仙剑神曲 - xp1024.com
《仙剑神曲》


第一集 小子天成

人物介绍:

丁原:翠霞派淡言真人门下弟子,幼年的颠沛成就他孤傲的性格,尽管外表冷漠,内心深处却埋藏着不曾熄灭的火焰。在经历种种少年磨砺,生离死别後,终於发现原来正魔之异永远都只在一念之间。

所幸一缕天心不泯,终踏上仙道峰巅。

阿牛:本名罗牛,自小拜入淡言真人门下,为丁原师兄。他生性木讷却侠义仁厚,靠着比常人十倍百倍的努力,造就惊世骇俗的修为。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总是第一个站在丁原身边的朋友。

姬雪雁:翠霞派六仙姬别天孙女,天之娇女,聪慧艳丽,但也因此养成骄纵的脾气,可惟独对丁原一往情深,至死不悔。由於和丁原的叔侄之恋不容於世,更因各种利害冲突的影响,使她和丁原之间历尽了无数磨难。

苏芷玉:天陆魔道高手苏真之女,雅若天仙,修为惊人。幼年曾为丁原所救,从此情根深种。奈何丁原心有所属,每每相见总是黯然离去。

可她心底终究挣不脱这缕情丝,无怨无悔守在爱人身边,甘愿付出生命却毫不计较所得,当称情可动天。

第一章搭救

太阳升得老高,毒辣的热浪烤得地面直冒烟。

城东玉水街的铺面大多已经歇市,几个庄稼汉子晃着肩头上的空竹筐,打从这里经过。

一对中年夫妇领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在“锦衣堂”里随意翻拣着布料,说是要给孩子裁一件小背心,但看了半天,却没有那妇人满意的料子。

妇人大约三十出头年纪,容貌极为秀丽,衣着虽然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雍容优雅,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容。

她的耐心极好,一连看了十几匹布料也没有半点厌烦。反倒是小女孩不停地缠着娘亲要走,又是拉衣服又是撅嘴的撒着娇。

那中年男子只站在店铺门边,微微阖起的双目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双手负在背后,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忽然店铺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依稀听到有人叫道:“老子今天就揍死你这个兔崽子,看你还敢不敢偷东西!”

“爹爹,外面在干什么?”小女孩好奇的问道。

“没什么,不过是个小孩子偷东西被伙计抓住了,被人压在地上狠揍。”中年男子轻描淡写的回答说,他的眼睛一直对着店里,却仿佛对街上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一定又是小丁子。”锦衣堂的老板晃晃脑袋说道:“年纪才一点点大,已经是玉水街有名的小混混,整日游手好闲,也不干正经活。有人看他可怜就施舍点吃的给他,可是他连个谢字都没有。要是没人给东西吃了,他就干脆去偷吃的,这条街的饭馆茶楼都被他闹过啦!”

“那他的爹爹呢?”小女孩有点疑惑,一双纯洁无瑕的大眼睛一闪一闪,问道:“为什么他爹娘不管他?”

老板似乎很喜欢这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儿,笑道:“他可不像你有爹娘照顾,小妹妹。也不知道小丁子从什么地方来的,反正从来就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大人。说起来也造孽,才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啊!”

这个时候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门口都有不少想看热闹又挤不进去的人,站在了台阶上踮着脚朝里瞧,有人还不停地喝采起哄道:“打的好,打死他!”

也有几个看不下去人的轻声叹息说:“这样下去,还不把人给打死了?”但到底没有出面拦着。

妇人微微一皱眉头,放下手里的布匹,轻声说道:“听这个孩子的呼吸声,好像快不行了。再过一会儿非出人命不可。”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道:“你又动了恻隐之心了?”

妇人叹了口气,道:“只是个孩子,何必要弄成这样?”

小女孩也拉拉父亲的大手,央求道:“爹爹,看他怪可怜的,咱们就救救他吧。”

中年男子哼道:“你这个鬼灵精也来做滥好人,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小女孩细长的睫毛搧动几下,慧黠的一笑说:“那爹爹可以把他也带回家,教他读书写字,今后不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中年男子甩开女儿的手道:“不行,有你这个小鬼就够我和你娘受的了,我没闲功夫再伺候一个小爷。”

“爹——”小女孩把小嘴一撇,泪珠儿就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妇人过来抚摸着孩子的肩劝道:“真哥,不管怎样,先把人救下再说。”

中年男子点点头,道:“这小子也够硬脾气,被揍了半死,竟然一声也不吭,冲着这点,我今天就做一回滥好人了。”话音一落,他的人已经站在了街上。

锦衣堂老板和几个伙计揉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眼睛给大太阳刺花了,怎么没看他挤进人群就到了里面呢?

人群里两个酒馆的伙计,正把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用力压在地上揍得兴起。其中一个两百来斤的壮汉,干脆骑在了那少年的身上,硕大的拳头雨点一样朝少年身上砸落。

另一个精瘦的汉子在旁不停用脚猛踹少年,嘴里叫道:“臭小子,活腻了,敢偷咱们醉仙居的鸡,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那少年的头被牢牢按在泥地里,两手压在胸口,却紧紧攥着那半只烧鸡,死也不肯松手。

“够了,再打便要出人命了。”中年男子站在那壮汉身边说道。

壮汉一怔,抬头瞪眼道:“你这书生晓得什么?这种小贼不狠狠教训,他哪会长记性?”说罢抡拳又揍。

但拳头只到半空就动弹不得,中年男子修长白晰的手指,宛如铁钳一般扼在他的腕子上。

瘦汉子见状叫道:“你他妈的想干么?”

中年男子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碎银抛在地上,淡淡道:“这够买十只鸡了吧,还不放手!”

瘦汉子捡起银子用袖口擦擦,又用一嘴烂牙咬咬,咧嘴笑道:“嘿,真是二两多的银子!”

“拿了银子,快给我滚。”中年男子最看不得那见了银子就流口水的模样,低声喝道。

飞来一笔意外之财,两个伙计再也不计较其他,眉开眼笑地放开地上的少年。

那壮汉临走时,还朝少年身上吐了口浓痰道:“算你这小子走运,下回别再让大爷撞见。”

中年男子的眼睛蓦地一睁,瞬间有两道精光激射而出。他伸手在壮汉背上轻轻一拍:“快滚!”

那壮汉一个踉跄,也不觉得什么,和同伴喜孜孜地拿着银子去了。

周围人群见热闹看完了,一哄而散,原来大半都是附近店铺的伙计、掌柜。

妇人走到中年男子身旁,望着走远的壮汉,轻声微笑道:“你这一拍,怕他从今晚开始要在床上疼三天吧?”

中年男子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小女孩跑到那少年身旁,蹲下身子叫道:“喂,打你的人被我爹爹赶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但是地上的人一动也不动,小女孩一怔,伸出小手探到少年鼻子底下,察觉还有呼吸,心里松了一口气。

身后听见中年男子说道:“玉儿放心,他没事。”

小女孩怔怔盯着少年问道:“可是他为什么不动啊?”

还没有等中年男子回答,少年的头吃力地从泥地里抬起,露出一张混着灰尘与鲜血的脏脸。虽然到处青一块紫一块,鼻子和嘴角边的血丝还不停朝外渗出,但是那双眼睛却依然明亮,透着深深的仇恨和叛逆。

小女孩儿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又喜道:“你没事吧?”

少年没有理她,甚至没有多朝她望一眼,双手吃力的撑着地想爬起来。

“你没事吧?”小女孩以为少年没有听见,又关切的问。

少年冷冷瞧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继续他爬起的努力。

那是何等孤独与桀骜的眼神!

“扑通!”少年的手一软,无力的趴倒,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一滴鲜血落在了泥地里。

“你不要紧吧?”小女孩从怀里掏出一方娟秀的红色绢帕,递向少年。

“滚开!”少年毫不领情,反手一推小女孩儿的手,却软绵绵用不上气力。

小女孩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楞在了那里。手里拿着绢帕转头望向爹娘,大眼睛里秋波闪闪,这次是真的要哭出来了。

妇人秀眉一挑,微微怒道:“你这孩子,人家好心帮你,却如此无礼。”

少年伏在地上,痛苦的咳嗽几声,有气无力的回答道:“我的死活不用别人管,你们快滚。”

中年男子哈哈一笑道:“好小子,有点意思。”话中竟然颇有欣赏之意。

却听女孩儿惊声道:“爹爹,他昏死过去了!”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嘴角流露出一缕微笑,喃喃道:“你这小子不要我管,我却偏偏要管,看你能奈我何?”

说着抱起少年,朝街头大步迈去。

妇人看着中年男子的背影摇头苦笑道:“六十年静修,也改不掉这副牛脾气。”

言似有憾,实则赏焉。

“你叫什么名字,小哥哥?”

在城东“迎福”客栈的一间客房里,小女孩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少年。

少年躺在床上,脏兮兮的身子早被擦洗过,衣服也换了新的。看上去精神好了不少,靠着枕头半倚着床。

“小子,我的乖女儿在问你叫什么,听见没有?”中年男子站在一边道。

少年干脆把头扭到另一边,装作闭目养神。

中年男子嘿嘿冷笑道:“我苏真六十年未曾下过聚云峰,没有想到如今世上娃娃都比我蛮横。不要以为我会救你就不会拿你怎样,弄火了我,小心剥了你这张人皮!”

“爹爹!”小女孩儿不满的瞅着父亲道:“你又在吓唬人家。”

苏真微微一笑,心里想道:“你这孩子晓得什么?想当年你爹爹纵横天陆九州的时候,连白痴听了我的名字都会害怕。若不是遇见了你娘,如今天陆的魔门,怕也早在我的一统之下。”

“孩子,别听他胡说,先来喝口鸡汤。”妇人推开门,端着一碗热汤走到床前。

少年闻到诱人的香味睁开眼睛,吃力的捧过汤碗大口喝起来,模样就像三天没吃饭一般。

苏真啧啧道:“小子,慢点吃,不怕汤里有毒吗?”

少年一口喝干鸡汤,抓起鸡腿大嚼道:“毒死总比饿死强。”

“哈哈,这鸡腿没白吃,终于肯开口了?”苏真抚掌道:“现在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

“丁原。”少年随口把鸡骨吐到地上回答说。

妇人暗自一皱眉头,心想这个孩子看来只是普通人家的娃儿,对于诗书礼仪怕是从来没学过。也难为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外漂泊,为了吃顿饭还被人打成这样。

一念及此,心中怜惜又起,于是说道:“你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街上偷东西?”

丁原有点不耐烦的看了妇人一眼,冷冷回答道:“我没家,不偷我吃什么?”

小女孩儿同情的说道:“丁哥哥,你真可怜。”

丁原像被人踢了一脚的野猫,低吼道:“谁稀罕你可怜来着!”

苏真走到床边,注视着丁原道:“你要是再敢用这种语气和我女儿说话,我就把你从屋里扔到街上去!”

丁原毫不畏惧,反而轻蔑的一笑,双脚踩到地上道:“哈,以为给了我口鸡汤喝就可以教训我,少做梦了,你们也不过是利用我来炫耀自己所谓的善心罢了。不劳驾你扔我出去,我自己会走。”

他穿上鞋子却一怔,才发觉原来的烂草鞋也给换成崭新合脚的新靴子。

不晓得苏真给他用了什么灵药,身上的疼痛已经消失大半,淤血也消退许多。但刚一站起来,肋骨还是传来刺骨的疼痛,眼前一阵金星乱晃,差点摔倒。

苏真微笑道:“你这小子身上断了三根肋骨,能再走三步,老子便服了你。”

丁原一言不发,艰难的抬脚迈出,额头的冷汗像雨水一样滴落。

小女孩望着不忍,道:“丁哥哥,你别逞强啦,快躺回床上让我爹为你医治。”

丁原的右脚重重落在地上,粗声的喘息着,就这么一步,仿佛已经有万水千山般的遥远。

“还有两步。”苏真冷冷盯着丁原,计算道。

丁原一咬牙,再次抬腿,身体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伸手一扶桌角,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妇人叹息道:“你这孩子,何苦赌气来着,快回床上去。”说着伸手想扶丁原。

丁原一甩手,喘息道:“不用你们管!”

苏真也不生气,只笑道:“盈妹,随他去,摔死也是他自己的事。”

丁原一手扶着桌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却牵动了身上的断骨,一道道钻心的剧疼像锯子一样切割着他的神经。

然而这个倔强少年竟一声不吭,又奋力迈出了第三步。

脚一迈出,丁原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头昏昏沉沉的往前直挺挺栽倒,耳边依稀听见小女孩惊呼道:“小心!”

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醒来,人又回到床上,不过屋子里却只剩下苏真一个人。

他修长刚毅的身躯立在窗口,负手端望着屋外冷冷清清的夜色,头也不回地道:“躺着别动,不然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丁原一怔,沉默半晌才开口问道:“你们干么要管我?”

苏真哼道:“如果不是玉儿和我夫人,你就是死在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丁原闻言顿时又被激起傲气,冷冷回答道:“我就是真的要死了,也不会求你半个字!”

他虽然年纪小小,但自幼失去双亲颠沛流离,尝尽世间种种炎凉,逐渐养成了孤僻怪异的个性。

在他身边,几乎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不可救药的小偷和垃圾,或鄙视或嘲笑,偶尔有人怜悯,也不过是给点吃的罢了。虽然今天在街上被两个伙计打得半死,但对他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虽然拳头无情的落在身上,他却不愿意求饶半句,因为他知道,自己越是求饶,那些人反而会打得越开心。

每一个欺负过他的人的模样,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他要讨回这个公道。

“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公道,公道只给那些蛮横的人,或者有本事的人。”丁原记起小时候母亲曾经对他说过的话,那时朦朦胧胧,现在却有了深深的体会。

可是眼前的这个素不相识的中年男子,和他的妻女却出手救了他,不仅如此,还对他百般照顾,关爱有加。

丁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一切的背后,会有何种企图?

不过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家三口。他宁可回到冰冷的大街上,也不要躺在舒适的床上。

他最看不得那对夫妇对小女儿宠爱娇纵的模样,心里说不出是嫉妒还是厌恶,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其实是一个多余的人。

在别人赶走自己之前,最好是自己先离开!

丁原这么想着,于是他说道:“无论如何,先谢谢你救了我。不过,我现在要走了。”

“去哪儿?”苏真望着窗外问。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丁原一边回答一边下床,却发觉自己身上的疼痛几乎消失,肋骨只有隐隐作痛的感觉。

他心中奇怪自己的伤势,怎么会这样快就得到医治?

却未曾料到,方才苏真以精纯的多年修为替他推血行气,又以世人梦寐以求的“无忧丹”外敷内疗。

别说是丁原这种普通的伤,即便是命悬一线,气若游丝,不用一天的功夫,也能够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丁原更不晓得他服用的三粒无忧丹,乃苏真耗费三十年心力精心炼制,修炼之人若得一丸服之,即可通经舒脉,根深固本,受用无穷。何况他一用就是三粒?

这时门一开,小女孩儿跑进来叫道:“爹爹,可是丁哥哥醒了?”

“醒是醒了,不过他又要走了。”苏真回答说。

小女孩儿一怔,望着正在穿靴子的丁原问道:“丁哥哥,你为什么要走?”

丁原不晓得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这个小女孩,没好气地回答道:“这里又不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走?”

小女孩儿关切地细声道:“可是你的伤还没好,爹爹说过,你至少还要休养上五日才行。”

“离开这里我一样可以休养。”丁原站起身来道:“请大叔把名字告诉我,我丁原年纪虽小,也懂得大丈夫恩怨分明,他日若有机缘,必当回报。”

苏真一听大笑起来,道:“有意思,我的名字不妨告诉你,不过你也不必回报。我叫苏真,行事从来只凭自己喜恶,今日救你,不过是兴之所至,就当是救了条猫。”

小女孩儿却仿佛快哭出来似地说道:“丁哥哥,我的名字叫做苏芷玉,爹娘都叫我玉儿。你不要走好吗?”

两人一前一后开口,态度语气截然不同,看上去哪像父女?

丁原朝苏真一抱拳道:“要不要救我,是阁下的事情,要不要回报却是我的事情。苏大叔只当救了一条野猫,我亦只当被另一条猫给救了。”

苏真哈哈笑道:“有意思,我下山多日眼看要回去了,却不曾想过,还会遇见你这么一个有趣的娃娃。可惜你不肯跟我走,不然我倒可以考虑收下你这个弟子。”

丁原回道:“我一个人自在惯了,不想当谁的弟子。”

苏真刚要说话,神色忽然一动,冷笑道:“难得出来走走,却偏偏有人不想让我清静。”

那妇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站在苏真身旁低声道:“有老朋友上门了。”

丁原和小女孩都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怔怔望着苏真与妇人,却隐隐感觉到一阵风雨欲来的紧张。

第二章仇家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黑洞洞的屋外,隐隐传来几声狗叫。

“一共是九个人。”妇人镇定的说道:“按照九宫方位将这家客栈包围,从他们的足音来看,应该是碧落山的高手,其中至少有四人是长老级的人物。说不定停云真人这个老顽固也在其中。”

苏真哼道:“他们来得好快,难道是当我苏真修身养性了六十年,变得好说话了吗?”

话音刚落,对面屋脊上响起一阵苍老的声音道:“苏真老弟,水轻盈水仙子,两位别来无恙否?”

苏真的眼睛里赤光一闪,透出骇人的杀机,沉声道:“原来停涛真人这个老杂毛也来了,碧落七子里最虚伪阴险的就是他。”

外面停涛真人声音又响起:“既然苏老弟来到碧落山附近,为何不上山找我们这些老朋友叙叙旧?若让外人知道,还当是我们碧落山失了礼数。”

苏真嘴角微撇,似笑非笑回道:“老杂毛,这么晚你来作什么?”

停涛真人答道:“我家掌门师兄得知贤伉俪路经碧落山欣喜万分,一定要贫道邀请两位上山相会,别无他意,只是为了一叙旧情。”

“滚吧!叫停心这个老鬼自己来,凭你的斤两还请不动我。”苏真回答道。

又一个女子声音响起道:“苏大侠好大的口气!停涛师兄一人请不动阁下与水仙子,再加上我和另两位师兄如何?”

水轻盈脸色微微一紧,低声道:“是停雪真人,看样子碧落七子果真来了四个。”

苏真神色不动,徐徐道:“即使全来,我又有何惧?”

水轻盈看了眼满脸疑惑、一点都不晓得危机来临的女儿,叹息道:“我们两人联手自然不惧碧落九泉剑阵,可是玉儿怎么办?”

苏真沉吟道:“碧落山的道士虽然无耻,但也不至于欺负一个小女孩儿,怕只怕我们应战之时,有别人横插一手可就麻烦。”

水轻盈苦笑道:“我们身上藏的东西,不知道令多少人暗地眼红,若不是因为不晓得聚云峰所在,怕早就杀上门来了。今天这些道士表面看来是为讨伐你这个魔头,说到底,却还不是为了那东西?”

苏真嘿嘿冷笑一声:“我不想给,看谁有本事拿走?”

水轻盈轻声道:“那玉儿…”

苏真回身弯腰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玉儿,你乖乖待在这里。爹娘去见几个老朋友,很快就回来。”

苏芷玉天真的问道:“玉儿也想去,那碧落山一定很好玩。”

水轻盈看着女儿纯真的小脸,心里一酸,强自微笑道:“玉儿乖,爹娘是有事,小孩子不能去的,你就在屋里等,好不好?”

苏芷玉歪着脑袋想了想,点点头说道:“玉儿听爹娘的话,爹娘快点回来。玉儿要娘亲哄着睡觉。”

苏真转头望着丁原道:“小子,你不是要走吗?怎么还站在这里?”

“我不走了,你们去吧,我留下保护这个小妹妹。”

丁原双手一扠腰说道。

“你?”苏真哈哈一笑道:“你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

丁原漠然看着苏真,直到笑声停歇才答道:“没什么可笑的,我既然说了报答你,最多也就是赔上一条贱命罢了。”

苏真脸上轻蔑的神色渐渐消失,颔首道:“好,你留下,帮我照顾玉儿。”

“你放心,只要我不死,这个小妹妹绝不会少了半根头发!”他的个子只到苏真胸口,又没有丝毫修为在身,但言语间却无比坚定,令人几乎忘记他的年龄。

苏真一挥手,屋子里忽然亮起一团淡淡的红光,色泽十分诡异。

丁原心中一奇,仔细一看才看清楚,苏真手里拿的是一盏巴掌大小的青铜灯,灯座上雕刻着一头威武的异兽,面目狰狞恐怖。灯心却只有金针一般细小,吞吐着暗红色的火焰。

“起!”苏真一声轻喝,青铜灯离开他的手冉冉飘向空中,淡淡的红光宛如瀑布洒下,形成一个光罩,正把苏芷玉和丁原罩在当中。

“这是上古神物天心灯,可避妖邪鬼魅。你们待在里面不要乱动,更不要去碰触灯座。若是来了什么陌生人想伤害你们也毋须惊慌,有天心灯的庇护,当世之间能够破解的人屈指可数。”苏真嘱咐道。

“苏大侠,水仙子,你们若是再不应声,我们就自己进来啦!”屋外停心真人的声音再次催促道。

苏真一声长啸,回应道:“城东二十里外有一土坡,乱坟无数,你们若是不怕,就只管跟来吧!”

话音一落,他背后亮起一道眩目的红光,原来是隐在鞘中的魔剑“赤血”龙吟而出,化作一道闪电射向夜空。

苏真的身形一闪,人与那红光合而为一,消失在窗外。

“爹爹!”苏芷玉叫道。

水轻盈朝丁原一点头道:“丁小友,玉儿便拜托你了。”玉腕翻转,一缕碧色剑光惊天而起,人也一瞬间消失无踪。

丁原望着窗外的夜空出神,心中暗道:“这便是传说中的剑仙吗?若我也能有这样的本事,还怕那些混蛋作什么?”

不料苏芷玉在一边拉他的衣角,轻轻问道:“丁哥哥,你说我爹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丁原也不知道,他比起苏芷玉自然懂事的多,明白苏真与水轻盈二人,必定是到城外空旷处,与什么碧落七子动手去了。至于为什么碧落七子找上苏真夫妇,好像又牵涉到其他秘密。

对于碧落山,丁原多少有些听闻。从此城朝西两百里有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终年草木青翠,名为碧落。

许多人都说,在碧落山最深处有神仙居住,半夜里山中的猎户,偶尔还能看见道道七色彩光,那便是神仙下凡了。

可惜山路崎岖,险峰难攀,就算是猴子,也难爬上碧落山中最高的七座峰顶,所以也没人能亲眼看见神仙究竟长得什么模样。

苏芷玉又问道:“丁哥哥,你的伤口还疼吗?”

丁原正在想心事,却总被小女孩打断,有点不耐烦道:“不疼。天晚了,你若没事就先去睡吧。”

苏芷玉“哦”了一声,乖乖朝床边走去。说来也奇怪,那从天心灯里洒下的光罩,随着苏芷玉的移动也渐渐朝外扩散,依旧把他们包在其中。

丁原抬头望着天心灯,心想这不知道又是什么仙家宝贝,但那淡淡的红光真能派上什么用场吗?

“丁哥哥,我睡不着。”苏芷玉坐在床上叫道。

“睡不着就数羊,数到一百只就睡着了。”丁原随口敷衍说。

“可是以前每天晚上睡觉,都是娘给我讲神仙的故事我才能睡着的。”

“我不会讲故事!”丁原心想,这个小女孩真是被父母娇惯坏了,怎么这么麻烦?

“你可以讲小时候的故事给我听啊!”

“我小时候也没什么好说的。”

苏芷玉并不放弃,甜甜微笑道:“你可以说说你小时候都玩些什么,爹娘教你读些什么书,有没有逼你练剑?”

丁原想起自己的幼年,不由得一阵气闷,喝道:“快睡!”

苏芷玉从小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千依百顺,在聚云峰上也见不到第三个生人。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恶声呵斥,当下小嘴一撇便哭了起来。

丁原被她弄得一阵心烦,他不怕别人拳脚相向,却唯独受不了小女孩的哭泣。只好尽量用温柔的声音道:“别哭,快睡觉好不好?醒来爹娘就回来了。”

“你欺负人家!”苏芷玉抽噎着说。

丁原不由得心里苦笑,如果这也算欺负,那么自己以前遭人白眼,还动不动被乱打一通算是什么?若不是答应了苏真夫妇,他掉头就想走,走的越远越好。

可是现在,也只得苦忍着道:“好啦,不要哭了,我给你讲故事。”

“真的?”苏芷玉乌溜溜的眼里,泪珠儿还在打转,可是小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还真能说不哭就不哭,看来在父母面前这是惯用伎俩之一。

“我就跟你说说我小时候的一个故事吧。”丁原想了想在床边坐下。

苏芷玉眼睛眨巴着,托着腮帮子安静的坐在床上听故事。

“我小时候和母亲住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子里,母亲靠给别人做衣服上的饰品挣钱。差不多八岁的时候,我就开始拿着母亲做的饰品上市集去卖,每天也能换得几个铜钱。”

“那你爹爹呢?”苏芷玉好奇的打断问道。

“我没爹!”丁原的眼睛里忽然射出一股仇恨道:“他在我娘亲怀了我时,就不要我们了,我也从来没想过有这个爹!”

“对不起。”苏芷玉轻声道歉道:“你继续说吧。”

“十岁那年,眼看我生日要到了,娘亲便叫我把东西卖了,早些回家也好给我过生日。我一早就到市集摆摊,那天的生意也不错,到中午的时候,我就赚到了平日一天的钱。中午刚过,镇上的恶霸巴老三又带着一帮走狗上街收保护费。他依仗自己的两个哥哥都是当地的小官,便无法无天,镇上的人见了他都怕,背地里叫他「巴阎罗」。”

丁原沉浸在回忆中,徐徐道:“他到我的摊上收钱,我照惯例交给了他。哪知道这个混蛋却说,他大哥要过四十岁的生日,今天的保护费要多收一倍。我身上哪有这么多钱,只好和他争。巴老三嘿嘿一笑说不交也行,但是我娘亲得到他府里去当一年老妈,算是抵债。”

“我一怒之下,就咬了他手臂一口。巴老三一帮手下立刻冲过来把我揍个半死。他们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搜走了,一个子儿都没留下,还把剩下那些饰品全都踩得稀烂。当时旁边聚了上百人看热闹,却眼睁睁看着这四五个地痞撒泼,没人敢说一句话!”

苏芷玉怒道:“丁哥哥,这个巴老三太坏了,等我爹娘回来我要告诉他们,让我爹为你报仇。”

丁原摇摇头,继续说道:“我拖着受伤的身子一直到天黑才回到家。娘亲等我等急了就到外面找我,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我委屈的抱着娘亲大哭,娘边帮我擦着伤口边告诉我说:「别哭,孩子。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公道,公道都让那些有本事的人或者霸道的人占去了,你就忍一忍吧。」”

“听完娘亲的话,我果然不哭了,只想着怎么报复巴老三。当天晚上因为集市上赚的钱都被巴老三抢走,我和娘亲只好将就着吃了两个玉米饼算是过了生日。我越想越气,半夜里睡不着,爬了起来从灶台上拿了把刀插在腰后就出了门。”

“啊!”的一声,苏芷玉抓住丁原的胳膊:“丁哥哥,你是一个人要去找巴老三报仇?”

丁原点点头道:“当时我只想给巴老三一个教训。等我走到巴府门外,那里竟然人来人往热闹得不得了,原来是正在给巴老大过生日。我站在角落里闻到一股股酒香肉香,心里难受得很。巴老大过生日就有酒有肉,我过生日却只有两个玉米饼,还要和娘亲分着吃,这是为什么?”

“我心中越想越气,就借着一根大树爬进巴府,里面人多又杂。我装作一个仆役,找了一把扫帚扛在肩上,天黑也没人怀疑到我这么一个小孩。”

“我走到巴府正厅门口,正好碰上巴老三出门送客,他喝得醉醺醺走路也不稳。我便跟着他,等他送完客也没回正厅,而是往隔壁的院子去了,原来是尿急。活该这混蛋倒楣,那院子里除了一个服侍他的小丫鬟外,什么人也没有。”

“我悄悄走到巴老三身后,拔出刀低声说:「巴阎罗,小爷今晚就要了你的命!」一刀捅进他的腰里,血一下子就喷了出来。”

苏芷玉惊道:“你把他杀了?”

丁原哼道:“算他命大,那时我个子太小只能捅在他腰上,没经验又十分慌张,给他拣了一条烂命。不过这是我以后才知道的,那时我也以为他死了,那个丫鬟一叫,我慌了,急忙丢了刀翻墙逃出巴府。”

“我不敢直接回家,在外面躲到天快亮了才悄悄回到家里。可是一进门,我就发现屋子里已经被人砸得乱七八糟,娘亲也不见了。”

“是不是巴老三的人来报复了?”苏芷玉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娘亲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问附近的人也没人说得清楚,我又怕巴老三的人再来寻仇,只好赶快离开。以后我回去过几次,却一直没有找到我娘,想来…她是叫巴老三给杀啦。”

“也许你娘是自己走的呢?”

“不可能。”丁原摇头道:“我娘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带上我,而且也不会在半夜里走啊!”

苏芷玉此刻已经觉得那个巴老三,实在是天底下最坏的人,于是说道:“丁哥哥,等爹娘回来,我一定求他们帮你教训那个巴老三。”

“不用。”丁原瞥了一眼苏芷玉道:“我将来一定要亲手宰了他,但愿他活得够长。”

苏芷玉正想说出“到时候我也去帮你”这句话时,头顶的天心灯突然颤抖了几下,发出“丝丝”的低鸣。

丁原一震,站起身道:“你别说话,好像有恶人来了!”

“这个小弟弟怎么这样说话,姐姐看上去哪里像恶人了?”原本关闭的房门无风自开,一名艳丽妖娆的紫衣少妇笑盈盈立在门口。

丁原知道来人必定是冲着苏真夫妇,于是冷冷地道:“你不敲房门,也不问里面的主人是否愿意见你便闯了进来,不是恶人又是什么?”

那少妇嫣然一笑,像是牡丹花开般眩目,道:“你这孩子是谁,如此伶牙俐齿?”

“你又是谁,来干什么?”

少妇抬头看了眼天心灯,回答道:“我是水仙子的老朋友啦!六十年没见,自然想上门探望一下。怎么,他们不在吗?”

丁原晓得这少妇明知故问,他心想那苏真与水轻盈夫妇,看样子都是剑仙高人,来找他们的人无论安得是什么心,都必定不好惹。他既然答应要保护他们的小女儿,自然不能食言,说什么也要撑到他们回来。

于是说道:“你是我娘亲的老朋友,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少妇一怔,咯咯娇笑起来:“别骗姐姐了,当姐姐不知道苏真和水轻盈只有一个女儿吗?”

苏芷玉瞪着少妇,然后转头低声问:“丁哥哥,她找我爹娘干什么?”

“别说话。”丁原先示意她噤声,接着对少妇道:“苏大叔和水大婶马上就回来,你可以站在那里等会儿。”

“又骗我。”少妇娇笑道:“小弟弟,你不晓得骗死人不偿命吗?苏真和水轻盈现在怕正和碧落山的杂毛道士们斗呢?哪会这么快回来?”

丁原从她话里听出这个少妇虽然不是碧落山的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却不是来给苏真帮忙的。

少妇亲切的目光又投向苏芷玉问道:“小妹妹,你就是苏真和水轻盈的女儿吧?”

“我叫苏芷玉,姐姐是谁?”这小姑娘一点也不明白危机四伏,看这少妇模样十分漂亮,语音娇柔,不免生出亲近之心。

“姐姐我呀叫晏殊,认识姐姐的人都称我作「紫练仙子」,姐姐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好不好?”

晏殊的名号里有紫练两字没错,那是因为她擅长施展魔门至宝紫灵鞭,但“仙子”两字却是自封的,多数人还是叫她“妖姬”。

看她容貌不到三十,约二十几岁,事实上早有百岁之龄,与苏真夫妇几乎是同代人。她出自大雪山万壑谷灭情婆婆门下,依仗师门声威与手中的紫灵鞭纵横天陆。

平日里虽然任性刁蛮行事怪异,但也不曾有什么大恶,故此正道中人亦不曾过多为难于她。

“别听她胡说。”丁原用身子拦在苏芷玉前,警惕的瞪着晏殊道:“你既然自称是水大婶的老友,也应该是个成名人物,怎么又卑鄙到打一个十岁小孩的主意?”

“瞧你说的。”晏殊又是一阵娇笑:“我只是想带她去找爹娘,又有什么不对了?若你不相信我,我可以给你发一个誓,绝不伤害这个小妹妹就是了。”

她的话也不晓得几分真几分假,但丁原站在床前只认准一件事情:无论是谁,都别想把苏芷玉带走!

他冲着晏殊说道:“你就是发一百个誓也没用,反正苏家妹子绝不会跟你走。”

晏殊心中暗想:这个小鬼也不知道是苏真水轻盈从哪儿找来的,一丁点儿年纪,却是如此难缠。

如果再不想办法将苏芷玉骗走,以后只怕再难有如此好的机会。自己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天,只要挟持苏真的宝贝女儿,就不怕他夫妇不低头,难道偏偏被一个小鬼搅和了不成?

话又说回来,倘若不是两个小孩头顶的天心灯,她又何必在这里费什么口舌?

正思忖间,窗台底下无声无息钻进一条小蛇,金色的身子不过三尺多长,飞快的朝床边滑去。但是那蛇头刚一碰到天心灯射出的红光,蓦地“嗡嗡”声大作,天心灯光华爆涨,颤动的更加剧烈。

那金蛇宛如被电击一般反弹出数尺直撞在墙上,拼命扭曲几下便不再动弹。

苏芷玉大吃一惊,一把抱住丁原叫道:“蛇!”

晏殊咯咯笑道:“小妹妹别怕,不过是外面那个老毒物的一贯伎俩,有姐姐在,还容不得他猖狂。”

静静的院落里一个沙哑的声音徐徐响起道:“紫练妖姬,你连十岁的小孩也骗,果然越活越回去了。”

丁原心中叹了口气,知道又来了一个麻烦人物。

第三章天灯

一股阴风在屋子里盘旋而起,半空的天心灯不停摇晃,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抖动着它。

一个中年侏儒汉子自门外飘了进来,他的脸只有常人的一半宽度,五官细长几乎挤在一堆,全身上下包裹在一条黑色丝绸中,双手从丝绸间裸露出来,一直垂到膝盖。

他左手握着一根比他人高出一倍的金色蛇杖,一条比方才死去的小蛇更细三分的金色小蛇盘踞杖头,高昂着三角脑袋,“嘶嘶”吐着红信。

更让人感觉诡异的是,此人周身裸露之处布满金色鳞甲,片片犹如拇指指甲般大小。额头上居然突起一枚鸡蛋大小暗红欲滴的血色肉瘤,整个人样子说有多怪就有多怪。

在丁原与苏芷玉眼里,这个人像妖更多一些。

晏殊见那黑衣人目露凶光,怨毒的盯着半空的天心灯,不由得用讥笑的口气道:“我劝你算了吧,老毒物。凭你那点道行,还破不了天心灯。”

黑衣人喑哑的嗓音犹如蛇在嘶鸣般说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他的口中念念有词,眼睛里放射出森森绿光,左手的蛇杖渐渐平飞而起,蓦地幻化做一条金色巨蟒,血盆大口吐着腥风朝床上的苏芷玉扑去。

苏芷玉一声骇叫,紧紧抱着丁原的后背不停地颤抖,眼睛一闭哭泣道:“爹爹,我要爹爹!”

丁原盯着巨蟒,反手拍着苏芷玉的肩膀,口中不停安慰道:“不怕,不怕,有我在!”

那巨蟒似乎也晓得天心灯的厉害,只敢徐徐接近红光,十数米长的身子绕着红光形成的圆罩转了几圈,这才渐渐朝里面收缩。

晏殊笑道:“老毒物,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坐下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黑衣人也不说话,眼睛里的绿光越来越盛,额头的血瘤更加鼓胀,暗红色不停的加深,颤动中一颗颗腥红的水珠向外溢出。

在巨蟒的挤迫下,光罩缓缓缩小,慢慢朝床边退却,但其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不停发出“嗡嗡”之声。

丁原起初也有些害怕,但是看见金杖化成的巨蟒,一时之间也奈何天心灯不得,不由得出言嘲讽道:“老妖怪,你家小爷就坐在这儿,看来你也不怎么样啊?”

黑衣人的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怪叫,催动巨蟒运起十成功力朝里面收缩,直挤得光罩扭曲变形,却就是不碎。

这黑衣人的辈分尚在晏殊等人之上,与一百五十年前碧落七子的师尊千秋真人平辈,只不过一正一邪不相往来,口碑更是迥异。

知道黑衣人的都唤他作“老毒物”,他也处之泰然。

其实黑衣人真正的本名叫仇凌夷,早年也被人称作天龙真君。但龙他是不养的,蛇蝎等等毒物却豢养不少,并经常凭之伤人。

若论修为,天龙真君本人也不见得十分高明,但那些毒物却防不胜防。他要对付谁极少当面下手,往往在暗地里施以各色毒物,不少高手便是这么不明不白栽在他的手里。

久而久之,天龙真君名号越来越响也越来越臭,被人称作天陆九妖之一。在这九人里,若论名声自然是红袍老妖最响,但颇多的人却对天龙真君更加头疼。

他手中金杖,原本是由一百多年前自黑枫山中收服的一条千年巨蟒炼制而成,与杖头那金丝蛇同为防身之宝。

天心灯虽然是上古神物,但天龙真君自恃金杖威力强大,偏要一试。

随着金杖幻化的巨蟒发威,光罩越缩越小,几乎就要贴到两人身上。那巨蟒蟒身与丁原、苏芷玉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硕大的蟒头来势汹汹的朝着两人张开大嘴,喷着几令人窒息的绿色腥雾。

若不是天心灯庇护,只怕那恶蟒吐出的毒气,就足以令两人身赴黄泉。

苏芷玉原本吓得直哭,现在却连哭也不敢哭了,只缩成一团,把头埋在丁原的背上闭着眼死死抱住丁原。

丁原虽然心中也在害怕,但脸上却一点也没流露。他始终记着自己一个用鲜血换来的经验:“你越害怕,欺负你的人就越得意。”

他壮着胆子盯着巨蟒,只等万一天心灯支持不住便立刻扑向那怪物,说什么也不能让它伤了苏芷玉。这是自己答应苏真的,拼了性命也要办到。

但他也低估了天心灯的威力,此灯看似普通青铜制成,实际却是上古时候的陨铁锻造,即使是仙家兵器也不能损它分毫。自灯中射出的红光,更是汲取万载天地之灵气,岂是那千年蟒蛇可以破解的?若非如此,苏真夫妇也不敢放心离去。

眼看光罩收到极致,天心灯蓦地发出清脆的金属鸣响,灯心爆出耀眼的红光,光罩像鼓足了气的气球朝外反弹,整个屋子都被震得发颤。

若是此刻从屋外望去,此屋宛如被一个奇异的红色光球裹住,摇摇却不坠。

那金色巨蟒蓦地痛苦扭曲,箭矢般地弹起,轰隆一声撞墙穿洞而出。天龙真君脸若死灰,急急召回金杖。待金光一闪金杖回到手中时,杖身已扭曲得不成形状,色泽亦黯淡许多。

天龙真君好不心疼,这金杖他苦修了百多年才有今日威力,但被天心灯如此一破,怕再花五十年也未必能恢复今日水准。

一念至此顿时恶向胆边生,怒嘶道:“好个苏真,水轻盈,敢坏我仙家宝贝,今日我必和你们斗个你死我活!”

话是这么说,但面对天心灯,他也没有更好办法。虽然那条金色小蛇尚未用上,但那是自己最后的法宝,如果再遭厄运,今后的日子可就不怎么好过。

丁原见天龙真君受挫,心中一定,冷笑道:“老妖怪,你还有什么招尽管使出,小爷在这儿接着。”

晏殊一阵咯咯娇笑道:“老毒物,你吹什么大话,如今吃亏的可不是你吗?我劝你还是快滚吧,等苏真回来,他一只手就能把你摆平。”

天龙真君脸色红一阵绿一阵,赧然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走?”

晏殊眼珠一转,答道:“我自是在等帮手来助阵,他若来了,就更没你什么事了。”

天龙真君嘿嘿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你紫练妖姬向来独往独来,又哪来的帮手?”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冷冷道:“不错,帮手没有,仇家倒是不少!”

晏殊脸色一变,又旋即娇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东海平沙岛的晋公子。”

一个白衣青年应声走进屋内,屋子里的气温顿时降低不少。

他看上去三十余岁,鹰鼻薄唇,眼睛似睁非睁,眉宇间杀气十分浓重。

东海平沙岛属于天陆正道的名门大派,与碧落山在正道上的威望不分伯仲。这个晋公子更是平沙岛百年一出的奇才,年纪虽轻却已声名鹊起。

白衣青年的目光冷冷扫过晏殊与天龙真君,冷笑道:“两个魔门妖孽也敢来这里放肆,若自己不想滚,就让小爷送你们一程。”

天龙真君色变道:“就是你师父尤老鬼也不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是活腻了?”

晋公子道:“那是我师傅给你点面子,小爷我可不吃这一套。”

晏殊打圆场道:“大家都是为了同一目的,何必呕气,还是快想法子把天心灯破解了。有那小姑娘在手,不怕苏真夫妇不低头。”

晋公子不屑道:“我堂堂名门正派,岂能和妖孽联手,还不快滚。”

天龙真君忍无可忍,怒嘶道:“小贼好大胆子!”他的手微微一扬,一道金光射向晋公子咽喉,正是那条金丝蛇。

晋公子不慌不忙,长袖挥出,黑洞洞的袖口无风鼓动,那金丝蛇就像自己要送进袖子里一般。

天龙真君诧异道:“东海平沙袖?”手里一扬,金丝蛇受到感应收了回来。

晋公子也收了东海平沙袖,傲然道:“你还有什么伎俩尽管使出。”

丁原瞧着眼前几个人怕都奈何天心灯不得,暂且放下心事,却没有想到他们自己已先内讧了起来。

天龙真君与晋公子横眉竖目,剑拔弩张。刚才一次交手表面看似乎平分秋色,但连丁原也看出失去金杖的天龙真君,恐很难斗过那个晋公子了。

晏殊只站在旁边,嘴角带笑也不出声。她好像心里巴不得这两个人先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丁原眼珠一转,有意讥笑道:“老妖怪,你活那么一大把年纪有什么用,连个晚辈也斗不过,我若是你,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天龙真君怪啸一声,小嘴张开吐出一道色彩斑斓的五色光芒,直朝晋公子射去。

在丁原看来,这道彩光不过挺有趣的而已,但晋公子却神情第一次变得凝重,目光紧锁那道彩光,右手一翻已多了一把玉箫。

那道彩光名为“千色万毒练”,乃是天龙真君闭关修炼一个甲子才练成的绝毒法术。为了练成“千色万毒练”,六十年间,不知道有多少世上的绝毒之物死在天龙真君的手里。

寻常人莫说沾上一点,就是闻到一丝“千色万毒练”

里散发出的腥味,也要立时全身腐烂而死。即便是晋公子这样的仙家高手,对此亦不得不大为忌惮。

天龙真君练成此功后,一心要在天陆扬名立万,本不到迫不得已,也绝不会将这手压箱底的本事使出。可是今日出师不利,折了修炼多年的金杖,那金丝蛇也差点被晋公子用东海平沙袖收了去。恼羞成怒之下,便使出了“千色万毒练”,以争回颜面。

晋公子执箫在手放在唇边,脸上青气大盛,运用出十成内家真气吹动玉箫,但听一声悠扬箫声奏起,自箫孔里射出一道青色罡风。

他手中的玉箫本也是东海平沙岛七宝奇珍之一,用万年空灵璇玉制成,传到晋公子手中已历九代。晋公子出道以来,自恃师门仙术高超,极少亮出这支玉箫,今日形势险恶也顾不得许多。

那孕育天地万毒的彩光,与包含宇宙空灵之气的罡风撞击在一起,形成一团滚滚而动的光球,但见青色罡风在外,五彩绚光在里,一时间僵持不下。

丁原固然看得目瞪口呆,那晏殊早含一粒灵药在口躲到角落里,饶是如此,也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不由心得中暗惊道:“这个老毒物不晓得何时修炼成如此歹毒的法术,还好不是冲着我来,否则我亦只有靠着紫灵鞭夺路而逃了。”

那箫声渐渐拉高,吹的竟然是一首“碧海潮生曲”。

传言东海平沙岛第三代掌门盛年之时,创下了这套“碧海潮生曲”的功夫,天陆成名高手亦难以在箫声中支持住一炷香的时间,连当时的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曲难平,虽勉强撑着听完全曲,却当夜吐血而亡。

从此之后,天陆魔道便有“碧海易渡,仙曲难平”之说。

晋公子的修为虽然比不上当年的先辈,但天龙真君哪敢怠慢?他运起全身功力,将修行了百多年的老底全部使出,勉强与晋公子斗了个平手。

可是晋公子的箫音越来越高,那罡风也越来越强劲,明显得还有后劲,自己不免相形见绌。

晏殊见状心中暗道:“那老毒物虽然讨厌,但终究不难对付,若是晋公子胜了,今晚我可难讨好了。”如此一思量便有了主意,手中紫灵鞭一扬,娇笑道:“晋公子,你是名门正派的得意传人,我和老毒物却同是邪魔歪道,毕竟同病相怜,今晚只有得罪公子了!”

那紫灵鞭凌空一挥,自鞭上幻化出数百朵大小如婴儿手掌的莲花,闪烁着紫金色的光华,顺着风势铺天盖地打向晋公子。

她知晋公子是正道高手,又有璇玉箫助阵,故不敢藏私,出手就是成名绝技“金灯万盏”。

如此一来,晋公子也有些吃紧,他好不容易在与天龙真君的对抗里渐渐占上风,这晏殊偏赶这个时候横插一手。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分出三成罡风护住周身,如此一来,天龙真君顿时松了一口气。

只见晋公子的身体周围刮起一道青蒙蒙的罡风,那数百朵金莲上下翻飞,寸步不离的围绕其身,却始终破不了晋公子的护体罡风。

三人各施绝技在这客房之内争奇斗艳,一时间难分轩轾。

但无论三人如何苦苦争斗,那天心灯的红光始终罩住床边的丁原与苏芷玉,令他们毫发未伤。

丁原虽难知其中凶险,却也明白无论谁赢,对自己都没有半分好处。只盼望他们就这么打下去,一直斗到苏真夫妇回来。

但那碧落山高手岂是容易对付?何况还有碧落九泉剑阵。苏真夫妇虽然堪称当世绝顶高手,顷刻之间也难以取胜。

屋中三人正斗得热火朝天,却不料床下有一人从地底冒出。

那天心灯尽管封住四面通路,却唯独对这来自地底的袭击无可奈何。而来人偏巧是一位土遁高手,趁着晏殊、天龙真君与晋公子正打得你死我活之际,偷偷从地下窜出。

他的模样甚是可笑,矮胖的身体宛如一个吹足气的大圆球,四肢比常人短了一倍,光光的脑袋上生着豆大的一对小眼。穿了一身土黄色道袍,打扮颇像出家的道士,手里拿的却不是拂尘,而是一支四尺长的黝黑三棱梭。

这道士蹲下身体,脑袋刚好挨到床板,竖着一对圆圆的小耳朵听了听外面动静,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若在平时,他的举动必然早被屋里人发现,可是现在那三人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对手身上,竟然忽略了这个道士。况且,他的出现方式也颇为诡异,竟是利用土遁钻进了床下。

那道士将三棱梭夹在胳膊底下,两手小心翼翼朝床外伸出。说也怪,明明他的双臂只有常人一半的长度,但那双手臂好像自己会长一般,渐渐伸出了两米多。

丁原正在紧张的盯着屋里三人打斗,苏芷玉更是乖乖的只敢伏在丁原背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床下正有一双手朝自己伸来。

那双手臂犹如灵蛇一样攀上床沿,悄悄朝丁原与苏芷玉探去。道士虽然人在床下见不到床上的情况,可是手上就像长了眼睛,方向丝毫不差。

眼看距离二小只有几寸远的时候,丁原终于发觉。可还没有等他叫出声来,那双手如毒蛇出洞,闪电般扣住他和苏芷玉二人。紧接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传来,两人在惊呼声中双双被扯到床下。

晋公子第一个觉得不对,他眼角余光正扫到一双肥手将丁原与苏芷玉拖到床下,情急之下止箫大喝道:“床下有人!”

晏殊与天龙真君也已察觉,三人一起罢手望向床下。

虽然床下一片漆黑,但这三人是何等目力,正看见那黄袍道士一手一个小孩沉进地里。

“桑土公!”天龙真君咬牙切齿的叫道。

他与桑土公同是天陆九妖中的人物,却素无往来。那桑土公隐居于天陆西南的百万大山里,平日难得到道上露一次面。但他每回出现也必然会掀起一阵波澜,其声名绝不在天龙真君之下。

桑土公的功夫倒也平平,唯独那土遁神技为当世一绝,只要让他双脚踩在地上,就是大罗金仙也奈何不得。

他的为人虽然有些古怪,但真正坏事倒也干得不多。

因为生性木讷,又天生带点口吃,经常被人笑话。因此桑土公极少在大庭广众下露面,在天陆正魔两道对他的恶评也不算多。

万万没有想到桑土公居然也赶到这儿来,还趁三人你争我夺之际出手抢走两个小孩。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也就罢了,那女孩可是苏真夫妇唯一的掌上明珠,竟然被桑土公破了天心灯抢得先机,天龙真君不由得恼恨不已。

晏殊一跺脚嗲声道:“都怪你们,这下如何是好?”

天龙真君狠狠道:“找桑土公算帐去!”

晋公子冷笑道:“他用土遁远飙,你到哪去找?”

天龙真君道:“他跑不远,桑土公夺了那女孩,必然要找苏真夫妇谈条件,绝对不会离开本城。”

晏殊泄气道:“就算这样,也无异大海捞针。”

天龙真君哼道:“难不成我们三人直接找苏真夫妇讨要那东西。碧落山出动了九个高手也未必奈何苏真夫妇,我们三人就算联手,只怕不够苏真一个人打发。”

晋公子不满的冷笑道:“那也未必!”说罢转身走出客房,也不知道他是否真要去找苏真夫妇。

天龙真君的脸越加阴沈,在这三个人里他是吃亏最大的一个,自己的金杖被天心灯打得不成形状,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

“桑土公,我就不信找不到你!”天龙真君狠狠唾了口浓痰,屋子里刮过一道阴风,人已去了。

晏殊抬头看了眼天心灯,幽幽叹了口气,身影也在屋中消失。

原本热闹无比的客房里顿时沉寂下来,只有天心灯依旧悬在半空悠悠发着红色的光华,但是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

第四章土遁

丁原被桑土公夹在肋下,像是上了铁箍一样半点动弹不得,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四周“沙沙”的声音不断。

他本还想张嘴骂人,可是迎面一把泥沙直灌嘴里,只呛得半天喘不过气。那边的苏芷玉也没了动静,想来也是一样的。

虽然眼睛看不清楚,丁原心中明白自己是被人拽进了土里。可是为什么自己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却没有气晕的感觉?而那人又怎么可能在地下穿梭?

短短的半个晚上,丁原已经见到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比很多人一辈子见到的怪事更多。

传说里的剑仙还有各色妖魔鬼怪纷纷亮相,他们的目标,无疑是苏真夫妇手里的什么东西,但除了碧落山的人敢正面对撼外,其他人都把主意打在了苏芷玉身上,自己也就跟着受此无妄之灾。

此时,丁原心中倒不是害怕,但一想到抓住自己和苏芷玉的虽不知是何人,也必定是冲着苏真夫妇来的。若当真对苏芷玉不利,自己便有负所托。脑筋急转之下,不停的动着脱身的念头。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丁原眼前一亮,呼吸顿时感觉顺畅许多,跟着被人一松手扔到地面。

人在地中穿行良久,此刻出来本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但好在外面尚是夜晚,只能借着月光依稀可辨是一座黑漆漆的土地庙。

“爹、娘,快来救我啊——”苏芷玉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丁原没觉得怎样,倒把桑土公吓了一跳。

虽然这里已经是城外十里一座废弃的土地庙,周围也没有人家。但如此动静万一落在同道耳朵里,岂不给自己招来大大的麻烦。

他一声低喝道:“不,不许哭!”

哪知道苏芷玉却哭得更加响亮,他自然不明白苏芷玉从小被娇生惯养,偶有顽皮太过遭爹娘斥责,但只要哭声一起必然万事大吉。今夜连遭险境,看家本事岂有不用之理!

桑土公无奈,肥手捂住苏芷玉的小嘴,恐吓道:“妳再——哭,我,我就把你给——宰了!”

丁原的身子被摔在地上,原先得无忧丹神效愈合的伤口差点再次断裂,只疼得他冷汗淋漓。但他硬忍着不吭声,听桑土公吓唬苏芷玉反而笑道:“你连话也讲不明白,居然还敢出来混?”

桑土公像只被踩到尾巴的野猫,一跳多高叫道:“谁,谁说我,不、不、不会说话的?啊唷!”

原来一个不留神,手上被苏芷玉狠狠用小嘴咬了一口。

他的手一松开,苏芷玉便叫道:“你这坏蛋快放开我,不然我叫爹爹来揍你屁股!”似乎在她心目里,打屁股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了。

丁原吓了一跳,怕桑土公拿苏芷玉出气,于是朗声道:“不要欺负小女孩,有种冲着我来!”

桑土公像拎小鸡一般拽着苏芷玉,朝丁原嘿嘿一笑道:“看,看不——出,你小小,小小年纪,还——挺讲、讲义气。”

丁原仰起脸望着桑土公,虽然对方伸一个手指头就可以要了他的命,但那又如何?反正自己是贱命一条,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亲人。即便死了,天陆也只不过少个无名小混混而已。

谁会为自己流一滴眼泪呢?活着又有什么好?丁原不知道。自从失去了母亲,他混迹市井,尝尽各种辛酸,从未有一天真正开心过。

这样的活着,没有任何渴求的赖活着,对于丁原来说其实亦无丝毫留恋。他不过是因活而活罢了。

他毫不相让的回敬道:“我也看不出,你一把年纪了还干偷鸡摸狗的事情。”

桑土公的圆脸涨得通红,梗着几乎没有的脖子道:“我桑土公活了一百五十多岁,杀过人,放过火,但从不干鸡鸣狗盗之事!”他情急之下,长长一句话居然说得十分顺溜。

丁原轻蔑的哼道:“算了吧,就你?躲在人家床底下,趁大人不在就把人家女儿偷来,这又是什么?”

桑土公憋得脸更红了,却说不出话来。他为人虽然怪僻,但也绝不肯昧心而言。丁原虽然年纪不到桑土公的一成,但伶牙俐齿又占着有理,硬叫对方说不出话来。

丁原反倒不着急了,慢条斯理道:“你若真的有种,不妨把小女孩送回去。等她爹娘回来,真刀真枪拼个痛快。”

“不,不行!”桑土公这次却回答的痛快。

“为什么?”

桑土公“我”了半天才小声道:“我打不过他、他们!”

丁原见他的样子不觉好笑,心中感到这个家伙虽然脑筋直了一点,但也不全是坏人。如果自己设法打动他,说不定可以救下苏芷玉来。

苏芷玉听桑土公亲口承认不是爹娘对手,不由得心中得意,说道:“大坏蛋,你若再不放了我,等我爹爹找来,小心把你屁股打开花!”

桑土公嘿嘿一笑道:“有,有妳在我——手上,我、我不怕、怕!”

丁原故意嘲笑道:“原来你这人连当恶人都当得没种,要靠人家的孩子,才敢和苏真夫妇叫阵。”

桑土公急道:“你,你这娃娃懂——什么?我,我这叫智取!”

“智取?”丁原哼道:“你这方法愚蠢透顶。就算一时要挟了苏真夫妇,等人家要回孩子,回头再找你算帐,你一样完蛋。”

“我,我会叫他们——立下、下一个、个毒誓,”桑土公说话自己吃力,听的人更加吃力:“苏真——他素来,讲、讲信誉,我——我不怕,他反悔!况——且,我、我只要——钻进土里,他也拿——我没、没办法。”

桑土公虽木讷,但也认死理,一旦认准的事情,牛也拉不动。

丁原心中暗暗焦急,也不知道苏真夫妇是否能打退碧落山的人,又是否能够找到这里来?

苏芷玉小嘴一撇,不服气的道:“会像老鼠一般的钻洞就好了不起么?要是我爹爹来了,就算你钻进地里,他也能把你揪出来。”

桑土公显然对自己的土遁极有信心,闻言反驳道:“吹——吹牛!”

“小孩的话是最真的了,你的那点微末功夫又怎么是苏真的对手?”土地庙里又多了一人的声音,听起来无限娇媚,却偏偏出自男人的嗓音。“我劝你还是把人交给我吧,桑土公。”

桑土公脸色一变,叫道:“耿无行!”

这三个字念念得又难得的清晰,可见他对来人十分忌惮。

不等丁原苏芷玉说话,桑土公一手一个夹起他们,身上黄光一闪,口里念念有词,人又往土里钻。

事实上,他完全可以不顾丁原死活,方才在客栈因为猜不准哪个是苏真夫妇的小孩,故才两个一起抓来,如今已经明明白白了,完全可以只带着苏芷玉一人逃生。可是偏偏桑土公就是死脑筋,既然抓了两个来,也就要带着两个一起逃。

丁原的身子刚刚沉下地面,就听见耳畔“轰”的一声闷响,眼前绿光一闪刺得眼睛生疼,人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抛回地面。

此刻桑土公自身难保,手也松开了。丁原与苏芷玉一左一右在半空里翻滚几圈,那苏芷玉竟然迅速稳住身形,轻飘飘的落地,原来是情急之下用上了母亲传授的“水天一色”身法。

虽然她年纪幼小,身法不怎么到家,但保证屁股不先着地也还够了。

苦的是丁原,他重重摔在地上,四肢朝天,险些疼昏过去。如果不是体内无忧丹化解成的真气护着他,就这一下已经要了他半条小命。

苏芷玉一声惊呼,脚一落地,也不管来了什么恶人,冲到丁原身边叫道:“丁哥哥,你没事吧?”

那边桑土公亦是稳住身形,梗着几乎没有的脖子叫道:“小子,你没死吧?”

丁原心头一动,暗想那小女孩也就罢了,这桑土公似乎也并不是恶人。但嘴里却只哼了声算作回答。

桑土公听见丁原的哼声也放了心,不知道为什么他颇喜欢这两个孩子。也许是多年隐居十分寂寞,有这么两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和自己斗嘴也是一乐。

耳里就听那耿无行得意的“娇笑”道:“我说你逃不了的,桑土公。”

桑土公双手握住三棱梭,口中喝道:“两个——娃娃闪、闪开!”

耿无行一身花枝招展的彩衣装束,在夜色里看起来十分刺眼。他的容貌颇为俊俏,可惜媚气太足,全身都散发着比女人还浓的香味。

从年纪来看,耿无行也不过三十多岁的样子,但是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单凭容貌绝对不能用来推算年龄。事实上,耿无行的岁数早逾百岁,与苏真乃是同一辈分的人物。

他的右手握着一把白玉折扇,正在轻轻摇晃着。那扇上画着九个极尽妖娆的女子,神态妩媚却透着一股股鬼气。

桑土公如临大敌,目不转睛的盯着耿无行。尽管从年岁上说自己比耿无行高出一辈,但论实力,耿无行却在自己之上。

他出自天陆北疆天峰山忘情宫门下,其师楚望天是当今魔门顶尖高手,曾经与苏真等人在百年前并称魔道十大高手。如今的忘情宫在他的调教下已经成为魔道三大门派之一,气势之盛,连正道的七大剑派也为之侧目。

耿无行是楚望天三大弟子里最小的一个,修为虽然也居于最末,但在天陆群雄中已足以纵横。尤其是他手里的九幽白玉扇为楚望天亲传,威力更是不容小觑。

桑土公虽然位列天陆九妖之一,但扬名的是他的土遁之术而非真正功夫。

“桑土公,把那个孩子放下,我可以饶你一条老命。毕竟你多年修行也不易啊!”耿无行悠然说道,好像已经认定桑土公不是自己对手。

桑土公怎肯甘心?他一咬牙道:“我、我绝不!”

“那可就是你自找的了。”耿无行笃定的拿着折扇一摇一摇,半点也不着急,就像猫戏老鼠一般。

桑土公土遁之术被破,就只有硬拼。他知道要是等耿无行的九幽白玉扇出手,自己绝难讨好,于是先发制人,手里黑油油的三棱梭一声呼啸,化作一道黑光直刺耿无行。

耿无行的身子动也不动,只是手里折扇猛地一摇,自那扇面上刮起一道黑色的阴风,“忽”的一声扑向三棱梭。

那三棱梭似遭遇极大阻力,在空中不停颤抖,虽没有回退却也无法再往前。

只是这么一个照面,两人高下已经显而易见。

那边苏芷玉可不管这许多,只轻声问道:“丁哥哥,你有没摔疼哪里?”一双小手就要扶起丁原。

丁原只觉全身剧痛哪能动,他低喝道:“你别管我,快趁这两人厮杀赶紧逃跑,到城外找你爹娘去。”

“那你怎么办,丁哥哥?”

丁原咬牙忍着疼痛道:“他们要抓的人是你,我不会有事。”

苏芷玉犹豫道:“可是我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啊?”

丁原心中道:“这个小女孩人虽不大,心地倒也不错。但愿她长大了还能这样。”

这时传来桑土公一声大吼,原来是他的三棱梭已被阴风吹得滴溜溜在空中打转,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了。

那边的耿无行却好整以暇,依旧不紧不慢的摇晃着折扇。

丁原心中一急道:“快走,不然就晚了!”

“我要照顾你!”苏芷玉这次回绝的更加干脆。

丁原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一下子变得如此固执,借着夜色看见她娇美的小脸蛋,心里却不由得一酸。暗道:“她的父母都是传说里剑仙一流的人物,将来她也必定会成为神仙一般的少女。我又算什么?我不知道我爹是谁,也不知道娘到底死了没有?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小无赖罢了。”

想到这里且悲且怒,奋力用手一推苏芷玉道:“快滚,我不要再看到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苏芷玉一怔,大眼睛里泪光盈盈,眼看又要哭出来。

丁原实在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多眼泪,当下也不理她。

谁知道苏芷玉并没有哭,更没有离开,反而用手一抹眼睛,轻声道:“丁哥哥,虽然你对我这么凶,我却知道你是为我好。爹爹和娘亲从小就教我做人不能忘恩负义,你为了我变成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够说走就走,不管你的死活?”

丁原心中只有苦笑,面对这么一个自作多情的小女孩,他也只好甘拜下风。

这个时候场上形势又起变化,桑土公见三棱梭无法克敌,索性收回手中。

那耿无行更是得意,用阴阳难辨的嗓子道:“桑土公,你现在滚蛋还来得及,我一向有好生之德,你若是遇见我的两位师兄,只怕现在已成死人了。”

桑土公一阵喘息,结结巴巴道:“小、小狗莫要——猖狂、猖狂!今、今天,你——爷爷跟你拼、拼了!”话音一落,三棱梭猛地插进土里,足足有三尺之深,梭杆上黑油油的光华来回流动,嗡嗡的乱颤。

“裂地刀!”轰的一声,地上飞沙走石,土地庙也连晃好几下。

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自三棱梭插入处应声而开,宽度足足有一丈多。那沟渠闪电一般朝耿无行的脚下延伸,裂开的地缝之中无数乱石激射向半空,声势异常惊人。

当下耿无行不敢怠慢,身形一晃升到半空,像是有人用绳子吊着他一般摇摇晃晃,就是不落下。

他手中的折扇也凭空卷起一股黑色的旋风,将射向自己的飞石一一裹在里面,不停的绕着自己的身体打转。

但那地下射出的乱石竟然像无休无止,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也不见减弱,在耿无行身边旋绕的石头越来越多,到最后几乎把他整个人全裹在其中。

丁原与苏芷玉固然是看得目瞪口呆,内心深处居然也希望桑土公获胜。尤其是耿无行阴阳不分的样子,着实招人讨厌,相比之下,桑土公虽然也长得古怪些,人倒还算不错。

但世事往往事与愿违,突然听见耿无行一声“娇叱”,九幽扇黑光大盛,土地庙里刮起一道道可怖的阴风,几乎令人无法站住脚。

那围绕在他身边的乱石轰然一声四散而开,砸得到处乱飞,有一块险险落在丁原头上,却被苏芷玉用小手轻巧的一拨弹开。

丁原心里更是难受,暗道:“连这个小女孩都比我有本事,可笑我居然还大言不惭的向苏真夫妇保证保护他们的女儿,其实我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又想到:“若是当年我哪怕只有小女孩这般的本事,也不会被巴老三他们欺负,娘更不会死在他们手里。要是我现在学得这样的功夫,也可以找巴老三报仇血恨。可是,又有谁肯收我这个穷小子呢?”

他在这里思绪万千,那边的桑土公却面临生死关头。

原来耿无行破解了裂地刀后,虽然身上无伤无痛,但原本自以为十分风流倜傥的模样,多少显得有点狼狈。

他这数十年来呼风唤雨,正魔两道的人物对他多有敬而远之,何时受过这种气?恼羞成怒之下,口念真言,运起全身十足的功力,施展出师门的绝技“九幽魔煞”!

但听阴恻恻的呜咽连声,扇面上那九个美女竟然飘然飞天,在空中结成九曲大阵,或怀抱琵琶或手舞罗带,形态各异。她们的身影轻飘飘有如鬼魅,浑身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死气。

丁原与苏芷玉都瞪大眼睛,望着那半空里飘浮的九名美女,并不晓得其中厉害。

这九名女子原是百年前的冤魂,被楚望天以九幽阴火炼化,收到了扇中。一旦念动真言,将她们的魂魄放了出来,无异于将九个魔煞一起放到了人间。

耿无行继承乃师衣钵,在九幽扇上苦心修行近一个甲子,直到最近才修炼成了九煞齐出的最高境界。没有想到第一个比试的,居然不是什么名门正派的高弟,而是桑土公。

桑土公脸色大变,万没有想到耿无行居然练就九煞齐出。那九个女鬼冤魂也不急于朝桑土公发动攻击,却在他周围翩翩起舞,呜咽而歌。

桑土公一咬牙道:“好,好你个——耿无行,你、你有九煞齐、齐出,我也和——你,拼、拼了,这条老命、老命!”他的手中三棱梭蓦地飞起,在空中不停的旋转,到最后形成一团黑影。

耿无行笑道:“桑土公,你在耍杂技吗?”

桑土公也不回答,脸上一层淡金色的光芒越来越浓,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滴答落下,嘴里不停念着什么。

耿无行发觉有些不对,惊疑道:“桑土公,你要干什么?”

桑土公的眼睛猛地睁到最大,哈哈一笑说:“我、我跟你拼、拼命!”他头顶的三棱梭转得愈加快了,带动起周围的狂风大作,将苏芷玉与丁原直吹得朝旁边闪。

耿无行不敢再等究竟,手中的扇子摇成一阵白影,嘴里发出一声尖啸。空中的九个女子闻风而动,齐齐朝桑土公杀来。

桑土公理也不理,低低吼叫道:“桑土公!”

听闻此言,耿无行的脸色大变。

第五章元神

只见桑土公光秃秃的头顶金光一闪,冒出一团青烟,在空中迅速凝成一头一丈多长的穿山甲!

那穿山甲的双眼闪着金光,一条红色的长舌吞吐不停,上面的粘液甚是恶心的滴落到地上,顿时将地面蚀出一个个小坑,直冒出刺鼻的轻烟。

桑土公却如入定一般,双目圆睁一动也不动,在丁原看去宛如是一尊泥塑的雕像。

那穿山甲的一对前爪像人一样,握住空中飞舞的三棱梭,只是随意的一挥,一道金光波纹似的朝外四射,九名扑来的妖艳鬼姬就仿佛遇到了阎王般,忙不迭地朝后飞退。

其中一鬼姬退得稍慢些,被那道金光扫中双腿,只听见一声凄厉的鬼嚎,便在金光里瞬间幻灭。

耿无行恶狠狠盯着半空里的穿山甲,惊叫道:“元神出窍!”

原来那硕大的穿山甲便是桑土公的本命元神,他在五百年前本是百万大山里的一只普通穿山甲,因为误服仙草这才通了灵性。经过三百多年的修炼,最后终于炼成人形,以“桑土公”为号。

这土遁之术可以说是他得道前的谋生手段,修炼成妖后,亦以此闻名天陆。

大凡修炼之人,无论是正魔两道者皆有本命元神在身,那亦是修炼者的精髓与命门所在。若修行到家,如桑土公这般的魔道高手,平日里也可以本命元神神游天外,却绝少在遇敌时显现。

本命元神的威力固然强大,然而一旦出窍,一则肉身失去凭依,极易被仇家趁机毁去。二则元神出窍最耗内家真气,莫说时间一长,内力不济又来不及收回肉身,有魂飞魄散之虞,即便能够顺利回到宿体内,也大大折损元气,要想恢复,少则数十年,多则上百年。

故此,无论情况如何险恶,正魔两道的高手也绝少以本命元神出窍退敌,否则即便成功,自己也成半个废人,后面几十年的日子绝不好过。

但偏遇上桑土公这样实心眼的人,一旦发起狠来什么也不顾,竟然招呼也不打,就祭出了元神。

即使是耿无行这般的人物见状也不由得心惊,此时就算他有心暂退,只怕桑土公也不肯轻易放过。无奈之下唯有拼死周旋,心中却也在暗暗叫苦,原本只想叫对方吃点苦头知难而退,谁晓得桑土公说拼命,还真的拼上了老命。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咬牙催动苦修了一个甲子的魔门真气,九幽白玉扇在手中舞得像风轮一样,源源不断将功力注入那八名鬼姬身上。

但见半空中的八名女鬼冤魂眼睛里的幽光大盛,身影也越涨越大,到最后竟有两个大汉般高大,在耿无行的咒语驱动之下,朝桑土公的本命元神发动第二次攻击。

这一人一妖八鬼在土地庙展开好一场恶战,只杀得天地无光,山河变色。

桑土公本命元神化作的穿山甲手舞三棱梭,犹如魔神下凡,杀气凛凛威不可挡。耿无行驱动的八名鬼姬虽然厉害,却在道行上逊色不少,只敢远远在外围缠斗。

耿无行心中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知道桑土公的本命元神虽然厉害,但也不可久持,只要自己顶住开始的一段时间,接下来桑土公势必在劫难逃。

但话虽这么说,但真要抵挡住桑土公的元神,耿无行也不得不施展出全身的力气,事后若性命犹存,也需得闭关十年以上,方能从这一战中恢复元气。

丁原与苏芷玉已经缩到角落里,看那两人斗得惊天动地,丁原低声道:“玉儿,看样子现在他们俩谁都顾不上你,你赶紧逃吧。”

苏芷玉道:“丁哥哥,你也和我一起走吗?”

丁原心中苦笑,暗道:“我若能走,早便走了,还傻等在这儿给那两个妖怪做盘中餐吗?”他催促苏芷玉道:“你管我干什么,我和你原本没有一点关系,过了今天我们也要各走各路。”

苏芷玉一个劲摇头道:“丁哥哥,你是好人,我绝不能扔下你。等找到我爹娘,我一定求我爹收你做他的关门弟子。”

丁原心中一动,他虽然完全不了解仙魔两道之事,但今晚历劫也能知道,那苏真夫妇绝对是一流人物。如果苏真肯传授自己艺业,哪怕学到他的半成,也足以报仇雪恨。

但他为人倔强,亦绝不肯为此低声下气求人,于是道:“我不会求你爹,你也不用为我去求。你现在快走,不然什么都晚了。”

苏芷玉想了想,小手伸到丁原胳膊下,小心翼翼的把丁原扶起道:“我带你一起走。”

说话间,突然听见耿无行愤怒异常的一声尖啸,两人抬头一看,原来那八名鬼姬又被桑土公的本命元神破去了一半!

耿无行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害怕,要知这九幽白玉扇乃楚望天亲传他的宝物,是楚望天早年得意的贴身法宝之一。那九名女鬼更是收来不易,毁去一个便少一个。

今晚一场恶战,居然被桑土公破去一大半,别说自己心疼不已,回去后也无法向师尊交代。

急怒之下,耿无行尖叫道:“老鬼,你毁我仙家宝贝,我跟你至死不休!”

土地庙中阴风大作,空中传来滚滚雷声,耿无行全身衣裳鼓胀成气球一样,手里的九幽白玉扇射出万道黑光。

原来惊怒之下,耿无行施展出他出道以来从未用过的“九幽天煞大法”,拼着耗损半个甲子的功力,也要击杀桑土公。

这么一来,可苦了苏芷玉和丁原,两人在罡风里连站也站不稳,更不用说要苏芷玉搀扶着丁原逃出土地庙。苏芷玉每迈出一步,都被罡风吹得歪歪斜斜,数十步路竟比登天还难。

桑土公祭出的元神见状也不畏惧,反而舍弃了那四名不堪再战的鬼姬,挥舞手中的三棱梭直冲向耿无行。

耿无行双目尽黑,狰狞的面容如同恶魔一般恐怖,全无半点妩媚模样。那九幽白玉扇在主人的催动下,轰然爆出三团黑色光焰,在空中幻化成三个手持力斧的黑甲魔煞,与桑土公的元神斗在一处。

这一战的凶险又不知胜过方才多少倍,只片刻功夫,一名黑甲魔煞被三棱梭透体而过魂飞魄散。

但桑土公的元神也不好过,另一名黑甲魔神趁机在穿山甲厚实的背上斩下一斧,虽然没有砍断它的身子,却也是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耿无行如有感应,“哇”的喷出一口鲜血,手里的扇子挥舞更急。那边桑土公的肉身也是一阵摇晃,后背上裂开一道血口。

穿山甲一声哀鸣,使出全力以三棱梭劈断刺伤自己的黑甲魔煞一臂,但身上跟着又吃一斧。

片刻功夫,穿山甲遍体鳞伤,浑身浴血。但是黑甲魔煞也被它杀得只剩一个,四名鬼姬更是再折一半。

两人的喘息越来越剧烈,耿无行不停地朝外喷黑气,桑土公的元神也不停喘着气。但这个时候他们都已欲罢不能,只得死拼下去。

穿山甲突然发出一声低吼,三棱梭左右开弓再将两名鬼姬杀死,然而它的胸口也被黑甲魔煞的利斧劈出一道伤口,连肠子也流了出来。

苏芷玉何时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忍不住惊呼,差点当场就吐了出来。

耿无行鲜血狂喷,身躯弹射而起,九幽白玉扇化成一道刀光劈向穿山甲的脑袋。

穿山甲手中的三棱梭飞速弹起架住玉扇,却难防身侧的黑甲魔煞举斧又劈。

耿无行趁机玉扇一挥,九根扇骨宛如利箭一般射出,桑土公的元神近在咫尺,连闪避的时间也没有。

但见那穿山甲猛地一甩头,也不理睬利斧与扇骨,口中的长舌飞镖似地吐出,迎面穿透黑甲魔煞的心脏。

黑甲魔煞应声而灭,但临死前,那斧子却还是砍在了它的背脊上。

“噗噗”声接连响起,九根扇骨一根根全部刺入穿山甲的身体,一道道血柱冲天飙起。穿山甲负伤而吼,手中三棱梭也深深刺入耿无行的胸口。

耿无行没有想到桑土公如此强悍,狂叫一声玉扇松手落地,整个人也朝后飞去。

桑土公的元神亦是强弩之末,连三棱梭也无力拔出,庞大笨重的身躯重重砸落在地上,再也无力动弹半下,任浑身鲜血直淌,眼看也活不成了。

“啪”的一声,耿无行的身子也结结实实撞在庙门口,像死鱼一般瘫软在地,胸口还插着那支三棱梭。

一场龙争虎斗,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苏芷玉正扶着丁原好不容易逃到庙门口,忽然见面前落下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立在地上竟是耿无行,不禁吓了一跳。但低头看见耿无行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于是又松了口气,抬脚想从耿无行身边绕过去。

谁知耿无行并未真的死透,蓦地身体弹起,张开双手掐向苏芷玉狞笑道:“就算我死了,也要找你垫背!”

苏芷玉一下子傻在那里,连动也不能动。

丁原见状虽然也是错愕,但他终究生性机敏,想也不想便横身护在苏芷玉身前。

耿无行的一双血淋淋大手正抓在他的咽喉上,令他顿时透不过气,连骨头也几乎要被掐断。

丁原借着最后一点神志,双手下意识抓住耿无行胸口的三棱梭,拼尽全身气力朝里一绞。如果是人间平凡兵器原也奈何不了耿无行,但这三棱梭是桑土公修炼百年的魔宝,岂同凡响?

耿无行一声狂叫,双手渐渐松开,身子也朝后软倒。

丁原觉得喉咙上一松,刚猛咳着喘口气,却见耿无行微闭的双目突然圆睁,双手抓住三棱梭朝前一扯,那三棱梭竟然直透丁原的前胸,自后背穿越而出。

两个人被三棱梭穿在一起,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丁哥哥!”苏芷玉被眼前景象惊得不知所措,大声哭叫起来。

忽然觉得肩头一暖,似乎被人握住,她下意识的又是一声尖叫,几乎昏了过去。

却听背后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道:“玉儿别怕,爹娘来了。”

苏芷玉回过身,只见水轻盈正站在她背后,虽然神色略显疲倦,但目光里满是怜爱与欣慰。

在水轻盈身旁,苏真一脸铁青,身上的黑衣几处破损,渗出暗红血迹。

苏芷玉呆呆的盯着爹娘半晌,突然哇的一声眼泪狂涌而出,叫道:“娘!”然后扑进了水轻盈的怀里。

水轻盈怜惜的爱抚着女儿不停起伏的后背,柔声安慰道:“好了,女儿,没事了。”

苏真走到丁原与耿无行身边,耿无行已经没了气,而丁原也是气若游丝,眼看是活不成了。

苏真知道不能莽撞地拔出丁原胸口的三棱梭,当下伸手如电,连点了丁原身上数处穴道,以仙家真气暂时封住他狂流的鲜血。

“爹,快救救丁哥哥!”苏芷玉挣脱水轻盈的怀抱,急切的央求着说道。

苏真眉头紧缩,摇摇头慢慢说道:“妳丁哥哥怕是活不成了。”

苏芷玉一呆,哭道:“我不要,爹您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的。”

苏真与水轻盈对望一眼,彼此露出苦笑。

他们与碧落山九大高手苦斗半夜,最后终于击退敌人。碧落山一名二代弟子被苏真当场杀死,另有五人重伤。如果不是水轻盈力阻,只怕那些人没一个能活着回去。

但经此一战,苏真与水轻盈也耗损不少功力,至少得回家静修数年。他们挂念女儿,急急返回客栈,却见客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天心灯还孤零零散发着红光。

幸好苏芷玉手腕上套着一个银铃手镯,这被称作“灵犀镯”的银铃手镯共有两只,每只上有八个小指甲大小的银铃。只要用真气催动其中一个,另一个即使在千里之外,也能发出回应。苏真夫妇正是借着这灵犀镯搜寻到了土地庙。

他们远远就看见耿无行扑向爱女,可恨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水轻盈更是闭起双目不忍再看。

哪晓得丁原在危急关头横空出手救下苏芷玉,苏真与水轻盈心中对他的感激无以复加。因此,但凡有一点办法,这夫妇两人也要救活丁原,可惜三棱梭透体岂是儿戏,以苏真的神通亦是束手无策。

忽然听见有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幽幽叹息道:“这、这个娃娃,真——不错,可惜,要、要陪——我老怪——一起下、下地狱啦!”原来是桑土公的元神伏在地上说话。

苏真虽没亲见桑土公劫走自己的女儿,却也猜到了大半,自然对其元神也没有什么好感,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苏芷玉看着桑土公垂死的模样,却动了恻隐之心,恳求道:“爹爹,他其实也不坏,你也救救他吧。”

苏真本想不理,但看着女儿的娇弱乏力、泪光盈盈的样子,也心中一软。

他早年也是魔道绝顶人物,行事一向嚣张。但遇到水轻盈后性子收敛不少,得此爱女,性情更是变得温和许多。

摸摸女儿的小脸,苏真暗想道:“丁原我是救不活了,那桑土公除了窥觑我手中宝物外,也没什么大恶,为人更是憨直,不如遂了玉儿的心愿。”于是他右手扣印,驱动真元,脸上青气一闪,将桑土公的本命元神送回肉身。

桑土公的身体抖了几下,缓缓软倒在地,叹了口气说:“多谢、谢你了,但、但我怕——也活、活不了——啦!”

苏真手一扬,抛出三粒红色丹丸在桑土公脚边,冷冷说道:“你先服下,再找一僻静之处调匀真气,然后回家闭关数载,功力虽不能恢复如初,也足够你自保。”

桑土公一阵错愕,他自然晓得这三粒丹丸就是闻名天下的无忧丹,苏真虽有炼制,但至少也需耗费数十年的功夫,而且一次炼丹绝对不会超过十二粒。对方与自己素昧平生,却一出手就是三粒,心中不由得大是感动。

他虽然位列天陆九妖,但从来独来独往,更无半个朋友。许多人当面敬畏他,背地里却都拿他的口吃做笑柄。

岂知苏真不仅耗费真元助自己元神归位,更慷慨赠送三粒无忧丹,心头不禁感慨万千。

当下桑土公收起无忧丹,勉力强撑起身体道:“谢、谢啦!”

苏真并不领情,冷冷道:“不必了,我只是看在玉儿的面子上才这么做。”

桑土公不再说话,默默服下无忧丹,一道甘甜的热流瞬间流遍全身。他此刻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这恩情一定要报。

数年之后,桑土公果然为了今日之情,关山万里,赴汤蹈火,成就了一段天陆佳话。

却说丁原忽然张开眼睛,模模糊糊看见水轻盈与苏芷玉,于是欣慰的一笑,用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吃力道:“我、我总算不负承诺!”

听得此言,苏芷玉收住的泪水再次泉涌,拼命的摇着母亲道:“爹、娘,你们快想想办法啊!”

水轻盈知道这是丁原回光返照,连无忧丹也救不了他,只得黯然摇头不语。

苏真默叹一声,用少有的温和语气道:“孩子,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尽管说出来,就是移山倒海,我苏真也一定为你办到!”

此话若是别人听见必定惊喜不已,苏真素来一诺千金,他既答应为人办事,就算把整个天陆倒转过来,也在所不惜。

但丁原微微一摇头,嘴角居然浮起一丝笑容道:“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心愿,死就死吧,没什么可怕的。只麻烦你们把我葬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从此不会再有人给我冷眼。”

他淡淡说来却闻者辛酸,水轻盈也禁不住热泪盈眶,望着自己的夫君道:“就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苏真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若说还有一线生机,就是上翠霞山找淡一真人讨一粒九转回天金丹,再用翠霞派的六合回春心法为这孩子洗髓易经,重塑肉身。”

苏真一顿又说道:“可是,姑且不说九转回天金丹翠霞派只存四粒,那六合回春心法更需翠霞派六个老不死一起出手,运功三十六天方能大功告成。其中更是凶险无比,动辄走火入魔,要救活这孩子,那六个老不死各自也要折损数年功力。淡一真人虽然为人方正,但我和他从无半分交情,他又怎肯出手相助?”

苏芷玉一听丁原还有救活的希望,哪还管有什么为难之处,拉着父亲衣襟一阵猛摇哀求道:“爹,求求你,一定要让那个淡一真人救活丁哥哥!”

水轻盈沉吟片刻,徐徐道:“说不得,只好去试一试,毕竟这孩子是为了玉儿才遭此大难。”

苏真苦笑道:“试一试倒也无妨,但若翠霞派趁机跟我讨那件东西,我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水轻盈一震,低下头去,望着丁原惨白的面庞,一咬牙道:“实在不行那便给了!反正六十年来你我也参不透其中奥妙,不如送给淡一。他为人正直,即便真能参透宝物,对天陆也是幸事。”

苏真看着妻子坚决的神态,沉默半晌才重重点头道:“好,我们这就上翠霞山,不过淡一想要那东西也没那么容易!”

苏芷玉听着父母的对话,悄悄垂下头望着丁原,心里默默道:“丁哥哥,你再坚持一会儿,你一定能活下去的!”

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地落在已毫无知觉的丁原脸上。

第六章翠霞

天陆正道最著名的共是七大派,碧落山与平沙岛俱在此中。

虽说七派各有所长,但执牛耳者当推翠霞剑派。其掌门淡一真人修行两百余年,法力通天已臻散仙境界,是公认的七大剑派第一高手。

淡一之下尚有同门师弟五人,都是当今世上顶尖的正道高手,与淡一真人并称翠霞六仙。这六仙门下弟子人数更是逾千,其中不少已是淡一真人的玄孙辈弟子。

淡一真人生性淡泊,在天陆正道享有极高威望,但近年因为大劫将至,于是闭关修行,不问世事。

如今操持翠霞剑派实际大权的乃是其师弟淡怒真人,他以“怒”为号,为人也果然是嫉恶如仇,法度森严。在他的统管下,偌大的翠霞剑派还算门风颇正,也少有人敢在外面仗着师门名声随意滋事。

这翠霞山坐落于天陆中部,山势连绵起伏千里不绝,为中州地界里最险峻的山脉。其主峰坐忘峰更是壁立千仞,悬崖陡峭,寻常人连半山也到不了。

但至山顶却别有洞天,飞瀑流泉,苍松翠柏掩映屋宇千栋,如同人间仙境。

翠霞山虽然险峻,对苏水二人却如履平地,苏真抱着人事不省的丁原,水轻盈牵着苏芷玉,各驾仙剑倏忽千里,坐忘峰云蒸霞蔚的美景已近在眼前。

蓦地,半空里亮起一紫一青两道剑光,两名俊朗的青年持剑而来,正拦住苏水二人的去路。

左面那名青年年纪略长,率先收起仙剑,人迎风飘浮空中抱拳行礼道:“请问几位仙友驾临翠霞,不知有何贵干?”

水轻盈还礼道:“这位小仙友,我们此来是专程拜访淡一真人大驾,烦请你通报引见。”

右面年纪较轻者嘿嘿一笑道:“我家祖师伯闭关多年,连师祖他老人家也难得可见一面,几位还是请回吧。”

苏真哈哈一笑,一挥衣袖道:“别人淡一可以不见,我苏真来了他也敢端这臭架子?”

苏真自报家门,两名年轻弟子听闻都是神色一变,下意识的朝后连退数步,拔剑在手如临大敌,紧张道:“你便是百年前大闹天陆九州的苏老魔?”

苏真见两人显然是怕了自己,心中忍不住得意,哼道:“正是我,你们说淡一会不会见我?”

两个年轻弟子不明苏真来意,自然不敢轻易放他过去。但是对于苏真的功夫虽没有领教过,却也明白绝对不是他对手。

于是那年纪较长的弟子连忙道:“原来是苏大侠,您驾临翠霞山,我家祖师伯原本应当出面接待。但他老人家真的在闭关静修,谁也不敢打扰。不过如果您想见别人,我可以立刻为您通报。”

苏真微笑摇头道:“不行,这件事情除了淡一,别的人都做不了主。”

年长弟子犹豫一下,无法判断苏真是真有事情登门,还是故意找碴?于是试探问道:“是否可以请淡怒师叔祖接待您呢?”

苏真嘿嘿笑道:“这事情他也做不了主。”

那年轻弟子正是淡怒的徒孙,闻言忍不住冷笑道:“阁下好大口气,我家师祖愿不愿见你还难说呢!”

苏真也不生气,傲然道:“我要见的人,还没有敢不见我的!”

水轻盈见话就要说僵,赶紧插话道:“两位小仙友,我们夫妇两人此来确有要事,非淡一真人不能解决。还是请两位通报一声吧。”

年长弟子看了眼水轻盈,惊道:“您就是当年天水阁阁主秦老前辈的嫡传弟子,水轻盈水仙子?”

水轻盈幽幽一叹道:“我早已不是天水阁的人了,还提往事作什么?”言语中显得无限落寞。

苏真见妻子感念前事情绪低落,一喝道:“废话少说,你们到底是通报还是不通报?”

正在这紧要关头,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道:“掌门师兄神算无差,今晚果真有贵客临门!”话音未落,来人已到了近前。

两名弟子双双行礼道:“弟子参见四师叔祖!”

苏真定睛打量,见此人须发皆白,虽然身材瘦小却一派仙风道骨。身上穿的是一件蓝色长衫,背后挂着一把三尺长的古剑。

苏真漠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老不死。”

两名弟子闻言勃然变色,老者却满不在乎,哈哈笑道:“你怕活得比我小不了几岁,大家彼此彼此。”

苏真脸上微微一松,但语气还是不善道:“方才那两名弟子说淡一闭关多年,你却说淡一算出今晚我要来,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

老者笑道:“谁也没有装神弄鬼,更不敢和你来这套。掌门师兄的确闭关多年,但在一刻之前,他却突然以千里传音召我入内。言道心头忽有所感,于是卜了一卦,方知正有贵客莅临,便命我立刻到前山打探,果真遇见贤伉俪。”

这老者是翠霞六仙中仅有的两名在家高手,姓罗名和,为人坦荡机警,能言善辩,故外务多由他出面处理。

如果此次来的是淡怒真人,只怕又是另一番光景。

苏真的神色果然缓和下来,只道:“这个牛鼻子,就喜欢故弄玄虚。”

罗和侧身一让,右手引道:“贤伉俪请!”

苏水二人各带丁原、苏芷玉,由罗和引领降落在坐忘峰顶。几人落脚之处,正是一个偌大的山洞前,周围奇草异木郁郁葱葱,清静幽雅。洞口侍立八名翠霞剑派二代弟子,见罗和前来俱都是毕恭毕敬。

苏真扫了他们一眼,只见男女老少皆有,却无一不是神清气足,修为精深。当下心中暗想:“翠霞派称雄天陆正道果非侥幸,就拿这些二代弟子来说,放眼正魔两道亦是一等一的高手,我倒不能小觑了他们。”

罗和朝那些弟子点头还礼,而后低声问右侧第一名弟子道:“掌门师兄可曾出关?”

那弟子恭敬回答道:“师伯刚刚传下话来,请四师叔带着几位贵客入内。”

罗和点头道:“好。”走到洞门前微微躬身道:“大师兄,苏真伉俪已经请到。”

那厚重的洞门徐徐朝两边开启,里面传来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道:“快请进来。”

罗和应了声:“是。”然后回身朝苏真略一抱拳微笑道:“两位请!”自己则在前引路。

进到洞内,只见里面大约数丈方圆,布置虽只依天工、无甚杂物,但收拾得却非常干净。

洞壁两边搁着数盏油灯以供照明之用。最里面一张石床,上面稻草不见半根,一名鹤发童颜的白衣真人正盘腿端坐其上,一手持着拂尘,另一手施礼含笑道:“苏仙友,水仙子,两位联袂莅临本派,翠霞一山亦是蓬荜生辉。此间简陋,连椅子也没一张,只好委屈各位将就坐在草蒲之上了。”

苏真低头一看,床前并排放着三个草蒲,正好一人一个。当下苏真率先抱着丁原坐下,水轻盈亦牵着女儿坐在丈夫旁边,罗和最后落座。

背后一阵和风吹起,也不见淡一真人有丝毫动静,洞门便徐徐关闭。

水轻盈先施礼道:“我们夫妇专程登门拜见真人,原有要事,却不料打扰了真人清修,轻盈不胜惶恐。”

淡一真人微微笑道:“贫道六根未净,天道难窥,谈何清修?不过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以避劫数罢了。但不知道贤伉俪莅临本派所为何事,只要敝门力所能及,必定效力。”

苏真心中暗想道:“他这般说话,多半是看在盈妹师门的面子上,与我怕搭不上半点关系。”

水轻盈微微施礼道:“我们夫妇上门正是有求真人,恳请真人慈悲为怀,救那少年一命。”

淡一真人没有说话,拂尘轻轻一扫抚过丁原全身,雪白的眉毛皱起道:“这个少年不知是谁,居然受了如此重的内伤。他的五脏六腑已经全部碎裂移位,若不是靠着苏仙友的无忧丹与百年纯正真气护持,恐怕早已断气多时了。”

水轻盈黯然道:“不错,这少年的性命,就算竭我夫妇所能也无法救回,只有恳请真人施以援手。”

淡一真人半晌无言,许久才道:“若以苏仙友、水仙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淡一与翠霞一派又有何计?”

苏真按捺不住,耸眉说道:“淡一真人,明人不做暗事,我开门见山和你说了吧。我们夫妇此来,就是请你送粒九转回天金丹,再以六合回春心法渡这少年起死回生。这是他唯一生还的希望,无论如何你也要答应才是。”

虽然他的话不怎么客气,却罕见的用了一个请字,也算是破天荒头一遭。

但罗和在一旁听了,仍禁不住微微变色,淡一真人却也神色平静,淡淡道:“不知道这少年是何来历,竟劳动两位仙友全力维护?”

苏真回道:“他与我本非亲非故却舍命救了小女,我苏真恩怨分明,无论如何也要救回他的性命。不然,我还有什么颜面称雄天陆?”

水轻盈亦是叹了口气道:“当着真人之面,这事但说无妨。”当下她简略的把如何邂逅丁原,如何遭遇碧落山高手诸般故事说了出来。当中一段,她夫妇俩并不在场,还是听苏芷玉转述的。

这些事情原本就惊心动魄,再加上水轻盈娓娓道来,众人听得都不免气闷。

在场几人心里,莫说晏殊、晋公子、天龙真君与桑土公之流,就是耿无行也不过尔尔。但其中过程如此跌宕起伏,尤其是桑土公竟然放出本命元神死战耿无行,还是令众人微微动容。

最后说到丁原如何舍身挡下耿无行,淡一真人唏嘘道:“小小年纪便敢舍命拦下耿无行,这个少年着实难得。”

苏真嘿嘿笑道:“既然连淡一真人你也这么说,就麻烦你赶快救治他了。”

淡一真人苦笑着道:“若是我一人之事,我必当效力。可是无论那金丹也好,六合回春心法也好,都非贫道一人可以决定。也许苏仙友尚不知道,金丹现在仅剩下三粒,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再用。”

苏真一怔,徐徐问道:“你当我好骗?九转回天金丹明明还有四粒,怎么在你嘴里就少了一粒?”

罗和在一边解释道:“四粒金丹已是六十年前的旧事了,数年前为助我三师兄淡言真人顺利度过大劫,经大师兄与众师兄弟商量多日,才决定动用一粒金丹,为了这件事情,在我们同门间险些酿成不快,全仗大师兄威望和百般劝说,最后才把此事压下。这是本派隐私,原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既然苏仙友垂询,我也只有实话实说。”

苏真看罗和与淡一真人神情,知道他们未曾撒谎,于是说道:“这不是关键,你手头上不是还有三粒?我只需要借用一粒便够。”

罗和苦笑道:“苏仙友勿急,你还是不明白其中关键。试想那金丹用在我三师兄身上,以助他度过劫难,都引起如此波澜,何况是要用在一个与本派毫无瓜葛的陌生少年身上?即便是掌门师兄,也不得不权衡一番,不能仅凭我一人的喜好妄行。”

苏真露出不屑神色,冷笑道:“我并非不知道这其中关键,只是翠霞剑派号称天陆牛耳,淡一真人更是宗师身分。当年诸派为了各自目的群起追杀我,唯独你们翠霞剑派置身事外。此节我虽嘴里不说,心中却颇为钦佩。”

“哪知道这不过虚有其表,一旦当真牵涉所谓本派利益,你们就不会再谈什么天道悯人,慈悲救世。如今眼看那少年命在旦夕,你们还只和我谈什么同门波澜,岂不可笑。”

罗和面露惭色,淡一真人也是久久无言。

沉默半晌后,苏芷玉忽然用她童稚的声音求道:“淡一真人爷爷,我娘亲也曾经说过,天陆七大剑派掌门里,您是最慈悲正直的一个。我娘亲的话一定不会骗我,求求您救救丁哥哥吧!”

淡一真人和蔼的望着苏芷玉,微微叹口气道:“你爹爹教训的对,贫道忝为一派掌门,但对于此事却无能为力。就算我独排众议送出一粒金丹,可是我又如何说动其他五位师弟耗损苦修的真元,以六合回春心法为这少年疗伤?”

罗和慨然道:“大师兄,别人小弟我管不得,但只要大师兄一声令下,小弟愿为附骥!”

淡一真人唏嘘道:“四师弟古道热肠我怎么不晓得?二师弟外冷内热想必也没什么,三师弟为人虽沉默寡言,但也是性情中人,但其他几位师弟间就未必好说了。”

罗和低头道:“大师兄说的是,其实谁不想借着那金丹安然度过劫数,也只有您宁愿依靠自己修行。”

水轻盈低声说道:“愚夫妇也知此事万难,还请真人成全。此后翠霞一派若有任何差遣,我夫妇必当全力以报!”

这话出口,连罗和这样修行百多年的人物,也不禁怦然心动。

要知道苏真的艺业当今之世屈指可数,水轻盈亦是五百年来号称天陆三大圣地之一的天水阁杰出传人。当年如果不是为了苏真被逐出门墙,那下一任的阁主,也绝对逃不过水轻盈掌心。

倘若翠霞派与这二人结下善缘,即使是天峰山的群魔,往后也不敢轻易挑衅。

可是淡一真人拂尘一摆,叹道:“贤伉俪情义深重,贫道且惭且佩。但贫道终究没有丝毫把握说动众师弟,更不敢拿师尊传下的千年基业做儿戏,请两位体谅。”

水轻盈见淡一真人始终不肯出手,当下黯然道:“难道真人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淡一真人摇摇皓白的头,长叹一声,终究没有开口。

一旁的罗和面露羞惭,低头无言,目光更不敢再看苏水二人一眼。

苏真哈哈大笑道:“好,看来任我如何恳求,都是没用的了。什么翠霞剑派不过如此!从今以后,我苏真与你翠霞一派再无半点情面可言,那少年的帐一半记在楚老魔头上,另一半就记在你淡一身上!”

他居然把淡一真人与楚望天并论,若在平日罗和自然有话要说。但是现在心里着实难受,却只能一声不吭。

水轻盈一把抓住要起身的丈夫,双目凝视淡一真人,徐徐问道:“我们夫妇不行,那幅绝世之画是否可以?”

此话一出,满堂变色。

罗和深深吸了口气,抬头与淡一真人对望一眼才问道:“水仙子说的可是那幅《晓寒春山图》?”

水轻盈颔首道:“不错,就是它!”

罗和的诧异神色渐渐退去,说道:“原来《晓寒春山图》果真在贤伉俪的手中。”

苏真傲然道:“若不是为它,六十多年前正魔两道数十门派,逾千位高手,又怎么会联手追杀我?不过这图终究还是好好的收在苏某手里,如今只为这少年一命,苏某甘愿与贵派交换!”

淡一真人清澈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苏真,看得苏真心头一动,暗道:“这个老道深藏不露,全身的修为绝对不在我之下。看来这六十年他也丝毫没有虚度。”

淡一真人平和的徐徐问道:“两位仙友的话可是当真?”

苏真心中冷笑道:“说什么名门正派,如今狐狸尾巴果然露出来了。比起天龙真君那些明着出手的人,也高明不到哪里。”

他心头一阵厌恶便没有开口,水轻盈回答道:“当着真人的面,愚夫妇岂敢胡言乱语?”

苏芷玉是在场唯一不知道《晓寒春山图》为何物的人(昏迷的丁原也在例外),她奇怪的望着这些年纪早过百岁的长辈,不明白为什么提及一幅图画,就变得如此紧张慎重?

罗和问道:“此图在贤伉俪手里至少有一个甲子,不知是否参悟其中奥妙?”

苏真神情有些不愉悦的冷哼一声,水轻盈苦笑说道:“倘若真的参透此图,愚夫妇亦早就修炼得那半卷神章,何必再为这少年的性命而奔波万里?”

淡一真人知道水轻盈所言无虚,他沉吟半晌道:“《晓寒春山图》原本是上古恩泽,其中更藏着半卷《天道》。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抛家舍命,为祸实不在天劫之下。贫道与本派对此原无觊觎之心,但唯恐落在穷凶极恶之人手里,又不晓得要为世上再造多少杀孽?当年收藏在苏仙友手中,贫道其实颇为放心。因为仙友虽出身魔门——”

说到这里,苏真忍不住又是一声冷哼,水轻盈赶紧伸手握住丈夫的大手,苏真看了眼妻子,才忍住没有发作。

淡一真人见状悠然一笑,继续道:“但是贫道深知,苏仙友为人绝非传闻里的魔头,只不过行事有些率性而为罢了。《晓寒春山图》在仙友手里也未必不妥,即便是仙友以无上智慧参悟此图,最终受益的还是天陆芸芸苍生。故此贫道力排诸位师弟的建议,没有参与对苏仙友那场空前的追杀。”

听闻此言,苏真心里觉得舒服一些,暗道:“这个牛鼻子老道虽然有点迂腐虚伪,但毕竟也算明白事理。”于是神色缓和了不少,说道:“淡一真人,你不必绕那么大圈子,只管说同不同意?”

淡一真人微微而笑,问道:“贫道想听苏仙友说得更加明白一些,这《晓寒春山图》如何交换?”

苏真心里暗骂老狐狸,回答道:“一图换一命,就这么简单。”

淡一真人道:“但是如果那少年经过我师兄弟六人洗髓易经,又服下九转回天金丹,就等于凭空多出至少一个甲子的功力,而且他体内流淌的亦是本派真气,所以这少年需得投入我派才行。”

苏真笑道:“实话不瞒真人,其实我也动了收他为弟子的念头。不过既然真人开口,我也只有卖真人一个金面。不过有一样,如果你教导不力,白白糟蹋了这个少年的大好资质,又当如何?”

第七章交换

淡一真人哑然失笑道:“仙友多虑了。既然本派不惜用金丹和六合回春心法渡化他,自然要将他好好栽培,怎么会怠慢呢?”

苏真摇头道:“那可难说。”

水轻盈心知丈夫又有什么诡计要为难淡一真人,当下微笑不语。

淡一真人苦笑道:“若仙友信不过本派,又叫贫道如何是好?”

苏真胸有成竹道:“我们两人不妨打一个赌。”

罗和奇道:“不知何赌?”

苏真一指丁原道:“就赌他在八年之后,胜不胜的过我的宝贝女儿。如果他胜了玉儿,我便亲手将《晓寒春山图》交给他;如果输了,自然是你们翠霞派没有尽心传授,那图你们就别想要了。”

淡一真人不禁怔了一下,他早料到苏真不会那么轻易把《晓寒春山图》交给自己,却没想到提出的条件如此古怪。当下他只得苦笑说:“原来苏仙友是想让这两个孩子斗剑,以定此图归属。”

“我不管是不是斗剑,只要是公平比试就可以。”苏真说道:“玉儿虽比那少年早了几年修炼,但经过你们六人的六合回春心法,再加上金丹功效,这个少年比旁人多了一个甲子的精纯功力,这么算起来吃亏的还是我。”

水轻盈在一旁听着,终于明白丈夫的苦心,其实既然他们答应交换,就已无所谓《晓寒春山图》的归属。

但苏真唯恐翠霞派只为《晓寒春山图》而换得丁原性命,然后便敷衍了这个孩子,故此才想出这招。

以翠霞六仙的修为,尤其是淡一真人三个甲子的功力,只要肯尽心教导丁原,就是顽石也会点头。

苏芷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爹爹要自己将来和丁哥哥比剑,但也晓得几位长辈正在讨论救治丁原的事情,所以忍着没有出声。

罗和见淡一真人沉默不言,于是说道:“那么万一这个孩子输给令嫒,我们岂不是无法向其他师兄弟们交代?”

苏真微笑道:“所以才要你们想办法用八年时间,把这个孩子培育成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如果怕时间太短,十年也行。”

“八年够了。”淡一真人思忖了半天,终于开口道:“苏仙友的建议果然别开生面,贫道亦不得不佩服阁下的用心良苦。不过事关重大,非贫道一人可以决定,可否容我同众师兄弟细细商议,再做决定?”

苏真心中一笑道:“这个老道果然聪明,居然猜到了我的用心。他没有怀疑我别有企图,也算懂得事理,我也不要过分为难他了。”

于是回答道:“好,就请淡一真人速与诸位同门宿老商议,不过这个孩子的伤势实在撑不了太久。”

淡一真人颔首道:“这个贫道晓得。”

他右手食指轻轻一弹,发出一道柔和的白光,正打在悬在床侧的一尊青铜小钟上,那钟被淡一真人的罡风激得“叮”的一声脆响,却并不十分嘹亮。

苏真也曾听人说过,这钟名为“铜雀”,因钟的身上雕刻了一只仙雀而得名。此钟妙用无穷,为翠霞山镇派之宝,其中一样,便是掌门用来召集门下。

听那钟声虽不十分响亮,却早已在弹指间透过洞门传遍全山上下,在逾千名弟子的耳朵里,皆可听见那“叮”

的钟声,不因远近而分轻重。

第一个到的,正是如今执掌翠霞派俗务的淡怒真人,他的身材瘦小,皮肤干枯如老树皮般,须发亦是全白。一双眼睛闭合之间神光尽露,面相却严肃而冷峻,一袭黑色道袍手执拂尘走进洞来,在淡一真人面前躬身施礼道:“淡怒参见掌门师兄。”

淡一真人拂尘一抖,在石床两侧各多了两只草蒲团,他向淡怒微微一颔首道:“淡怒师弟,先请坐下吧。”

淡怒谢过,盘膝坐在左首第一个蒲团上,目光始终没有多看苏真等人一眼,更没有开口询问。

淡怒刚坐下,却听一妇人的声音道:“原来是有客人到了。”

又一洪亮的大嗓门笑道:“来的必定是贵客,不然怎么劳动掌门师兄出关相迎?”

罗和坐在蒲团上也不回头,朝苏真低声微笑道:“是五师弟和小师妹到了。”

这一男一女入得洞来,亦先向淡一真人参拜,然后各自盘膝入坐。

那妇人看上去四十几岁,一身杏黄色的道袍神态颇是倨傲。苏真虽没见过她,却也知道,这妇人必定是翠霞六仙里唯一的女子淡嗔师太。

坐在她对面的那男子五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满脸半黑半白的落腮胡子,鼻直口阔,双眼如一对铜铃,脸却如黑锅底一般透着油亮。想来,便是除罗和外六仙中的另一位在家高手姬别天了。

据说此公性如烈火,口无遮拦,连淡一真人也拿他没有办法,光看模样倒跟传闻颇符合。

最后一个到的是六仙中的老三淡言真人,他的个头较淡怒稍高一点,却更为精瘦。脸上长了许多豆大的麻子,一对招风耳朵,朝天大鼻子,眼睛如水肿一样凸出许多,面貌奇丑,神色倒颇是忠厚。

六个人里面,这淡言果真是言语最少的一个,见了淡一真人也只说了两个字:“师兄!”

淡一真人早习惯这三师弟的性子,含笑请他在淡怒对面坐下。如此,翠霞六仙便聚集一堂,却也是近年来罕见之事。

淡一真人先将苏真夫妇介绍给四位后到的同门,又将淡怒等人向苏真一一引见。

待寒暄过后,淡一真人对罗和说道:“四师弟,就麻烦你将苏仙友伉俪的来意,说给大家知晓。”

罗和口舌灵巧,只花了半盏茶的功夫,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但他说完后,洞中却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做沉思状。

淡一真人首先将目光投向淡怒真人,问道:“此事关系重大,非同儿戏,因此贫道方急召诸位师弟前来商议。不知二师弟对此有何见解?”

淡怒真人似乎已经想到淡一真人必定首先问他,微微躬身道:“我没有什么意见,听凭掌门师兄安排。”

“三师弟,你呢?”淡一真人又问淡言。

淡言真人的头始终低着,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听掌门询问自己,他沉默许久,最后也只吐了一个字:“救!”

就这一个字,却让苏真对他增加不少好感,要知淡言真人说的是“救”而非“换”,以他惜字如金的风格,那言下之意就是哪怕没有图,也必须先救下丁原。

相较于其他人,这个长相最丑陋的淡言,心地反倒最是纯厚善良。

没想到,坐在最后一位的淡嗔师太冷冷开口道:“淡言师兄说的真是爽快,怕是因为自己已靠那金丹度过大劫了吧?”

淡言身子微微一颤,却没有反驳。

苏真一股火气窜上,刚要出言讥讽,却听淡怒真人低喝:“小师妹,尚未轮到你说话。”

淡嗔师太望了眼淡怒,似乎颇为忌惮这位铁面师兄,哼了声便不再说话。

淡一真人心中暗暗一叹,转眼问道:“五师弟,你有什么意见?”

姬别天一对炯炯有神的铜铃眼睛瞪着苏真道:“以苏仙友的名望,在下本不该怀疑,但这六十年来,谁也没真见过那幅图在仙友手里。别的先不说,我想请仙友将图拿出给大伙展示一眼。”

在场众人心中都是一动,暗想这个老五表面看来甚为粗豪,却也不是一昧憨直,这一句其实人人都想问,但以他的脾气问来最合适。

苏真神色不变,冷笑道:“莫非你当苏某是在骗人吗?”

姬别天毫不退让,回道:“苏仙友不也是信不过本门吗?不然为何要订下什么八年之约?”

苏真恍然大悟,嘿嘿笑道:“原来你说了半天,就是唯恐八年后这个孩子赢不了玉儿,你们翠霞派到时落得两手空空。”

姬别天哈哈一笑道:“苏仙友虽然名震正魔两道,百年前便是天陆绝顶高手,艺业惊人,修为精深。但是我翠霞派千年传承,也未必差人一等。只是那孩子根底如何,性情好坏,我们一概不知,仅仅是听两位的寥寥数语。就凭此点,这样的约定已是不公。”

淡一真人徐徐道:“这个孩子的根底是好的。”他虽只说这么一句,但在座众人无人再会怀疑。

而若说性情,大家尽管都不认识丁原,不过一来以苏真的身分为人也不屑于编造,二来丁原年纪尚小,只要教诲得当未必不是良才。

姬别天摇头道:“苏仙友若果真有诚意,这赌约根本是多余。”

众人都听明白他话里的涵义,如果翠霞派救活了丁原,苏真只管交图就可,何必节外生枝的订下什么赌约?

苏真嘿嘿笑道:“说穿了,你翠霞派还是害怕会输给我苏某人。”

姬别天浓眉一竖,刚要反驳,淡一真人道:“五师弟,苏仙友这么做自有他的用意,如今我们需要讨论的,只是接不接受这个赌约而不是其他。”

姬别天愕然地看了眼淡一真人,低头道:“是,掌门师兄。”

淡一真人晓得姬别天还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心中暗叹道:“你生性耿直,哪知道苏真他怎么肯轻易将《晓寒春山图》交出?即便他不提出这个条件,也必定会有其他更加苛刻和匪夷所思的要求。”

淡嗔师太道:“贫道并不怀疑那幅画在苏仙友手中,更不怀疑它的真伪。可是贫道怎知苏仙友交出画卷的时候,是否动过手脚?”

苏真面色阴沈,正要反驳,一边水轻盈急忙抢先说道:“愚夫妇虽非圣贤,却亦绝不屑此小人作为。何况即使要做手脚,我们也不知从何入手。淡嗔师太多虑了。我们此来别无他图,只为救下这个孩子。还请各位仙友慈悲为怀,我与外子不胜感激!”

她语出诚恳,令人不能不信,一时姬别天等人倒不好多说什么了。

淡一真人拂尘一摆道:“苏仙友,水仙子,请到精舍暂歇片刻,容我等私下商议一番,如何?”

苏真知道这些翠霞派的当家人物要关起门来说话,自己与妻子都不方便在场,于是点头道:“好,希望诸位早做决断。”

淡一真人含笑点头,又朝罗和道:“四师弟,你先领几位到精舍休息,而后立刻返回。”

罗和应道:“是,大师兄。”

五人一起退出洞来,罗和领着他们朝精舍走去。此处尚是坐忘峰后山,离精舍有一段路,但大家脚程均快,一路又是幽径曲折,走来也不觉得太长。

行到无人之处,罗和忽然回过头,脸色诚挚的道:“我知道贤伉俪对掌门师兄与本派必生成见,可是也请两位体谅师兄他的难处。”

“毕竟翠霞一派千年基业,数千弟子,大师兄他若是一个处置不当,就会惹来灭门之灾。我们师兄弟六人虽并称什么「翠霞六仙」,但也并非出自同一支系,彼此之间的复杂关系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更何况大师兄身为掌门,更不能不慎思细虑,还请两位仙友多多包涵。”

苏真只哼了声没有说话,水轻盈则含笑道:“罗仙友客气了,其实淡一真人的为难之处,愚夫妇也是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们实在也不敢上门打扰。如果给贵派增添了麻烦,反要请您和诸位仙友多包涵一二。”

罗和连忙道:“哪里哪里,水仙子要是这么说,让我罗某无地自容了。”

水轻盈嫣然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大伙儿就都别说这些抱歉的话吧。”

罗和心中慨叹,水轻盈当年号称水天阁第一传人,果非浪得虚名,且不论修为如何,就凭这番自在优雅的丰姿,也足可傲视群芳。想到这里,内心不禁对身后的苏真有点羡慕起来。

几人一路闲聊,片刻便到了精舍。那是在山顶东南的几排屋宇,周围环境清幽怡人自成一体,却是专门用来接待翠霞派贵宾的。

罗和安排几人住下,又命两名女弟子专门候立门外,但被水轻盈婉言谢绝。

待一切安排妥当,已是天色微明,罗和离开精舍返回古洞。

他刚一进洞,就看见淡一真人的二弟子谈无风正恭敬的立在师尊面前,向众人报告他方才下山打探到的关于丁原之事。

这谈无风已跟随其师百年有余,一身修为绝不在正道成名宿老之下。尤其是他的轻功连在座六仙里亦有不如者。罗和刚才方和苏真夫妇离开,淡一真人便派遣谈无风下山,倏忽来往竟比罗和回来的还快。

众人听他报告,所言与苏真夫妇所说大致相同,那丁原果然是碧落山附近一县城里的小混混,与苏真绝没有半点瓜葛。至于碧落剑派九大高手挑战苏水二人,亦是确有其事,那晋公子等人更是在附近出现过。

要知翠霞剑派博大精深,门徒子弟遍布天下,有丝毫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谈无风许多事情并不用亲自找当事者询问,只需在当地问一问翠霞派的耳目,即可验证。

罗和见状暗自钦佩道:“掌门师兄果然思虑周详,如果换了我,怕根本不会想到派人去查苏真与水轻盈所言真伪。”

待谈无风退出,淡一真人道:“诸位师弟,看来苏真所言不虚,那孩子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亦可排除他借机图谋我翠霞心法秘笈的可能。但究竟允与不允,还需大家权衡。”

淡怒真人沉声道:“苏真生性孤僻好杀,我始终怀疑他怎么肯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而答应以《晓寒春山图》来交换?”

罗和道:“在小弟想来,他花了六十年也未曾参悟此中奥秘,反而成为正魔两道的众矢之的,故此也有借机脱手的可能。”

姬别天道:“若苏真夫妇参悟不出,我们未必就行,到头来反而赔了一粒金丹,未免要被人笑话。况且要是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天陆的正魔两道高手,怕不把翠霞山闹个鸡犬不宁?”

淡一真人道:“以苏真的个性,他绝不会主动泄漏此事,这桩事情除了他夫妇外,也唯有我们六人知道,应不会外传。”

淡嗔师太道:“苏真一介魔头,水轻盈更是正门叛逆,他们又怎么能体会蕴藏天道的《晓寒春山图》?而以我翠霞派千年根基,在座诸位师兄智慧,我便不信破解不出!”

淡一真人目光扫过五位同门,这五人心头均感一清,好像是有汩汩春泉注入,各自心中暗道:“掌门师兄闭关数年,修为果真又精进许多!”

淡一真人的声音徐徐而起道:“诸位师弟,贫道忝居翠霞掌门一位八十余年,无时无刻不记着两件事情。这两件事,亦是我翠霞派无数先人的遗愿。”

“一是扫清魔道,寰宇澄清;二就是发扬我派,凌驾天陆三圣地之上!但说来惭愧,尽管贫道竭尽心力,诸位师弟也戮力同心,但这两个心愿依旧遥不可及。贫道时常想来不胜唏嘘,深觉愧对先师。”

他这番话语重心长,其他五人神色渐渐变得庄重,目光聚在淡一真人身上。

姬别天只觉得热血一涌,大声道:“掌门师兄,你的意思我们都已明白,你说怎么做便怎么做吧!”

淡怒真人叹口气道:“那个叫做丁原的孩子,八年后,果真胜的了苏真夫妇的女儿吗?”

众人心里谁都对此没有底,不禁一阵默然。

但是连对苏真最有成见的淡嗔师太也不怀疑苏真一旦输了,必定会依照承诺交出《晓寒春山图》来,故此反没有人担心这个问题。

姬别天道:“倘若这个孩子的确可堪造就,合我们六人之力,我便不信胜不过苏真的女儿!”

罗和感受到姬别天的豪气,精神一振道:“五师弟说得不错,再不济,我们六人联手栽培他,还怕胜不过苏真与水轻盈夫妇?”

淡一真人摇头道:“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只用八年时间,哪学得了这许多?”

淡嗔师太冷哼道:“掌门师兄,我们便答应苏真的赌约,我堂堂名门正派,难道还会怕他这个魔道妖孽不成?若你们都没把握,不妨将那个孩子交给我来调教。”

姬别天用力一捶大腿道:“赌了,最多不过赔上一粒金丹!”

淡一真人的目光又看向淡怒与罗和,两人一起微微点头表示同意。那边淡言则始终低着头,也没有说话。

淡一真人拂尘一摆道:“好,此事就这样决定。三师弟,那叫丁原的孩子便投入你的门下,由你亲自教诲如何?”

众人闻言无不错愕。

若论修为,淡一真人当仁不让是翠霞派的第一高手,其下也应轮到淡怒真人,且刚才淡嗔师太亦有请缨。

淡言真人的修为虽不弱,但他也许是太惜字如金,教导弟子的本事着实不怎么样。

翠霞派每五年举行一回的剑会上,淡言真人的门下弟子大多忝居末尾,偶有出众者,也实属罕见。

久而久之,知道内情的人便想尽一切办法,只求千万别拜在淡言真人的门下。

没有想到淡一真人明知如此,却偏偏要将如此重任交给淡言。

姬别天第一个提出异议道:“掌门师兄,三师兄修为虽然不错,但——”

淡怒真人一摆手,截下姬别天的话头,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淡言真人问道:“三师弟,这般重任掌门师兄交托给你,你行还是不行?”

淡言真人的头还是没有抬,捱了半天最后吐出一个字道:“行!”

罗和松了口气,呵呵笑道:“三师兄敢说行,那一定是没问题的了。”

淡嗔师太冷冷看着淡言真人,鼻子里重重哼道:“那也未必。”

罗和看看一脸寒霜的淡嗔,欲言又止的姬别天,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淡怒,低头呆坐的淡言,心里苦笑道:“真不晓得掌门师兄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唯有淡一真人泰然自若盘坐于石床之上,嘴角有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第八章竹林

一道眩目的亮光将丁原刺醒,迷迷糊糊间,听见外面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宛如仙乐一般动听。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床上,小小的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丁原渐渐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才看清这间屋子十分简单古朴,几乎所有的家具器皿都是用竹子编成。

“这是什么地方?”丁原心中感觉一阵奇怪。

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景象,自己不是在一座废弃破落的土地庙里快死了吗?怎么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方?难道是苏真夫妇将自己又救活过来,安置于此?

他又侧耳听了听屋外动静,除了清幽鸟鸣和风吹竹林沙沙声外,再无其他响动。

丁原缓缓从床上坐起,突然又是一阵奇怪,心道:“咦,我的身上怎么一点也不疼了?”非但如此,他还感觉到丹田里一团暖洋洋异常舒服。一道醇厚温润的暖流,从这里徐徐的流淌全身上下,自己就好像被浸在温泉里面一般。

耳朵里却蓦地听到“咕”的一声,丁原被吓了一跳,然后才醒悟是自己的肚子在叫。于是心想道:“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找点吃的填饱肚子才是正事。”当即跳下竹床,觉得自己的动作比以前敏捷轻盈了许多。

穿上苏真夫妇送的靴子,丁原打开竹门走到屋外。

才一开门,一团白蒙蒙的雾气便迎面扑来,夹杂着怡人的草木清香。原来屋子外云雾缭绕,云蒸霞蔚,竟似传说中的仙境一般。

竹屋外是大片的苗圃,里面种着各色奇珍异树,大多数都是丁原从未见过的。

竹屋正对面十几步开外的地方,有一个清澈见底的碧绿小池,碧波之上一对雪白的仙鹤正悠然栖息着,见到丁原也不惊慌。

池塘周围,错落有致的林立着大大小小数间竹屋,竹门虚掩,也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人。

再远处因为雾气太盛,丁原看不真切,依稀觉得是葱郁苍翠的竹林,被一团淡淡的紫气围绕。

一阵微风吹过,竹涛婆娑,沙沙的轻响,丁原竟觉得身上有点凉意。

“有人吗?”丁原放声叫道:“苏大叔,水婶婶!”

四周回荡起一阵回音,却没有人回答,连苏芷玉也不知在何处。

丁原心中大奇,暗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竟然连人也没一个!却不晓得苏大叔他们去了哪里?”

正在疑惑间,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的少年,担着两桶水从远处的竹林里走出来,看他年纪与丁原差不多,沉甸甸的水桶担在肩膀上却丝毫不觉得吃力,反而健步如飞。

在他的身旁,还跟着一头半人多高的黑毛大狗,不停摇着尾巴,一对眼睛闪闪发光,甚是威武。

丁原见有人来,心中一喜,冲着那少年叫道:“喂,你过来!”

那少年朝丁原张望一眼,憨憨地问道:“这位小哥,你是在叫我吗?”

丁原气道:“这里只我们两个,我不在叫你难道是在叫那只狗吗?”

那少年“哦”了一声,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憨憨的地笑道:“对不起,我没注意。你叫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这是什么地方?”

那少年挑着水桶站在原地回答道:“这地方叫紫竹轩,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修真之所,我和小黑也住在这儿,就是那间屋子。”少年用手遥遥一指池塘东面的一间竹屋,门口居然还种了不少瓜果菜蔬,还有一个葡萄架歪歪斜斜的搭着。

丁原也没问他小黑是谁,想来便是那条大黑狗。他问道:“你师父又是谁,这紫竹轩又是什么地方?”

少年脸上现出愕然之色,道:“紫竹轩就是紫竹轩啊!我师父他老人家就是大名鼎鼎的翠霞六仙里的淡言真人,你没有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吗?”

丁原被这个少年越说越糊涂,哼道:“什么淡盐、淡糖的,我都没听说过,那又怎样?”

少年也不生气,只是纠正道:“这位小哥,我师父是淡言真人,可不是淡糖什么的。昨天晚上就是我师父他老人家将你带到这儿,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

丁原知道从这个脑筋比桑土公还转不过弯来的少年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于是道:“那你师父呢?”

少年回答道:“师父他老人家昨天一回来就闭关了,说要到今晚才能醒过来。你是丁小哥吧,师父让我这三天好好照顾你,不能让你饿着也不能让你逃了。”

丁原闻言“哼”了声道:“小爷从来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这个老家伙凭什么管我?”

少年被丁原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池塘西侧的那两间相连竹屋,见没动静才松口气,小声道:“师父是骂不得的,老天会用天雷惩戒。师父他不让你走也是为你好,因为这坐忘峰根本没有上下山的路,半山腰下全是悬崖峭壁。小哥你没有修炼过仙家法术,这山是下不得的。”

丁原刚想问这个少年那你是如何上来的,却听见肚子又是“咕”的一叫。

那少年也听见了,憨厚的黑脸露出笑容来,说道:“丁小哥你一定是饿了吧,我在厨房里早煮好一锅热粥,是专门留给你的。”

丁原心想不管如何,先吃饱了再说。也不晓得苏大叔他们到哪里去了,自己怎么会一觉醒来跑到这个地方?

他随着那少年走进厨房,里面收拾得几乎一尘不染。

只见那少年从灶上的大锅里盛了满满一海碗热粥,又端了几碟小菜放在桌上道:“丁小哥,你尽管吃,不够我还有。”

丁原在桌边坐下,立刻闻到一股扑鼻香气,顿觉饥肠辘辘,便埋头大吃起来。

那粥里煮着不少朱红色的小果子,吃在嘴里满口芬芳,也不知道是什么。碟子里的几件小菜,看上去是从山里挖来的野菜,但全无一般野菜的苦涩,反而清香滑润,甚是爽口。

丁原一口气连吃下三大碗才觉得饱了,那少年只在一旁乐呵呵看着,似乎十分开心丁原能吃下这么多自己做的饭菜。

丁原放下碗筷,无限满足的吁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里,上一回吃这么饱,已经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站起身来道:“这位兄弟,我吃饱了。”

那少年手脚俐落的收拾碗筷道:“丁小哥,你叫我阿牛就成了,师父他老人家就是这么叫我的。”

“阿牛,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吃饱的丁原心情好了不少,耐心的再次问道。

阿牛习惯的挠挠脑袋,回答道:“我也不清楚,就记得昨天晚上我正在厨房里劈柴,师父把我叫到你刚才睡的那屋子里,说你以后就要住这儿,叫我好好照顾你,别让你到处乱跑。”

丁原又问道:“这紫竹轩就你和你师父两个人吗?”

阿牛点点头,又摇摇头,才说道:“我还有一位师兄,叫盛年,比我大了许多岁,不过最近几年很少见到他了。”

丁原“哦”了一声走出厨房,阿牛在里面问道:“丁小哥,你要去哪里?这里很大,一不小心就会迷路。我刚来的时候就迷路过好几十回,每次都是师父他老人家找到我的。”

丁原心头暗笑:“像你这样的呆头鹅,怕到哪都会迷路,想用这一套来吓唬我,省点心吧!”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道:“我吃得太撑,想随便走走好消化消化。”

阿牛怎么知道丁原正在打什么主意?信以为真之下,好心嘱咐道:“丁小哥,你不要走太远,不然就找不到这里啦。”

丁原“哦”了声装模作样在池塘边转了一圈,心不在焉的打量几眼水面上盛开的荷花,又伸手在池子里泡了泡,十分的清凉舒服,却把几条游泳的金鱼吓得闪到远处。

阿牛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会儿,以为丁原真的只是散散步,当下放心的进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丁原回头见阿牛已经不注意自己,那条黑狗也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立刻一溜烟钻进了竹林。他靠着一株紫红色的竹子喘了两口气,也没有听见阿牛在叫他,于是定下心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竹林里云雾弥漫,也不晓得有多大,放眼看去层层迭迭皆是参天的紫竹。地上绿草如茵,沾着晶莹的晨露,还有不少奇异的花草生长在竹根周围。

丁原心想:“听阿牛的口气,那个狗屁师父要把我留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里连人也找不到几个,又有什么好玩?反正苏大叔他们也找不到了,我还不如赶快离开。”

他借着日光辨了一下方位,朝东面走去。

紫竹林内并无道路,到处的景色都差不多,丁原走了整整一个多时辰,却还在里面绕圈子。他不禁渐渐焦急起来,忍不住骂道:“什么狗屁地方,竟连条路也没有。”

忽然听见有人道:“什么狗屁地方,竟然连条路也没有。”

丁原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却看不见人影。他以为又有人捉弄自己,冷笑道:“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有种给小爷滚出来!”

那声音也道:“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有种给小爷滚出来!”学得唯妙唯肖,就宛如丁原的回声一般。

丁原一奇,这次他找到了声音发出的方向,定睛看过去,才发现原来数丈开外的一株无名灌木上,停了一只七彩鹦鹉,正骨碌着一双小眼睛瞪着自己。

丁原哑然失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畜生!”

哪知那鹦鹉毫不相让,同样回敬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畜生!”

丁原一怔,拾起一块小石子奋力朝鹦鹉掷去。

那鹦鹉甚是机敏,见状飞到空中却并不逃走,反而说道:“你打人,坏东西!”

丁原见被一个扁毛畜生耍弄不禁心头火起,大声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他找了一把小石头对准鹦鹉一口气投了过去,但那鹦鹉居然左躲右闪,一颗也没让丁原打着。

这还不算,只听那鹦鹉叫道:“笨蛋,笨蛋啊——”

丁原火更大了,他被那些身强力壮的大汉欺负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么一只小小的鹦鹉也敢嘲笑自己。当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奋力朝那鹦鹉拍了过去。

那鹦鹉惊叫一声,轻盈地闪开,嘎嘎叫道:“没打着,笨蛋!”说完,不再理睬丁原,拍动翅膀朝南面飞去。

丁原岂肯善罢甘休?但他知道自己休想抓到半空里的那只鹦鹉,于是灵机一动“哎哟”叫了声,仰天摔倒在草地上,一双眼睛睁着直直看着天空。

鹦鹉本要飞走,见状忍不住奇怪的飞回,在丁原头顶不停盘旋,嘴里叫道:“笨蛋,笨蛋!”

丁原只是不理,装成死人一般。

那鹦鹉虽是神奇也毕竟是畜生,见丁原没了动静,便小心翼翼朝丁原的身子飞近。它几次距离丁原只有几尺又立刻飞起,丁原都忍着没动。

如此几次,鹦鹉见丁原没有反应,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停在丁原头边,瞅着丁原问道:“喂,你怎么啦?”

丁原猛然翻身,手里的衣服狠狠朝鹦鹉挥去。那鹦鹉竟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了过去,衣角只差几寸就拍到它的翅膀。不过,倒也也有十几片羽毛纷纷飘落。

鹦鹉惊魂未定,惊惶飞起叫道:“坏东西,你耍赖!”

丁原得意的站起来,抬头望着鹦鹉道:“小畜生,看你还敢不敢再学我说话。”

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怒道:“你这野小子是从哪里来的,竟敢欺负我的彩儿?”

丁原一怔朝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紫雾弥漫里走出三男一女四个少年。

那三个少年约在十四五岁之间,全是一身红衣,身后背剑,模样颇是英武。当中的少女年龄稍小一点,肌肤胜雪,光彩照人,红裳白靴十分惹眼。

丁原知说话的就是那少女,听对方出言并不客气,他亦冷笑回应道:“什么菜儿,饭儿的?”

少女眉毛一扬,道:“野小子,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竟然连本姑娘的彩儿也不识?”

一个身材较高的少年望着丁原道:“雪师妹,这个人我们从来都没见过,说不定是潜入本派的奸细。”

身旁较胖的少年道:“赵师兄说的不错。我看这个小子有问题,先拿下再说!”

但那身材最瘦、年纪却最长的少年却微微皱眉,轻声道:“赵师弟,邬师弟,这个野小子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修为,应该不是魔道对头派来的奸细。我们和雪师妹悄悄溜出来玩,又是走进师父和师祖一再告诫的紫竹林,我看教训他一下就好,不要再惹是生非。”

少女闻言点头道:“齐师兄说的对,我看这个野小子也不像什么奸细。只要他肯向我的彩儿认错赔礼,今天就暂且放过他吧。”

那姓赵的少年哼了声,道:“既然雪师妹也这么说,别便宜他了。”扬声朝丁原叫道:“野小子,听见没有,快向彩儿赔礼,我们便饶过你。”

丁原被他们一口一个野小子骂得火起,闻言冷笑道:“要我向一个畜生赔礼,做梦。”

少女脸色一变,怒视丁原道:“你再敢骂彩儿一句畜生试试?”

丁原素来宁折不弯,当下毫不犹豫的连声骂道:“畜生,畜生!”他这次没说骂谁,却把那四个人也一起骂了。

姓邬的少年火气最大,叫骂道:“小子,你找死!”

说着就打算冲过来揍人。

少女一把拦住他,道:“邬师兄,让我来!”

姓齐的少年点头道:“不错,雪师妹刚刚从师母那儿学得一套「穿花绕柳身法」,正可在这个小子身上试试。”

丁原昂然道:“要打架吗,小爷奉陪。”他从小到大不晓得打过多少回架,怎么会怕这个?

那少女也不回答,丁原只觉得眼前红影一晃,背后似乎被人推了一把,脚下一个踉跄便莫名其妙的摔倒,连少女如何出手也没看见。

耳朵里却听几个少年大声喝采道:“雪师妹,好功夫!”

哪知那雪师妹却一撅小嘴不屑道:“这个野小子功夫太差,原来只是嘴上凶,真是没劲。”

丁原火从心起,他爬起身对着那少女道:“再来!”

少女轻蔑的道:“再来一百次你也不行,还是乖乖给彩儿道歉吧。”

那鹦鹉停在姓赵少年的肩膀上,也叫道:“道歉,道歉!”

丁原虽然知道对方不仅人多势众,且每一个人的身手,都远在自己这个只会打野架的街头混混之上。

但他生性刚烈,岂肯服输?于是大喝道:“做梦!”

身体朝前一冲,挥拳朝少女面门打去。

可惜他这一拳在少女眼里实在是破绽无数,她只轻松朝右一让便避过拳头,脚上靴子踢在丁原小腹上。

丁原吃了一脚,奇怪的是并不觉得如何疼痛,他以为是那少女人小力弱不以为意。

但那少女却觉得自己这脚宛如踹在柔软的棉絮里,一软一滑全用不上力气。她的心中微觉诧异,丁原却又扑了上来。

少女终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心里一慌急忙躲闪。丁原冲得过猛,一下子窜到她的身侧。

少女顺势在丁原背上一推,丁原的重心立刻失去,一头朝地上栽去。但是他反应奇快,伸手拽住少女的裙带,将她一起拉倒。

在少女的惊呼声中,两个人犹如滚地葫芦般纠缠在一起。那少女虽然在父母的严厉教诲下修行近十年,修为在同龄三代弟子里出类拔萃,但这样的肉搏却是第一次碰到。反而是丁原驾轻就熟,只一个翻转,便将少女娇柔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下。

少女只感觉到丁原的身子沉甸甸压在身上,偏偏一对胳膊还按在自己的胸口之上,不觉又羞又怒,更带着三分不知所措。

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酸软,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丁原近在咫尺的呼吸全喷在自己脸上,暖烘烘地又痒又麻。

她已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但自幼因为身分娇贵被众人宠若公主,若有哪个男弟子碰她一下,或是说半句轻薄的话,也必招来她父母、甚至是祖父的呵斥惩戒。

但那丁原却全然不懂也不顾,非但与她肌肤相亲,甚至将她死死压在地上,想到这里,少女再无蛮横之气,委屈的泪水泉涌而出。

丁原一怔,他自幼与人打架,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即使被揍得鼻青脸肿也极少会哭。自己还没有对那少女饱以老拳,她为何却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脑袋后面却被人用拳狠狠捶了一记,丁原只觉得眼前一黑,双手便松开了。却听那个邬姓少年又怒又急的骂道:“野小子,今天非揍死你不可!”

少女觉得身上一轻,顿时恢复气力,她一脚踹开丁原从地上一跃而起,那边赵姓少年关切问道:“雪师妹,你不要紧吧?那野小子没——”

少女正感到委屈,听得赵姓少年的问话更是羞怒,“啪”的一个耳光抽在他的脸上。

赵姓少年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怔怔望着少女。那少女“哇”的一声便掩面哭泣起来。

几个少年又是心疼又是惶恐,不约而同狠狠瞪着丁原,也不晓得是谁先说了一句:“揍扁这个野小子!”几个人蜂拥而上,把丁原按在地上一顿狠揍。

丁原只感到全身上下被雨点一般的拳头包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痛。他想反抗,却也被人压得死死的,只有挨揍的分。

第九章拜师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竹林深处有人喊道:“丁小哥,丁小哥!”声音距离这里越来越近。

齐姓少年停下手来又侧耳听了听,道:“不好,是淡言师叔祖的那个笨蛋徒弟罗牛,要被他看见我们在这儿,万一告诉师父师祖我们就惨了。”

另两个少年一听也收了手,回头问少女道:“雪师妹,我们怎么办?”

少女朝地上的丁原看了一眼,神情古怪,猛地一跺脚,朝着声音传来的相反方向跑去,瞬间消失在紫竹林的漫漫迷雾里。

那鹦鹉赶忙大叫:“小姐,小姐!”扑腾着翅膀追了过去。

三个少年对望一眼,也叫道:“雪师妹!”舍下丁原追那少女去了。

丁原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慢慢坐了起来。他只觉得身上衣服和皮肉虽然都破了不少处,伤口火辣辣的有点疼痛,其他倒也没有什么。

就看见那个阿牛一边叫唤,一边带着大黑狗朝这里走来。

当他发现丁原时,憨厚的脸上全是欣喜的神情,高声叫道:“总算让我找到你了,丁小哥!”

丁原心中暗认倒楣,不仅没有走成,反而莫名其妙跟人打了一架。现在阿牛这个家伙既然找到自己,怕暂时更是走不了了。

阿牛走近看清丁原身上脸上的伤,赶忙问道:“丁小哥,你这是怎么了?”

丁原拍拍身上的土淡淡道:“没什么,不小心摔了一跤。”

阿牛“哦”了声笑道:“我以前也经常摔跤,走路要小心点才好。刚刚我干完活找不到你,真是急死了,又怕你迷路出事。还好大黑认得你的气味,不然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丁原站起身看了眼大黑,问道:“你找我干什么?”

“吃午饭啊!”阿牛呵呵笑道:“师父要我照顾好你,我可不能让你饿着,不然师父生起气来,三天不肯教我功夫。”

丁原心头一动,问道:“你师父叫淡言真人?”

“是啊!”阿牛回答道:“我师父是翠霞六仙之一,法力无穷。可惜我太蠢,跟他老人家学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长进。”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缓步走回紫竹轩,阿牛也没问丁原为什么跑到竹林里,丁原也没说。

回屋后,阿牛在丁原伤口上也不晓得涂抹了点什么药膏,颜色油绿甚是清凉,伤口瞬间便消去了肿痛。

等到进了厨房坐下,阿牛便端上几样颇为精致的菜肴,丁原看了看,皱起眉头没有动筷。

阿牛见状奇道:“丁小哥,你怎么还不吃?”

丁原看着碟子里的素菜,问道:“怎么没有肉,全部是素菜?”

阿牛憨憨一笑,解释道:“师父是出家人,所以我们这儿没有荤菜,连油都是菜油和豆油。其实师父他老人家也很少吃饭,但挺喜欢吃我烧的小菜,这几道都是他平时喜欢吃的。”

丁原忽然觉得,这个阿牛像淡言真人的保姆比像徒弟更多一些,忍不住问道:“你到这里多久了?”

阿牛放下碗筷,掰着手指头数了数道:“我三岁时被师父收养,现在已经有十一年了。”

“你认识苏真吗?”

“苏真?”阿牛想了想,摇摇头问道:“他是谁,你的朋友?”

丁原知道再问也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埋头吃饭。

整个下午阿牛都在忙自己的活,丁原也不晓得他哪有那么多事情好做。但是阿牛的目光却始终不再离开丁原周围。

丁原百无聊赖之下,又晓得这个紫竹林的确犹如迷宫,于是便一个人坐在水池旁边消遣时光。

那两只仙鹤不晓得什么时候都飞走了,池塘里只剩下好多只金鱼在摇头摆尾,逍遥快活地游来游去,丁原扔了一会儿小石子,就昏沉沉睡了过去,直到天黑,阿牛才来叫醒他吃晚饭。

果然,晚饭依旧是清一色的素菜。

丁原一边吃着素菜,一边想道:“那个叫淡言的老家伙不晓得犯了什么毛病,干么要把我留在这里?要是他要我在这里陪他,别的不说,这点素菜就要我的命啦!可惜那黑狗太凶,不然杀了也能打发几顿饭。”

眼看对面阿牛正在狼吞虎咽,要是给他晓得丁原在动这个念头,只怕当场就要和他拼命。

吃过晚饭,阿牛收拾好厨房便对丁原道:“丁小哥,你早些回屋里休息吧,我也要回房练功了。等师父醒来后他会来找你,你可别走远了。”

丁原心想道:“外面一片漆黑,我还能往什么地方走?说什么我也要找那个淡言问个明白,他凭什么把我关在这个狗屁地方整整一天?”于是只得点头答应了,回到先前睡的小竹屋。

他刚一推门、点上油灯,就吓了一大跳,原来在竹床上动也不动盘膝坐着一个老道士。看上去又老又丑,还满脸的麻子。

老道士听见丁原进门的动静依旧没有出声,眼睛也只是微微睁开一条缝隙。

丁原把油灯放在桌子上,问道:“你是谁,是不是阿牛的师父淡言真人?”

老道士点头。

丁原嘿嘿一笑,也不顾忌对方的身分,说道:“好啊,我总算找到正主了。说,你干么把我关在这儿一整天,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淡言真人也不回答,却下了竹床走到丁原面前。

丁原下意识朝后一让,问道:“你要干什么?”

淡言真人这才开口道:“跟我走!”出手如风,一把扣住了丁原的右手,就朝屋外走去。

丁原只觉得这个老道士身材虽瘦小,力气却大的惊人,自己一点也反抗不了。一面被拉出竹屋一面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老道士也不说话,出得屋外轻喝了一声:“起!”只见背后一道褚红色剑光腾天而起,丁原只觉得身体一轻,人已经飞上了数十丈的高空。

两旁呼呼风声不断,脚下云雾翻滚,丁原紧紧抓住那老道的手,心想:“我得抓牢了,不然他一个松手可不是好玩的。”

起初的紧张劲儿一过,丁原心情逐渐放松,体会到御风飞行的乐趣。

他心里暗想道:“要是我跟人说,我曾经有个晚上在天上飞了一大圈,怕打死也没人相信。可是,我又有谁能说呢?”一念至此,又不禁黯然。

片刻功夫,丁原身子一沉,双脚又落回实地。他定睛看去,自己和淡言真人正站在一个古洞前。

在古洞两侧,各侍立着四名背剑弟子,向淡言真人躬身为礼。

淡言真人低头对丁原小声道:“不问你,别开口。”

不等丁原有所表示,拉着丁原走进了古洞。

丁原在洞里站定,借着油灯渐渐地看清楚了,这里面除了自己和淡言真人之外,还有五个人。其中一个身穿白衣,宛如画里神仙的老道正盘坐石床上,两边各有三个蒲团,但有两个还空着。

淡言真人朝石床上的白袍老道行礼道:“师兄!”而后拉着丁原在那两个空蒲团上坐下。

洞门徐徐关闭,坐在石床上的淡一真人从容自若的道:“大家都到齐了,我们便开始吧。”

丁原只觉得自己打从竹屋醒来后,就置身于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碰上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这个时候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是谁,要将我怎样?”

众人目光一起投向他,丁原却早把淡言真人的六字箴言抛到九霄云外,道:“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我都不想再待了,你们快放我走!”

淡嗔轻轻哼了声,利刃一般的目光扫过丁原,把他盯得心里一寒,暗想:“这个老道姑样子好凶,不过以为我会怕吗,哼!”

淡怒真人一皱眉头,看着丁原问道:“他这身伤是怎么一回事?”

丁原立刻回答道:“被野狗咬的!”

淡嗔斥道:“胡说,翠霞山上哪来的野狗?”

丁原头一昂,诡异微笑道:“这山上野狗还真不少。”

这下子,谁都听得出来是句骂人的话,但碍于身分只装作没听见,唯有姬别天闷哼了一声。

罗和只微微一笑,便朝着丁原道:“你是否认识苏真、水轻盈夫妇,还有他们的女儿?”

丁原一怔道:“认识又如何?”

“认识就好。”罗和说道:“正是他们将你托付给本派。”

丁原两眼一翻,毫不买帐地道:“我又不是他们的什么人,凭什么要听他们的安排?”

姬别天喝道:“若非苏真夫妇苦苦哀求,本派掌门慈悲为怀,你哪还有小命坐在这里放肆?”

他这话听得罗和一阵惭愧,急忙道:“看来你尚不知道事情原委,我不妨再说一次给你听。”于是他只得将苏真夫妇如何带着昏迷不醒的丁原上山,如何向淡一真人讨求救助,最后淡一真人和苏真又是如何协商,同意将丁原收为翠霞派弟子等等事情,一一向丁原简单说了。

其中自然省略了最关键的部分,但若不是那幅画卷,怕淡一真人也不会如此“慈悲为怀”了。

丁原静静听完,心中对苏真夫妇为自己奔波千里,不由得深觉感动。

但他却又想道:“我不过是个和他们素不相识的小混混,他们这么做值得吗?要把我留在什么翠霞派,也必定是苏大叔的主意,他是怕我在外面孤苦无依吧。”

罗和说完后问道:“你现在都明白了吧,掌门师兄已经决定请我淡言师兄收你为弟子,要知道我翠霞派为天陆正道七大派之翘楚,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拜在我派门下。”

“我们几个随着年事已高,大多都不再收弟子,若非掌门师兄看在苏真夫妇面上,你哪有这等福气!”

在罗和想来这些话都是好意,只是他若不说这番话,丁原或许还会考虑,但他这么一说,立刻激起了他的傲气,心中忿忿思量道:“什么翠霞派,好了不起吗?好像我拜在那个狗屁道士的门下,像他们施舍给我一般。我丁原再不济,也没下贱到求人施舍的地步!”

于是抬头朗声说道:“我不拜什么师,也不入翠霞派!”

一言出口,满堂愕然。

连淡一真人都没有料到丁原居然会拒绝,他含笑道:“丁贤侄,你可知道本派千年根基,博大精深。如果拜入门下刻苦修行,百年后仙业可期!如此大好良机,错过便实在可惜了。”

丁原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如此在乎自己投入翠霞派?但他生性刚烈,话既出口便不肯再回头,当下说道:“我就是不高兴,成仙有什么好,还不如我一个小混混来得自在。”

淡嗔冷哼道:“朽木不可雕也!”

丁原冷冷看着淡嗔,对她冰冷的目光毫无畏惧,回答道:“我是什么材料,用不着你们操心。”

罗和心中苦笑,如果不是和苏真的赌约,谁会操心这个?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丁原居然不肯拜入翠霞派。

这下子,事情可有点棘手了。

姬别天怒道:“你以为我们想管你?”

丁原见他发怒,反倒不着急了,嘿嘿一笑道:“既然不想管,那么我们好聚好散,快送我下山吧。”

姬别天黑脸气得发红,就快比淡言的枣红色脸庞更红了,但眼前这个孩子打又打不得,强来更是不行,只得一声低叱,一拳砸在地上。

淡怒真人拂尘一摆,冷冷注视着丁原道:“你若想下山也可以,却需自己下去。莫怪我没有提醒你,坐忘峰山高万仞,险峰跌宕。如若不会御剑之术,只能活活摔死。我看你年纪轻轻,还不想早死吧?”

哪知道丁原偏不信邪,他站起身来道:“我就算摔死,也是自己高兴,你们管我不着。”

姬别天怒叫道:“自古只有徒弟求师父,哪有师父求徒弟的?你这个小子,气煞我也!”

淡一真人却心头一动,暗自忖道:“这个孩子年纪小小,在我们六人面前却谈笑自如毫无畏惧,如果精心打琢,未必不是良材。”

一直没说话的淡言却突然站起身,拍一拍丁原肩头道:“下山,我送你!”

丁原一怔,问道:“你不要收我做徒弟了?”

淡嗔望向淡言,徐徐道:“淡言师兄,虽然这个弟子掌门师兄是让你收,但事关本派将来,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众人也愕然看着淡言,心想他是不是中魔了?若就这样放丁原走了,别说《晓寒春山图》,就是那金丹和六人这些日子来的心血也一同白费了。

淡言面无表情,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是黯然说道:“他不愿意,我们也不能强迫。”

罗和苦笑道:“可是三师兄,如此一来,我们将来怎么和苏真夫妇交代?”

淡言真人斩钉截铁地道:“我来交代!”

淡怒真人摇摇头道:“三师弟,这次可没有这么简单。”

姬别天叫道:“掌门师兄,把那个小子交给我,我不信收服不了他!”

淡嗔冷笑道:“三师兄,你又疯了吗?”

丁原没想到他们自己人先争了起来,隐约又觉得这件事情,没有收自己入翠霞门下那么简单。

他见淡言虽然木木呆呆不爱说话,但一开口就是维护自己,心里微微感激。

丁原此时听众人都在责难淡言,忍不住说道:“你们还自称名门正派,什么翘楚、牛耳,居然还要强迫人家投入你们的门下。就算是邪魔歪道,也没这样霸道,这位道长不过愿意送我下山,你们就这般为难他。还好我没有答应作什么翠霞弟子,不然将来的日子必定倒楣!”

在座众人哪个不是修行百年的神仙般人物,即使贵为公卿,对他们也是百般尊敬,礼遇有加,却不料今晚被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如此挖苦,姬别天当下怒喝道:“混帐,你敢说我们是邪魔歪道?”

丁原在众人目光压力下无一点惊慌,嘿嘿笑道:“错了,你们不是邪魔歪道,是连——”

他下面的话还没出口,嘴就被淡言封住,耳中听见淡言真人道:“走!”身子就被拉着朝洞口行去。

只见淡嗔身影一闪,便已拦在二人面前,冷冰冰地道:“三师兄,这次可由不得你了!”

淡言回头望着淡一真人,没有说话,瘦小的身体却如山岳一样屹立,淡一真人轻叹一口气,道:“三师弟说得对,那个孩子也骂得不错。我们既然以正道自居,又怎能强迫人家入门?”

姬别天愕然道:“可是,掌门师兄,那孩子——”

淡一真人一挥手道:“去吧,淡言!”

厚重的石门徐徐打开,一股清新的晚风吹拂进来,淡言朝淡一真人微微一鞠躬,拉着丁原绕过淡嗔走出古洞。

丁原只觉得淡言干燥粗糙的手里,隐隐传来一股股热力,便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淡言真人身形微顿,道:“我帮的是公理。”

丁原一怔,没有想到淡言真人这么回答他。于是又问道:“你不怕那些人因此记恨你吗?”

淡言真人徐徐道:“我只怕自己。”

虽然没头没尾,丁原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暗暗思量道:“这个老道士虽然迂腐一些,但也是个老好人。可惜好人总是被恶人欺负,方才那几个人便是这样。要是换做我,管他什么师兄师弟,只要待我不好,我一样骂他!”

“你要去哪儿?”淡言问道。

丁原想了想,却实在想不出自己该去哪里?

回那个小城里吗,又能做什么呢?若说回家乡,娘亲也早已不在,自己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用?而那个巴老三,应该也不会放过自己吧。茫然之下摇头道:“我不知道。”

淡言默然片刻,沉声道:“你可以留在我那里,阿牛人很好。”

丁原道:“住你那儿干么?跟你学功夫?”

淡言抬头望着苍茫夜空,徐徐说道:“随你。”

丁原叹了口气道:“你这人也算是不错,可惜其他的人太差劲了,都是一脸施舍的模样,我看了便恶心。其实我也挺想学点仙术什么的,但就是不愿意看到那些人得意的嘴脸。”

淡言真人不由得松开了丁原的手,低头注视着他道:“修炼是为了自己,不关别人嘴脸。”

丁原被他的话逗得一乐,刚才心头积压的怒气不觉都变淡了。

但看到淡言的神情却格外严肃,他见状立刻收敛笑容道:“你说得不错,学会本事都是自己的,干那些人屁事?”

淡言真人木讷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笑容,点头道:“若你想学,我教你。”

丁原凝视淡言真人奇丑无比的脸庞,忽然觉得他并不怎么难看,于是丁原忍不住再次问淡言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关照我?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收我入门?”

淡言真人淡淡地道:“别人不管,我觉得你不学可惜。”

丁原希望从他的话或者目光里,找出一丝虚伪与做作来,可是感受在心的,却是淡言真人简单而质朴的言语。

他猛地点头笑道:“好!我就跟你学什么狗屁仙术,将来也好替我娘亲报仇!不过我得和你先讲明白了,我可以叫你师父,但我不高兴的时候,随时可以走人,你们都不能拦我!”

淡言真人点点头,道:“好!”

丁原微笑道:“老道士,我们一言为定!”

淡言真人也不介意丁原这么称呼他这个未来的师父,也不当丁原是童稚之言。

只见他郑重其事的伸出手来,在丁原的手背上轻轻的一击,发出了“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第十章读书

第二天一早,晨曦微露。丁原在睡梦里,正见自己手持三尺龙泉宝剑,杀得巴老三几兄弟鬼哭狼嚎,跪地求饶,耳朵里却模模糊糊听见一个声音在焦急的催促道:“丁小哥,快醒醒!”

丁原不情愿的睁开眼睛,见阿牛站在床边一脸紧张正冲着自己叫嚷。他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抱怨道:“你叫我做什么,天色还早呢!”

“还早?”阿牛瞪大眼睛,道:“我和师父都已经起床一个多时辰了。丁小哥,你快起来,师父正等你漱洗好吃过早饭行拜师礼呢。”

“什么拜师礼?”丁原好奇的问道。

“就是拜我师父做你师父的仪式啊,我当年也做过的。”

丁原听阿牛说得有趣,忍不住一笑道:“哪有那么麻烦,我承认他是我师父,他承认我是他徒弟不就行了,还要行什么狗屁礼?”说着翻身又想睡。

阿牛急道:“不行的,一定要拜的!而且要到我们翠霞派历代祖师的灵位前去拜!”

丁原更不乐意了,道:“那些人只怕都死了几百年上千年,跟我有什么关系,不拜!”

阿牛听他这么评论本派先辈,吓得黑脸变白,急忙小声道:“别让师父听见,不然你就惨啦。”

丁原被他这么一闹睡意渐消,看他不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是绝不肯走的,于是坐起身道:“好啦,我知道了。不就拜师吗,偏弄得这么麻烦!”

草草漱洗吃过了早饭,师徒三人离开紫竹轩,阿牛还用一个竹篮装了香烛等祭祀之物。

此时山岚正浓,坐忘峰间云起雾涌,霞光万道。晨风柔和扑面,各种珍禽竞相轻歌,无数的奇花异草也开得正是满山竞艳。

三人走出紫竹林,这回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却看见林外依旧是郁郁葱葱,无限美景。

沿着山路上了一道小坡,前面呈现出一个偌大的山庄。

远远望去危楼林立,雕粱画栋气象万千。在山庄正面,是一座碧蓝的小湖,只见各色珍禽异兽,无不悠然自得沐浴在朝霞里。

阿牛和丁原并肩走在淡言真人身后,阿牛以前对这些景色就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也就罢了,丁原初次见到难免目不暇给,脚步频频放慢。

淡言真人也不催促,但就像脑袋后生了眼睛,始终和两个弟子保持着三四步距离。

阿牛一指那山庄道:“丁小哥,那便是我姬师叔的「碧澜山庄」,里面住了好多人呢。”

然后他看了眼前面的淡言真人,才低声凑到丁原耳朵边小声道:“不过姬师叔和师父的关系很不好,见面了也相互不理睬。他门下的弟子更不准到我们紫竹轩去玩儿。”

丁原心中一动,想起昨天在紫竹林里的几个人,莫非他们就是这个姬师叔的徒子徒孙?

又走一了段路,山势渐高,但两边的风景更加雅致。

碎石铺就的山径两旁苍松翠柏直参云天,抬头望去,那茂盛的枝叶就宛如插进了层云之中。树林里面不停传来清幽的鸟鸣,偶尔几头不知名的小兽,从脚下的草丛里窜出,瞬间又隐没在山石背后。

尽管山路颇长,丁原走来并不吃力,反而觉得身体里有一股浑厚的暖流,不停的循环流转,令自己身轻如燕,但自己想控制那暖流却又不行,只好随它。

山路尽头,一座巍峨的道观赫然耸立在坐忘峰顶,被七彩的霞光云雾缭绕,好像仙境里一般。

阿牛兴奋的道:“丁小哥,前面便是掌门大师伯所在的「翠霞观」了,我们要去供奉本派先辈灵位的「驻仙祠」,便在翠霞观里。”

说着三人沿阶而上,走到翠霞观门口,侍立在山门两旁的四名三代弟子,一起朝淡言真人、阿牛躬身行礼。

淡言真人微微点头就走进门了,可是阿牛却笑呵呵地朝两边作揖道:“别客气,大家免礼,免礼!”

丁原也不管他,跟着淡言真人身后走进观内,里面是一个足以容纳几千人的广场,不过现在倒没什么人。

穿过广场,曲曲折折走了不晓得几处回廊院落,来往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周围也变得愈发清静。但丁原很快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一路走过遇见几十个翠霞派弟子,但除非正面撞上无法避让,否则总是远远躲开。

有时候阿牛见到熟人开心的招呼,那些人只冷淡地瞧他们一眼,爱理不理的应上一声算是好的,多数人只当没听见。

丁原心头有气,终于忍不住说道:“阿牛,你和人家问什么好,没见他们都不理你吗?”

阿牛挠挠脑袋,憨厚一笑道:“没有啊,他们平时对我都很好,孙师兄上回还带我去老君潭游泳呢。我不会游水差点淹死,多亏他救了我。他们没理我一定是没听见。”

丁原心想,说不定是那些人知道你不会游泳故意欺负你,后来怕事情闹大才救了你,你被人出卖了还谢人家。

但他明白阿牛生性如此,也懒得多说什么了。

此时淡言真人在一座祠堂前面停了下来,门口两名弟子一起躬身道:“弟子拜见三师叔!”

淡言点头回应,走进祠堂。阿牛与丁原赶忙跟了进去,里面火烛高燃,香火旺盛。

在大殿中央供奉着三尊数丈高的金身泥像,丁原倒也认得,正是天陆道教传说中的始祖三清。

淡言真人在泥像前的蒲团上跪下,恭敬的点燃火烛叩首行礼,阿牛也在一边照做。丁原却站在一边没动,淡言真人居然也没管他。

祭拜过三清始祖,三人走进后堂,里面同样烟雾缭绕,火烛点点,但在其中供奉的却是近百个灵位。

阿牛小声说道:“丁小哥,这里就是供奉本派千年以来历代掌门和长老的地方,只有对本门有极大贡献的人,才有资格在这里竖立灵位,我们的师祖空寂真人虽非掌门,却也因为生前德高望重位列其中。”

说话间三人已来到空寂真人的灵牌前,比起其他的灵位,这里显得香火清冷许多。

淡言真人先跪下上香,而后对阿牛与丁原道:“跪下!”

阿牛闻言乖乖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词。

丁原却问道:“老道士,不跪成不成?”

这次淡言真人不再好说话了,沉声道:“不成!”

丁原磨蹭了半天,终于在阿牛身边跪下,旁边正挨着淡言真人。

只见淡言真人神情虔诚肃穆,低声道:“师父在上,弟子淡言营碌一生,于尘世无寸德,于本派无寸功,苟活人间,有负恩师教诲。今弟子欲收丁原为本派第三十五代弟子,不求他闻达于世,只求他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则弟子亦可告慰恩师,不然将全为弟子之过,求恩师见证!”说罢,恭恭敬敬在地上叩头。

一开始丁原还觉得好玩,但很快被淡言真人庄重诚挚的言语感染,脸上也不觉变得正经起来。

他在心中默默道:“我不管翠霞派为什么要收我这个莫名其妙的弟子,但我一定堂堂做人,不辜负一身艺业!”

他从小受尽世态炎凉,心中充满愤世嫉俗的念头。但毕竟年纪还小,听得淡言真人说的话,不禁在心中也渐渐的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做人,不然未免对不起人家。

但世事无常,很多时候,岂是才十二岁的丁原能够左右与预料的?

拜祭结束,师徒三人收拾好东西走出祠堂,外面的院落里依然是一片幽寂。忽然传来一阵人声,一大群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个正是姬别天,身后男女老少足有三十多人。

丁原眼睛也尖,从人丛中正找到昨天紫竹林里遇见的那几个人,其中那个少女今天却换了一身缟素衣裳,站在姬别天身后不远处。

那少女见到丁原也是一怔,先是下意识低下头,双颊不由自主红了起来,然后又悄悄抬头飞快的扫了丁原一眼。

姬别天与淡言真人迎面撞上,当着这么多人面不好不理,于是打个哈哈道:“三师兄,带那个孩子来拜祭空寂师伯吗?”

淡言真人道:“是!”

“今日是我先师飞天七十二年的祭奠,我正要带门下弟子前来拜祭,想不到遇见了三师兄。”

淡言真人点头道:“你忙!”

姬别天身子一侧,让开通路道:“三师兄请。”

淡言真人说了声“谢谢”,带着阿牛、丁原走出院落。丁原却觉得背后正有两道目光又一次一闪而过。

回到紫竹轩已近正午,用过饭后,淡言真人将阿牛与丁原领进他的竹屋里。

和丁原与阿牛住的屋子略略不同,淡言真人的竹屋有里外两间,外间似作厅堂使用,布置得极为简朴。

淡言真人在厅堂中央的竹椅里坐下,丁原和阿牛分立两边。

淡言真人喝了口刚才阿牛泡的香茶,对他说道:“你把门规说给他听。”

阿牛应道:“是,师父!”他清清喉咙道:“本派开山祖师传下门规九百九十九条,入门弟子务必谨记。”

“第一条:尊敬师长;第二条:友爱同门;第三条:勿结魔道;第四条:遵从师命;第五条:爱护晚辈——”

他念得轻松,丁原头也大了,心想要是把九百九十九条全部念完,天也黑了。

好在当阿牛说到第九条“戒生贪念”的时候,淡言真人打断道:“先就这总纲九条,剩下的将书给他自己记。”

阿牛应道:“是,师父!”

丁原松了一口气,以为接下来淡言真人该传授自己功夫了,谁知他又吩咐阿牛道:“去把书拿来!”

阿牛一路跑进里屋,很快抱了一堆书籍出来,迭得几乎高过他头顶。

丁原看着那些书,暗想:“这些不会就是翠霞派的仙术秘笈吧,这个老道士也许不喜欢自己讲给我听,便让我自己看了。幸好以前娘亲教我认了不少字,不然就出丑了。”

哪知道淡言真人淡然道:“这些都是天陆先贤留下的经史子集,还有道教的经典,你先学通这些。”

丁原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些书籍,问道:“不会吧,老道士,你让我读这些书?”

淡言真人点点头,丁原叫道:“我可是要跟你学功夫的!”

他自幼虽然聪慧强记,但唯独见了书本就头疼鼻塞。

淡言真人要他把这么一迭书全部学通,丁原的头顿时又大起来。

淡言真人道:“功夫要学,书更要读!”

“我不读!”丁原气愤的道,隐约觉着自己上了这个老道士的当。

阿牛道:“丁小哥,你还是读吧。师父是为了你好,当年我也读了整整五年的书,现在每天晚上还要花两个时辰看书呢。”

五年?自己岂不是可以考状元了?丁原差点被阿牛的话气昏过去,他一摇头道:“我不干!”

淡言真人道:“一页书换一句口诀。”

丁原闻言顿时觉得有希望,商量道:“一页书至少几十句话,只换一句口诀也太少了吧?”

淡言真人摇头道:“不少!”

“两句?”淡言真人没理他,丁原叫道:“我要下山,我不学了!”

淡言真人眼皮也没抬,道:“随你。”

丁原大步走到门口,阿牛叫道:“丁小哥,读书就读书嘛,只有多读书才明白做人的道理,才不会做错事情,混淆是非。”

丁原心中一动,嘴里却嘿嘿笑道:“谁说的,那些干尽坏事的恶徒,哪个不是饱读诗书的?”

阿牛的口齿岂有丁原灵巧,一下子就呆在那里挠着脑袋,心里觉得丁原好像也没说错。

丁原一脚跨过门槛,淡言真人还是没有反应。他站在那里想了想,回头一咬牙道:“好,一句就一句,这次不准耍赖!”

淡言真人点头道:“一言为定!”

丁原哼了声,没有回答。

淡言真人转头对阿牛道:“你督促他读书,他有不懂你告诉他。每天晚饭后我测试过再传口诀。”

阿牛见丁原改变主意十分欢喜,爽快的回答道:“是,师父!”

丁原没好气地道:“除了做应声虫,你不会说点别的吗?”

阿牛怔怔的挠脑袋,道:“遵从师命,这是门规教诲,有什么不对吗?”

丁原对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哼了一声。

结果阿牛果然遵从师父教诲,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卖力的“督促”丁原读书。

丁原捧着翠霞派的门规坐在小池塘旁边,每背一条,就伸手到水里戏弄几下游戏的金鱼。那两只仙鹤本也是丁原招惹的对象,可惜不管他如何挑逗,仙鹤永远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门规虽然有九百九十条,但四字一句,抬头无一例外是“本派开山祖师青霞真人诲谕第x条——”,故此也不难记。

丁原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靠着他天生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到了天黑时,居然将九百九十条门规全部背下。

有生以来,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努力的看了半天书,而且是一派的门规。

其实丁原心中就是赌着这么一口气,他越觉得老道士故意刁难他,反而激起丁原的好胜之心,毕竟他还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晚饭后阿牛收拾碗筷,淡言真人坐在桌边,测试丁原一个下午的成绩。丁原有心在老道士面前争口气,九百九十条门规居然一个也不打结,流利的从头背到尾。

淡言真人还是没什么表情,却把阿牛听呆了。

他脸上全是敬佩之色,羡慕道:“丁小哥真是厉害,竟然一个下午就记住这么多。当年我学习本派门规时,整整前后花了一个月的功夫。”说着连连赞叹摇头。

丁原瞅了淡言真人一眼,心中暗道:“老道士,这下你知道小爷不是那么好刁难的了吧?”嘴里却道:“这狗屁门规又臭又长,在我看来不要也罢。”

阿牛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扫帚松了去,道:“丁小哥,这门规可是本派开山祖师订下的,本派每个弟子都需要谨记遵从,你千万可别这么说。”

丁原哼道:“我说错了吗?青霞真人虽然了不起,但他说的每句话也未必全对。譬如本派门规第三条:勿结魔道,好像是在说正魔势不两立,不能相互往来。但是魔道中就没有好人了吗,正道中就不会有败类么?说出来,我第一个不信!”

“又譬如第二条:友爱同门,如果看见自己的同门正在为非作歹,我也要友爱为先?还是按照门规第一百九十一条:惩奸除恶来个大义灭亲?简直狗屁不通,自相矛盾!”

阿牛哪说得过他,嘴巴张了几下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私下里觉得丁原所说不是全没道理,但又隐约觉得他什么地方又不全对。可是偏偏不晓得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不管如何,哪有入门才半天的弟子大加编派本门门规的事情?

淡言真人自然知道丁原是在强词夺理,但他也不说破,反而淡淡说道:“门规是好的,坏的是人心。”

丁原一怔,脸上露出细细思索的神情。

阿牛道:“不过师父,丁小哥也真了不起,整整三十六页的门规,他一个下午就全背下啦。”

丁原嘿嘿笑道:“那也就是说,今晚你要传我三十六句本门心法口诀。”

淡言真人道:“背下未必懂得,行之更难。”

丁原瞪着淡言真人道:“老道士,你不会言而无信吧?”

淡言真人轻轻一抚掌,道:“阿牛,跟他说说本门「翠微九歌」心法的入门总纲。”

阿牛清清嗓子,道:“翠微九歌为本门开山祖师青霞真人所创王道心法,养天地正气,驱世间妖魅,生淡泊之心,远诸般欲念。心法依照修炼者所达之境界分为九部,是为九歌。”

“自入门至功成依序为:窥径、登堂、入室、观微、知着、通幽、坐照、相忘、大乘。每一境界各有不同奥妙天地,但皆需循序渐进,潜心修炼以悟心法之真谛,宇宙之玄机。”

“每跨一阶,则有无穷艰险应运而生,是为「九劫」,正魔两道亦皆有之。惟智慧毅力慈悲皆备而体天心者,方能度过劫难,凡翠霞门下皆需谨记。青霞宗师传九歌非为私念,但望泽沛后世,求万代之清明,切记切记!”

这段话阿牛说得朗朗上口,摇头晃脑。丁原晓得以他的口吻,是说不出这番半文半白、语重心长的话语,多半还是照搬了淡言真人或者其他什么人的训诫,甚至连说话的神态也一块儿学了去。

淡言真人待阿牛说完,又道:“所谓「九劫」,就是修炼者每进入上一层境界时所遇到的凶险,依次为金、木、水、火、土、空、幻、情、死,一旦度过死劫就可飞天化仙,但千古以来只有几人做到?而若不能克服此「九劫」,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全失;重则疯癫而死,化成朽土。你怕吗?”

丁原初时听得有点头大,但淡言真人这么一问,他反倒激起了好胜之心,一挺胸道:“我只怕有一天超过了你,你面子上不太好看。”

淡言真人罕见的微笑起来,徐徐道:“但愿如此。”

第十一章打坐

当下,阿牛便口授丁原“翠微九歌”第一层“窥径篇”中的开卷三十六句。

照阿牛的说法,“窥径篇”合计一千八百九十七句,两万六千五百五十八字。资质聪慧者三年可成,愚笨者五年可成。

丁原以为以阿牛这样的死脑筋,非要学个六七年不可,没想到阿牛自己说,他当时只用了两年零三个月。

丁原心中不禁大感意外,暗想他也不是真的全笨,多半是生性太过纯朴,被人看笨了而已。

他却不知道,阿牛固然不像旁人眼中的那般木讷,但更要紧的,是这个混小子天生一股强劲,对淡言真人的话又言听计从,不打折扣。

淡言真人要他做十次,他绝不敢少一次也绝不多一次。哪怕淡言真人要他在地上翻五个跟斗,他绝对不会问为什么,只会笑呵呵照做。

如此心无旁骛,果真老天不负有心人,使得阿牛的修为早达到了“观微”境界,远超出同龄者。况且他天生纯朴,了无杂念,故此每回遇劫时,也比别人轻松许多,浑浑噩噩也就过去了。

那三十六句口诀文字晦涩,语意难懂,丁原也要听了三遍,才全部分毫不差的记下。

他以为淡言真人会对这三十六句口诀详加解释,哪知淡言真人却带着阿牛练功去了。

换成别人说不定就要开口询问,但丁原见淡言真人不肯多说便也不问,径自回到自己屋里,学淡言真人的模样双腿盘坐在竹床上。

他心中默诵“窥径篇”的第一句,“心凝丹田起熔炉,神思物外化元空”,思索其中涵义。

“丹田”他是知道的,至于“物外”,模模糊糊也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什么叫“起熔炉”,什么是“元空”,这中间又如何“凝”,怎么“化”,丁原却不知道了。

这“窥径篇”因是修行翠微九歌心法的入门篇章,可谓百丈高楼之地基,故此章节最长,字数最多。然而这两万六千五百五十八字可谓字字珠玑,不仅半字不可更换,也不可增删。

青霞真人传下此诀时,也只是一个总纲架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意味深长,奥妙无穷。

按照一般惯例,都应是师父先传授了口诀,再仔细解释给弟子知晓。但如此千年流传,从嘴到耳又从耳到嘴,人人理解体会本不尽相同,其中谬误疏漏在所难免。

故此淡言真人别出蹊径,干脆什么也不给弟子解释,让他们自己体会。如此一来,可苦了那些不明就里的徒弟,还以为师父挟艺自重,不肯尽心传授。淡言真人又不愿意说明,误会自然越生越多。

也只有阿牛这般的直肠子,才对淡言真人奉若神明,毫无怀疑,反而能够深体个中三昧。

丁原和阿牛自然不同,但有一点却是一样的,就是都一般的倔强。因此虽然他以为淡言真人是在有意刁难自己,但越这样他越不肯低头认输,只苦苦求索三十六句口诀的涵义。

有好几次他思虑良久,依旧弄不明白口诀中那些古怪字语的意思,本想去找淡言真人问个明白,但一想到老道士半死不活的模样,丁原便硬生生忍住了。

如此一直静坐到后半夜,丁原前后推敲印证,自觉弄懂了三十六句口诀的十之八九,只有几处犹存疑惑。

他阖起双目,两手虚抱丹田,深深吸了一口气,依照口诀第一句“心凝丹田起熔炉,神思物外化元空”修炼了起来。

丁原松弛全身,心神尽皆凝聚于丹田,果然觉得里面有一团暖洋洋的炉火在燃烧,不禁心中一喜,但杂念一生便又感觉不到了。

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四十余天前,先后服下了以天地珍品炼制的无忧丹与九转回天金丹,更有翠霞六仙以三十六日功夫授以六合回春,从此脱胎换骨,凭空多出一个甲子的仙家真气。

如果换成旁人,要感受到“熔炉”生起,少则数日,多则上月,哪有这般轻易!

丁原也不管这么许多,再次收拾心神进入丹田,渐渐又感觉到那团炉火。渐渐的,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炉火奇妙的窜动里,完全忘却身外之物。

不知不觉中,他便进入了口诀第二句,“念及无明动天息,自有正气上晴空”的境界,一道若有若无、似可控制的暖流渐渐凝聚,在丹田里随着丁原潜意识的驱使朝上飘浮。

依照常理,要生成这么一丝若有若无的仙家真气,至少也需三月之功,但丁原本身就具备了六十年的深厚功力,要找出这么一丝真气来,简直是小事一桩。

这就好像一个小孩想举起百斤重物,非要经过刻苦磨练,而一个壮年力士做起来却轻而易举。

事实上,以丁原目前功力,一口气修行到“知着”境界并非难事,但如此有失根基之巩固,更无法细细体会到前四个境界的奥妙之处,所以淡言真人有意借着口诀传授的句数限制,令他得以循序渐进,避免过于急功近利。

这些用意,丁原小小年纪自不明了,但也亏这样,才奠定他在此后超凡入圣的仙师根基。

在物我两忘中,丁原已修炼到口诀的第十七句,也偏巧在这里出了岔子。

起先对于第十七句所说“抱守元一冲地关,金水横生接天岸”,丁原就不甚明了了,只是不愿意低头去问淡言真人。待修炼过第十六句后,他依着自己的揣摩,硬是驱动丹田内那道真气逆转,却无意间犯下大忌。

要知正道心法最讲究体会天心,顺应自然,故此所有功法中都绝无逆运一说,翠霞派的“翠微九歌”亦不例外。

丁原没人指点,更无人在一边护持,却胆大妄为,强行逆运真气。

若是他果真是个毫无根基的初学者也就罢了,因体内真气几乎若无,最多也就是吐血昏厥。可是他偏偏拥有一个甲子的仙家真气,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正觉得丹田一阵灼痛,贮藏在其中的六十年功力便宛如洪水开闸,在逆运真气的刺激下翻江倒海,四处窜流。

丁原情不自禁浑身抖动起来,他心知不好,想控制住野马奔腾的真气,但已完全失去控制。

丁原并不晓得这便是修炼之人最恐惧的“走火入魔”,他并不算太害怕,只当是自己一时疏忽出了点小问题,于是努力平心静气,设法引导那些在自己体内经脉里奔流呼啸的真气。

但他哪还能控制得住?原本温暖如春水的真气越来越热,渐渐灼痛丁原全身的经脉,眼看就要不可收拾。

就在此时,丁原只觉背上一暖,一只手掌贴在了自己的大椎穴上,接着一道浑厚圆润的仙家真气,源源注入了自己的体内。

那道真气也不拦截丁原经脉里乱窜的内息,只是顺着丁原的任督二脉缓缓游走,不断引导失控的真气顺行。

丁原渐渐觉得好受了些,胸口窒闷欲呕的感觉也消失了。

丁原放下心来,就想寻找刚才自己一直引控的那丝真气,可是念头一动,就听见背后淡言真人低声喝道:“别动!”

原来是淡言真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子,见丁原情形不对,所以出手护持。

以淡言真人的修为,要将丁原走火入魔的六十年功力全部收服也非容易,整整花了一个时辰,那些逆行的真气才渐渐平复下来,回到丹田。

淡言真人收了掌,丁原睁眼一看,窗纸上已透着白光,原来山中无岁月,不知不觉里自己竟已坐了一晚。

淡言真人下了竹床,徐徐说道:“白天读书,晚上再继续修炼吧!”

丁原抗议道:“可我还有一半没有修炼呢!”

淡言真人也不理他,瘦小的身影推门而出,看上去略有些疲惫。

丁原心念一动,领悟道:“我刚才修炼出了岔子,他哪有这么巧,刚好就进了屋子瞧见,定是早就守在一边了,只是我专心练功,茫然不晓得而已。看来这个老道士虽古怪,却也并非一昧刁难我,说不定倒是怀着什么好意。”

这么一想,对淡言真人的怨气消了几分,好感也多了一点。

早饭吃过,淡言真人飘然出门,说是找什么老友下棋去了。这样古怪的人居然也有朋友,不知道那个朋友是否更加古怪?

阿牛拿了一本《求知录》给丁原,说这是淡言真人交代的功课,晚饭后要测试。

丁原拿起两百来页的书随手一翻,头便大了不少,但想到要靠这个换取口诀,也只好硬着头皮啃了。

经过昨天一晚,他已体会到修炼“翠微九歌”的乐趣。

虽然只练习到第十六句,但已感觉其中自有天地,引人入胜,不知不觉中欲罢不能。

说来也怪,昨晚没睡过半刻,现在却半点也不累,反而觉得精神大好,精力旺盛。

和昨日一样,丁原捧著书靠在池塘边的一株古树上,双脚脱了袜子探进水里,有口无心的念著书上语句。

《求知录》乃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先贤文定章写着,专为初通文字者研习以增长见闻。故而所用文字并不深奥,深入浅出,行文清新。

丁原读起来,倒也不难,可惜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三十六句口诀,更是苦思冥想那一句“抱守元一冲地关,金水横生接天岸”的真义。

日头徐徐西去,眼看到了下午,丁原也只看了三页,比昨天相差甚远。不过他也不着急,至少那三十六句的后面半部分自己还未修炼。

忽然耳际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叫声:“喂!”

丁原一怔,抬头看见昨日在驻仙祠遇到的那个少女。

今天她又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裳,在云雾缭绕里显得格外明艳。那一只叫做“彩儿”的鹦鹉,乖乖停在主人肩头,瞪着小眼瞅着他。

丁原看见她就想起紫竹林里的遭遇,没好气地把头低下,继续看书。

少女等了一会儿见丁原不理她,咬咬嘴唇又道:“喂,你叫丁原,对不对?”

丁原冷冷扫她一眼,终于开口道:“干么?”

少女哼了声道:“你前天欺负了我的彩儿,还没有向它赔礼。”

丁原一听微微冷笑道:“你就为这个来的?”

少女轻轻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偷偷跑来找丁原,只觉得那天他把自己弄得那样狼狈,就此放过他未免太便宜了。

又觉得这个野小子虽然可恶,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味道,至少不会像身边那些同门一样,一昧讨好奉承自己,绝不敢忤逆自己半点。

丁原低下头,望着书本,淡淡道:“我不会给一个畜生道歉,况且是它先戏弄我的。”

彩儿闻言立刻叫道:“坏东西,坏东西!”

少女见丁原又将头低下,心中有气。她虽然不过二七芳华,但已蓓蕾初放,艳色动人,周围年青男子见到她时,无不或明或暗都要拼命多望几眼,偏这个野小子只当自己是空气。

但不晓得为什么,她雪白的脸颊悄悄红了起来,低声道:“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那天把我压在地上,人家可是女孩儿。”

丁原怔了怔道:“那也是你先动手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少女没想到丁原还是不认错,气得一跺脚道:“你这人怎么如此蛮不讲理?”

丁原哼道:“怎么,又想动手教训我?怎么没把那三个保镖带来?”

少女沉默片刻,轻轻咬着樱红的嘴唇,轻声道:“他们都在练功,我是瞒着爹爹偷偷溜出来的。”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走吧,我还要看书呢。”

少女闻言不禁又恼怒起来,她自幼被人众星捧月,今天却不知怎么会如此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哪知对方毫不领情,反要将自己赶走。可是心中怨怒虽生,脚下偏偏挪不开步子。

见丁原把目光投到书上,她也扫了两眼,不由得诧异道:“这不是文定章的《求知录》吗,你怎么在看这书?”

少女不过是无心询问,无形中却又伤了丁原自尊。

他冷笑了一下,眼皮也不抬便道:“这是野小子看的书,自然不入你大小姐的法眼。”

少女脸上又是一红,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淡言师叔祖应该教你本门心法才对,怎么会拿这么一本书要你看呢?”

这个问题也正是丁原恼火的地方,他漠然回答道:“我的事情似乎不劳你如此关心。”

少女终于变色,怒道:“你——”

丁原抬头,孤傲清澈的目光注视着她,不动声色问道:“我什么?”

少女的目光与丁原的眼神一触,到嘴边的话却又难以出口。最后猛地一跺脚,恨声道:“野小子,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了!”说罢转身奔了出去,差点迎面撞上挑水回来的阿牛。

那鹦鹉在主人头顶盘旋了几圈,继续冲着丁原骂道:“不识好歹,坏东西,坏东西!”

丁原被这么一打扰,更无看书心情。正巧阿牛走过来茫然问道:“丁小哥,雪师侄女来做什么?”

丁原没好气的回答道:“我怎么晓得?”

“可我看见她好像在流眼泪,不是刚才这里山风太大了吧?”

丁原一怔,问道:“你说她哭了?”

阿牛挠挠脑袋道:“是不是哭我不晓得,不过应该不会吧?她是姬师叔最宠爱的孙女,人人都当她是小公主一般,谁敢惹她不高兴?”

丁原心想惹了又怎么样?只随口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阿牛想了想,道:“好像叫姬雪雁,不过很少有人直接叫她名字的。”

丁原轻轻“哦”了声,便不再说话。

当晚淡言真人直到晚饭后才回来,丁原将日间记下的五页《求知录》背了,却没有昨日那般流利顺畅。

丁原背诵完毕,本以为淡言真人会像昨天那样让阿牛再传他五句口诀,哪知这老道士却问道:“「六问而得真」,这里的真是什么意思?”

丁原一天只管有口无心的背诵,哪里想这许多,当场张口结舌回答不出。

淡言真人用深邃清澈的目光凝视着他,徐徐道:“今天不算,明天重来。”

丁原抗议道:“为什么?”

淡言真人淡淡回答:“读书,不是背书!”说完,这个老道士径自领着阿牛又出屋去了,把丁原一个人留在厨房里。

丁原回到自己屋里在竹床上坐下,心中骂道:“老古董,你以为小爷是好欺负的吗?你故意刁难于我,我偏不低头求你!”

想了一会,气渐渐消了些,他盘腿阖眼又进入静修。

这次比昨晚又顺畅熟练许多,很快便修炼到第十七句口诀“抱守元一冲地关,金水横生接天岸”。

丁原有了上次的教训,谨慎不少,他凝神丹田,徐徐引导那丝真气顺流而行,再不敢贸然逆运。

那丝若有若无的真气,在丁原的控制下缓缓运行,在丹田里不知不觉转过了三圈,蓦地突然一滞,飘悬在半空,逐渐凝聚成一团,宛如一颗小滚珠般在丹田里滴溜溜打转。

丁原心里一惊,以为什么地方又出错了。那丹田内暖洋洋的炉火,好像承受不住小滚珠的重量一般,小滚珠不由自主的慢慢下沉,直撞地关。

丁原不敢乱动,小心翼翼的引导着小滚珠,却感觉腹部一热,小滚珠已经触底,消融在丁原丹田底部蕴藏的真气中。

丁原念头未起,阳消阴生,小滚珠消融之处,油然升起一股涓涓清流,凉凉的好不舒服。

那道清流迅速朝两边流淌延伸,就像河水般在他的丹田里流动,直上峰顶。

丁原一喜,心道:“看样子,这就是所谓的「横生金水」了。”

这也是丁原福泽深厚,天佑此子。

他虽然不晓得“地关”、“天岸”是何意思,亦不知“金水”何解,但借着福至心灵,竟然第二次尝试便顺利过关,化解了“窥径篇”中第一个关隘。

他小心翼翼尝试着控制那股清流,集中全身意念凝聚在它之上,耐心的引导它顺着丹田内炉火窜动的方向朝上游走。

几经失败,丁原终于控制住这道清流,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聚精会神的将它引向丹田上方。

此后十九句口诀势如破竹,几乎未费什么周折便顺利大功告成。

待丁原收功睁眼时,一缕晨曦已映射在窗纸上。

他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自己神清气足,双腿盘坐了一夜,竟也丝毫没有麻木感觉,心情因此也是大佳。

丁原心中暗暗思忖道:“这三十六句口诀,虽然有些不知所云,故弄玄虚,却也真有点名堂。原来这般打坐修行也挺有趣,怪不得那么多世人想修学什么仙术。今天说什么也要想法子把老道士后面的口诀给套到手。哼,他越是想为难我,我越要争这口气!”

他出了竹屋到厨房里漱洗干净,却只见到阿牛一个人,不禁问道:“阿牛,老道士跑哪去了?”

阿牛给丁原盛了一碗粥道:“师父已经出门了,他走时候交代我告诉你,今天上午你不用读书了。”

丁原一怔,隐隐觉得又有什么阴谋在里面,问道:“老道士转了性,大发善心了吗?”

阿牛睁大眼睛楞道:“师父他老人家一向很好啊?他怕你一直读书又辛苦又枯燥,所以要你上午在书房里练字,每练一页,便可换一句口诀。”

丁原学阿牛的样子挠挠脑袋,咕哝道:“就这个老道士,花样最多。”转身走出厨房。

阿牛正在擦桌子,突然听见隔壁书房里传来丁原的声音道:“老道士,算你狠!”

原来丁原手中拿着一支三尺长的铁笔,尾端还坠着一粒黑乎乎的铁球,却偏偏要写小纂!

第二集 翠霞仙恋

第一章碧潭

光阴荏苒,丁原不知不觉在紫竹轩已住了半年多,看着秋去冬来复又春暖花开,他的个子也迅速窜长,几乎与淡言真人平头。

开春后,丁原便顺利度过“金劫”,进入了“登堂”境界,此时,他已控制真气在全身经脉游走,只是那道真气尚十分微弱而已。

《求知录》早被丁原背的滚瓜烂熟,如今他整日手里捧的是《诗林诗话》,却也看了大半。至于他用来练字的铁笔,把尾端坠着的圆球又加大了半分,不然一个上午写上十来页蝇头小字对丁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经过半年练字,丁原早掌握了其中的诀窍,也明白了淡言真人的用意。原来借助那支粗重的铁笔,丁原在写字时需聚精会神,配合丹田运气方能控制自如。

只要自己被身外事物分神,心中杂念一起,力道便无法掌握,纸上不是一滩墨渍,就是蚯蚓迤逦。

这半年他也不再提起要走的话题,虽然有时候对那个老道士忿忿不平,但看在翠微九歌的分上也忍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紫竹轩半年来几乎没有生人来过,多数时候自己只有和阿牛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如果阿牛性情活泼些也就算了,但这个家伙成天只晓得干活练功,丁原有时逗他玩也只是憨憨笑过,弄的丁原老大没趣。实在气闷了,就乘阿牛不留神,偷偷溜出紫竹林漫山遍野的去玩,顺便再弄些野味偷偷解馋。

阿牛虽然每次都要埋怨几句,但也不会告诉淡言真人,久而久之,丁原胆子更大了,经常一个人跑到天快黑才回来。不过这也没太耽误他的修炼进境,毕竟要把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整日栓在人迹罕至的紫竹轩,也着实为难了他。

阿牛从冬天起就开始练剑,淡言真人传授他的是翠霞派入门的“碧澜三十六式”。据说这套剑术其他入门弟子在第三年就可以开始练习,偏偏这个规矩在紫竹轩是行不通的。

起先丁原吵着也要和阿牛一起学剑,淡言真人只说不行,气的丁原又大骂“老古董”、“老顽固”,但也不再央求于他。甚至阿牛练剑的时候他也忍着不偷看,硬是赌着这么一口气。

这天风和日丽,丁原在书房里写了三页小纂,只觉手臂微微发麻,便放下笔来。左右无聊他忽然想道:“今天那老道士又出门去了,阿牛现在亦出门砍柴,我不如乘机溜出去玩玩。反正老道士传的口诀我尚有三十一句来不及修炼,也不急着跟他讨要后面的。”

他想到做到,穿过紫竹林朝山下走去。沿着幽静的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前面一处山坳里楼宇参差,那是罗和居住的“飞瀑斋”。丁原当然不会去那儿,远远绕过朝东行去。

不一会儿水流声渐起,远处山梁上一道银白的瀑布挥流直下,在百丈高的地上汇聚成一个碧波荡漾的幽潭。但见水雾升腾,玉珠飞溅,宛如一幅仙境画卷。

抬头望去,罗和的飞瀑斋,正巍峨伫立在山梁之上,沐浴于一片云岚中。

丁原站在碧潭边的山石上,脱去衣裳放在石头底下压好,只留了一条裤衩便跳入潭中。此时正是仲春,水依旧冰冽,但丁原全身真气流动亦不觉冷。

这碧潭里有不少鱼虾嬉戏,丁原半个多月前曾来过一次,捕了好几条鱼中午饱饱美餐一顿。这些天淡言真人一直没出门,丁原苦忍到今天才有机会溜出来。

他先舒舒服服洗了一把澡,然后一个猛子扎到碧潭深处畅游起来。

正玩的开心,耳朵里忽然听见隆隆瀑布声里有一少女的声音不耐烦的说道:“赵师兄,碧波潭已到了,你有什么事情便快说吧!”

丁原听出像是姬雪雁的声音,心里一惊,觉着自己这个样子被她看见可不好。蓦然想起,自从上次她被自己气走后,果真再没来过紫竹轩,倒给自己省了不少麻烦。

他悄悄游到潭边一块硕大的山石后隐身,就听见脚步响起,有两个人走了过来。

在瀑布撞击山石的雷鸣轰响里,常人本不能听见这细微的脚步声响,甚至也听不清旁人的话语,但丁原内家仙气初有小成,耳目远比一般人聪慧许多。

就听那赵师兄道:“雪师妹,小时候我经常和你到这碧波潭边玩耍,还抓了许多小虾,你记得么?”

丁原听到这个声音就觉得耳熟,一下子想起那日在紫竹林出手殴打自己的人中便有他,不由久久沉寂的怨怒兜底翻起。

姬雪雁哼了声,冷冰冰道:“你执意将我邀到这儿,就是想说这个?”

那赵师兄沉默半晌才道:“当然不是,我觉得这半年来你一下子对我冷淡许多,也不怎么搭理其他师兄弟,只说自己要专心练功。可是很多时候我都看见你一个人在发呆,偷偷的脸红。”

姬雪雁怒道:“你胡说,我哪里有?”

赵师兄叹了口气道:“你瞒不过我的,蒙师父收留,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对你的脾气性格我再清楚不过。我知道,你一定是心里有了人,对不对?”

丁原一奇,心想这般凶巴巴的小姑娘也会喜欢人吗,不由小心的探出小半个脑袋,朝两人望去。就见姬雪雁半坐在一块光滑的山石上,半年不见,出落的越发俏丽,冰肌玉骨,风姿迷人,让丁原看的也是一呆。

听见赵师兄所说,姬雪雁雪白的玉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低声道:“你别乱猜,我从未想过喜欢谁。”

“你还想骗我?”赵师兄微怒道:“那个人是谁,是齐师兄,邬师弟,孙师弟还是黎师兄?”

他一口气报了一长串名字,姬雪雁只是紧咬嘴唇不说。

“难道是上次来的屈箭南?”赵师兄不肯死心,继续追问道:“他是越秀剑派掌门屈痕的独孙,生的又是一表人才。在碧澜山庄住的那半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要找你切磋剑法,莫不成是他?”

丁原心道:“这个姓赵的小子真是奇怪,非要问出人家喜欢的是谁?就算说了又能如何,反正看样子不会是他。再说这个母老虎有什么好,颐指气使,刁蛮任性,离她远点才是福气。”

那边姬雪雁还是不出声,一双粉雕玉琢的纤手轻轻拨弄着山石旁的青草,明眸中透着一丝迷茫。

那赵师兄只当自己说对了,大叫道:“果真是他!我赵卓杉除了家世有哪一点不如他,你却毫不在意我们十多年来青梅竹马,偏偏喜欢上那个白面书生?!”

他脸上赤红,青筋爆起,模样十分可怖。

姬雪雁似被他的怒吼从沉思里惊醒,见他模样秀眉微蹙道:“你别胡说八道,谁和你青梅竹马了?那个屈箭南更是不关我的事,连他长什么样子我也已经忘记了。你要是再纠缠不清,我便告诉爹爹!”

赵卓杉一听姬雪雁亲口否认喜欢屈箭南,大喜过望也没多想其他,连声道:“是真的,雪师妹,真的吗?”

姬雪雁不耐烦的扫了他一眼,站起身来道:“这下你该满意了吧,赵师兄。”声音比刚才更加冷淡。

赵卓杉痴痴的望着姬雪雁,涨红着脸道:“对不起,雪师妹,我只是、只是——”

姬雪雁看他忽喜忽悲的样子,心里一软,幽幽叹口气道:“赵师兄,我已经不是十岁的小姑娘了,你对我的心意我自然知道。可是我从来就把你当作自己的兄长一般,绝没有其他的念头,我希望你也不要想歪了。”

赵卓杉听呆了,好像一下子无法接受,他楞了许久才艰难的说道:“雪师妹,你的意思是说,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

姬雪雁点点头道:“而且今后也不可能,有谁会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呢?”

不晓得为什么,听到这里,丁原忽然想起那个一直叫着“丁哥哥”的小女孩,现在她一定已经忘记自己了吧?

想想也是,自己不过是尘世里的一粒细沙,甚至是许多人眼里的垃圾,有谁会牵挂自己呢?

他却不知道,在万里之外的聚云峰上有一个小女孩,正默默祈祷她的“丁哥哥”安然无恙,一生平安。

“不可能!”赵卓杉叫道:“你以前一直喜欢和我一起偷偷溜出去玩的,有时候连邬师弟他们也不带,不可能的!”忽然,他瞪大眼睛盯着姬雪雁道:“你告诉我实话,其实你心里还是有了别人对不对,不然你不会对我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姬雪雁神色转冷,漠然道:“你为什么一定要逼问我?好,我告诉你,我心中的确有喜欢的人了,但这个人既不是你,也不是你认识的人,你绝猜想不到他是谁!”

赵师兄脸色铁青,大声叫道:“他是谁,快告诉我?

就算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

姬雪雁玉容现出厌恶神情,扭头哼了声道:“我没空陪你瞎扯,我要回去了。不然爹爹发现我不见定要斥责。”

“雪师妹!”赵卓杉见姬雪雁要走,情急之下伸手一把拉住她的衣袖。

姬雪雁面若寒霜,冷冷道:“赵师兄,你想干什么?”

赵卓杉迎面撞上冰冷的眼神,不禁一阵心虚,嗫嚅道:“我——”

就在这个功夫,每个人的耳朵里都清晰的听到“当、当、当——”六声钟响,悠远而平缓。

姬雪雁和赵卓杉的脸色同时显现诧异,赵卓杉借机松开手道:“是本门的‘铜雀钟’,连响六声是召本门所有在山弟子集合,定是出了大事!”

姬雪雁瞪了他一眼道:“还不快走!”说话间,头顶忽生一道狂风,竟是一团绛紫色的身影,从百丈崖顶飘飘下坠,正朝着碧波潭降落。

丁原自也看见,心中疑惑道:“是谁活腻味了想跳崖自杀,可别砸在我头上。”

姬雪雁与赵卓杉也是惊疑不定,驻足抬头观望。

那团身影稳稳当当落在碧波潭上,竟然凌风踩踏水面并不沉下。

三人从各自不同角度打量,却见这个天上来客满头红发,相貌丑陋,一对獠牙更是突出嘴外。大约五六十岁的外貌,短短的颔下胡须也是火红,右手握着一根拐杖。在他的衣裳上有好几处破裂,隐隐渗着血水,紧紧贴在身上。

赵卓杉见他相貌古怪,形迹可疑,横身拦在姬雪雁身前喝道:“何方宵小,竟敢闯我仙山?”

那红发之人目光扫过姬赵两人,喉咙里挤出“唧唧”

的怪笑道:“你们是姬老鬼的徒子徒孙吧,撞到我老人家也活该你们倒楣。”

姬雪雁听他这样编排自己祖父,心中不悦,冷哼道:“你这老怪物又是谁,敢骂我爷爷?”

红发人闻言眼睛一亮,“唧唧”笑道:“原来你是姬老鬼的孙女,好,好!”

姬雪雁被他古里古怪的眼光看的全身不舒服,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厌恶,娇声叱道:“好什么?我看你形迹鬼鬼祟祟,定不是好人,看剑!”

她玉手飞扬,一道赤色剑光冲天而起,人美如玉剑如虹,化作一团火红霞光,直刺红发人。这是姬雪雁新近才学会的“飞瀑十八剑”,其中运用最好的便是这招“银河倒卷”。

红发人伫立在水面上纹丝不动,神态里流露出一丝赞赏,啧啧道:“不错,这招像点样子。”说话间,他双手姬雪雁初生牛犊毫无畏惧,宝剑“雪朱”在真气催动下,光芒爆涨,直劈疾射而来的丝光。

但那两道亮银丝光飞到半空突然爆散开来,裂变成千万缕几乎用肉眼无法分辨的细丝,层层迭迭罩向姬雪雁。

“雪师妹小心!”他已依稀认出这是天陆驰名的魔道邪宝“三千红尘丝”,若是这样,对面那红发人便该是天陆九妖之一的“赤髯天尊”。

此公威名之盛,几乎不在号称“九妖翘楚”的红袍老妖之下,因四十年前触犯正道众怒,被群起追杀才不得不消隐,没想到又出现在翠霞山。

姬雪雁亦从“三千红尘丝”中,认出这个红发人居然是恶名卓著的“赤髯天尊”,但周围阴风呼啸,丝光乱舞,要退已是不能。惟有背水一战,依仗祖父赠给自己的寿诞礼物雪朱与那老怪周旋。

经过十余年苦修,姬雪雁已经达到“观微”境界,比赵卓杉等同门师兄弟至少高出一个层次。而那雪朱宝剑更是仙家法宝,遇水辟水,逢邪镇邪,为姬别天早年佩剑,自然不同凡品。

姬雪雁心知自己遇上强敌,将功力提升到十成,雪朱发出清脆鸣响,红光大盛。

但听得“丝丝”声不绝于耳,刹那之间,数十道卷向姬雪雁的银丝被雪朱迎风割断,化作风中漫天飞絮。然而,“赤髯天尊”袖口里发出的“三千红尘丝”何止这点?依旧层出不穷的横空飞舞,朝姬雪雁的娇躯团团收缩。

那边的赵卓杉刚一起身,就听耳边像炸雷一般,响起“赤髯天尊”的吼声道:“快滚!”头顶妖风大作,那把刚才看来还平淡无奇的绛紫色拐杖,在“赤髯天尊”真言念动中直飞云天,发出阵阵紫光,瞬间竟变得十丈多长的擎天巨柱,朝赵卓杉当头压下。

赵卓杉大惊失色,叫道:“紫檀杖!”慌乱间急忙驭剑封架,只求逃过一劫。

只听“铛!”的一声,赵卓杉手中长剑寸寸碎裂,一股阴冷的魔气透体而过,将他震得飞跌出去。好在“赤髯天尊”大半精力放在了姬雪雁那边,否则全力施为底下岂有他的命在?

饶是这样,赵卓杉也飞出十数丈远,口中紫色血沫喷了一串,原来是紫檀杖中蕴藏的剧毒攻心。一个照面交手之下,赵卓杉心魂俱裂,也不顾姬雪雁依旧在三千红尘丝的包围中,忙不迭挣扎爬起朝山道跑去,连头也不敢回。

连“赤髯天尊”也看不过眼,不屑的道:“孬种!”

但也不追,只收回紫檀杖。

丁原虽本来就对赵卓杉无任何好感,甚至有些厌恶。

但见先前他一片痴心姬雪雁却毫不领情,不觉他有些可怜。然而见他危急关头竟然全然不顾姬雪雁,只管自己逃命,忍不住心中也发出不屑笑声。

他乍见“赤髯天尊”心中也着实有些惊诧,但这个时候又实在不宜现身。且不说自己裸露着上身,就是刚才自己偷听的那段对话就了不得。就算那两人现在不为难自己,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给他惹麻烦。

但是他更没想到这个长相堪与老道士媲美的老怪物竟然这般棘手,不仅姬雪雁岌岌可危,赵卓杉更被吓的落荒而逃。

可那赵卓杉没逃出十丈远,却突然惨叫一声,狂吐一口鲜血,身上皮肤眨眼间变成绛紫色,隐约闪着斑斓彩光甚是恐怖。

他的身躯慢慢软倒,碰触到的青草立刻枯萎变黑。

丁原看的都忘了缩回脑袋,暗暗咋舌道:“这个老怪物究竟用的什么剧毒,竟这般厉害?”可他的念头还没消失,赵卓杉身上冒起淡紫色的轻烟,随风发出一阵腐臭,闻者欲呕。

“哧哧”声轻轻响起,赵卓杉的身体连带身上衣物,被一种自体内流淌出的紫色液体腐蚀,顿时化作飞烟,弹指之间,连骨头也没剩下。

那边的姬雪雁听见赵卓杉的惨叫,不禁微微一分神,正看见这诡异恶心的一幕,当下心神俱震,体内真气顿时一滞。

就这么一疏忽的功夫,那上千道细丝如附骨之蛆粘了上来。先是雪朱剑被缠住,继而她全身上下都被一根根亮银丝光缠绕上。

姬雪雁大骇,奋力催动雪朱剑以求解困,可是她的手足亦被那细丝卷裹粘连,能够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就宛如一只正在作茧自缚的春蚕。

更加可怕的是借着那亮银色的三千红尘丝,“赤髯天尊”发出一波波冰寒剧毒,潮水一样向姬雪雁涌来。她虽然接近全力运功抵御,怎奈两人的修为相差实在太远,很快便力不从心,欺霜胜雪的俏脸隐隐被笼罩上一层绛紫光华。

姬雪雁想呼救,但惊骇的发觉自己已经无力再发出声音,手脚渐渐麻木,雪朱剑更已差不多失控,全凭一股灵性支撑。

她心中忍不住绝望,明眸水光荡漾,想道:“难道我真要死在这里?连爹娘的最后一面也见不成?都是我自己不好,鬼使神差的跟赵师兄跑到这个荒僻无人的地方。要是我死了,爹娘还有爷爷他们一定会伤心欲绝吧,可是那个人却定在庆幸一个任性刁蛮的小姑娘终于可以不再纠缠他了——”

想到这里心头更酸,越发无法抵御三千红尘丝的攻势,整个人已逐渐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她能坚持这么长时间,固然因为本身根基深厚,修为超出同辈很多。但另一方面却是“赤髯天尊”先前已受伤,功力未免打了折扣,否则怎可能容许一个少女将自己拖于险地这许久?

眼看就要制伏姬雪雁,他心中颇是得意,方才在翠霞观里闹的灰头土脸的怨气,稍稍舒解。不过“赤髯天尊”

也不想真就这样杀了姬雪雁,毕竟她是姬别天的孙女,身价与那个普通弟子不同。如果擒获了她,多少也有和翠霞派讨价还价的斤两。

这些情况丁原在水里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他此刻也正是天人交战的紧要关头。

姬雪雁危在旦夕,自己作为同门本当施救,但那个少女在去年还曾经欺负过自己,那顿揍可说罪魁祸首正是她。何况自己对姬别天也没好感,一想起当日古洞中几个老家伙的嘴脸,丁原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最重要的是,即使自己出手又能怎样?他不过才有翠微九歌第二层的修为,什么剑法仙术统统不会,上去更是白给,说不定比赵卓杉还不济。

可看着姬雪雁痛苦挣扎,眼中盈盈的泪光他又心感不忍。只觉得其实这个女孩子虽然刁蛮些,人也不算坏,这么死了未免可惜。况且自己刚才还鄙视赵卓杉不战而逃,自己这么做,岂不是比他更加可耻?

而当日老道士在驻仙祠里的言语历历在耳,怎能忘却?

一念至此,但觉胸口热血沸腾,再顾不得自己力量悬殊,凶多吉少!只是义之所至,粉身无悔。

此刻的坐忘峰头云渺风清,天高日朗,谁知其间已有杀气弥漫,生死只在一发?

第二章情怀

丁原当然不会傻到要跳出来与那“赤髯天尊”单挑,那样自己就算是有十条小命也白搭。他见那红发老怪双足虚踏波面,抬头注视姬雪雁而背对自己,正好是一个偷袭的机会。

若按照名门正派的行事,即便对付天陆九妖这般的魔道高手也应恪守规矩,不失正道风范,但丁原哪会管这些?

他在山石后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小心翼翼的朝“赤髯天尊”的脚下游去。眼见距离“赤髯天尊”越来越近,对方似乎毫无反应仍旧漂浮在水面上,丁原暗自得意,正准备出其不意抓住老怪双腿拖他下来喝水,突然心头一警。

此时他的翠微心法初有小成,对于身遭潜在威胁已可隐约感应。眼角余光扫过之处,但见三条黑乎乎一指来长宛如蜈蚣一般的东西,正呈“品”字形破水而入朝自己飞射而来,却偏偏肋下还带着一对淡金色的半透明翅膀,刹那已到眼前。

原来“赤髯天尊”是何等人物,岂能为丁原暗算?他早已发觉潜伏在水潭中的丁原,只是见对方隐伏不出,不知底细下,“赤髯天尊”也不说破,只待收拾了姬赵二人后再说。

孰知丁原竟然借着潭水掩护偷偷向自己脚下游来,不问也晓得定是要不利于他。“赤髯天尊”当下口念真言,自他腰间的一个鹿皮囊里祭出三只不到一指长的“玄金飞蜈”。

这三条玄金飞蜈乃他在一次采药时于云梦沼中收服,当时不过半寸多长,但已初通灵性更兼奇毒无比。

经过这四十年来“赤髯天尊”苦心调教,这三条玄金飞蜈已功力大成,只需主人一声吩咐即上可九天射日,下可四海捉月,体内毒素更是万灵之敌,红尘之劫。

因还不清楚水中偷袭者修为深浅,所以那“赤髯天尊”不敢怠慢,将这三条二次出山以来从未使用过的玄金飞蜈一并放出。

这可苦了丁原,那“赤髯天尊”实在是太过抬举他了,莫说是三条玄金飞蜈,只要一条,丁原也难以招架。

他见三条古里古怪的飞虫朝自己冲来,赶忙企图躲闪,但那玄金飞蜈在水中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岸上,丁原水性纵然再好也无处躲闪。

眼看冲在最前面的一条玄金飞蜈直奔自己面门,丁原情急之下探出右手想拍开它,然而玄金飞蜈本是通灵魔物,又经“赤髯天尊”四十年炼化,哪里有被丁原一巴掌拍中的道理?

那玄金飞蜈灵巧一闪,窜过丁原掌底,狠狠一口咬在他的左肩上。

丁原只觉得肩头一道奇冷的寒流沿着血脉直冲肺腑,他尚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另两只玄金飞蜈也已咬中他的身体。

丁原只感到三股冰冷难当的寒流,宛如钻进自己体内的三把冰刃,所经之处躯体顿时麻木。他知必定是中了剧毒,如果不设法逼出毒液,恐怕死状比赵卓杉还惨。

心念一动,翠微心法油然而起,自丹田处汩汩流出。

怎奈丁原虽有一甲子真气修为在身,实际能运用的却如九牛一毛,即便全力施为之下,亦无法抗拒住玄金飞蜈注入的剧毒。

丁原感到胸口一阵窒闷,眼前金星乱舞,耳鸣嗡嗡,全身上下几乎已无知觉,只有一阵阵彻骨的寒冷钻进他的神经,最后的一点神志意识到自己正慢慢朝水底沉落,潜意识中暗想:“这便是快死前的感觉吧?”

眼看他要命丧黄泉,突然丹田一热,蕴藏在丹田中的六十年功力,在玄金飞蜈叩关而入的刺激之下终于觉醒,化作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洪流反噬。

丁原的知觉瞬间复苏,觉得体内一道熔炎般的热流正在迅速奔腾,不断逼退侵入血脉中的玄金飞蜈奇毒。那玄金飞蜈亦发觉异常,终究为时已晚,丁原体内的精纯仙家真气,不仅将奇毒在弹指间涤荡干净,还顺势倒攻入三只玄金飞蜈体内!

丁原宛如泡在温暖的春泉中,刚才的麻木冰冷消逝无踪,全身只感舒畅无比,惟有被玄金飞蜈咬住的地方微微有点疼痛。

而他的身子也随暗流徐徐推送到“赤髯天尊”脚下,隐约透过水波,便可看见那老怪物虚踩在水面上的双足。

他低头望去,只见那三只玄金飞蜈一动不动伏在自己身上,倒像死去一般。他伸手将左肩那只摘下,那玄金飞蜈竟然已全身僵直,坚逾金铁,不由心中一奇,以为是自己身怀的一甲子功力硬生生震死了这只魔物。

这下他却大错特错了,想那玄金飞蜈本是通灵魔物,又经“赤髯天尊”四十年炼化,怎么可能被丁原本身的那一点功力所伤?

但丁原曾先后服食无忧丹与九转回天金丹,早已百毒不侵,更何况这两样仙丹皆为天下至阳之仙宝,恰恰是玄金飞蜈这至阴魔物的天生克星,借着丁原真气倒攻之际,丁原体内蕴藏的无忧丹与九转回天金丹药力亦同时攻入玄金飞蜈,这才活活要了三只魔物的性命。

丁原将三只玄金飞蜈收到手里本想扔掉,忽然发现这三只魔物头顶尖锐,好似锋刃,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此刻半空中的姬雪雁,在三千红尘丝的缠绕里全无半点还手之力,“赤髯天尊”只等她气力耗尽便要出手生擒,而若非存有此念,姬雪雁又安能支撑到现在?

蓦地,“赤髯天尊”觉得一对脚心微微一麻,好似被蚊子叮咬了一口,两道阴寒毒气沿着小腿直向上窜。他心中一惊,已辨出那是玄金飞蜈的毒素。

“赤髯天尊”原本就是沧浪山中久炼成妖的红头巨蛛,那三千红尘丝更是他以体内毒丝修炼成的护身法宝,故此,玄金飞蜈虽是天地间罕见的魔物,却也伤不了他,况且“赤髯天尊”又有百多年的修为在身?

他乍一察觉,便催动丹田魔气须臾就将毒素逼出,脚下的清水顿时泛起一层深紫色来。

只是这玄金飞蜈怎的攻击起自己来了?

“赤髯天尊”一阵诧异,嘴中急念真言欲召回三只玄金飞蜈,但真言出去如泥牛入海,半只玄金飞蜈也没回来,自然已是凶多吉少了。

就在此时,突然那三千红尘丝一阵狂颤,粘附在姬雪雁那端的银丝竟燃起猎猎火光!

原来方才他因玄金飞蜈略一走神,令姬雪雁所受压力顿减,神志也为之稍清。姬雪雁毕竟是翠霞派苦心培育的年轻弟子,修为与赵卓杉等人不可同日而语,神志略一恢复,立刻朱唇轻诵,翻腕打出其母和婉赠予她的三昧红莲!

和婉之父“燃灯居士”乃天陆奇人,正道用火第一高手,三昧红莲便是他当年纵横天陆时的护身仙宝之一。

它大小如婴儿手掌,外表如同红色莲花,花蕊处有三根金色细丝,只需念动咒语即可燃起三昧真火。这红莲看似小巧,但在主人真气催动之下,足以弹指间令群山变色,大川干涸,当年天陆群魔见之莫不忌惮。

和婉出嫁之日,“燃灯居士”就将三昧红莲当作嫁妆送予爱女。和婉后来又心疼女儿,怕她修为尚浅为歹人所害,便又把三昧红莲传给姬雪雁,不想今日果真救了急场。

那三昧红莲升到姬雪雁胸口,幻射出一团火红绚光,打出千百点豆大火星,好似一场流星雨,三千红尘丝顿时燃烧起来,火团飞速沿着银丝朝“赤髯天尊”那端蔓延,发出一股难闻恶臭,在风中化为飞灰。

姬雪雁终于摆脱羁绊,不由一阵欣喜,刚想乘机逃逸却觉胸口一片阴寒,樱唇里喷出一道紫黑色血箭,眼前一黑栽入脚下的碧波潭。

原来她虽依靠三昧红莲破解了“赤髯天尊”的三千红尘丝,但那银丝里蕴藏的剧毒早就侵入她的经脉,渐渐渗入内腑。

力不能支下姬雪雁昏了过去,一头栽进尚有凉意的潭水里。

那三昧红莲乃通灵仙宝,失去主人驾驭后,便自动收回姬雪雁的绣囊里。

再说碧波潭中的丁原,他利用玄金飞蜈暗算成功,可自己也被“赤髯天尊”双足发出的反弹之力震得在水中倒退数丈,胸口郁闷难受差点又要喷血。

好不容易用翠微心法调匀真气,也不晓得这次袭击是否奏效,突然觉得头顶轰然有声,一团红影冉冉飘落,依稀便是那个姬雪雁。

丁原伸手接住她柔若无骨的娇躯,却感到一股冷彻骨髓的寒气从她身上传了过来,他不由自主的一颤,急忙运功抵御。

好在红尘丝的剧毒虽是厉害,但经姬雪雁化解了大半,传入丁原体内的已不甚强烈,否则他势必自身难保。

姬雪雁星眸紧闭,朱唇无色,原先皎洁若天上明月的肌肤也蒙上一层紫气,好在心口还微微跳动。

蓦然,她手中紧握的雪朱剑轻轻鸣响,发出一团柔和的碧光。这碧光瞬间朝四周扩散,所到之处潭水纷纷避让,竟形成了一个足以容下两人的结界,徐徐沉到潭底。

丁原见状不禁一奇,他却不晓这雪朱剑五行蕴水,虽和三昧红莲一般失去主人的控制,但受到潭水这一激,竟能自动祭起,劈开一道水路以保主人无虞。

丁原念头转的急快,立刻醒悟道:“不好,这宝剑虽不知有什么古怪居然能趋避潭水,但所发的碧光势必让那红发老怪见着,他如果循迹而来,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当下急忙转身,托着姬雪雁朝西行去,那雪朱剑依然握在姬雪雁手中,为两人所到之处劈出水道。

在碧波潭底西头,有一处丁原上回来时偶然发现的xiāo穴,为水草所掩。如今“赤髯天尊”随时会追进水里,说不得只有暂且到那里躲一躲。

他也不指望这能骗的过那赤髯天尊,但盼可以拖延点时间,等待同门救援。

入得xiāo穴,丁原将姬雪雁轻轻平放在潮湿的淤泥上,借着雪朱剑光再次打量。昏迷玉容上毒气越来越深,樱唇下意识浅浅发出呻吟,呼吸也越见微弱。

丁原知她是剧毒攻心所致,若再不及时施救这条命怕是要不回了,然而在这碧波潭底又到哪里去找解毒的灵丹?

忽然心头灵机一动,想起刚才自己获救的遭遇,于是丁原扶起姬雪雁,将她冰凉的身子半抱在怀里,右手掌心贴住她背后的大椎穴。

姬雪雁身上衣裳早就尽湿,紧紧贴在她的胴体上,半透明的衣裳后面隐现玉光,更衬出她玲珑匀亭的曲线。

丁原终究已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方才在水中还不怎么觉得,此刻软玉在怀不禁心头怦然一动。

但这不过刹那之间的感觉罢了,丁原目光落在姬雪雁气若游丝的脸庞上立刻收凝心神,催动翠微心法将一缕真气渡了过去。

可惜他修为尚浅,那道真气根本无法撼动三千红尘丝的奇毒,却也将姬雪雁激醒过来。

“嘤咛”一声,姬雪雁星眸徐徐睁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赫然就是丁原。她几疑是在梦中,但全身的冰寒却犹如潮水袭来,喃喃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非丁原这半年修炼,差点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当下答道:“我早就在碧波潭里了,只是你和那个赵师兄未曾发觉罢了。你被那红发老怪击落水中,我便将你带到这潭底的小洞穴中暂时躲避。”

姬雪雁的脸颊上乍然泛起一抹惊心动魄的嫣红,在丁原怀里忸怩道:“这么说我和赵师兄的话你都听见啦?”

丁原点点头,道:“你能否自己运功将剧毒逼出?那老怪随时会找到这里。”

姬雪雁也不知是否听进去了,脸上的霞光更加艳丽,与那层深紫色的毒气形成鲜明反差。她轻轻道:“我和赵师兄真的没有什么,再说他也已经死啦。”虽然赵卓杉临危弃下她欲独自逃生,但终究十年交谊,言下忍不住黯然。

丁原心中奇怪,不晓得她如此千钧关头为何还有闲情雅致谈论这些?况且她也好,那个赵师兄也罢,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想来是由于三千红尘丝剧毒攻心,她神志已经错乱了。

丁原沉声道:“你莫要再胡思乱想,赶快运功逼毒,不然就没命了。”尽管他不断把自己的真气催入姬雪雁的体内,但仍然不见她好转,娇躯反而越来越冷。

姬雪雁痴痴凝视丁原的脸庞,目光中尽是柔情,往日的刁蛮任性荡然无踪,就仿如换了个人般。可惜丁原自幼孤苦,虽才智早熟,但又怎解怀中少女眼神里的无尽言语?又怎知她羞于出口的情怀?

姬雪雁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怕是活不了啦,那‘赤髯天尊’的奇毒已经侵入我的心脉,除非有本门的九转回天金丹,不然我只有死在这儿了。不过不要紧,我爹娘和爷爷都会为我报仇。你还是别管我快设法逃出去吧,那老怪修为精深,你不是他的对手。”

丁原没想到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危机关头居然还能想到别人,又看她脸色灰暗,全凭本身一缕真气强撑,随时可能香消玉殒,对她的厌恶不由少了许多,于是说道:“先别管这些,保住性命才是要紧!”

姬雪雁见丁原不听从自己劝说独自逃命,芳心更是感动。

她比丁原要大了一岁多,早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虽然周围护花使者多如牛毛,甚至不乏屈箭南那样的名门高第,但姬雪雁一见他们苍蝇般围绕着自己便先生厌恶,更莫说喜欢二字了。

偏偏命里注定她今世要为情劫所困,半年多前紫竹林里与丁原邂逅,那丁原非但欺负了彩儿,更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把她冰清之躯按倒在地上,令她受到生来最大的一次羞辱。

可是不知怎的,事后姬雪雁不仅未记恨丁原,反而莫名的将一缕芳心记挂在这野小子身上。每每想起丁原,就觉一阵心跳,全身犹觉他身上充满野性与不羁的气息。

于是后来她忍不住放下少女矜持,再次到紫竹林找寻丁原,那时她已晓得丁原是淡言真人新收的关门弟子,从辈分上来说还是自己的师伯,但明知如此,她还是按捺不住想再见丁原一面,问问那野小子为何欺负自己与彩儿,否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未料一任她放低姿态好语相陪,丁原却毫不领情,终于把她气走。虽然此后她再也未找过丁原,但私下里不知在竹林深处默默观望过多少回?

有时姬雪雁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更恨自己不争气,明明晓得对方厌恶自己又是淡言真人的弟子,可依旧摆不脱这份牵挂。

有意无意,她对周围师兄弟不免冷淡许多,这才引出今日之事。

听得丁原回答,姬雪雁芳心欣慰,低声问道:“这么说你并不讨厌我?”

丁原觉得这个女孩子的问题越来越古怪,真不晓得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奇怪的是外面也一直无甚动静,难道那“赤髯天尊”已经走了?

他脑海里一直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转动,觉得十分紧要却偏偏不能清晰的把握。听见姬雪雁问话,随口哼道:“讨厌你?你不叫我野小子便谢天谢地啦。”

姬雪雁却会错了意思,心中只感到一个声音在惊喜的呼道:“他其实并不讨厌我,不然也不会救我了!连赵师兄也因害怕那老怪想弃我而逃,他却肯我为留下,他心中必然是有我的!”她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几乎忘却身上的剧毒和即将失去的性命,只紧紧依偎在丁原坚实的胸膛上,享受他传递来的温暖与热力。

她目不转睛的凝视丁原,惟恐漏过每一瞬间。心中不无酸楚的想道:“老天垂怜,我竟真的依靠在他的怀抱里。可惜我活不太久啦,每看他一眼便少了一眼。苍天若能体惜我,再让我多活十年,哪怕是一年也好,我宁愿用任何东西去交换!”

想着想着,晶莹的泪珠悄悄流下面颊。

丁原正在苦苦冥思,自没注意到姬雪雁的异样。

他越想越觉得解救姬雪雁的办法近在眼前,却总不得最后要领,于是忍不住喃喃道:“刚才你说除非怎样你便有救?”

对于丁原的每一个细小神情,姬雪雁都会尽力捕捉,更况且是问自己的话,她立刻拼尽全力断断续续答道:“除非……有本门的九转回天金丹才行,可惜那‘赤髯天尊’守在外面,就算他不在,那金丹是本门极为珍贵之物,又怎可能送予我用?就是爷爷他再疼我怕也是不行的。”

丁原豁然开朗,低声道:“对了,就是九转回天金丹!”

想到刚才那玄金飞蜈莫名其妙的僵毙,其实并非因为自己体内的功力,而是那九转回天金丹在起功效!

那金丹既然能克玄金飞蜈,自也是三千红尘丝的克星,自己刚才怎么没想到这点?

但那金丹在溶入自己的血里,又怎么能再分给姬雪雁?除非——丁原微一犹豫,忽听怀里少女下意识的轻声呻吟,幽幽道:“我快走啦,你能否抱我紧些?我觉得真的好冷……”

丁原一咬牙,心道:“不管怎么说这个小姑娘也无大恶,心地其实也算不错,我不能眼睁睁见她死在我的怀里,况且不过是点鲜血罢了,也算不得什么!”

当下再无迟疑,探出左臂在雪朱剑锋上轻轻一扫,剑气森寒已割出一道血口,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

姬雪雁神志渐渐迷糊中,只听丁原说道:“你快将我的血喝下去,里面有金丹的药力,定能救治体内剧毒!”

姬雪雁星目略睁,见一血淋淋的手臂探到自己嘴唇边,下意识朝后一让,道:“不要……”

丁原冷冷道:“你想浪费我的血么?”

右手一按,将姬雪雁的朱唇摁在血口上,一股温热的液体徐徐淌进她的嘴里。

姬雪雁禁不住珠泪盈眶,只感觉一股生命的甘泉自丁原的热血里,传递到自己身上。

第三章倾情

却说“赤髯天尊”一个疏忽不仅被丁原所趁,更让姬雪雁跌入水潭,不由懊丧不已。他费了偌大气力,原本想挟持姬雪雁与翠霞派讨价还价,好换得一枚金丹,眼看就要到手,谁知道被个野小子中途杀出,大好机会又要落空。

这“赤髯天尊”经过百多年修行,虽然修为已达到坐照境界,但魔道的修炼与正道迥然不同。

正道讲究顺应天理,固本培元而循序渐进,因此初时进境缓慢,但相对较易度过九劫;而魔道则与之相反,虽开始进境远超出正道修炼者,但凶险却大了许多,能够真正突破死劫者可谓凤毛麟角。

“赤髯天尊”虽早在四十年前就突破了通幽境界,但始终在坐照界中徘徊,再无寸进,眼看无能度过幻劫,灵机一动便打起了九转回天金丹的主意。怎奈翠霞派对金丹看护极为严密,他竭尽所能也无法突入丹室,虽杀伤不少翠霞派弟子,可自己也负了不轻的伤。

眼见惊动翠霞六仙,“赤髯天尊”惟有暂且退避。路经碧波潭打算找寻一处避身之处先行疗伤,正巧撞上了姬雪雁与赵卓杉,一场打斗下来,又耽搁了不少功夫。

错失了姬雪雁也就算了,那三千红尘丝虽毁了不少可总还能重新炼化,可是那三只苦心培育的玄金飞蜈却有去无回,心疼之下也不顾强敌随时会到,运起周身两个多甲子的魔气,将紫檀杖祭向半空。

丈许长的檀杖蓦然射出一团紫光,竟在空中幻化作一条三丈多长的双头怪物,但见它身如巨蟒,闪耀着紫色磷光,肋下生出一双肉翅呼呼带啸,那一对凸起的头颅状若豺狼,两只獠牙突出口外,四只眼睛电射黄光。

这双头怪物名唤作“紫犋”,产自云泽,千年也难出一头,它生性凶残,口能喷幽冥之火,亦能吐氤氲之气,双翅如刀削平山岳,双头如锤可砸落星辰,更有腹下九爪碎金裂石,为魔物中之一品者。

四十年前,“赤髯天尊”为正道所逼,被迫远走蛮荒,心中怨毒更深,于是不惜遍访穷山恶水,终于找到这头紫犋。

为了收服于它,以“赤髯天尊”的修为亦九死一生,整整费时三年才令其俯首称臣。今日他有胆独闯翠霞,大半还是依仗这紫犋的威力。但见那魔物身周黑气缭绕,层云翻卷,半天天空晦涩无光,紫犋双头一摆隐隐风雷滚动,张开它血盆大口,吐出两团紫焰。

这紫焰名为“九阴冥火”,乃那紫犋在云泽中吸食地气阴火,近千年才煅化而成,乍吐出口已有数尺直径,在空中更是迅速扩散,大小几可将那碧波潭覆盖!

此时的丁原正在找寻那潭底洞穴,姬雪雁更是昏迷未醒,焉晓得大难即将临头?“赤髯天尊”身负两甲子修为,上天入地亦不在话下,却独独怕水。说来,这也是他的天性使然,故此明知姬雪雁与那收去玄金飞蜈的人皆在水下,不到万不得已他却不愿入潭,于是他干脆祭出紫犋,欲以九阴冥火蒸干碧波潭,更可将姬丁二人化为飞灰,以解心头之恨!

眼见那两团紫焰就要落到碧波潭上,忽然百丈悬崖上射下一道白光,正罩在那紫焰之上。那紫焰在白光里哧哧连响,不断收缩,最后居然顺着白光被收上百丈悬崖。

“赤髯天尊”微微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名瘦小枯干的黑衣老道,驾着一头酷似金狮的仙兽飘然而降。

那黑衣道士手中托着一尊半尺多高的紫铜香炉,两团紫焰便是被它发出的白光收去。

“赤髯天尊”眼中凶光连闪,盯着黑衣道士问道:“你这杂毛老道可是淡怒?”

淡怒真人双目如电,慑得“赤髯天尊”心头一颤,厉声喝道:“你这孽障,不知好生修行以除戾气,反欲盗金丹犯我仙山伤我弟子,现又在碧波潭上兴风作浪,贫道容你不得。”

“赤髯天尊”唧唧怪笑道:“老杂毛休说大话,咱们手底见真章!”口中默念真言,驱动那紫犋扑向淡怒真人。

他虽嘴里说的强硬,心里却早做好脚底抹油的打算,一来,淡怒真人修为本就比他只高不低,而自己又已负伤,不宜恶战;再则淡怒真人已然现身,翠霞六仙里的其他高手亦随时会到,若被围上凶多吉少。

故此话音一落,他转身欲走,但淡怒真人乃六仙中杀性最大、亦最疾恶如仇者,怎会让“赤髯天尊”如此轻易脱身?

见紫犋裹着一团黑云朝自己冲来,淡怒真人寒目一闪,跨下“五爪金狮”长啸一声窜出,踏着金色云头直迎那双头魔物。

这五爪金狮乃天生异品,全身金毛覆体不畏水火,五爪奔腾山岳倾覆,为翠霞派镇山神兽之一。虽那紫犋身长足有数丈,但五爪金狮毫无畏惧,口中吐出一道五彩雷光,五爪生风疾扑而去。

紫犋血盆大口一张,两团紫焰正对上五彩雷光,只听天崩地裂的一声轰鸣,半空里炸开数里方圆的光焰。

瞬时,这两头异兽便在碧波潭上展开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数个回合下来却谁也奈何不了谁。

再说,淡怒真人祭出五爪金狮,双足平踩祥云,手中紫铜香炉又是一道白光阻住“赤髯天尊”的去路。

这紫铜香炉平日里供在淡怒真人的道观里与凡品无异,却怎知是翠霞派千年传来的道派圣物?它可吐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光,可收天地阴阳万物,威力之大令群魔变色。

“赤髯天尊”自识得此宝厉害,不敢硬接,在空中闪身堪堪让过,还没等他还过神来,淡怒真人鞘中“制怒”仙剑龙吟而起,一道乌光映得天日失色,山川无颜,直取“赤髯天尊”。

“赤髯天尊”见此声势心中暗惊,他四十年未入红尘,自以为修为大长,除却正道少数几个绝顶人物外其他已不放在心上,然而现下看来,这淡怒真人实是劲敌。

倘若自己没有负伤,或可一较高低,可眼下却不宜缠斗,尽快脱身才是上策。于是他双袖生风,两道三千红尘丝电射而出,欲缠绕住制怒仙剑。

淡怒真人右手剑诀一引,仙剑罡风激荡,在空中一个翻转,竟绕过银丝直攻“赤髯天尊”。“赤髯天尊”急忙双掌探出,手掌之上瞬间布满银色细丝,熠熠生辉,“叮”的一声金石鸣响,硬生生架住仙剑。

制怒一阵微颤,剑尖顶住“赤髯天尊”掌心处再难进半寸。“赤髯天尊”嘿的一哼,三千红尘丝倏忽而回,绕上仙剑。

淡怒真人见状怒哼道:“孽障尔敢!”飞身一闪人已就位,右手握住制怒轻轻一抖。

“赤髯天尊”只觉一道沛然莫之能御的真气顺着仙剑直涌而来,赶忙催动十成魔气抵挡,却不防制怒剑上乌光骤亮,粘连其上的银丝化为飞烟。

淡怒真人右手收剑,左掌劈出,隐约间竟如一座山岳压顶。“赤髯天尊”缩身一退,掌风激得他衣裳尽裂,在半空乱舞一片。

“赤髯天尊”没想到自己苦心修炼四十年,出山首遇强敌居然打的如此狼狈,他又惊又怒,心神更乱,几个照面已成溃不成军之势。

蓦地,肋下破绽乍现,淡怒真人的仙剑如影随形,一泻千里挑了过去。“赤髯天尊”眼见躲避不及,脸上红光闪动,竟从双肋之下又生出一对紫色的手爪来!

那双爪出其不意合力一拍,将制怒死死夹住动弹不得。“赤髯天尊”一声怪叫,双手丝光挥舞瞬间编织成一张天网,朝淡怒真人当头罩下。

淡怒真人没料到这个魔头还有这手,收剑破网已是不能,于是深吸一口气,身躯居然暴收,转眼只成一个小指也不到的人形,堪堪从网眼里穿过。

“缩地成寸!”“赤髯天尊”见自己的“天罗网”被淡怒真人避过,也不敢再鏖战,肋下双爪将制怒一送,身形疾退。

却不想那制怒为翠霞仙品,就在他一推之间仙剑飞落,硬是断下“赤髯天尊”左肋下的一爪!

“赤髯天尊”吃疼闷哼一声,更不敢逗留,朝犹在缠斗的双头魔物一声尖啸。紫犋听得主人召唤,当下舍弃五爪金狮,化回紫檀杖回到“赤髯天尊”手里,一团黑光爆起,云雾弥漫里,“赤髯天尊”已经不见。

淡怒真人恢复原形,收起仙剑,心下对“赤髯天尊”

的修为亦不禁佩服,暗道:“这老怪物退隐四十年果然突飞猛进,我差点就着了他肋下双爪的道。也是我一时疏忽,竟忘了他生来就是六爪蜘蛛。今日放过他,后患怕又不少!”

果然听见“赤髯天尊”的声音在耳畔恶狠狠道:“老杂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们翠霞一派等着瞧!”

虽然声音近在耳边,淡怒真人却晓得那是老怪用“千里传音”送出,此刻他人怕早在百里之外了。

他也无意和“赤髯天尊”作口舌之争,跨上五爪金狮正待离去,却见潭底隐约有碧光晃动,微异平常。于是双目神光一闪,竟用翠霞派的“天眼照妖”朝水底望去,整个碧波潭尽收眼底。

而那丁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流了多少血,姬雪雁脸上的毒气渐渐消失,双颊也渐见红润。她躺在丁原怀里,身上麻木的感觉缓缓退去,微微有了暖意。

丁原收起手,鲜血却还在渗出,滴得姬雪雁衣裳上如桃花盛开。姬雪雁艰难的伸出右手玉指,在丁原肩膀和手臂上连点三记,血水顿时收住,她自己却不禁又是一阵细喘。

丁原觉得脑袋有点昏昏沉沉,仿佛天地都要旋转一般。他自嘲道:“没有想到我这个野小子的血却是个宝贝,将来若穷的叮当响,用它来换钱倒也不错。”

姬雪雁枕在丁原健壮的大腿上十分舒适,她知道自己已经从鬼门关里走了回来,不仅如此,体内还溶入了蕴藏金丹的血液,从此亦将百毒难侵,对自己的修为也大有好处。

听丁原这么说,姬雪雁低声道:“你将来一定要小心些,那金丹是举世奇宝,魔道群妖对此早垂涎三尺,如果让他们晓得你曾经服过金丹,怕许多人会不利于你。”

丁原心底微微诧异,不明白这个娇小姐怎么懂得关心起别人来了?难道是感激自己救了她的性命么?

他嘿嘿一笑道:“我没爹没娘,烂命一条,又怕什么?”

姬雪雁闻言大起同情之心,暗道:“我从小就被大伙儿视如珍宝,从没半点不顺心的事。他却连亲人也没一个。在来翠霞之前孤苦一人,一定在外面受了许多苦才变的这么桀骜不驯。那淡言师叔祖沉默寡语,罗牛又是个笨蛋,他一个人在紫竹轩日子也必定难过,今后我实在应当多多关心照料于他。”

想着想着,不禁脸又红起来,轻轻道:“你千万别这么说,其实还是有很多人在关心、喜欢你,譬如——”一阵羞涩下那个“我”字终究不敢出口。

丁原哪里了解少女心思?他淡淡回答道:“有么?你是在说老道士和阿牛?”

姬雪雁微微有点失望,摇摇头,伸手撕下一段衣裳细心的为丁原包扎伤口。

“其他也没谁了。”丁原说道:“或许苏大叔他们也算待我不错,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姬雪雁低头轻声问答:“听说苏真有一个女儿,年纪虽只有十来岁却长的十分漂亮,你和她处的不错吧?”

丁原面前浮现起苏芷玉纯真的笑颜,仿佛又听见她在叫道“丁哥哥”,轻轻出了口气回答道:“要不是她,我就不会来翠霞了,也许现在还在城里什么地方厮混。”

姬雪雁玉手微微一停又继续包扎,心头莫名泛起一点酸意道:“这么说你很喜欢她,也很感激她吧?”

丁原一怔,不明白姬雪雁为什么问这些跟她不相关的东西?反问道:“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姬雪雁贝齿轻咬朱唇,半天没有说话,静静为他包扎完毕。这是她第一次干这活,手工自然粗糙了些,好在总算完成,却也累了一身香汗。

丁原举手看了看,忽然想起道:“奇怪,为什么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姬雪雁道:“定是有本门长老到了,那‘赤髯天尊’见势不妙已逃远了。”

丁原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瞧瞧。”

姬雪雁一把握住丁原的手道:“不要!”丁原一怔,望着她。姬雪雁娇美绝伦的玉容悄悄红起来,低声道:“也许他正守在外面,我们不如再等一等。”

其实在她心中却是希望能与丁原在这个潮湿阴暗的洞穴里,待的更久一些。

丁原也不着急出去,于是点头道:“也好。”

两人就这样坐在洞穴里,姬雪雁的手却没挪开。丁原感觉到自己手里一阵温润柔软,却也没想着要放开,任由她这般握着。

忽然,他心口凉意渐起,冰冷酸麻十分的不舒服。原来他将那三只玄金飞蜈收入怀里,可毒物虽死毒性尚存,时间一长又悄悄渗入丁原肌肤。

丁原还以为是自己体内余毒未尽,当下沉静心神默默运功,以体内真气抵御。但觉那真气潺潺绵绵如细小涓流由丹田直上心口,徐徐克制住那团凉意。他心下一松,却发觉自己的真气从檀中穴流淌而出,涌进了那三只玄金飞蜈的体内。

顿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丁原只觉得那三只玄金飞蜈好似复活过来,在怀中微微颤动,而体内的真气一丝丝吸纳着玄金飞蜈的魔气,再返转流入丁原丹田。

他误打误撞之下,竟利用自己的真气炼化那三只已死去的玄金飞蜈,将那魔物苦修百年的精华层层抽丝般吸吮到自己体内,也亏他有金丹护身,不然早一命呜呼。

那魔气进入丁原的丹田传来丝丝冰寒,却被丹田里蕴藏的一个甲子仙家真气紧紧包容,在不经意里渡化为丁原所有。

姬雪雁渐渐发觉丁原异状,问道:“你在干嘛?”

丁原一醒,从怀里掏出一只玄金飞蜈来道:“你认得它是什么东西?”

姬雪雁仔细打量了片刻,回答道:“看样子好像是玄金飞蜈,我在《天陆魔物志》里读到过,但没见过这东西的实样,也不晓得是不是了。可是看上去,紌好像已经死了?”

丁原点点头,姬雪雁疑惑的问道:“你留着这已死的毒物干什么?”

丁原回答道:“我看它坚硬无比,顶端又有锋芒,保留着当飞镖倒也不错。”

姬雪雁犹豫道:“可是我们翠霞是名门正派,用这种毒物作暗器怕不太好?”

丁原心道,要是没这东西也许你已经完蛋多时,现在倒来指责它的不是了。

见丁原神色不豫,姬雪雁忙低声道:“对不起,我又说错话了。这东西在你手里将来定会成为威震天陆的仙器。”

丁原毕竟少年心性,在姬雪雁曲意迎合下心情舒服许多,笑笑道:“其实我还不晓得如何使用它,更谈不上什么仙器。”

姬雪雁家学渊源,对于修炼仙器之法已有通晓。她刚想说:“不如让我告诉你吧!”可话到嘴边,立刻想起丁原好胜的脾气,改口道:“说来也巧,最近我娘正在教我如何炼化三昧红莲,可我实在太笨,许多地方还参悟不透。不如找个时间我将疑难之处说出,我们一块来研究吧。”

丁原心想,我哪里晓得什么修炼仙器之法,那该死的老道士除了读书写字就教我打坐,你要和我一起研究岂不是要我出丑?但心念一转,忽然猜到姬雪雁的心意,当下也不说破只淡淡道:“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姬雪雁听他没有拒绝,心中欢喜,握着丁原的纤手又紧了紧。

丁原低头再看那玄金飞蜈,却发觉那魔物身上的金芒似乎淡了少许,不觉微微一怔,不明就里。他不晓得这是自己正在吸纳玄金飞蜈的魔气所致,长此以往蕴含在魔物中的魔气势必被他全部据为己有,那玄金飞蜈只能留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躯干。

这时,却听见耳朵边有一个声音冷冷道:“你们两个逆徒还不出来!”

丁原一怔,他听出是淡怒真人的嗓门,却不晓得他人在哪里?

姬雪雁“啊”了声,双颊绯红,急忙松开丁原的手道:“是二师叔祖,他定是发现了我们,在用千里传音说话。”

丁原听淡怒真人叫他作“逆徒”心里老大不悦,哼了声扶起姬雪雁道:“果然是他,好大的威风!”

姬雪雁道:“他定是误会我们了,待我上去与二师叔祖解释清楚便没事了。”

于是两人借着雪朱剑回到潭边,只见淡怒真人果然跨着五爪金狮站在云端,脸色冷峻。

姬雪雁依依行礼道:“雁儿拜见二师叔祖!”

淡怒真人轻哼道:“你们两人为何跑到这碧波潭底去了?”

丁原见他一脸冰冷的样子心头有气,理也不理拿了自己的衣服就要走。

“丁原!”淡怒真人喝道。

丁原微微一震,继续朝前走去,就是不理。

姬雪雁连忙道:“二师叔祖,您误会我们了,刚才若不是他从潭底救下了我,怕孙侄女就再见不到您老人家了。”

淡怒真人望着丁原远去的背影,心中暗道:“此子好倔的脾性,如果真能在三师弟教诲下修养浩然正气,学得我翠霞仙技,将来未必不是本门栋梁,可惜他实在有些野性难驯。”

姬雪雁见淡怒真人再没喝止丁原,心头一松,乘这工夫将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淡怒真人面色稍见缓和,漠然说道:“先和我回去,你爹娘和爷爷都在到处寻你。”

姬雪雁点点头,偷眼幽深山径那,丁原早已不知影踪。望着郁郁青山,片片落叶,她心头不禁涌起一丝失落,暗想:“也许别人都以为我会恨死赤髯天尊,可我自己才晓得是如何的感激他!若不是他,我怕绝无可能和丁原独处一起,这个秘密我是连彩儿都不会告诉的。”想着想着,脸上不觉流露出一缕甜蜜的轻笑。

第四章深吻

岁月荏苒,悠悠又是两年。丁原已长成一个虎背熊腰,神采俊朗的少年,在淡言真人独树一帜的教导方式下,他的修为已达到入室境界,如果不是老道士千方百计找丁原的茬子,苛扣翠微心法口诀,也许丁原的进境就快赶上阿牛了。

每个月里姬雪雁都会乘着淡言真人闭关,或者外出之际,偷偷溜来紫竹轩,起初丁原对她不冷不热,但时间长了禁不住姬雪雁的曲意迎奉,渐渐也和她有说有笑起来。

阿牛自然是瞒不过的,但这个家伙也算义气,在丁原和姬雪雁一致威逼利诱下,总算守口如瓶,没在淡言真人面前说漏嘴。何况他对于“飞瀑十八剑”中不少疑惑的地方都是由姬雪雁替他解开的。于是每回姬雪雁偷偷跑来时,阿牛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任由那两人漫山遍野的游玩。

丁原依照姬雪雁教给的方法,对玄金飞蜈的炼化渐有小成,只需随着心念闪动,三只玄金飞蜈化成的飞梭在方圆十丈内收发自如,百发百中,有时候丁原拿这东西作弄阿牛,却被阿牛轻而易举化解,只换来几声呵呵傻笑,又不免感觉气闷。

姬雪雁就会安慰说这是功力不足,炼化不够的原因,只要再过几年,包管可以把阿牛这个笨蛋打的满地找牙。

丁原便笑道:“是啊,再过两年我就可以打得阿牛满地找牙,可再过一百年我也不可能打得你满地找牙。”

姬雪雁奇怪那是为什么?

丁原回答说:“笨蛋,你这么漂亮一个姑娘要是没了牙齿该多难看?我怎么舍得呢?”

于是姬雪雁就跺脚不依,红着脸追打丁原,心里却甜蜜无比。

如此有了姬雪雁相伴,丁原两年空山岁月也不觉难过,更不再提下山的事情。事实上以他现在的修为虽还不能御剑千里,可是凌波微步,踏破虚空却也不是难事。

私下里,姬雪雁偷偷将其母传授的“穿花绕柳”身法传与丁原,这套身法仅仅步法变化就有一千三百六十种,再加上身形体态的配合,端的是变化万千奥妙无方。

姬雪雁亦是最近两年才学,不然当日碧波潭一战,就不会那么轻易被“赤髯天尊”的三千红尘丝纠缠住,也正因为如此,和婉为了爱女安全,这才将家学竞相传教,却没想到又白白便宜了丁原。

开始时,丁原还要姬雪雁手把手教着如何踩八卦方位,如何识阴阳变幻,可到了后来居然是丁原比姬雪雁更能参悟穿花绕柳身法的精髓,反倒比姬雪雁这个老师学的更像模象样。

这并非因为丁原天资聪慧,实在是淡言真人的首功。

近三年来,淡言真人几乎从不指点丁原修炼,全让他自己苦苦思索口诀奥妙,渐渐丁原悟性亦突飞猛进,远高出同辈。

千年来,师父教徒弟的多数是个“然”字,徒弟禀性高者自可学得十成,但未必晓得那“所以然”。

淡言真人恰恰相反,他告诉丁原的是“所以然”,却教徒弟自己去参悟那个“然”。

这样对于丁原难度自然增加不少,可三年下来的收获,却何止是学会翠微心法第三层境界那么简单!这个时候的丁原已非两年前的懵懂少年,隐约体会到了淡言真人的用意,但嘴里依旧是直呼“老道士”而非“师父”。

盛夏以后,姬雪雁一连两个多月没有露面,眼看天气渐渐秋凉却依旧不见芳踪。

丁原心中暗暗奇怪,不晓得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但又不能去问淡言真人,即使问了,这个老道士也是不晓得的。

紫竹林里突然没有了姬雪雁银铃一样动听悦耳的笑声,丁原不免有些失落。突然间他发觉自己其实已牵挂上这个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好几次打坐静修时,依稀觉得紫竹林里有她的笑声,可是推门冷清清皓月高悬,空荡荡伊人渺然。

最后连阿牛也忍不住问丁原:“丁小哥,那个雪师侄女怎么这么久也不见人?”

丁原没好气的回道:“我怎么知道,鼻子底下有嘴,你不会自己去问碧澜山庄的人?”

没想阿牛真的去问了,三天后的下午乐呵呵跑来,十分神秘的附在丁原耳旁道:“今天我问了碧澜山庄的孙师兄,原来雪师侄女大劫渐至,正在闭关修炼。不过有她爹娘和姬师叔在,一定不会有事。”

丁原放下心来,却转身拍拍阿牛道:“你别管人家了,自己先把那什么狗屁剑法练好再说。”

阿牛看着丁原一脸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道:“丁小哥说的对,师父说只要我练成飞瀑十八剑,明年春天的剑会便让我参加,我可要努力了!”

丁原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懊恼。

自己在紫竹轩待了三年,除了练点内功外几乎什么都不会,那套身法还是姬雪雁教的。明年剑会看样子自己是无缘参加了,可按照这个进度学下去,下一届剑会是否能轮到自己都成问题,就是轮到了,那点修为怕也只会出丑罢了。

这天丁原百无聊赖,捧着一本《道录》,无精打采的靠在紫竹林的一丛修竹上翻着,忽然头顶忽悠悠落下一枚竹叶。经过三年修行的他,耳目早非吴下阿蒙,当即伸手捏住竹叶,心中莫名一喜,抬头道:“弄什么鬼,还不下来!”

但听上面传来咯咯娇笑,一团火红身影飘落,正是许久未见的姬雪雁。

自碧潭修缘以来两年光阴,她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丰盈飘逸,宛似下凡仙子一般。

见丁原一瞬不瞬瞪着自己,姬雪雁也不害怕,嫣然笑道:“小丁子,快三个月没见我,你想我不想?”

丁原鼻子里哼哼道:“我想你个大头鬼。”

姬雪雁也不在意,反而仰头一哼说:“我才不信,你啊——最口是心非了。”

丁原也不反驳,站起来道:“听说你闭关了?”

姬雪雁点点头道:“原来你已经知道,我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呢。”

“什么惊喜?”

姬雪雁微笑道:“我已经顺利渡过火劫,进入知着境界了!听我爷爷说,以我修炼才十二年的时间,就能够进入这等境界的,翠霞派千年以来也不过百人,这一代里,我也算第三快的。”

丁原脸扭到一边道:“那也只是因为你有个好爷爷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姬雪雁脸上的欣喜渐渐消失,犹疑道:“你不高兴我修为大进么,小丁子?”

丁原摇摇头,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或许是觉得自己比起姬雪雁来,实在相形见绌。

姬雪雁想了想已知缘由,连忙安慰道:“别丧气啊,小丁子,你才花了三年就到了入室境界,这个速度几乎快我当年一倍。要知道,你体内还有金丹和六十年的功力呢,将来成就一定在我之上,真不晓得淡言师叔祖是怎么教你的,怪不得我爷爷也不喜欢他!”

丁原道:“不关老道士的事情,我也没不高兴,听说明年剑会开春就要举行,你打算参加吗?”

姬雪雁点头道:“当然要参加,我这次闭关除了渡劫,还有就是为了准备明年的剑会。爹爹说过两天要将‘大衍九剑’传授给我,到时好努力争取进入剑会前十。”

丁原道:“前十有什么好,你要争取拿第一才是。”

姬雪雁摇摇头说:“这次怕不行的了,淡一师叔祖的徒孙清音、淡嗔师叔祖的徒孙清流、还有罗和师叔祖的小孙子罗礁的修为都在我之上,运气好的话,我能打进前四就不错了。”说着身形一展,像彩蝶一般飘到空中道:“我娘又传了一招穿花绕柳身法的绝活,是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种变化里的第九式,我用来给你看看!”

只见她娇美的身影在紫竹林间翩然起舞,云雾萦绕里如真似幻,美艳无方。

丁原仔细关注她的身法移动以及身体每一部位的微小变化,正在用心揣摩之际,突然听姬雪雁一声惊呼从空中摔了下来。

丁原眼明手快,抢先一步接住姬雪雁。

姬雪雁落入丁原怀里惊魂稍定,俏脸微微有些苍白,双手环抱住丁原脖子细细喘息道:“真没用,最后真气又走岔了。娘总说是我修为不到所以才会这样,可我如今已是知着的境界了啊。”

丁原搂着姬雪雁火热温软的娇躯,脸上被她温柔的香风喷的微微作痒,只端详着她的娇容,一句话也没说。

姬雪雁触到丁原的眼光脸不禁羞红,两年来她虽和丁原独处多回,但彼此最多限于打打闹闹,牵牵手而已,而这次,自己却又倒进了他的怀里。

有时,姬雪雁见丁原始终对自己无动于衷,不免暗自恼怒这个笨蛋不解风情,基于少女矜持她又不能暗示什么。但现在,她分明从丁原的眼睛里,看见了与以往不同的光芒在闪动——姬雪雁渐渐沉醉在丁原的眼神里,无力的叫道:“小丁子——”

丁原没有回答,徐徐低下头来,深深的吻在她的樱唇上!

姬雪雁如同受惊的羔羊在丁原怀里一颤,但没有躲避,反而用她全身的热情与爱恋,迎合着丁原野蛮粗拙的亲吻。

芳华十六年,她将自己的初吻终于献给眼前的少年。

自从碧波潭底丁原以血相救,姬雪雁便已明白自己这辈子不可能再属于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因为他与她的血脉从那刻起已相溶一处。

哪怕这个少年比自己小一岁,哪怕这个少年是自己的师叔!

丁原笨拙的将自己的舌头探进姬雪雁温润滑腻的小嘴里,上下寻索着她的灵舌,几番闪躲,终于缠绵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

他们尚未意识到,在他们两人的面前将是如何艰辛的一条道路,此后岁月里为了这紫竹林里深深的一吻,彼此又付出几多代价!

直到两人都透不过气来,丁原才微微松开姬雪雁。

姬雪雁长长透了一口气,痴痴凝视着丁原赧道:“坏东西,就会乘人之危!”

丁原哼道:“若是你不愿意,又为何故意落进我怀里?”

姬雪雁又羞又喜,小手轻捶丁原胸膛道:“谁故意啦,是你存心不良要抱人家。”

丁原嘿嘿一笑,道:“就算我存心不良,以你的修为还能让我得逞?”

姬雪雁早红霞飞面,将头深深藏进丁原怀里,轻轻道:“笨蛋,我若不让你得逞,也不知要等你到什么时候。”

丁原得意的哈哈一笑,抱着姬雪雁在竹边坐下,道:“快抬头起来。”

姬雪雁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从他怀里传来:“干嘛?”

丁原微笑道:“你说干嘛?”

姬雪雁忸怩的在他怀里一阵蠕动,道:“不!”

丁原也不说话,将左手伸到她的腋下轻轻抓挠,只不过两下姬雪雁便已受不住,咯咯娇笑,在他怀里不停翻滚求饶道:“坏东西,还不快住手?”

丁原怎会就此住手?一边咯吱一边问道:“你抬不抬头?”

姬雪雁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怕了你了,坏东西,我、我依你就是!”

丁原停下手来,姬雪雁好半天才娇嗔着在他怀中抬头,明眸里秋波流动尽是柔情蜜意道:“早知道逃不过你的手掌心了,野小子!”

同样一个词语,今日说来竟是柔情万种令丁原怦然心动。他再次俯下头,姬雪雁的眼睛悄悄闭上,奉上自己的热吻。

两人初识情味,如胶似漆直到天暮也不愿分手。只等黄昏降临,倦鸟还巢,竹林中更加幽暗清净。

姬雪雁依靠在丁原怀里轻哼着母亲教的情歌,那是一首和婉家乡的山歌,记得最后两句是这样唱来:“郎爱妹来比海深,妹想郎来比水长。只盼老天也有情,郎与妹妹共白头!”

丁原沉浸在姬雪雁动人的歌声里,只盼时光停住就好,何必再马不停蹄的流逝?

但终于,他听见远处传来阿牛的呼喊,打断了姬雪雁的歌声。

吃晚饭时,丁原有点魂不守舍,惹得阿牛频频瞧他,还以为是在牵挂姬雪雁这些日子一直没见。

吃过晚饭,阿牛去收拾碗筷,丁原正等淡言真人考教他今日练字读书的进展,谁知老道士起身道:“你随我来!”

丁原疑惑道:“去哪儿?”

淡言真人也不回答,推门出屋。丁原不再多问,在后面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紫竹林,丁原更加疑惑这个老道士干嘛把自己带到这里来,难道说下午他与姬雪雁的事情已被淡言真人知晓了?

正胡思乱想间,淡言真人在一株紫竹前站定,那紫竹生的比周围的都矮小些,却也有两丈多高,枝繁叶茂,竹干隐隐透出金色光泽。

淡言真人低声道:“上来!”身形一飘,已站上一根婴儿臂膀粗细的竹枝,那竹枝居然连颤也不颤一下。

丁原提气跃上,在淡言真人身边站稳,竹枝却轻轻摇晃了几下。

淡言真人伸手轻轻握住一根三尺余长的竹枝,手指徐徐从其上滑过,道:“将它折下后,再来见我。”

丁原还来不及问为什么,淡言真人瘦小的身影已然一闪,消失在他视线中。

“老道士,又搞什么鬼名堂?”丁原咕哝一句,借着微光,打量淡言真人要他折下的竹枝。

这根竹枝乍一眼瞧上去,也无什么特异之处,由底到尖越来越细,最粗的地方也不过如成人拇指一般,倒是竹节生的极为粗大,明显凸出竹枝一截。微微与普通紫竹不同的,是这竹枝表面隐约流动着一层金属似的光泽,但不仔细观察也绝对看不出来。

丁原右手握住竹枝底端,果觉入手比普通竹枝多了一种奇怪的温润,而自己的手也刚好嵌进它的最粗一段竹节中。

这三年他修炼小有成就,自不把这么一根竹枝放在眼里,右手微微一用力,只当那竹枝必应声拗断。

孰知这竹枝看似纤柔却无比坚韧,丁原一拗之下,非但没有被折断,反生出一股强劲的反弹力量,将他的虎口震的生疼。

丁原微感诧异,松手再次打量这竹枝,却丝毫没有异常。他开始以为是力量用的不够,便又试了几次,最后连十成的真气都用上,那竹枝居然纹丝不动,连裂纹都没出现一丝。

丁原端详竹枝,喃喃道:“这鬼东西果然有点门道。”他几次强拗都无功而返,反激起了好胜之心。

不过,丁原亦已明白如果再凭蛮力到天亮也不会有结果,于是静下心来回想起方才淡言真人手握竹枝的情形,灵机一动,缓缓伸手又一次握住竹枝。

这一回他用力极为轻柔,更没有像前几次那样迫不及待的用力拗折,而是手指顺着竹枝的纹理徐徐抚过,心头一片空明。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他似乎渐渐感受到竹枝上那层金属光泽的流动,宛如清溪自他的指尖涓涓流淌而过。

丁原的心头蓦然体会到竹枝里仿佛有一股生命在悸动,似愤怒,似害怕,似不屈,竟如人一般拥有着感情与思维。

丁原心中涌起莫名的欣喜,他感觉自己的心神好像在这一刻已完全融入竹枝之中,清晰的体味与沉浸于它的生命脉动中。

不知过了多久,丁原丹田缓缓热了起来,一道真气沿着他的右手指尖,轻柔的注入竹枝中。竹枝微微颤动起来,丁原的心中依稀感受到它所发出的欢喜与兴奋,就如同完全敞开自己的心扉,拥入那道来自丁原体内的真气。

至此,人与竹枝水乳交融,再无隔阂,丁原甚至感觉那竹枝已成为自己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便如他的手足一般亲切而血脉相连。

他心中默念道:“原来这竹枝与人一般无二,亦有生命与灵性。我粗暴对它,它便竭力反抗;而当我与它融为一体之时,它便会欢欣鼓舞,坦然相迎。只是,老道士要我折它下来,若它离开枝干又焉能存活?还是算了吧,就当我输予老道士一着,让他得意几天罢了!”念头刚完,就听见“叮”一声,那竹枝竟然自动从枝干上断裂,落入丁原手中。

丁原一怔,手抚竹枝喃喃道:“竹枝啊竹枝,莫非你已通晓我念头,这才有意成全我?”他本担心竹枝自枝干脱离,那道奇异的脉动也将随之消失,可那与自己浑为一体的感觉依旧存在,竹枝表面的金属光泽竟比先前更加亮丽,而一股温润的清流,竟从竹枝汩汩返入他的体内。

蓦然丁原脑海里“轰——”的一声,诸般杂念无影无踪,心头如一汪清泉般平静清澈,映射出身周数十丈方圆的毫末动静,连那一叶落地也逃不过他的心境。

丁原却不知道,这株紫竹名为“镇仙竹”,乃天地灵秀所钟,找遍天陆九州也不过惟此一株,还是当年翠霞开山祖师青霞真人,亲手从万里之遥的海外仙山移植而来。

千年之中餐风饮露,吸食天地菁华之息,早为通灵之异物。而他所折下的这根竹枝更是仙竹之上三百年一出的结晶,雷火不畏,斧钺不断,为仙家之至宝。

淡言真人百年驻驾紫竹林内,大半为的便是守护这天地珍品。丁原机缘巧合之下参悟紫竹灵性,善念一动之间令其甘心认主,从此风雨无悔,关山相依。

丁原静静伫立在竹枝上,双手抚摸手中竹枝,心头无限欢喜。浑然忘却月沉日升,晨曦已露。

第五章剑会

丁原手握竹枝走进厨房,果然见那老道士好整以暇的喝着阿牛煮的菜粥,听见他进门的动静,头也懒抬半下。

丁原心情愉悦也不计较,径自在老道士对面坐下,将竹枝在他面前晃晃道:“我折下来了。”

淡言真人眼睛只盯着粥碗,小心的吹着气好似怕被烫着。

丁原心想这老道士原以为可以刁难住我,不想失算被我把竹枝折下,一下子挂不住脸子就干脆装聋作哑了,哼,这本是他的拿手好戏。当下也不多说,盛了碗粥大口喝了起来。

淡言真人喝完最后一口,放下碗来才慢条斯理的问道:“真是折下来的么?”

丁原眨眨眼,道:“不折我难不成用牙齿咬下来的?”

淡言真人摇摇头,没有说话。

丁原见状不禁有气,暗道:“这老道士又摆什么谱,不就是不愿意承认没难倒我么?”

忽然心念一闪,隐约猜到淡言真人的用意,于是哼了声道:“是它自己折断的。”

“自己折断?”

丁原想了想道:“真是奇怪,我仿佛感觉到这竹枝也有生命与感情一般,而且与我联系成为一体。就在我准备放弃折下它时,它却自动断裂下来。”

淡言真人奇丑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你终于明白了,那竹枝与人一般有生命有灵性。其实天地万物皆是如此,何独是人?如若不晓得这点,你便还不配学剑。”

丁原喜道:“老道士,你终于开窍了么,要将剑法传授给我?”

淡言真人问道:“丁原,你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丁原一怔,想了想道:“九月十一,怎么了?”

阿牛猛然“哎哟”一声道:“原来丁小哥到咱们紫竹轩已经整整三年啦,日子过的真快,我还只当没几个月呢。”

丁原一醒,这才想起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在紫竹轩待了整整三年。岁月如梭,如今他的个头早已超过瘦小的淡言真人,与阿牛一般高了。

从这日起,丁原每天的功课发生了变化:清早跟随淡言真人和阿牛习剑,上午依旧练字,下午读书。到了晚间,前半夜浸淫剑法,后半夜继续打坐练气。

他睡觉偷懒的时间越来越少,整个人倒也不觉得如何疲惫,反而精足神满,目光亦变的越来越有神采。

与阿牛一样,丁原入门修习的也是“碧澜三十六式”。老道士差不多每十天传授一式,依照这个进度,至少要一年才能学全。不过丁原这回倒不着急,因为每传一式,淡言真人便会将天陆正魔两道各家剑法中相类似的招式一一演示,令其比对领悟。

有时候,老道士甚至把实战中对手可能使用的应对招式也详加说明,引导丁原自行设法破解变化。

淡言真人虽素来沉默少语,胸中所学之渊博直到今日才令丁原管中窥豹。一招一式老道士信手拈来全不费力,对于各家剑法短长优劣如数家珍,了如指掌。

丁原每日宛如在浩瀚烟海中畅游,完全沉醉其中,私下里亦不得不暗自佩服淡言真人所知之广,所悟之深,醒悟道:“原来这个老道士并非只会点鬼名堂,肚子里果真有些真才实学,只不过他不愿招摇而已。”

不过,丁原依旧全无半点弟子对于师父的尊敬与崇拜,每每淡言真人传授剑式时他总要抬杠,或者提一些诸如“为什么这剑要快半分才好”、“为什么我不能把腿再压低一寸”之类的问题,或者大唱别派剑法的赞歌,说什么“要是人家这么一剑挑来,我的剑还来不及划圈圈就完蛋了”之类的怪话。

对此,老道士竟出奇耐心,一一仔细解答却也不要求丁原强作,只让他自己体会其中的优劣得失。故此表面看,丁原进境异常缓慢,别人只要半年就能学全的入门剑法,他三个多月下来竟只参悟了十式。

只是其他人仅仅止于“学会”而已,丁原却是“领悟”,这两字之差相距何止千里计?

姬雪雁隔三差五就会偷偷溜来紫竹轩找丁原,两人如胶似漆,游遍翠霞诸峰。有时候兴之所至,姬雪雁祭起御剑之术与丁原偷得半日空闲,长驱千里一览天陆名山胜川,更曾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那日两人并肩坐在一块礁石之上,脚下浪花飞溅,一轮浑圆落日正徐徐自西边沉下海里。艳红灿烂的夕阳映射着姬雪雁白玉脂般的俏脸,海风轻送处女幽香扑鼻,更吹起如瀑秀发在暮色里飘逸。

丁原极目远眺,只觉心胸开阔,豪情万千,微笑道:“雪儿,总有一天我要带着你横渡这无垠沧海,去看看海之尽头究竟有什么?”

姬雪雁沉醉在眼前美景中,闻言嫣然笑道:“我听爹爹说过,那大海广阔无边,除了传说里的神仙,谁也不曾真正见过它的尽头。但是在那沧海深处却有无数仙山,那些修为精深的散仙常爱流连于此,驻为仙府。”

丁原道:“若真是那样,等我们老了也一起去海外寻找没人住的仙山,然后就我们两人在那上面双宿双飞,白头偕老,你再给我生几个娃娃,满地的撒野玩耍。”

姬雪雁起初听的十分神往,但听到最后一句却忍不住双颊飞红,啐了一口道:“谁说要给你生、生——那个的?”

丁原哈哈一笑,捧起姬雪雁绝美的玉容道:“你敢说不愿为我生孩子?”

姬雪雁在丁原怀里忸怩不依,半天才垂下头轻声道:“坏东西,谁说人家不愿意了?”

新年方过,翠霞山非但没有沉寂,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五年一度的翠霞剑会从这年正月十五起,将一连举行六日。

翠霞剑派在山弟子不下千人,但真正获得师门允许代表本支出战的,却从来不多于三百人,其中也往往以“无”、“清”两代弟子居多。

尽管谁都想在剑会上于万众之前露上一手,也不负多年的刻苦修行,但强中自有强中手,万一落败,不仅自己丢脸更要累及师门声誉。

故此,每个准许在剑会上露面的弟子,都是本支师长精挑细选、深思熟虑后方才定夺。这些弟子要嘛是同辈中佼佼者,要嘛是修为虽浅却前途无量者,大体可代表一门之菁英。

自一千两百余年前,青霞真人开办翠霞剑会以来,期间少有中断,至今已历两百余届。几乎每一任的掌门与掌支,皆曾在剑会上崭露头角,从此更为前辈师尊看好。

当年青霞真人初创剑会时,原意是要促进各支弟子间相互切磋与激励,但千年传承令翠霞剑会如今富有更多含意。

于是有份参加剑会比试者兴高采烈,摩拳擦掌,憋足一股劲要到翠霞剑会上一显身手。未有入选者固然怏怏不乐,却也期盼盛会来临,一睹本门菁英之表演。

依照以往惯例,五年一度的剑会由翠霞派各支轮流作东,今年正轮上罗和所在的飞瀑斋。新年刚过,飞瀑斋便紧锣密鼓的置办场地,清理院落,如今只等剑会开始了。

然而紫竹轩内依旧平静如往昔,几乎谁也不提几日后翠霞剑会的事情,就好像与这几人丝毫无关。倒是姬雪雁从年前就再没露面,却是在父母和姬别天的严厉督导下闭关修炼,以期在剑会上一鸣惊人。

连着那么多天又没见着姬雪雁,丁原不免有些无聊,索性一门心思钻研碧澜剑法,闲来无事就炼化他的玄金飞蜈。

这天下午,丁原躲到竹林里盘腿而坐,手握三只玄金飞蜈像往常一般的炼化,不到半个时辰,却发现自己的真气在玄金飞蜈的体内游走一圈,却空空荡荡再吸吮不出半点魔气,他不由得一怔,当下催动体内真气加大力度,却猛然听见“啪!”的一声,那三只魔物竟然一一在手里化为齑粉。

丁原喃喃道:“奇怪了,难道是我用力太大,把它给捏碎了?”他却不知实际上是那玄金飞蜈经过三年的炼化,体内魔气被丁原已逐日抽空,仅仅剩下一副无用的皮囊,再禁受不住丁原的真气催压。

翌日清晨,师徒三人用过早饭,淡言真人说道:“剑会快开始了。”

阿牛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淡言真人问道:“师父,我们要去看看么?”

丁原哼了声道:“就算我们不参加,看看热闹总行吧?”

其实其他人表现如何、剑会是否热闹,丁原都不放在心上,他关注的是姬雪雁从今天下午开始的比试。

淡言真人没理睬他的话茬,继续说道:“阿牛,我给你报名了。”

“真的?”阿牛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咧嘴笑道:“谢谢师父,我一定好好表现!”

淡言真人似乎对阿牛也不抱太大希望,只点点头吐了四个字道:“尽力而为。”

“那师父,丁小哥他参加么?”阿牛看了眼丁原问道。

淡言真人摇摇头,丁原早知道自己不会有份,但心里依然禁不住有气,暗自一哼想道:“这个老道士定然是自知他教我的那点东西实在不怎么样,怕我在剑会上出丑,所以干脆名也不给我报。好稀罕么,我才不想象斗鸡似的让人家在台下看着呢。”

阿牛可没丁原那么多念头,见师父摇头便安慰丁原道:“没关系,丁小哥,我前两届剑会的比试也没参加,等修为到了,师父他老人家自然会给你报名的。”

丁原心想再过十年,自己还在不在这儿都不晓得,看来剑会的比试是没份参加了,不过总可以看看姬雪雁和阿牛的表现吧,于是道:“老道士,我想去看看热闹,行不行?”

淡言真人这次没拒绝,爽快的颔首道:“行!”

于是师徒三人各自收拾停当,留下大黑看家,出得竹屋在池塘边重新聚首。

淡言真人还是老样子,那张脸看上去总让人觉得谁欠了他三百两银子似的,阿牛却换上一套崭新的褚色衣裳,背后负着一把“沉金”古剑。虽然仙剑犹在鞘中,但丁原已可依稀感觉到它散发的强大气势。

见此情景,丁原不免有点心中难平,他的背后也背了一把剑,却是当日从紫竹林内取来的竹枝,连剑鞘都是当日姬雪雁用兽皮缝制的。虽然她小心翼翼,尽心尽力,无奈手工太差,外观实在难尽人意。

丁原倒不嫌弃,今日参加剑会特意背上,也好让姬雪雁见着开心,知道她戳破不知多少回手指的功夫没白费。

不过估计到时候那把被姬雪雁唤作“雪原”的竹剑,是不会有什么机会亮相了。

阿牛已粗通御剑之术,口中念动真诀,沉金古剑泛起一道朴实无华的古铜光华跃然而起,与阿牛身剑合一直入云霄。

丁原尚未达到“观微”境界,勉强漂浮是可以的,但要像阿牛这样倏忽往来于千百里之间却力有未逮。淡言真人祭起他的仙剑“海阔”,右手握着丁原腾起到空中。

从紫竹轩到飞瀑斋不过须臾,三人御剑刚到飞瀑斋上空,就见得周围一道道剑光冲天,或青或红,或蓝或绿,宛如经天的七色彩虹般将碧空映衬的好不绚丽。

淡言真人带着丁原在飞瀑斋的正门前收剑落定,迎面就碰上站在门口迎接同门的罗和长子罗鲲。他一身中年书生打扮,满脸笑容与乃父颇为神似,见淡言真人率着阿牛、丁原来到急忙上前行礼道:“师侄拜见三师叔,恭请师叔金安!”

淡言真人扶住罗鲲双手淡淡道:“客气了!”

罗鲲微笑起身道:“掌门师伯和各位师叔伯都已在斋内清正厅里休息,家父亦在内相陪。掌门师伯传下口喻,请您和丁师弟一同入内用茶。”

丁原一怔,心想:“这些老头老太碰头,怎么要扯上我?”

淡言真人微一颔首,罗鲲立刻唤来其子罗礁陪同三人入内。

丁原听罗鲲介绍说眼前英挺俊武的少年就是罗礁,不禁想起姬雪雁的话来,暗自打量几眼。只见罗礁身材魁梧,虎头虎脑,眼中神光四射,一身蓝色劲装。他对三人执礼甚恭,显示出极好的家教。

飞瀑斋虽名为“斋”,实际占地却不下五百亩,等于是坐忘峰间的又一处山庄。它屹立于一处悬崖上,背面便是百丈峭壁,一道数丈宽的瀑布从悬崖上飞流而下,汇集成碧波潭。

一进正门便是个偌大的花园,里面繁花似锦竞相争艳,和风送出阵阵清香。各支弟子熙熙攘攘互找熟识之人寒暄,好不热闹。

阿牛一见这么多人顿时兴奋起来,不停的东张西望找熟人打招呼。

淡言真人索性把他留在花园内,自己带着丁原在罗礁的引路下直奔清正厅。这清正厅乃飞瀑斋最为宏伟的建筑之一,正厅足以容纳百多人,更在两旁有侧厅与书斋、茶室。

或许是淡一真人等翠霞首要人物皆在,清正厅周围的警戒明显增强,在正厅前更是伺立着十六名飞瀑斋的二代弟子,一个个神清气足,背负宝剑,一色蓝色劲装打扮。

刚到厅门,丁原就看见姬雪雁正和几名女弟子聚在一座凉亭里说笑,瞧见丁原她的俏脸上露出不可掩饰的欣喜,但碍于周围不相干的人太多,只好悄悄朝丁原投了一瞥,丁原也朝她微微点头回应。

虽然丁原只是朝她微微点头,姬雪雁却俏脸晕红,赶紧转回头去与一边的女弟子说笑掩饰,好在其他人也绝想不到有异。

师徒二人迈步走进厅门,厅内摆设朴素雅致,雪白的四壁上悬挂着不少名家书画,显出主人趣志。

翠霞六仙其他五位俱已到齐。淡一真人居中而坐,淡怒与罗和相陪左右。姬别天坐在淡怒身旁,正和一边的淡嗔师太小声说些什么。

淡言真人带着丁原与众人一一见礼,别人还好,到了淡嗔师太那儿,这老道姑却用森寒的目光盯着丁原上下打量。

丁原只好站在那里,被她看的浑身不舒服,心里正在犯嘀咕,心头警兆忽起,淡嗔师太拂尘一扫,竟招呼也不打朝他胸口撞去。

丁原大吃一惊,他晓得这个老道姑修为深厚不宜硬接,正准备以“穿花绕柳”闪身退避,脑海里却闪电般想道:“不好!别人也就算了,那姬别天焉有看不出穿花绕柳身法之理,那岂不要牵连雪儿?”

那淡嗔师太的出手是何等迅捷,怎容他如此犹豫,待再要躲闪为时已晚,正被拂中胸口。丁原只觉一股柔和的大力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就向后摔跌。奇怪的是胸口并不如何疼痛,只微微觉得有点酸麻。

好在他临机应变,丹田一股真气直通腰腹,身躯在空中一屈一弹在一丈开外落定,这才没当众出丑。

丁原一稳住身形,便怒道:“老道姑,你要干什么?”

淡言真人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别误会,她只是试你深浅。”

淡嗔师太面如寒霜,冷冷扫了丁原一眼也不说话。丁原哼了声,昂头对视着她。

淡一真人在旁温和的道:“淡言师弟,请入座吧。”

淡言真人在罗和身旁落座,丁原知道这里没自己的位子,事实上厅中也仅有六张椅子而已,于是站在老道士身后,却不住狠狠瞪着淡嗔师太。那老道姑明明看见也只当不理。

待小童为淡言真人奉上清茶素点退出清正厅,淡嗔的扫帚眉轻轻一耸,率先发难道:“三师兄,你这关门弟子的修为可真了得啊。”

这句话谁都听的出是正话反说,暗藏机锋。淡言真人却恍若未闻,低头轻啜香茶。

罗和听出其中火药味,皱眉道:“小师妹,不过三年时间,如此定论未免下的太早。”

姬别天晃晃头道:“四师兄这话有失偏颇,需知我们到底有几个三年?若继续这样下去,我怕到时候——”他话没说下去,但谁都晓得下面必然是“必会输在苏真手中,谁也不好交代”之类的意思。

淡怒真人望向淡言,问道:“三师弟,你为何不说话?”

淡言真人头依旧垂着,却用清晰异常的声音道:“他行的!”

“行?”姬别天嘿嘿笑道:“这恐怕是三师兄一厢情愿的自家想法吧?这丁师侄身藏一个甲子的精纯真气,又经我们六人洗髓易经,可三年下来却连一个入门十余年的三、四代弟子也未必能胜过。这点刚才大家都已亲睹,可不是你光说一个行字就可以推搪。”

丁原在一旁听着几位师叔师伯对老道士口诛笔伐,似乎是觉得自己进境缓慢,颇不满意。但他却有些疑惑这些不相干的老头老太,为何偏偏对自己这么一个普通弟子如此关心?就因为自己吃了什么狗屁金丹,受了什么“六合回春大法”?

他虽有时也不满那老道士古里古怪的“刁难”于自己,却见这些人一个个债主似的面孔心头有气,当下也不管什么长幼尊卑,大声道:“老道士有什么错,你们要这般指责他?我修为高低关你们屁事?你们教的徒弟也未必比我高明!”

淡嗔师太低喝道:“混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丁原冷瞪着她刚要反驳,淡言真人回头沉声道:“莫辩!”

淡一真人拂尘一摆,口中诵道:“无量天尊——”他的声音不高,却宛如晨钟暮鼓,柔和而平缓,在每个人的心头一震。淡一真人慈和的望着丁原道:“丁师侄,你不要误会,没有谁要指责你和淡言师弟。大家不过是关心你的修为进境,对你有颇多期许。”

丁原闻言,鼻子里哼了声道:“不用了,我朽木一根承受不起诸位师伯师叔的期许。”

淡嗔师太没想三年前自己说的话这个小子还记得,今天居然旧事重提讥讽自己,眼睛里寒光一闪,最后终究没有开口,却还以一声冷笑。

淡一真人哑然失笑道:“何为朽木,何为良骥?千里之马,焉能以百尺之遥而妄自定论?”

淡言真人第一次抬头,深深看了掌门师兄一眼,却见淡一真人亦正含笑,目光里充满睿智与对世情的洞彻。

第六章观微

日上三竿,盛大的祭天拜祖仪式,在淡一真人的主持下举行。

上千翠霞派弟子聚集在飞瀑斋后的“百丈坪”上,各依所属支系呈扇形井然肃立,远远望去六色锦衣幻如花海,煞是壮观。

相形之下,丁原与阿牛这一支最为寒碜,刨去老道士底下居然只站了这么两个人,连人数素来精少的淡嗔师太门下也有二十多人。

丁原曾听阿牛提起过,早年老道士门下还有几个弟子,最近的一个便是盛年。但这些人或早已出师,或久不见行踪,如今紫竹轩里竟只剩下这师徒三人。

丁原有心在人丛里找寻姬雪雁的踪影,可惜当中隔着飞瀑斋一支的三百余名弟子,人影绰绰,哪里还看得见?

正月十五乃天陆元宵佳节,对于翠霞派而言却更有另一层含意:传说中翠霞的开山宗师青霞真人便是这一日生辰,故此从翠霞派第二代掌门天虚真人起,就将翠霞剑会定在这一日开始。

剑会的主要内容便是各支弟子间的艺业比试。由于四代同堂,门下逾千,因此参加比试的弟子首先按照辈分划分成数个组别,然后再由各支长老抽签决定各人所在小组。

上三届剑会比试的综合成绩可作为本次比试的参考,从中选拔出数十名种子高手,直接跳过小组比试而进入淘汰轮次。

阿牛属于翠霞派“无”字辈,以往从未参加过剑会的比试,所以这次被分在“无”字“丙组”,同组的另有五人,皆是其他各支的无字辈弟子。

若是阿牛能侥幸赢得小组头名,即可进入无字辈的前三十二名,与十六种子高手之一捉对厮杀,胜者挺入八强,直至最后的胜者。

不过阿牛自己可没想这么远,近年翠霞派英才辈出,他在同辈中算来入门甚晚,能够在丙组里挣得一两场胜利就算不错了。

剑会头天上午照例是由翠霞六仙率着门下弟子,在早早修建好的六合法坛上祭拜天地与翠霞历代宗师先人,以示不忘根本。

仪式固然庄严肃穆,可对丁原来说,时间一长未免就有点无聊了。

他自幼四海漂泊散漫惯了,即使在紫竹轩淡言真人也从不管他,如今像木桩子似的在太阳底下一站几个时辰实在难受!

起初的新鲜劲一过,丁原就觉得这也酸那也麻,其实以他今日修为就是站上三天三夜也绝不会有事,完全是心里作怪。有心想和阿牛说几句话,可不到三丈的地方就是六合道坛,自己就在那六个老头老太的眼皮底下。不要说张嘴说话,就是眼睛眨巴一下,怕也被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而且在六合道坛周围还站着三十多位须发如雪、神态各异的“淡”字辈长老。他们早不问俗务,绝大多数时候都在坐忘峰各处洞天福地静修,又或云游四海,如闲云野鹤,但每五年一度的翠霞剑会,这些平素罕有露面的长老亦尽数出现,令剑会增色不少。

百无聊赖里,丁原忽然想道:“横竖也是闲着,不如乘这个功夫再修炼一会儿我的翠微心法。”

半个月前,丁原已经完成了入室篇绝大部分歌诀的修炼,如今体内真气已可任意游走每一处经脉,甚至可随意念而引发护体罡风。但是最后两句歌诀“地火无名冲太虚,金沙磅礴走泥丸”,丁原连日尝试不晓得多少次,却始终不得要领,险险又要走火入魔。

老道士却不着急,只说他是火候未到,金水尚不足以抑制地火之攻。丁原也不愿向淡言真人求教,这些日子除了睡觉练功,便在琢磨最后两句歌诀。

他低下头去,在外人看来仿佛正垂首听教一般,实际上却守元抱一,意凝丹田,徐徐催动真气依照“入室篇”的歌诀游走。

过不多久,体内的真气好似渐渐热起来,仿佛温暖的春泉在经脉里汩汩流淌。

三个周天后,真气缓缓注入丹田,丁原也只剩下最后两句歌诀尚未修炼。

以往修炼到这个阶段,丁原便开始将真气上引,但这回真气却像灌了铅一样朝丹田下沉。丁原心头一动,察觉到其中的变化,他立即放弃原先想法,小心翼翼的引导着那股真气朝丹田沉下。

此刻的丹田宛如熔炉一般越来越热,丁原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内宛如有一团熔岩在沸腾,说不出的难受与气闷。他屏除杂念,守着灵台一丝清明,将真气缓缓送入丹田底部。

那道真气渐渐收缩,在丁原的感觉里就好像形成了一个鹅蛋大小的水珠,初时甚是清凉。

但在丹田热火的灼烧之下,那水珠不停滚动旋转,温度亦急剧上升,越来越烫。而原先蕴藏在他丹田内的六十年真气,此时也像一锅热粥般沸腾,丁原的五脏六腑就仿似翻江倒海一样灼热难忍。

原来他虽然未曾记错歌诀,但急于求成之下导致真气不济,气行不畅,已到了走火入魔的边缘。需知每篇歌诀末尾几句固然是修炼成就之时,却也是九劫降临之厄,只要一个疏忽大意,天灾人祸即可将修行者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岂是儿戏?

况且修炼的境界越高,劫之凶猛无常亦越盛。丁原平安度过金、木两劫难免有所大意,居然在日近中天阳气最盛时,引动体内地火,终失去控制,险些酿成大祸。

此刻丁原虽然人依旧笔直的站立在原地,但身上衣裳早已湿透,淡淡的水汽不停朝上蒸腾,身躯也下意识的微微震颤,一张脸更是忽红忽青,不断变换颜色。

站在六合道坛上的翠霞六仙自是首先发觉丁原异状的人,淡言真人与丁原相处经年对这个徒弟的秉性再熟悉不过,一看丁原模样,立刻便明白定是他偷着运功炼气却出了岔子。

淡言真人脸上青气一闪,以传音入密的神功低喝道:“丁原!”

他这一声连嘴唇也未曾动过半分,即便近在咫尺的罗和与淡怒真人也没有察觉异样,但束集成丝的话音通过无上真力,传入丁原耳朵里,何啻是一个平地春雷?

丁原神志本已迷失,但在淡言真人一喝之下,心头蓦然一醒。

老道士见情势危急,在那道喝声里融入了“定心咒”

的功法,这才暂退丁原心魔令其一清,不然就是旁人在他耳朵边喊破喉咙,怕也没有丝毫效用。

丁原仿佛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由里而外燃烧起来,丹田内那团水珠在不停的热火蒸发煎烤,偏偏自己的后背上有一片凉意徐徐传来,可惜太过微弱了点。

丁原心中一奇,立即醒悟到那是背在身后的雪原剑在努力护持自己的心脉。自己怎么把它给忘了?如今说不得也只好试试了。

当下神随意走,意念集中在雪原剑上,依稀感应到竹剑微微的震颤应和。

不可思议的事情亦随之发生:雪原剑上忽然生起一股沁人心扉的清流,自丁原的大椎穴轻柔的流淌进体内,沿着他周身经脉徐徐游走,所到之处与丁原体内灼热的真气不断融合为一。

起初效用似不明显,但那清流竟宛若无穷无尽,源源不绝的涌入丁原的体内,在运转一个周天后注入丹田。

热浪徐退,清凉渐起,丁原的神志亦逐渐恢复过来,却发觉这股清流在丹田内周转一圈后,竟托起那团水珠也似的真气直冲天关。

仿佛听见耳边“轰——”的一声,丁原的眼前一阵金光晃动,只觉得神思在这一瞬间突然破体而出,冲入无尽的虚空!

原来在雪原剑的护持之下,丁原误打误撞终究参悟到“地火无名冲太虚”,一缕元神在真气的催动保护底下,第一次游离本体。

不过他毕竟修为尚浅,这感觉又在一瞬间消失。随着真气退潮一般回流,在经脉里跌宕起伏,汹涌澎湃,丁原的元神也回到体内,但他分明可以清晰感受到每一缕清风吹拂过发丝的痕迹,虽然没用眼睛去“看”,却已将周围数十丈的动静尽收眼底。

更玄妙的是,丁原察觉出自己的身体从这一刻起,好像与整个天地融为一体,连每一口呼吸都可感应到天地因之产生的细微变化,这种奇妙的滋味实在难以用言语描述,却又那么真实的发生。

当真气回到丹田,竟凝成小团状不住的旋转,吸纳着储存在丹田内的六十年真气。

虽然这般一丝丝的吸纳,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将一个甲子的功力尽数化为己有,但至少它已逐渐开始接受丁原的掌控。

丁原并不十分清楚,刚才他已经迈过了无数人终生也不能突破的一道关槛。

芸芸众生,有意修炼成仙者何止万数?但他们当中绝大部分却只能止步于入室的境界,而无法达到初步沟通天地灵气的观微层次。

要知在观微境界之前,所有的修炼主要依靠自己刻苦修行,发掘体内潜能,但人虽万灵之长,亦不过数尺之躯,毕竟有限,惟天地无垠,日月无寿,要突破人的极限,惟有依靠天地之力。

故此,进入观微境界的修行者,便宛如一个偌大的磁场,一面汲取天地精华之息以为己用,一面开始培育元婴以期大成。从这个阶段起,通向天道的大门才算真正开启一道缝隙。

丁原抬起头,迎面正对上淡言真人的目光,木讷里竟透着一分关切。但见到丁原神色恢复如常,淡言真人的眼睛却立刻下垂,仿佛只有地面才是他最感兴趣的地方。

罗和等人当然也注意到丁原的情形,暗自诧异这个少年方才眼看要走火入魔,却竟然这么快就安然度过。罗和刚才已用传音入密吩咐自己的长子罗鲲随时准备出手救助丁原,现下看来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看见丁原眼眸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神光烁烁,罗和心里禁不住赞叹道:“好小子,真会抓功夫,短短半个上午修为居然又精进了一层!”

仪式结束后,飞瀑斋摆下上百张宴席,款待各支同门,而剑会比试的第一轮也将从下午开始。乘着大伙用饭之际,飞瀑斋的弟子俐落的在百丈坪上搭建起三十多座擂台。

所谓的擂台其实就是以竹竿柱地,红绸环绕,形成一个五丈长宽的空场,比试便在这里面进行。

在百丈坪入口处的照壁之上,参与比试的二百八十九名弟子的分组情况,已经用榜文张贴出来,与阿牛同在一组的另五人名字也赫然在上。

丁原顺便又看了眼与姬雪雁同组的对手姓名,却一个也没听说过——实际上这三年里他接触的三代弟子除了姬雪雁外也没几个。上回姬雪雁提到的罗礁等人俱都作为种子高手直接晋级,最早姬雪雁也要进到十六时才会撞上。

没看几眼,阿牛便拉着丁原早早来到擂台边,仔仔细细把擂台里里外外查看了好几回,连一颗小石子也要小心翼翼的拾起来放到场外。

另几个人在同门师兄弟的陪同簇拥下陆续也到了擂台旁,许多人彼此早都熟识,立刻亲热的互相招呼问好,却单单没有人理睬阿牛与丁原。

阿牛和丁原孤零零站在一边,等着比试开始。

丁原见对面几个家伙个个意气风发,视两人如无物,不禁心头有气,于是低声对阿牛说道:“待会儿好好打,给咱们紫竹轩争口气!”

阿牛先是“哦”了一声,马上又苦着脸小声道:“可无疑师兄他们都很厉害,我怕不是对手。”

丁原忍不住苦笑道:“你也太老实一点了,还没开始比试就自己先泄了气,干脆还是别上了吧。”

阿牛摇摇头,憨憨道:“丁小哥,你放心,我一定不给师父丢脸!”

丁原反而担心这个家伙蛮劲上来,不顾死活要和人家硬拼到底,到头铁定要吃大亏,虽然剑会比试严禁同门相互恶意伤害,更不允许有人以两败俱伤的招式死拼,更设有一位“淡”字辈的长老级人物坐镇仲裁,但是刀剑无眼,又况且是仙器横飞之时,怕是谁都很难真正拿捏好分寸,当下道:“阿牛,我送你一句话,到最危险的时候一定要记起。”

阿牛问道:“什么话?”

丁原一字一顿道:“打不过,就认输!”他这么说,实在是不怎么看好阿牛。莫说阿牛修炼的时间也不过十多年,如何跟那些可能已有一个多甲子的老道士老头子相比;就是那副傻不楞登的模样,也不能叫人对他抱什么希望。

阿牛一楞,却还是点点脑袋道:“我晓得了,丁小哥。”

这个时候,一个半死不活的老道士手里拿着一张名单,施施然走到擂台旁边。懒洋洋的叫道:“紫竹轩门下罗牛!”

罗牛大声应道,迈步而出。

丁原看了眼那个头发稀疏、胡子喇茬的老道士,心想:“这个糟老头不晓得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看样子比老道士更古怪。”

那个老道士似乎感觉到丁原的目光,淡淡扫了他一眼,就如清风拂面了无痕迹,那双昏黄的老眼里更无半点精光。

丁原初不以为意,蓦然醒悟道:“就是普通翠霞派弟子的眼中也会有神光四射,何况是这个不知道多少岁数的老道?看来他已到了反璞归真境界,端的是深藏不露。”

于是轻视之心尽去,但再端详那老道士时,他已继续念名单道:“九悬观门下无垠!”

一名瘦长的中年道士应声而出,他一身黑色道袍,相貌颇为俊雅,但微微上挑的眉毛却显得有些倨傲。九悬观乃淡怒真人驻驾所在,无垠道人是他座下第七弟子,入门早超过六十年,因为修为精深,故乍看上去倒像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无垠道人大器晚成,起初几次剑会比试籍籍无名,却从上两届开始连续闯入前三十二位。这回苦心修炼了整整五年,自是有为而来。

丁原见阿牛与无垠道人走进擂台,知道第一轮的比试即将开始。他有心去打探一下姬雪雁的情况却分不开身,但想来以她的修为开始几战应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是先看看阿牛再说。

至少,不要输的太惨吧?

那老道士慢悠悠走到擂台中央,猥琐的身子比阿牛整整矮了一头多。他扫了眼阿牛与无垠道人,慢条斯理道:“比试的规矩在榜文上都已经写明,我再重申几点,首先同门切磋意在互促,不得恶意伤人,若有一方认输或者出了擂台,又或者明显不能再战,比试便算结束。如果半个时辰内分不出胜负,则以平手论。

“旁边人等围观不可利用各种手段干扰比试,不然以门规处置。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两人齐声答道。

老道士点点头,徐徐退到擂台边角,嗓门稍稍提高一些叫道:“比试开始!”

阿牛朝对面的无垠道人抱拳一揖道:“无垠师兄,请手下留情。”这句话他在五年前观看剑会比试的时候就已经牢牢记下,今天总算是用着了。

无垠道人还了一礼,淡淡道:“罗师弟,请!”

阿牛连忙摆手道:“你是师兄,入门比我早过好几十年,还是请你先出招吧。”

无垠道人一怔,然后点头道:“好,如此贫道多有得罪了!”

“吭!”的脆鸣,背后的长剑吟松自动弹射而出,无垠道人宛如脑后生眼,反手将三尺青锋握于掌中。

这手功夫看似漂亮,其实修为进入“登堂”境界的弟子皆可催动体内真气办到,但要像无垠道人这般轻描淡写,却不知要下多少年的苦功。

擂台周围爆出一片喝采,多数都是九悬观门下弟子为同门加油鼓劲。相形之下阿牛拔剑的姿势就普通许多,老老实实伸手把沉金古剑自鞘中抽出。

这沉金剑乍看上去就如阿牛一般毫不起眼,黄铜色的剑刃朴实无华,重拙的剑身透着一股浓浓的古意。

无垠道人的目光落在沉金剑上,微微诧异道:“这是淡言师叔当年随身携带的沉金古剑,原来已传给了罗师弟?”

阿牛憨憨笑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大概是怕我修为不够,这才将沉金剑传给了我,倒叫师兄见笑。”

无垠道人心里一宽,暗道:“是了,三师叔定是怕罗师弟修为太差会在剑会上出丑,这才把沉金剑传了给他。

但我跟随师父修行这多年,又何惧于他?“当下长剑横胸,左手剑诀一引道:”罗师弟,小心了!“

阿牛“哎”了声道:“多谢师兄提醒,我一定小心。”

擂台外不禁一阵哄笑,都在想淡言真人怎么会把这个混人派来参加剑会,看来果真是门下无人了。

只听得“哧哧”剑气破空之声,无垠道人衣袂飘飞,剑随身走,青光如电幻出九朵剑花,将阿牛上半身尽数笼罩。

这招台下的丁原倒也认得,正是“碧澜三十六式”的第七式“九曲青莲”,乃这套剑法里为数不多的纯粹攻招。剑招出手则全力以赴,不留分毫后手,端的凌厉无比。

但倘若遭遇强敌,这招便会给施展者带了莫大凶险。

一旦剑式用老,就等若将全身尽数暴露于对手面前,再无回转余地。所以,只有确认对方实力远逊于自己才会以此招求得速胜,不然轻易极少会有人出手便使出“九曲青莲”。

这个道理无垠道人不会不懂,显然他欺阿牛入门时间尚短,为人又憨厚木讷,这才上手就施展“九曲青莲”以期速战速决,好减少消耗应付接下来的强敌。

丁原见状甚是恼怒,心道:“这个杂毛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阿牛再不济,也不会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居然敢托大使出九曲青莲,哼,若我在台上定要叫他吃点苦头!”

第七章冷门

这也不是大话,当日为传九曲青莲,淡言真人整整教了他九天。丁原每次施展剑招,老道士总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找出几点破绽,更将各种破解招式一一演示。

那时丁原尚以为老道士在刻意为难自己,现在看到无垠道人使出这招,乍看气势惊人,变幻多端,却至少有四处犯了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

这些小破绽无非是手指捏剑部位朝后了半分,或者是右足跟进慢了小半拍,在别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丁原却明白只要随便抓住其中之一,就可以轻而易举化解九曲青莲。

果然,阿牛原本的神色颇为紧张,但看见无垠道人居然托大施展九曲青莲,脸色顿时舒展不少。只见他双足点地,粗壮的身躯竟如翩然起舞的蝴蝶,轻盈的游走剑锋之外,将九朵剑花一一让过。

台下围观的九悬观弟子见无垠道人士气如虹,上手就将阿牛逼得步步后退,不禁欢声雷动,鼓噪起来。

但阿牛已经完全沉浸于剑招之中,心头空明一片牢牢锁住对方的吟松剑,神情也变得镇静而专著。若有人此刻留心观察阿牛,必会发现他仿佛一下子换了个人般。

眼看无垠道人招式用老,阿牛手中沉金古剑斜刺里挑出,直取对方左侧大腿的破绽,用的却是普普通通的一招“高山流水”。

这招丁原也会使,但出手速度要比阿牛快了半分,占足了轻盈如水这四字诀窍,淡言真人却对此大加摇头,因为高山流水真正的精华,在于后半式顺应对手变化而产生的变招。丁原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但生性如此,总不如阿牛能将高山流水使得厚重如山。

无垠道人见阿牛居然以师门最普通的一照高山流水还击自己,不由一怔。

但看对方剑式取角却太过刁钻,正朝着自己重心所在的左腿刺来,偏偏长剑又顾及不到那个地方。无奈之下只好仓促交换支撑脚,十分别扭的闪身退让,手中长剑一式“投鞭断流”切下。

这一招变化却正在阿牛预料之中,几乎想也不想,他自然而然将沉金古剑变刺为削,随着身形的转动直取无垠道人腰际。这正是高山流水的第九种变化,在场所有人都曾学过,却不想可以用来破解九曲青莲。

这也是无垠道人当时右足跟进慢了小半拍,否则绝不会让阿牛这般轻易的抓住他左腿的破绽施以还击。眼看自己的长剑尚在身前,身形用老又不能再闪,无垠道人“啊”了一声迫不得已,扭身以左掌拍剑。

阿牛却好似早算准他只能如此应对,在无垠道人左掌压下的同时,沉金剑轻盈的扭转上挑,正对着无垠道人的手掌,却是一式“一石千浪”。

这两招连接的天衣无缝,浑然天成,前一招倒好像成了一石千浪的铺垫与虚晃。

无垠道人也算了得,见势不妙立刻改拍为抓,五指舒展擒向古剑。还没等台下的人松口气,阿牛的嘴角边却漾起不经意的微笑,右手一推,沉金剑已贴在无垠道人的胸口。

虽未见血,可谁都明白这场胜负已经分出,可惜胜利者出乎意料是居然没人看好的阿牛。

台下一片寂静,谁都不敢相信阿牛居然只用了三招,就轻松击败无垠道人,甚至许多人连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巴一下。台上的无垠道人更是呆如木鸡,根本没想到自己首战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输了。自己苦修五年的种种绝技还没等用上,比试却已经结束。

阿牛缓缓收剑,退后两步,还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赢了,望向那个老道士。

老道士懒洋洋的拖长声音,开口道:“第一场结束,罗牛胜。”

丁原欢呼一声,顿觉扬眉吐气,狠狠瞪了九悬观的弟子一眼,冲入场内一把搂住阿牛道:“好小子,原来你还会扮猪吃老虎啊。”

阿牛险些被丁原抱的喘不过气,怔怔道:“丁小哥,什么叫扮猪吃老虎啊?”

丁原笑道:“哪管那么多,赢了就好。”

阿牛回过神来,咧开大嘴呵呵笑道:“我要赶紧告诉师父去!”

两人兴高采烈走出擂台,也不搭理那些诧异的目光,直朝东面翠霞六仙与众长老休息的凉棚走去。

依照日程安排,每人半天里只比一场,下一战要等到明天上午了。

淡言真人独自坐在凉棚的角落里,与其他人看上去甚不合群。

阿牛没等走到淡言真人面前就叫道:“师父,我赢了第一场!”

淡言真人枣红的面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好像理所应该是这个结果才对,只淡淡道:“好。”

丁原道:“老道士,你晓得阿牛用了几个照面,就叫那个无垠道人认输了么?”

淡言真人徐徐伸出三个手指头,没有说话。

阿牛奇怪道:“师父,您老人家去看了?”

淡言真人摇头道:“不必看。”

丁原心道原来这个老道士心里早有底了,害的我为阿牛白担心半天。于是问道:“老道士,那你猜阿牛下一场要用几招?”

淡言真人并不回答,淡然道:“休息去。”

丁原不以为意,笑道:“没想到那些家伙原来这般不禁打,说不定阿牛能闯进前八。”

阿牛赶忙摇头说:“我可不敢想那么远,打一场是一场,只要不给师父丢脸就成。”

丁原道:“我再去看看,也好摸摸下面几个对手的底细。”说着,一溜烟就钻进凉棚外的人群不见。

他自然不是真回去观看下面两场的比试,而是偷偷溜到“清”字辈的比试场地,到处寻找姬雪雁的踪影。

可惜一圈兜下来也没找到她,原来姬雪雁也早就轻松完成下午的第一场比试,随着母亲先回碧澜山庄休息去了。不过她惟恐丁原寻自己不着,特意将彩儿留下传讯,约定明天中午偷偷到碧波潭会面。

当下丁原怏怏而回,见着阿牛却听到一个好消息。与阿牛同组的第二场比试已经结束,结果淡嗔门下的无心道姑,与罗和门下一个名叫潭德的弟子两败俱伤,双双被迫退出剩余比试,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阿牛只要再胜两场,即可进入前三十二位,不过首先要过明天下午翠霞观门下无芝道人这一关。

半日下来,其他场次都波澜不惊,胜者多在意料之中。阿牛轻松赢了无垠道人可算是一个不小的冷门。丁原不由暗想,若是剑会允许开盘大赌,自己非在阿牛身上连压三注赚上一票才行。可惜,翠霞派门规禁止赌博,这个念头只能想想,却用不上了。

翌日清晨,剑会重开,休整一夜的翠霞派众弟子个个精神抖擞,跃跃欲试。昨日胜了的固然要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入围;输了的更要憋一股劲等着今天好好表现,挣回颜面来。

由于潭德的退出,阿牛上午便没了比试,被丁原拉着去为姬雪雁助威。两人找到姬雪雁所在的擂台时,姬雪雁正与擂台中一名白衣青年斗得难分难解。

单看服色,丁原便知那青年是飞瀑斋罗和门下弟子,大约三十多岁的光景,身材矮小粗壮,倒有几分像阿牛。

不过他的皮肤可比阿牛白多了,一双眼睛更显得甚为机警。

只看了一小会儿,丁原就知道姬雪雁已经胜券在握,只是不愿意过分暴露实力,才利用穿花绕柳步和那青年游斗,权当作热身。

那白衣青年似也意识到自己形势不妙,猛然抽身而退口中念动真言,手中长剑精光闪烁脱手飞上云霄,却是要施展御剑之术。

翠霞派御剑术分为上下两品,看这青年的左手剑诀姿势却是“破日诀”,为下品七诀之一,若非有观微之上的修为断不能施展。

姬雪雁笑盈盈站在原地,也不乘机出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但听那青年弟子脸上青气一闪,低声喝道:“疾!”

双手在胸前虚抱成圆,空中长剑在主人催动之下发出轻轻鸣响,化作一道青光直射姬雪雁。

擂台外观战的弟子中虽许多不是碧澜山庄门下,但见得姬雪雁艳若天仙,俏笑倩然,不知不觉大生好感,私下里倒希望她赢的人居多。见那白衣青年率先施展出御剑之术,无不屏息凝神为姬雪雁担心。

眼见青光射到,姬雪雁声色不动,嘴角更含着淡淡笑意,清叱一声单足点地,陀螺一般急速旋转起来,瞬间,已化作一团红影冉冉飘起在空中翻飞。

周围有不少人惊咦,却是不认得姬雪雁所用的身法。

丁原自然晓得姬雪雁施展的是家传的穿花绕柳身法,自己用出来怕身姿断无这般曼妙。

只见那道青光射入红影之中,宛如被一股巨力吸附,随着红影急转起来。一人一剑越转越快,青红两色竞相争艳,煞是好看。

耳中就听“叮叮”声不绝,却是姬雪雁以手中雪朱剑轻点青光长剑,渐渐卸去其中真气。那青年虽在一边拼命催动,但谁都看的出青色剑光逐渐黯淡下来。

忽见红影一顿,姬雪雁已重新落回地上,稳稳站定,右手握着雪朱,左手却将对手的长剑收了。她的双颊微微发红,额头上却连一点汗珠也未出,嘴角依然莞尔。

人群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采声,阿牛更是拼命鼓掌叫好。

姬雪雁看似无意,朝闪在人群里的丁原投了轻轻一瞥,却充满柔情。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好似在欣喜的道:“你也来了?我怎么样?”

丁原朝她微微点头,悄悄退出人群。

就听见负责仲裁的长老悠扬的声音道:“第一场比试,姬雪雁胜!”

姬雪雁倒转长剑递给那青年道:“刘师兄,多有得罪了。”

刘姓弟子面有惭色接过长剑,说道:“恭喜你又胜一场,雪师妹。”

姬雪雁嫣然一笑,朝那长老一礼后走出擂台,顿时就被碧澜山庄的弟子团团围住,再想透过人群找丁原却是不见,不由心里微微一丝惆怅。

再说丁原走出人群,见阿牛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于是回头道:“阿牛,你下午还要比试,快去准备一下。我还有事,你别跟着了。”

阿牛“哦”了声停下脚步,看着丁原渐渐走远,不晓得他是要到哪里去?

丁原离了飞瀑斋直奔碧波潭,他入门不久倒也没谁注意他。等到了碧波潭抬头看时辰尚早,离中午还有好长一阵子,于是想道:“不如乘雪儿还没到我下潭去捉几条鲜鱼,待会儿和她一同烤了吃。”

他脱了衣裳只留一条裤衩,一个猛子扎进潭里畅游起来。碧波潭中肥鱼甚多,丁原挑挑拣拣只要肉味鲜美的,小半个时辰就抓了六七条之多。

待湿淋淋爬上岸却发现压在石头底下的衣裳不见了,那把紫竹剑却没动过。丁原以为是姬雪雁到了,故意收起衣裳捉弄自己,所以也不着急,朝四处张望道:“雪儿,还不快出来?看我抓了好多的活鱼。”

“有鱼吃吗?好哎!”随着一声欢呼,自山石后面蹦出一人,身材矮小如冬瓜,鹤发童颜,布衣草靴手里还拎着丁原的衣裳,却不是姬雪雁。

丁原一怔,望着那老头问道:“你是谁,怎么拿着我的衣服?”

那老头笑呵呵走到近前,看见丁原从碧波潭里抓起的活鱼,惊喜道:“果然有鱼吃,太妙了。小伙子,我帮你找柴生火好不好?”

丁原一把从他手里夺回衣裳,气道:“我这鱼抓来又不是给你吃的,你偌大年纪脸皮却忒厚。”

老头被丁原骂了也不生气,一对小眼睛盯着地上的鱼道:“你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十年没吃过鱼了,整天啃那些野果子牙都啃酸了。”

丁原不信道:“吹牛,哪有人几十年也吃不到鱼的?”

“真的!”老头见丁原不信,忙不迭解释道:“我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坐忘峰后山,难得跑出来玩一次,到哪里弄这鱼吃?”

“你一直住在后山?”丁原奇道:“你在那儿待了多久,我怎么从没听说过?”

老头掰着手指头口里念念有词,认真数算日子,到后来发现手指不够用,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了草靴掰脚丫子,到最后脚指头也数完了,老头不耐烦的道:“年头太多,实在记不清啦,总归有个八九十年的。反正我记得是淡一师侄当了掌门那年,我就把自己锁在了后山,除了每五年的剑会,就什么地方也不去啦。”

丁原大吃一惊,道:“淡一?那个老牛鼻子是你师侄?”

老头撅着胡子得意洋洋道:“怎么,你不信?”

丁原心中惊疑不定,故意激道:“大吹法螺,谁都知道翠霞派眼下身分最尊崇、资历最高的就是淡一真人。你敢说是他师叔,我可从没听说过?”

老头闻言,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般叫嚷道:“谁吹法螺啦,我老人家从不说谎。你要不信等我们吃完鱼,就找淡一那牛鼻子当面验证!”

丁原看他那样不像有假,不禁心道:“难不成这个老头子真是本派宿老,我还得叫他一声师叔祖?”

见丁原没说话,老头急道:“先别问这么多了,解馋要紧。我去拾柴火!”说完,一溜烟就消失在山石后。

丁原穿起衣服,就着潭水将几条鱼洗剥干净,只见那老头兴高采烈抱着一大捆不晓得从哪儿弄来的柴火,一路小跑过来,嘴里连声问:“鱼弄好了么,可以烤了么?”

丁原道:“快好了,你把火生起来。”

老头身为丁原师叔祖,被他呼来唤去也不以为意,如今在他心目中吃鱼显然排在第一位。当下乐滋滋的用几块石头垒起个小灶,又把柴火摆了进去,手法颇是熟练。

丁原将鱼串在一根树枝上刚要取出火石,那老头右手双指一弹,发出“啪”的脆响,一簇火苗居然从指尖冒出,顿时燃着了柴火。

“三昧真火?”

“错啦,是我老人家苦修了三个甲子的纯阳真火!”

“用这个点火,你也真够浪费。”

“浪什么费?那纯阳真火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有,鱼儿可不是天天都能尝到的。”

“喂,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哦,我姓曾,叫曾山。小伙子,你叫什么?”

“丁原。”

“好名字!”

“好在哪儿,我怎么不觉得?”

“人好,名字就好!”

一老一少一边烤鱼一边闲聊,不一会儿,便狼吞虎咽将六条大鱼全部收拾干净。

曾山望着满地鱼骨头,意犹未尽咽了口唾沫,问道:“丁原,能不能再下去抓几条?”

丁原道:“你不会自己下潭去抓么?”

曾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道:“不行,我从小就怕水,小水溏都要试过深浅才敢过。你行行好,再抓几条好不好?”

看曾山小孩子讨要糖果似的拉着自己的手直摇,哪里有一点长辈的样子?丁原不觉好笑,道:“好吧,索性让你吃个饱。”

曾山闻言大喜,一个旱地拔葱跳起来叫道:“我再去找些柴火来!”

两人又烤了几条鱼吃过,曾山无限满足的拍拍肚皮道:“老兄啊,老兄,这么多年你一定憋坏了吧?今天总算有一顿好的招待你了,我曾山也算对得起你啦。”

丁原见状忍不住道:“你要真喜欢吃,不如以后常来找我,我再做给你吃就行啦。”

曾山一蹦老高,大喜道:“你说的是真的?你不骗我?”

丁原哼道:“我骗你做甚?”

曾山伸出右手食指道:“不如我们拉勾吧。”丁原与他的食指搭在一起,曾山满脸认真如在约定什么大事一般念叨:“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赖,谁赖谁是小狗!”念罢乐呵呵坐下,可屁股没着地突然大叫道:“哎呦,不好!”

丁原一怔,问道:“什么不好?”

曾山挠挠脑袋,苦着脸道:“等剑会结束我就得回后山啦,这么一来,我岂不是吃不着你烤的鱼了?”

丁原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这个好办,今后我有空就抓几条鱼到后山找你,不就解决了?”

曾山连连点头道:“好好,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啊。你到了后山找一个叫‘迭翠谷’的地方,我多半在那儿。要是不在的话,你就高声喊‘曾老头’,我一盏茶不用就能赶回来。”

丁原道:“我记下了。”

曾山拍拍丁原肩膀道:“你这娃娃不错,是淡言那木头的门下吧?请我老人家吃鱼也不提什么要求。我现在有事得先走啦,今后得空,我老人家再教你几手吧。”

丁原将手里的树枝扔到地上道:“我给你烤鱼是我自己喜欢,又不央求你什么,教几手就更不用了。”

“不行!”曾山道:“我老人家从来最怕的就是欠帐,这个情我一定要还。咦,有人来了,好像还是个漂亮姑娘?我老人家第二怕的就是漂亮女人,还是先走为妙!”

话音未落,丁原只觉眼前一晃,曾山已经不见踪迹,耳朵里却听他叫道:“可别忘了到迭翠谷找我啊!”

丁原一笑,心想这个师叔祖真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还真是个活宝。

第八章误伤

翠霞剑会一连举行了三天,初赛全部结束。各家自然是有喜也有忧,姬雪雁果不其然杀入前三十二位,下一场比试要对垒的,便是上届剑会的种子高手清音。

但阿牛居然也三战全胜杀出重围,未免让人有点吃惊。虽然说他所在的丙组并无什么杰出的二代弟子,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居然能在“无”字辈里脱颖而出,已算是鲜见。

不过他的好运可能也就到此而止,因为下一个对手将是上届剑会无字辈中第四位,出自姬别天门下的高手巫挺。

丁原见阿牛一路过关斩将,羡慕之余不禁又有点纳闷:阿牛虽然已经拜在老道士门下十多年,但对于无字辈的弟子来说,这点时间实在不算什么。许多参加比试的道士道姑,入门都已数十年,甚至有人的年纪比阿牛大上四五倍,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大多数人的表现并不似自己设想的那般强劲,恐怕他自己上去也有的一拼。

丁原却不晓得,修炼最终还是重在一个“悟”字。起初几年,或许每个人的进境相差不会太大,但随着修行日益艰深,个人的领悟与师父的教导便显得格外重要。

如阿牛这般只花了十余年便修炼到知着境界者可谓异数,不仅是淡言真人倾心教导,更兼之阿牛生性淳朴,宛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即使是姬雪雁天资冰雪聪明、又得父母苦心造就,如今也不过方入观微的境界,而更多的人仅在入室这一层上,就耗费了数十年的苦功。

况且初战之中鲜有高手,真正的无字辈杰出弟子或位列种子,或如罗鲲等人已开府收徒不再参与剑会比试,故尚未让丁原识得庐山真面目。三天初赛下来,倒让他生出些许轻慢之心,这才招致其后祸根。

从第四日起剑会渐入佳境,上届剑会的种子高手纷纷入场,各支的门掌与长老也开始离开凉棚,观看门下钟爱弟子的比试。

但老道士依旧坐在凉棚里不动,好像是怕外面的阳光似的。阿牛上台时,擂台外只有丁原一个人为他助威,相比碧澜山庄来了百多号人观战,声势实在逊色太多。

丁原在人丛里发现了姬雪雁,但她的目光只扫了自己一眼,就赶快装作若无其事的闪开。原来在她身旁尚站了一男一女,却是姬别天的大公子姬榄与其妻和婉。因为姬雪雁上午的比试被安排在第三场,故此他们也赶来为同门师弟加油。

那姬榄已六十余岁,望上去却跟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无甚区别。须知修炼之人成家娶妻者十不到二三,概仙道无涯惟恐为家室所累坏了根基,即便有娶妻成家的,也多在四十岁后待修为有成之时,故此姬雪雁虽已近二八芳华,父母也不急于为她找婆家,姬榄更是在四十三岁头上才与和婉生下此掌上明珠。

昨日中午在碧波潭,丁原已听姬雪雁大致说过巫挺的一些情况。他是姬别天收下的第六个弟子,入门已经四十余年,生性暴躁易怒但对师父却忠心耿耿,故颇得姬别天的器重。阿牛不幸碰上巫挺,恐怕凶多吉少。

有了前三天的经验,阿牛镇定了许多,当长老宣布比试开始,便先恭敬的朝对面巫挺一揖道:“巫师兄,请您多多指教。”

巫挺三十六七的年纪,皮肤生的比阿牛还黑,个头却显单薄许多。他一身红裳,尖嘴猴腮,活脱如一个黑脸雷公。他见阿牛朝自己施礼,却大大咧咧双手环抱胸前哼道:“罗师弟,你英雄年少,昨日又只用了十四个照面便胜了我涂师弟,我还要向你请教才对。”

这话若只看内容而不闻其声,还会以为他是在赞美阿牛,但若加上他轻蔑的神情与讥讽的语调,便成了挖苦。

丁原在擂台外听的真切,心中不由冷笑道:“果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碧澜山庄底下除了雪儿就找不着一个好人。以前那几个欺负我的小子盛气凌人,眼前这个姓巫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爱憎极为分明,别人对他好一点,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当日救下苏芷玉便是如此;别人若有仇于他,他也一样睚眦必报。

这么多年来,对碧澜山庄丁原一直没有好印象,若不是看在姬雪雁面上,恐怕他早就要在暗地里寻姬别天徒子徒孙的晦气,以报初来之时被辱之恨。

巫挺一副倨傲模样好似吃定了阿牛,更激起丁原的反感。

阿牛却还是笑呵呵的,道:“巫师兄快别这么说,我可当不起什么英雄年少的。只求把师父他老人家教给我的本事能在剑会上用出来,不给他老人家丢脸就成啦。”

巫挺一摆手道:“废话少说,你先出招吧。”

阿牛双手连摇道:“巫师兄,你年纪比我大的多,资历也比我高许多,理应是你先出招。”

巫挺也不多话,身形一纵,化作一道火红的飞电朝阿牛迫来,一声龙吟背后长剑“却尘”精光四射已然出鞘。

但见剑光如虹,罡风纵横,巫挺的却尘剑一式“苍山秋水”直挑阿牛咽喉,端的又快又准,深得其中要义。

这招不仅丁原没见过,阿牛也没见过,却是翠霞派“秋水九剑”中的第三式。

这秋水九剑只有修为进入知着境界的弟子方有资格修习,与翠霞派其他剑法大相径庭,只追求一个“逝者如斯夫”的快字。巫挺脾气暴躁,性子比其师更急,这套剑法倒很适合他。

阿牛这几天下来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故此虽不认识巫挺使出的剑招倒也不惊慌,静下心神催动体内真气,沉金古剑一式“顺水行舟”封住身前空门,剑光吞吐里还藏着反击的后手。

梅花间竹般十六声脆响,阿牛紧守门户将巫挺的攻势一一化解。但前浪未尽后浪又起,种子高手果真不凡,不等阿牛喘过一口气却尘剑又起变化,一式“秋水长天”如滔滔大江连绵不绝又攻了过来。

巫挺抢占先机,上手三个照面一气呵成,竟杀的阿牛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紫色剑光绕着阿牛舞起一团光雾,气象万千。台下碧澜山庄的人高声喝采,兴奋已极,都等巫挺轻松解决阿牛,也为昨日败在他剑下的同门找回点场子。

姬雪雁站在同门与爹娘身边,心情却十分复杂。巫挺虽然脾气不怎么好,但对自己却是不错,按理按情自己也不该希望他输。可是阿牛乃丁原的师兄,也是紫竹轩这次唯一参加比试的弟子,心中又盼望他能获胜,这样丁原也有光彩。

因此尽管众人在鼓掌叫好,她却秀目低垂,轻咬红唇,偷偷瞥向丁原。

丁原开始也有些担心,但很快就放下心来。阿牛虽表面看来尽处下风,但阵脚丝毫不乱,防御之中更蕴反击之力,只要顶过巫挺开门三板斧,下面就轮到他出手了。

果然,在巫挺攻完三剑,第四式的转换微微有点凝滞之际,阿牛立刻抓住机会反守为攻,一招“长河落日”劈了过去。

巫挺一惊,暗道:“看来这个混小子果真有点名堂,我可要小心对待,千万别阴沟里翻船!”

“叮”的一声,却尘剑架开沉金古剑,两人同时感受到从对方剑锋上透来的强大真气,身形俱是微震,各退了三步借机调匀内息。

再次交手,巫挺收起轻敌之心,谨慎了许多。两人在擂台中你来我往互有攻守,转眼就是三十多个照面。

碧澜山庄的门下没想到阿牛竟这般扎手,喝采的声音渐渐小了许多,都瞪大眼睛盯着擂台,神色也由兴奋变的紧张。

巫挺久攻不下,不禁有点急躁起来,暗道:“我是上届剑会的第四位,这回苦修了五年本是冲着头名来的。可是眼前这么一个无名的楞头青我折腾半天,却收拾不了,再这样下去,还谈什么争雄剑会为师门挣脸?”

当下,巫挺借着一个假身闪出数丈到了擂台绳边,右手长剑横执于胸,左手拇指与食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笔直竖起,掐了一个剑诀。

台下顿时有人惊呼道:“翠岚御魔诀!”

此乃翠霞派三大上品御剑诀之一,为本派第三代掌门翠岚真人所创,炼至最高境界可移山倒海,惊神泣鬼。巫挺为修炼这翠岚御魔诀前后闭关不下十次,终于在半年多前初成。

他本打算藏到决战之时以此绝技扭转乾坤,以期一举夺魁。但久战阿牛不下,令巫挺大失脸面,一怒之下也顾不得这么许多。

阿牛虽未亲眼见过翠岚御魔诀,却也听人说起过,他练剑不过才两年多,一套飞瀑十八剑都尚未学成。对于御剑之术他只能算是初入门径,眼见巫挺要施展本派绝技对付自己,心中不由一惊。

只见巫挺口中念动真言,全身紫气渐起,衣袂翻飞,虽未出手气势已惊人。若是换了丁原此刻必不管三七二十一冲杀上去,以求渡河未济,击其中流。

但阿牛却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抱元守一,沉金古剑横亘胸前,紧张的等待巫挺发动御剑。

忽听得巫挺一声轻喝,手中却尘剑紫光爆涨,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在主人催动下,犹如一条青龙腾越九天。

顿时擂台周围飞沙走石,罡风陡生。修为较差的弟子,被迎面迫来的惊人剑气逼得不由自主连连踉跄而退。

丁原站在人群里也觉寒风扑面,脚下不稳,急忙凝息站定,这才不似旁人那般狼狈。

先前,他也见过那个与姬雪雁对阵的三代弟子施展过御剑之术,但比起眼前的翠岚御魔诀,实在只能算作小孩子的把戏。

阿牛身在风尖浪口,所受的压力更胜丁原百倍。但他眼见却尘剑飞起,心中反而进入一片空明,神色间的紧张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镇定与专注。

他牢牢记着淡言真人曾经教诲过自己的一句话:“心如清泉映明月,身似清风拂山冈”。一对炯炯虎目紧紧凝视空中绚烂耀眼的却尘剑,任它如何变化万千,却只盯着剑锋吞吐的寒光,脑海里清晰的映照出飞剑的角度与轨迹。

一般而言,修真者应对御剑之术,或祭起仙家法宝以破之,或针锋相对亦施展御剑之术拼个鱼死网破。只有极少时候采取被动守势,纯粹以自身艺业化解飞剑。

这么做多半是在己方实力远远胜出对手一筹时才敢运用,就如当日姬雪雁以穿花绕柳的身法收去对手飞剑一般。但阿牛虽是一匹黑马,可要说胜出巫挺许多怕谁都不信。

巫挺见阿牛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以为他有意托大,心头生起恼怒暗道:“好小子,敢如此小看我的翠岚御魔诀,今日定要你的好看!”当下催动十成功力,再无半点保留。

阿牛可不晓得巫挺正在想些什么,他心无旁骛,体内真气流转凝聚集于沉金剑上。眼见却尘剑射到近前,阿牛吐气扬声一记大喝,脚下横步避开剑锋,手中沉金剑淡金光晕流动,挥洒而出,却是一式“阳关三迭”。

“叮”的一声,沉金剑磕在却尘的剑刃上,但见却尘剑微微一颤续往前来。阿牛毫不慌乱,后招跟进又是两剑连出,分别击中飞剑。

但那却尘剑剑势不止,如附骨之蛆紧盯着阿牛的咽喉。

阿牛侧转身形,古剑如经天虹光再次出招,剑尖准确的点在却尘剑剑锋之上,两剑在半空中连成一线,煞是惊险。

众人惊呼声中,却尘剑终于被斜斜激起,掠向半空。

阿牛也被凌厉的剑气震得胸口血气翻涌,连退六步,顿时在草地上留下六个由深到浅的脚印。

巫挺剑诀一引,却尘剑划过道弧光当头再次射落,这次取的是阿牛头顶的天灵盖。

阿牛深吸一口气,虎腰如杨柳枝一般弯折,身体朝后仰倒,头几乎碰到地面。沉金古剑嗡嗡鸣响,一式“高山流水”横封门户,正接住飞剑。

顿时,金石交击声如玉珠坠盘,耀眼的火星不断飞溅,却尘剑在半空翻转盘旋被底下的一团黄光不停震起。

台下众人无不屏住呼吸,紧张的注视台上拼斗,丁原更是觉得时间竟变得如此漫长。

巫挺额头渗出滚滚汗珠,头顶亦冒出淡淡的青烟,显然已将功力发挥到极致。此刻他已骑虎难下,只有拼得耗损真元拿下阿牛。可对方虽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却偏偏韧劲十足,屹立不倒。

巫挺晓得御剑之术尽管威力绝伦可损耗极大,如果再这么僵持下去,自己真气一旦难以为济,输的很可能就是他了。无可奈何下只得加紧催动体内真气,剑诀横引,脸上紫光一现,大喝道:“破!”

“噗——”由于他拼出全力,体内经脉受到自身真气震荡,一口鲜血也喷口而出!

姬榄眉头紧缩,不由担心自己师弟的命运。他心知就算巫挺赢下这场,但已受了内伤,下面的比试更会凶多吉少。

但巫挺全力出剑效果果然不同,却尘剑紫光亮到顶点,简直不可以目逼视,锐利的锋芒连连震开底下黄光,终于破入阿牛的防御剑网。

丁原只觉得心快跳到嗓子眼,双拳不知不觉紧握成团。若是阿牛一旦有什么闪失,他也管不了什么比试规矩了。

好在阿牛平日看起来浑浑噩噩,此时却机灵无比。见青锋闪动,森寒的剑气已迫到胸口,他腰腹一弹,双足竟平移而出,身体在空中扭成麻花一般,堪堪让过飞剑。

但凌厉的剑气依旧割裂开阿牛身上衣裳,数道血丝自衣服里渗出。众人只当阿牛败局将定,不想变化再起!

巫挺正要驱动却尘剑,对阿牛发动最后一击,沉金古剑闪电般横出,“叮”的击在飞剑剑身上,震的却尘剑再次一颤,光影顿时缓了半分。

阿牛左手一翻,沉金剑鞘赫然在手,竟以鞘为剑一招“万流归宗”直迎飞剑。

“喀楞”一声,三尺紫光不偏不倚,正被剑鞘收入,瞬间没入其中。阿牛的左手立时被震的酸麻,身躯在空中又连番数转,这才稍稍卸去些劲道,徐徐站定。

台下罕见的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怔怔注视着阿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阿牛左手的虎口已被震裂,豆大血珠不停滴落。但已经没人会在意这些,久久回味刚才的一幕场景,几乎都以为自己是在发梦。

丁原最先反应过来,不等长老宣布结果,他已欢呼一声跳进擂台。

那边的巫挺呆呆望着被阿牛收进剑鞘的却尘剑,心头五味翻搅。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相信自己第一战居然就败了,而且是败在一个比自己足足小了数十岁、名不见经传的楞头小子手中。

掐着剑诀的左手兀自凝在胸口,嘴角边的血丝还带着淡淡咸味,但自己却莫名其妙的输了。想到数十年的苦心修炼,到头来却尘剑竟被一个娃娃收去,如此奇耻大辱又怎堪当得?

巫挺越想越怒,脑中一热,蓦然大喝道:“我与你拼了!”他全然不问自己已经落败,翠岚御魔诀再次发动,驱使却尘剑脱鞘而出!

谁都没有料到,巫挺居然在却尘剑被收后仍要出手,阿牛更是没想到对方会不依不饶。

只见却尘剑紫光闪耀,凌空掠过半圈,挟着一股凌厉的罡风直迫阿牛面门。

丁原正张开双手要拥抱阿牛,忽然心头警兆突起,背后一阵寒气迫到,刮的肌肤生疼,衣裳开裂,耳朵里就听见阿牛惊慌的叫道:“丁小哥,小心——”

这变故来的实在太突然,即便是站在擂台一边负责仲裁的翠霞派长老也始料未及,待要出手截下飞剑,那缕电光却已到丁原后脑。

台下传来一阵惊呼,姬雪雁更是面色苍白险些昏倒,紧紧闭起双目不敢再看。

丁原虽眼不能见却也知道不好,要待转身已是不及,若想让开更是不能。好在他临危不乱,想起背后所负雪原竹剑,当下气随意动,剑跟神走,“铿”的一记清鸣,三尺紫竹剑跃然出鞘。

却尘剑此刻堪堪杀到,正撞在紫竹剑身上。

那雪原竹剑竟硬生生架住飞剑,不仅没有断裂反将它震飞出去,顿时,丁原觉得背后一股大力涌来,震得眼前金星乱舞,“哇”的一口鲜血吐出,身体不由自主朝前踉跄而出,经脉更是疼得如每寸都被撕裂一般。

丁原胸口郁闷难当,正要喷出第二口鲜血,丹田一股热流汩汩而升,瞬间布满全身,疼痛立减,好受了不少。

这自然是蕴藏在他体内的一甲子功力被巨大的外力激起,自动生成一道护体真气,保住了主人的经脉。

丁原朝前一跌,却撞进了一堵宽厚坚实的胸膛上,原来是阿牛抱住了他。

丁原心头怒气冲冠,自是明白遭了巫挺的暗算。以他性格岂肯就此甘休?当下强运真气,右手双指绷直一点,低喝道:“破!”

但见三道乌光带着一股刺鼻腥风自丁原指尖射出,闪电般刺向巫挺胸口。

原来他见巫挺行径卑鄙,令人齿冷,于是打出了修炼数年的玄金飞蜈。

那玄金飞蜈自打被丁原炼化后已肉身消殒,体内的魔气尽数被丁原化为己有。此际打出的三道乌光,正是丁原催动出的飞蜈魔气。

巫挺一时恼羞成怒,发动却尘剑欲与阿牛鱼死网破,不想差点误伤丁原,顿时不禁一呆。突见丁原翻转身躯,手中祭起三道乌光竟似魔道邪术,心头一震,欲待避让已是不及。

勉强躲开左右两道乌光,猛觉大腿一阵冰麻,却是中了一记玄金飞蜈。

巫挺顿感一股剧毒顺着血管直攻心脉,不由魂飞魄散,身体软软欲倒。

丁原见巫挺中招,胸口怒气大是舒解,可眼皮沉如铅石,在众人杂乱的惊呼里,失去了知觉。

第九章面壁

丁原慢慢醒来,身上隐隐传来阵阵酸痛。他睁开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竹屋的床上,桌子上一灯如豆,格外的幽静。

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被渐渐记起,丁原伸手一摸,那紫竹剑正静静的躺在枕头边平常摆放的位置。他急忙拿到眼前细瞧,只见雪原剑碧玉圆润,金色光晕淡淡的在剑身上流动,没有半点损坏,这才放下心来。

“咕”的一响,原来是饥肠辘辘发出不满的抗议。丁原坐起身来,冲窗外喊道:“阿牛,阿牛!”

“来了,我来了!”阿牛一面在外边应道,一面捧着碗菜粥走了进来。他乐呵呵走到丁原床边坐下说道:“你终于醒了,丁小哥。快点喝碗菜粥吧,我在里面加了好多滋补的药材。”

丁原接过碗,果然闻到扑鼻的药味,可吃到嘴里却不怎么苦涩,反而滑爽生津。他也不晓得自己究竟睡了几天,只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一阵风卷残云,便把一大碗菜粥喝的干干净净。

丁原将空碗还给阿牛,问道:“我睡了几天了,剑会结束了么?”

“你都躺了整整六天了,剑会早结束啦。”阿牛回答道:“我见你一直不醒,都快急死了,可师父说你今晚能醒过来,叫我给你准备点吃的。他老人家果真神机妙算,你不早不晚,就今晚醒过来了。”

丁原哼道:“老道士故弄玄虚,你也相信。对了,你比试的结果如何?”

阿牛挠挠脑袋道:“我闯进了第四轮,可没几个照面,就被淡一师伯门下的无深道长杀得汗流浃背,败下阵来啦。”

丁原微微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阿牛居然连过数关杀入前八,已经大大出乎众人意料,能够取得这份成就也足以快慰。又想起姬雪雁,于是问道:“雪儿怎样了?”

阿牛眉飞色舞道:“她可比我厉害多啦,一直杀进第五轮,最后一招之差,才败在了罗礁的手中。对了,这几天她偷偷来瞧过你几回,见你都睡着没敢多打扰,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那个姓巫的家伙如何了?”

“巫师兄被你那古怪乌光击中后没多久就昏死过去,听雪师侄女说,他这两天时醒时昏的高烧不退,也不见好转。不过性命是保住了。”

丁原哼了声道:“活该。”

阿牛忧心忡忡的说道:“丁小哥,你可要小心了。听雪师侄女说,姬师叔对你伤了巫师兄的事情暴跳如雷,已要求掌门师伯按门规处置你。而且大家都说你用的是魔道邪术,等你醒了,便要追查它的来源。”

阿牛虽然木讷,但也晓得对于翠霞这样的名门正派来说,私自修炼魔道邪术的罪名甚至比伤了巫挺更加严重,轻则面壁数年,重则废去修为逐出门墙。

丁原两眼一翻,满不在乎的道:“小心,我要小心什么?我又没做错事。”

阿牛摇摇头,晓得丁原根本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只好道:“丁小哥,你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明天一早,师父就要带你去翠霞观拜见掌门师伯。”

丁原嘿嘿冷笑道:“他们是要商量怎么惩戒我吧?”

阿牛不会说谎,只得安慰丁原道:“有师父他老人家在,你一定没事的。”

次日清晨,丁原一觉醒来感觉又好许多,已能下地行走。

这也多亏他身怀六十年的精纯功力,更有无忧丹和九转金丹护体,如果换作旁人,恐怕在病榻上至少要多待半个月。

早饭用过,淡言真人祭起仙剑带着丁原到了翠霞观,自有弟子入书斋禀告淡一真人。

借着等候传见的空当,老道士叮嘱丁原道:“进去后,不要申辩。”

丁原不服气的冷笑道:“为什么?”

淡言真人微微抬头注视着自己最后收下的弟子,不知不觉里他已长的比自己高出快一头了。他伸手按在丁原坚实的臂膀上,低声道:“千金不如一默。”

丁原一怔,心里正思忖着老道士的话,那名先前入内禀报的弟子已经出来,恭敬朝淡言真人一礼后道:“淡言师叔,丁师弟,师尊有请。”

两人走进书斋,却看到姬别天也在座。

丁原对他自是殊无好感,他先随着师父向淡一真人施礼问候,然后便站在了老道士身后,对姬别天来了个视而不见。

姬别天坐在了淡言真人下手,见丁原对自己居然如此无礼,鼻子里闷哼一声却没说话。

这些淡一真人自然是看在眼里,他微笑道:“丁师侄,你的伤势可见好些了?”

丁原见淡一真人开口并非在向自己兴师问罪,而是关切自己的伤势,心中不禁一怔,低头回答道:“弟子已无大碍,倒教有些人失望了。”

姬别天闻言再忍不住,喝道:“丁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原见姬别天跳了起来,他反是更加慢条斯理,微笑道:“姬师叔,我年幼无知,口没遮拦。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您别见怪。”

淡一真人见两人见面又要争执,拂尘一摆道:“丁师侄,贫道今日将你找来是有一事问询。你只需如实回禀便可无碍,不必作那口舌之争。”

丁原心中冷笑道:“果然是为了我打伤巫挺的事情,哼,他们为什么不先问问为何那家伙要出手暗害阿牛?”

想到这里,顿时一股怒气涌上心口,口气转冷道:“请掌门师伯垂询!”

“丁师侄,贫道与几位长老都曾查看过巫师侄的伤势。他全身发紫,高热不退,虽已服食过解毒灵丹,却仍不见好转。贫道从他的征象判断,当是中了玄金飞蜈之毒。但那魔物只产于大荒之中,师侄你又是如何获取?”

丁原当下也不隐瞒,将自己如何撞上了“赤髯天尊”,如何收服的玄金飞蜈一一道来。其中当然也要讲述到姬雪雁沉入潭中的事情,却被他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姬别天从丁原的话里找不到半点破绽,而对方又是为了解救自己的孙女才险遭不测,更又曾以体内溶有九转金丹药力的血液慨然救助姬雪雁。按道理,他对丁原应满怀感激才是,然而心里却不晓得为何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后生晚辈,始终看不顺眼。

这次巫挺为丁原所伤,说起来错先在巫挺。姬别天对此不是不知,甚至在巫挺尤陷昏迷之时,便已宣布要将他面壁五年以示惩戒。但眼见自己心爱的弟子如今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对丁原亦不免心生怨愤。

待丁原说完,姬别天问道:“丁原,你可晓得那玄金飞蜈奇毒无比,为我正道各派所不齿。你收了它也就罢了,却何以用它再伤人?”

他本来还想再说一句:“这等行径与魔道妖人有何分别?”但话到嘴边,想起丁原终究曾经救过自己孙女的性命,便又咽了回去。

丁原道:“我用玄金飞蜈,巫挺用御剑之术,一样是伤人,又有什么区别了?”

姬别天听他竟然把本门的御剑之术与玄金飞蜈这等魔物相提并论,不禁怒道:“你还要狡辩!巫挺以飞剑出手伤人自是不对,但本门的翠岚御魔诀为堂堂王道仙法,岂是邪魔外道可比?”

淡一真人道:“丁师侄,巫师侄在比试结束后依然出手伤人,固然有他的错。姬师弟为此已罚他面壁五年作为惩戒。你当时出于一时义愤而伤了巫师侄虽于情可原,但于理却有不妥。何况自古以来正邪势不两立,我翠霞忝居名门正派,更不能炼制如玄金飞蜈这般歹毒的魔物。

“你以前不明白也就罢了,但日后绝不能再继续修炼,更不可用之伤人,不然莫说是翠霞派门规不允,既是天道昭彰也必不相容。这点你须切记。”

他的语气平缓,神态和蔼,但语重心长,说来自有一番威严。丁原心中虽仍有些不以为然,却也没有再出声辩驳。

他自幼出身孤苦,养成行事任性偏激的性格,对于这正邪之分十分淡然。只觉得若别人待自己好,自己便待他好;若谁要欺负于他,他便一样奉还,又哪里去问什么手段方式,更不计较何为正派风范。

但翠霞派号称天陆七大名门剑派之翘楚,历来与魔道势不两立,于这正邪是非看的极重。这一点,却是丁原现下无法理解的。

淡言真人微微躬身,说道:“大师兄,是我管教不严,愿代受责罚。”

丁原一楞,没想到老道士要代自己受罚,昂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没做错什么,更不能连累别人,可你们若要罚我,我却一百个不服!”

姬别天怒道:“你这混帐忒的顽固,掌门师兄苦口婆心开导于你,你居然半点也没听进!”

淡一真人脸色依旧和蔼,嘴角含着淡淡微笑道:“丁师侄,也许你一时还想不通这些问题,但贫道相信你终有一日会明白。在坐忘峰后山有一黑石崖,崖上有一洞名曰‘思悟’。从明日起,你便在思悟洞面壁三年,一面专心修炼本门仙术,另一面好好思悟正邪之分,那玄金飞蜈却万万不可再炼了。”

这不是要软禁自己么?丁原冷笑道:“我不面壁!”

姬别天在听闻淡一真人要罚丁原到思悟洞面壁三年的时候,神色微微一动,好像有些惊异,又听得丁原当面违抗淡一真人的法旨,不由勃然变色道:“好大的胆子,你居然连掌门的口喻也敢顶撞!你可知那思悟洞是本派历代杰出弟子才有资格面壁的地方,连我掌门师兄早年都曾在那里面壁了十年。你竟然抗令不遵,真是不知好歹!”

丁原刚想反驳道:“你若喜欢,不妨你去面壁三年吧!”肩头已被淡言真人按住。

耳中听老道士低声道:“噤口,有话回头说!”

丁原哼了声,这才忍住没开口。

淡一真人微笑道:“丁师侄,我知道你心中现下定有不服气的地方。但世事无常,哪有处处如意的时候?有时受点挫折和委屈,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紫竹轩,丁原在淡言真人的小厅里坐下,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凭什么要面壁三年?”

淡言真人坐在丁原对面,望着自己倾心栽培的弟子,徐徐道:“若你没接下巫挺那一剑,掌门师兄也绝不会要你在思悟洞面壁三年。”

丁原一怔问道:“什么意思?”

淡言真人道:“巫挺那一剑以翠岚御魔诀发动,你能接下来出乎所有人意料。掌门师兄对你的期望自然更高。

希望你能以三年参悟知着境界,这才要你到思悟洞面壁。“

丁原冷哼道:“奇怪了,难道他对我期望高了,我反倒要去面壁?”

淡言真人道:“是。”

“这是什么道理?”

淡言真人淡淡道:“其中道理你去了便明白。若到时你还不服,我随时可以送你下山!”

丁原道:“下山的路我早就认得,若我想走早就走了!哪里要你送?”

他见淡言真人对思悟洞的事情半遮半隐,不禁生出好奇。暗想这个老道士不晓得又在买弄什么玄虚,多半是想把自己先诓了过去再说。

这个时候,阿牛敲门进来问道:“师父,中饭准备好了。”

淡言真人点了点头,阿牛又望了眼丁原,问道:“师父,丁小哥怎样了?”

丁原嘿然道:“掌门师伯要苦心造就我,罚我到思悟洞面壁三年。”

“思悟洞?”阿牛诧异道:“那里不是本派历代杰出弟子用以面壁参悟天道的地方么,据说那洞壁之上尽是本门先贤在静修时留泽的心法感悟。原来掌门师伯是要丁小哥去那儿啊,害的我白担心一个上午。”

丁原心中一动,豁然明了了淡一真人的用意。心中暗道:“这些老道士最会故作高深,偏偏要绕这么一个大圈子。”

阿牛想起一事,愁眉不展的说道:“丁小哥,今天中午你可要多吃点,后面三年你可就吃不着我做的饭菜啦。”

淡言真人道:“不会,从后天起你每日早晨为丁原送一次饭,再带上水去。”

阿牛喜得咧开大嘴呵呵笑道:“这样我就能天天见着丁小哥啦。”

丁原虽对阿牛如此兴高采烈不以为然,但心下不禁也有些感动,微笑道:“你可要记得天天来给我送饭,不然我若是给活活饿死在那个狗屁洞里,化成了鬼也要找你算帐。”

阿牛连连点头道:“放心吧,丁小哥。我一定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第二日清晨,丁原带着收拾好的几件衣物和那把雪原剑,随着淡言真人到了后山思悟洞。

出门的工夫阿牛又拉着丁原的手唠叨了半天,又是叮咛他要潜心修炼,又是提醒他小心身子。最后还将一大包干粮和一壶水送递给丁原,说是留着饿的时候吃。

那大黑似乎也晓得丁原要出远门,来回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还嗅嗅的丁原的大腿,仿佛要记住丁原的气味。

丁原本想托阿牛找个机会转告姬雪雁自己的行踪,但淡言真人一直守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只好算了。不过想来姬雪雁找不着自己自会向阿牛询问,也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思悟洞坐落在黑石崖上,洞外有方圆不到二十丈的平地,生着乱草青松,间或有几丛说不上名字的野花从石缝当中探出头来。再往外却是万仞悬崖,底下云雾飘渺深不可测。若非有凌空飞驰之术,则只能从黑石崖上方悬下绳索方可抵达。

思悟洞的洞口不大,刚好可容两个人并肩进出。

在洞口旁边横亘着一块巨石,想来是堵住洞口以遮挡风雨。一块被风霜侵蚀早失去棱角的青石碑,约半人多高,伫立在洞口另一侧,上面深黑的字体银钩铁画写着“思悟”二字,也不知是哪位先贤的遗墨。

借着日光朝洞里望去,却颇是幽深,足足有三十多丈远才到尽头。

里面有石床石桌石椅等等物事,以供面壁弟子休息所用。不过看上去,这些东西都是老古董了,也不晓得在这里摆放了多少年。

丁原见洞中空空荡荡,洞外也了无人踪,不禁奇道:“这思悟洞里不是录有历代面壁弟子留下的心得感悟,怎的没有人看管,若是被不相干的人看了去岂不糟糕?”

淡言真人道:“整座后山自有人看管,不过你我见不到他罢了。”

丁原忽然想起当日在碧波潭邂逅的曾山,莫不成他便是看守这坐忘峰后山之人?

淡言真人带着丁原走入洞内,袍袖一挥,自指尖打出一抹火星,点燃悬在洞顶的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得洞内物事影影绰绰。

淡言真人从大袖里取出两本手写的册子,交在丁原手里,道:“这个留予你参悟,我每半月考教一回你的进境。”

丁原借着灯光看清那两本册子,一是翠霞派翠微九歌第四篇观微歌诀,另一本则是碧澜三十六剑的剑谱。

册子上面的字工整挺拔,内敛而含方正之气,正是出自淡言真人的手笔。

丁原心头颇是感动,口中却笑道:“老道士,你不再要我读书练字来交换这狗屁口诀了?”

淡言真人淡然道:“如此不正遂你愿?”

丁原嘿嘿一笑道:“你若是早告诉我到这里面壁,便不用再靠读书练字交换口诀,我也不会跟掌门还有姬大胡子争论半天了。”

淡言真人没搭理丁原,道:“我先回去了。”

丁原点点头,淡言真人不再说话,迈步走向洞口。

丁原见着老道士瘦小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不晓得为何心里生出一缕淡淡的不舍,忍不住叫道:“老道士!”

淡言真人闻言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问道:“怎么?”

丁原沉默片刻,最后却说道:“你别忘记叫阿牛明早给我送吃的上来,我带的干粮可不多。”

淡言真人点点头,继续朝洞外走去。丁原的目光一直盯着老道士的背影,嘴唇动了几动,却终究没有再说话。

倒是淡言真人走到洞口时忽然停下,徐徐转过身,两道清澈质朴的眼神落在丁原身上,一字一顿的道:“好自为之!”

丁原喉咙口不争气的一热,像有什么东西堵住,努力作出不以为然的模样嘿嘿笑道:“放心吧,老道士。今后没人吵你,你也有三年清净日子好过了。”

淡言真人听丁原说完,脸上也不见什么喜怒,长袖一挥,终于御剑而去。

丁原在原地站了半晌,这才把随身携带的衣物简单收拾好。

他自幼失去娘亲,一个人的日子早就过惯,此际虽略觉寂寞无聊,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很快收拾好东西,丁原往石床上一躺,伸了一个懒腰。

一转头,却看见石壁上横七竖八刻着一串串小字,竟似有人以手指硬生生镌刻上去。

他顿时想起阿牛说过的话,一骨碌起身绕着洞中的石壁走了一圈,果然发现在那石壁上几乎处处都有密密麻麻的石刻。

那些石刻大多是人用手指镌刻上去,也有用尖锐的金属雕琢,从笔迹来判断,少说也有二十多人。

有些石刻洋洋洒洒数千字,占了数丈方圆;有些石刻有若歌诀,短短不过百余言,甚至只有十几字龙飞凤舞的印在石壁中。

而还有一部分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图形符号,有的旁边会配上文字说明,有的则孤零零的只有几个让人看不懂的字符。

最搞笑的是,丁原居然在思悟洞尽处的石壁上,看见有人歪歪斜斜写了一行:“曾山到此一游,特留仙尿一缶。”

底下落款的时间为大正二十八年三月十七,距今已整整一百三十多年。

丁原不禁莞尔,心道:“原来这个曾老头也曾经在这儿待过,却不知他触犯的是哪条狗屁门规?”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丁原正在“欣赏”曾山的墨宝,就听见洞外有人兴高采烈的叫道:“喂,你怎么也来了?”

这嗓门不是曾山,又是谁?

第十章思悟

丁原走到洞口,只见曾山正一屁股坐在那青石碑上,左手在身上挠来挠去,一双大脚耷拉着又脏又破的草鞋在半空里不停晃荡,好不惬意。

丁原听得曾山问他,便哼了声答道:“我到这来,除了面壁还能做什么?”

曾山哈哈一笑道:“原来你也给罚到这里来了,看来我那大师侄对你还不错。”

丁原问道:“我刚到这儿,你怎么就找上门来了?”

曾山得意的道:“这坐忘峰后山一草一木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何况我还有这个?”

右手一翻,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来,在丁原眼前炫耀的晃了晃。

丁原见这铜镜除了看上去颇是古朴外,也没什么特异之处,奇道:“这是什么?”

曾山嘿嘿笑道:“说出来吓你一个跟头,它就是上古仙宝‘昊天镜’。有了它,一千里外的一只小爬虫我也能找得到,况且是你这么一个大活人?”

“这么说,你就是看管坐忘峰后山的那个人?”

“当然,我老人家已在这鸟不下蛋、兔不拉屎的狗屁地方,待了好几十年啦。”曾山说道:“我这几天还在犯嘀咕你怎的还不带着鱼儿来找我,没想到却是被罚到思悟洞面壁来了。”

丁原问道:“曾老头,你当年也在这思悟洞待过?”

“待过。”曾山伸出五个手指头道:“而且一待就是五年,好歹没把我憋死。你看见我在洞里的留言了么?”

丁原点头道:“看见了,不过字实在写的不怎么样。”

曾山哈哈大笑道:“那是我老人家来的头一年留下的,写完第一句忽然有些尿急,便就地解决啦。等尿完了我就随手加上了第二句,看遍思悟洞也就独此一家。”

丁原哼道:“字丑诗更臭,你还好意思卖弄。”

曾山不以为然的道:“你这娃娃懂什么,等你仔细拜读了我老人家的墨宝后,自会明白其中奥妙。”忽想起一事,问道:“丁原,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三年。”

“太好了!”曾山闻言拊掌叫道:“这三年我可就有人陪着玩了,要是五年十年那就更好了!”

丁原嗤之以鼻道:“对不住,我是来面壁的,可不是陪你玩来的。何况这个鬼地方我待一天都嫌多,更没兴趣陪你十年八年。”

曾山从青石碑上跳下来,双手背后走到丁原面前嘻嘻笑道:“成天对着那冷冰冰的石壁有什么意思,它们也不会说话。不如我们两个玩点游戏,也好打发辰光。”

丁原嘿然道:“曾老头,你好几百岁的人了,还玩什么游戏?”

曾山老脸一点也没红,理直气壮道:“游戏和悟道异曲同工,都有深奥的学问在里面。你没玩过,自是不晓得。”

丁原不服气的道:“谁说我没玩过?别看我的年纪只你一个零头也不到,可玩过的游戏比你只多不少,有些怕连名字你都没听过。”

曾山眨眨眼睛,道:“弹子你会打么?”

丁原嘿嘿笑道:“不瞒你说,我连走路都不会的时候就开始打弹子了,如今闭着眼睛都能把它打进洞里去。”

“太好了,”曾山拍手道:“那我们就打弹子吧。”

丁原道:“不是我不陪你玩,这荒山野岭的,又到哪里去找弹子?”

曾山神秘一笑道:“这个我老人家早有准备。”他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竟拿出了六粒石弹摊在手心里。

丁原也不晓得这老头的怀里究竟还藏着多少东西,竟如一个百宝囊般。当下愕然道:“曾老头,你居然随身带着弹子?”

曾山把弹子拿在手里一抛一抛,得意洋洋的道:“你可别小看这六粒石弹,它们可是我当年好不容易才从石矶娘娘那儿讨来的。这些石弹的叔伯兄弟们上古时候被女娲娘娘用以补天,最后就多下这么丁点,如今全落在我老人家手里啦。”

丁原当然听说过女娲补天的传说,闻言微微吃惊,道:“吹牛,我才不信。若真是如此珍贵的宝物,那石矶娘娘又如何肯送给你?”

曾山神色顿时有些忸怩,支吾了半天才说道:“我老人家当然是用了丁点手段,但这石矶珠却是如假包换,咱们不讨论这些了,还是说说如何打弹子吧。”

丁原道:“光说弹子就有十几种不同玩法,不晓得你会哪种?”

曾山挠挠满头乱发,一皱眉道:“打弹子也有这么多花样?”

丁原心里暗笑,其实他玩过的花样也不过五六种而已,随口加了一倍多,果然唬住了这个老头,当下正色道:“当然,我还听说有人会三十六种玩法呢。不过咱们也不必玩的如此复杂,是不是?”

曾山闻言连连点头,像一个在受教的学生。

丁原继续说道:“那我们就玩打老虎洞吧,先在地上挖六个小坑,每人三粒弹子轮番出手,谁的弹子先打完六个坑,便可以回头来吃对方的弹子,你看如何?”

曾山道:“这个我会,我们便玩打什么老虎洞吧。”

说着递给丁原三粒石矶珠道:“你年纪比我小,你先来。”

丁原接过石矶珠,觉得比一般的石弹要沉出许多,捏在手里温润圆滑十分的舒服。他先在地上划了一道横线,又挖了六个小坑。每个坑之间的距离大约在三丈左右,丁原有意把坑挖的又浅又小,好叫曾山吃点苦头。

刚把洞挖好,曾山就在一旁忙不迭的催促道:“快打,快打!”

丁原站在线上不紧不慢的道:“别急,有条规矩得事先讲明白,一个人在打的时候另一个人绝不能用任何手段干扰,不然便算输了。”

曾山点头道:“这是自然,玩就要玩的公平,不然就是癞皮狗。”

丁原右手攥起一粒石矶珠,屏气凝神盯着三丈外的小坑瞄了一下,“啪”的把石弹打出。

丁原幼年时家境贫寒也不曾有钱上学,别的孩子上私塾时,他便在家门口的荒地上一个人玩,弹子自是经常打的,久而久之,这石弹虽不敢说百发百中,可这三丈的距离倒也难不住他。

可那石矶珠贴着地面一路骨碌碌滚了过去,开始的方向还算正确,可行到一半时却莫名其妙的朝右边拐了过去,最后停在离小坑三尺多远的地方。

丁原一瞪曾山道:“曾老头,你耍赖!”

曾山满脸无辜,叫道:“我没有,是你自己打的不准却来怪别人。”

丁原出手时眼角余光一直瞥着曾山,见他站在一边的确动也没动过,可这石矶珠本该十拿九稳的落进洞里,却为何偏差了这许多?

曾山见丁原满头雾水,嘿嘿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石矶珠可不比一般的石弹,它内蕴五行之气,外得阴阳菁华,你以普通手法自是打不准的。”说着曾山闭起左眼,睁足右眼,用心一瞄,手里的石矶珠飞快射出。

丁原在一旁留心观看,发现曾山击出石矶珠的手法也无特异之处,但那石矶珠却一路不停的急速旋转,在地上走出了一个“弓”形,不偏不倚正好滚进了坑里。

曾山见状正要欢呼,不料由于用力过大石矶珠在洞口边缘转了圈又滑了出来,慢慢朝前滚了半尺多才停下。

曾山目瞪口呆的挠挠乱发,嘟囔道:“奇怪,我明明是算好了的力量出手,怎么还是重了?”

丁原自然明白是自己挖坑时候做了点手脚,不等曾山再说便道:“曾老头,该轮到我了。”

曾山朝旁边一让,瞪着自己的那粒石矶珠手里不停的比画。丁原心里暗笑,右手攥着第二粒石矶珠要待出手。

这次他谨慎许多,将石矶珠捏在手指间微微一转,果然隐约感觉到里面似乎有一股气劲在缓缓流动。

丁原恍然道:“原来名堂便在这里面了。哼,曾老头想用这鬼玩意取巧赢我,我偏不让他如愿!”

他望着小坑心中默算角度距离,丹田一缕真气汩汩注入指尖发出一道旋劲,只见那石矶珠骨碌落地,飞快的旋转起来绕着一条弧线朝小坑里滚去。可惜最后弧线走的稍大了丁点,从洞口擦边而过,停在曾山那粒石矶珠旁。

丁原心中微觉惋惜,曾山却一拍他的肩膀,叫道:“行啊,小伙子。只看我老人家打过一回,你便领悟到其中玄机。不错,不错!”

丁原道:“该你了。”

曾山胸有成竹的站到线上,先是看了眼丁原,再一瞄洞口,第二粒石矶珠弹射而出。这回他加了一丝回劲,石矶珠落到洞里晃了晃终于没再滚出来。

曾山一声欢呼,蹦起老高,问道:“丁原,该我打第二洞了吧?”

丁原心中也钦佩此老悟性,点点头道:“不错。”

曾山从洞里取出石矶珠,蹲在地上瞄了瞄第二个小坑,“啪”的打了出去。

这回石矶珠滚到距离洞口两寸远的地方却停了下来,原来这次经过的地方尽是沙地,地面阻力比方才大了不少。

这个自然也是出自丁原手笔,他早就料到曾山修为惊人,要他打个弹珠落洞实在轻而易举。故此处处设下些机关陷阱,令这老头吃亏不小。

丁原见诡计得逞也不表露,不动声色的道:“曾老头,你莫小看这六个小坑。它们便如你的石矶珠一般各有不同玄机,你切莫大意。”

曾山这刻已看出其中名堂,他嘿嘿笑道:“好小子,果然有点门道。这样才有趣,我们再来!”说着又要站到线上发出第三粒石矶珠。

丁原一把拦住道:“慢,好像该是我了吧?”

曾山眨巴眨巴眼,问道:“是么?”

丁原晓得他有意装糊涂,也不理他,在线上站定。有了上两次的经验,丁原已掌握到击出石矶珠的方式与力量大小,这回出手果然也打进了洞中。

两人你来我往连战六局倒也平分秋色,日头却不知不觉升到中天。曾山看看天色,猛然一拍脑门叫道:“不好!”

丁原一怔,问道:“曾老头,怎么老见你一惊一诧?”

曾山一个跟头倒翻出去,身体飘在半天上心急火燎的道:“和你这一玩我差点误了正事,我得赶快赶回去了!”说着话踏起云头就走。

丁原道:“曾老头,你的三粒石矶珠还在我这儿!”

曾山的身形早变成一个小黑点,却听他远远传来的声音道:“送给你玩了,明天我再来找你玩儿——”

他的声音还在山间回荡,人却已经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丁原见他火烧眉毛的模样不觉好笑,回到思悟洞中拿出阿牛准备的干粮就着清水吃了,又留下一半待到晚上。

这时思悟洞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荡荡未免有些冷清。丁原忽然想到先前自己讥笑曾山留言的时候,曾老头一脸不服还说什么自有奥妙在其中。于是心头生起好奇,又走到思悟洞尽头的石壁前,仔细打量曾山用手指印下的鬼画符。

可看了老半天丁原也没瞧出什么异样地方,这二十二个字大小不一,行笔歪歪扭扭不成结构,落笔该重的地方他轻轻扫过,落笔该轻的地方他倒重重刻下。

丁原在紫竹轩练了三年的字,对于书法也算颇通,但曾山的字若是不说,还当是一个五岁孩童写的。至于字的内容更是粗俗浅陋,要说它跟天道有什么关连,只怕笑掉阿牛的满嘴牙齿。

丁原看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放弃,心中暗道:“这些狗屁诗句准是曾老头胡乱涂鸦,他方才是怕我讥笑于他才故弄玄虚,大吹法螺。这里面哪有什么奥妙,我差点上了他的当!”

当下他回转过身,却觉得有点疲惫。

这本也难怪,丁原重伤初愈,刚才又和曾山玩了半天弹子。每打一回石矶珠便要催动一次真气,不知不觉里也消耗了不少。

于是丁原在石床上盘膝坐下,双手虚抱胸前,两眼合起准备修炼翠微九歌。

可一闭上眼睛,眼前却出现了刚才在石壁上看到的那二十二个字。只见这些难看无比的大字按着石壁上的排序在丁原眼前不断的放大旋转,越来越清晰。

丁原心头一动,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关键。

他凝神注视那个开头的“曾”字,右手潜意识的举起,伸出食指依照眼前的字体徐徐临摹,可才写了几笔便觉得十分的别扭。

丁原并不气馁,想了想又缓缓举起左手。于是右手写右面头上一点,左手描左面头上那点,双手同时照着那个“曾”字临摹起来。

一股莫名的感悟涌上丁原心头,他的身体不知不觉里从石床上慢慢站起,双手不停临摹“曾”字,却是越写越大,到后来脚踩穿花绕柳步,手画曾山墨宝,手舞足蹈起来。

如此连写了数十遍“曾”字,丁原猛然张开双眼,靴子也顾不得穿上,直奔到洞底。这回他已经心有所悟,终于发现曾山所留的这二十二字内含无限玄机变化,正是一套变幻无方,刚柔相济的拳法!

此刻在丁原眼里,那些原本丑陋无比的字一个个活了起来,在石壁上跃然而舞,充满灵动之气。

无论是一顿一拐,还是轻扫重按,无不匠心独具浑然天成。

丁原知当日曾山在写下这二十二字时可谓心灵福至,一气呵成,若再让他重新写过怕绝无一致的道理。

丁原如饥似渴沉浸于其中,时而脸上流露会心微笑,时而眉头深锁,苦思冥想。

不经意里,日落而月升,复又日起而月沉,洞里光线明暗变化丁原浑然不觉,更忘记了饥渴。

当他悟透“七”字的最后一划,蓦然发出一声长啸,震得思悟洞中回声如滚雷般碾过,嗡嗡直响。

丁原舒展双臂,脚踩穿花绕柳步,自“曾”字一路打下,只见身形如兔起鹕落,双拳似雨打梨花,罡风若风卷残云,二十二路拳招羚羊挂角,一气呵成,直是妙到巅毫。

丁原正忘情于拳招中时,忽然洞口有人嚷嚷道:“丁原,快出来,我老人家又来找你玩啦。”

却是曾山。

但他连叫几声,里面就是没有回应。曾山走进思悟洞,却看见丁原正在石壁前手舞足蹈,不由一乐。他走上去伸手想拍丁原肩膀,不料此刻丁原已完全执着于拳法之中,浑然忘却身外事情。

潜意识里感觉到有外力来袭,当下他也不辨敌友挥手就是一招“一”字拳。

曾山吓了一大跳,好在他修为比丁原精深太多这才及时闪躲过去,站在三丈开外叫道:“小子,你疯啦,连我也打?”

话刚出口,却蓦然明白此时丁原已物我两忘于天地间,自己好意想拍他肩膀却无意引动了丁原的气机。

果然,曾山一闪开丁原顿时失去了防御的目标,又回到先前状态,直视眼前的曾山如无物。曾山见他不过一天一夜之间居然已参悟自己留下的二十二路拳法,不禁又是欣喜又是意外。他有心要试试丁原究竟领悟了多少,当下也不打招呼拧身再进,探手要抓丁原右手脉门。

丁原右拳横走,封死曾山拳路的各般变化,左手化拳为掌,斧削似的连劈而下,化作三道真假难测的掌影,正是第二路的“山”字诀。

曾山见丁原此招使来罡风激荡,大有气吞山岳之势,已深得“山”字诀中雄浑沉稳之要领。偏又能左掌两虚一实,于刚猛中带灵动,彻底领会到这三掌成“川”的意境,当下不惊反喜脱口叫道:“好!”

他左爪收回护于胸前,右掌出手如风,于三道掌影中找到真龙天子,“啪”的一掌封了开去。为了照顾丁原,曾山只运起了两成功力,不料反震的自己朝后退了一步。

丁原左掌被拦,右拳瞬即挥起,正是“游”字诀的那当头一点轰向曾山面门。

这套拳法即为曾山所创,其中变化他自然了然于胸。

那“游”字起头三点取自越秀剑派的“凤凰三点头”,既可作为虚招晃人眼目,也可化虚为实直捣黄龙。

他见丁原右拳吞吐不定,气劲内敛便晓得是虚招,于是上身一晃左手食指一屈一弹,点向丁原右腕脉门。

岂料丁原受到气机引动化拳为掌直劈曾山左臂,竟然不着痕迹的将“游”字诀转化成为“曾”字诀。

这般变化连曾山也没有想到,他若不是先入为主或许亦不会中此陷阱。眼看自己一个托大招式用老,猝不及防下只好灌气于臂,将一条右膀炼得坚逾金石。“蓬”的一声硬生生震开丁原右掌。

饶是如此,曾山心中也暗叫惭愧。如纯粹以招式论他其实已输了一招,若不是自己仗着真气修为胜过丁原太多,这条臂膀今日便折在此地了。

丁原右掌受阻,左拳毫不停留将“曾”字的一竖打出,看慢实快,看刚实柔,充分掌握到“曾经沧海”的“水”字真义。

曾山吃了个小亏再不敢大意,用起十分的精神与丁原周旋,竟似如临大敌一般。

两人一有心一无意在这思悟洞中缠斗良久,其间毕竟是曾山棋高一着,五六个照面后便占据了上风。

但曾山存心要让丁原尽情发挥,好在实战中体会这二十二路拳法的精要,故此点到即止,以守为主,反成了丁原的陪练靶子。如此机缘恐怕是淡字辈高手也求之不得,却偏偏成全了丁原。

两人正打的兴起,曾山忽然感觉到洞口又多了一人。

他借着眼角余光一扫,却见一个黝黑敦实的少年拎着一个饭盒正站在洞边,呆呆朝这里望来。

曾山自是不识得他,当下气沉丹田,哈哈笑道:“丁小子,今天我们先玩到这吧,有人送吃的来啦!”

这一声却用上了“定心咒”的功法。

丁原如受晨钟暮鼓,悠然觉醒,却见曾山笑容满面站在自己面前,洞口还有个阿牛正呆如木鸡的朝里张望,不由茫然问道:“你们都是什么时候来的?”

曾山苦笑道:“在你挥拳要揍我老人家的时候。”

第十一章迷茫

曾山迫不及待的打开饭盒,一股饭菜香味扑鼻而入,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真香啊——”

当下也不拿筷子,用手抓起一团糕点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口吃不清的啧啧道:“好吃,好吃。你也是淡言的徒弟么,叫什么名字?”

阿牛虽然到现在也不晓得这个老头是谁,但见他胡子一大把于是恭敬的回答道:“我叫阿牛,老伯伯。”

“好名字!”

阿牛倒没像丁原那般问为什么,只是憨厚的笑笑。

他见曾山吃的正欢,便低声问丁原道:“这位老伯是谁?”

丁原回答道:“你叫他曾老头便可。”

“曾老头?”阿牛听上去觉得耳熟,忽然失声对曾山叫道:“难不成您就是本门硕果仅存的曾师叔祖?”

曾山一边把糕点朝嘴里塞,一边含糊道:“你看我老人家不像么?”

阿牛倒头就拜,恭敬的道:“弟子罗牛参见曾师叔祖!”

曾山给阿牛吓了一跳,双手连摇道:“快起来,哪里来的那么多臭规矩?”

阿牛顿觉一股柔和雄浑的气劲凭空生起,将他的身子稳稳托起。

丁原笑道:“阿牛,你别和曾老头客气,他最怕拘束了。”

“正是,正是!”

曾山吃光了阿牛做的糕点,又打开饭盒第二层说道:“你每天要是都送这些好吃的来,比叫我一百声师叔祖、磕一百个头都好。”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饭盒,简直半分也不肯移开,却诧异的叫道:“怎么都是素菜,连半点长油水的东西也没?”

丁原苦笑道:“我在紫竹轩都吃了三年素食了,你老人家就将就点吧。”

曾山气哼哼道:“淡言这个小木头跟他师父一般的顽固,不吃荤的哪有力气练功打架?”

阿牛疑惑的挠挠头问道:“曾师叔祖,我也不吃荤腥,可一样很有力气啊?”

曾山被这傻小子哽的一时语塞,气的不理两人,只管埋头大吃。

片刻工夫,饭盒里的饭菜糕,点便被曾山风卷残云吃得丁点不剩。

他意犹未尽的吮吮手指头,拍打隆起似小山高的肚子咂巴嘴道:“不错,真不错。我老人家今天可算是吃饱了。”

说着,他又操起桌上的水壶咕嘟咕嘟朝嘴里直灌,清冽的泉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淌落他也不管。

阿牛和丁原怔怔望着曾老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痛快!”曾山一口喝干水壶,用袖口一抹嘴巴,心满意足的叫道:“真是痛快!”

阿牛瞧着空荡荡的饭盒,愁眉苦脸的道:“曾师叔祖,您把丁小哥一天的饭菜都吃完啦,这可怎么办?”

曾山一呆,略带歉意的道:“也是,我老人家只顾自己吃的痛快了,却忘了这个茬。要不,你回去再做一顿好吃的送来?”

丁原摇头道:“不必,我昨天的干粮还剩的不少,也够吃了。”

曾山眨巴眨巴眼睛,道:“你们两个娃娃真是不错,我老人家不能白占了便宜叫你们吃亏。”

他伸手在怀里摸索半天,掏出两枚龙眼大小的朱红色果实来说道:“这东西我老人家留着也没大用,便送你们一人一颗吧。”

阿牛问道:“这是什么啊,曾师叔祖?”

曾山道:“吃了不就晓得了,难不成是毒药?”

见丁原和阿牛还在迟疑,曾山满脸不高兴的嚷道:“我老人家吃了你们那么多东西也没说什么,送你们点吃的你们倒推三阻四,摆起架子来了?”

说着闷闷不乐的一屁股坐到椅子里,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丁原不觉笑道:“曾老头,这也要生气么?我们吃了就是。”他伸手取过一枚,才靠近嘴边,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神志为之一清。

丁原将那果子放入嘴里,舌尖刚一接触,一缕清凉直冲华盖,如醍醐灌顶一般。他心中暗暗称奇正要用牙齿咀嚼,谁晓得那果子入口即溶,化做一道甘甜香醇的清流顺着喉咙便流了下去。

这时阿牛也已服下,奇怪问道:“曾师叔祖,这是什么东西,忒的好吃?”

曾山得意的捋着胡须,呵呵笑道:“何止是好吃这么简单,你们两个娃娃好好受用吧。”

丁原觉得那甘泉似的汁液刚落进肚里,立刻升腾起一团暖洋洋的热流,瞬间游走到全身,五脏六腑每条经脉无不通泰舒服,宛如浸到了温泉里一般。整个人飘飘欲仙,竟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再看阿牛,也是满面红光,两眼精光四溢,憨憨而乐。

却听曾山哈哈笑道:“还不快坐下运功,莫要辜负这千年朱果!”

丁原不由一惊,浑没料到自己服下的这不起眼果子,竟是传说里修仙秘珍千年朱果!寻常人若得了它,等若半仙加身,仙龄可期。而若是修炼之人服食,何啻于凭空增出半甲子的修为?

当下他不敢怠慢,连忙就地盘膝坐下,心头一片空明,进入物我两忘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原忽然觉得丹田一热,犹如铜炉爆裂,蕴藏其内的浑厚真气似破堤的洪水奔腾而出,汹涌跌宕于全身经脉中。

他的神思瞬忽间脱离肉身,头顶隐约呈现粉红色莲花状光芒,一团淡淡的皎洁白光冉冉自那粉红光芒里升起,渐渐竟幻化成不足半尺的婴儿状。

那婴儿雪白粉嫩甚是可爱,双腿盘坐在莲花座中,一双小手聚拢于胸前,两眼紧闭宛如熟睡。

曾山在一旁不禁嘿嘿一笑,喃喃道:“好小子,居然修炼出了元婴,看来我老人家这枚朱果的功劳可不小啊。”

再看那边的阿牛却了无动静,脸上红光游走,全身被一层若隐若现的青气环绕,身体却漂浮离地足有三尺。

曾山不由心里一怔,暗道:“这个傻小子看上去木讷愚笨,没想到修为竟已达到知着境界。我老人家如他这般大的时候连丁小子还尚有不如。那个淡言小道士居然调教出这么两个徒弟来,实在了得。”

忽的心头一动,曾山站起身来摇头笑道:“没想到为了这么一顿饭,我老人家不但赔了两枚朱果,还做起护法来了。”

他走到洞口果见一朵红云自黑石崖顶冉冉飘落,来的却是姬雪雁。

姬雪雁也不认识曾山,她昨日听阿牛说丁原被罚到思悟洞面壁,今天一早便悄悄带了彩儿溜了出来。

好不容易在崇山峻岭里找到思悟洞所在,没想门口却站了一个白胡子老头。

姬雪雁飘然落地,上下打量眼前的陌生老者问道:“阁下是谁,怎会在思悟洞前逗留?”

曾山见姬雪雁明眸皓齿、肤光胜雪,心中也不禁暗自喝采道:“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她直奔此处多半是来找丁原的了。”

想起自己在碧波潭也曾碰上过她,当下更无怀疑。

从姬雪雁的服饰上,曾山已看出她是碧澜山庄门下,于是笑呵呵道:“你是姬别天门下的弟子么,可晓得这思悟洞乃本门弟子面壁之所,若无掌门允准谁也不得入内,你来做甚?”

停在姬雪雁玉肩上的彩儿叫道:“我家小姐是来找丁原的!”

姬雪雁脸色微微一变,却已来不及封住彩儿的口。

曾山哈哈笑道:“我猜对了,果然是来幽会情郎的!”

姬雪雁玉颊晕红,又羞又嗔道:“看你偌大年纪却老不正经,谁是幽会来着?你又是谁,凭什么来问我干什么?”

曾山笃笃悠悠转到青石碑前坐下,二郎腿一跷慢条斯理道:“淡一真人管着前山的三观两庄一轩,我便管着这后山的三谷六涧七十八洞,你说我老人家是谁?”

姬雪雁顿时想起祖父曾经跟自己提及过一位本门退隐多年的宿老,亦是翠霞派空字辈唯一健在的长老,好像这八九十年来便隐居在坐忘峰后山的迭翠谷中,莫非就是眼前这个矮个白胡的糟老头?

想到这里,姬雪雁再次仔细打量曾山,却依旧看不出丝毫高手端倪,竟是达到了返璞归真,菁华内敛的绝高境界,怕本门的淡一真人也不过如此,于是且惊且疑道:“您老人家莫非就是本门的曾太师叔祖?”

曾山得意的道:“现在你该晓得,我老人家有资格问你是来干什么的了吧?”

姬雪雁轻咬樱唇,低声道:“我若是告诉你,你万万不可再告诉别人。”

曾山心道你就是不讲,那鹦鹉也已说出来了,当下微笑道:“可是来找丁原?”

姬雪雁耳根红如霞烧,轻轻点头。

曾山拊掌道:“找丁原又有什么好害羞的?我老人家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也常和姑娘们幽会,也不似你这般羞羞答答。”

姬雪雁一跺脚道:“你不懂的!”

曾山一怔,问道:“我有什么不懂的了?”

姬雪雁玉容低垂,脚尖下意识的轻轻碾着泥地,犹豫半晌,才用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道:“他是我师叔。”

这个问题始终是缠绕在姬雪雁心头的无形阴霾,叔侄之恋在民间已是乱伦大忌,何况是素来名门自居的翠霞派?

三年来,她小心翼翼的保守着这个秘密,惟恐一个疏忽就会引来暴风骤雨,但亦知道终有一天会无可避免。

今日第一次对另一个人说出这个秘密,不晓得为什么她的心情陡然一松,好似得到了些许的解脱。

曾山好像是一点没意识到这些,满不在乎的道:“师叔,师叔又怎么了?又不是亲叔。”

姬雪雁摇摇头道:“您怎么还是不明白呢,就算不是亲叔门规也是不允许的,我爹娘和爷爷更不会答应。”

曾山挠挠头道:“这倒也是个麻烦,那你们准备怎么办?”

姬雪雁茫然道:“我不知道。”

曾山不禁心生同情之心,问道:“你爷爷是谁,要不我去和他说说。”

“不成的!”姬雪雁道:“我爷爷就是碧澜山庄的庄主姬别天,他性情刚直暴烈,绝对不会听您的。您不说还好,一说我怕连如今的片刻安宁也保不住了。”

曾山恍然道:“原来你就是姬别天的孙女,却比你爷爷好看太多了,也难怪我一时没看出来。”

姬雪雁朝思悟洞里瞥了眼,心里奇怪为何自己在这儿站了老半天却不见丁原出来?于是问道:“曾太师叔祖,丁原在里面么?”

“在!”

“我想进去看看他,成吗?”

“现在可不行。”曾山摇头一口回绝道。

“为什么?”姬雪雁问道,她少有如此恳求别人,一来是看在对方是本门唯一的空字辈宿老,二来又是这后山的护法,故此才婉言相求。要不然以她的性格除了丁原,又怎会问人家行或不行,早便闯了进去。

曾山悠然道:“他还有他那个叫阿牛的师兄,吃了我老人家收藏了九十多年的朱果,现下正在洞里打坐运功呢。”

姬雪雁又惊又喜,道:“您没骗我?”

曾山满脸不高兴,撅起嘴道:“我骗你作甚?待会儿你可问他自己。”

姬雪雁笑逐颜开,她家学渊源,自是晓得那朱果对于修炼之人来说,是何等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没想到曾山竟肯慨然赠给丁原,于是满怀感激的道:“若真如此,就太谢谢您老人家啦!”

曾山瞟了眼姬雪雁的右袖,双臂环抱胸口哼道:“光嘴皮子说谢又有什么用,我老人家可是把两枚朱果全送出去啦。”

姬雪雁冰雪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嫣然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一包用油纸卷裹的酱牛肉,送到曾山跟前道:“这本是晚辈为丁原准备的,他既已服食了您老人家的朱果,醒来后自不会饥饿,暂时也用不着了,不如就孝敬您老人家吧。”

曾山顿时眉开眼笑,双手接过油纸包解开,见是一斤多的酱牛肉,不禁喉结上下滚动,馋涎欲滴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用手捏起一片牛肉就往嘴里送。

见他老饕模样连彩儿也瞧不下去,喈喈叫道:“老馋虫,老馋虫!”

曾山也不生气,一边埋头苦干,一边笑道:“你这扁毛畜生晓得什么,这美食可是人间第一大享受。”

一斤多的牛肉三下五除二就见了底,曾山拍拍肚子望了眼天色道:“就快中午了,里面两个小子也该收功啦。”

果然,话音没落多久曾山神色一动,朝洞里叫道:“丁小子,还不赶快滚出来,你的小媳妇儿来啦。”

姬雪雁第一次听有人这么称呼自己,芳心又羞又甜,却是喜欢的成分更多一些。又一跺脚嗔道:“您老人这么大把岁数恁没正经!”

丁原比阿牛收功早了片刻,刚站起身正奇怪曾山怎的不见,却听见此老在门外的叫声,于是迈步走出洞来。

举目望去,果是姬雪雁守在曾山身旁,虽未开口但那秋波中已含无限情意与言语。

曾山见丁原面色光润,双目菁华内敛,神清气足知他修为又精进一层,突破知着的境界指日可待。

这点姬雪雁自也看出,欣喜道:“丁原,那日知道你被我巫师叔误伤了差点急死我,好在你没事,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丁原微微一笑,问道:“你到了多久了,雪儿?”

“有一会儿啦,我刚才在陪曾太师叔祖聊天。”

丁原笑道:“你陪他老人家聊天还不如陪他打弹子、给他做好吃的来得实在。”

曾山居然点点头道:“这话不错。”

丁原忍住笑,背对曾山朝姬雪雁眨眨眼睛,继续道:“所以,今后你来这儿最好多带些好吃的东西来,若是能从碧波潭里捞几条活鱼过来那就更妙了。”

曾山听的两眼发光,好似那些美食已经摆在面前。

姬雪雁已领会丁原话语里的意思,故意微微皱起眉头道:“可这里是本门禁地,我今日偷偷溜来已违反了门规,今后又如何常来?”

丁原像被姬雪雁提醒,恍然道:“不错,这倒是一个问题。”

姬雪雁瞟了曾山一眼,长长叹息道:“看来以后我是不能再来看你,也不能给曾太师叔祖带好吃的东西啦。”

曾山怎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自己面前大耍花枪,却终究忍不住道:“你来吧,我只装没见到就是。”

姬雪雁娇颜一喜,旋即却黯然摇头道:“恐怕还是不行。”

曾山奇道:“怎的还不行?”

姬雪雁道:“您老人家是不管我了,可我爹娘却不会轻易放我出门。一次两次还好,跑出来的趟数多了,难免要被他们发觉,到时候免不了一顿责骂。”

曾山想了想,一咬牙道:“罢了,罢了。好人做到底,我老人家索性就再成全你这丫头一回。”

他在怀里捣鼓半晌,掏出一块三寸见方紫翡翠雕琢的令牌道:“这个便送给你了,若是你爹娘问起来,就说是我老人家要你到后山来,打算传你几招本门绝技。”

姬雪雁接过紫翡翠令牌细一打量,只见令牌正面以阳文雕刻着一头栩栩如生的神兽,模样七分似虎却有一对飞翅,头顶更生着一支尖锐的犄角,四爪腾云,鳞甲披身,模样威武神峻。

姬雪雁依稀记起自己曾经在《天陆神异经略》里见过这神兽图样,似乎是上古的珍稀异物名叫做“金鍪”。

此兽常隐深山大泽间,行从风,吼生雷,为诸般魔物鬼魅之克星。

再翻转过来,背面以阴文刻着一朵六瓣奇花,却是从没见过。

姬雪雁忍不住问道:“曾太师叔祖,这是什么?”

曾山哼了一声道:“好叫你这丫头长长见识,那六瓣奇花便是珠仙草,可御万魔侵身,是一等一的护身宝物。

那神兽叫做金鍪,可上天入地,纵横七海,乃上古珍品。

有这一攻一守两件神物庇护,除非撞上绝顶高手,不然天涯海角任你这丫头遨游。“

姬雪雁听曾山如此一说,心中大喜,连忙道:“谢谢曾太师叔祖!可是,我还不晓得拿着它对我爹娘又有何用?”

曾山叹道:“说你聪明你却又糊涂了。这紫翠仙令是我老人家百多年前的护身宝物,亦是翠霞派奇珍之一,你爹娘见了自然晓得。有它替你说话,还怕他们不让你来后山?”

姬雪雁惊道:“原来这紫翠仙令是您老人家的护身宝物,我如何能收下?您还是收回去吧。”

曾山见姬雪雁并不贪图宝物,心生欢喜,哈哈一笑道:“我老人家既然送你,你就但收无妨。说句大话,如今我根本就用不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眼天陆,值得我老人家出手的人实在已不多。”

丁原嘿嘿道:“曾老头,你欺负我们年少无知,法螺就尽管乱吹吧。”

曾山胡子一扇一扇,忿忿道:“你这小子真该踢屁股,和姬丫头合谋撺掇我老人家也就算了,却恁的胡说。

若不是我这么多年待在坐忘峰不出,你却道天陆有时下的清平!“

丁原一怔,觉得曾山话里有话,想起昨日他急匆匆离去其中更有蹊跷。

不过现在他另有事情要着落在曾山头上,于是笑道:“就算我胡说你也别生气啊,倒是刚才你既要雪儿回去与爹娘说到后山跟你学艺,若你不真教她一两手,又如何让她对爹娘交代?雪儿没法交代事小,雪儿爹娘却误当您老人家没真才实学,误人子弟可怎么好?那不是坏了您老人家的名头吗?”

曾山瞪着丁原望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道:“上了你这小子的贼船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为了点好吃的,我老人家着实亏大了!”

第十二章剑诀

神仙一梦,世上千年。

不知不觉,丁原在思悟洞中已两年有余,眼看黑石崖上的花草树木荣了又枯,枯过复荣,他的个头也悄然的超过了阿牛。

在这空寂无人的黑石崖一待两年多,原是让丁原难为之极,好在既有姬雪雁不时探望相陪,又有曾山天天找他游乐,日子过的倒也不气闷。

有时丁原甚至觉得,这里除了简陋些却比紫竹轩更快活。

更况且那刻在石壁上浩如烟海的先贤遗墨,亦叫丁原收益良多,每有空闲便徜徉其中,求索参悟石刻之奥义。

两年下来,那些石刻被丁原悟出十之五六,剩下的或是修为未到不能领略,或是语意过于高深晦涩未可领会。

若是换了旁人,纵有超出丁原的才智,也未必能参悟的比他更多。

这无疑得益于淡言真人当年古怪教导之方,令他打学翠微九歌的第一句口诀时,就要独自思索考证。

在半年多前,丁原已安渡水劫,突破翠微心法第五层的知着境界。

不但是体内元神渐渐成型,身高一尺,状若孩童;更可御剑千里,遨游七海。

五年修炼即达到知着境界,在翠霞派中虽非绝无仅有,亦是屈指可数。

以曾山之见闻,也只记得千年以下,翠霞派有此成就者不过三人,最近的也要追溯到五百多年前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翘楚的观醒真人。

淡言真人的一套碧澜三十六式早已授完,飞瀑十八剑丁原亦习得大半,更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天陆诸家之剑法。

老道士嘴里虽是不说,但对丁原领悟之强,修炼之快也是心中惊喜。

如今,丁原与姬雪雁堪堪可战个平手,不过姬雪雁此刻亦须全力以赴不留后手,而不像当年与丁原剑嬉时半真半假,游刃有余。

姬雪雁自得曾山应允,又有紫翠仙令开道,再无须以前那般小心谨慎,偷偷溜来。她几乎是隔三差五便以跟曾山学艺为名,跑到思悟洞与丁原相会,若不是姬榄夫妇督促严厉,姬别天又特别关爱这个宝贝孙女,姬雪雁怕是要天天跑来。

这些日子丁原与曾山自是玩的花样百出,可非但没有玩物丧志,反而对丁原的修为大有裨益。

譬如曾山与他常玩的捉迷藏,无形中锻炼了丁原的轻功提纵之术和潜行匿踪之能;又似那石弹,不仅令丁原修得一手暗器手法,更令他于游戏中领会运用各种运气心法。

眼看天气渐凉,北雁南飞,这一老一少却又开始斗起蟋蟀来。虽然说曾山的年纪是丁原拍马也赶不上,可斗起蟋蟀来他却输多赢少。

这日,曾山又在迭翠谷里捕得一硕大蟋蟀,翌日一早便迫不及待来找丁原邀斗。

丁原打量了那蟋蟀两眼,嘿嘿一笑道:“曾老头,我劝你还是算了罢。你这蛐蛐模样虽然凶猛,但品级太差,只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已,定然不是我‘紫背天王’的对手。”

曾山不服气道:“谁说的?我这‘铁弓元帅’昨日晚上连胜五场。我以前养的那些蛐蛐尽都不是对手,这一回我定可赢你!”

丁原摇摇头道:“我怕你又要失望,你以前养的那些虾兵蟹将一个比一个没用,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这个铁弓元帅虽比那些蛐蛐强出不少,可惜依旧不是我紫背天王的对手。”

曾山把蟋蟀盆朝石桌上一放,吹胡子瞪眼道:“光耍嘴皮子有什么,不如拿出你的什么‘自卑天王’来大战三百合。”

丁原纠正道:“是紫背天王!”

曾山不耐烦道:“管它什么天王地王,拿出来斗了再说。今天我定要出一口恶气!”

丁原见曾山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心中好笑,当下从石床底下取出装着紫背天王的蟋蟀盆道:“斗斗也无妨,就怕你输急了要哭鼻子。”

曾山哈哈一笑道:“小子,今天要哭鼻子的该是你啦!”说着,小心翼翼将他的铁弓元帅放入丁原的蟋蟀盆中,又从怀里掏出挑逗蛐蛐的绒草。

谁知那铁弓元帅一入盆内,尚未等曾山用绒草挑逗便剑拔弩张,恶狠狠的盯着对面的紫背天王。

紫背天王的个头明显比对手小上一圈,但它头大脖粗,浑身黑黝黝泛着隐隐紫光。见到自己的领地里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先是一惊,继而毫不畏惧的迎了上来。

两只蟋蟀相距数步,彼此打量对手底细,似乎都晓得碰上劲敌,故此都不急于出手。

最后还是铁弓元帅仗着个头壮硕反客为主,鼓动双翅发出清脆洪亮的鸣叫,朝对方示威。

曾山大乐道:“如何,我的铁弓元帅定错不了。”

丁原胸有成竹,微笑道:“还没开始,你也不忙吹嘘。”

果然紫背天王面对庞然大物亦不示弱,同样振翅而鸣,露出一对森白锋利的獠牙。

两只蟋蟀叫阵过后,还是铁弓元帅率先发动攻击,一个虎窜冲到紫背天王跟前亮起獠牙一口咬下去。

紫背天王奋起还击,与对手缠斗不休,几个回合下来,却是谁也没占着便宜。

若论力量体格,自是曾山的铁弓元帅胜出一筹;但紫背天王的灵巧迅捷却又是对手所不及,双方各有擅长亦有所弱,在方寸之间的蟋蟀盆里,展开好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曾山个矮,只好蹲在椅子上双手撑住石桌,身子前伸一个脑袋直探到蟋蟀盆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打斗,直比他自己上阵还要紧张。一面观战,一面他还不停的为自己的铁弓元帅呐喊助威,最后连“赢了我老人家请你吃肉”

的许诺也叫了出来。

许是那铁弓元帅懂得了曾山的话语,越战越勇,步步进逼着紫背天王。又几个照面,铁弓元帅终于占据了上风,高歌猛进迫得紫背天王不住后退。

曾山看的兴高采烈,老怀欢畅,不停用拳头敲着桌面,嗓子也快喊哑,丁原却还是泰然自若,一点也不着急。

猛然紫背天王似知不敌,转身欲走。那铁弓元帅已杀红双眼怎肯善罢甘休,当即在后紧追不舍,一对翅膀发出胜利者的欢鸣。

曾山眼见自己的蛐蛐胜利在望,得意洋洋的瞅了丁原一眼,哈哈笑道:“小子,这回该没话了吧?”

丁原微笑道:“曾老头,你先别急。如今胜负未分,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曾山意气风发的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话音刚落,蟋蟀盆里突生变化。

一直后退的紫背天王猛然掉转身子,一对獠牙明晃晃朝着铁弓元帅的脑袋就是一口,却是杀了个回马枪。

铁弓元帅原以为胜券在握,正趾高气扬的穷追猛打,不防对手竟然转身反噬,亮出压箱底的绝活。猝不及防中脖子被紫背天王的利齿紧紧嵌住,吃疼之下拼命挣扎,殊死反抗。

曾山没料到眨眼功夫战局急转直下,顿时瞪大眼睛盯着蟋蟀盆,脸上得意的笑容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紧张。他的双手牢牢抓着石桌的边缘,嘴里嚷嚷道:“加油啊,铁弓元帅,快咬那毛虫!”

奈何铁弓元帅心有余而力不足,无论它如何挣扎抵抗,紫背天王就是死死压制住它,一吐方才的恶气。

好不容易铁弓元帅挣脱了出来,但斗志全消,再不敢应战,转身拼命在盆里逃窜。

这回轮到紫背天王在后面追杀,两只蟋蟀绕着盆沿一前一后你追我逃,转眼就是数圈。

曾山瞧的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却还存着万一的希望,盼那铁弓元帅也如紫背天王先前那般杀个回马枪。

可惜这趟铁弓元帅是真的一败涂地,再无余勇。眼见紫背天王在后面追击越紧,情急之下它居然猛的跳出盆子,三下两下蹦到了地上。

紫背天王见状也不肯罢休,亦从盆子里窜出,鼓翅追击。

曾山“哎呦”一声,从椅子上跳下来,就去捉他的铁弓元帅,丁原亦赶忙去抓紫背天王。

铁弓元帅慌不择路,一头钻到石桌底下,又从另一面窜出,正被守在那里的曾山逮个正着。这边厢紫背天王也追进石桌,丁原眼明手快,矮身钻到桌肚下面探手罩住蟋蟀。

曾山将铁弓元帅放进带来的盆里,见它惊魂未定,心下怜惜道:“宝贝别怕,回头我老人家请你吃大肉。”

忽然耳朵里听见丁原在桌子底下惊讶的“咦”了一声,叫道:“曾老头,你来看,原来这桌子背面也有石刻!”

曾山一怔,他当年在思悟洞面壁五年,可说洞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研究搜索过,不然又如何打发那无聊光阴?可是也不曾想到有人竟然会把思悟的心得刻在了石桌的背面!

于是盖上蟋蟀盆,奇怪的道:“你看看有没有落款,是谁比我老人家还会藏东西,居然把东西刻在那个狗屁地方。”

丁原粗粗看了下,在底下回答道:“没有落款,尽是些稀奇古怪,歪歪扭扭的线条和图案,画的比你老人家的还难看。”

曾山好奇心起,也爬到桌下,和丁原头碰头,脚挨脚,抬眼打量。

果然,在粗糙的石桌背面,有人用指力刻下了密密麻麻数白条细线,旁边还有若干晦涩难懂的图形。

曾山看了片刻也不明白,挠挠满头白发喃喃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倒有几分像练气的心法。”

丁原摇头道:“我看更像是一套剑法。”

曾山道:“看这样子,刻下这些东西的人定然当日如我老人家一般灵感突至,在这桌子底下也来不及找地方,索性刻在了石桌背面。他没刻在地上自是怕被人不留心时用鞋子磨损,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心血。”

丁原伸手轻抚桌角一道波浪形的线条道:“曾老头,你瞧这个像什么?”

曾山瞅了半晌也不得要领,哼道:“谁晓得这狗屁玩意画的是什么,总不见得是座五指山吧?”

两人同时一震,彼此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的叫道:“是手指!”

丁原右手比照着那波浪条纹,拇指扣住中指,无名指与小指蜷缩成环,只剩下食指高高耸起,一柱朝天。

曾山神色变得少有肃穆,深深吸了一口气徐徐道:“如果我记得不错,这个姿势很可能就是本门失传多年,传说中的‘平乱诀’!”

丁原一怔,问道:“平乱诀?”

曾山点点头,唏嘘道:“世人多以为翠霞派有上三下七十大剑诀,却不晓得大约在六百多年前本门不世奇才——散衿真人,曾经创出凌驾于三大上品剑诀之上的平乱诀来。

“正是这平乱诀,曾在当年正魔会战里连诛魔道四大高手,由此一举成名,可惜,散衿真人亦因此役重伤仙去,竟不及为后世留下平乱诀的要领。故此,这名动天下的平乱诀如同昙花一现,随着散衿真人的仙去再不复人间,本门也因而失传,令其成为绝响。”

丁原诧异道:“曾老头,你不会看错吧?”

曾山摇摇头道:“错不了,当年正魔会战前,散衿真人曾经在这思悟洞中面壁二十六年,甫一出洞即以平乱诀扬名天陆。”他用手指着波浪条纹之下的另一道曲线道:“你看,这就是平乱诀的左手剑诀手势。”

丁原凝目仔细观看,左手也顾不得紫背天王了,照着第二道曲线大拇指扣住无名与小指,中指弯曲搭在大拇指上,亦是仅留食指笔直竖立,问道:“便是这样么?”

曾山伸手将丁原左右两手的食指搭在一起,竖立于胸前道:“就是这样了。在散衿真人去后,本门宿老亦曾经搜索蛛丝马迹,希望复原出平乱诀。可惜只有这剑诀姿势还记得起来,其他的,尤其是真气运行和御剑真言,却半点也揣摩不出。

“也有有心人将散衿真人生前遗物和居住过的场所,包括这思悟洞都一一翻找遍了,依然不得要领,没有想到,散衿真人竟是将他毕生的心血杰作留刻在这里,今天被你小子无意当中发现,也真可说是天意,莫非说,上天要中兴我翠霞派不成?”

丁原收起手指,道:“曾老头,听你的意思似乎这平乱诀神奇无比,堪称举世无双了?”

曾山呵呵一笑道:“这回你小子不说我老人家大吹法螺了么?我翠霞派虽为天陆七大剑派翘楚,但声望造诣比起三大圣地总差了丁点。其中关键一点,并非是本门没有出类拔萃的人材,而是在仙道修为的造诣上略逊。

“翠霞派的青霞退魔诀、翠岚御魔诀、还有紫气朝圣诀虽然奥妙无伦,变换无方,可说实话比起三大圣地,尤其是以剑称最的天一阁来,还是稍有不如。

“但这平乱诀,我却敢说即使比天一阁的‘云生水起诀’也不遑多让!倘若平乱诀不敢自称天陆第一御剑术,也不敢有第二家可放此豪言!”

丁原不禁心生兴奋,但找遍桌底也依旧瞧不到半个字,忍不住问道:“曾老头,若这真是平乱诀的心法,怎的没有留下御剑的真言?”

曾山没好气的回答道:“我又不是散衿真人,怎么知道是如何一回事情。你如果真想晓得,干脆就去找他老人家问个明白。对了,顺便代我老人家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丁原也不生气,嘿嘿笑道:“原来闹半天你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全在瞎猜。要我说这就便真是散衿真人遗留下来的平乱诀心法,多半亦是没完全悟透的部分。即使是你我真弄清楚了,少了御剑真言也是白搭。”

这话倒也不错,御剑之术深奥错综,非一般人可以领悟掌握。不仅需要高深的真气修为,更需要配以剑诀、行功,并用御剑真言驱动仙剑,以使得它与主人灵性合一,依天道而体仙心。

以上种种固然是缺一不可,若无剑诀自不能操控仙剑,若无行功心法也不能令仙剑纵横于云霄。这就好比是船行海上,帆舵并重始得妙用。但如果没有御剑真言令仙剑与主人心灵相通,彼此呼应,就等于这船没了船老大,设施配备再齐全也无济于事。

曾山一面眼珠乱转在桌面上找寻新的线索,一面回答道:“这就是你不懂了。这平乱诀定是散衿真人在思悟洞里已全盘参悟,不然如何一出洞即在正魔会战里连诛四魔?除非他没有留下真言,否则定然在这里!”

“在哪儿啊?”丁原双手枕头,躺倒在桌子底下问道。

曾山捶了丁原一拳,道:“你小子快起来,帮我老人家一块再找找。”

丁原忽然“啊”了一声,两眼直勾勾望着上面,动也不动好似入魔一般。曾山一怔,问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样,别说我老人家比豆腐还轻的一拳就把你给打傻了。”

丁原也不理会曾山的玩笑,兴奋的道:“曾老头,你快躺下来看看!”

曾山不解的嘟囔道:“躺下来又能怎的,这石桌上也不曾生出花来。”话是这么说,不过他还是依照丁原的样子躺倒在地上,抬头观望石桌背面。

这一看之下,顿时心神俱震,激动不能自已!

原来,那印刻在石桌背面的种种图形看似杂乱无章,却无巧不巧的构成两个斗大的篆字,细看之下正是“平乱”!

丁原目光深深锁定在石桌上,恍惚间依稀感觉那两个字宛如活了一般,焕发出庞大祥和的气势来,一缕王道剑气由心生成直冲霄汉。那一道道线条就像自己在开口说话一样,与丁原的心灵水乳交融,遥相呼应。

曾山也如丁原那样先是不言不语,痴痴盯着平乱二字瞧了足有半炷香的功夫,突然嘴里发出一声欣喜若狂的怪叫,翻身压到丁原身上,双手抓住他的肩头狠命摇晃,连声叫道:“平乱,就是平乱!我们找到御剑真言了!”

丁原心中也是一样开心,却脸上苦笑道:“曾老头,你能不能住手,都快把我摇散架了。”

曾山停下手来,不好意思的替丁原揉揉肩膀道:“我老人家实在是太兴奋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散衿真人当日必是心忧魔道猖獗,正道势微。于是心有所感之下,才发出平乱二字的真言,由此创出了平乱诀这不世御剑之术!”

丁原心情舒畅,也不再计较这个老头还坐在自己身上口水飞溅,微笑道:“你先别得意的太早,是不是这么回事还不一定,何况平乱诀的运功心法我们也未曾参悟呢。”

曾山从丁原身上下来,重新躺倒道:“真言、剑诀,我们都已经找到,下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你看——”

他手指剑诀图案之下的第三根竖线道:“在这直线底端有一个圆点,应该就表示御剑者的丹田。从这丹田有三虚两实五道线射出,实为进,虚为退,不就是在演示气行之法么?”

丁原依他所言心里揣摩片刻,点头道:“该是这样了,原来这些线条和图案都在演示平乱诀的运功之法,由此从上往下,从右到左,到最后一幅图案的时候正好是一个周天。但其中各项变化仍需我们慢慢参悟,怕没有几个月的功夫是不行的。”

曾山哈哈一笑,拍拍丁原肩头道:“当年散衿真人创出平乱诀何止用了几个月的功夫?若我们能在几个月里把它参透,已是莫大的造化啦。”

丁原笑道:“曾老头,我看你的修为也不输于当年的散衿真人,何不自己也创个什么剑诀出来?”

曾山嘿嘿道:“你这小子明白什么,自创剑诀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除了修为,悟性、毅力、机缘诸般条件缺一不可。等你到我老人家这般岁数的时候,若能创出一拳半脚就堪称宗师啦。”

丁原不服气的道:“那也未必!”

忽然听见桌角传来一阵蟋蟀的叫鸣,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紫背天王耐不住寂寞,鼓噪起来。

第三集 牛犊初生

第一章寻仇

此后三个月间,这一老一少整日价泡在一块,钻到石桌底下参悟散衿真人于六百多年前留下的平乱诀。除了他们,姬雪雁偶尔也会来凑个热闹。不过她是很少钻桌子的,反正等丁原修炼成平乱诀迟早也会传授于她。

另一个人是阿牛,这个浑小子对平乱诀的兴趣远没丁原料想的那么大,更不用说埋在桌子底下参悟了。他自然也晓得平乱诀的奥妙与威力,可师傅教的“紫气朝圣诀”自己还没掌握好,哪里有空闲再学别的呢?贪多嚼不烂,师傅说的道理总不会错的。

所以,阿牛还是每天上崖来给丁原按时送饭,有时多坐一会儿也只是陪他聊聊话。至于淡言真人自然也晓得了平乱诀的事情,丁原原本就不想瞒着这个老道士,而老道士对此的态度同样是听过就算。

有时候,丁原忍不住觉得老道士与阿牛其实象父子更多些,只是阿牛比老道士高大壮实了许多而已。

那平乱诀看似简单无奇,实质上博大精深,丁原与曾山花费了三个多月也不过是粗略领悟罢了,要说到真正参透掌握,恐穷数年之功也未必能如愿。

这日一清早丁原与曾山两人又钻进桌肚底下,只约片刻功夫就听到外面脚步声响,却是阿牛来了。

果见阿牛一面拎着饭盒跑进思悟洞,一面气喘吁吁叫道:“丁小哥,不好了!”

丁原自桌肚下探出脑袋来笑道:“我有什么不好的?”

阿牛奔到丁原面前蹲下,擦擦额头豆大汗珠。以他的修为即便飞驰千里也不应如此狼狈,可见方才必是尽全力赶来。

阿牛缓了口气道:“不是你,是盛师兄!”

“盛师兄?”丁原心中一奇,阿牛所说的盛师兄想来就是自己一直没见过的老道士另一弟子,听阿牛说过他常年在外以许久不曾回过紫竹轩。若今天不提起他来丁原怕早就忘了。

果然,阿牛点点头道:“就是盛年师兄啊。”

丁原听的一头雾水,皱眉道:“你说清楚些,盛年师兄又有什么不好了?”

阿牛道:“今天早上我拎着饭盒刚要出门给你送饭,就瞧见外面来了一大帮人,足足不下十好几个。那些人有老有少,有道有俗,有男有女,还有受伤被人搀着的。”

曾山听他罗里罗嗦一大堆却不得要领,不耐烦的道:“你就说他们是谁吧,来干什么,和那个盛年又有什么关系?”

阿牛答道:“我听领头的一位老道长说他们是东海平沙岛和太清宫的,说是要上门找师傅还有掌门师伯讨个公道。”

曾山“咦”道:“这两家不都是天陆七大剑派么,却来讨什么公道?”

阿牛摇头道:“具体的我也没听到,师傅就让我给丁小哥送饭来啦。不过看样子好象是盛年师兄在数日前接连打伤了东海平沙岛的好些个弟子,东海平沙岛的人气不过便邀了太清宫一起来找我师傅。”

丁原嘿然道:“原来是上门寻仇来了。”

“可不是,”阿牛道:“那领头的老道士可凶着哩,口口声声要师傅交出盛师兄,不然就要找我淡一师伯论理。”

丁原道:“盛师兄这么多年没回山,可能老道士也不晓得他的下落,又到哪里去找?况且,东海平沙岛的人多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个盛气凌人,说不定其中另有曲折。”

说这话的时候,丁原自又想起幼年在那客栈里遇见的东海门人晋公子。由此却又想着苏真夫妇与苏芷玉,也不晓得他们现下如何了?

阿牛道:“东海平沙岛的众位师兄如何我是不晓得的,可盛年师兄为人秉正豪爽,断不会无缘无故伤人。丁小哥说的对,这里边一定有原由。”

丁原道:“不管有没有原由,我们去看了不就晓得?总比待在这儿睁眼瞎猜强。”

曾山呵呵笑道:“小子,这怕不行,莫忘了你正被罚面壁,可不能到处乱跑。”

丁原眨眨眼睛,问道:“你老人家不能通融一回么?”说着从饭盒里拿起两个菜包子朝曾老头手里送。

曾山满不客气一嘴塞进半个包子,含糊不清道:“不是我的问题,而是你去了紫竹轩必定会被旁人发觉,到时候眼看要满三年的面壁就不知道又得加上多少年了。其实,这也不错啊,我老人家不是又可以有人多陪几年,哦,说不准是几十年了?”

丁原气不过,一把从曾老头手中抢过另一个包子咬了口。

阿牛道:“曾师叔祖说的对,丁小哥你还是别去了,我得赶快回去再瞧瞧,若是他们仗着人多欺负师傅可就糟了。”

曾山胸有成竹的道:“你们放心,这他们还不敢。就凭那么十几个人想在翠霞山撒野,除非是他们全都中邪了。而且,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淡怒师侄已经带着人到了紫竹轩,这下更不会打起来啦。”

阿牛奇道:“曾师叔祖,您怎么知道淡怒师伯已经到了?”

曾山得意说道:“我老人家一百多年前就炼就天眼,方圆百里有什么是我看不到的?若不是刚才所有精神都用在平乱诀上,不用你说我也早该洞察到他们。”

阿牛对这位师叔祖深信不疑,松口气道:“淡怒师伯到了就好。”

丁原记起一事,说道:“曾老头,你上回不是拿出一面破镜子跟我吹嘘能瞧见千里外的一只爬虫,还不赶快拿出来给我看看紫竹轩到底如何了?”

曾山气哼哼道:“是昊天镜!”

丁原急道:“我管是什么镜,让我先试试究竟灵不灵?”说着伸手探进曾老头怀里一阵乱掏,可别说昊天镜,就连剩下的三粒石矶珠也找不着。

曾山被丁原弄得一阵痒痒,一面躲闪一面喘气笑道:“别掏了,里面没有……我老人家怕、哈哈,怕痒痒,哈哈、呵呵……”

丁原不甘心的收手,瞪着曾山的胸口道:“快说,那面破镜子呢?”

曾山嘿嘿一笑,得意道:“小子,今天我老人家再叫你长点见识。”他伸手到怀里寻摸片刻,手腕一翻,手里多的一样东西不是昊天镜又是什么?

丁原刚才找了半天明明他怀里空空如也,这一下却变魔法似的多出昊天镜,不禁目瞪口呆道:“怎么会这样?”

曾山用脏兮兮的袖子擦拭着昊天镜,说道:“我老人家身怀百宝,要真的全部揣在怀里头还不撑爆了?就是不撑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怀里也太累赘,我老人家岂不被累死?所以,平时不用的时候你在里面怎么找也是找不到的,若想用了,只需一句真言它便自己乖乖的出来。”

阿牛恍然道:“曾师叔祖,原来您老人家炼成了‘怀里日月神功’啦。”

丁原也醒悟过来,他曾经听姬雪雁闲谈时说起,许多仙魔两道的高手身怀各式法宝众多,但平日里外人决计看不出来,却都是藏在怀里或者是大袖中。无论是在怀中还是袖里,旁人伸手进去找寻绝对是发现不了,那是这些高手早就运用“怀里日月”或者“袖中乾坤”的神功将法宝收藏起来。但只要一念真言,又可召回这些法宝,宛如是凭空变出来一般。

这事情说起来简单,用起来也方便,但非是一流人物也无此神力。这个曾老头平日也不见带剑,说不定一样是收在了怀里。

那边曾山口中又默念真言,就见昊天镜镜面上徐徐亮起一团柔和的乳白色光华,里面重影绰绰,渐渐呈现出一座青翠巍峨的山峰。

阿牛叫道:“这不是我们翠霞派的坐忘峰么?”

话音未落,镜面上景物又变,只见那山峰迅速放大,最终被一大片葱郁如汪洋大海般的紫竹林替代。那镜面里的一草一木对于阿牛和丁原而言是再熟悉不过,几乎闭着眼睛都能找到。

阿牛张大嘴巴再说不出话来,怔怔瞧着紫竹林在眼前不停的变近,最后是自己住了十几年的紫竹轩默然伫立于一片晨曦里。

曾山此刻才出声笑道:“如何,我老人家没有骗你吧?”

丁原关切老道士的情况,也无心跟曾山斗嘴,催促道:“快对着老道士的那栋竹屋,他们定然是在外间的客厅里。”

不出丁原所料,淡言真人的竹屋外站着十几个人,除了两名黑袍道士是淡怒真人的九悬观弟子外,其他的都是外人。画面再转到屋里,客厅主位上一左一右坐着的正是淡怒与淡言两个老道士。

在他们两旁的客位上,左面头一个坐的也是一名白胡子老道,看上去身材高大,眼中神光炯炯,捻须默然不语。在他身侧还有一名头发半黑的干瘦道士,相貌清俊古奇,可神态冷峻跟淡怒真人有的一比。虽然丁原也不认得他们,可想来就是什么太清宫的道士了。

右首同样坐着两人,先是一个书生模样的老者,身着宝蓝色长衣,面带微笑正和淡怒、淡言两位真人说些什么。后面却是一个中年妇人,容色虽算不上漂亮,倒也方正。可惜一脸的愤怒,盯着淡言真人。

就这么一瞥,屋里别的人也就罢了,淡怒真人若有所觉,蓦然抬头朝后山方向有意无意扫了一眼,迅即又将头垂下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显然,他已晓得是曾山在耍宝,故此不予理会。

另一个有所觉察的是那捻须老道,但他只瞟了淡怒真人一眼也把头低下,什么话也没说。

丁原道:“曾老头,他们两个发现我们了吧?”

曾山呵呵一笑道:“再教你小子一个乖,是三个。”

丁原一怔,凝神再朝昊天镜里望去,依旧没有发现。曾山道:“你别找啦,那人就是你们的师傅,方才第一个察觉的就是他。那时候我的昊天镜还没对着紫竹林呢,他就冲着我老人家这儿瞄了一眼。”

阿牛惊奇道:“难道说我师傅的修为比淡怒师叔还要了得?”

曾山哼了声道:“这个你自己去问,我老人家可不负责包打听。”

丁原虽然看见紫竹轩里情形,无奈听不见这些人在说什么。于是凑到曾山跟前笑嘻嘻的道:“曾老头,你说光这么看着却不晓得他们在说什么,岂不是比什么也见不着叫人更难受?”

曾山猜到丁原心思,故意慢条斯理的摇头道:“不难受,我老人家一点也不难受。他们说话的地方离这儿才几十里远,我老人家想听自可以听个真切。”

“可我们两个却什么也听不见啊?”丁原道:“不如你将他们说的转述出来,也好让我晓得到底是在怎么一回事情。”

曾山坐在椅子上,二郎腿一担,皱起眉头道:“不是我不肯,施展天耳通的功夫实在太耗气力,我老人家又没什么好处,这个──”

丁原闻弦知意,心中暗骂这个老头乘火打劫,嘴里连忙应道:“你老人家帮我们后这个大忙,我丁原无论如何也不能亏待你是不是?这两天若雪儿来了,便叫她下次多带几样你喜欢的好菜,再捉两条活鱼过来,如何?”

曾山心中一百个乐意,可脸上犹豫道:“这有菜有鱼,的确不错。可是,多少缺了点什么还不够味道?”

丁原哪有不明之理,无奈求人办事难,只得道:“要不,再让雪儿想方设法偷个一瓶半瓶姬大胡子珍藏的‘千里愁’?”

曾山眉开眼笑,说道:“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丁原嘿然道:“不麻烦,只要你老人家高兴就成。”

曾山点头道:“好,我们就这么一言为定!”

阿牛呆呆望着这一老一少,心想哪里有师叔祖和一个徒孙这般讲价要斤两的?

却听曾山似模似样模拟那老者的声音说道:“两位真人,我东海平沙岛素来与贵派交好,又同列天陆正道七派之一。为了门下几个弟子私斗之事原也不该如此登门论理,更不该要贵派交出盛年师侄,伤了两家和气。可那盛师侄打伤平沙岛数名弟子,其中还包括我耿师兄唯一的嫡子。也只算是他们学艺不精怨不得人,这些都罢了。但千不该万不该他还掳走了我曲师妹的爱徒墨侄女,这可就让敝派掌门无法向同道交代了。如此万般无奈,我等才厚着脸皮登门拜访。不过顾念着两家的交情也不希望将事情弄大,所以才先找淡言真人求教,不想还是惊动了淡怒真人的大驾。”

这老者所说的“耿师兄”正是平沙岛现任掌门耿南天,他膝下一子耿照今年不过三十多岁,与同门的晋感、阚晟并称平沙岛二代弟子之翘楚,合称作“东海三英”,盛年这个祸事看来惹的还不小。

丁原哼了声冷笑道:“说的好听,若真是如此为何要兴师动众拉上一大帮人来,还有什么太清宫的,这又算什么?”

淡怒真人阴沉着脸,徐徐说道:“如若真似葛师兄所言,那盛年无理伤人在先,劫掳少女在后,翠霞派断无容他之理!但直到现在我们所听的皆是旁人转述之言,非贫道不信,却毕竟是一家之言。在找到盛年师侄,双方对质以求出真相前,尚恕贫道不敢妄下定论。”

他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方正得体,那姓葛的老者一时也挑不出毛病。但身旁的中年妇人突然冷笑道:“这还要什么对质?难道我几个师侄身上受的伤不是真凭实据?我耿师侄与那个盛年素不相识又为何要诬陷?我的弟子墨晶至今不知去向,定已被盛年那狗贼害了!他闯下这么多祸事,你们翠霞派居然还想包庇,真叫人齿冷!胡说八道,气死我老人家了!”

这妇人的话尖酸刻薄,听的丁原心中火起,若在现场必要反唇相讥。但经曾山转述,听得一个苍老男声偏偏要模仿妇人尖锐的嗓音,又教丁原忍不住莞尔。而那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曾山自己加的。

淡怒浓浓的眉毛一耸,森然道:“曲师妹,翠霞派虽不敢以正道牛耳自居,却也晓得秉持天理,恪守门规。贫道方才已经说过,只要盛年真犯了其中任何一样,本派绝不容他!”

这时那干瘦道士冷冷道:“如此甚好,就请淡言真人交出盛年,我们当面对质就是了。”

淡言真人摇摇头道:“他不在。”

“他不在?”妇人嘿嘿笑道:“你骗三岁孩童么?他闯了偌大祸事还不赶快回山搬弄是非求得你们出面摆平,又能去哪儿?何况身边还带着我的弟子!堂堂天陆正道牛耳,什么时候却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曾山转述完脸上早气的通红,忿忿道:“这个妇人恁的嚣张,我老人家真该赏她老大一个刮子。”

但客厅里的淡怒、淡言二人面无表情,淡怒真人淡淡道:“曲师妹如此说未免武断,贫道与掌门师兄、淡言师弟亦绝不敢以本门千年清誉作儿戏。曲师妹也不必大动肝火,无端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

葛姓老者忍不住问道:“不知淡一真人现下何处,我等可否有幸拜见贵掌门芝颜?”

淡怒真人摇摇头道:“敝师兄正在闭关中,请恕不能亲来接待诸位。”

一直未开口的那白胡子老道含笑说道:“这也不打紧。贫道素闻淡怒真人刚正不阿,声誉弛着;淡言真人亦是有道高人,断不会徇一己私情。方才曲师妹心忧心爱弟子,言谈难免失矩,请两位真人海涵。”

这边的曾山闻言嘿嘿一笑道:“这个观止老牛鼻子说的还算有点道理,太清宫的几个老道可比平沙岛的什么东海五圣强多了。”

丁原疑惑道:“这事本是翠霞与平沙岛的纠葛,太清宫老道干吗要来凑热闹?”

曾山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太清宫与平沙岛素来交好,两家在天陆七大剑派中地缘最近,互为犄角。平沙岛的人要上门找我们的麻烦,自要拉上太清宫的道士壮壮声势,这多半就是那个葛南诗的主意。”

又听观止真人继续说道:“盛年师侄与耿师侄他们所以起了争执也不过是为了一株回生草,年轻人气盛动手也情有可原。只是盛师侄在得了回生草后却不该不依不饶,当晚又连伤耿师侄他们,甚而掳走墨侄女。即便其中存在些误会,但总有不是的地方。依贫道之见,不如等找到盛年师侄,要他交还了墨侄女,这件事情也就可大事化小,万不要因晚辈间的小事使得我天陆正道间生了嫌隙,倒教魔道的妖人白白看了笑话。”

葛南诗颔首道:“观止真人言之有理。两位真人既然都说盛年现不在山上,在下亦是信的过。不过他终究是贵派弟子,将他找出来对质,归还我曲师妹的爱徒,这些事情还是要麻烦淡言真人大驾了。无论如何,在下也总要给我掌门耿师兄和曲师妹一个交代,请两位真人见谅。”

那姓曲的妇人在东海五圣里排行第四,外人多唤她作“曲仙子”,脾气却是最大的一个,连平沙岛的掌门耿南天亦要礼让三分。她为人也算不坏,但如今心急爱徒生死,更担心墨晶不过二八芳华,清秀温婉,莫要给歹人玷污了清白。当下叫道:“葛师兄说的不错,请两位真人先把盛年和我的徒儿交出来再说!”

淡言真人道:“好,我找他回来。”

耿南天见淡言真人答应先找出盛年不禁松了口气,问道:“不晓得真人你需要多久时间?”

淡言真人回答道:“十五日。”

曲仙子冷笑道:“要这么久么?”

淡言真人点点头,没开口。耿南天与另三人互视一眼有了默契,颔首说道:“好,那便是十五天。我等暂且告辞,待半个月后再重新登门拜访。今日打扰两位真人的清修,多有得罪尚请见谅。”

淡怒真人微微一躬身揖首道:“好说,诸位仙友请了。”

曲仙子忽然叫道:“且慢!”她双目精光炯炯,注视淡言真人问道:“敢问真人,若半月之后你未能交出盛年又当如何?”

淡言真人声音和缓坚定的道:“贫道自当向贵派负荆请罪!”

第二章下山

十五天的光阴说过就过,可淡言真人如同黄鹤一去,了无音讯。到了第十六天头上,葛南诗等人再次登门却见不着淡言真人。一怒之下,平沙岛与太清宫众人直奔翠霞观,要找淡一真人论理,却在半道上被淡怒真人拦截下来。

可无论淡怒真人如何解释劝说,无奈对方已不肯再信。曲仙子更是声疾色厉,不依不饶,眼见这事情闹的越来越大。最后还是罗和与淡怒真人一起担保,许诺三十日内必亲赴东海给平沙岛一个交代,又有太清宫的观止真人从旁周旋,这才令事态暂且平息。

平沙岛与太清宫的人走后,淡怒真人立刻派下法旨,翠霞门下弟子纷纷出动找寻淡言真人与盛年。遍布在天陆各地的翠霞旁系子弟也闻风而动,四处为师门查探。如此的声势动静,近年堪称少有。

阿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苦,一面担心师傅和盛年一面又不晓得这件事情最后会如何着落。他有心想找淡怒真人询问,毕竟又不敢。别人都以为淡言真人必是在十五日内未曾找到盛年,惟恐无法对平沙岛交代故此有意回避不出,但他和丁原却相信以淡言真人为人绝对不会这般。

可是现在不仅盛年没有找到,师傅也不见了,这些话说了又有谁信?反倒是有时候见着同门的师兄弟们,人人目光中都带着不屑,自是在怨恨紫竹轩一支给翠霞派惹了这么大的一个麻烦。

惟有姬雪雁还在不停宽慰丁原和阿牛,但怕在她的心里也未必肯相信老道士了。

丁原的心情比阿牛好不到哪里去,他尽管对淡言真人从来一口一声“老道士”全无半点尊敬之情,但内心之中也记挂师傅的行踪。有心下山去找老道士,可人海茫茫,天陆浩荡,自己全无一丝线索又到何处去寻觅?

如今再没人要他背书练字,也没人处处刁难自己,可丁原心中反而有些失落起来,只觉得要是老道士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考教他一段古文典故也好,总胜过整日不见他的踪影。

这天早晨阿牛照样来送饭,丁原一边吃一边问道:“阿牛,老道士走了有多少天了?”

阿牛想也没想回答道:“都二十一天啦,可一点消息也没有。丁小哥,你说师傅会去哪里呢?他的几个朋友那里淡怒师伯他们都已派人找过,都说没见着。师傅他老人家会不会出事了?”

丁原最担心的也是这个,闻言摇头道:“应该不会,老道士的修为甚至强过淡怒真人,能够吃住他的人恐怕没几个。他一向又十分低调,也绝不会惹什么仇家和麻烦上身。我猜他应该是有别的什么事情给羁绊住了。”

阿牛听丁原这么解释心里轻松许多,憨厚的笑道:“你说的对,丁小哥。师傅他老人家修为高深,绝对不会有什么事的。说不定我待会回去,他老人家正和盛师兄在堂屋里说话呢。”

丁原微微一笑道:“我猜老道士应该早就找到了盛师兄,只是有意外之事发生这才不能如期赶回。”

阿牛挠挠头,疑惑的望着丁原道:“你是说师傅知道盛师兄的下落?”

丁原道:“不错,不然老道士绝对不会答应平沙岛的那帮家伙在十五日内带回盛师兄。要知道天陆九州如此之大,就算老道士御剑千里也无法在十五日内就找到盛师兄。除非老道士早就晓得盛师兄的下落或者是有一些其他的线索,不然以他的个性怎么会空口许诺?”

阿牛一拍大腿,恍然叫道:“对啊!师傅一定是找着盛师兄了,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才不能赶回来。可绝对不是为了逃避平沙岛的人,你说对不对,丁小哥?”

丁原点点头道:“我想盛师兄长年在外或许就是老道士的安排,许是在替老道士办什么事情,所以老道士对于盛师兄的行踪必然有相当把握。他经常出门说是去会朋友了,说不准就是去见盛师兄了呢?”

阿牛眼睛亮了起来,兴奋道:“丁小哥,你真聪明,这些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

丁原哼了声道:“想到又能如何,我猜淡怒真人他们也必然想到了这一层,可我们还是不晓得老道士和盛年师兄的下落,只能在这儿干等。”

阿牛兴奋劲立刻没了,象霜打的茄子耷拉下脑袋道:“要是再找不着师傅和盛年师兄可如何是好?”

丁原问道:“你跟了老道士这么久,就没发现一点线索么?比如说他每次出门回来是否会带点什么东西?又或者他有没有经常跟你提起什么地方?”

阿牛想了想,没精打采道:“师傅的脾气你不是不晓得,他的事情也从来不跟人说。我倒是经常看他出门,可也没见过有带什么东西回来。除非──”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猛拍大腿跳起来道:“我想起来了!我们紫竹轩门口荷塘里那两只白鹤便是师傅他老人家在七八年前带回来的,盛师兄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很少回来了!”

丁原精神一振,道:“说不定老道士的下落就着落在这两只白鹤身上。”

阿牛连连点头道:“一定是,要不师傅以前出门怎么很少带上它们,这回却两只一块带走了呢?”

丁原一怔问道:“你说老道士把白鹤全都带走了?”

阿牛回答道:“是啊,师傅驾了一只叫‘云霄’的白鹤,又带上了‘凌宵’,可不是都带走了么?”

丁原苦笑道:“我原本还想让这两只白鹤带路,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阿牛苦着脸问道:“那怎么办?”

丁原思忖片刻,徐徐道:“如果我们能查出那白鹤原先的出处,到那儿去看一看说不准也会有什么线索。可这两只白鹤虽是神物,我却不晓得它们的来历。阿牛,你是否知道一些?”

阿牛愁眉苦脸道:“丁小哥你这么聪明的人也不知道,我又如何晓得?天底下养白鹤的仙家说起来也不少,许多人我们都不认得,又到哪里去查找?”

丁原忽然微笑起来,胸有成竹的问道:“阿牛,那白鹤平日里你都喂它们些什么?”

阿牛摇头道:“它们都不用我喂食,每隔一阵子都自己出去游玩找食,三五天的也就回来了。不过我好几次我都看见它们在吃一些寒苔,天冷时候也爱饮些冰水。我问师傅为什么它们和别的白鹤不一样,师傅他老人家只说是这两只白鹤天生习性如此。”

“天生习性?”丁原似想明白什么,脸上笑容更浓道:“那你有没有注意这白鹤每回出去都是朝哪个方向飞的?”

阿牛渐渐明白丁原的意思,一拍脑袋道:“不是朝北吗,师傅这次走的方向也是那边,我怎么就那么笨?”

丁原点头道:“不错,就是朝北面,至少我看见的几回都是。这两只白鹤必然是出生在北方苦寒之地,才养成如此习性。而天陆北端就是辽州,听说那里的极北之处终日冰雪覆盖,寒冷无比,却多产寒苔,正符合那两只白鹤的食性。如果白鹤果真与老道士的去向有关,我们找寻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阿牛赞同道:“是啊,那辽州是魔道冰宫所在,正道门派十分稀少,有名的不过三五家,这下可就好找多了。师傅他老人家带着白鹤说不准就是去了那里!”说着站起身道:“我这就去禀告淡怒师伯,请他派人去查找。”

丁原摇头道:“我说的也只是猜测,这种可能说大也不大。如果白鹤和老道士的去向无关,那么辽州与他真正下落也许就相差万里。你现在就去告诉淡怒真人,若是他们一旦信了兴师动众派人去找,最后却一无所获又怎么办?讲不准那些牛鼻子又要迁怒我们,以为你我在消遣大家,岂不好心没好报?”

阿牛愣了一下,师傅不在他没了主心骨,如今对丁原说的话他是深信不疑。于是挠头问道:“可要是不说,师傅万一真在那儿又怎么办?”

丁原道:“阿牛,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老道士真晓得盛师兄下落为什么不告诉别人只自己带了两只白鹤独自前往?也许其中有着他不愿别人知道的隐秘。而他若真找到了盛年师兄却又滞留不归,连个音讯也不传回更说明了这点。所以不找到还好,万一真是找到了恐怕又要引起别的麻烦。”

阿牛听丁原说的头头是道,心下佩服不已,宛如应声虫一般连连点头。丁原继续说道:“所以,与其告诉淡怒真人他们,不如我们两个自行前往,先找到老道士再说。”

阿牛闻言犯难道:“可是我们都还没有出师,如果没有师傅允许,是不能下山的。”

丁原暗骂阿牛死脑筋,说道:“话是不错,但老道士如今不在,我们又是为了找他才下山的,门规也不会为难我们。再说万一老道士真因为遇到麻烦不能按期回来,我们去了正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你说是不是?”

“也是,”阿牛踌躇道:“要不丁小哥,我一个人去就行啦。你现在正面壁受罚,是绝不能离开思悟洞的。”

丁原道:“不要紧,我偷偷来去谁也不说,他们怎会知道?你从小就在山上长大,一个人这么出去我怕你东南西北也认不得,又怎么找到老道士和盛师兄?”

阿牛感动道:“丁小哥,我晓得你和我一样都是担心挂念师傅,将来他们要是责罚你,我一定求师傅为你开恩。”

丁原嘿嘿一笑道:“我是在这狗屁地方待的太闷,正好有个机会出去溜溜,你别把老道士和我扯在一起。”

阿牛心中奇怪,为什么丁原明明也牵挂师傅却嘴里又不肯承认?看来聪明的人想法实在比自己多太多了。他想起姬雪雁和曾山,于是问道:“可我们都走了,雪师侄女和曾师叔祖他们找不着我们怎么办?”

丁原笑道:“曾老头不是自诩方圆百里无所不知,我们的行动怎瞒得过他?他不过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雪儿要见不到我们自会去问曾老头,也不用担心。”

阿牛听丁原说的有理,心中一宽。

当下丁原道:“事不宜迟,你这就回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就走。”

阿牛“哦”了声,嘴巴动了几动却问道:“丁小哥,我能不能带上大黑,我怕它一个人待在家里没人陪会寂寞。”

丁原苦笑道:“我们是去找老道士和盛师兄的,可不是出去游山玩水,你带着它干什么?”

不过最终阿牛还是带上了大黑,他把大黑背在身后说这样就不会添累赘也不怕给走丢了。丁原见状哭笑不得,只好由得他去。

两人祭起仙剑,双双朝北而去,要到辽州找寻他们的师傅和师兄。谁知道这么一去,才从此激起天陆无数惊涛骇浪,演绎出“七剑耀九州”的一段神奇传说。

阿牛驾着沉金,丁原驭着雪原,但见周围云海翻滚,耳旁呼呼生风。也不晓得飞了多久,头顶心的日头渐渐朝西偏去,已是下午。

丁原冲阿牛叫道:“我们下去歇一歇,吃点东西喝些水,再瞧瞧到了什么地界,离辽州还有多远?”

阿牛应了,两人念动真言,体内真气徐徐回收,仙剑飞速见缓,朝下方的云层降了下去。

穿过云层丁原朝底下一打量,竟是山峦重叠,葱郁茫茫,也不晓得哪里有人烟?他曾经读过徐客的《天陆地理志》,晓得翠霞山位于中州西南面,与辽州当中隔着个燕州。

难不成这里是燕州的什么山脉所在?却不晓得是“白石山”还是“燕山”?而据说燕山剑派也是天陆七大门派之一,雄踞北方,与辽州的冰宫诸派水火不容,干戈数百年。

随着高度下降,阿牛望见在一处山坳里升起嫋嫋炊烟,连忙伸手指的叫道:“丁小哥快看,那儿好象有一个小镇子!”

丁原道:“我们就到那里去打探一下吧。”

两人在镇外收剑落下云头,却被几个镇民瞧见,皆以为是天上有神物降落。看有彩光经略,自是祥瑞之兆,无不赶忙赶到镇东的土地庙里烧香祷告,数日间原本冷清的土地庙香火顿时兴盛许多,连已得六位千金的知县老爷也亲来上香以求官运亨通,来年抱个大胖小子。

入得镇子,找到一个坐在自家门前晒太阳的老头问了才知:此镇名叫瓦窑,隶属汉州东边的衡城府怀水县,往西再有六百多里就是云林禅寺。那里可是天陆著名的佛门胜地,每年都有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不远千里从京城赶来朝拜,可比瓦窑镇的土地庙气派太多了。

不过让阿牛和丁原感兴趣的是那云林禅寺也是天陆七大剑派之一,虽说那些和尚多半用禅杖棍棒,把他们列在“剑派”里多少有点牵强,可千年以往都这么个叫法,也就没人多问。

云林禅寺与翠霞派一东一西,虽同是七派中的翘楚,不过行事风格上却大不相同。由于当朝天子诚心信佛,又将佛教列为国教之尊,云林禅寺更是御封的三大国寺之一,民间的声威排场可比翠霞派响亮许多。

因此云林禅寺的弟子遍布天下,隶下庙宇成千上百,广布佛法于九州。禅寺的方丈一心上人更被百姓许为万家生佛,这也是淡一真人不能比的。

这固然和佛兴道微有关,却和翠霞派素来低调作风亦不可分。不过在两家的仙法修为上却是各有胜长,难分轩轾。

丁原知道自己和阿牛御剑朝北的大方向没错,可由于半空里涛生云灭不辩南北,这才导致二人无意中偏离正轨,往西北去了。还好半路下来问一问,不然到了天黑只怕是要跑到天陆最西北的凉州了。

阿牛有丁原在身旁也不担心这个,反正丁原比自己聪明多了,有问题他自能解决。丁原看了看两旁街肆,问道:“阿牛,你有没带银两?”

阿牛道:“带了,师傅以前交代过我,说山下买东西吃饭都要花钱,所以下山要先备着银子。”

丁原心想总算老道士教了阿牛一点有用的东西,没让他忘带银子。抬头瞧见远处有一酒旗风高高挂起,上书“闻香知味”四字。那酒馆尽管不大,看起来也算干净,从里往外飘着一股酒菜浓香。

丁原道:“走,我们先到那家馆子里要些饭菜填了肚子再说。”

阿牛道:“丁小哥,我带了干粮和水,我们不如找个地方一边歇脚一边吃些干粮吧。听师傅说,山下的酒馆茶楼价钱都好贵,最好不要进去。”

丁原气道:“如今师傅不在你就听我的,我们既然带了银两为什么不到酒馆里好好吃上一顿?要是象你这么说,还带钱出来做什么?”

阿牛想想也是,于是从背后放下大黑,跟着丁原朝那酒馆走去。岂料跑的最快的竟是大黑,它的狗鼻子闻着肉味比什么都兴奋,嗷嗷两声就蹿进了铺子。

酒馆里过了中午生意甚是冷清,加上丁原、阿牛两人也不过五六个客人。丁原和阿牛拣了角落里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酒保上来送上茶水。他们两人都不喜饮酒,便随口点了几个炒菜和两碗米饭,待酒保跑进后堂阿牛朝丁原问道:“丁小哥,我们随便吃点包子面条赶快上路也就得了,干吗还要点这么多荤菜?”

丁原朝他翻了一眼,道:“要吃包子街边的摊上就有,来这就是点菜吃的。你不吃荤菜大黑也要跟着你吃素么?你看看大黑这些年都瘦成什么样了,和老鼠都差不多了。”阿牛只憨厚一笑,也不回答。

在两人旁边一桌上坐着一个面蒙轻纱的少女,一边用着简单的饭菜一边朝街上张望,眉宇紧缩似有重重心事。

她的衣着极为朴素,桌上摆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背后却背了一把长剑,模样倒有三分古朴。丁原一瞥之下就已察觉这少女身怀不弱的修为,想来是同道中人。不过看人家郁郁寡欢,他也不愿叨扰。

阿牛“哦”了下不再吱声,丁原伸手一指对面空椅冲大黑道:“坐!”

大黑仿佛明白丁原意思,噌的跳上椅子半蹲着,摇头晃脑十足的人模狗样。

不一会饭菜上齐,两人一狗埋头大吃。丁原已有数年没尝过别人烹调得热气腾腾的荤菜,虽这小店厨子的手艺也不怎么高可吃到嘴里依然津津有味。大黑在对面吃的更是欢畅,一根骨头叼在嘴里也要嚼上半天,差点只剩下渣子。

正吃着,旁边一桌的少女已用完饭菜,起身拿起包裹便要离开,可娇躯刚刚站直,拿着包裹的手却停了下来,身子猛的一震,一双清澈的大眼朝酒馆门口瞧去。

原来不晓得什么时候门口多出了四个人,俱都是紫衣黑靴的魁梧大汉,把门口封的严严实实。

当先一个汉子五短身材,满脸横肉,嘴角生着一颗黑痣,腰里头插着一对镏银锤。他朝着那少女咯咯一笑,嘴角黑痣不住颤动道:“秦大小姐,你这般急急忙忙不晓得是要去哪里,可要我们兄弟四个送你一程?”

丁原心里微微一笑,用传音入密对阿牛说道:“找麻烦的人来了。”

阿牛点点头,朝那少女望去。此时店里的酒客见那四人来势汹汹,知道待会有一场争斗要起,纷纷悄然起身往后堂避让。可又舍不得放下这个热闹不看,都挤在后门口探着脑袋。

少女眼见四个大汉封死了自己去路,晓得今日无法善罢,愤然道:“你们天雷山庄未免欺人太甚,今日本姑娘就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虽是这么说,她却明白自己的修为和这天雷四煞颇是不如,今日凶多吉少,念及家中缠绵床第生死未卜的爹爹,不禁眼中流露幽怨绝望之色。

却看的阿牛心中一动。这个傻小子也没如丁原那般早早运功双目透过轻纱将少女的容颜瞧个真切,但看见对方哀怨无助的眼神他却不晓得为什么心里老大不是滋味,生起了同情之心。

但就是这心中一动,又生出日后的多少风波!

第三章仗义

为首大汉哈哈一笑道:“好说好说,其实如小姐你这般如花似玉我等弟兄也真舍不得下重手伤你。只要你说出那小子的下落,我们天雷山庄找到正主自不会再为难你们父女。”

这大汉姓姚名战,早年曾投在凉州不老峰童峥老仙的门下做了个三代记名弟子,可惜行为屡屡失矩最终被逐出师门。在凉州和汉州游荡了几年,结交了齐劲、闵放和甘恒三人,于是臭味相投结成所谓的“四煞”。

后来还是因为作恶累累惊动了正道翘楚云林禅寺,这才投入天雷山庄以求庇护,成了大庄主“虎威生雷”雷威的座下四卫。

书中交代,天雷山庄位于汉州西北积石山,占地不下数千亩,门人仆从如云,乃汉州六大门派之一。大庄主雷威的表兄又是忘情宫四大长老之首的姜山,更是无人敢惹得。即便是云林禅寺亦不得不有所顾忌,约束门下弟子轻易不要踏入天雷山庄的地界,以免引起麻烦。

两月前雷威九十寿诞时从朋友处得了一把当年魔教护法邱任的成名异宝“血雷锥”,此宝为上古陨铁锻造,通身乌黑泛着血光,可千里掠人首级如探囊取物,飞腾时黑光一片,风雷动天,端的厉害。

雷威得了血雷锥顿时爱不释手,连晚上睡觉亦要摆在枕头另一边。可没过多久他便觉得血雷锥优则优矣,只是暴戾之气尚不够重,施展起来未免难以尽善尽美。

当下他便遣派山庄弟子护卫,自汉州各地府县偷偷掳掠来众多云英待嫁的少女,要以九十九名处女元阴用上百日修炼血雷锥,使其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凶煞之器。谁晓得修炼了才没几日,一天深夜突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偷入山庄将被囚少女送上在庄外接应的马车尽数放跑。接着又连伤山庄数十护卫闯进雷威修炼的密室,借着雷威促不及防之机一剑劈了法坛,令他前功尽弃。

雷威又惊又怒更是万分的心疼,那血雷锥经此一劫不仅是前几日的功夫白费,更是大伤了元气,威力顿时折损过半。他当即驱动诸般异宝与那汉子大战一场,誓要将其剥皮剜心方得解气。

孰知那汉子的仙家修为竟尚在雷威之上,一口气连破他三道异宝,反伤了雷威一剑。好在山庄其他高手闻讯迅即赶来,合了七八人之力才堪堪敌住对方。最后雷威乘那汉子一个没留神,终以一记“摄魂钉”伤了对方。

“摄魂钉”亦是数十年前其表兄姜山送给雷威的一样护身毒器,由天地间八十一种绝毒之物炮制而成,雷威修炼多年威力自然非同凡响。但那汉子修为恁的深厚,竟压制住绝毒御剑突围而去,令雷威等人徒唤奈何。

再想追回被解救的少女,此刻更是不知所踪,雷威这才明白自己却是中了对方的缓兵之计。

经这么一闹腾,雷威可谓颜面大失,他横行七十多年又怎么能咽下这口气?经过几日查探,居然真让他查出那晚暗中安排马车接应的竟是衡城府关洛镖局的总镖头秦铁陕。

秦铁陕的祖父艺出翠霞派旁支青松观长松道长门下,出师后凭借身上过硬修为闯下了关洛镖局的偌大家业。传到秦铁陕这一代关洛镖局已是汉州三大镖局之一,通行天陆北方数州。

秦铁陕子承父业,为人豪爽侠义,在汉州颇具声望。他的膝下仅有一女秦柔,早年也曾跟随汉州华阳仙府府主止真子修炼十年,年纪虽小却也博得“素衣幽兰”的美名。

雷威闻知此事当下遣出座下高手由二庄主雷远率着到关洛镖局兴师问罪,要秦铁陕交出那个汉子的下落。

秦铁陕铁骨铮铮,老而弥坚怎肯就范?双方一场恶战下来终是天雷山庄的人占了上风,秦铁陕中了雷远的“虎电毒牙”不醒人事,镖局伙计也伤亡惨重。幸好是青松观与华阳仙府等汉州名门一起出面调停,雷远碍着众人的面子才答应宽限关洛镖局十日。如若十日之后秦铁陕再交不出人来,便叫关洛镖局玉石俱焚。

天雷山庄势大力粗,背后又有魔道三鼎之一的忘情宫撑腰,即使是青松观与华阳仙府也招惹不起。眼见那雷远率着一众人马坐镇衡城府,围困关洛镖局单等十日大限,而号称正道翘楚的云林禅寺却毫无动静,一场浩劫在所难免。

无可奈何之下青松观观主朽木真人写下亲笔书信要秦柔带上,偷偷逃出衡城府去往翠霞山求救,期望翠霞派能看在一脉连枝的份上施以援手,出面摆平这件事情。

可谁曾想秦柔才到了瓦窑镇就被雷威座下四煞拦住,有了酒馆一战。

见对方咄咄逼人,秦柔知道无法善了,暗自吸气稳一稳心神自背后拔出家传的“琴心古剑”横在胸前,一汪青光如水映在脸上,悲声道:“你们天雷山庄即要赶尽杀绝,我虽是弱女子却也要一死相拼!”

天雷四煞的老三闵放人最瘦小,用的是一对“紫煞鹰爪”,早年以风流自命,乃汉州地面上人人不齿的采花淫贼。他笑嘻嘻将腰间一对鹰爪套上,走到秦柔面前说道:“大小姐,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想来是不肯回头,那就让三爷我陪你亲近亲近!”

秦柔尽管不是官宦千金却也算得上名门闺秀,何曾遭受他人如此当面的轻薄,当下玉颊一阵晕红,又羞又怒一咬银牙低叱道:“无赖,我与你们拼了!”手中琴心古剑青光一闪,剑刃竟响起一阵清越如古筝般的轻鸣,直点闵放咽喉。

闵放嘿嘿一笑,嘴里继续放肆道:“秦大小姐,要亲近用你的小嘴就可,用剑嘛在下可不敢当。”他脚踩七星连环,侧身让过剑锋,紫煞鹰爪反扣秦柔双肩,端的快如闪电。

角落里的丁原听闵放言语污秽心中冷冷一哼,旁边的阿牛憨厚的面膛上也露出怒色,一对铁拳下意识紧紧攥起,用传音入密朝丁原问道:“丁小哥,我们要不要帮帮人家啊?”

丁原同样以传音入密回答道:“先别忙,那家伙还不是这姑娘的对手,不妨看看再说。”他只看了几眼,已经对秦柔与闵放的修为深浅大致明了。那闵放的修为大概刚到“入室”的境界,外家的功夫也算过的去,可也只能唬唬一般人而已,比翠霞派普通的“清”字辈弟子也差不了多少。

至于秦柔看的出修炼的是正宗仙家剑学,比之闵放要高出一筹。可惜用的剑法虽好,教的人却不怎样,许多地方使得并不得法,否则两三招就可以叫闵放去找阎王爷亲近亲近了。

果然那边几个照面下来,闵放已无起先的从容,被秦柔的长剑逼得步步后退,只有招架之功。四煞里的老二齐劲见状从身后抽出一杆铁戟,叫了声:“老三,我来助你!”拧身而上,铁戟横走扫向秦柔纤腰。

闵放见有人相助精神一振,双爪一式“搜肠刮肚”分取秦柔左右两肋。这四人在一起多年,彼此招式特长都了然于胸,虽没有什么刻意的合击阵法,但配合起来倒也颇得益彰。

就瞧寒光霍霍,两爪一戟杀到身前,秦柔临危不乱,右足点地娇小的身躯翩然飞旋,手里的琴心古剑化作一团碧涛“叮叮”两响拨开了鹰爪,又一侧身翻转躲过齐劲的铁戟。

阿牛忍不住“咦”了一声,连传音入密也忘了,惊异道:“是本门的碧澜三十六式!”

丁原心中诧异,自也看出秦柔方才用的那招“百转千流”正是翠霞派碧澜三十六式里的第二十七式,只是她怎么会使得,莫非这个少女与本门有什么渊源不成?

此念未及落下,就听门口的甘恒叫道:“夜长梦多,大家一起上!”挥出一把十字夺冲了上去。

丁原见四煞如此不顾脸面居然准备围攻一个少女,心头火起,指尖轻轻一弹,射出了石矶珠。那石矶珠原本灰乎乎与普通石弹毫无两样,但在丁原真气驱动下竟蓦然焕出一团五色的耀眼光华,划过一道美妙绝伦的弧线直射甘恒。

甘恒手中的十字夺正要锁向琴心古剑,不防一边罡风凌烈,一缕夺目的五彩光芒当胸射到。他也来不及多想,横过十字夺封了出去。

“叮”的一声,婴儿臂膀一般粗的十字夺竟被小小的石矶珠击得断裂成三截,甘恒虎口立时裂开,一股凌厉的真气破体而入震得他眼前一黑,朝后踉跄数步撞进姚战怀里。“噗”的一口鲜血漫天喷洒,手里剩下的一截十字夺颓然坠地,发出当啷脆响。

却见那石矶珠以绝强的劲力穿透十字夺钉入甘恒的左胸,又从背心化作一道弧光飞出,在空中兜了个圈子钻进丁原的袖口里消失不见,直如电光石火。

打斗立刻停了下来,所有目光都对准丁原。丁原石矶珠首次出手伤人,也没料到居然有此等威力,心中微微诧异又颇是欣喜。

那姚战抱着甘恒的身子见他两眼翻白,鲜血直流,不死也要躺上半年,不禁狠狠瞪着丁原。他有心上来动手,可见对方如此声势又有些踌躇,于是恨声道:“阁下好胆,竟敢伤我们天雷山庄的人,有种报上名字来!”

阿牛“腾”的站起,道:“报就报,他是我师弟丁原,我叫罗牛,都是翠霞派的弟子!”

他这话一出口,各方的反应顿是不同。丁原不由暗暗叫苦,他倒不是害怕什么天雷山庄找上门来。而是这次下山自己和阿牛都是偷着出门,要是传回到翠霞派的那些老道士耳朵里毕竟是个麻烦,说不准自己真要再陪曾老头在思悟洞里多待几年。

秦柔闻言却是又惊又喜,她绝处逢生已自庆幸,更没想到这救自己的人竟然就是要去求援的翠霞派门下。当下一对秋水柔波异彩连连,朝阿牛与丁原望去。

姚战等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他们弟兄四个原本十拿九稳要把秦柔捉了回去,不曾想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出手即重伤了甘恒。自己抬出天雷山庄的名头想要吓一吓对方,那黑黑壮壮的少年却自报家门是翠霞派弟子,这下可就更加麻烦了。

可人在道上走头可断志气不可丢,姚战明晓得对面两个人自己招惹不起,只得壮着胆子放下硬话道:“翠霞派与天雷山庄一在中州一在汉州,从来两不相犯。我奉劝你们不要插手敝庄的事情,要不然就是我天雷山庄上下数千弟兄的死敌!”

阿牛毫不畏惧,一改平日好好先生的脾气,瞪眼道:“你们欺负人我就要管!”这话说的坠地有声,铿锵激昂,连躲在后堂的酒客伙计也在心里暗暗叫好。他们都是本地人,多少晓得天雷山庄的厉害,故此这喝彩也只敢叫在肚子里,可不敢喊出声来。

齐劲、闵放朝姚战左右一战,眼中凶光闪闪盯着丁、罗二人。姚战狞笑道:“好,我倒要看你怎么管?”说着腰间一对银锤在真气驱动之下仓朗一声飞出,化作两道银光在空中飞舞,“轰”的将屋顶砸了老大一个窟窿。

那银锤越舞越疾,在空中一化为二,二化为四,转眼但见漫天的银光闪耀,好不惊人。秦柔急忙呼道:“两位少侠小心,他要施展‘百雷轰顶’!”

丁原心头一动,果听见那银光里隐约有雷声隆隆,四下罡风刮起,桌椅盆碟尽被掀翻吹起。

姚战脸涨得血红,豆大汗珠劈里啪啦朝地上直砸,猛然大喝道:“疾!”呼的一声那点点银光挟着惊人的杀气当头朝丁原和阿牛轰落,后堂里响起一片惊呼。

阿牛站在原地也不见动,背后沉金古剑在罡风激荡里龙吟而出,在半空中隐约现出一条龙形,好生的威猛。那些银光顿时暗淡,竟被沉金古剑射出的光华尽数消融,化为乌有。

就听“当当”两声,银锤在空中被仙剑一截为四,成了四块银疙瘩重重砸落在地上,轰出数尺深的坑来。

“铿”的清响,沉金剑自动归入鞘中,屋里罡风顿灭,光芒尽消,惟剩下一摊的狼籍和头顶偌大的窟窿。

一式翠霞派的“腾龙剑诀”在阿牛使来举重若轻,瞬时灭了姚战气焰。

姚战“哇”的喷出一口血来,脸上血色尽失,神情委顿再无刚才的凶悍之气。旁边的闵放赶紧扶住他叫道:“大哥!”

姚战朝地上的银锤瞅了眼,惨然笑道:“阁下好功夫!老子学艺不精,怨不得旁人,今日的梁子我们算是结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说罢在闵放的搀扶底下趔趄着朝门外走去。

丁原对阿牛道:“你就打算这么放他们走?”

阿牛一怔,问道:“要不怎的?”

丁原微微一笑道:“他们受此惨败心中定然怨恨,来日不敢找我们算帐,却把怒气撒在那秦姑娘身上怎么办?”

阿牛闻言立刻冲着四煞叫道:“且慢!”

姚战已走到门口,听的阿牛一叫身子一震回转过来道:“阁下莫非想赶尽杀绝,留下我们兄弟四个?”

阿牛摇头大声道:“你误会了,我是想告诉你们我叫罗牛,是翠霞派淡言真人的徒弟,伤人毁宝的是我,你们要报仇只管到翠霞山紫竹轩找我就是,可不准迁怒那位秦小姐。”

他嗓门洪亮,怕大街另一头也能听见。姚战心头松了口气,嘿嘿一笑道:“好,我们四兄弟记着便是!”狠狠瞪了秦柔一眼,和他三个弟兄去了。

丁原心中暗笑,那天雷四煞虽在当地也算凶名卓著的人物,可就是借他们四百个胆子也不敢上翠霞山找茬。阿牛是等不着这几个家伙了。

秦柔着实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会有如此结局,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向阿牛与丁原盈盈拜倒道:“多谢两位搭救之恩,我只怕今日也难以为报啦。”

阿牛顿时手足无措,红着脸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全无方才的威风。还是丁原微笑道:“小姐千万不要客气,说起来我们也算同门,拔刀相助也是应该的。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话。”

说来奇怪,秦柔这才注意到酒馆所有的桌椅早碎裂一地,但阿牛与丁原这一桌却好端端的摆着,连桌上的碟子也没缺半个角。她心里不禁对丁原、阿牛的修为更是钦佩,原本漆黑的眼前忽然多了一线光亮。

三人刚重新入座,那掌柜却招呼着酒保端上几碟刚炒的热菜。阿牛见状赶紧道:“掌柜的,你搞错了,我们没点这几个菜。”

掌柜的满是笑容,道:“没搞错,这几个菜是我送的,不收你们的钱。”

阿牛奇怪道:“我们把这里打的乱七八糟,你不叫我们赔钱反倒送菜过来,这是什么道理?”

掌柜的笑呵呵道:“你们师兄弟把那天雷四煞揍的那么狼狈,可算为大伙出了口恶气。他们天雷山庄的人个个如凶神恶煞,连官府和云林禅寺的和尚们也不敢惹,谁想也有今天?就冲这个我也该敬你们!再说秦大小姐和秦老爷子是大大的善人,我们衡城府的老百姓哪个不晓得?你们救了秦小姐,小的再怎么着也该做几个好菜送上!”

阿牛红着脸双手乱摇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

掌柜的见阿牛有如此神仙修为,为人却又平易近人,不由大生好感,笑呵呵的去了。他的生意是不做了,一边招呼酒保收拾屋子一边和那些酒客路人大肆吹嘘刚才的一战,直似是他打跑了四煞。

掌柜刚走,秦柔又拜倒在桌前,哀婉道:“请两位公子仗义襄助,救救我关洛镖局上下百多口人命!”

阿牛给吓了一跳,没坐稳当的屁股如被火烤一般抬起,急忙道:“你怎么又拜了呢,有话我们好好说。”

丁原伸手虚按,凌空发出一道真气将秦柔轻轻扶起,道:“关洛镖局百口人命是怎么一回事,你不妨慢慢说来。”

秦柔一省,从贴衣香囊里取出朽木真人的书信双手交在丁原手上。丁原略略一扫已明大概,阿牛在一边探着头也看过一遍。

阿牛怒道:“这天雷山庄也忒霸道了!小姐放心,这事我阿牛一定要帮忙。”

丁原神色不动,问道:“秦镖头是否认得那个蒙面汉子?为何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本人却不见了踪影?”

秦柔四下打量几眼,看见周围已无闲人才压低声音摇头道:“丁公子千万不要误会,盛大叔是好人,他必定是有要事才不能分身,不然一定会来帮忙的。”

丁原心中一动,暗想不会真那么巧吧?于是继续问道:“小姐可晓得这位盛大叔的来历?”

秦柔想了想道:“七年前我爹爹曾经丢失了三十万两的镖银,后来是盛大叔夜闯连云窟,诛杀了连云三鬼才将镖银夺了回来。我爹爹千恩万谢要为盛大叔立长生牌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只说自己姓盛,还要我们万万不可将他的事情传了出去引起麻烦。”

丁原有些失望的道:“这么说连你们父女也不晓得他的真实身份?”

秦柔点点头道:“大约二十多天前,盛大叔一日深夜突然悄悄来见我爹爹,说要请他帮忙雇些马车。我爹爹明知有危险也答应下来,数日后便和盛大叔联手从天雷山庄救下了数十个少女。完事后盛大叔又来找过我们一趟,说身负剧毒要找一种名叫‘回生草’的灵药医治,暂时要消失一段时间。他劝我爹爹赶紧关了镖局避一避风头,可我爹爹终究舍不得偌大的祖业,又以为行事机密不会叫天雷山庄的人抓到把柄所以没听盛大叔的劝告。这才引来了灭门的祸事。”

丁原与阿牛对望一眼,已能确定秦柔口中所说的盛大叔九成就是盛年。

第四章义愤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原本是出于一时义愤救了秦柔,不想却从她的口中探听到盛年的消息。丁原按奈欣喜,问道:“秦小姐,可否麻烦你将那位盛大叔的容貌为我们形容一下?”

秦柔有点奇怪,不晓得丁原为何对盛大叔这般感兴趣?可一来对方是救命恩人,又是名门子弟,谅不会不利于自己和盛大叔,于是回答道:“盛大叔看上去大约三十多岁,身材十分的高大魁梧。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又硬又密,天庭饱满,浓眉大眼,鼻直口方,甚的威武──”

秦柔刚说了一半,阿牛已忍不住叫道:“不错,就是──哎呦!”却是桌子底下丁原狠狠踹了他一脚。阿牛吃疼不解望着丁原,丁原没好气的用传音入密道:“盛师兄如此隐匿行踪身份必定有原由,先不要说破。”

阿牛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的挠挠脑袋。又见秦柔正怔怔瞧着自己和丁原,赶忙道:“没什么,我不认得那个盛大叔的。”

这么一说比什么都不说都糟,好在秦柔知书达理,晓得阿牛必有隐情不能相告,当下羞涩一笑也不追问。

丁原头大十分,心想阿牛这个憨直的生性将来不晓得要吃多少亏?他却不知道,阿牛自幼生活在紫竹轩,从未品尝过人间险恶,故此才这般的淳朴厚道。但为人却并非真的是傻瓜,不然也不可能成为剑会的前八。更难得的是那份淡泊心态令其荣辱不惊,贵贱自宜,这却是丁原及不上的地方。

丁原岔开话题问道:“那么秦小姐可否知道这位盛大叔如今的下落?”

秦柔犹豫片刻,虽有轻纱遮面也被丁原瞧个真切,徐徐一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盛大叔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都是他自己露面来找我们。”

丁原察言观色,明白秦柔必然有隐瞒,这也难怪,毕竟自己和她萍水相逢,不能完全互相信任。自己不是也瞒起了盛年的来历么?

阿牛道:“丁小哥,我们还是赶快帮秦小姐和秦老爷子打跑天雷山庄的人再说吧,要去迟了说不定就有人遭殃了。”

丁原心中盘算一下时间,衡城府距此并不算远,从四煞的身手来看,天雷山庄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顺利的话今晚就可以摆平那些家伙。当下将书信还给秦柔道:“你先收着这信,若我们解决不了你回头再上翠霞山求救也不迟。”

秦柔喜道:“多谢两位公子,我这就再为两位备上快马,天黑前就可赶回衡城府。”

丁原笑道:“何必如此麻烦,你只管跟我们走就是。”

阿牛见秦柔有些疑惑,于是小声道:“我们可以用御剑术,百八十里的路程转眼就到,比马可快多了。”然后咳嗽一声道:“还有一件事情请你帮忙。”

秦柔不解问道:“什么事?”

阿牛憋了半天才道:“你叫我阿牛就成,千万别再公子公子的啦。”

秦柔嫣然一笑直比幽兰盛放,说道:“我记下啦,罗公子。”

当下秦柔执意付了酒钱,三人到得镇外僻静无人处,阿牛与丁原双双祭起仙剑,又阿牛带着秦柔直奔衡城府。

云雾缭绕里阿牛催动沉金古剑,右手小心翼翼的搀扶着秦柔纤细滑腻的柔指,即怕用力太过唐突佳人,又担心抓的不牢让人家坠了下去。一颗心在胸口扑腾腾直跳,以往斗剑也没这么紧张过。

他从懂事起就和淡言真人独居紫竹轩,周围熟悉的人都是男子,和陌生女子说两句话都要脸红。后来有了姬雪雁情况稍微好点,可除了她之外自己也没机会再和其他的女子说话啊。

没想到第一回下山就碰见了秦柔,方才在酒馆里阿牛见她无助柔弱,楚楚动人的模样心中就没来由的猛跳。虽然说出手相助是基于一时义愤,可私下里也蒙懵懂懂觉得能让秦柔开心实在是件很美妙的事情。

许是丁原看破阿牛的心思,居然要他带着秦柔飞驰,秦柔虽有些害羞但一来心忧老父,再则见阿牛憨憨神态不会是个登徒子,于是含羞默允。倒是阿牛推了半天又哪里斗的过丁原,好说歹说还是他接下了这份美差。

眼见佳人就在身畔,阿牛只觉两耳滚烫,看都不敢看秦柔一眼。可那淡淡的处子幽香近在咫尺,云鬓被风吹拂扫在脸上,又怎能无睹?

丁原跟在身侧,也是头一回见着阿牛如此窘迫的样子,不由心里好笑。他注意着方位速度,以免错过衡城府。如若这个时候要开阿牛领路,多半是要飞到爪哇国去了。

百多里路以御剑之术瞬即就到,三人在衡城府外的一处密林里收了仙剑,由秦柔领着进城。

阿牛松来秦柔手时才长长出了口大气,可望着她的背影又不觉有点怅然。丁原从后走来拍拍阿牛肩膀道:“别发呆了,走吧。”

阿牛“哦”了声才似从梦里醒来,跟上秦柔脚步走出密林,心头却不断回味刚才的一幕,如同灌满蜜糖一般甜丝丝。

衡城府为汉州通衢要道,地处衡水与汉水汇流口上,人口稠密,商贸兴盛。阿牛也是第一次看见偌大一座城市,走在街上看什么都新鲜。如果不是丁原拽着,他险险就被流莺拉进了红楼。

大黑一点也不怕生,跟在阿牛身后兴奋的左右张望,不停摇晃尾巴,见了顺眼的不顺眼的都要叫唤两声。

秦柔轻车熟路领着丁原、阿牛穿街绕巷到了一个冷清的胡同口停下,回头道:“对面就是我家,门口有几个天雷山庄的护卫把守,早上我是翻墙才逃出来的。”

丁原靠着墙角,朝对面瞧了眼。只见“关洛镖局”的黑底金字大匾还挂在正门上,朱红的大门紧闭,有四个大汉分立在两旁。门口还有一对石头狮子,可惜其中一个已掉了半边脑袋,未免不雅。

秦柔低声解释道:“这几日雷远率着天雷山庄的三十多人就住在镖局的后院,却将镖局的男女老少尽皆赶到柴房茅屋中。他们封死了所有出口,连下人出门买菜也需有人跟着。”

阿牛疑惑道:“他们弄出偌大的动静,官府也不管么?”

秦柔苦涩的笑道:“衙门哪里敢管这些人?只要不是杀官造反,知府大人闭着眼睛也就蒙混过去。何况镖局也没有报官,官府更乐得不理。”

丁原自然明白秦柔所说的道理,冷哼道:“少了官府的麻烦更好,我们先偷偷进镖局将令尊他们保护起来,以免动手时投鼠忌器。”

秦柔点头道:“两位公子请随我来。”他们从另一巷口穿过大街,绕到镖局左首的一处僻静围墙边,秦柔道:“早晨我便是从这里逃出来的。”

这围墙虽有两人多高,却丝毫为难不住他们三个。丁原当先开道,阿牛殿后轻而易举的进了镖局。围墙里面是一个无人的院落,秦柔解释说这里原本是库房,现在也无人看着了。

凭借丁原、阿牛的敏锐感应,自可先一步避过其他人,悄然在秦柔的引导底下来到靠近后门的一处院落。这里一边是牲口棚,一边是柴房和堆放旧物的仓库,院当中坐着两个黑衣汉子不问可知是天雷山庄的人。

丁原好似一阵清风欺身而上,没等两人发觉已左右开弓击昏了他们,竟未发出半点声响。秦柔从花丛后面起身,奔到最里间的柴房门口伸手轻轻扣门,就听里面一个警觉的男子声音问道:“谁?”

秦柔抑制心头激动,低声道:“是我,尚大叔,快开门!”

柴门迅速打开,秦柔一闪而入,跟着丁原一手提着一个护卫进来,最后是阿牛和大黑。柴门“啪”的关上,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幽暗之中,惟有地上的一盏油灯发着微亮。丁原这才注意这柴房上下前后连扇窗都没有,空气十分的浑浊难闻。

柴房里除了柴火就是人,二十多人里却有大半躺在地上,有骨断筋折,有伤口溢血,模样甚是狼狈。这许多人警惕的目光注视在自己与阿牛身上,也叫丁原有些不自在。

关门的男子四十多岁,身材消瘦,难得一件白衣在此环境中也一尘不染,犹如崭新。他的双目细长,神情稳重,先朝丁原与阿牛望了眼才问道:“柔侄女,你怎的这么快便回来了,这两位公子又是谁?”

“这两位是翠霞派的丁公子和罗公子,便是他们在半道上从天雷四煞的手中救了我。”秦柔说着又向丁原、阿牛介绍道:“这位是我们镖局的副总镖头尚志尚大叔。”

尚志闻言一抱拳道:“多谢两位公子救了我侄女,尚某感同身受。”他的语气十分诚恳真挚,令丁原、阿牛平添几分好感。秦柔先简单把中午的遭遇和尚志说了,又关切的问道:“尚大叔,我爹醒了没有?”

尚志目光一黯,摇头道:“还是老样子,早上朽木真人为总镖头换了一贴药,可依旧不见好转。”

秦柔走了过去,落脚需得小心翼翼,以免踏到别人身上。借着昏黄的油灯,秦柔瞧见秦铁陕双目紧闭,面色发黑昏睡在草席上。肋下的伤口用纱巾裹着渗出墨色的血水,原本红润的脸膛此刻已憔悴的不成人形,即使是在睡梦里依然受着伤痛的折磨。

秦柔跪倒在父亲身前,轻轻唤了声“爹”却晓得他根本不能听闻,想到悲处珍珠般的泪水潸然滴落,打湿了身上衣裳。忽然旁边伸出一只大手,默默递过一条褚色丝巾,却是阿牛。

秦柔一怔接过,朝阿牛微微颔首表示谢意,泪水朦胧里就见阿牛朝自己憨憨一笑,那厚实的肩膀好象可以抗下天大的事情。

丁原早把那两个大汉扔到门后,对尚志小声问道:“尚大叔,这柴房里怎么还有死人?”阿牛和秦柔得丁原提醒,目光转向角落里,却见一抹白布蒙面,一具娇小的尸体正静静躺在那里。

此言一出,满屋皆是愤懑的目光,更有人狠狠以拳砸地哽咽不语。尚志叹息了声回答道:“是柔侄女的贴身丫鬟翠儿。”

“翠儿?”秦柔惊呼道,揭开白布里面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蛋不是朝夕共处的她又是谁?秦柔悲呼一声,眼前黑黝黝晃成一片,胸头一口郁闷的热血眼见就要喷出。

丁原反应最快,探掌贴住秦柔背上大椎穴,一股柔和温润的仙家真气汩汩流入,助她疏通血脉。一旁的尚志心中一惊,暗道:“这少年好生了得,出手之快竟连我也没看清楚。”不由收起慢怠之心。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用绷带吊着骼膊,愤然道:“大小姐,翠儿是给天雷山庄的人活活逼死的,我们大伙要报仇副总镖头却不让。现在您回来了,我们就听你一句话,豁出性命也跟他们拼了!”

秦柔尚未从震惊里恢复,她茫然抬头望着尚志,轻轻问道:“怎么会这样,早晨她还好好的──”

尚志低声说道:“中午雷远手下的一个院主叫作刁横的老贼喝醉了酒却抓着翠儿要她侍寝,翠儿抵死不从一头撞死在厅里。当时里面只有几个丫鬟,谁也拦不住,等我们知道已经迟了。”

他微微颤抖的手安抚着秦柔道:“我也想报仇,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这些人冲出去,也只有送死的份,一切都只能等你请来翠霞派的真人们。”

阿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般惨无人道的事情,他憋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狠狠一捶自己大腿叫道:“畜生!”

丁原幼年命运多乖,对于这种事情自然不会象阿牛那般感觉稀奇。在老家的时候巴老三和他的爪牙不知糟蹋过多少少女,可又有谁出来说半句公道话了?自己母子二人遭受凌辱,最后家破人亡,那老天可曾给过公道?

不晓得为何,他的脑海里又回想起巴老三趾高气扬的纵容属下毒打自己,要他母亲到巴府做女佣的情景,一股恨意油然升起,冷冷道:“这些畜生现下在哪里?”

尚志回答道:“雷远和他手下的院主还有几个头目现下都应该在前厅。”

丁原点头,又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尚志想了想道:“他们一共来了四十多个,一场激战下来如今能打的也只剩下三十余人。不过雷远和他手下的几个院主的修为甚是扎手,总镖头便是伤在雷远的虎电毒牙之下。”

丁原哼了声道:“也不过三十来人,若合上镖局、青松观与华阳仙府的人手就算秦总镖头不在也未必拼他们不过。”

先前说话的小伙附和道:“丁公子说的可不是?可恨那些老道老仙的平日里拿着我们镖局的孝敬,真要有事却当了缩头乌龟,只敢假模假样做个和事老。”

尚志立时低喝道:“大洪,休得胡说!天雷山庄势力庞大,背后又有忘情宫的老魔头撑腰,连云林禅寺的大师们也不愿招惹他们,又怎怪得人家?”

丁原微微一笑,向那小伙问道:“你叫大洪?”

那小伙站起身抱拳道:“小的名叫洪涛,小名大洪。”

丁原见他身材壮实跟头牛般,沉声道:“我要到前厅找他们算帐,你敢不敢带路?”

大洪想了没想哈哈一笑道:“有什么不敢?小的走镖这么多年早把命不当一回事情啦,只要能为翠儿、总镖头他们报仇,叫我干什么都乐意!”

秦柔闻言连忙道:“丁公子,还是让我领路吧。”

尚志犹豫一下出言道:“丁公子,他们人多势众,我看不如大家从长计议。”

丁原明白尚志是对自己和阿牛没信心,这也不怪人家,毕竟两个十几岁的少年纵然师出名门但根基尚浅,又怎是雷远这等称雄数十年的凶恶之辈对手?但见到尚志神情反而激起丁原傲气,他本就不把天雷山庄的人摆在眼里,如今更是非要会会不可了。

当下道:“要动手就乘现在,等四煞赶回来报信说不准他们就有了防备。诸位都留在这里听信,若我们得手再出来不迟;若我们落败了,秦小姐便速速出府,再到翠霞山求救也为时未晚。”

尚志心底暗叫一声惭愧,心道:“我行镖三十多年,怎么老了反倒胆小起来?与其如此活受贼人凌辱,不如放手一博,或有生机。”于是慨然道:“两位公子,尚某愿与你们一同前往!”

“我也去!”柴房中能动的纷纷低声叫了起来,一时间气氛热烈之至。

丁原心中颇是感慨,他没想到这些镖局的伙计竟比许多修仙炼道之人有血性的多,当下存了保全他们的念头。他朝众人摆摆手道:“前厅的蟊贼我们师兄弟自可料理,大伙却须保护和总镖头和受伤的弟兄。不然要让天雷山庄挟持了老爷子,事情就不好办了。”

尚志摇头道:“丁公子说的哪里话来,天底下焉有你们为我们拼命,大伙却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的?”他转头对秦柔道:“柔侄女,你带部分弟兄守住柴房,只要不是那几个老贼亲来应得无碍。”

秦柔道:“尚大叔,我随大伙一起去!”

阿牛在一旁嗫嚅道:“秦小姐,你还是留下照顾老镖头吧,那里太危险了。”

秦柔一怔,默默瞧了阿牛一眼面孔红了起来,好在幽暗里有轻纱蒙面也没人看出来。她赶紧低下头,不晓得为什么心口有一头小鹿在乱撞。

这时尚志已挑好了十余个伤势不重的伙计,又轻声交代了秦柔几句,和丁原率先出门。其他的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出,人人脸上一副慷慨就义的坚毅神态,都没想着能再活着回来。

最后轮到阿牛,他刚跨出门,却听见背后一声比蚊子还轻的呼唤道:“阿牛!”

阿牛一怔,回过头来只见秦柔手执自己的丝巾站在门边,温柔羞涩的目光从他的脸膛上一扫而过,迅速垂下了头道:“你的丝巾能先让我保管么?”

阿牛心中奇怪,暗想一条丝巾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还需跟自己说么?茫然点头道:“行!”

秦柔嫣然一笑,耳朵已红若朝霞,再轻声道:“你和丁公子都要小心些。”柴门渐渐关上,秦柔的俏脸消失在门后。

阿牛直等门完全合上也没回过神,脸上忽而微笑,忽而迷茫。忽然背后有人叫道:“罗公子,我们该走啦。”却是那大洪。

一行人连带丁原、阿牛在里边共是十四个,由尚志在前领路直奔前厅。尚志等人对于镖局里的一草一木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前厅所在。路上碰到几个天雷山庄的护卫,该着他们倒霉先成了众人的餐前小点。

丁原逮了一个小头目模样的汉子盘问了几句,晓得雷远与几个山庄院主以及山庄几个位列院主的大头目果真都在前厅,说是正招待一位雷威的老友,究竟是谁这个小头目就说不上来了。

丁原一拳把他打昏,对尚志说道:“尚大叔,既然天雷山庄的头目都聚集在前厅,我和阿牛便先进去打前站,你带镖局的兄弟们将外围的那些喽罗肃清,再到前厅与我们汇合。”

尚志一阵犹豫,丁原已明其意,傲然微笑道:“大叔放心,就那几个杂碎还不放在我和阿牛的心上。”

尚志感觉到丁原身上散发出的强大自信,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却还是关切的嘱咐道:“两位小心,他们人多势众又阴险狡诈,万万不要大意。”

当下两拨人分头行动,丁原与阿牛在大洪的引路下绕到前厅的正门。这个功夫后院响起喊杀声,自是尚志等人动手了。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从前厅快步而出,站在门口朝一旁的护卫叫道:“快去查一下,后面出了什么事?”

却听有人冷笑道:“不必查了,告诉雷远,债主上门来了。”

第五章驱敌

这妇人是天雷山庄八大院主之一,因其夫葛刚亦为山庄院主,故此别人都称她作“葛夫人”。她自幼追随凉州乱雪峰冰真人学艺,后因与门下师兄发生私情而双双叛逃,投入了天雷山庄。

不想没过两年葛夫人便与葛刚奸情火热,不可收拾。于是葛刚设计害死其师兄,葛夫人竟连一滴眼泪也没落就欣然投入现任夫婿的怀抱。这事若发生在其他地方必为人不齿,但在天雷山庄里却属司空见惯,不少人还私下里艳羡葛刚艳福不浅,老来娶了一房娇妻。

葛夫人年轻时也确算是惹火的尤物,杏目柳眉,娇小玲珑而风情万种。可惜岁月无情,眼见是五十多的老妇人了却偏偏还要做少女打扮,一层粉底在脸上涂的比窗户纸还厚却也掩不住眼角额头的皱纹。一身五彩斑斓的紧身衣裳更是将她日渐臃肿的体态衬托的“曲线玲珑”,一摇三晃。

日子久了葛刚难免生出墙外摘花的贰心,可经不住河东狮吼的一哭二闹,更怕她拿着这些事情去找雷威哭诉,头大之下忍不住懊悔自己当年又是何苦?

这回雷远到衡城府寻仇原没带着葛夫人,可她一听说葛刚要来便又找到雷威哭闹。那雷威早年也人老心不老,暗地里分了葛刚一羹,如今面对旧情也硬不起来,只好答应葛夫人也随着葛刚来衡城府。

一路葛刚见别人花天酒地好不快活,自己娇妻在侧却只能望洋兴叹,苦不堪言。这葛夫人倒在无意中为世间消除了不少的罪孽,却是她自己也没想到。

却说雷远正在关洛镖局的前厅设宴招待天陆九妖之一的神鸦上人,推杯换盏之际后院却响起隐约的喊杀,惊疑之下便命葛夫人遣人去打探。葛夫人刚到门口吩咐下去,就听见有人回答道:“不必查了,告诉雷远,债主上门来了。”

葛夫人一惊,朝说话方向瞧去,门前已来了三个不速之客。

走在最后面的一个手上吊着绷带,多少有些眼熟,应是镖局里的伙计。可是前头两个少年葛夫人无丝毫的印象,也不晓得是打哪里钻出来的?

她见方才说话的少年身材修长,眉清目秀,虽然衣着朴素但器宇不凡,倒似个世家子弟。顿时眼睛一亮也不计较对方言出无状,妩媚一笑问道:“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不晓得你们又是哪门子债主?”

丁原见她徐娘半老尤自卖弄风骚,心头不禁生起厌恶,冷冷道:“叫雷远出来,小爷没空和你这妇人一般见识。”

“吆,好大的口气啊,”葛夫人摇摆水桶粗细的腰肢,“花枝”乱颤的走到丁原跟前笑道:“却不晓得小兄弟高姓大名,找我们二庄主讨什么债啊?”

一股浓郁的香风钻入丁原的鼻中,初不觉得什么,可没片刻脑袋里就是一晕,体内真气受那迷香刺激迅速生起,浩荡如长川大流,瞬间将毒气逼出体外。丁原一个疏忽险些中了葛夫人的诡计,心头怒气顿起,喝道:“好毒妇,敢用奸计害我!”右拳挥起,宛如裂石崩云,一式二十二字拳中的“正”字拳直轰葛夫人面门。

葛夫人暗地施展“乱花迷眼香”原本以为丁原会闻风而倒,令自己手到擒来。岂知眼前少年非但没有倒下去,反而生龙活虎朝自己打出威猛无伦的一拳,禁不住大吃了一惊。

她哪里晓得丁原年纪虽轻,可仙家修为已在己之上,更兼得体内有九转金丹与无忧丹护法,早是万毒不侵。这乱花迷眼香虽是厉害,却也伤不到丁原分毫。

葛夫人促不及防下惟有闪身飞退,堪堪躲过,那丁原的拳头最近时距离她最是自诩的鼻尖仅差了半寸,顿时惊得她一身的冷汗。可那罡风激荡岂是易与?脸上开花的厄运暂且是逃过了,头顶诸多的发饰却在拳风里一一断裂,丁零当啷的落下。葛夫人满头长发立时散落,直披到腰间,远一看便如女鬼一般。

没等她喘息定神,丁原左掌立起如刀,“正”字诀的第二式变化如鬼斧神工,当头劈下。铁掌虽未杀到,可那漫天的罡风已激的葛夫人发丝寸断,犹如柳絮横飞。

葛夫人吓得心神俱丧,暗道:“这个小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竟恁的厉害!老娘一个托大便要栽在他的手中。”当下也来不及祭出腰间冷霜双刃,只得奋起全身的功力双掌一翻硬架出去。

在她心目中尽管已认得丁原厉害,可终究觉得对方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炼,那真气修为亦远逊自己。满以为自己双掌封出定可震的丁原少说横飞数尺,哪里料想“蓬”的一声接下,只觉得对方掌上传来醇厚无比,偏浩荡如川的浑厚掌劲,迫得她体内真气倒转,反噬丹田,脚下更是如无根之浮萍连连踉跄而退。

这下葛夫人魂飞魄散算是真领教了丁原的厉害,她的双掌几乎麻木,胸口真气积郁如鼓胀的气团不得舒解,激得喉咙口一热,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此刻的她乱发飞舞,衣裳带血,面目狰狞之下再无半点风韵可言。

阿牛在后为丁原压阵心中也是诧异,他尽管和丁原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可除了剑会上见丁原祭起玄金飞蜈的冷光伤了巫挺,就没真见丁原出手对敌过。如今看丁原一套拳法用的纵横跌宕,只两拳半招就把葛夫人打得狼狈不堪,心中不禁无限欢喜,同时也暗道:“原来丁小哥果真了得,看来我也要更加努力了!”

大洪更是看的心旷神怡,扬眉吐气,要不是手伤了早就拼命鼓掌,就是这样也把喉咙给叫破了。

丁原恼葛夫人阴险歹毒,出手更不容情,他右拳再次挥出,当胸直捣中宫。这“正”字诀五式拳招全是直来直往,大开大阖,是拳法中变化最少的几式之一。但刚猛正气,深得“正”字内意,最适合在对付修为相若或有不及之对手时大力强攻,取得速胜。

葛夫人原非庸手,身为天雷山庄八大院主之一自有不凡艺业在身,正常情形底下施展出冷霜双刃与丁原缠斗上十几个照面也不是不能。可上手暗算不成被丁原反客为主,顿时乱了阵脚。

忽听脑后响起尖锐刺耳的呼啸,一团金光挟着滚荡杀气而来。葛夫人心中一喜,虽未回头却也晓得是夫君葛刚的“烽火双轮”前来助阵。

丁原面对厅门自是看个真切,见里面一左一右飞出两道弧光,一对直径在两尺八分的金轮耀着团团火焰声势惊人的朝自己撞来。这金轮外沿尽是锋利的锯齿,里档倒有三个可容一手端握的把手,在空中飞速转动。

可要丁原前功尽弃,舍下葛夫人去应付烽火双轮又如何能够?他刚要祭起背后雪原剑应阵,却听身后头的阿牛叫道:“丁小哥,我来!”

话音未落,古朴无华的沉金剑亮鞘而出,阿牛念动真言身剑合一,化作一道飞光自丁原头顶掠过。原来他虽关注着丁原的战局,更留心周围有人会加以暗算,故此提着十二分的小心。若说阿牛平日浑浑噩噩或许是真的,但每遇要紧关头他必全神贯注,本色尽显。

但听“当、当”两响,空中爆开两团耀眼的金光,那沉金古剑在阿牛驱动下势如破竹,连挑烽火双轮。只见得火星四溅,乱风迭起,烽火双轮发出呜咽之声徐徐倒飞,不仅光华黯淡,那唬人的火焰更是踪影皆无。

阿牛破了葛刚的双轮去势不休,剑化作人,人直如剑,如经天长虹直挂葛刚的头顶。

这葛刚的双脚刚落到门口,就见到自己的烽火双轮被阿牛挑飞,气机感应之下心头如遭重锤,尚未缓过这口气来头顶心上剑气纵横,竟是阿牛杀到。

好在他的修为比其妻高出不少,双手一翻竟从腰后又取出两只烽火金轮,奋起全身修为硬接阿牛来剑。

“当”的闷响,葛刚受不住阿牛御剑的巨大冲击,朝后连退九步,脚下的青砖竟碎成齑粉。饶是这样,他的眼前也是一黑,险些双轮脱手。他可不晓得,阿牛的修为尚在丁原之上,单论浑厚沉稳怕尤有过之。这下硬拼,果没讨得好去。

阿牛也是身形一震,人在空中脚踩平步,稳稳飘起,正让过从被后射来的另两只金轮。

葛刚将双轮收回手中低头扫了眼,不由心下大痛,原来这烽火四轮上锯齿断裂无数,灵性也是大损,“无妄真火”的威力几乎折去了一半。

还没等他叫骂,那边传来葛夫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一团肉影正朝自己的怀里撞来。却是丁原得阿牛拦截下葛刚,心无旁骛之下一连将“正”字诀后面两拳一掌如长河大浪滚滚打出,葛夫人心神失守终被丁原一拳命中,吐血飞出。

葛刚忙将夫人揽入怀中,可低头一看葛夫人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已无进气了。他终究与葛夫人有三十余年的伉俪之情,眼见到妻子殒命怀中,忍不住仰天长啸,瞠目恨视丁原道:“小鬼,我与你拼了!”

激怒下再管不得许多,口中真言念动,背后亮起一道冲天金光,手中腰间,七只烽火金轮腾宵飞起,在半空里载浮载沉,列成北斗七星的模样。一时间狂风大作,血腥扑鼻,天上的日头也被这金轮遮住半边,发出血红的光彩。

这“七星冲宵”葛刚已多年不用,近年更是少有出动五轮以上的情况。但妻子横死眼前,金轮又受毁伤,他也被激起凶性拼得耗损二十年修为也要毙丁原于掌下。

此刻阿牛已飘然落地站在一旁,沉金古剑纳入鞘中不见。厅口又多出四个人来,当先一个看上去六七十岁,可体态硬朗,满脸毛发,鹰鼻狮口,穿着一身血红的长袍,正是天雷山庄的二庄主雷远。

在他身侧只站着一人,瘦小枯干的身型,尖嘴猴腮,面堂紫黑,一对小耳朵笔直的竖起,光光的脑袋上寸发不生。他身着黑色袍服,背后鼓鼓囊囊不晓得藏了什么东西,高高耸过肩膀却隐于衣裳之内。不用介绍,这自然就是神鸦上人了。

他号称天陆九妖之一,横行于汉州地界,与雷威兄弟交往数十年,堪称莫逆。那血雷锥便是他赠送给雷威的礼物,不想由此惹出连番麻烦。这回雷远到关洛镖局寻仇,他得知以后也自告奋勇的跟来助阵。

在这两人身后尤有两人,形象古怪,神情凶悍,却是天雷山庄的另两大院主武里与刁横。

暂且不说他们见得丁原掌毙葛夫人,阿牛剑挑烽火双轮心中是如何的惊讶。那七星冲宵在空中已然布成,只听葛刚大吼道:“疾!”半空喀喇喇滚动震耳雷鸣,七道金轮幻化成火焰流星,当头朝丁原砸落。

丁原初生牛犊,夷然不惧。人如黄鹤冲天而起,投入金光之中。他抱元守一,心如明镜,脑海里清晰映射出七道金轮变换万千的飞行轨迹,身形随风化蝶,施展穿花绕柳的身法,宛如浊世翩翩佳公子,穿行趋避于千层浊浪里。

“铿”的清脆一响,一缕碧光泛起,雪原竹剑在主人气机牵引中跃然出鞘,丁原右手一探稳稳握住剑柄,看准正面迫来的一只金轮挥剑劈出,却是一式“九曲青莲”。

就见九朵青花盛绽,梅花间竹一样的九记脆鸣,一连九剑点、按、劈、挑,几乎不分先后击在金轮之上。那金轮受到剑气侵袭,发出“兹兹”怪响,血光大减“呼”的激飞出去。

“轰”的一声,金轮正撞在前厅的房檐上,顿时轰开一个偌大的缺口,青砖碧瓦卷起一团黄尘簌簌落下。那金轮却去势不减,脱离了葛刚真气的操控直朝厅后飞去。

大堆的砖瓦如冰雹似的朝站在厅前的众人头顶砸落,雷远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立在他身旁的神鸦上人微微一皱眉宽大的袍袖水云一般凌空挥出,半空里就宛如多了一只无形的巨灵大手,将那些砖瓦捏裹成一团稳稳朝外送出,连尘灰也不曾漏过。

阿牛一惊,暗道:“这个老头也不晓得是打哪里来的,好深的修为,只怕尚在我和丁小哥之上。”

这时丁原又一气连破两只金轮,剩下的四只虽尚在空中翻舞无奈威力大减不成阵势,任谁都看出不能持久。葛刚对那金轮修炼了五十余年,早炼得心神相系,感同身受。这金轮连受毁伤,葛刚体内真气亦由此生出感应,只是强自支撑着不倒,内伤却早已种下。

他此际凶焰尽消,有心收回金轮无奈已被丁原牢牢在气势上压制住自己,可说骑虎难下。如若勉强收手,丁原的雪原仙剑势必高歌猛进,直捣黄龙,到那时候怕连性命也保不住。

正在进退维谷之时,雷远看出不妙,手中一对铁胆脱手激射,化做两道乌光直扑丁原。

丁原此刻已融入“知着坐空”的境界之中,周遭的丁点变化也逃不过他的灵台感应。虽然眼睛并未望向那对横空出世的铁胆,但心头早将它们的来势、角度、力度等等了然于胸。

他人在四只金轮包围攻杀之中却做到来去自如,身形水银泻地似的从两只金轮下方逸出,姿势偏优美之极,深得“穿花绕柳”之真韵。但那铁胆在雷远的驱动下在空中蓦然爆涨,幻作两只飞天的带翅雷虎,张牙舞爪朝丁原扑来。

这对雷虎胆乃天雷山庄祖传至宝,到得雷远手上已历四代三百六十余年修炼,若全力施为到第七层境界时可祭出两头数十丈长的黑色雷虎,即使得道仙家也不得不退避三舍。

雷远虽然修为尚未达到那个境界,可也能用到第三层的“裂岩断流”,在汉州纵横数十年罕见有人能够接下。可今日却偏偏撞上了一个。

丁原见这对畜生展着两双血红肉翅不依不饶朝自己扑来,黑色的身躯居然在飞行中迅速的爆长,心中不禁暗暗称奇。但他即见过桑土公元神出窍之声势,又怎会畏惧这东西?丁原身躯在空中连串翻转,翩若惊鸿自雷虎上方闪电般掠过。

碧光如流崩现,雪原剑轻盈的劈出,“叮叮”两声击在雷虎腰际,竟发出金石之音。那两只雷虎悲鸣连连,爆出一团乌光飞速收缩倒射,重新变作两枚铁胆收入雷远手中。

雷远垂首一瞄,就瞧见铁胆上各有一道宛若指甲化过的崭新伤痕,里面依稀泛起殷红光华,不禁大是心疼。

丁原这手看似简单轻巧,却同时用上“穿花绕柳”中的“风行”身法配以碧澜三十六式中最是迅捷的“逝者如斯”,火候、力道、角度等等缺一不可,才有此等效果。

他击退雷虎收身落到阿牛身旁,收剑于背后皮囊中。方才连战三人也令丁原真气耗损不少,当下借机调息,打量厅前众人。

那边葛刚得雷远之助好不容易收回仅余的四只金轮握在手里,大口喘着粗气却再不敢出手。也难怨他修为太劣,实在是碰上丁原、阿牛这般即使是在名门大派中也堪称不世出的青年佳俊,也只能自认倒霉。

从葛夫人下毒出招到雷虎折返,期间虽发生一长串事情但宛如兔起鹕落,弹指之间已经完成。说起来未免冗长累赘,可实际上不过电光石火的眨眼功夫。

那边的大洪张大嘴巴怔怔瞧着丁原,也不晓得他是否负伤,更忘记了喝彩。

雷远手转铁胆,锋刃一样的目光扫过丁原与阿牛,嘿嘿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翠霞派的弟子。就是你们的掌门淡一真人来了对我天雷山庄也要礼让三分,偏偏你们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要强硬出头。看在翠霞派的金面上只要你们留下点交代,我今日便放你们走。如若不然,就休怪我手下不留情面了!”

他这番话软硬兼施,一方面自是顾忌翠霞派的实力,不愿节外生枝;另一面也是见丁原、阿牛修为惊人,自己这方就算能赢只怕也要付出点代价。这才不计较手下死伤,雷虎受挫,与丁原、阿牛放下硬话。

可这两个少年一个孤傲不群,一个中正无畏,焉能被他喝退?丁原调匀了真气,报之冷笑道:“要我们退走原也不难,你们天雷山庄的人凡曾在关洛镖局做过恶事的各自留下一只骼膊,雷庄主自己更需到秦老爷子面前磕头认错,求他老人家放你一条生路。如此我们自会离开!”

雷远身后的院主刁横勃然变色道:“好你个小鬼!我家二庄主本要看在翠霞派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可你居然不知死活侮辱本庄。今日老子就让你见识见识天外有天的道理!”

他也没有出招,却从腰间取下一支殷红色的金属笛子横在唇边。大洪见刁横开口,顿时怒发冲冠,伸手一指咬牙切齿道:“丁公子,就是这个老贼逼死了翠儿!”

丁原凤目寒光一闪,震的刁横心头竟是一颤,觉得宛如有一股森寒的冷刀当头劈落,迫的自己不得不全力守住心神。当下心中暗道:“这个小子好厉害的修为,竟不在我之下!看来惟有施展‘无音魔蚀’方有取胜之机。”

他迈步徐徐走下石阶,每走一步体内的真气就配合着步韵增强,脸上渐渐泛起一团狰狞的殷红光华,握住金笛的双手之下袍袖无风鼓胀,猎猎作响。

阿牛见这老头个子不高,面目可憎却处处透着古怪,手里的金笛更不晓得有什么歹毒伎俩。他担心丁原连战之下真气有所耗损,于是横身在丁原面前,低声道:“丁小哥,这阵我来!”

刁横闻言咯咯怪笑道:“黑小子,这可由不着你了!”他功凝舌尖,手抚金笛,但见那金笛上亮起一道红光,发出“!!”的一声,便再无动静。

丁原等人大是疑惑,丁原更是本以为这老头会如当年的晋公子一般以体内真气驱动金笛吹奏出乐曲来对付自己,谁料到居然是雷声大雨点小?但他年纪虽轻,头脑却比常人好用百倍,立刻明白其中定有蹊跷。于是低声喝道:“小心!”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就要施展二十二字拳反击。

可没等他出照,忽然觉得两耳外射入极细极冷的各一缕寒风,犹如银针一样刺进耳膜,顿时脑海里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疼,提至胸口的一道真气也受到感应宛如翻江倒海一样的沸腾起来。

刹那间,耳朵里回荡起无比难受的滋味,明明觉得好象有千百根银针刺穿自己的耳膜在脑海里肆虐横行,可偏偏听不到任何的声响。视线越来越模糊,恍惚里却看见阿牛又是不解又是焦急的望着自己在说什么,却什么也听不见。

第六章魔音

原来刁横的金笛表面看来与普通笛子并无什么两样,但里面的构造却迥然不同更是大异于乐理。若有高手注入先天真气吹奏,发出来的并非是什么动人乐曲,而是远远超出常人耳朵可以听见范畴之外的一种音波。

这种音波在自然之中几乎无处不在,常人也不会觉得什么。可是经刁横的金笛聚丝成束的吹奏出来,却可崩山碎石,更可鼓惑对手心神,令其陷入幻境最终走火入魔而亡。

丁原初次见到自不识其中厉害,这才着了道。阿牛站在丁原身旁见丁原身躯微颤,神色痛苦,额头上更是有冷汗渗出,仿佛正在与什么可怕的事物作剧烈搏斗。

他连呼丁原去得不到回应,心中诧异道:“难不成那老头的金笛真有什么古怪,丁小哥已经着了他的道?”他渐渐看出不对,此刻丁原的面色已是一片血红,眼睛里的目光变得迷茫散乱。阿牛不敢再迟疑,正要探手贴住丁原背心施以援手,却听见头顶金风大作,天雷山庄的另一院主武里如鹰隼般振开双臂,挥动一柄铜斧朝丁原劈下。

阿牛见状只得先祭出沉金古剑封架住武里的当头一击,再腾不出手救援丁原。

丁原的耳朵里不断传来奇异的嗡嗡鸣叫,脑海中伴随着阵阵剧痛,心神失守之下完全迷失在无音魔蚀之中。他忽然看见自己坐在家乡河边的桥洞底下,拿着自己制作的鱼竿在河里垂钓,远处的夕阳将村郭染得一片金黄,诱人的菜饭香随着秋日的清风徐徐吹拂而来。依稀里,听见母亲在家门前呼唤道:“阿原,回家吃饭啦──”

他的眼前一黑,周围的景物已变成巴老三家高大豪华的庭院,无数的欢声笑语飘入耳朵,自己在黑夜里闪烁着仇恨的目光揣着菜刀寻找仇人的踪影。

一幕幕幻象从丁原的脑海里闪现而过,体内的真气在魔音的刺激下如同脱缰野马狂乱的奔腾。若不是依靠九转金丹守护着心脉,此际他只怕已然疯癫而亡。

那边厢刁横将自己的功力发挥到极至,无音魔蚀犹如长河大浪般汹涌扑向丁原。他的心中也微微有些诧异──这个小子明明嘴角逸血,摇摇欲坠,为什么却还不倒?

丁原背后皮囊中忽然传来极为轻微的清脆鸣响,就连身旁的阿牛也没有注意到。皮囊中的雪原剑仿佛感受到主人的危机,发出了细微的振颤。一道温润清流在雪原剑身上汩汩波动,再透过皮囊悄然注入丁原背心的大椎穴。

丁原原本混乱欲裂的神经受到这股清流的刺激,蓦然一醒。积郁在胸口的一股热血再按奈不住,“噗”的张口喷出,化作一团血雨。

这血雨正对准了站在丁原对面的刁横,以他的修为即使叫血珠喷到身上也奈何不了自己。可是刁横终究嫌这血箭一旦沾上衣裳颇是不雅,当下功运全身,形成了一道护体罡气。

丁原喷洒出的血雨在空中迅速扩散变薄,化成一团蒙蒙血雾。其中一部分撞上刁横身前的气墙纷纷弹回,被纵横在厅前的罡风稀释。

可就这么微微一走神的功夫,无音魔蚀难免受到些微影响,丁原的灵台一清已恢复了神志。他的双眼陡然射出两道夺人心魄的寒光,利刃一般穿透刁横的眼睛,直刺心底。

“破!”

丁原再吐一口鲜血,挟着这股热血以汹涌的真气送出气吞山岳的一吼。这记吼声穿到别人耳朵里只是一震,但对刁横竟别有一番滋味。

刁横先是被丁原的眼神一慑,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觉得胸口被那吼声重重的一捶,经脉中的真气好似受到了惊吓不由自主的微微一下凝滞,他唇边的金笛不免也是一颤,奏错了音律发出极为沙哑的“兹兹”声。

丁原连吐两口鲜血气息已平,只觉得体内的真气如万马奔腾,迫不及待的寻找着发泄的窗口。他用目光紧紧慑住刁横,不待对方回应再次低喝道:“破!”

这是丁原在思悟洞石壁上修炼得的“破魔咒”,当日丁原学它只是觉得好玩,没想到今日遇到强敌不假思索的用上,竟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刁横耳朵里宛如有响雷炸开,被丁原第二声破魔咒喝得心神摇荡不能自持,呆如木鸡般怔怔望着丁原。需知无音魔蚀最厉害之处就是在于利用音波惑人神志,令对手魂魄消散最终走火入魔。

但这种技艺施展出来固然可怕但同样亦十分凶险。若是对手的修为远远高出施术者又或者有奇功妙法抵御反击,则无音魔蚀非但不能伤着对手更会反噬其主,令其万劫不复。

雷远见状知道刁横处境不妙,气运丹田高声喝道:“刁横!”

若在往日刁横必然忙不迭的回应,可此时他却似着了魔一般对二庄主的呼喊不理不踩,面色苍白直愣愣盯着丁原。

雷远眼见座下又一名高手要折损在丁原手中,当下飞身而起直扑过来。可丁原岂容这刁横再活着回去?聚足十成功力气压喉间,第三声喝道:“破!”

刁横发出撕心裂肺的一记惨叫,两眼浑浊无光,身形巨震之下脱口喷出一蓬鲜血。他也算了得,竟然支撑了三声破魔咒而不倒,换作旁人恐怕早就疯癫了。但即便如此事后他的修为势必大损,没有十数年时间休想恢复。

丁原这一下也是全身功力所聚,真气激荡之下经脉受损,第三口鲜血喷薄而出。却见那血光之中竟有一缕乌光闪现,却是丁原乘势发出玄金飞蜈。

刁横心神为破魔咒所慑,根本不晓得闪躲,被玄金飞蜈射中胸口应声后仰,却正落进从后赶来的雷远怀里。

那边传来切金断玉的一记脆响,却是武里的铜斧在阿牛一式“长河落日”中被沉金剑硬生生一劈为二。武里闷哼一声,抱着半截残斧踉跄而退,脸上被剑气割开一道殷红的细痕,看起来着实吃亏不小。

神鸦上人见状喈喈怪笑道:“好小子,看不出真有点斤两,让洒家会会你!”黑衫一晃,人已在半空。身后的衣裳突然爆裂开来,打里面伸出一对丈许长的肉翅来。但见那肉翅之上乌光熠熠,尽皆是一片片两寸多长的黑色羽毛,宛如倒插的匕首一般锋利,“嘎琅琅”舒展开竟有金石似的响声。

阿牛一怔,不晓得神鸦上人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难不成这人真是什么怪鸟修炼成精的,居然长着一对翅膀?

忽听到背后尚志叫道:“罗公子,小心这妖僧的‘五罗飞翼’!”原来他们收拾完镖局其他地方的天雷山庄护卫便急忙赶来为丁原、阿牛助阵,正撞上神鸦上人要对阿牛出手。

尚志心中不禁一凉,暗道天雷山庄的人已经够扎手,再多了这个天陆九妖之一的神鸦上人,今日一战恐怕凶多吉少。可事到临头说什么也没用了,也只有硬拼一途,大不了就来个玉石俱焚。

神鸦上人嘿嘿冷笑道:“小心也晚了!”双翅一振,翼上的羽毛犹如箭矢朝向阿牛激射而出。只见那黑羽三片一组,七组一路,分向阿牛的咽喉、胸口、小腹打来,将他前后左右的退避之路尽数封死。远远望去,六十三片黑羽或快如闪电径直射出,或弧度诡异绕到阿牛身侧,黑蒙蒙一团将他卷裹在了当中。

阿牛也听不见身后尚志等人的惊呼,全副心神牢牢锁定空中呼啸而来的黑羽。眼见乌光近身,阿牛的身躯猛地如陀螺似的原地飞旋,沉金古剑在身前织起一团密不透风的光网,正是碧澜三十六式中的百转千流。

这一招当日秦柔也曾经施展过,但在阿牛手中威力气势何止高上百倍?只见沉金古剑如水银泻地自然流转,霍霍剑光便如长江大河在身周奔流汹涌,端的是妙到巅毫!

那凌厉锋利的黑羽一入剑光就好似泥牛入海,连声息也没就隐没在其中,丝丝乌光瞬间黯淡不见。阿牛的身形蓦然停住,气定神闲倚剑而立便好象方才根本没有动过一样。再看六十三片黑羽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吸附在沉金古剑上,随着阿牛右腕一抖雨点似的坠在地上。

尚志等人看的心摇神驰,无不大声叫好,对阿牛与丁原的信心又足了几分。他们却不晓得当年就为练就这么一招百转千流,阿牛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多少个晚上在睡梦里都在念叨出招的要领。

一寸心血一寸功夫,这个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奇遇与天才可言。若要想人前显圣,唯一的捷径只能是背后的苦修。阿牛也许并不真明白这个道理,但比懂得这个道理的“聪明人”却做的更好些。

神鸦上人出手即施展出“五罗飞翼”的绝技,本是打算一举震住阿牛也好显示自己的高深修为。在他眼里阿牛与丁原尽管厉害可终究不过是两个后生晚辈,自己赢了也没什么光彩,却没想到对方这么轻易就破解了五罗飞翼。

虽说刚才毕竟未尽全力,否则以一百八十九片黑羽齐飞的“五罗羽阵”祭出,阿牛怕也无法全身而退。可听见尚志等人的喝彩,神鸦上人顿时恼羞成怒,觉得这喝彩的叫声仿佛是在嘲讽自己。

当下眼中凶光一闪,双翅披风挂云,身影化作一团黑电直射阿牛。一对枯干的手爪张开,十片浸淫暗蓝毒光的指甲宛如索命的利刃或曲或伸,或舒展或游走,分朝阿牛的头顶天灵盖与咽喉抓来。

阿牛见神鸦上人的双爪狰狞,挟着撕裂罡风的杀气袭到心中一惊。在别人眼里也许神鸦上人这么一爪除了速度快逾闪电也无出奇的地方,可阿牛却晓得对方是动了杀机,每一根手指都暗含变幻无方的杀招,就等若有十支利箭同时刺向自己,只要稍稍一个疏忽便错恨难返。

阿牛不敢怠慢,沉金古剑在胸前笔直竖起高逾头顶,古朴的剑身发出“叮”的脆鸣,一团柔和浑厚的光华映射在他镇定无畏的面庞上。

神鸦上人身在空中轻咦一声,原来他发现自己的十指无论如何取角刁钻,变化万千却无一例外要撞上沉金剑的剑锋!看似屹立不动的古剑竟然暗蕴着无数变招,将自己出手的通路全部封死,更藏着惊人的反击之力。

却是阿牛施展出了飞瀑十八剑中最简单也最惊险的一招“中流砥柱”,硬生生迫退了神鸦上人的“索魂夺魄爪”。

尚志等人见神鸦上人飞击阿牛无不把心提到嗓子眼,可只瞧阿牛轻松的竖起沉金剑,神鸦上人顿时脸色一变莫名其妙的飞身而退,犹如鬼撞墙一般。虽然心里都是疑惑不解,可依旧大声叫好为阿牛助威。

再说雷远低头打量怀里软绵绵靠着自己的刁横,只见他风干的老脸上布满紫黑色的毒气,一双眼睛无力空洞的瞪大朝向天空,嘴角黑色的淤血汩汩往外冒,也不晓得是中了什么妖法,眼见活不成了。

对方不过是两个年未满弱冠的少年,眨眼之间居然造成自己手下两死两伤。尤其是这个姓丁的小子,更先后令他折损了葛夫人与刁横。如此惨重的伤亡在天雷山庄数十年来尚是头一遭,雷远真不知道回去后如何对雷威交代。

当下他把刁横的尸身交给身后的葛刚,目光怨毒无比的凝视丁原道:“好小子,本庄主还是小看了你。今日不把你们几个碎尸万段就对不起死去的弟兄!”

丁原抹了一口嘴角边的鲜血,胸口却传来隐隐的阵痛,却是方才一战也受了不轻的内伤。好在他有金丹护体,更有六十年精纯修为的根基庇护,故此体内真气不断流转,平复内伤。

刚才可说是九死一生,如若不是诸般因由凑在一起,恐怕完蛋的就是他了。这天雷山庄称雄汉州看来果非幸致,自己开始实在是有些轻敌。但明知如此以丁原个性又怎可能就此退却?闻得雷远的怒语,丁原不屑冷笑道:“无耻小人也配大放厥词,阁下只会嘴皮上的功夫么?”

雷远听丁原语出不逊心头更是恼怒,眼睛里射出的怒火熊熊燃烧,充满怨毒。他抬起右手,么指与小指一搭,无名指蜷起,食指和中指屏立如峰,摆出雷府秘传的“天雷剑诀”。但看脸上紫光一闪,双目射出咄咄逼人的精光,一对袍袖猎猎而响,鼓胀如气球一般。

丁原立时觉得对面一股凌厉惊人的杀气扑面袭来,已明白雷远要祭起御剑之术。他艺高人胆大,却不屑乘此机会出招,更料到即便自己此际出剑雷远身后的葛刚、武里也必然会出手抵御,反倒令他分了心神。于是手中暗扣石矶珠,抱元守一静待雷远的御剑一击。

雷远嘴唇轻动,念诵御剑真言,背后的紫芒魔剑受到感应徐徐自鞘中升起,低低发出滚雷似的响声。突听雷远沉声喝道:“疾!”紫芒剑如应斯响,卷起一道暗紫色寒光破鞘而起,笔直垂悬在雷远头顶三丈处爆涨出慑人的光华。

“轰隆隆”的雷声鼓动,地面也仿佛受到这御剑之威的震慑不由微微震颤,一道道罡风自雷远身上海潮一样呼啸而起,朝丁原泰山压顶的迫来。丁原双足稳稳站定,令雷远发出的罡风刚到面前就立刻中分,往两边流去。他右手轻弹,石矶珠破空激射,在漫天紫光里亮起三道五彩的华光,分成上中下三路划过美妙的弧光打向紫芒剑。

那紫芒剑在主人的驱动下猛然再一亮,从剑身上射出数百缕暗紫色的剑芒,幕天席地朝着丁原呼啸而来,将他吞噬在一片光影中。

“叮叮叮”三响,石矶珠击在紫芒剑身上,爆出一团团耀眼的火花。紫芒剑剧烈的一震,光华顿时暗淡不少,剑身上更留下三个不易察觉的凹坑。石矶珠也犹如撞在磐石之上,被震飞出去。可是毕竟是仙家神器,不容小觑,三枚石矶珠无须主人策动再次于空中返转第二次射向紫芒剑。

这石矶珠每一次打到紫芒剑上,雷远便感同身受的身躯微晃,不得不催动体内真气充盈魔剑的耗损,更需加大对丁原的攻击力度。才眨眼功夫,他的面庞就被一层浓浓的紫雾覆盖,头顶一道淡淡的水气会聚成一股直线不住蒸腾,显然功力已发挥到极至。

丁原的滋味也不好受,雪原剑上下翻飞一面抵挡无孔不入的紫芒,一面也在感应石矶珠受到冲撞后带来的心神震颤,气血翻腾。打到这个份上,已是两人修为的纯粹比拼,就看谁能够在对方的攻击下多坚持一刻。故此表面看起来不如阿牛那边热闹,可凶险犹有过之,动辄就有剑毁人亡之虞。

可那边神鸦上人两次无功而返更是杀意大起,心中思忖今日若不杀了这两个小子,异日传了出去人人言道鼎鼎盛名的神鸦上人居然连翠霞派的一个后生晚辈也奈何不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在天陆称雄?

他右手一翻,打宽大的袍袖里取出一只朱红色的葫芦托在掌心。这葫芦顶上的塞子“啵”的一声弹起,里面飘出一股浓烈的腥臭粉雾。神鸦上人念动真言,朱红葫芦在他手里微微颤动,塞口的粉雾也越来越浓,将他的身形遮掩在烟雾之中。

但见葫芦口上火光一闪,冒出点点暗红的火星,激射在半空中如同星丸跳跃,甚是妖艳。阿牛看的一怔,不晓得神鸦上人又在耍什么宝,难道是要放烟火么?念头未落,那点点火星突然崩散,幻化成巴掌大小的火鸦,一只只拍打双翅在半空乱舞,竟然不下数百只!

原来神鸦上人见屡次失手,终于祭出他苦心修炼百多年的“森罗火鸦”,要将阿牛除之而后快。这森罗火鸦的本身乃火云岭百鬼窟中的千年黑鸦精魄,为神鸦上人以阴火鬼丹炼制,寻常人不要说被火鸦抓上一记,就是吸入一口它喷出的火毒也要命丧黄泉。

阿牛虽然不识得这森罗火鸦,可见其声势已知厉害。于是赶紧手引剑诀,沉金古剑铿然飞天,一条金龙隐隐从层云中闪现真身,在阿牛头顶布下一道护体的结界,正是翠霞派的腾龙剑诀。

空中数百只火鸦狂舞呼啸,挟着一团团耀眼的火焰扑向阿牛。但在腾龙剑诀的剑光吞吐闪烁中那些火鸦不及近身就被凌厉的剑气所弑,化作一蓬蓬黑烟淡渺。然而阿牛的真气消耗也不断加剧,需知御剑之术固然威力强大,可破仙兵魔宝,却也最耗损真元。

如若不是阿牛拥有极为扎实的功底,此刻恐怕已经力不能支。可那森罗火鸦竟似杀之不绝,除之不尽,任凭沉金古剑射落一只只火鸦,其后更有层层叠叠的蜂拥而上。这样下去,也不晓得他还能坚持多久?

神鸦上人同样苦在心里,眼见自己耗费无数心血修炼的森罗火鸦有去无回的在阿牛剑下形消魄散,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激怒之下再顾不得自己亦是元气大伤,一劲催动森罗葫芦,不断将火鸦祭出。

时间一长,阿牛头顶的金光渐渐黯淡下来,那条隐约现身的金龙也变的雾影绰绰看不真切,好似随时都会消散。一股股腥臭的氤氲之气终于透过剑光侵入,若有若无的钻进阿牛鼻孔中。

甫一闻到这股腥臭的粉色氤氲之气,阿牛便觉得脑袋猛的一沉,胸口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一阵阵犯起恶心。他心中一惊,明白不知不觉里已中了森罗火鸦的火毒,沉金古剑的剑身上更是被蒙上一层薄薄的粉色雾气,光泽也越来越暗。

好在他没有失去方寸,屏住呼吸改以内胎换息,却无暇再分出心神来迫退毒气。

尚志等人有心帮忙,无奈修为实在差了一截,莫说插手助阵就是靠近一点也会为罡风所迫立足不定。大伙正焦急的在一旁观战,也不晓得阿牛与丁原是否能赢,忽听见大洪叫道:“大伙别愣着,先把那些狗腿子收拾了再说!”

尚志一醒,当下长剑一摆道:“弟兄们,咱们也别闲着,一齐上啊!”镖局众人闻听副总镖头的招呼纷纷出手,朝着武里等人就杀将上去,顿时混战成一团。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早有人偷偷报官,知府大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于是派了几个衙役过来打探。那衙役哪里敢进到院子里面,在围墙外睁大眼睛观望只见镖局里光华冲宵,喊杀声声,吓的腿肚子也发软了。不敢多做逗留急急回到府衙禀报知府大老爷言道镖局里有妖孽精怪出现,非人力可逮。

知府大人闻言立即请了一营官兵将镖局周围的大街小巷全部封锁,不准闲杂人等接近。可世上人心最是好奇,越是如此越是有人想看个究竟。不一会功夫镖局正门前就聚拢了数百看热闹的平民,更有人绘声绘色说是镖局里在闹狐狸精,秦总镖头被吸尽阳气病重不起,尚副总镖头只好请来袤山道士为镖局擒妖捉鬼。

第七章重逢

这个时候,一蓬淡红色光华犹如匹练自云霄泄落,正将阿牛的身躯笼罩在其中。说来也怪,那一只只火鸦甫一接触红光立时形消神散,爆出一缕缕的腥臭黑烟。

眨眼也不到的功夫,数十只森罗火鸦灰飞烟灭,剩下的数量虽则更多却不敢再越雷池半步,在红光之外振翅乱舞,四下游弋。神鸦上人一怔,抬头朝上望去,只见半空中悬着一尊青铜灯,那红光正是由此射出。

在前厅的屋脊之上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立着一位丰姿卓越的妙龄少女,但看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目如画,秀丽绝伦。一身水色衣裳于斜阳清风里飘飘荡漾,宛如随时要临风飞起的天上仙子。

神鸦上人失声叫道:“天心灯!”朱红葫芦发出一团异光,那森罗火鸦受到召唤纷纷还巢,却至少在天心灯下折损了四五十只。

神鸦上人心疼不已,瞠目恶狠狠盯着水衣少女问道:“你这女娃娃是谁,怎的会有天心灯,与那苏真是何关系?”

水衣少女玉手轻扬,天心灯稳稳飞回她的掌心,朝神鸦上人嫣然一笑道:“上人有这多问题,也不晓得要让芷玉先答哪一个呢?”

丁原闻言一怔,虽在激战之中也忍不住抬头朝屋脊上瞧去,借着重重暮色有一少女飘飘欲仙,美绝人寰。尽管说眉目之间依稀有些当年的模样,但淡雅从容的神情丰韵里又如何辨得出她就是那个娇憨爱哭的小丫头?

可这么一走神,不防一道剑芒穿透雪原剑光直刺在丁原左肩上,一股鲜血汩汩流淌,瞬间染红衣衫。如若不是丁原有护体真气及时做出反应卸去大半劲道,怕这条骼膊就废了。

苏芷玉轻呓一声,手腕扬起激射出一道银光,却是一只“灵犀镯”。空中顿时响起仙乐一般动听的银铃脆鸣,灵犀镯不偏不倚正套在了紫芒剑上。紫芒剑如受雷击,剧烈的震颤数下,剑身光芒顿时黯淡,反被一层自灵犀镯上发出的银白色光华覆盖,再发不出一丝剑芒。

就听“叮叮叮”三记清响,三枚石矶珠不分先后打在紫芒剑身上,那紫芒剑被灵犀镯锁住法力再禁受不住石矶珠的重创,应声断成四截,飞落尘埃。

雷远的元神早与紫芒剑合为一体,此刻不禁闷哼一声,张口喷出一蓬血雾。他的身躯连晃数下才勉力站稳,面色惨白如雪,一手抚着心口,怨毒的目光瞪视苏芷玉道:“你这臭丫头,竟敢毁我仙剑!”一句话刚说完,又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赶紧运息疗伤也顾不得其他了。

神鸦上人小眼珠骨碌碌连转,心中思忖道:“这丫头片子也不晓得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年纪轻轻竟有这般修为。更麻烦的是她身怀天心灯诸般上古异宝殊难对付。况且看样子,这丫头必然与销声匿迹多年的苏老魔渊源甚深,说不准就是他的女儿。若真是如此,今天的事情可就难办了。”

他与苏真夫妇乃同辈人物,当年苏真纵横天陆快意恩仇时神鸦上人亦创下了九妖之一的盛名。可若论真实修为,他与苏真却是相差十万八千,不可同日而语。且两人虽同是魔道高手,可素无往来,更谈不上什么交情。苏真为人孤傲冷酷,若自己真得罪了他的宝贝女儿,恐怕上天入地这个魔头也放不过他。

想到这里,神鸦上人再问道:“丫头,那苏真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何他的天心灯会在你的手中?”

苏芷玉收回灵犀镯,微微笑道:“晚辈苏芷玉,苏真正是家父。方才急于救人,对前辈多有冒犯,尚请担待一二。”

神鸦上人听苏芷玉言辞甚恭心里舒服不少,嘿嘿一笑道:“原来是故人之女,怪不得有如此惊人的修为。”

苏芷玉玉容恬静毫无得色,反微微一躬身道:“前辈过奖了,今日之事还请前辈看在与家父相识多年的薄面上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前辈可否?”

她气质典雅,神情从容,又兼得一出手就连破森罗火鸦与紫芒剑,顿时震慑住在场众人。连神鸦上人这样恶名卓著的人物也难以再板下面孔,只得道:“苏侄女有所不知,我不过是为天雷山庄助阵的。今天是战是和,那还要看雷二庄主的一句话。

他轻轻松松就把烫手山芋抛给雷远,就算待会争端又起,自己也不会过分得罪到苏真。而若是苏真晓得自己虽然隐退六十多年,可威名之下居然连神鸦上人也不得不顾忌再三也足以自豪。

此时众人的打斗都已停歇,大伙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雷远。雷远勉强抑制住内伤,不让第三口血喷出来,可晓得这下没几个月的功夫调养休想恢复元气。更可恨的是自己苦心修炼多年的紫芒剑竟然毁在了丁原与苏芷玉的联手夹攻之下,就算有心报复也无力再战。

可当着这么多人面要自己临阵退缩,不说脸面上过不去。回到天雷山庄如此惨重的伤亡也无法向兄长交代,一时间不禁进退维谷,心中踌躇。

忽然耳朵里听见神鸦上人以传音入密说道:“雷兄,今日你我仙宝毁损已不堪再斗,即便继续打下去他们有那苏丫头助阵我们恐怕也讨不到便宜。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如就先卖苏老魔一个面子暂且退走。等过得几日杀将回来,定可血洗镖局。”

雷远醒悟道:“不错,大丈夫能屈能伸,何苦争这一时之气?反正秦老头家大业大,也不怕他飞上天去。等这几个小鬼走后,再找镖局算这笔帐也不迟!”当下脸上强颜一笑道:“也罢,今日便看在苏兄和侄女儿的份上放过镖局,以往的事情到我这里都一笔勾销!”

尚志等人闻言无不松了口气,没想一场浩劫居然就这样轻易收场。苏芷玉飘然自屋脊上飞落,身姿之轻灵宛如仙子曼舞。她在丁原身边站定微笑道:“如此晚辈就多谢雷叔叔和上人啦。”

雷远心里盘算如何回天雷山庄请兄长增派人手异日碾平关洛镖局,脸上却堆起笑容道:“侄女说的哪里话来,苏兄与水仙子都是天陆首屈一指的豪杰,有天大事情看在他们的面上我雷远也认了!”

苏芷玉淡淡微笑,也不晓得她心里是否真信了雷远的话。当下雷远等人亦不多做停留,自正门退去。门外虽说有官兵封锁,可对于这些人而言着实是小菜一碟。

尚志高声叫道:“大洪,快去告诉小姐,天雷山庄的人退走了!”大洪哎了一声撒开两腿朝后院奔去。

丁原上下打量苏芷玉,微笑道:“玉儿,我都认不出你啦。”

苏芷玉深深看了丁原一眼,不晓得为何原本平静清澈的灵台竟莫名的一跳。五年的光阴弹指飞逝,自己曾经多少次私下里幻想丁原如今的面容,想象着再遇见他的时候自己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

眼前的丁原再不是那个潦倒落魄的野小子,虽激战之下模样未免有些狼狈,可依旧掩饰不住俊朗丰神,轩昂气宇。她有意无意躲避丁原的目光,淡淡微笑道:“是因为我不再缠着你讲故事了么?”

丁原的心中回想起当年那家客栈中,苏芷玉纠缠着自己讲故事的情景,胸口不由得竟也生起一股暖意。岁月匆匆,不经意再见面时早已物是人非,那时只会哭泣的小女孩竟出落成如仙子一般的少女。如果不是有天心灯,有那熟稔的笑容,自己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少女就是苏芷玉。

两人仿佛有默契,一同沉浸在对于昔日的回忆里,谁也没有再说话。倒是阿牛笑呵呵走过来问道:“丁小哥,你们原来认识啊?”他脸上红潮未退,走起路来如醉汉一般摇摇晃晃,豆大的汗珠不停从额头滴淌,身上的衣裳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冒着腾腾热气。

苏芷玉目光一闪,探出玉手双指扣在阿牛的右腕脉门上,以阿牛的修为竟连反应也来不及。丁原心中一震道:“玉儿好快的身手,怕我和阿牛都远不及她。”阿牛却怔怔望着苏芷玉问道:“怎么了?”

苏芷玉秀眉轻蹙说道:“这位小哥中了神鸦上人的火毒,如不尽快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阿牛想起适才情景,一醒道:“定是我不小心吸进了火鸦的氤氲毒气了,我以为用真气逼住它便没事了。”

苏芷玉摇头道:“那火鸦所吐乃阴火剧毒,等闲真气非但不能抑制,反会激发起毒性令其顺着经脉游走全身,要是等到毒气攻心就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她从袖口里取出一只白玉脂瓶,倒出一粒丹丸说道:“这位小哥请先服了丹药,暂时抑制住毒性蔓延。稍后我再开一副药方,将草药抓来熬制成汤汁,倒入大缸里以百倍热水稀释。届时小哥全身泡进水缸,让毒性散入药汁中。如此一连七日,每日早中晚各一个时辰,当保无虞。只是这段时间就不能再强运真气,更不可与人动手。”

阿牛听苏芷玉说的头头是道,心里敬佩,一口吞下丹丸顿觉一股清凉之气直窜喉咙,胸口的燥热郁闷减轻许多。当下感激的说道:“多谢苏姑娘,这下我心口舒服多啦。”

丁原见站在一边的尚志嘴唇动了一动终究没有开口,已知其意。于是说道:“玉儿,你那无忧丹是否有多,镖局的秦总镖头中了雷远的虎电毒牙,如今沉屙难起。”

苏芷玉道:“天雷山庄的虎电毒牙虽然歹毒,可比起森罗火鸦的毒性却相差不少。我自当为秦总镖头再配一副药方,不出十日必可复原。”

尚志大喜过望,深深朝着三人一揖到地道:“三位的隆情厚意我镖局上下永不敢忘,今后但凡有我镖局可效劳之处,只需一纸传音,我尚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时大洪和秦柔从后院赶来,秦柔一见丁原三人亦是盈盈拜倒,秀目中波光涟涟激动道:“丁公子,罗公子,苏仙子,你们三位的大恩大德小女子一世也不敢忘,即使结草衔环也无以为报。”

苏芷玉不等秦柔拜倒便伸出双手将她扶起道:“姐姐快别这么说,芷玉亦不过举手之劳,万万消受不起姐姐如此厚谊。”秦柔起身仔细打量苏芷玉,顿时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心中思忖道:“我虽不曾以容貌自负,但也自信不输于天下任何女子。却不曾想到在这世间竟有如此天仙一般的佳人,偏又这般亲切高贵。”

丁原笑道:“不错,我看大家都别客气了,还是先去看看秦总镖头的伤势如何。”

一众来到后院,此时秦铁陕已被安置到卧房的床上,但满脸黑气双目紧闭依旧不见好转。苏芷玉诊断片刻即开出一副药方,连带阿牛的解药也一并写了交给尚志,自有镖局的人去药房照方拿药。

府外的官兵见有镖局的人出来这才敢腆胸迭肚闯了进来,尚志赶紧出面打理,自然少不得要花些银两破财消灾,给知府大人和诸位官差买酒压惊,不枉他们辛苦担惊一场。

诸般杂事直到掌灯时分才处理停当,丁原和苏芷玉好不容易有空在小客厅里坐定。两人聊了几句,丁原问道:“玉儿你怎会如此凑巧赶到这里?”

苏芷玉浅浅微笑,问道:“丁哥哥可曾听说过‘河图仙卦’?”

丁原一怔,说道:“我好象在古书上见过这个名字,据说是上古传下的神奇占卜之术。利用六十四枚翡翠青签可度算吉凶祸福,更可测人之前生后世,福禄运寿。不过数百年前已经失传,那六十四枚青签也不知下落,这事也就仅限传闻之中了。”

苏芷玉微露诧异之色,讶然道:“原来丁哥哥也晓得这河图仙卦的来历,不过它并未真的失传,千年以来一直收藏在天一阁中,如今却由我娘亲传授给了我。”

丁原暗叫一声惭愧,当年倘若不是老道士硬逼着自己读书交换口诀,他又哪里会知道这些?也许连大字也识不得几个。当下说道:“难不成你是用河图仙卦推算出来的?”

苏芷玉轻轻颔首,丁原笑道:“就算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占卜之术,可你又如何正巧算到今日之事,还能不早不晚及时赶到?我却不信了。”

丁原哪里知道,苏芷玉当日央求水轻盈传授河图仙卦便是为了占卜丁原吉凶,好寄托相思挂念之情。五年光阴说来不短,可丁原当日的身影却时时浮现在苏芷玉的心头,更不会有片刻相忘。

丁原如今情有所钟,更是一直将苏芷玉看作当日那个娇憨爱哭的小妹妹,自是无法体会到那少女的情怀。其实自打丁原舍身救下苏芷玉的那一刻起,她已情根深种,再无动摇。每每回忆起丁原的音容笑貌和他为了保护自己与群魔周旋的种种往事,苏芷玉的心扉再容不下丝毫其他。

这些年苏真夫妇心无旁骛,倾尽全力培育爱女,自也对女儿的心思洞察若悉。苏真暗地每隔三五月就悄然飞赴翠霞山考察丁原修为进境,回来后免不了跟女儿一一汇报。不过丁原与姬雪雁的事情苏真是绝不会说的,端的是报喜不报忧。

水轻盈爱女心切,也终将河图仙卦传予苏芷玉,好让她心有所寄。自打两年前苏芷玉习得河图仙卦,便时时为丁原占卜,看得苏真直摇头。这日苏芷玉打坐之时心神不宁,总觉得静不下心来,于是取出河图仙卦算了一卜,竟从卦象中发现丁原近日有血光之灾。

苏芷玉关心则乱,一再恳求苏真应允自己去翠霞山探望,总想亲眼看丁原无恙才能放心。苏真驰骋天陆可谓威风八面,却独独拿宝贝女儿没有办法,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答应。

水轻盈惟恐苏芷玉生出意外,便将自己的仙剑“盈雪”传给了女儿,更和苏真讨得了上古仙宝天心灯,这才多少放心些。其实此际苏芷玉的修为早超越凡俗,只要不遇上有限几个老魔头,当可自保无虞。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千里远行又焉能令水轻盈完全放下心来?

苏芷玉驾驭盈雪倏忽云霄之间,抵达翠霞山的时候刚巧天明。她早从父亲口中得知丁原被罚在后山面壁,故此不费什么工夫就找到了思悟洞。可正在犹豫是否要露面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一老头笑呵呵的说道:“你这小妮子又是打哪里来的,在这后山转悠半天不知想找谁?”

苏芷玉转身就见一个白胡子老者正坐在一根枝桠上,一对破草鞋在半空晃晃悠悠冲着自己眨着眼睛。她心中一惊,暗道这老头不晓得是翠霞派的哪个长老,修为居然不在自己的父母之下。不过见对方神态轻松,似无恶意,于是嫣然一笑道:“不知前辈的尊姓大名,芷玉给您行礼啦。”

老头双手一摆道:“不用客气,我老人家最不喜欢拘束。你叫我曾老头便可,你这丫头又是谁?”

苏芷玉微笑道:“原来您就是曾山前辈,晚辈曾经听爹娘都提起过您的大名。”

曾山一怔,从树上跳下落到苏芷玉跟前摸摸脑袋问道:“你爹娘是谁,怎么知道我老人家的名头?”

苏芷玉答道:“晚辈苏芷玉,家父苏真,家母水轻盈,想来前辈您也都听说过。”

曾山哈哈大笑,眉飞色舞道:“何止听说,当年我和苏老魔还恶斗了三天三夜,差点把山头给拆平了。结果到底谁也没奈何得了对方,由水仙子也就是你母亲做东请我们喝了一坛回梦香。那酒的滋味,我老人家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说着馋虫大动,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苏芷玉不由莞尔,也不计较曾山把苏真称作老魔,说道:“可惜芷玉今日来的匆忙不曾带酒来,异日有机会必定为前辈补上。”

曾山连连点头道:“好,好!最好是你母亲亲手酿制的回梦香,别的酒喝起来怎么都没它够味。”

苏芷玉见曾山毫无架子心机,一副乐天淳朴的本色不禁心生好感,微笑道:“这些年家母闲居聚云峰,也酿了不少好酒,异日晚辈定为您送几坛来。”

曾山眉开眼笑,道:“看不出苏老魔还能生出你这么懂事的娃儿,你象你母亲怕更多些。三十多年苦恋终有今日结局我老人家为他们高兴,可惜没讨着一杯喜酒喝。等我老人家能够离开后山,说什么也要先摸上聚云峰,和苏老魔再干一架,然后再尝尝你娘亲手烹饪的小菜和回梦香。”

苏芷玉心想父亲几年来到过翠霞山数次,当有机会见到曾山。不过以他的性情脾气,多半是不肯露面的。何况如今还有丁原的八年之约,苏真更不会轻易在翠霞山现身以免被人误会。

忽听曾山问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老人家来这儿干什么?”

苏芷玉落落大方的回答道:“晚辈想到思悟洞探望丁原。”

曾山又挠挠满头乱糟糟的白发奇道:“这小子究竟交了什么狗运,整日价都有美女来找?”

苏芷玉心头一动,问道:“莫非除了晚辈还有别的什么人到这儿找过丁原?”

曾山当然不明白其中玄机,口无遮拦的道:“当然,你不过今日才来找丁小子。那姓姬的丫头可是隔三岔五往后山跑,还骗走了我老人家的好多宝贝。”

苏芷玉心道:“这姓姬的女子也不知是谁,和丁哥哥有何关联,为何未曾听爹爹提起?”她冰雪聪明,顿时想到苏真定是怕自己晓得这些会分了心神,故此有意隐瞒。如此看来,丁原与那少女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

苏芷玉心头一酸,问道:“晚辈可否见一下丁原?”

曾山嘿嘿一笑道:“这个自然不成问题。不过最好现在不要进去,这小子正和阿牛那个傻小伙商量着如何偷偷溜下山去找他师傅。他们以为能瞒过我老人家的耳目,未免太小瞧我啦。我也不说破,就让他们得意一阵子再说。”

苏芷玉一怔说道:“丁哥哥的师傅怎么了?”

曾山道:“他下山去找另一个徒弟说好回来的日子却没回来,如今人家上门要人,小木头又不晓得在哪,连我老人家的昊天镜也查找不到。两个小子等不着师傅,正打算下山去找。”

苏芷玉好不容易听明白曾山的叙述,暗想:“我到底该不该劝阻丁哥哥不要下山呢?”

第八章魔阵

终究,苏芷玉没有露面,只暗地里跟随丁原与阿牛来到衡城府。以她的修为,丁原与阿牛竟然没有发觉后面缀着一个人。若非最后眼见丁原情势危急,或许苏芷玉直到现在也还没有现身。

如今听丁原不信,苏芷玉也只微微一笑而过并不辩驳。不然女儿家的心事势必合盘托出又如何使得?

忽然大洪满脸喜色奔了进来,咧嘴笑道:“丁公子,苏姑娘,我家总镖头醒过来啦!”

三人来到秦铁陕的屋里,秦柔正坐在床边,见状说道:“爹爹,丁公子和苏小姐都来看你了!”

秦铁陕躺在床上,人虽已清醒但气色萎靡,甚是憔悴。见到丁原与苏芷玉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终究力不能逮,反累的气喘吁吁。苏芷玉忙道:“秦总镖头,您还是先躺着吧。”

秦铁陕苦笑道:“想不到我秦某纵横北地数十载却也有躺着不能动的时候。几位少侠拔刀襄助,救我镖局于水火之中,秦某感铭于心!”

丁原道:“秦总镖头不必客气,还是先养好身子再说。”

秦柔搬了两张椅子请丁苏二人坐下,苏芷玉伸手轻搭秦铁陕的脉搏,瞑目体察片刻说道:“秦总镖头的伤势已不碍事,只是元气损耗颇多需要一段时间的静养。不过镖局已不可久留,天雷山庄的人虽然暂退,我料他们必不甘心,定要卷土重来。秦总镖头最好先歇了镖局,到外面暂避一时。”

秦铁陕吃力的点头道:“多谢姑娘提醒,这个在下省得。”

丁原问道:“秦总镖头,你可知道那姓盛的汉子现今在何处?”

秦铁陕的目光顿时警觉起来,犹豫一下说道:“这个在下也不晓得,不知丁公子为何问起他来?”

丁原察言观色,已猜到秦铁陕多半知道盛年的下落,只是守口如瓶不肯告诉自己而已。他心中暗哼道:“这个老头恁的倔强,难不成他还当我有恶意不成?”当下说道:“实不相瞒,这位姓盛的汉子就是我的师兄盛年。这次我与阿牛下山,便是为了找寻他的下落。盛师兄多年来隐匿行踪,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好在屋里的诸位都不是什么外人,也不会再将这事传了出去。”

秦柔闻言微微一怔,垂首思忖道:“原来丁公子、罗公子和盛大叔是师兄弟,如此说来我岂不是也要叫他们‘叔叔’了?也难怪他们先前对盛大叔那么感兴趣,再三的询问于我了。”一颗芳心犹如有小鹿乱撞不能自已,幸好别人都在凝神倾听,没有发觉她的异样。

秦铁陕惊讶道:“原来盛兄弟是丁公子与罗公子的师兄,这么说来他亦是翠霞派弟子?”

丁原见他将信将疑,不由有些着恼,说道:“莫非秦总镖头还信不过我?”

秦铁陕苦笑道:“非是我信不过丁公子,实在是当日在下曾经答应盛兄弟绝不将他的下落说予第三人知道,尚请丁公子见谅。”

苏芷玉微笑道:“然则丁公子是盛大哥的师弟,秦总镖头对他也不能透露么?”

秦铁陕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摇头道:“在下既然曾经答应过盛兄弟,就需遵守诺言。丁公子为了关洛镖局九死一生,就算要了在下的脑袋我也绝不皱半下眉头。独独这件事情不行。”

他语气坚决毫无回转余地,丁原对他反倒心生好感,觉得他一诺千金确是条汉子。若是当日秦铁陕骨头软一下,将盛年的下落告诉了天雷山庄,亦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在这个世界上象秦铁陕这般的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于是丁原说道:“秦总镖头有所不知,我是非要找到盛师兄不可。他近日牵涉进了一桩公案,东海平沙岛与太清宫联手到翠霞山要人,若他再不出面事情只怕要越闹越大。”

然后就将前因后果简略的叙述一遍,秦铁陕听完后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但我看盛兄弟绝非品行不正之人,相反却是位顶天立地,慷慨好义的豪杰。其中必然是有误会。”

秦柔说道:“可这人必定是盛大叔无疑,不然不会那么凑巧都在找寻珠仙草。”

丁原点头道:“秦总镖头说的不错,我也相信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可是若找不到盛师兄与那位墨姑娘出面对质,旁人说什么也是没用的。”

秦铁陕沉吟道:“盛兄弟当日临别之时也惟恐天雷山庄找我报复,故此给我留下了一个地址,要我事情紧急时派人到那里送信找他。”

丁原精神一振问道:“盛师兄所说的是什么地方?”

秦铁陕压低声音回答道:“辽州天池山琼浪岭栖凤谷。”

“栖凤谷?”丁原尚是头回听见这个地名,好在对于天池山和它的主峰琼浪岭都不陌生,至少在以前读过的书上有见过。

秦铁陕解释道:“盛兄弟当日言道,天池山位于辽州极北边陲,连绵数千里尽是冰峰雪崖。惟独那栖凤谷四季长青,风景如画。传说就是凤凰飞到那里也会落下来流连忘返,故此才得名落凤。”

这时阿牛驱毒完毕换了身新衣裳走了进来,听见秦铁陕的声音喜道:“秦总镖头果然醒了,苏姑娘真是厉害,都快成神医啦。”他面色比方才红润许多,说话也有了力气。

丁原道:“阿牛,你来的正好,秦总镖头刚才已把盛师兄的下落告诉了我们。”

阿牛眼睛一亮,开心道:“太好了!丁小哥,明天一早我们就上路去找盛师兄和师傅去!”

秦柔轻声道:“罗公子,你伤势未愈,恐怕还不能走。”

阿牛心底生起一股甜丝丝的感觉,红着脸望了秦柔一眼,却迎面撞上她温婉清澈的秋波,急忙低下头来。

苏芷玉微笑道:“秦姐姐说的不错,罗小哥中的火毒尚需七日的调理,更不能强运真气施展御剑之术,的确不利于远行。”

阿牛急道:“那怎么办,找师傅和盛师兄的事情可不能多耽搁啊。”

丁原道:“阿牛,不如你就留在这儿养伤,我去天池山找寻盛师兄。等事情办好再回头来接你就是。”

阿牛也明白自己现在有力使不上,勉强去了反成丁原的拖累。可觉得就让丁原一个人去天池山寻找师傅师兄又有些不放心,于是叮嘱道:“丁小哥,万一你一个人遇上了什么麻烦可要多小心啊。”

丁原感受到阿牛对自己的关切,心头一阵温暖,拍拍他粗壮的肩头道:“我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在这里养伤,等我回来接你。”

苏芷玉忽然道:“丁哥哥,不如我陪你走一遭吧。”

丁原说道:“玉儿,你若不尽快回山只怕苏大叔水婶婶都要挂念。”

苏芷玉心中一甜,觉得丁原比起五年前改变了许多。那个时候的他可不会在意别人有什么想法,更不会为其他人考虑。相形之下,自己还是喜欢如今丁原的性格多些。

她微微摇头回答道:“不要紧,等你找到你师傅和师兄我再回聚云峰也不迟。”

丁原却还是摇头道:“我看不必了,找老道士和盛师兄的事我一个人也应付的来,不需你再帮忙,你还是赶快回家。”

苏芷玉深知丁原生性孤傲,不愿旁人插手自己的事情,所以也不以为意。浅浅一笑说道:“其实是我难得出门想在外面多待几天,以前常听娘亲说天池山苍峰背雪,明烛天北却从没见过。这回正好可以和丁哥哥做伴亲眼去看上一看,这样也不许么?”

阿牛也劝道:“丁小哥,你就让苏姑娘和你一块去吧。她修为比我还高明许多,有她陪着你我也就放心多了。”

丁原怎么不明白苏芷玉话中的用意,可不知怎的就想起幼年时她坐在床上哭着鼻子央求自己说故事的情景,心中一阵感慨点头道:“也好,你便和我一起去吧。”

苏芷玉见丁原应允,嫣然一笑道:“谢谢丁哥哥。”目光流转又望着阿牛谢道:“多谢罗小哥为芷玉说情。”

阿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你为我解了火毒,该是我谢你才对。这次去天池山找寻师傅和师兄,你同丁小哥都要小心些才好。”

苏芷玉早看出阿牛与秦柔之间的秘密,当下微笑道:“罗小哥放心,我们定会尽早回来接你。”然后秋波扫过一旁的秦柔道:“秦姐姐,罗小哥这几日便麻烦你和秦总镖头照顾了。”

秦柔清秀的面庞立时升起一抹嫣红,低声道:“苏姐姐放心,罗公子是我们镖局的恩人,小妹和家父定当尽心照料。”

丁原嘿嘿一笑,道:“阿牛,既然秦姑娘已经这么说了,你便安心在这里养伤吧。”

秦铁陕岂能看不出女儿的异样,忍不住呵呵而笑,却牵引伤口猛的一阵咳嗽。阿牛愣愣望着秦铁陕,也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几人计议已定,阿牛便留在了镖局养伤。翌日清晨得知消息的青松观、紫阳仙府纷纷前来拜访,免不了想和翠霞派的高弟套套近乎。可惜丁原与苏芷玉早就走了,只苦了阿牛被几位汉州的前辈名宿包围在当中,诸如“年少有为”、“少年英雄”之类的评语不绝于耳。

却说丁原与苏芷玉驾驭仙剑早出了汉州地界,这回认准了方向当不会再蹈昨日覆辙。然而从衡城府到天池山何止万里,寻常人走上两个月也未必能到,以丁苏二人的修为亦费了不少周章。

再加之路径终究不熟,不免时常收了仙剑寻找路人相询。一路走走停停景物也逐渐变化,过了一片浩瀚的草原后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戈壁,极少再能见到人烟,却已深入辽州地界了。

见四周人烟稀少,丁原与苏芷玉降下仙剑,只在三千多尺的高度飞行。这样速度虽慢了些,却能看清脚下的景物,亦可节省些气力。两人俯瞰下去,底下黄沙漠漠,风尘滚动,在落日的余辉里显得无比悲凉雄壮。远处暮色苍茫,星垂平野,却有几缕孤烟升起,想来是行走在沙漠中的客商正在宿营。

过了这片沙漠,前方景致又有变化,一座座山脉连绵不绝,色彩由绿而黄,由黄而白。最后放眼望去尽是皑皑雪峰,连呼出的气都瞬间化作白雾。

两人飞行了整整一日俱感觉有些疲倦,但望着眼前月色映雪,冰封千里,宛如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世界,又觉心旷神怡,豪情澎湃。

苏芷玉说道:“丁哥哥,方才我们过的应该是乱云山,向北再有六百多里就该是天池山啦。”高空之中云岚滚荡,寒风呼啸,她的声音却柔和清晰的传入丁原耳朵,就如在屋子里轻声说话一般。

丁原点头道:“倘若顺利我们半夜就能找到那儿,但愿老道士与盛师兄都在。”

苏芷玉问道:“丁哥哥,你如今还想找那个巴老三报仇么?”

丁原一怔,这件往事苏芷玉若不提起自己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想起。奇怪的是他对巴老三并无以往那样的怨恨之意,却多了几分不屑和轻蔑。也许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仇恨已经逐渐淡忘了许多。

可是自己的娘亲分明就是为巴老三和他手下的爪牙所害,这笔帐就算再过五年十年亦无法勾销。他摇摇头,目光中射出一道寒光道:“这是迟早的事情,且让他再多活两年。”然后转头说道:“我这故事尚是五年多前说的,你倒还记得?”

苏芷玉凌风御剑,丰姿若仙。在月色里一对明眸如星,脉脉端详着丁原道:“丁哥哥,那是我和你的约定,怎么能忘记?”

“约定?”丁原思索了一下,想起当日苏芷玉所说的童稚之语,嘴角流露出一缕笑容道:“那不过是童言儿戏,做不得数的。何况我若想取巴老三的人头,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易,也用不着你帮忙了。”

苏芷玉道:“芷玉既然说过,就一定要做到,不然岂不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即便丁哥哥不用人帮忙,芷玉也可以站在一边为你助阵啊。”

丁原洒然一笑,对苏芷玉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两人借着月色又飞了一段,远远望见视线尽头一座雄伟壮丽的雪山如玉龙横卧,屹立在巍巍群山之间。那山腰里云雾蹿动,仿佛是海涛翻滚,将好一座银装素裹的巍峨大山拱卫于中。

丁原伸手一指道:“玉儿快看,那便是天池山了。”

两人见终于到了目的地精神都是一振,加紧催动真气朝雪山飞去。越接近天池山,就越感觉山之雄壮人之渺小,那跌宕起伏的层层雪峰宛如银浪万顷,极目眺望更无穷尽。

两人飞到两万多尺的高度,遥望天池山的第一高峰琼浪岭犹如柱天银石直插天际,四周悬崖峭壁几无通路,就算是飞鸟灵猿也只能在半山望洋兴叹。可峰顶周围冰雪居然消失,代之以葱葱苍翠草木,分外的醒目。在那峰顶之上一座小湖波光粼粼,竟在这冰封世界里冒着腾腾热雾,在峰头聚成一团旖丽的紫气。湖畔绿草如茵,青松翠柏笑傲寒霜,不亲临此境断不能体味造化之奇妙。

苏芷玉瞩目良久,心神俱醉道:“这便是天池了,芷玉虽不止一回在古书上读到过它,当若不亲眼目睹,又怎能体会这如画仙境的真正风姿?”

丁原疑惑道:“那峰顶明明是极寒之地,为何湖水却不结冰,更有树木花草茂盛生长?难道真是上天钟秀之地?”

苏芷玉道:“看这情景琼浪岭中必然蕴藏着丰富的硫磺等矿物,故此地表极热令湖水长流,草木常青。说不定,那峰底就有火山的岩浆滚动,只是一直没有发作而已。”

丁原点头道:“想来就是这个道理了,不然谁能相信在冰天雪地里竟有如此世外桃源?”

苏芷玉忽然轻“咦”道:“丁哥哥,你有没有看见在琼浪岭的背面似有淡淡的殷红光雾流动,忽明忽暗就象风灯一般。”

丁原一怔,想起秦铁陕交代栖凤谷便在琼浪岭的北面半山上,莫非真有什么事情发生?当下凝目望去,果见琼浪岭背侧浮现着淡淡的红光,弥漫着庞大的杀气。但那如薄雾一般的红光只是隐约可见,如在白天的日射之下怕更不能看清。不是苏芷玉心细,可能亦不会发觉。

不知为何,丁原心头警兆忽起,涌起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正在此刻,一阵山岚迎面吹拂而来,清新的空气中竟夹杂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味。

丁原说道:“这里面恐怕有古怪,我们过去看一看。”

两人又朝前飞了二十余里,已越过琼浪峰顶,心头的警兆也越来越明显。但见脚下红浪汹涌,深不知几。一股寒风自下而上吹来,雪原剑与盈雪仙剑竟不约而同发出清越的鸣响,剑身一阵剧烈的震颤,险些失去了控制。

丁原与苏芷玉急忙各自稳住身形,低头俯瞰,只觉得这深不见底的红光里仿佛隐藏着无限的杀机与邪意。丁原打量片刻,依稀发现在那覆盖方圆百多里的殷红光雾里闪烁着几点紫色星光,细细一数居然有九处,依照方位正该是栖凤谷的上空。

丁原沉声道:“玉儿,你有否看见那紫色的星光?”

苏芷玉神情凝重,回答道:“丁哥哥,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并非什么星光,而是九盏紫瞳魔灯射出的光芒。栖凤谷附近必定有魔教护法级的高手坐镇,以九盏紫瞳魔灯布下了九光灭魂阵。听我爹爹说,这是魔教镇教魔阵,一旦身陷其中又不谙阵法,任你修为通天也只能落得魂飞魄散,万劫不复的下场。幸好我们发觉的早,若是在白天懵懵懂懂撞了进去,麻烦便大了。”

丁原讶然道:“魔教在二十余年前一场巨变,不是已烟消云散,怎的又出现在这里?看来老道士和盛师兄果然出事了。”

苏芷玉摇头道:“个中原由我就不晓得了,或许是魔教重现天陆也未可知。”

丁原嘿嘿一笑说道:“既然都到了这里,总需下去探探再说!”

苏芷玉略一思忖,点头道:“九光灭魂阵虽是厉害,好在我也曾随爹爹研习过诸类魔阵的奥妙玄机,或许可以一试。”她此话倒也非自夸,那苏真夫妇学究天人,精通各类杂学,对天陆各家的阵法亦有研究。有道是虎父无犬女,苏芷玉自幼耳闻目濡,已不输于当世任何名家。

她伫立在半空里低头凝思,身周云蒸霞蔚,月色与冰光辉映于秀丽绝伦的玉容之上,端的是美到极点。丁原飘飞在她身侧,心中不由一动,暗想:“以前我倒也没有觉得,原来玉儿竟生的如此秀美淡雅,几乎要将雪儿也比下去了。”

似乎是想通其中关键,苏芷玉樱唇边流露出一缕浅浅微笑,伸出玉指一点道:“丁哥哥,这九光灭魂阵尽管变幻莫测,有通天彻地之能,可惜布阵的人对阵势变化只是略通一二,莫说远不如我爹娘,甚至还不如小妹。他以九盏紫瞳魔灯列出九宫之形,又依山间地势摆出四象之阵,看似千变万化,实际上却首尾不调,生涩的很。虽未入阵,但我已有八成的把握可以破解了它。”

丁原听苏芷玉说的头头是道,似乎已胸有成竹,于是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听你差遣,将此魔阵破了!”

苏芷玉嫣然道:“若说破阵以我们两人的修为或许不成,但只是通过此阵进入栖凤谷却不是难事。唯一需要提防的却是暗中埋伏在阵中的魔教高手,若他乘着阵势朝我们发动攻击倒也难办。”

丁原点头道:“这个我省得,我们先入阵再说。在这里一直站下去,到天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苏芷玉道:“丁哥哥,随我来。”身形化作一缕银色弧光射向琼浪峰顶,丁原亦驱动雪原剑跟了下去。

第九章破阵

苏芷玉俏立在一块山石上,盈雪剑已收入剑鞘。在身前数丈开外,一蓬蓬红雾弥漫在山林之间,以丁苏两人的目力竟也只能看到十丈远的距离。

苏芷玉悠然道:“小妹方才在峰顶俯瞰,这九光灭魂阵有四道门户,正合风云雷电四象之数。如今我们所站之处乃魔阵正南,为雷门入口。现在正是子夜阴气极盛之时,正可借此相冲雷火之威。”

甫一进入魔阵,眼前顿时被漫天的红光包围,说不出的阴森诡异。雪原、盈雪二剑不约而同在鞘中微颤低鸣示警。一道道热浪从四面席卷过来,令丁原与苏芷玉如坠铜炉之中。

只见两人脚下的青草俱都枯萎发黄,一片片焦枯的树叶随着山岚飘荡。干涸的土地冒着乳白色的蒸汽,一股灼热的气浪从足下生起。若是常人,只怕走不出百步就要被灼烤而亡,化作了干尸。

苏芷玉小心翼翼朝前迈了九步,然后停住不前,低头端详脚旁一个隆起的小土堆。这小土堆大约三寸多高,上面并排摆着三行九颗石子,平日看来也无什么特异之处。可苏芷玉却轻蹙眉头,右手玉指掐算半晌才徐徐出了一口气道:“原来那布阵之人用的是‘三三之术’,竟可以配着四象之阵生出三十六中变化,我方才险些小觑了他!”

丁原于奇门遁甲并无研究,闻言问道:“玉儿,莫非这土堆中也有什么文章?”

苏芷玉嫣然一笑,俯下柔若无骨的纤腰轻轻将土堆左角那颗石子移向中间,再将中央石子推到左下角。如此宛如弈棋一般将九颗石子重新布列,在外人眼中却看不出丝毫名堂。

只见前方五丈开外异变陡生,“轰”的一声平空爆起一簇紫光,竟形成了两丈多高的一道光门。

自光门之中隐约传来滚滚雷鸣,一团团黑气汹涌扑出,却被两人的护体真气逼到一旁,不得近身。但那黑气中浓重的腥臭味道依旧让人感觉异常难受,呼吸也受到了影响。

丁原心中有些诧异,不明白为何苏芷玉不祭起天心灯来?

苏芷玉沉吟片刻,说道:“丁哥哥,麻烦你朝西面走上三步。”丁原不明所以却依照吩咐做了,眼前突然红光大盛斗转星移,竟看不见苏芷玉所在。耳中听见苏芷玉悦耳的嗓音急道:“向南再退四步!”

丁原不敢怠慢,辨了辨方位朝南跨出了四步。那红光一散,恢复到先前情景,只是自己却已经站在紫光门前。

苏芷玉见丁原无恙也松了口气,说道:“这是九宫幻门之一,若不识此阵玄奥在外面一通乱走永远也无法打开此门,更不能通过九光魔阵。”

丁原尚是第一次见识到阵法奇妙,暗道:“此次若非带着玉儿前来,我只怕连这九光灭魂阵的门户也找不到。看来大千世界浩瀚如烟海,我却险些做了井底之蛙。他日若得空闲,定要在奇门遁甲上花些功夫,不然任你有通天彻地之能陷入奇阵之中也有虎落平阳之虞。”

丁原左脚刚踏进光门,迎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流淌浓绿色浓汁的女鬼双眼放出慑人的金光从树后扑了出来,探出两只细长的枯爪抓向丁原。

丁原正要反击,苏芷玉欺身到近前出手如电,春葱似的玉指按在他的右臂上低声道:“别动!”

丁原一怔还来不及多想,那女鬼已扑至丈许开外,森寒的阴风与腐尸难闻的气味清晰可觉。可就在这时,那女鬼竟蓦然幻化作一团绿雾徐徐升起,消失在红蒙蒙一片的头顶。

丁原心里一松,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苏芷玉微笑道:“这女鬼只是幻象,但切不可对它发动攻击。否则气机牵引之下诱发阵势,不仅女鬼会由虚还真,更将引得阵形变化,令我们陷入危境。这也是我不敢祭起天心灯的原由。”

丁原回想方才情形果然发觉有些蹊跷,这女鬼虽模样狰狞,声势惊人却未让他感到分毫的杀气。但这种细微的差别于千钧一发间往往容易被人忽略,要不是苏芷玉的提醒自己已然出手。

这个时候苏芷玉脸上忽然微微一红,松开握住丁原的纤手,一颗心莫名的连跳数下。丁原专注魔阵之中,也不曾留意身边少女的变化,何况在他心目里苏芷玉宛如当日那个爱哭的小妹妹?

苏芷玉见丁原若无所觉,暗自幽幽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失落还是因为躲过尴尬的宽慰?她收拾情怀,打量周围景物,默默推算九宫四象的变化。两人身外依旧是树影婆娑,红光弥漫,只是头顶多了隐隐的雷声滚动。而在十丈外的黑暗中不知还隐藏着多少未知的危险与杀机?

苏芷玉一边计算阵法,一边小心前进。虽然她在九光灭魂阵中同样分辨不出栖凤谷的具体方位,但依照阵理观测理应位于九光灭魂阵的中央,这也合乎先前自高空所观的情景。

苏芷玉忽而直行九步又退三步,忽而左行三步又朝右连退九步,步法看似杂乱无章,却正合阵法之道。一路上虽有幻象丛生,却未真个遇到袭击。有时候明明看见三丈外有一树木迎面就要撞上,可不管怎么走它总在那处,好象如影随形保持着与两人三丈的距离;有时一条溪水拦路,可真的踏了上去却是实地,再等回头看时,水流已在后方。

此等希奇古怪之状层出不穷,丁原渐渐见怪不怪,只抱元守一,随在苏芷玉身侧。如此在阵中行了个多时辰,前方传来清冽水声,隐藏在光雾深处看不真切。丁原起初以为又是一条溪流,也不以为意,可走到近前才发现居然是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横挂当路,也不晓得有多少里宽?

苏芷玉站在瀑布汇聚起的碧潭边沉思一会,又打量了一下四周情形说道:“依照九玑天卦推算,我们入阵后一共走了九百九十九步,正该是雷尽云生,火灭水起的变化更替。”

丁原以前也读过些关于九玑天卦的书籍,晓得那是上古达者九玑子传下的天算之书,据说原文不过四千五百八十九字,六百三十七句,分为上下两册,暗合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之数。然而这不过几千字的巨著却字字珠玑,道尽天理玄妙,玄黄本真,为不世之仙书。可惜其后渐渐失传,而众多转述研究者亦无法恢复其精髓,惟传闻在天道一书的下卷中有全文收录。

苏芷玉所说的“雷尽云生,火灭水起”的道理他也懂得,于是点点头道:“这么说来出路还是要着落在瀑布上。”

苏芷玉颔首浅笑道:“丁哥哥说的不错,小妹正在想如何破解这水云之门。”她莲步轻移,朝前走了四步,一只靴子已踏入潭水。苏芷玉恍若不觉,微微停顿后似计算了一下方位,朝着东北方又行了三步,正站在了一块山石上。

苏芷玉回过头来朝丁原微微挥手道:“丁哥哥,你照着我的法子走过来。”丁原依言走到苏芷玉身边,低头一看自己落足之处哪里又是什么山石?分明是一叶丈多长的扁舟,通体似是一片荷花叶,漂浮在潭水上轻轻荡漾!

再回过头去,什么妖氛红光全都不见,分明是一片风清月明的良辰美景。又朝前瞧,那匹练一样的瀑布正中竟然豁然中分,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里面黑云滚滚也不晓得深浅。

忽觉着脚下一震,菏叶扁舟无风自动,朝洞口驶去。抵达洞口,苏芷玉与丁原迈下扁舟踏在潮湿的青苔地上,耳朵里响起奇怪的隆隆声。一阵阴风从洞中吹来,夹杂着无比的恶臭,苏芷玉不禁掩鼻屏息。

丁原抬眼冲里打量,只见黑漆漆的洞里无数豆粒大的黄睛点点,闪烁着妖异的光彩,宛如鬼火一样星罗密布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他功凝双目,两眼如寒星一闪这才依稀透过重重黑云看见那洞壁上挂着成千上万只黑羽蝙蝠,黄色的冷光便是从它们的眼中射出。一下子见到这么多扁毛畜生,丁原心中虽不畏惧也是一紧,想起神鸦上人的火鸦来实在是小菜一碟了。

好在那些蝙蝠只栖息在洞壁上也不发作,苏芷玉自然也已经看到,低声道:“丁哥哥,这是九光灭魂中的幻象所生,只要依照阵法通过,就不会有事。”

丁原嘿笑道:“这个鬼地方虚实莫辨,变化万千,除非练就通天神目,不然和瞎子也没什么分别。”

苏芷玉叹息道:“九光灭魂为魔教镇教之宝,就算有天目照妖的修为也不管用。可恨我功力未够,否则直捣中宫毁了那九盏魔灯便无须如此麻烦。”说话间,两人进退有秩,沿着洞穴向里走去。

那洞穴蜿蜒曲折,有时豁然开朗,有时仅数尺宽度,那些黑羽蝙蝠几乎都贴上身来。苏芷玉聚精会神,一边前行一边演算,不感走错半步,不然就是黑云灭顶之灾。

这次丁原也留心脚下步数,当踏出第三百六十九步时异变突起,原本安静待在石壁上的蝙蝠猛的振翅群起,黑压压一片压向丁苏两人。苏芷玉低声叱道:“闭起眼睛,千万别动!”

丁原闻言立刻合起双目,就听耳边呼呼风啸,大地仿佛在不住摇颤就如地震了一般。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风声徐止,周围恢复一片静谧。苏芷玉在丁原耳边道:“丁哥哥,可以睁开眼了。”

丁原徐徐睁开双目,不仅蝙蝠已经消失,原先的洞穴也不知了去向,周围分明是光雾缭绕,树影摇曳,好象又回到起初的模样。只是在前方十丈外隐约可见一蓬白光闪烁,依稀是一个山谷的入口。

丁原精神一振,与苏芷玉对望一眼,喜道:“玉儿,莫非前面就是栖凤谷?”

苏芷玉点头道:“我们已到阵中,那白光可能是什么宝物发出,正可抵御魔灯,这才守得谷内平安。看来栖凤谷里果真有人在。”

猛然听见遥遥有一记冰寒的冷笑响起道:“哪里来的小辈,竟敢闯入我的仙阵?”这声音不晓得从何处响起却自四面八方一同传来,宛如说话人就在耳边一般。

苏芷玉立时停下脚步,低声道:“我们被人发觉啦,恐怕要有麻烦。”

丁原嘿然道:“阁下既然自称前辈高人,却怎么做出藏头缩尾的事来?若还有半点志气,就出来相见,我们在此恭候!”他的嗓音并不大,却以醇厚的真气远远送出,即使是在数十里外也可听见。但在九光灭魂阵的结界之外,却因受到阵法所阻,对里面发生的任何情况都无法察觉,更不会听见丁原的说话声。

那声音哈哈大笑道:“老夫纵横天陆的时候怕你的爷爷都还在穿开裆裤,你这小儿居然敢教训起我来了?不给你些厉害尝尝,你还不知道天有多高?”

苏芷玉哼了一声道:“你老人家就别大吹法螺啦,九光灭魂虽然厉害却太过凶戾,尚算不得天下一等一的阵法。莫说比起云林禅寺的大日如来阵差了许多,那碧落黄泉剑阵也未必输给阁下!”

那人冷笑道:“你这女娃好大的口气,今日就叫你知道九光灭魂的厉害!”

说话间头顶紫光爆涨,三盏紫瞳魔灯宛如幽灵飘到了半空中焕放出妖艳的光芒,笼罩于方圆数里的山野。那花草树木,山石洞穴无不蒙上了一层凄艳的紫光,说不出的诡异。

苏芷玉花容微变道:“不好!”

话音未落,一记震耳欲聋的滚雷在空中炸响,排山倒海似的罡风呼应着雷声宛如泰山压顶轰击下来,吞吐着骇人的团团红紫光芒。四周的苍松古柏发出“吱吱”异鸣,飞速挪动起来,犹如群鬼乱舞,百魔狂啸,一阵天旋地转景物已是大变。

苏芷玉飞手祭起天心灯,柔和的红色光华喷薄而出,正接着上空压来的滚滚罡风。天心灯“叮”的长鸣,在光焰交击里剧烈摇晃,周围爆出一蓬蓬耀眼的火花。

丁原心头警兆突起,不假思索的与苏芷玉双双腾空跃起。脚尖刚一离地,下面“喀喇喇”的连串响动,地面纷纷开裂,形成一道道数丈宽的沟壑,一蓬黑气蒸腾而出,打里面射出一串串紫色火团。

丁原人在空中双拳一错,卷起两道强劲的罡风朝下轰去,却是一招二十二字拳中的“此”字诀。火团被拳风一挫,纷纷横飞而去,大多撞击在树木山石之上,击得石木粉裂,散落一地。

苏芷玉盈雪剑铿然出鞘,掠过一缕美到极处的电光,“哧”的将一个扑向丁原的黑色游魂截。原来在火团之间,竟有无数的黑色雾状游魂拖曳着冗长的身影杀了过来,由于是从地下冒出连天心灯也无可奈何。

此刻周围的树木已然停止,北面的古树却不知转换到哪里去了,平地之上赫然耸起一堵直入云天的山崖,横亘住两人去路,再看不见谷口的白光。这山崖之上密密麻麻画着无数丈许大小的图形,宛如符咒图腾,闪烁着血红的暗芒。

突然间那些图形“兹兹”作响,从崖壁上浮现起来,迅速变大,化作各式各样的血红滚雷,或疾或徐,仿佛万马奔腾碾压而来。

在魔阵南方却是一蓬暗云涌动,遮掩了半天天空。一缕缕黄色云柱扶摇升起,在空中幻化成成千上百的云雾魔卒,每个身高都在三丈朝上,却只有上半个身子,下体被团团黄云笼罩,巨灵大手中挥舞奇形怪状的兵刃如滔天的巨浪扑击过来。

那魔阵东面更是惊险,天色泛出妖艳的紫兰,映照得山石树木无比狰狞。层层云岚里无数道紫电划裂天幕,纵横交错,宛如劈岳崩山的天斧神剑,排山倒海的砍向两人。

在丁原与苏芷玉西侧同样也是惊涛骇浪迭起,呼啸旋转的狂风竟如有形之体,闪耀着绿色幽光形成一排排数十丈高的风柱,卷得地上乱石横飞,险些把地皮也掀了起来。

原来布阵之人受到丁原与苏芷玉的言语讥讽,又惟恐他们与谷内被困之人里应外合,故此驱动紫瞳魔灯变幻阵势以求速杀二人。

如此六面夹攻下幸亏有天心灯庇护,不然只要一个疏忽任你是大罗金仙也要形神俱毁。正这个功夫头顶传来一阵慑人的鬼哭狼嚎,胆子小点只怕五脏都要被惊裂。数十头形状怪异的凶禽魔兽个个大如小山丘,自上方的光雾里蹿出,朝着天心灯如雨打梨花一阵猛攻。

那天心灯不愧是上古宝物,在九光灭魂阵的五面攻夹之下却如铜墙铁壁,柔和的红光虽如风中残烛却始终不灭,抵挡住一次次猛攻。只是光芒笼罩的范围在渐渐缩小,眼看风雨飘摇,渐不能支。

更麻烦的是那布阵之人尚隐藏在暗处,若乘势发动偷袭,两人更难抵挡。

丁原明白这些变化多半是头顶那盏紫瞳魔灯惹出的麻烦,但如今光雾蒸腾,哪里还看的见紫瞳魔灯的所在?他凝聚心神,以心头灵觉朝上方探索,终于隐约感觉到魔灯位置。

于是再无半点迟疑,挥手祭起三枚石矶珠。当日曾山送他石矶珠只为游戏,没想到这次下山却屡屡派上用场。石矶珠发出三溜五彩绚光,瞬间消失在重重光雾中。

半空蓦然三声闷响,散落下缤纷光雨,整个天地好象都猛烈的晃动数下,阵中的杀气罡风短暂凝固,诸般幻象亦顿时一滞。石矶珠倏忽飞回,色泽黯淡许多,仿佛也受到重创。

苏芷玉明眸一闪清叱道:“九宫飞升,四象绝杀,原来如此!”盈雪剑舞起一团雪光迫得群鬼辟易,左手揽住丁原虎腰两人宛如飞鸟一样投向山壁。

丁原一惊,但随即想到苏芷玉绝无带着自己撞壁自尽的道理,这高耸的山崖必然隐藏着什么玄机。果然苏芷玉右手轻扬,腕上的灵犀镯化作一缕银光正射中山崖上一副状若“米”字的图案,“轰”的将它击成碎片,山石碎屑纷纷飞扬。

那山崖竟然抖动起来,仿佛是一道浮光掠影的水幕一样。丁原的脑袋触到山岩的一刹那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直如撞在了空气里。眼前白光闪耀风声呼啸,如坠云里雾里。

蓦然背后寒气袭人,一股凛冽的杀机无声无息逼迫而来。以丁原与苏芷玉的修为竟也未能提前感应,可见来人修为之惊人。此际两人的身躯尚有大半裸露在山崖之外,而天心灯又被苏芷玉将将收起,端的是千钧一发。

苏芷玉心头一紧,晓得是那暗中布阵之人眼见自己与丁原就要脱阵而逸,于是掩袭上来。对方掌握的火候不可谓不绝,正是两人背身出阵之际,或早或晚都断不能陷自己于如此被动。

但她亦清楚自己与丁原两个人里必然要有一个回身去抵挡,这才能护下另一个人。但这留下之人不仅有强敌在侧,更是身陷九光灭魂阵,生望渺茫。不过这也总比两人全都再陷在阵里强。

当下苏芷玉主意已定,要牺牲自己将丁原送出阵去。可她却没想到丁原也是抱了一样的念头。

丁原心念急闪,暗道:“若我不回身抵挡,只怕我和玉儿都难逃此劫。可是我若要回过身去必然又将重陷绝阵不得脱身。玉儿是苏大叔水婶婶唯一的女儿,当年要不是他们送我到翠霞山焉有我的这条命在?无论如何也需护得她周全,不能令苏大叔他们伤心。我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即使死了也没有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五年多前苏芷玉充满稚气的小脸,耳旁仿佛听见那幼嫩的声音在说道:“丁哥哥,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丁原再无犹豫,低声在苏芷玉耳边道:“去吧,玉儿!”挣脱苏芷玉的左手环抱,左掌在她纤腰上一送,雪原剑反转过来一式“中流砥柱”封住身前。

苏芷玉突感左手一空,已明白丁原用意,惊呼道:“丁哥哥!”她想在空中回转身形,可腰间一股柔和大力涌到,将她送进茫茫白光之中。依稀听见丁原平静的声音说道:“去吧,玉儿!”双目顿时湿润,珠泪不觉盈满眼眶。待要回头再找丁原的身影,可一片白光迷离,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第十章十招

丁原在电光石火间施展出“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风行”一诀,修长的身躯凌空倒悬,犹如杨柳飘荡,雪原剑灌注十成的真气劈出。

甫一出剑,丁原心头立刻感觉隐隐不妥。果然雪原剑所向披靡,一溜碧光爆起将迎面袭来的罡风风卷残云一般迫散。但在那道森寒的罡风之后,竟陡然生出一股沛然莫御的回吸气劲,象只巨灵神掌硬生生要将他拽出。

丁原急中生智,身法由“风行”转为“璇光”,人如陀螺疾转化作一团旋风,顺着回吸气劲的来势冲天射起,挣脱了禁锢。他似一片树叶轻盈的漂浮半空,雪原剑横握在手,上面却被蒙了一层森蓝的寒霜。

这层寒霜自然是刚才那道罡风所致,丁原真气一冲,雪原剑“兹兹”有声,冒起一蓬淡淡的兰色雾气,寒霜瞬即消融。

九光灭魂的阵势此际已然停歇,风云雷电俱都飘渺无踪,仿佛方才一切都未曾发生,惟有若有若无的红雾凄迷朦胧,沉陷于静谧无声里。丁原身后的那道山崖倏然消失,远处的栖凤谷谷口又再重现,隐约的银白光芒好似暗夜里的天星。但丁原晓得谷里的人却定然望不见自己,苏芷玉如今也不知身在何处,想来已经脱险。

这时身前升起一团白茫茫寒雾,一道黑色的身影在雾气里渐渐显现,嘿嘿冷笑道:“好个娃娃,居然要劳动我老人家亲手来收拾你。”

丁原定睛瞧去,隐约是个中年男子,但以仙魔两道的修为而论,驻颜长青都不是难事,已无法貌相。这中年男子身材瘦长,面白如玉,凤目微阖,颇具儒雅之姿。手中一柄玉如意长约三尺,色泽圆润,一望即知必是通灵宝物。

尽管尚不清楚这男子的底细,但看他身如冰峰,步如云行,丁原已明白不好易与。如果但以气势而言,也只有翠霞派的几个老道士堪可并肩,至于雷远、神鸦上人之流已不值一提。

丁原思量道:“看样子他便是布下九光灭魂阵之人,料来我今日凶多吉少。但既然玉儿已经脱险,我即便与他同归于尽也无所牵挂。只是这么一来,我就再也见不到雪儿,此刻她在翠霞山正做着好梦吧,也不知这梦里是否有我?”

他抬眼望向天空,一片红光蒙蒙哪里看的见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抛除诸般杂念,朗声回答道:“阁下不愧出身魔教,尽会躲躲藏藏,仗着一个破阵就做起了缩头乌龟。”

中年男子双目猛的一睁,两道锐利如电的寒光慑得丁原一震,若是功力稍差可能就这一视之威就可叫人魂飞胆丧。丁原生性孤傲,岂肯示弱于他,亦是功透双目丝毫不让的对视那男子。

中年男子似未料到丁原居然能在自己咄咄逼人的神光之下面不改色,更能与他以目光对峙。当下消去功力,双眼恢复常态哈哈一笑道:“你即能晓得此阵奥秘,自然也能识得老夫来历。不错,老夫便是当年魔教‘风云雷电’四大护法之首的风雪崖!”

丁原暗吃一惊,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运气总是这么好,刚和天陆九妖里的人物碰过面,却又遇上了魔教的什么护法。他曾听曾山与姬雪雁提起过魔教种种,据说在百多年前魔教声势鼎盛,赫然凌驾魔门三大派之上。魔教教主羽翼浓号称天陆魔道第一高手,排名尤在苏真、楚望天等人之前,可谓如日中天。在羽翼浓左右更有风雪崖、云不归、雷霆、殿青堂四大高手横行无忌,再配上九使七山,端的是人才济济。

可奇怪的是二十年前魔教一场巨变,几乎一夜间烟消云散,绝迹天陆。对此自然有各种猜测,但谁都说不出真正缘由为何。没想到丁原端的真是好运气,在这里居然撞上了魔教当年的二号人物风雪崖。

风雪崖继续说道:“我看你的身手也是翠霞派弟子吧,刚才一招中流砥柱使得有模有样,可惜功力差了点,不然就用不着再施展和老头的‘穿花绕柳’身法了。”

丁原心里一动,说道:“阁下刚刚说话用了个‘也’字,莫非此地还有本派其他同门?”

风雪崖嘿然道:“告诉你也无妨,不错!在栖凤谷里还困着你的两个同门,可惜你也见不着他们了。”

丁原一喜,暗道:“原来老道士与盛师兄果真都在栖凤谷里,以他们的修为这风雪崖即管厉害却未必能是对手,多半是被九光灭魂阵给困在谷中不得出来,也难怪这么多天不见老道士回山。如今玉儿必定已经入了栖凤谷,以他们三人联手这狗屁阵法再难起效。我现在先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尽量支撑到老道士他们前来。”

风雪崖似乎看破丁原心思,冷笑道:“小娃娃,我奉劝你不要妄想谷中的人能够赶来救你。那个和你同来的女娃儿好象是苏真门下吧,难怪懂得些九光灭魂阵的阵理,可惜叫她溜了。不过老夫方才已重新布置了九灯列阵,以她的见识再过几个时辰也未必能进到这里,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丁原忍不住问道:“你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打算做什么?”

风雪崖鼻子里一哼,说道:“老夫不必告诉你,如今老夫给你两个选择,要么自己了断留你一个全尸,要么就麻烦我出手让你形神俱灭。你要哪一种死法?”

丁原见对方言辞咄咄,好象完全吃定了自己,不禁激起天生傲气,回答道:“这两种死法都太平常,不妨阁下留着自己选择。”

风雪崖眼中掠过一丝欣赏,淡然笑道:“老夫二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么硬的骨头。如果不是怕泄露了行迹,我还真想放你一条生路。”

丁原傲然道:“不必阁下假惺惺,我的命虽贱,但也不是谁都能拿去!”

风雪崖点头道:“好!只要你能撑过十招,老夫便送你入谷。”话音尤在,他身上蓦然生出一蓬寒雾,偌大的身躯在雾气里倏忽不见,宛如化成了清风。

“风遁!”丁原明白以自己的修为根本无法破解对方的风遁之术,于是干脆闭起双眼,功透全身,灵觉如潮水一般朝四外蔓延。

果然灵台警兆突生,丁原依稀感应到风雪崖正借着风遁潜到自己右侧,他想也不想一式高山流水挥洒而出,碧瀑一样的剑光飞流直下。可刚一出手,雪原剑发出一阵颤动,“嗡嗡”而鸣,正是要为主人示警。

丁原一怔,背后涌来一股彻骨寒气,庞大的杀机席卷而来。丁原立刻明白自己一个疏忽中了风雪崖的诡计,对方不晓得使了什么伎俩骗过自己的灵觉却从背面掩袭,要待回身招架已经不及。

他在刹那中想起老道士曾经给自己讲解过的一式碧落派剑法,虽不曾真个练过却也了然于心。于是毫不犹豫驱动雪原剑回转,将一式“高山流水”化作了碧落派的“回天乏术”,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挑出。

风雪崖左掌堪堪切到丁原头顶,对方背上陡然亮起一道碧光,半截剑锋已刺向他的掌心。风雪崖见丁原应变自如,竟将翠霞派与碧落派的剑招互化,偏偏浑然一体,挥洒自如,也禁不住低喝了声:“好!”

他左掌改切为拍,骤然由极刚转成至柔,轻巧的按在雪原剑身上,吐出一道九宵罡风,正是“金风玉露掌”中的一式“阴阳割昏晓”。

雪原剑被掌力一震险些脱手,丁原心知不能硬抗,借着掌风翻飞而出,如翩翩大雁,荡向三丈开外。饶是他运用身法卸去了部分劲力,胸口仍被击得一闷,背后衣襟寸寸碎裂随着罡风飞舞。自从丁原学艺以来,还是头一回在一个照面就落的如此狼狈。

就听风雪崖在背后喝道:“第二招!”人随身到,比风还快的身形贴到丁原身后,玉如意点出漫天寒星,笼罩住丁原后背五处大穴。

丁原晓得如果自己不能及时回转过身,不消三招就要毙于风雪崖手下。情急之中兵行险招,身体突然以一式“高山”身法横了过来,头朝前,脚向后与地面平行,双足断不容发连环踢出,用的又是在思悟洞石壁上学得的“辟魔腿法”。

这一手果然出乎风雪崖意料之外,他轻咦一声玉如意吞吐闪烁锁向丁原双腿,可丁原好象脚心长眼,一一以腿功化解。

“蓬蓬蓬”数响,玉如意攻势终于受挫而退,丁原只觉双腿发麻,更有一股凛冽的寒气沿着经脉直上。他深呼一口气,以翠微真气强行压制住寒气,身躯由横转纵,一连三个凌空筋斗翻出,这才能第一次面对风雪崖。

可风雪崖犹如附骨之蛆,丝毫不给丁原喘息之机,玉如意风驰电掣点向丁原胸口。他先声夺人,又以八成修为攻出没想到丁原居然能够安然化解,顿时收起轻敌的念头,以一招“飒沓如流星”强取丁原,意在用百年的修为吃住对方,速战速决。

丁原自然清楚以自己的修为若与风雪崖硬拼,无疑是蜻蜓撼树。他在空中催动仙家真气横飘三尺,雪原剑使出一招九曲青莲幻化九朵剑花点向玉如意。这一式以虚御实,以柔化刚,风雪崖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叹道:“这小子恁的机灵,如若不是功力远逊于我,可能老夫亦不是他的对手。二十年未曾出山,没想到翠霞派竟然出了这么多青年俊彦!”

风雪崖玉如意转攻为守,却以左手食指拈花轻弹,瞅准丁原剑招用老之际连发九道“朔风指”。只听一阵暴雨梨花般脆响,雪原剑剑势尽消,九朵剑花幻灭无影。

丁原右臂一阵酸麻,雪原剑身上冒起丝丝寒气,倘若不是他全力抗衡那朔风指力早已沿着剑刃侵入经脉。经历过昨日激战丁原的经验丰富不少,晓得此刻生死一发绝不能有一点松懈。

他不等风雪崖玉如意出手,抢先轰出左拳,银钩铁划气象万千,正是二十二字拳中的“到”字诀。这还是丁原头一回在实战里打出“到”字诀,他以前总觉得这式拳法刚则刚矣可惜少了些变化,又不如“正”字诀那般大气。可现下施展竟在心头多了一层明悟这一拳挥出全无半点花巧,却大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不归气魄,仿佛要和对手拼得玉石俱焚,不死不休。以风雪崖的修为也不禁为之动容,玉如意隐忍不发,改以左手金风玉露掌劈出。

没想丁原左拳突然由刚变柔,水蛇一般一弯一绕避过掌风,直点风雪崖左肩。风雪崖见多识广可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不按常理偏偏妙到巅毫的拳法,他哪里晓得这是曾山的神来之笔?

左掌用老之下风雪崖惟有将玉如意劈出,切向丁原左臂。可丁原好似已算准他有这手,拳头猛然一顿,五指张开成掌轻轻拍在玉如意上,这正是“到”字第三划的那一点。

这一掌时机拿捏极准,正起到四两拨千斤的妙用,玉如意竟被丁原左掌按的一沉,风雪崖胸前门户立时大开。丁原被风雪崖连攻三招几乎每次都险到极处,直到此刻方利用二十二字拳扳回些局面。

好在风雪崖临危不乱,身形朝后一退,错过丁原的左掌掌风,亮起左腿踢向丁原。丁原左掌只得顺势一封,架开飞腿。但左臂亦是一震,拳势被迫微滞。

风雪崖一个大意差点被丁原所乘,眼中寒光一闪,左掌如泰山压顶拍向丁原,口中喝道:“第五招!”

丁原还未来得及收回左拳,一股奇寒的掌风已经迫到头顶,顿时被压的胸口一闷,全身如入冰窟。这一掌风雪崖用了八成的功力,岂是凡响?丁原灵台一片空明,心神完全沉浸在激战里无一丝杂念。他看清来势雪原剑呛然立起,依旧是那招“中流砥柱”。

可以风雪崖的造诣焉能再上当,他先机而动左掌五指凌空连弹,发出缕缕白光“叮叮”脆鸣宛如琴音却把雪原剑激得不住震颤守势全消。丁原心知不好,风雪崖的玉如意已如催魂令箭破过剑光劈向丁原额头。

丁原变招不及,无可奈何只好左掌翻起,以“一”字诀硬接。这“一”字诀原本脱胎于翠霞派的“中流砥柱”,尽管是简简单单的一记封架,可妙用无方,守如铁壁。无奈对方功力实在强过丁原太多,玉如意重重拍在丁原左掌之上,顿时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森寒真气由上而下涌入丁原左臂。

丁原的左臂先是一股痛彻心扉的冰寒,衣袖上居然凝结起一层幽蓝色的薄冰,继而知觉全无,仿佛这手臂已被切断。他的身体宛如从天降落的陨石,轰然坠向地面。

“蓬”的一声,丁原的双足竟陷入地面数寸,泥土几乎覆盖到他的膝盖。体内真气受到剧烈震荡再抑制不住一缕鲜血自嘴角逸出。他知这是生死关头,努力平复错乱的真气,右手探指在左肩连点数记,注入一道纯阳仙气这才阻住九宵罡风的奔腾之势。

饶是这样丁原眼前也是一阵晕眩,耳朵里“怦怦”连声都是自己猛烈的心跳。他心中忍不住苦笑道:“有道是天外有天,我自以为五年修炼已有大成,至不济也有和别人一拼之力。哪里晓得竟然连这个魔教护法的五招也接不下来!”

他的胸口隐隐作痛明白已受了内伤,左臂更是毫无知觉,看来自己是看不见明天的日出了。丁原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暗想:“雪儿定然不晓得我现在命如危卵,再也不能回去见她了,但愿她不会太伤心。不过大丈夫死则死耳绝不能卑躬屈膝,说什么我也要和他硬拼到底!”

蓦然右臂一热,居然是雪原剑悄然散发出柔和碧光,将一道醇厚的暖流徐徐注入主人的体中。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发生的事情,那雪原剑原本是通灵紫竹,蕴涵天地精华之气,此刻在风雪崖的九宵罡风刺激之下油然生出一道热流,将自己积累三百年的仙气毫不吝啬的奉于丁原。

这热流自丁原右臂顺着经脉流淌到胸口,一团暖融融的气流不仅护住主人心脉更将淤塞的经脉逐渐打通,令丁原精神一振。

风雪崖心中更是吃惊,他给出十招之限原以为十分保险。想对方不过是个二十岁也不到的少年,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炼也不过十几年的修为,可偏偏能奇招百出将自己凌厉的攻势一一化解。

方才玉如意的一击风雪崖已用上八成功力,即使是天陆成名高手也未必能够接下。可丁原非但硬接下来,反而震的自己也是气血翻涌,不得不调运真气,不然焉能给丁原喘息之机?

他居高临下眼见丁原脸色又渐渐红润,虽不明了其中关键可也知道不能让这小子再缓过这口气来。于是冷喝一声:“第六招!”玉如意上绿光喷薄,射出一道碧荧荧的丝光。

这丝光在空中迅速盘成螺旋状,不断飞转渐渐化作一道数丈长的龙卷风朝丁原射来。周围的空气急剧震荡,如百川会海被飓风吸入,发出“哧哧”轻响。虽然距离丁原头顶还有数丈远,可他已清晰感到那庞大的罡风沛然莫御,不远处的树木喀喇喇连声被折断。

丁原虽不晓得这是风雪崖的“百曲碧岚”,可见其声势惊人自己若不躲闪一旦给卷进去怕不成为齑粉?当下强行压住体内伤势,身形拔地飞空,宛如倦鸟投林斜射出去。

可那百曲碧岚如影随形,不断涨大紧紧尾随丁原,瞬间迫到他身后丈许。一股绝大的吸力扯得丁原左右摇摆,好似风中的烛焰。想来先前将丁原从山崖中逼出的就是此招,可威力尚不及如今的一半。

丁原尽管没有回头也已感觉到百曲碧岚越来越近,他双腿一屈一弹,如黄鹤冲天,反手射出三道玄金飞蜈的真气。可这三道乌光只是一闪便被罡风吞没,刹那不见。

这么一耽搁又追进五尺,猎猎冰风割的丁原满脸生疼,要不是护体真气可能头颅早就碎裂成粉。丁原心中一惊,身躯轻盈侧转,雪原剑一溜碧光挑出,剑锋点在追来的风端不由嗡嗡震颤,几乎要脱手而飞。

丁原抱元守一,灵台上清晰的浮现起百曲碧岚的走势轨迹,雪原剑就着罡风旋转之势飞快转动,画出一个个碧色光圈。但见第一个光圈刚被化去,第二个光圈已然生成,紧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一个个光圈好比缚龙绳索不断缠绕上罡风,雪原剑越转越疾,最后竟比百曲碧岚还要快上半拍。

这个工夫百曲碧岚已爆涨到六丈多长,宛如一条翻滚的巨龙,奈何那龙头被雪原剑牢牢牵引,随着丁原的身影上下起伏,不能自主。

风雪崖见状眼中寒芒一闪,修长的身躯似一头巨鹰凌空扑来,人尚在数丈开外漫天的掌力已破浪而到。

丁原一声清啸,雪原剑一引一送,脱手飞去,化作经天虹光射向风雪崖,百曲碧岚为仙剑牵引亦呼啸着席卷过来。

风雪崖大吃一惊,以他的修为也不敢硬接,只得闪身趋避,滚滚飓风自他脚下奔流而去。风雪崖立掌如刀,九宵罡风喷出一道银白寒雾凌空切下,将六丈多长的飓风截成四段。他手中玉如意“!!”低鸣,送出四团幽绿光华分击在飓风之上,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正才化解了由自己发出的百曲碧岚。

风雪崖全力施为下也不禁震得气血翻涌,重重吐了口浊气。丁原被压制到现在,才算出了口恶气。可没等他来得及调匀气息,耳中就听见风雪崖冷笑道:“第七招!”

人随声到,玉如意化做漫天碧星笼罩住丁原上身。丁原顿时被对面一股庞大的罡风压的透不过气,左臂更是麻木难动,只得身形倒悬以双腿连环踢出,依旧用了辟魔腿中的“锁”字诀。

风雪崖见这小子明明功力远不如他,可偏偏能花样百出,屡屡化解了自己的攻势,如今居然又以辟魔腿来抵挡他的这招“昨夜星辰昨夜风”,心头冷笑道:“任你滑如泥鳅,也休想逃脱我的手心!”

他的玉如意转实为虚,引开辟魔腿。左掌罡风内敛,无声无息轻轻拍下。丁原觉察不妙已经慢了半拍,风雪崖的金风玉露掌已到背后!

第十一章冰人

这一掌如果拍实,丁原即便有金丹护体也要魂飞魄散,经脉爆裂而亡。风雪崖眼见着自己要得手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以他的身份地位,居然被一个翠霞派的晚辈后生整整纠缠了七招才能拿下。若是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别人多半不会说丁原如何难缠,只会讥笑他无能。

好在,只要杀了眼前这小子,此事就再无第三人晓得。

可就在此时,风雪崖心头警兆乍现,一缕碧光由下而上激射过来,正是那把雪原剑。丁原与雪原剑朝夕相处数年,一人一剑灵性相通,彼此间息息相关已建立了微妙的感应。

丁原于刻不容缓间右手握住雪原剑反身一挡,金风玉露掌正拍在仙剑剑身上。风雪崖百年的九宵罡风一吐,仙剑经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朝后一倒贴到丁原胸口。

丁原只感到一股庞大的冰冷真气汹涌透近体内,直把自己的身子涨得疼痛欲裂,刚刚勉强压制的内伤重新复发,一口鲜血不由自主仰天喷出。他的身躯在掌力激荡下好似断线风筝飘了出去,脑海里一片混乱几乎灵台失守。

风雪崖没想到这么崩山断岳的一掌居然还没有震死丁原,只见丁原仰面摔落,嘴角又逸出一缕鲜血,艰难的从地上爬起。他的手中尤自紧紧握住雪原剑,眼里燃烧着桀骜不屈的火焰,努力站稳身形。

风雪崖心里升起怜才的念头,没有急于再发出第八招而是说道:“小子,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修为,着实不易。若你肯拜老夫为师,老夫不但可以饶了你的性命更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出二十年准保你成为天陆魔道有数的高手!”

丁原以剑柱地,肩头剧烈的起伏,咳嗽几声呸的吐出一口血痰道:“做梦!”

风雪崖脸色一沉,凭他的身份天底下不晓得要有多少人想尽办法求拜在门下,他都不屑一顾。今日见丁原不仅年少了得,更生就一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不禁心生喜欢这才想放他一条生路。

谁知道这个小子居然不识抬举,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对自己恶语相向,顿时动了杀机。

他嘿嘿一笑道:“好,有骨气!你若能再接我三招,我一样放过了你。”以丁原眼下情景,莫说三招,一招恐怕也接不下来。但丁原天生傲骨,更不愿屈求于人,昂然冷笑道:“三十招我也一样接!”

借着说话之际,他略略平复了一点伤势,一点一滴的积聚体内真气,等待风雪崖的再次攻击。

风雪崖听丁原说话的嗓音里中气渐渐又足起来,心中暗自讶异道:“这个小子好强的修为,我如他这么大时只怕差了有一截。翠霞派的老牛鼻子们果然有点门道,竟能调教出如此弟子。”

他自然不晓得丁原曾经服食过九转金丹与无忧丹,更经翠霞六仙以六合回春大法为其洗髓易筋,造化之奇当时罕有所匹。

当下风雪崖不再怠慢,嘿然道:“第八招!”他与丁原拼出了真火,身上除了玄冰玉如意外尚有青梅定魂旗,通天缚龙索与暗风罗喉针诸宝,但他偏偏要和丁原在拳剑上分个输赢,故此诸般异宝俱弃置不用,仅以玉如意的招式与丁原周旋。

也亏得这样,不然丁原焉能够撑得这么久?

风雪崖身如鬼魅,在常人眼中不过是身形一晃却已欺到丁原左侧,玉如意挥洒自如的画过半个圆弧,吐出一片蒙蒙碧光封住丁原退路,再是一转一点,闪电般挑向丁原咽喉。

丁原身负重伤,不仅半边身子逐渐为寒气所侵,几被冻僵;胸口更是象有一把锯子在不停拉扯,痛彻骨髓。他明白自己断无再硬拼的资本,有心以身法趋避化解,怎奈风雪崖早防着了这手。

无可奈何底下丁原只得施展出飞瀑十八剑中最为轻灵的剑式之一:“春潮带雨”,雪原剑在胸前连划三道剑弧,漾起潮水般的碧光。玉如意受到剑气阻滞,速度微微放缓,但依旧刺向丁原。

丁原深吸一口气,雪原剑疾风骤雨一样点出,犹如雨打芭蕉击在玉如意上,却都是一沾即走,绝不用强。电光石火里丁原连刺一十三剑,终于将玉如意激得一偏,堪堪从他脖子边划过。

风雪崖见丁原如此劣势下居然能破解了自己的“青泉石上流”,也忍不住叫了声“好”,左掌矫如灵蛇直插丁原右肋。丁原左手已不能动,雪原剑也用老不及收回,急中生智飞出右腿踹向风雪崖小腹,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果然风雪崖怎肯与丁原同归于尽,就听“嘿”的一声,丁原右肋一阵麻痛,风雪崖已退出三丈,那一脚自然走空。丁原的衣裳上瞬间被鲜血染红,方才只要他稍一犹豫性命已然不保。

此刻他也顾不得肋部伤势,以真气封住周围穴道令其暂时止血,勉强稳住身子没摔倒下去。风雪崖一个大意也差点被丁原踢中,低头一扫下腹的衣裳上也粘了几点黄尘。他纵横天陆百多年,何时碰上这样的事情,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当下袍袖鼓荡,寒声喝道:“第九招!”一只左掌赫然膨胀数圈,泛起一层诡异无比的金光,周围空气急剧凝结成细粒一般的冷霜,森森冒着白气。这掌风竟比冰雪还冷!

丁原脑海里混混沉沉,好象有千万匹野马在耳朵中奔驰,根本就听不见风雪崖在说什么?眼见金光闪动,风雪崖的左掌徐徐劈下,他已无力躲闪,惟有将最后一丝真气注入雪原剑,全力挥出。

“啪”的一声雪原剑被风雪崖轻而易举的击飞,丁原一个踉跄好玄没有摔倒。金风玉露掌破雪凝霜,已到胸前。

丁原心中惨然一笑,迷迷糊糊想道:“看来我是真撑不过这一关啦,也不晓得我死以后有谁会为我伤心?也许雪儿和阿牛会,但时间久了他们也会忘记我吧?”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的丹田里猛然一热,一道醇厚的甘流喷薄而出,瞬间流淌到全身干涸的经脉里。

原来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蕴藏在他体内的六十年先天真气再加上当日曾山送予的朱果效力终于被激起。

丁原蓦然一醒,看见风雪崖的左掌已到胸口,下意识的右掌一横。“砰”的两掌相撞,风雪崖被震得微微一晃,丁原却一口鲜血激射而出,身体象被骰石机一样弹出,重重摔落在十丈外的泥地上。

丁原猛烈的咳嗽几声,一口口鲜血随着呼吸呛出咽喉。他的全身一片冰冷,身上破碎不成形的衣裳上覆着一层幽蓝的冰霜,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泛着淡淡的金光。

幸好丹田里汩汩流出的真气护持着心脉,令他保持着最后一线生机与清醒。他艰难的伸出右手,想撑着站起,可挣扎几下还是颓然倒下。他的脸庞深深的扎在湿润冰凉的泥土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

他模模糊糊想起若干年前,巴老三的爪牙们就这样把自己按在地上猖狂的踢打,想到刚来翠霞山的时候被姬别天门下的徒子徒孙们任意的欺凌。丁原忽然感觉这些事情距离现在仿佛是那么的遥远,可又好象就发生在昨天。依稀里,他听见风雪崖沉声道:“小子,你要是后悔想求饶还来得及。”

丁原用唯一能动的右手紧紧抓起一把泥土,轻蔑的笑容浮现在他被鲜血浸染的嘴角,微弱的声音回答道:“做梦!”

风雪崖眉毛一扬,似乎稍稍沉吟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走向丁原。丁原努力翻转过身,面朝天空躺在那里,可是天宇被雾蒙蒙的红光遮掩,看不见一颗天星。

他急促的呼吸着,数算自己最后的一点光阴,隐约看见风雪崖修长的黑影出现在眼帘里,带着一缕冷漠的微笑道:“这是你自找的,小子!”

丁原集中精力凝聚从丹田升起的那股真气,这个时候他对自己已不报任何侥幸,只是绝不能就此放弃!小时候,娘亲就曾经告戒过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认输!

风雪崖凝视丁原俊朗的面容,淡然道:“小子,让老夫送你上路吧!”左掌轻轻一扬,凌空拍下一道掌风。

丁原奋起最后的一点力量滚向一边,右手一拳劈空轰出。风雪崖没料到丁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居然还能够躲闪还击,玉如意一挥接下拳风,可自己的一掌也落到空处,“轰”的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风雪崖“嘿”了一声半俯身躯,左手五指成爪扣住了丁原的咽喉。

丁原再支撑不住,嘴里热血一口接一口的喷出,全身僵直连动个指头都成了不可能的事。他朦朦胧胧望着风雪崖的面庞,嘴角竟还含着一缕不屈的冷笑。可渐渐的,风雪崖的脸变成了自己的娘亲,正伸开双臂站在前面。丁原嘴唇微动,想叫喊娘亲,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的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知觉。

风雪崖的手凝固在丁原喉咙上,只要微一用力就能结果了这个少年的性命。然而他的手在这刻仿佛有千钧之重,久久不能抓下去。

“十招!”风雪崖喃喃的自语道,目光望着丁原昏死过去的躯体,神色阴沉。他已经用完十招,如果这一下抓下去就是第十一手了,所以虽然他击败了丁原,可真正的输家还是自己。

不过这些只有他自己清楚,只需杀了丁原也不会再有第三人晓得。然而风雪崖微一迟疑,却还是缓缓叹了口气收回了左掌。他好似是在劝说自己一般低声道:“我风雪崖快意恩仇,为所欲为,平生却最守信誉二字。既然输了,那便认输,怎能再做出苟且之事?”

忽然间,头顶红光积聚,隐隐发出滚滚雷鸣。风雪崖心有所感,晓得是谷中的人为救丁原已闯进九光灭魂阵。他伸手取出青梅定魂旗在风中轻轻一晃,一朵犹如青色梅花的光焰爆起,在空中幻化作身高过丈的青甲力士。

风雪崖吩咐道:“将这个小子送到栖凤谷口,再回来复命!”说着左手凌空一抓,将跌落一旁的雪原剑放在了丁原胸前。

雪原剑原是天生异宝,通灵圣物。无奈方才一战亦是灵性大损,与主人一般命悬一线,不然即使丁原昏死过去,雪原剑也会自动护持在主人身旁,又岂容风雪崖如此轻易抓到手中?

青甲力士朝风雪崖微微躬身,轻松抱起丁原腾空朝栖凤谷而去。风雪崖望着青甲力士远去的身影轻轻说道:“小子,我虽放过了你,可阎罗王要不要留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啦。”

却说青甲力士把丁原放在了谷口自行回去复命,丁原的身躯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也不动,身上渐渐凝起一层幽蓝的冰霜,将他全身连着雪原仙剑一同包裹起来。时间一久,这层寒霜越结越后,远远看去丁原就仿佛是个水晶冰人。

需知风雪崖的九宵罡风是何等厉害,丁原尽管有金丹护住心脉也不过保他一口心头热气,但却阻止不住寒气发作将他全身冰封。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谷口亮起一团白光,三道人影打从白光中走出。当先一人身穿褚色道袍,面容奇丑,正是淡言真人。在他右边是一少女,不是苏芷玉却又是谁?站在老道士左首的还有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肤色古铜,虎目炯然有神,神情甚是豪迈。尤其是他身后背的一把重剑,竟有平常两把剑身那般宽阔,剑鞘的厚度也在一指以上。似是刚与人恶斗了一场,这汉子模样多少有点狼狈,可他气度沉稳,神态自若,一派大家风范。

苏芷玉一眼就看见横躺在地上已成冰人的丁原,讶异道:“丁哥哥?”声音里更多透着一份惊喜之情。

她先前被丁原一掌送出阵来,果真外面就是栖凤谷谷口。身形尚未站定,就听有一洪亮豪放的嗓音问道:“姑娘,你是怎的到了这里?”

苏芷玉心头犹如乱麻,更不晓得丁原现在是死是活,朝说话的方向放眼望去,就见谷口左侧的青石碑上坐着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拿着一个偌大的皮囊放在嘴边咕嘟饮了一口,目光精湛瞧着自己,倒无甚恶意。他似是随意在那里一坐,可气势如山,雄姿勃发,更兼占据谷口有利位置,将所有出入通道尽皆封死,端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苏芷玉虽关切丁原安危,心中亦经不住喝彩道:“好一条大汉!”当下微一躬身行礼道:“小妹苏芷玉,与丁原丁大哥同来栖凤谷找寻乃师淡言真人。请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可知真人仙驾何处?”

那汉子洒脱一笑,回答道:“在下姓盛,真人正在谷中。你找真人有何要事,丁原又在何处?”他外表粗豪却心思缜密,虽报出了姓氏可并未表明自己的身份,显然对苏芷玉存有疑虑。

苏芷玉也顾不得太多解释,说道:“原来是盛年盛大哥,暂且不说小妹的来意,还是请你与真人赶紧随我入阵解救丁大哥,他为救小妹尚陷在阵中,命在毫发。”

盛年虎目放光,站起身来说道:“姑娘是说丁原被陷在了九光灭魂阵中?”

苏芷玉点头道:“正是!”

盛年仰头喝干最后一口烈酒,伸手一抹嘴道:“姑娘即能通过此阵,想必对阵势变化也知道不少?”

苏芷玉暗暗钦佩盛年的才智,回答道:“小妹苏芷玉,也曾随家父苏真修习一二,若能得盛大哥和真人之助或可救出丁大哥。”

盛年扫了眼苏芷玉背后盈雪仙剑,大手一挥,将空空如也的酒囊抛到山石后,大步走上来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入阵救人!”

忽听谷内有人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一道身影飘然而出,正是淡言真人。苏芷玉一惊,暗道:“这位道长好深的修为,他必定听见了我们刚才的说话,而我若不是听到他的声音尚自不觉,想来他便是丁哥哥的师傅了。”

果然就见盛年躬身道:“师傅,您内伤未愈,还是让我和这位苏姑娘入阵解救丁师弟吧。”

淡言真人微一摇头,目光扫过苏芷玉道:“姑娘,烦你引路。”

三人再次入阵,此时阵形已然大变,即便是苏芷玉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破解之道,惟有小心推进。风雪崖重伤丁原后腾出手来,又发动阵势将三人困在其中,幸亏苏芷玉蕙质兰心,保得三人无虞。

其后风雪崖利用九光灭魂阵的掩护现身,与盛年又激战一场。盛年这才得知丁原已被其招出的青甲力士送到谷口,如今生死未明。于是三人不再恋战,匆匆出阵回谷,风雪崖也因真气损耗颇多,亦不阻拦他们。

三人在谷口果然见到丁原,可他全身已被冰霜封冻,从外表看和死人无异。苏芷玉快步走到丁原身边,探手一摸寒冰,以她的修为也忍不住微微一颤,急忙运功抵御这彻骨的奇寒。

盛年浓眉一紧,沉声道:“是风雪崖的九宵罡风。”

淡言真人颔首不语,弯腰从地上抱起丁原道:“回谷。”当先迈步朝谷中行去。苏芷玉走在淡言真人后面,见他怀抱丁原毫无异样,可知这老道士功力之深厚纯正。若是换了寻常人别说抱着丁原走路,就是碰触冰霜一下也要冻得半死,哪里还能走路?

盛年知道风雪崖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也不会再有精力来找麻烦,此刻多半打坐休养去了。他尽管和丁原从未谋面,可也从淡言真人那里多这个同门小师弟略知一二,如今见他生死未卜,挂念之下也随着苏芷玉与淡言真人一同回到谷里。

虽然谷外是凄迷苍茫的红光萦绕,可谷中却丝毫不受影响,反而在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白光,倒有些象乳白色的晨雾。苏芷玉一路走来,就见幽静的山道两侧繁花似锦,树木长青,不时有禽兽出没。

三人走了里许,前方山崖上隐约传来隆隆水流声,一道瀑布从山崖的缝穴里飞流而出,竟冒着白茫茫的热气。瀑水下泄百多丈后汇聚成溪流,汩汩注入不远处的一个小湖泊里。

湖畔坐落有四间木屋,虽都不大却甚是雅致,其中一间筑在湖面上,推窗就看将湖光水色尽敛眼底。苏芷玉暗想道:“这位盛大哥真是好眼光,居然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如此的世外桃源隐居,爹爹的聚云峰也不过如此。”

在临湖木屋旁的一方碣石上一位白衣少女神情悠然,玉指捧起清澈湖水梳洗着如云秀发。她的容貌极美,肌肤如玉脂一般白皙,只是目光颇是冷漠,眉宇间隐约含着一丝煞气。

盛年遥遥对那少女问道:“墨师妹,布衣大师起来了么?”

白衣少女轻轻点头,回答道:“大师正在做早课,可要小妹去请?”

这时东面一间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个慈和苍老的声音微笑道:“诸位都醒的好早啊。”苏芷玉顺着声音瞧去,只见一位体态臃肿,白须银眉的布衣和尚正从屋里出来。他脸色红润和善,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的年纪,可步履沉稳,手足矫健。在这和尚的右手握着一串黑玉念珠,但其中有一粒大小如龙眼般的雪珠通体润泽,徐徐散发着乳白色的柔和光华。

苏芷玉星眸一闪,微微诧异道:“骊云珠,这位大师莫非就是百年前叱吒天陆的魔教护法云布衣云老先生?”

她此际已然醒悟先前在阵中看见栖凤谷中的白光就是骊云珠所发,也亏的它才抵御住紫瞳魔灯,守住谷中一片净土。

布衣大师悠然微笑道:“小施主好眼光,不过老衲并非云布衣,云老施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出家的和尚而已。”

苏芷玉心头一动,嫣然一笑说道:“此布衣非彼布衣,布衣亦为空,是晚辈着相了。”

布衣大师满面慈和恬静,向苏芷玉颔首而笑。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个没有丝毫上乘修为,慈祥出尘的老僧竟然就是当年噬血好狠,凶名昭彰的魔教护法云布衣?

第四集 灵犀度劫

第一章冰人

这一掌金风玉露如果拍实,丁原即使再多颗金丹护体也要魂飞魄散,经脉爆裂而亡。

风雪崖虽然眼见着自己就要得手,心里却老大不是滋味。以他的身分地位,居然被一个翠霞派的后生晚辈整整纠缠了七招才拿下,这件事情若传了出去,别人多半不会说丁原如何难缠,反而会讥笑他无能。

好在,只要杀了眼前这小子,此事就再无第三人晓得。

可是就在此时,风雪崖心头警兆乍现,只见一缕碧光由下而上激射过来,正是那把雪原剑。丁原与雪原剑朝夕相处数年,一人一剑灵性相通,彼此间息息相关,早已建立了微妙的感应。

丁原于刻不容缓间,右手握住雪原剑反身一挡,金风玉露掌正拍在仙剑的剑身上。

风雪崖百年的九霄罡风一吐,仙剑承受不住如此巨大的冲击,朝后一倒,贴到丁原的胸口。

丁原只感到一股庞大的冰冷真气汹涌地透进体内,直到把自己的身子涨得疼痛欲裂,刚刚才勉强压制住的内伤重新复发,一蓬血雾不由自主地仰天喷出,身躯在掌力激荡之下好似断线风筝飘了出去,脑海里一片混乱,几乎灵台失守。

风雪崖没想到如此崩山断岳的一掌,居然还没有震死丁原,只见丁原仰面摔落,嘴角又渗出了一缕鲜血,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手中犹自紧紧握住雪原剑,眼里燃烧着桀骜不驯的火焰,努力地站稳身形。

此时,风雪崖心里升起了怜才的念头,并没有急于再发出第八招,冷冷说道:“小子,你年纪轻轻竟然有如此修为,着实不易。若你肯拜老夫为师,老夫不但可以饶了你的性命,更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不出二十年,保证你成为天陆魔道数一数二的高手!”

丁原以剑拄地,肩头剧烈的起伏着,咳嗽了几声,然后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痰道:“做梦!”

风雪崖脸色一沉,凭他的身分,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人,想尽办法只求拜在他的门下,他都不屑一顾。

但今日他见丁原不仅年少了得,更是天生一副宁折不屈的硬骨头,不禁心生好感,这才有意放他一条生路。

谁知道,这个小子居然不识抬举,不领情也就罢了,还对自己恶语相向,风雪崖顿时动了杀机。

他嘿嘿一笑道:“好,有骨气!你若能再接我三招,我一样会放过你。”

以丁原目前的情形,别说三招,就算一招恐怕也接不下来。但丁原天生傲骨,更不愿屈求于人,于是昂然冷笑道:“三十招我也一样接!”

借着说话之际,他略略平复了一点伤势,一点一滴的积聚着体内真气,等待风雪崖的再次攻击。

风雪崖听丁原说话的嗓音里,中气渐渐地又足了起来,心中暗自讶异道:“好小子,我像他这么大时,只怕还差了一截。翠霞派的老牛鼻子们果然有点门道,竟然能调教出如此弟子。”

他自然不晓得丁原曾经服食过九转金丹与无忧丹,更经过翠霞六仙以六合回春大法为其洗髓易筋,造化之奇当时罕有所匹。

当下风雪崖不再怠慢,嘿然道:“第八招!”

他与丁原拼出了真火,身上原本除了玄冰玉如意外,尚有青梅定魂旗,通天缚龙索与暗风罗喉针诸宝,但他偏偏要和丁原在拳剑上分个输赢,于是故意将诸般异宝皆弃置不用,仅以玉如意的招式与丁原周旋。

也幸亏这样,不然,丁原哪能撑得这么久?

风雪崖身如鬼魅,在常人的眼中不过是身形一晃,却已经欺到了丁原左侧,玉如意挥洒自如地划过半个圆弧,吐出了一片蒙蒙碧光封住丁原退路,然后再一转、一点,闪电般挑向了丁原的咽喉。

而这边,丁原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徒然硬撑而已,不仅半边身子逐渐为寒气所侵,几乎冻僵;胸口更是像有一把锯子在不停地拉扯,痛彻骨髓。他明白自己断无再硬拼的资本,有心以身法趋避化解,怎奈风雪崖早已提防了他有这一手。

无可奈何之下,丁原只得施展出飞瀑十八剑中最为轻灵的剑式之一:“春潮带雨”,雪原剑在胸前连划三道剑弧,漾起了潮水般的碧光。

玉如意受到剑气的阻滞,速度微微放缓下来,但依旧破空刺向了丁原。

丁原强吸了一口气,雪原剑疾风骤雨一般点出,犹如雨打芭蕉击在了玉如意上,却都是一沾即走,绝不硬碰。

电光石火里丁原连刺了十三剑,终于将玉如意激得一偏,恰巧从他脖子旁边划过。

风雪崖见丁原在如此的劣势下,居然还破解了自己的“青泉石上流”,也忍不住叫了声:“好!”左掌矫如灵蛇般直插向丁原右肋。

丁原的左手已不能动,雪原剑也用老不及收回,急中生智飞出右腿踹向风雪崖的小腹,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果然,风雪崖怎肯与丁原同归于尽,就听“嘿”的一声,丁原右肋一阵麻痛,风雪崖已退出三丈,那一脚自然落空。

只见丁原的衣裳,瞬间已被鲜血染成红色,可知方才只要他稍一犹豫,如今性命便已不保。

此刻他也顾不得肋部的伤势,便运转真气封住周围的穴道暂缓血涌,勉强稳住了身子没有摔倒下去。

而风雪崖一个大意也差点被丁原踢中,他低头一看,下腹的衣裳上竟也粘上了几点黄尘。

风雪崖纵横天陆百多年,何时碰过这样的事情,何况对方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他当下袍袖鼓荡,寒声喝道:“第九招!”

只见一只左掌赫然膨胀数圈,泛起了一层诡异无比的金光,周围空气急剧凝结成细粒一般的冷霜,森森冒着白气,这掌风竟比冰雪还冷!

丁原脑海里昏昏沉沉,好像有千万匹野马在耳朵中奔驰,根本就听不见风雪崖在说什么?眼见金光闪动,风雪崖的左掌徐徐劈下,他已无力闪躲,唯有将最后一丝真气注入雪原剑,全力挥出。

“啪”的一声,雪原剑便被风雪崖轻而易举的击飞出去,丁原一个踉跄好险没有摔倒,而金风玉露掌破雪凝霜,已经来到了他的胸前。

丁原心中惨然一笑,迷迷糊糊想道:“看来我是真的撑不过这一关啦,也不晓得我死了以后,有谁会为我伤心?也许雪儿和阿牛会,但是时间久了,他们也会忘记我吧?”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的丹田里猛然一热,一道醇厚的甘流便喷了出来,瞬间流淌到全身干涸的经脉里。

原来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蕴藏在他体内的六十年先天真气,再加上当日曾山送予的朱果效力,终于被激发出来了。

丁原蓦然一醒,看见风雪崖的左掌已经来到胸口,便下意识的右掌一横。“砰”

的两掌相撞,风雪崖被震得微微一晃,而丁原却是一口鲜血激射而出,身体像被骰石机弹出来一样,重重地摔落在十丈外的泥地上。

丁原猛烈的咳嗽了几声,一口口鲜血随着呼吸呛出了咽喉。

他的全身一片冰冷,身上破碎不成形的衣裳上覆盖着一层幽蓝的冰霜,裸露在外的肌肤更是泛着淡淡的金光。

幸好丹田里汩汩流出的真气护持着心脉,令他保持着最后一线的生机与清醒。

他艰难的伸出右手,想撑着站起,可是挣扎了几下还是颓然倒下。他的脸庞深深的栽在湿润冰凉的泥土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模模糊糊想起若干年前,巴老三的爪牙们就这样把自己按在地上猖狂的踢打,想到刚来翠霞山的时候,被姬别天门下的徒子徒孙们任意的欺凌。

丁原忽然感觉,这些事情距离现在仿佛是那么的遥远,可是又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风雪崖沉声道:“小子,你要是后悔想求饶,现在还来得及。”

丁原用唯一能动的右手紧紧抓起一把泥土,鲜血浸染的嘴角扯动出一丝笑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做梦!”

风雪崖眉毛一扬,似乎稍稍沉吟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走向丁原。丁原努力翻转过身,面朝天空躺在那里,可是天宇被雾蒙蒙的红光所遮掩,看不见一颗天星。

他急促的呼吸着,算着自己最后的一点光阴,隐约看见风雪崖修长的黑影出现在眼帘里,于是带着一缕冷漠微笑道:“这是你自找的,小子!”

丁原集中精力凝聚从丹田升起的那股真气,这个时候他对自己已不抱任何侥幸,只是绝对不能就此放弃!小时候,娘亲就曾经告诫过自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认输!

风雪崖凝视丁原俊朗的面容,淡然道:“小子,让老夫送你上路吧!”左掌轻轻一扬,凌空拍下了一道掌风。

丁原奋起最后的一点力量滚向一边,右手一拳劈空轰出。

风雪崖没料到丁原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居然还能够躲闪还击,虽然玉如意一挥接下了拳风,可是自己的一掌也落到空处,“轰”的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风雪崖“嘿”了一声半俯身躯,左手五指成爪扣住了丁原的咽喉。

丁原再也支撑不住,嘴里热血一口接着一口的喷出,全身僵直连动半个指头都成了不可能的事;他朦朦胧胧望着风雪崖的面庞,嘴角那丝冷笑依然隐现。

可是,风雪崖的脸渐渐地变成了自己的娘亲,正伸开双臂站在前面。丁原嘴唇微动,想叫喊娘亲,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眼前一黑,顿时便失去了知觉。

风雪崖的手凝固在丁原喉咙上,只要稍微一用力就能结束这个少年的性命,然而他的手在这一刻仿佛有千钧之重,久久不能抓下去。

“十招!”风雪崖喃喃的自语道,目光望着丁原昏死过去的躯体,神色阴沉。

他已经用完十招,如果这一下抓下去,就是第十一招了,所以虽然他击败了丁原,可是真正的输家还是自己。

不过,这些只有他自己清楚,只需杀了丁原,就再无第三人晓得,然而风雪崖略一迟疑,还是缓缓叹了口气收回了左掌。

他好似是在劝说自己一般低声道:“我风雪崖快意恩仇,为所欲为,平生却最守信誉二字。既然输了,那便认输,怎能再做出苟且之事?”

忽然间,只见头顶红光积聚,隐隐发出了滚滚雷鸣。

风雪崖心有所感,晓得是谷中的人为了救丁原,已经闯进九光灭魂阵。

他伸手取出青梅定魂旗在风中轻轻一晃,只见一朵犹如青色梅花的光焰爆起,在空中幻化成身高过丈的青甲力士。

风雪崖吩咐道:“将这个小子送到栖凤谷口,再回来复命!”说着左手凌空一抓,将跌落一旁的雪原剑放在了丁原胸前。

雪原剑原是天生异宝,通灵圣物,无奈方才一战已是灵性大损,与主人一般命悬一线,不然即使丁原昏死了过去,雪原剑也会自动护持在主人的身旁,又岂容风雪崖如此轻易地抓到手中?

青甲力士朝风雪崖微微躬身,便轻松抱起了丁原,腾空朝栖凤谷而去。

风雪崖望着青甲力士远去的身影轻轻说道:“小子,我虽然放过了你,可是阎罗王要不要留你,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啦。”

却说青甲力士把丁原放在了谷口,再自行回去复命,丁原的身躯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也不动,身上渐渐凝起了一层幽蓝的冰霜,将他全身连着雪原仙剑一同包裹起来。

时间一久,这层寒霜越结越厚,远远看去,丁原就仿佛是个水晶冰人。

需知风雪崖的九霄罡风是何等厉害,丁原尽管有金丹护住心脉,也不过保他一口心头热气而已,但却阻止不了寒气发作将他全身冰封。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光,谷口亮起一团白光,三道人影打从白光中走出。当先一人身着褚色道袍,面容奇丑,不是淡言真人却又是谁?在他的右边有一个少女,正是苏芷玉。

站在老道士左首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肤色古铜,碧目虬髯,尤其是他身后背的一把重剑,竟有平常两把剑身那般宽阔,剑鞘的厚度也在一指以上,似乎是刚与人恶斗一场,这汉子模样多少有点狼狈,可是依然不失气度沉稳,神态自若。

苏芷玉一眼就看见横躺在地上已经成了冰人的丁原,惊呼道:“丁哥哥?”声音里更透着一份惊喜之情。

她先前被丁原一掌送出阵来,果真外面就是栖凤谷谷口,身形尚未站定,就听见一阵洪亮浑厚的嗓音问道:“姑娘,你是怎么到了这里?”

苏芷玉心头犹如乱麻,更不晓得丁原现在是死是活,朝说话的方向放眼望去,只见谷口左侧的青石碑上坐着一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手里拿着一个偌大的皮囊往嘴里咕嘟灌了一口,目光精湛地瞧着自己,倒也无甚恶意。

他似是随意地在那里坐着,可是却气势如山,雄姿勃发,更兼占据谷口的有利位置,将所有出入的通道全部封死,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苏芷玉虽然关切丁原的安危,心中却已经忍不住喝采道:“好一条大汉!”她当下微一躬身行礼道:“小妹苏芷玉,与丁原丁大哥同来栖凤谷找寻乃师淡言真人。请问这位大哥尊姓大名,可知真人仙驾何处?”

那汉子洒脱一笑,回答道:“在下姓盛名年,真人正在谷中。你找真人有何要事,丁原又在何处?”他虽然外表粗豪,但却心思缜密,虽报出了姓氏可是并未表明自己的身分,显然对苏芷玉仍存有疑虑。

苏芷玉也顾不得太多解释,说道:“原来是盛年盛大哥,暂且不说小妹的来意,还是请你与真人赶紧随我入阵解救丁大哥,他为救小妹尚陷在阵中,命在旦夕。”

盛年虎目放光,站起身来说道:“姑娘是说丁原陷在了九光灭魂阵中?”

苏芷玉点头道:“正是!”

盛年仰头灌完最后一口烈酒,伸手一抹嘴道:“姑娘既能通过此阵,想必对阵势变化也知道不少?”

苏芷玉暗暗钦佩盛年的才智,回答道:“小妹苏芷玉,也曾随家父苏真修习一二,若能得盛大哥和真人相助,或许可以救出丁大哥。”

盛年扫了一眼苏芷玉背后的盈雪仙剑,大手一挥,将空空如也的酒囊抛到山石后,大步走上来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入阵救人!”

忽然听见谷内有人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一道身影飘然而至,正是淡言真人。

苏芷玉一惊,暗道:“这位道长好深的修为,他必定是听见了我们刚才说的话,而我若不是听到他的声音,还尚不自觉,想来,他便是丁哥哥的师父了。”

果然,只见盛年躬身道:“师父,您内伤未愈,还是让我和这位苏姑娘入阵解救丁师弟吧。”

淡言真人微一摇头,目光扫过苏芷玉道:“姑娘,麻烦你引路。”

三人再次入阵,此时阵形已然大变,即便是苏芷玉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破解之道,唯有小心推进。风雪崖重伤丁原后腾出手来,又发动阵势将三人困在其中,幸亏苏芷玉蕙质兰心,才保得三人无虞。

其后,风雪崖利用九光灭魂阵的掩护现身,与盛年又激战了一场。

盛年这才得知,丁原已被其招出的青甲力士送到谷口,如今生死未明。

于是三人不再恋战,匆匆出阵回谷,而风雪崖亦不阻拦他们。

三人果然在谷口见到丁原,可是他全身已被冰霜封冻,从外表看和死人无异。苏芷玉快步走到了丁原身边,探手一摸寒冰,忍不住微微一颤,急忙运功抵御这彻骨的奇寒。

盛年浓眉一紧,沉声道:“是风雪崖的九霄罡风。”

淡言真人颔首不语,弯腰从地上抱起了丁原道:“回谷。”便当先迈步朝谷中行去。

苏芷玉走在淡言真人后面,见他怀抱丁原毫无异样,可知这老道士功力之深厚纯正。若是换了寻常人,别说是抱着丁原走路,就是碰触冰霜一下,也要冻得半死,哪里还能走路?

盛年知道风雪崖折腾了大半个晚上,也不会再有精力来找麻烦,此刻多半打坐休养去了。他尽管和丁原从未谋面,可是也从淡言真人那里,对这个同门小师弟略知一二,如今见他生死未卜,挂念之下,也随着苏芷玉与淡言真人一同回到谷里。

虽然谷外被凄迷苍茫的红光所萦绕,可是谷中却丝毫不受影响,空气里反而飘浮着淡淡的白光,恍若乳白色的晨雾。苏芷玉一路走来,只见幽静的山道两侧繁花似锦,树木常青,不时有禽兽出没。

三人走了近里许,前方山崖上隐约传来隆隆的水流声,一道瀑布从山崖的缝穴里飞流而出,竟冒着白茫茫的热气。瀑水流下百多丈后汇聚成溪流,汩汩注入了不远处的一个碧兰色小湖泊里。

湖畔坐落有四间木屋,虽都不大却十分雅致,其中一间筑在湖面上,推窗即将湖光水色尽敛眼底。苏芷玉暗想道:“这位盛大哥真是好眼光,居然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如此的世外桃源隐居,爹爹的聚云峰也不过如此。”

在临湖木屋旁的一方石碣上,有一位白衣少女神情悠然,玉指捧起清澈的湖水,梳洗着如云的秀发。

她的容貌极美,肌肤如玉脂一般白晰,只是凤目颇为冷漠,眉宇间隐含着一丝煞气。

盛年遥遥对着那少女问道:“墨师妹,布衣大师起来了吗?”

白衣少女轻轻点头,回答道:“大师正在做早课,可要小妹去请?”

这时东面一间木屋的门被推开,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微笑道:“诸位都醒得好早啊。”

苏芷玉顺着声音瞧去,只见一位体态臃肿,白须银眉的布衣和尚正从屋里出来。

他的脸色红润和善,看上去少说也有七、八十岁,可是却步履沉稳,手足矫健。

在这和尚的右手中握着一串黑玉念珠,但其中有一粒大小如龙眼般的雪珠通体润泽,徐徐散发着乳白色的柔和光华。

苏芷玉星眸一闪,微微诧异道:“骊云珠,这位大师莫非就是百年前叱咤天陆的魔教护法云布衣云老先生?”

她此际已然醒悟,先前在阵中看见栖凤谷中的白光就是骊云珠所发出的,也幸亏有它才抵御住紫瞳魔灯,守住谷中的一片净土。

布衣大师悠然微笑道:“小施主好眼光,不过老衲并非云布衣,云老施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活着的只是一个出家的和尚而已。”

苏芷玉心头一动,嫣然一笑说道:“此布衣非彼布衣,出家是空,布衣亦为空,是晚辈着相了。”

布衣大师满面慈祥恬静,向苏芷玉颔首而笑。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个没有丝毫上乘修为,慈祥出尘的老僧竟然就是当年噬血阴狠、凶名昭彰的魔教护法云布衣?

第二章双修

淡言真人横抱着丁原走到布衣大师近前,道:“大师,麻烦请你救治小徒丁原。”

布衣大师脸上的笑容略略一凝,目光从丁原的身上一扫而过,说道:“他就是丁原?”语气里隐约透着惊讶。

苏芷玉不由得心中奇怪,难道说,布衣大师也知道丁原不成?

淡言真人没有开口,却略微一点头。布衣大师见状立即道:“真人将他抱到屋里,老衲这就为他诊治。”

几人走进木屋,淡言真人将丁原平放在床上,丁原身下的被褥顿时凝结起一粒粒细小的霜露,可见寒气之重。

而淡言真人更是功运周身,道袍上“哧哧”冒起了一缕缕幽蓝的轻烟。

布衣大师银眉紧锁,端详了半晌才徐徐道:“他是中了风雪崖的九霄罡风,而且至少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如今他五脏六腑全身经脉已全部被寒毒所侵,导致气血凝滞,呼吸断绝,唯有从天庭透出的一点红润,显示心脉尚有一线生机,想来是翠霞派的九转金丹之功。”

盛年问道:“大师,丁师弟还能救活吗?”

布衣大师摇摇头,苏芷玉心里一凉问道:“大师,您是说丁哥哥他没有希望了?”

布衣大师叹了口气回答道:“如果换成其他人,此刻生机早已断绝多时,丁小施主福缘深厚,才保住了心头最后一口元气。”

“若在平时,老衲只需以火绒草配合其他十六味辅药熬成汁水,用《祛寒经》中传下的阳鼎大法为丁小施主化去寒毒,不出七日即当痊愈。奈何无法出谷,急切间又要到哪里去找火绒草?”

苏芷玉家学渊源,一点即透,明白布衣大师所言非虚。

这火绒草也非稀罕之物,南方的泥沼大泽中多有生长。可是它生性十分脆弱,一旦采撷,最多二十四个时辰便会枯萎雕零,药力尽失,且又不能移植到北方苦寒之地。

因此栖凤谷中也不可能长期备有火绒草,而偏偏要用的时候又出不去。

盛年问道:“大师,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

布衣大师沉吟了一会,终于说道:“还有一个法子,却极为凶险。必须有修为精深的仙家高手,以纯阳真气为丁小施主慢慢吸去体内寒毒,如此抽丝剥茧直到他身上寒冰化去,即算完成了第一步。”

“但姑且不说丁小施主是否承受得住寒热两道真气的夹攻,那发功之人若是修为稍差,又或是一个疏忽,就有走火入魔,寒毒反噬之虞,此法不到万不得已,老衲亦不愿说出。”

淡言真人沉声道:“我来,告诉我怎么做?”

盛年慨然道:“师父,你内伤还没有痊愈,还是让弟子为丁师弟驱毒。”

他刚落下话音,却听见门口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盛师兄,我来助你。”

苏芷玉抬眼望去,正是先前在湖畔遇见的那白衣少女。她此刻已梳洗完毕,肌肤欺雪胜霜,冷艳绝伦。一对白玉似的裸足,一路行来竟是一尘不染,活脱犹如一尊玉观音。

布衣大师却连连摇头道:“女子不可。”

白衣少女柳眉一扬,问道:“请问大师,这是为何?”

布衣大师解释道:“女子天生娇媚,乃纯阴之体,正与九霄罡风的寒毒相冲。这第一步是要用纯阳真气化去丁小施主体外和体表的寒毒,只有男子的阳刚功力才行。”

盛年闻言说道:“既然如此,墨师妹就不必出手了,有我与师父当可对付。”

布衣大师微微苦笑,说道:“诸位施主也不必争了,即便顺利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的救治却更难。”

苏芷玉一怔,问道:“请问大师,这第二步又需要怎么做?”

布衣大师转脸瞧向苏芷玉,平和深邃的目光在她的秀容上停留许久,仿佛是对她一个人说道:“到那个时候,丁小施主体外的寒冰虽然已经化去,但身上的寒毒只能解得十之七八,剩下的两成都侵入内腑,难以用外力拔除,唯有依靠他自身的真气度化。此时就需要一位元女子以纯阴之体与丁小施主男女双修,如此阴阳调和,合力驱除内腑中的寒毒。”

“虽然不需要合体交欢,却需将两人身上衣物全部除去,静坐于空旷之处,以利寒气消散。这女子不仅需有上乘的修为,更要舍得放下名节之念,实不易寻。”

苏芷玉听到一半已然玉颊微红,她虽丰姿优雅,心境通明,可是遇见这样的事情亦难免感到为难与羞涩。

这栖凤谷中,除了湖畔的那名白衣女子,只有她是唯一的姑娘家,故此布衣大师说话时,眼神始终对着她。

盛年看了一眼苏芷玉,问道:“大师,可还有别的法子?”

布衣大师面色如古井无波,缓缓摇头答道:“若有其他办法,老衲何以出此下策?”

淡言真人一直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听着布衣大师把话说完,尔后低声问:“他这样还可以撑多久?”

布衣大师答道:“难说,这要看他的修为深浅与天数造化,也许一天,也许五天,但绝对活不过七日。”

淡言真人一声不吭,轻轻起身朝门口走去。那边的盛年,几乎也在同时迈着大步走向屋外。

布衣大师目光一闪,问道:“真人与盛施主意欲何往?”

淡言真人身子稍稍一停,头也未回的说道:“出谷!”

布衣大师苦笑道:“两位切莫意气用事,风雪崖布下的九光灭魂阵诡异无方,卤莽之下不仅取不回火绒草,更可能将两位也深陷其中。”

盛年“砰”的一拳捶在门框上,语气铿锵道:“与其眼睁睁瞧着丁师弟气息奄奄,坐以待毙,倒不如与风雪崖全力一拼,以求生路!”

淡言真人尽管只是默然伫立在门口,但双拳紧握微微颤抖,手背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苏芷玉叹息道:“布衣大师说得不错,如果没有彻底明白九光灭魂阵的阵理便贸然闯入,无疑是九死一生。”

盛年突然倒金山、推玉柱向淡言真人单膝跪倒,抬头说道:“师父,弟子虽明知此行凶险,也不忍看丁师弟就此丧命,不然一生难安。请师父留此坐镇,弟子尽全力也要闯出阵去。若是弟子一天一夜仍不回来,再请师父与大师另谋善法。”

白衣少女星眸闪动,轻启朱唇道:“盛师兄,小妹与你同去,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淡言真人伸手扶起盛年,徐徐道:“丁原是我的弟子,你留下!”

苏芷玉见盛年与淡言真人为救丁原不惜重蹈险地,慷慨悲壮,顿时心潮起伏,难以自己。她默默思忖道:“他们两人在得知第二种法子需要牺牲女儿家的名节清白时,竟想也不想便放弃,宁可冒着有去无回的危险,闯阵出谷去寻找火绒草解救丁哥哥。

他们一个是丁哥哥的师父,一个是师兄,尽管有同门之谊,但从无托命之情。“

“尤其是盛大哥,今日不过第一次见到丁哥哥,连话也未曾说上半句,却肯赴汤蹈火,关山万里,是何等重义轻死的好汉?”

想到这儿,苏芷玉的目光瞥过床上的丁原,又思忖道:“比起他们,丁哥哥曾经救过我数回性命,可谓情深义重。如今他命悬一线,我却顾念着女儿家的清白犹豫不决,袖手旁观。”

“莫要说比不上淡言真人与盛大哥,就连秦总镖头那样的血性汉子也不如。若丁哥哥果真就此去了,我又如何对得起他?”

一念至此,苏芷玉反而觉得心头一片宁静祥和,缓缓说道:“大师,请您施法解救丁哥哥吧,芷玉愿与他双修驱毒。”

布衣大师深深瞧了苏芷玉一眼,清澈的目光仿佛透视到她的心底,徐徐说道:“施主可要考虑清楚,老衲不愿施主将来后悔。”

苏芷玉凝视人事不省的丁原,坚定的点头。蓦然间,觉得有两道清冷的目光正默默凝视着自己,眼角余光瞥去,却是那白衣少女正朝她微微颔首,似是嘉许,似是鼓舞。

淡言真人却断然摇头道:“不成!”

苏芷玉平静的说道:“芷玉已经完全想清楚了,请诸位不必为芷玉担心。就麻烦大师赶快为丁哥哥驱毒疗伤吧。”

盛年的虎目注视着苏芷玉,沉声道:“苏姑娘,你的盛情我们都心领了,但是这么做,却万万使不得。我想丁师弟此时若有知,也定然不会应允。在下即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杀出阵去为丁师弟取回火绒草!”

苏芷玉对着盛年恬然一笑摇了摇头,忽然冲着布衣大师盈盈拜倒道:“为救丁哥哥,芷玉义无反顾,求大师成全。”

布衣大师沉吟半晌,他久经沧桑,岂能看不出苏芷玉的女儿情怀,微微心中一叹,颔首道:“好,如此就有劳施主,老衲这便将驱毒化冰的心法传与诸位。”

当下布衣大师先将融去丁原身外寒冰的运功心法,传授给淡言真人与盛年。

这套心法也不算复杂,但是每个细节都不容有失,即便是淡言真人与盛年,也足足用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完全领会。

盛年将这套心法在脑海里从头到尾默念一遍,感觉再无问题,才说道:“大师、师父,请让弟子先来。”

知徒莫若师,淡言真人深晓盛年天资过人,他这些年游侠在外,更是屡有精进,一身修为直逼自己,有他打头阵应该可以放心,于是微一点头道:“小心些,若感到不支就尽速退下,切勿逞强。”

盛年素知乃师沉默寡言,如今却一再叮咛自己,不由得心中感激,心想:“我若出了什么岔子也就罢了,但是绝对不能因此连累丁师弟的疗伤。不过总需全力而为,这样也好减轻师父的负担。”于是便慨然说道:“师父不必担心,弟子一定掌握分寸。”

布衣大师从袖口取出一个青色瓷瓶,倒出两粒朱红丹丸分给盛年和淡言真人,解释道:“行功时,将它含在嘴里,任其自动融化,虽然对九霄罡风并无太大作用,却可稍御寒气。”

盛年道谢后,将丹丸含入口中,压在舌尖底下,再脱去靴子盘膝坐到床上,忽然朝白衣少女说道:“墨师妹,在下能否拜托你一件事?”

白衣少女莞尔一笑,犹如雪莲盛绽,明艳照人,她说道:“盛师兄可是想要喝酒?”

盛年哈哈一笑说道:“正是,就麻烦你从酒窖中提两坛上好的烈酒来,等在下行功完毕后以此驱寒。”

白衣少女的秋波始终不离开盛年,回答道:“盛师兄之托,小妹自当照办。”

盛年朝她略一点头道:“多谢!”而后便阖起双目,依照方才学得的心法催动真气。

一个周天后,盛年只觉得全身微微发热,一股热流自丹田直冲霄汉,护持住心脉与内腑,双手一先一后,贴上了封冻在丁原身外的寒冰冰面。

他的右掌五指张开,掌心徐徐吐出了一股柔和的纯阳真气,汩汩注入冰面。寒冰上顿时响起了“哧哧”鸣响,一缕缕细微的幽蓝气体,在盛年浑厚的功力消融中蒸腾而起,瞬间便消失在空气中。

几乎与此同时,布衣大师袍袖一扬,一蓬黄色粉末立时在屋子里扩散,每个人的鼻子里都闻到了一股辛辣之气,顿感神清气爽。

盛年的左手也贴上了冰面,却是五指并拢掌心略微朝上隆起,左臂真气倒转生成一道逆风,剎那间一丝寒毒涌入掌心,顺着气血流转的方向,沿臂而上。

只见盛年的右掌红光隐隐,不断哧哧逼出水蒸汽,左掌却是毫无声响,但原本古铜色的肌肤渐渐变蓝,手背上结起一层薄霜。

一盏茶的工夫后,盛年的脸色也起了变化,半边面庞渗着红光,半边面庞竟是蓝森森的泛着幽光,头顶一道淡淡的青色水蒸汽笔直的腾起,直到屋顶也不散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盛年魁梧的虎躯微微震颤,头顶的青烟也越来越浓。但他生性刚毅,依旧咬着牙支撑不肯收功。

淡言真人见状,便抬手将朱红丹丸含进口中,盘膝在盛年对面坐下道:“我来!”

盛年松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低头一看,胸口衣裳上居然已经覆盖上一层结晶状的蓝色冰霜,连落腮胡上也结了冰渣。

他收起双手,从床上下来,白衣少女提过一个酒坛道:“盛师兄,你的酒。”

盛年接过酒坛挥手拍开封泥,冲着白衣少女点头谢道:“有劳墨师妹了。”

白衣少女目光凝视在盛年脸上,低声问道:“盛师兄,你不要紧吧?”

盛年哈哈一笑,豪情依旧,朗声道:“没事!”

他的鼻子猛地一颤,原来是闻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不由得两眼放光,立刻迫不及待捧起酒坛豪饮一通。

那醇厚的烈酒顺着喉咙汩汩而下,一团暖意弥漫全身,盛年一口气也不停,将一坛十斤的烈酒全部喝下,心满意足的将酒坛放到桌上,用手一抹嘴道:“痛快!”

布衣大师道:“盛施主,你方才真气耗损不少,需要打坐调息。”

盛年微笑道:“多谢大师关照,在下这就调息。”说罢,先瞧了一眼床上的淡言真人,见他面色沉静毫无异状,便放下心来在门边盘腿坐下,心无旁鹜的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布衣大师注视了淡言真人片刻,低声对苏芷玉说道:“施主请随老衲来。”便飘然走出屋子。

苏芷玉闻言跟了出来,却被布衣大师引入隔壁的一间木屋。这栋屋子比他的卧室大出不少,木架上堆放着许多瓶瓶罐罐,草药书籍,想来是布衣大师的丹室。

布衣大师走到一排书架前取下一册泛黄的图册,双手递给苏芷玉道:“这便是圣教秘传秘传的双修功法,老衲不便口授,尚需施主自行参悟。”

苏芷玉恭敬接过,只见封页上用清秀的字体写着“青府双修秘录”六个字,似出自女子的手笔。随手翻开一页,即便是淡雅矜持如她,亦禁不住红晕了添颊,原来那页上偌大一幅精致的工笔画,描绘的竟是一男一女合欢时的极乐之状。

布衣大师自也看到,他淡淡含笑道:“这幅图描绘的是双修心法的第四层境界,施主却不必学它。只要领悟前三层的心法,已可救下丁小施主。”

苏芷玉心头一松,恭敬道:“多谢大师。”

布衣大师慈和的眼神望着苏芷玉,说道:“老衲估计丁小施主体外的寒冰,到今天夜里可以化解,所以施主有六七个时辰可以参悟此书。施主不妨便留在此处,若有什么不解的地方,随时可以来问老衲。”

苏芷玉点头应道:“是,大师。”

布衣大师双手合十,朝苏芷玉飘然一礼,便走出了丹室。

苏芷玉在桌旁坐下,略一定神,便揭开秘录第一页,她原本以为这第一页上可能又是画着男女欢好之姿,没想到竟是一段上千言的语录。

苏芷玉凝目诵读,居然发现字里行间皆是阐述天道和谐,阴阳平衡的箴言,不知不觉中忘记了起初的羞涩,细细的研读,更不在意身外的时光飞逝。

而那边,淡言真人支持了大半个时辰后亦退下调息,由盛年继续接上,如此循环反复,丁原身上的寒冰渐渐变薄,色泽也逐渐转淡;到了掌灯时分几人终于大功告成,将丁原体表的冰霜全部化去,露出了他的肉躯。

但是,他的肌肤上却依然泛着幽蓝色的光华,显然体内余毒仍未被排尽。

以淡言真人与盛年的修为,此刻亦是疲惫不堪,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能支撑半个多时辰,可是到了最后,勉强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累得两人筋疲力竭;盛年的烈酒越喝越多,越喝越快,屋子里并排摆了十一个空酒坛。

不过初战告捷,每个人都颇为欣喜,苏芷玉这时也将双修秘录的前三层心法参悟透彻,再向布衣大师又请教了几个问题后觉得再无疑点,于是便双手将册子奉还给布衣大师。

布衣大师却微笑婉拒道:“老衲留着此书已无用处,便送给施主留做纪念。世人都以为圣教的双修秘录为妖魔邪说,不堪入目,只有真正参悟过的人,才懂得其中的真知灼见,至理名言。老衲希望此书将来会对施主的修炼有所裨益,亦算是老衲对施主表达的一点敬佩之情。”

苏芷玉也不忸怩,落落大方的收下道:“多谢大师!”

淡言真人此时刚好收功,便徐徐睁开两眼瞧着苏芷玉道:“姑娘,如果后悔还来得及,这里绝对不会有人埋怨。”

只见苏芷玉嫣然一笑,神色镇定执着,回答道:“只要能救得了丁哥哥,芷玉无怨无悔。”

淡言真人点点头,站起身形突然朝苏芷玉拱手作揖道:“多谢!”

凭着他的身分,即便是面对淡一真人又或是苏真也绝对不会行此大礼,如今却对一个岁数不及他一个零头的后生晚辈诚恳致谢,反而使得在场众人对他更感钦佩。

布衣大师说道:“老衲已经为两位布置妥当,苏施主若愿意,随时都可以开始。”

苏芷玉平静道:“晚辈已经准备好了。”

布衣大师颔首道:“请施主抱上丁小施主随老衲来。”说罢便迈步出屋,一缕山岚吹过,正卷起他的宽大僧袍。

苏芷玉从床上抱起丁原,触手可及皆是一片冰冷,他的身体就宛如金石一般坚硬,毫无常人肌肉的弹性。这是苏芷玉十数年以来,头一回与父亲以外的男子肌肤相亲,但是她心如明镜,神态自然,看在淡言真人与盛年眼里,也是暗自点头赞许。

她怀抱着丁原随着布衣大师朝东走了近里许,前方山崖兀立,在黑夜与白雾里显得格外凄清。

在山崖脚下一个黑乎乎的天然洞穴,犹如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兽般静静匍匐着,洞口满是青草野花,在风里轻轻摇曳着。

淡言真人与盛年走到洞口停下,唯独不见先前所见的那名白衣少女,想来正在监视着九光灭魂阵的动静。

苏芷玉走入洞中,布衣大师点燃了石壁上的油灯,昏黄的灯光将洞中照得朦胧一片。

石洞大约有数十丈见方,收拾得极为干净,里面除了两个蒲团、一张草席之外再无余物,但是在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幽香扑鼻的草木气味。

苏芷玉一闻之下,便晓得那是布衣大师事先布置的具有宁神驱寒功效的药粉。

布衣大师朝着苏芷玉双手合十说道:“不知施主还有不满意的地方或者其他要求吗?”

苏芷玉摇头道:“这儿很好,有劳大师了。”

布衣大师再向她拱手作揖,徐徐退出石洞,外面传来了一阵沉闷的隆隆声,一块巨大的山石封住了洞口,也封闭起两人的天地。

第三章黯然

苏芷玉将丁原小心翼翼地放躺在草席上,朝他布满蓝色毒气的面庞审视良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为他解去衣裳。

一天下来,丁原身上的衣服已经冻得又脆又硬,苏芷玉费了半天的力气,才艰难的将他上身的衣服全部退下,下体也仅留下一条裤叉儿。

丁原双目紧闭毫无知觉,任由苏芷玉脱去自己的衣裳,更连呼吸也都停止了。如果不是苏芷玉摸到他心口尚有些微热,这般模样简直与死人无异。

苏芷玉的手指在丁原的裤叉儿上略略一停,却还是脱了下去,她的目光尽力避开丁原的下体,以无上玄功守住灵台的清明。

虽然苏芷玉仍是处子之躯,但自幼便博览群书,故对于男女之事亦非懵懂无知。

望着自己曾经朝思暮想千百回的情郎面庞,苏芷玉暗暗想道:“这一脱下,女儿家的清白不再,可是为了救活丁哥哥,也顾虑不了这许多。即便将来爹爹与娘亲晓得此事,也必能体谅我的苦衷。”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缓解罗裳,两人身上终于寸缕皆无,苏芷玉完美无瑕的处女娇躯,毫无保留的暴露在昏黄朦胧的灯光中。

苏芷玉将丁原翻转身体,背面朝着洞顶,心中也略略放松。

她默默回想了一下青阳双修秘录的第一层心法,双掌轻盈的贴在丁原背心上,阖起双目,抱元守一,渐渐地抛除诸般杂念,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空灵境界。

忽然间双掌一热,一道暖气油然而生,苏芷玉依照秘录所记的运功心法,徐徐地将她修行了十多年的精纯真气注入丁原体中,却发觉丁原的经脉里空空荡荡,就好像是干涸已久的河床,贪婪的吸食着自己的真气。

而另一方面,一道冰凉彻骨的寒流逐渐生成,仿佛感觉到有人侵犯进自己的领地,更威胁到了它的生存,这道寒流汹涌的在丁原体内奔流,一次次地掀起滔天巨浪,企图扑灭重生的火种。

《青阳双修秘录》分作乾坤两篇,苏芷玉修炼的是坤篇,丁原在人事不省的情况下,自然也无法以干篇心法配合,好在用以驱除寒毒已经足够。

一个多时辰过后,苏芷玉的真气终于注入丁原丹田,两股真气汇流于一处,顿时水乳交融。

此时,两人的身上都是白雾腾腾,由体内蒸发出的寒毒浸润在空气里,却被布衣大师事先布下的灵药所消融了。

这时,淡言真人等人全都静候在石洞之外,以他们的功力,要听见石洞中的动静,甚至是目穿巨石直接看到里面,都不算是难事,可是淡言真人与盛年皆背朝洞门,耐心的守侯着。

布衣大师身若常人,更不能知道石洞中的情景。他盘膝坐在洞口,两个时辰过去,依然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就仿佛入定一样。

盛年又喝干了一坛烈酒,朝石洞瞥了一眼低声问道:“大师,这么久了,里面还没什么动静,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布衣大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徐徐道:“事到如今,我们也只能听凭天意。不过老衲观丁小施主面相,绝不是短命薄福之人。”

“他眉宇之间虽隐含戾气,注定前半生多有不顺,需饱受世间磨难。但只要他秉持正气,放开心胸,未来亦是不可限量!”

淡言真人默然点头,说道:“但愿如此!”

蓦然高空传来了一阵冷笑声道:“云二弟,你就真的不愿再见为兄一面吗?”

三人闻声抬头,只见风雪崖修长的黑影凌空飘浮在一蓬红光之中,锐利森寒的眼神,好似谷中弥漫的乳白色光华,直盯在布衣大师的脸上。

在销声匿迹了一天一夜之后,这个老魔头又再出现,看上去精神抖擞,一扫昨日激战后的疲乏。

话音刚落,那白衣少女从暗处一闪现身,向布衣大师微微一礼道:“大师,风雪崖来了。”

布衣大师自袖口里掏出一支银白色的牛角,开口处对着嘴巴,将角尖朝向天空徐徐说道:“风施主请了,老衲如今遁避尘世之外,你我相见真如不见。”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更无仙家修为将声音送出,可是透过那银白色的牛角,布衣大师的语音竟然清晰无比的传到了五六里高空上的风雪崖耳中,就如同有人在耳边轻语一般。

风雪崖喟然一叹道:“二十年不见,你仍是如此固执,我不过是想和你聊上几句,亦想知道主母如今的情况,看在故交兄弟的情分上,你连这点面子也不买吗?”

布衣大师轻念禅唱,回答道:“老衲心中唯有佛祖,主母兄弟不过都是前世因缘,老衲早已忘却。”

风雪崖眼见无论自己如何动之以情,这个和尚就是不肯松口,忍不住嘿嘿冷笑道:“什么忘却,老夫猜想主母现在就在栖凤谷中,不然你为何不敢让老夫入谷?那姓盛的小子经年累月在外奔波,又是在找寻什么灵药?”

盛年虎目放光,喝道:“风雪崖,谁说我们不敢让你入谷?你若有种就下来,盛某在此恭候大驾!”他的声音远远送出,震得群山回荡,一股豪气直冲云霄。

风雪崖冷哼道:“你当老夫是三岁儿童,焉能中了你的激将之计?我们不妨就这么耗下去,看看二三十年后,是谁先受不了?”

洞外四人皆不再理睬他,风雪崖在云头伫立片刻,眼中掠过一道寒芒,扫过栖凤谷底问道:“云二弟,昨日闯阵的那小子死了没有?”

布衣大师答道:“丁小施主福缘深厚,自可逢凶化吉,安然无恙。”

风雪崖不知为何心头一松,仿佛连他也不愿意丁原就此死去。

这个表情落在众人的眼中,不免感觉奇怪,想那风雪崖眼空四海,除了当年魔教教主羽翼浓外目无余子,怎么会突然关心起一个少年的生死了?

风雪崖自己倒没有察觉什么,继续说道:“不错,当年我们四人中,若论起奇门遁甲,老夫当为不二之选,但说到尝遍百草、悬壶济世,却是你云二弟的独家本事。

那小子虽然中了老夫的九霄罡风,应该还难不倒你。“

布衣大师面庞平静,淡然道:“多谢施主赞誉,老衲愧不敢当。”他和盛年等人,自然不会说出如今丁原与苏芷玉正在双修驱毒的事来,便任由对方去猜疑。

风雪崖嘿嘿一笑道:“云二弟,为兄倒是想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法子。那小子曾经接下老夫十招,固然是因为他的修为出乎了老夫的意料之外,但也是因为老夫当时轻敌,才会让他侥幸逃脱。”

“倘若这小子真的命大,不妨等他恢复后,再与老夫斗上十招,若他能接下来,老夫便拍手走人不再纠缠,若是他接不下来,你便需让老夫看上一眼主母,你可答应?”

布衣大师瞧了一眼淡言真人,又望向盛年,一时之间难以回答。

盛年哈哈一笑道:“风雪崖,你也算是天陆成名的顶尖人物,却只敢做这种以大欺小的丑事,岂不是令旁人笑话?若阁下还有一点血性,不妨让在下与你斗上一阵,看看谁高谁低?”

风雪崖不为所动,冷冷道:“盛年,老夫不与你一般见识,对于老夫的提议,你们可以考虑几天,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耗下去。”

而苏芷玉与丁原在石洞之中,已经到了关键时刻,随着前两层心法的完成,丁原身躯上的幽蓝色寒毒亦渐渐消失了,身体微微生出热量,也开始变得柔软。

不过,他的神志依旧没有恢复,好在有了微弱的呼吸与心跳。

苏芷玉与丁原相向盘腿而坐,丁原就如同木偶一般坐在草席上,浑然不晓得身外之事,而苏芷玉玉体上的水蒸汽却越来越浓,朦胧的雾气将两人包围在当中,看上去,一切仿佛虚幻般的不真实。

但是苏芷玉却清楚的明白,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所有的事情亦都不可再挽回了。她此刻心头别无他念,只是想赶快救醒丁原;然而想到一旦丁原真的睁开双眼,便会看见玉体裸露的自己,又不禁感到一阵迷惘。

面前这个男子与她真正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也不过屈指可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情思,便就此寄托在丁原的身上。

即便是分离了五年多,她也时时刻刻不能忘怀在那黑暗阴森的土地庙中,丁原为了保护自己而接下了郝无行临死一击的场景。

她不晓得自己的丁哥哥,是否也如她牵挂他一般,将自己深藏在心底?

或许在丁原的心中,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存在,但这又如何?只要自己能喜欢他,默默的在一旁关注着他,便已经足够。

尽管她从来也未曾对丁原说过只字片语的表白,可是在苏芷玉的心中确信,她为了丁哥哥,即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乃至一切,都将毫不犹豫,无所畏惧。

这些其实都不需要理由,如果需要,那么用一个字的表达就足以解释了。

忽然,丁原的身躯略微颤抖,嘴里下意识的发出痛苦的呻吟,一缕黑紫色的毒血从口中缓缓流出。苏芷玉一喜,因为按照布衣大师的说法,这是丁原即将复苏的征兆,看来所有人的心血都没有白费。

两道淡淡的白雾从丁原鼻中喷出,在气机的牵引下被吸入了苏芷玉的樱唇,“轰”

的一声,两人的真气彻底融会贯通在一处,仿佛汇集成一条汹涌不息的河川,滚滚注入了苏芷玉的丹田之中。

苏芷玉顿时感觉自己全身起了脱胎换骨般的变化,自丹田涌出的真气,犹如清冽醇厚的甘露,自由游走在体内的每一处经脉;以往苦心修炼多日也无法打通的关隘,此时就像凭空般的消失,任由浩瀚的真气顺利运行而过。

莫非这就是秘录所载的“阴阳初溶,龙虎交汇”的境界?

虽然行功尚未结束,但苏芷玉已经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来自躯体内的巨大变化,一夜之间,她的修为随着双修心法的成功而突飞猛进,达到了崭新的层次。

在这个基础上,或许用不了五年,她就可以突破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坐照境界,跻身天陆顶尖高手的行列,或许,冥冥之中这是上苍对她的补偿,即使她原本并不在意这些。

这股真气在苏芷玉体内回绕九周天后终于达到满盈,沿着她贴在丁原心口的右掌汩汩涌进,丁原的脸上红光乍现,低低地哼了声,全身“哧哧”冒起了乳白色的雾气。

丁原丹田中被深锁了五年的仙家真气终于被彻底激醒了,仿佛开闸的洪流般不可阻挡的奔腾而出,与苏芷玉涌来的真气合于一处。

直到今天,丁原才真正拥有了百年的功力,那盘踞顽抗的余毒,在如此庞大的力量洗涤涤之下,只能如风卷残云般的一泻千里。

丁原脸上的红光越来越浓,身躯不停的颤动,蒸发出浓郁的银白雾气。突然“哇”

的一声,他情不自禁张口吐出一蓬血雨,撞在苏芷玉的护体真气上,瞬间消散。

不过,这次血的颜色已经变成了鲜红色。

苏芷玉一阵欣喜,晓得丁原恢复在即,也许很快就能苏醒过来。这时丁原的嘴唇略微的翕动,迷迷糊糊唤道:“雪儿——”

苏芷玉娇躯一颤,心情仿佛从盛夏落入了隆冬。

她想起了那日在翠霞山思悟洞外曾山所说的话,顿时心头百转千回,不能自已。

丁原兀自不觉,又轻轻的唤道:“雪儿,雪儿——”

苏芷玉忍住黯然的神思,柔声说道:“丁哥哥,雪姑娘不在这里,等你复原了就能回去找她啦。”

丁原并没有回答,双目依然紧紧闭起,原来是下意识的发出呻吟。

苏芷玉莫名的心中一酸,暗想道:“这位叫「雪儿」”

的姑娘不知道是谁?丁哥哥即便在重伤昏迷的时候也在想着她!可是他却不知道,在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像他挂念雪儿一般思念着他。

“原来,在丁哥哥的心目中果真有了心上人,对他来说,我或许永远不过是那个爱哭的小妹妹罢了。”

想到这里,苏芷玉更是黯然神伤,默默思忖道:“如今丁哥哥还不晓得我与他双修疗伤的事情,等他醒来以后,究竟要不要让他知道?”她一时间愁肠百结,无法平静。

布衣大师等人在石洞外守了整整一夜,虽然每个人都神情平静,可是眼看这么长的时间,里面都没有动静,心中未免有些忐忑。

即便是布衣大师,也开始担心苏芷玉和丁原是否出了什么差错。

这时洞里传出了隆隆闷响,掩在洞口的山石被徐徐推开,苏芷玉一袭水色长裙随风飘逸,缓缓从里面走出。

只见她神情平和,步履轻盈,在她如画般的眉宇之间,多了一层柔和晶莹的光泽。

众人见她无恙,无不松了一口气,布衣大师起身道:“有劳施主了!”

苏芷玉有些心神不宁地微微摇头,低声道:“丁哥哥还未醒来,但身上的寒毒已经全部拔除,应该很快可以恢复了。”

淡言真人仿佛察觉到苏芷玉的异样,问道:“姑娘可有心事?”

苏芷玉一醒,摇头道:“没有什么,或许是有些累了。”

布衣大师一怔,以常理来说,修炼过双修心法的人不仅不会感觉疲倦,反而应该是神清气爽,精力充沛才对,难道说真出了什么问题?

忽然听见苏芷玉道:“大师,真人,盛大哥,芷玉有一事相求,请大家务必答应。”

盛年慨然道:“姑娘且说,盛某一定答应。”

苏芷玉轻轻道:“这件事情只限于我们几人晓得,请几位千万不要再告诉旁人,尤其不能告诉丁哥哥。”

三人互望了一眼,都有些不解。若说不能告诉别人那自是应该,毕竟这涉及到女儿家的清白,可是怎么连丁原这个当事人也要隐瞒呢?

苏芷玉从袖口里取出秘录,双手奉还给布衣大师说道:“大师,既然丁哥哥已经安然无恙,芷玉便不再需要它了,还请大师收回。”

布衣大师一怔,不晓得苏芷玉为何要把秘录还给自己?苏芷玉心中一酸,暗想道:“布衣大师虽是得道高僧,可是他哪会明白,我这一生恐怕再也不用这本秘录了,留着它只是让我更加伤心而已。”

苏芷玉不等几人回过神来,微一躬身道:“芷玉有些累了,先行告退,请各位见谅。”说完便转身朝湖边走去。

此时,苏芷玉的心里却远非外表那么平静,潮起潮落间,她暗自忧伤的想道:“这样一来,丁哥哥就不会因为双修的事情而感到愧疚,更不会影响他与那位雪姑娘……”

我虽然不能在丁哥哥心中留下丝毫的影子,可是经过昨晚的独处,我已经知足了。

“等到这里的事情了结,我便立刻回到爹娘的身边,一辈子陪着他们,再也不离开聚云峰。或许几十年后,丁哥哥偶尔也会想起,曾经有我这样一个妹妹,而我此生也难以将他忘怀。”

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水色衣裳上渐浓渐淡,而少女的情怀却怎能如那泪珠儿,在这个清凉的早晨随风消融?

白茫茫的雾光里,苏芷玉水色的身影渐行渐远,逐渐消逝。

布衣大师凝视着苏芷玉远去的背影,忽然一阵感悟,无奈的苦笑心道:“老衲白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连这女儿家的心思也没看透。”

“这位苏姑娘,分明是心有所系。自古以来,无论是英雄豪杰,巨恶奸雄,却都不堪一个情字,又留下了多少孽业!但愿她能得善报,阿弥陀佛——”

此时淡言真人与盛年走入石洞,只见丁原盘腿坐在草席上,身上披着一件外衣,自然是苏芷玉为他所盖上的。

洞中烟雾弥漫,一蓬青色的光华,自丁原身上散发出来,一个身高三尺,貌若孩童状的元神飘浮在他的头顶,姿态神情与丁原本身一模一样,却蒸腾起粉红色的雾光。

盛年又惊又喜,说道:“元神出窍,没想到小师弟的修为已到了如此高的境界!”

话音刚落,丁原的身体猛一摇晃,脸上涨出了一片血红。在他头顶的元神“咿呀”而叫,显得颇为恐慌。

盛年与淡言真人同时脸色一变,双双欺身到丁原背后,各自出使出右掌抵住背心,注入浑厚的翠微真气。

淡言真人忽然“咦”了一声,却发现丁原如今正处于通幽境界的冲顶阶段,体内一股庞大的真气聚会于檀中穴内不得舒展,因此才有了走火入魔的征兆。

淡言真人从掌心吐出一道真气,引导丁原胸口的气团舒解,口中沉声低喝道:“稳坐丹田无私欲,轻吐云雾过紫府!”这是翠微九歌知着篇最后几句真言之一,由老道士嘴中以“定心咒”的神功喝出,正如暮鼓晨钟般敲在丁原的心头。

丁原不由自主运气下沉,不再强冲檀中穴,那股真气得淡言真人与盛年合力的疏导,徐徐下落纳入丹田之中。

而此刻的丹田真气,已积聚宛如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如果顺利的话,自可借着这个机缘一举度过大劫踏入通幽境界,但微微一个不慎却必将被其反噬,甚至牵累淡言真人与盛年。

淡言真人与盛年双双盘膝坐下,全副心神紧紧关注着丁原的动静,以两人修炼了三个多甲子的精纯真气护持住丁原的心脉,帮助他鼓气冲关。

这一坐竟又是一个上午,丁原身上的红光渐渐变淡,头顶的元神却仿佛又长大不少,宛如一个少年的模样。

蓦然丁原的身躯凌空飘起,口中呼出一团青气,那青气如一条灵蛇般盘曲而上,逐渐消融在洞顶;一蓬粉红色的光芒爆开,丁原头上的元神徐徐化作了一束雾状的光华,收入丁原体内消失不见。

淡言真人与盛年一起收手,各自轻吐出一口浊气,他们晓得丁原如今非但无碍,更是修为精进,而且进入了通幽境界。

纵观天陆正魔二道修炼者不知凡几,但终其一生能达到通幽境界的人已是凤毛麟角。眼下恶名昭彰的天陆九妖中如天龙真君、神鸦上人之流,亦不过如此而已。

而丁原年纪轻轻,修炼翠微九歌不过才五年的时间,竟然一日千里,远超旁人。

一方面固然有造化之功,得际遇之奇,但也是他福缘深厚,天资过人,若是换了旁人,只怕早在中了九霄罡风的寒毒后就一命呜呼,哪里还有眼前的光景?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丁原的身躯徐徐落回草席,身外青烟飘缈,红光消隐。

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却隐约感觉到自己体内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一股浑厚的真气在全身流转着,灵觉也比昏迷前敏锐了许多。他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多日不见的老道士,不禁脱口喜道:“老道士,你怎么在这儿?”

淡言真人淡然回答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吗?我自然就在这儿了。”

盛年微笑道:“丁师弟,你受了风雪崖的寒毒不省人事,他将你放在了谷口外,我们接你回来请布衣大师救治。如今你终于醒了,我们大伙儿也就放下心来了。”

丁原刚刚恢复神志,瞧着面前喜形于色的魁梧大汉,实在是有太多不晓得的事情,当下问道:“阁下便是盛师兄?我总算找到你了!只是那位布衣大师却又是谁?”

只听见洞外有人微笑应道:“便是老衲。”

第四章联剑

盛年在洞中简略的将丁原昏迷后的事情叙述了一遍,却将苏芷玉与他双修疗伤的情节隐瞒下来,只说是他们按照布衣大师的解毒方法,方才救醒了他。而丁原更是因祸得福,飞升至通幽境界。

丁原自把淡言真人离山后的情形也说了出来,提到天雷山庄找上关洛镖局挑衅寻仇的时候,盛年的虎目中寒光闪动,说道:“我终究还是连累了秦总镖头,好在有丁师弟与罗师弟凑巧碰上解围!”

说着,便站起身来向丁原深深作揖道:“丁师弟,多谢你,这才未让我铸成大错,抱撼终生!”

丁原摇手道:“盛师兄何必这么客气,秦总镖头他们都是重义气的汉子,换了谁都会出手相助。”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盛师兄,那个魔教的风雪崖,怎么会在谷外布下九光灭魂阵来?莫非他与我们有何恩怨不成?”

盛年先看了看布衣大师,然后回答道:“当日平沙岛墨晶墨师妹身负重伤,我便带她回栖凤谷请大师医治。不料风雪崖却尾随而来,不顾大师与我的劝阻,强行要闯入谷中,我与墨师妹便与他动起手来,如此僵持了数日,而师父也赶到了谷中。”

“风雪崖眼看难敌,就在谷外以九盏紫瞳魔灯摆下九光灭魂阵,欲将我们围困其中。布衣大师见大势不妙,祭起了骊云珠护住谷底,我与师父数次闯阵,都因不谙阵法无功而返,师父还险遭风雪崖暗算受了点内伤。如今他在谷外进不来,我们待在谷里也出不去,两边就这样耗上了。”

丁原眼睛一亮,问道:“既然骊云珠可以防御魔阵,为何我们不靠着它冲出谷去?”

但这话一出口,他立刻醒悟到自己问得实在多余,以老道士等人的智慧,怎么会想不到这点?

果然,听布衣大师回答道:“老衲的骊云珠虽然可以保住谷地不受侵犯,可是也镇不住风施主的紫瞳魔灯,一旦真的硬拼起来,只会珠毁灯灭,引起一场方圆千里的空前浩劫,所以是万万使不得的。”

丁原苦笑道:“你们这么耗上了不打紧,平沙岛和太清宫的人在外面,一心一意要找盛师兄寻仇要人,更以为老道士也躲起来不敢见人了。”

盛年叹道:“我原本想等墨师妹伤势治愈就送她回平沙岛,并向他们解释其中的误会。可是眼下风雪崖封锁栖凤谷,却让我们欲出不能,真是天意弄人啊!”

布衣大师说道:“按照丁小施主方才所说,再过六日,三十天的期限就届满了。

到时候真人与盛施主若还未出现,两位清誉受损已是小事,只是引起三派之间更大的纷争,却是令人担忧。“

淡言真人沉声道:“闯!”

布衣大师摇头道:“虽然我们多了丁小施主与苏施主两位强力援手,可是那九光灭魂阵,却不是以人数多寡来决定胜负的。”

“倘若不明了阵法的变化,就算有千军万马,也是徒呼奈何。老衲以为我等都不可卤莽行事,免得被风施主有机可乘。”

丁原道:“大师,老道士,师兄,与我同来的玉儿似乎对于九光灭魂阵颇有研究,或许她可以帮助我们破解此阵。”

盛年与布衣大师似乎对于苏芷玉的来历身世皆已知晓,但想到当时若苏芷玉真有把握破解九光阵,又何需牺牲自己的清白来救治丁原?

于是盛年道:“苏姑娘虽然家学渊源,可惜终究比不上风雪崖这个老魔头对九光灭魂阵浸淫多年,我看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让苏姑娘去冒险。”

丁原微微感到失望,又想起已有大半天不见苏芷玉,当下便问道:“大师,玉儿现在在哪里?”

布衣大师微笑道:“苏施主如今正在草庐歇息,丁小施主大可放心。”

四人又在石洞中聊了一会,却没有谁再提起风雪崖邀战丁原的事情;眼看时间不早,便一起起身出洞返回木屋。

在路上,布衣大师和淡言真人走在前面,丁原与盛年并肩走在后面。盛年身材高大,丁原的身高还差他有半个头,而他脸上的沧桑亦多出不少。

盛年走在丁原身边,看着这个小师弟,不由得脸泛笑意,犹如重返少年时光,但意气风发间,却有着太多的年少气盛。

盛年低声道:“丁师弟,我虽然常年在外,却也经常听师父说起你,只恨不能早日相见。今天机缘巧合,叫我们师兄弟在此聚首,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可惜谷外魔头窥伺,危机未解,不然我定要与师弟大醉一场,不到酒干天亮,决不收场!”

丁原听盛年语出挚诚,爽朗豪迈,不禁心生好感。

但他也暗自有些奇怪,那个老道士沉默少言,怎么教出的几个弟子如阿牛、盛年,个个完全都不像这个师父?

丁原说道:“好,他日若有机会,小弟必与师兄一醉方休!”

盛年宽厚的大手一拍丁原肩头,又用力摇了摇,尽管一句话也没说,可是其间情谊,两人已然明了。

四人走近木屋,却看见苏芷玉正静静独坐在湖畔边,微风轻轻舞动着如丝的柔发,苏芷玉面对波光粼粼、涟漪微荡的水面,却如同木塑般一动也不动。

丁原扬声唤道:“玉儿!”

苏芷玉的背影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丁原略感奇怪,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问道:“玉儿,你怎么了?”

苏芷玉默默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丁原,见他容光焕发,眼中精光深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伤。

想到绝对不能让丁原看出破绽,于是努力展颜微笑道:“我没什么,只是在想如何破解风雪崖的九光灭魂阵。”

丁原不疑有他,闻言便放下心来,说道:“玉儿,你有想到什么办法吗?”

苏芷玉轻轻道:“我先前小看了风雪崖,以为他的九光灭魂阵不过耳耳。可是先后两次入阵较量,方才发现他在阵理上的造诣远超过我,只怕也不在芷玉的爹娘之下。”

“若非如此,芷玉应有八分把握破阵出谷,可是这次即使得到大伙儿的助阵,我也只有两成把握,实在是凶险难测呀。”

丁原苦笑道:“看来,我们当真跟风雪崖在这里耗上了,其他暂且不说,我担心阿牛伤势好了,等不到我们便会独自找来,说不定会困在九光灭魂阵中。”

苏芷玉用手指滑过手腕上的灵犀镯道:“可惜栖凤谷被九光灭魂阵全然封死,要不然爹爹凭着灵犀镯发出的讯息,也可以找寻到这里。若是他老人家来了,九光灭魂阵一定能迎刃而解。”

就在这时候,高空遥遥传来风雪崖的话音道:“小子,你果然没死,嘿嘿,而且修为还更有精进,老夫也不得不佩服你命大福厚了。”

谷中被九光灭魂阵所蔽,阻隔了日月光辉,头顶唯有红光迷蒙,丁原抬头朝上看去,只见风雪崖衣袖飘飘,隐身血雾之中,森寒的目光正逼视自己。

他剑眉一扬,朗声道:“阁下莫非有些失望,我却不屑与你这样藏头露尾的小人说话。”

风雪崖嘿嘿冷笑道:“小娃娃年纪轻轻,口舌竟如此毒辣!老夫岂能与你一般逞口舌之能?你若是不服,咱们便再来打过,老夫照旧让你十招,若是你赢了,老夫立刻走人,你敢打吗?”

丁原还来不及出声,却听见布衣大师在身后开口说道:“风施主,你若祭起青梅旗、缚龙索来,丁小施主年纪轻轻,即便是修为过人,也是无可奈何的,莫说十招,就是一招也用不上。”

风雪崖哼道:“我风雪崖跟这小子过招,自然是凭各人的真实修为,绝对不会用身上的宝物。”

苏芷玉听见风雪崖向丁原邀战,于是收拾少女情怀起身说道:“风前辈,丁大哥中了你的寒毒,元气未复,此战由芷玉代劳如何?”

她虽然未曾真的和风雪崖面对面过招,可是自忖支撑十招、甚或更多一点,应无问题。

风雪崖哈哈笑道:“小丫头,就算你爹娘在此,要同老夫过招也得多考虑三分。

你当真担心那小子的性命,不妨与他联手齐上,老夫放你们二十招为限如何?“他目光老辣,自然看出苏芷玉修为超过丁原,因此才以二十招为限。

其实,风雪崖心中估计用不了十五招,就可以让两人双双落败在他的手中。

可是,丁原怎肯让苏芷玉涉险?他抬头说道:“不需旁人,风雪崖,我丁原再接你十招就是!”

狂笑声中,风雪崖一挑拇指道:“好小子,可是如果你接不下来,你们这些人,便要答应让我入谷。”

这件事丁原可做不了主,于是转眼望向其他人。

布衣大师说道:“风施主,你真有把握二十招内击败两位小施主吗?”

风雪崖嘿嘿笑道:“老夫一言既出,怎会反悔?”

布衣大师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便应下风施主的挑战,由两位小施主以二十招为限,与你斗上一局!”

这么多天来,风雪崖虽然将众人死死地困在栖凤谷,更扬言要耗上几十年,可是心中也早已经感到不耐烦了,因此才想出与丁原再战一场分个输赢的办法。

此时他听布衣大师答应下来,不由得精神一振,心想:“这个云老二敢答应下来,一定有什么诡计,可是不管怎样,就凭那两个小娃娃,在短时间里,也不可能挡住老夫二十招的猛攻。与其这样对峙下去,不如索性一搏!”

当下便点头道:“好,我们一言为定!万一老夫胜了,你们便不能阻拦我入谷,更不可阻挠老夫拜见主母。”

丁原闻言一奇,心想风雪崖口中的“主母”又是谁?

难道说这谷里还有其他人,却为什么没听众人提起?

而风雪崖布下九光灭魂阵封谷,似乎为的就是要见那主母一面,其中必然还有蹊跷。

淡言真人、盛年、墨晶与苏芷玉等人,虽然不明白布衣大师为何突然答应下来,但想他平日的行事风格,一定自有他的道理,因此站在一边也不插嘴。

布衣大师含笑道:“如此就请风施主明日此时再来。丁小施主伤势刚刚恢复,尚需修养一日,才能与人动手过招,想来,风施主也不会在乎多等这么一天吧?”

风雪崖暗想,就这么一天的时间,也不怕这些人弄出什么鬼来,于是颔首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明日此时再见!”说完身形一闪,便消失在血雾里。

众人晓得这一日一夜谷中自会无碍,便一起回到木屋中坐下。

盛年问道:“大师,你与风雪崖曾相交数十年,对他可谓知根知底。不过丁师弟与苏姑娘,是否真可挡住他二十招呢?”

丁原与风雪崖动过一回手,虽然勉强撑了十招,可是差点儿就性命不保。

就算苏芷玉的修为在他之上,可是自忖两人联手,要想撑过二十回合,却也没什么把握。而盛年所问的,也正好是他心中的疑问,因此也将目光投向了布衣大师。

布衣大师从容一笑,回答道:“以老衲看来,虽然两位小施主的修为亦是不凡,不过正常情况下,要想在风雪崖手下撑过二十招,最多也只有四成可能。”

墨晶开口说道:“听大师这么说,想来是有什么应对的妙计了?”

丁原自苏醒以后,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话,心中总觉得这个白衣少女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谁都是爱理不理的。

他岂知道墨晶心里也正在暗自奇怪,堂堂的翠霞派师徒,怎么会和魔道人物厮混在一起?想那布衣大师已出家为僧,如今修为全失,更救过自己性命,也就算了。可是,丁原怎么会和苏真这个老魔头的女儿待在一起?

如果不是看在其母是水轻盈的面子上,墨晶只怕连与苏芷玉共坐一桌也不愿意。

她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自古正魔两道,不共戴天,如盛年、丁原这般豁达的名门弟子实在是少之又少。

多数人自幼受师门清规的戒律教诲,早已将魔道中人视为洪水猛兽。

墨晶的师父在天陆是出了名的脾气暴烈,疾恶如仇之人,在她的教导下,墨晶对于魔道中人,自是比别人更多了几分戒备与厌恶。

布衣大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墨施主高看老衲了,老衲虽心中已有一些法子,可是妙计二字却不敢当。”

丁原精神一振,问道:“不晓得大师想出的是什么法子?”

布衣大师道:“天陆高手对决,以二对一、甚至以三打一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结果未必如一加一等于二这么简单。往往围攻一方的人虽然多了,可是反而不如独斗那般挥洒自如。”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在一边低头沉思的苏芷玉道:“苏施主的令尊,当年便曾经受到过正魔两道的围攻,以寡敌众的场面屡见不鲜,但是苏真施主每每却总能全身而退。这固然是因为他修为超凡,但围攻他的人,也无一不是天陆的成名人物,诸位可晓得是什么道理?”

在座皆是才智杰出之士,听到布衣大师的话,隐约都猜到了答案,只是没有人开口说破而已。

布衣大师不知为何,特别地关心苏芷玉,慈祥的目光凝视着她问道:“苏施主,你可曾听令尊说起过这个问题?”

苏芷玉沉吟片刻回答道:“芷玉虽未曾听家父提起过,但如今想来,一是围攻之人尽管占据人数优势,可是未必肯齐心协力,往往各有私念,指望别人冒险强攻,自己却躲在一边捡便宜;人心不齐,联手的威力自然就小了不少。”

“再则,这些人虽都是成名高手,可是门派鱼龙混杂,各自修为或高或低,招式五花八门,甚至可能会相互克制。这么一来,人是多了,可是却会相互牵制抵消,反而乱了阵脚。”

布衣大师颔首道:“苏施主说的正是其中最关键的两点,其实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得,可是要解决却十分困难。”

众人见布衣大师说的话题,似乎与明日的决斗无关,可是却隐约明白他提出的这两个问题,必然是明日决斗争胜的关键所在。

当下苏芷玉问道:“大师,莫非你的克敌之法就在于此?”

布衣大师回答道:“正是,老衲手中那一册圣教秘传的青阳双修秘录。除了炼气篇外,还有一卷联剑篇,这件事情,风施主亦是不知道的,否则,他也不会轻易地答应明日之战了。”

苏芷玉心中暗道奇怪,先前布衣大师将青阳双修秘录交给自己的时候,明明就只有一册,难道他手中尚有另外一册?

而其他人此时却心中释然,联剑剑法在天陆正魔两道虽不多见,可是也不是绝无仅有。譬如翠霞派就有一套“参合剑法”,可以同门师兄弟联手,也可夫妻姐妹并肩,只是极少施展,因此并不出名而已。

墨晶问道:“据我所知,各派的联手剑法少则数十招,多则上百招,更有无数细小变化。苏姑娘与丁师弟只用短短一天的时间,就能够掌握了吗?”她尽管对苏芷玉存有成见,但是更晓得事情应分轻重缓急。

布衣大师点点头,回答道:“墨施主说得不错,不过青阳双修剑谱所记载的,却不是什么招式,而是两人联手的心诀。”

众人一愕,布衣大师解释道:“别的联剑剑谱教的是剑招,讲究的是在招式上遥相呼应,相得益彰。而青阳双修剑谱,讲的却是两人如何在实战中进行配合,发挥出最大功效的心诀。这好比有人给你的是一条鱼,而青阳双修剑谱,送的却是钓鱼的方法。”

丁原诧异道:“世上竟有这样的联手剑法!不过听起来,却似乎跟剑阵有点相似?”

布衣大师摇头道:“与普通剑阵相比,那是有大大的不同,剑阵讲求的是阵法转换,青阳剑谱要的却是心意相通,同生共死。”

“想当年,创出这套剑谱心诀的两位前辈,本来是圣教中的一对恩爱夫妻,两人的造诣修为大相径庭,但为了同修一套联手剑法,他们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潜心研究,才创下了青阳剑谱。只是他们两人的修为实在太强,根本无需联手,所以这套心诀,始终未有机会现于人间。”

盛年恍然大悟道:“这么说来,丁师弟与苏姑娘,可以施展本门剑法联手了?”

布衣大师回答道:“正是这样,不然老衲如何能答应风施主一天的时间?”

丁原说道:“既然这样,烦请大师将青阳双修剑谱传与我们吧。”

布衣大师起身道:“请两位小施主与老衲到丹室来。”

三人进了布衣大师的丹室,布衣大师取出先前苏芷玉交还的双修秘录放在桌上,道:“苏施主,女儿家心细一些,便麻烦施主小心将秘录首尾两层封页的夹层拆开。”

苏芷玉闻言,翻开了秘录封页,仔细打量了片刻,发现封页的边缘果然有密密的线口,只是常人并不会注意罢了。

她小心的将首尾两张封页上的丝线拆去,从里面的夹层中,取出了两迭薄如蝉翼的帛纸。

布衣大师接过帛纸轻轻打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些蝇头小字。布衣大师介绍道:“剑谱也分为乾坤两卷,两位施主只需各修其中一卷。心诀的境界从浅入深,分为:同生、共死、灵犀、一体四层。”

“本来,以两位施主的才智,想要修炼贯通也非难事,只可惜时间紧迫,我们只能尽量先练到共死的境界。好在依老衲之见,若能修成共死的境界,则抵挡风施主二十招应可无碍。”

丁原和苏芷玉各自从布衣大师的手里接过帛纸,布衣大师又道:“青阳双修剑谱固然博大精深,可是要领全在那八个字上。两位施主虽然未必能心有灵犀,可是老衲知道,当年丁小施主也曾舍身救过苏施主,这同生共死四字,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

说着,便深深望了苏芷玉一眼。

苏芷玉一震,心底思忖道:“大师为何要这么做?难道,他已经看出我对丁哥哥的情愫,因此有意借着这双修心诀来成全我们?可是,他哪里知道丁哥哥心中早有了别的姑娘?”想来,那位姑娘必然比我好上十倍不止。我虽然曾与丁哥哥同生共死过,可是再也不可能心有灵犀,合成一体了。“

而丁原又怎么会注意到,苏芷玉此刻心中的千头万绪,黯然情伤?

他低头扫视帛纸,忽然想起了雪儿。若是自己能够将乾坤两卷全部记下来,将来回到翠霞山与雪儿合璧双修,岂不也是一桩韵事?

这对小儿女手捧帛纸各怀心事,却有谁知日后的风雨漫长,世事又有多少能如人愿?

第五章灵犀

翌日约定的时辰刚到,风雪崖的身影出现在栖凤谷的半空中,而布衣大师、淡言真人等人,早已经在小湖畔守候多时。

风雪崖的手里把玩着玉如意,悠闲地瞥了一眼众人,仿佛根本不把这一战放在心上。

当他森寒的目光扫过丁原与苏芷玉时,嘿嘿一笑道:“你们两个娃娃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稍后过招时,老夫可不会手下留情。”

而丁原与苏芷玉在丹室中研习青阳双修剑谱,已几近一日一夜,才终于参悟了“共死”的境界,将那数百句的口诀心法了然于胸。中午过后,盛年在木屋前陪丁原与苏芷玉又练习了两个多时辰,淡言真人与布衣大师更不时从旁指点,布衣大师更将风雪崖的成名绝技——金风玉露掌与玄冰玉如意的招式精要之处,一一向他们讲解了一遍。

丁原与苏芷玉的联手剑法,在众人的倾力栽培下,逐渐由生涩变为顺畅,由稚嫩变为纯熟,尽管还谈不上炉火纯青,可是也颇为一板一眼、有模有样,在攻守之间进退得法。

而这点,盛年自是深有体会。

起初面对两人,他虽然感觉到丁原的剑法奇诡莫测,苏芷玉则轻灵飘逸,可是自己倚仗着雄浑的翠微真气,依然是周旋有余。

可是,丁苏两人的配合却渐渐的越来越有默契,终于显现出联剑的威力,使盛年亦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来方可应对。

如今丁原见风雪崖神态倨傲,口吐狂言,于是剑眉一扬,回道:“风老魔,这句话也是我想说给你听的。如果你害怕二十招赢不了我们,会大丢面子的话,那我们再让你五招、十招如何?”

风雪崖的性格十分狂傲,明知道是丁原有意要激怒自己,却依然忍不住重重一哼道:“无知小儿,这回一定要让你知道老夫的厉害!如果你们二人真能在老夫手中走得二十招,老夫便折节下交,与你结拜为兄弟。若是你输了,就给老夫当干儿子吧!”

丁原见风雪崖果然被自己所激怒,不禁心中暗喜。

众所周知,高手过招最忌讳心神不宁,气血浮动,一不小心,十成的功夫也要折去两成。

他索性在风雪崖的火头上再浇一把热油道:“风老魔,虽然你是老了点,与你结拜我算吃了点亏。不过日后行走天陆,身后要是跟着你这么一个兄弟倒也不错,这个亏我就认了!”

风雪崖脸色铁青,乱发欲舞,几近发作,但他毕竟是超卓人物,于是强耐怒气嘿嘿笑道:“好,我们便再多赌这么一条。若是你赢了,老夫便与你结拜金兰;若是你输了,就得做老夫的干儿子!”

丁原眨眨眼睛,故意压低声音问道:“为了免得有人耍赖,我们两个要不要先打勾勾?”他的声音虽轻,可是以浑厚的真气遥遥送出,不要说身边的人,就连在高空中的风雪崖也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见风雪崖的狂笑声又起:“老夫横行天陆百多年,素来言出如山,你这娃娃大可放心。”

丁原步步紧逼问道:“这么说,一旦阁下输了,谷外的九光灭魂阵也会立刻撤去了?”

风雪崖断然道:“不错,就是这样。但是如果你们输了,亦需让老夫入谷拜见主母!”

布衣大师手持银白牛角答道:“风施主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的话自然也是算数的。真人与盛施主、墨施主他们,亦绝对不会阻拦风施主半步。”

风雪崖纵声长笑,鼓浪般的音波在空中回荡,震得群山应和。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他才停下笑声道:“好,老夫要的就是这句话!两个娃娃还等什么,上来接招吧!”

盛年拍了拍丁原的肩头,用力地按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千万不要去计算招数,那反而会乱了心神。你要与苏姑娘多做呼应,先守住阵脚,你们一定能赢。等你凯旋归来,我们一醉方休!”

丁原顿觉心头热血澎湃,用力一点头道:“师兄放心,今晚这顿酒,我们一定要喝个痛快!”

布衣大师含笑道:“两位小施主,你们只要时刻记住「同生共死,灵犀一体」这八个字,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并不能像盛年那样以真气束音成线,因此在半空中的风雪崖依旧能够听见。

他不屑的冷笑道:“你们现在再来教导,未免太迟了吧?”

丁原哈哈一笑道:“盛师兄和大师是在叮嘱我们别伤到了你,免得让你下不了台。”

风雪崖鼻子一哼,不愿再和丁原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丁原将目光转向淡言真人问道:“老道士,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淡言真人徐徐道:“你们能赢。”

丁原也不晓得为什么,听了这四个字,信心又是一振,笑道:“阿牛说过,师父的话总是不会错的,看来风雪崖是输定了。”

此时旁边的墨晶朱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

丁原对苏芷玉道:“玉儿,我们上吧。”

只见苏芷玉稍一点头,水色的身影微晃,已然飘上半空,身姿轻盈曼妙,再配上她娇美绝伦的玉容,简直如同飞天的仙子。而丁原也随后跟上,在风雪崖的对面稳住身形,与苏芷玉形成夹击之势。

风雪崖微微诧异,他自然也看出了丁原与苏芷玉所站的位置十分巧妙,两人之间若即若离,自己即便出手,也只能主攻其中之一,而丁原与苏芷玉却可以随时呼应,进退攻守尽皆得宜。

苏芷玉面对当年几乎与父母齐名的魔教四大护法之首,神态镇定自若,嘴角依然浅含笑意的躬身一礼说道:“晚辈苏芷玉,请风老前辈赐教。”

风雪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打量苏芷玉,见她气质出尘,丰姿绰约,年纪虽轻,却隐然已有顶尖高手的风范。虽然他目空一切,却也不禁暗自赞叹苏真夫妇果然了得,把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女儿调教到如此境界。

他看苏芷玉对自己恭敬有礼,心中也舒服不少,哈哈笑道:“女娃儿,看在苏真与我乃是同道中人,性情又十分相投的分上,老夫稍后动手时,尽量不伤着你就是。”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谁也不敢说他是狂妄自大。

苏芷玉当然不会真要风雪崖相让,可是依旧微微含笑道:“多谢前辈。”

丁原笑道:“风老魔,你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却如此的会吹牛。我认识苏大叔那么久了,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你,你倒在这儿套起交情来了。”

风雪崖怎么会再轻易上他的当,轻哼道:“你这娃娃懂得什么?我与苏真平辈论交,纵横天下的时候,怕你祖爷爷都还在穿开裆裤呢。”

丁原也不生气,回道:“待会儿我们八拜结交,我的祖爷爷便也是你的祖爷爷,就算当年还在穿开裆裤,也仍旧是你的祖爷爷。他老人家地下有知,晓得多了你这么一个乖曾孙,牙齿也会笑光。”

若要论起唇枪舌剑的本事,即便是风雪崖比丁原多活了百多岁,也不是他的对手。

想当年,丁原不过是十来岁的娃娃,就将天龙真君等人气得无可奈何,更何况今日?

风雪崖闻言,目中青光一闪,抑制住怒火道:“好,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干儿子,老夫是要定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丁原背后的仙剑雪原“叮”的一声,化成了一道碧光直冲云霄,丁原身形舒展,速度竟比仙剑更快,他伸手握住雪原一招“银河倒卷”,洒下了漫天剑气直逼风雪崖道:“十辈子以后再说吧!”

未曾开打的时候,丁原的心中计议已定,绝对不能让风雪崖抢先出手。

上回在九光灭魂阵中与风雪崖激战时,被对方抢了先招,令他处处被动,一直缓不过气。因此这回他记取教训,抢在风雪崖前面出招,就算再不济也是个先手。

那边的苏芷玉在雪原剑刚出鞘时也立即发动,依青阳双修剑谱中的心诀要领,翻手掣出盈雪剑,一式“风生水起”直挑风雪崖的双腿,令他难以上下兼顾。

因为苏真剑法过于刚劲霸道,所以苏芷玉在剑法上,传承其母水轻盈的部分更多一些。六十多年前,水轻盈乃是天陆正道三大圣地之一的天一阁嫡传弟子,被誉为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材。如果不是身陷情网,与苏真相偕隐居聚云峰,则天一阁下任掌门之位,绝对是非她莫属。

如今水轻盈相夫教女,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苏芷玉身上,更是把天一阁绝世的剑法“凌波九剑”全部授予女儿。

而那“风生水起”正是凌波九剑的第一招,剑势空灵飘缈,似慢实快,宛如绵里藏针。

风雪崖目光如炬,焉能不晓得其中厉害?但他艺高气傲,玄冰玉如意斜刺里朝上点出,任凭丁原的剑式千变万化,依然准确击向雪原剑尖。

丁原自然不愿与风雪崖硬拼,未等剑招用老,突然转成一式“乘风破浪”,切向风雪崖右臂。

此时脚下苏芷玉的盈雪剑也正攻到,风雪崖的左手食指连弹三记,朔风指尖啸纵横,将盈雪剑的所有变化尽皆锁住,迫得苏芷玉也随之变招,挥剑横推,取道风雪崖的前腰,依然在剑势上呼应丁原。

风雪崖甫一交手便立即察觉不对,虽然说丁原与苏芷玉施展的都是本门剑法,可是身形剑势,却又配合得恰到好处。

若说他们布下了什么剑阵,却又并不像,但仅仅说是巧合,风雪崖第一个就不相信。他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键,只好先暂不理会,身形一旋,同时让过丁原与苏芷玉的仙剑,玉如意转守为攻,劈向苏芷玉头顶,左掌立起,轰然吐出一蓬青雾状的九霄罡风,劈向了丁原。

风雪崖的招式看似简简单单,毫无花巧,仿佛刚入门的小孩都能打出。可是落在行家眼里,却都明白他已经到了反璞归真的境界,实能化腐朽为神奇,邪气里偏透着一股无可抵御的霸气。

倘若在往日,就这么一式变化,必定会逼得苏芷玉与丁原双双无功而返,扳回场上的先手。可是,丁苏二人已参悟出双修剑谱的两层境界,已非他所能轻易击退。

只见丁原低喝一声,竟全然不顾轰向自己的罡风,左掌打出二十二字拳中的“山”

字诀,三道掌影立时笼罩住风雪崖的头顶。

苏芷玉心领神会,身躯如飞云旋转,腾起数尺,不仅避开了玄冰玉如意的当头一击,更以盈雪剑画出七道剑气,将金风玉露掌的罡风化于无形。

这一招表面上看来极为惊险,只要苏芷玉稍一迟疑,丁原势必会被风雪崖的掌风击中,即便不死,亦是吐血而飞。可是两人之间既然有了“共死”的默契,丁原大可放心将他的性命交付在苏芷玉手中,而苏芷玉果真不负丁原所望,利用凌波九剑以柔克刚,接下了掌风。

这一下确实出乎风雪崖的意料之外,他满以为自己大可转守为攻,将两人各个击破,哪里晓得丁原居然继续舍命猛攻,而苏芷玉则及时破解了金风玉露掌。

然而他终究是一代枭雄,眼看丁原的左掌就要劈到,竟突然张开嘴吐出一道青色剑气,直刺向丁原手腕上的脉门。如果被打中,丁原的整个左手就算是报废了。

这一下奇峰突起,丁原亦猝不及防,急忙收招闪身,将就避过。风雪崖在不得已之下耗损真元,从口中吐出“九霄剑芒”,这才逼退了丁原,岂容他再近身攻击?

风雪崖一声长啸,玉如意漫天寒光闪耀,如长江大河般向丁原席卷而来。左掌一屈一转,恰似灵蛇,牵制得苏芷玉无法救援。

丁原以快打快,雪原剑一招百转千流挥洒而出,只见半空里光影团团,剑气纵横,梅花间竹般十八记脆响,丁原踉跄而退,抱剑伫立在十丈开外。

三人交手数招,这才有了第一次兵器接触,可是其间凶险异常。每一个变化之间,只要有半点疏忽,那就会立时剑毁人亡。

苏芷玉撤身到丁原右侧六丈外站定,眼角余光扫过了丁原,关切问道:“丁哥哥,你没事吧?”

丁原刚才被风雪崖震得气血翻涌不得不退身卸力,刚想回答,眼前顿时黑影遮天,风雪崖凌空鬼魅般地扑到。

原来风雪崖与丁原硬拼了一招,却发觉这个小子才不过一日的时间,修为便大有精进,比受伤之前厉害了许多。

尽管他想不到那是青阳双修秘录之功,可是也知道绝不能让丁原缓过气来,因此立刻发动了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

谷底的淡言真人等人,正目不转睛地抬头观望,虽然每个人的神色瞧上去都颇为平静,可是无不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见空中黑绿褚三道光影翻飞,剑光森寒耀眼,换作常人,哪里还分得出谁是风雪崖、谁是丁原、谁又是苏芷玉?

墨晶尚是头一回见着丁原、苏芷玉的真实修为,她从三岁起就追随师父修炼仙道,在东海平沙岛的同门中被誉为后起之秀,直追号称东海三英的耿照等人。

她原本以为放眼天陆年轻俊彦,自己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哪曾想到眼前的丁原与苏芷玉皆毫不逊色于己,而两人的年纪只怕还比她更小。

墨晶心中不由得暗自思量道:“看来翠霞派号称正道牛耳,果非浪得虚名,从前我与师父,总是不服翠霞派的声誉凌驾于本门之上,一心要在日后的蓬莱仙会上与其一较高下。”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偏颇,且不说盛师兄的修为比起晋感师兄他们高出一大截来,这姓丁的少年亦不在我之下;我和师父还有掌门师伯,以前竟都小看了人家。“

而更令她诧异的,是苏芷玉的修为似乎还在丁原之上。

可是“风雪崖是何等的人物,尽管一开始被丁原与苏芷玉以青阳双修剑谱的心诀打了个出其不意,险些吃亏,然而才三四招间,便已经瞧出了一点门道。

他赶紧随机应变,在空中闪展腾挪,不停地变换身法,令丁苏二人无从掌握他的下一步变化。而后,再利用鬼魅一般的招式,打乱了丁原与苏芷玉的步法、站位,使得联剑的威力顿时大减,逐渐占据了上风。

由于风雪崖心恼丁原出言无状,因此十成攻势里,至少有七成是冲着他而来,剩下的三成只为牵制苏芷玉,令她无法呼应救援丁原。

这么一来,丁原所面临的压力骤增,只觉得自己的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无处不是风雪崖的身影与杀气,稍有大意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然而在风雪崖排山倒海的攻势底下,丁原反倒被激发出惊人的潜能。

他先前为风雪崖九霄罡风的寒毒所伤,几乎断送了性命,却反而因祸得福,冲破了通幽境界,许多以前限于功力无法施展的招式变化,如今得以信手拈来,挥洒自如,看得盛年等人也无不点头赞叹。

可是即便如此,丁原仍是频频遇险,若非旁边苏芷玉总是适时的横剑接应,他多半早已伤在了风雪崖的手中。

丁原一边全力应对,一边心头也不禁暗暗惊讶道:“没想到这老家伙如此顽强,看来上回他果真是有所保留并未尽全力对付我,这次可是拼上真火啦。”

这边丁原暗自讶异,而那边风雪崖也吃惊不小。

上回他一个大意,让丁原侥幸逃过十招,固然是轻敌所致,但也是他必需分神操纵九光灭魂阵而有后顾之忧的缘故。今日的情形已然完全不同,尽管说一边多了苏芷玉,但他也是毫无保留的全力施为,就算面对一派掌门也不过如此。

可是丁原连接自己数招,虽然是连连遇险,然而却阵脚不乱,被动之中,仍存有隐隐反击之力,修为比起两日之前,已然是云泥之别。难道说仅仅两天的工夫,这个小子又有了什么奇遇不成?

苏芷玉见风雪崖将她撇在一旁猛攻丁原,心中亦是一紧。

她为了缓解丁原的压力,一连换了三套剑法,自侧面攻击风雪崖,却被对方雄浑无伦的功力一一化解。虽然有心依靠青阳双修剑谱的心诀与丁原联手应对,怎奈两人被风雪崖的一通猛攻渐渐逼散,已经没有了阵势。

这情景看得底下人也紧张不已,布衣大师的修为虽失,但眼光还在。

只见他银眉微蹙,喟然一叹道:“二十年不见,风施主的进步着实惊人。以他眼下的实力,即便是较苏真、楚望天那些百年前的魔道十大高手,亦是不遑多让。”

盛年炯炯的目光注视着半空中翻飞而过的光影,沉声道:“更厉害的是他的见识与经验。或许他还没有看出丁师弟与苏姑娘所用的联剑心诀,可是却已经识破了其中的关键。”

“他利用自己雄浑的真气,将丁师弟和苏姑娘渐渐逼散,教他们无法形成呼应之势,就算再厉害的联剑招式也施展不出来。”

布衣大师道:“这正是老衲最担心的地方,毕竟,两位小施主只用了一天的工夫参悟双修剑谱,无论天资再高,也必然限于火候不足。他们被风施主大开大阖的招式,诡异飘缈的身法一攻,立时就露出了破绽。”

墨晶问道:“大师,丁师弟与苏姑娘还有胜算吗?”

布衣大师苦笑道:“老衲不敢妄言,除非他们两人能再进一步到达灵犀境界,如此就不需以身剑配合,而是入了心意相联的上乘境界。这样就算风施主把他们分的再远,逼得更散,也不会妨碍两人心意相通之间的呼应配合;不然,就要完全看造化了。”

说话间,空中的三人已经斗到十招开外,大伙儿每计算一招,心里就松了一分,可是一看见丁原的情势愈加危急,不免又再紧上一分。这般忽喜忽忧,简直比拼斗的人更加难熬。

然而十招一过,风雪崖的心头也渐渐感到烦躁,不禁招式再紧。他玉如意虚晃三记,在空中射出三道银白弧光,分作上中下三路涌向苏芷玉,令她不得不回剑自保。

风雪崖趁这工夫,朔风指碧光冲天,“哧哧”连发九道,道道直取丁原要害。

丁原不敢怠慢,雪原剑舞作一团光影,将朔风指光一一拦截。只是每接下一道指光,他的右臂便被震得一阵酥麻,更有一股冰寒的真气沿着仙剑攻入体内经脉,迫使他急忙运气抵御。

还没等接完朔风指光,玄冰玉如意罡风激荡,后发先至,当头劈向了丁原的天庭。

丁原只觉得眼前光华闪耀,知道大势不妙,也来不及细看,单凭灵觉左掌一翻,以“正”字诀横架而出。

“啪”的一声,玄冰玉如意与丁原左掌结结实实的对上一招,丁原被风雪崖庞大雄浑的九霄罡风迫得胸口一窒,右手的雪原剑不禁慢了半拍。

此时,一道朔风指光趁虚而入,正击中丁原的右肋。

丁原立时感到肋下一麻,虽然没有半点疼痛,但却有一股鲜血激射而出。

他借着风雪崖玄冰玉如意的一劈之力飞退数丈,再以翠微真气封住伤口,不让指力中的寒毒扩散,更趁机调匀内息。

可是,风雪崖怎么肯就此放过丁原?

只见他左掌一蓬金光轰出,容不得丁原有丝毫的喘息。

第六章金兰

丁原胸口气血翻涌,他晓得自己不能硬拼,只得双腿一屈一弹,如黄鹤一般射向天空,躲过了金风玉露掌的罡风。

风雪崖身形不停,疾风似的掠过苏芷玉身前,玉如意寒光闪动,直点向她的咽喉。

苏芷玉见丁原情势危急,原本欲加救援,可是一见风雪崖的玉如意刺到,只得回剑自守,封住门户。

岂料风雪崖宛如蜻蜓点水,一沾即走,未等苏芷玉的盈雪仙剑锁上玉如意,已使了一个假身欺向丁原。这一来一去,快如闪电,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人已来到丁原身侧,探手抓向丁原的肩头。

丁原催动剑气,雪原剑弧光一现劈向风雪崖左手。风雪崖似乎早已预料到丁原会有这一手,雪原剑甫一挥出,他的左手由爪变掌,诡异的在半空里一屈一转,按向了丁原的胸口。

丁原凌空一个倒翻,双腿化出无数幻影,踢向风雪崖的左掌。

但两次交手后,风雪崖对于丁原的招式套路已经有所了解,自然不会如上回那样,再被打得猝不及防。他一见丁原身形翻转便知其意,玄冰玉如意一抹光芒射出,击向了丁原胸前的七处大穴。

“啪啪”数记脆响,两人拳脚相击,丁原被风雪崖的掌劲震得双腿酸麻,右足足尖在风雪崖的掌上一点,借力飞退。可是那抹银光受到气机的牵引,犹如附骨之蛆紧随而至。

丁原临危不乱,左掌飞速拍出,掀起了一股沛然罡风。在谷中观战的布衣大师眼光一闪,低声道:“不好!”

只听见“啵”的一声闷响,银芒顿时被丁原发出的掌风震碎,爆裂成千百点寒星,散发着妖艳的光芒。

风雪崖左掌真气一吐,一道罡风卷起寒星漫天散开,排山倒海一般射向丁原。

丁原的四周全被一团银光所包围,只得以雪原剑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光网,护住全身。此时心头警兆蓦起,风雪崖恰如鬼魅般侧身到他的右翼,左掌真气内蕴,无声无息的破过剑网,直拍向他的小腹。

苏芷玉此刻已经从后面赶上,但无奈风雪崖身法太快,令她总是慢了半拍。她的盈雪仙剑翩若惊鸿,直挑风雪崖的背心,意在围魏救赵,以解丁原之困。

风雪崖好似背后生眼,玉如意反手挥出,准确的劈向盈雪剑,而左掌速度不减,距离丁原的小腹不过数寸。苏芷玉随机应变,以盈雪剑诱开玄冰玉如意,左掌吐出了一道罡风,轰向风雪崖的脊心。

这几下兔起鹕落说来冗长,在三人之间却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丁原的雪原剑来不及回收,只得以左拳下压,封住了风雪崖的金风玉露掌。

“蓬”的一声,丁原的身躯犹如弹石般激飞而出。风雪崖亦被丁原的回挫之力震得胸口一窒,这一掌他几乎用了九成掌劲意图重创丁原,但九霄罡风甫一涌入丁原体内,立刻就受到了极强的反震,令他也禁不住气血浮动。

借着丁原的拳劲,风雪崖身形猛然朝下一沉,苏芷玉的掌风只打到了空处。

然而苏芷玉也无心追击,纵身飞向了丁原,舒展左臂将他接住。

丁原喉咙一甜,一缕血丝从嘴角细细流出,滴落在胸口的衣襟上;他全身的经脉在九霄罡风的冲击下剧痛欲裂,丹田中的真气更是积郁在胸前不得上流,自知已然受了内伤。

而这个时候,盛年心中不过数到第十三招。

墨晶一蹙眉道:“糟糕,他们要输了!”这句话即使墨晶不说,布衣大师等人亦看得清清楚楚。

尽管苏芷玉毫发未伤,尚有一拼之力,却多半承风雪崖手下留情且主攻丁原所致。

至于丁原,谁都看得出来,以他的伤势已经难以再战,如果勉强支撑下去,最多再五招,这对小儿女必然劫数难逃。

布衣大师心头略一犹豫,终究不忍见丁原与苏芷玉伤在风雪崖的手中,于是转头问道:“真人,是否要认输?”

淡言真人奇丑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变化,双目凝视着半空,低声答道:“等等。”

这时苏芷玉扶住了丁原,关切问道:“丁哥哥,你怎样了?”

丁原强忍下涌到咽喉的一口热血,喘息道:“没事!”忽然左手掌心涌入一股柔和清凉的真气,原来是苏芷玉正在为他疗伤。

风雪崖飘然立在两人对面,嘴角含着一缕冷笑问道:“小子,你认不认输?”

丁原只觉得左臂有一道清流自下而上的淌过,原本几乎麻木的胳膊竟渐渐有了知觉,而淤积在经脉中的真气,也在这道清流的催动下徐徐疏通,两道真气合而为一沿着肩膀、胸口直下丹田。

仿佛听见“轰”的一声巨响,丁原的丹田中卷起了一团热焰,与回流的真气水乳交融在一处,迅速膨胀满整个铜炉。丁原的脸上不由得红光扑面,眼睛里一束精光激射而出。

他闷哼一声,只感觉丹田里气浪翻卷,好似要爆裂开来一样,忍不住口中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长啸,哪里还有刚才受了内伤的迹象?

丁原随着长啸,吐出了积郁在胸口的浊气,顿感襟怀大舒,丹田里的真气磅礡而起,迅速游走周身,最后透过了左手五指的少冲六穴回流向苏芷玉。如此一来,两人体内的真气融会贯通,循环往复,再无丝毫窒碍。

原来苏芷玉用上了青阳双修秘录的心诀,将她苦修十数年的“天一真元”传入了丁原体内。两人的真气经历了前日一夜的融合,如今合在了一起,宛如热恋中的情侣重逢,立时融会成一股再无分你我。

风雪崖侵入丁原经脉里的九霄罡风固然厉害,但在两人无上的仙家真气冲击下,也只能徒呼奈何,消融无影。

这个中奥妙可说是玄之又玄,非局中人焉能知晓?

苏芷玉从丁原手掌里传递来的热力里,感受到他蓬勃的朝气,不禁纤手紧了一紧,将丁原左手握得更牢。

她秀目流波,温柔的眼神剎那间扫过了丁原的面庞,目光中满是欣喜与温馨,全没有半点风雪崖的影子。

丁原亦是微微一笑,低头望了她一眼,虽然什么话也来不及说,可是苏芷玉分明从他的眼睛里读懂了潜藏的语言,那是丁原对她的感谢与安慰,更有一份不可折服的斗志!

说来也奇怪,这一瞬间,在彼此的目光中,两人仿佛都明白了对方的心中所思,好似那汩汩流淌在两人中的真气,同样也如桥梁一样,将两人的内心融合在一起。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丁原却看到苏芷玉的眼眸中掩藏着一丝哀郁,就如同月色一般朦胧凄清,含着难以诉说的心语。就像是回应一般,他也将自己的手紧了一紧。

风雪崖禁不住心里一怔,但他的反应极快,明白此刻绝对不能让丁原再有时间喘息;当下身形舒展,在空中幻化出一群分身,犹如扇状合围了上来。

盛年刚松弛一点的心情,马上又提起来,皱眉道:“风雪崖居然要施展「玄空九影」,看来,他是拼上全力了!”

玄空九影乃是魔道顶尖的身法之一,九道身影看似幻象所致,实则是因风雪崖身形太快,致使别人无法区分真假。而他更可以随时避实击虚,化幻象为真身,令对手防不胜防。当日盛年、墨晶与风雪崖激战了三十多回合,若不是盛年奋力相救,墨晶便险些伤在这式玄空九影之下。

丁原与苏芷玉好像一下子立在了峰尖浪口之上,排山倒海的杀气,在罡风的催动下扑面而来,压迫得两人呼吸欲窒,几乎喘不过气来。

丁原左手执住了苏芷玉的柔荑,右手的雪原剑发出了一记清脆悦耳的竹鸣,剑尖碧光一亮,幻出九朵青莲剑花。

而苏芷玉的盈雪剑一引,横于胸前,剑气凝聚不发,目光牢牢锁定了风雪崖的九道幻影分身。

“叮叮叮”连续九声金石鸣响,丁原的“九曲青莲”

被风雪崖一一化解,苏芷玉眸中秋波一凝,清叱一声,盈雪剑石破天惊,直挑风雪崖最左侧的分身。

原来从这九声鸣响里,苏芷玉已判断出风雪崖分身的变化。她与丁原一虚一实,配合得天衣无缝,将青阳双修剑谱的心诀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此刻风雪崖的漫天身影却突然凭空消失,仿佛从空气里一下蒸发,盈雪剑失去了目标,刺在了空处。

风遁!

丁原与苏芷玉互望一眼,彼此心意相通,双双腾身飞起,宛如一对比翼彩蝶翩跹轻舞,身法变化万千,令人难以掌握。风雪崖尽管倚仗风遁身形隐匿,却也无法寻找到出手的良机。

三人僵持了片刻,风雪崖终于再次现身,鬼魅一般的身影欺到了两人背后,玄冰玉如意打出一道白茫茫的罡风,空中的水汽瞬间凝结成细微的冰霜,夹杂着“丝丝”

破空之声卷了过去。

丁原看也不看,翻身出剑,一式“乘风破浪”气贯长虹,劈开层层罡风;直插向风雪崖的心口。

苏芷玉已明其意,不需要任何言语提醒,盈雪剑旋起了一股柔和的光华,就如同一张打开的盾牌,将玄冰玉如意的攻势接下。

两人一攻一守、拿捏极准,风雪崖只得左手弹指击出一缕寒光,横架住丁原的雪原剑。而苏芷玉的盈雪剑更不假思索地挥出一道剑光,掠向了风雪崖的左肋。

风雪崖身形一晃,横移数丈,一招之间,竟讨不到丝毫的便宜。

丁原首次逼退风雪崖,不禁精神一振,放开了苏芷玉的纤手,吐气扬声轰出二十二字拳,一时拳风激荡,气吞山河。

只见三人脚踏风岚,你来我往打得越发激烈,三五招中旗鼓相当,丁原与苏芷玉竟毫不逊色。

眼看二十招转眼即到,风雪崖陡然清啸,玄冰玉如意织起了团团寒丝,将丁苏二人裹得风雨不透,好似随时要被这滔天的巨浪吞没。

然而丁原与苏芷玉此刻已完全沉浸在忘我的境界中,体内的修为发挥到极致,两人的身躯便宛如汪洋中的孤舟般载浮载沉,始终不灭。

风雪崖的双眼里蓦然爆起了一簇青光,催动十成的九霄罡风积聚于左掌,如崩山裂石般劈出,赫然卷起了一道淡金色狂风,排山倒海般的涌向丁原与苏芷玉。

原来他自知再这么纠缠下去,不要说二十招,即便是三十招也未必能收拾下两人,情急之下终于不惜耗费真元,施展出金风玉露掌中的最后绝招“金露玉屏风”。

谷中众人原本见丁原与苏芷玉挽回劣势,心中稍稍宽松了些。谁知奇峰突起,风雪崖为求速胜,居然施展出他当年威震天陆的无双秘技“金露玉屏风”来。

只见那淡金色的狂风在空中倏忽膨胀成一道高九丈,宽二十丈的风柱,不停地急速盘旋呼啸,犹如张开的巨人臂膀,朝两人抱拢合围。

无论丁原和苏芷玉身法如何迅捷,也如笼中之鸟被这道风柱罩在当中,除了咬牙硬接之外别无他途。

布衣大师等人脸上无不微微变色,盛年背后的石中剑铿然弹出了半截黝黑无华的锋刃,发出低沉的龙吟,只要上面情势不对,便能立刻出手救援。

他自然不能无视风雪崖与众人的约定,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丁原、苏芷玉伤在风雪崖手中,大不了事后认输就是。

风雪崖左掌金光吞吐,不停的催动罡风,心里却是有苦难言。

这么一招金露玉屏风打出去,至少也要耗损掉他一年的修为,如果丁苏两人跟他以真气对拼上,时间一长,或许他不知多少年的苦修便全部白费了。

然而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丁原和苏芷玉在自己的手下走过二十招,即使是耗损真元也在所不惜。

丁原越战越勇,虽然那风柱惊涛骇浪般地从四周压来,心中却是毫不畏惧,深吸一口气喝道:“我来!”而苏芷玉微一颔首,左掌轻轻按住了丁原后心,将“天一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

一刚一柔两道真气龙虎交会,丁原只觉得全身真气澎湃,直欲炸开一样。他五指一收紧攥成拳头,轰然击向了头顶的虚空。

一蓬翠色光华赫然升腾,犹如张开的巨伞般遮掩住天光,再像瀑布般倾泻而下,把两人笼罩在一团绚丽的翠光里。

“轰”的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道光芒迎面撞击在一处,整个山谷地震般剧烈晃动,谷底的小湖波浪汹涌,一道道水柱冲天而起。无数的山石喀然碎裂,密密麻麻地好像蝗虫在半空中飞舞,混合着被连根拔起的苍松古柏,纷纷砸落到了谷中。

布衣大师与盛年寄居的几栋木屋却是出乎意料外的坚固,虽然不停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居然没有坍塌。

高空中光片横飞,风岚翻腾,一缕缕白光刺得人无法睁开眼睛,耳朵里呼呼的风声如同车轮辗过,离乱的罡风四处窜动,拼命撕裂着混沌的天幕。

布衣大师等人无不神色大变,盛年虎目圆睁,口中喝道:“丁师弟!”也不管头顶罡风肆虐,就要驭剑而起,却见身边人影一晃,一缕深蓝剑光直冲九霄,竟是淡言真人先发一步。

丁原与苏芷玉被一阵狂澜抛飞出去,两人的身形就像是断线风筝不停地翻滚飘荡,足足给震出数里远方才各自稳住。

丁原眼前金光绰绰,已分辨不出东南西北,全身衣裳寸寸碎裂。他的丹田里空荡荡感觉不到一丝真气,可是偏偏经脉里气机涌动,搅得翻天覆地,宛如有千万根金针在不停刺下。他的胸口一通倒海翻江,禁不住喷出了漫天的血雾。

苏芷玉的情形稍好一些,可是也是花容惨淡,樱唇里逸出了一缕血丝,染红了胸前水色的衣裳,渐渐溶开如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开绽。

她甫一定神,目光立刻透过茫茫迷雾寻找丁原的影踪,心头默默祷告上苍丁哥哥安然无恙。

忽然耳中听到风雪崖苍劲张狂的笑声,声音里隐约透着一股不甘与愤懑。她遁声瞧去,只见风雪崖长发披散,随风乱舞,傲然屹立在一里多外的云头上,看上去竟然毫发无伤。

丁原连喘数口大气,才勉强压制住胸口翻腾的气血,他神志稍一恢复,便也听见风雪崖的笑声,有心讥笑他几句却脚下一沉,就要摔落。

突然身后探来了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紧紧将他的虎腰揽住,丁原连回头也不用就叫道:“老道士?”

淡言真人朝他微微颔首,左掌贴住丁原的后背,一股柔和雄浑的翠微真气源源不绝的涌入,替他梳理散乱的内息。

丁原心里一暖,暗想道:“这个老道士尽管有点古怪,不过对我还是不错的。”

那边苏芷玉与盛年双双赶到,护翼在淡言真人左右。

苏芷玉一双妙目无比心疼的扫过丁原,神色间亦失去了平日的矜持从容,急切问道:“丁哥哥,你没事吧?”

丁原洒脱一笑道:“我好着呢,你别担心。”他一开口,体内的真气一泄,顿时一股热血又涌到喉咙口。

淡言真人掌中真气一吐助他平复气血,低喝道:“别说话!”

丁原哼了一声,乖乖的闭嘴。

苏芷玉知他应该没有大问题,心中一阵松弛,冷不妨胸口一窒,嘤咛一声自嘴角又流出一缕鲜血。

她的修为比丁原要强出不少,因此也不似丁原这般狼狈。可是金露玉屏风与二十二字拳相撞形成的冲击何等惊人,苏芷玉的体内亦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是一直心悬丁原未曾过多注意罢了。

丁原见状一惊,又开口问道:“玉儿,你怎么样了?”这回老道士却没有再吱声。

苏芷玉心头一甜,摇头道:“我没事。”她玉手翻转取出两粒无忧丹,先递一颗给丁原道:“丁哥哥,你快服下。”

丁原生性倔强,摇摇头道:“我不用了,玉儿你自己先服吧。”

苏芷玉还想劝丁原,却听见风雪崖的声音道:“云布衣,你赢了!”

丁原一怔望向盛年,盛年解释道:“你们接下了他的金露玉屏风,刚好满了二十招。风雪崖为人虽然嚣张狂妄,可是素来注重信诺,故此出言认输。”

布衣大师在谷底以银白牛角传声回道:“风施主果然是敢作敢当,老衲深感佩服。

我听施主方才笑声,似乎也受了些许内伤,可否要老衲为施主诊断?“

风雪崖冷哼道:“这点内伤算得了什么,不劳你费心了。我既然输了,自然无颜再滞留此地,待撤下九光灭魂阵立刻就走!”

丁原经淡言真人以仙家真气治疗,胸襟舒展,舒服了许多。他扬声叫道:“风雪崖,你就这样想走吗?”

风雪崖一怔,望向丁原。

丁原气息略略平复,朝前飞出数丈,笑道:“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忘记了我们在战前的约定,我们俩当时只差没勾勾手了。”

风雪崖目中两道森寒的神光射出,直盯在丁原身上。

但丁原没半点退缩惧怕,反而轻蔑一笑道:“倘若阁下不想认帐,那也就算了。

只是以后别再自诩什么言出不二,白白笑坏别人的大牙。“

风雪崖伫立片刻,脸上毫无表情,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盛年与苏芷玉都暗中提防,深怕他恼羞成怒突然出手再伤丁原。

沉默了良久,风雪崖仰天哈哈一笑,傲然道:“老夫活了一百四十多岁,却绝对无半句空话,小娃娃你不必再挑衅于我!”话音未落,他身影一晃已来到三丈开外,再一探手抓向了丁原肩膀。

苏芷玉刚要出剑,手腕却被淡言真人一把按住,老道士朝她微一摇头,似乎胸有成竹。那边的盛年也只是神色一动,亦未出手。丁原在重伤之下,即便想抵挡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顿时被风雪崖逮个正着。

丁原瞪着风雪崖问道:“你想干么?”他发觉风雪崖抓着自己的左手虽然颇紧,但却没有丝毫杀气,好像并没有恶意。

果然,风雪崖哼了一声,左手吐出了一道真气,丁原只感到膝盖一麻就已经跪倒当空。风雪崖也在他身边拜倒,双目远视着穹苍中滚滚不息的风云,朗声说道:“老夫风雪崖今日与翠霞弟子丁原结义金兰,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违此誓,天人共诛。”

丁原一怔,他没想到风雪崖居然真的要和自己结拜,平白多出了一个比自己大了足足一百多岁的大哥来。

耳朵里只听见风雪崖喝道:“发什么楞,还不快叩头叫大哥?”

第七章横祸

清晨的第一缕曙光才刚露出,衡城府北门已经隆隆打开,一大群菜农小贩排着队挑着沉甸甸的担子走了进去。

盛年与丁原混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也跟着进了城。

昨天傍晚,他们与布衣大师等人在栖凤谷分手,墨晶先自行回到了平沙岛,对于盛年与平沙岛之间的误会纷争,少不了要她出面解说。

而老道士则独自返回翠霞山,那两只仙鹤却留在了栖凤谷。

只是风雪崖未免有些气闷,他费尽心机也没能见着苦寻多年的主母,还莫名其妙多了丁原这么一个结拜兄弟,真不晓得这笔帐该怎么算才不吃亏?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是临别之前,风雪崖居然将他修炼两个甲子的暗风罗喉针送给了丁原,多少摆出了一点当大哥的架势来。

或许他是担心丁原的修为不够,要是他倒楣的被人打败,他这个做大哥的也没什么光采,为了自己的面子,他这才慷慨解囊了一回。

不过,布衣大师总算承认了“主母”就在谷中,虽然未曾见到一面,好坏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至于最后布衣大师又和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风雪崖居然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来,众人便更是不得而知。

丁原也曾好奇的问过布衣大师,但这个放下屠刀的高僧却只是微笑着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将来施主自然会知道。”

苏芷玉也向众人告别,她是要回聚云峰去了。离家数日,倘若再无音讯,只怕苏真要把天陆揭地三尺来寻找他的宝贝女儿了。

不过她的神色间,却隐约流露出落寞和寂寥,好像多了不少难解的心事。

她不敢再多看丁原一眼,唯恐会在临别之际,改变了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

她心里很清楚,也许未来她很难再见到丁哥哥了,两年后的比试对自己而言,已经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即便是自己赢了,又能如何?丁哥哥的心里,早就有了另一个姑娘的身影,已经容不下其他人的存在。然而这三日的相处对于她来说,也足够让自己回首珍藏了。

但是私下里,她何尝不盼望时间能够静止眼前,或者是重回到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边听窗外虫语呢喃,一边听丁哥哥给自己讲故事。

为什么凡事一定要有个结果?这样带着美好的回忆分离,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苏芷玉暗自思忖道,可是珠泪禁不住涌入了眼眸,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哭泣一场,然后再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独自回到爹娘的身旁。

她也想继续留下,陪丁原同上平沙岛,可是,两人迟早终究还是要分离,与其到那时自己再伤心离去,还不如趁着现在默默的离开。

这一别便是永远吧?从此相思邈云汉,相逢无佳期,苏芷玉猛然觉得一阵心酸。

她凝视着丁原的身影,禁不住想到,再过二十年,五十年后,她的丁哥哥是否还会记得这个爱哭的小妹子?

当他牵着那位“雪儿”姑娘的手白头偕老时,是否会知道在万里之外的孤峰云岚间,还有另一个人在为他黯然牵挂?

不过这些,丁原是毫无所知的。他甚至没有发觉苏芷玉在离去的时候,凝视他的眼光有什么异常之处,如今他唯一的念头,就是赶快和阿牛会合,然后等他伤势痊愈后一起与盛年同赴平沙岛。

可是他心里,总觉得栖凤谷的事情有些蹊跷,仿佛老道士和布衣大师、盛年之间有什么秘密,甚至牵涉到了传闻中已然消亡的魔教。风雪崖布下了九光灭魂阵要胁布衣大师交出“主母”,而这主母究竟是谁?布衣大师又为何要将她隐匿?老道士等人却是讳莫如深。

更加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老道士和盛年怎么会跟魔教搅缠到了一起?当年威震天陆的布衣大师,为何又会在突然之间修为全失?

一路行来,丁原也曾向盛年问及,盛年却是始终不肯说明。越是这样,丁原越感到此事非比寻常,难怪盛年这些年来要隐匿行迹。

丁原未免感到无趣,暗自哼道:“不说就不说吧,有什么了不起?魔教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才懒得多管。”

盛年见丁原神色不悦,微微一笑道:“丁师弟,其实我与师父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你,实在是另有原因,将来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至于眼下,这个秘密对于我们每个知情的人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师父与我都不希望再将你牵扯进来。”

丁原说道:“我只是不明白,盛师兄这么多年和布衣大师隐居栖凤谷,到底是在干什么?难道这也不能说吗?”他们两人说话都用上了传音入密的工夫,虽然街道上人来人往,却不惧怕被外人听见。

盛年苦笑道:“说来你不相信,我和布衣大师这八年多来埋首于栖凤谷,只是为了设法帮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起死回生。可惜她身受重伤,五脏六腑都被震碎,如今被布衣大师以「万无归息」大法冰封在百丈玄冰之下;若不是如此,早就已经生机断绝了。”

丁原讶异道:“这个人便是风雪崖要找的「主母」吗?”

盛年沉重的点点头说道:“不错,她就是当年魔教教主羽翼浓的夫人赫连宣,也就是风雪崖口中的「主母」。八年前她遭仇家追杀,被我师父救下,并靠着一枚九转金丹保住了心口一丝元气。我与师父护送她到栖凤谷请布衣大师救治,从此我便留了下来,再也未曾回过翠霞山。”

丁原恍然道:“原来老道士当年取的那粒金丹,是为了要救治赫连夫人。”

盛年点头继续说道:“正是如此,可惜单靠九转金丹,依然无法治愈赫连夫人,布衣大师只得将她以「万无归息」的法子暂时冰冻起来,保得一缕生机不灭。这些年来我行走天陆,便是为了找寻救治赫连夫人的十六种奇药,但如今加上珠仙草,却还缺了三味。”

丁原疑惑道:“布衣大师为何不准风雪崖见那赫连宣一面,莫非是害怕他不利于教主夫人?”

盛年微笑道:“也不全然如此,只因为当年魔教覆灭之事太过诡异,目前赫连夫人无法苏醒,所以暂时也不宜让风雪崖见着。”

丁原正要说话,忽然闻到自晨风中吹送过来的一股奇怪的焦糊味道,好像有什么不洁之物过火一般。他与盛年互望了一眼,彼此都瞧见对方眼中的警觉与诧异之色,于是双双加快脚步朝镖局赶去。

沿途上那股焦糊气味越来越浓,两人心底不祥的感觉也愈加明显。

刚转过街角,就看见关洛镖局的正门外聚拢着上千名围观的百姓,数十名官差推推搡搡维持着秩序,更有几队官兵在路口开始设卡。

一缕缕浓厚的黑烟从镖局的宅院中冒起,凉爽的晨风里,却夹杂着一蓬热浪扑面而来。镖局的围墙上布满黑糊糊的烟熏痕迹,两扇大门更是残缺不全,只有那两尊石狮还看得出是原来的模样。

丁原低声道:“不好,果真是镖局出事了!”

盛年眼中闪过了一缕精光,微微一点头便迈开大步率先挤进了人群。而他身边的人也没察觉到什么,就感到一股柔和的大力涌到,便莫名其妙的朝旁让去,闪开了一条道路来。

两人不着痕迹的闯到前排,把守在正门口的一个衙役手中提刀喝斥道:“退后,退后!吃饱撑着啊,来凑什么热闹?”

丁原哼了声就要发作,盛年按住他的肩头拽着他朝后退了半步,低声道:“情况未明,不要惹事。”

那衙役见两人退后,嘴里咕哝了几句,便走开又去教训旁人。

此时听见身边一个中年妇人嘟哝着道:“造孽,真是造孽啊!怎么百多口人竟没逃出来一个,全都叫天火给活活烧死了。老天爷为什么不长眼呢,秦老爷子这么好的人,却落了这么一个下场,实在没天理啊!”

丁原打量了那妇人一眼,见她布衣围裙,身材壮实,似是镖局附近的邻居。于是问道:“大婶,秦老爷子家究竟是怎么了?”

那妇人见有人问她,双手一拍,话匣子打开道:“这位小哥你是不晓得啊,那秦老爷子是咱们衡城府出了名的大善人,镖局里头上百口人也没招谁也没惹谁,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得罪了老天爷,让昨个半夜里的一把天火全都烧死在里边,你说惨不惨?

说来也怪,这天火还就只烧了镖局,旁边的房子都还好好的,连隔壁院子里的柴房都没被点着。“

丁原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愚夫愚妇之说,要说秦铁侠等人叫一把“天”火给活活烧死,简直就是笑话,更何况当时镖局里头还有阿牛!

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天雷山庄,雷远他们是做得出这等事情来的。

盛年双拳紧握,极力压制胸中的愤怒,沉声问道:“大婶,这镖局里就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吗?”

“哪有人逃的出来?”

那妇人又叹了口气道:“天还没亮我就站在这儿看官府里的人整车整车朝外拉死人,有些个都被烧成黑炭啦,认不出谁是谁。要不怎么说是天火呢,若是一般人家失火怎么可能把人烧成这样呢?”

丁原胸腔里一股热血上涌,就要冲进镖局看个究竟。

他的心中绝对不信阿牛和秦铁侠等人,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全都完了。

如果真是这样,即便天雷山庄的后台是天王老子也无济于事。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低声唤道:“盛叔叔,丁公子!”

盛年、丁原双双回头,就瞧见人丛中有一个小厮打扮的黑小子露出了半个头来,正用惊喜悲戚交杂的目光望着他们。

丁原一眼就认出这正是秦柔,站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个菜农模样的小伙子,只是右袖空空荡荡,脏兮兮的衣服透出隐隐血迹,这不是大洪是谁?

盛年环顾左右,见周围的人并未察觉到什么,于是用目光暗暗示意那两人,率先退出人群。

四人走进镖局对面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盛年停步急转身道:“秦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尊与我罗师弟他们现在哪里?”

秦柔张了张嘴,话未出口,珠泪却似断了线的珠子般坠落,转瞬间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偏偏还只能压抑在喉咙里,细牙狠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一口气上不来,身子竟也摇晃了起来,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大洪见状涨红着脸说道:“他们都叫天雷山庄给抓走啦,其他人除了我跟小姐两个,全都叫雷远和他的手下给杀了,连尚副总镖头也被神鸦上人的毒爪活活穿心而死!

两位公子,你们赶快想个办法吧!“

盛年虎目之中怒火燃烧,徐徐低喝道:“天雷山庄!”

当他想到关洛镖局满门被屠的惨祸可说是由己而起,心中更生愧疚,不禁懊悔当初请秦铁侠相助救人。

他也曾经料想天雷山庄迟早会找到关洛镖局的头上来,因此曾劝秦铁侠收了镖局暂避一时。只可惜秦铁侠割舍不下祖上传承的这份基业,终究没有听从自己的劝告。

而雷远等人的手段,居然是如此毒辣,竟将镖局上下满门屠戮,可以说是凶残至极点。

事到如今,后悔已然无用,盛年安慰秦柔道:“秦姑娘,你要坚强些。盛某无论如何也要救出令尊,为关洛镖局讨还这笔血债!”

撕心裂肺的悲愤,此时堵住了秦柔的咽喉,然而看着盛年和丁原,就犹如在黑夜中点亮了一豆灯光,心中竟慢慢升起了一丝希望。

丁原一直站在旁边未发一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埋藏住汹涌而起的杀机,扫了一眼街上来往的人群和不时走过的官差,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先找个地方坐下来再说。”

大洪一醒道:“现成就有,昨夜我和小姐逃了出来,为躲避天雷山庄的人追杀,藏身到附近的一家客栈里。直到天亮街上人多了,才敢化了妆出来打听消息,没想到正巧遇上两位,不如大伙儿先去那家客栈如何?”。

四人专拣僻静小巷,进了大洪与秦柔先前栖身的客栈。

待大伙儿都进了屋,大洪才把门窗都关上道:“这家客栈的老板,就是尚副总镖头的堂弟,也多亏他敢收留我们,不然我跟小姐,连个落脚藏身的地方也找不到。”

或许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磨练了大洪,他显得比以前沉着不少。如果不是他守在秦柔的身旁,只怕她此刻会更加的六神无主。

说起来,秦柔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她跟随秦铁侠行镖数年,也增长了不少阅历经验。

然而镖局在旦夕之间被毁,不仅满门遭屠,父亲又被仇家抓走生死未卜,这样的遭遇落在任何人身上也是难以承受,何况她终究只不过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

盛年望着秦柔悲伤欲绝的样子,喟然叹了口气,伸手倒了杯水递给秦柔道:“秦姑娘,你先定一定心神,慢慢再将事情的经过说给我和丁师弟知道。”

秦柔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稍微定了定神,冰凉的手指捂着温热的杯子,也有了些许的暖意。

她一抬头正迎上盛年炯然有神的目光,心底顿时踏实了许多,略略整理一下零乱的思绪,便忍住了泪水,向盛年与丁原述说昨晚的经过。

原来,当日丁原与苏芷玉走后,秦铁侠和尚志、秦柔等人便开始准备将镖局歇业。

可是一来秦铁侠和阿牛伤重未愈尚需调理,二来镖局家大业大,要全部撤走也不是旦夕之事。

更何况众人都以为,待雷远回到天雷山庄重整旗鼓后,再来找镖局麻烦,少说也要十余日,因此秦铁侠只将府里的部分老弱妇孺先行送出衡城府暂避,大部分的人却还是留了下来。

哪晓得昨日半夜间,雷远与神鸦上人便率众卷土重来,而那神鸦上人更邀约到与他同列天陆九妖之一的赤髯天尊。那赤髯天尊本与翠霞派有仇,故此对神鸦上人的相邀立时应允,而镖局里秦铁侠、阿牛的修为虽未必逊于雷远等人多少,却无奈身负毒伤,难以出手。

一场恶战不过半个时辰不到,神鸦上人便祭出森罗火鸦锁住镖局四周,更布下结界令镖局内外隔绝。而赤髯天尊亦大发淫威,尚志等人尽管拼死抵抗,奈何双方实力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加上又是被人半夜偷袭打了个措手不及,最后镖局上下几乎全部战死。

阿牛身中火毒,本不宜催动真气与人过招,但情急之下亦祭起沉金古剑护送秦柔等人突围逃生。最终秦柔与大洪两个勉强冲破重围,阿牛和秦铁侠却被天雷山庄生擒。

到最后雷远还嫌不够消气,干脆将镖局一把火给烧了,却不晓得大黑是否逃过了此劫?

秦柔说到这里,珠泪潸潸滚落,再也忍不住悲声,哭诉道:“盛叔叔、丁公子,求你们一定要想法子救回我爹爹和罗公子,为尚大叔他们报仇!”

她心中想着年迈重伤的爹爹落入敌手,以他宁死不屈的脾气不知道要受多少罪;更想着以阿牛的修为,若要趁乱独自突围而去也非难事,可是为了护送自己逃出镖局,最终火毒复发力尽被擒,如今已是生死未卜,一念至此不觉悲从中来,任由泪水冲刷着脸庞。

盛年默默听罢,大手轻拍秦柔肩头安慰道:“秦姑娘放心,雷远他们抓了秦大哥和阿牛他们只是为了要逼我出面,一时之间还不会有什么危险。盛叔叔无论如何也会将他们完好无损的救出来,你自己也要坚强一些!”

丁原得知阿牛只是被擒,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也不晓得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把那个憨厚和气的阿牛视同自己的亲人一般,如果谁敢欺负他半点,自己便会毫不犹豫的全力维护。

其实在翠霞山的五年光阴中,丁原几乎每日都是和阿牛一起度过,不知不觉中丁原早就把阿牛看成了自己的兄弟,只是他未曾察觉罢了。

他自幼孤苦,失去娘亲后更是四处漂泊,受尽世态炎凉,才养成了他桀骜不驯的个性。

倘若不是遇到淡言真人和阿牛,或许如今的丁原,便完全是一个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的少年。然而阿牛那憨憨的笑容和打从心底对他的关怀,令丁原在娘亲去逝后,头一次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

他虽然与丁原性格相差甚远,可是对丁原来说,无疑是生命中再不可失的亲人兄弟。

事实上每个人都不喜欢孤独,看起来越冷傲难以接近的人,在内心深处也往往比旁人更加渴望关怀,只是因为害怕再遭遇虚伪和伤害,而用冷漠来保护自己,丁原正是这样的人。

然而一旦他接受了别人的关爱,也必然会不计一切的偿还而无怨无悔,就算表面上依旧是那么的漠然;对苏真、苏芷玉父女是如此,对老道士和阿牛亦是如此。

此刻他胸中杀机涌动,可是神色间却出奇的冷静,听闻盛年说话后颔首道:“盛师兄说的不错,秦老爷子和阿牛定然是被雷远抓回了天雷山庄,当作诱饵引诱我们上钩。倘若盛师兄和我不出现,他们也不会轻易下毒手。”

这里面还有一层原因丁原没有说,阿牛再怎么说也是翠霞派的嫡传弟子。雷远兄弟就算再嚣张,也要顾虑万一真把阿牛给杀了,而与翠霞派结下血仇,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秦柔、大洪听盛年、丁原都这么说,心下稍微安稳了一点。

秦柔慢慢止住了悲声,从袖口里取出一条丝巾擦拭眼角旁的泪水。这方褚色丝巾正是那日阿牛送给她的,如今睹物思人,心中不禁又是酸痛非常。

虽然说仅仅相处数日,可是秦柔的芳心私下早就被阿牛的质朴善良所打动,昨晚阿牛为解救自己,不惜强运真气与强敌周旋,最终失陷被擒,秦柔心底又多了一份感激和牵挂。

可惜现在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她也唯有在内心默默为爹爹和阿牛祈祷,盼望他们都能平安无事。如果他们之中有任何一个遭遇不测,对她来说,都是太过残忍的事情。

至于是牵挂爹爹多些,还是担心阿牛更多点,秦柔自己也说不上来。

盛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救人。倘若能在半路上把人截下来最好,不然就直捣天雷山庄,向雷威要人!”

大洪“腾”的站起,大声道:“盛爷,我和你们一起去!”

盛年伸手按住大洪,温言道:“洪兄弟,你忠义无畏盛某十分敬佩,但镖局惨遭横祸,诸多善后的事情也需要人料理,就麻烦你和秦姑娘留下打理。我和丁师弟必定会把秦老爷子安然救出。”

虽说大洪在镖局的伙计里也算是佼佼者,可是一来断了右臂不利于再战,再来相比雷威等人的修为着实相差太远,这不是仅凭勇气就可以弥补的。

因此盛年温言劝阻他和秦柔留下,也好为镖局保留最后一点骨血和火种。

秦柔拭去眼中泪水,语气坚决道:“盛叔叔,就让大洪留下吧,我一定要和你们一起去。我晓得自己的修为低微,可是人多总是多点力量,说不定也能帮上什么忙。”

盛年沉吟了一会儿,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秦柔唇边扯出丝微感激的笑意道:“多谢盛叔叔!”

盛年望着秦柔,只见她玉容上黑灰、泪水混在一起,已经辨不出颜色,一双秀目红肿着满是血丝,珠泪盈眶。

而手指抓在桌沿上的关节已然发白,身子还禁不住在微微颤抖,哪里还有半分初见时温婉中不失飒爽的丰姿?

盛年心头已然下定决心,即便是拼去一条性命,也要救出秦铁侠和阿牛,让眼前的少女摆脱悲伤,恢复往日模样。何况这一切的厄运,其实都是由己而起,秦柔和大洪对他却没有丝毫的怨愤,反而满怀感激之情,更令他立志要为关洛镖局讨回这笔血债。

丁原也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盛年身后的椅子,不由得一怔。

原来那把椅子的四条木腿,居然无声无息的被盛年的身躯硬生生地压下两寸多,深深地陷入了青砖里头!

第八章夜探

三人一路驭剑西行,途中不时向路边的茶肆商旅打听,却都没有谁见过天雷山庄的一众人等经过,想来是他们追错了路径。

到了掌灯时分,三人已经抵达积石山脚下,此地属于天雷山庄的势力范围,岗哨颇多,为了避免过早暴露行迹,三人都乔装改扮了一番。

这回出手为三人易容的是盛年,他自布衣大师那里习得的变装换貌之术,比起秦柔大洪来高明了许多,除非雷远等人起了疑心,功透双目仔细打量,否则乍看之下绝对瞧不出任何破绽。

三人在一家客栈住下,丁原和盛年在床上打坐修炼了两个多时辰,俱感疲劳尽扫,精神大振。两人便将秦柔留在客栈守侯,双双趁着夜色直奔天雷山庄。

这天雷山庄建在积石山的山麓之中,豪宅千栋,占地足有两千多亩,如果不探明确切方位,要想救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盛年当日为救被雷威捉去的数十名少女,曾经潜入过山庄一回,对于山庄的情形也略知一二。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庄外,此时刚过子时,里面一片寂静,只有若干风灯在月色里闪烁,偶尔响起几声狗吠。

盛年伏在一块山石背后,用传音入密的功夫说道:“丁师弟,稍后我打后庄潜进去,你就走前庄。我们此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查探秦老爷子和阿牛的下落,看他们是否已经被押解回来,关在哪里,因此行动必需小心一些,绝对不要打草惊蛇,引起雷威他们的警觉。”

丁原微微点头,盛年继续说道:“无论查探是否有结果,我们在天亮前都必须回到客栈会合。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动手,一旦被人发觉也以迅速脱身为宜,以免暴露了身分,再想救人便难了。”

丁原低声应道:“我晓得了,师兄小心!”

两道身影借着夜色,一左一右风一般的分开,丁原运起了“穿花绕柳”身法,在空中如蛟龙飞天,风驰电掣似的掠进了天雷山庄。

若有人在无意中抬头,最多也只能瞧见一条黑影从头顶闪过,只当是夜鸟觅食罢了。

一盏茶的工夫,丁原已然进入了内庄。

这天雷山庄依照里外两层及东南西北四方分做内四院、外四院。武里、刁横和葛刚夫妇便是外四院的院主,而内四院的院主负责防卫雷威的府邸,修为更在武里等人之上。

他听盛年说过,雷远等庄中的一流高手尽皆住在内庄,防范上要比外庄森严许多,即便是在天空中,也还有山庄豢养的黑羽鹰隼游弋,以防止仙家高手自半空潜入。

丁原并不敢大意,收了身形在一处僻静的院子里落下,藏身到了一株老槐树上。

他刚躲好,就听见西面的月亮门洞里传来了脚步声轻响,两个家仆打扮的青衣小厮拎着灯笼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左边那小厮哈欠连天,嘴里咕哝道:“这么晚了也不睡觉,还要叫什么宵夜,非得要庄主的厨子老赵亲手做了送过去,这不是折腾人吗?”

右边那小厮左右瞧瞧,低声说道:“你轻点,那位爷个头跟只猴子似的,脾气倒不小,若要让他听见咱们背后说他的不是,待会儿吃不了兜着走。”

左边小厮走到槐树下,解开裤带准备撒尿,一撇嘴又说道:“怕什么,瞧他贼眉鼠目的也未必有什么本事,要不是看在庄主面上,老子还懒得伺候他呢。”

右边小厮嘿嘿一笑道:“你可别胡说,这毕老爷子可是咱们庄主的贵客,听说本事不在神鸦上人之下,活脱是半个神仙。我劝你这小子还是小心点,惹火了人家,说不定要吃什么苦头。”

左边小厮提起裤带,嘟哝道:“什么玩意儿,老子第一个看他不上眼。”两人说着穿过院子慢慢走远,丁原想了想便悄然跟了下去。

那两个小厮在前面边走边聊,浑然未觉背后被人跟上,转过了两道月亮门,便走进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里消失不见。

丁原在门外隐身守了半盏茶左右,想等两个小厮出来伸手擒下套问些口供。

他听这两人的口气,似是伺候雷远等人的家奴,或许晓得些内情也未可知,总比自己漫无目的的到处乱摸要强一些。

果然过了半晌以后,里面又有脚步响起,先前进去的一个青衣小厮手提食盒走了出来。到了门口他左右张望一眼,好像在确定没有旁人,方才大模大样地朝原路返回。

不晓得为了什么,丁原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倒不是说出来的时候少了一个人,而是那小厮虽然模样神态无不酷似,可身材却稍微矮了一点。

丁原心念一动,功透双目朝那小厮脸上照去,对方的真容顿时无所遁形,暴露出本来面目。那哪里是什么山庄的小厮,分明是一个身材枯干瘦小,相貌猥琐丑陋的老头,上唇上还生着两撇八字胡,倒和刚才那小厮口中的“毕老头”差不多。

但他使用的并非普通易容之术,而是天陆并不多见的邪术——“天魔化身大法”。

这种功法无须借助任何易容材料,仅凭自身的机体变化就可改扮成别人的模样,颇类似于仙家的“如意万象诀”。

不过要修炼成“如意万象诀”,非得有散仙一流的修为不可,即使是曾山这样的顶尖天陆高手也无力办到。可是化身大法比起“如意万象诀”虽然落了下乘,却没有那么高的门槛。

只是那修炼化身大法一来费时费力,也未必实用;再来需要连年吞服百种丹药洗经易容,到最后自身的相貌反而变得十分丑怪,因此真正肯潜心修炼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丁原这一眼望去那人顿有警觉,一双绿豆小眼里射出精光朝丁原隐身的地方望来。

丁原一惊,连忙收敛神功屏气隐形,那人瞧了一会儿没发觉什么异常,拍拍自己的脑袋,突然吐出舌头,一伸一缩间快捷无比又卷了回去,接着摇晃着头继续向西走去。

丁原疑道:“这老头不晓得是什么来历,听起来似乎是雷远请来的客人,可是怎么要半夜里偷偷溜出来,还装扮成山庄小厮的模样?他手里故意不提灯笼,自是唯恐别人看出他的破绽,却不知究竟想做什么?”

丁原一时好奇心起,决定跟下去看一看。他知道那人的修为应不在自己之下,所以若即若离跟在远处,却不敢再以灵觉锁定,唯恐对方生出警兆。

丁原跟了一段,就看那人到了雷府偏门前,朝守卫递了腰牌便十分顺利的混了进去。

丁原当然不能用同样的办法,但雷府两丈多高的院墙也还难不倒他,便身若飞絮轻盈无息的飘然入内,连一株野草都未惊动。

那人借着雷府小厮的身分掩护,顺风顺水混入了戒备森严的雷府,虽然里面的岗哨众多,又有守卫来回巡逻,可是谁都没对他起疑心。

但丁原心中却对他越来越怀疑,这老头若是想进雷府,本来只要自报家门谅无人会拦阻,何必要如此鬼鬼祟祟,装神弄鬼?

那人沿着一条小径走到僻静处忽然停下,一看左右无人猛地身形一腾,翻过丈许的院墙进了里面,简直比狸猫还快。丁原亦步亦趋追了下去,跟到里面一瞧,却是一座景色雅致的花园,其中一头接着远处一栋豪华富丽的朱楼,想来是雷威的内宅之一。

这座花园表面看来静谧无声,景致宜人,可是丁原几乎连看也不用看,就察觉到其中暗哨密布,几乎没有死角,哪怕是一只苍蝇从园子里飞过都逃不过监视。

那人在院墙下的一丛灌木里伏身观察了片刻,似乎是在盘算着自己行进的路线。

稍后他身子一闪如风般掠出,借着园中的花草树木、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的遮掩匿踪潜行,所选的路线竟都是在月色暗影之中。

丁原大感讶异,此人的身法诡异也倒算了,难得的是他所走路线无不独具匠心,正好恰恰避过暗哨的监视,几乎在不可能的情况下,毫无声息的横跨了大半个园子。

若非是个中老手,绝对不可能有这般炉火纯青的隐身潜行造诣。

那人欺身到一方菏池边忽然消失不见,半天也不见出来。

丁原一怔,便依样画葫芦跟了过去,落到菏池旁的一株古树上。

在茂密的枝叶中有一名守卫伏在枝桠间,却已经昏死过去,等到天亮迷迷糊糊醒来,恐怕也不知道有人来过,只当自己偷懒睡了一觉。

丁原朝下打量,只见菏池除了底下有暗流涌动似乎有河渠相连外,也无甚特异之处,怎么那老头溜到这里却不见了?

最后他把目光定在菏池中央的假山石上,西侧两丈多高的顶上有一条小瀑布潺潺流下,碧清的水流汇集入池中,激起清脆悦耳的哗哗响声。

丁原的目光穿透瀑布,发觉后面居然隐藏着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入口处刚好可容一人钻进。他略一思量,决定还是跟着进去看看,当下身躯轻舒,如倦鸟投林般射进水濂后的石洞。

洞内一团漆黑,脚下因瀑布溅入的水花有些湿滑,石壁上生长着油绿的青苔,一条狭窄冗长的甬道朝下倾斜直通地底。

丁原凝神倾听片刻,前方死寂无声,想必那人已去远了。

丁原沿着甬道一路前行,地势越走越低,最后这条甬道已经完全探入地下数丈。

丁原心中奇怪,这样一条密道多半是有人为了用来脱身而开凿的,只是那人如何晓得?倘若这密道最终通向的是雷远或是雷威的卧室那就妙了,说不定正可下手将他擒来,交换秦铁侠与阿牛。

走了三百多步,甬道到了尽头,丁原头顶出现了一条笔直向上的通道,洞内三尺见方却有五丈高。在通道的顶端似乎覆着一层铁板,应该是这条密道的另一个出口。

这点高度倒也难不住丁原,他轻轻一纵,飘然飞上,浮在铁板的正下方。

丁原也不急着推动铁板,先运起灵觉朝外面打量。眼下他要穿透一层三寸多厚的铁板察看另一面的情景,简直与儿戏无异,轻轻松松便将外面的情况收于眼底。

原来铁板之上是一间书房,在丁原的头顶就是一张红木雕虎椅,椅子的前方是一张宽大的书桌,燃着通明的烛火。

丁原顿时恍然大悟,在那红木雕虎椅上必然设置了什么机关,一旦有事,坐在上面的人便可发动机关迅速沉入密道脱身,而那菏池的活水也必定是有地下河相通,借着河道便可遁逃到庄外。

然而书房里却空无一人,那神秘的老头自密道里钻出去后也不见了踪影。丁原正打算寻找机关设法也上到书房里,心头突然警兆一起,连忙屏气呼吸改以内息流转。

书房的门开了又关,一前一后走进两人。

走在后面的那个可是丁原的老熟人,当日几乎要了阿牛半条性命的神鸦上人。走在前面的一个高大老者身型威武,气势沉稳,面如重枣,鼻直口阔,须发银白,与雷远长得有几分神似,却比雷远更加霸气深沉。

丁原精神一振,暗道:“莫非这人就是雷威了,他与神鸦上人深夜来此,必然是有要事商量,说不定就和阿牛、秦铁侠有关。”

他知道神鸦上人的厉害,雷威看样子也不会差到哪去,说不定更加难惹,故此愈发谨慎。好在外面两人尽管修为非凡,但绝对没想到居然有人就潜伏在自己脚下,若是也如丁原那般先以灵觉略略搜索一番,断不会毫无所觉。

雷威在红木雕虎椅中落座,神鸦上人也在他的对面坐下。

雷威先开口说道:“上人辛苦了,此次为对付关洛镖局,上人不辞辛劳献计献力,雷某感怀于心,来日必当重报。”

神鸦上人脸上颇有得色,口中却道:“大庄主何必这么客气,即使没有洒家帮忙,凭天雷山庄的实力要荡平区区关洛镖局,就如同捻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洒家适逢其会,不过是在后面摇旗吶喊几声罢了。”

雷威哈哈一笑道:“上人过谦了,要不是上人随机应变劝舍弟假意罢手,然后星夜赶回山庄与雷某共定奇袭之计,更随后请来赤髯天尊相助,怎能有今日之功?”

原来当日雷远等人退走后并未真的离开衡城府,却是在城外藏身暂寄。雷远损兵折将、徒劳无功,心中自是不甘,但丁原等人的出现,却也令他误以为翠霞派已插手此间。

在与众人商议之后,神鸦上人便赶回天雷山庄向雷威报信,同时搬请援兵。

雷威闻知翠霞派有人插手也颇感棘手,可是要就此罢手,不仅颜面无光更觉恶气难出。当下便命人发下天雷山庄的“奔雷贴”,以“雷鹰”飞寄,广邀同道,以图与关洛镖局和翠霞派大干一场,讨回些许颜面。

神鸦上人自告奋勇,亲自说动赤髯天尊同赴衡城府,又与雷威联名相邀天龙真君、桑土公等九妖中人前来相助。

这边雷远探得消息,得知丁原与苏芷玉已然离去,镖局里只剩下重伤的阿牛一人,至于秦铁侠、尚志等人便不足虑。

雷远趁机夜袭关洛镖局,不仅几乎将镖局满门屠戮,还生擒了秦铁侠和阿牛。于是神鸦上人、赤髯天尊押着秦铁侠和阿牛先行一步赶回山庄,想不到丁原与盛年倒追到了他们的前头。

丁原在铁板下面不停地暗暗冷笑。雷威每夸神鸦上人一句,他的心中就多给对方添上一笔帐,只等回头再一起清算。

神鸦上人怡然自得,嘿嘿尖笑两声道:“大庄主,如今秦铁侠跟那个姓罗的小子已由洒家和赤天尊带回,不知大庄主准备如何处置?”

雷威沉吟道:“秦铁侠区区一个镖师,居然也敢跟雷某为敌,简直是自不量力。

但眼下我要利用他诱出当日毁我仙宝之人,姑且让这老家伙多活几日。“

“有点难办的倒是那罗牛,他若真是翠霞派嫡传弟子,雷某杀了他,不免要与翠霞派结下难解之仇。雷某尽管不怕那帮翠霞派的牛鼻子道士,可是为了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就跟天陆七大门派翻脸,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神鸦上人问道:“莫非大庄主打算放了这小子?”

他当日曾与阿牛恶斗一场,不仅五罗飞翼和森罗火鸦等魔宝多有损失,且差点被阿牛搅和得下不了台。以神鸦上人睚眦必报的性情,对此自然耿耿于怀,这才肯如此下功夫相助雷远。要是雷威这么轻易地就把阿牛给放了,他又怎能甘心?

雷威低哼道:“放了他,嘿,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少说也要这小子在黑冰雪狱中多受几天活罪,老夫也可趁此出口心头恶气。”

丁原闻言心中一动,暗自记下黑冰雪狱的名字,只等回头再设法查探。

神鸦上人油绿的眼珠一转,阴恻恻笑道:“洒家倒有一个处置他的办法,与其这么放了他,让人以为天雷山庄在向翠霞派示弱,不如索性借着这个机会,邀请同道将罗牛押上坐忘峰向淡一真人兴师问罪,再要他把丁原那小子交出,还庄主一个公道!”

雷威冷然道:“那姓丁的小子连杀我两位院主,断不能饶恕他!翠霞派自居名门正派却管教无方,纵容门下弟子行凶伤人,插手我与秦铁侠的私人恩怨,雷某定要找淡一真人要个公道!”

神鸦上人恭维道:“以大庄主的威望,只要振臂一呼,我等同道仙友无不闻风跟从。到时大伙儿浩浩荡荡闯上翠霞山,不怕淡一那些牛鼻子不低头认错!”

“如此一来,不仅为数十年来被七大门派压得不能翻身的仙友出了一口大大的恶气,更是扬了大庄主的威名。从此我天陆同道,必然唯天雷山庄马首是瞻,以供驱策!”

雷威哈哈干笑两声道:“上人太高看雷某了,此事还需上人与诸位仙友从中戮力周旋,雷某不胜感激。”其实他心中早有此想法,不过是要借神鸦上人的嘴说出来而已。

退一步想,将来翠霞派若追究这事,他也大可把神鸦上人推到前面挡着。但在神鸦上人心中,何尝不是抱着同样的念头?

两人又聊了半晌方才离开书房,丁原见状正要原路退回,却发现书桌左侧的壁橱无声无息的翻转起来,打里面露出了一个暗门。

随着青影一晃,先前消失的那老头钻出暗门,背后却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他干净俐落的关上壁橱,朝雕虎红木椅走来,脸上的笑容得意无比,就差没哼小曲了。随后他伸手在红木椅左边扶手上的虎头上一按,向着左面连转两圈,椅子前方的地板突然朝两边撤开,徐徐露出了密道的入口。

那老者正要钻下去,突然眼前身影一闪,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从密道中跃出,不偏不倚刚好坐在椅子里。

老者吃了一惊,身形离地飘后一丈多远,一对绿豆小眼瞪着来人上下打量,满脸狐疑道:“阁下是谁?”

那人自然是丁原了,他闻言同样以传音入密回问道:“你又是谁?”

老者长舌头一吐一收道:“你先说!”

丁原哼了一声道:“阁下背的是什么?”他的目光在包裹上一扫而过,却运上了“照妖法眼”的心诀,顿时瞧见里面是一只一尺见方的翡翠玉鼓,鼓面不晓得以什么材料制作,宛如一面青色玉镜熠熠生辉。

在鼓身上镶嵌着一圈硕大的祖母绿,另有三个珊瑚石雕成的把手,分为龙、凤、麒麟三种神兽,鼓底的玉石更是被雕凿成一幅猛虎啸月图,画得栩栩如生,美伦美奂。

丁原虽还不清楚这面鼓究竟是什么宝贝,可是单看质地已经是价值连城,堪称绝世珍品。

不用说,这鼓乃是那老头从雷威书房的暗室里盗出来的。

老者急忙把抓着包裹的左手紧了一紧,摇头道:“没什么,我什么也没偷。”

这一下又是欲盖弥彰,丁原长这么大,偷东西的人也见得多了,可是做客人的偷主人家中的藏宝,却还是头一回遇上。

不过这老者偷的是天雷山庄的东西,倒是十分合丁原的胃口。

别说这老头只拿了这么一面鼓,就是把天雷山庄的藏宝全部搬空,丁原也只会拍手叫好,可是眼下他对这老者另有打算,自然要拿这件事来大作文章。

丁原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偷了这面鼓,又何必不敢承认?阁下放心,本人没兴趣抓贼拿赃。”

那老头小眼睛一转,好似松了口气道:“原来你不是天雷山庄的人,这就好办了。”

丁原一怔刚想说话,那老者猛然张口,只见一条腥红舌头喷吐而出,舌尖分成两叉,匹练般卷向丁原的咽喉。

第九章神偷

原来这老头一听丁原并非雷威派来监视自己的山庄手下,顿时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他隐约感觉到对面这中年男子必然是先前在院中窥视自己之人,修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因此突施冷箭,以他苦修百年的“三丈软红枪”袭杀丁原。

丁原没想对方招呼不打就突然出手,那腥红的舌苔上泛着白花花的唾液,瞧上去是无比的恶心,分叉的舌尖就宛如两把匕首般直插向他的咽喉。丁原来不及拔剑,只得先将右拳真气内敛,挥出抵挡。

谁知那长舌竟似灵蛇一般灵活,在空中急速翻转,织起了数个小圈,正将丁原的右臂套住。

丁原只觉得右臂一凉,老头口中吐出的长舌已经牢牢锁上,白色浓液所粘之处,衣裳“丝丝”冒起黑烟,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化为灰烬。

丁原催动翠微真气,右臂一振,缠在手臂上的红舌不由自主松脱。那老者嘴巴一闭,丈多长的舌头瞬间不见,真不晓得他的嘴里是如何容下如此长的东西?

丁原一个大意吃了点小亏,只见自己的右臂上裸露出一大片,还粘着不少浓白色的唾液,不禁怒火生起,屈指弹出一道玄金飞蜈。

两人在天雷山庄雷威书房中动手,各有所忌,因此都不敢发出声响,不约而同收敛气劲,短兵相接,常人就算站在门外也听不出有何异常。

那老头见一缕乌光袭面,却苦于不能闪躲,以免玄金飞蜈射到墙壁上闹出动静,他右手一翻,一只雕凿精美浑然天成的血玉茶壶已然在手,壶嘴正对准了玄金飞蜈。

玄金飞蜈乌金光华一闪,鬼使神差的钻进壶嘴便消失不见。

丁原一怔,他却不知道这老头手里拿的乃是当年碧落剑派镇山之宝之一的“血玉熔金壶”,可收世间阴阳万物,更可炼化冤鬼恶魂,是天陆无数仙宝魔器的天生克星。

它与淡怒真人所持的“紫铜炼妖炉”有异曲同工之妙,被碧落剑派上下均视为珍宝。

说起这老头,却是天陆九妖中最不成器的一位,他生来别无癖好,偏偏喜欢收集天陆正魔两道诸家的仙宝法器。越是精美华丽的他就越是喜欢,每每见到便如鲠在喉,不弄到手绝对不肯甘休。

时间一长,这位号称天陆第一神偷的毕虎仁兄,自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是他倚仗着变幻莫测的“天魔化身大法”,不仅屡屡逃脱追杀,更是见什么喜欢就偷什么,而且还次次得手。

六十多年前,他在碧落剑派围攻苏真一战中,见到了停心真人祭起血玉熔金壶,一时心痒难熬,也不管不顾对方是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一,依然费尽心思,花了三年时间,终于把熔金壶偷到手,而后远扬千里、消失无踪,令碧落七子无可奈何。

前几个月,他随着神鸦上人来给雷威祝寿,雷威看在他是九妖之一,而且又有神鸦上人的引荐,倒是对他礼敬有加。

寿宴上雷威一时兴起,向宾客展示了天雷山庄祖传的镇庄之宝“三灵朝虎天雷鼓”,顿时逗得毕虎又起了偷觑之念。

他老毛病一发,可就管不了自己是天雷山庄贵客的身分,死皮赖脸地在庄子里住下了不说,还整天都在琢磨天雷鼓的藏处。机缘巧合之下,终究不负这个有心的老神偷,毕虎真的发现了天雷鼓所在,这才上演了今晚这出好戏。

此时毕虎也已看破丁原脸上的化妆,心中震惊犹胜对方。

他方才施展的“三丈软红枪”已修炼了百余年,蕴藏的剧毒足以熔金销玉,可是丁原不过是个二十未到的少年,受了这一记后居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反倒是他自己被翠微真气震得舌头酸麻。

这倒非因为丁原的修为高出他多少,而是在丁原体内蕴藏着九转金丹与无忧丹的药力,对于三丈软红之毒起了克制。毕虎不明就里,难免心中诧异。

他见丁原欺身要上,急忙右手直摇以传音入密叫道:“别打,别打,小心被外面的人发觉!”

丁原冷哼道:“先出手偷袭的可是阁下。”

毕虎鼠头鼠脑的直摇脑袋,两只耳朵在脑后微微颤动,仿佛是在观察外面的动静,片刻后才轻轻松了口气,说道:“还好,他们还没察觉,咱们有什么话,还是到下面去说。”

丁原讥笑道:“就阁下这样的鼠胆,也敢做小偷?”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随着毕虎进了密道,将机关照原样关闭。

毕虎如同受到莫大的侮辱,脚一沾地,还没站稳,便一挺干瘪的胸脯道:“我可算是天陆第一神偷,一般的鸡鸣狗盗之徒哪能跟我相比。再说,正因为胆子小,不敢做强盗,才当了小偷,你这娃娃又懂什么?”

丁原一怔,看着毕虎气呼呼摇着头的模样,不禁觉得这个家伙也挺可爱,微笑道:“我听说天陆第一神偷当推天陆九妖中的毕虎,阁下何敢自称天陆第一神偷?”

毕虎干瘪的胸膛挺得更高了,八字胡一翘一翘得意的说:“毕虎就是我,我就是毕虎。原来你也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大名。”

丁原心中暗笑,有意逗弄对方道:“你居然连主人家的东西也敢偷,人品着实不怎么样。这种头衔换了是我,不要也罢。”

毕虎老脸一红,中气不足的嗫嚅道:“这天雷鼓,不也是雷远的先祖从人家手里抢来的吗?我拿了它,正可为物主出上一口恶气。”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抓着包裹的左手紧了一紧,小眼睛瞪着丁原道:“你不是也要打它的主意吧,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偷到手,说什么也不能叫人抢了去!”

丁原当然还不至于见宝起意,可是觉着对方一副守财奴的嘴脸,未免也感到好笑,问道:“听说你百年多来偷过的珍宝数不胜数,就算皇帝老儿的珍藏也及不上你。可是你终究一人一命,要那么多的宝贝干么?又不能当饭吃?”

毕虎撇撇嘴,很不屑的说道:“你这娃娃懂什么!这个世道上有人爱权,有人贪色,我毕虎好的就是仙器魔宝。我最大的享受,就是一个人躲在自己的宝库里,慢慢欣赏那些偷来的宝贝。要是看见什么好东西不是我的,那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

“唉,其实每回得手,我都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可是天陆上我老人家喜欢的东西还真不少,我瞧见了,手心就痒痒。你没当过小偷,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情不自禁盯在丁原胸口上,丁原察觉异样低哼一声,毕虎一醒急忙把视线移开,像做错事情的小孩干笑道:“你怀里藏的是石矶珠吧,据说天底下只有六枚,原先都是石矶娘娘的宝贝,可是后来不晓得怎么回事,竟让曾山这老小子给骗了去。”

“我一直想弄一枚,可是还没靠近就被他发觉了,花了我整整三个月的功夫,也逮不住一点机会,实在没办法,只好算了,想不到你这里居然有三枚,实在是太妙了!”

丁原看着他手指在自己胸前不停摩挲,那馋涎欲滴的模样不禁感到好笑,问道:“阁下难不成在打我石矶珠的主意?”

毕虎脑袋像拨浪鼓一样连忙摇道:“不敢,不敢!咱们来作个交换怎么样,只要你想要的东西,说出来,就算我没有也给你偷来。”

丁原又好气又好笑,脸色一沉道:“我不稀罕,你最好别打这歪主意。”

毕虎却不死心,不管怎么说,他到底是人人喊打的天陆第一神偷。

只见他的绿豆小眼一转,媚笑道:“你看我手里的这个熔金壶如何?它可是碧落剑派的镇山之宝,比起石矶珠的法力可大了许多,要不我拿这个跟你换?”

丁原想也不想,便摇头道:“不换!”

毕虎皱眉想了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红色净瓶道:“这里面装着云林禅寺的仙药「玉露百洗丹」,不仅能起死回生,白骨生肉,更可洗髓易经,退避百毒。虽然说比起翠霞派的九转金丹差了一点,但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他见丁原还是摇头,再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铜匕首道:“这是凉州不老峰童峥老仙的至宝「割鹿刀」,切金断玉比切豆腐还容易,为了它,我在不老峰足足待了一年半才弄到手,你看如何?”

他嘴里唠唠叨叨接二连三的往外掏宝贝,最后居然连“鸳鸯蝴蝶派”的“春心一度香”都掏了出来,看得丁原大是头疼。以毕虎的手段,用怀中日月藏上几十件宝物都不是难事,要让他这么一样样献宝下去,恐怕到天亮都没完。

丁原渐渐不耐烦,说道:“阁下不必枉费心思,我说不换就是不换。”

毕虎一怔,疑惑道:“你是嫌弃这些东西还不够分量吗?更好的东西我也有,可惜都藏在宝库里,要不然回头你自个儿跟我去挑吧。”

丁原哼道:“我没兴趣,不过,你若真喜欢石矶珠,我倒有个法子。”

毕虎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问道:“你快说,有什么法子?”

丁原问道:“阁下可晓得天雷山庄的黑冰雪狱?”

毕虎眨巴眨巴小眼答道:“我在天雷山庄里住了几个月,为了找这天雷鼓什么地方我没摸过?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普天下晓得黑冰雪狱所在的,除天雷山庄本庄人外绝对不会超出十个。”

丁原听他啰哩啰嗦的自吹自擂,当下打断道:“哪来那么多废话,阁下真晓得那个地方?”

毕虎不以为忤,晃晃脑袋长舌头又一吐一卷嘿嘿笑道:“当然知道,不过那黑冰雪狱可是雷威关押死囚重犯的地方,你打听它做什么?”

当下丁原也不隐瞒,说道:“我有两个朋友给关在里面。”

毕虎想起方才雷威与神鸦上人的对话,拍拍脑袋道:“原来你是偷偷溜进来想救人的,却怎么跟到我老人家身后,害得我以为你也是想打天雷鼓的主意。”他直到此刻,才对丁原完全放心,至少不必再担心包裹里的宝贝给人抢走了。

毕虎又打量丁原两眼,眯着小眼睛说道:“莫非你就是雷威所说的丁原,那个翠霞派的年轻弟子?”

丁原心中暗想:“谁叫你鬼鬼祟祟惹人怀疑,一看就像个小偷?”

但他口中却说道:“不错,我就是丁原。这次潜入天雷山庄是想救那两个朋友。

倘若阁下能帮我把人救出黑冰雪狱,不仅阁下偷天雷鼓的事情我全当不知,说不定还借你一枚石矶珠玩上三天。“

毕虎失望道:“才三天,你既然有三枚,就送我一枚也不算过分吧?”

丁原哼道:“你别不知足,这石矶珠虽在我身上,却是别人的宝物,我也不能随便送人。要是觉得时间太短,我倒可以考虑延长几天。”

毕虎低头寻思半晌道:“说实话,我本打算今晚就离开天雷山庄。那雷威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到密室里查看天雷鼓,若是发觉鼓没了,头一个怀疑的人准是我。我可不想留下来给他抓个正着,所以借这石矶珠玩几天对我来说太不划算,不干不干。”

丁原岂不明白这家伙老奸巨猾,是在和自己讨价还价?于是也不着急,微笑道:“既然这样,阁下怕一辈子也别想摸到石矶珠了。”

毕虎眼睛滴溜溜盯着丁原胸口转了半天,想想对方的修为和眼下的情景,终于放弃他念。他右手捻着八字胡,一咬牙道:“三天实在太短,说什么也要个三年才成。”

丁原见状知其已然心动,当下慢条斯理道:“这怎么成?三年里我又不可能时时跟着阁下,要是时间到了你却不肯归还,我又到哪里去找你?”

毕虎一怔,喃喃自语道:“这倒也是,我这人不管是谁,也不肯跟我讲什么信誉,就算赌咒发誓也没用。说实话,我自己也难保证三年后真舍得把石矶珠还给你,喜欢就喜欢,天王老子也管不住我啦。”

忽然他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叫道:“有了!”

忙不迭地又从怀里掏出一只七八寸长的朱红色玉石筒来,笑嘻嘻道:“我把这个借你用,三年后阁下就不怕找不到我了。”

丁原瞥了一眼玉筒问道:“这是什么?”

毕虎八字胡又翘了起来,得意道:“你可别小看这东西,我若打开,包准叫你大吃一惊。”说着嘴里念念有词,只见玉筒上冉冉升起一缕银烟,渐升渐浓,慢慢变幻出一个一尺来高的杏衣小美女,背上一对半透明的银白薄翼轻轻搧动。

这杏衣小美女飘浮在毕虎面前一躬身道:“芊芊拜见主人。”这声音说不出的细柔动听,却多了一股虚无飘渺之息。

毕虎吓了一大跳,小耳朵又竖了半晌,见外面没声响才以传音入密喝斥道:“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想害死我吗?”

芊芊秀丽的小脸上顿时现出惶恐之色,垂首道:“芊芊不敢,主人不要怪罪我。”

这回却用上了传音入密。

丁原看不过去,嘿嘿冷笑道:“阁下好威风啊!”

毕虎瞧向丁原,立刻换了副笑脸,咯咯干笑道:“阁下有所不知,这个小妖精笨得很,偏偏又十分娇气,从来没少给我惹麻烦。我都后悔七十多年前干么把她从红袍老妖那里偷来,白白得罪了那个老怪物。”

芊芊听毕虎责骂于她,也并不敢吭声,楚楚可怜的低头不语。

丁原问道:“你把她召了出来想做什么?”

毕虎答道:“芊芊本是一只寰瑚木精,眼看就要修炼成人形,不料却被红袍老妖发现,于是破了她的真身,还用那煮江蒸海鼎将她的精魄收了炼化,令她永世不得超生,只能一辈子做妖精。”

“后来虽然也能够幻化成人形,可是终究成仙无望,被红袍老妖收做了私宠。不过这小妖精却有一项别人没有的长处,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让她看上一眼,再过一百年她也能丝毫不忘,更可上天入地将它寻出,即便相隔万里也屡试不爽。”

丁原当年曾在土地庙里看见过郝无行祭起的女鬼,因此在他心目中这些妖精鬼怪的模样无一不是阴森冷厉。可是眼前的芊芊大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不仅没有半丝阴气,反倒显得弱不禁风,十分温顺。

听毕虎将芊芊吹得神乎其神,又让丁原颇为不信。他摇摇头道:“她只是一个妖精,你吹牛也吹的太大了点。”

芊芊轻声说道:“主人没有吹牛,芊芊的确办得到。只是每施法一次,就要折损芊芊三十年的修为,更会令芊芊苍老一岁,若是等到芊芊油尽灯枯,就是魂飞魄散的时候到了。”

毕虎低喝道:“要妳多嘴!”他眼中绿光一闪,嘴里念动咒语。

芊芊立时花容失色,苦苦哀求道:“主人饶命,芊芊不敢了!”声音哀婉凄惨,令人不忍卒闻。

丁原对毕虎欺软怕硬,皮里阳秋的一套感到不齿,但也信了毕虎所言非虚。他拦阻道:“毕老头,我正事尚多,可没空看你表演家法。”

毕虎堆起一脸的笑容道:“阁下说的正是,我们还是先谈正事。我将这小妖精借给阁下三年,三年后阁下借着她,就不难找到我,到时候我自会将石矶珠归还,阁下觉得如何?”

芊芊默然听由主人将她拿来与一个陌生人做交易,却不敢也无法反抗。

多少年来,她在红袍老妖与毕虎的淫威下早已学会了忍耐,千年修炼时,在漫长岁月里的等待和憧憬,在心头再也不留一点残渣。

丁原说道:“如果芊芊真有此本领,我倒可以考虑,但三年太长,最多一年。”

毕虎一咬牙心疼的道:“好,一年就一年,不过要从现在开始算。”

丁原知道他是担心把人救出后自己反悔,因此急不可耐的伸手索要,于是冷冷回道:“事情还没谱,阁下就要拿走石矶珠,未免太贪得无厌了些。”

毕虎说道:“有我相助,从黑冰雪狱里救两个人出来还不是小事一桩?若是真的失手了,到时我把石矶珠双手奉还阁下就是。”

丁原讥笑道:“只怕到时候阁下跑得比兔子还快。”

毕虎念动咒语,将芊芊收入玉筒,双手递给丁原道:“为了表示在下一点诚意,我就先把芊芊交给阁下。”

丁原沉吟片刻,他深知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个世道借钱装孙子,还钱就成了大爷和无赖。一旦石矶珠落到毕虎手中,今后想要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但毕虎的修为他也是今日亲眼得见,别的也就算了,那夜盗千家的绝技,用于营救秦铁侠跟阿牛却是大为有用。于是点点头接过玉筒道:“也罢,我便相信阁下这一次。”

毕虎心花怒放,信誓旦旦道:“阁下放心,救人的事情包在我身上,绝对错不了!”

话是这么说,手可没缩回去。

丁原哼了一声已知其意,取了一枚石矶珠交给他道:“阁下最好别耍什么花样,更别把石矶珠弄丢了,不然上天入地,我也要扒了你的贼皮。”

毕虎喜滋滋地攥着石矶珠,如获至宝般打量不休,有口无心的回答道:“是,是,在下明白,绝对不会有问题。”

丁原见状心中一动,暗想这毕虎难道果真对石矶珠着迷至极,不然何以要花如此大的功夫和代价,莫非其中另有隐情?

不过现在的景况,已容不得他再多想,问道:“阁下似乎忘记告诉我召唤出芊芊的咒语?”

毕虎一捋胡子,珍而重之地收起石矶珠,把嘴凑到丁原的耳边轻声诵念咒语,等丁原记下后方道:“这小妖精说难养倒也不难养,她只吸食天地之气,每到日月交替之际,将她唤出一个时辰,就可喂饱她半个月。其他时候她都在玉筒里潜修,也不会有什么麻烦。”

丁原一怔道:“那你刚才为何骂她多惹是非?”

毕虎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个阁下将来自然会明白,现在我们交易已成,是立刻去救人呢,还是从长计议?”

丁原想起盛年,自己出来这么久,再不回去怕他着急,何况很快就要天亮,也不利于行动。于是回答道:“你先把黑冰雪狱的情形探察清楚,明日我们再碰头商量。

不过你若想将我出卖给雷威,最好先想想自己的下场会如何。“

毕虎点头道:“阁下放心,我和你都在一条船上,就算想反悔,雷威也不会放过我。你住在哪里,不如今天上午我扮成一个相士来找你,麻烦也要小些。”

丁原把客栈名称说了,却突然心头警兆生起,不假思索探出右拳一把抓住毕虎的左手,低喝道:“你想耍奸?”

毕虎手中握着另两枚石矶珠龇牙咧嘴的叫道:“不敢了,快放开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偷了!”

丁原取回石矶珠,松了手冷冷注视着毕虎道:“倘若阁下再耍什么花样,我保证你连后悔的功夫也没有。”

毕虎沮丧的摇头道:“其实我也是管不住自己的手,迷迷糊糊老毛病就又犯了,以后我一定看紧它点。”

第十章故人

丁原回到客栈,盛年已在屋中等候多时,而秦柔牵挂父亲和阿牛的安危,整夜不能入眠,所以此时也与盛年同在房中。

三人围着方桌坐下,秦柔为丁原与盛年沏了两杯热茶。

盛年谢过喝了一口说道:“若我所问的那几个家伙都没敢说谎,阿牛与秦老爷子昨晚都被神鸦上人和天龙真君押了回来。我找着赤髯天尊跟了他半个多时辰,却得不到什么线索,只是听说雷威数日前发下奔雷帖广邀党羽,更要请得天龙真君、毕虎等天陆九妖人物前来助阵。”

“后来在无意中听到赤髯天尊说起一个叫做黑冰雪狱的地方,或许阿牛他们就被关押在那儿。”

秦柔疑惑道:“黑冰雪狱,那是什么地方?”

盛年答道:“应该是天雷山庄的一处隐秘所在,听这名字便知狱中定然奇寒无比,不过以秦老爷子和阿牛的修为,应该能够支撑得住。”

秦柔担忧道:“可是我爹爹和罗公子身上都有毒伤,时间一长我怕他们会挺不住。”

一想到父亲和阿牛可能正在煎熬之中,秦柔眼中珠泪涟涟,恨不能以身相代。

盛年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们今晚就要想法子把罗师弟和秦老爷子救出来!”

盛年在外闯荡多年,自然明白闯庄救人非比等闲,更何况如今天雷山庄又有神鸦上人、天龙真君等魔头助阵,势力大增,若是莽撞行事,别说救人,说不定自己与丁原、秦柔也会陷进去。

盛年心中暗想,如果是自己也就罢了,但丁原是师父晚年倾心培育的关门弟子,秦柔亦是秦铁侠唯一的骨血,即便拼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护得这两人周全,更要把阿牛与秦老爷子从黑冰雪狱里解救出来。

丁原说道:“我昨晚入庄却找到一人,说不定他可以助我们一臂之力。”当下他将自己入庄偷听到雷威与神鸦上人的对话,以及巧遇毕虎的事情简略的述说了一遍。

他最后道:“我与他约了今天中午在客栈会面,眼下雷威等人,尚且不晓得我们已经潜到他的鼻子底下,今夜杀他个措手不及,应可救出阿牛和秦老爷子。”

秦柔对毕虎为人不甚了解,闻言问道:“这位毕老先生可靠吗?”

盛年道:“此人可说是天炉九妖中最难评说的一个,因好偷成癖得罪了不少正魔两道高手。不过他除了喜欢偷盗奇珍异宝外,倒不曾作过其他什么恶事,也极少伤及无辜。”

秦柔“哦”了声恍然道:“这么说来,比起神鸦上人、天龙真君那些恶人,他好多了,可是怎么也被列入九妖了?”

盛年苦笑道:“那是因为毕虎可算天陆第一神偷,但却胆小如鼠最会见风转舵,反复无常。在他眼里除了珍宝外,就是亲爹也可以不认,与他交往的人,几乎没有谁不被他偷过东西。久而久之,便成为正魔两道都不齿的人物。”

秦柔失色道:“那万一他偷偷向雷威告发丁公子可如何是好?”

丁原胸有成竹的回答道:“正因他爱宝如命,所以绝对不会这么做。他昨晚偷了雷威的镇庄之宝天雷鼓,怎肯再吐出来?”

“要想保住天雷鼓,只有跟我们合作。难道他不怕我私下警告雷威天雷鼓已被人偷了吗?何况这老贼头还想着我的石矶珠。”

秦柔仍旧不放心的问道:“但他若是一走了之,再无踪影,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啊?”

丁原轻笑一声道:“他是舍不得就此离开的,虽然他暂时拿到了一枚石矶珠,但我敢打赌这老贼头心中并不满足,一定还琢磨着要偷我身上另外两枚,不然他也就不会把贼手偷偷探到我怀中了。何况,我手中还握着芊芊,有她在,也不怕毕虎能飞上天去。”

丁原说着取出玉筒,轻轻念动咒语,芊芊轻灵的身姿,立时翩然显现在众人眼前。

秦柔亦是头一回亲眼见着如芊芊这般的精灵,不觉睁大双眸目不转睛的打量着,赞叹道:“好漂亮的一位姐姐!”

芊芊惶然扫视着四周,除了丁原是她是见过的以外,其他都是陌生的面庞,却不见主人影踪。她被封印在玉筒中与世隔绝,再次受到咒语召唤现身时,发现已是物是人非。

幸好,面前两男一女瞧上去都不像恶人,尤其那少女的目光中更带着欣赏与赞叹,这才芳心稍安。

丁原说道:“芊芊,你主人已将你暂时交给我,这些日子你便跟在我身边了。”

对这种被人任意处置的境遇,芊芊似乎默然无争,只深深垂下头低声道:“芊芊明白了。”

盛年目光扫过芊芊,已然看出芊芊果真是千年修行的木精所化,但被人破了真身,只剩下精魄不散,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顿时心中生起同情,沉声说道:“丁师弟,毕虎将芊芊交给你一时,你便要好好待她一时。我看芊芊姑娘必然有一段心痛的经历,才会变成今日这种情形,千万不要因她是木精所化就心中蔑视,辱慢于她。”

芊芊心中一颤,悄悄抬头瞥了盛年一眼,忽然觉得这个外表粗豪的大汉,目光中也有一股温暖的热流。

丁原点头道:“师兄放心,这点我也知道。”其实在他心里,对于正邪妖魔之分本就不太在意,否则当年也就不会为了修炼玄金飞蜈,而顶撞了姬别天等人。

因此,他也没把芊芊看作什么木精所化而心有蔑视,反因毕虎先前对芊芊的喝斥责难激起了呵护心肠。

也就是这么一念之善,成就了芊芊的福气,而成就了芊芊的福气,却又何尝不是丁原之福?

三人又谈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屋中渐渐亮了起来,一道晨曦透过窗户射了进来,却是天明了。

盛年一夜未眠倒也不觉得累,只是酒虫爬上了心头。

他站起身道:“走,我们到外边找点吃的先填了肚子再说。”

于是三人出了客栈,沿着黄土小街找寻一家象样点的酒肆。

这镇子坐落在积石山下,不过百多户人家远称不上繁华,来往客商虽多,却少有人愿意在镇上歇脚。盖因此镇离天雷山庄不过数十里山路,谁也不想在这儿给雷威的爪牙撞上。

因此镇上的客栈酒肆并不多,生意也颇是萧条,三人从镇上唯一一条黄土街的东头走到西头,总算找着了一家干净亮堂些的酒肆。

但可能天色尚早,里面客人只有两三个,桌子大都是空着。

丁原前脚刚踏入酒肆,就看见一个矮冬瓜似的黄衣道士背对着门口蹲在椅子上,那腔调跟曾山甚是相似。不过这也难为他了,因为身材太矮的人若是坐在椅子上,恐怕脑袋刚能高过桌面,吃饭着实难受。

丁原这一眼望上去就觉得眼熟,那道士仿佛也察觉到背后有人在望着他,回头扫了丁原一眼,见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也就不再注意。

可是这一回头之间丁原却认出他来,这黄衣道士正是当年那个先挟持了自己和苏芷玉想和苏真做交换,后来却为了保住他俩而不惜祭出元神和郝无行大打出手,差点儿没命的桑土公,想不到居然在这儿碰上他。

其实这时即便丁原没有易容,五年多的时间也相貌大变,桑土公未必还能认出他来。

再朝桑土公身旁一瞥,果然见到横在椅背上的三棱梭。

丁原曾经听苏芷玉说起过,那日自己昏迷后的事情,也晓得桑土公是拜苏真之赐,才侥幸保得了性命,元气却是大伤。可是他现在不在百万大山的老巢里修炼养伤,却跑到这里来作啥?

酒保见有生意上门连忙殷勤招呼,盛年拣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先叫酒保打上两坛汉州特产的佳酿“清酒”。此酒乃当地一绝,口感醇美清冽,汉州地界的普通人家,也会自酿以招待宾客。因此这酒肆虽小,倒也备得此酒,令盛年得以一解酒渴。

秦柔和丁原各要了一碗羊肉泡膜和些许牛肉饼,盛年却是有酒便足够了。

那酒保送上酒菜正要退下,却被桑土公招手唤去问道:“小、小二,我、我问你,这里到——天、天雷山庄怎么——走、走?”

酒保费了半天劲,好歹听明白桑土公想问什么,于是脸挂笑容回答道:“回道爷,这里离天雷山庄已不远了,您出镇后一直朝西往山里走,翻过一道山岭,在半山坳里见着一片好大的庄园就是。”

桑土公“哦”了一声说道:“多、多谢!”

酒保笑着退开,走远了才自顾自摇了摇头,心想这位道爷看上去也不像是恶人,怎么和天雷山庄搅和在了一起?就这么一走神,差点迎面撞在刚进店门的一个紫衣女子身上。

那紫衣女子瞧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眉目妖娆,见酒保撞来,灵巧的朝旁边一闪,口中咯咯笑道:“你这小二,一大把年纪了却还想吃姑奶奶的豆腐,真是可笑。”

酒保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大庭广众下被一少妇如此调笑顿时脸上涨红,期期艾艾说道:“这位大姐,小的真不是故意要撞您的。”

那少妇像哄孩子一般说道:“好啦,好啦,我又没真的怪你,脸红什么?快去弄点素净的小菜来,我可有些饿了。”

事实上,以她的修为,即便数十日不进食也不会感觉饿,只是连日来日夜赶路有些疲倦罢了。

酒保应了,飞也似的跑进后堂,心里直嘀咕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专门撞上怪人?”

那少妇在一张空桌旁坐下环顾左右,目光扫到桑土公时,顿时眼前一亮,娇笑道:“我当这位道长是谁,原来是桑土公桑真人。”

桑土公虽然背对少妇,却早听出她的声音,只是他生性孤僻不喜与人多言,可是既然对方报了他的家门,自然不能再装作不知了,于是哼了声道:“妳、妳——怎么,也来了?”

丁原也是背对那两人,伸手指在桌上画了“桑土公、紫练妖姬”七字。

盛年点点头,一仰脖子,又将一碗白酒灌下肚去。

秦柔面对桑土公和紫练妖姬晏殊而坐,这两人的头衔她自然也听说过,原以为都如神鸦上人和赤髯天尊一般的面目凶恶。

可是见了面,才知不仅桑土公长得憨态可掬,晏殊更是妩媚妖娆,看不出有什么恶相。

晏殊妙目流转,嫣然微笑道:“雷大庄主以奔雷帖相请,小妹岂敢不来。莫非桑土公你也是为此而来?”

桑土公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他自五年前在土地庙与郝无行一场恶战后元气大伤,侥幸保住老命返回百万大山中修炼。可是在两日前,桑土公却突然收到天雷山庄的雷鹰传讯,以奔雷帖邀请自己出山助阵,上面更签着雷威与神鸦上人的大名。

他与雷威并无什么交往,但早年曾和神鸦上人有过几面之缘,也算相识,念在同是九妖中人,这才应约而来。

他多年未到汉州,一路上走走停停未免慢了些,天快明时到了积石山下,便找了家酒肆坐下,想歇息片刻,顺路再打听一下山庄所在。

晏殊见桑土公对自己爱理不理也不恼怒,脸上尤自含笑道:“我见那帖子上也有神鸦上人的名号,他与天龙真君交情甚深,你便不怕在天雷山庄遇上吗?”

桑土公滚圆的小眼睛一瞪,梗着几乎看不见的粗脖子道:“我为什么、什么要怕?”

晏殊柳叶秀眉一挑,说道:“你可别忘了,当年可是老桑你从天龙真君和小妹的眼皮底下,混水摸鱼把那两个娃娃偷走!小妹我也就罢了,那天龙真君可是极容易记仇之人,一旦遇见,说不定他就要找你算这笔旧帐!”

桑土公岂会被这么几句话吓回去,昂然说道:“算就算,谁也不——怕谁!”他一激动,话又说得顺溜了许多。

就在这当口,门外有人哈哈一笑说道:“雷大庄主听人禀报说桑真人到了山下,他俗务繁多,特地要洒家前来迎接,不想晏仙子也已芳驾光临,洒家着实高兴之至!”

丁原、盛年与秦柔看也不用看,就知道是神鸦上人到了,对于天雷山庄耳目之灵通,反应之神速心中亦暗自吃惊。好在他们是易容而来,又刻意低调,这才没有惹上嫌疑。

桑土公和晏殊双双站起,晏殊笑道:“哟,我当是谁,却是上人大驾前来,这岂不是要折煞小妹?”

神鸦上人嘿嘿一笑,虚以应道:“晏仙子说的哪里话来?你与桑真人都是天陆久负盛名的人物,又乃洒家与雷大庄主故交,如今莅临积石山令山庄蓬壁生辉,洒家多走两步路前来迎接一下又算什么?”

在天陆九妖里若论交游广阔,处世圆滑,无人可及神鸦上人。而桑土公天生木讷,更是对他望尘莫及,当下左手作揖道:“上人——客、客气了!”

神鸦上人一扫桑土公桌上的饭菜,笑道:“如此粗茶淡饭,岂不是太委屈了两位?

雷大庄主为了迎接诸位前来助阵的仙友,早在山庄中备下盛宴,不如两位这就随我入庄。“

桑土公“哦”道:“小、小二,结、结帐!”

神鸦上人闻言伸手拦住道:“桑真人即到山庄做客,焉有再让你破费的规矩?”

他朝酒保说道:“告诉你们掌柜,来日有空只管到天雷山庄找刘副总管讨钱,便说是洒家让你们来的。”说着,他左手拉着桑土公,右手引着晏殊,便头也不回的走出酒肆。

酒保与掌柜对望一眼,呆呆站立原地,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可是这小镇上,又有谁敢当真跑到天雷山庄去要债?

除非是活腻了,桑土公的酒钱,唯有打了水漂。

丁原等人在神鸦上人走后又坐了一会儿,临走时盛年又让酒保灌满了一袋清酒。

秦柔见天雷山庄广邀高手,甚至将天陆九妖中的人物俱都邀齐,自己这边越发显得人单势薄,不禁心中更添忧愁。

三人回到客栈,刚到门口,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穿着青衣的相士站在帐台前,嚷嚷着要给老板算卦。

他一见丁原走进门来,便扔下被缠得恨不得撞墙的老板,笑嘻嘻迎上来道:“这位小哥一看面相,就是大富大贵之人,可要老朽为你算上一卦?”

丁原心知是毕虎找上门来,可见他歪戴方帽,手持卦旗,上面像模象样写着“金口不二”四字,也不晓得是从哪里偷来,不觉又有些好笑。

他故意装做不耐烦的样子道:“小爷没空听你胡说,滚一边去!”

毕虎一怔,鼠目扫过盛年与秦柔,以为丁原是因有外人在旁不愿相认,点头哈腰道:“是,是!”

秦柔见他模样滑稽,禁不住掩口轻笑,又连忙辛苦忍住,心头的忧虑稍稍给冲淡了一些。

盛年微笑道:“师弟,反正左右无事,不如就让他到我们屋里替大家算上一卦,瞧瞧这趟生意能否大赚?”

丁原假装沉吟了一下道:“也好,就让他跟我们进来吧。”

四人走进盛年的客房,秦柔将门关上。

毕虎在桌边坐下,环顾盛年、秦柔问道:“丁小哥,这两位可是你的朋友?”

丁原点头道:“不错,他们一位是秦老爷子的女公子,一位是我的朋友盛大哥,都不是外人。”

毕虎眨巴着小眼睛上下打量着盛年,脸上微微现出诧异之色道:“这位盛老兄的修为好生了得,恐怕雷大庄主也不是他的对手。”

丁原洒然笑道:“阁下的眼光倒不错。”

毕虎得意道:“那是当然,干我们这行,招子一定得放亮些。不过就只凭你们三位,要想把人从黑冰雪狱里劫走,简直比登天还难。”

盛年虎目罩住了毕虎,微笑道:“所以我们才想请毕老先生帮忙,有阁下的神技相助,胜算无疑便多了几分。”

毕虎听盛年赞他,八字胡翘了翘,嘿嘿笑道:“好说,好说!谁叫我一向乐于助人呢?”

秦柔听他说得有趣,心中不禁又是莞尔。丁原暗哼道若不是眼红石矶珠,哪会如此合作?他打断毕虎的话道:“那黑冰雪狱的位置,阁下可曾探听清楚?”

毕虎说道:“那是自然,要不然我还有什么颜面来见丁小哥?”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卷帛纸打开,上面正是天雷山庄的地形图。

丁原、盛年和秦柔低头细看,只见图上精工细笔,将山庄地形走势画得甚为详细,何处是明哨暗卡,何处有地道机关,尽皆跃然纸上。

秦柔不由得钦佩道:“前辈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张地图,竟如此详实?”

毕虎笑道:“这是我老人家花了一个多月的工夫,才琢磨出来的宝贝,白白便宜了你们三个。”

丁原笑道:“老贼头,看不出你还有这手本事,将来索性改行当画师算了,总好过偷鸡摸狗做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毕虎“呸”了一声,伸手在图上一指说道:“这就是黑冰雪狱,它的入口只有一个,开在山庄内四院中的「听雷院」北角念祖塔下。”

“把守此处的是雷威的堂弟雷鹏,修为尚在雷远之上。闲杂人连念祖塔也靠近不得,更别说潜入黑冰雪狱救人。”

盛年目光落在念祖塔上,沉声道:“秦老爷子和阿牛都身负毒伤不宜再战,我们唯有设法潜入念祖塔将人偷偷救出,若是惊动了雷威,事情便难办了。”

毕虎赞同道:“谁说不是?别说你们要救的朋友不能动手,就是能打也没用。眼下雷威发出奔雷帖,以雷鹰传讯广邀天陆同道,山庄中高手云集,真的斗起来,你们三个实在凶多吉少。”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有一点我事先说明,帮你们设法潜入黑冰雪狱没问题,可是要动手救人我是爱莫能助。雷威、赤髯天尊他们随便是谁都够我喝一壶,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几年,若不明不白丢在了天雷山庄,那我辛苦大半辈子搜集的宝贝却又怎么办?”

盛年恍若未闻,问道:“毕老先生可知雷鹏晚上会在何处?”

毕虎一怔说道:“他一般会住在念祖塔旁的寥香阁里,你问这个干么?”

丁原嘿然笑道:“老贼头你还不明白吗?要进黑冰雪狱,多半就落在雷鹏身上。”

这个毕虎当然明白,可是看着丁原的神色,怎么他都觉得自己有些隐隐不妙。

第十一章雪狱

天交两更,天雷山庄寂静无声,七层高的念祖塔外月色朦胧,时有风灯闪耀。

漆黑远处传来了夜巡庄丁有气无力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其间和着一阵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酒令声。

这念祖塔建于两百三十多年前,里面供奉着天雷山庄历代庄主的神龛,每年的黄道吉日,雷威都要率领庄中大小头目入内祭拜,可是就在高塔之下,竟然另有玄机?

如今负责掌管念祖塔的乃雷威嫡亲堂弟雷鹏,他沾了与雷威系出同支的光,在天雷山庄里也坐上了内四院院主的交椅,但心里却对修为不及自己的二庄主雷远多有不服,可是谁叫人家是亲弟弟,而自己只是亲堂弟呢?

守护念祖塔其实不过是一份闲差,这两百多年来,也鲜少有外人敢闯塔闹事,而雷鹏整日最忙的事情便是饮酒作乐,除此以外,数十年来他埋头修炼进境可观,隐然成了天雷山庄中修为仅次于雷威的第二高手。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生出雷威对他的猜忌之心,索性就将雷鹏闲置在念祖塔。

这几日雷威发下奔雷帖,山庄顿时又热闹了起来,不少早一步收到帖子的宾客陆续而来,其中也有雷鹏的熟识。因此每天夜里,他的寥香阁都是高朋满座,不醉不归。

眼见已是二更天,多数人已然散去,厅里只剩下雷鹏的表亲凉州乌衣堂堂主乌犷作陪。几个时辰下来,两人早已喝得满眼天星不分南北,却犹自呼喝着要下人上酒。

正在不可开交时,毕虎手中拎着一坛酒笑嘻嘻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汉子,却是丁原与盛年乔装所扮。

两人的仙剑都各自以粗布包裹住,以防有人从剑上识出身分。

毕虎进门见桌上狼藉不堪,杯横壶倒,雷鹏和乌犷面红耳赤,已是喝得不少,顿时心中大定,他一提酒坛朝着两人笑道:“雷兄,乌兄,老哥我也来凑个热闹如何?”

雷鹏醉眼惺忪瞧着毕虎进来,呵呵笑道:“你——来得正好,来!陪我们一起再喝几杯——”

毕虎在乌犷身旁坐下,盛年、丁原则一左一右罩住雷鹏。

倘若在清醒时,雷鹏多少会生出疑心,可是现在哪会再管。他招手唤道:“来人——给毕老哥和他的朋友,再、再上碗筷!”

当下侍酒的丫鬟送上碗筷杯碟,毕虎拍开封泥给雷鹏、乌犷斟满酒道:“雷兄、乌兄,老哥我先敬你们一杯。”

乌犷一闻酒香,嘿嘿笑了起来,摇摇晃晃伸手指着毕虎道:“你这老偷,居然把雷大庄主珍藏的「雪里火」偷了出来,若让他晓得,看不扒了你的贼皮。”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抬手,已将整杯酒灌下。

他若是晓得毕虎早一晚已盗走了天雷鼓,恐怕这雪里火一口也喝不下去。

毕虎干笑道:“反正雷大庄主藏酒无数,也不在乎少这一坛。倒是你们两位这么晚了,为何还在这儿喝闷酒?”

雷鹏喝下一杯雪里火,脑袋几乎垂到了桌上,闻言一摆手道:“闷酒?什么——闷酒!我高兴的很呢!”

乌犷似乎比雷鹏清醒一些,连忙道:“老雷喝多了,咱们别理他胡说。”

雷鹏打了个酒嗝道:“我没醉,我能喝——”

毕虎一扫左右侍奉的丫鬟,笑道:“雷兄、乌兄,难得我们今晚有机会坐下喝酒,也正可趁此机会好好交一交心。不如让下人们都到外面伺候着,我们也好说个痛快!”

雷鹏是真醉了,他不假思索地冲着几个丫鬟一挥手道:“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老子不叫——你们,就别进来!”

那几个丫鬟小心翼翼伺候着雷鹏,到了晚上大半早疲惫不堪,闻言如得解脱悄然退下,将厅门带上。

毕虎又将两人酒杯倒满,问道:“我看雷兄闷闷不乐,莫非有什么心事?”

雷鹏一口把酒喝干道:“我们——不说这个!你肯来陪我雷鹏喝酒,就是看得起我这个朋友,来——我们再干!”

盛年和丁原可没有如此闲心雅致陪他喝下去,彼此眼色一换,双双出手如电。

雷鹏怎料到变故突起,何况他早已烂醉如泥,空放着一身惊人修为,被盛年与丁原突袭成功。

雷鹏身子一软,硕大的脑袋重重砸在桌面上,昏死了过去,表面看起来,就如同酒醉酣睡一般。

那边毕虎也搞定乌犷,嘿嘿一笑道:“对不起两位,做个好梦吧。”

他俐落的扒下雷鹏的外衣套上,又从对方腰下摘下一串钥匙,接着口里念念有词,身躯渐渐膨胀出两圈多,脸上黑雾萦绕,肌肉不可思议的扭曲变换,瞬间已然化作雷鹏的模样,最绝的是他脸上一片暗红,就跟雷鹏喝多了酒一般摸样。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盛年仰头已将大半坛雪里火喝干,低声说道:“我们走!”

毕虎绿豆小眼一转道:“你们两位最好扶着我,这样装得更像些。”

丁原一把抄在他腋下,哼道:“你最好别打我怀里东西的主意。”

毕虎被识破心意也不脸红,嘻嘻低笑道:“怎么会?我这个人最懂得知足,有一枚就够了。”

丁原心想,要是你也懂得知足,这个世上就没贪心的人了。

他假装扶着毕虎走出厅门,几个丫鬟和护卫尚守侯在外,见毕虎、丁原和盛年走出来不禁一怔,纷纷躬身道:“院主!”

毕虎乱摇着手醉态十足的吩咐道:“我带两位朋友出去走走,你们就在这儿守着。”

他的声音模仿的唯妙唯肖,别说丁原、盛年几乎分辨不出,那些护卫丫鬟亦未察觉不对。

盛年反手将门关了说道:“里面几个都喝醉了,且让他们歇会儿,没有雷院主的吩咐,谁也不准进去打扰。”

那些护卫虽然心中疑惑,可是谁也没识破眼前的雷鹏,竟是毕虎以天魔化身大法幻变而成,于是点头应了。

三人径自出了寥香阁朝念祖塔行去,守在塔外的四名山庄护卫远远看见了毕虎,其中一名看似头目的中年汉子迎上道:“雷爷,这么晚了您怎么还没歇着?”

毕虎醉醺醺地瞅了对方一眼,伸手推开他道:“老子我心里不痛快,想出来走走,这——也要你邓韬管?”

盛年与丁原互视,心中也不得不佩服这老贼头的心思缜密,居然连今晚在念祖塔值夜的山庄护卫名字都打探明白。他露了这么一手,还有谁会怀疑三人有假?

果然邓韬被推开也不敢生气,反而笑呵呵巴结道:“雷爷别光火,是小的嘴笨。

这黑灯瞎火的,要不要让小的为雷爷挑着灯笼照路?“

毕虎心底暗骂邓韬多事,表面上却扮相十足的一拍对方肩膀,嘿嘿醉笑道:“你小子,真、真会拍马屁!我带两个——朋友到塔顶走走,瞧瞧夜景。你——守在外面就是!”

邓韬露出一个暧昧笑容道:“小的明白了,雷爷请。”

毕虎也不明白邓韬在笑什么,哼了一声,在丁原搀扶底下一步三摇上了石阶。

那念祖塔底层的黑漆大门紧闭,外面上着一把虎头铜锁。这个当然也难不倒毕虎,即使是丁原和盛年,也可以轻而易举的以翠微真气震断它。

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雷鹏却要这么开门,就未免太过奇怪了,因此毕虎颤着手将钥匙掏出随便取了一把插入锁孔一转,那虎头锁却分毫不动。

毕虎有意“呸”了声道:“妈的,黄汤喝多了连钥匙也找不着了!”但刚才一试毕虎已经有底,以他的眼光经验,无论什么锁只要一试就已足够,他呵呵笑着找出大门钥匙,果然一插即开。

念祖塔的底层宛如一个祠堂,中央供着三尊彩金神像。

当中一位是天雷山庄的第一代庄主雷峰,左右是他的两个兄弟雷堂与雷光,像前的供桌上摆着新鲜的蔬果牛羊,还有三杯清酒。

只见塔中打扫的一尘不染,十六支婴儿胳膊粗细的红烛熊熊燃烧,将里面照得如白昼一般。

三人走进塔内,盛年关上塔门,毕虎顿时醉态全消,瞪着小眼睛打量四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雷峰手持的金鞭上,以传音入密说道:“你们两位是否也看出那金鞭有点不对?”

盛年看了眼点头道:“不错,它看上去好像经常有人使用,鞭上刻着的飞虎图像有点磨损。”

毕虎嘿嘿道:“两百多年来一直有人使用它,焉有不磨损的道理?”说罢,走了上去伸手握住金鞭,他先是小心翼翼的左右转动了一下,一对小耳朵随之轻轻颤动,尔后脸上露出得意笑容,运力一按,再朝左一扳便闪身退开。

供桌底下传来轻微的机关响动,毕虎八字胡翘起,道:“成了!”

丁原身手掀开覆盖在供桌上的红布,露出桌子底下一个黑乎乎的洞口,一股冷风飕飕冒出,带着丝丝白气。

盛年一拍毕虎肩头道:“阁下果然了得,天雷山庄的机关密道,在你手中简直如同儿戏。”

毕虎给盛年这么一拍一赞,顿时骨头轻飘飘起来,老脸上满是得意笑容,受之无愧道:“那是当然,别说小小的天雷山庄,就是楚望天的忘情宫,我也一样如履平地。”

丁原“嘿”了声道:“别臭美了,快抓紧工夫下去救人。”

毕虎一摇脑袋道:“下面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我就在这儿给两位把风,要是有事也好彼此呼应。”

密道只有一个入口,万一被人发觉堵在里面断无生路,毕虎可不想再下去冒险。

至少待在塔里,一旦有事,破窗而逃总要容易一些,再不济也能凭着念祖塔周旋一番。

丁原岂能让他如愿?他一探手,抓住毕虎右腕冷冷道:“对不起,我可信不过阁下。万一你把密道封上了一个人溜走,我们便全成了瓮中之鳖。再说下面说不定还有什么机关,要靠阁下开道。”

毕虎苦着脸道:“不是我不肯下去,要是外面真的有人进来,我们这些人可就全死定啦。”

盛年颔首道:“丁师弟,他说的也非完全没有道理。我和毕先生下去救人,你就守在这里,一旦有危险就以啸声相应。”

丁原道:“师兄,还是我下去吧。你的修为比我高,真若有人闯进来,你也可以多挡一会儿。”

盛年摇头道:“你不必跟我争了,既然我是师兄,这里就由我做主。”说着,朝毕虎一点头道:“毕先生,麻烦阁下先行探道。”

毕虎暗叫倒楣,可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他也无话可说,埋头钻进了密道。

盛年跟着走了下去,忽然回头再以传音入密对丁原说道:“要是来人众多你无法久支,我们又不见回应的话,你千万不要逞强,务必先设法突围,然后带着秦姑娘返回翠霞山寻找师父,请他老人家出手相助。”

丁原立刻明白了盛年的心意,晓得他是要在最后关头保全他,却宁可把自己陷入绝境。丁原也非婆婆妈妈之人,他心中已有决定,一颔首道:“小弟明白,师兄保重!”

盛年向他一点头,走下密道里的台阶,毕虎已在下面等候。这密道不过两尺余宽,伸手不见五指,更有刺骨的寒风呜咽吹拂着。

两人一前一后谨慎前行,大约走了二十多丈,前面的洞口传来了一线乌光。毕虎精神一振道:“盛兄,看样子黑冰雪狱已经不远了。”

盛年问道:“毕兄,你是否听到有女子的呻吟声?”

毕虎不以为然的答道:“这种地方,有人忍耐不住酷刑,哀号几声也是正常的事情,却正说明我没有找错地方。”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之际,已然走出狭长的密道,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方圆百多丈的冰潭横亘在密道尽头。

那冰潭上方约十丈高处的洞顶上,倒悬着或长或短、千姿百态的黑色冰棱,四周洞壁亦皆被冰雪封冻光可照人,泛着乌幽幽的光芒。

潭中黑水横流,微微泛着涟漪,却也能一眼看到深浅。

在两人对面,尚有一个狭小的入口,潭水便从那里徐徐注入进来。

潭面上波光熠熠,无数细小的冰渣载浮载沉,升腾着乳白色的寒气,更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色冰层,徐徐漂浮着。

让人觉得诡异的是,在冰潭中央的一块浮冰上竟仰躺着一名赤身裸体的女子,长发飘散在脸上遮住了面容。

在这女子赤裸的双肩、小腹、手背、胸膛、大腿和莲足上,都赫然插着一根乌黑的金针,再加上额头上的那根共是十三支,一看即知必是绝毒之物。

那金针裸露在肌肤之外的不过才一寸多,针头上却燃烧着如豆蓝火,冒起缕缕青烟。

在每根金针的周围尚涂着一层银白色,酒杯口大小的圆点,直渗入那女子干涩的肌肤中。

盛年与毕虎方才听到的呻吟之声,便是从这女子口中发出,景象之凄惨,简直令人不忍卒睹。

毕虎一咋舌道:“这是什么鬼玩意儿?”他惊讶之下,连传音入密也忘了。

盛年沉稳的面庞上泛起怒色,徐徐道:“这是传自魔教的三大酷刑之一,名叫「冥火炼心」。没想到雷威竟把它用在一个女子身上,果真该杀!”

原来这“冥火炼心”乃是以十三根“玄冥定魄针”插入人体重穴,制住全身的气血运行,令其空有一身修为却无从运用,宛若废人。

更残酷不过的,是这针上蕴藏着三蛊七毒,在针尾冥火驱动之下徐徐渗入被施术者的血中,使其生不如死,如受万蛆蚀身。

可是被施术者明知如此,却又不敢将金针拔下,更不敢让冥火熄灭。涂抹在金针周围的那层银圈,乃是采撷自天陆西南恶沼中的“脱胎换骨散”,如今全赖金针以毒攻毒,克制住毒散侵袭,一旦撤去金针,则脱胎换骨散即刻发作攻入体内,令肌肤在瞬间腐烂脱落,骨头也变得酥脆不堪,微微一动便会断裂。

如此境遇,简直比地狱酷刑还凄惨万倍。

浮冰上躺着的女子在冥火炼心的折磨下苦痛无比,偏偏不敢稍动,唯恐熄灭了金针上的冥火,引来更加凄惨的折磨。

盛年识得冥火炼心自是授自于布衣大师,但乍然亲眼目睹下,仍禁不住义愤填膺,目射怒火。

毕虎奇道:“雷威怎会知道魔教秘传酷刑的用法?”

这个时候,浮冰上的女子似乎隐约听见人语,她有气无力地呻吟道:“雷威你这狗杂种,有种就杀了老娘,不然老娘只要有一口气就要将你扒皮抽筋!”

声音虽然微弱,可是其中透出的怨毒之意令人不寒而栗。

毕虎听到这女子的声音,一下子跳了起来,惊叫道:“妳,妳是清妹?”

盛年的动作比毕虎更快,话音未落已然掠到浮冰之上。

他俯身小心翼翼的拨开那女子面上散乱的发丝,露出一张憔悴的脸庞。她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在冥火炼心的煎熬中早已花容全失,双目紧锁,嘴中不停发出痛苦的呻吟。

毕虎只比盛年晚半拍也掠上了浮冰,他一见之下再无怀疑,激动难已的叫道:“清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在这浮冰上倍受酷刑煎熬的,竟然是他的旧识云幂宫宫主石矶娘娘!

倘若换作其他人,毕虎断不会如此激动,可是石矶娘娘却是他数十年来追之不得的仙侣。

毕虎尽管其貌不扬,在天陆九妖里的名声也不如赤髯天尊等人来得响亮,但他与石矶娘娘之间,却有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情缘。

这几十年来毕虎对石矶娘娘痴缠不已,百般讨好,无奈对方就是不理,总是让他一再的自讨没趣。

可是石矶娘娘越是对他不假言辞,毕虎就越发心痒难熬努力追求。

昨日他见丁原居然怀有石矶珠,立时起了偷觑的念头。

他知道那六枚石矶珠乃是石矶娘娘当年送予曾山的信物,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如果自己能够取回石矶珠,说不定可以让石矶娘娘死了对曾山的痴望,转而钟情于己。因此,他才甘冒奇险相助丁原,这点内情,任凭丁原再聪明也无法猜到。

石矶娘娘迷迷糊糊里听见有人唤她,吃力地睁开双目,第一个瞧见的却是盛年。

她憔悴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丝喜色,断断续续的声音几不可闻道:“曾郎,是你吗?”

盛年一怔,沉声回答道:“前辈认错人了,在下姓盛。”

毕虎听石矶娘娘开口不离曾山,心底不禁又是酸溜溜的,可是一看心上人凄惨的模样,又忍不住说道:“盛兄,你既能识得冥火炼心,就必然有解救的法子,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一命!只要你肯答应,要我给你磕头都成!”

说着,竟然真的双腿一屈跪了下来。

盛年用真气托起毕虎道:“毕先生何须如此,盛某焉有坐视不管之理?”

毕虎大喜道:“如此有劳盛兄!”

他虽然和盛年交往不过旦夕,却也看出对方乃是一言九鼎的人物,既肯应承,就绝无不行之理。

盛年苦笑道:“毕先生且慢说谢,冥火炼心歹毒无比,牵一发而动全身,盛某也没有十足把握可以解开,唯有以真气将其一一逼出化解。”

“但如今我们身处险境,又需救出秦老爷子和阿牛,时间万分紧迫,盛某只好全力一试,以观天命。”

毕虎一拍胸脯道:“盛兄尽管解开冥火炼心,解救秦老爷子他们的事情,全包在我身上。就算稍后有人闯了进来,我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守住盛兄与石矶娘娘!”

盛年这才晓得毕虎口中的“清妹”居然就是石矶娘娘,可是她素来隐居不出,无甚冤家,怎么又会得罪了雷威,在此惨遭毒刑?

当下也不急多想,于是说道:“就算顺利,在下也至少需要一个时辰的工夫,方能除去她身上的毒,期间就先请毕先生救出秦老爷子和阿牛。万一我们被天雷山庄发觉,就麻烦毕先生与丁师弟联手为我护法。”

这时毕虎哪会说“不”?只见他忙不迭点头道:“好,我们这就分头行事,清妹就拜托盛兄照应了!”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续集第五集预告深入黑冰雪狱的毕虎不幸撞上了守护在这里已有千年的水系魔兽,胆小的毕虎吓得扭头就逃,再也不顾得要营救阿牛他们。

就在这个时候,受到冰火双毒夹击的阿牛,竟然因祸得福参悟了通幽境界,破茧而出,与魔兽展开殊死搏斗。

与此同时,守在上面的丁原也遇到了最大危机:雷威率领着各方好手闻讯赶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誓要全灭——

第五集 神曲天殇

第一章水兽

且说毕虎飞身越过寒潭,一头窜进了对面的狭长通道,四壁细密水珠汇结成流,潺潺泛着森寒冷气,头顶岩石上还不停落下水滴,在半空中竟迅速凝结成为霜雪飘落,周围一片雾气弥漫。

他心悬石矶娘娘安危,当下风急火燎朝前赶去,奔了大约五十丈远,忽听前方传来隆隆瀑布水声。

这里已是天雷山庄的地下,居然会有瀑布出现倒也是一奇。

毕虎凌空飞出通道,眼前赫然好一片开阔洞天,在他对面石壁十数丈高的地方,有一道五六尺宽,三丈多长的石隙,奔腾的水流便是从那里涌出。石隙边上被人以锐利的银钩铁划刻下斗大三个阴体篆字:“黑冰潭”。

只见三丈宽,十数丈高的瀑布宛如黑龙入水,倾泄而下,汇成一个方圆十多丈的小潭,虽然比起外边的那个寒潭小了不少,但却水色黝黑深不见底,水面滚滚翻动,隐发闷雷般轰鸣。

这小潭的潭水汇流成河,曲折朝外淌去,最后注入先前的寒潭。

在小潭东西南三面的地上都是乱石丛生,其状嶙峋怪异,石上为黑冰封冻,剔透晶莹,更有荧荧的细雪铺积在地面上,也不晓得有多少年的光阴。

乍然望去,四周寒风呜咽,泛着黑光的雪霜纷纷洒洒在空中飘荡,了无半点生机,直如森罗殿府,非亲身所处,任谁也无法想到,世上竟有这般阴寒的地方。

毕虎心里不觉有些发毛,暗自嘀咕道:“他奶奶的,这是什么鬼地方?鸟人不见一个,可除了这儿,雷威又能把人藏到哪儿?”

他有心扭头赶快离开,却知道这么无功而返,盛年、丁原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四处摸寻。

这位天陆神偷在九妖中,修为虽比不上赤髯天尊,但也未必输于神鸦上人之流,偏偏天生胆小如鼠,也算是一件怪事。

他再定睛细细打量,终于目光落在四周石壁上。

原来在这石壁上,一眼望去,只觉到处都有大块泼墨一般黑迹,但仔细看,却发现上面还生着许多的天然洞穴,或大或小不一而足。只是洞口与黑迹混杂,若不仔细打量还不容易察觉。

毕虎精神一振,飞身贴到一个洞口,却见里面漆黑一片,空荡荡不见任何东西。倒是在那洞口有镌刻着一行小字道:“黑字丙号监”。

见有了线索,毕虎顿时来劲,自言自语道:“雷威,你把人藏在这儿,就当别人找不到么,也不看看老子我是谁?”

他仿佛忘记自己还身处险境,老毛病又发作起来,一面摇头晃脑哼着不着调的小曲,一面运用独门身法“壁虎游墙功”在石壁上慢慢摸索。

那些编了字号的洞穴中,关押着不少天雷山庄逮来的人,毕虎却没心情搭理他们,任凭对方哀求怒骂,只管一个洞接一个洞的寻找秦铁侠跟阿牛。

也算他运气不错,在石壁上爬了一炷香的工夫,当他再探着脑袋,朝一个洞中张望时,就听见里面有一声音低喝道:“什么人?”

毕虎给吓了一跳,没好气的回道:“找人的!”

里面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毕虎朝里面望去,就见这洞穴不过三五丈见方,靠着顶头一左一右盘膝坐着两人。

左面一个五十左右的年纪,身材魁梧,国字脸,血迹与破衣粘合一块结着冰屑,说话的正是他。

靠右一个年纪要小许多,估计不到二十。虎头虎脑,黑黑的面膛,双目紧闭面呈痛苦之色,对外面的动静充耳不闻。

令毕虎惊异的是,这少年半边身子泛着蓝,半边身子透着红,泾渭分明,乃是冰火交攻之相。

毕虎有听盛年说过两人相貌特征,见状赶忙问道:“阁下是秦老爷子么?”

里面那魁梧老者闻言一怔,点头道:“不错,老夫正是秦铁侠。阁下又是哪一位?”说话时目光中流露戒备,显然是也没把毕虎当什么好人。

毕虎自报家门道:“我是丁原和盛年请来救你们脱险的人,天陆九妖中毕虎便是我老人家了。”

秦铁侠听他能报出盛年的名字,疑心去了大半,当下问道:“盛兄弟他人在哪里,可是和你一起来的?”

毕虎连连点头道:“来了,来了!不仅他和丁原来了,连你的宝贝女儿也到了山下,就等我老人家把你们给救出去。”

说着他抬腿就想跨进洞里,却蓦然见洞口蓝光一闪,呼啸卷起一股阴风,将毕虎一下子给抛了出去。

毕虎半空中身子卷曲一翻,两手两脚重又贴回石壁上,这才瞧见在刚才自己要进洞的一剎那,洞口隐匿的封印突然启动,形成一道强劲的结界,硬生生把自己隔在了外面。那结界泛着冰魄一般的蓝光,将整个洞口尽数笼住,风雨不透。

在结界中央微微凸起一个尺许方圆的方形图案,上面浮现着一头殷红色的怪兽,虎头蛇身,肋插双翅,正是天雷山庄的图腾。

秦铁侠苦笑道:“毕先生,这里并无人看守,却被雷威设下的‘天宝冰魄符’封住,若不是它,我们早就出去了。”

毕虎暗叫倒楣,心里把雷威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够,呵呵干笑道:“不碍事,我老人家自有办法破它。”

他发现这么久阿牛也没动静,不禁好奇问道:“那位小哥怎么了?”

秦铁侠叹了口气,回答道:“罗兄弟原本就中了森罗火毒未能痊愈,现下又被囚禁在这黑冰潭里,两下冷热夹攻怎么受的了?他为了抵御冰火之毒,盘膝运功,不想就再没清醒过来。我有心助他,奈何修为太差,手刚一搭上去,就被他的护体真气弹开,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

毕虎胡子翘了翘道:“没关系,我先把这符咒破了再说!”说完,打从怀里取出割鹿刀,默运真气注入刀锋,割鹿刀顿时亮起一团黄灿灿的光芒,锋刃处更是光华夺目,不可逼视。

毕虎手起刀落劈在结界上,“叮”的一声光华四溅,蓝色的光幕剧烈的颤动了一下。还没等他来得及高兴,那结界当中的图腾蓦然爆发出一声轰鸣,射出一团妖艳的血光直扑毕虎。

毕虎猝不及防,连忙横刀遮挡,那血光冲在割鹿刀上,激起“叮”的一响,将毕虎震得凌空倒飞。

这下他可不像刚才那么轻松,在半空中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贴回石壁破口骂道:“他奶奶的,什么狗屁玩意儿?”

里面传来秦铁侠的声音问道:“毕先生,这能成么?”

毕虎在人前不甘落了面子,挺着胸脯道:“怎么不行,看我的!”他小心翼翼的用割鹿刀护住身前,见结界没再发出什么动静,才慢慢凑到洞口。

他刚想举起割鹿刀再施强攻,猛然听见脚下黑冰潭中爆出滚雷一般的轰鸣,波面排山倒海一分为二,激起了无数高达十数丈的水浪。

打那潭水里先是冒出两簇血红的光团,骇人的红光电射而出,大小直如富贵人家挑在大门口的喜庆灯笼。

倘若真是两只灯笼也就算了,可那分明是一头怪兽的双目!

那怪兽虎头蛇身,长逾八丈,肋下一对半透明的肉翅舒展开来,宛如两座小山一般,激得满潭黑水四处震荡,直似山崩海啸。

怪兽的脑袋大如一座小屋,毛茸茸长着三四寸长的火红色绒毛,只有额头生着几簇金毛隐约像个“王”字。

在那“王”字中央,赫然还有一个鹅蛋大小的金色肉瘤突起,乍看上去倒像怪兽的第三只眼睛。

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少说也能轻松吞下一头巨象,更别说毕虎这么一个瘦小的人了。在大嘴两侧各有数十根铁条似的黑色胡须,犹如剑刃一样锋芒毕露,碰着一点,只怕立刻要身首异处。

这怪兽虎头之下连着的,居然是一条八丈来长的蛇身,遍体殷红披满巴掌大的鳞甲,在水里不住翻腾盘旋,声势惊人之极,显然是受到魔符感应,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直奔毕虎扑来。

毕虎心中大叫:“我的妈啊,怎么把这怪物给引来了?”

他也顾不得救人了,掉头就跑。

他晓得来找自己麻烦的这头怪兽,正是魔符上所画的“千年水灵魔虎”。尽管说自己的名字里也沾着个“虎”字,却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比起这修行不下一千四百多年的魔虎,实在是差了一截。

这魔虎在《天陆魔物志》中被列为顶尖的魔怪之一,更是水系魔怪里的翘楚,连赤髯天尊豢养的紫犋也比之逊色不少。

那《天陆魔物志》记载着天陆的各种妖精鬼怪,前三类经过修炼皆能幻化出人形,惟有魔怪却终生不得超度。

但若以为它的法力不及前三者却又大错特错,如千年水灵魔虎这般的魔怪,比起天陆九妖也绝对不遑多让,甚至在毕虎等人之上,故此才叫这老贼头如此惊惧。

这水灵魔虎一千四百年来俱在黑冰潭底修炼,也不曾在世间展露。

数百年前,雷威的先祖在此修炼,偶然发现了水灵魔虎,于是耗用各种异宝,软硬兼施最终才降伏此怪,令它做了天雷山庄的守庄护法。

其后天雷山庄日益昌盛,一路顺风顺水也没有魔虎出世的机会,但谁都晓得在天雷山庄里还豢养着这么一头厉害的水兽,这也是天陆正派非到万不得已,不愿意招惹天雷山庄的原因之一。

否则光是凭雷威的修为,固然颇是惊人,但也未必敌得过七大派的掌门和长老,盖因背后还有水灵魔虎的存在。

毕虎这才明白,如此重要的黑冰雪狱,为何居然没有一个人在里边把守,有这个主在,其他所谓高手都只是摆设而已。

他本就胆小,这下更是闻风而逃,想着邀来盛年助阵,无奈被魔虎撵得东南西北也不认了,哪里还看得清来时的洞口?

毕虎身法虽快,可那魔虎竟更是了得,几个圈子一绕,紧紧逼了上来。

毕虎口中直叫道:“虎兄,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认输逃走了,你还追我做啥?”

可魔虎根本不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三下两下欺身到了背后,巨大的肉翅如小山一样压下。

毕虎知道逃不过了,一咬牙翻身挥起割鹿刀,斩向魔虎的肉翅。“当”的一记金石交击,毕虎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抛出两丈多远,手中的割鹿刀险些飞脱。那魔虎的巨翅稍稍一滞,大嘴一张,却吐出一团红色的水雾罩了上去。

毕虎赶紧掏出熔金壶,壶嘴对着红雾一张,将它收入其中。

魔虎见毕虎破了它的“血雨无常雾”更是恼怒,双目赫然激出两道剑光直刺老贼头。毕虎不敢硬接,以他独步天下的“龙蛇身法”一屈一闪,避让而过。

一人一怪便在这洞天中热热闹闹的打开。

毕虎毕竟也是天陆九妖中人,性命攸关底下,全力出手,一时之间,魔虎亦奈何他不得。

可斗了半炷香的辰光,毕虎眼前又出现了关押秦铁侠和阿牛的洞口,原来不知不觉里,他被魔虎再逼回到原地,不觉心中叫苦道:“糟糕,怎么又打回来了?”

正在这当口,猛然听见洞中隐隐传出几声闷响,一道红白掺杂的光华依稀自洞口射出。那光华瞬间变亮,将洞穴周围数丈尽皆照亮,形成一个偌大的光团。

这动静自然惊动了水灵魔虎,暂停下对毕虎的攻击,一对赤目落在了洞口上。

毕虎松了一口气,他尽管也十分好奇,可老命更加要紧,于是偷偷的朝后倒退而去。可魔虎立刻察觉,冲着毕虎低吼一声,吓得他不敢再妄动。

却见阿牛端坐在洞中,周身焕发着红蓝两色光华,浩荡的罡风不住打身体里外溢,却受着洞穴的限制不得扩展,只逼得光团越来越浓,不住的弹压流转以寻求出路。

片刻之后,洞中爆发出“轰”的一记雷鸣,笼罩在阿牛身上的红白光团爆涨开来,将结界一扫而消,三面的洞壁也发出隆隆断裂声,竟是要坍方下来。

毕虎只觉得眼前一阵光晕闪动,一股庞大的罡风夹杂着冷热两道迥然不同的气流,铺天盖地朝他涌到。

若不是他修为了得,护体真气应运而生,只怕不被碾成齑粉才怪。饶是如此,他全身也剧烈震颤,一半如置熔炉,另一半却又像浸在冰窟里。

却见阿牛似乎从静坐中猛醒,站起身形一脸茫然之色,睁大双眼扫视着四周,似乎十分奇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当日他毒伤发作,失手为雷远等人所擒,神鸦上人与赤髯天尊押着他与秦铁侠回到天雷山庄向雷威邀功。

雷威恨秦铁侠当日相助盛年,坏了自己的好事,更恨阿牛与丁原杀伤他多名下属,一方面他妄图引盛年自陷牢笼,另一方面他又颇顾忌着翠霞派,故此将阿牛与秦铁侠囚入黑冰潭的石穴中。

阿牛甫一进洞即遭受阴寒侵蚀,他急忙运功相抗,可没过多久,潜藏在体内的火鸦热毒再次死灰复燃,蔓延到全身经脉。

倘若在寻常情况之下,阿牛的这条小命恐怕就此交代,可偏偏他被雷威囚在了这冰天雪地里,四周彻骨的寒气又渐渐渗入他的身体,一冷一热两道绝毒的气流反而相互冲撞,在阿牛的丹田里彼此拉锯互不相让。

因缘巧合中,反倒就此成全了阿牛,他在体内两股迥然不同的气流激荡下,意识渐渐苏醒,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知着境界中。

丹田中蕴藏的翠微真气和朱果药力,在冷热绝毒的刺激底下,逐渐积聚升腾,在先天之境里开始炼化冰魄火毒。

经过一天一夜的时光,森罗火毒与冰魄寒毒终于龙虎交会合而为一,阿牛只感到体内经脉真气充盈,直欲爆裂开来,胸口堵着一股冷热之气郁闷难当,几经反复越积越多,就如同一座酝酿数百年的火山般随时待醒。

随着阿牛一声低吼,胸腔中积郁的浊气喷薄而出,全身上下爆出红白两股光团,将体内无法容纳的真气全数迫出,更是将火毒冰魄一并化解清尽,这才震裂洞穴横空出世。

这期间的过程与奥妙莫说旁人不知,即便是阿牛自己也是懵懵懂懂,不尽了然。却也有道是天意昭昭,福祸各有所依。

秦铁侠被罡风冲的左右摇晃站立不稳,恰恰撞在阿牛身上。见他还傻站在那里,赶紧拉住他往外跑道:“快走,洞要塌了!”

阿牛莫名其妙就被拉出洞来,脚下一空直落下来,幸好有秦铁侠在旁拉着他。

只听身后一记轰鸣大小碎石砸落下来,腾起呛人的灰尘,只差一步便把这两人活埋在里面。

魔虎此刻已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阿牛身上,怒吼一声,自鼻中喷出两道黑色光索,一左一右缠向他的咽喉。

毕虎见状急忙叫道:“快躲!”

阿牛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喊,又觉得一股惊人的杀气从左右袭来,他也不及细看个究竟,意由心生,双手化掌为剑,卷起一道凌厉雄浑的罡风,劈了出去。

“蓬蓬”两响,水灵魔虎喷出“玄光十缎索”,被阿牛的翠微真气迎刃分割成四段,在空中激起数十个炸雷,宛如爆竹一般劈啪作响。

阿牛被震得歪歪斜斜,凌空倒跌出去,但他胸口浊气却为之一舒,大感畅快。

他甫一出来,尚未明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见一个庞然怪物朝自己射出玄光十缎索,仿佛恨不能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禁迷惘的扫视四周,想瞧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莫名的怪物又是打哪里杀出来的——为何见着自己就如见了仇人一般?

他自然不晓得黑冰潭乃水灵魔虎千年来栖息之地,方才毕虎只不过在符咒上劈了一刀,已激起魔虎杀意,何况阿牛居然把一座洞穴全数摧毁?

水灵魔虎见阿牛居然接下了它的玄光十缎索,更将它震得一阵摇晃,心头暴怒无比,也不管一边的毕虎,双翅高高举起排山倒海一般卷过两道沛然罡风,形成一道数丈高的波峰涌向阿牛。

秦铁侠有心帮忙,可刚一伸腿就被庞大的气流迫退开去,猛的背后一紧,却是被毕虎抱住道:“你不想活了么,这老祖宗也能惹?”

阿牛方才挥出两掌觉得舒服许多,可全身的经脉里真气依旧沸腾呼啸,直欲涨裂。他眼见对方来势汹汹,反振奋起精神,双掌运起十成的功力朝前推出,压得面前风云倒卷,狂澜四起。

两股滔天气浪迎面撞在一起,“轰”的爆开,将三人一兽震得东倒西歪。

毕虎抱着秦铁侠拼命朝着来路靠近,冲阿牛叫道:“阿牛小哥,我受丁原他们之请,前来解救你和秦老爷子,那魔虎是守潭千年水兽,厉害得很,小哥你暂且抵挡它一阵,待我将秦老爷子送出这儿,咱们再想法子脱身。”

原来他见阿牛如此了得,竟硬接了魔虎两招不退,顿时心生希望。可他也明白,就算凭借自己和阿牛联手之力,恐怕也不是魔虎对手,故此才出此计策,无论如何也能先保全住他自己。

阿牛被震得气血翻涌,耳中生鸣,对毕虎的话只听懂一个大概,但也明白那人是来救自己和秦铁侠的,有心回答可一口气还没顺过来,惟有点头示意。

水灵魔虎这多年来,尚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在它面前如此强横不退,立时凶性大作,展开双翼冲着阿牛迫近,口中腥风红岚再起,却是又喷出“血雨无常雾”。

这时阿牛的神志逐渐清醒,已明白眼前这个庞然大物的修为实远胜于己,再这么硬碰硬的斗下去绝讨不到好。

别看他平日有些木讷,一旦临敌应变之机警,绝不输于丁原。

眼见魔虎迫了过来,阿牛不退反进,身躯在翠微真气的催动下如箭矢一般射出,堪堪让过血雾,直朝着魔虎而去,却是要和对方展开近身肉搏,好叫它的各种魔技无从发挥到极致。

魔虎千年修行早通灵性,焉能不明白阿牛的意图?它巨尾一摆扫了过去,力逾万斤,不啻是泰山压顶。

阿牛见那巨尾拍来,黑压压遮掩了半边天空,就是最细的地方也比自己的大腿还粗。

他深吸一口气,右掌竖立如剑罡风飞纵,却是一式“中流砥柱”。

他失手被擒后,佩带的沉金古剑亦为雷远搜去,因此只能以掌作剑,施展翠霞派的超卓剑法。

真所谓触类旁通,十多年的刻苦修炼,早在无形中为阿牛打下坚实的功底,如今险情迭出,也终于体现出当日的苦练之功。

这一式“中流砥柱”尽管是以手掌代用,但招式之间雄浑圆润绝不逊色于任何名家出手,准确无比的切在魔虎蛇尾最薄弱的侧翼上。

阿牛的右掌掌缘顿时鲜血淋漓,魔虎也未讨到好去,数片鳞甲裂开一条细缝,渗出浓绿色的血水。

魔虎吃疼低吼一声,心头却警兆又起。原来毕虎找回了出口,反身就祭出一道“燕云十六梭”以助阿牛脱身。

此宝本出自燕山派,以纯阳内火淬炼出一十六枚异金飞梭,发出时火光冲天,铺天盖地,有崩云裂石之能。

魔虎尽管不认得燕云十六梭的来历,可一见十六枚长短不过三寸、通体闪着红光的飞梭披火被霞而来,也不敢疏忽,竟是从嘴里吐出过丈长的猩红舌头,一翻一卷将十六枚飞梭全部收下吞入了嘴里!

毕虎看的目瞪口呆,朝阿牛叫了声:“快走!”他拽住秦铁侠先往外面开溜。

可阿牛不仅没走,反倒是借着魔虎应付飞梭之机,飞身攀到它的背上,冲着毕虎与秦铁侠叫道:“我缠住它,你们先走!”

毕虎本就怕的要命,一听阿牛这么说哪里还有犹豫,架着秦铁侠就朝外窜去。

第二章拒敌

却说丁原独自守在塔中,半个多时辰也不见盛年等人出来,想来他们在底下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他又不能分身下去打探,只得盘膝静坐,更借着这段工夫修炼翠微真气。

忽然他灵台一动,隐约现出警兆,接着就听见塔外脚步纷响似的,有无数人在调动部防,依稀传来雷威的低喝声道:“给我把这里封死,一个也别想逃!”

紧接着,念祖塔的大门被人轰然推开,当先闯进来的正是杀气腾腾的雷威。在雷威身后数十人鱼贯而入,瞬间把偌大的塔底围得满满当当。

丁原起身放眼望去,在人群中又找到不少老熟人,赤髯天尊、神鸦上人、天龙真君、桑土公、晏殊、雷远、雷鹏等人尽皆在场,还有不少气度不凡,装扮怪异的人物守在四周,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最为可笑的便是雷鹏,酒气未褪的双颊上肿起老高一块,料来必是雷威盛怒下赏给他的。

雷威锋利的目光落在丁原脸上,嘴角牵动出一缕冷笑道:“你们果然躲在这里,胆子还真不小!”

丁原见对方庞大的阵势,已明白今夜断无善了,即使盛年等人立时出来,也未必能突围而去。

但丁原天生倔强焉肯示弱,先是送出一记龙吟报讯,继而亦嘿然冷笑道:“雷大庄主也算不笨,居然这么快就察觉了。可惜阁下的属下未免都有些饭桶,不然我们怎能如此轻松?”

雷鹏满脸赤红,也不晓得是酒色还是怒色,高声叫道:“姓丁的小子,你说什么,谁是饭桶?”

丁原心头一沉,知道秦柔必然已被发现,估计已落在了雷威手里,他们也正是凭借这点,才能猜到自己的真实身分。

他面不变色,好整以暇的回答道:“我又没说你,阁下何必这么着急要自报家门?”

雷鹏想要发作,但看了眼面色阴沉的雷威终究不敢,只好气呼呼站在一边怒视丁原。

雷威徐徐问道:“说,你们还有几个同伙,毕虎老贼是不是跟你们勾结到一起?”

丁原有意拖延时间,他扫过众人,不屑的笑道:“不错,我们来的人还真不少,除了进庄的几个外,外面还有不少朋友接应,就连阁下身边也藏着我们的朋友。”

雷远喝道:“休得胡说,你拖延时间好等底下的人出来,以为我们都是傻瓜么?”

雷威哼了声道:“小子,老夫不妨挑明了告诉你。你们的底细我们已然探听清楚,一共来了不过三个人,其中那个乔装成老汉的,怕就是姓盛的匹夫,至于那个女娃娃如今已落在老夫手中,不用你说老夫也晓得她是秦铁侠的闺女。”

原来盛年三人的行迹早落在天雷山庄的眼里,想那小镇来往商旅稀少,丁原他们却一住数日也不离去,怎不令人生疑?

雷威等人几经查探,终于怀疑到他们身上来,今晚盛年、丁原前脚才走,神鸦上人与雷远便率人围了客栈。

秦柔虽是聪慧,也毕竟人单势孤,更加上伪装被神鸦上人识破,顿时便被雷远出手擒下。

雷威由此得知丁原等人已到天雷山庄,立刻加强了里外警卫,却发现雷鹏与乌犷人事不省趴在酒桌上,待赤髯天尊救醒两人,丁原他们的行迹立时无所遁形。

丁原听得雷威所言,从容回道:“雷庄主果然厉害,看来我们的底细,阁下已然全部探听清楚,我还有何可说?”

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着一缕讥笑,反倒令雷威莫知深浅。

雷远凑到兄长身前,低声道:“大哥,这小子不过是故弄玄虚,咱们用不着理会。不如让小弟上去,先拿下他再说!”

他前些日子衡城府一战里,在丁原手里吃了不小的亏,修炼多年的仙剑也毁在了丁原与苏芷玉联手夹攻下,今日他见着丁原,可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才迫不及待的请缨出战。

雷威虽然未曾与丁原交过手,但已看出眼前这少年颇是不凡,雷远未必有全胜的把握,况且他内伤未愈恐有羁绊,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他也不想太驳雷远的颜面,于是颔首道:“尽量速战速决!”

这边雷威在交代雷远,那旁丁原耳中也听见有人传音入密问道:“小……小哥,你可是,那……那个当……当日与苏真的闺女在……在一起的——丁原?”能把一句话说得这么吃力的,除了桑土公外还有谁?

丁原一怔,目光悄然扫过人群,就见桑土公胖墩墩的身子被赤髯天尊遮掩了大半,只露出半个脸来望着自己。

丁原不晓得他这个时候忽然问自己这话有何意图,却还是朝他点了点头。

桑土公面露喜色,憨憨的冲着丁原点头一笑,再不开口,也不知道他的笑容是什么意思。

雷远的紫芒剑已被丁原毁去,手中持的却是自阿牛那里夺得的沉金古剑。

若论仙剑灵气质地,翠霞派的道门至宝自是胜过紫芒剑多多,奈何雷远得剑不过数日,仙剑中更有一股灵气排斥着新主人的驱动,莫说“天雷剑诀”无法施展,临阵遇敌时也多有生涩和羁绊,反没紫芒剑来得称手,一想到这个,雷远对丁原的恨意不禁又多几分。

他双目怒视,催动体内的天雷真气,徐徐迈步迫向丁原,身周罡风渐生,杀气大炽。比起雷远,丁原却显得气定神闲,从容不迫,连雪原剑也收在皮囊里未曾亮出。

若是在数日之前,丁原未必能胜得过雷远,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他不仅因祸得福,参悟通幽境界,更因与风雪崖两次恶斗于生死存亡间,令修为精进甚多,对翠霞派的诸般绝学又多了一层感悟。

雷远见丁原双手负后,神态悠闲似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更是恼怒。当下他一声低喝,沉金古剑破空劈出,幻起三团淡金滚雷射向丁原前胸。他不忿丁原托大之态,又欲速战速决,故此出手即是杀招。

丁原见雷远这一剑声势浩荡,气象不凡,几乎看不出他前几日才受过重创,自己倒不能小觑了对方。

他身形一晃,施展出穿花绕柳步,在重重剑影中如游鱼徜徉,将三团剑芒一一让过。

不等对方变招,丁原揉身而进,左掌崩云裂石拍向雷远右肋。

一旁观战的雷威等人无不心中一惊,暗道:“这小子好毒的眼力,竟然在电光石火之间,就察觉出雷远此招的破绽所在。”

雷远顿觉肋下一股寒气刺肤,要待招架已是不及,只得被迫退身闪避,先前的攻势弹指中尽数消融。

丁原不过一个照面便占得了先机,哪里会给雷远喘息之机?他也不用雪原剑克敌,只靠着二十二字拳与石壁上的各种先人绝技与雷远周旋,竟也是游刃有余。

三十余个照面转瞬即过,丁原身法飘逸,气势凌厉,已牢牢占据了上风。

雷远越斗越是心惊,暗道:“这小子不过几天没见,怎突然变得如此厉害?我莫说要胜过于他,若能自保不败已是难得。”

他不觉渐渐有些焦躁,更感在众人面前被一个后生如此压制着实有些难堪,于是催动十成的天雷真气,口中叱喝连连,沉金古剑剑势一变,光芒爆涨,却是施展出修炼一个甲子多的“奔雷九剑”。

这一下果然见到成效,沉金古剑剑气纵横转守为攻,淡金剑影将丁原层层笼罩,一吐适才的郁闷之气。

丁原倒是越打心里越有底,他见雷远面露焦急之色,不惜耗损真元施展奔雷九剑,反将自己的手底略略放缓,不求伤人只求守住门户,靠着轻灵的身法招式,维持住眼下的平衡之局。

一方面敌势昌盛,他没有必要与雷远硬撼损耗真气;另外一个考虑丁原想的更远一点,他纵然轻易击败了雷远也于事无补,对方只会遣上更强劲难缠的人物来,与其那样,还不如借着雷远拖延时间,热热身子。

起先塔中众人见雷远扳回劣势,迫得丁原穷于应付,几乎没了还手之力俱感欣然,以为丁原终究年少功浅,一旦雷远尽了全力,他不免在修为上吃了大亏。

可时间一长,雷威就感觉不对,尽管雷远依旧占据上风,表面气势极盛,可丁原坚如盘石,灵似和风,全无半点败象。

他略一思忖,便猜到丁原用意,不禁冷笑道:“好小子,居然敢在老夫面前耍花样!”

天龙真君此刻已认出丁原来历,他端的没想到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孩童,今日竟摇身一变成英姿勃发的弱冠少年。

闻听雷威冷笑,天龙真君嘿然请缨道:“雷兄,不如让老夫替下二庄主歇息片刻。”

雷威展颜一笑道:“如此有劳仇兄。”

天龙真君手拄灵蛇金杖,口中招呼道:“雷二庄主请暂退歇息,让老夫来会会这小子!”

雷远听到此言心中一松,他连发十七剑,体内真气耗损不少,可对方却安然无恙,仿佛越斗越精神,饶是他凶悍妄为,也忍不住有点开始发毛,可要这么退下又有失颜面,天龙真君这么一叫,正给了他下台的机会。

但丁原焉能容他如此轻易抽身而退?从雷远一出现,丁原就盯上了他手中的沉金古剑,立意要为阿牛夺回,更何况关洛镖局的笔笔血债,雷远可说是主凶之一,他又怎能让他逃脱?

一看雷远要退,丁原蓦然拧身而进,双掌一错变换万千,重重掌影将雷远包裹的密不透风,正是二十二字拳中的“留”字诀。

雷远被丁原的掌风迫得如风中残花,肌肤生疼,不禁大骇。他这才真正意识到对方先前留了余力,不然自己早已落败。

眼看丁原掌法飘渺,浑不知他要攻向何处?雷远无奈之下,奋起残余真气挥剑而出,护持住周身要害。他只盼能撑过这招,好等到天龙真君的应援。

殊不知丁原等的就是这招。雷远面前的漫天掌影突然消失,丁原化“留”字诀为“山”字诀,左掌一探捏住沉金古剑剑身,脚下辟魔腿接踵而至,膝盖正顶在雷远右腕脉门之上,这一手火候拿捏恰到好处,刚好是雷远招数用老新力未生之际。

雷远只觉得一股庞然气劲破体而入,腕上一麻,沉金古剑已然易主。那边丁原右手食指轻扬,射出一道玄金飞蜈,正对着天龙真君而去。

天龙真君见状也顾不得救援雷远,横杖拦格,“叮”

的一声将丁原攻势化解,这才发现自己上当。原来丁原这一指表面看声势惊人,其实只用了三分劲力,只为阻止他援救雷远而已。

可就这么剎那工夫,丁原腿掌齐出,攻势若长江大河滔滔不绝,雷远哪里还能应付的过来?

眨眼之间,身上连中七记崩山裂石的重击,连背上的剑鞘也被夺了过去,顿时狂吼一声,抛跌出去,犹如断线风筝摔倒在神鸦上人怀里。

神鸦上人刚接住雷远,就见他双目圆睁猛的喷出一口黑血,随着一声大叫,七窍流血气绝而亡,那全身的骨胳经脉早被丁原的掌力击得寸寸断裂,软软如一滩稀泥。

雷威看得睚眦欲裂,怒喝道:“小畜生,你敢害我兄弟,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丁原不屑冷笑道:“你不过死了一个兄弟就要杀要砍,那镖局上百条性命又向谁去讨?”

天龙真君没能救下雷远老大的没面子,嘎嘎怪笑道:“雷兄勿怒,待老夫收拾了这小子,为二庄主报仇!”

赤髯天尊走出人群,鹰目森寒凝视丁原道:“小子,老夫问你一句话,当年在翠霞山的碧潭中收去玄金飞蜈的,可就是你?”

丁原坦然道:“不错,就是我。你若不服,尽可上来找小爷麻烦,也好让小爷这回连你的脑袋一起收去。”当日赤髯天尊险些害死姬雪雁,丁原对他自没有好感,说话更是不客气。

赤髯天尊脸上红光一现就要发作,天龙真君阻拦道:“洪兄,让我先来。”

丁原讥笑道:“我当是谁在鼓噪,原来是一只没脚的爬虫,你们便是一起上来,小爷又有何惧?”

天龙真君被丁原连削带打心头怒极,也不多话,一催真气,祭出金杖头上盘踞的小蛇,在空中化作箭矢直射丁原咽喉。

这小蛇名叫“三寸金练”,绝毒无比,可说是百毒之王,偏又经天龙真君百年炼化,成了他护身的法宝之一。

他不欲和丁原以招式缠斗,故此上手就祭起金蛇,以求雷霆一击,好叫丁原束手就擒。可他也把对手想的简单了点,那金蛇还没迫近到丁原身前,就见一缕剑光冲天,雪原剑自皮囊中破鞘而出,在主人的真气催御下凌空劈向金蛇。

这金蛇也端的了得,细小的身躯一抖一盘,居然从雪原剑下穿身而过,亮出白森森的毒牙噬向丁原咽喉。

丁原临危不乱,右手收回仙剑,左手食指一屈一弹,击向蛇头。

小金蛇刚闪过指风,丁原口中却轻轻喷出一道罡风,正吹中七寸。这一手看似简单,却是要将金蛇逃窜的路径变化尽皆了然,这才能料敌机先一举奏效。

不防这畜生竟犹有反抗之力,蛇头一抬,喷出一缕极细的黑丝,正射中丁原掌心。

丁原五指一扫,如拨琴瑟轻盈拍在金蛇身上,那金蛇猛烈扭动几下,似在做最后挣扎,却终于被翠微真气激飞出去,僵直的摔落到天龙真君脚下。

天龙真君心疼至极,左手虚空一引收起金蛇,见它只在自己的手掌里微微颤动,元气已是大伤。

这条金蛇,天龙真君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炼化,平日简直呵护有加,惟恐有半点意外。今日甫一出手,却被丁原打得狼狈不堪,好在尚有一息,不然那几十年的心血岂不是付诸流水?

再看丁原中毒的左手上隆起一层淡淡碧华,掌心一点黑斑竟渐渐由深而浅,由浅而没,以三寸金练之毒居然未能伤到他。

这自然是托九转金丹之福,当年丁原修为尚浅,便可炼化玄金飞蜈,何况今日?这金蛇之毒尽管厉害,可终究胜不过九转金丹的王道仙气。

丁原接连两招都没能击毙金蛇,心中微感遗憾,他却不晓得能让三寸金练吃上这么大亏,几十年来还是头一遭。

天龙真君嘿然怒笑道:“好小子,竟敢伤我的仙家灵兽,今日定要你身首异处!”他袍袖无风而鼓,脸上升起一团黑光,双足踩在地上却发出“丝丝”轻响。

丁原突感足心一凉,脚下钻入两道阴寒之气,沿着经脉迅速窜升,所过之处一片麻木,几乎失去知觉。在他脚旁的青砖俱已成黑紫之色,隐约泛着淡淡金光,鼻中亦闻到一股恶臭腥味。

原来天龙真君惊怒中,悄然施展多年不用的“水毒泻地大法”,将他内丹里苦修两甲子的毒素菁华“七蛊九虫流”以真元度出,借着脚下土地攻入丁原体内。

丁原终究经验尚浅,全没料到世间竟有这般异术,一个没留神即刻着道。

好在他应变及时,一察觉不对,立刻功压双膝,凭借丹田内蕴藏的百年精纯功力,硬生生迫向七蛊九虫流。

然而天龙真君的修为亦非等闲,为置丁原于死地更是全力施为,拼着损耗真元,将七蛊九虫流源源不绝攻入丁原足心。

丁原双足陷于剧毒中已不能动,心头忖量道:“这老毒物果然有一手,我刚才倒有些轻敌了。倘若再这么僵持下去,说不准就会为人所乘,得早点设法脱困才对!”

他灵机一动,手中雪原仙剑反转锋刃,裂石插入地中逾尺,接着手腕一抖,就听地下传来隆隆闷响,丁原脚前的地面顿时断裂出一道一丈多深的沟壑,将七蛊九虫流一举切断。

“嘿”的一声,丁原脸上碧光一闪,吐气扬声将攻入腿中的七蛊九虫流尽数迫出,“喀啦啦——”一声,脚下青砖寸寸碎裂,变成碳黑一般的石墨。

天龙真君也是一愕,没有想到丁原居然如此棘手。

他虽亲眼目睹方才丁原气吞斗牛格杀雷远于当场,但总觉得对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娃娃,也就没太放心上,孰知丁原竟又将他的七蛊九虫流干净俐落的破解,顿时使他颜面无光。

当下他凶念陡生,催动真气张嘴吐出一道色彩斑斓的五色彩芒,匹练般射向丁原。塔内被那五色彩芒熏得恶臭弥漫,闻者欲呕,修为稍差些的急忙捂鼻屏息,运功相抗。

丁原曾见过天龙真君施展“千色万毒练”,故不陌生。

他双腿毒气才退麻木未消,因而难以使用身法趋避,见那彩芒射来,雪原剑舞起一团光雾将周身笼罩,却是一式百转千流。

“千色万毒练”如暴雨梨花般打在雪原剑上发出“哧哧”响声,冒起一蓬蓬白蒙蒙的雾气,塔中的三座金像表面纷纷起泡,泛起乌黑的轻烟,竟为飘散在空气中的剧毒腐蚀。

雷威见状,右掌一立凌空拍出三下,一道雄厚的罡风平地席卷,带着淡红色光华将吹向金像的毒物全数迫退。

乍一眼看去,他似乎只为保护祖上的金像不被损坏,其实掌底却用上暗劲,一股潜流悄然无声的轰向丁原脊背。

丁原全副心神都在应对天龙真君,完全没想到以雷威身分,竟然在众目睽睽下出手偷袭自己,待等心头警兆生起,已是迟了少许。

可越是局势险恶,越显出当年老道士的教导之功,丁原心中毫无恐慌之情,思忖道:“看来今晚我难逃此劫,可也不能让这帮恶人太过得意,说什么也要再除去一两个凶顽,也好为盛大哥他们减少些麻烦。”

一念至此,他再不顾惜自己的安危存亡,只用翠微真气护持全身,却在口中念动真言,祭起了暗风罗喉针。

当年风雪崖位列魔教四大护法之首,睥睨天陆横行无忌,在暗风罗喉针下更不知折服多少仙家高手,丁原自得到此宝后,虽有潜心修习,但也未曾真的用过,此时千钧一发,顿时想起了它。

丁原仙剑一引,竟是转守为攻,劈开千色万毒练,直射天龙真君咽喉。老毒物微微一惊,金杖横格,退步错身将雪原剑封住,口中的千色万毒练犹如长河之水滔滔不绝,射向丁原。

丁原左掌挥出,卷起一阵狂飙,将五色彩芒激飞出去,袖口里的暗风罗喉针已无声无息的射出。

“啵”的一记脆响,雷威的天雷罡风撞击上丁原护体真气,丁原饶是运用巧劲,卸去大半力道,依旧被震得眼前一黑,一口热血喷薄而出,身子朝前趔趄数步,雪原剑也剑势涣散,光芒顿暗。

天龙真君心头一喜,正要乘火打劫,忽然觉得胸口莫名其妙的一麻,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半空里爆出一团黑光,迅即扩散到方圆数丈。

他眼前一暗,被那团黑光当头罩住,身体犹如突然中坠入轮回地狱,周围漆黑一片,不见尽头。

天龙真君大吃一惊,急忙催动灵觉想探个究竟。

可灵觉甫一出体,即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眼前的黑光倒是迅速变浓,连数丈开外的丁原也瞬间消失不见。

天龙真君不禁暗叫糟糕,那千色万毒练也被一股迎面扑来的庞大罡风倒卷,直欲灌回口中。

他不敢用强,赶紧收了玄功,高声骸疚臁可袂扉淙道:“丁原!”

第三章当关

四周一片空寂,竟连天龙真君自己的呼喊也听闻不到,仿佛这漆黑的光雾足以吞噬一切,连声音也不放过。

偏偏耳朵里回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呼呼风声,隐约有一种诡异奇妙的声音在遥远飘渺中传来,竟似是魔家的梵语禁咒,悠扬虚无,如歌如诉。

当这声音钻进天龙真君脑海时,全身的神经如受电灼,脑壳更是即将被硬生生撕裂开一样疼痛!

他不由自主发出一记嘶吼,无奈竟什么也听不到,惟有那梵语呢喃越来越响,就如同是涨潮的海水逐渐吞没他的神志——在天龙真君的感受里,这一刻光阴被拉的无限漫长,可落在雷威等人眼中,却是另一幅诡异震撼的景象。

明明看到丁原身受重创,天龙真君稳稳占着上风,蓦然间,打丁原袖口里射出一根赤红色、寸许长的针芒,冲天而起借着千色万毒练的罡风逆流而进,以肉眼不可分辨的速度,钉在天龙真君胸口之上,顿时爆出一团浓烈的黑色光雾,将天龙真君的身躯吞没。

众人赶紧催动真气定睛瞧看,谁料眼前所及依旧是一团黑雾缭绕,目光根本穿不进去。惟独听见那黑色光雾里发出轻轻镝鸣,竟有如梵语魔咒。

神鸦上人头一个醒悟过来,失声叫道:“暗风罗喉针!”飞起双掌朝它轰去。

猛听丁原低斥一声,将真气催动到顶点,那暗风罗喉针受到主人驱动黑光爆涨,竟如烈焰直窜霄汉,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映出一层妖艳的暗光。

眼见神鸦上人的掌风要击中光雾,丁原手中的雪原剑碧波荡漾,化作万顷沧海。凌厉的掌风撞击在碧光之上,爆出“啵”的一声,渺然无踪。

丁原亦是受到神鸦上人掌力冲击,体内伤势再添一层,情不自禁脱口喷出一蓬热血,低声喝道:“破!”

暗风罗喉针如应斯响“叮”的一亮,自光雾中闪出一缕赤红血影,飞回主人袖口里。

渐渐光雾开始消退,人们这才看到天龙真君如一尊泥塑神像笔直挺立,手里兀自抓着金杖拄地。

天龙真君的嘴巴张到最大,瞪足眼睛望向虚空,流露出茫然惊恐之色,全身的黑衣忽然悄无声息的一片片裂开,一股股血水自无数缝隙中飙出,就宛如一个被戳得千疮百孔的水囊一样。

跟着他的面部奇怪的扭曲,七窍之中渗出黑色血丝,身上鳞甲纷纷散落,露出里面的腥红肌肉,额头上血色肉瘤涨破,流出黑褐色腥臭无比的液体。

塔中突然出现出奇的死寂,连雷威这般的高手也被面前的一幕所震撼,几乎忘记了开口。

谁也不敢想象,如果和天龙真君易地而处,自己如今又是怎样的光景?!

丁原已回到原处以剑支地,他衣裳破裂,嘴角热血汩汩溢出,面色也苍白可怕,可神色里却依旧无惧,缓缓扫视过众人。

他身上毒伤、掌伤俱在发作,周围虎视眈眈的全部是天雷山庄之人,拔剑四顾尽皆敌手!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龙真君的尸身就像被抽干的空囊,徐徐软倒,周身上下却再无一处完好的肌肤。

神鸦上人见状,急忙上前扶住天龙真君的尸身,低头看到这个被自己邀来助阵的老友,死时仍旧把眼睛圆瞪,也不觉罕见的苦笑一声,晓得天龙真君实在是死不瞑目。

多年来,九妖纵横天陆,连各大剑派也无可奈何,如今天龙真君居然不明不白栽在一个后生晚辈的手里,未免有些可悲复可笑。

其实若要凭借真实修为,丁原纵然是天纵奇才又屡获异遇,也终究限于年龄修为有限。天龙真君再不济,也不至于把命都交出去,怨只怨他太过托大,没料到丁原居然祭起了风雪崖的独门魔宝暗风罗喉针,猝不及防之下酿成杀身之祸。

神鸦上人半抱着天龙真君干瘪的尸身,油然有种兔死狐悲之情。

他怨毒的抬眼凝视丁原,涩声问道:“风雪崖是你什么人?”

此际若丁原报出他与风雪崖的关系,或可令雷威等人有所顾忌,盖因为正魔两道的行事风格终究有所不同。

若是与正派结仇,对方多半会先礼后兵,光明正大的前来挑战;可要是惹了魔道中人,往往是如附骨之蛆,不择手段,各种险招无不用极,故此天雷山庄可以顾及翠霞派,但对风雪崖、苏真等魔道高手却是不愿招惹。

这丁原也真是天生傲骨,岂肯借别人的名头苟活偷生?

当下强运一股真气,压住又一口要喷出的热血,微微喘息道:“何必多问,要报仇只管上来!”

这时任谁都看出他已是强弩之末,不仅被雷威掌风扫中,更在先前中了天龙真君的七蛊九虫流。

这时人群里传出一阵轻轻的讶异声,原来天龙真君的尸身蓦然冒起一股青烟,竟在眨眼间蜕变成一条一丈六尺长的黑蛇,冗长的尾巴直拖到地上,却是他元神一灭,终于显出了本身。

这一下,神鸦上人知道天龙真君是彻底没救了。修炼之人不同于常人的一个异处就在于,肉身纵然毁损,短时间只要元神不灭,旁人即可以无上玄功助其归位,获取新的肉身延续性命。

可那暗风罗喉针,专破修炼者的三魂七魄,端的歹毒无比,焉会给天龙真君留下一线生机?

桑土公从人群里钻出,抬着圆圆的脑袋说道:“好……好小子!居然杀……杀了我们两个朋友,我……

我要为他们——报仇!“说着他也不等别人接茬,一挥双拳揉身飞起,在空中宛如跳掷的皮球,绕着丁原一气打出数拳。

丁原夷然不惧,强忍住咽喉堵着的一口淤血,右掌一封,“啪”的一声拳掌相击,桑土公矮墩墩的身躯像石丸一般高高抛起,丁原亦是微微一晃。

出乎丁原意料之外,这一拳接实之下,不仅未感觉到丝毫巨力冲击,反而有一股柔和的真气,借着拳掌接触的瞬间被度了过来,顺着经脉直抵他的胸口,竟令丁原心头的郁闷减轻不少。

他立刻醒悟到桑土公是在藉此机会为自己疗伤,不由心头一暖。

那桑土公平日里看起来木讷迟钝,没想到也会玩上这么一手,看他身形如电围着丁原一阵狂攻,居然也骗过了雷威等人的眼睛。

桑土公一面出拳,一面以传音入密道:“丁……小哥,你……你斗不过——他们,不如我……我用,土遁护着你逃……逃走!”

丁原同样以传音入密回答道:“多谢,不过我有朋友在下面,绝不能独自逃生。”

桑土公一急,呼喝声中连出三拳,说道:“可这样……再这样下去,你会……会没命!”

然而以丁原秉性焉能为桑土公只字片语所劝动,他说道:“我已恢复的差不多了,你快退下,莫让他们识破了。”

桑土公明白丁原伤势不轻,能够支撑不倒已属难得,自己借着拳劲度过去的真气,要说助他略疏气血或者可以,但这么短的时间里,想要治愈丁原,无疑是痴人说梦。对方这么说,不过是为他着想罢了。

故此桑土公拒绝道:“不行,你……你别管……管我!”

丁原在桑土公暗助下气血平复不少,胸口的淤血也渐渐疏通。

他架开桑土公,一记看似石破天惊的重拳,问道:“你我并无深交,阁下为何如此冒险帮我?”

桑土公又送出一道真气,回答道:“你救……救了姓苏的女……女娃儿,她又曾……曾救我——性命,我自当报……报答于——你!”

丁原心中感动,他没想到像桑土公这样被人列为天陆九妖之一的人物,也能轻生重义,甚至胜过许多素日自我标榜的名门子弟。

可见人是断不能以简单的正魔两道区分,就他认识的人里,固然有神鸦上人、天龙真君这般的败类,可也有风雪崖、苏真那样的豪杰枭雄。

当下丁原更不愿桑土公为自己冒险,双掌猛吐出一道罡风,将他迫退道:“好意心领,我不需别人帮忙,还请退下!”

这么用力稍猛,嘴角一缕血水又再溢出。

桑土公还待再说,背后的赤髯天尊已察觉出一点蹊跷,他扬声冷笑道:“桑兄,照你这么打下去,到天亮也结束不了,还是让洪某来吧!”话音一落,他的身躯微一晃动,抢到桑土公身前,手中紫檀杖泰山压顶般砸下。

赤髯天尊欺丁原重伤难以催动真气,因而出手就是大马金刀的硬拼架式,令丁原无从取巧。

丁原腿上巨毒虽退却,尚来不及运气疏通,故此步履比往日艰难许多。

眼看紫檀杖杖影重重封死他身周所有空间,便索性不动,雪原剑以一式“春潮带雨”迎了上去。

当日丁原正是依靠这招破解了风雪崖的一记猛攻,如今使来自是更多了一份心得。

但听“叮叮”一通密集如雨的脆响过后,紫影消融,赤髯天尊收身而退,竟是无功而返,反被震的手臂微麻。

丁原强忍下一口热血,长啸一声,却是再次为盛年示警。

事到如今,他早全数抛去生死之念,目光扫视在场众人,心底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一气尚存,就绝不能有任何人从自己的身前走过去!”

死又何惧?自己下山不过短短数日,由死到生不晓得走过了多少回?却从未有过后悔,倘若曾经有过半分皱眉,丁原便早已不是今日之丁原!

他不知道密道中盛年等人的情况如何了,为何自己发声示警这么久,还没有回音?

丁原轻轻吐了口浊气,努力积聚着体内仅存的翠微真气,心中暗想:“看来今晚我是要战死在这儿了,这也不枉和阿牛跟盛大哥他们相交一场。可惜再见不着雪儿,也没法再陪她去找寻海外的仙山桃源。”

他向着赤髯天尊怒目而视,蔑然冷笑道:“好一个前辈高人,却也会用车轮大战。你们只管一个个上来,小爷又有何惧!”他满身鲜血,衣裳碎裂,可横剑怒目,修长的身躯傲然屹立,如山岳一般雄伟。

众人见状无不感骇然,心头不约而同,涌起了“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俗语——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眼下竟如山岳一般难以逾越!

从开战至今,丁原连斗四大高手,中间全无休息,那雷远或许差了一点,可后面几个俱为九妖中人,竟也收拾他不下,反倒把天龙真君赔了进去。

晏殊藏身人群望着丁原暗道:“若非亲眼所见,就是打死我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少年就是当年的那个小混混。

“他年纪轻轻已是如此了得,要再过上几年,恐怕我们在场这些魔道人物,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可惜,他是活不过今晚的了。我虽有心救他,但又怎斗的过雷威与神鸦上人他们?”

赤髯天尊也禁不住心中起了一丝钦佩,他开口说道:“小子,只要你肯束手就擒,老夫保你一条性命如何?”

雷威闻言脸色微变,可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驳了赤髯天尊的面子,只好暂且隐忍。

丁原漠然答道:“今晚之事不必多说,要么你们退走,要么便从小爷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再无第三条路可言!”

赤髯天尊嘿然一笑道:“既然你想找死,老夫便成全你就是!”说罢袖口无风自动,鼓胀而起,一束光华飞射出来,却是“三千红尘丝”。

丁原曾经见识过它的厉害,尽管周身如针戳火熬,但亦不肯退让半步。

他方要出剑拦截,就看到眼前黑影一闪,有一声音若洪钟般笑道:“邪魔歪道,亦敢与日月争辉?”

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横空出世,拦在丁原身前,正是盛年!

他虎目如电,气势冲天,右掌五指并拢成刀状凌空劈落,“哧”的一声轻响,“三千红尘丝”迎刃被削去了两寸多长,无数细微的尘丝飘散乱舞。

丁原一怔,继而心头一松道:“盛师兄!”

盛年望着满身血迹疲惫不堪的小师弟,心中既是钦佩又是疼惜。

他一拍丁原肩头,感觉对方体内真气虽有些微弱,但好在没有遭受致命的内伤,当下心头稍安道:“辛苦你了,剩下的交给我!”

在盛年之后,毕虎扶着一个神色委顿的女子,也从密道里钻了出来,那女子身上裹着一件男人的衣服,却是毕虎的外罩,两条玉腿膝盖以下却裸露在外。最后面出来的是秦铁侠,他面如土色显然是重伤未愈。

可是一眼望去,却独独少了阿牛,丁原忍不住问道:“阿牛呢?”

盛年沉声答道:“阿牛的事情我们稍后再说,你先调息疗伤,这里由我来应付。”

雷威顿时认出盛年就是当日毁了自己仙宝之人,目中射出两道寒光道:“阁下终于来了!”

盛年大步迈过丁原,与雷威遥遥相对,朗声笑道:“你费尽心机不就是要逼我出来么?如今盛某就站在这里,有种便上来取我人头吧!”

雷威连说几声“好”,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与老夫作对?”

事到如今,盛年也无再隐瞒的必要,于是洪声答道:“在下盛年,翠霞派淡言真人门下!”

这一说,顿时又引起天雷山庄的人群里一阵骚动。

雷威按捺心头怒意,嘿嘿笑道:“好啊,又是一个翠霞派的,莫非名门正派果真与我天雷山庄有仇?”

盛年语音铿锵,回答道:“多行不义必自毙,阁下为何不检点自己的所作所为?”

赤髯天尊屡次在翠霞派门下吃亏,心底早恨透丁原等人,这时喈喈笑道:“雷兄何必与他浪费口舌,待老夫来送他上西天!”

他一举手中紫檀杖,如怒龙出海,刺向盛年当胸。

盛年早有防备,背后的石中剑一声龙吟脱鞘而出。他轻舒猿臂握住剑把,剑光朴实无华一现即没,“叮”的一声格开紫檀杖。

不等赤髯天尊再出下招,盛年虎躯微侧,左掌力重千钧,朝对手脖子劈去。

赤髯天尊一惊暗道:“翠霞派的弟子怎么个个年纪轻轻却如此难缠?那姓丁的小子已不简单,这盛年看起来更是个难对付的主,莫非我这些年埋首穷荒,都成了白费?”

他哪里能明白淡言真人门下弟子人丁稀落,加之淡言教导方法怪异,真正能学如盛年、丁原、阿牛者更是凤毛麟角,他们或原本天生异赋、或际遇出奇、又或勤苦专一,始有今日的一点成就。

而那盛年经淡言真人多年苦心调教,出师时便已突破通幽境界,兼之数年来与布衣大师终日相伴潜心修炼,修为更是一日千里,参悟坐照之境,与赤髯天尊相比哪在话下。

可盛年心中亦有顾虑,眼下对方高手众多,雷威、赤髯天尊等人修为着实不逊,己方这几人被重重围住又毫无外援,别说突围,就连自保也难如登天。

何况,丁原连战力疲,重伤在身,秦铁侠尽管可战,奈何修为稍弱,而那毕虎殊不可靠,谁晓得他什么时候就要见机不妙快点逃走?

但盛年天生豪勇,敌势越强越是激起他万千雄心,催动着八成的翠微真气如排山倒海压向赤髯天尊。

赤髯天尊不敢怠慢,撤回檀杖紧收门户,施展出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两人身影迭飞,罡风鼓荡,渐渐越斗越开,由地面而半空,由半空而脚踏塔壁,各施奇能,一时之间打得天昏地暗,泼水不进。

神鸦上人目光却落在了毕虎身上,冷哼道:“毕兄,你真是让洒家刮目相看啊。雷兄将你奉为上宾,你却忘恩负义,干起吃里扒外的勾当,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毕虎从密道里钻出时,一抬头见外面天雷山庄偌大阵势,心中就暗暗叫苦,可眼下实在是骑虎难下,惟有硬着头皮道:“我……我可没吃里扒外,这都不关我事。”

话一说完,脸上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毕虎捂着脸,转头看身边的石矶娘娘柳眉倒竖,杏目瞪圆。

只见她一脸怒气叱道:“懦夫,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好怕的?”

众人见状都是一阵诧异,暗道:“好一个泼辣女子!”

毕虎摸摸肿起的脸颊也不生气,苦笑道:“我若真怕他们,又怎么会把你从黑冰雪狱里给救了出来?”

原来毕虎抓着秦铁侠往外就逃,可秦铁侠怎肯舍弃阿牛独身脱险?见状便要回头相救,毕虎死活也不肯放手,却在纠缠间看见魔虎载着阿牛一头撞入黑冰潭中。秦铁侠气急攻心,又因寒毒发作,竟晕了过去。

这时就算毕虎有十二个胆子,也不敢回头再去找魔虎的晦气,至于阿牛的生死,他只好在心中念叨数十遍“善有善报”以尽人事。

于是他咬一咬牙,掏出一颗玉露百洗丹,拿在手里又犹豫老半天,才碾碎塞进秦铁侠嘴里,再以真气疏通经脉把他救醒。

毕虎好歹劝说,架着秦铁侠回到外一层,盛年也刚好运功完毕,将封印在石矶娘娘身上的禁制破除。

此刻丁原的啸声报警早已响过,奈何盛年当时正在紧要关头,物我两忘充耳不闻。

毕虎更是深入牢狱最里,无从察觉,因而尽管外面已是紧急万分,狱中众人却是恍然不晓。

毕虎见盛年大功告成,二话不说,掏出三颗玉露百洗丹送进石矶娘娘樱唇之中,她舌尖一触即化作甘甜玉液沿着喉咙流下,周身顿起暖意。

经过这么一阵折腾,石矶娘娘的神志也恢复不少,她望着毕虎问道:“怎么会是你在这儿?”

毕虎嘻嘻笑道:“昨晚有神仙托梦,我梦见你被雷威困在黑冰雪狱之中,倍受煎熬,我一梦醒来,什么也顾不得,便请上几位朋友前来救你!”

石矶娘娘啐道:“呸,哪里来的神仙?又是你在胡说八道。”她目光转向盛年,感激的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日后本宫必有厚报。”

盛年目不斜视望着远处,回答道:“在下盛年,本是潜入此间寻找两位朋友,不巧邂逅宫主,举手之劳也不必石矶宫主放在心上。”

石矶娘娘这才觉得,除了毕虎目光古怪盯着自己,盛年与另一老者都把头偏向外面,顿时想起自己竟是身无寸缕。

她抬头正对上毕虎色迷迷的眼珠,不禁又羞又恼,甩手一个巴掌打在毕虎脸上,训斥道:“还不把你的衣服脱下给老娘穿上!”她这一巴掌打的又快又脆,显然是玉露百洗丹生出功效。

毕虎声也不吭,飞快脱下外衣为石矶娘娘罩上,无奈对方身材修长,而他偏偏又瘦又矮,最后还是将一截玉腿露在了外边。

收拾妥当,石矶娘娘心下稍安,问盛年道:“盛兄的两位朋友可曾找到?”

盛年半天不见阿牛心里也正疑惑,闻言将目光投向毕虎。

毕虎瞒不过去,支支吾吾说了个大概,脸上顿时又挨了石矶娘娘一个耳光。

盛年正打算着只身返回寻找阿牛,却听见外面传来一记啸声,中气已明显不足,可见丁原已然受了重伤。

他情急之下,也惟有暂时将阿牛安危搁起,先接应丁原再说。

几人顺着原路返回,刚出密道,正遇上赤髯天尊咄咄逼人攻向丁原,却被盛年如神兵天降,一掌斩断了三千红尘丝。

第四章雷霆

神鸦上人听毕虎这么一说,心中怒极。

这毕虎本是他引来天雷山庄,出了这档事情,也令他颜面扫地,难以向雷威交代。

他背后双翼一振,凌空飞起对毕虎道:“毕虎,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洒家今日非0杀你不可!”

毕虎吓的直朝后躲,差点钻进石矶娘娘的裤裆,双手连摇道:“上人,这真的是误会,是误会啊!”

可神鸦上人哪里肯多听他半句,手中一托朱漆葫芦祭出森罗火鸦。

一时之间,塔内黑压压一片乌光盖顶,在神鸦上人的真言催动中,铺天盖地扑向塔底正中的毕虎等人。

毕虎见神鸦上人说翻脸就翻脸,反倒是把心一横。他一看对方手中托起朱漆葫芦,便猜到是要施展森罗火鸦。

好在他随身携带的异宝层出不穷,几乎是与神鸦上人同时祭出了血玉熔金壶,但见一蓬红光镝鸣冲天,化作漫天燃烧的红莲,森罗火鸦顿撞上了天生克星,刚一沾上红光,即被吸了魂魄形神俱散,自是被收入壶中炼化。

神鸦上人急忙收了火鸦,可放出去的毕竟也折损了小半。

他小眼如毒针一般刺向毕虎,恨声说道:“好你个老贼头,居然偷了血玉熔金壶来破我仙宝,洒家容不得你!”双翅一展,当空朝着毕虎扑下,手中已多了一把封隐多年的“沉羽浮火刀”。

这沉羽浮火刀长四尺挂零,通体暗红状若一尾浮羽,在真气催动之下,刀内蕴藏的阴火喷薄而出,等闲金石一触即为消融,更莫说凡胎肉身。

毕虎见神鸦上人恼羞成怒动起真格,心头也迭迭叫苦。

若照往常,早仗着过人身法远扬千里,可如今他身后站的就是石矶娘娘,倘若自己想逃开倒是不难,然而身后功力未复的心上人,恐怕头一个要成刀下祭品。

无可奈何下,毕虎也惟有抽出割鹿刀,百忙之中还不忘低声对石矶娘娘道:“清妹,为了你,我与那老贼秃拼了!”

说罢飞身而起,在半空中截住神鸦上人。

“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割鹿刀亮起一线诡异的蓝芒,毕虎握刀的手掌,被刀上传来的一股灼热炙得一疼,急忙运功相抗。

耳朵里却听见石矶娘娘赞道:“毕虎,多年不见,你的修为倒是见长,让老娘我刮目相看啊!”

毕虎吃了神鸦上人一记重击勇气正消,忽然间听石矶娘娘的夸奖,浑身一阵舒坦,飘飘然几乎忘了对手是谁。

他一挺胸膛道:“清妹放心,有我在,这老贼秃休想伤你一根头发!”

神鸦上人见毕虎大放厥词更是愤怒,仗着沉羽浮火刀全力朝着毕虎发动猛攻,蓝色的妖焰围着毕虎一通乱舞,压得老贼头几乎喘不过气来,当然顾不上再吹法螺。

毕虎眼瞧着形势不妙,借着一个假身抽刀,横飞出数丈,望着神鸦上人道:“上人,我是打不过你的,但你也未必能追上我的身法,咱们就在这塔里玩玩吧。”说着,瘦小的身子跳掷星丸,四下乱窜。

神鸦上人怒不可遏,紧追着毕虎不放,彼此身形越来越快,最后化作两道光影,已分不出谁是谁来。

毕虎边打边逃,靠着灵活油滑的身法游斗趋避,嘴里依旧不停道:“上人,你我又没冤仇,何必这么死拼?不如我向你赔个不是,再送你几件宝贝,我们罢手不打如何?”

见神鸦上人不理,毕虎又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被你撵成这样,你还追个什么?”

神鸦上人恨极毕虎,毫不理睬对方的喋喋不休,只想着赶上这个老贼头,将他一刀两断。

相较这两人,盛年与赤髯天尊的动静要小很多,可也凶险很多。数招过后,两个人渐渐拼出真火,方圆数丈内罡风呼啸,杀气纵横。

盛年的石中剑大开大阖,气吞斗牛,与寻常的翠霞派剑法迥然不同,在气势上更胜赤髯天尊半筹,若不是方才他为救治石矶娘娘耗用了不少真元,恐怕声势还要惊人。

赤髯天尊越斗心中越是惊讶。

他本以为盛年纵使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年轻弟子,谁料几招下来,对方招招精妙,真气磅礡,丝毫不逊色于那些长老级人物。

以他之能,居然也惟有先求稳守门户,再图进取,倘若一个疏忽,不仅百年的威名要葬送此地,更有可能步了天龙真君的后尘。

雷威见两个战团虽情形不尽相同,可都成胶着之局,心底生起一丝急躁。

他忽然听见石矶娘娘叫道:“雷威!我与你原本天南海北素无冤仇,不过是未曾将那空灵石乳借与你修炼雷血椎。

“你明着以奔雷帖邀我到山庄作客,背地里却设下毒计暗害于我,更用魔教歹毒酷刑迫我交出石乳,所作所为与禽兽何异?”

塔内众人,本有不少正在奇怪那泼辣女子是谁?闻听石矶娘娘所言,顿时恍然,有些人嘴上不说,心中不免也暗自不齿雷威所为,更有些与石矶娘娘原本就是交好,此时便暗暗打定了主意,绝不出面相帮雷威,晏殊就是其中之一。

雷威被当众叫骂,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他嘿嘿冷笑道:“老太婆,如果不是我一念之仁,你早就魂飞魄散,怎容得你现在如泼妇一般骂街?”

石矶娘娘双手扠腰,丝毫不惧回应道:“你果真有那般好心么,还不是贪图我的空灵石乳?实话告诉你,你猜的不错,空灵石乳的确藏在我身上,可你一辈子也休想拿到!”

雷威心下暗恨。

旁边的雷鹏察言观色,已明了堂兄心意,低声说道:“大哥,照这么打下去,何时是个了结?不如小弟先去将那秦铁侠与贱女人一并拿下!”

雷威默默一颔首,雷鹏冲着乌犷一打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悄然抢出人群,分朝秦铁侠与石矶娘娘袭去。

谁知雷鹏刚迈出数步,尚没来得及接近秦铁侠,盛年一声虎啸,先是石中剑由刚转柔,幻出九朵剑花迫退赤髯天尊,尔后身形宛如飞将军天降,左掌挟着一股庞大无伦的罡风拍向雷鹏胸口。

雷鹏没料到盛年说来就来,全不受赤髯天尊羁绊,赶紧双掌一翻,拼尽全力朝外推出,“轰”的一声掌风四溢,身子歪歪斜斜被震退三步。

盛年去势不止,又飞起一腿。他出腿时尚在雷鹏面前,可当左腿舒展而出时,脚尖已点到乌犷面前。

乌犷赶忙横剑招架,“砰”的一响,盛年足尖踢在剑页上,顿时把乌犷的长剑震起老高。

这时赤髯天尊已从背后赶到,紫檀杖化出万千重影笼罩住盛年,盛年收势侧身,石中剑一式“中流砥柱”劈在杖身上,再次化解了对方攻势。

他一气之间连战三名高手,竟仿佛是同时发招收招,身法招式一气呵成,直如水银泻地般。待稍有停定时面容不改,一记长啸尽吐胸头浊气,直震得塔宇震颤,群魔心寒。

盛年目光扫过雷鹏和乌犷,不屑说道:“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欺负无还手之力之人,算什么英雄?有种你们便一起冲着盛某来吧!”

赤髯天尊为盛年气势所夺,一下子竟说不出话。

雷鹏恼羞成怒,嘿然道:“既然你要做英雄,老子便成全了你!”扭头招呼赤髯天尊道:“洪天尊,夜长梦多,我们先一起结束了这小子再说!”

赤髯天尊心知以自己修为难以取胜,当下也不吭声,算是默许。

乌犷却向盛年一抱拳道:“阁下果然英雄了得,乌某人自认不是你的对手,只好和别人一起上了!”

盛年心道这人倒也算是个汉子,可惜被雷威拖了下水。微微一笑道:“乌兄不必客气,尽管放马过来!”

雷鹏乌犷同时发动,双剑相映,分挑盛年两肋,令其难以兼顾。

盛年虎躯一转,两把长剑自腋下将将穿过,尺寸拿捏恰好。

赤髯天尊见状,挥动紫檀杖夹攻而上,与雷乌两人成鼎足之势,把盛年困在中央。

这一战与方才又大有不同,表面看来盛年仙剑睥睨,气势如虹,依旧不落下风。

可那三人却利用人数优势在外围游斗,并不与盛年硬拼,只待消耗他的真气,一旦实在闪躲不过,就由赤髯天尊出面封架。

这么打来,对于盛年颇为不利,时间若久,他纵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支撑,况且先前又曾耗损真元解救石矶娘娘。

身后的秦铁侠等人自是看的一清二楚,可他和石矶娘娘都无出手之力,连走路都成问题,唯一还有再战之勇的便是丁原,然而情况实在比身前两人也好不到哪里。

丁原方才食得毕虎一粒玉露百洗丹,丹田顿觉一股暖意腾起,赶紧坐下借着药力疗伤。这云林禅寺的圣药虽比不上九转金丹,但也非同寻常,才片刻工夫已卓见成效。

可要说完全医治好内伤,怕再有数日也不够,如今只能抓紧时间尽力恢复。盛年那边的情形,他亦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见对方不顾颜面以三人夹攻,丁原不觉一股怒火涌到心头。

眼见盛年的身法渐渐有些慢了下来,丁原明白他已开始不支。

虽然说自己身上内伤颇重,依旧不宜动手,可这生死关头也无法管那么多了,当下勉力站起,以雪原仙剑拄地喝道:“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赤髯天尊,咱们再来斗过!”

他的话音刚落下,却听见身后有人道:“丁小哥,你先歇着,让我来!”

丁原回头一看,那满身血污一脸狼狈之人,不是阿牛却又是谁?

丁原惊喜道:“阿牛!”

阿牛朝他憨厚的咧嘴一笑,从密道口又扶出一人来。

丁原乍见之下,不禁一怔,原来那人的模样着实太过恐怖,简直如从地狱里钻出的恶鬼一般。

一旁的秦铁侠与石矶娘娘亦禁不住失声惊呼,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瞧。

那人身材甚是高大,几乎与盛年平头,一头深蓝乱发如枯草丛生直披到腰际,同时也遮掩住大半的面庞。

可从乱发间透露出的小半张脸上,却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凹凸不平尽是色彩斑斓的坑洼,就好像被毒药腐蚀过,有些地方还淌着浓稠的亮紫色血脓。

两片眼皮皱如橘皮,与下面的肌肤粘连成一体,完全遮住了眼球,却又深深的凹入眼眶。

嘴巴上的双唇高高凸起朝外翻卷,上唇几乎就抵到鼻尖,可他的鼻子也早不能称之为鼻,血肉模糊的与周围皮肤褶皱在一起,只有微微隆起的鼻端,露出的两个小孔,还能让人看出点鼻子形状来。

一蓬枯草般的蓝紫色胡须又长又硬,根根如刺猬的棕毛。

他穿着一件黑色长袍,可也只剩下几根遮羞的布条而已,大部分的身躯裸露在外,肌肤情形与脸上一般无二,满身的恶臭流着脓疮。

好在身体四肢尚算完好,可再仔细一看,却可发现那人的双手十指俱已萎缩,比常人的手指短了大半截,除了拇指外,其余四指都粘在了一块,就似一副肉蒲扇。

秦铁侠等人也算见多识广,可一见之下仍不免心惊,但脸色变化最大的却是雷威。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眼光里神色十分复杂,似有愤怒,似有诧异,更多的竟是畏惧。

那人在阿牛的搀扶下转身朝向雷威,似乎不用眼睛也能感觉到对方的位置。

他徐徐说道:“雷大庄主,你没想到我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吧?呵哈哈哈哈……咱们可是又见面了。”

那人仰天狂笑,嗓音沙哑含糊,可任谁都可以听出其中包含的怨毒和怒愤。

雷威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没有回答,只冷冷哼了声。

这时别人也都察觉到他的异样,以雷威的修为和城府,一般情形底下,焉会对这么一个半死之人表现出如此的震撼?

阿牛叫道:“雷威,你害了这么多人,连老天爷也不会容你!”

雷威蓦然哈哈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的很!新仇旧帐,今晚我们便一起算个清楚!”说罢回头喝道:“把那小丫头押上来!”

人群中分,武里、葛刚一左一右将秦柔押到近前。

秦铁侠见到爱女神情委顿衣裳沾血,又疼又怒的叫道:“柔儿,你怎么了?”

秦柔迷迷糊糊听见爹爹呼唤,茫然睁眼扫视过周围,终于看见了秦铁侠和阿牛。

她见两人虽然狼狈,可毕竟安然无恙,顿时忘记了自己命悬一线,惊喜叫道:“爹爹!”

阿牛听见秦柔呼喊出声心里微定,可见她被武里、葛刚如老鹰抓小鸡似的夹在中间,又不禁心头焦急,不晓得雷威想干什么。

丁原心中已隐约猜到雷威用意,冷然问道:“你把秦姑娘押来意欲做啥?”

雷威哈哈笑道:“你说我想做啥?”他气运嗓间,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这一声以天雷真气送出,直震得塔内嗡嗡发响,回声不停。

盛年、赤髯天尊等人先自分开,神鸦上人也舍了毕虎落到雷威身边。

他们虽在激战之中,但对身周发生的情况亦是了如指掌,盛年更是在看见阿牛后心底一安。

那黑衣人尽管目不能视,却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洞如明火。

他见此情形不怒反笑道:“雷威,你越活越不长进,居然想用一个女娃娃迫人家就范,天下英豪岂不要笑掉大牙?”

雷威哼道:“老家伙,现在且让你逞一时口舌,马上你便晓得究竟是谁厉害了。”他目光转向盛年道:“倘若你们还想要这女娃儿见着今早的太阳,就乖乖束手,不然休怪雷某辣手摧花!”

秦柔一改往日温婉,秋波中射出毅然坚决之色道:“你杀了我吧!休想用我来威胁盛叔叔和爹爹!”

盛年望着秦柔视死如归的神情,心想如今关洛镖局只剩下这丁点骨血,灭门大祸也全都因己而起,怎能再让秦柔送命?

她不过是个芳华正茂的无辜少女,自己宁可拼去这条性命,也当保全住秦铁侠唯一的掌上明珠。

当下盛年说道:“雷威,你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事情来?你若肯放了秦姑娘,盛某愿与你单打独斗一决生死!”

雷威嘿嘿道:“如今人在我手里,你没资格与我谈条件,我也不会傻到舍了这个女娃娃跟你拼个生死。”

阿牛黑脸涨红,恨不能一拳打倒雷威,再将秦柔救出虎口。

他紧紧攥着双拳,昂然道:“是我杀了那个什么魔尊,你要报仇尽管冲着我来就是,和秦姑娘无关!”说着就朝雷威走去。

秦铁侠一把拽住他问道:“罗公子,你要干什么去?”

阿牛望着秦柔,语气坚定的道:“一命换一命,我去把秦姑娘换回来!”

秦柔热泪盈眶,激动道:“罗公子,你别管我,快回去!”

秦铁侠抓着阿牛的手微微颤抖,低喝道:“罗公子,雷威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你过去了只会更多一个人落到他们手中,却也救不回柔儿!”

阿牛急道:“那怎么办?”

盛年一拍阿牛肩头,说道:“雷威最想要的人是我,要换也该是我去!”说着冲着雷威扬声道:“雷庄主,冤有头,债有主。你我恩怨与旁人无关,只要你肯放了其他人离去,盛某甘愿束手就擒,杀刮存留,听凭阁下!”

雷威冷然道:“你们几个老夫一个也不会放,倘若你们肯乖乖放弃顽抗,老夫倒可答应保全住你们的性命。”

那黑衣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声音中充满悲愤仇恨,讥笑道:“雷威,你是想要把他们也变成我这般生不如死的模样么?我雷霆纵横天陆两个甲子,怎么就会错看了你这卑鄙小人!”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所有人都想不到,这容颜可怖的人,居然是当年魔教四大护法中最风流潇洒、豪爽任情的雷霆!

雷鹏满脸惊愕注视黑衣人道:“你……你果真是大哥?”他看了眼雷威,才继续对他说道:“你不是在二十年前,就远赴海外拜访老友去了么?”

雷霆愤慨笑道:“我这二十年就在黑冰雪狱里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嫡亲大哥!”

众人闻言更是一震,这才知道雷霆竟然也是出自天雷山庄,与雷威分属堂兄弟,与雷鹏更是同出一胞。

虽然对于雷霆所言大家都不甚了解,可多少也能猜到,其中必然又牵涉到一桩兄弟相残的公案,多半还着落在那个雷威身上。

雷威一看要节外生枝,打断了雷霆的话语道:“废话少说,你们到底认不认输?”

第五章报应

桑土公在人群里说道:“雷……雷兄,你们家的恩怨,我……我们管不着,可……可那小女娃,她……她又没错,你这么做未免……未免太不地道。不如放……放了她再……再说!”

晏殊看了眼秦柔,劝说道:“雷庄主,桑真人说的也有道理。一个女孩儿无足轻重,拿着她白白坏了你的名头,着实不值。”

雷威怒极而笑道:“好啊,你们全跑到他们一边去了!雷某英雄一世,怎会任凭你们摆布?若是看不惯雷某所为尽管滚开,雷某就算是孤家寡人,也要和他们周旋到底!”

神鸦上人喈喈一笑道:“雷兄勿怒,自家朋友就算想法有所不同也没什么。眼下大敌当前,还是先解决了那帮翠霞派的小子再说。”

乌犷怒道:“闭起你的乌鸦嘴,我家庄主原本好好一个人,都是受了你们这般小人蛊惑,才性情大变。”

赤髯天尊目射电光,冷冷盯着乌犷问道:“你说什么,谁又是小人了?”

乌犷被盯得一震,兀自昂首道:“我说了什么大伙都听得见,不必我再重复给天尊听了吧?”

两人剑拔弩张,互不相让,正这工夫,一边传来武里和葛刚的惊呼之声!

就见桑土公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那头,突然绕到葛刚与武里身后,分出双掌击向两人背心。

武里、葛刚事起突然,也来不及多想,双双回身出掌自保,哪料桑土公却是虚晃一招,见两人放开了秦柔回转身子立刻缩进土里。

武里反应稍快,大叫一声,“不好!”

待回过头来想再拿住秦柔,却看见地下探出桑土公一双肥嘟嘟的肉手,将秦柔一把拽了下去。

武里伸手一捞,也只抓着秦柔的几缕衣片。

这记兔起鹕落实在太快,等众人回过神的时候,秦柔早被桑土公抓入地下。

雷威怒哼一声,右掌催动十成真气朝着地下轰去,“砰”的一响青砖化为齑粉,地面凹下去一个大坑,也不晓得是否伤着了桑土公。

晏殊站在人群里,禁不住轻轻“啊”了一声,却是在为桑土公担忧。

她对桑土公本无好感,更是因出自女儿家的心思,觉得这个矮冬瓜长相着实难看。

可见他居然敢冒着得罪雷威、神鸦上人、赤髯天尊等人的后果,舍命搭救秦柔,心里不禁一动道:“这桑土公看起来木讷丑陋,连话也说不清楚,可为人却恁的豪气仗义!”

转念间,桑土公挟着秦柔自盛年身旁窜出地面,张口吐了一口血痰,喘息道:“雷……雷庄主,对不住了!”

丁原接过秦柔,问道:“桑土公,你没事吧?”

桑土公咽下一口冲到喉咙口的热血,摇头道:“没……没事!”

那边石矶娘娘朝毕虎喝道:“还不把你的臭药丸拿出来为桑真人疗伤?”

毕虎满不情愿的“哦”了声,从石矶娘娘身后闪出,掏出一颗玉露百洗丹,依依不舍交到桑土公手里。

“桑兄,快吞服下去运气疗伤,别糟蹋了我的好药丸。”

桑土公说了声“多谢”接过吞服,双腿盘膝坐下调匀真气。

赤髯天尊飞身而起,人在空中冷笑道:“又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紫檀杖如毒龙出海,挑向桑土公脑袋。

盛年魁梧的身躯护住桑土公,石中剑一翻,“当”的一声击开紫檀杖,喝道:“赤髯老妖,我们再来打过!”

剑诀一引,朝赤髯天尊迫去。

两人再度交锋,彼此已知根知底,赤髯天尊尽管心中忿恨,可也不能不承认自己比之盛年稍逊一筹,故此三分攻势里倒带了七分守势。

秦铁侠见秦柔安然无恙的脱险,心中对这矮道士很是感激,此刻就算是桑土公要了他的性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双手奉上。

阿牛心中也是无限欢喜,他憨憨一笑,却不敢上前说话,那秦柔见着阿牛的笑容也微微浅笑颔首,脸上泛起一圈红晕,全落在了旁人眼里。

阿牛心里一甜,乐呵呵也不晓得在笑什么,一双手来回搓着,更是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

丁原将沉金古剑交还阿牛道:“阿牛,这回可要把你的剑看紧了。”

阿牛接过仙剑在手中抚摸,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觉,忽然看见神鸦上人目光闪烁,似乎又在打什么主意。

他顿时想起镖局的血债,怒目望着神鸦上人,义愤填膺道:“你这老头到处兴风作浪,最坏不过!今天我就要为尚大叔他们讨回公道!”

沉金古剑几经磨难又终于回到主人手中,仙剑通灵立时发出低低镝鸣,光华一闪,脱鞘化作一缕长虹,森森剑气冲斗牛而吞日月,气势之盛,令人不敢直撄其锋。

神鸦上人首当其冲,顿觉罡风迫面,心摇神驰,不禁暗自惊道:“这小子中过我的森罗火毒又被冰棺囚封,怎的出来后更加厉害,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自然想不到阿牛是因祸得福,一日一夜的冰火煎熬反而令其水乳交融,龙虎交会突破了通幽境界,其后与水灵魔虎激战一场又有奇遇,倘若不是一时无法消受其中好处,怕参悟出坐照境界,也不过是朝夕之事。

盛年虽与赤髯天尊激战正酣,却仍有余暇观量身旁情形。

他见阿牛剑势雄浑,隐然有一派宗师的雏形,不由又是欣喜又是快慰,暗道:“罗师弟必然是有了什么奇遇,修为竟精进如斯,这下我便可放心了。”

他抖擞精神,石中剑大开大阖气象万千,直杀得赤髯天尊步步难堪,穷于应对。

那边阿牛痛恨神鸦上人所行无耻,沉金古剑毫不容情,剑势宛如排山倒海涌了过去,哪里还看的出他曾受过重伤?

神鸦上人更不敢怠慢,一提手中沉羽浮火刀,运起十分的功力,竟是全力施为。刀刃之上烈焰熊熊,热浪灼人,反手劈向阿牛。

表面看来似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他的沉羽浮火刀要比阿牛的沉金古剑长上一尺多,故能后发而先至,占了莫大的便宜。

阿牛平日憨厚迟钝,一旦针锋相对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他见神鸦上人提刀反攻已明其险恶用心,足下一点凌空弹起,沉羽浮火刀堪堪自鞋底走过。沉金古剑剑光霍霍,罩向神鸦上人不生一发的头顶。

这一式“飞流直下”,出自翠霞派绝学“飞瀑十八剑”中,如今阿牛用来,端的是挥洒自如,有神鬼莫测之功,但见朵朵剑花犹如碧浪翻卷,也令人分不清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

神鸦上人怪叫一声,沉羽浮火刀朝天而立,以拙破巧,在万千剑影中寻到真身,“当”的一记封格开去。

阿牛借力,身躯在半空一个横旋翻腾开去,正卸去凌厉的刀气。

神鸦上人却被阿牛这一剑震得气血汹涌,脚下一沉陷入青砖三寸多深。

他惊诧莫名的暗中思量道:“这些翠霞派的后生小子难不成都是大罗金仙转世,怎么个个越打越强,再这么下去,不出几年,我岂不是要成了他们的刀下鱼肉?”

一念至此,顿起杀心,双翅一展跃到空中,“哧哧”

连声射出漫天黑羽,却是施展出了“五翼天罗”。

阿牛浓眉一耸,左掌虚按拍飞射到身前的黑羽,口中低低念动真言,一团紫气剎那中笼罩住他黝黑面庞,全身随之散发出惊人气势,衣袖更被鼓荡的罡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左手剑诀一引,沉金古剑飞腾而起,荡漾起万顷波光,照得半空中金芒闪烁,紫云翻卷。

隐约中,那仙剑竟已幻化作一羽紫金色的凤凰光影浮动,直射天宇。

雷威见状,色变道:“紫气朝圣诀!”

众人俱是一惊,谁都知道,“紫气朝圣诀”与“青霞退魔诀”、“翠岚御魔诀”并称翠霞派三大上品剑诀,名震天陆威力无伦,可真正有见过的人却极少。

今日见阿牛居然祭起了紫气朝圣诀,无不屏息而望,亦不免为神鸦上人的老命担上了心。

丁原见阿牛施展出“紫气朝圣诀”亦是又惊又喜,尽管从那羽凤凰的色泽来看,阿牛不过是才修到剑诀的第二层“紫气东来”的境界,但在翠霞派中的青年弟子中,能够达到这层修为的人实是屈指可数,有人苦修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够突破第一层“金玉满堂”的入门阶段。

想起自己最近在日夜修炼的“平乱诀”,虽然心法已掌握到十之七八,但真到临敌之时仍需雕琢,故此屡次遇险却无力祭出。

这次回山后,说什么也要再下苦功,将平乱诀的第一层“承平”境界彻底参悟,也好不输于阿牛。

神鸦上人脸色大变,他当然清楚紫气朝圣诀的威力,可等闲之人若能施展御剑之术已是不易,却通常必须积聚真气颂念真言,老半天才能发出一剑,而阿牛居然说发就发。

那剑光初起时不过才三五尺的方圆,瞬间如涨潮一般不断膨胀,直到方圆数丈尽为剑光所笼。

阿牛漂浮在光雾中央,背后那羽沉金古剑幻化成的紫金凤凰越来越亮,舒展着双翅仿佛随时要临空飞去。

一阵清脆的切金断玉声连起,无数片黑羽在金光紫云中绞得寸寸碎裂,顷刻化为齑粉。

阿牛低低一喝,剑诀朝前一指,依稀听到凤鸣清越,紫金凤凰振翅翔空,合身化作一团光焰扑向神鸦上人,却也分不清是凤还是剑?

神鸦上人如坠暴风中心,周围罡风纵横,庞大的无形压力排山倒海一般朝他压来,森森王道剑气直令他心境难守,涌起不敌之念。

他知自己已到生死关头,再不敢有半点藏私,竭尽全力催动森罗真火,手中的沉羽伏火刀光芒爆涨护住周身,堪堪将若光似雾的紫金凤凰拒于三尺开外。

就见一团金光紫云在外圈翻腾呼啸,一蓬红芒蓝焰在内里顽强抵抗,两人头顶冒起浓浓烟雾,将修为发挥到极致,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雷威见神鸦上人战局不利,右手微抬,刚想故技重施暗助一阵,却听雷霆说道:“雷威,借着这个机会,你我的老帐也该算清了!”

雷威被雷霆喝得心中一颤,以他的修为,即便面对魔道十大高手也未必如此。

可他自幼就生活在雷霆的阴影之下,对这位才华横溢的兄长早种下极深的忌惮之情,纵使现在他明明晓得,对方身中不世之毒,比废人还不如,断无与己相抗之力,然一听雷霆声音,却依然禁不住一惊。

他很快恢复镇定,故意朝着雷霆不屑笑道:“你已是半死之人,能活到现在,也不过是因我一时慈悲,却还有什么资格来找我算帐?”

雷霆脸上露出一丝惨笑,低沉沙哑的声音道:“二十年,我等的就是今天。”他颤颤巍巍,仿佛随时会摔倒的样子朝前走了数步道:“托你雷大庄主的洪福让我苟活到现在,你该知道,我这二十年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雷威见雷霆居然独自朝自己走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闻言回答道:“你不就是想杀了我么,好!给你一个机会,我就站在这儿,等你来取我的性命,只怕你心有余而力不足!”

丁原这时已服了一枚毕虎的玉露百洗丹,体内伤势稍见好转,更有当年的九转金丹与六合回春大法的护持,令他恢复起来比常人快上许多,故此不过片刻工夫,丹田内息又渐渐积聚起来。

他见雷霆孤身逼近雷威怕他有失,于是走上前去说道:“雷威,莫非你只敢对老弱妇孺耀武扬威?小爷我奉陪你到底!”

雷威听见丁原说话中气十足,好似重伤已愈一般,忍不住暗自讶异道:“这小子恢复得好快,可恨方才没把握住时机宰了他!”

雷霆却朝丁原一摆手道:“小哥且慢,先让我来和雷大庄主了结一段私人宿怨!”

丁原见雷霆说话时神色平静,不似一时冲动之语,而这兄弟家仇,外人也不便过多插手。

他当下点头道:“如此老爷子多加小心了。”

雷霆微微一笑,徐徐再向前迈出数步,距离雷威已不到三丈的距离,方才说道:“雷威,我受‘忘情水’之毒,煎熬了整整二十年,眼下已成一个废人,你只需抬抬手就可以将我杀了,为什么还不动手?”

这“忘情水”的名头众人多也听闻过,乃是天陆三大绝毒之一,无色无味状如清水,却是任谁都谈虎色变。

莫说喝上一口,就是沾上一滴也足以要人性命,除非修为达到“大乘”之境可凭借绝世修为镇住剧毒,不然就算空有忘情境界修为的高手,也惟有坐以待毙。

难怪雷霆会变成这般模样,身中忘情水能保住性命就属幸运,全身为剧毒所腐,自不在话下。

幸好此毒见风就化,不易施展,不然普天之下,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雷威越听雷霆这么说心里就越没底,他着实想不,雷霆还有什么法子来对付自己?

沉吟片刻,却见雷霆又走近几步,说道:“怎么,莫非你怕我,不敢动手?”

雷威低哼一声,说道:“我怎会怕你这老不死,只是这么杀了你,难免又会有人笑我雷威欺负老弱妇孺。”

雷霆哈哈大笑,继续走近。

雷威竟下意识的朝后退了半步,喝道:“站住,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雷霆轻蔑冷笑道:“你对我可曾留过情,你不是不怕我么,为何不敢出手杀我?”

雷威眼角余光扫过身旁的雷鹏等人,却见他们不晓得什么时候都闪得远远,好似存心要躲到一旁看热闹。

偌大的塔里,剎那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雷霆。

雷威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凉意,把心一横,狞笑道:“雷霆,是你自找,可别怨我!”右掌一挥,掌心吐出一蓬黑光,直击雷霆胸口。

丁原站在雷霆身后,早作了防备,见雷威手腕一抬,便知他欲暴起伤人,当下抢先一步,右拳一记“一”字诀大马金刀的封出,“砰”的跟雷威的掌力撞个结实。

雷威在天雷掌上浸淫一个多甲子,修为着实了得,丁原重伤之下这一接招,顿觉眼前金星乱舞,胸口仿佛被重物压的透不过气,喉咙发甜就要喷出一口鲜血,恍惚中却有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他的臂膀,竟是输来一股雄浑无比的仙家真气。

这道真气绵绵汩汩,极尽阴柔,与翠微真气迥然不同,但一入丁原体内却迅速流转,替他护持住心脉丹田,更将胸口的淤气打通。

丁原只觉得全身如有一股清澈凉爽的清泉流淌而过,原本灼疼的经脉,顿时说不出的舒服,那口冲到喉咙的热血也被轻松化解。

耳中却听到雷霆讥讽道:“雷威,你已恼羞成怒了么?”

原来正是他出手相助丁原。

丁原不禁一怔,没想到雷霆身中忘情水毒,二十年后竟依然拥有如此深厚的修为,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雷威也被刚才一掌震的身躯一晃,暗自惊讶丁原居然在重伤之下还能硬接他一掌。

他吐了口浊气,嘿嘿讥笑道:“可悲啊,当年名震天陆的魔教护法雷霆,如今居然要让一个翠霞派的后生小子来为自己保命!”

雷霆也不发怒,或者说从他斑驳坑洼的脸上已无从分辨出表情,只听他淡然说道:“雷威,你二十年前处心积虑谋害于我,不就是想从我身上窥得圣教绝学么?今日我便传你一招‘气吞山河咒’如何!”

当年魔教雄踞天陆九州,除了教中人才辈出的缘由之外,十六种不传绝学亦是举足轻重的一个原因。

这十六种绝学,修成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傲视天陆,睥睨群雄。

但在魔教之中,也惟有护法与教主方有资格修炼,且因每一项绝学都博大精深,极少有人能参悟到三种以上。

前任的魔教教主羽翼浓可说是天纵奇才,却也不过修成其中五种,但已足够力压魔道九大高手,稳稳成为魔门第一人。

雷霆天资聪慧,苦心修炼了一个多甲子,也参悟到三种绝学,其中就有这“气吞山河咒”。

这“气吞山河咒”的“吞”字,其实倒不如“吐”字来的贴切。

凭借着精湛的修为,将一口真气在经脉中流转积聚,再藉以邪异功法从口鼻之间喷薄而出,化作一道光岚,可依着施展者的个人修为而呈现不同色彩,最远可将数里之外的人头,如探囊取物般手到擒来。

雷威对此自然垂涎不已,可雷霆今日这么说了他倒不敢相信。正疑惑间,雷霆头顶乱发根根倒竖,瀑布一样朝上翻卷飘荡,喉咙中爆出一记短促轰鸣,嘴唇开合中,已射出耀眼的紫色剑光。

这剑光呼啸而至,天龙真君的“千色万毒练”与之相比,简直就像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小孩儿玩具般拙劣可笑。

雷威近在咫尺,哪里还来得及躲闪,急切间只得双掌外翻,推出一道狂澜。

在众人惊呼声里,那束剑光势如破竹,根本不将雷威的掌风放在眼中,“哧哧”有声,硬是强行切入,将天雷掌力织成的无形气墙戳开偌大的一个缺口。

雷威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眼前烂的看似废人一个的雷霆不仅没有成为废人,反而脱胎换骨参悟了大乘境界。

雷霆一上来韬光养晦,正是要暗自积聚真气以发出“气吞山河咒”。

这一束剑光看似简单,张口就来却是他两个多甲子修为的精华所聚,倘若不是方才为丁原疗伤,声威恐怕更加惊人。

雷威的天雷掌力尽管也算得上一门绝学,奈何撞上的,是二十年未出天陆的魔教不世秘技——“气吞山河咒”。

“噗”的一声,剑光透过天雷掌风,竟将雷威的左掌也跟着射穿,直击在雷威的面门之上。

众人瞠目结舌,都以为雷威必然脑浆迸流一命呜呼时,却听他大叫一声,朝后倒退数步,下意识的合起双眼,好生生的站在那里,面膛上几乎是毫发无伤,只在左颊多了一个杯口大小的紫色斑块,自是被剑光灼伤。

丁原站在雷霆身边看的真切,心里也是一奇,暗道,这老头到底是手下留情还是有意唬人,恁的雷声大雨点小?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就闻听雷威突然发出一记闷哼,左颊上的紫色斑块冒起一缕轻烟,肌肤骤然起泡腐蚀,不住朝周围扩散,隐隐泛着深蓝。

几乎是眨眼都不到的工夫,雷威的左半边脸上已血肉模糊,脓液横流,真是说不出的骇人。

雷威狂吼一声,伸出血淋淋的左手摸了把,就见满手都是脓汁,竟还粘着坏死脱落的肌肤!

他瞪视雷霆惊怒的叫道:“这是什么?”

雷霆哈哈狂笑,声浪中透着无法言喻的舒畅,震得天雷塔也颤颤悠悠开始动晃动。

笑声一歇,雷霆回答道:“我刚才不是问过你,这二十年来我朝思暮想的事情是什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那就是让你也尝一尝,忘情水毒蚀骨钻心的滋味!”

第六章救助

原来雷霆根本就没想如此轻易的结果雷威,却是将自己二十年炼化的忘情水毒,包裹在气吞山河咒的剑光之中,要让雷威尽数消受。

雷威闻言,一声不吭朝后一跃,退到武里、葛刚身旁,自人丛中拔出把弯刀,唰的一声,将左颊上婴儿巴掌大小的腐肉连皮带血一并割下,一股钻心的剧痛直彻心扉,禁不住又是一记痛哼。

身边众人急忙纷纷后闪,连武里、葛刚也躲的远远,惟恐沾上剧毒,把自己莫名其妙也搭进去。

雷威也算是了得,一听说自己中的竟然是当年种在雷霆身上的忘情水毒,立刻想也不想就将染上毒汁的皮肉切除,以保全住性命。

可雷霆却冷笑道:“没有用的,雷威,忘情水毒早已渗入你的血管,游走全身,它若是这么好对付,我也就不会忍受整整二十年的煎熬了。”

雷威身心俱震,咬牙切齿道:“老家伙!你竟用如此歹毒的法子对我,我化作厉鬼也绝不饶你!”

雷霆哈哈大笑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怎么怨得了我?不妨告诉你,这忘情水毒经过我二十年炼化,毒性已消去十之七八,凭你的修为,小命倒是不用担心,可那蚀骨钻心的煎熬,却会如幽灵般日夜紧随,直到你爬进棺材,也永远不知道另外还有什么是痛苦!”

雷威大叫一声,冲天而起,“轰”的撞破第二层的楼板,远远抛下一句话道:“雷霆,你给我等着!”他的话音在塔中回漾,人却已踪影飘渺,竟是见势不妙,舍弃众人独自脱围逃逸而去。

雷霆方才施展“气吞山河咒”也耗用了大量功力,如今雷威遁走也不去追,双手负后,冷冷回应道:“雷威,我便在天雷山庄随时恭候你回来!”

雷威这么一逃,天雷山庄顿时树倒猢狲散。

许多当日邀来的魔道人物再无心恋战,更不愿不明不白给天雷山庄垫背,纷纷瞅准机会打门口逃出,一溜烟不见了踪影,连武里、葛刚也在其间。

倒是晏殊、雷鹏等人还留在原地,而神鸦上人与赤髯天尊却是欲走不得。

方才阿牛施展出翠霞派的绝世剑术“紫气朝圣诀”,逼得神鸦上人苦苦抵御,勉强支撑不败,可周围发生的事情他也都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雷威这么一走,神鸦上人顿时心神微乱,真气感受到主人的情绪波动,亦是微微一滞,露出了破绽。

那紫气朝圣诀是何等厉害,神鸦上人这里稍显异常,阿牛已有察觉,就听他一声大喝:“破!”

紫金凤凰在翠微真气的催动下返璞归真,又变回沉金古剑的模样,万丈剑光势如破竹,终于穿透过重重火云直刺神鸦上人。

神鸦上人心神俱骇,拼命飞身躲闪,沉金古剑“噗”

的一记插入他左边肉翅,轰得黑羽和血肉漫天横飞,偌大的左翼被打得只剩下半片。

神鸦上人也真了得,竟忍着剧疼,勉力在半空中提了一口真气,身形上窜,步了雷威的后尘落荒而去。

阿牛亦是真气耗尽面色苍白,身躯晃了晃差点摔倒。

秦柔的一双妙目自他出现起就没离开过,此刻情急之中也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扶住他道:“罗公子,你没事吧?”

阿牛露出憨厚的微笑,回应道:“我没事,只是真气耗损太多,歇息一下就好了。”说着沉金古剑徐徐飞回,在阿牛的真气催引下还剑入鞘。

雷霆淡然说道:“我虽看不见,却也晓得,阿牛你的紫气朝圣诀已修炼到第二层‘紫气东来’的境界。其实以你现下的修为,要突破第三层‘红日中天’实在是轻而易举,刚才对付神鸦上人这种小角色,哪里需要如此费劲?”

魔教护法个个自负,从风雪崖到雷霆虽性格不同,但无不目无余子,惟独布衣大师似乎是个例外。

天陆九妖也算是名震天下的人物,在他口中居然也变的不值一提。

丁原心里一动,故意不服气的道:“雷老伯,你别吹牛,难不成你真有办法让阿牛轻松参悟出紫气朝圣诀的第三层境界来?”

雷霆呵呵一笑,颇是得意的道:“这位小哥你别激我,看你刚才出手,该是和阿牛同出一门。你们俩资质都算不错,教导的师父也算得法,没有浪费了良材。

“翠霞派的心法博大精深,我素来景仰,不过失之于刻板,一招一式都要求按图索骥,未免有些迂腐了。方才阿牛施展的剑诀已深得火候,如果再能配上老夫的一段心法口诀,保证不出一月,就能突破红日中天的境界!”

言下之意,似乎是只要阿牛求上他一句,雷霆便肯将自己独门的“破阵心法”倾囊相授。

谁料阿牛呵呵一笑道:“老前辈,晚辈觉得您的话虽然不会骗人,可本派的功夫只要学扎实了也一样管用。只要阿牛肯用心,早晚也会突破第三层境界。”

雷霆嘿了声道:“好小子,倒是挺有骨气。翠霞派能出你们几个也真是造化,不过你救了老夫一回,我理应有所回报。事情便这么定了,除非你心中有什么狗屁正邪之分,不肯学我这老魔头的东西!”

阿牛赶紧摇头道:“没有,我对前辈你的修为佩服的很。”他满面挚诚之情,令人不得不信。

说话间,那边盛年越战越勇,一招“大江东去”荡开赤髯天尊的檀杖,石中剑尖硬生生停在他的咽喉上。

赤髯天尊本应不会如此不济,无奈雷威一败,神鸦上人又接踵而逃,只剩下他孤军作战,心神已乱。苦苦支撑了二十余个回合,终究露出了破绽,被盛年一举拿下。

他知再无幸理,双目一闭默默受死。谁晓得半天没有动静,“叮”的一记脆响,石中剑已回到了主人鞘中。赤髯天尊不禁一怔,睁开眼睛,就见盛年收剑撤身,丝毫没杀自己的意思。

他喘了口气道:“阁下为何不下手?”

盛年微笑道:“天尊退隐多年,何苦还来替雷威兴风作浪?阁下虽是九妖中人,跟神鸦上人、天龙真君毕竟不同。盛某尽管剑下超升无数,但也不枉杀一人,只希望天尊日后能多行善事,以求早日参悟仙道,应证天心。”

赤髯天尊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回答道:“老夫活了这么大岁数,用不着阁下来教训!今日你不杀我,他日相逢,阁下却不要指望我也能放你一马!”

盛年暗叹一声,摇头道:“天理昭彰,何必盛某多说,天尊请了!”

赤髯天尊再恶狠狠盯了丁原一眼,循着雷威与神鸦上人的老路去了。他这一走,塔内强仇尽去,只剩下晏殊等人还在。

毕虎拍腿懊丧道:“哎呦,盛兄怎么把他也放跑了?

这个老家伙睚眦必报,你今后可要小心着一点。“石矶娘娘哼道:”你以为盛兄也会跟你一般胆小么?“

她一发话,毕虎顿时噤若寒蝉,连连点头,也不晓得是说盛年的确跟他一般胆小呢,还是别的什么?

桑土公调息完毕,睁开眼睛,忽然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桑真人,你没事了吧?”

桑土公一楞,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见晏殊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旁。

他活了一百多岁,还是打出娘胎头一回被一个年龄相若的女子关心,立时手足无措,说话也更加结巴道:“我……我没……没事,多……多谢关——心。”

晏殊瞧他古怪模样,忍不住嫣然一笑,心中不知为何,并不觉得桑土公再似往日那般木讷笨拙,反倒是多点可爱起来。

那边雷鹏也走到雷霆身前,跪倒在地叫道:“大哥!”

雷霆虽双目尽废,可功力通神,早如曾山一般修得“天眼”之术,他低下头来轻轻叹道:“难得你还肯认我这怪物做大哥。”

雷鹏心中一酸,偌大七尺汉子竟也不由得潸然泪下,哽咽道:“大哥!你跟我是同胞手足,小时侯更是你手把手教我家传心法,这些小弟就是到死也不敢忘!”

说到后来,他已不能自制,双手撑着地无声而泣,一时之间想到这些年雷霆所受之苦,雷威对己之刻薄无情,悲从中来,泪水不住砸落在地。

雷霆心下恻然叹息道:“起来吧,都做曾爷爷的人了,怎的还哭的像个孩子?”

雷鹏从地上爬起,泪中带笑道:“我这不是看见大哥你……又伤心又高兴么?”

盛年问道:“雷老先生,如今雷威已遁,这天雷山庄当如何处置?”

雷鹏立马叫道:“当然是由我大哥来做这庄主!当年如果不是大哥投入圣教,怎么轮得上雷威坐上这把椅子?”

雷霆想了想道:“也好,如今圣教不存,天下之大,老夫也无处可去,便在这故土养老吧。不过,庄主我是懒得做了,就由你代劳着吧。”

雷鹏见兄长答允,心中大喜。要是有雷霆这般绝顶人物坐镇,莫说是雷威找上门来报仇,就是姜山甚至是楚望天来寻仇也不用害怕,自己凭空得来的庄主位子,自然能坐的太太平平。

他搀扶着雷霆道:“大哥,这里太乱,不如我们回庄上说话!”

雷霆甩手挣开,傲然道:“我还不至于走这么一段路都要你搀扶吧?方才不过是为了迷惑雷威,才叫阿牛扶我出来,你倒当真了?”

雷鹏对他的亲大哥是半点脾气也欠奉,呵呵一笑回头道:“诸位,都请到庄上坐吧。”俨然已摆出一副山庄主人的架式。

晏殊左右看看,迟疑道:“我也能一起去么?”

雷霆道:“为什么不能?留在这里的便都是老夫的朋友,自然应当全请到庄上去。”

他百余年来就以豪情任侠著称,虽受了二十年忘情水毒煎熬之苦,这个秉性却是没改分毫。

秦柔见众人纷纷朝塔外走去,不好意思再扶着阿牛,悄悄松开了手,可目光却舍不得离开。想到他为关洛镖局吃了这多苦,芳心之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走在前头的丁原忽然回过头来问道:“阿牛,你跟雷老爷子是如何撞上的?”

毕虎跟石矶娘娘走在丁原身旁,闻言也一起回头望着阿牛。

毕虎更是有点做贼心虚,问道:“是啊,那魔虎怎么样了,是不是叫你给宰了?”

阿牛挠挠脑袋,简单的将毕虎与秦铁侠离开后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他不善言辞,好在叙述的也算井井有条,众人这才知道阿牛又险死还生了一回。

原来阿牛情急之中跃到水灵魔虎身上,想缠住它,好令毕虎、秦铁侠脱身,却把这千年魔王惹得暴跳如雷。

千年以来,还不曾有谁敢骑到它的背上撒野,就是天雷山庄的历代主人也无不礼待有加,拿它当神仙一样供着。

激怒之下,水灵魔虎一声咆哮,“轰”的重重撞入黑冰潭里,激起十数丈的水柱,倒也蔚为壮观。

阿牛可没心情欣赏这个,他被漫天水浪弄得眼睛都没法睁开,耳朵里汩汩轰鸣,尽是湍流之声,只靠着多年苦修的灵心,奋力把全身紧紧贴在魔虎身上,半分也不离。

水灵魔虎一跃进黑冰潭就宛如蛟龙归海,闪展腾挪,窜跃转翻,抖落出浑身解数,想把阿牛甩脱。

黑冰潭从上到下数十丈的潭水,立时被搅腾得天翻地覆,骇浪滔天。

阿牛虽木讷,却认准死理一条——任凭魔虎怎么闹腾,就是死不松手,双手紧紧掰住魔虎鳞甲,双腿更是以翠霞派的一式“冬雷夏雪”吸附其上。

“冬雷夏雪”是翠霞派一项基本的近战身法,取义为“冬雷震震夏雨雪”之意,以示一旦施展此种身法,对手休想甩脱。如今阿牛用来对付魔虎,也不晓得创出这套身法的翠霞派祖师在天之灵是喜是苦?

原本对于常人而言,在水中时间一长,呼吸便成了一个问题,可对阿牛却毫无影响。他甫一入水就改以内胎流转,莫说这片刻工夫,就是三天三夜不浮出水面也不会有事。

然而这种味道终究不太好受,幸好水灵魔虎急怒之中,尚未想到回身攻击,只凭着身体翻转,试图甩脱阿牛。

这也难怪,它纵然是修行千年的魔兽,到底也摆脱不了生前本性,一旦有人攀到背上,就全靠着本能挣扎。

不过倘若时间久些,说不准等水灵魔虎回过味来,未必就想不到这点,到时候它只要扭头吐出一道“血雨无常雾”来,阿牛便够消受半天。

阿牛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无奈贴在魔虎身上也是难以动弹,若是松手,怕结果更糟,只好苦苦支撑,走一步算一步了。

忽然眼前一亮,周围的水声竟也跟着消失,仿佛一下子离开了潭水。

阿牛一怔,定睛瞧看,那水灵魔虎居然载着自己钻入潭底的一个洞穴里,可不知什么原因,潭水一涌到洞口就自动退回,连一滴水珠也溅不进来。洞穴中寒风阵阵,倒没有气闷的感觉。

阿牛张嘴想吸口新鲜空气,却是一股寒流直冲喉咙,吓的他急忙把嘴闭上,再不敢造次。

这洞穴宽逾六丈,高过七丈,深不见底,比起早先囚禁阿牛的地方大了许多。光溜溜的石壁上竟长出些小青苔,而一丝圆润的光线正从洞穴的另一头传来。

阿牛心中纳闷,暗道:“这是什么地方?明明是在潭底,怎的就没有水进来,那光又是什么来历?”

他好奇心一起,一时之间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安危。

魔虎风驰电掣般飞进十多丈深,似乎是要到了尽头,却有一股越来越浓的腥臭味猛刺阿牛的鼻子。

阿牛心里一动,思忖道:“难不成这魔虎把我带到它的老窝里来了?”可魔虎将自己载来这里干什么,阿牛就不晓得了,总不可能是请客吃饭就对了。

他还在胡思乱想,魔虎却猛地咆哮一声,震得洞穴里嗡嗡作响,高高摆动起尾巴,把下半截身躯冲着石壁狠狠撞去!这要是真个撞上,阿牛即便没有骨断筋折,也得满眼天星,说不准再将石壁轰塌一片。

阿牛这才明白,魔虎把自己带到这儿来的用意,他赶紧翻身倒飞而出,凌空连翻了三个筋斗,远远落到三丈开外,这时他只求尽快离魔虎远些,别被它甩到石壁上就成,也管不了其他太多。

可双脚刚一落地,却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幸好他反应敏捷,侧身一闪,从那人身旁擦了过去。

阿牛“哎呦”一声,想也没想就抱歉道:“对不住,差点撞着您。”可话说出了口才感觉到奇怪,在这魔虎的老窝里怎的还有活人?

他忍不住扭头张望了一眼,着实被吓了一跳。只看到一个披头散发、不成人形的老头,双腿盘膝凌空浮起尺多高,全身的皮肉几乎都烂光了,有些地方还在不停的滴着脓水。

这老头双手环抱,虚空于胸前,除了大拇指尚能辨认外,剩下的早已粘连在一块,成了肉蒲扇般的怪状。

他的头微微下垂,鼻孔中喷吐出一股紫色烟雾,那股烟雾在距离老者面门三寸多远的地方,忽然扶摇直上,甚是诡异。

更让阿牛惊讶的是,这老者的身上居然像萤火虫般,忽闪忽闪地放出幽紫色光华,头顶更笼罩着一团妖艳的紫色霞光。

每回光芒亮起时,他的眉头就会紧皱一下,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而那鼻孔中喷出的紫雾,也会浓上几分。

阿牛正在疑惑,耳朵里猛听见了魔虎的低吼,当下一醒,心道:“糟糕,我怎么光顾着打量这位老伯,却把它给忘了?”

赶紧满怀戒备的转目瞧向魔虎,却见它舒展着双翅,漂浮在三丈外的洞顶,一对血红的凶目瞪住自己,不住从嘴里发出威胁似的吼声,却没有再扑过来。

阿牛心里一奇,思量道:“奇怪,它怎么安静下来了?”他看看老者,试探着对魔虎道:“你是不是怕我伤害这位老伯?你放心,我对你和这位老伯都没有恶意,咱们别打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魔虎是否听懂了他的话,低低哼了声,目光里却依然满是警戒和敌意,但身上的杀气却消淡了不少。

阿牛稍稍放了点心,定睛再打量身旁的老者,却发现从他的嘴角、眼睛、耳朵和鼻孔里,都有极细的深紫色血丝流出,但因老者的脸上原本就紫黑一片,血肉模糊,若不细看,绝无法察觉。

阿牛一怔,知道这是走火入魔的先兆。

果然,老者悬浮在半空的身体猛然晃动了一下,幅度虽然轻微,可全身的肌肉也紧随着抖动起来。原本宛如烟柱一样从鼻孔中喷出的紫雾,此刻也隐约变得散乱。

修行之人最怕的,莫过于走火入魔,轻则真元大损,重则有性命之虞,无论正魔两道都是如此,且魔道修行往往为求速成而独辟蹊径,其凶险更有过之而无不及。随着修行者达到的境界越高,这种凶险也就越大,自古以来,不晓得有多少正魔两道的顶尖人物,就栽在了九劫之上。

阿牛见状也不及多想,闪身到老者背后道:“老伯,我来帮您。”

他生性耿直忠厚,见人有危难,既不管是否与己相识,也不顾以他的修为是否能帮的了人家,更不考虑对方的真气是否有反噬之险,一探双掌虚按在老者背心上,毫无吝啬的将苦心修炼十多年的翠微真气,输入老者经脉中。

魔虎似知阿牛心意,也不上来干扰,反安静呆在一边,隐有护法之意。

阿牛的双掌甫一贴上老者背心,顿被对方身体中传来的一股庞大吸力定住,翠微真气便如开闸洪水源源不绝涌了出去,仿佛要将他全身真气都吸空似的。

若仅止真气耗损也就罢了,最多花些时日也能恢复,怕就怕最后连真元都被吸干,麻烦可就大了。

倘若换了旁人,见势不妙,必然要趁早收手,免得被吸干自己的真元,可阿牛一惊之下,却是想道:“我要是撒手,老伯就更危险了,就是牺牲一点真元也值得。”

存此一念,阿牛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坦然将自己的翠微真气汩汩输入,天陆纵大恐怕就他一个异数了。

第七章通幽

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阿牛头顶已是轻烟升腾,身上汗流浃背,满面的赤红,那是真气不支的先兆,而如果不是他刚在无意中冲破了通幽境界,可能连这点时间也坚持不到。

阿牛并不知晓,他所相助的老者,经过二十年暗无天日的苦修,已达到大乘之境,当世之间难有越。

奈何忘情水之剧毒渗入五脏六腑难以去除,这才不得不兵行险招,以无上功力将其吸入丹田炼化,再从鼻息中排出。

因此,他全身的真气都在逆转运行,端的凶险无比,而阿牛的真气甫一入体就被席卷,也是由此。

方才魔虎突然闯进洞穴大发神威,尽管没有直接惊动老者的修炼,可气机牵动下依然令他受到感应,这才令他浑身经脉受震,险酿走火入魔之灾。

若仅是普通的真气流散失控也就算了,偏巧老者丹田内积聚了大量忘情水毒,一旦重新随着真气泛滥而出,后果却不堪设想。

亏得他遇上的是阿牛。

虽然两人修为天差地远,可阿牛自幼修炼翠微九歌功底极为扎实,又是不计后果的舍身相助,反有了意料不到的效果。

那老者本已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浑然不晓,却猛然间体觉到经脉一震,真气随之紊乱失控。

他心中一紧,急忙收神凝息,小心梳理,正在关键时,背后却是一热,一股绵绵泊泊的柔和真气输了进来。

这道真气尽管远不及自己的雄厚,可纯正绵长,竟与他的破阵心法毫无抵触的融合在一起。

老者心中一松,他虽无暇旁顾,但也明白背后有人正在全力相助自己。当下抱元守一,徐徐收敛体内真气,在阿牛的帮助下纳回丹田。

这段时间,在两人心目中显得异常漫长,濒临走火的真气,在老者与阿牛合力引导下,终于缓缓注入丹田,渐至盈满。

此时阿牛几乎已然虚脱,不过他因不知老者情况到底如何,故咬牙不肯放手,努力将枯竭殆尽的真气继续输送过去。

在他心里根本没有保存自己的念头,只想着老伯遇险自己要出手救助。事实上,对于这个淳厚质朴的少年而言,舍己救人仿佛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即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他不认识眼前的老人,也不晓得对方是敌是友,是善是恶,只是觉得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老者走火入魔而无动于衷。

在一个生命面前,有什么是不可以暂时抛却的呢?

正当他力竭不支的时候,突然间,老者体内的真气开始回流,竟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进来,比之先前阿牛所输出的不知强劲了多少倍。

原来那老者已将真气归元,不仅没有走火入魔,反而得将忘情水毒彻底炼化在丹田之内。

他禁不住仰天长啸,伴着啸声将忘情水的余毒从口中一气喷出,风化在空气里。真气更是因而尽得解脱,从桎梏了二十年的枷锁中释放出来,雄壮奔腾于周身经脉,更将部分盈余体外的真气回输向阿牛。

阿牛原本即将干涸的经脉犹如甘霖普降,精神不觉一振,明白老者已经转危为安,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继而却想道:“哎呦,不好!老伯将他的真气全输给了我,他自己可怎么办?”

念及至此,他就想收回双掌。

可这回情形正与刚才相反,双手贴在老者的背上,竟是抽之不出,一任雄浑无比的真气,如海潮般地涌来。

便在此时,耳中却听老者喝道:“傻小子乱折腾什么,还不赶紧凝神打坐,莫辜负了我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阿牛听那老者开口说话,喜道:“老伯,您没事了么?”

老者道:“我不仅没事,还炼化了剧毒,如今将消受不了的真气回馈于你,你小子正可藉此冲破通幽境界!”

阿牛一醒,无比感激道:“多谢老伯!”

然后他缓缓合上双目,进入静坐状态,一心一意依照着翠微九歌的仙诀,引导体内的真气流转。

一般而言,一个资质上乘者从知着进入通幽境界,若有良师辅弼,约二十年可成。而阿牛修得知着境界的时间尚不及二十年的一个零头,纵然淡言真人调教得法,他又落力苦修,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能突破上层境界。

而一旦强意为之,动辄九劫加身,凶险无比,阿牛先是身受冰火两毒交攻融合因祸得福,修为大进,如今又有这天陆顶尖人物全心回馈,将修炼了两个多甲子的破阵罡元慨然相赠,情况自是大为不同。

或有人暗自羡慕阿牛得奇遇,鸿福运,然而世事一饮一啄,总有因缘藏蕴其内。

如果不是他甘愿为那素不相识的老者舍身护法,又哪来后来之福。正如丁原若非一念之勇,于耿无行手中救下苏芷玉来,又哪里来的日后造化?

当阿牛参悟通幽境界缓缓睁眼时,老者虽目不能视,却洞察若明。

他微微笑道:“小子,你是翠霞派弟子吧,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阿牛也不隐瞒,把原委向老者一五一十交代过。

而后他问道:“老伯,您又为何待在这里,为什么那头怪兽不会伤害您,还好像很尊敬您?”

老者傲然一笑道:“因为老夫是天雷山庄从前的少庄主,圣教护法雷霆!魔尊焉能不认得我?也多亏得它,老夫这二十年躲在这里炼化忘情水毒,未再受到雷威这个畜生的谋害。”

阿牛“啊”了声,嘴巴张了老半天,才问道:“那您怎么会——”

雷霆苦笑道:“这还不是拜雷威所赐。当年圣教一场变故,老夫心灰意冷下回到故园,只想在此隐居。

“谁料雷威猪油蒙心,居然暗中以忘情水加害老夫。

老夫一时不察,中了他的奸计,为保住性命拼着耗损真元闯进黑冰潭,靠着魔尊为我护法,才暂时摆脱了雷威的追杀,没想这一住就是二十年!“阿牛疑惑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老伯您是个好人哪。“

雷霆还很少听到有人如此真心实意的把自己称做好人,当下叹道:“老夫当年本应继承庄主之位,却为了投入圣教而让与雷威。

“雷威见老夫归来,一则害怕我夺回他的庄主之位,更窥觑我的一身绝学,故此下了毒手。嘿嘿,可是他万万想不到,老夫不仅侥幸活了下来,还参悟了大乘境界,藉以炼化水毒。”

阿牛忽然想起在外面的毕虎、秦铁侠等人,一下子跳起身来道:“对不住,老伯,我得走啦,我有几个朋友可能在外面等我。”

雷霆微笑道:“不用担心,老夫和你一起出去。哼,老夫跟雷威的二十年的老帐,也该算一算了。”说着,他转身从一道石缝里取出枚鹅卵石大小的夜明珠道:“我们走吧。”

阿牛见那夜明珠浑圆通润,散发出淡淡白光,而自己先前所见的光线也就是出自于此,不禁奇道:“这是什么?”

雷霆道:“这是圣教仙宝平波珠,有了它,这个洞穴才滴水不入。如今我要离开这里,自然再用不着,就把这儿交还给魔尊吧。”

阿牛恍然大悟,与雷霆相偕出了黑冰潭,又通过密道回到念祖塔中,正赶上了雷威大发淫威的一幕。

等这些都说完,众人已在天雷山庄的客厅里坐下,自有庄丁奉上茶水。

雷鹏忙前忙后,又是派遣心腹清除雷威余党,又是差人打扫整理塔楼,风风火火不亦乐乎。

雷霆坐在了主位上,盛年、阿牛和丁原依次坐下,秦铁侠和秦柔坐在了对面。

秦柔与阿牛的目光隔了半个客厅正可对上,时不时相互偷偷望上两眼。

桑土公则与晏殊坐在一张茶几旁,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却是晏殊说的话多,桑土公半天也难得说上一句——并非他不想说,而是不晓得为何在晏殊面前,说完整一句话真的是更加困难了。

毕虎跟石矶娘娘独自坐在角落里。

毕虎见众人都没把目光放到这边,小心翼翼掏出石矶珠道:“清妹,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石矶娘娘接过一看,怔道:“你这是从哪里偷来的?”

毕虎甚为无辜的道:“这可不是偷的,是人家给的。”他可不敢说是从丁原那儿费尽心机坑蒙拐骗来的。

石矶娘娘握着石矶珠,神色复杂,忽一瞪眼,低喝道:“说,你这老贼头是怎么打曾山那里偷来的?”

毕虎急道:“我哪有那本事从曾山身上把东西偷出来?”

这倒是实话,石矶娘娘脸色缓了缓,但并不放过他,追问道:“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毕虎见隐瞒不住,苦着脸道:“我是从丁原那里讨来的。”说着,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石矶娘娘越听越气,柳眉倒竖,“啪”的一声,又给毕虎一个耳刮子。

旁人听见声音先是一楞,但看是毕虎挨揍,无不莞尔一笑,并不理会。

惟有阿牛心道:“这位大嫂可真凶,我以后对她可要小心点才好。莫要口笨说错了话,不然也得像毕先生一般挨打。”

毕虎哎呦一声,捂着脸道:“你干嘛发火,我这不是想帮你把石矶珠讨回来么?”

石矶娘娘怒道:“谁要你去讨了?这是我当年心甘情愿让曾山拿去的,如果想讨回来,我自己早就去了,却要你多事!”

说着说着,她眼中珠泪盈盈,竟有幽怨之色。

毕虎本老大不委屈的瞪着石矶娘娘,见她泫然欲滴,顿时又手忙脚乱道:“你别生气,我这还给那小子就是了。”

他却不知,石矶娘娘压根就没空生他的气,却是伤心曾山竟把自己赠予他的信物随意送给旁人。

但这心思又焉能说给毕虎听?

她摇摇头道:“不用你添乱了,去将那位丁小哥请过来就成。”

毕虎如奉佳令,一溜烟小跑到丁原身边,深深作个揖道:“丁小哥,有一件事情,你一定要帮帮我。”

丁原一怔问道:“你总要告诉我干嘛,不会是要陪你去偷东西吧?”

毕虎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他瞟了眼石矶娘娘,叹口气道:“是我的清妹想请小哥过去一下。”

丁原笑道:“原来如此,干什么弄得这么隆重?对了,我也有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不晓得你答不答应?”

毕虎不假思索道:“答应,当然答应!”现在只要丁原肯去见石矶娘娘,对他而言天下再无大事。

丁原道:“那好,你将那晚偷的东西还给雷霆雷老伯。”

雷霆闻言疑惑道:“是什么东西?”

毕虎老脸微红,嗫嚅说道:“就是那面鼓啦。”

雷霆哈哈一笑道:“果然不负天陆第一神偷的盛名,连这也能偷到,可惜是敝庄的祖传之宝,不然赠予毕兄又何妨?”

毕虎一听雷霆也恭维自己偷技,又得意起来,八字胡翘翘。

他心情大好道:“雷兄,没问题,我马上就还给你。

说实话,听你这么一夸,比我偷到十件宝贝都开心。“丁原此时已走到石矶娘娘身前,她端详着手中的石矶珠问道:”丁小哥,有一件事情我想向你打听。这石矶珠可是曾山送给你的?“

丁原想起当年曾山说起石矶珠的来历,又联想到石矶娘娘的种种,多少猜到了一些,于是答道:“也不能算送,不过是他借给我一起玩弹珠而已。”

石矶娘娘眼睛一亮,急切问道:“这么说,这石矶珠他是一直带在身边的喽?”

是不是如此,丁原可不确定,只是那天曾山的确是随手就拿了出来,不过他的兜里杂七杂八东西不少,多几枚珠子也不算什么。可看见石矶娘娘满脸期待之色,丁原还是点头道:“不错!”

石矶娘娘闻言面露喜色,双手合起石矶珠喃喃道:“他果然是随身带着的。”

毕虎在边上看的又嫉妒又无奈,咕哝道:“要是换了送给我,我定将它当菩萨一样供起来才对。”

石矶娘娘也不搭理他,继续问道:“曾山他,现在可好?”

丁原笑道:“他可越活越自在,不过好像因为什么原因,这么多年一直不能离开后山,所以有时有点无聊罢了。”

石矶娘娘激动道:“你是说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所以无法离开?这么多年来也从未下过翠霞山?”

丁原答道:“应该是吧。”

石矶娘娘精神大振,喃喃自语道:“是了,他一定有什么缘故不能离开,所以这么多年才忍心不来找我,我却错怪他了!”

不知不觉里,她宛若换了一个人,神光焕发,眉宇含春,看的这边的毕虎,心里把曾山从上而下十几代祖宗都骂了个臭头。

他当然知道,石矶娘娘这微笑绝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有心发作可又不敢,惟有悄悄嘟囔道:“说不定他早把你给忘记了,天底下像我毕虎这样痴情的男人,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

石矶娘娘这才注意到毕虎在咕哝什么,却没听清,于是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毕虎“哦”了声,双手直摇道:“没……没什么,我在跟丁小哥聊天呢。”

石矶娘娘将信将疑,将石矶珠珍而重之的还到丁原手上,微笑道:“丁小哥,多谢你了。这石矶珠既然是曾山给你的,你便留在身边吧。”

丁原想起毕虎作为交换送给自己的芊芊,便要取出玉简,归还道:“毕老头,既然如此,芊芊我也该还给你了。”

毕虎伸手刚想接,石矶娘娘一把按住道:“你这百多岁的老头,整天带着个小妖精能干出什么好事?不如就送给丁小哥。”

毕虎脸上一苦,可见石矶娘娘直楞楞盯着自己,只好耷拉着胡子,晃晃脑袋,自认倒楣道:“丁小哥,既然清妹都这么说了,这芊芊你便收下吧。”

其实他心中巴不得丁原拒绝,可丁原转念想到,当日毕虎对芊芊的呵斥训骂,于心不忍,便点头道:“如此多谢两位了。”

他坦然将玉简收回怀中。

毕虎眼睁睁的瞧着,心里万般不舍,可喉咙骨碌几下,咽口唾沫,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雷鹏满面春风走进来张罗众人用饭,原来外面天已渐亮。

激战一晚,大家也都觉得有些饿了,便纷纷围坐到饭桌边,一面用餐一面闲聊。

盛年问秦铁侠道:“秦老哥,镖局不幸,下一步你有何打算?”

秦铁侠苦笑道:“我已无意再经营镖局的生意,好在家眷当日早一步撤离,如今都安然无恙。待回去安排妥当,我就带着柔儿回乡下种田务农去,太太平平,清清静静的过几年舒心日子。”

阿牛闻言一楞,忽然才想到如果是这样,也许以后就再难见到秦柔了。

他忍不住偷偷往那儿瞅了一眼,触眼发现对方也正用一汪秋水明眸脉脉望着自己,不禁一阵茫然。

这些小儿女情思都被雷霆看在了“眼”里。这位年轻时风流倜傥的雄飞人物,如何能不懂阿牛与秦柔之间的小秘密?

于是雷霆停箸说道:“秦兄,我有一件事情跟你商量,希望你能答应。”

秦铁侠一楞,想不出雷霆有什么事情需要求到自己,说道:“雷老先生只管说,只要秦某能够做到,绝不推脱。”

他虽对天雷山庄毁家之恨芥蒂难除,可对雷霆却有好感,或许因为对方与自己都曾遭雷威所害吧。

雷霆笑道:“说来不难,老夫年过一百,膝下无儿无女,连徒弟也不曾收得半个。我看令嫒聪慧贤淑,甚是喜欢,有意收作义女,也好将自己一身艺业传承,不晓得秦兄意下如何?”

秦铁侠怔住了。

他万没料到,雷霆提出的居然是这么一个要求。

按理说,雷霆乃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秦柔若能得此名师,不出三五年,必会有一番脱胎换骨的变化。

可对方终究是魔教中人,自己在天陆尽管说不上是什么大人物,到底也一直以正派自居,秦柔要果真拜雷霆做了义父,岂不成了小魔女了?

盛年见秦铁侠沉吟不语,已猜到他的顾虑,微微一笑道:“秦老哥,雷老先生如今退隐归田,已比不得当年快意恩仇那般的热闹逍遥。倘若有秦姑娘这样的一个义女陪伴,或可解些寂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秦铁侠得盛年提醒,心中恍然道:“是了,想那雷霆早已退隐多年,魔教也不复存在,我又何必纠缠陈年老帐呢?我看他为人甚是豪爽,也不算是个滥杀无辜的大恶凶徒。若真肯把一身艺业传授给柔儿,那真是这闺女的福分!”

想到这里再无犹豫,望着秦柔道:“柔儿,爹爹对此事没有半分意见,但既然你已成人,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做主。”

秦柔也没想到,雷霆居然提出要收自己做义女,如今满桌的人都瞧着自己,心里一阵发慌,小脸红得如晚霞一般。

她念及若能修得一身惊人艺业,日后便可和阿牛御剑长空,千里偕行,芳心中对认雷霆为义父之事,早已千肯万肯;然而由此要与爹爹分别多年,却是不舍,当下瞻前顾后,也不晓得如何是好。

秦铁侠见女儿不吭声,催促道:“柔儿,你究竟愿不愿意啊?”

秦柔偷偷扫了眼阿牛,仿佛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力量。

可那傻小子只直楞楞盯着她,却毫无表示,不禁有些懊恼,可忽然念头一转,垂首含羞道:“全凭爹爹做主。”

秦铁侠哈哈笑道:“这就好了!”

当下秦柔盈盈起身,朝雷霆拜下,结下父女之缘。

雷鹏头一个举杯贺喜,众人跟着也纷纷向雷霆与秦铁侠父女道喜。

雷霆满面笑容,说道:“今晚大家谁都不许走,老夫要大大庆祝一番。”

盛年道:“雷老先生,盛某尚有要事在身,饭后就得上路。这杯喜酒暂且记下,他日一定再到庄上拜领。”

雷霆收了笑容问道:“什么要紧事情,等一天都不行么?”

盛年略略把平沙岛的纠葛叙述了一遍。

雷霆微感失望,但也晓得不能强留,点头道:“也好,老夫便把这杯酒留下,等你日后来饮。”然后他接着说道:“你们剩下的人可一个不准溜,否则便是不给老夫和秦老爷子面子了。”

丁原道:“雷老爷子,我说什么也是要走的,总不成我师兄跟师父都到平沙岛去论理吵架,独独我留在这儿逍遥快活吧?”

阿牛一听也忙道:“雷老伯,我也要和盛师兄和丁小哥一块走的。”

雷霆断然道:“不行,丁原可以走,你却得留下。”

阿牛一呆,想也不想问道:“为什么?”

雷霆道:“老夫还欠你一段心法口诀没教,你少说也要在庄上待个十天半个月。”

阿牛苦着脸道:“老伯,能不能暂时不学,我不放心师父和丁小哥、盛师兄啊。”

雷霆哼道:“没得商量,你要是前脚走出山庄,往后就别再来。”

他刻意要多制造几日秦柔与阿牛相处的机会,哪晓得这傻小子半点也不通情,心中忍不住火气窜升。

盛年知雷霆所传,对阿牛定然大有裨益,就此错过着实可惜。

因此,他一拍阿牛肩膀道:“不用担心我们,你不要辜负了雷老先生的好意,留下来安心参悟他传授的心法就是。”

除了老道士,阿牛最肯听的就数盛年的话。

他“哦”了一声,继而说道:“可我要是学了雷老伯的心法口诀,师父他老人家会不会怪罪我?”

丁原道:“放心,你不过学人家一点心法而已,又没拜师也没送礼,老道士凭什么怪你?”

阿牛心下稍安,忽然发觉秦柔悄然含笑望着自己,模样甚是开心,不由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第八章返乡

雷霆见阿牛答应暂留天雷山庄,心情大好,笑着问众人道:“诸位此间事了,不知都有何打算,不妨也说来听听。”

石矶娘娘想了想道:“雷老爷子,如果可以,我想借你的宝地将伤势养好,然后跟阿牛一块去翠霞山。”

毕虎一听两眼就瞪直了,长舌头吐了一下赶紧收回去,叽咕道:“去那儿干什么?”

石矶娘娘哼道:“老娘我要去见一个人,你管么?”

毕虎道:“你不就是想见曾山么?我跟你一起去,倒要看看那个糟老头到底有什么好?”

众人见这两人加起来的岁数足足超过三百,居然还如小儿女一般的痴缠不休,不觉好笑。

石矶娘娘怒道:“你怎么像个跟屁虫,我要是去跳河,你也跟么?”

毕虎不假思索的道:“妳跳我也跳,大不了一起死!”

石矶娘娘闻言,出奇的没有再呵斥毕虎,脸上神色也渐渐转得柔和,叹了口气道:“你要跟便跟着吧。”

丁原转头问桑土公道:“老桑,你的内伤现在养的怎么样了?我看你好像已经复原,脑袋都比以前活络了不少。”

桑土公呵呵笑道:“那……那都是托——苏真的无……无忧丹——的福!对……对了,苏丫头怎么样——了?”

丁原费半天劲把话听完,回答道:“前几天我还和玉儿在一起,她如今的修为,只怕比你还高出不少。不过眼下已经回山了,不然倒能跟你见着一面。”

桑土公欣慰道:“那就好!虎……虎父无——犬女,苏丫头错……错不了。”

丁原笑道:“老桑,那你这边事了,还有什么打算呢,是要回百万大山的老窝里了么?”

桑土公莫名其妙的脸一红,支吾半天,楞没说出半个让人听的懂的字。

倒是晏殊大方的微笑道:“桑真人已与小妹约好,过几天一同上路去云梦泽,寻找传闻中的三腿金蟾。”

大伙看看桑土公,再瞧瞧晏殊,不约而同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神情。

丁原见旁人成双成对,忍不住想起了姬雪雁来,心中思忖道:“我出来这么多天,不晓得雪儿怎么样了?等平沙岛的事情一完,说什么也要快快赶回翠霞山见她一面。

“对了,听说东海有许多美轮美奂的贝壳,我到时候拣些带了回去,一定能逗她开心。”

一顿早饭热热闹闹的吃完,盛年与丁原起身告辞。

雷霆率着众人把他们送到庄外分别,师兄弟双双祭起仙剑朝着东海飞去。

时近傍晚,两人收了仙剑,降落到地上,想在附近寻一家酒馆,歇一下脚再赶路。

刚回到地上,丁原就微微惊异的“咦”了一声。

盛年奇道:“丁师弟,有什么不对么?”

丁原环顾左右,神色颇是古怪的道:“如果我没记错,再往前二十来里,就是当年我遇见苏大叔他们的那座小县城,我以前的家就离此不远。”

想到数年前种种经历,丁原油然升起恍如再世的感觉。

盛年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们先找一家酒馆填饱肚子。”他其实并非真的饿了,而是肠子里的酒虫又开始作怪。

丁原点头道:“行!不过盛师兄,待会儿吃完饭,我想先回家去看看,可能要耽搁半天工夫。”

盛年说道:“我陪你一起去吧,反正还有些时间。”

丁原脑子里早有了自己的打算,怎么会让盛年插手。

他摇摇头说道:“不用了,你只需把去东海平沙岛的路径告诉我,我稍后赶来就是了。”

盛年不疑有他,点头答应,两人用过饭后分手暂别。

盛年独自赶赴平沙岛与淡言真人会合,丁原则御剑往南朝故居飞去。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来到了小镇上。

小镇街旁的店铺大多仍在,连店掌柜和店小二都没变,还是那些旧面孔,多了点皱纹的旧面孔。

不过这些人都已经认不出丁原,只懒洋洋的做着自己的事情——聊天或者是有气无力的吆喝,依旧用那熟悉的乡音。

丁原环顾这个少时生活过,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深深的吸了几口气,空气里依然掺杂着一股味道,热热湿湿,像蒸馒头开锅时从旧竹笼里冒腾起来的水汽,脚下冰凉泛黑的青石板路上又多了些裂缝。

歪歪扭扭迎风招展的铺面布旗,颜色已褪得泛白,不时有擦肩而过挑着担子的农夫,浑身散发着汗味,探头探脑看有没有什么便宜东西可以带回家哄孩子玩玩。

恍惚间,从心底好像传来娘亲的呼唤,心里蓦然涌动,不知是爱是恨,或是物是人非、事过境迁的感触。

然而他今日回来,不是为了怀旧。

他踩着青石板路缓步而行,路过一个狭小的巷口,步履稍稍停顿了一下。就是在这里,十岁生日那天,自己被巴老三和他的爪牙乱揍了一通,自己也从那天开始被迫浪迹街头,娘亲也不知所踪。

如今,莫说巴老三一个人,就是他全府的家丁统统冲上来,也抵不住丁原雪原剑轻描淡写的挥洒几下。

这么多年来,他也始终没有忘记,有一天,自己一定要回来。

转过街角,那边就是巴老三的府邸了,但丁原一瞥之下,却停下脚步,再难移动。

原来早年车水马龙的府邸前冷冷清清,台阶上疯狂长满的杂草,把府门挡住了一半还多,门口高挂的两个大灯笼,只剩下几根残破不堪的竹枝粘着点碎纸屑,脏兮兮积满灰尘,晃晃悠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掉下来的样子。

朱漆大门早已不辨颜色,上面贴的竟是官府的封条,黑字红印经雨淋日晒,风一吹,哗啦啦直响。

惟有那对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还放在原地没什么变化,偶尔两只乡村里随处可见的小麻雀落下来,蹦蹦跳跳踩到狮子鼻子上,歪过小脑袋,安逸的梳理灰褐色的羽毛。

丁原心中一怔,正巧看见一个汉子走过。他唤住那人问道:“请问大哥,巴老三家这是怎么了,他家的人呢?”

那汉子奇怪的上下瞅了他眼,问道:“这位小哥,听你口音该是本地人吧?”

丁原回道:“我离家多年,路过这里,看见巴府大门贴着官府封条,心中疑惑,才想打听一下。”

那汉子笑道:“原来是这样,他家早被官府抄了。巴老三跟他的两个哥哥都下了大牢,府里的人大半也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多少年都回不来啦。”

丁原奇道:“他家不是跟官府一向打的火热,怎么会落的如此下场?”

那汉子回答道:“算巴老三倒楣,三年多前,本省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史大人路经咱们镇子。巴老三也不长眼,居然看上了人家的闺女,想强抢回来。

“那位御史大人一怒之下,到城里找到了知府大人,原来那刘知府正是御史的门生,一听有人想抢老师的闺女,那还了得?连夜派了衙役,把巴老三跟他的两个哥哥全给抓进大牢。没用两天就把案子审了,任谁说情送礼都不管用,楞把巴老三一家给抄了。”

丁原听完一阵惘然,心头说不清什么滋味。

这些年来他一直想着如何亲手报仇,可没想到再回来时,巴老三一家都已经给人治了。小时候他的心里还以为巴老三是这世上最大的恶棍,任谁都动他不得,没有想到,一个告老还乡的御史和一个小小的知府,便灭了他的满门。

冥冥中,是否有天理循环?

娘亲曾对自己说过,世上是没有公道可言的,如果人间无公道,那么天呢?天是否有天道?

忽然间,丁原心中多了一层明悟,再看那人早已走远。

仇是报不成了,丁原怅然西行,往老屋的方向走去。

在那儿,娘亲陪着他度过了人生最初十年,倘若不是因为巴老三,或许现在他也依然和娘亲住在那间简陋的土屋里,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丁原出了镇子,沿着坑洼不平的黄土乡路又走了一阵,天色开始渐黑,远处的农舍里冒起袅袅炊烟。

狗叫,鸡鸣,婴儿的啼哭,傍晚的乡村安宁中,却自有嘈杂热闹的声响在田野间随风飘荡。

这些对于丁原而言曾经是多么的熟悉,但他却不敢肯定,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与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那两间破土屋是否还在,或者它已有了新的主人?

拐过一片桑树林,那两间土屋静静的赫然在望。

丁原的心中不由得轻松许多,尽管他知道里面可能已经灰尘四积,桌子上更不会有娘亲做的热菜热饭,冒着香喷喷的诱人味道。

丁原走到土屋前,推开虚掩的柴门,却不由得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原来里面的家具物什都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大缸里居然盛满了清水,难不成,这儿已经有人住下了?

丁原记得自己离家时,屋子里早被人翻的乱七八糟,一摊狼藉,可眼前却收拾的整整齐齐,恍若娘亲在时。

他有些疑惑的走进里间,拉开厚布窗帘,让最后一缕暮色照了进来。

梳妆台上赫然摆着一面乡下常见的铜镜,儿时丁原亦经常看见娘亲无事时坐在镜前梳妆理发。

那时候在丁原心目中,插上一支银簪、扑上一点薄粉的娘亲,着实是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丁原心头一热,思忖道:“莫非娘亲没有被巴老三害死,她一直住在这里等我回来?”念及至此,他的心中掠过一阵狂喜,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放的有条不紊,一如娘亲在时。

这时外间的柴门发出响动,像是有人进来。

丁原蓦然回身,冲出里间叫道:“娘亲!”

可视线刚一触及进屋的人,两边都怔住了。

原来,走进来的这位女子丁原也认识,只是要比他的娘亲年轻多了,却不是苏芷玉是谁。

她的臂弯中挽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些青菜瓜果,还有一束不晓得打哪里采的素白色野花。

乍一见丁原,苏芷玉也是先吃了一惊,黑黝黝水样灵动的星眸里闪过一丝惊喜道:“丁哥哥,怎么会是你?”

“不是娘亲,”丁原顿时一阵失望,随即心中苦笑暗道:“我也忒傻了,娘亲若是没死,当日便该在家里等我。她又不是修行之人,怎躲得过巴老三的毒手?”

听得苏芷玉问他,丁原笑笑答道:“这个问题该我问你才对,这里是我家,我想回来自可回来,你却怎么来了?”

苏芷玉玉颊一红,道:“我离开栖凤谷后原本打算回山,可想到这次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当日我曾说过要教训巴老三一通为你出气,这说过的话自然要作数的,于是我便想着先来这儿看看,如果那巴老三还在的话,我便替丁哥哥教训他一顿,也好让他今后不敢再鱼肉乡里,欺负善良。”

丁原想起当日在栖凤谷分手时,苏芷玉也曾向他打听巴老三的事情,自己不以为意与她说了,未想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想到苏芷玉为了儿时一句童言御剑千里,寻找到自己家乡,不禁微笑道:“难得你还真把当年的那句话当回事。”

苏芷玉嫣然笑道:“当日芷玉缠着丁哥哥说了半晚故事,也该有所表示吧。”

丁原嘿然道:“原来给你说故事还有这般好处,早知道我该多讲几个才对。”

苏芷玉微笑道:“现在说也不晚,芷玉一样爱听。”

丁原摇头道:“你已不是八九岁的孩子,我也没什么故事可讲,还说什么?”

苏芷玉浅浅一笑,将竹篮放到灶台上说道:“丁哥哥,你知道么?那巴老三前两年因为得罪了一个告老还乡的御史,已被官府查办,巴府人都充军到边塞去了,虽然不是你亲手报的仇,但他总算也得了报应。

“我见事情已了,便向镇子上的人打听你的住处,没想有很多人都记得。小妹本是打算来看看就走,可发现屋子里乱糟糟着实不成样子,便想整理一下。谁晓得这么一收拾,直到今天下午才弄妥,我刚出门买了些果菜回来,没想到你也回来了。”

丁原道:“我也只是顺路回来看看,见这屋子被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以为是娘亲回来了,没料想却是你。”

苏芷玉问道:“丁哥哥,你会在这儿待多久?”

丁原沉吟道:“娘亲可能已不在这个世上,不然她早该回来了。我想为她建一个衣冠冢,也算做儿子的一点心意。”

苏芷玉看着丁原黯然神伤的样子,不由想到,当她的丁哥哥亲手将自己娘亲的衣冠冢筑起的时候,便意味着在这世上再无亲人。念及自己双亲健在,更对她呵护有加,不禁心中对丁原更生怜惜之情。

她见丁原脸上抑郁不乐,有意岔开话题道:“丁哥哥,那位阿牛哥的伤势可曾复原了,他也和盛大哥一同赶赴平沙岛了么?”

丁原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了,和你分手的几天里,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

当下他将离开栖凤谷后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听到惊险之处,苏芷玉也不禁心中一紧,为丁原担心。

虽说如今丁原好端端的坐在眼前,可凡事关心则乱,苏芷玉也不能例外。听到稍后丁原尚要赶赴东海,助盛年了断那桩公案,苏芷玉慧心之中莫名一警,似是预感有什么祸事要发生。

她自幼清修天一阁绝学“水天心法”,早已炼至慧心通明的境界,对于周遭事物的感悟远胜常人。

当日以河洛仙卦卜出丁原有血光之灾,才百般恳请苏真允许自己下山,于衡城府、栖凤谷中助丁原渡劫。

苏芷玉暗自思量道:“没想到与丁哥哥分开才几日光景,他却遇到这多惊险,倘若我当日不曾离去,他在那天雷山庄断不会有九死一生之险。此去东海平沙岛,本是天陆七大剑派间了断公案,可不知为何我心中却总觉不安?”

她心存疑虑也未对丁原说出,却是将刚做好的几色小菜端到了桌上道:“丁哥哥,你刚才既然已和盛大哥用过饭,不妨让小妹去沽些酒来,陪你小饮几盅如何?”

丁原赶了一天的路,也有些乏了,盘算着赶到平沙岛的时间绰绰有余,便起身道:“我自己去沽吧,这儿毕竟待了十年,哪里有好酒,你不会比我清楚。”

他从村西头的酒铺里拎了一小坛乡村里自酿的米酒回来,花的银子却是临走时阿牛塞进他怀中的。

此时天色已然黑透,苏芷玉在桌上点了一支红烛,碗筷杯碟摆放的整整齐齐正等他回来,那情景,便如同妻子守候着出门晚归的丈夫一般。

可惜丁原心中可没想这些,他进门把酒坛放到桌上道:“村西头的路记酒铺果然还在,他家酿的米酒可香了。我小时候曾偷偷拿了一小坛躲在地里偷喝,结果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却躺在地里足足睡了半晚。”

说完又笑了笑,眯着眼睛说:“刚刚老板看我的眼神还真奇怪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还有点印象。”

苏芷玉打开酒坛,一缕纯正芬芳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她盈盈含笑为丁原倒上了一杯问道:“你这么顽皮,你娘亲便不揍你么?”

丁原嘿道:“那时我没一天不挨打,日子长了早不当一回事了。”他夹起几片竹笋放入口中,吃了两口不觉点头赞道:“玉儿,没想到你厨艺还真不错。”

苏芷玉听他夸赞,心下也是欢喜,浅然一笑举起酒杯道:“芷玉先预祝丁哥哥此次东海之行一帆风顺。”

丁原将酒饮了说道:“有老道士和盛师兄在,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罢了。”

两人边吃边聊,一顿饭花了个多时辰。

丁原自下山以来,几乎每日都在恶斗激战间度过,难得有这闲暇光阴,安安稳稳的坐着享受清菜佳酒。

他不禁想起在翠霞山上的辰光,那时除了修炼,便是陪着曾山漫山遍野的玩耍,或是与雪儿携手飞瀑青松间。

当时觉得日子有些平淡无聊,现下倒是觉得那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饭后,丁原进到里屋,想挑拣些娘亲从前常用的物什,好建一座衣冠冢。

他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里面零零落落的放着几把梳子和些胭脂眉笔粉饼,还有一个首饰盒,这些东西经过这么久的时间,除了梳子外大多已不能用了,丁原将它们尽数理了出来。

在一层抽屉中,摆放的是些针线和当日未做完的孩童衣裳,丁原将那件衣裳取出展开在身前,明显小了许多,恐怕连袖子也穿不进去。

他的心中不由一酸,将衣裳还放到原处。

不经意的抬起头,却看见梳妆台后斑斑驳驳的泥墙上面,依稀有人用胭脂留下了三行小字,丁原一看那笔迹就知道是母亲的。

从前他进母亲屋子时,常常可以看到娘亲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墙壁出神,那时墙上已有这三行诗句。

不过当时丁原斗大的字也不识几个,只是曾经好奇向娘亲问起。

谁知道娘亲却勃然大怒,不问缘由将他痛打一顿,连晚饭也不烧与他吃了。当然,她自己也待在里屋饿了一宿,从此丁原再没问过。

这时他凝目细看,就见起首两行写的是“半生金戈半生花,亦无风雨亦无晴。”在后面明显有一行空白,接着继续写道:“一曲琴箫尽天涯”。

短短二十一个字,似有无限的幽怨与情思蕴藏其中,只是,写在这泥墙上未免有点突兀。

丁原陡然记起这是当日娘亲时常独自私语的诗句,只是娘亲念诵时分明有四句,这里却缺了第三行。

丁原心头微动,也不知怎的伸手沾了些胭脂,学着母亲的笔迹在空白处徐徐写下“常忆月色侵枫亭”七个小字,乍眼看去倒也天衣无缝。

他刚想看一遍填充完整的诗句,却见那泥墙上的二十八个字突然射出一蓬幽暗的红光,将整间屋子照得红影朦朦。

外间的苏芷玉发觉屋里情形有异,走进来问道:“丁哥哥,有什么不对么?”

她的话音刚落,泥墙之上的诗句凭空消失,却豁然开出一扇暗红色光门,里面传来飘渺动听的仙乐之声。

第九章天殇

丁原与苏芷玉互望一眼,丁原神色变得凝重道:“玉儿,你留在这里,我进去查看一下。”

一直以来,丁原心中都把娘亲当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村妇,连县城以外的地方只怕都没有去过。

可眼前这扇光门,分明是正魔两道绝顶高手方能布下,其修为绝不逊色于曾山、苏真等人。

泥墙上的笔迹,毋庸置疑乃娘亲留下,这可实在令人不可思议,然而这样的一扇光门,就出现在自己曾经生活了十年的老屋里。

丁原耳听那飘渺的叮咚声,对自己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仿佛曾经出现在儿时的梦幻里。

莫非说,光门中此时尚有人在抚琴?

苏芷玉道:“丁哥哥,门中或许还有什么古怪,让小妹陪你一块进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丁原摇头道:“这墙上字迹是我娘亲所留,我进去瞧瞧就出来,应当不会有事。”话是这么说,他却是害怕,万一这光门里真有什么危险害了苏芷玉,可不好向苏真水轻盈夫妇交代。

苏芷玉朝着红光涌动、深浅不知的光门打量道:“这门里似有浓烈的魔气流动,令芷玉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不如让小妹先以天心灯开道,以防万一,总好过我一人在外苦等。”

丁原心头一动,瞥了眼苏芷玉暗道:“玉儿似乎对我的安危也十分着紧,就算我不让她进去,稍后她说不定会悄悄跟来。与其这样,倒不如将她带在身边,也好随时照应。”

于是他点头道:“也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旦有事,你要先退出来。”

苏芷玉领会到丁原言语中透露出来的良苦用心,嫣然微笑道:“小妹记下就是。”说罢,祭起天心灯罩住两人,丁原一马当先飘然迈入。

他的双脚刚一踏入光门之中,满眼的红光顿时消失,面前代之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

此时天心灯的光华在黑暗中悠然亮起,照清周围的景象。

出乎丁原意料之外,他所置身的居然是一间不过丈许见方的斗室,四周无窗无门,回头看时那光门还在忽隐忽现,但先前的琴声却骤然停歇。

苏芷玉站在丁原身旁环顾左右,就见密室里惟有靠墙的一桌一椅,以及悬在墙上的一幅水墨山水。

桌角上放着一只三寸余高的香炉,应是汉白玉石精制,里面尚插有一支熄灭的寸许檀香。

桌面正中赫然平放着一把古琴,有几处朱黑的漆色已经脱落,显得年深久远。

这古琴也有五根琴弦,宽不过一指,厚不到一寸,但琴身通体狭长,倒有三尺挂零。

苏芷玉自幼耳闻目染水轻盈焚香抚琴,对于音律琴具也识得不少,但样子如此奇怪的古琴,亦是头一遭见着。

她秀眉轻蹙的说道:“丁哥哥,这间屋子到处透着古怪。方才的琴声应是自这桌上古琴传出,可是我们进来时并未见到抚琴之人,桌椅上布满灰尘,应说明这儿已长久无人来过。”

丁原走到桌前低头细看,却见古琴上一尘不染,与周围灰尘厚积十分不合。

他沉声道:“我一定要弄明白,在我家中为何有如此古怪的密室,它与我娘亲又有什么关系?说不准,从这里能够找到一些关于我娘亲的线索。”

苏芷玉说道:“丁哥哥,你回忆一下,以前令堂有没有跟你提起过,这些相关的事情?”

丁原摇头道:“我从来不知道家里会有密室,更不晓得这里的古琴是打哪里来的?在我印象中,我娘亲和这里乡村其他孩子的母亲没什么两样,就算识点字也不过百八十个。”

说到这里,他忽然轻轻“咦”了一声,怔怔望着墙上悬挂的那幅山水画。

画中有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枫林旁的一座半山亭中,月色当空,枫叶片片,应是深秋夜晚。

画中的中年男子白衣如雪,身材魁梧高大,但面如黑炭,目露桀骜之色,他端坐在石桌前轻抚古琴,意态悠然。

旁边的中年妇人眉目如画,脉脉含情凝望中年男子,素手执着一支通体晶莹的朱红玉箫。

画上的人丁原并不认得的,吸引他的却是在画卷角上,那以娟秀颜体题下的四行诗句:“半生金戈半生花,亦无风雨亦无晴。常忆月色侵枫亭,一曲琴箫尽天涯。”

这不是娘亲从前经常吟诵的诗词么?而画卷上这四行诗句的落款,分明是“赫连宣字”四个字。

丁原蓦然记起盛年曾对自己提及过魔教教主夫人赫连宣的事情,亦曾说起她就是身负不治之伤,被布衣大师冰封在栖凤谷谷底、风雪崖口中的“主母”。

可这位赫连夫人与自己的娘亲又有什么关系?丁原仔细观察画上的妇人,却觉得无一处与自己的娘亲相像。

苏芷玉微微讶异道:“赫连夫人的题诗?”她注视丁原道:“丁哥哥,莫非令堂跟魔教中人有关联,这赫连夫人跟令堂又是什么关系?”

丁原心潮涌动,一时也难以明了现在心中是什么滋味?那泥墙上的胭脂笔迹,分明就是娘亲所留,与这画卷上的诗句只字不差,字迹更是一模一样。天底下哪里会有如此凑巧的事情!

可若娘亲当真以一教教主夫人之尊,岂肯甘愿十数年中扮作村妇,更宁愿受那巴老三的凌辱欺负?他恨不能立刻祭起雪原仙剑直赴栖凤谷,将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

忽然间,丁原醒悟到,老道士、布衣大师甚至盛年,对这些事情也应有所知,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他们是否晓得自己就是赫连夫人的儿子?

倘若事情真如自己所想,那自己的父亲,岂不就成了当年号称天陆魔道第一高手的羽翼浓——百年以来天陆正道第一死敌,二十年前又莫名失踪!

可自己今年不过十七岁呀。

丁原只觉得脑子里一片乱麻,越理越没有头绪,苏芷玉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

一旁的苏芷玉冰雪聪明,见丁原神色复杂,剑眉耸动,知他陷入极难的死结里,她明白此刻任谁解说也无济于事,只默默用清澈温柔的目光凝望着他。

丁原蓦然低喝道:“不可能!”

他探手扯断画上的丝线,将画卷取到近前凝神打量,然而无论他再看多少遍,也不能将画上的“赫连宣”三字抹去。

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当作一个乡下出生、乡下长大的普通农家孩子,父亲早年弃下他与娘亲远走他乡,从此母子二人艰难度日,相依为命,再后来,娘亲也被巴老三所害,这世上他再没有其他亲人,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突然之间他却发现,自己的娘亲很可能是魔教的教主夫人,而且仍然在世;而自己的父亲,多半就是当年天陆魔教教主羽翼浓,面对如此巨变,丁原脑子里面转了一百个弯,到最后反是一片空白,也着实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他眼珠转过来,直直望着苏芷玉,仿佛是对她,也是对自己说道:“玉儿,我想通了一件事情:无论我的爹娘到底是谁,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就是我,我就是丁原。”

苏芷玉默默颔首,心中却对丁原以后可能遇到的麻烦,不无担忧。

她淡然一笑道:“丁哥哥,这也正是芷玉想跟你说的。无论令堂令尊是什么人,在玉儿的心目中,你永远都是丁哥哥。”

丁原心头一阵温暖,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只朝苏芷玉微微一点头。

苏芷玉嫣然微笑,明白丁原的心结暂时搁下,她的视线无意落到了画卷背面,讶然道:“丁哥哥,你看,这画卷背后还有字。”

丁原一怔,将画卷翻转过来,就见四尺多长的卷轴上,密密麻麻写着上万的蝇头小字,那字迹却还是娘亲的。

苏芷玉望着画卷最右端的小字轻轻念道:“天魔神曲?”

丁原疑惑道:“玉儿,这是什么东西,你有听说过么?”

苏芷玉摇头道:“难道说,莫非果真只是一支琴曲。”

丁原见画卷上跳跃着许多音律符号,料来不错。

他此刻也无心情探讨这个,将画卷收起,插入背后皮囊道:“且先不管这些,倒是那古琴,先前怎的会有乐曲声传出?”

苏芷玉目光移至桌上一尘不染的古琴上,慧心一动道:“丁哥哥,你看看这古琴的背面,有没有什么文字或者图案?”

丁原闻言,将古琴翻转,可是双手刚一接触到古琴,顿觉一片冰凉刺骨,几乎拿捏不住。

丁原轻哼一声,催动体内翠微真气护住全身,翻过古琴,果然看见底部右上角上,以阴文纂刻着豆粒大的“天殇”两字。

苏芷玉微笑道:“丁哥哥,方才那天魔神曲四个字提醒了芷玉,想起爹爹曾说过,昔日魔教羽翼浓教主有一把名叫天殇的古琴,乃上古所传,与天心灯可说是年代一般的久远。

“若能催动此琴,不仅可弹射剑光滚雷,令风云变色,大江倒流,更可凭天魔之音杀人于无形,威慑四方妖魅。

“若把当年刁横所用的笛子与天殇琴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再早几十年,不知有多少天陆正魔两道高手,闻琴色变,远遁千里。”

丁原没料到手中的古琴竟有这般来历,手指不由下意识轻轻抚动琴弦,古琴发出了“叮”的一声,甚是清脆悠扬,可陡然间,古琴中生出一股奇冷无比的寒流,透过他的手指,直刺脑海。

丁原就如同被银针刺了一记,全身瞬间传遍一种麻木感觉,胸口空空荡荡,说不出的难受。

可几乎同时,丁原丹田一热,蕴藏九转金丹的先天真气油然而升护住心脉,迅即便将寒流驱散,身体亦恢复了正常。

原来天殇琴中蕴藏着千年积淀的魔气,更收了无数冤魂幽灵的暴戾之气,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

早先苏芷玉所察觉到的魔气就基于此,丁原倘若不拨动琴弦还好,这一拨之下,顿时引得天殇琴气机牵动,魔气喷薄,险些就伤着了他。

好在丁原修为已甚有功底,丹田内又有九转金丹护体,正是世间魔气克星,不然就算修为再比丁原高出一筹的人,也不敢擅动天殇琴半下。

忽感背心一暖,一股纯厚柔和的真气透体而入,却是苏芷玉见势不对,出掌相助。

丁原吐出一口浊气,在天心灯的照射中,居然依稀有淡蓝的丝状烟气散出,应是源自天殇琴中的寒气。

丁原徐徐放下天殇琴,苏芷玉收手问道:“丁哥哥,你没事吧?”

丁原嘿然道:“这家伙险些打了我个措手不及,看来果然有些诡异,只是还没弄明白先前分明这里没人,却为何有琴声响起?难不成天殇琴通灵至此,能自弹乐曲?”

忽然想起怀中所藏的玉简,丁原伸手取出念动真言,玉简上轻烟一冒,芊芊盈盈朝着丁原一拜道:“主人!”

苏芷玉曾听丁原说起过芊芊的事情,故此也不惊讶,只有些奇怪丁原为何此时召出芊芊。

丁原说道:“芊芊,毕老头曾说你有万里觅迹的本事,其中的奥妙究竟在何处?”

芊芊恭敬的回答道:“启禀主人,芊芊的这点本事说穿了也无甚奥妙,只因芊芊天生拥有四魂八魄,比常人凭空多出一双魂魄来。

“若想跟踪谁的时候,只需要将那对魂魄附身到对方身上,即便万里之遥,芊芊自然也能够感应得到,只不过时间若超过半年,那对魂魄将会消散,届时芊芊惟有重新再炼回来。”

丁原回想当日毕虎将芊芊交给自己的情形,不禁心中一记冷笑道:“好你个毕老头,一时疏忽,差点又上了你的大当。原来芊芊的追踪之术仅有半年管用,若真过个一年两年,我却到哪里去找你?这笔烂帐咱们也先记下。”

他本是想问芊芊是否可以查寻密室中有无其他人来过的踪迹,听得芊芊解释,才晓得她依靠的并非是嗅觉或者灵觉,自也无法查探密室中事了。

于是丁原说道:“芊芊,毕老头已将你送给了我。今日我便还你自由,稍后便解了你身上的禁咒,从此海阔天空任你闯荡,却不必再叫我什么主人了。”

芊芊苍白的面容,剎那显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但这欢喜之色不过如惊鸿一瞥,便转瞬消失。

她垂下头低声道:“芊芊不走,芊芊愿意终身服侍主人。”

丁原剑眉一扬道:“怎么,你以为我这是在欺骗耍弄你不成?”

芊芊赶紧摇头道:“芊芊不敢,只是芊芊昔日被红袍仙尊破了千年修行的肉身,魂魄已无所依,如今只能暂寄在这玉简中,以月精之气护持,才保着真元不散。若是主人要将芊芊放走,恐怕不出半年,芊芊就要魂飞魄散而死。”

丁原只想着要还芊芊自由之身,倒没想到还有这个麻烦问题。

他微微一皱眉头道:“这么说来,你也只能待在这玉简中,永不得再见天日了?”

芊芊哀婉的点头,妩媚的眼眸里闪起一汪泪光。

苏芷玉在旁幽幽一叹道:“丁哥哥,若要想解救芊芊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惟有到天一阁求得七瓣冰莲的花心,或可令芊芊得以重塑肉身再修仙体。但七瓣冰莲乃天一阁至宝,每三百年不过花开一季,三日便谢。天一阁虽是天陆圣地饮誉四海,却也未必肯答应送出一枚花心来。”

苏芷玉想起当年父亲为救丁原,千里求医翠霞,可为了一枚九转金丹不知耗费了多少唇舌,最后靠着《春山晓寒图》的赌约,才邀得淡一真人同意援手。

丁原眼下不过是个翠霞派普通弟子,又无《春山晓寒图》之类世人垂涎的重宝可作交易,别人怎肯听他?

芊芊从苏芷玉话语中已听出端倪,自思这条路难如登天,黯然道:“芊芊也不敢妄求更多,能遇到一位好主人,已是芊芊的造化了。”

丁原嘿了声没有说话,谁也不晓得他心中在打什么主意。

以丁原少时性格,别人的死活好坏根本不放在心上,只知快意恩仇,睚眦必报,可这些年跟着老道士和阿牛耳闻目染,不经意里,秉性变化了不少。

他对芊芊原也谈不上好恶,但一则不齿于当日毕虎待芊芊的凶恶气焰;再则那日盛年也曾叮嘱自己善待芊芊,心中逐渐对她关心起来。又念及芊芊与自己一般世上再无其他亲人,孤苦飘零,更多了一分同情。

苏芷玉道:“丁哥哥,既然如此,你还是先收留芊芊,日后有机会再作打算吧。”

丁原颔首道:“也好,我们先出去再说。”

他拿起天殇琴装进背后的皮囊,可刚一摆进去,雪原剑骤然镝鸣,化作一溜碧光飞浮到丁原头顶。

丁原一怔,挥手将雪原剑召到手中,只觉剑刃中气机流转,光华隐隐,似乎透出一股不安与敌意,除此之外,也并无其他异常。

苏芷玉望着丁原背后的皮囊道:“丁哥哥,莫非是仙剑受了天殇琴的魔气影响,故此脱鞘而鸣,不肯归巢?”

丁原催动真气注入仙剑,将灵觉与它融于一处,助雪原剑逐渐恢复平静,苦笑道:“难道这家伙也懂什么正魔之分?”

苏芷玉道:“想来是仙剑通灵,不愿与天殇琴同处,以恐沾染了暴戾血腥之气。”

丁原想起雷远以沉金古剑与自己周旋,不晓得为何表现出的修为差了许多,看来受伤只是其中一方面,另一个重要原因自是沉金古剑通灵,不愿受雷远的驱使。

那么自己得到天殇琴,岂不也是同样毫无用处?

幸而他本就未把此琴放在心上,只是想着这是追寻娘亲的线索,更何况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得去,只恐天陆又起风波。

芊芊凝视着雪原剑,犹豫片刻,小心翼翼的问道:“主人,您的仙剑可是由镇仙竹炼成?”

丁原点头道:“不错,你怎么知道?”

芊芊目光中流露一缕缅怀之色道:“千年前,芊芊的本体原是海外落珈山寰湖中的一株九子莲花,曾与镇仙竹比邻而居数百年,故而认得。镇仙竹乃天地之瑰宝,钟日月灵秀,主人要将它与天殇琴放在一处,它自然不肯,不过芊芊或可有办法解决。”

丁原道:“芊芊,你有什么好法子,不妨说来听听?”

芊芊羞涩一笑回答道:“芊芊曾与主人提起过,芊芊因肉身被毁,全赖玉简的法力护持才保得元神不灭,那镇仙竹五行属木,与芊芊其实同出一源,灵气却是比芊芊更高百倍。

“只是现下主人手中的这段镇仙竹修为未到,故此尚不能镇住天殇琴,倘若以芊芊的元神度入竹中,与竹魄合而为一,不仅芊芊可藉此修炼,镇仙竹亦能灵性大增,不受天殇琴的影响。”

苏芷玉家学渊源,芊芊只说了一半的时候,她已明白,当下问道:“芊芊,你所说的可是‘渡魂炼器’之法?”

丁原对此也了解一二,知道那是魔道人物经常使用的炼器之术,以生灵之魂魄融入器中,从而达到增强灵性和煞气之效,但这么做首先需提炼魂魄,再对其施加禁制而为所用。

被用来炼器的魂魄不仅因此丧失肉身,而且元神受禁,终生失去自由,以供主人驱使奴役。

除非受到主人真言召唤,否则也将永世不能自炼器中脱身现形,这种炼器之法尽管效果显著,免去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炼化之劳,但有伤天和,因此历来为天陆名门正道所不齿。

当日雷威便是妄图用处女元阴炼制雷血锥,激起盛年义愤,才引出其后风波。但芊芊情形有所不同,她原本肉身被毁,不得不寄居玉简中,若是炼化到镇仙竹中,反可得两全其美。

芊芊听苏芷玉问她,轻轻一点头道:“正是这个法子,芊芊若能得镇仙竹托身,也可免却囚于玉简中无法吸食草木精华之困,借着镇仙竹与天地相通的灵气,芊芊也能大获裨益,说不定有一天,无须藉助冰莲就能重塑肉身。”

丁原微一沉吟点头道:“好,既然如此,你不妨试上一试。”

芊芊喜道:“多谢主人!”

第十章逐浪

随着芊芊化作一缕轻烟隐入雪原剑中,剑身骤然亮起,散发出柔和的淡紫光华。

丁原手握着雪原剑,依稀感觉到芊芊的元神注入剑刃,一股比以往浓烈数十倍的灵气迫面而来。

苏芷玉端详着雪原剑,见芊芊已安然渡入剑中,才放下心来。

她微笑道:“丁哥哥,恭喜你,有芊芊襄助,雪原剑的灵性与威力增加何啻千里?如今雪原剑已能发射出淡紫光芒,便说明它已由‘碧心’炼化到‘紫虚’境界,再不输给当世任何神兵仙器。”

此时雪原剑上的紫光渐渐淡去,恢复原状,但竹子的色泽却明显又深了一层。在此之前,雪原剑通体尽管为紫金之色,可剑光发出时却转化为碧色。

对此丁原曾有不解问过老道士,淡言真人只轻描淡写的说了句:“紫竹碧心。”

丁原本以为老道士是在故弄玄虚,今日听苏芷玉这么一说,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他平白从不愿受人半点恩惠,如今芊芊以身炼剑,固然是心甘情愿,亦从中有所裨益,可对丁原而言,却更坚定了异日为芊芊讨得七瓣冰莲之志。

他将雪原剑缓缓收回背后皮囊里,这趟果然没了声响,雪原剑平静纳入鞘中,与天殇琴相安无事。

丁原再环顾一圈密室,道:“玉儿,我们出去吧。”

两人从光门中回转,苏芷玉将天心灯收了起来。

身后“嗡”的一声轻响,光雾消散泥墙重现,但那墙上的题字依旧缺失了第三行。

苏芷玉看了眼窗外,明月已悄然在树梢间穿行,在密室里,不知不觉也花费了将近两个时辰。

她见丁原在收拾行装,便问道:“丁哥哥,你这就要走么?”

丁原颔首道:“明天就是老道士和平沙岛相约的日子,我需得连夜赶路才行。”

苏芷玉心头莫名警兆再现,她有心以河洛仙卦卜上一卦,可转念一想,丁原去意已决,即便卦象含煞,他也不会回头,于是委婉一笑说道:“丁哥哥,我也准备回家了,不如我们顺道一起走吧。”

丁原一怔问道:“聚云峰也在东海之上么?”想到水轻盈出自南海天一阁,喜居海上仙山也是情理中事。

苏芷玉心中幽幽一叹,知道丁原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那位“雪儿”姑娘的身上,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心意。

但这样也好,倘若丁原真的晓得了自己对他的一番情思,之后两人又怎能如此从容相处?

她回答道:“聚云峰距离东海说远也不远,我正可陪丁哥哥再走上一程,也好稍减旅途寂寥。”

当下两人收拾妥当,出了老屋,将门轻轻关上,走出一段路,丁原禁不住回头再看了眼夜幕下的屋子,月光淡淡的印下树影,一切都静悄悄的,丁原明白这一走,更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行到僻静无人处,双双祭起仙剑,一紫一碧两道光华朝着东方去了。

天将启明时,两人已到了东海上空,丁原有意降下仙剑高度,贴着海面迎风而飞。脚下碧浪翻卷,泛起无数白沫,海面仿佛是在无限的向前延伸,直到天地尽头与漆黑的夜幕交融一处。

乍眼望去,海天一线,哪里还能分清是海、是天?

呼啸的海风夹杂着海水的清新与咸味,推波逐浪,扫在身上微微还有些凉意。

突然间,在前面天地尽头,一抹金光从黑夜里悄然探头,黎明将至矣。

而在西边,失去光华只留淡白月痕的月亮缓缓的西沉,汹涌的海面上,跳动起点点金光。

丁原放眼一片浩瀚烟波,不觉也有些心旷神怡。

这虽不是他第一次见着大海,但恰逢月落日出的海景,却还是头一遭。

他不由得想到了陪着自己来看海的雪儿,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此刻自己御剑凌空,迎着万顷浩荡烟波东去的时候,雪儿应该还在梦乡中吧!

由于芊芊元神与雪原剑合璧,丁原御剑之时不仅省力许多,速度上也快了不少。体内真气生生不息,流转自如,大半夜下来不显丁点疲惫之意,若按照这个速度继续赶路,天光放亮后即可抵达平沙岛。

耳畔忽听见苏芷玉的声音:“丁哥哥,再过一刻,太阳就会跃出海面了。”

丁原转目望去,见苏芷玉从容自若,驾着盈雪剑,不疾不徐随在自己身旁,秀丽淡雅的面庞上,一片晶莹玉润,半点没吃力的样子。

他心中一动,暗道:“上回和玉儿赶赴栖凤谷时,她也是这般跟随在我身旁,那时我只当她与我速度相当,今日看来当时她是有意让着我。”

丁原顿时被激起好胜之心,笑道:“那我们再往东多赶一程,也好离日头近些观看。”暗自催动雪原剑加快速度,在波光浩渺的海面上,犹如经天长虹飞逝而去。

不消片刻,丁原已将真气催至顶峰,耳旁风声呼啸,眼前的海面不停飞退,百里波面仅在眨眼之间。

苏芷玉起初不明丁原用意,略略加了一成真气,盈雪剑依旧是若即若离的跟随在丁原身旁。

可一段路后,见丁原分明是全力御剑,大有不惜耗损真元之意,立刻醒悟道:“原来丁哥哥是要跟我比试一番,我差点被他骗过了。”

若是姬雪雁,一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追上去再说,可苏芷玉却悄然减缓盈雪剑的速度,一下被丁原拉远了三里多。

她见丁原仍不回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怕他过于耗损真气,伤了真元,遥遥传音道:“丁哥哥,慢些好吗?”

丁原闻言,放缓雪原剑,转头微笑问道:“玉儿,赶了大半夜的路,累了吗?”

苏芷玉追上前去,嫣然一笑道:“倒也没有,只是方才你御剑速度太快,我有些跟不上。”

丁原刚想开口,却见那绚丽的霞光正映射到苏芷玉秀丽绝伦的面容上,皎洁如羊脂般的肌肤与嫣红的朝霞相互辉映,一双乌灵灵水波流转的秀目,比海更深、更清澈、更灵动,当真美到极点。

晨风吹拂过苏芷玉如瀑柔发,阳光洒落在发丝上,闪烁着点点金光,一袭水色衣裙凌风飘飞,宛如谪尘仙子,浑不带半点烟火。

丁原心头一动,不禁暗道:“原来玉儿也是极美,一点也不逊色于雪儿。我一直把她当作当年那个爱哭爱闹的小妹妹,却没注意到时光荏苒,她也长成了仙子般的少女了。”

忽然,苏芷玉秀目中漾起神采,玉手遥指天际道:“丁哥哥,太阳!”

丁原一醒转目,暗暗责备自己道:“我却想这些干什么?玉儿可是我的小妹妹。”

他的目光投向东方天际,顿时抛却了一切杂念,心神震撼于日出的剎那风景。

但见在远处海平面上,一轮红日冉冉喷薄,大半个日头已奋力探出水面,散发出万丈金光。

周围的云岚被阳光渲染得火红一片,偏偏还透着耀眼的金光。

天幕不知从何时起悄悄转向蔚蓝,一行海鸟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尽情翱翔,欢快的鸣叫着。

清新的海风吹过,脚下的海水再次翻卷起碧波白浪,映衬着天边那轮红日东升,无比的壮观雄伟。

从黑夜转黎明,从天边吐露一线亮光到云蒸霞蔚,红霞漫天,不过瞬间的工夫,令人几乎来不及回味它的瑰丽,就在不经意中,红日已跃出了海面。

海天湛蓝,金光浮动,丁原看的心摇神驰,禁不住仰天清啸,引得波涛呼应,风岚钻动!

啸声徐徐歇下,丁原长出一口气道:“不见沧海,何以知天地之大;不观日出,何以晓造化神秀?怪不得传说中的散仙都喜驻驾海上,单单每日能看到这样壮丽的日出,已是不枉。”

苏芷玉伸手略一整理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樱唇逸出一缕悠然微笑,道:“可惜平沙岛已是不远,不然芷玉还可陪着你欣赏海上日落,那景致比之日出,更有一番凄艳绚丽之美。”

丁原不以为意的道:“不打紧,留待下次也是一样。”

苏芷玉慧心中幽幽一叹,晓得以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能与丁原并肩眺望日出日落。

这时,前方三里外的海面,突然掀起数十丈高的浪头,仿佛发生了地震海啸一般。

从海面下徐徐露出一座黑呼呼的小山丘,仔细再看,竟是一头巨型海龟的脊背!那海龟从海水中把头扬起,足足有两层小楼那般高,身上的龟甲漂浮在海面上,大若一个小型校场。

丁原一怔,心想这东海之中怎的有如许大的海龟?

忽然记起《天陆魔物志》中所载的“万年玄龟”,与眼前的海龟在模样上倒是七八分相似。

若不是急于赶路,他倒想飞到近处再仔细打量打量。

苏芷玉讶然说道:“这不是水晶宫的守宫魔尊万年玄龟么,怎的跑到这里来了?”

说话间,那万年玄龟居然朝着他们游来,速度之快直如闪电,犹如是在海面上踏波逐浪。

苏芷玉秀眉微蹙说道:“丁哥哥,这万年玄龟好似冲着我们来的,我们也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和水晶宫惹上麻烦,且先避开吧。”

丁原晓得东海水晶宫乃魔道三宫之一,宫主任峥百年前已位列魔道十大高手,与苏真、羽翼浓、楚望天等人齐名。

不过最近这些年,任峥只在东海韬光养晦,少有在世间显露踪影,令水晶宫的名头渐渐不及忘情、冰宫来的响亮。

如若不是苏芷玉提醒,他险些都忘了这个茬。

丁原绝非怕事的主,但念及一旦跟着海龟纠缠不清,不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时候,眼下还是办正事要紧,当下微一点头,催动仙剑就想朝左避让。

哪知人无害龟意,龟有伤人心。

那海龟猛然高耸脖子,张开大嘴喷出一道逾丈粗的水柱,直射丁原、苏芷玉。

丁原剑眉一扬,低喝道:“好你个畜生!”双掌分错,以“山”字诀轰出两股庞大的真气,“蓬”的一声击在水柱头上,激起无数水花四散洒落,就好像喷泉一般在阳光中熠熠闪光。

以丁原秉性,他不招惹人家已算不错,况且是那海龟主动惹到他的头上?于是也不管对方是什么万年玄龟,水晶宫护宫魔尊,右指一弹,射出三道玄金飞蜈。

苏芷玉在旁也暗自诧异,万年玄龟虽是水晶宫护宫魔尊,可等闲也不会显露真身,攻击不相干的人,不知今日它是犯了什么脾气?眼见丁原出手,她明白麻烦已经惹上,再躲也是没用。

原来万年玄龟每个晴天清晨都会浮到海面吸取红日精华,今日同样如此。

可它甫一浮到海面,就感觉到一股修行千年的草木灵气,却是芊芊元神附在雪原剑上所起。

万年玄龟素喜吞食诸般元神魂魄,芊芊这样的千年木精,无疑对它是莫大的美餐,顿时贪心大动,向丁原挑衅。

万年玄龟大嘴一张,三道玄金飞蜈尽数被它吞进肚子,浑然没有半点事情。

丁原没料到对方这么轻松就破解了玄金飞蜈,傲气上涌右手剑诀一收,雪原剑飞还手中,劈出层层紫浪涌向万年玄龟。

万年玄龟蓦然脖子一缩,连带着四肢全躲进龟甲中。

剑光应声劈在龟甲上,爆起连串火花,可这玄龟只在海里一翻身,迅速探出脑袋,仰天喷出一蓬黑色云雾。

苏芷玉识得它是“氤氲混元罡”,专破仙家真气,如果不懂得它的来历,鲁莽催动真气抵御,必然要吃大亏。

她不及提醒丁原,朱唇轻动祭起天心灯,一蓬红光当头洒落,正把氤氲混元罡挡在了外面。

丁原冷哼道:“好畜生,今日咱们就来比个高低!”

雪原剑光芒一炽,凌空飞击,直刺万年玄龟的面门。

如今的雪原剑经芊芊元神炼化,威力已不可同日而语,剑身上紫光流动,剑气迫人,将一式“大浪淘沙”演绎得妙到颠毫,凌厉绝伦。

万年玄龟的两只前爪突然朝水中一沉,身前的海面轰然雷鸣,卷起一层十多丈高的水浪,骤然间形成飓风般旋转的水柱,铺天盖地般扑向丁原。

丁原丝毫不惧,一面施展穿花绕柳中的“风逝”一诀,一面鼓动仙气,破浪而进。哗啦啦水声滚动,层层碧波被剑光斩破,可偏偏抽丝剥茧,穿透了一层,迎面毫不间歇的又撞上一层。

丁原在那水柱中陷入包围,苏芷玉看的一清二楚,盈雪剑碧光如水惊鸿乍现,剑尖轻盈挑在水柱边缘,玉腕一引一转,顿时牵出一股水流。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盈雪剑带出的水浪亦越来越多,苏芷玉的身形徐徐后退,竟如舞龙一般,引出一条数丈长的水龙来,远远望去,一股碧波跌宕起伏,不停旋转拉长,煞是好看。

忽然听见丁原一声清啸,身剑合一,破开重重水柱,冲天而起,在空中左手一弹,打出一枚石矶珠。

万年玄龟吐出一道玄光想将石矶珠击落,孰料石矶珠在空中划过一条诡异的弧线,堪堪避过玄光。

万年玄龟要再闪躲已然不及,石矶珠“砰”的击中它光秃秃的脑门,可这魔物竟也了得,脑袋一摆连小包都没起一个。

那万年玄龟却是有苦自知,凭着浑厚的护体先天真气,尽管躲过一劫,但这一下着实挨的不轻,脑袋里一阵晕眩,差点栽进水里。

丁原扬手收回石矶珠,刚想乘胜追击,就听半空中传来一人冷笑的声音道:“好胆,竟敢伤我护宫魔尊!”

丁原一惊抬头望去。

半空里站着一个黄衣中年男子,面如淡金,骨瘦如柴,似个痨病鬼般缩着身子。相貌虽然甚是英俊儒雅,可神情落寞,双目黯淡无光。

这男子望着他们,脸泛怒色,却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右手从宽大的袖口里取出一块方巾捂在嘴上,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

苏芷玉却是暗吃一惊,虽说她从没见过眼前男子,可看这相貌打扮,不正是爹娘口中所说的水晶宫宫主任峥?

莫要看他如今一副半死不活、风吹能倒的样子,一旦真的被激怒,半个东海也要被他掀翻。

好好的一次东海之行,先是惹出万年玄龟,现在又把这老魔头也牵扯出来,看来今日之事断难善了。

丁原却不晓得对方是何等人物,就算晓得,他亦不会就此退缩。当下收住身形,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打了孩子,爹娘出面了。”

中年男子起先没有察觉丁原话中的讥笑之意,但只一转念已想通其中奥妙,不由得心中恼怒道:“好个小子,居然拐弯抹角把老夫比作乌龟王八蛋了!”

但他修炼了近三个甲子,修为早达大乘之境,距离飞羽化仙不过半步之遥,涵养的功夫也当真了得。

他徐徐将方巾展开在眼底,上面一滩暗红的血迹,在洁白的方巾上十分醒目。

中年男子淡淡叹了口气,目光扫过丁原道:“我看你御剑架式,应是翠霞派弟子,小小年纪有此修为也算难得,不过若光图口舌之利,未免又让老夫看低你三分。”

苏芷玉在旁躬身施礼道:“前辈可是任峥宫主?晚辈苏芷玉,与翠霞派丁原赶赴平沙岛,不巧遇上玄龟拦路。

双方间或许有些误会,没料到惊动了任宫主,还望恕罪。“任峥听苏芷玉言语得体,对自己又颇为尊敬,心中怒气淡了一些,颔首道:”原来是苏真和水轻盈的女儿,你那盈雪剑用的倒也似模似样,有天一阁剑法的三分精髓。“

苏芷玉的修为尽管尚不能与其父母比肩,但在当世能胜得她的人却也不多,可到了任峥口中,仅仅得了个“似模似样”和“三分精髓”的评语。

幸而苏芷玉生性恬淡矜持,闻言从容含笑道:“能得任宫主如此夸奖,芷玉铭感肺腑。”

任峥看看苏芷玉,又瞧瞧丁原,心中不禁喝采道:“好一对金童玉女!我自负平生也不输给苏真丝毫,可在这一项上惟有自叹不如。”

想到苏真娇妻佳儿,坐享天伦之乐,自己贵为水晶宫主人却形单影只,情恨无期,任峥心头一恸,顿时又是一通咳嗽。

好半天才停歇下来,任峥喘息着说道:“也罢,就看在你这女娃儿面上,那小子方才辱我之罪就此算了。可他用石矶珠险些伤了魔尊,这笔帐若是不算,别人还当我水晶宫无人。”

丁原虽然已经了解对方身分,可听任峥言辞中傲慢托大,咄咄逼人,他骨子里的傲气也被激起,昂然道:“任宫主说的不错,石矶珠确实是我所发。你若要为那玄龟报仇,就尽管冲着我来,与旁人无关!”

任峥也不生气,慢条斯理的又拿出一块干净方巾,轻轻抹去嘴角边的血迹,左手如变魔术似的,取出一颗碧色药丸吞服入口。

他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倒也懂得这个道理。

好,只要你肯在魔尊面前叩头认错,老夫今日便破例饶了你们。“这对任峥而言,已是极轻的惩戒,要搁在以往,重则挥手夺命,轻则断肢残体,哪那么容易放人过门?

哪知丁原斩钉截铁的道:“我没错,为何要给那畜生下跪?”

任峥本有心放丁原与苏芷玉一条生路,可见丁原不识抬举,当面顶撞自己,若不给他些教训,外人还当水晶宫软弱可欺了。

他将方巾收起,没精打采的叹了口气道:“既然你逼我出手,那便怪我不得了。”

苏芷玉亦晓得丁原性格孤傲,虽说这些年在翠霞山静修仙道,脾气改变不少,但要他向一只海龟叩头认错,无疑比登天还难。莫说是丁原,换作自己或是旁人,怕也难以答应如此屈辱的条件。

她微一躬身说道:“任宫主,我们并非有意顶撞,但要向玄龟叩头认错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亦非恕人之道,可否请前辈再宽容一二?”

丁原一摇头昂然说道:“玉儿何必求他?大丈夫顶天立地,可杀不可辱,就算修为远比不过他,但也不能卑躬屈膝!”

苏芷玉心里暗自一叹,明白事情再无转机,纵使任峥再厉害,说不得也要硬撼了。倘若施展出双修剑法,或可有一线的生机。

任峥点头道:“好,说的好!有老夫当年的风骨。”

他说第一个字的时候,双眼陡的射出慑人神光,到说完“风骨”二字全身猛的挺直,爆发出庞大的气势与杀气。短短几个字的工夫,便如脱胎换骨,显露出百年前魔道十大高手的真正风姿。

任峥又是仰天一啸,竟引得云团翻滚,海浪呼啸。

他凌风海上,喟然吟道:“恍惚廿年如一梦,沧海无心葬山盟!”

宽大的袍袖无风鼓荡,打里面飞射出一道银光漂浮在半空,定睛打量,竟是一个五彩银丝编制而成的锦囊。

苏芷玉玉容微变道:“丁哥哥快施御剑之术,那是天罗万象囊!”

她想祭起天心灯抵挡一二,可哪里还来得及?

天罗万象囊在空中陡然膨胀成一个巨大的口袋,周围萦绕着团团五彩仙霞,射出一束五彩光华,牢牢罩定丁苏二人。

丁原方欲用雪原剑招架,就觉眼前五色光华一闪,脑袋里嗡的一声,失去了意识,连人带剑被吸入囊中。旁边的苏芷玉亦未能幸免,一块被收进天罗万象囊中。

任峥念动真言,偌大的天罗万象囊,竟瞬间恢复原状飞回到他手中。

他撮唇一啸,海面波浪翻卷现出两个身高过丈、鱼脸人身的海怪来。

任峥将天罗万象囊朝其中一怪怀中一抛道:“老夫要外出几日,里面的两个人替老夫好生照应。”

两名海怪恭声应是,任峥双足飘落在玄龟背上,又恢复了病恹恹的老样子,倏忽去远。

第六集 虎落平沙

第一章神曲

丁原从昏迷中醒来,顿时觉得头胀欲裂,好一阵子才恢复过来。他渐渐记起昏迷前的情形,急忙睁开眼睛打量四周。

只见自己置身于一个五六尺见方的斗室里,四壁和头顶脚下均是宛若水晶一般晶莹通润的半透明墙砖,隐约透出一股淡蓝色的水光。

屋中空空荡荡别无一物,只在顶上悬挂着一颗夜明珠散放光华。

耳中听到苏芷玉的声音道:“丁哥哥,你也醒了?”

丁原转目瞧去,苏芷玉正盘膝坐在墙角,一双黑漆漆的秋水凝望着自己。

丁原见她安然无恙,心中一定点头道:“玉儿,你没事吧?”

苏芷玉摇摇头道:“我没什么,丁哥哥你感觉如何?”

丁原以内视之功检查了一下体内经脉,又查看雪原剑、天殇琴等宝物,都在身边完好如初,原来丁原昏迷后,雪原剑凭借一股灵性自动返回入鞘,倒省了不少麻烦。

丁原松了口气,问道:“玉儿,这是什么地方?”

苏芷玉道:“应该是在水晶宫内吧,不过我醒来这大半个时辰也没人来过,不晓得任宫主什么时候才会露面。

“这里的墙壁都是以海域蓝晶铸造,即使仙剑神器也难伤它分毫,而且在外面似乎封印了魔符,我试了试,根本无法破墙而去。”

丁原苦笑一声道:“也不知道我们昏迷了多久,即便现在出了去,平沙岛的事情也赶不及了。”

苏芷玉安慰道:“缘由天定,许多事情冥冥中上天已有安排,着急也是无用,惟有设法逃出去。”

丁原想了想道:“任峥总不可能关我们一辈子吧,他要见我们,一定得打开房门,到时候我缠住他,你设法杀出水晶宫去。”

苏芷玉悠然叹息道:“丁哥哥,为何每次有难时,你总让我独自脱身,却偏忘了自己的安危?难道说芷玉在你心目中,永远是那长不大的小女孩么?”

丁原摇头道:“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所以烂命一条死了也不打紧,就算现在也是一样的想法!

“你若是出了事,苏大叔和水婶婶定会伤心欲绝,我更是对不住他们啦!好歹要有一条生路,你不用管我,想办法先出去,你不是说这儿离聚云峰也不太远,正可请了苏大叔来救我。”

苏芷玉对丁原的脾气已算是了解,晓得他的个性,绝不会要别人来搭救自己,眼下这么说,无疑是为了劝说自己独自脱身,她纵然矜持自重,此刻也禁不住泪光盈动,芳心中思忖道:“丁哥哥只想着要救我,却哪里明白若是他有个万一,我势必不能独生。”

这些少女心思,她却只能藏在心底,默默对着自己述说。

听得丁原的话语,苏芷玉微一迟疑终于回答道:“丁哥哥,其实聚云峰离此至少万里,若等我求得爹娘赶来,也许你早已不在了。”

丁原一怔,问道:“原来你先前是在哄我?”

苏芷玉知道事至如今再无隐瞒必要,于是说道:“我当时不知怎的,感到丁哥哥此行会有凶险,可晓得你一定会去平沙岛,所以才用了这个借口,你若要责怪芷玉,芷玉也毫无怨言。”

丁原怔怔望着苏芷玉良久,叹了口气也苦笑道:“你这般用心良苦,却是何苦来由?”

苏芷玉心头一酸,星眸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几欲夺眶,急忙扭过头掩饰道:“其实芷玉也无用得很,不仅没能助你脱困,反而还连累你。”

丁原见苏芷玉珠泪盈盈,以为她心怀感伤,惟恐再回不了聚云峰,当下洒脱一笑,有意逗苏芷玉开心道:“哪里是你连累我?是我招惹了那只大王八,谁知道那大王八竟然厉害得很,当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王八。好啦,现在什么都别多想,抓紧时间打坐休息,等任峥出面时,我们也好伺机而动。”

苏芷玉听丁原将万年玄龟封做天下第一大王八,想想虽然滑稽却也不无道理,不禁噗嗤一笑,微一颔首,星眸阖起,宁心静气进入空灵之境。丁原见状也盘膝而坐,默诵翠微九歌仙诀,逐渐遁入物我两忘中。

翠微真气在体内游走了七七四十九周天后,丁原从坐忘中醒觉,顿感连日疲乏一扫而空,全身上下莫不精神奕奕。

他只当是翠微九歌奥妙无穷,却不晓得自己当年的肉身曾为六合回天心法重塑,更兼得诸般罕世灵丹护体,恢复速度远超常规。

他见苏芷玉犹在打坐,也不打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又试着在门上轰了一拳,结果自是徒劳无功。对此丁原早有心理准备,故而也不气馁,重新回到原地坐下,百无聊赖里取出了画卷。

他将画卷在地上铺开,凝望着画中的女子,思忖道:“这画中女子果真就是我的娘亲么?为何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可那题诗笔迹绝对错不了,那男子所奏的古琴也和天殇琴一模一样,除了羽翼浓应该不会再有旁人。可他就是我的爹爹么?为何娘亲又要领着我隐姓埋名躲到乡下?”

他的脑子里越想越乱,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索性不再想它,将画卷翻转过来,看那琴谱。

丁原这才注意到琴谱中洋洋洒洒夹杂着三千多字,琅琅上口便如歌谣一般。

在起首一行他当日已经看过,写的是:“琴道浩渺,钟天地之音;世事多乖,忘红尘之苦。朝如青丝,暮成白雪;白云苍狗,桑田渺然。惟以琴音,渡我心魔;九转铜炉之妙,百年以悟天心。余于夜月无寐,念情浓生苦,参乐理天道,乃创此曲与宣妹共赏。”落款之处正是羽翼浓。

接着往下一段起头写着“天殇”二字,后面一百多字皆是介绍此琴来历与诸般妙用,诸如“归元”、“吞虚”、“起剑”、“吐芒”、“化雷”、“驭风”、“破罡”、“筑壁”、“垒土”、“销金”、“沉水”、“浮木”、“幻火”、“慑魂”、“唤魄”、“抱残”、“地恸”、“天殇”,前前后后竟记载了一十八项妙用,看得丁原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他轻轻吐了口气,心道:“没想到这天殇琴真有这么多妙用,看来这琴后所录的并非全是琴谱。说不定在这琴音当中,已经暗含了各种施展天殇琴妙用的心法。”

他的猜想果然不错,当年羽翼浓心血来潮谱下天魔神曲,正是要把天殇琴十八种心法尽数融入,更是把驾驭这十八种心法的“大日天魔真气”暗藏其中,故若能修得天魔神曲,不啻同时修炼成魔教经典绝学“大日天魔真气”。

那天魔神曲共分一十八段,起首一段便是“归元篇”,虽然无甚实战作用,却是筑基洗髓,如同万丈华厦的地基,其后方能循序渐进,端的半步也不能踏错。

寻常人倘若从“归元篇”练起,等闲也需三年时间,但如丁原这般已有通幽根基者而言,却可水到渠成。

然而这恰恰是最凶险的陷阱!盖因丁原以往所修炼的翠微九歌乃玄门正宗心法,与那大日天魔真气一正一邪水火不容,初炼时尚不觉得,一旦大日天魔真气成了气候,势必要喧宾夺主,反噬其身。

届时,修炼者体内一正一邪两种真气,必当针锋相对彼此抗衡,轻则走火入魔、修为尽费;重则魂归黄泉、万劫不复,也正源于此,古往今来,纵是天纵奇才,也从来无人能修得正魔合流,除非是参悟千古奇书《天道》,否则只是死路一条。

这些道理丁原也是懂得,但他哪里晓得天魔神曲中已然暗藏了大日天魔真气的修炼之法,只因一时见猎心喜,从此便踏上了正魔合流的不归之路!

他先通读了一遍首段,心中已领悟到琴谱与心法果真是相得益彰,倘若只懂心法而不通琴理,便无从驾驭天殇琴发出妙用;而不懂心法,至多也不过是在琴上奏出一曲仙乐而已,天殇琴的威力更无从谈起。

也亏羽翼浓不愧是绝世奇才,竟然想到把大日天魔真气化繁为简,蕴藏于琴曲之间。每一段琴谱与心法俱是循序渐进,深入浅出,故此丁原潜心研读之下,要想领悟也不算难。

丁原在翠霞山时虽对音律无甚涉猎,但幼年时曾有机遇。当时在他们小村里,有一鳏寡独居的老秀才,是个十足琴痴,白日里开馆授课之余,就好寄情琴音,晚饭后在门口大槐树下,摇头晃脑奏上一曲古乐,当真是“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

丁原也是年幼顽皮,每逢老秀才晚上弹琴时,便爬到那大树上,偷偷向下扔石子,戏弄人家。老秀才虽是气恼,奈何老胳膊老腿也拿丁原没有办法,只吹胡子瞪眼长叹一声“孺子不可教”。

越是如此,丁原就是越喜欢捉弄他,久而久之,这一老一幼竟也厮混熟了。老秀才膝下无子,对丁原甚是喜爱,也不以几颗石子为忤,后来索性将他“请”下树来,手把手教授丁原音律琴曲,以解老来寂寞。

丁原那时也只当好玩,有的没的地跟着老秀才学琴,三两年下来,居然也能把一首“平沙落雁”奏的似模似样。可惜丁原九岁多的时候老秀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丁原为此还伤心了好多日子。

不过老秀才永远也想不到,他当日传授给丁原的琴技,若干年后,却并未奏出高山流水、潇湘水云之曲。

有了幼年基础,再加上天魔琴谱本身并不晦涩,只是难在如何与心法天衣无缝的融合,发挥最大之威力,故而丁原一瞥之下,也能知晓大概。他顿时心痒难熬,取下天殇琴置于双腿间,抱元守一,照着“归元篇”的心法驱动真气聚合于丹田。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丁原的丹田中渐渐升起一股阴冷之息,与翠微九歌炼成的真气格格不入,幸而那股魔气力量尚微,暂时无力惹出乱子。丁原尚以为自己琢磨对了门路,心头一喜,依着“归元篇”继续练了下去。

渐渐的,那股阴冷之息越来越浓,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在丹田中载沉载浮,丁原照着琴谱上的交代,双手抚上了天殇琴弦。

“叮”的一声,天殇琴在丁原右手拨动下发出清脆悠扬的鸣声,从琴中生出一股绵绵汩汩的寒流,直入丁原经脉,这情形便同上回一样。

可此际的丁原丹田内,已有大日天魔真气的雏形,那道从天殇琴中度来的寒流不仅未对丁原造成伤害,反而顺流直下涌入丹田,与天魔真气融为一体,立时,丹田内的魔气又强壮了几分。

丁原精神一振暗道:“原来天殇琴还有这等妙用,有它襄助,我练起那天魔神曲,不啻事半功倍。”他再无疑虑,一头扎进了天魔神曲中。

指法生涩的奏了一段,丁原忽然一怔,模模糊糊觉得这段曲子好像在哪里听过?再一想,这乐曲不正是当年睡梦中隐约听到的么?这多年过去,竟又恍若就在耳畔。

他一面研读琴谱心法,一面借着记忆印证琴音,渐渐进入了忘我境界。

那边的苏芷玉却一直没有动静,原来适才她从打坐中醒来,见丁原聚精会神研读琴谱,便未再打扰,又重新进入了静坐忘物的境界中。

任峥恐怕绝想不到,他用来囚禁丁原跟苏芷玉的地方,居然成了两人静心修炼之所在了。

不知不觉里,十二个时辰转瞬即过,丁原奏完“归元篇”的最后一个音符,丹田内的大日天魔真气也已小有所成,借助着天殇琴中度来的魔气加之他原本的根基,一天之间,他已炼成了“魔生”境界。

原来大日天魔真气乃魔教教主独门的心法,代代相传亦是不断完善。到了羽翼浓手中,干脆就把它融入了琴曲之内,以天殇琴千年汲取而得的阴煞之息襄助,功效顿是陡增。

这大日天魔真气本分“魔生”、“魔成”、“魔体”、“魔意”、“魔心”、“魔灭”六层境界。

“魔生”为其窥径之门,普通人十年可成,若是借助了天魔神曲中的“归元篇”和天殇琴,则三年就可。

而丁原只花费了十二个时辰也非奇事,要是换了曾山来,可能只需三个时辰就足够了。

丁原修炼完“归元篇”后,只觉得精神奕奕毫无疲倦之感,哪里晓得此时祸患已然种下,只不过深埋于内尚未显露罢了。

他大略扫了一下“吞虚篇”,发现也没什么太难通之处,再看到“起剑篇”时眼睛更是一亮。

原来自“起剑篇”起,天魔神曲进入了实战心法,按着琴谱上文字所说,一旦练成“起剑篇”便可自天殇琴中发出无形剑气,直射数十丈外,若是修炼大成,取人首级于数里之外也非传说。

到了“吐芒篇”则可再进一层发出青色电芒,威力已不下于御剑之术,却不需要手掐剑诀念动真言,更不需要花费半天工夫去汇聚真气,端的厉害无比。

丁原思忖道:“我若是练成‘起剑篇’,便可借着天殇琴发出无形剑气,说不准能打得任峥措手不及,由此挣到一线生机。”

一念至此,他毫不犹豫修炼起了“吞虚篇”,将丹田中凝成的天魔真气徐徐导引而出,先度入了任督二脉,但这天魔真气与丁原以往修炼的翠微心法格格不入,可谓是南辕北辙,耗费了半天工夫也不见什么成效。

丁原不由有些焦急,心神微微一分间,天魔真气立时失去了控制,犹如一把冰寒彻骨的匕首猛然戳向心脉,再不听丁原的使唤。

想那魔门功法初时进境的确远胜正道心法,可其中凶险也百倍过之,岂容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丁原一惊,赶紧重新守住心神,想将天魔真气导回正途,可请神容易送神难,魔气一旦失控,想再收服谈何容易,丁原的胸口被天魔真气一冲之下,顿时气血翻涌,翠微真气受到魔气的刺激也陡然而生,宛如开闸洪水一般涌向丁原心口。

一冷一热,一柔和一刚厉,两股真气便在丁原体内呼啸汹涌,更不理主人的驾驭。

丁原只觉得胸口似被针刺,全身经脉暴胀欲裂,晓得是走火入魔的先兆,正在凶险之时,一道温热绵绵的暖流油然自心底升腾,迅速护持住心脉周围,不偏不倚将另两道真气隔离开来,形成一道缓冲。

原来是翠微真气中所蕴涵的九转金丹及时生出,保得丁原将一口真元提至胸前,硬生生压制住正魔两股真气的交攻之势。

丁原得此喘息之机心头一松,不敢再有一点懈怠,小心翼翼将翠微真气收回丹田,再徐徐把大日天魔真气引回正途,而那股九转金丹形成的真元护持却始终还在。

经这么一折腾,丁原谨慎了许多,而那股天魔真气受了九转金丹的影响,似乎也收敛不少,进境反而快了起来。

在这间密不透风的斗室中晨昏难辨,丁原与苏芷玉也未对此留意,恍惚间又过了十余日。

这期间任峥乃至他的属下皆未出现,仿佛所有人都遗忘了丁原与苏芷玉的存在。

这般孤寂无聊的日子,对丁原而言本是最难煎熬,好在他连日醉心天魔神曲之中,直破“起剑”之境,加之苏芷玉守在一旁不时聊上半日,也不觉得日子过的寂寞。

至于苏芷玉,她自幼随娘亲水轻盈修炼天一阁的“天一真诀”,本就讲究静心寡欲,自然也对此不以为意。每回从打坐中醒来时,见着丁原就坐在几尺开外聚精会神的研修琴法,便总有一股柔情暖意悄然荡漾于心底。

私心里她甚或期望着这日子过的慢些才好,就这么两两相对,听着丁原不甚熟练的琴曲,一任天荒地老。

然而尘世中总是事与愿违,这日丁原忽有些心神不宁,练了半天琴曲老是不得要领,他索性收起琴谱,对苏芷玉说道:“玉儿,你可知道一些赫连夫人的故事?”

苏芷玉唇边浮起一丝浅笑道:“赫连夫人早在八十年前,便与家母并称天陆,被人许之为当年魔道第一美女,关于她的故事,芷玉很小的时候也曾听爹娘讲过。”

苏芷玉说到此处,略一停顿,见丁原满脸期待之色,心中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据说大约八十年前,耿南天出任东海平沙岛掌门才不过三天,就有一位貌若天仙的黄衫女子上门觅战,说是要讨教天陆七大剑派的绝世仙学。

“耿南天以一派掌门之尊,自然不会搭理,只派了两名小师弟前去应付。哪里晓得不过眨眼工夫,派出去的两人全被抬了回来,性命虽然无虞,可深陷昏迷,不知是中了什么奇毒。”

丁原赶紧问道:“玉儿,你说的这女子便是日后的赫连夫人么?”

苏芷玉含笑点头道:“不错,正是她。可当时的赫连夫人尚无人认识,更谈不上什么名气,耿南天见同门吃亏,自不能再稳坐泰山,亲自出山向赫连夫人讨要解药。

“赫连夫人说:”耿掌门想要解药也容易,只要胜得过我,赫连宣立刻双手奉上,可若是耿掌门不幸输了我半招,便要将碧海潮生曲的曲谱和心法借我参阅十日。‘“

丁原笑道:“原来赫连夫人是为了讨要碧海潮生曲,平沙岛这回的麻烦未免惹的太冤。”

或许是由于平沙岛诬陷盛年,丁原对他们殊无好感,现在听得当年赫连夫人上门寻事,反觉得十分痛快。

苏芷玉继续说道:“耿南天这才晓得,面前的女子复姓赫连,但对她的来历依旧一无所知,唯一的线索就是从同门两位师弟所中的奇毒来看,应属魔道中人。

“耿掌门当时已成名多年,闻听赫连夫人的挑战也不以为意,一口应允,于是两人就在东海上空展开一场激战,从天上斗到海面,再从海面打到海底,居然整整三百多回合也未分胜负。”

丁原忍不住遥想当年赫连夫人的绝世风姿,仿佛中已看见她黄衫飘逸,凭海临风的模样。

他微笑打断苏芷玉的叙述道:“耿南天也太笨了点,平沙岛乃天陆七大剑派之一,仙宝奇器无数,随便祭起一个来,说不准就不用那么费力了。”

苏芷玉微笑道:“耿南天何曾没有想到?可他祭起的宝物,被赫连夫人手中的黑晶魔箫一一化解,反损失了不少,如此两人自中午斗到晚上,赫连夫人却突然叫停。原来两人都开始真元透支,再鏖战下去势必两败俱伤,耿南天也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奈何以一派掌门之尊,焉能输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妖女?故此才咬牙硬撑。

“赫连夫人将解药送与耿南天,又定下三年之约便飘然而去。此后三年,赫连夫人的足迹遍布天陆九州,七大剑派中,除了云林禅寺之外,无一不被她上门挑战过。虽然七大剑派掌门的修为毕竟不输赫连夫人,未曾让她讨得多少便宜,可她的修为和声名却骤然高起,甚至不少正派弟子在私底下也暗暗仰慕。而在这三年中,赫连夫人尽管大战小战过百,却从未害过一个人!也正是这个原由,天陆正派对她亦网开一面,不为己甚。”

丁原疑惑道:“赫连夫人为何要挑战七大剑派?”

苏芷玉摇头道:“这个已成一桩迷案,多数人的猜测是她想遍访天陆名家,以武会友,不过每到一处,她总会提出一个赌约,讨要的东西也总与音律乐器有关。眼看与耿南天三年之约届满,平沙岛早开始严阵以待,可赫连夫人却突然失去了踪影。后来她再次现身天陆时,却已成了羽翼浓羽教主的夫人。”

说到这儿,苏芷玉幽幽轻叹,道:“这是谁也想不到的结果。赫连夫人虽说出身魔道,可风华绝代,才貌无双,早被天陆许多正道弟子惊为天人。那羽教主虽说修为无双,声名盖世,可相貌颇为丑陋,更因其魔教教主的身分为正道不齿,当年许多人都扼腕不已,叹曰一朵鲜花无端端插到了牛粪上。”

丁原剑眉一挑道:“吃不到葡萄总说葡萄是酸的,赫连夫人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羽教主也必然有其可取之处,那些人乱嚼舌根,无聊透顶!”

苏芷玉颔首道:“正是,家父与家母也是这般说法。

据传羽教主婚后对赫连夫人十分宠爱,甚至将天殇琴也赠送于她,两人双宿双飞,六十年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可好景不常,二十年前一场剧变,魔教风消云散,羽教主与赫连夫人双双失踪,魔教也被七大剑派联手剿灭。“

话到此处,两人不约而同都沉默下来,斗室中变得寂静无声,过了良久,丁原长长地叹出了口气,刚有心开口,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第二章情缘

丁原朝苏芷玉使了个眼色,苏芷玉虽然心中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当,却还是飘然落到门边。

海域蓝晶铸成的大门缓缓打开,多日不见的任峥病厌厌出现在门口。

丁原早已蓄势待发,他知道这个貌似病夫的人,修为高出自己和苏芷玉何止一筹,若等对方有了防备便再无可乘之机,当下话不多说,只低喝一声:“看打!”便已出手。

“叮叮——”

一串激昂的琴声骤起,丁原十指如拂花拈叶弹拨在天殇琴弦上,空气中“嗤嗤”有声,凌空掠过数十道纵横交错的无形剑气。

任峥甫一开门,见丁原靠墙而坐,他刚想开口,突然心头警兆惊现,漫天的剑气扑面迫来。

水晶宫主毕竟身怀通天彻地之能,一身修为与天龙真君等辈岂可同日而语,双袖水云似的倏忽而出,在半空中飞旋曼舞,幻起团团金光,犹如波浪翻滚,煞是好看,正是东海水晶宫七大绝技之一的“风生水起袖”。

但听“啵啵”连响,无形剑气撞击在风生水起袖上,软软的毫不受力,反被罡风震得四下激射,可没等任峥还手,苏芷玉轻道一声:“任宫主,得罪!”接着,仙姿飘逸,手中盈雪剑碧华微澜,一式“九星射月”快逾惊鸿,洒出九点剑芒,罩住任峥上半身。

这式“九星射月”,乃苏芷玉传承自苏真自创的“沉月陨星十九剑”,将速度与招式变化近乎完美的融合一体,九星射月更是其中精华,其奥妙之处甚至尚在翠霞派的“九曲青莲”之上。

任峥话还没说,就接连遭受丁原与苏芷玉联手突袭,心头不免着恼,但看到苏芷玉这一手剑招变幻无方、精采纷呈,也禁不住低声喝采道:“好!”左手大袖一扬,看似也没什么花巧,可偏偏轻盈飘灵一下,卷住盈雪仙剑。

苏芷玉顿时感到任峥的袖上涌来一股庞大魔气,盈雪剑竟发出轻轻镝鸣,她刚想催动真气相抗,却从门外横身现出一人,手指在盈雪剑侧轻描淡写的一弹,“叮”的一声,风生水起袖一松,盈雪剑应声而出。

苏芷玉一看来人,不由惊喜道:“爹爹!”

但看那人黑衣傲然,立在任峥身边,不是苏真却又是谁?苏真背后,水轻盈满脸怜爱无声地端详着苏芷玉,只恐爱女少了一丝头发。

原来苏芷玉连日不归,水轻盈逐渐坐卧难安,起初苏真还不以为意,可时间久了他也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苏真催动灵犀镯,天南地北找寻爱女踪迹,夫妻两人关山万里打聚云峰一路觅来,几经周折,终于将目标锁定到水晶宫。

适巧任峥回宫,三人在水晶宫外撞见,苏真单刀直入向任峥讨要爱女。

任峥百年前就与苏真并称天陆魔道十大高手,这次虽然将苏芷玉暂押在水晶宫中,但并无意伤害,见苏真火爆的向他要人,也犯了脾气,眼看着两人就要闹僵动手,幸得水轻盈从中周旋,令任峥火气消了不少,一来二去将事情缘由好不容易讲明白,水轻盈温言软语代爱女向任峥告罪,水晶宫主这才答应放了苏芷玉与丁原。

可刚开了门没等说话,里面的两个小辈倒先动起手来,差点再闹出误会。

丁原本要催动天殇琴再发起第二波无形剑气,听得苏芷玉的声音,也是一楞住手。

苏真沉着脸,先扫了眼爱女,见她安然无恙,脸上的神情才松弛了点,可依旧冷哼一声,训斥道:“你丫头好大的胆子,任兄是何等人物,你居然也敢向他动剑!”

这话明着是教训苏芷玉,但任峥焉能听不出其中的话外之音。

他嘿了声,一掸长袖,竟发现在袖口上密密麻麻被戳了十数个针眼大小的破洞,应是为无形剑气所伤。

按理说,天殇琴固然厉害,可丁原毕竟修习时间有限,即便是攻其不备,也难以伤得任峥,可适才任峥为应付苏芷玉,难免分了一半心神,这才为无形剑气所乘,饶是如此他也颇觉没面子,再一听苏真拿话挤兑,涵养再好也挂不住了。

任峥正欲发作,目光陡然锁住丁原面前的天殇琴,病殃殃的身躯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震轻唤道:“天殇琴!”

脸上顿时泛起一片潮红,也不搭理苏真的冷嘲热讽,震天咳嗽声中,身形一闪已到丁原身前,喘息着道:“小子,这琴,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丁原剑眉一挑站起身来,毫不退让的与任峥相向而立,直迎任峥几可杀人的目光冷哼道:“这是我家传之物,我没必要去偷去抢!”

此言一出,不禁任、苏两人目露惊疑难辨之色,上下左右将丁原又细细打量一番,一旁的水轻盈亦为之色变。

想那天殇琴乃魔教至宝,二十年前,魔教衰落,天殇琴失踪无影,可丁原居然说这是他的家传之宝,难不成丁原竟然是羽翼浓的亲子?

任峥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一边喘息一边道:“你这小子真的胡说,此琴分明为魔教所有,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家传之物?你今天若说不出此琴的来历,休怪任某不客气!”

丁原见他神色着急,不禁心道奇怪,苏芷玉深知丁原个性,见丁原闭着嘴巴,盯着任峥一句话也不说,赶紧从旁道:“任宫主,丁哥哥并未说谎,这天殇琴确是从他家故宅中所得,当日芷玉也在场,可作见证。”

任峥一怔,凝视丁原面庞神形,却觉得无一处与羽翼浓相像,他平复了呼吸,徐徐问道:“小子,你分明姓丁,却与那羽教主和赫连夫人有何关系?天殇琴怎会在你故宅中,又是谁教的你操琴之术?”

丁原此来东海,没来由的被人逼着要向一只王八道歉,又莫名其妙关了十来天,平沙岛那边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本就一肚子怨气,刚才对方又指他偷琴,心头更是火起,闻言他两眼一翻,昂然道:“我同羽教主和赫连夫人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讲给阁下听?”

苏真嘿然道:“小子,说的好!莫说你不一定知道,就是晓得也不必讲给不相干的人听。”

他对苏芷玉宠爱有加,平日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可任峥居然将自己的宝贝女儿扣了这么久,要不是水轻盈拦着,以他秉性早跟任峥干上了。

任峥并未动怒,取了一枚碧色药丸服下,沉默半晌,苦笑一声说道:“你们都不晓得,我也不怪。今天不妨告诉诸位一件事,那赫连夫人是任某的嫡亲表妹,从小便同在水晶宫中长大!”

他望着丁原道:“小子,你说我是不是不相干的人?”

丁原吃了一惊,好半天才从任峥的话中反应过来,却半信半疑道:“这话不能由你空口白牙说了就算,可有什么凭证?”

任峥道:“这桩事情原本知道的人就少之又少,宣妹当年云游天陆时也有意隐瞒,今日若不是事关重大,我也不会透露半分。至于说凭证,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诸位随任某到书房一观便知。”

水轻盈微笑道:“任宫主,我夫妇与小女在外等候就是,你与丁小哥去吧。”

任峥一楞,立刻明白水轻盈的用意,落寞的叹了口气道:“事过八十年,宣妹也未必还在人世,又有什么可隐瞒的?苏夫人,你不必忌讳这些了。”

苏真哼道:“去,为什么不去?苏某倒要看看你想搞什么鬼?”

任峥只当没听见一般,率先走出屋子。

丁原跟在众人身后出了门,外面原来是一道走廊。

走廊尽头一道高大的门檐下,立着四个鱼脸人身的侍卫,丁原第一次看到世上还有如此奇怪的非人非鱼的东西,未免有些新奇。

越过门去,迎面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生满奇树异花的“露天”花园,少说也有方圆一里开外。

一篷柔和明亮的蓝光从头顶洒落下来,照在丁原身上,丁原抬头一望,入眼处湛蓝的海水,竟然在三十多丈高空中,如白云般飘浮头顶,流动翻卷。

原来水晶宫的壮美奇特之处,并不在于所有建筑都是用海域蓝晶建成,而在于任由滔天海水汹涌澎湃,却只能在水晶宫顶流淌徘徊,一滴也涌不进来。

丁原缓步行在花丛绿荫间,眼睛一刻也闲停不住,目不暇给地打量周围景致,只觉得天上仙宫也莫过如此。

他一直以为魔道三宫俱是阴森幽暗之地,如今身临其境,才晓得水晶宫风景之雅殊不逊色翠霞山。

那花园中曲径通幽,花团锦簇,无数不知名的飞禽走兽闲逸的散布其中,见有人走过也只管觅食嬉戏。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流淌其间,潺潺流水直透河底,尽是鱼群游弋,其乐融融。

丁原忍不住向身旁的苏芷玉问道:“玉儿,为何头顶的海水不会落下来?我们行走在海底,却一点没有气闷的感觉?”

苏芷玉含笑答道:“水晶宫中有一镇宫之宝唤作‘倚天柱’,据传粗六丈三尺,高三十六丈四尺八分,伫立在水晶宫中央。此宝避水镇海,通体射出淡蓝璇光,可保方圆百里不为海水所侵,稍后我们便能见着了。”

说话间,苏芷玉眼睛一亮,玉手一指三丈外的一株半人高奇花道:“丁哥哥快看,这便是水晶宫独有的‘海红丹心’,一株六花并开,每朵花大如碗口分成六瓣,蓝红相间,常年不谢。依照古书上说,它结出的果实状如红心,甘甜怡人,可驻颜养生,世上端的千金难求。”

丁原现下对任峥半点好感也欠奉,恨屋及乌自也不屑什么海红丹心。他嘿嘿一笑道:“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就算不用海红丹心,再过一百年也比某些人年轻美丽百倍,更不会一副病夫颜色。”

他这话自然是冲着任峥去的,可听在苏芷玉耳中芳心还是一跳,犹如一头小鹿在怀中乱撞,更染红玉颊。

丁原丝毫没有察觉,正瞥着任峥瞧他有什么反应,他却没有意识到在这世间,惟有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语一笑,能牵动着身旁少女的情思,任她矜持优雅,慧心通灵,一旦陷入其中,也和其他情窦初开的少女别无二样。

五人脚程均快,片刻穿出了花园,远处一根高嵷入海的巨大玉柱,赫然映入丁原眼帘。那根柱子高过三十丈,眼力差些的几乎看不到顶端,通身围绕着一层蓝蒙蒙的雾气,若有若无散放着光雾。

更玄妙的是,在那玉石柱子旁,雾气好像开了一道口子,湛蓝的海水自那缝隙里倾泻而下,犹如瀑布一般,飞流三十六丈,注进下方的潭水,激起老高的浪花,在半空里闪烁绚丽的七色光华。

丁原的目光顿时被吸引住,尽管心中叹为观止,嘴里却冷冷道:“玉儿,这便是倚天柱么?我看它不过十几丈高,连海面都没碰到,更不用说苍穹九霄了,可笑有人还大言不惭,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前头的任峥好像打定了装聋作哑,只管引着众人到了书斋门口,回头扫丁原一眼道:“诸位请进!”

众人鱼贯而入,见到书斋中的情形不禁都是一怔。

原来偌大的书斋中,大半红木书架上摆放的都是各色乐器,粗粗一扫不下数千件,剩下的书架虽则堆着不少书籍,却多半也是乐谱。

丁原的眼睛只管落在书斋的墙面上再不肯离开,原来书斋的四壁都挂满画卷,多是山水丹青写意,可参杂其中却有几幅绝美的仕女图,和任峥的一幅画像。

那些山水倒也罢了,几幅仕女图无一例外,画中人尽是赫连宣,或站或坐,或抚琴或吹箫,栩栩如生宛如真人当面,再看落款都是任峥留印,成画的时间也都在八、九十年前。

悬在正中的那幅任峥画像,却是儒雅风流,英姿勃发,跟面前的痨病鬼哪里有半分相像?

在画像左首几行题诗,丁原一看笔迹,呼吸不由得一窒,那正是娘亲的笔迹,落款却是赫连宣留印。

那四行诗中尤其最后两句“谁晓琴心添衣暖,凝眉相望心惘然”写的甚是缠绵,隐约暗露爱慕之意。

丁原望着画卷,诸般杂念纷沓而来,思忖道:“这些画的笔锋格调与我手中那幅一模一样,笔迹更是娘亲的无疑,看来我娘亲就是赫连夫人不会错了,可她在嫁给羽教主之前,莫非和水晶宫主还有一段青梅竹马之缘?”

任峥在主位上坐下,微微带喘道:“丁原,你明白了?我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只想知道你究竟与宣妹是何关系?为何带有魔教的天殇琴?”

丁原深深吸了口气,也不再隐瞒什么,沉声道:“倘若这一切都没错,赫连夫人便是我的娘亲。其他的话我并未骗你,天殇琴的确是我从故宅中寻到。”

说着就将自己的身世经历简略讲述一遍,不过他没向任峥透露赫连夫人如今的下落,毕竟牵扯太多,还是小心为妙。

说话时众人都已落坐,有侍女奉上茶水糕点。

任峥默然听完丁原讲述,立刻问道:“丁原,你说的那幅画在哪里,让我看看如何?”

丁原自背后皮囊里取出画卷交到任峥手上。

任峥迫不及待的展开,双手竟不能自持的颤抖,望着画卷上的题诗他半天不语,缓缓合上卷轴,喃喃低语道:“常忆月色染枫亭,一曲琴箫远天涯。宣妹,你终究还是爱上了他!”

一语未毕,眼角有泪光闪动。他猛咳几声,突然自口中发出一记苍凉悲壮的啸声,直破重重宫阙,听得海为之泣,山为之恸。

丁原不由觉得任峥亦是性情中人,对他的敌意与恶感顿时消除不少。

苏真与水轻盈悄然相望,苏真微微一笑大手与妻子纤手紧紧相握,两人都在庆幸自己一生可与仙侣爱人相依是何等的幸运,而不似任峥般空寞落魄大半辈子。

苏芷玉的芳心中又是另一番心思,她悄然思量道:“原来‘情’之一字,真的如此苦人,就算任宫主这般通天修为的人,经历了百年岁月,兀自无法忘却。那赫连夫人有任宫主如此痴情相恋,也不枉此生。”

啸声徐歇,任峥已是热泪盈眶,他也不避讳众人在座,低吟道:“自古名士论风流,亦歌亦哭笑凡俗。恍惚二十年如一梦,沧海无心葬山盟!

“宣妹,我又等了你二十年,可没想到头依然是一场空,你当年用过的乐器我都保留着,如今却怕再也难听仙音了!”说罢,猛然起身冲到一个书架前,像小孩撒气似的一手扫落上面的数把胡琴。

水轻盈柔声宽慰道:“任宫主,往事如梦,情思苦人,你不必太过伤心了。”

任峥回转过头凝视水轻盈,神态张狂,嘿嘿笑道:“当年我也佩服水仙子为了苏兄破出门墙,乃女中豪杰!

今日听你这么说顿觉可笑。仙子未曾尝过苦恋不得,相思八十年的滋味,就无须在此妄言!“

苏真听他非但不领妻子情,反倒数落妻子不是,勃然怒道:“嘿嘿,阁下不过是一头相思,也配在我夫妇面前奢谈情字!”

丁原见这两个成名百年的人物宛如孩童一般争吵,哪有半点宗师风度,不觉好笑,隐约里又觉得魔道中人未必如传闻中那般可怖。不说苏真,就是任峥之痴情率性,也远比许多正人君子来得真实。

这话也只有他在心中这么想,换了旁人,多半会觉得魔道妖孽果然忝不知耻,居然在大庭广众下谈论情爱私事,丢尽了高手脸面。

任峥听得苏真嘲讽,哼了声道:“谁说我是一头相思?当年若不是为了赫连宜,宣妹焉会离我而去?”

苏真一怔问道:“赫连宜,那又是谁?”

任峥从书架下方的抽屉里取出又一幅画卷展开,众人皆呓了一声,原来画中女子与赫连宣一模一样,连神情都惟妙惟肖,可一旁的落款却是“赫连宜”。

任峥徐徐道:“她便是赫连宜,宣妹的孪生姐姐,两人的相貌几乎毫无差别,如果不是衣饰不同,连我都难以区分。仅有的差异只有在脸上,姐姐笑时酒窝在左,妹妹的在右面。”

丁原疑惑道:“赫连夫人还有一位同胞姐姐?”

任峥不满的扫他一眼道:“你该叫她娘亲!她们姐妹俩自小便在水晶宫中长大,性格上迥然不同。

“宣妹活泼好动,常常缠着我教她琴棋书画,尤其是乐律和丹青她天赋惊人。宜妹恬静内向,对于花草女红尤为精通,方才那座花园,当年都是由她亲手打理。我们三人在这水晶宫中逍遥度日,一晃就是三十余年。”

任峥或许这些年将秘密隐瞒的太累,如今终于得到了倾诉的机会,他悠然说道:“那实在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三十年,看着宣妹和宜妹从小姑娘长成亭亭少女。可我突然间惊讶的发觉自己已爱上了宣妹,甚至是不可自拔。

“为了她我专心音律书画,再不理睬天陆俗事,只觉得跟她在一起,已是拥有整个天下,即便将来无法成仙飞天,也算不了什么。”

这句话顿时说到在座四个人的心里去,无不微微颔首,连苏真也不例外,只是各人心中所思之人又不尽相同。

任峥见众人赞同他的想法,精神一振继续道:“可每回与宣妹在一起的时候,宜妹也如同影子一般跟随左右。

开始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对,毕竟三十年来我们三人都是如此形影不离,可到后来,我内心中却仍是希望能有与宣妹独处表白的机会。“

苏芷玉忽然想到,这样的情形不正是如今自己的写照么?那位赫连宜的处境,分明与眼下的自己相同,而情思多半苦人。

那边任峥尤在说道:“终于有一日,宜妹出宫采办天烛心兰,我借着这个机会向宣妹吐露心中爱慕。岂料她良久不语,最后幽幽叹息道:”峥哥,情缘天定,一切都是老天的造化安排。‘我不知这是答应还是拒绝?又不愿过分逼她,便想翌日再说。

“可谁晓得第二天一早,宣妹便不辞而别,只留下了一幅她亲笔所画的任某肖像,我当即追出水晶宫,满天陆苦心找寻,可她就是躲着我,竟让我连一面也碰不上。”

丁原忍不住道:“这么说来其实在她心中并不爱你,所以才有意逃避?”

任峥喟然叹道:“你晓得什么?当时我也想不通,回到宫中大病一场,险些走火入魔,多亏了宜妹精心照料,我才得以康复。

“我当时玩笑说多亏有她在,否则我这下半辈子都不知靠谁照料?没想到宜妹回答道:”峥哥,你若喜欢,小妹愿意照料你一辈子。‘我顿时明白,原来宜妹心中有我,只是嘴里一直没说。当下我灵光一闪,追问宜妹,才晓得其实她们姐妹早都喜欢上我,可彼此情深有着顾忌,所以才隐忍不言。

“当日我向宣妹表白,她固是欢喜,但为了同胞姐姐,宁愿离宫出走,将我像礼物一般拱手让人!”

任峥苦笑道:“虽然后面部分是我猜测,但相信离事实不远,后来的事情也更印证了我的想法。”

苏芷玉问道:“任宫主,您到后来终究也是没有娶赫连宜做夫人的,是么?”

任峥点头道:“我几次下决心要娶,以不辜负宣妹的好意和宜妹的痴情,可话到嘴边,总浮现起宣妹的身影,便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般拖了三年,宜妹也突然不告而别,我知道她已被我伤透了心,但我亦是无奈之极,须知世上什么都可勉强应付,惟独情字半点也强扭不得。”

苏芷玉闻听此言,不由心中神伤黯然,更对赫连宜充满同情!

第三章往事

书斋里众人都寂静无声。

任峥沉浸于昔日回忆中,神情越来越萧索,说道:“从此以后,我便再未听到过宜妹的消息。

“我也曾出宫找寻,怕她不晓世间险恶被人欺负,可宜妹便如黄鹤远去,杳无音讯,倒是宣妹,却嫁入魔教,成了羽翼浓的夫人。

“后来我才晓得,她原本是为了替我盗取天殇琴,却误打误撞地与羽翼浓生出孽缘。我因此曾在他们喜庆之日,闯上魔教总坛大明宫,想找羽翼浓的晦气,更打算大闹他们的婚宴。

“可等我见到宣妹,才知事已无可挽回,加上她以为是我逼走了宜妹,对我更加的冷淡。我心灰意冷之下返回水晶宫,隐居了六十年。”

丁原问道:“那么任宫主此后还有见过我娘亲么?”

任峥点头道:“见过,便在二十年前魔教覆灭的前夕。我当年离开大明宫时,曾将一只千年云霄飞鸽当作贺礼送给宣妹,告诉她只消一纸相传,任某万里关山飞度,天大的难事也为她办妥。

“在那六十年中,我心情亦矛盾之极,既希望宣妹幸福,又盼着她有朝一日能回到我身边。”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见众人都在凝神倾听,没有丝毫揶揄之色,才继续说道:“或许老天见怜,二十年前我终于收着了宣妹的云霄飞鸽,而看完飞鸽携来的字条,我顿时又怒又怜。

“原来羽翼浓为了参悟天道下卷,居然将宣妹冷落一边,平日连话也懒得多半字,偶尔说上几句也是斥责之言。

“宣妹度日如年,又觉无颜见我,这才藉飞鸽传书倾诉心头郁闷,并约了我中秋之夜在婆罗山庄相见。”

苏真与水轻盈对望一眼,心中震撼几乎难以自持。

六十年前一幅《晓寒春山图》便已惹得天陆天翻地覆,至今犹有余音,没料到天道的下半卷,早在数十年前就落在了羽翼浓手中,可笑那些天陆正道尚不自知。

可在任峥心目中,或许全卷的天道也及不上宣妹的一丝轻笑来得重要。

他的话题依旧不离不弃围绕赫连宣的往事说道:“我接到书信自不再犹豫,中秋之夜赶到了婆罗山庄。宣妹在信里附了一张地图,因此我很容易的就找到了她约见我的那座枫亭。”

任峥说着,一指交还给丁原的画卷道:“便是这画中的小亭子,当时我刚到那里,宣妹便自枫林里走出,见到我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扑倒入我怀中,失声低泣。

“我知道宣妹是极要强的人,倘若不是被羽翼浓欺负狠了,她绝不至此。果然,宣妹突然抬起头对我道:”峥哥,你带我回家吧!‘“

事过二十年,在座众人虽都已晓得了结局,但听任峥说时,依旧禁不住为事中人担忧。尤其是丁原,这是他头一次从熟悉娘亲的人口中听到最真切的往事,尽管与他所熟稔的娘亲差异实在太大,仍不由聚精会神,惟恐漏了什么细节。

任峥悠然道:“六十年不见,宣妹见老了一些,却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她虽然改变了不少,可我知道她还是我的宣妹,即便是六十年光阴,亦不能令我淡忘!

“听她开口要随我回家,我没半点迟疑便答应下来,更想去找羽翼浓算帐,好为宣妹出一口气。”

苏真忍不住道:“阁下修为苏某向来景仰,可要说你去找羽翼浓算帐,恐怕还差了一点。”

任峥病夫的身躯一挺傲然道:“我那六十年隐居岂是白费?早在三十年前,任某便参悟了本门至高心法‘沧海无量’的第九重天,未必会输给羽翼浓。”

苏真眉毛一扬,颇是兴奋道:“原来任兄已参悟了九重天的境界,稍后苏某倒也想领教一二!”

这回水轻盈不再阻拦,只在一旁含笑看着丈夫向任峥下战书。

通常人所说的领教,多半含着挑衅,但这话从苏真口中说出,任峥则不疑有他,摇头说道:“我如今已是半死之人,早无争雄好斗之念,还比个什么!”

丁原心挂娘亲的故事,追问道:“任宫主,后来却如何了?”

任峥咳嗽了几声,回答道:“又能如何?宣妹听我答应带她离开,顿时紧紧抱着我喜极而泣。我也一时忘情,吻到了她的樱唇上,谁知宣妹并未生气,反而热烈回迎,那股热情令我至今难忘。

“要知道,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终于又得回自己心爱的人了,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说完这段,扫视过苏真和水轻盈道:“诸位莫笑,如今任某想来,当日宣妹定是郁闷的太久才至失态,而任某又何尝不是如此?可正在我们缠绵之时,羽翼浓突然闯了进来,怒发冲冠喝道:”宣儿,你对得住我!‘“

苏芷玉幽幽一叹道:“任宫主,这下你们怕是走不成了。”

任峥苦笑道:“谁说不是?我拦在宣妹身前,对羽翼浓道:”今日你我之间便行个了断!‘羽翼浓只说了四个字:“正合我意!’我们两人不顾宣妹劝阻,飞登婆罗山断流崖,那真是,好一场恶战啊!”

丁原问道:“结果如何了?”

任峥抚着胸摇头道:“我尽管练成九重天境界,可谁料想羽翼浓的修为进境更是惊人,我甚至怀疑他已有了突破大乘飞天化羽的成就,可不知为何没有施行。

“激战了一百余个回合,我终究败下阵来,被他在胸口印了一拳,从此落下今日难愈之伤,不过羽翼浓也没占太大便宜,我也一掌拍断了他两根肋骨。”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病根由来,但谁也不敢对这一副痨病样的病夫再起轻视之心,天陆之大,能与羽翼浓斗到这分上的能有几人?

苏真一皱眉道:“如此说来,任兄也未必真的输了,而且那晚其中还另有隐情?”

任峥坦然回答道:“那倒不是!羽翼浓那一拳是对我手下留情,否则我焉能活到今日?就算如此,当日我也失去再战之力,几乎难以御剑飞行。

“我问他为何手下留情?羽翼浓回答道:”我若杀了你,宣妹定要伤心,留你一命,也好对她交代。‘“

水轻盈喟然道:“看来羽教主也是性情中人,只是奇怪既然他对赫连夫人敬重如此,又为何冷落于她?”

任峥道:“事后我也有想这个问题,只觉得或是因修炼那天道的魅力着实太大,引得羽翼浓无暇旁顾,才令他们夫妻失和。想通这点,我不免觉得那晚行事有些鲁莽,当下也不再纠缠羽翼浓,回了水晶宫想先养好伤,再光明正大的到婆罗山庄拜访,最好能把事情说清楚。”

苏真微阖双目道:“二十年前的八月十五中秋夜,黑云压月,天陆七大剑派联手突袭婆罗山庄,羽翼浓那晚在恶战里不知所踪,多说是死于乱军中。赫连夫人在魔教七大血卫的拼死保护下突围而出,从此了无音讯,这些都是苏某后来听说,却不晓得当夜任兄也有到过婆罗山庄。”

任峥长叹道:“我若不去就不会跟羽翼浓发生争斗,更不会两败俱伤,以他当年的修为,自可突出重围,召集部众抗衡突袭。

“可惜他从此消失,我猜他必定是死在正道围攻之下,只不过那些名门正派的宿老人物没人敢承认罢了。魔教败亡,宣妹与羽翼浓双双失踪,归根结柢也都是因为我一己私欲的缘故!”

水轻盈宽言道:“任兄不必过于自责了,有些事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任峥一摇头也不说话,苏芷玉道:“若是如此,八年前巴老三不可能害得了赫连夫人,说不准是有其他人暗中加害。”

苏真一醒道:“玉儿说的不错,如今天殇琴虽已在丁原的故宅中找到,可任兄所说的天道下半卷却依然不知下落,说不准那些人就是想从赫连夫人身上寻找有关天道的线索。丁原当晚凑巧出门,否则也定遭所害了。”

任峥眼睛陡然一睁,寒光闪动道:“难道宣妹果真被人害了?这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丁原心中略一犹豫,最后还是没把赫连夫人冰封在栖凤谷的事情说出来。

苏真望了眼丁原,沉声说道:“或许羽翼浓也还在人世,丁原该是他在婆罗山庄一战之后才出生,若他当时已然不在人世,赫连夫人却是和谁生的丁原?”

任峥不满道:“宣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她绝不可能跟别的男人再有瓜葛,丁原的身世该当无疑。”

苏真冷笑道:“阁下这话说的未免武断了些,以羽翼浓的性格,他要还在世上,怎么会二十年没有半点消息?”

任峥丝毫不退让,慢条斯理的反驳道:“阁下六十年都没音讯了,不也活的好好的么?”

丁原打断二人争执道:“苏大叔、任宫主,我现在只想知道,当日七大剑派为何要突袭婆罗山庄?是谁将羽教主和我娘亲在婆罗山庄的消息泄漏了出去?”

任峥苦笑道:“丁原,我如今好歹是你表舅,你总不见得怀疑是我?说实话,这些年我对此也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羽翼浓与宣妹隐居婆罗山庄应是极为隐秘之事,怎么会让七大剑派的人晓得?而他们早不到晚不到,刚好与任某同在八月十五的半夜里赶到,说其中没有预谋,任某第一个不信!”

水轻盈徐徐道:“这些事眼下已难再查,也说不定是有七大剑派的卧底将羽教主夫妇的行踪透露出去,又正巧撞着任宫主寻上羽翼浓,这才有了诸般巧合。”

苏真冷哼道:“这倒有可能,那些名门正派总爱打着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幌子,干些见不得光的事。

“当年六大剑派也为了天道追杀于我,说什么天陆第一奇书万一落在苏某这般的魔头手中,势必引起浩劫,其实不过是他们自己起了贪心想拿罢了。嘿,落到他们手中便不会引发浩劫,造杀孽了么?”

水轻盈知苏真对天陆各大正派名门成见极深,闻言向丈夫微笑道:“那是六大剑派心中对魔道之争勘透不破,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如此不也一样着了相?”

苏真嘿嘿一笑道:“我自不会跟他们一般见识,但最好也别惹火苏某,不然我也让那些正人君子好好瞧瞧我苏某的手段!”

任峥叹了口气道:“我若不是为了宣妹心若已死,说不准六十年前也会出手抢那天道。人心本恶,贪痴之念连圣人也未必能克,也不怪人家窥觑天道了。”

苏芷玉想到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她眉头微蹙道:“倘若丁哥哥真是羽教主与赫连夫人所生,这消息一旦被天陆正道各大门派知晓,对丁哥哥会有偌大麻烦,翠霞派也未必敢再收留他。”

任峥轻咳道:“那也无妨,翠霞派不敢收留,便到我水晶宫来,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动丁原一根毫毛?”

他对赫连宣情衷若海,如今斯人已逝,却也对丁原生出呵护之意。有他这样的人物在背后为丁原撑腰,不啻凭空多了一个强援。

丁原不以为意道:“玉儿多虑了,大丈夫行事只求问心无愧,我身为赫连宣的儿子,也不是什么不光采的事情,何必要躲躲藏藏?真若有那一天,我也不会哭天抢地,四处求告,便看他们能拿我如何。”

这话等于回绝了任峥的建议,那也难怪,丁原天生宁折不弯的性子,焉肯仰人鼻息而活?

任峥眉毛一耸,蜡黄的脸上露出笑意,低声喝采道:“说的不错,在老夫眼里,赫连宣的儿子比别人家的孩子不知矜贵多少,你尽管去闯,出了漏子任某自会替你撑腰。”

他见丁原丝毫不以自己是魔教之后为耻,更无半分正派名门弟子自以为是的酸腐之气,心里越发喜欢。

苏芷玉轻叹道:“话虽如此,可我们谁都不想丁哥哥真的跟天陆正道闹翻吧,毕竟他现在还是翠霞派的修行弟子。”

任峥的目光似乎不经意的扫过苏芷玉,见她虽是神态从容,风姿淡雅,可话不离丁原,星眸里更隐约藏着一丝担忧。

他不禁暗想道:“老夫果然没看错,这苏老魔的女儿却是喜欢上了丁原,这下苏真要头大啦。”

水轻盈拉着女儿的手道:“事情也未必会发展到那么糟糕的地步,毕竟晓得丁原身世的也就寥寥数人,除非赫连夫人重现天陆,否则断不会再有人知晓。”

丁原心想也是,别人不敢说,老道士和盛年就未必晓得自己的身世,他们即便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掐指算到赫连宣便是他的娘亲。

苏真想起一事,突然微笑道:“我们的确有些多虑了,即便丁原的身世被人揭穿,翠霞派也不会将他逐出师门,淡一真人早将他当成了宝贝,更不会容别人伤到丁原分毫。”

丁原一楞,不明白苏真为何如此笃定,苏真瞟了任峥一眼,没有继续说下去,不然只恐又要掀起一场风波。

任峥看着丁原背后皮囊里放的天殇琴道:“丁原,你将天殇琴就这般背在身后实在太显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魔两道有多少人暗中窥觑此宝,难保不会巧取横夺,陷害于你。”

丁原昂然道:“这是我娘亲所留之物,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样不给,我便是烧了毁了,也绝不能教人抢去。”

任峥看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小子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可带着它这么招摇过市毕竟是个麻烦。老夫将天罗万象囊送给你,别说区区天殇琴,即便三山五岳,只要你修为够了,也一样能装入其中,有它遮掩着天殇琴,也可省你不少事端。”

苏芷玉等人心中一诧,想那天罗万象囊乃是上古至宝,比起平沙岛的熔金血玉壶更胜一筹。

任峥眉头也不皱拱手相赠,唯一的解释也只能是他将对赫连宣的情谊爱屋及乌。

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无法相信,这个叱咤风云两个多甲子的水晶宫宫主,竟是如此痴情念旧之人。

丁原吃过天罗万象囊的苦头,自然知道它的厉害,但平白无故收了人家的宝贝又不是他的性格,闻言一摇头道:“我不要。”

任峥楞了一下,立刻明白丁原心思,暗中一叹,想到当年的赫连宣也是这般倔强好强,不肯贪图别人半点便宜,也不愿吃半点的亏,若不是为了赫连宜,相信她绝不会离开自己的。

由此对丁原更生出一种全力呵护的心情来,他取出天罗万象囊苦笑道:“丁原,别的且不说,老夫好歹也是你的表舅,说不准也是你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你我第一次见面,我却险些错手伤着了你,还将你关了十来天,幸好如今尽释前嫌,否则任某如何对得住你的娘亲?

“这天罗万象囊虽是宝物,可凭我的修为有它无它差异都不大,便当作见面礼送给你,这样你也要拒绝?”

丁原生来就吃软不吃硬,见任峥好言相劝倒不能拒绝,略一沉吟,也不惺惺作态,接过天罗万象囊道:“那我收下就是了。”

任峥微微一笑,心道:“这孩子日后不知道还要吃多少苦头才能学乖,送他一件千古奇宝,反倒像我在求他。”

想到自己纵然为情所伤却依旧百折不回,暗自祈愿丁原别这么傻,此时不管怎么说,丁原收下天罗万象囊,等于是认了自己这个表舅,任峥心头亦是一阵快慰。

他向丁原道:“天罗万象囊的用法十分简单,稍后我就把口诀教给你。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尽可收了进去,可比什么袖里乾坤省事方便太多。”

苏真嘿嘿一笑道:“闻名不如见面,任兄与我虽说齐名两甲子,可彼此素无往来,苏某往日心中甚至对阁下与我同列颇感不平,然今日见面,苏某却发觉任兄竟是性情中人,着实是个可交的朋友。”

苏真素来孤傲自负独来独往,普天之下能得他这样评语的,任峥尚是唯一,但他脸上不见喜怒,似早不萦怀于虚名执念,八十年来情关难闯,任峥早变得心灰意冷,无心于世事了。

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正因此他才能寄情于魔道修炼,如今修为甚或直追羽翼浓当年,一旦水到渠成,来日飞羽成仙也未可知。

众人正说着话,一名布衣老者脚下无声走进书斋,朝着任峥一礼道:“师兄,方才巡海来报,在幽玡岛附近的海上救得了一名白衣女子。

“当时她正随波逐流昏迷不醒,全仗着先天真气护体才不致沉入海中。小弟发觉她竟是平沙岛的弟子,故此未曾擅断,以待师兄指示。”

任峥低低咳嗽道:“一个平沙岛女弟子有什么可瞧,既然没死就派人把她扔回平沙岛附近的海上,等她的同门来救便是。”

丁原心头一动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那名平沙岛的女弟子生得是何种模样?”

那老者微笑道:“那女娃儿生得倒是不错,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修长的个子比我还高出半头来。背后负着一把古剑,好像叫做什么‘心莹’。”

他虽笼统数语,但对丁原来说已经足够,禁不住诧异道:“真是她?”

苏芷玉问道:“丁哥哥,你怀疑她是墨姐姐么?”

丁原皱眉道:“没道理啊,她怎么会在海上漂流?也不晓得盛师兄如今怎样?”

任峥道:“你在这儿胡猜一气,还不如我叫人把她抬来瞧瞧便是。”当下吩咐那老者去将救回的女子带来。

那老者刚出书斋,水轻盈含笑道:“水晶宫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方才那位老先生精华内敛,已臻反朴归真之境,若放眼天陆,也绝不逊色于一派掌门的修为。”

任峥慢慢说道:“水仙子好眼力,他便是本宫的四大长老之一,当年也曾硬撼过云林禅寺的一执和尚,结果斗了个两败俱伤。这些年来修身养性,火气却比从前小许多。”

苏真嘿然道:“原来他就是当年一怒上云林,斧劈忘执殿的年历!我还以为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没想是这副模样。”

不消半刻,两名水晶宫的护宫海怪将人抬来,丁原一看之下再无怀疑,惊讶道:“果然是墨师姐!”

只见墨晶浑身湿透,人事不省的躺在担架上,冷艳的面容上隐约显著一层青灰色,双目紧紧阖起,樱唇中气若游丝。

任峥问道:“原来你们都认得她?”

丁原深吸一口气回答道:“她就是我盛师兄救助的平沙岛女弟子,也是因为她才引出一段两派间的公案。我这次来东海,目的就是助盛师兄解决这件事,看来平沙岛肯定出事了。”

苏芷玉知丁原是在担心盛年与老道士,柔声宽慰道:“丁哥哥莫要着急,等救醒了墨姐姐,一切都可明了。”

苏真起身走到担架前,道:“既然如此,苏某让她醒过来便是。”

有苏真出手,还少有救不活的,就算是已经到了阎王殿,也要叫小鬼把人送回来。

丁原松了口气,心下却更加挂念老道士与盛年的安危。

第四章蒙冤

盛年与丁原分手后,驾起仙剑径自赶往平沙岛。

天明时分,远处万顷碧涛中隐现出偌大一座岛屿,岛上一峰冲霄,郁郁葱葱彩烟缭绕,正是平沙剑派修仙福地灵烟峰。

盛年刚飞近峰头,层云浩渺里蓦然亮起四道剑光,却是平沙剑派的守山弟子当头拦住了去路。

那四名平沙岛弟子一色青衣,三十多岁的模样,其中一人朝盛年喝问道:“来人通名,平沙仙境岂容人乱闯?”

他言辞颇是傲慢凌人,盛年也不生气,停下石中剑抱拳说道:“在下盛年,翠霞派淡言真人门下。因有要事,特来求见贵派耿掌门。”

那先开口问话的中年弟子应是四人中的头,一听盛年自报家门,脸上的神色更是阴沉了三分,不冷不热的道:“哦,原来是翠霞派的盛师兄到了。令师淡言真人和贵派的淡怒真人昨日午间已到,现下正和敝派几位师尊在紫蕴阁用茶。盛师兄,便请你随我来吧。”

说罢扭头朝灵烟峰冉冉落下,瞧他的身手甚是了得,当有了知着境界的修为,而另三名弟子话也不多说,驾剑回转,消失在云层里。

盛年听到淡怒真人与师父俱已到了,心中一定,跟随在那名弟子身后问道:“敢问这位师兄,墨晶墨师妹是否已经回到平沙岛?”

那弟子冷哼一声,不客气的反问道:“你问墨师妹做甚?”

盛年见他越发无礼,忍不住心中生出怒火,转念一想,自己此来是为解释误会,令平沙翠霞两派不致产生嫌隙,实在犯不着跟一个没来由的平沙派弟子翻脸,于是强忍怒气回答道:“没什么,盛某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那名弟子不晓得为何对盛年似乎颇怀敌意,冷冷道:“敝派的事,不敢劳盛师兄多问。”说着收起仙剑,双足落到了灵烟峰半山腰的一片松林边。

这松林里被人辟出一条幽径,曲曲折折往着深处延伸,在松林外则是一条石阶筑起的山道,甚是陡峭,从山下一直通到峰顶。

山道两旁迭翠重重,偶有亭阁楼宇隐现。

那名弟子伸手朝着山道上方一指道:“沿着这条凌霄古道往上十五里,就是敝派天阙宫。那是耿掌门修炼之所,也是普天下最高的宫殿之一,据说比贵派的翠霞观可要高出数百丈来。”

说到这儿,他的神情不免有些得意,继续说道:“天阙宫也是敝派接待各大剑派掌门的所在,当年天一阁苑阁主她老人家便曾在天阙宫中作客三日,对我平沙仙境赞不绝口。”

这当口他鼻子里面突然钻进一股浓烈的酒香,回头一看,盛年正举着一个大皮囊往喉咙里灌酒。

原来盛年不耐听此人牛皮自吹自擂,干脆取出皮囊灌酒解渴,痛快淋漓一番后一抹嘴道:“这位师兄,既然贵我两派尊长都在,就烦你赶快领着盛某前去拜见。”

那弟子看盛年衣着普通,举止大剌剌,心中更是瞧不起,暗道:“翠霞派号称天陆七大剑派牛耳,一直凌驾我平沙剑派之上,如今看来不过浪得虚名,靠了祖宗的余荫而已。

“这盛年五大三粗甚是粗俗,修为也未必高到哪里,怪不得耿照师弟对我说起盛年时那般不屑。”

他被盛年打断了鼓吹的兴致,不满的哼了声,转身朝着松林里走去。盛年微微一笑,自看破了对方的心思,也不多话,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空山鸟鸣,松涛如琴,若不是盛年怀着心事,眼前这景致确也不错,他急于拜见耿南天与淡言真人,无心旁顾,只加紧赶路。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松林尽头现出一座颇为壮观的宫殿群落,正是东海五圣中曲仙子驻驾的松溪苑。

紫蕴阁乃松溪苑中的主建筑之一,楼高三层,全部以紫岩砖筑成,周围绿树浓荫,花香缭绕。

那名弟子引着盛年登上三楼的客厅,在门口躬身施礼道:“启禀掌门,翠霞派弟子盛年在门外候见!”

盛年心头一笑,暗道原来这位仁兄并非不懂礼貌,不过因人而异罢了。

他朝里面扫了一眼,就见正中的主座上,端坐一位身材修长,满头银发的老者,但肌肤红润犹如婴儿,穿着一身宽大的宝蓝袍服,仪态悠闲不怒自威。

老者颔下银髯长逾四尺,直垂过腰际,一双丹凤眼半闭半睁,有意无意也朝着自己瞥了一眼。

盛年在那老者的目光一瞥之下,心头顿觉一震,思忖道:“这位老者该就是平沙岛的掌门耿南天了,看上去果真与耿照有几分神似。”

在银髯老者身旁陪坐的,正是曲仙子与葛南诗。

在客位上,一边坐的是淡怒、淡言两位真人,另一面却为太清宫的观止真人,与一名头发半黑的干瘦道士。

再往外几排,偌大客厅里坐了三四十位形态各异,道骨仙风的修真人物,当是平沙岛请来见证的天陆名家耆宿。

耿南天颔首道:“请盛师侄进来!”

那名弟子低头应是,转身对门外站着的盛年道:“盛师兄,敝派掌门有请。”

盛年微微一笑,说了声“多谢”走进客厅,先朝耿南天等人一礼道:“弟子翠霞派盛年,向耿掌门及诸位前辈问安!”

耿南天面无表情注视盛年片刻,点点头道:“盛师侄,你总算是来了,请坐下说话。”盛年谢过,在淡言真人下手坐下,有平沙岛门下弟子奉上三色茶点。

曲仙子望着盛年冷冷道:“你就是盛年?”

盛年朗声回答道:“晚辈正是盛年,请前辈指教。”

曲仙子鼻子一哼道:“你是翠霞派弟子,请教二字老身可不敢当啊!不过我平沙岛与贵派素无嫌隙,更谈不上恩怨,你为何屡下重手伤了耿师侄,还掠走劣徒墨晶?”

盛年闻言,料想这妇人定是墨晶的师父东海曲南辛曲仙子了,见她言辞咄咄质问自己,似乎全然不知内情一般,不禁有些疑惑墨晶是否已将真相告知了众人?难不成她途中再遭意外未曾回山?

当下他从容答道:“不知墨晶墨师妹是否回山?对于曲师叔的问题,她应可为盛某解释一二。”他自己当然也可直接回答,可其中牵涉的内情颇为复杂,甚至有些难以为外人道明。

葛南诗脸带和善笑容,慢条斯理的放下杯盏道:“曲师妹,你也忒的心急,盛师侄刚从千里外赶来,气还没缓一口,你便要他回话。依我之见,既然当日之事各有说辞,需要对质,不如先让耿师侄来叙述一下他的所见,然后再让盛师侄和墨师侄一一对质。”

耿南天颔首道:“如此甚好,不知诸位真人有何意见?”

淡怒真人道:“贫道没有意见。”

盛年听说墨晶已经回山心里一松,可脑海里一转念,顿感有异。

他暗暗思量道:“倘若墨师妹已将真相告知了耿掌门和曲仙子,他们当不该再做当面对质之举,尤其眼下还有太清宫的人在场,除非他们还不晓得,否则绝不会将耿照的不齿丑事张扬出来才对。”

此时,客厅外一名青年男子,瘦瘦高高,皮肤微黑,低头垂目,神情恭敬走了进来。

盛年认出他就是耿照,经一个多月的疗伤休养他好像恢复如初,向着在座长辈一一问安,独对自己视若无睹。

葛南诗说道:“耿师侄,这位翠霞派的盛年盛师侄,你当日可曾见过?”

耿照这才看了眼盛年,恭敬的回答道:“启禀葛师叔,那日就是这位盛师兄打伤了我与另两位师弟,还掳走了墨师妹。”

淡怒真人徐徐问道:“耿师侄,你能否将当时的情形再叙说一遍?”

耿照不慌不忙回答道:“大约两个月前,弟子和本门的钱、宋两位师弟,还有曲师叔门下的墨师妹、林师妹奉师门令喻下山历练,到汉州少阴山中采集灵药仙草,以供邓师伯炼制金丹所用。”

他所说的邓师伯,乃东海五圣中的老大邓南医,年近三甲子,生性低调,毕生埋首炼丹之术,连掌门的位子也让与了师弟耿南天。

耿照继续说道:“弟子一行在太阴山游历数日,起初十分顺利,也采集到不少邓师伯所需的药材。到了第六天,弟子等人在太阴山烧堰岭的千步崖上,发现了位列天陆三十六种仙草之一的珠仙奇草,大伙正商量着如何采摘以免伤了它的灵性,不防这位盛师兄打半道杀出,话也不多半句就摘走珠仙草。

“弟子心中不平,上前理论,他却自称是翠霞派门下淡言真人首徒,浑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盛年苦苦一笑,对耿照的话也不反驳,只等对方先说完。耿照的话落在旁人耳里,原也听不出什么破绽,可须知盛年这八年多来一直隐姓埋名,不能暴露踪迹,焉会对着几名平沙岛的弟子自报家门?

那里的耿照越说越委屈,又道:“钱师弟隐忍不住火气,就和这位盛师兄争吵起来,弟子本想从中调解,以免为了这点事情伤了两家的和气,倒让魔道妖孽有了笑料。”

观止真人右手拂尘一摆道:“善哉,耿师侄能有此念,不枉为平沙高徒,只是后来怎的又斗将起来?”

耿照答道:“这也怪弟子劝阻太晚,盛师兄与钱师弟几句话不合便突然动手,钱师弟促不及防受了些轻伤。宋师弟一怒之下要为钱师弟讨回公道,被我和墨师妹及时拦住。

“弟子当时想着纵然盛师兄出手伤人,弟子也不该以牙还牙,将事情弄的不可收拾。双方都是七大剑派的门下,又有师长在堂,这桩事情日后总可有个说法,却不必与盛师兄动粗,故此弟子劝说住诸位师弟师妹,先行退走。”

这段话说的大义凛然,滴水不漏,把所有过失不对都推到盛年头上,可语句里偏偏没半个字眼诉说盛年的不是。

淡怒真人面沉似水,也不知相信了几分,沉声问道:“耿师侄,既然你们已经退走,后面的事情又是如何发生的?”

耿照道:“启禀淡怒师叔,那日因钱师弟受了些伤,我们便没走远,在烧堰岭半山上寻了个古洞住下歇息,想着第二天再到千步崖去碰碰运气。

“我与两位师弟睡在了洞外的树上,将山洞让与墨师妹与林师妹。到得半夜,弟子猛然被一阵惊呼唤醒,与两位师弟赶进洞中一看,林师妹昏倒在洞口,墨师妹却正被白日所见的盛师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眼睛望向耿南天。

耿南天朝他微一点头道:“无妨,你继续说。”

耿照应道:“是,弟子当时就看见盛师兄正对墨师妹动手动脚意图不轨,墨师妹尽管极力反抗,却奈何不了他。”

他的话说到这里,盛年再忍耐不住,断喝道:“你胡说!”这一声用上了破魔咒的功法,震得耿照一阵气血翻涌,耳中隆隆作响。

盛年宏声说道:“耿师弟,你是平沙岛门下,素有侠名著称于东海,当晚之事你若不说,今日盛某也绝不会吐露半个字!没想到你却颠倒黑白,含血喷人,莫非阁下心中已无良心二字!”

耿照深吸一口气平复气血,对盛年的质问也不回答,只用目光看向耿南天。

耿南天神色不动,淡然道:“盛师侄,今日既是双方对质,无论耿照说的是真是假,你也当让他说完才对,稍后自有你说话的机会。”

盛年缓过怒气,点头道:“好,弟子便等耿师弟说完。”

淡怒真人一双锋锐的眼睛注视耿照,道:“耿师侄,你先把话说完。”

耿照被他盯的心头一颤,赶紧低头道:“其实下面的事情已没什么可多说,弟子想到那日在千步崖,盛师兄看着墨师妹的眼神就有些不对,可也没料到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当下上前喝止。

“盛师兄见弟子等人进来阻拦,连一句话也不说,就突施杀手伤了宋、钱两位师弟,弟子一时急火攻心也为他所乘,中了一掌。

“最后我们只得眼睁睁瞧着盛师兄抱走了墨师妹,却无力拦阻,再后来,我们便立刻赶回平沙岛,将此事启禀了众位师长。”

葛南诗待他说完后道:“这些事情耿师侄都曾禀报过,宋师侄他们的话也与耿师侄所说无差,不过关键在于盛师侄对当日所发生的事情又有何不同说辞,或许其中确存有误会未知。”

盛年嘿然道:“倘若如耿师弟所说,当日他们几位就宿在洞外,盛某又怎么可能胆大妄为到不管不顾,径自闯进山洞去骚扰墨师妹的地步?难道以盛某的修为,还不能发觉洞外另有人在么?”

耿照回答道:“正因为盛师兄修为卓绝,故才有此托大之举。或是你没想到墨师妹虽然年轻,修为却已到通幽之境,及时发觉阁下意图,奋起反抗,令阁下无法顺利得逞。”

淡怒真人不见喜怒,徐徐说道:“盛年师侄,且不急争辩。你先将当日你所经历的事情再和诸位师长说上一遍,与耿师侄说法相同的就不必赘述了。”

盛年平复了一下怒气道:“启禀淡怒师叔与诸位师长,那日盛某确因珠仙草与耿师弟他们起过争执,但事实是弟子当时已摘下珠仙草,耿师弟见之却欲索要!他说自己乃平沙岛掌门嫡子,需用珠仙草炼制金丹,却要弟子拱手交出。

“弟子因急需珠仙草救人性命,故此没有答应,耿师弟便率着同门围攻弟子,强夺珠仙草,弟子不欲与他们纠缠,更未报出翠霞派的身分,只依仗着御剑之术破围而去。”

短短几句话却说了另一个版本,客厅中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响起窃窃私语声。

曲南辛说道:“盛年,珠仙草是谁先摘的,钱师侄是否伤在你的手中,这些事情也无关紧要,可你为何意欲对小徒墨晶不轨,更将她掳掠而去?这件事情总不能也是耿师侄编造的吧?”

盛年暗道,事情到了这个分上不说也是不成了,倘若仅关系自己的名声得失也就罢了,可由此牵连翠霞派千年声誉责任可非小事。

今日在座的虽然不过三、四十人,可无一不是天陆显赫人物,要是自己再不抗辩让人坐实罪状,不用几天,全天陆都会传闻翠霞派千年出了个大淫贼。

于是他朗声说道:“弟子当日带走了墨师妹不假,但那是因她中了‘百度合欢散’之毒,若不及时解救,恐有性命之虞!”

此言一出,客厅里又起骚动。

想那百度合欢散乃极厉害的春药,修为再高也难以抵挡,除非凭借男女交欢释出欲火,否则十二个时辰内毒发无救。

不少人不禁暗想,一场好戏就要上演,此行看来着实不虚。

观止真人白眉微扬,声音和缓洪亮,说道:“盛师侄,你可否说的详细一些?”

盛年目光扫过耿南天,见他宛如毫不知情的样子,安然稳坐,没半点变化,耿照则侍立其父身后垂着头,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

盛年回答道:“那晚弟子寄宿在烧堰岭盘龙弯附近的一处山洞里,距离耿师弟他们所在的山洞也不算太远。不巧一只成年山魈撞了进来,意欲偷夺珠仙草,弟子将它杀退,又一路追踪下去,想为地方除去一件凶物。

“可追到半路上,却听见一女子的呼救声,弟子遁着声音赶到耿师弟他们寄宿的山洞,就见两名平沙岛的弟子守在洞口,而耿师弟在洞内,正意图对墨师妹施暴。”

耿照猛一抬头叫道:“我没有!”

盛年虎目放光逼视耿照道:“耿师弟,你可敢对天发誓?”

葛南诗一摆手道:“盛师侄,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先把话说完,我们再来辩论孰是孰非。”

盛年道:“弟子当时不明,所以也未敢鲁莽行事,便想先阻止了再说,可洞外的两名平沙岛弟子一见弟子就神情慌张,不约而同拔剑拦阻。

“弟子顿觉事情不对,强行闯进洞内,正迎上耿师弟起身朝我出手。弟子出言质问,他却不闻不理,一味痛下杀手,竟有灭口之意。

“弟子一时怒起这才重手伤了耿师弟,再看墨师妹神志已然模糊不清,乃中了百度合欢散的发作症状。

“弟子略通医术,故此明白若不得及时医治,墨师妹势必性命难保,情急下便抱着墨师妹离了山洞,连夜去请一位医术高人救治。”

淡怒真人问道:“盛年,你可敢担保方才所说绝无虚言?”

盛年铿锵有力的回答道:“弟子愿对天发誓,所言俱实,绝无半点谎话!”

观止真人皱眉道:“如今你们两人各有说辞,且完全相反,却让人信谁才是?”

人群里也是议论纷纷,人人都觉得此事蹊跷,但看看盛年再瞧瞧耿照,好像谁都不像说谎的样子。

耿照抗声道:“诸位师长,想我平沙岛忝居正派,怎可能有什么百度合欢散之类的淫药?盛年师兄这么说,未免太过不可思议!”

盛年道:“平沙岛是千年正派楷模,可门下有一二不肖弟子私藏淫药,也是有的。”

葛南诗打断二人争执问道:“方才盛师侄说送了墨师侄向高人求医,不晓得那位高人是谁,可否请出他来佐证?”

那位“高人”自然就是布衣大师,但盛年焉能捅出他来?也正因为此他闭口不谈墨晶被救后的事情,以防牵扯出更大事端。当下一摇头道:“抱歉,那位高人隐居多年,恐不会再出尘世,但墨晶师妹身中此毒,亦同样可以作证。”

他这么一说,许多人心里不免怀疑,盛年为何不肯找那“高人”出面作证百度合欢散之事?难不成心中果真有鬼,不觉又多信耿照几分。

不知道是谁说道:“对啊!既然他们两位各执一辞难以分辨,何不请出那位墨晶姑娘,她是当日受害人,她的话或许最是可信。”

曲南辛道:“小徒回山尚不到五日,老身本不欲让她在大庭广众下诉说这等难堪之事。无奈盛师侄对耿师侄所说经过矢口否认,老身也只有让小徒出来说明真相了。”

她朝侍立身后的一名女弟子耳语了两句,那女弟子躬身应是转身而去,片刻工夫后,就见一白衣女子随在那女弟子身后走进客厅,正是墨晶。

数日不见,墨晶似乎更显盈瘦,脸色愈加苍白也愈加冷漠,魂不守舍的环顾左右,目光触到盛年,微微一顿,却飞快的划过,朝在座的耿南天等人施礼道:“弟子墨晶,参见诸位师长。”

众人的目光此际俱聚焦在墨晶身上,见她一袭白衣飘然出尘,宛如清冷夜中雪里琼梅,幽香暗动。

当下无不在心中暗暗惊叹,原来人间竟有此绝色。甚至有人私下思忖道:“如此冷艳绝伦的一个少女,那盛年一下把持不住也是有的。”

一时,厅中鸦雀无声。

这也难怪,近年来,耿南天为培养儿子可算是倾尽全力,除了凡有天陆各门派因恩怨情仇之争上岛请援均让耿照出面助人摆平外,更多让耿照游历天陆,多做行侠仗义、锄奸铲恶之事,因此平沙岛这些年来,“东海三英”侠名远扬,耿照更是声名鹊起,为“三英”之首。

相形下盛年刻意低调,极少有人识得,单从这点,大多数人也更相信耿照多些。

何况耿照一方人证齐全,平沙岛又请来这么多见证。

试想要是有鬼,耿南天焉肯这么做?若说还有人对盛年所述有几分相信,那也是冲着“翠霞派”这三个字的金面上去的。

而现在种种猜测疑问,都突然汇聚到眼前这少女身上,大家倒要看看她会如何说?

第五章九刃

曲南辛伸手将墨晶拉到自己身旁,温言道:“晶儿,刚才耿师侄与盛师侄的话,你在隔壁也该听见了,是非黑白总要辨别分明才行,为师让你出面,也实属无奈之举。

“来,你也不用害羞,当着诸位前辈师长的面告诉大家,那晚对你意图不轨的到底是谁?”

全场上下几百只眼睛都注视到墨晶身上,却见墨晶面无表情,亦默然无语。

曲南辛提高声音唤道:“晶儿?”

墨晶低头轻声道:“是盛年师兄!”

话声虽轻,可客厅里每个人都听的真真切切,所有人的目光同时射向盛年,不少人眼里露出一种不屑与恍然大悟的神色。

盛年如遭棒喝,望着墨晶,着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心质问,可突然间觉得满腔怒火堵塞在胸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墨晶根本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好似从来也不认识他一般。

曲南辛柳眉一竖,朝盛年喝问道:“盛师侄,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盛年努力克制住心头怒火,此刻他完全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别人精心设置的陷阱。

以耿照的能力威望显然无法达到,背后自是另有高人,可不论是耿南天、曲南辛还是葛南诗,皆是正道中成名已久的宿老人物,又为何要平白无辜的陷害自己?莫非是为了替耿照洗脱罪名,故此有意颠倒黑白?

但墨晶分明受他大恩,尽管自己从不曾贪图过什么回报,却总不至于反要受此天大的莫辩之冤,屈辱师门!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盛年晓得说什么也没用了,可激动之下,依然禁不住大声喝道:“墨师妹,你为何要冤枉我?”

墨晶眼神空落落不带一丝神情,身形却禁不住微微一颤。

曲南辛提高了嗓门道:“盛年,你先前说耿照师侄含血喷人,现在又说晶儿冤枉你,难道我平沙岛都成了颠倒是非之地?这么多人都是有意要跟你过不去么?”

盛年心情激动,铁拳不由自主的紧握,一双怒目瞪视曲南辛、耿照等人深吸一口气道:“这个我不知道,盛某只晓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从未做过那等苟且之事!”

淡怒真人面沉如锅底,望向墨晶道:“贫道想问墨师侄一件事情。”

曲南辛颔首道:“真人请说。”

淡怒真人问道:“贫道观墨师侄言行举止犹是处子,却不晓得既然盛年先前已经见色起意,图谋不轨,甚至不惜打伤贵派几个弟子,强行将墨师侄抢走,为何这数月里却突然变成守礼君子,能令墨师侄不伤分毫完璧而回?”

曲南辛冷笑道:“你当盛年真有此好心肯放过晶儿,若不是淡言师兄找着了他,晶儿焉能活着回来?至于他为何后来没有下手,也只能问问盛年师侄本人了。”

她轻轻巧巧将话题转回到盛年这边,却教盛年如何答她?

淡言真人突然开口道:“盛年是我弟子,他不会做这事!”

话虽短却无异于千斤,顿时令盛年心中一阵温暖,暗自想道:“原来师父还是相信我的!”

曲南辛嘿嘿一笑道:“耿照是我师侄,晶儿是我弟子,我也相信他们都不会说谎。可如真人与我这般的空口白话,只怕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耿南天缓缓道:“曲师妹,依我之见,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老夫尽管也相信照儿和晶儿都未曾说谎,可也相信淡言真人的弟子绝不是那种小人。其中是非已难说清,幸而晶儿、照儿都已无恙,这件事情让它过去算了。”

厅里众人不由暗自被耿南天的气度折服,观止真人也道:“耿掌门此言善哉,平沙翠霞同为正道牛耳,千年以来同气连枝,实不必为这些许小事反目成仇,却白白便宜了魔道妖孽,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不伤彼此的和气。”

盛年听耿南天与观止真人所言,似乎是在化解干戈,实质上隐隐又坐实了自己的“罪状”,如果这事就这么算了,别人都当平沙岛气度宏大,而翠霞派却要蒙受此奇耻大辱。

他怒而起身,大步走向墨晶。

曲南辛喝道:“盛年,你又想做甚?”

盛年在墨晶近前停下脚步,沉声说道:“墨师妹,我只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一句实话,为什么要冤枉我?”

墨晶眼睛一闭,低头不语,娇躯微颤,曲南辛伸手把墨晶拉到一边,冷笑道:“盛年,我掌门师兄已经不计较你的所作所为,你怎的还要纠缠不清?”

盛年昂然伫立在厅中,高大的身躯却显得异常孤独,他大声道:“盛某没有做过,为何要承认?为何要受此不白之冤!”

他悲愤交加的环顾过每个人的面庞,见大多数人的神情充满怀疑与不屑,更有人朝着自己冷冷含笑……

一时间,仿佛这天下之大,除了淡言真人外,再无第二个是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的清白。

如果换作丁原,势必不再辩白,索性撕破脸跟平沙岛大干一场,而阿牛则多半被气得说不出话,涨红了黑脸却不晓得该如何证明清白。

然而盛年不同,他知道这事如果不查清,自己声名受损事小,却会连累了师父与翠霞派千年的清誉,日后人们当面不说,背地里难免要指戳翠霞派管教不严,庇护恶徒行凶。

葛南诗叹了口气道:“盛师侄,看你的样子,老夫也不能相信你会做出那种事情。但我平沙岛与你无怨无仇,断无必要陷害于你,这件事着实让人越听越糊涂,我看你也不必再争,敝派也绝不再追查此事,就把它揭过如何?”

这已是给盛年台阶下,须知名门正派中对伤害同门,奸淫女子的惩戒最是严厉,仅仅逊色于欺师灭祖,勾结魔道而已。如果再追究下去,翠霞派为给天下同道一个交代,说不定要拿盛年重罪是问。

盛年此刻把心一横,摇头道:“多谢葛师叔好意,弟子已另有打算!”

他阔步走到淡言真人面前,倒金山推玉柱拜倒道:“师父,因弟子之事牵累您老人家,弟子心中万分不安。

但弟子敢指天为誓,方才所说绝无半句谎言,今日弟子对您这一拜之后,不知何日方能再有机会?请师父多多保重!“

淡言真人好似猜到盛年的打算,徐徐道:“盛年,你何苦如此?那么做也未必有用。”

盛年默不作声,重重朝淡言真人叩了九记响头,竟如拜师礼一般。

众人心中疑惑,不明白盛年想做什么,却看见淡言真人的袍袖微微颤抖,显是心情十分激动。

盛年起身走到淡怒真人面前,躬身施礼道:“淡怒师伯,您是本门执法长老,当知本门有一条规矩,专为蒙冤不白的弟子所设。”

淡怒真人面色平静颔首道:“不错,依照本门戒律第九百九十一条,若有弟子身犯重罪无法辩白者,可受九刃穿身之刑,得以破出门墙五年。

“若五年内能证其清白,则可回归本门,若五年届满仍不得其证者,收其修为永生不得再入本门!”

众人闻言,无不讶然出声,墨晶神色惨白,抬头第一次直视盛年,嘴唇翕动,最后却仍化作幽幽一记不可察觉的轻叹。

淡怒真人面不改色问道:“盛年,莫非你想用这九刃之刑以证清白?”

盛年慨然道:“正是,请师伯成全!”

淡怒真人沉吟一下,终于说道:“好,我准你施用此刑。”

墨晶娇躯剧震,刚想说什么,曲南辛伸手握住她道:“晶儿,你累了,这里已没我们的事,为师带你到后面歇息吧。”

不由分说拉起墨晶悄然离座而去,这时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盛年这边,一时也没察觉。

墨晶回头看到盛年从背后拔出石中剑,脸色平静木然说道:“多谢师伯!”

她的心头一阵恍惚,忽然迎上两道锐利的目光,却是曲南辛一直注视着自己,无所适从中,身影消失在侧门后。

耿南天微微一皱眉道:“盛师侄,敝派已不追究此事,你何苦再作此举?”

盛年哈哈一笑道:“盛某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岂能因此在别人的怀疑不屑中苟活?更不能因为盛某玷污翠霞派的声名,惟有这样才是正道!”说罢手起剑落,锋利的剑刃穿透左臂顿时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盛年却哼也不哼一声,徐徐拔出剑倒插向大腿。

在座众人俱是见多识广的天陆名流,可何时又瞧见过如此残酷的自残之刑?人群中有人叫道:“盛贤侄切莫如此,我们相信你就是!”更有坐在前排的两名天童山剑派长老,抢身而出欲阻止盛年。

盛年一剑刺入大腿,身躯晃动几下,伸出左手阻拦住那两名长老,而后抱拳向四周一礼道:“诸位前辈,盛年既无法洗刷清白,惟有以本门门规换得五年工夫求证真相。大家万勿劝阻盛某,盛某对诸位的关爱都心领了!”

他神情从容,声音铿锵,一时满厅的天陆宿老人物,竟被眼前这个年轻弟子的气势所迫。

想再劝说的人硬生生将话咽回肚里,只暗暗一挑大拇指,赞声,“好一条汉子!”

葛南诗朝淡怒真人苦笑道:“真人,盛师侄即便铁打之躯,又如何能经得起九刃之刑?你和淡言师兄都是他的尊长,快快拦下他才是!”

淡怒真人不为所动,摇头道:“本派门规森严,对任何门下弟子俱是一视同仁。莫说是我,即使是淡一师兄在此,也不能阻止盛师侄杀身成仁之心!”

众人闻听此言,莫不在心中暗忖道:“这个老道士果然名不虚传,铁面无情一至如斯!”

客厅中突然变的鸦雀无声,由鼓噪到死寂仅是刹那的工夫,但人们心头却多了一块宛如铅石的悲壮郁闷感觉,眼睁睁瞧着盛年朝自己的左肩插下第三剑。

“叮——”仙剑通灵,饮血而鸣,发出一记凄厉的镝声。

盛年浑身浴血,如山岳一般伫立当场,握剑的手更像花岗岩那般坚实沉稳!

耿照面色难堪,已不敢再看,他心里清楚现在众人心中已将天平完全倾倒向盛年。

尽管没有谁出来质问自己,但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已充满疑问与不信任。

他偷偷瞧了眼身旁的耿南天,见他依然镇定自若的端坐不动,双目微微阖起,不带半点喜怒。

盛年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热血汩汩淌出。按理说,如他这般的人物,若被普通兵刃穿身也无甚大碍,但一则石中剑乃神兵仙剑,更要命的是施展九刃之刑时为表诚心,绝不可运功相抗。

他艰难的将剑第四次举起,正要照着右边的大腿刺下,眼前身影一晃,耿南天飘然而至,低喝一声:“住手!”探出右手夺向石中剑。

盛年勉力地挥出左掌架住耿南天的右手,“啪!”的一声,伤口受震后,顿时血如泉涌。

他轻轻吸了口气说道:“耿掌门,弟子执行的是翠霞门规,请您不要阻拦!”

耿南天出手如风,一气封点住盛年伤口周围的各处穴道,沉声道:“你这么做,岂不是在陷耿某与平沙一派于不义?”

盛年微微一笑,取出皮囊用嘴拔去塞子猛灌了两口,甘冽的酒汁穿肠而过,在心头生出一团热火,令伤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

他用石中剑柱地道:“盛某平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亦绝不愿以阴谋诡计陷害他人。九刃之刑虽苦,但只要能换得我清白,盛某甘之如饴!”

耿南天双目骤然射出一道精光,徐徐问道:“你可知这里是平沙岛的紫蕴阁,我身为平沙派掌门,更不能眼见你自残肉躯。”

盛年泰然道:“倘若盛某的血玷污了贵派圣地,请耿掌门原谅。盛某尽可再换一个地方完成后面六剑。”

耿南天凝视盛年片刻,蓦然喟叹道:“罢了,罢了!”头也不回甩袖回座。

葛南诗面色沉重坐在一边,暗道:“这下事情可真闹大了,纵然翠霞派不心存芥蒂,同道中人也必会在背后指指摘摘,说我平沙岛的不是。掌门师兄的确也是难做,无论阻止与否总教那盛年抢了先机。”

盛年插下了第四剑,双腿血肉模糊几不能站稳,但众人见他连耿南天的面子也不卖,晓得任谁上去也是没用,惟有屏息而望,默默期望这九刀快些完成。

淡言真人忽然起身,两三步走到盛年跟前道:“盛年,余下的一半刑罚,由为师替你受下。”

不等盛年开口,老道士手起剑落,仙剑深深插入右肋,自背后露出古朴无华的半截剑刃。

盛年叫道:“师父!”伸出沾满热血的左手抓在淡言真人右臂上,激动道:“您何苦如此?是弟子不肖,连累了您老人家的清誉!”

淡言真人身躯晃了两晃,微笑道:“痴儿——”

猛伸指在盛年胸口一点,一道浑厚的翠微真气立时禁制住他全身经脉,却是施展了定神咒。

盛年动弹不得,惟有张口叫道:“师父!”

淡言真人也不回答,反手第二剑刺入左肋,转身问淡怒真人道:“师兄,门规可有说弟子犯错,师长可以身代之?”

淡怒真人颔首道:“不错,有这一条。”

淡言真人点点头,再将海阔剑插入右肩。

盛年心如刀绞,苦于无法动弹,瞠目大叫道:“师父,您快住手!”

适才他遭人冤枉,将石中剑插进自己身躯时也不曾如此激动,甚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但目睹淡言真人为己分刑,竟不惜以海阔仙剑自伤,心潮澎湃再无法自持。

老道士反手拔剑再刺入右臂,褚色的道袍迅速被殷红的鲜血染透,地上更是溅起一滩血珠。

众人目不转睛的望着场中的这对师徒,有人不禁扪心自问道:“若是我的弟子需承受这九刃之刑,我能为他分担么?”这一问,多数人却没有答案,因为谁都不曾想过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自古以来,或有弟子代师受刑,儿女为父分忧,但如淡言真人这样为了门下弟子而甘愿受刑的又有几人?原来这个师父真不是好当的,若多几个盛年这般的人物,那岂不要把一条命全搭进去?

忽然,淡怒真人瘦小的身躯站起,一把按住淡言真人的海阔剑,左袖一卷探手握住盛年的石中剑,更毫不停顿的倒转剑锋刺入小腹,这几下电光石火目不暇给,待人们反应过来,他已完成了九刃之刑中最艰险亦是最后的一刀。

一蓬血泉自淡怒真人的身躯里飙射而出,他哼也不哼一声,挺直腰杆朝淡言真人微笑道:“师弟,这剑我代受了。”

盛年睚眦欲裂,虎目中热泪滚滚,想说又觉得咽喉被热乎乎的东西堵住,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身上的四处伤口依然火辣辣的作痛,但比起心头那种痛楚,着实算不了什么。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师门恩重,纵然是粉身碎骨,亦无法报答得完!

厅中更无半点声音,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深深震慑,更被翠霞派师徒三人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气势所折服。

甚至有人私下里盘算着,如何将自己的晚辈推荐到坐望峰,拜倒在淡言真人的门下。

淡怒真人抽出石中剑,带出一溜的血雨。

他的神情依旧一副漠然,但看在盛年眼中却是分外温暖,他拍开盛年禁制,将仙剑还归他的鞘中。

盛年叫道:“师伯!”

淡怒真人一摇头,伸手封了小腹周围的穴道,徐徐说道:“刺完方才那剑,你已不是翠霞弟子,便不需再叫我师伯了。”说着食指连点,替淡言真人止血疗伤。他受了最重的一剑,竟恍若无事,见者无不动容。

盛年一震,茫然望着淡怒真人取出灵药分与他跟师父,脑海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叫道:“你已不是翠霞派的弟子了!”

他自幼拜在淡言真人门下,一晃已是三十年,这三十年里,虽说有八年的时间漂泊在外,可终究也是翠霞派门下的身分。

突然之间,不过半个早晨的工夫,他却陡然成为一个背负着伤害同道、见色起意骂名的正道劣徒,甚至在其后五年中,连翠霞派弟子的身分也被剥夺,一时盛年胸口一痛,一口热血涌到喉咙口,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老道士撕下一摆袍服为淡怒真人敷上伤药,再简单的裹扎伤口,脸上流露一丝苦笑道:“师兄——”

淡怒真人一摇头阻止他道:“你我同门一百三十多年,何必再多说那些废话?”

老道士点点头转望着自己的弟子,罕有的叹口气道:“盛年!”

盛年一醒,刚想开口却猛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再叫眼前这位相貌丑陋的道长为师父了!

他心中一酸,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顿时觉得天下之大,自己却孑然一身,再无所寄托。

淡言真人一看便已明弟子心意,微笑道:“你还是我弟子,破门而出也还是!”

这字字千钧敲打在盛年心坎上,虎目里热泪盈眶,深深跪倒,默默向淡言真人再叩了一个头,接着又向淡怒真人叩了下去。

额头撞击在地面上咚然有声,淡怒真人不等他继续伸手扶起,枯瘦的手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

这时不少宾客都围了上来,有人上前慰问,有人取出自家的灵丹妙药,都被淡怒真人一一谢绝。

葛南诗分开人群走了进来,脸上满是苦笑,直摇头道:“淡怒真人、淡言真人,在下也实在没想到会弄成这个局面,只希望这事不会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青瓷瓶道:“这是敝派的圣药‘云麝丹’,掌门师兄特让我交与两位,以略表敝派的歉意。”

淡怒真人深吸一口气,运功护持住腹部的伤口回答道:“不必,贵派好意贫道心领了,既然此间事了,我等便就此告辞!”

葛南诗一怔说道:“几位身负重伤着实不宜走动,不如先在敝派的静室内修养疗伤,容伤情缓和后再说?”

淡怒真人淡淡道:“些许小伤不足挂齿,葛兄无须担心。”他竟是半点平沙岛的情也不领,更不肯买葛南诗一点面子。

葛南诗心底暗叹,晓得这个梁子是结下了。

他回头看了眼耿南天,见掌门师兄依然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不晓得是何意图,于是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也不强留,便送真人一程。”

淡怒真人轻一欠身道:“如此叨扰了。”

众人闻言,自觉让开一条路,目送葛南诗陪同淡怒真人他们,出了客厅下楼而去。

这么一来,却都是谁也没心思再喝什么早茶了,各自盘算着如何找一个借口早点离去。

第六章自尽

墨晶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随师父离开客厅。盛年自请甘受九刃之刑的事,她是在三日后才听人说起。

自打回到平沙岛,对外称她是需要静修养息,实际上她是被变相的软禁在松溪苑的一栋小楼中,终日除了一位师姐照顾她起居外,几乎再难见旁人。

自打她六岁的时候离开父母被曲南辛带到平沙岛,一住就是十年,韶华荏苒,她已从一个不懂人事的黄毛丫头出落成亭亭玉立,被同门师兄妹许为东海第一美女的后起之秀。

也因此,她成为诸多年轻男弟子暗中倾慕追逐的对象,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耿照。

但无论对谁她都是不假言辞,更不为所动,对于墨晶而言,最大亦是唯一的志向,便是超越同门直至参悟天道。

就这么匆匆又数载,她心无旁骛的修炼本门心法,进境远过同门的几位师姐,十六岁时突破通幽境界,成为平沙岛近百年来,达到这一境界最年轻的弟子。

曲南辛对墨晶期许甚高,甚至不惜耗损自身真元为墨晶护法度劫,更将本门诸多灵丹仙草取来为她固本培元,一心想造就出盖过东海三英的得意弟子来。

两个月前,东海五圣之一的邓南医因缺几味灵药炼制金丹,耿南天便遣了数十名弟子分成几组前去采集,另一面也是给他们一些历练的机会。

或是有意或是无心,耿照与墨晶给安排在了一起,同行的还有耿南天门下的钱笛、宋阳两弟子和曲南辛门下的另一女弟子林吟。

一行五人在少阴山中转悠了几日,也采得不少药材,更和山魈恶斗了一场。耿照总找着机会想接近墨晶,她却来了个不理不睬,令其颇感无趣。

好在几人也算相安无事,墨晶只想着早日完成师命回平沙岛交差,再继续修炼她的“东海水云袖”。

这日午间,他们在千步崖前正遇上采摘珠仙草的盛年,耿照起先也不晓得盛年身分,只把对方当作一般的化外之人。

他见珠仙草被盛年捷足先登,心下甚是懊恼,起先还盘算着花点银子让对方卖给他们,盛年自然是不会答应。

随后双方便起了争执,继而动手。盛年不欲恋战,以御剑之术远扬百里脱身而去。

打斗中钱笛受了些轻伤,耿照等人便在附近寻了处山洞住下。两名女弟子同住洞内,三名男弟子住到洞外的树上。

孰知耿照竟在她的干粮里投下百度合欢散,半夜里药性发作,惊醒时却见耿照已闯入洞中,而林吟早昏倒在一旁,纠缠之间,却是盛年突然出现,几个照面震伤耿照将她救了下来。

后来墨晶便陷入了昏迷,等醒来的时候已身在栖凤谷中,而布衣大师业已将她体内的百度合欢散药性尽除。

其后风雪崖、淡言真人、丁原与苏芷玉纷纷现身,几经周折,风雪崖才终将九光灭魂阵撤走,解了栖凤谷的围。

墨晶与众人分手后,独自返回平沙岛,见着多日未见的师父,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当下她就将事情经过禀报与曲南辛,不过略去了栖凤谷的那段遭遇,只推说是盛年把自己送到一位大荒隐士处救治。

曲南辛默默听完后脸色阴晴不定,半晌问道:“晶儿,这件事情除了盛年和耿师侄他们几个以外还有谁晓得?”

墨晶摇摇头道:“弟子未曾告诉过其他人。”

曲南辛脸上的神情缓和了一些,略一沉吟点头道:“你做的对,为师相信你所说的话。但你可知道此事已闹的沸沸扬扬,过几天翠霞派的淡怒真人便要带着盛年前来对质,你耿师伯更是请了太清宫的两位长老和天陆数十位宿老人物前来见证。

“一旦实情为外人所知,那我们平沙派今后还有何颜面在天陆立足?这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墨晶望着满面肃容的师父道:“可是,师父,盛师兄他救了徒儿一命,他……”

曲南辛叹了口气,打断墨晶的话道:“晶儿,耿师侄触犯门规,妄图侵犯于你的事,今后不要再和任何人说起了,师父定然会要他还你一个公道。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怎么把几天后的事情应付过去?”

墨晶道:“师父,盛师兄为人光明磊落,他不会藉此机会故意来损害平沙岛声誉的,或许他只想洗清冤屈罢了。”

曲南辛盯着墨晶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傻孩子,你虽天赋过人,可终究不识人间险恶。近年来我平沙岛在你耿师伯的经营下欣欣向荣,声威直追云林禅寺与翠霞剑派,大有撼动前二者正道牛耳之势。

“就算盛年没想借题发挥,那淡一真人和他的几个师兄弟却未必肯如此轻易的放过我们,要是把这事情抖出去,我们平沙岛的清名,还有数百年来辛苦建立的基业势必受损,短时间内怕再也无力与翠霞派抗衡,这般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他们何乐而不为?”

墨晶一怔,在她看来原本十分简单的问题,师父却看得如此复杂,甚至牵涉到了门派之争。

她犹疑道:“师父,我们和翠霞派素来同列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中,同气连枝,渊源深厚。淡一真人据说亦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应该不会做出这等事情吧?”

曲南辛挥了挥手道:“同气连枝不过是表面罢了,试问各大派谁不想执天陆牛耳、光大门户、领袖群伦?莫说淡一真人,即便是云林禅寺的高僧心底怕也有这念头,只是不说而已。你还是太天真了些,不懂得那些勾心斗角的龌龊伎俩。”

虽然听师父这么说,但墨晶想到这些日子与盛年、淡言真人、丁原等人相处感受,直觉他们该当不会如师父所说的那般阴险卑鄙。可从小对她而言,曲南辛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她更把师父当成神仙一般来看待。

因此尽管心中迟疑,她还是想着:“也许是师父从没见过盛师兄和淡言真人他们,所以才会这么想吧。”

曲南辛凝视这个从小在身边长大的徒弟,墨晶虽沉默不语,但显然对她的话已不再是深信不疑,心中转了数个念头,忽然语气郑重的问道:“晶儿,你拜在为师门下已有十年,这些年为师待你如何?”

墨晶听师父问得奇怪,但还是低头轻声答道:“师父虽然对弟子十分严厉,可晶儿明白那是师父一片苦心要造就弟子。在晶儿的心目里,师父待晶儿就如同娘亲一般。”

曲南辛紧绷的脸露出一缕笑容,点头道:“难得你这么懂事,为师没白心疼你一场。晶儿,倘若是师父有事要求你,那么你也会答应,对不对?”

墨晶一震,赶紧跪倒在曲南辛面前,低头道:“师父,您这么说折煞晶儿了,无论师父要晶儿做什么,晶儿岂有不遵命之理。”

曲南辛的笑容更加温和,伸手将墨晶扶起道:“好孩子,为师果然没看错你。师父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为了我们平沙派的未来,不管那日的真相如何,你都要咬住是盛年企图对你不轨,万万不可说出你耿师兄来。”

墨晶“啊”了声,抬头望向曲南辛,迎面撞上一双锐利如锋的眼神。

她万没想到师父居然会提出这样的一个请求,芳心中乱成一团,迟疑的说道:“可是师父,这么一来,晶儿岂不是恩将仇报,要陷盛师兄于不义了么?”

曲南辛面如寒霜,低声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晓得这么做委屈了盛年,可我千年平沙,实不能因此毁于一旦!

“要是那日侵犯你的是钱宋两个师侄也就罢了,耿照可是你掌门师伯的唯一香火,更是我平沙岛未来百年的期望所在,若此事传扬出去,不仅耿照声名扫地,你掌门师伯的面子也不好看。

“万一让别有用心的人,趁机在背地里扇风点火,说什么堂堂正派名门的掌门之子做此令人不齿行径,我平沙岛上下数千同门的脸面又往哪里搁?更不用再奢谈什么争雄天陆,领袖正道群伦了。”

她伸手轻抚墨晶如云的秀发,目中露出慈爱光采,喟叹道:“晶儿,为师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这几十年来,修为却一直徘徊在忘情境界无法再上一层,这些日子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天命将尽……

“中兴松溪苑一系的重任,迟早也要落到你的头上。

为师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未能为师门光大尽到心力,这遗憾也惟有你来为我弥补了,这番苦心,希望你能懂得。“

墨晶心乱如麻,对师父要将衣钵传承于她的承诺更没半点欣喜,只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这般陷害盛年的事情。她下意识的连连摇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曲南辛见爱徒迟疑不语,面色渐渐沉下道:“怎么,晶儿,为师这样苦口婆心的恳求你,你却还不肯答应么?”

墨晶仿佛是坠入汪洋中的一块浮木,觉得自己随波载沉载浮想抓着什么,偏又什么也构不到。

十余年来,师父在她心目中,恍若正义与公道的化身,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谕旨纶音,如今,要她颠倒黑白去冤枉盛年,却犹如一柄大椎,无情的砸碎了师父在她心中树立多年的神像。

她鼓起勇气挣扎道:“师父,晶儿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陷害盛师兄?您一直教导弟子秉持正义,匡扶天道,难道这都是在欺骗弟子的么?”

曲南辛浑没料到,一贯最听话乖巧的爱徒会反将自己,她一怒拍打茶几,厉声喝道:“放肆,你才出去几天的工夫,就不把师父放在眼里么?我十几年来算是白花一番苦心养育教导你了!”

墨晶一震,急忙又跪倒,颤声道:“弟子不敢,弟子只觉得这么做不妥。”

曲南辛冷冷道:“你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妥不妥?成大事而不拘小节,为了平沙岛的昌盛光大,即便要为师以身噬虎也甘之如饴!今日只要你一句话,却可换来本门平安,这点道理还要为师反复指点你么?”

墨晶平日冷傲寡言,性格却极为执拗,闻言仍垂首争辩道:“弟子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陷害盛师兄。”

曲南辛厉声道:“你开口闭口都是姓盛的,难道说他与你的那几天相处,能抵得过为师的与你十几年?”

墨晶心弦一颤,想起曲南辛这些年为了造就自己,不惜耗损真元,费尽心机,若没有她,自己只怕还是东海边一个普通渔民人家的女孩儿,但盛年仗义救助,保住了自己清白女儿身,又岂能忘恩负义加害于人?

无比矛盾里,墨晶惟有哀求道:“师父,求求您,用别的什么法子吧?”

曲南辛苦笑道:“别的法子?!晶儿,你以为为师愿走此险招?莫非你想逼死为师,想我成为本门的千古罪人不成?”

墨晶拼命摇头道:“弟子不敢,弟子绝无此念。”

曲南辛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你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可师门有难,你焉能见死不救,还是说要为师跪下来求你?”

墨晶闻言,惊得一身冷汗,痛苦沉吟良久,徐徐抬头,无比艰难的道:“师父,弟子听您的话,按您的吩咐去做就是。”

曲南辛展露一丝笑容,松口气道:“晶儿,委屈你了。你今日为师门所做种种,为师一定不会亏待你。”

墨晶呆呆的摇了摇头,脑海中师父的笑脸和话语似乎已经远去,只苦涩思量着:“对不住你了,盛师兄。平沙清誉,师命难违,晶儿今生惟有辜负你的恩情,只等来世再报答对你的亏欠!”

她在心中默默为盛年愧疚黯然时,盛年正一门心思,千方百计的要从天雷山庄救出阿牛等人,如何能料到事情已出了这般惊人变化?直到紫蕴阁之会,双方对质难分,墨晶突然指他是不轨施暴之人,他才晓得自己被人着实冤枉了一回。

其后盛年为证明清白,不惜自请九刃之刑,墨晶已被曲南辛带出客厅,却没见着,否则,她又如何能真正漠然视之而不为所动。

以后数日,墨晶就只能按曲南辛的吩咐,在一栋小楼中修养,身边只有两名师父的心腹弟子轮流看管,不让外人接近。

墨晶向照料自己的一位师姐问起那日后来情形,那位师姐满是不屑的一撇嘴道:“那个淫贼活该有报,竟往自己身上捅了四刀,要不是翠霞派的两位真人替他受了五刀,只怕性命都要丢在平沙岛上。”

墨晶顿感心如刀绞,面色一下苍白的可怕。不晓得再过五年,盛年若还找不到证明自己清白的凭证,届时他又该如何?那师姐也没留意,仍絮絮叨叨数落天下男子没一个好东西云云。

墨晶原想着事情到此已经结束,自己今生已然无颜再见盛年,可不过三天,耿南天竟然亲自前来为耿照提亲。

平沙岛女弟子能得掌门如此眷顾,更可成为未来的掌门夫人,原本应该要欣喜若狂,千恩万谢应承下来才是,但墨晶却全无兴趣。她不好直接回绝耿南天的提亲,便淡淡推说心系天道无意婚侣。

耿南天颇是意外,却也没有勉强,当下失望而回,又换作了曲南辛前来说媒,奈何墨晶此刻心如枯槁,任谁劝说也不回应。

此时心中最急的,反成了曲南辛。

如今盛年的事情非但没有了结,反而是越闹越大,不光是盛年要千方百计洗刷清白,翠霞派的长老人物乃至淡一真人,势必也不肯善罢甘休。别人死无对证也就算了,惟独墨晶心绪不稳,俨然是个祸患。

倘若她应允了与耿照的婚事,自是皆大欢喜,偏偏墨晶这些日子独坐小楼,不言不语神态恍惚,谁也不晓得她会突然做出什么祸事来。

她左思右想下,也只有逼婚这一条路可走。

这件事情要是给传出去,曲南辛自然颜面尽失,幸而只要事得和谐,便无须再担心走漏了风声,不仅可以消除隐患,日后松溪苑的地位在平沙派中自当别论,着实是美事一桩。

况且如今是骑虎难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墨晶嫁入耿家。她自负对墨晶有莫大的栽培之恩,譬如重生父母,平日里墨晶对她亦是言听计从,绝无半点违拗。这回事情虽说棘手了一些,但也未必不成。

可笑曲南辛栽培墨晶十载,到头来却仍不了解爱徒的秉性脾气。

连日的纠缠威逼下,墨晶不仅没有屈服,反是彻底对师父心灰意冷,又念及对不住盛年,竟偷偷起了自尽的念头。

如是某夜,墨晶趁着看管她的师姐熟睡不备,悄悄服下剧毒,自平沙岛西面的观日岩纵身跃下,盼着滔滔海水能涤荡去心头污秽,从此了却短暂一生。

然而她命不该绝,偏偏教水晶宫的巡海夜叉救起,更撞上了丁原、苏芷玉,在苏真的妙手回春下,不消半个晚上便魂归魄回,重返人世。

她悠悠睁开双眼,空洞苍茫的目光扫过眼前朦朦胧胧的数个身影,虚弱的声音问道:“我是死了么?这是在哪里?”

苏真嘿然道:“小丫头尽是胡说,你若死了,我们这些人也是阴曹地府的鬼魂不成?”

墨晶渐渐看清周围的人影,认出丁原与苏芷玉,晓得自己原来没有死成,莫名的心头一恸。

就听苏芷玉柔声说道:“墨姐姐,这儿是东海水晶宫,你在海上漂流,是宫中的巡海夜叉将你救回,现下已没事了。”

墨晶苍白憔悴的玉容只有苦涩道:“我不要人救,我还是死了的好。”

任峥不以为然的摇头道:“你小小年纪有什么事情看不开,偏想寻死觅活的?”

墨晶阖起星眸,一滴泪珠渗出眼角,只轻轻低泣也不回答。

丁原心悬盛年与老道士,着急问道:“墨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变成这样?我盛师兄呢?”

墨晶漠然摇头道:“盛师兄,我对不起他!”

丁原一惊,追问道:“你不是已经回平沙岛,向师门解释误会了么?”

墨晶只是摇头低泣,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苏芷玉见状,冲丁原摆摆手,坐到床边拉着墨晶的手道:“墨姐姐,你先别伤心了,是不是中间起了什么变故,让你万般为难?你不妨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来想想法子,说不定可以帮你分担一二。”

苏芷玉说罢,见墨晶依然闭目不语,于是试探的问道:“墨姐姐,你回平沙后见到你的师父了吗?盛师兄去过平沙岛了吗?他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墨晶禁不住珠泪长流,颤声说道:“我对不起盛师兄,为了保住平沙岛的声誉,我只有指他是当日行凶之人……盛师兄为了表明清白,竟然在自己身上用九刃之刑,受神兵穿身之苦,还惹得淡言、淡怒两位真人一起为他分担。”

丁原一把抓住床栏道:“你说什么?你居然诬陷盛师兄?莫非你的良心叫猪油蒙了!”

墨晶缓缓张开失神的双眼,望着天顶喃喃自语道:“不错,我实在是这世上最没心肺的女人,你杀了我为盛师兄报仇吧!”

丁原冷笑道:“你既然为了保全耿照那个畜生牺牲了盛师兄,该当成为平沙岛的救星才对,又怎么会身中剧毒飘零海上?”

墨晶摇头道:“不用再问了,所有一切都是我自作冤孽,怪不得别人,你杀了我吧。”

丁原冷哼一声,在这世上对他来说,亲近的人实在寥寥,老道士和盛年正是其中有限几个。

苏芷玉看丁原眼中杀机闪动,柔声劝道:“丁哥哥,芷玉想来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墨姐姐绝不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你看她现在一定是后悔不已。你若是伤了她不但于事无补,盛大哥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赞成。”

苏真颔首道:“玉儿说的不错。我观这女娃儿面相,表面虽是冷漠孤傲,实质却该是重情尚义之人,断不该做出恩将仇报的勾当。不必多问,定是受平沙岛那帮沽名钓誉的老不死所迫才致如此!”

水轻盈也劝道:“丁小哥,你若想为盛年报仇洗脱冤情,也该找正主才是,这位墨姑娘,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丁原深吸一口气,看看躺在床上闭目求死的墨晶,暗想:“我若是杀了她,说不定正合了平沙岛那帮畜生的心意。水婶婶说的不错,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帐还该算在平沙岛的头上。”

一念至此,他冷冷望着墨晶道:“你要死要活与我无关,但有一件事,你若还有点良心,就应该设法洗清你对盛师兄的冤屈再死,他既然在栖凤谷,你自己找他去就是。”说着转身朝屋外走去。

苏芷玉背后唤道:“丁哥哥,你要干什么去?”

丁原嘿嘿冷笑,道:“你说呢?平沙岛如此卑鄙无耻,我师父师伯师兄的九刃大刑岂是白挨的,我不闹它个天翻地覆,怎么对得起人家?”

苏芷玉急忙走到丁原身边道:“丁哥哥,你冷静一点再作决定也不迟!平沙岛号称天陆七大剑派之一,乃藏龙卧虎之地,这且不说,如今盛师兄已受莫辩冤屈,你再孤身闯入大闹一番,只能增加他们攻击翠霞派的借口。芷玉以为最明智的做法,莫过将此事公告天下,让他们的丑行暴露无遗。”

苏真抚掌道:“不错,玉儿说到老夫的心里去了,嘿嘿,我倒要看看届时耿南天他们这帮伪君子又该是怎样一副脸色?”

忽然听到墨晶微弱的声音道:“不,我不会做对不起师父的事!”

第七章回山

丁原闻言猛然转身,凝视墨晶冷然道:“难道你平沙一派都是狠毒心肠,你就甘心让盛师兄背负一世骂名,更从此不能再入翠霞派门墙!?”

他入门第一件事,就是被老道士逼着把门规背的滚瓜烂熟,当然晓得九刃之刑意味着什么。

也正因如此,他比别人更多出一份愤怒!尽管与盛年相交不过短短几天,但丁原早为盛年的豪迈任侠所折服,更是钦佩他顶天立地的为人处事之道。

或许因着个性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如盛年那般心怀坦荡,仗义无私,但内心中何尝不觉得有这么一位师兄的确是桩不错的事情。

墨晶到现在依然想要隐瞒实情,更令盛年申冤无望,又如何能令丁原不怒?

墨晶只闭上眼睛,徐徐道:“我知道这一切全都是因我而起,盛师兄的冤屈更是为我所害,但我不能背叛师父。你若是怨恨,便杀了我,为你的盛师兄出气吧。”

丁原咬牙冷哼道:“我杀你都怕污了自己的手,只怕以盛师兄为人,就算是你害了他,他也未必肯杀你泄愤。

这里不欢迎你,你滚吧!“

墨晶心中酸楚,更不知道天陆纵大,自己又能往何处去?她勉力支撑起身子,一双温暖的手从旁伸来扶住她,抬眼一望,却是苏芷玉含笑的黑漆秀目盈盈望着她。

只听苏芷玉柔声说道:“墨姐姐,丁哥哥也是因兄弟情深,着实为盛师兄担忧才会说此气话。不管你将来要去哪里,现在也需得把身体调养好才行。”

任峥站在一边摇摇头,苦笑道:“情义害人,任谁也勘不破,不想也罢。”却是又感怀心伤,引动一阵剧咳,悄然转身出了去。

苏真见状也拉了拉水轻盈,后脚跟出屋。

墨晶心头一暖,轻轻叹口气道:“苏姑娘,你和盛师兄还有丁师弟他们都是难得的好人。”

丁原在那里低低一哼,也没搭腔。

墨晶唇边竟露出一抹淡笑道:“不过我的确是要走了,无论如何我也该去向盛师兄领罪,任他怎么处置,我都是该当的。”

苏芷玉忧道:“可是墨姐姐,你的身体现在哪能受得了万里御剑?”

墨晶不知在想什么,玉容含笑道:“我是一刻也等不了啦,恨不能马上就飞到盛师兄的面前,向他忏悔认错,等做完了这件事情,在这世上我便再无牵挂。”

苏芷玉听出她话中的求死之心,叹息道:“墨姐姐,你何必如此?也许盛大哥心里也没有真个痛恨于你,无论什么难事,也总有解决的法子。”

墨晶摇头道:“这怕是个死结,解不开了,但我终究是要再见盛师兄一面!”

丁原突然开口道:“好,我带你去见盛师兄。”

他正要去找布衣大师询问娘亲的事情,想想带上墨晶也不妨,说不准对方能够改变主意,为盛年洗刷清白也不一定,再说不管怎么样,总比她重回平沙岛来的好。

墨晶一怔,没想到丁原居然肯陪自己去栖凤谷,心中微微感动,颔首道:“多谢你,丁师弟。”

丁原冷冷把双眼一翻道:“墨姑娘,我可当不起你的谢啊!”

墨晶晓得丁原对自己存有芥蒂,这也怨不得旁人,一切苦楚也只能自己担了。她装作没有听见,苏芷玉搀扶着她勉强站到地上。

苏芷玉见墨晶憔悴无助的模样,轻轻在心里叹息一声,柔声问道:“墨姐姐,你能支持得住么,或者芷玉也送你一程吧?”

墨晶勉强一笑道:“不用,谢谢你了。”

苏芷玉知她性格倔强好强,不再劝说,取出一枚无忧丹道:“墨姐姐,既然如此,芷玉也不勉强,你将这枚丹药服下,也可快些恢复元气。”

墨晶犹豫一下,徐徐伸手接过,低声道:“苏姑娘,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苏芷玉微笑道:“芷玉既然称你为姐姐,自然在心里也将你看作亲姐姐一般,若你再客气,反倒令芷玉觉得生分了。”

墨晶清冽的眼眸中忽然闪烁过一抹泪光,她赶紧回转过头,极力用平静的声音道:“好,那我这个做姐姐的便不再客气了。”虽说有泪,樱唇亦犹含一丝笑容。

丁原急于赶赴栖凤谷,当下与任峥、苏真等人一一作别。苏真找着了女儿,也不欲在外久留,便也向任峥告辞返回聚云峰。

苏芷玉见爹娘正与任峥话别,墨晶独立一旁,她悄然走到丁原面前,嫣然微笑道:“丁哥哥,芷玉也要向你辞行了。”

丁原笑道:“你何必搞得那么郑重其事,有空闲时,尽可到翠霞山来寻我。”

苏芷玉也不说破,轻轻颔首道:“芷玉记下了。丁哥哥,芷玉祝你和雪儿姑娘白头偕老,举案齐眉。将来有隙,莫忘了请她一同来聚云峰作客,芷玉定会扫榻以待。”

说着,又从腕上褪下灵犀镯交在丁原手中,微笑道:“这件灵犀镯妙用无穷,便送给丁哥哥你留作纪念。使用它的心法口诀,芷玉都记在了纸上,已将它放在了你的皮囊里。”

丁原一怔,心中奇怪苏芷玉什么时候知道了雪儿的事?却见伊人已转身而去,唯留一缕幽香在畔。

他低下头望着手里的灵犀镯,玲珑精美的镯上尚留有主人的余温,隐隐焕发着柔和光泽。

任峥跟苏真夫妇说完话,走过来道:“丁原,我也不留你了。过些日子我也会出去访查你娘亲的公案。你若是有什么麻烦或是线索,尽可到水晶宫留言予我。”

丁原点点头,朝众人拱手一揖,朗声道:“丁原先告辞,各位多多保重!”说罢,祭起雪原仙剑,化作一道淡紫光芒,与墨晶双双离了水晶宫转瞬远去。

苏芷玉目光默送丁原身影,渐渐消失在东海滔滔水光之中,孑然玉立已不知光阴流逝。恍惚中听见娘亲在耳畔轻轻一叹道:“玉儿,我们也该走了。”

苏芷玉蓦的一醒,明白自己对丁哥哥的那一缕情思,就宛如眼前奔流汹涌的东海之涛,无法挽留亦不能回头!

却说丁原御剑疾行,突然想到墨晶病体未愈,只得放缓了速度。

墨晶在他身后,本来眼见丁原去远,自己只能苦力前追,但丁原突然间放缓速度,她自然也能感受出丁原用意,不禁想道:“这位丁师弟外表虽冷,可未尝不是一个热心肠,翠霞派不愧是天陆翘楚,如盛师兄和淡言真人,哪一个不是英雄豪杰!”

这么一想,墨晶更觉对盛年不起,芳心里既想早些见着,又怕见着,矛盾的心情走了一路。然而两人万里迢迢赶到栖凤谷,却扑了一个空,湖边的屋中早人去楼空,连布衣大师也不见踪影。

两人在谷中转了一圈,也不见什么线索,丁原说道:“盛师兄和布衣大师定然是已经搬走,我看也不用再找了。”

墨晶一阵茫然,向丁原道:“有劳丁师弟了,看来我与盛师兄终究无缘再见。”

丁原本心急火燎的赶来想见娘亲,心头也是大失所望。他听墨晶语气黯然,神情惆怅,不自觉对她的厌恶痛恨减淡了几分,冷冷道:“那也不尽然,虽然说他们搬了,可老道士一定晓得盛师兄的下落,我回山问过就知。”

墨晶失神的眼眸微微一亮,却终于幽然一叹道:“我是没有脸面去翠霞山的。丁师弟,小妹求你一件事,他日若有了盛师兄的消息,万勿忘了告诉我一声。”

丁原嘿嘿一笑道:“我也是不会去平沙岛的,那地方不太干净。”

墨晶知他对平沙岛成见甚深,可也怨不得他,怅怅道:“我也不会再回去了。自打跳入东海的那一刻起,我已下定决心,此生与平沙剑派再无瓜葛。今后,我会在东海边的小渔村,陪着爹娘整日打渔晒网。”

丁原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是不肯为盛师兄洗冤?”

墨晶转头望着空寂的山谷,林深处,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幽怨的鸣叫,墨晶心中酸楚,说道:“丁师弟,你不要再逼我。纵然平沙剑派千般不是,它毕竟是我的师门,师父她老人家更对我有十年养育之恩,我岂能辜负她!”

丁原一默问道:“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墨晶毫无血色的唇边牵出感激的笑意,明白丁原已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赶紧将小渔村的名字方位细细说了。

丁原点头道:“我会转告盛师兄,异日若能相逢,也希望你能有所醒悟。”

墨晶深深揖谢道:“丁师弟,多谢你了,我先走一步。”说着,驾起心莹剑飘然飞升,仍不忘再向栖凤谷看上最后一眼。

如今只剩下丁原一个人,空荡荡的山谷分外幽静,颇有点曲终人散的味道。

他收拾情怀暗想道:“离开翠霞山这么多日子,我也该回去了。”念及马上就可以见着姬雪雁,心头顿是一热,再不犹豫,径自御剑回转翠霞。

一路风驰电掣,翠霞山坐忘峰渐渐近在眼底。还没到思悟洞前,丁原远远就看见洞口青石上坐着一老一少,正聚精会神下着棋。不是曾山与姬雪雁,却又是谁?

几乎同时,姬雪雁也若有所觉,抬起俏脸,娇艳如芙蓉般的玉容,刹那展现起一抹惊心动魄的欣喜。

她迫不及待扔下棋子,纵身飞上云端,唤道:“丁原!”

曾山在下面急道:“快回来,该你走棋呢!”

可他再跺脚,姬雪雁也不会理会,此刻少女的眼眸里只剩下丁原一人,对曾山的大叫恍若未闻。

曾山拾起被姬雪雁抛下的棋子,咕哝道:“真是的,我早就告诉她察觉到丁小子的踪迹了,却还这么猴急。”

再说丁原还没开口说话,鼻中一缕幽香扑面,姬雪雁温润柔软的娇躯已不顾一切的冲进他怀里。

丁原紧搂住她微笑道:“雪儿,几天不见,你又漂亮许多。”

姬雪雁本有十分的怨气要找丁原发作,这下连五成也剩不到了。她从起初的惊喜中恢复过来,红唇一撅娇嗔道:“丁原,你坏透了,雪儿以后再不理你!”话虽这么说,可双手却早紧紧抓住丁原,生怕他再跑了。

丁原搂着姬雪雁降到思悟洞前,笑道:“我怎么坏了?”

姬雪雁哼道:“你连招呼也不跟人家打一声,就跑的没影没踪,这么多日子也不见死活,却叫人家整日为你担惊受怕,还不够坏么?”说到恨处怒火又起,狠狠在丁原的手臂上拧了一把。

丁原“哎吆”一声道:“你什么时候成了母老虎了?”

姬雪雁得意道:“这是给你一点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乱跑?”说着,提起精巧的小鼻子在丁原身上嗅了嗅,嫣然道:“算你老实,这回便暂时饶了你。”

丁原嘿然道:“你再这样胡闹,小心我打你屁股。”

姬雪雁咯咯一笑,不但不怕,反而挺起娇人的胸脯,抬头挑衅道:“你打啊,我看你舍得?”

丁原心头一热,要不是曾山这个有了三甲子以上岁数的老人家插在当中,他早就扬手作打了。

曾山在那边却埋怨丁原,等不及的叫道:“雪丫头,这棋还下不下了?”

姬雪雁拉着丁原的手,喜孜孜的走过去道:“丁哥哥回来了,我哪里还有空陪你下棋?要不我们明天再来过。”自打丁原出现,这少女脸上的笑容就再没收起过,看的曾山都是一呆,忘记了反驳。

丁原笑道:“曾老头,你怎么见了我一句话也不说,光找雪儿的麻烦?”

曾山哼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这些日子,雪丫头天天跑到后山来等你,我老人家也正多了个伴,不知有多开心。你回不回来,我老人家浑不在乎。”

丁原笑道:“我原以为曾老头你是得道高人,会与众不同些,没想也是喜新忘旧。”

曾山上下打量丁原两眼,呵呵笑道:“好小子,一回来就编派我老人家的不是,却原来是长进了,这次偷偷溜下山算没白去。”而后摇摇头道:“不过这事可不算完,你跟阿牛那傻小子私自下山,就等着受罚吧。”

姬雪雁嘴唇一动,曾山急忙一眨眼给阻止了。

丁原看在眼里,微微一笑道:“受罚便受罚吧,最多陪你老人家多面几年壁。不过这事怎么会让别人晓得?想来雪儿是绝不会说的,必然是你告的密了。”

曾山一脸无辜叫道:“若是我说的叫我变成小狗!你小子莫名其妙失踪了那么多天,哪里还有不被人发现的道理?要不是我老人家一力替你和阿牛承担下来,怕你刚到翠霞山就给执法弟子抓去见淡怒那个黑脸判官了。”

丁原喜道:“这么说,我这次下山的事,你老人家已经帮我摆平了?”

曾山得意洋洋跷起二郎腿道:“那还用说?那几个老牛鼻子再怎么着也得卖我老人家三分面子。我说是我让你跟阿牛下山的,他们谁敢说个不字?把我惹急起来,便揍他们老大的屁股。”

丁原听说自己没事,心中一松,对曾山颇是感激,可嘴里却叹道:“我现在才晓得原来年纪大些,辈分高些,还是很有好处的。”

曾山理所当然的道:“那是,要不是我,你小子等着再面壁二十年吧。”

姬雪雁娇哼道:“你老人家就会吓唬人家,哪有二十年这么长?最多也就三五年。”

曾山牛皮吹爆也不害臊,挠挠头道:“有区别么,反正都要面壁就是了。”一派倚老卖老的无赖风范,倒也令人无可奈何。

丁原问道:“雪儿,你有见老道士回来么?”

姬雪雁点头道:“淡言师叔祖早就回来了,可阿牛不晓得为什么还不见人影?”

丁原道:“阿牛还留在天雷山庄,要有些日子才能回来。我有急事要马上去见老道士,你在这儿等我。”

姬雪雁好不容易等到丁原回来,话没说两句见他又要走,心里不免埋怨,撅嘴怒道:“不要!你才刚回来呢,怎么又要走,等一会儿不行么?”可话出口姬雪雁也知道,若在平时,她对丁原撒娇或是放蛮都可以,但是今天却是不行。

想那淡怒与淡言两位师叔祖带伤而归,姬别天从淡怒处回来后,脸色也是阴沉难看,却绝口不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今翠霞派中虽无人再提盛年,但私底下各种议论都有。

丁原刚一回来就着急去见淡言,一定是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自己若再多发小姐脾气,不仅于事无补,反会激起他的反感,可自己多日牵挂思念,总归是想和丁原多待一会儿的。

曾山摇头道:“丁小子,你要见老道士,也得等到明天这时候,他从平沙岛回来带了一身的伤,眼下正在闭关疗养。”

丁原一惊问道:“他伤的厉害么?”

曾山呵呵一笑道:“放心,那点伤死不了人,就多流了点血罢了。明天等他出关,你再见他也不迟。”

丁原无法,也不再坚持。

当下姬雪雁像只快乐的小黄莺,叽叽呱呱说了一通自己这些日子如何天天到后山来守他,如何和曾山玩耍,如何修炼翠微九歌的心法……她说的比起丁原这些日子的遭遇,着实算不了什么,可丁原听来依旧津津有味。

姬雪雁自己讲完,便缠着丁原讲他的下山遭遇,丁原只拣了一段和阿牛巧遇秦柔,为打抱不平,力挑天雷山庄的事,却已以令姬雪雁心跳神动。

说完后,姬雪雁一通数落道:“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动不动就跟人家拼命,若是你有个万一,却叫人家如何是好?”说着说着,眼圈不觉红了。

丁原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伸手搂住她哄道:“以后我会小心,再说现在我不是好好坐在这里么?”

姬雪雁破涕为笑,轻轻将头靠在丁原肩膀上道:“算你这次命大没事,以后看你还敢?”

曾山不满的大声咳嗽道:“你们小俩口卿卿我我,就当我老人家死人么?”

姬雪雁这些日子早掌握了对付曾山的法子,闻言娇笑道:“曾太师公,要不待会雪儿再陪你下两盘棋嘛!”

曾山满意的点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再有丁小子也得陪我老人家打两盘弹子,我手早痒痒的不行了。”

丁原点头道:“好,十盘也行。”

忽然听见有人贼忒兮兮的道:“是谁说要打弹子,这玩意我老人家最拿手了!”

丁原一下子就听出是毕虎的声音,转首望去,石矶娘娘在前,毕虎在后屁颠颠的跟着,双双驾云而来。

曾山一见,像火撩了屁股,猛的跳起转身要跑,丁原一把拽住他道:“曾老头,我们刚说得好好的,你溜什么?”

曾山指指石矶娘娘又指指自己,嘴里支支吾吾,老半天也不晓得在说什么。

纠缠不清时,石矶娘娘已到思悟洞前,见到丁原落落大方的笑道:“丁小哥,原来你也回来了。”

丁原回答道:“我刚回山不久,娘娘你这些日子都在翠霞山?”

石矶娘娘瞟了眼曾山,生怕他逃走,听得丁原问话,脸一红回答道:“我也没住多久,过些日子还要回云幂宫去。”

曾山偷偷竖着耳朵听石矶娘娘说话,听她说很快要回宫,不由大松一口气。

岂料这一幕全落在对方眼里,石矶娘娘双手一叉腰叫道:“曾山,你就这么讨厌我,想赶我走么?”

曾山把头摇得像波浪鼓道:“没有!没有!我看见你不晓得多开心,不然怎么会把自己住的茅庐也腾出来给你住?”

石矶娘娘鼻子一哼道:“这还差不多。”

毕虎在旁边看的醋味冲天,急忙岔开话题道:“刚才谁说要打弹子的,有谁敢跟我来比试几盘?”

曾山不啻遇上救星,连声道:“来,我跟你打,输了不准哭鼻子。”

毕虎笑嘻嘻道:“我是怕你老人家待会输的连回去的路也找不到。”

曾山不服气道:“你别嘴上吹法螺,是骡子是马,我们拉出来溜溜。”转头冲丁原叫道:“丁小子,你也来,我们两个一块斗他!”他前天打弹子输了毕虎三盘,心里正虚,故此毫不犹豫拉上丁原垫背。

两老一少趴在地上挖坑整地,热火朝天的干上,石矶娘娘望着曾山,却是幽幽一叹。

姬雪雁奇道:“石婆婆,你做什么叹气啊?”

石矶娘娘苦笑道:“这个老顽童只懂得胡闹,却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她是性情直爽想说就说,也不避讳姬雪雁。

姬雪雁笑道:“其实曾太师公的心里未必没有婆婆,不过你整天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任谁见了都害怕。男人都喜欢温柔听话的女人,曾太师公也不会例外。”

石矶娘娘眼睛亮道:“你说的可是当真?”她空活了百多岁,在这方面还不如姬雪雁这样的一个小姑娘。

姬雪雁笃定的道:“定是这样的,像丁原那脾气比曾太师公还硬,你若横眉冷目对他,他连话也不会跟你说一句,可要是温柔一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石矶娘娘怔怔望着曾山,喃喃道:“温柔一点,温柔一点?”

正巧曾老头为了打毕虎的弹子,全身趴在地上,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石矶娘娘本想喝斥,话到嘴边,立刻想起姬雪雁的劝告,连忙把声音放柔放低道:“曾大哥啊,你小心点,可别弄脏了衣服,不过也没关系,回头我帮你洗干净吧!”

曾山一楞,回头呆呆瞧着石矶娘娘,不敢相信刚才的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下意识的“哦”了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却半天也没把弹子打出。

毕虎看的嫉妒得要命,不好跟石矶娘娘发作,只一劲催促曾山道:“快打啊,你!”

石矶娘娘柳眉一竖,朝毕虎叫道:“闭上你的臭嘴,没看人家在瞄准么?”

毕虎一呆,这才明白什么叫同人不同命,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第八章身世

翌日午后,丁原驾了仙剑来到紫竹林,刚在竹庐前收了雪原剑落地,就听见荷池旁边传来一阵熟悉的狗吠。

丁原转目瞧去,原来是大黑从荷池后的花丛里跳了出来,正探头探脑朝着自己一个劲的叫唤。

丁原喜道:“大黑,你这家伙,怎么一个人溜回山来的?”

话一出口,他不禁哑然失笑,想那大黑不过是阿牛养的一条狗罢了,即便再通灵性,也不可能开口说话。

果然,大黑狂叫了几声,便重新趴回花丛里,借着荫凉继续它的春秋大梦去了。

原来这个家伙亦是命大,当日并未死在神鸦等人对天雷山庄的突袭中,却是在和阿牛失散后,自己寻着路径返回了翠霞山。

可到了半山它就爬不上去了,凑巧被数日前从平沙岛回返的老道士发现,于是带回了紫竹林。

丁原睹物思人,不由想起了阿牛。

也不晓得这个家伙在天雷山庄过的如何,跟秦柔是否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更不晓得这些日子阿牛不在,老道士怎么解决自己的衣食起居?

他走到竹庐前,本想推门而入,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在门外叫了声:“老道士,我回来了!”

不等里面有回答,丁原推开虚掩的竹门走了进去,就见老道士正盘膝端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微微阖起,依然是那副样子,看也不看他一眼。

丁原早习惯老道士跟自己摆谱了,他毫不客气自顾自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老道士,听说你受伤了,如今还碍事么?”

淡言真人慢慢睁开眼睛,回答道:“我没事,你是听谁说的?”

丁原嘿然道:“这人你可猜不到。”

老道士不理他,把眼睛重新阖上。

丁原等了半天也没见动静,只好道:“不妨告诉你,我前两日遇见墨晶了,是她说给我听的。”

淡言真人双目蓦然睁起,凝视丁原问道:“你遇见了墨晶,你去了平沙岛么?”

他从盛年那里得知丁原返乡的事,惟恐后者不知情,又上平沙岛与耿南天等人再起冲突,故此有意在东海一处荒岛上逗留了数日以待丁原,却一直没有见到他的影踪,老道士这才回转了翠霞山。

丁原一摇头道:“没有,我是在水晶宫碰见她的。”

当下便把与盛年分手后独自返乡如何遇见苏芷玉,如何在东海撞见的任峥,又是如何凑巧解救的墨晶一一说了。

他先没提天殇琴和自己身世的事情,只说任峥是因苏真夫妇的求情,才将自己与苏芷玉放了。

听完丁原叙述,淡言真人轻轻叹息一声道:“冤孽。”

丁原把眉毛一扬道:“老道士,现在真相大白,应尽快找到盛师兄才是,他若能与墨姑娘再相见,说不定她就肯出面为盛师兄洗脱冤情。”

淡言真人道:“这事我自会处理,但墨晶师侄怕未必能如你所愿。”

丁原道:“总要先试过才是,这可关系到盛师兄五年后能不能再回翠霞派!”

淡言真人点点头,道:“我知道。”

丁原见老道士一副慢条斯理的样子,不觉着恼,说道:“奇怪,盛师兄遭了这么大的冤枉,你好像半点也不着急。若不是晓得你当日为他挨了四剑,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他的师父了?”

这话要放在别的师徒之间,丁原如此口不择言,必然逃不过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可老道士听了,只轻轻一摆拂尘道:“有些事,急是没用的。”

丁原见谁都不怕,惟独拿老道士没办法,见他稳坐钓鱼台,忍不住问道:“这么说就白白放过平沙岛那帮混蛋了?”

淡言真人微笑道:“丁原,若凭一时冲动激愤,即使你我拿剑能将东海碾平,你当盛年的冤屈就能洗清了么?

我与你淡怒师伯的伤势就可痊愈了么?世间自有公道,你何必执着眼前的得失屈辱?“

丁原赌气道:“谁说世间自有公道?公道都是有实力有本事,拳头硬的人说了才算,你不反击,只会让他更嚣张。”

淡言真人摇摇头回答道:“那也未必。”

丁原哼道:“我娘亲的话是不会错的,你不是也很在意她,这才让盛师兄和布衣大师想方设法为她救治么?”

说这话时,丁原的目光紧紧锁住老道士,看他会做何反应。

果然,淡言真人浑身微微一震,端详着丁原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说道:“原来你知道了。”

他这么一说,丁原也立刻明白老道士其实早就晓得了自己的身世,不过一直紧守秘密未肯言明罢了!

想到这里,丁原禁不住站起身问道:“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可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淡言真人颔首道:“是,你当年上山不久我便知道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丁原冷冷道:“所以你才会收我为徒,对不对?”

淡言真人沉声道:“不对,我不想收你,更不愿意你修炼仙道。若不是事出有因,又是掌门师兄的请托,我绝不会教你半点剑式,更不会让你成为翠霞派弟子。”

丁原一怔,道:“我不相信!”

淡言真人也不动气,徐徐回答道:“我这么做,是因为这是赫连夫人的心愿。她不希望你卷入正魔两道的纷争仇杀里,更不想你走回羽教主跟她的老路。”

丁原沉默片刻,还是摇头道:“我不信,我娘亲的心思,你怎么可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这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

老道士罕有的长叹了一口气,目光里流露瞬间的缅怀之色,又慢慢把眼睛闭上,等他睁开眼睛时,老道士平静的道:“坐下来,丁原,我说一段故事给你听。”

丁原精神一振,明白老道士终于要向自己兜底了。

淡言真人说道:“八十余年前,赫连夫人孤身独剑,自东往西向当时天陆各大名门正派一一挑战,我翠霞派自也不能幸免。

“记得是掌门师兄接管本门后第三个月头一天,她便找上了门。那日午后,赫连夫人飞临坐忘峰翠霞观前,出言约战掌门师兄。

“那时赫连夫人的名头在天陆已颇响亮,掌门师兄也不愿因她是魔道中人而有所怠慢,便亲自请将进观,我与其他师兄弟皆有作陪。”

丁原曾经听苏芷玉说起过赫连夫人挑战天陆群仙的往事,故也并不意外,但想不着这跟自己的身世又有何牵连?

老道士继续说道:“赫连夫人当时提出想与掌门师兄一战,若是输了甘愿送上东海血珊瑚一株做为彩头,若是赢了,则要取走翠霞派那座可奏九天玄音的铜雀仙钟。

“对她这般的请求,掌门师兄自是婉言拒绝,更不欲与赫连夫人动手斗剑,可谁晓得赫连夫人话不投机便突然出手,一招之间连袭罗师弟、姬师弟和淡嗔师妹三人,迫得他们全力相抗才不致受伤,可是站在一旁的几名二代弟子,却不小心中了赫连夫人暗中布下的奇毒。”

丁原忍不住嘿道:“这些人委实窝囊的紧,居然一个照面就被人家占了偌大便宜,要是再不出手找回场子,传到旁人耳里,怕翠霞派的英名也难以保住。”

淡言真人知道丁原素来反感姬别天与淡嗔师太,因而出言讥讽。

他也不生气回答道:“赫连夫人当时就是你这般的想法,希望激怒掌门师兄,逼他出手对决,可掌门师兄的涵养修为终究不凡,只以翠微真气化去那几名弟子所中剧毒,依然不肯应战。”

丁原心中暗道:“只此一点,就分出翠霞派与平沙岛的高下了,那耿南天当日面对我娘亲是毫无办法,若不是最后娘亲心好,早毒死平沙岛一大片的徒子徒孙了。”

他心中佩服,嘴里可不肯说,只听老道士继续说道:“赫连夫人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她假意退走,却在当夜偷到碧澜山庄放了一把九冥阴火,想借机调开掌门师兄,好潜进翠霞观取走铜雀钟。可惜这计谋早被我们识破,我更是在翠霞观外截住了赫连夫人,想劝她收手。”

老道士语气虽平淡和缓,可丁原也能想见,当晚赫连夫人大闹坐忘峰的激烈景象,可是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自己的娘亲,和曾经令天陆七大剑派也无可奈何的赫连夫人合为一人。

淡言真人说到这里,嘴角露出些许苦笑道:“赫连夫人根本不听我的劝告,反而迫得我与她动起手来。

“我念及她从无真正为恶,又是一女子,因而有意将她引向后山,以免姬师弟他们赶来后,含怒出手令她有个闪失。只此一念,才引来日后八十年种种是非,直到今日我都在自问当日决定是对,是错?”

丁原正听的起劲,耐不住催促道:“老道士别卖关子啊,你和娘亲后来到底是谁赢了?”

淡言真人回答道:“赫连夫人当年的修为也真了得,可六十余个回合后,我终究占据上风,若非不愿伤她,百招之内定可胜出。”

丁原记得苏芷玉曾说过,赫连夫人与耿南天斗了半天也未分胜负,最后双方握手言和,听淡言真人这么说,耿南天比老道士可差太远了?

他刚想回老道士一句“吹牛”,猛然想起曾山那天的话来,思忖道:“看来曾老头说的没错,老道士果真是深藏不露!今日若非要讲这个故事,他怎肯老实交代出自己的家底来。”

淡言真人可不晓得自己的关门弟子脑袋里已经转了这么多念头,他继续说下去道:“我们两人边斗边走,我将她引到了后山解剑池上空,这时前山却猛然响起铜雀钟声报警,竟是真有强敌来袭。

“我一惊之下,便罢手不欲再斗,本以为赫连夫人会趁火打劫,孰知她也收了黑晶魔箫说道:”小道士,今晚我们不打了。回去告诉淡一真人,等过两天我还会再来。‘“

丁原听到这里忍不住莞尔,心想娘亲跟自己还真是一个口气,只不过以她的年纪把“老道士”换作了“小道士”而已。

其实当时赫连夫人在“淡一真人”四字后面也还加了“那个老牛鼻子”六字真言,却被淡言真人一并省略带过。

“可没等赫连夫人和我离开,几道身影已御剑现身在解剑池上。他们见到我,不由分说就围攻上来,一动手我才从他们的招式套路间分辨出,这些人居然是天南高贡山一脉,不知怎的也跑来与我翠霞派为仇。”

淡言真人也没解释高贡山一脉的来历,丁原难免有些疑惑,但猜想应是魔道的一个门派,不晓得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闯到坐忘峰上撒野。

果然听淡言真人道:“那高贡山一脉分属天南魔道,其中以‘高贡八老’最为有名,围攻我的,便是当中的四个。

“我以一敌四,尽管未落下风,可要想赢也不容易,没想到赫连夫人却突然出手,与我并肩接下高贡四老。”

丁原奇怪道:“娘亲也是魔道中人,跟你和翠霞派更谈不上交情,就算不帮高贡四老,也没道理出手助你啊?”

淡言真人微笑道:“这正是令我钦佩赫连夫人的地方。她虽也出身魔道,可同样不齿高贡四老以众凌寡,更猜测到当晚翠霞派必有大变。

“日后我也曾问起,她亦不愿解释,只说:”我觉得小道士你人很不错,不想你被那四个老家伙欺负了,更不想你们翠霞派完蛋了,我连铜雀钟也没处要去。‘“

丁原笑道:“看来我娘还是一个好人,居然肯出手帮你。”

“赫连夫人自然是好人,而且是我最为钦佩的女子。”淡言真人说道:“有她助阵,三十回合后,高贡四老接连被我们伤了三个,只得狼狈退走,可后面跟来的,却是更加厉害十倍的人物。”

丁原恍然道:“原来那晚来的不只是高贡山一批人!”

淡言真人道:“高贡山一脉虽说雄踞天南半壁,可要撼动本门却也不行。

“根据事后的统计,那晚夜袭翠霞派的除了高贡山,还有云峰洞、吞沙湖、鹰海剑派大大小小等二十七家魔道门派,来自于天南海北三山五岳,牵线领头的正是当年声威与羽翼浓齐名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冥轮老祖年旃。不巧的是,我们刚战退高贡四老,遇上的就是他。”

丁原“啊”了声道:“这可有点玄。”

“不错,”老道士似乎也不隐瞒自己的败战,回答道:“我与赫连夫人即便联手,也不过在年旃手下走了四十余个回合就告不支。

“我更是连中了年旃的两记‘空陷指’,幸而有赫连夫人照应才没丧命。当时我尚奇怪,为何这么久都不见同门赶来襄助?后来才晓得当时几乎每人都陷于危境,连掌门师兄也被年旃偷袭得手负了重伤。

“眼看我与赫连夫人要殒于年旃的九宝冥轮之下,坐忘峰上却又来了一批凑热闹的人马。”

淡言真人说这话时,又省略了一段关键情节,就是他那两记空陷指其实都是替赫连夫人挨的,亦因此令赫连夫人对他生出由衷的感激与敬佩之情,从而有了后来故事。

丁原疑惑道:“奇怪,这么重大的事情,我怎的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

淡言真人叹息道:“那晚一战,翠霞派上下共折损三百六十七名弟子,上一代的长老除了曾师叔全部战死,来攻的二十七家魔道门派也几乎全军覆没……

“可我们毕竟因此元气大伤,直到四五十年后才有了点恢复,这么惨痛的往事,自不会有人愿意跟你提起,而在后辈中能知道的人也不多了。”

丁原点点头,少有的没再说什么。

老道士也沉默了一会,才接着说道:“我与赫连夫人正危在旦夕,羽教主却率着座下四大护法与七大护卫突然赶到。

“我当时已是觉得一阵绝望……要知道倘若魔教再加入进来,翠霞派不到天亮就将成为白骨坟冢,但蹊跷的是,羽教主一上手挑的竟是年旃,却将我与赫连夫人放到了一边不问。”

丁原笑道:“这可热闹,魔道与翠霞派大打出手不算,自己人也一起干上了。”

淡言真人道:“你现下自然觉得有趣,当时我却毫无心情旁观这个热闹,赶紧返回前山找寻掌门师兄,相助同门。

“等到天亮时群敌退却,我方得有空再回后山,但赫连夫人、年旃跟羽教主他们已一个不见。

“后来我才晓得,年旃是被及时赶回坐忘峰的曾师叔他们封印在渡仙渊中,而除了曾师叔,另外三位长老都被年旃元神出窍后的反噬一击杀害,与他一同陷入渡仙渊。”

丁原问道:“渡仙渊?那是什么地方?为何要将人封印在那里?”

淡言真人道:“丁原,你可知道千年以来,我翠霞派真正能跨越九劫飞羽成仙的寥寥无几,多数人都是折在最后一劫之上,故此有人知难而退,改修散仙也可求永生,而另有人在最后一刻兵解肉身,将元神渡出。

“但那元神无所凭依,亦难逃灭顶之灾,惟独渡仙渊有上古灵气万年积淀,可保元神不散,因而许多本门先贤在兵解之后,便将元神化入渡仙渊中继续修炼,以期置之死地而后生。

“久而久之,渡仙渊中便积聚了上百的本门先贤元神,却不晓得他们中有几人真能得道飞升?

“曾师叔他们将年旃的元神封印在渡仙渊中就是恐他脱逃,而以我翠霞派千年历代先贤英灵镇住他的魂魄,令其不得超生,更不能再现世为孽。这些年曾师叔守在后山,就是为防止年旃元神不灭,冲破封印,重回世间再造浩劫。”

丁原奇怪道:“即便年旃能逃出来,他的元神在外面也保持不了多久,又有什么好怕?”

老道士苦笑道:“对旁人是如此,但对年旃这般的老魔却更加可怕!

“他已修炼成‘九天十地吞氲大法’,一旦脱身而出,就可藉此吸食修真者的元神内丹,不仅可以保持住自己的元神不会散去,更能不断壮大本身的修为,直到达到立地成魔的无上境界。

“好在这种功法惟有在元神出窍的状态下方可施展,不然天陆早笼罩于群魔的血雨腥风里。”

丁原不自禁吸了口气道:“怪不得曾老头怎么也不肯离开后山,原来是为这个。不过老道士,你的故事好像讲完了,似乎跟我的身世也没什么关系?”

淡言真人摇头道:“不急,刚开头,重要的在后面。”

丁原抱怨道:“以前还觉得你不肯多说一字,今天我才晓得,你讲起话来也是啰哩啰嗦。”

老道士徐徐道:“丁原,我所说的每一段话都对你至关紧要,你听好了。”

顿了顿他说道:“大约三个月后,赫连夫人忽然传出与羽教主共结连理的消息。我当时就想到,该是那晚后山一战结下了两人的姻缘。

“赫连夫人为人率真善良,有她辅助羽教主,当可令魔教减少不少杀孽,也可让天陆多些太平。”

丁原暗笑道:“听老道士的口气,他好像隐然以媒人自居了。”

他当下问道:“老道士,你跟我娘也算旧识,得知这个消息也没去贺喜么?”

“当时我正下山云游采药,却是听布衣大师说起的这个消息。”淡言真人道:“我跟布衣大师亦算有缘,在太阴山中结伴数日,虽门派有别,但彼此甚为投机。若非因为贫道是出家人,只怕当日便跟他结拜成兄弟了。”

丁原插嘴说道:“还好你没跟他结拜,不然算上我和风雪崖,那辈分可就有趣的很啦。”

淡言真人微微一笑道:“不想第五日上羽教主与赫连夫人联袂而至,自是布衣大师暗中传出消息引来他们。

“我们四人在太阴山上品茗论道整整三日,最后尽欢而散,相约异日再聚,不想一别以后,就是将近六十年。”

丁原听老道士说起他与赫连夫人、羽翼浓、布衣大师结交伴游的往事,不禁有些神往,这才明白老道士为何会跟布衣大师也这般熟识。

淡言真人道:“二十年前,正道七派联手夜袭婆罗山庄,魔教正因这一战而满教覆没,从此消散无影。

“当时正道七派的保密做的极好,除了各派掌门知道计画外,旁人连去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我也是直到了婆罗山庄,才听得掌门师兄分派此行的目的。”

丁原忍不住问道:“老道士,要是你早一步晓得,是不是会通知给羽教主他们?”

淡言真人沉吟良久,道:“世事无法假设,我亦无法猜度这个困扰自己二十年的问题。”

第九章有我

忽然中,丁原脑子里浮现出墨晶苍白的面容。

她如今的境遇跟当年的老道士不是有几分相像么?在师门与朋友道义之间,连老道士都难以取舍,何况是她?

这么一想,丁原对墨晶的恶感又稍去几分。

淡言真人接着说道:“那晚翠霞派与另外四家正道门派从东南方攻入婆罗山庄,我对上的是魔教七卫之一的方嵊,等我将他击退后,山庄内早乱成一团,赫连夫人不知去向。

“羽教主却端的了得,以一人之力连败平沙岛与燕山派两家掌门,第三个出场的乃是云林禅寺的上任掌门无妄大师。两人在婆罗山庄的断岩崖上激战一百二十回合,无妄大师以‘六道轮回杵’击中羽教主的背心,自己也被羽教主在胸口上印了一掌,回寺后不到三日便仙去。”

丁原嘿嘿冷笑道:“用车轮大战也摆不平人家,怪不得古书上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

丁原不平七大剑派围攻羽翼浓,有意把那句话的意思按照字面曲解,而实质的涵义其实恰恰相反,乃是说明邪不抵正的道理。

老道士也不反驳,喟然道:“羽教主号称当时天陆魔道第一人,绝非虚传,除非是海外三岛的掌门人物亲自出手,否则单打独斗,即便是正道的顶尖人物也要甘拜下风。

“可惜不晓得为何,他受了无妄大师一杵后,突然口中喷血,双目尽赤,竟是走火入魔的迹象,前任太清宫的掌门青炎真人以为有机可乘,便接在无妄大师之后,御动仙剑偷袭羽教主。”

丁原双眼一翻道:“堂堂一派掌门,也会用这卑鄙伎俩么?”

淡言真人没有回答,说道:“羽教主胸口中了青炎真人所发的‘无明动天剑’,顿时坠落到断岩崖下的万丈深潭,连尸首也没能留下。

“可他也没放过对手,驱动魔剑‘破军’将青炎真人炸得尸骨无存,惨死当场。这一场恶战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淡言真人忽然轻声苦笑道:“青炎真人乘人之危,七大剑派联手围攻,而我面对赫连夫人和羽教主横遭不幸却袖手旁观,这些事,对还是不对?若说我平生最大愧疚遗憾,莫过于此。”

丁原没有说话,他蓦然体会到老道士在平静的面容底下所深藏的痛苦与矛盾。

一面是正魔决战,一面是知己相倾,纵然手中有剑能辟万军,奈何是拔剑茫然,无以为是。

何为正,何为魔?什么是错,什么是对?这个分界原本简单,但当你真正身临其境时,又那样难以抉择!

“到得天明时,除了赫连夫人在魔教七卫的保护下得以脱身外,其他的人基本战死殆尽,却无一人愿投降认罪。”

淡言真人道:“恶战将了时,谁知魔教四大护法中的‘风、云、雷’也先后率部赶到,接着便再是一场天昏地暗的血战。

“这场大战一直到第二日黄昏才结束,魔教九使全数阵亡。风雪崖身负重伤,依仗着奇门遁甲侥幸脱身;雷霆被逼得元神出窍,险些与碧落剑派的七位真人同归于尽,最后还是碧落七子不欲死拼,闪开一条生路令他远遁。

“布衣大师也被越秀剑派打成重伤,修为几乎丧尽,最后是我出手救下了他,送至栖凤谷隐居。后来大师大彻大悟,削发为僧,皈依佛门,那便是你日后见到的布衣和尚了。”

淡言真人道:“留守大明宫的是殿青堂,一见局势难以挽回,索性一把大火焚了魔教总坛,从此也不知下落。

曾经显赫一时的魔教,就这么在一夜一日间化为泡影,而正道七大剑派亦付出了近三百年来最惨痛的一次伤亡。“

丁原问道:“那么赫连夫人脱身后,七大剑派就未曾再有找寻她的下落么?”

淡言真人道:“正道各派一直都有派人查寻,但赫连夫人宛如凭空消失,任谁也找不到她的踪迹。直到八年多前一个清晨,我正在紫竹林中采摘两味草药,却突然发现赫连夫人满身血污,气若游丝的昏倒在林中。

“她当时脸上覆着面具,因此我起初只当她是一般的妇人,等我救她回屋后,才发觉自己救回来的,竟是失踪整整十二年的赫连夫人!”

丁原“啊”了声道:“我娘亲怎么会到翠霞山来?”

默算一算,不就和自己偷偷去寻巴老三的晦气,回家后却不见娘亲的那日差不多时日么?

淡言真人道:“赫连夫人当时所受之伤极重,已是内脏移位,经脉全断,全然没了生机。我只有赶紧禀明掌门师兄,求他施以九转金丹救治。得师兄恩允,赫连夫人服下金丹总算回过一口气来,我这才知道,十二年间,她一直乔装隐居乡下。”

丁原问道:“这么说淡一师伯也知情,因此他才将我安排到你的门下?”

老道士颔首道:“是。赫连夫人那夜从婆罗山庄突围后,身边的护卫伤亡殆尽,她身负重伤不能行远,就在洛城府附近的一处乡间民宅借住下来。

“那户人家姓丁,男的是个猎户,妻子是替大户人家做奶妈的。”

丁原浑身一震,轻声道:“丁?”

“赫连夫人为藏行踪,只得易容改扮,对外称是丁猎户一门远亲,这一住就是三年多。可笑天陆各派四处查探她的下落,却无论如何想不到她竟然甘心扮作农妇隐于乡间。”淡言真人说道:“那些年赫连夫人一面养伤恢复真元,一面潜心修炼魔教绝学,希望有一日能替羽教主报仇。”

丁原道:“你们都知道娘亲她要找你们算帐,却还肯救她?”

老道士一摇头道:“她要找的是潜藏在魔教中的叛徒。须知羽教主与赫连夫人隐居婆罗山庄的事极为隐秘,就是在魔教中也仅限少数几人知道,倘若不是机密外漏引得七大剑派联手突袭,羽教主断不会身亡,魔教也绝对不可能那么轻易溃败。”

丁原一醒道:“不错,这其中定然还有隐情。”

淡言真人道:“转眼赫连夫人在丁家住到第三年,丁猎户的妻子生下一子,丁猎户夫妇与赫连夫人其时已宛如一家,又甚敬重她,故此便请赫连夫人为孩子起名。”

丁原怔怔看着淡言真人,艰难道:“那孩子,就是我?”

老道士点点头回答道:“赫连夫人为你起了一个‘原’字,就是希望你不忘本原,学做你爹娘的为人。可事与愿违,不到半年村里突然流行起瘟疫,你爹娘不幸染病去世。

“赫连夫人带着你远走他乡,最后在你后来住的那个村子定居下来。她一直不愿教你修炼,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做个常人,更不想把你卷入她的事情里。所以说,你虽不是赫连夫人亲生,她却养你长大!”

丁原脑海里乱成一片,不停的有个声音在叫道:“赫连夫人不是我娘,我的娘亲和爹爹都早已死了!我终究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怪不得老道士一直称“赫连夫人”

而非是“你娘亲”,原来如此。

终于丁原叫道:“你在骗我!”

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早相信了老道士的话,可一时间又如何去接受?

老道士见丁原全身轻轻颤抖,神情激动,明白自己的爱徒一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口中运起“定心咒”低喝道:“笃!丁原,你为何要执着于幻象?无论你亲生爹娘是谁,你便是你,赫连夫人也永远是你娘亲!”

丁原被老道士喝的一震,深深吸口气,心道:“不错,我本就以为自己的爹娘都死了,现在不过是将真相恢复而已,其实有什么不同?我又何必激动愤懑呢?老道士纵然有万种古怪,却也绝对不会骗我,更不可能为了骗我,而编出这么完美的谎言。”

想到这里,他定定神道:“老道士,我没事,你继续说吧,究竟是谁要向我……赫连夫人下手?”

淡言真人明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仍需要时间,倘若换一个人,或许比丁原的反应不知道要激烈多少。

他颔首道:“那晚围攻赫连夫人的共有四人,施展的全部是魔教十六种绝技,这更证实了赫连夫人的猜测。奈何她修为未复,又以寡敌众,在伤了对方两人后,自己也连中数招。奇怪的是,赫连夫人发觉对方在出手时,好像有所顾忌,没有尽出全力,否则那晚她绝无幸理!”

丁原问道:“那赫连夫人有认出他们么?”

老道士苦笑道:“这些人修为卓绝,偏偏连赫连夫人也吃不准他们的来头。恶战了半个多时辰,赫连夫人终于寻机突围,运用耗损真元的‘千里不留行身法’坚持到翠霞山,因为在那时,天下之大,能令她信任的人着实不多了,而翠霞山恰好还算是最近的一处。”

停了停,淡言真人继续说道:“我和掌门师兄检查了赫连夫人的伤势,发现她中了六种魔教绝技,若非九转金丹护持住心脉,早就气绝了。

“其中最麻烦的是赫连夫人背上中了一记‘百腐百弑印’,左肩挨了一记‘灭神十三击’,两种剧毒交攻下,就是九转金丹也无能为力。”

丁原道:“所以你就找上了布衣大师?”

老道士点头道:“我与掌门师兄商量后,就将赫连夫人护送到栖凤谷,请布衣大师救治,结果大师也束手无策,只有先将赫连夫人以万息归无的法子冰冻肉身,保住了她最后一线生机。

“而后布衣大师耗尽心力才想出一种救治的方案,但仅仅是天地间千年难出一株的灵药就需要十九味,于是,我便委托你盛师兄暗中采办,并保护赫连夫人与布衣大师的安全。后面的事情,你便该都晓得了。”

丁原沉默片刻发问道:“赫连夫人现在情况到底怎样了?”

老道士也不隐瞒,回答道:“还差着三味灵药,但究竟还要等多少时候才能收集到,就不好说了。”

丁原道:“还差哪三样,告诉我,我亦可帮忙。”

老道士道:“这些事我和你盛师兄自会处理,你现在要做的是专心面壁。”

“为什么?”

老道士回答道:“因为两年半后,你要与苏真夫妇的女儿苏芷玉一战,以定《晓寒春山图》的归属,那幅图中正蕴藏着半卷天道。”

不等丁原开口,淡言真人又道:“这是当日苏真为救你,而向掌门师兄提出的交换条件,或者说是一个赌约。”

丁原斩钉截铁的道:“我不干!”

老道士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轻“哦”了一声,缓缓合上眼睛,不再言语。

丁原等了老半天,淡言真人却似入定一般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道士,你怎么不说话了?”

淡言真人眼睛依旧合着淡然回答道:“我说完了。”

“可你不是要我去和玉儿决斗么?”

丁原一想起这个就觉得恼火,老道士知道,苏真夫妇和苏芷玉当然也知道,可所有人都瞒着他!他们当自己是什么,会乖乖顺从的绵羊,还是任人操纵的赌具?

老道士徐徐问道:“五年里,我可曾强迫你做过什么?”

丁原想了想,回答道:“没有。”

老道士道:“那就是了。”

丁原道:“可这么一来,你如何跟淡一真人交代?姬大胡子他们也不会放过你。”

老道士微微一笑,也不回答,敢情是恢复本色,摆起谱来。

丁原心中有气,哼了声道:“好,你无所谓我也不管,反正谁也休想让我跟玉儿决斗!”说完起身走出竹庐。

忽然听见老道士的声音在背后道:“丁原,还记得当年我说的一句话么?”

丁原一怔,回头问道:“什么?”

淡言真人注视着自己的弟子,缓缓道:“本事是自己的,不干别人的事。”

丁原微笑道:“我明白,老道士,我才不会因为这个赌气不修炼,反正你们总不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要我去跟玉儿斗。”

淡言真人点点头,手中拂尘一摆道:“好,去吧。”

丁原走出竹庐,暮色透过紫竹林洒落在他身上,他没有祭起仙剑,却沿着清幽的竹径徐徐而行。

与老道士的一席话,无疑令他饱受震撼,如今需要的是冷静跟思考。

原来赫连夫人终究不是自己的娘亲,可丁原失落的并非是这个。对他而言,自己的娘亲是风云一时的名人也好,是没没无闻的奶娘也好,都无所谓,只要她还活着。

而现在活着的是赫连夫人,魔教教主羽翼浓的夫人,却不是他的娘亲,怪不得任峥觉得自己既不像羽翼浓也不像赫连夫人。

可又不管怎么说,赫连夫人对自己毕竟有着十余年的养育之恩,如果不是她,自己只怕早与亲生爹娘同赴黄泉了。

老道士他们一直隐瞒真相,该是对自己的好意,其实自己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以赫连夫人的修为都命悬一线,以老道士的身分也无能为力,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二代弟子,又能做什么?

所以他们就心安理得的欺骗自己么?丁原感到胸口积压着一股越来越浓烈的郁闷,忍不住猛抬起头发出一记长啸,惊得倦鸟飞起,落叶纷纷。

啸声许久不歇,丁原只觉得要把自己满腔的愤懑与压抑尽皆倾泄,要让那些前尘过往统统消融!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见竹林中有人叫道:“丁原!”却是姬雪雁的声音,语气里满是焦急与关切。

丁原一醒收住啸声,徐徐转过身就看见姬雪雁站在三丈开外,彩儿立在伊人肩上,不停抱怨道:“吵死了,吵死了!”

姬雪雁见丁原神色可怕双目发赤,不禁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道:“你怎么了?”

丁原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没什么,你来多久了?”

姬雪雁道:“我到后山遇上石矶娘娘和毕虎,他们说你去了淡言师叔祖那儿,我便在思悟洞口等你。可眼看天晚你还没回来,我就找了过来,远远就听见你的啸声,可连叫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最后只好用上真气喝了一声,总算把你叫醒。”

丁原望了眼隐于竹林深处的竹庐,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转身朝外走去,身影竟有些萧索落寞。

彩儿叫道:“丁原奇怪,垂头丧气,被欺负了?告诉彩儿,彩儿帮你出气!”

这些年它终于明白一件事情,自己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已经下降一格,无论如何也是争不过丁原了,要想今后有好日子过,最好先拍足丁原的马屁。

姬雪雁不禁笑道:“算了吧,彩儿,就你那两下子,别人不欺负你就不错了,别在这装腔作势了。”

彩儿叽咕道:“主人看扁彩儿,彩儿可是真人不露相。”

听彩儿与姬雪雁一对一答,丁原的心情放松了一点,他猛甩一下脑袋,似乎是想把所有的烦恼与郁闷都抛到九霄云外,然后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我没事。”

姬雪雁清澈深情的星眸凝视着丁原的侧脸,幽幽叹了口气道:“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所以才这么不开心。为什么不告诉雪儿,让雪儿与你一起分担呢?”

丁原被姬雪雁看穿心思,不由一阵烦躁,加快步伐朝前走着粗声道:“我说了,我没什么,你很希望我有事么?”

“当然不是,”姬雪雁摇头道:“但你的样子分明是有事,为什么要隐瞒呢?”

丁原一听到“隐瞒”二字分外刺耳,他嘿嘿冷笑道:“隐瞒?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又凭什么说我隐瞒?”

“丁原!”姬雪雁忽然在身后大声叫道,丁原回过头,见她站在原地,眼睛里依稀有泪光闪烁,颤抖的樱唇激动说道:“你当我很想你有事么?既然你不肯说也没关系,可是雪儿要你知道一件事情: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雪儿都会守在你身边,在你的身边,永远都会有我为你分担一切!”

丁原一震,凝望着姬雪雁泫然欲滴的娇容,顿时想道:“我是被气昏头了,怎么把气撒到雪儿头上?她说的不错,旁人干我什么事,其他一切又都算什么?只要和雪儿长相厮守,在乎那些事做什么?”

他长长地吁出了口气,徐徐走向姬雪雁,站在伊人身前道:“雪儿,对不住,我是有些火气,但不是因为你。

有些事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将来迟早都会让你知道。“

说着伸手握住姬雪雁冰凉的小手道:“我们先回思悟洞吧。”

姬雪雁没动,余怒未消道:“你拉我干嘛,我自己没脚不会走么?”

丁原晓得她犯了大小姐脾气,微微一笑,搂住她的肩膀,在耳边轻轻道:“你再不走,是不是想我抱你?”

姬雪雁终于破涕为笑,狠狠一跺脚,又在丁原肩上捶了一拳道:“你最讨厌了!”说话时那滴泪珠也被风吹落,滴在了胸前的衣襟上。

丁原心头一热,将姬雪雁的娇躯一把横抱起来说道:“那好,我便抱你回思悟洞去!”

彩儿被惊飞到半空,扑打着它的翅膀叫道:“好肉麻啊,好肉麻!”

丁原哈哈一笑,抬头道:“你这扁毛再乱喊乱叫,我便把你送给曾老头,拔毛下酒烤了吃。”

彩儿吓了一大跳,赶紧闭嘴躲得远远。

姬雪雁嗔道:“丁原,你就会吓唬彩儿,她又没惹你什么。”

丁原只觉得心情舒畅许多,先前种种犹如一场噩梦已不复返。

他低头见伊人明眸含春万种风情,玉颊上泪痕犹存,禁不住低下头来深深吻住雪儿的樱唇。

姬雪雁宛如受惊小鸟微微一颤,迎合着丁原的深吻,双手环抱在丁原脖子后,紧紧抱住再不愿松手。

彩儿远远看着,小眼睛骨碌碌直转,却不敢再叫。

后山思悟洞前,曾山坐在那块青石上,拿着昊天镜津津有味的偷瞧着,呵呵一笑道:“刚才这小子的啸声真把我老人家吓着了,就像疯了一样。现在看来该没事了,那姬丫头果然有一手。”

毕虎打旁边凑过脑袋道:“你在看什么,让我也瞧瞧?”

曾山赶忙把昊天镜藏到怀里道:“这可不能给你看,除非你先输我十盘弹子。”

毕虎嘟囔道:“小气鬼!”

这话一直是别人说他,今天也难得让他用上一回。

石矶娘娘暗自思忖道:“看来雪儿姑娘说的果然有些道理,男人都是怕温柔的。”想着便向曾山露出盈盈微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瞧的曾山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破壁丁原回到翠霞山不觉已有二十多日,阿牛却还没回来。

时间长了,丁原不免心中起疑,怕这个家伙太过老实,不晓得又被谁骗了,有心下山去天雷山庄找寻,却被曾山拦下。

石矶娘娘竟是一住不走了,害的毕虎天天唉声叹气无可奈何。

曾山也不像起初那般如老鼠见猫,毕竟衣服有人洗,饭有人做,这样的日子偶尔过过还是很惬意的。

又过十数日,阿牛终于重新拎着饭盒,出现在思悟洞口。

丁原见到他就叫道:“你这家伙,这么多天也不回来,存心想饿死我么?”

阿牛依然是憨憨一笑,可没有接话,神情却是带着古怪。

丁原脑子里转了几转,问道:“怎么,跟秦柔闹别扭了?”

阿牛摇摇头道:“不是!秦老爷子过世了。”

丁原一震,问道:“怎会,是什么时候?”

阿牛嘴唇翕动、胸膛一起一伏老半天,终于哑声道:“二十多天前,大概就是上月十九,秦老爷子回衡城府没多久,神鸦上人跟雷威竟然找上门来,老爷子被神鸦上人的五罗飞翼给害了。

“等我跟秦姑娘赶回衡城府,神鸦上人他们早就没影了……我陪秦姑娘把秦老爷子安葬后,才回的山。”

“雷威,神鸦上人!”丁原目中射出一缕寒光,道:“他们居然下作到这般地步!阿牛,这仇我们无论如何也要替秦老爷子报了!”

阿牛点头道:“我和秦姑娘约好了,等她五年后修炼小成,便同她一起去找雷威和神鸦上人,为秦老爷子报仇!”

丁原哼道:“好,那就让他们再多活五年,到时候算上我一个。”

阿牛点点头道:“丁小哥,这五年我一定会好好修炼,到那时一定为秦老爷子报仇的!”

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丁原在思悟洞里,整日跟着曾山琢磨平乱诀,闲来就与姬雪雁偷偷溜下山驾着仙剑四处云游。曾山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有姬雪雁孝敬的鸡腿美酒,什么都好说。

老道士照例十天来思悟洞一次,一面考教丁原的进境,一面再教授翠微九歌。

飞瀑十八剑是学完了,老道士便开始传授他“腾龙剑诀”,有了研修平乱诀的基础,腾龙剑诀丁原上手的也快。

相比老道士,阿牛来的更勤快,每日早晨天刚亮,他便带着饭盒到了思悟洞,不过这个家伙已很少肯在这里逗留,总说着要抓紧工夫练功。

幸而除了阿牛,思悟洞还有两个常客。

有石矶娘娘和毕虎在,总少不了热闹,但丁原不免要多生一只眼睛,谁晓得老贼头什么时候手又痒了?

到了深夜,丁原才会从天罗万象囊里取出天殇琴,照着画卷背面的琴谱修学。为了避免天殇琴煞气过重,也是防止琴声外扬惊动他人,每回练琴时,丁原都设下结界,将思悟洞洞口封起。

几个月后,丁原已然进展到化雷之境,大日天魔真气不知不觉里也突破了魔体境界。期间魔气也曾反噬过两回,丁原仗着金丹护体,屡屡化险为夷,反倒是丹田内的翠微真气为压制魔气又变得浑厚不少。

丁原只当自己近来心无旁骛,故此进境神速,心中甚是舒畅得意,却不晓得祸根已越种越深,直至不可自拔。

这一日中午,老道士授完功课,并没像往常那般转身离去,而是说道:“丁原,盛年有消息了。”

丁原精神一振道:“他在哪儿,去找过墨晶么?”

“他现在天雪峰中一处深谷里,并未去找墨师侄。”

“为什么?”丁原奇道:“盛师兄不想洗冤了么?”

想想这也不可能,否则当日盛年也就不用挨那几剑了。

老道士道:“不是,他不想为难墨师侄。”

丁原气道:“盛师兄也忒忠厚了,这么一来还能指望谁为他洗刷冤屈?”

“有,”老道士道:“耿照、曲仙子,他们可以。”

丁原“哈哈”一笑道:“老道士,你也糊涂了吧?耿照跟曲南辛那个老虔婆肯为盛师兄打自己的脸,除非日头打西边出!”

老道士道:“会有办法的。”

丁原怔怔看着老道士奇丑的面庞,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实在不明白你和盛师兄还有阿牛,为什么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为难别人,这么活着岂不是太累?”

淡言真人微笑道:“这样很好。”他起身走到洞口,又停下脚步道:“丁原,明日就满三年,你该下山了。”

丁原一楞,心里默默一数,才发现自己不经意里已经在这思悟洞里住了三年。

他来时心不甘,这时真要离开了,却又觉得不太情愿,想想自己长这么大,就数在思悟洞面壁的三年时光过的最逍遥舒心。

淡言真人道:“你先不回紫竹林,明早姬师弟来考教你,如果通过他,会带你回碧澜山庄住三个月。”

“为什么?”丁原抗声道,他打上山起就跟姬别天死活不对,若不是姬雪雁,怕他早想在暗中去找姬大胡子的晦气。

要让自己到碧澜山庄住上三个月,虽说与姬雪雁是近水楼台了,可每日要对着姬别天还有他门下那些弟子的臭脸,丁原一想就着火。

老道士道:“掌门师兄的安排,为你能胜出苏芷玉,从明日起,姬师弟他们每人轮流教你三个月,分别传授一门本支绝学给你。”

丁原一听,心里更是十二万分不干,要对着姬别天的吹胡子瞪眼睛已经够受,还要轮流跟在一堆人的屁股后面天天练什么“绝学”。

完了这些人就要自己跟玉儿决斗,去为他们争什么天道地道,这不是令自己比死还难受?当下抗议道:“我不去,我也不想练什么绝学,我更不会跟玉儿决斗。”

老道士也不劝他,淡淡道:“随你。”

丁原眼睛一转问道:“老道士,你刚才说姬大胡子要先考教过我,才会将我带回碧澜山庄,倘若我通不过他的考教呢?”

淡言真人怎不晓得丁原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也不说破,回答道:“不过便在洞中再留一个月,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时候出洞。”

丁原心中一喜,微笑道:“我明白了。”

他是打定主意要在思悟洞长住下去,反正在这里面壁有雪儿、曾山他们做伴,逍遥快活之极,闷了又可偷偷溜出去转一圈,何必要到碧澜山庄受姬大胡子的气?

翌日一早,洞外就有了动静。

丁原刚从打坐中醒来,还以为是姬别天来了,等到外面吵吵嚷嚷,发觉不对,出去一看,才发现是曾山跟毕虎两人正趴在地上打石弹,石矶娘娘照旧站在一边观战。

这两人的比试依旧没什么悬念,曾山半年多来十战九输,不管玩什么花样也斗不过毕虎。他实在想不通这个老贼头除了会偷东西,什么时候又练成了这一手绝活,让自己老大的没面子。

丁原走出来的时候,曾山正输掉了第一局,垂头丧气的朝丁原道:“你小子醒了?快来帮我老人家一起对付这个贼头。”

毕虎意气风发,舌头一卷,得意洋洋道:“加上丁小哥你们一样也要输,以前又不是没试过。”

石矶娘娘看不过眼,双手一叉腰道:“毕虎,你嚣张什么,就你那两手打弹子的本事,老娘还没放在眼里。”

毕虎一楞,怀疑道:“清妹,你也会打弹子?这可跟石矶珠不同,你成么?”

石矶娘娘哼了声,卷起袖口,朝曾山一伸手道:“曾大哥,把弹子给我。”

曾山迟疑道:“这可不是女人家会玩的东西,要是不行就算了。”

石矶娘娘一把抢过曾山手里攥的弹子,瞪着毕虎问道:“说,打什么花样?”

毕虎被石矶娘娘看的有点心虚,说道:“你真要玩?

要不咱们来点简单的,打老虎洞吧。“

石矶娘娘点头道:“好,我让你先打。”

毕虎道:“你是女人,你先来才对。”

他这话可又捅了马蜂窝,石矶娘娘柳眉一竖,杏眼圆睁道:“女人怎么了,女人就比你们这些臭男人差么,我偏要让你先打!”

毕虎最见不得石矶娘娘发火的模样,忙不迭讨饶道:“好,我先来,我先来!”他小眼珠滴溜溜一转道:“不过,咱们最好是赌点彩头才有意思。”

丁原闻言,嘿嘿笑道:“老贼头,你又动什么歪脑筋?”

毕虎摇头道:“我是说倘若我赢了这盘,清妹就需叫我声‘虎哥’;若是我输了,条件任由清妹你开。”

曾山在旁边听得手舞足蹈道:“‘虎哥’?你偌大的年纪,怎么还学小孩子玩肉麻把戏,笑死我了!”

石矶娘娘俏脸微红,一咬牙道:“我赌了,若是你输了,今后便不准再叫我什么‘清妹’,你可答应?”

毕虎问道:“那叫你什么,‘清姐’么?”

石矶娘娘啐了一口道:“也不准!你得叫我‘娘娘’!”

毕虎自忖这赌局是赢定了,索性装出一副英雄气概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曾老头跟丁小哥都是见证人,输了可不准耍赖。”

石矶娘娘不耐道:“哪里那么多废话,快打!”

毕虎拿着弹子站到线上,朝洞口瞄了瞄,顺顺当当的打进。

他有意朝石矶娘娘看了眼,可对方压根没理他,正满面温柔的对曾山道:“曾大哥,看小妹为你报仇,将这个老贼头收拾了。”

毕虎憋着一股醋火一气连过三洞,偏偏到第四洞时出了差池。

这也不怪毕虎,正当他聚精会神要把弹子打出时,耳朵里忽然听见石矶娘娘柔声道:“毕虎,你可要小心一点,别打偏了。”

毕虎乍闻斯语,骨头顿时酥了一半,手里一抖心底一跳,弹子骨碌碌转到洞口硬生生停住,再不肯往前走半毫。

毕虎一下子跳起来道:“这个不算,是你在干扰我!”

石矶娘娘好整以暇问道:“我有么?我不过是提醒你小心些不要打偏,结果你还是打偏了,这也怨我么?”她转头问丁原与曾山道:“大家评评理,是不是这个老贼头自己想耍赖?”

曾山自然一个劲点头,丁原也笑道:“老贼头,原赌服输,做人光棍一些,别像个小孩输不起。”

毕虎被石矶娘娘呛的哑口无言,只好嘟囔道:“我哪里有?”

石矶娘娘推开毕虎道:“现在该轮到老娘我了。”

她几乎是看也不看,啪的射出弹子,那石弹居然像自己长了眼睛一般钻进洞里,看得毕虎眉头直皱,曾山却大是兴奋高声喝采。

尽管毕虎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石矶娘娘刚才那一下是蒙的,可对方居然就这么一路“蒙”了下去连过六洞,回头轻轻松松吃了毕虎的那颗弹子。

曾山一声欢呼道:“哈哈,老贼头,你现在可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了吧?”

石矶娘娘伸手拍拍呆若木鸡的毕虎道:“我这是教你做人要厚道,不要欺人太甚,偶尔赢了人家几局,就把尾巴翘的半天高。”

毕虎瞠目结舌,兀自不敢相信,道:“见鬼了,你什么时候会的这一手?我不信,我们再来一盘!”

曾山道:“老贼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的,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丁原也摇摇头道:“我原以为你还有点血性,哪里晓得真是无赖到家了。”

毕虎脸胀的通红,楞了半天说不出话。

幸好这个时候旁边有人为他解围,姬别天朝着曾山躬身施礼道:“弟子姬别天,参见曾师叔。”

曾山摆手道:“免了,免了,你来干什么,没见我们玩的正开心么?”

没等姬别天回答,他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道:“姬师侄,你来的正好,我们刚巧可以二对二再玩上几局,看看你的打弹子本事如何?我跟石矶娘娘是一伙,你要跟丁原还是老贼头由得你挑。”

姬别天暗中皱眉,实在不明白曾山怎么跟毕虎这样臭名卓著的魔道人物厮混在一起,可对方是自己的师叔又不好编排,只得道:“弟子是考教丁原师侄修为进境的,若是通过,便领他回碧澜山庄继续修炼。”

曾山一听就大摇其头道:“不去,丁原要是走了我找谁玩?再说有我老人家调教,他岂不比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强许多?”

姬别天有天大脾气也无法向曾山瞪眼睛,他也晓得此老就是这个脾性,故此耐着性子解释道:“曾师叔,这是掌门师兄的安排,亦是为了丁师侄好。”

曾山想了想道:“好吧,随便你们,不过要是丁原想到后山来找我,你可不准拦着,更不可欺负了他,不然我老人家就杀到你的碧澜山庄去,闹个天翻地覆。”

姬别天苦笑道:“是,师叔。”

他转过身望向丁原道:“丁师侄,淡言师兄该都和你说过,你这就准备接我十招。若是能撑过去,我便带你回碧澜山庄,若是不能,就在这里多留一个月。”

曾山一听鼓掌道:“好啊,丁小子,你索性输个落花流水,便又能陪我老人家多玩一个月了!”

姬别天苦笑道:“师叔,这么做对丁师侄可没半分好处,更是为难了掌门师兄和我们。”

曾山挠挠头道:“好了,好了,我不说话就是。”

姬别天站到丁原对面上下打量,发觉这小子年纪虽轻但气度沉稳,精华内敛,看来淡言真人的调教也有异效。

如果再经些锤炼,未必胜不过苏真那魔头的女儿。

他朝丁原点点头,双手负后道:“丁师侄,你先出手。”

丁原抱定主意以求一败,也不和姬别天客气,双手一错,打出二十二字拳中的“曾”字诀,左拳虚晃护住上身,右拳劈向姬别天左侧面庞。

他既然有意要输,于是故意把左拳往上高出三分,右拳朝外多走了一寸,这点差异外行看不出来,曾山、姬别天等人如何能不晓得?

曾山心中一怔,思忖道:“这丁小子这么打不是存心找输么,原来他也想多陪我老人家在后山再玩上一两个月,哈哈,不错。”

姬别天目光如炬,心中暗哼一声道:“好小子,居然跟我耍花样,当我不明白你的那点伎俩么?以你目下的修为,怎么可能露出这大破绽,要装也得装像点才是!”

他哪里晓得,丁原早知道这么一手无论如何也骗不过姬别天,可一来正好藉此羞辱对方,让姬大胡子火冒三丈;再则丁原毕竟心高气傲,要他轻易服输就是装的也不干,所以干脆演得假些,好教别人晓得自己未尽全力。

这下激恼了姬别天,他重重哼了声,身形一晃闪过丁原右拳,左掌刮起一道罡风劈出,脚下连环飞踢,直取丁原下盘。

他的攻势一气呵成,在旁人眼里只觉得红影翻飞眼花撩乱,怎么死的都怕不知道。

丁原对姬别天拳脚的轨迹意图看的清清楚楚,他脚下踢出辟魔腿,卸去姬别天下盘的进攻,左拳一抬去封对方的左掌,偏偏还是慢了半拍,姬别天的铁掌“啪”的拍中丁原肩膀。

姬别天虽说含怒出手,但仍留了分寸,只用到五分的真气。

就这五分用到一般人身上,也同样是形神俱灭,万劫不复,可是丁原早有防备,一面暗运身法卸去掌劲,一面以翠微真气护住肩膀,姬别天一掌看似刚劲无比,实际也没伤着了他。

借着一掌之力,丁原横身飘飞,在空中连转数圈,彻底消去掌力才稳稳落地,饶是如此,肩膀也被震得发麻老半天没有知觉。他冷冷朝姬别天道:“姬师叔果然好修为,弟子认输了。”

姬别天一掌拍在丁原身上,本也是一惊。

按照常理,这一掌丁原本该可以闪过才对,可等落实了却察觉手掌上软绵绵毫不着力,就如拍在水中一般,顿时明白丁原是故意为之。

听得丁原说话,姬别天黑脸铁青,嘿然道:“淡言师兄若不是眼光昏花就是调教无能,花费了这多年的工夫,怎么教出这么一个窝囊废来!”

丁原明知对方在用激将法也受不了,冷笑道:“姬大胡子,你说什么?”

姬别天牛眼一翻,冷冷道:“我有说错么,就是我门下一个刚入门的三代弟子,也比你丁原强甚百倍。我劝你今后就缩在思悟洞里不要出来,免得给我们翠霞派丢人现眼!”

丁原忽然转怒为笑道:“姬大胡子,你别激我,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反正我已输给你,这碧澜山庄是不用去了。”

姬别天哼道:“现在就是你想去,我也不会收。像你这样不入流的修为,根本不堪造就,枉自费了大家这么多心血。”

说完又道:“我这就回庄,一个月后我也不必亲来,随便派个三代弟子应景就是,反正以你的修为连残废也打不过。怪不得淡言师兄门下冷落,原来他教导出的弟子十废九残,嘿嘿——”

他这番话连削带打听得丁原怒气与傲气横生,也不管是不是中了激将法,冷喝道:“姬大胡子,你敢再说一次!”

姬别天怎会怕他,哈哈大笑道:“事实如此,老夫有何不敢说?曾师叔也在旁边见证,我有冤枉了淡言师兄么?”

丁原傲然道:“好,我就让你见识见识老道士教出的弟子究竟如何!”

姬别天心头得意,脸上却面沉似水道:“还比什么,再来一千次仍是这样。”

丁原怒视姬别天,徐徐道:“姬大胡子,你别得意,我晓得你是在激我,咱们废话少说,手上见真章!莫说十招,就是二十招、三十招,小爷一样接下!”

曾山看看这一老一少像斗鸡似的彼此冷笑相望,不禁叹口气苦笑道:“丁小子要抓狂了,姬胡子还真有两手。”

下集预告:翠霞派为备丁原与苏芷玉一战,决定将本门各支绝技传授丁原。

姬别天为试丁原真实进境有意激将,被激怒的丁原犹如蛟龙行天,与姬别天斗的难分难解。最后姬别天不仅将丁原擒住,更封了他丹田真气。

此时正逢越秀剑派掌门屈痕大寿,姬别天应邀前往。

为了迫使丁原修炼本支绝学“袖手旁观诀”,姬别天将真气被封的丁原与姬雪雁一同带往越秀山……

第七集 龙吟越秀

第一章考教

姬别天威风凛凛、大马金刀的往洞口一站,不屑道:“说大话没用,老夫让你先出手。”丁原可没什么尊老敬贤的念头,闻言也不多话,暗自催动翠微真气、心神守一,脚下碎步轻移,绕着姬别天徐徐转动。

在任何时候,丁原都晓得绝不可冲昏头脑,越想击败对手或者敌人越强大,就越加需要冷静与沉着。

当他抬腿迈出第一步时,整个人宛如脱胎换骨,散发出一股强大气势,偏偏身躯沉稳如山,双目冷澈似冰,全不带半丝怒意。

他晓得姬别天百年修为怎可小觑。倘若自己真打定主意为淡言一门争口气,自己就一定要全力施为,给他点颜色看看。

故此,丁原并不急于出手,而是一面积聚真气,一面观察姬别天,只要能发觉到对方破绽,便即刻展开雷霆一击。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尽管丁原只是绕着姬别天兜圈子,可落在曾山等人眼中,已是暗自惊讶。

石矶娘娘不由轻轻叹道:“这孩子实在不错,再过三五年,只怕我也难应付他了。”

毕虎胡子翘翘,嘟囔着抱怨道:“要不是这臭小子,我当日怎么会白白失了芊芊,现在想着这儿还疼。”

毕虎一面说着,一面揉揉自己的心窝,眼珠子却骨碌碌只跟着面色越来越沉重的丁原转圈。

姬别天站在场中,可没心思听他们说什么,丁原一玩真格,效果迥然不同,迎面迫来的罡风,也令他不得不全神贯注,尽管脸上依然轻松,却以一式“定海”身法守住门户,不再有丝毫懈怠。

他允诺在先,当然不能抢先出手,只能任由对方在身周游弋寻找破绽,可丁原耐心出奇的好,整整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出招。

这两人不着急,旁边看热闹的几个人倒先不耐烦起来,曾山嘀咕道:“没劲,早知道这样,我该带个枕头来。”

毕虎这次少有的附和曾山看法,朝圈子里叫道:“喂,你们到底打不打,这么转下去,太阳也要落山啦。”

石矶娘娘白他一眼,道:“你没看人家在对峙么?”

毕虎撇撇嘴,眼珠子依然盯着丁原骨碌碌转圈道:“他们打的人不累,我看的人倒受不了啦。”说完,又冲场内大叫大嚷起来,一会给丁原鼓劲,一会给姬别天打气,也不晓得他究竟帮着谁。

丁原对这老贼头的喳喳呼呼,早已习以为常,更加上心入忘我通幽之境,因此对毕虎的喊叫过耳不闻。

姬别天本就对天陆九妖人物没什么好感,更何况是这位不分主客、见宝贝就犯心痒痒的毕虎仁兄。听那老贼头越喊声越大,越喊越得意,终于忍不住低喝道:“吵什么!”

这一喊毕虎是住嘴了,可不免心神微分。

气机牵动之下,丁原蓦然腾身掠起,犹如一羽利箭直射姬别天,漫天的拳影好似缤纷落英,层层迭迭朝姬别天头顶洒下。

姬别天只觉得面部生疼,冷风凌厉,头顶真假莫测的无数拳影变幻无方,妙到巅豪,可自己居然看不出这后生晚辈使的是哪路拳法。

说起来,这倒也怨不得姬别天,只因丁原所用拳法,脱胎自曾山撒尿时悟出的二十二字拳,几经实战揣摩后,又被丁原改良不少,将一式“年”字诀,演绎得精采纷呈,更显灵动之气。

姬别天不愧为当世大家,虽被丁原抢得先机也并不见慌,侧身踱步避过拳锋,双掌崩山裂石轰然拍出,以实击虚,以拙应巧,“蓬蓬”几声脆响,化解了丁原第一波攻势。

可如果丁原仅止于这么一点功夫,前次偷下翠霞山受的那些罪,未免是白受了。

见姬别天封住上盘,破解了年字诀,丁原想也不想,借对方反挫之力,身体凌空倒转,双腿朝上,以辟魔腿幻化无数影子,攻其面门,双拳在下用“七”字诀,强攻姬别天双肋。

当下拳脚并用,刚柔拙巧相济,看的曾山都眉毛一挑,高声叫好。

姬别天心头微感诧异,电光石火中犹自思忖道:“我原以为这小子进境尽管了得,也高不过雪儿多少,没想他现在的修为竟似不在榄儿之下!难怪掌门师兄如此看重他,却是真有些名堂!”

一面想着,一面也是身形飞转,拳脚迭出,用上八分修为,才化解了丁原的第二招。

奈何丁原素来得理不饶人,那日风雪崖也曾被他一气攻出三招才缓过劲来,何况是今日之丁原?

但看他身影如絮飘飞无端,忽然已到姬别天左侧,依然是双腿朝上,身子一沉,化掌为剑,分斩对方左右膝盖。

姬别天变招不及,只得急吸一口清气,将偌大身躯倒飞出去三丈,方才脱离丁原的掌影笼罩。

可没等他双腿落实地面,眼前黑光闪烁,丁原双指连弹,一连射出六道玄金飞蜈。

姬别天怎会不认得,当年门下弟子巫挺就是伤在飞蜈手中。

他浓眉倒立,怒喝道:“好小子,还敢使邪门歪道,面壁的还不够么?”双掌轰然喷出两股浩荡罡风,仗着不知比丁原精纯多少年的翠微真气,将玄金飞蜈击散。

丁原射出玄金飞蜈后,身子一展,再次迫近姬别天,以“游”字诀指打面门。

一老一少在场中犹如花蝶翻飞,斗的煞是好看,一连五招,竟都是丁原占着先手,攻得姬别天只有应付的分。

按理,纵使姬别天让了丁原先手也不至于如此,怎奈丁原的套路变幻莫测,总爱剑走偏锋,一时令姬别天也难以适应。

这也和他的性格相连,换作阿牛,则多半是王道招式,举堂堂之兵。

可丁原生性不羁,又屡在强敌重压下靠险招求生,久而久之,更不按牌理出牌,只管兴致所至,毫不理睬什么套路规矩。

但姬别天毕竟了得,到了第六招,终究是抓住了丁原招式中一点几不可察觉的破绽,呼喝一声,转守为攻,抢在丁原变招前,拍出一记“流光映霞掌”。

这套掌法不过一十三路,在以剑立门的翠霞派,亦属独树一帜,创自于六百年前翠霞派掌门流光真人之手。经过历代翠霞派精英宿老的锤炼完善,到得姬别天手上,已化繁为简,从最初的二十七路减少到了十三路,但威力更甚,隐然与云林禅寺的“大慈悲手”齐名天陆。

姬别天原也不打算施展此掌法,无奈眼看五招已过,自己居然被一个后生小辈压的无力还手,旁边曾山等人看的真切,一旦传出去,说自己这个师叔被一个入门不过五六年的师侄打得全无还手之力,恐怕以后就别想在翠霞派里抬头做人了。

他拼出真火,用上了八成功力,丁原顿时吃紧,两招之间,攻守易位迅速落到了下风。可他自下山后,屡经恶战,早非初出茅庐的稚嫩之辈,一看姬别天恃强猛攻,也不惊慌,紧紧守住门户,以灵动的招式身法周旋。

到了第八招上,姬别天掌势再变,大喝一声:“看掌!”一对巨灵似的手掌,幻化出千万掌影,从四面八方层层迭迭朝丁原迫来,把他压缩在不到一丈的狭小方圆中,使得丁原失去周旋余地。

丁原意念一动,背后雪原剑镝鸣飞弹,打从芊芊魂魄与紫竹灵心合一,雪原剑已被炼化到紫虚境界,不需主人催动真气,仅凭着意念,就可作到心剑合流。

丁原左手剑诀一引,右手握住雪原仙剑,劈风荡云以攻对攻,在重重掌影之后,寻到姬别天的真身,飞掠他的咽喉。

姬别天一惊,左掌顺势一压,拍在丁原剑上,谁晓得竟是空空的毫不着力,就像舞动着千斤大锤一下子砸在了空处,反震的自己气血一滞。

刚道一声“不好”,雪原剑已随着掌风被激飞,丁原哈哈一笑,赤手空拳揉身而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直攻姬别天真身。

姬别天万没料到,丁原居然敢如此大胆,方才自己那一掌若含吞吐之劲,顺着仙剑倒攻入丁原经脉,这小子就是有十条命也要交代。可对方就是赌他看不破剑势虚实,乘着自己一个失算,重又夺回主动。

姬别天的招式已经用老,无奈只好撤身调息,利用身法变化闪过丁原双拳。

他突然看见丁原嘴角带着一丝讥笑,心头警兆一动,直感觉背后剑气冲天,居然是雪原剑凌空回转,射向自己背心。

毕虎看的直咂嘴,扭头朝曾山道:“你们翠霞派的二代弟子,不会个个都这么年轻厉害吧,真要这样,我们这些老人还有的混么?”

曾山呵呵一笑,晃晃脑袋得意的道:“这样的小子,百年能出一个就不错了,你还嫌少么?”

说话间,姬别天背后赤光闪动,催起仙剑“红莲”,“叮”的一声,凌空接下雪原剑的诡异一击。以一个二代弟子身分,竟然迫得姬别天不得不出剑抵御,丁原已堪自豪。

丁原右手一引,雪原剑仿佛肋生双翅,乖乖落回手里。

姬别天也在空中一个腾身,接住红莲仙剑,炯炯望着丁原,颔首道:“丁原,这才不枉你师父苦心调教一场。”

丁原并不领情,喝道:“姬大胡子,你老气横秋说什么废话,看招!”仙剑紫影蒙蒙,施展飞瀑十八剑攻了过去。

姬别天真气一运,红莲剑上赤光爆涨,幻化出朵朵火莲煞是好看。他右手持剑,以一招“中流砥柱”封住丁原仙剑,左掌又是一记流光映霞掌拍出。

截至目前,姬别天仍只用上八成的修为,但仅这八成,放在一般人身上足以死过十回。

石矶娘娘呓道:“这十招不是已满,怎么还在打?”

毕虎幸灾乐祸道:“定是姬别天挂不住脸面,想讨回点便宜来。反正师叔要打师侄,师侄总不能不理啊。”

曾山笑道:“你懂什么,姬胡子是要探丁原的底细,不然用上十成功力猛轰上十招,那小子再强也吃它不起。”

需知招式的掌握可依靠名师传授、自己体悟,可真气修为乃是实打实的东西,纵然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丁原尽管造化堪奇,然而毕竟年纪尚轻,纯粹的修为,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姬别天百多年的苦心修炼。

说话间,丁原与姬别天又斗了四招,丁原竟似越打越轻松。

原来姬别天也以一套“飞瀑十八剑”应对,全然中了丁原下怀。

要知道,当年为了参悟这套剑法,丁原可没少吃苦头,别人一日学一式,丁原用上十天也不止。他整日跟老道士拆解剑招,穷尽一切变化,有时连晚上作梦都在想,第二天怎么给老道士点“惊喜”。

所以习剑时间虽短,却何啻于普通弟子十年二十年的光阴?再加上上次下山经受了生死锤炼,对于飞瀑十八剑的体悟更上层楼。

正因为如此,丁原对飞瀑十八剑可说是滚瓜烂熟,闭起眼睛来,也能靠风声辨出姬别天用的是哪一招,往往可料敌机先,抢到先手。

幸亏是姬别天在这套剑法上浸淫百多年,不然单单招式变化的比试,恐怕还要输给丁原。

当毕虎心中默数到第十八招时,姬别天蓦然剑势再变,换作一套大衍剑法。从轻灵飘逸到古拙不工,不过是剎那的转换,竟显得行云流水,无比自然。

连曾山都点头,道:“呵呵,姬胡子的修为进步不少,快赶上我老人家当年啦。”

可惜姬别天是无心去听曾山的嘉许,他换了一套大马金刀的厚重剑法,希望凭借功力上的优势,克制住丁原。一套大衍剑法滚滚施展,但见是漫天红莲盛开,光焰腾霄,剑气浩荡,声势比先前更胜百倍。

丁原却偏不着道,他可不会笨到与姬别天硬拼,专门使出“九曲青莲”、“百转千流”、“阳关三迭”等轻盈招式以虚击实,以巧破拙。急切之间,尽管姬别天占着了上风,可要令丁原俯首,还没那么容易。

姬别天心情颇是矛盾,一面觉得被一个小辈拖了二十多招,脸上无光,另外一面见丁原修为已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不免又是欢喜,暗暗想道:“看来,当年掌门师兄将丁原交给淡言师兄果然不错,以这小子眼下的修为,足以与天陆成名人物一拼,战胜苏真的女儿,亦非不可能。”若真能赢得赌约,为我翠霞派取回天道上卷,则本门光大指日可待!“

不知不觉里,姬别天将功力再加一成,几乎已在尽力施展。

丁原在修为上的劣势逐渐显露,任他怎么以空灵剑招抵挡,也禁不住姬别天威猛无伦的狂轰乱炸,心跳气急渐渐真气不济。

他每接下姬别天一剑,就觉得自己手中的雪原剑重上一分,丹田里翠微真气少上一丝。而姬别天的红莲剑,更像一张不断收缩的天网,压缩迫小着自己闪展腾挪的空间,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给活活的逼死。

更可气的是,姬大胡子在施展大衍剑法的同时,居然还有余暇以流光映霞掌,不断辅助攻击,时不时奇峰突起于厚重剑势里,加上一记轻灵掌法,让自己疲于应付。翠霞六仙的名头果非虚传,以姬别天的修为,莫说天陆九妖,就是比风雪崖这般的魔道顶尖人物,也绝不失色。

正着恼时,姬别天低低一喝,红莲仙剑激射出九朵光华,笼罩住丁原全身,将他前后左右的退路尽皆封死。

丁原仙剑连挑,紫光破火而出,把那九朵环绕周身的红莲一一刺落。

姬别天哈哈笑道:“好,再看这招!”左掌猛然胀出一倍,映射着一团赤芒拍落丁原头顶。

丁原扭身撤拳,刚想封架,孰料姬别天铁掌收起,左臂一屈,一抖宽大的袍袖,火龙一般射出,拂向丁原胸口。

丁原左拳已被姬别天的虚招骗过,来不及回手招架,只得再次运用身法,转换在空中飞速旋转侧飞向西。

姬别天仿佛早算准丁原惟一的脱身之招,左袖长长抛飞数丈,不可思议的从丁原身侧回转,正先一步封住西首的空档。

丁原闪避不及,整个身子就像投怀送抱撞了进去,姬别天大袖一收,巨蟒般卷住丁原上身,低喝道:“看好了,袖手旁观诀!”

丁原只觉得眼前一黑,全身好似被装进一个密不透风的火炉之中,雪原剑轻轻脆鸣,硬是破不开身外看似不堪一击的衣袖。

忽然面前一亮,姬别天的大袖已然收回,再看他的袖口与一般的道服也无甚区别,真不晓得是如何展出三五丈长的袖衣。不用问,这里面定是另有奥妙。

姬别天仙剑回鞘,双手负后道:“丁原,把你的东西整理好,跟我走。”

丁原也将雪原剑收起,一面调息恢复,一面回答道:“我可没答应过要跟你走。再说,我接了你二十招三十招也不止,输家自然是你,岂有赢家要听输家的道理?”

他伶牙利齿连晏殊都辩他不过,何况是素来秉性暴烈、不善狡辩的姬别天?

姬别天闻言怒火又生,也该是他和丁原天生不对,刚刚对这小子有了点好感,立刻就被两句话打回原形。

他平生最恨人胡搅蛮缠,伶牙巧辩,勃然道:“丁原,你当我真的治不了你?”

丁原见他生气,不怕反笑道:“你是我师叔,要治我这么一个二代弟子,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这话别人说也许是正话,到丁原嘴里怎么听怎么煽人怒火。

姬别天再按捺不住,不管曾山就在旁边,暴喝道:“好大的胆子!”口中真言急念,从袍袖里放出一蓬红光,却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铃铛,通体晶莹,非金非玉,不知是何质地。

石矶娘娘偏向丁原,见状赶忙叫道:“丁原快躲,那是锁仙铃!”

可她不免叫的迟些,锁仙铃在空中迅速放大,射落一束光芒,当头罩落丁原,牢牢定住了他的身形。

丁原在那团红光包裹下,怎的都动弹不得,不禁怒道:“姬大胡子,你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

姬别天也不理睬他,念动真言,催驾锁仙铃将丁原缚到面前,左手一招,收了仙铃,右手掌心红光一吐,喝了声:“制!”

丁原只觉丹田一热,一道赤红色灵符在衣裳上一闪而隐,全身真气顿时凝滞,丹田中再发不出半点力来。竟是被姬别天以火灵符,封了气海。

丁原浊气一生,一个趔趄,就要从空中坠落,被姬别天眼明手快夹到了腋下,冷冷说道:“你不想摔死,就给我老实些。”

丁原着实没想到姬别天居然突施仙器偷袭自己,不然就算那锁仙铃精妙无伦,也未必能如此简简单单的束缚得了早有防备的自己。

他被姬别天夹的几乎喘不过气来,想挣扎,可偏偏丹田宛如被一团火焰死死堵住了般,哪里还能运气,惟有愤然道:“姬大胡子,你有种就放开我,小爷宁可摔死,也不跟你走!”

姬别天落下云头,在曾山面前躬身道:“师叔,弟子告辞,丁原师侄的行李物品,稍后弟子再派人来取。”

丁原勉强扭过头,望着曾山道:“曾老头,我要是走了,可没人陪你玩啦!”

曾山挠挠脑袋,道:“丁小子,你也别太上火,不就三个月么,很快就过去啦。至于我老人家你就别担心了,有老贼头陪我下棋打弹子,勉强也能将就啦。”

丁原没想曾山居然这么不讲义气,眼睛一翻,气的再说不出话,心中却想道:“还是娘亲说的对,这个世界上惟一能靠的人就是自己,指望着别人绝不会有出息。”

想到娘亲的话,丁原顿时又醒悟到,这位娘亲其实最多只能算是自己的养母而已,在这个世上,他其实再无一个真正的亲人,也许除了雪儿,或者还有阿牛、盛年、老道士和远在聚云峰的玉儿。倘若不是他们,如今的自己,真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

姬别天对曾山执礼颇恭,对毕虎与石矶娘娘却毫不理会,又见毕虎绿豆小眼泛着光盯着自己的袍袖,脸上居然还贼兮兮透着点美孜孜的笑,不禁重重的哼了一声,驾起红莲仙剑,风驰电掣回转碧澜山庄。

刚一进院门,姬雪雁远远迎了上来,诧异问道:“爷爷,你怎么绑了个人回来?”

原来她昨日被爹爹逼着修炼“青霞退魔诀”,尚无空闲去找丁原,自是不晓得翠霞六仙对丁原已有新的安排。

可等她走近了一看,不免花容失色,急忙道:“咦,这不是淡言师叔祖门下的丁师叔么,爷爷怎把他抓回来了?”

姬别天对这个宝贝孙女可谓宠爱有加,尽管刚才被丁原激得雷霆暴怒,可对着姬雪雁依旧和颜悦色道:“你丁师叔要在碧澜山庄住些日子,去把段唱找来,让他为丁原安排食宿。”

丁原平生头一遭被人夹在腋下动弹不得,偏巧如此狼狈的模样被姬雪雁撞见,顿觉无光,索性双眼一闭,一声不吭,却在心里暗自发狠道:“姬大胡子,你将来别落到我手里,否则就算看在雪儿面上,我也不会轻易作罢!”

姬雪雁见丁原神色不愉,有心询问又怕着了痕迹,于是点头道:“雪儿这就去!”再偷偷瞥了眼丁原转身去了,连千里传音也不敢在姬别天眼皮底下使用。芳心之中却思忖道:“难道是爷爷知道我与丁原的事情了?若是这样,他该不会对我那样和蔼才对。或许是丁原不知怎么惹到了爷爷,稍后我得想个法子才行。”

她赶紧去寻段唱,一颗芳心却忐忑不安的系在丁原身上。

第二章缚龙

姬别天走进书房,把丁原往地上一放,丁原腿一软,差点一个踉跄。

姬别天坐到书桌后的椅子里,大手指着丁原说道:“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三个月里必须学会袖手旁观诀,不然就别想我解了你的禁制,放你离开。”

丁原头扭到一边,也不看姬别天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一副漠然。

姬别天越瞧他火越大,猛一拍桌子道:“你当我乐意将碧澜山庄传承数百年的独门绝技,传授给你?要不是掌门师兄法旨,要不是盼你这小子胜过苏真的丫头,我连话都懒的跟你这无赖说!”

丁原眼睛看着一边的墙壁,淡然道:“那是最好,我也落得耳根清净。”

姬别天见丁原一副毫不领情、死活不回头的模样,简直快被丁原气爆了,他咬牙道:“好,那么我们就试试看,到底是谁先低头?”

这时,正巧段唱走进来。他是姬别天首徒,虽看上去不过四十多岁,可实际年龄早超过八旬,也算是资格最老的二代弟子之一了。

姬别天道:“段唱,这是淡言师兄门下的丁原师侄,现在我将他交给你看管,好吃好住不准无礼,但是绝对不准他走出碧澜山庄半步,否则惟你是问。”

段唱盯了眼丁原,心中疑惑。师尊为何要将淡言师伯的弟子,软禁在碧澜山庄中?

可他侍奉姬别天近七十年,对师尊的脾气,就像对自己的五根手指头那么熟悉,当下也不多问,躬身道:“是,师父!”

丁原嘿然道:“姬大胡子,你以为这样我丁原就会认输么?咱们走着瞧。”

段唱被丁原吓的不轻。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遭听见有人敢当面称师尊是“姬大胡子”,而且还是个本派的二代弟子!

姬别天大手一挥,道:“带他下去,派人寸步不离看着他!”

段唱不敢多言,一面奇怪师尊怎的对丁原的无礼没有反应,一面朝丁原道:“丁师弟,请跟我来吧。”

丁原知道是走不了的,现在也没谁能够救他,看来姬大胡子存心要和自己耗上了,更可恨的是,居然将自己的丹田禁制了,如今好汉不吃眼前亏,惟有既来之则安之,就看他能拿自己怎么办。

段唱引着丁原穿过三道院落,走进一座僻静清幽的小院子,在那院门上,有瘦金字体镌刻着“养心”二字。小院的正中是一个苗圃,穿过苗圃,段唱推开正屋的门,道:“丁师弟,你就暂住这里,有什么需要只管跟我说。”

丁原走进屋子观量几眼。里面收拾的倒也干干净净,外间是一个客厅,左右分为书房和卧室,家具虽简朴,也还齐全,连漱洗的器皿都已经是放的妥妥帖帖。

丁原走进卧室,说道:“段师兄,我要睡觉了,你没事可以走了。”

段唱兴许是早被姬别天练就出一副好脾气,闻言并不生气,微笑道:“那好,丁师弟,你先歇着吧,我门下弟子何欢会照料你的起居,若是闷了,也可让他带你到处走走。”

丁原见段唱好好先生笑微微的样子,也不想与他为难,但还是忍不住回嘴道:“照料,是监视我吧?”想想自己总算结束了三年面壁生涯,却被姬大胡子抓到这儿来软禁,还把自己的功力给禁制住,不知该哭该笑?

段唱出屋后把门带上,空荡荡的屋子里就剩丁原一个人。他心有不死,盘膝坐到床上,想试着以翠微九歌的心诀,破解火灵符的禁制。可任丁原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济于事,丹田中的真气仿佛凝铸成铅块一般,就是无法冲破那道火墙,费了半天劲,除了一身热汗,什么也没挣到。

正又怒又急时,忽然隐约听到门外有人低声道:“不行的,丁师叔正在休息,小师妹你过会再来吧。”

然后,就听姬雪雁娇脆脆的声音道:“休息什么,这大天白亮的。再说,丁师叔明明醒着,你不用眼睛,用灵觉也能探到啊。”

丁原穿上靴子走到客厅里,往椅子里一坐道:“外面吵什么?”

门一开,一个二十多岁膀阔腰圆的红衣弟子走进来,道:“弟子何欢拜见丁师叔。”说着一抬头,脸上却带着别扭。

早知道淡言真人的关门弟子年纪轻轻,比自己还小不少,现在要自己天天侍奉左右,还要尊为“师叔”,多少觉着别扭。但有什么办法,辈分如此,不叫也不行。

丁原问道:“你就是何欢,刚才在外面干什么?”

何欢刚想回答,姬雪雁一推门,进到屋里来道:“我说他没睡觉,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丁原故意一皱眉,问道:“你跑来干什么,见到长辈还大呼小叫,恁的无礼!”

“你!”姬雪雁话到嘴边,想到身旁还有何欢,连忙改口道:“弟子奉了家祖口谕,前来探望丁师叔。”

她望着丁原心里恨的痒痒,暗暗道:“好你个丁原,乘这机会捉弄人家,看我等会怎么收拾你。”

丁原当然晓得,姬雪雁不可能是奉了姬别天的命令而来,这么说,只是为堵住何欢的嘴巴而已。就算给这个家伙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找姬别天求证此事,顶多在心里犯几下嘀咕罢了。

看姬雪雁望着自己凶巴巴的眼神,丁原心中暗笑,装模作样道:“好吧,我有点渴了,你给我倒杯热茶来。”

何欢赶紧道:“还是弟子来吧。”

他知姬雪雁尽管是个跟自己一样的三代弟子,可人家是碧澜山庄里的小公主,谁敢差她做这种下人差使?

丁原摆手道:“何欢,你到院子门口守着,有人来,就说我在会客,让他在外面等着。”

何欢看了眼姬雪雁。

姬雪雁嗔道:“何师兄,你没听见丁师叔的话么?”说着,心不甘情不愿从桌上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茶,似模似样捧给丁原。

何欢的修为,在段唱的几名嫡传弟子中只是一般,脑子跟阿牛一样也不太灵光,但因办事忠心,为人勤快,故此才被段唱派来照料丁原。

他闻言,楞楞退出客厅,到院门口守着去了。

姬雪雁一等何欢出门,轻拂玉手将门带上,恶狠狠就朝丁原低声道:“丁原,你敢作弄人家,看我怎么找你算帐!”

说着,娇躯靠入丁原怀里,樱桃小嘴一口咬在丁原肩膀上。

丁原吃疼,险些把进嘴的热茶喷出,说道:“我有作弄你么,你不是刚才在外面也丁师叔长丁师叔短的在叫么?”

姬雪雁娇憨道:“那还不是为了敷衍何师兄,可恶,你居然当真!”想到刚才这家伙要自己端茶送水,气得又在他胸口掐了一记。

忽然,她抬起头诧异道:“咿,我怎么感觉不到你身上的真气流动了?”

丁原苦笑道:“这都是拜你家老爷子所赐,不晓得用什么狗屁封印,禁制了我的丹田内息,现在我浑身有劲使不出,跟废人也差不了多少。”

姬雪雁奇道:“我爷爷虽然脾气暴躁了点,可也犯不着要如此待你?不行,我要去跟他说,求他解了你的禁制。”

丁原一把拉住她道:“你不用去,莫说他不会答应,就是肯答应,我也不要你去求他!”

姬雪雁晓得丁原性高气傲,忍不住道:“可爷爷这么做,总有个为什么吧?”

“为什么?”丁原没好气的答道:“他逼我学什么袖手旁观诀,我不答应,就这么简单。”

姬雪雁诧异道:“袖手旁观诀?那可是碧澜山庄独门不传之秘,当世除了我爷爷和我爹爹,再无第三人修得,就算淡一师叔祖也是一样。”爷爷他怎么可能肯将袖手旁观诀传授给你?“

丁原不以为然道:“你当你爷爷果真如此好心,他不过是为了要我在两年后与苏芷玉的决斗中,为翠霞派赢取到半卷天道而已。”

姬雪雁一怔,问道:“你说的天道,可是号称天陆第一奇书那卷《天道》,它与你又怎么扯上了关系?”原来此事在翠霞派中除却六仙外,其他弟子诸人皆毫不知情。

丁原苦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是前些日子才弄清楚。”他简单的将翠霞派与苏真的赌约,说与姬雪雁听。

姬雪雁听完,一皱眉道:“既然如此,你与苏姑娘比上一场也没什么不好,何苦与我爷爷赌气?”

丁原道:“男子汉大丈夫活在世上,争的就是这口气。那些人凭什么就把我和玉儿当作棋子一般的摆布?明明是自己想要天道,却要我与玉儿这么两个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去为他们争胜斗赢?”

姬雪雁听丁原说出来的确是他心中所想,幽幽叹了口气道:“你总不愿听人劝,眼下爷爷禁制住你的真气,将你软禁在这儿,却该如何是好?”

丁原顺手一抚姬雪雁耳边秀发,微笑道:“这里又舒适又清静,还能天天离你这么近,不是很好么?我便跟姬大胡子耗下去,瞧他能拿我怎么样?”他说的顺口,“姬大胡子”的几个字又脱口而出。

姬雪雁可没丁原这么洒脱,闻言摇头道:“难怪爷爷要禁制你的真气,他传你独门秘技你不要,还开口叫人家「大胡子」。你不了解我爷爷,他的性子怕比你更倔,莫说关你三个月,就是一年半载也不稀罕。你这么跟他耗着,却又教我该怎么办?”

这争执的双方,一面是自己的情郎,一面却是自己的爷爷,姬雪雁夹在当中,着实有一种左右为难之感。

她刚想再劝丁原,忽然灵觉一动,探到院外有人来到,赶紧从丁原身上站起道:“有人来了!”

话音落下,丁原听到门外段唱的声音响起,道:“丁师弟,我可以进来么?”

丁原道:“进来吧,门没锁。”说话间,姬雪雁远远站到一边,目光瞥向门口。

段唱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何欢。

段唱先奇怪的看了眼姬雪雁,道了声:“哦,原来雪侄女也在这里!”然后把一个包裹放在桌上说道:“丁师弟,你留在思悟洞的衣物我给你取来了,可要查点一下还漏了什么?”

丁原看也没看,说道:“我原也没什么东西,该都在包裹里了,多谢段师兄。”

段唱微笑道:“师尊他老人家既让我照料你,这点小事便该是我做的,丁师弟不用客气。”

姬雪雁说道:“段师叔,丁师叔,弟子还有些事,就先走了。”说完,转身走出屋子,尚觉得脸上有些发烫,胸口的一颗心也咚咚不争气的跳的厉害。

段唱目送姬雪雁出门,而后朝丁原说道:“丁师弟,眼看就是正午了,你还没用饭吧。我让何欢带你去紫翠轩,那里专供本门二三代弟子用餐,菜色也算不错。我还有些事情,便不奉陪了。”

原来他与姬榄一样早开府收徒,在碧澜山庄有着自己独立的一栋府邸,不用再到紫翠轩用饭。

丁原倒不觉饿,但想想与其闷在屋里,出去走走也好,于是点头道:“行,段师兄你自己去忙吧,有何欢给我带路就够了。”

当下,何欢领着丁原穿过几层院落。路上也遇到不少碧澜山庄的弟子,这何欢似乎在碧澜山庄里还挺得人缘,这一干弟子纷纷跟他打招呼。

但见着丁原,不免都奇怪的多看两眼,一听何欢介绍说是淡言真人的门下弟子,虽年纪轻轻却是自己的长辈,尽管颇不愿意,也不得不无可奈何叫上声“丁师叔”。

等到了紫翠轩,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相好的同门多在一桌,一面用餐一面聊天,弄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丁原放眼望去,上下两层的紫翠轩足足坐了四五十人,比起老道士门下几根独苗的冷落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何欢带他上了二楼,这里是二代弟子才有资格进来,比楼下清静了许多。

冤家路窄,偏偏丁原在楼梯上一抬头,就瞧见巫挺正坐在靠楼梯边的桌旁,一边还有两个同门作陪,两人的目光却不期而遇。

几年不见,巫挺消瘦不少。

一看到丁原上楼,他不由自主的脸色一变,站起身朝着丁原走来,皮笑肉不笑道:“我当是哪位贵客来了我们碧澜山庄,这不是淡言师叔门下的丁师弟么?几年没见,可长高了不少。”

丁原对巫挺虽不像当年那般痛恨,却依旧不齿他的为人,冷冷道:“请让开,我要上楼用餐。”

巫挺嘿嘿笑道:“你不是在后山面壁,怎的跑到我们碧澜山庄来了,莫非是后山实在没什么吃的,把你给饿昏了?”

当年他剑会上误伤丁原,不仅反被丁原以玄金飞蜈打成重伤,伤愈后,更被姬别天责罚面壁五年。

好在事后姬大胡子消气不少,又经同门师兄弟劝解,总算减轻到三年,可说与丁原一前一后出关。

丁原淡然道:“你是想再回床上去躺上两三个月?”他此刻手无缚鸡之力,巫挺只需伸一个小指头就能将他点倒,但明知如此,丁原也绝不肯在对方面前示弱,眼神中更带着几分不屑。

巫挺给丁原揭了伤疤,心头更恨,脸上的笑容迅速冻结,沉声道:“小子,你敢再说一遍。”

丁原微笑道:“你那么喜欢我把你当年的丑事到处宣扬么,刚才说了一遍还嫌不够?”

巫挺恼道:“丁原,你想找揍?”

他这声极大,引得楼上楼下的人,纷纷停箸探头过来。

何欢见事不好,赶紧拦在丁原与巫挺中间,说道:“巫师叔,丁师叔是师祖请来的贵客,现下暂住本庄,由弟子和弟子师父照料。有什么事情,还请你看在我师父的面上担待着,弟子给您行礼啦。”说着,抱拳深深一躬。

何欢也不傻,晓得凭自己的身分在这里连话也插不进去,于是把姬别天和段唱的招牌全给搬了出来。

巫挺再狂妄,也不敢和自己的师父对着干,而段唱的人缘又是极佳,他也犯不着为了眼前的冲突,去开罪同门师兄。

借着何欢给自己陪不是的台阶,巫挺鼻子里哼了声,回到位子上道:“丁原,这里是大家用饭的地方,人多口杂。今天就看在何欢的面子上,我不跟你计较,日后你别让我再撞上!”

丁原刚想反唇相讥,忽然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旁边有人道:“丁师弟,你坐我这桌来吧。”

丁原一怔,转头望去,原来是姬榄。

姬榄微笑道:“我今天正巧陪两位朋友到这里来,菜多人少,正愁怎么消受,加上你和何师侄倒是正好。”

换了别人,丁原多半不理,可姬榄却是姬雪雁的爹爹,这个面子多少要卖些,于是微微一笑道:“那就打扰姬师兄了。”

他眼光扫过坐在椅子里、正忿忿瞅着自己的巫挺,道:“好在遇到姬师兄,不然我还以为这紫翠轩不欢迎我进来,更有人挡着道,连楼也不让我上,真是奇怪。”

姬榄心道:“你当年用玄金飞蜈打的人家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这能怨人家对你心有不满么?”

不过看在丁原曾经救过自己宝贝女儿的分上,姬榄亦微笑道:“你我同属翠霞一脉,碧澜山庄哪里有不欢迎丁师弟的道理,这边请!”

说着,三人走到姬榄那桌各自就位。

何欢坐在几位师叔当中,未免有些受宠若惊,心想,师父分给了自己这份差事,倒也算不错,不仅有好酒有好肉吃,还可与姬师伯这般的本门大人物共坐一桌,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

丁原打量同桌的另两人,却是一男一女似为一对夫妻。

那男子长得又黑又壮,豹眼狮鼻,大约四五十岁的模样,可真实年龄到底多少,却不晓得。

身边的女子皮肤白晰,五官与身材都是娇小玲珑,眼角微微显露出的鱼尾纹,却说明她的年纪恐不在姬榄与那黑汉子之下。

姬榄介绍道:“丁师弟,这两位乃越秀剑派的杨挚、容仪伉俪,此次来翠霞,是为邀请本门的诸位长老,前去出席屈掌门的一百六十岁寿诞喜庆。家父因与屈掌门私交莫逆,故此特将杨兄夫妇留在敝庄招待。”

丁原恍然想起,那个死在赤髯天尊手里的赵卓杉,曾经说过,越秀剑派掌门曾有带着他的宝贝孙子到翠霞山住过一阵。

那姓屈的小子,当时对姬雪雁似乎颇感兴趣,引得赵卓杉醋火翻天,结果还不明不白把小命搭掉。

杨挚举起酒杯,道:“丁小哥,半年前你横扫天雷山庄,杀雷远、弒天龙的事,我在越秀山上都听人说起了。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如此年轻,着实的年少有为。今日有缘相见,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敬你一杯!”

丁原听他恭维自己,心里也甚为受用,于是端起酒杯道:“杨大哥的话我可不敢当,就借姬师兄的水酒,让小弟敬杨兄一杯。”

两人对饮了,顿时彼此熟稔不少,席间气氛更见轻松。

那杨挚相貌虽有些丑陋,可言辞得体、为人豪爽,来者必饮,千杯不倒,难怪越秀剑派会派他出使翠霞。身旁的容仪,多数时候含笑静坐,只听夫君与人高谈阔论,偶尔插上两句却是点到为止,两人你唱我和倒是极得时宜。

一顿酒席,直用了近两个时辰才尽欢而散,姬榄送杨挚夫妇回屋休息,何欢则陪着丁原回暂居的小院。

没想到刚进门,就撞见了段唱,何欢见着师父,酒意立刻醒了不少,赶忙低头施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段唱朝他微一摆手,说道:“丁师弟,听说你刚才在紫翠轩跟巫挺师弟有点不愉快,还差点动手?”

丁原哼道:“是他先找上我的,可怨不得我。”

段唱微微一笑,道:“巫挺师弟脾气是差了些,人却也不坏,你容让他几分也就没事。对了,我是奉师父的口谕来通知你,准备行装,三日后跟随他老人家赶赴越秀山,为屈掌门祝寿。”

“段师兄,你回去告诉姬大胡子,人家又没请我,我凭什么要去?”丁原抗议道:“再说,我现在连一成的功力也没有,去了岂不是给翠霞派丢脸。”

“匡”的一声脆响从旁边传来,原来是何欢吓的失手,把捧给丁原的茶杯打碎。

段唱已经听过丁原当面直叫姬别天为姬大胡子,现在,见自己的徒弟被丁原一声“姬大胡子”吓得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惟有苦笑道:“师父他老人家早料到你不愿意。他要我转告你说,他老人家是你师叔,现在淡言师伯和掌门师伯都将你托付给师父他老人家管教,你就要乖乖听话。”师父他要你去越秀山,你就得去!至于丁师弟身上的禁制,什么时候想通了,师父他老人家什么时候给你解掉。“

丁原一听,全身横七竖八、四面八方的汇聚起来,就一个“气”字直冲脑门!他仗着几分醉意道:“那麻烦段师兄回去告诉姬大胡子,我不指望他给我解掉什么狗屁禁制,更不稀罕他的袖手旁观诀。”至于越秀山,去就去了,又能如何?反正他别想我向他低头!“

段唱摇头叹气,道:“丁师弟,你何苦硬要跟师父顶牛?他老人家这么做,完全是一片苦心想栽培你。我看你还是认个错算了,大家皆大欢喜不好么?”

丁原固执的摇摇头,道:“段师兄,你别劝我,总之,随便姬大胡子怎么折腾,我就是不学!”

段唱无可奈何的再摇摇头,一边的何欢拣起茶杯碎片,也学师父的样子摇了摇头,着实不明白有这般天大的好事,丁原为何偏偏要拒绝?

难道这天底下,真还有人喜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第三章祝寿

三日后,丁原随姬别天启程,赶赴越秀山为屈痕祝寿。同行的除去姬榄夫妇外,姬别天还将孙女姬雪雁也带上了,另外还有段唱跟何欢。

姬雪雁本想携上彩儿,奈何这只多嘴鹦鹉前几日被风寒击倒,惟有留在碧澜山庄托人照料。

少了彩儿,却多了何欢。

按说何欢不过是个碧澜山庄的普通三代弟子,这等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的分,也是沾了丁原的光,才由姬别天亲点,要他一同赶赴越秀山,一路上负责对丁原的看管。

初闻此讯时,直乐的何欢一夜没睡好觉,作梦都在手舞足蹈。

翠霞六仙中,要去越秀山为屈痕祝寿的,尚有淡怒真人与罗和,但都要迟上两日才启程。

淡一真人虽在闭关静修,但也备下贺礼托淡怒真人捎去。

淡言真人素来低调,至于淡嗔真人恰巧云游海外,已有数月未归。

何欢刚参悟了翠微九歌中的登堂境界,御剑是不会的。若用陆地疾行术,莫说当晚到不了越秀山下,就算到了第二天早上怕还在路上,故此由段唱祭起仙剑,将他带上。

另一个麻烦是丁原,他这些日子被姬别天设下禁制,真气被羁于丹田不得出,十成修为倒有九成九施展不上,比起何欢还不如。于是惟有辛苦姬榄一路照应,七人这才上了道。

越秀山位于天陆东南,七大剑派中,在地缘上与翠霞派并非最近,但两派的关系素来交好。尤其是当代的越秀剑派掌门屈痕,与姬别天之间,更是多年的莫逆,堪称作生死之交。

“山色甲东南,灵秀冠三山。”越秀山下朝仙门前的石碑上,所刻的这副对联,千百年来为人传诵。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学子仕商,曾为一睹越秀山的风光景致,而千里迢迢,登高一瞰。

比之翠霞山的雄峻伟奇,越秀山另得天陆江南的清婉秀丽之色,山水如画,林木参天,曲径清幽处,空山有鸟鸣,云谷听水流,潭影空人心。

在群峰深处,有一峰如柱擎天,高逾万仞。自古以来钟天地之神秀,参日月之造化,卓然不群。

半山以上云蒸霞蔚,飞鸟不渡,终年人迹罕至,被世人称之为“接天峰”。

越秀剑派便坐落于接天峰金顶之上,楼宇千栋,亭台上百,或有珍禽来仪,奇花如锦,云雾缭绕。

姬别天一行抵达接天峰时,已近傍晚,满山流光异彩,云气万丈,直看的何欢啧啧称奇。忽有见到一行白鹭直上青天,披霞而去,消逝在青山之阴,竟忍不住兴奋的大叫起来。

段唱苦笑道:“现在也就算了,待会到了金顶之上,你可千万别再一惊一诧,让人以为我们翠霞派的弟子都没见过世面。”

何欢连连点头,眼睛盯着身旁美景,不肯有半点分神。可才安静了一小会儿,蓦然见着前方接天峰山麓之中,一道瀑布奔流千丈而下,宛如天上银河泻落凡间,波光里漾起七彩光晕分外妖娆,刚想惊呼出声,猛记起师父先前的交代,又赶紧闭嘴。

段唱见自己宝贝徒弟一副乡下土财主进城的模样,忍不住暗暗摇头,口中却介绍道:“那是天陆著名的绚光天瀑,天气晴朗时焕发七彩霞光,随着光线明暗交替,可不断变幻色彩,到了晚上又呈银色,犹如玉水飞流,美不胜收,乃越秀七景之一。”

姬榄闻言,微笑道:“何师侄若是喜欢,便可请越秀派的朋友领你与雪儿、丁师侄到天瀑游玩。”

姬雪雁喜道:“好啊,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能到天瀑跟前,好好欣赏一番呢。”

和婉慈和一笑,说道:“越秀美景何止天瀑一处?不过将来你有的是机会一一赏遍。”

她哪里晓得,姬雪雁此刻芳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摆脱众人视线,好与丁原携手游遍这眼前胜景?

说话时接天峰已近,众人收了仙剑缓缓降下云头,落在朝天门前。

丁原脚落实地四下打量,见山门前十数名越秀剑派的弟子分列两厢,有不少先到一步的宾客,正由人引上金顶。

一名白衣青年男子背负仙剑,远远迎来,行到姬别天等人面前,深深一礼说道:“弟子屈箭南在此等候多时,拜见姬师叔祖,姬师叔、和师婶、段师叔,诸位师兄妹!”

丁原一听这名字,就觉得耳熟,忽然记起当年赵卓杉提及的正是他,不禁留神多瞧上了两眼。

屈箭南看上去二十多岁,面冠如玉,丰神俊朗,颇有些儒雅倜傥的才子味道,却是越秀剑派首屈一指的青年俊彦,声名鹊起于天陆九州。

姬别天伸手扶起屈箭南,呵呵笑道:“我和你爷爷分属莫逆,何必如此见生,行此大礼?”

屈箭南恭敬道:“正因为姬师叔祖与家祖乃吻颈至交,弟子更礼应如此。”

姬别天回首道:“雪儿,你还不来见过南儿,却躲在你娘身后作甚?”

姬雪雁从和婉身后走出,朝着屈箭南一礼道:“屈师兄!”

屈箭南眼睛一亮,只见眼前站着的少女明眸皓齿,眉弯如月,樱桃小口含着盈盈笑意,偏还藏着几分娇憨俏皮。一袭明艳的红衣短靴更衬托出肤光赛雪,黑发如瀑,仙剑上火红的剑穗,随风轻盈飘动。

屈箭南心中暗道:“难怪古人有说女大十八变,几年前的雪师妹已是艳光照人,可今日再见,竟又更增几分娇艳,即是仙临人间也不外如斯。”

但他自幼失去双亲,为屈痕苦心调教,气质涵养与普通名门子弟迥然不同,目光只一触即过,执礼微笑道:“雪师妹一向可好?”

姬雪雁娇笑道:“我不是正好好站在屈师兄面前,又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姬榄斥道:“你这孩子,恁的没规矩,怎么跟南儿这般说话?”

姬别天罕见的好脾气道:“那是他们小儿女彼此玩笑,榄儿何必当真?”

丁原见他们说的热乎,心里不晓得为什么老大不爽,两眼一翻道:“姬大胡子,我们就一直要站在山门前喝西北风不成,莫非这就是越秀剑派的待客之道?”他这些天被姬别天封印了丹田,胸口正堵着一肚子火气,偏巧屈箭南与姬别天、姬雪雁笑谈正热,更激起一腔邪火,一张嘴,就把整个越秀派给得罪到底。

屈箭南微微一怔,有些奇怪这少年为何竟敢直呼姬别天为“姬大胡子”,难道说并不是姬别天门下弟子,可姬别天又怎会将他带在身边,同来越秀山贺寿?

他身旁的越秀弟子却纷纷作色,仅碍于姬别天在场,不便开口训斥。

姬别天没想到丁原这样妄为,当众叫自己“姬大胡子”也就罢了,居然连越秀剑派也敢讥笑嘲弄,不禁有点后悔,不该把这小子带来。

他老脸一沉,厉声喝道:“放肆!”

丁原什么时候怕过这个,正打算反唇相讥,却发觉姬雪雁盈盈秋波朝向自己悄悄投来,神色里颇多恳求之意。于是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心道:“不管怎么说,姬大胡子也是雪儿的爷爷,看在雪儿面上,我也不能太在人前得罪他了。”

姬别天向屈箭南歉意道:“老夫门下弟子口不择言,请贵派担待一二。”

屈箭南洒脱一笑,反为丁原开脱道:“是弟子见了诸位长辈太过激动,一时竟疏忽了招待,这位师兄之言,倒是提醒了弟子。”一躬身道:“姬师叔祖先请!”

众人走入山门,沿着三百六十九级天阶,往玉华苑攀去。

越秀剑派以屈痕为首分为三支,分驻一苑两庄,在金顶上呈鼎足之势。玉华苑占地千顷,广厦千栋,更有无数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蕴藏于云雾霞照之中。其景致较之碧澜山庄,着实更胜一筹。

姬雪雁走在娘亲身旁,说道:“屈师兄,你刚才可说错话了。”

屈箭南一怔问道:“雪师妹,我说错了什么?”

“他可不是什么师兄师弟,”姬雪雁玉手指引丁原,道:“论起辈分,你也该叫上一声「丁师叔」才是。”

屈箭南心下一惊,他起初见丁原步履凝重,身形却有些轻飘,似乎并无上乘的仙家修为在身。

得到姬雪雁提醒,再一仔细打量,才发现丁原天庭玉泽内敛,双眼精光暗收,竟是一等一的年轻高手。只是不知什么原因,竟教一身修为无法施展,自己刚才差点看走了眼。

猛地想起前两年轰动一时的天陆传闻,精神一振问道:“这位公子可就是当年剑挑天雷山庄,劈雷远、斩天龙,连战天陆三妖的丁原师叔?”

丁原不冷不热的答道:“我小时候曾差点做了叫化子,却从没当公子的福分。”

屈箭南朗声笑道:“英雄何问出身?以丁师叔的丰姿神采所作所为,有谁能不赞上一句翩翩浊世佳公子。箭南当日听闻丁师叔的故事便心生仰慕,不料今日有缘得见,却险些有眼不识,尚请丁师叔原谅。”

丁原见他不但不与自己计较,依然谦逊有礼,言辞得体,也不好意思再冷言冷语,于是淡淡微笑道:“阁下是名门之后,少年有为,该是我羡慕阁下才对。”

姬雪雁见丁原收了刺头脾气,心中喜慰,嫣然笑道:“你们一个说仰慕,一个说羡慕,倒是熟络的很快。”

段唱在后面凑热闹,道:“这就是英雄相惜,我们都老了,已无当年鲜衣怒马杯酒论交的豪情。再过一二十年,天陆正道浩气,就该轮到你们这些年轻人仗剑宏扬、纵横九州了。”

姬别天不以为然道:“老夫还未嫌老,你怎的先叫起老来?他日若再有妖孽猖獗,我的这把老骨头也一样能御剑九天,快意恩仇!”

姬雪雁冲着段唱,一吐香舌道:“爷爷可是最忌讳一个「老」字,再说段师伯不过比我爹爹大上十几岁,也未必见老啊?”

屈箭南笑道:“家祖最佩服姬师叔祖的也正是这点,他经常向晚辈说起当年您与他并肩大战群魔、一夜扫平屠罗峰的往事。他老人家若不是正在接待碧落剑派的掌门师叔伯,此刻定已迎到山门前了。”

姬别天听屈箭南借屈痕之言,说起当年自己最得意的一战,心中甚是受用,哈哈一笑道:“那都是百多年前的往事,还提它作甚?碧落剑派的停心真人也到了么,他来的还真是早,不知七子之中这回来了几位?”

屈箭南回答道:“除了停心师叔伯外,还有停云、停涛、停风三位前辈,和门下十数位弟子。”

姬榄道:“碧落剑派来的人可真不少,连停心掌门师伯都亲自驾临,令祖着实好大的金面。”

屈箭南不显得色,只微笑回答道:“回禀姬师叔,原本家祖过寿并不愿惊动诸位仙友,只是想着自从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役后,大家都许久未曾聚首,才借着这个因头,请来天陆众位仙家耆宿,以叙别情。”

和婉问道:“屈师侄,不知家父到了没有?”

屈箭南道:“请和师婶放心,燃灯居士是我滕师伯去请的,至迟明晚必到。”

姬雪雁说道:“娘,我们可也有好多年没见到外公了吧,不晓得他老人家的胡子是否真长到了地上?”

和婉慈和笑道:“就你小时候最会淘气,差一点就把外公辛苦留了百多年的胡子,给剪个精光。”

大家边走边聊,天阶虽长,一路行来也不觉气闷。

天阶分为三层,每隔一百二十三级,便筑有一处平台以供人驻足歇息,平台上,还建有飞檐铜铃的凉亭,正可俯瞰脚下云涛飞流。

当众人登上第二层平台,却见凉亭内外已有来宾立足,相陪的,正是丁原当日在碧澜山庄遇见过的杨挚夫妇。

丁原未曾见到凉亭中人也就罢了,可一瞥之下,禁不住怒火陡生,暗自冷哼一声。

原来凉亭里的宾客,正是东海平沙岛的耿南天、葛南诗、曲南辛与耿照等人。

他们比姬别天等人早到片刻,却停留在天阶之上,欣赏起黄昏日落,偏巧被姬别天一行人从后赶上。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几年来,丁原为了盛年蒙冤之事耿耿于怀,总想着怎么找平沙岛的晦气,没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居然在这里撞上了正主,这样的机会他怎容错过?

当下,丁原佯作不识的问道:“这凉亭里偌大一帮人是谁?”

姬别天面露不豫之色哼道:“便是东海平沙岛的人,我们不必理睬,只管上山。”

丁原“哦”了一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一群无耻之徒。屈师侄,你们越秀剑派怎的把这些人也请了来,莫要玷污了这名山的钟灵仙气。”

屈箭南自然听说过翠霞剑派与平沙岛的纠葛,知道丁原与盛年分属同支,闻言心中叫糟。

果然凉亭里有一妇人的声音,喝道:“是谁家的弟子,如此没有教养?”

丁原听到曲南辛的声音,心火更盛,轻蔑的冷笑道:“屈师侄,这好端端的,仙山上怎会有乌鸦在燥舌?”

忽见眼前身影一闪,曲南辛柳眉倒竖,望着姬别天兴师问罪道:“姬仙友,这娃娃可是你的门下,竟这般无礼!”

姬别天本不欲多事,可如今曲南辛找上门来,他又怎肯示弱?

更何况,刚才曲南辛分明看见了自己,却还斥问丁原是谁家门下,分明就是不把翠霞剑派跟自己放在眼里。

当日平沙岛一事,姬别天虽然未曾亲身参与,但淡怒、淡言双双代盛年受九刃穿身之刑,盛年本人更是蒙冤莫白自逐出门。

这个梁子,翠霞派上下又岂会因短短光阴而消淡?

姬别天本和盛年不熟,与淡言真人的交情更是平淡,可真若有人欺负冤枉到翠霞派同门的身上,此老焉甘忍气吞声?

只不过是碍于天陆正派同道,又有淡一真人的事先告诫,他才未曾找上耿南天讨要公道。

今日天阶偶逢,姬别天念着屈痕大喜之日,不便驳了主人的颜面兴致,故此尽管远远就看到了耿南天一行,却假装不知,不予理会。

谁晓得丁原突然出言讥讽,句句都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令他老怀大畅,头一遭觉得这小子的可爱。

他的护短,在天陆正道中也是与火暴脾气一样出名,见曲南辛责问自己,不动声色的回答道:“原来是曲仙子大驾,不晓得我这弟子丁原与仙子有何过节,令你妄动无名肝火?”

屈箭南一见情势不对,晓得以自己的身分立场难以劝阻,悄悄向杨挚一打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赶紧飞驰回玉华苑禀报屈痕。

曲南辛勉强按捺住心中怒气,狠狠盯了眼丁原,道:“莫非姬仙友没有听到,刚才那娃娃口中所说的污言秽语,还是阁下也存心纵容庇护?”

姬别天皱起眉头,道:“奇怪,刚才丁原所说又未曾点名道姓,老夫更不见有旁人发怒,怎的仙子却大动干戈?”

曲南辛冷笑道:“原来姬仙友也是想为盛年那淫贼之事出头,我平沙岛数年前放他一条生路,更对翠霞派既往不咎,阁下还想怎的?”

丁原不屑道:“无耻到了你这妇人的地步,能将黑白倒写,更把假话说的理直气壮,可谓天下少有。”

屈箭南劝解道:“诸位前辈,大家远来我越秀山便都是贵客,亦是天陆正道同门仙友,是有误会纠葛,不如进了玉华苑坐下后细细相谈,却不必在天阶上彼此争执。”

耿南天走出凉亭,颔首道:“箭南侄孙所言正是。曲师妹,莫要再作争辩。姬仙友心直口快、疾恶如仇驰享天陆,他这么说,也不过是对敝派存有误会而已。何况盛年与淡言、淡怒两位真人,为此事而受九刃之刑终究是事实,姬仙友和翠霞门下对我平沙岛有所怨怼,亦是难免。”

他这话说的甚为得体,姬别天再有不满也不便发作。况且耿南天毕竟是一派掌门的身分,多少也需给留三分颜面。

当下姬别天点头,道:“是非曲直总有天理,这事也总有一日会水落石出。如果盛年果真做了有辱翠霞门风之事,我姬别天头一个不会饶了他!但倘若是有人存心陷害,那便是与我姬别天手中的红莲仙剑过不去!”

他这番话听的丁原心里也大声喝采,不禁对姬别天的恶感消除几分。

曲南辛脸色铁青,冷冷道:“好,老身就等着看盛年日后能再有何说法?不过盛年当日订下的五年之约,可不等人。”

丁原冷冷含笑,说道:“老虔婆,你为一己私利,逼迫墨晶冤枉盛师兄,最后又害得她跳海自尽,就真当没人知道内情了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耿照干的好事,我看你平沙岛能欺瞒天下人多久?”

曲南辛勃然变色道:“好个劣子,竟如此嚣张。晶儿因在大庭广众下,被迫说出女儿家的私事而羞愤自尽,我未曾找你们翠霞派算帐,你居然先指责到老身头上!若不是看你年纪轻轻不知好歹,老身今日定不放过你!”

丁原算准有姬别天、耿南天、屈箭南等人在场,曲南辛不敢拿自己如何。眼睛一翻,望着漫天晚霞,讥笑说道:“好一个理直气壮的曲仙子,好一个宽宏大量的平沙剑派!我丁原真该为你们立上金子牌坊,好教天下所有人都记着你们的伟大!”

这话,再傻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

曲南辛再忍耐不住,低喝道:“你找打!”

蓝色长袖如碧波飞起,层层迭迭变幻无穷,直射丁原面门。

众人惊呼中,却埋没了姬雪雁的声音。

第四章清宵

丁原倘若气海未被火灵符所制,要躲这一式“东海平沙袖”也非难事。奈何眼下偏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明明脑海里瞬间想出六种闪躲格挡之法,却无一能够施展。

姬别天就站在丁原身旁,岂容曲南辛真个得手?大袖一扬,飞云般卷出,堪堪截住曲南辛的东海平沙袖。

“砰!”的一记闷响,两人身形各自微晃,激起的罡风,却迫得周围之人纷纷运功抵御,才不至于东倒西歪立足不稳。

丁原在姬别天护体真气的庇护里毫发未伤,剑眉立起冷笑道:“老虔婆,你恼羞成怒,想杀人灭口么?”

曲南辛原本出于一时激愤,只想出手给丁原一点教训,可经丁原这么一说,倒颇令旁人生疑起来。

她收了长袖,怒道:“你这小子休要血口喷人!老身要杀你作甚?”

她心里却是在暗中奇怪,怎的丁原对此事内情有如亲见,莫非真是墨晶已然将秘密泄漏给了外人?

当日墨晶跳海自尽前,曾留下一张字条,曲南辛得知后,一面感伤爱徒之死,但内心深处也未必不是一松,以为此后当再无人能知晓盛年公案的真相。

可丁原言辞凿凿,并不似唬吓之语,难不成墨晶不仅没有死,更和翠霞派的人走到了一起?

可仔细再一想,又觉不对,假如真是这样,淡一真人早携着墨晶、邀集天陆同道再上平沙岛讨还公道了,哪里还有目下的风平浪静?

正惊疑不定间,遥遥传来一串苍老洪亮的笑声,道:“平沙翠霞两派的仙友双双驾临,令越秀剑派蓬荜生辉。屈某迎接来迟,还望诸位老友恕罪。”

屈箭南听见祖父嗓音,紧绷的心情才松弛下来。

方才姬别天与曲南辛剑拔弩张,说不准就要恶斗起来,无论是哪一方吃亏,都不是一件好事,更有可能殃及越秀派三日后的寿喜。

屈痕鹤发童颜,白衣飘飘,似缓实快的自天阶上步下。

身旁另有一名皓首道人,一身的杏黄色道袍,身材高大,仙风道骨,气宇脱俗,正是碧落七子之首的停心真人。

两人身后,尚有数十名门下弟子和赶来迎接的先到宾客,其中大半都是耿南天与姬别天的熟识。

耿南天率先一礼,道:“当年一别,恍恍然二十多载,耿某对屈兄时有挂怀。今日见屈兄神采依旧,着实令耿某欣慰。”

屈痕行到近前,含笑道:“适才听门下弟子禀报,言道耿兄与姬兄于天阶相逢,似起争执。老夫与停心真人闻报就急忙赶来,想做一个和事佬,还请诸位看在屈某这个寿星公跟停心真人的金面上,化干戈为玉帛,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耿南天道:“方才曲师妹与姬仙友不过是口角几句,不曾料惊动了两位掌门大驾,实不敢当。”

停心真人心道,曲南辛与姬别天分明当庭动起手来,恐怕不是口角几句那么简单。看来,翠霞派与平沙岛之间为了盛年的公案旧怨嫌隙颇深,绝不是外人一言两语能够开解。

他手中拂尘一摆道:“屈掌门,姬仙友,不妨我等先随屈掌门回返玉华苑入座,再一叙这二十多年的旧情,如何?”

姬别天听停心真人与屈痕都从旁做和事佬,自己此行原本也是为贺寿,而非为追究平沙公案而来,于是一点头,哈哈笑道:“真人说的极是,老夫远道而来,正想先讨杯茶喝。”

屈痕展颜道:“玉华苑里早备得香茶美酒,正等着诸位老友莅临,今日我们便先醉上一醉!”说罢,一手握住左边的耿南天,一手握住右面的姬别天,并肩朝上走去。

曲南辛心有不甘的瞪了丁原一眼,随在耿南天与葛南诗身后上山。

丁原毫不相让的回瞪一眼,耳中却听见姬雪雁以“传音入密”关切问道:“丁原,你没被伤到吧?”

丁原真气被封,已无法施展传音入秘,只得微一摇头以示回答。

姬雪雁悄自松口气,又说道:“刚才你讥讽曲仙子大快人心,连我爷爷都一力维护你,看来他对你的印象也大有改观。今后你还是少惹他老人家生气,就算是雪儿求你了。”

丁原狠出了一口恶气,心情大好,闻言向姬雪雁颔首,微微一笑。

何欢在旁低声道:“丁师叔,刚才那老婆婆向你出手的时候,真把我给吓了一大跳,幸好师祖拦阻下她,却惊的我一身冷汗,到现在都没干呢。”

丁原奇道:“那老虔婆要打的是我,你怕什么?”这话声音虽轻,却还是逃不过走在前头的曲南辛耳朵。

她眼里寒光一闪,就要回头发作,却被葛南诗手疾眼快一把拉住低喝道:“曲师妹,何必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

这情形落在丁原眼里更是快意,可惜他并不认识耿照,否则断不会轻易饶过这个罪魁祸首。

那边何欢径自回答道:“丁师叔你是好人,我可不想你伤在那老婆婆手中。”他语气挚诚,教人不得不相信确是由衷之言。

丁原不禁想起远在翠霞山的阿牛,觉得眼前的何欢倒跟阿牛颇多相似,不免生起爱屋及乌之情。

一路再无事故,众人进得玉华苑,在“品茗阁”分宾主入座。

丁原、姬雪雁跟何欢却未曾入内,由屈箭南引着先到精舍休息。

平沙岛的弟子则由杨挚领去下榻,又特意将两家分得远远的,以免再起事端。

越秀剑派为姬别天一行安排的,乃是一栋颇为清静雅致的庭院,住下七个人,可谓绰绰有余。

安顿下来后,姬雪雁说道:“屈师兄,这几日越秀山宾客如云,你还是赶快去照顾别的贵客,我们几个自己照应自己就成了。”

屈箭南一摇头道:“不妨事,此次前来祝寿的各大门派不下百家,家祖和两位师叔祖都已事先安排了专人接应。在下的任务,便是接待好翠霞派的众位朋友,能令各位尽兴而归。”

何欢大喜问道:“屈师兄,待会你是否能带我们去观赏天瀑?听我师父说,到得夜里,这瀑布能发出银白光芒,十分的漂亮。”

屈箭南笑道:“这自然没问题,稍后等大家用过晚膳略事休息后,我便引诸位去观看绚光天瀑。”

丁原丹田被火灵符制住,一日奔波已甚是疲倦,可没心情再夜游天瀑。当下道:“你们去吧,我想早些休息。”

姬雪雁一怔,说道:“要不就请屈师兄陪着何师兄去观赏天瀑,小妹留下照应丁师叔就成。”

何欢赶忙摇头道:“不,不,还是我留下,这原本就是师祖他老人家吩咐我做的事情,怎能麻烦姬师妹?”

屈箭南建议道:“我看大家都累了一整天,今晚不如好好休息,等明日清晨我来唤醒大伙,我们再去游玩越秀山可好?”

“如此甚好,”姬雪雁说道:“反正我们要在这儿住上几日,也不急着今晚就去看天瀑。”

四人计议已定,屈箭南又坐了会起身告辞,用过晚膳后,三人各自回房休息。

丁原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脑子里想着隔壁的姬雪雁,怎么也睡不着,索性重新起身走出里屋。

外屋的何欢正盘膝坐在床上打坐,听得动静,睁开眼睛道:“丁师叔,你要出门么?”

丁原道:“我到院子里走走,你不用管我,自己用心练功。”

何欢“哦”了声,想想又叮嘱道:“这里很大,丁师叔可别走远了,会迷路的。”

丁原笑道:“你是怕我乘机偷偷溜走,或者是去找平沙岛的麻烦?放心,我现在连爬山都吃力,惹不了事。”说着,推门出屋,迎面一股凉爽清风吹拂到面上,令他精神一振。

此刻外面夜幕笼罩,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高悬清空,院子里万籁俱寂,只听虫吟,淡紫色的薄雾飘渺萦绕,更增几分朦胧。

丁原信步沿曲廊走至院中空旷之处,抬头仰望皓月,心中不禁想到盛年,不晓得此际的他正在做什么?是否还在为娘亲的伤情奔波九州,关山万里?

可恨墨晶顾念师门恩情,始终不愿出面指证耿照,否则焉容得曲南辛猖狂嚣张?

更不知道娘亲的病情到底是否有救,何时才能醒来。

自己真想亲口问问她,老道士所言是否属实,而当年追杀娘亲、迫得他们分离十多年的凶手,究竟又是何人?

丁原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背后姬雪雁的声音道:“你怎的还没有睡?”

丁原没回头,回答道:“你不是也没有睡么?”

姬雪雁轻声道:“我在想你,睡不着。出来见你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所以也想陪陪你。”

丁原叹了口气道:“可惜我给封印了全身真气,不然我们乘机夜游越秀山,一起去看看绚光天瀑该有多好?”

姬雪雁走到丁原身旁,柔声道:“你若真想,我可以用御剑术携上你,也不费事呀。”

丁原苦笑道:“这里不比翠霞后山,你只要一亮飞剑,惊动了越秀剑派的弟子,没的又惹出一堆麻烦。”

姬雪雁知道丁原是怕别人见状后,在背地里议论自己的清名,所以才忍住不去。

她心中感动,悄悄握住丁原的手道:“只要你真心待雪儿就已足够,别人怎么看,雪儿都不在乎。”

丁原握着姬雪雁温暖柔软的小手,胸中豪情涌动,说道:“雪儿,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将你娶进门。什么辈分礼教,不过是一堆臭杂碎,绝不能阻挡我们分毫!”

姬雪雁重重颔首,低声道:“雪儿知道,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还记得我们从前的约定么,总有一日,我们会自由自在的遨游海外仙山,只我们两人过着神仙也羡慕的日子。”

丁原仰望夜空,心驰神遥,徐徐说道:“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真希望它能早日到来。到时候,你再为我生上三五儿女,什么修仙飞天,都不如这般来的逍遥快活。”

姬雪雁玉脸微红,却舍不得松开丁原的手,轻轻说道:“你便答应爷爷,跟他修炼袖手旁观诀吧。看的出,他老人家其实在心底很是赏识你,连你叫他「姬大胡子」都不在意。如果换了别人,只怕早被揍的鼻青脸肿了。”

丁原苦笑道:“今日在天阶上,你爷爷以一式袖手旁观诀,击退老虔婆的东海平沙袖,我如何能不晓得其中奥妙无穷?可一旦我修炼了此诀,就等若答应他们日后要和玉儿决斗。苏大叔一家待我情义深重,我怎能忘恩负义,拔剑相向?”

姬雪雁道:“其实他们也不是要你跟苏姑娘真个的决一生死,不过是为了实践当年的赌约而已。何况若是你不肯应战,就等若翠霞派就此认输。淡一师伯祖他们的一番苦心,岂不是全都白费?”

丁原哼道:“他们当初收留我就有此用心,我这么做也没什么对不起他们。把我逼急了,了不起连翠霞派的弟子都不当了。这样他们总不能再难为我了吧?”

姬雪雁久久不语,神色却有些黯然,似有什么心事。

丁原略有些诧异,问道:“你怎么了,雪儿?”

姬雪雁含情脉脉抬头仰视丁原,欲言又止的问道:“你与苏姑娘自幼相识,又屡次救过她的性命,这次为了她又不惜触怒师门。丁原,你会是——”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轻轻发颤,再不敢往下多想。

丁原已明其意,嘿然笑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我与玉儿只有兄妹之情,从不曾想到别的上面。在我心中,亦惟有你是最心爱的女子,即使再过千年百世,也绝不会变。”

姬雪雁娇躯一震,明眸里露出喜悦无限的目光,紧紧握住丁原的手,却为方才所言忽感一阵害羞,垂下头来,把如瀑秀发贴在丁原胸口上道:“千年百世,永为爱侣。有你这句话,即便叫我立刻死了,也是甘愿。”

丁原斥责道:“胡说,我们要一起好好的活上百年千年,今后都莫要再提那个字眼。”

姬雪雁在丁原怀里微微颔首,嫣然而笑。

两人再不说话,却觉得眼前的静默,胜过红尘里的万语千言。只想就这样执子之手,永无穷尽。

一直到月上中天,院子外响起姬别天含带醉意的声音,丁原与姬雪雁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各自回屋。

在外间,何欢早已经熟睡,竟没有觉察丁原进门。

丁原也没叫醒他,径自回到里屋躺上床,可依旧难以入眠。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老半天,他心中想道:“反正也是睡不着了,不如再试试如何解开姬大胡子设下的禁制?”他想到做到,翻身起来双腿盘坐在床上,徐徐阖起双目,抛除去脑海中的诸般杂念,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月色如水,透过窗纸映射在丁原的身躯上,仿佛覆上了一层柔和的银色光晕。

丁原默念翠微九歌的仙诀,尝试自丹田中催动起真气。

但每一提气,都只觉得丹田里重如凝铅,往日听话无比的真气全不听使唤。反是印在丹田之上的火灵符受到感应,隐隐焕发红光。

丁原连试几次,结果都一模一样,白白耗出一身热汗,气得他重重在床板上一捶,低骂道:“好你个姬大胡子,我就不信这个邪!”他的牛脾气一旦上来,其执拗劲头丝毫不逊色于阿牛。

可惜火灵符乃翠霞派三大封魔符印之一,岂是易与?又折腾了个多时辰,丹田里的真气仍不见丝毫动静。

丁原长出口气,再次睁开眼睛,在黑暗中思忖道:“老道士曾经说过,天道之奇在乎「平衡」二字。因此有生必有死,有光必有暗,而任何一种厉害的功法,也定然有它的破解之道。

“这火灵符尽管神奇,可未必就不能解开。我这几日始终不得要领,一定是尚未找到正确的门径。但以前次情况看来,再以翠微心法一味蛮劲硬冲显然不行,该想想是否有别的法子?”

他想通此层,心情平静许多,细细思索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丁原心头猛然一动,一拍大腿,暗自叫道:“我怎么忘了天殇心法!”

原来丁原尚不晓得,自己从天魔神曲中所修炼的功法,乃是魔道至高无上的“大日天魔真气”,于是便将它唤作“天殇心法”。这些年来,他沉迷此道勤练不辍,已然突破了魔体的境界。

随着魔气日盛,翠微真气逐渐不能克制,有好几次险险走火入魔,全依仗金丹护体,才屡次化险为夷。丁原不知其中蹊跷,只当是自己修炼时有不得法处,才会至此,因而心里也并不在意。

丁原回想起“吞虚篇”开章所言:“天地为虚,惟神不朽。凝空铜炉,结水成冰。”这不正是眼下自己情形的写照?

如果依照吞虚篇的心法以虚化实,溶散丹田真气,再以归元心法收纳百川,反叩天关,说不定就可解开姬别天的火灵符。自己为何没有早些想到这点?

这也多亏丁原生性不羁,素有天马行空之想。更兼之老道士匪夷所思的调教之方,令他养成独立思悟的习惯,对仙家心法的理解也远胜同龄。

一念至此,更不迟疑,丁原双手虚抱成环收拢于胸口,十指或蜷或伸作“吞虚印”,再次进入空明之境。这回他不再利用翠微心法强冲,而是由内而外,耐心分融被火灵符凝结成铅的仙家真气。

所谓“堵不如疏”,先前他耗费数日也无寸功,全因恃强妄动,企图强行调动起体内真气,殊不知在火灵符的禁制之下,自己修炼多年的真气犹如上了笼头的野马,哪里还能有所作为?

而吞虚篇的心法,恰恰是这火灵符的克星,它一反常理,采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方法,先将丹田内积聚的真气溶散,达到“反空无我”之境,反可不受火灵符霸道功法的制约束缚。

该着丁原心灵福至,居然想出了这个法子。

他依照吞虚篇的心法抽丝剥茧,小心翼翼的行功,花了一炷香的功夫,丹田内凝结的真气终于有了动静。起先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真气游离出来,徐徐溶散在铜炉里,几乎都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仅止这一点成就,已足以令丁原兴奋无比。

有了这么一个良好的开端,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丁原耐着性子静坐运功,将凝固成团的真气,一丝丝抽离分散,感觉丹田里的那块重铅渐渐消融减小,直如吞虚篇中所言的“游离三界,不在五行,抽丝剥茧,反空无我”。

至此,丁原才真正体会到,吞虚篇的另一层深奥境界,领悟到“天殇心法”敢与日月争,敢夺天地造化的不羁魔境。

个多时辰后,丹田内的真气终于化空,丁原浑身顿感一阵轻松。

他一鼓作气运起“归元”心法,再将游离在丹田中的丝丝真气徐徐收拢,重炼铜炉。

这过程却比先前顺利许多,浑厚的仙家真气在丁原意念引导下,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宛如百川纳海一般重新聚集。但这情景已与方才真气凝结无法催动之状,截然不同。

丁原心头一片喜悦祥和,照着归元篇的导气纳元之术,将聚拢的真气在丹田内游走了九周天,大日天魔真气如滔滔长浪破闸而出,又汇聚成一片汪洋般的气海,不断奔腾呼啸。

丁原见时机已然成熟,更不迟疑,意念所到处,天魔真气奔流万里直冲天关。

猛然觉得丹田一热,仿佛被灼铁炙烤,耳中响起了一声惊天轰鸣。

第五章天瀑

“哧哧”轻响里,在天魔真气连续三次叩关之下,火灵符终于失守。

丁原小腹上红光一闪,冒起几缕赤色轻烟,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冲破禁制的天魔真气,好似脱缰野马,自丹田中喷薄而出,几乎与此同时,翠微真气也苏醒而起,与天魔真气一顺一逆运行全身。

连日来,丁原终于再一次能够体会到真气在自己体内经脉里,自由游走的感觉,只感到身躯如在云里雾里飘然欲仙,仿佛随时都可以乘风而去。

若不是担心惊动别人,他真想仰天长啸,一舒胸臆。一正一魔,一刚一柔,两道迥然相反的仙魔真气浩荡流淌,宣泄淋漓,又在丁原胸口的檀中穴不期而遇,可偏又水火不容,难以相安。

在剧烈撞击后,两道真气不约而同直冲丁原天灵,一走百汇穴,一走玉枕穴,再次分流。

这也多亏是真气初生尚在周天循环阶段,各自急于收复失土,不然焉肯如此见好即收?自古以来道魔难融,就同一山不容二虎之理。故此千年以下,即便是才俊纵横之士,亦不敢修炼道魔合流之体。

丁原胆大妄为又兼之误打误撞,竟将魔教的大日天魔真气,与翠霞剑派的翠微真气,合于一体,祸根深种,却不自知。

幸而在胸口有金丹之力护持,才未令形神震散于方才的激撞中。

可随着天魔真气日盛,渐渐有反客为主之势,金丹已无力克制,走火入魔不过是迟早事情。

然而丁原此际犹满心沉浸在欢喜之中。那两道真气不断澎湃,终于化作一青一紫两道光雾,从丁原头顶心升腾而起,徐徐于虚空里,幻化出元婴之形。

这元婴貌似少年,高过五尺,隐隐然已成大器。但他左半身焕放淡紫之气,右半身笼罩青色光华,模样甚是诡异,实是百年难得一见。若是有外人凑巧目睹,只怕当时就要惊的合不起嘴来。

丁原却是完全进入空明灵境,聚精会神导引真气,心中更无半点旁骛。

蓦然那元婴轻轻一啸,声极轻微,丁原周身青紫色光华一闪,脑海里轰的一声巨响,直觉得自己的灵觉倏忽中飞升天外,再无一物可为羁绊。

原来就在这一剎那,道魔两道真气互相刺激冲撞之下,彼此被激发出惊人潜力,不分先后冲破瓶颈,使丁原一夜之间再有突破。

尤其是天魔真气冲破了魔体境界,再上层楼,竟令丁原修炼得“魔意”之境。即使是百年的魔头,非造化之功,修行之苦,亦望尘莫及。

而翠微真气尽管尚停留在“通幽”层次,但与一夜之前已有云泥之别,或许十年之功,即可突破连天陆九妖中不少人都在梦寐以求的“坐照”之界。

所谓一饮一啄,福祸因果,世事莫不是凭人心,依天意。

倘若不是姬别天在丁原身上种下火灵符,断不会逼的他以天魔真气冲关,亦就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突破魔意境界。

然而,也正因如此,翠微真气与九转金丹对魔气的制约日见衰微,走火入魔只在旦夕。不然,三五年内,丁原当仍可无事。

两道真气在丁原经脉里又游走九大周天,缓缓回归丹田。

头顶的光雾渐散,元婴也重回肉身静修。

丁原的意识重新醒来,又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梳理调息,才恢复过来。

一缕和暖的晨曦从窗外照入,丁原睁开眼睛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全身宛如在温泉里浸泡过一样,说不出的舒服自在。耳朵里听见何欢叫道:“丁师叔,你醒了!”

丁原一怔,就见何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眼巴巴望着自己。

“你在这里干什么?”丁原问道。

“屈师兄跟小师妹都已在外屋等你多时了。”何欢回答道:“我本想进来叫醒师叔,可见您正在练功,便不敢打搅。屈师兄和小师妹也都说,等你收功再一起出门也不迟,所以我就一直坐在这里等啦。”

丁原望着何欢,摇头问道:“你们这么多人等我作甚?”

何欢瞪大滚圆的眼睛,诧异道:“丁师叔,您忘了么?昨晚我们大家都说好,今天请屈师兄陪我们去游览天瀑的。屈师兄真是好人,一清早就赶过来了,现在正和小师妹在外屋说话。”

丁原这才想起有这个茬,他见何欢已将洗漱清水打来,于是下床道:“哦,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姬大胡子和你师父他们呢,屈箭南不用陪他们了么?”

何欢对丁原称自己师祖为“姬大胡子”已经见怪不怪,回答道:“天刚亮的时候,他们就被屈掌门请了去,说是有什么要事商量。师父走时叫我好好照料您,不要惹您生气。”

“也不要让我再闯祸,对么?”丁原哼了一声问道。

何欢不好意思的呵呵笑道:“师父和师祖都只是担心您再去找平沙岛的麻烦。师祖说看在屈掌门大寿的分上,我们这几天还是不要跟平沙剑派起冲突的好。”

丁原洗漱已毕,走出里屋,屈箭南招呼道:“丁师叔,你昨晚睡的可好?”

丁原心道,我破解了火灵符,自是好得很!他不欲跟屈箭南解释详情,含糊其词道:“还好。”

姬雪雁道:“原本屈师兄说要领我们去舞风台观赏云海日出,现在都快日上三竿了,什么都看不成啦。”

丁原道:“其实你们都不必等我,自己去玩就可以啦。”

屈箭南笑道:“雪师妹与何师弟都不肯把你一个人留下,所以我们大伙只好在外面等丁师叔醒来了。幸好师叔醒的早,不然在下惟有请大家去别情崖欣赏日落了。”

听他话说的有趣,众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丁原对屈箭南说道:“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屈箭南慨然道:“丁师叔但有所命尽管讲来,箭南无不效力。”

丁原笑道:“我要说的正是这个。在年纪上你比我大上好几岁,可一口一个「丁师叔」的,叫得我好生难受。不如私下里我们平辈论交,你便称我丁原即可。若是看的起我,叫上一声丁兄弟那是最好。”

屈箭南一怔,心想,曾听杨师叔说起丁原颇是桀骜难近,在翠霞派内外都得罪过不少人。可今日看来,其实他也是性情中人,率真不羁反显出男儿本色。

这样的人倒值得一交。

可终究彼此间辈分分明,怎好胡乱逾越,于是犹豫一下道:“丁师叔,蒙你看的起在下,可你毕竟是淡言师叔祖的嫡传弟子,箭南实在不敢如此相称。”

丁原不悦道:“我本以为你也算是洒脱不群的人物,谁晓得竟也这般迂腐。老道士是我的师父,可不是你越秀剑派的师叔祖。我们两人各交各的,却碍着别人什么事?”

屈箭南脸上一红,心底反对丁原生出几分由衷的钦佩,深深一揖道:“丁兄,既如此,箭南便不矫情了。”

姬雪雁娇笑道:“这下可好,辈分全乱了。我要叫你屈师兄,称他丁师叔,你却是两边都平起平坐,见谁也不吃亏。”

屈箭南笑道:“丁兄不拘世礼,潇洒倜傥,却是在下望尘莫及,深为钦佩。”

几个人走出院子,姬雪雁问道:“屈师兄,如今我们却是要去哪里?”

屈箭南道:“何师弟不是一直想看天瀑么,我们不如先去揽瀑岩,那儿是观赏瀑布最绝妙的地方。”

四人到得揽瀑岩上,但闻满耳隆隆水声如狂雷轰鸣、震聩欲聋,等闲人欲说话,却只见口形而不得闻其声,只能以双手比划,更需配合脸部夸张的表情,引人猜测其意。

十数米外的陡峭悬崖上,一道宽过千尺的瀑布,仿佛永无止境的在奔腾坠落,晶莹的水珠宛如颗颗明珠飞溅而起,将四里方圆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湿气之中。七彩的水浪在阳光映射间,奼紫嫣红不断变化出魔幻般的色彩,远远望去,便如一道从九天之上轰然倾泄的水筑长虹,起伏跌宕在苍山白云间。

不待再靠近半步,几人的衣衫、头发早已被水气侵润,置身瀑布的轰鸣冲击中,人惟一能感觉到只有震撼与心弛神怡。

除屈箭南外,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壮观磅礡的瀑布,心中暗赞此瀑无怪乎世人喟之曰“天瀑”。

屈箭南站在岩边,风卷起白衣翻飞,人就仿若一片秋叶,随时都可能被刮下山岩。他却稳稳站在湿滑的岩石上,伸手一指云封雾笼的脚下,道:“绚光天瀑由此再向下三千尺,便会汇入山麓间的一处深潭。”而由此往上三千六百尺,则是它的源头老龙口。若在这一上一下两处俯瞰仰观,当另有非凡风情。“

屈箭南说话的声音依然柔和缓慢,可落在每个人的耳朵里,却都清晰无比。

姬雪雁难得有机会能与丁原出游,正苦恼身旁还多了屈箭南与何欢,闻言灵机一动,问道:“屈师兄,打这儿到老龙口,是否也有山路可行?”

屈箭南微笑道:“自然是有的,不过需绕上老大的一个圈子,从东面的白浪坡爬上去,我们平日里也不会走,多以御剑飞登。”

姬雪雁又问道:“除了白浪坡,是否还有其他路程相近的山径?”

屈箭南不明其意,想了想回答道:“还有一条路,稍稍远了一点,便是从西面的百仞岩攀登上去,路却难走不少。”

何欢奇道:“小师妹,你问这个干什么?”

姬雪雁道:“我们左右无事,不如做一个游戏。大家分作两组,各选一条山路攀上老龙口,却不准使用御剑飞行之术,看谁能先到?”

丁原闻歌而知雅意,拊掌道:“这个主意不错,一路上大家还可欣赏越秀山的云石松水,确是一举两得。”

何欢也赞同道:“有意思,不过大家说好是爬上去,谁都不能耍赖用仙剑!”

在这四人里,他的修为还够不上御剑飞行,故才特意强调。而姬雪雁的建议,显然也是正合他的胃口。

姬雪雁道:“那是当然,要不这游戏还有什么意思,大家干脆比拼修为得了。”

屈箭南道:“在下也赞成,但不知这组怎么分,路如何选?”

姬雪雁胸有成竹,说道:“分组最是好办,我们抽签决定就是。至于选路,谁跟屈师兄一组就走西面的山径,谁让他是东主熟知山路呢?”

屈箭南不疑有它,笑道:“其实这两条路我也仅止知道,不曾真占到什么便宜。但作为东主,理当先让三分。”

姬雪雁从袖口里取出四颗丹丸握在手中,掌心朝下却不让人看见,然后说道:“我手里有四颗丹丸,两红两黑,大小却是相同。屈师兄,你是主人,就请你先抽。”

屈箭南点头道:“好,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他伸手在姬雪雁的掌心用手指一捏,却不可避免的碰触到对方滑润如脂的玉肤,不由自主的心神一荡,却赶紧抱元守一目不斜视,取了丹丸。

他看了一眼,微笑道:“是红的。”

姬雪雁将纤手探到何欢跟前道:“何师兄,轮到你了。”

何欢想也不想的应了一声,却也抽出了一颗红色丹丸。

姬雪雁见状,娇声笑道:“这倒省事,我和丁师叔都不用抽了。”

屈箭南心底里略有些失望,但仍是洒然一笑道:“那么就只好有劳何师弟与在下绕远路了。”

姬雪雁道:“你若觉得不公平,不妨我们把路径调换一下,我和丁师叔也未必输给你们!”

屈箭南摇头道:“不必,就这样定了吧。”

当下,将东面白浪坡的山路,简略的向姬雪雁和丁原介绍了一番,又叮嘱了两人几句当心之类的话,尔后四人便分成两路,各自觅路离开揽瀑岩。

等屈箭南与何欢消失在山路尽头,丁原才笑着朝姬雪雁道:“雪儿,还不快把另两颗红色丹丸收了,翠霞派疗伤的圣药却被你用来诈人。”

姬雪雁狡黠一笑,收起手里的药丸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丁原嘿嘿笑道:“屈箭南是谦谦君子,所以才会上你的当,何欢更是老实巴交不知道转弯,要是换了旁人,哪有那么容易让你的小伎俩得逞?”

姬雪雁晃动丁原的手,撒娇道:“人家这么做,还不是想和你单独多待一会儿,你却指责起人家的不是来了。”

丁原顺势将姬雪雁拥入怀中,轻轻一吻道:“我怎不晓得,不然岂容你对他们大耍花样?”

姬雪雁哼了声,蹙起可爱的小鼻子道:“你知道人家的苦心就好。”

丁原松开姬雪雁,道:“我们也上路吧,若到的太迟让他们久等,终究不好。”当下两人依着屈箭南指点的山路绕上白浪坡,朝老龙口登去。

丁原修为已复,走起崎岖山道来并不吃力。他和姬雪雁自无争雄登顶之心,不过是借这机会好独处片刻罢了。故此两人边说边走,一路欣赏越秀山的秀丽奇景,浑不在意时光荏苒。

不觉走出十多里地,刚转过一道山口,迎面正撞见一群平沙岛的年轻弟子,说说笑笑,正在一条山涧边休息。而耿照正巧也在其间,可惜丁原并不认得。

「庚」龙吟越秀92丁原因姬雪雁在身旁,也懒得找他们的晦气,况且他亦不屑与那些耿南天的徒子徒孙计较。两人都只当没看见对方,自顾上山。

孰知树欲静而风不止,丁原不想找对方的麻烦,平沙岛的人一眼瞅见他们,却不肯轻易放过。

昨日里天阶狭路相逢,丁原连削带打,弄的耿南天与曲南辛大失颜面,更叫耿照十分难堪。这些年轻弟子当时碍于师尊在场,都不敢有所举动,心中对丁原早深怀不满。

耿照看到丁原与姬雪雁,鼻子里忍不住重重一哼。

身旁一名葛南诗门下的弟子袁馗,见状说道:“咦,那小子不是昨日口出狂言的翠霞派门下么?他身旁还有一个美貌姑娘,不晓得是谁?”

有知道姬雪雁的弟子回答道:“那是姬别天的宝贝孙女,怎的和姓丁的小子混在了一起?”

耿照讥笑道:“孤男寡女,荒山野岭,又能有什么好事?”

袁馗闻言“呸”了声道:“姓丁的小子不是姬雪雁的师叔么,翠霞派竟生出这种狗皮倒灶的事来。”

又一个名叫言桓的弟子,故意大声笑道:“昨天也不晓得是谁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今天却偷偷出来打野食了!”

这五六个平沙岛的弟子不约而同哄堂大笑,以挑衅目光瞧着丁、姬两人。

这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丁原与姬雪雁自然听的清清楚楚,起初姬雪雁不欲生事,还想劝住丁原,可听到后来亦不禁花容变色,面含寒霜。

翠霞山一脉千多弟子,谁不知道她是姬别天的掌上明珠,平日间连玩笑也不敢多开一句,何时有人敢当面出此污言秽语?

一时姬雪雁又怒又羞,呵斥道:“闭上你们的脏嘴!”

她不理睬还好,这一开口,对方兴致更高。

袁馗有意讨好耿照,哈哈笑道:“怎么,你们做的,我们就说不得么?昨天你们翠霞派的人,不是在天阶上也说的很开心吗?”

丁原收住脚步,远远望着山涧旁的几人,面色平静并不见怒色,只徐徐道:“滚!”

言桓从山涧里站起身来,冷笑道:“你是怕我们碍着你们俩的好事么?从盛年到阁下,看来你们翠霞派果真是藏污纳垢之地!”

姬雪雁再按捺不住,口中娇喝道:“看剑!”

雪朱剑清鸣出鞘,人如玉剑如虹,一团火云般直掠言桓。她恨对方出言无状,一式“阳关三迭”剑华澎湃,立意要言桓吃些苦头。

言桓乃耿南天门下得意弟子,从师二十余年修为也是不弱。他一面拔剑抵挡,一面口中怪笑道:“杀人灭口啦!”

身旁的平沙岛弟子看的有趣,纷纷鼓噪。

姬雪雁银牙暗咬,一套飞瀑十八剑施展得淋漓尽致,红光漫天。

然而言桓亦非易与,三五招内有攻有守不落下风。

姬雪雁见一时半会收拾不下对方,心中思忖道:“他们有六七人,且个个皆非弱者,偏偏丁原真气被我爷爷的火灵符所封,不能动手。这样缠斗下去殊为不利,我需以雷霆手段先解决眼前这家伙!”

想到这里,姬雪雁晃身撤到圈外,言桓一怔笑道:“怎么,你是要认输么?”

姬雪雁娇叱道:“谁与你认输,看打!”

她纤手一扬,祭起三昧红莲,在空中顿时赤光大作。红莲花心间一溜三昧真火犹如怒龙出渊,正打中言桓头顶,言桓猝不及防,头发忽的一声烧了起来。

言桓直吓的一身冷汗,也顾不得斥骂嘲笑姬雪雁了,左手拼命扑打被烧着的头发,却“哎吆”大叫一声,原来差点整个左手也被三昧真火熔去,肌肤上血肉模糊黑糊糊一片,这苦头吃的可不小。

姬雪雁也不乘机出招,毕竟对方是平沙岛的弟子,给个教训也就够了。倘若真闹出人命来,爷爷那里也不好交代。

她见言桓头上“火冒三丈”大是畅快,狠狠出了一口恶气,娇叱道:“看你还敢乱嚼舌根?”

可怜言桓火燎眉毛,哪里还有心思跟姬雪雁斗嘴?

耿照见势不妙,呼喝一声腾空而起,右手在言桓头顶一按“嗤嗤”有声,想以纯阴掌劲按灭三昧真火。

然这三昧红莲乃天地仙宝,燃灯居士百年炼铸,耿照修为虽是不凡,可单凭一掌之力宛如杯水车薪,不仅没有熄灭真火,反灼得他掌上生疼。

幸而他的实力比之言桓高出不少,才不至于把左手也烤焦了。

耿照反应极快,默运玄功背后剑芒飞纵,左手一握克己仙剑,削过言桓头顶,将着火的头发一剑切下。

言桓只觉头上一凉,寸寸发丝飞雪似的飘落,却丝毫没有伤到头皮。

饶是如此,言桓的头发或被烧去或被耿照仙剑削去,十成里只余下二三成披散在脑后,样子狼狈不堪。

旁边的平沙岛弟子却拍起马屁,纷纷喝采道:“耿师兄好功夫!”

言桓惊魂未定,破口大骂道:“臭丫头,敢暗箭伤人,老子跟你没完!”

他话音未落,猛觉眼前褚色身影晃动,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脸上“劈啪”连响,挨了四记耳光。只被打的满眼金星,口鼻渗血,一个趔趄从空中摔到山涧里。

姬雪雁诧异道:“你的禁制解了?”

丁原颔首道:“雪儿,剩下的事便交给我来料理。”

耿照一惊,丁原出手让言桓挨了四记耳光,自己就在言桓身旁竟来不及搭救。当下急忙抽剑在手,望着丁原道:“阁下好身手!”

丁原目光中比寒冰还冷三分,盯着耿照道:“你姓耿,便是耿照了?”

耿照被丁原的眼神看的心底一寒,赶紧稳住心神回答道:“不错,我就是耿照,阁下有何指教?”

丁原嘿然笑道:“很好,我早就想找你了!没想到今天你自己送上门来。”

言桓这时才在同门搀扶下从水里爬起,又惊又怒的叫道:“耿师弟,替我好好教训这小子!”

在他看来,身为东海三英之一的耿照,无论如何也要强出丁原许多,而自己也不过是一时不慎被人偷袭才着了道。

底下的平沙岛弟子也纷纷叫嚷道:“对,好好教训这小子一通,为言师兄报仇!”

耿照却明白对方并不好对付,全力提防着丁原问道:“你是想给盛年那淫贼讨要公道么,耿某便在此恭候!”

第六章禁果

姬雪雁心中讶异丁原的火灵符怎被解开了,又听耿照口口声声称盛年为淫贼。她虽与盛年不曾谋面,但爱屋及乌,立时怒上眉间,娇叱道:“丁原,让雪儿来教训他!”

丁原摇摇头道:“他是我的!”

袁馗在下面嘲笑道:“小子,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你能在我耿师兄手下走过三十招,我便叫你爷爷!”

他当然听说过丁原剑屠天龙的故事,但总不相信眼前的小子真能有此厉害。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炼,也不可能胜过耿照近三十年的寒山苦修。

丁原也不多话,身形一展欺向耿照,竟是赤手空拳。

耿照不由心生恼怒,对方连仙剑也不拔出,分明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成名已久,即便是天陆有名的魔道人物,都不敢如此托大,况且对方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他手中克己古剑飞纵九点寒星,直掠丁原上身要害,立意要给丁原一点苦头。

丁原灵觉舒张,清晰的观察到克己仙剑的轨迹脉络,心中对耿照的修为亦是一惊,暗自想道:“这家伙还有些真材实料,我可不能太过大意了。”

见对方剑势凌厉,丁原一个假身闪向右侧,有意先采取守势,一面察看熟悉耿照的剑路,另一面也要对方生出骄敌之心。

耿照仙剑走空,未等招式用来,手腕一翻看也不看切向左首,剑势如行云流水,颇得“碧海青天二十四剑”的真味。

丁原一味游斗,并不恃狠对攻,只稳稳守住门户,等待耿照露出破绽。

他知道对方的真实修为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真个拼起来,没有百招难分胜负,因而才上手就采取骄敌之策,消耗耿照的真气。

故此,表面看来耿照的剑光霍霍气势极盛,十招不到就将丁原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平沙岛弟子瞧的兴高采烈大声叫好,姬雪雁的心头却如有小鹿乱撞,若不是因丁原刚才有交代,早已上前助阵。

她见丁原十招下来被耿照逼的四处闪躲,竟无一记还手,偏还托大不肯拔剑,忍不住催促道:“丁原,快出剑啊!”

丁原此刻对耿照的剑路已有所了解,但还是耐心等对方将二十四式剑法从头到尾的使完一遍,直到第三十一招上耿照再无新剑式使出,丁原胸有成竹蓦然发出一记龙吟。

耿照一怔,他隐约已感觉到丁原似乎是有意保留,否则自己断无三十招还收拾不下对方的道理。但这个时候无暇多想,手中克己仙剑第三次施展出“星垂浩海”。

丁原见对方手腕一震时,立刻识破耿照又要施展“星垂浩海”攻自己的面门,他玄功默念,雪原仙剑心息相通,铿然自背后皮囊中腾起,一道紫光如虹经天,令克己仙剑的光芒不由一黯。

丁原纵剑在手,身如蛟龙抢先一步侧闪向右侧,雪原剑一式“投鞭断流”当空劈落,气贯长虹一反先前颓势。耿照大吃一惊,自己的剑招正在将生未生之际,对方竟如未卜先知,不仅抢去先手,更是攻向他最难受的左肩膀。

他不禁想起学剑时,父亲曾叮嘱过“星垂浩海”最大的弱点,就在于出手之际未留后手,尤其左肩看似在剑势笼罩下,却恰恰最为薄弱。一旦有高手识破,就只有玉石俱焚一途可循。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丁原年纪轻轻,怎的目光会如此犀利?

他自是不晓得,当年老道士教授剑法时,曾将平沙岛的二十四式碧海青天剑一一与丁原拆解,招式变化早了然于丁原胸中。

当然,倘若对敌之人换成耿南天,丁原绝不可能有机会出此奇招,奈何耿照骄心已生,一味猛攻,才种下祸患。

眼看避无可避,耿照只得咬牙出剑挑向丁原天庭,期望迫使丁原撤身变招。

可丁原早就把这招变化计算清楚,岂容他如意?

耿照长剑刚一递出,丁原几乎同时左拳轰出“一”诀。火候角度无不恰倒好处,正打在克己仙剑的剑页上,发出“叮”的一记脆响。

而那厢,耿照终究了得,千钧一发之际肩头侧沉让过要害,雪原剑却还是在他臂膀上割过一道血槽,顿时衣衫尽赤。

丁原得理不饶人,左拳以二十二字诀牵制住克己剑,脚下辟魔腿连环飞踢,耿照堪堪挡住三腿,终于门户失守,被丁原踢中小腹,不由惨哼一声吐血飞出。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等众人反应过来大局已定。

谁都没想到,刚才大占上风的耿照,竟在一招之中就被丁原打的吐血而退,就连姬雪雁也大感意外。

袁馗赶紧纵身飞起接住耿照,口中怒斥道:“兔崽子,你敢打伤耿师弟!”

山涧旁的四五名弟子各拔仙剑,呼喝着群起围攻。

姬雪雁娇叱道:“以多欺少,恁的无耻!”雪朱剑更不容情,如红电裂天迫住杀上来的四名平沙岛弟子。

猛听惨叫连声,三名扑上来的平沙岛弟子捂面而退,手指缝隙间鲜血长流,竟是鼻梁骨被丁原的石矶珠打断。这尚是丁原留了一丝情面,否则焉有命在。

丁原收了石矶珠飘落下山涧,袁馗抱着耿照,下意识朝后退却,口中兀自强硬道:“小子,你打伤了我们这么多人,这事不算完!”

丁原冷笑道:“今天我只是给你一点教训,也算替盛师兄先讨点公道回来。你的脑袋就多留几天,异日待盛师兄亲自来取。”

姬雪雁飘落在丁原身旁,怒气未消,扫视着狼狈不堪的平沙岛弟子道:“听清楚没有,还不快滚!”

没曾想耿照骨头还挺硬,在袁馗怀中喘息道:“姓丁的小子,有种你就杀了我,否则异日耿某必报此仇!”

丁原目中含煞,冷笑道:“你当我不敢么?”

姬雪雁惟恐丁原一时冲动,真将耿照结果了,那祸可就闯大了,赶紧说道:“今日杀了你,盛师兄的沉冤恐怕就更难洗清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你?”

丁原一醒,挥手道:“滚的越远越好,想要报仇的话,小爷随时恭候。”

袁馗等人哪里还敢嚣张,相互搀扶着离去。

姬雪雁看他们走远,蹙起眉头扫兴道:“真是倒楣,碰上这群无耻之徒。”

丁原收起雪原仙剑,道:“看着吧,回头他们准要像妇孺一样找耿南天哭诉,平沙岛又要来兴师问罪。”

姬雪雁不以为然的说道:“问罪就问罪,是他们先胡说八道,我们还怕了不成?”忽然她想起一事,上下打量丁原道:“好啊,你解开了火灵符也不告诉我,小心爷爷再封印你!”

丁原“嘿”道:“他能封印我就能解,谁怕谁?”

姬雪雁刚想再说些什么,蓦然看见丁原面色一下子变的苍白,剑眉紧锁,双手捏成拳头,似乎在强忍苦楚。她一怔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丁原低哼一声,脸上渗出细细的冷汗,艰难道:“没什么。”而后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我要找个僻静的地方调息。”

说着,丁原吃力的迈步朝前行去,额头冷汗不住增多,面色亦由苍白转成淡紫色,忽而又转青。

姬雪雁发觉不对,伸手扶住丁原,左手食指与中指在丁原手腕的脉门上一贴,立时花容变色道:“你经脉里怎的有两道真气在乱窜冲撞,竟似要走火入魔?”

丁原强忍着痛楚,安慰道:“没事,以前也有过几次,过会就好。”

但这次却与往日不同。

适才丁原催动真气,痛快淋漓的将耿照等人打的落花流水,却刺激起天魔真气觉醒反噬,脱离丁原意念控制大举而起。

原本只是暂时相安无事的两道真气,为争夺对丁原丹田经脉的统治权,彼此之间犹如水火不容般互相攻击,在丁原体内大打出手。忽而如千军万马奔腾冲击,忽而如山崩海啸惊天动地,道魔之争,竟以这种形式在丁原体内摆开沙场。

要在往日,大日天魔真气其势尚微,对翠微真气几乎是一触即败。但今日清晨丁原已突破魔意境界,令魔气获得大成,其浑厚磅礡已不弱于翠微真气,再不肯轻易俯首称臣。

才走了几步,丁原便举步为艰,全身分量全压在了姬雪雁的身上,这要是让耿照等人看见,正可进一步作实了他们的“罪状”。

姬雪雁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幸好她尚能保持清醒,左右观量了下,扶着丁原走进山径旁的一片密林里。林中百年古木参天,烈日当空却也只能洒下点点金光,人踪难觅却有飞鸟脆鸣,绿草如茵,不乏野花摇曳。可惜姬雪雁此刻无心流连,只连声呼唤道:“丁原,丁原,你怎么啦,不要吓唬雪儿啊!”

丁原疼的眼前金星乱冒,只感到体内仿佛有万千钢针不住狠戳,又似有把锔子要把身子活生生裂开。剧痛中又见雪儿花容惨淡、焦急万分的模样,他勉强唇边牵出一丝笑容,道:“放心吧,死不了。”

越是这样,姬雪雁越是担心,她着实太了解丁原的脾气,晓得自己的情郎生性倔强高傲,从不肯示弱服输。倘若不是疼的难以忍受,绝不可能表现若此,不禁心疼得带着哭声道:“都这样,你还有心说笑。”

姬雪雁将丁原搀扶到一地势平坦的隐蔽之处,道:“你赶紧运气调息,再不成我们赶紧回去找爷爷。”

丁原靠着古树树干盘膝坐下,低哼道:“没事,你别担心。”他阖上双目,抱元守一,试图将两道在体内交攻的真气纳回丹田。

可此时候的魔道二气已全面开战,相互间宛如仇人见面早杀红了眼睛,各自好似脱缰野马,一正一逆顺着经脉自丹田奔流而出,再不听丁原的使唤。

丁原只坐了一会儿,突然闷哼一声,张嘴喷出一口鲜血,竟带有深紫色的血丝。

姬雪雁玉容苍白,珠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却又不敢真个的哭出来,惟恐扰乱了丁原的心神。

她稳了稳心神,在丁原对面盘腿坐下,右手抵住丁原胸口檀中大穴,催动真气,希望能助丁原一臂之力。谁知她不渡入真气还好,这一将自身的真气运起,立刻进一步刺激起丁原体内两道真气的暴虐凶性。他们二者本已斗的不可开交,焉能容忍第三人再插足进来分一杯羹?

莫说大日天魔真气是姬雪雁所炼的翠微真气之死敌,即便是丁原自身的翠微真气也已敌我不分,见魔杀魔,遇仙诛仙。

尤其是那檀中穴,更乃兵家必争的中枢,两股真气无不屯重兵于此,要不是九转金丹勉强护持,早就震裂了丁原心脉。

姬雪雁这一插手,顿时感到掌心间一阵灼热,两道沛然莫御的真气反震而回,不仅逼回了自己想渡进丁原体内的真气,更如长江大河般倒卷回来。

姬雪雁猝不及防,“嘤咛”一声娇躯后仰,樱唇边渗出一缕血丝,竟也受了内伤。

她的修为本就不及丁原,再加之没有防范,一心又要为情郎渡劫,自是吃了大亏。

可她心悬丁原,也管不了右手被震的几乎麻木,胸口也窒闷难当,急声叫道:“丁原!”

丁原却完全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惟保着灵台一丝清醒在苦苦挣扎,怎可能再听见她的叫喊?

姬雪雁见丁原全无反应,禁不住泪水潸然滴落,恨不能以身相待。

她有心扶着丁原去找姬别天,可毕竟家学渊源,知道一旦修真之人走火入魔切忌妄动,否则必会加剧伤情。可眼睁睁看着丁原深陷泥沼也不是办法,心底里诚心诚意祷告道:“在天上的三清神祖,求你们救救丁原,即使要让雪儿去死亦是甘愿。如果您是在惩罚我们,就请您将万千痛苦都加诸在雪儿身上。一切都是雪儿的过错,雪儿愿意粉身碎骨来承担,只求丁原能够平安无事。”

她虔诚的跪倒在树下,明眸阖起却无法阻止泪水的滑落,颤抖的娇躯也似乎随时会失去支撑的力量。但她仍坚强的挺直自己的身子,仰起头,全身心的祈祷,期望上苍能够听见自己的声音。

或许是她的真诚感动了天,丁原脸上的紫气逐渐消退,渐渐只剩下一层青气笼罩在肌肤上。

原来经过一番惨烈的角逐,大日天魔真气终于再次被翠微真气压制,率先败下阵来,不甘的退回丹田休息。它自然不肯就此认输,暗自里重整旗鼓,等待东山再起。

而这么一通厮杀之后,魔气又强壮了不少,翠微真气亦同样得到了增强。

可惜这并非好事,不过是说明丁原体内的祸根又重了一步而已。

更糟糕的是,他的经脉受到连番的冲击早已伤痕累累,狼藉满地,不知道还能承受几回这样的折磨?

丁原恢复神志,徐徐收了得胜凯旋的翠微真气,只感到全身像烙铁炙烤似的难受,耳朵里却听见姬雪雁轻声的啜泣。

他睁开血红的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却看到姬雪雁犹如梨花带雨,无助的跪倒在自己的身旁。

丁原爱怜的伸手抚摸她的秀发,低声安慰道:“别哭,雪儿,我没事了。”

姬雪雁望向丁原,好半天似乎才确信丁原已经转危为安,脸上渐渐露欣喜的神色,猛地不顾一切的扑进丁原的怀抱,哭泣道:“你吓死雪儿了,你知不知道?”

丁原爱抚着姬雪雁的肩头,微笑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你看,我这不是没事了么?”

姬雪雁抬起头来,昏暗的光线里眼眸如同星辰一般闪光,埋怨道:“还说没事,你要是真的有事,却教雪儿怎么办?”

丁原看见她唇边尚留的血丝,心疼的问道:“雪儿,这是怎么回事?”

姬雪雁毫不在意的回答道:“没什么,刚才雪儿想帮你,却被你体内的真气反震了一下。”

丁原一阵痛惜,伸手将姬雪雁搂的更紧,左手轻轻替她抹去血丝道:“这些真气真是该死,居然连它们的女主人都不认得,看我将来怎么教训它们!”

姬雪雁被丁原逗的转悲为喜,噗哧笑道:“你还说,都是你!”

她娇艳的脸上泪珠犹存,却仿佛有鲜花盛开,整个树林也顿时亮丽起来,有了色彩。

丁原不觉看的心中一动,情不自禁的低头深深吻上姬雪雁香润柔软的红唇。

姬雪雁没有闪躲,更没有畏缩。

在刚才丁原走火入魔的剎那,她的心头油然升起一股近乎生离死别的感受,再次清晰意识到身旁的这个男子,对于自己的生命是何其的重要。他的喜怒安危,已经完全占据了自己的心扉,是她所有的幸福所在。

从当日的情窦初开,将一缕芳心寄托在丁原身上,后来的碧潭倾情,紫竹林一吻,无数山盟海誓两情相悦的日子,就这么在幸福甜蜜里悄悄流逝,却从不曾真正品尝到因生离死别而带来的痛苦与悲伤。

直到此时,看着丁原行走在走火入魔,命悬一线的生死边缘,姬雪雁更加清楚的感受到手中幸福的可贵。那是一种类似于失而复得的心情,在丁原重新睁开眼睛,用熟悉的声音呼唤自己的时候,她原本无助惊惶的芳心,瞬间有了依靠与希望,天地才再次有了颜色。林中光线晦暗,茂密的枝叶宛如层层迭迭的绿幕帷帐,将日头与红尘一并遮挡于另一个世界。

在这里,惟有如茵的绿草,清脆的鸟鸣,和一对沉浸在热恋中的少年男女。

两人忘情的拥吻,使尽全力希望将自己的灵肉完全融化在对方的体中,从此何必再分你我,何必再担忧天荒地老?

熊熊的火焰越燃越高,在两人抵死缠绵里,积聚多年的情感,终于像溃堤的洪水冲破最后的理智与清醒。既然彼此早已身心相许,他们再顾不得人世间太多的羁束与陈规。

天为被,地为席,沧海为媒,这对少年男女终于放开所有的顾忌与矜持,向着对方敞开自己的心扉与情感,深深的融合在一起,尽情享受红尘里最浓烈的滋味。风过密林,落叶缤纷,轻轻吹落在他们火热年轻的胴体上,渐渐覆盖起一层柔纱。

一番番暴风骤雨里,丁原与姬雪雁忘情的缠绵,以最热烈的方式将自己奉献与怀中的爱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停歇,却依旧紧紧相拥,只是觉得这美妙的光阴着实流逝的太快了些。

姬雪雁将脸颊贴在丁原的胸膛上,耳畔的红潮犹未退去,樱唇边含着幸福快乐的浅笑轻轻道:“彩儿说的真是没错,你就是个小坏蛋!”

丁原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搂着姬雪雁的纤腰,感受着怀中少女的冰肌玉骨,微笑道:“物以类聚,那你又是什么?”

姬雪雁嗫声道:“嫁鸡随鸡,跟了你这坏蛋,人家还有什么好说的?”

丁原哈哈一笑,拥紧怀中玉人问道:“雪儿,你还疼么?”

姬雪雁摇摇头,低声道:“就是疼,也是雪儿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倒是你怎么样了,怎么体内会有两股不同的真气?”

丁原苦笑道:“这个说来话长,若不是它,我也解不开你爷爷的火灵符。我想该是修炼时在哪里出了岔子,回头我会好好想一想。”

姬雪雁关切道:“你可要小心,走火入魔可不是好玩的事情,我就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位师叔,为了强冲「通幽」境界,真气反噬被震的经脉全断,从此成了废人。如果不是爷爷出手相救,连性命也保不住。”

丁原不在意的道:“我会小心,总不会让你为我守寡就是了。”

姬雪雁虽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却也受不了,满脸羞红的啐道:“谁要为你守寡,人家才不稀罕你这个小坏蛋呢。”

丁原一翻身,将她压在草地上,嬉笑道:“可是先前你为何眼泪汪汪,死抓住我不放?”

姬雪雁却不说话,樱桃小嘴在丁原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疼的丁原一跳,这才得意道:“小坏蛋,你现在不也快眼泪汪汪了么?”

第七章抗婚

两人御剑赶到老龙口时,早不见了屈箭南与何欢的踪影,想来是久候不至,怕他们出了意外,所以往白浪坡找寻去了。

为怕两拨人再错过,丁原与姬雪雁索性回返朝天门等候。

果然,天近黄昏时,才见屈箭南与何欢的身影。

姬雪雁歉疚道:“屈师兄,对不住,我们半路上遇见一点小麻烦,所以耽搁了行程。等到了老龙口已经找不到你和何师兄,所以回到这里来等了。”

屈箭南笑道:“难怪我们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还以为是迷路了呢。”

何欢道:“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一天没露面,怕师祖师父他们会着急。”

话音一落,就听见天阶上遥遥有人喊道:“丁师弟,屈师侄,你们怎么才回来?”却是段唱满脸焦急,朝众人快步行来。

屈箭南见段唱风疾火燎的模样,诧异道:“段师叔,有什么事么?”

段唱苦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丁师弟和雪侄女这次可惹上大麻烦了。师尊就是命我到这里来守着你们回来,好立刻领你们去见他老人家。”

何欢不解道:“师父,我们今天只是去天瀑玩了一转,丁师叔他们又会惹什么麻烦呢?”

丁原哼道:“我把耿照给打了,不用问,定是耿南天上门兴师问罪,想替宝贝儿子讨还公道。”

段唱叹了口气道:“你这下手可也不轻,耿照到现在连走路都需人搀扶,只怕不养上三两月无法复原。如今屈掌门、耿掌门跟众多正道前辈耆宿,都在品茗阁等你和雪侄女回来。”

屈箭南这才晓得姬雪雁口中的小麻烦是什么,不由望着丁原道:“丁兄,这下你可真是闯了大祸了。”

丁原不以为然道:“我问心无愧害怕什么?去就去,难不成耿南天能把我吃了?”说罢,当先走向天阶。

等到得品茗阁,只见里面黑压压坐满了各派人物。姬别天与耿南天一左一右端坐在屈痕身旁,俱是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在耿南天旁边摆着一张软榻,耿照面无血色的半躺其上,袁馗等人则侍立其后。

丁原等人才一踏进门,就听见曲南辛尖锐的嗓音道:“好啊,居然还敢回来,翠霞派的年轻弟子果然一个比一个嚣张!”

丁原在人丛中找到曲南辛,蔑然一笑道:“老虔婆,是你们耿掌门请小爷来此对质的,小爷光明磊落又有何不敢的?”

姬别天一拍椅背道:“放肆,曲仙子乃平沙岛宿老,你怎可这样说话?就算曲仙子宽宏大量不与你一般计较,老夫也看不过眼!”

他似乎是在斥责丁原,却将曲南辛的口也一并封了,免得对方再拿丁原的话茬做什么文章。

在座的明眼人自然看的出来,心中俱暗道:“先是盛年与耿照的公案至今未有了结,如今丁原又将耿照打伤了,翠霞派与平沙岛之间的纠葛愈演愈烈,连两派的长老人物也掺和了进来。”

但看到丁原不过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居然把号称“东海三英”之一的耿照打成重伤,也少不了有几分惊讶。

屈痕见几人一进门就争吵起来,眉头微微皱起,望着爱孙道:“南儿,你先说说早晨你跟丁师侄他们都去干什么了?”

屈箭南照实回答道:“弟子昨晚就与丁师叔他们约好今早出门游玩,故此一早,便领着大伙去了揽瀑台,随后就分成两路,想沿山道爬上老龙口。”可弟子与何师弟到得老龙口等候许久,也不见丁师叔和雪师妹的踪影,直到回到朝天门才遇见。这当中发生了什么事情,弟子并不知情。“

坐在姬别天身侧的一个气度雍容的红袍虬髯老者,开口说道:“这么说,你们是早就约好一起出门游山,当时并没有提及要寻平沙岛弟子的麻烦。”

姬雪雁以传音入密对丁原悄声道:“他就是我外公燃灯居士,当年正道的十大高手之一,有他在,咱们不用担心会吃亏。”

屈箭南尽管不认得燃灯居士,依然恭恭敬敬回答道:“是这样,若是弟子晓得丁师叔他们要去找平沙岛诸位仙友的麻烦,自然会极力劝阻。但事实上,大家根本没提此事,只是说想去看天瀑而已。”

屈痕徐徐问道:“丁原师侄,你们与南儿分手后,又是怎么撞见耿照师侄他们?”

丁原道:“我们是从白浪坡上山,想攀上老龙口与屈师侄、何师侄会合。可在一条山涧旁正巧遇见了耿照等人,我们本不欲招惹麻烦,正打算远远绕过,可耿照等人却口出污言秽语,十分的难听。”

姬雪雁接着道:“弟子曾出言喝止,哪知这些人反而变本加厉,肆意取笑侮辱我们,更对本门多有不敬之言。弟子恼怒之下,才先拔剑出手。”

袁馗躲在葛南诗身后叫道:“你胡说!是你们先挑衅我们平沙岛,辱骂我掌门师伯与耿师兄,我们忍无可忍才还的嘴!”

丁原看着袁馗的目光中,满是鄙夷之色,沉声道:“大丈夫敢作敢当,你颠倒黑白,不怕半夜有鬼敲门么?”

耿南天不悦的说道:“丁师侄,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我们平沙岛都是信口雌黄之徒?”

丁原昂然无惧,双眼望天,漫声道:“这个弟子不知道,问问曲仙子和耿照,或许他们心中更加清楚。”

曲南辛重重把茶盏拍在桌上,怒喝道:“姬别天,你门下弟子如此张狂,你管是不管?”

姬别天一反往日火暴脾气,慢条斯理的说道:“他是我三师兄淡言真人的弟子,要管也该由淡言师兄来管。而且,老夫觉得他刚才也没说什么过分无礼的话啊?”

丁原的心中大乐,直觉得此刻拿腔拿调的姬大胡子,实是自己见到他以来最可爱的一面。

曲南辛可没丁原这般好心情,怒极反笑道:“好啊,先是盛年,再是丁原,你们翠霞派是存心跟我们平沙岛干上了!”

姬别天浓眉一竖,冷笑道:“每回都是你们上门找茬,淡怒、淡言两位师兄因此身受九刃穿身之苦,盛年师侄也自逐于门墙外五年。莫非曲仙子还不能心满意足,想要得寸进尺?”

耿南天咳嗽一声道:“姬兄误会了,平沙岛绝无难为贵派之意,但劣子无端端两次伤于贵派弟子手中,贵派也理应给个交代才对。不然,我耿某今后又有何面目执掌平沙岛一门?”

姬别天怒气稍消,说道:“雪儿是我的孙女,我绝不护短。但老夫相信,若非有人欺负的她太狠,她绝不会出手伤人。”

碧落剑派的停心真人拂尘一摆,微阖双目道:“耿掌门,姬兄,依贫道之见,这事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伤了两派间的和气。况且眼下魔焰仍炽,实不宜为门下年轻弟子间的争勇斗狠而同道相煎。”

燃灯居士颔首道:“停心真人此言在理,我看这事就如真人所说的,化干戈为玉帛吧。”

屈痕见停心真人与燃灯居士两位正道巨头,出面充当和事佬,心中一定,转眼望向姬、耿二人道:“两位意下如何?”

姬别天也不想真和平沙岛闹翻,毕竟耿照已经躺倒在软榻上,自己亦该见好就收,当下说道:“既然两位掌门和居士都出面调停,老夫也无话可说。”

耿南天面沉似水,徐徐道:“诸位仙友的面子耿某不能不给,但劣子这一腿也不能白挨。翠霞派为正道牛耳,素以公道严谨著称天陆,相信对这事多少也需有个交代。”

太清宫与平沙岛一贯交好,观止真人闻言点头道:“耿掌门的要求也不过分,不管事起何因,丁师侄将耿照师侄打伤,总是不对。”

姬别天面色渐渐和缓,回答道:“我翠霞派光明正大,无论是谁触犯门规伤及同道,俱都严惩不怠。等明日掌管本派执法的淡怒师兄到了,老夫自将请他秉公断处,给平沙岛的耿掌门和在座各位一个公道!”

丁原朗声说道:“耿照是我打伤的,那是他咎由自取。有什么处罚冲我来,小爷接着就是!”

耿南天锐利的目光,一扫丁原。

丁原心头一震,暗道:“这老头子的修为可比他草包儿子强多了!”

耳中听到耿南天说道:“好,翠霞派的门下弟子果然个个有种!耿某就等明日淡怒真人给本派一个交代!”说罢,起身就要率着门人退出品茗阁。

屈痕在身后唤道:“耿兄请慢走,老夫还有一事想在这里说明。”

耿南天一怔,坐回位子上问道:“哦,不知屈兄有何事要说?”

屈痕微笑道:“数日前老夫曾命门下弟子杨挚、容仪携了聘礼,前往翠霞山为南儿求亲。蒙姬兄高看,已答允了这桩小儿女的婚事。”今早我与姬兄商议后,决定乘着老夫的寿宴一并将订婚吉礼给办了。但怕到时再说有所唐突,故此想先跟大家打声招呼,至于请柬便不另发了。“

屈箭南又惊又喜,他虽早有听闻,屈痕有意与姬别天联亲,将姬雪雁许配与他,可没想到爷爷今日便当众宣布了此事。

自数年前,屈箭南随着屈痕拜访翠霞山,邂逅姬雪雁,就对她一见钟情。不过屈箭南生就老成持重,虽对姬雪雁心生爱慕,却从不溢于言表。他只当这个心底的秘密无人看破,哪料早落在了屈痕与姬别天等人的眼里。

屈痕与姬别天本就是莫逆之交,自乐得亲上加亲结成亲家。

当时考虑到姬雪雁年纪尚幼,仙家根基不稳,才暂搁了这事。

这回屈痕命杨挚夫妇赴翠霞山代屈箭南求亲,姬别天当下一口应允。

姬榄夫妇尽管只这宝贝女儿,未免有些不舍,但一来屈箭南乃名门之后,年轻俊彦,姬雪雁嫁他正是门当户对;再则,屈箭南双亲二十多年前双双战死于婆罗山庄,惟留下这一根独苗,也惹人同情。

所以求亲之事几乎没费什么周折,便定了下来。众人却不晓得屈痕偏借此时宣布,尚有另一层苦心——明日淡怒真人到后,便要再追究丁原与姬雪雁伤人之罪,素闻淡怒真人铁面无私,说不准这两个小辈要受重罚。

屈痕现将定亲之事宣布出来,姬雪雁就等若半个越秀剑派的人,淡怒真人到时亦不得不网开一面,不为己甚。

屈痕与姬别天乃生死之交,在天陆正魔两道可说人尽皆知,故而众人对此并不感意外,纷纷向二老和姬雪雁、屈箭南贺喜。

有些站在师长身后的年轻弟子,看看娇艳无双、红衣雪肤的姬雪雁,再看看英俊潇洒、卓尔不群的屈箭南,私下不免都有些艳羡。

男弟子固然是羡慕屈箭南果真好运气,居然能娶得这般天仙般漂亮的少女;女弟子则是暗自神伤,从此天陆正道年轻俊彦中,又少了个如意郎君。

丁原脸色一变,如遭五雷轰顶。

他万没有料到,前一刻自己尚和雪儿海誓山盟,两情相悦,突然间风云突变,自己的爱侣就要即将成为别人的妻子!

一刻前打的平沙岛弟子狼狈不堪的喜悦之情,立刻化为虚有。

忽听姬雪雁在喧闹的恭喜声中,轻轻道:“我不要成亲!”

声音虽小,厅里人还是听的一清二楚,厅中的喧嚣顿时轻了许多,无数诧异的目光射向姬雪雁。

姬榄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姬雪雁面色苍白,似因激动,似因害怕,樱唇微微颤抖,却仍坚定的重复说道:“我不要成亲!”

姬榄一皱眉,没想到女儿会当面顶撞这门婚事。他耐着性子道:“雪儿,你是对这桩亲事有什么不满意么?”

姬雪雁不敢跟父亲的目光接触,垂下头道:“雪儿现在还不想嫁人,只想守着爹爹和娘亲。”

姬榄哑然失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傻孩子,后天不过是先将亲事定下,谁也没叫你们立刻成亲。”

和婉伸手搂过爱女,微笑道:“你这孩子,却把娘亲吓了一大跳,以后可不许这样。”

姬雪雁轻咬红唇,脑海里乱成一片。

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当庭抗拒下去,势必会令爷爷和爹娘等人无法下台,屈痕和屈箭南也将十分难堪。

在这大厅里,着实有太多的眼睛与耳朵,只需要一夕的功夫,就能把消息传送到天涯海角。

无论如何,自己是不能嫁与屈箭南的。

但她与丁原的事情,却又怎能当众说出口?

姬雪雁几乎可以想象,爷爷与爹娘晓得这件事后的愤怒与伤心,失望和惊讶,还有无数人的指责和讪笑,这一切却教她如何去面对?

好在还有时间缓冲,等稍后有机会,自己再想办法和丁原商量对策吧。

最多,也就是偷偷的一走了之,从此与他浪迹天涯,双宿双飞。

这样,也总好过公然与爹娘决裂,给旁人留下笑柄。

那边的屈箭南心头一松。

姬别天哈哈笑道:“雪儿,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姬雪雁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如果假装答应,只怕丁原误解闹出事端;可要是不答应,又怎么过眼前的这一关?

见爷爷再问,姬雪雁玉首低垂,咬住红唇不再言语,可容颜激动,眼眶中珠泪已经盈盈欲出。

屈痕见状站起身来,呵呵笑道:“真是,老夫都忘了在隔壁已经摆好了酒宴等大家入席。不如马上开席吧,若酒菜凉了,便没那么可口啦。”

在座多是一点即透的聪明人,停心真人第一个起身笑道:“其实贫道早就嘴馋了,碍于主人不发话,只好在这儿干坐着。呵呵,既然屈掌门开口相邀,贫道也就不客气了。”

他一带头,别人也纷纷起身朝厅外走去,尽管每个人都有好奇之心,可也都明白,再在这里耗下去,未免有些不识抬举了。

平沙岛的门下在耿南天的率领下,也随众人退出,依稀听见曲南辛冷笑道:“今晚这酒宴前的开锣大戏,还挺热闹啊。”

姬别天听的清清楚楚,无奈话柄在人,想回击曲南辛也找不出什么道理。无可发泄之下,一巴掌狠狠拍在茶几上,上好的茶几竟连响声都没发出就碎成齑粉。

众人目睹此景不由暗吸一口气,心道,此老好暴烈的脾气,还是早点离开为妙,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自己的脑袋可不是茶几,更禁不起这么一拍。

顷刻间,近百人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姬别天、姬榄夫妇及燃灯居士几人,连段唱跟何欢也退到门外。

屈箭南也随屈痕离开,临出大厅时,忍不住回头悄悄瞥了姬雪雁一眼。见她花容惨淡却神情坚毅,不禁心头黯然。

却听到屈痕在身旁,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吧,外面还有许多朋友等我们去招呼。”

屈箭南点点头,跟在屈痕身后而去。

却觉得,心仍留在大厅里。

姬别天见丁原仍站在原地不动,丝毫没有退出的样子,问道:“你怎的还不出去?”

丁原心中思量道:“我一向自诩是敢作敢当的大丈夫,怎能眼睁睁看着雪儿遭受责问而躲在一旁。事情既然是我做下的,就当由我承担。况且我与雪儿心心相印,问心无愧,又怕它做甚?”

想到此处,一挺胸膛大声道:“你们不必再问,雪儿她是不会答应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惊疑的眼神都汇聚到丁原身上。

姬雪雁蓦然抬头望向丁原,眼神里不晓得是喜悦仿徨还是忐忑?

自己终究没有所托非人,丁原虽说外表冷漠孤傲,却是一个情深意重的铁血男儿。

在这个时候,他没有选择畏缩逃避,而是勇敢的站了出来,与自己一起抵挡风雨。

只是,他又怎了解自己的一片良苦用心?这么一来,事情再无回转余地,爹娘与爷爷的颜面势必为此丢尽。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然而姬雪雁却无法断定对于丁原的挺身而出,是欢喜多些还是埋怨多些,一时柔肠百结,默默想道:“丁郎,是福是祸,就让雪儿与你一起担当吧,雪儿绝不会背弃当日的誓言!”

姬别天一怔,喝道:“丁原,你说什么,这又关你什么事?”

和婉毕竟是女性,心思要比姬别天等人细腻许多。她隐约觉察到不对,连忙道:“丁师侄,你有什么话等晚膳后再说吧,现下你先出去吧。”

丁原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和婉怀中的姬雪雁。他知道该是水落石出的时候了,自己绝不能让雪儿独自去承担这场风暴,有什么讥讽嘲笑、责难攻击,就让自己一人挡下吧。

此刻他的心中出奇的平静,缓缓说道:“姬师兄,和师嫂,对不住,这件事情隐瞒了大家这么久。但丁原自觉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的地方。”

姬榄皱眉道:“丁师弟,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姬师兄,雪儿是不会和屈师侄成亲的。在她心目中,只有我一个人,而我亦是一样。”

众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大厅里鸦雀无声,静的可听见一根针坠下。谁都未曾预料到,丁原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千年以来,长幼辈分都如金科玉律一般,在人们心中不可颠覆。莫说正道各派,就是魔道中人也对此忌讳颇深,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丁原虽然年纪与姬雪雁相若,可却是淡言真人的弟子,与姬雪雁分属叔侄。

就凭这一点,他刚才所言已触犯天条,足以一死。姬别天魁梧的身躯微微震颤,显然在极力压制胸口的怒火。

他低沉着嗓子,问道:“雪儿,丁原所说可是真的?”

姬雪雁看着祖父须发皆张,宛如一头正处于暴怒边缘的雄狮,却依旧勇敢的点头,轻声回答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雪儿此身已属丁原,请爷爷与爹娘成全。”

厅中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被这对小儿女的表白惊呆了。

“孽障!”姬榄双目喷火,扬手打在姬雪雁的玉颊上。

姬雪雁吹弹可破的肌肤上,顿时浮现起五道血痕,唇边渗出一丝血迹。

她却没哼一声,仰头凝视着怒其不争的父亲,徐徐道:“爹爹,女儿的性命身体都是您和娘亲给的,您若要杀,女儿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和婉见爱女被打,疼惜至极,泪水夺眶而出道:“有话不能好好说么,非要这样谩骂殴打?”

丁原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倘若非因姬榄乃雪儿之父,他早祭起雪原剑拼个你死我活了。勉强克制住冲动,大怒道:“姬师兄,欺负自己的女儿好威风啊,事情是我丁原做的,有什么不痛快,尽管冲我来!”

姬榄双目喷火,怒视丁原道:“若不是你心存不轨勾引雪儿,她又焉能如此?你还有脸说话?”

丁原毫不退缩的迎上姬榄的眼神,回答道:“我与雪儿真心喜欢,没有心存不轨,更没有勾引!我为什么不能说话,你又凭什么不让我说?”

第八章棒打

品茗阁里一片死寂,丁原孤独的站在所有人对面,昂然望着犹如暴怒狮子般的姬别天和姬榄,仿佛恨不能一口吞噬自己的眼神。

但他却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因为有一双温柔明媚的眼睛,正凝望着他。

在这世上,即使所有人背弃自己,与自己为敌,只要还有这双目光在身后关注,他即可永无畏惧。

姬别天咬牙沉坐半晌,抑制住心头怒火,缓缓道:“说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到现在,他还不能相信方才姬雪雁的话是真的,他更不能相信自己最钟爱的孙女,会做出这般冒天下大不韪的叛逆之举。

不用说,这必然都是丁原在暗中鼓惑的了。他对丁原好不容易产生的一点欣赏,也顷刻为厌恶痛恨所代替。方才还打算喜气洋洋的宣布婚事,从此招徕无数人艳羡的目光,没料一转眼竟成了别人的笑料。

非因丁原情况特殊,姬别天恨不得立刻就将这败坏孙女清白的劣子,毙于掌下。

姬雪雁不敢对视姬别天骇人的神情,垂首道:“爷爷,都是雪儿不好,这件事情一直不敢告诉爹娘和您。其实雪儿和丁原早已两情相悦,有了山盟海誓。求您老人家不要生气,成全了孙女与丁原。”

姬别天见孙女竟这样承认下来,直气得怒目圆睁大喝道:“无耻!”他声若洪钟,在大厅里嗡嗡作响,怕三五里外也能听清。

丁原丝毫没有畏惧,反而比他更大声的道:“我们光明正大,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害了任何人,你凭什么说是无耻?”

他生就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倘若姬别天等人温言劝说,尚可保留三分情面,而以雷霆手段对之,却激起丁原天不怕地不怕的叛逆性子。

到此时,他已然豁了出去,明明晓得在姬别天等人面前万难讨到好结果,而触怒对方的后果更是糟糕,可傲气一上来,就是天王老子也管不得了。

姬别天气极,颌下胡须根根竖起,哈哈大笑道:“你居然有脸说自己光明正大?你们两人不知廉耻,叔侄相恋,不仅败坏了翠霞派千年的清誉,更为世人不容!”

丁原斩钉截铁道:“我管世人容我不容,反正我与雪儿真心相爱,又关别人什么狗屁事情!”

姬别天瞪视丁原说道:“不管你说什么都没用,总之雪儿一定要嫁给屈箭南,不然老夫何以向屈掌门和天陆同道交代!”

姬雪雁叫道:“爷爷!”

姬别天森然道:“你如果还认我这个爷爷,此事便需听我的,从此跟丁原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丁原怒火勃发正欲出言驳斥,猛觉丹田一阵刺疼。原来他情绪激动之下导致气血浮动,急火攻心,激得体内的两道真气又发作起来。

他咬牙强忍,冷笑道:“姬大胡子,雪儿是你的孙女不错,但她并非任何人的玩偶,任由你来摆布。”

姬别天怒发冲冠,蓦然欺身到丁原身前,探手抓向丁原衣领。

丁原刚欲转身闪躲,不料胸口檀中穴如钢锥刺骨,真气淤积于胸再起内讧。

丁原的身形不由一慢,正被姬别天抓个正着,顿时动弹不得。

丁原心中苦笑,这要命的怪病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在这时添乱,分明是老天也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姬雪雁惊呼道:“爷爷,求求你千万不要伤了丁原!”

丁原全身经脉如受火炙,额头上冒出细细冷汗,却不愿哼上一声,反叫道:“雪儿,我们没错,不必求他!”

姬别天心头更恨,却未注意到丁原的异常。他高举铁掌罩住丁原天灵,呵斥道:“你还嘴硬,果然是个不可救药的混小子!老夫宁可一掌毙了你再向掌门师兄谢罪,也绝不能容你玷污雪儿和本门的清白!”

丁原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姬别天的手掌,嘿然道:“要杀就杀,何必找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却休想叫我认错服软。”

姬雪雁挣脱和婉的怀抱,踉跄跪倒在姬别天背后,哀求道:“爷爷,求你别伤了丁原。他若死了,雪儿也不想活了!”

姬别天性如烈火,最受不了别人要挟,况且是他一贯最钟爱的孙女为了另一个野小子?再一想到翠霞派千年的声誉,竟损于己手,更感愧疚难当,无地自容。他满面涨红大喝道:“好,我先杀了他,再来处理你这忤逆!”

说罢,铁掌下沉,就向丁原头顶拍下。

姬雪雁见状,只觉天崩地裂一般,柔肠寸断不能自持,用尽全力呼喊道:“不要啊,爷爷!”

她也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勇气,不顾一切冲向姬别天,想从他手下抢出丁原。

丁原浑身在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的煎熬中,膨胀欲裂,却硬是坚持不吭一声。他见姬别天大手劈落,心底蔑然一笑,暗道:“就是这么死了也好过苟且偷生,辜负雪儿。我烂命一条,能得雪儿垂青已堪满足,可惜从此再见不到老道士他们啦。”

蓦然间,厅中火烛齐齐晃动,一道黑色身影毫无征兆,风般掠向姬别天,直比急电还快。

姬别天只觉头顶罡风排山倒海似压下,来人五指如钩离他头顶近在咫尺,手段之强横霸道乃平生罕见,竟是顶尖的高手。

姬别天不及多想,拍向丁原的铁掌半路变招往上封架,身躯右闪以避锋芒。

不防对方却是虚晃一枪,手腕翻转处抓住丁原右肩,一提而起。

姬别天这才醒悟自己中计,对方分明志在丁原,适才不过是声东击西骗得自己移开手掌。

他怒喝一声打出右掌,掌风过处一片碧光升腾。

来人发出一声冷笑,“啪”的与姬别天足可开山断流的铁掌硬对一记,借势在空中一个回旋射向大厅西首的窗户。

他右手挟着丁原,动作不仅丝毫未受影响,反如闪电一般迅疾,令人追之不及。

姬别天右掌被震的酸麻,脚下喀喇喇连响,方圆三尺内的青砖碎成粉末。

燃灯居士白眉一扬,低喝道:“看打!”一溜赤色精光从袍袖里射出,直打黑衣人的后脑。

那黑衣人并不回头,背后所负的古剑突然镝鸣飞出,化作一束耀眼血光,堪堪击在那溜赤芒上。

两道红光相撞爆出“砰”的一响,古剑回旋收回主人鞘中,赤芒亦被燃灯居士召回袖中,却是名震天下的“雷火梭”。

姬别天从剑上识出来人身分,讶然道:“苏真!”原来直到此刻,他都没能看清对方面目,更莫遑论他的来历。

苏真傲然大笑,“轰”的破窗而出,遥遥传来声音道:“这个好女婿你们不要,苏某却收定了!”

姬雪雁见苏真从姬别天铁掌下救走丁原,当下又喜又惊,可听到苏真最后一句话,心头一震,不明白此言何意。

燃灯居士与姬别天双双飞落厅外,但见天高云渺,余音犹在,月影之下,哪里还有苏真的踪迹?

燃灯居士微阖双目,以天眼朝着方圆十里搜索,沉声道:“他不敢御剑飞行,以免暴露目标被人截击,现下必定是利用魔门的潜踪之术,挟着丁师侄逃离,以至于贫道的天眼也寻他不到,但一时片刻绝走不远!”

姬别天被苏真从手中硬生生把人抢去,颜面甚是无光,闻言精神一振,道:“我们分头去搜,定不能让苏真这魔头走脱!”

姬榄、和婉与姬雪雁此刻也赶到厅外,听得两人对话,和婉诧异道:“苏真怎么会在这儿?”

姬别天没好气道:“老夫怎么知道?”

姬榄道:“先别管这些,追人要紧。”

燃灯居士与苏真对了一招表面似乎不分胜负,可需知对方只有脱身之意,严格说来,还是自己略逊了半筹。他久未出山,不想今夜甫遇强敌,不禁也起了争雄之心道:“好,就依姬兄之言行事。”

燃灯居士与和婉飞身向北,忽听背后姬雪雁唤道:“外公!”

燃灯居士身形一滞,回头问道:“什么?”

姬雪雁轻咬红唇,低声道:“小心别伤着丁原。”

燃灯居士心底暗叹,明白自己的宝贝外孙女对丁原实是钟情极深,颔首道:“晓得了,你不用太担心,外公一定把人追回来!”

有了燃灯居士的承诺,姬雪雁稍稍宽心,可要想教她的芳心彻底放下,却又怎么能够呢?

却说苏真御着丁原果然没有走远,他施展匿踪遁形之术,暂且躲过众人的耳目,利用玉华苑中的地形掩护,潜到距品茗阁不远的一处小竹林里。

此时越秀剑派的弟子与众多宾客正在出席晚宴,此地反而了无人踪。

强敌环伺下,苏真也不敢大意,利用竹林地形简单布下奇门遁甲之术,好教对方一时半刻搜索不到这里。

姬别天与燃灯居士只当苏真必定远遁,亦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反其道而行之,藏在了这片小竹林中。

丁原原忖必死无疑,不料半路有人杀出,不禁惊喜道:“苏大叔!”

苏真神色不善,低哼一声,在林中停下脚步,说道:“小子,咱们先在这里歇一会儿,我有话问你。”

丁原脚一落地险些摔倒,胸口气血翻江倒海直令他热血欲喷。

他深吸一口气,扶住一根竹子,问道:“可苏大叔为何会这般凑巧赶到相救?”

“凑巧?”苏真鼻子里冷冷一哼道:“我还凑巧看到你挺身护花,好小子,连姬老鬼的宝贝孙女都敢偷,胆子着实大到家了。”

丁原脸上一烫,苦笑道:“苏大叔,你不会也像他们那般看我吧?”

苏真嘿然说道:“那些狗屁世俗常理,焉能放在我苏真心上,我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

“苏大叔,是什么事?”

苏真双手负后背对丁原,沉默许久才徐徐问道:“你告诉我,对于玉儿你是如何看待?”

丁原一怔,不明所以的追问道:“玉儿怎么了?”

苏真道:“她很好,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心里除了那个姬雪雁,却将玉儿放在哪里?”

丁原隐约感觉到苏真话中含有深意,但仍实话实说道:“我一直当玉儿是最好的妹子,若她有任何难处,我愿全力维护,但是这些跟雪儿并无关系。”

苏真霍然回头,犀利如锋的目光盯在丁原脸上,沉声问道:“你是说,你一直只当她是你的妹子,而从未有其他想法?”

其实这个答案他早已猜到,却要丁原亲口说出才能确准。而在下山寻找丁原时,他尚抱着万一之心,希望丁原对苏芷玉有所钟情。

可怜天下父母,莫不能免于此。当年苏真纵横天陆,快意恩仇,没想到如今却要为儿女之事奔波操劳。

丁原坦然点头道:“是这样,苏大叔,不晓得这有什么问题?”

“你不晓得?”苏真语调转寒,回答道:“问题就是玉儿可不这么想,她一直将你视作情郎,多少年来痴痴等你!”

丁原大吃一惊,甚至一瞬间忽略了身上的伤势,失声道:“怎么会,这不可能!”

其实他内心已相信了苏真所说。

他并非阿牛,对于情感之事虽不精通,也绝非木讷。对于苏芷玉不经意间的情感流露,丁原多少早有所察觉。

但一方面,他的心目里始终把苏芷玉当作那个儿时爱哭的小女孩,从没深想过;另一方面,在潜意识中,他也不愿意多想,惟恐这样的念头会破坏自己与苏芷玉之间纯真的兄妹之情。

何况,丁原的心思早全部寄托在姬雪雁的身上,心中已容不得其他人半点身影。

“不可能?”苏真嘿嘿冷笑道:“她为你几次出生入死关山万里,你以为仅仅因为兄妹之情,或者是报答你当年救命之恩?

“她宁可舍弃爹娘,也要陪你赴汤蹈火,同生共死,你以为是什么原因?”丁原,你到底是在装傻还是在自欺欺人?玉儿的心思连我们旁人都能看透,惟独你这个局内人却糊里糊涂?“

丁原呆呆的望着苏真,回想起苏芷玉为自己舍生忘死,迫退神鸦上人,力闯九光灭魂阵,联剑恶战风雪涯,继而是故园重逢,远赴东海,又同囚于水晶宫中。这一切,难道仅止因为兄妹之情才做的么?

他胸口像遭了重重一击,实在不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突如其来的发生。

他的眼前浮现起苏芷玉的秀容,那含情脉脉却又无比矜持的眼神,那隐藏着万千诉说却永不离弃的目光。

他的身躯不由一震,这眼神,这目光,自己不是每每可在雪儿的眼睛中寻找到?

他不禁喃喃苦笑道:“我错了,的确错了。”

苏真神色稍缓,说道:“你总算不是虚伪小人,尚敢承认这点。事到如今,你对玉儿又当如何交代?”

如何交代?

丁原一生中可说惟这个问题最难回答。

但他知道不能回避,不仅因为玉儿,还为了雪儿。

只有他知道,被两个美丽少女同时爱上的滋味,是何其苦涩!

丁原徐徐的抬起头,枝叶间逃逸出的天星在夜幕里悄然闪烁,就宛如苏芷玉深情的明眸。

“苏大叔,你希望我怎么做?”

苏真回答道:“我不管你怎么解决姬雪雁的事情,但你必须娶玉儿,发誓一辈子不辜负她!”

“我办不到!”丁原咬牙道:“对不起,苏大叔。我不能欺骗你,除了雪儿,我谁都不会娶,我的心底只有她一个人。”

苏真说道:“你娶了玉儿,一样还可以再娶姬老鬼的孙女。而且,一旦你成为老夫的女婿,老夫不但会将《晓寒春山图》拱手相赠,更可把百年的修为传授于你,令你在天陆独树一帜,笑傲九州。”

丁原苦笑道:“苏大叔,你这么说是在侮辱丁原。我虽修为及不上你,但也不稀罕靠这种手段来获取成就。何况,若我并不爱玉儿,你这么做又真能给她幸福么?”

苏真脸色一变,厉声喝道:“那你就是打定主意要对不起玉儿?”

丁原体内的真气越发狂乱肆虐,他知道倘若不立刻坐下静修,怕有性命之忧,但仍先坦然回答道:“玉儿对我的深情,我无以为报。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为玉儿去死,但那也只是基于兄妹情义。”在我的心中,玉儿永远是我最可爱的妹子和朋友,但我绝不能因此自欺欺人。“

苏真怒道:“我苏真的女儿,有什么地方配不上你这混小子?”

丁原的神志渐渐模糊,两道真气在经脉中肆无忌惮的横行霸道,一阵阵刻骨铭心的痛楚,几乎淹没了他的意识。

可他还是勉强微笑道:“玉儿温柔善良,乃仙子一般的人物,岂能配不上我这么一个小混混?只是我心中早有了雪儿,再不作他人之想!”

苏真暗道:“这小子一身傲骨,能钟情不渝,倒与老夫当年颇为相似。可惜事关玉儿的终生,老夫断不能心慈手软!”

他嘿嘿一笑道:“我明白了,说到底,你因为有了那个姓姬的小丫头,才不愿娶玉儿。这个好办,我这就回头将她宰了!”

丁原大吃一惊,苏真素来肆意不羁,他若对姬雪雁真动了杀心,即使有姬别天等人在侧,亦无济于事。

丁原方欲出言阻止,一口热血却直冲喉咙,“噗”的喷洒而出。

他的脑袋里天旋地转,却依然想着:“绝不能教他伤了雪儿!”无奈身体已完全不听使唤,绵软无力的朝后倒去。

竹林深处传来一声少女轻呼,一道水色身影轻盈飞起,正飘落在丁原身后,将他的身躯接住。

丁原朦胧里看见苏芷玉焦急心伤的面容,他想说些什么,却猛再喷出一口淤血,昏了过去。

苏真“嘿”了声道:“玉儿,你还是追来了!”

苏芷玉小心翼翼抱住丁原,只见他面无血色,肌肤上笼罩着一青一紫两股异色,甚为诡异。

他的一双星目紧闭,口鼻中渗出丝丝黑色淤血,皱起的眉宇显得十分痛苦。再一摸,全身衣衫早被冷汗湿透,微微发出颤抖。

苏芷玉借着灵犀镯,好不容易寻到苏真与丁原,哪知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丁原这般模样,不禁心焦如焚道:“爹爹,丁哥哥怎会这样?”

苏真何等的眼光阅历,回答道:“放心,一时半刻这小子还死不了。”

他一搭丁原脉门,顿时感到两股截然不同的真气在丁原经脉里肆虐暴走,彼此争斗打压不可开交,显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苏真心中一奇,思忖道:“奇怪,丁原的身上怎会有两种相克的真气?其中一道沛然纯正,自是翠霞派的翠微真气,可另一道雄浑霸道,分明乃魔道心法所炼,难怪他落得现在模样。”

苏真明白,倘若再不及时施救,丁原纵能挺过今晚,也势必经脉大伤,再反复几次后,不等走火入魔而亡,亦先变成废人。急切间,他也惟有先治其标,好歹将丁原伤势压下再说。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地,越秀剑派本就为正道七大门派之一,近日又是嘉宾云集,甚至有燃灯居士这般的正道十大高手中的人物。一旦自己被发现,再加上重伤的丁原,要想杀出重围绝非易事。

可救人如救火,丁原的伤情是片刻也耽误不得的。

况且,苏真素来高傲妄为,从不将别人放在眼中,故此在这小竹林里,竟就地为丁原疗伤。

他的修为与姬雪雁何止是天壤之别,一道修炼了两甲子的雄浑真气,自丁原胸前檀中穴透入,顿时压制住走火入魔的两道真气。

但丁原的修为毕竟已非同小可,饶是苏真也要大费周折,才将那两道野马般脱缰的真气导回丹田。

这时,竹林外有人叫嚷道:“快将林子包围起来,万不可放走苏老魔!”

第九章远遁

苏真神色平静,收回抵在丁原胸口的手掌道:“玉儿,你先将丁原带回聚云峰疗伤,我且阻挡他们一会儿。”

苏芷玉点头道:“爹爹小心!”

苏真傲然一笑,道:“凭他们也想留下你爹爹?”

苏芷玉知道乃父当年遭受各派围攻追杀,到最后不仅本人安然无恙,还娶得了娘亲归隐聚云峰。越秀山虽是群贤毕至,可也未必就能截得住爹爹,自己与丁原在场,却反可能成为累赘。

因而她顺照苏真的意思,抱起丁原,倏忽消失在幽暗的竹林中。

苏真好整以暇的负着双手,有意仰天发出一声长笑,道:“是谁在林外不知羞惭,居然叫嚣要抓住老夫。苏某便站在这里,恭候诸位正派耆宿的大驾!”

他的笑声未落,屈痕与燃灯居士双双赶到,紧接着姬别天、耿南天、停心真人、观止真人等人也接踵而至,其后林内黑影朦动,不住有各派高手加入,空中也有人盘旋巡视。

顷刻之间,二三十人已将苏真团团围住,几乎连只苍蝇也难以逃出。

燃灯居士微笑,道:“苏仙友好手段,居然在竹林里设下奇门遁甲的埋伏,险些教贫道吃上苦头。”

苏真哼道:“这点雕虫小技自然不入居士法眼,居士也不用过谦了。”

曲南辛在人丛里叫道:“苏真,今天你自投罗网,还想走得了么?”

苏真犀利的目光扫过曲南辛,徐徐冷笑道:“老夫要来便来,想走便走,天下之大,又有谁人能管的了老夫?”

他并不急于脱身,好将越秀山上的各派高手尽数吸引于此,以利苏芷玉携着丁原远遁。

观止真人呵呵笑道:“苏仙友好大的口气,莫非将天下英雄都视若无物?”

苏真悠然一笑,道:“老夫亦不至于狂妄至此,如翠霞派的淡一真人和曾山老头,又或云林禅寺的几个老不死若在此处,今晚老夫能否走成,还真难说。”

他这话看似谦虚,实则摆明不把在场众人放在眼中。

耿南天喝道:“苏真,六十多年前本门丁、叶两位长老都为你所杀。我平沙岛与阁下不共戴天,今日便让耿某向阁下讨教一二!”

苏真正眼不瞧他一下,淡淡道:“老夫纵横天陆百年,所遇之敌不知凡几,但如耿掌门者,尚不配苏某出剑。”

耿南天也不动怒,只冷笑道:“阁下好大的口气,耿某虽不敢与淡一真人、云林神僧相提并论,可再不济也忝为一派掌门,莫非苏仙友眼中除了翠霞云林,再无余子?”

苏真怎不知他是要故意激怒在场高手,好引起同仇敌忾,但傲慢如他又岂肯低头,从容微笑道:“老夫自然不至于这么狂妄,不过今晚在此的诸位里,苏某的确尚未找到一个配老夫出剑之人!”

众人脸上多是微微变色,需知屈痕、停心真人等莫不是一派掌门,正道巨擘的身分。

而燃灯居士虽是闲云野鹤,无门无派,可亦是百年前公认的正道十大高手之一,与淡一真人同列而尊。

即便是其他人,或是一派宗主长老,或是成名百年的耆老人物,哪一个不是名动一方?尽管素闻苏真目空一切,可也没想到他居然狂妄至此。

葛南诗惟恐掌门孤身挑战苏真,一个疏忽反为那魔头所伤,故此越出人群,与耿南天并肩而立,说道:“苏真,阁下修为精深,老夫向来钦佩,可阁下方才的话,说的未免太满了一点。况且口舌之争多属无益,你我还是仙剑之上见真章!”

曲南辛道:“葛师兄何必跟这魔头废话?苏真!老身自知修为不如阁下,可纵是拼的玉石俱焚,也不能教你小觑我平沙岛一门!”

她徐徐拔出三尺仙剑守直,衣袂无风而动,目光冷厉注视苏真,神情肃穆,充满一去无回的决绝之色。

众人心道:“这曲仙子脾气的确差了一点,口碑也不怎么灵光,可这点骨气却还是有的,倒是丝毫不逊色于须眉男子。”

苏真满不在乎的扫视东海三圣,双手拢在背后动也未动,淡淡道:“既然如此,你们三个便一起上吧,也免有人笑话老夫以强凌弱。”

他只字不提今夜如许高手合围竹林,摆明是打算群起而攻之,却自恃身分要以一敌三,自负如斯,在天陆亦是异数。

尽管说是正魔泾渭分明,可众人心底里仍禁不住涌起一丝佩服。

自然,也会有人以为苏真是存心托大,看不起东海平沙岛,如曲南辛等人心中不免更加愤懑。

姬别天忽然高喝道:“且慢!”

苏真问道:“怎么,阁下也想参合,苏某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姬别天摇头道:“老夫是要问你,你将丁原藏哪里去了?”

苏真故作诧异的咦道:“你方才不是举掌想杀了他以正翠霞门风,现下怎又关心起来?”

姬别天怒道:“那是我翠霞派的内务,何须阁下挂怀?”

苏真冷冷道:“阁下也别忘了,丁原当年可是老夫亲自送上翠霞交与淡一真人,他的生死,焉会不关苏某的事?”

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不少人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丁原与苏真有这么一层渊源,可又暗自奇怪,淡一真人怎的肯收下苏老魔送来的弟子,莫非其中还另有什么文章。

曲南辛咯咯笑道:“原来翠霞派与苏老魔早就同流合污,难怪啊难怪!”

姬榄扬眉道:“曲仙子,弟子敬你是前辈高人,可说话也需讲个真凭实据,恁的信口开河,恐不符您老身分!”

曲南辛刚要反唇相讥,被葛南诗一把拽住低声道:“大敌当前,不可造次!”

姬别天怒视曲南辛一眼,回答道:“若不是你当年之举,翠霞派又怎会生出这多事来?”

苏真嘿嘿道:“却是怪起老夫来了,当年想收丁原的可是淡一真人,而非苏某硬塞的!”

姬别天见这事越说越远,身旁人的眼神也越来越疑惑,再争论下去绝无善了,于是回转主题道:“废话少说,你究竟将丁原如何了?”

苏真油然回答道:“你问晚了,我已将他丢下悬崖,天明后,你们派人去搜一搜,兴许能找回尸体。”

他的话还没说完,人群里和婉惊呼道:“雪儿!”

原来姬雪雁闻言一口鲜血逸出,竟自昏了过去。

苏真瞥了和婉怀中的姬雪雁一眼,心道:“这女娃儿对丁原倒是情真意切,不惜忤逆父母违抗师门。可惜碰上姬别天这个老顽固,多半跟丁原是有缘无分。”

姬别天又惊又怒,冷笑道:“苏真,你当老夫是三岁娃娃?”

苏真毫不将姬别天的暴怒放在眼里,答道:“信不信由你,就算他还活着,你也休想再见着他。哼,老夫当年送丁原上山,岂是送给你姬别天宰杀的?”

姬别天道:“丁原是翠霞派弟子,你即便对他有救命之恩,也不能包容不放。况且他犯了门规大忌,理当受到责罚。”

苏真不以为然道:“什么门规大忌,都是你们这些伪君子的迂腐之言。你们想杀丁原,老夫偏就不让。非但如此,老夫将来还要把玉儿许配给他!”

众人闻言瞠目结舌,心想苏老魔之名果非虚传,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他做的出。

姬别天的老脸涨的通红,怒笑道:“好你个苏真,是要存心与我翠霞为敌!”

耿南天冷笑说:“何必跟这魔头废话,先擒下他再说!”说罢,手起剑腾直袭苏真,葛南诗与曲南辛一左一右亦紧随而上。

苏真屈指一弹,轻描淡写射出三缕白光,也不见什么花巧变化,不知为何却迫得耿南天三人在空中收住身形,催动真气各以仙剑封架。

“叮叮叮”三响,剑刃上火星四溅泛起团团青烟,直震的耿南天、葛南诗与曲南辛气血浮动,手腕酸麻,三人的联手攻势亦随之夭折。

东海三圣中曲南辛修为稍弱,手中“守直”仙剑,几乎被苏真的指力激飞,急忙深吸一口气稳住身子,卸去剑上气劲,才不至于当堂出丑。

观止真人白眉一挑,说道:“好一记「王指点将」!贫道见猎心喜,不妨献丑了!”

他手中拂尘一扫,凝起一蓬青色罡风,转瞬积聚成有如牛头般大小的青芒,轰向苏真。那青芒射到半途蓦然一分为三,凝成三股如同飞剑般的光束,交错纵横发出尖锐的呼啸,直逼苏真。

苏真冷笑道:“太清宫的一气三清心法不外如是!”左袖一抖,看似十分随意,却把那三股剑光几乎不分先后的包裹住,只见他的大袖如气球似的鼓荡膨胀,发出淡青色光华,竟重把三清剑气炼成一团青芒。

苏真人立原地动也不动,轻松振臂一挥,袍袖舒展犹如青龙吐珠,将那团青罡打还向人丛,去势比来时更疾三分。

停心真人急忙抢先一步,面色凝重,双掌合十朝外缓缓推去,打出一道黄色掌风,“轰”的一声,将一气三清的罡风接下。

停心真人身躯晃动几下,终于没有后退,吐了口浊气道:“苏仙友,六十多年不见,修为益发精深,贫道佩服!”

众人见苏真谈笑间连退数大高手,不禁耸然动容。年轻一辈多未亲身参与六十多年前正魔二道围攻苏真之役,对于苏真了解仅限传闻。

如今亲眼目睹如耿南天等一派掌门的身分,竟在一招间就被苏真迫退,始知其威尤在故老相传之上。

苏真环视四周,心中计算着此刻苏芷玉应已走远,自己也无必要继续在这里陪众人对峙。

毕竟燃灯居士等人皆是正道中一等一的人物,一个疏忽,自己说不准真要有麻烦,若是等他们结成阵势,那就更糟糕了。

当下他微笑道:“停心老道,数年前你遣门下截杀苏某讨要《晓寒春山图》,这事做的忒不地道。故此老夫可不怎么佩服阁下!”

苏真一提到《晓寒春山图》,在场众人莫不怦然心动,谁不晓得当年苏真正是因此,才招徕无数正魔两道人物上天入地的追杀!

若不是后来苏真听从水轻盈之劝隐居起来,使人遍寻不着,不知天陆还要再多几分腥风血雨。

曲南辛此刻已缓过气来,厉声喝道:“苏老魔,你手上沾了多少正道人物的鲜血,今晚誓必要你以命相偿!”说着,催动十成功力,祭起守直仙剑,以平沙岛的“海上明月诀”直击苏真。

但见剑光森寒耀人眼目,焕射出层层银雾,犹如波光一般汹涌澎湃,当中一团剑芒却似明月悬空,皓光万丈,向着苏真头顶排山倒海似的压下。

众人原见耿南天三人被苏真一招逼退,对平沙岛不免起了轻视之心,只碍于同道颜面不能当场讥笑。然而看到曲南辛二次出招,其气势宛如惊涛骇浪不可匹敌,端的是气势万千,景象磅礡,不禁暗道:“平沙岛位列七大剑派,果非虚名所至,就这一剑,天下有几人敢硬接下来?”

惟独苏真面有不屑道:“米粒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嘴唇轻嘬,吐出一颗龙眼大小的血红珠子,剎那幻化成一条七爪赤蟒,长逾三丈,浑身红光流动鳞甲生辉,庞大的身躯仿佛神龙盘柱,卷起那团银色剑光,在空中飞旋。

守直剑剑光一黯,漫天的气势荡然无存,只看到一道云柱般的红光,卷裹着银色剑芒在竹林间旋转飞舞,无边落木萧萧而下,罡风过处如刀割面。

原来苏真所祭出的,乃是与布衣大师所持骊云珠并称“天陆六珠”之一的“霓蟒珠”,原属上古仙宝,经苏真百年修炼,威力更是了得,与天心灯一攻一守,莫有能制。

耿南天见势不妙,忙念动真言挥出手中“碧波仙剑”,一道绿色精光去如闪电,正击中霓蟒。

“轰”的一声,周围竹子纷纷折裂,一团气浪更逼的众人急忙运功抵御,才不致站立不稳。

那霓蟒有若通灵怪嘶一声,重新凝成一枚赤色珠子,被苏真纳回口中,守直仙剑这才摆脱禁锢飞回主人手里。

曲南辛低头一看,自己苦心修炼了近两甲子的仙剑,竟被霓蟒打的扭曲变形通体无光,要再恢复原先灵性,不知需再耗费多少心血!

她咽喉一甜,竟不能自己的喷出一口血来,直滴在呜咽而鸣的守直仙剑上。

停心真人见曲南辛出师不利吃了大亏,手里拂尘一收,飞起仙剑道:“除魔降妖乃我辈天职,苏仙友,得罪了!”

众人见碧落剑派的掌门亦挺身而出,虽忌惮苏真厉害,但想着对方终究人单力薄,己方却拥有诸多宗师人物,更念及《晓寒春山图》的好处,纷纷各出仙器就欲围攻苏真。

苏真嘴角浮起冷笑,口中默念真言,双手在胸前如画灵符,片刻书就一个金光闪闪的“困”字,却是眨眼散成无数点金星弥漫林间。

屈痕面色一变,大喝道:“小心苏真的奇门遁甲!”

他这一提醒,老辈人物无不心头一凛,年轻弟子未免有些不明所以。

岂知当年苏真才学通天,对于阵法五行的研究,尤在风雪涯等天陆名家之上。凭借此术,他多次安然脱身,却教正魔两派的人物吃了不少苦头。

他话音未落,林中一阵天昏地暗,斗转星移,突变已生。无数道金风肆虐而起,吹得草木皆兵,飞沙走石,众人眼前只觉一片苍茫,哪里还找的到苏真所在?

脚下的泥土蠢蠢欲动,不住的旋转位移,身边的竹子竟似有人以无形之手掌控,忽远去数丈,忽又迫到近前,便仿似千军万马冲杀跌宕,隐约有金戈之音。

众人顿时一阵慌乱,修为低者人人先求自保,修为高者则在寻觅苏真身影。

停心真人剑落空处,灵觉中失去苏真踪迹,当下道:“小心,别让苏真乘乱逃走!”

燃灯居士两眼一睁,爆出有若实质的精光,闪烁着火焰似的赤色穿透诸般幻象,低喝道:“是困仙诀!”

双手连番射出两串火珠,在空中组成了一个奇异的光焰图案,再念动真言,唇间吐出一个“破”字,那团赤色光焰轰然爆裂,溅起无数火花随风狂舞。

赤光所过之处,金风徐歇,林中渐渐恢复正常,幸而没有人员伤亡,但满地的狼藉依旧叫人触目惊心,暗暗庆幸苏真没有乘机偷袭,不然这里需倒下一片。

葛南诗由衷喝采道:“居士好精深的修为,竟破了苏老魔的困仙诀!”

燃灯居士暗叫一声惭愧,若不是苏真事起仓促,只在竹林中匆忙布阵,自己的“辟魔雷符”焉能这般轻易的一战功成?

但苏真端的了得,短短的功夫,居然就能因地制宜在竹林里布置下埋伏,这样的对手实是令人头疼。

他灵觉忽动,几乎看也不看,飞身而起,双袖里探出一对琉璃灯笼,射出两道红光,直奔密林深处。

林内响起苏真长笑道:“十大之一,名不虚传!”一缕赤色血光冲天而起,竟是苏真借此机会御剑而去。

燃灯居士的琉璃神火,打在赤光之上爆出“砰砰”两响,赤光似有所感微微一颤,但去势更快,转瞬已上云霄。

燃灯居士咦了声,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目光炯炯朝着四周环顾。

在竹林上空亦早有人守候,距离苏真最近的,乃是越秀剑派三老中的伍端与关寒,两人齐声怒喝御剑飞出,直射苏真。

众人一面起剑追击,一面关注着上空战况,只希望二老能将苏真耽搁片刻,他便插翅难飞。

越秀二老果不负众望,一左一右两柄仙剑逼出那道赤光。

关寒哈哈笑道:“苏真,看你往哪里跑?”

可话才说了一半就嘎然而止,以他的百年修为也禁不住脸色大变。

原来仙剑击落之处一记金石之音,赤色光芒顿灭,却是一方血色玉简所化。

那玉简经关寒、伍端连袂出击,平滑如镜的玉面上裂出丝丝细纹已不堪再用,更留有被琉璃神火焦灼过的黑色痕印。

这哪里是苏真本人,分明是其炼制的“浮血凝玉简”!

此宝在苏真身上不下三五枚,可经真气催动幻化成一束凌厉无伦的剑光,威力不在各派御剑术下,当年亦有不少成名人物命丧于斯。

可谁想到苏真今日居然利用它施展障眼法,硬是骗过了在场众人。

越秀二老收回仙剑,伍端大喝道:“不好,我们上当了!”

这时,另一方黑漆漆的天空里,再响起苏真冷笑道:“诸位明白的是否太晚,苏某告辞了!”

半空里突然爆出一团耀眼红光,苏真在无人阻挡下祭起赤血剑,飘然朝着越秀后山而去。

他一路长啸似雷动九天,蛟龙万里,剎那去远。

众人这才醒悟,苏真以金蝉脱壳之计,将所有人的吸引力骗到玉简之上,自己却凭借匿踪潜行之术,脱出重围,等大家察觉时已是追之莫及。

停涛真人一跺脚,懊丧道:“又让他给溜了!”

屈痕苦笑道:“六十多年前那么多高手追杀苏真,也莫奈他何,我们留不住他,亦不算丢脸。可惜,丁师侄的下落却不知该如何查询了。”

和婉看了眼怀中昏睡的姬雪雁,叹息道:“或许,苏真果真将丁原杀了?”

姬榄摇头道:“应该不会,丁原对苏真的女儿有救命之恩,苏真恩怨分明,绝不会下此杀手。”

曲南辛盘膝在地,吐出一口淤血,恨恨道:“不要让我知道了苏真老巢所在,否则此仇必报!”

停涛真人皱眉道:“要说报仇,这里谁和苏真没有血仇?几年前,我碧落剑派还在他夫妇手下折损了数名弟子。可那老魔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使露面也难以围捕,端的叫人头疼。”

观止真人道:“既然苏真有一爱女,或可从她身上寻到其下落。”

众人正在商讨,姬别天却没有插话。

如今苏真劫走丁原,也不晓得这小子死活,当年斗剑之约,真不知该如何是了?

倘若丁原果然就此死了,翠霞派岂不是亏大了。

他此际对丁原愤怒之情稍减,内心反倒希望这个混小子还在人世。

至于是不是为了翠霞派,姬别天却也说不清楚。只是眼前迫在眉睫的是,解决姬雪雁的婚事,可这件事情着实又让人束手无策。

和婉泪水盈盈望着怀里的女儿,她知道爱女不过是一时激动才昏厥过去,对于性命并无大碍,可她跟丁原之间的一段孽缘,又如何去解?

屈箭南因辈分较小,立在人群里也没有说话。

他看看愁眉不展的姬别天,又瞥过昏迷不醒的姬雪雁,想着今晚所发生的事情,直如一场大梦。

忽然心头也想起丁原,却没有丝毫恨意,只是略有那么一点嫉妒和羡慕,真希望姬雪雁醒来时,也能用那般的眼神望向自己,可自知这终究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第十章求医

天空发着明黄色,鹅毛大雪飘飘洒落在聚云峰头,厚厚积起一地。

朔风过林,吹得青松上的积雪簌簌抖落,在半空散成白茫茫的雾团,但仍有几条冰棱顽强的坚守枝头,眺望傍晚的暮色。

几只灵鼠从树洞里探头张望,它们早已习惯这肆虐的风雪,只是觉得少了些许清幽鸟鸣,这天地间未免寂寞。

在青松林深处,一座小湖结起了晶莹的冰渣,漂浮在湛蓝的水面上,三五只雪白的珍禽傲然迎霜,悠闲的守候天黑。

在湖中央,凌空驾起一座水阁,在白雪覆盖中一团的银装素裹,分外醒目。

一股朔风狠狠撞在水阁的门上,却徒劳无功的伴随着一声不甘的叹息幻灭。木门发出“吱哑”轻响,似在嘲笑前者不自量力。

苏真的右手双指轻扣在丁原的脉门上,冷峻的面色里,丝毫看不出任何的端倪。

屋子里寂静无声,惟有角落里的火炉劈里啪啦欢快的响着。一团团暖气弥漫在空气里,微微带着沁人的香草气息,却教人几乎忘记门外的冰天雪地。

丁原神色平静的接受苏真的诊断,并不着急开口追问结果。

最近几天,走火入魔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也一再耽搁了他回返翠霞山的行程。

此际莫说想御剑千里,就是稍一提真气,必然引来丹田的一阵刺痛。

潜伏在体内的魔气日益壮大,渐渐有了与翠微真气分庭抗礼的势头,几番纠缠后,两股水火不容的真气倒是各有精进,可丁原的经脉却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

倘若不是曾经为翠霞六仙以六合回春之法巧夺天工,洗经易髓,他早已经脉血管爆裂而亡。

然而就这样活着的滋味也不好受,真气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猛烈。

更头疼的是,随着大日天魔真气的飞速增长,发作的时间也渐渐变长。

从最初的半个时辰,到如今的两个时辰,迫的苏真夫妇不得不守护在旁,以自身百年的精纯修为,全力维护。

不过丁原心里也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等若饮鸩止渴。一旦魔气彻底冲破翠微真气的压制束缚,就是反噬其主,大难临头之日。

苏真与水轻盈连日穷百家医经,贯正魔心法,能够做到的,也只是延缓走火入魔的爆发时日,减轻伤势发作时丁原的痛苦。

而在另一边,或许苏芷玉才是更加痛苦的人。

她看着丁原一天天因伤痛折磨而消瘦憔悴,看着爹爹与娘亲殚精竭虑却束手无策,才深深体味到无助的痛楚。自水晶宫一别经年,可岁月悠然洗尽铅华,又如何能抹去心头对丁原的那份挂牵。

苏芷玉自己也无法明了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对儿时记忆里的那位“丁哥哥”不能相忘,对远在翠霞的丁哥哥柔情牵系。

也许,在她内心深处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自幼基于对爹爹的仰慕钦佩,也令她对丁原生出莫名的认同和好感。

因为在丁原的身上,她分明看到与苏真一般的孤傲、不羁和率真豪情。再加上感激、怜惜,还有少女情窦初开时的诸般美丽幻想,终于使她对丁原无可自拔。

或许对于这一切苏芷玉并不能清楚的解释明了,但情根深种,已是刻骨铭心。

她只是明白,纵然今后终老聚云峰,再无缘重逢;即使使君有妇,今生无缘,自己的心扉里也早已烙上那个少年的印记。

这一切,苏真与水轻盈夫妇自然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中。

终于,苏真按捺不住,下山寻找丁原,期望能从中撮合这对小儿女的美满姻缘。

私心里,他对丁原的激赏亦毋庸讳言,甚至从这个好胜倔强的少年身上,找寻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可惜事与愿违,即使苏真有移山倒海的修为,有令人谈虎色变的盛名,独独对于“情”之一字,也无能为力。

苏真轻轻放开丁原的脉门,没有说话。

丁原悠然问道:“苏大叔,我的伤势还没有好转,是么?”

苏真摇摇头道:“非但没有好转,而是更加糟糕。如果照这趋势继续发展,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你小子想不死也难。”

丁原似乎早有预料,嘿嘿一笑道:“看来连阎王爷都嫉妒我这些年日子过的太逍遥,想早收了我,去陪他喝酒。”

苏真注视丁原,问道:“你便没有半点害怕或是怨愤?”

丁原摇头道:“害怕与怨愤又有何用?如果大哭一场能够救活的我小命,我倒愿意破例试上一试。可惜,天地不仁,老天爷对世间疾苦尚不闻不问,又哪会在乎我这么一个小人物?”

苏真哼道:“老夫就不相信今次斗不过老天!无论如何,苏某也要将你救活。”

丁原心下感动,却依旧摇头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苏大叔不必为小侄的生死太过在怀。”何况,有今日之果,也是我妄炼大日天魔真气所致,丝毫怨不得别人。回想起来,我有多少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再回来,能活到今天已经足够啦。“

丁原自幼飘零,总觉得自己贱命一条,除死再无大事,故此于生死之事素来看淡,否则亦不会有屡次舍生忘死之举。

但他的这点想法正对上苏真胃口,以他百年阅历,见过多少平日里夸夸其谈、轻死重义、临头却畏缩不前、苟且偷生之辈。

能如丁原这般年纪轻轻勘破一死者,又有几人。

“大日天魔真气,”苏真低沉的声音说道:“当日在水晶宫,倘若老夫能及时察觉你施展天殇琴的心法,就是魔教的大日天魔,亦就不会有今日之局!”

丁原劝慰道:“苏大叔何需为此挂怀,你和水婶婶还有玉儿已为丁原做的够多,丁原对苏大叔只有感激之情,绝无半点怨尤。”况且,大日天魔真气的事情,也根本牵扯不到苏大叔的身上。“

苏真听丁原提起苏芷玉,心中不觉叹了口气,暗道:“就算现在丁原愿意娶玉儿为妻,老天爷也是不会答应。”难道我苏真纵横一世,却最终因为此事折在老天爷的手上?可恨大日天魔心法恁的霸道,竟与丁原的精血融为一体,无法强行散功,否则又焉会令老夫束手无策!“

丁原见苏真没有回答,于是说道:“苏大叔,事已至此,小侄亦不便在聚云峰久留,想明日一早下山回归翠霞。”

苏真嘿然道:“你肯认输,苏某却不甘心!你不妨再多住几日,让老夫再想想其他法子。”

丁原摇头道:“小侄在此已住了十多天,对翠霞山的事情甚是挂念。如今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多等,请苏大叔恕罪。”

苏真立刻明白,他是记挂姬雪雁的婚事才急于回转。

可这件事情姑且不说丁原与姬雪雁叔侄相恋,难为世间伦理所容,仅姬别天这一关,丁原就过不了。以丁原性格,届时势必血溅五步,不为瓦全,结果可想而知。

但苏真毕竟不是常人,心中思量道:“与其让丁原在聚云峰等死,倒不如放他回去找寻姬家丫头,也算了了最后心愿。即便最后轰轰烈烈玉石俱焚,亦不枉男儿本色。”

于是苏真颔首道:“好,明日一早老夫亲自送你回翠霞山。虽然老夫不便露面,但倘若翠霞派敢有半点亏待你的地方,老夫誓教它赤野千里,鸡犬不留!”

丁原晓得自己眼下已空有一身真气不能施展,连下聚云峰都难,因而也不推脱,颔首道:“如此有劳苏大叔。”

这时屋子里飘进一阵诱人香味,苏芷玉在外唤道:“爹爹,丁哥哥,开饭了!”

苏真听到女儿的呼唤,微微一笑起身道:“今晚是玉儿下厨,走,且让你尝尝老夫这宝贝女儿的手艺如何。”

丁原笑道:“玉儿的手艺,我在故居时就曾尝过一次,从此再吃别家的饭菜,顿感索然无味。”

苏真最喜别人赞誉他的女儿,丁原的话听到耳里,直比说了自己一百句恭维还要动听。他哈哈一笑道:“什么时候你丁原也变的油嘴滑舌,溜须拍马起来了?”

丁原坦然道:“正因为小侄从不拍人马屁,所以方才的话更真实可信。”

水轻盈见一老一少说说笑笑走了进来,亦不禁含笑问道:“什么事情值得你们如此开心?”

苏真答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丁原在赞美玉儿的厨艺。”

他看了眼桌上的菜肴,吩咐道:“玉儿,去将爹爹珍藏了五十年的那坛「醉里仙」拿来。今晚老夫要与丁原大醉一场。”

苏芷玉误会苏真的意思,欣喜道:“是丁哥哥的伤势有了治愈之方?”

苏真摇头道:“不是,是丁原明日就要回翠霞山。今晚老夫要替他送行,一醉方休!”

苏芷玉手中的碟子一颤,险险摔落地上。

她连忙低下头,好教人看不到自己黯然失望的神情,转身朝屋外走去道:“玉儿这就去拿。”

水轻盈望着女儿的背影轻轻叹息,继而微笑向丁原道:“来,我们大家且先坐下开席。”

丁原自然也注意到了苏芷玉的反应,心头思忖道:“玉儿对我的情义,今生我已无法回报,此去翠霞生死未卜,体内的伤势更随时会要了我的性命。”玉儿的事情总该有一个了断,大丈夫岂能拖泥带水,耽误了他人?“

这些日子他和苏芷玉天天见面,也屡有独处的时候,但两人间仿有默契,都绝口不提感情之事。表面上似乎言谈欢笑一如往昔,可谁都明白,横亘着的芥蒂难为解开。

丁原正是自知来日无多,明晨一别,与苏芷玉再无相见之时,因此才下定决心要向苏芷玉作个了结。

这顿饭吃的甚是沉闷,席间众人似乎都没有了谈笑的兴致,草草终了后,只留下苏芷玉收拾碗筷杯碟。

丁原在一旁相帮收拾完毕,开口说道:“玉儿,明日我就要回山。可聚云峰的夜景却不曾欣赏过,你可否陪我出去走走?”

苏芷玉微笑道:“难得丁哥哥有这样雅兴,玉儿理当作陪。”

两人推门出屋,漫天的风雪呼啸而来,幕天席地的洒落在他们的身上。

丁原毫不在意,一脚踩进雪地,大笑道:“这大的风雪,踏夜寻梅不胜快哉!”

苏芷玉芳心一震,暗想道:“在丁哥哥心目里,那位雪儿姑娘怕就是漫天风雪中的那枝红梅,他即便顶风冒霜,也甘之如饴。”

她心有所思,默默陪在丁原身旁,在雪地中迤逦而行。

“玉儿,你知道么?”丁原忽然说道:“苏大叔刚才告诉我,我最多也活不过五年,快的话,一年半载就要被收去见阎王。”

苏芷玉轻轻道:“丁哥哥,玉儿相信,像你这般的好人,老天绝不会眼睁睁坐视不管。”

丁原笑道:“我算什么好人?盛师兄与阿牛才当得,我更不信老天真的长眼,否则世上焉有那多不平事?”

苏芷玉摇头道:“不,在玉儿心里,丁哥哥永远都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铁血男儿,玉儿也永远不会忘记,小时候丁哥哥为玉儿说故事的情形。”

丁原微笑道:“我也忘记不了,在我心底也永远记着你那时爱哭娇憨的模样,所以无论生死,无论万水千山相隔,你都是丁哥哥的好妹子!”

苏芷玉心头一酸,珠泪差些夺眶而出。

她抬起头,让泪水回流眸中,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在漆黑的夜空里飘飞,一如自己的思绪,却终有堕落泥尘的一天。

“丁哥哥,玉儿永远都会是你的好妹子,”

苏芷玉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平和,但这心,这泪,这风雪交加,又如何能似她的声音一般平静?

“谢谢你,玉儿。”丁原说道:“我丁原原本不过是个生于农家、失去双亲的无名小子。”这些年,因缘机合,经历种种以前从未想过的事情,也遇见了许多像苏大叔、水大婶、老道士还有盛师兄和阿牛这样的师长朋友,更得着了雪儿的垂青。“其实这么一想,老天待我丁原已经不薄,即算现在死了,也没有太多遗憾啦。”

苏芷玉听着丁原以平淡的口吻说着自己的生死,仿佛与他毫不相干。她禁不住说道:“丁哥哥,天无绝人之路,你的伤势一定会有办法。你还记得布衣大师赠给玉儿的《青阳双修剑法》么,那里面还有一套双修的心法,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丁原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成,我死则死耳,怎能再有辱玉儿你的清白?”

他深深吸了口气,让冷风灌进咽喉,感觉刺骨的冰凉,继续说道:“玉儿,有你这样一个好妹子,是我丁原最可自豪的事情之一。

“丁哥哥没有苏大叔那般的本事,从来也帮不了你什么,却也希望你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苏芷玉听丁原拒绝,凄然道:“可是丁哥哥,你可知道,倘若你不在了,玉儿又哪里会有幸福可言?玉儿只盼望你能和雪儿姑娘白头偕老,比翼双飞,可如果你真的走了,却教雪儿姑娘怎办,教玉儿怎办?”

或许是知道聚日无多,或许是心忧丁原之伤,苏芷玉将少女的矜持勇敢放下。

丁原即使是铁石心肠,闻听此言,又如何能不动容?

他仰面朝天,一任飞雪冰冷的飘落在脸上,苦笑道:“玉儿,你何苦如此,丁哥哥不值得你这样!”

何苦如此?

这一问题,困扰千百年来多少痴情男女,又有几人可以勘破,可以解答?

苏芷玉的珠泪再不能忍住,随风滑落,滴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再不见踪影。

夜风飞翔,大雪弥漫。

苏真与水轻盈夫妇悄然站立在水阁长廊上,默默注视着远处的丁原与苏芷玉。

“情为何物,却教青山白头?”

水轻盈幽幽一叹,轻轻握住夫君的大手。

苏真哼道:“丁原这个笨蛋,老夫的宝贝女儿有什么不好,他却偏一心想着姬老鬼的孙女!那丫头纵然不错,可姬老鬼焉能答应?”

水轻盈微笑道:“真哥,当年我们两人的情形,不也是与丁原今日一般么?幸运的是我们终究能在一起,而丁原却只剩下最多三五年的寿命。”

回忆起当年与妻子冲破重重阻力,超越正魔世俗的界限携手白头,苏真冷峻的面容上,也不禁浮起一缕淡淡的笑意,回答道:“正因如此我才没有迁怒丁原,要换成旁人,哼,敢欺负玉儿,除非是他不想活了!”

水轻盈早知夫君脾气,摇摇头含笑道:“有你这般的爹爹,将来还有哪个小伙子敢娶玉儿?”

苏真罕有的苦笑道:“你没看出来么,就是丁原死了,玉儿今后也不会再嫁人。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十足的像似你当年。”

水轻盈神色一黯,低声道:“我如何不知,倘若丁原能够活着,玉儿的事情或可有转机。一旦丁原真的不治,玉儿恐怕真要孤老终生。”

苏真道:“然则你我又能如何,对于丁原的伤势,我们已经竭尽全力。可这小子肆意妄为,居然同时修炼正魔两道的顶尖心法,这回再有十颗九转金丹,也救不了他!”

水轻盈何尝不清楚,她凝望漫天的雪花徐徐道:“为了丁原,也是为了玉儿,我们无论如何也应想出救治的法子来,否则你我终生难安。”

苏真摇头道:“所有的法子都想过试过,明日丁原就要回山,急切间,老夫还能有什么办法?除非天意冥冥,对丁原自有垂怜,或有一线生机。”

水轻盈犹豫一下,轻轻说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或可救了丁原。我只怕真哥你不肯答应。”

苏真一怔问道:“还有什么法子,你为什么不肯早说?”话刚出口,他立刻醒悟妻子的心意,脸色一变道:“不行,绝对不行!”

水轻盈苦笑道:“真哥,这是最后一条路了。如果能够救得丁原,能让玉儿重展笑颜,轻盈即使有所牺牲,也心甘情愿。”

苏真默默不语,双拳紧紧攥起发出清脆的骨节声。

水轻盈道:“你不必太担心,轻盈已经把所有的利害都考虑过,应有几成把握,才会向你提出。”

苏真沉声道:“六十多年前你反出天一阁,执意与我成亲。当时天一阁便放下话来,永不许你再踏进南海一步,否则格杀勿论。”如今六十多年过去,天一阁对你我的仇视依然,你再登门求医,岂不是自投罗网?就算她们不杀你,也势必要凌辱讥笑一番,这口气老夫又怎能咽下?“

水轻盈目向南方,徐徐道:“天一阁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素以正道魁首自居。轻盈是先师的得意弟子,为她老人家寄托无限期望。结果轻盈忤逆先师苦心,不仅曾光大门户,反嫁给了天陆最负盛名的魔头,天一阁恨我亦是当然。”

苏真冷笑道:“什么正道魁首,魔道巨孽,都是那些伪君子的欺世之谈!”

水轻盈望着丈夫,说道:“轻盈能与真哥白头偕老已心满意足,但终究师门恩重,轻盈内心总存愧疚。可这些年来,轻盈一直没有勇气再登南海,这亦是轻盈惟一的遗憾。”乘着丁原的事情,轻盈也想将师门恩怨一并了清,从此心底坦然,再无牵挂!“

苏真面色冰冷,良久才说道:“但这件事情,也不可与丁原的伤势混为一谈。倘若天一阁晓得你我有求于它,还不知道会如何刁难!”

水轻盈知道苏真心意已动,但他一生高傲不肯低头,要他为丁原上天一阁求医,直比一剑杀死自己还难。

于是她微微一笑道:“现今的天一阁阁主是小妹的师姐安孜晴,当年与轻盈私交最笃,想来她不会过分为难于我。况且,丁小哥对玉儿的救命之恩何其深重,你我焉能为一己之私,而眼睁睁看着他走火入魔?就算是为了玉儿,这一次南海之行也应去得。”

苏真深吸一口气,回答道:“我和妳一起去!”

“真哥!”水轻盈抬头凝望与她结发一个多甲子的夫君,内心百感交集。

她清楚苏真要下这样的决心是何等艰难,更知道苏真一旦踏入天一阁,面临的危险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一阁一向以正道卫道者自居,对于自己或可念及旧情不为己甚。可对苏真这个在她们看来夺走本门最杰出传人的百年老魔,却绝对不会客气。

更加麻烦的是,此行他们为了丁原而有求于人,面对师门的种种责难,苏真势必不能翻脸,这样的委曲求全,是何等的情义!

火光中苏真的面色依然是平静无波,他握着妻子温暖的纤手,缓缓道:“这是我亏欠你的,也是为了丁原与玉儿,却不是向天一阁低头认错!”

水轻盈轻轻点头,将面颊靠在了丈夫宽广厚实的胸膛上,感受到他的心跳与深情,还有寒夜中那火热的温暖。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续集

第八集 血泪焚心

第八集血泪焚心

第一章天一

天一生水,故筑阁于海上。依《天陆山海志》记载,南海碧波中有一仙山岐茗,空悬海上万尺,为云霓托起,不着于水。山逾方圆数十里,高过千仞,遍目红枫胜火,终年如春。岐茗多水,山间处处溪流潺潺,有如古筝幽鸣,有似琴音叮咚,更有飞瀑镜湖,其色幽蓝,清之见底。山麓筑有一阁,乃仙人所驻,常见剑光映霞,紫气凌霄。

山中珍禽异兽,奇花异草不知凡几,多为世间所无其地仅有。

每当日出时,紫雾漫天升于海上,绚光绮丽腾于山间,恰似红尘仙境。

上面这一段文字,丁原昔日在紫竹林中曾有读过,但只有亲眼目睹时,才明白文中所述仍难及眼前景象万一。若非身临其境,又怎能相信世上居然果有悬浮于半空的山峦,有此如梦似幻之境?

因他依旧不可妄动真气,故此一路由苏真御剑携来,浩渺烟波中,岐茗仙山犹如璀璨珍珠镶嵌海上,仿佛夺去天地中所有的灵气。

水轻盈御剑在前,眼看岐茗山越来越近,在眼帘里越加清晰,身形反有些迟疑。一别个多甲子,仙山依旧人已白头,心底不由感慨万千。

忽然,海上亮起一道水色剑华,瞬间便到得近前。

苏真四人收住去势,只见一位二十如许的蓝衣女子凌波云头,向着四人微微一礼,说道:“天一阁楚凌仙,见过四位仙友。”

水轻盈见蓝衣女子面容姣好,肌肤晶莹如玉,显是修为精深,但她在南海时并未见过此女,亦未听闻过楚凌仙之名,想来是天一阁近年所收的得意弟子。

故而,水轻盈也还以一礼,含笑说道:“楚仙子,愚夫妇远来万里,欲求见安阁主当面,还望仙子代为通禀引路。”

楚凌仙道:“请问四位高姓大名,欲求见阁主所为何事?”

水轻盈答道:“小妹水轻盈,携外子苏真、小女芷玉与丁原公子有要事相求,望楚仙子替轻盈通禀一声,恳请阁主赐见。”

楚凌仙闻言脸色微变,笑容在嘴角隐去。她上下打量水轻盈等人,说道:“原来你便是当年叛出本门的水轻盈!”

水轻盈幽幽一叹道:“正是!”

楚凌仙手中光芒闪耀,湛蓝色的凌波仙剑遥指水轻盈道:“水仙子,请恕晚辈无礼。六十余年前,师门曾立下严令,若有发现仙子踏入南海地界一步,格杀勿论,晚辈惟有得罪了!”

水轻盈摇头道:“此次轻盈一为丁公子求医,二为负荆请罪,并无丝毫挑衅天一阁之心,又如何敢与楚仙子动手?”

楚凌仙一怔,但凌波仙剑仍未放下,沉吟道:“水仙子苦心,晚辈已能明白一二,奈何师门之命领衔不敢不遵,还请水仙子拔剑!”

苏真双眉一扬,冷笑道:“你真当是我们怕你不成?”

楚凌仙躬身道:“晚辈岂敢?当年水仙子乃本门第一传人,修为博大精深,晚辈难及万一。苏先生亦是名动天陆、睥睨四海的前辈人物,晚辈再是狂妄,也不致在两位座前放肆,不过既有师门之令,晚辈纵明知不敌,也惟有拔剑一拼!”

苏真哼了一声,没有说话,脸色和缓了些许。丁原与苏芷玉因是晚辈,又知其间涉及水轻盈的师门恩怨,所以都默立一旁。

水轻盈苦笑道:“看楚仙子起剑姿势,应是安阁主座下弟子吧?”

楚凌仙一怔,她所摆出的剑势,乃天一阁甚是常见的起手势“有凤来仪”,几乎每名弟子都会,何以水轻盈能够一眼瞧出自己的师父是谁?

水轻盈道:“当年安阁主修炼这一式有凤来仪时,因不喜此招只守不攻,过于内敛之故,有意将剑锋上扬半分,身形微向左侧,由此可连接上后手的攻招‘凤舞岐茗’。这一变化,同门之中惟安阁主所有,旁人也是学不来的。”

楚凌仙听的心中佩服,回答道:“水仙子说的不错,安阁主正是晚辈授业恩师。”

水轻盈取下背后仙剑,双手捧在手上。她原本所用之剑盈雪已传与爱女,如今所用之剑,乃近年所炼的“还情”,威力尽管远不如与凌波仙剑并列天一阁七大名剑之一的盈雪,可对水轻盈来说,却是区别不大。

楚凌仙见水轻盈执剑在手,误以为对方打算出手,即刻暗自提气,凌波仙剑光华大盛,照得方圆数十丈一片绚烂。

楚凌仙迎风而立,衣袂翩翩,朗声说道:“请水仙子赐教!”

水轻盈叹息道:“轻盈手中之剑名为‘还情’,楚仙子可明其意?”

楚凌仙冰雪聪明,微一思索便已领悟。

水轻盈微笑道:“轻盈将此剑暂先托于楚仙子保管,只求能见上安阁主一面,再到皈依堂向先师灵位敬上一香!”

说罢,水轻盈双手轻送,还情剑下升起一团淡淡碧光,冉冉朝着楚凌仙飞去。

楚凌仙并没伸手接剑,踌躇道:“水仙子苦心,凌仙了然,但晚辈地位微下,不敢擅自作主。”

苏真嘿然道:“你却害怕什么,老夫也将配剑交与你就是。”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背后赤血剑连鞘飞出,飘浮在还情仙剑之上。

丁原与苏芷玉也依样画葫芦,各自将仙剑飞送到楚凌仙身前。

水轻盈说道:“请楚仙子行个方便,愚夫妇感激不尽!”

楚凌仙面对眼前的四把仙剑,迟疑道:“好吧,四位可随凌仙来。但阁主是否愿意召见,本门对四位会如何处置,却非晚辈能够左右。”

水轻盈见楚凌仙应允,露出笑容道:“这是自然,多谢楚仙子成全。”

楚凌仙还剑入鞘,再将四把仙剑双手捧于胸前,说道:“四位请!”

五人御风而行,飘然降落在天一阁前。

天一阁红墙青瓦,占地不到三十亩,屋宇不过百十余间,与天陆各大门派的庄园相去甚远,但苑内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分外雅致,就连脚下的碎石都似乎沾着一点仙气。

千年以来,天一阁的门人弟子,始终维持在百人左右,且专收女子。这些女弟子虽未出家,但十之八九都不曾嫁人,只在阁中参悟天道,孤老终生。

水轻盈的师尊,便是上一代的阁主莫念闲,已于二十余年前羽化登仙,如今的天一阁阁主安孜晴乃莫念闲首徒,水轻盈师姐,也年过两甲子。

五人刚落下云头,天一阁山门一开,打里面分出两列六名女弟子,最后正中站着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小枯干的黑衣老婆婆,手拄一根青木杖立在台阶上。

楚凌仙一见那黑衣婆婆,赶紧躬身道:“三师叔!”

黑衣婆婆哼了声,并未理她,目光从苏真等人脸上扫过,最后落在水轻盈的身上,冷冷道:“水轻盈,你还有脸回来。”

苏真也哼了一声,却比黑衣婆婆的声音还响,更透着一股不屑与讥笑的味道。

水轻盈急忙抢在苏真之前,向黑衣婆婆礼道:“轻盈拜见三师姐!”

黑衣婆婆面沉如水,答道:“我巫老婆子岂敢受你的大礼,也不敢再当你的什么师姐。”

丁原站在苏真身后打量巫婆婆,见她面色焦黄枯槁,白眉低垂,目光灰暗,瘦小的身躯藏在宽大的黑衣里稍稍有些驼背。

丁原心中诧异道:“这老婆婆看上去与普通村妇并无差别,难道说,已修炼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可听她语调冷淡,谈吐不善,丁原亦有些着恼。丁原昨日原本打算一早返回翠霞山,却被苏真夫妇劝阻,水轻盈只说要带自己远赴南海天一阁求医,或可有一线生机。丁原自是不了然其中的恩怨纠葛,又见苏真夫妇说的平淡轻松,故此答应下来。水轻盈本想留着苏芷玉守山,真实用心却是惟恐天一阁万一不利于她夫妇二人,也好保全苏芷玉。至于丁原,本是外人,又是翠霞派弟子,想来天一阁即使不肯医治,也不至于为难。

可苏芷玉放心不下爹娘与丁原,执意要随同前来,苏真夫妇最后也只得答应。可还没进到天一阁,丁原已渐渐察觉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头,至少不似苏真夫妇说的那么简单。先是楚凌仙说,什么“踏入南海地界格杀勿论”的;再是巫婆婆横眉冷目如对强仇,哪有半点同门之谊?难道说,苏真夫妇为医治自己的伤势,前来天一阁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想到这里,丁原心头不由一紧。水轻盈垂首道:“三师姐,您这么说折杀轻盈了。”巫婆婆哼了声,转头向楚凌仙问道:“楚师侄,你忘记老阁主的遗命了么,竟敢放他们踏上岐茗仙山!”话音一落,剑镝声声,那六名女弟子竟纷纷亮起仙剑,各占阵位,将水轻盈等人围在中间。苏真微微冷笑,双手负后动也不动,似乎根本就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

丁原见那六名女弟子的步法身形、修为,个个恐不在自己与苏芷玉之下,放之天陆亦算一等一的高手,看来天一阁圣地之名果非虚传。

水轻盈注意到的则是那六名女弟子三前三后,布成两面扇形,正是天一阁的“海天剑阵”。

所谓上为天,下为海,前为阳,后为阴,一旦发动风云变色,威力惊人,更胜于碧落九泉剑阵。

苏芷玉见双方话不投机,巫婆婆挥手便布下剑阵,南海之行打一开始就坎坷难行,心中暗想:“娘亲为了爹爹背叛师门,天一阁的人记恨娘亲与爹爹也是应然。可事过境迁六十多年,这位巫婆婆的怒气仍是这么大,看来今天的事情难以善了。不晓得那位安阁主是否是位通情达理的高人,要是她能出面,或可有一线转机。”

楚凌仙一看要闹僵,急忙道:“三师叔请慢!弟子今日奉命巡游,路遇水仙子等人便上前拦截。水仙子言道欲向师门谢罪,并将所佩的四把仙剑交与弟子保管,以示诚心,弟子这才领着他们前来,想禀报师父,由她老人家发落。”

“谢罪?”巫婆婆尖声笑道:“说的漂亮,早六十年干什么去了,六十年后的今天来谈什么谢罪?”

丁原见这老婆子不依不饶,堪跟曲南辛有一比,打心底就来气,朗声道:“苏大叔、水婶婶,咱们回去,小侄的伤势,宁死也不求她们!”

巫婆婆白眉一耸道:“好啊,水轻盈,你果然别有他图。不妨告诉你,有老身在,你就断了那些痴心妄想,今日这天一阁,你半步也休想踏进!”

水轻盈说道:“三师姐,轻盈此来确有为丁公子求医之意,但请罪之心绝非虚妄,请您明鉴!”

巫婆婆将青木杖重重往地上一拄,怒道:“废话少说,老身懒得听你这本门叛逆啰嗦。你想见安师姐,想为人求医,先过老身这关再说!”

苏真喝道:“巫婷芳,难道我们夫妇怕你不成?内子好话说尽,你却一味蛮横,老夫就算没有赤血在手,一样将你摆平!”

水轻盈轻瞥苏真一眼,缓缓说道:“三师姐,您不能见谅轻盈苦衷,轻盈亦能明白。归根结底,是当年轻盈辜负了师父她老人家的造就之恩。今日轻盈重返仙阁,甘愿领受所有责罚,只求三师姐成全让轻盈见上阁主一面!”

说罢,她面向天一阁盈盈跪倒,令苏真也措手不及。

巫婆婆一阵错愕,口气和缓了一些,说道:“即便你假意乞怜,老身也不会心软。罢了,你们还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莫在此逗留!”

说完,青木杖一挥,撤去了海天剑阵。

水轻盈并不起身,只继续恳求道:“三师姐,请您成全轻盈!”

巫婆婆皱眉道:“安师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现下本门的几位师姐妹正有要事商议,也抽不出身来管你的事情。你在这儿就是跪穿石板也不会有用,回去吧,否则休怪老身出手驱逐。”

丁原再忍不住,冲到水轻盈身旁想将她扶起,谁晓得水轻盈纹丝不动。

丁原叫道:“水婶婶,你快起来!丁原一条破命死就死吧,你这样委曲求全,简直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水轻盈朝丁原微微一笑,似是宽慰,却没有说话。

苏真的大手握在丁原肩膀上,沉声道:“丁原,这是我们老一辈的恩怨,不关你的事。你水婶婶这一跪,为的是师门,所以即使是老夫也不能阻拦。”

丁原喉咙一热,望向苏真,见他眼神,分明也是在极力克制着愤怒与痛惜。

丁原情不自禁仰天长啸,将满腔激愤发泄其中,他不能妄动真气,这啸声自不如往常嘹亮悠远,但依旧让闻者色变。

巫婆婆嘴唇一动似乎想阻止,可终究只冷眼旁观没有出声。

忽听山门中有一清冷的女子声音问道:“是谁在此放肆,扰乱仙阁清净?”她的话音平缓,却盖过丁原的啸声,清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丁原只觉胸口一窒,仿佛被那话音重重击了一拳,一口气接不上来,啸声嘎然而止。

他暗吃一惊,向山门瞧去,就见楚凌仙陪着一名雪衣妇人走下台阶,身后还跟着数名女弟子。

这雪衣妇人容颜端庄冷傲,生的甚美,头顶秀发盘成宫髻,眉心一点朱痣。她两眼含霜,不怒自威,一派出尘之意。

水轻盈抬头望着雪衣妇人,露出惊喜道:“安师姐!”

雪衣妇人目光拂过水轻盈,眉头微锁,冷冷问道:“你是谁,我何时有过你这么一位师妹?”

苏真心中激怒,哼然冷笑道:“好一个安孜晴,装模作样难为盈妹!若不是盈妹昨日一再恳求于我不可发怒出手,今天管你是什么三大圣地,苏某一般的血溅五步。罢了,看在盈妹分上,老夫暂且再忍一忍。”

水轻盈听安孜晴说的毫不带感情,心头难受轻声答道:“小妹轻盈,拜见阁主。”

安孜晴望也不望水轻盈,寒声责问道:“三师妹,为何还不将他们拿下?”

巫婆婆似甚敬畏安孜晴,闻言低头答道:“他们四人的仙剑已被楚师侄收去,小妹若是出手,怕有胜之不武。”

安孜晴怎不晓得这是巫婆婆的借口,冷哼一声,右手水袖飞出,轻轻托起楚凌仙手中所捧的四把仙剑,再一引一送,凌空推到水轻盈跟前,说道:“本座不认得你这师门叛逆,更不认得你身后的那个魔头。

“你既敢来南海,显是未将先师遗命放在眼中。本座蒙先师恩泽传以衣钵,自当体照先师遗命,以保仙阁声名不为宵小玷污!水轻盈,当年先师在世时,许你为本门师姐妹中第一传人,且让本座看看六十多年后你长进多少?”

水轻盈动也不动,颤声道:“小妹不敢!”

安孜晴徐徐道:“先师遗命,由不得你。”

水轻盈道:“阁主若想杀轻盈,轻盈亦绝不反抗,但轻盈有两事相求,请阁主应允,一是轻盈自知有负师门,更愧对先师,故此次前来,想在她老人家灵前敬上一炷心香;再来就是这位丁公子身患奇症,非天一阁圣术难以活命,也求阁主慈悲。若能了却这两桩心愿,轻盈纵死无憾!”

丁原大声道:“我不要她医治,什么天一仙阁、正道圣地,不过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安孜晴听到丁原责骂,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丁公子,仙阁之中尽是女子,伪君子这三字未免有些不敢当。你是翠霞派弟子,你的病自由翠霞派救治,本座亦不会越厨代庖。这里是仙阁静地,切忌喧杂,本座与水轻盈说话,更没有你插嘴的余地。”

丁原刚要还嘴,苏真已开口道:“安孜晴,截止目前,我夫妇二人忍气吞声,只为求得天一阁的谅解,你却一再相逼,欲置盈妹于死地。天一阁凌波九剑名动四海,云生水起诀威震八荒,老夫今日就来领教一二!”

“真哥!”水轻盈说道:“你忘了昨日的约定么,这里的事情就由轻盈应对,即使阁主要处置于我,轻盈亦是百死无悔。”

苏真高大的身躯如山站立,冰冷的眼神扫过对面的天一阁众多门人,就仿佛一座努力抑制熔岩喷薄的火山。

苏真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好,老夫就瞧瞧安阁主会如何处置!”

丁原此刻彻底醒悟,水轻盈与苏真此行,竟是抱着必死之心,难怪起先不欲带着苏芷玉同行。水轻盈对于师门愧疚,自然是最主要的原因,然而,如果不是为了医治自己的伤势,又何至于此?

他一生孤傲,不愿平白受人点滴恩惠,可从幼年起,苏真夫妇与苏芷玉不计回报得失,屡次救助保全自己,甚至是以性命相托,这番恩情不啻山高海深,又教他如何自持?

一念至此,丁原狠狠盯着安孜晴,沉声道:“安阁主,你是海外高人,万众仰慕,丁原仅是个无名小卒,无父无母,可在丁原心中,你不过是个心胸狭隘、毫无感情的冷血老女人!丁原一生不愿亏欠任何人,更不会摇尾乞怜,大丈夫死则死耳,有何可惧?”

说罢,当下咬牙逆运真气,体内的魔气与翠微真气同时奔流而出,经脉里一阵翻江倒海。丁原面色瞬间青紫,嘴巴一张,怒溅一股血箭!在场众人,谁都没料到丁原竟如此刚烈,为不累及苏真夫妇,不惜逆运经脉意图自尽。

“丁哥哥!”苏芷玉离的最近,惊呼一声,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一手抓住丁原,一手抵在丁原前心,渡入真气。可丁原体内两道真气已乱,苏芷玉急切间亦无法制止。丁原口中鲜血连喷,却目光炯炯死死盯着安孜晴。苏真抢到近前,低声喝道:“玉儿,让爹爹来!”他的修为自非苏芷玉可比,奈何丁原心存死志,发功极狠,苏真的真元注入后,仅能保住心脉不被震散。苏真呵斥道:“笨蛋,你死了又有何用,还不快守住丹田!”

丁原转眼望向苏真,淡然一笑,咽下一口热血,喘息道:“苏大叔,你……你们的恩情……丁原……来……来世再报!”

话没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苏芷玉飞快的取出一枚无忧丹,欲塞进丁原嘴里,可丁原牙关紧咬,根本送不进口,苏芷玉只得撬开丁原牙关,才将丹丸塞入。

无忧丹入口即化,融成一股甘甜的暖流,顺着喉咙口流了下去,一条性命,这才算暂时保住。

这一系列变故兔起鹘落,无论苏真夫妇、苏芷玉,还是天一阁弟子,无不动容,几名天一阁年轻弟子,更是失声惊呼。

苏真面罩寒霜,凌空抓起赤血魔剑,遥指安孜晴,一字一顿道:“安孜晴,老夫已失去耐心,是战是和,凭你一言!”

第二章师恩

巫婆婆一拄青木杖,喝道:“苏老魔,要打便打,我天一阁怕你不成?”

水轻盈见丁原为避免拖累自己与苏真,竟逆血攻心,以求一死,不由心头一阵激动。

眼看得苏真与巫婆婆剑拔弩张,顷刻间就要血溅五步,无论谁胜谁负,其结局皆非自己所愿见。

更况且,尽管苏真早臻大乘之境,世所罕匹,但天一阁垂名千年,岂是轻易可撼?

真若师门之前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丁原的伤势,必也断绝最后一线希望,自己又于心何忍?

念及至此,她探手拔出还情仙剑,坚毅的目光,扫过丈夫与爱女的面容,平静道:“安师姐,诸般罪过,都由轻盈而起,亦应由轻盈承担,轻盈只求以一己之死,换得丁公子的性命!”

说罢,翻转手腕,仙剑华光一亮,义无反顾吻向玉颈,心底默默说道:“真哥,对不住了,小妹要先舍你而去。有这六十多年光阴,又有了玉儿陪伴,轻盈已不枉此生!师父啊,弟子来向您谢罪了!”

这些念头不过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还情仙剑已近在毫厘!

苏真与苏芷玉皆没想到,水轻盈继丁原之后再求自尽,待察觉不对,双双飞身扑去,奈何鞭长莫及,终究慢了半拍。

蓦然一束蓝光,后发先至击在水轻盈玉腕之上,仙剑一震,从胸口滑落,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却是安孜晴早一步出手,得以及时阻止。

饶是如此,水轻盈的肌肤上仍泛起一抹淡淡殷红,只差一点便天人永诀。

苏真一把抱住水轻盈,沉声道:“盈妹,你恁的这般傻!”仔细打量了一下伤口,见只伤及了表层的肌肤,才放下心来。

水轻盈浅浅一笑,爱怜的目光扫过苏芷玉,伸出左手,轻轻替她抹去眼角泪珠,低声道:“傻孩子,你哭什么?”

苏芷玉百感交集,一颗心瞬间从地狱到天堂游走了一回,一时说不出话来,颤声道:“娘亲……”

所有人都站在周边默然凝望这一幕,谁也没有出声打扰,但每一个人的心中,对于丁原与水轻盈慷慨取死的豪情厚谊,无不深深震撼,只碍于安孜晴在场,不便有所动作。

巫婆婆瞥了一眼安孜晴,快步走到水轻盈跟前。

苏真抬头冷冷注视她问道:“你要怎的?”

巫婆婆低低叹了口气,丑陋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伸手取出一个黑色净瓶道:“这是本门的金创圣药,快与她敷上吧。”

苏真哼了声,动也未动,苏芷玉见状,接过净瓶轻声道:“多谢婆婆!”

巫婆婆摇摇头,藉着背对安孜晴之机,以传音入密说道:“水师妹,安师姐其实也是挂念你的,不然她亦不可能先一步出手救下你。只是她身为阁主,又有师命在身,不得不如此待你,你千万不要记恨她!”

水轻盈仰望巫婆婆的面庞,心中觉得一股暖流融融穿过,徐徐向她颔首。巫婆婆不再说话,拄着青木杖返回原位。

水轻盈从苏真怀中站起,向着安孜晴盈盈拜倒道:“安师姐,谢谢您!”

安孜晴神色漠然,仰面眺望青天白云悠然聚散,喃喃道:“师父,您老人家猜对了,徒儿到底是不忍心向水师妹下手!”

这句话说的极轻,只有身旁的楚凌仙勉强能听到大概。

水轻盈见安孜晴没有反应,也不起身,就那么一直跪着。

不知过了多久,安孜晴低下头来望向水轻盈,叹息道:“水师妹,你起来吧。”水轻盈从安孜晴话中听出已有谅解之意,欣喜道:“安师姐!”安孜晴转过头吩咐道:“巫师妹,你引苏真与芷玉姑娘,先到别院的精舍小歇。”苏芷玉关切道:“安婆婆,那丁哥哥怎么办?”安孜晴抬手道:“凌仙,你将这位丁公子送到叶婆婆、樊婆婆两位长老的草庐前,请她们救治。”楚凌仙应了,从苏芷玉手中接过丁原。苏芷玉小心翼翼将丁原交与楚凌仙,说道:“楚姐姐,有劳您了!”楚凌仙朝她微微一笑道:“放心吧,芷玉妹子。”巫婆婆瞅着苏真,左手一引道:“阁下随老身来吧。”苏真瞧了眼水轻盈,见妻子向自己含笑点头,于是哼了声,收起赤血剑,与苏芷玉跟着巫婆婆去了。

安孜晴目送苏真等人去远,说道:“水师妹,你随我来。”说罢,转身迈步走进山门。

水轻盈缓步行在安孜晴身后,六十年后重入山门,映入眼帘的一草一木,只觉得曾经是那么的熟悉与美丽,脚下曾走过千万回的清幽香径,这刻竟是另有一番滋味,无数次朝思暮想的奢望,梦里萦绕的仙阁,如今终于又在眼前,上天待己是何等的宽厚恩宠!

两人一前一后,行了半炷香的功夫,才在一座祠堂前停住。

这座祠堂僻居天一阁一隅,极是清净,院落里苍松翠柏参天而起,耸入一团流动的紫色云气中,多为千年之古龄。

地上清一色铺着七彩晶莹鸽蛋大小的鹅卵石,质朴无华,不染尘埃。青石台阶上朱门虚掩,飞檐勾角,一派的肃穆古朴。

在祠堂门上的黑色牌匾上,由于年代久远,色泽有些黯淡,但那以篆书写着“皈依”二字崭新如许,隐约有霞光萦绕。

水轻盈在天一阁修炼多年,自然知道这是供奉本门历代阁主灵位的祠堂所在,非经现任阁主的允许,任谁也不得踏入半步。

水轻盈的眼眶微润,轻声道:“安师姐,难为你了。”

安孜晴背对水轻盈,缓缓道:“水师妹,方才在山门外,我一意为难于你和苏真,更迫得你和那位丁公子险些自尽,你不恨我么?”

水轻盈摇头道:“纵使轻盈刚才果真追随师父她老人家而去,也不会对师姐您有半句怨言。”

安孜晴说道:“当年,在同门师姐妹里,我的性格最是孤僻,大伙多不愿意与我接近,我也懒得与人交往,只一心求道。惟有你从入门第一天起就真心待我,将我视同手足姐妹处处关怀,这些我都是明白的,也十分感激。”

水轻盈答道:“安师姐,你这样说,岂不是要愧煞小妹?”

安孜晴冷漠的朱唇边浮起一抹微笑,只是水轻盈站在身后无法看见。

“师父她老人家一生所收五名弟子里,我入门最早,你却是最晚,可你的天资与勤奋远胜于我,师父更期许你为本门千年一出的奇才,早早就决定要将衣钵传承于你。”

安孜晴仰望着黑色的牌匾,继续说道:“对此,我毫无嫉妒,并不因自己是首徒而心生不忿,只觉得本门能得水师妹这般的奇才,光大天一阁,扫荡天陆魔氛指日可待,心底由衷高兴。”

水轻盈知道这番话乃安孜晴发自肺腑,回想往日师姐妹济济一堂聚在先师膝下的景况,不能自持,哽咽道:“安师姐,轻盈从无奢望能掌管天一阁,当年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守在师尊与大伙的身旁,一心修炼天道,只是世事难料,辜负了师父与你的期望。”

安孜晴叹息道:“你何止是辜负,简直是伤透了师父她老人家的心!她呕心沥血造就与你,将你视如己出,满怀希望你能青出于蓝。可是你甫一出山,便为苏真那魔头所惑,明珠暗投,决裂仙阁,你可知道师父得知这个消息后当即吐血,将自己关在祠堂中整整七日,我们师姐妹便在这院子里,跪守了七天七夜!”

水轻盈热泪盈眶,缓缓跪倒在青石阶下语不成声道:“师父……”

安孜晴继续说道:“我当时尚不肯相信,恳请师父许我出山寻你查个清楚。说实话,那时伤心失望之下杀你的心也有,更恨不得将苏真碎为齑粉,以告慰师父与本门先祖。”

水轻盈不能抬头,只说道:“师姐,小妹与苏真执手实是情难自禁,但绝无半点要背叛师门的念头!”

安孜晴哼道:“否则岂容你与苏真逍遥到现在?更要紧的是,师父她老人家一力保全于你。当日她从祠堂中走出时神色平静,只说了一句:”罢了,由轻盈去吧!‘“为了掩人口实,她才下了一道禁令,要你与苏真终生不得踏入南海,其实连本门弟子的身份,师父她老人家都一直为你保留着,而你,一去六十多年,竟连师父仙逝时也不曾归来!”

水轻盈眼前浮起师父在世时慈和美丽的面容,心如刀绞般酸疼,说不出半句话来。

安孜晴回过身,说道:“师父闭关羽化前将阁主之位传让于我,却问我道:”如果有一日轻盈回来,你当如何?‘“我奇怪问道:”师父,这么多年水师妹也没有回来,她还可能再重返仙阁么?’“师父微笑道:”一定会,我的徒儿我最清楚。她只是愧于见我,等她战胜了这一层心魔,自是归来的时候,但仙阁盛名势必不能宽恕于她,那便会是你的难题了。‘“

水轻盈不禁想到,师父实是这天地间最了解自己的人之一,可惜唯一看错的事就是没有料到自己会爱上苏真,由此义无反顾的离开师门。今日自己终于回来了,可这一去已是六十多年!恩师已然仙去。

安孜晴叹息道:“虽然我不相信师父的话,但还是回答道:”徒儿绝不让她活着踏入南海半步!‘“师父闻言,摇摇头道:”只怕你届时下不了手。’“我那时只想着但有一日能替师门肃清叛逆,一雪仙阁之耻,便发下誓言,只要你敢再回天一阁,我必将你弑于剑下。可是,师父她老人家真的说对了,我毕竟不忍心对你出手,甚至还阻止你在山门前自尽。”

安孜晴望着祠堂的朱门,低声道:“师父,徒儿违背了对您老人家的誓言,可徒儿知道,您心底其实也一样希望保全水师妹,这罪过便由徒儿来担当吧!”

说罢,她扶起水轻盈道:“水师妹,进祠堂吧。对我违抗师命的惩处,师父已在生前有所安排,她嘱我与你一并听训。”

安孜晴推开祠堂虚掩的朱门,一股淡雅的香烛气味弥漫在静穆的殿堂中。

祠堂分作里外两进,外一间供奉的是天一阁的开山祖师云淡清真人,在她的彩塑石像两厢,尚侍立着四尊小一号的玉雕石像,乃是云真人昔年座下的四大弟子。

安孜晴与水轻盈双双在云真人像前跪下,敬香叩首后,方才起身穿过外间。

连接里外两间厅堂的是座小苑,苑中青木红枫错落有序,一层兰色的小草犹如地毯般铺满院落。

在院落左右两侧,是两排衣冠冢,葬着历代仙阁宗师,正中的石坟格外高大,周围筑着石栏,古朴里透着典雅,正是云淡清真人的衣冠冢。

跨过小苑,便到得里间的厅堂,比之外间,这儿又大了不少,左右两排香案上,供奉着天一阁历代先祖的灵位,安孜晴与水轻盈之师莫念闲的灵位,列在了左首第四座。

当日师尊的音容笑貌,如今却化作尺许灵牌上冷冰冰的几个朱字,惟有七炷心香不灭,终年陪伴。

水轻盈徐徐跪倒在蒲团上,泪眼朦胧里,百年的仙心如何再能空明一片?

人非草木,孰能忘情?

即使参透生死,心如明镜不染纤尘,可又焉能抹去牵系一个多甲子的思念与愧疚?默默无语的敬上香烛,水轻盈暗自念道:“师父,徒儿来拜望您老人家了!”

安孜晴傍在水轻盈身边,凝视灵牌轻声道:“师父,孜晴带着轻盈来看望您,您最钟爱的徒儿今日终于回来了。弟子到底违背了您生前的禁令,可弟子明白,您老人家若是在世,也绝不忍心杀死水师妹。如果徒儿的决定有错,或是违拗了您的意愿,徒儿甘愿领受您的责罚。”

水轻盈摇摇头道:“不,安师姐,所有的罪过只在轻盈一人!无论师父她老人家留下怎样的惩戒,都让轻盈来承担,绝不能拖累了你。”

安孜晴淡然道:“水师妹不必争了,且先看看师父究竟留下的是什么?”说着,恭恭敬敬的从香案上捧起一个寸许见方的红木香盒,微一按机关盒盖倏的弹起,里面盛的却是一枚蓝色宝珠。

这枚珠子如龙眼大小,朴实无华,透体浑圆不带半点瑕疵,竟是名列天陆六珠之一的“漠雪珠”。

安孜晴朱唇轻启,默运玄功,漠雪珠“叮”的一声清鸣,发出一蓬淡蓝光雾,渐渐朝四下扩散,转眼间,在朱盒上方形成一道铜镜似的光幕,再是一团七色光华轻轻舒展,最后浮现起莫念闲的容颜。

“师父!”水轻盈低声唤道,她知道这是莫念闲生前利用漠雪珠合上“雁过留声”、“浮光掠影”的秘技,所产生的影像。

尽管斯人已逝,眼前的不过是虚幻光影,可对于自己而言,无异于恩师当面。

莫念闲唇边含着一抹慈和熟悉的微笑,以她惯有的平和语音说道:“轻盈,你终于回来了,可惜为师已无法见着你。你能到这儿,便说明孜晴违背了为师的禁令,亦说明其实她已在心中原谅了你。”

水轻盈不禁望向安孜晴,她的神情依旧冷漠,只专注的凝视着莫念闲的光影。然而透过那双淡然的明眸,水轻盈已可读到她心底的温情。

莫念闲的声音在空幽的厅堂里回荡,遥远如来自天上,却显得如此亲切。

“不过,为师不曾原谅你,因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真正责怪过你!为情所困,何罪之有?正魔殊途,惟在一心。为师怒的是你竟然不愿回来见我一面,不愿向我解释求情,这才真正伤到为师的心。”

水轻盈心如刀绞,喃喃道:“师父,原谅徒儿吧,她并非不愿,而是不敢也无颜再见您老人家!”

莫念闲所余不过是生前影像,自然听不到水轻盈在说什么,继续含笑道:“好在为师明白自己的徒儿,她并非绝情,而是心怀愧疚不敢相见。因此,为师故意设下禁令,掩人耳目,因为我相信,终有一日你会战胜自己的心魔,纵是刀山火海在前,也不能阻拦你归来的脚步。”

安孜晴心下一松,暗道:“师父的心意果然如此,看来水师妹不会再受过重的责罚了。”

耳中听到莫念闲唤道:“孜晴,这道禁令对于你何尝亦不是一次试炼?为师料定你会违背,否则就不必再留下如今的影像,但你这么做,勘透的是心中恩怨仇恨,全赖于姐妹深情、师门厚谊,而非真正参悟到为师的用心,我有说错么?”

安孜晴一震,想起刚才师尊所说的“为情所困,何罪之有?正魔殊途,惟在一心。”恍若晨钟暮鼓震人耳聩。

她思量道:“当年水师妹全因苏真那魔头才离弃师门,今日我亦因同门之情违背了师尊的禁令。其中缘由虽有不同,但莫不因一个‘情’字,我虽早已参悟‘忘情’境界,其实又何曾真的勘破一个‘情’字?”

忘情非无情,道是无情却有情。

只是这情已非拘泥胸中一己私念,而应是匡天地之彰理,扶万世之情!

一层明悟涌上心头,安孜晴顿感无比的轻松与欣喜,脸上亦露出一缕会意微笑。直到此刻,她才开始体悟到莫念闲的苦心,更参悟到“情”之深处。

她又想道:“水师妹虽说嫁与苏真,违背门规堕入魔道,但她约束苏老魔六十多年未造杀孽,何尝不是一件功德?况且今日见那苏真虽是桀骜,可一再隐忍未曾出手,若要换作六十多年前,恐怕早已血溅五步了,这亦不能不说是水师妹教化之功。”

眼前的光影缓缓暗下,显然已近尾声。

莫念闲神色悠然和蔼,毫无悲戚之意含笑道:“孜晴,你善恶分明,聪慧持重,可惜过于执着心中所见,为师对你的惩戒,便是要你游历天陆三年,做上三件功德之举。惟有入世才能出世,惟有极情方可忘情,这是为师对你最后的期许,至于轻盈如何处置,便由你定夺,为师相信你会处理的很好。”

入世三年,举功德三件,安孜晴没想到,师父对自己的处罚竟是这样,更没想到她将对水轻盈的惩处交给自己。

光影由浓而淡,徐徐消失,只听到莫念闲最后的声音缓缓说道:“天道在心,因果自求。为师深信你们终可步入仙门,那便是我们再见之日——”

余音绕梁,影像已经不见,安孜晴与水轻盈静静的跪倒在蒲团上,许久没有说话,直到朱盒“砰”的一声自动关闭。

厅堂里的光线幽暗了许多,可两人的心头却更加亮堂,彼此泪眼相视,会心一笑,一甲子多的恩怨如风过水,暂态泯去。

安孜晴起身道:“水师妹,你起来吧。”

水轻盈跪地不动,低声道:“安师姐,轻盈听奉你的处置。”

安孜晴双手珍而重之,将朱盒放回原位,扶起水轻盈道:“我已想过了。师父命我出山游历天陆三年,此间你便留在皈依堂为师尊守灵,同时修炼仙阁心诀,有你在,我亦可放心远行。”

水轻盈明白与其说这是处罚,倒不如说是恩典。

她握着安孜晴略显冰凉的手,说道:“安师姐,小妹想与你一同游历天陆,为师门再作三件功德,也算是弥补轻盈心头愧疚。”

安孜晴微笑道:“师父如此旨意自有她的用意,你我岂可一再违背?你守着皈依堂,师尊若天上有知,也必会由衷高兴,事情就这么定下,不用再争了。”

水轻盈轻轻应了,与安孜晴再向灵牌一拜,走出祠堂。

门外台阶下,楚凌仙正等候在那儿。

安孜晴问道:“凌仙,你有什么事?”

楚凌仙躬身道:“师父,是丁公子有些麻烦。”

水轻盈一紧,问道:“可是他有性命之虞?”

楚凌仙摇头道:“那倒不是,他已经苏醒。”

安孜晴问道:“那还有什么问题?”楚凌仙苦笑道:“他乘着两位师叔祖疏忽,竟偷偷摘了一片七瓣冰莲!”这一下连安孜晴脸上也微微变色,丁原这个祸可闯大了。

第三章冰莲

三人还没有行到草庐,就听见丁原虽弱但理直气壮的声音道:“是你们事先答应,只要过的了那臭老鼠一关,便可任由我摘走冰莲,你们想耍赖么?”

“什么?臭老鼠?臭小子,那是四翼赤兔!”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驳斥道。

“好,就算是四翼赤兔,我放倒了它拿到冰莲花瓣,你们怎又说话不算数了?”

另一个妇人的声音慢条斯理道:“我们是许你以真实修为胜过四翼赤兔,可丁公子用的手段可不怎么光采。”

丁原毫不理亏的道:“你们明明晓得我不能妄动真气,更晓得那四翼赤兔比天陆九妖还难缠,我若不以智取胜,怎可能拿到冰莲?再说,你们也没说不准我用其他手段啊。”

先前说话的妇人怒道:“你这娃娃,伶牙俐齿,纯属胡搅蛮缠!”

楚凌仙低声道:“糟糕,叶师叔祖发怒了。”

水轻盈与安孜晴快步走近草庐,安孜晴抢在丁原开口前说道:“叶师叔、樊师叔,弟子携水师妹特来向二位请安。”

说完脚下紧走几步,与水轻盈进了草庐的丹室,向屋中两位本门长老盈盈一拜。

只听叶婆婆的声音叫道:“阁主,这臭小子真是你请来的好客人!”

安孜晴不动声色,就见丁原站在一尊铜鼎旁,手里攥着片冰莲花瓣,气定神闲的瞅着门口。

叶婆婆与樊婆婆站在丁原对面,中间还跪着一名中年妇人。

那妇人仰着头,好奇的望着进来的水轻盈,嘴里呵呵傻笑,双手中还按着一只火红色、只比老鼠也大不了多少的小兽。

可怜那四翼赤兔罩门被妇人紧紧卡住,空有一身灵力无从施展,宛如偎灶猫似的低低叫唤。

安孜晴问道:“叶师叔、樊师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叶婆婆身材高大,满头皓发如雪,面色晶莹如玉,圆睁的双眸中,射出的目光竟似有形。她一身黑色衣裳,衣饰极为朴素,足下穿的竟是草履,俨然一派超卓风范。

如今天一阁上一辈耆老中,硕果仅存的便是眼前两位,一刚一柔,一暴一和,倒也相得益彰。

可惜,叶婆婆现在的面色不怎么好看,一指丁原道:“你自己去问那小子吧。”

水轻盈暗自叹息一声问道:“丁原,究竟你如何惹怒了两位长老?”

丁原见到水轻盈,欣喜道:“水婶婶,你没事吧?”见水轻盈朝自己微一颔首,放下心来才回答道:“我醒来以后就在这里,那位楚姐姐告诉我,说是安阁主请两位婆婆为我医治。”

安孜晴冷哼道:“既然如此,你应感恩戴德才是,为何反私采冰莲,触怒两位长老?”

丁原道:“我丁原再混帐,又岂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之人?当时我便谢过了这两位婆婆,连楚姐姐也都一并谢了。”

楚凌仙俏脸微红道:“丁公子说的不错,他醒来后的确有谢过两位师叔祖,只是后来的事情就出乎凌仙意料之外了。”

樊婆婆说道:“丁公子忽然向凌仙问起七瓣冰莲的事情,我便告诉他,这冰莲乃仙阁至珍之宝,栽于草庐外的荷花池中,由老身与叶师妹照料,老身问他何以问起冰莲,丁公子却是不说。”

丁原道:“我不是不说,是说了也不见得有用。后来,我不是问两位婆婆可否借我一瓣冰莲花心么,樊婆婆想也没想就说不成了。”

樊婆婆道:“你不说缘由,老身岂能将冰莲花心随便与人?”

丁原道:“樊婆婆不答应,我就只好故意说这么一朵冰莲栽在水中,有何稀罕。我若想取,不过伸伸手的事情。只是看在两位婆婆面上,不好意思罢了。”

安孜晴问:“后来呢?”

“后来就是叶婆婆发话了,”丁原说道:“她说就算她们不在,荷池旁也有那只臭老鼠看守,我想偷摘冰莲,得先过了它这一关再说。”

叶婆婆怒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这娃娃,怕你恃强偷摘,激怒四翼赤兔,届时有你的苦头。”丁原笑道:“您老是前辈高人,说出的话一言九鼎,晚辈当然是深信不疑了。”叶婆婆明晓得丁原是抓着自己的把柄胡搅,可又不能把说出去的话收回来,一时气极,呸道:“狗屁!”众人见叶婆婆两百多岁的年纪,居然还出此俚语,无不暗自莞尔。

安孜晴已逐渐明白原委,疑惑道:“然则丁公子既然身受内伤不可妄动真气,又是怎么过的四翼赤兔这关?”

这也是水轻盈疑惑的地方,要知道四翼赤兔乃上天异品,奔云走电,即使丁原毫发无伤时也制服不住它,何况如今?

楚凌仙道:“当时丁公子只‘哦’了声就不再提冰莲之事,弟子也只当他问过就算。过了一会儿,丁公子忽然起床说要出恭,樊师叔祖便让甘师叔引丁公子前去。”

叶婆婆哼道:“我事后才醒悟,他是算准出恭这件事情,我们谁都不会跟着,正有机可乘。”

水轻盈自然清楚丁原的诡计层出不穷,斗起心机不输任何人。两位师叔尽管修为精深,可毕生未踏出仙阁一步,毫不识人间险恶,这一点上又怎是丁原对手?她又好气又好笑道:“可你为何把主意打到甘师妹的身上?”

丁原瞧了瞧跪在地上念念有词的妇人,得意洋洋道:“我醒来时就注意她啦。这位婶婶虽然修为不凡,可脑筋似乎不怎么灵光,当时我就想着怎么借用她的力量。”

“心衍!”叶婆婆冲着那妇人喝道:“你告诉为师,那丁原是如何骗你捉取四翼赤兔的?”地上的甘心衍被师父的声音吓了一跳,继而傻呵呵的笑道:“师父,丁公子没有骗我,他是陪我玩呢。”叶婆婆按住怒气道:“那他是怎么陪你玩的?”“他要和我玩藏猫猫,”甘心衍道:“我最喜欢玩的了!”安孜晴问道:“甘师妹,你和丁公子玩游戏,怎的又抓住四翼赤兔不放?”

甘心衍回答道:“丁公子说屋子外面没什么地方好藏,只有荷池底下能躲。可是他怕我的小兔兔会咬伤自己,又不敢躲进荷池里,所以他想了想又说不玩了。”

叶婆婆哭笑不得道:“所以,你就自告奋勇把四翼赤兔给抓了?”

甘心衍点头道:“是啊,师父。我就抓着小兔兔,然后闭上眼睛等丁公子藏好,嘿嘿,其实他藏哪里我都知道,不就是荷池底下么?”

丁原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水轻盈低喝道:“丁原!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么?”

丁原一怔,他自认识水轻盈以来,对方每回说话都是和颜悦色,不晓得为什么这次如此严厉,大异往常。

楚凌仙轻叹道:“丁公子,你不知道,甘师叔原本是叶师叔祖最得意的弟子,可八十多年前为冲破‘忘情’境界走火入魔。虽然性命保住了,可从此神志不清,智力更只如四五岁的孩童,所以,她才会这么轻易为你所骗。”

丁原的笑容顿时凝固,方才的自得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低头看着什么也不明白、什么也不多想的甘心衍,油然涌起一阵愧疚,尤其对方亦是为走火入魔所困,与自己可说同病相怜,自己刚才却还利用嘲笑于她,实在是不可宽恕。

他蓦然跪倒,向甘心衍深深一拜道:“甘婶婶,丁原对不住你,给你赔不是了!”

甘心衍见丁原给自己跪下,不明所以呵呵笑道:“丁公子,你是要和我玩拜天地么,好啊,好啊!”说着也朝丁原拜去,却被楚凌仙拦下。

叶婆婆见丁原跪地认错,怒火消去大半,看着自己傻徒儿的模样长叹道:“罢了,罢了,丁原你起来吧。”

丁原站起身形,问道:“叶婆婆,那甘师叔的病症就无药可治了么?”

叶婆婆摇头道:“除非大罗金仙降世,不然任谁都无能为力。”

丁原心道:“事在人为,这世间未必就没有医治的法子。我定要设法医好甘婶婶,也算对她的补偿。”但他只是心里这么想,并没说出口,以免事有不成空许一场。

安孜晴问道:“丁公子,你现在可否告诉我们,为何要摘七瓣冰莲?”

丁原拔出背后皮囊里的雪原仙剑,念动真言,光雾一闪处,芊芊盈盈而立,朝丁原礼道:“奴婢见过主人!”

丁原将芊芊的身世来历照实说了,众人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那边甘心衍自是不明白丁原在说什么,她牢牢盯着芊芊,呵呵傻笑道:“你怎么生的这么小,是没饭吃么?”说着伸手就往芊芊抓去。

芊芊惊呼一声躲到丁原身后,叶婆婆斥责道:“心衍,你在做什么?”

甘心衍见叶婆婆面色不善,嘴角抽动几下竟是要哭,咕哝道:“我要藏猫猫,我要那个小妹妹陪我玩。”

安孜晴叹了口气吩咐道:“凌仙,你带着她先出去吧。”

楚凌仙应了,连哄带骗将甘心衍拉出丹室。叶婆婆望着爱徒背影,喃喃道:“都是我当年心切,逼她太紧,否则……”

樊婆婆安慰道:“叶师妹,凡事莫非天定,你已尽力,也不必太过自责了。”

安孜晴有意岔开话题道:“叶师叔,这冰莲花心却又如何处置?”

叶婆婆哼道:“说出的话,泼出的水。丁原既然摘得,老身自然应将花心送他,只是方才老身着实不忿他的手段罢了。”

丁原大喜,拜谢道:“多谢叶婆婆!”他平生少说谢字,可为了芊芊的事情,这一声“谢”也是发自肺腑。

叶婆婆苦笑道:“你摘都摘了,我又能如何,不过是个顺水人情,但我正派行事毕竟与魔门不同,即便目的是好的,也应采用光明磊落的法子。看在你年纪尚轻,老身也不与你计较了,可日后不可如此。”

丁原心里颇不以为然,暗道,我若非先斩后奏,这冰莲花心会如此轻易到手?但见叶婆婆说话时神色凛然,义正词严,他亦不能反驳。

芊芊喜极而泣,当日与丁原提起七瓣冰莲之事,原不抱什么希望,却未想到丁原竟铭记心上,更为她从天一阁讨得花心。虽其中过程芊芊并不十分明了,可冰莲乃天地珍品,丁原自是花费了一番功夫,说不定还为此冒了触怒天一阁的风险。

樊婆婆道:“丁公子,你虽然得到花心,可是否知道如何使用,以助芊芊重塑肉身?”

丁原老老实实摇头道:“这个晚辈并不晓得,请婆婆指点。”

樊婆婆微笑道:“说起来不复杂,做起来却需费一番周折。这样吧,索性好事做到底,芊芊重塑肉身的事情,便由老身与叶师妹代劳,丁公子与芊芊姑娘可有意见?”

丁原笑道:“丁原求之不得,有劳婆婆了。”

芊芊向樊婆婆深深一拜,哽咽道:“芊芊多谢婆婆再造之恩!”

樊婆婆道:“芊芊姑娘,以花心炼魂只是第一步,其后你还要受不少的苦楚,若竟全功则少说需两年的光阴,这段时间,你却需与丁公子暂时分开了。”

丁原慨然道:“只要芊芊能够重生,这不是问题。”

芊芊望着丁原犹豫道:“可是公子,若没有芊芊的魂魄凝铸仙剑,雪原的威力将会大损,这可如何是好?”

丁原不以为然道:“我丁原仗剑天陆靠的是真实修为,怎可再让你为我牺牲?这些日子有你帮我,我已是十分感激了,现在正该还你自由!”

芊芊一震,语气坚定的道:“不,主人!芊芊永远是公子的奴婢,愿一生追随公子到天涯海角!”

安孜晴道:“这个问题就等芊芊肉身重塑后再说,现在不急。至于丁公子的仙剑,可否让本座一观?”

丁原爽快的将雪原剑交与安孜晴,安孜晴抚剑揣摩片刻,沉吟道:“丁公子,这剑可是镇仙竹所炼?”

丁原颔首道:“是!”

樊婆婆道:“竹剑无锋,灵气内蕴,耿直不群,大节不愧,丁公子用剑时,亦需体会此中涵义。”

丁原一怔,这才醒悟老道士为何要给自己配上竹剑,其中竟还有这么一层苦心。可笑当时自己一百个不服不忿,还以为是老道士故意刁难。「云霄shanhu整理排版」

安孜晴说道:“如今仙剑已炼至‘紫虚’境界,不过,这全仰仗芊芊姑娘魂魄合体之功。如果丁公子信得过本座,在两个月内,本座可还你一把晋升‘青痕’境界的紫竹仙剑。”

丁原大喜,可想起一事,又遗憾的摇头道:“恐怕不行,我实在着急返回翠霞,可能等不了这么久。”

叶婆婆嘿道:“你以为你的伤势三五天就可痊愈么,最快也要七十余天,才能初步解去你的顽症。这段时间,你就在天一阁乖乖待着吧。”

水轻盈惊喜道:“这么说,安师姐和两位师叔是答应为丁原治愈伤势了?”

叶婆婆道:“如果让这小子死在了天一阁,岂不是教别人讥笑我仙阁无能?”

丁原没想到事情发展的这么顺利,不仅水轻盈和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了,连芊芊的事也得到安排。他反而有些奇怪,问道:“婆婆,你跟我认识才这么一会,我方才又惹你暴跳如雷,怎的一下子你又待我这么好?”

叶婆婆没好气的道:“谁说我暴跳如雷了?我帮你忙,不过是正闲着无聊,好找些事情做做罢了。你以为你是谁,能得我老人家另眼相待?”

谁都听出这话多半不由衷。安孜晴道:“丁公子,你须明白,并非谁人在帮你,而是你自己帮了自己。”

丁原一怔,低头思索这句话的涵义。

樊婆婆道:“丁公子,有一件事情老身尚需你来解惑。”

丁原道:“婆婆请说。”

樊婆婆道:“适才我体察你经脉与丹田中的真气,分明有一道一魔两股截然不同。其中之一自然是翠微真气,可你为翠霞派弟子,怎又修炼了魔教的不传之秘大日天魔真气?”

丁原苦笑道:“这其中因缘巧合一时也说不清楚,但当日修炼时,晚辈也不曾知晓那是大日天魔真气,只觉得虽有些古怪,可也威力无穷。”

樊婆婆也不追问,点头道:“是了,正因丁公子不晓得,所以才险些酿成杀身之祸。须知古往今来,无人能将道魔二流合体,丁公子纵有九转金丹和六合回春之功护体,也不过是延长抑制发作而已,可正好比筑堤堵水,堤坝越高,泛滥的也越加厉害。”

芊芊最是担心丁原,连忙问道:“婆婆,那主人他……”

樊婆婆道:“幸而发觉的不算太迟,不会有太大问题。待丁公子伤势初步稳定后,老身可传公子一套‘化功神诀’。丁公子日后即可以此心法,逐步化去体内的大日天魔真气,最多三年就可恢复如初。”

叶婆婆补充道:“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首先,那大日天魔真气是不能再修炼了,哼,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不要也罢!其次,三年之内,等闲的运气发功并不碍事,可切忌耗用真元,损伤根基,再就是绝不能情绪过分激动,引发经脉内脏的旧伤复发。违背了这三点的哪一条,就算大罗金仙到时想救你也是不成!”

丁原点头道:“晚辈都记住了!”

叶婆婆道:“记住就得做到!我最怕你一时冲动又干出什么傻事,浪费我与樊师姐的一片心血!”

丁原微微一笑,心想若能不死,我还要留着命儿与雪儿白头到老,只要想到这点,三五年的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倒也不难。

安孜晴忽然朝丹室外问道:“凌蘅,什么事?”

屋外一名女弟子焦急惊慌的声音道:“禀阁主,是四师叔被人打伤了!”

草庐中众人都面露惊讶之色,那女弟子所说的四师叔,乃是安孜晴的师妹梵庭诗,修为早到出神入化之境,又有谁能伤的了她?更何况,这是在天一阁!

叶婆婆勃然变色,大喝道:“是谁干的?”

门外楚凌仙与另一名女弟子一左一右扶着一位黄衣妇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浑然不知、一脸茫然的甘心衍和几名弟子。

那黄衣妇人面色微微发紫,眼眸半闭半睁,额头上冒着细细冷汗,显是伤的不轻。听得叶婆婆问话,她喘息一口回答道:“是辟星神君!”

安孜晴讶然道:“是他?”

叶婆婆怒道:“呸,什么辟星神君?老混蛋一个!”

樊婆婆先让梵庭诗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察看片刻皱眉道:“是中了焚老妖的‘熔金化骨’之毒。”说着转身为梵庭诗调制解药。叶婆婆叫道:“好你一个焚天铩,上次苦头没吃够,却又欺负到我天一阁门上来了,待老身去会他!”梵庭诗阻止道:“叶师叔,他已经走了!”安孜晴问道:“凌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叫管凌蘅的女弟子答道:“方才山门外突然来了一个紫衣汉子,谁也不晓得他是如何躲过巡游师姐妹溜上天一阁。那汉子一言不发,挥掌凌空震碎了山门上的匾额,弟子一面阻拦质问,一面要何师妹禀报阁主,可阁主您那时正在与水师叔谈话不便打扰,故此梵师叔便出门查看。”

安孜晴道:“你梵师叔修为不在本座之下,那辟星神君再是厉害,也不可能轻易将她伤至如此,这中间究竟又发生什么?”

叶婆婆哼道:“那还用问,定是那老妖使出了不要脸的偷袭手段!”梵庭诗苦笑道:“即使他不偷袭,小妹怕也难逃此劫,今日之辟星神君已非昔日可比!”

第四章散仙

安孜晴沉默半晌,似是自语道:“难道他果真参悟生死之劫,晋升散仙?”

梵庭诗刚要回答,却听樊婆婆低声道:“别说话,全力护住心脉,抑制毒气蔓延。”于是梵庭诗只得点点头,表示肯定。

叶婆婆冷笑道:“这老妖为破大乘之境,不知道又造了多少杀孽?”

安孜晴淡然道:“他是不忿当年之事,一待功德圆满,就迫不及待的寻上天一阁,报仇来了。”

管凌蘅说道:“阁主说的正是,那辟星神君这次就是来向天一阁下战书的。梵师叔没料到,他竟卑鄙到全然不顾身份,利用战书蕴毒,藉梵师叔接书之机催动偷袭,梵师叔猝不及防,才中了奸计。”

叶婆婆骂道:“焚老妖有个狗屁身份?让他炼成散仙,那是老天不开眼!”

安孜晴问道:“后来呢?”

管凌蘅答道:“那辟星神君见师叔中毒,哈哈大笑两声就御剑而去,弟子等追之不及,只好眼睁睁看他逃了。”

樊婆婆微微一笑道:“他那是自己想走,可不是逃,你们即便追上,也留他不得。”说着,右掌猛在梵庭诗背上一击,冒出缕缕轻烟,梵庭诗一口黑血喷出,头顶腾起一团紫色烟雾。

安孜晴知师妹已无性命之忧,松了口气问道:“战书在哪里?”

梵庭诗从袖口里取出一张紫色帖子,苦笑道:“这帖子上原本没有熔金化骨之毒,全凭焚老妖真元自手上度入,小妹这才着了道。谁也没想二十多年未见,他竟真的炼成散仙,小妹的护体真气根本抵挡不住剧毒。”

安孜晴接过帖子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十二个字:“明日午时,重临仙阁,再会高明”,其下是辟星神君落款,和一个五星标记。

安孜晴合上帖子,淡淡道:“来便来吧,本门还怕他不成?”

水轻盈这才得空问道:“安师姐,这辟星神君当年号称魔道十大高手之一,近些年销声匿迹,却如何与本门结下瓜葛?”

安孜晴道:“万般事由,莫不因贪念而起。二十二年前我刚接掌本门,那辟星神君便找上门来,说要借仙阁的《天一十章》一览,原来他自知大限将至,惟恐修为不够,不能参破死劫,所以想借鉴本门的天一心法度劫羽化,可莫说非本门弟子不可翻阅,况这焚老妖噬杀成性,肆意妄为,本座又岂能允他?

“一言不合之下,焚老妖突然出手,欲扣巫师妹为人质要胁,幸未得逞,本座一怒之下,布下海天剑阵,困住了焚老妖。”

叶婆婆接着道:“那焚老妖也真了得,我与樊师姐、安阁主六人以海天剑阵攻他,本可一网成擒,为世间除去一害,谁晓得他竟然祭出元神拚死一搏,又卸下一条骼膊,使出‘血遁大法’,居然侥幸逃脱,那时老身就料到,只要焚老妖不死,他总有一日必会再登门寻仇。”

梵庭诗叹道:“我见到他时也是一惊,尽管容貌年轻了许多,可声音神色、眉目长相分明还是他。我只当他寻得了灵药仙丹,返老还童,却没想着散仙这一层。”

安孜晴道:“他因未得到《天一十章》,又被打成重伤铩羽而归,心中对本门必恨之入骨,伤了梵师妹,不过是想先立个下马威。”

丁原摇头道:“那倒也不全是。”

叶婆婆瞪了他一眼道:“大人说话,你这娃娃插什么嘴?”

丁原不服道:“哼,就算你年长我两百来岁,也不见得你见识就比我高出多少,至少我就明白,那焚老妖打伤梵婶婶的用意。”

叶婆婆嘿道:“你口气还不小!好,你说说看,焚老妖到底有什么用心?”

丁原胸有成竹道:“很简单,他是怕了你们的海天剑阵!我听水婶婶说过,同门师姐妹中,若论成就最高的,当年共有五位,加上两位婆婆该就是七位了,可水婶婶多年不归,天一阁真正的顶尖人物也就六位,正可摆上一座海天剑阵。上回焚老妖吃了剑阵的亏,这次他还不长个心眼,那也太笨了吧?”

说到这里,丁原不再开口,心里了结一句:“换了我,我也要想个法子,叫你们凑不起六个人来。”

叶婆婆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不错,我怎么就没多想到这一层?你这娃娃脑袋果然灵光,可别用到歪路上去。”

丁原得意道:“可焚老妖天算不如人算,没想到水婶婶正巧重返天一阁。虽则伤了梵婶婶,可一座海天剑阵仍然能够摆开,到时候焚老妖还得再被打的头破血流,把剩下的骼膊也卸下来,逃命去也。”

樊婆婆摇头道:“丁公子,你不明白散仙与大乘境界之间的差距,是何等巨大,有了轻盈助阵,补上庭诗的空缺,固然是件好事,可明日之战也未必能竟全功。”

丁原怔道:“散仙就真有那么厉害吗?你们六大高手,再加上海天剑阵,都赢不了他?”

水轻盈解释道:“散仙已脱出肉胎,汲日月精华,运天地山川之力,更非凡兵可伤。一旦臻至散仙境界,便再无九劫之忧,唯一惧怕的仅是天地大劫。

“所谓地劫三百年一次,三千六百年一轮回;所谓天劫,九百年一回,八千一百年方一轮回。若躲过一个轮回的地劫,便可由地仙晋升金仙;若躲过一个轮回的天劫,则迈入天门,羽化成仙,从此与天地同寿。”

丁原不解道:“既然做散仙也有这多好处,为何大伙还冒九死一生的危险,要参悟大乘境界,登上仙界?”

叶婆婆嘿道:“你现在不敢说,年纪大小未必代表见识长短了吧?婆婆我不妨告诉你,莫说那八千一百年的悠悠岁月着实难熬,期间的大小二十四次劫难,直比寻常的九劫更加艰险。有捷径可走,纵是起初危险一点,可谁都想搏上一搏。”

水轻盈补充道:“另一个原因就是,参悟死劫之人,莫不是奇才翘楚,多半自负,焉肯在最后关头退缩不前,再去受轮回之苦?故而除非是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先想着晋升散仙。”

丁原这才明白,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岂不是说这个焚老妖如今也恁的难以对付,天一阁明日的麻烦还真不小。”

叶婆婆傲然道:“那也未必!天一阁千年以来号称正道圣地焉是虚至?方才我师姐说没把握,只是怕拼出真火时会有伤亡,若抱以玉石俱焚之心,别说一个焚老妖,就是再来一两个,也一样叫他留下性命!”

安孜晴道:“叶师叔,辟星神君并不值得我们以命相拼,还是稳妥一些的好。”

叶婆婆一瞪眼道:“稳妥,你以为我想死么?可明日摆明就是一场恶战,不做好万一准备,说不定还要吃上大亏。”

安孜晴心知叶婆婆所说非虚,招手道:“凌蘅,你去请巫、许两位师叔即来草庐议事;凌仙,你请丁公子先到精舍歇息,待大敌退后即可为他疗伤。至于芊芊姑娘,从今天起就跟在两位师叔身旁。”

丁原明白安孜晴是要聚集天一阁高手耆老,商议明日应战之事,自己也不方便在旁侧听,于是跟众人道别,随着楚凌仙出了草庐。

那甘心衍见丁原要走,蹦蹦跳跳追了半路,直问什么时候再玩藏猫猫?远远的,还看见她冲着丁原与楚凌仙咧嘴招手告别。

一夜无话,翌日正午辟星神君如约而至,安孜晴率众迎出山门。

苏真、苏芷玉与丁原因是宾客身份,故此随在了安孜晴身后。

叶婆婆、樊婆婆与梵庭诗、巫婆婆、水轻盈,以及天一阁另一位耆宿颜红渔,分列在安孜晴左右,其后尚有楚凌仙等十数名年轻弟子。

辟星神君一袭宽大的黄衣,卷裹在干瘦如竹竿一般的身上,左袖空空荡荡拖曳到腰间,他看上去如四十余岁之人,因常年修炼毒功,头发已转呈靛蓝色,杂乱的用一根木簪,别在脑后。

此人眼睛极小,深深陷入眼眶,如同紫色的鬼火一闪一闪,甚是慑人。

除此之外,辟星神君的相貌倒也与常人无异,只是多了些倨傲和张狂。

在他背后,负了一把四尺挂零的长剑,剑柄尾端雕刻着一头飞鹰,展开的双翅,正形成剑锷。

辟星神君冷眼瞧着安孜晴说道:“安阁主,好大的阵仗啊,居然连苏真也被邀来助拳,真是看的起老夫。”

苏真冷笑道:“焚老妖,苏某若要找你的晦气,单剑孤身即可,今日不过是因缘际会看个热闹。阁下若怕了老夫,也不必用这话来挤兑。”

辟星神君哈哈大笑道:“苏老魔,六十多年未见,你目中无人的脾气越发见长!若在那时,老夫说不准还怕你一怕,可如今你给老夫提鞋也不配!”

这时突然有人懒洋洋道:“少条骼膊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要是这回再丢上一两条腿,连鞋钱也可省啦。”

辟星神君被人揭到短处,眼中爆射紫色精光,狠狠盯在丁原脸上,怒道:“你是苏真的儿子?”

丁原的眼神与辟星神君的目光甫一接触,顿感胸口被人仿佛重重擂了一锤,气血翻腾说不出的难受,更觉得只要一开口,还没说话只怕一口鲜血先要喷出。他已非初出茅庐之辈,立刻明白对方藉着投射来的目光用上了邪术,竟令自己生出不敌之感。

丁原刚欲运气抵御,忽觉肩头一热,一只大手握在他的肩膀上,一道浑厚无比的真气自肩贞穴源源涌入,瞬间胸口的异状消失,却是苏真。

苏真答道:“丁原乃翠霞弟子,并非苏某子侄,不过他方才说的话,却正是老夫想奉劝阁下的。”

辟星神君再次哈哈大笑,可与先前一回却又有不同。

那笑声起初低沉如闷雷,隆隆震耳,可到后来,越来越尖锐高亢,隐有金石之音,直穿云霄,方圆数十丈内的古树,先是枝叶缤纷坠落,继而发出“喀啦啦”的响声,竟是树干从内而外爆裂,摇摇欲坠。

修为稍高者,闻此笑声尚能无碍,那些年轻的天一阁女弟子,开始还能勉强抱元守一苦苦支撑,可时间一久,浑身不禁剧烈颤抖,面色惨白,牙关紧咬。

叶婆婆怒道:“焚老妖,就当你一个人会鬼叫么,老身也不输于你!”说罢,她运起三个多甲子的精纯仙家真气,也学着辟星神君般,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一比拚高低立判,叶婆婆的嗓门虽然很大,可总盖不过辟星神君的声音,渐渐反有不支之势。

樊婆婆见状,深吸一口气说道:“神君笑够了吧,也该歇一歇了!”

她在吐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声音极低,连身旁人也几乎听不清楚,可说到一半时,已十分嘹亮,竟与前两者的笑声鼎足而三。

似乎受到天一阁两大长老联手夹击之力,辟星神君的笑声节奏顿时微微紊乱,给人有一口气快接不上来之感。

可樊婆婆的话音也由高转低,说到最后几字时已是嘶哑。

那边叶婆婆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笑声当中,明显听的到喘息。

辟星神君先一步收了笑声,讥嘲道:“天一二老名冠四海,也不过如是!”他话里中气十足,丝毫不见力竭。

水轻盈朗声道:“神君此言差矣,天一阁名冠四海、宇内共仰,并非因修为有过人之处,乃是秉持千年正气道统,无数先贤杀身成仁,才换得普天下人衷心拥戴,若只一味逞强欺弱,倒行逆施,修为纵高,所获者不过是万载骂名!”

辟星神君目光扫过水轻盈,不由一紧,暗自思量道:“这婆娘六十多年未见,修为竟至超凡入圣之境,毫不逊色那两个老婆子。我昨日只当伤了梵庭诗,令天一阁摆不了海天剑阵,今日即可胜券在握,孰知又横生枝节,冒出了更厉害的苏真夫妇。闹不好,二十多年的血仇又要成空。”

可他九死一生勘破散仙境界,怎肯就此退却?

何况现在,他自恃修为卓绝于世,除非绝迹千年的大罗金仙重现,否则谁又是抗手?当下说道:“水仙子机言善辩,老夫甘拜下风。可惜,今日之事,绝非嘴巴动动就可解决,凭的还是真实修为!”

安孜晴淡淡道:“若论真实修为,我天一阁也不逊色于阁下邪魔歪道的功夫。昨日阁下自甘堕落,偷袭伤了梵师妹,这帐本座今日正要与你一并算清!”

辟星神君满不在乎道:“老夫已是金刚不坏之身,通天彻地之能,还怕你区区天一阁不成?昨天不过是个警告,今日老夫便要血洗天一阁!”

巫婆婆哼道:“好大的口气,老身却想瞧瞧,稍后你这老妖又会留点什么下来?”

“巫婶婶,还是让他把另一条骼膊也卸下吧。他的脚丫子太臭,嘴巴更臭,咱们可不要。”

丁原最看不惯辟星神君的嚣张模样,况且刚才他辱及叶婆婆与樊婆婆,心头正恼,便又出言相讥。

“好胆!”辟星神君低喝道。

他被丁原一讥再讥,哪堪再忍,双目猛然一合一张,开闭间精光大盛,两道紫色电光飞掠而出,直取丁原。

一旁的苏芷玉早有提防,见异变突生,立刻口念真言,祭起天心灯。那紫芒实在太快,天心灯尚不及飞起,却已到了丁原近前。

苏真近在身侧,又岂容对方伤了丁原,更况且他与辟星神君早年打过交道,知根知底,自然晓得,这老妖有一手“极目千丈”的本事。

翻手出剑,苏真的动作,快到几乎肉眼不能分辨,“叮叮”两响,斩在紫芒上,爆起一串火星。

苏真右臂一麻,心头暗凛道:“这老妖的修为竟精进若斯,一记紫芒就迫我使出七成功力,若多发几下,老夫也只有闪躲一途,今日一场血战断不能免!”

蓦然红光一起紫芒退去,天心灯罩住丁原,硬生生把辟星神君的电光挡在其外,“哧哧”数声后,紫芒油尽灯枯,消匿无踪。

安孜晴说道:“神君,丁原乃翠霞弟子本门宾客,与阁下恩怨无甚关联。阁下有什么怨愤怒火,直管朝本座来就是,何必拿一个孩子出气?”

辟星神君冷笑道:“说的好!当年若不是你们吝啬,老夫何至于拚死一搏炼成散仙?此恩此德,老夫二十余年不敢相忘。”

巫婆婆道:“我堂堂仙阁天书,焉能让你这奸佞之徒窥看?不必多说,要报仇尽管上来!”

辟星神君嘿嘿道:“巫老婆子,你们不就是依仗海天剑阵么?老夫既然来了,自是不怕!”

安孜晴颔首道:“如此本座恭候了!”

话音一落,除了安孜晴站在原地不动,身旁叶婆婆等五大天一阁顶尖高手,纷纷化作一缕虹光,冲天而起,在半空的紫气里,犹如黑、绿、蓝、紫、黄五条缎带飘舞,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辟星神君岿然不动,嘴角不屑的挂着丝冷笑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

安孜晴玉面含霜不露喜怒,朱唇中以清冷之音吟道:“天地无极,沧海无量;以心御剑,行道为阵!”

空中五道彩影,宛如天女散花般散开,随着漫天飞舞的红枫青叶冉冉飘落,三后两前,将辟星神君夹在当中,隐成合围之势。

虽然五人均未亮剑,但罡风徐起,紫雾腾霄,平静中已蕴藏石破天惊的庞大气势。

安孜晴轻移莲步,在叶、樊两位婆婆中间站定,合上最后一线破绽,徐徐说道:“神君请了!”

“叮”的一声,六把碧色仙剑同时在匣中镝鸣,清脆似玉珠落盘,声震长天。

观战众人,心头莫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数十道目光注视场内,甚至不敢眨上一眨,惟恐错过惊心动魄的镜头。

“还等什么,都亮剑吧!”

辟星神君双目微合,宽大的袍服鼓风而起,袖口更像充满的气球一般猎猎而响,周身散发出淡淡的紫色光雾,不住朝外扩散。

四下原本弥漫的紫色雾气,一遇光雾立时溃散,潮水似的向后退去。

安孜晴六人顿感杀气迫面,好像身旁的空气正在悄然凝缩,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似乎吸上一口气也变的艰难。

六人不约而同改以内胎流转呼吸,体内天一真气随意念而起游走全身,抵御辟星神君的强大气势。

紫光越来越浓,渐渐将安孜晴她们笼罩在其中。

“叮——”

六人里以颜红渔修为最弱,第一个支撑不住,亮出仙剑“踏波”。

一团碧华飞闪,颜红渔身周的紫光刹那黯淡,那团濛濛碧光徐徐膨胀,罩住方圆一丈多的空间。

紧接着巫婆婆也拔剑而出,她的仙剑“清涧”自青木杖里龙吟掠起,劈破重重紫色光雾,护住全身。

安孜晴见状低喝道:“六剑经天,浩气千秋!”玉腕翻转,仙剑“天一”破鞘飞腾,亮起耀眼光芒。叶婆婆与樊婆婆亦各自出剑。那端水轻盈拔出盈雪剑,左手剑诀微攒,遥指辟星神君。

六人的执剑姿势各有所异,或锋芒毕露,或虚实相加,或绵里藏针,或气吞万里,但仙剑皆斜射向天,直刺天狼!

辟星神君伫立剑阵中心,只觉得罡风激荡,碧华夺目,虽尚未真个交手,但已胜过不知多少寻常阵仗。

他心底忖道:“二十年来,这几个婆娘的修为进境非同小可,老夫若不是炼成散仙,势必难逃一败。哼,今日鱼死网破,定要教天一阁血流成河!”

他仰头发出一记长啸,头顶上竟隐隐响起炸雷声,腾腾紫光翻卷如潮呼啸而起,声势更胜方才百倍。列阵六人好似心有灵犀,同时催动体内真气,仙剑之上光芒大盛,一道道剑芒冲天飞起,在高空中汇聚一点。

那一个碧色的小光点转瞬鼓胀,迅速形成一个数尺直径的圆球,犹如太阳一般洒下闪闪碧华,顿时再压过紫光。

这一层斗法,在外行人眼中也许只是好看新奇,可对阵中七人而言,何啻是一场生死之争?

辟星神君二十二年卧薪尝胆,居然将紫薇天星真气修炼到收发由心、幻化剑芒的地步。那紫色光雾,等若是无数道仙家剑气,安孜晴等人只要一个懈怠,即是肉身湮灭、元神涣散的下场。

幸而天一、盈雪、踏波、清涧、飞流、龙泉六把仙剑,皆乃天一阁稀世奇珍,那天一圣剑,更是上古所传的通灵仙兵。

六剑齐出之下,寰宇一清,魔焰退避,反暂时占据住了上风。

可谁也不敢忘记,辟星神君的“鹰扬古剑”尚隐在鞘中!

第五章剑阵

金乌当空,整整半个时辰,阵中七人犹如泥塑动也不动,仿佛光阴在这刻凝滞,惟有碧华浩荡,紫云翻卷,在此消彼长中拉锯绞杀。

双方都不愿贸然出手,海天剑阵更是以“以静制动”为主旨,在辟星神君发动前,整个阵势都处于蓄势待发间。

这时,明明风云涌动,雷滚电鸣,可偏偏每人都可清晰的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周围叶落缤纷的响动。

些许的细微变化,在这些绝世高手灵觉里被扩张至无限,甚至是哪一只蚯蚓从泥土钻出的声音。

二十多年来,辟星神君苦思冥想破阵之道,自不肯再蹈当日覆辙。他伫立剑阵中央,如同山岳横亘,一任剑气冲霄,却始终不为所动。

“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

二十二年来,所有想过的法子,到最后,辟星神君都以这短短两句话浓缩。

观战众人鸦雀无声,心中明白,决战早已开始。

尽管截止目前,七个人没有交过一剑,可半个时辰的对峙,对修为、意志、精力、耐力,无不是一次艰难的角逐。

安孜晴等人的神态虽然保持如初,可隐约里头顶已开始冒起若有若无的水气,显然是将功力提升到极致。

谁也不晓得双方还要对峙多久,距离剑阵也由最初的十丈,逐渐退后到十五丈开外。而在那十五丈的方圆内,即便是玄铁金石,刹那间亦灰飞烟灭。

“啪!”

一滴汗珠从巫婆婆的额头滑落,砸在腾起濛濛白气的地上。

这一声敲在天一阁众人心头,不啻是重重一捶,丁原亦是心头一紧,暗道:“糟糕,巫婶婶要坚持不住了!”

果然,巫婆婆身周的碧色光团悄然的收缩,尽管变化十分细小,可落在行家眼里,已是极大的征兆,但也就在此时,剑阵蓦然动了。

天一阁六大高手同时移动,由东而西,绕着辟星神君如同走马灯一般旋转,六柄仙剑光华闪烁,遥指焚老妖的咽喉。

半炷香后,辟星神君亦开始移动,却是从西往东逆向而行。

他先是小心翼翼的跨出半步,在地上留下一个犹如斧削的脚印,仿佛是试探对手反应,待见安孜晴等人不为所动,辟星神君再又是半步踏出,脚印却浅了不少,而后他速度突然加快,渐渐化成无数黄影在内圈飞驰。

剑阵的包围圈越来越紧,不断压缩辟星神君游动的空间,而辟星神君绕行的圈子,却越来越大,双方距离瞬间拉短,阵外之人只见光影飞转,剑气跌宕,却又哪里再看得清楚人影?

这时,安孜晴六人早改以灵觉感知辟星神君的动静举止,对方速度虽快,可也逃不过灵台心镜的把握。

而辟星神君亦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天地间微到毫末的变化,尽了于胸。

“砰!”

辟星神君右掌一提,阵中紫光陡盛,一道高逾三丈的巨大云柱凭空旋起,直轰向颜红渔。

丁原见状也不禁佩服,辟星神君这一掌的威力,绝不逊色于风雪崖的独门绝技“金露玉屏风”,其间变化虽说少了些,可挥洒如意,说来就来,却远胜前者。

当日自己与风雪崖斗的九死一生,险些在“金露玉屏风”上栽了大跟头,不过料想天一阁的海天剑阵尚不至于此。

但见颜红渔身侧的巫婆婆和水轻盈,双双出剑疾如流星,一左一右,两缕碧华刺入云柱,那道咆哮奔腾的云柱,宛如被双剑制住七寸,在原地不停旋转扭曲。

颜红渔低叱一声,踏波仙剑横空破出,直斩在云柱中段,“轰”的一声,将它拦腰切成两截。

可没等众人喝采,辟星神君的身形已转到叶婆婆与樊婆婆近前,鼻子里发出古怪的一哼,喷出两股浓烈的红雾。

那红雾迎风扩散,竟幻化成两个大小神态宛若辟星神君的血煞鬼魅,朝着叶、樊二人扑去。

叶、樊两大长老双双纵剑而出,但那两个血煞乃辟星神君精血所炼,等若是两大分身,眼见仙剑刺到,血煞以一敌一,硬生生纠缠住了二老,急切之间尚收拾不下。

两招一出,剑阵移转速度不由减缓,现出六人身影。

辟星神君哈哈一笑,晃身欺到安孜晴右侧,右掌石破天惊,轰出一团紫光,原来他早已打定主意,在这六人之中,最先要对付的便是安孜晴,只要安孜晴一退,剑阵失去指挥协调者,自可不战而溃。

可惜,海天剑阵闻名遐迩,岂是弹指可破?

安孜晴神色不动,仿佛早算到辟星神君会有此招,白衣飘然,朝后轻退五尺,阵形已变。

安孜晴左右的叶婆婆、樊婆婆当即舍下血煞,与安孜晴形成“品”字阵列,三剑齐出抵住紫光。

水轻盈与巫婆婆、颜红渔错身而进,手中仙剑闪烁,凌空射出三道剑芒,在中途汇聚成一团光球。那两个血煞尚来不及回身,却已被光岚轰得支离破碎,连残渣也不留半点。这一记阵势转换,好似行云流水,将辟星神君的第一轮攻势转眼瓦解,却依旧是不分胜负之局。但对丁原等人而言,已是大开眼界,收益匪浅。辟星神君一击不中,飞身而起,升到百十丈的上空,纵声道:“底下太小,到上面来再打个过瘾!”叶婆婆低喝道:“追!”率先掠起,另五人亦随后御风而上,扶摇千尺,重新把辟星神君围在正中。安孜晴天一仙剑虚指,冷冷道:“辟星神君,上天入地,我天一阁无不奉陪!”辟星神君道:“你这婆娘休要大话,方才老夫不过是让你们几个暖暖身子罢了,好戏还没开锣呢!”叶婆婆嗤之以鼻道:“邪魔外道也敢与仙阁争辉,老身倒要看看,一别二十余年,阁下却有什么长进?”

辟星神君蔑然道:“六个婆娘,好似一万八千只鸭子,老夫没空跟你们饶舌,看打!”唇中真言低吐,左袖口里飞出一溜青光,乃是一面外凸内凹的铜镜。「shanhu整理排版」

这铜镜表面坑坑洼洼灰暗无光,仅是殷红色的斑点,哪里能照出人影?在镜面中央,有一紫色异形图符,乍看上去,倒像江湖郎中用以骗人钱财的鬼画符。

铜镜升到上空滴溜溜直转,冒出一团红雾。

樊婆婆喝道:“小心,这是焚老妖的‘慑魂血镜’!”

辟星神君嘎嘎笑道:“老婆子记性不差,不过小心也没用!”他右手双指并起,一点慑魂血镜,铜镜上紫光一亮,逸出一缕青烟,竟是厉鬼魂魄所化。紧接着,慑魂血镜“嗤嗤”直响,千百道青烟冒起,一时不知放出了多少鬼魂。

这些鬼魂,皆是辟星神君百多年来为修炼元神所噬,最后炼入血镜所成。

刹那天空中被映的一片惨绿,日月无光,风云变色,数百只厉鬼魂魄,在辟星神君驱动下,铺天盖地压向剑阵。

“咄!”颜红渔轻喝一声,祭起一只翡翠玉镯。

此镯名为“澄波”,乃天一阁镇门之宝,辟邪克魔,专收天地之间的妖魔魑魅。颜红渔平日将它戴在右手玉腕上,也和寻常饰物无异,但此刻却成了克制血镜之物。

澄波镯焕出层层玉色光华,皎洁清澈朝着四周蔓延,一波波宛如涟漪散开,那些魂魄甫一撞上立刻嘶叫挣扎,全身腾起缕缕黑烟被灭了形神。

奈何血镜释放的厉鬼魂魄太多,澄波镯纵是厉害也泽被有限,功夫一长,镯子上隐约蒙上一层血光,竟是被血镜放出的妖孽之气所侵。

巫婆婆心知颜红渔坚持不了多久,催动青木杖激射而出,“轰”的一声,击在慑魂血镜上。

可慑魂血镜只是微微一颤,毫发无伤,青木杖却被撞得倒飞出去,险险脱离巫婆婆的控制。

巫婆婆心头一凛,急忙收了仙杖,自己也为气机牵引,震得晃了一晃。

青木杖才退,叶、樊两大长老纷纷出手,一祭起漱玉簪,一打出炼心佩,一紫一蓝两束精光,几乎同时轰中慑魂血镜。

漱玉簪与炼心佩的威力又高出青木杖不少,慑魂血镜发出剧烈震颤上下翻飞,眼看不敌。

辟星神君张口吐出一道紫芒,竟是将真元注入铜镜,慑魂血镜得主人真元襄助,顿时又稳住阵脚,光芒大涨,迫得二宝不得近身。

水轻盈未曾参与二十余年前的那场恶战,目睹辟星神君以一方铜镜,竟敌住天一阁四大高手所祭仙宝,果非易与,她真气一转,灵犀镯随着主人意念飞起,却不是再射向慑魂血镜。

“叮”的清响,灵犀镯在空中画过一抹光影,击在辟星神君吐出的紫芒上。仙镯陡然撞上以辟星神君百年真元所聚的紫芒,顿时光华一黯,不停的在原地打转,可也成功的截断了与慑魂血镜的联系。

安孜晴焉会错过这个机会,当即祭起一方白色绣帕。

那帕子平展开来,晃晃悠悠好像全不着力,直奔着铜镜而去。那慑魂血镜所放的红雾一碰上方帕,立时被吸了进去,方帕毫不停顿逆流而进,颜色却由白骤然变红,显是大量吸收了铜镜上的血气之故。

一番周折,方帕终于掩上铜镜,镜面上光芒大减,再射放不出红雾与厉鬼魂魄。

观战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想到辟星神君不过是祭起一盏铜镜,居然迫得天一阁六大高手一起出手,最后才依靠安孜晴的无瑕雪帕勉强制服,也不禁为之骇然。

巫婆婆不待辟星神君再出诡招,仙剑九朵剑花飞出,光华璀璨如缤纷落英,身形也紧跟而上。

辟星神君右手五指从容屈弹点按,化解了巫婆婆的“九花朝凤”,却见面前剑光闪动,踏波仙剑直指眉心。

巫婆婆一动,水轻盈与颜红渔紧从而上,同样一式“波澜不惊”,分袭辟星神君左右两肋,好教他难以兼顾。

海天剑阵名为一阵,实则乃是“海”字阵与“天”字阵合并而成。海阵为蓝,天阵为青,攻守之间却未有定式,随心之间可化出万千阵法,端的妙到巅毫。

巫婆婆与水轻盈、颜红渔结成海阵,巫婆婆一动,则水轻盈与颜红渔亦心领神会同时出手,等若一人。

辟星神君无论专攻其中一人,遇上的必然是三把仙剑。而一阵受攻,另一阵则立即予以奥援,合成一体浑然无分。

辟星神君上回在这上面吃了大亏,岂能不明白这层道理?他见巫婆婆当先攻到,也不硬碰,一个假身脱出剑影,反手一掌拍向颜红渔。可头顶金风响动,原来是安孜晴与叶婆婆、樊婆婆齐齐杀到,又只得撤身回掌。

七个人在高空斗的天昏地暗好不灿烂,但看七色光影变幻万千,云动风涌,海天变色。

辟星神君以鬼魅一般的身法游走阵间,避免缠斗,却又想凭借高出一筹的功力,硬碰天一阁诸女。

而海天剑阵不论辟星神君如何移动腾挪,阵形始终不散,更不单独与其对撼,只利用阵法的种种变化困住老妖,不住消耗他的真元。

七人翻翻滚滚拆解了百十招兀自难解难分,可谁都晓得辟星神君尚未拔剑,仍留有余手,再斗下去天一阁未必就能讨得好去。

苏芷玉望着娘亲仙袂飘飘,剑华凝霜,似已将“凌波九剑”发挥到极致。再看身旁的苏真神情冷静,从表面丝毫瞧不出喜忧,不由小声问道:“爹爹,娘亲她们不会输吧?”

苏真注视着上空答道:“玉儿放心,只要剑阵阵形不散,你娘亲她们身法不乱,即可以海天剑阵与焚老妖周旋到底。焚老妖虽未拔剑,可海天剑阵也同样未发动‘海天一线’的终极阵诀。”

丁原奇道:“‘海天一线’,那是什么玩意儿?”

苏真道:“不是‘玩意儿’,而是极为厉害的一种剑阵境界,可令海天两阵合而为一,浑然无分。一旦发动,方圆百里皆为祥光瑞霞笼罩,藉日月之光、天地之气以为筑阵,生生不息,不死不灭,等闲人斗志全消不战而屈,即便如焚老妖这般的散仙也难逃一劫。”

丁原振奋道:“既然如此,水婶婶她们又为何不即刻发动,莫非另有蹊跷?”

苏真颔首道:“你也不算笨,能想到这层。姑且不论一旦发动‘海天一线’,你水婶婶她们至少要耗损三五年乃至十数年的真元,与焚老妖拼到不死不休,单就启动‘海天一线’就需循序渐进,配以天时地利火候等等条件,并非随心所欲之事。”

丁原怔道:“这么麻烦?”

苏真哼道:“海天一线已非人间之阵,若不恤天意,不体人心,纵是发动,也不过虚有其表,不堪一击。”

说话间,剑阵里风云突变,辟星神君似乎觉察到什么,身形飞转直起,一拔百尺多高。安孜晴六人如影随形,紧追不舍,忽听“铿”的一响如同闷雷,天上爆起一溜金光,转瞬里血戾盈霄,煞气大盛,焚老妖的鹰扬古剑终于亮出。

叶婆婆夷然不惧,豪气冲天道:“焚老妖,我们便见个真章!”她龙泉仙剑剑走阴阳,昂然清啸刺向辟星神君咽喉,一时剑气纵横气势无两。这一招“长河击浪”大拙不工,慷慨激越,乃凌波九剑中最刚烈凌厉的一式,以叶婆婆率真火爆、一往无前的性格,使来更是锦上添花,气象万千。

饶是辟星神君亦不得不小心应对,鹰扬古剑金光霍霍“当”的一声,以硬碰硬击在龙泉仙剑上,只激得火花四溅,罡风乱舞。

叶婆婆右臂酸麻踉跄而退,仙剑嗡嗡轻鸣颤动不已。辟星神君情形稍好,不过是在原地身形微微一晃藉以卸力。可不等他提气调息,樊婆婆与安孜晴接踵杀到,依旧是一招一模一样的“长河击浪”,迫得他惟有勉力再接。

梅花间竹的两记金石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安孜晴与樊婆婆的攻势固然消退,可辟星神君也被硬生生震退两步。他心底不禁暗道:“这几个婆娘好生了得,斗到现在,竟仍有如此劲力与老夫对撼,丝毫不见气殆!”

念头一动时,水轻盈的盈雪剑已从侧翼杀至,攻向他最难受的左肋。辟星神君端的了得,左臂空荡荡的袖子一挥,抖的笔直,竟坚逾金石,“叮”的一响弹开盈雪仙剑。

巫婆婆与颜红渔伺机而上,双剑从后直插辟星神君的脊梁骨,此刻焚老妖的一剑一袖,招式都已用老,不能回防,在旁人看来,似乎只有闪躲一途。

叶婆婆精神大振,深吸一口气打通淤塞的右臂,就等着辟星神君躲避时,半路截击再给他一个难堪。

谁料辟星神君的头颅大异常理,一百八十度的转到脑后,两眼精光一闪射出森寒剑芒,正打在了巫婆婆与颜红渔的剑上,仙剑一震偏开数尺,不由自主从辟星神君身侧滑过。

这一轮攻守惊心动魄,看得众人心旷神怡又不禁提心吊胆,每人心里都在暗暗为安孜晴等人鼓劲,恨不得一招就将辟星神君了结。

叶婆婆见辟星神君居然以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化解了巫婆婆与颜红渔的攻势,亦不由赞道:“焚老妖,真有你的,咱们再来打过!”她越战越勇,脚踩东风舞长天,袖挂飞云惊四海,龙泉仙剑再是一式“破釜沉舟”,当头朝着辟星神君劈下。

辟星神君大皱眉头,暗道:“这个老家伙好生暴烈,六人里以她最是凶悍难缠。若是能想法子先制住了她,这个剑阵威力少说也去掉三成三!”

想到这里,顿时有了主意,他身子一展,斜斜朝后上方飞退,竟不硬接,一头撞进水轻盈三人布下的“海”字阵中。

叶婆婆剑走空处,岂肯无功而返,她只当辟星神君连抗下几记硬招,真气已有不济,鼓勇而进道:“焚老妖,有种我们再拼一剑!”

那边水轻盈见辟星神君退到跟前,盈雪剑化为秋水,潺潺笼住对方背后九大要穴。巫婆婆与颜红渔心意相通及时跟进,一攻左肩,一挑右腿。辟星神君身形左右晃动,接连使出七个假身躲过踏波、清涧两剑夹攻,再是左袖回展弹开盈雪仙剑。

可刚解决后顾之忧,安孜晴与樊婆婆抢在叶婆婆之前已然杀到,叶婆婆焉甘落人之后,仍是一式“长河击浪”当胸刺出。

三把仙剑层层迭迭错落有致,偏偏水轻盈与巫婆婆、颜红渔又护翼侧旁,封死了辟星神君趋避之路。辟星神君低喝一声,鹰扬古剑左接右架,封住樊婆婆与安孜晴的剑招,却无暇再理会叶婆婆。

众人只当辟星神君会故技重演,施展“极目千里”的功夫缓解一剑穿心之厄。哪料到焚老妖竟然不躲不守,反挺身前迎,把胸膛撞向龙泉剑锋!

“不好!”叶婆婆心念急闪暗叫道,可收手已是不能。

但见辟星神君头顶天灵盖上,三朵紫色光焰繁花一闪,全身由上至下,迅速覆盖起一层淡紫光华,依稀流动着金芒。

“叮”的一声,龙泉剑刺中辟星神君的胸口,剑刃不仅没有能透心而入,反弯曲成一个大大的弓形不住颤鸣,若非仙剑历经无数锤炼非同凡响,早被这绝大的冲击力折断。

“三花聚顶,金刚不坏,焚老妖竟一强至斯!”这念头在所有人心中闪电般掠过,叶婆婆却来不及细想这些,右臂被震得真气回涌一阵麻木,连回剑的力道也欠奉半点。

她若不是秉性刚毅,这一剑断不会刺的如此之猛不留后手,而辟星神君亦正是看中这点,才步步设伏故意示弱,终于令叶婆婆中计。

他费尽心计,行险求逞,好不容易抓住这难得机遇,又如何肯放过?隐而不发的左袖,顿时飞纵而出。

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也难以想像,这柔软的衣裳,竟可化为铁石金钢,掀起一蓬狂澜,扫向叶婆婆腰间。

安孜晴等人尽管近在咫尺,无奈总差之毫厘,眼睁睁瞧着叶婆婆遇险,竟不及施救,情不得已之下,惟有围魏救赵,五人仙剑并起,光寒八荒,俱以舍生忘死的刚烈剑势,攻向辟星神君。

至于能否破解他的“金刚不坏”之体,连安孜晴也没把握,事到如今,也惟有全尽人事,只盼叶婆婆能绝境逢生,逃过此劫。

第六章海天

面临生死,每人都会有不同抉择。

即便是必死之时,每人心中亦会有各种心念。

叶婆婆一招失慎,被辟星神君抓个正着,她心底甚或没有想到半分自己的存亡,只念及道:“糟糕,这记若是吃上,我就算不死,也是重伤,海天剑阵等若土崩瓦解,仙阁大难就在临头!”

咬牙之间容不得多加思量,她竟不管不顾袭来的铁袖,舍命催剑。

辟星神君终非神仙,叶婆婆两百余年修为,全力施展岂是儿戏?胸口紫色光罩一黯,仙剑立时入肉三分。

辟星神君没想到,这老婆婆竟强横至此,心口气血翻腾,低哼一声,嘴角边逸出一丝淤血。可在同时,他的左袖也结结实实扫在叶婆婆的腰上。“砰!”一记闷响,叶婆婆的身躯飞抛而出,在空中翻转不停,一路洒下热血无数。众人目眦欲裂,纷纷呼叫道:“叶婆婆!”辟星神君左挡右闪,化解去安孜晴等人的猛攻,心中庆幸终于除去一个强敌。可他也晓得自己付出不小代价,不仅耗损真元,祭起三花聚顶的金刚不坏之身,更吃了叶婆婆绝境反击一剑,受了不轻的内伤。

幸而,少了叶婆婆,海天剑阵已不成型,剩下的事情好解决的多了。

可就在大伙儿心伤叶婆婆之际,空中忽然传来滚滚雷啸,叶婆婆苍白的皓首上碧华如波,升起一团光雾逐渐敛成人形。

苏真“嘿”了声道:“好个老婆子,竟是元神出窍!”他因种种缘由,对天一阁素来不忿,然而这一句却是由衷赞赏。

丁原立刻醒悟,原来叶婆婆犹如当日桑土公一般,将生死置之度外,拼着肉身被毁,先一步施展元神出窍,要与辟星神君抵死周旋!

当日桑土公是在逃无可逃的情形下,不得已而为之,而以叶婆婆修为,吃了辟星神君的铁袖,未必会有一死,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保持剑阵完好无缺,仙阁不为焚老妖所辱。

他与叶婆婆相识不过短短两天,话也不曾说过多少,可这个老婆子爽直热心的音容笑貌,已深深印刻在自己心中,眼看她舍生取义,丁原情不自禁悲愤难平,恨不能将焚老妖碎尸万段!

叶婆婆的元神在空中稳住身形,凌空抓起龙泉仙剑一指辟星神君,豪情万千的叫道:“焚老妖,老身说过,你我不死不休,看谁先完蛋!”

天一阁诸女早是热泪盈眶,安孜晴深知叶婆婆肉身遭受铁袖一击损毁严重,也不晓得能否修复,而叶婆婆的元神又能支援多久?

安孜晴稳定心绪,清声吟道:“斗转星移,海天一线!”

樊婆婆、水轻盈、颜红渔、巫婆婆尽敛悲伤,明白此刻惟有争分夺秒,尽速挫败辟星神君,叶婆婆才有一线生机,不然,等到真元大损,元神不保,那可就真的是回天乏力,悔之晚矣。

听得安孜晴发下阵令,四人齐驾长风,变幻方位,那边叶婆婆也持剑归还,加入阵列,剑阵重新合围,恢复先前模样。

辟星神君功败垂成,懊丧不已,狠狠盯着叶婆婆道:“好你个老婆子,居然还有这手!”

一句话未了,天一、踏波、清涧、龙泉、盈雪、飞流六剑同时镝鸣,经天而起直破天幕,在空中闪放出团团波光,却倏忽去远,消隐在苍穹深处,但余光犹在,映照得海天生辉,紫霞翻卷。

辟星神君面色微变,他抱元守一,横鹰扬古剑在胸,左袖积聚源源真气,意在抢先出手。

以他之强悍,也不敢放任六剑齐飞,泰山压顶。

安孜晴等人眼睛微合,唇间念动真言,双手捏着仙印,不住变换手势,一派庄严肃穆之相。

一层圣洁的碧光自这六人体内发出,宛如星辰闪烁在与日月争辉。蓦然六柄仙剑消失处天幕开裂,传来凤鸣声声。

辟星神君一怔,手上不由慢了半拍。

但见赤橙黄绿青紫六色光柱从天幕缝隙间射落,好似银河倒卷直泻沧海,一一对应着安孜晴等人,将她们的身躯笼罩于内,光柱里隐现六羽彩凤,却是仙剑所化。

辟星神君不敢再有怠慢,呼喝一声祭起鹰扬古剑。

金剑在空中晃动几下,陡然生出五个分身,随着辟星神君剑诀一引,幻化成六只硕大的光焰雄鹰,射向安孜晴等人。

天一阁六大高手心有灵犀,手起剑诀,彩凤清鸣,引着光柱直冲金鹰,在天宇间划出六道色彩斑斓的轨迹。

这时,各人修为也显露无遗,叶婆婆因得元神出窍之助,光柱最为灿烂壮丽;安孜晴、樊婆婆与水轻盈次之;颜红渔和巫婆婆则稍弱一些,但已是巍巍壮观,叹为观止。

“轰”的一声,十二束光华撞击在一起,仿佛整个天空都摇动了一下,岐茗山周围百里的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呼啸奔流。

六头金鹰被打回原形踉跄飞退,重新合成一把鹰扬古剑。

安孜晴漫声低吟道:“海天一色,万流归宗!”

六人双手齐起“云生水起”印,彩凤飞翔汇合成一股洪流,闪耀着六色光华朝着太阳奔去。恍然间,那股光束渐渐融合成一片湛蓝之色,朝着四外蔓延。

此刻日渐西往,青天万里,脚下的沧海汹涌澎湃,数不尽多少风流。海天映色,风烟跌宕,又有多少生死豪情在穹宇间横流!

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天地间已充满祥和的蓝光,杀气消退,暴戾不存,连辟星神君的心头也是一恍。

“咄!”安孜晴朱唇轻吐道。她右手玉指虚按乾坤,空中的光柱合成一羽遮天蔽日的七彩凤凰,向着辟星神君当头射落。辟星神君万没料到,天一阁的海天剑阵,最后竟留有此惊天动地的绝杀之技,心中涌起怯意。

他有心施展血遁远扬千里,奈何气机被制竟是动弹不得,更明白就算上天入地,这一剑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了。

当下他凶性再起,抱着鱼死网破的念头,催动两百年的苦心积炼真元,身剑合一,御起鹰扬古剑冲天飞腾,以作殊死之搏。

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鼓荡耳膜,绚目的白光,从撞击处炸裂开,波及十数里远。每个人都被迎面迫来的巨浪掀飞,不由自主的闭起眼睛,调息压制体内翻腾不已的气血。尽管尚未看到结果,可大伙儿心里都泛起同一迫切的念头:“赢了么?”

六柄仙剑从光焰碎散间如花一般散开,划过美轮美奂的弧线,飞回各自主人的手中。安孜晴等人无不吐出一口热血,面色如金,衣裳尽湿。

再看辟星神君右手横握鹰扬古剑伫立原地,杂乱的头发随风飞舞,眉心一点殷红徐徐滴下几滴鲜血,空荡荡的左袖早已灰飞烟灭。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轰”的一声,从辟星神君体内爆出一团紫色光芒,顿时将他的身躯消融在一片雾华中,惟有鹰扬古剑只断裂成三截,颓然坠入海中激起几朵浪花。

丁原被庞大的气劲甩飞足有三十多丈才勉强稳住身形,抬头正看到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他不禁暗自松了口气,思量道:“这老妖怪总算完蛋了,这下神形俱灭,真正万劫不复啦,却不晓得水婶婶、叶婆婆她们怎么样了?”

他明知自己不宜妄动真气,可顾不得这么许多,御风而起朝着上空飞去。这时光岚未散,烟雾弥漫,空中兀自有乱流纵横激撞。丁原一面小心躲着,一面寻找水轻盈等人的身影。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道:“丁哥哥,你没事吧?”听这声音,丁原不用回头也晓得是谁,不由心头一暖暗道:“不管我在哪儿,玉儿总能第一个找到我。”苏芷玉飘飞到丁原身旁,关切道:“丁哥哥,你伤势未愈,不宜催动真气,还是让玉儿带你一程吧。”丁原摇头道:“这点小事应该没问题,先找到水婶婶再说。”不远处,苏真搀扶着水轻盈过来道:“玉儿,丁原,我们在这儿。”苏芷玉迎上前去,一边仔细打量水轻盈,一边问道:“娘,你没事吧?”水轻盈勉强微笑道:“娘亲没什么大碍,休养一阵子就好啦。”苏真哼道:“说的轻巧,这下至少耗损了十年修为,经脉也俱遭震伤,没有两三年静休焉能复原?”水轻盈苦笑道:“比起辟星神君,轻盈已算好的了,更何况叶师叔肉身遭创,亦不知现在如何了?”

丁原道:“对了,我们还是先找到叶婆婆吧!”不晓得什么原因,他对这位脾气火爆的老婆婆分外投缘。“叶师叔,您要坚持住啊!”就听远处响起颜红渔的声音,话语里充满焦灼不安,显然情形不妙。

四人赶忙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约莫在三里多外,就见安孜晴等人围拢在叶婆婆身旁,颜红渔正双手抱着她的身躯。

叶婆婆的元神已然归位,可气若游丝,嘴里不停朝外喷血,全赖樊婆婆以精纯的真元支撑,才没有立刻神消。她面容平静,艰难的喘息道:“我是不行的了,樊师姐,你别再为我枉费真元了,你自己的伤——”樊婆婆沉声道:“别开口,无论怎样我也要救活你!”

叶婆婆笑了笑,却呛出一口热血染在衣襟上,断断续续说道:“有焚老妖垫背,老身也不亏了。这样离去,总算对得起仙阁和先师,只担心心衍她——”

安孜晴低声道:“师叔您放心,心衍师妹我一定会全力照料,绝不会让她出半点差错。”

丁原扑了上来叫道:“婆婆!”

叶婆婆颤抖着伸手抚上丁原头发,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跟婆婆一样是热心肠,只是脾气也跟婆婆一般坏了些。”

丁原鼻子一酸,说道:“婆婆你放心,丁原纵是赴汤蹈火,也要医治好甘婶婶!”这话一出,此后自是九死无悔,百折不回!

叶婆婆欣慰一笑道:“丁原,记住婆婆一句话,无论别人怎么待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心向善,体恤天道,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堕入杀劫,白费了许多人的心血,和你大好的资质!”

丁原重重点了点头,以少有的肃然口吻承诺道:“我听婆婆的,绝不堕入杀劫,也绝不作恶人!”

这话他即使对着老道士也从没有说出,也许是震撼于叶婆婆即将飞升,也许是钦佩于她的舍生取义,丁原这才作出许诺。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相识一世,也未必会有什么情谊,而有的人则只认识了一天,却已足够!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位自己关切的长者离去,第一次体会到对于死亡的震撼。

何为生,何为死,生死又为何?

这些问题,对于眼下的丁原来说,未免有些深邃复杂,而他已深深沉浸在对叶婆婆即将仙逝的哀痛之中。

没有一滴泪水,更没有过分的激动,丁原的一贯性格就是如此,但分明心底有一团火焰在燃烧、在沸腾。

叶婆婆环顾众人,以一种淡然的语气说道:“老身先去了,光大仙阁、匡扶良善的事情,就留给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吧。”她这句话说的极其流利,脸上也泛起一片红潮,显然是回光返照。

众人纷纷跪倒,更有许多年轻女弟子哽咽抽泣,樊婆婆望着相交三个多甲子的同门师妹,徐徐道:“叶子,你便去吧,来世你我还做姐妹!”

听得多少年没有人呼唤的小名,叶婆婆嘴角现出一抹微笑,颔首道:“好啊,来世我们还是姐妹,还是仙阁弟子——”

话音犹在耳畔,叶婆婆的双目轻轻合起,溘然而逝。

顿时,周围哭声一片,声惊鸿雁。

安孜晴蓦然喝道:“不准哭!师叔生前光明磊落,为仙阁杀身成仁,死得其所,这是她老人家的心愿。如今她驾鹤西归,焉知不是一种解脱红尘的福分?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是——”

说到这里,安孜晴也已难成语,眼中热泪饱含。

丁原默默望着叶婆婆平静含笑的面容,晓得她再不可能开口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再跟自己斗嘴,大骂上一声“狗屁”了。

一刹那中,丁原的心底一片空明宁静,脱离了哀伤与悲愤,无喜也无怒。

只是在想着:“除非羽化成仙,红颜英雄,贩夫走卒,人终归是要死的。如叶婆婆这般轰轰烈烈舍生取义,生死已不是大难,即使是死了,她其实也留在了许多人的心里,做人总该像她一般才好。”

日暮时分,天一阁中设下灵堂,以安孜晴、樊婆婆等人为首,为叶婆婆守灵三日。

三日后的清晨风轻云淡,天洗如碧,叶婆婆的遗体被火化成灰,洒入沧海。

望着滚滚波涛带走老友的最后一点骨灰,樊婆婆站在涛头低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叶落归根,百川入海。叶子,你我都生于天一,亦将归于天一,百年之后,未必不是一段新因缘。”

苏真双手负后豪情飞纵,朗声吟道:“日月造化兮,万世铜炉,生死飘渺兮,不负皓首!”

啸声响彻,令众人悲痛郁闷的心情为之一舒。

安孜晴道:“苏先生,孜晴有一事想与阁下商量。”她不再直呼其名,也不斥之为“苏老魔”,显是给足了苏真和水轻盈的面子。

苏真闻言问道:“阁主又有何事需要苏某首肯,莫非是关于轻盈和玉儿?”

安孜晴点头道:“正是,水师妹需在仙祠为先师守灵三年,怕是不能随阁下回去了。”

苏真道:“这个我已知道,安阁主是要打玉儿的什么主意吧?”

安孜晴道:“芷玉资质上佳,可说是苏先生与水师妹精心养育之奇葩。不过我看她有许多仙阁精深的心法尚未领悟,想来是水师妹未得师命不敢私传,故此本座想收了芷玉,也好不浪费了这大好奇才。”

苏真嘿然道:“你要动我宝贝女儿的念头只管说来,不必绕上这么一大圈子,只要盈妹和玉儿答应,老夫自不会从中作梗。”

水轻盈又惊又喜,问道:“安师姐,你真打算收玉儿为徒么?”

安孜晴徐徐说道:“不是我,而是甘师妹。芷玉这个孩子,我们师姐妹要一同为叶婆婆和甘师妹收为徒弟,也必要将她造就成仙阁千年不出的奇才,这也好弥补先师离去时的缺憾。”

水轻盈顿时领悟安孜晴的心意,她是要为叶婆婆收一名嫡传的徒孙,好延续这一支的香火。

当下水轻盈问道:“玉儿,你都听明白了,你可愿意拜入甘师妹的门下?”

苏芷玉毫不犹豫道:“能继承叶婆婆的衣钵,侍俸甘婶婶,正是芷玉所愿。”

安孜晴见苏芷玉答应,微笑道:“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明日我们便行个简单的仪式,芷玉就算是甘师妹收的唯一弟子了。”

苏芷玉悄悄望了丁原一眼,见他的目光也正瞧着自己说道:“玉儿,恭喜你!”

苏芷玉心中思量道:“我这么快就答应下来,未始就没有丁哥哥的原因在内。从此,芷玉便在仙阁一心修炼,以期天道,或可将丁哥哥相忘于红尘,只盼他与雪儿姑娘峰回路转,白首偕老。”

可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丁原的身影不管怎样也是不能抹去的了,就算成仙飞天而与日月同寿,那又怎样?

漫漫岁月里,陪伴自己的,不过是绵绵不绝的思念而已。

回到天一阁用过早点,丁原被苏真叫到了外面。

苏真走到花间小径上,说道:“丁原,我马上就要回聚云峰了。”

丁原一怔道:“这么快,苏大叔不多住几天么?”

苏真笑道:“这是所谓的正道圣地,我这个邪魔外道,多住一天也令许多人不自在。老夫若不是因为你水婶婶和玉儿,又怎么会踏上这岐茗山半步?如今事情已了,自该离去了。”

丁原说道:“苏大叔,谢谢你们!”

苏真嘿嘿道:“你小子也学会用谢字了?玉儿的事情,老夫以后也是不管的了,只要你不欺负她就好。等你养完伤就回翠霞吧,不过得做好最坏的打算,姬老鬼可不会那么好说话,更况且正道的所谓门规辈分,也够你瞧的。”

丁原点点头回答道:“小侄明白,不过小侄也自信能够解决。实在不行,到时候,就带着雪儿远走高飞,逍遥海外。”

苏真道:“最好你能解决。”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卷轴,交到丁原手上道:“这个你收起来,有空就琢磨琢磨,却万不可对旁人随便提起。”

丁原疑惑道:“这是什么?”

“晓寒春山图。”苏真一字一顿道:“我跟翠霞派的赌约,是不可能再履行了,这卷轴自该交给你。当日老夫不甘白白便宜了翠霞派的那些老家伙,才设下此约,更在言语里使了点机巧,说若是输了,只将此画交到你手,故此,此图现已为你所有,交不交给翠霞派,也由你决定。”

丁原急忙把卷轴送回道:“苏大叔,这如何使得?”

苏真并不接过,哼道:“怎么,你怕烫手?”

丁原昂然道:“我丁原自打懂事,什么时候有怕过?只是此图据说暗藏天道上卷,乃不世奇书,小侄焉能收下?”

苏真道:“老夫想送给你,你收下便是,何必婆婆妈妈?况且这画留在老夫手里近七十年尚未参悟,可见我与它并无缘分。索性就送给你作个纪念,若是机缘巧合,你能悟出些许门道,也不枉你我相交一场。”

丁原心下激动,手握卷轴道:“苏大叔——”

苏真一挥手道:“不必多说什么,老夫这就去也。”

丁原想起一事,忙道:“你不跟水婶婶和玉儿告别么?”

苏真笑道:“分分合合不过旦夕小事,何须故作儿女情怀?云散云聚,我心何扰?”说罢,祭起赤血,倏忽已在碧空中化成一点红光远去。

第七章惊变

一晃眼,丁原在岐茗山待了五十多天,体内伤势好的七七八八,尽管有时候偶会发作,但烈度已大为减轻,通常不到半个时辰便可恢复。

樊婆婆传下的化功心法果然神奇,丹田内积聚的大日天魔真气,一日日的被化解开来,当然,若想克竟全功,尚需三五年的功夫。

对此,丁原也不着急,整日除了在草庐疗伤,就是和芊芊满世界的闲逛。

苏芷玉名义上是甘心衍的弟子,可这位师父实在无法传授什么,故此,只好由安孜晴等人代劳。

可这么一来,她与丁原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多数时候都是在闭关静修,短短不到两个月,苏芷玉的修为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天一阁的心法,大异于天陆正道百家,不以屯实根基为要,而是讲求以心体悟,悟中修炼。

大凡天一阁的弟子,十年即可有小成,三十年则有大成,直抵得上其他名门正派弟子一甲子之功。

苏芷玉自幼随水轻盈修炼,早打下扎实的根基,所欠者,只是水轻盈碍于仙阁门规不便传授的一些心法精要,如今再由安孜晴等人倾心指点,自是水到渠成,一日千里。

这当间,安孜晴果也守得承诺,将丁原的雪原仙剑炼到青痕之境,紫竹透体,隐约流动青色丝光,与主人心意相通,再无半点隔阂。

有时,丁原甚至感觉到雪原仙剑已有了思想,能够与自己沟通互动。

逍遥自在的过了这么多日子,丁原终究心悬姬雪雁,在服用完最后一颗“冰莲朱丹”后,便向安孜晴、水轻盈和樊婆婆等人告辞。

安孜晴再过些时日,也要奉师父遗命,离开仙阁游历天陆,本想届时偕丁原同行,路上也好对他有个照应,奈何丁原去意坚决,她亦不强求。

樊婆婆亦是没有挽留之举,临别送了他三颗天一阁的绝世圣药“冰莲朱丹”,又叮嘱了一些关于伤势上的事情,更要他不可妄动真元,前功尽弃。

惟有水轻盈问了一句:“如今玉儿正在闭关,你何不再多等两天,待她出关后,与她道别后再走?”

丁原道:“苏大叔临别时曾对我说,分分合合不过旦夕小事,我回翠霞更没什么大不了的,就麻烦水婶婶替我向玉儿道别吧,他日天陆相逢也未可知。”

水轻盈暗叹一声,点头道:“好吧,丁原,你此去翠霞,多多保重了。”

丁原也不婆妈,再与众人辞别后,驾起仙剑飞返翠霞。

御剑之快,当真是转瞬百里,可惜对丁原来说似乎仍嫌慢些,他恨不得立刻能见着雪儿,好知她如今何样?

想来这些日子,姬别天等人,必然对她是百般逼迫,或许软禁起来也未可知。自己纵然回到翠霞,姬别天也不可能改变主意,甚至要迁怒于他,再有不利,可丁原也管不了这许多,即便明知百险在前,也硬要闯上一闯。

接近翠霞山的时候已然入夜,坐忘峰上点点星火宛若繁星,丁原不欲声张,故先收了仙剑,御风匿迹而行。

他两个月未曾回山,也不晓得情况到底如何,因而想了想,先朝紫竹林而去,决定先探明姬雪雁的近况再说。

到得紫竹林前,丁原双足飘然落地,林中紫雾弥漫万籁俱寂。丁原走入林间,一草一木都熟稔无比,转眼间,远处的紫竹轩赫然在望。

想到马上能够见着老道士与阿牛,丁原的心顿时热了起来,不由得加快脚步,扬声叫道:“老道士,阿牛,我回来啦!”

门扉开处,第一个窜出的却是大黑,它吠了几声,扑到丁原脚前,拿鼻子嗅了又嗅,等确认真是丁原,立马以它特有的欢迎礼节,伸出舌头一阵狂舔。

阿牛打门里冲了出来,乍看到丁原兀自有点不敢相信,先揉揉眼睛,继而惊喜道:“丁小哥,真的是你!”丁原大步迎上去,笑道:“怎么不是我?”阿牛欣喜的一把抱住丁原肩膀,叫道:“你果然没死,真是太好了!”

丁原被阿牛的蛮力抱的几乎透不过气,微笑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像我这样的坏蛋,又怎么能轻易死掉?”

阿牛松开丁原,重重在他胸口又捶了两下,满面喜色,咧着大嘴呵呵直笑,却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只一个劲道:“你回来了,丁小哥回来了!”

丁原感受着阿牛的挚情,抚着发疼的胸口苦笑道:“你揍这么重干嘛,我又不是铁打的金刚。”阿牛不好意思挠挠脑袋,憨笑道:“对不起,丁小哥,我实在是太开心了。”

丁原望了望老道士平日居住的竹庐,问道:“老道士呢,是不是又坐在床上摆谱,等我去拜见?”

阿牛摇头道:“师父他老人家出去好久啦,说是要采撷一种仙药,也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丁原心知应与赫连宣的伤势有关,可没见到老道士,不知怎的微微有些失望,哼了声道:“他倒是快活自在,说不定又到哪里去喝茶下棋呢。”

阿牛拉着丁原道:“丁小哥,快进去坐吧。你一定饿了,我这就做点好吃的。”

丁原到屋子里坐下,大黑也跟着窜了进来,往桌子底下一趴,很快便进入梦乡。

丁原说道:“阿牛,你别忙活了,我也不饿。”

阿牛倒了杯水,说道:“你不在的这几个月,我都担心死了,师父他老人家嘴里虽然不说,可连我都看的出他老大的担心,要是他晓得你平安无事的回来,说不定要有多高兴呢!”

丁原喝了口水,润润嗓子笑道:“没我给他添乱,他才开心呢。”

“哪里有?”阿牛急忙说道:“丁小哥,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师父他老人家么?我敢说,他其实最喜欢的就是你,所以对你也就最是严厉。有几次我半夜打坐醒来,都能从窗上瞧见他独自一个人走进你的屋子,半天没出来。”

丁原心下感动,一摆手道:“阿牛,咱们不说这个了。倒是你这些日子修为进境如何了?”

阿牛笑呵呵道:“我笨得很,跟丁小哥和盛师兄都没的比。师父说要是一切顺利,再过一年多,我才能闭关参悟‘坐照’的境界,那还是得靠曾太师叔祖朱果的帮忙。”

丁原闻言,由衷为阿牛开心,一拍他壮实的肩头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到时候,雷威和神鸦上人可都不是你的对手啦,秦老爷子的血仇准能报。”

阿牛重重点头道:“我一定要为秦老爷子报仇,雷威他们也太可恨了!”

丁原想起一事,取出一粒冰莲朱丹,交在阿牛手上道:“这是天一阁的圣药冰莲朱丹,听樊婆婆讲,功效不输于翠霞派的九转金丹。你先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牛连忙推辞道:“丁小哥,这么珍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收,再说,这是人家送给你的啊。”

丁原道:“送给我便是我的了,我送你一颗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在天一阁的五十来天里,我已服用过三颗,临行前,樊婆婆又送了我三颗,你若再客气,可就不把我当兄弟了。”

阿牛这才收下,问道:“丁小哥,你怎的跑到天一阁去了?”

丁原回答道:“这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吧。对了,有没有盛师兄的消息?”

阿牛摇摇头道:“没有,只听师父说,盛师兄他们找到了新的栖身之地,已经隐居下来,应该没什么事。”

丁原道:“阿牛,你晓得么,在越秀山的时候,我狠狠教训了耿照一顿,管叫他两三个月下不了地!”

阿牛点头道:“我早就听说了,现在翠霞派谁人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姬师叔门下的段师兄一回山,就来向师父禀报越秀山的事,我当时便在旁边听见了。”

丁原笑容一敛道:“这么说,他也告诉了老道士我和雪儿的事情?”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这事可真闹大了。”

丁原不以为然道:“闹大了又能如何,我既然做了便不会怕。”

阿牛道:“师父听了段师兄的禀报什么话也没说,我也不晓得他心里头是怎么想的。不过姬师叔那边就不好办了,雪师妹已经被关起来,不能随便走动了。”

丁原听到姬雪雁的名字,心里一紧问道:“阿牛,你有雪儿什么消息么?”

阿牛的脸色立刻有些不对,嗫嚅半天说道:“我多少天没离开紫竹林了,也没听到什么她的消息。”

可他的表情变化焉能瞒的过丁原,丁原顿时隐约觉得有事,追问道:“你骗不了我,赶快告诉我,雪儿究竟如何了?”

阿牛来回搓着双手,黝黑的脸膛憋的通红道:“真没什么啊,丁小哥。”

丁原冷冷道:“你还要骗我?先是说不晓得,现在又说没什么。好,你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去碧澜山庄看个究竟!”

说着,站起身就要往门外走。

阿牛赶紧拉住丁原叫道:“不能去,你千万不能去,丁小哥!”

丁原回头瞪视阿牛问道:“为什么不能去?”

阿牛在丁原的目光逼视下,不觉低下头,支吾道:“今晚,今晚……”他一连说了几个“今晚”,却没了下文。

丁原更感事非寻常,沉声问道:“说,今晚到底怎么了?”

阿牛猛一咬牙,抬起头看着丁原,说道:“丁小哥,你便忘了雪师妹吧!她今晚在碧澜山庄正与屈箭南定亲,听说三天后,就会在越秀山举行盛大的婚礼。”

丁原胸口如遭重锤,面色寒胜霜露,徐徐道:“这不可能!”

阿牛叫道:“是真的!几日前段师兄还给师父送来请柬,我这就拿给你看!”说着,找出一张烫金红帖递给丁原。

丁原看也没看就把它扔到地上,微微一笑道:“就算这样,也一定是姬别天逼迫的,我这就去碧澜山庄,把雪儿抢回来!”

阿牛望着自信满满的丁原,喉结骨碌几下,还是说道:“丁小哥,你别去了,是雪师妹亲口应允的,你去了也没用!”

丁原浑身一震,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咄咄逼视阿牛道:“你说什么,雪儿答应了屈箭南的求婚?”

阿牛面对丁原的眼神没有一点害怕,反在心头泛起深深同情,点了点头。

丁原的嘴唇被牙齿紧紧咬住,半晌没有开口,忽然展颜一笑道:“你上了姬别天的老当了,阿牛,雪儿怎可能变心,定是姬别天故意放出的谎话,好瞒骗不知情的正派各门,藉以保全他的老脸。”

阿牛叹了口气道:“不是的,丁小哥。前几天雪师妹曾经悄悄来过,向我打听你的下落。我有问起过她,是她亲口向我承认的。”

丁原一瞬间犹如泥塑伫立在原地,问道:“阿牛,是她亲口这么说,答应了屈箭南的婚事?”阿牛几乎不敢看丁原的脸,低声道:“是!”丁原低低哼了一声,伸手扶住桌角支撑着身躯的份量,转眼望向窗外森森紫竹,喃喃道:“二十年恍惚如一梦,碧海无心葬山盟!”喉咙口猛然一甜,一缕血丝,从丁原嘴角汩汩逸出。阿牛扶住丁原,惊叫道:“丁小哥!”丁原神色渐渐变的冷厉深沉,一把甩开阿牛的大手,嘿嘿道:“我还是不相信!我不相信雪儿会负我,不相信她会答应屈箭南的求婚!我一定要去问个清楚,这短短两个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牛拚命从后抱住丁原虎腰,劝阻道:“丁小哥,你去不得啊!以你的脾气,还不会把碧澜山庄闹翻天吗?到时候,姬师叔他们焉能饶过你吗?师父他老人家又不在,万一有事,可怎么办?”

丁原回过身子,凝视阿牛冷静的道:“阿牛,我晓得你是为我好,你放心,我不是去生事的,我只是要找雪儿当面问个明白,说不定,我还会喝上他们的一杯喜酒!”

话没说完,又一口热血涌到咽喉,被丁原生生压下。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不如等师父回来,我们再来想办法吧!”

丁原固执的摇头道:“老道士又能帮我什么,这事还是需得我自己解决。这些年我已经够麻烦他的啦,跟雪儿的事情,就让我自己处理吧。”说着,掰开阿牛的手指道:“你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阿牛猛一把再紧紧抱住丁原道:“不,我绝不松手!丁小哥,以前我都听你的,可这事就听我一回吧!你去了只能让事情更糟,你自己也有可能出事。”

丁原这时哪里还能听进阿牛的话,一时挣扎不脱,突然右手撮指一点戳在阿牛背心。但见一团青光从指尖散开,凝入阿牛身躯,阿牛浑身一麻,顿时动弹不得,却是丁原情急下施展出“定形符”。

阿牛的喉结滚动数下,显是想说什么,可连舌头亦不听使唤了,他的眼里满是焦虑与恳求。

丁原从阿牛的怀抱里脱身出来,静静的道:“阿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非去不可。我制住你是怕你跟在我身后,这浑水就让我自己去趟吧。”

说罢,他推门而出,却听见背后两声狗吠,原来大黑不知何时醒来,正好奇的趴在桌子下瞧着自己。

丁原冲它微微一笑,关上了竹门。

风岚如诗,紫雾如梦,丁原一步步穿过紫竹林,每一个角落,都几乎留下他与雪儿的记忆,今晚却显得无比的苍凉寂寥。

当最后一排紫竹被丁原抛到身后,深邃的夜空豁然在头顶舒展,点点星辰静谧的闪耀,仿佛藏蕴着无数传奇。

丁原御风而行,小心的隐匿行踪,片刻就见碧澜山庄已巍然伫立在云冈之上。

丁原虽说情绪激动,恨不能立刻找到姬雪雁问个明白,可也清楚碧澜山庄非比等闲,自己倘若贸然闯进去,只怕连雪儿的面尚未见到,就被人半路截下。

幸好他曾在碧澜山庄住过几日,对庄内路径建筑略有印象,觅到一处僻静的院落飘然潜入,依稀听到远处的人声喧哗。

丁原辨了辨方向,朝着姬雪雁平日居住的小楼而去。

碧澜山庄的守卫,除了几个固定的地方之外,并不严密,尤其今晚又是合庄大喜之日,不免较平日更疏松不少。

丁原有意藏匿身形,一路潜行竟也未被察觉。

到得小楼近前,丁原隐到一株树上,却见楼内漆黑一片,似乎姬雪雁并不在屋内。

二楼的一扇窗外,悬着个偌大的鸟巢,正对着丁原所藏身的大树,彩儿耷拉着小脑袋,睡眼惺忪的伏在它的小窝里,也不知睡着没有。

丁原心念一动,施展传音入密向彩儿唤道:“彩儿,彩儿!”

叫了几声,彩儿的身子突然一震,随即从鸟巢里探出脑袋,骨碌碌转着小眼睛,四下张望。

丁原知道彩儿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心头一喜,再用传音入密说道:“别声张,我是丁原,就藏在你对面的大树上。”

彩儿的眼睛立刻冲着大树瞅来,它不会传音入密的功夫,只好啼了两声,表示看到了丁原。

夜里彩儿清脆的鸣叫传得甚远,丁原马上低喝道:“别叫,先飞过来!”

彩儿倒也听话,拍动翅膀,晃晃悠悠飞出鸟巢,停到了丁原近前的一根枝桠上。

丁原双手在胸口虚画,一蓬青光闪过,筑起一道结界,好教说话声不外露出去。

彩儿迫不及待开口叫道:“野小子,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丁原也没空跟它计较称谓,问道:“雪儿现下在哪里?”

彩儿答道:“该是还在浩然阁,哼,她去吃香的喝辣的,不带上彩儿,真是不够意思!”

丁原瞧着彩儿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实在笑不出来,深吸一口气道:“今晚的浩然阁,是不是在举行雪儿与屈箭南的定亲大礼?”

彩儿偏着小脑袋,瞅着丁原道:“丁原,你怎么搞的,一去就是两个月,小姐这些天不跟彩儿说话,一个人成天坐着发呆,到底什么事,急死彩儿了。”

丁原没有回答,继续追问道:“屈箭南的求亲,是雪儿亲口答应的么?”

彩儿道:“好像是。”

丁原冷笑道:“什么叫‘好像是’?”

彩儿气鼓鼓的道:“那天屈箭南来,登门求见小姐,小姐和他在小楼里谈了好久好久,偏不让彩儿在旁边偷听,可屈箭南出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古怪。”

丁原奇道:“古怪是什么意思?”

彩儿歪着脑袋道:“古怪就是古怪,反正就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高兴,像是兴奋,又像是不兴奋的模样。”

丁原问道:“后来呢?”

“后来?”彩儿想了一想,续道:“后来就传出消息,小姐许亲啦,这可乐坏姬老爷子,见谁都哈哈笑。”

丁原心底一沉,思量道:“看来雪儿变心是不会错的了,阿牛和彩儿都不可能骗我,可是不过才两个月的功夫,她怎么会就这般移情别恋?说什么海誓山盟,此情不渝,难道只是她一时的心血来潮,随口空许?”

猛然胸头一痛,低低吼道:“她怎么可以这样!”

彩儿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再看丁原目充赤血,神色冷厉狰狞的可怕,犹如一头正极力遏制怒火的狮子,它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道:“野小……哎,丁原,你不会是在越秀山的时候,和小姐闹了别扭吧?”

丁原摇摇头,猛然想起道:“莫非是我与玉儿的事传到了雪儿的耳朵里,雪儿误会了?”

可仔细再一想,又觉得不对,且不说自己与苏芷玉的事情仅限少数几人晓得,就算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以姬雪雁的个性,也绝不会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就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

彩儿见丁原陷入沉思,面色也和缓了一些,心下稍安自言自语道:“其实小姐回来,天天不说话,只一个人念叨你的名字,怎么屈箭南这小子一来,就什么全都变了?”

接着又道:“不过也难怪,那个屈箭南不愧是名门弟子,风流倜傥,生得一表人才,又慷慨大方从越秀山带了好多好吃的给彩儿,我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丁原越听越怒,一拍树干叫道:“住嘴!”

这一下他用力颇猛,竟击得整株大树簌簌颤抖,片片叶子萧萧飘落。

“什么人?”

蓦然听到院外有人喝道,衣袂风动,已逼到树下。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巧这个声音对丁原甚是耳熟,便是曾有交恶的巫挺。刹那中,丁原心头翻腾起无数新仇旧恨,只感到一团怒火已勃然燎原!

第八章喋血

丁原飘飞下树,在巫挺对面站定,漠然道:“巫挺,咱们又见面了。”

巫挺陡然见树上飘下一人,正是失踪两月有余的丁原,不由一惊,手抚背后仙剑,说道:“丁原,你居然还没死,真是冤家路窄啊。”

丁原面对巫挺恶语,反而渐渐气定神闲道:“小爷没有死,你很失望么?”

巫挺冷笑道:“废话少说,你深更半夜偷偷潜进山庄,又躲到雪师侄女小楼外,想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晚在越秀山所发生的姬雪雁抗婚之事极为隐秘,事后诸人也守口如瓶,故而巫挺丝毫不晓得其中变故。今夜他奉命轮值巡游山庄,酒也多喝了几杯,悠哉悠哉行到姬雪雁的小楼外,却遇见了丁原。

丁原轻蔑的道:“小爷要做什么,你管得了么?”

巫挺也是心高气傲之辈,否则也不会当年在剑会上因失手于阿牛,而恼羞成怒背地突袭,听得丁原讥嘲,他如何能忍,勃然变色道:“丁原,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若聪明就乖乖随我去见师父,听凭他老人家处置。如若不然,休怪我不顾同门之情!”

丁原双手抱胸,满不在乎道:“姬大胡子我自是要见,却不劳你引路,至于同门之情,阁下何曾讲过?”

巫挺面色铁青,冷喝道:“这么说,你是要我动手?”

丁原心中暗道:“既然被巫挺发觉,一时半刻我也脱不了身,索性把事情闹的大些,且看雪儿会不会闻讯前来见我?这也算是给她的最后一回解释机会!”

打定了主意,丁原有意傲慢,说道:“就凭你?你还不配跟我动手,要不要我饶你一条骼膊?”

彩儿再伶俐也不过是只鸟儿,见状不禁急道:“丁原,不要打架!”

丁原抬头笑道:“放心,我自有分寸,这块废料,我还不放在心上。”

彩儿见丁原不听劝,想了一想,悄悄展开翅膀,朝浩然阁飞去。

巫挺铿然拔剑,说道:“丁原,既然如此,莫怨我不客气了!”身形一晃,施展“大衍九剑”攻了上来。

闭关三年中,巫挺亦算是卧薪尝胆,苦苦修炼这套剑法,自觉已领悟了十之八九,只是始终未得实战,如今狭路撞上丁原,正可藉他试剑。

然则丁原历经磨难,早非剑会之时的吴下阿蒙,巫挺修为在同辈中纵属上乘,也不过是知着之境,与天陆九妖中的天龙真君尚相差不少。

见巫挺气势汹汹扑上来,丁原也不拔剑,只以右手配合身法与他周旋。

巫挺呼喝连连剑走如风,陡看气势极盛,可十余回合下来,连丁原衣角也碰不到一点,丁原也不着急反击,一边游斗,一边出言讥讽,更令巫挺心浮气躁,十成修为,仅发挥不到六成。

却说彩儿疾飞,掠过层层院落,猛然前面的长廊里转出一群人来。彩儿收势不住,一头撞了上去。

眼瞧就要撞在那人身上,就听他轻咦一声:“小心!”右手一托,发出股柔和力道,将彩儿稳稳接在手上。

彩儿定睛一看,叫道:“屈公子!”

屈箭南正送几位越秀剑派的同门返回客舍,不巧差点跟彩儿撞上,他微笑问道:“彩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彩儿一吐它又小又尖的灵舌,道:“我要找小姐!”

屈箭南道:“雪师妹正和姬师叔、婶婶在一起,你这么着急找她,可有要事?”

彩儿小脑袋摇的像博浪鼓,连声道:“没事,没事,我是闷了,才想找小姐玩呐。”

它的小伎俩如何逃的过屈箭南眼睛,于是屈箭南追问道:“彩儿,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彩儿一眨眼睛道:“好吧,告诉你吧,是丁原来了。”

屈箭南面色微微一变,急问道:“彩儿,你没骗我,他在哪里?”

彩儿气哼哼的道:“我骗你作甚,他现在正和巫挺在小姐楼外斗的火热。哎,我说你可以放我走了吧,我还要去找小姐报讯呢!”

屈箭南颔首道:“雪师妹就在浩然阁内,彩儿你快去吧,我先劝阻丁师叔与巫师叔他们。”

说罢放了彩儿,疾步向小楼而去,他身旁的同门不明所以,也跟了过去。

彩儿扑腾翅膀急急飞过走廊,前面不远的浩然阁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宴席仍在酣处。院落中来往穿梭尽是人流,多半都带着几分醉意,自是未留意这只鹦鹉。

彩儿飞进大厅停到梁上,眨巴着小眼睛,在攒动的人头里寻找姬雪雁的身影,忽然听见有人道:“咦,哪里来的鹦鹉?”

有几人抬头张望,其中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呵呵笑道:“这只鹦鹉倒也漂亮,不如抓下来带回家养去。”

彩儿怒道:“兀那臭家伙,谁要到你家去,我是来找小姐的!”

鹦鹉会说人话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居然能如常人般对答如流。

那醉汉一怔,乐呵呵道:“好玩,好玩,你家小姐是谁,我出个价钱,跟她把你买来如何?”

彩儿刚想反唇相讥,就听见姬榄的声音道:“彩儿,快过来,飞到梁上去做甚?”

彩儿一见姬榄暗呼倒楣,乖乖的飞到他肩头停住,道:“彩儿想找小姐。”

姬榄道:“你找小姐干什么,她正在陪她娘亲说话,你莫要去打扰,还是先跟着我吧。”

彩儿自不敢向姬榄说出丁原的事情,蹲在姬榄肩上,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只盼姬雪雁能突然出现在厅中。

正在此时,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名碧澜山庄的弟子,见着姬榄,急忙上前小声禀报道:“姬师叔,紫竹轩的丁师叔正在小姐楼下闹事,已与巫师叔打了起来。”

姬榄眉头一皱,暗想这个丁原也真是雪儿的命里魔星,失踪两个来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赶在今晚现身,莫不要把浩然阁的喜宴又给搅的一团糟。

姬榄低低吩咐道:“你莫要声张,速速报与庄主知道,这件事情就不必让雪师妹知道了。”

那名弟子欠身应是,悄然朝后堂走去。

姬榄见左右宾客杯盏交错,显然未留意自己这里,稍稍放下心来,低声道:“彩儿,你来找小姐也就是为这事吧?”

彩儿心里发虚,含含糊糊道:“好热啊,这里人忒多了!”

姬榄哼了声,他急于平息丁原之事,也无心跟彩儿算帐,快步走出浩然阁。

再说丁原与巫挺斗了二十余个照面,巫挺已被丁原戏弄的气喘如牛,汗如浆下。

此时,附近有不少碧澜山庄的弟子赶到,有认识丁原的便欲上前劝阻,可剑光森寒,罡风横流,等闲哪里能够近身?

巫挺渐渐醒悟到丁原是在故意戏弄于他,不然雪原仙剑一出,三五招内自己必然落败,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堂堂的姬别天嫡传弟子之名分,又岂甘就此收手?

想通这点,他心头更是恼怒,埋身猛攻,尽是舍命招式,就算与丁原拼的玉石俱焚,也认了。

可惜,两人修为着实差了一截,丁原在巫挺暴风骤雨的攻势里闲庭信步,从容已极。他一边游斗,一边留心周围动静,候着姬雪雁到来。

可他等来的并非姬雪雁,而是屈箭南。

屈箭南得着彩儿报讯,迳自奔小楼而来,远远便望见巫挺正被丁原戏弄得狼狈不堪,旁边几个与巫挺交好的同门,摩拳擦掌就要助阵。

屈箭南眼看乱战即起,急忙朗声叫道:“巫师叔、丁师叔,两位先请住手!”

丁原听到屈箭南的声音,更有火上浇油之感,右手二十二字拳化守为攻,绵绵不绝迫住巫挺,令他首尾难顾,节节后退,突然飞起一脚辟魔腿,扫在巫挺腰上,将他打飞出数丈远。

巫挺被丁原一脚踢得全身酸麻,人在空中失去平衡,眼见着就要万分难堪的仰天摔倒在地,忽觉背后有人伸手在自己腰眼轻轻一托,也不见使了多大力气,双脚借势一弹,稳稳落下,躲过一劫。

屈箭南接下巫挺,双手抱拳礼道:“箭南拜见丁师叔、巫师叔!”

巫挺得屈箭南之助才免遭大辱,可以他性格,又不肯低头说上一句软话,只轻轻一哼,算是回答。

丁原上下打量屈箭南,见他一身大红喜服,冷笑道:“这是我翠霞派弟子之间的争斗,不晓得何时轮到越秀剑派的人插手了?”

与屈箭南同来的一名越秀剑派弟子,瞧不惯丁原倨傲,亦冷笑道:“今晚屈师弟已与姬榄姬师叔的千金雪雁小姐定亲,可算是半个碧澜山庄的人了,阁下在庄内闹事,我屈师弟怎么管不了?”

屈箭南一听,立刻在心中暗叫糟糕,果然丁原眼神中燃烧起深深的仇恨与怒火,更有着一分不屑与冷傲。

他有满腹的言语想对丁原解释,奈何丁原已抢先道:“这么说,屈箭南,我该是恭喜你,终于当成碧澜山庄的乘龙快婿了。可惜丁某来的匆忙,除了背后的雪原仙剑,什么也没带在身上,对不住了。”

屈箭南苦笑道:“丁师叔,我明白您话里的意思,可是有些事情并非如你所想。”

巫挺这时已缓过劲来,说道:“屈师侄,何必跟他废话?这小子分明就是来闹事的,且先擒下他再说!”

丁原嘿然道:“巫挺,你说的不错,小爷就是打算来这里找茬的,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又能拿我如何,有种你就再上来试试。”

巫挺闻言气急败坏,左手一掐剑诀,就要施展御剑术。

屈箭南赶紧劝阻道:“巫师叔,今晚实不宜妄动刀剑,若让长辈们晓得,总是我们晚辈的不是。您先在旁歇息一会,这里的事情交由箭南处理。”

巫挺恶狠狠瞪了丁原一眼,他也晓得自己出手实在讨不到好去,只是一口恶气难以下咽罢了。

屈箭南勉强劝住巫挺,又向丁原道:“丁师叔,打打杀杀终究不能解决问题,不如我们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如何?”

丁原冷着脸道:“你叫我丁师叔,丁某承当不起,至于我跟阁下之间也没什么可说。这里不关你的事,你去把雪儿找来,今晚我到这里,只为了听她的一句话!”

他的话刚说完,周围就有人怒斥道:“丁原,雪师妹的闺名是你可以乱叫的么,她又凭什么要见你?”

更有几名越秀剑派的弟子年少冲动,钪啷拔剑尖叫道:“臭小子,你果真是来找茬的,当我们屈师兄是好欺负的么?”

丁原双手负在背后,对旁人的喧嚣视若无睹,只冷眼盯着屈箭南。

屈箭南道:“丁师叔,彩儿已去找雪师妹了,稍后她就会到。不过,这里人多口杂,实在不宜说话,可否先找一僻静之所,让箭南先说上几句话。说完之后,丁师叔再要做什么,箭南也绝不阻拦!”

丁原心头冷笑,早先在越秀山时对屈箭南的一点愧疚,已为滔天的嫉火掩盖,但想到事关雪儿清誉,除非迫不得已,不然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曝光毕竟不妥,免得让旁人看了笑话,当下微一点头道:“好,你跟我来,我看你有什么可说?”

屈箭南问道:“不知丁师叔要箭南去何处,箭南须先留下话来,也好教雪师妹知道。”

丁原想了想道:“后山思悟洞外,那里她再是熟悉不过了。”

有越秀剑派弟子问道:“屈师弟,我们一起陪你去?”

屈箭南摇头道:“多谢师兄好意,我只是和丁师叔聊上几句,不会有事。”

这时明眼人已隐约猜测到一些,可终究这种事情太过惊世骇俗,也不敢多想。丁原与屈箭南一前一后纵身飞起,倏忽去远。

他们前脚刚走,姬榄已到,见着巫挺,立刻问道:“巫师弟,丁师弟与箭南现在何处?”

巫挺答道:“他们去了后山思悟洞,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姬榄怎会说与巫挺知道,将彩儿交与巫挺保管,足尖一点地,话也不多说便追了下去,剩下众人在那里,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丁原与屈箭南去势均快,宛如两道闪电疾驰,转眼已过数十里。

丁原眼角余光打量离己不远的屈箭南,见他亦步亦趋随在身旁,从容之间丝毫不显吃力的模样,似乎也未尽全力。

丁原的争雄之心顿生,暗道:“这屈箭南果然名不虚传,比那耿照强得太多。哼,我说什么也不能输于他,却让旁人耻笑!”

他催动真气,脚底又加快几分。

丁原心中吃惊,屈箭南也在暗自惊讶。

屈箭南在屈痕的苦心调教下,修炼二十多年,早超出同辈多多,即便是放眼天陆青年才俊,亦是罕有匹敌。

他跟在丁原身旁看似轻松,其实已施展出越秀剑派“白驹过隙”身法的八成功力,平日用来连杨挚夫妇也难以言胜。只是这套身法本就讲究仪态悠闲逍遥,故此从外表丝毫瞧不出端倪而已。

丁原这一加速,屈箭南更感吃力,可他到底也是年轻气盛,不甘落人于后,不声不响也加了一成功力,紧紧咬住不到三尺的差距。

他却不晓得,丁原顾忌着体内伤势不敢尽兴,不然自己能否再跟上,可就难说了。

两人相互较劲一番风驰电掣,不多时便到了思悟洞前。

丁原收住脚步,回头望向屈箭南。

只见屈箭南也是说停就停,毫无拖泥带水,更难得的是依旧气定神闲,面色如常,呼吸悠长细微,显然修为比自己不遑多让。

“就是这里了。”丁原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屈箭南苦笑道:“丁师叔好厉害的修为,箭南险些就跟丢了。”

丁原漠然道:“屈箭南,我答应和你到后山来,乃是乘你当日在越秀山因耿照之事为我开脱之情,也算是你我相交一场,我须买你的面子,可不是听你废话来的。”

丁原心头对屈箭南亦颇为矛盾。一方面怒其横刀夺爱,在自己与姬雪雁间插上一手;另一面也晓得屈箭南未必真正知情,原也怪他不得。

况且,在旁人眼里,人家是明媒正娶,门当户对,反倒是他丁原有错。

可话虽这么说,自己爱侣被夺,今夜已与人定亲,三日后便要完婚,放在谁身上也难以咽下这口气,何况是丁原这般生性高傲偏激的少年?

屈箭南叹了口气道:“丁兄,承蒙你还记得越秀山相交之情,箭南甚是感动。其实,你与雪师妹的事情,箭南已经知晓了。”

丁原勃然道:“是雪儿告诉你的?”

屈箭南点头道:“小弟日前拜访翠霞,有幸再见着雪师妹,这些事也的确是从她那里才晓得的。”

丁原冷笑道:“好的很,她居然全部告诉你了!而你还能惺惺作态,叫我什么‘丁兄’?屈箭南,我实在是小看阁下了!”

一想到姬雪雁竟然肯将这样的内情也告诉屈箭南,而后又答应人家的求亲,丁原心中如有刀绞,满胸燃烧的怒火中却有八分已经妒火攻心,一种前所未有剧烈的苦涩味道,令丁原头脑中最后一丝清醒的弦也快要绷断。

屈箭南见丁原神色骇人近似疯狂,急忙道:“丁兄,你先冷静下来,让箭南将前因后果说出来,或许你就能明白雪师妹的苦衷。”

丁原神色凄厉,哈哈大笑道:“什么前因后果,什么苦衷?她既然已经答应嫁给你,什么话也都不用解释了!我丁原并非鼠肚鸡肠,不能容物之人,若雪儿果真变心,我亦不会纠缠,你放心好了!”

屈箭南叫道:“丁兄,你为何不肯听我把话说完?”

丁原笑声徐歇,眼神浸润在一片冰冷中,望着屈箭南道:“你还要跟我说什么,我已不想听了。你走吧,我还是那句话,让雪儿来见我,只要她一句话,我从此天涯海角,永不相见!”

说完这句话,丁原心头一阵剧烈酸痛,满腔的热血汹涌而上,被他硬生生压在喉间。

忽听对面半空中姬榄冷冷道:“丁原,你死了这条心吧,雪儿是永不会再见你的了。”说着来人身形飘落,在屈箭南身旁站定。

丁原冷眼望着屈箭南道:“你不是说已去找雪儿了么,怎的来的是她爹爹?”

屈箭南自然也不晓得个中原由,姬榄却先一步答道:“雪儿怎么会再见你,自然是由我替她来了,也好要你彻底死心。”

丁原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你告诉我实话,是雪儿不想见我,还是你故意这么说的?”

姬榄把心一横,道:“我的话自然就是雪儿的话,这还会错么?”

这话其实一语双关,含着两层截然不同的意思。

可丁原情绪激动下,哪里还能再做分辨,只当是姬榄方才所说,不过在转述姬雪雁之言,要不然她怎的不来见自己?

屈箭南听出其中蹊跷,开口说道:“姬……”

却被姬榄挥手打断道:“箭南,你不必跟丁原多说什么,他是明白人,事到如今也该清楚了。”

丁原“哼”的一声,一口殷红的热血吐出,洒落在思悟洞前的泥地里,这儿曾是他往日与雪儿嬉戏把游之所,今夜冷月寒风,却惟有孑然影对。

立时丁原生出一种悲愤莫名、万念俱灰之感,大声叫道:“雪儿,你对的住我!”

这一声包含无数怨恨情意,发泄出一腔的不平激愤,只震得空寂的群山久久回响,山岚呜咽不忍听闻。

姬榄见状,也不禁动容,可他明白,此刻心肠绝对软不得半分,否则恐怕又将生出无穷祸害。

他静静道:“丁原,你该想清楚了。雪儿纵是曾经喜欢上你,可她毕竟是名门闺秀,是碧澜山庄的天之娇女,又怎能背负上乱伦之名,与你一错再错,终生人前不能抬头。为你为她,这样的结局都算是最好。”

丁原哈哈一笑,神态已是张狂,点头道:“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原来如此!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冬雷震震,不过全是狗屁!你们全都是聪明人,全都是为了雪儿好,只有我这么一个傻瓜,要守一份承诺,却反成了乱伦通奸、成了行苟且之事的十恶之徒,要置雪儿于不义!”

姬榄轻叹道:“丁原,你现下的感受我亦能体会一二,有些事情全因你们年少无知,一时冲动而起,原也不能太过责难于你。

“好在此事本就仅限箭南与我等少数几人清楚,断不会再泄漏出去,毁了翠霞派与雪儿的名声,这件事最好就让它这么过去,我也会请家父向淡怒师叔为你求情从轻发落,从此你重新做人,未始不能创下自己的天地!”

这话放在平时算是真心之言,可如今听在丁原耳朵里句句刺耳,他嘿嘿冷笑道:“姬师兄,你这是在为我好呢,还是怕我把事情张扬出去,坏了你和姬大胡子的名头?不愧是翠霞派的高弟,行事果然与众不同!”

姬榄脸色微变,他强忍着不计较丁原与姬雪雁之事,又苦口婆心劝说于他,没想到得来的居然是对方的冷嘲热讽,不由得怒火升起,喝问道:“丁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九章含愤

丁原见姬榄动怒,丝毫不惧昂然道:“何必问我,你自己明白!”

姬榄的脾气就算比其父温和不少,这时也忍不住要发作,伸手一指丁原道:“好你个丁原!我好心劝说开导于你,你却执迷不悟,恶语相加,似你这般的劣子,雪儿未曾嫁与你,真是幸事。”

丁原怒视姬榄,冷笑道:“我是劣子,阁下又是什么,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屈箭南见两人又要说僵,从旁道:“姬师叔……”

姬榄也瞪着丁原,恼怒这小子言出无状不可救药,故意微笑打断道:“箭南,过了今夜,你也该叫上我一声‘岳父大人’了吧,何需再如此生分?”

屈箭南焉不懂得姬榄用心,苦笑道:“姬师叔,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误会。”

丁原目光滴血,冷喝道:“够了,你们不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我面前假惺惺的演戏!不就是怕我再纠缠雪儿么,不妨告诉你们,从今往后,我丁原与姬雪雁恩断义绝,永无纠葛!”

说这话时,丁原心痛如绞,可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厚着脸皮纠缠不清,更去受姬榄的嘲笑?

姬榄终于听到丁原的这一句话,暗想只要再过三天,雪儿与屈箭南之事就算尘埃落定,到时即便丁原再想生事也难以回天了。他不动声色,说道:“就怕你言而无信,事后反悔。”

丁原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凝望如自己一般孤独的清冷明月,低低道:“你不必拿话来挤兑我,我丁原一语既出,驷马难追。”

屈箭南道:“丁师叔,你……”

丁原努力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说道:“屈箭南,我恭喜你了,你赢了我,也赢得了雪儿。我丁原其实并非不如阁下,可愿赌服输,就祝你与雪儿白头偕老!”

说罢,向着山崖外走去。

屈箭南情急问道:“丁师叔,你要去哪里?”

丁原淡淡道:“天下之大,何处不得容身,总之不再见雪儿就是了。”

姬榄摇头道:“丁原,你若是回紫竹轩我管不了你,可若是想就此离开翠霞山,眼下恐怕还不行。”

丁原回转身,说道:“我丁原并未卖身翠霞,难道连走都走不得了?”

姬榄说道:“丁原,你毕竟是翠霞派弟子,纵然要离山,也须得到本门师尊或是掌门师伯的准许。何况,你与雪儿的事情,对本门终究须有一个交代。”

丁原心头再次冷笑,思忖道:“说的倒也义正词严,恐怕还是在打苏大叔那幅晓寒春山图的主意吧?”

他却不知这次倒是真的冤枉了姬榄,苏真与翠霞派的赌约极为隐秘,姬榄也未曾知晓。他所担忧的,是怕丁原一时冲动跟谁再说出姬雪雁之事,那可就平生枝节了。

丁原道:“先前是巫挺拦我,现在又是阁下不让我离山,碧澜山庄真是好做派啊。可惜丁某素来自由散漫惯了,最不爱受人拘束,我就是要离开翠霞,你又能如何?”

在丁原想来,他只是要暂离这伤心地,以免触景生情,更怕自己做出什么冲动事来,可姬榄听了,却误以为丁原竟萌生了脱离翠霞的念头,那在任何门派而言,都是十恶不赦之罪,况且丁原所处的,是正道翘楚翠霞剑派?

姬榄面色不由微变道:“丁原,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丁原想也不想,回答道:“奇怪了,这事也轮着你来操心?今晚我就是走定了,看你姬榄能奈我何?”

姬榄神情凝重,说道:“你若真敢如此,说不得姬某要出手得罪了!”

丁原从未见过姬榄身手,对他的底细并不清楚,可想来当年剑会时那些二代弟子不过尔尔,巫挺更被初出茅庐的阿牛打的狼狈不堪,姬榄纵是高明,也不见得就厉害到哪里去。

实际上,即便姬榄高出自己一筹,此刻丁原也不可能认软回头!他剑眉一挑,轻轻用拇指拭去嘴角干涸的血迹,说道:“姬榄,你真当我不敢对你动手么?”

屈箭南眉头紧皱,劝阻道:“丁师叔,姬师叔,有话好好说,何苦要同门刀兵相见?”

姬榄摇头道:“你也看到了,非是我要出手,是他强要脱离翠霞!”

丁原也没留意姬榄用的是“脱离”二字,只觉得姬榄自现身后,一再讥讽为难逼迫自己,一门心思只想攀上屈痕这根高枝,恁的可憎。

再想起越秀山姬雪雁抗婚时,他与姬别天声色俱厉,强要拆散,如今遂了心愿,却还不依不饶,不准自己离山,种种愤恨更加猛烈的翻腾而起,顿时把积郁半夜的愤怒,全数倾泄到姬榄身上。

他冷笑道:“屈箭南,听你岳父大人的话,这儿已没你的事情,回去照料雪儿吧!”

屈箭南心中焦虑道:“雪师妹现在还没到,显然是尚不知道丁原归来的消息。丁原与姬师叔一旦交手,以我的身份实在是不便强行出手劝阻,这可如何是好?”

姬榄闻言,伫立未动说道:“箭南,你不必插手,却看我如何教训这本门叛逆!”

丁原星眸炯炯,不屈的迈步再向山崖边行去道:“我这就走了,便等你来教训!”

姬榄见丁原已走出三丈开外,厉声道:“丁原,你敢再向前半步试试?”

丁原是何种性格,听了这话反大大朝前一步,冷笑道:“那又怎样?”

姬榄见丁原把自己的警告全不当回事,再次挑衅自己,心中不由怒极。他右掌青光濛濛挥洒拍出,口中喝道:“好胆!”这一记出手,姬榄实则仅用了五成的功力,只想藉此向丁原立威。

哪里晓得丁原毫不领情,一个翻转翩飞到山崖外的云岚之中,淡淡道:“看在你是雪儿的爹爹面上,丁某让你一招,阁下若再出手阻拦,休怪我要不客气了!”

姬榄面沉似水,颔首道:“好,姬某正要领教!”双掌在胸口幻出朵朵青华,一气轰出六道罡风直迫丁原。

丁原也不闪躲,攥指成拳,以曾山所创的“缶”字诀击出。他双拳快如流星,隐隐在身前筑起一团光岚,“砰砰”数响,将姬榄的六道掌力尽数化解,更借力双臂一震揉身欺进,片片腿影笼住姬榄头顶。

姬榄一凛,暗道:“这小子果有些骄狂的本钱,由守转攻间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修为远胜我当年。难怪爹爹对他颇有期许,要传与袖手旁观诀。可惜他着实愚顽,又个性偏激,胆大妄为,白白辜负了本门一番心血!”

他见丁原飞腿踢到,虽不识是本门耆老刻于思悟洞中辟魔腿法,可触类旁通,也不惊慌,右手双指撮起,连连朝上虚点,每点一记,空中便爆开一簇花朵般的光晕,涟漪一样的扩散,刹那已似星罗密布,青花眩目,可丁原双腿明明距离光晕一段距离,却不得不一出即收,无功而退。

屈箭南年纪虽轻,可见识上丝毫不逊色于当世大家,见姬榄这一招化剑为指,将普普通通的“一石千浪”演绎得出神入化,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效用,看似杂乱无章的随意点击,却将丁原所有出腿的空间封死,若是对方恃强不退,就等若拿自己的双脚往指锋上硬撞。

屈箭南情不自禁脱口叫道:“好剑法!”

他的喝采刚出口却立刻醒悟过来,自己沉浸在丁原与姬榄精采纷呈的对决之中,竟是忘记了拦架!可此刻战团中的两人已拼出真火,互不相让,方圆十丈内风荡气漫,泼水不进,自己再想插手也是晚了。

姬榄与丁原心头各堵着一股怒火,均是以快打快,谁也不肯先退上半步。起先两人尚各有顾忌收着三分力道,可到后来俱是越斗越狠,不能自己放手施为。

翻翻滚滚十多个照面眨眼即过,却是棋逢对手,难分轩轾。

姬榄一边惊讶丁原恁的强横,一边又大感酣畅淋漓,实是自己近年来少有的痛快搏杀,不知不觉里无名怒火渐渐淡去,取而代之一片空明心境。

啪啪两声,两人各自在对方身上印了一拳,谁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丁原身形一侧,消去姬榄的拳劲,反手已拔出雪原仙剑道:“姬榄,你我剑上再比个高明!”手腕一抖,朵朵剑花迎风怒绽。

姬榄也不答话,闷声不响,亮起随身多年的苍虬古剑,雷声隐隐如同怒龙咆哮,不让雪原仙剑专美于前。

剑光交错又是十余回合,姬榄逐渐适应丁原天马行空的出手,显示出深厚的仙家修为慢慢占据主动。他在天陆声名不显,盖因素来低调,常年隐居碧澜山庄少有露面,往往被人疏忽于姬别天的光芒底下。

惟姬别天等少数亲近之人明白,姬榄家学渊源,早年又得燃灯居士指点,纯论修为,早在二十年前已达坐照之境,比之其父所差者,不过是功力火候,在翠霞派二代弟子中,姬榄足可稳居翘楚。

丁原在翠霞数年,所见二代弟子不过巫挺之流,真正高手如姬榄、罗鲲等人,或开府收徒,或闭关苦修,罕有在人前一显身手的机会。故此,也让丁原一直以来都误以为翠霞剑派的二代弟子不过尔尔,即便姬榄也厉害不到哪里去。

可二十多招斗下来,丁原轻慢之心渐收,思忖道:“这个姬榄好生了得,比起他那个草包师弟巫挺实是云泥之别,恐怕盛师兄也未必如他!哼,定是姬大胡子偏心藏私,不然同样的嫡传弟子,修为怎会相差偌大?”

他这么稍微一走神,姬榄却是何等人物,立刻觅到丁原的破绽,苍虬古剑水银泻地,源源不绝直叩丁原,每一剑都教丁原感到无比难受。丁原明明晓得自己每一步都落入姬榄算计之中,可偏偏除此之外别无良方,只得受制于人硬撑下去。

“铿铿”两剑,雪原仙剑剑势微散,露出丁原胸前一线的缝隙。姬榄目光犀利,更不放过自己苦心制造出的制胜机会,古剑激昂掠向丁原咽喉。他当然不会真个杀了丁原,手上已暗施回旋之劲。

不过,姬榄着实过于乐观了。丁原乃淡言真人苦心造就的天陆奇葩,在风雪崖那样的强敌手下尚且屡次绝处逢生,今日又焉会轻易一败涂地?

他手中雪原仙剑已然用老,左拳亦不及回防,可对姬榄这招“一泄千里”却早有预料。须知高手对决并非一味比拚蛮力,有如举棋博弈,对彼此数招内的攻守变化早有了然。

丁原在姬榄振剑挑出时想也不想,上身柔如棉絮,朝后倒去几乎贴到腿上,堪堪从鼻间眉上闪过剑锋。饶是如此,空中也有几许发丝断落,面庞更是被剑气拂的生疼。

姬榄剑落空处,怒眉一挑道:“穿花绕柳,哼,雪儿居然连这也传给了你!”

丁原腰眼一挺,双足凌空飞弹,脚尖点向苍虬古剑,身在险境,嘴里仍不肯饶人道:“是又如何,不服再来!”

姬榄斗的兴起,猛撤身飘飞出十丈,撮唇发出一记清啸。他左手一引剑诀,苍虬古剑镝鸣阵阵,焕出层层青光,照得眼前一片绚丽不可逼视。

丁原一看这架式,就晓得姬榄准备施展“青霞退魔诀”。

此乃翠霞剑派上三品的剑诀之一,数百年来威震天陆,名动九天,若是任由姬榄尽情施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讨不到好去。

他脑筋转的极快,手腕一扬,祭起三枚石矶珠,再纵身合剑射向姬榄。

那三枚石矶珠方自发出,苍虬古剑陡然射出一蓬青光,“叮”的一响将石矶珠撞飞。姬榄口中真言念动,翠微真气注入仙剑,苍虬古剑浑身震颤光华爆涨,竟似活了过来,宛如蛟龙怒吟脱手腾起。

丁原身在空中,只觉得漫天剑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自苍虬古剑上激出的缕缕凌厉剑芒呼啸穿空,好似乱箭齐发,欲将自己扎成刺猬。

丁原明白仅仅是自己慢了小半拍,姬榄的御剑术已然发动,他当机立断转守为攻,身形恰似陀螺急速朝上飞转,在幕天席地的剑芒缝隙中趋闪躲避,直如游鱼。

姬榄左手剑诀不住变幻,口中低喝道:“疾!”苍虬古剑感应主人意念,蓦然盘飞半圈,幻化出一束青色电光,尾随丁原扶摇直上,如附骨之蛆紧追不舍,转眼逼近。

丁原尽管眼里看不到苍虬古剑,可灵觉洞彻若明,清晰映出仙剑轨迹。他明白自己再快也是快不过御剑术,闪躲绝不是办法,惟有正面硬撼。

眼看苍虬古剑追到丈许开外,丁原左手食指一弹,击出一道玄金飞蜈的指力,“当”的撞击在仙剑锋刃上。苍虬古剑轻轻一颤,只缓了少许又再鼓劲追至。

丁原得这一丝喘息之机,身躯倒翻以头朝下,眼睛正对着呼啸袭来的仙剑。他左拳二次催动翠微真气,轰然打出一股狂飙,狠狠撞向苍虬古剑。

拳风剑光交错激撞,暴出一声闷响,苍虬古剑劈裂重重罡风脱困而出,丁原的二十二字拳竟不能阻截分毫,但这结果早在丁原预料中,雪原剑中真气积聚至盈满,不停发出“丝丝”清镝,一式百转千流舞荡出缕缕华光,把全身紧紧卷裹在内。

在姬榄强大剑势激发之下,丁原亦倾尽全力,体内真气汩汩涌出流转各处经脉。可就在这关键当口,他的胸口猛然一疼,一股魔气自丹田崛起直冲膻中穴。

原来翠微真气耗损颇多,已无法克制蛰伏多日的大日天魔真气。这些天魔气被丁原以化功神诀逐步削弱,日趋式微,无复早先之勇,不得不隐于丹田忍气吞声。

眼下丁原为抵御姬榄的御剑术尽起真气,耗费真元,终被大日天魔真气寻觅到反击的破绽。它可不管主人是否正在九死一生、命悬刀口的紧要时分,憋着一股戾气揭竿再起。

幸而心脉中立时涌起一团暖流,乃是九转金丹与冰莲朱丹所化的药力守在膻中穴上,镇住魔气反扑。翠微真气随即生出感应,硬生生压下魔气。丁原心口一舒,这才缓过气来,但雪原仙剑已不由自主的稍显凝滞。

青霞退魔诀被誉为翠霞派三大上品剑诀之一,端的是无孔不入。丁原体内伤势不过稍有抬头,苍虬古剑如水银泄地,避实捣虚直插黄龙。

“叮叮叮叮”梅花间竹似的仙剑撞鸣煞是动听悦耳,苍虬古剑在姬榄驱动下无孔不入,终究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撕裂丁原的防守,高歌猛进。

就在雪原剑告破之际,蓦然半路截杀出一溜翠色剑华,光润如玉,淳厚浩大却又蕴含一股清雅风流的气宇,正是屈箭南驱动仙剑赶至。

“铿”的一记清越激鸣,那抹翠华横身击在苍虬古剑之上,再合上丁原手中雪原仙剑之力,终于破去青霞退魔诀。

姬榄收回仙剑,对屈箭南横加插手非但无恼怒之意,反暗自庆幸未失手重伤了丁原。他的心底同时也掠过一丝疑惑,不晓得为什么丁原怎的突然身手凝滞,仿佛有所羁绊?否则,以自己出剑的分寸,丁原也绝不可能一败如斯。

屈箭南拦在两人中间说道:“姬师叔、丁师叔,两位分属同门何苦以命相决,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坐下好好谈的?”

丁原压下翻腾的气血,不顾身上被苍虬剑气割破的几处伤口兀自汩汩渗出鲜血,断然道:“我和他没什么好谈,要想留下我,便问雪原仙剑答不答应?”

姬榄见事到如今丁原居然仍冥顽不灵,毫不体惜自己忍让保全之心,不顾师门恩重,规法如山,一味要脱离翠霞派犯下忤逆大罪,不由火往上撞,呵斥道:“箭南,这是我翠霞派内务,与你无关,快闪到一旁,待我替淡言师伯清理门户!”

丁原毫不相让,冷笑道:“分明是你想杀人灭口,却用老道士来压我,今日莫说是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丁原也走定了!”

屈箭南正左右为难,远远听到淡怒真人低喝道:“丁原、姬榄,还不放下仙剑?”

屈箭南心情一松,就见黑夜里淡怒真人驾着五爪金狮飞来,身旁尚有姬别天、罗和与淡嗔等翠霞耆宿。

原来姬别天得着弟子禀报,马上避开宾客会知淡怒真人。自从淡一真人闭入死关后,如今的翠霞派事务皆统交淡怒真人处理。丁原在碧澜山庄喜庆之晚前来生事,姬别天也感到有些棘手,况且牵涉到不在翠霞的淡言真人,他也不愿妄作决断。

以淡怒真人与姬别天等人的修为,赶到思悟洞本是弹指小事,奈何浩然阁高朋满座,尽须应酬遮掩,好不容易才得脱身。

丁原见来人中依然没有姬雪雁的身影,不禁又是一阵失望,继而死心道:“看来雪儿果真是不想见我的了,她竟连最后一点解释辩白的机会也不要,无疑已铁了心,要随屈箭南而去!”

一股激愤禁不住勃发而起,恨不能砸烂这无情虚伪的天地红尘,再不要想起昔日双宿双飞的快乐时光。

同时他也不免有些奇怪,怎的这里都闹翻了天也不见曾山?这个老头子人老心不老,可是最爱凑热闹的,难道说他也转了性?

丁原却不知道,曾山大劫将至,已和淡一真人一般闭入死关,神游太虚。除非是功德圆满自行苏醒,否则就是天塌下来也管不了了。

石矶娘娘本打算留在迭翠谷为曾山护法,可离开宫中多日终须回去照应。她这一走,毕虎自然也跟着离去,如今的后山则转由翠霞五仙轮流守值。

姬榄见状,收起苍虬古剑,向众人见礼道:“弟子见过诸位师叔、师伯!”

淡怒真人面沉如水不见喜怒,问道:“姬师侄,你们二人为何拔剑相向,同门相残?”

姬榄禀告道:“淡怒师伯,非是弟子鲁莽,实是丁原欲到山庄闹事在先,执意离开翠霞在后。弟子好言相劝丁原却置若罔闻,无可奈何之下,弟子才出手阻拦。”

淡嗔的脾气丝毫不逊色姬别天,没等姬榄把话说完便喝道:“丁原,姬师侄说的可有不对?”

丁原此刻心灰意冷,脑海中只不断浮现一个念头道:“雪儿真的舍弃我了,我纵成仙道又有什么用?”

他心不在焉听到淡嗔问话,从心底里就对这从小开始刁难自己的老道姑生起厌恶。

他故意眼睛一翻不瞧淡嗔,漫声道:“你们这么多人前来兴师问罪,还有我说话的分么?姬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闹事的是我,要离山的是我,什么恶事坏事都有我丁原的分。反正从上山之日起你们都已看我不顺眼了,何必再假惺惺摆出公道模样,想整治丁某尽管来,我眼皮跳一下就不是好汉!”

淡嗔被丁原一通抢白,连消带打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点着丁原道:“你……你……”

丁原见淡嗔被自己呛的无言以对,郁闷的心头微感畅快,嘿嘿笑道:“老道姑,你是在施展什么杀人无形的指法么,怎么我一点皮肉痒痒都没有?”

第十章心焚

淡怒真人沉声道:“丁原,你是想要离开翠霞?”

丁原眉宇一扬,答道:“怎么,你也想拦我?”

淡怒真人摇头道:“贫道不想这么做,你是淡言师弟的弟子,理当先由他来处理此事。只不过你师父他离山有日尚未归来,你要走也该等他回来以后。若到时候淡言师弟不予阻拦,贫道和本门各支首座自不会越厨代庖,加以阻挠。”

丁原一听,还是姬榄说的老调,哼了声说道:“你别拿老道士来圈我,当年我跟他曾有约定,有朝一日只要我想下山,他绝不阻拦,他现在就是在这里,我若想走,他也无话可说。”

姬别天怒道:“这话暂且不提,你险些败坏了雪儿一世的名节,今晚又到碧澜山庄意图生事,就想这么拍手走人,老夫头一个不许!”

不说起姬雪雁还好,一提姬雪雁,丁原顿时新仇旧恨一起翻起,怒视着姬别天,思忖道:“如果在越秀山不是他粗暴拆散我与雪儿,又怎会有今天的事情?说什么礼教大防,人伦门规,不过全是他们的借口!

“我看在雪儿的面上本想就这么算了,这姬大胡子倒不依不饶起来,莫非觉得我丁原背后没有屈痕这样的好爷爷,就是好欺负的?”

他充血的目光环顾四周,姬榄、屈箭南、淡怒真人、罗和、姬别天、淡嗔,一张张面庞在眼前滑过,可突然间觉察到自己竟是如此的孤独!

雪儿已经舍弃自己投入屈箭南的怀抱,老道士云游多日不知所终,生自己的父母已经天人永隔,养自己的娘亲现在正躺在冰冷的冰棺中期待奇迹;盛年师兄、阿牛他们正在做什么?玉儿和水婶婶远在海外,苏大叔也回了聚云峰,就连本该在这里的曾山也没了影踪,难道他也在躲避自己么?

刹那间,仿佛所有曾经关心自己的人都离他远去,整个世界,已将他毫不留情的抛弃了!

想到这里,丁原把心一横,仰天悲啸,不忿与绝望的感受,随着夜风飘渺万里,却怎能轻易化解去心头的痛、心头的恨?

他一仗仙剑,昂然喝道:“说到底,你们还不是图谋那幅晓寒春山图,实话告诉你们,苏大叔已把它送与我,现在就携在丁某身上,可我就算把它烧成灰烬,也绝不会让你们看上一眼,今晚丁某已无生趣,想要我命只管来吧!”

晓寒春山图!

丁原的话重重击在众人心头,几乎有半刻奇异的沉默,淡怒真人才徐徐说道:“丁原,晓寒春山图与你今日之事全不相同,不可混为一谈。你要知道,我翠霞立派千年被人尊为正道翘楚,第一靠的是门规严谨,守正不阿,修为心法尚在其次。”

丁原轻蔑道:“你少把话说的这么漂亮,骗骗三岁小孩或许可以,可我不吃你这一套。”

罗和摇摇头苦笑道:“丁师侄,天道奇书确是万众瞩目之奇珍,可我翠霞派也不至于为了它,卑鄙到算计你这么一个孩子的地步!当年掌门师兄与苏真立下赌约,本是双方商议的结果,我翠霞派亦没有使用任何小人手段。今天的事的确与图卷无关,我们也绝不想难为你,你为何就不相信淡怒师兄的话?”

丁原深深吐了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愤懑倾泻出去。他平静的说道:“你们的鬼话我已经听的太多,在翠霞派除了老道士和曾山,我不相信你们任何人!你们要是想恃强凌弱,阻拦于我,今日丁某便在思悟洞前和你们玉石俱焚!”

面对翠霞派的耆老在前,丁原已抱必死一拼的念头。有了这个想法,他反而冷静下来,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凄凉笑容。

罗和暗暗叫苦,他晓得丁原个性刚烈偏激,脾气一上来谁也不怕。如果淡言真人或者曾山在,或许还有转机,可偏巧这两个人都无法分身!

忽然听到阿牛叫道:“丁小哥,你可别干傻事啊!”

一道光影飞速驰来。

丁原听到阿牛焦灼的呼喊,心里一暖暗道:“在我行将离去时,到底还是能再见到一个真心关怀我的人。”

他朝阿牛微微一笑道:“你怎么还是要来,也好,待会便麻烦你替我料理后事吧,我可不想这些人的脏手再污了我的衣服!”

阿牛从丁原话里听出求死之意,急忙扑上前叫道:“丁小哥,我不准你这么做,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等师父回来再说啊!”

丁原挥手打出一记柔和的拳劲迫退阿牛,摇头道:“即使老道士来了,也帮不了我啦,你没看到今晚这个阵仗么?替我再转告老道士一句,我丁原至死,最想跟他说的,就是叫他一声‘师父’,可惜不成啦!”

说完,丹田翠微真气汹涌升腾,灵台进入一片空明境界。

他的左手猛然一翻,手指如花绽放,掐成剑诀,雪原仙剑感觉到主人誓死之心,一声悲鸣飞上苍穹,青痕缕缕尽是血泪!

淡怒真人面色微变,从尘封的记忆中想起一事,可又不敢确定,只喃喃低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

罗和在旁劝阻道:“丁原,你快停手,我罗和以生家性命为你担保!”

阿牛更是凌空跪倒在众人面前,叫道:“诸位师叔师伯,求你们对丁小哥高抬贵手,他不是坏人啊!阿牛宁愿用自己的性命相换,求你们别为难他了!”

然而这一切,丁原都已充耳不闻,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灵,摆脱了悲伤愤怒,只全心沉浸在仙道之中。

翠微真气不停的提升,从他的头顶陡然生起一团灵光,隐约现出元神。

于是乎红尘不存,眼前所有的倏忽消失,丁原的心底,依稀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呐喊道:“毁灭这天,砸烂这地,我要这所有的肮脏,都随我一起堕入地狱!”

随着丁原右手剑诀捏起,淡怒真人终于色变,高声喝道:“平乱诀!”这声音中掺杂着几多欣喜,几多惊讶。

平乱诀,沉寂埋没数百年后,竟在一个本门少年的手中重现。

虽然连淡怒真人也仅是从翠霞派故老的相传里,知晓这一旷世的剑诀,可眼前丁原的姿态手势,已分明无误的告诉自己,这就是平乱诀!

淡怒真人的喝喊一出,众人瞬间动容。

数百年前的传说,对这些翠霞派的耆老们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而位列三大上品剑诀之上的平乱诀,之于他们的心中,何啻是一个古老神奇的传说?

眼看着雪原仙剑飞舞九天,青色的华光几乎照亮半边夜幕,将众人完全笼罩在其中,姬别天大喝道:“快朝后退,让老夫来!”

他明白丁原已祭起元神,以求能够驱动平乱诀,修为比起往常岂止高出一成?再加上平乱诀威名在耳,即使有着百多年修为的姬别天,也不敢有丝毫怠慢,红莲仙剑从赤火中冲起,闪耀于高空。

可这剑甫一升起光焰顿黯,震颤惊鸣不已,居然是抵挡不住迫面袭来的雪原剑气,直在空中趋避打转。淡嗔见状,唇吐真言,祭出映月仙剑,竟是与姬别天联手抵御雪原剑气,这才堪堪敌住。阿牛热泪满襟,浑然不晓周遭危险,不顾一切朝着丁原再次扑去,叫道:“丁小哥!”突然骼膊一紧被罗和扣住,半身发麻动弹不得。就听罗和的声音道:“罗师侄,丁原已进忘我之境,平乱诀再不分敌我,你这样贸然冲上去于事无补,反只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阿牛叫道:“可我不能眼睁睁就这么瞧着丁小哥啊,罗师叔,你最是聪明睿智,一定有法子拦下丁小哥的对不对?”

罗和暗叫惭愧,不敢看阿牛热切的目光。

他十分清楚,丁原连受打击之下,已进入半疯魔状态,反激起他孤注一掷,不留瓦全之心。

平乱诀一旦发动,风云变色,山河臣服,非是人力可以阻止,所能为者,便是竭尽全力抵御雪原仙剑排山倒海的杀伐,保全眼下众人的性命。

六百多年前,散衿真人一世高人,只为愤懑魔道猖獗生灵涂炭,故以大慈悲心造天地之杀劫,呕心沥血创下空前绝后的平乱剑诀。今日丁原悲愤莫名不得舒展其志,心境与散衿真人倒有七分相似,从而更可体会到剑诀境界。

只是,散衿真人做梦也绝不会料到,六百多年后平乱诀再世,居然是用以对付翠霞派的弟子。

“丁原——”

恍惚中,一抹亮红色的身影掠过思悟洞,犹如凤凰投火冲向丁原,那一声凄厉的呼喊直回荡在九霄云外。

姬雪雁终究还是赶来了,在她的肩头彩儿举着两只翅膀捂住脑袋,紧闭眼睛不敢张望一下,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心里却在念叨上天保佑,鸟命千年。

可惜丁原体内气血沸腾,濒临走火入魔的边缘,根本听不见也看不到姬雪雁的存在。他仿佛感觉自己正在堕入一个无边的黑暗深渊,周围是那么的冰冷寂寥,惟有灵台不灭,依旧驱动着雪原仙剑!

于是,他看不到姬雪雁泪流满面,穿着喜庆的红裳朝自己扑来,看不到姬榄拚命截住爱女向后拖曳,更看不到姬雪雁脸上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深情……青色的光华越来越亮,坐忘峰后山照如白昼,雪原剑傲然飞翔在浩渺苍穹下,飞蝗似的凌厉剑芒铺天盖地,令红莲与映月两把仙剑苦苦支撑,战栗呻吟!

这便是平乱诀中的“承平”境界,却多了几分暴戾的杀气,少去几分原有祥和。

淡怒真人见势,亦只得出手襄助姬别天与淡嗔,祭起仙剑在空中与红莲、映月摆成品字阵形。

丁原头顶的元神冒出丝丝轻烟,明显是真元透支的征兆。

“平乱!”

猛听得一声,披肝沥胆,声震山河,在众人心头重重敲响。

雪原剑睥睨四海,奔腾云霄,直向三把仙剑冲去,隐隐雷声四起,风云舞动飘散,每个人的脸庞都被剑光映得亮青。

一剑之威,石破天惊,然而这却是丁原以生命释放出的最后绚烂,就若是流星在陨灭前耀眼的璀璨。

淡怒真人、姬别天与淡嗔皆知,此时的丁原已不可理喻陷入疯魔状态,见雪原剑发动惊天一击直可震碎山岳,也惟有咬牙催动十成功力,驱使各自仙剑逆风而上,卷着万缕光环撞向雪原。

“轰”的一声巨响,思悟洞剧烈摇晃,大块的山石簌簌落下,激起浓烈烟尘。五颜六色的光华,宛如礼花在天空夺目盛绽,一个个光团拖着绚烂的长尾四散飘落,跌入黑沉沉的万丈悬崖。

所有人在那一瞬都短暂的失去知觉,眼前充盈着强烈的彩光,耳朵里轰然的雷鸣直刺痛每根神经。

磅礴的气浪滚滚爆裂,将思悟洞前的万物抛飞在空中,树木、山石、风云,一切都被涤荡而起,无序软弱的挣扎沉浮。

姬榄也不由自主的松开姬雪雁的手,转眼两人便越分越远。

姬雪雁竭力稳住身形,奈何在罡风里,自己的身躯犹如柳絮飘摆,全不能站定,随波逐流,直飞出三十多丈才勉强立住。

姬雪雁站稳后的第一眼,就是看到雪原仙剑光华黯然,冉冉降落向丁原。丁原的元神与肉躯同样也被抛出数十丈远,竟已在另一面的山崖之外。

那元神猛喷几口殷红热血,徐徐收入丁原体内,可肉身上早是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雪原剑终于追上了主人,一缕灵性不灭,“叮”的哀鸣,用微弱的剑华,护持住丁原躯体。

丁原的脑海里混沌一团,所有的真元几乎在刚才的一击中释放殆尽,体内残存的魔气失去禁制,肆虐欢快的奔流,扫荡不足抗拒的翠微真气。他从头到脚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只觉得有些麻木,有些冰冷。

迷迷糊糊里依稀听见雪儿的呼唤,丁原提起最后的意识挣扎着张开眼睛,在光影浩风中,他仿佛看到那抹熟悉的红影正向着自己飞来,从远而近……“我又是在做梦了,雪儿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丁原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想道:“这定是我临死前的幻觉,不然我怎会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于缓缓合起,身躯却飞速的下沉,坠向山崖下深不见底的迷离云雾。

淡怒真人、姬别天、淡嗔三人在这场浩劫中首当其冲,所受冲击也最重。三人不约而同喷出几口鲜血,远远站定收回仙剑。每人的面色都是惨白,剧烈的喘息,伴随着发丝的飞舞显出几许狼狈。

但这时没谁会来笑话,能够撑过平乱诀的雷霆之怒,即使发动者是丁原,也足堪自豪。他们都来不及检验体内伤情,如姬雪雁一般在云雾中寻找丁原身影,竟同时泛起一个奇怪的念头:“此子乃上天所成,千年仅有!”

罗和拉着阿牛站到思悟洞顶的山崖上,阿牛声嘶力竭的叫道:“丁小哥!”拚命摆脱罗和的箝制。

罗和终究心里一软,放开了紧抓阿牛的手,阿牛身后一松,人如飞箭,射向丁原陨落处。

屈箭南在仙剑撞击时站在姬榄身后,受到的冲击稍小一些,此刻也恢复过来,见着姬雪雁正朝丁原扑去,而丁原的身躯已失去平衡急速的下沉,几乎被山崖间的云雾吞没,仅仅靠着生死相随的雪原剑华,尚能依稀辨认。

他想也没想,凌风飞起,奋不顾身的追了下去。

可终究大伙儿都慢了一步,丁原孤傲的身躯已教崖下翻滚的云雾吞噬,消隐无踪。雪原剑的光芒一闪而灭,也随之消失。

姬雪雁一呆,突然喊道:“丁原——”纵身投向飘渺浓重的黑色云雾中。

姬榄后发而至,一把挽住爱女的腰肢叫道:“雪儿,不可!”

姬雪雁回过头来,眼神中竟有一丝冰冷决绝,漠然道:“爹爹,到这个时候,你还要拦我?”

姬榄不知为何,竟不敢面对女儿的视线,担忧、爱怜、痛惜、害怕,百般浑不相干的矛盾滋味交织心头,手上一松却重又抓得更紧,似恐这么一放就将失去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垂下头道:“其实爹爹也不想丁原这样,但你可知道这山崖下是什么地方?”

姬雪雁凄然一笑,说道:“这已没关系了,无论是什么地方,我都要随他而去。”

身后姬别天的声音道:“傻闺女,再往下便是潜龙渊,千年以来从无人能回的绝地!你就算不顾惜自己,可也一样救不了丁原。”

赶至的屈箭南一惊,不由低头朝脚下翻卷的云雾瞧了眼,徐徐道:“原来潜龙渊就是这里!丁师叔他……”

淡怒真人面色沉重,颔首道:“莫说丁原垂死之躯,即便完好无损,也绝不可能再活着脱出入地有门、升天无路的潜龙渊,这一切,皆是天数!”

阿牛高声叫道:“我不相信,丁小哥他不会死!多少回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可每次他都能好好的回来,这次一定也是一样!”

他这么说着,眼中却有烫热的泪水奔涌而出。

数年以来,他与丁原朝夕相处,尽管两人的脾气南辕北辙,却分外投缘,端的比手足更亲近。

突然间,这样一个生死与共的朋友,就在自己的面前眼睁睁的消失,而他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为丁原报仇也不能!

他能怨恨谁?姬雪雁的薄情,屈箭南的横刀夺爱,抑或是姬别天等人的蛮横插手?这究竟是谁的错,是谁将丁原带走?阿牛呆呆的俯视潜龙渊,期盼着奇迹的出现,嘴唇却被钢牙不觉里咬出热血。

木讷如他者,难免会遭到同门师兄弟的嘲笑与捉弄。惟有丁原,始终真诚的关怀着他,乃至不惜以性命相维护,却从没要求回报。

然而上苍为何要开这般的玩笑,将自己身边最好的兄弟手足带去另一个世界?

罗和叹了口气道:“这次真的不同,阿牛。潜龙渊底深逾万丈,终年黑雾缭绕。可它却汲取了万载的天地菁华,能保的出窍的元神不灭、漂游的孤魂不死。本门不少先贤在功败垂成时遁入其中以求一线生机,可从没见一个人出来过。”

屈箭南皱眉道:“或者小侄可下去一探,兴许还能将丁师叔救上来?”

淡怒真人摇头道:“谁也不可能救出丁原了。这潜龙渊底或是逃遁或是为本门囚禁的历代魔道凶神恶煞无数,他们的元神若是不灭又怎肯放过丁原?最重要的是,八十多年前翠霞山一场恶战,为镇住年旃,本门数位长老不惜脱出肉躯兵解成仁,在潜龙渊里布下伏魔大阵,连年旃也不得出,况且是丁原?”

罗和苦涩一笑道:“那些长老舍生取义,固是保全了本门,可自身的灵性意识也尽皆消散,陷入一团混沌中,只凭生前真元镇住潜龙渊。曾山师叔日夜守护于此,就是为看护伏魔阵,使之不致失控。”

姬雪雁神色木然,默默的站在一边,失神的眸子一动也不动望着脚下深渊,好像旁人的话题与她丝毫无关。

她的眼眶里竟没有一滴泪水,若是芳心已死,又哪里存有哀怒?

姬榄暗叹一声“冤孽”,劝慰爱女道:“雪儿,事已这样无可挽回,你莫要太过伤悲了。”姬雪雁徐徐道:“爹爹,你放心,女儿不会觅死,女儿更会保重身子,好好活着,只是女儿对不起丁原!”姬榄望着抚育十八载的女儿,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沉重的点点头道:“这就好!”

屈箭南见阿牛还不甘心的凝视着脚下黑雾,一副随时想纵身而入的模样,忍不住劝道:“罗师叔,或许真如你所说,丁师叔吉人天相可保无事。潜龙渊也未必能困得住他。”

阿牛眼睛一亮,抬头盯着屈箭南问道:“真的,你也是这么想?”屈箭南心头苦笑,实在明白自己方才之言不过是安慰之辞,殊无可能,但对着阿牛热切的目光,他惟有点头。淡怒真人沉思半晌,终究一挥衣袖跨上金狮道:“我们回去吧,碧澜山庄还有许多宾客需得照看。”姬雪雁一摇头道:“你们先走吧,我要在这儿多陪一会丁原。”

姬榄瞥了屈箭南一眼,暗示要他出言相劝。

屈箭南低声道:“雪师妹,如果你想多待片刻,便让我留下陪你吧。”

姬雪雁呆呆望着重重黑雾笼罩的地方,声音飘忽似从万里之外传来,语气却又坚定不容旁人多说道:“不用了,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和丁原说会话,你们都走吧!”

可姬别天等人,又如何能放心把姬雪雁一个人留在这里?正待再劝,姬雪雁的秀眉蓦然紧蹙,苍白的嘴唇间伴随吟咛一声,逸出一抹殷红血丝。

姬榄急忙扶住摇摇欲坠的爱女叫道:“雪儿,你怎么了?”

姬雪雁毫无反应,痴痴凝望埋葬丁原的雾渊,朦胧中,就听见那首与丁原常唱起的歌谣,在耳畔回荡:“郎爱妹来比海深,妹想郎来比水长。只盼老天也有情,郎与妹子共白头!”

忽然小腹传来剧烈的绞痛,一股热血从裙底汩汩流淌出来。似乎听见爹爹和彩儿他们的惊慌呼叫,可自己却什么也不愿多想,只觉得真的累了,想睡上那么一会儿……

第十一章雪泪

对镜贴花黄,明珠簪云发。铜镜里映衬着姬雪雁憔悴苍白的面容,她只怔怔的坐在梳妆台前动也不动。女为悦己者容,然而丁原已经走了,自己即便妆若天仙,又可给谁看呢?门开处,屈箭南一身白衣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他沉默片刻,缓缓道:“雪师妹,我是来向你辞行的,稍后我和爷爷他们便要回返越秀山了。”姬雪雁没有说话,屈箭南叹息道:“事已至此,箭南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尽管我今生没有福分娶你为妻,可仍愿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倘若今后有什么为难事情,只希望你能想着在越秀山还有我这么一个大哥在。”

姬雪雁依然沉默不语,只机械的梳理着秀发,静静听他说话。

屈箭南在门外又站了半晌,见姬雪雁没有回答,再叹了口气双手抱拳礼道:“雪师妹,箭南告辞,你多加保重!”他最后深深望了梳妆台前那穿着缟素之服的少女一眼,毅然转身。

忽然听见背后姬雪雁轻轻道:“屈师兄!”

屈箭南一震,立刻回转过头,眼神里颇多复杂。

姬雪雁对着铜镜里屈箭南的身影,说道:“你是好人,是雪儿对不住你,今后便忘了我吧!”

屈箭南心底翻起一阵酸楚,故作轻松的微笑道:“雪师妹,在这事上,你和我和丁原,还有姬师叔、我爷爷他们其实都没有错。若说有错,亦全是造化弄人,我心中绝无怪罪你和丁师叔的意思,相反对你们甚为敬佩。箭南这就去了,但愿他日相逢时,能重见雪师妹的笑颜。”

门外沉重的脚步声渐远,四周归于寂寥,姬雪雁放下梳子,出神的望着铜镜。恍惚中,仿佛在镜中又出现了丁原的身影,依然是孤傲不羁的笑容,依然是倔强刚毅的神情,只是如此的模糊又那样的遥远。

“丁郎——”姬雪雁轻轻唤道,却听不见丁原熟悉的回答,铜镜中的幻象也倏忽渺然。

但她仍对着铜镜,痴痴念道:“你答应过雪儿,将来要与雪儿一起到海外寻找传说里的仙山,就我们两个人双宿双飞,过着神仙也羡慕的日子。然后,雪儿会给你生上许多娃娃,让他们成天绕着我们叫‘爹娘’。这些都还没有做到,你为什么就这样舍下雪儿走了?为什么要把雪儿一个人留在这红尘里煎熬?”

如瀑的黑发被她挽到胸前,玉指木然在上滑动着自语道:“雪儿知道,你走时一定在恨我,在恨我变心薄情,可你为什么不等雪儿对你解释?为什么就这样匆忙的离去?”

这些问题,丁原已无法回答。

如果他在,或许会嘿嘿一笑,满不在乎的说上一句:“你的小脑瓜里,哪里来的这多古怪问题?”

姬雪雁忽然展颜微笑道:“不过现下雪儿已不必问你了,等有一日我们重逢在另个世界时,再让你这野小子回答吧。丁郎,莫怪雪儿还要你等上多年,实是雪儿不忍爹娘伤心,只好再在这孤寂的红尘中继续煎熬。雪儿的心已随你去了,留在世上的,仅有一副空躯罢了。”

她平静的拿起桌上的剪刀,更没有半点犹豫,一缕青丝无声无息的落在梳妆台上。屋子里低低荡漾起悦耳哀婉的歌声:“郎爱妹来比海深,妹想郎来比水长。只盼老天也多情,郎与阿妹共白头!”

红烛泣血,铜镜无声,窗外晨曦正在悄悄映白窗纸,一轮月痕却依然固执的孤独挂在淡蓝的天幕上。

“啪!”一滴珠泪终于落到银剪上,润湿一片泪眼。

第九集 天道如幻

1毒瘴

草长莺飞,柳色青青,元宵刚过,转眼便是三月。

蜀州西北的别云山春意渐浓,冰雪解冻,淙淙溪涧从高崖上汩汩流下,清澈如碧,直透河底青石,和无数畅游其中的小鱼、小虾。

间或有三五百成群的飞鸟,在溪水边栖息嬉戏,却被远处羚羊隆隆奔腾的巨响,惊得飞上天宇。

可在别云山西麓的万毒谷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两边的悬崖峭壁高耸入云,遮蔽住明媚春光,谷里终年光线晦暗、阴冷潮湿。

每到夜里,粉红色的毒瘴从谷底升起,肆虐、弥漫直到次日正午,才逐渐散去。

故而,山谷里少有飞禽走兽的踪迹,反是各种毒虫蛇蝎出没盘踞之所,更莫说寻常山民砍柴狩猎的踪影了。

这日,清晨旭日初起,方在山巅露出一丝晨曦,便被万毒谷里的瘴气遮住。

谷中一处深潭边,有三只满身火红羽毛、状似鹰隼的陆离鸟正在饮水。

此鸟出自天陆南方蛮荒地带,喜食蝎子、蜘蛛等毒虫,口爪蕴藏剧毒,生性极为凶悍,在万毒谷中也是一霸。

陆离鸟不喜群居,通常雌雄两鸟携带一二子女临水而栖,幼鸟成年后,即离开父母另觅居所。

这三只陆离鸟,站在潭边浅水中,不时将尖如矛刃的长嘴,探进墨绿色的冷冽水中。

或许是早已习惯千百年来称王称霸的日子,陆离鸟的警觉性并不太高,实则在万毒谷里,敢招惹它们的毒虫亦屈指可数。

在距离深潭五六丈外的一株大树上,却伏着一只青鳞蜥蜴,正虎视眈眈,窥觑着今早的猎物。

青鳞蜥蜴乃蜀州西北仅有之异种,在《天陆魔物志》里亦有记载。

成年蜥蜴长不过三尺,全身长满青色鳞甲,舌间可喷出青色毒雾,口中的毒涎更可射出丈外。

它以各类鸟兽为食,尤将各种毒虫视为美餐,捕猎时身形快如闪电,又有丛林灌木掩护,果真是防不胜防。

不过,这只青鳞蜥蜴,只顾着潭边的陆离鸟,同样未曾留意到,在自己身后不远的树上,竟飘然立着一个黑衣男子。

这人四五十岁的模样,神情冷峻、目光如电,稳稳停在一根比婴儿胳膊还细许多的枝上,打量着青鳞蜥蜴。

他似乎并不急着出手,只冷眼旁观,看着青鳞蜥蜴一步步接近陆离鸟。

按照《天陆魔物志》的说法,青鳞蜥蜴每回捕食毒物后,体内都需分泌白色粘稠液汁,消融猎物所含的剧毒,以免被反噬。

若在此刻下手,所得的内丹则最具解毒功效,更是这黑衣人要炼的「无忧丹」里,颇重要的药材之一。

他入谷将近半月,因晓得此处离天陆九妖中,凶名最卓著的红袍老妖所盘踞的遮日崖甚近,故有意收敛行踪。

这并非是说他怕了红袍老妖,只是近年来他性情转变不少,非是别人找上头来,也不欲恣意生事。

这些天在万毒谷中,他收获颇丰,更发现了青鳞蜥蜴的踪影,想来再收集三五味药材,就可返回聚云峰开炉炼丹。

自从两年前,妻子与爱女滞留天一阁,他便一人独居,倒也落得清闲自在,但也寂寞不少。左右无事,便索性悄然云游天陆,搜集各种灵草仙药,打算再炼上一炉无忧丹。

且说那只青鳞蜥蜴,浑然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专心致志盯着陆离鸟,小心翼翼地借着草木掩护,悄悄靠近。

它晓得,陆离鸟一遇危险便可振翅飞起,届时自己纵有通天本事,也只能在地上仰天长叹、徒呼奈何,因此行动极其小心,惟恐打草惊蛇。

一炷香后,青鳞蜥蜴终于潜伏到距离陆离鸟不到三丈远的灌木中,一双小眼睛贪婪盯着猎物,不肯有须臾挪开。

耐心又等了一会儿,那三只陆离鸟,几乎同时埋头饮水,青鳞蜥蜴猛然窜出,张嘴向幼鸟射出一股浓白毒液。

那只幼鸟猝不及防,被毒液击中身子,顿时羽毛上冒起一股腥臭的青色浓烟,发出凄厉哀鸣。

两只成年陆离鸟,在草丛里出现响动的剎那,已展翅飞起,可听见幼鸟的叫声,又再折返。

青鳞蜥蜴一击得手,立刻朝着幼鸟扑去。

幼鸟被毒液打中,半边羽毛不住变黑脱落,露出血肉模糊的皮层。它眼见青鳞蜥蜴扑来,有心也学父母一般飞起,奈何半边翅膀已经麻木,扑腾两下,差点趔趄倒地。

青鳞蜥蜴的前爪就要抓上幼鸟时,头顶突然一黯,雄陆离鸟发出悲壮鸣叫,奋不顾身的俯冲下来,探出尖嘴,狠狠啄向蜥蜴右眼。

青鳞蜥蜴哪把这雄鸟放在眼中,抬头喷出一团青色烟雾,腐臭之味刺鼻之极。

雄鸟被毒雾喷中,身子在空中晃悠几下,无力地摔在潭边的湿地上,数百片羽毛缤纷飘落。

可青鳞蜥蜴一转头,打算再捕抓幼鸟时,却看见那只雌鸟,竟乘雄鸟舍身一击的时候,从另一侧扑击下来,探出双爪,抓起奄奄一息的孩子,重飞向天空。

青鳞蜥蜴恼羞成怒,低啸一声,抬头再喷射出毒液。

雌鸟才刚飞起不过一丈多高,又携带着幼鸟,行动更是不便,立时下腹冒起青烟,哀鸣着挣扎几下,终究也摔落下来,却不忘将幼鸟藏在翼下保护起来。

雄鸟眼里露出绝望之色,竭尽所有气力从地上跃起,不顾一切扑向青鳞蜥蜴,只盼能保护得妻儿脱身。

这一幕舐犊情深甚为壮烈,原本那黑衣人,旨在候着青鳞蜥蜴捕食之后再作猎杀,可这时也忍不住,眉宇一扬,打算出手。

他本也是心如铁石之人,早年更是快意恩仇,杀孽甚重,为天陆正道谈虎色变出了名的魔头。可近年许是受爱妻感化,或是因有掌珠在膝,性情温和不少。

尤其是这两年与妻女分离,更受思念之苦,见那陆离鸟为护住妻儿舍生忘死,顿起共鸣,禁不住想插手保全。

可他的右手刚抬起来,又迅速垂下,心中微微一笑道:「原来还有人要打抱不平,苏某倒是可以省却一点气力了。」

同时他也有点诧异,从百丈外赶来的两人速度极快,显然是听得了鸟鸣。可这清早,万毒谷里除了自己,居然还有其他人在,倒也奇怪,莫非是红袍老妖的门下?

那两人来势如电,其中一个少女尚在二十丈开外,眼瞧着救援不及,樱唇里娇叱一声,脱手打出一束橙光。

山野中的瘴气被橙光一冲,翻滚开去,半空隐隐有雷电轰鸣。

青鳞蜥蜴反应敏捷,在地上一滚,竟被它闪过橙光。

那束橙光倏忽折回,钻进少女的袖口里消失不见。

黑衣男子心头轻咦,暗道:「这不是雷霆的「九雷动天引」么?怎落在这少女身上?」

再看那少女背后所负,依稀正是昔年魔教四大护法之一雷霆所佩的大雷怒剑。

这少女面蒙轻纱,身着素色衣服,体态婀娜玲珑,清丽秀雅,倒跟自己的爱女有几分神似。不过在眉宇之间,多了一分惹人怜惜的委婉幽怨之色,少了几许落落大方的雍容。

青鳞蜥蜴转身刚起,另一少年已经赶到,他人在空中右掌轰然拍下,竟卷起一蓬蒙蒙青光。

青鳞蜥蜴似乎知道自己遭遇上不好惹的对手,全力朝前一窜,躲过少年的铁掌,却被掌风带得身子一晃,它借势一滚,翻身入水,荡开一溜涟漪,逃得远了。

那少年也不去追,对着缟素少女道:「阿柔,你瞧这三只鸟儿,都快不行了,可有什么法子救救它们?」

黑衣男子见少年放走青鳞蜥蜴,暗叫一声可惜,好在既然找到了其习惯出没之地,只需顺藤摸瓜,凭自己的经验修为,三两天内也必可捕得。

他见这少年出手,应是翠霞门下,可掌法、招式雄浑刚烈,大拙不工,又似与翠霞派的风格有异。

再看这少年生得粗壮结实,面容黝黑,浓眉大眼,一副憨憨的模样,穿着一身褚色衣衫,难道说也与丁原那样,同师出于淡言真人?

想想这位在天陆正道中声名不彰的老道,也真算厉害,调教出的关门弟子丁原,小小年纪,已名动九州,更曾将天陆九妖中的天龙真君斩于刃下。

只可惜天嫉英才,两年前翠霞山一场巨变,丁原重伤后坠落潜龙渊,令人扼腕。

而跟前这个少年,看似貌不惊人,可修为居然也与昔日丁原难相上下,放之天陆年轻一辈中,也属佼佼者。

这少年正是淡言真人的另一弟子罗牛,他身旁的少女自是秦柔了。

昔日秦柔的爹爹秦铁侠仗义相助盛年,解救为天雷山庄庄主雷威所掳的百名少女,不意由此开罪了雷威等人。

其后镖局被毁,秦铁侠与阿牛也被雷威手下擒到天雷山庄。

盛年、丁原等人得知后,千里相救,更联合同是天陆九妖之一的毕虎等人,在天雷山庄连番血战,阿牛也意外救出,为雷威所囚禁的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雷霆。

丁原在此一战中,单枪匹马,挑雷远、斩天龙、连斗桑土公与赤髯天尊,由此一役成名。

其后,雷威众叛亲离,仓皇脱逃,秦柔与秦铁侠始得团聚,而秦柔更得雷霆青睐,拜在其门下。奈何好景不长,秦铁侠在返回衡城府料理镖局善后时,为雷威与神鸦上人所害,秦柔痛失慈父。

数年之后,秦柔在雷霆悉心指点下,终有小成,她与阿牛的姻缘也由雷霆做主定下,只等两人仙基坚实后,即可好事成偕。

年后忽然传来消息,说是雷威与神鸦上人在败走天雷山庄后,投到遮日崖,被红袍老妖拜为客卿。

秦柔闻讯,即与阿牛双双禀明尊长,相约驾起仙剑,直奔遮日崖,要寻雷威与神鸦上人,为秦铁侠报仇。

可遮日崖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秦柔与阿牛知道的也不清楚,只晓得隐于别云山中。

两人到得别云山已有数日,一番寻觅,却毫无头绪。

今日得山中樵夫指点,这才进了万毒谷探询。正在毫无头绪间,阿牛与秦柔忽然听见陆离鸟的悲鸣,当下御风赶到,及时驱走青鳞蜥蜴。

那三只陆离鸟俱已负毒伤,倒在地上无力动弹,秦柔小心翼翼抱起幼鸟,见它失神的眼珠光泽黯淡,嘴里发出低低的哀鸣,不禁心生怜惜。

似乎明白秦柔与阿牛并无恶意,倒地的雌雄陆离鸟呱呱哀嚎,乞怜的望着两人,尽失往日的凶悍桀骜。

阿牛浓眉锁皱,道:「阿柔,它们是中了那只蜥蜴的毒液,再不施救,怕活不久啦。」

秦柔将幼鸟交到阿牛手中,取出一个青瓷净瓶道:「阿牛哥,小妹先用义父炼制的「青麝丹」试上一试,若再不成,就只好麻烦你以翠微真气,替它们逼毒了。」

她玉指轻捏,将一粒青色药丸捻成粉末,细心地敷在幼鸟伤口上。

幼鸟吃疼拼命挣扎,阿牛急忙按住,又用左手不住抚摸道:「小鸟莫怕,这位姐姐是在为你祛毒。疼是疼了点,可马上就会好啦。」

秦柔也轻声安慰道:「鸟儿听话,姐姐这就把你治好,你很快又可以飞啦。」

黑衣男子微微一笑,思量道:「这对小娃儿心地倒好,我的玉儿何尝不是如此?可惜她远在南海,老夫两年多都未曾见着了。」

其实,其间他也数次动了探望的念头,可又强自隐忍。一方面是不想打扰了爱女修炼,再则也不欲踏上天一阁。

就在秦柔与阿牛为陆离鸟疗伤的当口,浓重的瘴雾里,传出一记冷笑道:「好生恩爱的小俩口,可惜谈情说爱找错了地方!」

阿牛与秦柔抬头,朝声音传来方向瞧去,就见粉红色的迷雾里,走出一群穿着打扮怪异的人来。

说话那老者披着红黄双色的斗篷,满脸干皮皱纹,面色煞白,身材瘦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仿佛谁都欠他赌债,冷笑的时候,嘴角稍稍翘起,却比哭还难看。

他手中握着一根细长青竿,上面斑斑驳驳渗着殷红之色,青竿顶端悬的是一张黑色灵幡,一尺多宽、两尺来长,正反两面都以铜板大小的骷髅头颅图案镶边,中央则画着一幅太极乾坤的符印。

阿牛与秦柔自然不认得此人,隐身于后的黑衣男子,却在暗地冷笑一声,心道:「原来是屠老鬼跟他的一帮徒子徒孙,这两个娃娃遇上他们,可有些麻烦。」

他本已准备离开,可这伙人一出现,顿时改变主意,继续隐身在树后观望。

黑衣男子所言的「屠老鬼」,便是所谓「别云五鼎」

中的「血鼎」屠暴。

屠暴原为别云山千叶岩上一只赤蝎,得日月造化,终修炼成人形,百多年来开山立府,自居千叶岩之主。他与另四名隐在别云山中修炼的妖孽,曾有三拜金兰,共尊红袍老妖为别云山主,雄踞天陆西南。

屠暴因从不轻出蜀州,故此于天陆声名不显,但其修为尚在天龙真君等人之上,绝不逊于当世名家。尤其是手中的血魂百魄幡,汲取万千生灵精血炼制,有鬼神莫测之能。

今日他起得甚早,原本想着到万毒谷,捕捉几只火眼蟾蜍祭炼血魂百魄幡,却撞上了阿牛与秦柔。

他远远见得这对少年男女器宇非凡,应是修仙之人,便动了邪念,妄图擒下二人,再吸其精血元婴,以助修炼。

阿牛黑脸一红,放下陆离鸟,尽管对方话中多有不敬之意,他却仍恭恭敬敬抱拳道:「在下翠霞门下罗牛,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屠暴听得阿牛自报家门,竟是出自天陆正道翘楚门下,忽然记起昔日在遮日崖,曾听神鸦上人说起,雷威亡命千里,便与那翠霞派的盛年、丁原和罗牛等人大有干系。

不用多问,这两人深入别云山,必是为雷威与神鸦上人而来。

他双眼一翻,故作不屑道:「翠霞派,老子怎么没听说过?」云~霄~阁

换了丁原必定会反唇相讥,可阿牛只憨憨一笑道:「本门僻居中州,前辈未曾听说过也不奇怪。」

屠暴一楞,没想到阿牛对自己的讥讽毫不动怒,也不晓得是真没听懂,还是有意装傻。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一时他倒找不到借口发作,于是沉脸问道:「既然如此,你们跑到别云山来作甚?」

秦柔见此老神情古怪,目闪凶光,装束也十分诡异,多半是魔道中人,说不定与红袍老妖还有什么干系,需得多加提防。况且蜀州之行,只为追杀雷威、神鸦上人,也不宜另生枝节,打草惊蛇。

她怕阿牛实话实说惹来麻烦,当下答道:「晚辈是奉师门之命,来此寻觅几味仙草,不想遭遇前辈,如有打扰,尚请前辈宽容则个,晚辈这就告退。」

屠暴哼道:「别云山是何所在,岂容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们行踪诡异,言辞闪烁,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老夫更不能轻易放过!」说罢,左手食指轻轻一弹,射出两道血光。

阿牛平日有些木讷,这时却不含糊,手疾眼快,拔出沉金剑,「叮叮」两声格开血光,怒道:「我们对前辈并无冒犯之意,您为何动辄伤人?阿柔,这老伯太不讲理,我们还是走吧。」

屠暴见阿牛轻而易举接下自己的「血煞指」,不由小吃一惊,暗道:「这个娃儿可有些棘手,什么时候翠霞派又调教出了这么个难打理的年轻小辈?」

他被阿牛当面怒斥,干脸上皱纹堆起,更多冷笑道:「想从老子的眼皮底下溜走,可没那么容易!」

蓦然谷中阴风惨淡,粉红瘴气的颜色迅速转深,继而赤如殷血,翻翻滚滚迫向秦柔与阿牛。

秦柔见状,从袖中祭起雷霆所授的「平波珠」,一蓬光华当头洒下,护持住自己与阿牛。

阿牛仗剑,望着屠暴不解道:「前辈,我们与您并无冤仇,您何必要苦苦相逼?」

屠暴两次出手都劳而无功,不免大失颜面,恼羞成怒道:「老子就看不惯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你便如何?」

秦柔低声道:「阿牛哥,看来这位前辈是存心要留下我们,你再说也没用啦。」

阿牛苦笑道:「老前辈,既然这样,阿牛只好得罪了!」

他摆开翠霞剑派的起手剑式,沉金古剑守住门户,遥向屠暴。

屠暴见阿牛峙若山岳,气势沉稳,竟是不可轻辱,倒也不敢贸然放手强攻。正踌躇时,身后几名千叶岩的手下,有眼无珠,以为阿牛、秦柔年纪颇轻,甚好对付,立时跃出,围杀而上。

屠暴有心要摸清阿牛虚实,故此也不阻拦,至于死几个手下,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阿牛见对方冲了上来,对秦柔招呼一声道:「阿柔替我压阵!」

丹田真气一动,晃身迎上。

他为防范屠暴的血瘴剧毒,改以内胎呼吸,沉金古剑荡风崩云力劈而出。

那三个屠暴手下,不过是初炼成妖的马前走卒,平日虽称呼屠暴为「仙师」,可也未曾真的学到什么。对付凡夫俗子或可手到擒来,可一遇上阿牛,高低立见。

转眼工夫,那三人连珠似的飞跌出去,哼哼唧唧半晌爬不起来。

阿牛不欲下杀手,因此出手时留有余地,那三人所受之伤皆在皮肉,却是他们被打怕了,知道今天没好果子吃,所以不敢再起身,干脆装死赖在地上,惟恐被屠暴喝令再上。

屠暴眼中凶光一炽,喝斥道:「没用的东西!」

血魂百魄幡微微晃动,黑底幡旗上冒出一团血雾,上百的骷髅头颅嚎叫飞起,空洞的眼中突然射出妖艳的红光,直扑向阿牛。

阿牛陡遇强敌,精神一振,沉金古剑幻出古朴光华护住周身,一掌一剑翻飞纵横,凡有三尺之内的骷髅头颅,无不被击得齑粉,不能近身。

屠暴接连受挫,凶性大发,口中真言念动,血魂百魄幡上的太极符印当空腾起,宛如圆碟,飞转到阿牛头顶,射下一红、一黑两束光芒。

剎那阴风更疾,四周一片天昏地暗,血幡中积聚百年的阴煞厉魄尽数出笼,铺天盖地涌向阿牛。

秦柔恐阿牛失手,飞起大雷怒剑跃身助阵,两柄古剑一金一青,舞起团团光雾,硬是抵住了血幡的攻击。

双方僵持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终究秦柔修为稍浅,手中大雷怒剑渐渐浸上血色,玉颊红如胭脂,呼吸也开始急促。

阿牛奋起神勇,沉金古剑一式「百转千流」,直绞得数颗骷髅头颅呜咽崩碎,头顶太极符印也感应剑气之利发出震晃。

秦柔这才微松一口气,稍一调息,便祭起九雷动天。

这次声势与方才对付青鳞蜥蜴时大有不同,竟是九雷齐发。

但见九道雷梭呼啸飞纵,光华漫天,头顶风嚎云动,血瘴一触即散。那些骷髅被雷光一炸立时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阿牛见势,催动丹田真气,沉金古剑与身躯合而为一,冲天直上,幻化成一束金光,轰击在太极符印上。

这一切兔起鹘落、快逾闪电,端的教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2朱丹

沉金古剑轰然撞在太极符印上,爆出连串彩光,方圆数十丈内地动山摇,飞石走木。

阿牛被震得眼前一黑,感觉自己如同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朝后飞抛出去。他急忙深吸一口气,稳住胸口翻腾的气血,双腿一弹,在半空站定。

那面太极符印却也是四分五裂、不成形状,屠暴急忙催功收回。

只见四五片符印落到血幡上,光芒一闪,重新恢复太极图案,只是边角坑凹,色泽黯淡,不复初时凶戾。

屠暴耗尽心血炼制的血魂百魄幡,竟被阿牛与秦柔联手破去,不由心疼至极,对面前这两人自也恨之入骨。他恶狠狠盯着秦柔道:「九雷动天,娃娃你是雷霆的什么人?」

秦柔一气祭出九把雷梭,亦是大耗真元,玉容如霞,细细娇喘,回答道:「正是晚辈的义父。」

屠暴微微一惊,寻思道:「我原本以为这两个娃儿皆出自翠霞门下,即使杀了也没什么。想那翠霞派尽管势力雄厚、称雄天陆,可一来不见得为了两个弟子远征南荒,再则那些老鬼都讲究什么规矩礼数,我匿身别云山,他们也奈何不得。

「可雷霆却是不同,他当年手段狠辣不羁,睚眦必报,招惹到他,等若自掘坟墓。我欺负了他的义女,要让他晓得,必定是后患无穷,今日更不能放过这两个后生!」

想到这里,杀心更盛。只是方才几下交手,屠暴亦明白,秦柔与阿牛绝非易与,自己的血幡又被破去,想杀了眼前二人,谈何容易?

秦柔见他沉吟不语,问道:「前辈可是认得晚辈的义父?」

屠暴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故意叹道:「何止认得,当年在老夫的千叶岩,我与你义父还曾秉烛夜谈,参悟天道。如今想来,当真获益匪浅,对雷兄的学识更是五体投地。

「圣教亡后,老夫就未再听到他的消息,原以为他已被天陆正道所害,今日得见故人之女,实在令老夫不胜感慨唏嘘。」

他说得似模似样,脸上的神色更是教人无法不信。

秦柔尚自有些疑虑,暗想倘若果真这样,义父为何从没向自己说起过此人,更未提到过南荒之行?

阿牛却信以为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道:「原来您是雷老伯的朋友,刚才的事,实在对不住啦!」

屠暴笑在脸上,恨在心头,呵呵说道:「也是老夫没有先认出雷兄的平波珠来,否则也就不会让大水冲了龙王庙。适才的误会就不必再提,且先到老夫的府上去坐坐,如何?」

秦柔对屠暴的话将信将疑,婉拒道:「多谢前辈好意,只是我们确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还请前辈赐下姓名,晚辈亦好转告义父。他日,他老人家若能得闲,自会重临故地,与前辈共叙旧情。」

屠暴料到秦柔与阿牛不会答应,他一摇头道:「既然如此,老夫倒不便强留,但有一物就麻烦你转交雷兄。他见到这样东西,自会晓得我是谁了。」

说着,将血幡交与手下,从怀里掏出一尊寸多高、毫不起眼的铜鼎,掌心真气轻送,凌空推向秦柔。

秦柔不禁又多信了一分,收起大雷怒剑,双手接过铜鼎,只觉此物看似不大,分量竟也不轻。她躬身道:「前辈的话与铜鼎,晚辈必当带到。」

屠暴嘴角露出一缕狞笑,说道:「不必了!」

秦柔与阿牛顿感不妥,可尚未反应过来,屠暴右手虚点铜鼎,口中真言念动,低喝道:「疾!」

那铜鼎如应斯言,猛幻出血红光芒,鼎身瞬间滚烫如岩浆一般。

秦柔知道中计,急忙双手一推欲抛出铜鼎,可惜慢了半拍,只觉得手腕一麻,立时整条左臂失去知觉。一只三尾蜈蚣从鼎中窜出,正一口咬中了她。

原来这铜鼎唤作「聚雪」,平日屠暴用以招引毒虫炼化成蛊。表面看来,鼎中似乎空无一物,实则在屠暴真言驱动下,可释放出各种毒虫奇蛊。

秦柔一个不慎,为其所乘。

阿牛见那铜鼎里,七彩的蛊毒烟雾蒸腾,无数形状各异的毒虫窜跃而出,连忙手起掌落,凌空将铜鼎劈飞,再一指弹杀了叮在秦柔腕上的三尾蜈蚣。

转眼秦柔的毒气已攻到肩膀,脂玉般细腻洁白的颈上,也隐约呈现怵目惊心的绛红色。

阿牛又惊又怒,更是懊悔不已,沉金古剑怒鸣如雷,指向屠暴道:「你恁的歹毒,竟用暗箭伤人,快将解药拿来!」

屠暴诡计得手,大是舒畅,咭咭笑道:「小兔崽子居然毁我法器,老子焉能放过你们?莫说我不认识雷霆,就算他是我兄弟,也一样不能轻饶!想要解药,凭本事来拿吧!」

秦柔运功苦苦支撑,咬牙道:「阿牛哥,别管我,先离开这里!」

但阿牛怎会舍下秦柔自己逃跑,他一手挽住秦柔,沉声道:「阿柔,你再坚持一会,待我跟他讨到解药。」

秦柔不由一急,惟恐阿牛人单势孤再遭毒手,正想劝说,却见他目光炯炯,神情肃穆,整个人哪里还有半分呆头模样。

沉金古剑龙吟而起,在空中散发出层层紫雾,四周古木枝叶萧萧飘落,声势宛如山摇地动。

阿牛右手剑诀一指,全身翠微真气汩汩奔流,腾起庞大气势。

沉金古剑在主人意念催动下,越飞越疾,盘旋舞荡,依稀射出夺目红光。但看那团光环逐渐清晰,不断朝四外扩散,中间的沉金古剑陀螺似的飞转,直如红日中天。

屠暴暗道:「看来这小子是要祭起仙剑与我拼命,老夫的血幡灵力大损,不宜硬拼,还须抢先出手。」

他劈手收回血幡,听得阿牛喝问道:「阁下的解药,到底给是不给?」云_霄_阁

屠暴狞笑道:「做梦!」

双手一挺血幡,欺身迫向阿牛,他知御剑之术尽管威力巨大,却最耗真元,且需一段工夫积聚真气,只要抓这当口抢先出手,必是事半功倍。

不料他身形甫一动,侧前方的一株大树上竟袭来一道无形剑气,伶俐霸道为屠暴平生仅见,即使是红袍老妖恁高修为恐也有不如。且对方显是罕见的高手,选择出手的火候亦恰到好处,正是他将动未动、重心移动之际。

屠暴大吃一惊,无奈之下只好改弦易张,血幡回护身前,闪出一团赤光,「哧」的一声截下那道突如其来的剑气。

可接是接下来了,屠暴双手也被震得一麻,急忙调转魔气。

他可不晓得,那树上的人物,不过为出手小阻他一阻,根本未尽力,不然有得他的苦头吃。

饶是如此,屠暴的身形也不由慢了半拍,再抬头时,只听阿牛低喝道:「破!」

一轮红日光芒万丈,当头压下,方圆十丈内,树木摇折,山石横飞,连深潭都被激起十数丈的浪花。

屠暴身后的小喽啰,哪堪红日中天的如此威势,被沛然罡风掀出数丈,响起哀嚎一片。

可屠暴也顾不得他们了,手中血幡一柱擎天朝上迎去,血幡上的太极符印重又飞出,在他头顶筑起一层光幕。

双方都清楚,生死成败在此一举,皆放手施为。

无形里,阿牛却占到了半点便宜。

盖因血幡先前为阿牛沉金古剑一击之下灵气大伤,屠暴又被人暗中一阻,乱了方寸,未免进退失据。而阿牛为救秦柔,了无私念,胸中浩气跌宕,更增出手的气势,两相消长,对屠暴大是不利。

高手相争,端是毫厘也差不得,轰然一声,沉金古剑撞碎太极符印,击在血幡上,爆起一团烈焰。

屠暴如受电击,踉跄飞退,手中血幡「啪」的裂成两截,头上的发丝随风飘荡、簌簌断落,红黄双色斗篷被轰成扫帚般的烂布,哪里还有威风模样。

阿牛情形也好不到哪去,嘴角渗出淡淡血迹,胸口好似有千斤巨石压迫。

他深吸一口气,望着屠暴道:「老前辈,你还是把解药交给阿牛,我们便罢手不战如何?」

屠暴的血幡尽毁,这口恶气岂能消去。

他哈哈大笑,满脸皱纹直把那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盖住,道:「小子,你毁了老子的血幡,也一样拿不到解药。实话告诉你,那鼎中之毒乃百虫万蛊所聚,根本没有解药!你就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女娃娃变成一滩血水吧!」

阿牛心头一震,瞧着怀中秦柔,见她玉容上毒气弥漫,星眸半闭,樱唇紧紧抿着,发出痛苦的呻吟,触手却似火炭一般滚烫。

他禁不住叫道:「阿柔,阿柔,妳快醒醒!」

秦柔迷糊懵懂里听见阿牛呼唤,睁开失神大眼,朝他无力微笑,想说什么,却只是朱唇微动,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阿牛悲愤难平,紧紧拥着秦柔道:「你一定要挺住,我会有办法的!」

但到底还有什么办法可救秦柔,片刻间阿牛自己也想不到。

突然头顶恶风滚动,沉金古剑在高空镝鸣,竟是屠暴合身飞袭,双手十指化作十根如金铁般的猩红毒针,朝着阿牛头顶插到。

电光石火里,阿牛不假思索,引动右手剑诀。

沉金古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感应着阿牛满腔怒火,飞掠射回。

「噗」的一声,剑刃穿透屠暴后心,去势不止,又飞出七丈多远,扎入潭边山岩之中,将屠暴硬生生钉在半空。

那块山岩「轰隆」巨响,由剑刃插入处,朝四周裂开数十道细纹,摇晃了几下兀自不倒。

屠暴的眼睛尤其睁得滚圆,充满惊骇与不信,压根没想到,阿牛的御剑之术竟修炼到如此境界,后发先至,夺了他的老命。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那些个千叶岩的虾兵蟹将,见屠暴竟被阿牛一剑射杀,哪里还敢上前,呼啸一声亡命而逃,恨只恨爹娘少给了两条腿,修炼时又未曾先把逃命的本事练到家。

阿牛无心去追,扶着秦柔坐下,也顾不得喘息几口、梳理伤势,右掌抵住秦柔背心,将翠微真气全力源源不绝地输入。

秦柔精神微振,自昏迷中清醒一些,挣扎将手伸向阿牛面庞,轻声问道:「阿牛哥,天已黑了么,为什么我看不清楚?」

阿牛明白,这是秦柔中毒已深的迹象,不禁心焦如焚,笨嘴笨舌安慰道:「没……没什么,你别担心,很快就会好的。」

他有心去屠暴身上搜一搜,可一来未必屠暴携带着解药,再则,自己也实在分不清那些稀奇古怪的丹药,万一弄错,岂不适得其反?

秦柔听见阿牛声音,芳心稍定,失色的朱唇露出一丝微笑道:「那些人走了么?这里一下好安静……」

阿牛用力点点头,忽然听到不远处陆离鸟的鸣叫,原来这时它们又回了过来,一家三口站在那儿,瞧着阿牛与秦柔。

阿牛看着秦柔呼吸微弱,星眸无神,暗自责怪道:「我真是没用,竟保护不了阿柔!若是丁小哥在这里,决计不可能教那人的诡计得逞。就算是现在,他也一定会想出办法救阿柔。」

想到丁原,阿牛猛然心底一动,想起丁原那晚回山后,曾送给自己一枚丹药,说是得自天一阁的冰莲朱丹,功效不下翠霞派的九转金丹,服下后可祛万毒,可疏百气,更可增长数十年的功力。

丁原坠入潜龙渊后,阿牛伤感万分,始终舍不得动用这枚朱丹,只将它作为自己对丁原的纪念贴身收藏。

想到这里,阿牛不敢迟疑,取出冰莲朱丹捏在手里,竟又有些犹豫,害怕万一这朱丹也不灵验,那可如何是好?

他在心中默默祷告道:「丁小哥,求你在天之灵保佑,好教冰莲朱丹发挥效用,救得阿柔的性命。」

他小心翼翼将冰莲朱丹放入秦柔樱桃小嘴中,片刻之后,药力行遍全身,体温也逐渐降了下来。

阿牛见她紧锁的眉头开始松弛,顿时一喜暗自道:「多谢你了,丁小哥!」

他想着丁原虽已逝去,可他留给自己的朱丹,却救了秦柔一命,不禁又是感激、又是悲伤。

秦柔在药力催动下沉沉睡去,阿牛又抱着她坐了一会,思忖道:「看来阿柔已无大碍,这个地方也不便久留,我还是先找一个地方歇息,等阿柔醒了再拿主意。」

想着,站起身形,收回沉金古剑,却惊异的发现,屠暴已蜕变成一只巨型的毒蝎,僵死不动。

阿牛抱着秦柔,朝谷外走去,身后那三只陆离鸟,居然亦步亦趋跟了上来。阿牛一奇回过头来道:「鸟儿,你们是想跟我一起走么?」

带头的雄陆离鸟呱呱叫了几声,阿牛当然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当下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附近有什么能藏身的地方,我的同伴受伤啦,需要静养几日。」

雄陆离鸟又叫了几声,一摇一摆走到阿牛身前,回头朝阿牛「呱呱」叫唤,似乎是要阿牛跟着自己。

阿牛想了想,跟着雄陆离鸟朝西行去,两人三鸟渐渐消失在弥漫的瘴气中。

深潭旁又恢复早先的寂静,黑衣男子飘然落地,向对面一方山岩后冷冷道:「阁下可以出来了。」

山岩后转出一人,褚色道袍,相貌丑陋,身后负着一把古剑。

黑衣男子微微讶异道:「是你?」

褚袍道人揖礼道:「苏仙友,多年未见了。」

苏真打量着褚袍道人,哼道:「老夫若早知道山岩后面藏的是你,方才也不必越俎代庖,作了一回滥好人。」

褚袍道人道:「适才小徒遇险,全仗苏仙友暗中相助,贫道代他谢过。」

苏真一摆手,毫不客气道:「免了,老夫对翠霞派没半点好感,只不过念在那个阿牛,当年与丁原相交甚密,才多此一举,换作翠霞派的其他弟子,老夫不寻他晦气,已是客气的了。」

褚袍道人也不生气,淡淡道:「苏仙友仍为丁原之事,对本派存有芥蒂?」

苏真冷笑道:「你们翠霞派几个老不死的,对外宣称说,丁原乃因修炼不慎、走火入魔而死。这话骗得了几个人?何况是老夫这样知悉内情者?为了所谓的本派清誉,竟下毒手逼死门人,这便是你们正道翘楚的作风么?」

褚袍道人沉默片刻,徐徐道:「个中缘由,贫道难以多说,这事贫道亦难辞其咎。」

苏真打了个哈哈,道:「难得你还知错,可惜丁原已被你们害死了,如今说什么也都晚了。淡言真人,以前苏某对你尚有三分佩服,可打这件事后,却多了七分不屑!」

淡言真人没有回答,脸上却闪过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抽搐,摇了摇头道:「贫道的确不是一个好师父。」

苏真见老道士一味相让,坦承过错,怒气也消去不少,思量道:「看他样子,对丁原之事亦十分痛惜,只是碍于身分不能发作,惟有压抑于心。

「若说对丁原的感情,这老牛鼻子待他亦父亦师,绝不逊于旁人。我骂过也就算了,纵使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想到这里,苏真说道:「罢了,若是老夫当年阻拦丁原回返翠霞,他也不会有日后之祸,冥冥中自是天数。倒是你的另一个宝贝徒弟,为何随着一个女娃儿,深入蛮荒,一头钻进红袍老妖的老巢?」

淡言真人答道:「他们是为追杀雷威与神鸦上人,以报父仇。」

苏真嘿道:「姑且不论雷威与神鸦上人的修为,单是红袍老妖,就非那两个后生能够应对,便不怕他们出个万一,你这老牛鼻子又要损折一个宝贝徒弟?」

苏真摇头道:「你倒是用心良苦,自己也跟着万里迢迢护到别云山。难怪,当年丁原那小子桀骜不驯,惟独对你这老道士尊敬有加。」

淡言真人抬头仰望飘渺云气,苦笑道:「贫道却对不住他,亦对不住苏仙友相托之情。」

苏真竟也忍不住叹息道:「可惜了那个小子,假以时日,他未始不能成为天陆一代宗师。」

两人各有感怀,相对沉默半晌。

淡言真人稽首道:「贫道告辞了。」驾起清风,朝万毒谷外飞去,倏忽不见。

苏真站在原地沉吟片刻,亦消隐在深潭之后。

这些故事,阿牛自然并不知晓,他如今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秦柔的毒伤上。

那三只陆离鸟对谷中地形熟稔无比,引着阿牛,藏身到峭壁上的一处天然洞穴里。那洞穴原本就是陆离鸟的巢穴,里面颇是腥臭,阿牛费了半天劲,才收拾得稍稍象样。

他怕屠暴的党羽再入谷中搜查,又以一些灌木遮掩住洞口。云~霄~阁

所谓错有错着,屠暴之死,果然引起红袍老妖等人的震怒,连日在别云山布下天罗地网,可万没料到,阿牛竟就待在万毒谷中,反成了他们唯一未用心搜索的地方。

如此十余日,秦柔的伤势已基本痊愈,更得冰莲朱丹之助,修为精进不少,但要完全消受这朱丹之惠,却尚需时日。

这天午后,秦柔依靠在洞壁上,阿牛坐在她的身旁,跟前燃着一堆篝火「劈啪」轻响。那雌雄两只陆离鸟刚外出觅食回来,将小陆离鸟喂饱,此刻躺在洞口假寐,有它们在谷中,等闲的毒物都退避三舍之外,省却阿牛不少气力。

秦柔将头枕在阿牛坚实宽厚的肩膀上,幽幽道:「阿牛哥,这些天劳累你了。」

阿牛憨憨道:「阿柔,你可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没护得你周全,才累你受伤。我也忒笨了,竟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那人的话,幸好有丁小哥送的朱丹,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秦柔轻叹道:「要是丁公子还在,该多好?」

阿牛目中闪过一丝哀色,随即沉声道:「我一直觉得,丁小哥不会这么容易离开我们,他一定还活着!」

秦柔问道:「阿牛哥,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我怕雷威他们已经察觉,万一要是撞上红袍老妖,就更麻烦了。」

阿牛刚要说话,突然警兆一起,抬眼望向洞外。

「哧」的一声,从遮掩在洞穴外的灌木缝隙中,射进一束白光,阿牛手疾眼快接住,却是一个小纸团。

阿牛展开纸团,扫了眼,面色顿时大变。原来那纸团上写的是:「红袍老妖为报屠暴之仇,受神鸦怂恿,已欲兴师翠霞。为师先行回山,你可与秦姑娘稍后返回。师字。」

秦柔诧异道:「是你师父他老人家的留言!」

阿牛颔首,望着洞口低声道:「是他老人家的字体,原来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们!」

想着师父如此恩重,阿牛心头一团暖呼呼的热流升起。

3怅恨

就在阿牛与淡言真人远赴南荒之时,翠霞山却出了一桩大事。

三月一个晚间,坐忘峰后山蓦然霞光冲霄,沉寂千年的潜龙渊里风雷大作,黑云鼓啸,竟射出耀眼夺目的七彩光芒。整座山峰都如遭遇地震,发出剧烈的颤动,甚至远在百里之外犹能感应。

正当千多翠霞派弟子惊疑不定,潜龙渊中突然喷出一束白光,风驰电掣扶摇九天。

那白光的最前端,赫然是团紫色光焰,披霞烁火,璨如星辰,直插深邃苍穹,倏忽不见。

大约一炷香后,所有的异象逐渐消失,潜龙渊重又恢复往昔宁静,便似什么也未曾发生。

那些被巨大轰鸣与绚烂霞光惊醒的翠霞弟子,却了无睡意,相互打听询问。

奇怪的是,淡怒真人与各支首座却对此事讳莫如深,又着人将潜龙渊一带封锁,再不准门下弟子随意接近。

越是这样,众弟子便更是好奇。不久,又从飞瀑斋传出,当夜轮值后山的罗和身受重伤、闭门静修的消息,大家越发觉得非同寻常。

尽管淡怒真人下了噤口之令,然则私下中,各种说法却在翠霞山流传开来。

有说是潜龙渊中有异宝出世,故有霞光开道;有说是九十余年前,被囚禁在潜龙渊中的冥轮老祖年旃,终于修成正果,羽化飞天;还有人想到两年多前,后山曾有类似异象出现,也不晓得是否有所关联?

最邪乎的说法,竟搬出八百多年前的典故,说是本门的开山祖师曾有遗言道:「龙起翠霞,天劫莅临。」

一时人心惶惶,不知吉凶,每人的脸上都少了几分笑容。

可转眼在忐忑不安里捱过十余日,翠霞山并无异事发生,更不见什么祖师爷预言中的「天劫」莅临。众人紧张的情绪又渐渐松弛,谈论此事的人,也日渐少了起来。

这时,淡言真人悄然返山,带回另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虽仅限翠霞派长老耆宿知晓,然而全山的防卫,却骤然比平日严密许多。底下尚不知情的那些弟子,不免又疑神疑鬼,相互打听。

这日,黑云压月,星辰晦暗,距离「龙起翠霞」之事,已过去足足半月。但翠霞山的气氛,却一日比一日紧张,各支都增加了巡山守夜的弟子,让人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在碧澜山庄的一栋朱楼,与这两年来的每个晚上一样,依旧是灯火皆无。

早先在小楼主人闺房窗口前喈喈不休的那只彩羽鹦鹉,也不见了踪影,除了楼外偶尔响起的打更声,一片静谧。

一道淡淡身影,掠过院落中孤寂盛开的千盏繁花、百株古松,如同清风般飘入朱楼,竟惊不起一点尘埃,更遑论四周守夜的翠霞弟子。

那道身影似乎也不欲惊动旁人,无声无息进到小楼原先主人的闺房中。

虽说里面是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可那人的炯炯目光一瞥之下,已将屋内情景尽入眼帘。

果然不出乎意料,屋中没有其他人,而所有的家具摆设,却一如主人在时纤尘不染。

那人静静在窗口伫立良久,一对星目凝望着对面墙上悬挂的画像,俊朗英挺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无法形容的无限怅恨。

在那幅画卷上,一名容颜娇艳、巧笑倩兮的红衣少女婷婷玉立,明澈的秋波脉脉,仿佛也在注视着屋中人。

雕栏玉砌依旧,只是朱漆已经黯淡。空荡荡的小楼寂静无语,默默陪伴这褚衣青年独立窗头。

许是触景生情,或是压抑太久,一幕幕萦绕梦中千百回的旧时景象再上心头。往日少年意气,鲜衣怒马、快意恩仇,如今九死一生、心境难言;以往执子之手,但求偕老,而今孑然一身、落寞满楼。

不过是两年光阴,竟一变如斯。

当日潜龙渊上一场激战,平乱仙剑龙吟山动,震慑四海,而自己也力竭心死,坠入深渊,只当是大梦一回,却犹如昨日。

终于,褚衣青年发出一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竟是要将这多年的怨恨不甘、思念挂牵尽皆倾泻。

忽然,在他背后所负的皮囊里,传出低低讥笑道:「你像个傻瓜站在这里半晌不动,却叹的什么气?若是想报回前仇,只管拔剑横冲,现今的碧澜山庄,又有谁人能拦得了你?」

这声音嘶哑苍老,低沉沉压缩成束,传入褚衣青年的耳中。

褚衣青年静默片刻,同样以传音入秘道:「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不劳你老兄操心。」

那声音不满地哼了声道:「算老夫多事,倘若不是看在你我两年交情,和助老夫脱困的分上,嘿嘿,我还懒得管你。」

褚衣青年冷冷道:「记着,翠霞派纵与你有深仇大恨,也已事过境迁,今天晚上,你不得借机出手胡乱伤人,否则休怪我翻脸。」

那声音冷笑道:「你要胁老夫么?若老夫真个动手,让翠霞山赤野千里,你也未必拦得住!」

褚衣青年不为所动,淡淡道:「老鬼头,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一个曾老头,你就未必是其对手,不信我的话,你尽管试试。」

那声音嘿嘿道:「我们那日冲破伏魔大阵,脱困而出时,就不见曾山的踪影,说不定他大劫已至,早就完蛋了。」

褚衣青年的眼中精光一闪,竟似照亮这漆黑的屋子,徐徐道:「连你都没死,他怎么可能有事?你再乱嚼舌头,小爷便扔你回潜龙渊,九十年后再来找你。」

那声音怒道:「老夫这么一猜也不成么?哼,你别以为救了老夫出来,老夫就须对你俯首帖耳。待我有朝一日,恢复肉身,总教你晓得老夫真正的厉害!」

褚衣青年微微笑道:「好啊,我也没求着你老兄跟在我屁股后头转悠,你要是不耐烦了,尽管请便。」

那声音怒火冲冲的破口大骂,一气呵成,半炷香也没间断。

褚衣青年也不理他,走到窗侧的梳妆台前。台上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应是经常有人打扫整理,那些女孩家的杂物归放得整齐有秩,好似随时守候主人的归来。

褚衣青年轻轻吐了口气,低声吟道:「半生金戈半生花,亦无风雨亦无晴!」语气沧桑压抑,蕴含说不出的怨怒与缅怀。

那声音许是骂累了,又或因对方始终没有回应未免无聊,忍不住转开话题,问道:「这是谁的鸟诗,好像有点味道。」

褚衣青年道:「这是我以前在一幅画上看到的,也是小时候常听人念起的诗句。你这粗人却又能懂什么其中韵味?」

那声音勃然大怒,臭骂道:「混小子,你爷爷我认字读书的时候,你娘还在你娘的娘的娘的娘胎里待着,老夫喝过的精血都比你饮过的水多,凭什么说老夫不懂?」

褚衣青年也不生气,嘿然道:「年纪大些就必然能明白么?你可知什么是两情相悦之欢,什么是相思断肠之苦?和你这与和尚差不多的老鬼头谈论这些,就如同对牛弹琴。」

那声音被褚衣青年的话呛得不轻,半晌才咕哝道:「你晓得什么,老夫年轻时也风流倜傥过,不过是为炼神功斩断情欲罢了。」

忽然褚衣青年神色微动,轻轻道:「有人来了。」

那声音不耐道:「当老夫的灵觉比不上你么?不过是个女人,又怕什么?惹火了老子,就干脆把她做了,吸干她的精血,也算是大出口鸟气!」

褚衣青年冷然道:「她是姬榄的夫人和婉,父亲便是燃灯居士,你不能动她。」

那声音一怔,问道:「怎么,你当老夫会怕姬榄和燃灯那火秧子?」

褚衣青年道:「你怕不怕他们我不管,总之今晚你不得胡乱出手。」

这个时候,楼下才亮起了灯笼,接着脚步轻响,有人沿着楼梯上来。

那声音问道:「你想在这里等她?」

褚衣青年道:「有一些话,我想问问她。」说罢,闪身到床边的帘帐后。

他刚一隐身,闺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屋外灯笼的光晕照了进来,亮起一蓬朦胧的光华。

一名妇人提着灯笼,又携着一只竹篮走了进来。她并未察觉屋中居然早有人在,如往常一样,先点起桌上的烛台,而后在椅子上静静坐下。

那妇人望之如四十许人,容貌姣好端庄,面含幽色,环顾着屋中景物。

须臾之后,她轻声自语道:「雪儿,娘亲今晚又来看你了。虽然你人已不在,可屋子里的东西,娘亲未曾动过一样,总想着有一天,你能回来看看。」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竹篮里的水果摆放到桌上道:「这些都是你往常喜欢吃的水果,娘亲今日下午又采摘了些来,便放在这里,你随时回来都能吃到。」

褚衣青年藏在帘帐后,听着妇人轻语,思量道:「自古父母疼爱儿女之心总是一样,雪儿终究还是有娘亲在挂念她。可我如今,虽然得脱绝地,举目天陆无一亲人,又有谁在挂念于我,只怕大家早把我给忘记了!」

那妇人又道:「这两日翠霞山的戒备更加严密,连后山都增派了不少人手。你爹爹与爷爷连日奔忙,也消瘦不少,若是有你在,还能逗他们开心,而今却只见他们也都是愁眉紧锁,不得舒展。」

褚衣青年心头冷笑道:「活该,你们自己愿意将雪儿嫁到越秀山去,现在又假惺惺地舍不得,恁的自作自受!」

妇人又坐了一会,方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吹灭烛火道:「雪儿,娘亲得为你爹爹做宵夜去了,明晚再来这儿和你说话。你孤身在外,万事都要自己小心保重。」

她说到这里,心头酸楚,不争气的泪水又要涌出,却急忙忍住。刚要转身,突然眼前黑影一闪,多了一人。

妇人一惊,低喝道:「什么人?」目光甫一接触到褚衣青年的面庞,整个人竟似呆住,猛地一颤失声道:「是你?」

黑暗中,褚衣青年漠然道:「是我,姬夫人。」

和婉稍稍恢复镇定,打量着对方道:「丁原,你是人、是鬼?」

褚衣青年嘴角露出一抹讥笑,道:「只怕你们所有的人都没料到,我坠入潜龙渊,不仅未死,反而脱困而出,是么?」

和婉在丁原目光的压迫下,竟不由自主的点头道:「是的,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你……是如何逃出来了?难道十多天前潜龙渊一场异变,便是与你有关?」

丁原轻轻冷笑说道:「姬夫人,你现在才明白,是否太晚了点?」

和婉注视着面前这神色冰冷的年轻人,叹息道:「丁原,你还在怨恨我们?」

丁原道:「怨恨,我为什么要怨恨你们?你们根本就不值得我怨恨。」云_霄_阁

和婉脸上浮起苦涩笑容道:「丁师弟,你这话里,分明就含着对我们不可解开的怨气。其实,我与你姬师兄,还有其他所有人,从不曾想要害你,当日的事情,实是诸多误会,才导致最后结果。对于你坠落潜龙渊,我们也是遗憾无比。」

丁原目光冷冷的扫视过和婉,蓦然发现不过两年光景,和婉居然头生华发,脸上更多了几道细微的皱纹,不由呆了一下,嘴上仍然强道:「何必再用花言巧语来骗我,我更不敢劳你叫上一声「丁师弟」。

「姬夫人,你尽管高声呼救,叫人来抓我,再将我打入潜龙渊!」

和婉摇摇头,还没说话,坐忘峰山顶翠霞观的方向,蓦然传来一声悠远钟鸣。

这钟声在夜中瞬时回荡遍群山谷壑,丁原不禁一怔,心道:「莫非我的行迹已被他们发觉,居然动用了铜雀钟示警,这阵仗也太大了点。」

屋子里的两人都站在原地,默默聆听钟声。铜雀钟鸣竟是没有间断,一连响了七下,方才停歇,余音却仍在坐忘峰上回响不已。

此时,翠霞观内外已战成一片,数百束奼紫嫣红的法器、仙剑光华,烟花似的在夜幕中穿梭飞舞,映得山峦如昼、红云泣血。

来自别云山一崖两岩三窟的红袍老妖座下魔道高手,以及南荒十数家大小魔道门派的人物,各驱法宝,从四面八方飞来,猛攻翠霞观。

幸而翠霞派早得淡言真人预报,数日来暗中周密布防,警钟一起,各支弟子在本门首座与师长的率领下,急援翠霞观,才不至于被红袍老妖等众杀得措手不及。

一场红袍老妖精心策划的夜袭,转眼,演变成为翠霞派与南荒各路魔道门派间,短兵相接的白刃之战。

翠霞弟子尽管逾千,但能有御剑之能的,不过在三四百间,而对方所来者,莫不是其中翘楚。

原来,红袍老妖闻知,屠暴竟在万毒谷,为翠霞派一年轻弟子飞剑所弒,顿时怒不可遏。

他世居别云山,一百三十多年来,从无人敢捋虎须,被正魔两道公认为九妖之首。自九十余年前,冥轮老祖失陷翠霞山潜龙渊后,他更是独尊天南,无有抗手,势力亦扩充到南荒魔道各门。

这些年来,红袍老妖闭门苦修「搬山移海大法」,少有出别云山,却教天陆正道也清静许多。

可他万没想到,自己不去招惹别人,翠霞派的区区一个年轻弟子,带着个女娃儿,竟欺辱到别云山。相交百多年的屠暴,莫名其妙就被那叫做阿牛的后生杀了,连日搜山,却连人影也不见半个。

激怒之下,神鸦上人与雷威又乘火浇油,大肆怂恿红袍老妖为屠暴复仇。

那些别云山五鼎中的凶人兔死狐悲,亦整日叫嚣踏平翠霞,红袍老妖本非善类,又眼馋翠霞诸多宝物仙剑,更垂涎九转金丹的神奇效用,于是一场翠霞大劫酝酿而成。

红袍老妖纵是目中无人,也晓得翠霞一派千年根基,门中藏龙卧虎,高手层出。仅凭他别云山一脉相抗,难免势单力薄,当下又邀集蜀州各路魔门同道,包括天陆九妖中另三位凶人雷公、雷婆和唐森,以及一干著名魔头,约定时日,共襄大举。

偏巧天助于他,红袍老妖最顾忌的翠霞派两大高手,淡一真人与曾山,皆在数年前闭入死关,凭空少去两大助力。如今翠霞派最棘手的,不过是六仙中的淡怒、姬别天等人,却不放在他红袍老妖的眼中。

稍不如意的是,夜袭初始,即为翠霞派所察觉,似乎对方也早有防备。尤其在翠霞观驻守重兵,淡怒真人、淡言真人、淡嗔真人与姬别天俱在此间,只少了个前些日子受伤的罗和。

铜雀钟甫鸣,九悬观、碧澜山庄等处的数百弟子,亦纷纷应援,双方十成中,倒有八成的高手云集在翠霞观左右。

这样一场大战,已是九十余年未见。上次翠霞派遭袭,尚是冥轮老祖率领天南群魔,为夺《天道》而来,却因羽翼浓与赫连宣的插手,而意外夭折,铩羽而归。年旃本人,则被翠霞派上一代数大长老联手迫下潜龙渊,不见天日。

却说阿牛与秦柔,已回山两日,秦柔毒伤初愈,留在紫竹轩中休养,有阿牛在旁悉心照料,更加上有个老是在身前、身后撒欢讨好、狂摇尾巴的大黑,日子过得倒不寂寞。

唯一感到忐忑的,便是未料到,因自己的私仇无端连累了翠霞派,好在淡言真人并未怪罪,反嘱她静心养伤,莫要辜负朱丹之功。

今夜秦柔睡下,不久便听见翠霞观上铜雀钟响。她听阿牛说过,知是翠霞派的警信。

秦柔着衣刚起,阿牛的声音已在竹庐外说道:「阿柔,淡怒师叔以铜雀钟示警,一定是红袍老妖带人来袭。

我要立刻赶到翠霞观,助师父他老人家御敌,你和大黑暂时待在屋里,千万不要出门。」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秦柔收拾停当,立在门口道:「阿牛哥,小妹与你一起去!」

阿牛一怔,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道:「你的伤势还没好透,今晚夜袭翠霞的,又全都是魔道高手,你还是别去了吧。有我师父和淡怒师伯他们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秦柔目视阿牛,芳心中一片温暖,却婉转微笑道:「阿牛哥,小妹的毒伤早不碍事了。翠霞派此难全因小妹而起,如今红袍老妖杀上门来,小妹自知修为低微,却也应当尽上一份心力才是。」

阿牛想了想,觉得真把秦柔一个人留在紫竹轩也不甚放心,迟疑片刻点头道:「也好,你就跟我一起,去翠霞观援助师父,但要千万小心,不要落单。」

秦柔浅笑道:「阿牛哥放心,小妹会跟紧你。」

两人驾起沉金古剑与大雷怒剑,直奔坐忘峰巅。远远就看见高空中无数战团激斗正酣,山头云岚激荡呼啸,五颜六色的绚光此起彼伏,喊杀之声响彻天宇。

阿牛一心想先寻找到师父,御剑携着秦柔,直朝翠霞观冲去。猛然眼前红影闪动,斜刺里杀出一人拦住去路。

却看这人年纪颇老,头顶光如明旌、不生毫发,肥头大耳,白白胖胖慈眉善目,倒有三分出家人模样。他身上披着一件描金红袍迎风鼓荡,脖子上挂着一串白色珠子,仔细一看竟是人骨所炼。

这人右手引着一条暗绿色铜棍,指向阿牛与秦柔,眉开眼笑道:「不要走,哪里去?哈哈,小娃娃不要走,留在这里陪我老人家玩玩吧。嗯,不错、不错、真不错,总算让我找到两个看上去年轻好对付的娃娃。留下来吧,陪我老人家玩玩怎么样?

「哈哈,放心吧,我老人家最怕见血,杀你们的时候,一定留个全尸,你们身上有什么灵丹宝贝吗?不如先掏出来,孝敬孝敬我老人家怎么样?免得白白浪费了可不好……」

他口若悬河、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中间杂七杂八,似在问人问题,却又不等人回答,自己已经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教人无法接茬,连阿牛这般好脾气的人,也忍不住打断道:「前辈,我们还要赶去翠霞观,可不能陪你在这里玩儿。」

来人呵呵笑道:「知了,知了。可你们去那里作什么?那里好多高手,在翠霞观前你打我来、我打你去,你们两个娃娃还没靠近,说不准就被不长眼的飞剑削去脑袋,成了无头僵尸,那可真是糟糕、糟糕、太糟糕!

「莫不如离得远点,陪唐爷爷玩上几招,我一高兴,放你们一条生路,也有可能不是?」

秦柔见这人喋喋不休的模样,加上稀奇古怪的挂珠,突然想起雷霆曾提及过的一个百年老魔,微惊道:「阁下莫不是天陆九妖中的唐森?」

那人满面春风,回答道:「呵呵,你这女娃娃,是从谁那儿听说过我老人家的名头?怎么,吓着你们了?别怕、别怕,我可是天陆九妖里脾气最好、心地最善良的一个,遇上我是你们的造化。

「要是碰到雷公、雷婆他们,嗯,我告诉你们,那两个人的脾气可不好,一点也不好,特别是那雷婆,说不定连话也不让说半句,就把你们撕成碎片了!」

秦柔与阿牛无心听他胡说八道,心中暗暗叫糟。

若是单看外表,这唐森生得富态,又整日笑容满面,似乎是最好说话之人。可论手段之凶残、行事之奸诈,比之神鸦上人尤有过之。

据传,他原本是一只百万大山中的九极白蝉修炼而成,与桑土公算是近邻。不过一个木讷寡言,另一个却最喜聒噪不休,一旦开口,就算所有人塞起耳朵来,他也不肯罢休。

又因他生性阴毒笑里藏刀,即便是魔道中人,也少有与之往来,可与红袍老妖,却是臭味相投,极是投机。

这回红袍老妖聚众袭击翠霞山,唐森一呼即应,还邀来百万大山中不少深居简出的魔头。

其实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想着乘这机会大捞一票,最好能浑水摸鱼,抢在红袍老妖之前,夺得九转金丹,翌日南荒便要易主了。

敲着自己的如意小算盘,战端一开,站在红袍老妖身旁的唐森,便悄悄缩到后面,远远隔岸观火。

可他站着无所事事,也说不过去,刚巧看着一个面相憨憨的少年,带着个纤柔少女,急匆匆朝翠霞观而去,于是立马跳了出来,要拿阿牛与秦柔开刀。

4夜袭

阿牛可没工夫陪唐森聊天,抱拳道:「唐老爷子,阿牛得罪了!」

沉金古剑握在手中,光华一起,就要动手。

唐森一听阿牛自报家门,急忙摆手道:「且慢,且慢!你说你叫什么来着?阿牛?就是那个杀了屠暴的阿牛?你身旁那个小姑娘便是雷霆的干女儿,叫什么柔的是不是?哈哈,不错、不错,我老人家运气真是不错!」

阿牛不晓得唐森用意,楞楞一点头答道:「正是!」

唐森暗喜,心道我若是抓了这两人,送与红袍老妖,可算功劳一件,比起那些傻瓜拼死厮杀也来得轻松许多。

他心里定下主意,脸上却笑意更浓,嘻嘻道:「知了,知了,这可真是太好了!看不出来,娃娃年纪小小,居然本事不小!瞧你憨头憨脑的样子,竟也能杀死屠暴,想来那老家伙,到死都不能闭眼。

「老夫在百万大山隐居多年,倒没想到,翠霞派还真出了你这样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年轻娃娃,再过几年,只怕连我,也要对你退避三舍了……」

这「知了,知了」乃是他别无分号的口头禅,一通啰哩啰嗦,听得阿牛与秦柔头别提有多大了。就在两人以为,唐森还不知要嘀咕到什么时候之际,猛见眼前绿影如山,漫天杀气迫面而至。

阿牛大吃一惊,沉金古剑急挥而出,在一团真假莫测的棍影中找到真身,「铿」的一击切在棍端。

沉金古剑被一股大力抛起,阿牛右臂微感酸麻,一道阴冷魔气逆袭而上,说不出的难受。

阿牛退出丈许,运功驱出魔气,暗自钦佩道:「好厉害,这人比那神鸦上人,强出何止一筹?」

可他能硬接下这一记「愁云惨雾欢喜棍」,也教唐森颇为意外,思量道:「这小子既能杀死屠暴,果有些真才实学。老夫得留上三分心神,可别在阴沟里翻船!」

想着,哈哈笑道:「娃娃,咱们再来玩玩这招!瞧瞧这记「笑点天南」,比你们的翠霞派剑法如何?你若是害怕,尽管出声求饶,唐爷爷最欢喜听别人求我了!」

他一面口里不停说话,一面愁云惨雾欢喜棍九虚一实,直捣阿牛胸膛,四周惨绿色光雾缭绕,「哧哧」罡风,竟似有人在讥笑尖嚎。

秦柔在一旁已有准备,大雷怒剑及时飞出,「叮叮」

连响,点在铜棍上,直到手臂麻木,才将唐森的攻招瓦解。

阿牛缓过气来,拧身又上,不忘关切问道:「阿柔,你没事吧?」

秦柔被唐森魔气侵入体内,正用心化解,刚想支撑着回答,好教阿牛放心,蓦然丹田一热,升起一道沛然暖流,汩汩荡荡剎那逼出魔气,令秦柔全身如沐春风,说不出的舒服,却是冰莲朱丹受魔气刺激,自动生成,护持住她的经脉。

秦柔精神一振,面转红润、明眸如星,回答道:「小妹没事!」

于是纤手执起大雷怒剑,与阿牛双战唐森。

三人在空中斗得翻翻滚滚,片刻之间,也难分轩轾。

这时,红袍老妖等人已连伤十数名翠霞派弟子,杀入观门,正迎头遇见淡怒真人与姬别天、淡言真人、淡嗔真人等翠霞派顶尖人物。

双方相距十余丈,于青松苍柏间摆开阵势。

淡怒真人伫立在翠霞诸仙正中,扫过红袍老妖身后数十张面孔,无不是南荒一带久负盛名的凶顽之辈。心知今夜一场血战,势在难免,端坐五爪金狮之上,冷喝道:「红袍老妖,你无端生事,犯我翠霞,却是为何?」

红袍老妖依靠在四名昆仑奴所抬软榻上,满头深蓝色乱发披散到腰际,却也遮掩住大半面庞。

他其实相貌甚为英俊,眼睛闭起只能看见殷红色的眼皮,薄薄的嘴角含着张狂不屑的冷笑,颌下一蓬短须倒卷朝上。

既号作「红袍老妖」,他自然是一身血红大袍,身材比常人高大魁梧许多,若站起来,怕比淡怒真人高出半个身子,连姬别天也要矮上两头不只。

他的双手晶莹如玉,保养得犹如贵妇,从宽松的袖口伸出,轻轻抚在椅座上。

在右手食指上,一枚浓绿色的戒指分外醒目,上面镶嵌的那颗宝石,约莫龙眼大小,光华夺目。

可惜因早年修炼过于急进,红袍老妖的双腿截肢多年,却令他因祸得福,从腰腹下修出两个本命分身。平时藏在红袍之内不得一见,一旦有所需,雷霆而动,竟胜于任何仙兵魔宝,教人防不胜防。

他虽被列为天陆九妖之一,其修为却超出其他几妖甚多,即便如赤髯天尊,亦难望项背。早在百多年前蓬莱盛会上,红袍老妖就被列上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位,与苏真、羽翼浓、任峥等人平起平坐。天陆九妖的名头,有一大半,倒是靠他打响。

见翠霞派精英尽出,列在阵前,红袍老妖嘴唇不动,喉咙里「嘎嘎」怪笑两声,却从肚腹传来闷雷一般的嗓音道:「是你翠霞弟子杀我朋友在先,反怪我生事。淡怒真人,阁下是正派耆宿,便可这样睁眼说瞎话么?」

淡嗔站在淡怒真人身边,神色凛然道:「杀得好!魔道妖孽人人得而诛之,屠暴若撞在贫道手上,一样将他打下地狱!」

红袍老妖岿然不动,双目中闪过一点赤光说道:「老虔婆,你们杀人就是替天行道,我们报仇却叫做无事生非,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天理么?老夫算是见识了。

「废话少说,交出凶手,老夫或可对翠霞网开一面。」

淡言真人徐徐道:「阿牛是贫道弟子,却不能交给阁下。屠暴之死,其罪在己,是非公道自有天鉴。阁下若不肯罢休,贫道奉陪到底!」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旁人只以为他与罗和是最好说话的两人。没想到,今夜此地面对强仇,淡言真人铿然以对,听得众人精神振奋,姬别天更禁不住喝采道:「说得好,要人休想,老夫的红莲仙剑却在此候着!」

红袍老妖「嘎嘎」笑道:「姬别天,好大的口气,老夫待会教你走不过三十招!」

淡嗔轻蔑道:「妖魔魑魅也敢与我名门争锋,贫道便第一个会你!」

红袍老妖左首立着的一名中年男子,开口说道:「淡嗔真人,阁下的修为,雷某亦是佩服得很。不过要说能赢过老仙,嘿嘿,恕我不能相信,不如就让在下陪你走上几招,看看翠霞剑法,究竟神奇到何种地步!」

说话之人相貌清秀儒雅,望似一饱读诗书的中年书生,三绺黑髯飘飘洒洒,梳理得十分光亮整洁,一身宝蓝长衣玉带围腰,背后负着把蓝布长伞,伞头露出锋刃如同锥子,伞柄系着红色缎带,甚是鲜艳。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哪朝哪代的落第秀才,淡嗔却深晓其厉害。

在天陆上,有几对夫妻众人皆晓,眼前这蓝衣男子与身旁的鸠面老婆子便是一对。年轻一辈听了「雷公、雷婆」的名头还不怎的,可上了百岁的老人,对这两人却是深有忌惮。

雷公与雷婆百年前同属天陆九妖,雷公因外貌俊雅才艺不凡,颇得魔道中女子倾心,雷婆便是其中之一。那时雷婆的容貌也算过得去,好坏也可算中上,可比起诸多萦绕在雷公身旁承欢的女子,却逊色不少。

雷婆对雷公自是殷勤温婉,无奈雷公根本看她不上眼,不冷不热保持着距离,这样一晃就是二十年,雷婆也不死心,直到一场变故发生。

原来雷公素有喜新厌旧之癖,竟喜欢上了当时燕山剑派掌门沈放之女沈婵。

他装作一落难书生,故意邂逅下山云游的沈婵,两人一来二去间甫生情愫,沈婵便糊里糊涂,把女儿家的清白交与了雷公。

东窗事发后,沈放勃然大怒,一面将沈婵幽禁,一面尽起燕山高手追杀雷公。

雷公左躲右藏本可逃过,奈何老毛病复发,又去拈花惹草,暴露了行踪,终教沈放在石鼓山将他困住。

眼看雷公在劫难逃,一直暗中追随他的雷婆突然出手,不惜毁损容颜,动用「天荒地老百蚀大法」重创沈放,自己也因元神出窍气息奄奄。

雷公携着她乘机脱困,隐入南荒,自此后,竟是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只一意相待雷婆。

雷婆毁容后,自惭形秽,深觉已配不上雷公,苏醒之后,对雷公百般嘲讽辱骂。甚而踢打折磨,只想逼走雷公。可雷公竟下定决心以一生补报,任雷婆如何对他,只是忍气吞声,曲意奉承。

这么一来,两人间的地位骤然颠倒,传成天陆一段笑话。雷公非但不以为意,反邀请了三五知己摆下婚宴,当众宣布娶雷婆为妻。

雷婆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成婚这些年,时而想委屈了雷公,应设法再逼走他;时而又害怕失去雷公,把他在身边拴得紧紧,不肯放他离南荒半步,更见不得有其他女子对雷公半句多话。

就这么打打闹闹、和和好好过了百余年,雷公终究也没离开雷婆,更没再去招惹别的女子,仅这一点,雷婆倒也是功德无量。

淡嗔柳眉倒竖,寒声道:「你这专毁姑娘家清白的妖孽,但看贫道如何收拾!」仙剑腾起一溜光芒,直射雷公,剑气到得竟比她的话音更快。

雷公修长的身躯陡然升起数丈高,闪过淡嗔的剑势,背后混元兜率伞弹起三尺,砰的打开,放出数十道蓝色剑华,煞是好看。

淡嗔临危不乱,驱动仙剑「叮叮」连响格开剑芒,身躯也掠到空中凌风飘飞。云~霄~阁

雷公右手一探抓住伞柄,「忽」的收起伞页,伞尖锋刃朝下一旋,抖出团团寒光罩住淡嗔。

淡嗔低叱一声,仙剑震得嗡嗡镝鸣迎风而上,与雷公的混元兜率伞斗成一团。

只见夜幕下两团华光乱舞,剑气罡风不住发出激烈碰撞的「哧哧」之声,两人以快打快,弹指间已是十多回合不见胜负。

雷婆仰头观望,瞧雷公一味游斗,不肯与淡嗔硬撼,虽暂时不落下风,可也难保疏忽之下出了差池。

她枯干焦黄的眉毛一挑,尖声叫道:「雷不羁,你这般怜香惜玉的打法,到明早也结束不了,闪开,让老娘我来!」

她声到人到,一串金铃「叮当」直响,自手腕上脱飞,幻化作一抹黄光。飞到半路,六只金铃蓦然散成梅花形状,爆出层层波光,分取淡嗔周身要害。

淡嗔左手一舒,轻念真言,袖口中祭起一支拂尘,随着主人心意策动,翻飞而起,如和风过野拂在六只金铃之上,将雷婆的「逍遥六瞳金铃」荡了回去。

雷公攻势一敛,退出三丈,竟不乘机猛攻,望着赶来的雷婆,皱眉苦笑道:「你上来干什么?」

雷婆收了金铃哼道:「老娘没闲心看你和这老道姑眉来眼去的演戏!」

淡嗔一生守身如玉,何曾听人这般指责,气得面色煞白,仙剑一指雷婆道:「丑婆子,你乱嚼什么舌根,谁跟那妖孽眉来眼去了?」

雷婆为雷公尽毁容颜虽则无悔,可毕竟终生为此耿耿于怀。她一听淡嗔辱骂自己「丑婆子」,立时火冒三丈低吼道:「我要杀了你!」双目血红,拔出腰间无憾双刀,冲向淡嗔。

淡嗔亦是一肚子怒火迎了上去,一正一魔、一道一妖两名女子,见面连话也未说过三句,便如生死仇人杀在一起,你来我往舍命相争,打得好不热闹。

他对自己妻子的修为知根知底,方才与淡嗔又斗过十多回合,晓得那老道姑剑势凌厉,身法飘忽,以自己之能,也需先避其锋芒静待时机。

他怕雷婆这样一上去就正面对撼,怕迟早要吃上大亏,忍不住劝说道:「阿水,你何不让我来解决这老道姑,偏要自己与她拼命?万一……」

忽见雷婆遇险,雷公急忙又叫道:「哎哟,小心!她这式「投鞭断流」要攻妳左肋!」

片刻之后,又忍不住指点道:「别跟她斗快,用你的「柔情似水十三刀」与她周旋,先消耗她的锐气再说!」

他在旁边指手画脚,却教雷婆更加怒不可遏,存心要与丈夫赌气。

凡是雷公所说,她绝不照作,雷公要她施展「柔情似水十三刀」,雷婆偏偏反其道,用上威猛刚劲的「郎心如铁十九斩」。

这么一来,自是方寸大乱,数招之间频频遇险,让淡嗔尽占上风。

听雷公还在一旁劝说自己收手,雷婆按捺不住怒火叱道:「闭嘴!我若死了,不正是如你所愿么?」

这么一走神,差点左臂被淡嗔仙剑削下,惊得雷公一身冷汗。

他站在外圈,既怕妻子责难而不敢上前助阵,但又不能撒手不管,眼睁睁看着雷婆被淡嗔迫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惟有苦笑道:「好吧,你尽力而为,反正你我生死同命,也无需多说什么了。」

雷婆闻言,心头一暖,那边雷公果然不再开口,她反而振作起精神,逐渐扳回劣势,局面又趋平稳。

雷公见状,不由松了口气,退到稍远处为雷婆压阵。

底下姬别天一引红莲仙剑点指道:「红袍老妖,且让姬某瞧瞧你蜷缩南荒百多年,可曾修到何种妖术?」

姬别天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也不再多话,腾起身形飞击红袍老妖头顶。

冷不防红袍老妖身后闪出一人,大喝道:「姬别天休要猖狂,待老夫前来会你!」

一道浮影奔向姬别天,手中之剑雷声隐隐,正是落难投靠红袍老妖的雷威。

他为雷霆所逐,亡命天涯,经神鸦上人引荐,才寄身别云山。

人在屋檐下,时常想起昔日天雷山庄的风光岁月,对盛年、丁原等人恨之入骨,由此也捎带上了翠霞派。

尤其是忘情水余毒,每日午时定时发作,虽有红袍老妖赠给的「百荼丹」减缓痛楚,可仍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如今,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向雷霆、盛年、丁原等人复仇,自也不会放过报复翠霞派的机会。这次红袍老妖夜袭翠霞,他与神鸦上人最是积极兴奋,一路随众人杀进翠霞观中。

姬别天并不认得雷威,见他剑势凶猛霸道,倒也不敢轻敌,红莲仙剑鼓荡罡风,硬碰硬对了一剑,「铿」的一声,雷威被震退一丈多远,姬别天也是晃了晃身子,手臂微麻。

姬别天撤剑喝问道:「报上名号,姬某红莲仙剑下不斩枉死之鬼!」

雷威深吸一口气,缓过劲来,哈哈笑道:「老夫雷威,姬别天,你我再战三百回!」

说罢,欺身逼近,这回他学聪明不少,不与对方硬撼功力,剑花晃目走轻灵剑路,企图与姬别天比试剑法造诣。

姬别天接下雷威攻势,蔑然道:「原来是天雷山庄的丧家之犬,今日姬某便做个善事,送阁下一程!」

红莲仙剑大开大阖,威猛绝伦,将雷威笼罩在一片赤华之内。

神鸦上人藏在人群之中,突然擎刀叫道:「诸位仙友还客气什么,今晚我们便踏平翠霞,为屠暴老弟报仇雪恨!」

他一鼓动,原本蠢蠢欲动的群妖,顿时血脉贲张,嗷嗷怪啸,蜂拥而上。

淡怒真人身后的各支长老耆宿、二代弟子中的菁英翘楚,亦各出仙剑飞凌云头,双方百多人生死搏杀,千百道绚烂光华惊空裂云,直教血色映红半边苍穹。

淡怒真人坐在五爪金狮上,凝视红袍老妖,沉声道:「红袍老妖,事既至此,你我终须一战,恕贫道失礼了!」

制怒仙剑铿然出鞘,五爪金狮咆哮一声,冲向四名昆仑奴所抬软榻。

红袍老妖半躺在软榻里,眼睛依旧紧闭,右手猛抬,赫然闪过一道电光,却是一条六丈长的赤色鞭子,犹如毒蟒出渊,缠向金狮头颅。

淡怒真人手腕一翻,制怒仙剑点在鞭梢,发出一记金石撞击的脆鸣。

那鞭梢冒出一蓬妖氛,十多个弹丸大小的黑色光焰骷髅吱吱鬼叫,扑向淡怒真人面庞。此乃红袍老妖「赤魄鞭」中所炼的鬼魄元神,在他魔气催动下,掀起一阵凄迷血雾,突袭淡怒真人。

幸而淡怒真人对赤魄鞭早有耳闻,已防备这手,左指轻起紫铜香炉,放出一束白光。

那十多个鬼魄被白光一照,立时哀嚎融化,收进了铜炉之中。

红袍老妖的赤魄鞭却乘机反攻,当头劈落。

他坐在软榻里稳若泰山,赤魄鞭指东打西神出鬼没,迫得淡怒真人绕着软榻飞旋,竟近身不得。

有几次,他觑准空隙欺身逼近,却被红袍老妖出左掌迫退,如此往来又是三十多个回合,淡怒真人的仙剑,始终攻不破对方赤魄鞭布下的铜墙铁壁。

淡怒真人道冠上,腾起笔直一条轻烟,神情越来越严峻肃穆,座下金狮怒吼连连。

他自知对方修为实是胜己一筹,再这么缠斗下去,恐怕难以支撑过五十招的大限,身形从金狮背上掠起,化作弧光飞流,制怒仙剑一沾即走,改在外围游斗。

赤魄鞭顿生感应,由守转攻,红影舞动成团团飓风,忽左忽右,紧紧缠住淡怒真人的身形,逐渐将他游走的空间压缩到一隅。

淡怒真人暗自心惊道:「这老妖的修为,竟不在掌门师兄之下。再这么斗下去,不出十招我必败无疑。与其如此,不若孤注一掷,与他玉石俱焚,或可扭转危局。」

想到这里,他身影一晃射向软榻,赤魄鞭如影随形追了上来。淡怒真人不闪不封,「啪」的一响,拇指粗细的鞭身绕在腰际,犹如毒蟒骤然收紧。

淡怒真人深吸一口气,身躯突然随着赤魄鞭一同缩小,同时腰似陀螺飞转,倒卷赤魄鞭合身扑向软榻。

红袍老妖眉宇一耸,冷笑道:「缩地成寸!」

右手赤魄鞭一松一荡弹了开去,左掌轰然击出。他的五根手指或曲或蜷,或并或收,千姿百态闪烁不定,竟是一掌中暗藏了数十种招式变化。

淡怒真人鼓剑直进,制怒仙剑恰似蛟龙抬头,点向红袍老妖的咽喉。

红袍老妖五指如鼓琴瑟,错落有致的拂在剑上,激起「叮叮」脆鸣。制怒仙剑被震得颤抖不已,却依然不言退缩,艰难朝前。

眼看离咽喉尚余寸许,红袍老妖左掌化为爪形,「铿」的一声夹住仙剑。

淡怒真人手腕一振,催动两甲子多的翠微真气前压,可制怒仙剑如有生根,纹丝不动。

忽然背后阴风凛然,赤魄鞭回旋而至,扫向淡怒真人背心。

淡怒真人头也不回,左袖飞出,正缠在鞭梢上,往后一卷,一带将赤魄鞭绷得笔直。

两人顿时僵持住,彼此的眼睛相距不过数尺,呼吸可闻,毫发可见。

红袍老妖竟有余力开口道:「淡怒真人,翠霞派除了淡一与曾山外,果然无人了么?你这点修为,居然也敢在老夫面前夸弄,可笑!」

淡怒真人面色铁青,嘴唇紧闭,集中心念苦苦支撑,听得红袍老妖的嘲笑只哼了声。

突然,红袍老妖脸上幼嫩晶莹的肌肤转成血红色,从他的左掌与赤魄鞭上,传来一股庞大的倒吸之力,宛如飓风侵体。

淡怒真人如坠洪炉,浑身经脉火热难受,丹田的真元蠢蠢欲动,竟要失守,体内的精血更是随着那股吸力外流,情不自禁的脱离自己掌控,涌向红袍老妖。

淡怒真人心头一惊,晓得红袍老妖,竟施展出天陆绝毒的禁制魔功「吸髓吮精大法」。

此功脱胎于魔门最基本的修炼功法之一「采补术」,原本是魔门之人吸食生灵精血、元神,裨益修为所用。但经红袍老妖去芜存菁,竟成了吸收对手真气精血,直至吞噬对方元神的功法,昔年牛刀小试,已经震惊四海,何况如今魔功大成?

淡怒真人情知不好,急忙澄静心神、抱元守一,与红袍老妖全力相抗。

奈何一则修为原本就不如,再加上一个疏忽,被红袍老妖抓住破绽,其势已如决堤洪水一泻千里,再想坚持,谈何容易?

5冥轮

正这时候,半空剑华一闪,「叮叮」两声,点在赤魄鞭与制怒仙剑之上,一股柔和纯厚的真气沛然涌到。

淡怒真人与红袍老妖,俱是身躯一颤,剑鞭弹起,袖掌回荡。

淡怒真人乘势踉跄飞退,脸色惨白、额头渗汗,制怒仙剑上蒙起一层殷红血雾,久久不散。短短工夫,他已是从鬼门关前拐了一圈又回来,只觉得全身虚脱,连手也不自觉的颤抖,背后道袍湿透。

淡言真人横身挡在淡怒真人前,海阔剑立于胸口,双目凝视红袍老妖,低声道:「师兄,我来。」

淡怒真人纵是不愿他冒险,自己也暂时失去再战之力,惟有颔首喘息道:「小心他的吸髓吮精大法。」

淡怒真人说罢,退到五爪金狮背上盘膝调息,由金狮护法。

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淡言真人仅出一剑,却已教红袍老妖刮目相看。

他嘎嘎冷笑道:「「一怒言嗔」,阁下该就是淡言真人了!」

淡言真人屹立不动,静静答道:「是。」

红袍老妖悠然把弄手中赤魄鞭道:「没想到,翠霞六仙中声名最薄的一人,居然是除去淡一外六仙中第一高手!老夫方才险些看走眼了,阁下比淡怒真人强了可不只一点啊。」

淡言真人无喜无怒,丑陋沉着的面庞上,只有那双眼睛闪烁着清澈深邃的光芒,回答道:「翠霞一派藏龙卧虎,贫道与诸位同门各有千秋,不敢言大。」

红袍老妖嘎嘎一笑,道:「好,就让老夫再见识一下你这老道的修为!」

红袍老妖手腕一抖,赤魄鞭昂然挺起,好似活物噬向淡言真人,一蓬血雨腥风幕天席地。

在淡怒真人遇险之时,阿牛与秦柔的处境也不妙起来。

唐森与两人激战三十多照面,兀自收拾不下,不免凶性骤起,寻个空隙,祭起脖间所挂的「青冥白骨珠」。

这珠子共是二十八颗串联而成,暗合二十八星宿天象。

每一颗白骨珠,皆是唐森经年炼化,饱藏邪力凶气,乃上千生灵精血浸润,方有今日之功。

珠子飞到空中立时散开,以二十八星宿方位罗列,斗转星移,幻化成天罗地网,罩在阿牛与秦柔头顶。

两人但觉眼前一暗,惨绿色光雾翻腾汹涌迫面压到,四面八方杀气冲霄,阴风刺骨。

阿牛将秦柔护到身后,双目穿透面前重雾乱影,紧紧盯着青冥白骨珠,口中真言低诵,沉金古剑御风披霞冲上云头,却也是祭起了御剑仙术。

秦柔毒伤初愈,本不宜妄动真元,可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伴着阿牛的仙剑,一并打出九雷动天引。

一时三件魔宝仙器龙争虎斗,渲染得夜空光霞盛绽,风云悸动。

阿牛与秦柔联手一气,破了青冥白骨珠设成的西方七宿,九雷动天引的法力渐弱,却是秦柔力不能支。

唐森驱动白骨珠乘机反扑,全仗阿牛的沉金古剑一力支撑。

阿牛头顶水气蒸腾,真气已有枯竭之虞,左手剑诀猛画几道,催动仙剑勉力一挺,将青冥白骨珠逼退些许,借机喘息道:「阿柔,妳快走!」

秦柔哪里肯退,坚定的摇头道:「不,阿牛哥,要死,咱们也要死在一起!」

说罢,身剑合一,大雷怒剑烈焰飞散,直撞向唐森,大有不惜拼个同归于尽、保全阿牛的意思。

阿牛目眦欲裂,大叫道:「阿柔!」

心神一分,那青冥白骨珠重又迫近,滚滚妖氛无孔不入,渗透进仙剑筑起的光圈。

蓦然,高空上月隐星淡,却有一缕飘渺激荡的琴音传到。纵然是坐忘峰头乱云跌宕,喊杀震天,可仍掩盖不住那缕悠然琴声由远而近。

只不过,在众人舍死忘生的激战里,谁也没有闲心,去关注有人抱琴踏月而来,投身滚滚乱世中。

唐森见秦柔合身飞击,笑呵呵的面容不改,左手虚按,召回北方七珠,组成北斗七星之状,锁向她的娇躯。

就在他志得意满,以为胜券在握之际,眼帘里掠来数道赤色剑芒,犀利如电,轰击在青冥白骨珠上。

唐森耗尽心血炼化的七颗白骨珠,竟受不住那剑芒一击,转眼之间只得齑粉,漫天的妖焰为之一清,而那琴声穿透漫漫黑夜,渺渺茫茫,仿佛没有尽头。

唐森大吃一惊,收起残留的青冥白骨珠,撤身抬头,向剑芒起处观望,实在想不出翠霞派除了淡一真人与曾山这两个闭关的老不死外,还有谁能在举手间毁了自己的法宝?纵是心中恨入骨髓,可他的脸上,居然还是乐呵呵不见怒色。

阿牛与秦柔则是又惊又喜,只看见远处一道褚色身影飘然凌风,怀中抱着一具古琴,手指弹放间,光芒四射,群魔辟易。周遭的那些南荒魔门高手一触即溃,竟不能阻他片刻,在剑芒威迫下,不得不潮水般避向两旁。

在那人身后,随着一素衣妇人,容颜姣好,体态轻盈,手中仙剑舞作飞花,更增声势。两人一前一后倏忽而近,阿牛望着那道褚色身影,竟是呆在当场!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难以置信的伸手,猛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并未因久战眼花看错了人,脸上才现出欣喜若狂的笑容,大声叫道:「丁小哥!」

来人正是丁原,他与和婉一路从碧澜山庄赶来,远远就看见阿牛为青冥白骨珠所困,因此发动天殇琴,一举击破唐森七颗白骨珠,解了秦柔之危。

唐森看清是丁原,不禁更加惊讶。

他原以为,破解青冥白骨珠的,定是哪个翠霞派耆老。没想到站在眼前的,居然是个比阿牛更年轻的青年。

他嘿嘿笑道:「小娃儿,你是谁家弟子,年纪轻轻的,能练到这样的本事,实在不容易。不过你毁了我的仙珠,没办法,这笔帐,老夫是一定要与你算清楚的!」

他还想滔滔不绝唠叨下去,可丁原不比阿牛,凤目含煞冷冷道:「我没空跟你啰嗦,看在阿牛与秦姑娘未曾受伤的分上,放你一条生路,快滚!」

唐森何时被一个小辈如此喝斥,心底杀心大炽,连连点头道:「知了,知了。老夫这就走,这就走,不挡你们的正事!」

他嘴里说着,暗地里魔气催动,二十一颗青冥白骨珠电射而出,扑头盖脸打向丁原。

丁原见唐森虽面含笑容,可目光闪烁不定,便料他会使诈,见他贼心不死,再次祭起青冥白骨珠妄图偷袭,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笑容道:「米粒之光,何足道哉?」

丁原怀中天殇琴悠然鸣响,宛如高山流水的琴音中,释放出一束金色滚雷,轰然在空中炸开,迸出无数缕光芒。

那二十一颗青冥白骨珠,无一幸免,全被金光卷裹进去,剎那灰飞烟灭,连残渣也不留半点。

唐森被天殇琴发出的惊人雷罡震出三丈多远,脸上笑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惊骇之情。

他望着丁原怀中古琴叫道:「知了,知了!天殇琴!

老夫曾在一百多年前,亲眼见过一次,那时老夫年纪尚轻,也算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不比那雷不羁逊色。蒙羽翼浓羽教主看得起,老夫我……」

丁原没空听他痛诉家史,打断道:「废话少说,你还打不打?」

唐森心中盘算道:「这小子不晓得打哪里冒出来的,实在厉害。更蹊跷的是,他竟怀有魔教的天殇琴。

「老夫不过是跟着红袍老妖,来凑个热闹、浑水摸鱼的,却犯不着为他卖命。那该死的屠暴与我毫无交情,更不值得老夫冒险。倒不如暂时退去,让他去寻红袍老妖。

他就算是再厉害,也未必是那老家伙的对手,到时候正可借老妖之手,报我白骨珠被毁之仇!」

这么想着,唐森脑袋一晃,脸上又堆起假笑道:「你既怀有魔教的天殇琴,想来和羽翼浓教主有旧,老夫算来也是羽教主的故人,怎么也不能和你动手。

「不过,今晚夜袭翠霞可不是老夫的主意,更不是老夫可以说了算的。我看你修为不错,可不一定就能胜得过红袍老仙。看在羽教主面上,劝你还是赶快逃命去吧,老仙可不似老夫这般念旧、宽厚。」

丁原淡然道:「找不找红袍老妖晦气是我的事,不劳阁下操心。」

唐森也不生气,连连点头道:「知了,知了,老夫先告退了!」

这话说得倒也干脆,唐森立即御起青铜棍,隐入黑夜中。

阿牛满脸兴奋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丁原叫道:「丁小哥,你真的没死!」

丁原几乎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苦笑道:「我是没死,可马上就要被你活活勒死了。」

阿牛咧嘴憨笑,眼圈却是红了。

他松开丁原,却不晓得手往哪里放,上下打量着道:「丁小哥,我就说过,老天一定会开眼,一定不会收了你去。你回来就好,往后我就不用每晚做梦总是梦见你了,要是师父知道了,也一定会十分高兴!」

秦柔走过来,亦是欣喜道:「丁公子,恭喜你得脱大难,修为又有精进!」

阿牛几乎是手舞足蹈地一把拽住秦柔,兴奋若狂的叫道:「阿柔,你看,我不是做梦吧,真的是丁小哥,他没死,真的没死!」

丁原心头漾起暖意,微笑道:「阿牛,除了这翻来覆去两句话,你就不会说点别的了么?」

阿牛也不管丁原笑他,憋了半天,除了那句话外,就是想不出其他什么词来。

他咧着嘴,舒畅开怀大笑,却觉得眼睛里温热湿润;他有些鼻子发酸,可分明胸口涌动着喜悦激动。

尽管从来没有对人说起,可无疑在阿牛心目里,这眼前的「丁小哥」就是他在世上最亲近的兄弟,即使要以命相换,他也不会皱一记眉头。

一时阿牛百感交集,竟至失语,视线不肯片刻离开丁原,惟恐这又是一场美梦,随时会醒。揉揉被搓红的眼,阿牛嘴唇翕动半天,只狠狠在丁原胸口一捶,但已尽诉心意。

秦柔默默在旁,没有出言打扰,与阿牛、丁原一同分享重逢喜悦。感受到丁原和阿牛之间的铁血情谊,这少女秀美的眼眸里,悄然盈起泪光。

和婉含笑道:「罗师弟,丁师弟,我们还是先赶赴翠霞观吧,那里该正需人手。」

阿牛人逢喜事,想也不想点头应了,丁原却冷冷道:「我只想见老道士一面,其他的事情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阿牛一怔,道:「丁小哥?」

和婉暗叹一声,明白丁原心结难解。

两年前的旧怨莫说是他,即使对任何一个人来说,也不是轻易可以忘却。

可眼前形势也容不得多说,她于是劝道;「丁师弟,就算你只想见淡言师叔,也得先去翠霞观,本门几位师叔,如今都应该云集在那里抵挡红袍老妖,淡言师叔自不例外。」

四人结伴而行,闯进翠霞观,果见处处刀光血影,罡风横流。

姬榄孤身单剑,力敌两名绿衣白发妖人,形势岌岌可危。和婉先飞身加入战团,助姬榄稳住阵脚。

那边阿牛与秦柔也各挥仙剑,与几名南荒莫邪窟的妖人交起手来。阿牛的沉金古剑纵横开阖,势不可挡,秦柔在侧接应,配合得天衣无缝,顷刻便将对方的凶焰压下。

丁原见这两人无碍,放下心来,驾风飘在空中找寻老道士的影踪,却看见淡嗔与一个身着宝蓝袍服的中年男子斗得正急,险象环生,眼看便要落败。

在淡嗔不远处,还有一名黑衣女子,手握双刀虎视眈眈,相貌甚是丑陋,眼中满是杀机。

淡嗔道袍染血,发髻散乱,模样颇是可怖。

丁原心头冷笑道:「当年我初上翠霞时,这老道姑就处处对我横挑竖点,百般讥嘲斥骂,当日潜龙渊一战更是有她!她平日里故作清高,道貌岸然,却想不到也有今日的狼狈。换作旁人,我或许会帮上一帮,可对这老道姑,哼,我偏不援手!」

就在他袖手旁观的工夫,雷公的混元兜率伞又觅得破绽,扫中淡嗔师太。可这老道姑端的顽强,硬生生将涌到口中的热血回咽下去,死战不退,连雷公也为之惊心。

然而三岁孩童也看得出,淡嗔师太的剑势已乱,不过是在作困兽之斗而已。

丁原微一皱眉,思量道:「这老道姑恁的凶悍!平日里她虽真是惹人厌恶,可毕竟也不是什么恶人。何况再怎么说,她也是老道士的师妹,如今外辱当头,舍命血战,我若幸灾乐祸,躲在一边见死不救,未免心眼太小了点。

「罢了,罢了,看在老道士的分上,我便帮她一回,又能如何?」

主意打定丁原收起天殇琴,背后雪原仙剑紫光冲霄脱鞘飞出。雷公的混元兜率伞连攻三招,已将淡嗔逼入死角,只需片刻就可收拾了对方,可心头警兆突生,眼角余光瞥到一溜如虹剑芒杀到。

他不及细想,抽身张伞,「砰」的一声,雪原仙剑刺中撑开的伞面。

丁原手腕顺势一挑一划,通体浑圆晶润的紫竹剑,竟在混元兜率伞上撕开一道细缝。

雷公心疼不已,赶忙收起伞面,跃开数丈,仔细打量丁原,见对方居然仅是个弱冠青年,又不禁一愕,着实不敢相信,面前的这个娃娃,修为竟胜过翠霞六仙中的淡嗔。

淡嗔本忖必死无疑,只希望最后一搏能够与雷公玉石俱焚,可没想到眼前剑华一闪,一名褚衣青年从天而降,一招便迫退雷不羁。待看清时,她不由得心神俱震,失声叫道:「丁原!」

丁原就像没听到一般,猛地反手挥剑,「叮叮」几声脆响,磕飞雷婆从背后偷袭的金铃。

雷婆偷袭不成,恼怒丁原损了夫君的混元兜率伞,并不罢休。一提无憾双刀合身飞扑,冲着丁原背心劈落。

淡嗔曾与雷婆交手,知这老婆子难缠,若不是先前为此耗损大量真元,自己亦不会那般轻易败于雷公。她见丁原无动于衷似无察觉,禁不住提醒道:「小心!」

丁原也不回头,身躯挺拔伫立在雷公面前,徐徐道:「得罪了!」

就瞧着双刀要劈到丁原身上的当口,丁原背负的皮囊里蓦然亮起一束黄光,一只金轮鼓鸣而出,「铿铿」撞开双刀,盘旋飞舞到丁原头顶。

雷婆被金轮震得胸口一窒,险些真气逆流,骇然飞退。抬头观望,脸上神情顿时大变,就如同撞到了鬼。

雷公与淡嗔在旁边自也看得真切,两双目光如雷婆一般,紧紧追着金轮不放。

淡嗔更是叫出声来道:「冥轮老祖!」心头剧震更超方才,万没想这魔头竟又出世,还和丁原在一起!

那金轮里竟发出一阵狂笑,道:「鸾衣蝶,你这婆子一百多年还是没长进,就喜欢在人背后下刀子。他奶奶的,恁的搅了老子的好梦!」

雷婆瞠目结舌,望着金轮半天说不出话来。

雷公一收混元兜率伞,惊愕万分道:「老祖,真的是您老人家?」

金轮中的声音傲然道:「老子的身分也有人敢冒充么?雷不羁,你小子翅膀长硬了,居然纵容你婆娘对老子下杀手。他奶奶的,若不是老子醒着三分,丁原那混球就把老子给卖了!」

丁原漠然道:「我在拼命,你却在大睡,还好意思说我的不是。不过是让你出来活动活动筋骨,老鬼头需要如此骂街么?」

冥轮老祖「呸」道:「翠霞派跟红袍老妖狗咬狗关老子屁事,老子乐得看热闹。」

雷婆诧异道:「可、可老祖您怎么会栖身冥轮里?」

冥轮老祖给戳到痛处,大骂道:「笨婆娘,老子的肉身尽毁,只剩下元神,不待在冥轮里,你把你的躯壳给我么?」

雷公这时对冥轮老祖的身分再无怀疑,一脸恭敬道:「当年要不是蒙老祖庇护,愚夫妇怎能得以安根南荒,更焉有我雷不羁今日?愚夫妇这次答应帮别云山助阵,其实也是想为老祖报仇出气!」

冥轮老祖全不领情,怒骂道:「老子活得好好的,要你们两个笨蛋报什么仇?就算要出气,老子也会自己动手,把翠霞观砸个稀巴烂,轮不到你和雷婆子那三脚猫的功夫,跑这儿来丢人现眼!」

刚才雷公与淡嗔对阵时,当真是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可在冥轮老祖面前被一通臭骂,居然半句话都不敢反驳,连连点头道:「是,是,老祖教训的是。我们两人的确不识好歹,不知轻重,差点还连累了您。」

冥轮老祖见他软语认错,心头舒畅许多,口气和缓些道:「算了,你们也是好意为老子的事情出头。不过既然老子自己已经从潜龙渊出来了,也就不用你们再在这儿胡闹,快滚回南荒去吧!」

雷婆瞥了丁原一眼,低声道:「老祖,不如咱们乘这个机会,与红袍老仙联手,把翠霞派踏平,也好报您九十年被禁之恨!」

冥轮老祖自恃甚高,虽已脱困,却最受不了别人提这话题,勃然怒道:「什么九十年被禁之恨,那是老子自己想在潜龙渊里待着修炼,关翠霞派什么鸟事?即便老子想找翠霞派晦气,也轮不到红袍老妖那东西出头,他那两手,当年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雷婆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雷公壮着胆子问道:「不如老祖您与我们一同返回南荒,重整旗鼓,再振昔日雄风?」

冥轮老祖道:「南荒自然是要回的,不过……老子现在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先回一步,却不必跟红袍老妖再搅和在一起。老子等事情办好,自然会来找你们。」

雷公与雷婆互视一眼,齐齐朝着金轮躬身拜别道:「谨遵老祖法旨,愚夫妇便先回南荒,日夜迎盼老祖驾归。」说罢双双退去,转瞬消失。

丁原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瞥着冥轮老祖嘲道:「老鬼头,没想到当年你在南荒还有这等威风,倒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冥轮老祖心中得意,嘴里却道:「他奶奶的,这算什么?想当年,老子打个哈欠都能吓死一众小妖。不过今晚你可别指望我再帮你,我更犯不着为了翠霞派,现在就跟红袍老妖干上。」

丁原鼻子里轻嗤一声道:「我原就没指望过你,况且我到翠霞观也只为找老道士,红袍老妖来找麻烦跟我何干?」

淡嗔闻言,忍不住眉宇一扬道:「丁原,就算你方才救过贫道,贫道也还是要说你的不是。红袍老妖乃魔道巨孽,与我正道自古势不两立。翠霞派和你之间虽有些误会,可终究你还是本门弟子,怎么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

丁原冷笑道:「当日你们把我逼下潜龙渊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翠霞弟子?如今需我出力,便拿出这番大道理来压我。哼,我丁原不吃这套!」说着不理淡嗔,一掠而去。

冥轮老祖大急,喝骂道:「混蛋,又要把老子撇下!」冥轮金光一闪,追了上去。

淡嗔被丁原抢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自幼清修,深受翠霞门风熏陶,从开始便看不惯丁原倨傲无羁、玩世不恭的个性。及至丁原竟与姬雪雁师侄相恋,犯下人伦大忌,险些将翠霞派千年威名毁于一旦,淡嗔对丁原更是反感痛恨,既怒其不争,又恶其不正,白白耗费了淡一真人与众耆老的心血期望。

可当丁原陨身潜龙渊,淡嗔不晓得为何又感觉到一丝后悔遗憾,可表面却始终强硬如旧。偏没有料到,上苍实在开了个大玩笑,今晚救她的却又正是丁原!

感慨万千的立了片刻,淡嗔猛地一醒道:「如此兵凶战危关头,我却独自在这发什么呆。丁原没死又能在此时现身,修为大进,直追掌门师兄。

「他口中虽说翠霞安危与他无关,却依然出手救助于我,可见他良心未泯,一定不会置翠霞于不顾。善哉,看来上天也在冥冥中庇护我翠霞山。」

她收拾思绪,奋起余勇,又投身战团。

6曾山

丁原撇下淡嗔,独身再往里冲,远远瞧见翠霞观主殿之上,老道士与一红袍蓝发老者激战正酣。方圆十丈里罡风激荡,光影重重,周围哪里还能近人,只能看到一赤一褚两道身影翩若惊鸿,上下翻飞。

敌势愈强,愈发显露淡言真人深藏多年的真实修为。

只见他身法飘忽灵动,海阔剑不断变幻天陆正道各家剑法,令人眼花撩乱,目不暇给。

但吃亏在须得提防红袍老妖的吸髓吮精大法,淡言真人不得不尽力避免正面硬撼,而给对方可乘之机。

丁原头顶风声响动,冥轮老祖追了上来,啧啧道:「那个老道士便是你师父淡言真人吧?瞧不出八九十年没见精进不少,难怪能调教出你这混小子。」

丁原哼道:「这不用你说。」

冥轮老祖许是刚才受了丁原奉承,心情极好,对丁原的软钉子不以为忤,呵呵笑道:「小子,看你模样大有要出手助那老道士的意思。怎么样,想不想让老夫帮忙?今天老子心情不错,你求上两句,兴许就管用。」

丁原不吃这套,回敬道:「老鬼头,只管睡你的觉去,丁某不用你费心!」

冥轮老祖嘿嘿道:「你别以为自己刚才轻轻松松,连挫唐森、雷公、雷婆那几个天陆九妖中人,就不可一世。

他们的修为,在红袍老妖面前就像孩子一样,没我帮忙,你可要吃大苦头。」

丁原见老道士战况逐渐吃紧,海阔剑不住地收缩光圈,不想跟冥轮老祖多说,只道:「那也未必,你瞧着就是!」身形踏风追云,射向殿顶。

冥轮老祖只觉得,自己本是一片好意要助丁原对付红袍老妖,顺手也拔去自己在南荒的劲敌,岂知丁原毫不领情,忍不住怒道:「好,老子就等着瞧你被那老东西揍得元神出窍,哭爹喊娘!」金光一黯,钻进丁原背后皮囊。

丁原尚未靠近,红袍老妖与淡言真人俱生感应,心中各自一诧。

需晓得他们两人全力出手之下,大殿上空十数丈的范围里可说泼水不进,投入一方金石,也要被庞大的罡风剑气碾为齑粉,况且是血肉之躯?

可丁原却好整以暇,直如闲庭漫步,连身上衣裳也不起半点反应,仅这一手,当世之人已屈指可数,非天陆顶尖人物绝难办到。

普天之下,万千少年,可从来只有一个人这样叫自己!他不由得心头微震,差点为红袍老妖所乘,急忙借了个假身,遁出数丈,细细观望。

月黑风高,却瞧见丁原背负雪原仙剑,衣袂临风飘拂,立在五丈开外,朝着自己露出喜悦的微笑。云~霄~阁

饶是淡言真人两甲子多的精深修为,少有喜怒形色,乍见弟子安然无恙归来,近在眼前,苍老丑陋的面庞上,也闪过剎那激动。

「丁原!」淡言真人悄自深吸一口气,将微是颤抖的双手藏到背后,徐徐道:「很好,很好!」

丁原凑近老道士,望见他头上两年来又多添的白发,一阵激动,却故作嬉笑道:「我当然很好,不过你看上去可不太妙。」

两年多未听到丁原那玩世不恭的嬉笑怒骂,如今在淡言真人耳中,竟也如此亲切熟悉。

忽然间,老道士的喉咙口一热,像被什么东西暖暖柔柔的堵住,有万语千言,可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丁原见恩师如此,也不禁胸潮跌宕不能自己,突然仰天长啸,震慑山川许久,仿佛是要把积郁在心底那多日的愤懑委屈、仇恨不平尽数倾泄,要茫茫天陆六合八荒,一同感受这慷慨情怀。

这个时候,翠霞派弟子虽然云集坐忘峰,又有丁原这一强援现身,可红袍老妖方面,又来了南荒天狄堰和碎石窟两家魔道门派,战线上依旧吃紧万分。

此次红袍老妖倾南荒诸派而出,可说志在必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要报屠暴之仇不过是个幌子,窥觑翠霞才是真意。

红袍老妖闻听这激壮啸音,亦禁不住暗自心震,他自然曾从雷威跟神鸦上人口中闻知丁原来历,可那时不过听过就罢,毫不放在心上。孰知丁原甫一露面,居然一强至斯!

红袍老妖思忖道:「什么时候淡言真人竟调教出如此弟子!这小子年纪尚不及老夫半个零头,可着实棘手得很。我原以为淡一真人与曾山闭关,翠霞派上下千人再无抗手,没想到冒出个低调的淡言真人,反让老夫费力不少,现在又来个丁原更是了得。

「今夜之战,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他手中赤魄鞭虚晃一抖,发出「劈啪」脆响,运气压住丁原啸声道:「淡言真人,阁下战是不战?」

淡言真人双目中重又闪烁炯炯光芒,显得更加镇定沉着,平静答道:「请!」

可丁原怎肯再让老道士冒险,他朗声喝道:「慢!」云_霄_阁

红袍老妖喉咙里「嘎嘎」笑道:「怎么,你也想插一手?也好,就和你师父一起上吧,老夫一并接下就是!」

丁原是何等机灵多智的人物,打从红袍老妖看似倨傲强横的话语中,已听出其中用意,冷哼道:「红袍老妖,你别用话激我,就你这样的废料,在翠霞山一抓成百上千。莫说是老道士,就是我这般的年轻弟子,对付你也是绰绰有余!

「你别害怕,今晚小爷就单枪匹马会会阁下,让你从此没了老脸再回南荒!」

红袍老妖见丁原一句话就解决了自己的心事,先是一定。可听丁原话中颇多不屑、百般羞辱,又忍不住怒意勃发、杀心大盛。

他城府极深,表面不露声色颔首道:「好,你自己找死,可怨不得别人。」

淡言真人虽见丁原脱困后修为已是突飞猛进,可毕竟面对的是红袍老妖,万一有丝毫闪失,就是身毁魂消的结局。

他跨前一步,拦在丁原身前,沉声道:「退下,我来!」

丁原自打投入紫竹林,就从不是个俯首帖耳的听话徒弟,这次更不例外。

他徐徐道:「老道士,要是换别人站在这里,今天晚上红袍老妖纵是踏平翠霞观,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可既然他要对阵的是你,我就一定要上!从今往后,也好不让旁人讥笑紫竹林淡言真人门下无人,我丁原便是你老道士调教出的堂堂男儿!」

这话铿锵激昂,掷地有声,淡言真人凝望着爱徒坚毅的脸庞,缓缓点头。

丁原精神一振,冲着红袍老妖叫道:「你要不要先喘口气,免得输了以后怨天尤人,说什么我们紫竹林师徒靠的是车轮战法。」

红袍老妖被一个后生晚辈接连奚落,可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他手中赤魄鞭被撼山裂石的魔气绷得笔直,哧哧冒着血雾,寒声道:「活得不耐烦了,尽管上来,老夫早点送你上路!」

丁原口中大耍嘴皮,不过是为激怒对方,好教红袍老妖心浮气躁,继而影响心神。但在他自己心头却是深深明白,面前这个失去双腿、腰间以下红袍里空空荡荡的老魔,实是天底下最难惹的几人之一,这一战的凶险远胜以往。

越是如此,丁原嘴角越是含着轻松不屑的冷笑,飘然前行道:「阁下如何了得,也要丁某打过才知,但这吹牛的本事,天陆第一非你莫属!」

红袍老妖眼皮更显血红,双目依旧紧闭不启,赤魄鞭发出「劈啪」鬼啸,浑身杀气充盈,团团血色魔气波浪般朝外扩散,直罩住方圆数丈。

淡言真人忽然在后低声叫道:「丁原!」

丁原脚下一停,回头微笑道:「放心吧,老道士。凭这臭蝙蝠三脚猫的本事,还伤不了我,你就在旁边歇着,看到精采的地方拍拍手就成。」

淡言真人摇摇头道:「尽量不要与他的身体兵刃接触,提防吸髓吮精大法摄你精血真元,我不想你死第二次!」

丁原微震,老道士素来惜字如金,临战时他如此叮嘱,可见红袍老妖这魔功的厉害。

他想了想,抬头笑道:「没事,我身子里的那点玩意儿,就算被他吸去,也要这老妖无福消受,吃不了兜着走。」

红袍老妖厉笑道:「那便试试!」

赤魄鞭蓦然飞起,织成大大小小虚实相间十数个圈环缠向丁原。当真是旧环未消,新圈已生,虚招如云,实式如风,一条长鞭在他手中,直如写意山水、随心泼墨,尽得天成。

丁原反手挥出雪原剑,腾起渺渺紫烟笼罩周身,护在胸前引而不发,显然是要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但见赤魄鞭灵动如飞瀑跌宕,溅起无数浪潮;雪原剑似山横亘,扼住浩荡乾坤。

动静之间不过弹指,可千百变化生之又灭,灭之复起,两人针锋相对,从第一刻便掀起滔天骇浪!

赤魄鞭一挥间,用尽九十六式变化,气势臻至颠峰,华光烈雾里煞气大炽,迫到丁原咽喉。

丁原耐心沉着守候的,却正是这最后一刻。在赤魄鞭眼见所有变化终于用尽时,雪原剑动如脱兔,青青剑尖轻盈上挑,不差毫厘的击在鞭头。

这一式中流砥柱,丁原以往用过数次,可没有一次能如今日这般完美,这般举重若轻!

「静如山岳,动似流水。」

淡言真人当日讲解要义时,只说了这八个字,但为了这八个字,多少人皓首穷经,寻之不得;多少人千锤百炼,至死未现。而今,在丁原手中,却如羚羊挂角,近乎无瑕,恍惚中剑行天意,心融道海。

红袍老妖不惊反喜,赤魄鞭「叮」的镝鸣,所有变化散尽,鞭头忽的如柳絮翻飞,缠上雪原剑身,在紫竹上连绕几圈,「啪」的收紧。

他故技重施,面上血光一涌,发动「吸髓吮精大法」,欲夺丁原体内精血。

淡言真人在旁面色微变,殊没想到两人仅交手一招,已拼出真火,到了生死立判的地步。丁原复出后,尽管修为突飞猛进,而红袍老妖苦修百多年的吸髓吮精大法何等厉害,连淡怒真人都吃了大亏!

老道士刚想出手救援,忽然心头一动,思忖道:「方才丁原使出中流砥柱接下赤魄鞭,应该有后手变化弹开鞭头,避免与红袍老妖正面对撼。他让雪原仙剑被赤魄鞭缠上,竟似有意,莫非……」这么一想,又强自忍住,飞立一旁,静观其变。

却说红袍老妖见丁原的仙剑被缠住,心头一喜,魔气在丹田中逆运奔腾,如同一头魔兽张开血盆大口,贪婪的吞噬猎物。果然,从赤魄鞭上涌来浩浩荡荡一股热流,顺着红袍老妖的经脉流入体内。

红袍老妖正要炼化其中精血,却突然感觉大大的不对。

原来那道暖流钻进丹田后,竟凝成气团,不住压缩收敛,非但没有被自己的魔气炼化,,却反而转过头来,消融他几耗费三甲子才炼成的真元!

这端的如引狼入室,开门缉盗。也怪他太过自信,丹田重地,顷刻竟似一座不设防的空城,任由丁原驰骋纵横。

红袍老妖知道自己反中了丁原设下的圈套,更明白普天之下,惟独有一家的仙术,可如此破解他的吸髓吮精大法!

他低吼一声,当机立断,手腕一抖,赤魄鞭松开雪原仙剑,断绝开两人的联系,那道从丁原身上攻出的暖流才由中而绝。饶是这样,丹田内的真元也被化解不少,如果不是收手得快,今晚就要栽上大跟头。

丁原行险施展天一阁的不传秘技「化功神诀」,打了红袍老妖一个措手不及,岂肯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藉赤魄鞭回荡之势,一人一剑叩关而入,万丈光芒直迫红袍老妖面门,却是用出翠霞派飞瀑十八剑中最凛冽剑式之一,银河倒卷。

红袍老妖不愧尊为如今的南荒第一人,赤魄鞭失守后,后招随之衍生,左掌虚出抵住丁原攻势,身形飘飞,竟也是不敢直撄其锋。

丁原得理不饶人,左手拳、右手剑,身走穿花绕柳,脚踢辟魔退,可说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武器,无一处不可攻出。剎那间攻招如长江大河从天飞流,滚滚而下竟无穷绝,丝毫不给红袍老妖喘息之机。

红袍老妖一招失手,全盘被动,竭尽鞭掌,所有变化才堪堪守住门户,不至于落败。可在丁原一气呵成、凌厉连贯的攻势底下,他也惟有节节后退,闪其锋芒。

一百多年来,他的记忆里,还从没一刻有如此的狼狈,被别人压得全无还手之力,更可恼的是,对手居然是一个年仅二十的翠霞派二代弟子!

丁原却是越打越顺手,诸般剑招变化挥洒如意,妙式纷呈,时如行云流水无孔不入,时如雷霆万里势不可当。

翠霞剑派最普通的几套入门剑法,在他手中仿佛焕发新生,直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功。

就在这时候,红袍老妖喉咙里发出低沉沙哑的怪语,却似南荒蛮语,也不晓得是在驱动什么真言咒语。

他右手指上的戒指,射出一束浓浓绿光,在空中幻成一个方圆数丈的光环。光环里浮光掠影,隐约现出一座险峻高山,黑石裸露,峭壁嶙峋,也不知坐落何间。

红袍老妖腹中猛暴起一声「疾」,那光环砰然散开,黑色山峰不住变大,当头朝着丁原压下,势逾万钧。

原来这枚戒指名唤「三光封神戒」,可发青、绿、赤三色光芒。青光召川,绿光移山,赤光唤龙,传之于上古洪荒,可说是天地间最厉害的魔道法宝之一。

寻常情况下,红袍老妖也不愿意轻易动用三光封神戒大耗真元,但眼前情势危急,再不生变化,怕只有败走一途,权衡之下,迫不得已也只好如此。

丁原猝不及防,左手朝上一托顶住山座,可身躯一沉竟是支撑不住,急速朝地上坠落。

他深吸一口元气,心头空明如镜、浑然忘我,胸膛一挺,翠微真气汩汩注入左臂,延缓下沉的势头。

他口中真言一念,从万象囊中祭起天殇琴,右手雪原剑归入囊中,腾出手来,发出几道大日天魔真气虚弹在琴弦上。

一招之中,他同时运用道魔两家绝顶的真气心法,可说是旷世骇俗,绝无仅有,开创出千年以来的先河。可丹田内两道真气运转如常,不仅没有像以往那样相互杀伐、折腾得丁原死去活来,反而是融于一体,相得益彰。道为天,魔为海,浩涌磅礡不分你我。

大日天魔真气击在琴弦上,扬起一串清扬激越的音律,头顶蒙蒙绿光翻腾滚动,裂出一线缝隙,「喀喇喇」

轰鸣响动,击下一束雷光,正打在黑峰顶上。

巨大的黑峰剧烈摇晃,猛地从被雷光劈中的豁口处开裂,迅速朝下延伸,直抵山座。

眨眼间,「轰隆」一响,飞沙走石,偌大的山丘四分五裂,碎裂成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山岩溅射出去,有不少险些砸在数十丈外犹在激战的人头上。

淡言真人袍袖一摆,亮出拂尘轻轻掸了掸,几道和风送出,卷住落向大殿的山石,朝外一引,远远落到空处,「轰」的在地上砸出几个大坑。

红袍老妖哼道:「天殇琴!」手指上三光封神戒平滑的面上,依稀多了道细小的裂纹,不晓得又需多少时日的炼化,才能修复。

不过凭着此招,他也总算缓过气来,重新稳住阵脚,嘎嘎笑道:「好得很,堂堂翠霞派弟子居然会有魔教至宝,果然不愧号称正道翘楚、天陆牛耳啊!」

丁原怎会听不出话中的嘲讽之意,收了天殇琴,轻笑一声道:「天道煌煌本无道魔,万物归元自有乾坤。仅听阁下这么一句话,就晓得你还拘泥世俗,心存执着,再过三千年也休想参悟天道,羽化飞天!」

这话似晨钟暮鼓,重重敲在红袍老妖心头,一时竟忘记反驳,沉吟不语。

淡言真人默然守在外圈,丑陋镇定的脸上,却对丁原浮现出一缕欣然微笑。只是这丝笑容一闪即逝,连丁原也未曾察觉。

忽然间,三人耳朵里同时听见有人大笑道:「说得好!丁小子几年不见,大有长进,比起你这只臭蝙蝠可强出太多!」

这声音分明是从极远处传来,却不分先后落入三人耳中,闻之似近在咫尺。

红袍老妖一惊,从沉思中醒来,暗道:「怎么又来了个绝顶高人?」

眼前人影一晃,凭空多出一个矮小老头,头发胡须黝黑光亮,肌肤更红润幼嫩如婴儿一般。他邋遢破旧的衣裳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脚上的草鞋,也烂得只剩下鞋底和吊在脚背上的几根草绳,好像随时要赖在地上再不肯走的样子。

这老头说来就来,连红袍老妖和丁原都未看清他是怎么闯入战团,人影一闪,已经靠到丁原身旁,伸出手来亲热的一拍丁原肩头道:「好小子,没枉费老人家我昔日的指点之功,真成人物了!」

一旁淡言真人面色恭敬,躬身道:「曾师叔,恭喜您得出天关,修成散仙之体!」www。yunxiaoge。com

丁原却没好脸色给这老头,哼道:「得了吧,曾老头,少在我面前邀功了。」忽然眼睛一扫奇道:「两年多不见,你怎么头发全黑了?」

曾山得意洋洋,摇头晃脑道:「哈哈!这叫返老还童!如今我已是地仙一流,不受人间岁月局限,不拘红尘烟火侵蚀,再过一千年,也还是这个模样!」

丁原见他得意的样子,故意道:「这有什么好,再过一百年,等我头发白了,你往我身旁一站,别人只当你是我的小弟弟,到时可就有趣了!」

曾山笑容顿时消失,挠挠乱糟糟的头发,大觉丁原说的有道理。

他不在乎别的,可一想到以后,别人要把自己当成丁原的弟弟,称作什么「曾小子」的确不怎么好玩。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解决的办法,愁眉苦脸道:「那可怎么办,我又变不回去!」

丁原笑道:「我既然说了,当然就有解决的法子,你担心什么?」

曾山大喜,一把拽住丁原叫道:「我就知道你够朋友,快告诉我是什么办法?」

他开心之下,居然不管一旁还有个红袍老妖在侧,拉着丁原只管问,可见在他心中,不被叫做「小曾子」或者「曾小子」比什么都要紧。

丁原微笑道:「现在我哪里有空,你等我打发了那只臭蝙蝠再说。」

曾山迫不及待,自告奋勇道:「这个好办,让我老人家踢他屁股,把他赶回老窝!」说着,曾山挽胳膊、捋袖子,冲着红袍老妖道:「臭蝙蝠,你在南荒关着门做皇帝有什么不好,跑到翠霞山来撒什么野?算你倒楣,刚好碰上我老人家功德圆满破关而出,就拿你练上两手!」

红袍老妖怎会不明白,曾山一旦修成散仙,与自己无异有云泥之别,就算拼出元神也不是对手。他机关算尽,也没想到这个老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出关,正应了曾山的话,实在算是倒楣!

按理,红袍老妖该作抽身之想,但他兴师动众,夜袭翠霞,什么也还没捞着,却被曾山吓了回去,未免下不了台,心里不由恨极丁原。

若不是这个小子半路杀出,横生枝节,自己早就收拾了淡言真人,翠霞派哪里还有人能挡得住自己,事情何以难办至此?

可要说真打,摆明不是曾山对手,闹不好不仅是脸面问题,连老命都悬,当真是进退维谷,一时僵在了那里。

忽然,丁原背后皮囊里的万象囊一开,闪出一溜金光,冥轮老祖不甘寂寞又跑了出来,幸灾乐祸大笑道:「红袍老妖,山中无老虎,猢狲称大王。你在南荒得意了那么久,今晚可吃瘪了吧?」

曾山吓了一跳,手指点着冥轮老祖叫道:「年老魔,你怎么溜出来了?」

7纵妖

冥轮老祖呸了一声道:「你们以为凭那几个翠霞派的死鬼道士,和什么狗屁大阵,就能困住老夫一辈子吗?妄想!

「老夫不但出来了,还大发善心、以德报怨,连带着把你们翠霞派的二代弟子,也带出来了。怎么样!」

红袍老妖嘎嘎笑道:「原来如此,翠霞派调教出的好弟子,跟老祖联手破了自家的伏魔大阵,今晚老夫算大开眼界!」

冥轮老祖嘿嘿道:「红袍老妖,你别指望老夫现在就与翠霞派为敌,好让你浑水摸鱼。你还是好好考虑如何保全老命吧!」

曾山一醒道:「对,你的事情不妨慢慢说,先解决了臭蝙蝠才是正事!」

淡言真人从旁开口道:「师叔,且慢!」身形一晃,拦在曾山之前。

曾山一怔,瞪眼问道:「干什么,你怕我打不过他?」

淡言真人道:「师叔已是散仙之体,红袍老妖自当不在话下。」

曾山眉开眼笑道:「你晓得就好,快让到一边,让我过过拳脚瘾头。」说着,突然一掰手指道:「一、二、三……八、九、十,啊,我都不晓得多少个月没打架了!」

丁原嘿然道:「曾老头,你着急什么?老道士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你把话听完!」

头顶冥轮一响,年旃说道:「红袍老妖,我看也别费事了,你自己钻到潜龙渊里待上八九十年,大家省劲,岂不最好?」

曾山大乐,拍手道:「还是年老魔聪明,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法子?」

红袍老妖脸上血光涌现,赤魄鞭昂头欲起,寒声道:「年旃,你不要落井下石。老夫完了,翠霞派一样也放不过你!」

淡言真人摇头道:「年旃先生在潜龙渊受禁已近九十年,加之肉身被毁,仅存元神藏于冥轮,他昔日恶债已算抵消。只要日后不为恶事,翠霞一派当不再追究旧怨。」

年旃满不在乎道:「追究又怎样,老子不怕!红袍老妖,你少搬弄是非,先想好怎么逃命吧!」

红袍老妖伫立高空,围困于当世四大高手之中,傲然道:「老夫称雄南荒,纵横百年,平生不曾一逃!今夜月黑风高,孤身独挑翠霞群雄,纵是战死,也不愧英名!」

曾山晃晃头道:「拉倒吧你,带着这么多徒子徒孙偷袭坐忘峰,倒成了英雄。我活了两百来岁,还是头一回见着脸皮这么厚的妖怪!」

丁原挺身道:「红袍老妖你要是不服,咱们再来打过!」

淡言真人沉声道:「红袍老妖,我们各自罢手收兵如何?」

这话说出,众人都是一楞,连红袍老妖也没想到。他片刻间弄不清老道士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犹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淡言真人一字一顿道:「休战!」

曾山叫道:「不成,我还没过过瘾头呢!」

年旃也冷笑道:「淡言真人,你莫非是要纵虎归山?

红袍老妖可不是什么善主,以后你翠霞派可不要后悔!」

淡言真人不为所动,只看着红袍老妖道:「阁下意下如何?」

红袍老妖思量一会儿,抬头道:「你虽为翠霞六仙之一,可说出的话也未必管用。老夫就算答应,只怕你也做不了这个主。」

淡言真人摇头道:「贫道自会劝说淡怒师兄,如今只凭阁下一言。」

红袍老妖环顾曾山、丁原、年旃,目光又落到脚下翠霞观中,蓦然醒悟道:「原来如此!」

他嘎嘎一笑道:「好,只要你能说服淡怒,老夫收兵。不过有一个条件,翠霞派必须答应,否则老夫宁可不为瓦全!」

丁原眉宇一扬道:「放你一条生路,你还卖乖?」

淡言真人拂尘一摆道:「请讲?」

红袍老妖把玩着赤魄鞭,徐徐道:「老夫此次兴师翠霞,只为报千叶岩主屠暴被杀之仇。我知道那个阿牛是你门下弟子,老夫便以一年为约,由你带他到别云山领罪。

他只要能接下老夫三招,旧仇新恨一笔勾销,否则生死由命,怪不得旁人!」

淡言真人颔首道:「好,就这么办。」

丁原急道:「老道士,这也太便宜他了!不如趁现在把这臭蝙蝠宰了,省得日后生事!」

曾山连连点头,赞同道:「就是,就是!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象样的对手,你总该让我活动活动拳脚吧。」

淡言真人面色平静,缓缓说道:「曾师叔,丁原,我们自可合力除去红袍老妖,可你们是否能杀尽这满山余孽?」

丁原立时领悟淡言真人的苦心。

要以曾山修为,把红袍老妖赶进潜龙渊也并非妄想,可他今夜纠集南荒百多妖人攻打翠霞,俗语有说,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一场混战下来,翠霞弟子中必有伤亡,坐忘峰一场大劫也势在难免。

有此投鼠忌器的顾忌,淡言真人才会提出要与红袍老妖签订城下之盟,双方就此罢手,也好保住翠霞一脉的元气。

当然另有一层,却非丁原所能想到,那就是一旦红袍老妖不在,南荒失去节制,群妖无首,势必会扩充势力相互杀伐,年旃到时再插上一脚,绝非天陆蜀州苍生之福。

想明白了这点,丁原不再坚持,却听曾山嘟囔道:「谁说我老人家杀不完那些徒子徒孙,再多来百八十个,我也一样包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纵然真能办到,也有伤天和。打架的确好玩,但要杀那么多人,可就不好玩了,故而也就默认了老道士的提议。

当下,由淡言真人与淡怒真人主持,翠霞派方面收了战阵,红袍老妖借机下台阶,率着南荒群妖退走。

前前后后不过半个多时辰的事,可双方战死人数已近百名,伤者更众。

而翠霞观周遭建筑毁损更不在话下,到处碎瓦残垣,犹如经历了飓风洗劫,要想恢复旧貌,得下一番工夫才行。

众人望着战后情景也不禁动容,难以想象若不是丁原和曾山先后出现,扭转了局面,到得明早旭日东升,坐忘峰头会是如何一幅血流成河的惨景?

原本对于放走红袍老妖略有不忿的姬别天与淡嗔等人,这时也说不出话来,各自庆幸翠霞派得脱大难,又躲过一劫。不然再来一回九十年前的恶战,损伤的元气,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恢复。

令秦柔与阿牛稍感失望的是,雷威与神鸦上人也乘乱走脱,往后要想再找他们,又得另费工夫。

但这点遗憾,随着红袍老妖退走、翠霞无恙和丁原的安然归来也化为云烟。

大家都忙着善后的时候,最悠闲的莫过于曾山。他悠哉地晃荡在丁原身后,把丁原实在盯烦了忍不住道:「曾老头,我又不是美女,你一直跟着我干嘛?」

曾山张大眼睛很无辜的道:「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么?」

丁原这才想起先前戏言,找了个石阶坐下道:「你真想知道?」

曾山在他旁边坐下,用力点点头。

丁原笑道:「其实很简单,你找些石灰、白粉,把头发再染白了不就成了?何况再过一百年,我头发未必就会变白,你看苏大叔、水婶婶他们,不还是望之如四十许人么?」

曾山这才放心,一拍大腿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丁原道:「可我也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想问问你。」

曾山爽快的道:「什么事,你只管请教我老人家。」

丁原道:「按说以你的修为也能羽化成仙,为何还要舍近求远炼成散仙,再受八千多年的轮回煎熬?」

曾山笑容收敛,脸上变得很庄重的道:「这牵涉到一个大秘密,我老人家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丁原知道曾山脾气,以为这次又是他想耍宝,有意一哼道:「不说就算了,好稀罕么?」

哪里晓得这回曾山真是守口如瓶,只摇头道:「不是稀罕,而是没到时候,说给你听也没用,反而会泄漏天机遭天谴。」

丁原好奇心更大了,问道:「你当年留守后山,不就是为封印年旃么,这又算什么秘密?」

曾山呵呵笑道:「丁小子,你别妄想从我老人家嘴里套话,先来乖乖告诉我,你跟年旃是如何混到一起的。」

丁原赌气道:「你卖关子不肯告诉我,我凭什么要讲给你听?」

曾山苦着脸道:「那个秘密,我实在不能说,也说不得。你行行好,快告诉我老人家,你是怎么跟年老魔跑到了一块,修为又怎么精进到快赶上淡一那老牛鼻子?你再不说,会把我给憋死。」

说着,吐舌头、翻眼,做了一个吊死鬼状道:「你也不希望我老人家最后变成这样吧?」

丁原拿这位没老少样子的老头实在没办法,又被他逗得一乐,说道:「好吧,就从我掉进潜龙渊说起。」

团团浓重的黑色雾光笼罩着四周,也不知过了多久,丁原干裂的嘴唇轻轻翕动几下,终于艰难的睁开眼睛。

迫面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三丈之外景物已湮没在浓雾之中。

火灼似的疼痛从全身每一个角落传来,连眨一记眼睛,都能感受到牵动神经的剧烈痛楚。他忍不住发出苏醒后的第一声低低呻吟,却听见惟在旷野群山中才能响起的回音。

随着意识的渐渐恢复,他察觉到自己仿佛是飘浮在云端上,身躯跟着周围冰冷的黑雾载浮载沉,茫然里不知飘向何方。

背后涌起一阵熟悉的感觉,雪原仙剑静静的藏于皮囊中,忠实无悔的守候着他,而若有若无的大日天魔真气,静静的在经脉里流动,保护住他最后的一丝元气。

丁原重又合上眼,逐渐回忆起昏迷前的事情。

自己当日满怀兴奋返回翠霞,谁晓得却从阿牛嘴里,知道雪儿与屈箭南订婚的消息。

他激愤之下,孤身潜入碧澜山庄,在雪儿小楼外与巫挺打了一场,随后屈箭南赶到劝说,两人来到后山思悟洞前。

屈箭南当时和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丁原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没多久,姬榄便到了,两人话没说几句就拔剑相向,直至自己祭起从未施展过的平乱诀,引得真元耗损、魔气反噬,顿时失去了知觉。

朦朦胧胧的,丁原突然回想起,在昏迷前,好像看见一抹红色的影子从远方飞来,耳朵里响着雪儿的呼唤。

「这该是幻觉吧?」

丁原的心头莫名一恸,这发自肺腑的酸楚,居然可令他暂且忘记了肉体中如火如荼的伤痛。

一股滔天的愤怒和悲怆,如同炽烈的火焰,烙疼丁原所有的神经,他猛然睁大眼睛,仰望着头顶上滚滚流动的黑色雾光,用尽全部力气大喊道:「雪儿,你为何要背弃我——」

激壮的回声在耳边来回鼓荡,不断重复着:「背弃我!背弃我……」

丁原发泄下,目光呆滞,好像泄了气的皮囊,动也不动的随雾逐流。

从他的口鼻和耳朵里,由于剧烈的震动,汩汩淌出殷红血丝。

他却如麻木了一般,脑海里剎那间浮现又消隐的,尽是雪儿的身影与笑颜。

初上翠霞的邂逅,那站在紫竹林阳光里的红裳少女,扬起高傲任性的俏脸,留下一抹动人的惊艳。

碧潭深处血脉相融,依稀记得雪儿星眸中醉人的深情,只是当时却在惘然中。

紫竹林定情一吻,越秀山生死一诺,种种前尘往事在丁原心头纷沓而来,一遍遍如锋利的刀刃,在伤口上反复狠狠割着。

既如心死,岂堪旧情?

丁原越是想忘记这一切,抛开所有与姬雪雁有关的记忆,可心中伊人的倩影,却越是占据住他的思绪。

一颗滚烫的泪珠,忽然无声无息的从丁原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迅速的冷透,融入黑雾里。

丁原茫然环顾着四周,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想到死时,丁原并未感到一丝的恐惧和惊慌,或许死了反是一种解脱。但曾听人说起,人死后会遗忘前生所有的记忆,自己却为何记得如此清晰?

丁原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思绪,终于开始考虑眼前的处境。

他先尝试着催动丹田内的真气,片刻后得到了微弱的回应,居然不及平日的一成。这自然是强行驱动平乱诀的结果,能够保住元神不散,已属幸运,其他的也只有一步步来。

他惟恐加剧伤势,不敢乱动,徐徐伸手想取出剩下的两枚冰莲朱丹。

平日简单之极的动作,现在对丁原而言,艰难如登天一般,手臂每稍稍延伸一点,势必都会牵动起难以忍受的痛楚。他咬牙硬是挺住,额头上渗出一颗颗冷汗,和着未干的血丝模糊了面容。

几乎花了两炷香的工夫,丁原才摸到了冰莲朱丹。

他颤抖着右手,将一枚朱丹纳入干涸如火的嘴中,立时化成清凉甜润的玉液琼浆,顺着喉咙流了下去。

丁原的精神一震,直觉得从没有品尝过这般甜美沁脾的滋味。

丹田一热,升起一团暖流,缓缓散遍全身,令疼痛减轻了不少,反多出一种清凉的感觉,宛如浸泡在泉水里。

丁原禁不住再发出一记低低呻吟,这次却是夹杂着舒畅与痛苦。他知朱丹药力已行,不敢怠慢,艰辛的盘膝坐起,进入浑然忘我的静修中。

枯涸的经脉里,逐渐重新注入汩汩真气,沿着周天循环生生不息的流转,丹田也慢慢积聚起真元,尽管微弱,却足以令丁原感到欣喜。

黑雾弥漫里,浑无日月光阴,又不晓得过了多久,丁原再次睁开双眼,但仍只能看见三丈左右的距离。身上的伤势虽然得到好转,可近乎撕心裂肺的阵痛依然不住袭来,几可将他完全吞没。

丁原勉力站起身子,发觉脚下软软全不着力,却偏又沉不下去。

他心中一奇,低头打量,只见自己正立在一团黑色雾光上,就如一片树叶漂浮在水面一般,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竟然不下沉。

他试着瞑目催动灵觉搜索,哪料刚扩展到方圆三丈外,便开始遇到一股莫名的阻力,那黑雾仿佛蕴藏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灵觉也无从伸展,简直像迎头撞在一堵软绵绵的墙壁上。

丁原的疑惑更深,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生是死?

他想了想,提气朝着上方飞升,可没起来十丈,就感到真气不支汗流浃背。

丁原不想逞强,以免触动伤势得不偿失,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下,炼气休养。

就这么循环往复多次,丁原早已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向上飞起多高,又耗费了多少日夜,伤势却在缓慢的复原中。就这么上飞一段、休养一段,若换了一般人,也许早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可丁原自有一股天生的狠劲,硬是不肯放弃。

令他惊讶的是,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居然听不到一点其他的声音,四周寂静得连风声都成了他能够听见的最可爱声响。幸亏多年的清修,不然依着幼年时的性子,只这一点就把他给憋疯了。

除了搜索跋涉、疗伤运功,丁原想得最多的,还是姬雪雁。云_霄_阁

但奇怪的是,他对姬别天、姬榄等人的仇恨,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刻骨铭心,甚至觉得在眼前的死寂世界里,即便是有淡嗔这个老道姑,在旁边对着自己说上几句话,也是很好的。

这日,丁原竭尽全力,再向上飞升了数十丈,脚下黑雾开始渐渐稀薄,但头顶上仍看不见一丝光亮。

他仰头向天,思量道:「虽然没有晨昏变化无法计算时日,但总该已有半个多月,上升的距离更是不只三百丈。可周围依旧除了雾还是雾,半点也看不出端倪。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别说人影,就连鬼影也不见一个?纵然是地狱,也该有牛头马面、大小鬼役才对!」

他埋头又想道:「先是娘亲离开了我,然后是雪儿也背弃了我,老道士、曾山他们都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现在连老天也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关在这比地狱更黑暗寂寥的鬼地方,连仇人都不见一个!」

丁原越想越激动,埋藏多日的郁闷愤怒、悲苦不平一古脑翻腾起来,突然朝着缥缈跌宕的黑雾深处厉声叫道:「什么天道冥冥,什么人心如镜,全是骗人的谎话!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不得出头?我有何罪,心又何辜,为何没有人敢出来回答?」

激动的吼声震动回荡,丁原气血翻腾,双目赤红,他意犹未尽,猛抽出雪原仙剑指向天空,大声叫道:「狗屁老天,狗屁上苍!你若有眼,你就睁大眼看看,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雪儿要离开我,为什么娘亲只是我的养母,为什么那些伪君子打着你的旗号欺世盗名,却不受惩罚?

你眼睛睁不开么,你死了么,或者你害怕见我?难道你也如这滚滚浊世一般同流合污,却把我遗弃在这阴冷冥间!」

他似乎是要把满腔的怨忿尽数吐出,雪原仙剑闪烁着青色的光华,在半空里照亮一线光明。可这光华着实太微弱了些,很快便迷失于漫漫黑暗中。

丁原猛吐出一口热血,他顾不得擦拭,哈哈冷笑道:「狗屁老天,你听见了吗?不要像乌龟一样蜷缩在甲壳里,有种让我瞧瞧你的真面!你不敢出来?那便让我用手中仙剑砸碎这地,捅破这天,好叫所有人知道,你是个虚伪卑鄙的懦夫!」

忽然耳中响起刺耳的笑声道:「叫吧,叫吧,喊破了嗓子,看有谁会理你!」

丁原一怔,仗剑四望,口中低喝道:「是谁在笑我?」

远处黑雾中闪现一点光亮,那声音冷笑道:「吼什么,扰了老子的好梦。」说着话那光点渐渐变大,现出一道青色身影。

丁原却是一楞,原来眼前来人并非血肉之躯,而是一个如光似雾的元神!

这人身材颇是高大,面容桀骜威猛,狮鼻阔口,乱团团长发散到肩膀上,一副睥睨天下的嚣张气概。元神如此,可想真人昔年是何等气势风范。

丁原在黑雾中飘荡多日,终于见着一个会开口的人。

尽管对方面色不善,且是元神所化,可他心中依然掠过一阵欣喜。毕竟,在这个鬼地方原来不止关着自己一个人,还有同病相怜者。

他听对方说话不客气,也毫不示弱道:「我叫我的,关你何事。若不想听,尽管把耳朵塞住就是!」

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这里有了不是自己的声音,虽然比鬼哭狼嚎好不了多少,可也舍不得塞住耳朵!」

丁原对此当然深有同感,不禁对那人生起些许好感,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惆怅、一点激愤,冷笑道:「老子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

8深渊

那人厉笑良久,直震得丁原耳膜发麻,才徐徐停下道:「娃娃,看你年纪轻轻,不知听说过老子昔日的威名没有?当年雄踞南荒、纵横天陆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冥轮老祖年旃便是老夫!」

丁原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对方道:「阁下便是八十多年前大闹翠霞山的年旃?」

这一说反把年旃弄得一楞,问道:「你是说老夫当年闯上翠霞山,争夺半卷《天道》,竟已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

丁原哼道:「丁某犯不着骗你,信不信全由阁下。」

年旃呆呆伫立半晌,蓦然长发抖动,仰头哈哈大笑道:「八十多年,老夫竟在这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被幽禁了八十多年!好你一个翠霞派,好你一个《天道》,竟让老子像孤魂野鬼一般漂泊了八十多年!」

面前的光影不停振动,雄浑高亢的笑声来回震荡,丁原静静望着年旃,心头却同样掀起了滔天巨浪。

潜龙渊,这里竟然就是老道士所说的潜龙渊,昔日幽禁年旃、封印百鬼的所在。

可不知道,自己却为何会掉进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除了年旃,再看不到其他的元神魂魄?

他等着年旃笑够,才问道:「老鬼头,这里可是潜龙渊?」

年旃对丁原的称呼甚是不满,哼道:「娃娃,你最好尊称老子一声「老祖」,不然把老子惹火,一样抽筋剥皮叫你生不如死!」

他警告完了,才回答道:「不错,这里正是潜龙渊,你没听刚才老子说吗?」

丁原心底一沉,暗道:「老道士曾经说过,潜龙渊顶有翠霞派的伏魔大阵镇守,连年旃都不得脱出,这下却把我也一并关在里面啦。」但又想到这里终究不是阴间,自己没有死,已比最坏的设想好出许多。

丁原张目四望,疑惑道:「为何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不是听说还关着许多孤魂野鬼,和本门历代兵解的先人元神么?」

年旃目中凶光乍现,沉声道:「你是翠霞派弟子,师父却又是谁?」

丁原当然晓得年旃与翠霞派可谓不共戴天,但他怎会怕了这个,昂然道:「不错,我便是翠霞派弟子,淡言老道士的门下。」

年旃眼中的杀意渐渐转浓,丁原手握雪原仙剑暗自戒备,打算一旦有变,就藉四周弥漫的黑雾逸走,年旃的元神也未必能追寻得上。

谁料年旃僵立片刻,眼中凶光却又缓缓淡去,低声一叹道:「罢了,老子都快忘记跟人说话是什么滋味,便多留你几天。什么时候老子腻味了,再杀你也不迟!」

丁原冷笑道:「阁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还难说得很,丁某再不济,也不会任你宰割。」

年旃嘿嘿道:「你这脾气,倒跟那淡言真人有几分相像,当日他分明不是老子的对手,却拼死抵抗不肯退走,老子对他的骨气还是颇为佩服。」

丁原听年旃居然称赞老道士,不禁对他又多了些许好感,至少觉得这号称十大魔道高手之一的老魔头,并不虚伪。

他微微一笑道:「不要拍老道士的马屁,你还没说为什么这里只剩下阁下一人?」

年旃一怒,破口骂了几句,丁原也不理会,他这才悻悻道:「每隔一阵子,这潜龙渊底就会突然冒起一团血雾,直冲到伏魔大阵才被压住。

「在潜龙渊里的元神也好,孤魂野鬼也罢,只要一遇见这团血雾,就会被摄走,连残渣都不留丁点。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一两百回这么折腾下来,潜龙渊里自然就只剩下老子一个还硬撑着了。」

丁原奇怪道:「竟有此事?那血雾究竟藏着什么蹊跷,居然这么厉害?」

年旃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好几次老子也想沉到潜龙渊底去查探一番,可没下到一千丈,就给黑雾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更进一步。

「老子便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在潜龙渊中浮沉多年,元神虽因汲取了黑雾中的阴煞氤氲不致幻灭,可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丁原深吸一口寒气,依照年旃说法,这潜龙渊端可称作深不可测。自己原先以为,这里不过是幽禁年旃和诸多恶魄之地,如今看来,恐非如此简单,却不晓得翠霞派的人是否知情?

他不由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何不设法冲破伏魔大阵,逃出生天?」

年旃「呸」道:「你当老子不想?可莫说那狗屁的伏魔大阵老子破解不了,即便出去,老子的元神受那阳间之气侵蚀也够呛,搞不好就得散架。

「说来说去,都是那血雾该死,每回发作都耗费去老子大量真元。要让老子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非将他下油锅炸成干饼。」

丁原也没心情去追问为何下了油锅却被炸成了干饼,沉吟道:「这么说,我只要冲出伏魔大阵便可脱困,虽则凶险,却也总是一线生机。」

年旃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声音里尽是轻蔑之意。

丁原被他笑得心头火起,冷冷道:「老鬼头,你笑什么,我的话很有趣么?」

年旃这次没计较「老鬼头」的称呼,却指着丁原道:「老子是笑你无知狂妄,你那点修为,连老子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却妄想破解伏魔大阵,真是笑煞老夫!」

丁原受他一激,傲性顿起说道:「老鬼头,你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冲不出伏魔大阵也不稀奇。

「可丁某未必就不成,瞧你一身蛮力不懂阵法,就是再给你八十年也白搭。」

年旃的眼睛瞪如铜铃,恶狠狠盯着丁原,极力抑制杀意的冷笑道:「好啊,既然如此,老子便看你是如何冲破伏魔大阵,逃出潜龙渊的!」

说罢,猛一把抓住丁原胳膊,朝上飞升。

丁原根本来不及闪躲,身体一轻已飞了起来,须臾过后,周围的黑雾越来越薄,头顶却显现出一片奼紫嫣红的奇异光亮。

年旃停住,松开丁原向上一指道:「看见没有,那便是翠霞派几个老不死的家伙,以生后真元化成的伏魔大阵,光分六色封住出口,可要是你站在潜龙渊外往底下瞧,却什么也休想发现。」

丁原凝神观望,却由于距离稍远,加之黑雾遮掩,不能看得真切,不觉提气又往上升了丈多。

岂知心头警兆突生,手中雪原仙剑发出清越镝鸣,头顶的六色光云骤然攒动,隐隐传来隆隆雷声。

丁原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光云中蓦然劈落三束电光,照着他轰然打到。

这电光看似平淡无奇,可瞻之于前、呼之于后,居然把他所有闪躲变化的退路封杀,仅留下硬撼一途。

丁原无暇细想,催动仙剑封架,当头一束青光雷霆呼啸,击在剑身上爆出一记轰鸣。

丁原的修为尽管已恢复到五成左右,却硬是吃不住这束电光,被震得右臂酸麻,眼前一黑,仙剑几乎脱手而起。

可没等他缓过气来,左右两道橙色光束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弧线射到,犀利的锋芒令团团黑雾退避三舍,不敢靠近。

丁原暗自惊讶,正待行险变招,身下升起一溜夺目金光,撞在左首电光上,炸得光雨横飞,火花四溅。

几在同时,丁原腰际一紧,被一股庞大的回拉之力,从左边打开的缺口拽下,堪堪闪过右面袭来的电光。

年旃救下丁原,急忙朝下退了数尺,见头顶光云没了动静,才松口气道:「笨蛋,你想找死,却别连累老子!」

丁原纵然是对年旃出手救援怀有感激,也被他这两句话憋到了九霄云外。

他当然已明白是自己多上升了一丈,牵动伏魔大阵的气机,才引得电光劈落。没想到这伏魔大阵比预料之中更加厉害,即便自己修为尽付,恐怕也难以越雷池半步。难怪强横如年旃者,也惟有望洋兴叹,徒呼奈何。

他平复呼吸,毫不相让道:「奇怪了,既然阁下这么说,干什么要救我?」

年旃一怔,他方才出手时候,全没有多想,现在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救丁原。或许是着实厌恶那种死寂与孤独,又或者他还不想眼前的活人就这么没了。

年旃收了冥轮,冷哼道:「老子想杀便杀,想救便救,全凭一时高兴,哪里管那么多狗屁理由!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等下回血雾升起,老子自顾不暇,娃娃你便自求多福吧。」

可能是寂寞太久,好不容易有一个活人站在面前可以说话,年旃的谈兴渐起,又道:「你年纪轻轻修为已算不错,硬是接了一记「青岚电剑」。不过你别忘了,刚才站立之处,距离伏魔大阵尚差三十丈,其威力还不到大阵中心的一成。老夫劝你就断了这个念头,乖乖在这儿陪我多聊几句。」

年旃的话不由丁原不信,他不禁再次抬头仰望,上面的光云变得极为暗淡迷离。

丁原心底忍不住想道:「难道我真得像这老鬼头所说,终生受困在潜龙渊,又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那莫名其妙的血雾吞噬?果真这样,还不如早死了来得干脆俐落。」

但丁原毕竟是生性极强之人,纵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绝不肯轻易认输,何况眼前还有一个年旃盯着。

他故意叹了口气道:「岁月不饶人啊,当年纵横天下的冥轮老祖,如今在这潜龙渊中,竟以苟且偷生为乐,若非亲眼所见,有谁能够相信?」

年旃果然受不了激将,眼中厉光闪烁森森骇人,凝视着丁原,低声吼道:「你说什么,有种你给老子再说一遍!」

丁原存心再激起年旃的血性,见自己还没费什么口舌呢,年旃已经激怒如此,丁原不惊反喜,翻着眼道:「我有说错么,事实如此,你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

年旃头发倒竖,面目狰狞,嘿嘿冷笑道:「你活腻了,找死!」

他的手缓缓举起,罩住丁原头顶。

丁原却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着他,根本无意闪躲。

其实也不是丁原想找死,实在是丁原也清楚,就凭现在自己剩下的那么点修为,只怕连年旃的三招也接不下,不如行险到底,搏上一把,兴许还有门。

年旃的手在半空凝滞半晌,丁原的性命也在鬼门关外兜了几圈才又回来。

年旃终于收掌,目光渐渐平静,寒声道:「你小子这样就想激起老子的求生脱困之心?照着老子以往的脾气,刚才的话容不得你说完,你小子就已经变成肉粉了。

「唉,这么多年的幽闭,奶奶的,老子的火性与杀气都消减不少。但老子也没摇身变成菩萨。当真惹毛了,你小子到阎王殿去后悔吧!」

丁原微微一笑道:「老鬼头,你冲着我发狠,也算不上什么英雄。有本事,我们就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联手摆脱眼前困境,冲出潜龙渊。」

年旃想也不想拒绝道:「出去对你自是大有好处,对老子来说,不过是换种死法。待在这里,我还能多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旦离开潜龙渊,失去阴煞氤氲的庇护,老子的元神完蛋得更快。」

丁原胸有成竹道:「若是我有办法,令你保住元神不散,又当如何?」

年旃眼睛一亮,却又迅即黯淡,摇头道:「你这小子不要来消遣老夫,这世上除了天一阁的七瓣冰莲花心,可护持住老子的元神不灭,藉以重塑肉身,再无其他办法!

你不过是淡言真人的弟子,却哪里来的冰莲花心?」

丁原道:「冰莲花心我是没有,可手头上却有一枚七瓣冰莲炼制的朱丹,有它的药效,再加上老鬼头你的修为,只要藏身法器之中,修炼上三五十年,未必不能东山再起,重修天道。」

年旃听得眼中异彩涟涟,急问道:「娃娃,你是说你身上有天一阁的冰莲朱丹?」

丁原刚想回答,却突然察觉年旃神色中掩饰不住的贪婪与蠢动,顿时醒悟道:「我怎可如此大意!年旃他是何人,我与他交易,无异是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丁原神色一正,徐徐道:「老鬼头,你放明白了,纵然你杀了我、夺了朱丹,可凭你一人之力,也休想脱出潜龙渊。得与失,阁下可要算清楚了。」

年旃被丁原点破用心,稍显尴尬的干笑几声道:「笑话,老子怎会以强凌弱,使出那不要脸的招数?」

丁原当然不会信他,但这个时候局势微妙,说破无益,颔首道:「老鬼头,如今情势已经很明白,单凭你我任何一人之力,都攻不破伏魔大阵,惟有我们努力同心,才有一线希望。

「所以,在脱困之前,阁下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不然就继续孤零零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吧!也说不定八九十年后,还能再等到下一个倒楣鬼来。」

年旃被丁原一通数落,心头暗怒道:「好小子,拿老子消遣!现在暂且忍着,等有朝一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他脸上却现出赞同之色,道:「不错,你我正该努力同心,不然谁也别想出去。」

他说这话半是真心,半是迫于形势。

毕竟在潜龙渊做孤魂野鬼这么多年的滋味,不好受。

年旃何尝不想出去?但一则他虽有绝世修为,可终究奈何不了伏魔大阵;再则肉身被毁,即使脱困,也难以生存。

可丁原怀有的冰莲朱丹,却令年旃冷了多年的脱困之望重新燃烧起来。

有了冰莲朱丹,他便不用再担心元神消散的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破解伏魔大阵,说不定眼前这小子还真能派上用场。

他过去曾有数次不堪忍受煎熬,闯入伏魔大阵以图脱困,可每回都铩羽而归,闹得灰头土脸。

对于伏魔大阵中的情景,几次交锋下来,也算略知一二,明白除非修炼到散仙境界,否则凭一己之力,那就如同痴人说梦一般。

四十年前,他曾与同困潜龙渊底的几名魔道人物联手破阵,眼见成功在望,却因诸人之间各怀鬼胎而功亏一篑。

要是丁原能够达到忘情,甚而大乘境界,加上自己两百余年的修为,或可有一线希望也说不准。

他正想着,却见丁原手上一挥,抛来一颗红丸道:「朱丹我先给你,以示诚意,接下来合不合作,都在老鬼头你一念之间。」

年旃一把抓住,望着掌中色、香、外观都和传闻中相似的朱丹,反有些不敢相信,偏又找不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来。

好半天,他才迟疑道:「小子,你这么爽快将朱丹给我,不怕老子变卦么?」

丁原悠然道:「与其天天提防老鬼头你来偷来抢,不如索性大方些,先送给你。至于变卦,倘若阁下有本事一个人冲出伏魔大阵,尽管先行。」

年旃道:「娃娃,不是老子看低你,以你眼下修为,想和老子联手,实在多你不多,少你不少,到时说不定还要我分神照应。」

丁原不以为然道:「也许丁某现在的修为的确不足以助你破阵,但在潜龙渊中,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一年不成,那便两年,两年不成,那便再等上三年、五年。老鬼头你一个人八十多年都熬了过来,再多忍耐几年又算什么?」

年旃被丁原的话激起雄心,思忖道:「老子当年予杀予取,肆意妄为,何等的威风,如今怎么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比我更有志气!哼,老子就再搏上一回,却又如何,大不了早死早投胎。」

他终归是非常人物,当即说道:「好,从今日起,老子就全力助你修炼,多则三十年,少则十五、二十年,你当可突破忘情境界,届时我们再联手闯它一闯。」

丁原一怔,说道:「老鬼头,你是说最快我也要十五年才够?」

年旃嘿嘿冷笑道:「十五年已是抬举你了,若非看你头脑灵活,根骨不错,老子压根不会指望你。你小子要明白,天陆千万芸芸众生,能够修得忘情境界的不过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我看你年纪顶多十七八岁,要是能在四十岁前达到忘情境界,那已是千年一遇的奇才!」

丁原明白年旃所言非虚,想那翠霞六仙中的姬别天等人,胡子、眉毛一大把,也才不过参悟到忘情境界,自己若能在不到四十岁时修成,也的确堪称异数。

但话是这么说,一想到还要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中,待上二三十年,丁原不禁仍有些气闷。

昔日淡一真人罚他在思悟洞面壁三年,丁原已经受不了,何况今时?

而那时,还有曾山、雪儿等人陪伴,实在无聊时,还可偷偷溜出玩上半日。可在这潜龙渊中进退不得,天昏地暗。要说没人陪倒也不见得,然而往后几十年,整日与年旃大眼瞪小眼,这滋味未免不美。

再转念想道:「我刚才还在激起年旃求生脱困之心,说的是何等豪情万丈。可要是就这么泄气绝望,岂不让那老鬼头笑掉大牙?年旃能一个人在潜龙渊里熬上八九十年,我为什么不可以?但凡有一丝的生路,我就绝不放弃!」

一念至此,丁原昂首说道:「十五年也罢,三十年也好,我丁原便跟它对上了。只要眉头皱一皱,便不算是七尺铁血男儿!」

丁原一番话大投年旃胃口,他拊掌喝采道:「好,就怕你没这个志气!你只管专心修炼,莫要担心潜龙渊底的摄魂血雾。看在这枚朱丹分上,老子拼着多耗几分真元,也一定保你小命无虞!」

就这么着,丁原在潜龙渊中安顿下来,渊中无日月晨昏,恍恍惚惚里也不晓得过了有多少天。

他每日除了修炼,唯一可做之事就是与年旃闲聊,渐渐对潜龙渊又多了一层认识。www。yunxiaoge。com

原来潜龙渊乃是上古形成的一处地穴,入口不过方圆数十丈,为伏魔大阵封锁,底下却倒呈漏斗形,越是朝下越是宽阔,可谁也不知道渊底究竟有多深,又为何不时散出血雾?

年旃也曾试着凿通山壁逃生,焉料那山岩看似寻常,竟是坚逾金石,冥轮轰在上面,有如蜉蝣撼树、清风过山,全无作用。他几次尝试,最后终究是死了这条心,无可奈何的在潜龙渊里待了下来。

丁原的伤势一日日好转,修为也渐渐恢复,年旃看得啧啧称奇,全没想到这个翠霞派乳臭未干的娃娃,居然已修得通幽境界,不觉信心又增长了许多。

但修炼之道毕竟无法取巧,纵是丁原天成地造,也须脚踏实地,循序渐进,着实没有终南捷径可言。

这天,丁原打坐完毕,睁开眼睛,并不见年旃踪影,料是到哪里转悠去了。

他一连数日自觉修为停滞不前,不免有些烦躁,思忖道:「那老鬼头说的不错,我要想突破忘情境界,至少还要一二十年。到了那时就算出了去,怕外面早已物是人非了。」

他越想越烦,暗道:「难道说除了前人设定的路径,我便再无其他捷径可走,非要照着翠微九歌一句句的修炼下来?那大日天魔真气或许进境会快上不少,可一旦继续修炼,多半连坐照境界还没达到,我就走火入魔而亡。

「看来,这是老天爷有意要将我幽闭于此二十年,也算对我昔日任性作为的惩罚。」

一想到这儿,丁原忍不住怒火冲起,愤懑道:「可是我究竟又犯了哪条天规,就因为我爱上雪儿么?如今她已弃我而去,再过几年,只怕已为人娘亲。这样的折磨对我还嫌不够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他心头激动,狠狠一拳砸在空处,却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差点失声叫出口道:「我怎么忘了苏大叔送的那幅图卷,那幅藏有《天道》秘密的《晓寒春山图》!」

9仙图

丁原徐徐展开《晓寒春山图》,一幅古朴隽永的泼墨山水显露在眼前。

一直以来,他都在有意无意中,忽略着这幅天陆正魔两道无数高手窥觑垂涎的稀世之珍,让它始终沉睡在背后的天罗万象囊中。

并非丁原不明白此图的珍贵所在,只不过他每念及《晓寒春山图》,总禁不住联想起自己因它而改变的命运,以及远在天一阁静修的玉儿。

在打开画卷的同一剎那,丁原心头浮现起的第一个念头却还是:「不晓得玉儿如今怎样了,以她的聪颖灵秀,他日必能成为天一阁的第一传人吧,那也正可了了水婶婶最大的心愿和憾事。」

他想着想着,蓦然一怔,竟发觉不晓得什么时候起,自己心中对玉儿的牵挂,一点也不逊色于雪儿。

难道说,这仅止于是兄妹之情,或者缘起于少年时的那段邂逅因缘?以前因为雪儿的关系,丁原从未深入的思虑过,可这时竟不觉有些心乱。

他哑然失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乱想这些浑不着边际的事。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设法参悟《晓寒春山图》的秘密,否则说什么也不管用。」

他平复思绪,定睛凝神,仔细打量起画卷。

《晓寒春山图》所画景致,顾名思义,乃是春日拂晓山中之景,只见画中葱翠孤山之上,羊肠曲径迤逦蜿蜒,两旁山色清幽雅致。一道溪涧傍着道路涓涓流淌,浮桥临水竭尽自然。山路上,每隔一程都筑有歇脚凉亭,到得山顶,惟一松翠微扎根石中。

整幅画卷浑然一体,去尽铅华,却让人身临其境,如闻鸟鸣泉涌。

丁原端详半晌,当然未能瞧出其中蕴藏了什么端倪。

不过他深知,苏真六十年也未参透的秘密,如果自己一眼之下就能看破,那倒成了怪事。

他伸出右手,轻轻抚过画卷,心想:「寻常的那些手段,诸如水浸烟熏、夹层药洗,苏大叔必定都已经试过。

这画卷的奥妙,多半还是落在此图本身。先贤既然留下《晓寒春山图》,就一定会同时藏下线索以供后人,否则岂不失了传图本意?」

想到这里,丁原精神一振,对着画卷细细打量,惟恐错过一点落笔的轻重浓淡。可左看右看,这《晓寒春山图》其实也不过是幅寻常山水画卷,不知如何与天道搭上了干系。

难不成就天天这么坐着捧图欣赏,有朝一日便能大彻大悟,参透天机?丁原纵是再乐观,也清楚绝无可能。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的当口,忽听到背后年旃以异样声音问道:「娃娃,这是什么?」

丁原一惊,心中暗叫糟糕。他不知不觉入画太深,竟全没注意到年旃已经回来。

这些日子,尽管跟这老魔头相处得越发熟稔,甚至彼此对骂讥嘲,以此消遣无聊光阴。可这不过是建立在互相利用的基础之上,丁原自不会天真到以为年旃转了性子,更不会相信一枚朱丹就可让他感恩戴德。

因此,对于《晓寒春山图》,乃至天殇琴等诸多紧要秘密,丁原始终守口如瓶,怕的便是年旃见宝起意,杀人越货。那日不过是枚朱丹,年旃就已然蠢蠢欲动,要是换作《天道》,或是魔教至上心法,谁能肯定年旃不会突然翻脸。

可自己一时疏忽,终究还是让年旃发现了《晓寒春山图》的存在。

躲是躲不过了,丁原索性起身,将画卷收到左手,一面暗自全神戒备,一面回答道:「老鬼头,你没瞧见画卷上的题字么,明知故问什么?」

年旃眼睛眨也不眨,须臾不离地盯着丁原手中画卷,露出炯炯异光。

他当年正因贪图半卷《天道》,才闯上翠霞,幽禁潜龙渊八十多年。如今再见《晓寒春山图》,焉能有不眼红心热的道理。

但年旃毕竟是修炼了三甲子的魔道巨孽,清楚图卷在丁原掌握之中,就算硬抢,也得找对时机,方能万无一失。

当下,年旃故作轻松的干笑道:「娃娃,没想到你身上藏着这么多的宝贝,连老子也大开眼界。」

丁原冷冷道:「我身上有什么,和阁下好像没什么关系,也不劳老鬼头你操心。」

年旃与丁原相处有一段时间,晓得这小子软硬不吃,最是难弄,惟有乘其不备夺了过来。

他计议已定,越加放松神情,嘿嘿笑道:「这是自然。不过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老夫也难免想多瞧几眼,问上两句,这并不为过吧?」

丁原丝毫不敢放松,他太了解年旃脾气了。

若是这老魔头此刻动辄以怒、挟之以武,反不可怕,偏偏是眼光游离、面容和缓,分明是已生恶毒之念。

现在的问题,不是丁原不愿将《晓寒春山图》拿与年旃分享,而是一旦此画脱离丁原掌握,以年旃性情,势必生出独吞之想。

姑且不说如年旃者贪婪自私、心狠手辣,单就是要让他日后再耗费真元,助丁原抵御血雾已不可能。

何况,与其留着丁原,须日夜提防,倒不如举手解决,一劳永逸,来得干脆。

至于伏魔大阵,得了《晓寒春山图》后,自负如年旃者,又岂会再在意丁原的助力?这样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包袱,更是不背也罢。

种种利害干系,丁原瞬时都在脑海中盘算过,他表面不动声色,回答道:「这样最好,如果你敢动一下歪念,就休怪丁某毁灭此图,玉石俱焚。」

年旃心里一紧,他最怕丁原的就是这手,急忙道:「你当老子是什么人,那幅破图,就是送给老子,也懒得多看一眼。」

他到底不是神鸦上人之流,短短几句谎话,已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破绽连连。口中愈说不屑,眼睛却愈加紧盯着画卷,惟恐丁原真的狠劲一起把它撕了。

丁原手握画卷,默默冷笑,年旃站在数丈开外,亦是沉默不言,两人忽然僵持住。

蓦地,脚下黑雾滚动翻卷越来越疾,大出常态。从雾光里冒起一缕缕殷红的血气,不断朝上蒸腾。

年旃面色一紧,沉声道:「娃娃,快把画卷收好,血雾起了!」

丁原伫立原地不动,说道:「老鬼头,难得你还有好心提醒我。若是丁某形消神散,这《晓寒春山图》,阁下岂非唾手可得?」

年旃未尝没有此心,闻言却冷笑道:「丁原,你别以为握着画卷就有了护身符,惹火老子,一样让你没好果子吃!」

丁原刚要回答,不防脚底一晃,原来黑雾猛然浮动,将他的身躯朝后抛起。

年旃目睹此景,更无半分迟疑,元神犹如浮光掠影,化成一束青辉射向丁原。

孰知丁原下手更快,在年旃指尖沾到画卷的同时,他左手一振抖动《晓寒春山图》,右手拍落阻止年旃。

「砰」的一声,年旃右手被震退数寸,就这么剎那工夫,大日天魔真气霸道无比的劲力透遍画卷,将其震得粉碎!

年旃禁不住惊怒交加,厉声长啸。他只差半寸就可拿到画卷,却万没想丁原一狠如斯,全无半点犹豫,将无数人视为瑰宝、朝思暮想的《晓寒春山图》碎为齑粉。

年旃不由得凶性勃发,正打算将丁原一掌毙于身前,却又一怔醒悟道:「这小子好厉害的心计!我这么杀了他,又失去《晓寒春山图》,那更是一辈子也休想脱困。

他竟然釜底抽薪,摆弄老子!」

正迟疑这一掌是否打出,却突然见画卷碎裂处暴涨出耀眼白光,那白色光环倏忽扩散,直将丁原全身包容而入,一股庞大的无形气浪磅礡涌到,居然将他的身子硬生生迫出十多丈远。

年旃惊疑不定望着光环,却发现眼前一亮甚是刺目,就下意识的一眨眼间,丁原竟已消失不见。那道光环跟着渐渐收缩变淡,最后销声匿迹。

中间过程着实太快,连年旃都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等他醒悟过来,一切都已结束。

不仅年旃、丁原没有想到,千百年来,无数才俊智士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求索《晓寒春山图》中奥妙,却绝不曾料到,最后的谜底竟是这样。他们将画卷奉若至宝,只怕有丝毫玷污毁损,可有谁能猜到,唯一的钥匙居然是破而后立。

大道无形,有生于无。

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丁原在绝境之中,抱着玉石俱焚之心,却无巧不巧的揭开画卷谜团,冥冥之中又隐藏着怎样的一层天意?

当眼前白光散尽,丁原惊异的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座山脚下,周围再无潜龙渊中戾气充盈、黑雾缭绕,反而一派柳暗花明,春光无限。

丁原静立许久,才缓过神来,举目环顾四周景物,顿时觉得这里的一草一木颇为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突然记起,眼前的景致不正是《晓寒春山图》中所绘景色?难道说自己竟已入画,来到另一个世界?

他曾听苏真说起,海外仙山中有不少隐居千年的散仙,可泼画成阵,而无须如苏真那般依靠地势山貌。但这不过是传闻罢了,连苏真也未曾亲眼见过,今日他却率先领略了。只是,在这座空寂幽静的山上,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丁原无意中低头,正瞧见脚下不远的青草丛中,半隐半现一方石碑,他注目细看,在那生满青苔的碑身上,只以朱色阳文镌刻了「大罗」二字。

丁原一怔,想那大罗仙山非在人世,乃是传说中天界众山之一,大凡羽化飞升之人,皆须经此山而登天界。如此无数修仙之人梦寐以求之所,难道自己在懵懵懂懂中,已踏足其间?

丁原想了想,终于迈步向山上行去。

当他的右足落到山道上,眼前忽然亮了起来。

脚下的山,头顶的天,身旁的溪水,天地万物仿佛被注入奇异的生命与灵气,全都活了起来。

丁原站在原地,心中充满惊讶,无法了解自己究竟置身在怎样的一处仙境?

他回忆起当日取得紫竹剑时的情景,缓缓闭上双目,努力进入忘我的境界,用心灵去聆听、体验周围的一切。

随着心境渐宁、杂念沉积,奇妙的事情再次发生。

体内的灵觉宛如泉水自动涌出,无需眼睛、无需耳朵,丁原却可清晰的掌握到身边的景物,是天高云淡,是花开水流,自然中的所有生灵,都依照着最原始朴素的轨迹,盛绽璀璨菁华。

恍然里,丁原心头多出一层明悟,他分明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血行竟也渐渐融入山中,循着自然脉动,如潮起、如潮落,无有尽时。

丁原不知自己伫立了多久,好似山中岁月已然静止,只一任思绪放逐,浑然无我。

走走停停,山势渐高,祥云渐生,丁原终于行到第一座凉亭前。

这座凉亭依山而起,静静屹立于溪边高岗,伴古松,听风吟,几级青石台阶探入清澈如碧的溪水里,五颜六色的小石头铺满河床,更有往来游鱼自在快乐的嬉戏游弋,毫不在意溪旁亭下已多一人。

在第一级青石阶上,却有山下石碑同样的笔迹,写着「忘一」两字。

丁原一怔,这两个字他当然认得,更晓得在翠霞派的典籍中,所谓「一」字,常指万物本源,变化穷尽;至于「忘」字,则可作超脱之解。

但奇怪的是,骤见两字放在一起,他反倒惑然,总觉得明明自己脑海里抓到了什么,却又十分的模糊,无法说清。

或许是心灵福至,他洒然褪下鞋袜,将双腿浸入清凉的溪流中,一股无比舒畅惬意的感觉流遍全身,连日的疲乏郁闷也为之一清。

他直感到溪水在腿边汩汩流过,云岚自身旁悠悠吹拂,好似整颗心也同时浸入了水里,除了享受这刻的宁静和谐,什么都懒得去想、懒得去看。

去日苦多,人无生趣。那些曾经带给丁原快乐幸福的事与人,如今都已不复。其心若死,其身无牵,忘便忘吧,丁原心不在焉的想道。

自己本就只是浩荡大千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无名小子,却曾经拥有过许多,譬如娘亲,譬如雪儿。其实上苍待自己已然不薄,而今虽尽又失去,也不过是恢复到本原。

忆起那日自己绝望之中忿忿不平,仗剑骂天,丁原心头忽的释然。

自幼娘亲就教导自己莫要怨天尤人,万事只靠自己,没想自己到底还是怨了、骂了。

可骂是骂爽快了,骂过之后,却又如何?自己依旧受困潜龙渊中,雪儿依旧成他人新妇。与其自怜自艾命苦福薄、老天不公,还不如痛痛快快的继续活过。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输了便认帐,跌倒了更要重新站起!

想到这里,丁原脑中猛然发出一声轰鸣,眼前天旋地转,再不见悠悠青山涓涓清涧,却有日出于东,月落于西,星移斗转,浩荡不朽。

他的魂魄心神,已完全融入一片广漠浩瀚的虚空之中,忘情感悟着天地道法最原始、朴素的变化与永恒。

身在亭下,心游太虚,从丁原的体内幻出一团白色光晕,万年的山中灵气天地精华,便在这白色的光晕中消融,不断涌入丁原的身躯中。他却如泥塑、石雕,动也不动,在一种玄之又玄的先天之境中汲取阴阳之精,忘却本一之形。

渐渐的,丁原头顶光华升腾,元神脱离肉身束缚,不停的茁壮生成。

在他丹田铜炉内,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同时应运而生,一正一逆对向循环,当再次碰撞在一起时,竟是水乳交融,无分你我。

何为道,何为魔?

万物本为一,若连这「一」也忘了,则世间还有什么可以隔阂彼此?惟有此,才能得到最和谐完美的升华与平衡。

无谓生,无谓死;无谓喜,无谓悲。

丁原仿佛真的忘却了一切,甚而忘却自己的存在,与天地寿,与日月星辰歌。

山外白云出岫,沧海桑田,充满盈动,而他的心与身躯却安如盘石,静虚无为。动静之间如此分明,却又惊人的统一自然,惟有光阴荏苒,白驹过隙。

他便这么静立着,叶满霜衣,花沾少年头,伴清溪流水于亘古。

不知是过了多少日、多少月,又或为多少年,丁原蓦然睁开眼睛,却见山还是山,溪依是溪,好似什么都无改变,什么都未发生。

他的双腿仍浸于清凉溪水中,春山晓寒,苍松迭翠,只是衣上、发上沾满花叶。

碧波如镜,隐约空照丁原身影。他的面庞全无憔悴,肌肤由里而外透出晶莹玉色,元神归窍,魂还太虚。

然而丁原的心头,清晰的感应到与入静前的迥然差异,全身犹如再次脱胎换骨,丹田内的真元温润充盈,静静流淌周身经脉。翠微真气与大日天魔真气龙虎交汇,水火相济,更将汲取的日月山川之精华融于一体。

丁原的心中不禁充满宁静的喜悦,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如今的修为究竟如何,山外的岁月究竟几多,惟细细体味着方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妙幻境。

真耶?假耶?丁原嘴角旁不觉流露一缕微笑,依稀出尘。

他缓缓站起身,眼睛中望到的所有景致蓦然更美,满是生机,无限灵秀。

丁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造化之功,平日里看似平淡无奇的那一朵花开、一片叶落、一泓水流、一拨风起,无一不清楚的映射在心头明镜上,无一不蕴藏着自然大道,生死阴阳。

他悠然抬头,山顶一束朝霞如画,不由丁原一怔。难不成,自己只在这溪水边的凉亭下呆了片刻,可心中直觉得已有千万年之久?

他穿回鞋袜,迈步走过凉亭,下意识回首再望,却发现亭已不见,惟留那座青阶。而青阶上早先看到的「忘一」二字淡去许多,默默浮现于云水间。

丁原并不晓得,倘若他可竟全功,真正突破「忘一」之境,心无尘埃,身无牵挂,则青阶上的石字将完全消隐,那便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境界天地。

盖他生性孤傲,虽屡受挫折打击,心近于死,却始终因着太强的好胜执着之心,不能尽数隐去,故此错失登天捷径,仅得了七分真谛,殊为可惜。

倘若是换了阿牛与盛年,情况定可好上许多。云~霄~阁

自古修仙实不在心慧聪颖,多少才思敏捷之人终生难望天道,其中原因,还是在于一个「心」字。

惟心越无杂念、纯朴如玉者,越能感悟天道真意。

只因聪明者多拘泥于眼中所见、心中所思,怀了太多有形之欲。反如阿牛者大智若愚,心少私念,更可体近天道,事半功倍。

就譬如一道最简单的题目,聪明者总要设想诸多可能,殚精竭虑,推演无数次,不免多走了弯路;而如阿牛者浑无杂念,只做出唯一答案。两者结果或许相同,可耗费的时间、精力不可同日而语。

丁原尚且未能明白这个道理,只继续前行。

一程山路一程景致,一程景致一程感悟,八座凉亭迤逦通天,丁原一路走来,盖不赘述。而在这段历程中他得多少、失多少,更非旁人可论。

实则此亦为上古传下《天道》之先贤本意,道不在高,用心体会;仙不在深,惟悟而已。一旦踏上大罗仙山,只要身怀仙缘,能破去日,皆可历经种种。可到底能够感悟多少、获得多少,却全凭个人的缘法。

几多风尘,丁原终究登到山顶,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在这大罗仙山背面,却是一望无际的浩荡沧海。日出东方,月沉西隅,波涛万顷,霞光绚烂。

丁原站在山顶唯一苍松之下,俯瞰滔滔潮涌,心情再是一舒。

如在凉亭所见一般,那株不知伫立千万年的苍松脚下,亦立有一碑,上面竟是无字。

丁原一怔,极目苍穹,耳中风起涛响,禁不住豪情飞纵,意气风发,仰天发出一记激越长啸,和着云淡风轻,高山流水,直上天宇。

「轰——」

丁原心神俱醉,渐渐进入梦幻境地。

天界飘渺,红尘滚滚,千百影像在丁原的眼前一一展现,又转瞬远去。却忘不了与雪儿携手云游,山盟海誓;更忘不了思悟洞前,屈箭南喜服加身,姬榄横眉出剑,昨日种种前尘过往譬如死去,可在丁原心底深处灼痛的,何止是那一抹焚心情伤。

丁原的身躯蓦地剧烈震颤,无边的怨怒与不平,幻化成青、红两道光团充斥山巅。

景随心变,大罗山顶骤然日月无光,黑云压城;暴风跌宕,木石怒狰;脚下巨浪滔天,海啸如雷,一派天昏地暗。

苍松如柱岿然不动,石碑上忽然若隐若现「归真」二字,那古朴凝重的字体渐沉渐重,压在丁原心口仿佛有万钧之力,直教他透不过气来。

「归真,归真——」

丁原怔怔注视石碑,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

他本以为娘亲是真,结果不过是自己的养母;他本以为与雪儿的情义是真,结果黄粱一梦,了无踪影;他本以为支撑着自己的信念是真,结果孤苦流离,孑然一身。

什么是真,又如何归真?

丁原的脑海中天人交战,混沌一团,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他已忘一,却无处归真,乾坤浩瀚竟不知何处可以容下这身、这魂!

「咄!」

丁原猛然喷出一口灼热鲜血,体内真气奔腾呼啸,身外的青、红两束光华亦游移不定,踌躇仿徨。

一双睁大的眼睛里,忽而明,忽而暗,忽而激怒,忽而颓然,莫名的各种念头交杂碰撞,皆不知归宿于何方?

「喀喇喇——」

青天雷动,一道耀眼夺目的闪电劈落在丁原头顶,他的身躯一个踉跄竟自不倒,迷茫的双目死死凝视石碑,兀自念道:「归真,归真!」

苍松轰然倒下,大雨滂沱,电闪雷鸣,丁原便这么伫立于狂风暴雨中,动也不动。

忽然渺渺荡荡听见有人唏嘘道:「可惜,可惜,一点执着不灭,灵性有碍而不能忘形,乃至功亏一篑。终是天道因法,不能强求!」

10天道

话音落时,幻象尽灭,大罗山头又恢复先前景象。

那株苍松依然傲立,就如从未折断过,而石碑上更无一字。

风平浪静,天清云缈,丁原的心头被那话语重重一敲,猛地醒来。

就见在苍松下,不知道何时立着一名雪袍老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白髯飘洒,衣袂轻漾,右手握着一柄拂尘,赤裸双足踏在五色云间。

这老人正含笑望着自己,深邃如海的眼中,充满看彻世情的睿智与明悟,却还藏着几分惋惜、几分欣喜。

丁原似乎尚未完全摆脱适才的幻境,茫然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雪袍老人微笑道:「丁原,你不是已经听见了么,之所以再问,不过是因为你还未理解,对么?」

丁原宛如受了老人的催眠,怔怔点头,道:「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雪袍老人道:「万物本虚,你又何必在意老朽是谁。

我在这里,不过承受天命,守候你的到来。」

丁原奇道:「我?」

雪袍老人油然答道:「若不是你,会是其他人。既然你来了,老朽等的便是你。」

丁原似懂非懂,说道:「好吧,就算是我,可你为什么要等我?」

雪袍老人哑然失笑道:「为什么?你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找上老朽?」

丁原摇头道:「我现在脑子里乱如麻团,没心思和你打玄机。」

雪袍老人被丁原顶撞也不生气,问道:「丁原,你从大罗山下一路行来,如今可否告诉我何谓天道?」

丁原一怔,沉思良久才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天道。

小时候不懂,后来在翠霞派修仙数年,渐渐以为明白了。

可现在却忽然发现,我明白的东西都不过是皮毛幻象,天道究竟是什么,实在无法用言语表述清楚。」

雪袍老人仿佛早知丁原的答案,含笑道:「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丁原,你已经明白的比常人深出许多。若非你未能破解心魔,过得「归真」一境,你的回答该会更简略些。

「其实天道并不难解,归根结底不过是个「无」字。

故而一切悲欢喜怒、不平不公皆非天生,而由人心。大道无为,便如日月星辰永恒冥冥,只依其本原运行,非关善恶,无谓爱恨。却深蕴因果,庇藏平衡。可惜你无法超脱红尘诸般虚幻,仍不能找到其间真谛。」

丁原默默思索老人的话语,直觉得在这些玄奥晦涩的字眼里,隐藏着最朴实的真意。

如果大道无为,非关善恶,无谓爱恨,那么天道是否还有正义公允可言?难道所有的答案,只在「深蕴因果,庇藏平衡」八字之中,又或归根结底于一个「无」?

他耳中听闻雪袍老人再问道:「那么,你可否回答何谓道魔?」

丁原不假思索的道:「人间无道,道只在天;人间无魔,魔只在心。」

雪袍老人的面容上露出会意微笑,颔首道:「很好,有此一念,即是仙缘。最后一问是想请教你,何谓仙?」

丁原笑道:「你若早一日问我,我会告诉阁下长生不老、逍遥自在者便是仙。可现在我却已明白,仙、人本无别,所以仙也有喜怒哀乐,与常人无异;仙也有千姿百态,与你我相同,只是胜在忘一归真、超脱浊世而已。」

雪袍老人拊掌笑道:「妙哉,善哉,不枉你一路参悟之艰,能答出两道半的问题,已属难能。须知天机不可泄漏,天道也只可意会不能言传,因此老朽才传下仙图而非书卷,你能领悟这么多,已越凡俗。」说着,雪袍老人拂尘,在丁原头顶轻轻一扫道:「算作褒奖,老朽便再助你一臂之力。」

「叮」的如鸣仙乐,丁原头顶三花聚起,五气朝元,全身散发柔和浑厚的白色光华。

丁原却是心境恬淡,神色淡然,只听雪袍老人道:「丁原,你已臻大乘之境,天门不远。有朝一日尽弃执着,即可归真。红尘纷扰还要好自为之,勿坠心魔,枉费了今日造化,这就去吧!」

丁原一怔问道:「我这就有了大乘修为,为何全不需修炼度劫、耗费百年光阴?」

雪袍老人摇头道:「谁说羽化成仙便需皓首穷经?修仙即是修心,炼气只是下乘。不能体悟天心,纵是有搬山移海之能,又焉能登天?凡间道魔殊途同归,最后还不是落在其心归真之上?」

丁原犹如醍醐灌顶,恍然道:「小子受教,修仙既是炼心,则忘情,大乘亦都是虚表,惟其心中一点灵性才是明灯。」

雪袍老人笑道:「这就对了,怕只怕你今日悟,明日忘。切记,切记!」

丁原罕有的恭敬一礼道:「小子告辞了,只是不知你我是否有缘再能相见?」

雪袍老人道:「有此一缘,你还不知足么?他日之事,留待天意人心,非老朽今日所能回答。」

丁原微笑道:「可小子还有一个疑问您一定知道,那就是小子在此究竟待了多久,大罗山外不会已是白云苍狗换了人间吧。」

雪袍老人笑道:「这么多问题!你看看这里还是大罗山么?」

丁原一呆,身周无山无海,尽是一片无垠虚空。

雪袍老人道:「你在大罗山中可说已有千年始悟真谛,也可说不过弹指已得天心。去吧,浊世滔滔方为熔炉,守心如玉天道咫尺。」

声音越来越遥远,雪袍老人的身影也渐渐淡去,丁原的眼前白光一涨,再看时,竟已回到潜龙渊中。

丁原仍在出神回味,不防耳边年旃的声音叫道:「娃娃,你怎的又回来了?」

丁原被他的喝叫声拉回现实,举目望去,就看见年旃站在数丈开外,惊疑不定的打量着自己。他的元神比先前凝敛许多,光华也显得更浓更深,显然已服用了朱丹。

潜龙渊里黑雾弥漫,空寂得只有年旃的余音回荡。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老鬼头你吵什么,我不过是去大罗仙山转了一圈。」

年旃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你小子是说……那画卷之山,便是天界仙山大罗?」

丁原点点头道:「信不信由你,不过你现在也没法再跟我争了,画卷已毁,仙山已逝,我自己都不能再回去了。」

年旃又是懊丧又是心疼不已,他的眼光怎会看不出丁原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天庭晶莹如玉,双目神光敛收,已是返璞归真的境界。不用说,那定是《晓寒春山图》带来的好处,可恨自己仅差半步,否则如今得意的就该是他了。

丁原望着年旃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道:「老鬼头,我劝你还是别再打什么鬼主意了,不如想想如何与丁某联手冲出潜龙渊,才是正途。」

年旃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心头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忍不住狠狠一拳轰在黑雾上,大吼道:「气煞老子了!」说着,双拳接连轰出,只激得雾光聚散,罡风满地。

丁原知道年旃要发泄一下,也不理他。

可年旃的耐力真算顶尖,一口气轰出七八百拳才肯住手,微微喘息着,望向丁原道:「小子,算你狠!」

丁原摇头苦笑道:「可惜可惜,真是可惜。」

年旃一楞问道:「可惜什么?」

丁原道:「当然是你刚才浪费的那些拳劲,若是轰在伏魔大阵上,怎样也带点响声,白白耗费在这儿,我看了都替你心疼。」

年旃听出丁原话语里的奚落,怒道:「老子有的是魔气真元,我打我的,干你屁事!别以为你得着了天道,就一步登天,老子一样能叫你万劫不复!」

丁原半是被激起傲气,半是想证实如今修为,眉宇一扬,故作不屑道:「老鬼头,有种你就试试,光说不练的嘴巴式,丁某见多了。」

年旃怒发冲冠,不管三七二十一,照着丁原就是一掌,青色的罡风跌宕,尖啸撕裂重重黑雾,声势惊人已极。

丁原不惊反喜,他的心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的把握住年旃掌风的变化,在他眼里所见的,似乎不是什么青色罡风,而是自然间最原始简单的轨迹运动,如水流,如风起。

丁原知道自己至少有三种方式,能够在年旃掌风击到前闪开,可他却有意选择了硬撼。

左拳宛如行云流水轻盈点出,右拳却重如山岳缓缓横亘,一快一慢、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将二十二字拳中的「月」字诀,演绎得精采纷呈,近乎完美。可惜曾山不在此处,不然也势必击节叫好。

拳掌相击,并没有爆发出意料之中的轰鸣,丁原左拳犹如浩瀚沧海,年旃惊人的掌风击了进去,竟似泥牛入海,全无声息。

丁原右拳这才推出,似重实虚卷裹住激荡罡风,一古脑反涌向年旃。

年旃大吃一惊,他万没料丁原消失一阵,归来之后居然强横如斯,迫不得已双掌齐出,勉力接住「月」字拳的后招。

「轰」的一声,两人身形俱都一晃而退,彼此对望一眼,已然清楚了对方实力。丁原更是又惊又喜,心底不住轻声叫道:「大乘,大乘,原来我真的已有大乘修为!」

年旃却另是一番想法,他苦修三甲子称雄当世,偏偏丁原这个乳臭小儿,居然轻而易举就赶上自己,又是嫉妒又是颓丧,楞了半天,终究换作一记怅然长叹。

丁原心情大好,反安慰道:「老鬼头,你别泄气。若我是你,现下正应高兴才是。」

年旃以为丁原又来消遣自己,怒道:「老子高兴个鬼!」

丁原微笑说道:「我现在修为已到大乘,再加上老鬼头你的实力,只要同心联手,破解伏魔大阵有望,却不必再等上二三十年。你若这么想想,也该心平许多。」

年旃一怔,暗自思量道:「半卷《天道》已为这小子得去,老子总不能从他脑袋壳里再挖出来。我再和他斗下去殊无好处,倒不如像他所言,先联手冲出潜龙渊,其他的帐留待日后再算。」

这么想明白了,年旃深吸一口气颔首道:「你小子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个鬼地方老子的确待够了,正该出去透口气。」

丁原想起一事问道:「老鬼头,我消失了到底有多久,不会已经又过了几十年吧?」

年旃哼道:「哪有那么久,最多也不过一两天。你小子到底撞上了什么好事,居然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丁原听年旃这么说,先是一定,继而惊异道:「世间奥妙果然无穷,我所知道的不过是点皮毛。就以大罗仙山来说,我分明觉得至少待了经年,谁晓得在潜龙渊里不过是一两天的事情。」

他听得年旃问起,毫不隐瞒的说了,只听得这个老魔头心驰神摇,艳羡不已。

休要小看丁原这番叙述,对于年旃而言,同样是大有裨益,于他修炼天道,有如指出明灯捷径。

他见丁原和盘托出,全不藏私,在心中禁不住也生出些许感激,但很快又转念想道:「若不是这个小子,经历这些奇遇的便是老子了。」终究耿耿于怀,不能释然。

丁原把故事说完,又耗费不少时间,两人面对面盘膝而坐,年旃问道:「这么说,你还是差了一步?」

丁原摇头苦笑道:「我也不晓得究竟还差多远,反正没能悟出「归真」之意就是了。

「不过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能够有这样一番际遇,已属幸运,修为不到家,就怨不得别人。」

年旃嘿嘿笑道:「你这小子去了一回大罗仙山,我不晓得是真是假,可说出的话的确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多少沾了点仙味。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的经历不假,光是那些道理,换作别日,你小子定一句也说不上来。」

丁原嗤之以鼻道:「你就能说出来了么,我看也不见得。」

年旃少有地老实承认道:「老子模模糊糊,总比你多明白一点,可等听完你小子的叙述,脑子里却反而乱了。

以前明白的,变得不明白了,以前不懂的,现在好像又开始懂了。妈的,就是你小子害人!」

丁原笑道:「你要我说与你听,如今又来怨我,真是吃力不讨好。」

年旃苦笑道:「实话跟你说,老子觉得破阵之事应当缓缓,眼下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快入定冥想,好好消化你那番狗屁不通的天道。倘若能体悟一二,便可受用无穷,对老子的修为大有好处。」

丁原点头赞同道:「我也需一段日子来消化这些东西,大罗仙山上的遭遇着实不可思议,现在脑子里还都是那些奇妙景象。」

当下两人计议已定,各自入定修炼,这一耽搁,竟是整整一年多。

丁原与年旃一老一少、一道一魔、似友非友、似敌非敌,彼此提防,却又不得不相互协助,维持着极其微妙的关系。

这日躲过血雾,两人又谈起破阵话题,年旃说道:「小子,老夫打算今日就去闯它一闯,就是冲不过去,至少也可全身而退,下回再来,这个鬼地方,老子着实不愿多待一天了。」

丁原颔首同意道:「好啊,我也想早日再见识见识伏魔大阵的厉害,瞧瞧它究竟还能不能挡住你我。可老鬼头,你肉身被毁,出去后,又有什么打算?」

年旃沉默片刻,说道:「老子懒得骗你。在潜龙渊里待了这么多年,对翠霞派的怨恨不觉淡了许多,报不报仇已不是最重要。老子眼前最想的,就是设法重塑肉身,然后回返南荒参悟天道。」

丁原笑道:「以你的身分,恐怕天一阁是不肯帮忙的,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年旃傲然道:「老子用不着央求天一阁,只要有朱丹之助,保住元神不散,老子藏身冥轮之中就没事。要恢复肉身,其实法子也不少,最简单的便是摄人魂魄,据为己有。可惜这个办法好是好,却因此要遭天谴,永世不能修成真仙,还需要另想别的法子。」

丁原忍不住道:「我看你肆意妄为,横行无忌,没想竟然也害怕天谴。」

年旃「呸」了声,破口骂了几句,才回答道:「你懂什么,别说老子,就是散仙、真仙,他们也一样害怕。不然以他们的实力,为何不现身于天陆,随便哪一个都能把这世上闹得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可千年以来,你有见谁这么做过,他们还不是同样害怕天谴?」

丁原不服,嘿然道:「那么你动辄杀人,横行南荒,就不害怕天谴了么?」

年旃摇头道:「这不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情。老子干的这些事情,仍属红尘劫数,不归天界管辖。

「我就算杀了一千一万个小妖、老道,摄了无数少女元阴精血,老天也不会放个屁。可若是决河灌海,弄得四方生灵涂炭;又或插足世俗,滥用法力,你看老天管不管。」

丁原恍然,心道:「这也是天道中所蕴藏的另一种平衡和谐吧。若非如此,像辟星神君那样的散仙,的确可凭一人之力威凌天陆,什么皇帝老儿,千军万马,全不禁他一个手指头动动。我以前那些作为终究不算出格,无碍天意。

「毕竟,犯天怒、遭天谴,是连老鬼头这样霸道的人也不敢存有藐视之心的。」

他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法子可用?」

年旃道:「除去天一阁,天陆还有一物唤作「雪魄梅心」,得着它,老子的肉身重塑就大有希望。」

不知为何,丁原渐渐关心起这个老鬼头的事情,听他这么一说,急忙问道:「「雪魄梅心」出在哪里,你知不知道?」

年旃哈哈笑道:「老子当然清楚,普天之下,这玩意只生在凉州大雪山万壑谷底,而且千年一开,只结六籽,与七瓣冰莲一南一北遥遥呼应,并称盖世珍品。」

丁原道:「万壑谷谷主绝情婆婆的名头,我也曾听闻过,她手上的东西,不见得比天一阁好拿多少。」

年旃把眼一横道:「老子怕她个鬼!大不了就硬闯进去抢,反正横竖也是一死,不如与她拼了。」

丁原所说的绝情婆婆,乃昔日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她素居大雪山万壑谷,足迹罕现中土,却曾因年轻时与碧落剑派一战,连创其三大长老,九大高手全身退走,而名动天陆,其中便包括后来的碧落七子。据说那一战,若非翠霞派与云林禅寺应援及时,仅凭绝情婆婆一人,就可平了整座碧落山。此后,碧落剑派卧薪尝胆,与万壑谷势不两立,一晃又是百多年。

年旃想了想问道:「别光说老子了,你小子出了潜龙渊又想干什么,还要回翠霞么?」

这一年多来,两人闲聊多时,他对丁原的遭遇,和坠入潜龙渊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了一点,故有此问。

丁原却被年旃问得楞住,他在潜龙渊这两年,始终想着的要么是天道,要么是如何出去,可出去以后究竟该做什么,却没有考虑过。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说道:「我还是要回一下翠霞的,就算不为别的,也需看一眼老道士和阿牛。然后我想去找我的养母,还有盛年师兄,接下来再干什么,就不知道了。」

年旃点点头,说道:「要是到那时候真没事情做,不妨到南荒来找老子。看在潜龙渊里同病相怜的分上,保证你呼风唤雨、逍遥快活。」

丁原没有回答,极力压制着心底一个最强烈的渴望。他着实希望再见雪儿一面,哪怕是极远极远的瞥上一眼,只想知道她如今过得究竟好不好,快不快乐。而一想到这些,不禁又燃起深深刺痛。

他猛摆一下头,似乎想把这些杂念抛到九霄云外,振作精神道:「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咱们先去把伏魔大阵砸个七零八落,冲出潜龙渊!」

第十集 云梦凝芳

第一章伏魔

六合为魄,八荒为形,锁阴阳混沌之气,蕴日月千秋之华,是为伏魔仙阵。

在大阵中央高悬一仙符,唤作“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是传自于上古洪荒之仙宝,年代久远已不可考。

符以都天宝光凝炼而成,中分阴阳藏天地精华,夺神鬼造化,可令魑魅授首,能教万魔伏诛,镇凡间万年之清平。

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外,有“紫电”、“青风”、“乌雷”、“红烟”、“橙云”、“金霜”六柄仙剑拱卫,直如众星捧月,更是暗应乾坤六合。

这六柄仙剑,都是上代翠霞派耆宿以元神精血所铸,剑锋指外,剑柄向内聚成梅花之形,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不敢等闲视之。

伏魔大阵内霞光万丈,祥云缭绕,又有翠霞八宝隐匿其中。一旦仙阵遭袭,则八宝齐出,惊天动地,莫不能当。

凡有入阵者,哪管他修为绝世,也同样为之形消神散,万劫不复。

年旃与丁原连破重关直抵阵中,为几十年所未有之事,顿时惊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发动新的变化。

那六柄仙剑受到感应,彩光爆涨,犹如暴雨梨花,打出无数道奼紫嫣红的绚烂剑芒,仙阵之中刹那风起云涌,剑气冲天。

年旃与丁原并肩而立,相隔数丈,互为犄角,苦苦抵挡剑芒排山倒海的冲击。

那六柄仙剑的灵力,竟似无穷无尽,连攻了半个多时辰,不仅没有丝毫衰竭之象,反而愈加的猛烈。

丁原与年旃一倚雪原仙剑,一御冥轮,护得全身密不透风,却也难以再越雷池半步。

年旃禁不住破口大骂道:“他奶奶的,那些老家伙真是可恶,死了八九十年还要作怪,老子今日非要将狗屁都天符扯得粉碎,再吐上两口唾沫!”

丁原早习惯了年旃的满口粗话,不以为然道:“老鬼头,你光嚷嚷什么,要是你的唾沫能把这鬼阵给淹了,倒也省事多了。”

年旃最受不得丁原的冷嘲热讽,火往上撞吼道:“你瞧老子怎么收拾这龟儿子的!”

他一发狠,也不管丁原,元神与冥轮合,施展出“万雷轰天诀”,化作一束浑圆金光,直朝着都大伏魔符冲去。

那些铺天盖地的剑芒,撞在金光之上,爆起缤纷火花纷纷消散,周围的五彩祥云,亦四下迸散,闪出一线缝隙。

丁原摇头苦笑,那六柄镇守伏魔大阵的仙剑魂魄,皆是翠霞上代长老所化,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师叔祖、曾老头的同门师兄弟,实在是没有料到,居然有一人,自己要和他们生死相搏,有你无我。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算是年旃,何尝愿意硬撼伏魔六剑。

然而,只要仙剑在悬,就无法接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自己跟年旃,就只能老老实实在潜龙渊中待下去。

他见年旃拼出真火,不惜耗损真元祭起冥轮,以“万雷轰天诀”金刀大马的横冲直撞上去,惟恐老鬼头有失,一纵雪原飘然跟上。

有年旃在前开道,丁原的压力立刻小了许多,可在心中仍不敢有一点疏忽大意。

果然,年旃才飞出七八丈远,仙阵东南,隐约响起一串悦耳悠扬的琵琶清音,绛红色云层一开,现出一把玉石琵琶,琴弦无人自动,轻轻震颤着,幻出涟漪一般的乳白色光环,罩着年旃头顶打落。

丁原一见玉石焚天琵琶飞起,右手仙剑一式“百转千流”截住乳白光环,左手祭出暗风罗喉针,一溜黑光射在玉石琵琶正中的琴弦之上,“叮”的一声杂音响起,琴弦断裂,顿时曲不成调,乳白光环亦随之幻灭。

但丁原也没讨得好去,暗风罗喉针光华黯淡,几乎失去控制,气机牵引之下,丁原胸口一窒,险些被一道剑芒劈中,好在年旃去势不减,距离都天伏魔符又近了数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西北阵脚飞起一股青光,翩若惊鸿,当头轰下,与年旃所化的金光两相激撞,炸出震耳欲聋的闷响。

那股青光一颤,朝外抛飞,丁原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枚虎头铜印。

年旃吃亏也不算小,冥轮光芒骤减,势头放慢不少。

这时从西南、东北两面,又打出伏魔八宝中的辟神鞭与七星环,年旃再是强横,也不得不止住去势,全力应付。

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仍不罢休,光华吞吐间,又召起东西南北四方仙宝,一时流光异彩,好不璀璨。

年旃冥轮飞旋,挡住辟神鞭与七星环,见四面混元锤、举火烧天棍、春秋生花笔与玄天旗一起打到,又惊又怒大骂道:“他奶奶的,跟老子玩真的,谁怕谁啊,老子要是缩一下头,就是孬种!”

话是这么说,可他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同时接下这多旷世绝俗的仙宝神器,元神被四面八方一起压来的茫风,吹得歪歪斜斜,模样甚是狼狈。

正惊怒间,蓦然压力一轻,原来丁原从后赶到,护在年旃跟前,献宝似的将灵犀镯、石玑珠、天罗万象囊次第打出,自己则挥动雪原,迎上混元锤。

年旃心头一定,口中依然不肯饶人,嘟囔道:“好小子,花把式还真不少,就怕是中看不中用,还得靠老子的冥轮说话。”

丁原连祭起数样宝物,真元消耗也是惊人,一口元气险些就接不上来。

他见年旃非但不领情,还躲在后面大说风凉话,不由冷笑道:“老鬼头,你的冥轮,怎么跟我小时候玩的滚环差没多少,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弄。”

年旃“呸”了一声,心气一浮,差点让辟神鞭打中肩头,赶紧集中精神,再不搭理丁原。

丁原嘴上得着便宜,雪原剑却吃了小亏,那混元锤重重砸在剑刀上,直震得丁原右臂酸麻,真气逆流,急忙撤身卸力。

这边一剑一锤斗得热闹,那异灵犀镯也挡下了举火烧天棍,万象囊更是收去玄天旗连发的三股狂飙、可惜石玑珠未能截住春秋生花笔,将丁原侧翼暴露在伏魔神器之下。

年旃迫退了七星环,正用冥轮抵住辟神鞭,眼角余光扫见丁原吃紧。

他正打算迫开辟神鞭,好腾手救助丁原,却猛地想道:“这小子年纪轻轻,即有如此修为,又是翠霞派的弟子,将来保不住要与老子为敌,反正他也暂无性命之忧,我且不忙出手,再多耗去些他的真元,岂不更好?”

私心一起,于是年旃袖手芳观,只用七成功力挡住辟神鞭,表面上看宝光纵横,倒也斗得热闹,但时间一长,丁原焉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暗自冷笑道:“好你个老鬼头,果然是本性难移!到这个时候,还打着自家的小算盘算计我,哼,我们走着瞧吧。”

他咬牙不吭声,更不向年旃求援,苦苦与春秋生花笔和混元锤周旋,又靠着万象囊抵挡住玄天旗的阵阵狂飙,灵犀镯纠缠住举火烧天棍的穷追猛打,可说是应接不暇,稍有疏忽就是剑毁人亡。

时问一久,丁原头顶青烟蒸腾,已将功力发挥到极致,任谁一眼,都能看出支撑不了多久。

年旃悠然轻松的与辟神鞭打得不亦乐乎,百忙里,抽出空来不住瞥上丁原两眼,见他如此硬朗顽强,也生出些许的欣赏,放声问道:“小子,不行了吧?要不要老子帮你一把,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啊。”

丁原在四大伏魔仙器的围攻中,几乎给压得透不过气,耳朵里再听到年旃的话,心头不由苦恼,嘿嘿道:“歇着你的吧,老鬼头,小爷到死,也不会求你一声!”

他一开口分神,身法不免稍稍慢了半拍,春秋生花笔正砸在左肩上。

幸而了原闪躲及时,只被带了一下,饶是如此,也是一个踉跄,胸口气血一翻,嘴角溢出鲜红血丝。

年旃一惊心道:“不好,玩笑可不能开过头了。留着这个小子还有用处,他若真的挂了,老子一个人,也玩不转伏魔大阵。”

念头一转,冥轮声势大震,把辟神鞭砸飞数十丈远,眼瞧就不能再用,回过身来,左掌拍出一道青色光影,“砰”的击在混元锤上。

丁原得年旃相助,略微缓过气来,口中怒喝道:“老鬼头,有种你别救小爷!”

年旃哈哈一笑,冥轮接住春秋生花笔,回道:“看你小子倒也硬挺,老子还偏想救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两人重新联手,形势又自不同,一边吵嘴一边应战,居然在半个时辰内连破伏魔诸宝,稳住了局面。

这时头顶隆隆滚雷响起,方圆九丈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亮起,洒下一阵光雨。周围六柄仙剑,绕着都天伏魔符急速旋转,化作一蓬白色光圈,再看不清虚实。

年旃急忙催动冥轮,放出一蓬金光,就如朝天撑起的巨伞护住身形,口中叫道:“哈哈,这狗屁的大阵,就要黔驴技穷。小子,我在这儿顶着,你快御剑破符!”

丁原明白已到最后关头,也顾不得再与年旃吵嘴,拼出丹田真元,浑身青气如炽,雪原仙剑龙吟而起,与他身剑合一。

这把仙剑,经大罗仙山上的雪袍老人度化,臻至“紫阳”境界,通体在真气催动下,唤放耀眼光彩,直教霞光失色,祥云黯然。

丁原心头了无杂念,全部心思精神都融于剑中,心凝天道,神游太虚,两字真言铿锵低沉吐出,双手捏成平乱剑诀。

仙剑与主人心意相通,感应丁原铮铮傲骨烈性,一往无前、宁为玉碎的铁血豪情,紫光冲霄飞舞九天,直朝着都天伏魔符射了过去,遥似当年群魔乱舞,平乱仙诀横空出世,石破大惊直指苍穹!

连年旃都忍不住屏息凝望,却差点被一溜光雨打到身上。

他心中又是艳羡又是嫉妒,忿忿暗骂道:“他奶奶的,竟让这小子修成了如此绝世剑诀,好运气怎的全落在他的身上!”

一时间,年旃的心情可谓矛盾之至,既希望丁原的平乱诀威力无伦,一举摧垮仙符,又害怕当真要是这样,岂不是连自己也不是这小子的对手?

丁原可没那多念想,他全身真气臻至满盈,飞速流转,源源不断注入仙剑,那些剑芒光雨一触即弹,根本不能迟滞分毫。

一人一剑宛似神龙在天,势不可当,惊起千重飞霞,万道云气。

眼见丁原距离都天伏魔符不到十丈,仙符为磅礴剑势所慑,发出轻微震动。

伏魔六剑受到感应,同时镝鸣而起,在空中交相辉映盘旋,汇聚成一束浑厚凝重的白色光柱,一泻千里劈向丁原,宛如银河飞落九天,要与雪原争辉。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整个潜龙渊仿彿都在这次骇人的撞击中战怵,“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更是光流乱窜,剧烈震荡。

一面是旷绝天陆的平乱仙诀,一面是震铄千年的伏魔神剑,两者之间,谁也不甘低头就范,堕了几世威名,竟拼得几近玉石俱焚。

六柄仙剑冲天飞散,光华晦暗灵气大伤,只在空中不停打转。

丁原的身躯犹如风筝断线,直挺挺飞出三十多丈。

他全身经脉涨痛欲裂,只觉得每一块骨头都在碎裂散架,无数被剑气割裂的伤口,飙射出汩汩鲜血,顷刻染红全身。眼前金星乱舞,什么也看不清楚,丹田里的真气,像一下子全给抽空,空空荡荡十分难受。

年旃也被卷起的气浪抛出老远,但他的情形毕竟比丁原好了许多。

他一挺腰稳住身形,就见仙符仍在晃动不已,“哧哧”腾起冉冉光雾。漫天光雨却弱了许多。

年旃见此情景,心头大喜,情不自禁喝采道:“好小子,够厉害,居然把伏魔六剑也摆平了!”

了原连喷出两口淤血,才觉得胸口稍微好受一点。

此刻,他已明白老鬼头的险恶用心,分明就是诓骗自己与伏魔六剑对撼,倘若不是平乱诀威力强大,这条命多半就交代了,却白白便宜了年旃。

他压住喉咙口的热血,冷笑道:“老鬼头,你也太卑鄙!”

年旃被丁原戳穿用心,老脸也是微微一热,有些尴尬的笑道:“好啦,你先歇着,接下来就瞧老子的。”

他再次祭起“万雷轰天诀”,驱动冥轮,发出波澜壮阔的层层金涛,撞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如今八宝已退,六剑尽伤,再无一物可阻拦冥轮的汹涌冲击,“轰隆”一声,“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被冥轮硬生生炸开一道缝隙,光影离散中,隐约看到裂口里,露出潜龙渊外一片清平世界。

年旃闷哼一声,冥轮不住的旋转嘶鸣。这一记为求脱身,乃是凝聚了他三甲子修为的精华所在,足可夷平山岳,炸裂平野。

他一阵狂喜,大笑道:“小子,咱们成功了!”

丁原全身麻木,真气流散,只凭胸口一口真元,勉力支撑住身躯,连动弹一下都是困难。

他压抑住心中喜悦,喘息着微笑道:“老鬼头,看来你的冥轮,的确比三岁小孩耍的滚环强出一点。”

年旃心情痛快之极,也不再计较丁原的话,注视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的裂痕,哈哈大笑道:“小子,我这就扶你出去,今后天陆九州,又是老子的天下啦!”

可他刚笑了两声,突然戛然而止,原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吃了“万雷轰天诀”一击后,竟未碎裂,缝隙两旁的光晕汩汩流动,填补过来,眼看就要把不到一尺宽的裂口合上。

年旃一急,明白眼前机会稍纵即逝,若等回身救了丁原,恐怕缝隙已然合上,连自己也走脱不得。

他方才几乎耗尽全身真气,片刻间,也再无力量驱动冥轮第二次轰开仙符,权衡之下,毕竟是自己的老命要紧,说不得只好抹脚先溜。

年旃匆忙回眼一瞥丁原,心中暗道:“小子,事到如今,我老人家可管不了你,惟有先冲出生天再说。你要是运气好的话,便在潜龙渊中待上一生一世,不然被那伏魔大阵宰了,也是老天要灭你,谁叫你不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道理呢?

“就算你送了老子一枚朱丹,可也独吞了半卷天道,我们两下扯平,老子走得也算问心无愧。你到了阴曹地府一灵不灭,可别怨恨老子!”

想到这里,年旃再不看丁原一眼,纵身窜入缝隙之中。

他目光饥渴的仰望头顶滚滚黑雾后面透出的当空明月,巍巍群山,不禁一阵激动。

他受困将近九十年,如今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心情舒畅难以言表,只想一出仙阵,先好好大笑上三声。

丁原见年旃连招呼也不打,就舍下自己独自逃命,惊怒交集,咬牙道:“年旃,你有种!”他恨不能飞超雪原仙剑,结束了这老鬼头,可惜连抬手的气力也没有。

年旃心头有愧不敢回答,没想到乐极生悲,元神刚入裂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上隆起一团白光,好像一个玻璃罩子从四面合围,把他严严实实收在当中。

年旃一怔,挥动冥轮砸在白光筑成的幕墙上,“砰”的一声,光幕如水波一般晃动不停,却就是不碎,甚至连一丝的裂痕也未生出。

年旃正要举掌再轰,冷不防,四周光幕里冒起团团七彩轻烟,直逼他的元神。

年旃脸色大变,宛如见鬼一般叫道:“炼魔焚妖无明火!”

话音才起,七彩轻烟“忽”的一声燃起,生出托紫嫣红的熊熊烈焰,将年旃的元神困在当中无情烧灼。

年旃大吼一声,半是绝望、半是惊恐,在白色光罩里拼命挣扎,可光罩也渐渐收紧,却因着年旃的身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裂痕,依然留有仅容一人可过的缝隙。

丁原目睹此景亦震撼不已,他慢慢缓过气来,艰难地靠近仙符,双目望着在光罩中的年旃冷笑道:“老鬼头,有一句老话叫做‘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你得意得太早了点?”

年旃的兀神,被神火灼得通体发红,犹如烙铁,冒出丝丝黑烟,他的脸已扭曲变形,瞪着丁原,咬牙切齿道:“老子不用你教训,快滚!”

丁原嘿嘿一笑,道:“老鬼头,我这就出去,恕不奉陪了。”飞身纵入都天伏魔符的裂门,只差半步,就可重返天陆的红尘人间。

可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冲出伏魔大阵之际,耳中猛听见年旃惊天动地的狂吼,充满痛苦与绝望。

丁原心头一震,犹豫道:“这老鬼头虽是可恶,但若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冲出伏魔大阵。他刚才要舍我而去,不过是私心重了点,可放眼天陆,又有几人不是如此?

“我若就这么把他扔下不管,自也没错,但跟老鬼头适才之举,也只是九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正迟疑问,年旃的吼声,不断回荡在伏魔大阵中,以这老魔头的秉性,非是难以忍受的痛楚,绝不至于如此。

丁原苦笑一声,暗道:“我还是心不够狠,说不得只好设法救上一救。”

却说年旃在光罩炼狱中苦苦煎熬,眼睁睁瞧着丁原脱困而出,心中滋味实难表述。

他背信弃义在先,为求脱身舍下丁原,如今当然也怨不得对方扔下自己,元神在无明神火中不断萎缩蒸腾,恐怕再要不了多久,便会灰飞烟灭。

忽然却听丁原的声音道:“老鬼头,快将元神遁入冥轮,待我来救你出去!”

年旃错愕抬头,正瞧见光罩之外丁原已然回返,正奋起所余不多的丹田真气,挥起雪原劈下。

年旃作梦也想不到,丁原居然还肯冒险回来救助自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激动不已望着浑身浴血的丁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

他活了近两百年,依靠盖世的修为称雄大陆,所遇之人或是怕他,或是恨他,却从没有一个朋友。

年旃对此也毫不在意,他亦不相信有谁没有私心,大凡接近自己、阿谀奉承自己的,哪个不是另有目的,企图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可他却遇上了丁原这个异类,从一开始就与众不同,虽然彼此仍有相互利用的关系,然而丁原却从不曾算计过自己,更没贪图他身上的半点好处。

尽管这小子嘴巴厉害了点,可年旃自己何尝不喜欢有个人跟自己斗斗嘴,填补空虚寂寞?

从心底里,他其实已欣赏起丁原,只是不愿承认罢了,但在最后关头,他还是蓄意算计丁原,甚至抛下他独自逃生。

万万没有料到,就是这么一个被自己出卖的年轻人,竟然不顾危险,回过头来援救自已!

丁原可没想到年旃在这么片刻工夫里,脑子中已转了无数念头,他喘息着用雪原仙剑猛劈光罩,口中骂道:“老鬼头,傻在那里等死么,还不躲进冥轮,与我一起砸碎这狗屁玩意!”

年旃又是惭愧又是感动,第一次没计较丁原的骂语,苦笑道:“我怕是支撑不住了,临死能有你小于陪在身边,也算老天待我不薄。

“你别管老子啦,赶紧出去,等仙障法力恢复,连你也走不成了!”

丁原的仙剑劈在光罩上毫无功效,丹田裹的真气却眼看枯竭,又听年旃这么说,显然是要放弃生望,又急又怒道:“老鬼头,你狗嘴里也会吐象牙么?别在这里干嚎,快一起使力,我说什么,也要把你一块带出去!”

年旃凝望丁原口中因运气过猛而不断喷出的热血,瞧着他舍生忘死,只为搭救这个刚才还抛弃了他的人,再按捺不下感激之情,用尽全身力道吼道:“丁原,快滚,老子死也不要你管!”

他说这话时,却已经忘记就在片刻之前,自己还曾那样怨恨嫉妒过丁原。

第二章师门

丁原岂会不明白年旃的用心,但他生性倔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算赴汤蹈火,也不肯退缩。

当下冲着年旃喝道:“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念动真言,召出天殇琴抱在怀中,右手抚上琴弦。

天殇琴上,突然生出一股寒流,如涓涓溪水倒注进丁原体内,竟是将它的千年菁华,与丁原融于一体。

丁原没想到天殇琴如雪原仙剑一般,竟有此功用,丹田里天日天魔真气逐渐聚起,不觉信心大增。

他默运心诀,朝年旃叫道:“老鬼头,你我内外合力,再搏它一回!”手落琴响,腾起蒙蒙光华,却是施展出“破罡心诀”。

年旃见丁原祭出魔教至宝,心中也是一振,催动三甲子的苦修真元,注入冥轮。

两人心无杂念戮力联手,“轰”的一声,终于炸开光罩。

顿时神火四溅,光渣乱飞,丁原与年旃被一股澎湃巨浪抛飞而起,在空中翻转了数十跟头,才稳下身形。

年旃脱离苦海欣喜若狂,可转眼一看都天伏魔符,却再也笑不出来,原来光罩一灭,裂缝也随之合上。

眼下他与丁原皆是疲惫不堪,身受重创,哪里还有力气再次轰开仙符?

忽然身前人影晃动,丁原的身躯枯槁一般飞了过来。

年旃想也没想,纵身伸手抱住,低头一看丁原已经昏迷,手中还牢牢握着天殇琴。

年旃的目光在天殇琴上打了一个转,贪婪的神色一闪即灭,右手抵住丁原背心,将魔气毫无吝啬的注入。

丁原的喉结一阵轻轻颤动,张嘴吐出两口黑色的淤血,迷迷糊糊看到年旃关切的面容,微微一笑,又闭上眼睛,疲惫的叹口气道:“老鬼头,你怎么还没走?”

年旃苦笑道:“仙符的缝隙已经合上,老子就是想走,也走不成。”

丁原“哦”了声道:“原来如此。”

年旃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叫道:“小子,你也别把老子看扁,我再卑鄙,也不至于再会丢下你不管,若是那样,老子还是人吗?”

丁原渐渐回过神来,重新睁开眼睛道:“你什么时候转性了,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他说这话时,嘴角含着微微笑容,还有未干的血丝。

年旃心头没来由的一热,说道:“狗屁,老子本来就是恩怨分明,什么转性不转性,更和太阳没关系!”

他说话时,还在拼命将所剩不多的魔气真元输入丁原体内,自己头顶早已青烟如雾,冉冉冒起。

丁原挣扎着从年旃怀里起身,看了看高悬的都天伏魔符,竟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感觉。他皱眉道:“老鬼头,看来我们要功亏一篑了。”

年旃也是遗憾得紧,却一拍丁原道:“没事,过几日咱们再来,定可冲出去。”

他这一掌抽在丁原肩膀上,丁原躲也没躲,显然是完全相信了自己。

年旃的胸口仿佛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堵住,说不出原由的难受。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我不甘心,咱们再试一次如何?”

年旃一怔道:“你还有力气再轰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丁原双目注视仙符道:“我现在的情况,老鬼头你又不是不清楚,恐怕比你还要糟糕很多。不过,我想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连受你我轰击,灵力也强不到哪里去,就看咱们跟它谁能咬牙坚持到最后。”

年旃想起丁原的话,呵呵笑道:“谁笑到最后,谁才笑的最好?”

丁原颔首道:“老鬼头,我刚才已经想过,凭你或者我一人之力,都是强弩之末,不堪大用,惟今之计,便是依靠雪原仙剑,再次施展平乱诀。可先前与伏魔六剑一战,雪原灵力大损难以继续,我体内的真元更是消耗殆尽。”

年旃皱眉道:“所以我才觉得不如暂时放弃,等你我复原后卷土再来。”

丁原微笑道:“说不准那时伏魔大阵的法力也恢复了过来,我们一样要费上十分艰辛。你若信得过我,便将元神度入雪原剑魄之中,有你三甲子的真元相助,我再借天殇琴激起大日天魔真气,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成功。”

年旃眼睛一亮道:“老子到现在这个田地,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不过丁原,你果真有五成以上的把握?老夫是怕你恃强硬撑,反损伤了经脉丹田,那就不妙了。”

丁原嘿然道:“老鬼头,你也太小看丁某了,我既然说出口来,也就势必能够办到。除非是你信不过我,害怕丁某乘机炼化了阁下的元神,才有意推脱。”

年旃怒道:“呸,谁这么想,谁是王八蛋!”说罢,瞑目调息,渐渐又恢复了三成多的功力。

他一睁眼道:“娃娃,老子这就来了!”元神缓缓凝缩,度入雪原仙剑。

仙剑铿然长吟,融合了年旃的元神与精血后,灵力大增。

丁原手握雪原,仰望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深深吸了口气,以天殇琴的“归元”、“吞虚”两诀,激起大日天魔真气。

他自初悟天道后,体内两股真气已无分彼此,再不担心有走火入魔之忧,而雪原仙剑也因此不冉排斥魔气。

第三次,丁原祭起平乱诀,与前两回唯一不同,就是他手中的雪原仙剑,不仅注入了汩汩真元,更有年旃的精魄元神三甲子修为。

他的心头却一片空明忘我,全然不考虑失败成功,仿佛又回到了大罗仙山,那无喜无悲、超脱尘世与红尘的情怀充盈,恍惚忆起日出月没自然永恒,花开水流天地无常。

伴随着激越雄壮的仙剑雷鸣,紫色光华弥漫大阵,直冲向“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数十丈的距离不过转眼,却是生死天堑,多少雷霆风霜,丁原忽然多了一层明悟,依稀体会到当年散矜真人仗剑荡魔、澄清寰宇的悲天情怀。

有大慈悲大天心,故有真性情真热血。

谁说修仙只为长生,谁说仙人忘情,只为浊世滔滔群魔乱舞,倚我青锋直指九霄!

寻帮仙剑感应主人心念,壮怀激烈,一举冲上“定乱”境界,焕发出绚烂绮丽的流光异彩。

天门中开,山河变色,都天伏魔符上爆开一道裂口,冲起漫天白光,直照得坐忘峰上一片白昼,山摇地动。

无数翠霞弟子从睡梦中惊醒,目睹天地之威,满眼的迷离白光,却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隆隆声里,“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收缩成一团夺目的乳白色光团,射向天宇,将丁原的身躯紧紧包裹在其中。

伏魔大阵中,六剑八宝同时镝呜,仿彿受到仙符召唤,从四面八方一起聚拢,融入都天伏魔符幻化成的光华扶摇真上。

丁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守着灵台心灯不灭,那伏魔符所化的白光,挟着磅礴浩瀚的能量,涌入他的体内,直要把经脉也撑破。

他自是不知,上古炼制出仙符之人,便是在大罗仙山上点化他的那位仙人,种种因缘巧合下,丁原体内完全撤空,反而凸现出那仙人点化时,种入他心底的一抹灵性。

都天伏魔符顿时与那抹灵性水乳交融,在分离万年之后,以如此神奇而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聚集到同一个人的身上。

受了仙符召引,伏魔六剑熔炼成六色剑光,尾随而至,水银一般不由分说的,倾泄进丁原身躯,安家落户。

伴着丹田闷雷似的轰鸣,暗蕴翠霞派上代长老精元的伏魔六剑,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引媒之下,亦如百川归海,从此生死相依。

丁原毫无半点喜悦之情,他如坠熔炉,小腹处好像有一把烈焰在熊熊燃烧,明明真气充盈,却偏偏有一种疲倦力竭的感受。

他一路狂飙冲上千丈高空,白光渐渐散淡,仙剑猛烈颤动,抛飞出年旃元神。

一老一少皆是精疲力竭,在刚才一击中耗尽所有力量,只好随风飞舞,借着庞大的气浪余势,冉冉飘落。

“瞬嚓瞬嚓”,也不晓得折断了几株千年古松的粗壮树枝,丁原的身躯犹如滚球似的,砸落在翠灵山一座无名有密林中。

他被摔得天星乱冒,五脏六腑几乎移位,身上的衣裳,早被树枝刮裂成一条条布不停晃荡,那些伤口也再次震裂,淌出汩汩鲜血,但比起这些肉体上的痛楚来,丁原的心中却满是欣喜与激动。

他仰面倒在柔软的枯叶地上喘息几口,深深而又贪婪的,品尝着翠霞山中那芬芳的草木清香,望着皓月中天,松涛如海,从没觉过世界是如此的美丽可爱。

丁原体内的异状渐渐退去,丹田逐步恢复了平静,却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他蓦然发现,伏魔大阵中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八件仙宝,正冉冉盘旋围绕在自己周围,闪烁着柔和的光华。

丁原大是惊讶,回想刚才“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炼化的一幕,着实有些迷惑。

他并不晓得,都天伏魔符此刻已然化为仙家直元,蕴于丹田,六剑八宝本乃仙符护法,如今自然一并认主臣服,那伏魔六剑更是炼作剑芒,浑然同体。

当身体里稍稍恢复了一点气力,飞绕在身旁的伏魔八宝轻轻鸣响,各自凝炼成弹丸大小的形状,钻入丁原袖口里。

丁原怔了一怔,竟似觉得这八宝,已成为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只要心念稍动,便可如使手足一般驱动。

他索性不去想其中缘由,拄着雪原仙剑,艰难起身,脑海中第一个念头便是:“不知老鬼头现在如何?”

忽然听见左首五六丈外的草丛里一阵婆娑,亮起一道青色的光影,年旃的元神上沾满鸟兽的粪便和草叶,骂骂咧咧站起身道:“他奶奶的,摔下来也不拣个好地方,倒楣透顶,居然落进了粪坑。”一面骂,一面呛出满口血水,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两人几乎是同时看见对方,彼此先是一怔,继而不约而同指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模样,大笑起来。

年旃边笑边咳,直感觉两百来年,从没有一刻有现在这样好笑、这样舒心开怀。

丁原也是辛苦的用仙剑支撑住平衡,不然怕早笑翻到地上。

他的眼睛里连泪水都笑了出来,喘息着指住年旃道:“老鬼头,你怎么会是这样?”

年旃毫不示弱的回敬道:“你小子又比我漂亮到哪里去,鼻青脸肿,连块完整的地方都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宛如顽童一般大笑不已,若教别人看见,只当是深山老林中突然出现了两个疯子。

但他们却全不在意,沉浸在劫后余生脱出生天的喜悦中,忘却了勾心斗角、忘却了尔虞我诈,用曾被遗忘埋葬的赤子之心,体味这一切的欢乐。

年旃恶狠狠盯着丁原骂道:“笑,老子叫你笑,等老子去了大雪山,看你还能笑谁?”

话音一落,两人的笑声也突然停顿,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的堵住。

密林里沉寂下来,惟有风过松涛沙沙作响,在地面上摇曳出无数的影子。

年旃望着丁原,忽然意识到,很快就该跟这小子说声再见,然后分道扬镳,从此天各一方,或许永世再难相逢。

慢慢的,一种莫名的不舍,悄悄占据心头,怔怔望着丁原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闭嘴无言。

沉默了许久,丁原终于打破了僵局,徐徐说道:“老鬼头,既然你我已经出了潜龙渊,就该分手了。你去你的大雪山找雪魄梅心,我也要回翠霞再看上一眼。

“今后多多保重,少做些卑鄙下流的恶事,也好早日体悟天道,羽化飞天。”

年旃呸道:“你小子干嘛说的像生离死别,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了你小子在老子耳根旁边吵吵,我还清净许多。老子这就走了,娃娃你也要多当心些,那些正道人物个个表面道貌岸然,其实也没几个是好鸟,别被人害了。”

丁原微笑,点头道:“放心吧,连你老鬼头都没能拿我丁原怎么样,何况别人?”

年旃乍听以为丁原是称赞自己,一转过弯,才醒悟又是损人的话,吐了口唾沫道:“狗屁,老子可比那些伪君子强多了。”

他身形一晃,腾到空中道:“老子走啦,有事就到南荒来找我。”说罢,再不回头,朝着密林上空飞去。

丁原目送年旃孑然远去的身影,蓦地感到这个称著天陆的魔头,竟是如此孤寂苍老。

想那大雪山之行的凶险,比起潜龙渊也差不到哪里去,谁也没底敢说,年旃就一定能成功。

他回想起潜龙渊中的日日夜夜,一股热血涌上胸膛,冲着年旃叫道:“老鬼头!”

年旃的身子一震,回过头来,凶巴巴的道:“你还叫老子作甚,别婆婆妈妈惹老子腻烦。”

丁原出奇的没有还嘴,微笑道:“不如你等我几天,等翠霞的事情了断后,我便陪你去大雪山万壑谷,一起会会绝情婆婆如何?”

年旃一喜,丁原的修为已不在自己之下,得他相助,夺得雪魄梅心的希望无疑大增,可他毕竟放不下老脸,嘿嘿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老子可没求你。”

丁原暗笑,回答道:“是了,就算丁某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年旃怒道:“你当老子是耗子么?”说着话,人却回来了。

如此,两人便在深山中隐居了十余日调养伤势,恢复元气。

等丁原带年旃夜上坐忘峰,小楼邂逅和婉,其后所发生的事情不再多赘述。

至于镇守潜龙渊外的罗和,由此遭受无妄之灾,却更非两人所能知晓。

丁原口舌辩给,简略扼要把遭遇说完,听得曾山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忽而忧,时而喜,抓耳挠腮,连连惋惜道:“这么好玩的事情,居然也不叫上我老人家,丁原你也太不够意思了。”

丁原两眼一翻道:“好玩?我把你丢到潜龙渊里两年试试那味道,到时候,你就晓得好不好玩了。”

曾山呵呵一笑,瞧见淡言真人独自走了过来,立刻叫道:“老木头疙瘩,是来找你宝贝徒弟么?我老人家正和他说得高兴,你待会再来。”

能给淡言真人起上这么一个绰号,当真是曾山的本事,不过总算多加了一个“老”字。

淡言真人也不动气,满面肃容躬身道:“师叔,弟子是有紧要的事,跟丁原说上几句,请师叔行个方便。”

曾山最怕的,就是像淡言真人这样的老古董,老人不高兴起身道:“有什么紧要事非要现在就说,稍等一会,天就能塌下来?”

淡言真人又一躬身,没有回答。

曾山无奈道:“好吧,就把丁原借给你说一会话。哎,老木头疙瘩,我老人家能不能就待在旁边听听,保证不往外说。”

淡言真人摇摇头道:“恐怕不行,师叔。”

曾山哼道:“好稀罕么,不听就不听。”后面半句:“反正我老人家有天耳通,一样能听着。”到了嘴边,又急忙给咽了回去,须知说出去就不灵验了。

淡方真人微微一礼,朝着丁原背后的皮囊道:“年先生,也请你回避片刻?”

年旃躲在皮囊里不吱声,只盼淡言真人忘记了自己,也好听听这老道士究竟要跟丁原说什么,居然连曾山也不让在旁。

这么一给淡言真人叫号,他脸皮再厚也不能装傻,只得御着冥轮飞出道:“当然可以,老子才不会像某些老家伙那般卑鄙无耻,喜欢偷听别人的隐私。”

曾山一蹦三丈高,怒道:“年老鬼,你说谁卑鄙无耻、喜欢偷听隐私来着?”

年旃可不怕曾山,浑不当回事的道:“奇怪了,我又没指名道姓,曾老头你跳什么?”说着,冥轮一晃朝外飞去。

曾山追着叫道:“年老鬼,你别逃,有话说清楚!”

两人一前一后去得远了,淡言真人才道:“丁原,跟我来。”

丁原察言观色,隐约觉得老道士的模样有些蹊跷,嘿然道:“老道士,你又摆什么谱?”

跟在淡言真人身后一路出了翠霞观,沿着清幽小径走了良久,前面忽然出现一片开阔的空地,景色甚是熟悉。

淡言真人停住脚步,面色凝重,回过身来问道:“丁原,你可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丁原环顾四周,回答道:“我怎会忘记这个地方,当年我初上翠霞,就是在这里与你击掌立约,从此投入翠霞派的门下。”

淡言真人嘴角露出一缕笑容,颔首道:“难得你还记得,可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你到这里来说话?”

丁原笑道:“谁晓得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不见得是要送我下山吧。”

淡言真人的身躯,在几乎不可察觉中轻轻一震,沉声道:“丁原,你可又知道在翠霞的这些年里,你犯下了多少门规戒条?”

丁原一愣,不解道:“老道士,你忽然说起这个干什么?”

淡言真人背对丁原,目光凝视天边,缓缓道:“你修炼魔门心法、藏匿天殇琴,此为其一;结交年旃、任峥等魔门中人,有失正道立场,此其二;重伤耿照,与同道结怨,此其三;面壁期间偷逃下山,此其四;私恋姬雪雁,败坏门风,此其五;大闹碧澜山庄以泄私愤,此其六;与姬榄械斗,同门相残,此其七;肆意妄为,顶撞师长,此其八;动用平乱诀,忤逆犯上,此其九;帮助年旃,毁我翠霞伏魔仙阵,此为其十——”

丁原起初还努力保持平静,到后来越听越激动,他着实不能相信,这番话竟出自淡言真入之口,大声道:“老道士,这些事,我的确都有干过!大丈夫敢作敢当,我绝不推脱。

“可若是别人这么说,我丁原只当乌鸦噪舌,懒得理睬,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说,难道连你都信不过我?”

淡言真人的面容,深深抽动了一下,可惜丁原无法看见。他继续用镇定平静的语气,说道:“丁原,门规如山,你可明白?”

丁原激愤的哈哈一笑道:“我明白了,老道士,原来你也要我学盛师兄一般,为了什么狗屁的门规和翠霞派的威名,明明被人冤枉了,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咽,可惜我丁原生来不吃这套,更是问心无愧!”

淡言真人说道:“丁原,从今日起,翠霞派的门规戒律,你也不必再遵守,以后更不会有人再拿这个来压你。”

丁原怔了怔,迅即明白了淡言真人话中涵义,难以置信的问道:“老道士,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把我逐出翠霞派门墙,往后我便不再是你的弟子了?”

淡言真人消瘦的身躯伫立不动,只微微颔首示意。

丁原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懂了,一定是淡怒、淡嗔他们逼你这么做,又或者是姬大胡子的撺掇,对不对?好,我这就找他们论理,他们凭什么要赶走我?”

丁原越想越觉得一定是这么回事,心中亮堂许多。

对他而言,只要这个决定不是老道士做出的,漫天阴霾都可散去,就算天塌下来,大不了当被子盖就是了。

说完话,丁原转身就想去找淡怒真人的晦气,不料老道士沉声道:“你错了,这是贫道的意思,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丁原胸口挨了重重一锤,瞪着淡言真人的背影,双拳紧握绷起青筋,极力压制着冲动问道:“为什么?”

他实在没有想到,当自己死里逃生回到翠霞,当自己力战迫退红袍老妖,与老道士重逢后,得到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如果早晓得会是这样,还不如待在潜龙渊里,没有出来得好。

伤心、失望、惊讶、愤怒、不平、疑惑——各种念头感受,一起涌上丁原的心头,直觉着堵得他要爆裂开来一般。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他内心深处,早把翠霞山当作了自己的家,把紫竹林当作浪子的归宿,更在潜意识里,将老道士视为自己父亲一样。

无论生或死、无论走到哪里,丁原都会有一种根的感觉,都会想到在翠霞山坐忘峰的紫竹林里,有一个不爱说话的老道士,关怀注视着他。

在失去雪儿后、在暗无天日的潜龙渊里,只要想起这些,都可令他升起一丝温暖。

可如今,就连这也要被人无情的夺走,而做出决定的人,又恰恰是眼前的老道士!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丁原叫道:“我不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狗屁理由,是你的真心话,我不相信你也会是那种迂腐虚伪的老古董!

“不然,你当年就不会结交羽翼浓,更不会救我娘亲!”第三章孑影淡言真人没有回答,却说道:“丁原,刚才我和淡怒师兄已经商量过,年旃既然已经被你救出潜龙渊,看在他肉身被毁、幽禁九十余年的分上,翠霞派不再追究昔日之事,稍后你可转告他。

“另外,你若能多劝年旃改邪归正,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意已决,你回紫竹轩收拾行囊,这就下山去吧!”

丁原激动的道:“我不问老鬼头的事情,我也不在乎做不做翠霞派的弟子,我只要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你非要把我逐出门墙?”

第三章孑影

淡言真人没有回答,却说道:“丁原,刚才我和淡怒师兄已经商量过,年旃既然已经被你救出潜龙渊,看在他肉身被毁、幽禁九十余年的分上,翠霞派不再追究昔日之事,稍后你可转告他。

“另外,你若能多劝年旃改邪归正,也算是功德一件。我意已决,你回紫竹轩收拾行囊,这就下山去吧!”

丁原激动的道:“我不问老鬼头的事情,我也不在乎做不做翠霞派的弟子,我只要晓得,到底为了什么,你非要把我逐出门墙?”

淡言真人摇头道:“我已说了,你再问下去,答案仍是一样,下山去吧,越快越好。”

丁原突然发出一串冷笑,那种寒透到心底的笑声,让淡言真人不由得为之心弦一颤,他仿彿是看着一个陌生人,徐徐道:“老道士,我懂了!你打从开始就是在骗我,你花言巧语要我拜师,只不过是为了半卷《天道》。

“无非、姬大胡子他们明刀明枪的用强来逼迫我,而你却手段更加高明,哄得我心甘情愿做了你的弟子!你说,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因为如今我已没了利用价值,你便想把我一脚蹬开?”

淡言真人的脸上现出一缕痛苦,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开口。

现在这个时候,他明白心肠一定不能软半点,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就算丁原误解愤怒,那由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来承担这些,却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松口。

老道士没有回头,惟恐敏感聪明如丁原者,会在自己的神色中寻找到破绽。

他轻轻一挥拂尘道:“丁原,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如此纠缠不清、喋喋不休了?”

丁原听得老道士话语中平淡冷漠,甚而隐约透着不耐烦,一颗心终于沉到湖底。

他浑身不由自主的颤抖,满腔愤怒,最后只憋出一句道:“好,我走!从此大路朝天,我丁原何处不可容身,犯不着死皮赖脸的求你,你也不要后悔!”

淡言真人脸上的痛苦之色更深,狠下心回答道:“这就好,你好自为之。”说罢,衣袂轻飘,身形腾空而起,向翠霞观去远。

丁原木然望着淡言真人的背影,内心中藏着最后一星点希望,只盼他能改变主意,回过头来,然而老道士竟是决然而去,不带半点的犹豫迟疑,更不再多瞧他一眼。

丁原终于绝望,冲着老道士背影远去的方向,厉声吼道:“老道士,我不服——”

他的声音响彻巍巍翠霞,回荡在云天青山间,却唤不回淡言真人的一记回头。

老道士的身躯,只是微微一滞,继而竟是加快了离去的速度,消失在丁原视野中。

丁原孤独的立在高岗,落日的余晖,默默洒落到他褚色的衣裳上,泛起一层金辉。

他忽然间依稀体味到,当年盛年身受九刀,自逐于师门的心情。

那痛的不止是身上的伤口,更是从此形单影只,无以为家的心!

天陆苍茫,天陆浩荡,哪里才是归宿?

先是娘亲的失踪,然后是雪儿的离去,如今居然连老道士也抛弃了自己。

在这个世界上,原本对他最亲近、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先后离开了他,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呆呆的站在这里,不知道何去何从,不知道还有谁能够相伴红尘?

倘若他不曾拜入过翠霞派,不曾遇见过老道士和雪儿,现在也许同样是孑然一身。

但正当他以为自己寻找到了温暖和快乐,幸福却如朝露般蒸发,而且,一手毁去这些的人,偏偏就是曾带给他爱与关怀的人们。

一股苦涩的滋味,涌上丁原的喉咙,他努力回咽,努力不让自己脆弱。

娘亲说过,在这个世道上,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就是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绝不能倒下,绝不能让那些抛弃自己、鄙视自己的人,偷偷的看笑话。

奇怪的是,丁原对老道士和雪儿都恨不起来。

他有一种给人狠狠揍了两拳,想跳起还击的时候,却找不到对手的感觉。

拔剑四顾心茫然,丁原宛如一头受伤的野兽,在久久的压抑后终究爆发,仰天厉啸道:“老道士,我不服——”

啸声响彻云霄,岭上的所有人闻声无不动容,朝着啸声传来的方向。

他们能够看见一个孤独的褚衣青年,凛凛立在青松古道旁,抬起不屈的头颅,用心底的呐喊,宣泄着刻骨铭心的痛楚与激愤。

淡言真人悄然站在翠霞观外的一处疏林中,凝视丁原所在的方向,犹如泥塑。

当丁原的啸声,再次久久不绝响起时,老道士的嘴唇上溢出一缕鲜血,却是被他的牙齿硬生生咬破。

他能够了解丁原的委屈不平,所以即使丁原骂他恨他,他也坦然承受。

可丁原却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服!”淡言真人的心头,宛如压着万钧的铅石,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每呼吸一口,都是那样的痛苦。

如果还有他可以理解丁原的苦闷,可又有谁能够体会他的苦心?

从丁原踏上翠霞山的第一天起,他就由衷欣赏这个率真冷傲的少年,倾尽心血培育教导。

对于淡言真人来说,盛年和阿牛还有丁原,他们每一个人不止是自己的弟子,更如同他的孩子一般,没有半点差别。

可先是盛年,现在又是丁原,倘若盛年还另有原因,丁原却是自己亲手将他驱逐出了门墙。这份痛苦,又是谁能懂得?

他知道他必须、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便了原会误解、会受伤,这样总好过等到淡怒真人等人要追究丁原罪责时,自己才出面维护。

以丁原所作所为、以翠霞的门风山规,根本不可能是逐出师门这么轻巧的处罚,就能够解决。

自己先前给丁原所列的十条罪过中,至少有一半都构得上废黜修为,甚至是永世幽禁不得自由。

到那个时候,丁原势必拔剑反抗,就如两年前在思悟洞前的一幕,结局不问可知。

所以,淡言真人惟有赶在淡怒真人等人商议对丁原的处决之前,以师尊的身分,抢先处罚,将他逐出翠霞。

对于不是本门弟子的一个年轻人,淡怒真人他们也不会太过决绝,至少,他相信这点颜面,淡怒真人还是会给自己的。

他一生未徇私情,这回迫不得已的开例,并不妄图有谁会感激称颂,只希望丁原能够不辜负自己的苦心造就,从而为天陆保全一朵奇葩。

更况且,长大的雄鹰总是要飞的,以丁原的个性和所负的修为,都已经不适合继续在翠霞逗留。

天陆九州,莽莽乾坤,才是这个青年更人的舞台。

而他与姬雪雁之间的身分隔阂,也可以就此消失。

淡言真人这么想着,轻轻自语道:“孩子,对不起,我只能这么做,希望你有一天会明白。”

忽然背后有人叹息道:“二师弟,难为你了。”

淡言真人一震,他方才为丁原失神,竟没有发觉到有人已到了身后。

淡怒真人走到老道士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远方山岗,静静说道:“我相信,总有一日他会体会到你的苦心,还会认你这个师父。”

淡言真人转头,望着与自己同门一百四十多年的淡怒真人,喉咙口一热,轻声道:“师兄!”

淡怒真人微微一笑,拍打他的肩头,没有说话。

丁原的啸声,自然也传到了曾山的耳朵里,不过曾老头已见怪不怪,从地上拾起头咕哝道:“这个小子不晓得又犯了什么失心疯,咱们不理他,接着打。”

捏着一枚弹子的年旃,摇头道:“不行,我得去瞧瞧。这小子答应要陪老子去大雪山,万一出了岔子,老夫可有点麻烦。”

曾山不满道:“你别输了,就找借口想溜,再怎么也先打完这局。”

年旃元神一闪钻进冥轮,倏匆飘远道:“先记着帐吧,曾老头,别看修为眼下我比不了你,可打弹子,你未必是老子的对手。”

曾山无可奈何站起身,掂着手里的弹子,嘀咕道:“真是,不玩便不玩,翠霞山上下千多号人,我老人家还找不到一个肯陪我打弹子的?”想了想,闪身溜进翠霞观,东张西望寻找下一个倒楣蛋去了。

年旃御着冥轮,飞到丁原头顶停住,见他神色狰狞可怖,好像随时要找人拼命一般,忍不住奇道:“小子,是谁欺负你了,说与老子听,我替你找回场子。”

丁原蓦然道:“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你别烦我。”

年旃要是这么就乖乖听话走开,就不是他了,冥轮又在丁原前后左右盘旋两圈,还是说道:“咦,你到底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被淡言真人训斥了?那些正道的老古板,总喜欢喋喋不休教训人,老子最烦的就是这个,你不理就是。”

丁原心潮难平,咬牙闷声道:“不是。”

年旃更疑惑了,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丁原深吸一口气,再努力克制住激动的情绪,道:“他把我逐出门墙了。”

年旃一呆,叫道:“怎么可能,那老古板疯了么?像你这么好的徒弟,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居然也舍得?不行,老子一定要去找他问个明白,莫非翠霞派的人都是这个德行么?”

丁原沉声道:“不要去。他说我犯了十条门规重罪,只有逐出门墙,你去找他有什么用,不要让别人耻笑我丁原死皮赖脸。”

年旃忍不住从冥轮里又钻出来,站在丁原跟前道:“那狗屁的什么十条重罪里,老子也有份吧!他奶奶的翠霞派,不敢再找老子晦气,却把火撒到了你的头上。”

年旃沉默片刻,嘿嘿一笑,安慰道:“这样也好,这些名门正派本就没什么待头。这个不准、那个不许的,憋也憋死人了,不如你就跟着老子,逍遥快活岂不更好?”

丁原哼道:“学你做个小魔头么,免了。”

年旃怒道:“当魔头有什么不好,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人敢管,更没有人拿什么狗屁门规教训你。你现在是不晓得当中的好处,等时间一长,叫你不做,怕你还不肯呢!”

忽然远远瞧见阿牛提着个包袱过来,年旃冷笑道:“看,有人给你送行来了。”

阿牛一双眼睛红红的走了过来,嘴巴张了几下,才叫道:“丁小哥!”

丁原看了眼他手里的包袱,冷冷问道:“你来干什么?”

阿牛垂首道:“丁小哥,师父他老人家叫我来给你送一些衣物盘缠,他怕你不肯再回紫竹轩去取。”

丁原“嘿”了声,说道:“他怕我还不肯离开,才是真吧?”

阿牛急忙摇头道:“不、不,丁小哥,你千万不要误会师父,他老人家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然他绝不会赶你走的。”

丁原不以为然的道:“他的苦衷,不就是害怕淡怒真人、姬大胡子他们追究我时,连累到自己么?我这一走,他也可以太平无事了,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阿牛的头,摇得更加厉害,一张黑黝黝的面膛,憋得通红,语无伦次辩解道:“不可能,丁小哥,师父不是这种人!

“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总觉得一定是为了你好。你和我都在师父身边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

丁原漠然道:“我以前知道,现在却在怀疑了。”

阿牛苦笑道:“丁小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心里也好难受。先是盛师兄,现在又轮到了你,往后紫竹轩就又只剩我一个人了。

“你又要一个人漂泊在外,也没人能够照应,我真恨不得跟你一起走了,可一想到师父他老人家也要人照料,我就只能留下,丁小哥,你不会怨我吧?”

丁原也被他说得不好受起来,强自一笑道:“傻瓜,这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乱咬人的疯狗,怨你做什么。好了,你也别伤心,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不过离开翠霞,又不是翘了,别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阿牛咧嘴一笑,眼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他赶紧用袖子一边擦拭,一边说道:“对啊,丁小哥,今后我们还是能见到面。不过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可要小心,时不时能托人捎个信给我,好叫我晓得你一切平安——”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语不成行。

丁原叹了口气,一拍阿牛宽厚的肩头,说道:“阿牛,你自己也要小心了。等到下次去寻雷威报仇的时候,一定要叫上我,别忘了,那是我们的约定,要是少了我,回头准饶不了你。”

阿牛呵呵一笑,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流,擦了又湿,湿了再擦,回答道:“哎,我记下了,丁小哥,你还是把包袱带上吧,师父说裹面还有一封给盛师兄的信。”

丁原一怔,问道:“给盛师兄的信,为什么要交给我?”

阿牛挠挠脑袋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师父说包袱最上面,还有一张条子是给你的,你看了就明白了。”

丁原心头一动,接过包袱道:“好了,阿牛,我这就要走了,你先回去吧。”

阿牛恋恋不舍道:“丁小哥,让我送你一程吧。”

丁原笑道:“你别婆婆妈妈了,快回去,我站在这里目送你。”

阿牛望着丁原半晌,突然和身抱住他的肩头,力气大得几乎揉碎丁原的骨头,他再是狠狠一紧,在丁原耳边道:“丁小哥,一路保重!”

丁原感受着从阿牛身体上传来的火热体温,和暖暖情义,鼻子一酸,微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别忘了与秦姑娘成亲时,通知我来喝喜酒。”

阿牛的脸一红,期期艾艾支吾道:“我跟秦姑娘,那个——”

丁原脱开阿牛的怀抱,说道:“好啦,别这个那个,你们的事情谁不晓得?”

阿牛咧嘴一笑,眼泪却又啪嗒啪嗒直往下掉。

丁原沉默了会儿,一狠心道:“去吧,阿牛,再磨蹭下去,我天黑也走不成了。”

阿牛点点头,黯然道:“丁小哥,我刚才也有跪下为你向师父求情,可他老人家连话也不说。我想等过一阵子,我再求他老人家开恩收回成命,说不准你还能回来,到时候满天的云彩也就都散了。”

丁原心道,恐怕这只是你一厢情愿,老道士未必会这么想。

他在阿牛胸口捶厂一拳,努力作出笑容道:“快滚,别让秦姑娘在紫竹轩等你等急了,还以为跟我一起私奔了呢。”

阿牛被了原逗得一乐,想到这么一走,就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见着丁原,又是悲上心头,憨憨道:“那我走了,丁小哥!”

丁原朝他一点头,阿牛这才转身回走。可他一步三回头,不住向丁原挥手告别,一段路比蜗牛爬的也快不了多少。

眼看阿牛的身影要消失,丁原忽然叫道:“阿牛!”

阿牛一回头,想也没想,箭一样地奔回丁原面前问道:“什么事,丁小哥?”

丁原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轻声说道:“好好照顾老道士,别让他烦心。”

阿牛眼眶一热,刚止住的泪水重又回来,连连点头道:“我记住了,我一定照顾好师父他老人家,你就放心吧!”

丁原叹了口气,向阿牛挥挥手道:“快走吧,免得我看着你,也不好受。”

阿牛这才走走停停的离去,丁原一直目送着他,直到完全看不见阿牛身影,目光仍没收回。

一直默不作声的年旃,这个时候才颇是感慨的道:“难怪你小子在潜龙渊里,就吵吵要见阿牛。这个小伙子的确不错,老子相信你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会毫不犹豫拧下来,捧到你跟前,连为什么都不会问。”

丁原嘿嘿道:“奇怪了,老鬼头,你怎么也开始多愁善感起来了?”

年旃哼道:“你真当老子没心没肺么,当真如此,你小子早死了百回。”

丁原一笑不答,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放着一张字条和一封信笺。

丁原拿起字条,上面只写了“天雷山庄”四个墨字,自是老道士的笔迹。

年旃不解道:“天雷山庄,这是什么意思?”

丁原已然明白,这是老道士在告诉自己,盛年和娘亲如今的所在,原来他已经安排好了这一切。那么,为何还要忍心赶走自己,莫非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怅怅吐了口气道:“老鬼头,我要先去天雷山庄见一个人,然后再陪你到大雪山找绝情婆婆。不过这个人身分非常隐秘,你先发誓守口如瓶,不然就别去。”

年旃九十余年前就被幽禁,自与魔教覆灭之事无关,因此丁原才不隐瞒。

不过毕竟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年旃答应守密,不然一旦传出,难免会有大麻烦。

年旃哼道:“老子什么时候多嘴过?你放心,我见了也会只当没见,跟老子没关系的人,老子都懒得多看一眼。”

了原摇头道:“这个人你也认得。”停一停,丁原接着说道:“她是我的养母,羽翼浓的夫人,赫连宣。”

年旃禁不住失声道:“是她,她怎么会在天雷山庄,又怎么是你的养母?”

丁原道:“这些路上再说吧,你要记得守密。”

年旃好奇心大起,连连点头道:“知道了,老子说话算话。”

丁原收好包袱,微笑道:“我们上路,真没想到,到头来陪在我身边的,居然是你这个老鬼头。”

年旃隐入冥轮,钻到丁原的皮囊里,回应道:“知足吧,小子,多少人求着给老子提鞋,老子都看不上眼,你算祖上烧高香有福的了。”

丁原一笑,最后环顾了眼翠霞山无比熟悉的景色,这个居住了十年、埋藏无数欢乐与伤痛的所在,催动真气,祭起雪原仙剑,往着西北方向而去,再不回头。

他一路西行,掌灯时分就到了天雷山庄,收了仙剑落在庄前,自有值夜的庄丁,往里传讯。

如今的庄主是雷鹏,听到庄丁说丁原前来,急忙亲自山庄迎接丁原,雷霆已闻讯而出,在客厅中等候。

比起上回见面,雷霆气色红润许多,面容也不似那时憔悴可怖,依稀再现昔日魔教四大护法的雄伟气度。

三人分宾主落座寒喧片刻,雷霆问起秦柔与阿牛近况,得知两人均安然无恙,也放心不少。

雷鹏陪坐片刻,知道丁原有事要找兄长,借口安排晚宴,识趣的退出。

雷霆笑道:“丁贤侄,我听阿牛说起你坠入潜龙渊,可其中缘由,阿牛却不肯说得太多,老夫也不便盘根问底。

“今日你突然来访,老夫除了意外,却也高兴得很。想来丁贤侄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出翠霞就来到天雷山庄,可是有事要与老夫商量?”

丁原也不隐瞒,实话实说道:“真叫雷老爷子猜中了,这次来天雷山庄,丁原是想见盛年师兄。”

雷霆脸上毫无意外之色,呵呵笑道:“我猜也是这个原由,盛年隐居在我们山庄里,很少有人知道,连雷鹏也不知道详情,可是你师父淡言真人告诉你的?”

丁原听见老道士的名号,心头一颤,沉声回答道:“是。”

他不想把自己被淡方真人赶出墙门的事情说出来,只道:“老道士还有一封信托我转交盛师兄。”

雷霆颔首道:“不要着急,一会儿吃过饭后,老夫就带你去见盛年。”

丁原抱拳施礼道:“多谢雷老爷子。”

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盛年与娘亲,丁原的心头不禁热了起来。

第四章娘亲

雷霆叹道:“你何必如此客气?我与淡言真人算是故交了,只因彼此道魔有别,不能尽情交往。老夫对他的胸襟气度颇是佩服,难得他还教导出像丁贤侄与盛年、阿牛这样的弟产。

“如今,因着阿柔与阿牛的关系,总算不是外人了。况且丁贤侄又曾有大恩于我,方才那么说话,未免见外了。”

丁原微微一笑道:“雷老爷子,既然你这么说,丁原就不客气了。待会一定先大吃大喝上一通,再洗上一个热水澡,那就更好了。”

雷霆笑道:“这就对了,到了这儿,丁贤侄只管当作自己的家,住得越久,老夫越是高兴。”

他这话,言者无心,奈何又戳到听者伤处,丁原勉强笑了笑,道:“雷老爷子,我还带来了一个朋友,不晓得你想不想见上一见?”

雷霆一怔,他听下人禀报,丁原是孤身入庄,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个朋友?

正疑惑问,丁原背后皮囊里金光一亮,年旃自冥轮中飞出现身道:“雷护法,你可还记得老夫?”总算这老鬼头留了三分口德,没当着雷霆自称“老子”。

雷霆大吃一惊,咦道:“阁下莫非是冥轮老祖年旃老兄,昔年蓬莱仙山一会百多年,听闻阁下后来被翠霞派幽禁在潜龙渊中,怎么又跟丁贤侄走到了一起?”

年旃哈哈笑道:“说来话长,有机会,就让让丁原这小子慢慢告诉你,反正他最喜欢跟人斗嘴。”

丁原眉毛一扬道:“我有么,老鬼头你不要胡说。”

当下丁原简略说了与年旃相识之事,听得雷霆也是唏嘘不已,直到雷鹏来请入席。

饭后,雷霆和丁原一起到念祖塔里。

年旃虽有好奇之心,但也明白这牵涉到别人极大的隐私,居然违拗本性留在外面。反正以他的修为存心隐匿起来,别人也是察觉不到。

丁原随着雷霆步下秘道,心中又生感慨。

当年为救阿牛与秦铁侠,他与盛年夜闯天雷山庄,得毕虎之助,大破黑冰雪狱。

其间自己单剑当关,连战雷远、天龙真君、赤髯天尊等人,可谓九死一生,种种情景犹如昨日,浮现眼前,依然栩栩如生。

他未进天雷山庄时,已经猜到盛年与布衣大师,一定是藏身在黑冰雪狱中。以那里的冰寒刺骨,再加上雷霆与水灵魔虎坐镇,确实是娘亲隐匿的绝佳地方。

黑冰雪狱自从重新由雷霆掌握后,里面已经没有囚犯,只有几间原本关人的洞穴,被改装成了盛年与布衣大师的蜗居,赫连宣的冰棺,则被安置在了雷霆避难藏身的潭下地穴里,日夜有魔虎巡弋把守,谁也无法接近,可说是万无一失。

盛年与布衣大师见到丁原,都感到非常意外,他们两人早从淡言真人那里,晓得了内情,原本为丁原坠入潜龙渊中惋惜晞嘘,谁料想今天他竟找上门来。

布衣大师与雷霆都是老于世故之人,找了个借口躲进丹房之中,好让他们师兄弟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盛年先是仔细打量了丁原一通,猛的大手在丁原肩膀上大力一拍,欢喜道:“丁师弟,真想不到我们还有重逢之日!”他素来持重,但这个时候也不免喜溢言表。

丁原见盛年数年不见,目中神光炯炯,气度风姿更胜从前,修为显然大有精进,只怕已进入了忘情境界,心中不免也为他高兴。

但听他开口仍称自己作“丁师弟”,不由一阵黯然,摇头苦笑道:“盛师兄,我被老道士逐出了门墙,从今日起,已不再是翠霞派弟子。”

盛年大吃一惊,大手松开丁原,急忙追问道:“为什么?”

丁原对盛年自然不会有任何隐瞒,把前因后果一口气统统说了。

盛年也没插嘴,只在一旁静静听完。

所谓旁观者清,他起先也是惊讶不已,听到后来,已渐渐揣摩到淡言真人的良苦用心,他暗想说:“师弟,师父他老人家这样做必有其中原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考虑,我倒也不好多说。不过,丁师弟突然之间遇到这种事,情绪激动愤懑在所难免,我应该好好开导他才是。”

想到这里,盛年随手从角落里,拎起两坛满满当当的烈酒佳酿,往桌子上咚的一放道:“丁师弟,有道是一世兄弟两世人,何况你我曾一起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过?

“说到底,我也是翠霞派的不肖弃徒,更与你称得上同病相怜。如今即便做不成同门,你在我眼中,也永远是最好的兄弟。你什么也别多说,先陪我喝上一坛,就算我这个做大哥的,为你接风洗尘。”

说完,盛年拍开封泥,打里面飘出一股浓郁的酒香,盛年拎起一坛,送到丁原面前。

丁原胸中油然生出一股感动,接过酒坛,慨然道:“盛大哥,有你刚才那几句话,我丁原什么也不用说了,让我这个做兄弟的先敬你!”

两人一碰酒坛,各自仰首畅饮,弹指工夫,竟把两坛烈酒干得点滴不剩。

盛年天赋异禀、酒力过人也还罢了,丁原却已有些醉意,其实他也可以借着丹田真气化解,但面对盛年,丁原实在不愿用上这种作弊招式,也就只得硬挺住。

盛年一抹嘴角,把空空如也的酒坛放回桌上,直觉得畅快无比,叫道:“痛快,丁师弟,我们再来一坛怎么样?”

他毕竟叫惯了丁原师弟,一下也改不过口,索性就将错就错下去。

丁原吓了一跳,苦笑道:“盛师兄,你的海量小弟可比不了,这酒好烈。”

盛年也不勉强,哈哈笑道:“这酒是天雷山庄自酿的美酒,雷老爷子二十多年前已经戒了,布衣大师是出家人不喝酒,就白白便宜了我这个酒虫。”

丁原噗哧一笑,想起老道士还有封给盛年的信,赶紧取出来道:“盛师兄,老道士有一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盛年急忙接过展开,却是一呆。

只见信纸上简简单单写了“丁原”一字,以下全是空白,果是淡言真人惜字如金的一贯作风。

盛年沉吟片刻,将信收入怀中放好,暗中想道:“这是师父将丁师弟托付给我了。他老人家为保全丁师弟,不得不忍痛将丁师弟逐出门墙,却终究放心不下,给我只有两个字的短信,可全部的心意和嘱托,已尽在不言中。”

他这么想着,顿觉怀中信笺的分量,重过千钧。

丁原见盛年不说话,不禁问道:“盛师兄,老道士有说什么?”

盛年摇摇头道:“也没什么。丁师弟,你要没有其他什么事情,就先在这儿住上一阵子再说,怎么样?”

丁原苦笑道:“实话不瞒盛师兄,现在,我除了儿时与娘亲一起住过的那问老屋以外,的确是无处可去了,留在这里,和你还有布衣大师、雷老爷子作个伴,倒也不错。但我答应要陪年旃去大雪山万壑谷,问绝情婆婆讨要雪魄梅心,再怎么,也得先把这事给办了。”

盛年听完一皱眉,沉默不语的起身踱了几步,从角落里又拎起一坛酒,才回到桌边坐下,“啪”的一声击开了封泥,喝了一口还是没说话,神色却颇凝重,似乎在考虑什么难解决的麻烦。

丁原望着盛年,忍不住道:“盛师兄,有什么问题吗?你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盛年放下酒坛,一双炯炯有神的虎目,凝视丁原道:“丁师弟,尽管说绝情婆婆也是魔道中人,可她一生僻居大雪山中,并没有犯下什么令人发指的恶行。

“那雪魄梅心,说起来,也算是天生天养的珍品,可近千年来,始终由万壑谷一脉悉心照料呵护,你与年旃就这么闯上门去,要从别人手里硬夺来,恕我直言,跟强盗抢劫没多大区别。”

丁原一怔,没想到盛年会说出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来数落自己。

在所有熟悉的人当中,丁原最钦佩的就是盛年,虽说有时难免觉得这位师兄行事太过古板刚正,可奇怪的是,正因为盛年如此,才更令他心折不已。

丁原学是学不来的,也不肯学,然而盛年坦荡磊落的胸襟气度,却早已深植于心。

换个人这么说,丁原未必肯听,也未必当回事,但盛年神情凛然,语重心长,字字都有千斤的分量,不由得他不重新好好思量一番。

丁原沉吟道:“盛师兄,小弟还真的没有想到太多,只觉得老鬼头受了九十年幽禁之苦,又失去肉身,实在有些可怜,再加上他这人其实也不算太坏,所以才动了帮他念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对了。”

盛年见丁原肯听自己劝告,心中感到宽慰,温言道:“丁师弟,你想帮年旃重塑肉身用意是好的,只是帮的方法不太妥当。无论我们有多么堂皇正当的理由,也不能强人所难,夺人所爱,咱们铮铮男儿立于天地,总该求得问心无愧。”

丁原肃然道:“盛师兄,你教训得是。比起你,小弟可真是差远了。”

盛年笑道:“你这么说,岂不要愧煞我,我们兄弟间,可用不着溜须拍马的那套。”

丁原哈哈一笑,然后问道:“可是这事该怎么办呢?老鬼头那里我答应下来了,现在也该有个交代,再怎么,也不能失信于人吧。”

盛年想了想道:“丁师弟,你知道绝情婆婆最钟爱的弟子是谁吗?”

丁原摇头苦笑道:“盛师兄,你又考住我了。小弟对绝情婆婆的事情一无所知,甚至连大雪山万壑谷到底在哪里,我还没弄明白呢。”

盛年微笑道:“这个人你也认得,她就是紫灵仙子晏殊。”

丁原“啊”了声,诧异道:“是她?”

盛年颔首道:“绝情婆婆名列魔道十大高手之一,晏殊虽说学得的修为不过只在十之二三,可却是绝情婆婆最喜爱的弟子,不然,也就不会把紫灵鞭传授给她了。”

丁原苦恼道:“说这也没用,我跟晏殊没什么交情,她未必就肯帮我。”

盛年笑道:“去年秋天,我为采一株仙草,曾深入云梦大泽,碰巧遇到了晏殊和桑土公。原来,晏殊是想捉到绝情婆婆早想得到的三腿金蟾,来做为给她师父祝寿的贺礼,那可算投其所好的一件重礼。

“可他们二人在云梦大泽中,苦苦找了几年,都没有任何头绪,后来赶巧发现了百年难遇的‘绛禹兰’,晏殊退而求其次,便打算取了它权作贺礼。

“想那‘绛禹兰’的花期只在四月间,他们现在一定还滞留在大泽中,守护花开。”

丁原眼睛一亮,醒悟道:“我们可以想办法抓到三腿金蟾,送给晏殊当作贺礼,再托她引见绝情婆婆,说不定这件事有成功的希望。”

盛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虽然这样要大费周折麻烦许多,可咱们毕竟可以求得心安理得,对不对?”

丁原沉默片刻,抬头问道:“盛师兄,要是我们把这些事情都做了,绝情婆婆仍是不肯,那时又该怎么办?”

盛年徐徐道:“大丈夫有所不为,真是这样,咱们就另想办法,千难万难,也要为年旃办到,但绝不能用抢的方法,辜负了师父他老人家造就你我的一番苦心。”

丁原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盛师兄,我听你的,明日就和年旃去云梦大泽,找晏殊与桑土公,再想办法抓了金蟾。”

说到桑土公,丁原又笑道:“说不定老桑还能从中帮上忙,他这人倒真不错,与神鸦上人之流,真的天差地远。”

盛年也笑道:“桑真人如今和晏殊双宿双飞,令人羡煞,这却是你我当日都没料到的事情。”

丁原闻名,不由为桑土公欢喜,他与这个说话磕磕巴巴的九妖中人,见面不过两回,却投缘得很,尤其念祖塔一战,更是感怀于心。

可听了盛年的话,不晓得怎么又想起墨晶,暗自又有了主意道:“盛师兄,如果没别的什么事,你不如陪我们一起去?不然,我也未必能找到桑土公与晏殊他们。”

盛年也正在考虑这事,他并不担心丁原会找不着桑土公与晏殊,却是害怕以年旃的暴戾和丁原的傲气,一旦求药不成,争执起来,难保不会闯祸。

况且,三腿金蟾说说轻巧,要想在方圆六千里的云梦泽中抓到,谈何容易,不然晏殊也不至于退而求其次了。

自己好歹也曾数次出入大泽,对其中地理颇为熟悉,总胜过丁原跟年旃两眼一闭,到处摸黑。

他为赫连夫人十年寻药,如今大半备齐,只缺一味“金华重玄香檀”没有下落,却是急也没用,只有等布衣大师钻研出替代的方子再说,因此眼底下几天,反倒有了空闲。

听得丁原提起,盛年应允道:“也好,我就陪你走上一遭,说不准老天垂怜,还能让我在云梦大泽中寻到‘金华重云香檀’。”

丁原一怔,问道:“盛师兄,你说的这个香檀,又是什么东西?”

盛年苦笑道:“它可不是寻常的东西,是一件令白骨生肉,超死回生的仙药。要是缺了它,布衣大师为赫连夫人配制的‘玉京再生散’,可就炼不成了。”

丁原心里一沉,终究按捺不住道:“盛师兄,我娘亲——她可还好?”

盛年表情并无意外,显然知道淡言真人已将身世告诉了丁原,回答道:“赫连夫人被布衣大师以万息归无大法冰封,伤势自然不会恶化。但拖的时日久了,对恢复却是大大的不利。我们尽管着急,少了‘金华重玄香檀’,也只有束手无策的分。

“这个东西,只在布衣大师珍藏的魔教圣医典籍上记载到,可谁也不曾亲眼见过,更不晓得它生于天陆何处。”

接下来还有半句:“或许仅止于传闻,人间并无此物,也说不准。”盛年到底没有说出来,免得丁原更加担心。

丁原出神半晌,似在回忆与赫连夫人相处的十年岁月,低声说道:“盛师兄,你能不能把‘金华重玄香檀’的模样、特征告诉我,我也想为娘亲的康复,尽上一点心力。”

当下,盛年详详细细的描述一番,又怕丁原没有直观印象,还在纸上画下。

丁原珍而重之将画纸收起,吁了口气道:“盛师兄,让我见娘亲一面,可以吗?”

盛年点头起身,引着丁原,走到黑冰潭边。

那头水灵魔虎见着盛年头部不拾,懒洋洋浮在水面上假寐,鼻孔中,不住朝外冒出淡淡绿色烟气。

盛年取出石中剑劈开水路,与丁原沉下冰潭,进到当日雷霆藏身的洞穴中,里面亮着蒙蒙光华,却是雷霆的平波珠护住洞穴。

了原一眼就看到空荡荡的石穴当中,摆放着一座剔透晶莹的玉枢梵清冰棺,隐约可见,里面平静的躺着一名女子。

丁原的呼吸,不知不觉的沉重短促,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转头望向盛年。

盛年冲他轻轻颔首道:“这里面躺的,便是你的养母赫连夫人。”

丁原定了走神,走到冰棺跟前低下头。

里面的中年妇人桕貌美极,神情平静安详,眉宇间隐隐透着一缕英气,酷似《枫亭琴箫图》中所画的女子,却和印象里的娘亲,毫无相像的地方。

好像看出丁原的疑虑,盛年悄然走到他身边,说道:“赫连夫人为躲避仇家追杀,只能凭借魔教的易容大法,乔装成普通农妇的模样,后来为师父他老人家救下后,才恢复了本来相貌。你看她年轻,其实也已是百岁开外之人了。”

丁原下意识的点点头,目光专注在赫连夫人身上。

沉睡中的她,虽与自己隔着一层厚厚冰棺,可丁原却觉得是如此的亲近与陌生。

亲近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陌生的是眼前的面容,他伸手抚摸着冰棺表面,触手寒冷刺骨。

这里面的人,便是自己的养母了。直到淡言真人说破真相前,丁原始终都以为她就是自己的亲生娘亲。

现在,她恢复了往昔美丽的容颜,却不能说话、不能睁眼,孤零零躺在寒冷的玉枢梵清冰棺中。

小时候,丁原从没觉得与娘亲相守清平的可贵,等真正有一天突然失去了,才懂得那时的岁月虽然艰苦,却是最温馨的日子;那时的娘亲虽然严厉,却是天底下最慈爱的母亲。

十年未见,从以为娘亲被巴老二所害,到知道真情,丁原的心几沉几浮,但那份牵挂思念,无论走到哪里都不曾忘却。

忘却不了油灯下,娘亲为自己缝补破友裳,忘却不了因为偷懒,被娘亲狠狠教训,更忘却不了娘亲做的香喷喷的菜肴。

往事历历在目、栩栩如生,丁原的眼睛却湿润了。

盛年陪在身旁,用温暖有力的大手,搂在他的肩头上,说道:“丁师弟,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救活赫连夫人,到那时,你又可以与你娘亲相见了。”

丁原怅怅道:“我不知道,到那时她还会不会认我,可不管怎样,我也要救治好她。她虽然没有生养我,却抚育了我一场。要不是她,我早与亲生爹娘一同死在了瘟疫之中。”

盛年叹了口气,低声道:“丁师弟,我们先上去吧。”

丁原摇摇头道:“盛师兄,我想在这里单独再待一会儿,你到外面等我吧。”

盛年拍拍他,什么也没说,脚步逐渐远去。

丁原怔怔站在冰棺前,嘴唇微微颤抖着,以几乎不可听闻的声音唤道:“娘亲!”

冰棺中的赫连夫人自然无法回答,依然沉睡着。

丁原凝视着她道:“娘亲,你一定要醒来,一定要告诉我,当年是谁害得我们离散这么久,是谁这样毒辣不肯放过你?只要他还活着,不论他是谁,我都一定要为你讨还这个公道。”

顿了一顿,丁原接着道:“娘亲,你曾说过,这世上本没公道,公道只能靠若自己的力量去争取。我现在开始渐渐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可如果你不能醒来,又怎能看到今日的原儿已长大成人,懂得许多事理了呢?”

丁原低低的嗓音,在空旷的石穴中喃喃自语着,只有在此刻,他才能尽情的敞开心扉,诉说被深深埋藏的郁闷,与对赫连夫人的眷恋。

纵是再坚强的人,其实也有脆弱的一面,只不过用冷漠与孤傲,很好的伪装保护起来,然而心底何尝不想能有人可以倾诉、可以信任与倚赖?

不晓得过了多久,外面响起盛年的声音道:“丁师弟,你没事吧?”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半晌没听见丁原的动静,忍不住出声询问。

丁原一醒,朝外回答道:“我没事,盛师兄,这就出来了。”

盛年在外面“哦”了一声。

丁原收拾情怀,最后望了冰棺中的赫连夫人一眼,默默念道:“娘亲,等我回来,孩儿一定会救醒你!”

他转身走出石穴,硬忍着没有回头,随着盛年,重新回到黑冰潭上。

盛年将云梦大泽之行的打算,与布衣大师和雷霆说了,两人都没有反对。

布衣大师道:“盛施主,‘金华重玄香檀’乃天地菁华所钟之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凡事都要讲个缘字,你云梦之行,尽管放手相助丁施主与年施主,不必太过在意找寻香檀,若实在寻觅不得,老衲另想办法就是。”

雷霆也叮嘱道:“绝情婆婆早年因受情所困,性情大变,为人很是偏激古怪。既然你们有求于她,更需多陪着三分小心,这老婆婆一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说得开心了,她把命送给你都不皱眉头;可若惹毛了她,上天入地,也难逃她的‘大空断情斩’。”

盛年点头受教,瞥了眼身旁的丁原暗道:“这绝情婆婆的性子,倒跟丁师弟有几分相似,要让这两人针尖麦芒碰到一起,再加上年旃桀惊暴戾的脾气,非惹出大麻烦不可。说不得这次大雪山万壑谷的事情,我得多多周旋,最好不伤双方的和气,把事办好。”

他外表粗豪心却细致,虽然还没踏出天雷山庄半步,却已经开始筹谋,也亏是这样,老道士才放心把丁原托付与他。

第五章访故

布衣大师又道:“盛施主,丁施主,老衲对三腿金蟾所知不多,却曾在圣敦典籍中见到这样一条记载,或许对你们有用。”

丁原精神一振,问道:“什么记载,还请大师多多赐教。”

布衣大师微笑道:“三腿金蟾是万毒克星,只生于云梦大泽,素喜居于泥沼深处,性情懒散小心,极少远离巢穴,因此不容易找到。

“不过,它最受不得薰云草香,你们如果能找到薰云草,再用铜鼎炼之,只要方圆三十里内有金蟾踪迹,它一定寻香而来。

“可有一条,你们的行动一定要谨慎,稍有风吹草动令它遁入泥沼中,下回可就不容易再要它上当了。”

丁原问道:“可那薰云草又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才能找到?”

他见为年旃重塑肉身的事情,已越弄越复杂,从绝情婆婆牵出了晏殊与三腿金蟾,现在又扯到了什么薰云草的身上,这就是要做到如盛年所说的“问心无愧”的代价吧。

盛年微笑道:“薰云草我也曾听说过,至于产地倒有不少。其实丁师弟,大师不是已经将答案告诉了我们么?”

丁原脑子一转,嘿然道:“是我笨了,既然三腿金蟾喜好薰云草香味,那么在云梦泽中一定有见。”

布衣大师颔首道:“不错,云梦泽中的确有薰云草,盛施主应当也曾见过。”

丁原匆想起一事道:“大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你讨教。”

布衣大师道:“丁施主有何疑问尽管说来,老衲若有知道,当尽力解答。”

丁原道:“大师,我有一位朋友早年因修炼走火入魔,性命虽然保住了,可智力只等若三五岁的孩童,不晓得大师有没有什么方子能解此难?”

雷霆笑道:“云二哥,丁贤侄可出了题了,你这位当年天陆三大神医之一的圣教护法,可要好好解答,别把金字招牌给砸了。”

布衣大师苦笑道:“走火入魔的原因,千奇百怪,老衲没见到这个人,不敢妄言。

“不过这癫狂痴呆,倒是其中最常见的情形,多半因血气倒冲头颅,压迫神经所致。最直接见效的法子,就是打开头盖,疏通淤血,但风险过高,少有成功先例。”

丁原急道:“那么还有其他什么稳妥的办法?”

布衣大师叹道:“稳妥办法当然也有,例如针灸药石并用,又或者用特殊行血之法冲开淤堵,可这些法子见效缓慢固然不必说,而且复原的希望同样也不大。”

这个答案对丁原并非意料之外,不然以天一阁之能,又怎么会让甘心衍一痴多年。

然而,他不肯死心,继续追问道:“难道以大师的博学,就没有更好的法子了么?”

布衣大师沉吟良久,才回答道:“有一个法子,就是圣教十六绝学之一的‘洗经换日心牒’,当年它与翠霞派的‘六回春大法’并称于世,不过一主肉躯之伤,一攻经血之难,若有圣教两大高手同时施展大日天魔真气,并以洗经换日心牒渡之,成功的可能至少有了五成。”

顿了顿,布衣大师却叹息道:“可惜,且不说此法因羽教主仙去再无传人,相关的经典也不知下落。就算是有,当世又到哪里去找两个修炼成大日天魔真气的绝世高手,肯为你那朋友耗损真元,倾心救治。”

丁原一听,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立刻被浇灭,但他总算知道了世上至少还有此方,向布衣大师谢道:“有劳大师指点。”

布衣大师摇头道:“惭愧,老衲并未帮上施主什么忙,不敢居功。不知丁施主的这位朋友是谁,倘若方便,等赫连夫人康复后,老衲当可上门诊断,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也未可知。”

丁原道:“多谢大师好意,这件事丁原先记下了,等以后再说不迟。”

他暂时还不想透露甘心衍的身分,因而含糊以对,应付过去。

布衣大师微微一笑,也不深究,四人在丹房中又聊了半个多时辰,雷霆与丁原才告退出了念祖塔。

此时外面早已是繁星满天,月朝西落。

丁原与雷霆刚一分手,年旃隐身冥轮中便从暗处飞出,抱怨道:“你小子怎去了那么久,让老子在外面好等。”

丁原哼道:“谁要你等来着,你早该寻个鸟窝住下睡了。”

年旃被呛个半死,怒道:“你当老子是那扁毛畜生么,真是好心没好报。”

丁原“哈”道:“奇怪了,你老鬼头也讲起好心来了。”

年旃在冥轮里老脸一红,干笑道:“老子越来越觉得,比起你小子来,老子的良心实在也不算太坏。”

丁原差点喷饭,指着冥轮捧腹道:“就你?什么坏事都做过了,却跟我比起了良心,你是不是在潜龙渊里待太久了,脑子都迷糊了?”

年旃啐了一口,转开话题问道:“小子,赫连夫人的情形怎么样了?”

他们二人都是以传音入密的功夫交谈,因此也不怕别人偷听。

丁原收起笑容,回答道:“她仍在昏迷中,要等寻到‘金华重玄香檀’才能有救。”

年旃奇道:“这是什么东西,名字这么古怪,老子活了一大把岁数,也没听说过。”

丁原道:“老鬼头,你就别倚老卖老了。你肚子里的那点玩意,未必比我强多少。”

年旃不忿道:“放屁,老子暍过的精血,比你小子喝的水还多。你跟我比,先比比谁的胡子长、阅历高再说。”

丁原不以为然道:“我姑且让你一次吧,免得你又要憋着三年不剃胡子。当然,如果老鬼头你将来还能生出胡子的话。”

年旃气得半天不理丁原,两人回到雷鹏安排的精舍歇下,他这才悠然叹了口气。

一直竖着耳朵的丁原,终于抓到机会,立马嘿嘿笑道:“老鬼头,你鬼嚎什么?”

年旃少有的没还嘴,而是苦笑道:“老子是在想,有时候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当年要不是淡言真人和赫连宣那个——”

他“贱婢”两字险险脱口而出,到了舌头尖上转了两圈,硬是吞了回去,继续说道:“那个你娘亲拦住老子,说不定,我早已拿到了半卷《天道》。可谁晓得,这两人偏偏却是你小子最亲近的人,你说有趣不有趣?”

丁原哼道:“你别跟我提老道士,也少在赫连宣三个宇后面添油加醋,当我不晓得么?”

年旃冷笑道:“不提就不提,只怕老子虽然不说,你小子心里却还在想着。”

丁原漠然道:“那也不关阁下的事。”

年旃道:“好,那么我问一件跟老子有关的事情,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丁原把自己与盛年商议的法子说了,年旃不山大皱眉头道:“这么麻烦,兜上这么大一个圈子,也未必能成,还不如直截了当杀上门去,痛快简单。”

要换见到盛年前,丁原肯定赞同,甚至早先他也是打算这么做的。可现在他心中多了一份感悟,自然不会同意。

他冷冷回答道:“好啊,我和盛师兄费劲周折为你解难,你却丝毫不领情。这么着吧,老鬼头你便试试去找绝情婆婆的麻烦,看在她的大空断情斩之下,能不能拿到雪魄梅心。”

年旃火也起来了,从丁原背后皮囊里跃出,叫道:“你当老子不敢么?”

丁原见年旃不依不饶,也发了性子,嘿嘿道:“你当然敢,不就是挨上十刀八刀么,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年旃从冥轮里蹦了出来,脸上红光闪烁目射怒气,狠狠盯着丁原,沉声道:“你小子有种就再说一遍?”

丁原昂然道:“说就说,我还怕你老鬼头不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峙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到底没动手,年旃猛呸一声,收身回了冥轮。

丁原见状道:“老鬼头,你打算干什么?”

年旃怒气冲冲,回道:“老子不受你的鸟气,这就自己去大雪山万壑谷,找绝情那老婆子一比高低,说什么,也把雪魄梅心给抢了回来。”

丁原叹了口气道:“老鬼头,你这是何苦?听我一句劝,明日跟我与盛师兄先赴云梦大泽,咱们一定竭尽全力相助你,如果真的不成,到时候再另想法子就是。”

年旃听丁原语气和缓许多,也的确在为自己想办法,气也消了不少,但一口气还是堵得慌,冷冷道:“老子不用你们帮,我却不信这么邪了,没有你们,老子就赎不回肉身了?”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你也是好几百岁的人了,怎么还学小孩子赌气,没人说你一定斗不过绝情婆婆,可这么做,未必是最好的法子。明明有更妥当的办法,你何必舍近求远、以死相拼?

“在坠入潜龙渊以前,我从没感受到,好好活若是何等幸福美妙的一件事情。我受了那么多打击还能挺着,你老鬼头眼前这点事又不是没办法解决,何至于非要去跟人对撼?”

年旃怔了半晌,终于苦笑道:“你小子真的是去过大罗仙山了,怎么说话越来越像道学先生?再这么下去,老子早晚有一天要受不了。”

丁原也被他说得一愣,这才察觉到,刚才的那些话,以前自己连想都不会去多想。或许果真是受了对天道的感悟,或许是受了盛年的影响,自己好像有点变了。

他猛一摇头,说道:“我跟你讲道理你不乐意,跟你吵嘴你不高兴,老鬼头,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却又到底是谁受不了谁?”

年旃闷声不响缩回丁原背后皮囊,打了大大一个哈欠,咕哝道:“老子要睡觉了,养足精神,好明天赶路。”

丁原知他已被自己说服,微微一笑也否百语,上床盘膝打气。

这些天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已渐渐与丁原的仙家真元融合,六剑精魄也开始与他建立起了心念交通,有时脑海里一记无意的灵光乍现,便会引得剑魄勃发,顺着经脉汩汩流淌,直似要化作剑芒杀将出来。

丁原自是惊喜交加,更加落力苦修,却偏偏欲速而不达,无论怎么催动,也再不见了剑魄动静,就如和他存心斗气一般。

至于那伏魔八宝的灵性,在丁原真元的滋润中逐步修复。当然,要想重现昔日惊世威力,恐怕还要忍耐一段日子,因此自出潜龙渊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也好,六剑八宝也罢,都不曾现身。

也亏得这样,不然,天陆一定又引发一轮暴风骤雨。

布衣大师大感意外,急忙扶住丁原道:“丁施主,你这又是为什么?”

丁原纹丝不动,沉声回答道:“大师,这一礼,丁原是代娘亲谢你十年来呕心沥血救治之恩。你是圣教长辈,受丁原这一揖本就当得,丁原与盛师兄此去需要一段时日,娘亲就全拜托大师与雷老爷子照料了。”

雷霆慨然道:“丁贤侄哑异的话,赫连夫人本是圣教教主夫人,我等的主母。她落得如今田地,都是我们这些属下的过错,岂敢再受你一拜?

“你与盛贤侄直管去吧,有老夫在天雷山庄,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再动夫人一根寒毛。”

雷霆如今的修为已臻大乘,有他这么一句话,丁原更是放心不少。

当下盛年、丁原偕着年旃,御剑而起,丁原在前,盛年在后不疾不徐的跟着。

可飞出一段,盛年隐约察觉不对,禁不住问道:“丁师弟,你认得去云梦泽的路吗?怎么径直朝着东飞,应该向南面才对。”

丁原笑道:“盛师兄,我没走错,不过是想先去拜望一个朋友,你跟着就是。”

盛年释然,全不知道丁原正在算计自己,暗中欣慰道:“丁师弟这些年虽闯了不少祸事,可也当真结交了些朋友。”

惟独年旃在皮囊中出声道:“他奶奶的,就数你小子花样最多。”

如此一路东行,越过中州地界,再去就是大海。

盛年越来越诧异,心想:“莫非丁师弟这位朋友的住所,是靠近海上的么?”正疑惑时,丁原渐渐放缓速度朝下降去,落到了一片空旷无人的海滩上。

盛年收起石中剑,环顾四周,这里是东海之滨的荒凉沙滩,白色的海浪滚滚涌来,又顷刻退去,极目远望,除了南面依稀可见一处小渔村外,再无人踪。

他纳闷问道:“丁师弟,你这位朋友便住这附近么?”

丁原也不说破,微笑道:“是的,她就住在前面的小渔村里。”说着,率先朝南走去。

盛年满腹疑问,又觉丁原举止神色颇多古怪,也只好跟着。

盛年道:“丁师弟,这屋子裹外积满灰尘,好像很久没人住了。”

丁原暗道:“没错啊,墨晶给我的地址就是这里,门口那株分岔大槐树更是显眼。可怎么会没有人在,难道说她已经搬走了?”

正巧身边有两个渔民经过,丁原连忙叫住问道:“请问两位大哥,这里原先是不是住着一户姓墨的人家?”

盛年闻言,双目精光一闪,脸上神情复杂,却没有开口。到这个时候,他才晓得了丁原带自己来这儿的用意。

墨晶的遭遇,淡言真人也曾告诉过他,抱着与老道士一样的想法,他不愿意再去打扰墨晶平静的生活,更不晓得她的下落。

谁料到,丁原竟将自己引到了这里,想要再走却是迟了,更显矫情。

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道:“两位是找墨老三一家吧?他们早几年就搬走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这些老朋友打上一句。”

丁原顿感失望,再问道:“那大哥可知道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另一瘦小的汉子摇头道:“那可没人知道了,听说是投奔什么远亲去了。”

丁原“哦”了一声,抱拳道:“多谢了。”

盛年莫名的心底,也泛上些许失望的感觉,可很快就想到,这样也好,墨姑娘从此便可和她爹娘弟妹一起过些普通人的日子。

别人总道神仙好,可谁晓得我们这些修仙之人,很多时候反不如常人来得平安快乐。

那两个汉子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说道:“哦,对了,差点忘记说了。墨家的大闺女好像还有回来过,这些年,我们村里有人在海边上见着过几回。你们要想找墨老三,可以到北面的海边去瞧瞧,运气好,兴许能碰到。”

丁原大喜道:“多谢了,我们这就去看看。”

那两汉子走远,却依稀听见瘦小的那个嘀咕道:“奇怪了,怎么又有人来找墨老三家?”

另一汉子道:“问那么多干什么,又不关咱们的事。”

他们谈话声音虽轻,却怎么逃得过丁原与盛年的耳朵。

两人对望一眼,都是心头一沉,暗道又会是谁来这里找墨晶,难道是平沙岛的人?

丁原突然记起,自己在越秀山一时盛怒,对平沙岛那些人所说的话,“哎吆”一声道:“该死,我给墨晶惹麻烦了。”也来不及跟盛年解释,拉着他,就直奔北边。

两人行出十多里,灵觉中警兆升起,分驾清风飞上数十丈,朝东海方向眺望。

只见距离岸边十数里之外的海面上,隐约有剑光闪动,正有人争斗。

盛年、丁原双双低喝一声:“走!”御起仙剑,直朝剑光亮处飞去,快逾闪电。

远远看见半空中,外圈围了七八个东海平沙岛的弟子,内圈中,一对青年男女斗得正疾。

那少女白衣飘飘清冷绝秀,正是墨晶,与她激战的那男子,丁原倒也认得,正是当年曾有一面之缘的晋公子。

只见那晋公子手中玉箫碧光纵横,将墨晶困在当中不得脱身。

他意似活捉,因而下手留了三分后劲,不然墨晶早该不敌。

也许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墨晶与晋公子身上,丁原跟盛年直迫到三十丈外,也没有人发觉。

丁原目中寒光闪烁,冷笑道:“好个平沙岛,灭口的事也做!”

他纵身就想闯进战圈,不防盛年低声道:“丁师弟,让我来。”

却是盛年担心他激愤之下,一个失手杀了平沙岛的弟子,给自己树立强仇。

丁原想的又是另一层,他脸上怒气一敛道:“好,盛师兄,这英雄救美的机会,小弟就让给你了。”

盛年心知丁原误会,也没时间解释,摇头一声苦笑,冲上前去。

外圈那些平沙岛弟子这才察觉,只见眼前人影一晃,盛年已经闪进里面,手起掌落,“啪”的拍开玉箫。

晋公子手臂被击得酸麻,不由自主倒退数尺,心中惊诧暍道:“什么人?”

他成名甚早,与耿照等人并称东海三英,修为自足不凡,但一打量来人,却不认得。

那也是因为当年盛年平沙蒙冤之时,晋公子恰奉师门之命外出,不在岛内的缘故。

他见来人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右手执着一柄少见的黑鞘重剑背在身后,左掌迫开玉箫收回胸前,半点破绽也不外露。

晋公子正欲开口询问,眼角余光,却见墨晶淡漠的玉容上,浮现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神情,朱唇轻轻吐出三个字:“盛师兄?”

盛年向墨晶微微一笑,朗声道:“这位兄台,你与墨师妹都是平沙门下弟子,有什么话不好说,何故却要相残?”

晋公子听得墨晶喊出盛年的名字,心里一惊道:“原来,他就是将本门弄得鸡犬不宁的盛年,果然有些真实本事。”

一正颜色,晋公子冷笑道:“盛年,你既然晓得我与墨师妹乃是同门,就不该插手我平沙岛内务。况且,如今你已不是翠霞弟子,更没资格站在这里指手昼脚。”

丁原晃身立到盛年近旁,不屑道:“姓晋的,你唱什么高调,你们平沙岛,又哪里将墨晶当作同门对待?”

墨晶徐徐道:“晋师兄,许多事情你不知情,小妹也不便相告。但小妹这条性命,早死过了一回,墨晶的命虽贱,总也抵得过师门的养育之恩了,请你不要再苦苦相逼,令小妹难做。”

晋公子冷冷道:“墨师妹,你有什么苦衷,我的确不知道,可有什么事情不可说给掌门师伯与曲师叔听?何必勾结外人为难本门,岂不辜负师门栽培?”

丁原嗤之以鼻道:“若不是耿南天与曲南辛,我盛师兄与墨晶姑娘也不至于此。她要是答应跟你回去了,只怕今晚就没命了。”

晋公子剑眉一挑,喝道:“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大放厥词?”

原来,十年前丁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童,如今相貌已然不同,晋公子哪里还认得出。

丁原傲然道:“你不认得我,耿照却晓得丁某。当年客栈中,和苏真爱女在一起的那个孩童,就是我!

“晋公子那天的表现,还真是不赖,丁某今日正想领教!”

晋公子一怔,从丁原的眉宇中依稀认出他来,着实没想到,那个小混混摇身一变,竟也成了翠霞派的高弟。

他曾打同门师兄弟那里,听说过耿照为丁原重创之事,但自恃修为更胜耿照,又不信丁原小小年纪能有多大本事,故此不屑道:“原来是你这小子,看来,翠霞派是存心与本门过不去了!”

丁原说道:“对不住,我已不是翠霞派的门下弟子了,今后丁某一切作为,也都与翠霞无关,你们休想再用什么狗屁门规教条来挤兑我。”

晋公子哈哈笑道:“我明白了,又是一个翠霞弃徒,果然跟盛年都是一丘之貉。今日我索性辛苦一些,顺带为翠霞派清理门户!”说罢,玉箫一点,幻起漫天碧影,欺身攻向丁原。

丁原岂会怕他,雪原仙剑在手中一记镝鸣,泛出紫光,就要迎战,孰料身旁人影一晃,盛年已经抢先出手。

第六章渔火

盛年石中剑高举过顶,转手劈落,一蓬罡风挟着滚滚雷鸣,如天庐倾塌,罩住十数丈的方圆。

他这一剑没有半点取巧虚招,一如其秉性光明磊落,浑然无俦。而剑势之盛,声威之壮,却令人陡生出不可匹敌之感,如伫风雷中心,心神俱撼。

晋公子玉箫中暗藏的三十六般变化,在石中剑大开大阖的这一劈之下,竟全不管用,直觉得无论如何应变,终躲不过当头的雷霆一击。

无可奈何,惟有横过玉箫,蜻蜓点水一般,击在石中剑上,只盼以巧破千斤。

“叮”的一响,玉箫远远荡了开去,晋公子顿时门户大开,身前要害,全数暴露在盛年眼皮底下。

他暗吃一惊,实在没料到,盛年居然使出如此刚猛雄浑的剑招,印象里,翠霞剑式中并无此招,以致一个疏忽,吃了大亏。

晋公子终究了得,心念急转问抽身飞退,左肩微耸,拂出东海平沙袖,护在胸口。

盛年朝前一步,口中吐气扬声,石中剑中宫直进刺出,这一剑,与方才那电光石火的风雷之式,又有不同,招式变得十分凝重缓慢,仿佛手上拖着千钧重物。

晋公子的东海平沙袖用老,盛年的石中剑这才堪堪杀到,刚好赶上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噗”的戳破袖襟。

旁人未免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不明白,怎的盛年如此笨拙缓慢的招式,竟一举破了平沙岛的绝技,惟独丁原瞧得是心弛神摇、大声喝采。

以他的眼力修为,才能体会到盛年早料敌先机,算准晋公子退守之中必会护守身前,所以才以慢打快,以逸待劳。

可弄不明白的是,盛年的这套剑法气势绝伦,大拙不工,隐隐脱胎于翠霞的大衍九剑,不晓得是如何参悟而来的。

晋公子的大袖,宛如泄了气的皮囊,立时瘪了下去,眼见石中剑刺到胸前,脸色不由大变,正打算挥动玉箫,与盛年拼得玉石俱焚,盛年却手腕一压一收,石中剑倏忽而退。

短短两个回合,东海三英之一的晋公子,居然一败涂地,这样的结果,连丁原也没料到。

想来,在正常情形下,晋公子再不济也能抵挡二、三十招,奈何盛年两记奇峰迭起,对手偏自负过甚,被攻了个措手不及,连碧海潮生曲这等绝学,都尚未有机会施展,便已落败,未免也有点输得窝火。

盛年见好就收,石中剑剑锋朝下,抱拳道:“晋兄,多有得罪了。”

晋公子面色铁青,心中清楚,如果刚才盛年不收回石中剑,自己多半被穿个透心凉。至于盛年,在自己玉箫的殊死反击之下,也轻则受伤,重则殒命。

盛年在稳占上风的情势底下,自然不肯与自己硬拼,必定会变招以避免同归于尽。这么某当闭关苦修,青山不改,咱们来日再会!“

盛年微笑道:“晋兄豪情,盛某甚是钦佩,不过比起斗剑,我却更喜欢跟阁下坐下来比酒量。”

晋公子一怔,摇摇头道:“不成的,你是本门大敌,咱们这辈子是交不成朋友了。”说罢,玉箫还袖,再不看旁人一眼,掠身向东而去。

墨晶静静目送晋公子等人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蓦然嘤咛一声,自朱唇里溢出一缕鲜血,滴落在雪白无瑕的衣襟上,宛如杜鹃残阳,凄艳无比。

盛年站得最近,见她的面色刹那苍白,立觉不妥,问道:“墨师妹,你受伤了么?”

墨晶竭力压抑住,胸口翻腾着好似随时要喷薄而出的气血,嘴角含着一丝淡淡浅笑,道:“没什么,不过是被晋师兄的东海平沙袖拂中了一下,稍歇片刻就好。”

盛年是此中行家,怎能不知强压内伤的后果,况且墨晶在受伤后,还与晋公子恶战许久,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全凭一股坚强意志支持。

如今强敌已去,心神一松,伤势顿如洪水猛兽直压过来,为害更甚先前。

墨晶晓得,此丹是布衣大师耗费数十年心血炼制,如今所剩不过三五枚而已。她实在不愿再接受盛年的恩惠,摇头婉拒道:“盛师兄,小妹没——”话到一半,强压的伤势终于发作,娇躯一晃,便从空中摔落。

盛年手疾眼快,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探身将墨晶接入怀中,一枚“太乙元真丹”送到墨晶樱唇边,沉声道:“快服下,疗伤要紧。”

丁原在旁也劝道:“墨姑娘,你要再逞强拒绝,我就让盛师兄把这丹药扔到海里。”

墨晶眼圈微润,终于默默把“太乙元真丹”服了下去。

她见盛年双目朝着海岸方向打量,已揣测到盛年的意思,低声道:“盛师兄,离这里西南不远的一处礁石里,藏着艘渔船,我们可以暂时到那里歇脚。”

盛年一点头道:“墨师妹,你先莫着急说话,赶紧调息疗伤。”

墨晶清澈明亮的眼眸,深深望了他一眼,听话的合上,将头依靠在盛年宽厚坚实的胸膛上,凝神调息,但在脑海深处,那传自盛年身上的火热体温,跟胸前有力沉稳的心跳,却怎也挥之不去。

三人寻到墨晶藏在岩石深处的小渔船上,盛年扶着她坐下,静修了一会儿。

“太乙元真丹”的药力渐渐散开,墨晶脸上重又有了血色。

那一抹娇艳的红晕,映衬在冰肌玉骨的颊边,分外动人。

不过,晋公子那一记东海平沙袖,打得着实也不轻,即便有“太乙元真丹”之助,若要复原,也要一段时日。

墨晶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瞧见,盛年充满真挚的关怀之色。

她靠住船舱的板壁,轻轻道:“盛师兄、丁师弟,多谢你们了。”

盛年微笑道:“墨师妹,你怎么越来越会客套了?”

墨品徐徐道:“除了这些,小妹还能说什么呢?我亏欠你们的实在太多了。”

盛年有意转开话题,环顾小舟问道:“墨师妹,你怎么会在这儿藏了艘船?”

墨晶道:“这本是家父捕鱼用的小船。那年我回到家乡不过一年,就有平沙岛的同门找到我家。幸好小妹与家父刚巧出海打鱼,才躲了过去,事后小妹就与家父商量举家远迁,只把这艘小船藏在这里,算为我聊避风雨之用。”

了原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独自留在此地,难道——”

墨晶没有回答,但这个答案,盛年纵是再笨也能明白。他的虎躯一震,苦笑道:“你何苦如此?”

墨晶垂下头来,朱唇微微颤抖,仍是不答。但她的芳心却宛如手指无意间卷绕的衣襟,柔肠百结,欲说还休。

丁原眼珠一转,起身道:“盛师兄,难得我们能再见着墨姑娘,我这就去弄几坛好酒来,今晚大伙一醉方休。”不由分说,出了渔船。

盛年明白丁原是故意制造机会,好让自己劝说墨晶改变主意,出面作证。

但他若真存有这样的想法,又何须苫等到今天,当下说道:“墨师妹,你心中的苦衷,盛某虽是粗鲁男子,也能了解一二,更从没有记恨怪罪你的意思。

“这回若不是丁师弟……带我前来,我原本也不想打扰你,没想到,却碰巧又撞上这么一档子事。”

墨晶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奇怪的微笑,道:“盛师兄,这回还是你救了我,难道不怕我再害你一次?”

盛年虎目凝视着墨晶,仿彿直看到她的心底,缓缓道:“其实你也是受害者,你的心里比我还苦。我还能得到师父与朋友的信任与同情,而你却已一无所有。

“在盛某心中,甚至希望你能再害我一次,如果这样能够让你重归师门的话。”

两行冰冷的泪水,悄无声息的从墨晶面颊上淌落,她没有想到,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为师门付出那多的牺牲,到最后唯一真正能够了解、体谅自己的,竟是自己在迫不得已下,诬陷迫害的盛年!

她的神色,终于失去平静和淡漠,颤抖的樱唇低低道:“盛师兄,小妹直的真的对不住你,你还是杀了我吧!”说着,闭上双眼。

盛年微一摇头,起身大步走到甲板上,魁梧伟岸的身躯,伫立在黄昏的夕阳里,海风如潮飘荡起他的衣袂,也随风传来盛年坚定的话语:“你是盛某的朋友,盛某的剑,永远不会指向朋友。”

墨晶一震,睁眼默默凝望着盛年背影,明眸中蕴藏着千言万语,偏无从说起,一颗芳心就如同那船儿,在海上载沉载浮,随波飘荡。

小舟上一片寂静,似是有意似是无心,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看着浑圆壮观的落日,自远方海天。色的地平线上渐渐沉落,绚烂的晚霞,燃烧过最辉煌的刹那,悄然的隐退。倦鸟还巢,在暮色里盘旋清鸣,舒展着双翼,做最后自由的翱翔。

多少回,墨晶也曾期盼自己能如那海鸟一般的自在,飞翔到再无忧愁的彼岸。

就这么静静的相对,在沉默里,两人的思绪,伴随着清冽的海风飞扬。

不用冗长苍白的话语,有些事、有些心情,彼此早已在沉默中读懂。

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丁原的抱怨:“见鬼,这是什么地方,洒铺也不见一个,居然害得我要飞出一百多里。”他的身影出现在苍茫海天中,却将那份微妙的沉寂,也一起打破。

盛年虽不清楚,可不用多想都知道,丁原此言太夸张,不然渔村里的人想买点酒喝,难不成都要跑断腿么,丁原这么说,不过是为自己有意的耽搁,寻找一个借口而巳。

见丁原左右手各抱了一个酒坛子跳上船头,盛年的鼻子猛一嗅,笑道:“这是汾州城里,酒司徒亲手酿制的正宗‘一碗倒’,果然是要跑到百里之外才有的。”

丁原仔细打量了一下盛年的脸色,又瞥了眼墨晶,嘿嘿笑道:“盛师兄的鼻子,果然厉害,这可是我从酒司徒的地窖中挖出来的宝贝。起先他说什么也不肯卖,我一恼,便把他在床上瘫了十多年的老婆揪下了地。”

盛年一怔问道:“丁师弟,你用强了?”

丁原笑着摇头道:“我丁原再混,也不至于去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妇孺,那跟巴老三不成了同类么?我瞧他老婆是下肢阴气淤塞,不利于行,索性用真气替她打通了经脉,没半炷香工夫,她就能跑进厨房做饭了。

“那酒司徒对我是千恩万谢,不单送了这两坛美酒,还追着问我姓甚名谁,说什么也要供个牌位,吓得我拿了酒,扭头就逃。”

盛年哑然失笑道:“你这家伙,总没正经。”

经丁原这么一闹,船上气氛活跃许多。

两人并肩走进舱里,盛年问道:“墨师妹,你这里有没有碗碟?”

墨晶颔首道:“这些日常的小东西,船上是有的,只是粗糙了点。”

说罢,就要起身去取,却被丁原拦住道:“墨姑娘,今日就让我们喧宾夺主一回吧。”

他依着墨晶的指点,拿出碗碟摆在桌上,盛年点亮油灯。

昏黄的灯火,照得舱里朦胧一片,小小的火苗,随着吹入的海风,摇曳跳跃不定。

丁原往三个土海碗里倒满美酒,一股醉人心脾的浓郁芬芳,在船舱中荡开。

他刚举起海碗,背后皮囊里的年旃,从冥轮中现出元神,愤愤不平道:“好小子,你也太不够意思了,陪你买酒的是老子,怎么喝酒时就没我的碗?”

墨晶一怔,盛年微笑解释道:“墨师妹,这是丁师弟的一位朋友,这次要陪我们一同赶赴云梦大泽。”

墨晶尽管心中犯疑,什么时候丁原又多了这么一位稀奇古怪的朋友,但她素来不喜打听别人隐私,当下也不好奇追问。

盛年回身又取了一个海碗,倒满酒,送到年旃面前道:“年老先生,请坐。”

年旃大刺刺,往丁原对面一坐道:“这还差不多。”

丁原哼道:“奇怪了,老鬼头,你的元神也能喝酒?”

年旃翻了他一眼道:“老子不光能喝酒,还能吃肉吞包子!”说着,嘴巴一张,吐出一道青气注入海碗,碗里的酒“丝丝”轻响,融入青气中。

年旃低哼一声,青气吞回口中,却把一海碗的酒浆,也全数落肚。

盛年喝采道:“年老先生好精纯的‘一气吞元功’!”

年旃得意洋洋,示威似的扫了丁原一眼道:“总算找到一个识货的了。”

丁原笑道:“盛师兄、墨姑娘,咱们喝咱们的,别理会这老鬼头。”

盛年却叮嘱道:“墨师妹你身上有伤,这酒喝一点,对药力运行有好处,但不能多饮。”

墨晶点头,果然只啜了一小口。

盛年与丁原对饮一碗,闭目回味半晌,才睁开眼睛赞道:“酒司徒原来还藏着这么好的东西,可惜少了点下酒好菜,不然滋味就更妙了。”

丁原道:“盛师兄,今晚月色真是不错。不如,我们驾着墨姑娘的这艘小船,扬帆出海,抓几条大鱼烧来下酒。”

当下,四人扬帆,将小舟驶入海中,月光粼粼洒在浩瀚涛头,极目处水天荡漾,银光如星辰闪烁,遥映苍穹。

这渔船上,捕鱼的器具倒也是一应俱全,年旃一把就从丁原手里夺过渔网,飘身飞浚海面。他活了两百来岁,什么事都干过,独独这打渔还是头遭。

年旃双手一抖,张开渔网,满以为网到鱼来,谁晓得这网着实不给他面子,居然将他的身子罩了进去。

众人见状,莫不又好笑又惊讶,没曾想堂堂的冥轮老祖,竟被普通的渔网套住。

丁原站在船头,幸灾乐祸道:“老鬼头,不会就别逞能,闹个大笑话,可不太好看。”

盛年跃到年旃身旁,刚打算为他解开渔网,年旃却身形一抖,化作一束青光,打渔网袅钻了出来,骂道:“什么玩意儿,老子偏不信邪。”

盛年接过渔网,含笑道:“年老先生,让在下帮你先捕上一网。”手腕一转一抖,十分熟练的将网撒进海里。

年旃眼睛瞪得老大,看出了些许名堂,喃喃道:“原来也没什么花样,倒让老子出了个大洋相。”

丁原正欣赏着年旃的精采表演,却听墨晶在身后轻声问道:“丁师弟,你与那位玉儿姑娘如何了?”

原来她这些年僻居渔村,对丁原的遭遇丝毫不知。

丁原呆了下,回答道:“她如今已是南海天一阁的弟子,我也有两年多没见着了。”

墨晶的眸子,注视着丁原,说道:“原来如此,我还当你们两人已比翼双飞了呢。”

丁原笑道:“怎么可能,是你误会了,我一直都把她看作最亲近的妹子,就如盛师兄待你一般。”

墨晶的心没来由的一沉,良久后才道:“恕墨晶多嘴,那位玉儿姑娘恐怕不这么想。”

丁原这是第二次,从旁人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苏真知道自不奇怪,可墨晶怎么也像非常清楚似的,要知道苏芷玉矜持稳重,绝不可能到处宣扬,况且她与墨晶只见遇两次而已?

丁原禁不住问道:“墨姑娘,你怎么知道?”

墨晶淡淡道:“若是兄妹,当日她在栖凤谷中看你的目光,断不会是那样柔情百转,更不会为了你,甘愿牺牲自己的清白名声。

“丁师弟,这样痴情的姑娘,你怎么忍心辜负?”

丁原被说得云里雾里,怔怔道:“墨姑娘,你在说什么,什么牺牲清白名声,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说过?”

墨晶微觉意外,道:“你盛师兄和淡言真人他们,都没有告诉过你,乇儿姑娘为你疗伤之事?”

丁原隐隐感到,盛年与玉儿乃至布衣大师和老道士,都对自己隐瞒了什么,深吸一口气问道:“墨姑娘,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家都要瞒我?”

墨晶摇头道:“既然这样,还是等有一天你与玉儿姑娘见面了,自己去问吧。”

丁原怎肯罢休,大步走进船舱,在墨晶面前蹲下道:“我现在就想知道。”

墨晶还没说话,外面传来盛年爽朗的笑声道:“丁师弟,你还不快生火,年老先生一网捕到的大鱼,足足够上我们四人大吃三天。”

了原回头看到已站到甲板上的年旃和盛年,吐了口气站起身子。

墨晶看着丁原走出船舱,暗自思量道:“我透露了玉儿姑娘为他疗伤的事,却没有把实情全部告诉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四人在舱里摆下一桌全鱼大宴,本该最活跃的丁原,脑海里却一直在转着墨晶的话语,只喝着闷酒。

年旃却跟盛年拼上了酒力,也忘记了要钻回冥轮,一碗接一碗的大练“一气吞元功”。

眼看桌上杯盏不剩,年旃伸个懒腰,哈哈笑道:“痛快,老子他妈的不知道有多少年没这么痛快过了!”

丁原看不顺眼,冷冷道:“老鬼头,别倚老卖老了,谁都晓得你在潜龙渊里幽禁了九十来年,都快忘了酒是什么滋味。”

年旃瞪他一眼道:“你总算说话了,我当你一下哑巴了呢。”

第七章天照

丁原不甘不弱道:“我可不像某些人,年纪大了就爱喋喋不休,生怕有些话这辈子来不及说。”

年旃嘿嘿道:“你小子是在咒我?放心,老子如今涵养好得很,不与你计较,更懒得跟你吵嘴。”说完,端起酒就喝,可没片刻,又指责起丁原的坐相不雅。

墨晶沉郁的心情,被这一老一少逗得也舒展不少,望着盛年问道:“盛师兄,白天你击退晋师兄时,用的是何种剑法,看起来并非翠霞所有?”

她这问题一出,丁原与年旃同时闭嘴,年旃的耳朵更是竖了起来,敢情他们也对盛年的那套剑法充满好奇。

盛年谦逊一笑,回答道:“那是盛某自己揣摩出的几招剑式,原也是心血来潮的涂鸦,登不得大堂。”

年旃不以为然道:“你当老子是外行么,剑映心境,你那两手剑法激壮雄浑,一往无回,刚猛之处更胜燕山剑派的‘大乾坤二十四劈’,尽管招式的变化极少,却去芜存精,称得上大拙不工、浑然天成,再配上你的重剑,堪称相得益彰、威力绝伦。”

盛年微微一惊,没想到年旃一语,就点破剑法的精要。当年他为平沙岛陷害心郁难张,闭关三月以疗九刀之伤,不料最后竟得成此剑法,可说是无心插柳,顿悟之作。

他含笑道:“年老先生过奖了,盛某可不敢当。”

年旃冷哼道:“你的意思是,老子的眼光不够,没有说中?”

盛年苦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盛某觉得这套剑法仍有许多欠缺雕琢之处,如有机会,还要向年老先生请教。”

年旃得意得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比如你使的第一招,若是身躯再朝左侧上半分,封死那晋公子的左手玉箫,他最后那记反扑就决计施展不出。”

墨晶问道:“盛师兄,你那招可有个名头?”

盛年道:“我把它唤作‘掷地有声’,不过是取其形似罢了。”

年旃却点头道:“这名字取的有点意思,那第二招又叫什么?”

盛年照实答道:“‘一诺千金’。”

年旃笑道:“难怪那剑出得慢,原来是挂了千斤的分量。”

盛年道:“年老先生说笑了,这式剑法,其实脱胎于翠霞派的‘大江奔流’。盛某只不过剔除了所有的后手变化以及虚招,再将剑势刻意减缓五分,便窃为己作,实在惭隗得很。”

年旃摇头道:“不能这么说,莫说你做了这么大的改动,就是丝毫不改,只其剑意已变,那也算是创新。老子不像你们正道中人喜欢循规蹈矩,故步自封,惟恐练错半分师父传下的剑招,对其中奥妙再明白不过了。”

丁原猛然回想起,老道士授剑之时的情形,不正是要自己避免犯年旃所说之错。盛年能够创出剑法,其实也有淡言真人的软化之功。

丁原问道:“盛师兄,那你的这套剑法,也总该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吧?”

盛年微笑道:“我把它称作‘天照九剑’,取的是天意昭昭、胸怀坦荡之意。”

丁原拊掌道:“天照九剑,果然不错。我看要不了多久,这四个字就会响彻天陆!”

盛年道:“丁师弟,正如年老先生所言,这套剑法还只是雏形,还有许多需要雕琢的地方。你要是有兴趣,日后我便把它一一演示给你,也好相互切磋。”

他说得客气,其实就是要将自己呕心沥血所创的剑法,授与丁原,丁原哪有不明白的道理。想别人若有些许所得,必然挟珍自重,惟恐被人偷去,独独盛年能有如此胸襟,可毫不犹豫的慨然倾囊。

丁原摇头道:“盛师兄,你的天照九剑刚正浩然,气势无双,小弟是学不来的。剑映心境,有朝一日,我也会悟出属于自己的功夫,可也绝及不上你的刚猛。”

他一语成谶,日后果然创出了一式“六道神剑”,名震千古,却非眼前所能料及。

一桌酒尽欢而散,墨晶倦了,先盘膝静修,年旃也想躲回冥轮中去。

不心丁原说道:“老鬼头,你再等上一等,我有些话,要单独同盛师兄说。”

年旃瞪眼道:“什么话老子听不得?”

丁原也回瞪着他,淡淡道:“听不得就是听不得。”

年旃哼了声“稀罕”,晃身到船尾去了。

盛年一笑道:“丁师弟,正巧我也有事想与你商量,我们不如到岸上走走如何?”

师兄弟两人离了小舟,沿着寂静的海滩,缓缓并肩漫步,带着碱湿味道的海风吹来,散去他们不少酒意,更有几分清凉。

丁原道:“盛师兄,你要说的是有关墨姑娘的事情?”

盛年颔首道:“正是,她所受内伤颇重,一两月内无法强运真气,连剧烈运动都不可以。明日一早我们便要离开,我担心平沙岛还会卷土重来,为难她。”

丁原道:“你是打算将墨姑娘护送回她父母身边吧?”

盛年转头望着丁原道:“我觉得只有这样才稳妥,可又怕耽误了行程。”

丁原笑道:“这有何难,盛师兄,你只管先将墨姑娘安顿好,我与老鬼头先行一步,到时,我们在桑土公那儿碰头就是。”

盛年说道:“好,丁师弟,我最迟三日后,在云梦泽与你们重新会合。”接着,他把桑土公与晏殊所在的大致方位说了,然后问道:“你刚才说,有什么话要问我?”

丁原徐徐道:“盛师兄,这个问题,你可得如实回答小弟。当日在栖凤谷,我为风雪崖九霄罡风所伤,九死一生,昏睡的那段工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到底是怎么被救活过来的?”

盛年笑道:“丁师弟,你好端端的,又问起这个做什么?”

丁原神情肃然,目不转睛盯着他道:“我只想知道,这期间玉儿做了什么?”

盛年的笑容敛起,缓缓问道:“丁师弟,你可是听谁说了什么?”

丁原嘿然道:“你果然也知道,却一直瞒着我。告诉我,盛师兄,玉儿她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墨姑娘说,她为我牺牲了女儿家的清白名声?”

盛年停下脚步,沉声道:“事情并非像你想像的那么严重,我们之所以没有告诉你,也是因为苏姑娘的要求。”

丁原道:“好啊,既然这样,我就干脆冲到南海,当面去问玉儿!”

盛年低喝道:“丁师弟,你要是这么做了,将置苏姑娘于何地?”

丁原看着盛年回答道:“可我更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受人恩惠,却浑然不知,往后被人骂作是忘恩负义之徒!”

盛年双目炯炯,凝视他良久,叹息道:“也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你都会、也应该知道,我就告诉你。”

他将当日苏芷玉以青阳双修心法,救治丁原之事,和盘托出,最后道:“丁师弟,这事本来不该由我多嘴,但想来苏姑娘这一辈子都是不会对你提起。你现下已经知道了原委,更该钦佩她的胸襟魄力,却绝不可当面再向她说起。”

丁原的神色,在月光下阴晴不定,也不晓得有没有把盛年的话听进去,钢牙下意识咬着嘴唇道:“我明白,她这么做,是不想令我负疚、不想要我为难,她连这也为我做了,我却毫不知情,还一意的伤害到她,着实是混蛋一个。”

盛年叹道:“这也不能怪你,有些事情,原本就是勉强不得的。”

丁原遥望自脚下直延伸到无穷处的沧海,月色下粼粼银光闪烁,和着雄浑的涛声。在那海的另一头,在他视线瞧不见的彼岸,有一处叫做歧鸣山的地方,玉儿如今正在那里修炼仙道。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那个曾经只爱哭鼻子叫着“丁哥哥”、缠他讲故事的小女孩儿,如今亭亭玉立,芳华盛绽,却将所有的柔情心思,尽皆牵系到自己身上,然而他又怎能当得、怎配消受?

不知不觉中,丁原的牙齿深嵌入唇,咬破出一丝血来,他却只怔怔望着明月沧海,脑子里乱成一团。

盛年劝慰自己说,有些事情原本就勉强不得,就如雪儿的变心,自己无论多么心痛,也只有承受。

可玉儿呢,她为自己默默付出那么多,从不曾要求过丝毫回报,而自己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在这个时候,倘若苏芷玉出现在他面前,要丁原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即使赴汤蹈火,丁原也一定会毫不犹豫、一往无前。

但他知道,玉儿不会这么要求自己,而她想要的,自己居然无法给予。

纵然雪儿已经远去,纵然心已如死水,不能微澜,但他又怎能漠视玉儿的款款深情,可又岂能勉强自己欺骗玉儿?

他便如此呆呆的伫立着,风寒月冷,不知归宿。

盛年的大手,默默拍在丁原肩膀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用理解宽容的目光,凝视着他。

丁原回过头,迎上的仍是那温暖真挚的眼神,还有屹立如山的魁梧身躯,就仿佛是此刻能够支撑着他的最坚实柱石。

丁原深深吸进一口潮湿而含着腥味的海风,清凉的气息,令他的头脑一醒,静静的说道:“盛师兄,南海的月亮,今晚也该是这么圆吧?”

南海月明,苏芷玉却没有看到。

或许冥冥天意注定,她已先一步踏入了云梦大泽。

六日前,她终于顺利结束了整整两年的闭关苦修,一跃进入了忘情境界。

这个进境快得几乎令苏芷玉本人也觉得意外,毕竟自己在两年前,不过是初窥坐照。

她并不清楚,十八年来,水轻盈与苏真早为爱女打下了无比坚实的基础,只是顾虑于天一阁的门规,水轻盈无法将本门最精奥的心法私授,否则以苏芷玉的天资,和苏真夫妇的倾力教导,她的修为早不仅于此。

如今,苏芷玉得安孜晴引荐,拜于天一门下,由樊婆婆等绝世高手倾心栽培,将天一心法全盘传授,正起了画龙点睛、水到渠成之功。

想那天一阁心法,本最适于女子修炼,参悟的途径,回然异于天陆诸派,往往资质上乘者,三十年就可见大成。

当年,水轻盈出师、云游天陆时,尚未及三十岁,却已被许为仙子一流,其修为进境,远远快过正道诸家。

苏芷玉的条件,更是得天独厚,短短两年,已然被天一阁许为下一代不二的衣钵传人,更期许着她能够在日后的蓬莱仙会上,剑压天陆另两大圣地传人,光耀门楣。

于是,仙阁珍藏的各种仙丹灵草、万年何首乌等不世珍品,都毫不吝啬的捧出,只等着苏芷玉有朝一日一鸣惊人,超越其母。

苏芷玉果然也不枉费了安孜晴、樊婆婆等人的苦心造就,两年内,如期参悟忘情境界,成为天一阁有史以来,修为进境第二快的弟子,比起水轻盈还早出了三年,看来,这“天一阁千年第一传人”的名头,很快就要易主。

水轻盈自然不会感到失落,眼见女儿青出于蓝,一了自己六十多年的遗憾,真是喜在心头。

可也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便是外山云游、以完成先师遗命的安孜睛,已经有四个月不见消息。

原来,安孜晴遵照先师遗命,低调远行要举三件功德,前两桩都已办妥,只差着最后一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她一般每两月都会托“大雩灵鸟”传回首讯,可从年前一次说是打算深入云梦大泽一行,直到今日,再没有任何消息。

尽管安孜晴的修为当时罕有人匹,更万难有人伤害到她,可终究众人放心不下。

最后,水轻盈与樊婆婆、颜红渔等人商议,当即派出苏芷玉和楚凌仙,分路前往云梦大泽查寻,也好好历练这二个人。

苏芷玉奉命踏入云梦大泽,已有数日,但这地方满目苍凉,渺无人烟,连一个可供打听问路的人也没有,又到哪里去找寻安孜晴的踪影?

云梦大泽地处大陆东南,原是没有人开发的蛮荒之地,方圆五六千里尽是泽国,各种魔物毒草遍布其中,沼泽上空阴霾密布,终年也没有一丝阳光照射。

就是这么一处所在,却时常出现正魔两道各派人物的踪迹,或为采药炼丹,或为捕捉魔物以供驱使炼化,对这些修炼之人而言,云梦大泽无疑是上天所赐的天然宝库,实在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甚至运气好的碰上葸外惊喜也不定。

不过,这云梦大泽着实太大,那么多人宛如是沧海一粟,难得有照面的时候,往往也能相安无事。

眼见天近响午,苏芷玉孤身行出了百余里,身上的水色衣裳早被雾气打湿,好在她也不以为苦,只细心搜寻着一切可能的线索,期盼能从中找到安孜晴留下的蛛丝马迹。

蓦然,远处层云中,有红色光华一闪,依稀是仙剑散放出的剑芒,风一吹过,更传来几声凄厉的鹰隼呜叫。

苏芷玉一怔,进入大泽好几天了,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有人的影踪。

虽然单看剑华模样,就晓得绝对不是安孜晴,可好歹也是有了转机,当下催动盈雪仙剑,腾空飞起,向着剑华所现方向赶去。

飞出三里多,苏芷玉远远就看见,云端里七八头体态巨大的雪色鹰隼,张牙舞爪,正在不断扑击围攻当中的一名红衣少女。

那女子一望不过二十余岁,丰姿卓越,竟教苏芷玉生出惊艳的感觉。

她手握一柄同是红色的仙剑,光芒闪烁力敌雪隼,眉眼之间从容自若。显然有所保留。那红衣少女似乎不想伤害到雪隼性命,因此只以灵动的身法周旋,一时不能驱退这些横行大泽的空中霸王。

在红衣少女的肩上,兀自停了只七彩鹦鹉,一面紧张的攀住主人,惟恐失足摔下成了雪隼的午餐,一面不停的鼓噪学舌。

原来惹祸的就是它,也该这些雪隼有眼无珠竟盯上了七彩鹦鹉,这才引发了一场人隼激战。

苏芷玉一见红衣少女,莫名的生出亲近之心,遥遥说道:“这位姐姐,待小妹助你驱散雪隼!”玉腕一扬,祭起天一阁镇阁仙宝之一的“流波太上绫”。

这湛蓝色仙绫,在半空迎风一展长逾九丈,射出柔和光晕,在苏芷玉的真言驱动底下飘飞舞荡,眨眼卷裹住群隼,收回到主人手中。

红衣少女气定神闲,还剑入鞘浅笑道:“多谢施主援手,小妹因不愿肆意杀生,却被这些雪隼纠缠得好苦,还是施主的法子最好。”

那只七彩鹦鹉大大松了口气,得意洋洋瞪着被束缚在仙绫中的雪隼,叫道:“看你们再咬我,看你们再咬我!”

苏芷玉不禁莞尔一笑,问道:“小妹唐突,请问姐姐芳名,为何孤身进入这云梦大泽中?”

红衣女子回答道:“小妹已是半个出家人,如今带发修行,师尊赐下的法号‘静斋’,从前的名字已长久不用了。”

苏芷玉颇是意外的“啊”了声,直觉得如她这般娇艳绝伦的芳华少女,早早遁入空门未免可惜。红衣少女似乎瞧出她的想法,淡淡一笑,却没说话。

苏芷玉道:“看大师身法剑势,似是东海飘渺峰灵空庵一脉?小妹苏芷玉艺出南海,说起来,你我能在茫茫大泽中相逢,也是有缘。”

红衣少女的玉容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也自含笑道:“苏施主好眼力,小妹确是灵空庵门下,但‘大师’二字远远不敢当。归根结底,小妹也个过是个看破红尘的微末女子罢了。”

苏芷玉听她平淡的话里,暗暗埋藏着一缕幽伤,心中思量道:“这位静斋姐姐,想来也是曾受到了莫大的打击,才动了出家之念。我虽从未作过此想,可此生恐怕也不会出嫁,日后在南海清心苦修得望大道,与这位姐姐的处境却是一样的。”

由此,她不禁对眼前的红衣少女,又平添出一分同病相怜之感,微笑问道:“请问姐姐,在这云梦大泽中可有见过其他人?”

红衣少女尚未回答,她肩上的鹦鹉,却迫不及待叫道:“见过、见过,你要问哪一个?”

苏芷玉微喜,将安孜晴的体貌模样说了。

红衣少女沉吟道:“抱歉,苏施主所说之人,小妹还没有见过,想来还在大泽深处。”

苏芷玉略感失望,迅即想道:“我也想得太容易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她一抖仙绫,放了呜咽不止的雪隼,那些畜生已知苏芷玉厉害,再不敢纠缠振翅飞远,果然畜生也会使欺软怕硬的一套。

苏芷玉说道:“多谢姐姐,看来小妹还要再向西去。”

红衣少女道:“苏施主,前两日,小妹曾在离此不远的地方遇到两位异人,听他们说,是为看护一株奇花,已在大泽中居住好几年。施主或者可以向他们打探,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苏芷玉黝黑的跟眸一亮,问道:“请问这两位异人住在哪里,小妹这就赶去请教。”

红衣少女想了想说道:“苏施主,要是你愿意,小妹替你引路如何?”

苏芷玉笑道:“能与静斋姐姐同行,小妹求之不得,就伯会耽误你的行程。”

红衣少女摇头道:“不碍事,我也不少这半天工夫。”

两人驾起仙剑,朝着西南方飞去,大约行了两百余里,红衣少女放缓速度,说道:“要是小妹记得没错,这附近应该有处草庐才对,他们就住在里面。”

苏芷玉神色微动道:“静斋姐姐,你可有听到打斗之声?”

红衣少女凝神细听,果然隐约听见前方传来金石之音,问或还有两声呼喝。她诧异道:“真是奇了,今日的云梦大泽竟热闹得很?”

二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再飞出数里,就见脚下不远的草庐外,两伙人正在恶斗。

其中一对男女拼命守在一株绛禹兰旁,身上负伤多处,犹自不肯退走,与两名皓首道士斗得天昏地暗。

而在外一圈,还站着四男一女五个道士,都是白发苍苍、神情肃穆,各自眼中精光炯炯,分明有极高的修为。

这些人显然是顾惜自己的身分,不愿以多打少,否则那对男女纵再厉害,也早已落败,多半殒命当场。

苏芷玉乍一见,不由轻咦道:“这不是桑真人与晏仙子么?”

至于那七名道长虽不认得,但单看打扮极似碧落七子,只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原因,竟惹得他们也一并出动,现身于云梦大泽中。

红衣少女释然道:“原来苏施主也认得他们,却不知为何与碧落剑派的人激战在一起,我们先设法劝开两边再说。”她一按仙剑,纵身投入圈内道:“诸位施主,且请住手!”

她声音娇柔动听,却运上了灵空庵嫡传的“小无相音”,震得在场众人莫不一惊。激斗中的四人不由自主闪身各退出数步,放眼打量。

桑土公与晏殊一眼瞧到苏芷玉,可分别十年,只觉得眉宇相似,也不敢轻易相认。

最后还是晏殊瞥见了盈雪仙剑,才试探问道:“这位小妹妹可是芷玉姑娘?”想起昔日客栈初遇,脸上不禁也微微一热。

第八章雪玉

苏芷玉含笑道:“桑真人、晏仙子,玉儿着实没有想到,居然能在这儿遇见你们。”

她心思细腻,经这两年静修后,才思更是敏捷许多,尽管没有出口相询,已然猜到两边动手的原由。

那边碧落七子之首的停心真人,却是将目光投射在红衣少女身上,微微皱眉道:“丫头,你该就是姬别天的孙女雪儿姑娘吧,怎么会在这里?”

苏芷玉一震,望向姬雪雁,暗自诧异道:“雪儿姑娘?她不是与丁哥哥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么,怎的又突然出家为尼?难不成,他两人生出什么误会,又或者是丁哥哥遭遇了不测?”顿时间一颗芳心七上八下,不知该放在何处才稳妥。

姬雪雁向苏芷玉淡淡一笑,似是问候似是致歉,而后回答停心真人问话道:“前辈金安,雪儿来得唐突,请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颔首道:“你来得正好,便看本门如何降伏那两个魔道妖孽!”

晏殊啐道:“老牛鼻子,莫要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碧落七子,不就是眼馋绛禹兰么,偏要装作正人君子,打着除魔卫道的幌子,真是不要脸!”

停心真人身旁站着的停涛真人,低喝道:“妖妇,绛禹兰本是天地菁华,惟有德者居之。倘若落到你等手中,天陆不晓得要多出多少杀孽。我堂堂碧落剑派威凌天下,千年根基,又岂会稀罕这区区的绛禹兰?”

桑土公忍不住结结巴巴道:“说、说得——比唱、唱得都、都好听!”

晏殊噗哧一乐,赞道:“桑真人,你这话可要臊死他们啦。”

停心真人也算涵养好,徐徐道:“自古道魔势如水火,贫道却愿意看在天陆一脉的分上,网开一面,只要你们束手就擒,贫道愿以百年声誉,担保你们性命无忧!”

苏芷玉谢道:“诸位真人,想那桑真人与晏仙子并非十恶不赦之人,绛禹兰更是疗伤圣药而非蛊毒之物,落在他们手中,也不会生出事端。

“停心掌门刚才也曾说天陆一脉,同气连枝,何苦动辄性命相拼?”

那先前与桑土公动手的停仪真人,摇头道:“小娃儿,你年纪轻轻,又怎懂得正魔之分?且不说桑土公乃九妖之一、天陆著名的凶顽之辈。那晏殊妖妇的师父绝情婆婆,更是在百年前伤我同门无数,有不共戴天之仇,今日岂能轻易放过他们?”

桑土公喘息道:“苏、苏姑娘,你别、别管这事——了!我、我与他、他们拼了!”说着话,脸上青筋跳起,神情激怒,显是动了真火。

苏芷玉担心他一怒之下,再又施展元神出窍的舍命招式,温言道:“桑真人、停心真人与诸位道长,都是驰名天陆的正道耆宿,一定不会不问黑白是非,横加杀手。你先别着急,有话大家好好商量,更不必把百多年前的师门恩怨,牵扯到晏仙子的身上。”

停雪真人冷冷瞧着苏芷玉,问道:“女娃儿,桑土公口口声声称你‘苏姑娘’,你手中所用又恰似盈雪仙剑,莫非你就是苏真那魔头的宝贝女儿?”

苏芷玉听那老道姑斥责父亲为魔头,却并不动怒,静静回答道:“前辈可是停雪真人,晚辈苏芷玉,家父名讳确为苏真人。”

停雪真人不屑笑道:“我道你为什么一力维护这两个妖孽,却是苏真的女儿,与他们同属一丘之貉,这倒难怪了!”

苏芷玉明白自己若是一怒拔剑,那么非但劝架不成,局面反会更糟,忍耐着淡淡怒火,说道:“前辈,芷玉并非要维护桑真人与晏仙子,不过凡事都需讲个理字,即便正魔有别,芷玉也以为万不能仅凭着这个理由,便妄动杀伐。若是前辈觉得芷玉的话有何不妥,晚辈洗耳恭听。”

她的话不卑不亢,一时令停雪真人语塞。

停心真人却与停涛真人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停涛真人更是会意的微一点头,开口说道:“苏芷玉,原本看在水轻盈水仙子的面上,我们也不欲为难于你,可你却秉承你父魔性、冥顽不灵,一意要替桑土公、晏殊出头。

“贫道宽容为怀,再奉劝你一次不要插手,不然,我也只好先将你拿下,等着苏老魔与水仙子登门赔罪。”

苏芷玉心中雪亮,晓得碧落七子看破自己来历后,已动了窥觑之念,要扣下她来要挟苏真,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还在妄想那幅《晓寒春山图》。

事既至此,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纵然搬出天一阁的名头,恐怕也阻挡不住这些人的贪婪欲望。

当下苏芷玉从容道:“自古有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芷玉知道再多作解释也是无用,既然诸位得道真人苦苦相逼,芷玉也只有领教高明!”

她的话音一落,周身散发出柔和沛然的无形剑气,吹得衣襟轻扬,秀发微漾。盈雪仙剑在手中感受到主人空灵坦荡的心境,低低镝鸣,闪烁起蓬蓬碧光。

停涛真人目力老辣,自能识得其中厉害,心下惊异道:“苏老魔与水轻盈连调教出的女儿,也这么厉害。看她峙若山岳、气度沉稳,偏偏身子之中蕴藏轻盈流水般的变化,显然已得着二人真髓。

“难怪她敢孤身一人,深入云梦大泽赴此盛会,贫道可不能小觑了她,以致阴沟里翻船。”

原来,他只当苏芷玉此行的目的,与在场众人一样,都是为近日一件极为隐秘的传闻而来,却不晓得对方其实另有使命。

他正迟疑问,姬雪雁忽然朝前踏出三步,挡在苏芷玉身前道:“苏施主,刚才你助我击退雪隼,如今也该小妹来还这情啦!”

停雪真人愕然道:“姬姑娘,贫道听闻你已拜在灵空庵庵主九真师太门下。灵空庵是我正道牛耳,天陆柱石,怎能自降身分,去与魔道妖人为伍?”

晏殊叱骂道:“臭道姑,我们就算是魔道妖人,也总好过你们这群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桑土公却是觉得自己又牵累到了苏芷玉,朝她歉疚一笑道:“苏、苏姑娘,对、对不住——你啦!”

苏芷玉悠然道:“桑真人,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与人客套了?芷玉倒是觉得十几年前,那在土地庙中舍生忘死,也要带走玉儿的丁哥哥的桑土公,来得更加可爱率真。”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不言不语。

停涛真人见状,望向姬雪雁道:“姬姑娘,你要知道你与苏芷玉、桑土公、晏殊之流大不相同,咱们先不谈如今你已身为灵空庵九真师太座下弟子,只说令尊与令祖父都是本门挚交,高风亮节、嫉恶如仇,教我等钦佩不已。

“姑娘你可不能一念之差,不仅自己失足魔道,更毁了灵空庵与翠霞派的千古清誉啊。”

若说修为,碧落七子齐集一处,哪里会怕了谁,更别说一个小小的姬雪雁。

但停心真人等人,也不得不顾忌到翠霞剑派的姬别天,何况还有号称天陆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故此才捺着性子,劝说姬雪雁,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但若他们晓得那苏芷玉却是另一圣地的衣钵传人,却会是怎样的表情?

苏芷玉说道:“姬姐姐,小妹的这淌浑水,就让芷玉自己来解决。停涛道长的话也不无道理,你的好意,芷玉心领就是。”

她明白眼前就是一场恶战,尽管碧落七子自恃着尊崇身分,当不至于围攻,可无论其中哪一个,莫不是当世耆宿,殊不易与。一旦姬雪雁卷入其中,保不定会凶多吉少,倘若她真有些许意外,未免对不起丁原。

谁知姬雪雁主意已定,倔强的摇头拒绝道:“苏施主,这忙小妹是帮定了。”

停雪真人低喝道:“苏芷玉,你可敢与贫道一战?”

她终究不愿与姬雪雁交手,更晓得关键还在苏芷玉的身上,只要这丫头就擒,剩下事情都不足道哉。

苏芷玉娇躯轻晃飘到空中,玉带凌风,风姿曼妙,以一式“有凤来仪”立住门户,恭声道:“芷玉多有得罪,前辈请了。”

停雪真人飞到苏芷玉对面站定,冷冷道:“贫道看你是个晚辈,便先让你三剑,也免得日后有人说贫道以大欺小。”

苏芷玉微笑道:“前辈风范气度实令芷玉钦佩,不过这三剑之德,芷玉愧不敢受,况且晚辈年幼,理应礼让真人您才对。”

停雪真人心头一动,暗道:“这女娃儿倒也算知书达礼,与她爹爹有天壤之别,却像极了水轻盈。只可惜当年水轻盈误入魔道,和苏真那魔头生下这个女儿,不然,未始不是我正道中的翘楚人物。”

她徐徐拔出相随百年的仙剑“渡难”,面如寒霜道:“你也不必客气,贫道收回那三剑,便由你先出招就是。”

苏芷玉应诺一声,盈雪仙剑轻扬,虚点向停雪真人的面门。

停雪真人手中渡难仙剑,暴涨出团团银光,涌向正前方,直要将盈雪淡淡的柔华淹没。

可苏芷玉这式“凤徊青云”不过是记虚招,一出即收,更无半点拖泥带水,令停雪真人的招式,也落到了空处。

两人翻翻滚滚,拆解了二十余照画,身姿剑势无不美极,犹如翩翩起舞,翱翔于层云之上。

停雪真人的渡难剑华光千丈、气势凌厉,却总也吞噬不了苏芷玉的盈雪。那点滴碧色光晕,宛如暴风雨中的荧火,此起彼伏,始终不灭。

停涛真人与他的掌门师兄暗自对视一眼,都感觉到了彼此目光里蕴藏的惊讶。停雪真人并未有留手,可说施展出了八九成的修为,强攻苏芷玉,即便是停涛真人自己,也需有十二分的小心才能应付。

可那苏芷玉仪态优雅,身法从容,只用上了三分攻势,分明还留着后手未尽全力。

假如再这么斗下去,百招开外,停雪真人势必因真气耗损而身手减缓,落败下来,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那边桑土公与晏殊也在紧张的注视打斗,晏殊看了半天,禁不住轻声问道:“桑真人,瞧那停雪老道姑气焰嚣张,苏姑娘不会输吧?”

桑土公眯着两颗绿豆小眼,大气也不喘一口,回答道:“别、别问我,我、我也说——不明白。”

晏殊白了他一眼道:“早就晓得问你这木头也是白搭。”

却听姬雪雁轻轻道:“两位放心,苏施主不会输的。”

晏殊闻言精神一振,兀自怀疑道:“姬姑娘,你却是怎么知道的?”

姬雪雁嫣然一笑,回道:“晏仙子不妨瞧一瞧对面几位道长的脸色,就明白了。”

晏殊将信将疑,悄悄望向碧落七子那边,果真见他们尽管神色如故,可眉宇却在不知不觉里越皱越紧,显然是战况不利。

她暗暗一惊道:“这女娃儿好灵活的眼力,我和桑土公是比不上了。”不由再留心瞥了姬雪雁两眼,只觉她明眸中神光暗蕴,错不了又是个难惹的角色。

晏殊心中不由犯起嘀咕道:“这年头的世道怎么突然变了,个个年纪轻轻就有一身超卓修为,把我们这些老骨头全甩在了后面。

“先前那个丁原、盛年跟阿牛就不说了,眼前的姬雪雁和苏芷玉,竟然也是如此,难不成我们真的老了?”

就在她稍稍走神时,苏芷玉突然起了变化,身形游走如风,渐渐化作一束水光,水银泻地一般四下流动,竟令停雪真人惟有仗剑在后面追赶的分。

再到后来,几乎已看不清她的身影,匆而飞凌九天,忽而足点泥地,不住的周旋在方圆百丈的范围里。

停雪真人久追不上,心头渐渐火起,以为苏芷玉在戏弄于她,猛地袍袖飞鼓,随着一声真言,念动射出了“彻空百光梭”。

那神梭不过三寸多长,却幻化起,束冗长彩光,呼啸着直窜苏芷玉背心。

晏殊关心则乱,忍不住低低惊呼。

苏芷玉却只是身姿曼妙的凌空盘旋,轻轻闪过了彻空百光梭的追击。

然则此物与停雪真人早心意相通,一击不中立刻回转,长着眼睛似的继续追去,大有不死不休的味道。

苏芷玉悠然抬腕,祭起灵犀镯,“叮”的一声,击飞了彻空百光梭。

这灵犀镯本有一对,其中一只她已赠与丁原,另一只却是事后由水轻盈传给了她。

彻空百光梭虽非凡品,终究也敌不过灵犀镯的厉害,却看得停雪真人一阵痛心,惟恐宝物有丝毫的损伤。

但苏芷玉为祭出灵犀镯,身形也不禁慢了一慢,被停雪真人追到跟前,寒声道:“看剑!”

渡难仙剑挂着尖锐呼啸,直刺苏芷玉的后脑,快得几乎无法以肉眼分辨。

不料,陡然之中,停雪真人眼前碧光晃动,依稀就是“流波太上绫”,犹如万层巨浪扑面打来,那阵阵罡风,吹拂得她差点稳不住身形,渡难剑撞在那碧光之上,“嗡嗡”闷响,弯成弓字。

停雪真人大吃一惊,就听底下停心真人焦急的声音喝道:“三师妹,快退!”

方圆百丈骤然起变,升腾起一团诡异的红色光雾,星移斗转间,停雪真人只觉得四周景物幻化不定,骇然中,急忙退守到停涛真人身旁,问道:“掌门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停心真人面色凝重,注视着周围变化,徐徐道:“我们都中丫苏丫头的诡计,她借着与你拼斗的机会,暗中布下阵法,将你我都挡在了阵外。”

排行最末的停风真人,不忿道:“掌门师兄,我先前也观量过,我们所站的位置,距离绛禹兰不过十丈,纵使苏丫头的阵法再妙,我们闯将进去,未必不能找到他们。”

停涛真人摇头道:“你也太小看苏真了,苏丫头布下的阵法,必是出于苏直的杰作,有鬼神莫测之功。

“远的不说,最近一回在翠霞山,他孤身一人就是依仗着阵法变化,在百多高手的围困当中兔脱而去。我们鲁莽行事不仅不能得手,反有为苏丫头所乘之虞。”

停雪真人苦笑道:“那么我们便无计可施,任由他们安安稳稳端坐阵中?”

停涛真人摇头道:“放心,三师妹。这阵法尽管奥妙,可未必能持久,我们只要多些耐心守住阵外,谅他们也飞不上天去。”

停心真人却皱眉道:“我担心的却是桑土公,若是他施展土遁将人带走,你我纵有通天法力,也无可奈何。”

停风真人色变道:“那可如何是好?”

停涛真人凝视绮丽的红色雾光,回答道:“就只有看他们是否舍得下绛禹兰了。”

却说红雾起时,姬雪雁也是一惊,手握雪朱仙剑,抱元守一,静观其变,肩头的彩儿扑腾双翅,惊惶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怎么全看不清了?”

忽然听见侧旁苏芷玉恬静的嗓音唤道:“姬姐姐!”

姬雪雁顺着声音瞧去,却望不到苏芷玉的人影,只有无数幻象不住的变化游走。

蓦地,红雾中分现出一个炯娜身影,苏芷玉伸出右手道:“请随小妹来。”

姬雪雁微一迟疑,彩儿已迫不及待的飞到苏芷玉头顶道:“苏姑娘,快行行好,带我和小姐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姬雪雁瞥了这没骨气的鹦鹉一眼,颔首道:“有劳苏施主引路。”

两人携手来到绛禹兰旁,桑土公与晏殊都守候于此,众人见面自有一番欣喜。

桑土公说道:“苏、苏姑娘,你、你这——是布、布下的什么阵势?吓——得我半、半步都不敢乱动。”

苏芷玉含笑道:“这是家父所创的‘玄斗八罡阵’,布置起来倒也简单,情急之下,芷玉也只好权作庇护之用。”

晏殊左右望望,除了翻卷的红雾和光怪陆离的幻景,没有半个碧落七子的踪影,犹疑问道:“那几个老牛鼻子却去了哪里,莫非已被姑娘困在阵中?”

苏芷玉摇头道:“若真是如此,芷玉只需引着人家出阵而去,何必坐守此间。想来碧落七子如今就候在阵外,虎视眈眈。”

桑土公颇乐观的道:“那、那就让——他们等、等去吧,咱们先——睡上一觉。”

三女听他说得有趣,无不莞尔,连姬雪雁朱唇问也露出一缕笑容。

苏芷玉说道:“桑真人要想睡上一两日,自是没有问题,可这阵法难于持久,三日之后,即便不为碧落七子所击破,也将因灵力消退而不存。所以,我们只是暂时安全了。”

三人一听此阵只有三日之功: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晏殊道:“就怕他们贼心不死,一意守在外头。”

桑土公一挺胸脯道:“不、不要紧,我——用土遁把、把你们带走。”

晏殊苦笑道:“要是这样,咱们早走了,还需连累苏姑娘与静斋师父援手?人可以走,但这绛禹兰却怎生是好?”

彩儿忍不住叫道:“这花有啥稀奇,性命要紧,性命要紧!”

姬雪雁轻抚彩儿羽毛,令它安静,抱歉道:“晏施主,鸟儿不懂事,你别把它的话放在心上。”

彩儿还想争辩,可见晏殊眉毛一挑,凶巴巴的样子,吓得把话变成叽咕一声,又缩了回去。

晏殊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道:“静斋师父,你的鸟儿说的也不错,和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比起来,绛禹兰不要也罢。”可她的目光落到含苞待放的仙花上,想着自己与桑土公这多年来苦心守候,最后却要功败垂成拱手让人,着实的难受不甘。

苏芷玉说道:“晏仙子、桑真人、姬姐姐,眼下我们也不急立刻决断,毕竞还有时间让我们再作考虑,也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晏殊气馁道:“苏姑娘,你不用再安慰我们了。云梦大泽方圆五六千里,少有人烟所至。就算偶尔有人经过,多半落井下石还怕来不及。我与桑真人又都没什么朋友,这个时候,谁还肯冒着触怒碧落剑派的危险,来救我们?”

她的话自是实情,众人也早都想到,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一阵沉默后,苏芷玉黑黝黝的眼眸里,突然闪起一点星光,道:“或许,尚有一线的希望,可大泽茫茫,也不晓得能否凑巧撞上?”

彩儿立刻叫道:“是谁、是谁?他能救得我们,打败外面的那些坏蛋么?”

苏芷玉微笑道:“想那碧落七子何等修为,当世恐怕没人能够孤身击败他们。”

晏殊亮起的眼睛,又黯淡下去,摇头道:“那纵然找到这人不也没用,最多又多了一个陪我们一块上路的冤魂而已。”

苏芷玉道:“不能击败他们,却未必不能劝退。芷玉之所以深入云梦,原是为了找寻本门的安阁主。她大约在四个多月前进入大泽,至今尚无音讯。

“若是能找到安阁主出面,碧落七子无论如何也会卖她一分薄面。”

桑土公惊讶道:“原来你、你已是——天一阁弟子!”

苏芷玉淡淡一笑,点头默认。

姬雪雁说道:“苏施主,不是小妹打击你,既然安阁主这多月消失了音讯,恐怕也绝难如此巧合让我们撞上,这机会着实太渺茫。”

苏芷玉道:“姬姐姐说的不错,幸好与小妹同时进入云梦大泽的,还有一位同门师姐。我们分作南北两路,约定一个月后,在云梦大泽中心的无崖坡聚首。

“倘若桑真人脚程快些,一路朝北而行,或许就能遇上。”

曼殊望向桑土公道:“这似乎可以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得好。要是多一个天一阁的弟子出面,碧落七子无论如何,也不敢乱来,这点老脸他们还是要的。”

桑土公道:“对!再不济,咱们五、五个人拼——他们七个,也、也不能叫他们得、得着便宜!”

于是苏芷玉将楚凌仙、安孜晴的名号相貌说了,桑土公道:“我、我明白了,若找——不到她们,我也会回、回来接、接走你们。”

晏殊凝视着桑土公,轻声道:“你也要小心,千万别出了茬子。”

桑土公用力一点头,与众人作别,最后再看晏殊一眼,埋身钻入泥沼中不见。

第九章碧落

桑土公的土遁之技果真了得,须臾在泥沼中钻出二十多里,料想碧落七子纵然再神通广大,也难以找到自己,这才打地下采出头来。

四周一片荒凉寂静,偶尔有一两只飞鸟掠过,丰茂的水草足足有半人多高,密密麻麻仲展向远方。

桑土公三棱锥一点,跃出泥沼,藏身在水草丛中左右观望,借着多年的经验阅历,辨明南北。猛然,他圆圆的小耳朵动了一动,却是听见在十数丈外竟有人声。

其中一名青年男子的声音颇是熟悉,只听他说道:“老鬼头,你不是说对云梦大泽的路径,比盛师兄还熟,跟着你不会有错么。那好,你现在说呀,咱们这是到哪里了?”

另一人听上去年纪甚老,不服气的道:“老子哪里晓得这是什么鬼地方,这狗屁大泽走到哪儿都是一副模样。上回老子来,还是一百三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对这里当然熟悉得很,可过了这多年,老子也有点记不清楚了。”

先前那青年笑道:“你终于承认找不着路了,要是昨日就肯这么说,咱们也不至于要白费了一天的工夫,在里面兜圈子玩。”

另一老者的声音哼道:“你放心,咱们离着要找的地方,是越来越近了,也许就差那么一二十里就到。小子,别着急,待我好好再想想。”

青年不以为然道:“好啊,等你想完了再告诉我,它是往东一二十里呢,还是往西,又或者是往南,说不定还是往北?”

老者怒道:“你别吵吵,搅乱老子的思路。”

桑土公越听这两个声音,越觉得熟悉,正打算拨开草丛张望,突然听见那老者冲着自己蔽身之处,低喝道:“什么人,敢偷听老子我的说话?”没等桑土公反应过来,头顶一暗,一道褚色身影快若电光,凌空射落,探手抓在桑土公的后脖子上。

尽管事先毫无征兆,桑土公未免有些猝不及防,可对方的身手也的确太快了点,竟让他连躲闪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桑土公就觉得后脖子一紧,被人提了起来,一双粗短的小腿在半空里全不着力,浑身更是酸麻无比、无法动弹。

他急忙叫道:“别、别——”竟是一急,话也讲不出来了。

却听背后那青年颇是意外的咦道:“老桑,你怎么会在这儿?”

桑土公脖子一松,人总算落回到地上。

桑土公大喘两口气回过头来,就见一名丰神俊朗、眉宇间颇带孤傲之气的褚衣青年,双手负后,意态悠闲,不是丁原是谁!

也该着桑土公福大运大,刚一潜出泥沼,就撞见了前来找寻他们的丁原与年旃。

这两人在东海渔村别了盛年和墨晶,丁原御剑带着年旃,直奔云梦大泽而来。

起先两人还是依照着盛年指点的方位前寻,奈何泽中景物看起来竟没有多大差别,又不似城市里街有街道、路有路名,两人连着几天什么也没寻到。

年旃渐渐火起,仗着自己曾经在百多年前数次深入云梦,便引着丁原四处游走。

他的记性着实也不算差,再加上盛年指点的颇为精准,两人逐步已接近到晏殊与桑土公的所在。

可这一个上午,绕着附近转了一圈,偏偏近在咫尺,就是屡屡擦肩错过,丁原不免又对上了年旃。也亏是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否则漫长路上真要憋坏了他们。

这两人正斗着嘴,桑土公就从地下钻了出来。若非他的土遁可瞒过丁原与年旃的耳目,早在百丈就该为两人察觉了。

饶是这样,他的行迹仍逃不脱两人灵觉。于是丁原与年旃一面斗嘴稳住桑土公,一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击而下,却把桑士公逮个正着。

桑土公见果真是丁原,一颗心落回原位,却在心中暗自诧异。

昔年天雷山庄一战,虽然说丁原威震八表,斩天龙、诛雷远,可修为与自己尚是难分轩轾,哪晓得几年下来,他居然变得如此厉害,抓他的时候,直如老鹰抓小鸡一般轻松。

桑土公摸摸还火辣辣的脖子,苦笑道:“你、你小子下、下手——够狠,我、我差点没、没断了气。”

丁原笑道:“这可不怨我,谁叫你鬼鬼祟祟躲在草丛中不吭声?我还当是哪路的小贼在偷听壁角,居然是你老桑改行做起来了这个营生。”

桑土公见丁原误会,老脸憋得通红道:“我、我没——”

丁原不耐他磕巴,一拍桑土公肩膀道:“老桑,你来得正好。我也刚巧要找你和晏殊,却被那老鬼头引着在附近转了一天,你这就带我去见晏殊吧。”

桑土公一怔,想不明白丁原怎么要找上自己和晏殊,况且刚才自己明明听到有两个人的声音,现在只见着丁原一个人,那另外一个丁原口中的“老鬼头”又是谁?

他正疑惑着呢,还没等开口,就听那老者的声音怒道:“狗屁!要不是靠老子指点,你照着盛年的话做,现在只怕还在三百里外呢。”

桑土公但闻其声不见其人,小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四处寻摸。

不防丁原背后金光一闪,打那背着的皮囊里,跃出一只冥轮,定在桑上公头上,冷笑道:“桑胖子,你找什么找,老子就在这里面。”

桑土公一见冥轮更无怀疑,张口结舌叫道:“冥轮老祖!”他这四个字倒说得极顺畅,一点螺丝也没吃。

年旃瞧着桑土公惊讶中,甚而藏着一丝敬畏的神情,大是得意,哈哈笑道:“桑胖子,你小子的记性不差,难得还记着我老人家。怎么,好好的百万大山不待,陪着一个女人钻到这鸟地方来了?”

桑上公还没缓过神来,看看了原,再瞧瞧头顶的冥轮,打破他的穿山甲脑壳也猜不透,这一老一少、一道一魔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如何混到一起去了。

丁原笑道:“老桑,你别怕这老鬼头,他也就嘴上嚷嚷的凶,你不理他就是了。”

桑土公暗道,你是没见过年旃百多年前的厉害,杀个把人,简直跟吃颗豆子一样简单,南荒的小孩听到他的名头,都能给吓傻,那可不是靠嘴上嚷嚷出来的。

他心悬晏殊等人,磕磕巴巴说道:“我、我还要去——找人,你们、你们——”

丁原疑惑道:“你要去找什么人?还是先带我们去见了晏殊再说。我们这次来是有要紧的事情与她商量,不然,也用不着千里迢迢跑到这地方来了。”

桑土公一急道:“晏殊她——碧落七子,苏、苏姑娘——”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听得年旃与丁原一头的雾水。

年旃不等他说完,勃然怒道:“桑胖子,你结结巴巴说些什么,老子听不明白。爽快点,先引着老子去见晏殊,我可不管什么碧落七子、黄泉八孙!”

桑土公急得额头上的汗珠子都出来了,话更说不明白了。

丁原瞧出蹊跷,微笑道:“老桑,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有我跟老鬼头在这儿,天塌下来也不打紧。”

受了这么一句奉承,年旃面色大是见缓,少有赞同丁原道:“不错,有老子——啊,还有丁原这小子在,就算碧落剑派的那七个老家伙全来了,也不用怕他。”

桑土公苦笑道:“老、老祖,你算——说对了,他们、他们真——的全来了!”

年旃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个人溜出来,又要往哪里去?”

桑土公费了老半天劲,才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其中却漏了姬雪雁的存在。在他看来,少说一个东海灵空庵的女弟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把苏芷玉一提再提。

丁原和年旃好不容易听完桑土公叙述,直比他说的人更费精神,才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年旃冷笑道:“嘿嘿,这七个老东西越活越回去了,这种事情,老子一直以为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做得出来,没想他们碧落剑派,倒赶到了老子前头。”

丁原神情平静,嘴角浮起一抹不屑的冷笑,说道:“老桑,那天一阁的人,你也不用去找了,即便去了,也未必能在茫茫云泽里遇上。你这就引我与老鬼头回去,我倒要看看这些正道耆宿道貌岸然的虚伪嘴脸!”

桑土公犹豫道:“他、他们——你、你和老祖——”

这话没头没尾,年旃也能听懂,分明是怀疑自己与丁原两人的修为,敌不过碧落七子,还不如再去找天一阁的人来救驾。

他一生桀骛不逊、目无余子,闻言怒道:“什么我们他们,你这就带老子去,看你家爷爷我,如何收拾这群老崽子!”

丁原也傲然笑道:“老桑,不就是几个碧落剑派的牛鼻子老道么,你尽管放心。撞见我们算这些人倒楣,就算我与老鬼头只有两人,也照样送他们上路,况且,不是还有你和晏殊她们?”

桑土公见这两人说的信心十足,竟似全然不把碧落七子放在眼里,不禁将信将疑。

年旃的修为他是没话可说,奈何一个冥轮老祖再有三头六臂,也斗不过碧落剑派的七人高手,何况他们还有一套威震天陆的碧落剑阵。

至于丁原,虽然刚才露了一手令自己刮目相看,可毕竟桑土公心里没底,不晓得他如今到底有几分的修为,敢与翠霞六仙齐名的碧落七子一拼。

可想着倘若加上自己和阵中的晏殊等人,未始没有反击之力,兴许解困的希望,还大过毫无头绪的去找寻安孜晴或是楚凄仙。

于是,桑土公一点头道:“好,我、我这就带你们去!”

年旃哈哈一笑,藏回丁原的皮囊中,三人纵身腾空,施展御风之术朝着回返,不到二十里的路转眼就到,远远望见前方红雾缭绕,笼罩着百多丈的方圆。

在那红色光雾之外,立着七名杏衣道士,个个神精气足,皓首如雪,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阵中。

桑土公与丁原、年旃刚一靠近,停心真人首先发觉,锐利如刀的目光,陡然射向半空,呵呵笑道:“桑土公,原来你是邀了帮手来了!”

桑土公双足落地,在碧落七子面前站定,把胸脯一挺道:“正是!”

停风真人轻蔑的一扫丁原道:“贫道倒要瞧瞧,你请回的是哪位高人?”

可他的目光真个瞧清丁原,不觉一愣,没想到桑土公带回的救兵,居然是这么一个年轻人。

停心真人也大感意外,却又觉得这褚衣青年甚为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记不起来。

停雪真人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翠霞派的年轻弟子。桑土公,你好大的面子啊,居然接二连三的请来名门正派中的人物,与我们作对。

“先是天一阁、灵空庵,现在又是翠霞派,稍后是不是连蓬莱仙岛跟云林禅寺的圣僧,也要搬来?”

停心真人这才想起,眼前的褚衣青年,乃是在越秀山与他有一面之缘的翠霞派弟子。不过那次为屈痕贺寿,各派到的人物均多,耆宿长老更是数不胜数,自己也没留心到随在姬别天身后的这个年轻人,依稀只记得好像叫做“丁原”。

他拂尘一摆道:“后生,你可是翠霞派姬别天门下的弟子丁原?”

丁原漠然道:“我是丁原,不过既非姬大胡子门下,如今也不是翠霞派的弟子。”

停心真人一怔,说道:“丁原,你随着桑土公而来,莫非是想帮阵中之人?”

丁原回答道:“若我没记错,阁下就该是碧落七子中的停心真人吧,你说得不错,丁某此来,为的就是救出被你们困在阵中的朋友。”

停涛真人一皱眉头道:“我看你年纪甚轻,修为不俗,可不要一时糊涂,听了桑土公这等妖人的花言巧语蛊惑,堕入魔道,枉费了一身的艺业。你可知道在这阵中,被围困的是什么人么?”

丁原冷笑道:“不用阁下提醒,丁某知道该怎么做。至于里面困着的是谁,我自然晓得,你们要这么做的原因,我更加是一清二楚。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或者你们退走,或者让丁某送你们回碧落山,不过走时,可就没来时那般潇洒了。”

碧落七子中的停月真人最是火爆,听丁原出言狂妄,雪白的浓眉一挑,喝道:“丁原,你分明就是翠霞派的弟子,现在居然敢连师门也不认了!难怪你和桑土公这魔道妖人厮混在一处,看在淡一真人面上,贫道给你最后一次悔悟的机会,快快退定,休得饶舌。

“如若不然,贫道说不得,只好多管闲事,为翠霞剑派好好教训你这不肖门人!”

原来他们进入云梦大泽已有时日,尚且不晓得翠霞山所发生的种种大事。

冥轮老祖打从皮囊中飞出,哈哈狂笑道:“好威风、好煞气啊!老子九十来年没露面,没想到你们这帮老杂毛,一个个都把屁股翘上天了。嘿嘿,停月真人,你不是口口声声叫嚣着要教训丁原么,老子就作个公证,看看你们两个到底是谁被教训?”

碧落七子一起变色,望着空中肆意飞舞的冥轮,异口同声骇然道:“年旃!”

冥轮老祖喈喈笑道:“老子还以为,你们狂妄无耻到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哈哈,怎么,如今可是怕了?”

碧落七子互相对望,万没料到,居然这个老魔头也突然现身。可他分明该被翠霞派幽禁於潜龙渊中,怎的会脱因而出?

眼前多了这么一个难惹的主,事情可有点棘手。怪不得桑土公回来时底气十足,竟是邀来这人。

停雪真人冷笑道:“年老魔,我堂堂名门正派岂会怕你?倒是你不知怎的逃出潜龙渊,却不体悟上天好生之德,又跑到云梦大泽里兴风作浪。你要是明白人,就该赶快回南荒闭门思过,痛改前非,别在这里纠缠不清!”

她这话,说得跟对牛弹琴实在没什么两样,年旃驱动冥轮,匆匆悠悠盘旋漂浮,轻蔑回道:“老道姑,老子今天既然来了,就算是和你们对上了。这九十来年,老子待在潜龙渊里修身养性,却把腿脚都憋痒了,今日正好拿你们活动活动筋骨。”

停雪真人面罩寒霜,沉声说道:“既然如此,贫道也只好除魔卫道,为天陆再去一恶!”

年旃嘿嘿一笑,根本没把停雪真人摆在心上。

停心真人望着丁原道:“丁原,贫道着实为翠霞派痛心。淡一真人若是晓得,他的门人居然与年老魔、桑土公之辈同流合一污,只怕也会忍痛清理,大义灭亲!”

丁原淡淡道:“停心真人,我如今与翠霞派毫无干系,你把淡一真人抬出来也没用。你不是要为翠霞清理门户么,丁某就站在这里候着。”

停月真人仙剑出鞘,喝道:“我家掌门何等身分,今日便由贫道代劳,教训你这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身影晃动中,仙剑“奔月”光华环绕,直刺了原咽喉。

丁原见他上手就出杀招,显然不留任何余地,不禁冷笑道:“阁下不仁,莫怨丁某无情!”脚下穿花绕柳步一错,闪过奔月仙剑,双拳一纵一横,轰向停月直父面门与胸口,施展出曾山创出的二十二字拳。

停月真人初识此拳,不由微微一愣,暗道:“这娃娃何时练会如此精妙的拳法,我对翠霞派的剑法拳路并不陌生,却从未见过,难道是年老魔教授给他的?”

他不敢怠慢,剑诀一引奔月仙剑,回旋封架,侧身拍出左掌。

这一记守中带攻,正是碧落剑派精华的剑式,没有一个甲子以上的苦修,绝不可能达到如此收放自如、浑然天成的地步。

丁原却是轻松瓦解,身躯鬼魅一般,闪到停月真人左侧,飞起一脚劈魔腿。

停月真人左掌击空不及回守,惟有双足点地飞退躲闪。

丁原早算准了他有此一招,劈魔腿踢到半路,竟成凌空跨步,朝停月真人侧后方转去,整个身子离地浮升,以上势下轰出一记“八”字诀。

这双拳从中门向外一错,分打停月真人双肩,看似简单无华,奈何已罩住了对方左右回旋退路,犹如两条飞索直锁蛟龙。

停月真人处变不惊,见丁原双臂张开,露出胸前偌大破绽,想也不想挺剑疾刺,拼着受上两拳,也要把丁原毙于剑下。

哪里晓得丁原又快他半拍,双肘陡然内合,正夹住刺来的奔月仙剑,剑锋在离他胸膛不到两寸处停下,硬是不能再进毫厘。

停月真人手腕翻转,想迫丁原松手,可奔月仙剑竟是纹丝不动。

他一惊之下,只有击出左掌,拍向丁原面门。

丁原微微一笑道:“滚吧!”双肘中翠微真气勃然爆发,轻轻一抛一松,停月真人握着奔月仙剑犹如弹丸,被甩飞上天。

他毕竟是修炼百多年的人物,惊变中不忘双腿飞踢,好教丁原无法乘势追击。

可双脚刚一踢出,奔月剑上猛涌来一股磅礴惊人的真气,震得他闷哼一声,连在空中翻转数圈,才卸去劲道。

碧落七子无不骇然变色,连素来最为镇定的停心真人,也不禁目光一闪。

虽说停月真人适才不过是吃了点小亏,还有再战之力,只需尽敛轻敌之念,稳守门户,三五十招内,丁原未必能拾掇了他。可毕竟对方不过是个年方弱冠的翠霞派年轻弟子,而停月真人的修为,在碧落七子中亦属中游。

以停心真人的眼力,更是看出停月真人居然在功力上也吃了点暗亏,这令他愈加的惊讶。

他尊为碧落七子之首,可要说在功力强出诸位同门多少那也未必,绝不可能如丁原般,两个照面,就将停月真人硬生生震退。难不成,眼前的褚衣青年已然有了大乘之境?

桑土公看得又惊又喜,完全没有想到分别几年的丁原神乎至斯,连碧落七子中人也全不是对手。

他若是要晓得就在不久前,丁原尚在翠霞山硬撼红袍老妖,迫其签订城下之盟,只怕惊诧得眼球都能滚落下来。

年旃见停月真人吃瘪,那些老道个个震撼至极,不由在冥轮里眉飞色舞大感爽快,只可惜别人看他不着。

他哈哈笑道:“小子,干得漂亮!不过你的修为终究还没到家,若是刚才双肘再加上一点回旋之力,保管让那老杂毛,多摔几个跟头。”

丁原哼道:“看人挑担不吃力,老鬼头你自己怎不试试?”

年旃早就心痒难熬,藉着丁原的话,冥轮朝前一窜,挑衅道:“呵呵,的确也该老子活动活动身子了。你们底下那些未打过的老杂毛,有谁敢上来陪老子玩玩,要是害怕一个人输的太惨,一口气上来两三个也行。”

他虽狂妄,可也没有忘乎所以,晓得碧落七子终非虚名所致,两三个道士一起上来,自己还罩得住,可要是一下冲上四个以上,那他也惟有脚底抹油的分了。

碧落七子没有立刻作答,互相以目光交流,首次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单单一个冥轮老祖就已经够受,眼前再加上一个看起来绝不逊色的丁原,这仗可就难打了。

殊为可虑的是,阵中还守着苏芷玉与姬雪雁,一旦觉察阵外有变,冲将出来,局势必定急转直下。碧落七子百年的威名,不复存焉。

停涛真人目光射向丁原,低喝道:“看来,你是存心要与魔道妖人勾结起来,与我正派为敌作对,便不怕淡一真人来日亲手清理你这孽徒么?”

丁原不以为然的道:“怎么,你们掂量着自己的斤两不够,便改了口风了。可是你们就不害怕天一阁寻上门来?莫说淡一真人,就是把天王老子抬出来,今天一样没用!趁着我现在心情还可以,你们赶快滚蛋,别等剑下见血,才晓得后悔。”

他要是出言温和婉转一些,或许碧落七子也就借坡下驴知难而退,可这么一说,那七名老道老脸再厚,也无处可放,只剩下与丁原年旃对撼一途。

不然,日后传了出去,说是威名赫赫的碧落七子,居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销骂而退,整个碧落剑派都算完了。

停心真人目含精光,拂尘一摆,沉声道:“诸位师弟师妹,事既至此,我们也只好仗剑除魔,捍卫我碧落千年盛名。”

另六人齐齐道:“愿与掌门师兄共进退!”

年旃看出苗头,嘿嘿冷笑道:“哈哈,你们是想攒鸡毛凑胆子,群殴了?”

停心真人也不答话,收起拂尘,一字一顿道:“列阵!”

桑土公心头一颤,知道碧落七子已下决心誓死一战,竟要动用驰名天陆、享誉四海的碧落剑阵,对付丁原与年旃!

第十章凝眸

却说碧落七子一怒之下,竟动用剑阵大战丁、年二人,玄斗八罡阵中,又是另一番景象。

由于阵势阻隔,外面尽管打得天翻地覆,山崩地裂,阵中三女仍无从知晓,更没想到桑土公居然这么快就遇着了丁原、年旃。

桑土公去后不久,晏殊取出茶具,在绛禹兰前的木桌上摆开道场,一烹一煮颇有神韵,惹得彩儿赞叹不已。

姬雪雁捧上一杯晏殊送上的香茗,尚未入口,琼鼻间已是满馥芬芳,不由赞道:“晏施主,你这茶香,手艺更是了得。”

晏殊听得姬雪雁捧场,笑道:“过奖了,我不过是和桑真人终年守着绛禹兰,着实的百无聊赖,才想着以此打发光阴。”

苏芷玉望着杯盏中晶莹如玉的碧色茶叶,根根如针尖状饱满丰润,亦说道:“晏仙子,这茶叶质地上佳,却非天陆寻常之处可见,莫非就出自云梦大泽中?”

晏殊颔首道:“苏姑娘,你眼光真是厉害,这么一看便猜中了。我以前也没想到,云梦大泽里竟然还能出此名茶,还是一次搜寻三腿金蟾时偶然发现的。

“这茶名叫‘碧妍春’,只有三四月间盛出,你们来得可也真是时候。”

彩儿叫道:“晏仙子,我也要,我也要!”

姬雪雁微笑道:“彩儿,你也要学人凑这热闹么?”

晏殊起身道:“没关系,是我忘了还有彩儿,这就再取一个杯子来就是。”她转身走向草庐。

彩儿一声欢呼跟了上去,一边拍打翅膀,一边叫道:“给我大点的杯子!”

姬雪雁轻轻摇头,无可奈何道:“都是我娇惯坏了它,晏施主莫要介意。”

晏殊笑道:“哪里的话,连你的鸟儿都喜欢我烹的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苏芷玉见晏殊的身影消失在草庐里,轻轻说道:“姬姐姐,过去我曾经常听见丁哥哥说起你,只恨无缘当面。今日有幸邂逅,你果然是天仙化人,着实令小妹艳羡仰慕。”

姬雪雁两年来第一次听到“丁原”的名字,止水似的芳心,仿彿被灼热的烙铁炽疼。一双美丽冗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玉颊上的血色,也淡去许多。

她勉强的一笑,回应道:“苏施主,我如今已身入佛门:心无俗欲,前尘过往,今日种种皆如过眼云烟,或忘或弃,都已不在心上了。”

苏芷玉一怔,隐隐从姬雪雁如画的眉宇中,看见深藏的幽怨与痛楚,而那蓦然惨白的面色,更非寻常。

她天生慧质,立刻觉察到了什么,徐徐问道:“莫非是丁哥哥他出了什么变故?”

姬雪雁的玉手,不由自主的一抖,指中把着的杯盏险些溅出了茶水,朱唇边浮起一抹凄然微笑道:“苏施主,你还不知道么,丁原早在两年前,便已坠入有死无生的潜龙渊,再无声息。”

“叮”,苏芷玉的杯子,脆生生掉在桌子上,热茶从杯口汩汩流出,她却浑然不觉,花容失色,再无法保持素有的矜持从容,怔怔望着姬雪雁,颤声道:“姬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

姬雪雁心中一动,暗暗思量道:“原来,这位玉儿姑娘也如我一般,对丁原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我虽福薄,但总也有过一段两情相悦的快乐日子,可玉儿姑娘却连丁原的死讯,亦是现在才能得晓。比起她来,我已幸福了许多。”

一念至此,不禁对苏芷玉生出无限同情,更有一份被牢牢压抑的感怀,又从沉寂的心底冒起,明眸雾光如幻,微微点头道:“是真的,这是我亲眼所见,是我眼睁睁瞧着他坠入茫茫黑雾之中,身影渐渐消失于深不可测的潜龙渊里。”

苏芷玉脑海中“嗡”的空白一片,茫然而固执的摇头道:“不会,这不可能!如果是这样,我出关后应有所感应才对,为什么我丝毫无觉,而我的灵犀镯搜索之下,更发现他已在凉州方向?”

姬雪雁幽幽一叹,好似隐含着无限的痛苦与惆怅,低声道:“我也宁愿这是假的,我更宁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得他的平安,但——”

说到这里,她难以自抑,干涸已久的泪珠悄然滴落,“啪”的溶在芬芳的香茗里。

苏芷玉的心渐渐沉落,她终于明白姬雪雁山家的原因。此刻她的心中惟有一个念头,便是马上赶赴翠霞山,纵然是舍生一跃,也要在潜龙渊中找见丁原!

她可以由衷而痛楚的祝福他有了幸福的归宿、可以牺牲所有换取他的快乐,但绝对不能接受丁原不在的消息,即便这话是从姬雪雁的口中说出!

草庐里响起彩儿欢快的叫声道:“这个杯子好,我就用这个啦!”

接着脚步声起,晏殊走了出来,口中还笑道:“就你这机灵鬼最是麻烦。连找个喝茶的杯子,都这么的挑剔。”

姬雪雁与苏芷玉急忙各自收拾,努力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满怀的心事,又怎瞒得过老道的晏殊?

她瞥了二女一眼,虽觉奇怪,但还是忍住没问。

然而那香茗再入口时,苏芷玉竟觉无比的苦涩。

正当苏芷玉与姬雪雁为丁原伤怀挂牵之际,丁、年二人与碧落七子的激战,已到了白刀关头。

碧落剑阵笼罩住方圆三十多丈,碧气冲霄,罡风翻涌,直已不见九人身影。

想那碧落剑阵共有三大阵型,分为九宫、八卦、七星,与一般剑阵相反,列阵之人越少,剑阵威力却更盛。

当年,苏真夫妇与停涛、停云、停雪、停风,以及五名碧落剑派二代弟子乱坟岗一战,用的正是九宫碧落,却迫得苏真、水轻盈大损真元,身上染血,方才苦战得胜。

今日碧落七子齐至,又是摆下了七星碧落阵,其中凶险,不可同日而语。

激战到百多回合开外,碧落七子中停雪、停风、停月与停涛皆先后负伤,年旃的冥轮也遭重创,竟逼出他的元神戮力死战。

丁原尽管未曾受伤,可真气消耗十分厉害,额头已见汗珠。

然则碧落七子何尝不是全力施为,头顶之上水气蒸腾,各自舍出苦修百多年的真元,一意要毙丁、年于剑下。

碧落剑阵不住收缩盘旋,一寸寸朝里压迫着丁原与年旃的空间,从五丈而四丈,逐渐又近到三丈。

丁原心中雪兄,若容那七个老道冲破三丈方圆的防御,自己与年旃失去周旋余地,眼前一战凶多吉少。

奈何对方稳扎稳打,无论他如何不之以弱,或者吓之以强,碧落七子就是不上当,死死守着各自阵位,连成一气,直如天衣无缝。

他有心祭起平乱诀,或是施展出天殇琴的绝学以求一搏,然而碧落剑阵的攻势却是排山倒海,此起彼伏,根本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年旃与他犄角相守,苦苦抵御着金风密雨一般的剑芒,双目如赤,怪笑道:“不要脸的老杂毛,老子今天就算要归天,也得捎上你们几个!”

他一贯狂妄桀骛,如今说出这等话来,足可见形势危急。但碧落七子也是有苦说不出来,姑且不提七人损耗的真元,日后要耗费多少时日才能复原,就是眼下纵然能击败丁、年,自己这边的伤亡,也在所难免。

停心真人见己方渐渐占据了主动,也不欲真个拼得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当下说道:“丁原、年老魔,只要你们肯认输退去,贫道便可网开一面,放你们离去如何?”

年旃闻言犯起犹豫,私底下,也觉得为了晏殊、桑土公这些不相干的人,与碧落七子拼得你死我活,未免有点不值。

丁原却已冷笑道:“胜负未分,阁下别把大话说满!世上有战死之丁原,却无逃跑之丁原!”

年旃一震,暗自“呸”了一声,心道:“老子真他奶奶的越活越回去了!当年纵横天陆九州四海,何曾有低头认输之时?就是羽翼浓当面,老子照样也敢硬撼,如今区区几个杂毛,居然就动起投降念头,真他妈丢人!”当下精神一振,哈哈狂笑道:“说得好,老杂毛,你们便死了这条心吧!”

停心真人面沉如水,沉声道:“风起云动,七星聚会!”

七柄仙剑如应斯声,齐齐清鸣而起,阵势骤然再变,一波波攻势宛如惊涛骇浪,逼得丁原与年旃连说话的缝隙也没了。

桑土公瞧得是焦急,丁、年二人能在碧落七子剑下对攻两百余招,已是奇迹,放眼当世,又有几人可以做到?他有心舍命冲上去帮忙,而碧落剑阵全力发动,是何等的惊人,身子尚未接近到二十丈内,便被漫天剑芒生生迫退。

他光光的脑门上,热汗流得只怕比阵中人还多,握着三棱锥,目不转睛的注视若九人拼杀。

眼看局面越来越吃紧,桑土公的心窝子里,就像爬着百只蚂蚁,乱糟糟一团,不知怎生是好。

忽然他灵光一闪,暗叫道:“我怎么笨到这个地步!竟是忘记了玄斗八罡阵里,还有苏姑娘她们在!眼前丁原、年旃与碧落七子打得惊天动地,苏姑娘她们却未必知情,我只需施展土遁找着她们,便可凭添强援。”

想到这里,正要施展土遁入阵,猛听见年旃一声怒吼!原来停雪、停云、停心三剑齐发,冲破丁、年二人拼死构筑的重重防御,直插丁原胸前。

年旃被另四个老道紧紧缠住,近在咫尺,却不能救援。

桑土公只看得魂飞魄散,眼睛下意识的一闭不敢再望,不料耳朵里传入“轰”的一响,整个泥沼仿佛也震颤起来。

一团夺目绚烂的白光,从剑阵中爆裂,闪得桑土公眼前一片迷茫。

他愕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接着听到的非为丁原的呻吟,却是碧落七子的失声惊呼。

桑土公急急又睁开眼,目光穿透弥漫不散的白色光雾,就见丁原的身躯上光华笼罩,隐隐呈现出太极图形,停雪真人身形飘飞,踉跄而退。

原来丁原急切之问,左拳右剑封架开停心、停云两位真人的仙剑,却不得不将停雪真人放入,左脚辟魔腿尽管已然踢向对方右腕,终究仍慢了半拍。

幸而丁原的身法灵动,在停雪真人的仙剑刺中自己的刹那,猛一侧转,让过胸膛要害,却再也躲不过肩头。

停雪真人大喜,手中的奔月仙剑寒光闪烁,“叮”的刺中丁原肩膀。

岂料从丁原肩头传来一股莫大的回震之力,剑锋戳破衣裳,刚触及到肌肤上,就宛如陷入一汪泉水,软绵绵浑不着力,偏偏不能再进半寸。

她正自惊愕,丁原身上陡然进射出耀眼白光,轰的一声,炸裂开滔天的罡风,竟将停雪真人的身子抛飞了出去。

停心真人离得最近,赶紧催动真气护体,于澎湃的白色光华中稳住身躯,失色低喝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碧落七子纵有合计千多年的道行,此刻亦禁不住惊骇莫名。

只见丁原全身蒸腾着烈烈光焰,犹如天神降临,散发出一股无敌气势,那被刺中的左肩衣裳破裂,露出上里面的肌肤,居然连一个白点都没有。

无论是谁也没想到,停雪真人倾力一击,结果竟是这般。

众人听到停心真人的低暍,俱是心头剧震。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乃上古仙宝,翠霞镇山之神器,现在不仅落到丁原手上,更与他身符合一,其中原由与奥妙,端的令人猜想不透。

难不成,这小子果真是天地之所钟,千年方一出的不世俊彦?

碧落七子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丁原等若金仙之身,好在看样子他尚不知如何运用,故此惟有在命悬一线之际方才爆发,不然碧落剑阵早已缴械。

饶是这样,底下的阵仗也着实难打。

丁原挨了这剑,表面虽说无事,可停雪真人的修为毕竟了得,剑气只被“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卸去七成,剩下的三成仍是攻入了他的经脉,整条左臂一阵酸麻。

假若这时碧落七子毫不迟疑的继续猛攻,丁原终非神人,依旧有败亡之虞。

况且,丁原并未能对仙符驾驭自如,而他的真元更不足以支撑大光明符接连发动,只是这些内情,连丁原自己都懵懵懂懂,更不要说是碧落七子。

停心真人等惊骇于伏魔大光明符,一时都怔怔忘记出手,正给丁原异常宝贵的喘息机会。

他趁着弹指的工夫,运转真气,冲破左臂的淤塞,口中真言一动,天殇琴凌空飞升,落在身前。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力惊鸿一现,迅速消失,白光散尽,又露出了原真身。

他左手五指错落有致飞拨琴弦,天殇琴腾起,冉冉光云戾气大盛,奏响金戈铁马的激壮音律。

转眼问,风云变色,攻守易主,“化雷诀”、“驭风诀”、“破罡诀”、“筑壁诀”、“销金诀”次第而出,各色光芒魔气纵横呼啸,天空中奼紫嫣红璀璨绮丽,再配上雪原仙剑紫华涤荡,直打得碧落七子步步后退。

年旃大是兴奋,随着丁原发威,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于是抖擞精神,驱动冥轮,施展出“上天遁地惟我独尊轮”,金光翻涌州层层骇浪,洪水决堤一般,扑向碧落七子。

依照常理来说,即便丁原祭起天殇琴,碧落七子也不至于呈露败象,可惜他们心中皆为“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阴影笼罩,心魔一生,十成的修为,也只能打上了折扣。

往往是一剑递出,蓦然脑海中醒悟道:“哎吆,不好!丁原尽可以不理会我这一剑而中宫直进,有着仙符护体,我的剑却伤他不得,反要为他所弑。”如此一权衡,只好急急变招回守,先保住了自己性命,却再无先前声势。

这么缩手缩脚,大大的成全了丁原,他了无后顾之忧,放手进攻,雪原仙剑、天殇魔琴使得出神入化,指哪打哪,只逼得碧落七子自顾不暇,阵型渐渐散乱,全仗着各自的精纯修为勉力支撑。

桑土公看得又惊又喜,一颗悬了良久的心终于放下。

他猛一拍脑袋,记起刚才欲做之事,急忙施展神功,哧溜一声,钻进泥沼不见。

地下自然是一片漆黑不辨东西,桑土公仅凭着先前印象,潜行出三十余丈,腰板一挺,打底下探出脑袋来,不防一蓬红雾,铺天盖地的涌到,吓得他一跳,定睛再看周围幻象绰绰,不知是何所在。

桑土公丹田运气,扬声叫道:“晏仙子!苏、苏姑娘——”

声音一入红雾,立刻不可思议的被吞噬,更无半点回音。

桑土公侧耳听了半天,又叫上了两声,可仍不见什么动静。

他一着急,埋头又钻进地下,朝着南面遁出十多丈,再起身寻找,却依旧一无所获。

这玄斗八罡阵端的神奇,最近的一次桑土公距离草庐不到三丈,硬是没有看到晏殊等人,更莫说他叫嚷的声音了。

若是他当时敢冒险而出,气机牵动之下,苏芷玉定然会有所察觉,可惜桑土公怎敢再把身子探入阵中,万一一个不慎,触动其中机关,纵有土遁也难保万全。

他宛如无头的苍蝇在泥沼中到处乱窜,不时把脑袋露到地上,寻找晏殊等人的踪迹,可越是着急就越无头绪,足足在底下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捞到谁的衣角。

到最后,桑土公的蛮性也上来了,索性一个跃身,冲出泥沼,手中三棱锥一通狂舞,卷得阵中红雾四处流窜。

他一边挥动三棱锥,一边叫道:“晏仙子、晏仙子!”

说来也怪,说什么他部结巴,惟独这二个字,念多少遍都分外清晰。

身周骤然风起,四面幻景生出变化,一股庞大的杀气汹涌而至。

桑土公一惊,正打算再钻回泥地里,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叫道:“桑真人!”

那股杀气立时隐去,周围的红雾与幻景也退到一边,桑土公听出是苏芷玉的声音,大喜过望叫道:“苏、苏姑娘!”

苏芷玉翩然转到桑土公身侧,微笑道:“桑真人,你怎的又回到阵中来了?”

桑土公一把拽住苏芷玉衣襟,喘着粗气叫道:“快、快出阵,救、救兵来了!”

苏芷玉一喜问道:“是安阁主还是楚师姐,你这快就找到她们了?”

桑土公连连摇头道:“不、不是她们,是、是丁原!”

苏芷玉的心弦剧颤,直觉得脑海一眩,急忙定神问道:“桑真人,你说是丁哥哥已到了阵外?”

桑土公又连连点头道:“他和年旃跟碧落七子已动手啦,咱们快、快去帮忙。”

苏芷玉尚且不晓得丁原修为已臻化境,一听之下,急忙道:“桑真人,你闭起眼睛朝前直行三十尺,再左转六尺,即是草庐。我需立刻出阵接应,免令丁哥哥遭受不测。”说完话,水色的身影晃动,已是渺然无踪。

桑土公急得一跺脚,心道,要遭受不测,只怕不是你的丁哥哥,而是那碧落七子,可要待唤回苏芷玉,人家却早不见了。

他想了想,闭起眼睛,照着苏芷玉所言,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朝草庐而去。

且说苏芷玉心悬丁原安危,倏忽飞身出了玄斗八罡阵,迎面一股气浪迫来,逼得她身形一沉落到地上。

就见十数丈开外的半空里,丁原大发神威,天殇琴如有神助纵横呼啸,雪原仙剑更是力压碧落七子势如破竹。

在丁原身畔,有一身形高大的青色元神,威风凛凛催动冥轮,与雪原仙剑交相辉映,肆意狂舞,正是传闻中被幽禁了九十余年的冥轮老祖年旃。

苏芷玉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丁原修为之高,直追乃父,竟然连闻名遐迩的碧落七子,也被他与年旃打得节节后退,只剩下招架之功。

不过她也瞧出碧落七子虽退不乱,随着碧落剑阵渐渐朝外扩展,战圈不住拉大,这七人反多了一丝回旋的空间。

丁原与年旃若想彻底击溃碧落剑阵,未始有那么容易,再斗下去,便成了两面高手的功力拼争,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碧落七子,不一定就会输了。

苏芷玉默按剑诀,盈雪仙剑自背后剑鞘中,清音一振弹射而起,她玉腕招展身剑合一,化作一束碧色光芒,直冲入剑阵。

停风真人首当其冲,只听身后苏芷玉的声音道:“道长,芷玉得罪了!”

一道凌厉剑气如芒刺在背,急忙回头,见看到碧华晃动,苏芷玉人美如玉剑如虹,转瞬已到。

停风真人不敢直撄其锋,迫不得已闪身侧飞,露出阵势的偌大破绽。

丁原、年旃自是毫不客气,与苏芷玉里应外合破茧而出,令碧落七子惟有眼睁睁瞧着他俩冲出剑阵。

丁原见着苏芷玉,哈哈一笑道:“玉儿,两年不见,你的修为着实大有长进!”

苏芷玉如黑夜一般乌漆水灵的妙目,在丁原脸上打了个转,方才浅浅含笑道:“丁哥哥,南海一别经年,芷玉真没想到你我竟会在这里重逢。”

停心真人见剑阵被破,苏芷玉也已现身,明白继续打下去,能够保住平手就算不错。

他深吸一口气,积累体内急剧耗损的真元,声若洪钟道:“丁原,你待怎讲?”

丁原听他一喝,倒起了三分钦佩,暗道:“这老牛鼻子人虽不怎的,修为果真不俗。激战至今,居然还中气十足,不愧是碧落七子之首。”

苏芷玉嫣然道:“停心真人,芷玉以为纵然再恶斗下去,亦不过是两败俱伤之局,却是何苦来由?莫不如握手言和,先前晚辈出言或有唐突冒犯的地方,也请真人多多海涵。”

停心真人环顾疲态尽显的众同门,苦笑道:“罢了,罢了!”仙剑“叮”的掠入鞘中,脚下生风,头也不同的离去,自是无颜再作逗留。

停雪真人冰冷的目光扫过丁原、年旃,缓缓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身形一飘,随着掌门师兄去了。

剩下几人亦都面色铁青,不发一言,各自御风退走。

虽然说他们未真个败北,但被丁原、年旃逼迫得如此狼狈,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此后,整个碧落剑派与丁原结下深仇,多也由此而起。

丁原见碧落七子走远,收了琴剑,笑问道:“玉儿,你怎的也来了云梦大泽?”

苏芷玉微微一笑,悠然道:“不止是小妹,还有一个丁哥哥你必定更加想见到的人,她也来了云泽,而且就在玄斗八罡阵中。”

丁原一奇,暗想:“难不成是盛师兄已经到了,可桑土公并未说起他啊!况且若盛师兄在,没道理令碧落七子如此猖狂。”

正疑惑问,苏芷玉已收了阵势,红雾飘渺草庐隐现,依稀看见其中三个人影。

几乎就是第一眼,还来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丁原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抹亮丽的红裳之上。

如真如幻,似是百年梦回,那在寂静深夜,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中的身影,竟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红衣如画,雪肤依然,蓦然抬眼间,伊人无恙。

恍惚从前,就在那某一个夏日,他的雪儿伫立在思悟洞前,如此凝眸、如此含笑,痴痴望着自己归来的身影。

丁原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呆呆的瞧着那红衣少女。

刹那中,天地之间,仿彿就只剩下她的影子,在朝自己凝眸含笑——

第十一集 雁渡寒山

第一章吻伤

“雪儿!”这丁原心中唤过千万回的名字,在他的嗓子口浮起沉下,沉下又浮起,竟凝梗住了。

他仿佛是突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惟有怔怔伫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望着那红色身影,直似着了魔咒,连桑土公与晏殊招呼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桑土公与晏殊见丁原全无回应,神态也大异以往的飞扬激越,不禁大惑不解。

忽然发觉,身旁的姬雪雁竟也是如痴如魔,一双秋水明眸里,透着复杂难言的神色,遥遥望向丁原。樱唇轻轻颤抖间,却奈何同样久久不能说出半字,那薄如蝉翼的红袖悄悄飘荡,只是风儿多情?

年旃半边身子露在冥轮外,悠哉悠哉的飘荡在空中,奇怪的瞧着丁原喃喃低语道:“这小子怎么了,中邪了?”

待顺着丁原的目光瞧见了姬雪雁,想起了丁原曾经说起的故事,忽然醒悟。

他闷声不响的缩回冥轮,冲着桑土公叫道:“桑胖子,老子为你干了半天架,你与你那婆娘,就没什么好招待的么?”

也不晓得打什么时候起,这个老魔头居然对丁原百般维护起来。当然,在两人斗嘴的功夫属于例外。

桑土公与晏殊终究是年过百岁之人,此刻哪有不明白的道理。

听得年旃的叫声,晏殊忍不住啐了一口,桑土公却是连连点头道:“有、有,老祖你、你请——”

苏芷玉目睹丁原与姬雪雁的重逢,心底里不知是欢喜还是感伤。但她清楚,此时此刻,这里同样也不需要自己的存在,轻轻朝着彩儿招招手,带着它悄然退去。

年旃与桑土公的对话,苏芷玉与彩儿的离开,尽皆发生在丁原眼前。然而,他此时哪里还能说出话来,更没有在意老鬼头究竟在说什么。眼中、脑海中,只有那抹亮红的娇影不住的晃动、不住的盘旋。

他终于见着她了。在事隔两年之后,在一个从没有料想到的场景中。

曾经,无数次的在心底想象着再见伊人时的反应,该是愤怒的指责,还是冷漠的错过?可这一刹那,想好的千百句台词,打定的种种主意,直成了空白一片。

没有预料中的激愤,也忘记了时光的流逝,丁原静静的站着,任由风儿荡漾起额头散乱的发丝。

终于,姬雪雁默默的走近,短短的距离,竟似千山万水一般的漫长遥远。尽管,她未曾开口,但那包含着惊喜与伤感、震撼与愧疚、柔情与空漠的眸中,却早流露出,内心里隐藏遮掩着的千言万语。

终于,她停下步履面对丁原站住,朱唇轻启:“丁原,你还好么?”

丁原的胸膛生起炽热的刺痛,等了这多久,为了一个人由生而死,复而由死还生,苦苦守候的,居然是这样一声如同路人般的问候。

面前的雪儿离着自己不过丈远,依然是娇媚动人,依然是红裳如画,熟悉的玉容上,却多了一层恬静,眼中更增了温柔与哀伤。

一瞬间,丁原陡然涌起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好像,雪儿正飘然飞翔在云巅,当中隔着层层云海,竟是这样的不真实。

他的嘴角掠起一缕淡漠的微笑,回答道:“我没有死成,更没有被困在潜龙渊中一世不得重见天日,自然很好。”

姬雪雁浅浅一笑,但那笑容,任谁也看得出是如此的牵强,只是笑容背后的痛苦,却已经被深深的隐藏。

她轻声道:“那就好,我该走了。”

丁原的眉宇不由自主一扬,说道:“你是急着去找屈箭南吧,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倒也放心让你独自一人深入云梦大泽中。”

姬雪雁心弦一震,丁原的语气虽然透着一股强自的冷漠,可是她如何能读不出其中对自己的关怀与牵挂?郎心未改,无论为她吃了多少苦,历经了多少难,只从这一句话里,姬雪雁已经明白。

心底深处涌起来的阵阵柔情,几乎快令姬雪雁失去自持,她多想不顾一切投入丁原温暖的怀抱,向爱郎一诉那么多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的委屈与痴恋。

只是,不能!

姬雪雁低头垂下眼帘,轻轻回答道:“两年前,我已拜在灵空庵门下带发修行,如今已等若出家之人。红尘恩爱仇怨,皆与雪儿无缘了。”

丁原的胸口像被人重重砸了一锤,沉声道:“你出家了?”

姬雪雁颔首道:“虽未剃度,却也相差不远。雪儿如今的法号静斋,乃是恩师座下的关门弟子。”

丁原星眸中掠过一丝寒光,徐徐道:“是屈箭南欺辱了你?”

姬雪雁摇头道:“屈师兄是好人,雪儿出家原本就不关他的事。”

丁原追问道:“那是为什么?”

姬雪雁没有回答,低声道:“忘了雪儿吧,她对不起你,也不配你付出这么多。”

丁原的眼中好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他紧盯着姬雪雁再次追问:“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会背弃我,为什么你要出家,为什么要我忘记你?”

姬雪雁被丁原咄咄逼人的眼神、连串的质问,迫得几乎透不过气。

她缓缓合上眼,在心底默颂起《诸空念忘心经》,才念到第二句“万情皆苦,奈何世人执迷;因缘如幻,营役终生而难苟得”之时,再难矜持,颤声道:“丁原,你何苦再迫静斋?

“事过境迁,许多事情都不可能重新来过,失去的便永远失去,却哪里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可言?”

丁原猛然伸手抓住姬雪雁的双肩,五指紧紧陷入她的衣裳,徐徐道:“不,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在你心中究竟还有没有我?旁人不管说什么,我都是不信,但只要你一句话,我便可以扭头就走,从此再不见你!”

姬雪雁被丁原抓得隐隐作疼,但更痛的乃是那颗伤痕累累的芳心。

她的脸上被丁原喷到一口口的火热呼吸,想要推开他,竟觉得自己的身躯是如此的无力与软弱,只恨不能立刻投入他的怀抱,重新获得久违的温暖。

姬雪雁的内心激烈的挣扎,情感与理智痛楚的纠缠,却终于还是摇头道:“丁原,静斋如今的心中只有佛祖,除此以外,早忘却了尘间一切。你不要再问了好么?放开静斋,雪儿,她已经离开了!”

丁原一口热血冲到嗓子口,狠狠忍住,状若疯狂的晃动着姬雪雁柔弱的娇躯,大声叫道:“不,我不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理由!”

姬雪雁嘤咛低语道:“丁原,快松手,你弄疼我了。”

丁原一震,眼中露出令人心碎的绝望,无力松开双手,身子朝后退了几步,声音渗着冰寒说道:“我明白了,是我失态了。对不起,静斋师父,你走吧。”

姬雪雁柔肠寸断,脸上努力装作平静,双手合十向着丁原说道:“丁施主,静斋告辞了。”

姬雪雁肩头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如雪的肌肤上,早泛起深深殷红的指印。

这指印不需多少工夫便会消退,而丁原的身影在她芳心中烙印下的痕迹,恐怕三生三世也无法磨灭。

姬雪雁抬起头,凝目望向丁原最后一眼,就看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如同元神出窍后的空空躯壳,在风中剧烈的颤抖着。

她的心头蓦然酸疼,泪水禁不住涌上眼眶。急忙,转身让呼啸的风岚吹干湿润的泪珠。不敢再说什么,惟恐那哽咽的声音会在刹那失去控制,泣不成声透露心底的软弱。

忽然听见苏芷玉的声音唤道:“姬姐姐!”

顺着声音,姬雪雁朦胧泪眼中,看见她正俏立在远处,满怀关切的望着自己与丁原。

姬雪雁向她微微一笑,泪珠却从眸中滚落,无声无息沿着苍白的面颊滑下。那笑容,难掩凄然。

她向着苏芷玉微一颔首,用传音入秘说道:“芷玉妹子,我要回灵空庵去了,丁原就麻烦你多多照顾。他是一个好人,只是脾气太冲了些,容易惹祸生事,难为你处处多提醒劝说。”

苏芷玉一怔,全无欢喜之情。她没有偷听丁原与姬雪雁的对话,更不清楚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矛盾,竟然僵化至此。

急切中,只得同样以传音入秘说道:“姬姐姐,你为何还要走,又为何要对小妹说这些?”

姬雪雁爱怜的望着苏芷玉,徐徐道:“我知道,你也是深爱丁原的,只是以前因为我,所以才躲到了一旁。如今,我与丁原的缘分已尽,以后便拜托你了。玉儿姑娘,祝你能与丁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说完这话,姬雪雁的眼前猛地一黑,险险摔倒。她急忙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云泽深处,再不理会苏芷玉的呼唤。

泪水满面,寒风扑脸,姬雪雁的脑海中混乱成空白一团,种种与丁原昔日共处的甜蜜回忆,一幕幕鲜活的浮现,耳旁隐约飘荡起那首最爱的歌谣。

倘若,丁原此刻在背后呼唤,倘若他追上来再挽留自己,她是否会留下,以后的故事是否会改写?

但没有,背后只有绝望空洞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疼着她,逼迫着她拼命的加快脚步,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

彩儿扑腾着翅膀从苏芷玉肩上飞起,叫道:“小姐,等等彩儿,等等彩儿!”追着去了。也只有它,伴在姬雪雁孤独孑然的身影旁,渐行渐远。

苏芷玉娇躯一晃掠到丁原身前,焦急道:“丁哥哥,姬姐姐这就走远了,你怎么不追她回来?”

丁原看她一眼,眼睛里空空荡荡,仿佛失去了灵魂。

蓦然他的嘴一张,闷哼一声吐出口热血,洒在脚下的泥沼中转眼消失。

苏芷玉伸手扶住丁原,问道:“丁哥哥,你怎么了?”左掌抵住他的胸膛,输入一道柔和真气。

丁原就像呆了一般,抑制着沸腾的气血,死死凝视姬雪雁走远的方向。

只见她听到苏芷玉的惊呼,背影微微一顿,迅即加快了步履,终是没有回首。

丁原彻底死心,喃喃自语道:“雪儿,你为何负我!”情绪激动下,第二口血又再喷出。

苏芷玉催动“天一真气”护持住丁原的经脉,柔声劝慰道:“丁哥哥,你不要太伤心,只有保重住身子,才能想办法重新找回姬姐姐。”

丁原倏然低头,视线里,映出苏芷玉清秀淡雅的绝色容颜,那双黑漆水灵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柔情与关切,一如当年的雪儿。

恍惚中,眼前的人儿仿佛变成了娇憨明艳的伊人,朱唇旁含着俏皮的笑意,直在自己的耳畔轻轻嗔道:“坏东西!”

那一声如泣如诉,令丁原不能自己。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丁原突然一把抱住苏芷玉温暖芬芳的处子之躯,那力量大得几乎要将她完全揉碎。没有等苏芷玉反应过来,湿润火热的嘴唇,已重重印在了她的香唇上。

瞬时苏芷玉只觉得天旋地转,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那一颗心儿扑腾着剧烈跳跃,随时都会从胸口跳出。

丁原身上那强烈的男性气息、那有力的臂弯、那痛彻心扉的热吻,已使她迷醉在汪洋大海中。

蓦地,耳边响起丁原近乎呻吟的声音,低低唤道:“雪儿,雪儿——”

苏芷玉的心一沉,神志顿时清醒过来,心口却犹如刀绞,她用力挣扎想脱出丁原的怀抱,但双手推在丁原的胸前,反而激起了他更有力的拥吻。

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放弃了抵抗,无助的任由丁原粗暴的亲吻。她知道,丁哥哥的心目中,所吻的、所拥的并非自己,而是那远去的雪儿。

她的身子宛如寒风中的百合,不停的颤抖着、哭泣着,却忍着泣声,坚强的忍受这痛楚的热吻。

冰凉屈辱的泪水润湿丁原的面颊,猛然令他从幻境中苏醒。

他终于意识到,怀抱中的人并不是姬雪雁,他的雪儿早已走远。心头传来一阵猛烈的扯痛,他颓然放开苏芷玉。

苏芷玉双眸紧闭,泪水珍珠似的挂落,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怎会拒绝丁原的热吻,怎能拒绝他的拥抱?但她又怎能视若无睹,丁哥哥甚至在拥吻自己的时候,心中也把她当作了雪儿。樱唇上依然残留着丁原的热力与味道,竟是如此的酸楚痛苦。

丁原回过神,望着苏芷玉无助、哀凄的玉容,已然清楚自己刚才究竟作了什么。

他默不作声的抬起右手,狠狠在面颊上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一缕血丝从牙缝里溢出,脸上也泛起怵目惊心的红肿,丁原不吭一声又举起左手。

苏芷玉轻声惊呼,探手抓住丁原左臂道:“丁哥哥,你要做什么?”

丁原臂上运劲,真气一涌弹开苏芷玉的手,“啪”的在左边面颊上打下第二记。

他并不停顿,又再次扬起了右手。

苏芷玉不顾一切的冲上前,紧紧抱住丁原虎躯,玉脸贴在他的胸口哽咽道:“别再打了,丁哥哥。我并不介意你吻我,真的,我不介意!”

丁原的双臂被苏芷玉牢牢抱住动弹不得,他垂首说道:“对不起,玉儿,我疯了,你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饶恕自己。你放开我,不要阻拦。”

苏芷玉摇头道:“丁哥哥,你何苦如此?玉儿知道,你看着姬姐姐走了,心里不好受。但玉儿想来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不然姬姐姐也一定会十分的伤心。”

丁原渐渐平静下来,感受到苏芷玉秀发里洋溢起的醉人芬芳,叹了口气轻轻道:“玉儿,你为何始终要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丁原在两年前已问过,事过境迁后再次提起,苏芷玉的心弦依旧是剧烈一颤。

她仰起头,迎上丁原的目光,鼓起了勇气回答道:“因为我也如姬姐姐一般的爱着你,所以希望你能与她和好如初,白头偕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玉儿就可了却所有的心愿,返回南海沉心天道,从此再没遗憾。”

字字温柔、字字刻骨铭心,丁原非是草木,焉能无动于衷。

他的眼神渐渐柔和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只怕,这个心愿是永远达不成了,这么一来,你岂不是永远也回不了南海?”

苏芷玉低下头,白晰如玉的脸颊浮起淡淡红霞,轻声道:“若真是那样,芷玉便永远跟随着丁哥哥,直到你能找回姬姐姐为止。”

丁原百感交集,注视着苏芷玉温柔羞涩的玉容。他想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此时任何的言语都显得多余。

姬雪雁听见了苏芷玉的惊呼,但不敢回头。她只怕自己这么一转身,就再不能坚持。

艰难的迈着步子,姬雪雁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离开这里,在确定丁原的视线已无法望见时,她终于禁不住失声痛哭出来。

彩儿惊惶的叫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理丁原了?”

姬雪雁摇摇头没有回答,彩儿再聪明,也不过是一只通了灵性的鸟儿,而女儿家复杂微妙的心事,又岂是它能够了解。

过去的已不可能再从头来过,丁原已经因为自己几乎死过一次。如果不是自己,丁原就不会被迫下潜龙渊;如果不是自己,爹娘与爷爷也不会那般的愁苦;没有了自己,或许丁原可以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毕竟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位苏芷玉。

而她,在潜龙渊的那夜变故之后,又如何能再次面对丁原,如何解释那场天灾人祸?

既然,自己已经决意投身空门,那便不该再有回头的路了。从此以后,青灯古佛聊尽余生,更会早晚向着菩萨,为丁原诚心的祷告,这就是自己能够做的所有。

她一路狂奔,就仿佛是要摆脱身后的什么无形魔影,不管前方在哪里,不管脚下是否还有路,只觉着离开丁原越远越好,然而内心深处,却又因这分远离而不停的泣血,脚下的步子渐渐沉重。

天色迅速的黯淡,姬雪雁不知道飞驰出了多远,终于面前一黑,摔倒在泥沼中。

好在雪朱仙剑旋即自动弹射而出,放出蒙蒙红光,护持住主人的身躯,才未令她陷入沼泽。

迷迷糊糊里,姬雪雁听见了彩儿的叫声,隔得如此遥远,好像眼前又出现了丁原的身影,正含着洒脱不羁的微笑朝着自己走来——当姬雪雁苏醒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株中土并不多见的大树底下。树冠如同撑开的墨绿色大伞,遮蔽了半边天空,苍虬粗壮的树根凸露在泥地上,恰似一双臂膀将她怀抱其中。

天已黑透,浓重的云雾之气飘荡在云梦大泽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湿润与凉意。

在这株大树的另一边,一位老僧正盘膝入定,身旁插着一柄碧绿晶莹的禅杖,在黑暗里闪烁着柔和朦胧的光晕。

他虽然合着眼,却已感知到姬雪雁的苏醒。弯弯的白眉下,一双眸子徐徐睁开,蔼然向她送来一抹温暖的笑容,低声说道:“女施主,你醒了。”

姬雪雁回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知道该是眼前这位陌生的老僧从泥沼中将自己救起,并一直陪护在身旁。

她双手扶着一边的树根想起身,不料指尖碰触到的是一团柔软的衣物。

她疑惑的低头,才看见自己的身上覆盖着一件红底金边的袈裟,上面结满了霜露。再看那老僧干瘦的身躯,只穿着月白色的布衣,但那仪态气度却令人油生敬意。

彩儿的声音在树上叫起道:“小姐,小姐,你吓死彩儿了!”

姬雪雁朝着彩儿淡然一笑,盘膝弯腰,将袈裟迭放整齐,双手奉到老僧面前道:“多谢大师。”

老僧接过袈裟,将它平铺在盘坐的大腿上,微笑道:“贫僧不过略尽本分,岂堪施主用个‘谢’字。

“这云梦大泽多有魔物出没,近日更有不少天陆正魔高手现身,女施主孤单一人,虽说修为不凡,却仍须多加小心。”

姬雪雁玉颊微热,颔首道:“有劳大师提醒,晚辈灵空庵门下,法号静斋。请问大师如何称呼?”

老僧和声回答道:“贫僧无为,来自云林。静斋师父原来竟是灵空庵弟子,难怪身怀如此出色的修为。不知为何突然昏倒于中途,莫非是遭遇了什么意外?”

姬雪雁心中一恸,黯然摇头。有些事情,纵然是面对这位得道的高僧,也是不能诉说的。

她勉强含笑合十道:“原来您就是云林禅寺的无为方丈,能在这儿得遇大师,着实是弟子的福气。适才若不是大师慈悲援手,只怕弟子已然不幸。”

无为大师说道:“说起来,贫僧也是在远处见着了静斋师父的仙剑光气,才有所察觉。待一走近,更听得七彩鹦鹉的叫嚷,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顿了一顿,无为大师才说道:“有一问题,贫僧不晓得是否该问。”

姬雪雁微笑说道:“大师何必客套,但凡弟子所晓,无不尽心回答。”

无为大师沉吟片刻,徐徐问道:“静斋师父深入云梦大泽,是否也为那传闻而来?然而此事在天陆早已成为半公开之秘密,近日各派高手纷至沓来。贫僧入泽不过数天,便已碰上了三拨人马。

“静斋师父若是随师门同来,则该尽速前往会合,不然贫僧觉得,还是赶紧退出为好,一场杀劫只怕旦夕将来。”

姬雪雁坦然道:“大师所猜无差,弟子的确是奉师门旨意,因那传闻而来。

“在临行之前,师尊曾为弟子卜过一卦,卦言云梦之行惟弟子有获,故而才命我单身赶赴云梦大泽。但弟子连日寻访,依然一无所得,直到今日,才明白了师尊预言里的真正意思。如今弟子已无意逗留,正当要重返东海。”

就在此时,遥远的天际,突然传来一记雄浑暴戾的吼声,直令无为大师色变。

第二章无为

姬雪雁察觉无为大师的神情异样,奇道:“大师,有什么不对么?”

无为大师起身穿上袈裟,一手握起碧玉禅杖,说道:“静斋师父,贫僧有要事须得先行。云梦大泽中诸多凶险,你要多多留心,尽早离去。”

姬雪雁冰雪聪明,隐约猜到无为大师此去,必有非常凶险之事,否则一定不会如此急于支开自己。当下说道:“大师,莫非你是为那吼声而去?”

无为大师面色凝重,点头道:“不错,那正是敝寺一恸师叔的嗓音。”

姬雪雁愕然道:“难不成是一恸大师遇到了什么劲敌,才以此求援?”

她早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听人说起,云林禅寺自一心方丈肉身成佛、白日飞升后,寺中的第一高手,便是其师弟一恸大师。

想那一恸大师,入寺近两百二十年,与曾山可说是同辈人物。早在八十多年前,他已是云林禅寺的监寺,那时候莫说无为大师,就是上一任的方丈无妄大师,也在声望上远有不及。

一心大师因静修般若无藏心经而隐居不出,寺中大权,其实早已掌握在了一恸大师的手中。

待等一心方丈飞升,原本以资质论,该当是一恸大师继任此位,可不知怎的,象征云林禅寺最高权力的碧玉禅杖,却落到了一心方丈大弟子无妄大师的手中。

许多人当时都以为,一恸大师必然有所怨忿,哪料他不仅心平气和的接受了无妄大师继任方丈,更藉助监寺的权威尽心辅佐,令云林禅寺蒸蒸日上。

再到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战,无妄大师挑战魔教教主羽翼浓身负重伤,回寺不久,便坐化圆寂。

这时,一恸大师力排众议,推荐无为大师成为下一任的方丈人选。

当时,众僧对无为大师颇多微词,以为他虽然佛法精湛修为,也堪称全寺翘楚,只是毕竟太过低调,更无一点方丈的威严。

但这二十多年来,无为大师无为而为,与一恸大师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将云林禅寺打理得井井有条,令人不得不叹服一恸大师的眼力与胸襟。

可以说,近数十年以来,一恸大师已成为云林禅寺的支柱与象征,甚至隐隐有与翠霞剑派的掌门淡一真人,并称正道两大翘楚的声势。

姬雪雁听得无为大师这么说,自是感到奇怪。倘若以一恸大师的通天修为也难以应付,那么他所遭遇的敌手,又该是何等厉害的人物?

无为大师摇头道:“贫僧也不清楚。”

姬雪雁察言观色,发觉他脸上藏着一丝隐忧,显然是有所隐瞒,不禁更觉蹊跷。当下说道:“大师,是否弟子可与您一同前往,若是果真有什么意外,或许亦能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无为大师想了想,远处再次传来一恸大师的吼声,隐约竟是含着一股凶戾的杀机。他一擎碧玉禅杖,说道:“静斋师父的好意,贫僧心领,不过此事贫僧自忖尚能解决,不敢有劳。”

姬雪雁听他婉拒,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大师多多保重。”

无为大师谦和一笑算是答谢,宽大的僧袍一飘,人已在数丈开外,迅疾朝东而去。

姬雪雁目送他消失的背影,思忖道:“无为大师不肯让我同往,定然是因此行极为凶险,大师不愿令我陷入危境。但他于我有救助之恩,为人又非常中正慈和,我怎能就此坐视不理?”

想到这里,招手唤下彩儿,丹田一提真气,飞身跟上。

她深知无为大师乃一派宗主,修为精纯自不在话下,因而只敢远远追着。幸而只要循着吼声的方位而去,多半便不会有错,也不着急跟丢,何况无为大师内心似异常焦急,也没留神背后数里外还有人偷偷跟着。

两人皆负有上乘仙家修为,朝着一恸大师吼声传来的方向,御风飞驰出二十多里,前方出现了一座古木森森的树林。

在黑夜里,那些参天大树便宛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人,在风中摇曳,发出婆娑的响动。

姬雪雁目力惊人,遥遥望见无为大师足尖一点,掠上一株古树,落脚的枝条上,居然连叶子都未颤动半下,身形却已消匿在茂密的林中。

她赶至林边学着无为大师模样,用上了“穿花绕柳”

的身法纵身上树,体态轻盈灵动,如微风过林不着痕迹。

这一阵疾驰,若在两年多前,姬雪雁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但如今她的佛门“小无相神功”已有小成,一路过来呼吸悠长均匀,丝毫没有吃力的迹象。

林中光线更是晦暗,再加上繁茂的枝叶遮掩,周围的景物甚难分辨,无为大师的踪迹已然不见。

姬雪雁默念玄功,以灵觉感知四方动静,小心翼翼的在树上御风滑行,惟恐惊动了已不知潜身何处的无为大师。

刚一入林,就听见林深处传来隆隆闷响,等姬雪雁再深入数里,那声音越发的清晰,竟是大树被接连劈断倒地的声音。

姬雪雁心中讶异道:“这么晚,怎会有人在云梦大泽中伐木,这砍下的树干又有什么用处?”

她正自疑惑间,就见前方十数丈外,一株株需以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震颤摇晃,接二连三的倒下,树上的枝叶不停的折断飞舞,恰似澎湃的波涛一般翻滚呼啸。那根根树干轰然砸在地上,激起浓浓尘土,却教整座树林亦为之战栗。

在一片被人力开垦出的空地上,一个身穿红色袈裟的白髯老僧怒须皆张,神情狰狞,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绿焰,兀自挥舞双掌,大力轰击在身周的树干之上。

他神力惊人,几乎只需一掌,就可将那粗壮的大树拦腰劈断,截口平滑如镜,比斧削的还整齐,直如收割麦子一般的简单轻松。

彩儿目瞪口呆,小脑袋缩在姬雪雁身后,连喷嚏都不敢打,两爪死死扣在主人的肩头。

姬雪雁也是惊骇莫名,她隐约觉得,这个老僧一定就是云林禅寺的监寺一恸大师了。可心中仍然是难以相信,这位闻名遐迩、德高望重的圣僧,怎会突然变成这般疯狂可怖的模样。

那老僧猛然转身,双目赤红射向姬雪雁隐身的地方。

姬雪雁一惊,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正打算闪躲,却见他气喘如牛,恶狠狠狞笑道:“一心,你对不起我!你还有脸站在这里朝着我笑?你不肯传我般若心经,便是怕我的修为会凌驾你一头,哼哼,没有那狗屁心经,今日你一样不是我的对手!”

说着,这老僧双掌挂起一蓬霸道无比的青色罡风轰出,“砰”的击在距离姬雪雁不到十丈的一株树上。那株足足三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参天古树,应声折断,颓然侧倒。

他哈哈狂笑道:“一心老鬼,我这‘幽明折月手’滋味如何,比你那金刚伏魔印更胜一筹吧?你怎么起不来了,你不是总喜欢数落、教训我么?你说我佛心未到,不够资格修炼般若心经,那你的白痴徒弟却倒配了?”

姬雪雁藏身树上,连气也不敢出一口,而改以内胎呼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疯了!”

老僧狂笑声不止,脸上青红两色光华不断的变换更替,全身如犯癫痫似的抖动不已。姬雪雁猛然想起,当日丁原在越秀山走火入魔时的情形,顿时有所醒悟。

“轰”的一声,老僧转身又劈倒一株树,背影不住颤抖,厉声笑道:“羽翼浓,你敢讥笑我?你跟一心一样都不是好东西,你们统统活该倒楣!”

他再次转身过来面向姬雪雁这边,口鼻中渗出汩汩的血丝,兀自浑然不觉,疯狂的张开双臂撕扯着袈裟,宛如失去控制的野兽,咆哮道:“是谁在我里面,快给我滚出来,不然老子活劈了你!”

他手起指落,居然扎进胸膛,鲜血从指孔中飙射而出。

老僧低低嘶吼一声,猛然抬起血淋淋的右爪狰狞道:“不准你们这样看着我,老子不要你们可怜!你们统统都滚,都滚——”

他高大魁梧的身躯,如一道红色旋风穿行林间,双爪将左近的树干一一捏爆,浑厚的真气透木而入“喀喇”连响,巨大的树木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老僧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地上更是撒了一路的血迹,分外的醒目凄艳。但他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绕着空地四周风驰电掣,渐渐逼近了姬雪雁隐身之处。

姬雪雁想朝后躲,又怕不慎发出动静为这老僧察觉,正在犹豫时,却听对面林中无为大师的声音响起道:“阿弥陀佛,弟子无为拜见师叔。”

一恸大师骤然止步,回过身瞧向林内。

无为大师双手合十,白眉低垂徐徐现身,怀中的碧玉禅杖闪烁着淡淡微光。

一恸大师面容一整,只片刻工夫,脸上凶戾疯狂之色收敛许多,低声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无为大师恭声回答道:“弟子知师叔孤身前来云泽,着实放心不下,所以才跟了下来。因怕师叔拒绝,故此没有先行禀告,请师叔恕罪。”

一恸大师哼道:“老衲何须由你来担心,放着禅寺那么多的事务不理,却偷偷跟着老衲来这里,糊涂。”

姬雪雁一奇,虽然一恸大师乃无为方丈的师叔,但毕竟后者在寺中的地位更高。可不知为何无为方丈执礼恭敬,反倒是一恸大师倨傲无比。

无为大师只微微一躬身,没有说话。

静了一会儿,一恸大师才徐徐问道:“方才的情形你都看见了?”

无为大师低声道:“是,师叔。”

一恸大师双手负在背后,冷厉的目光落定在他身上,说道:“恐怕这已经不是你第一次见着了,对不对?”

无为大师道:“弟子不敢诳语,的确已目睹过数回。

上一次不过是两个月前,在后山菩提岩下,似乎师叔的病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一恸大师哈哈冷笑,森然道:“你还敢说自己没有说谎,以你的眼力,果真看不出这是走火入魔的征象?”

无为大师脸上没有丝毫惊慌,迎着一恸大师的目光回答道:“师叔,弟子始终想不明白的是,本寺的经典绝学如浩瀚烟海,取之不尽,求之无涯,您为何要偏离佛心,去修炼那大日天魔真气,以致如今魔气反噬,终日痛苦不堪,每到内伤发作,更是生不如死,状若疯癫?”

姬雪雁大吃一惊,险些从树上摔落。

她怎也没料到,一恸大师暗地里居然在修炼魔教的绝学“大日天魔真气”,这个秘密倘若公开,恐怕要震翻半个天陆。

一恸大师被点破真相,却出奇平静,微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教训老衲的口吻,却跟你的师父和师兄一模一样。”

无为大师摇头道:“弟子也是最近才从师叔的种种迹象里,猜测出的。想来师叔悄然进入云梦大泽,也是为那传闻所说的‘三叶奇葩’而来。但在弟子看,‘三叶奇葩’纵然号称是天地第一灵花,可也未必能治师叔的走火入魔。”

一恸大师眉宇一扬,神色又变狰厉,低喝道:“你说什么?”

他体内的一佛一魔两股庞大真气,兀自流窜激撞,为祸远胜当年丁原走火入魔时的程度。

一恸大师全凭着两百余年深厚的修为苦苦克制,但从抖动的袍袖上,不难看出他越来越难以支撑的征兆。

无为大师毫无惧色,回答道:“心病惟有心药医。只要师叔以大智慧、大毅力斩断心魔,则化解体内大日天魔真气所积淀形成的戾气,并非难事。”

一恸大师的脸上渐渐又笼罩上一层青光,瞪视着无为方丈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言道,老衲修炼了大日天魔真气,却是谁告诉你的?”

无为大师垂目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师叔自觉二十多年来事事做得隐秘,却不晓得当日无妄师兄圆寂前,便曾向弟子交代下了一段悬案。”

一恸大师嘿嘿笑道:“他告诉你什么,莫非是怀疑老衲想篡夺了方丈的位子?”

无为大师摇头道:“师叔若想做,早在三十多年前一心方丈飞升之日,便已经做了。”

一恸大师奇道:“那却又是什么事情,他到死都要说给你听?”

无为大师道:“当日七大剑派联手突袭婆罗山庄,本寺率先攻入庄内,占据了诸多魔教机要所在,其中就包括羽翼浓教主平日收藏经书典籍的书房与丹室。而那时无妄师兄身负重伤,难以行动,此间大事皆由师叔您来主持。”

一恸大师喘息声渐起,面庞上肌肉颤动颇是狰狞,寒声问道:“那又如何?”

无为大师道:“当时是师叔您第一个进入书房、丹室,可稍后等到旁人入内时,里面许多重要的典籍皆已不见,其中就包括三卷魔教圣典《天魔令》。

“据说其中第一卷,记载的便是大日天魔真气的修炼要诀,而第二卷中,则记着魔教十六种绝世秘笈的修炼之道,至于第三卷,更有百余种五花八门的魔教功法。这些东西的存放位置,师叔您早从那人口中得知,拿起来自然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一恸大师冷笑道:“你便怀疑是老衲所为?”

无为大师道:“换作以前,弟子半点这样的念头也不敢生出。然而最近几年,师叔您随着魔功日益精进,体内佛门真气已无法克制、掩饰,尽管您隐居菩提岩,大大减少了抛头露面的机会,可日子长了,终究还是露出了蛛丝马迹。

“唉,也亏是师叔有如此精深的修为,不然光那魔气反噬,又怎能一压就是二十年之久?”

姬雪雁越听越是心惊,直不敢想象,万一被一恸大师察觉自己的行踪,会是怎样的后果。可是她又担心无为大师,不愿就此离去,于是继续藏身在浓密的树枝中聆听。

那彩儿平时尽管叽叽嘎嘎嚷个不停,这个时候也早被吓破鸟胆,乖乖缩在姬雪雁怀里,一声也不吭。

一恸大师哈哈狂笑起来,震得四周枝叶纷纷飘落,在半空跌宕起伏。

他冷冷说道:“不错,那些东西的确全部在老衲手上。你若想学,只管跟老衲说上一声。”

无为大师苦笑道:“魔教功法多为凶暴残戾之术,不仅有违我佛慈悲之心,修炼日久,更会受其魔气侵蚀而不能自拔。弟子虽然愚钝,却也明白,这些典籍还是连看也不要看为好。”

一恸大师笑声陡止,厉喝道:“你是在讥讽老衲么?”

无为大师面色如古井无波,摇头道:“弟子怎敢说师叔的不是?不过愚以为凭师叔智慧,也不难想通这个道理,只是一时为心魔所困,不能解脱罢了。”

一恸大师的喘息渐渐加重,神色中的暴戾之气亦越发明显,显然是难以再克制住体内的走火入魔之兆。

他的眼睛里闪起幽幽绿焰,诡异的喈笑道:“你也敢来教训我?你算什么东西,当日若不是我一力举荐,哪里轮上你坐到方丈的宝座里耀武扬威?”

无为大师被骂得狗血喷头,脸上反而现出深深忧色,低声道:“师叔对弟子的恩德,弟子无日敢忘。

“正因如此,弟子才不忍眼见师叔您深陷魔道,引火自焚。今日弟子纵然拼却一身臭皮囊,也要劝得师叔回头是岸!”

一恸大师双手攥捏成拳,在胸口挥舞道:“我不要你劝,什么回头是岸?从一心那老不死的开始,老子受够了你们师徒三人一百多年冤魂不散的唠叨!你要死尽管去死,不要站在这里惹我生气。”

无为大师走近一步,深深合十躬身道:“弟子恳请师叔回头,则我佛门幸甚,天陆苍生幸甚。”

一恸大师右掌拍出,口中喝道:“快滚!”

他狂怒之下出手已无轻重,这一掌聚集了三甲子以上的深厚功力,便是一座小丘也要给荡平。

无为大师脸上一派悲壮肃穆之色,伫立在原地,双掌以“金刚伏魔印”推出,两股惊世骇俗的罡风碰撞在一处,立时掀起一声巨响,火热的气浪融着浓浓光雾爆裂开来。

先前被一恸大师爪力捏碎的树干,再禁受不住如此巨力冲击,同时轰然倒落,声势惊人至极。

无为大师身受了这一记“幽明折月手”,气血翻腾,朝后连退七步,脚底留下深深的两行足印。他只稍一吐胸口浊气,依然保持原样姿势,再次向前躬身道:“弟子恳请师叔回头是岸!”

一恸大师白髯根根竖起,口鼻中喷出蓬蓬青色烟雾,恶狠狠盯着无为大师狞笑道:“你是要学那舍身喂鹰的故事么,好,今日老子便成全你!”

他双掌一合,又轰出第二记“幽明折月手”,无为大师仍然不躲不闪,以“金刚伏魔印”接下,再退出八步。

如此一恸大师一连攻出十九掌,无为大师硬生生便受下了十九记幽明折月手。他的修为毕竟逊色于前者不少,又是只守不攻,无形里吃了大亏,渐渐的口中渗出淤血,身形也远不如起初那般沉稳。

可这位云林禅寺的方丈恁的顽强,全然不顾已负内伤,只以悲天悯人的眼神凝望着一恸大师,不断恳求道:“师叔,请回头是岸!”

一恸大师体内的魔气沸腾至顶点,早丧失了最后的一点佛心。眼见无为大师不肯退让,更激得他凶性大发,索性凌空飞起,双掌交替打出一束束青色狂飙,口中低吼道:“我叫你不滚,我看你硬挺到什么时候?”

姬雪雁心知照这样打下去,不消十几二十掌,无为大师势必吐血而亡。当下纵身飘落清叱道:“两位大师住手,弟子东海灵空庵门下静斋有礼了。”

一恸大师“咦”了一声,身子在空中一转落回地上,目中凶光闪烁,冷笑道:“好得很,无为师侄,你竟然还偷偷带来一个丫头,莫非是想让这外人也来瞧瞧老子的笑话?”

无为大师这才得以缓过一口气来,他知道一言半语也无法辩解清楚,诧异的望向姬雪雁问道:“你怎么跟来了?”

这两人都是顶尖的正道人物,按理姬雪雁隐身附近,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们的耳目。恰好一恸大师濒临走火入魔,心神紊乱里难免疏漏,而无为大师则是将全副心思都放在师叔身上,根本没料到姬雪雁居然会追踪而至。

姬雪雁恭声答道:“弟子放心不下,所以自作主张跟了过来,其中多有冒犯唐突之处,尚请两位大师恕罪。”

无为大师喟然一叹道:“这么说,此间所发生的事情,小师父你都看见了?”

姬雪雁也不隐瞒,颔首道:“弟子方才一时情急,惟恐一恸大师失手伤了方丈,故此才从树上现身,希望能助大师您一臂之力。”

一恸大师闻言,杀机陡起,嘿然道:“丫头,你也太多事了。纵然佛祖慈悲,今日也难保你一条小命。怪只怪你看见了不该看的,更听到了许多本不该你知道的秘密!”

话音未落,庞大的身形一掠而上,双掌推出一蓬青光,直压得姬雪雁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三章一恸

无为大师没料到,一恸大师居然丧心病狂,到了向一个素不相识的妙龄少女突施杀招的地步。

他距离姬雪雁不过三丈多远,后发先至,双手外翻发出一股柔和真气,推开姬雪雁,口中低喝道:“师叔,手下留情!”

岂知一恸大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对着姬雪雁虚晃一枪,只为引无为大师来救。眼见无为大师果然中计,他骤然一振双臂,又拍出两记幽明折月手,卷着先前那股青芒,一前一后两股庞大的掌力合于一处,径自轰到。

无为大师变招不及,惟有强自横过双掌封架而上,“砰”的一声罡风激荡,他的身躯跌跌撞撞退出数十步远,直靠在一株拦腰折断的树干上,才稳住了身形。

姬雪雁见无为大师为救护自己,反着了一恸的诡计,不禁又惊又急,掠到无为大师身旁唤道:“方丈,您怎么了?”

无为大师一口真气堵在胸口运转不过来,双掌更是近乎麻木。

他听得姬雪雁呼唤,勉强含笑道:“贫僧不碍事,静斋小师父,你赶快离开,今日之事任谁也不可说起——”

他的话说得一急,一口气接不上来,顿时喷血于衣。

姬雪雁赶忙以右掌按在他背后大椎穴,以同源于佛门的“小无相神功”,为无为大师疏通淤塞的经脉。

耳中却听见一恸大师哈哈狂笑道:“你们谁也走不了,知道老子真相的人全都该死,谁都是一样!”

姬雪雁肩头的彩儿禁不住叫骂道:“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一恸大师勃然怒道:“你这扁毛畜生也敢骂我?”

他左手食指一弹,一缕金色指风快逾闪电射了过来,竟是魔教十六绝学中,与“幽明折月手”驰名的“乾坤无极指”。

姬雪雁刚才一个疏忽已连累无为大师,此刻岂会再有半点分心。她手疾眼快,左手拔出雪朱仙剑,“叮”的一声,乾坤无极指击在剑叶之上。

仙剑不由自主的剧烈颤动,发出嗡嗡轻鸣,表面竟被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膜。

姬雪雁原本以为,对方的攻势必定如暴风骤雨一般涌来,她急忙丹田内息一转,将小无相神功注入仙剑,哪里晓得对面却忽然没了动静。

只见一恸大师双眼瞪如铜铃,呼呼喘着粗气,双手又去暴拍自己的身体,凄厉的低吼道:“滚出来,滚出来,你们也敢跟我作对,你们全要跟我过不去——”

他体内的两股佛魔真气已然失去了控制,肆虐的游走流窜,直令一恸大师觉得全身好像要立刻胀裂一样。

不管他如何的收纳真气,也不管他如何的宣泄功力,身体中的冷暖两道洪流,就犹如开闸后的潮水,完全不听使唤,不住朝外鼓胀。

一恸大师猛然厉吼一声,伸出五爪,又在自己大腿上戳出五个窟窿,仿佛这样才会好受一点。

红色的袈裟上,早染满了他自己的鲜血,可一恸大师兀自呼吼不停,漫无目的的朝天打出一蓬蓬掌风,发泄过剩的精力。

姬雪雁看得也自骇然,低声说道:“大师,乘这工夫我们还是赶快走吧。一恸大师已经走火入魔,分不清敌我是非。您这个时候再去劝他,非但没有任何效用,反而白白招致他的毒手。”

无为大师哼了声,口中吐出一滩黑色淤血,终于打通了胸口的经脉。

他微微喘息道:“静斋小师父,多谢你援手,贫僧此际更不能独善其身,否则一恸师叔将永坠魔道,万劫不复。

“贫僧忝为云林禅寺方丈二十多载,于本寺并无大功,着实惭愧得很。若能够渡化师叔,令其向善,即便舍却了这副臭皮囊,也是甘之如饴。”

姬雪雁心中感动,暗道:“难怪师父说我未具佛根,我平日只当是她阻拦我出家的借口,如今才明白她老人家说的果然没错,像无为大师这样舍己渡人、慷慨济世的胸怀,比之于我欲独善其身,自求安宁的念头,实在有天壤之别!”

她当即说道:“既然如此,弟子愿与大师同进共退。”

无为大师摇头苦笑道:“傻孩子,贫僧是云林禅寺的方丈,责无旁贷,你却为何要冒杀身之祸留在此地?你已知道一恸师叔的隐私,他断不能容你于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姬雪雁道:“那大师您——”

她的话不及说完,一恸大师猛然回首再次看到两人,他半疯半魔的癫狂大笑道:“好啊,你们这些妖孽,居然有胆耻笑我。看老子如何除去你们,捍卫天道!”纵身扑上,十多丈的距离在他一步跨来,直如尺许的小沟壑而已。

无为大师挺身挡在姬雪雁身前,推出双掌,却感对面空空荡荡全不着力。他暗懔道:“不好,师叔他已走火入魔,真气失去控制已发不出掌力。我这一掌击下去,他恐怕要受重伤。”

念头一闪间,他急忙硬生生的收掌,真气回涌直震得他胸口发闷。

孰料他刚一收手,一恸大师却厉声笑道:“去死!”

一恸大师右臂一振,排山倒海的青色罡风狂卷而出,与无为大师收回的金刚伏魔掌力合于一处,震碎了他的护体罡气,攻入心脉。

无为大师猝不及防,身躯被抛射而出,体内的经脉寸寸震裂,狂喷数口鲜血。

一恸大师状若疯魔,拧身追上,幽绿的眼珠中萌动着狂野凶狠的杀机,低吼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为,你去死吧!”

姬雪雁全没想到,一恸大师居然利用这般卑鄙的手段,暗算苦心渡化他的无为方丈,待醒悟过来,为时已晚,无为大师身负重伤抛飞而退。

雪朱仙剑红光一闪,直刺一恸大师咽喉,阻拦住他追杀无为方丈的去路。

一恸大师脸上肌肉扭曲变形,狞笑道:“你也敢拦我?”左手五指血光一闪,竟不畏剑锋抓了下来。

这一记“赤魔残玉爪”,记载于《天魔令》第二卷中,也是魔教十六绝学之一。即便魔教护法人物如风雪崖、雷霆等人,亦不过修炼得其中二、三项而已。一恸大师短短工夫中,已经接连施展出三项绝学,便犹如家财万贯的富豪,毫不吝啬的挥霍张扬,一掷千金。

姬雪雁自知功力远有不及,不敢与其硬撼。仙剑轻盈一转祧向一恸大师左腕脉门,迫他收爪。

一恸大师神色狂傲,竟丝毫不把姬雪雁的这式“一石千浪”放在心上。

“呼”的一响,一恸大师左臂上宽大肥厚的僧袍猛然鼓胀,雪朱仙剑刺在袖口之上软软一滑,偏到了一旁。

一恸大师哈哈狂笑,赤魔残玉爪中宫直进,抓向姬雪雁咽喉。

姬雪雁剑招用老,只得翻身侧飞,左掌拍出。

转眼两人拆解了三个照面,姬雪雁被一恸大师狂风暴雨似的攻势压得难以喘息,眼瞧着就要命丧当场,背后一束碧华升起,无为大师背靠树干,双手结成大慈忘悲六道佛印,却是祭起云林禅寺的镇门之宝碧玉禅杖。

那禅杖飘浮空中,散发出一层层碧色光环,朝着一恸大师的头顶罩落。

一恸大师面色微变,舍下姬雪雁腾身而起,冷笑道:“好你个无为,竟敢欺师灭祖,用‘大慈忘悲金光圈’来锁我!”

无为大师全力施为,也不答话,猛然含血低喝道:“咄!”

那层层迭迭的光环,蓦地幻出庄严宝相的金色光晕,隐约从碧玉禅杖顶端浮现起佛祖金身。

说来也怪,一恸大师如此惊人的修为,竟似也怕了这金色光环,全速施展身形在林间闪展腾挪,四处游走。

碧玉禅杖发出的金圈越来越多,密布在数十丈的方圆之内,将一恸大师紧紧困住。

无为大师头顶冒着蒸蒸白气,硬忍着喉咙里一口涌动的热血,真元化作滚滚春雷,沉声喝道:“咄!魔由心生,心空则魔净。一恸师叔,还不归来!”

他一开口,真气顿时涣散,鲜血狂涌而出,体内经脉血管同时爆裂,只凭着一缕两甲子多的真元,护持住最后一口气。

这声佛门狮子吼,炸响在一恸大师耳畔,真元所化的音波直冲他的脑海,立时令凶焰一消,恢复了些许灵性。

他大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冲天而起,脱出金圈的包围直朝西面逃去,迅即消失在黑夜中。

姬雪雁飞身掠到无为大师身前,急唤道:“大师!”

她与这位外表平凡谦和的老僧,相识不过短短半晚,然而已生出了无限的仰慕敬重。此刻见他面色苍白,血染袈裟,赶紧探出右掌想为他护法。

不料无为大师微一摆手示意,喘息道:“贫僧心脉已断,行将圆寂,小师父不要枉费真元了。”说着左手一抬,碧玉禅杖飞回主人手中,静静闪烁着柔和光晕。

姬雪雁扶住无为大师,热泪盈眶失声道:“大师,您不会有事的,弟子这就为您疗伤。”

无为大师对生死之事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微笑谢绝道:“不必费事了,贫僧的伤势,任是大罗金仙也救治不得。”

姬雪雁只是摇头,泪满衣襟已忍不住失声而泣。

无为大师强捺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聚住即将崩溃散乱的真元,努力浮现一抹微笑安慰她道:“静斋小师父,人谁无死,你不要难过,不过贫僧仍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姬雪雁不假思索道:“大师但有所需,弟子无不遵从。”

无为大师苦笑道:“一恸师叔虽然误入魔道,但终究是敝寺的宿老,以他的百年佛法修为,贫僧相信他终有一日能除去心魔,皈依正道。因此,今晚之事,小师父若能守口如瓶,贫僧纵然九泉之下,也将感念小师父恩德。”

姬雪雁默默颔首。

无为大师见她答应,宽慰的松了口气道:“多谢小师父了,贫僧到底还是存了一点私心。你是灵空庵高徒,只要回到东海,一恸师叔也奈何不得。”

姬雪雁低声道:“弟子明白大师欲保全云林禅寺与一恸大师的苦心,请大师放心,弟子愿对佛祖发誓,绝不向任何人说起今晚之事。”

无为大师放下最后的心事,含笑说道:“静斋小师父,回东海去吧,人间险恶,终非出家人眷恋之地。”说罢,双目渐渐阖上,双手在胸口结成佛印,有如入定。

他全身真气消散,经脉断裂,已到了油尽灯枯之境,心头却是无喜无悲,平和空明。

面向着云林禅寺的方向,无为大师口中低低诵道:“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得脱是福,弟子今日终可去了——”

声音越来越弱,终至不闻,从七窍里汩汩有殷红血丝冒出,心口的跳动也陡然停止,竟是含笑坐化在古树之下。

无为大师仙魂一逝,碧玉禅杖立刻失去驾驭。但此宝毕竟乃通灵之物,立时悲鸣不已,从怀中飞起,盘旋在主人头顶。

姬雪雁呆呆凝视无为大师的遗体,见他宝相庄严,嘴角兀自含笑,仿佛只是熟睡了一般。彩儿停在主人肩头,识趣的闭起小嘴,比平日安分了许多。

忽然碧玉禅杖“叮”的一响,冲天飞去,化作一道流星射往云林禅寺的方向。

林中响起低沉和缓的经文声,却是姬雪雁在低诵《往生咒》,为无为大师超度。

一篇五百多字的经文念罢,背后传来一恸大师的声音道:“难得你还留在这里,为无为师侄诵经超度。”

姬雪雁一惊,彩儿更是吓得双脚一软,大声叫道:“小姐,那老怪物又回来啦!”

原来她心伤无为大师之死,居然没有留神到,一恸大师不知什么时候,已无声无息的站到自己身后。

姬雪雁霍然转身,下意识将雪朱仙剑护在身前。一恸大师却是动也不动,目光深邃清澈,神情更是平静柔和,浑似换了一个人般。

他对姬雪雁的反应视若无睹,双手合十注视着无为大师,低声道:“无为师侄,你执掌云林禅寺二十多载,宽厚磊落,处事公正,赢得了合寺弟子的敬服。贫僧深为敝寺能有你这样才德兼备的方丈,而深感欣慰。”

姬雪雁悲愤难平,深吸一口气道:“但大师你却亲手杀害了他!”

她原以为对方必定勃然变色,怒对自己,谁想一恸大师竟是满面沉痛悔恨,唏嘘道:“不错,是我错手杀了他!贫僧罪业深重,死后当入阿鼻地狱,受那万世轮回之苦。只是凡间罪孽遍地,如无为师侄这般归往西天极乐世界,未始不是福。”

他的语气神情,令人不得不相信这些话是发自内心,更无法把他与方才那个凶性大发、手弑同门的老僧联系起来。

姬雪雁徐徐道:“可惜无为大师已去了,你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一恸大师喟然一叹,沉默半晌才问道:“他在圆寂之前,可有交代你什么?”

姬雪雁冷冷望着他回答道:“大师放心,我已答应无为大师,绝不会将今晚的事情说出。你不必担心自己云林禅寺监寺的地位不保,更不用害怕别人找你为方丈报仇。”

一恸大师微微一笑道:“贫僧岂会害怕这些,天下又有谁人动得了我?不过你活着始终是个麻烦,我又从来不愿相信别人。刚才回来,本想是将你解决了,但看在你为无为师侄诵经超度的分上,稍后贫僧只把你的记忆抹去就是了。”

姬雪雁一凛,漠然道:“只怕这件事情未必能如大师所愿。”

一恸大师叹息道:“贫僧何尝希望如此,但为了敝寺的清誉基业,为了贫僧的大事,也只有委屈小师父了。何况,除了丧失记忆之外,小师父与常人并无异样,这总比死了的好。”

话音刚落下,猛然林中亮起绚丽夺目的金色光华,将整个夜空都照得有如白昼。

两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所吸引,只见密林深处升起一束金色的光柱,直冲入万丈云霄,恐怕在数百里外也能瞧见。

一恸大师低声自语道:“三叶奇葩,三叶奇葩!”他怔怔望着那束金光,似乎连身旁的姬雪雁也暂时忘却了。

姬雪雁也是惊骇莫名,她此来云梦大泽,本就是奉师门之命寻访三叶奇葩,没想到它居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眼前。

想那三叶奇葩,可说是天陆第一灵花,隐于云梦泥沼之底,八百年一出。

花开之时,有万丈金光为异兆,而在花期之前的半年里,也有各种祥瑞出现。

不过它深藏在云梦大泽的泥沼深处,更会不停随地底暗流游走,非是花开显露真身时,任谁也无法掌握到三叶奇葩的具体所在。

大约四个多月前,也不晓得是从哪里传出,有人于云梦大泽发现异兆的消息,于是无论信与不信,天陆正魔两道各派均闻风而动。

须知八百年前,翠霞派不过得了一叶奇葩,便炼制出十二枚九转金丹,这样的异宝,怎不叫人心动?

一恸大师凝望金光亮起的方位,暗自思量道:“我体内的伤势,普天之下,恐怕惟有三叶奇葩能治,今日断不可错过。

“但那异宝不过三叶之多,今晚金光一显,各方人物势必从云泽的四面八方赶来争夺。倘若我去晚一步,可就要再等上八百年!”

想想真到了那个时候,自己的尸骨可能都化成腐泥,当然也用不着三叶奇葩了。

他知姬雪雁的修为虽然比自己逊色不少,但真要制服她,说不得也要耗费一番工夫。如今时间紧迫,夺得三叶奇葩解了体内的奇症,才是第一大事。

一恸大师毕竟是雄飞果断人物,口中真言念动,召出两名黄金力士道:“将无为方丈的遗体,送回云林禅寺菩提岩安放,待我回来处置。”

两名黄金力士领命,一前一后托起无为方丈的遗体,驾云而去。

一恸大师望着姬雪雁道:“今日贫僧暂且饶过你,但愿你能信守承诺,要是让我听到有人说起今晚之事,贫僧纵是杀上灵空庵,也要将你挫骨扬灰。”不待姬雪雁回答,身形一晃,已然消匿在林中。

彩儿大松一口气道:“好险,这老怪物终于走了。”

而后,张望着远处越来越醒目绚丽的金光问道:“小姐,我们也要去瞧一瞧热闹么?庵主她老人家说三叶奇葩是天地灵物,只有有缘者才能得到。

“她还说你这次云梦之行,一定有所收获,三叶奇葩现在近在咱们眼前,要不去的话就太可惜了。”

姬雪雁方一摇头,就听到树林上方有人咦道:“这不是彩儿的声音么?”

姬雪雁一怔,抬头一看,却是屈箭南。在他身旁的空中,还飘然立着两位女子。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身着白衣容颜秀丽冷漠,秀发却挽成宫髻式样;另一位兰衣少女端庄清秀,明眸中深蕴精光,显然均出自名门。

屈箭南向那两人打了一个招呼,落到姬雪雁身旁欣喜道:“雪师妹,没想到我们会在这里遇见。”

目光扫视周围偌大一片树林,巨木东歪西倒,木身断裂之处分明显示是人力所为,不由惊问道:“雪师妹,你可知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

姬雪雁强自展颜一笑道:“小妹也是路经此处,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说完,怕他继续追问,话锋一转问道:“屈师兄,你怎么也来了?”

屈箭南看姬雪雁无恙,又听她问起自己的来由,想想近日云梦大泽中众多正魔高手云集,于是不再追问,向姬雪雁笑道:“自然也是为这三叶奇葩而来。刚巧前几日,我邂逅了天一阁的楚凌仙楚姑娘,先前又碰到安阁主,于是就结伴同行了。”

姬雪雁惊讶道:“原来这两位,就是天一阁的安阁主和楚凌仙楚师姐,我今日下午还和另一位天一阁的苏师妹说起她们。”

楚凌仙闻言连忙问道:“这位姑娘,你有遇见苏师妹,却是在哪里?”

屈箭南道:“我看我们还是边走边说,去得晚了,只怕要错过三叶奇葩的花期。”

姬雪雁一阵犹豫。

安孜晴含笑道:“姑娘,便随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如何?灵花认主,说不准你就是那有缘之人也未可知。”

屈箭南也满脸热诚的道:“一起去吧,雪师妹,安阁主还要向你打听苏姑娘的事情呢。”

姬雪雁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四人御风而起,路上屈箭南简单说起了与楚凌仙、安孜晴相识的经历。

原来屈箭南于两日前,偶遇入泽寻找乃师的楚凌仙,联手击退了同是来争三叶奇葩的忘情宫宫主楚望天首徒厉无怨。而后两人结伴同行,今日午后,竟遇上了方自从地底魔宫中脱身的安孜晴。

数月前,安孜晴得知三叶奇葩的消息,便早早深入云泽,她只想若能有缘获得其中一叶,即可造福天下无数苍生。不料阴错阳差,竟误入了潜藏在泥沼之下的一处古老地宫之中。

这地宫,乃是魔教发迹前聚住之所,因深埋于云梦大泽的地下而无人知晓。故此,二十年前魔教覆灭后,四大护法中的殿青堂毅然焚毁大明宫,率领残部退守此地,从此休养生息,卧薪尝胆,以待光复。

安孜晴无心之下发现此秘,顿时引起一番激战,最后殿青堂发动魔宫中的奇门大阵,将她困住。这也是为何安孜晴接连数月了无消息的缘由。

直到今日,安孜晴终于参悟出阵势变化的玄机,借着御剑绝技脱身。

甫一逃出生天,就遇见了屈箭南与楚凌仙二人,其中巧合不能以常理论之,只为天意机遇,因果冥冥。

第四章奇葩

四人联袂抵达时,周围已聚集了许多各家的高手。他们也不凑近金光,只远远站到远处观望。

屈箭南环顾四周,笑道:“这三叶奇葩的魅力,果然非同凡响,这次来的人可真不少。”

姬雪雁遥遥看见碧落七子、太清宫观止真人、平沙岛的葛南诗与门下几名弟子,还有燕山剑派,以及其他天陆正道大小门派的高手,其中有许多都曾在越秀山上有过一面之缘。

魔道方面到的人自也不少,如天陆九妖中的赤髯天尊、毕虎与石矶娘娘,三大魔宫中的长老耆宿,此外,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却是她多半不认得的。

忽然,她感觉到一双犀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却是一恸大师飘然立在三十丈开外的半空中,旁边聚着几位佛门人物,都很面生,想来多不在天陆走动,但这回为了三叶奇葩,居然也纷纷现身。

一恸大师只深深望了她一眼,假作不识,把目光调转过去。

姬雪雁不由想起无为大师慷慨赴难的情形,直觉得比起他来,面前的这百多赫赫有名的天陆正魔人物,端的应当愧颜。

她低声道:“我真是不明白,为了三叶奇葩,大家竟要拼得你死我活,这是何苦来哉?如此以性命鲜血换得的灵花,不争也罢。”

安孜晴微微讶异的望向姬雪雁,徐徐说道:“难得你有这样超脱的想法,可惜真正能够勘破这层道理的人,着实太少了,即便如我,虽然自忖已淡泊寡欲,可今晚不也站在了这里?”

屈箭南苦笑道:“听你们二位一说,不晓得为什么,我对三叶奇葩的期盼之心立时冷了一多半。稍后只想站得远远的看个热闹,反正凭小弟的修为,也是争不过在场的诸位尊长。”

安孜晴摇头道:“屈公子,三叶奇葩乃天地奇宝,灵性非凡,若想得着它,靠的未必仅是修为,更重要的还是缘分。

“我辈正道中人,自不该为着它拼得头破血流,却也不可视若无睹,任由三叶奇葩落入魔道妖孽的手中。试想,一旦如天陆九妖这般的人物取得灵花,修为突飞猛进之后,又会增添多少杀孽?”

屈箭南好奇道:“恕晚辈唐突,若是安阁主您取得了三叶奇葩,又将以何用?”

安孜晴淡淡道:“我曾发下宏愿,须遵先师遗命云游天陆,举三桩大功德。前两件已然完成,若是能得到三叶奇葩,以此炼制出救死扶伤的千枚灵丹,则可造福天陆一方百姓,也算是了却最后的功德。”

楚凌仙道:“弟子必全力以赴,相助恩师成此心愿。”

屈箭南微笑道:“如此,也算弟子一个吧。只是箭南修为低微,也不晓得是否能帮上忙?”忽然脸上微微一热,却是楚凌仙的眼神似若无意的拂过。

安孜晴欣慰道:“天陆有你们这样的后起之秀,孜晴何虑正道不昌,寰宇不平?”

蓦然众人眼前一亮,那束金光再次暴涨,从地底泥沼中徐徐升起一盏流光异彩的三瓣奇花。

那三叶花瓣大小犹如婴儿小指,表面闪耀着七色的光晕,正自缓缓盛绽。花瓣之下,衬托着九片金色叶子,却都大如芭蕉,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起当中的灵花。

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兴奋的低声叫道:“三叶奇葩,三叶奇葩,真的出来了!”

许多人下意识的朝着金光靠近,但自那光柱里,却涌出沛然莫御的庞大力量,使得众人在十多丈外无法再越雷池半步。

安孜晴等人却不为所动,依然留在原地。她轻蹙眉头道:“瞧这情形,待会势必要有一场血战。不成,本阁须想方设法阻止他们。”

屈箭南苦笑道:“安阁主,只怕到时候大家都为三叶奇葩杀红了眼,您老人家的话也未必管用,尤其是那些魔道的高手,更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对面已经有人争吵起来,却是为了抢占一个有利的位置发生了争执。几名来自蜀州苍鹤观的道士,与忘情宫的厉无怨,各自怒目相视,互不退让。

那苍鹤观也算是碧落剑派的旁支,停雪真人见状,惟恐自家人吃亏,急忙上前劝说。

不想她尚未开口,侧旁有人冷冷笑道:“哈哈,还没打着几只看门狗,主人倒是先出来了。”

停雪真人眉毛一竖,锐利目光射向讥笑自己的这人,乃是一个满面红光的蓝衣老者。停雪真人怒道:“姜山,这里不是忘情宫,轮不到阁下放肆!”

姜山身旁,忘情宫另一长老滕皓嘿然回应道:“老道姑,这里同样也不是碧落山。他们苍鹤观的人站得,我们忘情宫的人便要退避三舍么?”

停雪真人白天憋了一肚子火,正没处发泄,立刻回道:“像你们这样的邪魔歪道中人,又有什么资格窥觑天陆灵花?没有让你们滚得更远,已是我们正道各派手下容情了。”

姜山哈哈大笑声穿金石,朗声说道:“这么说,老夫有分见着三叶奇葩,还是承了你们正道各位高人的情面?

可惜,老夫的性子坏得很,偏偏就想站在这里!“

双方说着就要动手,旁边的人或者心悬灵花无心搭理,或是存心想看热闹,也不吱声。

忽听一苍老洪亮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诸位且息无名之火。想这三叶奇葩既为上天恩泽,则我等众人无论贵贱老少,皆为有缘。眼下灵花尚未全开,众位施主却先动起手来,不仅有伤天和,更于事无补。”

停雪真人望向说话之人,面色缓和不少,说道:“原来是一恸大师到了,贫道方才未曾问候,还望恕罪。”

周围许多人发出惊讶之声,原来这位老和尚的大名,实在比云林禅寺的方丈无为大师更加响亮。但更有人暗自担心,忧虑有他在场,自己能夺得三叶奇葩的指望,不免又减少几成。

远处又一人说道:“一恸大师所言甚为公允,贫道亦深以为然。”

姬雪雁心头一动,暗道:“原来淡怒师伯祖也来了。”再朝那方向看去,见着了淡嗔与十余位翠霞弟子,却没有碧澜山庄的人。

滕皓冷笑道:“云林禅寺与翠霞派都有人来了,怪不得这老道姑说话这么臭屁。嘿嘿,你们这些和尚道士也别唱这些高调,大家都为着三叶奇葩而来,谁也未必见得比旁人清高君子。”

在不远处,一名雪衣男子接茬道:“滕兄的话才是正理,倘若这些正道人物想依仗着人多势众,为难咱们,我冰宫一脉愿与忘情宫共进退!”

停雪真人心中一凛,待看清说话那人并非冰宫宫主凌云霄,而是其弟四宫主凌云鹤,才稍稍松口气,倘若今晚凌云霄这般的老魔头也有分参与,只怕这里的正道高手,没有几人能与其当面争锋。

在不知不觉中,双方依照着正魔划分,隐隐形成了两大阵营。

一面以冰宫与忘情宫为首,另一边却是以云林禅寺与翠霞派为尊。两面的人马渐渐聚拢,形成了紧张的对峙之局。

而在这两边开外,还有不少闲云野鹤不愿附议任何一面,远远站在外圈,其中就包括了安孜晴四人以及毕虎、石矶娘娘,林林总总也有三、四十人。

安孜晴见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摇头说道:“不行,我得将他们劝开!”

楚凌仙担忧道:“师父,我怕他们重利之下也未必肯听您的,万一那些魔道妖人乘机暗算您,纷乱之中也难保没有闪失,不如让弟子以您和天一阁的名义,先行出面排解,看看成也不成?”

安孜晴尚未回答,金光中猛然响起一串犹如仙乐般的清脆鸣响,三片花瓣已然全部张开,飘浮在数十丈的高空徐徐旋转,焕发出绚丽的光华。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回三叶奇葩之上,都知道距离最后关头越来越近,无不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的盯着金光中的灵花。

姬雪雁也情不自禁为周围紧张的气氛感染,却忽然感到有一双柔和的目光,正在悄悄的注视着自己,那是屈箭南站在了安孜晴的身旁,仿佛对他来说,这比观赏三叶奇葩来得更加重要。

姬雪雁生出一丝歉疚,向他微笑致意,以传音入秘道:“屈师兄,你最近还好么?”

屈箭南没有回答,只朝她轻轻一点头,嘴角含着豁达温暖的笑容。

忽然听到光柱一声轰鸣,渐渐的褪淡消失,周围重新陷入浓浓的黑暗。

但这点夜色对于在场众人而言,几乎毫无影响,人人都凝望着三叶奇葩,连呼吸声都觉得异常的清晰刺耳。

灵花上的彩光越加的夺目,映在人们紧张的面庞上,泛起奇异的光辉。

蓦然之间,三片花瓣幻化作七色的华光,拖曳着冗长绮丽的尾巴,分作不同的方向,朝着苍茫飘渺的云霄激射而去。号称天陆第一灵花的三叶奇葩,竟是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完成了它最后的灿烂。

百多高手闻风而动,追着最近的那束彩芒,惟恐落到了别人后头。

先前隐约形成的阵营顿时土崩瓦解,空中仙剑、法宝各色奇光飞流舞动,各自锁定眼前的目标。

停云真人一马当先,祭起双瞳神灯。

此灯上插着两柄银烛,各射出红白两色光芒,正罩住了一枚花瓣。那束彩光在双瞳神灯的法力笼罩中左突右闪,奈何处处碰壁,渐渐现出了原形。

停云真人大喜过望,正待念动真言收起双瞳神灯,冷不防背后杀出一人,手中绿光一闪,放出一枚玛瑙戒指,“叮”的击在双瞳神灯上,爆出一团光焰。

双瞳神灯为邪力一迫,不由自主的晃颤起来,光华亦为之一黯。那枚奇葩乘势突破神灯的束缚,绝尘而去。

停云真人功败垂成,任再好的修养也勃然大怒,侧目就见滕皓收起“擎意神戒”,话也不说抢到了前头。

停云真人纵出仙剑,就向他背心刺去,口中怒喝道:“妖孽,贫道容你不得!”

忘情宫另一位长老姜山从后赶至,哈哈一笑道:“出家人也会恼羞成怒,这多年的修行炼到哪里去了?”双掌拍出,接下了停云真人的仙剑。

猛听前方滕皓传来一记怒哼,原来他正欲以“挽龙十八诀”收住三叶奇葩,却遭到了斜刺杀出一人的算计,险些左肋被印上一掌万劫不复。

来人冷冷一笑,抛下他也不理睬,火红的身影直比闪电还快,令滕皓惟有望着背影喝骂道:“好个红袍老妖,老子跟你没完!”

众人为争这三瓣奇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奈何彼此之间勾心斗角,相互拆台,一时间却也无人能拔得头筹。三叶奇葩卷裹着彩光,宛如经天的流星越飞越快,三拨人马往着不同方向逐渐追远。

林中不过是眨眼工夫,就只剩下寥寥几人。那三叶奇葩的九片叶子逐渐枯萎雕谢,也没谁愿意去多瞧一眼。

楚凌仙见众人皆已去远,问道:“师父,我们是否也跟下去瞧瞧?”

安孜晴颔首道:“且看看天意如何,若有幸得着一枚奇葩,我也总算能完成最后一件功德。”

楚凌仙望向屈箭南与姬雪雁道:“二位,是否也随我们一起追去凑个热闹?”

屈箭南点点头,道:“雪师妹,咱们也跟下去吧。”

姬雪雁望着飘落的花叶,心中没来由的一酸,思忖道:“如今所有人都追着三叶奇葩去了,却没谁会顾惜到这些花叶。而若不是它们,又焉有灵花的盛绽?可现在它们却只能孤独的雕谢,最后化为腐土,再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她怔怔出神,屈箭南忍不住诧异道:“雪师妹,你怎么了?”

姬雪雁展颜浅笑道:“屈师兄,你和安阁主她们去吧,我想把那些花叶葬了。”

屈箭南一楞,关切道:“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吧。”

姬雪雁婉拒道:“不用了,屈师兄。以你的修为,或可助安阁主一臂之力,倘若能取得一枚奇葩,未始不是天陆苍生的福音。”

屈箭南点头道:“那你不要走远了,等稍后我们回来找你。”说着,随安孜晴、楚凌仙御风而起,朝着东面追了过去。

姬雪雁环顾空荡荡的四周,直有一种曲终人散之感。

彩儿在肩头问道:“小姐,我们真的不去瞧瞧了?”

姬雪雁幽幽一笑道:“你若好奇,便随屈师兄他们去吧,我想在这里独自待会。”

彩儿摇摇小脑袋道:“不,我留下来陪小姐,不然你一个人太冷清了。”

姬雪雁心中一暖,微笑道:“彩儿,那我们便一起把这些花叶给埋了吧。”

一人一鸟走上前去,就见九片叶子委顿在地,泛起了枯黄颜色,当中的花心也已经雕零,萎缩成一团黑色的小苞。

姬雪雁弯腰捧起一片花叶在手,默默念道:“叶儿,叶儿,你为着三叶奇葩耗尽了所有,却被人弃之如履,孤单单的躺在这儿等着化为香泥。我无能为你们多做什么,惟有垒起一坟香冢,也好让你们有个归宿。”

猛然听见彩儿惊呼道:“小姐,小姐,你看那花心!”

姬雪雁一怔,举目望去,娇躯亦是微震。

只见那已呈紫黑色的花心,在几乎不可察中悄悄开裂,外壳一片片剥落,露出里面一颗朱红色的果实。那果实生在花萼之上,色泽黯淡,又被偌大的花叶覆盖包裹,任谁不留心都无法察觉。

彩儿眼明嘴快,一口衔起朱丹放到姬雪雁手中,好奇问道:“小姐,这是什么?”

姬雪雁端详片刻,那朱丹的颜色逐渐变深,似乎也要步花叶的后尘。但空气里依稀飘荡着一股清甜的芬芳,直比醇酒更醉人。

姬雪雁疑惑摇头道:“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想来该是这三叶奇葩的果实吧。”

彩儿眼睛直放光亮,雀跃道:“小姐,咱们可捡到宝了!单单几片花瓣,就被人抢得那么厉害,这果实还了得?”

姬雪雁莞尔道:“花瓣有人抢,也不一定代表果实有什么神奇之处。何况,若真是宝贝,大家为何都会放过?”

彩儿不服气的嘀咕道:“或许大家都不识货呢?”

姬雪雁笑道:“怎么可能呢,以安阁主这样的人物都没在意它,难不成你还比她更加高明?”

彩儿气鼓鼓的刚想反驳,那颗朱果竟“啪”的一声脆裂成数瓣,里面流淌出殷红如血的浓稠果汁,有一股淡雅的清香飘出。

姬雪雁一怔,只觉得手上火辣辣的好不难受。她刚想取出丝巾擦拭,不料大部分的果汁已然渗入肌肤,手面上泛起一层艳丽的红色。

姬雪雁讶然道:“奇怪,这是怎么一回事?”

彩儿睁大眼睛惊惶道:“小姐,小姐,这东西不会有古怪吧?”

姬雪雁正欲回答,忽然心头警兆丛生,起身望向右侧的一株树后。

只见从那树后转出一人,削瘦挺拔的身躯穿着一件深绿色长袍,苍白的脸上,双眼犹如鬼火一样的闪烁,薄薄的嘴唇下留着三绺黑须颇是儒雅,可神情恁的阴冷,更带着一股渗人的鬼气。

他瞥着一人一鸟,声音沙哑飘忽,低低道:“没想到,还是这只鸟儿有点见识。”

彩儿听得他的夸赞,不知怎的全身直起鸡皮疙瘩,低声道:“小姐,又来了个老怪物!”

姬雪雁轻轻叱道:“休得胡说。”而后向那绿袍老者礼道:“弟子灵空庵门下静斋,请问先生尊称?”

绿袍老者吃吃笑道:“你年纪太轻,未必听过老夫的名头,放在一百多年前,天陆有人提到‘鬼先生’之名,只怕连婴儿都会止哭。”

姬雪雁一惊,道:“原来前辈便是昔年魔道十大高手中的鬼先生?”

也难怪姬雪雁会吃惊,那鬼先生的名头,在魔道十大高手中是最不响亮的一个,但却是最神秘可怕的人物之一。

他医毒双绝,可妙手回春从阎王手底要回人来;也可弹毒杀人于无形,转瞬屠尽满堂高手。不过百年多来,一直隐居于大漠之中,少有见他身影,上回公然露面,直要追溯到蓬莱仙会。

绿袍老者傲然颔首,却看着姬雪雁的玉手摇头惋惜道:“可惜,老夫还是晚到一步,居然被你捷足先登,摘去了‘仙灵朱果’。

“不过,女娃儿,你也无福享用,除非老夫愿意出手救你,不然一个时辰内,你就将火毒攻心而死。”

姬雪雁抬手观望,只觉得除去有些火辣的感觉外,并无其他异常,于是说道:“弟子愚钝,先生的话尚有些不明白。”

鬼先生狂傲的笑道:“莫说你不明白,天陆能知道此中奥妙的,也仅只老夫一人。世人只道三叶奇葩功能通玄,于是不惜舍命争夺,可笑他们并不知道,这三叶奇葩盛绽之后,尚能结出一枚果实。

“但这朱果的寿命比朝露还短,若留在花萼上,或可有一炷香的时间,可要是给人摘下了下来,却弹指即破。”

姬雪雁恍然道:“难怪没有人察觉到它的存在,原来这寿命竟如此的短暂。但先生又是如何能够知晓?”

鬼先生淡淡道:“八百年前的那枚仙灵朱果,即为老夫先人所得,这些事自有记载。老夫百多年头回现真身于外人面前,所为无非是它。可惜,居然被你抢先弄破,大半的菁华,已渗入了你的精血之中。”

他连说了两次“可惜”,可见心中懊丧之情。

想那仙灵朱果落到别人手上,也许无甚效用,可对于他这一生钻研奇毒的大宗师而言,实在是梦寐以求的瑰宝。

若是他能将仙灵朱果中的近千载天地阴火菁华尽皆吸收,融入丹田气血炼化,即可将苦修一百六十多年的“天贝迦蓝”神功,修炼至颠峰境界。

传闻里,天贝迦蓝所到之处万灵涂炭,鬼魄乱舞,更因蕴藏着仙灵朱果中的阴火绝毒,腐金蚀魂,是所有仙家真气的克星,即使是散仙一流,也不敢靠近三丈之内。

约莫八百年前,鬼先生先祖“鬼圣”封丹阳,因得仙灵朱果之助,自创出天贝迦蓝神功,一时横扫天陆无有抗手,令“鬼仙门”雄踞大漠,威震百年。

幸而,仙灵朱果近千年方有一出,故此自封丹阳后,鬼仙门无人再能炼至第十三层的颠峰化境,如鬼先生也不过只参悟到第十一层,却无法更上层楼。不然,如今天陆早该是另一番景象。

鬼先生长叹一声道:“也罢,老夫只好多费些周折,将你铸鼎炼化,兴许还能从你精血中,汲取出五成多的仙果菁华。虽然未能圆满,也差强人意了。”

姬雪雁被他说得心头发毛,却突然感到丹田一股炽热的气流冲起,浑身顿时犹如烈火焚烤,仿佛五脏六腑也一同烧了起来——

第五章大乘

却说丁原、苏芷玉与桑土公、晏殊,在草庐中重新落坐,四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欣喜。

尤其是晏殊与桑土公于绝境之中,先后得着苏芷玉和丁原之助,保住了辛苦照料数年的绛禹兰,更是开心。

大伙聚集一堂,互道别情,年旃则因耗费了颇多真元,缩回冥轮静修去了。

轮到丁原时,他收拾情怀,简略的述说了这几年的经历。姬雪雁的事情尽管已隐约为其他三人所知,但他仍是一笔带过,不愿多言。

晏殊感慨道:“若不是亲眼看到,我真无法相信,如今你已成为天陆有数的顶尖高手。那碧落七子布下的剑阵何等厉害,居然也被你们举手间破去。我与桑真人真是老啦,如今的天陆,已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丁原微微一笑,丝毫不把晏殊的夸奖摆在心上,说道:“晏仙子,说起来,我与老鬼头万里迢迢来寻找你与桑土公,却是有一事拜托。”

晏殊奇道:“丁小哥,会有什么事情需着落到我们的身上?”

丁原将年旃求药之事说了,晏殊一边听,一边眉头渐渐皱起。

等到丁原说完,她沉默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丁小哥,这件事情,可真有点难办。家师的脾气,我这做弟子的最清楚,要想从她手中拿到雪魄梅心,我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丁原笑道:“若是简单,我们径自去万壑谷就是,何必还需这么多的周折?我听说绝情婆婆久欲获得三腿金蟾,因此晏仙子才有云梦一行。

“倘若丁某设法捕获那三腿金蟾,送与令师祝寿,你看这样,成功的可能是不是会大上一些?”

晏殊心中诧异,她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丁原,可也明白此子一贯我行我素,快意恩仇。什么时候居然像转性一般,行事作风大异以往,这倒是怪事了。

晏殊想了想说道:“家师的确青睐此物已久,但毕竟雪魄梅心乃万壑谷镇谷之宝,千年也难出几盏。我怕,师父她老人家未必肯答应交换。”

桑土公心肠最热,更对苏芷玉与丁原满怀感激之情,闻言结结巴巴道:“晏仙子,你、你能不、不能——想想法子,帮忙劝、劝——令师?”

晏殊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丁小哥与年老祖于我有救命护宝之恩,我晏殊岂是忘恩负义之人。你没看我眉头皱得都快堆成小山丘了么?”

她这么一说,众人不觉笑了起来。

苏芷玉道:“晏仙子,你再想想,令师心目中,有没有其他比雪魄梅心来得更加珍贵的东西?”

晏殊苦笑道:“芷玉妹子,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我师父她老人家除了心醉天道,一心一意潜心修炼,以盼来日羽化飞升之外,能够令她动心的东西,实在不多。”

丁原眉宇一扬,说道:“晏仙子,丁某明日一早就去搜寻三腿金蟾,再与你同去向绝情婆婆祝寿。

“假如到时候她仍不肯松口,只须提出条件来,我只管为她办到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丁某诚心相请,未始没有一线成功的希望。”

晏殊暗叹一声,心想,你哪里清楚我师父的倔脾气!

她若看你顺眼,把头摘下也不会皱一记眉头;反过来,你就是跪上一百年,也求不得她老人家一记点头。

但她看着众人期待的目光,心底不由暗叹一声,当下道:“丁小哥,以我之见,三腿金蟾你也别去找了,不妨先在此小住几日,等你盛师兄前来会合。

“待绛禹兰花开之后,我自当引你们前往万壑谷,说什么也求着师父她老人家赐下雪魄梅心。”

丁原颔首道:“如此便有劳晏仙子了。不过,那三腿金蟾我还是想去找上一找,反正离绛禹兰的花期还有一段时日,闲着也是闲着。”

晏殊道:“家师的寿辰还有半个月,不过我估计,绛禹兰最多还有三、五日就会开放,丁小哥,你可千万别错过了日子。”

丁原点头道:“晏仙子放心,我一定会在十日之内回来,谅那碧落七子也无颜再回来找你们的茬子,倒是遇见盛师兄时,替我说上一声。”

苏芷玉颇是遗憾的说道:“可惜小妹要找寻安师叔,不能分身,否则也真想陪丁哥哥走上一遭。”

丁原在天一阁辟星神君一战后,对安孜晴的好感增加不少,于是问道:“玉儿,安阁主不是正在云游天陆广积功德么,你却突然出山寻她,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苏芷玉道:“安师叔已然多月没有音讯传回,因担心她遇上意外,仙阁命芷玉与楚师姐外出寻访。安师叔最后送回仙阁的信中,有说要往云梦大泽一行,所以芷玉一路也找了来。”

丁原宽慰道:“安阁主的修为有目共睹,天陆能敌得过她的人物屈指可数,她一时没有消息,想来是被什么事情羁绊住了。玉儿,你尽管宽心,我想安阁主必定不会有事。”

桑土公与晏殊对望一眼,眨巴眨巴小眼睛问道:“苏、苏姑娘,安阁主——可是一、一位身着白色、白色云裳,长、长相极美的中、中年女子?我——记得,她、她眉心好——像还有一、一颗朱痣。”

苏芷玉眼睛一亮,喜道:“正是,桑真人,你们有见过安师叔?”

晏殊见桑土公说得吃力,索性代劳道:“真没想到,她居然就是天一阁的阁主安孜晴!要是苏姑娘不说,我们还真只把她当作一位隐世高人,没曾想过竟有这等显赫的名头身分。”

她接着说道:“大约是在三个月前,一日早上我与桑真人刚打坐完毕,便瞧着一位白衣妇人徐徐朝这边行来,她也没报姓名,只说是过路之人,想询问一些事情。”

丁原问道:“晏仙子,当时安阁主都问了些什么?”

晏殊笑道:“她只问我们,最近有没有见过旁人有来,有没有见到附近深夜中出现金色异光?那段日子倒还清静,至于异光之事我们一概不知,也就无法回答了。安阁主只向我们道谢之后,就朝着南面下去了。”

说着,扭头盯了桑土公一眼道:“害得桑真人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张望了老半天,就差追着人家去了。”

桑土公老脸一下涨得通红,辩解道:“我、我没有!

我、我只是好——好奇,她一个人,跑、跑这里问、问这些做、做什么?“

苏芷玉被他逗得莞尔微笑,终于有了一点安孜晴的线索,也令她心情明朗许多。

掌灯后,五人各自安歇,丁原盘膝静修,白天与碧落七子一战虽然获胜,但也耗损了他不少真元,难免也感觉到了身体中泛起一丝疲乏。

他静坐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脑海中却始终不能摒除杂念,翻来覆去,尽是姬雪雁的身影音容。

偶尔睁眼打量,同处一室的桑土公早已入定,年旃的冥轮飘浮在屋子里,闪烁着淡淡青光,直如一盏油灯。

丁原情不自禁低低叹了一口气,他终于又再见着了雪儿,可作梦也没料想到,见面后的情形竟是这样。

草庐外夜风如刀,也不晓得她现在何处。

然而,纵是知道了又能怎样,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丁原狠狠一甩头,就像是要把姬雪雁的影子努力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但雪儿的娇颜刚刚褪淡,苏芷玉的身影却浮现心头。

想着她为自己无怨无悔的默默付出那么多,想着她温馨的目光、恬静的玉容,丁原的思绪宛如潮水起伏,更像一团拧乱的麻绳,真不晓得应该如何解开。

如此辗转反侧,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他终于缓缓调匀呼吸,静下心来。

体内的仙家真气徐徐从丹田中生成游动,沿着周身经脉往复循环,不知不觉里进入到先天忘我之境。

忽然小腹一热,那团一直静蛰在丹田中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所化真元,生出萌动。

自从那日融入丁原体内,它始终壁垒分明的沉积于丹田底部,隐隐与大日天魔真气、翠微真气鼎足而三。但平日里,它宛如沉睡不醒,除非留心观察,否则连丁原都几乎忽视了它的存在。

或许是受到白天一战的刺激,此刻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如同大梦初醒,徐徐向丹田四周扩散,释放出柔和庞大的先天真气,不声不响的已充盈了整个铜炉。

丁原心中暗自一奇,有了以往惨痛的教训,他变得谨慎许多,并不急于立刻导引都天真气游走大小周天。

丁原慢慢收起正在全身流转的翠微真气,抱元守一,把全副的心神都汇聚在丹田中那团都天真元上。

约莫一炷香后,心念猛然一动,都天真气意起行随,就如同剥茧抽丝,徐徐凝成一缕暖流,不住的变强。

正当丁原打算以心念继续催动这缕真气,它却犹如具备了灵性的精灵,自动的涌出丹田,无须任何人的导引,进入了周天循环。

丁原又是疑惑又是欣喜,他当然不晓得,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乃仙界瑰宝,谪于凡间,早有了通仙灵性。

当下他索性放开手脚,听凭都天真气在经脉中流转。

渐渐的,心头空明无物,所有的思维好似全部的入眠,惟有都天真气在先天之境中汩汩的循环周天。

丁原虽然同时兼具大日天魔心法与翠微九歌,可说于正魔两道的顶尖心法都颇有研究。但这位突如其来的不速宾客,却又将他带入了另一种迥然不同的境界。

近两年来,他不断参悟修自大罗仙山的天道心经,渐渐掌握到了其中一些规律与奥妙。然而这些来自内心的感悟,只可心会,无法言喻。

然而此刻,丁原的脑海如同一面镜子,清楚的映射出积淀在内心深处的诸般意念,以往难以把握、难以领会的种种玄奥,直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清晰,恍惚中,仙山飘渺,天道无垠,尽在心头。

心头“轰”的一声,宛如炸裂了最后的执着与禁锢,丁原的眼前豁然开朗。

他好似一个在黑暗狭长通道中,跋涉了无数年的旅人,尽管一路渐行渐宽,渐行渐亮,可仍然摆脱不去周围凝重的桎梏。

直到此刻,他仿佛为自己在无意中,开启了一扇本该在大罗仙山上就已打开的大门,进入到一片广阔浩瀚的忘我天地。

只有迈出了这一步,他的灵性才算真正进入到了大乘境界。

而在此之前,所依靠的只是大罗仙人灵力点化,才勉强在修为上跻身其间,不免有所缺憾,落了下乘。

大日天魔心法、翠微九歌、天道感悟,无数的思绪灵感纷沓而来,就像汹涌的海潮永无休止的冲击着他的意念。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宛如他的脑海已幻化作一片汪洋,贪婪无比的吸纳着奔流的百川,磅礴的大江,而他却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做,只敞开自己的心扉,任由这些意念幻象在灵台上驰骋奔腾。

天道无为,有容乃大。

他终于开始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涵义,终于真正将一只脚踏进了天道的门槛。

而这正是在他终可以断去对姬雪雁最后的一点希望,激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先天灵性后,才能感悟到的境界。

就在他感悟的瞬间,丹田中的大日天魔真气与翠微真气猛然觉醒了,一并臻至先天化境,如同都天真气一般,再无须丁原的心念催动,自然而然的奔流不息,散发出庞大的能量。

丁原的元神傲然飞升,自由翱翔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磁场,以惊人的速度,吸收着天地的灵气精华,不住的完成最后的蜕变。

这一刻,丁原的意识重新回归,却发觉自己已置身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地里,周围星河灿烂,日出月行,无有光阴,无有界限。

他的心头,充盈着一种莫名的宁静与和谐,直觉得比起眼前这浩瀚虚空、永恒岁月,人间种种,不过是无垠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沙。

在他的体内,三股真气水乳交融,彻底的融合,形成了一股崭新的先天力量,充满了灵动与生机。他的肉身焕发出一层白色的乳光,缓缓扩散弥漫到整个草庐,继而照亮了百丈的方圆。

伏魔八宝从他的袖口中冉冉飞起,依次盘旋飞翔在丁原头顶,同时发出美轮美奂的霞光,更有悠扬动听的共鸣。

而雪原仙剑掠出皮囊半尺,悬浮在半空轻轻镝鸣,跟随着主人,一同进入到忘我的化境。

莫说同屋的桑土公、年旃早被惊醒,隔壁的晏殊与苏芷玉也急忙赶来。

四人望着元神出窍、浑身散发先天之气的丁原,莫不是惊诧至极。也幸好这四人对丁原均无歹念,不然乘着这时出手毁其肉身,直可教他万劫不复。

年旃望着丁原肉身,满脸惊异之容,喃喃道:“这小子,这臭小子——”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着实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晏殊苦笑道:“我实在想不出,再过三、五年他会是什么模样?我们这些人埋头苦修了百多年,居然抵不上他这几年的工夫!”

桑土公摇头叹道:“不、不服不——行,咱们都——比、比不了他啦!”

年旃闻言,哼了一声,扬扬眉毛想说什么,可最后化作叹息,有些意兴萧索的摇了摇头。

苏芷玉只静立不动,全神凝视着丁原,忽然低声道:“他要醒了。”

众人停止交谈,目光重新汇聚到丁原身上。

果然见得白光徐徐回收,隐入丁原肉身消失,伏魔八宝与雪原仙剑也冉冉归位。

随着元神归窍,丁原的双眼慢慢睁开,瞧见满屋子的人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禁不住疑惑的道:“你们怎么还不去休息,站在这儿望着我做什么?”

年旃嘿然道:“你还好意思问我们,莫名其妙的扰了老子的好梦。”

丁原惑然看向苏芷玉,苏芷玉嫣然微笑道:“丁哥哥,恭喜你修为又有飞升,玉儿已是望尘莫及了。”

丁原回忆起方才情形,这才恍然。他伸了个懒腰起身,觉得经脉中真气充盈流转,浑身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爽。

微一凝思间,方圆百丈内的动静尽映灵台,任何一点细微的气机变化,都无法逃脱自己敏锐的灵觉,再不须像以往那样全神贯注始能有获。

更加奇异的是,他的心头莫名生出一种与周围天地合而为一的微妙感觉,仿佛精神与肉身都化作了一滴海水,完全融入到自然的汪洋中,从此无分你我。

丁原按捺住欣喜,微笑道:“对不住,打扰大家歇息了。”

年旃不满道:“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道歉,一点没有诚意。”说完光影一晃即没,缩回冥轮中静修去也。

晏殊道:“既然丁小哥没事,咱们也早点歇吧。明日丁小哥与苏姑娘还要上路。”

苏芷玉说道:“丁哥哥,刚才在你静修之时,远方天际曾有金光腾空,估计距此不过一百多里,不过半个时辰前又突然消失。玉儿打算前去查探一番,或许能找着安师叔的下落。”

丁原正自精神奕奕,连日积压的郁闷此刻舒缓了许多,当下说道:“左右我也睡不着了,便陪你一起去瞧瞧。”

桑土公问道:“丁、丁小哥,要——不要我、我陪你们一——起去?”

丁原笑道:“不用,刚才我吵得你没法静修,乘到天亮还有几个时辰,你便好好打坐炼气吧。”

晏殊关切道:“丁小哥,那道金光来得甚是奇怪,近日云梦大泽中,又突然多出不少正魔两道的高手,你与苏姑娘此去可要小心些才好。”

年旃蓦然从冥轮中发话道:“老子也跟你们一起去瞧瞧,到底谁在装神弄鬼?”

苏芷玉浅笑道:“能得年老先生同行,那是再好不过,只怕耽搁了您的清修。”

年旃听得舒服无比,呵呵一笑道:“少修炼这么一晚有什么打紧?不过,你可别在心里嘀咕,埋怨老夫不识风情,打搅了你跟丁原的花前月下。”

苏芷玉双颊晕红解释道:“年老先生,您误会了——”

年旃哈哈大笑,暗自得意道:“你与丁原真当老子什么都没瞧见么?白天那小子一时抓狂强吻你时,若非你这女娃儿对他有情,又岂容他如此放肆?”但女儿家终究脸薄,这些话他也没有说出口来。

丁原嘿嘿道:“年老鬼,你见玉儿好说话就存心欺负她?要是让苏大叔晓得,你这破轮子上,少说也得再裂上几道口子。”

年旃的冥轮一跳多高,傲然道:“笑话,老子怎会怕苏老魔!不过他这闺女着实生得不错,连老子看了都心生喜欢。

“唉,老子年轻时,怎么就没想到找一两个好女子替我传下香火,也不至于落到今天孤单一人,要受你小子叽咕的田地。”

这话听得晏殊都红了脸,轻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祖你被幽禁了这多年,讲出的话,却还是这般不长进。”

桑土公吓了一跳,要搁九十年前,就凭晏殊刚才两句话,有十条命也不够年旃宰的。别说她师父是同列十大魔道高手的绝情婆婆,就算天王老子是她的亲爹也一样没用。

孰知年旃听了以后,居然毫不动怒,隐身冥轮中笑呵呵道:“老子爱讲什么便讲什么,难道我说的有错么?

“晏殊,我看你跟桑胖子就是挺不错的一对,趁早合籍双修,来年再生个一男半女,岂不美哉?不要等到黄花菜都凉了,后悔也没地方哭去。”

他这一手反击,打得晏殊也欲伐无辞,俏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丁原飘身出了草庐道:“玉儿,别理会老鬼头在那胡说八道,咱们先走。”

年旃正说得高兴,猛然发现丁原与苏芷玉都不见了踪影,怒骂道:“好你个小子,居然敢招呼也不打,就把我老人家扔下,好大的胆子!”

冥轮一摆,呼的追出草庐。

三人飞出百余里,丁原突然收住身形,炯炯目光扫视四周,似乎在搜寻什么。

苏芷玉问道:“丁哥哥,可是这附近有什么异常?”

丁原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似乎是惊讶,又好像有着无比的担心与焦灼,竟好像没有听见苏芷玉的问话。

年旃哼道:“女娃儿,你莫管他。这小子就喜欢一惊一诧,乱卖关子。”

苏芷玉却从丁原神情中察觉到了异样,凝神舒展灵觉,果然发现在三里多外,一只七彩的鹦鹉模样惊惶,拼命冲着草庐的方向飞去,却因这三里多的距离,未曾能看见他们。

苏芷玉微微惊讶道:“是彩儿,可怎的不见姬姐姐?”

丁原回过神来,脸色恢复正常,漠然道:“不用管它,我们继续走。”

苏芷玉却摇头道:“丁哥哥,看这样子,恐怕是姬姐姐出事了。我这就去把彩儿接过来打听。”说罢,飞身追着彩儿的方向而去。

丁原低喝道:“玉儿,站住!”

苏芷玉一震,回头注视丁原徐徐道:“丁哥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但如果姬姐姐果真有事,你我都会因此终生难安,玉儿不想有一天看见你后悔的模样。”

丁原静静伫立原地,没有回答。

苏芷玉幽幽一叹,转身离去。

只有年旃叹息道:“你小子真有福气,这么好的一个女娃儿,竟对你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可惜啊——”

他没有说下去,但底下的意思傻瓜也能听懂。

丁原却像痴了一般,一动也不动的飘立空中,一任风吹散发。

第六章沙暴

片刻之后,苏芷玉携彩儿回来。

彩儿一见丁原就叫道:“丁原,丁原,快去救小姐,她被老怪物抓走啦!”

丁原心头一沉,望着彩儿问道:“你说清楚,是哪个老怪物?”

彩儿叽叽嘎嘎把经过述说了一遍,最后道:“幸好彩儿机灵,悄悄溜走,不然连给你报信的人都没有啦。”

年旃冷笑道:“狗屁,是那老鬼根本不在乎别人找他茬子,不然别说你是只鸟,就是只蚂蚁,也休想从他眼皮底下溜走。”

彩儿最怕年旃,吓得赶紧住嘴,用乞怜的目光瞧着丁原。

丁原沉默片刻道:“玉儿,安阁主有下落了,你这就随彩儿去拜见她吧。”

彩儿急道:“我不去,我要救小姐!”

猛然脖子一疼,被年旃从冥轮里冒出一把抓着道:“你这么个小不点去了又有何用,不如陪老子在这玩玩。”

彩儿吓得魂不附体,拼命扑腾小脚求救道:“丁原,丁原,快救救彩儿!”

丁原从年旃手里接过彩儿,说道:“老鬼头,彩儿也没惹你,你吓唬它干什么?”

年旃把眼睛一瞪道:“它怎么没招惹我?这扁毛畜生一来,你就要扔下老子去找鬼先生拼命。哼,我没把它烤了吃,已算客气。”

丁原道:“你放心,我最多三、五天就可赶回,稍后盛师兄也会赶来,有他在,你的事情断不会出什么差池。”

年旃冷冷道:“老子是害怕你没命回来。仙鬼门可说是天陆最诡秘的一个门派,鬼先生百年前已与老夫并称当世十大魔道高手,一身奇门遁甲的妖术不在苏真之下。更麻烦的是,他是当今使毒第一大家,散仙见了也头疼三分。

“你别以为自己如今参悟了大乘境界就如何了得,大漠此行,十有八九要把小命搭上,却也救不回你的心上人。”

丁原漠然道:“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干系。”

在说出这话时,他的心底却是一片茫然。

听着彩儿的报讯,丁原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刻赶到大漠中,从鬼先生的手中救回姬雪雁,前一刻的冷漠与克制早就不翼而飞。

纵然他可以参悟天道,纵然他的心如死水,但在这瞬间已清楚的醒悟到,自己终究无法抹去雪儿的影子。

苏芷玉说得对,如果先前没有拦下彩儿,如果彩儿在草庐中见不着自己又匆匆离去,他必定会悔恨一辈子。

此刻他的心中,对姬雪雁的恨也好、怒也好,尽皆荡然无存,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呼喊:“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苏芷玉静静的在身旁凝望着他,芳心中早猜知丁原的心思,却什么也没说。

年旃不以为然的回答道:“你这话就留着骗自己玩吧。说不得,老子为了自己的肉身也须陪你去走一遭。嘿嘿,已有一百多年没见那老鬼,正可试试他的天贝珈蓝现今有了几分火候?”

丁原摇头道:“不必了,老鬼头。你乘这几日工夫,设法去搜寻三腿金蟾,大漠又非阎罗殿,丁某能去得,自然也能毫毛不少的回来。”

苏芷玉明白丁原生性孤傲,从不愿为己之事牵累他人。而年旃越是将鬼冢之行说得凶险,他更是不会让别人同行。

可话虽如此,苏芷玉也无法坐视不理,令丁原孤身犯险,于是依然提议道:“丁哥哥,便让玉儿同你前往吧,或许也可帮你破解去鬼先生的奇门遁甲之术。”

丁原一怔,他现下已然明了苏芷玉对着自己的一往情深,焉能再答应她为了自己再深入大漠,冒着生死之险去解救姬雪雁?如此一来,自己却将玉儿置于何处?

他摇了摇头,说道:“玉儿,你还是与彩儿去拜见安阁主吧,这里的事情就不用管了。”

苏芷玉思忖道:“丁哥哥这么说,自然是为了顾念我的感受。可这么一来,他孤身一人为姬姐姐涉险,又怎能教人放心?”她的心中又甜又酸,却努力以笑容掩饰道:“芷玉今天才答应过丁哥哥,要陪着你一起将姬姐姐找回来,怎能刚说出口便食言?”

丁原心中感动,凝视着苏芷玉真诚温柔的明眸,再说不出话来,只好问道:“那安阁主那边你又如何安排?”

苏芷玉胸有成竹道:“就请彩儿辛苦一回,将芷玉的行踪捎给安师叔。想来她老人家开明大度,必不会因此责难芷玉。”

彩儿闻言小声说道:“丁原,彩儿也想一起去救小姐。”

年旃怒道:“你休想,就乖乖留在这里陪老子,看我后头几天如何调教你。”

彩儿哀号道:“不要啊,丁原,我不要跟这待在铁轮子里的老怪物一起!”

丁原安慰道:“彩儿,老鬼头不过是吓唬着你玩。你这就去找安阁主报信,然后与老鬼头回草庐等我回来。”

彩儿飞出丁原手心,说道:“丁原,你可一定要将小姐救出来啊。那老怪物说要将小姐铸成血鼎炼化,去晚了,小姐可就没命了。”

年旃道:“既然知道时间紧迫,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快带老子去那密林。哼,说不准运气好,老子也能争着一枚三叶奇葩。”

彩儿勃然变色道:“你、你也跟彩儿去找安阁主?”

年旃悠然道:“安孜晴老子是不想见的,她必定也没兴趣多瞧老子一眼。不过,我若不跟去,你偷偷溜了,老子后面几天却找谁去玩?”

彩儿一脸苦相,又不敢违拗,惟有认命,引着年旃朝着原路返回。

苏芷玉目送年旃与彩儿的身影消失不见,转眸向丁原嫣然浅笑道:“丁哥哥,事不宜迟,咱们赶紧上路吧!那鬼冢的具体所在,连天一阁的记载中都语焉不详,我们到了大漠还须费番心思找寻。”

丁原却没有动,注视着姬雪雁徐徐道:“玉儿,你该知道她与我之间的往事,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你更该明白我对大漠之行其实毫无把握。

“就是这样,你还要跟我去么?”

苏芷玉脸上的微笑淡去,柔和平静的眼神回望着丁原,幽幽道:“丁哥哥,有你这一句话,玉儿已经足够。

“正因为玉儿懂得姬姐姐在你心中的重要,所以更要与你一起将她解救出来。他日芷玉回归南海,也再无遗憾跟牵挂。”

说罢,盈雪仙剑清响而起,苏芷玉手掐剑诀微笑道:“快走吧,丁哥哥!”飘然御剑朝着北面飞去。

丁原楞了片刻,祭起雪原仙剑追着苏芷玉的背影,化作一道光华,隐入云梦大泽高空厚重的云层里。

两人的修为均是今非昔比,可从天陆南方的云梦大泽辗转至极北大漠,何啻迢迢万里?丁原心悬姬雪雁安危,惟恐去晚一步,铸成终生之恨,路上不敢稍有停歇。

饶是这样,两人也御剑飞驰了整整一天一夜,这才进入了北地大漠。

鬼仙门乃天陆北方大漠里的第一大派,但千年以来,派中弟子行事皆甚为隐秘,从不曾暴露老巢所在。

只是在零星传闻中,隐约晓得鬼仙门的所在,乃是筑于沙漠地底的一处古代王公陵墓,对外称之为“鬼冢”。

依照着鬼仙门弟子出没的规律与频率,又大约可知,鬼冢应在大漠西南的“藏红泊”一带。除此之外,也只有当世极少几人确切清楚它的位置。

但既然晓得其外表应是座庞大的王公陵墓,也总好过大海捞针。要不然,丁原与苏芷玉真要掘地三尺才成了。

丁原与苏芷玉接连走访了一天,询问遍藏红泊周边的住民与路经的商旅,结果一无所获。

原来一千多年前,藏红泊附近曾有一庞大的沙漠之国,兴盛一时,势力直达天陆的汉州一带。

在其存在的四百多年里,无数的王公贵族尽皆于生前修建了地下陵墓,大则占地上千亩,小的也有数亩,粗粗估计直不下千座。

由于藏红泊曾是故都所在,故而这些陵墓也大多集中在此左右。随着大漠之国的衰亡,岁月的涤荡,许多陵墓都已不可考。

要是丁原与苏芷玉想把这上千地下陵墓一一访遍,姑且不说会否有漏网之鱼,时间上也极不现实。

到得这日傍晚,两人问遍一处方圆数十里的绿洲,依然毫无头绪。可彼此俱都微感疲倦,才发现已经两天两夜未曾有片刻的休息。

苏芷玉看了看天色道:“丁哥哥,乘着太阳还未下山,我们再朝西面行上一段,据说那里王公陵墓最为密集,若是能遇到一二知情人,说不准今晚就能救到姬姐姐。”

丁原何尝不是心急如焚,直恨不得立刻找到鬼冢,仗着雪原仙剑杀个七进七出,将那鬼先生碾成肉末。

可他一瞧苏芷玉稍嫌苍白的面色,和已被大漠风沙吹得尘灰如霜的衣裳,摇头道:“玉儿,我们还是就在这儿歇上一宿。现在这个样子,即便找到鬼冢的下落,你我的功力恐怕都先要折掉三成。等养精蓄锐一晚,明天我们再往西去。

“好在,鬼先生要将雪儿凝血铸鼎,绝非一两日之功。何况,他带着雪儿回返多有不便,也许如今仍在路上。”

苏芷玉明白,依照丁原性子,没有救出姬雪雁前,他纵然十天十夜不眠不休,也绝不会罢手。如今丁原提出休息,自然是为顾惜自己,宁可受着姬雪雁生死未卜的煎熬,也不愿累垮了她。

她心头温暖,强打精神微笑道:“丁哥哥,我不累。

若是找不到鬼仙门的所在,玉儿也无心打坐歇息。

“要不,我们再找上三个时辰,等到半夜旁人也都睡了,我们找个地方静修半夜,恢复精神也是不迟。”

丁原见她执意如此,只好颔首道:“也好,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御风而起,向西飞驰,离着地面也不过十多丈的距离。

此刻暮色低垂,脚下黄沙浩瀚,一直延伸到天际的尽头,沙丘起伏,在风中卷起黄色的尘烟,一轮浑圆的红日冉冉落下,把万丈余晖洒照在浩荡无边的大漠之上。

出了绿洲十数里,周围再无人家,满目是一片黄金海洋,除了偶尔掠过天空的飞禽,难得再见到其他的生灵。

一路上,倒是不时能够见着被流沙覆盖的皑皑牲畜白骨,上面爬着不知名的虫子,尽情享用着它们的晚餐。

虽是黄昏,风里却仍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息,脚下的黄沙里,更是散发出白天积蓄的庞大热浪,令两人如坠铜炉。

幸好丁原与苏芷玉均负着上乘的仙家修为,足够从容应对。

大约行了半个时辰左右,丁原忽然“咦”了一声,定住身形,目光炯炯朝着前方一座高耸的沙丘后望去。

苏芷玉停在他身旁,轻蹙眉头道:“丁哥哥,我们好像是要碰到了当地人所说的沙暴。”

果然,刚才还晴朗的天空蓦然变色,一股黑色的巨大烟尘从沙丘后呼啸而来,数里的距离,不过只在一眨眼中就已掠过。

风骤然变紧,吹得脚下细沙飘扬肆虐,眼前的光线很快就变得灰暗阴沉。

天边的落日与晚霞,在铺天盖地的烟尘中消隐,狂吼的风卷裹着流沙,宛如洪水猛兽,疯狂吞噬着行进道路上的一切,似乎要将整个天地笼罩在它恐怖的淫威中。

放眼望去,对面的沙暴咆哮汹涌,挂着呼呼的风声,漫无边际,很快就到了两人的跟前。

苏芷玉说道:“丁哥哥,我们朝上飞些,先避一避吧。”

丁原微笑道:“不错,咱们犯不着跟它较劲。”

他的话刚说出口,突然依稀听见风中传来哭号呼喊的声音,似是沙丘背面有人落难。

丁原立即道:“玉儿,你先躲一躲,我到前边看看。”说着全身真气鼓胀,迫开迎面扑来的风沙,向着沙丘飞驰。

苏芷玉岂肯扔下丁原,朱唇念动真言,祭起天心灯护住二人,齐齐越过沙丘。

只见脚下不远,有一支六十多匹骆驼组成的百多人商队,正被围困在沙暴中,滚动澎湃的风沙,毫不留情的涌上,弹指已将他们的身躯掩埋了大半。若非有那些骆驼筑起的护墙缓冲,恐怕就这一会工夫,所有人都已埋身黄沙深处。

丁原与苏芷玉见形势危急,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双双飘落在商队当中。

天心灯尽管厉害,奈何商队人数实在众多,红光笼罩的范围也不过其中部分而已。

当下丁原心念急转,抱元守一,体内三股旷世心法合铸的“大日翠微都天真气”喷薄而出,在体外幻化作一团白色亮丽光华,迅速朝着四周潮水一般蔓延。

只刹那之间,方圆十多丈里的百余旅人,尽皆笼罩在蒙蒙白光里,至于暴露在风沙中的那些牲口,却是管不得了。

在那白色光幕外,漫天的沙粒与怒号的狂风,疯狂的撞击着丁原以体内先天真气筑成的壁垒,直打得光雾晃动,丝丝有声,但里面的人却安然无恙,纷纷挣扎着从沙里爬出,无数欣喜的面孔、感激的目光,不约而同的汇聚在丁原与苏芷玉的身上。

苏芷玉收了天心灯,安抚那些旅人几句,让他们各自安静坐下后,正要出手相助丁原,却突然有一妇女从人群里跳将起来,惊惶叫道:“小黑,我的小黑呢?”

人群一阵骚动,妇人又喊了几声,仍不见孩子的回答,声音里已含着绝望的哭腔。

苏芷玉见状,走到妇人身前,柔声宽慰道:“大嫂,你别着急,好好想想他可能会在哪里?”

妇人稍稍定神,猛的朝外奔去,口中大声叫嚷道:“小黑,小黑,你在哪儿?”她一头撞在白光上,软软的毫不着力,人却被弹了回来。

苏芷玉赶紧搀扶住她,妇人回头涕泪横流道:“这孩子一定还在外面,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说着挣脱苏芷玉,双手拼命敲打丁原筑起的光幕。

可这道壁垒乃仙家真气凝铸,连凡间兵刃都刺它不破,况且是一个妇人?那些同伴面面相觑,露出同情怜悯之色,外面天昏暗地,连景物都看不清楚,别说不能出去,就是冲出去了,又如何能找到失踪的孩子?

那妇人回过身来,一把拽住苏芷玉哀求道:“这位神仙,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我就这一根独苗啊。要是他死了,我以后怎么有脸去地下见孩子他爹?”双膝一软,竟给苏芷玉跪下。

众人见状也纷纷出言哀求,皆明白眼前这两位从天而降搭救他们的神仙,是唯一的指望。

苏芷玉看了眼丁原,见他双目微阖进入空明境界,全身光华鼓荡,尚未现出不支的征兆,于是扶起妇人道:“大嫂,你千万别这样,我这就替你将孩子找回来。”

她身形一纵出了光幕,水色的娇影很快隐没在滔天的沙暴中。那妇人的目光死死盯着外面,可哪里还能看到苏芷玉的踪影?

丁原尽管闭着双目,可光雾中的动静莫能逃脱他心头灵觉。

苏芷玉飞身而出,他并不十分担心,沙暴虽然可怕,但对于如她那样修为已臻忘情境界的高手而言,也难以伤她分毫。

但一炷香后,苏芷玉却仍然没有回来,外面的沙暴越来越大,直要把整个天地都一口吞没进去。

他的功力与心神皆凝聚在抵抗沙暴的光墙上,无力再把灵觉延伸到外围探测苏芷玉的踪迹,不觉有些担心起来。

他自然可以收了真气,去找苏芷玉,但那百多旅人势必无法幸存,故此只能强按着心中焦虑,苦苦支撑。

这凝气为光乃仙家上乘绝学,着实耗费真元。若是三、五人也就罢了,偏偏丁原必须撑起十多丈方圆护持住百多人,饶是他修为已达通天化境,终究还是血肉之躯,时间一长,亦开始有了心浮气促之感。

这也就是丁原,换作旁人,莫说根本不可能以自身真气保护住这百多人,即便能够,恐怕也难以支撑过片刻的工夫。

丁原头顶隐隐开始冒起青色烟雾,白光在不知不觉里朝后收缩,躲在外圈的人赶紧向里挪动,里面的空间越加显得狭小。

他感觉到周围人们重新出现的惊恐情绪,耳听到那妇人声嘶力竭的哭喊,暗自思量道:“这风沙不晓得还要多久才能平息,可恨我的真元耗损得已越来越快,倘若玉儿再不及时赶回来,这里人的只怕难以保全。”

一想到苏芷玉,丁原的焦灼之情更甚,灵台也无力再保持空明之境,心中忐忑不安,不断想到种种可能的意外,体外光影的浮动显得更加剧烈。

他不由想道:“可惜玉儿的天心灯无法护住这么多人,否则我也可省力许多。我身上的法宝虽然也有不少,但似乎没有一样能够在眼前派上用场,要是也能有如天心灯一般的宝物,将那风沙迫退在十丈开外便就好了。”

丁原的这念头刚一起,袖口中蓦地一动,飞出一支黑色旗幡,倏忽变大,在他头顶呼啦一声舒展开来。

丁原一怔,须知大凡仙家法宝俱乃通灵之物,可也需要主人以真言意念催动。自己刚才不过是在遗憾没有一宝可助自己屏退风沙,这玄天旗居然自动飞了出来,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原来伏魔八宝之于都天伏魔大光明符,近似主仆关系,彼此一脉相通,水乳交融。如今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尽数炼化入丁原丹田,早与其心意一致,神至行随。故此丁原凝神苦思间,玄天旗已然感知主人心意,激飞而出。

丁原毕竟聪明过人,刹那中隐约猜到其中奥妙,当下分出心神,送入一股真气注进玄天旗中。

随着丁原意念一起,玄天旗赫然光芒暴涨,又飞高三尺不住变大,最后形成一面长逾数丈的大旗。

“呼——”的一声,玄天旗无风而动,在半空飘舞招摇,焕发出一束束粗亮的黑色光芒,犹如飓风一般绕着玄天旗打转,不住朝四下扩散。

丁原一喜,索性收回白光,将所有的心神与真气全部凝聚在玄天旗上。

玄天旗得主人助力,顿时声势大振,高达十多丈的黑色光柱膨胀开来,立刻将所有人都保护在它形成的漩涡中心。它的强度或许比不上天心灯,可覆盖的范围无疑大了许多。

如此一来,丁原省力不少,大大松了一口气,周围的人们亦是欢声雷动。

丁原仰望头顶飘摇的玄天旗,暗想道:“倘若不是机缘巧合,我哪里想得到它竟有如此妙用!看来伏魔八宝果然名不虚传,我今后有空,一定得好好钻研,何异是如虎添翼?”

终于,沙暴渐渐平息,大漠又恢复往昔宁静。

丁原收起了玄天旗,黑光一敛,众人才发现星垂平野,已是夜晚。周围的沙丘起伏连绵,早已面目全非,而暴露在外的那些骆驼根本找不到踪影,想来都被深埋在这场百年难遇的沙暴中。

一阵晚风吹拂到丁原面庞上,令他感觉到少有的疲惫。刚才的经历,简直比恶战整整一天都累人,好在终究顺利的挺了过去。

他却没有半点的兴奋,举目环顾漫漫黄沙,心中不断问道:“玉儿在哪里?”

第七章鬼门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这里距离燕山何止几千里,但一样的弯月空照当头,银色的细沙静静的蔓延到视野的尽头。

丁原顾不得疲惫,一边以灵觉搜寻苏芷玉的影踪,一边向着空旷的广漠呼喊道:“玉儿——”

声震四方,却不见伊人的回应。

丁原的心一沉,飞身到数十丈高空,可幽冷清辉中,黄沙漠漠,寂寥满目。

那些刚刚脱险的旅人见状,也齐声粗着嗓子呼喊道:“玉儿姑娘——”

数百双的眼睛,不顾惊魂未定,帮着丁原一起寻找着苏芷玉的身影。

丁原的灵觉搜索遍方圆三里,还是没有苏芷玉的踪迹。倘若说她已被深埋到黄沙之下,那么灵觉也着实难以察觉,这也是如今唯一的可能。

他的心越来越紧,直似失去了什么珍宝一样,无休止的搜索,只希望能忽然听到那声熟悉的:“丁哥哥——”

他的脑海里全部都是苏芷玉的安危,想着她为自己无怨无悔的付出,想着她明知道雪儿与自己的过往,却依旧远赴大漠,只为一句承诺。他自觉平生从不亏欠谁,但突然才意识到,自己欠玉儿的竟是太多,多到他已承受不起。

他一直告诉自己,区区的沙暴奈何不了玉儿,可见不到那熟悉的水色身影,又如何能够心安?纵然有心掘地三尺,但又从何处下手?

忽然,丁原的目光落在手腕的灵犀镯上,他的心中立时一亮,禁不住骂道:“我真是笨到家了,有它在,还愁找不到玉儿?”

他迫不及待的催动灵犀镯,镯子上散发出一层柔和光晕,一枚铃铛“叮”的颤动起来,指朝着西北方向。

丁原循着灵犀镯的指引找去,大约行出三十多丈,八只小铃铛“叮叮”脆鸣,齐齐指向下方。

丁原甫一低头,正瞧见从脚下的黄沙里腾起淡淡红光,从最先的一小簇渐渐扩展成一团。

沙粒哗哗朝四周流动,当中升起了天心灯。在红色的灯光笼罩中,苏芷玉樱唇含笑,怀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冉冉飘起。

丁原一阵狂喜,降下身形叫道:“玉儿!”

苏芷玉收起天心灯,向着丁原道:“丁哥哥,你没事吧?”似乎在她心目中,丁原的安危永远比自己来得更加重要。

丁原从苏芷玉怀中接过居然熟睡过去的孩童,问道:“你怎么给埋在沙下这么久?我的灵觉也搜索不到,全靠着灵犀镯才找到你的方位。”

苏芷玉见着丁原焦灼的神情,歉疚的一笑道:“这孩子被风沙埋到地下,我费了好半天才找到。

“本想抱着他立刻返回,可发现他的呼吸已然停止,倘若不及时施救便活不过来。所以芷玉只得在沙下祭起天心灯,以真元疏通他的心脉,总算将他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丁原望着苏芷玉憔悴的玉容,沉声道:“玉儿,今后可不准再这样跟我玩失踪,更要好好保护你自己的性命,明白么?”

苏芷玉心弦一颤,芳心上仿佛被什么东西暖融融的堵住,抬头凝视着丁原关切的神情,重重点了点头。

刹那,两个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却又好像是第一次彼此触摸到对方的心跳。

苏芷玉的面颊不觉中浮起一层娇艳的红晕,悄悄垂下了头,但那双眼里浮现的,依旧尽是丁原温暖热切的眼神。

那些旅人从远处欢呼着奔跑过来,好似在迎接凯旋的英雄般,将丁原与苏芷玉包围在当中。

妇人从丁原手中接过安然无恙的小黑,紧紧搂在怀里已是泣不成声,双腿一软,又要给丁原跟苏芷玉下跪。

苏芷玉急忙拦住,小黑却在喧闹声中醒来,他睁开迷茫的大眼,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猛然瞧见了自己娘亲,哇的哭着紧紧抱住妇人不肯松手。

丁原静静望着这幕母子劫后余生的团圆喜剧,忽然想道:“其实哪怕是最平凡的人,心中也会藏着最真挚的感情。这位大嫂适才明晓得沙暴的可怕,但仍要不顾一切的冲出光幕寻找儿子。天底下所有的娘亲,都该是一样的吧。倘若我的亲娘还活着,她也一定会是如此。”

莫名的,他有些羡慕起妇人怀中的小黑。

几个看似这群人头领的中年男子,在一旁窃窃私语几句,其中一人走到丁原与苏芷玉近前深深拜倒道:“多谢两位神仙救命之恩,我们是要去关内做珠宝生意的商人,实在没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报答的,就请你们收下大伙的一点心意。”

男子说着,从身后一人手里,捧过几串光华璀璨的珠宝,就要送给两人。

丁原摇头拒绝道:“你们不用如此客气,我们不过凑巧路过而已。这些珠宝价值不菲,可对我们并没有什么用处,你们还是自己留着,拿到关内卖个好价钱。”

那男子还想劝说两人收下,丁原抢先道:“你若真想报答,便请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他微笑道:“看诸位模样,应是常在大漠行走,可有听说过一个叫做鬼冢的地方?”

那男子一怔,回头看看身后几个同伴,意似征询。

其中一个虬髯汉子喃喃自语道:“鬼冢是什么地方,我好像从来也没听说过。”

丁原微感失望,但想到这般隐秘的所在,这些商旅不知道实属正常。估计见过的人,恐怕都早已成了真鬼。

另一汉子呵呵笑道:“难不成那地方经常闹鬼,所以才有这般古怪的名称?”

苏芷玉嫣然道:“据说鬼冢本是一座古代王公的陵墓,只不过如今里面住了些妖人,是不是经常闹鬼便不晓得了。”

为首的中年男子眼睛蓦然一亮,颇是兴奋的道:“老铁,你还记得今天下午咱们遇见的怪事么?”

被称作老铁的虬髯汉子“啊”了声道:“对啊,不说我还真忘了,说不准跟两位恩公口里的鬼冢,就是一码子事。”

丁原急忙问道:“诸位下午时候究竟遇上了什么怪事?”

中年男子道:“从这里往西三十多里,有一处颇大的绿洲叫作‘白盐镇’,因为镇外有一座咸水湖盛产白盐而得名,咱们每回过这大漠都会在那里歇上一宿。可今天下午到了镇上,却见家家大门紧闭,街面上连人都没有。”

苏芷玉奇怪道:“这是为何,难道是有强盗前来打劫?”

虬髯汉子道:“不是强盗,我们一问,才晓得镇子上又闹鬼了。昨天一夜里,有七、八个壮年男人被那饿鬼吸干了精血,死在自家床上,家里的人居然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更蹊跷的是,镇子上一下失踪了二十多个女娃儿,清一色都是没出嫁的黄花闺女,谁也不晓得这些人是怎么给绑出镇的?”

中年男子苦笑道:“白盐镇以前也闹过几回鬼,可哪一次都没这回凶。我们听说这事,哪里还有胆子在镇上宿夜?商量着再往前赶上一程,不巧又撞上了沙暴。要不是蒙两位恩公搭救,咱们这些人没让饿鬼吃了,却也教黄沙给活埋啦。”

丁原心中渐渐亮堂起来,就宛如在重重迷雾里终于找着一线曙光,转脸望了苏芷玉一眼,继续问道:“大叔,那白盐镇附近可有什么王公陵墓?”

中年男子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可没听说过,不过那些陵墓过了这么多年,给黄土埋到了地底也是有的。两位恩公不妨去找几位当地年长的老人询问一下,说不定会有人知道。”

两人谢过商旅,御风朝着白盐镇飞去。因有了鬼冢的一丝端倪,连日的疲惫此刻顿时一扫而空,只想着能尽快找到正主,救出姬雪雁。

苏芷玉见丁原一路若有所思,也不说话,禁不住问道:“丁哥哥,你在想什么?”

丁原缓缓答道:“我是在想,倘若白盐镇闹鬼的怪事确是鬼冢弟子所为,那么他们掳掠那些少女做什么?”

苏芷玉沉吟道:“芷玉也在想这个问题,或许是鬼先生已然回返,迫不及待的打算铸鼎凝血,但又需要若干少女的元阴以作药引,故此才连夜派遣门下四处劫掠。至于那些被吸干精血的壮年男子,多半是那些手下肆意为之,而非鬼先生本意。”

丁原颔首道:“我也是这么想,可又担心,鬼冢并不在白盐镇左近,否则鬼先生这么做也未免太狂妄大意了。”

苏芷玉赞同道:“不错,以鬼先生的精明,绝对不可能在鬼冢附近掳走二十多个少女,不然鬼冢的具体位置,早为天下人所知了。但白盐镇一行仍有必要,也许那些人会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丁原抬头瞥了眼清朗的夜空,寒月如钩,星河灿烂,丝毫没有了沙暴的痕迹,他轻轻道:“但愿如此。”

一直,他并不相信天亦有情,但这次他却宁可信了。

三十多里,御风而行也不过片刻,白盐镇已然遥遥在望。

夜凉如水,当白天的酷热散尽后,大漠的夜晚变得异常寒冷,一座银色的湖泊镶嵌在黄沙深处,犹如一枚宝石闪烁着粼粼柔光。

白盐镇的住户不下数千,多半是以贩制白盐为生,星罗密布的土屋散落在绿洲上,已进入了梦乡。

镇子里却依然有灯火在游动,原来是数十个壮年男子自发组成的团练正在巡夜,以防饿鬼再次光顾。

丁原与苏芷玉收住身形,悄然伫立在小镇东首的一处土坡上,站在这里,足以将整个白盐镇俯瞰眼底。

小镇里一片静谧,偶尔传来的打更声伴随着夜风,吹拂向远方的天际。

苏芷玉注视脚下小镇,轻声问道:“丁哥哥,我们是不是先去找那些巡夜人问询一下,也许能得着些许线索?”

两人走下土坡,刚到镇口,丁原猛然停住脚步,目光闪动在黑夜中搜索一番。

苏芷玉低声道:“镇子里有一股血腥味道,隐隐透着杀气。”

丁原点点头,回答道:“至少有十四个人,两人一组,散布在各处。”

苏芷玉轻蹙秀眉道:“这可有些麻烦,不过他们应与鬼冢有关。”

丁原胸有成竹道:“我有办法。”

他冲着镇子里朗声说道:“鬼仙门的徒子徒孙,统统给小爷滚出来,今天晚上便是你们的忌日!”他的话音并不响亮,却以浑厚精纯的先天真气徐徐送出,顷刻传遍白盐镇每个角落。

那些巡夜的壮丁正自愕然,不防各处的土屋中窜出十数条黑色身影,无声无息如鬼魅一般射向镇子东头。

一时白盐镇中警锣大振,人声鼎沸,无数灯火次第亮起,直比过年还热闹许多。

丁原与苏芷玉见那些黑影扑将过来,不由相视一笑。

苏芷玉道:“丁哥哥,我们先撤上土坡,再来款待他们,也好避免伤及村民。”

那些黑影来得好快,苏芷玉开口时,这些人尚在数十丈开外,等最后一字出口,当先两人已到了近前。

丁原傲然一笑道:“这里太小,待小爷给你们安排一个合适的地方埋骨头。”

说罢,与苏芷玉双双飞起身形,几个起落,重新回到土坡之上。

两人有意隐藏实力,以免惊退对方,因此刚一站稳,十数条黑影已接踵而至,成扇面散开隐成合围之势。

丁原扫视过这些黑衣男子,果然有十四个之多,俱是肌肤惨白,隐现青灰之色,想是终年少见阳光与修炼魔功所致。

一双双的眼睛犹如碧绿鬼火,正自恶狠狠盯着两人,手中的弯刀在月光里荧荧生辉,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

当间一名中年长发男子寒声道:“老子当是哪家的高人,原来不过是两个刚断奶的娃娃,居然也敢羞辱到鬼仙门的头上,是嫌活得长了?”

丁原在刚才黑衣人的一阵追击中,已瞧出这些人的功底虽然不差,可比起两年前的自己尚有差距,更莫说如今了。

他悠然伫立,听得中年长发男子自报家门,不由心中暗喜。两日的寻访,眼下总算有了着落,哪里还有空跟这些鬼仙门的徒子徒孙饶舌斗嘴?

他嘿嘿一笑道:“玉儿,替我压阵。”身躯如风飞起,连雪原仙剑也置之不用,赤手空拳杀入黑衣人中。

他知道这些人个个沾满血腥,皆非良善,故此下手毫不留情,眨眼便将其中两人毙于拳下。

中年长发男子显然是一行中的头领,见状心头一凛,知道遇见了强敌,急忙呼喝道:“大伙儿一起上,先宰了这小子再说!”

余下的十二人呼啦一声围住丁原,顿时刀光映月,杀气腾腾,却把那苏芷玉撂在了一边。

苏芷玉好整以暇,悠闲的站在外圈。

她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丁原的对手,又不愿意肆意杀生,所以索性让丁原放手施为,解决这群穷凶极恶之徒。

说起来这些黑衣人也非庸手,在鬼仙门第二代弟子里,也都算小有成就。

可惜丁原与苏芷玉却不是任他们吸精吮血的普通村民,放之当今天陆都属于翘楚人物,哪还有他们猖狂逞凶的分儿。

丁原体内大日翠微都天真气飞速流转,带起一蓬蒙蒙白光,匹练般游走于重围中。十几把弯刀好似空架子,总有偌大的空隙任由丁原驰骋纵横。

伴随着凄厉的惨嚎,一具具尸体从战团中抛跌出来,圈内剩下的人更无斗志,不约而同往四面逃散。

苏芷玉飞身出手,将两个朝南逃窜的黑衣人轻松点倒在地,丁原也留下了另一个。

惟独长发中年男子,依仗着高出同伴一筹的修为,足不点地,化作一溜黑烟蹿出二十多丈远。

丁原也不去追,心念微动唤出辟神鞭。

三尺长的金鞭在空中清脆一响,分成一十三节,恰似一条金色蛟龙掠空而起,直射长发男子背心。

那男子闻得背后风声如雷,光华如雾,知是躲不过了。无可奈何里转身抽刀劈出,只盼能阻一阻辟神鞭的来势。

丁原心中冷笑,大日翠微都天真气一催,辟神鞭镝鸣舒展,复又一卷一锁,铿然绞断弯刀。未等长发男子回过神,辟神鞭犹如大蟒缠身,将他的身躯缚得结结实实。

丁原朝着对方一招手,道:“老兄,还是回来吧。”

那男子居然像受催眠,脚下踉跄着向丁原奔来。

他的心中且惊且恐,运起浑身功力拼命想挣脱,可辟神鞭直如附骨之蛆,偏还生出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拽着自己往回跑。

苏芷玉还是第一次目睹辟神鞭的威力,惊讶道:“丁哥哥,这就是你所说的伏魔八宝之一?”

丁原微笑道:“不错,它便是辟神鞭,我刚刚才晓得,原来用它捆人,实在合适不过。”

他真气一收,长发男子立时在面前停下,问道:“老兄,如何称呼?”

长发男子哼了声,恶狠狠望着丁原道:“老子方不轨,鬼仙门巫天尊座下弟子。小子,废话少说,给老子一个痛快。不过,你杀了我们这多弟子,又坏了门主大事,只怕一样活不过多久。”

在鬼仙门中,如今的二代弟子排行为“不”字辈,已算地位颇高了。

方不轨之师巫行云是鬼先生同门师弟,年近三甲子,坐镇鬼冢“太幽殿”,地位仅在门主之下。巫行云修为绝不逊色于天陆宗师级人物,仅仅因为从未在天陆公然露面,因而知者甚少。

方不轨话说得硬朗豪迈,但骨子里依旧含着一丝求生之意。若非这样,也不必啰嗦上这么多句了。

丁原不由冷笑,说道:“我要杀你,岂容你活到现在?”

方不轨眼睛一亮,诧异道:“你不杀我?”

丁原问道:“你刚才说,我坏了你们门主的大事。这‘大事’到底指什么?”

方不轨警惕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丁原冰寒的目光直刺到方不轨的心底,徐徐问道:“是不是鬼先生昨日掳了一名少女回来,要铸鼎凝血,这才命你们这些徒子徒孙,四处搜罗处女元阴,供他铸鼎之用?”

方不轨哼道:“你都知道了,还问老子作什么?”

他的话音刚落,脸上忽显痛苦神情,原来丁原恼他出言无状,一收辟神鞭,直勒得方不轨浑身骨节咯咯响动,任凭他有四十多年的修为也难以抵抗。

方不轨巨痛难忍,不禁咬牙切齿道:“臭小子,你有种就杀了老子,这般折磨于我算什么好汉?”一颗颗豆大的汗珠疼得滴答落下,背后衣衫弹指湿透。

丁原微微松开辟神鞭,方不轨连喘粗气,却也骂不出声来。

丁原微笑道:“瞧不出阁下倒是块硬骨头,我便不再折磨你了。只要你将我们带到鬼冢,阁下的性命也就算保住了。”

方不轨并非笨蛋,立刻恍然道:“你们是要来救那姑娘的?”

苏芷玉颔首道:“不错,希望阁下能与我们合作,彼此便可相安无事。”

方不轨嘿嘿冷笑道:“你说得轻巧,可知若是老子泄漏了本门的所在,便是头一条的叛门死罪,要遭七七四十九天饿煞阴火灼体噬心而死。”

丁原摇头道:“你不带我们去鬼冢,死的也不见得会好受多少。旁边还躺着三个活人,我不信他们的骨头也跟阁下的一般硬实。”

方不轨瞥了眼不远处倒在地上不得动弹的三名同门,眼珠转动道:“两位还是不要冒这个险的好,虽说你们的修为不错,可鬼仙门千年以来从没人能够活着走出去。你们年纪轻轻,就这样枉自送了性命,未免可惜。”

丁原猜知他心思已经活络,只不过要探探自己的口风,于是回答道:“阁下放心,即便我们陷身鬼冢,也不会说出你引路之事。何况到时真怀疑到你身上,也大可往那些死去的同门身上一推了之。”

方不轨沉思片刻道:“我只负责将你们带到鬼冢外围,再往里就不成了。”

丁原心念一催松开辟神鞭,金光一隐,收入袖口不见。

方不轨惊疑不定的看了丁原袖口两眼,突然手心射出三缕妖艳的蓝光,钉在地上三名同门的胸口。

可怜那三人没死在丁原手中,却眼睁睁瞧着方不轨以一手“阴煞箭”穿透自己的心脏,连惨叫也无法发出。

这还不算完,方不轨的嘴唇一撮,喷出几点鬼火,瞬间燃着周围的十三具尸体,很快就只剩下白骨一堆。

迎上丁原冰冷的眼神,方不轨毫无羞愧,坦然道:“没办法,不这么做,我一样会死。”说罢,迈步朝前走去,蓦地背后一凉,感觉到一股庞大凌厉的剑气笼罩住全身,只要稍有异动,立时就是粉身碎骨之局。

就听见丁原在身后淡淡道:“没办法,不这么做,我还是信不过阁下。”

方不轨暗自恼怒,可老命已掌握在对方掌心,惟有忍耐。

三人加快步履,一前两后施展陆地疾行术,向西北而去。

他们走后不久,才有三、五十壮丁手持木棍铁叉、举着火把赶到,可除了几堆白骨,已不见任何痕迹。

第八章鬼冢

丁原所料无差,鬼冢的真实所在,距离白盐镇足有三百多里,坐落于一座荒山之中。

不过以三人脚力,也就是个多时辰的事,前方草木不生,沙石嶙峋的“泰屏山”已赫然在望。

一千两百多年前,泰屏山尚是苍翠秀丽的一座大漠奇山,但随着山中水源干涸,逐渐的荒芜。

原本在周边的住户因此陆续迁徙,只留下山中孤零零的一座古代王公陵墓,悄然隐没在乱石堆里。

这座陵墓甚为宏伟,深埋于地下三层。

最上一层为殉葬的近侍墓室,当中一层则是主人的姬妾与奴仆,第三层中埋葬的,才是陵墓主人与生前敛聚的大量珠宝珍玩。

大约九百年前,鬼圣封丹阳偶经此地,发觉泰屏山阴气极盛,对于修炼大有裨益,遂在此处开山立派,创下鬼仙门一脉。

起初门下也不过寥寥三五弟子,甚为冷清。但其后,封丹阳凭借仙灵朱果,自创出“天贝珈蓝”神功,旦夕成名,也令鬼仙门声威大振,直迫魔道三宫。

可惜封丹阳之后,鬼仙门再无人能将天贝珈蓝修炼至第十三层大圆满境界,声势不免中落许多。

直至百多年前,门下又出了鬼先生这般的奇才,于蓬莱仙会一举拔得魔道十大高手的宝座,方令鬼仙门重又崛起。

眼下鬼仙门弟子约有百多人,比之七大剑派又或魔道三宫自不可同日而语。但门下藏龙卧虎,高手颇多,尤以鬼先生的两位师弟最是了得。

其中一个就是方不轨的师尊巫行云,掌管着鬼冢第一层的太幽殿;另一个则是巫行云师妹,莫行虚,执掌鬼冢中间一层太虚殿。

除此之外,尚有“行”字辈旁支七大长老,以及“无”字辈、“忌”字辈中的杰出弟子十数名,都可称得上天陆魔道有数的高手,只是限于门规,埋没于鬼冢之中,少有在当世露面的机会。

这倒不是鬼仙门甘于寂寞,皆缘于当年封丹阳依仗着天贝珈蓝十三层的顶级修为,锋芒毕露,横行天陆,杀戮正魔两派高手过百,最终激起公愤,被围攻至死。

鬼仙门自然也因此被视为正魔两道的公敌,若不是鬼冢着实隐秘,恐怕八百年前就难逃灭门之祸。

故而,强如鬼先生者,也不过是在蓬莱仙会上惊鸿一现,随即消隐。

这一百多年苦苦隐忍,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如封丹阳一般汲取仙灵朱果菁华,炼就十三层的天贝珈蓝,重出天陆乃与群豪争锋。

方不轨在山脚站定,道:“再往前走,就有本门的暗哨,我只能领你们到这里。鬼冢中的情形,路上我已大致说了,信不信由得两位。”

丁原颔首道:“我答应不杀你,但仍要委屈阁下睡上一天。”

方不轨一怔,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惊道:“你想做什么?”话刚出口,胸口一麻,人已失去知觉,软倒在地。

丁原提住方不轨的胸襟,将他的身子藏到一堆乱石后,若非走近打量,绝不能看出这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苏芷玉抬头打量巍峨高耸的泰屏山,天高云渺,连绵数百里。若非有方不轨引路,即使知道鬼冢就在此间,亦须费上不少的工夫找寻。

丁原道:“玉儿,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依照方不轨所说,鬼冢中甬道纵横交错,入口处又有专人日夜把守,我们根本没有可能偷偷潜入。况且,雪儿的生死全在鬼先生掌握中,我们投鼠忌器。

“因此我打算单刀直入,往里硬闯,而你则利用这机会,设法潜进太冥殿解救雪儿。如此一明一暗,双管齐下,或可事半功倍。”

苏芷玉明白眼下也惟有此计可行,但暴露在明处之人的危险,显然比暗中潜入的那人大了许多。鬼冢中高手林立,又有鬼先生这般的魔道十大高手坐镇,丁原单枪匹马杀将进去,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保疏漏。

当下苏芷玉摇头道:“丁哥哥,还是玉儿硬闯吧。我有天心灯护体,万一不敌,也能全身而退。”

丁原笑道:“玉儿,你也太小看我了。鬼冢再是凶险,未必能留得住我。

“这事就这么定了,乘着离天亮尚有几个时辰,我们先暂歇一会儿,也好养精蓄锐,大干一场。”

鬼冢之中,终年幽闭不见阳光,白日黑夜并无多大区别,反倒是鬼仙门的功法偏于纯阴一路,午夜阴气鼎盛,是门中高手修为最强之时。而到了白天,阳气渐起,则多少对其修为有削弱作用。

另一方面,苏芷玉与丁原连日奔波,又遇沙暴而耗损了不少真元,也需静修恢复。因此两人寻到一隐秘处盘膝打坐,气走周天,一扫身上疲乏。

星移斗转,旭日东升。两人从入定中醒来,俱感神清气爽,修为尽复。

丁原起身道:“玉儿,我先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切记千万不要与鬼仙门的高手硬撼,若见事不可为,赶快撤离。”

苏芷玉点头应道:“玉儿记下了。丁哥哥,你也要小心些,玉儿得手后会以灵犀镯传讯,我们便到白盐镇会合。”

丁原深深望了苏芷玉一眼,转身向山上走去。才走两步,忽然回转身沉声道:“首先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然后才是设法解救雪儿,我不想你们两人中,有任何一个出现意外。”

说罢,不等苏芷玉回应,飞身如箭倏忽去远。

苏芷玉娇躯一颤,恍惚中有刹那的失神,待回醒时,丁原褚色的背影,已变成一个小小黑点,飞快的消失于崇山峻岭中。

丁原体内真气流转,御风如电,脚下山岩不住朝后退去。他打定主意要硬闯,自不再顾忌暗中隐藏在泰屏山中的鬼仙门守卫。依照方不轨的指点,小半个时辰后,那座王公陵墓已在跟前。

由于岁月沧桑,天灾人祸,昔日雄伟庄严的陵墓,如今只留下几处依稀尚能辨认的残垣断壁,颓然掩埋在深深的黄土中,偶尔露出一角,叫人想起当年的峥嵘。

无论生前如何显赫,无论死后如何哀荣,最终覆盖在身的,也不过同样的几尺黄土。即便是耗费无数心血财力,为自己营造的死后陵墓,在千万年的岁月倥偬里,也一样渐渐埋没,为这天地遗忘。

陵墓自然不会有入口,只在一处山崖底下,因千年前的山体震动,偶然形成了一个幽深的洞穴,直抵第一层太幽殿的甬道。

而此类洞穴,在泰屏山比比皆是,任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更想不到居然会是鬼冢的门户。

丁原为解救姬雪雁而来,自然没有文人骚客凭风悼古的闲情雅趣。

他缓步走上已被厚厚黄土掩盖的旧时陵墓石阶,两旁山岩耸立,沐浴在寂静柔和的朝霞中,有几株青草顽强的从山岩缝隙里探出头来,轻轻的随风颤动。

几道黑色的人影从残垣断壁后悄然冒出,分成不同方位朝丁原合拢。

丁原在陵墓废墟的中心站住身形,漠然扫过这些人的面庞,徐徐道:“在下丁原,欲拜见鬼仙门门主鬼先生,烦请通报。”

四名黑衣人互相对望,其中一人寒声道:“擅闯本门禁地者,惟死一途。”扬手一道阴煞箭射向丁原胸口,竟是不由分说。

丁原见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朝自己狠下杀手,若换个修为稍差之人,多半就要这么莫名其妙的把小命交代,心头禁不住激起怒意,身形迎刃飞飘,一招“山”字诀,挥拳崩在阴煞箭上。

“啵”的轻响,阴煞箭幻化的妖艳蓝芒,被丁原铁拳硬生生回挫,竟反向直噬原主。经丁原的大日翠微都天真气一催,蓝芒去势更疾,但那人也算了得,手疾眼快拔刀横亘胸前,“叮”的一声接下阴煞箭。

饶是如此,他也震得右臂酸麻。

尚未来得及缓过气来,眼前一花,丁原的左拳已结结实实轰中胸口。

尽管丁原手下留情,只用上三成功力,却也把他打得横飞而出,滚倒在沙地里昏死过去。

丁原负手伫立,就好似根本没出过手一样,依旧朗声道:“在下丁原,欲拜见鬼仙门门主鬼先生,烦请通报。”

这一次,没有人敢再出手。

三名黑衣人不由自主的朝后退了数步,口中发出凄厉的鬼啸,更有一矮个子扭头就跑,自是报讯去了。

丁原嘴角含着冷笑,迈步朝前走去。周围乱石堆后,顿时又冒出七、八条人影,朝着他飞扑而至。

丁原赤手空拳,势如破竹,步步逼近鬼冢入口。越往前走,两旁杀出的黑衣人越众,但倒地的人数也在不断的增加。

他有意要肃清外围,好教苏芷玉乘乱潜入鬼冢,故此放手施为,吸引把守鬼冢入口附近的鬼仙门弟子不停的飞蛾投火。

片刻的工夫,丁原身后已倒下二十多人,无不骨断筋折昏死过去。

若照他以前的性子,这些恶贯满盈之徒当一个不留,除恶务尽,可经过两年天道浸淫,更念着叶婆婆临逝前的谆谆教诲,他的杀性已消减许多,只叫这些人吃些苦头,废去修为,不能阻拦苏芷玉潜入鬼冢即可。

至于白盐镇那些黑衣人,掳掠少女,吸人精血,则属铁证如山,倘若不死,未免太对不起老天了。

余下五、六个鬼仙门弟子步步退缩,转眼就退进了鬼冢入口。丁原不以为意,闪身追入,背后已无一个能站立之人。

他刚一入洞,眼前光线一暗,那五、六个黑衣人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借着黑暗,躲藏到洞壁两旁的凹拐处。

丁原灵觉舒展,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身形沉稳向着洞穴深处一步步走去。

两名鬼仙门弟子见丁原浑若未觉,打自己跟前走过,禁不住蠢蠢欲动,埋身闪进。

丁原背后却似长了眼睛,突然反手屈指弹出两束玄金飞蜈,正击中二人咽喉,立时一命呜呼。

丁原一路前行,一路扫荡,把隐身暗处的数名鬼仙门弟子一一料理,为苏芷玉扫清道路。只片刻工夫,洞穴已到尽头,前方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空旷的白石大厅,原来已抵达陵墓第一层的太幽殿。

厅中空无一人,石壁上燃着一圈火把,照得光影绰绰一片朦胧。

在大厅正前方,有一条笔直的甬道朝西延伸,头顶上竟是一幅巨型的彩绘浮雕,但年深久远,已显得斑斑驳驳,色泽晦暗。

在甬道入口,分列着三对铜鼎,里面蓝焰熊熊,散发着诡异的光华。

丁原在铜鼎前停了下来,心头若有所感,目光落到六簇火焰上。

“噗”的一响,六簇烈焰蓦然窜升数丈,如火龙一般狂舞,吞吐闪烁着妖艳的光芒。自熊熊火焰里,浮现出鬼魅一样的六道身影,一紫五黑,掠在空中。

丁原嘿然道:“区区火遁伎俩,也敢在丁某面前装神弄鬼?”

石矶珠应声飞腾,靠着甬道左面的三名黑衣男子同时闷哼,身形踉跄落地,显是吃了点小亏。

六人中惟一身着紫色袍服的老者,便是太幽殿主巫行云,他闻得弟子报讯,心中也颇为讶异,再联想到昨夜遣出的方不轨等人无一回返,顿觉来者非同等闲。当下他召来座下五大得意弟子,藉火遁现身厅中,却被丁原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也不能怪他来得太慢,着实是丁原修为太过惊人,镇守外围的三十余名弟子,居然不能迟滞他分毫。

眼见又有三名爱徒在鼻子底下被丁原打伤,巫行云稀疏的白眉一耸,低喝道:“小子,你是哪家弟子,竟敢到我鬼仙门生事?”要不是看在丁原修为非同小可的分上,巫行云这句话只怕也会省了。

丁原收回石矶珠,第三次开口朗声说道:“在下丁原,欲拜见鬼仙门门主鬼先生,烦请通报。”

巫行云哼道:“老夫鬼仙门太幽殿主巫行云,你有什么话跟老夫说也是一样。想见门主,怕阁下还不够这个资格。”

丁原漠然道:“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见鬼先生。丁某要找他讨一位朋友,凭你一样也不够资格作这个主。”

巫行云身后两名弟子齐声喝道:“放肆!”

丁原凌厉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盯得他们心中一寒。

却不见丁原有任何异常的举动,袖口里毫无征兆的飞出一支青铜奇笔,笔尖上闪着五颜六色的柔和光晕。就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握住笔柄飞速涂鸦,瞬间画出无数朵红光熠熠的寒梅。

巫行云尽管修为精深,可一世隐居鬼冢,哪会识得春秋生花笔。

几人正惊愕间,丁原体内大日翠微都天真气一催,千百寒梅傲霜迎雪,如缤纷花雨罩向巫行云身后弟子。

巫行云大吃一惊,双手在胸口一合,自指尖溢出丝丝纤细蓝光,却是要施展“天贝珈蓝”。

丁原身躯一晃,凌空出拳,巫行云双掌往上一翻,“砰”的对撼了一招。

丁原因分心于春秋生花笔,双拳只用上平日的七成功力,不免微微有些吃亏,但他身法灵便,藉势翻飞,卸去了巫行云大半的掌力,胸口瞬间一麻即恢复正常。

却不料双拳上陡然生出灼疼感觉,就好像有烈火烧烤。两束炽热的气流,沿着双手经脉迅速上钻,竟似把体内的血液煮沸了一般。

丁原反应奇快,立刻醒悟对方掌力中蕴藏着浓烈的毒火之精,丹田真元一动,大日翠微督天真气喷薄而出,浩浩汤汤涌入双臂,将天贝珈蓝魔气包容化解。

丁原心中禁不住思忖道:“这秃顶老头好生厉害,比之红袍老妖、年旃等十大高手,不过逊色些许,可比姬大胡子还强出不少。鬼仙门看来果真有点门道,我可不能因为那些徒子徒孙不堪一击,便小瞧它。”

巫行云光光的头顶淡蓝烟气一冒即逝,脚下更是纹丝不动。表面看来,他似乎占足便宜,可心里却有苦自知。

姑且不提自己施展了八成八的天贝珈蓝神功,而丁原须分心驾驭春秋生花笔。单单是胸口一股淤气就堵得他郁闷无比,暗中强行运转真气,方自疏通。

他刚缓过气来,背后却接二连三响起爱徒的闷哼。

巫行云借着眼角余光望去,几个弟子个个身上挂彩,狼狈不堪。尽管说未曾伤到要害,仍有再战之力,可脸面着实丢尽。

他出手的本意原是击溃春秋生花笔,护持住身后弟子,如今却被丁原中途拦截。虽然丁原在天贝珈蓝神功之下也朝后飞退,可真正的输家无疑仍是自己。

想到这里,巫行云恼羞成怒,冷哼道:“好小子,再吃老夫一掌!”

天贝珈蓝运到十层境界,掌心里蓝光如海,雾气浮动,一束束幽绿鬼魄催生而出,随着惊天动地的掌势齐齐压来。

丁原适才吃了暗亏,差点着了天贝珈蓝的道。见巫行云恃强猛攻,也是怒气勃发,身形一振直迎其锋,双拳施展二十二字拳中最为刚劲威武的“正”字诀,对上巫行云。

此刻,他已没有春秋生花笔分神,大日翠微督天真气汹涌澎湃,立意要给对方尝点苦头。

“轰”的一声滚雷炸开,厅中火把同时被两人发出的强劲罡风震灭,只剩铜鼎中的光焰风雨飘摇,苟延残喘。

无数蓝白两色的光点激射狂舞,那些鬼魄发出凄厉嘶嚎,在光雾中碾为幻影。

巫行云嘴里溢出一丝淤血,倒飞数丈,胸膛宛若堵着一块石头难受无比,竟连气也透不过来。

他双掌有片刻工夫几乎失去知觉,丁原的真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回挫巫行云发出的天贝珈蓝,一同逆流攻进他的体内。

好在巫行云近三甲子的修为非同凡响,急忙借着一口淤血冲开胸口淤塞,勉强消受了这惊人一拳。

丁原的滋味也好受不了多少,虽说没有再被天贝珈蓝所乘,但也被震出三丈,身体贴着背后石壁滑落地面。

他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近乎无穷无尽,立刻又鼓冲盈荡,护持住心脉与周身要穴,以免被残存的鬼魄乘虚而入。

巫行云双手一翻,撒出漫天金光,却是两把金豆。他口中真言念动,身形却朝甬道中退去。

丁原一怔,但也知道对方再慷慨,也不至于到双手捧上金豆的地步,果然“砰”的一响,数十颗金豆在空中爆开一蓬血雾,幻化作金色厉魄幕天席地扑向丁原,却是鬼仙门的异术“撒豆成魄”。

借着这群金光熠熠的厉魄阻拦,巫行云强按内伤,在五名弟子护卫之下退进甬道。

丁原低喝道:“巫老鬼,哪里走?”背后天殇琴飞起,丁原双手一揽抱于怀中,腾身朝着甬道追去。

他真气注入天殇琴,右手五指飞拨琴弦,发出激越悠扬之音。那些金色厉魄尚未接近丁原一丈以内,宛如中了魔咒接二连三的“砰砰”爆裂,形消神散,化作缕缕血烟。

原来丁原施展出天魔神曲中的“摄魂”篇心诀,以浩荡阳刚之气破除万鬼,却正是这些阴气凝练乃成的厉魄最大克星。天殇琴光华所到之处势如破竹,丁原硬杀开一条血路,直迫巫行云。

巫行云也不回头,嘿然冷笑道:“小子,老夫没空陪你!”屈指在甬道壁上一弹,丁原面前猛然“轰”的一响落下一道青铜闸门,震得整个甬道抖颤不已,将丁原与巫行云隔离在两边。

丁原朝后退了一步,一收天殇琴,心念催动伏魔八宝中的混元锤,“轰隆”砸在青铜闸门上。

不防这道铜闸居然厚逾一尺,丁原第一捶下去,只是开裂了数道缝隙,和一个五寸多深的凹坑,闸门本身仍岿然不动。

丁原眉宇一扬,大日翠微都天真气源源而出,混元锤如虎添翼,“嗡嗡”雷鸣做势欲飞。

丁原口中低喝道:“破!”

混元锤第二次轰击在铜闸上,声势较前次高涨百倍。

“轰隆隆”连声响动,一团浓烈的灰尘飘荡起来,甬道里飞沙走石,昏暗一片。偌大的青铜闸门竟被混元锤砸得片甲不留,碎裂成拳头大小的铜块,四处飞溅。

丁原也不理它,跨过闸门残骸,举目朝前望去。

只见甬道悠长,壁上几盏幽蓝火把猎猎燃烧,却没有一点动静,更已不见巫行云等人的身影。

一股凉飕飕的阴风从甬道另一头吹来,丁原心头警兆突起,双目烁烁放光,注视着甬道的尽头。

第九章破竹

“轰隆、轰隆——”

滚雷似的轰鸣从甬道两端传来,渐渐变得清晰,每节奏分明的响起一记,地面便同时发出深深战栗。

不多时,长长的甬道中出现了一排排全身金甲,手持长枪的古代武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列着雄壮威武的方阵,朝丁原走来。

这些金甲似乎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涤,光泽微微显得晦暗,身上的丝绦,更是腐烂成黑色的干涩布条,随着武士躯体的移动轻轻摇晃。

令人诧异的是,金甲中包裹的,并非生龙活虎的血肉之躯,而是森森白骨;红缨金盔下顶的更是一个个双目空洞,闪烁红光的骷髅!

丁原顿时醒悟过来,眼前五人一排、声势浩大的武士方阵,居然是长眠于此的一百二十名古代王公近侍。

巫行云在与他交手两招后突然退走,为的就是以鬼仙门七大妖术之一的“驱尸大法”,召出千年前已成白骨的两百四十名王公近侍,在这狭长甬道中对付自己。

丁原根本不必回头,都能感觉到,在他的身后同样有一列古代武士方阵,犹如排山倒海朝着自己压来。

这些失去魂魄的白骨骷髅,为鬼仙门历代高手炼化,每一个人的威力,都远胜于凡间的铁甲雄师。

他虽然没有看到巫行云,却知道此刻这紫袍老鬼正隐藏在某一个角落,藉助千年鬼门法坛,施展驱尸大法,催动着二百四十名武士,向着自己发动猛烈的攻势。

而在这甬道之中,左右无回避之地,上下无腾越空间,唯一的选择,就是面对着这群被魔化的行尸走肉,展开一场正面搏杀。

丁原嘴角浮起一抹冷笑,缓缓拔出雪原仙剑,向着甬道尽头吐气扬声道:“巫老鬼,入土千年的武士,也被你搅得不得安生,你便不怕有损阴德么?”

他的声音以浑厚的真气送出,自不担心巫行云听不见。

但对面没有丝毫的回应,该是巫行云正催动近三甲子的真元,全力驾驭二百四十名古代武士。

丁原不等前方的武士接近到三丈之内,纵身杀入方阵,手起剑落,已砍下一名武士的头颅。

可那无头武士非但没有倒下,反而横枪扫来,打向丁原虎腰。

丁原微微一怔,飞起一腿踢在他小腹的甲胄上,“哗啦”一声,将这武士蹬倒在地。

但与此同时,两侧的武士迂回过来,各擎长枪挺刺,一举一动有板有眼,直如生前训练有素的无敌铁旅。

丁原宛如虎入狼群,仙剑翻飞,拳脚并用,当者披靡,一口气连毙八名金甲武士,撕开了一线方阵缺口。

可背后的一百二十名武士,此刻也已掩袭而到,顿时令他腹背受敌,被重重围困在乱军中。

更加麻烦的是,那些被丁原击溃,散落满地的白骨骷髅,竟然无声无息的聚拢组合,颤颤巍巍的重新站立起来,再次投入战阵,直如不死之身一般的难缠。

一时,丁原陷于苦战,周围刀光剑影,枪如雨,人如林,每前进一步,都显得无比的困难。

丁原年纪虽轻,但自出山以来久经风浪,数度出生入死,对此险境早非头遭。他一面应敌,一面心思飞转,寻找破解之策。

这些金甲武士尽管麻烦,可倘若平乱诀一出,自然可破围而去。可是,施展一次平乱诀,所消耗的真元着实惊人,几乎要抽空自己的丹田,再遇上后面的苦战,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如今他身上的法宝也算众多,更有天殇琴这般的魔道至宝,然而急切间也想不出,究竟祭出哪一样可收针锋相对之效。

他兀自在思忖之中,却听见对面巫行云得意的大笑道:“小子,老夫这‘金甲战阵’,千年浸淫,你好好消受,就算不死,也先脱一层皮!”

丁原心灵福至,哈哈一笑回应道:“巫老鬼,看我如何破了你的废铜烂铁阵!”

他真气一催,雪原仙剑一式百转千流卷起层层狂澜,迫开身周敌人,争取到了刹那的喘息之机。

袖口中乌光一闪,腾起一根黑乎乎毫不起眼的短棍,飞速放大到三尺长短,周身焕发出蒙蒙红光。

丁原凝聚心念,遥遥感应举火烧天棍的灵魄,大日翠微都天真气以一束耀眼白光直注短棍,令其镝鸣闪烁,放出一团赤色光圈。

丁原身边的金甲武士再次扑来,他双目一闪,口中低喝道:“疾!”

举火烧天棍如应斯言,棍端“啵啵”连响,激射出一串串火红的光球,精准无比的轰落到金甲武士的头顶。

金甲武士的头上顿时燃起熊熊烈焰,转瞬烧遍全身。

盔甲里“丝丝”作响,冒出浓烈黑烟,更有一股刺鼻的腐臭气味。

一个个金甲武士“当啷啷”委顿在地,盔甲中的白骨,在举火烧天棍凝炼数千年的纯阳真火之下,焚为灰烬,任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再次复生。

丁原见一举奏功,不觉精神大振,全力催动举火烧天棍,以星火燎原之势尽屠金甲。

也该着巫行云倒楣,他所驱动的金甲战阵,为一千三百余年地底阴煞之气所炼,最忌纯阳真火,偏偏举火烧天棍乃正道瑰宝,阳火之祖,威力较燃灯居士的三昧红莲更胜一筹。

兼之丁原先天真气放手催动,这些金甲武士无魂之尸又如何能挡得?顷刻工夫灰飞烟灭,溃不成军。

气机牵动之下,更令巫行云神魄受震,吐血三升,这却非丁原所知了。

丁原冲出甬道,尽头灯火通明,是一间巨大的墓室。

在墓室正中,整齐摆放着一百二十座已被打开的石棺,想来在大厅的另一头,也必然存在同样的一间。这些石棺前方尤有一座法坛,上面空无一人,只留了一滩未干的血迹。

墓室四周俱是牛油火把,六条甬道冗长迤俪,通向不晓得什么地方。

丁原灵觉舒展,朝着左首甬道走去,手中灵犀镯微微振动,从方位来瞧,苏芷玉已从另一路潜入到了脚下的太虚殿中。

陵墓里甬道纵横交错,占地更不下百多亩,丁原一路行来,不时会有机关埋伏发动,对他自然是一碟小菜。

不过那些鬼仙门的弟子连带巫行云,却踪迹全无,不知藏匿到了哪里。

这对丁原并非好事,他明火执仗硬闯鬼冢,就是为了吸引鬼仙门的注意,好为苏芷玉减轻压力。尤其是希望激出鬼先生,那么救出姬雪雁的希望无疑又增加几成。

可对方不知是识破其用意,还是别有用心,居然对他不理不睬,任由丁原单刀直入,闯进陵墓第二层的太虚殿中。

他刚走下最后一级通往第二层的石阶,前方暗黑的大殿里蓦然“啵”的一响,数百支火把同时点燃,由暗到明的骤然变化,令丁原的双眼也为之一花。

在大厅两侧,屹立着十二尊神态各异的女姬雕像,无一不是惟妙惟肖,传神之至。

两列雕像当中,站着前二后九两排人,当头的一是面色惨白手抚胸膛的巫行云,另一个却是青面银发的老婆婆,手拄青木拐杖。

她同样一身惨绿衣裳,身材瘦小枯干,十根手指干枯细长,好似鬼爪,居然还在指甲上抹了一层艳红指甲油。

这老婆婆的脸上皱纹深如刀刻,一对小眼眯成细线,正凝神打量丁原,嘴中咭咭笑道:“巫老三,你居然会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打得抱头鼠窜,要是被门主晓得,逃不了一顿对你的训斥。”

巫行云鼻子里重重哼道:“莫婆子,你不要幸灾乐祸。这小子你也未必对付得了,说不准比老夫更惨。”

莫行虚狂妄一笑,道:“就你巫老三那几下脓包手段,自然不行。你乖乖在一边站着,看我如何收拾他。”

巫行云与莫行虚为争鬼仙门副门主的宝座,明争暗斗近百年,早是面不和,心更不和。巫行云自恃师兄的身分,却被鬼先生安排镇守鬼冢第一层的太幽殿,无形中比莫行虚就矮了一头。

对此他敢怒而不敢言,却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在鬼先生跟前打击莫行虚。奈何莫行虚入门虽晚数年,却后来居上,修为更胜巫行云。

一百来年里,两人数次暗中私斗,都是以莫行虚获胜告终,更因其深得鬼先生的赏识,以致多年稳居巫行云之上。

丁原闯入鬼冢,与巫行云大打出手,莫行虚当然知情。但她稳坐太虚殿,不动声色,甚而私下里还盼巫行云多吃些苦头。

及至巫行云果真溃败,为保存太幽殿的实力,向丁原门户大开,莫行虚才施施然露面,在此截下丁原。

巫行云落败在前,受到莫行虚的奚落也惟有隐忍,面色却越来越难看,甚至巴不得为丁原鼓劲,杀杀这老虔婆的嚣张气焰。

丁原自不清楚这对师兄妹之间的纠葛龌龊,静静等两人把话说完,才开口道:“在下丁原,欲拜见鬼先生,烦请通报。”

莫行虚喈喈怪笑,嗓音有如夜枭,望着丁原说道:“我家门主没空见你这小子,让老身送你上路。”

丁原轻轻颔首道:“也好,我先解决了你,再去找鬼先生也是一样。”

莫行虚低叱道:“大言不惭!”

右手青木拐杖亮起一团幽光,渐渐扩散到拳头大小,忽地分射出十二束光芒,照在两侧泥塑彩像额头正中的天庭上。

彩像的眼睛蓦地一闪,焕发出诡异的青光,接着浑身的彩泥沙沙脱落,露出里面的真身。

巫行云脸上微露诧异之色,暗暗道:“原来这老婆子,竟将‘借尸还魂大法’修炼到‘青灵’境界,可比我的‘驱尸大法’高出一线。更了得的是,她居然已不需要藉助法坛聚敛阴煞地气,纯以自身修为发动阵势。

“难怪上回门主说我天贝珈蓝的十层境界,未必就能胜过这老婆子,看来这些年她精进不少。”

丁原气定神闲伫立原地,神情不屑的道:“一个装神,一个弄鬼,鬼仙门难不成专出神和巫婆么?”

以丁原眼力,自然也瞧出这老虔婆的修为,着实在巫行云之上,不可轻侮。他嘴里说得轻松,不过意在激怒莫行虚。

可莫行虚的城府比巫行云深出许多,闻言并不上当,凝神念动真言,手中青木拐杖射出的十二束光华,越加妖艳。

六对彩像口鼻中喷出一蓬青气,同时活转过来,冉冉飘升。

她们生前原本是陵墓主人最为宠爱的十二舞姬,主人死后殉葬于太虚殿中,以特殊手段浇铸成彩绘雕像,肉身得以千年不腐,而不似那些金甲武士,只剩下皑皑白骨。

丁原不由联想到幼年时,在荒郊土地庙中,目睹耿无行与桑土公恶战的情形。

当日耿无行亦曾祭出九名艳姬围攻桑土公,但那尚是冤魂厉魄所化。而眼前这十二名活色生香的舞姬,却直与真人无异。

不仅是耿无行跟莫行虚的修为有云泥之别,想这鬼仙门炼化千年的“十二飞天”,也绝不是耿无行手中一把扇子的威力能够比的。

十二名飞天舞姬,左臂弯里都挽着一只竹编花篮,原为陵墓主人迎宾接客时,散花铺路之礼。

然而此刻,只只玉手轻扬,朱唇唱出哀婉歌声,娇艳花瓣竟化作漫天花雨,朝着丁原周身激射而至,哧哧尖锐的破空呼啸声络绎不绝。

落英缤纷,霓裳轻舞,再有烛影摇红,清歌如诉,一派香艳景象中,却埋藏着无限杀机。

尤其是那哀婉歌谣,乃鬼仙门的“幻惑靡音”所发,修为稍差者刹那的心神失守,即可招来魂飞魄散之祸。

幸而丁原也非昔日的桑土公,一把雪原仙剑在手,又何惧妖魔横行,魑魅乱舞?他抱元守一,紧守灵台,不为诸般香色所惑,彩光一现祭起“包罗万象囊”。

此宝是水晶宫宫主,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任峥所赠。

丁原一直用它收藏身边仙宝,却极少于对敌时施展。

或许压抑寂寞太久,包罗万象囊得丁原真言相召,欢鸣而起,盘旋主人头顶,向四周焕放出海潮一般的彩色光团。

千瓣香花被彩光一罩,立时汇成一道绚烂花河,径自隐入包罗万象囊中。

这小小的香囊飘在空中也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如有无限乾坤,转眼将漫天花雨收得干干净净。

莫行虚见状,嘴唇里发出一记短促厉啸,十二飞天舞姬眼中青光更盛,不约而同做出宽衣解带之姿。

丁原一怔,需知修为到他这个分上,人间色相已不能令其动心,那些肉色靡靡根本动摇不到自己半点心志。莫行虚自然也应明白,却不晓得为何依旧施展出这般下三滥的手段。

不过,很快他就醒悟到了对方真实用意。

只见飞天舞姬罗裳轻解之下,抽出纤腰间的五彩缎带当作兵器,翩若惊鸿的一抖,齐齐卷向丁原。

丁原仙剑翻飞,幻化成一团光影笼罩全身。

十二条五彩缎带撞在光影上次第飞弹,却也未被剑芒削断。

丁原乘势腾起,利用穿花绕柳的灵动身法游走阵中,宛如游鱼似的进退自如,在十二条五彩缎带间从容飞舞。

他一边游斗,一边打量阵法变幻,以寻出破解之道。

经大罗仙山一行,丁原仙根已种,初步领悟到了天地间无数变化之本源,皆逃脱不过一个“一”字。

万流归宗,不管眼前的舞姬如何婀娜多变,轻歌曼舞,一样也有其阵法中最根本的规律可循。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丁原的灵台果然穷尽十二飞天阵的诸般幻象,掌握到其间变化奥妙,亦将舞姬的底细摸清。

毕竟比之碧落七子的黄泉剑阵,眼下的香艳阵仗仍逊色了一些。

他心头微微一笑,暗道:“原来这阵势全凭仗舞姬的身法变化,位置移动,以达到彼此呼应连成一体的功效。

“它与普通剑阵并无两样,不过是多了一层鬼仙门的障眼法,我只须以快打快,拖乱这些舞姬的节奏,此阵便可不攻自破!”

他急于激出鬼先生,也没心思跟这群已故去一千多年的古代美女继续纠缠,口中一声清啸道:“鬼魅妖阵,不过如此!”

雪原仙剑光芒冲霄,指东打西,瞻之于前而取之于后,一条褚色身影如风似光矫若飞龙。

丁原步步踩在十二飞天阵的空档里,也不与对方纠缠,只以快过甚多的身法变化搅乱阵势。

十二飞天舞姬终非真正的活人,阵法的操纵依旧要仰仗莫行虚指挥,每每总比丁原慢上半拍,而无复先前之勇。

仅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莫行虚额头已渗出冷汗,脸上的青气也是越来越浓。

巫行云在旁边看得清楚,非但没有半点焦虑担忧,反而在心头暗暗冷笑。

他在丁原身上吃了不小的亏,倘若莫行虚轻易就将丁原摆平,往后在鬼仙门里就更没法抬头做人了。故此,也暗地里指望丁原能战败莫行虚,一吐刚才受这老虔婆奚落之气。

丁原果不负巫行云所望,十二飞天阵在他电光石火一般的身法游动下,逐渐被拖垮,莫行虚虽然拼命催动舞姬围攻,以限制丁原游走空间,奈何对手的速度着实太快,几乎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倒是这些舞姬乱了阵脚,不知不觉里挤作一团,相互掣肘,难以施展。

丁原见时机成熟,接连使出两个假身虚晃,引得四名舞姬同时扑来,直如投怀送抱。

可惜丁原没有这个闲情雅致,身形一转脱到外圈。四名舞姬收势不及,撞在了一起,彼此手脚相缠,腹背相贴,狼狈无比。

丁原哈哈一笑,雪原仙剑轻送,如蜻蜓点水击中四女,大日翠微都天真气破体攻到,迫出莫行虚加诸其身的法力。四具失去魂魄的尸体,软软从空中摔落在厅中。

十二舞姬刹那减去了四个,飞天阵立刻溃不成军。

丁原毫不手软,仙剑光华灿灿,一气点中余下八女,如法炮制,令其脱离莫行虚的法力掌握。

不过转眼间,十二飞天阵土崩瓦解,那缕哀婉动人的歌声,却犹在厅中回荡。

莫行虚闷哼一声,青气冲上天灵,背后四名黑衣女弟子齐刷刷拔刀扑向丁原。倒是巫行云与他的门人,岿然不动,摆明是隔岸观火之局。

丁原恶战半宿,体内真气消耗也颇为惊人。

他见那四名女弟子扑来,举手投足透出的修为尽皆不弱,一旦缠上又是难免一番激战。这般下去,想激出鬼先生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丁原瞬间打定主意,身躯在空中一屈一弹,宛如箭石从四女当中错身穿过。

那四名女弟子反应甚快,弯刀如霜回斩丁原。

丁原竟是浑然不顾,凝住胸口一股真元,纵剑直射莫行虚。

要晓得莫行虚受十二飞天阵感应,气血亦是一阵翻涌,但她的修为何等深厚,只须弹指喘息即可恢复大半。

到那时,丁原再想拿下她来,也非易事。

因此,他索性铤而走险,以雷霆万钧之势迫向莫行虚,却把四名女弟子对自己的攻击抛到一旁。

四柄弯刀一同击中丁原,轰然爆起一簇白光,硬生生将刀锋弹起,却是丁原的护体真气自然生成,助主人避过杀劫。

这一幕于云梦大泽决战碧落七子时就曾出现,如今四女的修为自非停雪真人可比。但这四刀齐下的滋味也不好受,丁原闷哼一声却去势不减,强行化解破入经脉的刀气,雪原仙剑光晕流动,锋芒直指莫行虚胸前。

巫行云就站在莫行虚身边不远,身后尚有他的五名弟子,可这六人如有默契,纷纷收身自保,谁也不肯为莫行虚挡下丁原的剑势。

那也难怪,适才的交锋里,巫行云等人吃足丁原苦头,身受内伤,此际丁原以一式凌厉绝伦的“一泻千里”

杀到,心中早已胆寒,谁还敢替莫行虚受下这一记无妄之灾?

莫行虚心中暗恼,但这关口也没空斥骂巫行云,勉力提起天贝珈蓝神功,“叮”的一杖架住雪原仙剑。

丁原料敌机先,手腕微转带出“粘”字诀,仙剑顺着青木拐杖横扫莫行虚右手,却是一招“顺水推舟”。

接连两式剑法,都是翠霞派弟子的入门功夫,放之天陆可说平淡无奇。然而到得丁原手中,一气呵成,转换间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直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威力。

莫行虚终究了得,招式用老之下当机立断,右手一松,拍出一道天贝珈蓝涌向丁原胸口,左手一压转腕推杖,取丁原双腿。

丁原仙剑在青木拐杖上一按,藉力翻飞,莫行虚招式走空,眼前也陡失对手踪迹。

她暗道一声不好,也来不及多看一眼,身躯朝前飞冲,白苍苍的脑袋强自下压。

果然头上一凉,荡过一缕剑风,丁原的身形恰似大雁从她头顶穿过,雪原仙剑只差一线便削到莫行虚的头皮,丝丝白发飞絮一般徐徐飘落。

莫行虚惊出一身冷汗,直掠出十丈方自站定。她刚才还好见机得快,倘若稍有犹豫,已然血溅当场。

她惟恐丁原再次掩袭,无暇喘息,急忙重新稳住门户,头顶被剑风荡开的乱发,这才呼的一声披落下来。

四名黑衣女弟子见师尊受创,赶紧退到莫行虚身侧护翼,神色里已露出一丝惊惶。

那么多年来,莫行虚、巫行云在她们的心目中,是仅次于门主鬼先生的神仙般人物,竟被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打得狼狈不堪,真是连作梦也想不到的事。

第十章碎玉

莫行虚微微气喘道:“巫老三,到了这个境地,你我要是再勾心斗角,恐怕今天谁也活不了。”

她素来心高气傲,又与巫行云不和,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心中对丁原顾忌甚深。

巫行云苦笑道:“你现在总算也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惜老夫已受了内伤,除非门主亲自出马,不然即便是我与你联手,也未必能镇住这个小子。”

莫行虚怒道:“门主与七大长老正在开炉铸鼎,怎能分身到此?倘若真惊动了他,你我还有什么脸面在门主跟前站着?”

丁原闻言心头一沉,不由担心暗中潜入鬼冢的苏芷玉。光一个鬼先生,玉儿便难以应付,若再加上那七个老鬼,可真有点麻烦。

一念至此,他也无心再听两人唠叨,仙剑一立,迫出澎湃气势,遥遥罩定莫行虚与巫行云道:“少废话,就率着徒子徒孙一起上来吧!”

巫行云眉毛一耸,道:“小子,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莫怪老夫不讲规矩了!”反手抽出一支打魔银鞭,与莫行虚双双杀到。

魔道中人本就对诸般规矩不以为然,况且如今情形底下,鬼仙门的两大高手惟有联手一拼之途。

三人翻翻滚滚斗作一团,越打越快,渐渐已分辨不出身形。

巫行云与莫行虚自幼拜在鬼仙门下,虽说两人修为已到宗师级数,可鬼冢百多年来也未曾有外敌侵入,实战的经验自然少得可怜。

平日里同门过招终究会留有余地,全不似今日之战,动辄血溅五步,在这点上比起丁原来,不免吃了不小的亏。

反观丁原,年纪虽不及巫行云与莫行虚的一个零头,可经验几乎不输于当世任何大家。他一旦出手,顿时心如止水,谨守灵台,抛却身外诸般杂念,脑海中惟有雪原仙剑挥洒纵横。

但见仙剑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自如从容游动在两大鬼仙门高手之间。再加上丁原身负的诸如二十二字拳、辟魔腿等诸种绝学不时奇峰突起,屡现妙手,十成攻势里,他一人倒占了六成。

二十招一过,三人渐渐打开,丁原的大日翠微都天真气,与巫行云、莫行虚的天贝珈蓝神功俱发挥到九成以上,蓝白两团光雾蒸腾斗艳,加上三人手中法宝仙剑光华耀眼,令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九名鬼仙门二代弟子远远退在一边,尽管有心助战,奈何圈中三人拼出了真火,方圆十丈里罡风如潮,不得靠近。

这些人只好目不转睛的关注打斗,浑身是劲也用不上半分。

交手至今,三人之间也算是知根知底。

尤其巫行云与莫行虚更晓得丁原周身法宝,未必输于他们,还不如以实实在在的修为硬撼,或可借着二人联手的威力将他缠住。

这样的念头未始不对,但巫行云毕竟内伤颇重,久战之下逐渐显露出不支的征兆。他每与丁原硬撞一下,心口的疼痛就多上一分,真气流转更是出现凝滞,头顶早已烟雾缭绕,汗湿背心。

他的动作一慢,丁原立刻生出感应,当下挥剑一转专攻巫行云,以刚猛剑势死死将他压住。

莫行虚这个时候不得不放下两人之间的旧日嫌隙,勉力救援,青木拐杖借着天贝珈蓝第十层的神功狂舞如龙,拼命纠缠丁原。

才五十多个照面,三个人已到了白刃关头,彼此的胜负生死仅仅悬于一线。就是看巫行云首先不支,还是丁原一个疏忽为莫行虚的青木拐杖所乘。

但再高明的行家,目睹此景,也绝难预测出最后结果。

斗到第六十招上,巫行云又被丁原迫得左支右绌,门户渐散。

莫行虚见状,只得再次飞身救险,青木拐杖一式“厉鬼撞钟”疾点丁原右肋,以求能围魏救赵。

孰知丁原嘴角逸出一抹微笑,就在莫行虚出手同时,身躯右闪,雪原仙剑虚晃一枪回转过来,先一步劈向莫行虚胸口,左拳则以“留”字诀打出层层罡风,封死其闪展腾挪的空间。

莫行虚一凛,这才醒悟到,丁原真正的目标原来是自己!

她吃亏在先前数度援救巫行云,丁原都徉作无奈撤身,渐渐起了先入为主的念头。

此刻毫不犹豫的施展出“厉鬼撞钟”便不虞有他,待到察觉不对时,招式用老,万难应变。

巫行云在另一边看得也是清楚,打魔银鞭卷动狂澜罩向丁原,可到底远水不解近渴,慢上了半拍。

事已至此,莫行虚也只好把心一横,催动天贝珈蓝神功注入青木拐杖,拼命刺向丁原右肋,只盼以玉石俱焚之勇逼使丁原收招。

丁原笑容依旧,说不出的从容洒脱,左拳突然下压轰在青木拐杖上,“砰”的将它荡开,仙剑堪堪抵到莫行虚身前。

莫行虚吓得魂飞魄散,松了拐杖极力向右闪躲,仙剑“噗”的刺中左肩,立时血花四溅。

也幸好莫行虚的青木拐杖拼死一搏,分了丁原些许心神,更收去了“留”字诀的拳风禁制,不然就这一剑足以让她了帐。

饶是如此,莫行虚也消受不起,剑气透体,瞬间震碎其左臂经脉,三、五月内连抬手也难,直如半个残废。

莫行虚也来不及管这些了,深吸一口气朝后飞弹,雪原仙剑又从她肩膀里带出一溜血箭。

“砰”的一声,巫行云的打魔银鞭也砸中丁原背心,总算找回了点面子。

他的修为自然远胜莫行虚门下弟子,丁原虽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仍是眼前一黑吐出口淤血,身形翻飞藉以卸去余力。

可巫行云心中的惊骇更甚,自己这一鞭即便在久战虚脱的情况下打出,少说仍有平日的七成功力,可换回来的,不过是丁原的一口鲜血而已。难不成,这小子竟然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这个想法一生,心头怯意顿起。

再看莫行虚勉强收回青木拐杖,面色惨白如纸,明显已失去再战之力。至于那些座下弟子,在丁原跟前更不顶事,上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他撮唇一啸,低喝道:“走!”

“砰”的炸开一蓬浓浓紫烟,刹那烟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莫行虚也已胆寒,见巫行云打出“一烨障目”,立刻率着门下弟子退走,只把丁原扔在厅中。

说来也怪,这紫色的浓烟看似平淡,居然将丁原的灵觉锁住,片刻间周围雾影蒙蒙,不辨东西。他不敢贸然追击,凝神横剑,静观其变。

事实上,巫行云的一记打魔银鞭,丁原挨的也是不轻,暂时也无暇去理会对方落荒而逃,缓缓运转体内真气,疏通背后经脉,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等稍缓过气来,浓烟已散,厅中空无一人。丁原催动灵犀镯探询苏芷玉的讯息,却见小铃铛清脆镝鸣,齐齐朝下。

丁原想起适才莫行虚所言,心中一紧,也等不及调理伤势,灵觉循着莫行虚等人退走的甬道飞速延伸,只盼这些人能引着自己找到鬼先生。

总算天如人愿,丁原的灵觉重新锁住莫行虚的行踪。

他心头一喜,惟恐莫行虚等人察觉,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缀在其后,由太虚殿一路跟到底层的太幽殿。

果不出所料,莫行虚跟巫行云惶然退走,正是去找鬼先生报信。

到这个时候,他们也顾不得其他,只有指望以鬼先生神鬼莫测的绝世修为挡住丁原。况且,在鬼先生身边,尚有着鬼仙门的七大长老,丁原再厉害也总非大罗金仙。

两人率着门下弟子风驰电掣,全没发觉丁原已缀在身后,匆匆忙忙退到太幽殿尽头的一处巨大墓室前。

这座墓室本是陵墓主人长眠之穴,如今里面早被搬空,变成了鬼仙门的丹室。

平日里丹室重地,未得鬼先生允许,巫行云与莫行虚也无权直入,门口不分日夜都会守着八名鬼先生的心腹弟子。

巫、莫两人来到墓室门前,却是一楞。只见门口地上,歪歪斜斜倒着守护丹室的鬼仙门弟子,看似被人打昏了过去。

两人惊异的对望一眼,心中都诧异道:“难不成来的并非丁原这小子一人,连门主的丹室都被外敌侵入了?”

莫行虚仗着素为鬼先生宠信的底气,当先推开墓室虚掩的石门,冷不防迎面一股灼热的罡风扑到,竟是鬼先生所发出的第十一层“天贝珈蓝”。

莫行虚重伤之下也不敢硬接,急忙闪身避开,飘入丹室。待她看清眼前情形时,不禁又是为之一怔。

在丹室中央,布着一座鬼仙门的七星法坛,七尊“玄远铸神鼎”以北斗七星之状,拱卫着正中的一尊“太乙九极鼎”。

这太乙九极鼎高过六尺,呈现九边九角的形状,乃鬼仙门镇门至宝。

太乙九极鼎喷薄出一蓬蓝色光团,足有七、八丈高。

光团当中,一位娇艳绝伦的红衣少女双目紧闭,人事不醒,娇躯手足上缠着七束青光,却是发自玄远铸神鼎。

少女周身不时升腾起丝丝几乎以肉眼不能看到的血芒,渐渐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球,沉入太乙九极鼎中。

鬼仙门七大长老各自盘膝坐在玄远铸神鼎前,头冒青气,全力以真气催动炉鼎。在这七座鼎中,都注入了少女元阴,凝炼出寒阴之息化作青光,源源不绝涌入蓝色光团。

但见空中,鬼先生与一水衣少女激战正酣。

他双掌神出鬼没,卷裹着滚滚热浪蓝芒,将那少女围得风雨不透,显是占着上风。可水衣少女亦非等闲,盈雪仙剑紧守门户,以静制动,尤能支撑。

巫行云打从莫行虚身后冒出,愕然道:“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莫行虚没好气回道:“你没长眼么,偏还要问。”

鬼先生激斗之中兀自有余暇冷哼道:“你们两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巫行云听得鬼先生问话,莫名心头一颤,望向莫行虚。

莫行虚刚想回答,背后几名弟子同声惊呼,一道褚色身影快如闪电射进丹室,口中哈哈一笑道:“多谢几位引路,丁原感激不尽!”

苏芷玉苦战中蓦然听见丁原声音,不禁惊喜道:“丁哥哥!”

她心神微分,鬼先生顿生感应,左掌迫开盈雪仙剑,右掌轰出卷起一路狂飙乘虚而入。苏芷玉一惊,急忙集中精神,左手屈指连弹,施展出苏真的得意绝技“王指点将”。

“哧哧”有声,鬼先生的掌力被化解大半,苏芷玉藉势飞退,方躲过一劫。

丁原见苏芷玉遇险,更看见姬雪雁身受妖鼎炼血之苦,生死未卜,不由得怒火中烧。他一闯入丹室便已了然眼前局势,更晓得苏芷玉虽然顺利找到了雪儿,但受阻于鬼先生而未能得手。

当下丁原低喝道:“玉儿,这个老鬼交给我来对付!”雪原仙剑化作一道蛟龙,剑气漫天直掀起狂澜惊涛。

鬼先生不由自主流露出惊讶神色,丁原只一出手,气势上已胜过苏芷玉许多,再看剑法身式奥妙凌厉,比之自己不遑多让。

难怪以巫行云、莫行虚两人联手之能也挡不住丁原,教他横冲直撞,在鬼冢中直如入无人之境。

他不敢怠慢,背后抽出一根五尺来长的青色竹竿,“叮”的挡下丁原仙剑。两人各自一震,飘飞数尺,心头生出棋逢对手之感。

苏芷玉压力一轻,瞥了眼太乙九极鼎,亮起盈雪仙剑合身击去。

鬼先生见状厉喝道:“还不拦住她!”

巫行云、莫行虚如奉谕旨纶音,双双飞身拦截,与苏芷玉战作一团。

鬼先生刚一开口,丁原的雪原仙剑立时如长江大河压了过来,一连三招波澜壮阔,逼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直到十多回合以后,鬼先生才渐渐扳回劣势,重新稳住了阵脚。

五人分作两个战团,在空中你来我往僵持不下,片刻之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苏芷玉虽说是以一敌二,但巫行云与莫行虚为丁原所伤,修为不免大打折扣,又顾及旧伤复发,故此也没能讨得便宜。

无意中,丁原一个飞身转到苏芷玉侧旁,刚好巫行云的打魔银鞭呼啸攻到。他想也不想一式“中流砥柱”封架而出,背后鬼先生的青色竹竿却尾随而至。

苏芷玉见状手中仙剑一摆,幻出千点星光,梅花间竹似的击在竿身上,以巧破拙,令鬼先生的“魑魅离魂竿”

荡到空处。

两人心中几乎同时一动,在流光杀气间彼此对视一眼,齐齐回想到当年在栖凤谷,以青阳双修剑法大战风雪崖的旧事。

眼看莫行虚的青木拐杖光影重重,向着苏芷玉打到,丁原与苏芷玉心有灵犀,相互凌空换位,雪原仙剑挂足万钧之势劈在杖上,震得莫行虚双臂发麻,怪叫一声,踉跄而退。

苏芷玉背靠丁原,施展苏真所传的“沉月陨星十九剑”,剑走偏锋,缠住鬼先生的魑魅离魂竿,令其不得救援。

鬼先生凭恃功力远胜对手,右手擎着魑魅离魂竿见招拆招,左掌的天贝珈蓝神功狂飙而出,蓝色雾光里隐约现出数只厉鬼狰狞面容。

苏芷玉却不招架,转身绕到丁原身前,一剑刺向巫行云,竟将后背完全暴露在天贝珈蓝之下。

丁原心领神会,舍下莫行虚拧身出拳,以一记“一”

字诀轰出磅礴罡风,两股惊世骇俗的掌力结结实实撞在一处,“轰”的一震,炸开团团光云。

鬼先生吃不住丁原的大日翠微都天真气,侧身卸力,可苏芷玉的盈雪仙剑却从丁原肋下杀出,直挑鬼先生小腹。

鬼先生吃了丁原的掌力尚未缓过气来,无可奈何的飞身退却,不敢直撄其锋。

短短数招之间,情势急转直下,丁原与苏芷玉心灵相契,将一套失传多年的青阳双修剑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妙到巅毫。

两人越战越勇,剑法也越加的纯熟凝练,更无需言语目光,即可了解到对方举手投足中的用意。

双剑联袂之下,鬼先生三人空负一身绝世修为,居然被丁原与苏芷玉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巫行云与莫行虚频频遇险,若非鬼先生的魑魅离魂竿屡次施以妙手,化险为夷,只怕早已丢了老命。

鬼先生几乎将十一层的天贝珈蓝神功发挥到了极致,然而丁原的大日翠微都天真气,融合道仙魔三家无上心法,威力绝伦,硬生生压制住他的气焰。

他有心召底下的七大长老助阵,可玄远铸神鼎断不可片刻离人,否则不仅前功尽弃,更有可能引发爆鼎灭魂之灾。

正在焦虑间,鬼先生的目光忽然扫到姬雪雁的身上,顿时恶念陡生。

他一摆魑魅离魂竿撤出数丈,冷笑道:“老夫若是得不到,你们也休想救走她!”身形如鬼魅一般射向太乙九极鼎上方,左掌打出一蓬蓝色罡风,直取姬雪雁的娇躯。

他这一手,不过是有意试探丁原与苏芷玉。

想那姬雪雁体内已蕴藏仙灵朱果之力,乃其梦寐以求的瑰宝,不到万不得已,他焉舍得亲手毁去?只要丁原来个不闻不问,鬼先生自会收回掌力,以免真的伤着了姬雪雁,到头来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丁原怎敢冒这样的奇险?他以往遇到强敌,往往凭着玉石俱焚的勇气转危为安,却不敢拿姬雪雁的性命如此赌博。当下施展穿花绕柳的身法,后发先至,拦在鬼先生身前,“砰”的一拳接下掌力。

鬼先生哈哈得意一笑,魑魅离魂竿如暴风骤雨杀将过去,丁原一面招架,一面冷喝道:“阁下也算成名人物,竟无耻至此!”想到刚才自己也用此计骗得莫行虚吃了大亏,难不成这报应就来得这么快?

鬼先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对付丁原的法子,岂肯善罢甘休,魑魅离魂竿神出鬼没缠住丁原,左掌不断施展天贝珈蓝,伺机偷袭姬雪雁。

他的修为原本就不在丁原之下,这般一来更是稳居上风,二十余个照面,已将丁原打得毫无喘息之机。

苏芷玉眼角余光扫到丁原这边的战况,心中焦急,可巫行云与莫行虚都是老奸巨猾之辈,只死死纠缠住她,令苏芷玉不得脱身支援丁原,青阳双修剑法自然也不攻自破。

丁原见鬼先生屡屡借着偷袭姬雪雁牵制自己,迫得他顾此失彼,穷于应付,心中思忖道:“这种情形底下,我终究会有失手之时。到时候自己性命不保事小,却要连累玉儿,更救不出雪儿。

“倘若再想不出应对之策,莫非今日我们三人,果真要一起死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冢之内么?”

换了别人,或许已然绝望,想着生不能双宿,死却可同穴,未始不是一个凄美了断。可在丁原心头,却宁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全住雪儿与玉儿的性命,当下脑海中急速转念,寻思破解之法。

忽然鬼先生魑魅离魂竿虚晃,左掌中宫直入取丁原胸膛。

丁原挥拳封架,砰的震退鬼掌。

鬼先生却是嘿嘿一笑,身躯藉势翻飞,凌空扑向姬雪雁,魑魅离魂竿哧哧带响亮起妖艳光晕。

丁原知道,只要他往前一跟,飞身救险,鬼先生势必借机以天贝珈蓝神功突袭自己。他顾此失彼之间,可说艰险无比,但要是不理睬鬼先生的诡计,万一这一记真的打在姬雪雁身上,那便是万古的遗恨。

电光石火里,他心头灵光一闪,想到自己身负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屡次救驾,令他数度遇险却安然无恙。

虽说鬼先生的修为,绝非停雪真人之流可以比拟,但如今形势下,也惟有冒险一搏,或许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主意一定,丁原身形飞纵如矢,佯作中计,舍命挥剑封架鬼先生的魑魅离魂竿。

鬼先生见势,故技重施,蓦然掉转攻势,青竿横扫丁原虎腰。

丁原身势难收,雪原仙剑又招式用老,惟有左拳硬接。

鬼先生抓住破绽,掌竿并用,两三招间冲散了丁原阵脚。

丁原见对方又一掌攻到,已猜到其下一步变化,当下假作慌乱,悄悄将真气汇聚背心,勉力出剑招架。

鬼先生假身一晃,收起左掌再次作势扑击姬雪雁。丁原全身门户大开,只得不顾一切的飞身拦阻。

鬼先生阴阴冷笑道:“去死吧,小子!”身躯虚前实后,闪到丁原左侧,魑魅离魂竿呼啸扫向丁原后背。

丁原深吸一口气,脑海中清晰把握住对方的每一点细微变化,暗暗道:“成败生死,全在此一举!”只待鬼先生的招式完全施展开,便借着硬吃一记魑魅离魂竿的代价,以雪原仙剑重创对方。

孰知,眼前水色的身影一晃,苏芷玉已然不顾一切的从斜刺杀出。

在她背后,巫行云与莫行虚的一鞭一杖双双劈落,但她却置若罔闻,温柔的眼眸里,只映射着丁原的影子。

她自然想不到,丁原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才敢兵行险招,硬挨鬼先生的魑魅离魂竿,却只当丁原门户失守,性命已悬于一线。

在这样的当口,苏芷玉没有任何的犹豫。

几乎像是她的本能,以全部的修为驾驭着盈雪仙剑纵身遮挡,却把自己的性命毫不吝啬的交到了敌人手上。

丁原睚眦欲裂,从心底爆出一声呐喊道:“玉儿——”

他所有的招式变化,都是为与鬼先生一搏所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改变,竟也无法挽回。

他算准了鬼先生的每一步行动,算准了敌我的所有情况,然而独独没有算到,苏芷玉竟会在这个时候,不顾一切的冲出来!

“叮”的一声,盈雪仙剑发出最后的璀璨,架开了拍向丁原背心的魑魅离魂竿。

但与此同时,莫行虚的青木拐杖、巫行云的打魔银鞭,也狠狠砸在了苏芷玉的背上!

两股痛彻心扉的大力震碎了她的护体真气,如潮水一般涌向她的心脉,苏芷玉眼前金星盏盏,却奇怪的浮现起丁原微笑的面容。

想着自己终于还是救得了他,想着姬姐姐不知道能否跟她的丁哥哥永远在一起,朱唇中以微弱的声音发出最后的呼唤,轻轻道:“丁哥哥——”

一袭无限娇好的水色身影,宛如被暴风雨夭折的百合雕零飘落,冉冉坠向无底深渊——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续集

第四集预告:

苏芷玉为了保护丁原,舍身相救,却把自己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绝望中的丁原意外察觉到,苏芷玉的心口因着冰莲朱丹的护持,还保留着一丝余温。原来,她的潜意识中,仍然牵挂着丁原——然而,在孤立无援,强敌环伺的绝境里,丁原又如何能救活苏芷玉,将她从死亡的边缘唤醒?他又如何杀将出一条血路,将姬雪雁从鬼先生的魔爪下夺回?

第十二集 海阔悲歌

第一章百鬼

丁原的心,沉沦到冰湖最深处,脑海里止不住的晃动着苏芷玉向自己的最后一抹微笑,眼中满是恬静和温柔,没有一丝一豪的恐惧与犹豫。

水色的身影在漫天迷离光雾里,宛如飘落的叶子,美好而凄艳,无力的随风逝去,一如她年轻的生命。

「玉儿,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这么傻?」

丁原想骂,心却像被人狠狠的捅上一刀似的,痛到停止了呼吸,他全然忘了身边鬼仙门三大绝顶高手虎视耽耽,忘了太乙九极鼎的炉火正如恶魔般,吞噬着另一位挚爱少女的生命,一双眼睛只能深深凝望那抹水色,那抹微笑。

「啵!」

雪原仙剑刺中鬼先生的小腹,砰的爆出一团浓烈的血雾。鬼先生的外衣徐徐垂落,上面赫然多了一个剑孔。

他的身躯仿佛是从衣服里凭空消失,却是施展出了鬼仙门七大妖术中的「脱袍让位大法」,在避无可避的绝境底下,拼着耗损数年真元,侥幸逃脱一劫。

这也是因为丁原瞬间的魂不守舍,不然,鬼先生未必能保住全身毫发无伤。

饶是如此,鬼先生也惊出一身冷汗,在剑气的强大冲击之下,口中连喷数蓬鲜血,面色愈加的苍白可怖。

他身形一晃,让到数丈开外,竭力调息压制内伤。

丁原被眼前弥漫的血雾,重新带回到现实,神志一清,发出悲愤激越的一记滚滚长啸,飞身接住苏芷玉软软飘落的娇躯。

他低头望去,伊人樱唇失色,嘴角含着未干的黑色血迹,曾经黝黑灵动,灿若星辰的星眸已然微闭,却安详如熟睡去的孩子。

但她的身体却在渐渐发冷,呼吸也近停止。莫行虚与巫行云的联袂一击,不下三百年的功力,又岂是她的肉躯可以承受?

然而,明知道是这样,苏芷玉只用最后深情的一瞥,诉说着自己对这个世界,对丁原的恋恋不舍与浓情眷恋。

丁原好似魂魄出窍,愣愣的抱着苏芷玉,拼命想将全身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输入她的体内,却一次次石沉大海。

他已感受不到她丝毫的生机,更再无法看见她温柔婉约的笑容,与情深款款的眼神。

有那么极短暂一刻,鬼先生、莫行虚、巫行云,所有的人都怔在原地,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注视着丁原怀抱中的苏芷玉,实在想不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真还有这样甘心为他人付出生命的女子。

丁原终于绝望,猛然抬起头,一双赤红的眼睛,闪烁着暴烈的杀机与寒光,缓缓扫过巫行云与莫行虚,一字一顿道:「你们杀了她,你们死一千、一万次,也抵不上她的一根指头!」

「噗——」

满腔的热血飞溅而出,凄迷的洒在苏芷玉的衣襟上,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丁原心头撕扯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一如那夜的思悟洞前,寒风冷月,心如枯槁。

想那巫行云与莫行虚,也是素来桀骜自负之人,如今对着丁原的眼神,却不由自主的心生寒意。

莫行虚下意识的躲避开丁原的目光,呵呵冷笑道:「那就让我送你一起上路,好跟这女娃到黄泉底下最对同命鸳鸯!」

话音未落,莫行虚突然见丁原竟是向她微微一笑,笑意中渗着虚幻般的冰冷与平静。

雪原仙剑怒吟飞腾,丁原的双手十指蓦地变幻出眼花缭乱的剑决手印,浑身焕发出一团柔和庞大的紫色光雾。

鬼先生陡然变色,低喝道:「御剑术!快拦……」他的话到一半嘎然而止,雪原仙剑在空中飞旋飘舞,幻化作一束沛然无俦的光芒,充盈着无限的愤怒与杀意,卷里起四方风云,八面惊雷!

其势已成,强如鬼先生者也不敢贸然冲上,去直面君临天下三百余年的世间第一御剑术——「平乱决」!

丁原心中空明坦荡,雄浑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源源不绝灌注仙剑,把所有的恨与怒,全部倾泻在这短短的三尺青锋上!

群魔乱舞,鬼魅咆哮,是谁能执倚天之剑,唤回朗朗日月,浩荡乾坤?

然而,纵负绝世修为,纵斩尽强仇,却难再唤回伊人!

此恨此怒,即便千年万载,如何能消,如何能平?

「轰——」

雪原仙剑爆出万丈紫光,飚起一束幕天席地的狂澜,涤荡着滔滔浊世里无数的愤与恨,以浩然长空之气迸射九天。

仙剑定乱,无数的紫色光华,在雪原剑周围萦绕飞舞,交织成一幅震慑人心的壮观画面。

在这阴森幽暗的鬼冢中,顿时充斥着夺目的光与热,直要将世间所有阴暗与不平统统摧毁,再换回万世承平,千秋定乱!

鬼先生一声冷叱,落在太乙九极鼎前,扬手祭起一盏莲台。

那莲台大小如棋盘,上面一朵粉白莲花绽开数十枚花瓣,散发出妖艳的光晕,犹如大伞一样张开,护持住八座妖鼎。

这尊「逸水莲台」鬼仙门已传承千年,可御天怒地嗔,堪比苏芷玉手中的天心仙灯。如今对鬼先生而言,最为要紧的便是八座妖鼎,至于莫行虚与巫行云的性命能否保全,他们只能靠自己自求多福了。

况且,倘若丁原这一记平乱决,直冲太乙九极鼎而来,恐怕逸水莲台也未必能接下这一剑之威。

所幸,丁原首取目标并非太乙九极鼎,则以莲台的法力,犹可护住方圆十数丈内的鼎炉。

巫、莫二人见鬼先生居然在生死关头对自己弃之不理,心头无不又恨又惊。不过,假如丁原这一剑是冲着鬼先生又或鼎炉而去的,他们两人只怕也会逃得比谁都快。

然儿,此刻莫行虚和巫行云在强大剑气的笼罩中心神俱憾,更莫说脚底抹油了。只要他们稍有异动,仙剑气机感应之下,立时就是雷霆万钧的霹雳一击!

两人勉强凭藉着数甲子的修为稳住灵台,抱元守一,将全身的真元尽皆凝聚在青木拐杖与打魔银鞭之上,口中飞速念动真言,双双施展出鬼仙门「肆舞鬼天决」。

这一拼命,气势果然不同,一银一青两股绚光呼啸而起,蒸腾着烈烈蓝焰,迎头撞向雪原仙剑。

一时丹室内光华如炽,杀气盈天,重重光影中,蕴藏着几多生死,几多爱恨。

「轰——」

三束绚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狠狠撞击在一处,迸射出串串流火,朵朵光花。

丹室像是在地震中抖颤,坚固的石壁喀哧哧连串开裂,犹如龟纹密密麻麻,瑟缩着抖落一地烟尘。

在逸水莲台的保护之下,八鼎铜炉与里面的人总算安然无恙。但凌厉密集的光箭,哧哧撞击到莲台筑成的粉色光球上,直震得它不停剧烈晃动,光华越来越弱。若非鬼先生以十一层天贝珈蓝神功支撑,可能也已难以抵挡。

每个人的眼睛都情不自禁的闭起,却感觉耀眼的光芒像根根铜针刺透眼皮,直插向头颅深处,绞得脑海里生出撕心裂肺的剧痛。

耳朵中,嗡嗡的轰鸣占据所有空间,全不晓得此身到底在何方,似乎连魂魄也被那浩荡的狂飙,挤压出了躯体。

只是在身躯惊惶无助的翻飞起伏里,依稀听见巫行云与莫行虚仿佛发自地狱的最后嚎叫。

两人的身躯就像泄气的皮囊,被剑气戳得千疮百孔,不住飙射出汩汩血箭。全身上下,在平乱决的惊世轰击之下,再无半点完好,魂飞魄散后留下的僵直躯体,随着漫天光雾,重重弹射在石壁上,再无力的滑倒在地。

「当啷!」

碎裂扭曲、不成形状的青木拐杖与打魔银鞭,颓然落在两人的尸体旁,顷刻被鲜血染透,这两个一辈子籍籍无名的鬼仙门顶尖人物,只落得如此惨淡的结局作为收场。

丁原全身的真气,好象在一刹那里被全部抽空,丹田中空空荡荡说不出的难受。

平乱决固然威力庞大,但每次施展,都必须以抽干所有的功力作为代价,也令他有了诸多限制。

他一面在罡风狂澜里随波逐流,一面努力恢复体内的元气,猛然背后一凉,也是贴到了石壁。

雪原仙剑「叮」的一响光芒收敛,飞回到主人手中。

丁原按捺住胸口的郁闷难受,低头望向苏芷玉。

即便是这样的惊涛骇浪,也没能将她从睡梦里惊醒。娇好无瑕的玉容上,渐渐泛起一层晶莹蓝光,身体也由冰冷而转向火炭一般的滚热,那是天贝珈蓝的火毒开始散布全身。

「若真是那样,芷玉便永远随着丁哥哥,直到你能找回姬姐姐为止。」玉儿坚定而羞涩的话语,不由又在耳畔响起。

「玉儿——」丁原终于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吼,震碎层层石壁。他终是禁不住又喷出一口热血,让伊人胸膛前的血花,更是娇艳凄美!

鬼先生喘息着收起莲台,眼睁睁看着自己两个得力手下,在平乱诀的硝烟中形神俱散。

好在,姬雪雁与鼎炉都安然无恙,只要能修成第十三层天贝珈蓝,即便再丢掉三对巫行云、莫行虚,鬼先生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乘着丁原心哀神伤的专注苏芷玉的间隙,鬼先生拼尽残余真气,口中低低吟动真言,自背后飞起一盏红色灯笼,灯笼表面上画着狰狞无比、神色各异的一百零一只厉鬼形象,正是鬼仙门的「百鬼焚仙灯」。

「呼——」的一声,红灯绽开诡异波光,罩在丁原身上,竟将丁原与苏芷玉连人带剑,一齐吸入不停膨胀变大的灯笼中。

鬼先生闷哼呛出一连串血丝,森森目光仰望头顶的百鬼焚仙灯,魑魅离魂竿凌空虚指,低喝道:「疾!」一股幽蓝光束射在灯上,灯笼飞速旋转,瞬间舞动成一团红影,将丁原与苏芷玉困在其中。

丁原顿觉眼前一黑,身子好象被一个巨盖罩住,隔离到了另一个诡异的天地里。

他一惊之下,徐徐凝聚恢复着丹田内的真气,定下心神打量四周。然而,周围竟是混沌一片,灵觉延伸处空空荡荡,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迹象。

丁原的身躯缓缓下沉,须臾之后脚下一定,似乎踏到了十分坚硬的地面,该是百鬼焚仙灯的底部。

他暗自思忖道:「我一定是刚才心神微分,着了那鬼先生的道。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我被幽闭到了那古怪灯笼之中?」

正在疑惑间,不远处赤红色的火光一闪,赫然冒出一只五尺高矮的厉鬼,周身上下好似火焰凝铸而成,口中喷出烈烈光焰,朝着丁原扑来。

丁原呼呵一声,仗剑疾劈,那赤焰厉鬼在雪原仙剑的光华映照之下被一斩而二,「呼」的从丁原身躯两侧滑了过去,竟又重新融合在一处。

丁原一惊,没想到这灯笼中别有乾坤也就罢了,却无端端生出这古怪的厉鬼,竟连雪原仙剑也奈之莫何。

事实上,丁原不知道,那厉鬼也吃亏不小,嘶嘶乱叫,身形已缩小了近半,火焰亮度更是黯淡不少。

可惜丁原因平乱诀耗费太多真元,否则一剑斩下,那赤焰厉鬼哪里还有命在。

他正惊异时,身侧微风乍起,猛地又生出一只浑身蒸腾幽蓝之光的厉鬼,身躯一展,像条大蟒朝丁原缠来。

丁原左手环抱苏芷玉,右手仙剑一振而出,「啵」的挑中厉鬼面门。

厉鬼凄厉的嘶嚎,「砰」的幻化成一团火焰退走,弹指又在不远处恢复原先模样,依旧仅仅是焰色转暗少许。

接连两剑无功而返,丁原的呼吸开始急促,辛苦积累的点滴真气几乎又一次耗尽。

他不由讶异道:「不晓得这些孤魂野鬼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居然难缠得很。若是我功力全复自不会怕它,大不了一记平乱诀捅破这烂灯笼。可现在哪有力气再去硬拼,得赶快想个法子离开这里才行。」

忽然背后一记风声响动,杀气大炽,第三只冒着绿焰的厉鬼掩袭而至。原来丁原已堕入焚仙灯中的「百鬼夜行阵」。

此阵中藏有一百零一只厉鬼精元,都是以千年地煞阴火淬炼,不畏寻常罡风法宝,不避雷电水火,单就一两只已足够闹得天翻地覆,况且是百余只结成阵势。

眼瞧着那只绿焰厉鬼,就要扑到丁原身后,苏芷玉袖口里蓦然仙音轻动,天心灯升到二人头顶,洒下一蓬淡淡红光,却是仙宝通灵,于危难间自动飞升,护持住自己的主人。

绿焰厉鬼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撞在天心灯洒下的光幕上,激起一蔟熊熊火焰,呼的将它卷里。

那厉鬼惊恐的嘶叫,只剩半截身子从火光里挣脱而出,凶焰立时大减。

其他的厉鬼见状,再不敢肆无忌惮,远远围着天心灯以圆阵急旋,双手不断射出焰光,轰击在天心灯上。

天心灯光滑陡亮,任由周围的厉鬼如何肆虐,只是巍然不动,牢牢守护着主人。

丁原不由心中一定,暗道:「有天心灯在,竟是省去不少麻烦事,至少暂且可保我无恙。如今当务之急是迅速恢复功力,再有就是……」

他情不自禁望向怀抱中的苏芷玉,在天心灯光芒的照耀里,她的玉容上映起一抹娇艳酡红,混合着天贝珈蓝泛起的蓝光,苏芷玉清秀的面容竟变得凄艳无比。

丁原想着雪儿现今命悬一线,玉儿却又为了自己落到这般的田地,心头忍不住痛闷难当,恨不得以身代雪儿受那炼炉之苦,以命换玉儿安然无恙。

他心中默默念到:「老天爷,我一直都不相信你是有眼的,我更从来也不相信你会为这世上的好人做些什么。」

「如果说,我与玉儿之间有一个人一定要去死,那也应该是我!对你不敬的素来是我,对你怒骂讥笑的素来是我,就算有万般惩戒,也该由我来承当。」

「你莫非真的不长眼,为什么现在好端端活着的是我,你要带走的人却是玉儿?她是那么的善良无辜,即便大到无为,也该有天意人心,也该有天理昭昭。」

忽然,目光停滞处,苏芷玉胸口居然有一记缓慢微弱的起伏,假如不是凝神细察,根本无法发现,那颗芳心还在顽强的跳动!

她没有死,在巫行云与莫行虚三百多年的修为猛烈夹击之下,她依然保住了心口一丝元气,尽管象风中的残烛那般脆弱,随时都会熄灭,但足以令整个世界为之光亮。

是什么令她在昏迷沉睡里眷恋不去,是什么离去的魂魄依然流连?

丁原的心中一阵狂喜,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顾不得身外还有百鬼横行,收起雪原,用右手食指小心翼翼的探到苏芷玉琼鼻底下,良久良久,屏着呼吸,不敢有些微的分神,期盼着奇迹的发生。

终于,一丝微弱的鼻息,轻轻浮过丁原的手指,但对他而言,已是强烈如戈壁上吹过的狂风。

这一刻,丁原禁不住抬起头,仰望天心灯上无边的黑暗虚空,内心喃喃说道:「老天爷,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感激你,从此无论你将任何的惩罚加到我身上,我都无怨无悔,甘之如饴!只求……你不要带走玉儿!」

一滴热泪,无声无息顺着面颊滑落,这是人所珍爱之物失而复得的心动。

一见苏芷玉犹有生机,丁原的头脑顿时灵转起来,思忖道:「我功力未复,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即便侥幸出得了这鬼地方,外面还有鬼先生那一关要闯。当务之急,必须尽快救治玉儿,若再能恢复七八成的修为,再与那老鬼一拼又有何妨!」

他低着头端详着苏芷玉,继续想道:「玉儿气息如此微弱,藏在她体内的天贝珈蓝魔气每深入一分,她便离死亡接近一尺,真是片刻也不好拖延。可在这儿,任我有通天本领也是束手无策。倘若能有一两颗冰莲朱丹、九转金丹,又或是无忧丹什么的,先将她伤情稳住,能保一缕元气不灭,也是好的。」

他身上的三枚冰莲朱丹,早在出潜龙渊前已经用完了,眼下被困在这百鬼夜行阵中,却又到哪里去找那些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丁原略一思索,抱着万一的希望探手伸进苏芷玉的袖口中,心中居然下意识念叨:「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果然,他的手指触及到了一只柔软的丝囊,似是女儿家的荷包。

或许因为这荷包小巧,因此苏芷玉并没有用「袖里乾坤」将它收起,这也算是冥冥中天意眷顾吧。

丁原心中一喜,盘膝坐下,把苏芷玉小心翼翼的扶靠到胸口,双手打开荷包,然而里面只装了些银两,却不见盛放丹丸的瓷瓶一类物什。

丁原的心一沉,再摸苏芷玉的袖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只找到了一条洁白绢帕。

那绢帕的角上兀自绣着一行小诗,却是「水晓琴音添衣暖,凝眉相望心茫然」。

丁原一震,回忆起这两句诗,正是自己与苏芷玉当日在水晶宫娘亲所留的画卷上所见,没有想到玉儿居然悄悄将它绣在了绢帕上。

那字字含情,字字惆怅,却将几多少女情怀,倾慕之苦倾诉?

丁原百感交集,右手紧紧攥着娟帕,胸口愈发郁闷难当,有一种想痛痛快快的宣泄,可偏偏寻找不到口子的感觉。

自己亏欠怀中少女的,着实太多。而每一次,自己却总心安理得的,拿兄妹之情搪塞了过去。

而今,她的生命之花为自己几近凋零,自己却只能一筹莫展的坐困愁城,就算想报,也即将没有了机会!

丁原一咬牙,默念道:「玉儿,你一定要坚持住,就算我拼着元神出窍,耗尽全身真元,也要把你救醒!」

他将苏芷玉面向自己,扶坐在怀中,左手扶住肩膀,右掌贴在她的小腹上。正想行功祭出元神,忽然觉得左手手指触在了什么东西上,全不似腰带那么柔软。

丁原一震,禁不住暗骂自己道:「我怎么忘了搜一搜腰带!」

其实也不能怪他忘记,而是那地方着实是女儿家隐私,但此刻也管不了男女大防、圣贤之说。

丁原右手探进苏芷玉的小蛮腰,触手一片滑软,却也似火碳一般滚烫,自是天贝珈蓝之毒发作所致。

若是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苏芷玉必全身精血焚沸而亡。

他无心旁顾,急急取出那藏在腰带中的东西,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只青瓷小瓶。

丁原一阵狂喜,却又生出患得患失的心情,万一这里面装的不是疗伤灵丹,那可就断了最后的指望。

他拔瓶塞的手,不由自主的竟然有点发软,好不容易打开了瓷瓶,里面幽然升起一缕淡淡清香,正是冰莲朱丹独有的芬芳!

丁原的心终于一定,从瓷瓶里倒出两颗朱红丹丸,就如捧着无上仙宝一般。

有了它,纵然不能立杆见影令苏芷玉痊愈,但凭冰连之功,也可镇住天贝珈蓝的火毒,换取宝贵的光阴。

就在他山穷水尽之际,这两颗小小的丹丸,何啻是柳暗花明的福星。

第二章执手

丁原右手轻轻撬开苏芷玉的樱唇贝齿。左手将两枚朱丹捻碎送入她的口中,然而苏芷玉生机虽已断绝,朱丹含溶在舌尖竟噎在咽喉无法下咽。

丁原沉聆片刻,把心一榄俯下颈来,吻在她火热的唇上。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亲吻苏芷玉,但上回于云梦大泽中正值神志恍惚疯狂之际,自没有太多感觉,而这一次,禁不住怦然一动。

他赶紧抱元守一。收住心猿意马,聚起丹田凝聚的一股真气缠了过去。

朱丹丹真气崔送,徐徐流动顺着苏芷玉的咽喉滑下。丁原不由送了口气,刚打算抬头,却忽然感应到渡入苏芷玉体内那股真气的异动。

原来,此刻苏芷玉被天贝珈蓝震裂的经脉中真气游离,正四处乱窜,无力抵抗魔气火毒的肆虐。

丁原真气甫一渡入,就彷佛含有莫名的奇异吸力,不断吸纳劝合着苏芷玉紊乱微弱的天一真气,瞬间水乳交融,难分彼此。

丁原惊诧莫名,突然醒悟到,当年苏芷玉以青阳双修大法救治自己,两人的真气已融会贯通,相生相依。

因此之故,他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一俟进入苏芷玉的体内,立刻水到渠成,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那股真气行至苏芷玉心口,却遭遇极大的阻力,为其胸前淤积的气血堵塞,几次冲击都无功而返,却有趋于微弱之势。

原来巫行云与莫行虚的两记重击,皆印在了苏芷玉背心上,功力所透,尤以此处伤情最为严重,不仅是经脉几乎震裂,大量的气血亦尽凝结于此,便宛如一座了无生机的废墟一般。

丁原急忙丹田提气,凝住心神,再渡一口真气。两股真气合于一处,顿时强大许多,重整旗鼓,再次昂然叩关。

丁原不敢停歇,不停将丹田内苦苦凝聚起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渡入苏芷玉樱桃小口中。

才半盏茶不到的工夫,丹田内的真气已是入不敷出,头顶青烟蒸腾,身上衣裳尽湿。

就在这时,苏芷玉心口忽然极其轻微的一动,那股始终守护主人心脉的天一真元,若有所觉发出一阵涌动,与丁原的真气遥相呼应。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股真气终于里应外合,突破苏芷玉胸前经脉的窒碍,汇合成一股顺流直下。

所过之处,游离散乱的天一真气趋之若惊,不停的融合进来,如百流入江渐渐壮大。

苏芷玉在昏迷中似有所觉,一双睫毛缀一颤,有了复苏徵兆。

与此同时,冰莲朱丹的药力也开始发散,一蓬暖洋洋的热流护持在苏芷玉的心口,徐徐朝着四周扩散,却遇到了天贝珈蓝极大的阻力。好在,苏芷玉的心脉暂时已可保无虞。

丁原精神一振,努力挤压着体内残存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渡与苏芷玉,那道温亮如水的细流,源源不绝涌入怀中玉人的娇躯。然而他的脑中已昏昏沉沉,喘息声急剧加重,也是濒临油尽灯枯的地步,全凭着一股顽强的意念支撑。

好在,几经波折,丁原的真气终于进入苏芷玉的丹田,却发现里面无数缕失控的真气呼啸肆虐,横冲直撞,犹如发狂的怒龙,全不听使唤的纠缠膨胀,竟似要撑破铜炉,灭鼎而散。

这情形,便如当日丁原错炼大日天魔真气,走火入魔所造成的景象一般。然而,苏芷玉重伤垂危的羸弱之躯,又如何当得?一旦功消元散,后果不堪设想。

丁原一凛,心神微分之下,那股渡入苏芷玉体内的真气竟陡然失去控制,摆脱丁原的意念束缚,迅速凝聚成丸。

丁原暗叫一声「糟糕」,却没等有所动作,气丸砰然爆裂,强大的气团瞬间炸开,犹如秋风扫落叶似的,将丹田中纠缠盘结的混沌真气涤荡一清。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芷玉小腹蓦地一热,「轰」的一声再起变化。

那些被气丸震得支离破碎的丝丝游离真气,非但没有消散离乱,反而翻腾卷涌,渐渐向着丹田底部沉淀,蕴生一汪清泉,与丁原汨汨注入的真气重新融合,倏忽凝聚成一束云柱直冲天关。

彷佛中,便似凤凰涅盘,浴火重生。

丁原又惊又喜,心头骤然多了一层明悟,记起当日无心参悟大乘之情形,索性屏除一切杂念,遗形忘体,损心弃意,任由身外涛起云灭,只守灵台心灯不熄。

大道无为,有容乃大;生生不息,破而后立。

那束云柱不断壮大,从丹田内源源不绝的喷薄而出,以先天之意奔流汹涌,一面吸纳周围游散的天一真气,一面洗精筑髓重修经邺盘踞于其问的天贝珈蓝魔气,被这股洪流一冲,竟似摧枯拉朽,立时丢盔卸甲节节败退,从上下两面往苏芷玉的胸口收缩,企图作最后的困兽犹斗。

九个大周天后,苏芷玉丹田内真气鼓荡,浩浩荡荡,终于交会为一股磅礴浩荡的大潮,朝着大椎、膻中等胸前背心的要穴发起总攻。

苏芷玉的肌肤泛起一层娇艳的红晕,胸脯剧烈起伏,琼鼻中隐隐有了低低的呻吟。

突然问她娇躯猛烈颤动,喉咙里一股滚热的淤血被真气激迫而出,却苦了丁原猝不及防,连躲都来不及全涌进了嘴里。

丁原知是苏芷玉胸口的郁结终于被打开,全身经脉尽皆疏通,尽管说痊愈如初尚需时日,但恢复之快,已远远出乎了自己原先的期望。

他不过是无心插柳,盼以朱丹保住玉儿的元气不灭,可阴差阳错居然两股真气龙虎交会,打通了经脉尚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将天贝伽蓝之毒化解。

一口咸咸湿湿的热血喷进丁原嗓子,他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异样之情。

昔日,为救治姬雪雁的性命,他不惜以血相注;没有料到,数年之后,天意却又让一位少女与自己血脉相连,生死与共。

弃我去者不可留,乱我心者多烦忧。丁原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注定?而上天,在冥冥中,又与自己开了怎样一个深黑色的玩笑?

他刚打算将嘴唇移开,冷不防嗦芷玉樱唇中一缕真元接踵而至,竟是络绎不绝,熟门熟路的流转全身,最后万流归宗注入丁原已然乾涸的丹田。

这股热流,恰似甘霖玉露,丁原精神大振,只觉得随着苏芷玉回涌的真元不断的增强,他的身子就像泡进了温泉里一样,贪婪的吮吸着每一滴露水,积聚着丝丝真元,丹田里一阵的温暖充盈。

借着这对少年男女的唇舌相亲,大日翠微督天真气与天一真气在两人体内循环往复,清润百脉。

苏芷玉的玉颊,在不知不觉里浮起一层淡淡血色,丝丝微弱的蓝色天贝珈蓝毒气,从她的娇躯中冉冉蒸腾,被彻底逼迫出来。

丁原、心底全无绮念,全身心的体味着两人血脉相连,息息相关的奇妙况味。不觉里,又入空明之境,头顶隐约腾起一蓬白色光晕。

光阴悄然无息的从两人身旁溜过,天心灯犹如最忠诚的护卫,守护着自己的主人,牢牢将黑暗与厉鬼遮挡在另一个世界中。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丁原缓缓醒来,怀抱中苏芷玉的面色盥体温都已趋向正常,只是稍嫌有些苍白憔悴。

真气兀自在两人体内流转循环,但已经平稳了许多,也再感觉不到天贝伽蓝的存在。

丁原松了口气,徐徐抬起头,天心灯在头顶静静的飘浮,红色的光罩外,一盏盏酷似磷火的厉鬼忽隐忽现,偶尔发出一两股诡异的光焰。

他浑身的疲乏空虚都一扫而空,丹田内重新溢满充沛的真气。

丁原垂首望着苏芷玉酣睡一般的清秀容颜,那湿润香柔的红唇,在睡梦里轻轻翕动,吐出悠长和缓的如麝芬芳。

回想起适才景象,丁原脸上不由一热,却也着实不清楚,那深深一吻究竟是多久?

这个少女,本该守在父母的身旁,享受着天伦之乐,又或者,远在南海,心无旁骛的参悟天道,成伪仙阁期许的嫡传门人。

然而,现在她却与自己困守鬼冢,几乎将性命抛却。

丁原的双手情不自禁的微微一紧,却听到苏芷玉低吟一声,秀美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下,徐徐睁开眼眸。

她的第一眼,就望见了丁原卜继而是浑身经脉骨骼传来的阵阵针刺疼痛,一股暖洋洋的真气,徐徐在体内流转,感觉竟比受伤前更加淳厚。

眼前的丁原将自己抱在怀中,脸上荡漾着狂喜与爱怜的笑容,轻声道:「玉儿,你醒了?」

苏芷玉一双妙目柔波,只管定定的凝视丁原,察着他嘴角残留的血迹,心里一跳急忙问道:「丁哥哥,你吐血了?」

丁原听她醒来后的第一个问题,关切的还是自己,不禁心下感动,摇头说道:「这是你吐出的淤血,溅在了我脸上,并不碍事。」

苏芷玉心中一宽,歉然伸出右手,用袖口小心翼翼的为丁原抹去血迹,浅笑道:「玉儿刚才一定吐了很多血吧,那一刹那,我只当自己再也没法活转了呢。」

丁原沉声道:「你放心,玉儿,只要你的丁哥哥有一口气在,今后就绝不容许任何人伤你一根毫毛,」

苏芷玉的手一颤,袖口在丁原面颊边凝滞,羞喜参半的眸子注视着丁原,苍白的脸上,升起如朝霞一般娇艳动人的红晕。

丁原握住苏芷玉的右手,炯炯目光端详着她,徐徐道:「玉儿,你也要答应我,今援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再做这样的傻事。如果你刚才真为我死了,我即便杀尽鬼冢中的所有人,也抵不上对你的半点歉疚与悔恨。」

苏芷玉的眼睛里刹那充满光采,低低在丁原怀中唤道:「丁哥哥:…」

只有在这与外界隔绝的两人天地中,只有在九死一生的劫后重逢里,她才放开了些许少女的矜持,全心感受来自丁原大手的火热体温。

两人忽然如有默契的一起陷入沉默,在天心灯罩起的这片小小天地里,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温馨。

苏芷玉的手任由丁原一直握着,只想着能够将岁月挽留,从此天荒地老也不管不顾;丁原的面颊,也任由苏芷玉的袖口贴拂,感受着脉脉情深,那一缕幽香沁人心脾。

实在,苏芷玉舍不得打破眼前的恬静与安宁,直觉着心如展翼,在幸福的云端翱翔飘荡,布篮着无限的温暖与感动。

她不求天长,不奢地久,只要有这么一刻的记忆,温暖今后漫长寂寿人生,已是足够。

幽幽叹息着,苏芷玉问道:「丁哥哥,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外面一片空寂黑暗?」

丁原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鬼先生祭出的一盏灯笼,将我们罩了进来,而后就冒出古里古怪的孤魂野鬼来。要不是天心灯的庇护,可能我们也不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说话了。」

苏芷玉家学渊源,闻言皱眉道:「难不成是鬼仙门的百鬼焚仙灯?听爹爹会说过,这灯中另有乾坤,吸纳千年地煞阴寒,暗藏着一座百鬼夜行阵。等闲人一旦被吸进去,最多坚持三日三夜,三日后势必为阴火焚魄而亡。」

丁原不以为然道:「那也未必,要不是我先前耗尽真元施展平乱诀,这狗屁灯笼也困不住我!」

苏芷玉晓得丁原、馨冒薇,姗然一笑道:「丁哥哥,玉儿已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是赶紧设法出去,也不晓得外面的姬姐姐情形如何了?」

丁原的虎躯一震,心情又黯淡下去,自苏芷玉醒来后这么长的一段时问,他竟然没有想起姬雪雁来!

现下苏芷玉一提,眼前顿时又浮现出雪儿为鬼火焚身,吮精沥血的场景。

丁原不由心头如焚,扶起苏芷玉道:「玉儿,你伤势刚好,实在不宜再出手。稍后只管跟在我身后,用天心灯护身,千万不要再逞强。」

苏芷玉也晓得,如今她的经脉一时问再难经受剧烈冲击,否则真当爆经裂脉,再有十颗朱丹也救不回。

可姬雪雁还在鬼先生掌握之中,一场恶战势在难免,她又怎能坐视丁原孤身涉险?

看看丁原坚定的眼睛,苏芷玉颔首说道:「玉儿知道,丁哥哥你只管放手施为,尽早将姬姐姐救出来。」

说着,她收了天心灯,周围红光顿时消隐。

丁原一怔,道:「玉儿,你把灯给收了做什么?」

苏芷玉浅笑道:「玉儿的伤已不碍事,正可助丁哥哥一臂之力,也好及早脱困,去救姬姐姐。」

她的话尚未说完,周围虎视眈眈的厉鬼一见天心灯敛灭,立时迫不及待蜂拥而上,四面八方鬼火如林阴风阵阵,说不出的凄厉恐怖。

丁原一闪身,护住苏芷玉,雪原仙剑大力劈出,他修妈尽复之下!声势迥然不同,仙剑爆出一溜紫电,斩在一只赤焰厉鬼胸前,砰的一声,赤邑光焰从厉鬼胸膛炸裂开来,转眼灰飞烟灭,形神俱消。

丁原旗开得胜,精神大振,仙剑挥洒自如,气吞山河,左右开弓,又劈散身前两只厉鬼。

苏芷玉在他身后手握盈雪仙剑,舞出一团绚丽光团以为护翼,两人前后呼应,双剑并举,直杀得鬼哭狼嚎,光影翩卷。

丁原杀得兴起,在阵中横冲直撞,勇不可当,一出方才虎落平阳被鬼欺的恶气,但这百鬼夜行阵,实属鬼仙门三大妖阵之首,非同凡响。

只见一只绿焰厉鬼双爪喷出十道幽芒,合身朝着丁原胸口扑来。丁原左拳轰然击出,激荡起一蓬白光。

谁料想这只厉鬼未等掌风打到,「呼」的凭空消失,却是借着火遁逃逸。

丁原左右身侧风声如吼,两只硕大的金焰厉鬼陡然现身,犹如巨灵神似的将他夹在当中,四只桌面大小的手掌,燃着熊熊光焰,恰如泰山压顶捶了下来。

丁原剑眉微扬,背后蓦然飞起一束剑光,堪堪挑中左侧金焰厉鬼的小腹,凌厉的剑气「砰」的将它震碎成点点火球,散落开去。

原来是苏芷玉见丁原遇险,急切中施展出「青阳双修剑法」,替他斩去一鬼。

丁原左边压力一去,右手仙剑全力挥出,将剩下的那只金焰厉鬼拦腰斩断。回过头来,正瞧见苏芷玉樱唇含笑,向着自己轻一点头。

两人心意交融,青阳双修剑法于鬼阵中纵横睥睨。然而那些厉鬼凭藉着阵势变换与火遁隐身,竟也纠缠不退,双方一时陷入僵局。

忽然苏芷玉轻「咦」一声,道:「丁哥哥,左首斜上九尺,全力劈出一剑。」

丁原不明所以,但闻言仍毫不犹豫飞身而上,雪原仙剑龙吟劈下。

就在他举剑斩落的刹那,苏芷玉指定的方位上光焰一闪,冒出一只青焰厉鬼,就如同飞蛾扑火撞在了剑锋上,「砰」的泯灭。

苏芷玉口令不停,继续道:「朝右六尺,仙剑横推!」

丁原声落剑到,又是两只厉鬼投怀送抱,被腰斩于马下。

如此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丁原毫不费力接连斩落二十余只厉鬼,不由哈哈一笑道:「玉儿,你是怎生办到的?这些小鬼死的也未免太冤了些。」

苏芷玉一面以玉手指点方位,一面微笑道:「丁哥哥,如果你仔细打量,就可发现这些厉鬼通常三只一出,之问前后相差不过瞬间。再看它们出没的方位,不论如何变化,也总是踩在九宫之位。玉儿方才心中默计了一轮阵势变化,以此推算出「三三玄九」之数,这才麻烦丁哥哥你试上一试,不想果然奏效。」

丁原听她说的简单从容,但其间的演算推定,必然是无比的复杂,不然苏芷玉也不可能耗费这么长的时间,才看清百鬼夜行阵的奥妙。而自己在这阵中猛打猛冲这么久,却连门槛都没摸着。

丁原有感道:「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幸亏这回又是你陪我闯入鬼冢,要不就这狗屁阵势,就够我折腾半宿。」

苏芷玉听到丁原夸奖自己,玉颊一红,尚未回答,心头猛地警兆突起,竟不知为何一下子推算不到下一步阵势的变化玄机。她急忙仙剑回引,低声道:「丁哥哥,撒回天元正位,不要妄动!」

丁原一愣,身形已随苏芷玉飞起,耳中就听周围「轰」的一声,炸开无数五颜六色的光球,姹紫嫣红,彷佛漫天的礼花一般绚丽多姿。

丁原奇道:「玉儿,这是怎么回事,要放焰火么?」

苏芷玉面容微紧,徐徐道:「三三之极,九玄归一。丁哥哥,玉儿猜想鬼先生在外面显然是感应到这边的情形,因此不惜耗损真元,要发动此阵的终极变化,以百鬼合一,流火焚仙之变,来对付我们。」

丁原傲然道:「他不过是黔驴技穷,有什么可怕的?」丹田真气磅礴泉涌,浑身白光一闪,仙剑铿然镝呜,紫色剑身昂然颤动,灌注入十成的大日翠微督天真气。

再看那边,千万流火狂舞,银蛇从四面六合汇聚到丁原上方虚空,迅速凝铸成一团庞大的彩色光球。

光球外圈泛着血红之光,咄咄逼人的烈焰高过数丈。

光球内圈七色光芒流转融合,迸射出耀眼华彩,照得阵中绮丽如昼,-不住发出震耳欲聋的电闪雷呜。

丁原在漫天罡风急流里立然如山,真气提升到满盈境界,低喝一声,身剑合一,幻化作一束沛然浩荡的白色光柱,迎头激射。

他不愿意过早施展平乱诀,以保有后劲,应对外面的鬼仙门一众高手。但这一记以身剑合一所发的「中流砥柱」乃毕身功力所铸,比起等闲御剑之术尤有过之。

苏芷玉见丁原飞身硬撼,不禁大吃一惊,唤道:「丁哥哥!」口中真言急念,左手剑诀如花盛绽,竟是情急之下,祭起天一阁的「云生水起诀」。

她的伤势尚未痊愈,这番不顾一切的耗用真元发动御剑术,顿时胸口气血翻动,五脏六腑一起传来钻心的剧痛。

苏芷玉强自以一口真元压住咽喉热血,朱唇轻喝一声:「疾!」盈雪仙剑清音如乐,焕出层层云霓如碧霞光,追着丁原翱翔九天。

「轰轰」两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雪原仙剑与盈雪仙剑一先一后,撞击在光球中心,千盏流波如星陨落,汹涌的热浪冒着彩色光焰爆裂膨胀。

丁原一记闷哼,身躯弹石似的抛飞,在光波跌宕里不停滚翻,身上衣裳尽皆碎裂。

苏芷玉嘤咛抚胸,一缕血丝汨汨逸出嘴角,面色惨淡如金,几乎连站定的气力也已失去。

盈雪仙剑打着盘旋飞回主人头顶,光泽黯淡如雾,显然灵性大损。

那团光球打从中央爆开,滚滚火云冲向高空,露出一个五六丈方圆的庞大黑洞,无数凄厉的鬼魄面容在光雾里忽隐忽现。

从那黑色空洞里,赫然轰出一束绚丽光芒,直射丁原。

苏芷玉看得心摇神荡,要待救援,奈何丹田中真气翻卷,全然使不出劲,想祭起天心灯,也已远水不解近渴。

当下禁不住眼前一黑,惊呼道:「丁哥哥——」

第三章裂鼎

丁原被光球震的眼冒金星,差点魂魄离身,在空中一面借势翻腾卸去劲道,一面聚集真气疏理经脉他这亏吃的也算不小,好在都天云伏魔大光明符护持住周身要害,更保得胸口一股真元不散,所以情况兵部象苏芷玉想想的那般糟糕。

经历无数次血战恶斗,丁原早非初出茅庐的楞头小伙,这看似冒险莽撞的一击,也另他试探出对方的分量。

丁原人在空中,灵觉里清晰的映射出一股汹涌光芒,正朝着自己劈到。

他临危不乱,左手向下虚按,身形弹起定住,雪原仙剑笑指苍穹,砰的抵住迎面迫来的光束。

饶是丁原施出九成功力,脚下也不禁踉跄而退,但他退而不乱,真气源源注入仙剑,紧紧顶着头顶的那束硕大绚光。

苏芷玉见丁原安然无恙,芳心一定。她已无力再次施展御剑术,当下聚起丹田残余真气,玉手轻扬,真言驱动,灵犀镯化作一道银光打向光球。

丁原手腕上蓦然传来轻轻震动,却是另一只灵犀镯若有所感,发出呼应。

丁原心念一动,口中喝道:「去!」腕上光华一闪,灵犀镯欢呜飞起,迎着耀眼的光芒逆流而上。

两只灵犀镯一左一右龙吟飞展,突然问齐齐焕放波澜一般的层层光晕,交织辉映,绚烂如霞。

丁原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奇异感悟,彷佛一刹那里,自己的意念借着放飞的灵犀镯,与苏芷玉的心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两人的心头同时通过一缕微妙感触,竟在刀光剑影中相互深深一瞥,齐齐左手翻转灵印,遥指灵犀镯。

灵犀镯「叮」的清呜,幻化分一龙一鸾两束绚丽光影,最终而为一银光复现,轰然击中光球正中的黑色空洞。

双镯合璧,灵犀一点。光球石破天惊一般的炸裂开来,无数罡风流光疯狂的朝四周汹涌膨胀,虚空中隆隆雷声如炽,撕裂出一道道光痕。

丁原与苏芷玉只觉得一团势不可当的气流涌到,将两人出身躯高高抛起,耳边「哧哧」

激流呼啸不断,眼前眼花撩乱,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自惊骇间,蓦然光雾如潮卷散,渐渐露出一座庞大的地底墓室。原来在灵犀镯的合璧惊天一击之下,百鬼焚仙灯终于吃不住这股沛然莫御的冲击,迸碎成面粉飘飞,将两人从阵中释出。

灯毁人伤,鬼先生口中鲜血狂喷,面色惨白如纸。

更因事起突然,丹室中的八座妖鼎齐齐惊呜,光焰摇动,流火散落,如缤纷落英,煞是壮观。

鬼仙门的七大长老急忙催动真气护住丹鼎,好不容易才重新控制住局面。

丁原在半空一阵的翻腾,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的苏芷玉,虎腰一挺,探身将她揽住。两人双手互执,一道柔和真气流转在身体经脉之间,徐徐稳住身形飘落着地。

丁原一抬头,便瞧见太乙九极鼎上方光团中的姬雪雁,右手仙剑一指鬼先生、喝道:「老鬼,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丁某今日奉陪到底!」

鬼先生调匀气息,心头不禁暗凛。

光一个丁原就已经够麻烦,现在连本以为已经死掉的苏芷玉,也好端端站在眼前,虽然他也瞧出苏芷玉重伤未愈不堪恶战,可自己的两个得力手下却早已损命当场。

再想那百鬼焚仙灯是鬼仙门镇门之宝,只是这次非但没能将丁原与苏芷玉炼化,反而被轰得粉碎,真不晓得这两人是怎么办到的。

他心念急转,当机立断,沉声命道:「封鼎!」

那七大长老闻言无不愕然,一旦鼎炉熄灭,先前的所有工夫都等于白费,自姬雪雁体内汲取的朱果菁华也一同付诸东流。

好在。相对四十九天的凝炼,这两天的损失还不算太大,不然可就亏到家了。

鬼先生这么做,也是无奈。鬼仙门好手众多,但此时此刻真正能帮他对抗眼前这两个年轻人的,也不过是眼前这几位长老了。倘若巫行云与莫行虚没有死,他也不必出此下策,白白浪费了两天的心血。

七大长老同时收功,炉火渐渐熄灭,太乙九极鼎上的光团,却兀自不散,托着姬雪雁的娇躯,缓缓沉入鼎中。

丁原冷眼旁观,淡然讥笑道:「老鬼,你又想玩群殴的把戏么?」

鬼先生心中对丁原苏芷玉已是恨极,双目幽光如电,锋锐的射在丁原脸上道:「小子,你毁我仙宝,杀我同门,若不将你们两人一同扔进丹鼎炼化成鬼,又岂对得起「鬼先生」这三字的百年盛名!」

蓦然,甬道深处传来一人狂妄嚣张的大矣声,道:「狗屁,一个装神弄鬼、躲在死人坟里的老家伙,也敢提什么盛名?哈哈,你先问问老子我答不答应?」

丁原一听这声音,不由目光一转望向甬道口,叫道:「老鬼头?」

「砰砰!」

甬道口先出现的,却是两具被抛过来的鬼仙门丹室守卫尸首,而后才是年旃的声音道:「不错,老子来了!」

蒙蒙光影一晃,年旃的元神持着冥轮大刺刺闯了进来,左手鲜血淋淋,也不知这一路闯进来,痛宰了多少鬼仙门弟子。

跟在年旃身后的,还有一男两女,竟是安孜晴、楚凌仙与屈箭南。有年旃庭刖开道,他们三人只轻松在后面跟着,连剑也不曾出鞘。

如今镇守鬼冢上两层的巫行云与莫行虚,都倒在丁原剑下,剩下那些小角色,只不过是撞枪头白送死的罢了,四人一路杀来,直如无人之境。

也怪鬼先生下有严令,没他准许任何人不得接近丹室半步,几名赶来报讯的弟子,都在门外被守卫拦下,却没有一人有巫行云莫行虚的胆子往里直闯。

苏芷玉抬眼就见安孜晴等人,不由得惊喜交加,唤道:「阁主、楚师姐!」忽然想到自己的手还被丁原握在手里,脸上不禁一红,急忙借着整理散乱鬓发的机会,将玉指抽出。

丁原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冷冷扫了眼屈箭南,问道:「老鬼头,你们怎么来了?」

年旃哼道:「老子想想还是不放心,就跟着安阁主他们一块来了。也亏苏丫头一路留了天一阁的暗记,我们才这么快找着此处。来的早不如来的巧,老子刚才还听有人大言不惭,嘿嘿,想欺负丁原?也得先问问老子的冥轮!」

鬼先生别人不认得,年旃却曾在蓬莱仙会上见过。见他横冲直撞杀将进来,又摆明要为丁原撑腰,不禁大是头疼。

眼中的幽光更盛,鬼先生冷冷道:「年旃,你什么时喉变成了丁原这小子的看家狗了,一百多年没见,果然是大有长进!」

年旃再笨,也听的出这话里的讥讽之意,脸上红光一闪,怒啸道:「老鬼,你找死!」

双手驱动冥轮呼啸而起,化作一溜寒光,直射鬼先生。

鬼先生口出讥讽之言,手下却不敢有半点怠慢,魑魅离戚干斜斜挑出,准确无比的击在冥轮中心。「叮」的一声响,冥轮倒飞回年为手中,两人身形俱是一震,同时心道:「百多年不见,这老家伙倒没白费光阴!」

年旃更是收敛狂妄之心,他自家知道自家事。倘若不是得丁原的冰莲朱丹与天道感悟之助,刚才那一记硬撼,多半还要吃上点亏。

说起来倒不是他修炼不勤,却因为潜龙渊中血雾着实消耗了他许多真元,依仗着元神出窍,这才能与鬼先生战成平手之局。

安孜晴遥遥向鬼先生一礼道:「在下天一阁安孜晴,虽僻居南海一隅,却也是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多有冒犯,也是逼不得已,希望先生能大度为怀,放过姬姑娘,我等自当赔罪退去。」

鬼先生联想到方才苏芷玉对安孜晴的称呼,暗自思忖道:「原来这婆娘就是天一阁的现任阁主安孜晴!据说她的修为已臻大乘之境,却从未出过南海一步。如今居然连她也来了,今日之事看来万难善了。」

他不禁重新掂量丁原的分量,但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就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子,不仅修为高的惊人,更有正魔两道最顶尖的人物藏在背后撑腰,惹了他,跟惹了半座天陆有什么太大区别?

但彻星性桀惊阴狠,心中飞快的盘算了一下双方的实力对比。丁原那边有三大顶尖的高手,可自己加上鬼仙门七大长佬也未必不能一战。何况,在鬼冢之中,尚有许多阵势机关未曾发动,关键时刻或许也能收奇兵之效。

再不济,还有一个姬雪雁掌握在自己手中,又怕他何来?

当下,鬼先生阴恻恻一笑道:「原本有安阁主的大驾说和,老夫也应当卖个面子。可惜,安阁主已经来晚了一步。丁原这小子连杀我两位同门师弟师妹,又毁了本门的百鬼焚仙灯,这个梁子,可不是安阁主能够一句话化解得了。」

丁原冷笑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若真想找丁某报仇,便先放了雪儿。丁某与阁下单打独斗,生死由命!」

鬼先生摇摇头道:「你说我会答应么,丁原,你莫将老夫当作三岁的孩童哄。」

年旃不耐烦道:「说到底,还是要拳头解决问题。老鬼,老子有百多年没会过你,今天咱们就瞧瞧到底谁更高明!」说罢,元神一晃欺近鬼先生。

丁原眉毛一挑道:「老鬼头,他是我的!」身形后发先至,硬抢在年旃之前一剑「投鞭断流」,朝着鬼先生斩落。

年旃被丁原抢了先机,骂骂咧咧道:「奶奶的,连这也跟老子抢!」元神在空中转向,奔着七大长老杀了过去。

屈箭南亮出仙剑,呼喝道:「丁兄,我来助你!」拧身飞击一个矮咚咚的胖长老。他一出手,身旁的楚凌仙惟恐有失,侧目望向安孜晴低声道:「师父|」

安孜晴怎不明白弟子心意,暗叹一声颔首道:「小心对方的鬼魅伎俩,出手先留三分余地,以应万全。」

楚凌仙面露喜色,低低应道:「是!」撒出仙剑,衣袂飘飘护持在屈箭南身旁,双双敌住那名胖长老。

混战一起,丹室中顿时刀光剑影罡风激荡。安孜晴与年旃的修为,明显要比其他人高出许多,各缠住两名鬼仙门的长老;苏芷玉、屈箭南与楚凌仙三人成虎,对上余下的三人,堪堪打个平手。

最为凶险的,自是鬼先生与丁原之争,两人全无留手,恨不能每一招都置对手于死地,从顶上打到地上,再从石壁斗到甬道,真是棋逢对手,精采纷呈。

在一连串暴风骤雨的对攻里,两人都没工夫再去动用身上法宝,全凭着自身真实功夫争锋相对,寸土不让。

转眼一百余个回合,丁原终究在经验与功底上逊色些许,渐渐稍落下风。但他身上所负的杂学着实太多,从二十二字拳到辟魔腿,从穿花绕柳身法到七大剑派的精奇招式,总能奇峰迭起妙手纷呈,令鬼先生占不到丝毫的便宜。

原本鬼先生的天贝伽蓝神功,乃天陆正魔两道修真高手所忌惮的歹毒功夫,奈何偏巧丁原身怀三股绝世真气心法,硬是不吃这套。那蓬蓬幽蓝氤氲,无数厉鬼魂魄,根本不在丁原话下,使得他失去了最大的优势。

鬼先生有心施展鬼仙门镇门绝学「通天慑地万魂诀」,一来丁原不给半点凝聚真元、发动鬼诀的喘息之机;二来他也顾忌丁原的「平乱诀」威力太大,以通天慑地万魂诀对撼,未必能够讨到多少好处。因此,鬼先生只有不断催动体内真气,魑魅离魂竿快如风电,以求能拖垮丁原。

众人正斗到酣处,突然耳中听见震耳欲聋「轰隆」一声巨响,原来是年旃拼出真火,发动「万雷轰天诀」,一举震毙鬼仙门两大长老,冥轮去势不止,居然狠狠撞击在丹室中央的太乙九极鼎上!

太乙九极鼎受此万雷轰天的强横冲击,先是鼎身剧烈晃动不已,既而从受创处裂开百多道龟纹,迅速蔓延全身。

鼎炉中蓦地耀出一蓬赤红光焰,直冲穹顶,爆发出「喀喇喇」的电闪雷呜。

周围七鼎同时生出威态,齐齐凄厉呜响,一束束光芒犹如火山爆发喷薄泉涌,鼎身承受不住来自内部的庞大冲击一一开裂,从缝隙中发射出妖艳的华光。

鬼先生与众长老面色齐变,脸上又是惊恐又是悲愤,彷佛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六人竟再顾不得激战,不约而同抽身闪退,可怜那胖长老走的慢些,却被屈箭南与楚凌仙死死缠住。

他迫不得已的厉声吼道:「还打什么,八鼎陨灭,天塌地陷!再不逃,谁也休想活着离开!」

好似为了应证他此话不虚,太乙九极鼎「轰」的炸开,卷里着赤红的光岚向四周汹涌溢去。

周围七座妖鼎接二连三的爆炸,一声声轰呜,几乎把人的耳朵都给震聋。

一时间丹室中充满各色流光,惊人的气浪排山倒海的卷向每一个角落,周围石壁恰似发生地震一般摇晃碎裂,头顶无数的巨石雨点一样的砸落。

丁原被一股回旋的气流抛上半空,头上猛的一暗,却是大块的巨石压下,他急忙挥剑阻挡,目光穿过重重光雾望向太乙九极鼎碎裂之处,大声叽道:「雪儿——」

但他的声音,竟被这惊天动地的轰呜迅速掩埋,天昏地暗里,哪里能够找到姬雪雁的踪影?

丁原心中一疼,暗道:「难不成,雪儿已被那丹鼎炸得形神俱毁,连一点痕迹都没能留下?」

想到这里,他拼命扑向丹室中央,在狂乱的气流里,宛如一叶随时会颠覆的轻舟,任他有通天的修为,也被不住的抛起又卷落。

忽然,从旁掠来一条水袖,准确的缠在丁原腰上,却是安孜晴正好在左近,见丁原发狂似的冲向下面,赶紧出手拦截。

丁原并不领情,仙剑一挥斩向水袖吼道:「你为什么要拦我?雪儿还在下面,我要找她!」

安孜晴尽管听不清楚丁原在大叫什么,可也能从他的表情上猜测到话里的意思。

她右手玉指一弹点开雪原仙剑,以传音入秘道:「丁原,这儿马上要塌方了。我们只有先活着出去,才有希望再救别人!」

话虽有理,可惜丁原现在哪里听得进旁人良言相劝,摇头吼道:「我不管,我要先找到雪儿和玉儿再说!」

安孜晴见他不肯听劝,丹室、鬼冢坍塌又迫在眉睫,于是虚指前方,以传音入秘诈道:「咦,那不是姬姑娘么?」

丁原一震,转头望去,不防腰上一麻,已被安孜晴点中。他知上了对方的当,不由怒目而视。但安孜晴只是不理,身如翩翩惊鸿,在罡风光流的缝隙间穿梭游走,悬合上众人一路往外突围。

可刚回到第二层上,突听得一声噶喇喇巨响,鬼冢轰然塌陷,惊流密石中众人先后失散,倒是丁原被安孜晴以水袖卷里、御起云生水起诀,冲出牢笼。

等两人回到地面,俯瞰脚下,只见鬼冢上方的陵墓废墟,已然塌落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里面不住朝外冒着滚滚浓烟,直冲起有三十多丈高。

在废墟周围的沙漠上,居然裂出成百上千道的沟壑,最窄的也有一里多宽,深度更不可测。

这些沟壑,就如蜘蛛的触角,无边无际的伸展向四方天际,恐怕方圆几百里之内,都不能幸免。

天空中浓雪翻滚压住日月,黄澄澄的妖艳光晕充斥弥漫,疯狂的大风狰狞厉号,卷起漫天的黄沙,直叫人无法睁眼。

假如方才不是安孜晴见机得宜,施展御剑术破困而出,此刻她与丁原两人定然已被掩埋在深深的岩层乱石中,不见天日!

安孜晴松开丁原禁制,目光四处搜索其他的同伴,可乱影迷离中,除了风沙浓烟,哪里还有人影。她心中一震道:「难道凌仙、玉儿和屈箭南他们都来不及走脱,被埋在了鬼冢里了?」

丁原看了一眼塌陷的鬼冢,深吸一口气,在狂风巨流中拼命喊道:「雪儿、玉儿、老鬼头|」

他的声音被狂风冲散许多,可周围几里内仍能够依稀听见,远远传来年旃的嗓门哈哈笑道:「小子,你放心,老子怎么可能被这破坟头活埋?」

说着话,年旃从迷雾里晃晃悠悠飞了出来,样子虽然有点狼狈,不过看上去倒也没什么大碍。

丁原心一宽,旋即问道:「老鬼头,你有没有见着玉儿她们?」

年旃摇头道:「老子只顾着冲出来,哪里还有空闲去管别人?怎么,其他人都还没找见?」

丁原摇摇头,道:「不行,我要下去找他们!」

年旃叫道:「你疯了,底下都塌成一片了,你怎么进去,就算进去了,又怎么找他们?」

丁原知道年旃说的是实话,可必俎样乾站在上面苦守,简直比杀他更加难受。

忽然眼前一亮,远处腾腾黑雾中,冉冉升起一抹红光,正是苏芷玉驭着天心灯,从地下出来。

丁原飞身赶过去,苏芷玉遥遥见着丁原向自己奔了过来,心头一松。

她经历刚才一番恶战,又强运天心灯脱困!值内伤势骤然馥发,全凭着一股坚强意念,才支撑着到现在。

苏芷玉天心灯一收,人已软倒在丁原坚实的怀抱中,也顾不得羞涩,努力靠着一口真元,无限愧疚的说道:「丁哥哥,玉儿没能找到姬姐姐。」

丁原百感交集,心中暗念一声:「好玉儿!」右手真气源源不绝注入苏芷玉体内,助她稳住伤势,克制着对姬雪雁的担忧,安慰道:「没关系,玉儿,你只管好好习,其他的事情,都有我和安阁主、老鬼头在。「苏芷玉缓缓点头,目光望向安孜晴道:「阁主,楚师姐他们还没出来么?「安孜晴颔首道:「玉儿,丁原说的不错,你好好调息,我这就设法再进鬼冢去找他们。」

年旃与这些正道人物死不对脸,这次来大漠万里迢迢,也没跟安孜晴等人说过一句话,这时更站的远远冷笑道:「安阁主,你虽然贵为天陆三大圣地的掌门之一,不过也未必有法子再进得鬼冢。」

丁原也没搭理老鬼头,说道:「安阁主,还是让我去。我拼着元神出窍潜入鬼冢,一定将他们找回来!」

安孜晴断然拒绝道:「不成,这样太过凶险,万一你的元神来不及收回肉体,那是万劫不复的后果。丁原,我也算是你的尊长,你就听我的话,留在上面照看玉儿,下面的事情一父给我就是。」

丁原不肯让安孜晴涉险,何况他心悬姬雪雁安危,那是一刻也不想等,立刻说道:「安阁主,我一定要下去,你这次说什么也拦不住我!,」

说罢,双目一闭,就欲施展元神出窍之功。

年旃见状,叹口气道:「罢了,罢了,也不晓得老子哪辈子欠你的。丁原,安孜晴说的不错,你这么下去太过凶险,不如由老子再走上一遭。老子当年肉身被毁,反少了这层牵挂,总比你强出不少。」

丁原一怔,没料到年旃居然转性主动出手相帮,心下感激,问道:「老鬼头,你能行么,别逞能把老命搭在里面。」

年旃傲然道:「狗屁,老子敢去自然就有把握,你小子就放心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着,元神一晃,驾着冥轮朝着地穴飞去。

第四章地穴

隆隆的塌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停歇,周围陷入一片可怕的死寂。

屈箭南在最后一刻,祭起了越秀剑派法宝「青光罩」,将楚凌仙与自己一同护在其中幸免于难,却也被困守在了一个方圆不到三丈长的狭小缝隙中。

屈箭南耐心等了半晌,见头顶不再有沙石落下,这才收起了青光罩,周围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楚凌仙纤手一弹,祭起一枚灵珠,朦胧的柔和光晕,映照在两人的脸上。

屈箭南问道:「楚姑娘,你没有受伤吧?楚凌仙真气游走全身,发现除了左臂被砸落的岩石刮伤几处外,并无大碍,当下回答道:「我没事,屈兄你呢?」

屈箭南苦笑道:「还好有青光罩的保护,不然还真难说。不晓得安阁主他们是否已经脱险,但愿别像我们这样也给困死在这里,那可糟了。」

楚凌仙心中也没底,猜想道:「师父她老人家还有苏师妹他们的修为比我高出许多,应该有法子早一步逃出鬼冢。说不定,现在他们正在设法寻找我们。」

屈箭南心下稍安,饱含歉疚道:「楚姑娘,刚才你要不是为了照应我,现在也该逃出去了。连累到你,在下着实过意不去。」

楚凌仙含笑道:「屈兄这么说,岂非要折煞小妹?要不是屈兄的青光罩,小妹恐怕已被这乱石堆活埋啦。」

屈箭南半弯着腰,摸了一下探手可及的石壁,长出一口气说道:「可如今你我给压在这里面,连身子都没法站直了。」

楚凌仙见他情绪有些低落,鼓劲道:「屈兄,只要我们安然无恙,就有机会挖出一条通道回到地面。何况,师父和苏师妹他们,一定也会想方设法营救我们的。」

屈箭南闻言,不由一阵惭愧,暗道:「我屈箭南一贯自诩是男子汉大丈夫,眼前稍稍遇到一点挫折却愁眉不展,还要一位姑娘宽慰劝说,怎不教人惭愧?」

他挺了挺身子,不防却触动些许泥沙碎石,刚好兜头洒在身上,道:「楚姑娘,你说的不错,与其怨天尤人,不如言起立行,在这地下废墟中打出一条通道,说不定只要一两个时辰的工夫,你我就能重见天日。」

楚凌仙见屈箭南灰头土面却又目光炯炯,显是精神振奋起来,可惜听他口出豪言壮语,却又有点含糊不清的样子,料想是他嘴里吃进了沙子说话咯取,不由噗哧一笑道:「既然屈兄有此豪情,小妹自当忝附骥尾。」

灵珠映射下,灰尘掩不住的娇容,竟显得说不出的明媚,看得屈箭南也是一呆。

但他自幼家教严谨,立刻收住心神,借着打量头顶情况的机会,自然而然挪开了目光,伸手触摸顶上,说道:「我说这里为什么能形威一个小洞穴,原来是上面架着一块巨石。咱们暂且不去动它,以免巨石一碎塌落下来,连最后的藏身之所也没了。」

楚凌仙站起身,摸着头顶的巨石,小心翼翼朝洞穴另一端走去,三步两步到了尽头,微一蹙眉道:「这块石头好大,一直延伸到这儿也没断开。」

这时屈箭南袖口一动,里面探出一个小脑袋,却是彩儿。它当日与年旃寻到安孜晴等人,已是次日清晨,经过一夜争夺,三叶灵花也各有所归。

安孜晴依仗着天一阁的云生水起诀脱颖而出,取得其中一叶,另一叶则不出所料落到了一动大师的手中。

至于最后一叶灵花,则被一个神秘人物夺去,此人突忽而来,突忽而去,在场无数高手,甚至连他的面目都未曾看清。

姬雪雁被鬼先生所掳的消息,经彩儿小嘴这么一说,最为着急的自然是屈箭南。

而安孜晴与楚*仙也担心丁原、苏芷玉万一大意,救人不成反遭蛇咬,于是当即决定从后援手。

年旃想来想去,居然也跟了过来,倒让旁人吃惊不小,实在不明白这老魔头与丁原之问,到底有多厚的交情,居然能把他也搬动。

见着屈箭南,彩儿可算是脱离苦海,说什么也不肯再跟年旃待在一起,却把屈箭南的袖口,当作了临时的安乐窝。

方才地陷时,彩儿躲在屈箭南的袖子里,竟吓得昏了过去,直到这时才醒过来。它大着胆子左右张望,哭丧着脸道:「屈公子,咱们在哪里?小姐呢,怎么不见小姐?」

屈箭南安慰道:「彩儿不要害怕,我们暂时被困在了地底下。雪师妹我们也没能找到,但无论如何,大夥都会想法救她。」

彩儿摇头道:「我不信,小姐一定已经死了!你们都只顾自己逃命!却都不管小姐死活,只有彩儿才一心记挂着小姐。」

屈箭南苦笑道:「彩儿,要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下面,说什么也要先去找雪师妹。可现在楚姑娘也因为要救我被困在这里,我怎能再拖累她?」

彩儿叫道:「你和丁原一样,身边有了别的姑娘就立刻忘了小姐!彩儿要去找小姐,你们走你们的,我是不走的。」

说着,从屈箭南的袖子里飞出,落到地上,拼命用小爪子扒拉坚硬的泥石。

屈箭南偷眼看了眼楚凌仙,正巧碰上对方微含笑意的眼波,屈箭南脸上立刻莫名起火,楚凌仙却落落大方道:「屈兄,连彩儿这样一只鹦鹉都有情有义,我们怎能就这样舍下姬姑娘?不如,你我先合力向下挖,或许能找到那座丹室。」

屈箭南何尝不牵挂姬雪雁的生死,但丹鼎爆裂如此的威力惊人,失去神志的姬雪雁又如何能幸存?而要想从这里挖通一条到丹室的地道,艰难程度更远胜向上逃生。

正因顾虑多多,他才强自按捺下寻找姬雪雁的冲动,先求脱困。

闻听楚凌仙的建议,屈箭南心中感动。

要知道,姬雪雁不比苏芷玉,她们两人可说是素不相识,没半点交情可言。楚凌仙之所以要先救人后求生,凭的是一副令人钦佩的侠义与善良心肠。

他刚想开口,耳朵里突然听见脚下的沙土发出轻微响动,连忙低喝道:「彩儿小心!」

赶紧将彩儿救开。

「哗啦啦!」沙土松动陷落,露出一个桌面大小的洞穴。

楚凌仙亮出仙剑,遥遥指住洞口,轻喝道:「底下是哪一位?」

「轰」的洞穴下青光一闪,两人脚下地面剧烈的震颤,直教人怀疑是不是新的塌方又来了。从那洞穴中掠出一人,正是先前与两人交过手的矮胖长老。

屈箭南「咦」道:「原来是阁下!」他反应奇快,声音未落仙剑已出,一溜寒光直刺矮胖长老的胸膛。

屈箭南心知以自己与楚凌仙的联手之力,也未必能赢的过对方,偏偏这狭小的石穴里毫无回旋余地,惟有抢先下手先声夺人。

然而,那矮胖长老却早有了防范,他本是鬼仙门七大长老之首,修为不输给莫行虚,地位甚至更高。

矮胖长老眼见屈箭南仙剑杀到,他右掌迸指如刀劈出一道狂澜,震开仙剑,左掌第十层的天贝珈蓝狂风咆哮而出,一蓬蓝幽幽的光岚,好似惊涛骇浪压向屈箭南。

楚凌仙身形一晃斜刺杀出,凌波仙剑翩若惊鸿,将天贝珈蓝劈成两半,从两人左右呼啸滑过,重重车在石壁之上,头顶「沙啦啦」抖落浓浓烟尘。

矮胖长老嘿然道:「真是冤家路窄,竟又撞见你们两个小鬼。正好,让泉某吸了你们的真元精血,以解鬼冢覆灭之恨!」

他双掌灌注十成功力,打出两道光风,分袭屈箭南与楚凌仙。

只见那光风里若隐若现厉鬼的狰狞面目,一团灼热的气流,瞬间弥漫小小的石穴。

楚凌仙心头一凛,提醒道:「屈兄小心,掌风有毒!」只为开口说这么一句话,鼻中已吸入一丝天贝珈蓝的火毒,顿时头晕目眩,脚下虚浮。

幸而楚凌仙自幼拜入南海门下,根基扎实,立即默念天一真诀,将那缕毒气化解。

三人恶战二十余个回合,难分胜负。屈箭南的功力终究稍逊一筹,渐渐抵挡不住天贝珈蓝火毒的侵蚀,头顶因汗水蒸发,形成的淡淡水雾不住升腾,面色更是赤红一片,体内真气眼看着难以为继。

他心中暗道:「若在这样下去,不出二十个照面,我盥楚姑娘势必要么生丧于此。与其两人皆死在这老魔手中,倒不如由我舍命一拼,与他同归于尽,至少也能保住楚姑娘的性命!」

一念至此,屈箭南虚晃一剑,撤出战团,全身功力凝聚丹田,吐气扬声低喝道:「咄!」头顶霞光一绽,甫然生出一团绿光,刹那幻化作元神模样。

楚凌仙与矮胖长老齐齐惊呼,只不过个中意味大是不同。

屈箭南的元神飘浮在肉身之上,双手一掐剑诀,仙剑光芒爆涨,将石穴映得犹如白昼。

矮胖长老厉喝道:「小子,你在做什么?」想要冲将过去,却被楚凌仙紧紧缠住。

屈箭南元神的双目一阖,将毕生真元源源不绝汇聚到仙剑之上,徐徐道:「泉老魔,看剑!」

越秀剑派的「山高水长诀」龙吟飞展,宛如层层青峰录碉,焕放出耀眼光华,刚柔并济,灵拙相得,照着矮胖长老的头顶轰落。

「轰」的一声,矮胖长老的身躯,在剑光掌风迸发出的旋流中踉跄而退,双手几成焦炭。

屈箭南一击之后真元近乎尽散,元神「哇」的喷洒出漫天血雨,将四壁染红。

楚凌仙心神俱震,失声道:「屈兄——」翁发现那矮胖长老身负重伤,正欲转身遁入先前开凿的地道,当下暗咬银牙,祭起「云生水起诀」。剑华一闪,自矮胖长老背心透入,楚凌仙也无心多看半眼,纵身到屈箭南跟前,颤声道:「屈兄,你这是何苦?」

屈箭南真元涣散,元神已无力归窍,勉强微笑道:「一命换一命,我也算值了。」

楚凌仙一醒,催动玄功将屈箭南的元神收回肉身,双手扶抱着他道:「屈兄,你一定要挺住,凌仙这就设法带你出去!」

彩儿被刚才一场惊心动魄、一死一伤的血战吓得魂不附体,见屈箭南七窍流血,面如惨金,禁不住叫道:「屈公子、屈公子!你别死啊,都是彩儿不好!」

屈箭南强撑着身体,微笑道:「彩儿,我没能救出你家小姐,你不要怨我。」

楚凌仙取出一枚冰莲朱丹,送入屈箭南口中,左掌将天一真气毫不吝惜的注入他的体内,帮助护住心脉,重新聚敛真元。

她一面催动功力一面说道:「屈兄,你不要再多开口,只管全心运功调息,先将性命保住,才是眼前最紧要的事。」

猛然,头顶传来「喀喇」一声,碎石簌簌下落,那块巨大的岩石上,赫然裂开一道缝隙。

屈箭南急道:「不好,楚姑娘,你快带着彩儿从那老魔开凿的地道走吧,这里只怕马上就要塌方!」

楚凌仙毫不犹豫的一摇头道:「宁屈兄,凌仙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咱们要嘛一起逃生,要嘛便一起死在这里!」

屈箭南望向楚凌仙,蓦然从对方坚定的眼神中察觉到什么,不由全身一暖。还没等他开口,那道缝隙上传来一人声音道:「下面是谁唧唧喳喳,还没死透?」

彩儿一听到这人的嗓门,吓得「哎呦」一声,马上缩进呱屈箭南的袖口,就好似老鼠遇见猫。

屈箭南闻声却是一喜,奋声朝上喊道:「可是年旃老前辈在上面?」

缝隙中金光一闪,正是年旃他老人家,晃晃悠悠驾着冥轮拍马杀到。

当下年旃冥轮开道,楚凌仙殿后,辗转打柜一条地道,重新回到地面。安孜晴与苏芷玉见到楚凌仙、屈箭南归来,自是欢喜。屈箭南因伤势甚重,便就地打坐疗伤,由楚凌仙将石穴中的遭遇说与众人。

丁原却哪里有心思听这些,将年旃一把揪到旁边问道:「老鬼头,还是没有雪儿的下落么?」

年旃哼道:「老子我能找回两人来已算不错了,那个丫头多半是被埋在鬼冢的最底一层,离着上面不知有几十丈深。就算真还活着,也等于大海捞针。」

丁原明白,年旃的话虽然不好听,可也是实情。然而,自己万里迢迢深入大漠,九死一生闯荡鬼冢,更差点搭进苏芷玉的性命,到头来还是海市蜃楼一场空,却教他如何心平气静?

年旃见他面色越来越不好看,忍不住道:「小子,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有通天本事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找到姬丫头。我看,她多半已经……」

丁原低喝道:「我不相信!雪儿绝不会死!」

就这时,天上忽然传来一记嘹亮的鹤唳,引得众人注目观望。但见无垠苍穹下,一羽雪白的仙鹤悠然向着这里飞落,上面端坐着一位中年女尼,青衣青帽,法相庄严。

彩儿探头一看,一声欢呼,飞到她的肩头上好一阵亲热,显是熟悉亲和之人。

女尼下了仙鹤,朝着安孜晴合十一躬道:「请问施主可是南海天一阁安阁主?」

安孜晴颔首道:「本座正是,敢问师父如何称呼,却找孜晴何事?」

女尼微微一笑道:「贫尼东海灵空庵门下,法号静闲,奉师尊九真师太之旨,特来拜会安阁主,并有一言转告阁主与丁原小施主。」

丁原一听,奇道:「静闲师父是说,九真师太有话托你转告我和安阁主?」

静闲道:「师尊嘱咐贫尼转告安阁主、丁小施主二位,贫尼的师妹静斋,也就是姬雪雁姬姑娘,已被师尊所救。因她身中剧毒,又受连日的丹鼎凝血急需救治,因此师尊已经带着姬师妹回返东海。惟恐几位心悬姬师妹安危还在鬼冢寻找,这才人叩贫尼前来传讯,请诸位施主尽可放心。」

彩儿闻言欢呼道:「原来小姐真的没死,彩儿好开心!」

丁原等人也是又惊又喜,自不赘言。

安孜晴微彻惊讶道:「原来九真师太也曾到过鬼冢,本座与她失之交臂,着实可惜。」

想到九真师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救走姬雪雁,而自己与丁原等人居然毫无察觉,仅这份不显山不露水的身手,不得不令人叹服。

静闲听闻安孜晴如此推崇九真师太,脸上也不露半分傲色与欢喜,依然平静道:「师尊也说,这次未能与安阁主秉烛深谈,甚为遗憾。因而请阁主若他日有闲,屈尊东海,敝庵上下无不热诚以待。」

安孜晴淡淡一笑道:「九真师太这么说,教本座如何敢当?」

丁原听两人客套,禁不住打断道:「静闲师父,令师又是怎么知道雪儿陷于鬼冢之中,不早不晚偏偏这时赶到出手?」

静闲总出丁原话中的责难怀疑之意,含笑道:「丁小施主别误会,虽然静斋师妹远离东海,但她的行踪举动,莫不在师尊的掌握之下。

「我灵空庵有一佛门至宝,唤作「琉璃三界瞳」,状若碧色水晶球,只要事先锁住一人的魂魄,则无论此人身在何处,皆可从琉璃三界瞳中看到。只是施展此功颇耗功力,以师尊之能,也只能每日午后运功察看一回,这才在昨日发现静斋师妹被鬼先生所掳。」

年旃嘿然道:「原来如此,嘿嘿,你们这些尼姑,就喜欢摆弄些暗地里窥视旁人的玩意儿,今后我老人家可要小心一点。」

静闲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师尊赶到鬼冢时,恰逢安阁主与年老施主诸位叩关而入,与鬼仙门在地底一场激战。师尊本想完救出静斋师妹,再助诸位战退鬼先生。不料年老施主的冥轮误中丹鼎,引起地陷,师尊情急之下,施展「佛影空照禅」,救下静斋师妹,率先退出鬼冢。」

所谓「佛影空照禅」乃灵空庵绝顶身法,比之桑土公的土遁或是鬼仙门的火遁更高一筹,可在瞬间移形换位,最高境界能倏忽千里,不留痕迹。,也难怪以安孜晴等人的修为灵觉,都未曾察觉到九真师太的踪迹,借那一缕佛光,来无影去无踪。

丁原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道:「静闲师父,你说的这些,可有什么凭证吗?」

静闲微笑道:「师尊也恐诸位不敢轻信,特让贫尼带来一件静斋师妹的信物,交与丁小当施主。」

说罢,从袖口里取出一块玉佩模样的东西,交到丁原手中。

丁原一看,正是当年曾山心血来潮,赠送给姬雪雁护身的那枚玉符。

静闲道:「师尊说,多亏有此符的保护,静斋师妹在丹鼎爆炸时才能躲过一劫。此番回返东海疗伤,或有两三个月就可苏醒初愈。」

丁原完全放下心来,将玉符小心收起,谢道:「有劳静闲师父传讯。」

静闲见诸事父代完毕,向着众人合十礼道:「贫尼告辞。」扬手唤过彩儿,跨上仙鹤飘然而去,转眼消失在天际尽头。

年旃笑道:「小子,这下你可以放下心思,陪老子去那万壑谷找绝情婆婆了吧?」

丁原回答道:「老鬼头,你怕我会食言么?我这就与你先回云梦大泽,跟老桑盛师兄他们会合,然后一起去万壑谷就是。」

安孜晴微微一笑道:「丁原,看来我们要在这儿暂别了。」

丁原不由自主望了眼安孜晴身旁的苏芷玉,问道:「不知道安阁主下一步有什么安排?」

安孜晴将丁原细小的举止尽揽心*,再看苏芷玉虽然神色平静,但眼神中分明也透着眷恋不舍,不禁暗叹一声回答道:「我见屈公子伤势颇重,所以先要将他送返越秀山,然后就准备回返南海开炉,炼制三叶奇葩。」

丁原「哦」了一声,转眼望向正在盘膝疗伤的屈箭南,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忍住。

他始终疑惑,为什么姬雪雁箱心要出家?在自己坠落潜龙渊后,她与屈箭南之间,究竟有了什么变故?

但是从姬雪雁到和婉,似乎她们都在小心翼翼避着什么。他有心想向屈箭南询问,然而目光一碰触到对方的脸庞,两年多前翠霞山上的一幕华刻骨铭心的往事,迅速翻涌上心头,禁不住低低哼了一声。

当姬雪雁在云梦大泽中绝情而去的时候,他终于了断了最后的一点希冀。纵然仍是为她关山万里,为她赴汤蹈火,却也明白,过去种种譬如昨日已死,许多事许多人,都已无法回到从前。

无弘袒怎样,往事已矣,自坠落潜龙渊的那一刻起,其心已死。而云梦邂逅,形同陌路,从此海角天涯两不相干,自己还去追问这些做什么?

这时苏芷玉轻轻道:「丁哥哥,让玉儿送你一程吧。」

丁原望着她略含羞涩的俏脸,不觉一阵茫然。

大漠风沙中的生死与共,鬼冢血战里的执手深吻,情深似海,自己又怎堪消受?

他微微颔首,向安孜晴拱手作别。

年旃识相的缩在冥轮里,远远缀在两人后面,心中嘀咕道:「这小子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那边不尴不尬的悬着一个,这里又是一个!」

苏芷玉说道:「丁哥哥,你与年老前辈去万壑谷,千万多加小心,别意气用事,再与绝情婆婆起争执。原本玉儿想陪你一起去,可现在却得随阁主回返南海,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重逢,丁哥哥自己要多保重。」

一双水灵灵的黑眸中,除了殷殷关怀之情,就是浓浓眷恋之意。

丁原一颗心沉浸在苏芷玉的眼波里,莫名的心中泛起一缕不舍,故作从容的笑道:「玉儿,你在南海好生潜心修炼,等天陆的事情办好了,我就会来探望你。」

苏芷玉脸上闪过不可掩饰的喜悦光芒,深深颔首低声道:「丁哥哥,玉儿等你来,不管三年五载,还是十年百年,玉儿都会在南海等着你。」

第五章雪魄

一路御剑南行,丁原半声不吭。

他的心头不时浮现起苏芷玉临别时醉人的眼神,还有那一句守候自己的承诺。想到这些,他的思绪就犹如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线团,完全找不到线头在哪里!

年旃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嘿嘿笑道:「小子,你还在想那苏丫头?」

丁原哼道:「老鬼头,你舌头怎么变那么长?」

年旃活了两百来岁,还是头一回被人比作长舌头,大怒道:「狗屁,老子看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这才好心问你。嘿嘿,要不你这就转回头去找苏丫头吧,也好过数人家天天在南海边上等你。「丁原一怔,猛的醒悟道:「好你个老鬼头,居然敢偷听我跟玉儿说话。「年旃道:「老子我那是关心你,哼,换了旁人死在老子面前,我都不会眨下眼。」

丁原听他说得当真,冒起来的火气也消了,悠然道:「那也未必,屈箭南他们不就是你给救上来的么?」

年旃回道:「那也是老子看在你的面子上,这姓屈的小白脸跟那天一阁的女娃儿,与老子有什么关系?要是从前,这些正道人物别说要老子去救,不顺手宰了,已算慈悲为怀了。」

丁原微笑道:「老鬼头,你是不是转了性了,还是在潜龙渊里待得太久,把你以前的戾气都给磨掉了?要是让别人驰说冥轮老祖年旃,居然自觉自愿出手救了正道弟子,十个人有九个要把脑袋想破。」

年旃出奇的沉默半晌,才哺哺道:「好像是有点不对劲,自从遇着您这小子,老子就没一件事是按照以往本性做的。不过奇怪的是,现在这么搅和,感觉也还不错,奶奶的,真是邪门了!」

两人说说吵吵,丁原也放下思绪,结伴回返了云梦大泽。

短短几日,重见大泽,但丁原已不再有初来时候的心情。

这几天对他而言,发生的事情也着实太多了一些,而漫漫前方,不晓得老天又有怎样的安排在等待着他。

三日后,绛禹兰如期盛开,可盛年不知为何,始终不见到来。

众人又耐心等了几日,仍不见其踪影,于是在草庐中留下一张字条′相偕御剑西行。

虽已早春,天陆南方嫩芽新爆,水暖花开,一派明媚绮位于凉州极北的大雪山万壑谷,依然是冰封天地、银装素里。

绝情婆婆成名两甲子有余,雄踞天陆魔道十大高手宝座,也是其中唯一的女性。但万壑谷一脉人丁非常单薄,满门上下不过二十多人,或老或少都是女子。

绝情婆婆名头虽响,可因僻居西域苦寒之地,生性孤傲也少有与人交往。因此,她的大寿也鲜有宾客盈门,丁原等人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客人。

众人抵达时,离绝情婆婆的寿辰还有两日,万壑谷内一如往常,也见不到增添了多少喜庆气氛,比起当年越秀剑派掌门屈痕的大寿,实在冷清太多。

那晏殊原是绝情婆婆的锺爱弟子,经她一番通禀引见,众人很快便得到绝情婆婆的召见。

丁原原本以泻,依照年旃等人的介绍,绝情婆婆多半也是那种白发苍苍、鸠面凶相的老婆子形象。待真个见着,才晓得大错特错。

他与桑土公、年旃,随着晏殊走入客厅,只见正中主座上已端座着一位中年美妇。这妇人眉目如画,一袭白衣,眉宇问蕴着一层淡淡煞气,看上去竟似比晏殊更加年轻。

在她身后,侍立着两名女弟子,一抱宝刀,一捧古筝,一眼望上去,就知道修为还在晏殊之上,足可与天陆九妖中人一抗。

入座之后,晏殊将众人一一向绝情婆婆介绍。

轮到年旃时,老鬼头从冥轮里钻出,哈哈一笑道:「绝情婆婆,咱们两个可也有一百二十来年没见了吧。你居然越活越年轻了,怎变得像个大姑娘似的?」

绝情婆婆淡淡道:「年老祖,听说你被翠霞派幽禁了九十余年,别的也没什么,这张嘴倒也乖巧了不少。咱们两个,虽说并列魔道十大高手百多年,可说到交情,只怕比纸还薄。我是老了,可还没糊涂,你不远万里来到万壑谷,绝不单单侍为了给老身祝寿这么简单的吧?」

年旃看绝情婆婆张嘴就直逼自己的来意,心道这老婆子真不好糊弄,自己还没开口说什么呢,她已一副要把话说穿说透的样子。事既如此,索性开门见山把话挑明,拐弯抹角原本就不是他年旃的性格。

年旃颔首道:「绝情婆婆,你算说对了。老夫这回上万壑谷找你来,还真是有事。」

绝情婆婆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嘿嘿笑道:「年老祖,你就直说了吧,是不是想求我的雪魄梅心,好重塑肉身?」

年旃回答道:「正是,老夫当年肉身在翠霞毁去,如今只能藏身冥轮之中。倘若你能借一枚雪魄梅心与老夫,日后老夫也必有厚报!」

绝情婆婆凿道:「果真是这样,年老祖,着实委屈你低声下气,前来讨求雪魄梅心。可惜,这东西是本谷至宝,只有我的门人可求。原本,看在小徒引见,还有你远来相求的面上,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商量,惟独这一件,我劝你赶紧断了这份痴心妄想,另谋他策,不要在这里白费唇舌。」

晏殊急忙跪下道:「师父,年老祖对弟子有救命之恩,若不是他与丁小哥出手击退碧落七子,弟子如今就见不着您老人家了,那绛禹兰更是要被碧落剑派的无耻之徒夺走。弟子也明白雪魄梅心珍贵万分,乃本谷第一至宝,可毕竟谷中长有三株,若能取其一赠予年老祖,何啻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绝情婆婆摇头道:「傻徒儿,你懂什么?年旃救你,只因有求于我,分明就没存什么好心。雪魄梅心的确有三株,可本谷历代的规矩你也该明白,非为本谷弟子,任是谁来都莫想讨到一点半枝。」

丁原起身拱手道:「婆婆,我等也晓得,这雪魄梅心乃天地罕见的仙宝,非不得已,也不会来求。只要你放下一句话来,如何才肯答应,纵然赴汤蹈火,丁某也势必为婆婆办到!」

绝情婆婆悠然道:「我万壑谷尽管荒僻,可也算衣食无忧,太平无事。老身本人,更没什么事情是自己解决不了,需要托付给旁人!丁公子,你多说无用,不管什么样的条件,老身也不可能松口破例。倘若没有其他事,就让晏殊陪着你们在万壑谷逛上几天,等喝过老身的寿宴喜酒,再走不迟。」

晏殊跪在地上没动,刚出声哀求道:「师父!」

绝情婆婆已截下晏殊的话道:「晏殊,师父已经很各气了,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老身怎能容他们这些不相干的人,继续在谷中逗留?」

年旃丁原闻言双双色变,连桑土公都忍不住结结巴巴道:「绝……绝情……婆婆,你……你不欢迎我……我们,便……直截了当的说,何……何必指桑骂槐?」

绝情婆婆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桑土公,老身与晏殊说话,什么时候有你插嘴的资格了?你们几个爱留不留,恕老身没空闲奉陪。」

说着,就要起身离去。

丁原怒气一起就欲发作,但想到盛年的嘱咐叮咛,又强耐着性子道:「婆婆,我等这般空手登门求药,的确很是唐突。只因为雪魄梅心是无二仙宝,一时半刻,我们也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东西可以比拟。往后婆婆凡有差遣,丁某万死不辞。但请婆婆看在年旃肉身尽毁,元神无依的份上,慈悲为怀,慷慨援手。」

他说着,深深一揖到地,心中思量道:「昔年苏大叔与水婶婶为医治我的走火入魔之症,不惜踏上天一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我今日为这老鬼头,向绝情婆婆拜上一拜,又能算什么?」

岂知绝情婆婆毫不领情,冷冷道:「丁公子,你可晓得旁人是如何称呼老身的?」

丁原心头一沉,徐徐道:「绝情婆婆!」

绝情婆婆轻哼一声道:「老身即以绝情为号,又哪来慈悲之心?况且年旃与我,非亲非故,老身又凭什么破坏本谷规矩,送他雪魄梅心?」

丁原朗声道:「绝情非无情,只因曾为情伤,故此不敢言情!丁原虽然年少无知,但也相信婆婆绝非真正无情之人,不然晏仙子也不会对婆婆百般尊崇敬爱。」

绝情婆婆清澈半闭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两道凌厉森寒的冷光,利刃一般落在丁原脸上,彷佛要穿透到他的心底。

丁原肃然不动,不卑不亢对视着她,两对目光对峙了不知多久,厅中鸦雀无声,连年旃都按耐性子,望着这一老一少。

晏殊大着胆子,轻轻唤道:「师父!」

绝情婆婆这才哼了一声,收回目光,恢复冷傲神情说道:「丁公子,你年纪轻轻,又能懂得什么?不管你们怎么说,老身都不可能改变心意,诸位还是请回吧。」

年旃忍无可忍,怒喝道:「老婆子,老子与丁原好话说尽,你也不肯有半步退让,难道真当老子转性成了滥好人不成?不是老子听人劝告才登门相求,早就杀进谷中让你鸡犬不宁!你以为就凭你的狗屁大空十三斩,真能挡住老子的冥轮?」

绝情婆婆寒眉一扬,冷然道:「年旃,你终究还是露出狐狸尾巴来了。软的不成想夹硬的,老身一样奉陪!昔年蓬莱仙会上,你我未曾交手,可你的冥轮还真不放在老身眼里。也罢,只要你能赢得过老身一招半式,万壑谷中所有一切任你攫取。可要是输了,你就把这条老命留下来!」

年旃一晃冥轮,哈哈狂笑道:「好的很,老子就会会你的无心朱颜刀,瞧瞧是谁今日把老命留在了这儿?」

晏殊见双方话不投机,就要动手,不禁左右为难,求求这个横眉冷笑的,劝劝那个吹胡子瞪眼睛的,两边却哪里肯再多听她半句,只急得晏殊眼泪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丁原道:「老鬼头,你忘了我们来前的约定么?倘若婆婆执意不肯,咱们也不能动粗,不然跟抢有什么区别?」

年旃这个时候哪里听的进去,他肉身重塑、飞升化仙的希望,就全集中在小小的一枚雪魄梅心上。

绝情婆婆的话,若是说得客气一些还好点,可几番冷嘲热讽之下,老鬼头的凶性也被勃然激起,就是天王老子当面,也不会再卖半点帐。

他恶狠狠的盯着绝情婆婆道:「小子,你别管了。这事就让老子跟她单独解决,嘿嘿,手底下论输赢,正合老子的心意!」

晏殊纵身挡在年旃身前,哀求道:「年老祖,丁小哥说的对,求你万万不要动手!」

绝情婆婆冷喝道:「晏殊闪开,莫非你当为师的会怕了这失去肉身的孤魂野鬼?」

年旃再被这么一戳,顿时怒发冲冠,飞身越过晏殊头顶,暴跳如雷道:「老子活刮了你这老婆子!」

说罢,手中冥轮金光夺目,幻化出团团虚影压向绝情婆婆。

绝情婆婆反手虚空一抓,抱剑弟子怀中的无心朱颜刀吭然出鞘,挺身迎上劈出万盏红花,动作快如鬼魅一气呵成。

众人耳中就听金石激撞的铿锵之音不绝,两大魔道绝顶高手已斗到了一处,这两人平生未有交手,却老而弥辣,谁都不肯退让半点。

双方以快打快,争锋相对,三十照面转瞬即逝,居然招招抢攻,更无一式肯回身自救。

丁原瞧的心旷神怡,如饮甘露。在观战众人里,以他的修为眼力最高,对于绝情婆婆与年旃的每一招变化,也最有体会。

他见这两人对攻之中犹如博弈,离快不乱,虽猛不燥,一刀一轮,有板有眼,就好像是狂草之书,点捺撇折处处到位,锋芒毕露中又张弛得宜,轻重相兼。

他不由暗暗思忖道:「毕竟姜是老的辣,看这两人过招,实无愧于天陆魔道十大高手的名头!我尽管迭遇奇缘,成就如今一身修为,可真要说到功力火候,只怕比起老鬼头与绝情婆婆还差不少。

「他们的经验与感悟,都是经过无数生死恶战才体会得来,临敌应变之快之准,更是有赖于此!看来,我需要提高的地方着实还有许多。」

丁原的这些感慨,并非没有道理。

大凡臻至大乘境界的绝顶高手,彼此之间多数知根知底,相差都在一线之间,临阵所要比试的,真实修为已成其次,最关键的还是双方的经验火候,心态斗志以及应变之术。

而这些东西,光靠平日里的闭门参悟,多半难以体会得到,惟有通过真刀真枪的恶战,才能从生死刹那中,获得灵光一闪的领悟。

丁原的幸运就在于,他不仅有一个好师父,能以合适的法子自小调教于他,更有着远超常人的血战经历,从中汲取到别人可能一辈子也学不到的经验心得。若非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红袍老妖、鬼先生这些绝顶魔头面前从容应对,不落下风?

绝情婆婆突然刀势一变,手中如缀着千斤重负,无心朱颜刀缓缓横推而出,竟似十分吃力的模样。

这一下由极快转为极缓,毫无微兆却自然流畅,没有半分生硬晦涩。

年旃对这缓慢如老牛破车的一刀,面色微微一凝,显得格外小心,冥轮收到身前,催动三甲子的功力,幻化作一蓬密不透风的金光。

无心朱颜刀刃上蓦然一亮,凌空劈出一道道赤色弧光,聚在空中却不消散,如片片光刃纵横飞舞,无孔不入的射向年旃。

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光刃,或前或后,将年旃卷里右答田中,分明是一套高明已极的刀法!

丁原禁不住神色微动,喃哺低声道:「原来这就是大空十三斩!」

年旃的冥轮上下飞旋,叮叮连声,不住绞碎袭来的光刃。就看到数十道赤红刀光流波如水,围绕着一团金芒层层轰击,令人眼花曦,目不暇接。

绝情婆婆手中刀势再变,改推为切,施展出大空十三斩的第二式「慧断情根」。

年旃冷笑一声,喝道:「老婆子,老子今日就陪你玩足这十三刀!」元神一闪隐入冥轮,心轮合一,刮起一阵金风。

堪堪到了第十三式上,绝情婆婆额头已现汗珠,真元也提升到了极至,无心朱颜刀一记幽幽低吟,轰出九道弧光,就彷佛一波波澎湃巨浪,以不同的角度与速度,有直有斜,有旋转有曲张,幕天席地向冥轮压来。

铿一声轰呜,冥轮与九道弧光几乎同时撞上,漫天的赤色弧光顿时支离破碎,化作了缤纷光雨。

冥轮发出沙哑难听的镝呜,被抛射起老高,年旃的元神打里面硬生生的迸出,差点就给震裂。

绝情婆婆闷哼一声,踉跄退到座椅前,脚下青砖一块块碎成面粉,手中的宝刀嗡嗡震颤,喷薄出散乱的离光。

年旃拼出真火,顺势祭起万雷轰天诀,厉声啸道:「老婆子,也该轮到你接老子一招了!」

冥轮汇聚起老鬼头的全身真元,金雾如炽,风雷响动,滚滚轰落。

绝情婆婆坐落椅中,左手凌空一张,抱过古筝平放身前,右手无心朱颜刀叮的插入青砖。

纤细如玉的十指,此起彼伏飞拨琴弦古筝上迅速凝起一蓬紫光,宛如弧形波浪一层层朝外扩展延伸。

这紫浪冉冉升起,似慢实快,砰的撞上冥轮,爆裂出一串火花。冥轮只晃悠了一下,立刻冲破第一道紫浪继续下压,可第二波的紫浪已经接踵而至。

如此一攻一守,冥轮艰难的层层推进,速度越来越慢,距离绝情婆婆的头顶,可也越来越近。

两人都已全力以赴,发动了各自的绝学,年旃的万雷轰天诀固然了得,绝情婆婆以「万念俱灰筝」发动的「东风破」也不遑相让。

不过片刻的工夫,两人都已微微气喘,可又谁都不肯退让认输,况且,这个时候双方箭在弦上,势同骑虎,即便想收手也成不可能之想。

无论是万壑谷众弟子,还是桑土公等人,都瞧得惊心动魄。谁都知道这么硬拼下去,多半是两败俱伤的结局。可眼下又有谁敢冲进这两人当中劝阻拦截?一个弄不好,东风破兴万雷轰天诀一并矗将上来,就算羽翼浓复生也未必可当。

晏殊晓得一干人等里,只有丁原的修为尚可与那两人一拼,当下急道:「丁小哥,你快想个法子将他们分开,不然这事可就真没法收场了!」

丁原脑子里早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想过多少法子,可丰见那两人加在一起足足近四百年的修为,不是说着玩的。

闻听晏殊诚鉴哄,目光再次扫过万念俱灰筝,猛地灵光一闪,说道:「好,我来试上一试。」

他真言一动,打天罗万象囊中吐出天殇琴,双腿盘膝将琴架于腿上,抱元守一催动玄功。

琴弦清越悠扬,泛起一层淡淡青晕,渐浓渐涨,凝聚成一蓬光球,不住在琴上旋转膨胀。

丁原在潜龙渊蛰伏两年,已将天殇琴修炼至「抱残」境界,只差「地恸」、「天殇」两篇没有参透。随着他修为精进,天殇琴的威力愈加惊人。

眼见着年旃与绝情婆婆僵持不下,却由绝情婆婆的万念俱灰筝,想到了天殇琴中的「抱残」心法。

他引而不发,光球越聚越大,凌空丝丝轻响,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怀抱着它飞速旋转,一时罡风如荼,光影弥漫,声势直迫九宝冥轮与万念俱灰筝。

丁原的琴声一响,绝情婆婆心神无端的一乱,指法接连出错,走了几个音调。

本以她这样的人物,灵台如镜波澜不惊,万不该有些微异状。冥轮顿时乘虚而入,再向下压近一尺有多。

丁原低低龙吟,「咄」的一声十指齐按琴弦,那团光球化成一束青芒,劈在冥轮与紫浪当中。

金、紫、青三色的彩光交相辉映,发出矗然巨鸣,振聋发聋,令远在十多丈开外的晏殊桑土公等人连连后退,脚跟不稳。

蓬蓬的光华炸裂,年旃、绝情婆婆与丁原不约而同的闷哼吐血,承受着惊涛骇浪一般的光澜冲击。

绝情婆婆坐下椅子「喀喇」断裂,但她身形连带着椅子硬撑不动,如站马步。

年旃的冥轮翻转冲天,砰的在屋顶上砸开一个大窟窿。又晃晃悠悠回到主人手中。老鬼头的元神一阵扭曲浮动,好半天才重新恢复,显然吃亏不在绝情婆婆之下。

丁原所受的感应稍小,天殇琴无风自呜,琴弦震颤不已。再看丁原盘膝所坐之地,已裂开数块青砖,位置亦硬生生朝后挪移一尺,拉出一道寸深的印痕。

在场之人无不相顾骇然,望着满厅碎裂破损的桌椅杯碟,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绝情婆婆不顾气血翻腾,两眼紧紧盯着丁原身刖的天殇琴,目光如刀,厉声喝道:「天殇琴,你怎会有天殇琴?!」

丁原平复紊乱的真气,吸了口气道:「婆婆,老鬼头,两位再拼下去,势必玉石俱焚,不如罢手了吧!」

绝情婆婆恍若未闻,只盯着丁原,厉声质问道:「快说!天殇琴怎么会在你手中?」

年旃哈哈笑道:「老婆子,这话问得奇怪!他是羽翼浓与赫连宣的养子,继承魔教的天殇琴理所当然,又关你什么事?」

绝情婆婆凄厉冷笑道:「你胡说,羽翼浓死了这么多年,哪来如此年轻的养子?」

丁原回答道:「婆婆,轮胛并未说错。丁某的养母正是赫连夫人,天殇琴也是传自她的手中。」

绝情婆婆一阵冷笑,徐徐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六章寒洞

丁原见她神情,隐约感到不妙,问道:「婆婆可是认得羽教主或者是赫连夫人?」

绝情婆婆冷笑道:「我怎会不认得赫连宣那小妮子,更不要说羽翼浓。再过八百年,他就算被烧成灰,老身照样能一眼认出!」

丁原顿时恍然,看来这当中又牵扯上了羽翼浓、绝情婆婆与赫连夫人之间的一段恩怨情仇,而且八成仇比情还浓点。丁原暗暗叫苦,年旃的问题还没解决,如今再把上一代的恩怨参合了进来,整件事情越弄越糟,可真有些束手无策了年旃在旁叫道:「老婆子,你还打不打?若是认输,就将雪魄梅心交出来,不然就再跟老子大战三百合!」

丁原见绝情婆婆根本不理会年旃的大呼小叫,面色阴晴不定,于是说道:「婆婆,你与羽教主、赫连夫人之间的往事,晚辈不甚了然。但事过境迁这么多年,羽教主早已身故,赫连夫人也渺无音讯,婆婆纵有天大的心结,也该解了。

「倘若婆婆仍觉得怨愤难平,丁某便替娘亲接下就是!不过,希望婆婆能成全年旃这一回,不管婆婆如何处置丁原,晚辈都绝不反抗!」

他这话就等若把自己的性命,全数交在了绝情婆婆手里,以换取雪魄梅心,年旃又如何能肯?

只见年旃一舞冥轮,低吼道:「丁原,老子的事你不用管,是死是活,就让老子跟她靠本事说话!」

丁原目光扫过年旃,淡淡道:「我答应过你,要帮你讨得雪魄梅心。老鬼头,你再吼也没用,这事丁某管定了。」

绝情婆婆看也不看年旃一眼,紧紧注视丁原,说道:「听你的口气,似乎是想用命来换老身的雪魄梅心?」

丁原微笑道:「只要婆婆肯赐下雪魄梅心,丁原的性命奉给婆婆,又能如何?」

晏殊惊道:「丁小哥,千万不要,你不知道师尊当年她与……」话到嘴边,瞥见绝情婆婆阴沉面色,急忙又收住。

她心里不禁暗自后侮,假如早晓得丁原与赫连宣、羽翼浓有这么一层关系,说什么也要事先警告他一声。

丁原昂然望着绝情婆婆,他当然明白自己不是神仙,小命只有一条,他也知道年旃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一旦死了,不晓得有多少天下人会拍手称快。

但这一刻的决定,是从盛年与他谈话后就有的念头,现在说出口,更没有丁点的动摇后悔。

年旃沉默了,上上下下再次打量眼前的青年,且光里蕴藏着少有的感动与震撼。他已然抱定主意,只要绝情婆婆敢提出要丁原命的条件,他的冥翰就会毫不迟疑的轰将上去,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连累丁原。绝情婆婆的十指轻轻击打着扶手,发出啪啪的响声,成为厅中唯一的动静。

众人都紧张的望着她,连身后两名女弟子,也对丁原流露出钦佩同情之色。

沉寂良久,绝情婆婆终于徐徐道:「丁原,你真想为年旃讨得一枚雪魄梅心?」

丁原回答道:「丁某正是为此而来,若能得婆婆恩赐,不胜感激!」

绝情婆婆颔首道:「好!雪魄梅心就藏在万壑谷西首的「氤氲寒洞」里,你有胆子,只管一个人闯进去拿。可要是一不小心,把命丢在了里面,休要埋怨旁人。」

桑土公面色大变,叫道:「丁小哥,去不得!」他情急之下,说话就变流利。

却见丁原朝他微微一笑,回答道:「婆婆,咱们就这么说定了。丁原多谢婆婆的成全,但能侥幸不死取回雪魄梅心,定当再来谢过婆婆。」

桑土公急的直跳脚,晏殊瞅了绝情婆婆一眼,低声道:「丁小哥,你可晓得「氤氲寒洞」是什么地方么?里面氤氲冰雾终年缭绕,路径复杂宛若迷宫,更有无数世间少有的魔兽妖禽,只怕云林禅寺的十八罗汉阵、魔教的九光灭魂阵,也比不上那里凶险。

「连师尊她老人家都要依仗本门的「百辟云衣」和「青泓灵珠」才得入内,可就算这样,也只能支撑半个时辰。你不熟洞内情况,恐怕一两个时辰也未必能找到雪魄梅心,却要被氤氲冰雾活活冻死!」

丁原从容答道:「我这蚤酱都天伏魔大光明阵都不要,氤氲寒洞也未必会收下我这个小鬼。既然婆婆划下这条道来,丁某怎么也要试上一试。」

年旃道:「小子,来瞽魄梅心重塑肉身的是老子,这鬼地方袅咚子去闯!」

丁原摇头道:「老鬼头,你没听婆婆说么,那里只准我一个人进去,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外面,等我的好消息吧。」

年旃怒道:「不成,老子岂能教你出生入死,自个儿却在外面眼巴巴的站着?」

绝情婆婆淡淡道:「年旃,别怪老身没有事先提醒。我是看在丁原与羽翼浓的渊源上才网开一面。倘若有第二个人跟着进洞,刚才的约定立即作废,你若不服,咱们尽可再来斗过。」

年旃恶狠狠道:「打就打,先吃老子一轮!」

说罢,挥起冥轮便罩着绝情婆婆纵身扑去,快得令人只觉得一阵风刮过,连个影子都没瞧清。

叮一响,雪原仙剑横空掠过,架住年旃的冥轮。

丁原拦住年旃去路,沉声道:「老鬼头,你对我这么没信心么?给我三个时辰,假如我到时候还没出来,你要打要砸,丁某也管不了你。」

年旃的冥轮压在雪原仙剑上,元神猛烈的喘息,凶光盯着绝情婆婆,一刻也不离。

绝情婆婆早换了一张椅子,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岿然不动样子。

年旃铿一声地抬起冥轮,低吼道:「好,老子就等你三个时辰!你若不回来,老子就先宰了这老婆子,然后杀进洞里找你。」

丁原收了仙剑,向绝情婆婆拱手道:「麻烦婆婆派弟子引丁某进洞。」

绝情婆婆的玉容无喜无怒,教旁人看不出她心中到底是在盘算什么主意,听得丁原说话,她轻轻点头道:「就让晏殊陪你去吧,你们谁要想为他送行,老身也不阻拦。但到了洞口,却只准他一人入内。」

彷佛在她眼中,丁原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般。

丁原微笑道:「哪里这么麻烦,大家就在此处等我三个时辰,容丁某回头再叙。」

说罢,晏殊迟迟疑疑在头前引路,丁原疾步向前,反越过晏殊,大步走出客厅。

绝情婆婆望着丁原背影,眼底掠过一丝奇异神采,却不晓得她究竟想到了什么?

年旃转身,恶狠狠瞪着绝情婆婆,一字一顿的低吼道:「老婆子,要是丁原这小子三个时辰里还没出来,老子管叫万壑谷鸡犬不留!」

绝情婆婆无动于衷,淡淡道:「老身难道是被人吓大的么?丁原要是死在里面,那也是天意。」

年旃呸道:「狗屁天意!」

桑土公在一边赶紧劝说道:「年……年老祖,稍……稍安勿燥。丁……丁小哥……素来福大命……命大,这回也……准没……没事。您……老人家不妨,先……先喝口茶……歇一歇。」

年旃怒道:「老子就剩元神,要喝个鸟茶?」不过好歹也听了桑土公的劝告,坐了下来,可屁股刚一粘椅子,猛然跳起叫道:「老婆子,看给老子弄个沙漏来,老子要一边数着辰光,一边等丁原那小子。」

绝情婆婆这次没有反驳,手一挥,片刻后就有弟子捧上一只沙漏,摆放在了厅口。

年旃盯着沙漏,左瞧右瞧了好一会儿,见挑不出什么毛病,才冷哼一声收起元神,藏进冥轮里满厅的晃悠,就好像人在焦躁志忑的踱步。

绝情婆婆好自以暇的品着香茗,冷眼旁观,心中却暗暗诧异道:「年老魔为人私心极重,素来冷酷无情,残忍噬杀,怎么会对一个年轻后生如此的着紧?

「纵然说丁原是为他求取雪魄梅心才冒险入洞,可要是放在一百多年前,为他送死的人还少么,也没见他眨一下眼皮。难不成,这老魔头在潜龙渊里待了九十余年,居然修身养性,凶性大敛了?」

这时,厅外有一弟子进来恭敬禀报道:「师父,晏殊师姐已将丁公子引入寒洞,她眼下正在洞外守候。」

绝情婆婆微一点头道:「下去吧。」

那弟子应了,转身退出客厅。

厅中一时鸦雀无声,只有沙漏在「沙沙」的流淌,日头照射在窗上,形成的光影也渐渐的西移。

桑土公茶几上的糕点早被一扫而空,茶盏也见了底。他修炼多年,自然不会如寻常人那般饥渴,更无贪嘴的嗜好,奈何、仰情着实的太过紧张,不知不觉就把桌上能吃的东西全部塞进了肚子。

就算这样,也才过了一个半多时辰而已。

年旃的冥轮忽然在空中一停,说道:「不成,老子不能在这里乾等。桑胖子,咱们到洞口去瞧瞧!」

桑土公应了一声,刚要起身,就听绝情婆婆徐徐开口说道:「年旃,你现在过去也没有用了。丁原直到现在还未有动静,多半已经凶多吉少。只不过,老身既然答允给他三个时辰,自然要遵守承诺,不好提前入洞寻他,等到了点,沙漏流尽,你们再到洞口,等着收尸就是。」

年旃的九宝冥轮一跳,低喝道:「你说什么?」

绝情婆婆道:「年旃,氤氲寒洞你也该听闻过,没有百辟云衣,和天陆六珠之一的青泓灵珠,老身都不敢妄自踏入一步。即使身怀两宝,以我三甲子的修冯,至多也只能支撑半个时辰,就必须退出。如若不然,不消半炷香的工夫,浑身精血必为氤氲寒罡凝固成冰,立时成为洞中魔物的盘中美餐。」

她冷冷一笑,续道:「丁原入洞已快两个时辰,周身又无百辟云衣与清泓灵珠的保护,你说他还能有几分生望?」

年旃哩然道:「这么说,你根本就是想让丁原到洞里送死去!老子可明白了,你这是将当年对羽翼浓、赫连宣的仇恨,尽数转嫁到了丁原这小子的头上,这才故意把他引上死路!」

绝情婆婆不置可否道:「随阁下怎么想,但丁原是为救你才冒险入洞,事先小徒晏殊也曾警告过他,只是他恃强逞能,不肯听劝罢了。」

年旃哈哈厉笑,喝道:「倘若他果真死了,老夫就要你万壑谷上下几十口,一起殉葬!」

桑土公急忙道:「年……年老祖,丁小哥说……说三个时辰……必定有……有他的道理。咱们再……再等等!」

年旃怒啸道:「你没听这老婆子说么,老子一刻也等不了。先让我血洗万壑谷,再夺了百辟云衣与清泓灵珠,进洞去找丁原!」

说实话,这原本就是他最初的打算,后来碍于丁原的阻拦,才暂时罢手。

如今,丁原进入氤氲寒洞,没有半点音讯,惊怒父集之下,年旃凶性顿时大发,哪里肯听桑土公的劝说。

年旃元神跃出,右手一挥冥轮,罩着绝情婆婆轰下。

经过这两个来时辰的歇息,他真元恢复不少,这一轮灌注了满腔愤怒与杀机,撕开层层光焰声势无比惊人。

绝情婆婆抽出无心朱颜刀,身形舒镶如白云出岫,迎上年旃。

两人一一次交手知根知底,连一个过场都不摆,各自施展三甲子的苦修魔功,招招夺命,步步惊险,转眼从厅里斗到厅外。

桑土公也追出屋来,却急的直跺脚。

一边是晏殊的师尊,一边是丁原的朋友,偏偏这两个人的修为又都胜过自己太多,没等他挨近,就被阵阵狂飙迫飞出来。

旁边万壑谷的弟子也聚集了不少,可大家都晓得绝情婆婆的脾气,谷中的几位长老也只远远压阵,不敢上前相帮。桑土公有心找晏殊来劝驾,可看这两人不死不休的架式,只怕天王老子来了都不买帐。

他情急之下,灵光一闪,乘着众人不注意的工夫,悄悄退回厅中,矮墩墩的身子一晃,钻入地下。

他先前随晏殊入谷时,曾有见她指点过氤氲寒洞的大致方位,当时只因着雪魄梅心珍藏于内而心生好奇,却没想眼前还真用的上了。

桑土公凭着记忆在土中疾行,竟比在陆上还快。

平日里在天陆九妖中,他也不是什么起眼人物,不仅远不及红袍老妖独尊南荒,威震四海,也比不上雷公雷婆、赤髯天尊等人。可要是一钻进土里,那就彷佛换了一个人,纵横驰骋,天下盔一双。

他在土中潜行出数里活别该已到了氤氲寒洞的底下,腰板一挺,三楞锥破土而出,紧接着将自己圆鼓鼓的脑袋伸到了外面。

一股凛冽的寒罡从头皮一古脑的灌下,雾蒙蒙的冰岚宛如利刃刺疼双眼,就好像整个身子突然被扎进了冰水里,冻得桑土公一个激灵。

总算他生死关头的反应,远比说话速度来得快,赶紧气走全身,抵御彻骨冰寒。

饶是这样,桑土公的感觉只不过稍暖和一点,头发籼历毛上首先凝起一簇簇晶莹的蓝色冰霜。

他勉力睁眼打量四周,却惊骇的察觉视线里冰寒的淡蓝色光岚浓烈如烟,缭绕弥漫,令他完全看不清三丈之外的景物。

这时候,他或是坚持原意,入洞找寻丁原;或是立刻抽身而退,借着土遁回到氤氲寒洞之外。

桑土公怔了半晌,终于一咬牙窜出地面,手中三棱锥狂舞如风,防备着四周突如其来的魔物偷袭。

他辨明方向,才走出几步,牙齿就重新开始打颤,原来体内的真元,竟然丝毫镇不住洞中寒罡,片刻之间冰毒已渗透肌理,直钻经脉。

桑土公不禁暗暗心惊,思量道:「我才进来这么一小会儿就吃不消了,丁小哥入洞两个多时辰,又要时刻提防对付那些魔物,现在哪里还能有命在?」

这一下子,不由得对绝情婆婆的话更多信了三分。

可他不甘就此死心,只觉着丁原与苏芷玉曾经数次救过自己与晏殊,大丈夫有恩必报,焉能因为贪生怕死而瑟缩不前?

说不准,丁原只是冻僵,还有生机,又或者真的遭遇了不幸,好坏也要把他的尸身找到,不能教魔物糟蹋。

桑土公一生僻居天南,又因是口吃而屡遭人前背后的嘲笑,再加上他原本是一只穿山甲修炼成妖,故不为天陆正道所容,打一开始就被列进了九妖的序列,视为洪水猛兽一般的魔头。

久而久之,也养成了他孤僻古怪的禀性,不愿与他人多打交道。可在桑土公内心深处,何尝不希望有人放弃这些成见,真心关怀于他?

所以,即便如神鸦上人这样居心叵测者!不过对他是稍加和颜悦色,桑土公便将他引为知音,不惜万里迢迢赶赴天雷山庄助阵。

十余年前,他为抢夺《晓寒春山图》邂逅了丁原、苏芷玉,既而掳为人质,以图要挟苏真。没有想到苏芷玉不仅没有怀恨,反而恳求苏真救治自己,才保得一条老命。

更难能可贵的是,丁原与苏芷玉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穿山甲炼化成形,就敌视疏远自己,更不曾因他的口吃而有丝毫的轻蔑讥笑。

相反,这两人皆将自己看作了真正的朋友,倾心结交,屡次援手。桑土公拙于言表,在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这个时候,他端的是豁出性命找寻丁原,明明知道危机四伏力有不逮,偏偏不肯钻回土里独自逃生。

又走了几步,桑土公的衣服上结起一层厚厚冰甲,肌肤冻得发青,连步子都险些迈不动。脚下的冻土又冷又滑,洞中的路径宛如迷宫,很快令他迷失了东南西北。

他鼓起丹田一口真气,送出声道:「丁……丁小哥……」

一股寒流立时倒卷入口,呛得嗓子口犹如冰刀割裂一般的疼痛,全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一般。

没有想到,他这一声未叫来丁原,却招来了左近的一条三头翼蛇。

此怪形状如蟒,生有三颗头颅,肋下四翅,鼓风而行,由于性喜苦寒,多出没在极北蛮荒之地,据说冰宫中就有豢养。

偷袭桑土公的这条三头翼蛇长逾九尺,腰粗如桶,不过刚刚成年。换在其他情形底下,桑土公原也不惧怕,大不了一个土遁逃之夭夭。

可在冰雾弥漫里,三头翼蛇来的好快,连半点徵兆也无,就缠上三棱锥,毒信丝丝张嘴噬来。

桑土公见状,一声大喝,将三棱锥猛力一挥,三头翼蛇吃不住庞大的力道,甩飞出去,毒信自然也落到了空处。

可没等他庆幸战退魔物,脚下「喀喇喇」冰层开裂,钻出一只雪白的穿山甲,一口咬向他的脚脖子。

桑土公见是同类,不禁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念着五百年前是一家,也不忍痛下杀手,只左掌一按想将它驱走。

谁晓得那穿山甲好生了得,身杂一抖,跃窜到桑土公背后,居然似高手一样,懂得趋避游斗。

还没有半盏茶,周围冰岚中又陆续出现了三头魔物,凭的一个比一个难缠。

它们似乎笃定桑土公早晚经受不住寒罡侵蚀,因而也不着急猛攻,只不断骚扰消耗他的真元。

桑土公光是着急,偏无可奈何,只要自己一想土遁,立刻就有魔物攻到,使他毫无余暇。

果然,桑土公的真元飞速的被抽空,反应渐渐迟钝,呼吸却愈加的沉重,他暗暗苦笑道:「真没想到我桑土公埋头修行了这多年,到头来居然是死在这个氤氲寒洞之中,连尸首都不能剩下!」

就在这刻,远处蓦然传来飘渺琴韵,如风轻颂,初闻时似乎尚在极远,可转眼已到近前。

这琴声如泣如诉,彷佛蕴藏着说不尽的哀伤悲愤,又隐约跌宕着豪情傲骨,铮铮仙音,听着让人心情发酸泪眼欲滴,却又涌动无限血性。

桑土公眼睛一亮,狂喜道:「丁小哥!」

一蓬凄艳的红光,从层层冰岚深处波涛汹涌,澎湃磅礴而至。

红光所到之处,淡蓝的雾光犹如风卷残云忙不迭的退避三舍,好像遭遇上了天生的克星。

在红光闪耀的中心,丁原怀抱天殇,一曲方自于绝境中参悟的「地恸」心韵曲声悠扬,纵横睥睨,踏雪破冰来到桑土公跟前。

他琴弦连拨,弹出数道凌厉霸道的赤色雷火,那群魔物惊恐四散,转瞬无踪。

丁原见桑土公全身青紫,几乎就成了冰人,微笑道:「老桑,这里面凉快得紧吧?」

桑土公气得瞪他一眼,心口一热,原来丁原的天殇琴上,射出一束光晕注入他的体内,顿时好受了许多。

他的身躯在红色光团的笼罩中渐渐复苏,这才有力气道:「丁小哥,你……有没取到雪……雪魄梅……心?」

第七章吊唁

丁原轻轻点头,从怀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朵巴掌大小的六色梅花,上面兀自冒着森森寒气。

丁原苦笑道:「就是为了摘取这鬼东西,害的我跟守护在旁的冰魂神麟恶斗一场,险险栽了跟头。不过也亏是牠,才让我豁然悟出地恸心法,能救得你出去。」

桑土公想起一事,急忙道:「快……快出去,年……年老祖跟……跟绝情婆婆,又……又打起来了,」

丁原嘿然道:「这个老鬼头,总没安生的时候。

丁原收起雪魄梅心,以天殇琴护身开道,再没费多大周折,退出了氤氲寒洞。

两人出得洞来,令守在洞外的晏殊喜不自禁,等三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客厅前,不禁大吃一惊。

也就个把时辰的工夫,年旃与绝情婆婆几乎将方圆百丈夷为了平地,好端端疱院落被他们轰出的罡风狂澜摧毁殆尽,到处飞沙走石,狼籍遍地。

可他们全没有罢手的意思,一持无心朱颜刀,一舞九宝冥轮,寸步不让,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晏殊赶紧叫道:「师父,年老祖,莫要打了,丁小哥已摘得雪魄梅心回来!」

这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年旃率先彻出战团,气喘吁吁转头观望,果见丁原、桑土公和晏殊走了过来。

年旃哈哈大笑道:「奶奶的,你小子果然福大命大,老子不信这个邪也不行。」

丁原一皱眉道:「老鬼头,我不是说要你等上三个时辰,你怎连这点耐心也没有?将绝情婆婆的万壑谷打成这副模样,如何跟主人家交代?」

年旃见丁原无恙,心情舒畅,也不计较他的责备,呵呵乾笑道:「老子不是以为你已死在那寒洞之中了,这才一着急跟老婆子拼出真火了么?」

丁原不理他,朝绝情婆婆者道:「婆婆,丁原幸不辱命,已取来雪魄梅心,多谢婆迭有意成全!,」

绝情婆婆收了无心朱颜刀,无喜无怒淡淡道:「这是你自己凭本事赌赢的,何必谢我?」

年旃闻言喜翻了天,有了雪魄梅心,他就可重塑肉身,异日参悟天心得成大道,也不再是痴人说梦,禁不住颤声道:「小子,你是说雪魄梅心拿到手了?」

丁原取出雪魄梅心,递给年旃道:「老鬼头,你看清楚了,我有没有拿错?」

年旃小心无比的捧在手里,看了又看,连声道:「没错,就是它了!哈哈,老子终于有了出头之日!」

绝情婆婆看不惯年旃的张狂,冷哼一声扫袖而去。丁原快步跟上道:「婆婆!」

绝情婆婆脚下不停,朝前走道:「你们已取得雪魄梅心,却还要找我做什么?」

丁原朗声道:「婆婆,丁某心中明白,若非你有意暗中成全,丁原纲无可能摘回雪魄梅心。」

绝情婆婆冷笑道:「我已说了,这是你凭藉自己的修为换来的,与老身无关。」

丁原微笑道:「丁原入洞以后才晓得,原来天殇琴中的地恸一篇,是氤氲寒罡的最大克星,想来,婆婆也是了然这一秘密,才故意放丁原入洞取药。」

绝情婆婆身躯微微一震,脚步不觉中放缓,两名弟子却仍远远缀在丁原身后,不敢靠近。

丁原继续道:「婆婆,请恕丁原唐突推测,只怕当年羽翼浓羽教主也曾经有入此洞,摘取雪魄梅心,故此婆婆才能知晓此中奥妙吧?丁原多谢婆婆看在故人情面,今日一并成全了丁原与老鬼头。」

绝情婆婆蓦然停步,沉默半晌,才轻轻道:「你说的不错,一百四十多年前,羽翼浓也曾孤身闯入氤氲寒洞,靠着天殇琴破解寒罡。也就是从那时起,老身才有了绝情婆婆的名头,一用至今!

丁原从她的话语中听出幽幽的缅怀与相思,禁不住想道:「原来婆婆也是为情所伤才变得如此,说到底,她也是一个孤苦伶仃的可怜人罢!」

联想到自己也为雪儿所弃,为师门所逐,孑然天涯,不由升起同病相怜之感,低声道:「对不住,婆婆,我不该这般的莽撞。」

绝情婆婆苦涩的一笑,背对丁原道:「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说的不错,事过境迁,其人已逝,老身还有什么看不开的?见你能继承了羽翼浓的魔琴衣钵,老身也由衷的欣慰。总算,他在这世间还是留下了一点什么。」

丁原无言以对,忽然间心中酸涩,情字艰辛,如绝蜻婆婆这样的人物,历经百年沧桑,也始终抹不去那点记忆深处的伤痕。

而自己,又果真能够忘记雪儿么?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安孜晴领着苏芷玉、楚凌仙,将身受重伤的屈箭南送回越秀山,掌门人屈痕闻讯,赶紧率着门下宿老降阶相迎。

越秀剑派开山千年,位列天陆正道七大门派之一,声誉极隆。然而上一回三大圣地的掌门人物造访,已远在两百余年前,那时连屈痕都尚未出世。

今日安孜晴领着两位门人,亲自将屈箭南护送回山,这等的颜面,足以令屈痕乃至整个越秀剑派与有荣光。

众人见面寒暄几句,屈痕见爱孙伤势无忧,顿时放下心来,引着安孜晴等人进了玉华苑入座,自有弟子奉上香茗点心。

屈痕再次谢道:「这回有劳安阁主大驾,将劣孙亲自送回越秀。敝派上下,对阁主厚谊,不胜感激。」

安孜晴道:「屈掌门何必如此客气。越秀天一,同属正道一脉,互为援手,自是理所当然。况且,令孙是因为维护小徒凌仙,才会为鬼仙门妖孽所伤,于情于理,本座也该当如此。」

越秀剑派三大巨头之一的关寒笑道:「安阁主这么说,我们也就不客套了。您和两位仙子难得有来,不如在越秀小住几日,也好让我们稍尽地主之谊。」

安孜晴婉拒道:「不是孜晴不愿,但离山太久,心悬仙阁,而且尚有要事着急回返。关仙友所请,孜晴心意领了,却实在难以从命。」

屈痕等人不由露出失望之色,另一位巨头身分的伍端说道:「不知安阁主有没有听说这个消息,云林禅寺的掌门无为大师,近日在云梦大泽中不幸为人所害。他的遗体现已送回寺内,后天就要发葬。」

安孜晴讶然道:「竟有此事?前些日子本座也因事滞留云梦大泽多日,却不曾听人说起。无为大师是一代高僧,佛法修为俱称绝顶,又是谁能加害他?」

他关寒叹息道:「原来安阁主还不知道这事,听说无荡大师是死在魔教绝学幽明折月手、赤魔残玉爪之下。不仅如此,连闻讯救援的一恸大师也受了重伤,拼死才逐退强敌,抢下无为方丈的遗体。看来,十之八九,都是魔教余孽所为。」

安孜晴说道:「我正有一件事情,想说与屈掌门与诸位知道,日前本座于云梦大泽中因缘巧合,误入一处庞大的地宫,谁知竟是魔教余孽的巢穴所在。依照孜晴的推断观察,地宫之中的魔教党羽已颇成气候,为首者是当年兔脱的殿青堂。联想无为大师被害一案,看来魔教行将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众人齐齐变色,连屈痕也禁不住白眉一耸。

这话换别人说来,多半他们要心存怀疑,再加考证,然而安孜晴是何等身分,短短几句话,不啻平地炸起一个惊雷。

苏芷玉也是心头一震,她曾有见过魔教四大护法中的风雪崖与布衣大师,也有听闻到雷霆的消息,可这三人都已隐居不出,于天陆少有现身,远远谈不上什么死灰复燃。

没有想到,除去他们,另一位护法殿青堂也没有死,而且正在云梦大泽休养生息,以图东山再起。

这个消息一传播开来,一场血战在所难免。

她更加担心的是,一旦丁原晓得了,必定不会坐视不理,多半也要仗剑而起。

那时,面对着天陆正道的无数高手,纵然他修为通天,也毕竟是血肉之躯,又如何能抵挡得住?

一想到这里,芳心顿时乱成一团,下面众人的谈话,只成嗡嗡之声。

关寒诧异道:「想不到魔教余孽居然还死性不改,要不是安阁主撞破他们的老巢,还不晓得他们会隐匿到什么时候?」

屈痕道:「安阁主的推断不无道理,暗害无为大师可能只是他们的第一步棋,其后阴谋我们虽然无法知晓,但势必非同小可,这个消息,一定要赶快通知其他门派。好在后天无为大师发葬,天陆正道的各大门派都会有宿老到场吊唁,也省却我们往来奔波送信。」

安孜晴点头道:「就麻烦屈掌门与各位将此事转告诸位同道仙友,预先作好防范,以免被魔教余孽打得措手不及。不过,本座心中也有一点疑惑不能想通,也想听一听诸位见解。」

屈痕道:「安阁主有何高见尽管说来,咱们一起想想,或许也有一愚之得。」

安孜晴淡淡一笑,道:「本座尽管未曾见过无为大师,但他的修为,想必绝不会在殿青堂之下。至于一恸大师,那就更不必说了,自从二十余年婆罗山庄一役,魔教教主羽翼浓战死,部下或死或逃,已不复昔日鼎盛。

「孜晴不明白的就是,无为大师怎会如此轻易就遭了魔教的毒手?」

伍端沉吟道:「魔教妖孽素来阴险狡诈,正大光明的比拼无为大师自不惧任何人,可要是有人设下圈套暗算,无为大师一个不慎,总也有可能。」

安孜晴微笑道:「那么,为何连一恸大师这样高踞正道十大高手宝座的人物,竟也身负重伤,连一个魔教妖孽都没能留下?」

关寒眼中精光一闪,道:「难不成是羽翼浓那魔头根本没有死?也只有他出手,才可能令一恸大师这样的人物也吃了大亏。」

屈痕摇头道:「不是羽翼浓,依照云林禅寺派遣来本门传信的僧人说法,一恸大师是遭一群不明身分的黑衣蒙面人围攻,才寡不敌众,负了重伤。」

关寒嘿嘿一笑道:「师兄,这些话我也有听到。可小弟想的是,若果真是撞见了羽翼浓,一恸大师才吃了那么大的亏,又赔进了无为方丈,这么丢脸的事情,云林禅寺恐怕也不肯实说,所以编造一点故事,也是有可能的。」

屈痕头摇得更加明显,回答道:「关师弟,要是一恸大师折在别人手中,或许会如你所言有所隐瞒,但倘若真是败在羽翼浓手下,他绝不会遮掩!要知道,能够在羽翼浓面前活着回来的人,那得是天陆顶尖高手。当年为了围捕他,我们七大剑派,死伤了多少掌门长老?」

楚凌仙等晚一辈的弟子闻听屈痕之言,情不自禁对羽翼浓生出敬畏之情。

其人已逝多年,可如今连屈痕提起他时,竟依然有这样的评价,遥遥可想当年无敌天下的雄风霸气。

伍端皱眉道:「安阁主的疑问,老夫也想不明白,也许要当面问过一恸大师,才能知晓。」

关寒苦笑道:「一恸大师是何等身分,除非安阁主当面,不然他不愿多提,咱们这些人,连问上半句都不好意思。」

屈痕望向安孜晴,恳请道:「魔教余孽盘踞云梦地宫,无为大师不幸遇害,这两件事情非同小可。安阁主,可否劳烦大驾同往云林禅寺,有你主持,说上一句话,也比我等费尽口舌向众人解释,好出许多。」

安孜晴回答道:「孜晴恐怕要令屈掌门失望了。魔教之事,三大圣地等闲都不会插手,何况些许魔教余孽,也不足令天陆正道侧目。孜晴确需早日回返仙阁,不过屈掌门的提醒也有道理。这样,本座就将凌仙与玉儿留下,后天携了孜晴的亲笔手书,与诸位同赴云林,如何?」

屈痕见安孜晴坚持,也只好退而求其次,谢道:「如此就要多麻烦两位仙子了。」

楚凌仙浅浅含笑道:「屈掌门这么说,岂不要折杀晚辈?凌仙更不敢当「仙子」之名,屈掌门只管叫我一声楚姑娘。」

她对屈箭南暗生情素,爱屋及乌对待屈痕也尊敬许多。不过旁人也不以为意,盖因楚凌仙一贯为人持重谦逊,颇有大家风范。

安孜晴叮嘱道:「凌仙、玉儿,你们两人这次前去云林禅寺,一是代表本座向无为方丈的圆寂表示哀悼之情;二则相助屈掌门,将魔教余孽之事昭示天下,好使正道各派早作提防。但我仙阁门规绝不可违背,不可打着天一阁的旗号,介入此中纷争,否则本座定罚不赦,明白吗?」

楚凌仙与苏芷玉双双躬身受命,屈痕明白,安孜晴这话多一半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把楚凌仙和苏芷玉拉进正魔两派纠葛的混水里。

如此一来,屈痕不得不跟着表态道:「安阁主请放心,老夫届时绝不会有令两位仙子为难之事。」

安孜晴道:「屈掌门这样说,倒令孜晴赧颜了。事关天]阁千年门规,请诸位多多见谅。」

屈痕呵呵笑道:「安阁主说的哪里话来?你能遣两位弟子随老夫等人同行,又留下亲笔书信,足见盛情,我等感激来不及,又怎能有不谅之意?」

安孜晴见话已说的差不多,当下取来笔墨写下一封信笺,一半是悼念缅怀无为大师,另一半则将她误闯魔教地宫的经过大致解说。

书信写毕,安孜晴将信交与楚凌仙暂收,起身告辞道:「孜晴这便回返南海,诸位仙友后会有期。」

屈痕挽留道:「安阁主,天将行晚,深夜御剑也多有不便。何不如小住一宿,让本门聊备薄酒,为三位接风洗尘,同时表达老夫对三位救治劣孙的感激之情。纵然阁主事情再急,也不赶这么一个晚上。」

安孜晴想了想,连日的奔波恶战,的确也有些乏累,盛情难却之下,颔首道:「孜晴若是再拒绝,难免有矫情之嫌。既然如此,就叨扰贵派了。」

屈痕笑道:「哪里,哪里,安阁主肯屈尊本门,着实是我等荣幸,怎能称得上叨扰二字?」

言毕,当下吩咐门下弟子摆上宴席,众人尽欢而散,安孜晴与楚凌仙、苏芷玉,自有屈痕安排了歇息的精舍。

安孜晴送走屈痕等人回到屋中,将楚凌仙与苏芷玉召到跟前,交代道:「云林禅寺的吊唁一等结束,你们二人就即刻返回南海。距离蓬莱仙会的日子已经不多,你们是本门的希望所在,需抓紧时日更上层楼,以期在仙会上为仙阁争得光采。」

楚凌仙回应道:「请师父放心,弟子与苏师妹定当全力以赴,绝不辜负仙阁造就之恩。」

安孜晴欣慰道:「你们能明白这些就好。凌仙,我还有话要单独和玉儿谈一谈,你先回屋歇息。」

楚凌仙应了,向安孜晴施礼告退。

屋里只剩下安孜晴与苏芷玉两人,安孜晴说道:「玉儿,凌仙虽然是你师姐,修为也可称得上仙阁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但她自幼在南海长大,于天陆的人情世故,阅历经验难免有所不足,这一点上,你需多用些心思,处处提醒关照于她。」

苏芷玉恭声道:「楚师姐恬淡持重,谦逊温和,有她代表师伯您吊唁无为方丈,应是再合适不过。玉儿愿尽最大努力,从旁辅助师姐。」

安孜晴微微一笑道:「我对你们两人自然放心,否则也就不会叫你与凌仙代表我与仙阁出席无为大师的葬礼了。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在心中思虑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你。」

苏芷玉一怔,道:「师伯请说。」

安孜晴清澈深邃的目光端详着苏芷玉,沉默半晌,才问道:「我想知道,倘若有朝一日,丁原果真登上歧茗山前来找你,玉儿你又当如何以对?」

苏芷玉心弦剧颤,玉颊不期然的泛起娇艳红晕,低声道:「仙阁对玉儿恩重如山,又是玉儿娘亲的师门,无论将来发生任何变故,玉儿也绝不脱离仙阁。至于丁哥哥,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姬姐姐一人,玉儿从不敢有更多的痴心妄想。」

安孜晴知她对丁原锺情已深,轻叹道:「玉儿,你虽然不是我的徒儿,但因着你娘亲和你师父的关系,我对你的期望与锺爱甚至超出凌仙。不是师伯硬要插手你的私事,而是着实不愿意你走上水师妹的老路。」

苏芷玉明白,这是安孜晴在提醒自己。

天一阁千年多来,少有门下弟子出嫁,多半都终老南海,水轻盈与苏真只是特例,然而已在六十多年前,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直到两年前苏真夫妇重临仙阁谢罪,才算得以冰释。

安孜晴自然不希望苏芷玉与丁原也走上这条老路,因此才借这机会,语重心长的劝说她。

见苏芷玉垂首无语,神情黯然,她禁不住又低低一声叹息。

「玉儿,师伯并不反对你与丁原交往,甚至也不反对将来有一天你们会琴瑟和呜。说到底,仙阁并没有立下不得嫁人的规矩,不过,师伯还是希望你能好好把握其中的方寸,不要令仙阁与你娘亲为难失望。」

苏芷玉深深吸了口气,低声回答道:「玉儿明白,多谢师伯。」

安孜晴没有说话,她一生清修,实在不能理解小儿女的情爱之事,更不晓得自己这样提点苏芷玉,于仙阁,于玉儿与丁原,究竟是对是错?

翌日,送别安孜晴之后,楚凌仙、苏芷玉随着屈痕等越秀剑派的耆宿,御剑前往云林禅寺。

因无为方丈于天陆正道中的地位着实了得,故此越秀剑派的三大巨头齐齐出动。

屈箭南由于伤势过重,留在了玉华苑修养,但杨挚夫妇等二代弟子,也有多人随行。

一行十多人,黄昏时浩浩荡荡抵达云林禅寺山脚。

为表示对于无为方丈和云林禅寺的敬重与哀悼之情,屈痕等人从山下起,便不再御剑,改为沿着石阶登临而上。

山路上,各方人物络绎不绝,都是天陆各家闻讯赶来吊唁的宿老故旧。

这其中,有许多人与屈痕、关寒和伍端熟识,可众人也只是拱手为礼,低声寒暄几句,没有一人高声说笑。

虽然还没有到得云林禅寺的山门,但凝重肃穆的气氛已显彰然。

走到中途,正巧遇上翠霞派一众,在淡怒真人的率领之下拜山吊唁。

除了闭关不出的淡一真人,和仍在养伤的罗和,翠霞六仙居然到了四位,那是近年少有的盛事。

屈痕与翠霞六仙是多年故交,跟姬别天更是莫逆无间,险些成了亲家,虽然这两年为了姬雪雁与屈箭南的婚变,二老相见多少有些尴尬,可毕竟百多年的交情尚在,况且事过境迁,双方又都是豁达之人,倒也没存下太多芥蒂。

令苏芷玉微感意外的是,人群中不仅有淡言真人的身影,连阿牛也在。

屈痕将她与楚凌仙一一引见于翠霞四仙,姬别天等人尽管知道苏芷玉乃是苏真这个魔头的掌珠,可看在天一阁的面上,仍是不冷不热的打过招呼,倒是对楚凌仙颇为推崇。

苏芷玉也不以伪意,行到淡言真人跟前,施礼道:「弟子见过真人。」

淡言真人向她和蔼一笑,颔首回礼,却不说话,并非是他倨傲,实在性情使然,多年以来惜字如金,也难得开口说上半句。

第八章云林

阿牛见着苏芷玉甚是亲热,主动上前招呼道:「苏姑娘,你也来了?」

苏芷玉答道:「小妹与楚师姐奉了安阁主口谕,前来吊唁无为大师。阿牛小哥,许多年不见,你可还好?」

阿牛咧嘴笑道:「我很好,谢谢苏姑娘关心。」说着神色忽然一黯,偷偷瞥了眼已走到前面的淡言真人,低声道:「苏姑娘,你还不晓得吧,师父他老人家,已将丁小哥逐出门墙,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苏芷玉含笑道:「这事芷玉已然知晓,就在前两天,小妹还与丁哥哥在一起。」

阿牛惊喜道:「你撞见了丁小哥,在哪儿,他可还好?」情绪激动下,声音不觉大了许多,引得山道上前前后后不少人侧目。

苏芷玉低声道:「起先芷玉与丁哥哥是在云梦大泽中遇到,而后又一同去了漠北的鬼冢。两日前我与他才分开,丁哥哥与年旃前辈回返了云梦大泽,要与晏殊、桑土公前往万壑谷,为绝情婆婆贺寿。」

阿牛呵呵道:「丁小哥没事就好,我真怕他一个想不开,又要闯祸。」

苏芷玉问道:「阿牛小哥,你也是跟随淡言真人来吊唁无为方丈的么?」

阿牛挠挠脑袋,道:「无为大师是天陆正道的泰斗,我哪里够资格到他老人家灵前上香?只不过师父说,像无为大师这般慈悲淡泊的高僧,咱们也都该来拜上一拜。」

苏芷玉点头道:「淡言真人说的正是,倘若天陆能多几位如无为大师这样的人,或许会清平不少。可惜,大师竟遭此劫难,实在是天陆憾事。」

阿牛赞同道:「谁说不是呢?听说连天子听说无为方丈的噩耗,都深感痛惜,连夜写了一幅挽联,又备上厚礼,命人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云林禅寺,还说要追封大师为「功德无量护国法王」呢。」

原来历代云林禅寺的方丈,都世袭「护国法师」一职,其实也不过是挂了个虚衔。当今天子对于佛法笃信无比,曾三次驾临云林禅寺。无为方丈圆寂,朝廷自然在场面上也做足了功夫。

可这些恩典,对于寻常人自是梦寐以求,然而对于潜心天道的修真之人,倒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苏芷玉微微一笑,说道:「阿牛小哥,秦柔姑娘是否已回天雷山庄了?」

阿牛脸一红,说道:「丁小哥连这也跟你说了?」顿了顿,继续回答道:「她昨天刚走。师父说,他老人家已经跟红袍老妖订下后约,乘着这一年的工夫,我和阿柔都要加紧修炼,才能为秦老爷子报仇血恨。」

说着话,大队已到山门前。

云林禅寺这面遣出了无痴、无悔两位高僧,统着执香殿三十余名「静」字辈弟子,接应八方贵宾。

越秀剑派与翠霞派联袂而来,又偕着海外三大圣地之一天一阁的两位嫡传弟子,声势不同等闲。

执香殿的首座无痴大师一边迎接,一边派了知客僧通禀入内。

由于无为大师着实去的突然,也未曾定下继承人,现今寺中事务,皆由一恸大师暂摄。

百年沧桑,物是人非,当年赫赫一代的「一」字辈神僧,眼下硕果仅存四位,基本都不再理事。

无痴大师方将众人请到第二道山门前,一恸大师率着十余位云林禅寺的高僧,已迎了上来。

阿牛立在人丛最后偷眼瞧去,只见一恸大师身着金边红色袈裟,身形高大威武,白髯如雪,宝相庄严,远远双手合十道:「诸位施主远道而来,老衲权代敝寺谢过。」

在他身后,那些清一色的老僧,个个穿着红色袈裟,眉毛胡须一把白,双目精光内敛,面露沉痛之色,齐齐合十施礼。

屈痕、淡怒真人领着众人回礼,淡怒真人沉声说道:「大师,无为方丈为魔教余孽暗害,天陆正道上下皆感痛心。但人死终究不能复生,请大师与贵寺诸位高僧节哀顺便。」

一恸大师点点头,一路领着众人行到灵堂。

灵堂内香雾缭绕,禅唱飘荡,四边墙壁上,挂满各色挽联,正中是一个大大的「奠」字。

屈痕、淡怒真人各自引着门下弟子,依次上前敬香,一恸大师等云林禅寺的高僧,在旁合十答礼。

阿牛排在九悬观一支弟子之后,双手捧香,照着众人模样恭恭敬敬的叩拜。忽然觉得旁边一双犀利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余角余光瞥去,却是一恸大师双目炯炯,向着自己合十答谢。

礼毕后,众人分成两拨,各派掌门耆宿,由大悲殿首座无苦大师请到后堂歇息,阿牛姬榄等二三代弟子,则被安置到别处,楚凌仙与苏芷玉因着身分特殊,也被请到了后堂。

后堂甚为宽敞,已七七八八坐了不少人,如碧落七子、东海五圣以及太清宫、燕山剑派的一干宿老,都有在座。见得屈痕、淡怒真人他们进来,大伙儿纷纷起身问候。

平沙岛跟翠霞派由于盛年墨晶的事情,结下不小的梁子,可当着这么多人面,双方在表面上也还要过得去。耿南天率先礼道:「淡怒真人,别来无恙?」淡怒真人面沉似水,不咸不淡的回礼道:「耿掌门,久违了。」说完这句,两人之间再无其他话可讲,各自落坐。停雪真人一眼瞅着了苏芷玉,咦道:「这不是苏真那魔头的女儿么,怎会出现在这里?」她的话音虽然不响,可在寂静的后堂中,仍被这些高手耆宿听的清清楚楚。

关寒连忙解释道:「苏仙子与这位楚仙子皆乃南海天一阁的传人,奉了仙阁掌门安孜晴仙子的口谕,随我等前来吊唁。」

有关寒圆场,又有天一阁的名头罩着,停雪真人自然再说不出什么。

她冷冷扫了苏芷玉一眼,心中却惟恐这个丫头一个嘴快,将碧落七子连阵败于丁原、年旃之手的丑事给抖落出来,当着在座各家高手,这个脸可就丢的实在有点大了。

幸而苏芷玉与楚凌仙只静静在角落里坐下,品着香茗,十分的低调,她这才把心放下些。

屈痕与众人客套了几句,把话引入正题道:「诸位仙友,老夫此来云林禅寺,除了吊唁无为大师之外,还与天一阁的两位仙子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这事本该等到明日无为大师出殡后再来公布,可事关紧要,半刻也耽搁不起,老夫只好冒昧,请无为大师在天之灵,原谅在下。」

众人的窃窃私语声顿时中断,姬别天就坐在屈痕身旁,忍不住好奇道:「屈兄,到底是什么消息,居然让你也寝食难安?」

屈痕苦笑道:「何止寝食难安?」他转目望向楚凌仙,道:「楚仙子,就劳烦你将令师所发现的惊人秘密,转告大伙儿罢。」

楚凌仙盈盈起身,未曾开口,先赢得众人心底一阵喝采,暗道天一阁垂名天陆,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果非幸至。这位姑娘最多也就二十出头,可气度风范非凡,其徒如此,其师可知。

楚凌仙先朝着在座众人环施一礼,才说道:「诸位前辈,家师于数月前深入云梦,不想误闯入云泽深处的一座地宫。更加令人震惊的是,这地宫之中竟有魔教余孽盘踞,为首之人是二十多年前火焚大明宫,魔教四大护法里唯一全身而退的殿青堂。」

她只说到这里,人群里已然炸开了锅。

太清宫的退思真人眉宇一挑,沉声问道:「楚仙子,如此重大的事情,为何令师没有亲来?」

楚凌仙道:「家师因身有紧要之事,不得不先行回山。临行之前,她特地留下一封亲笔手书,将误闯魔教地宫的经历详细写明,以为佐证。」说着,取出手书,双手递在屈痕跟前说道:「请屈掌门转交诸位前辈过目。」

天陆正道七大剑派,数百年来共尊云林禅寺与翠霞派为牛耳。云林禅寺的方丈无为大师新丧,主持一恸大师尚在灵堂接客,内堂数十人里,就以淡怒真人的地位最高。

屈痕将手书送与淡怒真人,老道士拆开火漆,看了一遍,默不作声,又将它递送给旁边坐着的碧落剑派掌门停心真人。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安孜晴的书信在各派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回到楚凌仙手上。

在内堂陪客的云林禅寺执事院首座无观大师身为东主,故此谦让到最后才阅过书信。

他交还手书后,面色戚然,站起朝着楚凌仙躬身合十道:「老衲权代无为方丈与云林禅寺谢过安阁主。有了这条线索,不难追查到杀害方丈师兄的真凶,更可乘势将魔教余孽一网打尽,造福天陆。」

楚凌仙赶紧还礼道:「大师切莫如此,凌仙怎敢代师尊受您大礼?」

无观大师站直身躯,凝声道:「楚施主有所不知,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之战,敝寺的前任方丈无妄师兄杀身成仁,便死在了魔教教主羽翼浓的手上;而今无为方丈又遭魔教宵小暗算,往升西天极乐世界,若不是一恸师叔及时赶到,恐怕连他的法身都夺不回来。」

无观大师顿了顿,续道:「我云林禅寺与魔教之间,可说势如水火。我等虽是出家之人,可两代方丈师兄的血海深仇,又焉能不报?若非有安阁主的指点,楚施主又万里迢迢前来报讯,无为师兄冤死之仇,敝寺却又找谁去算?」

燕山剑派的掌门萧浣尘年过百岁,却是在座各大门派掌门中资历声望最浅的一个,或许正因为这样,无论何种场合底下他都少有出声,说话之少堪与淡言真人一比。

听了无观大师之言,萧浣尘起身道:「大师,魔教是我天陆正道各家公敌,无为方丈不幸圆寂,也绝非云林禅寺一家的事情。我燕山剑派虽然僻居北疆,力薄势弱,但也从不敢忘除魔卫道之责,只要贵寺振臂一呼,燕山剑派上下数百弟子,打老夫以下无不景从!」

停涛真人说道:「萧掌门此话不错,魔教余孽杀害的虽然是贵寺的方丈,但我七大剑派乃至正道各家,同气连枝,同仇敌忾,岂容这些宵小猖狂!」

耿南天清了清嗓子,待众人目光转向过来,方才说道:「依在下看来,魔教余孽,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尽管羽翼浓那个魔头已经尸骨寒却多年,四大护法亦烟消云散,可其千年的根基终究非同小可。

「咱们绝不能贻误战机,任由这些妖孽继续坐大,不妨再效二十余年前,七大剑派联手覆灭魔教一幕,兵发云梦大泽,照着安阁主手书指引,将那些跳梁小丑一鼓荡尽!」

苏芷玉见这些位掌门、长老一个个慷慨激昂,言辞激烈,好像恨不能立刻把魔教地宫夷为平地,不由暗暗担忧。

她与魔教自然毫无关系,但所见如风雪崖、布衣大师等人,无不是光明磊落的好汉,殿青堂尽管没有见过,想来物以类聚,也必是雄飞人物。

可叹自古道魔不容,魔教与正道七大剑派之间更是不共戴天。只怕用不了多少时候,云梦大泽中即将风烟四起,血流成河,偏偏她无力劝阻,惟有眼睁睁的瞧着,只盼不要把丁原也给卷了进去。

议论稍歇,太清宫掌门守残真人,见对面的淡怒真人始终端坐,不发一言,于是问道:「淡怒真人,这件事情,不知贵派是什么看法?」

数十双目光骤然又聚焦到淡怒真人的身上,等待他的表态。

须知淡一真人闭关多年,翠霞剑派的事务,几乎已完全交给这个瘦小苦干的老道士打理,他的话就等若翠霞剑派的意思。

而翠霞剑派实力鼎盛,声誉直与云林禅寺并列,倘若围剿云梦大泽地宫,为无为大师报仇的事情,少了翠霞剑派的参与,未免美中不足。

淡怒真人缓缓道:「贫道以为,魔教余孽固然必须扫除,可无为大师之死,却未必与殿青堂等人有关。」

屈痕一怔,这个见解昨日安孜晴也曾经说起,可讨论了半天,最后也不得要领,当下问道:「淡怒真人,莫非你也在怀疑无为大师的死因?」

淡怒真人道:「贫道只是就事论事,谈不上怀疑。无为大师身中魔教十六绝学而亡,这个不假,可即便殿青堂也未必能有如此的修为,手刃无为大师。更况且幽明折月手、赤魔残玉爪乃羽翼浓独门绝技,莫说殿青堂不会,魔教四大护法九使七卫,也无一人会得,因此,贫道总觉得这件事情还有值得推敲之处。」

无观大师怫然道:「淡怒真人,莫非你是在怀疑,敝寺一恸师叔的话有所隐瞒?」

停心真人连忙道:「无观大师不要误会,淡怒真人不过是说出心中的疑点。这个问题,贫道与诸位师弟也曾经想到过。可无为大师是在云梦大泽受到暗算,身中的又是魔教绝不外传的十六绝学之二。而根据安阁主送来的消息,殿青堂领着一班魔教余孽,恰恰就潜伏在云梦大泽的地宫之中,事情总没如此的凑巧法。」

观止真人赞同道:「羽翼浓虽然已经死了,可魔教绝学想来还在。这二十年里,被殿青堂等人参悟学成,也不足为奇。至于说无为大师身遭暗算,说一句唐突的话,连仙阁的安阁主都曾受困于魔教地宫,那么无为大师寡不敌众,为对方毒计陷害,也是有的。」

屈痕跟着出面圆场道:「在一些事情上大家各有见解,在所难免。但我七大剑派素来一体,这点到什么时候也不会变。淡怒真人的疑虑,不妨待我等攻破魔教地宫,活捉了殿青堂之后,再来问过。现下,我们却要努力同心,共剿凶顽。」

无观大师敛起不悦,合十向淡怒真人躬身道:「老衲一时激动,请真人海涵。」

淡怒真人起身还礼道:「大师言重了。无为方丈佛法精深,为人宽宏慈悲,乃贫道所景仰。至于说到讨伐魔教余孽,我翠霞派自是责无旁贷。」

伍端抚掌道:「真人快人快语,既然有贵派与云林禅寺牵头,何愁此战不胜?」

曲南辛听他言语里有捧高翠霞剑派的意思,哼道:「不过是殿青堂领着一帮乌合之众苟延残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萧浣尘摇头道:「曲仙子不要小看魔教余孽,这一战或许比起二十年前好打不少,可也未必就能手到擒来。我们都不可以掉以轻心,疏忽大意。」

曲南辛不忿道:「萧掌门,莫非你是以为,我们在座这多高手,连一个殿青堂也斗不过?」

萧浣尘第二次摇头道:「曲仙子误会了,老夫自然也不是这个意思。」

曲南辛怔道:「那么萧掌门,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浣尘道:「老夫想来,一个殿青堂统率着些许魔教余孽,的确不足畏惧。但一来二十多年来,他们潜伏地宫休养生息,实力必然有所恢复;更加重要的是,诸位莫忘记,除了殿青堂,魔教还有另外三大护法,有谁敢说他们都不在世了?」

他这话一出口,立时令众人刮目相看,曲南辛哑口无言。

萧浣尘继续道:「别人老夫不知道,可雷霆如今分明隐居天雷山庄,据说已参悟大乘境界,修为绝不下于魔道十大高手。他要是晓得我们围剿魔教余孽的消息,岂肯坐视?假如再加上不知所踪的风雪崖、云布衣等魔头,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屈痕颔首道:「萧掌门提醒的很对,我们可不能忽略了这些魔头的存在,不然一个轻敌反被敌所乘,着实不值得。」

葛南诗见师妹面色难看,晓得她落了面子又无法反驳萧浣尘,憋在心里难受,于是说道:「两位掌门所言,葛某深以为然。但终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如今正道鼎盛,魔教却因羽翼浓一死群龙无首,不成气候。纵然四大护法重新聚齐,我们七大剑派堂堂之师,又怎会怕它?」

停涛真人附和道:「不错,这些人不来就算了,若是不自量力前来送死,正可让我们一鼓俱歼,也好教天陆清平数十载。」

守残真人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待等明日无为大师发丧之后,大伙儿再详细商讨细节计画。不过,事关天陆正魔气运,贫道希望在座诸位,千万不要泄露今日所谈之事,免得被魔教小人探知,有了准备。」

众人齐齐称是,苏芷玉不禁悄悄望向淡言真人。只见老道士双眼低垂,动也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

就在这个当口,执香殿的无痴大师来请众人入席,原来外面的天色已经全黑,众人说的兴起谁也没留心这个。

屈痕、淡怒真人、耿南天等人纷纷起身,在云林禅寺高僧的陪同下走出内堂。

在正厅中共设下十六桌的素斋,因前来云林禅寺吊唁的宾朋逾千,故此身分稍低的门人弟子都被请到一旁的侧厅。

翠霞剑派与越秀剑派的七人坐在第二桌,与东海五圣隔开甚远,显然也是东主有意如此,免得在宴席上再起争执。

楚凌仙与苏芷玉谢绝了云林禅寺的邀请,回到精舍静修。

这顿饭吃的沉闷之极,许多桌上甚至连菜肴都没怎么动过,更没有人放肆的高声说话。

云林禅寺的四位「一」字辈神僧里,有大半出席,只少了生性豁达诙谐的一愚大师。若有他在,或许厅中的气氛会热烈不少。

出席的三位,除了主持一恸大师外,还有他的两位师弟,一正与一执大师。三人只在桌前端坐不动,犹如老僧入定,也没有谁敢去打扰。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一执大师忽然起身走到淡怒真人跟前,双手捧起杯盏道:「真人,贵派耆宿不远万里前来吊唁敝寺方丈,老衲与众位师兄师侄都感激不尽。出家人不沾酒肉,老衲便以茶代酒,敬诸位施主一杯。」

淡言真人与姬别天、屈痕等人连忙站起,端着杯子回礼道:「大师何需客气,你我同属正道一脉,风雨同舟,福祸共当,也是应当。还请大师与贵寺诸位高僧,节哀顺便。」

一执大师淡然一笑,将茶饮尽,半昏半醒的目光落在淡言真人脸上,说道:「淡言真人,听说你门下曾有三位嫡传弟子,但其中两人已因不同缘由破出师门,如今仅剩下二弟子罗牛罗小施主。这位罗牛小施主,三岁时就已投入到你的门下了吧?」

众人闻言一怔,不明白一执大师为何会突然关心起淡言真人的门下弟子。

老道士面色平静,毫无讶异,回答道:「大师说的不错。」

一执大师笑容不减,继续问道:「老衲还听说,罗牛小施主原本是一位孤儿,得蒙真人收养才有今日之福。却不知道,这位罗小施主的父母究竟是谁?」

第九章魔裔

淡怒真人依稀听出一执大师话里,似乎另含玄机,绝不是普通的问候那么简单,当下沉声道:「大师,你怎么突然间问起这些?难道罗牛的父母与大师是旧识?」

一执大师呵呵低笑,笑声中竟暗藏悲怆之音,回答道:「何止与老衲有旧,他的父母与在座哪一位敢说不认识?」

屈痕等人都是一惊,连姬别天、淡嗔真人也从没留意过阿牛的身世,却不晓得一执大师怎会突出此言,目光无不聚集在了老道士身上。

淡言真人放下杯盏,静静道:「一执大师,贫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一执大师冷笑道:「真人非但明白,而且明白的紧!」

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封泛黄的书信,在淡言真人面前微微一晃,道:「淡言真人,或许见到这封书函,可以帮你回忆起一点什么。」

淡言真人眼眸中精光一闪,低声道:「一执大师,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要牵连那个孩子。」

姬别天见这两人犹如打哑谜一般的对话,瞅着一执大师手中的书信,忍不住问道:「两位到底在说什么,罗牛的爹娘究竟是什么人?」

一执大师冷冷望着淡言真人,回答道:「姬施主,这封书信是前几日在清理无为方丈遗物时发现的,看来在敝寺埋藏了有二十余年。不知什么原因,无为方丈始终没有公开,今日老衲不妨交与姬施主看一看。」

姬别天接过信函,风急火燎扫了几眼,面色骤然大变,抬眼惊愕无比的望向淡言真人,道:「三师兄,这可是真的?」

淡言真人没有说话,却点点头,显然是承认了。

姬别天气急败坏道:「三师兄,你对得起翠霞,对得起我们?」

淡嗔真人一头雾水,问道:「姬师兄,这信上到底说了些什么?」

姬别天脸色铁青,只是摇头,狠狠盯着淡言真人。

一执大师缓缓道:「还是让老衲来说吧。这封信倘若老衲推断无误,是当年攻破婆罗山庄时,敝寺的无为大师无意之中所获,却一直隐藏至今。不是信上的内容不重要,而是它所记载的那个秘密实在太过惊人。这封信,落款是淡言真人,收信之人不问可知,便是羽翼浓那个魔头!」

众人「啊」了一声,压根没有料到,翠霞六仙之一的淡言真人,竟然与魔教教主私下有书信往来,想的更深更严重一点,整个翠霞派也难逃干系。

一执大师继续说道:「信上的内容是说,羽翼浓托座下七卫送与淡言真人的亲生之子,真人已妥善安排。因孩子年纪太小,故此在翠霞山下的乡村了寻了位农妇悉心收养,待到三岁后,再由淡言真人带回紫竹林好生调教。

「信上还写明了那农妇所住的地址,好让日后羽翼浓暗中探望。嘿嘿,老衲今日也把那位农妇请了来,众人若有疑问尽可问她!」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呆,连素来沉着的淡怒真人,袖口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谁都晓得,私通魔教的罪名已非等闲,而淡言真人居然胆大妄为到将羽翼浓的亲生之子收到门下,抚养成人。

仅仅是这么一条罪状,就足够要他以死谢罪,而翠霞剑派也会同样深受株连,难辞其咎。

淡怒真人心头暗自恼怒,云林禅寺毫无征兆的将这桩公案当着各大门派抖落出来,也显然别有居心。

天陆数百年来,云林禅寺与翠霞剑派并驾齐驱,同领风骚,但这事一出,无论是淡言真人私下所为,还是翠霞一门的授意,本门的声望清誉都将受到沉重打击,一石二鸟,不可谓不厉害。

姬别天等人则没想这么多,只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本门出了这样一桩丑闻,实在难堪。至于旁边几桌,早停止了闲聊,悄然注视着这边的动静。

有人心中暗道:「也难怪云林禅寺这么不给翠霞剑派的面子,人家前后两代方丈都死于魔教之手,对羽翼浓自然恨之入骨。

「算淡言真人倒楣,无为大师死的太过突然,以至来不及交代后事,这封密函就不明不白的落到了一执大师的手里。这一下,却看翠霞剑派怎么收场?」

这些人里,或许就属平沙岛的心情最为轻松了。

曲南辛等人,早已恨透盛年、丁原,如今阿牛与淡言真人也出了大事,真是大解了一口恶气。

曲南辛面含冷笑,远远瞧着淡言真人,心道:「我原以为这老道士果真是个正人君子,没料到背地里竟然与羽翼浓这魔头早有勾搭。哼,观其徒知其师,能调教出丁原、盛年这般嚣张狂妄的弟子,他又怎会真是个好人?」

而自始至终,一恸大师与一正大师,依然端坐不动,就仿佛这些事情跟他们毫无关系,但若说,这只是一执大师一人的主张,任谁也不相信。

闹哄哄里,两名僧人搀扶着一个五十来岁的村妇,走进正厅。这妇人神色惊惶,衣着简朴,一看就晓得,果真是个寻常农妇。

一执大师向那村妇合十温言道:「女施主,你别害怕,老衲只想问你几句话。稍后,就送你回家。」

村妇左右张望,赫然在人群里看见了淡言真人,嘴巴动了动,却没说话。回过头来,回答道:「大师,您要问老婆子什么?只要老婆子知道的,准老老实实告诉您。」

一执大师含笑道:「女施主,请问您原先住在什么地方?」

村妇心里一奇,心想我住在哪里,你们不是早都知道了么,可还是照实回答道:「老婆子我家住水云县瞿家沟,十六岁上嫁到王家,给我老伴统共生下六个大胖小子,没一个丫头……」

众人听她絮絮叨叨把话题扯远,有心想笑,可谁也笑不出声。

一执大师打断她道:「那么这地方离翠霞山可是不远?」

村妇一摇头道:「远,怎么不远?」

一执大师一怔,就听村妇接下去说道:「足足有一百八十多里地,光坐毛驴就得赶上两天多才能到山脚底下。」

一执大师微微一笑,在这村妇看来,一百八十里地的确不算近,可对于他们这些身怀绝学的人物来说,不过是弹指即到。

一执大师继续问道:「女施主,你可认识这位身穿褚色道袍的真人?」

村妇闻言定睛打量淡言真人,自言自语道:「我刚才进来就觉得他眼熟,可怎么一下子就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一执大师提醒道:「女施主,你再好好回忆,大约二十四年前……」

村妇一拍巴掌,旁若无人叫道:「大师,我想起来了,这位道长,老婆子还真的见过!」

一执大师道:「女施主,那么你能否记起第一回见到他时的情形?」

村妇寻思着道:「好像还有印象。大概二十多年前,一天夜里我刚和老伴睡下,天已经很黑了。大师,您要晓得,那时我刚生完六小子,每天还得下地干活,累的我呀,一躺在床上就能打呼。」

姬别天没心思听她喋喋不休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追问道:「后来呢?」

村妇悄悄瞅了眼姬别天,暗道:「这人模样好凶!」不敢怠慢,急忙说道:「我正睡的迷糊,外面突然有人敲门。大冷天的我老伴披了件衣服出去应门,却请进来一位道长,怀里还抱着个娃娃。这位道长看见我还睡在床上,立马背过身去。」

淡怒真人一指老道士,徐徐道:「大嫂,你说的这位道长,可就是他?」

村妇道:「可不就是他嘛!他要我替他给怀里的孩子做奶娘,我本来也不肯答应。可他又说愿意出一个月十两银子请我,我这才动了心。一个月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哪,教谁不动心啊?」

一执大师道:「女施主,你就这么着收养了那孩子?」

村妇道:「可不咋的?我一养就是三年,每个月这位道长都会来一到两回,送些银子和小孩衣服什么的。到了第三年头上,他就把那孩子给抱走了,临了还多送了老婆子二十两,说是另给的什么什么……酬劳。」

一执大师点点头,说道:「女施主,你还能不能记得,那孩子小名叫什么?」

村妇想也没想,回答道:「叫阿牛啊,这是道长告诉我的名字,老婆子一直就跟着这么叫。可你说,一位出家的道长,怎么会有小孩,这年头真有怪事多多。」

她越说越兴奋,全把起初的惊惶扔到九霄云外,却教姬别天等人脸色越来越黑。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基本已经明朗。

云林禅寺断不会无耻到串通一个村妇来作伪证,而要真这样,淡言真人又岂会任由她在这里信口雌黄。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有村妇的声音兀自喋喋不休。

淡怒真人拂尘一摆,沉声道:「大嫂,贫道想知道,假如你现在再见到那孩子,能认出他来么?」

村妇笑道:「道长,不瞒您说,要是别的娃儿,这么多年没见老婆子心里还真没谱。可那个阿牛,老婆子只要一眼就能把他认出来!在他头顶心上,有三颗红痣,刚来时候头发还没长齐,特别显眼。后来阿牛头发密了,旁人才没法瞧见。」

淡怒真人低声吩咐道:「姬师弟,将罗牛带来!」

姬别天瞥了眼沉默无语的淡言真人,起身走出正厅。

一转眼,他领着尚在云里雾里的阿牛重新回到厅中。无数眼神不约而同注视到这个走进来的敦实少年身上,却实在瞧不出他有哪点与羽翼浓相似。

阿牛见大家都用一样的奇怪目光盯着自己,心里有些犯嘀咕,可也绝没有意识到,一场灭顶之灾已然降临到他的头上。

他随着姬别天走到近前,躬身道:「师父、淡怒师伯,你们找我?」

淡怒真人点头道:「阿牛,让这位大嫂瞧一瞧你的头顶。」

阿牛心中疑惑,也不明白自己的头顶心有什么好看的,可周围那些个掌门、长老们无不瞪大眼睛,紧张的瞅着自己,好像这件事情对他们十分的重要。

他刚想走过去,淡言真人忽然开口说道:「师兄,不必了,阿牛头顶的确有三枚朱痣。」

淡嗔真人勃然变色道:「三师兄,这二十多年,你欺瞒的我们好苦!」

远远听见曲南辛冷然道:「那可不一定,有谁晓得你们是不是在合起来演戏?」

姬别天怒然起身,手指曲南辛低喝道:「你说什么?」

淡怒真人阻止道:「姬师弟,不要再生事端。」

姬别天听得师兄这么说,虽然憋了一肚子火,也惟有暂且气呼呼的坐下。

阿牛傻呵呵的望着淡言真人,问道:「师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回事,为什么诸位前辈要瞧我的头顶?」

淡言真人招手将阿牛唤到跟前,目光里露出慈和之色,轻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阿牛,你不是以前都在问我,你的爹娘是谁,如今还想不想知道?」

阿牛喜得连连点头,道:「想,我当然想知道。师父,您老人家肯告诉我了?」

淡言真人面露微笑道:「我不仅要告诉你,也要告诉这里所有的人,你的爹爹到底是谁。」

阿牛连大气也不敢出,睁大眼睛望着老道士,惟恐他改变了主意。

淡言真人一字一顿,缓缓说道:「他就是百余年来叱咤风云、睥睨天陆的魔教教主,羽翼浓!」

阿牛如遭五雷轰顶,难以置信的叫道:「什么,我爹爹?魔教教主?师父你别逗我玩了!」

淡言真人肯定的点点头,道:「你的真实名字,该叫做羽罗仁。你的小名阿牛,就是将那仁字稍加拆解而出。」

这段话阿牛浑浑噩噩,也不晓得自己听进了多少,心底里有一个可怕的声音不断的在呐喊道:「羽翼浓,我是魔教教主的儿子,我不是阿牛,我该叫羽罗仁——」

一执大师蓦然发出一阵长笑,震得厅中火烛猎猎摇曳,透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愤恨与快慰。

他凝望阿牛不住颔首道:「好,好!想当年敝寺无妄师兄为剿灭魔教,舍身卫道,不幸死于羽翼浓之手。没有想到,翠霞派的淡言真人,居然已偷偷抚养了他的亲生之子,还将他收入门墙,传得一身上乘修为!

「淡怒真人,贵派掌门淡一真人闭关多年,如今翠霞山的事便由你说了算。你可否告诉老衲,这件事情到底如何了断?」

淡怒真人没有直接回答,犀利的目光罩住老道士,问道:「三师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何要陷本派于不义?」

淡言真人站起身,深深向淡怒真人一躬,缓缓回答道:「师兄,贫道甘愿领受本门一切责罚,只是求师兄与诸位高僧、仙友饶过这个孩子。他没有丝毫的罪过,甚至从出生那一日起,就不晓得父亲是谁。」

停雪真人厉声道:「这孩子的父亲既然是羽翼浓,那便容他不得。养虎为患,贻害千年。淡言真人,你究竟安的是什么心思?」

淡言真人平和的眼神,扫过正厅中每个人愤怒可怕的面庞,面对着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老道士道:「羽翼浓已经死了二十三年,他的罪过,也早已用魔教无数教众的鲜血抵偿。况且,这个孩子何其无辜,大伙怎能将对魔教、对羽翼浓的仇恨,转嫁到他的头上?」

东海五圣中排名最末的骆南庭不以为然道:「淡言真人,这话说得不对。我正道与魔教对峙数百年,双方的仇怨,岂是一个羽翼浓之死就能抵销干净?远的不说,今日我们聚集于此,就是为了悼念为魔教余孽暗害的无为方丈。这个娃娃以前不晓得自己的身世,还没大关系,可从今往后就难说的很了。」

太清宫四真之一的退思真人赞同道:「不错,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难保将来,这个罗牛不会想着为替羽翼浓报仇而与正道为敌。淡言真人,贫道以为,连你只怕也不敢担保这一点吧?」

淡言真人一字一顿的应道:「贫道敢!我的弟子,我心里最清楚!」

退思真人面对淡言真人坚毅坦荡的双眼,转开头去,呵呵干笑道:「真人的信誉,贫道原本是信的过的。可出了今天这么一档子事情,在座还有几个人,还会相信真人所说的话?」

阿牛满脑子迷迷糊糊,就仿佛受了谁的催眠,耳朵里嗡嗡乱成一团,根本不晓得旁人在在争论什么。

他二十余年来,在翠霞山上与淡言真人相依为命,过着平淡快乐的日子,从来也没有担心忧愁过什么。

可是,突然一时之间,似乎所有一切都变了,自己莫名其妙成为了大魔头羽翼浓的儿子,以往自己所尊敬的师长们,咬牙切齿的讨论如何处置他。

而师父他老人家,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用他瘦小的身躯和镇定的目光,维护着自己。

他并不晓得羽翼浓有多坏,为什么眼前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父亲恨之入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就成为了正道的公敌。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突然就变成了羽翼浓的儿子?

退思真人的话隐隐约约落进阿牛的耳朵里,他猛然一挺胸,向着周围一众天陆正道中威名赫赫的长老们大声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们为什么不相信他的话,为什么要为难他?」

屈痕叹息道:「阿牛,你就少说两句吧。这件事情,不是我们要为难令师,更不是谁想存心陷害你,而是……而是……」

他忽然接不下去,远处葛南诗的声音道:「而是,他居然敢收养你这魔教余孽二十多年,要不是云林禅寺的诸位大师揭发,我们这些人全都被蒙在鼓里。」

淡言真人一摆拂尘,深吸一口气道:「一执大师,淡怒师兄,诸位仙友,你们打算如何处置阿牛?」

众人相互环顾,淡怒真人木无表情的坐在原位,久久不出一言。一执大师摇了摇头,也没有说话。

屈痕犹豫片刻,开口说道:「诸位,以老夫之见,阿牛尽管是羽翼浓的逆子无疑,可毕竟以往也未曾犯过什么大错,倘若就这么杀了他,着实有伤天和,也不是我等正道人士所取。」

久未有语的一恸大师忽然睁开双目,轻轻点头道:「不错,屈掌门之见,正合佛门慈悲本意。」

屈痕听一恸大师出言支持,精神一振道:「所以,老夫觉得,不如将阿牛的修为废去,再交由云林禅寺看管,终生不得获释,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这么说,其实已在偏帮翠霞派,至少也保住了阿牛的一条性命,可谓面面俱到,煞费苦心。

姬别天一楞,问道:「屈兄,为什么阿牛要交给云林禅寺看管,而不是翠霞?」

曲南辛冷冷道:「这还不明白么,如今谁还会相信翠霞派?将阿牛交给你们看管,和纵虎归山有什么两样?」

姬别天黑脸涨红,拍桌而起,大喝道:「曲婆子,你敢再说一遍!」

曲南辛犹如好斗的公鸡,迎着姬别天冷笑道:「怎么,你们翠霞派是想跟天陆正道干上了不成?」

淡怒真人右手一拍姬别天背脊,说道:「姬师弟,你先坐下。」看他手上也不见使力,姬别天的身躯却是一震,不由自主的坐回原位。

淡怒真人徐徐说道:「屈掌门的提议很妥当,贫道与翠霞派没有意见。一恸大师,不知你与在座诸位仙友,还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一恸大师摇摇头,道:「老衲也没有意见。」

一恸大师一点头,屈痕不禁松了一口气,虽然说旁边还有百余人,但云林禅寺与翠霞剑派的当家人物都已点头,别人也不会再轻易驳回。

阿牛怔怔瞧着众人,心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成为了这些人随意宰割的鱼肉,是生是死,是废是留,自己只有站在那里,等人发落的份儿。

他正想出声抗议,猛然想到,假如自己不服这些正道耆宿们的公决,势必又要为难和连累师父。

如果就这么认下来,那些人从自己身上能出了一口恶气,也许师父就不会受到什么严厉的处罚了。

一念至此,阿牛的嘴唇只微微一动,立刻紧咬住牙关,强忍着没有开口。

谁知淡言真人平静而坚定的声音,斩钉截铁的回应道:「不成!」

淡怒真人一抬头,利剑似的目光直射过去,沉声道:「三师弟!」

淡言真人从他的眼神里,体味到师兄的苦衷与对自己的关切,两甲子相交,虽然情淡如水,可彼此之间早已相惜如一。

可是,他仍然固执的摇头道:「孩子没有罪,不该这样对他!」

淡怒真人道:「正因如此,屈掌门与我们才决定要留住阿牛的性命。三师弟,你难道到今日还参悟不透正魔之分,善恶之别么?」

厅中无人开口,却蔓延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觉。

第十章风逝

淡言真人道:「对不起,师兄。我当年曾经答应过羽教主,无论如何,也要将阿牛抚育成人,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您若有任何的责罚,贫道都甘之如饴,惟独这个孩子,请大家放他一条生路!」

阿牛眼见着淡言真人拼死维护着自己的安危,不惜公然对抗淡怒真人,乃至整个正道,禁不住激动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别管弟子,弟子甘愿被废除修为!」

说着双膝重重跪倒,向着老道士砰砰叩了九记响头。

他原本就是死心眼,如今更是用足力气,将青砖也敲裂开来,额头上沾满鲜血。

阿牛一边叩首,一边说道:「师父,弟子往后不能伺候你老人家了,您要多多保重啊!」而后转过身一挺腰板,对着淡怒真人说道:「淡怒师伯,你就出手废去弟子修为吧,只求大伙不要再为难阿牛的师父了!」

目睹此情此景,众人都默默无语。站在近处的屈痕长长叹息一声,扭过头去不愿再看。姬别天与淡嗔真人面沉似水,伍端、关寒则低垂眼眉避开视线。淡怒真人垂首看着阿牛,右手怎么也抬不起来,手中的拂尘倒缀,洁白的柔丝轻轻的飘荡。一执大师双手合十,阖目诵道:「善哉善哉——」他心头不禁也有一丝的迷茫与犹豫,但一想到本寺前后两代方丈,无数同门师兄弟皆都惨死在魔教手中,心肠又是一硬。

淡言真人突然身形一动,迅捷无比的探手抓住阿牛腰带,又迅捷无比的一挥左手拂尘,迫出一团气劲,震开一旁的伍端,足尖一点射向厅门。

整个动作毫无征兆,一气呵成,在旁的无不是正道顶尖人物,却也反应不及。

淡怒真人低叱道:「三师弟,你要做什么?」拂尘云卷,一溜青风扫向老道士后背。

淡言真人一手提着阿牛,一手拂尘反抖,化解了淡怒真人的攻势,口中回答道:「对不住,师兄。稍后容贫道负荆请罪!」

他的声音还没落下,人已飘然冲出正厅数十丈,外面侍立的云林禅寺众僧一脸茫然,还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执大师面色一变,扬声发令道:「寺内弟子听令,全力截住淡言真人,不得让他走脱!」

他的声音以精纯的佛门真气遥遥送出,顿时祥和肃穆的古刹之内风声鹤唳,数百禅寺僧人黑影窜动,各就其位。

屈痕等人就站在老道士左右,全没有料到他胆大妄为至此,居然在满堂高手的眼皮底下,想劫走阿牛,不由惊怒交集,一阵风似的追出正厅。

一正大师坐在椅中双目一瞠,低低喝道:「哪里走?」手中佛珠啪的飞出,向着淡言真人头顶罩落。

老道士脚下不停,已掠上殿顶,背后海阔仙剑弹鞘飞腾,朴实无华的光芒一闪,正击在佛珠上,砰一声佛珠金光晃动倒飞回去,海阔仙剑兀自颤鸣不已。

淡言真人收了拂尘,一捏剑诀正欲祭起御剑术,不防身前黑影一晃,淡怒真人的身躯宛如凭空生出,手中拂尘一扫,默不作声的截住去路。

原来他见淡言真人倏忽在数十丈开外,当下施展九悬观一支的绝技「缩地成寸」,转眼赶到殿顶。

淡言真人海阔仙剑反背身后,沉声道:「师兄,请让路!」

淡怒真人摇头道:「不行,三师弟,我不能让你一错再错。」

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工夫,一恸大师、屈痕、姬别天、耿南天、停心真人、守残真人等等络绎追至,在外圈将淡言真人紧紧围住。

观止真人怒喝道:「淡言,你好大的胆子!欺师灭祖,私通魔教在前;庇护羽翼浓余孽,不知悔改在后。如今难不成还想从云林禅寺中,把人给带走?」

姬别天与淡嗔真人隐在屈痕身边,神情复杂的瞧着淡言真人,出奇的沉默。淡言真人将阿牛放下,阿牛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原来方才老道士怕他挣扎反抗,顺手制住了阿牛的穴道,令他不得动弹,连呼喊也是不能。淡言真人注视着淡怒真人,突然深深一揖,低声道:「师兄,我有一事相求,请你务必成全。」淡怒真人脸上的肌肉几乎难以察觉的牵动一下,徐徐道:「三师弟,你还不肯死心么?」

淡言真人嘴角逸出一缕悠然微笑,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阿牛远不该受此责罚!我自知今夜难以闯出云林禅寺,可也绝不能就此束手。」

淡怒真人声音猛然提高三分,说道:「你一味的执迷不悟,换来的就将是血溅五步之局。三师弟,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补救。」

淡言真人含笑道:「我死事小,失节事大。」

淡怒真人一声激越悲怆的长啸,远远回荡清冷的夜空,徐徐说道:「好,不管你求我什么事,我都可答应,这也算还了你我同门一场的手足之情!」

众人心头俱是一震,谁也猜不着老道士会提出怎样的请求。但淡怒真人当着天下群雄之面千金一诺,势必不能反悔,这一诺却又牵动几多人心!

淡言真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师兄。倘若我今夜不幸战死,只求师兄您将小弟的尸骨带回翠霞,葬于紫竹林内。贫道有辱师门,死后不得立碑,只要在坟头上插上几株紫竹就可。」

阿牛再木讷,也能听懂这话的意思,回身双手死死抱住老道士拼命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千万不要啊!弟子甘愿领受责罚,求您老人家好好活着,不然阿牛怎么向盛师兄和丁小哥交代啊?」

淡言真人轻轻一叹,运气弹开阿牛双手,望着淡怒真人道:「师兄!」

淡怒真人良久无语,半晌后问道:「你想好了?」

淡言真人道:「是。」

淡怒真人猛一颔首,道:「好,我答应你!可惜这里无酒无茶,否则今夜贫道一定要与你对饮三杯,为你送行!」

淡言真人淡淡的浮现起欣慰笑容,回答道:「淡言拜在翠霞门下一百四十余年,于师门无功,于天陆无德,庸庸碌碌,着实惭愧。若有来世,淡言仍愿跪叩翠霞,与师兄与诸位师弟再续前缘。」

他的话说得就好像在与交知多年的老友谈心,可听在淡怒真人的心里却如刀绞。

他大力一挥拂尘,啪的一响,低喝道:「三师弟,门规森严,淡怒也是迫不得已。你一路走好,贫道回山后自会向掌门师兄谢罪!」

周围近百人屏息无语,默默观望着这对师兄弟的最后诀别。

当淡怒真人最后一言出口,大伙心中一震,明白这位翠霞剑派的实际当家人物,也要亲自出手了。

一场惨烈的同门相残,已然不可避免!

姬别天望着场内的两位师兄,双眼赤红,猛一跺脚叫道:「罢了,罢了!」御风远去,竟不忍再看。

阿牛蓦然拔出沉金古剑,虎目里闪烁泪光,颤声说道:「师父、师伯,你们两位老人家,何苦为了阿牛拼的你死我活?阿牛自己了断就是!」右手一横,锋利的剑刃就朝着咽喉抹去。

淡言真人出手如电,五指迸立,如刀在仙剑上轻轻一推,沉金古剑从阿牛脖颈旁滑过,带出一缕血丝。

老道士不待阿牛反应过来,易掌为爪,劈手夺过仙剑铿然回鞘,海阔仙剑倒转,剑柄在他胸口一点,整个动作兔起鹘落,阿牛只来得及叫了声:「师父!」便软软倒地。

老道士爱怜凝望着弟子苦笑道:「痴儿,你以为这样为师就可以活下去了么?你若死了,贫道又有何面目九泉之下再见故人!」

阿牛嗓子眼一热,潸然落泪,哽咽道:「师父,弟子罪该万死,拖累了您。您就把弟子交给淡怒师伯他们吧,一人做事一人当,谁叫弟子是羽翼浓的儿子,弟子绝不会怨恨任何人……」

众人见状无不动容,燕山剑派的掌门萧浣尘朗声说道:「一执大师,诸位仙友,像阿牛这样忠厚敬道,质朴明理的弟子,又怎么会因为其父是一个万恶魔头,就会陡然性情大变,为祸天陆?

「倘若我们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废去他苦练多年的修为,再幽禁终生不见天日,又于心何忍?老夫不才,却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留他一有用之身造福天陆,也显我正道宽宏气度!」

这话引起不少人的共鸣,四周私语声渐渐响起,显然有不少人开始动摇。

守残真人却断然道:「万万不可!羽翼浓昔日死于七派联手围剿之下,这孩子即知身世,谁敢保证不会起为父报仇之念?即便他现在没这个念头,可难保日后有魔教余孽撺掇鼓惑,借着他的名头召聚旧部,再起浩劫。我们万万不能一时心软,而为天陆带来更大杀劫!」

众人怵然一惊,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日一夜的连番血战浮现眼前,虽已时隔遥远,可感觉上恍若昨日一般的触目惊心。

一执大师白髯飘动,高声道:「阿弥陀佛,真人言之有理。老衲宁愿背负千载骂名,也要为天陆除去祸患!」说罢,朝前阔步而出,双手拢于胸前,偌大袍袖猎猎鼓起如球,便欲代淡怒真人出手。

淡怒真人横身拦住一执大师,平静道:「大师,淡言师弟是翠霞门下,还是由贫道自行解决。」

一执大师停步颔首道:「好,老衲就在一边为真人掠阵!」

淡怒真人沉声说道:「师弟,出手罢!」

淡言真人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师兄,得罪了!」

就当每个人都以为他要抢先出招之时,老道士头顶青光一闪,紫气蒸腾,元神赫然现身。淡怒真人骤然变色,惊道:「师弟,你……」

海阔仙剑龙吟冲霄,与淡言真人的元神合为一体,光焰刹那充盈整座云林禅寺。

阿牛的身躯被老道士的元神一把抓起,华光盛绽间破空直去。

耿南天大吃一惊,率先叫道:「紫气朝圣诀,快截住他!」

淡怒真人心头悲愤难已,老道士以元神出窍祭起御剑诀,自是令人措手不及,但这么一来,他的元神只怕永远也回不了肉身之中,摆明是抱了必死之心。

难怪他托付自己将尸骨带回翠霞,只因他的魂魄千生万世都不能再回故土!

淡怒真人神思恍惚中也忘了出手,四周却亮起无数道宝光剑芒。各大门派的高手纷纷出手拦截,一时空中奼紫嫣红,尽朝着那抹海阔剑光而去。

淡言真人竟不招架,「砰砰」连响,几束弧光结结实实击中海阔仙剑,洒落一连串的光雨,在夜空中犹如萤火虫似的忽闪幻灭,煞是好看。

仙剑每承受一次轰击,就会发出一次剧烈震缠,焕放的光华随之减弱。

然而老道士的元神灌注岂同儿戏,海阔依旧如蛟龙经天,冲破层层枷锁束缚,向着无垠瀚海飞扬。

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相顾骇然,未曾料想这个素日六仙中最低调寡言的老道士,居然一强至斯!

幸亏他只求御剑突围,不以伤人为念,不然的话,真个血战一场,难保不是重演六十多年前正魔两道围剿苏真的一幕!

头顶苍穹,脚踏千山,海阔仙剑发出雄壮慷慨的镝鸣,一路呼啸一路雷动,在云层飘渺寒风如刀间,倏忽去远。

淡言真人的元神如流星一般的在剧烈燃烧,用着生命的菁华焕发出最后的绚烂。

他刚才接连吃了三记飞剑,六道仙宝攻击,真元已到崩散边缘。只是完全凭着超人的意志,坚守着灵台心灯不灭,不停催动残余真气驾御仙剑风驰电掣。

阿牛被老道士下了禁制,身不能动,真气也完全被压制在丹田中不得运转,就等若寻常人无异,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面颊淌落,立刻又被迎面刮来的风吹冷吹干。

他恨不得能够立刻拔剑杀了自己,这时假如有任何的法子能够保全住老道士的性命,他也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去做,纵然赴汤蹈火,纵然永坠地狱!

然而现在,他只能无力如一个孩子,靠在师父温热的元神胸前,眼睁睁瞧着淡言真人为着解救自己,一滴滴的耗尽最后的真元乃至生命。

他想哭,却只能一任热泪不争气的流淌;他想喊,可一张嘴,凛冽的狂风便倒灌入口,瞬间吞噬了微弱的声音。

二十四年来,平生第一次,阿牛品尝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刻骨铭心的痛楚!

他才了解到,当盛年蒙受不白之冤,挥剑九刃自逐门墙;当丁原孑然孤影,愤啸苍天的时候,是何等的心情。

淡言真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海阔仙剑终于猛烈晃悠几下,向着脚下的莽莽群山坠落。

砰一声,剑光涣散,两人重重摔倒在冰冷的山崖上。淡言真人在着地的一刹那,仍以自己的元神遮挡在阿牛的身下,令他可少受些冲击。「噗——」老道士的口中喷洒出漫天血芒,殷红的光雨犹如凄艳落英,冉冉荡漾在空寂的山崖之上。阿牛仍是被摔的七荤八素,满眼天星,因身子被禁制住,宛如滚地葫芦,连翻出十几尺才算歇住。阿牛顾不得别的,拼命扭动脖子瞧向老道士,大声叫道:「师父!」淡言真人低低闷哼一声坐起,勉力拄着已然龟裂开的海阔仙剑,走到阿牛跟前,弯腰替他解开禁制。

这个平日十分轻易的动作,此刻竟显得无比艰难,十几尺的路,走来犹如千山万水,激得元神丝丝低响,仿佛随时就要幻灭。

好不容易解开了阿牛的禁制,淡言真人竟再无余力,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依靠着海阔仙剑的支撑,才勉强靠住一块山岩坐下。

阿牛一个骨碌爬起身,嘴中叫道:「师父,您老人家可不能死啊!」双掌按在老道士胸前,恨不能一下把自己积聚的所有真元,全部渡进师父瘦小羸弱的身躯里,却如杯水车薪般无济于事。

淡言真人抓住阿牛粗壮的小臂,想从身上拉开,扯了一下才察觉自己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元神在夜风里不停的涣散蒸腾,连自己弟子的一只手都挪不动分毫。

他的心中没有恐惧与悲哀,只用充满慈祥的眼神,凝视着自己精心呵护造就的弟子,微笑着喘息道:「阿牛,你听我说。不要耗费真元了,为师大限将到,大罗金仙也是救不得的。」

阿牛哪里肯收手,他一面催动真元一面道:「不,师父,我不让您老人家死!您快告诉我,有谁还能救得了您,弟子这就背您去求医!」

淡言真人摇头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有几句话还要交代你,你一定要记住。」

阿牛狠狠的点着头哽咽道:「师父,不管您说什么,阿牛都一定会牢牢记住。以前阿牛太笨,老学不会您教我的东西,往后阿牛一定用心,再也不会这样了。您不要扔下阿牛啊,师父——」

淡言真人轻轻叹息,抚摸着阿牛的头,徐徐道:「为师怎舍得扔下你?在三个弟子里,为师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你在为师身边待的时间也是最久。可天下没有不散筵席,这一天终于还是要来,只是来得太突然,也太快了一点……」

他剧烈的咳嗽几声,浑身的光晕又黯淡几分,尽管阿牛以自身的真元源源不绝的补充,却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淡言真人继续说道:「二十四年前,你爹爹羽翼浓羽教主,命座下血卫乌岩,秘密将你抱上翠霞,托付于为师抚养。那个时候,你才刚生下来三天,连眼睛都不怎么能睁开……」

阿牛回想师父对自己二十多年的养育再造之恩,师徒朝夕相处之情,尽管彼此毫无半点血缘关系,其情谊之深却远胜于父子。

他本是生性木讷之人,老道士更是素来沉默寡语,然而又有多少事多少情,其实早已无须言语!

当下阿牛辛酸落泪,情不能自己道:「师父——」

淡言真人努力保持平静之色,喟然道:「你爹爹这么做,自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为师虽然也不晓得是为什么,但无论如何,你也不要再怨恨他。」

阿牛用力点着头,感觉着师父的元神越来越弱,不管自己如何努力的灌输真元,老道士生命却正以更加飞快的速度逝去。就如同这山崖上悲鸣的风,想要伸手挽住,却怎么也无法留下它匆匆流逝的步履。

淡言真人欣慰的喘息道:「阿牛,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和丁原、盛年一样,从没让为师失望过。可惜,我看不见你们三个重回翠霞的一天啦!答应我,不要为我报仇,不要记恨云林禅寺,更不要与正道为敌!」

阿牛心如刀绞,心中充满悔恨,连声应道:「我答应您,师父。可你不能走啊!是我拖累了您——」

淡言真人靠在阿牛坚实的怀里,勉强提升起一口元气,回光返照似的脸上一亮,摇头微笑道:「痴儿,这又何关你的事?去找雷霆前辈,丁原与盛年都在那里……告诉他们,不管身在师门与否,你们也都是为师最得意的好徒儿。」

老道士的气息愈加的微弱,声音轻到几乎不能听闻,阿牛却一字字的,将师父最后的教诲牢牢印刻在心,往后长路漫漫,不再有师父温暖双手的扶持,也不再有那双慈和目光的鼓舞。

淡言真人流露出最后一缕微笑,轻轻道:「走正道,悟天心,你们三个的成就,早晚会超越为师,为天陆苍生造福谋……」

他颤微着伸手,抚摸到阿牛湿润的面颊,一如十几年前,在紫竹林里,为他拭去脸上的泥污……

猛然,整个天地仿佛停止,老道士的手凝固在阿牛的嘴角旁,唇边兀自含着一抹欣慰的笑容,那双深邃的眼却已然阖起,永远不会再睁开。

阿牛一呆,半晌才意识到师父已然去了,禁不住泪满霜衣,仰天长啸道:「师父——」他紧紧拥着老道士的元神,感受着师父身上传来的最后一丝热,最后一点光,发疯一样的将自己的真元拼命注入,但已是石沉大海,再无反应。

悲啸如诉,群山呜咽。

风如号角,月似残钩。

如许孤寂的少年,环抱着即将幻灭的那一缕元神,禁不住心痛若死!

在这同一轮月下,在万里迢迢外的某地,丁原与盛年的心头,不约而同的升起一股莫名的剧痛,就好像世上最宝贵的某件事物正在逝去,永不会回来……

云林禅寺的厅堂里,淡言真人元神蜕出后空余的肉身,无声无息的从耳目口鼻里淌出汩汩的热血,转瞬染红陈旧的道袍。

姬别天默默站在一旁,双手紧捏着桌角,眼角溢出一滴滚烫的泪珠,喃喃低语道:「三师兄,你终究还是去了……」

坚硬的木桌应声爆裂,像漫天的泪痕洒落……

海阔仙剑悲鸣不已,直令闻者心碎,眷恋盘旋在淡言真人的头顶,向着故主依依不舍的诀别,紧接着「啪」的一声迸射出绚烂光雨,竟是粉身碎骨,与主偕去。

光雨飘落到老道士的元神上,恰似柔纱轻软,依旧闪耀着熠熠光晕。

阿牛呆呆凝视着淡言真人的元神,徐徐分解作一个个小小的青色光点,萦绕淡去,融入漆黑的夜空,眼前熟悉的面容也逐渐的模糊远去,却见一缕流星正从山崖后掠过,坠入远方茫茫天地。

那是师父最后的踪影么?

那天空无数星辰中,又可有师父的归宿?

为什么,半个夜晚,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为什么,师父就这样离开了自己?阿牛宛如从万丈高楼一步登空,整颗心沉沦到无边的黑暗中,吸入胸腔的每一口空气,也是那样的烈,那样的凉。

迷迷糊糊里,仿佛师父正用那熟悉的眼神瞧着自己,在耳畔一如即往的轻唤道:「阿牛……」

阿牛嗓子口一热,喷出满腔热血,伸手叫道:「师父!」然而手却抓空,所有的幻象陡然无影无踪。

残月寒风里,孤单单惟有他孑然一身,不觉痛彻心扉,眼前一阵天昏地暗,昏倒在冰冷光秃的山岩上,或可暂时摆脱刻骨铭心的伤痛。

忽然,黑暗中传来轻轻一声叹息道:「可怜的孩子……」

一道白色身影飘然现身,徐徐走近,弯腰抱起昏迷的阿牛,替他拭去嘴角的血迹,喃喃低声道:「让我带你回家吧……」

雪白剑光一闪,倏忽消逝,却未曾察觉身后还有一人悄然伫立,凝望浩瀚星空,低低道:「月冷风寒,崖高云远,淡言师弟,魂魄归来兮……」

苍凉声里,月光凄清,夜已深沉。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第二部续集

下集预告:阿牛身世之谜终于被一执大师揭开,云林禅寺里顿时风起云涌,干戈相向。淡言真人为救阿牛,舍身以元神出窍的代价御剑突围,自己却因油尽灯枯,元神消散。

沉浸于无限悲痛中的阿牛昏死过去,忽有一白衣女子现身将他抱走。等他醒来时,却已置身在另一个意想不到的神秘所在,踏上了重生之路……

第十三集 顿悟星天

第一章怒战

古钟飘渺,悠然回盪於崇山峻岭之间。

一轮落日徐徐西沉,青山外,晚霞如火已是黄昏。

暮色馀晖里,云林禅寺高耸千年的山门依旧巍峨,古朴苍老的青石,默默伫立。

当最後几位入寺参拜香客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山林中,几位知客僧站在山门前,閒聊起来。再等一会儿,云林禅寺的大门就该关闭,是众僧准备晚课的时间了。

比起前几日的劳碌繁忙,这两天总算清閒了一些。

无为方丈的大礼,隆重结束後,各门各派也渐渐散去,寺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眼下众僧私下议论最多的,就是下月初八,天陆剑派联手围剿魔教地宫之事。

云林禅寺众望所归,继二十馀年前婆罗山庄之役後,再次成为光大正道、消灭魔教馀孽的召集人。

而新任的无涯方丈,更被公推为七大剑派的领军之人。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与云林禅寺并肩称雄的翠霞剑派,已经明确表示,不再参与云梦大泽之战。

想想也难怪,出了淡言真人这档子事情,翠霞剑派处境今非昔比,尴尬之馀,他人也不好勉强什麽。

不过,有一恸大师这样的绝世高手坐镇,区区的魔教馀孽,也还不是手到擒来?

六大剑派清剿地宫,仅仅是时间问题罢了。

几名知客僧正说得津津有味,忽然发觉山门外不知道什麽时候,现出一个褚衣青年的身影,一语不发,只双手负在身後,抬头望著云林禅寺的匾额。

谁也不晓得他是什麽时候出现的,就好像凭空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说不出的古怪。

一名知客僧忍不住说道:“这位小施主,敝寺山门马上就要关闭了。您若是想敬香礼佛,还请明天起早吧。”

褚衣青年收回目光,冷冷望向说话的知客僧。

那知客僧在云林禅寺已有三十多年,修为也算不弱,可触到对方锐利如刀的眼神,却没来由的心里一寒,勉强镇定心神,暗自心犯嘀咕道:“这人年纪轻轻,眼神却古怪得很!”

“我不是来敬香礼佛的,”褚衣青年漠然回答道:“我来找人。”

那知客僧一怔,问道:“不晓得小施主您,要找的是敝寺哪一位僧人?”

褚衣青年一字一顿说道:“一执大师!”

那知客僧急忙回答道:“小施主有所不知,敝寺的一执师叔祖,闭门谢客多年,除了几位老友与当世高人外,他老人家几乎不再见客。

“您若想见别人,贫僧或可代为通禀,可一执师叔祖却恐怕不行。”

褚衣青年丝淡淡说道:“对不住,我就要见他。”

那知客僧隐约猜到对方应是故意上门找茬来的,不过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褚衣青年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能起多大风浪。

转念又一想,说不准这年轻人是哪家的门徒,受人指使,才跑到云林禅寺山门前意欲闹事,在他身後,也说不定藏著什麽来头的人物,要与本门作对。

不然,借给这褚衣青年一百个虎胆,也不至於狂妄到孤身挑衅天陆正道第一大派的地步。

他一面暗中使个眼色,让师弟入寺通禀执香堂首座无痴大师,一面双手合十,脸露难色道:“小施主,不是贫僧不愿为您通禀,而是实在难以办到。”

褚衣青年见旁边有知客僧悄然快步入寺,心中岂能不明白。

他嘿然冷笑道:“云林禅寺好大的架子啊,莫非还真把这里当成西方佛祖的雷音殿,要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三叩九拜,才能入寺不成?”

一名黑脸僧人性子较暴,闻言不禁愠怒道:“这位施主,我师兄已经对您说得很明白。一执师叔祖年事已高,不再随便接见常人;您要是想存心生事,我云林禅寺是佛门清净之地,可不容有人肆意逞凶。”

褚衣青年仰头哈哈大笑,但见周围树上的叶子簌簌飘落,笑声停歇处,只听他轻轻说道:“什麽佛门清净地,不过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屠宰场罢了!”

几名知客僧脸色齐变,黑脸僧人更是怒喝道:“小施主,你究竟是哪家弟子,竟敢在敝寺山门前口放厥词,辱我云林禅寺!”

褚衣青年冷冷道:“我有说错麽?”

黑脸知客僧大声道:“当然是大错特错了!敝寺一贯慈悲济世,广播佛法,普天之下,谁人不敬,哪个不服?

“你将敝寺比作那个那个,呸,龌龊的地方,分明就是在有意挑衅!”

褚衣青年点点头,悠然回答道:“这点你倒是说对了,我今天就是来找事的。只是不晓得诸位小师父能够将丁某怎样?”

若是换个聪明人,或许立刻就能联想到丁原身上,可惜这个黑脸僧人脑袋,也不怎麽灵光,其他几僧也没想出来,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就是近年来名声鹊起、威震天陆的丁原,还只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辈罢了。

黑脸僧人叫道:“好啊,果真叫我猜中了!你要是知趣,最好赶紧乖乖离开,小僧看在佛祖慈悲为怀的分上,也不与你计较。要不然,只好将你拿下,交给敝寺的戒律院发落!”

丁原本不想拿这几个无名的知客僧出气,一听黑脸僧人这般说,他傲然一笑到:“好得很,丁某就站在这儿不动,看小师父你如何将我拿去戒律院发落。”

他日前与年旃在万壑谷分手,本想回返天雷山庄,看看盛年是不是已经回去。不想半路上,听到淡言真人与阿牛出事的消息,暗中细一打听,顿时悲怒交加,不能自己。

虽然他被老道士赶出了师门,多少生出些怨愤不解,可真要有人加害淡言真人半个指头,怕雪原仙剑当头就要劈下。

更何况,这回听到的竟是老道士的死讯!

而阿牛,也已落得行踪不明,生死未卜。

丁原自幼颇多苦难,养成了偏激张扬的性格。其後翠霞山十馀年的修炼,在老道士耳闻目染的薰陶调教下,已大有改观。自从得悟天道上卷心法後,更是较年少时收敛了许多。

可这一回,便是天王老子再生,也拦阻不住他复仇的怒火。

丁原当然知道,他这回要面对的,是号称天陆七大剑派之牛耳的云林禅寺,甚而是在与整个正道为仇作对。

然而那又怎样,老道士已经给他作出了榜样。因此几乎是没有任何的犹豫迟疑,他回转身,御剑千里,直杀云林。

冤有头,债有主。假如不是以一执大师为首的云林众僧一再逼迫施压,老道士岂会迫於无奈、祭起元神,最终落得神消形散的下场。

不过,要是这当中有谁敢阻止他的复仇,丁原一样会视如敌仇,血溅十步!

黑脸僧人听丁原这麽说,当下合十道:“既然如此,小施主,请恕贫僧失礼了!”身形一摇,脚踩云林禅寺的“灵鹫仙步”,探手抓向丁原肩头。

他粗中有细,陌路相逢不敢托大,这记“天龙八爪”沉稳内敛,攻中带守,不求伤敌先藏退路,也可算是中规中矩的老成招式。

谁晓得丁原说不动,果真就不动,黑脸僧人的手爪,根本没费什麽劲,就抓在了他左肩头上,好多想好的应变後招,居然一概用不上了。

黑脸僧人一愣,也没料到对方这麽轻易就被自己抓住,五指用力一紧,朝身前一拽道:“起!”

丁原纹丝不动,面带微笑道:“小师父,你中饭没吃饱吧?”

黑脸僧人脸一红,好在沾了肤色的光,也没怎麽显露,气沉丹田,再次催动真气大吼道:“给我起来!”

这回他用上了十分的功力,可说整个的劲力全吃在了右手上,就不信眼前的褚衣青年脚下真的生了根。

可手往上一提,立刻就察觉不妙,原来丁原肩头猛然一沉,如游鱼似的从他的五指中滑脱。

黑脸僧人劲道用在空处,胸口被激得说不出的难受,就好像自己拿著铁锤,砸在了胸膛上一般。偏生脚下重心也随之失去,一个踉跄,仰天摔倒在地。

幸亏他根基颇为扎实,後背刚一沾地,腰上使力挺身跃起,才没出更大的丑。

他瞠目结舌,手指丁原叫道:“好小子,你使诈!”却是惊怒之下,连用词也不讲究了。

丁原气定神闲,回答道:“奇怪了,我动都没动,你自己不小心摔倒,却怎麽要赖在我的头上?你们云林禅寺的僧人,都是蛮不讲理的麽?

“你要是不服气,丁某尽可以让你再来一次,不过,摔了跟头,可别乱指东指西的赖在别人头上。”

黑脸僧人气得脸色由红变青,可一招以後,也知道眼前青年的修为,比自己高出不知道多少,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先前说话的那中年知客僧,迈步走上前说道:“师弟,让贫僧来试上一试。”

他自然看到黑脸僧人在提手时,丁原有肩膀下沉的动作,只这一手,就足以证明对方敢孤身惹事,的确是大有来头。

奈何丁原口舌不饶人,摆明是要下云林禅寺的颜面,自己焉能无动於衷?

况且,他自忖修为比之黑脸僧人高出一截,又有前车之鉴。师弟失手,自己未必就不行。至少,也可以探出褚衣青年的深浅,和门派路数来。

比起黑脸僧人,他更加老成持重,先朝丁原一礼道:“小施主,贫僧得罪了。”

丁原淡然道:“何必假惺惺的行什麽虚礼,说什麽好听的话,不是要抓我吗?只管上来就是了。”

中年知客僧深吸一口气,步步逼近到丁原身前,一抬右手,也似黑脸僧人般抓出,不过取的是丁原胸口衣襟。

他暗自想道,你肩头能够使巧劲下沉,骗过我师弟,却看我抓住你胸口,你又如何挣脱?

丁原依旧不动,甚至双手都负在背後,任由对方擒住衣襟。

中年知客僧运劲往外一送,口中低喝道:“去!”想借著手上的推力,把丁原抛出,也算是为师弟找回点面子。

哪里知道五指间力道将生未生之际,丁原虎腰朝後一折,施展出连江湖卖艺汉子都会用的“铁板桥”来。

中年知客僧“哎呀”一声,收力已是不及,被丁原向後一带的巧劲所引,身子凌空飞起。

中年知客僧手中一滑,偌大的身躯,从丁原身子上斜飞而出。

众僧面面相觑,到此为止,对方还没有真的出手亮招,脚不动、手不抬,连摔出两名知客僧。

一朝前飞、一往後仰,虽然摔出的形态姿势不同,可那份借力打力、妙到巅毫的功夫,却是自己使不出来的。

中年知客僧人在空中,心知肚明自己也著了对方的道,窝囊的是,自己却与师弟一样连这褚衣青年的路数,都没试探出来。

忽然一股柔和罡风拂到,将他身子轻轻一托,双足稳稳著地,耳中听到一老僧嗓音说道:“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好俊的修为,恕老衲孤陋寡闻,却不知你师出何门?”

一个矮墩墩的白眉僧人,在几名弟子的引领簇拥中,缓步走出山门,身披大红袈裟,显然身分尊崇。

在他身後,一个小沙弥,双手扛著支青铜禅杖,竟有一丈八尺多,远比普通的禅杖长出许多。

来人正是云林禅寺执香堂的首座无痴大师,继原任的执香堂首座一愚大师隐退佛学院後,他已算得上是寺中的要紧人物之一,平素若不是非常事情发生,也少有露面。

刚才远远见到丁原一式普普通通的“铁板桥”,居然将本寺修为三十多载的弟子,轻易摔了出去,无痴大师也禁不住心中暗吃一惊。

丁原见到对方气派穿著,猜知应是寺内的重要人物,可依然一副眼高於顶的模样,冷冷回答道:“我没门没派,身上的这点修为,也仅够打狗杀猪。”

听丁原言语冲撞、无礼之极,无痴大师不由一皱眉,只不知道眼前的青年,与云林禅寺又有什麽难解之怨。

但他既能出任执香堂首座,负责云林禅寺的外事接待,涵养功夫自然非同一般,笑咪咪的合十道:“阿弥陀佛,可惜敝寺忌讳荤腥,无狗也无猪,小施主打狗杀猪的手艺,只怕是用不上了。刚才老衲门下弟子多有冒犯,还请小施主海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无痴大师忍让道歉,丁原尽管满腔怒火,也不好肆意发泄。

他冷冰冰道:“我是来找一执大师的,让他出来说话。”

无痴大师道:“不晓得小施主有什麽事要找一执师叔,他退隐多年少有露面。倘若小施主果真有要紧之事,不妨先说与老衲,看看是不是能为小施主解决。”

丁原摇摇头道:“这件事情,恐怕你解决不了。”

无痴大师白眉微微一动,继而呵呵笑道:“老衲声望才德,自然不能跟一执师叔相提并论,但数十年来,忝居执香堂首座之职,也算勉强将就得过去。

“小施主不妨说来听听,要是老衲果真解决不了,再去麻烦一执师叔也不迟。”

丁原微笑道:“原来阁下就是执香堂首座无痴大师,失敬了。不过,我来是想借一执大师身上的一件东西用用,大师你可作得了主麽?”

无痴大师注视丁原,徐徐问道:“却不晓得小施主想向一执师叔借的,是什麽东西?”

丁原回答道:“我要借一执大师项上人头一用,你能作主吗?”

无痴大师一惊,再仔细端详丁原相貌衣著,豁然醒悟道:“原来小施主就是翠霞派的丁原!恕老衲眼拙,刚才竟然没能认出阁下。”

丁原沉声道:“无痴大师,你既然知道丁某来历,就该明白我所为何来。我也不想为难你,去将一执老和尚叫出来,丁某要用他的人头,来祭奠老道士的英灵!”

黑脸僧人按捺不住,低声喝道:“放肆!淡言真人死有馀辜,你还——”

他话到一半,丁原眉宇一扬,挥手射出一道玄光。

无痴大师就站在黑脸僧人不远处,却也来不及出手拦截,耳中听得弟子闷哼,手抚胸口软倒在地。

两名知客僧赶紧扶起黑脸僧人,唤道:“师弟!”

无痴大师眼中精光闪动,也有些动了真火,缓缓道:“丁小施主,劣徒所言,的确有欠妥当,可你动辄伤人,也未免有失厚道。”

丁原淡淡道:“大师放心,他只是中了我一记玄金飞蜈,以贵寺的灵丹妙药,自然不难保住性命。我只是要他吃点苦头,也好长足记性,往後不要胡说八道。”

无痴大师心中稍稍一宽,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淡言真人不幸身亡,敝寺上下也遗憾得很,那也原非我一执师叔的本意。

“要知道,自古正邪势不两立,敝寺这次也是无可奈何,更没想到令师会有如此激烈的举动。

“丁小施主,这件事也算是天意,还请你能节哀顺便,却怪不得一执师叔。”

丁原听无痴一番话,居然说得义正辞严,不由得哈哈大笑,许久後,才停歇下来说道:“贵寺无为大师死了,你们就说是惨遭魔教馀孽毒手,声声叫嚷要报仇;我师父走了,却成了天意,要我节哀顺便,还不能找一执那老和尚算帐,这算哪门子道理?

“我算是懂了,什麽名门正派,不过是打著堂皇旗号的伪君子!

“废话少说,要一执出来,不然今日丁某势必血洗云林,不死不休!”

无痴大师静待丁原说完,才摇摇头道:“丁小施主,你这麽说,未免太偏激了些。我云林禅寺被天下人尊为正道翘楚,岂是自家吹嘘的?

“令师故去时,小施主并不在场,後来道听涂说,难免会有失偏颇。老衲希望小施主能先冷静下来,不要因一时冲动,而铸下大错。”

丁原嘿嘿道:“无痴大师,你年纪一大把,说得倒比唱的好听,也许真该索性改了法号,叫做「无耻大师」岂不更贴切些?”

无痴大师再好的涵养,也笑不出了,徐徐道:“丁小施主,老衲爱惜你是青年俊彦,天陆正道不可多得的人才,又怜你哀师之亡,才百般开导劝解。

“可你若要再不知进退,一味的胡搅蛮缠,恕老衲也不能继续袒护你了。”

丁原哼道:“谢谢大师好意,可惜像你这样的袒护,丁某消受不起,敬谢不敏了。”

无痴大师叹息道:“丁小施主,劝你还是下山去吧,不要再在敝寺惹是生非。不然非但无法为令师报仇出气,反而令他九泉之下再蒙羞耻。”

丁原闻言更怒,迈步朝山门走去,朗声道:“好,我索性惹是生非到底。你既然不肯叫一执那老和尚出来见我,丁某便直闯进去,看有谁敢拦阻?”

无痴大师双手合十,推出一道浑厚掌力,诵念道:“小施主,请留步!”

丁原身躯一闪一绕,宛如风拂杨柳,将无痴大师的“金刚伏魔印”尽数卸去,又朝山门近了数尺。

无痴大师微微一懔,再次沉声喝道:“小施主,请留步!”大袖鼓动膨胀,带起九成功力,第二次向丁原推去。

丁原身子冲天而起,在空中一转一翻,翩然飘落,又闪过了一记“金刚伏魔印”。

他目中冷光闪烁,道:“无痴大师,我本只想找一执和尚的麻烦,无意殃及旁人,可你一再的出手相阻,就别怪丁某得罪了!”

无痴大师见丁原轻而易举,让过自己两记苦心修炼两甲子的“金刚伏魔印”,禁不住暗暗惊讶。

原先就有传闻言道,丁原再次出世以来,力压红袍,踹破鬼冢,直有驾凌正道十大高手之势。今日一见,只怕比传闻里说的还要厉害,况且又是含愤而来,一个处置不好,云林禅寺今夜就是一场血战。

他苦笑道:“丁小施主见谅,老衲负有看守山门之责,不得已才出手阻拦。小施主若仍欲一意孤行,老衲说不得,也惟有舍命护法。”

丁原颔首道:“无痴大师,丁某便成全你了!”

脚下穿花绕柳步一晃,人已到无痴大师身侧,左拳横出一引带开对方注意力,右拳快逾流星直打面门。

这一式“曾”字诀虚实相合,快慢兼备,已演绎到至高境界,即管曾山本人来使,除却功力胜出一筹之外,只怕也不过如此。

无痴大师不敢怠慢,左掌大慈悲手,横在胸前;右手“金刚伏魔印”,迅雷不及掩耳的劈出,正切在丁原右拳上。

“砰”的一声,丁原身躯借势一侧,左拳化虚为实,轰向无痴大师左肋,又快又准,正是“曾”字的开头一横。

无痴大师反应奇快,左肩微沉,大慈悲手向下轻轻一压。

谁晓得丁原竟似早一步看破了他的变化,拳到中途蓦然变招上挑,“啪”的击中无痴大师左掌。

无痴大师顿时手臂发麻,不由自主往後撤步,堪堪卸去丁原拳劲。

高手相争,半步也退让不得。无痴大师刚一挪步,丁原的攻势好似水银泄地,无孔不入轰向他左半边身子,欺他左掌一时乏力,穷追猛打。

无痴大师一面施展浑身解数,招架闪躲,一面惊诧道:“这年轻人好深厚的功力!我原本以为,他不过在招式上有变幻莫测之神通,没料到刚才两记对掌,却令我稍落了下风。

“只怕能与他相抗的,也只有几位师叔了。淡言真人居然能够教导出如此了得的弟子,著实教人难以置信!”

二十馀个回合後,无痴大师左臂虽然说缓过劲来,可气势已为丁原完全压制。

只觉得对方的招式犹如滚滚大潮,编织出无数的漩涡,将自己陷溺其中不能自拔,无论他如何还击,却总打不破丁原惊涛骇浪似的攻势,直压得胸口喘不过气。

无痴大师的修为,虽称不上云林禅寺翘楚,可也算“无”字辈中的高手,一生之中,还没像今天这样被人打的只有招架之功,竟无还手之力。

眼见著落败仅是弹指间事,忽然一个假身飞起,凌空抓过青铜禅杖,当头一挥。

第二章无双

他深喘一口气,平复呼吸,说道:“丁小施主修为果然了得。换在平日,老衲已该认输,只是今日职责所在,只能死战不退,请见谅了。”

丁原心道:“这老和尚看上去,还有点佛门高僧的模样。我今日只是要为老道士报仇出气,找那一执和尚算帐,也不用过分为难他了。”想到这里,他微笑道:“大师好说,丁某接招就是。”

无痴大师愕然道:“难不成,丁小施主打算空手应对老衲的疯魔禅杖?”

丁原傲然一笑,回答道:“有何不可?丁某的雪原仙剑出鞘见血,既然与大师并无深仇大恨,自然也不需要用它了。”

无痴大师颔首道:“丁小施主的胸襟气魄,老衲著实钦佩。倘若再一意固执,反倒显得矫情了。

“不过老衲的「疯魔十八杖」势大力沉,稍後交手时,施主切不可轻敌。一旦有个闪失,老衲难以收手之下伤了施主,还望原谅。”

丁原答道:“有劳提醒,就请大师出招,丁某在此恭候就是。”

无痴大师合十作揖,好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双眼爆睁,精光如锋,散发出庞大气势。两手握住禅杖柄身,飞快转动,舞出团团青色光华,远远望之,犹如一蓬云岚翻腾跌宕,流散出绚丽华彩。

丁原是首次遭遇云林禅寺的一流高手,当下也不敢过分托大。

他双足以丁字步,四平八稳列开门户,目光紧紧锁住一丈八尺长的疯魔禅杖,用的是以静制动、後发制人的策略。

无痴大师一声呼喝,疯魔禅杖宛如风轮般飞舞,罩著丁原头顶砸落,层层罡风青芒里,方圆十丈内飞沙走石,黄尘如一条条云柱,飞旋而起。

丁原目光如炬,看准疯魔禅杖来势,借著穿花绕柳的轻盈身法,身躯不可思议的向右侧倒,右臂几乎已贴到了地面,双脚却兀自牢牢钉在原地,不动分毫。

这一式“柔柳”身段,丁原以往只在修炼时偶尔练习上几次,总觉得太过消极行险,因此从没有在实战中施展过。

但随著他修为突飞猛进,对穿花绕柳身法的体悟,也日益精深,面对无痴大师石破天惊的当头一击,竟心灵福至的使出此招来。

无痴大师的疯魔禅杖“呼”的走空,丁原身子恰似陀螺一般,以双足为圆心贴地旋转,绕到对方左腿旁,双拳以“山”字诀攻出,直打无痴大师下盘。

无痴大师不由暗道:“这年轻人好厉害的眼光!”

他的疯魔禅杖挥舞开来泼水不进,威猛无铸,最喜与人硬撼对攻。

丁原偏不著道,不仅以穿花绕柳的身法避开锋芒,更出手反攻他的双腿。

需知“疯魔十八杖”最大的弱点,就是失之於灵动多变,下盘的防守,远不如上身。

丁原仅仅一个照面,就抓住弱点,单就这份眼光经验,绝非同龄的天陆年轻俊彦可比。

但要说,就凭就这一招便可克敌制胜,令无痴大师俯首称臣,那也未免太过小看云林禅寺一流高手的惊人实力。

无痴大师双足不动,疯魔禅杖“呼呼”挂风回卷,竟是毫不理睬丁原攻势,直以禅杖轰向他的後脑。

这种不按牌理近乎拼命的打法,丁原以往每逢险境时也多有用到,可说是拿手的绝活之一。没有料到,今天居然有人以同样的方式来对付自己,而且出手之人,还是一位云林禅寺的高僧。

丁原这才明白,为什麽这套杖法叫作“疯魔”了。

果真是“不疯魔不成活”,招招都是蛮不讲理的疯狂打法,全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

可也正因如此,才教人头疼无比。假如双方修为只在伯仲,仅这一套疯魔杖法,就可把不欲拼命的敌手气走。

好在丁原对敌经验已丰,近年来会过的天陆顶尖人物不知凡几,也不至於乱了章法。

他自然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去交换对方双腿,腰上一使力,凌空翻转而出,脱离了疯魔禅杖的攻击范围。

但这麽一来,不免落了後手。

无痴大师呵呵一笑,声音里竟也透出一癫狂,疯魔禅杖如影随形,奔著丁原腰身砸下,正是他最难受的位置。

丁原微一提气,身体蓦然漂浮倒立,双脚以辟魔腿,踢出一串光影,梅花间竹似的点击在疯魔禅杖上,借著回挫之力,倒飞出三丈。

无痴大师由衷赞了声“好功夫!”脚下大步流星,追著上来,又攻出第三杖。

丁原不由有些著恼,他出道以来,还很少有被人家上手穷追猛打的窘迫经历,反倒是风雪崖、姬别天等人,曾被他狠狠压制。

适才一招失算,无痴大师不依不饶的连出猛招,却硬生生将他逼到下风。

旁边几名知客僧看得眉飞色舞,大声为无痴大师喝采,恨不得下一杖就拿下丁原。

转眼,双方拆解了十馀回合,丁原渐渐看清疯魔禅杖的路数特点。

原来这套杖法全不讲究招式的变化,只凭无痴大师的双手飞速转动,形成团团风轮般的光影上下翻飞,或直或横,或侧或斜,刚猛雄浑又兼之浑不讲理,才教他上手颇不适应,险些吃了大亏。

丁原心境逐渐平和,暗暗思忖道:“我若是有仙剑在手,又或以天殇琴反击,以硬碰硬,这老和尚的修为尽管了得,却也未必是我对手。只需三五招的对攻,就可教他乖乖认输。

“不过,既然我已夸下海口要徒手应对,自然不可毁诺。说不得,只好先以身法与他周旋,待看清楚所有招式变化,再出奇制胜。”

主意打定,丁原更不与无痴大师硬拼,利用穿花绕柳的绝世身法和诸般杂学,只在外圈游斗。

无痴大师空负神力,却只能跟在丁原身後撵追,往往眼看著疯魔禅杖就搆著对方後背,却又被丁原宛如游鱼似的滑走。

这也怪不得无痴大师,他本就不以身法见长,又要挥动一丈八尺的疯魔禅杖,在速度上,无论如何比不上丁原。因此表面上大占上风,可连对方的衣角也捞不到半片,偏偏又不敢稍有疏忽,以被对手所乘,其中苦处惟有自知。

如此二十多个回合,疯魔禅杖的威力虽然不减,可招式已有重复。

无痴大师身为云林禅寺执香堂首座,平素笑脸相迎,和气送客,也少有与人争斗。这一套疯魔杖法使满十八杖,却依旧拾掇不下对手,可说是平生第一遭令他大大著恼之事。

这事自然也惊动了云林禅寺上下众僧,短短半炷香不到的工夫,新任的方丈无涯大师,率著几名“无”字辈高僧,以及少有露面的一正大师,先後赶到,在山门前黑压压站了一片。

众僧从知客僧的口中,已明白事情原委,惊诧之馀,也对丁原的修为讶异万分。但碍著身分门规,谁也不好擅自出手相助无痴大师,只目不转睛关注著场中动静。

无痴大师久战不下,心头生起焦灼,猛然一收禅杖,立在原地,罢手不打道:“丁小施主,你这麽一味纠缠游斗,只怕打到天黑,也分不出结果来。”

丁原已然摸透“疯魔十八杖”的变化奥妙,胸有成竹道:“大师说的也是,从下一回合起,丁某不再躲闪就是。咱们俩就凭著真实修为,好好斗上一场。”

无痴大师一喜,他自恃疯魔禅杖威力无伦,可谓云林禅寺第一刚猛杖法,只要丁原不凭藉身法闪躲,以硬碰硬,自己便有很大的把握取胜。

当下无痴大师禅杖拄地,颔首道:“好,倘若丁小施主果能信守承诺,老衲要是在二十回合里仍不能赢下,权当认输!”

一正大师眉宇微扬,隐约预感到不妙,沉声喝道:“无痴师侄,休要轻敌!”

无痴大师合十,向一正大师躬身礼道:“多谢师叔提醒,弟子受教了。”但并不收回方才所许下的二十回合大限。

丁原摇头道:“何必那麽多招,三个照面里,我要是不能让你禅杖脱手,就算丁原认栽,立刻拍手走人。老道士的仇,留待下辈子再报!”

无痴大师双目圆睁,低喝道:“丁小施主,这可是你说的!”

丁原淡然道:“丁某言出必行,大师只管出招!”

无痴大师点点头,轻声道:“老衲这回倾力出击,不留馀手。丁小施主,你可要当心老衲万一收招不及,伤到阁下。”

丁原大剌剌站在那里,全不把无痴大师的警告听进耳朵,挥手作了个“请”字。

无痴大师深吸一口气,知道此战关系到本寺颜面,不敢心存丝毫懈怠。

他催动十成的“金刚佛力”,疯魔禅杖恰似滚雷奔腾,破开层层青光,挟著轰然闷响,朝著丁原惊涛骇浪一般的涌来,果有气吞山河之磅礴气象。

无涯大师等云林禅寺的一众高僧,无不暗自惊叹道:“无痴师弟平日里最是低调,少有见他真正出手过。没想这些年里,他的疯魔禅杖进境若斯,此战要换作是我空手以对,除了闪避,著实想不出第二种办法!”

看那丁原却是不动,眼见疯魔禅杖狂飙席卷,一路杀到身前,他才蓦然探出右手,紧捏成拳,去势如虹,直击禅杖转动的圆心。

众人悚然动容,除了少数几位高僧外,其他人莫不诧异道:“这年轻人难道疯了不成,竟敢用肉拳,以卵击石,硬撼疯魔杖法最强横的地方!”

甚至已经有人预想到,丁原骨断筋折、头颅开花的凄惨结果。

孰知“叮”的一记鸣响,丁原的右拳击中禅杖正中,非但安然无恙,反而令漫天的禅影骤然幻灭。

无痴大师朝後一个踉跄,面色大变。

原来,疯魔禅杖最致命的罩门,就是它看似最为强大牢固的杖心。

这就好比风车旋转时,一旦中央的轮轴散架,再庞大的风轮也无济於事、委顿一地。

丁原欺身而上,左拳虚点面门,右手五指并立如剑,插向无痴大师心口。

无痴大师脚下方寸正乱,不及闪躲,只好横杖封架。

此举正中丁原下怀,他右掌顿时化为爪形,轻柔无比的捏住杖身,左肘下沉一压,顶在禅杖的另一头上。

无痴大师运劲回夺,暗道:“老衲就是不松手,看你能如何!”

哪里料想禅杖一抽之下,空空浑不著力,反有一股柔和的真气涌了进来。没等他作出下步反应,攻入体内的那道真气,突然扩散开来,迅速消融著“金刚佛力”,直有要将他苦心修炼两多甲子的修为,尽数化去的势头。

无痴大师骇然惊呼道:“化功神诀!”忙不迭抱元守一,强自抵抗。

丁原微微一笑道:“第三招!”右手巧劲一顺,轻而易举将疯魔禅杖从对手怀抱里夺了过来,“当啷”插入脚下黄土,深逾三尺。

无痴大师面若死灰,他平素最为自傲的疯魔杖法,就这麽被人三招破解了,兀自有些不敢相信。但终究是一代高僧,失意中,依然双手合十道:“丁小施主,老衲输了。”

丁原不为己甚,道:“大师,现在你可以将贵寺的一执老和尚请出来了吧?”

无痴大师面露难色,没有回答,身後的无涯大师徐徐道:“丁小施主,不是一执师叔有意倨傲不见,只是不巧他昨日恰好离寺外出。一时半会,恐怕也见不到。”

丁原一怔,摇头道:“我不信,事情就有那麽凑巧?他那麽多年没离开过云林禅寺半步,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出去了,说来谁信?”

一正大师是在场众僧中辈分最高,年龄最长者,却也是老而弥坚,火气并不减於盛年之时。

他听丁原话中,分明有指无涯说谎之意,不禁怒道:“丁小施主,敝寺方丈何等的身分,怎麽会哄骗你?你若不信,老衲也没有办法。尽可由得你在山门外等著,瞧瞧一执师弟何时会回来见你!”

丁原生来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无痴大师尽管与他恶战一阵,可对方好歹执礼甚恭,也有一代高僧风范,因此他纵满腔怒愤,也不好随意发作。

一正大师这麽一开口,顿时激起他的傲性,嘿然冷笑道:“我偏就不信,要是他再不敢出来,就别怪丁某闯进去,闹得云林禅寺鸡犬不宁!”

众僧闻言,不约而同的变色,有些年迈僧人,不由想起将近七十年前,苏真孤身闯寺,金佛题句的旧事。

可就算那个时候,嚣张如苏老魔头者,也要借著夜色身法先行潜入云林,哪里像丁原这般明火执仗,大天白日口出狂言,难道真视山门前数十高僧如无物?

无涯大师高诵佛号,说道:“丁小施主,老衲的话句句为实。你的心情,老衲也能够理解,但敝寺垂名千载,岂能任由外人肆意搜查喧哗?

“其中苦衷,还请丁小施主谅解,恕老衲无法苟同。”

丁原哼道:“我管不了你云林禅寺的什麽声威名头,谁逼死老道士,就该以命相偿。冤有头,债有主,今日丁某见不著一执那老和尚,誓不甘休!”

一正大师怒道:“丁原,莫非你真当敝寺怕了你个後生小辈不成?掌门师侄好话说尽,你却仍旧一意孤行。哼,再若无礼,莫怪老衲金杵无情!”

丁原双眼一翻,望著天空,漫不经心的问道:“你算哪家破庙里的野和尚,好大的口气!丁某就不信这个邪了,今晚云林禅寺我是闯定了!”

一正大师喝道:“好胆!老衲云林一正,小辈你可有听说过?”

丁原仰望著沉沉夜空,那几点孤星闪烁,却不晓得其中哪一颗才是老道士的归宿。他心头一酸,怒意更盛,讥笑道:“什麽一正,叫一斜一歪岂不更响亮?”

一正大师哪里还能按捺,爆喝道:“好後生,老衲今日便让你知道一正的名头!”

不等旁人再劝,一串佛珠脱手激射,空中点点光芒亮若寒星。数十枚珠子纵横盘旋,或急如雨打芭蕉,或缓如和风细雨,笼罩住丁原头顶。

丁原真言念动,天罗万象囊破空而起,绚烂的光华,顿时盖过佛珠,将方圆数十丈照如白昼。

一正大师大吃一惊,急忙大袖一挥收起珠子,冷笑道:“水晶宫的天罗万象囊!你果然暗中与那些邪魔外道同流合污,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丁原一收宝物,听他出言侮辱老道士,眼中寒光如电,冷声道:“老和尚,你敢再说一次?”

一正大师怎会害怕丁原的威胁,他双目低垂沉声道:“阿弥陀佛,这事铁证如山,你能堵得住悠悠天下人之口麽?老衲的话即便再说百遍,也不会心虚气短。”

丁原厉喝道:“老和尚,看打!”心意一动,一束光华掠过夜空,正是都天伏魔八宝中的“混元锤”。

一正大师“咦”了一声,未想到丁原祭出法宝之时竟毫无徵兆,似乎连真言都不用念动,其中自是大有古怪。

他来不及施出宝物抵挡,双掌一翻作金刚印,缓缓一推,一蓬淡金佛光勃然焕起,“轰”的撞击在“混元锤”上。

混元锤受到“金刚伏魔印”的冲击,镝鸣翻腾,回返丁原袖口,一正大师却是被震得气血一阵翻涌,急忙归息顺气,将庞大的罡风藉著双腿经脉卸入地下。

脚下黄土“砰”的窜起一团烟雾,龟裂开数十道纹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混元锤”才收,“玄天旗”飙射一蓬黑云,狂澜接踵杀到。

站在一正大师身後的几名僧人,竟被逼的无法立足,一面拼命抵御磅礴罡风,一面朝後退去。

一正大师深吸一口气,云林禅寺的绝技“拈花佛指”次第打出。

他右手五指如拨琴瑟,收放伸缩间,几束白光“丝丝”掠出,击中黑云正中的“玄天旗”。

“啵啵”连响,“玄天旗”翻飞不退,却也不能再逼近咫尺,一时形成僵持。

丁原忍不住暗赞道:“云林禅寺号称天陆正道翘楚,果真也有些斤两。这老和尚只*著双手上的修为,就硬迫住我两件仙宝,仅这一项,就远非常人可及。不过他方才也太张狂了些,要不让他吃点苦头,还当是丁原技尽於此!”

想到此处,一根黑黑短短的铁棒,犹如灵蛇窜上半空,正是“举火烧天棍”轰下点点火星,就如流星雨般,罩落一正大师光秃秃的脑袋。

一正大师左臂宽大的袍袖火云般掠出,迫退“举火烧天棍”,却冷不防几点火星钻将进来,射在袍袖上。

“啪”的一响,竟是燃烧起来。

一正大师临危不乱,真气灌袖,“哧哧”腾起一团白茫茫水气,熄灭火苗。但袖口上已多了几个烧焦的小洞,望之终究不甚雅观。

就这麽一分神,头顶猛然一暗,“玄天旗”乘虚而入压将下来,一股迫人的黑色云柱,如同旋流,将一正大师的身形笼罩在内。

一正大师低吼一声,洪若古钟,蓦地弯腰探出右拳,重重锤在地上。

“轰隆”地面颤动,沉陷出一个大坑,四周迸射出浓烈黄尘,好像一条条自地下钻出的飞龙冲天而起,与黑云短兵相接,纠缠撞击在一起,场面壮观之极。

无涯大师惊喜的低咦道:“一正师叔闭关十年,终於炼成了「阿难明拳」!”

原来“阿难明拳”并非真正的一套拳法,而是一项绝世的佛门心法。

施展此拳时,需聚集全身真元,瞬间灌注拳端,一拳之下,有山崩海裂之势,地陷天倾之威。

可惜“阿难明拳”修之甚难,其中又颇多艰险,云林禅寺千年以来,也少有僧人炼成。

一正大师性格刚烈暴躁,倒颇合“阿难明拳”的路数,穷十年闭关之功,终於大功告成。首次出手,就对上了丁原。

“玄天旗”激飞上天飘摇不定,丁原挥手收起。

一正大师猛喘息一口,探手抓过金刚杵,遥指丁原道:“小辈,你我杵剑之上再见真章!”

他这麽说,自也是忌惮丁原络绎不绝的诸般法宝,想凭藉手中金杵,与丁原纯论修为。

丁原见一正大师连破“混元锤”、“举火烧天棍”、“玄天旗”三宝,也知此老修为较之无痴大师高出一筹有馀,单凭伏魔八宝,恐怕难以制胜,於是点头应道:“正合我意,老和尚,你放马过来!”

一正大师双手握杵,眼中精光深蕴,打量丁原,徐徐道:“丁小施主,老衲看你年幼,本不该与你交手,白白落个以大欺小的不是。

“但凭你力战红袍老妖的身手,敝寺除老衲与几位师兄弟外,恐也无人再是你对手,所以只好厚著脸子,向你讨教几手翠霞剑派的绝学了。不过,老衲仍应让你先手!”

丁原哈哈一笑道:“老和尚,你假惺惺的客气什麽?你们逼死我师父的时候,怎不想著慈悲为怀了?

“阿牛纵然就是羽教主的亲生之子,又何曾做过哪一点天理不容的坏事,更何曾碍著你们云林禅寺分毫?

“你不必废话,丁某不会领阁下的先手之情,今晚有云林禅寺,便无我丁原;有丁原,便无云林禅寺!”

一正大师本也爱惜丁原年少有为,果真是个少见人才,才把口气放软了点,却招致对方一阵嘲讽怒骂,心中不由震怒,一振金杵,怒喝道:“好,既然如此,老衲就领教丁小施主的高明!”

两人不再开口,对峙五丈馀远的距离,当中的空场上,狂风疾舞,响起“喀喇喇”的气流碰撞之声,好似九天上打起的滚雷。

丁原面如古井,不泛波澜,灵台渐渐进入空明之境。

他心中越是满腔仇恨愤怒,就越发努力要自己冷静镇定。

面对号称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正大师,任何的头脑发热导致稍稍闪失,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多年来与老道士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旧景,闪电般从脑海里放过,直至最後诀别时,那瘦小的身影远远飞逝的情形,直恍如昨日一样,清晰可见。

禁不住,豪情放纵,雄姿飞扬,丹田真气鼓荡而起,化作一声长啸震烁云霄,意气无双!

第三章无敌

这一记清啸声振四野,直刺得众僧耳中,犹如有千军万马在奔腾驰骋一般,饶是一正大师素来自恃云林正宗佛学,眼高於顶,也不禁为之色变。

他暗自思忖道:“想那丁原不过是翠霞派二代弟子中的一介弃徒,老衲本就胜之不武,若是万一落败,毁了自己一世英名不说,更要连累云林禅寺的千年盛誉。那时少不得让旁人讥笑,说堂堂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正大师,居然还打不赢一个翠霞派的晚生。

“今日之战,我务必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绝不能出现半点差池!”

想到这里,一正大师吐气扬声,低喝道:“丁小施主,老衲得罪了!”左手五指攥捏成拳,轰出一束金蒙蒙的罡风,迳自击向丁原胸口。

他这一招“灵鹫问经”,出自云林禅寺的“大嗔十八拳”,旨在试探,因此七分攻势中藏了三分守势,不求有功,先谋无过。

丁原嘿然一笑,道:“老和尚,你这麽客气做什麽?”也是左拳打出。

两道拳风结结实实的撞击到一处,轰的爆开一团气流,激得地上枯叶横飞,黄尘如炽。

气机牵动之下,两人各自微微一晃,这记正面交锋,竟是半斤对上八两,难分轩轾。

目睹此景,观战的云林众僧,上自方丈无涯大师,下到山门前迎客接宾的知客僧,无不再次动容。

要知道,丁原的年纪,莫说不到一正大师的半个零头,就是寺中辈分最低的僧人,也大多比他年长。

可谁曾想,就是如此一个方及弱冠的年轻人,竟然在仙家修为上,能与一正大师分庭抗礼,不落下风。

一正大师却已进入佛家空明境界,心头杂念尽去,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喜怒与惊讶。他脚下一抬,朝前迈进一步,将自己与丁原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到四丈有馀,右手执杵不动,左拳再发出一记“灵鹫问经”。

丁原双足站成丁字步,身躯峙立如岳,彷似与周遭的虚空已融成一体。见一正大师二次挥拳击来,嘴角微含笑容,依旧是用左手封架。

如此一正大师连发三招一模一样的“灵鹫问经”,丁原也同样以左拳回敬,双方的距离却在眨眼间,被拉进到三丈之内。

正当众僧以为一正大师会循照先例,继续向丁原打出第四拳时,他却陡然一声低喝,左手回握金杵,双臂微抬,金灿灿的杵头,快得直化作一溜电光,点向丁原面门,“哧哧”金杵破空之音,好似要钻透众人的耳膜。

丁原的身形却蓦然消失,由静极到动极,其中没有半点徵兆,如此一来,金杵锐利无比的一击,落在了空处。

在旁边众僧的惊呼声里,丁原已然借著穿花绕柳中的风逝身法,飞旋至一正大师左侧,二十二字拳一气呵成,恰如长江大河一招接一招,源源不绝涌向对方。

然而,一正大师垂名天陆百年,一身修为怎会是虚名所致?倘若换作旁人,此刻金杵招式用老不及回收,势必要被丁原打个措手不及,能在二十二字拳下守稳门户,已属难能可贵。

但这老和尚终究不凡,双臂轻轻一转,竟将金杵如绣花针般的迅速撤回身前,轻盈灵动,全然不著痕迹,正封住了丁原双拳的去路。

丁原见状,也不得不佩服一正大师老而弥坚,想那双拳又怎能与对方的金杵硬撼,使了个假身翩然趋避。

一正大师左手松开杵柄,脸上红光一闪喝道:“丁施主,小心了!”一式“阿难明拳”石破天惊,卷起一团银白色狂澜,涌向丁原。

丁原已见识过此拳威力,不敢怠慢,口中轻笑道:“有劳大师提醒!”意念微动,“翻天印”自袖口中祭起,“砰”的一响,正撞在那团银白狂澜之上。

一时间流光飞纵,点点光星奼紫嫣红,斑驳纷落,巨大的气浪汹涌如潮,向著四周扩散开去,十丈之内,狂沙呼啸不见人影。

“翻天印”清镝一声,被“阿难明拳”无坚不摧的罡风抛飞起数丈,不停的翻腾鼓动,便如惊涛骇浪中一叶载沉载浮的扁舟。

丁原也被震得胸口一窒,彷佛有什麽东西一下子堵在了那里,憋闷欲吐说不出的难受。

他不由诧异道:“这老和尚到底用的是什麽拳法,威力强横至此,竟连伏魔八宝中的「翻天印」也奈何不得他!”

其实,一正大师的滋味同样也不好受,他一拳击在“翻天印”上,就如同一头撞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之上,轰出的沛然罡风,倒有一多半被回卷过来,逼得他只有利用身法退避三舍。若不是修炼百多年的佛门护体罡气,护持住全身要害,恐怕就要当场喷血。

但他抢回的主动,怎肯就此轻易放弃,当下强吞一口真元,抑制住胸口翻腾不已的气血,灵觉於茫茫烟尘中,重新锁定丁原的位置,手中金杵呼的横扫而出。

丁原见对方不依不饶,步步进逼,也不禁激起心中傲气,暗道:“好你个老和尚,今日要是连你也收拾不下,还奢谈什麽为老道士讨回公道?”

他清啸一声,双腿弹出点击金杵,右拳以攻代守,直捣一正大师头顶。

两人短兵相接,互不相让,缠斗在一处,招招都再不容情,直似生死相搏。

山门前近百的云林众僧,个个瞪大双眼,目不转睛的盯著场中激斗的二人。

只见丁原与一正大师从天上斗到地上,再从地上杀回半空,光岚如沸,激流千转,却连无涯大师也看不出究竟是谁占了上风。

一正大师浑然忘却一切,惟执著於胜负一念,将金杵舞得犹如金蛇腾挪,水银泄地,重硕的金杵在他手中,就宛如一根金针轻盈灵动,无孔不入,丝毫不见重兵器迟滞缓重之感,将一套“镇魔金杵”演绎到巅毫化境,比起无痴大师的疯魔禅杖,显然又高明出一大截,直看得旁观众僧欣然叹服,莫不生出高山仰止之念。

反观丁原,众僧也不得不叹服,看他至今连雪原仙剑都未曾出鞘,只凭赤手空拳与一正大师的金杵周旋,却是挥洒如意,奇招妙式层出不穷,不令一正大师专美於前。

如此看来,这年轻人竟似仍有馀力,却又不禁让众僧大皱眉头,暗暗担忧。

正斗到酣处,一正大师却突然收杵撤身,飘飞到数丈开外,说道:“且慢!”

他气息悠长和缓,丝毫也未由於这一通暴风骤雨般的打斗,而有急促不支之感,就和平日里说话,完全没什麽两样。

丁原嘿然一笑,收住身形问道:“不知一正大师还有何见教,若是觉得年老体衰,打的累了,暂且歇息片刻也无妨,丁某等著大师就是。再不然就换旁人上来,丁某也一样接下。”

一正大师当然听得出丁原话中的挖苦之意,他却不似丁原好做口舌逞强,徐徐问道:“老衲与施主交手已不下三十馀合,却不知丁施主为何仍不亮出剑来?莫非,以老衲三甲子的寒暑苦修之功,还不值得施主出剑麽?”

丁原淡淡笑道:“我当大师为什麽事情罢手不战,却原来是为了这个。并非丁某狂妄,只是丁某早已有言在先,今日所来,只为找贵寺的一执和尚为先师讨还个公道。至於旁人,丁某并没有大开杀戮的念头。

“因此,不是逼不得已,丁某绝不愿轻易动剑。”

一正大师左手一礼道:“阿弥陀佛,难得丁施主还能存此善念,却是老衲没有想到的。我佛门弟子素来宽忍容人,更不愿平添世俗争端。只要丁施主现在肯回头抽身,还为时不晚。至於施主在敝寺山门前滋扰之事,老衲愿一力担待,否则刀兵再开,老衲虽爱惜施主年轻有为,也难保有玉石俱焚之忧。”

丁原摇头道:“大师不必多费口舌,丁某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曾想能全身而退。要想赶走丁某,还是用大师手中金杵说话吧。”

一正大师缓缓颔首道:“老衲明白了。丁施主年纪虽轻,修为却已可与当世任何大家比肩。若是你我再在招式变化上纠缠不清,只怕此战打到半夜,也未必能见输赢。况且丁施主执意不肯拔剑,老衲难免又有占一个後生晚辈便宜之嫌。”

丁原有些想不通这个老和尚到底想干什麽,当下问道:“那麽按大师的意思呢?”

一正大师面容一肃,沉声回答道:“老衲性情愚钝,远比不上诸位同门师兄。这三甲子来,尽管日夜苦修,所获我云林佛家精髓,却不过仅是皮毛。只是有一愚之得,想来还可以在人前夸耀。

“今日与丁施主一战,棋逢对手,老衲不禁动了见猎心喜的念头,想用此技与施主一较高下,却看能不能逼得丁施主祭起仙剑?”

丁原心中一笑,说到底,对方难泯胜负之心,这才拿话挤兑自己。

表面上,一正大师的说辞颇为自谦,可骨子里依旧透著一股自负。眼看在招式上讨不到自己半点便宜,索性就提出要放手一搏,只是自己怎会因此就怕了他?

他鼻子里轻哼一声道:“既然大师这麽说,丁某怎能有不答应的道理?就请大师只管把贵寺绝学亮出来,丁某也好借机开开眼界。”

一正大师点点头,说道:“老衲所练的是敝寺镇门绝技之一,叫做「阿修罗诀」。

“以老衲的金杵祭出,有惊天动地之威。老衲这样说,虽然有自夸之嫌疑,却是想提醒施主多加小心,不要一味逞强,不肯出剑相抗,而造成终生遗憾。

“要知道,一旦「阿修罗诀」发动,即使是老衲想收手却也不能。”

一正大师一番话说得平和缓慢,山门前却突然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原来一正大师所说的“阿修罗诀”,正是云林禅寺九大绝学之一,与翠霞派的三大御剑诀并驾齐驱,享誉天陆。

不要说普通弟子无缘修炼“阿修罗诀”,就算是无字辈的高僧,有幸能修炼此诀的,也仅仅二三人而已。

一正大师竟然要出动如此不世绝学,来应对一个弱冠少年,显然已经没有将对方只看作是一个二代年轻弟子。

在无涯大师的记忆中,上次一正大师施展“阿修罗诀”,还要追溯到近七十年前,与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苏真一战。

再往後,即便就是婆罗山庄一役,也不曾有见他再发动此诀。

如今忽忽七十馀年已过,一正大师的“阿修罗诀”,当然是修炼得更加炉火纯青,估计离圆满之境也不远了,可全寺却没有一人能再亲眼目睹到过。

谁知道,今日为与丁原一战争胜,一正大师不惜再次施展尘封近一甲子的“阿修罗诀”,心中不觉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丁原久在翠霞,当然听说过“阿修罗诀”惊世骇俗的威名,甚至连曾老头提及它时,也赞许有加。听到一正大师说准备以此绝学与自己一见分晓,反觉得精神一振,朗声道:“大师请了,丁某自会掌握分寸!”

一正大师深深看了丁原一眼道:“如果老衲的「阿修罗诀」仍然不能逼丁施主出剑,旁人老衲虽然管不了,但老衲却不再过问施主闯寺之事,并且从此闭关苦修,直到能有与施主一战的把握的时候,才会再次出山,那时与丁施主再来较量过。”

丁原哈哈一笑道:“大师何必这样客气?要是万一不幸落败的是丁某,我便束手就擒,任由贵寺发落就是!”

他知道对方说了那麽多,其实要的就是自己这麽一句话,索性就主动说了出来。

果然,一正大师微微一笑道:“束手就擒倒是不用,但施主得向敝寺赔礼道歉,就此退走,从今以後也不能再进我云林半步,不知施主觉得怎麽样?”

丁原嘿道:“老和尚,我们就这麽说定了,请吧!”

一正大师不再多言,双目低垂抱元守一,自丹田催动精修两百馀年的佛门功力,宽大的袈裟,如充足的气囊鼓胀起来,隐隐散发出淡金色光华。脚下黄尘忽然徐徐围绕著一正大师的身躯流转,渐渐朝上升腾,瞬间形成一道数丈高的云柱,将他卷裹在了里面。

丁原虽然与一正大师以仙剑出鞘作为赌约,其实心中哪能没有打算,当下口中轻念真言,从天罗万象囊中,召出一具朱红色古琴,悠然环抱在怀。

无痴大师出任云林禅寺执香堂首座多年,见闻无形中比寺内众僧广博不少,目光落定在丁原怀抱的古琴上,愕然低语道:“天殇琴,魔教至宝天殇琴,果真落到了丁施主的手中!”

在他身旁的几位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自然听说过天殇琴的名头,遥想当年,魔教教主羽翼浓,凭著此琴睥睨四海,纵横八荒,令天陆正道七大剑派徒唤奈何。

二十馀年前羽翼浓败亡後,天殇琴随之渺无音讯,谁料想今日却在这年轻人的身上重现。

更令人担忧的是,由天殇琴而推断,丁原与魔教之间,多半也有不为人知的关系,不禁又教无痴大师等人平添几分头痛之感。

也难怪云林禅寺众僧这般讶异,尽管天殇琴在丁原手中已有些年头,但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施展,也不过是不久前翠霞山一战中的事。

况且当日夜里前山上千人混战,也少有人注意到丁原怀中所抱古琴,居然便是失落多年的魔教至宝天殇琴。

再往後,虽然又有与碧落剑派一役,却被碧落七子引为平生奇耻大辱,根本不愿与旁人提及,等於也代为隐瞒了天殇琴的秘密。

若不是如此,恐怕天陆正道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哪里容丁原有片刻的安生?

丁原对云林众僧的惊疑视若无睹,右手五指徐徐拂过琴弦,几声叮咚琴韵,飘渺悠长,却蕴涵著说不出的感伤之意,这正是他新近参悟出的《地恸篇》起始的曲调。

再看一正大师,就似老僧入定,身周的云柱不断拔高扩展,宛如一条咆哮盘旋的怒龙昂然向天。雄浑的罡风波涛一般从云柱中迫出,方圆十丈内的地面,被席卷的平滑如镜,片屑不留。

惟独丁原好整以暇的伫立在五丈开外,手抚古琴,意态悠閒.

风岚狂舞中,琴声越来越凄凉婉转,充满一种天地间悲戚感伤的情怀,彷佛用无形的音律,诉说著莫可名状的愤怒与痛楚,令人闻之,竟有辛酸落泪的冲动。

在场云林众僧俱都是精通佛理,修行多年的佛门弟子,平日绝少有为情欲动怀之时。然而此刻聆听到丁原的琴声,却也灵台波动,难以再保持平静之心,纷纷凛然於魔教妖法果然厉害,急忙低头颂经,借著佛祖的大智慧,以抗邪门歪道的靡靡之音侵扰。

丁原本人,更是早已融入地恸琴音的悲伤天地里,念及雪儿薄情而去、老道士慷慨就义,从此人世茫茫永不复见,禁不住涌起一股无限悲愤,直要将压抑在心头多日的种种不平、愤怒与悲哀,尽数倾泻到琴音之内。

琴为心音,无意中,丁原已进入到先天无为的化境中,彷佛将自己的心绪,透过怀抱里的天殇琴,感染到四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全身心的与自然融合成一体。

体内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觉醒而起,从丹田中汩汩流转於四肢百脉,最後汇流到天殇琴上。

古琴渐渐焕放出一团醇厚光芒,徐徐将丁原的身躯笼罩在其间,又徐徐向外涌出,直至撞上那堵云柱。

“砰”的一声,两道当世罕有匹敌的力量接触之下,丁原与一正大师不约而同生出奇妙感应。

两人的身躯体态,皆在看似不经意里微微改变了少许,就好像站的累了,需要调整一下姿势。

然而在明眼人看来,其中却隐藏著无穷的变化与玄机。

双方都是在借这轻微的调整,来寻找更加适合的姿势,从而趋避对方强大的气势,同时也取得更好的攻击状态。

这点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变化,个中奥妙,也只有个人凭藉多年的修炼自行领悟,这就好比一盘国手的对局,常人不过是看个热闹,然而落在行内人的眼里,却无疑有精采纷呈,惊心动魄之感!

“叮——”

黄澄澄的云柱中,一束金光蓦然镝鸣飞腾,挟著一缕慑人心魄的呼啸,冲上三十馀丈的高空,正是一正大师百多年来始终形影不离的金杵。顿时印染得星空一片璀璨,充斥著宏大刚正的肃杀之息。

一正大师口中轻轻吐出一串梵语,声音并不见得有多响,却清晰无比的送入每个人的耳中,直如鼓锤撞击在灵台之上。那高空的金杵,陡然如风轮般飞转起来,幻化出成千上百道幻影,流光飞逸。

无痴大师又惊又喜,按捺不住心头激动,低声道:“一正师叔二十馀年的闭关苦修,果真没有枉费,如今他的「阿修罗诀」更上层楼,已臻第九层的大圆满境界!”

无涯大师却面色沉静,喟叹道:“贫僧却担心,一正师叔过於执著胜负之念,反而令心头有所凝滞,难免留下一丝破绽,为丁施主利用。”

无痴大师一怔,刚欲回话,却听一正大师声若洪钟,扬声吐出“阿修罗诀”的最後九字梵语真言。空中的金杵已是千万化身,刹那间,宛若雷霆霹雳,亮起无数道金色流光,当头轰向丁原。

琴声几乎在同一刻突转沙哑低沉,丁原身周绚丽的光华,骤然爆裂开来,裂碎作缕缕银红丝光,散射向四面八方。

方圆十数丈的范围内,络绎不绝的响起隆隆雷吼,炸开一个又一个的亮白光团,就彷佛要将这天地万物全部轰碎成齑粉一般。

千道金杵光影,从四面八方投入到银红色的光雾中,立刻被数不胜数的亮白光团,炸得四分五裂、不成形态,竟连残渣也没留半点。

一正大师猛然低吼道:“疾!”将毕生真元,尽皆灌注於“阿修罗诀”中,金杵真身从幻影中脱颖而出,光焰猎猎迎风鼓荡,破开层层光团阻隔,劈向丁原头顶。

丁原心生感应,天殇琴悬浮胸前,十指齐齐一按,琴声自此终绝,却爆出一蓬红色光岚,凄豔如杜鹃啼血,残阳映山,将将迎头撞击在金杵硕大的杵头上。

轰然一声巨响中,犹如天崩地裂,丁原连人带琴,被一股狂飙迫得飞退二十丈。

一正大师口中狂喷出豔红热血,浸染胸前袈裟,面色惨澹如金,一转眼就见苍老了十数岁一样。金杵抛飞翻转了数十馀圈,这才徐徐落下,回到主人手里。

直到此刻,弥漫在山门前的光雾与烟尘,仍然未散。

云林禅寺山门前一片狼藉,便似刚经历了一场地震般,地面上开裂出上百道深达数尺的沟壑与陷坑。

近百的僧人,仅仅剩下寥寥几人还能勉强站立在原地,其馀的人全被抛飞出十数丈外,模样狼狈,面色苍白,更有人负了不轻的内伤。

高耸的山门,幸得有一众无字辈高僧舍命护持,这才逃过劫难。

但那块书有“云林禅寺”的匾额,却在风中摇摇欲坠,裂开数道细细的伤痕。

可惜山门前那些苍郁的树木山石,就没有这样的幸运,在地恸琴音的冲击下粉身碎骨,瓦砾不存。

放眼望去,原本郁郁葱葱的山道旁,如今只剩若干的树根,还残留在碎裂的地面上。

众僧不禁相顾骇然,连无涯大师竟也一时失语!

第四章相逢

一正大师脸上露出一缕复杂的神色,似是伤感失望,又似愤怒悲壮,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低声说道:“阿弥陀佛,老衲输了。”

丁原流转体内真气,平复着激荡的气血。

假如没有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护体,他此时也多半要如一正大师那般,喷出一两口热血来。饶是如此,胸口也郁闷难当,好半天喘不过气。

一正大师坦然认输,令丁原对他的观感好了不少,暗道:“这老和尚能够如此爽快的认输,倒也难得。可惜过於迂腐,性子也太暴烈了点,倒跟姬大胡子有几分相似。看在这点上,我也不必过於给他难堪。毕竟,罪当可诛的是一执那老秃驴,却不是要将云林禅寺上下千多和尚尽数杀光。”

他淡淡一笑道:“丁某不过是侥幸接下了大师的‘阿修罗诀’,若说胜负已分,倒也未必。大师毫发未伤,有再战之能,丁某也不敢说能有全胜之功。”

他的话,让云林禅寺众僧心中都略感舒坦了一些,许多人的脸色也缓和不少,当然明白,丁原其实已给一正大师和云林禅寺留了一点颜面。

一正大师却摇摇头,怒道:“输了便是输了,老衲怎能抵赖?从今日起,老衲自当遵照与施主的承诺,闭关参悟,不再插手红尘问的万般纠纷。

“直到有一日,老衲有信心再以‘阿修罗诀’与施主一战之时,再重新出关。”

他在云林禅寺中身分极为尊崇,连无涯大师也不好多说什么。况且,倘若有意阻挠,反而显得云林禅寺出尔反尔,失信於人了。

一正大师说完这些话,谁个也不理,迳自回身走进山门,竟是说到做到,连丁原的事情也不管了。

丁原朗声道:“无痴大师,现今连贵寺的一正大师也已经退走,为何还不见一执出来,难不成,当真要等丁原硬闯进去,亲自搜寻一番?”

无涯大师赶在师弟开口前上前一步,双手合十道:“贫僧无涯,现忝居敝寺方丈。丁施主,不是一执师叔有意避,而是他与一恸师叔二人,的确外出云游,还没有回返。难道说,我云林禅寺上下千多僧众,会拿这种事欺骗施主么?”

丁原思忖道:“我这样在山门前折腾,也不见一执那秃驴现身,看来,他的确是不在的了。云林禅寺终究也算是天陆的名门正派,不至於光天化日之下,寺中几位高僧都不约而同用相同的说法来骗我。

“何况,一执也没有龟缩不出的道理,不然日后被人传了出去,他哪里还有老脸做人?”

话虽这么说,可是自己千里迢迢,孤身闯寺,以雪老道士被杀之恨,总不见得就这般虎头蛇尾,草草收场吧?

而且,云林禅寺只怕也未必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自己过门,否则这班和尚颜面何存?

正在踌躇问,忽然耳中听到有人哈哈一笑道:“丁原,这回无涯方丈倒没说谎,一执那老和尚,的确不在云林禅寺中。”

众人悚然一惊,全没留意到何时场中又多了一人。

只见一道黑色身影翩若惊鸿,闪电般从云林禅寺的高墙之内飘飞而出,在半空轻盈一折落在了丁原近前。

丁原看见来人,先是一怔,继而叫道:“风大哥!”

来人正是久未露面的风雪崖。

自昔日栖凤谷一别,一晃数年,这位魔教四大护法之首的桀惊枭雄,就了无一首讯,不知所终。

直到今日,丁原怀中还珍藏着风雪崖所赠送的暗风罗喉针,也多亏此宝,才数度化险为夷。

风雪崖旧貌无改,风采依旧,只是双目中的精光更为内敛。

他说道:“丁原,我刚才已在寺内暗中搜索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一执和尚。听两个僧人私下说起,似乎是与一恸大师一起去了翠霞,为的是向淡一真人解释你师父的公案,同时也想劝说翠霞派参与下月围攻圣教之举。”

他本身修为极高,而云林禅寺众多高手又被丁原引到山门外,故此在寺中如入无人之境,竟没有被人发觉。

以无涯方丈为首的云林众僧,不由心中又惊又怒,怒的是,一个丁原在山门前生事还不够,居然还让一个魔教馀孽,将寺院兜底翻了一回,云林禅寺千年的威名,几乎在一夜之问扫地。

惊的是,风雪崖这绝迹已久的魔头突然露面,势必与六大剑派围攻魔教有关。

魔教馀孽多此强援,不啻如虎添翼。而今晚之局,也变得更加复杂。

丁原却是第一次听说六大剑派围攻魔教的消息,忍不住诧异道:“风大哥,魔教不是早在二十多年前已经灭亡了么?”

风雪崖摇头道:“说来话长,丁原,我们还是暂时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坐下来再好好聊吧。”

丁原默然半晌,他满腔愤怒的杀上云林,却不料一执大师并不在寺内,令心头一股邪火,突然之问失去了发泄的方向。

他越想越恨,目光里不自觉透出浓烈的杀气,眼看就要发作,直要将云林禅寺杀得赤野千里方才甘休。

就在他理智即将失控的刹那,脑海中,忽然想起叶婆婆临终时对自己的叮嘱|平生绝不妄杀一人!

害死老道士的人,固然可恨可杀,然而眼前百馀僧人,却未必个个有罪。

杀戮一开,只怕自己也无法收手,那不知会造出多少杀孽。

“我不能!”

他在心头艰难的低吼道,深深吸了口气,平服激动澎湃的心情,暗地里几乎将钢牙咬碎。

许久许久,丁原眼中杀气缓缓消退,朝着山门前的无涯方丈道:“方丈大师,我便信你一回。但我师父的事情,绝不能就此算完。

“下月今日,丁某必当重来拜访贵寺,希望到时候一执那老和尚能给丁某一个交代!若是不然,丁原宁为玉碎,也要教云林血流成河!”

无涯大师身后一名白眉老僧,嘿然道:“施主好大的口气,姑且不说一执师叔何等身分,怎会随意接受施主的战书。单说今日,施主在我山门前大闹一场,又以魔教凶器天殇琴伤我弟子数十人,又怎能说走就走?”

丁原原本就不是一个善茬,别人好言好语,他或许还可忍着不发作,像这样当面讥讽硬顶,正是激起了他方才勉强克制住的怒愤。

他呵呵一笑,大刺剌的站在原地道:“也好,丁某就瞧瞧你这老和尚有何德何能,今日能把我留下?”

无涯大师拦阻道:“无空师弟,不必多生事端,就让丁施主先去吧。”

风雪崖嘿嘿笑道:“到底是云林禅寺的新任方丈,比起那些鱼木脑袋的师弟来,总算好了不少。”

他生性桀惊,於云林禅寺更无半点好感,说起话来自然肆无忌惮,也不怕得罪了多少寺中的无字辈高僧。

无空大师愕然问道:“方丈师兄,这如何使得,若是日后天陆正魔两道说起!”

无涯大师微微一笑,双目望向丁原道:“丁施主,刚才一正师叔与你有约在先,既然施主赢了,要走敝寺也留你不得。

“不过,一执师叔的事情,贫僧只能如实告诉他,要不要应战,却不是贫僧能做主的。施主若执意再来闹事,敝寺也一样宁为玉碎,誓与施主周旋到底。”

丁原一抱双拳说道:“既然如此,丁某告辞!”与风雪崖并肩御风而起,直朝山下射去,转瞬消失不见,却是将号称天陆翘楚的云林禅寺视若无物。

无空大师目送丁原与风雪崖下山,心中大是不满,忍不住问道:“师兄,那丁原口出狂言大闹山门,伤我数十弟子;风雪崖更是魔教馀孽不可轻饶,您怎么能将这二人轻易放走?这无异於是纵虎归山,几日后我正道围剿云梦大泽,丁、风二人势必将成心腹大患。”

无空大师说话时,身边几名老僧也在微微颔首,显然与他抱有同样的想发。

无涯大师喟然轻叹道:“贫僧何尝不明白其中厉害?可姑且不说一正师叔与丁施主有约在先,贫僧如出手拦截,未免有出尔反尔之嫌;仅是丁施主与风雪崖联手之威,要留下他们又谈何容易?我云林禅寺山门前的百馀弟子,少说也要折损过半。

“何况,淡言真人之死,虽非敝寺直接造成,但诸位师叔心里却也颇多抱憾。不然一恸与一执两位师叔,又何必亲赴翠霞拜见淡一真人?就算是看在淡言真人的分上,今日全当宽容丁施主一回。”

无空大师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总觉得淡言真人庇护魔教馀孽,执迷不悟,已大大的不该。现在他的徒弟又到云林禅寺寻仇闹事,更不可恕。方丈师兄的做法,未免过於宽容软弱了一点。

不过当着众多僧人的面,他也不好继续与无涯大师争执下去,只合十道:“阿弥陀佛,掌门师兄教训的是。”

无涯大师一看他的神色,就晓得无空大师心底并未真正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暗地里轻轻一叹,转身回寺。

山门前一堆被毁坏的物什,自有无痴大师主持众僧清理。

却说丁原与风雪崖身法都快,转眼问已行出三十多里地。

两人在一座镇上的茶馆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只点了壶茶水,低声攀谈起来。

风雪崖淡淡微笑道:“丁原,老夫真没想到,一别不过几年光阴,你的修为居然精进至此。日前我与云二弟他们说起你来,还有些不信。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他们所言无虚。

“连一正那老和尚都对你甘拜下风,当今天陆只怕已没几人能是你的对手。淡言这老道士果真有一手,风某当真佩服之极。”

想那风雪崖傲骨铮铮,平生除了羽翼浓外,从无敬服於第二人,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老道士泉下有知,也足堪自豪。

丁原听他提及淡言真人,却是心中黯然,改变话题问道:“风大哥,你已见过布衣大师和雷老爷子他们了?”

风雪崖颔首道:“我就是从他们那里来的,本想在云林禅寺里暗暗打听一下少教主的下落、和六大门派围攻我圣教的事情,却不料凑巧遇见了你。”

“少教主?”

丁原先是微微一怔,立刻醒悟风雪崖说的是阿牛。

这事如今在天陆正魔两道早传的沸沸扬扬,已是路人皆知的秘密,自然也逃不过风雪崖等人的耳目。

风雪崖道:“老夫着实想不到,丁兄弟你的师兄罗牛,居然就是羽教主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

“更想不到,他竟是由令师亲手抚养成人。这阿牛即是羽教主的唯一骨肉,我圣教下任教主的宝座,自然也非他莫属。

“看来是天不绝我圣教,才让这秘密时隔二十馀年后大白天下,令我圣教重有中兴之望。”

说到这里,他沉声一哼道:“只可惜令师却为救护少教主,死於正道那群伪君子之手,当真可恨。

“丁原,令师之仇,如今就等於是我圣教之仇,等我们找回少教主,重振圣教声威之后,必会为淡言真人一并讨回公道,将七大剑派杀的片瓦不留!”

丁原摇头低声道:“多谢风大哥,不过师门之恨,丁某定要亲手结果,绝不假手旁人。”

风雪崖嘿嘿笑道:“好小子,有骨气。到时候有需要差遣你大哥的事情,只管开口。倘若一执和尚再存心躲闪,咱们索性就放一把火烧了云林禅寺,看他还能藏去哪里?”

丁原眼中透出一缕寒光,沉声道:“这笔血债,我定要一家一家的算过来,凡是那晚在筵席上推波助斓、为难我师父与阿牛的人,丁某一个也不会放过!

“一执是逼死老道士的元凶,没有他拿出那份信件来,老道士和阿牛就不会有事,我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

“至於其他人,我一样要给点教训。好教这些所谓的正道翘楚晓得,紫竹林一脉殊不可辱,即使让天陆翻江倒海,也休想要我罢手!”

尽管丁原至今也不能释然淡言真人将他逐出门墙的举动,但在他心中,却早把老道士当作父亲一般,任谁也不可改变。

要依照他以前的性格,今日云林禅寺山门外,怎可能未死一人?

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初上翠霞时的那个丁原,也亏这样,才不致因此堕入杀劫,护持着心头一线仙性不灭。

这不能不说是淡言真人苦心调教之功,才让丁原在遭受诸多不可想像的打击之后,没有丧失理智,成为杀人魔头。

风雪崖冷然道:“索性将那些人尽数杀光了又怎的?七大剑派里,原本就没几个好人。”

丁原微微一笑,问道:“风大哥,这些年你去到哪里,怎么一直没有露面?”

风雪崖嘿然道:“说来你不信,我受云二弟之托,找寻重玄金华香檀,几年问奔波万里,最后才打听到,此物原产於天陆西方的异域荒原之中。於是在三年前翻越柱天山,多方打探,终於在年前找到了一株。”

丁原大喜道:“这么说,赫连夫人是有救了?”

风雪崖得意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已将重玄金华香檀交给云二弟,只等他开炉炼丹,救回主母的性命。

“嘿嘿,等主母醒来,再有了少教主的消息,我圣教何愁大业不能重兴?”

丁原沉吟片刻,问道:“风大哥,有一件事情困惑我很久,今日见着你正想请教。”

风雪崖爽快道:“丁兄弟,你只管问就是,何必这么客气?”

丁原笑道:“我是不明白,为什么如你和布衣大师、雷老爷子,乃至羽教主这样的不世人物,都会皈依在圣教门下?即使圣教已亡二十多年,你仍念念不忘要中兴於它?”

在风雪崖面前,他改称“圣教”,也令对方听了舒服不少。

风雪崖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却反问道:“丁兄弟,你可曾有家?”

丁原一愣,不觉又回想起在那小镇郊外的茅草庐,那娘亲亲手烹饪的饭菜香味,彷佛又从风中飘来。他怅怅出了一口气道:“曾经有过,但现在却什么也没啦。”

风雪崖沉声道:“对於我和云二弟他们,还有羽教主和一干教中的好兄弟而言,圣教就是我们唯一的家。

“老夫自幼投入圣教门下,才不致饿死街头。更因修炼了圣教传我的惊世绝学,才有如今的成就。

“其他人的情形,大致也相差无几。所以在我们心中,圣教等同我等的父母,恩深如海,就算为它死上千回,也在所不惜。”

他顿了顿,说道:“丁兄弟,假如有人无端端毁了你家,侮辱甚至杀害了你的父母兄弟,你会如何待他?又假如你的家园已荒芜多年,你是否就从此不再挂怀呢?这道理,其实是一样的。”

丁原点点头,开始了解到,隐藏在风雪崖冷傲孤独的背影之后的,那一股铁血豪情和切肤之痛。难怪魔教之人对七大门派少有好感,就如自己不也曾要一心一意杀了巴老三,好为娘亲报仇么。

想到这里,丁原又问道:“风大哥,你可曾在寺内探听到什么阿牛的消息?”

风雪崖道:“没有,少教主如今身在何处,似乎七大门派的人也不晓得,幸得如此他才能暂得安稳。

“不过,咱们也要尽快找到他。下月初八,正道六派就要兴师犯我圣教圣坛,群龙无首可是不行。”

丁原听说阿牛仍然没有下落,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风雪崖说道:“丁兄弟,虽然少教主暂时还没有下落,但我却给你带来了另外一个人的消息。”

丁原愣了愣,暗道:“莫非是雪儿或是玉儿?”不由心头一热问道:“是谁?”

风雪崖道:“我在天雷山庄期间,正赶上有人受你盛年师兄所托带来口信,他正与一个叫墨晶的姑娘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那个姑娘中了北地冰宫的寒毒,盛年要带她去寻农百草救治。又怕云二弟他们挂念,於是让人先捎了消息回来。”

“墨姑娘中了冰宫寒毒?”丁原顿时明白为何盛年会失约,不禁有些担心墨晶的病情。

他虽然对冰宫了解不多,但依照常理,假如墨晶所中之寒毒只是寻常,盛年应该将她带回天雷山庄,求布衣大师救治才是。

由此可见,墨晶的伤势非比等闲,只是不晓得那农百草又是什么?

更想不明白的是,盛年好好的护送墨晶返家,怎么又撞见了冰宫的高手?以盛年如今的修为,又怎么会让墨晶中了冰宫的道?

风雪崖答道:“应该不会有问题,农百草是正道十大高手之一,号称天陆医仙。与云二弟和鬼先生,并列医道三大顶尖人物,只是各有专长不尽相同。

“有他出手医治,那姓墨的女娃儿绝不会有事,你就放心好了。”

丁原说道:“就怕盛师兄找不到农百草,又或者那老头不肯出手救人。”

风雪崖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农老头和云二弟早年相交莫逆。不过是因一在正道、一在圣教关系,不便公开罢了。

“有这层因缘在,他绝不会为难盛年。至於农老头的住处,也不是什么隐秘,盛年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冒失的去找寻农百草医治墨晶丫头了。”

听风雪崖这么说,丁原心头一松。想到墨晶对盛年情愫暗生,只是限於女儿家的矜持,不能直说出口而已。假如能有她陪伴在盛年身旁,也总好过他孤苦一人漂泊天陆。

而且,一旦两人琴瑟得谐,墨晶说不准也会改变主意,为盛年的公案做证,那时即可轻而易举的洗刷了他身上的莫名冤屈。

可惜,盛年的心思如何,丁原也不得而知,看来自己日后还要设法探听,最好能有机会撮合才是,否则未免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冰心。

蓦然问,丁原的念头,由墨晶移转到了苏芷玉的身上,心弦猛震,思忖道:“可笑我还在这里埋怨担心盛师兄辜负了墨姑娘的一往情深,却没想到我自己比起他来更是不该。

“玉儿为了我出生入死那多次,始终无怨无悔,而我却一再的令她伤心失望。我难道就直︵能无动於衷下去么?”

回想起与苏芷玉从初识到日前别离的点点滴滴,丁原不觉又是甜蜜又是愧疚,心头血气一冲,暗下决心道:“亏我还以大丈夫自诩,竟然一味的辜负了玉儿,还有什么面目去面对苏大叔和水婶婶?

“说不得,只等为老道士报了仇,我娘亲重新苏醒后,我一定要放下一切去南海找她。从此只”心“意好好的对待玉儿,再不想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说来也怪,一想通这些,丁原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很多,就好像放下了一块久压在心头的巨石一般。

想到玉儿与自己重逢时的情形,嘴角更是在不经意里,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风雪崖当然无法明白丁原何故而笑,只当他是得知墨晶伤势无碍,所以才会如此。

两人沉默片刻,茶馆里的客人渐渐稀少,夥计开始清理桌椅茶具。原来天色已经很晚,连茶馆都到了要关门的时候。

风雪崖起身说道:“丁兄弟,我们走吧。”付了茶钱,率先走出屋子。

丁原跟在他身后,门外夜风拂面,让人精神一爽。

风雪崖问道:“丁兄弟,下一步你打算往哪里去?”

丁原目眺东南方向,徐徐回答道:“我想回一次翠霞山,听说老道士的衣冠冢,就被安置在紫竹林中,我一定得去看看。

“如今阿牛不知身在何处,盛师兄也不在近前,紫竹林里必然寂寥得很。好在老道士一个人也清静惯了,不会觉得寂寞。”

风雪崖暗叹一声,道:“我陪你一起去,淡言真人对我圣教有莫大的恩惠,老夫去拜祭一下也是应该,顺便也好向翠霞派,暗中打听少教主的消息。

“毕竟,少教主出生翠霞,最后又是被令师救出重围,说不定翠霞派的人会知道些什么。”

丁原点头道:“也好,要是老天开眼,或许我还能在那里撞见一执那个老和尚,就不用再等到一个月后的今天。只是风大哥,你日后又准备去哪里?”

风雪崖嘿然道:“我自然是要回返圣坛,助殿四弟共抗六大剑派。”

丁原笑道:“云梦大泽的这场好戏,怎能少了丁某?风大哥,等拜祭过老道士,我与你一同前往云梦大泽,联手会会那些六派的所谓高人,你看如何?”

他虽不提自己与赫连宣的母子关系,但只凭这一点,也绝不能让人再把魔教的圣坛给灭了。

况且,如今阿牛又很可能是未来的魔教教主,而布衣大师、雷霆、风雪崖与自己和盛年、老道士之间,更有着极深的交情。

风雪崖闻言大喜,他何尝不明白,魔教此次对抗六大剑派联手攻击,实在是众寡悬殊之战,有丁原相助,无异於多了一个强援。只不过生性素来高傲,一直不愿主动开口提起罢了,难得丁原主动提出,他当下道:“老夫心所愿也,岂会拒绝?”

两人相对大笑,豪情纵盖四海,御起仙剑与玉如意,直朝翠霞去了

第五章祭坟

翠霞万仞,坐忘涛生。

日头刚从山后升起,紫竹林中云气缭绕,百乌脆啼。

沾满露珠的竹叶,在风中徐徐婆娑,沙沙作响,静谧里带着一种超脱的悠然。

一座新垒的坟冢前,静静伫立着一男一女。

那汉子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坚实,风霜铺面,难掩眼中的悲怆。

在他身旁的少女,一袭白衣如雪,冰肌玉骨,秀发如瀑,容貌美极,清澈冷冽的眸子里,却透着一丝莫名的落寞与寂寥。

她的目光,始终默默注视着那汉子,此时低声劝说道:“盛师兄,天就要大亮,你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晚上,还是先回紫竹轩歇息片刻吧。”

盛年“双虎目,只木然盯在坟前冰冷的纸灰上,整个人彷佛入定一般,半晌也不见反应。

墨晶心底里轻轻叹息一声,放弃了劝说。

这些日子,她未曾见过盛年流下一滴眼泪,但墨晶深深明白,这个神情坚毅、豪迈洒脱的汉子心里,比任何人都来得更痛、更伤!

他就宛如一座雄伟的火山,把灼热奔腾的熔岩,深深埋藏在最底,艰难的压抑着自己的悲痛与愤怒,却让它们如同毒蛇一般,时时刻刻折磨吞噬着自己的心头。

晨风过林,坟前那对红烛在风岚里燃为灰烬,脆弱的挣扎着散发完最后的光焰,归於寂灭。

墨晶从脚下的竹篮中,取出一对新的红烛,小心翼翼的插在坟头的黄土上,用火摺子点燃。

背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那是脚步轻轻踏在落叶上发出的声响。

步音渐行渐进,却没有人说话。

盛年恍若未觉,此时来的人又会是谁?

来人一身褚色衣衫,正是丁原。

他的衣衫虽已陈旧见短,却从不愿脱下;虽已补丁累累,却也绝不肯换上新衣。

他徐徐走到坟前,凝望着墓碑上冰凉的字体,修长挺拔的身躯微微颤抖,强忍着激愤,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久久不起。

这刻,紫竹林中的风岚云烟,好像都被浸染了无限伤悲,金色的晨曦,轻柔透过薄纱似的云雾,洒落在坟头。

那几滴露珠,悄悄的闪烁着晶莹的辉光,是老天爷落下的泪珠么?

丁原呆呆凝视新坟,回忆起与老道士相处的一幕幕旧时场景。

记忆中的欢乐温馨越是多,他心底的痛与恨就越是深!

他几乎从没当面唤过一声“师父”,老道士也从来没有怪罪不快。

而早在丁原心里,这个相貌丑陋、沉默少语的师父,就像他的再生父亲一般。

纵然他再倨傲不羁,可仍对老道士油然生出一股钦佩深爱之情。

只是,以丁原的个性,却从不屑於将这种的感觉说出口。只是,直到今日,终於永远没有机会,让老道士知道这一切。

痛彻心扉的恨啊,丁原的牙齿狠狠咬着嘴唇,恨不能重重扇自己几个耳光。

假如自己能来得及唤上一声“师父”,假如自己能告诉老道士,其实在心中是如此的尊敬爱戴於他,或许,他走时会更多份欣慰与坦然。

然而,现在什么也来不及了,为何如师父这般的好人,竟会如此短命?而逼害死他的人,如今依然自命清高,堂堂然是替天行道的名门正派!

丁原一下下的重重叩头,就如同当年初上翠霞拜师之日。

时隔十年,物是人非,师徒之问阴阳两隔,生死苍茫。

一滴滴泪水溅落在黄土中,又迅速消逝,滚滚热泪从丁原的眼眶里淌落,一任风去吹乾,土去遮掩,却依旧无法倾泄尽满腔的悲愤。

“师父|”

迟来十年,他终究发出了一声响自心底的呼唤,只是那长眠的人,已然永远的闭上眼,永远无法听到。

稍远处,风雪崖肃然伫立,如同墨晶一般,从心底发出一声少有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盛年终於抬步走到丁原身旁,宽厚温暖的大手,有力的按在他肩膀上,低声道:“丁师弟,你来了!”

丁原缓缓抬头,嘴唇翕动不能出声,终於叫道:“师兄!”话音落时,泪已滂沱。

从他懂事以来,不论受到再大的打击与委屈,不论遭遇多绝望的挫折与不公,他都时时告诫着自己,绝不掉一滴眼泪!

而今,在老道士的坟前,在盛年的大手抚慰下,丁原竟如一个孩子,无法抑制任由热泪汹涌,染湿衣衫。

他的双手紧紧握起,手背上的青筋激越的跳动,彷佛将全身的分量和所有的沉痛,都倾压在上。

盛年默默拍打着他的背脊,压制多日的痛楚,终究如洪水决堤,眼中泛起泪光,却下意识的仰起头颅,好教泪水不能滴落。

墨晶守立一旁,悄然注视着这对同门师兄弟的重逢之景。没有声嘶力竭的号哭,甚至也没有太多的言语,但她分明感觉到,这竹林中的雾岚竟是那么沉,那么冷。

莫名的,墨晶眼中酸涩,急忙拾袖,轻轻擦拭眼眸。

她从竹篮里又取出一把香来,轻步走到丁原跟前说道:“丁师弟,为淡言师叔上灶香吧。”

丁原接过香,低声说道:“谢谢,墨师姐。”郑重的燃起香头,双手执香,朝着坟头再次拜下。

墨晶心中一震,全没想到丁原竟会称呼自己一声“墨师姐”。显然,他已真心原谅了自己,在他师父的墓前!

风雪崖待丁原祭拜完毕,也走到坟前一躬到地,沉声道:“淡言真人,风某平生除了对羽教主外,从没向第二个人行过此大礼。但今日这一拜却是心甘情愿!

“风某素来自诩率真任情,无愧天地,可比起你来,实在是差得太远!奈何你我已无缘再谋一面,风某心中之憾,永无弥补之日。

“昔日曾多有得罪,望你不要见怪,来生风某定要交上你这朋友,咱们痛饮慨歌,不醉不归!,”

说罢,喟然而叹,一抖衣袖迳自去了。遥遥传来他悲凉冷冽的歌声道:“荒草何茫茫,紫竹亦萧萧,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一首古人送别之辞,风雪崖稍作改动悲怆吟出,正合此情此景,不由让人心弦悲颤,泪难自己。

歌声远去,盛年扶起丁原,沉声道:“丁师弟,师父走的光明磊落,无惧无憾,你也不要太过悲伤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噤口,原来是自己忍不住欲将泪落。

丁原点点头,再在师父坟头拜了三拜,起身转视盛年,目中射出森然杀气,徐徐道:“盛师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还要留着这有用之躯去找阿牛,更要让那些害死师父的人,血债血偿!”

盛年没有说话,只拍拍他肩膀。

他怎能不知现在丁原情绪激动,自己说什么恐怕他也是听不进的,既然多说无益,还是等师弟心情平复“些后,再慢慢开导不迟。

师兄弟两人默然无语,过了好一会儿,丁原才想起问道:“盛师兄,墨师姐的伤已经没事了吧?她怎么也跟着你一起来了?”

盛年颔首道:“她的伤势早已好了,这次是陪我来翠霞祭奠师父。”

丁原问道:“你和墨师姐怎么会与冰宫的人交上手了?”

盛年一怔,问道:“你是听谁说起,我们曾和冰宫交手过?”

丁原道:“不是么,据说墨师姐还中了冰宫的寒毒,你才带她去寻农百草求医。

“这些事情,我听风大哥说,是你托了一位朋友转告给雷老爷子的,难道不是吗?”

盛年摇头道:“恐怕是传话的人误会了,中毒求医的并不是墨师妹,而是其他人。”

丁原疑惑道:“那又是谁,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盛年道:“当日我送墨师妹回家,半道想去买些酒来喝,却在酒肆外撞见了耿照。”

丁原诧异道:“居然又是这个小子,难不成他还敢找你们麻烦?”

盛年摇摇头,答道:“这次他是心有馀而力不足,我们遇见他时,他已身中寒毒,危在旦夕,连说话的力气都已没了。”

丁原失声道:“什么,你不会说你救的人,竟然是他吧?盛师兄,你莫非忘记当年这个畜生是怎么陷害你,让你身受九刃穿身之刑,现在都无法重回翠霞门下?”

他这时总算弄明白了,为什么盛年会舍近求远去向农百草求医,要是让耿照晓得了布衣大师的存在,今后可真够好瞧的了。

盛年苦笑道:“我既然能救人,又怎能见死不救?况且,除了陷害我这件事外,耿照的确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我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他就这么死在面前。”

丁原怒气难消,哼道:“算他运气好,遇见的是你,要是换作了我|”

盛年徐徐道:“丁师弟,即便你现在是这样说,但我相信,当日真要是你,你也一样会设法先救了他。不然,你就不是师父倾心调教十年的关门弟子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到墓碑上,继续说道:“师父虽然走了,可他并不是什么都没留下。

至少,你、我还有阿牛,我们三人都是他苦心造就的紫竹轩传人。

“今后,我们三个更要顶天立地的做人,不论遇见什么事,首先要多想到师父对我们的教诲与养育,不要给他老人家抹黑。”

丁原久久沉默,最终还是问道:“你救了耿照,他未必就会领情。五年之约越来越近,倘若到那时,你的冤屈还洗刷不去,难道真甘心就此背负一辈子的骂名?”

盛年低沉而坚定的声音道:“我问心无愧,不惭天地,这才是最要紧的。”

墨晶听着师兄弟两人的谈话,心中思绪澎湃起伏,险些就想脱口答应为盛年翻案。然而话到唇边,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师父的身影,就像一双巨大无形的手,牢牢卡住她的咽喉,几令自己窒息。

她无比痛恨自己的软弱和优柔寡断,比起盛年,比起丁原,在他们面前,在淡言真人的坟前,自己有何面目在世为人?

正这时,紫竹林外,突然听见有人开心的笑道:“终於见着你们两个臭小子,来给我师侄上坟了。”

听这声音,丁原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是谁,冷冷道:“曾老头,亏你还能笑得出。”

曾山一晃身,已到近前,回答道:“我晓得你想说我老人家没心没肺,自己师侄被人害了,还有心情说笑。

“可是,我告诉你们哦,这里面有一个极大的秘密,你们却是不知道的。不要问我,我老人家现在也还不能告诉你们。等将来有一天,你们自然会明白的。”

丁原翻曾山一个白眼,问道:“曾老头,你又在装神弄鬼什么,究竟是什么秘密?”

曾山把头直摇得如拨浪鼓一样道:“说不得,现在万万说不得,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丁原气道:“不说算了,今后你也休想再找我玩儿。”

曾山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冲盛年嘻嘻一笑道:“盛年,这么多年,咱们爷俩也没机会见上一面,也不晓得你如今的修为怎样?不如,你和丁原一起来和我老人家过上几招?”

盛年摇摇头,恭敬道:“曾师叔祖,弟子的这点修为,恐怕还不够您三招两式便打发了。何况,此刻弟子也实在难有这个心情。”

曾山嘿嘿一笑道:“这可由不得你们!”话音一落,飞起一脚,踹向盛年。

盛年却是动也不动,曾山脚尖一碰盛年衣衫立刻收住,气呼呼道:“你怎么不还手?”

盛年躬身道:“弟子不敢。”

曾山一收腿,怒道:“你以为我老人家是闲着没事,逗你们两个小子玩么?要是连我老人家的三拳两腿也挡不住,你们乘早找个地方,把头埋在沙子里躲起来,今后别在外面混了。

“你们师父不在,自己又被放逐翠霞,以后就只有*自个的修为,才能立足天陆。假如连点像样的本事都拿不出手,还谈什么为师父洗冤?”

丁原顿时被激起傲气,嘿然冷笑道:“曾老头,你真当我和盛师兄挡不住你三拳两腿么?放眼天陆,丁某怕过谁来着!”

曾山笑嘻嘻道:“嘴把式哪个不会,丁小子,亮点真材实料出来再说!”说罢,揉身而进,一式开山“字诀掌影重重,变幻无方罩住丁原。

丁原挥手以“一”字诀,崩*曾山左拳,招呼道:“盛师兄,你替我压阵,让我先打掉曾老头的气焰!”

曾山嘿道:“这可没那么容易!”身形蓦然一晃,腾起一蓬青雾,竟从本体中分出另一个身子,凌空攻向盛年,低喝道:“拔剑,接招!”

盛年心头一动,隐隐猜到曾山用意,沉声道:“请恕弟子无礼!”石中剑铿然出鞘,彷佛带着千钧分量,缓缓推出,正是他自创的天照九剑第一式“一诺千金”。

曾山何等眼光,立刻瞧出这招剑汰似笨实稳,寓动於静,后招变化奥妙无穷,绝不可等闲视之。他分身一飘而起一避锋芒,竟是不愿硬接。

盛年神色认真,石中剑由拙变轻,迅速朝上一挑,快若惊鸿抹向曾山双腿,却是第六式“雷厉风行”。

曾山一边接招,一边啧啧称奇道:“好小子,这是哪家的剑法,我老人家竟从来没有见过?厉害厉害!”话是这么说,石中剑却连他的裤腿也没挨到半片。

曾山似乎有意要让盛年将他的天照九剑尽情施展,因此只守不攻,只在周边游斗。

盛年答道:“禀曾师叔祖,这是弟子前些年所创的天照九剑,还请您老人家多多指点。”他知曾山修为高过自己实在太多,因此毫无顾忌的施展出全身艺业,当下石中剑如飞龙在天,气势绝伦,带起一片竹叶翻飞。

曾山连连点头道:“不错,了不起。盛年,你师父没白教导你这徒弟!”

那边丁原以二十二字诀,与曾山本体对拆,好奇问道:“曾老头,你什么时候炼出了身外化身来?”

曾山得意道:“谁叫你们都离开了翠霞,害的我老人家四处找不到人玩,只好想出这个法子。实在闷时,就唤出分身来,自己陪自己玩。”

丁原这时也明白了,曾山是有意要试自己与盛年的修为,所以也不祭出伏魔八宝,只凭一身拳脚与曾山对决,却也一样打得精采纷呈,酣畅淋漓。

他看不惯曾山得意的模样,存心气道:“那你可小心,若有一天你分身不肯听你话了,自己也跑出去玩,闹出一真一假两个曾老头来,可就有趣了。”

曾山胸有成竹道:“放心,这分身是我老人家以精元所化,造不了反。丁小子,你不会是看得眼热,才有意这么说吧?”

丁原不服气道:“曾老头,你得意什么,来日我也炼个三头六臂,要你眼馋!”

两个人斗嘴归斗嘴,手上脚下却都没停下,以快打快,大打对攻,已经令人无汰辨清谁是曾山,谁是丁原?

凭丁原跟盛年如今的修为,两人联手,几可称得上脾睨天陆,全无敌手。奈何曾山已是散仙之体,更炼得身外化身的绝技,对阵之中半点也不吃亏。

斗到百个回合开外,曾山却突然彻身圈外,收回分身,叫道:“不打了,不打了,我老人家有点累了。”

丁原见他面色红润,汗也未出一滴,满身龙精虎猛,哪里有半点疲态?於是哼了一声道:“曾老头,你说不打便不打了么?连汗也没出一个,却叫什么累?”

曾山笑呵呵道:“我跟你们又没什么深仇大恨,自然是点到为止。丁小子,你的修为比起前次下山时长进不少,不过想让我老人家出身大汗,你可得再加把劲。”

丁原毫不肯示弱的回道:“那也未必。”

曾山笑道:“你小子是想施展出伏魔八宝,还是天殇琴?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所学之渊博,已通涉正魔两道,当世再难有人可及,连我老人家也不得不带点佩服。

“但要说起融会贯通,自成一派,比起你盛师兄来,你可还差得远!

“他已创出天照九剑,以剑为心,独树一帜,假以时日,不难成为一派宗师。

“可你那些一鳞半爪的玩意儿,吓唬吓唬旁人还行,若想登峰造极,继往开来,那可远远不够。”

丁原开始时脸上隐有不忿,听到后来却渐渐缓和,凝神思忖。

曾山见状,心中一阵欣慰,接着说道:“这就好比一个画师,临摹的书画再多、再逼真,也始终是在亦步亦趋的学着人家而已,却没有半点自己的风骨个性,永远也不可能成为大家。

“惟有博采百家,挣脱禁锢,开创出自个儿的一片天地来,才算够格。”

丁原低头凝眉,显然是在苦苦思索,口中喃喃道:“博采百家,挣脱禁锢?这又是如何能办到?”

曾山哈哈一笑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劝你立刻乖乖在老道士坟前坐下,好生思悟我老人家的金玉良言。不想个水落石出,就不要离开这儿,也免得你今后凭着那些二脚猫的功夫,到处丢人现眼。”

能有资格说丁原的修为仅是“三脚猫”的功夫,环顾天陆,大概怕也只剩下眼前这位老人家了。

偏偏丁原少有的没有顶嘴,只在低头苦思,就像当真被什么难题难住了似的。

曾山也不去管他,转头又找上盛年,慢条斯理道:“盛小子,你如今的修为虽及不上丁原正魔通融,可对仙道的体悟比他强得太多。那套天照九剑大拙不工,刚猛豪迈,果真是剑如其人,别开生面。

“可惜,剑法的意思是到了,却犹如一块上好的璞玉,仍需精工细琢,才能令它有朝一日大放异采,成为传世奇葩。”

盛年知道,曾山是在有意指点自己与丁原。此老的修为堪称神通广大,当世无双。能得他一番指教,不啻胜过旁人苦苦闭关修炼十年之功。

当下他恭声受教道:“多谢曾师叔祖,弟子自知驽钝,要得您老人家多加点拨才是。”

曾山大刺刺受了盛年一拜,嘿嘿笑道:“天照九剑,刚猛无双,气势磅砖,大处已无瑕疵,可一旦遇见功力高过於你的对手,未免要吃大亏。

“也罢,我老人家横竖没事,就陪你们师兄弟两个在紫竹林里待上些日子,正可解解闷气。”

墨晶望着曾山一副为人师表,得意洋洋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怀疑起来,他究竟是想指点盛年与丁原多些呢,还是想找人好玩更多些?

第六章重生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阿牛渐渐苏醒过来,只觉得自己身下冰冷坚硬,眼前光影绰绰,似是“豆油灯在黑暗里,悄然散发着光亮。

他刚一恢复些许神志,脑海里,立刻便蹦出一个悲痛欲绝的念头:“师父,师父他老人家已经走啦!”

他心头一沉,双手一撑,弹起身子大叫道:“师父■|”可放眼瞧去,自己却早已不在那荒岗之上,更不见淡言真人的影踪。

偌大的石室里空空荡荡,除了一张收拾得乾乾净净的石桌、几张石凳,就只有身下这张冷冰冰的石床。

在石桌之上,自己的沉金古剑静静的摆在一边,石室中仅有一盏油灯照明。

看到自己的剑还在,阿牛心中微微一定,呆呆坐在床上,突然鼻子一酸,不禁又潸然落泪。

云林禅寺内所发生的情形,清晰而迅速的在他脑海中一幕幕的重播,直如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

但这梦分明就是真的,师父为了救护自己,不惜元神出窍,血渐古刹,最后落得荒山身陨,海阔玉碎。

想到这{畏,阿牛的心口,就宛如被人用小刀子,硬生生的一块块剜下肉来,痛楚莫名,一股郁愤堵塞在胸口越来越沉,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就一直这么动也不动的呆坐着,失神的双眼迟滞呆板,也不管汨汩的热泪,无声无息的顺着自己的面颊滑落,直至石床上凝聚一滩泪水。

寸草之心,三春之晖。而阿牛与淡言真人相处的岁月,又何止短短的三年?

如果没有那个外表丑陋、沉默寡言的老道士;如果没有那个呕心沥血、铁骨铮铮的师父,今日的自己,又将会是如何的一番情形?

然而,自己不仅没能报答,反而连累着他老人家悲壮仙逝,神消魂散。

这份恩情、这份愧疚,即使轮三生三世,又怎能忘怀、怎能淡漠?

他兀自不言不语的坐着发呆,石室的门却被人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位中年白衣妇人。

脸上蒙着的一袭轻纱,遮住了她的容颜,但露在面纱外的“双眸子,却显得异常明艳,秋水为神,深邃柔和,更透着一缕慈爱怜惜。

也许是长久不见日光的缘故,她的肌肤略微有些苍白。

这妇人的衣着颇是简朴,身上也没佩戴什么首饰,一双赤裸的莲足晶莹如玉,悄然无声的踩在石地上,慢慢走到桌边。

妇人静静伫立良久,见阿牛还是没有动静,终於轻轻的发出一声叹息道:“阿牛,你的师父已经去了。你不要太过伤心了,他若是还在,一定也不希望见到你现在的这副模样。”

阿牛的身子一震,过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呆滞的眼睛,低声问道:“你是谁?”

妇人回答道:“我是你爹爹的一位故人,你可以叫我‘雍姨’。”

阿牛怔了怔,嘴唇嗫嚅道:“爹爹?”

这个字眼曾经对他是何其的陌生而遥远,一直以来,他只当作自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来也没起过这方面的念头。

未曾料到,恰恰是自己的身世,几乎在一瞬之间,就骤然改变了平和恬静的命运。

不仅自己的师父撒手西去,他也莫名其妙的成为了天陆正道除之而后快的公敌,其中甚至包括了曾经养育他多年的师门。

“就是我圣教的羽翼浓羽教主,”妇人柔声道:“他不正是你的亲生爹爹么?”

阿牛的脑袋慢慢开始运转起来,半晌疑惑道:“原来您也是魔教中的人?”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当着这妇人之面如此称呼魔教,未免有失礼貌,不由脸上一热。

妇人却宽容的轻声一笑,回答道:“不错,我与你爹爹一样,都是圣教中的兄弟姐妹。只不过,他是百多年来声名响彻天陆九州的圣教教主,而我却是始终没没无闻的无名小卒罢了。”

阿牛听妇人这么说,更感歉疚,喃喃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妇人摇头道:“别在意,我也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在翠霞派生活了那多年,称呼上的习惯一时很难改过来,也是正常的。

“但以后你最好还是要改口,毕竟你爹爹就是我圣教的前任教主,再按你从前的叫法,未免对他有所不敬了。”

阿牛默默点头,心中却是一片茫然。耳边听到妇人关切的问道:“阿牛,你现在感觉好些了么?︺阿牛却忽然咦了一声,满脸惊讶不解的望着妇人。

原来,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体内的真气不晓得在什么时候,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丹田内温暖充盈,浩浩荡荡的流动着一团浑厚无比的热流。

身体的各处经脉穴道里,同样也流淌着一股磅礴柔和的真气,如烟缭雾绕,说不出的舒畅自在。

他下意识的一提丹田直气,却觉得稍一动念,那团热流便意起形生,顺畅欢快的流淌过周身经脉,直令他生出飘然欲飞之感。

更令人惊喜的是,这团热流,较之以前的翠微真气邑强大淳厚了十倍,简直是有脱胎换骨般的变化。

随着直气游走,阿牛的耳目也顿开,变得聪慧敏锐,石室中,每一个角落里任何细微的情景变化,都清晰的反映在心头,灵觉犹如潮水一样朝四周延伸,居然透过厚重的石壁,迳自舒展向更远的空问。

阿牛吓了一大跳,赶紧收敛真气,难以置信的叫道:“怎么会是这样?”

妇人掩饰在轻纱之后的秀颜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笑容,轻声道:“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已将一枚三叶奇葩,喂你服食了下去。然后再以圣教十六绝技之一的‘周天重造铸鼎玉籍’,替你重新筑基洗髓,使你能在短短七日内便冲破九劫,晋升忘情之境。

“经过这么一番改造,如今的你,等若再世为人,足可挤身天陆一流高手之列。”

“三叶奇葩?”

阿牛怔怔问道,他虽不晓得,魔教“周天重造铸鼎玉籍”是什么奇妙的东西,然而对三叶奇葩的名字却并不陌生。

就在前一阵子,正魔两道数百高手汇聚云梦大泽,为了抢夺三枚奇葩,争得好不热闹。

据说,翠霞派的九转金丹,之所以有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神效,多半就是得益於以三叶奇葩作为主药炼制。

万万没有料想到,自己居然稀里糊涂的受用了整整一枚三叶奇葩,转眼问,由此晋升天陆一流高手之列。

若在往常,遇到这样的奇遇,阿牛势必兴奋不已,可现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假如能够以这枚三叶奇葩救回师父的元神,他宁愿不要眼下的修为。

可惜一切都晚了,淡言真人的魂魄此刻不知已飘散到何方,许是天之涯,许是海之角,却永远不再。

妇人徐徐颔首,回答道:“这枚三叶奇葩,是你容姨日前从云梦大泽里带回的,原本是准备用来炼制本教的无上金丹。但如今,我们却改变主意,将它送给你服用,好让你在旦夕之问,获得忘情境界的绝高修为。”

阿牛惊道:“这、这、阿牛怎么受得起?”

他也不知道那容姨又是何人,想来一定和眼前的妇人一样,是生父羽翼浓生前的教中故旧。

能够在正魔数百高手的争夺之中,抢回一枚三叶奇葩,单论这份修为实属惊人。

奇怪的是,她们两人显然不是魔教四大护法中的人,却又为什么以前从来不曾听说?

妇人平静的说道:“应当这样才对。要知道,你是羽教主唯一的子嗣,由你将来出任圣教的教主之位,自然是最名正言顺不过。

“可惜你年纪稍轻了点,修为声望上恐怕难以服众。所以我才和你容姨商量妥当后,做出这个决定。”

阿牛这下更是傻了眼,脑子里混沌一团,只觉得这事万万不可依照妇人的说法去做。

尽管自己不容於正道,但也不能冒冒失失的就去当什么圣教的教主,何况魔教在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战后,就已经烟消云散,成为昨日黄花了。

他虽然还不晓得妇人的身分,然而对方的语气神情分明十分认真,绝不是有意在和他说笑。彷佛,只要她和那位容姨认定自己是魔教的下任教主,这桩事情就板上定钉,容不得别人反对。

妇人还以为,阿牛这样的表情,是因为听说自己可以出任圣教教主,惊喜过度所致,所以也不以为意,含笑道:“虽然时隔二十年,但羽教主的威名犹在,只要你振臂一呼,教中的老人势必八方景从。

“再加上我与你容姨在暗中相助,正道七大剑派就算声势再大,也未必能够重演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幕。我圣教中兴,指日可待。”

阿牛沉默片刻,坚决的摇摇头,歉疚道:“雍姨,我不想当教主。”

这话大是出乎妇人的意料之外,不由一怔问道:“这是为什么?”

阿牛没吭声,妇人见状也不再紧追不放,说道:“阿牛,你先随我去拜祭一下羽教主的灵位吧。其他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

两人出了石室,门外是一条悠长曲折的甬道,却是空无一人,只在两旁的石壁上,插着些火把。阿牛这才知道,自己正置身在地穴之中。

妇人轻车熟路的在纵横交错的甬道之间快步疾行,姿态却依旧保持的从容淡雅,直如闲庭信步。阿牛在后亦步亦趋,惟恐一不小心跟丢了,那可有些麻烦。

一路之上,妇人不断开启各种机关,有时明明甬道尽头已无路可走,但见她不晓得在哪里按了一下,石壁上突然现出一扇暗门,刚可容两人并肩走过。

阿牛心中越发的迷惑,暗自思量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羽教主的灵位,又怎会被放置在这里?”

直到现在,他心底仍然难以将羽翼浓,与自己的亲生爹爹联系在一起。

这并不是说他对羽翼浓存有什么恶感,而是这变化着实来的太突然了一点,令他毫无准备。

走出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妇人在两扇紧闭的石门前停住脚步,回转身道:“就是这里了。”

借着火把的光亮,阿牛看清石门上方的岩壁上,被人银钩铁划的镌刻了“凌天阁”三个朱红大字。

或许是年深日久,字面上的光泽颇为黯淡。可扑面而来,仍可让人感受到,笔划中蕴藏的无限豪放飞扬之气。

妇人并不着急打开石门的机关,微笑道:“阿牛,你一定是在奇怪,自己一觉醒来,怎会莫名其妙的到了这儿?而这甬道纵横、石室林立的地下宫阙,又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当然明白,阿牛对这些问题恐怕一个也答不上来,因此不等阿牛说话,便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云林禅寺的无为方丈遭人暗害,死在云梦大泽中。这原本是与圣教毫不相干的事情,可偏偏就有人把它栽赃到本教的头上。

“更蹊跷的是,从无为方丈遗体上残留的痕迹判断,居然都是本教十六绝学中的神功所造成的。”

阿牛曾随师父赶赴云林禅寺为无为大师吊唁,对妇人所说的情况总算也是晓得,闻言点头道:“不错,晚辈也听人说起过,无为大师是被人以‘幽明折月手’等魔教绝学杀害,他的遗体,还是一恸大师舍命救回来的。”

妇人不以为然的轻轻一笑道:“可你就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疑点么,阿牛?”

阿牛一怔,挠挠脑袋,一头雾水的望着妇人,实在不明白这件事情的疑点在哪里。

妇人略略有些失望,暗暗叹息道:“这孩子的品性修为当是无话可说,可惜聪慧果毅,却远不及羽教主在世之时。日后,还真要费些心思好好调教他。”

妇人道:“阿牛,无为方丈与一恸大师的修为,你虽从未见识过,但仅凭他们二人的名望身分,便可推知一定是极为了得的,对不对?”

见阿牛若有所思的点头,妇人心下微喜,心道:“看来这孩子只是生性淳朴了些,并不是直︵的愚笨,否则也不能如此年纪就修成这等成就。”

她继续说道:“二十多年前,我圣教婆罗山庄一战后,人才凋零,教主西归。现今能拥有圣教十六绝学的教中兄弟,不过寥寥。而能修成‘幽明折月手’和‘赤魔残玉爪’的,据我所知,除了故去的羽教主之外,也只有你容姨一人而已。

“即使是圣教的四大护法,也并没有人修炼过这些神技。

“可是事发那日,你容姨分明在为三叶奇葩劳忙,哪里会去分心杀害无为大师?

“就算她真有这个念头,可在无为大师与一恸大师,两大云林禅寺绝顶高僧面前,又怎么会有得手的机会?至於殿青堂与他座下的兄弟,就更没可能了。”

阿牛“哦”了声道:“我明白了,雍姨您的意思是说,除非羽教主复生,不然,当世绝没人能以‘幽明折月手’的功夫,伤得了无为方丈。”

妇人摇头道:“只怕羽教主在世,也难以稳赢过他二人的联手之力,除非教主他将天道下卷尽数参透。”

说到这里,她又是索然一叹道:“不必说这些了,羽教主已过世二十多年,自不可能死而复生。不然,他又怎忍心我堂堂盛极一时的圣教,沦落到今日这般天地?”

妇人接着说道:“我正是左思右想,怎也猜不透其中悬疑,因此才在暗中潜入云林禅寺打探,希望能从无为方丈的遗体上,寻找到”些线索。

“谁知道,偏偏撞见了一执大师他们褐破你身分的一幕。

“后来你师父护着你突围,我便借着本教至宝‘琉璃神珠’的法力,锁住你师父的行踪,一路悄悄跟下来,从那荒岗将你带回了这里。”

想那“琉璃神珠”,乃天陆六大圣珠之一,与布衣大师手中的“云骊珠”齐名,功用却大大的不同。

凭藉“琉璃神珠”可锁定方圆千里的一草一木,与曾山的“昊天镜”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牛这才有机会问道:“雍姨,您……的家是这儿么?”

妇人顿了一顿,轻声道:“家?我和你容姨生活在这儿至今已有一百七十馀年,自然早把它当作了自己的家。

“不过,这里更是本教的圣坛所在,除了圣教的历代教主之外,绝没有人能够踏进里面半步。而我和你容姨,一生就是为守护这里而活。

“可除了你爹爹,连本教的四大护法,也都不清楚我们的身分,甚至都不能确定我们的存在。”

阿牛惊讶的张大嘴巴,诧异道:“原来这里就是魔教的圣坛?”

妇人微笑道:“不错,我和你容姨自十岁起就被带到了这里,这里就是被外人传得神秘莫测的圣坛所在。

“其实它就坐落在本教地宫之下,虽然比起地宫来小了许多,可方圆也不下数百亩。只不过,从这里另有秘道可通向云梦大泽的上方,而不需要再借道地宫罢了。”

阿牛听得暗暗咋舌,遥想当年要建起这般气势恢弘、构思精妙的地下宫阙,需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而要保守偌大的秘密所在,更得花费多少的心思?

何况,有谁能够想到,它竟然是建筑在地宫之下?

妇人抬手轻抚门上题字,继续说道:“这凌天阁内供奉的,便是羽教主的灵位,本教其他历代教主在圣坛中,也有类似的地方供奉,每年忌辰,我和你容姨都会来祭奠一番。”

说罢,探手在石门旁的一块突出岩石上旋转了几下,就听脚下传来“喀哒”一响,两扇石门徐徐开启,立刻迎面吹来一股冷风。

“忽”的一声,门内石壁上的油灯,蓦然齐刷刷的亮起,照得里面一片通明,犹如白童旦。

方圆十多丈的凌天阁内,摆设也极为简单,除了在正中的桌案上,供奉了羽翼浓的灵牌与香火外,便是有几个蒲团摆放在桌案前。

唯一显眼的,便是摆放在桌案背后石宠之上,一尊高约三尺的羽翼浓石像,手按长剑神态威武,惟妙惟肖,仔细一看,倒真有几分与阿牛相像。

石宠两侧悬挂着一幅对联,左首写着“半生金戈半生花”,右首则是“亦无风雨亦无晴”。

阿牛对於文字一学只是初通,可喃喃默念了两遍,不觉有些痴了。

妇人站在他身后,默默凝视对联,语气略带感伤道:“这是你爹爹生前最喜爱说起的两句诗句,我和你容姨就将它写成对联挂在这儿,也好日夜陪伴他的英灵。”

说罢,从桌案上拿起一炷香,交在阿牛手上道:“阿牛,先给你爹爹烧上炷香,他若九泉之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

阿牛接过香点起,双膝跪倒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的向着羽翼浓的灵位叩首。

额头撞击在冰冷的石地上砰砰有声,心中默默念道:“爹爹,孩儿我直到现在才晓得自己的身世,才晓得原来我是您的儿子。可惜孩儿没有福分见上您一面,更没福分守在您与娘亲的跟前,享受天伦之乐。”

他双膝向前跪行,将香插好,顺手轻轻抹了抹湿润的眼睛,才站起身来。

妇人低声道:“在这后面还有一问石室,里面摆放着一副空棺。那本是为你爹爹百年后预留的,但他如今已用不上啦,我便不带你去看了。”

见阿牛神色黯然,妇人心中低低暗叹道:“这孩子,也真够可怜的,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父亲已在二十多年前便故去,自己的师父又为救他突围而死。

“偌大的天地,只剩下他孤单单的一个人,如今还要承担起圣教复兴的大任,实在难为他了。”

阿牛沉默了半晌,忽然问道:“雍姨,我爹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妇人抚过阿牛坚实的肩膀,缓声道:“他是圣教历代教主中,最为开明豪放的一位,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让圣教与正道各大门派捐弃前嫌,和平共处,可惜,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阿牛一怔,颇为意外的问道:“我爹爹他也想与正道和解?”

妇人颔首道:“我圣教原本起源於天陆西方的异域国度,大约一千七百年前,才传入天陆。

“这也是那些正道门派排斥圣教的最大缘由所在,他们永远只当我们是外来人,於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将圣教归到了魔道一流。”

这段历史,阿牛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好奇的瞪大眼睛,一时忘却了心头苦楚。

妇人声音委婉柔和,徐徐述说道:“往后数百年,本教的势力逐渐壮大,又出了几位才智修为均高的教主,慢慢形成为天陆第一大教,隐隐有与七大正道剑派分庭抗礼之势。又因为彼此的行事作风多有不同,难免产生一些摩擦争斗。

“於是为了维护所谓的正统权威,正道各派在三大圣地的撑腰下,公然要求本教或是解散,或是退回异域,不然就要联手剿灭本教。”

一直以来,阿牛听人谈及魔教,都是说全因其行事嚣张邪恶,又是魔道的中流砥柱,因此正道各派才戮力同心共灭之。

他以前从没怀疑过这种说法,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听了妇人之言,却感觉到如果真是这样,正道人士的肚量未免太小气了点。

这念头一出,顿时把阿牛吓了一大跳,暗道:“我怎编排起正道的不是来了?想我翠霞派的诸位师长同门,哪一位不是好人,绝不会因为这点原因就为难魔教。说不定,其中还另有隐情。”

正魔之分,恩怨仇杀,原本就是一个复杂之极的问题,即使如羽翼浓这样的天纵奇才,尽其一生也不能解开,更况且是现在的阿牛?

但或迟或早,他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一切,这命运从他出生那“日起,就早已注定。

第七章星图

妇人接着说道:“这样的非分之想,本教自然不能答应,这就成为圣教与正道之间正式决裂的导火线,双方的仇杀恩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羽教主出任本教教主后,多方约束教中兄弟,尽量避免与正道冲突,这才稍有缓和。

“但树欲静,奈何风不止,婆罗山庄一战,仍旧令圣教元气大伤,险些万劫不复。”

说到这里,她叹息道:“若不是羽教主当年”心参悟天道下卷,希望能应证传说中的天陆浩劫,又怎能有当日之败?

“但羽教主在世时,做人铮铮铁骨,豪迈大度,却是令教中兄弟一致景仰的。就算是像四大护法那样桀惊不驯的枭雄人物,对羽教主也是心悦诚服,钦佩无比。我和你容姨,那就更不用说了。

“要知道,在这圣坛近三甲子的寂寥岁月里,也只有你爹爹才是我们唯一的知己好友,他甚至将天道下卷,也毫不吝啬的交给我们一起分享。”

阿牛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问道:“雍姨,您知道我娘亲是谁么,她老人家现在是不是还在人世?”

妇人摇摇头,苦笑道:“这个我倒真的不晓得了,这个秘密,也许除了你爹爹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可惜……他已不在了。”

阿牛一阵黯然,低声道:“那就不是赫连夫人了。”

假如自己的娘亲,是羽翼浓明媒正娶的赫连宣,自己的身世自然就不必遮遮掩掩,直到近日掀起如此一场狂风骤雨后,才被揭晓。

这么说来,自己其实不过只是个私生子而已,甚至连娘亲是谁都不晓得。

妇人心明如镜,看阿牛垂头丧气的样子,就好像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一样,温言安慰道:“阿牛,不管你娘亲是谁,你爹爹就是羽教主,这是没有人能改变的事实。而他对你,一定也是非常疼爱,不然何必费尽周折,将你托付给淡言真人抚养?”

阿牛傻呆呆的看了眼这位自称雍姨的人,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使自己无法看清面纱后的表情。但至少,她的声音,真的令自己体味到久违的亲人般的温暖,也让风浪后的自己感到安慰。

心定的感觉,平时并不觉得珍贵,当有一天,噩耗突然降临时,才知道,那种踏实的感觉,真好!

阿牛长出一口气,徐徐道:“雍姨,我想通了。不管我爹娘是谁,我今后都要堂堂正正的挺起胸膛做人,这才不辜负爹娘生我一场,和师父他老人家二十年的养育再造之恩。”

妇人欣慰的点点头道:“阿牛,你能明白这点就好,我们先出去吧,再过会儿你容姨就该回来了。”

阿牛点点头,目光却恋恋不舍的又向那石像端详了半天,似乎要把爹爹的形象,永远刻进自己的心底。

妇人在旁并不催促,直等又过了大半炷香的工夫,两人才退出凌天阁。

厚重的石门徐徐关闭,羽翼浓的灵位,也随之缓缓的从阿牛的眼帘中消逝,取而代之的,乃是那两扇冷冰冰的石门。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妇人介绍道:“在这圣坛中,如今只有我与你容姨和门下的两名弟子居住。平时除了外出添置些日常用品,也不轻易外出,免得不小心暴露了行踪。

“不过自从羽教主去后,我们外出的次数却多了不少,多半是为打听天陆各门派的消息。另外,就是还存了个万一的念想,希望能找到你爹爹生还的讯息。”

说话间,两人回到原先的石室,里面依旧空荡荡,显然妇人口中所说的“容姨”,还没有回来。

阿牛忍不住问道:“雍姨,您知道容姨是去哪里了么?”

妇人在石凳上坐下,倒了杯水递给阿牛道:“她是去打探那些正道的动静去了,恐怕要耗费点时候。”

阿牛赶紧双手接过杯子,说道:“那不会有危险吧,万一被人察觉可就糟了。”

妇人不以为意的答道:“不用担心,你容姨的修为还过得去。就算是天陆正道十大高手当面,也未必能留下她来。只是她的脾气不太好,难免有些正道弟子要吃些苦头了。”

阿牛也不晓得这“苦头”所指为何,想来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他多日昏迷没有进水,现在低头一看到杯中绿汪汪的清水,顿时觉得嘴唇发乾,嗓子口火辣辣的难受。

阿牛举杯凑到唇边,只觉入嘴清冽无比,一股凉爽舒润的通透感觉,由脚心直窜到头顶,彷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张雀跃。

他忍不住咕噜咕噜两口,将杯中的水一气喝光,直觉得周身百脉说不出的通畅,就如同刚刚打坐四十九周天后醒来时的模样。

妇人见状,显得非常高兴,笑道:“这是我从圣坛滴水岩下汲取的千年空灵石乳,你要喜欢,就将壶里的全都喝了吧,不要讲客气。”

阿牛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多谢雍姨,我已经不觉得怎么口渴了。”

妇人颔首道:“原该这样,你已突破了忘情境界,人问烟火也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阿牛一醒问道:“雍姨,我从云林禅寺出来后,到今天已经是多少天了?,”

妇人答道:“不过只有九天罢了,你还有什么急事要办?”

阿牛垂下头,眼中不觉又淌下泪水道:“我想回山去看看师父,他老人家走前,曾求淡怒师伯将他的遗体带回紫竹林安葬,我说什么也要回去祭奠。

“还有,丁小哥和盛师兄要是知道了师父的事情,不晓得会有多着急,我也要尽快找着他们。匕妇人叹息道:”阿牛,不是我有意阻挠,而是这么做实在太危险。

“你可明白,自己如今正成为外面正道各派的众矢之的,一旦暴露行踪,他们怎么可能放过你?不妨听雍姨的一声劝告,暂且忍耐些日子,等风头稍过,我再陪你悄悄返回翠霞祭奠令师怎么样?”

阿牛明白妇人说的都是实情,可躲在这里不出去,又怎能教他放心得下丁原与盛年,更何况秦柔要是知道自己出事的消息,不定还急成什么样子。

他蓦然起身,跪倒在妇人面前,咚咚叩首道:“雍姨,您和容姨的恩情,阿牛一辈子都会牢记在心。

“可是阿牛一定要找到丁小哥和盛师兄,将师父的遗言转告给他们。

“特别是丁小哥,他要从外面知道了师父仙逝的消息,多半会找上云林禅寺报仇。

“师父可叮嘱过我的,万一丁小哥有个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师父?我一定要劝阻他!”

妇人沉吟片刻,说道:“你既这么说,雍姨本不该再阻斓你,只是本教千年以来都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我圣坛之秘除了圣教历代教主之外,便只有守护此处的长老知道,却绝对不容许任何第三人知情。不然,本教的圣坛怎能到如今还能安然无恙?”

阿牛心里一紧,急忙说道:“雍姨,我向您岭誓,我绝对不会向别人说起圣坛的事。”

妇人面对阿牛良久不语,阿牛直觉面纱下那“双眼睛,就像在将他一层层剥开一般,额头上汗都快出惩来了,蓦然问,突然感觉那股无形的压力一松,耳听妇人慢慢说道:”我相信你。“

阿牛心头顿时好一阵轻松,又升起一股暖哄哄的感觉,却突然听到妇人说道:“可圣教的规矩,却是谁也不能改变的,除非……你能立刻出手将我杀了,否则即便我放你走,雍姨也同样是对本教犯下了不赦的死罪。”

阿牛猛觉心头一通狂跳,连连摇头道:“不,不,我哪能对您出手。您救了我,又待我这么好,我要是恩将仇报,还能算人吗?”

妇人心头暗自“喜,表面却轻叹一声道:”这可就难了。我原以为,阿牛你会顺理成章继任教主之位,因此把你带回圣坛也没有什么不妥当。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你根本无意於圣教教主的宝座,咳,那自然也就不能知道圣坛的秘密。“

阿牛一听,求救般眼望着妇人,憨憨的问道:“雍姨,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要是我不尽快找到丁小哥和盛师兄,等祸事出来,可就来不及啦。”

妇人见阿牛渐渐落入套中,依然不动声色道:“办法不是完全没有,可做起来,却比让你杀了我再闯出圣坛更难三分。”

阿牛哪里管的了这么多,只觉得倘若既可以尽快离*此地,又可不用与眼前的妇人动手,无论是多难多危险的事情,也尽可以去做,他急急问道:“是什么法子,只要能不跟雍姨您动手,我都愿意试一试。”

妇人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惭愧,觉着如此哄骗一个信任自己的孩子,实在不该。

但为了圣教大业,也为了阿牛将来,她只有硬起心肠继续说道:“在圣坛中有十二间密室,每间密室顶上都刻着一幅上古星天图,其中蕴藏着十二套深奥无比的仙家心法。凡本教教主都需要参悟出其中六幅以上,才能破关。

“像我和你容姨,也必须悟出至少三套心法,才有资格成为圣教的长老。

“假如,你可以悟出三幅以上的上古星天图,就等於拥有了圣教长老的资格,自然就不用受刚才那条教规限制了。

“而且这心法与跟你翠霞派的内功并没有冲突,绝不会有水火相冲的危险。

“阿牛,你看雍姨说的这个法子,你可愿意?”

这时任阿牛为人再淳朴憨厚,也能体察到对方苦心成就自己的意思。他禁不住又是感激,又是为难的道:“雍姨,这怎么使得?我不是圣教弟子,怎可参悟贵教至高无上的绝密心法?”

妇人悄悄叹息,暗想道:“傻孩子,这哪里是本教的心法,这是你爹爹当年机缘巧合之下获得的天道下卷!他将它刻在了圣坛密室中,让我和你容姨也能分享,才令我和你容姨有今日的成就。

“如今将它再传给你,只不过是我们报答羽教主恩情之万一而已。”

阿牛哪能想到这其中的内情,妇人也不说破,肃容道:口既然如此,你这就动手,先杀了雍姨,再设法闯出圣坛去罢。“说罢,面色漠然的转身背对阿牛,双手负后动也不动。

阿牛望着妇人背影,踌躇半晌,忽然咬牙,深深向她一拜道:“雍姨,事急从权,阿牛只好先设法参悟星图了。等我完成师父遗命,一定立即回转圣坛听凭您的处置。”

妇人不由感慨羽翼浓所托无误,二十年问,淡言真人果真将阿牛造就成一条顶天立地的男儿汉。

其徒如此,其师更令人神往。可惜好人终究是不长命的,一片荒岗寒月,却是英雄魂断之所。

她见阿牛允诺,也不多说,颔首道:“你跟我来。”领着阿牛第二次离开石室,这次却是顺着另一面甬道快步而行。

走出一段,阿牛耳朵里忽然听见隐约的熔岩沸腾声,从一条岔道里扑面涌出团热浪,在这阴凉的地下圣坛中实属罕见之象。

阿牛不免有些奇怪,他本可以利用灵觉搜索查探,可这么做,未免又有窥探别人隐私之嫌,於是忍住不问。

那妇人却如同背后生了眼睛,开口说道:“离此不远,有一座地底熔池,却是本教禁地,连本教的教主,也不得踏入其中半步。”

阿牛“哦”了声,也没刨根追底,这就是他跟丁原的不同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妇人停在一条笔直的甬道前。

阿牛留心数了数,靠着甬道右首,共有十二道石门,想来就是收藏上古星天图的地方。

果然,妇人伸手按动机关,打开第一扇石门说道:“进去吧,阿牛。”

阿牛跟着妇人走进石室,环顾四周,忍不住有些发怔。

原来石室之中空空如也,乾净的连一粒灰尘也找不见。而在与隔壁石室相连的墙壁上,则设有一道虚掩的石门,显然是为了便於修炼者穿梭其问。

再抬起头,一幅巨大无比的星天图,立刻涌入眼帘,上面刻画的星辰粗粗一数,少说也不下千颗。

在正对石门的墙壁上,有人用豪迈刚劲的笔法刻了“生生不息”四字,阿牛却不知道,这笔迹,正是他亲生爹爹羽翼浓当年的遗墨。

妇人也朝着石壁上的刻字发了会怔,才如梦初醒的说道:“这是十二星天图中起首的一幅,也是相对最简单浅显的一副星图。当年羽教主仅用了十六天便破图而出,你容姨天资聪颖,也只花了三十一日,而我却整整耗费了三十八天的工夫。”

阿牛闻言心底一沉,暗道:“我的脑袋,莫说远远比不上爹爹他老人家,比起雍姨、容姨恐怕也差得太远。他们参悟第一幅星图就花费了这么多时日,我要想悟透其中三幅,那不知需要多久?”

但他素来重诺,既然答应了妇人选择此径,现在纵有天大的难事也不能再反悔,只重重的一点头。

妇人又道:“阿牛,有一点我可预先教你晓得。这星图之中,尽管暗藏天下最高深奥妙的仙家心法,可每个人参悟出的功夫却不尽相同,甚至是大相迳庭。

“譬如这式‘生生不息’,当年你爹爹悟出的是一式剑法,而你容姨想出的则是一招身法。至於我最是不济,只从当中猜揣出一点袖法心得。

“这其中原因,我们也非常迷惑,可也没往再找那位创制此图的先祖拜问了。所以,你千万不可过於拘泥,只要按照自己心中的理解去想就是。”

阿牛点点头,却马上又疑惑道:“那么雍姨,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否参悟了这幅星图呢?”

妇人微微一笑,思量道:“这孩子这么快就能想到这个问题,哪里有半点憨笨?他不过是过於淳朴憨厚,才容易让人误解罢了。如此说来,阿牛继任圣教教主之位,实在再合适不过,也大可让那些教中兄弟悦服,倒省了不少难处。”

“问的好,”妇人说道:“但如何才算参悟破关,从以往的经验来看,也没有定论。其实,就是心中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那便是你破关之日。”

阿牛“哦”了一声。

妇人提醒道:“阿牛,以你眼下的修为,本不该这么快就让你来参解十二星天图。只是为了放你离开,雍姨惟有出此下策。

“但是你要明白,星图中的心法的确无比奥妙,虽然不会与你所修习的翠微心法互相冲突难容,可凶险之处,也依旧胜过世上任何一种功法。只要心头生出半丝杂念,动辄就是走火入魔,爆血而亡的下场。你万万不要贪功求进,乱了灵台空明,才不会适得其反。”

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一点,天道下卷的十二星天图,固然蕴藏着高深莫测的仙家心法,可也有着比当世任何一家功法更加凶险的杀劫。只要稍稍一个不慎,被引入歧途,立刻就会命丧当场。

昔日如羽翼浓这样的奇才,竟也有三次险些走火入魔,落入万劫不复的凶境。

因此,修为不到者若擅开星图,为其所惑,不可自拔,结局可想而知。也就是因为这个原由,羽翼浓才将星图留於圣坛之内,并未传赠於四大护法。

阿牛的修为,不过是凭藉三叶奇葩的灵性,刚刚突破了忘情境界而已,可心中对仙道的悟性,却未必达到这个层次。照此说来,他更不该轻易进入石室修炼天道下卷。

然而眼前魔教四面楚歌,情势逼人,除了这条路外,这妇人也着实想不出其他更好的法子,能在短期内,使阿牛的修为得以飞跃提升。

说不得,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搏上一回了。

她见阿牛认认真真听完自己的叮嘱,一副受教的样子,才稍微觉得放心,微笑道:“雍姨便不耽搁你修炼星图了,要是有事,只管在门旁的铜柄上按动一下,我很快就会回来。自己千万不要随处乱走,免得误中了圣坛中的机关埋伏。”

阿牛谢了,送妇人出了石室,将门重新掩上。

他抬起头,再次打量浩瀚磅礴的星图,见这千多颗星辰,散布在屋顶的每一个角落,粗看之下似乎杂乱无章,偏偏又觉得完美圆满至极,好像少了其中任何一颗都是缺憾。

这些星辰有大有小,形状也迥然不同。阿牛仔细查看了一遍,竟发现上千颗的星辰里,没有一对是外形重复的。它们的排列或稠或疏,组成了一个个若有若无、自成体系又浑然一体的星团,遥相呼应,首尾相连。

可这当中,又隐藏着什么玄奥的仙家心法呢?阿牛瞧了半天,也不见半点端倪。

换了别人,或许会开始焦躁上火,可阿牛却是认准一条死理:这星图,连羽翼浓这样才智冠绝一代的大宗师,也得耗费十六日的工夫,自己这么笨的人,哪里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参悟出奥秘?倘若真是这样,那反倒是奇怪了。

可他哪里明白,有时候,老天爷就会存心设置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惊喜与奇迹,否则世间还什么惊喜乐趣可言?

单是阿牛这份不急不躁的平和心态,已经胜过他人一筹。要是那妇人能见此情景,多半也会觉得刚才特意叮咛他不要贪功冒进,实在有些多馀。

这并不是说阿牛心中不急於尽早出关,而是得益於他多年在翠霞山养成的良好习惯。

一旦他着手做一件事情,一定会专心致志、刨除杂念,更不多去想成败得失。

除了老道士的教导之力外,也缘於阿牛总认为,大凡像自己这般的愚笨的人,脑子只能专心做好一件事情,远远不如丁原那样可以一心多用来的聪慧。

但也有一点是与丁原乃至盛年相同,便是老道士的传授素来重在悟字,而不是一板一眼的临摹修炼之上。

因此,面对错综复杂的星图,旁人或许浑不知如何下手,可阿牛却早已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不知不觉中,阿牛已经全身心的投入到星图那广阔奥妙的天地之中,浑然忘记了时问的流逝,也全然记不起自己与妇人的约定。

他如痴如醉的紧盯着头上每一点的繁星,就像在如饥似渴的吸吮着天道中最精粹的奥秘。纵然此刻身外有惊雷闪动,风雨如晦,也绝不可能分开他分毫的注意力。

渐渐的,渐渐的,头顶镌刻在石壁上的星辰,彷佛活了起来,一颗颗缓缓的移动旋转。紧接着,那些星团,乃至整幅星图都开始转动,甚至闪烁起奇妙的、朦胧的光华。

就好像,他的头上,真的有一片浩荡的星空闪耀。

阿牛呆了呆,以为自己是看的时问太长,所以眼睛开始发花了。他用力揉揉眼睛,凝神再看,才确定自己并没有眼花。

他心头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惊喜,醒悟到自己已经开始触摸着星图的奥妙。

但只是这么刹那间的走神,脑海中,却蓦然传来轰的一声巨呜,胸口的血气翻腾,直炸的经脉要爆裂开来一般。

眼中的星辰,竟突然幻化作无数血淋淋的刀光剑影,彷似泰山压顶砸了下来,而耳朵里隆隆轰呜,恰似有千军万马正朝他碾压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阿牛明明清楚这是心底生出的幻象,可偏偏全身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庞大压迫感,就如同要把他的身躯揉搓挤压成面粉。

好在他尚能保持住灵台的清明,面对突如其来的险兆并不惊慌,急忙深吸一口元气,运起“定心咒”的功法,低喝一声,双目立刻紧闭,抱元守一,将那些纷乱恐怖的幻想,摒除在脑海之外。

一阵晕眩过后,先是耳中的异响渐渐如潮水般退去,继而那些凌乱的幻象也消失淡化,周围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

阿牛这才敢睁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胸口兀自怦怦跳个不停。

刚才只差半步,就堕入走火入魔的深渊,其惊险不亚於经历了一场生死恶战。

幸而他自幼能得老道士悉心教诲,任何情形底下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念及到师父的好处,阿牛不由一酸,更觉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老道士的临终嘱托。

他不气不馁,寻思道:“我刚才所见的星移斗转之象,定然就是星图的奥秘所在。但就像雍姨所说,观图参悟之时,一定不能有丝毫的分心疏忽,不然立刻会招来杀身之祸。

“为了完成师父他老人家的嘱托,为了尽早找到丁小哥和盛师兄,我现在更需要沉稳心神,不能再有半点差错!”

他再长出一口气,凝目望向屋顶。

那幅星图恢复了早先的模样,静静的镶嵌在顶庐之上,厚重而深邃,却彷佛也正在默默的打量着阿牛。

当星图又一次在阿牛眼帘中,运转流动起来时,他已无喜无惊,心平如镜而波澜不惊,只聚精会神的,体悟着其中每一点细致入微的变化。

上千星辰此起彼伏的在他的眼前游走转动,将天地问最壮阔玄奥的景象一一演绎。

恍恍惚惚里,阿牛就觉得自己真的置身在一片虚空之中,没有尽头也了无岁月,就这么静静的伴随着身旁的星辰飘飞流浪。

直到他可以闭起眼睛,也能掌握住任何一颗星辰运行的轨迹,直到他想也不用想的,预见到每一团星云变化的规律。

他的人,他的心,好似已经完完全全的融化在了这片星之海中,甚至连自身都化作了其中的一个部分、一抹光亮。

这时,异变突起,心头猛然多了一层明悟。

第八章大道

就好像仙家所说的“顿悟”,阿牛的脑海中,再次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轰响,只是这回再没有气血翻腾的感觉。

他分明看见,眼中的星图缓缓的凝聚变幻,心中有一种影像,也越来越清晰的随之映射出来。

这是一幅演示玄奇掌法的星天之图!

每一颗星辰,就宛如一个似虚还无的掌影,遁循着不可思议的轨迹,从虚空里划过。

一颗一颗的星辰串联起来,就形成一团气势磅礴的掌势,而那些掌势捏合在一起,便铸就一式穷尽天地奥妙的掌法!生生不息!

天无起始,地无尽头。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所以,人世间的别离生死,同样也不过如烟云缭绕,去了还会回来,来了仍旧要走。

就像师父临终前说的那样,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旧宴散罢,新宴又将重起。

那么,何必纠缠拘泥於片刻的伤感欢娱中,何必过分在意眼前的得失生死。

一个生命去了,仍会有新的生命到来。

一朵花谢了,来年依旧烂漫山野。如这天地,生生不息,自有无垠。

阿牛情不自禁的震撼於这片奇妙的星空之中,更感悟着由之带给自己的明悟与升华。

他默默的观摩了一遍又一遍,细心的揣摩着、领悟着,似乎是要把眼前所见所悟的一切,都深深铭刻进脑海,一生一世也绝不会忘怀。

猛地肩贞穴上一热,一道真气在先天化境里自动生成流转,直灌双臂。

照着星图显示掌法路数,他开始在一种近乎疯癫的情况下,手舞足蹈起来。

类似的情形,在羽翼浓的身上、在曾山的身上,甚至在丁原的身上,都曾经出现过。

也许,每一个踏入宗师境界的人,都曾经有过这般的经历。在一种浑然忘我的先天妙境里,体悟到天与地蕴藏着的至理。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姿势,便恰如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可笑滑稽,毫无章法,更不成体统。

但逐渐的,掌势有了节奏韵律,而且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流畅,直到最后形成团团青色的光影。

不时的他会停下来,再思索比划几下,似乎要弄通其中的难点。

然而这样的停顿,越往后就变得越少,掌势开始成型,隐约有了一股浩瀚无垠的庞大气势。

他全身的动作显得舒展而自然,恰倒好处的拿捏着精准的分寸。举手投足,哪怕细小到指尖的弧度,都暗蕴着天理乾坤,让人看的如痴如醉。

到最后,阿牛的口中蓦地低喝一声,身体被一股无形气流托起,凌空飞舞流转,一团团青光里,千百只掌影若隐若现,连绵不绝。

每一掌穷尽之时,势必又会有新的掌影生出,而前后之问一气呵成,偏又绝无雷同!

就好像,整个天地都在他的掌心上运转,含着风、挟着电、和着雷、披着霞,幻化着无穷无尽的壮阔景象,周而复始,永远也不会停下,更不会重复!

阿牛没有注意到,背后的石门,已被人悄悄的打开一道缝隙。

那妇人正掩身其后,目不转睛的关注着他。

事实上,阿牛在石室中参悟了整整七日,她便在外面守护了整整七个昼夜!

目睹阿牛悟出“生生不息”,将星图中隐藏的奥妙,以掌法演绎的淋漓尽致,她的眼角竟依稀有了泪光。

故人之子能若斯,羽教主纵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了。

只是她略微感觉诧异的是,阿牛难不成是大智若愚,真人不露相?居然让她也看走了眼,仅仅用了七天的工夫,便完成了其父十六天才成就的修为。

或许,这是冥冥中老天的安排。

有些人,身上带了千百把的钥匙,换尽了,却依然打不开紧锁的门户。

而又有些人,身上仅仅只有一把钥匙,可偏巧就是一把能够开启紧闭门锁的钥匙。

然而,这绝非一个“幸运”或者“巧合”可以涵盖解释的。

如果不是阿牛生性淳朴,譬如璞玉,正可贴近天心自然无为之道,兼之坚忍沉稳,又经淡言真人二十馀年别开生面的苦心调教,怎能有今日的水到渠成?

所谓一饮一啄,莫不天定,是取巧投机不来的。

又过了一阵子,阿牛停下掌势,从物我两忘的境界中醒来。

他浑然不知竟已过了整整七日之久,只觉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全身真气奔腾流转,说不出的舒畅惬意,却是修为又有了明显精进。

他不禁感叹道:“这星图之上的心法,也不晓得是哪一位前辈所创,果真奥妙无方。我能参悟星图,修为不啻一日千里,更明白了许多以前想也没想过的道理。

“仅仅第一幅星图,就令我大获裨益,还不知道若是有人能够参透所有星图的心法,会是怎样的境界?”

他一面想着,一面推开两间石室之间的侧门,走进第二问屋子。

此处的布置,与第一问石室一模一样,只不过刻在石壁上的大字,换作了“十三虚无”

这是道家典籍里常用的名词,阿牛自然耳熟能详。

所谓十三虚无,即指“虚、无、清、静、微、寡、柔、弱、卑、损、时、和、啬”十三条养生要旨,不想居然被引用在了星图之中。

阿牛忍不住疑惑道:“难不成,这位创出星图的前辈,居然也是出自於道家门下?”

这个念头一起,连他自己也禁不住哑然失笑,暗道:“我可够笨的了,魔教的人怎可能信奉三清道祖?想来仅是巧合罢了。”

他不再继续去想这个问题,抬头望向圆形屋顶上刻的上古星天图。

比起第一幅星图,眼前这幅更加的繁杂浩大,上面的星辰足足不下两千馀颗,密密麻麻的布满阿牛的眼帘,却又错落有秩,半点也不让人感到拥挤冗长。

他这一悟,又是整整三日,眼中的星天图一如前次那般流动起来。

每一颗星辰,穿梭缭绕於璀璨星空之中,运行的轨迹千变万化,气象万千。

可在无形中,就彷佛有一双巨手在操纵着这一切,令两千馀颗千姿百态的星辰有条不紊,各守其位,呈现出一幅阿牛平生未见的壮观景象。*悬下来俩天,阿牛却再馨半分进展,无论他如何目不转睛的凝视星图苦思冥想,始终得不到丝毫要领。

好似有一层薄薄的窗户纸遮掩在他的眼前,让他模模糊糊的看见了什么,偏偏又无法捅破这层纸,将隐藏在其后的事物,彻底洞察清楚。

这是仙家修炼中最难熬、也最过凶险的一段时日,古往今来,不晓得有多少壮志未酬的才情人物,心有不甘的在此处功亏一篑。

偏生阿牛素来沉稳,这时也不焦急,依旧保持着与第一日同样的平和耐心,细细的观察着头顶星图。

忽然他的心头蓦然一动,盯着其中的一颗星辰,轻声一咦,原来不论周围的其他星辰如何围绕着它旋转游走,独独这颗坐落在当中的星星,总是巍然不动,静静的停留在原地,一任周围的星辰谦卑的拱卫在它周围。

有了这个发现,阿牛不由眼睛“亮。

他很快又找到了情景相同的另十二颗星辰。

这十三颗巍立不动的星辰,突然齐齐一闪,散放出美仑美奂的金色光芒,直如太阳般夺目灿烂。

“十三虚无。”

阿牛的心底默默轻念道,他隐隐揣测到,眼前十三颗金色的恒星,定是破解这幅星图的关键。只要能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整幅的星图很快就能迎刃而解。

许是心灵福至,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最早察觉的那颗金色恒星之上。而后视线以此为中心,渐渐朝四周扩展延伸,直到最边缘的一颗围绕其转动的星辰才停止下来。

这个过程言语表述起来,不过十数字而已,然而对於阿牛直如跨越了万水千山,经历了百世日月沧桑。

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右脚鬼使神差似的朝左前侧迈出了一小步,不多不少,刚好是一尺一二寸。

紧接着,左脚匪夷所思的向着右后方退出一尺三寸,双腿拧成麻花一般。

他的右脚再是原地一转,左脚凌空绕了半圈,跨了出去。

随着时间推移,阿牛的脚步频率越发的加快,身形在偌大的石室里飘飞转动,渐渐形成一道褚色的弧光,以肉眼几乎已无法分辨哪里是他的真身,哪里又是他留下的幻影?

原来,他居然从这幅星图之中,参悟出了一套旷古烁今的绝妙身法。尽管步履仍稍嫌生涩,却已依稀可见大家雏形。

偏在这工夫,阿牛的心中却生出一丝奇怪的不安,总隐约觉着好像有哪里还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他正自思索问,脚下步履毫无徵兆的一个绊蒜,真气轰然流窜,宛如失去控制的野马四处乱奔。

阿牛微微一惊,虽然还不晓得自己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但这分明是运功出错,走火入魔的徵兆。

他赶忙收敛心神,想止住步伐,将真气纳回丹田再说。岂料脚下竟如着魔似的停不下来,疯癫的踩着星图步点游动不休。

全身的真气就似煮沸的开水,迫不及待的在经脉里胡乱撞击窜动,寻找着发泄的出路。阿牛的脸此刻涨得血红,偏偏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青色光晕。

一口热血冲到嗓子眼,被他生生忍住,却堵得异常难受,硕大的汗水,冷冰冰的自额头淌落。

正这时候,阿牛背后的大椎穴上忽的一暖,一道醇厚连绵的真气汨汩注入。

有人沉声吟道:“遗形忘体,恬然若无,谓之虚。损心去意,废伪去欲,谓之无。”

这一声,犹如晨钟暮鼓敲在阿牛心头,令他毛塞顿开,灵台一明。

他刚才虽然已经体悟到,星图中蕴藏的身法玄妙,可却没有醒悟到“虚”字的真意,於临摹修炼中不免着了痕迹,太过偏重步法的掌握,远远偏离了“遗形忘体,恬然若无”。

心中一有凝滞,则只能做到形似而神无,渐渐魔障升起,险险遭遇杀劫。多亏那妇人及时出手救助,又出言提醒,才让他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明白了其中关键,阿牛心下大定,抱元守一,也不管体内狂窜的直气,更不理睬脚下纷乱的步法,只求放开心神,进入清静无为的境界,将身心相忘於星图之中。

妇人见他脸上红光徐徐消退,脚下步履又复飘逸流畅,当下收回右手缓缓退出石室,暗自欣慰道:“这孩子当真了得,瞧这情形,只怕用不了一个月,他就能将天道前三幅星图尽都参悟。即便羽教主当年,也远有不如。”

但她还是低估了阿牛,在进入石室之后的第二十三天,他彻底悟出了第三幅“万象森罗”星图,按下门旁的铜柄。

这些日子,阿牛就如完全着魔了一样,不眠不休,饥渴时,就顺手拿起妇人在石室角落里为他备下的空灵石乳,喝上几口。

就在这与外界近乎隔绝的地下石室里,他心无{芳骛的苦苦闭关修炼,全然忘却了日夜晨昏的概念。

事实上,那妇人一直守在门外,阿牛刚一摁动铜柄,她便打开石门快步走了进来。在白衣妇人身后,却又多了三名女子。

当先一名紫衣妇人面蒙青纱,遮掩了大半的容貌,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一双眸子锋锐如刀,盯着阿牛上下打量。

在她身后,伫立着两名年轻女子,一色的素淡装束,容颜秀丽,肌肤晶莹,神色里甚为端庄恭敬,秋水似的眼波,躲在师长的背后偷偷瞥着阿牛,似乎对这位羽翼浓嫡亲子嗣,黑黑壮壮的憨厚青年有着无限好奇。

阿牛满面红光,沉浸在充盈的喜悦中,也没留意到妇人的神色问竟然有些焦虑。他兴奋道:“雍姨,我出关了!”

白衣妇人甚感欣慰的说道:“阿牛,我都看见了,没想到你只用了二十三天便参悟出三幅星图,再假以时日,睥睨天陆绝不是痴人说梦。看来,我圣教中兴有望了。”

阿牛一愣,他废寝忘食醉心於浩瀚天道之中,全然感觉不到时光飞逝,只当最多过了三五天而已,却没有想到再出石室已是二十三天之后。

紫衣妇人怒冲冲哼道:“什么中兴有望?如今六大门派的人都杀进圣宫了,我们这些人却只能乾坐着看热闹。等教中的兄弟全都被人杀绝了,日后就让阿牛去做光杆教主吧。”

白衣妇人叹息道:“容师妹,我何尝不心悬教中的兄弟?可是本教的教规早有严令,你我身为守护圣坛的长老,一生不得插手教务,更不得暴露形迹,泄漏了圣坛的秘密。如果因为我们的一时冲动,让那些名门正道中人发觉了圣坛的存在,你我就算死过百次,也不足以赎清罪过。”

紫衣妇人破口大骂道:“狗屁教规,我就不明白那熔岩华府,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们圣教一代代长老千年守护,耗尽光阴!

“当年若不是顾忌着这条毫无道理的狗屁教规,有你我姐妹两人相助,婆罗山庄一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羽教主更不会含恨身亡,坠落到万丈悬崖下粉身碎骨。”

白衣妇人面色黯然,沉默许久,才缓缓又叹了口气说道:“这条教规,自本教创立之时就已经定下,我想这其中自然有十分重要的缘由。可惜羽教主去后,当世已经没有人晓得。不过,无论如何,本教的规矩我们总得遵守,绝不可为此因小失大。”

紫衣妇人气呼呼的哼道:“好吧,那我们大家伙就搬张凳子坐在这儿,一边喝茶,一边坐视本教的老兄弟们,给六大剑派杀的一个不留,到时看你还能笑得出来!”

两人站在石室门口争执半晌,最后依旧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一个黯然垂首叹息,一个愤愤顿足,身旁的两名年轻女弟子却是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插嘴劝说。

阿牛听得半懂不懂,挠挠头发,小心翼翼的问道:“雍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六大剑派的人已经杀到了?”

白衣妇人沉沉点了点头,回答道:“今日已是初八,从早上起,天陆六大剑派便以云林禅寺为首,猛攻圣宫,到现在已持续了将近六个时辰。

“尽管殿护法统率本教的四坛九旗数百教众舍命抵抗,终究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教中兄弟伤亡惨重节节败退。

“虽说风护法与雷护法也先后赶到,却也只是杯水车薪,无济於事。”

阿牛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白衣妇人所说的“雷护法”,便是秦柔的义父雷霆。

他忍不住问道:“雍姨,雷霆雷老伯也来了么?”

紫衣妇人冷冷道:“来了又有什么用?连风雪崖的九光灭魂阵,都没能挡住六大剑派的那群老家伙,即便加上雷霆,也只不过是多了两个为圣教殉难的死人罢了。”

阿牛心里一紧,暗想既然雷老伯已然赶到,那么柔儿多半也是跟来了。经过整整一个白天的惨烈厮杀,也不晓得他们两人有没有受伤?

尤其是柔儿,她的修为经过这些年的苦练,虽然大有提升,可比起六大剑派的耆宿来,无疑还是有云泥之别。

彷佛中,他眼前已经看见,正魔两道千多高手在地下圣宫里拼死激战、血流成河的惨状。一条条原本鲜活的生命,和一张张熟悉的面庞,正在血雨腥风中飞速的消失。

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雍姨,现在的情形怎么样了?”

白衣妇人苦笑道:“三位护怯率着剩下的两百多教众,已经退守到圣宫中枢的‘太元殿’。殿护法最后关头,祭出他精心豢养百多年的三千‘破罡魔蜂’,倒也毒伤了不少六大剑派的弟子,重新赢回一线生机。”

见阿牛表情疑惑,紫衣妇人解释道:“破罡魔蜂剧毒无比,没有殿青堂的独门解药施救,六个时辰内一定会毒发身亡。

“虽然说这些小毒虫伤不着那些老东西的半根毫毛,可他们的门下弟子却被毒倒了不少,也令云林禅寺的无涯方丈大为头疼。

“风雪崖借机提出赌约,以交出解药为条件,迫得六大剑派摆下场子单打独斗。

“殿青堂和风雪崖连战九场,挫败越秀剑派、燕山剑派八大高手,自己也身负重伤,无力再战。如今,就只剩下雷霆一人苦苦支撑,可距离约定的六个时辰时限,还不到一半。”

说到这里,她禁不住忿忿哼道:“要是我能出手助阵,即便是撑到明天天亮也不成问题!可惜,不管怎么说,你雍姨也不愿答应。”

阿牛越听心头越是沉重,低声问道:“雍姨,雷老伯他不会有事吧?”

白衣妇人沉吟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最后惟有徐徐道:“阿牛,还是你自己看吧。”她右手春葱般的食指轻轻一托,变戏法似的幻化出一枚粉红色仙珠。

那珠子大小如龙眼,圆润光泽,在白衣妇人指尖轻盈旋转,散出一蓬柔和的光华,影射在对面的石壁上,形成了一道长宽各三尺左右的粉色光幕。

光影浮动中,浮现出一座庞大雄伟的地下宫殿,无数燃烧的火把,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只见魔教与六大剑派的近千高手壁垒分明,相隔十馀丈遥遥对峙。

在六大剑派一边,数百正道精英有条不紊各按所属门派站立,阵容鼎盛,剑气冲霄。

想来,那些伤亡的弟子,已经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医治,就算这样,仅在人数上,也足足超过对面魔教教众两倍有馀。

阿牛的视线,在一恸大师、一执大师、无涯方丈、耿南天、萧浣尘、停心真人、屈痕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就是这些天陆正道的魁首们,在一个月前逼死了师父,令他成为孑然一身的翠霞弃徒。

幸好,翠霞派没有参与其中,否则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往日的师长同门?

阿牛不由回忆起云林禅寺的噩梦经历,紧握的拳头下意识的紧了一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但缓缓的,他松开了拳头,重重呼出口气思忖道:“师父临终一再叮嘱我,不要嫉恨任何人,不要为他报仇,更不要与正道为敌。

“假如我一时冲动去找害死我师父的人拼命,不免更加做实了他们强加在师父头上的罪名。

“无论师父在与不在,我都要做一个恩怨分明,不愧大节的好男儿,这才对得起师父对我二十馀年的教导!”

想到这里,他艰难的将目光从正道一面移转开去,望向魔教这边。

只见两百多魔教馀部大多或躺或坐,满身血污,更有不少肢体残缺,不忍卒睹。即使是勉强能站着的人,也无一不是多处挂彩,面色凝重。

风雪崖和殿青堂盘膝端坐在最前列,目光灰暗,脸色苍白如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在他们身后,兀自盘坐着十多名形色各异的魔教首脑,可情形看上去,只怕比两位护法更加糟糕。

然而这支哀兵里,却没有一个人眼睛里流露出畏惧与退缩,更没有丝毫的惊恐与战栗。只要还能够睁开眼睛的,都目不转睛的关注着场内的战局。神色里蕴涵的,分明是一种悲壮与坚定。

在风雪崖背后,阿牛很容易就找到了秦柔的身影。

不论何时何地,那抹淡雅委婉的衣影对於他来说,永远都是那样的醒目和重要。

令阿牛稍觉安心的是,秦柔衣裳完好,面色如常,不像受过伤的模样,正忙里忙外的为伤员包扎救治。

当中的空场上,雷霆与一名鹤发童颜的黄袍道人激斗正酣,难分伯仲。

他的左臂已在上一场打斗中,被停松真人一掌击碎,不堪再战,只得凭着右手的九死生剑与强敌周旋。

更加不妙的是,连场激战之后,雷霆的真元已透支,彷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的艰辛,宛如风中残烛,一任坚强的闪烁,却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

第九章围剿

白衣妇人徐徐道:“这已是雷护法第六场比斗了。在前五场里,他连败燕山剑派的长老裘如临和碧落剑派四大高手,硬生生以血肉之躯力挽狂澜。如此豪情,如此修为,着实令人钦佩景仰。”

紫衣妇人闻言,有意慢声道:“想我圣教弟子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可惜啊,再没半个时辰,就要一起结伴去做冤魂厉鬼了。”

白衣妇人的脸上,几乎不可察觉的抽泣了一下,显然心底也是矛盾之极,挣扎半晌,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阿牛身躯一震,嘴唇翕动了几下。

紫衣妇人忍不住催促道:“阿牛,有什么话只管直说,别婆婆他*的。你爹爹在世时,快意恩仇,笑傲天陆,那是何等的豪迈飞扬?你是他的儿子,可不能堕了你爹爹的名头f.”

阿牛闻言,不禁遥想起羽翼浓当年豪情纵横、睥睨四海的风姿神采,胸膛顿时升起一股豪气,抬头说道:“容姨、雍姨,我不能再待在这儿看下去了,我要去找雷老伯他们!”

紫衣妇人眼睛一亮,喝采道:“这句话还有几分你爹爹昔日的风采!”

白衣妇人沉吟许久,说道:“阿牛,你不是圣教长老,自然不受那条教规的约束。何况,根据我们先前的约定,你要离开圣坛无论是去哪裹,雍姨都无权栏阻你。

“可是,你就这样出去了,除了白白枉送一条性命,又有什么用?

“况且,如今天陆正道都已将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你这一露面,简直就是有死无生。”

阿牛沉声道:“雍姨,多谢您的关照,不过我出去,并不是想要找他们报仇的。”

紫衣妇人讶异道:“那你打算去做什么?”

阿牛面色微红,低声道:“我是想劝说大家不要再打了,大夥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不好么,何必要为了正魔之分斗得血流成河?我爹爹,我师父,都已经因此而死,我实在不想有更多的人再流血啦。

“雍姨,您也帮我一起劝劝大家好不好?我嘴太笨,身分又太低微,怕没人会听我的。”

白衣妇人摇头苦笑道:“阿牛,你的想法也太天真单纯了些。我圣教与正道之问的纠葛恩怨,绝非简单的名分之争。

“这千多年来,双方不知有多少亲朋好友战死在对方的剑下,彼此的仇恨罄竹难书,岂是只言片语可以化解?莫说你我,即便是三大圣地的掌门亲来,也同样无济於事。”

阿牛语气出乎异常的坚定道:“我总是要试上一试,这才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的教诲。”

他自打懂事,就曾经听无数人说过魔教中人是如何的残暴可怕,冷血无情,彷佛只有杀尽这些邪魔外道,天下才能重享清平。

可是,从当年下山结识雷霆,到今日得遇魔教两大长老,虽然性情各异,但哪一个不是率真至诚、重义轻生的一世豪杰?

即使是素未谋面的布衣大师和眼前的风雪崖、殿青堂等人,也无一不是性情中人,面对魔教大难,慷慨赴难,毫无畏缩。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被称作“魔头”?

这样的铁血豪杰,怎么能够被当作洪水猛兽而诛杀为快?

难道说,人的好坏,仅仅是以其身在正道或是魔道而区分么?

难道,正道之中,就没有卑鄙小人,没有阴谋仇杀了么?

那么,盛师兄因何而被冤屈?自己因何而被不容於世?师父又是因何而死?

而上千孜孜以求天道仙术的世外之人,又是为了什么水火不容,在地下魔宫里展开了一场疯狂的杀戮对决?

师父明知道自己是羽翼浓这个大魔头的儿子,依然义无反顾的收留抚养了他,甚至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不正是看破了正魔之界,以他瘦小而微弱的身躯与力量,消弥着纠缠千年的仇恨与血腥么?

而自己,又怎能因为畏惧一死,便心安理得坐视眼前的腥风血雨。

或许还有许多问题,阿牛一时还不能理解,但他顷刻问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拼尽自己的力量,保全魔教中人,制止这场莫名其妙的流血仇杀。

紫衣妇人怔怔望着阿牛,彷佛就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一般,嘿然道:“阿牛,你是不是由於师父去了,所以就伤心过度,头脑发昏,连这样的念头都窜出来了?

“一千七百年来,多少修为威望远胜於你百倍的人,都没法解决的问题,你居然还在幻想?你真以为那些道貌岸然的正道宿老,会听你一个小孩子的劝说,罢兵收手?

“倘若没了我们这些魔道妖孽,他们又怎么显示出正道的崇高光明来?”

阿牛摇摇头道:“容姨,我想如云林禅寺的一恸大师、无涯方丈他们,都是德高望重的神僧。只要我苦苦哀求,再说明道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大不了我就把自己交给六大剑派处置,恳求他们退兵。”

“狗屁!二”紫衣妇人气不打一处来,怒骂道:“你以为牺牲了自己,就能换得圣教平安了么?你以为那些得道高僧会听你劝说么?那你师父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那时就不见哪位神僧出面维护你们?

“你要是敢低声下气去哀求那些正道的伪君子,堕了圣教和你爹爹的名声,别怪我先打烂你的屁股!”

阿牛被她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说的黑脸涨红,却兀自昂头道:“容姨,我这不是低声下气,我只是不想大夥继续拼命下去,不想再有人死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语气里透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好像九头牛也拽不回来。

两人说话问,雷霆已重创停风真人,令其败退。可他胸口也被对方狠狠印上了一掌,立时鲜血狂喷,直看的阿牛触目惊心,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无论如何也是吞不下去。

停风真人刚退下疗伤,停云真人已然弹剑而出。

紫衣妇人狠狠啐道:“呸,真不要脸,车轮大战也就罢了,竟连给人一口喘息的工夫也如此吝啬!”

似乎停云真人听到她的怒骂,站在场中并未急於出手,而是嘴唇微动与雷霆说了些什么。雷霆轻轻点头,迳自在阵前坐下,取了一颗药丸服下,瞑目运气疗伤。

停云真人好像雷霆的护法一样,静静伫立在旁,脸上一派从容,毫无焦躁之色。

倒是身后的一些正道耆宿,神色里露出老大不耐烦,要不是停云真人身分尊崇,仅次於碧落剑派的掌门停心真人,只怕早有人骂街了。

紫衣妇人面色稍缓,低哼道:“这个老道还有些骨气,总算碧落剑派里还剩下点人物。”

白衣妇人却没有她那么的乐观轻松,苦笑道:“停云真人是碧落剑派公认的第二高手,一身修为实不在掌门之下,若换在平时,雷护法自然不输给他,可现在他已是强弩之末,这点疗伤喘息的工夫,不过是聊胜於无罢了。”

阿牛猛然一声不吭,深深朝着圣教两大长老拜下。

白衣妇人急忙袍袖一抖,送出道无形罡风,将他的身躯抬起,问道:“阿牛,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牛沉声道:“容姨、雍姨,我决心已下,只是这一去,就怕今后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您和容姨对阿牛的恩情,阿牛惟有下辈子再来报答!“说罢,毅然转身,朝着甬道出口走去。

紫衣妇人听着阿牛的脚步,在空荡荡的廊里响起浑厚的回音,扬声叫道:“傻小子,你给我站住!”

阿牛一愣,停下脚步回头道:“容姨,我不能再眼睁睁瞧着雷老伯战死啦,也不想还有更多的人流血倒下。纵然拼去一条性命,我也一定要阻止住他们!”

紫衣妇人凝望阿牛,面纱后的神色不知是怒是敬,徐徐道:“我容雪枫算是服了你了,像你这样的笨蛋,早该在一万年前就绝种。

“阿牛,你可知道怎么走出圣坛,太元殿又在圣宫什么地方么?你就这么两眼一摸黑的到处乱闯,不消片刻,就得被圣坛中的机关埋伏报销了。”

阿牛顿时傻眼,圣坛之中的各种机关,他好歹也算见识过一回,自然晓得紫衣妇人所言句句是真。除非自己能够用沉金古剑硬轰出一条道来,否则一辈子都别想离开。

紫衣妇人看着他憨憨的模样,一跺足道:“罢了,我便陪你一起去吧!大不了慷慨战死,以身殉教,一了百了。若能侥幸不死,再回来受那万毒噬体之刑就是!”

白衣妇人目光一闪,缓缓问道:“容师妹,你真打算这么做?”

紫衣妇人苦笑道:“雍师姐,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了,你还要拦我么?要是阿牛万一有个闪失,你我又如何对得起故去的羽教主?”

说着,她身形一闪已到了阿牛身旁,一把抄起他的手道:“走,阿牛,让你容姨陪你一块去会会六大剑派的贤达高人,看看他们到底有几斤分量?”

白衣妇人低声叹息道:“容师妹,等我交代翎儿她们两句话,便同你们一起去吧。”

紫衣妇人怔怔道:“雍师姐,你这是?”

白衣妇人平静道:“容师妹,我们姐妹两人为了圣教,为了当年滴血立下的誓约,在这圣坛之中苦守了一百三十馀年,也一起做了这多年的姐妹。

“今日你要慷慨赴死,我这个做师姐的,又岂能束手旁观?什么也不必多说了,咱们再为圣教尽上最后一份力,要死也死在一块!”

紫衣妇人半晌没有说话,眼眶却渐渐红了,涩声道:“师姐!”

阿牛热血上涌,直感觉自己的身子行将爆裂开来,叫道:“雍姨、容姨,你们不必管我,我不会有事!”

白衣妇人望着他淡淡而笑,说道:“阿牛,我和你容姨要这么做,并不是只为了你。你容姨说得不错,身为圣教长老,面对本教浩劫,怎能眼睁睁的坐视不理?好坏,总得尽上一份心力才是。”

紫衣妇人说道:“可是师姐,要是你也出去了,一旦我们都回不来,这圣坛守护之责该当如何是好?不如就让我和阿牛去吧,这里始终是要有人看护的。”

白衣妇人微笑道:“既然如此,容师妹,为何留下的不是你?”

紫衣妇人一时语塞,蓦地叫道:“好,好,好,要死我们就死在一起吧!”说这话时,已然热泪盈眶。

白衣妇人嘴角犹挂着一抹笑容,眼眸中却也隐现泪光,转身吩咐两名弟子道:“翎儿、静儿,师父与容师叔若是一去不返,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你们两人追随我与容师妹业已多年,一身所学已尽得真传,只是需要时日,慢慢打磨历练。”

两名女弟子双双跪倒,异口同声的哽咽道:“师父,请准许徒儿随您老人家一起去吧。弟子能为圣教流尽最后一滴热血,纵死无憾!”

白衣妇人摇头柔声道:“傻孩子,大夥都去了,这裹却交给谁照料?难不成,你们真想我与容师妹成为本教的千古罪人么?”

那两人本还想再苦苦央求,紫衣妇人厉声喝道:“你们翅膀硬了,连师父的话都敢不听了么?都给我乖乖留在这儿,谁也不许跟我们一块去!”

白衣妇人温言叮咛道:“翎儿,你是师姐,性格也持重一些,今后要多多照顾你静师妹,守护圣坛的大任,便交给你们两个了。万一圣坛入口被人发现,你们便立即放下回天石,宁可玉石俱焚,也绝不能教外人踏进这儿半步。j两名女弟子目中噙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拼命点着头应道:”是,师父!“

紫衣妇人一甩衣袖,嘿嘿笑道:“翎儿、静儿,我这老婆子素来不会说诂,平日对你们也颇多苛责。要是果真这次回不来啦,你们可别在肚子里再暗骂我这个做师叔的不近人情。”

阿牛默默伫立在旁,什么话也说不出,只在心里发誓,哪怕要自己粉身碎骨,也不能让容姨与雍姨有丝毫闪失。

其实,此刻他的修为还不如她们。

再说雷霆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才盘膝坐下不久,对面六大剑派的阵列中,便传出鼓噪之声。那些声音多半是各派的年轻弟子,他们自不敢数落停云真人的不是,於是肆无忌惮的讥笑嘲讽起雷霆来。

先是有人叫道:“雷老魔,你刚才不是威风八面,扬言要踏平我正道六大剑派,如今怎么又装起孙子来了?”

接着便有人道:“姓雷的,有种你就马上站起来,与停云师伯好生比试一番,就怕你被打得满地找牙!”

第三人嘿然讥笑道:“大家伙别骂了,没瞧人家在装聋作哑么,那可是魔教独一无二的绝学啊。”

人群里顿时爆发出一团哄笑,突然有人喝道:“雷霆,你不要痴心妄想在这儿拖延工夫。今夜就是你们魔教覆灭之时,就算羽翼浓复生,也救不了你们!”

对这些漫骂羞辱,六大剑派中不少有识之士都不由皱起眉头,但却没有人出言阻止。

魔教那面人人脸带激愤之色,有些性情冲动之人就欲反唇相讥,却被风雪崖严令制止,惟有虎目充血,恶狠狠盯着六大剑派的弟子紧咬钢牙。

雷霆聚精会神的调息养伤,一任别人如何喝骂嘲笑,只是充耳不闻。

他头顶冒起浓浓的蓝色烟雾,在空中凝聚成一团久久不散,令对面的停云真人不禁骇然道:“这老魔着实好深厚的功力,恐怕一身修为已臻大乘之境!好在他已是久战脱力,不然我恐怕也难是他的对手!”

正思忖问,雷霆突然长身立起。前后不过半炷香的时问,他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气息也和缓了不少,微微向停云真人颔首道:“多谢真人,咱们这就开始吧。”

停云真人却知,雷霆身上的伤势,即便再将养数月,也未必能恢复如初。这短短的片刻工夫调息,不过是强自把伤势压制了下去而已。只要稍一运转真气,恐怕立刻就要喷血爆经。

停云真人微微一笑,说道:“雷护法,时间尚早,你不妨再多歇息半刻。”

雷霆哈哈笑道:“不必了,请真人不吝赐教!”右手九死生剑一挽剑花,锋刃上光晕流动如波,发出嗡嗡镝呜。

他早年所用的大雷怒剑已赠与秦柔,现在手上所执的九死生剑,是近两年才炼制而成,威力只比等闲凡兵稍强。但由雷霆使来,直能化腐朽为神奇,尽夺天地造化之妙。

忽听有一少女的声音叫道:“义父,这一阵让柔儿替您接下吧!”

秦柔飘身出阵,话音落时,人已立在雷霆身前。

雷霆慨然含笑道:“柔儿,你快退下。停云真人的修为,岂是你这点身手能抵挡得了?况且,他在天陆正道是什么样的身分,怎能当真出手来欺负你这小孩子?”

停云真人听出雷霆话中意思,静静道:“雷护法请放心,这位姑娘既然不是魔教中人,六大剑派自也不会为难於她。只要贫道还能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人伤着了她。︺雷霆如今唯一担忧的,便是秦柔的安危,见停云真人允诺,顿时了了最后一桩心事,点头道:”多谢!“

秦柔眼看阻拦不住雷霆,含泪将大雷怒剑双手捧上,颤声道:“义父,您还是用这把剑称手一些。”

雷霆望了眼曾生死相随自己百多年的长剑,嘿然道:“柔儿,这把剑你还是收起来吧。对停云真人来说,义父用不用大雷怒剑已没多大差别。”

秦柔黯然退下,回到风雪崖身旁站定。

风雪崖禁不住暗自苦笑一声,视线悄然投向大殿的入口,黑漆漆的门外毫无动静。他在心中喃喃念道:“怎么还没有来,难道说上天果真要绝我圣教不成?”

此刻雷霆与停云真人交手已过数招,雷霆的九死生剑越来越显得沉重,好像每出一剑,都需抽空他丹田中仅存的真气一般。

停云真人经验何等老到,以快打慢,仙剑宛如狂风骤雨急攻不休,丝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

在他之前,雷霆已经一连挫败本门五大高手。倘若自己再不能拿下对方,逼得掌门师兄出面,无论胜败,对碧落剑派来说都毫无光采可言。

因此停云真人可说是竭尽全力,只盼能乾净俐落的赢下雷霆,也算为落败的同门挽回点颜面。

那边六大剑派的弟子,见停云真人仙剑挥洒自如,尽占上风,助威喝采声愈发的响亮。不少年轻弟子暗中摩拳擦掌,只等雷霆一落败,取回破罡魔蜂的解药之后,就可大展神威,将魔教打得万劫不复。

停云真人见火候已到,手中仙剑大刀阔斧中宫直入,朝着雷霆头顶劈下。

“叮”的一声,九死生剑脱手飞出,雷霆的胸前顿时门户大开。

停云真人左手双指并立如刀,快逾飞电,戳向雷霆的胸膛,引得魔教阵中响起一片惊呼,许多人甚而情不自禁的闭上双目,不愿看他横尸当场的惨像。

雷霆心头却只暗暗苦笑道:“老夫纵横天陆百多年,今日终究还是要死在停云真人的手下。这二十馀年苟且偷生已是多活,而今死了本也没什么,只可惜圣教一脉至此而绝,好生令人心痛!”

正当他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些念头,耳中却听见众人的惊讶叫喊。只觉有一道敦实魁梧的身影,彷佛神兵天降,横空出世遮挡在他身前。

来人正是阿牛。

他随着魔教两大长老,通过圣坛中暗藏的秘道,偷偷潜入太元殿,正赶上雷霆遇险。情急之下,阿牛也想不了太多,飞身弹出,凌空一掌,拍向停云真人的左腕。

说来也怪,就在他出掌之际,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幅瑰丽的星图,虚空浩瀚,星云缥缈,正是他当日於石室之中所参悟的“生生不息”。

阿牛立时心神俱震,眼前好似海阔天空,哪里还有停云真人的身影?

他整个人完全沉浸於一片奇妙的空明之境中,只感到全身直气磅砺呼啸,神思飞扬於星海苍穹之上,每挥出一掌,都有说不出的酣畅淋漓。

“啪”的一记脆响,停云真人被阿牛的掌力,结结实实击中手腕。

停云真人手臂一振,一股酸麻之感由手腕直窜肩头,不禁诧异道:“这年轻人从哪里冒出来的,功力竟似不在我之下,什么时候魔教又出了这样的高手?”

待他看清来人原来是阿牛,惊异之情不觉更盛。

阿牛右掌刚一弹开,左掌却已拍到。

一蓬蓬青色光岚中,无数掌影宛如并蒂花开,惊涛拍岸,虚实并济,真假莫测,立时将停云真人卷裹了进去。

停云真人眼中尽是流光飞转,青星狂舞,千百道掌风如戟如斧,幕天席地的汹涌而来,眼花缭乱中,竟生出不敌之念。

幸而他毕竟苦心修炼了一百四十馀年,玄门根基甚为扎实。当下惊而不乱,一剑一掌紧守住门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抵挡住阿牛这轮气势磅礴的攻势再说。

劈啪连响声中,停云真人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对方的掌势,就好似排山倒海的巨浪,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直激得气血沸腾,好像要被这漫天的掌影吞没了一般,居然连呼吸也变得艰难沉重。

假如他一开始就全力以赴的应对阿牛,本也不至於落到这样被动的田地。

“生生不息”掌纵然奥妙无比,可限於阿牛的火候修为,也难以在一招之间就得着便宜。

无奈停云真人多少存了点轻敌之念,又是被阿牛这手鬼斧神工的妙手奇招,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到他察觉不妙,已经是欲振乏力,尽落下风。

第十章力挽

“砰砰”两声,停云真人左右肩膀各被阿牛击中一掌,逼不得已,拼尽十成的真元抱剑喷血而退。

他瘦长的身躯,像是一羽受伤的黄鹤,翻转飘飞开数丈之远,脸色惨澹如金,肩头黄色道袍碎裂飘荡,嘴角一缕血丝,仍止不住向外流淌。那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无比。

要说自己身上的掌印,是拜羽翼浓所赐也就罢了,可偏偏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自己打得如此之惨的,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木讷青年!

一想到这,停云真人再好的涵养气度,也禁不住气极攻心,喉咙口一热,再喷出一蓬血雨。

刚才的情形,自然落到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里,只是阿牛的出手着实太快,兔起鹊落之间,停云真人已经败退,就算旁人想上前援手,也鞭长莫及。

停心真人飞射到师弟身后,一手抵住停云真人大椎穴,心中也是惊骇莫名。

刚才阿牛出手之时,他居然也没能看清那掌扶中的路数变化,更不要说破解之道了。即便刚才与阿牛对阵的是自己,除却拼命脱出掌势一条路外,也想不出其他更稳妥的法子。

阿牛受停云真人仙剑反挫之力,身躯一震而退,这才收住掌势。

他好似刚从睡梦中醒来,茫然瞪大眼睛瞧着停云真人,浑不晓就在刚才,一瞬之间,自己已挫败了这位天陆正道赫赫有名的耆宿。

看着停云真人狼狈而退,阿牛反倒有些惊讶歉疚,嗫嚅道:“停云师伯,我不是故意的。不晓得为什么,刚才招式一发动起来,我就管不住它了。还好我收了几成功力,才没把祸事闯大,不然可就糟糕了。”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碧落七子顿时脸色齐变,一个个铁青难看,又是尴尬又是愤怒,还搀杂着些许震惊。

停心真人怒极而笑道:“这么说,我碧落剑派上下千多弟子,还应该对羽少侠感恩戴德,多谢你刚才手下留情,饶过了停云师弟的性命?”

阿牛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无意中又说错了话,大大犯了人家的忌讳。

他想解释,可又不知该如何说得好听,才能消除其中误会,黑脸通红,一个劲摇头道:“不是,不是这样,停心师伯,我不是这个意思。”

雷霆死里逃生,又听见阿牛的声音,精神一振哈哈笑道:“停心真人,你一大把年纪何必跟个娃娃过意不去?要是有什么火头,尽管冲着老夫来就是!”

停心真人按捺住火气,摇头道:“雷护法,贫道只怕你现在是心有馀而力不足。”

雷霆傲然仰天一啸,雄壮苍凉之音,在大殿中来回震荡,久久不绝。

他右手轻扬,招回九死生剑,说道:“谁说老夫已不行了?要想灭我圣教,先过了老夫这关再说!”

停心真人淡然道:“也罢,就让贫道向雷护法讨教几招。你我以十招为限,阁下只要能胜得过贫道一招半式,我碧落剑派今日认输就是!可要是雷护法不幸没撑过十个回合,还望贵教遵守诺言,交出解药。”

雷霆深深吸了口气,只觉丹田内真气已经乾涸,别说十招,连一招恐怕都难。当下他把心一横,暗道:“大丈夫生於世上,只求顶天立地,快意恩仇!说不得,老夫纵然是祭出元神与他拼得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他嘿然道:“咱们就这么说定,停心真人,便请亮剑吧。”

阿牛急忙道:“雷老伯,您不能再跟人动手了。”说着,向停心真人深作一揖道:“停心师伯,大家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

停心真人淡淡道:“怎么,莫非羽少侠也要替魔教出头了么?这也难怪,你爹爹原本便是魔教教主,就算翠霞於你有二十年养育之恩,总抵不过父子亲情,血浓於水。”

阿牛连连摇头道:“停心师伯,我并不是想偏袒雷老伯他们,只是希望大家别再打下去了。从今天早上到现在,魔教也好,六大剑派也好,大夥死的人、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停心真人呵呵一笑,问道:“那你想怎样?”

阿牛道:“停心师伯,我求雷老伯交出解药来,您和六大剑派就不要再打下去。有什么事情,大家再约个日子坐下来,好好说行么?”

停心真人还没说话,后面已有不少人鼓噪道:“臭小子,别作梦了。你以为自己是谁?想替魔教求情,先露两手给咱们瞧瞧!”

雷霆嘿道:“阿牛,你都听见了,六大剑派今日是打定主意要灭我圣教,杀尽我圣教中人!你什么也不用多说了,快到后面去找柔儿。这里只管交给老夫!”

阿牛刚想开口,耳朵里又听雷霆以传音入秘说道:“少教主,本教今日难保凶多吉少,你更是六大剑派心头之刺。待会儿设法找个机会,带了柔儿先走,不要再管我们。只要你还活着,本教的血脉便不会灭,我也算对得起故去的羽教主。”

阿牛听出雷霆已抱必死之念,哪里还肯退下。他思忖道:“看来不打是不成啦,可雷老伯的伤势恐怕稍一运气就会送命。他对我和柔儿都有莫大的恩情,我绝不能眼睁睁瞧着他送了性命。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许多,我先替雷老伯接下这阵再说。后面的,也只有走一步瞧一步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苦笑。自己本是打算作个和事佬,劝双方罢手。没想到一上来就先伤了停云真人,如今还要跟停心真人过招。

事情被自己是越弄越糟了,要是丁小哥和盛师兄在这里,他们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之道。只是,人海茫茫,他们却又在哪里呢?

阿牛抛开思绪,站在停心真人对面说道:“停心师伯,我雷老伯伤势这样严重,恐怕已不能和您交手了。这一阵就由弟子代他向您求教如何?”

他的话刚一出口,两面一起哗然。

魔教众弟子纷纷劝阻道:“少教主,万万不可!”

六大剑派之中,则有一大片人笑骂不屑,不相信阿牛能是停心真人的对手。

这也难怪,纵然刚才他石破天惊的一手,逼退了停云真人。可一来事出突然,攻了对方一个猝不及防;二来,终究阿牛只是一个二代翠霞派弟子的出身,无论如何,能比得上碧落剑派掌门真人数甲子的修炼?

就连雷霆也毫无信心,说道:“阿牛,你真以为雷某不成了么?你先退下,看我如何对付停心真人!”

阿牛见状心头焦急,也是急中生智,连忙以传音入秘道:“雷老伯,这一个月里我又有了极大的精进,更服食过一枚三叶奇葩。如今的修为已突破忘情境界,抵挡停心师伯十招应该不是难事,你就相信我一回吧。”

雷霆一怔,沉吟半晌,他相信阿牛绝不会对自己撒谎,多半是确有其事。至於其中的曲折,若能有机会从今日之战中脱困,再仔细询问阿牛。眼前的情势,让阿牛放手一搏也未必没有一线转机,於是徐徐颔首道:“停心真人,老夫这阵就让给阿牛了。你要能在十招之内胜了他,就等於赢了老夫。本教不单交出解药,而且杀删存留就听凭你等处置!”

停心真人反倒有些犹豫,他并不是怕了阿牛。而是对方再怎么说,也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众目睽睽下就算胜了也没光采。

雷霆见停心似有犹豫,念头一转之下,当即明白其中关键,哈哈一笑故意激道:“要是阁下觉得十招之内没有获胜的把握,那么二十招、三十招也不碍事。”

停心真人果然中计,他何尝不明白对方在用激将,可要是自己再不答应,给外人瞧着还直︵落下自己怕了阿牛的口柄。自己声誉受损事小,连带碧落剑派也一起受累,这却是万万不能?

当下停心真人一点头道:“好,十招为限。贫道要是输了,今日围剿魔教之战,碧落剑派就此退出!”

雷霆赞道:“好,快人快语,不愧是一派掌门!阿牛,你就好好向停心真人请教几招吧,他是前辈高人,料也不会下重手伤你。”

停心真人淡然道:“雷护法放心,贫道尽力不伤他就是。这孩子身分特殊,贫道也无权私自发落,还要先拿下,等七大剑派公议再处置。”

这边场中两人你言我语互不相让,阿牛却感觉到,在自己的背后,始终有一双温柔明亮的目光,正悄然凝望着自己。他不用回头,也晓得这目光的主人会是谁,心中不觉涌起一股暖意。乘着雷霆与停心真人讨价还价,也悄悄把眼角的馀光望了过去,却见伊人无恙。

却说秦柔见着阿牛横空出现,心中惊喜万分,本也有万语千言要说。这些日子,每当午夜梦,无不是情郎惨遭不幸的噩景,暗自哭泣自是不说,面上却强忍着。虽然雷霆等人百般宽慰,又暗中遣人四处打听,可阿牛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了无一首讯。

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秦柔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

要是阿牛还活着,他又怎么可能不捎来只字片语,好教自己放心?好在,正道各派同样也没找到阿牛的行踪,这才令她始终能抱着万一的希望。

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秦柔直想立时扑到阿牛的怀中,再也不愿松手。

无数个日夜的提心吊胆,刻骨思念,此时终於有了着落,痴痴的凝望着情郎一如往昔的魁梧身影,她的眼眶不觉红了。

可她晓得,现在绝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自己千万不能让阿牛分了心思,只得苦苦忍耐,痴痴凝望。

雷霆望向阿牛道:“既然停心真人已经这么说了,阿牛,你就好好替我向真人讨教两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要撑过十招,就算是你赢了。”

阿牛点头道:“雷老伯,我晓得了。”他转首,恭恭敬敬朝着停心真人施了一礼说道:“停心师伯,弟子原本实在不敢跟您老人家较量过招,但事关那么多人生死,阿牛只好不得已而为之。有什么冒犯您的地方,还请师伯您海涵。”

停心真人见他对自己执礼甚恭,心中多少舒服了点,淡然颔首道:“你既然明白事关重大,就只管放手施为,贫道一样也不会手下留情。

“不过,念在你是晚辈的分上,贫道便让你先出手就是。”

阿牛连忙道:“停心师伯,还是您先出招吧!”

停心真人哼了一声,道:“贫道偌大年纪,能再去占一个小辈的便宜?你这么说,莫非是想让人暗地里笑话贫道不成?”

他何尝不晓得先手之机的关键,无奈这多双眼睛注视之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厚起脸皮向阿牛抢攻。

如今覆灭魔教的大任,就等於维系在自己身上,要是十招内胜了阿牛,自然无话可说。可万一要是真让眼前这看似憨厚木讷的青年撑过十招,连带碧落剑派的威名,恐怕也要一起扫地。

阿牛亮剑在手,自沉金古剑上汨汨传来一股熟悉的灵性,令他灵台一清,抛开所有杂念,朗声说道:“停心师伯,弟子得罪了!”剑走轻灵,身形晃动,一抹古朴无华的剑光,挑向停心真人咽喉。

停心真人上身不动,仙剑飞掠,精准无误的在沉金古剑剑叶上轻轻一击,化解开阿牛的攻势,漠然道:一你既已投身魔教,为什么还要用翠霞派的嫡传剑法?“

阿牛一怔,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风雪崖在后面冷笑道:“真人此言真是荒谬!古往今来,哪位宗师不是博采百家之长而自成一派,阁下这样拘泥於门户之见,故步自封,闭门造车,与井底之蛙又有什么区别?”

停心真人身为天陆七大剑派掌门之尊,被风雪崖一通抢白,顿觉颜面无光。可他又不能如山野汉子般与对方作口舌之争,只得低哼-声喝道:“第二招!”

碧穹仙剑发出清越镝呜、幻化万千光影,犹如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当头罩下,正是碧落剑派“天庐十九式”中的一招“天倾东南”

阿牛多年之前习剑之时,也曾与淡言真人拆解过这招“天倾东南”,於其中种种变化尽皆了然於胸,因此心中有底不乱。

他身躯峙若渟狱,沉金古剑锋芒上引,便想施展出“中流砥柱”,正可以拙破巧,以不变应万变。

可剑势刚一起,阿牛心中却突然想起刚才停心真人所言,不由微一踌躇。

高手过招,怎可稍有犹豫迟疑?停心真人手腕一振,剑招化虚为实,千百道剑华凝练成一束耀眼夺目的光芒,已射到阿牛胸前。

魔教那面响起一阵惊呼,谁也没料到会变故突生。虽说几乎没谁看好阿牛会赢,可他毕竟是淡言真人呕心沥血调教的嫡传弟子,再不济,总也能支撑上两三照面,孰知第二招上就被打得命悬一线?

雷霆、风雪崖等人自然看出其中奥妙,想要救援已是鞭长莫及,不由在心中大骂停心真人无耻之极。

要知道阿牛自幼拜在紫竹轩门下,所耳闻目染,朝夕修炼的,都是翠霞派的绝学。突然*要让他弃之不用,就如同虎落平阳,十成修为里,只怕连三成也剩不下来。

却说阿牛这边,停心真人这手要是用在旁人身上多半也不管用,可偏偏阿牛生性敦厚木讷,正中了停心真人下怀。此刻即便是再想施展翠霞派剑派抵挡,已为时过晚。

阿牛见剑到胸前,心头微微一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脑海里蓦然灵光一闪。

他脸上的惊色瞬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欣喜微笑,竟有出尘超脱之味。

眼见着碧穹仙剑刺抵阿牛胸膛,却看他的身躯不可思议的扭转开去,如一蓬飘渺轻柔的云絮贴住剑身,一连两个翻转,顺着碧穹仙剑,欺身到停心真人近前。

这一式匪夷所思的身法,正是“十三虚无”中的“柔”字诀。

阿牛魁梧敦实的虎躯,就彷佛化作行云流水,至柔至灵,一任碧穹仙剑何等的凌厉无双,却也斩不断飞云流水,眼睁睁瞧着他如同游鱼一般,从剑势的缝隙里钻进来。

停心真人大吃一惊,他剑招用老已不及回身,只得左掌拍出,以攻为守。

他的“奈何十八掌”已有一百五十馀年的火候,击到实处金融玉焚,石破天惊,在天陆正道颇有盛名,甚至不输於云林禅寺的“金刚印”

阿牛不敢硬接,想也不想,施展出“十三虚无”身法中的“无”字诀。

停心真人只觉对方身影一晃,偌大的身躯竟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直如从风中遁走。奈何掌砰的走空,飚起一蓬青蒙蒙光斓,迅速淡去。

好在他经验老到,骤然失去敌踪,并没有太多的惊惶失措,灵觉舒展之下,立时察觉到背后隐约有一股风流。当下碧穹仙剑反手掠出,幻化作一抹电光,挑向身后。

阿牛借着“无”字诀,刚遁身到停心真人背后,还来不及喘息一口,剑锋又至。他赶紧脚尖点地腾身飞起,转以“清”字诀闪避。

停心真人越打越是心惊,表面上他占着十成的攻势,逼得对方四处闪躲游走,似是狼狈不堪。可不论自己的招式如何凌厉奥妙,阿牛却总有飘忽不定的身法轻易化解,令他徒有一身精纯修为无从施展。

如此情形,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就好像站在自己对面与他交手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捉摸不定、无法把握、更无法击败的流风飞云。

明明对方的身影近得触手可及,但又是咫尺天涯,飘渺无方。

在这种无形的压迫底下,他更不敢稍有疏怠,停下剑势,惟有催动真元,亮出压箱底的功夫,只求尽快击败阿牛。

阿牛却是越打越轻松,心中初始的敬畏与拘束渐渐消失,全神贯注在“十三虚无”身法之中。

空旷的大殿中,到处都是他虚幻轻灵的影踪,褚色的身影翻飞流转,围绕着停心真人不住游走,到最后,几乎连雷霆这样的高手,也已无法看清他的身法走势,只觉得这外表憨憨的年轻人,此刻已然融入天地自然,如风如水,无处不在。

魔教这面欢声雷动,为阿牛鼓劲喝采,更有人故意高声计数着招数,以扰乱停心真人的心神。

秦柔站在风雪崖身旁,“双明眸默默追随着阿牛的身影,芳心里惊喜交集,更有一份感动与自豪。

六大剑派的阵营中,却显得有些鸦雀无声,上千双眼睛目不转睛的紧盯着打斗,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忐忑不安。

在场谁也不识得阿牛所用的身法出自何家,更不晓得他是从何处学得如此冠绝当世的绝技。只凭这一手,普天之下,恐怕已经没有人能够从招式上击败这个青年!

碧落剑派的人神情更是紧张,要是停心真人再输了这一阵,以后谁也不用再抬头做人了。停雪真人忍不住喝骂道:“小魔崽子,你用的是什么邪魔歪道的身法?只会躲藏游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打法?”

殿青堂身负重伤,口舌却一样不肯饶人,闻言嘿嘿冷笑道:“臭道姑,亏你还算是正道耆宿,就生了这点见识,连老夫都替你害羞。

“如此天下无双的身法,居然也能被你认做邪魔歪道,当真是笑煞天下人。”

停风真人见师妹受辱,立时反唇相讥道:“殿老魔,难不成你们魔教之人修炼的,都是这种抱头鼠窜的无赖招式么?”

雷霆冷冷道:“谁是无赖,大家心知肚明。现在好像已经过了九招,咱们就看看贵派掌门还有什么惊世绝技,能在最后一招里力挽狂澜?”

两边的争吵,阿牛都是充耳不闻,他更没有去计算已经躲闪过停心真人几剑。体内的真气澎湃流转,将自己的身躯宛如浮云一般托起,随心所欲的施展出各种行云流水的身法,意到形起,酣畅之至。

猛然,停心真人一声低喝,黄色的身影飞速旋转,反将阿牛困在当中。

碧穹仙剑激越呜响,焕发出层层光岚,从四面八方好似排山倒海的汹涌而来,就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把他牢牢陷在当中。

原来,停心真人眼见十招之限已到,迫不得已聚起全身真元,发动了碧落剑派不传之秘“穹庐剑式”,拼着折损数十年的真元修为,封死了阿牛闪躲的角度与空隙,令他无从以那套诡异的身法趋避,只能选择与自己硬拼。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屏息关注停心真人的最后一搏。

秦柔更是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自觉的用手牢牢掩住小嘴,唯恐失声惊呼出来。

阿牛的心中清明如镜,面对停心真人惊涛骇浪的攻势,灵觉里清晰的捕捉到对方碧穹仙剑的每一丝变化与线路。

他变幻流动的身躯,突然静止下来,周围的空问如同与他一起停顿,他的身子以一种无*言喻的方式,伫立在暴风骤雨的中心,像一尊竖立千万年的石像丰碑,泰然面迎风侵雨蚀。

一浪浪青色的光澜,幕天席地的涌到,就似要把阿牛吞噬了一样。

他的身躯在重重光影的卷裹笼罩里,已无法看见,便恰如被海水淹没的礁石。

潮水退后,礁石依旧,然而阿牛能么?

每个人都急於知道这样的一个谜底。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续集下集预告:六大剑派围剿魔教地宫,尽管有风雪崖、雷霆等人先后应援,依旧是寡不敌众。

关键时刻,阿牛横空出世,力挽狂澜,为求化干戈为玉帛,力战各派耆宿。

而在此近乎无望的绝境中,风雪崖所期望的援兵终於赶到。

丁原、盛年和阿牛,三个同被逐出翠霞派、又一同失去恩师的兄弟,在各自经历无数挫折磨砺之后,於这片血雨腥风的天地里,再次聚首重逢,携手并肩,笑傲天陆!

第十四集 龙腾虎跃

第一章御剑

'嗤嗤'剑气破空之声,在大殿中回荡,穹庐剑式源源不绝、滚滚奔腾,一团青华里杀气弥漫,罡风如注,却听不见仙剑撞击发出的声响。

雷霆不由心中一沉,暗自焦虑道:'难道到这时候,阿牛这孩子还不肯施展翠霞派的剑招么?即便是老夫,面对穹庐剑式,也只有以快对快,正面硬撼一途而已!'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大手拉得冗长而沉重,大殿里鸦雀无声,只有碧穹仙剑奔流不息的呼啸声。

也不知过来多久,青光突然'砰'的朝四周迸散,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却是一幅难以置信的景象。

阿牛面色苍白,身上的衣服已是千疮百孔,有几处甚至印出丝丝血痕,脚下的青砖早被满天剑华涤荡为齑粉,深陷露出了褐色的岩石。

他的左手汩汩流淌着热血,碧弯仙剑的剑锋却被他的五指紧紧抓住了,右手的沉金古剑,稳稳的架在了停心真人的咽喉旁。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赢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静'字诀为何会在那一刻迸发。待到停心真人真元耗尽,弯庐剑式土崩瓦解之时,一切都已成定局。

停心真人面如死灰,木然呆立,眼睛里充满了惊骇与颓丧。

时间仿佛凝滞了许久,直到停雪真人尖锐的嗓音,刺破大殿中的死寂:'孽障,你想干什么,还不住手?'

她双目喷火,又羞又怒,却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剑还架在停心真人的脖子上。

雷霆等人却是惊喜交加,他们原本估算着,阿牛能在停心真人手下撑过十招,就已难能可贵了。

没有料到,十招之后落败的却并非是阿牛,从心底里,不禁又生出一丝希望来阿牛'啊'了一声,就似如梦初醒一般,赶忙松手撤剑,朝后退开几步,嗫嚅道:'停心师伯,我……'停心真人万念俱灰,只感觉到自己苦心修炼一百五十多年,未曾窥得天道奥妙尚且不说,今日居然还在众目睽睽底下,被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仅用了十招就给击败。

什么正道翘楚,一派掌门,直如镜花水月,殊不真实。

他涩声问:'你为什么不杀了贫道,为令师报仇?'

阿牛一呆,随即摇头道:'我答应过师父他老人家,绝不与正道为敌。今天弟子只想恳求诸位前辈不要再打下去了,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阿牛实在不想再有人流血了。'

他顿了顿,似乎看见对面一干人等投射过来嘲弄与不解的眼神,只是阿牛脑子里可没想那么多,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毫不在意的接着说道:'弟子生性愚笨,始终想不通大伙儿为何要在这里拼得你死我活?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顾及家里的亲人,是多么的在为自己担心?'

'弟子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魔教中个个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个个都该千刀万剐?就算今天魔教里的人真的全被杀光了,天下就果真能太平无事了么?'

'那些死者留下的孤儿寡母、亲朋子婿们,是不是又该为他们报仇雪恨,重又生出无数新的仇怨?'他笨嘴笨舌的,好不容易把这些话说完,感觉大家投过来的眼神,怎么就跟见着个怪物一样的。

最后,停心真人说道:'正魔之别,其大于天,你年纪太轻,是不会理解的。贫道却想知道,刚才你用的究竟是什么身法,贫道纵然输了,也要输个明白!'

阿牛照实交代道:'这是弟子从一幅星图中参悟出的身法,今天是第一次施展。'

停心真人嘿嘿道:'只是随便参悟了一幅星图,就可打得贫道无地自容,阿牛,莫非上苍对你特别眷顾不成?'

阿牛见他神情颓废,意态愤懑,不安道:'其实弟子的修为远远比不上您老人家,刚才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就抓住您的剑了。停心师伯,您千万别太难过,要是弟子没有学会那套身法,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挡过您十招的。'

停心真人徐徐道:'阿牛,你这样说,是想让贫道心中好受一些么?'

阿牛道:'停心师伯,弟子说的都是实话。您老人家是德高望重的正道前辈,弟子素来景仰得很。'

停心真人哈哈一笑,充满苦涩沮丧意味,自嘲道:'景仰?我哪里还受得起什么景仰!经此一战,贫道已是身败名裂,万人耻笑。而你却从此声名鹊起,直追令尊当年。贫道只是个败军之将而已!'

阿牛摇摇头,满脸认真的回答道:'不,不,一个人修为再高也没什么了不起。倘若不能造福苍生,行侠仗义,他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反过来说,就算这人一点仙家修为都没有,阿牛也是一样的由衷敬佩。'

一老一少一对一答,大殿里可说坠针可闻,不少人都露出深思之色,甚而暗暗点头。当一些六大剑派之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赞同一个小魔崽子的观点时,又禁不住偷偷狠啐了自己一口。

停心真人面色渐渐凝重,回想到自己这几十年来,一心一意想光大碧落,争雄天陆,脑海里悟道之心日渐淡薄,名利之念却越来越盛,到头来不仅碧落剑派的光大遥遥无期,自己对仙道体悟却是渐行渐远。

前次败于丁原、年旃之手,今天又输给了阿牛,可说是前因早种,却尚无自知,一味怨天尤人。

一念至此,停心真人不由汗流侠背,警醒道:'这点浅显的道理,贫道一百年前本是懂得的,可惜自从做了掌门后,却渐渐淡忘了。说起来,我竟连一个孩子也不如!我一味追求技艺精进,却忘记了天道凭已,若心之有玷,何以悟道?阿牛这一剑,真正是点醒了我!'

他本是极具智慧之人,霍然醒悟后,顿感心头一松,刚才战败的羞辱与愤懑,立时如过眼烟云般淡去,一声长叹道:'罢了,罢了,天数如此,老夫何必再多言?'左手食指在碧弯仙剑上轻轻一弹,'叮'的一响,剑身断折成两截,喟然道'贫道一百五十年的苦修,还及不上一个娃娃十几年的参悟,留此剑又有何用?从今往后,贫道归隐碧落,专心悟道,这世俗闲事,却是再也不想管了。'

说罢,头也不回朝着殿外走去。

众人一阵惊愕,连碧落六子也想不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众人目光纷纷朝向云林禅寺那边望去,毕竟这次六大剑派围剿魔教,无涯方丈是名义上的总召集人。

无涯大师不得不劝阻道:'停心真人,且请留步!

停心真人驻足微笑道:'大师,您还有何话要说?'

无涯大师苦笑道:'停心真人,贵派之事贫僧原本不便过问,可是今日六派围剿魔教余孽,是天陆正道一大盛事。您若突然离去,却教贫僧如何向其他人交代?贫僧还望真人您能以大局为重,稍待这里事情结束,再做决定也是不迟。'

停心真人道:'多谢大师提醒。不过,贫道已经输了,依照刚才的约定,碧落剑派自当退出今日围剿魔教之举,贫道留与不留,已经无关紧要。

无涯大师无可奈何的望向碧落六子,希望他们能出言规劝,以避免六大剑派内部先闹起分裂来。

除去停心真人,碧落七子里数停云真人身分最尊,当下为难道:'掌门师兄,您要是就这样一走了之,我们却该怎么办为好?'停心真人淡淡道:'贫道既然决定闭关参悟天道,以省往日之非,这掌门之位自然是要让出来的。

'众师兄弟中,本以师弟你最老成持重,本派的掌门就由你暂代吧。等回山之后,贫道即举行大典,传位给你。

停云真人大吃一惊,未料到停心真人居然甩手的如此彻底,急忙叫道:'掌门师兄,您停心真人摆手道:'贫道去也,停云师弟,这里善后就拜托你费神照料了。

说罢,也不顾碧落六子如何的目瞪口呆,通自飘然而去。

他身分尊崇,即使是无涯大师也不便强行阻拦。而一执大师与一励大师则自始至终垂眉入定,对此不闻不问,浑然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停心真人这么一走,停云真人颇为尴尬的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瞧着无涯方丈苦笑道:'大师,按照刚才的约定,本门不得不退出今日之事,接下来的事情,就只好有劳诸位了。

在剩下的五大剑派里,越秀剑派与燕山剑派已经出战过了,派中高手尽数折在殿青堂跟风雪崖的手下,不能再战。

如今,也就只有云林禅寺、平沙岛和太清宫三家元气尚存,可以与阿牛一战。

无涯方丈恩忖片刻,暗道:'停心真人败在羽罗仁之手,让我六大剑派士气大损,下一场一定得拿下,不然,再拖延下去,那些中毒弟子性命难保。

'耿掌门的修为虽是精深,可也未必能强过停心真人,要是他再输的话,对六大剑派的士气打击,无异于雪上加霜。

'看来,也只有请守残真人出面,尽快了结此事。他的修为道法不输给天陆正道十大高手,应当可以马到成功。

想到此处,目光不由自主凝视守残真人。

守残真人心领神会,淡然一笑,微晃拂尘出阵道:'羽罗仁,贫道便与你再战一阵,你有这个胆量么?'阿牛愣了愣,才意识到守残真人叫的是自己,急忙双手连摇道:'守残师伯,弟子万万不敢与您老人家动手,这仗不打也罢。

守残真人道:'你既然投身魔教,与我正道已形同陌路,这'师伯,二字,贫道只怕消受不起。要是你不愿与贫道动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让殿青堂交出解药,率众投降听侯发落就是。

殿青堂冷笑道:卑躬屈膝投降于你?

'老杂毛,你做的什么春秋大梦?殿某堂堂七尺之躯,怎会卑躬屈膝投降于你?“

退思真人见掌门受辱,不由怒喝道:'魔教妖孽,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悟!'

雷霆哈哈一笑,说道:'阿牛,你都瞧见了,即便咱们想善罢甘休,人家也不肯饶过我们。你已赢了停心真人一阵,这场就交给老夫吧。'

但此时此刻,阿牛又如何能让雷霆与守残真人对决?

他的目光扫过秦柔、殿青堂、风雪崖那一张张激愤的面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怎能忍心眼睁睁瞧着他们引颈就戮?

他心中踌躇道:'师父,您老人家能不能告诉阿牛,弟子究竟该怎么做?怎样才能不再让他们互相流血仇杀?'这个问题,淡言真人自然已经无法回答,但在阿牛的脑海中,却恍然浮现起师父从万军丛中挟着自己御剑翔空、绝尘千里的那一幕场景。

为了自己,为了守住那一份对故人的承诺,更为了执着在心的天理公道,老道士决然而起,用他瘦小的身躯,抗衡着整个天陆正道的庞大力量与毁辱。

仁者无敌。

师父虽然已经远去,可是在他的心底永远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亲近。

渐渐的,阿牛有了答案,他深吸一口气,悄然抬头,恍惚中感觉到师父的眼神,正在冥冥里慈祥的注视着自己。

那目光是多么的温暖,足以令他平添无限勇气与信心。

阿牛的眼睛里,闪烁起坚定有神的光芒,朗声说道:'守残师伯,弟子斗胆再向您老人家讨教十招!倘若弟子侥幸不败,还望您老人家和太清宫也一并退出今晚之战。'

守残真人心弦轻轻一颤,微感诧异,隐约感到对面的阿牛仿佛换了一个人般,就像挣脱了某种禁锢的蛟龙,终于要腾云九霄,叱吒四海,显示出强大的信心与气势。

他不由得下意识避开阿牛的眼光,徐徐问道:'要是你输了呢?'阿牛转头望向雷霆,雷霆道:'本教自然会交出解药,听凭发落!'

守残真人领首道:'雷护法一言九鼎,贫道是信得过的。不过,也不必十招分出胜败,贫道与羽罗仁便在一招之上决出输赢,岂不更加简单?'雷霆一怔,问道:'守残真人,此话怎讲?'守残真人胸有成竹,回答道:'本派虽为天陆七大剑派之一,声名实力比起云林、翠霞却多有不及。好在我太清宫也并非一无是处的沽名钓誉之辈,本门先贤传下的几手绝学,堪堪可登大雅之堂。今日贫道就以'一气三清剑诀,会会羽罗仁。倘若他能破解了贫道的剑诀,我太清宫二话不说立即退出,反之,贵教就要履行允诺之事。'

雷霆等人晰间明白守残真人的用心。

原来他对阿牛的十三虚无身法,也是颇为忌惮,唯恐步了停心真人的后尘,所以出此险招,想用御剑术制住阿牛。

要知道'一气三清剑诀'一旦施展,方圆十数丈内剑华充盈,再无半点闪躲空隙,任阿牛的身法再是玄妙,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守残真人硬撼,一招立决高下。

这一提议看似冠冕堂皇,实际上却是险恶非常。

阿牛毕竟只是翠霞派的一个二代年轻弟子出身,纵然淡言真人调教有方,阿牛修炼的时间,还远抵不上守残真人的一个零头。

如此短兵相接,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

风雪崖嘿嘿冷笑道:'真人果然是好城府啊,天陆正道人才辈出,风某今日算是又大开了一回眼界。'

守残真人脸上微微一热,好在他原本就面色红润宛如婴儿,旁人隔得远了也看不出来。后面却有人同样尖声冷笑道:'风老魔,你有什么不满,不妨直说,何必话里带刺,讥笑我六大剑派?要不是看在你身负重伤,无力再战的份上,老身今日头一个就不放过你!'

风雪崖闻声,朝那说话之人的方向瞧去,正见曲南辛横眉冷目瞪着自己。

风雪崖胸口热血一冲,就想要起身应战,无奈真气刚一流转,全身经脉便传来刺骨疼痛,连动弹一下也难。

他忍不住自嘲一笑,心道:'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换做往日,两个曲婆子也不放在老夫眼里。可今天,我却只能听由她折辱漫骂,连个指头都伸不出来。'

殿青堂察言观色,低声劝慰道:'风大哥,大丈夫能屈能伸,咱们暂且不跟这婆娘计较。只要圣教不灭,你我不死,日后终有讨还之日。'

风雪崖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就听阿牛道:'守残师伯,就遵照您老人家所说,弟子勉力一试,却不晓得能不能接得下来?'

雷霆唯恐阿牛出个万一,赶紧用传音入密说道:'阿牛,太清宫的'一气三清诀,非比儿戏,你要是没有把握,千万不要勉强,咱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阿牛向雷霆憨憨一笑,意似宽慰,同样以传音入密说道:'雷老伯请放心,晚辈新近修炼成了一式御剑诀,威力强大,应该可以与守残师伯一拼。'

守残真人见阿牛与雷霆嘴唇蠕动,也不晓得两人在悄悄说什么,当下自背后抽出仙剑'无极',轻轻用指一弹,发出清脆悠扬的摘鸣,说道:'既然如此,贫道便多有得罪了!'

说罢,右手擎剑朝天,左手横于胸口捏作剑诀,丹田内近三甲子的真元流转全身,最后注入仙剑之中。

无极仙剑似秋水明亮晶莹的锋刃,微微震颤,亮起一蓬紫色光华,随着守残真人的功力不断注入,紫光的亮度不断增强,如潮水一般朝四面八方涌去。远远望去,就好似一波波云涛翻滚弥漫,夹杂着一团无形的呈风扩散开来,激得附近火把齐齐嗤嗤乱晃,忽明忽暗,颇为壮观。

雷霆见此阵势,暗自一震,思忖道:'瞧这老牛鼻子的架式,竟似要尽全力施展‘一气三清诀’。刚才阿牛虽说出其不意赢了一场,可那多半归功在他变幻莫测的身法上。现在纯粹硬撼,单单是功力上,他就要吃亏不少!

可阿牛既然已经同意,雷霆万不能此刻再来阻挠,只好暗中苦苦积聚真元,全神贯注在场内,若是阿牛有一点不测,便可立即出手救援。

至于是否坏了单打独斗的规矩,相比保全羽教主留在人间的唯一子嗣,已是其次阿牛见守残真人率先摆开阵仗,气势迫人,剑冲斗牛,不知为何,忽然回想起当年翠霞派剑会上,自己挑战巫挺的情形。

那时,他只不过是紫竹轩门下一个没没无闻的少年,相比在上回剑会上已经声名鹊起的巫挺,在众人眼中,胜负之分似乎未战之前,已有了结果。

然而他却没有半点的畏俱,更不去想输赢结果,只牢牢记着师父教导自己的那句临阵要诀:'心如清泉映明月,身似清风拂山冈。

此时此刻,尽管面前的对手比起巫挺来,无疑强大了百十倍,但淡言真人的教诲却如言犹在耳。

不知不觉里,阿牛灵台净澄,耳中再听不到六大剑派弟子的鼓啸,眼中只剩下守残真人手中那柄秋水为神、丰润飘逸的无极仙剑。

阿牛的脑海里,清晰的展现出'万象森罗'的星图场面,无数枚星辰周而复始的运转闪烁,勾勒着玄妙无比的轨迹与天象。

蓦然丹田一热,一道澎湃浩瀚的真元,犹如洪水般咆哮而起,源源不断的汇入沉金古剑。

阿牛的身上依稀散发一团银白色的薄薄光雾,轻柔如纱,飘渺如烟,好像谁人轻吹一口气,就可令它消散。

光雾逐渐笼罩住阿牛全身,覆盖起他每一寸的肌肤与衣裳,熠熠闪着光亮。

他的左手五指舒展,指尖朝上不住的转动,吞吐出一团银华凌空旋转,如同托转着一座奇异的星阵,让那广裹虚空,无垠天宇尽皆在他的掌心里跃动。

'叮'的一声,沉金古剑似乎存心不让无极仙剑专美于前,也爆发出一记铿然鸣响,从朴实无华的剑刃上,徐徐升腾起一点一点淡金色的光球,每一个的大小都只如粟米般,从最初的三五点,络绎不绝的生出,直至成百上千,飘浮流转在银白色的光雾里,就好比璀璨星空辉耀日月。

见多识广如风雪崖者,也禁不住轻咦道:'这绝对不是翠霞派的御剑诀!

殿青堂也点头笑道:'真不晓得少教主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厉害招式,老牛鼻子这下有好看的了。

风雪崖生性某鹜不驯,此时也不得不叹服道:'淡言真人果真了不起,一个丁原已经将云林禅寺打得无可奈何,颜面落尽。没想到连少教主这样性格木讷憨厚的弟子,居然也被他调教得如此厉害。倘若再有三五年的磨砺之功,足以跻身天陆十大高手之林。只可笑那些正道的老顽固,食古不化,硬生生将淡言真人这样的中流砒柱逼死,更将丁原与少教主一手推到我们这边。'

殿青堂嘿然笑道:'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只要我们能涯过今日之劫,圣教中兴指日可待。到那时侯,婆罗山庄的血海深仇,我们要一笔笔跟他们算清楚!'

两人低声交谈的工夫,阿牛与守残真人已经各将自身的真元提升至顶峰,一紫一银两团流光异彩的光岚,避无可避的撞击在一起,迸发出'啾啾'鸣响,犹如过年时点放的爆竹一般,回荡在大殿之中。

剑气抵冲里,两人不约而同生出感应,上身如风拂杨柳微微晃动,脚下却似生根一样岿然不动,稳稳伫立。

一波波的光岚,排山倒海向着对方涌去,不断的激撞纠缠,忽而此消彼涨,忽而僵持对峙,人们的心情便随之七上八下的悬在空中。

第二章聚首

守残真人心中更感惊诧,暗道:'想不到这娃娃的御剑诀也如此了得,我更要提足精神,万不可有分毫的大意。要是一不小心阴沟里翻船,还有什么面目再见本门的列祖列宗?'

他默念真言,催动十成真元飞起仙剑。无极仙剑冉冉升过头顶,剑尖遥指阿牛,锋刃上的紫色光芒越聚越浓,凝成一束波光,顺着剑身循环往复的流动,到最后化作一串耀眼夺目的光焰,刺得人眼也睁不开。

'咄——'

伴随守残真人一声低喝,光焰激射而出,犹如一道撕裂虚空的闪电,快得让人几乎来不及作出任何的反应。

紫芒射至半途,突然色彩由紫转青,分化成三束剑光,左中右齐头并进,迫向阿牛。

也不见阿牛口中念动什么真言,沉金古剑飞撩半空,迷离苍茫的银色光雾蓦地爆裂,滚滚翻卷弥漫,光雾中流转的金色星光,却同时迸射出亮眼光华,拖曳着无数道美轮美奥的淡金色轨迹,仿佛一张撑开的巨伞,罩向三道紫光。

刹那里,万象森罗诀铺展开壮观璀璨的神奇景象,恍惚间星光满天,北斗斜横,每个人的眼中不断闪现着点点金色星辰,直如突然置身在一片浩瀚无垠的苍穹之中,周围星移斗转,白云苍狗,演绎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与沧桑。

那般的庄严肃穆,变幻万千;那般的深邃玄奥,极尽天地。

不知不觉里,众人无不目瞪口呆,心旷神怡,差点就忘记眼前正在进行着一场事关正魔两道兴衰存亡的生死对决。

三道紫光被金色的光束牢牢抵住,仿佛是一条条被无数丝光缠缚禁锢的苍龙,任有飞翔九天八荒的神力,如今也只能凝滞不前难做寸动,但又不甘蛰伏,暴烈的扭曲旋转,企图挣脱这张无形的牢笼。

守残真人头顶水气如柱,面色赤红,丹田中的真元倾囊而出,势在一搏,二次低吼道:'破!'

三道紫光合而为一,幻化做一束浑厚磅礴的光柱,瞬间紫芒大盛压制了漫天星光,大有破围直进之势。

'轰'的一记震耳欲聋巨响,半空中的光澜,终于承受不住来自双方的庞大冲击力,宛如碎裂的玻璃顷刻迸散。

支离破碎的光焰流火,一时充盈了整个天地,此起彼伏的激流声中,离乱的剑气呈风如同狂暴的怒兽,横冲直撞,肆虐呼啸。

六大剑派中站在头排的耆宿人物,几乎同时功透全身,双掌推出,顿觉好像猛一头撞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上,气血翻腾,脚下立足不稳连连后退,胸口一口真气接不上来,好生的难受。

而这些长老级人物的修为高下,也随之可见端倪。

如云林禅寺的无涯方丈,只不过向后退出半步就已重新立定,而燕山、平沙岛等剑派的宿老却少则一步,多则两三步。

一恸大师与一执大师竟是纹丝不动,巍然如山的伫立在原地,依然一副眉目低垂、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教人看得又惊又佩。

守残真人'嘿'的一记低哼,立在地上的双足,仿佛被人用一双无形大手猛往后拽,形成两道由深至浅的沟壑,足足不下六丈长,身躯硬是没有被弹飞出去。

然而他却是有苦难言,为了保全住最后的面子,守残真人硬吃下这一记呈风反挫之力,表面看来气度从容,浑然无事,可暗地里已受了莫大的暗伤,全身无处不传来刺骨疼痛,眼前金星乱冒,天旋地转,一口淤血积压在嗓子眼里苦苦忍住,才没令它当场喷洒,无形里又让伤势加重了一层。

阿牛的模样就显得狼狈了一些,身子滴溜溜的在空中翻滚起伏,被铺天盖地的气浪抛来颤去,直飞出十数丈远。

他体内的真气,在适才施展的万象森罗诀里几乎耗尽,经脉与丹田里空荡荡的十分难受,索性就随波逐流,舒展身躯,任由呈风挟着自己载浮载沉,'璞'的喷出一口热血,藉以疏通胸口郁结。

如此一来,他所受内伤,反倒较之守残真人为轻,经脉虽受震荡,但并未伤及肌理,只要一段工夫的调养,待真元恢复即可无碍。

只是乍一眼看上去,着实令人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秦柔见阿牛吐血飞退,只感到眼前一黑,仿佛天也要塌下来了一般,再顾不得矜持羞涩,冲出人群闪身射向爱郎。

雷霆的反应更快一步,刚一在呈风激流里站稳脚跟,身形便再次腾起,欲从半空里接下阿牛。

猛然两人身前光影一闪,一白一紫两道飞电似的身影奇快无比,在电光石火间抢先救下阿牛。

那道紫色身影接着阿牛魁梧敦实的身躯后,悠然划出一道曼妙的弧线,飘飘落在魔教阵前。

而那道白色身影轻舒水袖,卷起沉金古剑,也随之落地,又见她迅速取出一枚杏黄药丸塞进阿牛嘴中,轻声道:'快服下,不要开口,专心调息。'

雷霆与秦柔大吃一惊,双双折回,这才看清楚,救下阿牛的是两名面蒙轻纱的中年妇人。

那紫衣妇人轻探左手,为阿牛微一把脉,松了口气道:'好小子,倒把我们吓得不轻,要不是有三叶奇葩灵力护体,我看你还能剩下半条小命就算不错。

秦柔闻言稍稍放心,但看见阿牛满身被剑气划出的血痕触目惊心,深浅不一,忍不住又心疼无比,想开口安慰几句,又唯恐打扰了阿牛的静修,只得强忍着激动默默关注,目光不肯有片刻的离开。

就看见,阿牛略显疲惫无神的眼眸望向自己,闪烁着憨憨的笑意,好像是在说:'柔儿,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雷霆目不能视,却也猜得出这两名妇人尽管来意不明,但对阿牛非但没有恶意,反而颇多关爱,不禁心下一松,用客气的口吻询问道:'请教两位朋友高姓大名,雷某与本教的众位兄弟,先在此谢过援手之德。'

阿牛本想通自出言回答,可记起白衣妇人的叮嘱,话到嘴边急忙憋住。

正于此时,一团暖洋洋的真气,在丹田里渐渐凝聚,原来在药力刺激之下,三叶奇葩的灵力开始散发,生出新的真元,不断补充入几近干涸的铜炉。

白衣妇人见阿牛已无大碍,站起身子微微含笑道:'雷护法何必这样客套?老身雍舆情,与敝师妹容雪枫,说来和圣教颇有渊源,更是羽翼浓羽教主的昔日故人,你我便不必见外了。'

雷霆、风雪崖、殿青堂等一干魔教高手面面相觑,谁也记不起什么时侯羽翼浓羽教主多了这两位修为直可超凡入圣的故人。

魔教这边忙着救护阿牛,六大剑派那边也没闲着。

观止真人与退思真人双双抢出,一左一右赶到守残真人身前。见他微阖双目,屏唇不语,观止真人低声问道:'掌门师兄,你不要紧吧?'

守残真人有口难言,生怕一张嘴淤血就要喷口溅出,惟有摇摇头。

退思真人收了无极仙剑,见剑身上竟开裂了几丝浅纹,不由暗自一惊,悄然握住守残真人的右手,立时感到对方体内真气微弱,气息紊乱,似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反应极快,一面不动声色向守残真人体内输入真气,助他疗伤,一面用传音入密盼咐观止真人道:'师弟,掌门师兄已受了内伤。你不要声张,先将他搀扶回去再说。'

当下两人各出一手,携着守残真人退回六大剑派的阵列,各派人等纷纷投来关注目光。

东海平沙岛与太清宫素来交好,两派的队列也离得最近。耿南天低声问道:'观止真人,不知贵掌门情况如何?'

观止真人取了一枚丹药为守残真人送服入口,向耿南天微一苦笑摇头,却不说话。

一众高手目睹此景,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任谁也没想到阿牛居然一神至此,再次让身为太清宫第一高手的掌门真人也大吃苦头。

先前停心真人战败,马马虎虎还可说得过去,毕竟阿牛那套变幻莫测的身法有取巧之嫌。

可与守残真人一战,双方却是以御剑术实打实的正面硬拼,半点投机也是没有的。

淡言真人门下出了一个丁原,已经让天陆正魔两道为之侧目,或者头疼不已。

如今要是再加上一个异军突起的阿牛,岂不要天下大乱了?

屈痕皱眉道:'方丈大师,守残真人也已不幸失手,下面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东海五圣中年龄最长的邓南医,徐徐道:'若老夫所见不差,那羽罗仁也负了不轻的内伤,恐怕一时半刻难有再战之力。

'倒是方才将他救下的那两位妇人不知是什么来历,身手不凡,倘若突然插手相助魔教,无异又让我六大剑派平添强敌。'

曲南辛冷哼道:'谁晓得她们是什么来历,既然和魔教余孽纠缠在一起,多半也是邪魔歪道。咱们还是抓紧时间拿到解药,要是等那些中毒弟子体内毒性发作,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无涯方丈一醒,颔首赞同道:'曲施主说的正是,当务之急还是救人要紧。'

耿南天和葛南诗暗暗对视一眼,耿南天开口道:'既然除了云林禅寺与我东海平沙岛以外,其他各派都出过手了,这阵就由我平沙岛接下罢!'

无涯方丈稍一踌躇道:'耿掌门豪情公义,着实令贫僧钦佩。只是那羽小施主正如邓施主所言,已失去再战之能,我们若是再出阵与他对决,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葛南诗摇头微笑道:'方丈大师宅心仁厚,不愧是得道高僧。只是此战关系天陆千万苍生,绝不能留有半分犹豫。今日若不乘机铲平魔教余孽,待到他日又将是养虎为患。何况,杀害贵寺无为大师的真凶还没有着落,咱们更不能就此收手。不然如何对得起令师兄的在天之灵?'

无涯方丈心头一震,无为大师身中魔教绝学重击,惨死云梦大泽,是云林禅寺上下千多僧侣的奇耻大辱。葛南诗说到这点,他自然不好再反驳什么。

曲南辛见无涯方丈默许,当下说道:'耿师兄,这一战便让小妹为你代劳,替诸位中毒的弟子讨回解药!'

说来或许是因旧怨太深,曲南辛见着淡言真人的门下弟子,修行多年的灵台便气不打一处出。

先是盛年,害得东海平沙岛好不尴尬,自己更是赔上了苦心栽培十数载的爱徒墨晶。

后是丁原,当众辱骂嘲讽平沙岛不说,甚至变本加厉打伤耿照,让双方仇怨越结越深。

她本来就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性情老而弥辣,如此接二连三受辱于紫竹轩一脉,早憋了满腔的怒火。

只是以往碍于彼此正道连枝,看在翠霞派的面子上,一再忍让,才没有主动去找盛年等人的麻烦。

而今时过境迁,不仅是盛年、丁原被逐出师门,连阿牛也因身世不堪反成仇敌。

今日相逢,于公于私,曲南辛都要先出上一口恶气。

耿南天与她相处百多年,自然熟知这个师妹的脾气,晓得若是不答应,多半曲南辛要暗生上老半天的气。

好在一个强弩之末的阿牛纵然再厉害,也不可能抵挡得住曲南辛的手中仙剑,于是顺水推舟道:'那就有劳师妹了。'

曲南辛走入场内,冲着对面的魔教阵营扬声道:'羽罗仁,你连败碧落、太清两家掌门,修为果然非同小可,称得上是年少有为。可惜,你不仅辜负了翠霞派苦心造就之功,更白白槽蹋了一身所学,投身魔教,为虎作怅。老身即便有意怜惜你,可也不能因私废公,忘了天陆正道与魔教千年血仇!'

'不过,看在你身受内伤的份上,老身也可网开一面。只要你能接住老身三剑,我平沙岛今日就再不为难魔教半分!'

她以气传音,话声虽然并不如何响亮,却清晰的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魔教阵营里顿时响起一片嘲笑喝骂,连不少六大剑派中的耿直之士也感觉耳热。

阿牛暂时口不能言,耳朵里却听得清清楚楚,眼见曲南辛出阵向自己挑战,他心中一急,体内真气立时出现紊乱,险些出了岔子。

幸得雍舆情在旁护法,以纯厚真元替他导引真气流转,在阿牛耳边低声喝道'不要分心,一切交给你雍姨和容姨处置。'

那边容雪枫在雍舆情劝慰阿牛时,已缓步迎上曲南辛。

她冷冷扫了对方两眼,不屑哼道:'我说是谁敢在我圣教阵前耀武扬威,大放厥词,却原来是你这老虔婆。东海平沙岛好歹也算是天陆正道的名门大派,什么时侯竟然沦落成趁火打劫之徒?'

曲南辛没激出阿牛,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妇人,在众目睽睽底下一通冷嘲热讽,不禁怒火勃发,同样报之以一声冷哼道:'我东海平沙岛声誉如何,自有天下人众口评说,却也轮不到你这藏头露尾的妖孽指手画脚!

容雪枫嘿然道:'曲婆子,即便老身是藏头露尾之辈,也总好过如你这般道貌岸然、满肚机心的伪君子。你明知阿牛已经真元耗尽,无力再发一剑,却堂而皇之的出阵挑战,也就罢了。可偏偏还要故作正经,假惺惺的满口放屁,连老身也不由得要替你和平沙岛害噪!'

曲南辛弯眉一立就想发作,却听身后葛南诗提醒道:'曲师妹,别和她枉作口舌之争,先取了解药要紧!'

曲南辛一警,暗道:'若不是葛师兄出言提醒,我差点就中了这妖妇的拖延之计。个人荣辱事小,取回解药,围剿魔教余孽才是正事。我姑且再忍上一忍,不要乱了方寸,给这妖妇可乘之机。'

她当下扬声说道:'妖妇,老身没时间听你的胡言乱语。先让那羽罗仁出来跟我斗上三招,你我的事情等稍后解决也是不迟。'

容雪枫冷笑道:'想找阿牛的麻烦,先得瞧瞧阁下能否过得了我这一关。

曲南辛道:'怎么,难不成你也想插手进来?'

容雪枫道:'要不是这样,我又何必跟你这老虔婆说上半天废话?'

曲南辛嘿然道:'妖妇,你以为老身果真怕了你不成?只是,今日之战乃我六大剑派与魔教生死之争,与外人无关。况且依照方才的约定,只有魔教余孽方才有资格出战,那羽罗仁虽然身不在魔教,但他是羽翼浓之子。否则一场场的打下去,何时才算完了?这儿虽然热闹,可也没有阁下插手的份儿。'

容雪枫淡淡道:'曲婆子,你怎知我就不是圣教中人呢?'

曲南辛先是一怔,继而哈哈笑道:'妖妇,你想欺我正道无知么?何时听说过,魔教突然多出两位高人?倘若真是如此,为什么二十多年之前,婆罗山庄一战,却不见阁下二人的影踪?'

容雪枫微一犹豫,曲南辛还以为对方因被自己戳穿谎言一时语塞,得意道:'老身劝你还是躲到一旁为妙。魔教覆灭不过旦夕之事,你又何苦受奸人蛊惑来垫背领死?'

她的话音还没有完全落下,就听见大殿门口有人讥笑道:'是哪里来的乌鸦在这儿胡说八道,怎么没人把它轰出去?'

这话明显就是冲着曲南辛来的,六大剑派的弟子纷纷变色,怒冲冲望向门口。

无涯大师、耿南天、曲南辛、碧落六子等人却是同时神情一震,异口同声的惊讶道:'丁原!'

一恸、一执两大云林神僧闻声,也禁不住微抬白眉,深邃的眼神凝视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殿门外并肩走进两个人。

丁原还是那一身褚色旧衣裳,昂首阔步,神采飞扬。

在他身边一位高大魁梧、豪情迫人的大汉,分明是久违了的盛年。

人的名,树的影,数十日前丁原怒闯云林,力败一正大师之事,尽管云林禅寺众僧讳之草深,噤口不谈,可终究还是泄漏出来。

如今丁原在天陆的名头,直不亚于正魔十大高手之名,甚而有好事者封了他个'潜龙'的雅号。

更让众人心惊的是,地宫内外的机关埋伏虽说多半已被毁,可各处都留有不少六派弟子把守巡视,扫荡残存的魔教余孽。

丁原、盛年二人居然视若无物,一路闯进大殿,到现在也不见有一人前来报信。

六大派中其他人还则罢了,人群中的耿照却是面色突变,呆呆注视着盛年,脸上忽青忽紫,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

曲南辛回转过头,目光里半是愤怒半是震惊,实在没有想到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不单单是丁原突然现身,连盛年居然也会出现在这里。

虽说今夜之战乃正魔对决,但是魔教一脉中与丁原交好的人不少,而那羽罗仁更与他有同门之谊,何况按丁原一贯的行事作风,又哪里会管有没有什么规矩加身。

丁原第一眼就瞧着了阿牛,心中顿时大喜过望,也不管有多少双眼睛正望着自己,大叫一声:'阿牛!'迈开大步,疾行过去。

他与盛年从两大阵营当中的空地上穿行而过,六大剑派这边竟没有一人出身拦阻,只是情不自禁的想道:'这两人一到,魔教无异如虎添翼,看来也只有云林禅寺的两大神僧才能制住丁原!

阿牛正在调息,猛听到丁原的声音,立刻睁开双眼朝门口望去,正见着丁原、盛年朝自己大步走来,他再顾不得什么身上的伤势,几乎是从地上跳了起来,兴奋无比的叫道:'丁小哥,盛师兄,你们怎么也来了?'

丁原嘿嘿笑道:'这么热闹的聚会,怎可少了我和盛师兄?'说话间,人已到近前。

阿牛脸上笑容突然凝固,眼圈却慢慢红了,低声道:'丁小哥、盛师兄,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为了救我,已经……'

盛年神情肃穆,徐徐领首道:'阿牛,你不必说了,我和丁师弟都已经知道了。'

阿牛喃喃道:'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完全是为了我才会……'他情绪一激动,伤势又复,一口血哇的吐了出来。

盛年伸出大掌抵住阿牛背心,一道浑厚的翠微真气立时输入阿牛体内。

他有意化解阿牛的自责悲愤之,微笑道:'阿牛、丁师弟,真没有想到,我们师兄弟三个自天雷山庄一别,今日竟然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重新聚首!

一瞬间,三人心头不约而同升起了一道灼热的暖流,直通全身。

六道目光彼此交错,汇聚在一处,也不知是谁先伸出了第一只手,三人的手掌紧紧握在了一起,血脉相连,兄弟之间生死不渝的情义与热血,在三人胸中激荡!

他们三人,以盛年居长,阿牛次之,丁原最末,彼此的出身与经历大相通庭,性格更是各不相同,但因为紫竹轩,因为淡言真人,这三个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铁血男儿,却被命运奇妙的连接起来。

而后,先是盛年,再是丁原,如今又轮到阿牛,莫不经历了人世间最无情沉重的打击,一个接一个的被逐出师门,零落天涯,游离四海。

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伤痕如何心酸,岁月总也抹不去他们的豪情与意气,反在风雨洗礼中不断的成长,渐渐成长为一个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因他们的血是热的,因他们的手是暖的,更因他们出自同一门下,受过同一个老人身体力行的谆谆教诲,越挫越强,就如同茁壮的青松,终有一日会顶开压制在头上的岩石,挺拨高傲的屹立在群山之巅!

第三章昭雪

久久无语,三人的眼眶却已都润湿。

或是上天眷顾,或是师父冥冥中的关爱,无数磨难风霜后,他们终能重聚,而自天雷山庄一别,恍然已是数年。

丁原热血沸腾,蓦然仰天发出一记长啸,声穿云天,说不尽的桀骜飞扬。

盛年、阿牛也同时以啸声相和,一粗犷豪迈,一浑厚刚劲,犹如三道冲天飞腾的蛟龙,不住盘旋翱翔,舞动于苍穹之上。

这啸声,是如此的惆怅愤懑,似在心伤师父之逝;却更多几分壮怀激烈,破石激浪,宛如滔滔潮水滚滚汹涌,回荡于大殿的每一个角落,良久不绝。

众人心神俱震,呆呆凝望着他们,无论是谁,此刻心头莫不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三个人若是联手,足可横行四海,睥睨天陆,恐怕天下再难有人可敌!”

以曲南辛的强横,瞧着这师兄弟三人,心头竟也有些发毛。

她原本想乘阿牛重伤,一鼓作气解决了他,也好为六大剑派立下首功。

哪里晓得,先是容雪枫,再是丁原、盛年,一一从斜刺里杀出,任其中哪一个,都不可轻辱。

但她既已出阵,怎的也不能虎头蛇尾,就此退场,不然一世的盛名都将付诸流水,但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起头皮,厉声喝道:“羽罗仁,你到底怎么说?”

丁原早看曲南辛一百个不顺眼,刚才沉浸于兄弟三人重逢的喜悦里,也没心思与她计较。不防曲南辛在一旁色厉内茬的挑衅阿牛,顿时撩起他心头怒火。

他环顾对面六大剑派中人,徐徐说道:“曲老婆子,你嚷嚷什么?也是苍天有眼,当日害死我师父的人,今日都在这里了,咱们旧怨新恨,就一并了断!曲南辛道:”说的好,我平沙岛是有些旧帐要和人算算清楚了!

盛年听出曲南辛话中所指,苦笑道:“曲仙子草非是在说在下的那桩公案?”

曲南辛森厉的目光注视盛年,领首道:“不错,如果我没有记错,距离阁下当日订下的五年之期已为时不远,却不知你如何给我平沙岛和天下同道一个交代?”

阿牛叫道:“曲师叔,我盛师兄是受人冤枉的!我以性命担保,盛师兄绝不会做出那种对不起墨师姐的事情来。”

曲南辛嘿嘿一笑,说道:“羽罗仁,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老身和平沙岛上下千余弟子串通一气,有意陷害盛年不成?”

丁原冷笑道:“阁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自然心里最清楚。不过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你要颤倒黑白,一手遮天,栽赃盛师兄,只怕是痴心妄想!”

盛年沉声道:“阿牛、丁师弟,不必与曲仙子多做无益争执了。盛某今日来此,只为劝说两家暂罢刀兵,以免生灵涂炭,血流成河。至于我与平沙岛的公案,来日自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曲南辛却寸步不让,哈哈笑道:“奸佞好色之徒,你有什么资格在老身面前大言不惭夸夸其谈?淡言真人教的果真是好徒弟啊,一个贪恋女色,中伤同道;一个魔教孽障,助纣为虐;还有一个肆意妄为,倒行逆施。翠霞派的脸面都给你们丢尽了!”

阿牛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倘若曲南辛指责的仅是自己,也就算了,可如此当众凌辱已逝恩师,一任他再好的脾气也气得浑身发抖。

奈何他平生不擅言辞,更从未骂过粗口,此时心里纵有万般激愤,一时反不知该如何回击。丁原可不管这一套,铿然抽出雪原仙剑,眼中杀气如炽,寒声道:“老虔婆,今日丁某要割下你的舌头,看你日后再敢嚣张!”

盛年出手如电,一把按在丁原腕上,深吸一口气道:“丁师弟,你忘记我来时路上的叮嘱了么?无论如何,先平息两派争斗,罢兵讲和才是正事!”

除了淡言真人,要说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让丁原听话的,瓣手指头数数,还真不多,可眼前的这位盛年师兄,却正好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位。

丁原手握雪原仙剑,剑眉飞挑,怒发冲冠,好不容易克制住冲动的情绪,狠狠盯着曲南辛。

曲南辛当然不会真以为盛年理亏才会如此隐忍,但她也是箭在弦上,无从选择。她故意翻出旧事,就是想将盛年逼入死地,甚至激怒丁原大开杀戒。

届时六大剑派自不能坐视不理,正可藉着天陆正道的庞大力量,为平沙岛除去来日的心腹大愚。这其中的用心良苦,连葛南诗也未曾猜到,旁人也只当她是生性使然。

眼见盛年不失理智,任自己如何羞辱,甚至连淡言真人也搬了出来槽蹋一通,可对方非但不肯上钩,而且还极力劝阻丁原出手,曲南辛暗一咬牙,心道:“为了我平沙岛的千年声誉不毁在这三人的手里,老身的个人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她厉声笑道:“盛年,你用不着这样装模作样,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翠霞派门下出了你这样的沽名钓誉之徒,着实失算到家了!”

盛年见曲南辛不依不饶,一再恶语相加,胸口怒气上撞,回想起昔日在东海平沙岛,师父与淡怒师伯为了自己,受曲南辛等人所迫,九刃穿身,血流满地,禁不住虎拳紧握、悲愤交加。

他正想好好教训对面这个含血喷人的老虔婆,脑海中却猛然一警道:“我怎么也分不清是非轻重来了?要是我这一出手,丁师弟与阿牛势必也不能置身事外,一场血战顷刻即起。痛快是痛快了,可不仅无法洗刷我的冤屈,挽回翠霞派的清誉,反倒让人误解我是理屈词穷,杀人泄愤。无形里更坐实了罪状,成为六大剑派的公敌,却如何再当这和事佬?”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徐徐道:“曲仙子,盛某大好男儿,无愧天地父母,更不曾做过任何苟且见不得天日之事。”

“你对在下心存误解,难以宽宵也就罢了,却也不必辱及盛某的师门和恩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苍天有眼曲直自解。待五年约满,在下自会重登平沙岛,给贵派和天下同道一个交代。但今日,请您以大局为重,不要苦苦相逼,纠缠旧事了!”

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说来有理有节。

即使是六大剑派的人听了,也不乏有人暗暗点头,多少觉得平沙岛和曲南辛未免有些得理不饶人,大失名门正派宽宏谦和的风范。

曲南辛眼角余光里瞧见,不少人眼神里都对自己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不禁又羞又急,百年苦修的道心一时失守,头脑发热,厉声喝问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百般狡辩的无赖之徒。你若真是问心无愧,却为什么拐带走劣徒墨晶,如今又将她藏到哪里去了?”

盛年摇头道:“前些日子,墨师妹确实是与盛某在一起,可也绝对不是拐带。”

曲南辛冷冷道:“你还敢抵赖?当日我平沙岛弟子奉师门之命,要从东海边的小渔村中接回劣徒,却被你和丁原横加截杀。不仅伤了晋师侄,更强行掳走墨晶,至今下落不明,有家难回,你们犯下这样的无耻行径,却是为什么?”

丁原忍无可忍,仰天笑道:“老虔婆,那日若非我和盛师兄到得及时,恐怕墨师姐已被你们杀人灭口了!错过今日,丁某必会登门拜访,向阁下讨回这个公道!”

众人心头一震,几乎没有人会怀疑丁原说到做到。

曲南辛这个麻烦惹得可不小,淡言真人倘若在世,丁原或许多少还会有些顾忌,如今却像脱去僵绳的野马,天底下只怕没几个人还能压制得了他。

有些正道有识之士忍不住暗自懊丧道:“这真是何苦来由?原本盛年、羽罗仁、丁原三人尽皆出身翠霞,来日可期为正道中流砒柱,可如今却一个个被逼得反目成仇,连淡言真人也惨死云林,直闹得天陆风声鹤唳,白白便宜了魔教妖孽。燕山剑派掌门萧洗尘,轻轻摇头,目视丁原,低叹道:”可惜,可惜!“

站在他身边的屈痕苦笑道:“说到底,这三人都是被我们一手给逼到对面去的。自己的师父被人害了,盛年又背上见色起意的恶名,自逐于师门,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一样也不会给平沙岛好脸色看。”

曲南辛心知肚明,平沙岛与紫竹轩的冤仇已无可挽回,若不乘着今夜藉助六大剑派之力解决了后愚,日后东海平沙岛永无宁日。

她厉声冷笑道:“诸位可都听见了,丁原如此嚣张!不是老身有意苦苦相逼,实在是紫竹轩一脉欺人太甚!

“盛年,你当日在东海岸边强行掳走劣徒墨晶,到底把她藏到了什么地方?今日你若不给老身和在场众位同道一个交代,我平沙岛誓与你们周旋到底,不死不休!”

她这话说的义正辞严,悲壮豪迈,却令无涯方丈也暗暗皱眉。

原本六大剑派围剿魔教的天陆盛事,不知从何时起,竟逐步演变成平沙岛与盛年乃至紫竹轩门下昔日恩怨的一出闹剧,谁能说不是节外生枝。

更教无涯方丈反感的是,曲南辛话里的意思,摆明是要把六大剑派一起拖下水去。

虽说眼下局势盛年、丁原二人是敌非友,可终究还留有一丝周旋的余地,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激反他们。

尤其是丁原,一旦大开杀戮,势必无所顾忌,纵然最后伏诛,却不知须得赔上在场多少正道耆宿的性命?

然而六派同枝,又是大敌当前,无涯方丈也不好在大庭广众下出言斥责,只能无奈的望向耿南天。

谁晓得,耿南天双目半睁半闭,浑若不觉,当真是对曲南辛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尽纵容。

无涯方丈见此情形,惟有摇头苦笑,他毕竟是得道高僧,脸上丝毫不露怒容。

可旁边的几家掌门长老却不干了,禁不住纷纷心中微怒道:“好啊,你平沙岛与盛年、丁原的纠葛,却想要拉我六大剑派一齐垫背!耿掌门,天底下只怕没那么便宜的事吧?”一个个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姑且先看完这场好戏再说。

就在这时,大殿门前忽然传来一人淡淡的声音,说道:“师父,您不必再逼迫盛师兄,弟子自己已经来了。”

曲南辛如遭五雷轰顶,呆呆望向殿门,失声道:“晶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一名身材修长、容颜绝美的白衣少女,缓步走入大殿,不知吸引了多少六大剑派青年男子的艳羡目光。

这其中,却有一双眼睛极为特殊,似是惊恐,似是羞惭,只匆匆一瞥后,便不敢再看。

墨晶低声答道:“师父,您说的的确不错,弟子这些日子是一直和盛师兄在一起。刚才他们闯进地宫的时侯,却把弟子留在了上面。弟子知道,那是盛师兄担心我再遭受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可是,弟子着实放心不下,于是偷偷进来,却正听见您与盛师兄、丁师弟的一番对话。”

曲南辛好半天才稳住心神,隐隐预感到事情不妙。

她勉强不让心底的惊惶表露到脸上,说道:“晶儿,你什么也不用多说,先站到为师身后,看老身如何当着天下人的面,为你洗刷屈辱,讨要公道!”

墨晶的目光凝视着曲南辛,从她的眼睛深处寻找到一缕惊恐和哀求。

在曲南辛门下十数年,她委实太熟悉师父的性情,那样的眼神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分明就是在穷途末路里,企盼自己能够保持沉默,成为她的救命稻草。

墨晶心头微微一酸,回忆起师门点点滴滴的恩情,曲南辛往日里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呕心沥血的教导,神思忽然恍惚了一下。

不经意里,她的视线扫过盛年伟岸高大的身躯,正对上那双坦诚执着的虎目,陡然一醒,思量道:“我已经害过盛师兄一回了,这次绝不能一错再错!”

她立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轻轻摇头苦笑道:“师父啊,连盛师兄这样一个原本与弟子不相干的人,都如此维护关爱晶儿;曾亲手培育弟子成人的您,却为何要一再陷晶儿于不义之地?直到今日,您还不能蟠然醒悟么?”

曲南辛呆了呆,有些不信墨晶居然说出这番话来,下意识的问道:“晶儿你在说什么,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师父有害过你?”

丁原冷哼道:“墨师姐的话,是什么意思,连三岁小孩都听得懂,还要人再解释一遍给阁下听么?”

曲南辛仿佛一下苍老了数十年,徐徐环顾周遭,迷迷糊糊里,只觉得好像每一个人望着自己的神情,都是那般不屑与厌恶,嘴角边更带着不经意的讥笑。

她顿时呆如木鸡,孤独的站在原地,好似泥塑一般。

耿南天沉声道:“曲师妹,别和他们枉费口舌了,你先下场歇息片刻,这里的事情交给本座处置!”

曲南辛好像被耿南天点醒,终于意识到自己费尽心血所掩盖保护的秘密,随着刚才墨晶淡淡的一席话语,已然大白天下。

不仅是她今后无以容身天陆正道,连平沙岛也将成为万人唾骂嘲讽的对象。

她猛一摇头,叫道:“不,我不相信!”目光怨毒无比的盯着盛年,面庞因着激动而扭曲变形,几近疯狂的低吼道:“姓盛的,你是用了什么邪法妖术蛊惑了晶儿?今日老身与你拼了!”

“呛哪”一声,仙剑出鞘,发疯似的扑向盛年,剑招中全无章法,直如着魔。

盛年眼见一位盛名赫赫的正道宿老,竟沦落到这般田地,任他晓得对方就是害得他含冤莫白、身穿九刃的元凶,也不禁生出怜悯之念,轻轻叹息道:“曲仙子,您还是先下去休息一会儿吧。”身形一闪,轻轻的躲过仙剑。

曲南辛要待回身再刺,猛的手臂上一紧,却被人牢牢抓住,就听耿南天的声音低喝道:“曲师妹,你连本座的话也不肯听了么?”

曲南辛回首望见耿南天铁青难堪的面容,犹如泄了气的皮囊,立时浑身松软下来,颤声道:“掌门师兄,我对不住你和平沙岛,竟教出了这样的忤逆劣徒!”

墨晶闻听,玉容惨淡。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失魂落魄,即将遭受无数人的讥嘲耻笑,而平沙岛千年的清名,更是因着自己毁于一旦,不觉心如刀绞,好似有万把钢针在狠狠的戳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她慢慢拜倒在地,低声道:“师父,是弟子害了您,可晶儿实在不能再让盛师兄这样的好人受冤枉了,您杀了晶儿吧!”

曲南辛浑身颤抖,几乎靠着耿南天的支撑,才勉强能够站立。

她双目赤红,无限怨毒的眼睛,凝望着自己亲手调教出的爱徒,手中的仙剑剧烈的震颤轻鸣。

忽听有人惨笑道:“墨师妹,倘若有人真该杀,那人也该是我,却关你什么事?”

却见耿照走出人丛,也不顾旁人诧异鄙视的眼神,双膝跪倒在耿南天与曲南辛跟前,沉声说道:“爹爹,曲师叔,一切过错皆由照儿所起,纵有万般罪孽,都让照儿一人承担,却怪不得墨师妹和盛年,是照儿对不住他们。”

耿南天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耿照,怔怔问道:“照儿,你……”

耿照扫过耿南天铁青的脸庞,惨然一笑。

这些年来,无数个深夜,他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盛年师徒三人血淋淋的九刃自残之景,宛如毒蛇一般在黑暗里咬噬着自己。

他的本性原本不坏,少年得意时,也曾矢志做一个顶天立地、。康慨豪侠的正道翘楚,然而对墨晶的一厢暗恋遭拒,直至一时的冲动糊涂,终于铸成大错。

那时倘若能够有人拉他一把,或许耿照也能迷途知返,也就不可能再发生后来的事情。无奈阴差阳错之下,自己越走越远,到最后已身不由己,万难回头。

前些日子他遭遇冰宫高手,虽侥幸逃脱,却身中寒毒,性命垂危。万万没有料到,救护自己的,居然会是曾经遭受他冤枉陷害而流落天涯的盛年!

或许是出于一种嫉妒,当他看到墨晶注视盛年的目光里,那种含情脉脉的模样,断然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而心中对墨晶也彻底断绝了最后一点妄念。

然而,盛年非但千里迢迢护送他寻访农百草,更只字不提旧日仇怨,甚至在自己伤愈后一路将他送至东海岸边,方自回转。

而那时,盛年已经闻知淡言真人遇难的消息,大可先杀了自己以泄私愤。

耿照的心中真是矛盾无比,回到平沙岛后,没敢对任何人说起这段遭遇,人却突然变得沉默寡言。

有好几次,他都想迳自奔赴翠霞山,向淡怒真人说明真情,而后听凭翠霞派的发落,以谢其罪。

但是他不敢,因为他无法想像,一旦真相大白于天下,不仅耿南天与曲南辛势必身败名裂遭人唾弃,东海平沙岛也将无颜再位列于天陆七大剑派之列。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太过沉重可怕,令他根本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于是,仿佛是背负着一道无形的枷锁,每个昼夜都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越来越害怕五年约满之日,自己该如何面对盛年与墨晶?

而此刻,当自己跪倒在耿南天与曲南辛的面前,耿照反倒感觉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就好似突然从噩梦里解脱了出来。

他眼角余光里看到盛年与墨晶脸上的惊讶和关切,他知道,在这一刻,他们已经原谅了自己。

耿照苦涩的笑了笑,抬头道:“盛兄,过去在下害得你如此凄惨,今日沦落到这般田地,实是罪有应得。只求你不要再为难本门与曲师叔他们,大不了耿某以死相谢就是!”

曲南辛大吃一惊,失声叫道:“照儿,你疯了么,你爹爹可就你这一个儿子!”

耿照苦笑一声,又朝墨晶道:“墨师妹,是我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和平沙岛。而今,我算是大彻大悟了,可惜太晚了些。”

“耿某已经无颜再面对天下人,即便能活过今日,我也要遁入空门,求云林禅寺收下我这不肖之徒,从此青灯古佛,洗刷满身的罪孽。也许,以后我再不会见着你与盛兄了,便藉着机会祝福你们白头到老,举案齐眉。”

墨晶百感交集,眼前这个青年,曾是平沙岛的天之骄子,曾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俊彦,无奈一失足遂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她的心情也是矛盾至极,却已再无恨意,只有深深的怜悯与同情。

却不防耿照突然冒出了最后那两句话来,禁不住玉领微微一红,偷偷瞥了眼盛年,见他神情凝重,却没有不愉之色,轻轻道:“耿师兄,小妹并不怪你。”

耿南天长叹一声,低声道:“照儿,你何苦如此?”

耿照摇了摇头,渗笑道:“爹爹、曲师叔,假如当日我敢将真情如实禀报你们,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又假如,墨师妹对你们说出真相后,你们能令照儿悬崖勒马,痛改前非,照儿亦不会害人又害己。”

“可是,照儿并没有半分怨恨你们,也知道你们是为了照儿和平沙岛的声誉,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只是,方式真的用错了,真的错了!”

耿南天面沉如水,也不晓得他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只低声道:“冤孽——冤孽!

曲南辛却是万念俱灰。

她没有想到自己苦心维护的耿照,到头来也会这般数落自己,好似是她将平沙岛和耿照害到今天的境地。

她不由心中怒火焚烧,一股血气直撞头顶,眼光狠狠扫过跪倒在跟前的墨晶,突然状若疯癫的哈哈笑道:“什么冤孽,都是这妮子惹出的好事!若不是她,耿师侄又怎会有今天?”

说罢,猛挣脱耿南天之手,仙剑飞掠向墨晶的胸口!

第四章龙头这变故委实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连耿南天也愕然无措,而盛年、丁原等人更是措手不及,有心救援也为时已晚。

墨晶见曲南辛一剑刺来,竟是不躲不闪,反将双目轻轻合起。

“璞”的一响,似是长剑刺入躯体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墨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疼痛,周围却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在这嘈杂的呼喊声里,就听见曲南辛声嘶力竭的叫道:“耿师侄!”

墨晶一怔,睁开眼,正瞧见耿照胸口斜插着一把仙剑,殷红的热血从伤口喷涌而出,身躯横倒进耿南天的怀抱中。

原来就在曲南辛出剑之时,耿照竟突然跃起,挡在了墨晶身前,替她硬生生受下这一剑!

他刚才正跪倒在离墨晶身边不远的地方,他的修为虽比不了曲南辛,但要想挡住这一剑原本也不是难事。可他居然只以肉身迎上,显然心中死志已萌。

墨晶娇躯陡震,望着耿照轻轻道:“耿师兄,你这是何苦?”

耿照微微一笑,曲南辛这一剑直入心肺,令他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强撑,才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目光无力看向盛年,喘息道:“盛兄,我害过你一次,你却救了我一回,今天耿某以命相抵阄矣肽γ玫亩髟勾哟艘槐使聪」⒛持沼诳梢宰叩锰谷晃蘩⒘恕?

盛年重重领首,沉声道:“耿兄,你我之间非但再无恩怨,盛某却还想要交上你这个朋友!”

耿照勉强一笑,低声道:“下辈子吧,这辈子却是来不及啦……”

耿南天将一粒丹药塞入耿照嘴中,右手拼命朝他体内灌输真元,低喝道:“照儿,别说话,用心护持心脉,千万不要昏睡过去!”

耿照摇摇头,吃力的抬眼仰望父亲,提起最后一口真气道:“别费心了,爹爹,我知道自己就要走啦。不要记恨盛年和墨师妹,照儿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话音断断续续,直到微弱得不可听闻,他的眼睛兀自未曾合上,嘴角挂着一抹坦然的微笑,就此而去。

“照儿!——”

耿南天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周围的火把呼啦拉齐声闪耀不定,照得他的面庞无比可怕狰狞。

他犹不死心,继续拼命朝耿照体内输送真元,却如泥牛入海,全无一点反应。

葛南诗等人纷纷抢至身前,唤道:“掌门师兄!”

耿南天犹如着魔一样,紧紧搂抱着儿子慢慢退却温热的身躯,语不成声道:“照儿,你怎么可以丢下爹爹自己先去了,你让我如何向你娘亲交代?”滚热的泪珠无声无息沿着面颊滑落,最终滴淌到耿照的脸上。

猛然就听见曲南辛凄厉的哈哈大笑道:“是我杀了耿师侄,是我杀了他!”

邓南医皱眉道:“曲师妹,你冷静些,不要再添乱了。”

曲南辛痴狂的脸色蓦地平静,怔怔道:“邓师兄,你放心,小妹今后再不会给平沙岛和大伙添乱了。”

说罢不等邓南医反应过来,猛举掌拍向自己的天灵盖,厉声叫道:“盛年、墨晶,老身纵是化成厉鬼,也绝不会饶过你们!”

“啪”的一声,曲南辛头颅碎裂,血浆溅洒满地,身躯缓缓的软倒在冰凉的地上。

墨晶“啊”的一声,想要上前,却被邓南医抢先一步,飞身抱起曲南辛满身血污的遗体,只见她的头颅已被自己的掌力击得四分五裂,连脸庞也扭曲得不成模样,显然没得救了。

想起百多年的同门情分,邓南医顿时泪沾衣襟,不能自己。

这一幕幕惨剧接二连三的发生,直教人透不过气来,等风波稍定时,已多了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众人惊得已说不出话来,谁也没想到耿照会以死赎罪,而曲南辛刚烈如此。

虽说这两人生前所作所为令人不齿,但如今的下场着实令人可悲可叹。

“师父!”

墨晶的身形骤然凝滞在邓南医身前,失色的樱唇轻轻会动,终于什么也没说出,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从明眸里流落。

耿南天横抱耿照的尸身,呆呆的扭过头冷冷望着墨晶,一瞬之间,他好像已是满头华发,皱纹满面,而眼神中的那股冰冷彻骨、凄凉绝望却令墨晶永世难忘。

突然,耿南天的嘴边,扯出一丝僵直的笑容,竟是向墨晶笑了笑,说道:“墨晶,照儿死了,你师父也死了,他们两个人都死了,这下你和盛年两个都该满意了吧?”

葛南诗唯恐师兄再做出什么过激举动,拼命拽住耿南天的手臂,劝慰道:“掌门师兄,大敌当前,您节哀顺变啊。”

耿南天恍若未闻,笑容顿去,冲着墨晶低吼道:“你既是平沙岛弟子,如今毁了照儿,毁了平沙岛,为什么死的却不是你?”

说罢老泪纵横,垂手替耿照合上眼皮,柔声道:“照儿,爹爹带你回家,爹爹从今往后再不逼你练功闭关了……”

他回身步履瞒姗的朝着大殿门口走去,蓦地脚步一记踉跄险些摔倒。曾经高大的背影在火光映照下显得苍老落寞,哪里还有来时的雄风英姿?

墨晶脑海里一片空白,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眼前恍恍惚惚飘浮着邓南医、耿南天等人的身影,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在说什么?仿佛整个人都已麻木。

“盛年、墨晶,老身纵是化成厉鬼,也绝不会饶过你们!”

曲南辛临终前那充满怨毒的诅咒,不停的回荡,墨晶清楚的知道,她这一生也休想摆脱今晚的噩梦。

她蓦然感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然而血淋淋的场景却告诉自己,这绝不是一个梦,养育她多年的师父,就这样去了。

而害死她与耿照的,恰恰就是自己!

为什么死的却不是我?

她忽然凝目向盛年投去深深一瞥,唇角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微笑,好似已将所有想要诉说的话语,尽皆溶于这一瞥一颦中。

盛年一怔,隐隐预知不妙,叫道:“墨师妹,不要!”

就在他出声之际,墨晶已然拨出心莹仙剑,一抹淡青的弧光,直向玉颈吻去。

盛年不及细想,右掌轰出一束罡风,正击中墨晶右腕,心莹仙剑一声轻鸣激射而起,“咄”的斜斜插入大殿顶上的石梁,剑刃兀自颤动不休。

即便这样,墨晶白皙如雪的肌肤上,还是泛起一抹触目惊心的血痕,所幸没有割破咽喉。蓦地身子一紧,却已被盛年牢牢搂在怀中,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什么也不知道了。

盛年见墨晶昏厥过去,一搭脉搏,一颗悬紧的心才落下,知道是因为情绪太过激荡所致,并无大碍,至于颈上的伤口也并不严重,假以时日就可痊愈。但墨晶心灵所受的创伤,只怕这一辈子都难以愈合了。

盛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样的变故与打击,对于她而言,着实太残酷。也许,暂时失去知觉,反而可令她暂时脱离苦海,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丁原抢到盛年身旁,关切问道:“盛师兄,墨师姐不要紧吧?”

盛年低声苦笑道:“她只是昏迷了过去,并不碍事。”

丁原点点头,没有再言语。

盛年沉冤昭雪,陷害于他的元凶一个个血溅当场,丁原的心中却怎么也畅快不起来。如果说他曾经无比憎恶鄙视耿照与曲南辛,而今却只剩下怜悯和一种莫名的失落。

尤其是耿照,假如他能够醒悟的早些,未尝不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可现在,却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这边因墨晶乱作一团,六大剑派那儿更是炸开了锅。

葛南诗生怕耿南天浑浑噩噩再出什么意外,疾步追出大殿。

东海五圣中的钟南山和邓南医,低声商量了几句,迳自走到无涯大师跟前苦笑道:“方丈大师,敝派遭此变故,恐无法在此逗留了,其中缘由实也是迫不得已。请天陆同道多多见凉。待掌门师兄情绪平复之后,自会给翠霞派和大伙一个交代。”

无涯大师点点头,他心里清楚,纵然自己出言挽留,平沙岛一众也自觉无颜继续留在这里。

何况遭受了这种沉重的打击,钟南医等人现在最急切的便是妥善处理善后,却再没有空余的心思与魔教周旋。

当下无涯大师领首道:“这点贫僧自会向大伙解释,只是贵派那些中了蜂毒的弟子,却当如何是好?”

钟南山一呆,刚才他和邓南医都已神思不属,竟忘了还有数十名身中破罡蜂剧毒的年轻弟子,急待解药。若是平沙岛就这么撤走,那些弟子的生死倒成了个问题。

这时另几家的掌门也都聚拢过来,碧落剑派的停心真人已先自退出,便由停云真人暂时替代。

眼看一场围剿魔教余孽的盛举,竟风云突变,不仅各派高手一一折损,更出了平沙岛这么一档子事情,对士气的打击不言而喻。

萧洗尘苦笑道:“最多还有一个半时辰,那些弟子身上的剧毒就要发作,倘若再不赶快想个法子讨得解药,纵然最后剿灭了魔教,六大剑派也将元气大伤。”

屈痕叹道:“谁晓得羽罗仁、丁原、盛年三人会突然杀出,还牵扯出一桩平沙岛的旧案。眼下人数上我们虽还有优势,可真正实力完好能堪恶战的,也只剩下云林禅寺一家了。”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实言,打到这个份上,大伙第一次生出可能落败的不祥预感。

好在云林禅寺的一恸、一执两位神僧还未曾出手,要是他们也败下阵来,这仗就不用再打了。

说到底,哪家的掌门也不愿以本门精锐折损大半的代价,去换取一场惨胜。

无涯方丈身后的一执大师,忽然睁开眼睛,徐徐道:“钟施主切勿忧虑,待老钠跟魔教先讨得解药再说。”

无涯方丈一怔,问道:“一执师叔,莫非您要出阵?”

一执大师微微含笑道:“即便老钠不愿出手,对面也有人断不会放过老钠。”

无涯方丈顿时醒悟,道:“师叔,您说的是丁原,丁小施主?”

一执大师淡淡道:“我云林千年的佛门净地,却被他闹得鸡犬不宁,这笔帐今日老钠也正该找他算算了。”

众人见一执大师自告奋勇要出战魔教,都是精神一振。

如今天陆正道中,百年前的十大高手消隐近半,剩下的人里,云林禅寺与翠霞派便各占两席。

一执大师位列四大神僧之一,名头上虽不及故去的一心大师与身旁的一恸大师那样响亮,可今日出征魔教的众人之中,除去一恸大师,论修为之高深,便首推该老。

若是由他出手,自是再好不过。即便出了点闪失,后面也还有一恸大师可以收拾残局。

抱着这样的想法,停云真人喜道:“大师出手,魔教余孽哪里还能再猖獗?”

萧洗尘却微一皱眉道:“倘若对方就一个丁原也就罢了,可盛年、羽罗仁的修为分明也是不弱。那两个后来的神秘妇人,恐怕也不那么好对付。大师虽说有通天之力,但要想在一两个时辰里连挫这多高手,可能……”

他的话没说完,但接下来的意思大伙都已明白。

之所以不明说,也是怕一执大师面上不好看。但萧洗尘的话,却将众人方方乐观起来的情绪立刻打压下来,这才意识到如今的局势实是微妙之极。

若说绝对人数,自然六大剑派占有优势,可对方的一流乃至顶尖高手,却绝不逊色。

按照先前的约定,一对一的比拼起来,己方至少已占不到什么便宜。至于想在两个时辰里尽挫魔教高手,和痴人说梦也没多大差别。

尽管六大剑派大可考究丁原、盛年和那两个神秘女子的身分,可魔教也不是笨蛋,自然有千般理由应对。除非是撕破脸皮一场混战,否则终究无可奈何。

无涯方丈沉吟片刻,摇摇头道:“这的确是个麻烦,毕竟数百弟子的性命非同儿戏,但有一线生机,我们便须竭尽全力。”

各派掌门默默点头称是,毕竟自己门下都有数十弟子中毒,谁也不想眼睁睁瞧着他们奄奄一息,毒发身亡。

一执大师道:“既然如此,索性直截了当由老钠与魔教一战赌输赢。若是老钠获胜,只须他们交出解药,咱们修整一日明天再战,想来他们一定会答应。”

也不知是过于自负还是不愿提及,一执大师没有说一旦自己落败该当如何。

但这答案于各派掌门心里,已经是很清楚了。

无涯大师环顾各派掌门,缓缓问道:“诸位施主以为如何?”

停云真人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敝派便唯云林禅寺马首是瞻。”

其他几人都没说话,只默默点头表示赞同。

其实众人心中均觉得,倘若果真要以一战定生死,由一恸大师出手或许更为妥当。毕竟自一心大师圆寂之后,他才是云林禅寺的第一高手,放之天陆正道也仅有淡一真人、曾山等人堪可抗衡。

可一面是一执大师主动请缨,一面是一恸大师置身事外,仿佛入定,众人纵有疑惑,也不好意思当面说出。

好在以一执大师的佛法修为,除非羽翼浓复生,不然对上魔教之人依然胜面居多。

无涯方丈见众人计议已定,于是朝着一执大师合十道:“有劳师叔出战了。”

一执大师还施一礼道:“方丈与诸位施主尽可宽心,老钠定将解药取回。说罢袍袖一拂,大步走出阵列。”

他在大殿中央站定,瘦小的身躯与身上宽大的架装殊不相称,双目深深凹陷在眼眶中,闪烁着深邃悠长的神光,雪白的长须一直垂到胸口,遥遥望着魔教阵中沉声说道:“老钠一执,想请问如今的魔教究竟谁是主事之人?”

他的话语以三甲子精纯的功力徐徐送出,宛如和风过面,不论远近皆听得无比清晰,直如说话之人就站在自己身旁一般。

丁原见一执大师露面,立时心头涌起杀机,右手悄然按在雪原仙剑上。

猛觉得手腕一紧,却是被盛年牢牢按住,耳中听他以传音入密道:“不要冲动!”

丁原冷冷低哼一声,好不容易按撩下来,双目中兀自闪动骇人的寒光,死死锁定一执大师,不肯有片刻离开,就好像唯恐对方会突然溜走一般。

风雪崖愣了愣,视线扫过殿青堂、雷霆、盛年、阿牛、丁原与雍舆情、容雪枫等人,沉吟片刻,方才回答道:“一执大师,有话请尽管说来,我等洗耳恭听就是。”

一执大师呵呵一笑,说道:“不是老钠看轻了风施主,只怕自羽翼浓去后,魔教已是群龙无首,各自为政。风施主若想越俎代庖,未必贵教的其他人就会答应。”

魔教群雄心中一震,互相暗自对望一眼。

一执大师的用意自然瞒不过风雪崖等人,无非是想不动声色的分化魔教,制造群雄的内部不和。

但魔教四大护法、乃至教中四坛九旗的首座,有过百年的生死交情,而今又是大敌当前,存亡关头,谁也不会去在意下任教主的宝座之争。否则早在二十多年前,殿青堂已经可以在云梦地宫中,关起门来做皇帝了。

可一执大师眼辣,一语中的,正点在了魔教的软肋上。

现在魔教阵营里,除了风雪崖等旧部之外,还有阿牛、丁原、盛年等人,以及自称是羽翼浓故人的两位不速之客。

这些人虽说与魔教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毕竟非名正言顺的教中之人,未必就愿服从某一人的号令。相比对手以云林禅寺为尊,自己这边却缺少了一位一言九鼎、坐镇中军之人,倒也是件棘手事情。

一执大师察言观色,晓得自己的话语点中要害,有意哈哈笑道:“奇怪也哉,昔日威震天陆的魔教,难不成羽翼浓一死,就变成了无头苍蝇,乌合之众,竟连一个能与老钠对话的主事之人也举荐不出么?”

魔教群雄勃然变色,殿青堂嘿然冷笑道:“老和尚,不要以为你这手三岁小孩也会玩的挑拨离间之计,能有多大用处?本教只要有一人不死,就可让你正道各派寝食难安,如芒在背!”

六大剑派里也不晓得谁在人群里出声奚落道:“殿护法怎地如此迫不及待的就跳出来了?你想号令魔教,先问问风老魔和雷老魔他们的意恩再说吧!”

话音一落,对面顿时响起一片哄笑,被压抑已久的士气终于稍稍抬头。

自一执大师出场,丁原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而一执大师仿佛也存心挑衅,有意无意的用目光一再扫向丁原。

两人的视线无声无息中数度碰撞,都察觉到隐藏在对方眼睛深处的敌意与警惕!

风雪崖冷冷说道:“我圣教兄弟亲如一家,彼此同心同德。殿四弟的话便是风某和雷三弟的话,何须多问?况且谁说我圣教群龙无首,本教的未来新任教主不是已近在眼前,可惜诸位有眼不识泰山罢了。”

他的声音也不见得有多响亮,却稳稳把众人哄笑压制了下去,显是针对一执大师方才的佛门神功,同样也露了一手。

众人闻言都是感大为意外,齐刷刷朝雷霆、殿青堂等人瞧去,却又觉得其中无论哪一个成为下任魔教的教主,都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可比起当年羽翼浓的声势又远远不如。

连雷霆、殿青堂等人心里也在奇怪,什么时侯本教已内定了新任的教主?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都有了答案。无不为风雪崖这手妙着击节叫好,胸有成竹的待在一旁等侯好戏开锣。

一执大师暗吃一惊,忖道:“这魔头好生精深的修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功力竟已恢复至此。今日若不能一鼓俱歼,来日定又将成我正道心腹大患。”

他表面不露声色,淡淡问道:“听风护法的意恩,贵教已有了新教主的人选?

恕老钠眼拙,却不晓得这位高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抑或是阁下本人?“

风雪崖哈哈笑道:“风某这点不入大家法眼的雕虫小技,怎能窥视圣教教主的宝座?我看大师早已对此心知肚明,只不过有意装作糊涂而已。”

一执大师小眼里神光一闪,一字一顿的道:“莫非是羽罗仁羽施主?”

风雪崖扮掌微笑道:“大师高明!这人选是本教诸位首脑私下里共同推举,只待今夜之战后便昭示天下,择一良辰吉日为少教主举行即位盛典。到时侯,大师若有兴致观摩朝祝,本教将扫榻以待。”

他的话好似往油锅里倒了一壶冰水,顿时大殿里就炸了开来。

要知魔教教主之位一贯由上任教主生前指定,却不是纯粹的父子传承。阿牛纵有羽翼浓之子的身分,也未必能一步登天就成为新任的魔教教主。

就算众人对此结果多少都有些心理准备,可由风雪崖此时宣布,仍是大感错愕。

毕竟阿牛的修为与资历着实浅薄了一点,要他统领曾经睥睨貌四海的魔教群雄,总有些突兀。教中各大高手首脑,未必能够心悦诚服。

但转念仔细再一想,风雪崖的方案,实是再绝妙不过的一步险招。姑且不说四大护法、四坛九旗首座等教中元老,因着羽翼浓昔日的恩德威仪,爱屋及乌会对阿牛爱护有加,绝不至于为难陷害于他,单就目前的局势,阿牛确为不二人选。

一方面教中兄弟多年群龙无首,对于羽翼浓越发的怀念爱戴,阿牛子承父志,也算得上名正言顺。

对此风雪崖早几日与殿青堂等人已有私议,只是出于重重顾虑和阿牛下落不明,方才暂时搁置一边。而以雷霆与阿牛的关系,这位魔教四大护法中如今修为最高者,更不会有反对之意。

另外一面,丁原、盛年与阿牛份属同门,亲如手足,又是同仇敌忾。一旦阿牛即位,魔教便等若凭空多了两大牢固的强援。

至于那两位妇人,分明就是为着阿牛而来,到时也绝无袖手旁观之理。

如此一来,一个阿牛顷刻之间就能将身分复杂、来路各异的魔教阵营紧紧捏合成团,解决了当前一件最为头疼的问题。

原来一切事物,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

第五章对决阿牛听众人七嘴八舌间,自己就成了什么魔教的教主,不由大吃一惊,双手连摇,把头晃的像拨浪鼓似的叫到:“不成,我不成的!”

殿青堂嘿嘿笑道:“有什么不成的,你是羽教主一脉单传,刚才力挫碧落、太清宫两大掌门,为本教立下大功,教主之位自是当得。”

阿牛的脸被憋得通红,全场千道目光刹那间全聚焦在他身上。

风雪崖回身朝着百多魔教教众高声问道:“诸位兄弟,由羽罗仁就任本教第三十九代教主之位,大伙可有不同想法吗?”

魔教教众群情振奋。

这些人大多都经理过二十余年前婆罗山庄之辱,对魔教说得上是忠贞不二,这多年早饱尝了教势中落、暗无天日的辛酸苦辣。

这次六大剑派围剿圣宫,这些人本都不抱太大信心,只求慷慨战死以身殉教。

不想局势急转直下,不仅魔教昔日护法一一来援,眼看力战不敌之时,更横空杀出阿牛与自己同生共死,再加上盛年、丁原等人,大有绝处逢生之势,心中早已澎湃难已,百感交集。

想到只要能撑过今日浩劫,今后圣教重振声威,东山再起,恢复昔日盛况也绝非痴人说梦,当下更是群情激动。

风雪崖振臂一呼,百多教众立时异口同声的呼应道:“我等愿奉羽少教主为尊,光复圣教,中兴大业!”

百多教众同声而呼,当真如山呼海啸,声势惊人,却让六大剑派大皱眉头。

风雪崖心中微微一笑,这般热烈的反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昔日魔教四大护法中,风雪崖是有名的智多星,他当然清楚,这些欢呼雀跃的教中兄弟,未必个个果真对阿牛心悦诚服。

至少比起羽翼浓,那是远远不如,之所以一呼百应,多半是看在阿牛的身世上,自然也有几大护法公开撑腰的因素。

归根究底,魔教被压抑得实在太久,二十多年前惨痛的失败宛如梦魇,时时刻刻折磨着每一个人心头。

包括风雪崖等人,无部期盼有朝一日能有一位可重新统领魔教之人应运而生,上下齐心,重整山河。

因此虽说阿牛目前仅是差强人意的选择,但于魔教而言,已足以激起众人压制心底那多年的希望之火。

风雪崖目光投向阿牛,微笑道:“少教主,看见没有,你是众望所归,责无旁贷,你就不要再推辞,凉了众兄弟的心呀!”

阿牛脑子里乱成一锅糨糊,由自己出任魔教教主的事情,雍舆情也曾提起过,但当时她的神态轻描淡写,被自己婉拒后也不再提,哪像今天偌大的架势?

想想自己以前懵懵懂懂,单纯简单的在紫竹林中跟师父修炼度日,若不是一场巨变突然发生,多半会就此终老一生。

像统帅如风雪崖、雷霆、殿青堂这样鼎鼎大名、桀骜不驯的人,这种事情,估计自己这一辈子连做梦都不会有。

况且象羽翼浓这样的智慧雄飞之人,穷数十年之力,试图化解正魔两道恩怨而不能成功,如今两道恩怨正愈演愈烈,自己一旦成了魔教教主,又该如何作为呢?

与正道冲突争斗,自己既不是这块材料,也毫无争雄斗狠的兴趣;让一干教众自生自灭,任人宰割欺辱,自己若无力维护,又岂能心安?

面对百余人热切而有咄咄逼人的眼神,阿牛转头向盛年、丁原求救道:“盛师兄,丁小哥,这可怎么办好?”

丁原看着阿牛涨红的脸庞,知道他此时心中一定是着急不已,但自己该说什么呢?

自己的这位师兄本是憨厚老实之人,如今的形式却是于危难之处变幻莫测,阿牛应当如何选择才是对他最好,丁原一时之间也没有最肯定的答案。

沉吟半晌,丁原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一拍阿牛肩膀,装作不以为然的道:“那些名门正派的人,不是就因为你的出身,才想要置你死地而后快,在云林禅寺中逼死师父?

“阿牛,索性你就当了这个教主,给那些老顽固瞧瞧,好让他们晓得咱们紫竹轩一脉士不可辱!”

他的话大合风雪崖等人的胃口,殿青堂更是大声叫好。

阿牛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假如只为了和正道斗气便就任了教主,未免有点儿戏了。

盛年待丁原说完,才沉声道:“阿牛,这件事还是要你自己决断为好。只要问心无愧,就不用过多理会旁人如何评说。”

阿牛点点头,似在细想,却听容雪枫不满道:“羽罗仁,你怎么不问问我跟雍师姐的意见?”不等阿牛开口,她已径自说道:“你既然是羽教主的子嗣,前两日有修炼了他留下的《天道》下卷三式绝学,这个教主你不来当,却要让给什么人?”恒,除非是羽教主复生,不然任谁抢了你的教主之位,老身便头一个不服!“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连阿牛自己也这才晓得,原来刚才对阵之时所施展的三式绝学,并非魔教功夫,竟是传自于《天道》下卷,难怪乎有如此石破天惊的威力。

虽然大伙心中震撼无比,可这时也不是讨论《天道》下卷的时候,雷霆说道:“阿牛,我是阿柔的义父,说起来即是你将来的干岳丈,抛开圣教的关系暂且不说,单凭这点,你也该好好考虑老夫和众位兄弟的提议。”

雷霆把秦柔也抬出来,阿牛的头就更大了。突然间想到师傅临终的叮咛,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天陆正道为敌,涂炭生灵。

若是加入了魔教,光这一条就很难遵守了。

况且自己之所以出手,全是为了设法让两家化干戈为玉帛,若是做了魔教教主,很多事情可能就会身不由己。

想到这儿,阿牛深吸一口气,又摇头到:“雷老伯,我当不来这个教主,也绝不能当这个教主,还请诸位前辈见谅。”

众人面面相觑,一下都没了辙。

大伙好说歹说,几乎用上了全套解数,可阿牛本是外和内刚的个性,一旦打定的主意,任谁说也毫无用处,一时间陷入冷场。

雷霆意兴萧索的道:“罢了,罢了,人不可强求。等打完这仗,大伙就散伙吧,从此各奔东西,自谋生计,只当圣教不存。”

阿牛没想到雷霆会这么说,心中颇觉过意不去。

风雪崖解围道:“依老夫之见,这见事情不妨稍后再说。先由阿牛出面,应付了一执大师。”

还没等阿牛说什么,却听对面一执大师扬声道:“羽罗仁,既然魔教公推你为教主,你为什么迟迟不出来与老衲答话,莫非是看不起老衲?”

阿牛一怔,才想起对面的一执大师在等这儿的回覆,连忙道:“大师您千万不要误会,我绝没看轻您的意思。”

一执大师颔首道:“既然如此,老衲有一个提议,请贵教做决断。”

阿牛左右看看,只见众人全无开口的意思,只好硬起头皮回答道:“不知大师有什么高见?”

一执大师道:“贵教须臾之间连添数位强援,假如仍旧依照先前约定双方依次谴出高手对决,老衲恐怕直杀到天明,也未必可见分晓。到那时,我六大剑派数百中毒弟子多半尸骨已寒,纵然赢了赌约也于事无补。”

阿牛一醒,说道:“大师说的很对,咱们的比试可不能耽搁了各派诸位师兄弟的伤势治愈。不如等我先去求殿护法赐下解药,救治了大伙再说。”一执大师嘿嘿道:“虽然风雪崖等人嘴上说拥你为首,恐怕也只是权宜之计,阁下的话老衲看来未必管用。”

阿牛刚想解释,却听殿青堂在后面朗声道:“老和尚大错特错!只要羽少教主一句话,殿某二话不说,立刻奉上解药。”只是阁下对我家教主的言语之间最好客气点,不然惹恼了殿某,这解药里再掺些其他佐料,你的徒子徒孙小命虽然保住了,但是多受点皮肉之苦也未可知。

“嘿嘿。这点小事,想来羽教主也不会追究在下。”

阿牛听殿青堂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教主”,大是头疼,暗自思量道:“我要是再和他们争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想想法子劝说六大剑派退兵罢战,然后就和阿柔立刻离开这儿。现在也不多去计较了。”

一执大师哼道:“不必了,我名门正派,岂可为了贪惜姓名而献媚妖孽?日前丁施主曾上云林找老衲报仇,不巧,老衲当时正云游在外,以致错过,羽小施主,今日不妨便请丁愿出来与老衲一战赌胜负。

“若是丁施主赢了,我六大剑派即刻撤走,新仇旧恨全留待来年蓬莱仙会之时再来讨教!若是老衲获胜,就请贵教交出解药,双方歇息一夜,明日再见分晓。”

阿牛再回头看看众人,希望有谁接过一执的话茬,无奈风雪崖等人来了个不理不会。

他们笃定阿牛绝不会因此恼羞成怒,撒手不管,就索性让六大剑派将错就错,错下去,以盼阿牛还能回心转意。

要知道刚才后面那些关于教主之位的谈话,尽被容雪枫和雍舆情悄悄设下结界,六大剑派中人听魔教教众同声呼应阿牛为教主,后来却只见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闹,也只当阿牛名正言顺成了众人的首脑,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会放弃魔教教主的宝座不坐。

反倒是丁原听一执大师指名道姓找上自己,精神一振,心中嘿然道:“这老和尚一定是念着我闯上云林,击败一正大师的旧仇。如今想趁机洗刷耻辱,正好,给我个机会与他了断!”

他刚想挺身答话,却忽然想到如今魔教这边大家看着的人是阿牛,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拆了他的台。于是强忍着没有搭腔,只冷冷向一执大师回以一笑,大有让对方放马过来之意。

却见身边的盛年朝自己微微颔首,意态颇是欣慰。

阿牛苦笑道:“大师是得道高僧,见识修为不知比弟子高出多少倍,却何苦记着旧日仇恨?”正道与魔教你杀我一个,我还你一双,以牙还牙争斗了千多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流血牺牲,可冤冤相报总是没有尽头,就算今天大师杀光了这儿所有的人,可往后他们总也会有子女亲朋上云林找大师报仇雪恨。

“咱们这样打下去,到底值得么?为的到底又是什么?”

这些话反反复复在他心里想了很久,如今一鼓作气说了出来,顿时觉得舒畅很多。

而说着说着,脑海里猛然一震,刹那间晓得了师傅叮嘱自己和盛年、丁愿不要为他复仇的深深含义。

师父是宁愿以自己的一死,免去今后天陆无数的腥风血雨,让仇恨就此终止,不要再延续到自己的爱徒或者是更多无辜的人身上。

如此的舍身取义,阿牛这个时候才真正的懂得。

以前他只因为这是师父的教训所以恪守就是,但从今往后,他的肩膀上却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一执大师却微微一笑道:“羽小施主,你终究太过年轻,未免会感情用事。想我正道弟子生来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为天陆承平纵然百死又有何妨?

“七大剑派与魔教之争,绝非简单的意气用事,仇恨累积。此事关系到正魔消长,苍生福祸的大义,怎么可以用私人冤仇一言以蔽之?”

说到言辞理论,十个阿牛也不是一执大师的对手。

想那佛门功课中,原本就有“禅机”一学,考人佛法领悟,言辞反应,可阿牛在翠霞山学的技艺里却没这门学问。

阿牛一时语塞,挠了挠头道:“可是,魔教里也未必全都是恶人,难道个个都非杀不可么?”

一执大师怒道:“哼,枉费翠霞派对你多年的教诲,到头来竟连正魔之分也不辨了。老衲只问你一句话,敢不敢让丁原出来与老衲一战?”

阿牛被一执大师劈头盖脸的训斥一番,心中倒不生气,只在奇怪,究竟什么是正魔之分,难不成一个人的善恶都可以简单到用他的出身来区分?

若照这么说来,自己帮魔教说话,丁小哥修炼天殇琴,戚师兄结交布衣大师等人,岂不都成了恶人?

而师父他老人家,更是爹爹生前的故交,以次类推,那不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了。

他摇了摇头道,思忖到:“还是师父说的对,一个人是好是坏,跟他的出身毫无关系,却要看他的一言一行,心思善恶。”

这话要是再对一执大师说出来,恐怕更要被斥之为强词躲理,是非不分,巧言狡辩了。

阿牛深深吸了口气道:“大师,这事事关重大,我可要听听大伙儿的意思。”

一执大师淡淡道:“昔年羽翼浓虽说是群魔之首,可也算得上是个快人快语、一言九鼎的人,怎么他的亲生儿子,却这么不爽快?”

阿牛憨憨说道:“雷老伯他们的见识阅历胜过弟子百倍,阿牛多听听他们的意见总不会有错的,何况大师指名要与钉小哥一战,弟子就更得先问一问。”

他回望众人,这下风雪崖不能再保持沉默,沉吟道:“这个赌约本教应承下来也未尝不可。不过,还要看看丁兄弟自己的意思。”

丁原眼见一执大师步步相逼,一意要激自己出手,他如何还按奈地住,嘿然冷笑道:“丁某正求之不得!”

殿青堂对丁原的了解,仅从风雪崖的只言片语中得来,如今见丁原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而全教的命运就此系于此子一身,未免有些担心的道:“丁小哥不要大意。一执大师的修为比起一正更胜一筹,此次全力出手,咱们还是慎重的好。”

这话说出了魔教多数教众的心声,到底丁原修为如何,他们谁也没亲眼见过。就这么轻易把本教的命运交在一个年轻人手里,大伙心里都有些没谱。

只是看阿牛和风雪崖等人信心满满,而丁原尽管不是魔教中人,但这次与一执大师的对决,却是为魔教大伙儿出头,更加上虽然面对强敌,丁原不仅不显畏惧,反而挺身而出,单凭这份勇气,谁也不好再直接出言反对。

丁原看众人面有忧色,心里自然清楚不过他们在担心什么,当下道:“殿护法放心,丁原既然敢应战,就绝不怕了那老和尚。”

普天之下,除了去世的老道士,就数阿牛对丁原最有信心,闻言点头道:“丁小哥,你千万要多加小心。”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兵凶战危,谁也难保有个闪失。

要不是这一场对决事关魔教生死,一执大师又指名点姓要丁原出战,阿牛也绝不肯让他冒险,况且丁原有是如此的求战心切,他更是拦阻不了。

尽管如此,他望向丁原的目光里也充满歉疚之意,好象丁原出阵是在为他挡灾消难一般。

雷霆在旁微笑道:“丁小歌愿意出手,自是再好不过,老夫便静候佳音了!”

旁人见状一齐抱拳说道:“有劳丁兄弟了!”

惟独容雪枫瞥了眼丁原,满面怀疑的问道:“年轻人,你行么?今晚这场大战的胜负输赢,可就全落在你身上了。”言下颇有要代丁原出战的意思。

丁原的血性顿时被激了起来,昂然对视容雪枫道:“阁下只管瞪大眼睛观战,丁某若取不下那老和尚,从此断剑退隐!”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容雪枫暗赞一声,微微一笑道:“好。老身拭目以待。”

盛年忽然沉声唤到:“丁师弟!”

丁原望了眼盛年,笑到:“盛师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小弟的么?”

盛年虎目凝视丁原,摇了摇头,却将随身携带的酒囊给了他。

丁原身手接过,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两口,一股灼热的液汁顺着喉咙汩汩而下,不由心头豪气勃发。

他将酒囊掷还盛年,哈哈笑道:一执老和尚,咱们便来大战百合!“

一执大事精神一振,从大袖取出串通体黝黑的佛珠,每粒珠子大小如红豆一般,细细数来竟有一百零八之多,隐隐流动一层暗红光华,正是与碧玉禅杖并称云林三宝之一的“降魔珠”。

更叫人诧异的是,一颗颗佛珠之间并无丝线串连,就似有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它们粘结在一起。

他手执降魔珠,双手合十朝丁原施礼道:“丁小施主,请了。”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丁原背后的雪原仙剑仿佛是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滔天巨浪,半截剑刃铿然飞弹出鞘,昂首镝鸣。

气机牵引之下,一执大师瘦小枯干的身躯,微微往左一侧。

丁原立生感应,反手抽出雪原剑,化做一溜弧光知挑一执大师咽喉。

这式“一泻千里”原是翠霞派中凌厉攻招,而丁原含愤施展,更有气吞万里如虎之势。

人群中情不自禁的发出一片惊讶之声,只觉得丁原衣抉飘飘,仙剑睥睨,随手一剑宛若天马行空,羚羊挂角,若非眼前分明是一个年放弱冠的褚衣青年,众人恍然间直有羽翼浓复生的错觉。

一执大师右腕微抖,“哗啷”一声降魔珠爆出金石之音,蓦然光华大放,一团殷红佛光罩定全身。

一颗颗念珠在半空中不停的旋转组合,转眼间化做一柄三尺佛剑,“叮”的点中雪原剑。

丁原手臂微的一麻,暗自一凛道:“这老和尚修为当真了得,云林四大神僧,果非浪得虚名!”

他深知此战关系重大,要力挽狂澜也好,想为老道士报仇雪恨也罢,无论无何也不能输给了这老和尚。

他心中清楚,愈发关键的时刻,心神就更需要冷静,否色徒自乱了方寸,绝无半点好处。

即使对一执大师早以恨之入骨,丁原的脑海里仍然保持着一片空明。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显得放松沉着。

那降魔珠击中仙剑,却并未弹开,顶端的一颗念珠骨碌一滚,居然贴着雪原剑刃,快逾飞电的朝丁原心口射来。

后面的念珠接二连三的滚落在剑刃上,首尾相连,形成一束飞速流动的赤芒,犹如水银泻地,煞是好看。

可惜丁原却没有心情细细欣赏,如此忽刚忽柔,希奇古怪的佛门仙宝,他也是头一回碰上。好在他这些年来身经百战,所遇者没有一个不是正魔两道名动一方的人物,经验阅历远远胜出同辈中人。

眼看降魔珠逆流而上已到近前,丁原当机立断,雪原剑脱手飞起,引着降魔珠冲天而上。

他身形一晃,双拳一虚一实,轰向一执大师面门。

一执大师左手一扬,偌大的衣袖如同一朵飞云,卷向丁原双拳。

“啵”的一声,丁原右拳击中袍袖,一执大师顿觉不妙。原来对方这一拳软绵绵全不着力,竟是虚招。

再看丁原左拳已然化虚为实,轰出一股狂澜砰的打在降魔珠上。

降魔珠剧烈颤动,险些就散了架,被弯曲成一个大大的弓形。

血缘剑一声轻快镝鸣,挣脱降魔珠的禁锢,飞旋落下被丁原探手接住。

丁原哈哈一笑道:“老和尚,谢了!”就地反击,仙剑横掠向一执大师腰肋。

这一招固然妙到巅毫,将曾山二十二字拳中的“十”字诀演绎得淋漓尽致,但也惊险到极点。

倘若对方识破丁原用意,只需在袍袖一挥之间暗蕴对杀之招,丁原此时已门户大开,只剩下任人宰割的份儿。

换做出他之外的任何一个出身正道的人物,多半都不会施展出这般险诈的招式,而宁愿以堂堂正正的王道招法破解。

可丁原素来行事不按常理。少年之时屡遭强敌,便全依*一身绝学变换莫测,往往兵行险招,于夺命处化险为夷,如今虽修为大进,却也依然故我。

一执大师悴不及防之下果然着了道,凭借降魔珠变化争来的些许主动权,顷刻化为乌有。

他低低哼了声,斥到:“行险使诈,算什么本事?”

飘然飞起闪过雪原仙剑,右手的降魔珠再起变化,一百零八颗念珠急速收缩聚拢,凝铸成一柄大锤,以排山倒海之势,朝丁原头顶砸落。

第六章神剑

短短一炷乡香的工夫,降魔珠千变万化,已变出一十六种兵器模样,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一执大师的招式,也随降魔珠的变化而不断推陈出新,从剑法到刀法,乃至极为生僻的奇门兵器套路,都是云林禅寺千年流传的独家绝学,一路施展开来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整整八十个照面,也不见有半招的重复。

纵然傲气如魔教三大护法,也不得不钦佩这老和尚的学识渊博,天赋过人。

寻常僧众穷尽一生,能练成其中三五套绝学,已非易事,实在不知道一执大师如何能将这么多的招法套路一一修炼到炉火纯青之境。

丁原可不管这个,早在昔日学剑之时,他就已经见识过老道士层出不穷的各家剑法,因此对一执大师的渊博修为也不甚惊奇。

无论对方的降魔珠如何变化无常,雪原剑总能不乱章法,从容应对。

不过他终究也是少年性情,见降魔珠妙招纷呈,不断赢得满堂喝彩,禁不住也生出争雄之心,一时兴起之下,将往日的诸般杂学也全数抖落出来。

二十二字拳,脚踢辟魔腿,再加上穿花绕柳的绝妙身法,和各种匪夷所思的奇招妙式,就是不让一执大师专美于前。

众人的喝彩声越来越响,几乎忘了这是一场事关双方命运的关键对决,直瞧的如痴如醉。

丁原与一执大师的举手投足,身法姿势无一不是挥洒写意,分外好看。但在这看似飘逸的招式中,却藏着无数的杀机与变化,只要任何一方稍有不慎,动辄就是形消神散的下场。

风雪崖、殿青堂等人见丁原进退有序,丝毫不落下风,原本有些紧张的神色,也渐渐缓和下来。

殿青堂早年曾与一执大师有过两次交手,每回都能略占上风。谁想二十余年不见,这老和尚已臻大乘之境,自己若灾与之争锋,恐怕难以讨得半分便宜。

这本就是无可奈何之事,正道修炼先难后易,所以成材极难;但一旦突破忘情境界之后,其进境便可超越魔道。

何况魔门修炼素求独辟蹊径,其中的凶险也远为过之。只是,眼看昔日的手下败将如今修为凌驾自己之上,殿青堂总免不了有些郁闷与惆怅。

雍舆情与容雪枫守在阿牛身后,目不转睛关注着丁原与一执大师的搏杀。

想那一执大师享誉天陆正道百多年,号称云林四大神僧之一,能有如此修为自不令人意外。

可年纪小小的丁原居然能跟他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争雄斗奇,不由得不教这两人心底生出无限感慨。

只觉得尘世沧桑,岁月无痕,不经意里有多少青年俊彦已纷纷崛起,却把前浪推去了沙滩。

盛年与阿牛比起旁人来,与丁原更多了一份手足情深。如今淡言真人已逝,倘若师兄弟三人中再有谁出点闪失,却如何让人承受得起?

开始时盛年还担心丁原复仇心切,一上手便恃强猛攻,反会适得其反,但看到后来,一颗心便渐渐放下,知道除非一执大师再有奇招妙手,不然丁原足可应付。

他不禁暗自欣慰道:“丁师弟当真是千年一出的天陆奇才,不过二十余岁便已突破大乘之境,如今修为远胜于我。

“即使是阿牛,也因为今次的奇遇因祸得福,大有精进,师父九泉之下若有知,定然也可含笑无憾了。”

一想到去世的恩师,盛年胸口一酸,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撕扯着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般。他连忙取出酒囊,猛灌两口,一股火辣辣的烧灼感觉顺流而下,这才好受了一些。

正当众人以为这样的僵局还会持续一段工夫,蓦然间听一执大师口中发出一记滚雷般的低喝,炸得耳朵里嗡嗡直响。

那些修为稍差些的弟子神摇心动,几乎站立不稳。

正是云林禅寺佛门绝学之一的“狮子吼”!

丁原首当其冲,只觉得心口好象被一柄无形的大铁锤,狠狠砸了一记,一口气险些接不上来,闷闷的着实难受。

幸好丹田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旋即涌出,迅速护持住心脉,才没有令他遭受更大窘迫。

丁原微微一惊,撤身施展出“中流砥柱”护住身前要害,以防一执大师乘虚而入,直叩中宫。

谁料到对方非但没有借机发动攻势,反而飘然飞退到三丈开外,双手虚抱胸前,双唇轻轻念动佛门真经。

丁原一怔,冷笑道:“老和尚,莫非你自知命不长久,先给呢子念上一段往生咒?”

一执大师恍若未闻,颔下胡须冉冉飘动,全身的袈裟鼓荡而起,猎猎作响,双手间徐徐生成一团暗红光球,那串降魔珠被笼罩在其中,不住的流转呼啸,发出隆隆轰鸣,一蓬蓬庞大的罡风云浪般席卷澎湃,声势惊人。

风雪崖面色一变,扬声提醒道:“丁兄弟小心,他要施展‘天龙降魔诀’!”

话音未落,一执大师双手间的暗红光球轰然爆裂,在如花盛绽的流光异彩中,厢魔珠通身闪起一道耀眼的金光,直逼的人睁不开眼睛,电光火石里,化作一条云蒸霞蔚的金色神龙,长逾六丈,吞云吐雾,爪下生风,威猛不可名状。

一执大师微阖的双目里,蓦地射出精光,低喝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降魔天龙身躯舒展,风驰电掣,如一团金色云涛直压丁原。

丁原喝道:“小小爬虫,也敢称天龙?”左手双指并立如剑,抱元守一,催动丹田真元,灵台空明忘我,感应到一股浩然剑气自铜炉中磅礴升腾,直有破体而去,飞翔九天之意。

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浩浩荡荡经胸前、肩头、左臂直灌指尖,丁原双指虚空一点,沉声喝到:“看剑!”

一束紫色电光破指迸射,转眼凝练成一柄灵气四溢、光焰如炽的仙剑,竟以一式翠霞派的“九曲青莲”击向龙首。

在场众人失声惊呼,一恸大师禁不住再次睁开双目,凝望空中纵横飞舞的紫色光剑,低声讶异道:“伏魔六剑!怎么可能?”

其他人的惊骇就更无须言表,连魔教这边的群豪,都瞠目结舌的抬头仰望紫电仙剑,把喝彩鼓劲的活计,都扔到九霄云外!

而六大剑派中人的表情,便如白日见鬼似的,呆呆瞧着半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觉一股寒意从每个人心底不约而同的升起。

这小子,他是人,还是仙?又或者是来自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魔?

这是所有人同时在脑海中闪现的恐怖念头。

以丹田真元凝练光剑,除了传说中的仙人,就只有散仙才有此功力。寻常修炼者,纵然是大乘高手,也得借助于仙家法器的灵力才能办到。

然而这道原本不可逾越的鸿沟,现在却被一个年纪轻轻的翠霞派弃徒,轻而易举的跨过,颠覆了无数修仙之人传承千年的观念。

这一束紫电光剑的意义,从它在世人眼前展现绽放的那一刻起,已经远远超出了那一抹生自于刹那的电光。

“砰”的流光四溅,紫电仙剑撞击在硕大的龙角上,被激飞上高空。降魔天龙的身法微微一滞,却并未受太大损伤。

正当六大剑派各人暗自松了口气时,丁原左手双指连连凌空飞弹,一道道眼花缭乱的五色剑芒随指射出。

但见赤、橙、青、紫、金、乌六束光剑,姹紫嫣红,流光异彩,犹如六道飞电翻腾回旋,将降魔珠所化的天龙围困在中央,一波波排山倒海的,凌厉攻势此起彼伏,汹涌澎湃,撕裂开空气的锐利剑镝声,直令闻者心颤。

丁原左手五指宛如变戏法似的屈张舒卷,遥遥驾驭伏魔六剑。

铜炉中曾经沉睡多时的都天大光明符,仿佛彻底苏醒一般,从丁愿体内焕发出一团蒙蒙白光,犹如云蒸霞蔚,烟波冉冉。

伏魔六剑的剑魄,此刻终于跟丁原的灵台水乳交融,意起行至,藉着丁原丹田中精纯浑厚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凝练成道道光剑,在主人的意念驱动之下,如臂使指,剑气飞扬,直如风徊云汉,龙翔寰宇。

六剑齐出,山河辟易。

庞大的圣殿中,充盈着绚烂瑰丽的六色剑华,亮丽的光澜层层叠叠向着四下翻滚卷涌,映照在人的脸上,映照在大殿的明柱上,令所有的一切都突然失去了光彩,甚至连号称云林三宝之一的降魔珠,也变的黯然失色。

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成为了伏魔六剑的陪衬,仅仅是因为衬托她的瑰丽壮观而存在。

阿牛瞠目结舌的问道:“丁小哥什么时候练成了这么厉害的御剑术?”

盛年微微一笑,悠然的啜了口烈酒,回答道:“不,这是一套剑法。”

阿牛楞了楞,凝神仔细再观量,果见那六把光剑旋转交错,一招一式居然都出自与翠霞派的正宗笺路,便恰似有六位顶尖的翠霞宿老同时出手,六剑齐舞,攻守之间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那条金龙被伏魔六剑牢牢困住,一任其如何的狂舞奔腾,施展出浑身解数,却始终无法冲破重围,闪展趋避的空间一步一步的压缩减少,只徒然作着困兽之斗。

光剑跌宕起伏,气象万千,编织出一幅幅波澜壮阔、心驰神摇的奇丽画面。

光剑击中飞龙的频率越来越高,金色的龙身上接二连三的爆出蓬蓬流光,原本绚丽耀眼的光焰却之间黯淡,锋芒已完全被伏魔六剑盖过。

一执大师脸庞上涌起一层赤红的血色,雪白的虬髯戟张倒立,双手虽然还在源源不绝的吐出真元,以支撑住遥遥欲坠的降魔天龙,然而头顶上愈加浓厚的青色水气,却已经预示他丹田内的真气几近透支,败象至此显露无遗。

六大剑派的所有人已经能够绝望,颓丧的目睹着降魔天龙被伏魔六剑一点一滴的蚕食吞噬,谁都失去了说话的心情。

无涯大师愁眉不展的站在各家掌门耆宿的拥簇中,暗自苦笑道:“难道是魔教命不该绝,竟连一芝师叔也要败在这年轻人的手中?

“错过今夜,不知何日才能再有如此大好良机,无为师兄的大仇更不晓得要等到哪一天!只是那些中毒弟子若得不到殿青堂的独门解药,又该如何是好?”

他正自忧心忡忡,猛听一执大师声如雷鸣,沉声喝道:“阿弥陀佛——”头顶一蓬金光乍升,转眼幻化出一个宛如真身的光影冉冉浮起。

无涯大师身旁的钟南山,骇然叫道:“元神出窍!”话音里又惊又喜,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却是一执大师眼看败局已定,竟横下心来祭出元神,不惜损耗数十年的佛门法力,也要与丁原拼得鱼死网破。

那元神与降魔天龙合于一体,立时金光大盛,直激得伏魔六剑上下弹飞,镝鸣不已,落入一片风雨飘摇之中。

一蓬金光过处,就似雷霆千钧势如破竹,六把上古仙剑堪堪只有招架之功。

六大剑派欢声雷动,年长者自恃身份不能太过放肆,年轻弟子却早已喊破了嗓子为一执大师助威鼓劲,双脚跺得地面如滚雷般咚咚直响。

丁原蓦然一声清啸,周身乳白色的光岚呼的高涨,左手五指捏束成峰,微微朝上翘起,低喝道:“六剑合一,破!”

空中的六柄仙剑齐声镝鸣,声威震天,齐齐冲天而起,就象六束绚烂的缎带披散飞扬,随着丁原左手剑诀的变化,轰然融会一处,六色彩光交织旋转,凝铸为一束亮白色的三尺剑光,高悬如月。

降魔天龙发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吟响,化做一溜烁目金光直射光剑。

伏魔仙剑鼓荡罡风,毫不示弱,竟以一式翠霞派的“银河倒卷”直迎其锋。

仙剑皎皎,澄如明月;天龙熠熠,只炽似昊日。

“轰”的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是筑的大殿战栗着剧烈晃动,一团磅礴无俦的气浪铺天盖地的爆裂开来,夹杂着灼热无比的流火离光,弥漫膨胀。

伏魔仙剑呜咽如诉,在空中散放成六束弧光,朝着不同方向犹如天女散花似的陨落。

蕴藏在其中的剑魄,凭借着自身的灵性,徐徐控制住剑光的走势,拖曳着一条冗长的光尾,重新收回主人的丹田,乖乖的蛰伏下来静待,修复大损的灵力。

而那条降魔天龙更是支离破碎,一百零八颗佛珠四下飞溅,梅花间竹似的一一迸裂,碎裂的残渣,根本再禁受不住大殿中呼啸肆虐的光谰挤压,转瞬化为齑粉,飘荡在空中,就好象正下着一场暗红色的光雨。

一执大师的元神,从溃散的天龙中弹射而出,抛洒出一溜血光,艰难的归还肉身之内。

他全身的袈裟尽为伏魔剑气所伤,撕裂成一条条猎猎飞舞,颔下的胡须根根断裂,仿佛飞絮在风中载沉载浮,已是遍体鳞伤。

“哇——”

一口热血喷薄飞溅,一执大师瘦小的身躯摇摇欲坠,触目惊心。

丁原周身在大光明符的护持之下反倒无碍,他强压住胸口倒涌的气血,将挤压满腔的仇恨再化作冲天豪气,身剑合一飞射而至。

一执大师不知是无力再战,还是因降魔珠尽毁而心灰意冷,魂不守舍,竟呆呆的站立不动,犹如泥塑的佛像,双目神采涣散,面色惨白。

六大剑派中人齐齐惊呼,却苦于拼命抵御激荡的光谰罡风,自顾不暇,欲待救援已是鞭长莫及。

许多人情不自禁闭起双目,着实不愿看到百年多来被誉为云林神僧之一的一执大师,就这样死于丁原剑下。

一直置身事外的一恸大师,却突然飞身而起,去势逾电,双手合十,推出一道浩然金风,欲将丁原截下。

不料横空掠出一道紫色身影,双掌闪电连击,轰出千百条光影,层层叠叠筑起一座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

“砰”的一响,一恸大师的金刚印正打在光墙上,两厢真气相抵,竟是谁也没占到便宜。

一恸大师心头微凛,借势飘身定在空中。只见那神秘妇人容雪枫,意态悠闲,冷冷道:“一恸大师,凭您的身份,怎么也做出背后偷袭,以多打少这中不入流的下作事来?”

一恸大师哭笑不得,他只想阻止丁原,却哪里想背后偷袭?更加没有以多打少的念头。但在这工夫,一恸大师也实在没心思去辩解,目光投向另一边。

就见丁原手持雪原仙剑,剑锋死死顶住一执大师的咽喉,神情森然,嘿嘿冷笑道:“老和尚,你也有今天!”

话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更透漏出刻骨铭心的仇恨。

一执大师面如死灰,眼睛轻轻闭起,再不看丁原一眼,徐徐道:“你若想为令师报仇雪恨,只管下手。老衲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要想老衲向你低头认错,却是痴心妄谈!”

丁原哼道:“你说对了,丁某今日正要杀了你,为老道士报仇!什么四大神僧,正道翘楚,都不过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

“我师父和阿牛到底有何过错,你们竟要以死相逼?你当真以为紫竹轩一脉是好欺负的么?”

他拿剑指着一执大师,旁人纵有心相救,也不敢轻举妄动。

无涯方丈见丁原越说越激动,惟恐他一时冲动就立下杀手,连忙高声道:“丁施主,一执师叔与施主之战是双方所约,不是私怨。你万万不可以公报私仇,堕入杀劫!”

丁原恍若未闻,手上微一用力,自剑锋透出的杀气,顿时刺破一执大师的咽喉肌肤,一丝鲜渗了出来。

他狠狠瞪着一执大师道:“不要以为你们云林禅寺可以一手蛰天!杀人偿命,天公地道,你还有什么好说?”

一执大师道:“老衲揭露真相,只为天陆正道不为魔教妖孽所愚,养虎为患,后患无穷。

“令师之死,原本不是老衲本意,但是施主要算在老衲头上,也无不可。老衲自觉问心无愧,即使今日殉难,也是死得其所,了无遗憾。”

丁原听他这么说,更是有气,破口骂到:“狗屁!什么死得其所,问心无愧?我师傅与世无争,铁骨铮铮;我师兄阿牛更是憨厚淳朴,心地厚道,他们做过一嗲害人的事情么?他们又怎么妨碍带你们这些所谓的正道翘楚成仙成佛?

“你们害死了老道士,还要拘禁阿牛废了他的修为,这就是你们的天理正义么?是谁给你们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以冠冕堂皇的杀害像我师父那样的好人?是谁?!”

一执大师目视丁原道:“丁施主,你已经被仇恨所噬,心魔渐起,老衲没什么可以和你多说的。你下手吧!”

两人在说话,周围寂静无声,紧紧盯着丁原手中的雪原剑。

六大剑派那面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妄动,连一恸大师也只能遥立与数丈开外。

风雪崖等人却也将心悬到了嗓子眼。

倘若丁原这一剑果真结果了一恸大师,自是为魔教除去了一个劲敌。可六大剑派那边岂肯善罢甘休,势必同仇敌忾以死相拼。眼前形势虽说对己方有利,可对方真要拼起命来,只怕大家都要落得个玉石俱焚。

魔教蛰伏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看到中兴希望,今夜的血战是能避则避。可丁原手里握着一执大师的性命,又一心一意要为师傅复仇,连风雪崖也说不上什么,惟有暗地戒备,静观事态发展。

一恸大师在旁喝道:“丁原,你敢!”

丁原冷笑一声道:“丁某为什么不敢?我这就杀给你们看!”

他愈发的激愤,情绪失控之下,一口压抑在胸口的热血哇的喷出,,洒在一执大师的袈裟上。

丁原心中默默念到:“老道士,弟子给你报仇来了,今日我就要这老和尚坠下十八层地狱,为你讨回一点公道!”

忽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丁师兄,你不能杀他!”

丁原一怔,也不回头,说道:“盛师兄,你不要拦我,莫非你忘了老道士是怎么被他们逼死的么?若不是这个老和尚带头挑起事端,非要揭出什么阿牛身世来大做文章,引得旁人围攻,他老人家又何至于此?”

盛年道:“我没有忘,但我更不敢忘师父他老人家往日里对我们三人的教诲!丁师弟,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剑刺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丁原想也不想的道:“天下正道有谁想要给这老和尚报仇,尽管冲着丁某来就是了!就算这次全天下人要与我为敌,我也认了!就算从此天陆再无丁某容身之处,我也不悔!”

盛年叹了口气道:“可是你要晓得,一旦你这次杀了一执大师,师父他就等于白白死了!”

丁原哼道:“我要是不杀他,师父才是真正的白死!”

阿牛看看盛年,再看看丁原,低声开口道:“丁小哥,盛师兄说的对,一执大师杀不得,其他六大剑派的人也同样杀不得。”

丁原眼中寒光一闪,沉声吼道:“阿牛,你也这么说!”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名的愤怒与孤独。

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连盛年和阿牛也要反对自己?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淡漠看待师父的血海深仇?

第七章心恕

大殿鸦雀无声,没有人会想到,如今劝阻丁原的,居然是一同经历了丧师之痛的盛年与阿牛。

人们无法知道此刻盛年与阿牛的心情是何等的矛盾与痛苦,大家的眼神里,分明透着迷惑与不解。

仇人近在眼前,被丁原用雪原剑制得一动也不能动,只要丁原轻轻的用手往前一送,师傅的大仇就能得报。

然而,不能!盛年的心头就像有一把无形的锯子,在来回的拉扯,丁原没有回头望他一眼,但是明显的不服与不满,更教他难以自己。

他不晓得师傅走时是什么样的心境,但他深信,假如师傅地下有知,也绝对不会因丁原举起复仇之剑而感到欣慰。

从此后,天陆正魔两道腥风血雨,继无为方丈死于云梦大泽之后,一执大师又陨身丁原剑下,云林禅寺与各大名门正派怎肯忍气吞声?

冤冤相报,仇恨交织,血流成河,那绝不是淡言真人期望看到的。

然而,放弃复仇,甚至还要劝自己的师弟饶恕害死师父的凶手,这又是多么的艰难。

谁能知他心里的痛楚,但纵是千难万难,他也别无选择。因为,自打三十多年前拜入紫竹轩门下的那一刻,他的热血里已开始涌动老道士的印记,从此无论风雨挫折,也不会有一丝动摇!

面对丁原的愤怒,盛年双拳紧紧攥起,一根根青筋绷露如弓,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强自压抑下内心深处的激动。

在这个时候,不能让丁原看出自己的矛盾和痛苦。

好在,阿牛也站在了他的一边,低声说道:“丁小哥,这话是师父说的。”

丁原像是被人猛在心口揍了一拳,大声道:“不可能!老道士,他……不会!”

阿牛肯定的点点头,说道:“师父临终要我一定转告你和盛师兄,千万不要为他报仇,更不要和正道为敌。

“这话,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幸好现在说出来还来得及。

“丁小哥,师父他老人家的话绝对是不会错的,他这么吩咐我们,也一定有他的道理。你就放过一执大师吧,虽然我也很想为师父报仇,可他老人家的话咱们不能不听。

何况,就算你杀了他,师父他老人家也活不过来啦!“

他说到后来,眼圈又忍不住红起来,暗道:“当着这么多人面,我可不能哭出来,丢了师傅他老人家的脸。”

一直神色漠然的一执大师,蓦地眉宇微微一动,喉结滚动几下,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最后还是忍住,静静的伫立不动。

丁原胸腔剧烈起伏,没有发现一执大师的神色变化,握剑的手几乎不可觉察的轻轻颤抖,令人不免担心他一个神思恍惚,就把仙剑送入一执大师的咽喉。

“我不相信。”丁原徐徐说到:“我不相信老道士会这么傻!”

盛年沉声道:“丁师弟,我想师父之所以这么说,绝不会是一时的糊涂,而是要用他的生命和热血,来化解正魔两道连绵千年的仇恨恩怨。

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收养阿牛,为的是什么?他苦心调教我们三人,又是为什么?难道是想要你我日后也陷入到魔教与各大剑派的仇杀之中?

“你这一剑要刺下去,师父这么多年的心血就算白费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

丁原抗声道:“我不管老道士有没有说过那些话,我只知道当年是谁教我练剑读书,是谁带我走进的紫竹轩!没有老道士,就没有今日的丁原,也一样没有你和阿牛的今天。

“盛师兄,你忘记了这些也罢,害怕日后六大剑派找你寻仇也罢,我都管不着。可今日,谁也休想拦住丁某!”

盛年苦笑道:“你说的不错,丁师弟,我的确害怕。因为我怕师父数十载的苦心毁于一旦,我怕你从此杀劫无数为仇恨蒙蔽,我更怕辜负了师父的嘱托与再造之恩,在他老人家去后不能承担起他的宏伟遗愿,愧对紫竹轩列祖列宗,成为师门的千古罪人!”

他炯炯凝视丁原,徐徐道:“如果你不怕,尽管出手,盛某绝不会再多说半句阻拦你报仇!”

“我不怕!”这三个字在丁原嗓子眼里转了好几个来回,却终于没能说出口。

阿牛的话,他不能不相信。

老道士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蓦然回想起当年在驻仙祠,老道士领着自己,在祖师灵位前所说的那段话:“弟子淡言营碌一生,于尘世无寸德,于本派无寸功,苟活人间,有负恩师教诲。

“今弟子欲收丁原为本派第三十五代弟子,不求他闻达于世,只求他堂堂正正,无愧天地,则弟子可告慰恩师。不然将全为弟子之过……”

丁原的眼睛渐渐有些模糊,拜师的情景恍如昨日,可师父却已经离自己远去。

虽然他将自己逐出了师门,可在丁原心底从没有真的断绝过对紫竹轩的那一份深深依恋。纵在天涯海角,生死一线,他也无法忘却紫竹林中的日日夜夜。

堂堂正正,无愧天地。

先师遗愿,自己可曾做到?

剑在手中轻鸣,空气仿佛凝固。

阿牛与盛年的话,也同样重重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许多人都在扪心自问,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还是错?逼死了淡言真人,是否做得太过了些?难道,阿牛就果真该杀么?

一执大师忽然睁开眼睛,喟然轻叹道:“老衲错了,丁施主,杀了我为令师报仇吧。”他闷哼一声,又连喷出两大口鲜血,身形已变得微微摇晃。

并不是说,他如淡言真人那样看破了正魔两道的成见,却是实实在在的被阿牛与盛年的话所打动,自内心深处生出对老道士的歉疚之意。

阿牛又忍不住轻轻道:“丁小哥,师父他老人家曾经说过,杀一个人容易,但要宽恕一个人,却是需要百倍的勇气。

“他老人家平生没有杀过一个人,可我却觉得,这远远要比杀死百个千个恶人更了不起。”

丁原再也无法抑制心头的激荡之情,久久瞪着一执大师,嘴唇里渗出被钢牙咬出的血丝,终于缓缓道:“我不能违背老道士最后的心愿。老和尚,你是出家之人,理应更懂得慈悲济世的道理。

“丁某留下你的性命,希望阁下日后好好想想我盛师兄和阿牛的话。

“杀一个人容易,但要宽恕一个人,却是难得很。”

雪原剑徐徐垂下,众人久悬的心,也终于可以慢慢放下。

丁原悲怆愤懑的一声长啸,猛然收起仙剑,飞身向殿外而去。

六大剑派的人只远远看着,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再去招惹他。

盛年见状,赶紧快步追了出去。

一执大师呆立场中,也不知是因羞愤难当,还是愧疚悔恨,忽然提起右掌便朝头顶拍落,这一记比之曲南辛举掌自尽更为突然,旁人甚至连惊呼也不及发出。

幸好阿牛正站在附近,手疾眼快,奋力拍出右掌,正接住一执大师的掌力。

两道浑厚的劲力迎头相撞,砰的一声流风四散。

阿牛重伤之躯,压根承受不住如此的真气激荡,浑身筋脉一齐发出刀割似的火辣辣疼痛,几乎令他晕厥。他咽下一口血,大叫道:“大师,万万不可!”

一执大师见是阿牛出手救下自己,不由楞住。

阿牛和盛年的话,本已令他百感交集,万念具空,如今阿牛以德报怨,奋不顾身的救下自己,更教一执大师心神大震。

“杀一个人容易,但要宽恕一个人,却是难得很——”

“出家之人,理应更懂得慈悲济世的道理——”

丁原的话,不住的在一执大师的脑海中回响。

自己揭开阿牛的身世,威逼淡言真人就范,这一举一动,虽说不是要陷对方于死地,他只道正道除害,为无为方丈报仇,可曾想到这样做,已大违佛家慈悲宽仁之心?

一念至此,一执大师额头冷汗涔涔而下,顿觉得心底早生魔障,一心一意只想着如何剿灭魔教,如何为无为方丈报仇雪恨,早已偏离了佛祖的教诲,杀念日盛。今日在丁原剑下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遭,恍然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众人都大松一口气,一恸大师见一执大师神色委顿,劝道:“师弟,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不必如此!”

一执大师摇摇头,微一苦笑,并不说话,取出一颗丹丸递给阿牛道:“羽小施主,这是敝寺的玉露百洗丹,你快服下它,调理伤势吧。”

阿牛憨憨一笑,刚想道谢,猛地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倒。

一执大师一惊,伸手揽住阿牛,急忙将玉露百洗丹塞进他嘴中,左手按在他天椎穴上,聚起残存的功力,替阿牛运气疗伤,疏通经脉。

容雪枫一把从一执大师怀中夺过阿牛,怒声道:“不必老和尚你假惺惺的装腔作势,阿牛的伤势老身自会照料。”

秦柔、风雪崖、雷霆等人一拥而上,围在阿牛身旁,秦柔抓着自己的衣角,明眸须臾不敢离开阿牛的脸庞,泪珠在眼眶里来回转动,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怕早已是泪流满面。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阿牛缓缓苏醒回来,体内的玉露百洗丹药力发作,流转全身暖烘烘的令他觉得舒服不少,胸口也不怎么疼了。

耳边忽听容雪枫训斥道:“傻小子,那老和尚自己想不开要寻死,关你什么事,自己小命不要,去救他干什么?”

阿牛眼中一一闪过众人关切的面容,猛然心弦颤动,正碰上两道带着心痛微含责备的目光,正是阿柔红着眸子,珠泪闪闪的注视着他。

阿牛习惯性的想抬手挠脑袋,却发觉自己死死的被容雪枫抱在怀中,双臂哪里还能动弹得了?

殿青堂见大局已定,扬声道:“无涯方丈,接下来咱们今天还打不打?”

无涯方丈看了眼两位师叔,见两人都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答道:“阿弥陀佛,既然丁小施主胜出,我六大剑派自当依照先前的约定退兵。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年蓬莱仙会,与诸位施主后会有期。”

阿牛想起一事,赶忙对殿青堂道:“殿护法,六大剑派有不少弟子中了蜂毒尚未解治,您能不能将解药送给他们?”

殿青堂嘿嘿笑道:“若不是少教主开口,老子一滴药粉也不给。让六大剑派回山就大办丧事,哭天抢地,正可为战死的众兄弟出上一口恶气!

“不过,既是少教主吩咐,殿某遵命就是。”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青一紫两只小瓷瓶,抛了过去道:“无涯方丈,解药来了!”

无涯方丈赶紧伸手接住,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说道:“多谢殿护法,只是这两瓶解药如何调制,还请施主赐教。”

殿青堂哈哈一笑道:“大师行事到也小心。青色瓷瓶里装的是破罡蜂蜂蜜,紫色的里面是殿某亲手炼制的解毒药粉。

“你将蜂蜜兑上药粉,再用一坛烈酒混合,尽可救得三五百号徒子徒孙。”

无涯方丈料殿青堂不会欺诈自己,颔首道:“殿护法赐药之情,贫僧谨记下了。”

殿青堂哼道:“谢我?要不是羽少教主求情,老子连根毛都不会给你。”

无涯方丈淡淡一笑,也不计较。

背后无观大师却喝道:“殿青堂,你不要以为给了解药咱们便万事皆休!敝寺无为师兄的公案,魔教迟早须得给个交代。我七大剑派与魔教千年的恩怨,更不是你区区解药可以化解。

“你若是觉得心有不甘,尽可把解药拿回去,咱们宁可一死,也绝不作苟且偷生之徒!”

想那六大剑派中也有不少是性格刚烈之人,细想今夜之战实在太窝囊了一点,更是输得有些莫名其妙。先是阿牛用一套希奇古怪的身法气走停心真人,再力挫了太清宫的掌门守残真人。

等平沙岛的人刚一露面,丁原和盛年又偏巧赶到。双方当面一场对质,盛年之冤大白天下,耿照和曲南辛却先后自尽了断,连耿南天也变得半疯半癫,抱着爱子的尸身甩手去远。

最后所有的指望,都落到了云林禅寺与一执大师的身上,没料到在云林四大神僧威望仅次于一恸大师的他,居然拼到元神出窍,也不是丁原的对手,反被人家用剑指住咽喉老半天,着实丢尽了脸面。

更令众人郁闷的是,为一执大师求情的,居然是盛年和阿牛这两个历经丧师之痛、本该与正道各派不共戴天的翠霞派弃徒。

一次围剿魔教的煌煌盛事,到临了,好似成为六大剑派逐一登场献丑的闹剧,不由人不窝火到家。

偏偏破罡魔蜂的解药还捏在人家手里,为了数百弟子的性命,众人又不得不忍气吞声,任由殿青堂奚落了一通。

直到无观大师昂然说出这番话来,才稍微舒缓了些许郁结之气。

而私下里,六大剑派甚至包括云林禅寺的众僧,都有点茫然不解,为什么眼看着名门正派一败涂地,一恸大师却始终稳坐钓鱼台不出手?

自一心大师故后,他已然是云林禅寺无可争议的第一高手,与翠霞派的淡一真人,并称佛道两大翘楚。

丁原纵使了得,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倘若一恸大师能早些出手,或许云林禅寺与六大剑派,都可免去最后受辱的尴尬结局。

然而一恸大师却是有苦自知,无法言表。

他服食过三叶奇葩后,功力果然又有突飞猛进,仿佛只须再踏出小半步,便可立地成佛,修成正果。

可体内的戾气非但没有消除,反而水涨船高,为祸日烈。

平日里还好,一旦心绪激动又或损耗真元过度,立刻就现出神志癫狂,走火入魔的迹象。

因此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只有尽力避免出手,更忌讳与丁原这样的强敌动手过招,以免届时原形毕露,露出马脚。

旁人只道他是自恃身份尊崇,不屑与丁原、阿牛这样的年轻后生过招,哪里想得到其中居然还另有隐情?

殿青堂听到无观大师之言,哈哈大笑,不以为然道:“看不出老和尚你倒还有几分豪气。不过殿某做事从不知后悔,解药送出手去,就没有收回之理。你要找本教的麻烦,随时可来,老子恭候就是。”

无观大师一愕,没想到殿青堂会这么回答,点点头道:“好得很,贫僧记下了。”

风雪崖道:“无涯方丈,有一件事,风某藉这个机会可要说明白,明人不做暗事,贵寺的无为大师绝不是本教兄弟所杀,你信与不信,老夫都无所谓。反正本教黑锅已背了不少,再多这一个也没什么。”

无涯方丈心头一动,问道:“风施主,无为师兄分明是死在魔教的十六绝技之下,我一恸师叔当日也身中数招赤魔残玉爪,险些丧命。这都是众人皆见的事实,你如今出言否认,不知有何凭证?”

风雪涯傲然道:“老夫的话便是凭证!风某一生言出不二,你不信就罢了。”

别说无涯方丈,换了谁也难以接受风雪崖的辩白,脸上均露出深不以为然的神情。

阿牛记起前些日子在圣坛底下,雍舆情谈及无为大师之死的若干疑点,再听风雪崖出言否认,顿觉这里面大有文章。

他资质淳朴,却并非真的是个笨蛋,只不过胸无城府,从不去想那些拐弯抹角的阴谋诡计罢了。

此刻见六大剑派的人,对风雪崖所言根本不信,忍不住道:“无涯方丈,风护法没有骗您,无为大师绝不是圣教之人所害。”

无涯大师微笑道:“羽小施主,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他态度和蔼,心下却没把阿牛的话当一回事。

毕竟无为大师丧生云梦大泽时,阿牛远在翠霞山上,怎能晓得发生在万里迢迢的大泽凶案?

阿牛认真道:“据弟子所知,无为大师确实是因身中幽明折月手、赤魔残玉爪等圣教绝技而亡。

“可圣教之中,只有九旗四坛的首座和四大护法以上的人,才有资格修炼十六绝迹。

这其中,却没有一个是擅长幽明折月手和赤魔残玉爪。

“何况,以无为大师和一恸大师的联手之力,纵然是殿护法他们倾尽全力,也未必能占得什么便宜,更别说什么一死一伤的结果了。”

他的这些话,基本是照原样搬那天雍舆情说的话,讲来头头是道,尤其最后一段既给了云林禅寺留足了面子,又反驳了无涯大师的疑问,说面面俱到,也丝毫不为过。

那些六大剑派的掌门耆宿,口中不说,脑子里却在急速回忆历年与魔教的交锋,以印证阿牛所言。

一圈想下来,果然发现无论是风雪涯等魔教护法,还是座下的四坛旗高手,的确没有谁曾当众施展过赤魔残玉爪与幽明折月手。

这两项绝技。魔教教主羽翼浓倒是全会,可惜他尸骨早寒,自然没有可能。

一恸大师徐徐道:“羽小施主,照你的意思,莫非是老衲在说谎不成?”

阿牛急忙摇头道:“弟子怎会怀疑大师,只是觉得或许是另有他人暗中冒充了圣教的名义行事,这才造成了大伙的误会。”

退思真人道:“只怕未必吧,有二十年的工夫,魔教想要调教出几个专擅幽明折月手的高手来,并非难事。羽少教主这话,仍然难以站住脚。”

殿青堂道:“少教主,不用再跟他们罗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一味要找本教的麻烦,只管放马过来。”

阿牛被殿青堂一口一个少教主叫的脸红耳热,好不自在,却听无涯方丈合十道:“既然如此,诸位施主后会有期,我等先告辞了。”说罢,当先率着云林禅寺的僧众撤出大殿。

阿牛还想解释,在背后叫道:“无涯大师!”

无涯方丈回过头来,淡淡道:“难道羽少教主想将我等尽数留下么?”

阿牛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希望大伙能握手言和,今后别再打啦。”

无涯方丈摇头道:“羽小施主仁心可嘉,可惜这事却由不得贫僧一人作主。只望少教主日后好自为之,能约束麾下教众不要杀戮生事,就是一大善举了。”

阿牛道:“无涯大师,您误会了,我并没答应要做圣教教主。”

无涯方丈微微一楞,却没回答,径自随着众僧出了大殿。

其他各派的掌门长老见状,也纷纷率着门下弟子离去。那些战死的弟子自有人或抬或背,一并带回山去安葬。

顷刻之间,近千号人走的一个不留,大殿里立时空旷了许多。

魔教众人到这工夫,才算真正缓过口气来,庆幸自己终于撑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阿牛怔怔望着门口,也不晓得在想什么。

雷霆走到身旁和声道:“少教主,接下来怎么办,教中的兄弟们还在等着你的示下。”

阿牛一醒,回转头,目光环顾风雪崖、殿青堂等人,好似他们已吃准自己非做这个教主不可了。

第八章取舍

冷月高悬,云淡风轻。

丁原风驰电掣的飞奔在云梦大泽中,茫茫毒障弥漫四野,未眠的飞禽蛇虫,在黑暗里不安的躁动。

也不知御风狂飞出多少里,他终于有了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胸口积压的郁闷,稍稍得到了宣泄。

在一处凸起的小土丘上,丁原站住身形,修长的身躯在朦胧月色里,显得那般孤独。

他终究没有刺下那一剑,终究没能为老道士报仇雪恨。杀与不杀,也许后者更容易让人获得一时的痛快和满足!

他相信阿牛绝不会欺骗自己,老道士生前一定留下了禁止自己为他复仇的嘱托。

但他实在难以接受,仇人近在眼前,却偏偏要强迫自己撤剑放手。

现实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为什么老道士要饶恕这些害死他的人,为什么自己居然放过了一执大师?

愤恨、恼怒、不平、疑惑,千万种思绪在丁原脑海里交错纷沓,直如一团熊熊的烈火在烧灼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徐徐举起雪原仙剑,仙剑问天,却四顾茫然,不知道该劈向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让我杀他?为什么你不让我替你报仇?”

丁原抬起头,恍惚里那弯冷月,渐渐浮现出老道士丑陋而温暖的面容,一样的沉默寡言,一样的宠辱不惊,在丁原眼中同样的亲切,同样的熟悉。

突然,雪原仙剑虚空劈出,四周瘴气风卷云涌朝后退散,伴着凌厉的剑气,从心底发出激越愤懑的呐喊,刹那间传遍半个云梦大泽,惊起无数夜眠的飞鸟走兽,却还是唤不醒沉睡的淡言真人。

雪原仙剑在丁原手中狂舞,一溜溜夺目绚丽的电光,划破黑夜的宁静,破开重重瘴气迷雾,在无边的黑暗里点亮刹那的光明。

他发疯似的挥舞着仙剑,毫不吝惜的挥霍着体内的真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好过一些。也只有这样才能教自己暂时忘却了老道士。

终于累了倦了,他停下身形,气喘吁吁的以剑驻地,虽是夜凉如水,衣襟却早被湿透,大颗的汗珠从额头鼻尖不停的滚落,砸到小丘上渐渐幻成一片深黑色。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丁师弟,你好受一点了么?”

丁原身躯剧烈的起伏,汗涔涔的双手,紧紧握在雪原剑上,没有吱声。

盛年走到丁原身旁,与他并肩而立,抬头仰望夜空,月影如钩,繁星点点,斗转星移间,世事总是无常。

盛年平稳心神说道:“丁师弟,你还记得当初师父将你逐出翠霞,托你带了一封书信给我。你当时曾问我上面写了些什么,我没有告诉你。如今师父已逝,这桩谜底也该让你知道了。”

丁原依旧沉默,却不自觉的抬头望向盛年。

盛年油然一笑,半是缅怀,半是悲怆,一字一顿道:“上面只有两个字,那便是你的名字。其他的,师父什么也没有说。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丁原渐渐冷静一些,开始凝眉思索其中的含义。

他本是聪颖过人,才思敏捷,略一转念就猜到了淡言真人的用心,低声道:“这是老道士要将我托付给你。”

盛年点点头道:“现在想来,师父他老人家当日把你逐出师门,实在是有太多说不出的苦衷。他虽然亲手送你出门,可心中对你的关爱,却永远一般无二。”

丁原怅怅吐了口气,说道:“我明白,他这么做,其实是为了保全我。可笑当时我还浑然不觉,一味的质问纠缠,带着满腹怨气离开翠霞。

“等我后来逐渐醒悟过来,想回头补救的时候,他老人家却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丁原心底又是一恸,握剑的双手下意识的紧了一紧。

盛年看在眼里,假作未觉,问道:“可你又想过没有,师父为什么要把你托付给我?”

丁原怔了怔,涩声道:“那是他对我放心不下,怕我四处招惹祸端。”

盛年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师父他老人家若不放心你,绝不会放你出翠霞。起初我也跟你一样的猜想,可那日在师父坟前,我才忽然领悟到其中真正的缘由。”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到:“师父并不是怕你四处闯祸,也不怕你在外会吃亏受罪。他担心的,是你性格过于桀骜刚烈,一时冲动之下,做出来会令自己遗憾终生的错事。

“大丈夫有所为,更要有所不为。你懂得争取,却是否明白有时候也需要放弃?”

丁原低头沉吟,盛年将他拉在身旁坐下,沉声道:“丁师弟,如今师父虽已不在,咱们却更要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能意气用事,辱没了他老人家的清誉,更不能让人在背后讥笑师父养虎为患,教导无方。

“终有一天,那些人会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这才是对他老人家最好的报答。”

他打开酒囊,先自喝了一口,又递给丁原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救治赫连夫人所需的药材已经找齐,布衣大师在天雷山庄中正开炉炼丹。

“如果一切顺利,再过两个来月,她就能苏醒过来。师父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也可了却一桩心事。”

丁原精神一震,接过酒囊喝了一大口,甘冽清凉的酒汁,顺着嗓子眼一直流下,说不出的畅快舒爽。

他禁不住又喝了一口,才还给盛年,问道:“盛师兄,我娘亲她真能醒过来么?”

盛年点头道:“布衣大师说有九成的把握可救活赫连夫人,应该没有问题。等令堂醒来,你们母子便可重新团聚了。”

丁原苦笑道:“也不晓得,他还认不认我这个捡来的养子?”

盛年微笑道:“你怎么会担心这个?她要是不认你,又何必抚养你成人?”说着又将酒囊递给丁原。

丁原心中的郁结稍稍缓解,咕咚咕咚畅饮了一通道:“盛师兄,我们好象又有许多天没在一起这么喝过酒了,要是再加上阿牛那家伙,就更好了。”

盛年见丁原心结渐解,暗自欣慰,默默道:“师父,丁师弟终究是您苦心调教的弟子,他没有令您失望。

“不仅修为远胜弟子,所作所为也不负您的期许。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继往开来的一代宗师,造福天陆九州八方。”

两人并肩坐在土丘上,你一口我一口直将酒囊喝的点滴不剩,东方的天际也渐渐亮了起来。

盛年甩手扔了空空如也的酒囊,长身站起,伸了个懒腰道:“丁师弟,咱们回地宫瞧瞧吧!六大剑派的人也该都撤走了。”

丁原起身道:“不错,我还得去看看阿牛现在怎样了,也不晓得墨师姐是不是醒了?”

说起墨晶,丁原忍不住问道:“盛师兄,你打算怎么解决墨师姐的事情?”

盛年楞了一下,说道:“丁师弟,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丁原肃容道:“盛师兄,连瞎子也瞧的出墨师姐对你情有独钟,我就不信你丝毫没有察觉。

“今日她为了你彻底与师门闹翻,平沙岛的人不仅不会再将她视做本门弟子,反而会更加恨之入骨,将来说不准哪天就会找她报复。你可不能对人家甩手不理,辜负了墨师姐对你的一片痴情。”

盛年沉默半晌,忽然抬步走下山丘道:“丁师弟,我们先回地宫再说吧。”

丁原在他身后朗声道:“你刚才还教我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我看盛师兄,你恐怕也只懂得放弃,却不晓得有些东西本该是拼命争取的。”

盛年停下脚步,转过头,见丁原正目光烁烁注视着自己,一时不知话从何说起,道:“丁师弟,你的话我会记下,谢谢你。”

丁原嘿嘿一笑,随着盛年御风返回地宫。

知道这时他才发觉,原来半夜里那场狂奔,居然足足跑出了有五百多里。

两人回到地宫,就见那些幸存的魔教教众正在四处忙碌,清理善后。

丁原与盛年刚一出现,就有人认出,引着二人进到大殿。

殿中狼藉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破碎的地砖和隐约可见的殷红血迹,谁也难以想像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这里曾经发生过惊天动地的大战。

魔教的三大护法和十多个首领正聚在一起商议什么,却不见了阿牛、秦柔等人,雍舆情和容雪枫也早就悄然离去。

众人见着盛年、丁原归来,不约而同聚拢上来。

风雪崖问道:“丁兄弟,你没事吧?”

丁原微微一笑,道:“我没什么,倒叫大伙操心了。”

殿青堂对丁原的修为已是心悦诚服,闻言笑道:“丁兄弟说哪里话,要不是你和盛兄及时赶到,咱们这些人怕此刻已在阎王爷那里排队报名啦。”

大伙听他说的有趣,均自露出笑容。

丁原左右张望,问道:“风大哥,阿牛和墨师姐他们现在哪里?”

风雪崖道:“墨姑娘还没醒来,殿四弟已安排了专人照顾。羽少教主正在隔壁的一间石室中疗伤,也有秦姑娘守着。”

丁原笑道:“风大哥,你们口口声声叫阿牛为‘少教主’,莫非他已经答应了?”

魔教众人一阵的尴尬,殿青堂瞥了眼盛年、丁原一眼道:“这正是我们大伙在头疼的事情。盛老弟、丁小哥,有些话殿某不知当讲不当讲?”

盛年察言观色,已经猜到大半,说道:“殿护法不用见外,有什么事情是盛某师兄弟帮得上忙的,只管说出来。”

殿青堂道:“刚才众位弟兄又苦心劝说了少教主一次,大伙差点把嘴皮子都磨破了,他却说什么也不肯就任圣教教主之位。

“本教自羽教主故后,一蹶不振,险些就烟消云散。如今好不容易重现生机,难得阿牛是羽教主的嫡亲子嗣,众兄弟们都希望他能统帅大伙儿,重振圣教声威,中兴大业。

“无奈羽少教主致意不答应,教众人好生为难。”

雷霆苦笑道:“依老夫看来,羽少教主既然会出手救援,自没有对圣教心存芥蒂的道理。

“他言语之间,好象是不愿违背令师生前不得与正道为敌的遗愿,因此一再推辞。盛老弟、丁小哥,不是本教强人所难,可这教主之位阿牛若不肯担当,旁人又有谁能让大伙儿都心服口服?”

众人悄悄观察盛年、丁原的反应,惟恐他们也如阿牛一样的出言反对。毕竟这师兄弟三人同出于翠霞派门下,只是因着机缘巧合,才与魔教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可也未必就赞成阿牛出任魔教的教主。

盛年道:“阿牛的事情,本该由他自己来决定,即便盛某也插不上嘴。不过,若诸位不介意,盛某却想稍后与阿牛单独谈上一会,他是否会改变主意,就不是在下所能保证的了。”

风雪崖等人听了盛年刚开始的一句话,脸上不由微露失望之色,没想到接着话锋一转,仿佛此事大有可为。

殿青堂喜到:“有劳老弟,要是连你和丁小哥都劝不动他,咱们也该真个的死心了。”

这倒也实话,老道士一去,当世之间阿牛最肯听的人,首推盛年、丁原,要是他们也没辙,那么除非淡言真人复生,否则谁也休想拽回阿牛。

盛年的话里虽然没明确应承什么,但话外之意众人还是听得明白。

丁原眨眨眼问道:“盛师兄,你跟阿牛聊天,我能不能待在一边听听?”

盛年笑道:“当然可以,咱们三兄弟也该好好聚上一聚了。”

丁原扭头问到:“殿护法,您这儿有没有藏上几坛好酒,刚才我和盛师兄在外面还未喝过瘾,正好拉上阿牛一齐痛饮。”

殿青堂哈哈一笑,答道:“你算问对了人,老夫藏了十多坛珍品‘烈如刀’,这就叫人送来。”

盛年、丁原走到石室门口,盛年抬手叩门,开门的却是秦柔。

丁原笑问到:“秦姑娘,阿牛醒过来了没有?”不等秦柔回答,就听里面阿牛欢喜的声音叫道:“阿柔,是丁小哥和盛师兄在外面么?”

秦柔一面应道:“是他们看你来了。”一面急忙把盛年、丁原引进屋子。

盛年、丁原与秦柔都是熟悉之人,也不客套,大步走进石室,正撞见阿牛兴冲冲从打坐的石床上跳下地。

他冲到两人跟前,一手拽住盛年胳膊,一手抓着丁原肩膀,咧着嘴呵呵憨笑,自老道士死后,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丁原提起左手的酒坛,道:“阿牛,我和盛师兄找你喝酒来啦。”

阿牛望着丁原道:“丁小哥,我劝你不要杀一执大师,你心里不会怪我吧?”

丁原故意板着脸,道:“当然怪你,不然我手起剑落,是何等的痛快。”

阿牛笑容一收,犯愁道:“丁小哥,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干脆打我一顿解气吧。”

丁原瞧着他憨憨抱歉的摸样,忍不住心底升起一缕温暖,嘴角含笑,拍拍阿牛敦实的肩头,说道:“打你我还嫌手疼。你若真是过意不去,便陪我和盛师兄喝个痛快,咱们不醉不休。”

阿牛这才醒悟丁原并未真的怪罪自己,只是有意开个玩笑而已。他喜笑颜开道:“好,咱们三个就痛痛快快喝上一顿,瞧谁最先倒下。”

三人在桌边围坐,盛年招呼道:“秦姑娘,你也一起坐下喝几杯吧。”

于是摇头微笑道:“小妹不胜酒力,怕是不能陪盛大哥喝酒了。我这就去探望墨姐姐,也不知她醒了没有?”

阿牛被她一点,说道:“阿柔,墨师姐经历这么一场大变,心里必定难受得很。你和她都是女孩儿家,说起话来比我们这些大男人可方便多了,可要好生的安慰一下她。要不是摸师姐大义灭亲,只怕盛师兄的冤屈,到现在还未能洗脱呢!”

秦柔颔首道:“我知道了。阿牛哥,你就和盛大哥、丁小哥他们好好喝酒聊天,墨姐姐那里我会照应的。”

她告辞出屋,盛年道:“阿牛,秦姑娘的确是个好女子,你可得好好珍惜。”

阿牛的脸没喝酒却先红了,丁原偏不肯放过他,追问道:“阿牛,你和秦姑娘到底什么时候成婚,咱们也好讨杯喜酒。”

阿牛期期艾艾道:“师父在世的时候,曾和雷老伯约定,等我参悟了忘情境界,根基敦实之后,就替我和阿柔成亲。

“可如今师父他老人家走了,我无论如何也要先守孝三年。”

屋中出现短暂的沉默,盛年默默拍开酒坛上的封泥,替三人各满上一碗,浓烈的芬芳,瞬间在石室里弥漫开。

丁原举起碗,将烈酒洒落在地,低声道:“老道这辈子怕也没喝过一口酒,这碗就算是我敬他的吧!”

盛年、阿牛默不做声的将碗中的烈酒倒洒于地,目光怔怔望着酒汁渗入地砖的缝隙里。

仿佛中,三人又回到了紫竹轩,回到了那些曾经快乐宁和的日子。

丁原重新为三人满上酒,有意打破眼前的沉闷,问道:“阿牛,这些日子你都哪里去了,让我们好一通担心。”

阿牛勉强笑笑,回答道:“我被师父救出云林禅寺后,昏了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就见着了雍姨。”

他简单的将自己的遭遇叙述了一遍,却隐去了雍舆情、容雪枫的真实身份,等没有透露圣坛的消息。

不是阿牛不相信丁原和盛年,只是他急已答应雍舆情绝不对旁人吐露半字,自要守口如瓶,一言九鼎。

好在盛年、丁原虽察觉到其中另有隐情,但都没有追问,只为阿牛能参悟星图由衷欢喜。

丁原笑道:“阿牛,照你所说,《天道》下卷共有一十二幅星图组成,你只参悟出三幅就已经这么厉害,直打得碧落、太清宫两大掌门满地找牙。要是全部悟透,岂不成了天陆第一高手,羽化飞天也是指日可待?”

阿牛红着脸道:“我到现在还有点稀里糊涂,不晓得当时是怎么赢的停心师伯他们,丁小哥,你那套剑法才是真的了不起,连一执大师这样的人都被你打败啦。可以前在翠霞的时候,我怎么从没见你施展过?”

丁原微笑道:“这是日前我在紫竹轩中闭关参悟的一套自创招式,将早先收得来的伏魔六剑剑魄以丹田真元凝铸,炼化作六把光剑,再辅以翠霞派的剑法发动,今后就不怕别人以多打少围攻我。

可惜练成的时日太短,还有不少缺陷破绽,比起盛师兄的天照九剑粗糙生涩许多,不然昨夜那战,也不会打得如此辛苦。“

因为阿牛还不晓得丁原在潜龙渊中的际遇,累得他不得不简略的从头说起,听得阿牛眼睛圆睁,不住为丁原的遭遇揪心。

最后丁原说道:“等我出关时,风大哥已经孤身赶往云梦大泽,却托盛师兄留下话来。我和盛师兄、墨师姐随后日夜兼程驰援魔教,只盼还能赶上。也是老天有眼,教我们师兄弟三人在这里重新团聚。”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阿牛却明白,要想从伏魔六剑剑魄中演绎出这一套震古烁今、空前绝后的绝世剑法,其中过程是何等的艰辛痛苦。

人们往往只留意到台前的光彩绚丽,却不经意的忘记了在台后需要付出几多血汗。

阿牛问道:“丁小哥,你这套剑法可有名字?”

丁原道:“曾老头把它称作‘六道甚剑’,我和盛师兄都觉得这个名字挺好。”

阿牛若有所思,喃喃道:“‘六道神剑’,却不晓得这‘六道’是什么?”

丁原心头微动,口中却笑道:“曾老头随口取的名字,哪里来的这么多学问?不过正巧是六柄伏魔剑所化而已。”

盛年悠然饮尽碗中烈酒,道:“只怕未必。曾师叔祖表面粗枝大叶,言笑无忌,可其中莫不藏有深意。他将你的剑法称为‘六道神剑’,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丁原哼道:“他以前整日找我打弹子,斗蛐蛐,也是大有深意么?”

盛年知道丁原故意抬杠的脾气又来了,微笑不理。

阿牛却认真道:“丁小哥,说不定这里面就有什么学问,只是咱们现在还没领悟。曾师叔祖学究天人,修为通天,一言一行自然也高深莫测,暗藏玄机。”

丁原瞪了阿牛一眼,道:“曾老头不在这里,你不用这样落力的拍他马屁。”

阿牛嘿嘿一笑,当然不会介意丁原的调笑,端起大碗道:“盛师兄,你的冤屈终于洗脱,我和丁小哥都该敬你一碗酒。”

盛年颔首饮干,丁原道:“盛师兄,既然如今真相大白,你又能重列翠霞门墙啦。不晓得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盛年沉吟片刻,缓缓回答道:“赫连夫人很快就能苏醒,师父的这桩遗愿也可了断。我想先回紫竹轩为师父守坟三年,咱们师兄弟三人里,总得有人继承他老人家的衣钵,不能让紫竹轩一脉就此断绝。”

说罢,望着丁原问道:“丁师弟,你又是如何打算的?”

丁原苦笑道:“我也不知道,还是先和你一起回趟翠霞吧。老道士一个人待在里面一定寂寞得很。等我娘亲醒来,我就去南海找玉儿。

“再往后,要是可以,我便终老紫竹轩,和盛师兄做个伴儿。”

盛年微笑道:“你终于下定决心要去南海找苏姑娘了。”

丁原点点头道:“是呀,我亏欠她太多,也该有个了断啦。”

阿牛插言道:“丁小哥、盛师兄,我和阿柔商量过了,也和你们一块儿回翠霞山,为师父他老人家守孝。”

丁原嘿嘿一笑道:“你可不像我跟盛师兄,好似闲云野鹤来去自在。你若想离开这儿,却教风大哥和魔教兄弟们大大的为难,总不成教他们把总坛也搬到翠霞?”

第九章教主

阿牛顿时愁眉苦脸道:“我正为这事犯愁呢。风护法、雷老伯他们说什么也要我当教主,可我哪有这个本事?何况,师父他老人家嘱咐我们,万万不可与正道为敌,我要做了魔教的教主,岂不是背了他的遗愿?

“我实在说服不了他们,就只好先躲到这里,暂求清静。盛师兄、丁小哥,你们比我聪明多了,快帮我想想法子吧。”

丁原笑道:“这个忙我可帮不上,谁让你是羽教主留下的唯一血脉,他们不找你又找谁?

要照我的意思,这个教主做了又怎样,正好让那群自诩名门正派的老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无可奈何。“

阿牛听丁原说的话中带着几分戏言,哪里能够当真,不禁摇头苦笑道:“不成的,这么一来,人家更会说师父他老人家是养虎为患,私通魔道啦”

盛年道:“阿牛,你错了师父若要害怕旁人会这么说,也就不会收养你了,在他心中从无正魔之分,也从未将羽教主他们看作是十恶不赦的魔头”

阿牛点点头,低声道:“可我却把师父他老人家给害死了,我对不起师父。”说着,仰头把一大碗烈酒灌进嗓子眼。

他本不擅豪饮,这一下直呛得咳嗽不止,火辣辣的滋味在五脏六腑烧灼起来,难受非常。

盛年知道阿牛至今心结难解,把淡言真人的死全归罪到了自己的头上。因此他才执意拒绝风雪崖等人,只求留守紫竹轩,为老道士守孝。

盛年道:“阿牛,害死师父的不是你,也不是名门正派中的哪一个人,更不是羽教主,而是绵延千年的正魔恩怨,门户之见。

“只要这些仇恨芥蒂一天不消失,正道与魔教的仇杀,就一天不会停止。师父羽教主他们,仅仅是其中牺牲的一小部分而更多无名无姓的人,死后甚至连一个坟都没能留下。”

丁原点头道:“盛师兄说的不错,什么狗屁正道魔道,依我看来,这不过是七大剑派为了维护他们的正统地位,苦心编纂的说辞罢了。只有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砸碎打破,天陆才会有真正的太平。”

盛年微笑道:“这正是师父毕生心愿。他生前最想见的,就是终有一日正魔两道能够化干戈为玉帛,水乳交融不分彼此,不再存有门户出身之见。可惜,他老人家壮志未酬就先去了。”

阿牛胸膛一热,说道:“盛师兄,我们总可以为师父再做些什么吧?能让他老人家含笑九泉,了无遗憾。”

盛年朝他一笑,道:“阿牛,我们不是已经开始做了么?”

阿牛一怔,霍然醒悟道:“盛师兄,你指的是魔教的事情?”

盛年点头道:“我想,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看到我们阻止了一场血战,心中一定会高兴的很。

但魔教与正道的怨仇不可能这么简单的化解,来年蓬莱仙会上势必还有一场争斗到时候,是不是还能劝阻,恐怕没人能够保证。“

丁原道:“这种事情救急不救穷,大罗金仙也未必能有办法。云林禅寺记恨无为方丈之死,哪里肯善罢甘休,风大哥他们隐忍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出头之日,也绝不愿再忍气吞声下去。要他们握手言和,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阿牛默默听着盛年与丁原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时势,知道他们所言非虚,心底隐隐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怔怔望着空荡荡的酒碗出神盛年留意到阿牛的神色,知道他正在重新思考,当下微笑不语,与丁原一碗接一碗的对拼起酒量来。

忽听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门外有人说道:“羽少教主,有一位不愿报出姓名的姑娘一定要见你我们实在被她缠不过,只好将她带来。”

阿牛听出是风雪崖的声音,朝盛年丁原苦笑一声,心中奇怪有谁会跑到这里来找自己?

更蹊跷的竟然还是一位少女,自己除了阿柔,哪里还认识其他的女子,会是谁呢?他起身开门,果见风雪崖身后站立着一位面蒙轻纱的妙龄少女,一见阿牛急忙叫道:“羽少教主,您快想个法子救救我师父师叔!”

阿牛一惊,认出了眼前的少女,立时酒醒了大半,同道:“翎儿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雍姨和容姨怎么了?”

原来,这蒙面少女正是雍舆情的弟子翎儿,早先在圣坛中与阿牛也有一面之缘。

翎儿急道:“师父师叔要给自己用刑,受那七七四十九日的‘万毒噬体’之苦。我怕她们撑不到那个时候就……就……”说到这儿,声音里已带着哭音。阿牛回想起容雪枫曾说过的“万毒噬体”之刑,虽然不晓得这种刑罚究竟是什么,但只听这个名字,就明白绝非常人所能忍受,急忙同道:“怎么会这样?”

翎儿摇头道:“我们也不晓得。师父只说她触犯了教规天条,因此要以身作则,受那‘万毒噬体’之苦。

“容师叔不肯让师父一人受刑,要和师父她老人家同生共死。无论我和静师妹如何劝说,都是不管用,所以我只得来求助您。

“羽少教主,您一定要想个法子,不然师父和师叔可都活不成啦。”

阿牛听的一头雾水,也没时间细想,连忙点头道:“好,我这就和你走。”

风雪崖同道:“羽少教主,可要我们随你一起去?”

阿牛摇摇头,暗想雍姨说过魔教圣坛是极端隐密的地方,即便是魔教中人也不能随意泄漏,于是回道:“不用了,我和翎儿姑娘去去就回,不会有事。”

风雪崖也不坚持,颌首叮嘱道:“少教主小心。”

阿牛与盛年丁原打过招呼,随翎儿匆匆离去,循着一处外人绝对想不到的入口,进了圣坛。阿牛与雍舆情、容雪枫相处时间虽不算久,可这两人对他无异于有再造之恩,他心中的感激之情已无须言语表达。而今雍舆情、容雪枫要自领“万毒噬体”的酷刑,阿牛虽不明就里,但翎儿如此焦急的跑来找他,多半一定是与他有关,万一雍、容两人果真受刑而死,那他岂不是又添一桩罪过?

他唯恐去得迟了错恨难返,脚下不自觉的加紧,到后来几乎是御风而行,风驰电掣一般。

那翎儿看似娇柔,竟也能跟上,始终快过阿牛半步在前引路。待转过一道石闸,就听里面一间石室中传出容雪枫不耐烦的声音道:“静儿,你哭哭啼啼干什么?我和你师父都还没死呢。”

阿牛听见容雪枫的声音心中一喜,晓得自己总算没有来晚,立到出声叫道:“雍姨、容姨!”

容雪枫正在训斥静儿,蓦然听见阿牛的声音,不禁一怔,就见那傻小子已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雍舆情的另一爱徒翎儿,立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道:“翎儿,你把阿牛找来做什么?”

翎儿悄悄瞥了容雪枫一眼,却不敢说话。

阿牛目光扫过石室,只见雍舆情和容雪枫分坐在椅子里,静儿则跪在两人面前低声而泣。

阿牛见翎儿此时也跪在地上垂首不语,怕她遭受责怪,替她解围道:“容姨,是我想来探望您和雍姨,不关翎儿姑娘的事,您千万不要怪她。”

雍舆情容雪枫哪里会被阿牛三言两语糊弄过关。想那圣坛中机关密布,甬道纵横,若没有翎儿引路,阿牛怎么可能如此轻松的找到这里。

容雪枫狠狠瞪了翎儿一眼,转脸同道:“阿牛,你既然出了圣坛,还回来干什么?”

阿牛苦笑道:“容姨,您和雍姨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受‘万毒噬体’之刑?”

雍舆情微笑道:“阿牛,你来就为这件事么?我和你容姨擅自介入圣教与六大剑派的争斗,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显露了真身,自该受教规处罚。”阿牛纳闷道:“可是,六大剑派的人并没有识破你们的身分啊?”

雍舆情道:“如果等到有人识破我们的身分,圣坛之密泄漏于世,我与你容姨纵是百死,也难赎其罪了。”说罢吩咐道:“翎儿,送阿牛出圣坛吧,别让外面的人久候担心。”竟是下了逐客令。阿牛脚步不动,一挺胸大声道:“雍姨,我不走!”容雪枫怒道:“傻小子,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难不成想看戏么?”

阿牛一摇头道:“我要陪你们一起受刑!”雍舆情一怔,温言道:“阿牛,你不是圣教的人,不用受刑,还是赶快离开吧。”阿牛道:“我虽不明白圣教教规,可我晓得雍姨、容姨都是好人,不该受‘万毒噬体’的酷刑。

“况且,昨晚若不是为了我,两位前辈也不舍触犯教规,擅离圣坛。如果雍姨和容姨一定非用刑不可,那就算我一个好了。”

静儿、翎儿异口同声道:“师父、师叔,弟子甘愿一同领受刑罚!”

容雪枫外冷内热,最受不得这个,一拍桌案喝斥道:“你们两个也来凑什么热闹?大伙全都完蛋了,这圣坛却留给谁守护?”

声音虽响,可语气神情分明是在强扮凶悍,连阿牛也能瞧得出来。阿牛心焦如灼,同道:“雍姨、荣姨,难道就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容雪枫哼道:“要是还有其他的办法,你当我想陪着师姐一块死么?”她心情激动之下再管不了许多,一口气接着道:“要不是你小子死活不肯做那教主,我师姐压根就不用受‘万毒噬体’之刑!”

阿牛大吃一惊,愕然道:“容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雪枫刚想回答,却听雍舆情喝道:“师妹,这关阿牛什么事,你休得再说!”口气少有的威严,令容雪枫也不敢辩驳,低低哼了一声,强自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阿牛蓦然脑子里灵光一闪,记起雍舆情曾经说起过,这圣坛千年以来,除了本教的教主和守护圣坛的长老,从没有第三人可踏足这里。

自己不仅被雍舆情带了进来,还活着走了出去,显然是触犯了魔教的教规。至于参悟的《天道》星图,自然是雍舆情唯恐自己修为不够,将来难以自保,才故意哄骗他专心修炼,却和魔教的教规毫无干系。

这些事情串在一起,雍舆情与容雪枫自请“万毒噬体”之刑的缘由,已不用再多说。

阿牛一拍脑袋,叫道“雍姨、容姨,我明白了,真的是我害了你们!”

雍舆情摇头道:“阿牛,你别胡思乱想了,这不关你的事。”

阿牛道:“雍姨,您别再瞒我了。您救我回圣坛,已经触犯了圣教大忌。倘若不杀死我,自己就要受‘万毒噬体’之刑,对不对?”雍舆情无言以对,既不能承认却也无法否认,惟有沉默。容雪枫冷冷道:“你明白了又能怎样,还真想陪我们一块死么?”

阿牛恍如没听见容雪枫的话,垂首怔立片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容姨,雍姨,要是我成了圣教的教主,你们两位就不算违背教规了,对不对?”

容雪枫道:“当日师姐若不是这么想,怎会带你进入圣坛,触犯本教天条?”阿牛猛一抬头道:“雍姨,容姨,我已经决定就任圣教教主了。这样,大伙都不用受刑啦。”四人的目光刹那间全聚焦在阿牛身上,容雪枫还以为自己听错,犹豫道:“你说的是真的,阿牛?你这傻小子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阿牛苦笑道:“容姨,这种事情我怎么敢和您开玩笑,当然是真的”容雪枫又惊又喜,起身按住雍舆情的双肩,叫道:“太好了,师姐!你听见没有,阿牛答应做圣教教主了,这么着咱们都不必死啦!”

雍舆情却并不理会师妹的话,平静问道:“阿牛,你一下子改变了主意,是想成全我和你容姨?”阿牛赶紧摇头道:“不是,不是雍姨,您误会了。就在刚才,我和盛师兄丁小哥喝酒聊天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师父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他老人家毕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圣教能与名门正派化干戈为玉帛,大伙不要再为了仇恨名分杀的昏天黑地,血流成河。”

他顿了顿道:“雍姨,我记得您也对我说过,当年我爹爹也曾有同样的想法,昕以才会和我师父结成至交。”

雍舆情轻轻点头道:“不错,当年羽教主参悟天道星图,也曾有此感慨。”

阿牛道:“所以,我想明白了倘若我做了圣教教主,就可以想方设法与天陆正道各派消弥仇怨,化敌为友,并非一定要继续为仇作对不可。

“这样,也算替我爹爹和师父一尽未了的遗愿。到那时,大伙平安和美的过日子,该有多好?”

他越说越是兴奋,声音不自觉变得慷慨谳昂,眼中流露无限憧憬的目光,仿佛猛然换了一个人般。或许此刻阿牛并未意识到,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懵懂无忧的少年,今后的命运更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他执着未改,淳朴依旧。对于阿牛的豪言壮语,美丽憧憬,容雪枫甚是不以为然,可是,有什么讥笑嘲讽的话,却半句也说不出口,只道:“傻小子,你想的倒挺美,可未必别人都肯听你的话,如你所愿。”

阿牛呵呵一笑,说道:“没有关系,虽然我很笨,可还有盛师兄、丁小哥,还有您和雍姨,只要大家一起努力,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容雪枫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没说帮你那些名门正派的伪君子,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不去找他们的晦气已算不错。要和他们握手言和,门都没有!”

阿牛的脸一苦,没想到在容雪枫这里已经吃到了一个软钉子,看来,以后的路,还真的很长很长。

却说阿牛走后,盛年与丁原接茬在石室中喝酒。丁原的酒力远不如盛年,又不想用体内真气化解酒力,一坛酒下肚已是面红耳赤,带着四五分的醉意。盛年却是悠然豪饮,烈如刀的酒劲尽管厉害,可对他仿佛不起作用。他见丁原有些撑不住了,停碗劝道:“丁师弟,不如咱们到此为止罢。也不晓得墨师妹是不是醒了,我想过去瞧瞧。”

丁原点点头,将剩下的大半碗酒一口气倒进肚子里,站起身道:“盛师兄,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来到墨晶歇息的屋子,刚一敲门,就见墨晶面色苍白站在门里,身后的秦柔神色焦急。

秦柔见着盛年、丁原,松口气道:“盛大哥,丁小哥,你们来得正好墨姐姐她正要想走,小妹怎么也劝不住。”

盛年微微一愕,同道:“墨师妹,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墨晶轻声道:“盛师兄,你来了,我正打算去跟你道别。小妹这就要回返家中,陪伴爹娘去了。”盛年皱眉道:“墨师妹,我本不该拦你,可你现在这样子,实在不利远行不如稍微再等些日子,让我进你目去如何?”

丁原附和道:“盛师兄说的对,墨师姐,你也不必着急这一时三刻,反正我们都要离开,大伙儿一起上路还热闹些。”墨晶摇头淡淡道:“不必了,我不会有事”盛年哪里放心得下,他深知此刻墨晶表面平静,心中却是愁苦万分。

耻照与曲南辛先后自尽,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从此东海平沙岛上下势必将她恨之入骨,昔日师门转眼就成仇敌,任谁也不会好过。

当年盛年虽说也自逐于翠霞派,可终究还有一个盼头,况且身旁还有老道士和淡怒真人、丁原、阿牛等人。而今墨晶的境地却凄惨许多,除了回家之外,在这世上的确已是举目无亲。

他毅然道:“也好,你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向风护法他们辞行,和你一同离”

墨晶芳心一颤,静静道:“盛师兄,你的好意小妹心领,曲终人散终有时,又何必再麻烦你跑上一遭?”

丁原看是醉了,脑袋可比谁都灵光,一瞧这情形,暗自向秦柔挤挤眼睛,两人悄悄退出屋子人走了,还用传音入密说道:“盛师兄,大丈夫有所必为,别忘了你早上说过的话。”

留下来的两个人,忽然陷入一种奇异的沉默,好像又目到当日的那条小渔船上,远离尘世的喧嚣,避开人间的恩怨,享受着短暂的宁和。在那霞光满天处,曾有无垠的旧波浩淼。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萧自有情。只可惜,一切已时过境迁。师门之祸因她而起,像柄匕首深深插入墨晶的心头,耿南天近乎癫狂的怒吼质问,更让她无法面对。也许,人实在无法奢求太多。

轻轻的,墨晶说道:“盛师兄,小妹走了。”

她的身影错过盛年静静伫立的虎躯,伸手推向虚掩的石门。

“晶儿!”

盛年蓦然在身后沉声唤道。

墨晶雪白的袖口微微颤抖,却没有回头,只低声同道:“盛师兄,你还有什么要交代小妹的?”盛年缓缓道:“不论什么时候,你都绝不会是孤单一个人。

“这次,我再不会让你独自离开。丁师弟说的对,我太不懂得如何争取,幸好现在说出来,还不算太晚。”

墨晶徐徐目转过头,掩藏在明眸深处的那缕哀怨和惊喜,直让盛年心痛。这个少女,从没有做错过什么,却承受了命运残酷的打击。为了他,她曾经孑然守候东海边百多日夜,为了他,她不得已背叛师门,从此背负骂名,但也坦然承受。

自己又可曾为她做了什么?自己又可曾想到为她撑起一片天,遮风避雨?他无惧于群魔乱舞,众口铄金,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与退缩,然而为什么独独面对眼前的少女,竟不自觉的一再逃避?

今日一别,或许相逢无期。盛年不晓得,若干年后自己会不会后悔,但他清楚,对于这少女的愧疚,对于这少女的回忆,将无时或忘。那一袭洁白如霜、孤寂如雪的身影,今生今世再难从自己的脑海里淡去。

他伸出手,短短几尺的距离,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无数世纪,终于握住那冰凉柔软的纤手。玉手微颤,却没有躲开,耳畔听见盛年低低的声音道:“晶儿,让我陪你回家。今后,天涯海角,大漠南荒,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咱们一起的家。”执手相凝泪眼无语,疑是梦中却还真。墨晶修长的睫毛轻轻颤抖,一颗晶莹的珠泪,终于夺眶而出。

第十章绢帕

两日后,魔教举行了一谈颇为低调的大典,阿牛正式就任魔教第三十九代教主。

除魔教教众外,盛年、丁原作为仅有的嘉宾到场致贺。当日众人—醉方休,险些将地宫中珍藏多年的美酒尽数报销。

翌日清晨,盛年、丁原、墨晶率先离去,同行的还有雷霆。秦柔却是留了下来,照料阿牛。这小俩口也是聚少离多,而今总算能好好的相守一番。

雷霆自是要回返天雷山庄,赫连妇人苏醒在即,这最后关口上,容不得丝毫意外。好在有雷霆这样的高手坐镇,天雷山庄固若金汤,旁人也尽可放下心来。

阿牛本想与盛年他们一同回翠霞山,怎奈何魔教百废待兴,离不开他这个新科教主。就算他对教务一窍不通,可于情于理也是无法走脱,惟有安下心来忍耐。

因盛年要先送墨晶回家,丁原便迳自回了翠霞。等到盛年回来,他就可再赴天雷山庄,静候娘亲苏醒的大日子。

丁原一路御剑,在紫竹林前降下身形,正是午后时分。林中云岚飘渺如烟,紫气萦绕,百鸟啼鸣。一阵和风徐徐吹过,竹叶发出沙拉拉的婆娑轻响,幽静怡然。他举足漫步在林间小径,想起第一天从紫竹轩中偷逃出来的情形。因不识路径,自己在林中四处乱撞,邂逅了雪儿。那时的她,明眸皓齿,红衣黑靴,说不尽的光艳照人,妩媚娇柔。可笑自己还和她好生恶斗了一通,没少吃赵卓衫等人的老拳。

恍惚间已是十年,赵卓衫早死在赤髯天尊手下,雪儿也远赴东海,从此咫尺天涯,形同陌路。人间沧桑,世事离合,实在莫过于此。

他的心头不由一酸,立到摇头苦笑道:“都过去那么久了,我还想她干什么?‘不知不觉,紫竹轩已渐入眼帘。轩外的池塘依日,只是多了一坟黄土。

紫竹轩里曾经住过的几个人,老道士驾鹤西去,那个浑浑噩噩的阿牛,居然成了魔教的教主。而自己,依然是孑然一身,落寞天涯。只是,多了几许记挂,几许伤痕。

蓦地丁原心头一动,灵觉迅速扩展,如潮水般向四周涌去,低唱道:“哪两位朋友藏在林内,不妨露面与丁某一见?”就听树上有人叫道:“丁丁小哥,是我我们!”丁原瞧都不用瞧,一听这结结巴巴的声音,就晓得是谁了。

十多丈外的竹枝微微一晃动,打从上面飘落下一男一女,正是小别个多月的桑土公与晏殊。丁原微微一笑,问道:“老桑,你和晏仙子怎么会在这里?就不怕翠霞派的人把你们抓去关进借龙渊?”

桑土公呵呵一笑道:“不……不怕!大……不了我们就……就钻进地里,谁也抓……抓不着。”

他说的吃力,丁原听得也不轻松,可不晓得为什么,心中感到一阵子的轻松温暖。这些年自己肆意妄为,纵横天陆,得罪的正魔两道人物数不胜数,可真心的朋友也着实交了不少,除去眼前的桑土公,更有远在南荒的年旃。只是不晓得老鬼头现今如何了,肉身是否已经恢复,得空也该去南荒走上一遭,顺便打打秋风。

晏殊说道:“我和桑真人得知令师的噩耗,都是震惊不已。前几日就决定来紫竹林拜祭,也想看看能不能再遇上丁小哥。”丁原暗自苦笑,连魔道中的人都感佩老道士的为人前来祭拜,偏偏七大剑派中人顽固不化。虽听说各大门派都曾派人前来吊唁过,可那多半也就是走个过场,哪里有丝毫的诚意?相比下,倒是桑土公有情有义得多。

桑土公见丁原默然不语,以为触到了他的伤心处,劝慰道:“丁……小哥,你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顺变。”他虽笨口拙舌与阿牛有得一拼,丁原仍是心下感动,微笑道:“老桑,多谢你还记得老道士,丁某先替他谢过你和晏仙子啦。”

晏殊轻叹道:“丁小哥对我和桑真人恩重如山,令师又是一代宗师,胸襟过人,咱们来祭拜他也是应该。可恨我与桑真人修为太过低浅,也无力助丁小哥为他老人家报仇雪恨。”

丁原摇头苦笑道:“老道士不让我们师兄弟为他报仇。就在前几日,我还将一执那老和尚从剑下放生。”

桑土公大吃一惊,一是没想到丁原居然连一执大师也给打得束手待毙,连带前些日子被他击败的一正大师,堂堂云林禅寺的四大神僧,已让他扫平了一半,二是没料到,淡言真人含恨而终,竟还不许门下弟子为他复仇。

他忍不住瞠目结舌的问道:“这……这是为什么?”

丁原低声道:“老道士不希望仇恨越结越深,更不想我们与正道为仇。他救了阿牛,却牺牲了自己,我怎能再违背他的遗愿?”

晏殊感慨道:“没想到,令师心胸如此博大,只可惜……”桑土公唯恐晏殊再提淡言真人的事,徒惹丁原伤心,急忙转移话题同道:“丁小哥,你……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丁原道:“等过一阵子我手头的事情完了,就去南海找玉儿。”

晏殊欣慰道:“早该如此了,丁小哥,玉儿着实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可要好好珍惜她。

我和桑真人就先祝你们小两口白头到老,举案齐眉了到时候,可千万别忘了叫我们来讨杯喜酒唱。“

丁原淡淡一笑,道:“说到喜酒,你和老桑什么时候先请我唱上一杯?”桑土公老脸一红,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和……和……”说了半天,也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晏殊看的着急,只好替他落落大方的说道:“丁小哥,我和桑真人已得着家师的恩允,结成连理啦。不过那些世俗的礼节太过繁琐,因此我们也懒得再去张罗。

“要是丁小哥肯赏光,晚上我和桑真人就陪你唱上几杯如何?”

丁原“哦”了一声,由衷替桑土公欢喜,微笑遘:“晏仙子,不知我能不能再邀上一位客人?”晏殊笑道:“当然没问题,只要是丁小哥的朋友,我们都欢迎。”丁原道:“这人的名头想来两位也听说过,就是曾山曾老头。他如今隐居叠翠谷,想来一定寂寞无聊得很。咱们正好找他凑个热闹。何况,紫竹轩也不方便喧哗豪饮,说不得要跟他借个地方了。”

晏殊面露难色,瞥瞥桑土公,却没说话。

丁原奇道:“怎么,两位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吗?”

晏殊犹豫道:“曾老爷子是天陆正道的泰斗,我和桑真人去叠翠谷,只怕不合适?”

丁原哈哈笑道:“晏仙子,你还怕曾老头会吃了你和桑真人不成?他可不在乎什么正道魔道的身分,连苏大叔水婶婶的酒菜都用过。要是他存心要找你们的麻烦,此刻咱们早就不能站在这儿说话了。”

桑土公对丁原死心塌地的佩服信任,闻言点头道:“好,丁小哥,咱……咱们就……去那儿喝……喝酒!”晏殊暗想,就算曾山看自己和桑土公不顺眼,有丁原在,料想想也无事。于是放下心道:“桑真人,你先陪丁小哥聊一会儿,小妹这就下山去张罗些酒菜来。”

当下,桑土公陪着丁原,在老道士坟前又上了香火。丁原一早已经察觉在紫竹林外,暗地里藏有数名翠霞派的弟子,悄然监视这里,但也仅限于此而已。连对桑土公和晏殊的出入,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只当不知,显然淡怒真人早有了安排。不然就凭桑土公晏殊的修为,怎能在紫竹林内外来去自由?

既然翠霞派的人默许隐忍,丁原也懒得去找别人麻烦。等晏殊目来,三人御风朝着后山叠翠谷去了。刚到谷口,丁原便朝里扬声叫道:“曾老头,快出来,我带朋友找你喝酒来啦!”

谷里人影一闪,探出一个脑袋,眉开眼笑道:“丁小子,你来的正好,快来帮忙!”

丁原一愣,问道:“曾老头,你又在搞什么花样?”

曾山冲到丁原跟前,一把抓住他就往里拽,嘴里不停说道:“那老贼头不晓得打哪里找着的高手,才几个月的工夫就棋力大进,杀得我老人家丢盔卸甲,老大的没面子。你赶紧帮我想想办法,别让他太嚣张。”

丁原一面被拽着往里走,一面问道:“是毕虎跟石矶娘娘来了么?”

曾山道:“你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到啦。老贼头非缠着我老人家陪他下棋,没想到我就一直输到今天。唉,我都快把老脸给输尽了,你还不快帮忙?”

丁原笑道:“别的还好说,棋艺我不比你高多少。要不咱们换个花样跟他斗斗?”

曾山一晃脑袋道:“不行,我老人家岂能输给这老贼头?”晏殊在后面开口道:“曾老爷子,或许晚辈能帮你下赢那毕老贼也不一定。”

曾山大喜过望,没大没小,舍了丁原,一下抓住晏殊肩膀同道:“小丫头,你说的可是真的,你真能下赢那老贼头?”晏殊好歹也年过百岁,居然还被人叫做“小丫头”,未免有些让人啼笑皆非好在以曾山的年龄,整个天陆也着实找不出几个比他还老的了。

她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旁的不敢说,要是下棋,晚辈即便比不上国手,也轻易不输给任何人。毕老贼只不过跟人学了几个月的棋,谅他能有天大的能耐?”曾山喜笑颜开,拍拍晏殊肩膀道:“好,好,今日我老人家就看你这小丫头的了。只要把毕老贼的气焰打下去,我老人家绝不亏待你。”

说着话四人走进谷,就见一处凉亭里,毕虎正蹲在栏杆上,手舞足蹈在和石矶娘娘说话,不猜也知道,—定是在吹嘘自己棋艺如何了得,足可打遍九州无敌。曾山远远叫道:“老贼头,不要猖狂,我老人家搬来救兵啦!”

毕虎正吹得忘乎所以,被他一叫,差点从栏杆上摔落,急忙稳住身子回头瞧望,嘻嘻笑道:“曾老爷子,你怎么把丁小哥给找来了?咦,那不是桑土公跟晏殊么,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嘿嘿,就是再多来十个八个,也一样白搭。“

曾山气呼呼道:“老贼头,不怕风大闪了你舌头,你敢跟晏丫头比上一局么?”毕虎正在兴头上,兼之玉人在前,怎肯露怯,一挺干瘪的胸脯,探出长长的舌头道:“有什么不敢,我老人家一样要她好瞧!”

晏殊笑意盈盈在毕虎对面的石椅坐下,一面收抬棋盘一面道:“毕老贼,既然下棋,就该赌点什么才有趣。听说你身上的宝贝不少,就拿出一两样来,和小妹赌上一局如何?”

毕虎眨眨眼,同道:“你想赌什么'”

晏殊道:“三十多年前,你从我师父那儿偷走的‘九凤玉光盏’,玩了这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毕虎没丝毫的尴尬,嘿嘿一笑道:“这个好说,可要是你输了,又能拿出什么?”晏殊想也不想道:“我这样东西,可是你梦寐以求多年的,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赢去?”她这一说,毕虎顿时心痒难熬,连声同道:“是万壑谷的百辟云衣?”

晏殊轻笑道:“可比那个值钱多了,你想知道就附耳过来。”

毕虎迟疑片到,乖乖把耳朵凑了过去,却警告道:“你可别耍花样。”

晏殊嫣然一笑,低声道:“只要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如何追得石矶娘娘的芳心。”毕虎一震,好玄没摔趴下,瞪大眼睛道:“你说的是真的?你有多大的把握?晏殊一撇嘴道:”我骗你做什么?这世上还有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么?“

毕虎的小眼珠子骨碌碌转得飞快,看看石矶娘娘,猛一咬牙道:“好,我赌两人摆开阵势厮杀起来,起初还算势均博_哥进人中盘后,毕虎终究根基薄弱,渐渐落了下风,大滴大滴的汗珠,不住从额头淌落,一边擦汗,一边抱怨道:”什么鬼天,才几月的天气,就热成这样!“

如果擦汗有用,这个世上还要国手干什么?才半个时辰不到,毕虎已经溃不成军,败局已定。曾山看得扬眉吐气,这下轮到他蹲在栏杆上,嘻嘻笑道:“认输吧,老贼头,不然输得更惨。我老人家给你一点教训,要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别以为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就有多了不起,这下吃瘪了吧?”

毕虎不吭声,眼珠就差半寸落到棋盘上,怔怔呆坐良久,突然一把将棋子全部抹乱,叫道:“这盘不算,咱们重来!”

石矶娘娘柳眉一竖道:“老贼头,这么多年你怎么就不见长进,愿赌服输,难道你要教人家晏仙子、桑真人看笑话么?”

毕虎苦着脸道:“我怎么晓得这婆娘这么厉害,分明是摆了个陷阱让我往里跳。”

晏殊笑道:“再来一盘也可以,不过你得先将九凤玉光盏还给小妹。”

丁原帮腔道:“老贼头,输棋不输人,你可不能耍赖啊。”

毕虎苦巴巴的望向石矶娘娘,盼她为自己说句公道话。

石矶娘娘叹了口气道:“老贼头,输就输了,有什么大不了。你宝贝那么多,何必吝啬人家的东西?”毕虎无可奈何的从怀里召出九凤玉光盏,又用双手恋恋不舍的抚摸半晌,嘴里念念有词,才忍痛交在晏殊手中。

石矶娘娘微笑道:“老贼头,这才像话。”

毕虎苦笑笑,心里只想哭,为了石矶娘娘的一声夸奖;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

就这工夫,曾山神色微动,朝丁原笑道:“丁小子,你的老熟人来了。”

丁原微一凝神,也淡淡一笑道:“原来是苏大叔,他怎么找到的这里?”

正在旁人疑惑之际,就听远处空中遥遥传来苏真的笑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老夫来翠霞已有两日,若不是为了见你小子一面,早就走了。”曾山老大不忿道:“苏老魔,你也太不够意思,难不成我叠翠谷里有老虎,你居然连个招呼也不跟我老人家打?”

苏真道:“曾老头,咱们何必这样矫情?等内子从南海回返,老夫便带她来找你好好唱上三天三夜。”话音一落,人到近前。

曾山咕哝道:“这才差不多,不过三天实在短了点,三个月还将就。”

丁原喜道:“苏大叔,咱们又见面了!”

对这位令正道闻风丧胆生性桀骜冷漠的魇道顶尖人物,丁辱却始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

苏真淡然微笑道:“总算找到你了,丁原,有几句话,玉儿托我转告你。”

丁原心中一紧,以为生出什么变故,急忙同道:“玉儿怎么了?”

苏真见丁原如此着紧,心中喜慰,笑道:“不用担心,她只是要闭关一年,好为明年的蓬莱仙会打下根基。又唯恐你去南海寻她错过,因此求转转告你。”丁原心一松,同道:“玉儿都说了些什么?”苏真道:“玉儿说,等蓬莱仙会上她报过天一阁的深恩,即到回返南海。至于下面她想说的,都写在绢帕上,你自己瞧吧。”说罢,取出一方洁白丝巾,递给丁原。

丁原接过小心翼翼的展开,铺面而来的就是玉儿娟秀熟悉的笔迹,一方绢帕上,只写着这样十六个字:“南海之约,但待来年。暮天雁断,情怀如水。”

“南海之约,但待来年,暮天雁断,情怀如水。”丁原心底默默念颂,一股柔情油然升起,恨不能立到生出双越飞往南海,以睹玉人无恙。苏芷玉素来矜持,若不是对他用情极深,思念无尽,又怎会托苏真寄来鸿雁?南海之约,但待来年,暮天雁断,情怀如水。对丁原来说,这不啻是世间最深情动人的誓言,更是一个不变的承诺。丁原本非铁石心肠,又怎能不感怀于胸?绢帕在风中微扬,一股若有若无的淡香随风沁人心脾,丁原终于重重点头,珍而重之的收起绢帕,沉声道:“我记下了,谢谢你,苏大叔。来年南海之约,就算天塌地陷,我也绝不辜负!”

苏真道:“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多啰嗦了。”想到爱女多年的痴恋终是有了结果,心中也是感慨万千,欣慰异常。

那边毕虎乘人不注意,偷偷摸摸蹭到晏殊身旁,厚着脸可怜兮兮道:“晏仙子,你能不能把那秘诀告诉我,我再用好东西跟你换也成。”

晏殊轻笑道:“毕老贼,难得你也有慷慨的一天。罢了,我就做回好人,告诉你也无妨。”

毕虎大喜,刚才还对晏殊恨之入骨,这会儿又觉得她实在是世间最好的人,连忙道:“快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清妹才舍喜欢我?”晏殊道:“你整日畏畏缩缩,贼眉鼠眼的样子,又有哪个女子会喜欢?我要是石矶娘娘,一早就把你蹋进山沟里了。今后你要挺胸昂首,像个男人的模样你看人家苏老魔,虽说一脸的冷傲,可也比你有气派多了,不然怎么会赢得水仙子的垂青?”

毕虎吐吐舌头,咕哝道:“像个男人?就这么简单?”

晏殊哼道:“等你真想做时,就会晓得没那么容易了。”

毕虎瞥眼愉觑石矶娘娘,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却忘了先前自己的许诺。

那边苏真道:“丁原,还有一个消息我要告诉你。你和玉儿当日捅了鬼冢,鬼先生找不到你们,却把气撒到了越秀剑派的身上。前两日他率着一众门下夜袭越香,杀死近百的越秀弟子,更毒倒了四十多人。”

丁原一怔,问道:“那老家伙去找越秀剑派的晦气做什么?”

苏真道:“你忘了,大破鬼冢,越秀剑派的屈箭南也是有份的,鬼先生怎会饶得了他?如今鬼仙门已将屈箭南掳去漠北的幽明山庄,还放出话来要你和玉儿前去赎人。

“这件事已惊动天陆七大剑派,而今各派齐聚越香,正在商量对策。”

桑土公道:“这……这事我来时……路上也……也听说了。鬼先生召……召集漠北群……群豪,要……要召开个百……百鬼夜宴,杀屈箭南祭……祭旗。”

丁原神色平静,徐徐道:“鬼先生这么做,是冲着我来的。”

苏真哼道:“我看你也不必膛这浑水,就让七大剑派跟鬼仙门斗个你死我活又怎样。名门正派的徒子徒孙,多死几个也没什么关系。”

曾山呵呵道:“丁小子,你可想清楚了,是陪我老人家在这儿下棋喝酒,还是去漠北拼命?

那鬼先生也不是什么好鸟,难对付得很。“

丁原嘿嘿笑道:“曾老头,你不要激我。祸事是丁某闯下的,丁某自会收抬,这缩头乌龟我可当不来!越香剑派和屈箭南我管不着,百鬼夜宴我却是去定了!”

桑土公道:“丁小哥,我……我和你一起去!好歹我……我的土遁也……能派……派上点用场。”

石矶娘娘看了眼曾山,说道:“丁小哥,我也陪你走一遭吧,漠北的情形我比你熟悉不少,在当地也有几个小有声名的可靠朋友,总好过你孤身犯险。”

她感怀当年丁原盛年救助之恩,却始终没有机会报答,这次自不愿错过。石矶娘娘一开口,毕虎傻了眼,鬼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太清楚了,自己这些人送上门去,简直是活腻味了。就算丁原修为了得,可也难保别人没个闪失。他刚想出言阻止,忽然记起晏殊的指点,话到嘴边却变成:“好,我们大伙儿一块去,让鬼仙门也尝尝我毕老爷的厉害!”石矶娘娘大感意外,不由侧脸打量几眼毕虎。老贼头挺胸收腹,努力装出自以为最男人味的模样,叫道:“曾老头,有种你也一起去!”

曾山骂道:“要是我老人家去了,还有鬼先生什么事?你不晓得我不能离开翠霞半步么?”

苏真淡淡道:“七大剑派的事,老夫也没兴趣。丁原,你可要活着回来,别让玉儿空等。”

丁原哈哈一笑,说道:“苏大叔放心,这回我教鬼仙门个个都变成真鬼!”

第十五集 漠北霜月

第一章会盟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已漫步到天际的残阳,将最后的艳丽光芒,辉映在苍穹大地之间,世间万物都似乎浸入了血色。

漫无边际的砂砾戈壁,在暮色里守护着它看不到尽头的苍凉,血影渐渐融入黑幕,苍凉变成了更深的沉默。

风呼啸着从远方刮过,卷起细细黄沙,时而向东,时而向西,谁也不知道它下一刻会去向哪里,只是,满目都是随着它行进的方向起伏流动的沙丘,挥霍着日间太阳留下来的灼热气息。

远方,一轮淡月从寒山后悄然升起,朦胧的月光如纱似雾抚照人间。

“砰”的闷响,一枚深红色的烟火在高空爆开,彗星般的流火向着四周散落。

在一座沙丘上,两名鹤发童颜的老者静静伫立,目光仰视盛绽的旧火,却都没有开口,只神色里透出一丝凝重与焦急。

左首的老者身穿宝蓝色长袍,仙风道骨,云鬓染霜。在他身旁的那老者,身材魁梧高大了许多,一身醒目的鲜红袍服,浓眉厉目,不苟言笑。

在两老者的身后,还侍立着二十余名门下弟子,不论男女年岁都是红蓝二色的服饰,个个神精气足,背负仙剑,各色的剑穗猎猎飘舞,煞是好看。

这行人,正是由罗和与姬别天率领的翠霞派弟子。

六天前,翠霞派接着越秀剑派的求援,当下便决定由翠霞六仙中的罗和与姬别天,各率门下精锐弟子飞赴漠北,与正道各派会合,共剿鬼仙门,以解越秀剑派燃眉之危。

鬼仙门乃漠北魔道大派,行踪一向诡秘,很少与天陆正魔两道各派往来。

可就在两个月前,鬼仙门的总坛却被丁原、苏芷玉、屈箭南等人联手一场大闹,冥轮老祖年旃误打误撞引爆丹炉,以致鬼幂天塌地陷,千年根基毁于一旦。

鬼仙门门主鬼先生受此奇耻大辱,怎肯善罢甘休?他寻不着丁原等人,素性就乘六大剑派围剿魔教之际,杀上越秀山,掳走屈箭南,更毒倒一大片越秀弟子,以泄心中怨恨。

他自知这么一来,正道七大剑派绝无坐视之理,一定会兴师问罪,设法解救屈箭南与中毒弟子。

于是鬼先生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放出话去,要在月圆之夜于幽明山庄摆下百鬼夜宴,召集漠北魔道各路妖邪歃血会盟。另一面,他也想借此激出丁原、苏芷玉等人,寻机以报鬼幂被毁之仇。

可怜六大剑派刚从云梦大泽铩羽而归,不防越秀山后院起火,让鬼仙门搅得天翻地覆,伤亡惨重,掌门屈痕唯一的爱孙屈箭南也被鬼先生掳去,实在是窝火到家。

想这些正道各派在魔教那里碰了一鼻子灰,郁积的邪火正愁无处发泄,偏偏鬼仙门不识抬举撞上门来,岂肯放过。

越秀剑派被袭消息一出,各派精英云集漠北,燕山剑派地缘最近,更义不容辞作了东主。

翠霞派虽没有参与前次的云梦泽一役,这回,却派出了翠霞六仙中的二老罗和与姬别天。

越秀、翠霞素来交好,姬别天与屈痕堪称生死之交,数年前险些就成了儿女亲家,而今好友有难,自无束手旁观之理。

因七大剑派散布天陆各方,得着消息的时间也前后不一,因此大家约定最迟当月十三夜间,齐聚漠北百丈堡。

这百丈壁位于燕山西北八百多里的磨云岭中,距离幽明山庄还差了一千六七百里的路程,百丈堡堡主萧远潮,是燕山剑派掌门萧浣尘的嫡亲堂侄,堡中弟子多半也出于燕山,隐隐就是该派在西北的一道屏障。

姬别天等人初次深入漠北,眼看天色将晚,也没寻着磨云岭,便打出联络用的烟火信号,在沙丘上等候燕山剑派的人前来接应。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分,西方天际隐隐亮起几道五彩剑光,倏忽朝着绿水论坛沙丘飞来。

罗和微笑道:“姬师弟,燕山派的人来得好快,看来我们还能赶上今晚的筵席。”

姬别天沉声道:“不知平沙岛的人来了没有,听说邓南医已暂代耿南天的掌门之位,这次七派会盟共剿鬼仙门,他们理应不会错过吧?”

罗和含笑道:“姬师弟,你还在为当年的公案耿耿于怀?盛师侄的冤屈已得昭雪,平沙岛这次颜面尽失,连曲仙子和耿照都赔了进去,你的气也该消啦。稍后万一遇见平沙岛的人,咱们还是容让三分才对,大敌当前,不要再横生枝节。”

姬别天道:“罗师兄放心,我岂是不顾大节之人?别说是平沙岛,待会见着云林禅寺的诸位高僧,老夫也一定客客气气,绝不生事。”

罗和道:“这就好,我也不用担心了。”他嘴里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多少还有些打鼓。

姬别天的火爆脾气比他的修为还要出名,别看现在说得好端端的,说不定到时候遇到什么事一点就着,立生事端。

也正因为这样,淡怒真人才让自己随同姬别天北来大漠,万一果真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好从中调停,不要令大伙儿难堪。

两人低声交谈间,来人已收起仙剑冉冉飘落。

姬榄在父亲身后道:“罗师伯,爹爹,好像是萧掌门亲自来迎接我们了。”

罗和与姬别天收住话,放眼瞧去,果见燕山剑派掌门萧浣尘亲自来迎。

在他身旁,还陪着越秀剑派的掌门屈痕,后面跟随的几人,均是清一色的派中耆宿。这样的阵容远迎翠霞双仙,确实是给足了罗和、姬别天的面子。

罗和率先大步迎上,口中呵呵笑道:“萧兄,屈兄,别来无恙否?两位掌门亲自来迎,真折杀我与姬师弟了,不若遣上两名门下弟子,引着咱们到百丈堡就是了。”

萧浣尘哈哈一笑说道:“罗兄何必见外,萧某既为东主,哪有怠慢朋友的道理?就算我不想来,屈兄怕也是非来不可的。”

姬别天见屈痕虽然风采不减,可众人说笑时,他仅出于礼貌微微含笑而已,显得心事重重。

这也难怪,门下那么多弟子身中鬼仙门奇毒,生死未卜,唯一的爱孙更落入敌手,凶多吉少,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他走上前去,微一抱拳道:“屈老哥,两年不见,你的皱纹可又多了几道。”屈痕摇摇头笑道:“老啦,原本想过几年清静日子,怎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回又要劳烦大伙儿为我分忧,实在惭愧得紧。”

姬别天道:“你这话是打哪里说起?你我过命的交情,哪里来劳烦的道理?再这么说,可就是看不起我和罗师兄萧掌门了。”

罗和安慰道:“屈兄不用担忧,鬼仙门纵再猖狂,也不过是僻居漠北的井底之蛙而已。如今七大剑派联手而动,一定可以救出令孙。”

屈痕叹道:“诸位越是热情,老夫心中便越发过意不去。为了敞派的事,七大剑派兴师动众,远来漠北,这份盛情却教我如何报答?”

萧浣尘笑道:“七大剑派同气连枝,千年厚谊,屈兄再不要说这‘报答’二字!当年倘若不是各路好友万里赴援,我燕山剑派也早毁在绝情婆婆的手中。这份情义,又让我如何报答屈兄与越秀剑派?”

这时,萧浣尘背后的一名紫衣老者目光闪烁,低声在他耳旁说了两句什么,萧浣尘微微皱眉,又点了点头。

紫衣老者退后两步,双目阖起,脸上升起一层红光,背后仙剑“叮”的弹鞘飞出半截,在风中镝鸣震颤。

罗和与姬别天有些疑惑的对视一眼,却见萧浣尘胸有成竹,含笑朝两人轻轻摆手,示意他们静观其变。

片刻之后,紫衣老者眼睛乍然圆睁,射出森森精光,口中低唱道:“妖孽受死!”反手抽出仙剑,身形掠起,在空中身剑合一,直朝着东侧的沙丘飞刺而去。

罗和等人顿时醒悟过来,原来在自己站立的沙丘底下,居然已被敌人悄然隐入。若不是紫衣老者以灵觉搜索出潜伏者的位置,自己这些人还如在梦中。

“呼”的一声,打从沙丘里陡然射出一条土黄色的瘦小身影,直朝着西南方逃窜而去。紫衣老者见追之不及,轻唱道:“破!”手中仙剑精华大盛,凌空飞出,犹如一道闪电射入那人的背心。

一蓬血雾飘散,那人在空中扭动了几下,重重摔落下来,已经气绝身亡。

姬别天喝彩道:“好一手‘关山渡若飞’!老哥可是燕山四峰里的周陌烟周兄?

紫衣老者招手收回仙剑,微一拱手道:“姬兄谬赞愧不敢当,老夫正是周陌烟,燕山四峰之誉,却是浪得虚名罢了。”

罗和审视地上的死者,看他的打扮衣着并不像鬼仙门弟子,于是问道:“萧兄,这人是什么来路,为什么要潜伏在这里窥探你我?”

萧浣尘微笑道:“也难怪罗兄不晓得他的来历这,人是漠北沙鼠门的弟子,精通沙遁窥探之术。”

“沙鼠门本是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派,近来却被鬼仙门收服,用作耳目,四处刺探消息。这百丈堡附近地面,眼下潜藏了上百的沙鼠门弟子,贵派的行踪,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皮。”

姬别天叹道:“这些妖孽藏入沙中,当真防不胜防。还好贵派久居漠北,知道他们的底细,不然咱们可就要着道了。”

萧浣尘道:“沙鼠门的沙遁之术虽是诡异,可比起桑土公的土遁,就差得太远了。这些沙鼠门的小喽罗更是这样,所以借伏时难免会露出蛛丝马迹,咱们这些日子,已循迹除去了二十多个。”

罗和道:“鬼仙门一向独来独往,这次大张旗鼓召集漠北群妖,倒也有些棘手。想来沙鼠门只是其中一支,却不晓得还有哪些魔道门派也投靠了鬼仙门?”

屈痕道:“除了沙鼠门,光我们目前知道的,还有六家漠北魔道的门派,也一起被鬼仙门收了去那鬼先生绝非无能之辈,多年前就暗中设下了幽明山庄,庄内机关重重,豢养了数百精锐武士,再加上鬼先生的奇门遁甲,万毒千盅,形势不容你我乐观。”

萧浣尘哈哈笑道:“屈兄也不要太高估了鬼先生。这次参与百鬼夜宴的魔道各家,多半都是受了鬼仙门的胁迫,更有不少人是因身中鬼仙门奇毒,才不得不屈膝称伏,未必就是真心归顺。只要我们灭了鬼仙门,我敢断言,漠北群妖立刻树倒猢狲散,根本不足为虑。”

众人听他一说,心情又轻松不少。

周陌旧低声道:“掌门师兄,这儿风大沙炽,不宜久留。咱们是不是先将诸位翠霞的朋友接回百丈堡再说?”

萧浣尘颔首道:“不错,咱们谈得兴起,倒让罗兄、姬兄久在此唱风吃沙了。”他向罗和、姬别天略一摆手道:“两位,请!”

众人各御仙剑,随着萧浣尘腾空而起朝着百丈堡去了,那具沙鼠门弟子的尸体,也被燕山派门下弟子带走,只留下一摊殷红,渐渐被风沙掩盖无痕。

众人身影消失在夜空中,四周又恢复了往日的寂寥。

被不速之客吓得在沙洞中躲藏多时的小剌猾、小野兔,终于探头探脑露出了小脑袋,正准备出来开始快乐的活动,突然又都警觉的竖起了小耳朵,猛转身藏回了洞中。

沙面一阵悉索声,有两个人从沙里面钻了出来,竟是丁原与桑土公。

桑土公望著萧浣尘等人消失的方向,拍拍胸脯道:“好、好险,我刚才差点差点以为——那老头发、发现咱们了呢!”

丁原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可惜咱们追踪的那个沙鼠门的弟子被他们杀死了,这条线索却是断了。”

桑土公瞧了眼丁原,问道:“丁、丁小哥,那接下来咱咱们该咋办?”

丁原道:“回去吧,看看老贼头那里能不能打听到什么消息?”

说着话,他下意识的又朝远方天际望了望,三大剑派的人早走得无影无踪。

多日不见,姬大胡子的模样一点也没改变,姬榄也似乎从爱女出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刚才在地底潜藏时,丁原心头对这两人的恨意,竟不再似从前般汹涌澎湃,潮起潮生。说起来,他们也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雪儿看破红尘,出家断情,姬别天与姬榄心底想必也绝不会好过,但这又能怨谁,倘若不是他们逼迫雪儿下嫁屈箭南,也许后面的悲剧本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太晚太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桑土公见丁原忽地发怔,老半天不说话,忍不住道:“丁、丁小哥,你怎么啦?”

丁原一醒,用力一甩头,说道:“没什么,咱们走吧吧。”不等桑土公回答,祭起雪原仙剑,向着与萧浣尘等人相反的方向去了。

桑土公呆了呆,又摇摇头,飞起三棱锥,急忙追着道:“丁、丁小哥,等、等我。”

两人飞出三百多里,前方一座连绵高山横亘云天。丁原与桑土公在一处山坳里落下,再朝前走了百多丈,一座宏大的道观霍然出现眼前。

这道观方圆不下五百多亩,只因座落在繁茂的密林深处而少有人来,但在漠北魔道,若有人提起横月峰百妙观,却是如雷贯耳,无人不晓。

百妙观观主清闲散人年逾百岁,修为不凡,门下弟子也有六十多人,算得上漠北魔道一个不大不小的门派,清闲散人早年游中土,与石矶娘娘相交甚笃,堪称换帕之谊。

这回丁原等人远来漠北,便暂住百妙观,石矶娘娘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向清闲散人说明来意,请她相助,没想到清闲散人很爽快,一口答应好友的恳请。

原来她也接到了鬼仙门的请柬,正自犯愁鬼先生要藉机吞并百妙观,如今石矶娘娘一干人突然光临,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天降慈悲,百妙观得了绿水论坛救星,岂有不喜之理。

有了上回天雷山庄的教训,这次丁原更加小心。

一方面众人口处打探消息,设法了解幽明山庄的情形,另一面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提出,仔细商议对策,但求万无一失。

清闲散人更是下了噤口令,严命门下不得泄漏丁原等人的行踪来历,以免让鬼仙门有了警觉。

丁原与桑土公回到观中,却见毕虎已在屋子里,正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和石矶娘娘、晏蛛闲聊。

晏蛛见丁原、桑土公进来,连忙问道:“丁小哥,有探听到什么消息么?”

丁原摇头道:“刚才在外面撞上了翠霞派的人,萧浣尘和屈痕居然双双出堡迎接,嘿嘿,着实给足了罗和、姬大胡子的面子。”

石矶娘娘忍不住问道:“丁小哥,你没找他们的晦气吧?”

丁原哼了声道:“我懒得去理他们,我和老桑藏在沙下,让那些正道高手做了回睁眼瞎。”

桑土公问道:“毕兄,你、你那里可、可曾有什么、什么绿水论坛消息?”

毕虎满脸不在乎的道:“连你和丁小哥都打探不到什么,我又有多大的神通,能探听到鬼仙门的隐秘?”

石矶娘娘哼道:“你还好意思说!从一大早就像吊靴鬼似的坠着我和晏仙子,哪里有空去做正经事?”

毕虎舌头一吐一卷,赶紧辩道:“我那是怕你和晏仙子撞上仇家,万一遇到了意外,我还不得在暗中保护么?要知道,不论七大剑派还是鬼仙门,对咱们可都不见得有好脸色。”

石矶娘娘怒道:“老娘还要你来保护?真遇见鬼先生,不定是谁被吓得屁滚尿流!”

毕虎老脸一红,却挺挺胸脯道:“你别老看我不顺眼,鬼先生又怎么了?大不了老子拿命去拼,说什么也要保住你的平安就是了。”

石矶娘娘拿眼瞪着毕虎,半晌轻哼了声,扭过脸去不再理他。晏蛛乘着这工夫朝毕虎悄悄竖起大拇指。

丁原把这些人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不觉有些好笑。

毕虎等人若论年岁,谁都活过了百岁,可打情骂悄、斗智斗嘴,哪有半点会输给那些热恋里的少年男女,也真是个异数。

他微笑道:“没关系。原本我就没怎么指望能打探到什么,要是幽明山庄的隐秘这样容易泄漏,鬼先生不用等我们出手,早就给绿水论坛七大剑派灭了。”

丁原悠然道:“我想过了,明天咱们就扮作清闲散人的弟子,随她入庄。”

石矶娘娘一怔,问道:“为什么是明天,百鬼夜宴不是要后天晚上才开么?”

丁原答道:“七大剑派的人今晚已经聚齐,明天夜里势必会有所行动。一方面也像我们一样,想事先踩道熟悉幽明山庄,另一方面也会暗中寻找救屈箭南盗取解药的机会。不然等到后天晚上双方剑拨弩张的时候,未免太被动了。”

毕虎一下子窜到丁原跟前,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明白了,丁小哥,你是想乘七大剑派明晚夜探幽明山庄的机会,浑水摸鱼,瞧瞧能不能找着鬼仙门的破绽,狠狠给它一下子?”

石矶娘娘斥责道:“什么浑水摸鱼,说得那么难听!”

丁原一笑道:“老贼头说的也算贴切。明晚他们干他们的,咱们做咱们的,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有了七大剑派在明里和他们动手,咱们的行动就方便许多,即使被察觉了,也能乘乱溜出,不落痕迹。”

晏蛛拊掌道:“不错,只要不给他们照面的机会,鬼仙门的人就算察觉到咱们,也只当是七大剑派的弟子。”

门外清闲散人笑同道:“诸位在说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石矶娘娘拉她在身边坐下,回答道:“丁小哥在说咱们明天的行动计划,打算请你带着咱们潜入幽明山庄,好刺探消息,为后天晚上做好准备。”

清闲散人道:“这事不难,我倒也可办到,就不晓得你们打算进去几个人?”

丁原道:“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就我和石矶娘娘扮作百妙观弟子,只要稍加化妆,应该不会被幽明山庄的人发觉。”

清闲散人道:“毕虎兄的易容术乃天陆一绝,有他出手自然不会有问题。我再多带上两名心腹弟子,必要时也可为两位遮掩一二。”

毕虎在旁边眼巴巴望着,听不带他去,老大不乐意的同道:“那我怎么办?”在他心里,自是盼着也随石矶娘娘一同潜入幽明山庄。

可丁原哪管毕虎什么心思,说道:“老贼头,你以为这次不随我们入庄,就没你的事了吗?你的那手绝活也该亮亮了。明日你就随便变成个幽明山庄的弟子,一定要设法找到解药的下落。”

桑土公眨巴眨巴眼,问道:“那、那我和——晏仙子呢?”

丁原笑道:“老桑,你就用土遁,把幽明山庄地下搅个底朝天吧,晏仙子在旁接应你,你们万事当心就是万一遇见麻烦,记着赶紧缩进土中。只要找到屈箭南的下落,你们就算大功告成。”

桑土公“哦”了声,道:“没、没问题,包在我们两、两个身上!”

晏蛛问道:“可是我们这些人散开了,一旦有事又该怎么联络?”

丁原胸有成竹道:“以观主的身分,幽明山庄一定会为我们准备几间单独的客房。到时候,大伙有事就在那里集合,石矶娘娘坐镇客房,接应四处绿水论坛消息。”

众人点了点头,毕虎的眼珠立时转动起来,却是在偷偷寻思怎么多找些借口,好溜进客房,陪石矾娘娘多说上几句话。

丁原接着道:“明后两天不论诸位遇见什么样的情况,都切忌出手,更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万事都留给丁某去与鬼先生解决,七大剑派的人大伙能避就避,由得他们去找鬼仙门的麻烦,咱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成。”

众人明白丁原这么说,是怕大伙儿一时逞强,栽在幽明山庄手中。

至于严防身分泄,则是为保护大伙儿日后不被鬼仙门的余孽缠上身,因此才一再的叮咛。

晏蛛心下感动,微笑道:“丁小哥,你放心,真要打起来,除了鬼仙门的几个老鬼,咱们这些人也未必会怕了准。”

丁原一笑,道:“打架杀人的事,还是留给七大剑派去做吧,咱们干什么不轻松一点?”

第二章风高

翌日午后,清闲散人带着丁原、石矶娘娘赶到了幽明山庄,同行的还有她的两名心腹弟子,都已追随她多年。

至于毕虎、桑土公等,则各显神通,分别从暗中潜入了山庄。

幽明山庄位于漠北一片名唤“七里香”的绿洲上,依山而建,占地数千亩,庄主陆展也算赫赫有名的一方豪雄,却没想居然是鬼仙门的人。

这么多年来,鬼仙门因着各种顾忌,蛰伏漠北隐忍不发,私下里却招兵买马,扶植势力,只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称雄漠北,进而与天陆正道一争短长。

没曾想到,自己还来不及发动,已被丁原等人找上门来,一场恶战毁了鬼幂总坛,当真是数百年以来的第一奇耻大辱。

如今丁原竟又借鬼仙门招揽人手之机,堂而皇之的扮作百妙观门下,随着清闲散人混进了山庄,成为鬼仙门的座上客。

想来事后若能醒觉,一定又要被气得吐血。

百妙观在漠北魔道中,声名不算小,见清闲散人率着门下到来,鬼仙门果然如丁原所料,将他们安置在-处独立的小院中。

等三人在客厅里坐下来,清闲散人将两名弟子遣到门外,防止有人前来骚扰。

石矶娘娘惊叹道:“这庄子好大,要是徒步走上一圈,非得用上半天的工夫。”

清闲散人道:“幽明山庄号称漠北第一大庄,本该有这样的气派。只是,以前谁也没想到,它居然会是鬼仙门暗地设立的分坛。要想在这里面找到屈箭南和解药,无异是大海捞针一般。”

丁原说道:“以鬼先生的为人,解药一定藏在一个只有他晓得的地方,甚至有可能就随身携带着,至于屈箭南的下落,就看老桑打洞钻地的本事到底如何了。”

清闲散人同道:“丁公子,咱们是不是找个借口,在庄里先逛上一圈?”

丁原摇头道:“不必,咱们就这么在庄里瞎晃未必能发现什幺,引起鬼仙门的警觉反而糟糕。大伙儿不妨好好休息一下,等到晚上我再悄悄探上一探。”

石矶娘娘深有同感道:“丁小哥说得不错,刚才进庄时,我也一路暗中留意过了,却看不出什么动静。那些山庄的护卫下人没有半点异常,更没找着机关埋伏的痕迹,咱们就这么大白天的在人家眼皮底下晃悠,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丁原微笑道:“幽明山庄既然是鬼仙门苦心经营之地,又怎会让外人一眼就识破里面的布置?如今庄子里外松内紧,蓄势待发,想必我们这些宾客的一举一动,也尽在鬼仙门的监视之下。

“咱们能想着混进庄内行事,人家未始不会防着这手。”

忽然他神色微动,停住话语。

外面轻轻传来一声咳嗽,那是百妙观弟子打出暗号,示意正有人朝这儿走来。

清闲散人起身透过窗户朝外张望,就见一个提着茶壶食盒的小厮,大摇大摆走进院子,朝一名弟子打了个招呼同道:“请问观主可曾安歇,小的是奉命来进茶水点心。”

清闲散人刚想应声,丁原已开口道:“这位小哥,请进来说话吧。观主她老人家正觉著有些口干舌燥呢。”

那小厮应了声走进屋子,丁原轻一挥手,房门匡的重新关起来。

小厮将茶壶食盒放在桌上,目光偷偷扫视过屋里的三人,最后落在石矶娘娘的身上,问道:“观主,两位小师父,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代劳?”

清闲散人一皱眉,只想赶紧把这个小厮打发走,却听丁原哼道:“老贼头,你正事不做,跑这儿来做什么?”

清闲散人一惊,再次仔细端详对方,可无论模样、身材,都实在没法跟那个猥琐的毕虎联系在一起,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

那小厮嘴巴-张,数尺长的舌头一吐一卷,嘻嘻笑道:“丁小哥好眼力,不晓得你是什么时候功聚双目,看透我装扮的?”

石矶娘娘见果然是毕虎在捣鬼,大怒道:“好啊,又是你装神弄鬼来来消遣咱们!”玉手熟练的一探,老贼头的耳朵立时被拧成麻花,疼得他直叫唤,可神情里却大是受用。

丁原倒了杯水,不以为然道:“用不着功聚双目,你一进院子我就晓得了。”

毕虎一面吃疼跳脚,一面道:“清妹,快松手,别让外人察觉,隔墙有耳!”

石矶娘娘一怔。

丁原嘿嘿道:“放心,最近的暗哨也在三十丈外,这屋子我已用结界封上,你喊破了喉咙别人也不会听到。”

石矶娘娘心中-定,手指再加劲力说道:“老贼头,你还敢吓唬老娘?”

毕虎龇牙咧嘴,苦笑道:“我怎么知道丁小哥发动了结界封锁院子,我好心给大伙儿送吃的来,没想就遭这这个回报。”

石矶娘娘松开手,道:“你这笨蛋,竟敢明目张胆的进来找我们,就不怕幽明山庄的人起疑心?”

毕虎揉揉耳朵,得意道:“怎么可能?我装扮的这人,正是奉命要给你们送茶水的小厮。在半道上老子偷偷放倒了他,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待会儿我再将他弄醒,保证那小子浑浑噩噩啥都不晓得。”

石矶娘娘放下心来,道:“算你机灵,可大白天你就这么进来找我们,终是不妥。”

毕虎讨好笑道:“我不就是担心清妹你渴着饿着,才特地来瞧瞧么?”

丁原冷冷道:“老贼头,你今后乔装走路时,不要乱转眼珠子口处张望幽明山庄中的人,哪怕是一个小厮也应该受过严格训练,绝对不会做出这样惹人嫌疑的动作。你的天魔化身大法再是玄妙,也藏不住那双贼眼。”

毕虎嘿嘿干笑道:“原来破绽出在这里。没法子,我这么多年习惯不管走到哪儿,都要仔细察看周围情形,万一有好宝贝给错过了,那要后悔一辈子的!”

转头却正碰上石矶娘娘恨恨的瞪着他道:“老贼头,你能不能有点长进?这次大伙儿深入虎穴,可别坏事在你的头上。不然,老娘绝饶不了你!”

毕虎理直气壮道:“我不四处张望行吗?这庄子里的布置古怪得很,一旦有事咱们不明路径,还不给人家当饺子包了?”

丁原笑道:“老贼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拜托你一件事。”

毕虎见丁原也有求自己的时候,不禁精神一振道:“什么事,交给我办,你绝对放心。”

丁原道:“你设法摸清山庄的地形,把大致的路径和一些紧要的地方都牢记下来,等稍晚再想个法子传递给我。”

毕虎一拍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石矶娘娘一瞪眼,道:“还不快走,你在屋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别让人家起疑。”

毕虎无精打彩的“哦”了一声,朝石矶娘娘道:“那我走了。”他一步三回头,走到门口,只盼对方能出言留下自己。

石矾娘哪会不晓得他的心思,暗暗幽叹一声,道:“毕虎,小心些,别让老娘一个人回翠霞。”

毕虎如同吃了灵丹妙药,顿时眉飞色舞,一挺身子道:“清妹,你就瞧好吧!”

毕虎走后不久,便有人来请清闲散人,说是幽明山庄庄主陆展有请。

丁原与石矶娘娘留在客房没有同行,两人各回屋中打坐,好为今夜的行动攒足精神。

掌灯后,清闲散人先自回来,接着毕虎也送来了山庄草图。

也难为了这老贼头,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只半天的工夫,就把幽明山庄的地形摸得八九不离十,一幅绿水论坛地图画得有模有样,连石矶娘娘也忍不住夸了他几句。

毕虎洋洋得意道:“怎么样,也就是我,换了别人,谁有这样的神通?”

石矶娘娘心情大好,难得朝毕虎露出笑脸道:“毕虎,你今天总算办了件好事。”

老贼头闻言顺竿往上爬,道:“清妹,你该怎么奖赏我?”

石矶娘娘“啪”的在毕虎头上敲了个爆栗,道:“这个奖赏够不够,要不要再来一个?”

毕虎“哎哟”一声,摸摸脑袋,笑嘻嘻道:“不知道为什么,清妹的玉指敲在我身上就是舒坦。”

丁原一边琢磨地形图,一边问道:“老贼头,解药的事有什么消息?”

毕虎道:“今天下午我混进陆展的大宅,转了个多时辰,差点就被鬼先生给撞见。嘿嘿,你们猜我还看见了谁?居然是赤髯天尊。好在远远的就躲了过去,没教他看破。”

石矶娘娘道:“谁让你说这些了,解药的事到底有没有下落?”

毕虎见搪塞不过去,只好两手一摊道:“哪那么容易,才半天的时间,就是大罗金仙也一样没辙。今天晚上我打算再到大宅里探一探,多半解药就藏在那里面。要不,就是被鬼先生带在了身上。”

清闲散人皱眉道:“真要那样,可就有点麻烦了。鬼先生号称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一,想从他身上偷解药,无异于比登天还难。”

丁原淡淡道:“事在人为,老贼头你只需尽力查探。不过,你的贼性这两天要收敛一二,不要一时见猎心喜被人识破,到时我可救不了你。”

毕虎哪会听进耳朵,笺呵呵从怀里取出一件物事道:“丁小哥,你别担心,我毕虎出手什么时候落空过?你瞧,我把什么好东西给你带来了?”

丁原接过一看,是枚龙眼大小的黑色弹丸,不由奇道:“这是什么?”

毕虎得意道:“这是鬼仙门的”一烨障目‘,我打一个老鬼身上顺手牵羊摸来的。有这玩意,万一遇险就不怕不能脱身。只要把它往空中一扔,以真气震碎外壳,立时就会爆裂出一蓬紫色烟雾,方圆数十丈里伸手不见五指。今晚你夜探山庄,正该用得着。“

丁原想起当日在鬼幂中,赫行虚用的好像就是这个,倒也的确有用。当下老实不客气的收了,问道:“老贼头,我看你今天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吧?”

毕虎赶紧朝后退了两步,双手牢牢按住胸口,嘿嘿笑道:“哪里有,今时不同往日,我干活时要多带小心些,收获自然有限得很。”

石矶娘娘见他死性不改,连这危险的当日也不肯放过,禁不住勃然怒道:“毕虎,还不快滚出去找解药的下落?你再游手好闲,四处愉东西,看老娘还理你?”

毕虎见石矶娘娘是真的发怒了,立到噤若寒蝉,小声咕哝道:“去就去,吼个什么。难得漠北魔道来了这么多的人物,老子错过了机会,以后几晚都别想睡着。”

不等石矶娘娘巴掌下来,毕虎飘身溜出了屋子,直比兔子逃得还快。

石矶娘娘怒冲冲哼了声,可想着老贼头走时的狼狈模样又不觉莞尔,紧绷的脸一松,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清闲散人望着埋头审视地形图的丁原,问道:“丁公子,今夜可要我们陪你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丁原摇头道:“不用了,鬼先生就在幽明山庄内,真要撞上了他,我独自一人也好方便脱身。何况,这儿总要留下人来负责联络。”

清闲散人与石矶娘娘知道丁原心意,便不再坚持。为免幽明山庄的人怀疑,众人闲聊片刻各自散去,回到屋中歇下。

丁原吹熄蜡烛,在床上盘膝坐下。毕虎所画的地形草图已经全部印在他的脑海中,查探的重点,自然是要放在陆展居住的屋子里。

倘若毕虎所见不差,鬼仙门的重要人物这两天都栖身其中,解药和屈箭南的下落,自然也要着落在他们的头上。

这些年来,丁原出生入死,见过的阵仗实在太多,自然不会把今晚夜探幽明山庄放在心上。

随着夜色渐深,幽明山庄内渐渐寂静下来,北地的大风呼呼吹拂,如泣如诉,好似无数恶鬼在黑夜里嚎叫呻吟,不时送来一两响打更声。

估摸着月移中天已是后半夜,丁原微微一笑站起身形。

经过几个时辰的休息,顿觉神清气爽,周身通泰。他换下道士的打扮,恢复本来面目,从后窗飘然融入黑暗中。

幽明山庄的防卫虽是严密,但对丁原来说恰似小菜一碟。

他灵觉舒展,身如清风,惜着庄内的各种地形掩护,几乎没花费什么周折,就潜到了陆展的宅邸外。

他正藏身对面的钟鼓楼顶,俯瞰脚下情景,忽地眼前黑影一闪,两道夜行人的身影犹如大鸟般飘人府内,无声无息,落叶不惊。丁原心知,这两人应是七大剑派潜入幽明山庄的绿水论坛高手。

又等了半晌,丁原这才好整以暇的飞身潜进府中。那些明暗哨卡浑然不觉,连影子都没摸着。

藉着老贼头所绘的草图,丁原轻车熟路依靠灵觉闪避开守卫,朝着内院长驱直入。仅一盏茶的火候,就神不知鬼不晓的摸进了后花园。

他刚在一丛花草里隐身好,心头警兆突起,急忙屏息凝神向四周观望。但听远处的月亮门洞外传来零落的脚步,两个青衣中年人在一众仆从的前呼后拥下,往后门而去。

两人边走边低声笑谈,话音虽轻,可也尽数钻进了丁原的耳朵。

那左首身材高瘦的中年人微有醉意,呵呵笑道:“大哥,真没想到十多年没来这里,幽明山庄已被你老哥治理得如此井井有条,难怪门主也连声夸赞。”

丁原闻言心中一动,仔细打量右首的那人,见他矮矮胖胖,满面春风,活像一个土财主。

要不是身旁的中年人叫破了他身分,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仁兄,居然就是威震一方的幽明山庄庄主陆展。

陆展皮笑肉不笑,答道:“三弟客气了,愚兄身负门主重托,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何况今日山庄的一切布置,也都是出自他老人家的手笔。我不过是听差照办,跑跑腿而已,可不敢居功。”

身旁那汉子微笑道:“我听说门主有意从咱们四大庄主中选出一人,补缺本门的长老之位。照现在情形看来,这个人选非陆大哥莫属。我和二哥、四弟都只有眼红的份啦。”说罢哈哈一笑,话音中却隐有嫉妒不忿之意。

陆展眼眸里精光一闪而灭,透出一股杀机,但旋即满脸笑容的说道:“三弟不要开愚兄的玩笑了,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论艺业修为和对本门的功劳,愚兄只能陪居末座,哪比得上你已将天贝伽蓝神功修炼到了第十层的境界。”

丁原微微一惊,暗道这陆展嘴里说得客气,真实修为比身旁那汉子只高不低,仅是方才偶露的目中精光,就可见一斑。听他们谈话的意思,鬼仙门的暗桩还不止这一处,却不知道另外三家究竟是哪里?

那汉子嘿嘿干笑着说道:“大哥,依照门主的吩咐,我们三兄弟这两天还不能直接露面。明天晚上的那出好戏,可全靠你帮衬着门主唱好啦。”

陆展亲热的一拍那汉子肩膀,应道:“三弟放心,明日晚上你只管坐在宾客席上瞧好戏吧。门主他老人家算无遗策,就等着七大剑派和丁原那小子自投罗网。”

丁原心头冷笑道:“你小爷我已经来了,而且就在阁下的眼皮底下,有种咱们明日见个分晓。”

蓦然远处的钟鼓楼上警钟大作,幽明山庄东北面响起一阵嘈杂人声,在黑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陆展一怔停住脚步,说道:“三弟,今晚果然有人来了,你赶紧目去歇息,愚兄过去看看是哪路神仙。”

那汉子问道:“大哥,要不小弟陪你一块去凑个热闹?”

陆展摇头道:“不必了,一些小贼摸进山庄,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若不是怕惊动了门主,愚兄都懒得亲自过问。”

丁原暗自哼了声道:“好大的口气,七大剑派今夜潜入山庄的,怎么也算各派的精英人物。老家伙把话说得这么满,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也亏是今日之丁原,放在从前,他说什么也要找些苦头让陆展尝尝。但历经这些年的磨难,丁原做事收敛了许多,硬是隐忍下来,没去找对方的麻烦。

他正自寻思着是要尾随着陆展去看个明白,还是继续搜寻内院,探探鬼先生的影踪,灵台的警兆却再次生出。

然而很快,丁原便心神一松,嘴角露出一缕笑意,舍了陆展等人隐匿身形,朝左首二十多丈外的一座假山靠拢。他顺手点昏了两名潜伏暗中的绿水论坛山庄护卫,事后这笔帐自然要算在七大剑派头上。

假山洞里传来几声簌簌响动,沙土缓缓朝四外松动流淌,钻出一个滚圆的小脑袋,正是桑土公。

他瞪大眼睛竖直耳朵四下观望,不料眼前一花,已多了一双脚凑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就差没把扬起的细尘进到嘴里去。

桑土公吓一大跳,一缩脖子就想埋头钻回土中,耳朵里却听丁原以传音入秘道:“老桑,是我!”

他心神一定,大松口气抬起头来,可不是丁原站在自己己跟前么。桑土公一喜,赶忙从地下钻了出来,也用传音入秘道:“丁小哥,你也、也进来了?”

丁原点点头,同道:“老桑,晏殊呢,你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庄内?”

桑土公呵呵一笑,道:“丁、丁小哥,没事、我、我把她留、留在石矶娘娘那、那里了、这样行、行动起来更自、自在些。”

丁原微笑道:“小心这话被晏殊晓得了,打破你的脑袋。”

这时府外的钟声敲得更急,仔细一听竟蕴有节奏韵律,仿佛是传递着什么暗号。而风中的喊杀警报声此起彼伏,不止东北方,连西南、东南两面也都有了。反而府邸里面一片寂静,不见有打斗声起。

桑土公道:“丁小哥,听这这钟声,是、是不是七、七大剑——派的人给给察觉了?”

丁原哼道:“说不定是七大剑派故意这样,好调虎离山,另有高手进入陆展的府邸搜索。”他的猜测并非无中生有,至少先前那两道黑色身影,绝不会是幽明山庄自己的喽罗所为。

桑土公想起一事,道:“丁、丁小哥,我找着屈、屈箭南啦!刚——才找你不着,正、正愁着,你、你就出来了。”

他的话时常前言不搭后语,考教人的理解能力。好在丁原听得多了,早已习惯,问道:“老桑,屈箭南给关在哪里,有没有受伤?”

桑土公道:“他、他就在山庄地地牢里,好像没、没受伤,也没、没上刑具、我、我不敢多、多留,就急、急着回头找你来啦。”

丁原颔首道:“多谢你了,我这就去找他。你快接了晏殊先退出山庄吧。今夜鬼仙门势必导内外搜查,不要露了马脚。”

桑土公一晃脑袋道:“不、不着急,我、我先领你去——救了屈、屈箭南我用土遁会、会方便些。”

丁原微一沉吟,心想晏殊留在清闲散人屋里,应当不会有事。毕竟幽明山庄没抓着把柄,也不能随意闯入宾客的屋中盘问搜查。

于是他点头道:“也好,就再麻烦你-回。”

桑土公呵呵笑道:“不、不麻烦,一点也、也不麻烦!”

第三章真情

两人钻回地下,一路潜行,黑暗中,丁原就听周围的泥土轻轻松响,桑土公手持三棱锥飞快的在前开道,比在平地上奔跑都快。

丁原见状油然微笑道:“老桑,你可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就是这样带着我跟玉儿钻到土里,逃到城外。”

桑土公脸一红,嗫嚅道:“你还——提、提这事干嘛,我、我——”

丁原道:“人生际遇实在奇妙,当日我心中恨透了你,怎会想到你我后来竟能成为生死之交?况且,要不是你带我离开客栈,我也不会有往后的奇遇。说起来,真该是我感激你才对。”

桑土公苦笑道:“你、你不恨我就好、好啦,你、你和玉儿姑、姑娘都是好人。”说着话,桑土公停下身形,抬头寻摸半晌道:“丁、丁小哥,到、到了!”

丁原仰望头顶,果真看见上方架着厚重的青石板,自己和桑土公已置身地牢下面。

桑土公伸出肥嘟嘟的胖手推了推青石板,一阵沙土沙沙抖落。

丁原道:“我来!”双掌一顶,偌大的青石板悄然无声的被抬起,打外面的缝隙里露出一道昏暗的烛光,隐隐涌入一蓬淡淡的紫色烟雾。

桑土公一咋舌头,他刚才试过青石板的分量,知道自己想举起它也不难,可要如丁原般举重若轻,连灰尘都不给震落,再修炼三百年也未必能办到。

丁原以传音入秘道:“老桑,这烟有毒,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桑土公见紫烟透了过来,顾不上答话赶紧闭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毕竟鬼仙门的剧毒不是说笑的。

就听上面屈箭南低低的嗓音喝同道:“是哪位朋友躲在下面?”

丁原听他开口,心情-松,晓得屈箭南应该没受太重的内伤。如此稍后带他离开,也可省力不少,桑土公不敢张嘴,眼巴巴瞧着丁原。

丁原哼了声从青石板下钻出,地牢中弥漫着一股薄薄的烟雾,气味辛辣,令人难受。他有九转金丹、都天大光明符护体,修为亦臻大乘,当世间能毒倒自己的药只怕已屈指可数,因此也不太在意。

屈箭南坐困樊笼,一见丁原不由大吃一惊,险些叫出声来。幸好他反应机敏,生生忍住,改以传音入秘道:“丁兄,怎么是你?”

个多月不见,屈箭南的模样憔悴许多,印堂更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青气,显然是身中剧毒。不过他的神情倒也依旧洒脱,独自靠在墙角,手里拿着根枯树枝权当笔墨,正在地上涂鸦。

见此情景,丁原不禁也生出几分钦佩。

多少豪门世家子弟平日里耀武扬威,一旦大难临头,就立到原形毕露,哭爹叫娘。能像屈箭南这样从容不迫,泰然处之的,仅是凤毛麟角而已。

可惜,他屈箭南,却是当日夺走雪儿的人。

老天的确是会开玩笑,昔日自己恨之入骨的一个人,而今居然要救他逃生。也许,自己真的改变了许多,尤其是在师父去后,开始渐渐不再凭一时冲动办事。

既然自己能饶过一执大师,那么又何必再对屈箭南耿耿于怀?说到底,除了在雪儿这件事上,他还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奈何造化弄人,纵然时过境迁,但隐藏在丁原心底的那份灼痛,仍然在不时折磨纠缠着他。

丁原努力抑制心情的起伏,暗中释放结界护住地牢,沉声道:“同那么多干什么,快随我出去,你爷爷和七大剑派的人已到了幽明山庄外围。”

屈箭南脸上喜色乍现即逝,道:“丁兄,你和我爷爷他们都不该来。鬼先生摆明了是用我作诱饵,钓你们上钩。幽明山庄内外好似天罗地网,你们还是快走吧。”

丁原冷笑道:“不劳阁下操心,丁某既然敢来,就没把鬼先生瞧在眼里。你想活命的话,就赶快跟我离开。错过今夜,鬼仙门就要用阁下的脑袋祭旗歃血。”

屈箭南苦笑道:“丁兄,我纵然想走也是不成的。你有没有留意到地牢里的烟雾,那便是消解我体内剧毒的解药。一旦我离开这间屋子,又得不着鬼仙门的独门解药,不需半到就会七窍流血而亡。因此,他们才这么放心的将我关在这里,又不派重兵把守。”

丁原问道:“那你可晓得,这解药现在谁的身上?”

屈箭南答道:“我也不清楚。丁兄,烦你转告各派的尊长,千万不要以我为念,明夜的幽明山庄危机重重,绝不可掉以轻心。”

丁原冷冷道:“七大剑派的人我懒得多理,这些话还是等你有命自己去说。”

屈箭南明白丁原与七大剑派之间心存芥蒂,不是任何人三言两语可以打消。

丁原淡淡道:“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我现在可没工夫听你唠叨。”

屈箭南摇头道:“不,这事至关重要,你一定要听我说完。丁兄,你当日着实是误会了姬师妹,她对你痴情一片,从未动摇过半分!”

丁原心头剧震,不防屈箭南会提到这件事情上,当下粗声道:“我不是三岁的孩子,还用你来教?阁下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找出解药的下落,好尽早脱险。”

屈箭南急忙道:“丁兄,你真是误会了。我与姬师妹之间一清二白,日月可鉴,当日我们成婚,全都是因为姬师妹腹中怀了你的孩子!”

丁原如遭五雷轰顶,呼吸顿止,整个人立到呆如木鸡,只知道用眼睛直直的瞪着屈箭南,猛然冲到屈箭南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胸襟,哑声同道:“你说什么,什么时候雪儿怀了我的骨肉?我们孩子如今又在哪里?他是男是女,你若敢再骗我,丁某誓要灭绝越秀满门!”

他的脑海里此时只觉得嗡嗡乱响,这个消息太意外了,雪儿竟会珠胎暗结,有了自己的骨肉。想来一定是当年在越秀山中,自己险些走火人魇,事后与雪儿因着一时冲动而偷尝禁果所致。

只是,后来突起一系列的变故,姬大胡子当众宣布要将雪儿许配给屈箭南,自己力争之下,顶撞了姬大胡子,险些被他毙于掌下,幸被苏真救走,及至后来坠入潜龙渊中,一关就是两年,其间连跟雪儿照面的机会都没有,又哪里会知道当初雪儿答应下嫁屈箭南,原来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孩子。

屈箭南看丁原呆呆瞪着自己,脸色忽阴忽晴,眼光闪烁不定,知道自己所述之事令丁原震惊不已,其间过程说匪夷所思也不为过。

只是丁原的手越拧越紧,让自己着实不好受,屈箭南努力摇摇头透口气道:“我怎会拿这种事情来哄骗绿水论坛丁兄?若能让丁兄明白姬师妹当日的苦心,在下即便明日走了也可了无遗憾。至于丁兄骨肉的下落,请听小弟慢慢说与丁兄知道,绝不会隐瞒半分。”

丁原咬着牙,屈箭南俊朗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缓缓松开屈箭南,低声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屈箭南摸摸脖子,心中未免苦笑,叹息一声说道:“那日我随爷爷回访翠霞,本想主动取消了婚事,也好成全丁兄与姬师妹的姻缘。我虽仰慕姬师妹,可也懂得情之一字不容勉强。”

丁原粗粗哼了声,道:“可惜,后来阁下却并不是这么做的。”

屈箭南叹道:“小弟当时怎会预料到后来的事情竟会是这样?我乘着一日午后独自拜会姬师妹,想与她做最后一次道别。却不料,就这次短短的会面,却由此改变了你我和姬师妹日后的命运。

“就是在那时,我才得知姬师妹已经身怀有孕。不用问,孩子的爹爹一定是你。”

丁原记起彩儿曾对自己说过,屈箭南曾到小楼与雪儿一叙,对照屈箭南今日所言,倒也没什么出入。不过这种隐秘之事,不是亲近之极的人,又怎能说得出。

想到这里,丁原心中泛起一股醋意,同道:“这件事,是雪儿亲口告诉你的?”

屈箭南颔首道:“姬师妹以为我是再来纠缠她,为了断我痴想,才脱口说出。我当时都听呆了,有那么一刻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更想提着剑与绿水论坛丁兄拼个你死我活。现在想来,实在有些失魂落魄。”

丁原哼道:“既然你已经知道雪儿怀了我的骨肉,为什么还要逼雪儿嫁你?”

屈箭南悠悠道:“我屈箭南怎会是落井下石、夺人所爱之徒。我本想一走了之,可走到门口却突然站住。我想知道,在丁兄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情形底下,姬师妹打算如何保住腹中的胎儿?”

丁原默然半晌,方自低声同道:“雪儿是怎么说的?”

屈箭南回答道:“那时姬师妹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翠霞,宁可独自在外四处漂泊,也要保全丁兄与她的孩子。甚至姬师妹连那孩儿的小名都已起好,便叫做‘安儿’我知道,那是雪儿日夜企盼丁兄能平安归来的意思。”

“安儿。”丁原怔怔出神,心中犹如刀割一般。

屈箭南继续道:“想到姬师妹一个云英未嫁之身,又生于翠霞豪门,要想保住那一点血脉,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真不知道为了什么,或许是被姬师妹对丁兄的一片痴情所感动,我居然向她提出了一个当时想来也许是更妥当的办法。”

丁原逐渐醒悟过来,低声问道:“于是,你就打算和姬师妹假意成亲。这样,雪儿她就不用再背井离乡,流亡天涯,也能平平安安顺理成章的生下孩子。”

屈箭南点头道:“是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好在姬师妹的身孕刚怀不久,时间上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委屈了姬师妹,要与我做上一段有名无实的夫妻。

“起初姬师妹不愿拖累我,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可最后为了孩子,也为了将来能对丁兄有一个交代,她终于同意了我的办法。”

丁原十指深深掐进大腿的肌肉中,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

时隔经年,他终于晓得了雪儿的苦心,也终于明白梦泽相会,伊人眼中一点泪光,如诉如泣所为是何。雪儿没有背弃自己,可恨自己却如瞎子一般,误会了她,最终酿成一杯苦酒,如今又教自己如何咽得下去?

屈箭南望着丁原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无同情的低叹道:“我和雪儿说好,不管什么时候丁兄有了消息,我们就先求得丁兄的谅解。然后,雪儿寻机假死,避过世人耳目,从此隐姓埋名追随丁兄天涯海角。

“至于那孩子,我会负责设法送还,爷爷那里也由我去搪塞。这么做虽说对不起姬师叔和我爷爷,可总算也能保全翠霞、越秀两派的颜面,事后也能不着痕迹。除此之外,我与姬师妹的确再想不出第二个更好法子了。”

丁原涩声道:“安儿呢,我的孩子到底现在哪里,你为什么一直不说?”

屈箭南迟疑再三,咬牙道:“我对不住你,孩子终究没能保住,夭折在娘胎之中。”

丁原“啊”的一声,猛然抬头同道:“你说什么,他死了?是谁杀了他?”

屈箭南道:“那晚,姬师妹得到消息后赶来后山。只可惜迟了半步,正看到丁兄坠入潜龙渊中。姬师妹原本也跟着丁兄往下跳,还好被她父亲拉了回来。情绪激动悲伤之下,动了胎气,孩子就这么流产了。”

丁原一呆,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不住的从眼前回放。想到屈箭南见着自己屡次欲言又止,被自己一一打断的情景,想到从碧澜山庄到后山的这一路上,自己本该有无数次机会能让屈箭南解释误会,然而却一再的错过。

他怒气冲顶,他嫉妒满怀,他不给任何人一个开口的机会,最后的结果是,自己失去了雪儿和亲生骨肉。如果,自己当时能够稍稍冷静一点点,让屈箭南哪怕说上半句话,自己又能用大脑稍稍想一想,也许后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将重新改写。

“啪!”丁原一巴掌狠狠的煽在自己脸上,半边脸五根指印由白变红、由红入紫,嘴边立时溢出鲜血来,他只喃喃道:“是我,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亲手杀了我和雪儿的孩子!”

他直想一掌毙了自己,也终于明白为何雪儿到后来会出了家。因为她万念惧焚,因为她生无可恋,因为青灯古佛是她唯一的归宿。

可笑自己在云梦大泽遇见雪儿时,还百般质问,犹不知错。可笑自己对屈箭南恨之入骨,冷言冷语,含讥带讽。可事实证明,真正最混的人,恰恰是他丁原。

自己是这天下最自私的人,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还心安理得的怨天尤人,发泄不满。

雪儿身怀六甲,孤立无助的时候,自己在哪里?屈箭南百般维护雪儿,仗义相助,却只要自己给他个机会说明真相的时候,自己又做了些什么?错恨难返,自己枉自为人。

屈箭南伸手握住丁原的肩头,轻声安慰道:“丁兄,你不要太难过了。所幸姬师妹并没有真的剃度出家,而今误会冰消,你又没了辈分的羁绊,往后还有机会。”

丁原摇摇头,深吸一口气道:“屈兄,你不明白,我实在太恨我自己。我对不住雪儿,也对不住你。老天惩罚我在潜龙渊里幽禁两年,实在是太轻了。比起雪儿所受的委屈痛苦,我这点又算得了什么?”

屈箭南微笑道:“丁兄,你能体谅姬师妹的苦心就好。安儿没能保全,小弟也愧疚痛心得很。要不然,来日你与姬师妹重逢,这一家三口也算圆满了。”

丁原苦涩一笑,站起身道:“屈兄,先别说这些了,丁某今夜拼得一条性命,也要将你救了出去。”

屈箭南摇头道:“丁兄,我将这些内情告诉你,就是没有再抱生还的打算了。你别再为我费心,赶紧离去吧,姬师妹还在东海等你,你可不能再有丝毫的闪失。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她与丁兄?”

丁原心头咯登一跳,由东海不自觉想到了南海,那方绢帕犹自温暖的藏在自己怀中,寄托着主人无限的情义。

东海、南海,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

他用力一甩头,抛开杂念,说道:“不行,若让你死在了这儿,丁某今后一辈子也不用再做人了。”

屈箭南平静道:“丁兄,如果你果真想救我,机会也只出在明晚的筵席上。那时鬼先生一定会给我服下解药,以推到人前斩首祭旗。”

丁原一醒,颔首道:“我明白了,屈兄,明晚等着我!”

屈箭南低声叫道:“丁兄!”

丁原一怔,同道:“屈兄,你还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屈箭南犹豫了下,徐徐说道:“我爷爷和各大门派的前辈,是否真的已到了庄外?”

丁原答道:“不错,而且今晚有不少七大剑派的高手潜入山庄,打探你的下落,先前已有几路人被鬼仙门察觉,也不知现在的情况如何。”

屈箭南苦笑道:“我知道丁兄与七大剑派有许多恩怨芥蒂,可终究他们都是小弟的尊长。若是不为难丁兄的话,还请你将小弟的想法和处境转告我爷爷,更请他们不要以我为念,投鼠忌器,中了鬼先生的毒计。”

丁原点头道:“你放心,这些话我一定替你带到。不过,他们信与不信却不是我能保证的。”

屈箭南朝丁原深深一揖道:“多谢丁兄!你快些走吧,免得夜长梦多。”

丁原道:“好,屈兄小心,明晚丁某一定要将你救出来!”

屈箭南微微一笑,道:“生死由命,大伙儿何苦为了我一个人以性命相拼?丁兄,有句话也烦你转告我爷爷,就说箭南纵死也绝不辱越秀门风!”

丁原重重在屈箭南肩上一拍,低声道:“保重!”转身回进地道,桑土公正眨巴着眼睛瞧着自己。

丁原将青石板归还原处,屈箭南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消失,他百感交集,心潮起伏,呆呆伫立于黑暗中。

桑土公轻轻一叹,低声道:“这、这人是、是条汉子!”

丁原徐徐点头,问道:“老桑,你都听到了?”

桑土公道:“放心,我、我绝不告诉任任何人,连、连晏仙子也、也不说!”

丁原微笑道:“我指的不是这个,看来我这次的计划必须改变了。原本解救屈箭南、盗取解药只是顺带之事,主要目的还是要和鬼先生作个了断。可现在,我说什么也要将屈兄救出幽明山庄,更要为越秀剑派取得解药!”

桑土公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该、该当这样,男、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要恩怨、恩怨分明。”

丁原苦笑道:“只是这么一来,风险可能又要增加不少。老桑,你和毕虎他们过了今晚还是退出吧,我可不想让晏殊做了寡妇。”

桑土公急道:“不行,你肯为朋友豁出性命,我桑土公就不能么?丁小哥,咱们同生其死,绝不离弃!”

丁原心头一阵温暖,胸口热乎乎的被什么东西结堵住了,适才的郁闷痛苦,稍稍得到减缓,在桑土公的胸膛上一捶道:“好,老桑,我不赶你走。了不起咱们明晚血染幽明,战死-处罢了!”

桑土公呵呵一笑,道:“丁小哥,咱咱们先——出去吧。”

两人借着土遁潜出地牢,走出一段后,桑土公重又钻出身子,却是到了陆展府邮内的一处僻静所在。

清风徐来,夜中依旧传出喊杀之声,连这府内也是警信频起,今晚的幽明山庄注定不得太平,只是不晓得七大剑派将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桑土公与丁原藏进一座库房里,问道:“丁小哥,咱、咱们是不是要、要再探探?”

丁原道:“今晚收获已经不小,老桑,你先接了晏仙子出庄休息,我再随意走走。”

还没等桑土公答话,丁原眼眸中精光一闪,以传音入秘道:“有人!”两人隐身在一堆谷物之后,朝着外面望去。

就见一名中年男子浑身浴血,手提仙剑从窗口飘身进来,四下观望,似是寻找暂时藏身的地方。惜着窗口射入的微光,丁原看清了来人的面庞,有道是冤家路窄,那中年男子竟然就是姬榄。

他吁吁微喘,面如白纸,浑身伤口密布,鲜血虽是已经止住,可也怵目惊心。别说与人厮杀,若再不得医治休息,只怕外面戈壁的大风都能把他吹倒。

作为今夜突入内院的七大剑派高手至一,姬榄身中鬼仙门的奇毒,又血战了小半个时辰,不知不觉与同伴失散,惟有先寻个地方赶紧运气逼毒,好缓过一口气来。

他正找寻库房内适合藏身的地方,猛地听见黑暗里有人以传音入秘的功夫徐徐道:“姬榄,人生何处不相逢,阁下的情形看起来不太妙啊。”

姬榄失声道:“丁原!”目光顺着声音来处望去,正见丁原飘然立在一堆谷物之上瞧着自己。丁原道:“我已找到屈箭南的下落,他现在身体无碍,托我转告你们,明日一战不要以他为念,更不要投鼠忌器为鬼仙门所乘。纵然是死了,他也绝不会有辱越秀门风!”

姬榄定下心神,深吸一口气道:“多谢了!”

丁原哼了一声,突然身形一晃已站到姬榄跟前,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注入浑厚真气助他化解剧毒。

姬榄久战力疲,根本来不及抗拒,丹田中就已犹如天降甘露般畅快,不禁惊异道:“丁原,你——为何要帮我?”话音未落,心里又是一惊,原来丁原已顺手点了他的穴道。

丁原淡淡道:“再怎么样,你也是雪儿的爹爹。放心,穴道半炷香的工夫就会自解。”说罢,将姬榄往桑土公怀中一放道:“老桑,麻烦你先送他出去。”

桑土公头一点,又问道:“丁小哥,那、那你呢?”

丁原足不点地回到谷堆上,微笑道:“追兵已从口处涌过来了,我不陪他们好好玩玩,怎么对得起鬼先生?”

桑土公对丁原的能耐那是佩服得很,当下放心的带着姬榄土遁而去。地面一溜细线隆起复没,当真神乎其技,不留痕迹。姬榄最后望了眼丁原,想说什么,眼前一黑已进到了地下。

丁原静待追兵冲到了库房门口,手指一翻取出“一烨障目”运劲弹出,弹丸砰的在空中爆裂,扬起满天的紫雾。

在众人惊呼声里,丁原哈哈一笑,运起翠霞派的身法潜踪而去,顺手自然也给几个倒楣蛋尝了点苦头。

第四章夜宴

天明时分,七大剑派的高手悄然退走,喧闹半夜的幽明山庄终于渐渐宁静。丁原早已回来,正和清闲散人、石矶娘娘闲聊时,那小厮拎着热水走进屋子。

石矶娘娘忍不住仔细打量小厮,唯恐他又是毕虎所化,可看了半天终于确定这回进来的,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幽明山庄下人,心底竟生出一丝失落。

清闲散人有意问道:“这位小哥,昨天晚上山庄里出了什么事,喊杀声持续了大半夜?”

那小厮显是已得到交代,恭恭敬敬的回答道:“启禀观主,昨天夜里七大剑派的高手前来探庄,已被敞庄打退。惊扰了诸位的休息,还望见谅。稍后敝庄主会亲自登门向观主道歉。”

清闲散人含笑道:“陆庄主太客气啦,不知贵庄昨夜战果如何,有多少人受伤?”

那小厮答:“托观主的福,敝庄伤亡很小,只死了十多个护庄的弟兄。倒是七大剑派折损了不少人,只可惜没抓着什么活口。”

清闲散人“哦”了一声,言不由衷的赞叹道:“连七大剑派的高手都没能在贵庄头上讨得丝毫便宜,陆庄主果然了得。”

小厮脸上微有得色,低声道:“这也不算什么,今天晚上,还会有更精彩的好戏上演。”

清闲散人悄悄看了眼丁原,见他似模似样立在身边,嘴角含笑,仿佛对小厮的话并不在意,于是微笑道:“小哥所说的好戏是什么,能不能说来贫道听听?”

那小厮似乎警觉到自己的话已经太多,连忙打住道:“咱们做下人的,哪能知道得那么清楚?观主若有疑问,稍后只管询问我家庄主就是。”

清闲散人微微一笑,从袖口里取出一枚丹丸递了过去道:“有劳小哥了,这是敝观炼制的‘百妙丹’,能祛百病,强精壮体还请小哥收下。”

小厮一怔,清闲散人的这手正挠在他的痒处上。若是寻常金银珠宝,对于他而言也未必有多大用处,可百妙丹就不同了。要是能服上一枚,多少也可抵得几年修为,令他在鬼仙门旁支弟子中扬眉吐气。

他看看丁原、石矶娘娘,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道:“多谢观主好意,可庄主曾有严令,小的绝对不能收客人的东西。”

石矶娘娘笑道:“贵庄主的这条规矩未免太过严厉了点,小小一枚百妙丹又算得什么,敝观哪位师姐妹没服上过一两颗?难得我师父如此慷慨,小哥何苦驳了她老人家的面子?”

小厮犹豫了会儿,心痒难熬又禁不住石矶娘娘的怂恿,终于收下。他不敢就这么拿在手里,立到贴身藏了,还有意识的朝门外看了两眼。

清闲散人同道:“小哥莫非是怕被别人瞧见?放心,这院子里就只我们师徒五人,谁也不会把这事告诉令庄主。”

那小厮心道:“你们哪里晓得隔墙有耳,这山庄里处处设有暗哨,说话大声点都会被人听去?”当然这些内情他也不敢告诉清闲散人,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他朝清闲散人凑近两步,压低声音道:“观主,稍后敝庄主来探望您时,不论他说什么,您都千万不要顶撞,更不能有丝毫的犹豫,照他老人家的吩咐去做就是。只有这样,今夜方能保得平安。”

清闲散人故作惊讶,问道:“怎么,贵庄主难不成会不利于敝观么?”

小厮赶紧一摇头道:“您是敝庄请来的贵客,庄主怎会害您?只是今晚情形特殊,观主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清闲散人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小哥提醒。”

那小厮待几人洗漱完毕,收了铜壶离开。

石矶娘娘关上门,低声同道:“丁小哥,这小厮话里有话,却不知什么用意?”

丁原微微一笑,道:“今夜山庄鱼龙混杂,又有强敌来犯,鬼仙门怎能不早做准备?我猜稍后陆展来此探望是假,要摸我们的底细是真。

“那小厮的话已说得很明白,我们绿水论坛只有做出甘愿附翼鬼仙门的姿态,才可令陆展放心。否则,为了避免今夜有宾客反戈一击,生出事端,鬼仙门一定会使上什么手段对付咱们。”

清闲散人与石矾娘娘连连点头,深感那一枚百妙丹送得着实值得。

石矶娘娘又问道:“可奇怪的是,一个幽明山庄的小厮,又怎会知道这个隐秘?”

丁原笑道:“从他举手投足来看,修为颇有些根底,绝非普通的下人。想来,是鬼仙门特意安排来接待我们这些所谓贵客的。而且,我猜他早受过陆展的密令,要暗中查摸我们的底细。”

清闲散人疑惑道:“什么底细,难道说陆展已经怀疑上了咱们?”

丁原摇头道:“那倒未必。但在今夜开席前,鬼仙门总要先摸清所来的众多宾客里,哪些是心甘情愿打算归顺他们,哪些是心怀不满存有疑虑,又有哪些可能是七大剑派安插的卧底,随时可能捣乱?”

“只有晓得了这些,今晚他才可以胸有成竹,别让请进来的客人先造幽明山庄和鬼仙门的反。”

清闲散人叹道:“丁公子,幸得有你随贫道同来,不然今晚我百妙观多半是凶多吉少。论到心计城府,敝观实在不是陆展的对手。”

丁原哼道:“这些主意未必就出自陆展的脑袋,在他背后还有一个鬼先生,我一直在猜测,今夜鬼仙门凭什么实力来对抗七大剑派的高手,现在已渐渐有些明白。”

石矶娘娘精神一振,问道:“丁小哥,你可是有什么新的发现?”

丁原刚要回答,神色微微一动,笑道:“陆展来了。”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一阵脚步纷沓,陆展率着几名手下走了进来。清闲散人忙亲自起身将他迎人客厅落坐。

陆展呵呵笑道:“观主,不知昨夜您与诸位小师父休息得可好?”

清闲散人笑道:“前半夜贫道睡得很好,可后半夜就有点吵了。”

陆展哈哈一笑,道:“观主说笑了,那是七大剑派的几个小贼,乘黑摸进敝庄妄图生事,却碰了一鼻子灰。只是打扰了观主清静,老夫很是抱歉,还望观主海涵。”

清闲散人微笑道:“陆庄主,这事我却要怪你了。”

陆展一愣,脸上笑容不改问道:“老夫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当,让观主见怪?”

清闲散人道:“你我好歹也相交四十余年,平日往来虽说不多,但也算得漠北同道,一脉连枝。七大剑派夜扰山庄,庄主与手下兄弟舍命搏杀,却让贫道这做客人的高枕酣睡,隔岸观火,是不是太过见外了?”

陆展脸上一松,道:“观主一片好心,老夫着实感激。不过昨夜那几个蟊贼不成气候,有敝庄的兄弟在就可解决,因此没敢再劳动诸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清闲散人道:“既然庄主这么说,倒是贫道矫情了。日后庄主若有差遣,可不要忘了敝观。不然,贫道这两日吃住贵庄,却一点气力也不出,未免说不过去。”

陆展摇头道:“你我份属同道,怎可用上差遣二字?今夜敝门门主邀集漠北各派的朋友歃血结盟,还请观主多多支持。”

清闲散人故意哼道:“七大剑派也欺人太甚,我漠北同道与他们天南海北,井水不犯河水。他们竟大兵压境,耀武扬成,真当咱们是好欺负的么?”

陆展苦笑道:“那也难怪,漠北绿水论坛虽是藏龙卧虎之地,可数百年来大伙儿各行其事,没有抱作一团,怎能不被人欺到头上?听说近日七大剑派在魔教那里铩羽而归,颜面尽失,却是想拿咱们当出气筒。”

清闲散人叹道:“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这世上讲的就是实力二字,其他都是假的。”

陆展微笑道:“观主说得不错,正因如此,敝门主才会邀集诸位馥血结盟,试想我漠北同道众志成城,又岂是任何人可以随意欺辱的?”

清闲散人颔首道:“庄主说得有理,敝观僻居深山,力单势孤,早晚也会成了正道的盘中之餐。有道是唇亡齿寒,今日贫道既来赴约,就当与贵门上下同进共退。到时贵门主振臂一呼,敝观定当景从。”

陆展哈哈一笑,说道:“难得观主这般明理,老夫倒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了,只要我鬼仙门有在一日,就绝不令贵观与漠北诸位同道好友受人欺凌!”

清闲散人心中冷笑,明明是七大剑派找鬼仙门的岔子,百妙观无奈被拖下水,可在陆展口中说来,鬼仙门倒似成了百妙观与漠北的保护神。

她脸上作出感动之色。遁:“有劳庄主,只是今夜盛宴,七大剑派势必来犯,不晓得贵庄是否已经安排妥当,有了万全之策?不是贫道长他人志气,鬼仙门虽是漠北第一大派,可终究比不得七大剑派联手之力。到时要有用得着贫道之处,庄主尽管开口。”

陆展道:“观主放心,七大剑派今晚敢来,敝庄一定管教他们有死无生。前些日子本门总坛虽被鼠辈滋扰,但元气不伤。这些年来,本门卧薪尝胆,早在暗蓄力量,世人所知者,仅为冰山一角而已,况且有门主他老人家在此坐镇,观主但请高枕无忧。”

清闲散人暗暗心惊,又不敢再过多探问,陆展狡如狐兔,自己可不能打草惊蛇。她故意松了口气道:“贫道杞人忧天,庄主不要见怪。”

陆展道:“观主盛情,老夫感激不尽。今晚筵席上,观主与令徒务必尽兴,老夫已命人为诸位特地备上素斋,还请观主赏光多尝几口。”

清闲散人笑道:“有劳庄主费心了,庄主俗事缠身,贫道便不叨扰了。”

陆展起身道:“说起来,老夫的确还有要事。待会儿还要亲自跑一趟百丈堡,给七大剑派送上敝门主的请柬。”

清闲散人一愣,假意关心道:“七大剑派含恨而来,庄主可要小心了。”

陆展不以为然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何况七大剑派自诩正道君子,怎会不要脸面?观主不必担心,你我今夜再会。”

清闲散人将陆展进出门去,直等他走远方自回屋落坐,迫不及待的问道:“丁公子,石宫主,贫道刚才没让陆展起疑心吧?”

丁原微笑道:“鬼仙门上下都是老奸巨猾之徒,要他们完全信任观主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说话之间,仍言辞闪烁,多有保留。”

清闲散人踌躇道:“不晓得他特意叮嘱我们多用橐斋,是什么意思?”

石矶娘娘柳眉一挑,道:“难不成他有意要在酒席上耍些花样?”

丁原道:“今晚筵席,鬼仙门重重埋伏甚至暗中下毒,那是毫无疑问的。只是陆展要我们务必尝上几口素斋,我看他非但没有恶意,绿水论坛反而另有玄机。”

清闲散人不解道:“这又何以见得呢?”

丁原道:“你可留意到,陆展说起素斋时,用了‘特地’一词我猜他的意思,绝非是说素斋本身,而是暗指其中蔵有蹊跷。”

石矶娘娘同道:“可丁小哥你又怎么敢肯定,他不是怀疑我们,要在素斋中下毒?”

丁原笑道:“两位等着瞧吧,今晚宾客中一定会有人中毒,但绝不是我们否则陆展刚才的话岂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石矶娘娘哼道:“好狠,居然连自己请来的客人也不愿放过。”

丁原叹道:“鬼先生不会相信任何人,只有利用剧毒控制住众人,才是最稳妥的法子。要不是害怕打击面太大引起公愤,只怕连我们一样也不会饶过。”

清闲散人道:“贫道觉得,索性咱们就什么酒菜也不用,静观其变。”

丁原摇头道:“不,要用我敢肯定,问题不在酒菜上。不然人同此心,鬼仙门的花招又怎么耍得起来?”

石矶娘娘问道:“那么丁小哥,你猜鬼仙门会怎样在筵席上下手?”

丁原苦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一日无话,转眼天色渐黑。毕虎整天也没露面,却不知溜到哪里去逍遥了,丁原等人也并没太担心,老贼头的修为不算太高,可一身千变万化的本事直让人叹为观止。加上心虽黑,胆却小,精于贼道,绝不舍轻易失手。

天将将黑下,便有人来请清闲散人入席。陆府的大厅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摆下了一百八十余席。众人在仆从引导下分宾主落坐,熟识之人相互打着招呼,寒喧几句闲话,好生的热闹。

清闲散人独坐一席,丁原、石矶娘娘与百妙观的另两个女弟子,则坐在了她身后的席位上。

五人方自坐定,就听旁边有人笑道:“观主,原来你也来了?”

说话之人清闲散人倒也认得,是漠北落日马场的场主俞扬,昔日曾有一面缘,却也说不上有太多的交情。她微微含笑道:“俞场主,没想咱们坐在了一块,也真是巧了。”

俞扬呵呵笑道:“咱们一别多年,不想今日还能见着。待会说什么在下也要以茶代酒,敬观主三杯。”

他的嗓门落到旁人耳里还不算什么,可丁原心中兀自在冷笑。原来,这俞扬就是昨晚与陆展同行的“三弟”,鬼仙门安插在漠北魔道中的另一个暗桩。

他假作好奇目光环顾大厅布置,果然看出了点名堂。在大厅正前方设了五桌主席,自是留给鬼先生与陆展等人的。靠左首距离主席最近的七张长桌却是空着,不问可知这是专为七大剑派留下的。

至于传闻中已归附鬼仙门的漠北几家门派的掌门与弟子,全都端坐在七大剑派的对面。接下来的,就是如清闲散人、俞扬这般已然表明立场的宾客和鬼仙门暗桩,最后面的,才是幽明山庄与鬼仙门中的陪客。

七大剑派的下首尚有几桌筵席,与丁原等人遥遥相望,看席中宾客紧张的神色,显然是那些尚未真正归附鬼仙门,又或者对鬼仙门心怀不满的门派,被安排在了那边。

当中空出的场子,现在虽说有一群歌伎正在演奏,丝竹弦乐声声入耳,可一旦席上翻脸,歌伎手中的乐器,说不准就会乱飞出什么古怪暗器也未可知。

丁原心中有数,将目光收目,开始揣摩鬼先生的用意,如今的丁原已不是当年闯入天雷山庄的毛头小子,身上更背负着桑土公、石矶娘娘等人的安危生死,因此处处留心,不敢有丝毫的大意。

乘着旁人也不会注意一个普通的百妙观弟子,丁原暗运真气,小心翼翼的将灵觉舒展向大厅四周,方圆近百丈内,却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更不见幽明山庄埋伏的人马。

但越是这样,丁原就越不能掉以轻心,俗话说得好,无影的危机才是真正可怕的危机。

丁原迅速收回灵觉,装模作样与石矶娘娘等人小声攀谈起来。

没过多久,厅中鼓乐之声乍停,陆展大步从侧门走出,高声唱道:“有请门主与众长老人席——”

大厅之中喧哗声立到停了下来,所有人都抬头望向恻门,就见鬼先生一袭绿袍,面孔深深藏在斗篷阴影里,缓缓从内缓步而出,背后鬼仙门的六大长老与一干弟子随后鱼贯而入。

悠扬的鼓乐复起,鬼先生等人在陆展的陪同下各自落坐,六大长老两人一桌,加上鬼先生与陆展各一桌,刚好坐满了五席。

陆展悄然望了鬼先生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当下站起身子举杯朗声道:“诸位朋友,难得大伙儿赏脸光临敝庄,与本门其襄盛事,老夫先代门主敬诸位一杯水酒!”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丁原一面举杯及唇,一面冷眼旁观。果察觉右首这面的宾客,绝大多数都真格的将杯中酒水喝下,而对面的人却多半仅装装样子,只用嘴唇一碰杯沿搪塞过去。更有谨慎者,连杯子也不敢拿手去碰。

毕竟,鬼仙门的奇毒驰名天陆,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陆展满脸堆笑,权当不觉,放下酒杯说道:“诸位,这两日若有什么地方招待不周,尚请海涵。老夫便再饮一杯,当作是给大伙儿的赔罪!”

他举起另一杯酒又喝干了,一名仆从快步走入厅中,在陆展身旁耳语几句,陆展点了点头,那仆从躬身退出。

陆展举起第三杯酒,道:“这一杯,是老夫敬祝门主他老人家身体安康,神功无敌,也愿我鬼仙门大业中兴,威震天陆!”

他的话音一落,左首席间有几人面露不屑,嘴角暗含冷笑,桌上的杯盏碰也不碰。

已归顺鬼仙门的漠北金沙崖山主冷鹰却率先起身,向鬼先生举杯道:“恭祝门主身体安康,独尊天陆!”

旁人见状,无论是否心里正在骂娘,也都惟有一同举杯作态,鬼先生站起身形,干枯的手指拈起酒杯。

这时门外有人唱喏道:“燕山派萧掌门偕七大剑派到——”

鬼先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并不出声,默然坐下。

陆展高声道:“请!”

厅外脚步声声,燕山派掌门率着七大剑派数十位耆宿精英昂首步入。在他身后,云林、翠霞、平沙、燕山、越秀、碧落、太清官门下各成一行,阵容鼎盛有条不紊。

丁原藏在清闲散人身后,愉眼打量,就见罗和、姬别天、屈痕、周陌烟等人均在。云林禅寺此次前来的是无妄大师,碧落剑派则是停祷、停松两位真人,太清官的观止真人、越秀剑派的关寒,丁原都认得,而平沙岛竟也派出了葛南诗。

丁原暗自一笑,心道:“都是老熟人了,七大剑派刚刚与魔教恶战,还出动如此庞大的阵容,也算看得起鬼仙门了。”

陆展迎上前哈哈笑道:“萧掌门与各位仙友远道而来,令敝庄蓬荜生辉,老夫深感荣幸,来来来,请诸位入席。”

萧浣尘神色不动,颔首微笑道:“既蒙鬼先生相邀,我等岂有不来之理?”

这两人一唱一和,瞧这模样,哪里像剑拨弩张、立判生死的仇家,倒似多年交好的朋友重逢。

七大剑派三十多大在萧浣尘的率领下,秩序井然的入座,鬼先生始终端坐席间一动不动,任由陆展应酬招待。

七大剑派内部显然已经有了默契,屈痕、罗和、停祷真人、葛南诗等也都默不作声,静观其变,只听萧浣尘与陆展谈笑风生,相互寒喧,却丝毫不提昨夜刀兵相向之事。

但一股无形的异样气息已经悄悄在大厅中弥漫,歌舞升平的背后,正暗藏着无情杀机。

陆展举杯道:“萧掌门,诸位仙友,远来是客,老夫既为东主,且先截诸位一杯!”

他一口喝干,七大剑派却没有一个人动手举杯,只当陆展在唱独角戏。

陆展不以为忤,笑呵呵道:“萧掌门,莫非是害怕敝庄酒里有毒么?”说罢扬手一挥,侍立于旁的那些丫环、仆从从席上端起酒来,毫不迟疑的一饮而尽

而后整齐划一的换过杯盏,重新斟满。

陆展笑容依旧,再谈举杯道:“萧掌门,诸位仙友,请!”

第五章阵营

箫浣尘心中思量道:“陆展此举摆明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我一再拒绝,未免让人生出轻视之心。

今日我七大剑派堂正之师,宁可被毒死也不能教人吓死,老夫姑且陪他一遭!

“他抢先举起杯来,说道:”陆庄主如此盛情,老夫怎能推却?我便代同来的诸位仙友,与陆庄主干了这杯。

不等陆展再开口,仰头尽饮。

这酒喝到肚里果然毫无异状,但鬼仙门的毒技神乎其神,谁也不敢担保再过一时半刻又会如何。

屈痕徐徐道:“鬼先生,陆庄主,箫掌门已将酒喝了,我等也都入了席,接下来咱们也该说说正事了吧?

陆展嘿嘿一笑道:“不急,咱们先开席再说。”

他回转主桌坐下,身旁侍立的弟子高声叫道:“开席一一”

鼓乐喧天,两排丫鬟手捧佳肴络绎不绝从厅门外涌入,鬼先生缓缓抬手道:“箫掌门,诸位,请!”

“啪!七大剑派席中有人一拍桌子,怒喝道:”鬼先生,咱们万里迢迢来到漠北,可不是只为讨阁下一杯水酒。阁下不必惺惺的作戏,大伙儿有话挑明来了说!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均道:”此老好爆的脾气,竟连鬼先生的面子也半分不买。“

丁原心中微笑,暗道:“姬大胡子果然忍不住发威了,这种场合,由他出面倒也合适只是在他身后不见了姬榄,看来他的伤势不轻。”

鬼先生放下杯子,淡淡道:“姬老爷子快人快语,老夫也不遮掩,我只想知道,敝门素来低调自律,从不曾招惹过正道各派。却为何在月余前,丁原。屈箭南等小辈竟欺上门来,毁投我宝鼎,闯我鬼冢,几乎令本门万劫不复?”

“箫掌门,姬老爷子,老夫今日也是迫不得已,只为自卫只要诸位能给老夫一个交代,鬼仙门断没有与七大剑派为仇作对的意思。”

他的话绵里藏针,箫浣尘等人怎能听不出来。

虽说丁原已被淡言真人逐出师门,可他毕竟出身翠霞,姬别天等人也不好否认。

况且,鬼先生手里还握着一个屈箭南。

姬别天哼道:“可据老夫所知,屈师侄他们闯入鬼冢,为的是解救老夫的孙女雪儿。恕我愚昧,老夫的这个孙女却不知犯了贵门哪条天规,竟要被贵门凝血铸鼎?”

鬼先生漠然道:“她胆大包天,竟敢偷食本门至宝,老夫自然容不得这丫头。”

姬别天仰天大笑:“胡说八道,什么时候三叶奇葩成了鬼仙门的‘本门至宝’?”

鬼仙门的一位长老低喝道:“姬别天,我家门主敬阁下是个成名人物,才好言相待。你不要不识抬举,肆意辱及本门。”

箫浣尘见话要说僵,抢在姬别天前头问道:“请问鬼先生,屈箭南现在何处?

鬼先生双掌轻轻一击,两名鬼仙门弟子,押着被禁制住丹田真气的屈箭南,从侧门走出,推他站到鬼先生席前。

屈痕仔细打量爱孙,见他神色虽有些憔悴,可不像受过折磨的模样,稍稍定心。

箫浣尘说道:“鬼先生,陆庄主,不知贵门打算如何外置屈贤侄?”

陆展回答道:“今晚敝门召开百鬼夜宴,要与漠北同道歃血为盟,共襄盛举。

正想借这位屈公子的精血一用,谅箫掌门不会见怪吧?“屈箭南冷笑道:”魑魅妖邪,也敢妄言歃血为盟?屈某大好男儿,要杀就杀,何必多言?“

他抱定必死之心,对鬼仙门自然不会客气。更想借此激怒鬼先生及早下手,好让屈痕等人少去一份顾忌。

陆展呵呵一笑,道:“屈公子豪气冲天,老夫非常钦佩。不知道箫掌门、屈掌门诸位仙友,有何见教?”

他话说得客气,然而其中的威胁意味,任谁一听就知,十足是拿屈箭南作了人质,与七大剑派讨价还价。

屈痕注视爱孙,心中焦虑至极,但他明白此刻万万不能有半点的示弱,更不能令七大剑派千年声誉,毁在越秀剑派一家的手上。

他强忍激动,缓缓说道:“老夫倒想听听贵门的高见。”

陆展道:“屈掌门,想换回令孙与解药都不是难事,不过本门也有三个不情之请。”

屈痕沉声道:“请说!”

陆展道:“这第一件事,就是请七大剑派将丁原、苏芷玉。姬雪雁与年旃这四人交与本门;第二,七大剑派自即日起需奉我鬼仙门为尊,今后凡漠北同道所到之处,各派耆宿要亲自迎接,礼敬有加,不得怠慢;最后一条,我一一”

屈箭南哈哈大笑,打断陆展道:“不必再说下去了!屈某从没想到,自己的性命竟如此金贵,鬼仙门也实在大看得起在下了。”

斤中宾客也暗自凛然,陆展所说出口的两条,分明是有意刁难,七大剑派若是答应下来,以后在天陆就不用抬头做人了。看来,打从开始,鬼仙门就没想与七大剑派善罢甘休,今夜一场恶战势在难免。

屈痕悲怆一笑,道:“陆庄主,可听到箭南所言?我越秀剑派纵然玉石俱焚,也绝不能拖累七大剑派蒙羞受辱!是战是和,全凭贵门一语而定。”

陆展笑容凝固,叹了口气道:“看来,咱们是没得谈了。屈掌门,既然你们不愿答应这三桩条件,敝门只好多有得罪。”

姬别天嘿嘿一声冷笑,将酒杯一拂扫地,道:“宴无好宴,这酒不喝也罢!”

七大剑派的三十多人齐刷刷站起,有些人的手已按在剑柄上。

陆展嘿然笑道:“屈掌门,这就想翻脸么?阁下是不打算要令孙的性命了。”

猛听背后两名鬼仙门弟子惊呼,陆展愕然回头,就见打从地下探出一双肥手,俐落的抓住屈箭南小腿,将他变戏法似的拽了下去。

鬼先生一记低哼,右掌打出道蒙蒙罡风,“砰”的轰在地上。可终究慢了半拍,屈箭南的身躯已早一步陷进地里。

两名负责看守屈箭南的弟子面孔煞白,急忙拔剑猛朝脚下插去。这两人的修为倒也不弱,剑身直没入一尺还多。可惜,地下宛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这场变故毫无征兆,连鬼先生这等的绝顶魔道高手也有些猝不及防。众人心中都是一怔,不晓得是何方神圣有此手段?

惟有丁原藏在宾客中悠然而笑,桑土公的土遁之技,堪称天下无双,经此一战,当可再名动天陆。

一名鬼仙门长老脸上煞气一闪,冷哼道:“饭俑!”左手飞出两缕黑芒透心而入,那两个弟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隆呼,便软软倒下,须臾化作一滩黑水。

屈痕等人又惊又喜,虽然没看清出手救下屈箭南的是什么人,但此举无疑帮了己方一个大忙。忽觉脚下有异,却见桑土公半截身子露了出来,双手将屈箭南送回地上,呵呵笑道:“屈、屈小哥,受、受凉了!”

屈痕“啊”了一声,接住屈箭南,怎次也不敢相信救了自己爱孙的人,竟是天陆九妖中的桑土公。

真不晓得屈箭南什么时候与他攀上了交情。

屈箭南绝处逢生,恍着隔世,由衷道:“桑真人,多谢你救命之恩!”

桑土公嘿嘿一笑道:“我、我只是受、受人之托,没、没什么!”

鬼先生斗篷中的阴影微微晃动,哼道:“桑真人,你什么时候也投靠了七大剑派?”

他心中对这矮胖子委实恨之入骨,自己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桑土公居然会突然蹿了出来,而且招呼不打就救下了屈箭南,明显是站到七大剑派那边与自己作对。

桑土公看看鬼先生,觉得心头发毛,赶紧往地里一缩,转眼就没了踪影,鬼先生虽恨,也暂时拿他没办法。

七大剑派见屈箭南安然无恙,不由士气大振,无妄大师合十道:“阿弥陀佛,鬼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回头是岸啊!”

鬼先生斗篷中的阴影发出一阵冷笑道:“老夫手握屠刀,已然是佛,何须回头?”

屈痕正遗憾没来得及向桑土公道谢,闻听鬼先生此言,禁不住白眉一扬道:“天下修为谁人为最,老夫不敢妄言。但狂妄无知,冥顽不灵者,以阁下第一鬼先生道:”屈痕,说得好!不要以为夺回了屈箭南,老夫就对你们束手无策,好戏不过刚刚开始,阁下别高兴得太早。“观止真人针锋相对道:”好啊,阁下还有什么手段尽管亮出来,贫道拭目以待,“

陆展站在鬼先生旁,高声道:“诸位同道,事到如今,本门纵想委曲求全也是不能。待会儿战端一开,敌我难辨,为免误伤了好友,凡愿与本门共进退的都请站到右首。若是想与七大剑派一齐来为难本门的,就请站到对面!”

此言一出,大斤里顿时炸开了锅,许多人都没想到鬼仙门这么快就迫自己表态。

相比之下,右首前半段的反应平静不少,仿佛早在这些人的意料之中。

而对面来自漠北魔道的诸多宾客却在交头接耳,面面相觑,有人问道:“陆庄主,我们两不相帮,不知可否?”

陆展面含微笑只当没听见,接着说道:“现在,请诸位选择所站的位置了清闲散人目视陆展,以茶杯遮住嘴唇,用传音入秘问道:”丁公子,我们该当如何是好?

“他们所在的位置正是陆展的右首,只需稳坐不动,就等于表明了归附鬼仙门丁原同样用传音入秘回答道:”咱们暂且不动,静观其变。“

就这工夫,左首酒席上有人叫道:“七大剑派欺人太甚,我参合门愿奉鬼先生为尊,共抗外辱!”说罢大步离位,率着一众弟子朝右面走来。

丁原放眼望去,说话之人是一面色焦黄的老者,神情颇为慷慨激昂,戏分做得十足。他心中暗自一笑,明白参合门多半也是鬼先生掌控的傀儡之一,这么带头一呼,为的就是蛊惑人心。

果然对面席上三三两两有人站了起来,众人心里未必真心想奉鬼仙门为尊。

然而一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则自己身居魔道,七大剑派也绝无接纳之理,眼下的形势,还是先投靠过去再说。

可也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左首席间蓦地又站起一人,冷笑道:“老夫独来独往惯了,鬼仙门也好,七大剑派也罢,恕我全无兴趣!”他大袖一拂,就朝门口走去,却是丁原的老熟人赤髯天尊。

忽然门前人影一晃,一个皂袍老者不知从何处冒出,伸手拦住赤髯天尊道:“洪天尊,请留步!”

赤髯天尊冷冷道:“阁下莫非想强留老夫?”

皂袍老者毫不退让道:“洪天尊,今夜之战,非友即敌,尚请三恩。”

赤髯天尊怒道:“就凭你一个幽明山庄的小喽罗,也妄图威胁老夫?”他右手运气朝皂袍老者胸口一推,怒斥道:“还不滚开!”

皂袍老者竟不闪躲,任由赤髯天尊的一掌按在胸口,却浑然无事,微微冷笑道:“洪天尊,你酒喝多了吧,怎么出手全无气力?”

赤髯天尊大吃一惊,只觉得丹田内气若游丝,难以凝聚,微一运气,脑袋里就是一阵晕眩,居然是中毒的征兆。

可他分明没有用过幽明山庄的酒莱,这化功之毒又是从何而来?

他又惊又怒,回身指着陆展道:“姓陆的,你竟敢对老夫用毒!”

陆展嘿嘿笑道:“洪天尊,这可是你自找的,现在我就放你出门,只要阁下能安然无事的走出幽明山庄,陆某定会命人奉上解药!”

赤髯天尊一时间进退两难,僵立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是笨蛋,自然晓得大斤外,鬼仙门已设下了重重陷阱埋伏,就算没有中毒,也未必能闯了出去这时左首席间的人已乱作一团,此起彼伏的有人叫道:“哎呀,我的真气怎么提不上来了?”、“陆庄主,我等无意与贵门为敌,快把解药给我们吧。”

“鬼先生,你居然暗中下毒坑害老夫,咱们走着瞧!”

反是七大剑派的人镇定自若,并未乱了阵脚。

箫浣尘暗地里审视丹田,铜炉之内气散功消,十成的修为只剩下一半不到再看周围的罗和。观止真人。无妄大师等人也无不悄然变色,紧锁眉头,显然也和自己一样。

反观对面的那些漠北魔道人物和鬼仙门弟子,却都若无其事,还有人露出茫然不解的模样。

不用问,这中了化功剧毒的只有左首众人。

然而令他不解的是,自己连如何着的道都不晓得,要不是赤髯天尊突然发作,引起众人警觉,恐泊这无形之毒足可让大伙儿不战自败。

他心念急转,思忖道:“我们这次来的三十多个人瞧情形都已中毒,好在察觉得还算及时,还有周旋余地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时间,运功逼毒,等待庄外埋伏的人马前来救援。”

他一面抱元守一苦苦凝聚丹田真气,一面说道:“鬼先生,贵门果真是好手段。

连这种无赖伎俩也都用上,实在让老夫叹为观止。“鬼先生阴阴一笑,道:”箫掌门,老夫念你一身修为来之不易,若能幡然醒悟,投到老夫门下,你我联手横扫北地,岂不快哉?“

箫浣尘微笑道:“鬼先生如此抬举在下,实在不敢当。可惜老夫天生骨头硬,凡事总转不过弯,阁下好意只有心领了。”

石矶娘娘传音入秘道:“燕山派是七大剑派中实力公认最弱的一家,箫浣尘的资历也是各派掌门中最浅的一个,没想到,竟有如此风骨,教人钦佩。”

丁原微微领首,他对箫浣尘也所知不多。只是听说当日在云林禅寺,这位燕山派的掌门,是少数几位为阿午和老道士开脱的正道人物之一,由此生出不少好感。

今日见他身处险境,不卑不亢,从容应对,同是一派掌门,却比耿南天等人胜出了不知多少倍可见,正道之中也并非全都是奸佞之徒,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可对面席土也不是所有人都像箫浣尘一样铁骨铮铮,视死如归。

那些原本举棋不定,想看看苗头再见风使舵的魔道人物,立时掉转风向,纷纷道:“鬼门主,在下愿归附贵门,甘效犬马之劳!”

忙不迭的站到了右首。毕竟一身修为来得不易,就这么给七大剑派当了陪葬,未免太冤枉了一点。

弹指之间,左首座席空出一大片来,除了七大剑派的三十多人外,仅剩下二十多名不愿归顺鬼仙门的漠北魔道人物。

可这些人对七大剑派同样心存顾忌,宁可孤军奋战,也不愿投到他们的门下就只留赤髯天尊孤零零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箫浣尘有意拖延,高声说道:“鬼先生,事到如今,老夫也没什么可多说了只是有一事不明,如梗在喉,望阁下能替老夫解惑。”

鬼先生淡淡一笑,说道:“箫掌门,你可是想知道自己是如何中的毒?”

箫浣尘领首道:“正是,老夫不明白同样身处此地,为何对面无一人中毒?

难道他们都已事先服下了解药?“鬼先生道:”老夫的手段岂会让你们识透?你们不敢享用老夫备下的酒莱,便以为能保平安无事么?哼,老夫的‘气定神困散’却是藏在这大厅的每一支灯烛之中,莫说吸入一口,就算是被烛上冒出的青烟拂过,一样也能令剧毒渗入肌肤,悄然发作。“

箫浣尘领首道:“原来如此!”

他刚一开口,厅内突然响起嗤嗤真气暗器破空之声,上千的火烛顿时熄灭,只剩下从门窗照入的冷月寒光。

鬼先生无动于衷,任由烛火一一熄灭,冷笑道:“现在才醒悟,太迟了!”箫浣尘微笑道:“朝闻道,夕死无憾矣,阁下手段确令箫某大开眼界。想来气定神困散的解药,已事先藏在右首各席的酒莱之中,所以真正中毒的只是我们这些人。”

他的话一说出口,马上又有数十道目光紧紧盯上对面桌上未用的酒莱。

鬼先生嘿嘿笑道:“燕山掌门,果非浪得虚名不错,刚才右首宾客所饮下的第一杯酒中,确实暗含解药。只要是喝下的人,都可无事。”

清闲散人回首看了眼丁原,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陆展一上来,就急着向众人敬酒。

箫浣尘目光闪动,说道:“但假如其中有人没有喝下,岂不是一样也会中毒?

兔先生哼道:“这等人必定是对老夫山存猜忌,有所保留,中毒也是活该箫浣尘村掌道:”好心计!依在下猜想,左首各席都是已确定对贵门抱有成见者,因此没有安排解药。右首各席的第一杯酒中虽藏有解药,但若有人表里不一,暗存猜疑,也同样会中毒。

“只有那些对阁下俯首帖耳、甘愿归附之人才能得着解药,这样的计策,着实精彩。”

他一面与鬼先生纠缠,希望能拖延时间,一面加紧凝聚真元驱散剧毒。奈何这气定神困散当真厉害,这半天的工夫下来,丹田内的真气仍没有多大改观。若想强行以自身修为驱毒复功,只怕三两个时辰也嫌少。

陆展闻言奉承道:“箫掌门,敝门主神机妙算,手段通天,不由阁下不佩服吧?”

箫浣尘哈哈一笑,道:“可惜鬼先生为了对付我们,竟连自己请来的宾客也不放过,一并给算计上了,这才令老夫更加佩服。”

陆展听出箫浣尘话中的挑唆之意,急忙道:“气定神困散的解药就在老夫身上,只要愿意立誓效忠本门的朋友,稍后老夫自会替他解毒。箫掌门,你这挑拨离间之计,恐怕并不管用。”

有几名身中剧毒,功力消散,正自担心的漠北魔道之人闻言,赶紧叫道:“陆庄主,在下愿意发誓效忠贵门,你快把解药给我吧!”

丁原目光悄然扫过陆展,思忖道:“我得想个法子从陆展身上将解药夺过,可惜老贼头不晓得溜到哪里去了。不然有他在,一定会有办法。”

这时一名鬼仙门长老站起身,走到陆展身旁耳语两句,还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不晓得说了些什么。

陆展点点头,笑呵呵道:“诸位中了气定神困散的朋友;不用担心,刚才本门师长老也为诸位求情,让老夫尽快为大家解毒只要你们一一”

他刚说到这里,门口突然冲进一个人,上身只穿了件内衣,下身也只穿了件裤衩,模样甚是狼狈。

众人纷纷惊异,原来这人的长相,与站在陆展身旁的师长老一模一样,连脸上的皱纹都仿佛是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众人嘀咕道:“什么时候这师长老又多了一个孪生的兄弟?

那人光着膀子,恶狠狠扑向陆展身边站着的师长老,气急败坏的叫道:“毕虎,你敢算计老子?”

陆展一惊,赶快往袖口里摸去,骇人发现里面空空荡荡,藏着气定神困散解药的瓷瓶,已不翼而飞。

身旁的师长老见形迹败露,不等陆展发难,嘿嘿一笑,一个纵身落到箫浣尘身旁,身上冒起一蓬红色烟雾,瞬间恢复真身,挤眉弄眼道:“师长老,这一觉睡得可香?”

石矶娘娘见状大喜,用传音入秘对丁原说到:“丁小哥,真没想到毕虎还有这手本事,他肯定已偷到解药,下面的事情可就好办多啦!”

第六章交锋

师长老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毕虎叫道:“你装作老夫弟子,下手迷昏了老子,还敢扮成老子的模样到这儿招摇撞骗,我非杀了你不可!”

他身形一闪,双爪如钩凌空插向毕虎头顶,这一式含愤出手,当真是风驰电掣,杀气扑面。

毕虎故作夸张的叫道:“不得了,老家伙要玩命!”身子一缩,躲到了萧浣尘后面。

萧浣尘一凝真气双掌击出,砰的震退师长老,自己也是心虚气浮,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暗自苦笑道:“我现在的修为,恐怕和本派一个二代弟子也强不了多少。”

他一面悄悄积聚真元,一面微笑道:“师长老,阁下的穿着可不怎么雅观啊?”

师长老翻身落地,怨毒凝视毕虎,咬牙切齿道:“毕老贼,有种你出来与老子过上两招,别像个娘们似的躲在别人背后!”

毕虎不以为然的哼道:“大丈夫斗智不斗力,我老人家怎能跟你一个莽夫较劲?”

他双手一通捣鼓,也不知从哪儿取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打里面捡出四、五个瓷瓶,交在萧浣尘手中,说道:“萧掌门,我把陆展身上的瓶瓶罐罐全都给搬来了,却不晓得哪一样才是气定神困散的解药?”

萧浣尘接过那些瓷瓶,谢道:“有劳毕老先生,阁下今日援手之恩,我七大剑派上下无不铭感於心,来日定当补报!”

毕虎嘻嘻一笑,得意洋洋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说罢,翻弄起从陆展身上偷来的其他物事,想从中找出些值钱的东西,不然岂不白辛苦自己了?

屈痕等人都是又惊又喜,先是桑土公,现在又是毕虎,这两位天陆九妖中的人物,竟接连两次救七大剑派於危难之际,实在教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想想也是,七大剑派与天陆九妖中人非但以往没什么交情,更在心中看不起这些修成人身的妖魔鬼怪。

这次桑土公、毕虎犹如神兵,救屈箭南、盗解药,无疑帮了七大剑派的大忙,可人家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却是谁也搞不明白。

屈箭南见屈痕、罗和、葛南诗等人满脸的疑惑,於是轻声说道:“爷爷,毕虎和桑真人都是受丁原丁师叔所托,仗义相助我们。丁师叔他也已到了幽明山庄,只是我也不晓得他现在藏身何处。”

姬别天一震,盯着屈箭南问道:“你说是丁原?”

他昨晚已从姬榄口中得到丁原的消息,不禁百感交集,又愧又惊。而今再听屈箭南说起,心下更无疑虑。

屈箭南颔首道:“昨晚丁小哥曾到地牢探望晚辈,看他意思,今夜势必要找鬼先生做个了断。毕老前辈与桑真人既已现身,丁师叔想来也一定在这里。”

停涛真人皱眉道:“怎么可能,淡言真人全因我等而死,以丁原的个性,真会再相助咱们?”

罗和苦笑道:“不会错的了,一定是丁原!”

停松真人低哼道:“罗兄,你能肯定丁原会直︵心相助咱们,而不是另有所图?别忘了,他与我们七大剑派之间,实有杀师血仇!”

罗和徐徐道:“我敢肯定!因为他是三师兄的弟子,紫竹轩门下绝不会有逆徒!”

停松真人嘴唇动了动,可看看众人的神色,终於忍住。

此时,萧浣尘已将那些瓷瓶交到无妄大师手中。

他是云林禅寺第一用药高手,这次七大剑派赶赴百鬼夜宴,为防范鬼仙门用毒,无涯方丈才将他特意请出。不料鬼先生毒技诡变多端,众人千防万防还是着道。

无妄大师不敢再有半点懈怠,小心翼翼的研究手中瓷瓶。虽然说解药一定在里面,可也要费些工夫辨别,万一错用了剧毒之物,麻烦可就大了。

姬别天脸上忽红忽紫,蓦地问道:“毕虎,你可知道丁原现在哪里?”

毕虎心里哼道:“瞧你这凶巴巴的模样,好似是在审问我老人家。嘿嘿,我偏不告诉你实话!”他眨眨眼,摇头道:“姬老爷子,我也一样在找他。你要是见着了丁小哥,别忘替我代问声好。”

姬别天重重一哼,晓得毕虎在和自己耍花样,可人家於己实有大恩,只好气得偏过头去不理。

那边,陆展也已用传音入秘向鬼先生道:“门主,属下身上的解药被毕老贼偷走了!”

鬼先生面色铁青,冷冷道:“这事回头再与你算帐。”他见师长老还凶神恶煞般站在原地,一副要将毕虎生吞活剥的样子,心中杀机暗起。好端端的计画,却让自己手下的几个饭桶给搞砸了。

然而此刻大敌当前,鬼先生也惟有暂且隐忍,漠然问道:“萧掌门,老夫最后问阁下一次,是战是降?”

萧浣尘嘴角含笑,手底暗扣一枚烟火信号,答道:“鬼先生,何必多此一问?”

鬼先生冷冷点头,嘴唇吐出二字道:“动手!”

“砰”的一声,七大剑派坐席底下猛然爆出一团紫色烟雾,味极刺鼻,正是鬼仙门中绝毒的“千疮百孔散”。即便是修炼之人无意沾染一丝,片刻之后也难逃肉腐骨烂、化为脓水的结局。

只因这千疮百孔散尽管歹毒,可含有异味,容易引起旁人警觉,因此才没藏在火烛中释放,倒教七大剑派躲过一劫。

毒雾一起,众多宾客纷纷惊呼躲闪,却碍於鬼仙门的淫威,不敢逃出大厅。幸好千疮百孔散遇风不散,只凝作一团,笼罩住七大剑派所在的地方。

这回萧浣尘等人已有了防备,不约而同祭出祛毒宝物。毕虎“哎哟”一声,也顾不得手头盗来的宝贝,飞快掏出熔金壶,对着紫烟一阵狂收。

众人都是天陆正道一等一的高手,修为虽被折去大半,但经验反应犹在,不用谁来提醒已屏息凝气,运功护体。

那千疮百孔散弥漫飘荡,却根本挨不上众人的身体,甫一靠近就被护体直气拦阻。因此三十多人不仅没一个倒下,空中的紫烟也迅速被各家的法宝驱散回收,鬼仙门的这一手毒技并未得逞。

转瞬之间,毒雾尽散,七大剑派安然无恙。萧浣尘手指一弹,暗藏的烟火信号尖啸升空,在屋顶炸开一道口子高高爆裂,散出绚烂光华,照亮凄清夜空。

得着幽明山庄内的信号,埋伏在庄外的百多位七大剑派高手,各自在本门耆宿长老的统率下,御风而起,直杀向庄内。

一时喊杀声震耳欲聋的从厅外传来,却教一些刚刚归附鬼仙门的漠北魔道人物,心里又打起了鼓。

漠北金沙崖山主冷鹰拍案叫道:“诸位漠北同道,扬眉吐气,报仇雪恨尽在今夜,杀——”身周那些门派数十道身影飞掠而起,各抄凶刃气势汹汹扑向对面。

陆展兀自为丢失解药忐忑不安,他追随鬼先生百多年,从一个普通鬼仙门弟子辛苦爬到如今的位置,对於门主的脾气了解得一清二楚。他明白而今唯一求生的机会,就是眼前能将功赎罪,尽歼七大门派。

见冷鹰已率先发动,陆展右手抽出一支判官笔,振臂道:“大夥儿还等什么,一起上啊!”奋不顾身冲着萧浣尘杀去,就巴望着鬼先生看在自己拼死效力的分上,能放自己一马。

大厅内幽明山庄的庄丁见状,纷纷呼啸而上,如潮水般涌向左首坐席。

但在宾客中,随着冷鹰、陆展冲上去的刚到半数,剩下的百多人或站或坐,犹在迟疑观望。

有些中毒的魔道人物有意为新主建功,奈何心有馀而力不足,只好站在后面跺脚助威,喊得比谁都卖力。

清闲散人悄悄问道:“丁公子,我们怎么办?”

丁原回答道:“稍后大夥儿作势冲出,我会乘乱换回装束露面,寻找鬼先生决战。你和石矶娘娘只要在战团外面装腔作势,不要暴露身分。”

清闲散人知道丁原是在为自己考虑,乱军中,谁也不会注意百妙观少了一个弟子,多半只当他战死了。因此无论此战胜败如何,百妙观都能得到保全。

但她却一摇头道:“丁公子,你我既是同来,临战之时贫道哪有退缩之理?真若鬼仙门得势一统漠北,百妙观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贫道修为虽低,却也愿尽绵薄之力,与丁公子、石宫主同舟共济,并肩作战!”

丁原一怔,没想到这位本与世无争的出家之人,竟有如此豪情。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让清闲散人和百妙观蒙遭灭顶,於是说道:“观主心意在下领了,可一旦观主与鬼仙门正面翻脸,百妙观的基业与弟子又当如何?”

清闲散人从容微笑道:“丁公子不用挂念,道观只是身外之物,聊寄此身而已。至於贫道门下的弟子,早在来时已作遣散。若能平定此次漠北浩劫,贫道再召回他们也不迟。不然与其仰人鼻息,还不如浪迹天涯,自由自在的好。”

丁原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观主放心,丁某绝不会放过鬼先生,百妙观也不会因此而毁,反要更加兴盛!”

两人以传音入秘交谈时,对面已动上了手。

依照真实实力,七大剑派的精英高手自不会将幽明山庄的护卫,和漠北魔道的一群跳梁小丑放在眼中。

可惜虎落平阳,空有一身修为却连五成也发挥不出,此消彼涨,反显得对方人多势众,尽占上风。

幸而萧浣尘、屈痕等人久经战阵,并不惊慌,指挥门下弟子结成阵势,顽强抵抗鬼仙门的攻势,堪堪尚可支撑。

只是让人担心的是,不仅鬼先生兀自巍然不动,他麾下的六大长老也各自归位,冷眼旁观。那师长老早也有人取来衣物与他穿上,此时恶狠狠盯着战团中的各人,一副要把七大剑派生吞活吃了的样子。

一旦这些人也出了手,局势可就危在旦夕。

陆展、冷鹰等人舍命围攻七大剑派,却将那些不愿归附的漠北魔道高手抛在了一边。

这些人本都是桀惊凶悍之辈,自不愿相助七大剑派,却想趁乱杀出鬼仙门,也不知是谁带头叫道:“还站在这儿干什么,一起杀出去啊!”

数十漠北魔道高手闻风而动,一窝蜂冲出厅门。赤髯天尊想了想,也随着人流闯了出去。鬼先生只冷冷瞧着,也不命人阻截。

俞扬从筵席上起身,朝四周还在观望的宾客叫道:“诸位,事已至此,咱们也别无选择,大夥儿一块上吧!”

那些宾客一醒,想起鬼仙门已发过话了,此战非友即敌。自己端坐不动,现在鬼先生隐忍不发,可谁能保证事后不找麻烦?说不得,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要冲上去露露脸。

这么一来,随着俞扬的怂恿,留在坐席里的宾客有十之七八站起身形,加入战团。

一时问,七大剑派的局势顿时吃紧,无妄大师被保护在阵势中央,辨别气定神困散的解药,只急得热汗颗颗从光秃秃的头顶滴落。

丁原站起身,微微笑道:“观主,石宫主,该轮到我们上场了。”清闲散人与石矶娘娘精神一振,各取仙刃守在丁原身旁。

丁原褪下道袍,散去道髻,恢复本来面目,从天罗万象囊里召出雪原仙剑。

这两日为隐藏身分,他将仙剑也收藏了起来。如今重新握在手中,紫竹剑中蕴藏的一股熟稔灵气直冲丹田,顿令豪情飞扬。

他大步而出,仙剑遥指鬼先生,朗声道:“老鬼,冤有头债有主,你我恩怨与旁人无关。丁某已在此恭候,有胆你便出来与我决一生死!”

他的话音以浑厚的真气送出,刹那传遍整座大厅,将喧嚣的喊杀嘶吼尽数淹没……

鬼先生阴恻恻笑道:“丁原,你果然来了,来得好!”

丁原同样报之嘿然冷笑道:“不错,丁某不但来了,更要和你作个了断。看来上回给阁下的教训远远不够,才一个多月便又借尸还魂,跑出来兴风作浪。”

鬼先生斗篷中的阴影却摇摇头道:“没那么便宜,想和老夫决一生死,作个了断么?丁原,你先闯出这座大厅再说!”

丁原心念一动,身剑合一飞射向鬼先生,低喝道:“老鬼,哪里走!”

鬼先生抱袖一展,“呼”的在身前腾起一团妖艳鬼火,耳中只听他哈哈笑道:“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始!”偌大的身形在火光中一闪而逝,竟是不战而退。

丁原仙剑劈开鬼火,飘立空中,脚下坐席却是空空如也。鬼先生与六大长老借着火遁已然远扬,自己终究还是晚了半步。

石矶娘娘叫道:“丁小哥,鬼先生溜走了!”

丁原冷笑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们先助七大剑派脱困,再将幽明山庄闹个底朝天,不怕老鬼不露面!”三人掉转身形,以丁原为首形成犄角之势杀入战团,从外围狠狠捅了陆展一刀。

几个漠北魔道高手正在战团外摇旗呐喊,出工不出力,迎面正撞上丁原三人。

也活该这几个人倒楣,眼看来人或是妇道人家,或是年纪轻轻,以为有机可乘,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只想检个现成便宜。

丁原错失鬼先生,正自憋了一肚子怒火,怎会放过送上门来的生意。雪原仙剑翻飞纵横,直有鬼斧神工之妙,势如破竹,威风八面。

他这一发威,却教那几个魔道人物叫苦不迭,犹如砍瓜切菜般被丁原斩於剑下,几乎都没人能走上三招。

清闲散人与石矶娘娘率着两名百妙观弟子追到身后,那几个魔道妖孽已全数倒在血泊之中,再没一个能站在丁原跟前。

两人不由相视一笑,看来有丁原在前,暂时是没她们的事了。

丁原解决了几个跳梁小丑,马不停蹄杀入战团,剑光所到之处当者披靡,鬼哭狼嚎。那些平素里眼高於顶,自诩漠北一霸的魔道高手,竟无人敢直樱其锋,硬生生被他杀开一条血路。

冷鹰与漠北无回谷谷主冯泰见势头不对,双双扑来,拼死缠住丁原。

这两人都是漠北魔道名动一方的人物,修为了得,一刀一斧联手之下虎虎生威,将丁原死死困在当中。

即便这样,双方实力依旧太过悬殊。若一招一式的拆解下去,至多十个照面,丁原仍可取胜。

可他哪有心思与冷、冯二人乾耗,右手仙剑如长江大河引出二人攻势,左袖一拂祭出混元锤、暗风罗侯针。两样正魔仙宝精华闪现,顿时结束了冷鹰、冯泰的性命。

陆展就在近前,眼见丁原冲着自己这面杀来,赶紧侧身隐入人丛,竟是不愿意与丁原正面对撼,打主意让其他人先来送死。

那边屈箭南与屈痕并立阵势左首,勉力抵抗群妖一波高过一波的攻势,已渐露不支之象。

他身上已被人砍了一刀一剑,白衣浴血,兀自奋战不退。唯恐自己防线一失,令整个阵形出现破绽,被敌手冲垮。

无奈是英雄气短,对面的敌人一层接一层扑了上来,犹如杀之不绝一般,恍若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毕虎缩在屈箭南身后,一对小眼睛骨碌碌乱转,四处寻摸石矶娘娘的踪影。可在这乱军丛中,喊杀震天,却怎么也找不到。

他瞧局势不妙,私下里开始打起自己的小算盘,寻思道:“丁原那小子刚才吼了一声,现在也不知跑哪儿去快活了。老子可不能莫名其妙的给七大剑派作陪葬。万一要是丢了性命,辛苦积攒的宝贝没福享用不说,清妹的将来又托付给谁?

“不行,我得想好保命开溜的法子,宁可对不住丁原,也不能没了性命。”

他正在劈哩啪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耳中冷不妨听见丁原一声长啸道:“屈兄,小弟来了!”一道亮丽剑华惊鸿飞掠,丁原宛如再世魔神杀将进来,手起剑落,一名漠北小妖身首异处,往阴曹地府找他祖师爷去了。

毕虎大喜过望,赶紧招手叫道:“丁小哥,我在这儿!”眼前忽地一亮,原来在丁原身后瞧见了石矶娘娘。

他不假思索,昂头挺胸从屈箭南背后冒出,举着割鹿刀一通挥舞,大声喊道:“挡我者死,顺我者生,谁敢与你家毕爷爷大战三百回合?”

可惜石矶娘娘无心欣赏老贼头的表演,追随丁原浴血奋战,与七大剑派汇合在了一处。

丁原一到,屈箭南这边压力顿减,那些漠北妖魔已被丁原杀怕了,只远远叫嚣呐喊,竟没一个再敢冲杀上来。

屈箭南长长舒了口气,说道:“丁兄,多谢了!”

丁原哈哈一笑道:“你我同舟共济,意气相投,何必这么客气?”他眼光无意扫过姬别天的面庞,见他满脸赤红须发怒张,血染红袍,但豪勇不减,尽管群魔乱舞,他自屹立不倒。

丁原微微一怔,心中百感难言,自古以来,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不论自己曾经多么痛恨鄙视姬大胡子,目睹此景,也不能不由衷佩服他的神勇豪情。

他一收仙剑,召出天殇魔琴,默念“幻火诀”,大日都天翠微真气一起,悠扬琴声中千百道流星火雨从天而降,劈头盖脸轰在漠北群魔身上。

这些人正杀得兴起,哪里想到突然祸从天降,猝不及防下纷纷被火雨击中,头发衣服燃起熊熊烈焰,立时惨嚎惊叫乱成一片,再顾不得围攻七大剑派,忙不迭的扑灭身上焰火。

但这火焰是天魔直气逆转所凝,见风即起,三昧真火也不过如此,岂是在地上滚两滚就能轻易给熄灭掉的?因此火势非但没有消减,反而往四周蔓延开来,一时间大厅中到处火光熊熊。

七大剑派士气高涨,乘机反攻,局面渐渐扭转。

丁原手上不停,十指凌空飞弹,“化雷”、“御风”、“销金”、“沉水”诸诀络绎不绝精彩纷呈,半空裹雷动风啸,光华弥漫,竟似成了他一个人的舞台。

这可苦了幽明山庄与漠北魔道的群妖,光对付不可一世的天殇魔琴已经手忙脚乱,再加上窝了满腔怒火的七大剑派高手转守为攻,四处开花,转眼便溃不成军,丢盔卸甲。

他们终究是一群临时聚集的乌合之众,又没真的想为鬼仙门去舍身忘死,怎能比得上七大剑派的高手自幼禁受严格调教,而能做到临危不乱。

变局一生,各人的打算也都冒了出来。

除了幽明山庄的少数鬼仙门死党之外,其他人多被胁迫而战,此时自不愿再为鬼仙门卖命。更有不少人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刚才还不如跟着另一拨人冲出大厅,说不定此刻已经脱险。

如此一来,人心涣散,斗志全消,只剩下被七大剑派以少欺多,任意宰割的分。

毕虎跟在石矶娘娘身旁,威风凛凛大砍大杀,只觉平生从未这么快意过。

美中不足的,身边玉人总盯着漠北群妖,从没正眼瞧自己一下,老贼头心中不禁有气,难道说自己长得居然还比不上对面那几个小丑?

陆展高声叱喝,妄图挽住败局,可这个时候人人保命要紧,没几个还愿意听他摆布了。

惟有一帮幽明山庄的部下和鬼仙门的外围弟子,还肯聚拢在他周围困兽犹斗,连沙鼠门这些早先归附的漠北门派也开始退缩。

忽然,大厅外响起一长声凄厉的竹哨,划破了喧嚣的夜空。

第七章突围

听到竹哨,陆展脸上又泛起得意之色,高声喝道:“退!”

几名手下双手翻飞,打出十余颗“一烨障目”,大厅中“砰砰”呜响不断,升起一团浓浓紫烟。

众人早被打得闻风丧胆,听得陆展指令,好似抓住了救命潇舀草,一个个前扑后涌门与窗口跃出,比哪一次都听话。

姬别天等人杀红了双眼,仗剑便欲追击,萧洗尘连忙高声叫道:“厅外情况不明。大夥儿不要冒进!”

众人心有不甘的收住脚步,略作清点,已经阵亡了四名随行弟子。其中太清宫损失最重,一家就占了两个。

萧沈尘稍作喘息。走到丁原身前,老色津一札道:“丁贤侄。这次多亏有你和诸位朋友相助,老夫代这儿所有人先谢过你了。”

丁原略一拱手道:“萧掌门不必客气,咱们同仇敌忾,携手杀敌也是应该的。何况,我还欠屈兄一个莫大的人情。”

众人一怔,不晓得何时屈箭南有恩淤丁原过。只有姬别天、屈痕等人隐约明自一些,可谁也不愿把这等于事当中拿出来炫耀。

无妄大师举起一只碧绿瓷瓶,满脸欣喜道:“菩萨保佑,贫僧找着解药了”

众人欢声雷动,得到解药,大夥儿就能功力恢复,届时鬼仙门纵有刀山火海相隔,也无济于事停涛真人谨慎道:“大师,您的判断会不有错吧?

无妄大师微笑道:“贫僧刚才已经亲自尝试过,才牛盏茶不到的工夫开田内的直气已开始渐凝聚,生出效应他打开瓶塞,倒出几拉大小如豆的绿色开丸,问道:”哪位施主先来?“

众人望着无妄大师手中的开丸,心里一阵激动,可没人好意思抢在头里。

毕虎笑嘻嘻从人缝里钻出来,说道:“大师,要不让我来试试?”

石矶娘娘立刻在老贼头脑袋上打了老大一个爆栗,怒道:“你又没中毒,试什么?”

毕虎吃疼,摸摸脑袋味道:“反正吃不死人,尝个味道也不成么?”

萧洗尘问道:“太师,请问这瓷瓶里的丹丸,够我们这里多少人解毒?”

无妄大师答道:“贫僧粗粗看过,里面丹丸不少,应是掉绰有徐。”

萧洗尘点头道:“不如就请各派推出一位代表,到无妄大师那里依照数领取。”

众人自无异议,有条不紊的领取解药。三十多人服下丹丸后,虽尚立时起效,但心底已是大定。

屈痕建议道:“既然幽明山庄的人已退出大厅,我们索性先借这个地恢复功力。等大移儿都解了毒,再往外闯也可多几分把握。”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得颇为妥当。毕竟外面形势不明,己方实力未复,与共贸然闯关,还不如暂且忍耐片刻的奸。

却听丁原冷冷道:“不行,除非大彩儿想在这里等死,不然我们现在就得往外闯。”

停涛真人不满道:“丁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丁原连正眼也不想看他,当日若不是自己到得及时。雪儿、玉儿、桑公等人,只怕全要折在碧落七子的手中。今天要不是看在屈箭南的面上,丁原第一个不想救的人里,必然有停涛、停松两席。

他澳然道:“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阁下听不懂也没办法。想留下只管留下,我却要先走了。”

萧洗尘眉头微皱,劝阻道:“丁贤侄,停涛真人并无恶意。其实我们家也都想知道,为什么不能等功力尽复后再突围?”

丁原对萧洗尘多少心存钦佩,不愿驳了他的面于,解释道:“萧掌门,假如你是鬼先生,可会分隋愿把这大厅留给我们作避风之所,眼巴巴着诸位修为恢复,再杀将出去找他算帐?”

萧洗尘一警,隐约猜测到丁原用意,急忙问道:“你是怀疑鬼先生在大厅里已做了手脚,倘若我们不尽速撒离,只怕就要陷在里面?”

丁原领首道:“刚才在太厅里与我们厮杀的,多半不是鬼仙门亲信。以鬼先生的性情,就算全部死光。也不会有半点心疼。可他却突然彻走人马,把太厅留给我们,这是为什么?”

罗和面色凝重,道:“这说明,他已经完成布置,就等着发动。”

葛南诗不解道:“如果真这样,那些人刚一退出大厅,鬼先生就该发动,为什么等到现在还没动静?”

他本也是天陆正道着名的足智多谋之士,可经盛年、墨晶之变后,平沙岛声名一落千丈,连耿南天都引咎退隐,因此葛南诗一路保持低调,免得受人难堪。幸好姬别天得着淡怒直人与罗和的叮嘱,也没当面向他发作。

丁原听是葛南提问,心中涌起一股怒火,本想来个不理,可转念又道:“在这当口上,三十多人的性命才是头等大事……我不要为了些许私怨耽误了战机。何况,曲南辛和耿照已死,平沙岛付出的代价也是不小。连盛师兄都原谅了他们,我何必再斤斤计较?”

他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咱们在这里待的时问越长,危险也就越大,这点毋庸置疑。”

葛南诗见丁原回答自己问题,紧绷的心弦不由一松,脸上露出一缕笑容道:“我赞同丁贤侄的意见,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屈痕道:“好,咱们这就从前门冲出去!”

停涛真人摇头道:“不妥,鬼先生狡作多变。怎会不防着我们从前门冲出。依贫道见解,我们应反其道而行之,从侧门往后庄闯,与在外接应的弟子尽早回合。”

丁原目光如电,注视着停涛真人。屈剑南急忙一把拦住他肩头低声道:“丁兄,千万不要动怒,事关重大,停涛师叔祖也只是为了大伙能顺利冲出去而已。”

丁原勉强压下怒气,鼻于里低低一哼道:“我刚才已用灵觉搜索过方圆百丈,隐隐感到周围杀机四伏,却因为被鬼先生的奇门遁甲掩盖看不清楚。相比之下,大厅前门外爸风更浓,似有数百魔道高手暗中埋伏。”

停涛真人也冷静下来。凝神问道:“既然你已知道厅外情形,为什么还要避轻就重,往杀气浓烈的地方闯关?”

丁原冷笑道:“欲盖弥彩,满天过海,鬼先生计谋不外如是。”

停松真人不服气道:“可你刚才自己也说,正门外可能理伙了数百的魔道高手,我们既然晓得,千什么还要自投罗网?”

丁原徐徐道:“诸位都身负止乘修为,为什么刚才险险全军覆没?”

姬别天脸色一变,以为丁原是在讥笑众人,终补按捺不住,喝道:“丁原你有话直说,老夫素来是个直肠于,不喜欢拐弯抹角!”

罗和微笑道:_“姬师弟不要动怒,我猜丁原是想说,鬼仙门的高手并不可帕,可怕的是是他们的毒技与奇门遁甲。与其和元形无味的剧毒纠缠,不如真枪真刀的跟鬼仙门高手一拼,反而更有把握。”

萧洗尘柑掌道:“事不宜达,就依丁小但所说,我们从正门往外闯!”

丁原微笑道:“萧掌门,丁某还有一个建议。”

萧洗尘一怔,问道:“丁贤侄,莫非还有什么不妥?”

丁原道:“咱们有三十多人结成阵势,理当有个条理以利攻守。况且诸位修为未复,一边恶战一边凝结真元实在不易。所以为什么不将人分成两股,内外结一阵,外阵闯关,内阵复原,一旦外阵有人不支,立刻再由里面的人补?”

萧洗尘、罗和、屈痕等人齐声赞同,停涛真人等也不由得对丁原刮目相看,只是觉得这小子做事太过嚣张,不肯咬声罢了。

其中感慨最深的,却还是姬别天。试想当年自己对丁原横竖看不顺眼,不正是因为这小子仗着有些小聪明,牙尖嘴利,桨惊难驯么?

曾几何时,这小于竞相月台换骨,当着众家正道者宿侃侃而谈,指挥若定,将天赋无双的机智用在了正道之上。

可惜淡言真人已将他逐出师门,可惜,他与雪儿犯下人伦太罪。

想到这里,姬别天禁不住暗暗一叹,更缅怀起淡言真人。

片刻之后,众人结阵完毕,了原率云林、翠霞在前,平沙、太清宫在左,燕山、越秀在右,殿后的则是碧落派所结之剑阵。毕虎得偿所愿,与石矶娘娘、清闲散人等被护在中央,也可暂保元事。

众人斗志吊扬冲出大厅,却立刻陷入无边无际的血红色迷雾中。周围三仗开外的景物一片朦胧,连彼此的面容身影都尽得飘忽迷茫,变得不真切起来。头顶上云岚涌动,风云变幻,更不见今夜凄淆冷月,脉脉玉华。

罗和立在丁原身侧,沉声提醒道:“大夥儿小心,这雾气来得有些蹊跷。”

姬别充恨恨道:“可惜咱们身中剧毒,不宜御剑,不然飞上去,弹指就可闪出幽明山庄哪犯得着这样步步为营,寸步难行?”

葛南诗道:“只怕鬼先生对此也早有了布置,‘自们纵是御剑升空也未必有用。否则,庄外接应的弟于早该御剑杀到了。

姬别天听说话的是葛男诗,低低坑了声,没再格话。葛南诗暗自苦笑,悄然回头,后方宏伟的大厅已在迷雾中变得模糊不清。

众人在丁原率领下穿出两层院落,身周始终是一片死寂,先前尚能听到的,山外的喊杀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消失。

大夥儿有了前车之鉴,都屏住气息,以护体真气革住周身,不令血红的雾气接触到自己。

藏雇内圈的人默不作声,加紧凝聚真元去除剧毒,都明自修为恢复得越早,平安出庄的生机就越大。

停涛真人见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皱眉低语道:“奇怪,鬼仙门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搞的什么鬼花样?”

丁原突然冷笑道:“来了!”说着身形站定,背后雪原仙剑摘鸣示警。

一股恻恻的阴风从迷雾深处吹来,每个人身上都不由感觉到微微寒意,四周空旷的夜幕里,由远而近传来整齐划一的“咚咚”脚步声,仿佛有数百人正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向这里涌来。

姬别天记起丁原所言,纵声大笑道:“小魔患子来得正奸,远样冷冷清清鬼影于也不见一个,早把老夫给憋坏了!”“铿”的一声掣出红莲仙剑,持剑而立威如山岳。

众人见敌势浩大。原本有些心惊。听到姬别天豪言笑谈,禁不住胆气提足,“锵锵”仙剑出鞘之音不绝于耳,反倒盼着那些妖魔鬼怪早些出现,正好让大夥儿痛快砍杀一番,以卸心头怒分。

忽听罗和身后的罗馄轻咦道:“诸位前辈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只见五丈开外弥慢的浓雾里,隐约出现一排排队列齐整,于持金刀的乾尸。撼黄乾枯的脸上只有一对眼珠!如果那还能叫眼珠的话,闪烁着血红的光芒,一眼瞧去如同无数诡异的鬼火闪耀。

毕虎躲在阵中,颤声说道:“是、是鬼,是幽明山庄召来的厉鬼要找我们麻烦啦!”

石矶娘娘处眉道:“老贼头,少胡说八道!扰乱人心!”

罗和倒抽一口冷气连:“不是鬼,是人,死人!”

罗馄愕然问道:“死人,可这些死人又是从哪里来的?”

周陌烟苦笑道:“我们这是碰上了鬼仙门的‘金刀厉鬼’!。这些干尸全部是鬼仙门死去的代弟子,如今受人操纵复活过来,虽无魂无魄,但前声修为犹存,不容小看。没想到鬼先生如此狠毒,竟连逝去的同门也不放过。”

无妄大师诧异道:“奇怪,这些乾尸为什么突然停下了?”

果然,金刀厉鬼方阵在距离众人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木然抱刀伫立,空洞森寒的目光呆呆注视前方,好像突然不知道自己活过来时干嘛的似的。

姬别天怒道:“装种弄鬼,算什么名堂!”身形飞纵,竟招呼也不打率先杀了过去。

丁原低喝道:“回来!”后发先至,在半空中一把抓住姬别天肩头,将他硬生生拉回阵中。

姬别天一愣,回头见是丁原,不由怒喝道:“丁原,你拦住老夫斡什么?”

丁原冷冷道:“姬大胡子,自们这里一共有三十六人,就是三十六条命,可不是你一个人逞英雄的时候。你单独出阵不管旁人,一旦遇险,连累的可是所有人!”

姬别天在这么多亲友同道面前被丁原一通教训,老脸涨得血红,一对袍袖猎猎震颤便要发作。

可他的目光蓦然接触到丁原的眼晴,才发现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半点讥笑轻蔑,反隐藏看一缕几乎不可察觉的关切之情。

姬别天不禁一愣,鼻于里重重的哼了声,甩脱丁原的手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丁原本已做奸被姬别天一通怒吼训斥的准备,不料姬大胡子居然肯隐忍下来,而且真心实意的与自己商量。‘他脸上神情也随之缓和,微笑道:“姬老爷子,咱们这些人既是同舟共济,则进当同进,退则共退,守住阵势,死中求生!”

屈剑南见这情形,不觉嘴角流露一丝微笑,暗暗思忖道:“若是姬师妹能见到眼前景象,一定也会由衷欣慰。”

虽然说丁原与姬别天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可能夕化解,但不管怎么说两人曾经冰封到极点的关系,终朴开始出现松动。

罗和领首道:丁原说得不错,不管敌势如何变化,咱们首先不能乱了章法,更不可各自为战,擅作主张。今夜此阵中的,各派精英,咱要一个不少的带了回去,否则焉有面日再回山去?“

众默领首,丁原与罗和的话正说在大彩儿的心坎上。

只是丁原自己心里清楚,昨晚在地牢中与屈箭南一席话后,他才真的醒悟了许多。有时候,给别人一个机会,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可惜这个道理他明白得太晚。否则否则也许现在很多事情都会不同。

蓦地,远方响起此起被伏的妻厉刺耳竹哨声,那些金刀厉鬼的双眼齐变色,射出一道道油绿的冷光。立在最前一圈三十六个厉鬼嘴中,发出一簇短促尖锐的嘶吼,飞身扑来。

丁原仙剑飞纵,高声喝道:“各守其位,互为犄角,杀!”

他站在阵形的最前方,所受的冲击当然是最猛烈。但雪原仙剑在手,比拟六合八荒,配以伏魔八宝,笑傲九州四海,宛如中流砥柱迎浪屹立,一任百鬼狂豪、刀影如山,依旧是巍然不动,一派从容。

这些金刀厉鬼尽管市区魂魄,全凭他人操控,但生前修为不失,单打独斗绝不输给七大剑派二代弟子。

而众人的功力最快的仅仅恢复到六成多些,像罗和这样的翠霞派顶尖高手,如今的实力也只稍强过神鸦上人之流而已。加上眼前的乾尸既不怕疼,更不畏死,一剑刺入胸膛连血也不见半滴,更不后退半步,果真是棘手非常。

姬别天大展神威,,红莲仙剑一挥,削去了金刀厉鬼的头颅,不防对方金刀照样劈头盖抡了下来,行动似乎毫不受影响,险些让他挂彩。

姬别天勃然太怒,左掌砰的凌空击中厉鬼前心,那厉鬼嘶叫一声直飞七八丈远,胸口骨断筋折凹陷进去,却见晃悠悠重新起身,回到队列之中。

姬别天瞧得头皮发麻,他也算得上身经百战,可今夜这样被厉鬼缠上,死犹不休的场面还是头次碰上。

反倒是了原有了鬼家经历,急忙扬声道:“大伙儿小心,这些厉鬼杀之不死,不要以寻常手段对付。最好将它们的肉身尽数毁去,不留复生的机会。今夜之战你死我活,不要慈手软!”

无妄大师是云林高僧,平日里隐居寺内经验草药,以求慈悲济世。他被两个金刀厉鬼缠住,却迟迟不忍下杀手解决,以至险象环生,危机频频。听丁原说得有理,蓦然一醒,掌上运起十成的金刚印,结结实实拍在一个刀厉鬼的口。

“轰”的一声,那厉鬼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罗和就并肩站在他身旁,见状不禁赞叹道:“金刚佛印,名不虚传,大师好修为!”

无妄大师口中念佛苦笑道:“罪过,罪过,这可是贫僧第一次杀人。”

罗馄忍不住笑道:“太师,这些家伙还算是人么,死了不知都多少年拉。”

众人得着丁原提醒,仙剑与诸般法器齐飞。对金刀厉鬼一通狂轰乱炸,果然奏效。

那些厉鬼纵是诡异,化成生粉之后也不可能复生。估计他们下辈子投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做鬼仙门的弟子,免得临了想留个全尸也是不能。

然而众本真气耗损的速度也急剧加快,罗和等人尚可勉强咬牙支撑,罗馄、屈箭南等二三代的年轻弟于便相形见拙,渐渐吃紧。

可那些金刀厉鬼浑不知畏俱为何物,第一排三十六个刚刚消灭殆尽,二排的又冲了上来,丝毫不留人喘息之机。

才盏茶的工夫,众人己除去了六十多个厉鬼,可后面依旧源源不绝的汹涌而来。阵形开始出动,一些力不能力支的二三代弟于已被换下休息,仍坚持不退的人里,也有近半添了新伤。

毕虎望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血染征衣,拼死奋战,心里不住念叨着:“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只盼此刻有大罗金仙从天而降,搭救自己这样老实巴交的好人。

当然,最好别忘将清妹也一起带走。至于丁原,反正他修为通天,尽可自救,也用不着他老人家代为祈祷了。

丁原此刻已招出天殇琴,琴剑双绝风起云涌,他一面激战一面思索道:“这些厉鬼既是死去的鬼仙们高手所化,本身当无神智可言。如今的一举一动,不宜是鬼先生等人在暗中操纵,只要切断它们之间的联系,这些厉鬼一定会不战而溃,可他们的破绽又在哪里?”

第八章合流

丁原脑袋中猛然灵光一闪,暗自骂道:“我真是笨到家了,那么明显的破绽竟没早点察觉!”

眼看一个厉鬼金刀高举合身扑来,丁原右手仙剑封住来路,左手天殇琴发出两道剑芒快逾飞电,正射中厉鬼的一对眼睛。

“嗤嗤”两声,金刀厉鬼的眼眶中冒出一团青烟,绿色光华瞬间幻灭,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直登登倒在地上再不动弹。

丁原喜道:“大夥儿都对准厉鬼眼睛下手,毁了鬼眼,它们便成一摊死肉啦l.”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当下各显神通专捡厉鬼的双眼攻击。

这个发现立时让局面全线逆转,嚣张一时的金刀厉鬼被夺去双目,接二连三的瘫倒下来,哪里还有先前威风。

大夥儿转守为攻,阵形逐渐前移,所到之处如秋风扫落叶,金刀厉鬼溃不成军,大片大片的倒地。偏偏这些家伙都是死脑筋,明明吃了大亏还一个劲的送上门来受死,顷刻被灭去大半。

或许是见事不可为,远处的竹哨又起,金刀厉鬼立刻恢复先前模样,一个个怀抱刀刃,朝着四下的浓雾里退去,转眼失去踪影。

众人也不追赶,短短的工夫里每个人都是真气急剧耗损,辛苦积攒的一点家底,差点就全被金刀厉鬼败光。连姬别天这样强悍好胜之人,也忍不住拄剑喘息,擦拭额头滚滚滴落的热汗。

好在虽然又有不少人挂彩,却无人阵亡,三十六人依旧如故。毕虎、石矶娘娘与百妙观的师徒三人,更是连一点伤痕都没有,自是七大剑派有意照顾维护。

毕虎吐吐舌头道:“还好,还好,刚才我差点以为咱们都得留在这儿,和那些厉鬼作伴呢。”

众人也没心情搭理他,环顾脚下数百具的乾尸,不由骇然。倘若不是丁原及时察觉金刀厉鬼的隐秘,说不定真会如毕虎所说的尽数葬身於此。

萧浣尘喘息稍定,叹了口气道:“咱们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越早出庄越好。”

丁原颔首道:“萧掌门说得是。大夥儿若有伤势严重,真元消耗过量的,便主动与内圈的人交换,不要逞强。万一因此阵形缺失,可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罗和微笑道:“丁原说得不错,现在可不是逞强的时候,只有休息好了才能再战。”

内圈的段唱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您可要歇息一会儿?弟子自觉功力已恢复十之七八,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子了。”

姬别天怒道:“你以为老夫不行了么?就算老夫只剩一半的修为,也强过你小子。少废话,给我好好待在里面驱毒疗伤,稍后自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段唱心中苦笑一声,师父口中虽凶,却是任谁都能看出他在勉力支撑,为的是保护自己的弟子免遭不测。

丁原见阵形调整完毕,暗运灵觉查探了一圈周遭情形,默不作声抬步向前走去。大队随之而动,罗和跟在丁原身后,见他从容自若毫无吃力的徵兆,心中暗暗称异。

众人一路向前出了陆府,身前一条大路直通庄外,四周却依然是浓雾迷离,万籁俱寂。

无妄大师忽听脚下有轻微响动,急忙驻足低喝道:“有人!”

阵形顿时停止,只见一阵黄土翻动,桑土公与晏殊打底下冒了出来。

萧浣尘松了口气,问道:“桑真人,刚才你去了哪里,没碰上什么麻烦吧?”

桑土公爬出地面,擦擦额头汗珠,结结巴巴道:“我、我刚才在、在!”

晏殊听他说得吃力,乾脆接过话道:“鬼先生在大厅底下藏了大量火药,幸好被桑真人无意中发现,来不及通知大夥儿,只好与小妹抢先下手杀了看守。不料惊动了外面幽明山庄的高手,我们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土遁而出,直追到这儿才找着大夥儿。”

众人相顾骇然,要不是桑土公这么一搅,真让鬼先生发动了埋藏在大厅地下的火药,三十多人势必伤亡惨重。

届时那些金刀厉鬼再一涌而入,除了丁原等寥寥几人,恐怕七大剑派其他高手都要交代在里面。

罗和向桑土公深深施了一礼道:“桑真人,晏仙子,大恩不言谢。来日若有需求,我观瀑山庄百多弟子,定当竭诚以报!”

桑土公笑呵呵摆着胖嘟嘟的两手道:“不、不用客气,举、举手之、之劳而已。”

他说话的模样滑稽可笑,但此刻所有人心中,却对这位天陆九妖中的人物生出敬佩感激之情,更再也不会有人取笑他说话结结巴巴。

丁原苦笑道:“老桑,晏仙子,你们两人都受了伤吧,赶紧到阵内歇息。”

无妄大师赶忙取出百洗玉露丹,说道:“两位施主,快服下此丹,运气疗伤。”

桑土公作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个天陆正道眼中的邪魔歪道,今日竟能得到云林禅寺高僧的赠药。而旁人看待自己的目光里,也是充满了钦佩与敬重。

曾几何时,却连那些同出身於旁门左道的人也从不正眼瞧他一下!

一股暖暖热流从心底升起,他喃喃道:“多、多谢大师!”身上的伤似乎也变得不怎么疼了,直觉得前面就算是有再坚硬的岩石,他也能一头钻了过去。

忽地前方寒风乍起,吹散去满天迷雾,一座光影浮动的雄伟宫阙巍然耸立在众人面前。敞开的大门内红光隐隐,依稀传来恶鬼凄嚎,迫面一股浓烈杀气汹涌而来。

“浮生幻境!”屈箭南轻轻念出似光似影浮现在宫阙匾额上的题字,疑惑道:“丁兄,这是什么?”

丁原放眼凝望,舒展的灵觉竟如泥牛入海了无回应,摇头道:“我也是头回见着。”

观止真人冷笑道:“不过又是鬼仙门的奇门遁甲之术罢了,区区障眼法何足道哉?”

屈痕道:“还是小心为妙,咱们好不容易杀到这里,不要因一时大意功亏一溃。”

停涛真人道:“屈掌门言之有理,不如我们绕道而行,也可稳妥一些。”

葛南诗摇头道:“没有用的,老夫敢打赌,无论走到哪里,我们眼前情形都是一样。奇门遁甲若绕道避行即可,当年苏真也不会屡次在重围里兔脱了。”

萧浣尘望向丁原问道:“丁小侄,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众人目光齐刷刷瞧向丁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成为眼前这些人的主心骨。

丁原望着光影浮动的地方道:“咱们既杀到这里,再无回头之理。对付奇门遁甲丁某虽然也没有把握,可总要闯它一闯。说到底,再玄妙深奥的阵法幻境,始终也是人力为之,总能有迹可寻,找着它的破绽。”

这话正对着姬别天的胃口,他红莲仙剑一举,沉声喝道:“好,就由老夫开道!”说罢大步朝前,直闯浮生幻境。

丁原站在罗和身旁,等於和姬别天交换了一个位置,众人保持阵形,随着姬别天一步步走入浮光掠影的宏伟宫阙中。

姬别天甫一跨过门槛,迎面就见一座空旷高大的殿堂,里面空空荡荡烟雾弥漫,隐约听见风中吹来阴冷飘渺的声音说道:“一入幻境,有死无生*”

姬别天怒发冲冠,仙剑凌空虚斩荡开云岚,高声吼道:“哪里来的魑魅妖孽在此装神弄鬼,给老夫滚了出来!”

他声如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大殿里回音激荡久久不绝,那声音却是消失了。

突听一个人咋咋呼呼的惊叫道:“丁小哥,大夥儿快看,门怎么不见了?”原来是毕虎手指着进门的方向,嘴巴张得老大都忘记合上。

众人愕然回望,只见来时路上一片血雾蒙蒙,刚才明明跨过的殿门已经消隐不见。

丁原略“思索,说道:”老贼头,不必大惊小怪。幻境之中原本就是真假莫测,咱们刚才走过的地方,未必就真有一道殿门。现在浮生幻境的阵势变化已经发动,大家要紧守灵台,不为幻想所惑。只要步步为营往前闯,我就不信咱们这些人都找不着此阵的破绽。“屈痕。罗和等人都是老成干练之人,对此也一样是见怪不怪。相比之下,似乎连罗馄等二、三代的弟子,也比毕虎沉得住气,有胆量得多。

众人平安无事的穿过大殿,前方蓦然出现三条廊,曲曲折折云雾涌动,也不晓得各自通向哪里。

姬别天想也不想,只捡当中一条阔步而行,可走了整整一盏茶的工夫,迥廊依然绵绵向前,看不到尽头。

耳边狂风呼啸,鬼嚎阵阵,偏偏不见半个人影,姬别天功聚双目,电shè精光朝四外打量,只觉得这血红色的凄迷烟雾漫无边际,偶尔鬼火闪过,却是一纵即没。

他渐渐心头火起,挥剑劈在迥廊的栏杆上,怒喝道:“老夫拆了这鬼玩意儿,看你们还能有什么花样?”

他功力经过刚才一阵休息,已恢复到七成,一剑斩下有石破天惊之威。

“砰”的一声,栏杆光影浮动爆出一串流火,却并未散架,反将姬别天的虎口震得发麻。

他正自诧异,周围猛然异变生起,一卷卷云雾浓缩凝滞,瞬间幻化成无数血红色的鬼魄张牙舞爪,从四面八方不断生成,不断扑来。但见前后左右,乃至头顶脚下,一只只虚无飘渺的鬼魂凄厉呻吟,纷纷涌现。

罗和低喝道:“姬师弟,小心!”手起剑落,劈在一只鬼魂的脖子上。那鬼魂转眼散作一蓬轻烟,飘荡开去。

众人各拽仙剑,一通大砍大杀。

这些鬼魂看似比金刀厉鬼好对付得多,可偏是源源不绝,轰散一个,远处的浓雾里又生出两三个来,重重将众人围困在廊里。

停松真人急道:“萧掌门,这鬼魂越杀越多,灭之不尽,可得赶快想个法子!”

萧浣尘道:“瞧这情形,它们都是由眼前血雾里幻化出来的。倘若能有办法破了血雾,鬼魄自会退走。”

屈痕等人闻言纷纷祭起各家仙宝,想将血雾收去。

可惜这血雾也如鬼魄一般无穷无尽,收之不竭。众人祭出的法宝,仅仅只能稍稍减缓那些鬼魄生成的速度而已。

丁原哼了一声,背后天罗万象囊光华一闪飞起天殇魔琴。

他双手运转真气,念动“摄魂”诀,天殇琴上焕放出一团淡青色光云,迅速向四周扩散,融入弥漫的血雾之中。

琴音突然转向高亢悲壮的韵律,就见血雾中一点点赤红精光不断从鬼魄的身上分离,不由自主飞向天殇琴内。满空星光闪耀,宛如飞蛾投火,被天殇琴借着青色光华不住的吸纳吞噬。

那些失去精魄的鬼魂瞬间幻灭,飘散成一蓬蓬血雾,再不能逞凶。

丁原体内真气流转,琴音跌宕,足足过了一炷香左右,才不见有新的精魄冒出,迥廊里又恢复先前模样。

众人欢声雷动,萧浣尘笑问道:“丁贤侄,这便是魔教至宝天殇琴吧?刚才老夫已亲眼目睹过一回,却没想到它竟还有这般妙用,当真教人大开眼界。”

丁原有意无意扫了眼姬别天,淡淡笑道:“不错,此琴名唤天殇。可惜总有人觉得它是邪魔歪道的凶器,看不顺眼。不到万不得已,丁某也不敢在某些前辈面前亮出此宝,免得惹人心烦。”

姬别天触着丁原目光,想起昔日自己训斥丁原滥用邪魔凶器的旧事,低低一哼,别转过头。

屈箭南打圆场道:“丁兄,你可要休息片刻?”

丁原收了天殇琴,说道:“不用,经刚才一折腾,我们似乎已触及到浮生幻境的阵势变化,前方的廊突然呈现尽头,咱们抓紧时问赶了过去,免得错失机会。”

众人在廊里兜了老半天,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当下姬别天默不作声,抬步就往前闯,后方阵形紧紧跟上,人人都盼着早些出阵。

可廊尽头却是一座诡异的花园,假山流水,亭台楼榭不一而足,应有尽有,颇似江南官宦人家的园林。

罗和与屈痕面面相嘘,紧锁眉头沉吟道:“不对啊,难道说咱们选错了路径?”

姬别天沉声道:“哪管这许多,咱们闯过去再说!”

要知道这条路是他选的,罗和这么说,姬大胡子心里未免有点不痛快。不等别人回应,一个人已走出迥廊。

众人见状也只好跟上,毕虎藏在阵中,东张西望着,心里志忑不安的道:“真是倒楣,莫名其妙就进了这鬼地方。若不是为了清妹,我如今不知该在哪里逍遥快活。哎,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她才会对我真心笑上一笑,教我少活三天也成。”

他正胡思乱想着,忽然感觉脚下怪怪的,好像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跟,勒得自己生疼,一种难以名状的瘙痒感顺着脚往上游走。

他急忙低头一看,却是从泥地里冒出的一根绿色树枝,好似毒蛇般绕在了脚上,一面勒紧,一面飞快的沿着小腿往上缠绕。

毕虎叫道:“脚下有鬼!”操起割鹿刀一记斩断了露出地面的树枝,那树枝竟如人一般的吃疼嘶呜,剩下的半截迅速没进土里消失。

四周的花草树木,山石流水蓦然间全都动了起来,无孔不入的向众人发动凶猛攻击。

折腾了好一阵子,阵形才往前推进了十丈远,各式的草木林泉依旧在暗中不停的探头骚乱。

屈痕忽然“咦”了声道:“前面好像有人!”

姬别天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没地方发泄,红莲仙剑飞斩而出,大喝道:“妖孽受死!”

“铿!”的一响,迷雾里有人用金钩架住仙剑,高声叫道:“别打,是自己人!”

姬别天一怔,凝目瞧去,对面渐渐显出十来道人影,一个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正是先前闯出大厅的那些宾客。

姬别天收了仙剑,低哼道:“谁和你们这些妖孽是自己人了?”

那人双手各持一金钩,满头红发,神情剽悍冷静,闻言眼中凶光一闪,粗声说道:“姬老爷子,在下漠北飞龙殿殿主古灿,虽说不比你老爷子是正道成名的耆宿,可也不是什么妖孽甲!”

屈痕惊诧道:“阁下竟是古大先生,原来你也来了幽明山庄,怎么先前没有遇见?”

古灿听屈痕话里带着推崇,怒气稍消,苦笑道:“在下唯恐鬼先生暗中下手,因此明里让石二弟赴宴,自己乔装成他的一个手下暗中跟随。正因如此,萧掌门没有在大厅内认出在下来。

“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不单石二弟为我而死,在下也陷於这幻境之中进退不得,却不想撞上了诸位。”

屈痕目光扫过古灿身后,原本杀出大厅的数十高手,只剩下眼前的这十来个人,且人人精疲力竭,满身伤痕,可见一路厮杀之惨烈,他心中明白,能活到现在还站在这里的,无一不是漠北魔道中顶尖的人物。

那古灿更是漠北数一数二的魔道豪雄,一身修为直追魔道十大高手。自己这行人,倘若不是有丁原等人助阵,恐怕处境比他们还要惨。

丁原在人群里发现了赤髯天尊,他左边的袖口空荡荡的吊在外面,竟是被断去一臂。神情虽兀自狰狞,但眼神里已透出疲惫绝望。

想当年翠霞山初遇时,他独自闯山,来去如风,也算得上是一世枭雄,如今却也落到这般田地。

丁原回头问道:“无妄大师,瓷瓶里的解药还有剩吗?”

无妄大师猜知丁原心意,出家人不打诳语,照实答道:“还有十多粒,应是够用。”

停松真人叫道:“不成,这些人都是漠北魔道的妖孽,今日之祸都是咎由自取。咱们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帮助这些魔道……”

他还想接着说下去,突然感觉丁原的目光冷冷的盯着自己,下面还想说的话一下子塞在喉咙眼上。

丁原按捺住心头火气说道:“魔道之人就不是人么?桑土公、毕虎,哪一个不是魔道中人?如果没有他们舍身相救诸位正道的正人君子,今天这里还有几个能站着说话?

“何况,他们被鬼先生所迫,却并没有向鬼先生折腰,与我们也算得上同仇敌忾。如今诸位身处险境,正该同舟共济以求生路。谁再胡说八道一句,别怪我丁原翻脸不认!”

停松真人脸上一阵火辣辣,毕虎却听得挤眉弄眼大是痛快。老贼头刚想乘机煽风点火,嘴巴已被石矶娘娘抢先捂住,支吾两声发不出声音来。他索性闭起眼睛,享受起玉人纤指间的温柔来。

古灿哈哈一笑,道:“这位小哥,说得好!可惜在下未必有命能活着出去,不然一定交了你这个朋友!”

丁原微微一笑,从无妄大师手中取过瓷瓶递了过去,道:“古大先生,这是气定神困散的解药,你与诸位朋友先服下去再说。”

观止真人眉头一皱,老大的不满溢於言表。旁人的反应稍好一些,但对丁原的慷慨赠药显然也不赞成。

毕竟自古正魔有别,再怎么说,这些魔头平日里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即使不亲手为天陆除害,也不该再伸手搭救他们。

古灿看在眼中,龇牙一笑摇头道:“收起来吧,丁兄弟。虽然我们现在的确需要这东西,可也看不惯一些人的狗屁脸色。况且,也会教你为难。

“嘿嘿,我古灿纵横漠北八十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今日未必就会折在这里!你尽管放心,待闯出幽明山庄,日后再到飞龙殿找我。”

丁原纵声笑道:“古大哥,你以为小弟会害怕别人的脸色?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问心无愧,何必管那么多?你这个朋友丁某是交定了。你不要见外,先收下解药,咱们并肩闯关!”

萧浣尘也微笑道:“古大先生,丁原说得不错,咱们正该同舟共济,合力闯出幽明山庄。你我既在此处相逢,可见有缘,何必再计较其他?”

无妄大师颔首道:“阿弥陀佛,佛经有云:众生平等。无论正魔,无论善恶,上天总有好生之德。古施主,你还是收下解药吧。”

这两人也开口支持丁原,停松等人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姬别天洪声道:“姓古的,你不要婆婆他*的。咱们今夜在山庄中联手杀敌,等出了山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是!”

古灿点点头,接过瓷瓶,回头道:“兄弟们,都来见过丁兄弟,大家伙记住丁兄弟这张脸!只要咱们有一人能活着出去,就要将今日之事传遍漠北千里山川!今后丁兄弟但有所需,咱们漠北魔道的千百兄弟,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魔道众人纷纷拱手,向丁原致礼道:“丁兄弟!”

古灿将解药一一分给众人,惟独轮到赤髯天尊的时候,却见他微一摇头,扫过丁原,低声道:“多谢古大先生,老夫不需要这个东西。”

古灿正自莫名其妙,丁原走过来从瓷瓶里倒出丹丸摊在掌心,说道:“洪天尊,这解药你不想要也罢。只是从此以后,丁某心中只将阁下当作小肚鸡肠之人。”

赤髯天尊一怒,仰头道:“老夫岂是小肚鸡肠,只是不想受你小子的恩惠罢了!”

丁原嘿然道:“这解药是毕虎拼着命偷来的,可不关我丁原的事。难道,你还要人家哭着求你用不成?”

赤髯天尊犹豫半晌,终於颤抖着捏起丹丸,咬牙道:“好,丁原,老夫又欠你们师兄弟一次情。山水有相逢,来日老夫定会补报!”

丁原不以为意道:“好说,好说。洪天尊,只盼你不要忘记我盛师兄当日告诫阁下的话,不要令他失望就是。”说罢飘然回返原处,只留赤髯天尊怔怔而立。

第九章离火

正魔两路人马合在一处,顿时声威大振,一鼓作气冲出了园林。

古灿率人紧紧跟在丁原身后充当头阵,在他私心里,实在不愿白白接受正道人的恩惠,惟有冲杀在前,略作抵报。

一出园林,前面豁然开朗,一片空旷,连纠缠他们许久的血色迷雾也一下子消失了。头顶冷月如霜,已过中天,夜风如刀吹拂征衣。

桑土公兴奋道:“咱、咱们终补、终补出、出来啦!”

萧沈尘环顾四野,轻轻摇头道:“恐怕没这么容易,不知鬼先生正在哪里候着我们呢。”

众人犹如冷水当头,这才想到,尽管恶战了半宿,可鬼先生和他的六大长老,而今却不知藏在哪里,始终都没有再现身。

浓重的夜色里忽然传来一阵阴冷长笑,遥遥听到鬼先生的声音道:“丁原,老夫差点小看了你!没想到,你居然能领着这群残兵败将杀到这里,好得很!”

丁原运起灵觉,但怎么也查寻不到鬼先生的踪迹,当下扬声道:“老鬼,我已说过,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有种,就出来与丁某一决生死!”

鬼先生厉笑声起:“那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再闯一关!丁原,你别以为出了浮生幻境就能万事大吉,你不妨再往四下瞧瞧!”

丁原心头警兆生出,身旁古灿已叫道:“大伙儿快看,那是什么东西?”

但见四方旷野突然风卷如狂,一层层亮红火云从地平线下升腾而起,浩浩汤汤,奸似磅砖汹涌的大潮呼啸卷来,百多丈高的云团旋转激荡,瞬间遮掩了朗朗夜空。

头顶上风岚肆虐,雷声隆隆,大团大团的火云宛如泰山压顶滚滚而来,连众人的脚底都蒸腾出一蓬蓬迷离凄艳的血红光雾,迅即弥漫双眼。

萧沈尘脸色微变,高声道:“南明离火阵!大家赶快运起护体真气,朝中间聚拢!”他的话声虽响,听在众人耳中却飘忽遥远,仿佛被四周的云雾活生生吞噬了一样。

毕虎胆颤心惊的颤声道:“不、不得了,这下咱们可真要玩完了!”

石矶娘娘怒喝道:“老贼头,你胡说什么?你想玩完可别拉着老娘,我还想好端端的回翠霞山呢。”

毕虎一听这话,心里气就不打一处来,叽里啥噜也不晓得说了些什么,估计是喋喋不休的在咒骂曾山那家伙,害得自己直到如今还是光棍一条丁原回首说道:“老桑,姜仙子,大伙儿靠得紧些,彼此保持在三步以内的距离,待会儿不论有任何异变,千万不要惊惶失措,失散开去!”

在同行的四五十人里,最让丁原记挂的就是桑土公等人。若不是自己,他们也不会有今日之险,因此他心中早暗下决心,说什么也要将众人安然无恙的带出幽明山庄,不然伤亡了其中任何一个,都足以令他才遗憾一生。

桑土公点点头,道:“晓得、得了,丁小哥!你、你别顾忌我、我们,只管冲、冲杀!”

毕虎则是深以为然的贴到石矶娘娘身旁,恨不能把整个身于都凑进对方怀里。面对石矶娘娘喷怒的眼神,他一吐长舌,笑嘻嘻道:“丁小哥说了,咱们要靠得近些,免得失散了。”

“喀喇喇一一”惊雷大作震耳欲聋,一串串血红色的流火电光,从浓厚的云层里劈斩而出,如同千百道魔神发出的追魂刀光轰向众人。罗和、屈痕等急忙飞起仙剑法宝,在头顶织起一道绚丽的五彩光幕。

无数流火犹如瓢泼大雨倾盆泄落,接二连三轰击在仙剑与法宝筑起的光幕上,爆出一蓬蓬夺目耀眼的火花,疯狂冲击着众人的防线。

屈痕等人苦苦抵御,却觉得上空的压力越来越沉,仙剑宝器不住摘呜闪烁,风雨飘摇。

就在这时,众人脚下的地面蓦地发出惊天动地的轰呜,裂开十数道宽逾丈许的沟渠,从地底深处陡然喷出炽热亮丽的泪泪岩浆,几名七大剑派的年轻弟于闪躲不及,正被火龙似的熔岩卷裹进去,渗叫着转眼灰飞烟灭。

葛南诗一掌迫退袭向自己的烈焰,大声喊道:“诸位,快腾起身形,不要留在地上!”

正被铺天盖地的流火岩浆折腾得住头烂额的屈痕等人,闲言一醒,急忙招呼左右弟于飞上半空。

可原本紧密的阵形不知不觉中已散乱开来,谁也无暇顾及旁人,手忙脚乱的抵档着惊涛骇浪般的烈火飞电。

丁原以雪原仙剑护体,腾身到三十徐丈的高空,上方轰落的电光流火越发的密集凶猛,竟难以再作寸进。

他不仅要防范头顶脚下扑向自己的熊熊火舌,更时不时分心维护桑土公、毕虎等人,顿时倍感吃力。

一阵热浪迎面吹到,四面滚热浓烈的火云合拢过来,刻遮蔽了众人视线,只觉得眼前亮红的云团翻滚流转,释放出炽烈的热浪,数尺之外就再看不见任何景物,令人如坠铜炉火狱一般。

“嗷”的一声,一头离火幻化的血红色麒麟张牙舞爪,合身从火云中跃出,直扑石矶娘娘。

毕虎自打开始便一步不落的紧跟石矶娘娘,见状,急忙抽出割鹿刀斩在火麒麟脑门上。

那火麒麟嘶吼裂化,分成两半的身于沿着割鹿刀掠过,转而气势汹汹的冲向毕虎。

毕虎手中的割鹿刀烫得一片火红,几乎难以拿捏,大叫一声:“我的妈呀!”柠身飞闪,一团灼热的火浪从眼前风似刮过,火麒麟扑了个空。

清闲散人左手拂尘扫出,“唆”的击中火麒麟背脊,升起一层碧绿光晕波浪般蔓延到全身。火麒麟一记狂吼,周身冒起“嗤嗤”碧烟,“呼”的幻灭。

毕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脚下一阵地动山摇,一卷狂澜挟着滚滚火雨飘射而至。尽管众人有护体真气的遮掩,可面门肌肤兀自一片滚烫,仿佛头发也要燃烧起来。

丁原一声激越长啸,袖口中玄天旗化作一束精光弹射升空,“哗啦啦”舒展飘扬,飞速的旋转飞舞成一团黑云,焕放出一蓬云柱似的狂飘,将众人护持在中心。那串火雨敲击在狂飘上“丝丝”连声熄灭了去,遥遥望去,恰如一道冲天旋动的暴怒火龙,蔚然壮观。

毕虎心中稍定,一边极不雅观的吮吸着被烫伤的手指头,一面苦着脸道:“糟糕,怎么就剩下咱们这几个人了,也不知七大剑派的人怎样了?

姜殊等人这才注意到,玄天旗筑成的狂飘结界里,除了从百妙观同来的七人之外,其他人都已不见了踪影。刚才大伙儿一通手忙脚乱自顾不暇,竟已与萧沈尘他们失散。

幸奸丁原始终在侧,以玄天旗护住众人,否则这通火雨就够一阵子好好消受的。

丁原灵觉扩展,在弥漫的火云中追锁到罗和、屈箭南等人踪迹,知道他们能暂保无忧,不由心头一宽。

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桑土公等人不管,如此一来等若自缚手脚,举步维艰,任他心急如焚也无可奈何。

正在暗自住灼问,耳中忽听到苏真的声音道:“丁原,你这样下去,天亮也出不了南明离火阵!”

丁原大喜,叫道:“苏大叔,你在哪里?”

姜殊大吃一惊,问道:“怎么,丁小哥,你在跟谁说话?苏真,苏真也在这里?”原来苏真是以传音入秘将话送到丁原耳中,旁人却都无法听见。

苏真冷哼道:“你若死在这里,来年却教老夫如何向玉儿交代?说不得,只奸也跟来凑个热闹。如今老夫已在阵中,却没想到你小子着实蠢到家了!”

丁原这辈于头一回被人骂他蠢,可看在对方是苏真的分上也只有认了,嘿然笑道:“苏大叔,你这么说,自然是有了破解南明离火阵的法子,对不对?”

他灵觉搜索不到苏真的所在,只能以真气将嗓音悠悠送出,方圆百丈内尽可听见。

苏真道:“南明离火阵传自上古洪荒,以天地为熔炉,分筑七座法坛聚以乾坤离火,幻化诸般火行魔兽,辅之雷火电光,有莫测之威。

“可只要破了它的七座法坛,离火流散,枢机不存,南明离火阵便似无根之水,须臾崩溃。像你们这样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迟早要完蛋。

丁原脑筋飞转,问道:“苏大叔,只不知那七座法坛在哪里,我该怎样才能破了它门?”

苏真冷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七星连珠,道天入地,这七座法坛的方位不外乎如此。你只要将主持法坛的鬼仙门六大长老与那鬼先生一一拔除,其阵自破。”

丁原心中“亮,转而踌躇道:”苏大叔,眼下恐怕还有一些难处。

苏真嘿嘿一笑,说道:“你是担心桑土公他们无力自保?也罢,老夫索性再帮你一个小忙,你尽管去吧!”

丁原大喜,道:“多谢苏大叔!”

话音未落,火云中亮起道三丈多长的赤色光焰,一条三丈多长的七爪赤蟒凛凛生威,破开云层盘旋到丁原等人上空,昂首呼啸,喷出一蓬蓬烈烈火团,以毒攻毒,正可将四周的离火迫退。

却是苏真祭出了霓蟒珠相助丁原。

丁原大松一口气,收了玄天旗叮嘱道:“老桑,石宫主诸位,我得去捣毁南明离火阵中的七座法坛,以解眼下之围。大彩儿暂且留在这里不要妄动,有苏大叔暗中相护,诸位性命无虞。”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大大的,果然就听云层里苏真的声音哼道:“好小居然给我下套。放心,有霓蟒珠在,你的这帮朋友一根毫毛也不会少!”

丁原赶紧问道:“苏大叔,你打算再去哪里?”

苏真冷冷道:“你真当自己是大罗金仙么,仅凭你一人就可扫平鬼仙门七大高手?哼,痴人说梦!老夫好人做到底,顺手替你去解决几个鬼仙的长老。”

丁原心中感动,可转念一想:“苏大叔对七大剑派素无奸感,他肯这么做,多半还是看在玉儿的面于上。可我怎能因此连累苏大叔为我拼杀?这么一来,岂不是对玉儿和苏大叔的恩情越欠越多?”

当下他摇头m道:“苏大叔,这事还是让小侄自己来处理吧,几个鬼仙门的妖孽,还不放在我的心上。”

苏真知道丁原秉性高傲,不愿轻易白受人好处,这点脾气倒和自己十分相像。他啥啥一笑道:“老夫做事只凭高兴,可由不得你小于来编派!

说罢,声音已去远,当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变化莫测的南明离火阵好似三岁小孩的玩意儿,全锁不住他的手脚。

丁原苦笑一声,回首招呼道:“诸位小心,丁某去去便回”

晏殊忙道:“丁小哥,你别担心我们,自己多加留神,千万别逞强阿!”她明白桑土公和自己的修为,在南明离火阵中连自保都成问题,若再跟着丁原同行,只会徒增累赘,但心中又实在不愿丁原出任何的变故,因此只有出言叮咛。“

丁原微微一笑,出了七爪赤蟒设下的神火结界,恰似蛟龙入海投入滚滚火云裹,修长的身形一闪即没,那些离火竟也伤他不得。

毕虎不安的抬头凝望盘踞上空的七爪赤蟒,心中嘀啥道:“也不晓得苏老魔的这件法宝管不管用,丁小哥就这么抛下我们,哼,未免太没义气。”

丁原可听不见毕虎在嘀啥什么,他凭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住周身,像条游鱼般穿梭飘浮在南明离火阵中。

忽地耳中听到一声怒吼,似是赤髯天尊的嗓音。丁原灵觉一动,在右前方二十丈外找到了他与古灿的踪迹。补是身形一转飞射而去,雪原仙剑荡开火云,就见赤鬓天尊与古灿脊背相靠,正与五六头硕大火鹰打得热闹。

他们一面档住火鹰的扑击,一面还要提防四周毫无微兆轰来的雷火电光,功力未复之下左支右结,狼狈不堪。

丁原见状大喝道:“古大哥,小弟来了!”

左手祭出辟神鞭、七星环、混元锤、春秋生花笔,立时流光异彩充盈空中,“嘎嘎”轰响一袋四头火鹰刹那消陨,连片毛都没留下。

古灿大喘一口气笑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老夫纵横漠北,何曾把这等妖畜放在心上?今日却险些栽在这些畜牲手里!”

赤髯天尊却只漠然望了丁原一眼,转头就要离开,竟连说谢字的心情也欠奉。

古灿在他身后唤道:“洪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赤髯天尊头也不m冷冷道:“老夫当然是要去找出阵的道。”

古灿道:“洪兄,咱们既然碰见了丁兄弟,乾脆就与他合在一处,彼此好有个照应?”

刚才赤髯天尊全亏古灿舍命救护,才能支撑到现在,这个面于可不能不卖给对方。他默不作声的停下身形。

古灿见丁原潇潇洒洒一人一剑,奇怪道:“丁兄弟,你那几位朋友呢?”

丁原微笑道:“小弟将他们留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正打算去找运转南明离火阵的七座法坛,没想到遇见了古大哥。”

古灿眼晴“亮,问道:”丁兄弟,听你的口气,好像挑了那七座法坛,就等补破了这鸟甚于南明离火阵?“

丁原刚想m答,就听见苏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道:“丁原,到这边来。”

丁原飞起身形落到苏真身边,一老一少两位天陆今日顶尖高手并肩而行,衣袂飞扬。古灿与赤髯天尊稍一犹豫,飞身停在丁原身后,见是苏真近在眼前,不由相互交换了一下惊异的眼神。

苏真对这两人的目光好似浑然未觉,双手负后悠然仰天问道:“丁原,以你现在的修为,在这阵中功聚双目可以看到多远?”

丁原若有所悟,学苏真一般的模样抬眼观望,回答道:“虽比不上灵觉那般远,可透视十、二十丈的距离,还不成问题。”

苏真微笑道:“那你可曾看出什么来了?”

丁原沉吟片刻,点点头道:“越往上去,流火越密,阵势的变化越急,十丈开外的高空中,隐隐透出一团暗红色光云,蹊跷得很。”

苏真嘿然道:“鬼若寒,老夫差点对你看走了眼。奸在论起奇门道甲之术,你终究还不是老夫的对手!七星当空,六极雷动,百年不见,这老鬼居然已将南明离火阵提升到炉火纯青之境,着实让人见猎心喜。”

古灿忍不住道:“苏老先生,这话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有资格说,在下现在只一门心思,想着咱们该如何出阵?”

苏真淡淡一笑,头顶风云乍动,一道血红雷火直劈下来。

丁原只当没见,问道:“苏大叔,您是不是已经辨明,那七座法坛都隐身在头顶红云的背后?”

苏真大袖轻摆,打出一束狂澜,稳稳接住雷火,一卷一舒送出五丈多远,“砰”的一响炸在了空处。

他微笑m答道:“乾坤变幻,终有始一。我刚才以‘搜天索地大法’神游全阵,先后用了七种上古阵算,最后才锁定头顶的这片红云,绝对不会有错。”

古灿自诩博学,对奇门道甲之术也略有涉猎,可听得苏真所言,却如同坠在云里雾里。莫说“搜天索地大法”自己闲所未闲,那七种上古阵算也仅止在传说中听到过,究竟是什么却一无所知。可见天道无涯,自己皓首穷经百徐年,其所见者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丁原可没想那么多,振奋道:“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杀进去,和那老鬼算个总帐!”

赤髯天尊冷冷道:“就凭咱们四个人,未必能斗得过鬼先生他们!”

他的本意是想要丁原、苏真聚集阵中的七大剑派高手与漠北魔道人物,一齐杀入阵眼,或者可多出几分把握,可话从嘴巴里说出来,不知怎么就变了味道。

苏真啥啥一笑,目中精光如电,徐徐道:区区鬼仙门何足道哉,洪老弟若是怕了,尽管留在这里!老夫可要去了。“

说罢身如黄鹤,直射阵眼红云。

丁原更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于,转头道:“古大哥,不如你和洪天尊暂且留下,有小弟与苏大叔联手,你尽管放心。”

古灿将手中金钓一碰,但听“匡拉啷郎”一阵巨响,古灿挺胸大声说道:“丁兄弟,你这样说,岂不是将我当作了贪生怕死的小人?我虽说修未复,可抵档一两个鬼仙门长老也不算难事,咱们同生共死,毋庸多言!”

丁原微笑着一把拽住古灿右臂,低喝道:“起!”雪原仙剑化作一束神光,当者披靡,硬生生迫开层层离火,追着苏真去了。

他的身法虽不如前者那般举重若轻的从容,但胜在气势凌厉。可说是春兰秋菊,难分轩轻。

赤髯天尊看着几人腾身而起直奔阵眼,只剩自己一个人留在原处,猛一跺脚,拖着紫檀杖,循着丁原辟出的路径跟了上来。

丁原刚冲入红云中,迎头一道电光轰到。他想也不想,雪原仙剑翻转一档,“砰”的火星四溅,借势飘然站定。

只见苏真与鬼先生话不多半句已经对上,两人一交手便各出杀招,方圆十多丈内泼水不进,歪风跌宕。

七座法坛烈焰缭绕,凌空飘浮,状成北斗徐徐转动。鬼仙门的六大长老伫坛上,手中各执一柄离火鬼杖兀自在兴风作浪。一团团火雨充斥虚空,耳中滚雷隆隆铺天盖地朝丁原、古灿打来,声势骇人。

丁原祭起玄天旗荡开火雨,身旁红影一闪,赤鬓天尊不声不响已冲向师长老,紫檀杖抡出一束弧光当头砸落。

古灿手中金钓一晃道:“丁兄弟,我去帮洪兄一把,你自个儿小心些!”纵身电射而去,不料半道上却被另一名身材消瘦的长老栏截,两人当即婆战在一处。

法坛上又飞出两道身影,一左一右攻向丁原。丁原仙剑飞舞,以一敌二。鬼仙门六大长老的修为虽说不俗,可比起赫行虚、巫行云来毕竟差了一线,二十多个照面之下渐渐吃紧,顿时险象环生。

留守法坛的两大长老见势不妙,又有一人飞身来援,堪堪稳住局面,却只剩下一人勉力支撑南明离火阵的运转,周围离火光焰不免减弱了许多。

猛听赤髯天尊一声怒吼,丁原眼角徐光望去,只见他右臂被师长老的离火鬼杖拍得粉碎,口喷鲜血,眼瞧就要不敌。

丁原对赤髯天尊原本也没什么奸感,可此刻也不能坐视不管,任由他丧命当场。当下使了个假身,脱出战团,雪原仙剑飞掠十数丈,直挑师长老咽喉。

师长老急忙挥杖招架,“铿”的一响身形后挫,气血翻涌不已,正自骇异时,看本门的三大长老已从后追至,四人各踞一角,把丁原与赤髯天尊困在当中。

丁原暗自思量道:“这么打下去,一时三刻哪能有结果,屈兄他们也不知道情形如何了,我得速战速决才好。”

他心念一凝,神聚意起,丹田内伏魔六剑剑魄瞬融心海,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奔腾流转,直冲左肩。

鬼仙门四大长老哪肯给他们喘息之机,齐齐呼喝扑将上来,赤髯天尊右臂已经报废,一股股钻心剧痛绞得眼前发黑,又见鬼仙门六大长老将自己与丁原围在当中虎视眈眈,不由咬牙暗想道:“罢了,罢了,老夫焉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受这小于恩惠!”

第十章擎天

丁原看鬼仙门四大长老恶狠狠扑了上来,左手微抬正欲施展六道神剑,不防赤髯天尊低吼一声“咄!”头顶红光一闪现出元神。“只硕大的八爪蜘蛛面目狰狞,身披流霞,紫擅杖倏忽幻变,腾起一团浑圆炫目的光澜。

四大长老脸色剧变,失声叫道:“不好!”没等他们作出反应,紫檀杖幻化的光澜轰然爆裂,蓬蓬光浪汹涌席卷,一时问风云变色,天地摇动。

四大长老齐声闷哼,不约而同飞跌出去,宛如断线风筝在风岚里起伏跌宕。

丁原睚皆欲裂,左手剑光连弹经天,“紫电”、“青风”、“乌雷”、“金霜”四束绚烂光华穿胸而过,飞溅满天血雨。

丁原也没空搭理那四人是否死透,轻舒猿臂抱住赤髯天尊身躯,一股纯厚真气汨汨输入,助他元神归位。

赤髯天尊粗重喘息,嘴角不住呛出殷红鲜血,挣扎着扭头盯着丁原道:“小子,别浪费工夫了。老夫自爆丹田,全身经脉尽断,怎么也活不了啦。

“老夫屡受恩情,而今用这条性命替你灭了四大长老,你我之间也算扯平了!二”

丁原怒骂道:“你说什么混帐话,谁要你来扯平?”可惜赤髯天尊已听不到他的话,双目一翻气绝身亡,唇角惨笑兀自未散。

丁原一呆,缓缓收手,全没料到赤髯天尊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向自己报恩。

或许,在他跟着自己闯入阵眼之时,心中已萌生杀身成仁之意,不惧一死也要偿还自己。

不论他生前曾经做过什么,但此刻丁原心头惟有一缕哀恸与惆怅。

猛地背后寒风袭体,一道阴森杀气破空而至,却是留守法坛的那名长老,见丁原须臾问神思恍惚,以为有机可乘,借着火遁掩袭到他身后,挥杖轰落。

丁原愤懑难平,眼眸里杀机如炽,全身亮起一团蒙蒙白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力提升至满盈,“砰”的硬吃下这一击。

他脑海里彷佛刹那触摸到某一丝灵感,豁然开朗,滴滴明悟涌上心头。

雪原仙剑龙吟回旋,匪夷所思的从肋侧向后飞挑,宛如行云流水了无痕迹,却是奇峰迭起,石破天惊!

这妙手偶得的一剑已脱出翠霞剑法桎梏,全是他心灵福至,参悟於电光石火之间。“噗”的一声,剑锋刺入那长老胸膛,一抹血花印染衣襟。

丁原咽喉一热,喷出道鲜红血箭,满腔的愤怒郁闷随之得到少许倾泄,胸口一舒,说不出的畅快。

他回转身形,拔出仙剑,任由对方鲜血自创口中狂喷而出。

那长老呆呆凝望丁原手中仙剑,嘴唇翕动道:“这、这不是翠霞派!”身躯仰天栽倒,朝着脚下无边的光焰中坠落,转瞬被漫天离火吞噬。

丁原深吸一口气,调匀经脉中淤塞的气血,低低道:“你说对了,但那又能如何?”他垂下头,赤髯天尊的身躯已渐渐开始蜕化,现出八爪蜘蛛的原形。

古灿的对手一瞧其他五大长老竟在瞬息间死得一个不剩,再也无心恋战,窥到一线喘息之机,赶忙施展火遁之术,逸入云层不见。

古灿飞身飘至丁原跟前,见赤髯天尊原形显露,心知已是回天乏力,不由喟然一叹。

丁原沉声道:“古大哥,麻烦你替我照料老怪物的遗体,我还得跟鬼先生最后算一笔总帐!”

古灿收起金钩,双手抱过赤髯天尊的尸身,道:“我明白,丁兄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将洪兄的遗体完好无损带出幽明山庄。”

丁原点点头,右手雪原仙剑轻吟,左手捏作剑诀,自漫漫红云中,径直走向七星法坛的主阵台。

望着法坛上激斗正酣的鬼先生,一幕幕往事在丁原眼前纷至杳来,交替重现。

丹鼎之中,雪儿饱受烈焰煎熬,明珠蒙尘;生死一发里,玉儿舍身救护,险些香消玉陨;屈箭南坐困樊笼,命悬一线;直至赤髯天尊元神出窍,自爆丹田。

笔笔新仇旧怨纷杳而来,丁原每迈出一步,心中痛便更深一分,恨亦更浓一层!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滔滔爸风蒸腾呼啸,层层光滥盘旋舞荡,一团浓烈气血“轰”的冲上丁原脑海,但灵台中那丝清明始终不灭,将气血慢慢涤荡,心头蓦然生出奇异的感觉。

他似乎突然出离了愤怒,宛若那夜在思悟洞前无惧无悲,嘴角竟悠然缢起一缕淡然的笑意。好似在弹指里勘破了涛生云灭、百年生死,回望见大罗仙山上鸟呜花落,泉流石上。

这种感悟玄之又玄,譬如缥缈仙境纵是心旷神怡,却无一言可喻,无一画可状。他只觉得自己再一次与浩荡天地、苍莽乾坤融合成为一体,无分你我,无分时空。

杀气消融,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悄然觉醒,无需意念传递,真元导流,磅礴鼓荡充盈全身。

一蓬银白光岚升腾九霄,伏魔八宝共呜如雷,六股剑魄竟从他体内勃然冲起,呈现扇状护翼在背,炫亮半边天空。

大日都天翠微直气汹涌澎湃流转经脉丹田,源源不绝注入雪原仙剑。剑镝激越,光寒九州,与主人的心意水乳交融,灵犀相契。

丁原彷佛浑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神色悠然舒畅,举手投足配合着呼吸身姿,说不出的完美自然,就如星辰运转,日出月没。

他的双目,紧紧锁定鬼先生飘忽不定、千变万化的身影,哪怕是细微到巅毫的一点动静,也逃不过通明仙心,扬声道:“苏大叔,让我来!”

经过近八十回合的交锋,苏真已然渐渐占据上风,双掌鬼神莫测牢牢困住了鬼先生,对於丁原的情形自然也是了然於胸。

他哈哈一笑,身形微闪,翩若飞鸿,掠出十丈已脱出战圈,背负双手,气定神闲,遥遥牵制鬼先生。要不是为成人之美,他已有十足把握能在百招过后,令敌仇俯首称臣。

苏真清楚,此际正是丁原修为飞跃的关键时刻。

经历翠霞山月馀闭关,*精竭虑突破瓶颈参悟出六道神剑,直到今夜连番血战迭遇险境,丁原的体悟在不知不觉里渐渐升华,而只有让他尽情尽兴挥洒出最后一剑,才能使得这番参悟功德圆满,了无缺憾。否则就譬如天籁之音,没有了收尾的一记馀音缭绕,岂能尽善尽美。

鬼先生掩藏在斗篷下的目光对上丁原空澈的双眼,竟发现对方的眼眸深处犹如浩瀚碧海,深邃到直教自己深深陷入,难以自拔。

他暗自一凛,口中发出记厉啸,视线艰难从丁原眼眸上挪开,胸口却像被人打了一拳,窒息郁*得难受。

他的全身都笼罩在丁原庞大无形的气势之下,甚至连心神都受到影响,隐隐升起不敌之念。如果此时能够利用火遁,暂且避开对手锋芒,自然再好不过。奈何在丁原、苏真双重的压制里,自己施术之时露出的破绽更多,恐怕死得更快。

目睹丁原一步步的紧逼过来,他眼中不可抑制的流露出嫉妒、惊讶,更懊恼当日的功败垂成。否则若有十三层天贝伽蓝神功护体,又哪用对这个乳臭未乾的小子心生顾虑?

自己月馀来苦心筹划,设置下天罗地网,只想一报鬼冢被毁之恨。孰知苏芷玉没来,却惹来个更难对付的苏真。

好不容易困住了丁原,如今却与苏真联手将自己逼上了死路,眼看南明离火阵也再难支撑,多年的心血,就在他的眼前一点一滴的化为乌有,怎不令人愤懑如狂?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他飞快转念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留着一条性命,总有复仇雪耻的那天!”

当下他压下诸般杂念凝聚心神,全力提升天贝伽蓝神功,周身光焰缭绕百鬼夜嚎,分明就像一尊来自幽明地狱的罗刹。

“叮——”魑魅离魂竿尖锐啸呜,如泣如诉,焕放出妖艳光芒,一波一波散了开去,层层叠叠扩展向周围虚空。

再看丁原,每迫近一步,气势就更盛一分,惊涛骇浪般的光岚不停扑面冲击,直撞得魑魅离魂竿光晕流离,不由自主的寸寸收缩。

五丈、四丈、三丈!

鬼先生终於按捺不住,低喝一声,身形幻作一溜飞光,魑魅离魂竿崩云劈岳狂舞起无数道虚实相加、真假莫测的弧光,将丁原密不透风的缠绕进去。

丁原微笑,出剑。

“铿铿|”连响,两团光影交错缠绕,形成一蓬高逾十丈的飓风,疯狂的扭曲膨胀,好像要把天地万物都一口吞噬到它的血盆大口里。苏真、古灿退到十数丈外,凝神观望。

古灿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也只能勉强看到丁原与鬼先生飘飞起伏的弧光掠影,根本无法瞧出究竟是谁占着了上风。

短短的工夫,在他心中显得比百年更加漫长。古灿禁不住悄悄瞥了眼苏真,只觉得他神色如常,悠闲自在的样子,才略微松了口气。要是丁原情形不妙,苏真怎会像现在这样稳坐钓鱼台?

就在古灿借着苏真面色揣摩局势之际,战团内爆发出一声轰然巨响。六道耀眼剑华冲霄飞腾,宛如烟花一样四散开来。丁原与鬼先生的身形双双抛飞而出,在分崩离析的光斓里跌忭石浮沉。

古灿被迎面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气浪激得胸口发闷,抱住赤髯天尊尸身,又跌跌撞撞飞退出十几丈远,才稳住脚步。耳中就听苏真低喝一声“不好”,纵身百尺,披风荡云接住了丁原。

丁原接连喷出两大口热血,勉力在苏真怀中挺直身躯,遥遥望向鬼先生。

就见他翻飞急旋,手中的魑魅离魂竿从顶端一点点消融成灰,断裂的发与衣襟随风狂舞,点点随离火燃烧成片片灰烬。

丁原紧握雪原仙剑,快慰一笑道:“老鬼,你完蛋了!”

鬼先生双足一定,踩在熊熊烈焰之上,身形摇摇欲坠。

破斓的斗篷下露出不肯示人的枯乾瘦脸,“双不见黑白、发着灰光的眼睛,凄厉射向丁原,涩声道:”丁原,若非你有上古仙符护体,若非老夫先前已中苏真一指,谅你也一样活不过今晚!“丁原竟是呵呵笑出声来,笑声停歇处,他缓缓道:”你说得没错,可不管怎样,我总算对玉儿、雪儿,还有屈兄和赤髯天尊有了一个交代。老鬼,你认命吧!“

鬼先生嘶声狂笑,身上的肌肤渐渐开裂,渗出殷红血丝。他却全然不顾,森然注视丁原道:“天欲亡我,非战之罪!”

丁原提起一口真气,回答道:“你错了,天本无为,一切均是各人咎由自取。”

鬼先生嘴唇一动,还想说些什么,身上却猛然喷出六道血泉,继而砰然炸裂,化作漫漫血雨腥风,飘荡在南明离火之中,渐淡渐灭。“代鬼仙门枭雄,昔日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鬼先生,就此命绝。而名噪一时的鬼仙门从此烟消云散,就如从来不曾在世间有过一样。

丁原静静看着鬼先生身毁魂散,心底升起一缕莫名的空虚倦乏。就好像一场盛况空前的筵席,终於又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苏真右手为丁原注入真气护持心脉,沉声道:“丁原,此战过后,来年的蓬莱仙会,正魔两道重排十大高手序列,也势必会有你一席之地。”

说着,他突然微笑道:“只是,到那时候,应该将你算在正道还是魔道呢?”

丁原看着苏真慢慢变得遥远的脸庞,轻轻一笑低声答道:“我也不晓得,可谁又在乎呢!我只知道,在蓬莱仙会上,我可以见着玉儿和雪儿!”

他的眼前忽然恍恍惚惚的出现了雪儿娇笑的玉容,然而,很快玉儿那双黑灵灵清泉样的眼睛,又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不觉视野里“黑,再看不到玉儿和雪儿的踪影,急忙拼命唤道:”玉儿、雪儿*“而后坠入了无边的寂夜中,耳边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第十一章取拾

当他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桑土惊喜的嗓门:'醒、醒了,丁、丁小哥醒了!“

丁原由内心发出一缕微笑,懒洋洋睁开眼晴,桑土公、姜殊、石矶娘娘、毕虎,一张张孰一悉的面庞依次出现在他的眼帘裹。

他试着运转了一下丹田之气,全身刻被一团暖融融的热流所包围,除了胸口依旧隐隐作痛外,再没有其他的不适。

姜殊拍拍胸口,有点夸张的说道:“丁小哥,你可算醒了。要不是布衣大师一再向大彩儿保证你不会有事,咱们这些人头发都要愁白了。”

丁原一怔,举目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软无比的大床上。他忍不住愕然问道:“姜仙于,我这是在哪儿,布衣大师什么时候来的?”

姜殊笑道:“这里是天雷山庄,你在这张床上整整躺了一个多月,当中虽然醒过几次,可每回都是神志不清,嘴里胡乱嚷嚷,一会是什么‘玉儿’、一会是什么‘雪儿’,嘻嘻,丁小哥,你……”

丁原脸上一热,赶紧格话道:“你是说,我已在天雷山庄里躺了一个多月?

毕虎插嘴道:“可不?要不是你一直没醒,清妹和我早就回翠霞山去找曾老头了。”

丁原没有说话,他没料到自己这次受伤,居然足足睡了这么久才清醒过来。不过比起鬼先生的万劫不复,这点代价还是值得的。

他想了想,问道:“幽明山庄的情形如何了?”

石矶娘娘道:“幽明山庄?那还不让七大剑派和漠北魔道的人,联手给捣个稀巴烂了么!不光这样,他们还拔起萝卜带出泥,连带着把鬼仙门的几处暗桩一块给灭了。哼,我看鬼仙门再想恢复元气,那可难呢。”

姜殊啧啧赞道:“丁小哥,你真够厉害,竟把鬼先生也给杀了。他可是百年前就已成名的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之一,跟苏真、习习翼浓比,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吧。”

丁原一醒,急忙问道:“对了,苏大叔去了哪里?”

姜殊答道:“这次可多亏苏老先生出手,不仅破了南明离火阵,更从‘惑心移魂境’中,救出了那些从庄外杀入应援的七大剑派弟于。这些人受困在阵内,神志迷惑,狂性大作,险些自相残杀起来。

“多亏苏老先生精通奇门道甲之术,才让近百的高手九死一生,没有枉自白送了性命。”

毕虎一撇嘴道:“救这些人干什么,苏真什么时候转性于了?”

石矶娘娘也撇撇嘴道:“你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难不成你还以为苏老先生来救咱们,是冲着你的面于的吗?谢谢你这么些年没去偷他的宝贝。”

毕虎被石矶娘娘一席话梗得一口气半天上不来,偏偏又不能反唇相讥,那才真正理会两个字的深切含义一一“胸闷”。

姜殊见状抿嘴一笑继续道:“苏老先生救出那些弟于后,告诉我们你应该没有大碍,就悄然离开,想来他心中还是懒得跟七大剑派的人罗嗦。”

丁原“哦”了一声,苦笑道:“如此一别,下m再见苏大叔,不晓得又要到何年何月。”

桑土公这才轮到再次说话的机会,结结巴巴道:“还、还有一个好、好消息,无妄大师从、从毕虎偷、偷来的瓷瓶里,找、找着了越秀派弟于的解药,这下屈痕的麻烦也解了!”

丁原一喜,道:“我都差点忘了这事,说起来老贼头可了头功。”

毕虎时得意洋洋,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尾巴又翘起半天高,说道:“小意思,小意思,区区幽明山庄,还不放在我老人家眼里。”

石矶娘娘哼了声,道:“古大先生和一干漠北魔道的朋友坚持要护送丁小哥,就和我们一起回了天雷山庄。但是他们都不能久留,第二天就离开山庄回了漠北。

“古大先生特意要我们转告丁小哥,将来无论如何也要再到漠北作客。至补洪天尊的遗体已在幽明山庄外火化,古大先生会亲自送回天尊故里下葬。”

姜殊等人早从古灿处,知道了赤髯天尊搏命与鬼仙门四大长老同归于尽的事情,叹道:“洪天尊真是性情中人,往后谁能再讲他从前有犯过什么错失。”

丁原轻轻一叹,转开话题道:“屈兄他们都已回山去了?”

毕虎点点头道:“七大剑派的人这下对咱们,当然尤其是对丁小哥你感恩戴德之至,这些日于来,燕山剑派的掌门萧沈尘,还一个劲的派人到天雷山庄探问你的伤势。至补屈箭南么,他也有一句话要转告你,丁小哥,你想不想听?”

丁原见他神神秘秘的样于就知准没奸事,要是自己一副很想听的样于,不定这壁虎变的小于,还要怎么翘着尾巴为难自己呢,当下瞪他一眼道:“什么话?不说算了。”

毕虎很是失望的嘟嚷道:“明明很想知道嘛,为什么不求我老人家呢?算了算了,我是个好人,告诉你好了。屈箭南说了,请你千万不要忘记那天他在牢中给你说的话,以后得空一定要去东海一趟。”

石矶娘娘被毕虎抢了话头,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苏老先生临走前也留下话来,丁小哥怀中的那方绢帕,一定要保管得妥妥当当的,他等着你来年从南海回来的消息,否则他绝饶不了你。”

丁原一呆,下意识的摸了摸怀中的绢帕,只觉徐香犹存。

南海冰心,东海青灯,自己到底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但不管怎么说,自己一定要向雪儿道歉,更要给玉儿一个交代。

举首问天,这世问可有一种法术,能将自己劈成两半,毫无偏担的均分给玉儿和雪儿?又或者,修炼成曾老头的分身大法,从此再无烦恼。可惜这种种念头都太过荒诞,只能想想而已,水远也不可能当真。

更不巧的是,这两个少女如今都该在闭关之中,为来年的蓬菜仙会全力以赴,静心修炼,自己除非硬闯,否则一个也见不着。

补是,他正可给自己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暂时抛开这道无解的难题。

这时屋门轻轻被人推开,布衣大师缓步走到床前,微笑道:“丁小施主,恭喜你终补醒过来了,不用十日定可康复如初。”

丁原道:“多谢大师妙手m春,否则在下不可能奸得这么快。”

布衣大师笑道:“说来渐愧,老袖前些日于忙补要事,只能抽空为丁小施主医治。好在吉人自有天相,丁小施主福泽深厚,顺利挺过难关。”

丁原突然想起一事,望望姜殊等人,道:“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单独请教大师,只奸麻烦大家暂且避片刻了。”

等到毕虎也被石矶娘娘不情不愿的拉出屋于,桑土公带上虚掩的房门,布衣大师在床前坐下道:“丁小施主,你是想问令堂的情形,对么?”

丁原点点头,说道:“算算日于,我娘亲她也该醒了。”

布衣大师回答道:“不错,赫连夫人已经醒过来两天了。除了身体十分的虚弱,要奸奸将息调理外,其他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一”

丁原心头一跳,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他猛然想到为何娘亲醒来后也没来探望自己,难道说、他深吸一口气,只觉一颗心甲呼乱跳,沉声问道:“只是什么、大师?”

布衣大师露出少有的苦笑,说道:“只是她因冰封的时日太久,如今对她来说,犹如再生,前尘往事什么也记不得了,对以前的故人都丝毫没了印象。”

丁原匡怔道:“你是说,我娘亲她甚至连我也不认得了?”

布衣大师点头道:“在你昏迷时,老袖曾试着带赫连夫人来到施主床前,可她就当与施主是首次相识的陌生人一般。这个意外,实非老袖早先所能料知。”

丁原脑于再次变成一堆糙糊,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娘亲终补醒过来了,可是从师父到盛师兄,从布衣大师到风雪崖乃至雷霆,这么多人拼尽全力医治照料着赫连夫人,醒来后的情形居然会是这样。老天又跟自己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可惜他真的笑不出来。

他艰难的问道:“大师,我娘亲她!还有复原的希望么?”

布衣大师道:“那就要看佛祖的安排了,老袖实在渐愧得很。”

沉默片刻,丁原道:“大师,我想去看一眼娘亲。或许,她会记起我儿时的事情。”

布衣大师道:“丁小施主,你的伤势仍需卧床,不宜走动。老袖稍后设法将夫人再请到这儿来,尽快让你见上一面,也奸母于团圆。”

丁原谢道:“有劳大师了。”

布衣大师起身道:“丁小施主,老夫先去一步。”

丁原点点头,目送布衣大师走出屋于。房里顿时寂静下来,只有桌上的油灯在轻轻的霹啪作响,亮起一团光晕。

他出神半晌,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方绢帕,再从袖口中取出昔日曾山赠送给雪儿的那枚玉符,两手分执呆呆凝望,竟不知究竟哪只手上会更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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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集 烟雨飘渺

雷声隆隆,乌云密布,开春后山中的第一场大暴雨眼看就要到来。咆哮的山风裹卷着零落的枯叶在空气中打着圈,茶棚外的那面旗猎猎作响,上下翻飞,几欲挣脱绳子的束缚随风奔去。

几只躲藏在茅草棚顶的麻雀,停止了唧唧喳喳的喧闹,缩着小脖子挤在一堆,睁大了眼睛,张望着打从羊肠山道上走近的三个路人。

走在左首的一个褚衣年轻人,身材挺拔修长,背后偌大的皮囊里,斜插着一柄紫色的竹剑。

在他身旁走着的是位紫衣少妇,容颜甚美,语笑嫣然,让这满布阴霆的深山老林中顿时为之一亮。

最右面却是一个矮矮胖胖,憨态可掬的道士,一身土黄色袍服,两撇小胡子粘在厚厚的嘴唇上方,说话时一翘一翘,模样十分的滑稽。

那紫衣少妇纤纤玉手遥指茶棚,转头对身旁年轻人道:“丁小哥,这雨就快来了,看起来准小不了,要不咱们就先到那家茶棚里避一避,也正好歇一歇脚。”

这褚衣青年正是丁原,他前日里因有要事须往南荒别云山一行,顺道先转向十万大山探望两位老友,桑土公与晏殊。

不想这二人见着丁原后,竟也自告奋勇一定要与丁原同行。

晏殊所指那茶棚,看上去虽有些简陋,倒也干净,此时山雨欲来,茶棚中空荡荡不见一个客人的身影,正聊可遮风挡雨。

丁原点头道:“也好。咱们就先在茶棚里坐一会儿,等山雨过了再赶路。”

桑土公见丁原和晏殊都有意稍歇暂避风雨,他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同意见。

三人举步走近茶棚,一位身着云山族土布衣饰的少妇,笑容满面的迎了上来,殷勤道:“外面风这么大,三位客官可是要喝茶歇脚,那真算找对了。这方圆十几里的山坳里,也就我这么一家茶棚,再往前走,要找歇脚的地方可就难了。”

三人拣了张桌子围坐下,晏殊道:“这位妹子,先给我们沏上一壶热茶,再弄些瓜子点心来。”

那少妇应了,手脚麻利的沏茶上点心,身后却总跟着个五六岁大的男娃儿,像个拖油瓶似的寸步不离,跟在少妇屁股后面打转。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半是好奇、半是怯怯的瞪着客人,手里抓着一把五颜六色的鹅卵石,恐怕就是他惟一的玩具。

丁原望了眼远处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滚滚黑云,问道:“大嫂,请问从这里往滴水石林还有多远?”

少妇一面往铜壶里加上一勺水烧上,一面答道:“出了山坳朝西走,翻过前面的两道山梁,好像还有三百多里地吧。”

“客官怎么想着要去那地方?我小时候常听老人家说,滴水石林里有山妖作怪,早些年可死了不少人。瞧三位模样都是规矩人,要没什么事,最好还是别往那儿去。”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我们是要去拜访一位朋友,不会有事。”

少妇一愣,心里嘀咕道:“服友,什么朋友会住在那种地方?这兰个人可有些邪门。”她心里起了提防,只“哦”了声便不再开口,丁原也乐得耳根清静。

晏殊低声道:“丁小哥,咱们万一没找着年老祖,或者他尚未出关,又该怎么办?”

桑土公点头道:“是、是啊,这、这些个月红、红袍老妖的手下四处搜、搜寻老祖下落,他、他说不定还、还在石林。”

丁原暗中发动结界,封闭了三人寸话的声音,说道:“老鬼头一旦闭关,就等若假死之身。除非他己经功德圆满,塑成肉身,不然必定还在滴水石林。”

晏殊道:“老祖尚未出关是绝错不了的,要不红袍老妖手底下的那些虾兵蟹将,哪里有胆子去挥他老人家的虎须?只是这些天红袍老妖的搜索日渐加紧,别云四鼎也尽数出动,连十万大山都没放过。我有些担心,滴水石林还能遮掩多久?”

丁原嘿然道:“那是红袍老妖担心阿牛二上别云山,找他讨要雷成与神鸦上人。若老鬼头再现身找他晦气,势必令他腹背受敌难以招架。因此才这么着急要先找年旗,趁他闭关之时下手。”

“不过,滴水石林是雷公夫妇多年修行隐居所在,旁人要打它的主意也没那么容易。我倒是更担心阿牛与秦姑娘生性太过善良老实,一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因此,才打算暗中潜入别云山,为他们作个接应。”

晏殊劝道:“丁小哥,其实你也不用为羽少孝定主太过担忧。他如今的修为未必会输给红袍老妖多少,魔教的风护法他们也必定会随同前往。有他们在,别云山绝讨不了好去。”

丁原摇摇头苦笑道:“晏仙子,你不了解阿牛。他这次深入南荒,一是要寻雷威、神鸦上人,报关洛镖局上下百多口渗死之仇,二来也是要履践昔日老道士与红袍老妖气了下的三招之约。”

“这两桩事情,以他的脾气,是绝不肯假手魔教众人的,多半还是要和秦姑娘一同前往。”

晏殊心中吃道:“天下竟真有这种呆子!”迟疑了一下,问道:“丁小哥,不知赫连夫人如今情形如何了?”

丁原摇摇头,怅然道:“娘亲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我曾陪她回过一次故宅,希望她能触景生情,唤醒记忆。可她对那里已经没了一点印象,连布衣大师也束手无策。”

桑土公安慰道:“别、别着急,丁小哥。说不准,哪——哪天赫夫人突然就、就清醒过——来,你们母、母子相认,满天的云、云彩也就都、都散啦。”

丁原沉默片刻,抬眼望向天边黑压压的层云,低声道:“但愿如此。”

轰隆一声,滚雷似乎就在各人头顶上炸响,一道闪电劈过,茶棚顶上响起雨点劈劈啪啪砸落的声音。

大雨从苍茫的天幕里倾盆洒落,瞬间织成一片雨网,一股清凉的山风吹卷进来,荡起众人的衣襟,含着浓浓的山间草木芬芳。

“下雨了。”丁原喃喃道,目光里若有所思。

那少妇拎着水壶走过来给客人冲上水,闻言接口说道:“可不是么,山里的雨说来就来,说停也就停了。几位客观放心,这雨下不长,耽误不了你们的行程。”

丁原喝了口热茶,一缕清香从舌尖直沁心脾,禁不住赞道:“大嫂,这茶真不错。”

少妇听人夸赞,面有得色道:“可不是么,蜀南几千里方圆,就数咱们月渺山的茶叶最好,听说京城里的大官也爱喝这一口。”

晏殊微笑道:“青山绿水,香茗作伴,妹子你可真是好福气。”

少妇却叹了口气,在旁边的竹凳上坐下道:“哪有什么福气,孤壮寡母的,也就指望着这间茶棚糊口饭吃,碰上个灾年肩全不饿死,便谢天谢地啦。”

丁原点点头道:“说的也是。”

想到自己幼年也曾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一口吃的差点被人打死在街头。若非蒙苏真夫妇带着自己远上翠霞,拜在了老道士的门下,而今恐怕也跟眼前的妇人般,终日为衣食发愁劳碌。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时所受的苦难又岂能真的忘却?再想到现在自己等若有半仙之体,而身旁所熟之人亦尽在化外,自无须为此忧心。

然而,普夭下真不晓得还有多少苍生,因着灾年家破人亡,背井离乡。

念及老道士生前的教诲,他不由凛然一凉,暗想道:“这些年来,我始终拘泥于自个儿的恩怨情仇里不能自拔。却从没想到过能为那些饱受苦难、衣食无著的劳苦苍生做点什么,岂不是枉费老道士的一番苦心。”

这么想着,丁原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应如老道士、盛年那样,以一身所学云游天陆,济世救人,方才对得起师门多年呕心沥血的养育教导之恩,更不负夭道人心,皓皎日月。

“可不是?”

少妇见丁原领首赞同自己,又见他们三人,女的貌美多姿,男的一巧写清瘦俊朗,另一个虽然圆得像个皮球,但着上去都不像险恶之人,忍不住就打开了话匣子。

先前的戒备之心渐渐淡去。一口气说道:“这娃儿刚一生下,他死鬼老爹上山采药时就从崖上摔了下去,可怜哦,连个尸首都找不着。村里人都说娃儿有克父命,我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一把屎一把尿的,只盼着能把他拉拔成人。”

晏殊问道:“妹子,你这娃儿叫什么名字,生得眉清目秀,倒也乖巧机灵。”

少妇答道:“他叫卫惊蛰,小名‘蛰儿’。”

桑土公道:“卫惊蛰?这、这个名字起、起得好——好听,又、又响亮。”

少妇笑道:“道长可真会说话。口自们山里人大字也识不得一个,哪里会给娃儿起上这么个文给给的名字?那年我生下蛰儿时,赶巧有一位道长打这采药路过,抱起娃儿看了老半天,喜欢的不得了。”

“我想着请那位道长给娃儿起名,他说这孩子既然是惊蛰那天生下的,便叫‘惊蛰’最合适不过。我和他死鬼老爹听着,都觉得叫起来挺顺口,就这么给定了下来。”

晏殊微笑道:“没想到,这娃儿的名字居然还有一段典故。不晓得那位道长是哪里来的高人?”

少妇一摇头,道:“谁晓得?那位道长可是位神仙,他还给咱们蛰儿看了面相,说什么‘富贵如烟,仙业可期’。我和当家的都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那道长解释说蛰儿生具仙根,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还说等到蛰儿六岁的时候,就接娃儿上山修炼,学什么神仙不老之术。这些日子我掐着指头估算着,也快来了。”

丁原与晏殊、桑土公瞧瞧对望两眼,心中都微微一笑,只当是寻常的江湖骗子糊弄山中村妇之言,谁也不会当真。

晏殊咯咯一笑道:“妹子‘若是那位道长土几夭果真要来接走你的蛰儿,这一去说不定就得十几二十年,你可舍得?”

少妇爱怜的盯着蹲在地上玩耍的孩子,叹了口气说道:“有什么舍不得的?蛰儿跟着我也只是吃苦,还不如让那位道长收了去做徒弟。就算没能学到什么本事,只要能混一口饱饭,出去见见世面,也好过一辈子像他死鬼老爹那般窝在山里。”

丁原听少妇这么说,心里颇不以为然。自己如今尽管也算得上天陆正魔两道顶尖的人,可一路走来九死一生,艰辛无比。

对于正无忧无虑蹲在娘亲脚边玩耍的卫惊蛰而言,或许就这么平安庸碌的度过一生,未始不是一种福气。

这样的念头放在几年前,丁原自想也不会想,那时的他少年心性意气飞扬,恨不得天天都能快意恩仇,鲜衣怒马,没少给老道士惹祸。

回想这些年来风雨烟尘,自己固然得到了很多,也算得上名动天陆,再不是那个偷鸡摸狗不名一文的混小子,可那又怎样?

这一路坎坷,无形中他又失去了几多?

娘亲、雪儿、玉儿,这些曾经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如今都难以聚首,又或者纵使相逢难相识。

而与老道士,更是天人永隔,恨无相见之日,难道少、在世间走,就一定要去承受这些恨苦烦忧?

他重重的摇了摇头,目光忽地停留在卫惊蛰胸口前,兀自轻轻晃荡的玉佩上。

这枚玉佩是从孩子敞开的衣襟里滑落出来的,丁原的眼睛刚一碰触到玉佩上镌刻的紫竹图案,呼吸顿时停住,涩声问道:“大嫂,你还记得那位道长的衣着长相么?”

少妇侧头看看丁原答道:“记得,当然记得,那位道长还在咱们家里住了一宿呢。他个头不高,呵呵,说句实话,模样长得不怎么的,可样子还算和蔼,只是不爱开口说话。

“咦,那位道长的衣服——”少妇望着丁原的褚色衣衫,蓦然眼睛一亮,叫道:“对了,就和小哥你的衣服是一样的颜色,不过是件道袍,背后也插了好长一把剑。”

桑土公跟晏殊的神色越来越惊讶,到最后不约而同失声道:“丁小哥,这说的不是令师淡言真人么?”

少妇被这两人的反应吓了一跳,怔怔问道:“怎么,你们都认得那位道长?”心里不禁庆幸刚才自己没说那老道什么坏话,不然可就要煽自己一个嘴巴了。

丁原没有答话,在卫惊蛰对面蹲下身子,和声道:“小兄弟,能不能把你胸口的玉佩借给我看上一看?”

卫惊蛰眨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偏过小脑袋又看都良亲,点点头,就要从脖子上解下玉佩。

丁原微一摇头道:“小兄弟,不用解下来,我只看两眼就行。”

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捏住玉佩,放在眼前细细观量片刻、眼眸中闪烁着一层奇异的光芒。

少妇察觉丁原神情古怪禁不住又担心起来,问道:“客官、您没事吧?”

丁原松开玉佩,摇摇头答道“我没事。”

晏殊低声问道:“丁小哥.这枚玉佩莫不是令师淡言真人的遗物?”

丁原怅然出了一口气.徐徐道:’“当年我刚上翠霞的时候,就瞧见老道士的腰带少直系着这枚玉佩。听阿牛说,这样的紫竹佩只有一阴一阳两枚,乃紫竹轩一脉首座世代相承的信物。

“那一枚阳佩,师父早年己传给了盛师兄,自是有百年后将紫竹轩的基业托付于他的意思。至于这枚阴佩,数年前却夹然不见。老道士没说。我也懒得去问。未曾料想,今日居然出现在这孩子身上。”

桑土公瞥着卫惊蛰胸前的紫竹佩,上面的图案花纹果然是成镂空状,正合“阴佩”之意。

他愕然问道:‘丁、丁小哥,令、令师为何会将、将如此珍重的紫竹轩至、至宝,送、送给这娃娃?”

丁原轻轻道:“我也不知道,但想来他老人家这么做,一定有深意暗藏。”

少妇渐渐明白过来,说道:“这位客官,原来您就是那位道长的徒弟?这可真是巧了。这枚玉佩是道长送给我家蛰儿的礼物,还特意叮嘱我,一定要让娃儿夭天挂在脖子上,连睡觉都不能给摘下,说是只要这样,就能保得蛰儿将来长命百岁。”

丁原若有所悟的“哦”了一声,探出右手叉又指,不动声色的搭在蛰儿心口,渡入州道真气,却立刻微微变色。

原来他的真气今开一进户卫惊蛰的体内,便感觉到对方心脉潜藏着极为严重的先夭不足,生机干涸阳火虚盛,全凭挂在胸口的紫竹阴佩里蕴藏的灵气护持,才躲过一劫。若非这样,只怕这孩子呱呱坠地不需两日,就要撒手人寰,夭折人世了。

饶是如此,随着卫惊蛰年龄渐长,紫竹阴佩的灵气也日趋不支,顶多再勉强硬撑三五个月,假如仍未有改观,这孩子的性命大可堪忧。

这便是老道士要待卫惊蛰年满六岁时,接上翠霞修炼的真正缘由。只是惟恐孩子的父母过于担心,才没说出真相,假借看相来说动少妇。

可惜,老道士突然辞世,这件事情竟也来不及向阿牛或是旁人交代。幸而苍天有眼,得教自己无意中撞上,正可圆了师父一桩心愿。

更何况救人一命,善莫大蔫,他日静心雕琢之下,这蛰儿未必就不能成为紫竹轩门下的又一朵奇葩。

晏殊瞧丁原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当下问道:“丁小哥,有什么不妥吗?”

丁原站起身,轻轻抚摸卫惊蛰黑黝黝的小脑瓜,心头升起一股奇妙的感觉,好像老道士的生命,这一刻己在眼前这孩子的身上延续了下去,难以言喻的继续存在于滚滚红尘中。

他淡淡一笑,回答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瞧一下蛰儿的根骨究竟如何。

他回到桌边喝了口茶,借机暗自思忖道:“冥冥中自有夭意,教我今日能撞见蛰儿,既然如此,我自该替老道士完成遗愿,将蛰儿收入紫竹林门下,以翠霞派的翠微真气续断心脉,救这孩子一命。

“不过,稍后遮日崖定将有一场恶战,带着这孩子多有不便,不如暂时把他留在这里。等南荒事情了结,我再回头接他上翠霞山,交给盛师兄救治照料。毕竟,师兄如今己重归师门,教导这孩子也正好令我紫竹轩一脉星火传承。”

他打定了主意,放下茶碗说道:“大嫂,实不相瞒,你口中所说的那位道长,的确是我师父。他乃天陆翠霞六仙之一,身负绝顶神通,只可惜前些日子不幸故去。”

少妇愕然道:“客官,你是说那位道长死了?”

她当然没听说过翠霞六仙之类的名头,只觉得那老道长着实是个好人,倘若就这么死了,未免有点可惜。

丁原点点头沉声道:“不错,我师父不幸身故,怕是不能再来接蛰儿上山修炼了。”

少妇将信将疑,叹道:“老天爷不开眼哦,我家蛰j暗来是没这个福分,也怨不得谁。今后还是老老实实的窝在这茶棚里,跟我一块儿过吧,等将来长大了,我怎么着也得替他说个媳妇、那也算成家立业、我也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

说着说着,少妇想到伤心处,举袖子就开始抹起眼泪来了。

丁原笑道:“那也未必,若是大嫂你真舍得孩子吃苦,不如将他交给我。过几日,待我办完了手头事情,便接蛰儿上翠霞山,拜在我师兄盛年的门下,一样可以修炼仙术,铸成大器。”

那蛰儿甚是乖巧,好像朦朦胧胧知道众人是在说自己。

四五岁的孩子本来正是像小山雀一样爱折腾吵闹的时候,他却只眨着明亮的眼睛骨碌碌,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也不打岔。

少妇心里却好一阵打鼓,毕竟她和丁厚、桑土公、晏殊并不相识,俗话有云:知人知面不知心,几个年纪轻轻的人,谁晓得说出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万一他们不怀好意,把孩子骗去拐卖换钱、自己岂不要悔恨上一辈子?

她忍不住嚷懦道:“客官,蛰儿没那个福气,也是命里不该有,我这个当娘的也不好强求的。”

丁原摆摆手,只回答道:“大嫂,让蛰儿拜在紫竹轩门下,是师父生前的遗愿。我这个做弟子的,自该为他办到。你不必多疑,我绝没有其他的意思。”

少妇“哦”了一声,低头没有说话。

丁原也是个聪明的人,看看少妇欲言又止的样子,脑子转转也就猜到少妇的心思,微笑道:“大嫂,我明白你害怕咱们这三人来路不正,假借了老道长的名义坑害孩子。可我们真要想谋财害命,压根就不用那么麻烦,直接抢走蛰儿岂不更加简单?”

少妇下意识的把蛰儿搂在怀里,紧张的看着了原,强笑道:“客官说笑了,你们三位都是千大事的人,怎么会要抢我的孩子?”

晏殊垂首微笑望着那孩子,柔声问道:“蛰儿,你可想学腾云驾雾的本事?”

蛰儿偷眼着看娘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他从小就听娘亲说起过许多神仙故事,打心底里便着实羡慕的不得了。

这也难怪,像他这般大的孩童,有哪一个不是在他们的童真世界里充满了美好的奇梦异想。

更何况是像他这样,天天只与山风、蓝天、鸟雀、卵石玩耍,连玩伴都没有一个的孩子。

晏殊嫣然一笑,玉指轻弹,射出一束弧光穿过瓢泼大雨,正击中茶棚外的一块山岩上。砰的一响,数尺高的山岩轰然进裂,碎石飞溅了一地。

晏殊收手问道:“蛰儿,你想不想学?”

她这手功夫只算是雕虫小技,寻常修炼二三十年的普通弟子也都能办到。但卫惊蛰的眼里却分明流露出又是惊讶又是羡慕的神色。听晏殊在问自己,他连连点头,巴不得这个漂亮的阿姨从现在就开始教自己。

晏殊一指丁原道:“这位叔叔的师兄,本事可比阿姨强多了,连山里的妖怪也怕他,不敢露面。你只要能跟随他修炼上几年,别说这么一小块石头,就算一座小山也能一巴掌拍碎。蛰儿,你可愿意随这位叔叔上山,学真本事?”

蛰儿少不更事,怎会如他娘亲一般想那么多。眼见晏殊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偌大一块山岩就变成了满地碎石,心中早己千肯万肯,抬头低声叫道:“娘亲?”

那少妇目睹晏殊露了一手,反倒有些释然,暗暗寻思道:“他们真想害我们母子,只要伸一个,不,半个手指头就成。看来,这位姓丁的小哥,多半真是那道长的徒弟。不然何必费这么多口舌,来劝我把蛰儿交给他带上山去。

“只是,这娃儿真要上了山,又不知道会吃多少苦头?”事到临头,做娘的终究还是舍不得。

丁原揣摩到她心思,说道:“大嫂,你要是放心不下蛰儿,过两日我便将你们一起接上翠霞。到时候,你就在山下再开个茶馆营生,也好让蛰儿不时下山来探望娘亲。孩子毕竟还小,能跟娘亲在一起,那自是再好不过。”

少妇的疑虑不禁又去了大半,惊喜道:“客官,你是说我也能和蛰儿一块去那个、那个什么山?”

对她来说,离开这座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能到得繁花似锦的中土,自是一件美事,何况还能与蛰儿在一起?

丁原见少妇喜笑颜开,知她心中己经答应,禁不住一阵欣慰,徐徐领首凝视半懂不懂、喜笑颜开的蛰儿,喃喃心道:“师父,弟子自作主张,替您再完成一桩未了的心愿,也借此救这孩子的一条性命。您若在天有知,也当含笑。”

茶棚外的大雨不知何时渐歇渐停渐止,乌云散去,一缕春晖洒耀林间。

天,放晴了。

午后三人告辞离去,蛰儿母子送到茶棚外。丁原走出数十丈回过头来,还遥遥见到卫惊蛰朝自己用力挥手道别,小脸因为激动涨得通红。

直等拐过一道山崖,三人才御剑腾空,朝着滴水石林的方向飞去。

晏殊问道:“丁小哥,你刚才打量蛰儿时,眼神分明有异,这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丁原回答道:“我乍一眼见着蛰儿胸口玉佩的时候,也吃惊不小。这紫竹阴佩乃翠霞至宝,师父绝不会无缘无故的赠给一个孩童佩戴。因此我悄悄渡了缕真气体察蛰儿,果然发现他心脉先天不足,全仰仗着玉佩灵气支撑。

“可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要治愈此痛疾,最终还需要修炼翠霞派的翠微真气,自行打通淤塞,续断心脉,始为正途。”

晏殊恍然道:“原来如此,令师悲天悯人的胸襟,着实令小妹景仰。只可惜,他走的实在太早了点,也太冤了点。”

桑土公闷闷道:“好、好人不长命,祸害—活、活千年。”

晏殊瞪了桑土公一眼,生怕丁原伤情,紧转开话题问道:“可丁小哥,你为何不自己收下那娃儿,却要托付给盛兄?”

丁原苦笑,道:“再怎么说,我也是翠霞派的弃徒。老道士嫡传的三个弟子里,如今.准有盛师兄得以重回师门。也卿有他来教导蛰儿,最合适不过。何况,我自己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哪里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桑土公摇头道:“道、道貌岸然,也未必就一是好、好师父。不过,请盛、盛兄来教导蛰、蛰儿,确实不错。”

丁原目送远方天际皑皑云雾,道:“我只希望,老道士传下的衣钵,能在我们这代的手中继续传承下去。蛰儿将来能够有如何的成就,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桑土公忍不住叹了口气,道:“要、要是令师还、还在,该多好!”

了原点点头,低声道:“死者己矣,咱们活着的人终究要继续活下去。不仅如此,更要好好的活,才不辜负老道士栽培我们的一片苦心。”

话到这里,气氛顿显沉闷,接下来的三百多里三人谁也没开口,默然走完了这一程。

直到远远瞧见前方山麓间巍巍耸立的滴水石林,晏殊才又笑道:“丁小哥,咱们这就要到啦,你猜年老祖出关了没有?”

了原微微璧眉,俯瞰远处茫茫不知边际的石林,苦笑道:“这个老鬼头,也真会拣地方。偌大的石林,他又是存心藏起来,教咱们如何找寻?”

晏殊扭头问道:“桑真人,此地是雷公雷婆的洞天府地,你可知道他们夫妇在这里的具体位置?若能找着他们、自然可问到年老祖的下落。”

桑土公挠挠头,为难道:“我、我和他们也没什么往来,只是听说过—他们常年住、住在这儿。只要咱、咱们仔细查,总能寻、寻得着。”

晏殊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么?滴水石林地域广裹,少说也有几千顷,可真够一通好找呢。”

话音未落,滴水石林中传出一记裂石崩云的长啸,声震四野,可惜啸声只到一半便转而嘶哑,似是中气不足。

桑土公圆溜溜的小眼睛一亮,叫道:“是、是雷不羁的啸声!”

晏殊面色微变道:“不好,听他的啸音似己受了不轻的内伤,咱们赶快过去瞧瞧!”

三人收了御剑之术,降下高度御风而行,风驰电掣般穿梭在滴水石林之中。

周围的一道道石柱参夭而起,形态各异,宛如鬼斧神工伫立了千年万年,夺夭地造化之神秀,令世人叹为观止。

除非身临其境,否则根本不可能体会到这大千世界的万千气象,更无法想像这些色泽或明艳或灰暗的挺拔石柱,竟能聚立成林,苍茫如

但丁原三人却无闲暇心情流连观光,雷公的啸声分明显示他正遭遇强敌袭击,眼下的情形大是不妙。

更让人忧虑的是,年旗为重塑肉身闭入死关,满身的修为直比一个婴儿还不如。一旦受到惊扰,轻则警醒奋起而前功尽弃,重则走火入魔,万劫不复。

丁原心中焦急,全力施展身法,犹如一道褚色浮光飞掠过重重石林,转眼就将晏殊、桑土公抛在了后面。

两人越追越远,不由相互对望一眼,均苦笑摇头,心道:“咱们这点修为跟丁小哥真是没得比啦,此去别云山本想能为他帮拳助阵,而今看来,不拖后腿己是很好。”

两人埋头奋力追出一盏茶的工夫,前方赫然有一座石峰拦路。那石峰脚下有一山洞,洞口围着形形色色三十多人,地上还横七竖八倒着二十余具缺胳膊断腿的尸体,显然己经有过一阵惨烈搏杀。

桑土公停住身形,掩身在一根石柱之后偷偷左右张望,正找寻丁原,耳中就听见丁原以传音必说道:“老桑,你和晏仙子先躲在那里别动,我们先看看情形再说。”

桑土公一怔,上下左右脖子倒是活动了,却还是没找到丁原藏身的所在。只这手隐身功夫,怕只有老贼头能够胜得一筹了。

就见石洞前的三十多人里,为首的是一高一矮两名老者。

高老者身材逾丈,一身黑色长袍,手中提着对银斧,脸色阴森,虎视眈眈盯着洞内。

矮老者的身高只到高老者的腰眼,倒和桑图公有得一拼,金黄的短发根根倒竖,活像一只发怒的刺猜,手里握着的,却是一把一丈八尺长的红缨金枪。

这两人桑土公都曾有过一面之缘,一名典远,一名宋禁,都是红袍老妖座下别云五鼎中人,修为与声名尤在死去的“血鼎”屠暴之上。

昔日红袍老妖开府大典之时,桑土公述曾与这二人同桌把酒,不过现在可不是套交情的时候。

在这两人身后,除了别云山的部众外,竟还参杂有南荒其他各家门派的人。仅桑土公认得的,就有如万骨窟、不死酮等三家的掌门或长老。难怪以雷公雷婆联手之力也感吃紧,要换作自己,或许早就交代了。

宋禁似乎也颇顾忌石洞内的雷公夫妇,不敢靠得太近,站在五丈开外的地方扬声叫道:“雷不羁,尊夫人己中了典兄的独门飞砂,命在须臾。

“你就算不顾念老仙这些年来对阁下的体恤关照之德,也要想一想尊夫人的性命安危。再顽抗下去,明年今天可就是你夫妇的忌日了!”

洞内传出雷公微微带喘的声音道:“宋禁,少说废话,有种只管闯进洞来!”

典远冷笑道:“雷不羁,你已是强弩之末,还能强撑多久?若非老夫顾念旧情,何必站在外面和你大耗口舌?只要你肯放弃抵抗,老实交代冥轮老祖的藏身所在,老夫愿在老仙面前,保下你与雷婆的两条性命。”

里面的雷婆闻言想也不想,啤道:“我呸!谁要你这无耻之徒担保?老婆子死就死,绝不会出卖老祖!你们就算将老娘挫骨扬灰,也休想得到老祖的下落!”

典远眼中寒芒闪烁,森然道:“不识好歹,雷不羁,连如水,你二人做鬼可别怪是老夫无情,这可是你们自找的!”

忽听石林中有人远远高声叫道:“漫来,漫来!天还没热,诸位的肝火却怎么上得这么快?常言说得好,万事和为贵。呵呵,大伙儿都是老朋友,老兄弟了,抬头不见低头见,何苦弄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呢?”

“不如在下毛遂自荐,作一回和事佬,替诸位说项说项如何?各位不看金面看佛面,不看佛面看僧面,不看僧面就看老夫的薄面,薄面总要给的嘛!”

这人嘿哩嘿嗦一大堆,当中不带一次换气停顿,话说完,人也到。

他光脑门,肥头大耳,面和神善,身披描金大红袭装,手捏白骨念珠,正是曾随红袍老妖夜袭翠霞的唐森。说起来,与桑土工、雷公雷婆渊源颇近,尽皆属于夭陆九妖中的成名人物。

不知为何,丁原一看见唐森眼珠骨碌碌乱转,油头粉面的模样,便从心底生出一股反感。

他见雷公雷婆虽形势吃紧,但尚能暂保无虞,索性也不着急露面,存心想看一看这位仁兄接下去究竟怎么表演。

宋禁朝唐森抱拳一礼道:“唐大师,久违了。不知您怎会突然跑到这滴水石林来?”

唐森嘿嘿笑道:“我这阵子左右无事,本想来滴水石林着着老朋友。谁知道来得旱不如来得巧,正赶上了这么一档子事。”

“宋兄,典兄,两位都是咱们南荒数得着的世外高人,大人有大量,且莫将雷兄夫妇过激之辞放在心上。咱们都是这么多年的老交情啦,眼瞧一只脚都进土了,还打打杀杀个什么劲?”

雷婆在洞中冷笑道:“唐森,你的意思是说,老婆子我和当家的才是小肚鸡肠之辈了?”

唐森赶忙摇晃脑袋道:“哪里,哪里,雷兄夫妇名动九州,在下一直景仰得很,景仰得很。想当年咱们几个并肩闯上横阳岭,一夜连灭血罗十八寨,直杀得日月无光,天昏地暗。雷兄一人独挑血罗六煞,八面威风,豪情万丈,小弟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再后来,小弟我误中南疆勾漏草之毒,也是雷兄夫妇不远万里,一天一夜血洗流春谷,替小弟讨得解药,如此恩情天高地厚,在下永志不忘。还记得,二十年前,岭南铁砂派掌门出言不逊,惹恼了老仙,也是我与——”

雷公不耐烦再听唐森痛诉悲壮历史,打断道:“唐兄,有话你便直说吧。今日愚夫妇与别云山己经势同水火,你到底是帮我还是帮他们?”

唐森被雷公掐断了话头,脸上依旧笑嘻嘻点头道:“知了,知了。雷兄,小弟自然帮的是你。不过小弟都到了雷兄的家门口了,再怎么说,主人也该露露面才对。”

洞口人景一闪,雷公修长的身躯伫立在唐森迸前。他满身浴血,长发披散,但气度依旧从容不迫,不愧是夭陆九妖之中修为仅次于红袍老妖的第二人。

唐森朝雷公合十礼道:“雷兄,咱们有些日子没见了,不知你向可好?”

雷公脸上似笑非笑,手中的混元兜率伞紧握不放,以防典远、宋禁等人夹然暴起发难,回答道:“唐兄,你看在下这般模样,还算得上好么?”

唐森道:“知了,知了。雷兄且莫忧心,万事有小弟在。我这就劝说宋兄、典兄交出飞砂的解药。而后雷兄再将老祖闭关修炼的地方告诉他们,大伙儿化干戈为玉帛,岂不妙哉?”

雷公面色一寒,冷然道:“唐兄,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森笑呵呵道:“雷兄,我这不是在帮你着想么?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与雷嫂都身负重伤,难以力战。纵然加上小弟,也不过是多个垫背的而己。为了年老祖,就这么把性命丢了,实在不值得。”

“不过,小弟也知道雷兄素来恩怨分明,不愿背叛老祖。因此我才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只要你和我袖手旁观,两不相帮,这么既不得罪老仙,也不负老祖的恩情,堪称两全其美之道。”

他话还没说完;洞中雷婆已破口大骂道:“放屁!唐森,你不要再假惺惺的做什么和事老了!你忘记了老祖昔日对咱们的恩情,愚夫妇却不曾忘。想知道老祖闭关的所在,哼!先过了老婆子这一关!”

说着话,她颤颤巍巍站到洞口,怒目圆睁盯着唐森,手里一对明晃晃的无憾双刀低低摘鸣,闪烁着殷红血光。

唐森吓得朝后一退,苦笑道:“雷嫂,我这可是为你好。你和雷兄再不低头,别的我不好说,光是雷嫂身中的剧毒,不用到天黑就能索了性命。”

“你与雷兄伉俪情深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万一雷嫂有个三长两短,可教雷兄形单影只,今后如何是好?不如听小弟一句劝,老祖也好,老仙也罢,咱们谁也得罪不起,也别去得罪,干脆就置身事外,明哲保身,这才是惟一的生路啊。”

雷公摇头道:“唐森,你不用再说下去了。阁下的心意老夫心领,可惜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昔年既受老祖深恩,怎能背叛于他?”

他双指崩立如刀,“喇”的一声割下片衣角抛在唐森脚下,道:“今日你我割袍断义,从此形同陌路,各为其主。愚夫妇的人头在此,唐兄与宋兄、典兄,有本事尽管来取!”

雷婆大声道:“说得好咱们宁可战死,也绝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

唐森一搓双手,皱起眉头苦笑道:“雷兄,雷嫂,你们两位何苦如此?咱们这身修为,谁都来得不容易,就这么着为了年老祖把命给赔进去,实在太傻了点——”

雷公一摆手道:“不用再劝了,诸位,一起上吧,我雷不羁接着就是!”

典远一声冷笑,目露凶光,说道:“看来你们夫妇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唐大师,你心地虽好,只是人家并不领情。咱们还是得用刀口来说话!”

他身后三十多人齐刷刷举起兵刃,从三面缓缓围了上来。

雷公心知今日己是凶多吉少,再加上唐森在旁窥觑,自己能撑多久还是个问题。更不晓得年旗为何久无动静,好在他藏身的地方极为隐秘,否则典远等人也不必苦苦逼迫他们说出冥轮老祖的下落来了。

他一面聚集注查浅余真气,准备誓死一搏,一面以传音入秘道:“阿水,我来挡住他们,你找准时机乘乱突围,若能留得命在,日后再请老祖为我报仇”

雷婆“呸”的一声道:“你说什么屁话,咱们夫妻生则同命,死则同穴。到临了你还想抛下我不管,没门”

雷公心中激荡,一咬牙扬声道:“好,生则同命,死则同穴,咱们今日里拼了!”

典远狰狞冷笑,双斧一错,照着雷婆头顶劈落。

不防眼前褚色身影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双腕一麻,被对方以指力弹中,一对银斧呼呼挂风冲天而起,兵刃竟在半招间即告脱手。

典远大吃一惊,知道碰上了扎手角色,赶忙侧身飘出,双腿朝那褚衣身影连环飞踢,以攻为守护住身前。

哪知身子刚一离地,后腰蓦然被人轻轻印了一掌,耳后有声音淡淡笑道:“去吧”

典远偌大的身躯顿日寸腾云驾雾,不由自主的向左斜飞出去,轰的撞士晶对良石柱,竟是被对方料敌机先,以行云流水一般的身法抢到背后,顺势将他推飞。

典远成名百年,何尝吃过这样的大亏?他晕头转向的翻飞出五六丈远,丹田提气脚下一沉稳住身形,怒骂道:“什么人,敢暗算老夫?”

抬眼却看见唐森脸色发白,呆呆望着自己身后,如同着了魔一样的失声叫道:“丁原—”

人的名,树的影,丁原这记看似轻描淡写的出手己然震慑全场,而唐森的表演更像是在为他的出场推波助澜,成浚敌胆。

原本蠢蠢欲动的宋禁等人立时住手,有那见机早的,己经悄悄朝后退了几步,好躲到同伴身后。

昔日翠霞山一战,宋禁与典远都有参加,对丁原早有耳闻,更知他年前挑翻魔道十大高手之一的鬼先生,令名噪一时的鬼仙门万劫不复。遇上这样的人,除了自叹倒媚之外,就只能暗暗自求多福了。

丁原闲庭信步走到两阵当中,瞥了眼满脸惊骇的典远,悠然道:“不错,正是丁某。就凭阁下的这点功夫,方才我要取你性命也易如反掌。你若不服咱们再来打过。”

典远被丁原看得心头一寒,兀自强撑道:“丁原,这南荒的事情,阁下还是少管为好。与我别云山为敌,可未必会有好结果”话听上去虽然强硬,可话音中隐隐己流露出怯战之意。

晏殊与桑土公双双护在雷公夫妇身前,晏殊手晃紫灵鞭,咯咯笑道:“典谷主,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人家夫妻两个,咱们有点看不过眼,所以才忍不住出手相帮。你也别拿别云山的名头来压人,这里哪一个不是给吓大的?”

唐森见状暗自叫苦,嘿嘿干笑道:“桑兄,咱们也好久不见了,听闻你与晏仙子合籍双修,怎么也有空来了滴水石林?”

桑土公看不惯唐森这种口蜜腹剑、反覆无常的小人,翻他个白眼哼道:“你、你管?”

唐森碰了一鼻子灰,依旧笑咪咪说道:“知了,知了,真人一定是随丁原来找年老祖。我一早就曾听说,丁小哥与年老祖当年联手冲出潜龙渊,结下了过命交情,看来果然不错。

“只是,年老祖与红袍老仙的恩怨,毕竟是南荒自家一亩三分地里的事。倘若有旁人插手,今后叫外人说起来,年老祖是靠着翠霞派的一个二代弟子出手相助才躲过一劫,终究不怎么好听啊。”

丁原哈哈一笑,道:“既然晓得我和老鬼头的交情,你们还敢欺负上门,是否都觉得自己活得够长了?典远,交出解药,我放你们一茶生路。过几日,丁某自会亲上别云山,给红袍老妖一个交代。”

典远扫视过丁原等人,思忖道:“不战而退,空手回山,老线那里请能饶的我们?想拿丁原再怎么厉害,他们也就寥寥三五人。雷不羁夫妇身负重伤撑不了多久。桑土修为更不在话下,只要县设法缠住丁原,未必咱们就一定会输。”

他盘算己定,向宋禁、唐森悄悄使了个眼色,说道:“丁原,你当真欺我别云山无人?想要解药,先问过老夫手中的这对开天银斧答不答应?”

丁原就没将他的色厉内茬当回事,淡淡微笑道:“你的这对斧头砍柴还凑合,要想拿来取丁某人头,恐怕差得还远!”

他最后一个字刚从嘴里吐出,身形一晃己到典远身侧。典远吃了一回大亏,这次提防正紧,连忙双斧合拢朝丁原胸口劈下。

丁原施展穿花绕柳身法腾空而起,袖口里辟神鞭倏忽吐出当头劈落。

典远双斧高举,封住角度,一个假身就想往宋禁身旁靠去,以求支援。不料辟神鞭蓦地由刚转柔,浚空一舒一卷缠住一对斧柄,摘鸣欲典远深吸一口真气,大力回夺,说什么也不能让丁原第二次再将兵刃激飞。孰知丁原右手探出,在斧头上轻轻向下一按,辟神鞭同时松归入袖口。

典远粹不及防,丁原的一按之劲连带着自己凶猛的回夺之力,一古脑的倒涌过来,斧柄重重撞在胸口上,当场肋骨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脚下登登连退,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险险丹田一口气就接不上来。

丁原飘然回到原位,负手冷冷问道:“还有哪一个想上来试试?”

正在这时候,西首三里外的石林深处,猛然炸响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众人脚下的地面也为之微微震颤,好似地震了一般。

一团蘑菇云似的青色光岚扶摇起直上,冲到近百丈的高空翻腾迸散开来,姹紫嫣红的光华弥漫飞舞,挟着浓浓烟尘沙石嗤四溅,遮蔽半边天空。

每个人脸上都被五彩浮光照得忽明忽暗,尺疑不定,纷纷瞩目观望。

但见光岚中心腾起一簇殷红云团,流光异彩,披散着万丈霞光,直耀人双目。云团里凌空飘浮着一具魁梧威猛、双脚盘膝的身躯,双手盘扣胸前作“凤凰法印”,全身焕放森森青光血雾,令人心神俱撼。

雷公精神大振,哈哈笑道:“年老祖终于出关了!”

对面的宋禁等人却是面如死灰,目不转睛的呆望年旃身影,仿佛傻了一样,嘴里喃喃道:“年旃,真的是年旃出关了——”

一时间,众人为年旃石破天惊的气势所慑,居然一个个都呆若木鸡伫立当场,又是懊丧,又是恐惧。

唐森第一个清醒过来,眼珠骨碌一转,察觉周围无人注意自己,偷偷的向后倒退,打算脚底抹油。冷不防耳边听见有人调笑道:“怎么,唐大师为何如此着急要走?不等着见一面宴轮老祖了?”

唐森心底一惊,顺着声音瞧去,就见丁原嘴角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冷笑,一双犹如锋刀的目光正盯着自己,好像直截到心里去。

他呵呵干笑两声,再没插科打诨的心情,连声道:“不等了,不等了,我还有事。丁兄,雷兄,诸位朋友,麻烦替在下向老祖问安,咱们后会有期。”

他的举动顿时提醒了宋禁等人,方才的嚣张气焰此刻早被抛到九霄云外,也不晓得人丛是谁先叫了声:“年老祖回来了,快跑!”

三十多人不约而同四散奔逃,一个个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脚,也顾不得横躺一志的同伴尸体了。

蓦然一束金光从天而降,掠过跑在最前头的三个不死峒妖人的头颅,复又回转。

那三名妖人脚下不停,又往前奔跑出五六丈,脑袋却忽地从脖子上滚落,坠入尘埃。三具无头之身兀自冲出十数步,方才扑通摔倒,鲜血箭一般从身体喷射而出。

一干人直吓得腿肚子打跌,脚上软绵绵不得劲,步子不由慢了下来,抬头再望,年旃傲然屹立在一根石柱尖顶,手里转动着九宝冥轮,宛如魔神降世,放声大笑道:“哪个免崽子还敢跑,看看是你们的脚快

,还是老子的冥轮快?”

说罢扬手一挥,九宝冥轮呼的飞出,又如砍瓜切菜般削下两人脑袋,回到主人手中。

唐森第一个停下脚步,仰头一脸献媚笑容道:“恭喜老祖神功大成,重出天陆。这些年来,在下日盼夜盼,无时无刻不健康情况着老祖昔日对咱们的好处,早晚三次央求佛祖菩萨们,保佑老祖平安无事,否极泰来。

“今日能重新得见老祖雄风,在下心里委实欢喜万分,想想以前对老祖的朝思暮盼,也都值了。”

他声情并茂,说着说着鼻子一酸,居然从眼睛里挤出两滴豆大泪珠,悲喜交加道:“老祖,您不知道,这些年您肉身被毁,受困潜龙渊。咱们在别云山的淫威下,过的是何等暗无天日的日子?”

“在下无数次想一死了之,追随老祖于潜龙渊下。可又想着万一老祖吉人天相,重返南荒,留着我这有用之身,也还能为老祖一效绵薄之力。

“这才忍辱偷生,敬延残喘,假意屈服在红袍老妖门下,只等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好再为您老人家鞍前马后奔走四方。我、在下,可算盼到这一天啦——”

这番话听得桑土公、雷公夫妇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典远、宋禁也在心中大骂无耻之尤。

可偏偏唐森老脸不红,大气不喘,扮相十足,比戏子演的还真三分。

仿佛这些年来,他果真是一个心怀旧主的大忠臣。相比之下,雷公雷婆的拼死护法,倒是不值一提.

只是年旃这两百岁可不是白活的,怎会轻易听信了他的胡诌。老鬼头居高临下,环顾四周,见宋禁等人迫于自己的威势,一个个停住脚步想逃又不敢逃的样子,让人好笑又不好气。

宋禁心里明白,当真这三十来人一窝蜂的四散奔逃,年旃再了得也未必能全数拦截。奈何谁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替死鬼,故此老鬼头一声厉喝下,大家伙儿全都乖乖的停住脚步,还存了个万一之想。

年旃也不搭理唐森,飞身落到洞口,雷公雷婆双双上前见礼道:“恭喜老祖!”

年旃微微颔首,道:“雷不羁,这回辛苦你们夫妇了。日后老夫重振南荒,必当厚报。”

雷公连忙躬身道:“老祖待我夫妇恩重如山,纵是为老祖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丁原在旁细细打量年旃,发现他的身形模样与早先的元神相较,并无太大差异。不过毕竟从一尊浮光掠影、虚无飘渺的元神,突然转换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感觉还是有点陌生古怪。

更有意思的是,年旃额头正中,多了一个铜钱大小的银白梅花图案,熠熠放光。

他禁不住笑道:“老鬼头,什么时候你也学晏仙子模样,喜欢打扮起来了,居然在眉心点上一朵白梅,果然倍增妩媚啊。”

雷公雷婆吓了一大跳,暗道这小鬼胆子未免忒大了点,就算与年老祖有不浅的交情,可当着这么多人把他比作一个女娃儿,还不惹翻了他?

果然年旃一跳三丈高,勃然大怒道:“狗屁,你小子懂什么?这眉心的图案乃是雪魄梅心所化,你当老子要它生在这儿么?”

丁原嘿嘿一笑,道:“老鬼头,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何必那么当真?”

年旃哼了声,气鼓鼓的道:“见面就没好话,老子懒得和你多说。”

周围从雷公夫妇到唐森、典远、宋禁等人,全都看得傻眼。

不过,可没谁敢跟着丁原一起去凑趣。年旃拿丁原没办法,可要拧下自己的脑袋,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年旃忘了眼雷婆,微一皱眉道:“你中毒了?”

雷婆点点头,回答道:“老婆子无能,一不小心中了典远的飞砂,还在还撑得住。”

年旃大步走到典远身前,右手一伸冷冷道:“解药!”

典远稍一犹豫,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青色瓷瓶,小心翼翼放在年旃手中,说道:“一枚捏碎外敷,一枚和水吞下,大约半盏茶左右毒性自解。”

年旃嘿然道:“谅你也不敢骗我!”扬手将瓷瓶抛给雷婆,说道:“先把毒解了。”

雷婆接过瓷瓶,说道:“多谢老祖。”转身走进洞府。

雷公问道:“老祖,这些人怎么处置?”

年旃大刺刺道:“急什么,先瞧瞧典远的解药灵不灵验,等会老子再来解决他们。”

这半盏茶的工夫对于典远等人,简直比一年还漫长,个个眼巴巴盯着洞口,大气也不敢多出一口。

年旃却舒舒服服的在洞口的方石上一坐,担起二郎腿,问道:“小子,你师门的事情处理完了,怎有空跑到南荒来看我老人家?”

丁原道:“老鬼头,你少臭美,我不过是顺道罢了。”

年旃粗一盘算日子,“哦”道:“老子明白了,你是为阿牛和红袍老妖的三招之约而来。嘿嘿,正好可以跟我一块杀上遮日崖,闹个天翻地覆,岂不痛快?”

丁原笑道:“原来你还惦记着南荒至尊的宝座,果然是人老心不老。”

年旃冷笑,用手一指典远等人,说道:“即便老子想消停,这帮龟孙子肯放过老子么?一山不容二虎,红袍老妖岂会任我酣睡在他卧榻之旁?要不是老子及早出关,你又来得正是时候,连雷不羁夫妇的性命都完蛋了。”

万骨窟窟主裘白面色惨绿,胆颤心惊道:“老祖,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求老祖开恩饶了我等性命,今后万骨窟上下百多弟子披肝沥胆,为老祖效忠!”

不死峒的长老谭岳见状,也忙不迭的道:“裘窟主说得是,我等一时糊涂,冒犯了老祖虎威,还望老祖海涵。”

其他人也跟着见风使舵,一时间闹哄哄的争着向年旃表露忠心。

说起来,这些南荒妖人也算得一方豪雄,本该不会如此不液晶。奈何年旃垂名南荒多载,其心狠手辣、无敌天下的形象早深印人心。

换作早九十年,一担冥轮老祖的大名,只怕裘白等人双腿发软,连逃跑的气力都没有。相比而言,今天的表现已经大有进步了。

典远、宋禁面色铁青,不发一言。他们都是红袍老妖的心腹,年旃断无轻轻饶之理,只在心中加紧盘算脱身之计。

雷婆走出洞口,向年旃躬身道:“老祖,典远不敢在解药上耍花样,我身上的毒性已经解大半。”

丁原微笑道:“老鬼头,看来在南荒的地面上,你果然还有点一言九鼎的味道。”

年旃听丁原赞誉自己,老怀大慰,呵呵笑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当年老子独尊天南的时候,红袍老祖见着我还不得乖乖的俯首帖耳,奔前走后。”

唐森见典远给的解药没错,不禁松了口气,媚笑道:“老祖,您和丁小哥久别重逢,在下就不打扰了。等过几日,在下备上几件厚礼,再来拜望您老人家。”

年旃冷笑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他扫过众人面庞,问道:“老夫未出关前,你们当中有谁出手伤过雷不羁夫妇的,都给老子站出来!”

人丛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片死寂,却没一个敢挺身而出。

年旃白眉一扬,道:“怎么,还要麻烦雷不羁亲手将你们揪出来?”

典远朝前迈出一步,沉声道:“大丈夫敢作敢当,算我一个!”

宋禁迟疑一下,默不作声站出人群,立在典远身旁。

接着三三两两又走出七、八个人来,提心吊胆的望着年旃,不晓得这老魔头会如何发落自己。

雷公见宴轮老祖望向自己,当下回答道:“老祖,大致就这几个人了,其他的愚夫妇已经送他们上路了。”

年旃寒声道:“你们十几个人,是要劳烦老夫亲手送你们上路,还是自断左臂向雷不羁夫妇请罪?”

裘白第一个叫道:“多谢老祖开恩,在下甘愿报罪!”

手起刀落,卸下左臂。

典远纵声叫道:“士可杀不可辱,年老祖,请恕典某失陪了!”一掌将身旁的谭岳推向年旃,双足点地如利箭一般射入石林。

他一带头发难,宋禁等十数名心有不甘的南荒群妖群起效尤,四下御风夸耀,其中多数还是别云山的部众。

年旃一拳击出,谭岳一声惨叫,飞出丈远,昏死过去。

年旃气定神闲的朝丁原笑道:“小子,一年不见,不晓得你的修为有点长进没?咱们就地比试一场,看谁拦截的小妖更多?”

说罢不等丁原回答,长笑声中,犹如大鹏般掠空而起,手中金轮舞动滚滚光华大开大阖,摘人首级好比探囊取物似的轻匚。

他一口气追出十里,不肯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灵觉锁定宋禁,九宝冥轮呼啸飞出,幻化出千波光澜,结结实实轰在对方背脊上,砰的将他肉身打得残渣也不剩半点。

年旃心头一阵畅快,收回冥轮哈哈狂笑,直震的四面八方全是隆隆滚雷般的回声鼓荡。半晌之后,方自停住笑声,施施然回转洞府。

唐森等人兀自规规矩矩站在原地,谭岳躺在地下却是睡得正香。

年旃左右不见丁原,嘿嘿得意笑道:“桑胖子,丁原那小子可曾回来过?”

桑土公实话实说道:“还、还没!”

话音刚落,林中响起丁原声音道:“老鬼头,你倒会挑肥拣瘦,自己转找轻松的活干。”

年旃哼道:“老子那边的六个人可是杀得片甲不留,你小子却放走了几个?”

丁原笑道:“老鬼头,你不会自己瞧么?”

天罗万象囊光华舒展,袋口接二连三吐出八个人来,扑通扑通载到于地,竟是全部被丁原点昏过去动弹不得。

年旃呆了呆,旋即嘟囔道:“好小子,真有你的,连典远也被你活捉了回来。”

他心知肚明,丁原露这手可比自己高明许多。

倘若双方以同等人数比试,只怕自己速度上也多有不如。但要他就此低头认输,那直比砍了自己脑袋还难受。

丁原收了天罗万象囊,淡淡道:“老鬼头,杀人如麻未必就是真英雄。譬如典远,抛开别的不说,也算是条硬汉,可比某些仁兄有骨气多了。”

裘白等人或多或少脸现愧色,唐森却笑嘻嘻道:“丁兄大仁大义,老祖神功无敌,比起二位来,咱们这些人自是差得远了.

今后若能有机会多多聆听老祖教诲,岂不是我等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年旃怒道:“王八羔子,少拍老夫的马屁。要不是留着你还有大用,老子早一轮轰上,让你去见了阎王!”

唐森噤若寒蝉,缩到一边,再不敢吱声。

见他被年旃痛骂,无论敌友双方每人心里都大呼痛快,更不会有有同情他。

年旃吩咐道:“雷不羁,把剩下的这些兔崽子全都禁制住丹田,看管起来,等老子收拾了红袍老祖,回头再来打发他们。”

雷婆引着众人进入洞府,在客厅里落坐。没被雷公带走的唐森亦步亦趋跟在雷婆身后,样子甚为尴尬。

雷婆狠狠瞪他一眼,说道:“老祖,这家伙分明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将他留在您老人家身边,迟早是个祸害。还不如让我一刀宰了干净利落。”

年旃在大椅中落坐,嘿嘿笑道:“不忙,老夫还指望他带着咱们杀上别云山呢。”

唐森闻言犹如吃了颗定心丸,早忘了刚才年旃的训斥,眉开眼笑道:“说到别云山九峰十八岭,在下闭起眼睛也不会走岔道。老祖只管放心,有我为您在前面引路,绝出不了差池。”

年旃没理睬他,转头问丁原道:“小子,你何不与老夫一起上别云山,去会会红袍老妖,也正好为你那伤得一塌糊涂的阿牛师兄保驾护航?”

丁原嘿嘿笑道:“老鬼头,下回你要见着阿牛,最好嘴巴上加个把门的。如今他可是魔教教主,连风大哥、雷老爷子他们也都在帐下听命。比你在南荒关起门来做土皇帝的小打小闹,可委实风光多了。”

年旃一怔,将信将疑道:“你小子开什么玩笑?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的工夫,他怎么当上了魔教教主?就凭他的修为声望,还驯服得住风雪崖那班魔头?”

丁原道:“这有什么稀奇,风水轮流转,许你老鬼头肉体重生,就不许阿牛一飞冲天,成为魔教之主么?”

年旃环顾晏殊、桑土公等人神色,这才确信丁原没骗自己,不由咕哝道:“太阳难不成要打西边出来了?小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原简略将阿牛的遭遇说了,听得年旃也难得的沉默半晌。世事总是难料,否则打破他一个脑袋,年旃也不能相信,阿牛居然会是羽翼浓的惟一嫡子,更继承了乃父衣钵,声震九州。

等丁原说完,年旃哈哈一笑,拊掌道:“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红袍老妖莫名其妙的就成了魔教大敌,看他如何应对?哼,届时老子再在他伤口上洒一把盐,谅他也嚣张不了多久。”

丁原说道:“老鬼头,你别想得太美。阿牛此次南荒之行,不过是为覆践当年三招之约,擒下雷威与神鸦上人,为秦老爷子与镖局上下百口人报仇雪恨,未必就会和红袍老妖翻脸。”

年旃不以为然道:“红袍老妖倘若真那么老实守信,你小子又何苦万里迢迢,从中土赶来助阵?”

唐森连连点头,道:“老祖料事如神,无所不知。在下此来滴水石林前,就听说红袍老妖已命顾智、辽锋两拔人马暗中布置,打算对羽少教主先礼后兵,更要借此机会要挟魔教,迫其结盟。”

晏殊低声向丁原解释道:“唐森所说的那两人,都是别去五鼎之一,与暑暴、典远、宋禁三人齐名,心狠手黑,难对付得很。”

丁原微笑道:“没关系,阿牛今非昔比,岂是这跳梁小丑可以对付:况且他身后还有风大哥等人暗中跟随保护。在上别云山之前,绝不会出什么岔子。”

雷婆叫道:“好啊,唐森,你果然和红袍老妖串通一气,想来算计我们!”

唐森赶忙道:“雷嫂勿要误会,我如今已经痛改前非,弃暗投明。对老祖的疑问,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披肝沥胆,赴汤蹈火——”

他那边搜肠刮肚想尽词语,年旃半个字也没听进耳朵,沉吟片刻说道:“唐森,你不是奉了红袍老妖之命,与典远他们来取老子的项上人头么?现在老夫就成全你,怎么样?”

唐森一惊,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手摇晃道:“老祖,您大人不讲小人过。我往后要是再有一点对不住您的地方,您只管将我粉身碎骨,扔下油锅。

“别说您的人头,就是您的一根毫毛也尊贵无比,价值连城,谁要敢动他一动,在下立马跟他拼命!”说着一脸的悲壮决绝。

晏殊叹为观止,苦笑道:“见过无耻的,可没见过能把无耻当饭吃的。”

桑土公瞠目结舌,点点脑袋,又摇摇脑袋,连话也说不出了。

惟有丁原冷笑道:“唐大师,不要再演戏了。你当老鬼头是在开玩笑么?”

这回轮到唐森张大嘴,呆呆看着年旃与丁原,不晓得两人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年旃扭头问雷婆道:“这些日子,老夫昔年的旧部联络上了多少?”

雷婆道:“依照老祖闭关前的吩咐,愚夫妇暗中联系上了南荒十九家门派帮会,都是老祖当年忠诚部属。几十年来,他们受尽别云山的凌辱排挤,如今只等老祖一声号令,即可四方举事,杀进别云山。”

年旃颔道道:“好,等会你再从捉来的人里,挑选几个贪生怕死的,灌了雷不羁秘制的毒药,准备随老夫拜山。”

雷婆一头雾水,不解道:“老祖,您说是要拜山?”

年旃哈哈笑道:“不错,就让唐森端着老子的项上人头,跟丁原两人,一齐往别云山,给红袍老妖一个惊喜。”

丁原微笑道:“也罢,我便陪你走上一遭,免得唐大师半路上把你的脑袋当下酒菜炖了。”

年旃呸道:“臭小子,你当老子的脑袋是猪头肉么?”

晏殊忍不住问道:“丁小哥,我和桑真人是不是也和你们同行?”

本原摇头道:“不用了。你和老桑的扮相太过扎眼,未必能瞒得过守山的喽啰。还不如随后跟着雷公夫妇上山,到时就等着欣赏一出好戏吧。”

别云山连绵起伏数千里,大小知名山头不下百个,统称为九峰十八岭,乃蜀州西北第一大山。

遮日崖座落于别云山中部,一峰独立拔出云层,飞鸟不渡,灵猿难攀。山崖四壁光渭如镜,有如刀削斧切,不生寸草,却星罗密布了上千座石窟山洞.彼此之间纵横交错,好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盘踞错节在山腹中。

红袍老妖所居的“云酿夭府”深藏崖底,经过百多年的苦心经营,天府外围的防御如铜墙铁壁,机关重重。

寻常人即使找到云酿天府的洞口,也非必能进得其中半步。

更令人忌惮的是,天府中豢养着袭历头吸血蝙蝠,平日里栖息于岩壁之上。一且遥敌则群起而攻之,不死不休,殊为可怕。

但若缘然进入天府内围,却是遍目清泉流冰,五彩异石,百多座装饰豪华的石室流光异彩,明珠悬空,当真别有洞天。

以唐森的身分,一路行来也不会遇到过多盘查。谁都晓得他是红包老妖跟前红人,兼之为人日蜜腹剑,笑里藏刀,人都知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因此谁也不愿意轻易开罪他。

丁原此时己经齐装成一个貌不惊人的黑脸子,亦步亦趋随唐森身后,双手捧着只朱漆术匣,暗暗牢记来时的道路机关以防不测。

谭岳等人战战兢兢的走在最后,每认人心里都惦记着临行前,雷不羁给自己喂下的“穿心腐毒丸”,惟恐出了什么差池,便要小命不保。

反倒是害森一脸笑嘻嘻的模样,嘴里不停唠叨打诨,看不出丝毫的异状。

众入在大殿外守候良久,才等着一名护卫打里边走出道:“老仙法旨。请唐大师入内普见。其他人等到’制天阁’用茶歇息,”

唐森看了眼丁原。向那护卫说道:“孙兄。是我新收的一名第子。久仰老仙成名,朝思暮想能一睹老仙的真容。这次围杀年方燕一战,他也着实立了不小的功劳。能否容我带也一同入内”

那护卫与唐森甚是熟息,也不虞有它,笑道:“唐大师既然这么说,那便带也进去吧,想来老杜也不责怪。不过,叫你的弟子稍后规矩安分一点,万一触怒了老仙,我也要跟着一块倒檐”

唐森呵呵笑道:“知了,知了。多谕刊况,我这徒弟听话乖巧得很,不会给孙兄添麻步烦的。”

那护卫点头道:“这就好,唐大师请随我入内。”说罢转身在前引路,唐森与丁原跟在他的身后,谭岳等人则去了伟沃阁歇息。

大殿里一百多枚硕大无瑕的夜明珠高悬洞顶,银白的雾光照耀得一片通明。红袍老妖高踞玉石宝座上,身后侍立着四名形景军离的昆仑奴。在宝座两侧,各伫立着一个相貌怪异的妖人,两双冷冽锋利的光芒直射向殿门。

那护卫上前两步,跪地禀报道:“老仙,唐大师携弟子一人前来参拜。”

红袍老纸微挥手,那护卫且出殿外。

唐森躬身合十道:“恭喜老仙。年老魔己然伏诛,南荒从此除去一心腹大患!”

红卒包老妖不见喜怒,淡淡遣:“唐大师马到成功,名不虚传。只是为何典远、宋禁二人未随大师一同回山?”

唐森早准备好了说辞,不慌不忙道:“典兄、宋兄对老仙忠肝义胆,因见雷不羁夫妇侥幸逃脱,心有不甘,为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这才率领了别云山的部众向南迫杀下去。在下准恐老仙久候无音,心生焦急,故此才先行回转,将年老的人头献上。

丁原“啪”的打开木匣、里面盛着一颗怒目圆睁的鲜活首级、红袍老妖只轻轻扫了一眼,便已确达是年旎的人头无疑。

丁原作出诚惶诚恐的样子,期身垂首。用木匣遮住面庞。以免红袍老妖着破自已的行藏,生出疑心。

幸而红袍老妖见着年旎人头,更不会想到唐森早已背叛了自己,甚而引着丁原山当找他的晦气。

他的脸上这时候方才逸出一搂笑容,道:“大师辛苦了,不知啤年旗的首级是如何取得的?”

唐森眉飞色舞,将编好的故事又添油加醋的叙述一遍,直说得活灵活现,以假乱真。

这套说辞年方灯、丁原等人早己推敲了无数次,堪称滴水不漏,再由唐森舌灿莲花、口若悬河的道来,当真是天衣淤童,连红袍老妖乍听之下也察觉到丝毫的问题。

丁原站在唐森身后,也不禁有些佩服这家伙吹牛扯谎的本事。比起他来,毕虎的伎俩好似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唐森说谎最精妙的地方,他十句话里往往有九句半是真的,偏偏最关键的地方用上半句假话,令人防不胜防无从分辨。

旁人说荒吹牛时,或是眼露虚光。或会心挑加速,然而这家伙凭的厉害,手舞足蹈,滔滔不绝,那模样比真的还真,连红袍老妖这等多疑阴险之人居然也被骗过。

丁原不由心中苦笑道:“己老鬼头还真会找人,这份差使换了旁人多半要露馅。假如是桑士公来,可能话尚未出口,脸己经憋红了。可见天生万物,人尽其才,又是缺点为不就不能变成长处。”

唐森罗哩罗嗦的讲了小半个时辰,其中大半都是歌功颂德,溜须拍马的废话。当中自然不忘插上几段表功之讨。红袍老妖身侧的两名妖人早听得腻烦,眉头不经意里渐渐皱起,可又不敢打断。

红袍老妖却是暝目捻须,静静听完,说道:“唐大师劳苦功高,老夫日后定有厚报。来入,将年旗的首级呈上。”

一名昆仑奴阔步而出,走到丁原面前,伸手要接木匣。

丁原双手将木匣交给昆仑奴,垂首不语。

昆仑奴捧着木匣。轻翰罢放到红袍老妖面前的桌案上,又一言不发的退回到主入身后。

红袍老妖伸出晶莹如玉的手指,重新开启木匣,只见年旗的首级上洒了一层厚厚的石灰粉,面容栩栩如生。

他默默凝视半晌,蓦然爆发出一阵快慰长笑,低声笑道:“年老魔,你也有今天!”

丁原不动神色,关注红袍老妖的一举一动.只要对方稍露出对老鬼头首级不利的意图,六道神剑就会经夭射出,先发制人。

好在他与年旗事先的所料不错。红袍老瓣冬究是一代南荒尊主,不会无聊到做出开棺鞭户的这般举动。

他笑声徐歇,“啪”得盖上木匣,又恢复先冷峻神态,缓缓道:“唐大师,请在一边坐,老夫还要接待一位远道而来的贵客。”

唐森合十落坐,殿门外那护卫再次进来禀报道:“老仙,魔教教主羽罗仁已到天府门外,请求拜见。”

红袍老妖颔首道:“请!”

那户卫应了一声,闪身出殿。

左首的妖人问道:“老仙,是不是要将雷威与神鸦上人换来?”

红卒包老摇手道:“不着急,等老夫和羽罗仁谈过再说。”

大殿里安清了下来,约莫过了一注香左右,外面传来轻微脚步声。那户卫引着阿牛与秦柔走进大殿,拜倒道:“老仙,魔教教全羽罗仁偕秦仙子前来拜见。”

红袍老妖沉声道:“时少教主。翠霞一会经年、别来无恙。”

丁原站在唐森身后,眼角余光打量阿牛。自赫连夫人移居云梦地宫后,丁原这一年间也见过阿牛数次。

每趟相聚、都感觉到在自己位师兄的身上,正发生着惊人的变化。不仅仅是修为的突飞猛进,述有他的气度与举止。

就如一块玉,几经脑家磨砺,终于渐渐开始大放异彩,比之当年翠霞山紫竹林那个浑浑噩噩、不知何为世道险途的少年,而今的阿牛憨厚依然、却平添了几分沉无会,几分沧桑。

毕竟,每个人都会成长。

离开母巢的雄鹰,也是有一日要展翅高飞。

阿牛才包拳执礼道:“有育前辈关受,阿牛此来,是为履践昔日师父他老人家与前辈订下的三招之哟。另外还有一件私事,也需劳烦前辈准

允。”

红袍老妖挥挥手道:“羽少教主,秦仙子,二位请坐下说话。”

阿牛见红袍老妖和颜悦色,更毫无动手过招的意思,不觉微微诧异,与秦柔谢过落坐。

门外走入两名容颜清秀的侍女,奉上茶点,阿牛与秦柔纹丝未动、有了上回深入南荒,九死一生的经验教训,两人谨慎了许多,对云酿天府的一草一石都暗中提防,免得再重蹈覆辙。

红袍老妖也不勉强,道:“三招之约,时过境迁,羽少教主若不提起,老夫早已忘了。屠暴之死.老夫事后也曾多方印证查明,实是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羽少教主与令师一诺千金,老夫非常钦佩。只可惜淡言真人冤死于七大剑派那些迁腐虚伪之徒手中,老夫万里之外闻接此讯,亦倍感痛心。”

阿牛一怔,没想到红袍老妖居然这么好说话,与去年翠霞山一战飞扬跋启、嚣张茱鹜的模样,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他暗暗思忖道:“行前风沐封又曾叮嘱过我,别云山之行多想少说,步步为营。眼下红袍老娇合中到底打的是什么算盘,我还弄不清楚,更得小心为妙。”

他在座上微微躬身道:“晚辈代师父他老人家,谢过前辈相惜之情。”

红袍老妖淡淡一笑,手抚案上朱匣,道:“倒是当日老夫万万猜想不到,阁下竟乃羽翼浓羽教主的后人,着实令人大吃一惊。说起来,老夫昔年在蓬莱仙会之上,与令尊一见如故,意气相投,也算得上是君子之交。今日能见故人之子,巍巍长成,号令魔教,成震天陆,老夫由衷替羽教主欣慰欢喜。”

这番话仿佛是在和阿牛套家常一般,把话颗越绕越远。幸而阿牛素来沉得住性子,也不插嘴打断,只默默听红袍老妖独自说下去。

丁原忽然想起曾山以前常挂嘴边的一句老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红袍老妖大违常态,温言细语笼络阿牛,暗中却是居心叵测,有所图谋。

他合底不由一阵冷笑,暗道:“好个红袍老妖,真当阿牛是三岁的孩童,给你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说得晕头转向么?无论你如何千变万化,总有图穷匕现之时。”

就听红袍老妖接着说道:“去年云林樟寺惊变,听说羽少教主被七大剑派追杀,险象环生,命悬一线。老父本有意尽起南荒群雄,以做外援。”

“奈何接着消息时,却是迟了半拍。六大剑派己从云梦大泽铩羽而归,直教人虚惊一场。”

阿牛虽然不会信了红袍老妖的鬼话,可依然不卑不亢的谢道,“前辈高义。阿牛感激不尽。阿牛此行更无意与前辈为敌,还烦请前辈,能将雷威与神鸦上人的下落告知晚辈。”

红袍老妖早知阿牛必有此问,不不徐回答道:“雷威与神鸭上人确在云酿天府,是老夫门下客卿。

“当日老失接纳这二人时,尚不知晓也门与羽少教主、秦仙子的恩怨纠葛,否则也不会这般草率行事。”

他顿了顿,又道:“现在既蒙羽少教主提起,于情于理,老夫都应将这二人交由少教主交处置。不过,他们既然是云酿天府的客卿,老夫就应该担起维护之责。

“假如人人都像羽少教主这样,上门找老夫讨要仇家,别云山还有谁敢再来投靠依附?”

要是一年以前的阿牛,此刻多半就要挠破头皮,不知该如何应对红袍老妖看似义正词严的大论。

可在这一年里,他潜移默化,已非吴下阿蒙,当下微笑道:“前辈的苦衷阿牛也能体会,但雷威驯申鸦上人滥杀无辜,恶贯满盈,为天陆不齿。前辈若能伸张正义,为天陆除害,实乃莫大义举,又岂会有人训笑子您?”

红袍老妖傲然一笑道:“老夫行事,何时害怕过旁人讥笑?羽少孝定主,你秉承魔教基业,正该是大展宏图,为令尊令师报仇雪恨,争雄天陆的大好时机、又何苦为了这么一桩区区小事远来南荒?’‘

阿牛摇头道:“不是这样的,前辈。善无大小,恶无深浅。晚辈与阿柔深入别云山中,为的是要替惨死在他们手中的无数冤魂讨还公道。更不能令他们继续兴风作浪,茶毒天陆!

红袍老妖嘿嘿一笑道:“羽少教主胸襟过人,老夫相当今钦佩。不过眼看蓬莱仙会日近,正魔两道各门各派都在暗中摩拳擦掌,以求拔得头筹。不知羽少教主,对本届仙会有何打算?”

阿牛不晓得为何红袍老妖屡屡的避重就轻,又忽然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道:“晚辈资质弩钝,还没想着蓬莱仙会的事情。不知前辈有何见教?”

红袍老妖道:“当今天陆正魔两道上千的流派,然而能成气候者不过尔尔。海外三大圣地千年以来孤芳自赏,少有插足天陆纷争,大可忽略。七大乡振固步自封,内乱不断,也不足俱。

“三大魔宫虽说藏龙卧虎,不容小觑,但彼此牵制,蛰伏多年,恐怕也难有大的作为。说到底,此乃乱世,却是你我乘势而起,一展抱负的千载良机。”

阿牛渐渐有点明白过来,说道:“晚辈恭为圣教教主,领导教中纷繁事务己是处为其难,左支右绌,却从未想过要争雄天陆,在蓬莱仙会上翻云覆雨。”

红袍老a哈哈一笑,一不以为然道:“此言差矣,贵教虽迭遭劫难,却实力犹存。老夫在南荒更是养精蓄锐,经营百年。前次夜袭翠霞,不过小试牛刀。”

“这回若有贵教相助,你我声东西,遥相呼应,结成盟友,又何惧子七大剑派,三大魔宫之流?

“届时七大剑派害死令尊师的血海深仇,也可一并了结。今后羽少教主独尊夫陆,号令九洲,正可建立万古功业。”

丁原自嘿然冷笑道:“这老妖的野心倒也不小,却妄图将阿牛与魔教也拖下水,可惜打错了算盘。”

果然,阿牛毫不犹豫的回答道:“箭辈,您的提议晚辈很难赞同,阿牛也由衷希望前辈莫要这么做。”

“要知道,就算您送筹帷幢,称雄仙会,可又要有多少人为了这个结果而血流成河、你死活?这样的天陆霸主,阿牛觉不要也罢。”

红袍老妖不怒反笑道:“羽少教主宅心仁厚,不愧是淡言真人的高徒。但少教主可曾想过,你我艰修天道,练得一身神功,所为的是什么?”

“若不能纵横九州,笑傲风云,岂不辜负了这绝世修为。而羽少教主,又怎对得起令尊生前的赫赫英名?”

阿牛正容道:“阿牛这么做正是要继承爹爹与师父他老人家的遗志。前辈的修为高出阿牛不知多少,如果能用以造福天陆苍生,岂不更好?阿牛相信,神功仙术永远不是用来表人的.而是为了救人。”

丁原闻听此言,心头一动.不由想起昔日于大罗仙山与白袍老者的对答。

红袍老妖笑容敛去,沉声道:“羽少教主,你的良若用心,旁人未必会感恩戴德,雷威与神鸦上人现就掌握在老夫手中,只要少教主答应与老夫献血为盟,精诚合作,老夫立就将这二招权交与羽少教主处置。”

“否则,纵然老失有心成全阿下。也怕数千南荒属下臼中不服。”

阿牛朗声道:“晚辈的确要找雷威与神鸦上人报仇,但也绝不能拿圣教与天陆安危来做交换的筹码。纵是今日错过了雷威与神鸦上人,晚辈相信终有一天他们也难逃天惩。”

红袍老妖微一扬眉,道:“羽少教主,你可明白,若没有老夫的准允,你想找到雷威与神鸦上人,势比登天。秦铁侠的血仇,只怕你一辈子也休想报得!”

阿牛没有回答,默默望向身旁的秦柔。

只见伊人微微点头,眼中井没有丝毫责怪埋怨。

他胸中更觉踏实。目光直对老妖咄咄逼人的眼神,一字一顿的道:“我不能!”

大殿里有有一刻突然变得死寂。一股风雨欲来的紧张迫力悄然弥漫。

只有阿牛毫无畏俱的坦然面对红袍老妖,两道目光仿佛激撞起无数的次花。酝酿着石破夭惊的爆发。

“哈哈哈哈——“红袍老妖猛然一拍玉石扶手,仰夭冷笑道:“羽少教主,看来我们没什么再好谈的了。没想到你窝囊愚昧至此,白白辜负了老夫的一番期望。真不晓得,风雪崖、殿青堂那些人,怎会推许你为魔教之主?”

阿牛面色沉静,回答道:“那是因为晚辈以诚待人,问心无愧,更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圣教数百条性命推入水深火热之中!”

他站起身形,与秦柔双双向红袍老妖一抱拳道:“前辈,既然三招之约己经取消,晚辈亦当告辞。至于雷成与神鸦上人,他二人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阿牛自会对镖局有所交代。”

阿牛一怔,道:“方才前辈不是说过屠暴之死咎由自取.并非晚辈过错么?”

红袍老妖道:“不错,老夫是说过。可屠暴毕竟是老夫属下,无端端被阁下杀了,羽少孝定主却连招呼也不打就想走人,可没那么容易!”

阿牛与秦柔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清楚红卒包老妖见自己不肯就范,立时原毕露,要对他们下手,今日之事己经不能善了。只是他们此行之前,己早有准备,当下静静问道:“原来前辈是打算留下阿牛?”

红袍老妖垂下血红的眼皮,闭目道:“不错,老夫就劳烦羽少教主在别云山逗留数月,待蓬莱仙会后,再走不迟。”

阿牛一省.明白了红袍老妖真正的用意.是痴心妄想将自己口为人质。以要换魔教就范。

但天下叨睛那么容易的事当下乡吕摇头道:“对不起.前辈。阿牛非要下山不可,请您成全。”

红袍老妖阴恻恻道:“老夫成全你不难,可谁又来成全老夫?”

忽听侧旁有人大声冷笑道:“红袍老妖,今日就让丁某来成全阁下如何?

这一声如滚雷般在大殿中炸开,数双眼睛同时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瞧去。但见唐森背后站立的那名黑脸大汉,伸手一抹除了化装,露出丰神俊朗的本来面日。

阿牛难以置信的叫道:“丁小哥!”

又习惯的挠挠脑袋,实在想不通丁原怎会站在唐森的身后?

红袍老妖双目暴睁寒光连闪,顷刻醒悟到其中缘由,望着唐森低喝道:“唐大师,我小看了你”

他的脑里念头飞转,马上联想到案上的年旗首级,举起右掌朝朱匣狠狠拍落。

孰知朱匣中砰然爆起一蓬青光,年旗的人头腾空飞出,直射殿顶。他双目一张,得意笑道:“老妖,你年爷爷来了!”

年旗眉心的雪梅一闪,焕放出一层柔和银光,刹那笼罩住他头颅周围数丈的方圆。

就见老鬼头的躯千四肢,不可思议的从银光里幻化出来,一一由虚转实,好似凭空生成,令人匪夷所思。

红袍老妖恁的了得,突遇剧变兀自巍然不动,冷声笑道:“雪魄梅心,不死之身。老夫一时疏忽,竟为你等所乘。年旃,虽然老夫中了你的奸计,却也不得不说上一声佩服!”

他心中己经明白,年旃闭关修身,居然凭借雪魄梅心因祸得福,修炼出不死之身。除非将他额头的雪梅图案毁去,断其根源,否则无论把年旃如何的四分五裂,他也能照旧靠着一颗头颅重生肉躯。

难怪朱匣里盛满石灰粉,为的只是遮掩住老鬼额头的雪梅印记,好教自己不起疑心。假如能先一步发现这个秘密,又何至于闹到而今这样被动的局面。

他不禁更恨唐森,竟然倒戈背叛,助年旃潜入云酿夭府。可笑自己刚才还赞誉他劳苦功高,名不虚传。

只怕,这名不虚传的是他见风使舵、骑墙善变的本事罢。

唐森见红袍老妖锋利如刀的寒光扫视过自己,心里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晓得此刻红袍老妖对自己恨之入骨,尤胜于对年旗、丁原。事到如今,回头路己被堵死,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他稳稳心神,激昂喝道:“红袍老妖,你篡夺老祖南荒宝座九十余年,横征暴敛,作成作福,我早就看不过眼了!现在老祖吉人天相,荣归南荒,你这恶贯满盈之贼还不赶快俯首认罪,引颈伏诛?”

红袍老妖身侧的顾智、辽锋见唐森卑躬屈膝,倒打一耙,禁不住睚眦欲裂,不约而同暴喝而起,飞扑上来。

唐森亮出千机铜棍,一面招架一面说道:“辽兄,顾兄,两人都是当世豪杰,何苦助封为虐替红袍老妖卖命?有道是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良禽择木而栖,贤达择主而侍。

“口自们兄弟相交百年,分属莫逆,在下实在不愿意眼瞧着顾兄、辽兄越陷越深。不若弃暗投明,归顺老祖魔下,我愿以身家担保两位性命——”

听他嘴里喋喋不休,丁原不禁觉得好笑,却和几日前劝说雷公雷婆的话大同小异,只是风向完全调了过来。

阿牛乍见丁原,惊喜交集,问道:“丁小哥,你怎会也刚巧与年老祖同上别云山?”

丁原心道世间哪有那么多巧事,我和老鬼头自是算定了你入山的时日,才订下相应的计画,好为你作个接应。

但他也不愿说破,只微笑道:“阿牛,你方才回答红袍老妖的几句话,掷地有声,大有长进啊。”

阿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挠头道:“我哪有,我只是想着什么便说什么罢了。”

突听年旗在空中纵声大笑道:“红袍老妖,怎不召集你的徒子徒孙前来救驾,只凭你的四个昆仑奴,也敢和老子对撼?”

红袍老妖冷冷道:“年旃,你不要得意太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别以为加上丁原与羽罗仁这两个小辈就能留下老夫。嘿嘿,我云酿天府可不比其他地方!”

砰的一声,一团殷红血雾从他体内爆散,年旃见状喝道:“想逃?”召出九宝冥轮,舞动千道金光朝红袍老妖头顶砸落。

红袍老妖右手一抖,赤魄鞭飞袭年旃眉心,以攻对攻。身后四名昆仑奴各执一柄巨斧呼喝如雷,亡命似的飞身围攻年旃。

老鬼头九宝冥轮在手,毫无惧色,大开大阖力压红袍老妖。

那边唐森交手十多回合,在别云双鼎的含怒夹击下渐渐不支,但一张大嘴仍然不肯停歇,不住劝道:“知了,知了,顾兄、辽兄可是害怕红袍老妖一旦脱逃,他日会找两位算帐,因此才心有顾虑?

“两位放心,在年老祖、丁兄和羽少教主的联手合围中,老妖阳寿己尽,在劫难逃——”

他正在滔滔不绝的念叨,却突然“哎哟”叫道:“丁兄,快来助我!再晚一步,在下可要去见阎王啦。”

丁原闻言哼了一声,道:“阿牛,你与秦姑娘守住殿门,我先打发了红袍老妖座下的这两个褛哆。”

雪原仙剑清越鸣响,抖出朵朵紫光烁烁的剑花,歪风激荡,气象万千,罩定顾智、辽锋。

唐森抡起千机铜棍猛攻几招,看起来招招拼命,突然抽身退出战团,夸张的抬起宽肥袖口大把擦汗,虚惊道:“好险,好险。”

丁原身形恰似不可捉摸的清风,在顾、辽二人周身飘忽不定,穿梭自如,手中雪原仙剑妙招纷呈,奇峰迭出,以一敌二尚且游刃有余。

阿牛只看了几招就放下心来,他与秦柔守在大殿门口,奇怪的是,交战至今,也不见外面有云酿天府的护卫来援,虚掩的大门外声息皆无,颇为奇怪。

正当阿牛疑感不解间,顾智、辽锋接连发出一声闷哼,被丁原的雪原仙剑结结实实拍中后背,各自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唐森眼中闪过一丝嫉妒,却马上满脸堆笑喝彩道:“丁兄果然厉害,顾辽二人是别云五鼎里最凶悍的角色,竟也在丁兄剑下走不到二十个照面。数月后的蓬莱仙会上,丁兄必可一飞冲天,跻身十大高手之列!”

丁原懒得理他,抬头见年旃与红袍老妖依旧难分难解,胶着恶战,扬声笑道:“老鬼头,你的九宝冥轮多年不用,是生锈了吧?莫不如让我来解决红袍老妖。”

年旃果然受不得他的激将,怒骂道:“狗屁,看老子如何收拾这老妖!”

一个假身让出圈外,丹田提起十成真气,口中飞速念动真言,九宝冥轮光华大盛雷吼隆隆,带着一蓬金光轰向红袍老妖,竟是祭起了万雷轰天诀。

砰的金光炸裂,四名昆仑奴连惨叫也不及发出,便在漫夭杀气里熔为青烟。

红袍老妖脸色微变,赤魄鞭舞成一束血红云柱护住全身,从金光中堪堪破围而出。不防迎面一团惨绿色光雾当头压到,却是唐森悄悄祭出青冥白骨珠,下手暗算。

二十八粒白骨珠于当日翠霞山一战里,为丁原毁去其中七颗,剩下的二十一颗珠子声势不免比原先弱了不少。唐森此举原本只想阻止红袍老妖突围,好让年旗从后追到,再下杀招。

孰知青冥白骨珠居然“砰”的破开赤魄鞭编织的血红云柱,悉数击中。唐森一怔,隐隐感到不妥。

红袍老妖即便在年旗的万雷轰天诀里受了重创,也绝不至于如此不济。他尽管素来嘴里胡说八道,唠叨没完,可对自己的斤两其实再清楚不过。就算二十八颗青冥白骨珠齐出,也未必能伤红袍老妖分毫,况且现在?

年旗见唐森越姐代窟,不禁怒道:“龟儿子的,谁要你自作多情?”

唐森一脸惊诧,甚而有些恐惧,摇头叫道:“老祖,您看红袍老妖”

年旗一望之下,面色也是勃然一变,低喝道:“不好,老子上了这臭蝙蝠的鬼当”

话声中赤魄鞭寸寸碎断坠落,红袍老妖的身躯竟倏忽化作一团迷离血雾,从中释放出千缕冤魂呻吟啼哭,在金光里渐渐消散,了无痕迹。

阿牛愕然道:“年老祖,这是怎么回事?”

年旃收住冥轮,苦笑道:“龟儿子红袍老妖耍诡计。他早年修炼不当走火入魔,双腿尽废。谁晓得这龟儿子的硬是独辟蹊径,藉着九百九十九对婴孩魂魄,将双腿炼成两道分身。唐森青冥白骨珠所击中的,只是他其中的一个分身而己。”

阿牛记起红袍老妖出手前,身上曾爆出一蓬血雾,想来就是在那刻己经金蝉脱壳,逃之夭夭。

听得年旗所言,他不由惊怒交加,涨红脸道:“那岂不是说,为了修炼自己的分身,他整整害死了一千九百九十八个刚出世的婴儿?”

年旗冷笑道:“何止这点?他前后三十年,失败无数次,害死的婴儿少说也不下三、四千人。比起他来,老子的那点罪孽简直就拿不出手。”

阿牛深深吐了口浊气,他尚是头回听说世上竟有这般凶残嗜杀之人。假如再任由他逍遥肆虐,还不知又有多少人会惨死在他手中?

唐森肥肥白白的大耳忽然耸了两耸,惊疑不定的道:“老祖,殿外好像有什么古怪的动静?”

年旗与丁原修为远在其上,自也有所察觉,两人互望一眼,齐声低喝道:“不好!”

轰的一震,数十只狰狞硕大的红色吸血蝙蝠破门而入,犹如一团火云扑向众人。

秦柔惊呼一声,大雷怒剑左右开弓,刺落两只,刺鼻的腥臭血雾顿时弥漫开来,几令她翻胃作呕。

阿牛忙护到秦柔身前,背后负着的沉金古剑一溜飞光,又斩落三只,然而从被撞得千疮百孔的破裂门缝里,无数只吸血蝙蝠仿佛一道滚滚浊浊的洪流席卷进来,顷刻充斥了整座大殿。

丁原反手祭出天殇琴,运起“幻火”诀,琴弦波动处生出一蓬蓬真阳流火,一股烈焰燃起,被击中的蝙蝠吱吱惨烈嘶鸣,羽毛上嗤嗤冒起浓烟,转眼烤成焦炭。

年旃喝道:“守住殿门,莫放蝙蝠进来!”

九宝冥轮金光幻舞,射出一波波光澜轰向殿门,数十只蝙蝠甫一接触金光立刻消融,消失得无影无踪。

唐森为保老命,也顾不得吃苦在后享乐在前的至理名言了,二次打出青冥白骨珠,封住殿门右半边的缺口。

那边阿牛、秦柔得着提醒,双剑齐出,滴水不漏,将突破过年旗、唐森联手封锁的漏网之鱼一一结果。

丁原双手飞速弹拨夭残琴,一蓬蓬火团在大殿里纵横呼啸,一口气荡灭先前飞入的上百只吸血蝙蝠。

众人这才略得喘息,彼此目光相交,都感到对方眼神里的震惊。

倘若刚才动作稍晚半拍,等到殿外聚集的成千上万只吸血蝙蝠冲进大殿,那后果令人难以想像。

秦柔惊魂未定,一面紧紧盯着殿门缺口里不住试图涌入的吸血蝙蝠,一面问道:“这些魔物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莫不是红袍老妖的驱使?”

年旗哼道:“女娃儿总算有点见识,红袍老妖豢养了不下三、四万只吸血蝙蝠,都是百年炼成的魔物。寻常的一个别云山小妖,只要三五只蝙蝠就能杀死。咱们这里的人修为再高,可要让数万只扁毛畜生飞了进来,也终有力竭被噬之时。”

阿牛满耳朵都是外面隆隆的吸血蝙蝠扑翅破空之声,玉石铸造的厚重殿门,竟也在这些魔物疯狂不休的冲击中震颤不己,仿佛随时就会崩塌。

他苦笑道:“咱们死守在这儿也不是长久之计,大伙儿还得想个法子冲了出去。”

年旗不住催动真气注入九宝冥轮,死死顶住吸血蝙蝠疯狂的冲撞,嘿嘿冷笑道:“冲出去?外面少说也有上万只吸血蝙蝠,就算你施展翠霞派的御剑术,也未必能杀出十丈。羽少教主,你若不信老夫所言,只管试试。”

阿牛挠挠头,讪讪道:“我是觉得这座大殿绝不会就只这一道玉石正门,其他地方或许还有出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丁原猛然一声不响腾空而起,直扑玉石宝座后垂落到地的帷幕。

年旃也是脸色大变,吼道:“你小子怎么不早说?”

阿牛一嚼,心想现在说出来似乎也不算迟啊?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明白了丁原、年旃为何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也不由心一沉。

“呼”的一声,数十丈宽的帷幕支离破碎,幕天席地的吸血蝙蝠从殿后闯了进来。丁原的封堵到底慢了一线,密密麻麻的蝙蝠在天殇琴发出的幻火射到前,己经捷足先登,黑压压一片朝他头顶扑下。

丁原琴声一变,换成“吐芒”诀,数十道剑光托紫嫣红朝上激飞,将冲在最前方的吸血蝙蝠尽数刺穿。

他脚下不停,向殿心退去,高声道:“大伙儿聚在一处,切忌给个个击破!”

袖底乌光如瀑,玄天旗迎风舒展高县空中,洒落一束蒙蒙光岚,刚好护持住五六丈的方圆。

年旃、阿牛、秦柔飞速退到丁原身旁,可跑得最快的却还是唐森。他匆忙里也没注意脚下,险些给昏倒在地的顾智绊倒,不由念叨道:

“善哉,善哉,两位老兄倒也舒服,昏了过去,索性什么也不晓得,什么也不害怕。”

年旃飞起一脚瑞翻了他,怒道:“龟儿子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赶快想个法子?”

唐森这下也笑不出了,愁眉苦脸道:“知了,知了。不过以老祖您的睿智神勇,尚且束手无策。像在下这样的笨蛋,还能有什么对策可想?菩萨保佑,老祖吉人天相,如有神助—”

丁原将大日都夭翠微真气渐渐提升到八成,却不敢全部耗尽,玄夭旗洒落的乌光暂时筑起一道铜墙铁壁,将吸血蝙蝠挡在了光圈外。

秦柔透过光幕往外望去,无数只近在咫尺的吸血蝙蝠振开冗长双翼,猩红的铁爪疯狂撞击光壁,震得眼前光幕一阵阵的剧烈抖动,不住蒸腾。

从头顶到脚边,全爬满了面目狰厉的吸血蝙蝠,层层叠叠裹了不知多少圈,居然连一点缝隙也不露。

幸而丁原功力深厚,能源源不断的以真元补充,强撑不倒。他这时不晓得为什么忽然想起了玉儿,若是有她的天心灯在,或许局势不至于现在这样的恶劣。

年旃手提冥轮守在丁原身旁,体内真气鼓荡流转,只等丁原一个不支立刻顶上。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丁原也好生了得,足足支撑了一盏茶的工夫,也不见丝毫疲态,全身光雾冉冉,歪风跌宕,硬生生凭借一人之力擎夭啸傲。

年旃却没法乐观,自觉适才消耗的真气己恢复了十之七八,低声问道:“小子,你还能撑多久?”

丁原淡淡道:“老鬼头,你可有胆子随我破釜沉舟,拼死一搏?”

年旃想也不想道:“老子有什么不敢?横竖己经这样,王八羔子的豁出去了!”

丁原冷静道:“我方才用灵觉查探了前后两面的情形,大殿正门聚集的吸血蝙蝠略微少些,大约在两万余只,从这里一直铺展到六十丈开外的距离。”

年旃暗暗钦佩,心中咕咏道:“这小子越来越神,居然还能有余力驱动灵觉到六十丈外。老子可不是差点给比下去了么?”

阿牛疑感道:“丁小哥,你测算这个距离作什么?”

丁原微微一笑,回答道:“老鬼头说得不错,单就我们其中任何一人深陷其中,即使祭出御剑术也难以突围。可现在咱们却有五个高手,情况当然就不同了。”

年旃第一个醒悟,一拍脑门叫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阿牛怔怔问身旁的秦柔道:“阿柔,丁小哥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柔也是一脸欣喜,解释道:“丁小哥是想咱们这五人联手,依次施展御剑术突围。假如一个人能杀出十丈远,那么五个人联合起来的力量,便足以冲破吸血蝙蝠的封锁了。”

阿牛恍然大悟,惊喜道:“还是丁小哥聪明!哎哟,不对!我如今的修为若御剑突击,勉强能冲出十一、二丈,可阿柔只怕连一半也办不到。咱们这些人加起来,六十丈的距离好像有点危险?”

丁原神色不变,道:“这点我也想过。老鬼头全力施展万雷轰天,最少也能杀出十五丈远,唐森的修为有个七八丈的距离应不成问题。再加上阿牛你的御剑术冲击,总共约莫在三十五丈左右。”

“到时麻烦秦姑娘再设法推进个五六丈,剩下的二十丈就交由我用平乱诀解决。”

唐森倒吸一口冷气,怔怔望着丁原,惊疑道:“丁兄,整整二十多丈的距离,随时还可能遇着红袍老妖的偷袭,你有多大的把握?”

丁原平静道:“假如不遇上红袍老妖的拦截,我有五成以上的胜算。”

唐森苦笑道:“纵然一切顺利,咱们杀了出去,可也差不多筋疲力尽啦。到时候前有红袍老妖的埋伏,后有吸血蝙蝠的追击,恐怕也走不了多远。”

年旗喝道:“哪来那么多屁话,老子赌了!”

他一拍丁原,道:“小子,咱们就像当年在潜龙渊中那般再干一回,老子来打这头阵!”

秦柔低头望向脚下,问道:“年老祖,丁小哥,这两人怎么办?”

年旗望望犹在昏迷中的顾智、辽锋,狞笑道:“老子慈悲一次,也不杀他们。就等那些吸血蝙蝠来好生享用罢。”

阿牛立刻叫道:“老祖,那可不成!他们好歹也是两条性命。”说着弯身探掌在二人前心,掌力一吐激荡心脉,将顾智、辽锋唤醒。

年旃不满道:“就你这小子多事。”

丁原冷冷道:“老鬼头,当年我若不多事,你也早在潜龙渊里完蛋了吧?”

年旃重重哼了声,低头喝道:“两个兔意子快爬起来,在地上装什么孙子?”

顾智、辽锋徐徐起身,迷感的打量四周,待看清楚眼前景象,也不禁脸色泛白,说不出话来。

阿牛道:“两位仁兄,红袍老妖己经从大殿里逃走,咱们这会儿周围有数万只吸血蝙蝠围攻我们。刚才我们几人商量要以御剑术突围,只怕待会儿也顾不上你们了。所以我将两位唤醒,免得被那些魔物所噬。”

顾智、辽锋相互对望一眼,他们也不是瞎子,当然知道阿牛的话并没有骗自己。

红袍老妖只顾独自逃脱后,驱使数万吸血蝙蝠围攻大殿,显然己不将他们两个的生死放在心上。

思及这么多年来,两人为红袍老妖赴汤蹈火,最后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也不由丧气。

假如不是阿牛救醒他们,稍后周身飞舞的那些蝙蝠汹涌扑到,两人连一点精血都别想留下。

顾智凝视阿牛,冷然问道:“羽少教主,咱们是敌非友,几位又身处绝境,阁下为何还想着要救醒我们?”

阿牛道:“虽然咱们刚才交过手,可我也不能因此便见死不救啊?吸血蝙蝠虽是你们别云山豢养的魔物,但恐怕也分不出敌友。假如两位愿意,便随我们一起突围如何?否则,也可留下来,自己另想法子脱身。”

年旃眼睛一亮,嘿嘿道:“好你个傻小子,瞧不出还有这般的心思!”

要知道顾智、辽锋的修为仅比唐森弱上些许,有这两人助阵,成功的把握自然大了很多。

可阿牛却有些茫然的看着年旗,不明白老鬼头为何要夸赞自己?

顾智冰冷的嘴角露出淡淡一丝笑容,点点头道:“羽少教主,难得你还记着在走前先放了我们兄弟二人。不过,诸位想凭御剑术突围,未必就是上策。”

唐森一愣,迫不及待问道:“顾兄,莫非你们还有更好的法子?”

顾智看也懒得看唐森一眼,继续向阿牛说道:“羽少教主,倘若你信得过在下,不妨随我们兄弟从秘道突围。我带你们去找红袍老妖!”

年旃大喜过望,问道:“顾智,你是说有秘道可以找到红袍老妖?”

顾智恨声道:“他既然不把我们兄弟的性命放在眼里,我们又何必再替他卖命?年老祖,只管跟在下走!”

唐森转到年旃身侧,低声嘀咕道:「老祖,这两人突然倒戈,说不定有什么阴谋在里面,咱们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辽锋怒视唐森,喝道:「秃驴,除了搬弄是非,你还会做什么?咱们兄弟落到眼下境地,都拜你所赐。要是留得命在,出了这里辽某誓与你没完!」

年旃暗道:「辽锋、顾智都是睚眦必报、私心极重之人。红袍老妖舍弃了这二人,难免会引起他们的怨愤,倒戈相向不足为奇。何况他们若是敢骗老子,同样也没好处。横竖赌上一赌,就不信老子会那么倒楣!」

当下问道:「顾智,那条秘道在哪里?」

顾智余怒未消,又狠狠瞪了眼唐森,回答道:「红袍老妖的玉石宝座扶手上,暗藏若干机关,其中一处可以打开座下的暗门,进入云酿天府的秘道之中。这些秘道老妖偷偷穿凿多年,四通八达,别人误入其中,也未必能走得出去。」

年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道:「放心,老子不会过河拆桥。阿牛那傻小子既然救下了你们,老夫怎会再多此一举?」

阿牛凭借记忆,估算出玉石宝座的位置距离,问道:「顾兄,我和你先去开启机关,再接应大伙儿入内。」

顾智早闻阿牛去年在云梦大泽一战中,连挫六大剑派数名顶尖高手,修为之高毋庸置疑。

于是一点头道:「有劳羽少教主护送。」

阿牛呵呵一笑,沉金古剑光华流转,说道:「你救了咱们大伙儿,该我道谢才对。」

顾智打量阿牛面庞,见他一脸至诚并无虚伪,显然言发由心,禁不住心中暗自略感奇怪。

他双手握住飞天戟,低喝道:「羽少教主,咱们冲!」

两人犹如离弦之箭射出。

阿牛的沉金古剑蓦然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接踵呈现,他的手腕越转越快,光圈也越聚越多,到最后圈圈相套,环环相扣,组成一团密不透风的光球,将自己与顾智卷裹在内,轰然冲入吸血蝙蝠的重围,犹如一道滚雷不断碾压前进。

这式「周而复始」的绝强护身剑法,乃是他近日参悟自第八幅天道星图。这一年以来,阿牛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沉溺于天道的星图之中,进境也是喜人。比之初入云梦大泽之时,又不可同日而语。

丁原见阿牛威风八面,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翻翻滚滚向着玉石宝座而去,心下喜悦。他一收玄天旗,天殇琴重又在手,大喝道:「跟上!」

众人都知道到了玩命的时候,纷纷拼出全力,随着阿牛与顾智披荆斩棘开出的生路飞快推进。

四周的吸血蝙蝠没了玄天旗阻挡,亦是凶性大发,扑头盖脸汹涌而上,直压得天昏地暗,让人窒息。

阿牛与顾智冲到玉石宝座前,上面竟也盘踞着百多只吸血蝙蝠,感觉到两人靠近,立时凶悍扑击。

阿牛剑式一变,左手轰出「生生不息」掌,一掌拍下就打爆两三只蝙蝠。

他荡开一片空间,叫道:「顾兄,赶快开启机关!」

顾智不敢怠慢,眼前蝙蝠乱舞差点将眼也晃花。

他咬牙藉着记忆,在扶手终端的一块凸起宝石上按下,脚下「哢吧」一响,地板朝两面收缩,露出一个黑洞洞的三尺见方入口。

年旃当先杀到,相助阿牛驱开宝座周围的蝙蝠,喝道:「顾智,你和阿牛先下去探道,这里老子先顶着。」

唐森看看脚边的入口,本有心抢个头筹,听年旃这么一说,顿时不敢。

顾智应了声,跃入秘道,在下面叫道:「大伙儿快下来!」

阿牛、秦柔、唐森与辽锋先后入内,丁原微笑道:「老鬼头,你先下吧,论逃跑的本事,你下辈子也追不上我。」

年旃骂道:「狗屁,老子岂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小子,你先下去!」

丁原心头一暖,料想年旃也不会有事,便不坚持,答道:「好,那就由我贪生怕死一回。」

他催动十成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天殇琴音高亢激荡,爆发出无数个炸雷,三丈之内数百的吸血蝙蝠转眼震得粉身碎骨,一个不剩。

年旃知道丁原是在临走前为他扫清退路,哈哈一笑道:「好小子,看不起老子么?」九宝冥轮再推出一波狂澜,紧跟着丁原头也不回跳下入口。

辽锋一见年旃下来,手指连忙在壁上的枢纽上一按,关合入口。

秘道中的七个人喘息声此起彼伏,一个个皆生出绝处逢生之感,都庆幸多亏阿牛一念之仁,救醒顾智和辽锋,不然此刻他们正在接力御剑突围,未卜生死。

可这些人里,也属阿牛的真元耗损最大。

刚才不过三丈多点的距离,平时一两个跨步就能跃过,而今走来竟几乎用尽他浑身的气力。

他依靠着墙壁,抱元守一,默默运起参悟自天道星图的「斗牛纳虚」心法,缓缓梳理真气,归还丹田,渐渐又有新的暖流生成。

丁原站在入口底下,耳朵里仍能听见吸血蝙蝠撞击地面发出的砰砰闷响,低声道:「咱们不能在这儿多作停留,要尽早找到红袍老妖,速战速决。」

顾智赞同道:「丁小哥说得对,若等红袍老妖察觉大殿情形不对,一定会重新布置。我们抓紧时间,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唐森眨巴眼睛,嘻嘻笑道:「顾兄不愧是红袍老妖的心腹,居然连他现在身处何地也了如指掌。」

顾智当然听出他话里的讥讽,冷笑道:「这有什么奇怪?红袍老妖本就是一只血蝠所炼化,他能驱动万蝠攻击咱们的缘由也在于此。

「不过吸血蝙蝠的数量实在过于庞大,纵然是他这个万蝠之王,也不得不借助法坛施术,才能控制。否则吸血蝙蝠一旦脱离他的掌控,反噬其主,又有谁能挡得住?」

年旃道:「所以,只要咱们能找着法坛,也就能找到红袍老妖?」

丁原一收天殇琴,道:「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行动。」

顾智一惊,偷偷瞥了丁原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呼吸舒缓,短短这点工夫居然已经恢复如初,不由大感钦佩。

阿牛一皱眉,担心道:「可如果咱们除去了红袍老妖,那数万只吸血蝙蝠群龙无首,四处肆虐,却该如何是好?」

辽锋笑道:「羽少教主不必担心,驯养吸血蝙蝠之术我与顾兄也略懂一二,否则凭红袍老妖一人,平日里焉能顾得过来?只要红袍老妖一死,我自有法子让这些畜生回到巢穴里。」

阿牛心里一定,舒口气道:「这就好!」

众人在顾智引导下沿着秘道飞速行进。

丁原一路暗记路径,只觉得这蜘蛛网似的秘道盘根错节,巍巍宏大,真不晓得当年红袍老妖在这里,又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

忽然顾智脚步一停,伸手一指前面三丈外的石壁小声道:「打开这道秘门,外面就是红袍老妖施术的法坛。通常他身边会留四名昆仑奴护法,不过现在可就难说还有谁了。」

丁原道:「非常时刻,咱们也不能顾忌太多。这次务必要结果了老妖,不然纵虎归山祸患不尽。

「因此,我们也别管什么狗屁规矩,等顾兄打开秘门,老鬼头先打头阵,阿牛随后,我来垫底。假如他身旁还有护法,就交给其他几位解决。说什么也要让他万劫不复,插翅难飞!」

年旃眉毛扬起,嘿然低声道:「龟儿子的,老子这次看你再往哪儿逃?」

阿牛虽觉得丁原的围攻加偷袭的战术有欠光明磊落,但假如放走了红袍老妖,后果恐怕更是严重,也默默点头。

顾智扫过三人,走到石壁边沉声问道:「三位准备好了么?」

年旃凝目望向前方的石壁,即使有顾智的提醒,也看不出半点端倪。饶他久经战阵,这时也不由微微紧张,惟恐秘门外空空如也,又或是另一个陷阱。但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断无回头之理。

他举起冥轮道:「生死成败在此一举,开门罢!」

顾智的手也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抖,一横心按下机关,秘门悄无声息的徐徐开启,一道刺眼的光线从外面透了进来。

年旃一记低喝,九宝冥轮与他魁梧威猛的身躯合成一体,祭出万雷轰天诀,化作一束金光,从开启小半的门缝里射出,紧跟着秘道外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金、红两色光岚潮水般涌进秘道。

阿牛毫不迟疑,翠微真气提至满盈,身上依稀散发一团银白色的薄薄光雾,轻柔如纱。

他左手五指舒展,指尖朝上不住的转动,吞吐出一团银华凌空旋转,如同托转着一座奇异的星阵。

沉金古剑飞啸腾空,从朴实无华的剑刃上,徐徐升腾起一点一点淡金色的光球,每一个的大小都只如粟米般,不停旋转跃动。

刹那间迷离苍茫的银色光雾蓦地爆裂,滚滚翻卷弥漫。

光雾中,流转的金色星光却同时迸射出亮眼光华,拖曳着无数道美轮美奂的淡金色轨迹,直轰出去。

秘道外的法坛上,红袍老妖猝不及防里,遭遇年旃的万雷轰天诀击袭击。幸而有三光分神戒堪堪释放出一条赤龙,硬替他吃下了这一击。

年旃的九宝冥轮虽被震退,可那条赤龙也立时报废,激得红袍老妖嘴中狂吐一口鲜血。还没等他得到片刻喘息,一股排山倒海的淡金光澜又接踵而至,威力竟不输于年旃的万雷轰天诀。

他纵然有心用「吸髓吮精大法」化解,见这声势却也惟恐消受不起。情急之下,急念真言,祭起第二道分身,「砰」的替他再挡住一劫。

那道分身在森罗万象诀的轰击之下神消形散,红袍老妖的真身也被震飞出法坛。

他强忍住第二口热血,运转真元就想故技重施,借「风遁」逃脱。冷不防周围杀气大炽,六道光剑织成天罗地网,却是丁原全力出手。

生死一发间,红袍老妖头顶砰的冒起一股红雾,唤出了元神。一只身长过丈的血蝠张牙舞爪,双翼剧颤散放出妖艳血光。

六道神剑微微一滞,在丁原的驱动下猛然合为一束白光冲破血雾,「轰」的击中血蝠。但红袍老妖也果真厉害非常,元神匪夷所思的瞬间暴涨数圈,六道神剑只击中了它的左翅根部。

半边丈许长的羽翼立时被六道神剑打得支离破碎,光斑流离。血蝠凄厉嘶吼,双目中赫然射出两道血红神光。

唐森刚跨出秘道门口,赶紧又缩回去,惊叫道:「小心,搬山移海大法——」

只见红袍老妖的元神像被那两束神光抽空一般,急剧凝缩,只剩下婴儿胎盘大小。血光爆裂,四周的空间就像受到一股庞大的无形力量扭曲扩张,飞快的旋转变幻,一座座山岳不可思议的凭空出现,一条条大川咆哮汹涌,直要碾碎所有人。

丁原暗自懊丧,心想自己实在太过托大,假如施展出平乱诀,又岂会给红袍老妖碱鱼翻身的机会?

他将功补过,天殇琴飞抱手中,默念「地恸」心法,光澜飞卷。那边年旃与阿牛也聚齐残存真气,各施其能,扭转乾坤。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血光才涤荡干净,周围的空间也不再扭曲转动。可红袍老妖的元神与肉躯也已消失不见。

唐森鬼鬼祟祟从秘道里又探出脑袋,大松一口气道:「好险,好险,全仗老祖修为通天,羽少教主少年英雄,再加上丁兄的力挽狂澜,咱们才躲过一劫。」

顾智环顾法坛上下,苦笑道:「可惜,还是让他逃了!」

丁原歉疚道:「对不住,老鬼头,是我让大伙儿功亏一篑。」

年旃不以为然,靠住法坛吁吁喘息道:「小子,你居然也会低头认错?呵呵,真不容易。不过,谁也没想到这王八羔子如此强横,这么打也打不死。

「好在,他吃的亏比咱们加起来都要大得多,修炼多年的真元几乎耗尽,还搭上元神重伤。一时半会儿,也只有找地方躲起来养伤的份。」

唐森立即提醒道:「老祖,有道是除恶务尽,斩草除根。咱们应当马上组织人马四处搜查,赶在红袍老妖修为恢复之前,取了他的性命。也好一了百了,永绝后患。在下不才,愿意担当此任,上天入地也要为老祖抓出红袍老妖来!」

年旃刚想夸赞唐森总算说了句像样的人话,可猛然回过味来。

他龇牙一笑,斜眼瞅着唐森,问道:「龟儿子的,你当时也是这么煽动红袍老妖来捉老子的么?」

唐森一哆嗦,急忙道:「老祖冤枉啊,顾兄、辽兄都可作证,当时在下绝没有给红袍老妖出过这个主意。」

顾智哪能放过这样一个绝好落井下石的机会,望向辽锋假作疑惑问道:「辽兄,当日唐大师是如何向红袍老妖提议来着?」

辽锋心领神会,故意装模作样一拍脑袋,说道:「是了,好像跟刚才说的话也差不多。唉,唐大师,你的台词怎么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实在与盛名难符。」

唐森白白胖胖的脸由红变绿,由绿变紫,哭丧着道:「顾兄,辽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你们可要实话实说,千万别趁火打劫啊——」

年旃一摆手,不耐烦道:「好了,少纠缠不清,老子还有好多活要干呢。」

阿牛一醒叫道:「哎哟,我得赶紧去搜寻雷威与神鸦上人,别让他们这次又溜了!」

忽听法坛外脚步声起,风雪崖的声音道:「羽少教主,可是你在里面?」

丁原抢先答道:「风大哥,你们怎么来得这么快?」

风雪崖率着几名魔教教众快步走入,笑道:「原来丁兄弟也在。有雷不羁夫妇引路冲杀,老夫自然省事多了。」

走在他身边的雷公向年旃一礼道:「老祖,云酿天府已经快完蛋了,只是红袍老妖尚不见踪影。下一步怎么办,还望老祖示下。」

年旃开怀大笑,道:「雷不羁,干得漂亮!不用担心红袍老妖,这回他不死也脱层皮。你带人立刻肃清遮日崖,完事后,一把火将这儿全给老子烧了!」

雷公一愣,问道:「老祖,您不打算今后移居于此?」

年旃嘿道:「老子又不是扁毛畜生,好端端的住什么鸟洞?」

辽锋主动请缨道:「老祖,我随雷公一起去。云酿天府中的部众,眼下群龙无首,人心涣散。由在下出面,当可兵不血刃,令他们归顺老祖。」

顾智说道:「在下也要回返大殿,万一吸血蝙蝠失控,麻烦可就大了。」

年旃笑道:「好,就这么办!」

顾智与辽锋却没有立即离开。

相互对视一眼,最后仍由顾智说道:「老祖,我等有一个请求,还望老祖与羽少教主恩允。」

阿牛「咦」道:「两位有什么事情,需要晚辈的准许?」

顾智笑了笑道:「云酿天府自今日起已不复存在,我与辽兄适才商量,想一起投入圣教之中,为羽少教主作个跟班也好。至于我们两人手下的数百兄弟,还求老祖宽宏大量,妥为照料。」

阿牛愕然道:「两位是想投入本教?」

顾智、辽锋齐齐点头,蓦地单膝跪地恭声道:「请羽少教主收容我兄弟!」

原来这两人私下里担心年旃日后不利于己,又或心生猜忌多有为难。

因此索性投到魔教门下,以阿牛的为人和魔教的声势,总好过提心吊胆在年旃手下做事。

阿牛想了一想,伸手扶起两人说道:「两位千万莫要如此,适才若非你们相救,又引我们找到红袍老妖,我们大伙儿现在还不知受困何处呢。」

丁原微笑道:「看来阿牛是同意了,老鬼头,你看呢?」

年旃见顾智、辽锋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改投阿牛,不禁老大的没面子。

换在别人身上,他早就发作,可被丁原这么将了一军,也只好强自按捺杀机,呵呵笑道:「强拗的瓜不甜,何况这两人原本就不是老子的手下,老子也懒得多问。」

顾智与辽锋心知肚明,感激的望了眼丁原,躬身道:「多谢老祖成全,多谢羽少教主收留,我等这就协助雷兄处置善后。」

两人随雷公离开法坛,阿牛低声问道:「风大叔,你们何时到的?」

风雪崖回答道:「属下与雷三弟率领风、雷两坛的兄弟们,一直暗中跟随着少教主与秦姑娘,直等两位上了遮日崖。我们本打算到晚间,若再不见少教主下山,便出面讨人,设法营救少教主与秦姑娘。

「不料正遇见雷不羁夫妇统率年旃的旧部突袭遮日崖,我与雷三弟一商议,干脆也与他们会合一处,杀了进来。幸好羽少教主与秦姑娘尽皆无恙,不然老夫如何对得住教中的兄弟?」

阿牛脸一红,赧颜道:「为了我和阿柔的事情,有劳大伙儿操心了。」

风雪崖摇头笑道:「少教主这么说,岂非折煞老夫?这一年来,咱们在少教主的统率下重整旗鼓,卧薪尝胆,圣教中兴已指日可待。

「待到蓬莱仙会上,少教主再率领咱们大展神威,力压七大剑派,亦可告慰老教主在天之灵!」

这时桑土公与晏殊也找到此处,众人见面,不由一阵欢喜。

阿牛想起一事,问道:「晏仙子,您刚才在外面可曾瞧见过雷威与神鸦上人?」

晏殊摇了摇头,秦柔着急道:「阿牛哥,我们赶紧去找,等他们见机逃出别云山,以后再想找他们,可就又成大海捞针啦。」

却听遥遥传来雷霆笑声道:「阿柔别急,雷威已被老夫擒下!」就见他押着满身血污、垂头丧气的雷威走了进来。

原来雷霆对雷威之恨可谓入骨三分,一杀入云酿天府,便四处找其下落。也该雷威倒楣,半途上正让雷霆截下。

两人交手不几招,雷威如同丧家之犬,心神大乱,加上本来修为又远不是雷霆对手,立时被雷霆手到擒来。

阿牛大喜道:「雷老伯,我和阿柔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雷霆笑道:「少教主何须谢我,老夫受困冰潭二十载,又岂能饶过这畜生?」

秦柔见雷威终于就擒,不由悲喜交集,向天默祷道:「爹爹、尚大叔,苍天有眼,女儿今日终于得报大仇。」

这时辽锋疾步入内,朝阿牛一礼禀道:「少教主,属下刚从一个被俘的小妖口中得知,神鸦上人抛开雷威,从后山往西北方向逃窜,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他既知阿牛与雷威、神鸦上人的血仇,出去时便多长了个心眼,果真也教他打探到了消息。

阿牛神情一振,道:「阿柔,我们这就去追,说什么也不让他再逃脱!」

丁原一声长笑,道:「阿牛,别忘记我们当年约定,这事也有我一份!」

阿牛重重一点头,微笑道:「丁小哥,再过一百年我也不会忘,咱们一起去!」

辽锋也自告奋勇道:「少教主,属下对别云山地形熟悉无比,请让我领路!」

阿牛望向风雪崖、雷霆道:「风大叔,雷老伯,麻烦两位助年老祖处置此间善后,我们几个很快就回来。」

风雪崖见有丁原、辽锋陪同,料想无差,于是抱拳道:「少教主小心!」

四人出了云酿天府,御剑而起,朝着西北方向追去。

丁原一把带起辽锋,笑道:「辽兄,你只管看路,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丁某。」

辽锋还没等得及回话,就觉眼前一花,身形如风驰电掣般激射而出。阿牛携着秦柔,御动沉金古剑,若即若离紧随在三丈后。

四人转瞬飞出两百余里,前方渐渐出现一簇暗红光点正飞快的向前狂奔。

辽锋精神一振,叫道:「丁兄,少教主,快瞧,那是不是神鸦上人?」

丁原冷笑道:「不错,这回我看他再往哪里逃?」

神鸦上人似乎业已察觉到背后追兵,猛一提速,驱动沉羽浮火刀亡命飞逃。丁原见状心念微动,混元锤鼓啸腾空,化作一溜精光,轰向神鸦上人背脊。

神鸦上人听得背后寒风呼啸,知道不好,无可奈何惟有收身撤刀招架。

「铿」的一记金石鸣响,混元锤在刀锋上狠狠砸出一个崩口,震得神鸦上人气血翻涌,连连飘退,右臂一阵的酸麻肿胀。

他正想夺路再逃,混元锤「呼」的回转,排山倒海般重又压向头顶。

神鸦上人心头一沉,咬牙再以沉羽浮火刀接下,丁原等人已赶到身前。四人各站一方,将神鸦上人牢牢困锁在当中。

丁原收了混元锤,嘴角含着一抹讥笑问:「上人,你这么着急,却是要往哪里去?」

神鸦上人左右打量,明白自己已无逃生之望。他剧烈喘息平复呼吸,恶狠狠盯着阿牛道:「羽少教主,杀人不过头点地,洒家已经落魄至此,你们为何还不依不饶追杀于我?难道说,这便是阁下自诩的豪杰风范?」

阿牛沉声道:「神鸦上人,你现在这么说,可曾想过当年下手屠杀镖局上百口男女老幼时,他们又是何其的无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性命金贵,那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神鸦上人一阵沉默,嘿嘿低笑道:「洒家当日不过是受了雷威驱使,真正的元凶也当是他!你们要为镖局的人报仇,找我干什么?」

秦柔道:「神鸦上人,你还想抵赖?那晚是谁一马当先杀入镖局?是谁说要一个不留杀尽所有人?雷威已经束手就擒,可我们一样也不能饶过你!」

神鸦上人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既然非要杀洒家不可,也不必找那么多借口,只管上来就是!」

辽锋道:「上人,死到临头,你嘴还这么硬,辽某也不得不钦佩万分。」

神鸦上人哼道:「洒家总比某些卖主求荣、出卖朋友的小人强些!」

辽锋嘿然道:「辽某好歹也力战到最后,可请问战端一起,上人又去了哪里?」

丁原道:「何必跟他浪费口舌,先擒下他再说!」

神鸦上人尽管知道对面的丁原与阿牛,对上任何一个自己也绝讨不了好去。可事到如今,也绝不能坐以待毙,猛然手中托起朱漆葫芦,「啵」的一声,放出其炼化多年的森罗火鸦,以期乱中求生。

丁原早有防备,玉石琵琶倏忽祭起,丝弦波动幻起一蓬乳白色光晕,当年曾令他与阿牛大吃苦头的森罗火鸦,而今却一触即溃,瞬间消融得无影无踪。

神鸦上人一震,连忙鼓荡双翼,百多片黑羽嗤嗤穿空,铺天盖地激射而来。阿牛沉金古剑同样一式「周而复始」画出无数道光圈,将黑羽尽数绞成碎末。

秦柔清叱一声,飞出九雷动天引,直射神鸦上人胸口。神鸦上人横刀拦截,「叮」的脆响,沉羽浮火刀裂成千百簇光片洒散开来。

原来先前混元锤两次猛轰已令刀身开裂,此际焉能再抵挡雷霆昔日成名的仙宝「九雷动天引」?

一束橙光透心而过,神鸦上人的喉结滚动几下,似乎想最后说些什么,却化作凄厉的惨叫,从高空笔直坠落向脚下的万丈沟壑。

秦柔临风飘立,怔怔凝望坠下的神鸦上人身影变成一个黑点,终至不见,一滴泪珠溢出眼眶,旋即被风吹干。

阿牛默然半晌,眼前不停浮现过秦铁侠、尚志等人的音容笑貌,恍如昨日。

辽锋道:「少教主,秦仙子,恭喜两位大仇得报!」

阿牛脸上殊无欢喜,怅怅叹口气,说道:「辽兄,丁小哥,咱们回去吧。」

四人调转方向,往遮日崖飞去。

阿牛忽地想起一事,追到丁原身后低声道:「丁小哥,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我忙到现在,差点忘了跟你说。」

丁原一怔,问道:「可是我娘亲的情形有好转了?」

阿牛摇头道:「是屈箭南日前曾到云梦大泽找过你。他见你不在,又着急回返越秀山,便留下话来托我转告。」

丁原奇道:「屈兄会有何事不远千里到云梦大泽找我?」

阿牛道:「屈大哥上月曾去东海灵空庵,想探望雪儿姑娘。不料得着消息说,雪儿体内的灵朱仙果之毒仍然未解,一直以来处于昏睡状态,灵空庵庵主九真师太也并无回转之策。

「屈大哥知道后非常着急,这才急着想找你。他先去了翠霞山,遇到盛师兄,然后才又找到云梦大泽来。」

后半段阿牛在说什么,丁原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见。他猛地凝住身形,沉声问道:「怎么可能?当日灵空庵在鬼冢接走雪儿的时候,曾亲口允诺三、两月内必能治愈,为何莫名其妙一拖至今?」

阿牛摇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好像屈大哥也不甚了然。丁小哥,你先别担心,我想灵空庵是海外三大圣地之一,雪儿姑娘的毒伤总会有法子医治。」

丁原一摇头,说道:「不行,我得亲眼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以前对不起雪儿,而今绝不能再教她受半点苦!」

他乍从阿牛口中听到这惊人的消息,脑海里立时乱成一团,只想能马上飞到东海,亲见上雪儿一眼。

阿牛道:「也好,丁小哥,假如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丁原拍一拍阿牛肩膀,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他朝东方飞出数丈,忽然回头道:「阿牛,麻烦你替我向老鬼头、老桑他们赔个不是。我要先走一步了。另外转告老桑和晏仙子,托他们帮我将卫惊蛰母子送上翠霞山,交给盛师兄。」

阿牛一愣,问道:「丁小哥,卫惊蛰是谁?」

丁原无心解释,回答道:「老桑会告诉你,我先走了!」

雪原仙剑清啸电飞而出,一束紫光破云排浪,直朝东去,转眼已不见踪迹。

辽锋从后追上阿牛,问道:「少教主,丁兄这是去哪里,怎会突然说走就走?」

阿牛目送丁原消逝的方向,轻声道:「他是去东海了。辽兄,咱们回去罢!」

他说这话时,丁原已飞出三十余里,身旁风声如吼,云浪翻滚,他已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却仍然觉得缓慢异常。

一颗心就像飞上云端的风筝,不住载浮载沉,忐忑不安。惟恐自己晚到半步,就会错恨难返。

然而从南荒别云山到东海缥缈峰,一路风尘何止万里?丁原不眠不休,全速御剑飞空,也要到第二日清晨时,才遥遥望见浩瀚东海。

他在天一阁疗伤时,曾听水轻盈说起海外三大圣地的具体所在。但果真要在茫茫大海之上找寻一座仙山,又谈何容易?

直到午后,丁原几经周折,总算摸着了路径。

远远看见一座青翠葱茏的秀丽山峰高耸万丈,云蒸霞蔚,宛如一枚璀璨碧玉镶嵌在波涛起伏、一望无垠的浩海中央。

丁原长吁一口气,心道:「这就是缥缈峰了,却不知道雪儿现在到底怎样了?」

他放缓速度,徐徐朝缥缈峰降落,竟也未遇守山弟子的拦截。丁原收了仙剑,飘落在山脚,仰头望去一峰擎天,深入五彩仙云中超然出尘,满目的碧竹婆娑,海风荡漾,淙淙山涧清泉舒缓的流淌山间,一派恬静祥和。

他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里渐渐的放松,沿着通幽山径抬步上行。两旁的碧竹青翠伫立,无数奇鸟异禽栖息其中,见到生人也丝毫没有惊慌。

他虽是步行,脚程却比常人快了不知凡几,一炷香的工夫已登到半山。

从此处朝海上望去,日往西行,金光云涛,巍巍壮观。偏偏周身空山鸟鸣,人闲花落,动静之间如此的明显,又如此的和谐。

一声悠然佛钟从山顶徐徐随风传来,丁原抬眼眺望,苍翠的峰顶竹林里,依稀透出一座古朴寺庵,恍然历经千年风雨洗刷涤荡,依旧静静伫立于仙山之巅。

他渐行渐近,从翠竹小径里漫步走来,心头变得也越来越平和安宁。仿佛那鸟鸣风拂,悠悠古钟,已为自己洗去一身征尘,满怀疲惫。

他甚至不想开口说一句话,惟恐自己的声音会打破眼前这般完美飘逸的宁静。昨日南荒恶战,血溅四野,忽然之间去向九霄云外,只想全身心的享受几刻安宁。

但是,他不能,他还要见着雪儿。

在虚掩的庵门前,丁原停下步履,竹叶沙沙飘落,拂过他的发与肩,静静的掉在地上。

他抱拳朗声道:「在下丁原,远从万里中土而来,求见贵庵九真师太!」

一盏茶后,庵门开启,从里面走出一名中年女尼,合十道:「小尼静念,请问丁施主,拜见庵主有何要事?」

丁原答道:「在下听闻姬姑娘年前身中的灵朱仙果之毒至今未解,故此特来探望,还请九真师太恩允。」

静念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丁施主来得不巧,昨日庵主刚刚闭关,小尼也不敢惊扰她老人家清修。」

丁原一阵失望,接着道:「那么敢问一声,庵主闭关后,贵庵的事务由谁主持,能否容丁某拜见?」

静念道:「眼下主持庵中俗务的,乃是九虚师叔。不过,施主想见静斋师妹,却要庵主亲口应允才行,别人都作不了这个主。上回来了一位屈施主,也是因此没能见着静斋师妹,抱憾而归。」

丁原没想到要见雪儿一面居然有这么麻烦,他耐着性子问道:「那么九真师太闭关,大约需要多少时日?」

静念摇头道:「这可难说,少则三五日,多则一旬半月,三年五载也说不上来。」

丁原沉声道:「这么说,在下若想见姬姑娘,大有可能要等上三、五年?」

静念浅笑道:「这回可能不用那么久,庵主闭关前曾有交代,最晚下月初就会出关。丁施主最多也只要等上三十天,但到时庵主是否答应接见,小尼可不敢保证。」

丁原低低道:「三十天?」

静念颔首道:「丁施主若身有急事,也可先行离去,等下月初再来缥缈峰,总能候着庵主她老人家闲暇的时候。」

丁原说道:「不用,我在这里等着就是。却不晓得姬姑娘如今的情形如何?」

静念道:「丁施主请宽心,静斋师妹只是昏迷不醒而已,其他并无大碍。您既然决定在此等候,小尼也不勉强。不过,灵空庵内皆是出家的女弟子,不方便留施主歇息宿夜,只好委屈您在庵外守候了。」

丁原一笑,说道:「这有什么关系!偌大的缥缈峰,在下哪里找不到三尺藏身栖息之所,不劳师父担心了。」

静念也是一笑,道:「敝山的景致虽不敢比歧茗、蓬莱,但也有一二可取之处。丁施主若有雅兴,尽管随处走走,数十日时光转瞬即逝。」

丁原一礼道:「多谢师父,在下这就到四处走走,明日早晨再来拜候。」

静念合十还礼道:「丁施主走好,请恕小尼不远送了。」

丁原哈哈一笑道:「在下便在这山上,何劳师父远送?」大袖一挥,告辞而去。

静念伫足半晌,一直目送丁原消失在竹林深处,才幽幽叹息一声,合上庵门。

她迳自回转禅堂,九真师太双膝盘坐蒲团之上,正瞑目参禅。钟磬轻响,佛香缭绕,柔和的日光透过纱窗洒照在她的袈裟上,荧荧闪烁。

静念合十施礼,低声道:「师父,丁施主已经走了。」

九真师太徐徐问道:「他可是下山离开了么?」

静念答道:「没有,明日清晨他还会再来。看丁施主的样子,定是想等到师父出关为止。」

九真师太没有回答,静念等了会儿,轻声道:「方才弟子与丁施主交谈,觉得他似乎并不似外间传闻的那般盛气凌人,桀骜不逊。言谈之中甚是和气守礼,明明在怀疑敝庵是在刁难他,却也不见动怒,反而依旧对弟子礼敬有加。」

九真师太微笑道:「他这些年受了那么多的劫难,总算不是白费。怎么,听你之言,莫非想替他求情?」

静念浅浅含笑,躬身说道:「弟子不敢,只是弟子觉得丁施主意志甚坚,三十日的苦候未必能令他知难而退。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见上静斋师妹一面。」

九真师太叹息道:「为师何尝不明白,还是再等上几日,静观其变吧。世人以为离别苦,可相见何曾不是孽?」

静念点头道:「弟子知道了。若非静斋师妹体内的火毒,他们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惜自古情如空幻,孽缘迭生,偏不能成全了他们。」

九真师太苦笑道:「静斋原本尘缘未尽,去年天陆传出三叶奇葩出世的消息,为师假借占卜遣她下山,就是想能借此机会,令她与丁原重逢,化解误会,言归于好。

「却没想到,非但两人芥蒂未解,静斋偏又误服朱果,被鬼先生掳去。其中阴差阳错,令人唏嘘。」

静念沉默半晌,问道:「师父,难道静斋师妹果真没有办法治愈了么?」

九真师太缓缓答道:「有,尚有一线生机,可正因为如此,为师才不愿丁施主见着静斋,否则以丁施主的性情——」她摇头轻叹,没有继续说下去。

静念并不晓得九真师太所说的方法是什么,默默望着师父的背影,一瞬间仿佛体会到深藏在这位世外高人心底的矛盾。

正如静念所说,此时丁原心中多少也在怀疑灵空庵有意刁难自己,否则为何只见雪儿一面,却非要庵主应允不可?

好在三十余日也不算太久,自己也正可乘着难得的清闲时日,好生静修一番。

然而话是这么说,雪儿近在咫尺,却硬是不能相见,却教他如何静得下心来?

他漫无目的的在竹林中游荡,忽然鼻尖微凉,一滴雨点飘落下来。

雨很快越下越大,对丁原来说本也算不得什么。他甚至懒得运气护体,一任清凉的雨点打在自己的身上,渐渐沾湿了全身衣裳。

跃上一块山石上,丁原坐了下来,蒙蒙雨雾弥漫飘散,湿润的泥土底下冉冉升起一蓬淡淡的烟雾,天地一片宁静。

他忽然轻咦一声,目光落在一株翠竹上,碧绿挺拔的竹竿表面,竟有两个纤细娟秀的寸许小字——「丁原」。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的停滞半刻,急忙站起身走到翠竹前,伸手轻轻抚过泛白的字体。这字迹,他实在熟稔不过,在灵空庵中,也只有一个人才会这么做。

丁原只觉停滞的心「怦」的一跳,好像堵在了咽喉,就此不再落回原处。他怔怔望着翠竹,轻声唤道:「雪儿,可是你也来过这里么?」

竹林摇曳,冷雨迷蒙,伊人难应。

丁原突然转身望向另一株翠竹,刺入眼帘的,同样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字:「丁原——」

丁原只觉一股热血不可抑制的冲上脑海,放眼环顾左右那一株株挺拔翠竹:丁原、丁原、丁原!丁原!丁原——

无数个「丁原」,无数株翠竹无语飘摇,这整片的竹林,每一株的翠竹上,竟都刻着自己的名字!

他像发疯一般,拼命穿梭游走在竹林间,每看到一处雪儿的留字,心里的酸楚与痛就更深一分。

泪水悄悄润湿眼圈,满天的细雨飘洒在他的头上身上,那湿漉漉的凉雨,不只把他的身,把他的心也裹了进去,浸润到犹如冰封雪飘。

他仿佛看见,在无数个清冷的夜晚,那个孤独的少女徘徊在这片寂寥的竹林中,把她的心和泪,刻成这一个个同样的名字!

此刻,他只觉得,这每刻下的一笔,都如锐利的刀锋,深深扎在自己的心上!

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可是,他怎能不悔,怎能不痛?风雨如晦,是为谁泣;明珠蒙尘,是为谁悲?

丁原难以抑制涌动的心潮,大吼道:「雪儿——」竹林万杆倾斜,耳边,只有竹涛声声如诉。

丁原猛的紧紧抓住一株翠竹,「哢吧」一声,翠竹硬生生在手中捏碎。恍惚中,破裂的竹篾划破了他的手指,殷红的鲜血滴在碧绿的竹上。

丁原没有感觉到手指上的疼痛,呆呆抬起头,婆娑的竹叶掩盖了苍茫天空,森森雨点打落。风,轻轻吹拂过他的泪眼,可能拭干那悔、那恨?

久久,久久,他好像呆了一般,木然伫立在林中,一任冷雨凉风激荡,无言无语。

而这风雨,竟如知他心,默默洒落,默默吹过,不停不歇。

迷迷糊糊里,有一个声音在风雨中隐隐传来:「丁原,丁原——」

是雪儿么?他茫然转过头,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原来,是自己的神志恍惚了啊。

「丁原!丁原——」那叫声依旧不停,从头顶传来。

这次,他确定了,并不是自己的幻觉。慢慢的,丁原再次抬头,正看见彩儿振翅盘旋在他的头上。

他蓦然一醒,喜道:「彩儿,你怎找到我的?」

彩儿停到丁原的肩膀上,说道:「你那么大声的鬼嚎,谁人听不见?」

丁原一笑,亲切的抚摸过彩儿湿漉漉的羽毛,问道:「彩儿,雪儿到底怎样了?」

彩儿愁眉苦脸道:「我也不明白,庵主说只能让她这么昏迷下去,要是一醒来很快就会没命。」

丁原一怔问道:「为什么?」

彩儿晃悠它的小脑袋道:「我只是只鸟,虽然很聪明,可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丁原不禁莞尔,颔首道:「那倒也是,你这些日子没人作伴,有些闷气吧?」

彩儿答道:「谁说不是?丁原,你来找小姐么,为什么不进去见她?」

丁原一阵惆怅,说道:「要见雪儿须得庵主准许,可她现在不巧闭关,我只好在外面等着。」

彩儿眨眨眼,道:「怎么可能?彩儿中午还见过庵主!」

丁原一震,沉声问道:「你是说,九真师太并没有真的闭关?」

彩儿道:「当然没有,不然我中午怎么见得着她?」

一股怒火顿时从丁原心底窜起,他的手狠狠捏在翠竹上,冷声道:「她们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见雪儿?」

彩儿被丁原的样子吓得一哆嗦,赶紧道:「彩儿不知道,丁原你别发火!」

丁原摇头道:「不行,这件事情我一定要找她们问个水落石出!」说着迈步朝灵空庵方向走去。

彩儿转转小脑袋看看丁原,瞧他骇人的面色,想出声又是不敢。

不料丁原走出数步,突然自己停了下来,心想:「我就这么冲进灵空庵去,多半会和九真师太她们翻脸。一旦争执起来,以我的修为,自也不怕她们。

「可是,灵空庵毕竟是雪儿的师门,对她有容留之恩。如果日后雪儿苏醒,知道此事,却又教她如何自处?」

彩儿见丁原脸上阴晴不定,不由忐忑问道:「丁原,你不会要找庵主动手吧?」

丁原深吸一口气,暗自咬牙思忖道:「罢了,罢了!雪儿为了我付出了恁多血泪艰辛,如今我为着她,暂且忍耐一时又算得了什么?只要灵空庵没有不利于雪儿,我就不能意气用事,令雪儿今后为难。」

他想通这点,心绪稍平,扭头说道:「彩儿,我没事了。你先回去吧,只当今日咱们没有见过。九真师太既要我在庵外守候一个月,想来也总有她的道理。反正只要能见得雪儿一面,我忍上几日也无大碍。」

彩儿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点点小脑瓜道:「彩儿先走了,明天再来找你玩儿。」

丁原向它挥挥手,微笑道:「去吧,我也想一个人静一静。」

其后十余日,丁原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悠然畅游缥缈峰的清涧沟壑之间。他照例每日清晨,待灵空庵早课结束后,便向静念问候九真师太的情形。虽然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也一如既往的含笑道谢,告辞而去。

有时候,丁原甚至觉得,自己多吃上几次闭门羹,心里反而能够好受一些。因为,这一切的忍耐与守候,都是为着雪儿。而自己每付出多一点,积压在内心深处的歉疚,才会随之轻一点,少一些。

到得第十二天,缥缈峰头彻夜的大雨未停,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飞溅起晶莹的水花。清幽雅致的古庵静静伫立于一片烟雨蒙蒙里,檐角悬着的铜铃被晨风吹动,发出「叮当」悦耳的脆鸣。

丁原如同往常一样,沿着黄土绿茵的小径缓步行到山门前。

灵空庵的山门「吱呀」轻响开启,静念撑着一柄雨伞跨出门槛,替丁原遮掩住漫天的风雨,微笑道:「丁施主,你又来了?」

丁原颔首道:「请问静念师父,九真师太可有出关了?」

静念浅笑道:「庵主昨夜午时已经出关。小尼已将丁施主欲求见静斋师妹的事情,禀报了她老人家。庵主现下正在禅堂恭候施主一晤。」

丁原喜道:「如此就烦劳静念师父引路。」

两人走进庵门,静念撑伞与丁原并肩而行,抱歉道:「这些日子有劳丁施主苦候了,小尼心中也颇过意不去。无奈未曾得到庵主许可,谁也不敢擅自领着丁施主去见静斋师妹,还请施主见谅。」

丁原心知肚明,也不说破,淡淡一笑道:「师父何必客气,在下十余日里游山玩水,踏遍缥缈峰每一处幽谷流泉,难得享受了一段悠闲日子,又何苦之有?」

他与静念低声交谈,不觉走到一座禅堂前。静念在檐下收了雨伞,躬身合十道:「师父,丁施主已到了。」

虚掩的禅堂朱门无风自开,打里面传出一个慈和舒缓的话音道:「丁施主,贫尼闭关多日,累你久候了。」

丁原放眼望去,光线幽暗的禅堂里红烛高烧,一尊玉石佛像前,九真师太背对自己,在蒲团上盘膝而坐。禅堂两旁的窗户严丝合缝的紧闭,轻柔的晨曦悄悄爬过窗棂,从纱纸上透照进来。

他微一躬身施礼道:「在下丁原,见过庵主。不知庵主此次闭关,可又有精进?」

九真师太听出丁原话里有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放下手中的经书木鱼,起身转向丁原道:「丁施主,请进。」

丁原第一次正面看清这位传说里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灵空庵庵主的真容,只见她肌肤晶莹红润,瘦长的身躯上着了一件普通的灰布僧衣,慈眉善目,嘴角含着一缕深深微笑,一望却如三十许的中年女尼。

假如不是她眼眸深处蕴藏的那抹高深莫测的神光,和她全身几乎不着痕迹所散发出的慈和与镇静,恐怕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样一个衣着相貌寻常平凡的女尼,竟然是执掌海外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庵主。

丁原暗运真气,湿漉漉的衣衫与头发上腾起一团白色雾气,转瞬蒸干。他抬步走入禅堂,身旁的静念轻轻伸手将门关上,屋里的光亮又暗了下来。

九真师太重新在蒲团上落坐,抬手引向左首的空蒲团道:「丁施主,请坐。」

丁原谢了,也学九真师太一般盘腿坐下,静念则恭敬的侍立在九真师太身后。

九真师太问道:「听静念说起,丁施主此来是为探望小徒静斋?」

丁原回答道:「师太说得不错,在下日前听闻到一位朋友的传讯,言道姬姑娘身中的灵朱仙果之毒,至今未解,不禁颇感焦虑,故此漏夜御剑,但求能见上一面。」

九真师太道:「丁施主不要担心,静斋虽暂时未能苏醒,好在性命已堪无虞。」

丁原忍不住问道:「庵主,当日于鬼冢之外,在下曾得令徒转告师太所言,说姬姑娘的毒伤三、两月内即可治愈。却不晓得为何时至今日,仍不见丝毫的起色,莫非其中又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

九真师太苦笑道:「实不相瞒,丁施主所料已与事实相差不远。那日贫尼接了静斋回山,原本以为凭借本门的精深佛学大法,应可在三、两月内驱除劣徒体内火毒,更能令她因祸得福,吸收了灵朱仙果之中的菁华而功力大进,大可一举突破忘情境界。

「谁料想,这般的臆断委实太过乐观了一点。」

丁原轻一扬眉,道:「庵主,不知这当中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九真师太徐徐道:「静斋体内的火毒,不晓得为何竟发生倒灌,尽数被吸纳进丹田,最终又与经脉中的精血相融,而今已是水乳交融,混为一体。若非她的血中,居然蕴藏了一种不知何处得来的仙丹灵力,苦苦护持住心脉,此刻早已撒手人寰。」

丁原明白,九真师太说到的「仙丹灵力」,该当是当年自己渡入雪儿体内的热血。那其中暗含九转金丹的药力,而金丹里的一味主药便是三叶奇葩,冥冥中相生相克,刚好护住了雪儿的一缕香魂不灭。

他又回想起年旃无意轰爆鼎炉的旧事,或许,雪儿的病根就是在那时落下。不过,这事也怪不得老鬼头。要埋怨,也只能说是天意合该如此。

丁原急忙问道:「庵主,假如用翠霞派的九转金丹给雪儿服食下去,可否能解去她精血内的火毒?」

他情急之下,不经意就将「雪儿」的称呼脱口而出。

九真师太却故作不察,摇头苦笑道:「若是九转金丹能够根治静斋的毒伤,贫尼早已厚起颜面,前往翠霞山求救。灵朱仙果乃天地第一圣药,奈何其生成的火毒同样世所罕见,纵是有三叶奇葩在手,恐也无济于事。」

丁原的心顿时凉了一半,哼道:「什么天地第一圣药,偏偏暗藏这等奇毒!」

九真师太苦笑道:「可惜,鬼若寒已死。如果他在,也许依靠鬼仙门独树一帜的魔门功法,再配合上灵空庵传承千年的佛门医学,两相印证借鉴,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不过,即使他仍在人世,又如何肯相助贫尼?」

丁原暗暗咬牙,涩声问道:「庵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九真师太再次摇头,回答道:「对不起,丁施主。暂时贫尼尚未能想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法子能够治愈静斋的毒伤。」

丁原拳头紧紧攥起道:「我不相信!」

九真师太缓缓道:「贫尼同样也不愿就此放弃,所以连日来搜遍灵空庵上册本典藏的佛门医书,逐字逐行的研读揣摩,只盼能找寻出一条有用的法子。说来惭愧,贫尼一贯自诩医术高明,却也终有束手无策的一天。

「不过,丁施主千万不要气馁,我佛有好生之德,绝不会令静斋就这般英年早逝。冥冥里,必定藏有一条你我尚且未找寻到的生路。只要我们苦苦求索,终究能柳暗花明。」

丁原沉默半晌,萧索木然的模样落在静念的眼中,也觉得看着异常的难受。修行了八十余年的佛心禁不住微微一酸,差点就想脱口问询九真师太,那天她口中所说,能够驱除静斋体内火毒的法子究竟是什么。

可是,话到嘴边,静念又硬生生忍了下去,因为她相信,师父既然不愿对丁原说出,那一定是有难言的苦衷。

丁原向着九真师太抱拳道:「庵主,在下能否见雪儿一面?」

九真师太颔首道:「丁施主,请随贫尼来。」

三人起身离开禅堂,一连穿过两进院落。

此时大雨乍歇,远处天际一道七色长虹横跃海面,一路上听得钟磬悠响,云霞拂衣,半空中几片殷红明艳的花瓣随风飘飞,不经意沾在了丁原的发上。

丁原伸手将花瓣从头上摘下,两指捏在眼前,上面兀自凝结着几滴未散的水珠,在柔和的晨曦里闪烁着晶莹绚丽的光芒。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雅芬芳悄悄钻进了他的鼻子,直沁心脾。

静念低声道:「这是『痴情花』,佛经中说,这种花的颜色本为洁白无瑕,却因一位痴情少女痛失爱侣后,泣血七日而死,从此将这花染成了血红之色。」

丁原微笑道:「我当为何灵空庵里也种植着这等色彩妖娆的花草,却是有这样的一个典故。可见,连草木都懂得情之一字。」

静念轻叹道:「万情皆为苦,有情皆为孽。丁施主,人之一生无论得意颓唐,到头也总会成一堆无言白骨。你天赋聪颖,还需能看开些。」

丁原低低一笑,抬头望见院落里几株八尺多高的树上,正盛开着无数朵火红的痴情花,宛如一蓬蓬绚烂绮丽的红云,让这座祥和幽静的古刹平添亮色。

他问道:「庵主,在下可否采摘几朵痴情花,以做纪念?」

九真师太暗叹一声,说道:「丁施主,一草一木莫不是万物生灵,与人一般的有喜有悲。你何苦将这花从枝头摘下,让它留在树上盛开一季,岂非更好?」

丁原点头道:「庵主教训得是,在下受教了。」

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小心翼翼的捡起早先飘落的十数片痴情花瓣,又小心翼翼的藏纳进袖口,这才快步跟上九真师太与静念。

转过一道门洞,里面的院子里座落着三栋雅致的竹舍,屋舍外修竹长绿,鸟鸣幽幽,青石板的路面上,几株刚发芽的小草正探头探脑朝外张望。

从右首竹舍的窗口里,传出彩儿欢快的叫声道:「庵主早,静念师父早!」待它瞧见最后走进院子的丁原,情不自禁的又喜道:「丁原,你来看望小姐了?」

静念含笑道:「自从静斋师妹带了彩儿入住这栋竹舍,灵空庵不知不觉里却也热闹了许多。众位师姐妹们闲暇时,也爱与彩儿说笑上几句,它的人缘只怕没有人能够及得上。」

彩儿晃晃悠悠飞上丁原肩膀,得意道:「彩儿最乖,大伙都喜欢。」

丁原伸手指在它小脑袋上轻轻一弹,道:「才怪!」

静念打开竹舍的门回头道:「师父,丁施主,请进。」

丁原闻言,再无心和彩儿斗嘴调笑,快步走进竹舍。

这栋竹舍分了里外两间,外面稍宽敞的一间平日当作客厅,当中一道竹帘低垂,里面才是雪儿的卧房。

丁原站在门口,环顾屋子里的摆设,除了几张竹制的桌椅和茶壶杯盏外,再没有其他的家具器皿。

四周的墙上空空如也,连一幅普通的山水装饰画也未曾见得。

倒是在客厅正中的佛龛上,供着一尊一尺多高的菩萨,香案上青烟缭绕,果蔬齐全,自是有人每日照料。

丁原心头不由自主的一酸,思忖道:「雪儿昔日在翠霞山上,贵为姬大胡子的掌上明珠,锦衣玉食,百依百顺,何时有过眼前这般简朴寒酸的境地?」

他正嗟叹间,耳中听到静念说道:「丁施主,往里请。」却见静念手挑竹帘,侧站在门旁等着自己。

九真师太已经先一步走入了里屋。

眼看得玉人近在咫尺,丁原的心反而怦怦加剧了跳动。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透过挑起的竹帘往里望去,隐约看见里屋的墙上静静悬挂着一柄仙剑,正是雪儿往日惯用的雪朱。

丁原双腿犹如铅灌,慢慢迈步走进里屋。

渐渐的,渐渐的,沉静睡卧在竹榻上的雪儿出现在他的眼帘中,而呼吸却不自觉的屏息住。

伊人玉容依旧,宛如熟睡了一般,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有梦,而那少女憧憬的梦中,又是否会有自己的身影?

她的玉颊上泛着一层怵目惊心的嫣红,艳丽如翠霞山暮色中的泣血夕阳,象牙雕琢般的琼鼻里轻缓的吐纳着芬芳。

丁原走到床前,单膝跪倒蹲下了身子,此刻他的脸距离雪儿是如此之近,以至于能感受到从她体内,徐徐散发出的丝丝灼热气息,以至于他能清楚的点数雪儿紧闭的眼眸上方,那一缕缕修长黝黑的睫毛。

一只玉手从被底下露出了半截,丁原情不自禁伸手握住,触手却像火炭一样滚烫。他轻轻将雪儿的玉手送回被子里,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喉咙口仿佛堵上了老大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千言万语怎也吐不出一个字。

九真师太与静念默然站立在一旁,静静注视着丁原,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连彩儿也乖巧的闭起了嘴巴。

丁原深深凝望着竹榻上的玉人,她显得这般的静谧安详,好像丝毫没有感觉到灵朱仙果火毒所带来的痛苦与折磨。过往曾经加诸于这少女身上的种种打击、忧伤,这一刻她已可尽情的遗忘。

无喜也无忧,便这么静静的,静静的熟睡。感觉不到丁原的到来,也感觉不到窗外的莺啼花开。

丁原从袖口里缓缓取出痴情花瓣,轻声道:「雪儿,我来看你了。我早该来这里了,早该告诉你,我对你的歉疚与感激。」

他轻轻将花瓣一片片摆放到雪儿的枕畔,继续说道:「这是我从院子里捡起的痴情花瓣,你看它是否也像极了你?一样的火红娇艳,也一样的痴情如海。

「我本想摘下一朵插在你的鬓角,好让这花每日都能陪伴着你。可是,庵主说,一草一木皆为生灵,我不能擅自剥夺了它在枝头盛绽的一季。所以,我便捡起这些飘落的花瓣,想来你在睡梦里也会闻到它沁人的芳香。」

他的声音渐渐有些沙哑,全不顾九真师太、静念与彩儿就在身旁,旁若无人的继续倾诉道:「雪儿,你可知道,痴情花虽然飘零了。可等到明年的春天,它还会再次开满院落,它的生命是如此的顽强执着。

「而你,也该当如此吧?已沉睡了将近一年,却能否告诉我,何时你能醒来,十年抑或是百年?」

他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缕苦笑,低声说道:「我已从屈兄那里得知了真相,那么多次消除误会的机会,那么多次本该让我醒悟到你用心的机会,却让我一次次错过。

「假如,我能在云梦大泽里留住你,你又怎会为鬼先生所掳,又怎会中了灵朱仙果中的火毒!」

彩儿眨眨眼睛,如果它有眼泪,只怕早已哭成了河,低低道:「丁原,这也不怪你,你别太责备自己了!」

丁原恍若未闻,双手狠狠插进头发里,呜咽道:「雪儿,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让你醒来,有什么法子,能将该死的火毒从你身体里赶走?就算要我粉身碎骨,就算要我万劫不复,我也甘之如饴!我欠你的,欠安儿的,却让我怎样来偿还?」

好似听见了丁原的呼唤,姬雪雁的睫毛轻微的翕动了一下。虽然是那么的轻微,可落在丁原眼中,却不啻如山崩海啸。

他的心猛然一震,欣喜若狂道:「雪儿,你可是听见了?」

可惜,雪儿此后便再没了反应,毕竟奇迹不是每一回都会发生。

木然许久,丁原缓缓站起身。

九真师太劝慰道:「丁施主,你莫要过于激动。静斋她尽管失去了知觉,可也因此不会感受到火毒缠身之苦。

「贫尼曾也想将她救醒过来,可又恐血行加速,反导致毒伤加重,同样也担心她恢复意识后,无法承受住火毒灼体的折磨。若能找到化解这火毒的方法,届时静斋自能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丁原的目光半刻也不愿意离开雪儿的面庞,沉声道:「有劳庵主连月殚精竭虑,医治雪儿了。只是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庵主能否准许?」

九真师太道:「丁施主只管说来,但凡贫尼力所能及,自当鼎力襄助。」

丁原躬身一揖道:「在下想带走雪儿,带她访遍天陆名川大山医治毒伤,还望庵主慈悲成全。」

九真师太古井无波,淡淡问道:「丁施主为何突作此想?」

丁原苦涩一笑,道:「天陆浩荡,藏龙卧虎。庵主医术在下绝不敢置疑,但未始就再无他人能够想出治愈火毒的办法。

「在下只想带雪儿寻访南海天一阁,又或是圣教的第一神医布衣大师,再不然如农百草等天陆正道的医术国手。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一线的希望,在下便会全力争取,绝不放弃!」

九真师太喟叹道:「丁施主痴情着实动天感地,奈何这灵朱仙果之毒,举世无解。即便当日鬼先生在世,亦只能凭借八鼎凝炼之法,汲取静斋体内的朱果菁华,却也不敢沾染火毒分毫。除非大罗金仙嫡降凡尘,不然任谁也是束手无策。」

丁原炯然闪烁的目光猛然凝视在九真师太的脸上,徐徐道:「举世无解?莫非这才是庵主的真心话,而先前所言,只不过是为了安慰在下的诳语?」

九真师太坦然面对丁原的双眼,回答道:「丁施主,贫尼未打诳语。灵朱仙果之毒,贫尼解不得,恐怕换了旁人也同样无能为力。况且静斋沉痾之躯,亦不堪万里奔波,风寒袭体。一旦病情反覆,恐会适得其反。」

丁原沉默半晌,牙齿深嵌入唇,一丝鲜血从嘴里溢出。

他重重点头,嘶哑的声音道:「庵主所虑不无道理,雪儿确不宜四下奔波。在下这就离山寻访,无论如何也要将安阁主、布衣大师他们请来。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说什么也要治愈雪儿!」

九真师太心知无法劝阻丁原为雪儿求医之志,不由苦笑叹息道:「阿弥陀佛,冤孽,冤孽。丁施主,你也不必再去南海,这世上确有一条法子能治愈静斋。只是,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些。」

丁原眼睛一亮,无心计较九真师太先前一再的隐瞒不说,欣喜若狂道:「庵主,你果真有办法能治愈雪儿?不管是怎样的代价,在下都在所不计。」

九真师太注视丁原,摇摇头道:「若依贫尼本意,实不愿向施主说出这个法子,只是贫尼不说,以丁施主的神通,迟早也能从别处知晓。罢了,纸总也包不住火,贫尼还是坦诚以告吧。」

丁原抑制住心头激动,颤声道:「庵主,请说。」

九真师太悠然一叹道:「这个釜底抽薪的法子,安阁主、布衣大师等人或许也都晓得,但真正的出处,仍在灵空庵的《渡世心经》中所载。

「静斋体内的火毒已经与她的精血水乳交融,任谁也无能分开,更无一物能消除。惟一的办法,就是换血!」

丁原一怔,问道:「换血?」

九真师太颔首道:「静斋体内的毒血已不可用,因此要有人将她的毒血悉数吸纳,另再重新输入新血。而这一吸一补,必须同时进行,不可中断。

「一旦完成,静斋自可重获新生,只是那个为她汲毒输血之人,却无法可救,三五日内必毒发身亡。」

静念在旁低低「啊」了一声,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师父始终讳莫如深,甚至一再不愿丁原与姬雪雁相见。原来要想救治静斋,竟是要让另一个人以命相换!

丁原大舒一口气,微笑道:「庵主,你是说换血之后,那人仍有三五日好活?」

九真师太点头道:「不错,行功之时,毒血游走全身经脉而不得抗拒,心脉亦将深受其蚀,无法持久。假如是寻常人,连一时半刻也捱不过。如修为稍高者,最多也只能撑上三五天,其后势必不能幸免。」

丁原嘴角逸起一抹淡淡笑容,说道:「三五天!足够我做许多事了!」

突听彩儿尖叫道:「这怎么成,丁原?你会死的!」

丁原瞥了眼它,问道:「彩儿,难道你不想小姐醒来么?」

彩儿急道:「可是,这也不能让你用性命来换啊?若是小姐醒来知道,不晓得会有多伤心?」

丁原道:「只要今日在场的诸位都能守口如瓶,雪儿醒来后又怎会知道?」

静念愕然道:「丁施主,你当真决定这么做?」

丁原心道:「倘若能够治愈雪儿的毒伤,我搭上一条性命又算什么?她为我付出这么多,我但凡能有点滴回报,才不枉在世为人。」

但这话他也不愿再对旁人多说,向静念微微一笑,转身朝九真师太抱拳道:「庵主,便烦劳你为雪儿换血罢!」

九真师太道:「丁施主,你切莫一时冲动,毕竟生死之事非同儿戏,施主是否要斟酌几日,再做决断也为时不晚?」

丁原一笑,道:「庵主,你看丁某可像是心血来潮的模样?」

九真师太说道:「纵是如此,贫尼也有一事要先行告知施主。依照《渡世心经》文字所载,换血成功的可能不过十之三四,其中缘由不一而足,更多的是精爆魂销之局。

「贫尼虽责无旁贷,在旁为两位输导护法,尽力避免杀身之劫,可换血能否成功,却也并无把握。」

丁原慨然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多谢庵主提醒,即使功败垂成也是命当如此,在下岂有埋怨庵主分毫之理?」

九真师太见丁原其志已决,无可劝返,沉静的面容上忽地浮现起一丝慈和微笑,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既有这般的善心义举,佛祖有知必会保佑。贫尼定当尽心而为,不令施主失望。」

她俯身抱起姬雪雁,说道:「丁施主,不妨在此稍歇片刻,贫尼先作些准备。」

丁原微笑道:「庵主请了,在下便在此处恭候就是。」

九真师太与静念告辞出屋,丁原望着空荡荡的竹榻怔怔出神。

彩儿耷拉着小脑瓜陪他静默了半晌,忽然道:「丁原,有一件事情彩儿谁也没说,却想告诉你。」

丁原心不在焉的问道:「彩儿,是什么事情?」

彩儿飞到丁原耳朵边,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杀害云林禅寺无为方丈的真凶是谁。」

丁原一震,扭头瞧着彩儿沉声问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彩儿道:「不光彩儿知道,小姐其实也知道。但她答应了无为大师,绝不告诉任何人。不过,彩儿可没答应不说。」

丁原深吸一口气,低声问道:「彩儿,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你当真知道是什么人干的?」

彩儿见丁原兀自将信将疑,把小脑袋一拨撸气鼓鼓道:「彩儿是说谎的鸟吗?」

丁原道:「好,告诉我,彩儿,到底是谁下毒手杀害了方丈大师?」

彩儿几乎把尖尖的嘴巴凑进了丁原的耳朵里,小声说道:「是无为方丈的师叔,一恸大师!」

丁原情不自禁失声道:「怎么可能?这老和尚怎会修炼成魔教的绝学?」

彩儿惊慌的朝窗外张望半天,见院子里空无一人才放下心来,道:「嘘——小声点。要让别人知道,可是了不得。这事千真万确,彩儿若是骗你,管教三天没有小虫子吃!」

丁原定了定神,在竹榻旁的椅子里坐下,说道:「彩儿,你慢慢把经过告诉我。那天你和小姐到底看见了什么?」

彩儿伶牙俐齿,从姬雪雁在云梦大泽中与丁原分手开始说起,原原本本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叙述出来。

丁原悉心聆听,渐渐确信无疑。他清楚彩儿终究也不过是只通灵的鹦鹉,决计编排不出这般惊心动魄、匪夷所思的故事来。再联想到当日于大泽中所发生的种种故事,与彩儿的话一一对照,竟也严丝合缝。

彩儿说完,又道:「丁原,这事你日后千万别告诉小姐,不然她一定会怪彩儿多嘴多舌。」

丁原点点彩儿的小嘴道:「你放心,就算我想说给雪儿听,只怕也没那个机会了。」

彩儿想起九真师太所说的三五日之命,垂头道:「彩儿该死,彩儿不该说这些。」

丁原微笑道:「没关系,其实我该多谢你才对。假如不是你告诉我真相,阿牛和魔教这个黑锅,真不晓得要替那老和尚背到何时。」

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恨不得能马上将此事告知阿牛与盛年。

一直以来,他都在揣摩猜测当日追杀娘亲的四个黑衣人会是什么来历,为何能够施展魔教的十六绝学。

现在看来,即使并非一恸大师所为,但他也绝脱不了干系。

假如无为大师被害的实情能大白天下,云林禅寺自没有理由再找阿牛的麻烦。反倒是一恸大师暗修魔教神功,以致走火入魔,殊为可疑。如能彻底揭穿这老和尚假仁假义的虚伪面具,老道士的仇也算报得大半了。

想到昔日云林禅寺众僧众口铄金,指责老道士收容阿牛,养虎为患,却不料一恸大师自己却暗中修炼魔教绝学,这岂不是最大的讽刺?可见老天有眼,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教这段悬案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要是一恸大师知晓,他处心积虑,埋藏多年的隐秘,最后居然是栽在了一只鹦鹉的手里,却又会有何等的反应?

不过,兹事体大,彩儿的话纵然不假,他也不能鲁莽行事。毕竟仅靠彩儿的一张嘴巴,而没有其他真凭实据,想扳倒一恸大师也没那么容易。

看来,自己有必要往云林一行,暗中再作查探。只是天知道,剩下的这三五日光阴是否足够?

正在暗自思忖间,门外忽响起轻微的步履声,静念回来了。

两人离开竹舍,穿过一条碧竹如画的香径曲道,前方一座石峰兀立,其路终绝。

这座石峰高不过五十余丈,宛如一头匍匐沉睡的雄狮,形成灵空庵后院的一道天然屏障。在石峰脚下,守立着四名灵空庵的中年女尼,正护卫住一座石洞。

丁原与静念走入洞中,数十盏灯台闪烁着柔和光晕,将方圆二十余丈的石洞内照得朦朦胧胧,半昏半明。

九真师太居中盘膝而坐,在她身前伫立着一尊三尺高的铜鼎,通体流动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华。

铜鼎的一左一右,分别盘坐着两位容颜苍老的女尼,正瞑目禅唱,却是与九真师太并称「灵空三九」的九玄、九虚师太。

姬雪雁浑身浸泡在一个盛满碧绿浓汁的大缸里,头顶冒着奇异的淡青色蒸汽,娇躯上到处插着三寸长的金针,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

在姬雪雁对面,有个一模一样的大缸,看来当是为丁原准备。

这两缸三人刚好组成一个直径五丈的圆环,将铜鼎围绕在核心。

而在外圈,凌空飘浮环绕着十六盏天灯,洒下一蓬金色光柱,笼罩着底下的诸般布置。

在天灯之外,更有八位女尼手持钟磬木鱼,低颂佛经。在她们身前摆放着三十二尊古朴小巧的香炉,炉中佛香紫烟轻燃,散发出一缕悠然芬芳。

九真师太向丁原合十微笑道:「丁施主,劳你久等了。」

丁原还礼道:「在下实在不知为雪儿换血,竟要劳动诸位如此大费周章。」

九真师太道:「静斋乃灵空庵弟子,贫尼与众位同门尽心解救也是应当。倒是丁施主舍身相救,善心可感,委实令贫尼钦佩汗颜。」

她接着向丁原介绍道:「贫尼在石洞中布下『缥缈轮回阵』,稍后丁施主入得阵中,贫尼与两位师妹即可发动『偷天换日』大法,借助『佛心鼎』为媒,为静斋与施主换血疗伤。

「其间过程大约需要六个时辰,当中断不容出现丝毫的差池。一旦稍有疏忽,不仅前功尽弃,更可能导致毒血回流,佛心鼎崩毁,在场之人无一可以幸免。」

丁原道:「在下晓得了,请问庵主还有何吩咐?」

九真师太淡淡一笑,道:「偷天换日的心法,虽复杂深奥,瀚如烟海。好在丁施主无须记得那么多,以施主的智慧,一个时辰内就能有所领悟。但心法一旦发动,便再无回头之可能,丁施主若有意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丁原微笑道:「我意已决,庵主不必再相劝了。却不知换血完成后,雪儿多久才会苏醒?」

九真师太回答道:「换血不过是第一步,其后贫尼尚需为静斋固本培元,拔出依附于体内的余毒,大约仍要七日的工夫。」

丁原「哦」了声,略感失望道:「这么说,在下很可能是看不到雪儿醒来了。」

九真师太默默点头,晓得这件事情恐怕也将成为丁原最后的一大遗憾,可惜什么安慰也没有用,不如缄默。

但丁原很快脸上又浮现起笑容,道:「这样也好,她不知道我的事,便不用伤心了。」

九真师太低低叹息,道:「贫尼早年云游天陆,阅人无数,如丁施主这般情深意重者,实为百年一见。但愿佛祖保佑,丁施主吉人天相。」

丁原哈哈笑道:「庵主谬赞了。人活一世,譬如草木一秋,有荣有枯。只求问心无愧,光明磊落,死又何惧?」

石洞中的众人默默打量丁原,脸上都露出赞誉同情之色。

眼见如此一个青年俊彦,为了心爱的女子慷慨舍身,只剩下三五日的性命,每人的心中都不由一声叹息。

九真师太道:「静念,你出去吧,庵内的俗务就由你暂代为师处理。此后六个时辰要紧守洞口,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让外人闯入石洞。」

静念躬身合十应道:「是,师父!」她悄然瞥了眼丁原,快步退出石洞。

洞口的石门轰然徐徐闭合,静念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外。她偷偷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珠,仰面瞧去,一轮金乌正到中天。

彩儿扑腾着双翅飞到静念身畔,迫不及待问道:「静念师父,小姐与丁原怎样了?」

静念小声道:「师父与两位师叔马上就要发动『缥缈轮回阵』为两人换血了。」

彩儿愁眉苦脸道:「丁原真的会死吗?庵主那么神通广大,一定能想出让他不死的法子来,对不对?」

静念回答道:「但愿如此!」只不知是在安慰彩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她盘膝在洞外坐下,双手捻动佛珠,口中轻轻念颂经文,虔心为洞内的人祈祷。

日头悠然自东而西,徐徐沉落,天色不知不觉的暗了下来。

一轮皎洁的明月半弯,从烟波浩淼的海上升起,银色的光华洒散天地,缥缈峰上夜风如歌,虫唱竹曳。

忽然,藏经塔中传出一声清越镝鸣,好似钟磬之音,转眼响彻空山。一蓬奼紫嫣红的光华从楼顶升腾窜起,直冲数十丈的高空。

静念双目一睁,急忙起身,眺望藏经塔的方向。

彩儿大惑不解的问道:「静念师父,出了什么事?」

静念心头一沉,道:「琉璃三界瞳示警,有顶尖的人潜入藏经塔。」

她环顾守卫在洞口的四名同门,见众人神色间都流露出些许的惊讶紧张,右手已下意识的按在了身后的剑柄上。

静念飞快思忖道:「师父与三位师叔如今都在石洞中为静斋师妹疗伤,藏经塔的守卫正是最薄弱的时候。

「这经塔乃本门第一等机密要地,珍藏了千年以来无数佛家典籍,绝不能出丝毫疏漏。万一对方心怀恶意,窃走藏书又或将经塔付之一炬,不啻是灵空庵的灭顶之灾!」

眼见半空中琉璃三界瞳焕放出的光彩由浅而深,敌人正在急速逼近楼顶宝库,守卫藏经塔的八名灵空庵女弟子,居然不能阻拦其片刻,静念心中不禁更加焦急。

她的资历虽非灵空庵二代弟子中的最长者,但一身佛门修为却堪称翘楚,被九真师太许之为自己百年身后的衣钵传人。现九真、九玄、九虚师太皆不能分身,她隐然已成灵空庵内第一高手。

当下静念沉声吩咐道:「四位师妹,小心把守洞口,不管发生何事都不得擅离半步,更不准任何人踏入石洞!」不等四人回答,抽出身后背负的仙剑「忘忧」,御风而起,直奔藏经塔。

警讯乍现,百余已安歇的灵空庵弟子纷纷惊起,团团围住了藏经塔。但因无掌门的法旨,谁也不敢擅入楼中,只得眼巴巴的抬头观望,一个个俱都面色凝重之极。

静念在楼前停住身形,周围弟子不约而同的叫道:「静念师姐!」

静念匆匆扫视人群,口中低喝道:「静闲、静休、静因、静照四位师妹,随我入楼追索,静观师妹率同九虚师叔门下加强灵空庵内外戒备,以防敌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

「其他弟子封锁藏经塔四周,一伺有敌人从内杀出,立刻拦截,不得纵走!」

众弟子应诺,静念一马当先,领着同属九真师太门下的四名女尼,仗剑步入藏经塔。

这藏经塔分作七层,高逾十二丈,乃灵空庵中少有的高大建筑。

每一层皆不下数十丈的方圆,当中为旋转而上的石阶,周围则分布有数目不等的若干间石室,以做库房之用。

除第一层外,其他六层的库房里,皆珍藏着灵空庵历代书籍佛宝。其中又以第七层的藏品最为珍贵,名震天陆的琉璃三界瞳,便被收藏在这一层塔楼里。

敌人显然是从第三层的窗口潜入,故此底下两层安然无恙,毫无异状。

但刚一上三楼,就见楼板上躺着一名女尼,背后的仙剑才拔出一半,便已遭了来人毒手。

在她胸口印着一只乌黑油亮的掌印,分明是一击致命。

静闲失声叫道:「是静愚师姐!」

弯身一探鼻息,早就气绝多时。

静念眼眸中异样的光芒一闪,低咦道:「竟是魔教的『百腐百弑印』!」

静照讶然道:「什么,居然会是魔教中人?」

静因怒道:「好个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只可怜静愚师姐她——」

静念快步奔向四楼,说道:「现在还不是咱们悲伤流泪的时候,先找到凶手要紧。」

静因一醒,急忙跟上,却仍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静愚的尸体。在灵空庵二代弟子中,静愚的修为虽非出类拔萃,但也属中游,来人居然仅用一招,便结果了她的性命,身手之高着实令人瞠目。

五人飞步沿梯而上,直到六楼时,已数着了五具同门的尸体。从静念而下,每个人心底都又悲又怒,兼之惊骇无比,但无论谁都不存畏惧,更没想过退缩不前,只希望剩下的三位同门师妹能够坚持住。

静念先一步踏上七楼,只见惟一的库房大门已被人轰碎,门边一名女弟子靠墙而立,头顶血肉模糊,似是让人活生生以爪力震裂天灵,身躯兀自不倒,怒目望向楼梯口。

静照悲声叫道:「静严师妹!」合身扑上,双手抱住静严的尸身,泪水夺眶而出。

静休咬牙道:「幽明折月手!魔教恶人,死后当坠入阿鼻地狱,万世不得超生!」

出家人素来严禁恶口,静休这般怒斥自是心中已经恨极。

她仙剑护住身前,抢在静念之前闯入库门,里面琉璃三界瞳宝光弥漫,照得偌大的宝库一片通明。

蓦地眼里一花,一团灰色身影风驰电掣撞到。静休赶紧左手一探一收,将来人揽入怀中。

她低头一看,却是负责镇守宝库的同门师妹静昙,嘴角一缕黑血汩汩流淌,气若游丝,眼见不能成活。

静昙失神的眼睛猛然一亮,嘴唇翕动几下已说不出话来,只好拼尽全身最后的气力朝里一指。那只右手刚抬到胸口,就陡然垂落,再无声息。

静休睚眦欲裂,大声叫道:「师妹——」

可惜,静昙已然含恨而逝,任她发出多大的声音,也不可能听得见了。

「砰!」的一响,又一道灰色身影结结实实撞在藏经塔的坚硬石壁上,距离静休不过七八尺远。

静念飞身扶持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低声道:「静澄师妹,我们来了!」

静澄的眉心一点淡金色的指印熠熠闪烁着凄艳幽光,血丝不停从七窍中渗出,却浑然不顾身上的伤势,用微弱的声音喘息道:「快、快截住他,『圣匣』在、在他手——」话未来得及说完,便溘然圆寂。

静念强忍悲痛,放下静澄的尸身,右手擎剑沉声喝道:「何方高人,夜闯灵空古刹?小尼静念,请施主现身一见!」

藏经塔六楼与七楼俱无窗户,楼梯是惟一的通道,四周石壁皆有琉璃三界瞳的佛光佑护,坚逾金石难以穿凿。

因此,来人应该仍在塔内未曾逃逸。

果然,屏风后闪出一名黑衣人,身材瘦长,头上戴着一副面目狰狞的青铜面具,幽幽亮着一层妖艳的光晕,却只露出了双目,透着一股浓浓邪气。

他左手托着一只黑色竹匣,大小宛如妇人家常用的饰品盒,右手负在背后,寒声冷笑道:「几个小尼姑胆色不差,居然还敢上来送死。可惜,老夫没空陪你们玩。」

静念功聚双眼,想透过青铜面具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孰知面具上竟似覆盖着一层迷离飘忽的青色柔纱,犹如云笼雾罩,遮掩了他的面容,怎么也瞧不真切。

她不由心下一震,低喝道:「施主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盗取圣匣?」

黑衣人纵声肆意大笑道:「老夫是谁你还不配知道,至于盗取圣匣,那不过是受人之托。没想到堂堂三大圣地之一的灵空庵,居然徒有虚名,号称重地的藏经塔却让老夫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

静照四尼并肩立于静念身后,手握仙剑两眼喷火,听得黑衣人大放厥词,羞辱灵空庵,更是义愤填膺,怒叱道:「恶贼休得猖狂,快放下圣匣,束手就擒!」

黑衣人哈哈笑道:「笑话,就凭你们这几个小尼姑,要想留下老夫,再修炼上三五百年才勉强够格!」

静念见对方独自一人闯入藏经塔,转眼间连伤八位同门师姐妹,几乎都是一招致命,毫无拖泥带水,其修为之高堪称惊世骇俗,只怕惟有本门的三位师长能与之一战。

但现在离九真师太等人功德圆满,至少还有一个半时辰,远水不解近渴,只能靠眼下几人设法阻拦了。

大敌当前,她反倒镇定了许多,扬声道:「结阵!」

静照、静休、静闲、静因步履轻移,各踩星位,与静念形成一座圆阵,刹那将黑衣人围困在正中。

黑衣人傲然屹立,毫不在意,脸上所戴的青铜面具更让他不露半分表情,只呵呵冷笑道:「灵空庵的『无量佛阵』也算天陆奇葩,可惜由你们几个小尼姑施展,只辱没了佛阵盛名。」

静念等人对他的讥讽充耳不闻,抱元守一,凝聚佛门小无相真气,右手仙剑光芒大盛,轻轻镝鸣;左手却是捏作无量佛印,一层金色光雾隐隐从阵中蒸腾鼓荡而起,在半空徐徐凝铸成一尊金身佛像。

黑衣人口中说的虽是嚣张,心里也不敢小觑,毕竟眼前五名女尼都是灵空庵二代弟子中的顶尖之人,非同等闲,何况无量佛阵垂名千载,与天一阁的海天剑阵难分轩轾,实大意不得。

他圣匣既已到手,自不愿久留,以免夜长梦多,见无量佛阵阵势发动,不等对方聚敛气势,身形一晃冲天而起,嘿嘿冷笑道:「小尼姑,老夫恕不奉陪了!」竟似要冲破塔顶,突围而去。

五尼见状齐声清叱,并举仙剑如影随形,只比黑衣人的身影慢上一线。半空中那尊金佛突然就仿佛活转过来,在静念五尼的佛门法力驱动之下双掌拍出,一束耀眼绚烂的光澜当头轰落,隐隐竟传来梵唱之音。

黑衣人心头微凛,暗道:「这无量佛阵果然有点门道!」

他瘦长的身躯一卷一折,躲过光澜,右手急速探出,凌空虚点出五道绿莹莹的光束,「叮叮」连声击中五尼的仙剑。

静念手腕一颤,剑势走空,黑衣人从五人编织成的剑网中,如同游鱼一般滑出。一缕阴寒之息却顺着手臂经脉旋即往上猛钻,所过之处肢体一阵奇冷麻木。

她陡然一惊,低喝道:「灭神十八击,快运小无相神功驱毒!」丹田真气奔腾流转,涌入右臂,将寒毒压制了下去,手中的忘忧仙剑也重新恢复原先神光,镝鸣飞斩,劈向黑衣人左肋。

黑衣人轻咦道:「小尼姑修为不错,老夫差点给看走了眼。」右手五指并立如刀,拍向仙剑,却是魔教十六绝学中的「百腐百弑印」。

静念知道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不宜正面硬撼,凌空飘飞退出数尺,闪开一道空隙。

静闲、静休一左一右却封锁上来,双剑分挑黑衣人右腕脉门与掌心。

黑衣人右手刚而柔,五指蓦然蜷缩绕圈一转,倏忽转化作幽明折月手,出手如电稳稳抓住了两人的仙剑。

他嘿然喝道:「撤手!」

一股排山倒海的毒功借着仙剑涌了过去,静闲、静休顿时身躯一颤,脸上蒙生一层薄薄的绿色寒霜。

但这两人均属佛门高弟,自幼清修苦练,根基甚为坚实,在黑衣人惊涛骇浪似的攻势下却不退缩,勉力咬牙抗衡。

黑衣人微觉意外,正想运劲震断仙剑,背后风声骤起,两缕尖锐凌厉的罡风破体侵入。

他头也不用回,便知是静照、静因的一对仙剑乘虚而入,刺向自己背心。首尾难以兼顾下,只得右手一压一弹,借势横飞,心里暗叫了一声可惜。

那尊金佛却乘着这个间隙,又接连轰出两道金色狂澜,惹得黑衣人杀性大起,怒喝道:「老夫先结果了你这蠢物!」

左手竹匣往右袖口里一收,嗤嗤连响,五指射出十八道纵横交错的绿色光束,「啵啵」击在金佛身上。

金佛光影剧烈抖动,光芒迅即黯淡,反闪现起一蓬雾蒙蒙的绿色荧光,不断扭曲消散。

静念低吟佛号,左手作「无量佛印」,焕放出一道金芒注入佛身。静闲等人不及喘息,纷纷以无量佛印回援金佛,勉强令其飘浮不散。

黑衣人渐渐焦躁起来,暗暗思量道:「没想到这几个小尼姑如此难缠,万一等那几个老不死的现身,老夫可就有些麻烦了。」

他收起托大之心,背后银白色光华冲霄飞腾,亮出了随身魔剑,口中嘿然低喝,剑光如海,魔影绰绰压向静念。

他已看出,这个女尼是众人之首,修为也是最高,只要能解决了她,无量佛阵便失去阵眼,等于溃败了一大半。

然而静念身为九真师太的衣钵传人,修为于十年前便突破了忘情境界,眼光阅历更是不凡。

只一两眼间,便看出对方果然有意掩藏身分,所施展的剑法光怪陆离,五花八门,却不属天陆正魔两道任何一家的成名剑招。

她心如止水,默念剑诀,忘忧仙剑翻飞回转。

三招剑式里,倒有两招乃是虚招,正合「两虚一实」的剑意真谛,借助着身法变幻,阵法呼应,将灵空庵的这套「兰芥剑法」施展得精彩纷呈,炉火纯青,毫不逊色于对方狂风暴雨一般的凶猛杀招。

静休等人见静念从正面钳制着黑衣人,于是顺势运转阵形,游走外圈,不断虚实相加突袭对方侧身,好令他顾此失彼,不战自乱。

表面看来黑衣人大占上风,招招主动,压得静念等人不住后退。但对方却像一团柔软而充满弹性的绵絮一般,自己一旦大开大阖的猛冲猛打,无量佛阵则步步为营朝后退却,绝不直撄锋芒,令他一身修为无从着落。

可只要攻势稍缓,阵形便瞬间收缩回来,紧紧缠绕自己不放,直如绵里藏针,令人好不难受。

偏偏这五尼的修为俱都不俗,尤其为首的静念调度从容,处乱不惊,假以时日,不难成为第二个九真师太。

却不知为何以前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头,更不晓得如她这般没没无闻的佛门高手,灵空庵还有多少?

他有心祭起修炼多年的诸般宝物,但这么一来不免泄漏了形迹,留下后患。因此他权衡再三,非到迫不得已,也惟有忍住。

双方你来我往,弹指已激战了十多个回合。无意之中,黑衣人脚尖一点落在一只朱漆柜上,静休、静照双剑跟进,凌空劈下。黑衣人身形一转避让开去,却见两尼忙不迭的收剑撤身,并未追击。

他不由一怔,猛然领悟到其中奥妙,暗喜道:「老夫差点给忘了,放着周围大好的物什不加利用,岂不愚蠢至极?」

当下双手一扬,拍出两团绿色阴火朝对面的书架轰去。

静因、静闲刚好换位到书架两侧,见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急忙仙剑疾挥挑飞两蓬阴火。

饶是如此,两人也惊出一身冷汗,哪怕晚上半拍,架上珍藏的数套佛门孤本经典就要蒙受无可挽回的损失。

黑衣人哈哈得意一笑,不依不饶,双掌连番挥舞,朝着周围一排排的书架橱柜大砍大杀,掌风激荡,阴火呼啸,存心是要静念等人顾此失彼。

五尼投鼠忌器,在黑衣人的调度下左支右绌,疲于奔命。她们心知这般被动断不是个办法,无奈谁也不忍眼看塔内珍藏的各种典籍宝物毁于一旦,只好飞速游走塔间,竭尽全力拦阻对方神出鬼没的阴火袭击。

无量佛阵渐渐松散,半空中的金佛失去五尼照应也烟消云散,使黑衣人压力大减,稳稳操住胜券。

静因怒不可遏,破口骂道:「恶贼,卑鄙无耻!」

黑衣人不以为然道:「上兵伐谋,小尼姑,你要学的东西还多得很。」

静因刚欲还口,一簇油绿火芒又从黑衣人指尖弹出,射向三丈外的一排橱柜。

她赶忙纵身横挡柜前,挥出仙剑「叮」的激飞那簇阴火,一阵的气息短促,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可这个时候,谁也没注意到,塔顶横梁上镂刻的一尊雪鹏浮雕双目里,缓缓亮起两团银白色的光芒,紧接着它全身的羽毛都闪烁起一层银色光辉,徐徐从浮雕上飘浮起来,幻化成一硕大威武的雪白光鹏。

这雪鹏舒展丈许长的双翼,发出一记激越的唳鸣,嘴中喷射出一束绚丽夺目的七彩虹光,宛如一把引自九天的雷刀,轰然劈向黑衣人头顶。

黑衣人大吃一惊,急忙挥动右手魔剑封架,「砰」的流光四溢,罡风飞卷,直震得他右臂发麻,脚下不由自主朝后连退两步。

雪鹏双翼飞振,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道银白飞电凌空扑向黑衣人,鼓荡而起的狂风将库房中的书架橱柜吹得东倒西歪,烛火亦齐刷刷的暗灭。

黑衣人左手拍出一缕狂飙,侧身向右闪躲。

哪知雪鹏在空中蓦然扭转,化作一道弧光。

黑衣人暗叫一声不好,奈何左掌招式已经用老,只能勉力撤回右手,魔剑闪出千点寒光森森如星,在面前筑起一堵光幕。

「嗤——」的一响,雪鹏从黑衣人身前翩若惊鸿飞掠而过,双爪上赫然牢牢抓着一只竹匣。

再看黑衣人的右臂衣袖,碎裂成七八缕布条随风狂舞,小臂上更是留下了五道殷红爪痕,模样颇是狼狈。

但那雪鹏的背上也挨了黑衣人一记重掌,爆发出一串凄厉的悲鸣,片片雪白的光羽飘落空中,好似一场漫天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黑衣人一个不慎为雪鹏偷袭成功,已到手的圣匣又得而复失,不由得惊怒交集,怒喝道:「好孽畜,敢暗算老夫!」瘦长的身形恰似一头苍鹰腾空飞起,魔剑锋寒骁悍,斩向雪鹏脖颈。

那边的静念等人却是惊喜莫名,五柄仙剑同时激鸣重新发动无量佛阵,硬生生将黑衣人石破天惊的一剑合力拦截。

雪鹏傲然雄踞在塔顶横梁上,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方的厉害,抬头又是一声清越唳鸣。但见它周身浮起一蓬柔和的乳白色光澜,潮水般转瞬充盈了整个库房,直盖过琉璃三界瞳绽放出的七色宝光。

四周石壁上以油彩描绘的三十六尊沙门尊者一一复活,从画中走出,一时禅唱四起,绚光大盛,祥云瑞霞缭绕飘动,充满了祥和庄严之气,简直让人以为自己置身于西方极乐仙境中。

静念神摇心驰,低声喃喃道:「南无佛境,原来这就是南无佛境!」

她曾经听九真师太说起,缥缈峰灵空庵乃天陆佛门第一圣地,庵内蕴藏有一「南无佛境」的无上法阵,以降魔卫道,澄清寰宇。

只是千年来,灵空庵洁身自律,克行低调,极少有与人结怨,更不曾遭遇过血光浩劫,故而南无佛境始终未得发动,渐渐不为外人所知。

任是黑衣人横行无忌,眼高于顶,此刻也禁不住为之心惊。

他只感到周围蒸腾环绕的祥和气息,正在不断消融自己体内所散发出的庞大魔气。那一声声悠扬飘渺的禅唱,如同春阳和风,更令他心头积聚的杀意迅速减弱幻灭。要是再这么下去,不必眼前几个小尼姑动手,自己就会完全的迷失沉沦。

他终究是天陆顶尖的魔道高手,百多年深厚的魔功修为,岂是南无佛境片刻所能化解。千钧关头,黑衣人猛发出一阵激狂啸音,堪堪抵住弥漫于耳的禅唱,心头立时一定。

他不敢再作丝毫的耽搁,提聚丹田雄浑魔气,左手卡捏剑诀,魔剑铮铮镝鸣光华暴涨,全身衣衫猎猎鼓荡,腾起一团森寒光气。

静闲见状低叱道:「恶贼,休走!」仙剑挑出,直刺过去。

黑衣人嘿然喝道:「咄!」身剑合一,幻起一束银浪向石壁冲去。「轰」的震开一个数尺方圆的豁口,破围而逸。

静念赶到洞口,放眼望去,那一束银芒风驰电掣,势不可挡,弹指突破塔外同门的围堵,朝着海上飞速逃遁,眼见是追不上了。

静照站在静念身后,一跺脚道:「可惜,没能将这恶贼留下!」

静念徐徐道:「他施展的是魔门御剑之术,大鹏明王与三十六位沙门尊者投鼠忌器,惟恐硬撼之下毁坏了塔内藏经,只有姑且放他逃脱。

「此人当机立断,行事干净利落,确是厉害。假如他心有不甘,再迟疑一会儿,待南无佛境全面发动,今夜便休想从藏经楼脱身了。」

塔顶的雪鹏唳鸣两声,似乎是在认同静念所言。

静因恨恨道:「这恶贼害死了我们八位师姐妹,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静闲苦笑道:「可他到底是何来历,我们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若是三位师长在此就好了,那恶贼纵是插翅也难飞出灵空庵。」

静休哼道:「那还用问吗,定然是魔教的余孽。」

静念摇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何他突围时所用的御剑术,竟然颇似北地冰宫的冰魄寒光诀?」

静因疑惑道:「难道说,会是冰宫的高手?但他怎么可能会魔教的十六绝学?」

静照道:「魔教与冰宫同属魔道翘楚,双方私下联手互换绝技也是有的。」

她说完后自己想想,也觉得道理上大大的不通。莫说魔教与冰宫素无往来,各家的绝学更是断不容外泄,绝无互换的先例。

静闲道:「好在圣匣没有被这恶贼抢走,不然咱们可真不知该如何向庵主交代了。」

五女同时一醒,急忙回头,就见那只竹匣静静的摆放在楼面中央,先前漫天的幻象奇景却都骤然消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再看那羽雪鹏与沙门三十六尊者,早已各归原位。假如不是刚才亲眼所见,有谁能够相信塔顶横梁上栩栩如生的大鹏浮雕,和四周石壁上的彩绘图画,居然会蕴藏着如此惊人的法力?

静闲弯身珍重的捧起竹匣,轻轻用手抚摸,感慨道:「真不晓得这圣匣中装的是什么东西,竟会引来黑衣人的窥觑?」

忽听门外九真师太缓缓回答道:「这里面藏有一桩保守了一千多年的绝大秘密。也许,很快你们就会明白。」

静念等人连忙合十躬身道:「庵主!」

九真师太神色凝重,缓步走入宝库,九虚、九玄与丁原默然随在她身后。

就在半刻之前,偷天换日大法功德圆满,将丁原与姬雪雁体内的鲜血成功置换。但众人甫一出关,便闻此噩耗,都顾不上片刻的歇息,匆匆赶至。

可惜,终究仍是慢了半步。

静念双膝跪倒,低声道:「师父,弟子无能,令诸位师妹殉难,更未能留下盗宝之人。」

九真师太伸手虚抬,一股柔和的无形真气徐徐托起静念。

她轻声喟叹道:「事情的经过,为师已知道了。静念,你们都已尽力了。」

静闲手捧竹匣走到九真师太跟前,叫道:「师父——」眼中泪光闪动,悲痛不已。

九真师太接过竹匣,轻轻抚去匣上一点灰尘道:「天陆浩劫终将来临。为了它,今夜灵空庵已有八名弟子舍去性命。但只要圣匣之秘一日不能揭晓,灵空庵即便玉石俱焚,也要誓死维护,绝不能让它落入奸佞之手。」

众人齐声慨然应道:「是,庵主!」

九玄师太淡淡道:「庵主,贫尼明日便离山前往天陆,查探这黑衣人的来历。」

九真师太颔首道:「九玄师妹,黑衣人虽然精通魔教十六绝学,却未必便是受魔教指使。你要多方查证,切勿先入为主。」

九玄师太合十道:「贫尼省得,庵主请放心。」

丁原站在一旁默默无语,心中暗道:「假如不是为了替雪儿治愈火毒,令灵空庵三位师太同时闭关,那些守护藏经塔的女弟子未必就会被黑衣人轻易杀害。说起来,此事我也难辞其咎。

「更何况,这黑衣人居然也精通魔教十六绝学,来历大是可疑。我回返天陆后,也要暗中好生察访一番,说什么也不能让灵空庵的八位女弟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但一想到自己最多只剩下五天可活,只恐怕时不我予了。

丁原忍不住心头一紧,怅然抬头望向藏经塔外的那轮半弯明月。

夜空里一片宁静祥和,云淡风轻,如此的良辰美景,他却最多只能再看到四回。

娘亲的失忆,老道士的遗愿,雪儿的毒伤,玉儿的南海之约,还有一恸大师的真面目、魔教十六绝技外传的悬案,那么多的事情需要自己去做,可时间,留给自己的时间却不多了。

他并没有一丝后悔,假如光阴回转可令自己重新选择,他一样会义无反顾做出同样的决定。

只要雪儿能康复,能重新睁开那双明媚的双眸,即使让自己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怨无尤。

只是,老天爷若能再多给自己数十日的寿命,让他能将那些未尽的遗憾一一完成,他或可走得更加坦然。

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

他,再见不着雪儿醒来后的模样,更再不能听见她银铃般悦耳动听的笑声。

然而,那又怎样呢?

雪儿美好明艳的风姿,早已深深铭刻在自己心底最深处,纵是千年万年,纵是黄泉路远关山茫茫,也永远永远不会淡忘。

曾有过绚烂如花的一瞬,曾有过缠绵快乐的刹那,其实已经足够。

他的嘴角不禁悄然飘出一丝淡淡的微笑,看似飞逸,却蕴藏决绝,仿佛耳边又能听到雪儿苏醒后轻轻唱起的那首歌谣。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飞逝,他甚至感觉自己的生命,也随风在一点一滴的飘散——

第十七集雾起云林

暮色低垂,云林晚钟声声悠扬,飘荡在青山空谷间。天边的残阳渐渐褪淡,一轮淡金钩月从山眉冉冉升起,移转枝头。

阿牛抬起头,宏伟肃穆的千年古刹已近在咫尺,巍峨伫立于雄伟的山颠。

这是自己有生以末第二次末到云林禅寺,上一回陪伴在身旁的,有师父、有众多的同门长辈与师兄、师弟。

然而,就是那一夜,他做了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一场噩梦,从一个默默无声的普通翠霞派二代弟子,一下子变成了全天陆正道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魔教余孽。

而今重临,恍若隔世。

虽然他已是统领魔教的教主,麾下四大护法,四坛九旗的数百教中精英云集,叱吒风云,威震九州。只是,逝者如斯夫,该会发生的,终究逃不过。已经逝

去的人与事,终究无法回头。

此刻已是倦鸟归巢之时,云林禅寺的山门紧闭,白天在门前迎送香客的僧众也回转寺中。阿牛在云林禅寺外立了半晌,除了晚风拂过,林中松涛入耳外,竟

是无人搭理。

突听殿青堂冷笑道:“哼,这些和尚好大的臭架子,明明知道少教主与咱们就在寺外,却偏偏装作不知道。”

风雪崖笑道:“殿四弟,咱们不请自来,事先并未知会云林禅寺。那些和尚摸不准少教主来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嘿嘿,你当他们不害怕圣教突然杀上门

来,清算云梦一战的血仇么?”

殿青堂道:“若果真如此,又怎会只有咱们三人前来?云林禅寺的这些和尚,忒的胆小可笑。”

风雪崖道:“少教主,看这情形,云林禅寺下欢迎咱们呢!”

殿青堂迈步走向山门前的台阶,故意大声嚷道:“这些秃驴装聋作哑,存心下给少教主和咱们兄弟的面子。待老子轰开山门,看看无涯这缩头乌龟能忍到什

么时候?”

阿牛道:“殿四叔,不要如此。云林禅寺对圣教心存戒备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咱们此次拜访云林,是为了解释这段日子发生的蹊跷悬案,澄清误会。要是话还没说,就先轰了人家的山门,可就不好了。”

殿青堂收步,叼呵一笑道:“少教主放心,老子只是见这些和尚故意端起臭架子,才想吓唬吓唬这些缩头乌龟,不会真去砸碎那两扇破门。”

阿牛听他在人家山门前肆无忌惮的张口闭口“秃驴”、“缩头乌龟”,声音传出去老远,只怕半座云林禅寺的人都能听见,禁不住暗自一声苦笑。

说起来,也怪不得殿青堂这般的出言下逊,毕竟魔教与云林禅寺两家的恩怨纠葛由来已久,岂是短时间里三言两语能够化解得了的?

此次若不是自己执意坚持登门拜访,凤雪崖与殿青堂等人,哪里会有这么奸的兴致陪着他踏上云林半步?

不过,云林禅寺上千僧众的涵养功夫委实厉害,殿青堂在山门外叫骂了半天,居然还是不见有一个人出门回应。

阿牛想了想,深吸一口气,丹田内真元流转化作一股浩然罡风,徐徐唱喏道:“晚辈圣教教主羽罗仁,偕本教风、殿两位护法前来拜访,求见贵寺无涯方丈。”

他的嗓音也不算高,可话音未落,四周的崇山峻岭里已激荡起隆隆回响,令寺内众僧想扮聋子也做不到。

风雪崖与殿青堂悄然对望一眼,均察觉到对方目光里的惊讶欣慰之色,暗暗寻思道:“少教主自从开始参悟天道下卷,修为当真一日千里。单他这声举重若轻的唱喏,已盖过教中所有的兄弟。异日蓬莱仙会上,圣教重光可期可盼矣!”

阿牛的回音久久回荡,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缓缓停止。山门霍然大开,十六名身着黄色僧袍的云林弟子鱼贯而出,分列两侧。无涯大师居中行出,身后一排自眉白须的“无”字辈高僧犹如众星拱月。

殿青堂心底微微一笑,瞧对方的阵仗,至少出动了包括方丈在内的九位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给圣教的面子不可谓不大。

当然,一旦话不投机,在寺外动起手末,这些和尚单挑不成,也可群殴,不必担心山门再让人轰得稀里哗啦了。

无涯方丈抬步走下石阶,双手合十执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来知羽少教主与两位护法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诸位施主海涵。”

阿牛还礼道:“方丈大师有礼了,晚辈与风、殿两位护法不告而至,唐突叨扰之处,尚请方丈见谅。”

无涯大师暗地里察言观色,见风雪崖脸上似笑非笑,殿青堂却用眼睛瞥着云林禅寺的僧众,两人只冷冷守卫在阿牛身后,就当没看见自己出现一样,阿牛则

是和颜悦色,礼数甚恭,三人倒不像要登门兹事的样子。

倘若果真如此,自己这面出动了九太高僧,又备下诸般布置,未免太小题大做了点。

不过,魔敦之人行事一贯令人难以预料,说下准背后就掩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小心一些也总是好的。

他淡淡一笑,问道:“羽少教主言重了,却不知施主与两位护法突然驾临敝寺,有何见教?”

阿牛坦言道:“晚辈前些日子从南荒回返,却听教中兄弟说起,近日各大名门正派的弟子多遭人暗袭刺杀,死伤数十人。而死者的身上,所受致命之伤皆为

本教十六绝技中的功夫。

“外界纷纷传说,此举是圣教向七大剑派寻仇报复,暗中所为。晚辈自知本教兄弟绝不曾做过这等凶案,因此特地前来贵寺,以求澄清。”

无涯大师身后的一名老僧眉毛一耸,沉声道:“羽少教主,好汉做事好汉当。各大剑派的弟子惨死于贵教屠刀之下,已是路人皆知之事实。施主今日之举,

恐怕有些欲盖弥彰,直教天下人耻笑。”

风雪崖冷冷道:“无痛大师,老夫看在贵寺也有几位二代弟子不幸惨死的分上,不与阁下计较适才的无理之言。

“羽少教主此来,是为解释误会,以免本教不明不白替人背了黑锅,可不是来吵架动手的。”

无痛大师沉声道:“风施主,贫僧同样也不欲与贵教擅起冲突。可若是有人得寸进尺,一再的肆意妄为,敝寺也绝不惧怕!”

阿牛摇头道:“大师误会了,假如那些惨案确实是本教所为,晚辈自当向诸位负荆请罪。只是,据晚辈所知,包括贵寺在肉的数十位正道弟子,的确不是本教兄弟下的毒手。”

无观大师道:“羽少教主宅心仁厚,奈何君子易欺,贵教有人背着施主私下行事,只怕少教主也无从知晓。”

殿青堂冷笑道:“大师所指的小人就是咱们兄弟吧?嘿嘿,实不相瞒,老子对云林禅寺和七大剑派早看不顺眼,要不是少教主一再严令不得生事,如今天陆

哪得眼下的消停?

“不过,我圣教行事一向光明磊落,即便要寻仇报复,也不屑于这般藏头露尾的小打小闹。诸位信与不信,悉听尊便。”

无涯大师皱眉道:“殿施主,不要大动肝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凶案果非贵教所为,也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风雪崖拊掌道:“方丈说得好,但少教主与咱们兄弟在寺外站立良久,也不见有人将咱们请进寺去喝上一口香茶。云林禅寺号称天陆正道之牛耳,这样的做

派未免显得小家子气了点。”

无涯大师暗暗一惊,思量道:“这些魔头好大的胆量,竟然敢以区区三人之数求入寺内。若不是问心无愧,不欲生事,便是狂妄不羁,全不将敝寺放在眼

里。”

当下他微微含笑道:“风施主说得是,贫僧只顾说话,有失礼数了。羽少教主,两位扩法,里边请!”

阿牛抱拳道:“多谢方丈!”

阿牛迈步先行,风雪崖和殿青堂一左一右,旁若无人的随在他身后,在云林众僧的簇拥下入得寺内。

众人在待客居里分宾主落座,自有小沙弥奉上香茶素点。除了九位无字辈高僧,其余僧众都留在了厅外守护,外松内紧,静观其变。

无涯大师问道:“羽少教主,既然此次是专为澄清事实而来,想来施主已有凭证?又或者,贵教已经查到真正的凶手?”

阿牛摇摇头,照实说道:“这些都还没有。”

无痛大师哼道:“无凭无证?莫非羽少教主只凭一张嘴,就想让敝寺相信贵教与凶案毫无关系?”

殿青堂两眼一翻,毫不示弱道:“这倒奇怪了,老子没做就是没做,难不成还要事先捣鼓出什么证据未?我倒想请问贵寺,诸位大师众口铄金,指责本教犯

下凶案,又拿得出什么证据来?”

无痛大师怒声道:“那些弟子都是惨死在魔教十六绝技之下,这难道不是铁证?而且凡是遇袭弟子,无一活口,手段之残忍毒辣,环顾天陆除了贵教还会有

谁?”

殿青堂哈哈一笑,道:“狗屁铁证,请问在座有谁亲眼见着圣教之人,以十六绝技暗杀正道弟子了?仅凭所谓的验伤臆断,就可以在这里指手画脚么?”

无涯方丈说道:“殿施主,就算贫僧相信阁下所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那些死者身上的伤痕,光凭你我口舌,恐怕难教天下人信服。”

风雪崖不紧不慢道:“按照诸位大师的意思,假如有人死在贵寺的九大绝技之下,那么幕后凶手也必然无疑是云林禅寺的高僧了?”

无观大师道:“风施主,你这样说未免有些胡搅蛮缠了。”

风雪崖嘿道:“奇怪,要是有人死于本教十六绝技之下,真凶必定是我教中兄弟。可假如那人死在了贵寺九大绝技手中,就变成老夫胡搅蛮缠。

“少教主,我看咱们实是在对牛弹琴,无理可辩,反正人家已经认定就是本教在行凶犯案。”

论言辞辩驳,无观大师焉是风雪崖的对手?被他几句话呛得满脸通红,半天说不出话,只得低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无涯方丈道:“风施主,事实上,而今死者身上所留的尽皆贵教魔功,而非敝寺的九大绝技。”

阿牛道:“方丈大师,风护法并无恶意。晚辈以为,诸位遇害弟子惨死子圣教十六绝技之下虽是事实,可未必除了本教的高手之外,天陆九州便再无旁人暗

中修炼得这等神功。说不定,有人在幕后有意栽赃陷害,奸挑起正道各派与圣教的纷争,从而浑水摸鱼,获取好处。”

无痛大师冷笑道:“羽少教主大智若愚,一句话就将贵教的嫌疑推得千干净净。要照施主这么说来,那么敝寺前任的方丈无为师兄,也不是贵教所害的

了?”

殿青堂嘿嘿笑道:“无痛大师,这次算你说对了。无为大师虽然有些迂腐顽固,但为人不惜,本教杀他做甚?我劝诸位下妨好好查探一下寺内,难保是有谁

想做方丈想疯了,才假借本教名义暗下毒手!”

无涯方丈闻言,一阵的尴尬。殿青堂这么说,那他岂不成了最有嫌疑之人?

素来与无涯方丈交好的无方大师,忍不住怒声喝道:“殿施主,阁下也太过放肆了!诸位登门拜访本寺,方丈师兄非但没有计较无为师兄的血案,反倒是对

羽少教主和两位执之以礼,好言相交。可施主却刻意挑拨离间,含沙射影,究竟居心何在?”

殿青堂桀骛肆意惯了,哪会被无方大师吓住?他刚要张口讥讽对方,却听阿牛低声道:“殿四叔,咱们是来论理呈情的,不要和诸位大师吵翻了。不然,只

会让真凶在暗处偷偷笑话大伙儿。”

殿青堂转念一想:“不错,老子再和他们争下去,这些和尚脸上多半就要挂不住了。一旦动起手来,咱们虽说不怕,可事情便再无周转余地,这黑锅可就背

定了。

“哼,不知是哪个兔崽子在暗地里兴风作浪,嫁祸本教,要是让老子查出来,非得要他先褪了三层狼皮,后悔这辈子投胎做人!”

阿牛见殿青堂硬生生忍住,没再出言顶撞无方大师,于是冲他微微一笑以示抚慰,接着说道:“无涯方丈,诸位大师,晚辈设身处地,也能体会大伙儿的悲

愤之情。不过,晚辈敢对天起誓,包括无为大师之死在内的这些凶案,绝对不是本教所为。

“近些日子,除了风护法等人曾随晚辈南荒一行之外,本教的高手都没有离开云梦大泽的总坛。外面所发生的事情,确实与圣教无关。”

无涯大师也不愿就此与阿牛等人翻脸,口气缓和道:“羽少敦主,贫僧非是不信,可说到底,如果贵教拿不出确凿证据,敝寺与正道各大剑派,也无法坐视

门下弟子屡屡遭袭惨死。只恐怕,不久之后天陆又将有一场浩劫。”

风雪崖三人来前,就早已探知七大剑派暗中秣马厉兵,准备近日二入云梦,与魔教清算。也正为此,阿牛才力排众议,率着风、殿二人单刀赴会,拜访云

林。

毕竟圣教元气未复,实不宜再与正道发生一场血战。况且,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打起末,委实过于冤枉了点。

当下风雪崖徐徐道:“方丈大师,你该当知道羽少教主出身紫竹轩门下,翠霞派于他堪称有养育再造之恩,可这回遇害的弟子中也有翠霞派的人在内。难道

说,羽少教主竟会丧心病狂到恩将仇报,连自己出身的师门也不放过么?”

无痛大师冷冷道:“魔教众人行事素来偏激,羽少教主近墨者黑,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也不足为奇。”

阿牛急忙道:“晚辈再不济,也不可能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方丈大师,假如本教当真要报复兹事,今日晚辈与教中两位护法,岂会亲自登门解释?”

无涯方丈苦笑道:“说起言辞便给,我等出家人着实下是诸位的对手。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善恶到头也终有业报。

“羽少教主,风施主,殿施主,三位的来意贫僧已经明了,但此事再争执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时日已晚,敝寺乃空门净地,也不宜挽留诸位夜宿,还请

见谅。”

阿牛明白对方的话听上去颇为客气,其实是在给自己下逐客令了。

他挠挠脑袋,苦笑道:“晚辈知道,只要咱们出了云林,等不了几日,云梦大泽中必将又是一场恶战。到时候,不晓得又有多少人会因这不明祸端而无辜惨

死。”

无涯方丈面色古井无波,说道:“羽少教主多虑了,情势未必就会糟糕到这般地步。倘使贵教确非真凶,各大正道门派断不会妄自臆断,擅起干戈。”

风雪崖瞧出无涯方丈是在言不由衷的敷衍而已,当下长身而起,说道:“少教主,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咱们不必在这儿白费口舌了。”

阿牛摇摇头,目光注视无涯方丈,说道:“方丈大师,再过些时日便是蓬莱仙会了。晚辈有个不请之请,望贵寺与正道各派能宽限晚辈几日,千万不要妄起

刀兵,待到仙会之上,本教定然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无涯大师怔了怔,苦笑道:“羽少教主,贫僧抱歉得很。这件事情,恐怕贫僧与云林禅寺都作不了主。况且,要是贫僧答应下来,其后各派弟子仍有人不断死伤,贫僧却如何向同道交代?”

阿牛叹了口气道:“方丈大师,晚辈只是觉得,假如正道各派与本教保持克制,能够查清真相,无论如何也好过云梦大泽血流成河,双方仇怨越织越密。”

无痛大师道:“羽少教主说得好听,可万一到了仙会之上,贵教仍找不到所谓的真凶,又或拿不出真凭实据,又当如何?”

阿牛毫不犹豫道:“要真是这样,晚辈就自缚双手,向贵寺与各大受害门派的师长谢罪,杀剐存留任由诸位处置!”

风雪崖与殿青堂大吃一惊,双双叫道:“少教主,万万不可!”

阿牛摇头道:“风大叔,殿四叔,若非这样,我怕再无他法取信方丈大师与在座诸位高僧,一场血战势在难免。为了争取时间查清凶手,还本教一个清白,

阿牛这么做,值得!”

风雪崖劝道:“可是少教主,那真凶虽屡屡犯案,但处心积虑之下,并来泄漏半点蛛丝马迹。区区数日,本教又焉能查个水落石出?一旦仙会临近,悬案仍

无进展,却如何是好?”

殿青堂也急道:“风大哥所言极是,少教主,万万不可冒这个险。大不了,咱们就跟七大剑派大开大阖再干上一场,未必就会输给他们!”

阿牛道:“风大叔,殿四叔,我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只要有一线的机会,说什么也不能让七大剑派与本教战祸重开,纵是牺牲了阿牛一个人也是值得。”

殿青堂一跺脚道:“怎会值得?少教主万金之体,就算它七大剑派拿一千一万条性命来抵,也远远不够!”

阿牛心知风雪崖与殿青堂乃是由衷维护自己,虽然说话未必好听,甚至有可能引起云林众僧反感,但依然微笑道:“殿四叔,你的担心阿牛明白。不过,我

既然是圣教教主,这件事上就请大伙儿听我的吧。”

殿青堂还想再说,耳中忽听到风雪崖的传音入秘道:“四弟,莫要再和少教主争辩。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本教再遭劫难,无奈而为之。你我兄弟既甘愿奉他

为圣教之主,也要尊重少教主的抉择。”

殿青堂同样以传音入秘道:“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少教主为众兄弟轻易就把自己交了出去,要是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有何面目再见九泉之下的羽教

主?”

风雪崖沉声道:“我们一回总坛,便发动所有力量查寻真凶。万一无法寻着,异日蓬莱仙会上,以你我兄弟代少教主一死,也算对得起忠义二字!”

殿青堂沉重的点点头,扬声道:“也罢,风大哥,就按少教主所言。”

阿牛哪知风雪崖已和殿青堂暗中互通,站起身,朝无涯方丈一礼道:“方丈大师,请您与在座诸位高僧多多成全,晚辈定会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无涯大师见阿牛眼中坚定坦然之色,略一踌躇,双掌合十道:“善哉,善哉,贫僧便擅作主张答应下羽少教主所请。

“六大剑派处,贫僧当传书呈情,不过是否均能如羽少教主所愿,非贫僧现下所能保证的。”

阿牛一喜,呵呵笑道:“多谢大师!晚辈这就告辞了。”

无涯大师含笑道:“贫僧尚有事在身,恕不远送,便劳无观、无方诸位师兄代贫僧送上羽少教主一程。”

阿牛道:“方丈大师不必客气,晚辈自行下山就是。”

无观大师站起身末,说道:“羽少教主,天色己晚,还是容贫僧送上一送吧。”

风雪崖心知肚明,这些老和尚若不亲眼看见一行三人实实在在离开云林,怕觉也睡不安稳,于是拱手道:“有劳无观大师了。”

当下众人依次行出待客居,无涯方丈在门外与阿牛合十作别。

客厅中人群散去,静了下来,从靠墙的一尊大肚金尊佛背后,飘然绕出一道身影,这人出了藏身之处并不停留,转眼间已如一道清风般飘上大殿屋脊,伏下身来。

此刻屋外天色已经全黑,茫茫夜风里只有几处风灯闪烁,檐上之人远远见着无涯大师带着两名弟子往后山快步行去,三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已淡成模糊的灰色,立刻隐蔽身形一路暗随而去。

约莫两盏茶的工夫,无涯大师行到菩提岩下。在苍松翠柏环绕里,山岩脚下渐渐随着众人脚步的走近,现出一株参天的菩提神树。

树下一名老僧身披描金大红袈裟,双足盘起,正阖目冥思。他听得远处步履声渐近,依旧纹丝不动的背靠树干盘坐。

在菩提树周围,清涧徐淌,月照松间,夜晚淡谈的雾气弥漫飘荡,到处虫呜声声,风吹叶摇,无比的静谧清幽,却极似缥缈峰上的景象。

无涯大师到得近前,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弟子无涯拜见师叔。”

一恸大师微微睁开一线眼睛,打里面射出绽然精光,低声道:“无涯师侄,今日怎有空来后山探望老衲?”

无涯大师恭声道:“刚才魔教教主羽罗仁率厪下两大护法拜访本寺,弟子特来向师叔禀报。”

一恸大师微笑道:“羽罗仁他们接近山门之时,老衲已经觉察。不过,他们身上不带丝毫杀气,显然并非来本寺兹事动武的,老衲也就懒得再继续追踪。怎么,你可是遇到极难处理的事情了?”

无涯大师颁首道:“正是如此,有一件事情已困扰弟子良久,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羽少教主登临本寺,却更加深了弟子心中的疑惑。”

一恸大师道:“无涯师侄,你不妨坐下说末。老衲痴长几岁,或可为你解惑。”

无涯大师低声应道:“是,师叔。”

他在一恸大师对面也盘膝坐地,先娓娓将方才的事情经过滴水不漏的悉数道来,最后道:“弟子不知这样答应了羽罗仁,是否妥当,只是觉得他的言谈举止,以及双目里的神情,绝非惺惺作态,包藏祸心。”

一恸大师静静听完,沉吟道:“魔教之人,向来擅长阴谋诡计。倘若羽罗仁、风雪崖等人存心欺诈,如我等这些出家之人,又怎能看出破绽?

“不过,既然你已经答应下来,自该一言九鼎,不能反悔。这些日子,便约束寺内众僧非有要事不得外出就是了。”

无涯大师道:“多谢师叔体谅。只是近日天陆正道各派,都被此事闹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暗地里都已尽遣门中高手四处追查,以盼能找出凶案主使。敝寺既为天陆正道泰斗,倘若全无动作,未免会令同道中人不满。”

一恸大师微笑道:“你可知其他门派的掌门耆宿,是如何看待此事?”

无涯大师回答道:“据贫僧所知,各派多半都怀疑这些凶案乃魔教所为,意在报复年前六大剑派围攻云梦大泽之仇,因而有意正道七大剑派再次联手,向魔教讨还公道。”

一恸大师轻哼道:“魔教已经死灰复燃,如今想要再灭了它,怕没那么容易。”

无涯大师道:“但弟子也在怀疑,究竟眼下的凶案,甚至包括无为师兄之死,是否真是魔教众魔头所为。

“倘若果真如此,羽少教主又何必屡次寻求与敝寺的和解,以至于不惜立下誓言,只为双方免生刀兵之祸?”

一恸大师意味深长的盯着无涯方丈道:“怎么,难道无涯师侄你也受了羽罗仁看似忠厚的外表蛊惑,竟对他产生同情信任之意?

“要知道,这些魔头哪个不是狡诈善变之辈,他如今亲临本寺看似诚恳,但你能保证这背后没有隐藏更大的阴谋?”

无涯大师一怔,道:“弟子愚笨,尚请师叔指点迷津。”

一恸大师道:“老衲其实也猜不透羽罗仁此举的用意,或许,这是他的缓兵之计。又或许,是他约束教众不力,如今闯下大祸,他见七大剑派动了众怒,心里生出畏惧,只得前来讨饶。总之,魔教中人绝不可信,也绝不可同情。”

无涯大师道:“师叔,弟子始终感觉羽少教主其意甚诚,不似您所说的那样暗藏祸心,意图不轨。”

一恸大师双目猛地一睁,低声喝道:“无涯师侄,你可是忘了一心师兄昔年对你的谆谆教诲?

“正魔两道势同水火,千古不变。你身为我云林禅寺掌门若不能执着佛心,心中生出魔障,本寺千年基业,只怕毁在你手!”

无涯大师一凛,额头冷汗涔涔而下,赶紧垂首道:“师叔教训的极是,弟子定当谨记,绝不容魔教的诡计得逞。”

一恸大师语音转柔道:“老衲何曾想教训于你?可自古以来,正道中人有谁会自甘堕入魔道?即使如淡言真人那般,未始不是受了羽翼浓等人的蛊惑,意志稍一不坚,从此万劫不复。

“无涯师侄,你要牢记自己身上的重任,万万不可为了魔教妖孽表面的假仁假义所欺骗。”

无涯大师心头稍松,说道:“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叔指点。”

一恸大师摆撂手道:“无涯师侄,你先回去吧。老衲预感,一场天陆浩劫,已经不远。这些日子,寺内还须加紧防范戒备,更要约束众僧莫要外出生辜。”

无涯大师起身道:“是,弟子谨遵师叔法旨,这便回寺安排。”他向一恸大师再合十一礼,率着两名弟子走下菩提岩。

一恸合目,又陷入冥思之中,尾随无涯大师而来的人,此刻屏息敛形藏在山石后,两人都犹如泥塑般动也不动,似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整整两个时辰后,眼看明月渐渐上了中天,一恸大师忽然从树下起身,朝菩提岩上踯躅行去。

须臾出了十余里地,前方出现一片乱石林立的旷野,月色照耀下,森森巨石宛如一只只匍匐栖息的猛兽,酣睡正浓。

黑影掩身在一块巨石之后,见这高冈四周静谧僻远,已是云林禅寺后山深处。

莫说这般的夜深时分,即便是白日里,也未必会有僧侣路人自此经过,不禁心中冷笑道:“这老和尚,倒也会挑地方,有这么多巨石遮掩,可说万无一失。难怪二十余年来,除了无为方丈外,再没有其他人能撞破。”

忽然,一恸大师身形疾止,犀利炯然的目光像穿透了他掩身的巨石,冷冷一声长笑,道:“丁原,你中计了!”身形一飘,闪身掩到一方巨石之后,立刻不见踪影。

黑影暗叫一声“糟糕”,长身而起,月光映照下,正显出丁原的褚衣竹剑。

原来丁原今日暗中潜入云林,是希望能找到一恸静修的地方。若能搜出三本《天魔令》来,那就更妙不过了。

可惜他几乎将整座云林禅寺搜了个底朝天,也未能发现一恸大师的踪迹。

正在丁原渐生焦躁之际,寺外响起殿青堂的叫骂声和阿牛的唱喏声,就见云林众僧向外涌出,再后来就是无涯方丈引着阿牛朝待客居走去。

丁原隐身金佛后听到了双方的整个谈话,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受到擅长魔教十六绝技神秘人物袭击的,不仅仅是灵空庵一家,天陆正道各大门派皆未能幸免。

这笔血仇自然又记在了魔教头上,一场向魔教复仇的恶战,眼见又要开打。

阿牛万般无奈下向无涯方丈立下誓言,要在蓬莱仙会开幕前抓出真凶,还魔教一个清白,这才稍稍缓和了双方剑拔弩张的局势。

丁原深知捉贼拿赃,若没有确凿证据,自己猛一跳将出来,指责一恸大师这等天陆正道如万家生佛一般的人,那就如飞蛾扑火,往热油锅里泼水一般。

白白的打草惊蛇不用说,祸及自身也不算什么,可揭露真相,帮助阿牛为魔教清名正身便成痴心妄想。

待阿牛三人离开云林,丁原见无涯方丈匆匆往后山而去,立时醒悟到自己着实笨到家了。

想那一恸老和尚既在背地里修炼魔教功夫,自然要先设法掩人耳目,岂会堂而皇之的留在寺中?自己著早能想到,也不必浪费那么多宝贵的时间了。

丁原跟在一恸身后深入菩提岩后山,他晓得这暗中兼修正魔两道神功的老和尚,修为堪称当今天陆正道第一高手(如果足不出翠霞山半步的曾山可忽略下计的话),远非无涯方丈等人可比,因此不敢大意,始终遥遥保持着数十丈的距离,借山势地形掩护,小心隐匿形迹。

只可惜还是没能瞒过这老和尚。

如今看来,他不但早已识破了自己的行藏,还假作不知,将自己引入这乱石冈上。不用问,此处必然已设下了对付自己的埋伏。

果然,没等丁原从山石后跃出,高冈上陡然金光闪耀,十八束绚烂光柱冲天腾起,直射向数百丈的苍茫夜空。

一蓬谈金色臆朦光雾蒸腾飘荡,弥漫在四周的旷野之上,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透明光罩,将丁原笼罩其中。

丁原双目追索一恸踪迹,扬声道:“老和尚,丁某出来了,你又何必躲躲藏藏?”

一恸大师的笑声竟同时从四面八方响起,令丁原无从判断其藏身之处,道:“丁原,你在我云林禅寺中偷偷摸摸意欲何为?

“敝寺的十八金身罗汉大阵已七十余年未曾发动,今日老衲就用它来款待你,阁下好生享用吧!”

笑声回荡在乱石之间,徐徐停歇,再不闻一恸大师的动静。

丁原心头一惊,云林禅寺十八金身罗汉大阵,他自是如雷贯耳。

幸而他身经百战,突陷危境也不慌乱,抱元守一卓立原地,身后的雪原仙剑却受到磅礴宏大的佛门真力相激,镝鸣昂首,从剑囊里傲然探出半截剑身,焕放出夺目紫光,不让金身罗汉大阵专美于前。

丁原体内涌出的灵觉,却像涨潮的海水,砰的撞击在一堵无形的岩壁上,偏是软软的浑不着力,被生生迫退回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生出感应,一团乳白色光芒散布全身,护持住各处要害。

丁原伫立良久,周围的金雾越来越浓,逐渐淹没了他的视线。但那十八东金色光柱却依然异常的清晰,不住喷薄出浓烈的雾光。

“轰——”的一声雷鸣,蓦然在丁原耳际石破天惊的炸响。

十八束光柱里,漂浮起一尊尊高逾十丈的金身罗汉,宝相庄严,栩栩如生,齐声吟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声音浑厚低沉,好似一记又一记的重锤,敲击在丁原的心头。

丁原禁不住一阵的气血翻涌,仿佛有人正用双手紧紧卡住了自己的咽喉,令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觉。

那吟唱之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如同纷沓而来的鼓点,一声声都砸在他最难受的地方,丁原的心脏在佛音的猛烈冲击下,隐隐开始狂暴的跳动。

“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嗤嗤轻呜,在漫天金光里,宛如狂风暴雨中的一盏烛灯,顽强的摇曳闪烁,庇护着主人的心脉。

雪原仙剑竟也被那吟唱激得焦躁无比剑身不安的颤动呜响,只等丁原心念所指,立刻能掠杀千里。

丁原强压住心神不失,却察觉到四面八方似乎有一种庞大而无形的压力,水银泄地一般朝自己压迫而来,无孔不入的窥探着他心灵上的破绽,只要稍稍的一点疏忽,这股奇异的佛门法力就会恰如决堤的洪水,冲刷占据自己的神志。

这样的阵法,他平生仅此一见。

如果说,当日鬼先生布下的南明离火阵已让人九死一生,叹为观止,那么眼下的这座罗汉大阵,却完全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神奇与可怕。

他隐隐感到,这大阵,这吟唱,震荡的并非是自己的肉躯,而是人的心灵!

佛音不休,雾光更浓。

丁原就觉得自己仿佛深陷在一潭深不可测的泥沼里,怎么也拔下出双腿,而窒息的感觉却越来越猛烈。

他的灵台,就似被人在用重锤不停的敲打,那看似杂乱无章的节奏,无比的让人难受,每一下都让自己的心头发出剧烈的震颤,全凭顽强的意志苦苦的守护住他惟一的防线。

丁原深吸一口气,召出了天殇琴,双手拨动琴弦,默念“筑壁”篇的心诀,一团光晕蓬生,徐徐笼罩全身,将那屡屡禅唱隔离在外,顿时心中一轻。

浓浓的雾光却排山倒海般,撞击在天殇琴筑起的光罩上,簇簇精芒络绎不绝的爆起。

丁原不得不源源不绝的将丹田真气注入琴中,以抵抗住十八金身罗汉大阵无孔不入的侵蚀。

但他心知,这样僵持下去断非持久之计,与其困坐愁城,还不如倚仗着自己臻至大乘之境的修为,放手一搏。

当下丁原猛然低喝,袖底飞射出一溜金光,穿越茫茫迷雾,重重吟唱,轰向正东方一尊长耳细眉金身罗汉的头顶,却是他转守为攻,祭起了伏魔八宝中的混元金锤。

在丁原的意识中,要想破解这十八罗汉大阵,关键的所在便是眼前这些金光幻化的罗汉幻象。只要能轰碎其中一尊,则阵势定会出现破绽。

混元锤一路呼啸,势不可挡,然而那尊罗汉居然不躲不封架,当真如泥塑一般飘浮在半空中。

“砰”的一声,棍元锤结结实实击中了金身罗汉的额头,却见从开裂的伤口里突然涌出一团金光,将棍元锤卷裹了进去。

金身罗汉的身躯仅仅是轻微的一阵晃动,额头的裂痕迅速被金光弭合。

丁原大吃一惊,急忙催动真气希望能唤回棍元锤,可此刻的混元锤直如泥牛入海,消融在金身罗汉的体内,令他失去了所有的感应。

这对丁原而言,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自从掌握伏魔八宝以来,一旦祭出,从无空手而归的道理。

但这回,不仅金身罗汉安然无恙,连混元锤本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下不禁使他心疼不已,双目紧紧怒视对方,更不甘心伏魔八宝从此缺失一宝,只剩其七,无论如何也必须设法夺回来。

他不敢再尝试伏魔八宝中的其他七样,一收天殇琴,反手抽出雪原仙剑,遥指长耳细眉金身罗汉,沉声道:“好个装神弄鬼的东西,真当丁某好摆弄么?”

孰知那尊金身罗汉竟启动双唇,缓缓说道:“施主杀心已起,难御心魔。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丁原一怔,嘿然道:“一恸,少和丁某玩这种三岁小孩的把戏,看我如何将你戳穿!”他身形腾起,激射向金身罗汉。

然而迎面一道磅礴浩荡的罡风压到,吹得丁原身躯不由自主的一滞。

眼前十八尊金身罗汉同时双掌合十,念颂道:“阿弥陀佛——”

这声音就像一股气浪,从四周齐齐汹涌席卷而至,震得丁原心头一颤,体内的真气鼓啸跌宕,几乎失去了控制。

而那股无形无影的佛力,却在此时趁虚而入,自丁原灵台闪现的缝隙里,如一蓬柔和温暖的泉水,一点一滴的悄然渗透了进去。

丁原浑然不觉,他的所有注意力已经全部凝聚在眼前的那尊金身罗汉身上。不知不觉中,心头杀机渐浓,好像有一个莫名的念头驱动着自己,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斩杀对方,夺回失去的混元锤。

耳中依稀听见那尊金身罗汉低低叹息道:“施主越行越远,魔障已起。若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丁原强忍住胸口窜升而起的一口热血,将“大日都天翠微真气”不住提升,雪原仙剑劈荡开身前谈金色的罡风,硬生生撕裂一道缝隙,再往前行,口中低吼道:“胡说八道!”

他心气一浮,灵台开裂的缺口更大,那股柔和而连绵的清泉,已是不可抑制的灌注到丁原心灵之中,不停的荡漾扩散。

丁原的双目缓缓变得赤红,“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力却在他心神浮动之间逐渐的消退,乳白色的光华越来越黯淡,被周围沛然的金光压制回了丹田。

丁原却已经不管不顾,只听到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反覆的响起:“杀了他,杀了他——”

可每接近一尺,甚至是一寸,都变得无比的艰难。那尊金身罗汉分明就在不远的前方,偏又让人感到咫尺天涯,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的身躯,就如一叶扁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的飘摇起伏,奋力朝前。

“怦、怦、怦——”丁原耳中响起自己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夹杂着悠然祥和的禅唱,狼狈撞击着他的心灵。

金身罗汉的话音再次响起,敲击在丁原渐渐浑浊的心神上,悠悠道:“施主,何不退后一步,海阔天空?”

丁原脑海里一片混乱,愤声冷笑道:“我为何要退?又往哪里退?”

“轰——”

一道海潮般的力量从他心底猛然爆发,彻底冲垮了他的灵台,转瞬吞没了他最后一缕清醒的神志。

眼前的金身罗汉竟幻化成为一恸大师的身影,正面带讥笑,冰冷的凝视着自己。

丁原勃然大怒,喝骂道:“老和尚,丁某看你能笑到几时!”

他聚集起全身功力,雪原仙剑光芒暴涨,一式“乘风破浪”劈中了幻影。

“砰”的流光飞溅,一恸大师的身影在雪原剑下荡然无存,周围的金身罗汉也突然一起隐入了弥漫飘荡的金色雾光里。

丁原快慰长啸,胸膛急剧起伏,一口热血终究克制不住,从他嘴角溢出。

他恍然不觉,心中已被一种铺天盖地的浓烈仇恨所无斥,杀机盈动,炽如烈焰,终于完全陷入了魔障之中。

忽然,脑海里闪现起一抹水色的身影,竟是玉儿含怨带嗔的遥遥注视着自己。

他呆了呆,叫道:“玉儿,你怎么也来了?”

苏芷玉幽怨的望着他,轻轻说道:“丁哥哥,南海之约莫非你已忘却?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为何偏偏心中只有一个雪儿?”

丁原急忙道:“玉儿,你别误会,我没有忘记南海之约,我——”

苏芷玉脸上涌现一丝惊喜,问道:“这么说来,如今你可是心里只剩下一个我?”

丁原顿时哑然,半晌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苏芷玉泪光盈盈,幽幽叹息道:“罢了,罢了,丁哥哥,既然你如此为难,不如回到雪儿姐姐的身旁。从此我们天涯海角,形同陌路。”

她哀怨的转身,姣好的倩影蓦地消失在迷离的雾光里。

丁原赶紧冲上前去,叫道:“玉儿——”

想伸手抓住苏芷玉的衣角,触手却已空空。

他的心中情不自禁的生出一股痛楚绝望的情绪,呆呆思量道:“玉儿也舍弃我了,连玉儿也舍弃我了!”

第二口热血噗的吐出,溅洒在被冷汗湿透的胸前衣襟上。

正在他茫然之际,耳中却听见背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丁原——”

丁原听到这声音,激动的回头大叫道:“老道士!”

只见淡言真人一如往昔的横样,静静飘立在如梦似幻的迷雾中,冰冷的目光像锋锐的匕首,深深刺进丁原的心底。

丁原犹疑道:“老道士,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淡言真人冷冷道:“丁原,我对你失望透顶!

“我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不为我报仇?那么多欺负陷害过你的人,你又为什么都一个个轻易的放过?你,不配做我的弟子!”

丁原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老道士,不是你嘱咐阿牛,让我与盛师兄不得为你报仇雪恨的么?”

淡言真人漠然道:“我何时说过?丁原,你如果当真是我调教的弟子,就该杀尽所有的仇人,让他们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下原心神激荡,再狂喷出第三口热血,重重点头道:“好,我这就杀尽了他们!”

淡言真人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颔首道:“这才是我的好徒弟——”声音徐徐远去,他的身影紧接着也幻灭不见。

丁原一怔,恍恍惚惚间周围尽是光影绰绰,闪现出数十道熟稔的身影。

一恸、鬼先生、红袍老妖、天龙真君、神鸦上人、耿照、耿南天、曲南辛、一执大师,一个个面挂嘲讽冷笑的脸庞,在丁原眼中来回的浮现,犹如无数沉重

的石头,积压在他的心上。

丁原的心灵已经彻底被仇恨迷失占据,只觉得眼前的人影是如此的可憎,而玉儿的离去又是那样的绝情。

他生出一股可怕的怨恨,直想把所有的一切统统毁灭,甚至包括他自己。

一声狂吼,丁原冲入浮动回旋的光影中,举起手中的雪原仙剑,疯狂的劈斩,绞碎了一具又一具的躯体,却惊讶的发现他们又不停地重生,继续讥笑着自

己。

他更加怒不可遏,如同一个失去理智的魔神,在迷失的天地中,无休止的杀戮。

似乎,每挥出一剑,都会有说不出的畅快。看着一个个仇人在眼前幻灭,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奇异的快感与满足。

然而,丁原体内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在失去主人的心念控制后,也终于泛滥,肆虐的冲击汹涌在每一根经脉与要穴间,撕裂着他的肉躯,而让仇恨吞

噬着他的神志。

假如不是“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牢牢护持住他的心脉,不用多久,丁原就会在这种疯狂的状态之下,爆精而亡,神消形散。

饶是如此,他也已经行走在了走火入魔的边缘。那声声吟唱,映不起他的善念,却更像一首哀婉的葬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原迷迷糊糊里听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徐徐吟诵道:“幻由心生,魔由心起。心如明净,魔幻何来?”

他禁不住微微一呆,茫然望向四周,才发现那些飘浮的先影都已经消失,迷漫的金色光雾也渐渐的淡去,缓缓呈露出漆黑的夜色,和那些嶙峋的乱石。

视线朦胧中,隐约看见一个白髯如雪的老和尚满脸含笑,双手合十在胸前,正和善的望着自己。

丁原心间一警,不假思索的奋力挥剑,朝白髯老僧劈了过去。

然而身到中途,突觉得眼中一片天昏地暗,金星乱舞,真气骤然走岔,连人带剑重重摔落,紧接着便神志全失,昏厥过去。

半梦半醒中,依稀听见有人在自己的耳畔低声念颂着佛经,声音柔和安祥,直教自己躁动的杀伐之心渐渐平息,眼皮也越发的沉重。

体内爆走的真气悄悄回拢,重新吸纳入丹田内。“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悠然焕放出一团光囤,将他的身躯包裹,迅速修复著他破损的经脉。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平静,丁原只想这么睡去,酣然中抚慰疲惫的心灵与肉躯。

直到翌日的午后,丁原慢慢苏醒。

他立刻感觉到全身骨骼经脉疼痛欲裂,胸口宛如被一团硬邦邦的东西塞堵住,十分的难受,甚至连呼吸也透不过来。

一蓬幽暗的油灯光芒拂在身上,周围一片寂静,他睁开双目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头顶数丈高的洞壁,原来自己正躺在一座石洞之中。

忽听有人轻轻说道:“阿弥陀佛,丁施主,你终于醒了。”

丁原一愣,勉力坐起身,借着灯光住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不远处一位白髯老僧手握念珠,神态慈和,正凝望着自己。

丁原暗暗戒备,沉声问道:“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白髯老僧微笑道:“老衲云林一愚,不知丁施主可曾有过耳闻?”

丁原霍然一惊,道:“原来你就是云林四大神僧中的一愚大师!”

他悄悄探手握住背后皮囊中的雪原仙剑,只要对方稍有不对便立即出手,务求先发制人。

一愚大师却只当没有事觉丁原的举动,含笑道:“此处是老衲坐禅数十年的‘不思洞’,因丁施主在阵中昏迷,因此老衲才将施主送到此间聊作休养。”

丁原顿时回忆起昏迷前的经历,恍然道:“原来大师就是那位指点迷津、救我出阵之人。”

一愚大师颉首道:“丁施主在罗汉大阵中迷失本性,杀机大炽,老衲只得以佛门狮子吼震醒施主一丝神志,方能助施主脱离诸般幻象。”

丁原回想起自己在阵中的疯狂之状,不由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心有余悸道:“说来奇怪,当时我怎么会如同着了魔一般,看到种种不可思议的故人与仇敌,

从心底生出不可遏制的杀念?”

一愚大师答道:“这便是十八罗汉大阵的真正威力所在,丁施主虽然年少有为,修为通天,奈何此阵考验的却并非施主的绝世神功与奇门遁甲。倘若一味崇

尚手中之剑,则已入歧途,其后渐行渐远,直至灭顶。”

丁原怔怔问道:“假如不用手中之剑,又何如能闯出大阵?”

一愚大师微微一笑,道:“十八罗汉大阵,‘见空’则诸象不生,直达本心。一路走来,又有何物能滞留施主?”

丁原渐渐明白过来,说道:“大师的意思是,在下之所以深陷险境,其实全因心中存有窒碍,不能见空识真,才为幻象所迷,渐渐失去本性?”

一愚大师点头道:“丁施主,须知战胜你的,并非是十八罗汉金身大阵,而是你的心魔!

“施主的修为越高,心魔反噬之力就会越强。而隐藏在施主潜意识中的种种仇恨、担忧乃至恐惧、贪婪之念,也随着施主的心神失守,形成幻象,令人无法

自拔,最终爆精裂魄,形销神散。”

丁原“啊”了一声,意识到正是因为自己的心底其实深藏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念头,才会在眼前出现玉儿伤心离去,老道士冷然相向的场景。

说到底,这些都是自己心中的魔障在作祟。

一愚大师欣然笑道:“施主终究明白了,什么阵法修为,什么仇恨情爱,在十八金身罗汉阵中全都是空。

“施主若灵台净明,则阵内波澜不惊;施主若生出杂念,诸般心魔便有机可趁,吞噬施主灵性。

“如果有哪一天,施主能修得大圆满的无上境界,心中不滞一物一情,则十八罗汉大阵唾手可出。”

丁原苦笑道:“在下若能早半日聆听到大师教诲,也不至于深陷阵中,更将混元锤也丢了。”

一愚大师淡淡含笑,说道:“丁施主,你何不瞧瞧自己平日收藏混元锤的所在?”

丁原闻言急忙察看,心念一动已发觉混元锤失而复得,正好端端的待在它原先的地方,只是自己全无知晓是什么时候将它收回了袖口。

一愚大师道:“无得无失.有得有失,阵境即为心境。丁施主以为丢失的东西,不是还在么?”

丁原好像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深深一揖道:“多谢大师指点,只是大师既是一恸同门,又为何要出手救助在下?”

一愚大师呵呵一笑,说道:“老衲为何就不能救助施主?”

丁原道;“此事倘若被一恸那老和尚知道,大师不怕他记恨于您?”

一愚大师笑道:“他是和尚,老衲也是和尚,为何和尚却要怕和尚?”

丁原听他说得有趣,不由莞尔,心情更加放松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大师,您又怎会那么凑巧,发现到在下身陷阵中?”

一愚大师摇摇头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事?一恸师兄发动十八罗汉大阵,贫僧自能生出感应,因一时好奇,便悄悄潜入阵中察看,想瞧瞧到底是何方高

人能够受到这等的礼遇,却没想居然碰上的是丁施主。”

丁原奇道:“大师,莫非你以前见过在下?”

一愚大师呵呵笑道:“上回丁施主一怒闯上云林,战退一正师弟时,贫僧就在远处观望。

“丁施主身负师门大仇,却仍能不失慈悲之心,克制恶念未杀云林一僧一众,贫僧深为钦佩。”

丁原暗叫一声惭愧,环顾石洞说道:“大师,为何这些年四大神僧中的其他三位都威名日着,独独你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却原来在这石洞中逍遥?”

一愚大师叹了口气,许久后才低声道:“丁施主,老衲平生不打诳语,即将实情告知你又如何?

“自从一心师兄圆寂后,一恸师兄便暗中执掌了敝寺实权。老衲这些年全靠装疯卖傻,幽居不思洞,才能躲过一恸师兄的猜忌,也索性落得耳根清净。”

他伸手一指洞口方向,苦笑道:“不思洞外日夜守着两名一恸师兄的门下弟子,说是照料老衲的起居坐禅,其实老衲又有何需要他们照料之处?只是他们想

不到的是,老衲也根本无需经过洞口就能自由出入。”

丁原醒悟道:“原来大师另有秘道将在下带到此处。但大师救护在下之事,一恸是否知情?”

一愚大师沉吟道:“他暂时尚未知晓。老衲是待他离开之后,才关闭阵眼救出施主,那时一恸师兄早该在十数里之外了。”

丁原咦道:“奇怪,一恸那老和尚如此放心,居然等不及在下真的陷在阵中,就着急离开?”

他却不清楚,发动十八金身罗汉大阵,同样需要耗损极大的真元。一恸惟恐时间一久激起体内魔气反噬,不得已才提前离开。

一愚大师摇头道:“老衲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不过,以一恸师兄的睿智,稍后必定会察觉端倪,怀疑到老衲身上来。”

丁原知他所言不虚,抱歉道:“在下连累大师了。”

一愚大师道:“丁施主不必在意,一恸师兄即使知道了,也未必能将老衲如何。”

丁原摇摇头,心想要是你晓得无为方丈正是死在一恸大师的手上,也许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抬眼望向洞口,却看不见一丝日光。

原来不思洞狭长曲折,里面弯弯曲曲足有一里多深,在石洞深处根本照不到日光。

丁原当下只好问道:“大师,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愚大师答道:“如今已是第二日的傍晚,外面的日头恐怕也快要下山了。”

丁原的心一沉,暗道:“糟糕,我怎么昏过去那么久,这样也许只剩下一天多的寿命了!”

想到自己的行踪已为一恸大师所觉察,偏偏事情还毫无进展,不禁心生焦虑。

一愚大师见丁原皱眉沉思,于是道:“丁施主,你是为何突然来了敝寺,又为何会被一恸师兄引入十八罗汉阵内?”

丁原苦笑一声,正在犹豫是否要将实情告诉一愚大师,蓦地心中警兆突起,目光射向洞外,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一愚大师颔首轻声道:“该是一恸师兄已到了洞外,丁施主请随老衲来。”

他迅速起身,两三步走到洞底搬开几块碎石,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道:“通过这条秘道,可以直通后山蕴翠潭。一恸师兄处自有老衲应付,丁施主快

走!”

丁原一点头,矮身钻进秘道入口,回首道:“大师后会有期!”

一愚大师一边重新用石块封住洞口,一边低声道:“丁施主,一路小心!”

丁原头顶光线一黯,入口的缝隙已被碎石封住。他微一思忖,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收敛内息,贴在洞口小心冀冀的倾听外面动静。

若是一恸大师果真恼羞成怒,加害一愚,说不得自己要现身一拼。假如能借此逼出一恸大师的魔教功夫来,那就再好不过。

一愚大师回到蒲团重新坐下,狭长的石洞里人影晃动,一恸大师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洞内,却不发一言。

一愚大师淡淡微笑,问道:“师兄,你可是在找丁原?”

一恸大师眼中精光一闪,凝视羞一愚大师的面庞,低声道:“果然是你!”

一愚大师神色从容,坦然迎对着他的双眼,嘴角浮现一缕微笑道:“师兄,你不是早已经猜到了么?”

一恸大师缓步行到近前,低头问道:“他在哪里?”

一愚大师回答道:“师兄,你不必煞费苦心找寻丁施主了,此刻他早从秘道里走远,想追也追不上啦。”

一恸大师脸上并不见变化,仿佛早就晓得不思洞中藏有秘道之事,在一愚大师对面席地而坐,说道:“师弟,你这么多年未装疯卖傻,在不思洞中韬光养

晦,为何偏偏因着一个丁原,又与老衲作对?”

一愚大师反问道:“丁施主年少有为,又是出身翠霞,师兄又为何一意要置他于死地?”

一恸大师哼道:“他结交魔道,屡次与敝寺作对。当日在云梦大泽一战,更是险些杀了一执师弟,令云林禅寺颜面无光,灭魔大计毁于一旦。

“这等忘恩负义,投身魔道的孽障,老衲怎容得下他?”

一愚大师摇头道:“只怕师兄想杀丁施主的真正原因,并非因为这些吧?”

一恸大师抬眼紧紧注视着他,徐徐道:“那你以为,老衲所为是何?”

一愚大师道:“丁施主天赋英才,小小年纪修为已直追羽冀浓当年,比之师兄不遑多让。近些年来,他声名雀起,冠誉九州,再假以时日,不难成为天陆第

一高手。

“更重要的是,丁施主出身正道,又与魔道诸多顶尖高手有千丝万缕的渊源交情,甚至连南海天一阁也对他青睐有加。

“这些对于师兄末说,才是真正的如芒在背,寝食难安。你想将丁施主除之而后快,便不足为奇了。”

一恸大师嘿嘿冷笑,道:“笑话,老衲怎会怕了这个小娃娃?何况他只不过是翠霞派一介弃徒,犹如丧家之犬游离天陆,浪荡于外,根本不值一提!”

丁原藏身秘道,听得真真切切,禁不住心中冷哼一声。

一愚大师呵呵笑道:“师兄不会不知,幽明山庄一战,七大门派数十位高手,全仰仗丁施主力挽狂澜,才能突出重围,避免全军覆没。

“此后各派宿老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却对丁施主的看法大有改观,多有感激之情。就凭这点,对于师兄异日一统正道七大剑派的宏愿,便构成了不小的障

碍。

“何况,紫竹轩门下的三大弟子里,盛年又重返翠霞,继掌淡言衣钵,而羽罗仁更成为魔教教主,名动一方。

“倘若这三人联手,莫说师兄,纵观普天之下,也少有人能与之抗衡。我若是师兄,设身处地,自然也要将丁施主尽速拔出,免得他在蓬莱仙会上坏了大

事。”

一恸大师静静听完,眼睛中森厉的精光渐渐消隐,变得柔和起来,微微一笑道:“师弟,如今云林禅寺中,老衲惟一欣赏,也是惟一顾忌的,只你一人而

己。看来,这些年你虽然躲在不思洞中静修禅机,于天下大势倒也清楚得很。”

一愚大师轻笑道:“比起师兄全盘在握,胸有成竹,老衲这点见识不算什么。”

一恸大师发出一记叹息,似是惋惜,似是惆怅,说道:“可惜,你与一心师兄是一般的心思,始终不能明白老衲殚精竭虑,为着云林禅寺的一片苦心。倘若

你肯出山助我,老衲又何须像如今这样辛苦?”

一愚大师恬然道:“没有我,师兄的大业不也是一样即将大功告成了么?”

一恸大师冷哼道:“老衲二十多年来费尽心机,好不容易藉羽罗仁的身世打压下翠霞派,更只差半步便剿灭了魔教余孽。

“可恨功亏一篑,又要从头重新来过,谈何大功告成?”

一愚大师讶然道:“原来,戳穿羽少教主身世,陷害淡言真人,令翠霞派盛名受损,这些事情果然出自师兄之手。

“一执师弟为无为师侄报仇心切,却被你白白的利用了一回!”

丁原闻言,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未,原来害死老道士的幕后真凶不是别人,而是一恸!

一恸大师不动声色,点头道:“不错,这正是老衲的手笔。

“谁让翠霞派数百年来一直处心积虑要与敝寺一争短长,更暗通魔教,示好羽翼浓?老衲也并不曾真的冤枉了他们!”

一愚大师道:“师兄令其他各派对翠霞生出不满,暗存嫌隙后,便可堂而皇之的成为正道之首,发动各派围剿魔教,若能成功,则云林禅寺在正道中的翘楚独尊地位,再无人可撼动。

“而师兄恐怕也算准,翠霞派因为淡言真人一事,绝不会参与此举,正可让敝寺独占鳌头,一枝独秀。”

一恸大师微笑道:“师弟,你全说对了。倘若二十多年前,便依老衲的意恩行事,敝寺又何须等到今天才能出头?”

一愚大师叹了口气,道:“当年婆罗山庄一战,假如不是师兄的鼓动,七大剑派也未必肯出兵围杀羽冀浓。

“为了所谓的云林大业,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屈死泉下。师兄,你这么做,真的值得么?”

一恸大师冷冷道:“当然值得!想我云林禅寺千年以来,除魔卫道,牺牲了无数弟子才换取来今日地位,可翠霞派凭什么就能与敝寺平起平坐?

“而海外三大圣地只会龟缩一隅,指手画脚,又凭什么成为正道领袖?老衲要做的,只是让云林禅寺能够拥有它应该得到的地位,这有何不对?”

一愚大师摇头道:“当然不对。正道泰斗的地位,是要旁人心悦诚服公推而出,可不是靠阴谋诡计,陷害同道所得。

“何况师兄乃出家之人,更不应该在心中生出争名夺利之念。”

一恸大师不以为然道:“师弟,你也太过天真迂腐了。自古以未,功成名就者,谁人不是不择手段,尽显神通?

“成王败寇,老衲便不相信三大圣地就光明磊落,虚怀若谷。嘿嘿,为了维护他们今日的地位,不知暗地里耍了多少的花招!”

一愚大师见他全听不进任何规劝,入魔己深,不由慨然叹道:“看来,对于蓬莱仙会,师兄也早巳运筹帷幄,势在必得了。”

一恸大师道:“不惜,羽罗仁那傻小子大包大揽,向敝寺承诺蓬莱仙会之前,必定找出近日以魔教十六绝技杀害七大剑派弟子的真凶,老衲料他到时铁定两

手空空,全无线索。哼,届时看他如何交代!”

一愚大师道:“老衲明白了,届时魔教教众绝不会坐视教主受辱,必定有所动作。师兄那时候振臂一呼,蓬莱仙会上正道高手云集,又有三大圣地坐镇,要

剿灭魔教并非难事。

“而丁原等人与魔教交情深厚,断不会坐视不理,一场血战之下,师兄的眼中钉几乎可拔除殆尽,甚至可以从此凌驾于三大圣地之上,可谓一举多得。

“如此说来,师兄心中其实十分清楚,凶手绝非魔教中人。”

一恸大师傲然一笑,道:“那是自然,天下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老衲?真正的凶手是谁,老衲早心中有数。只等魔教一灭,老衲再揪出这个幕后真凶来,何

愁各派不对云林禅寺感恩戴德?”

一愚大师沉默着,借油灯如豆的灯光,细细端详对面这位面露得色、与自己同门数百载的人,半晌方道:“师兄,你真是用心良苦啊。”

一恸大师听出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嘿然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敝寺的大业,而今多死几个弟子又算得了什么?”

一愚大师颔首道:“所以,老衲纵走丁施主,对于师兄来说,其实也无关紧要。”

一恸大师道:“若非如此,老衲岂会容你?师弟,你我同门三甲子,虽见解不同生出许多不快,但终究是一师所出,渊源匪浅。就算不赞成老衲的行事,也

希望你不要横加插手,破坏拦阻。”

一愚大师悠然笑道:“既然师兄有此担心,为何还要将实情告诉老衲?”

两人各含深意的目光交织碰撞在了一处,洞中久不闻人声。

似乎过了好久,一恸大师长长透了口气,说道:“这些想法日夜在老衲脑海中转动,却没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有谁能了解老衲为了敝寺基业中兴的一片良苦

用心?你尽管一直反对老衲,可也只有师弟你,才配得上与老衲聊上几句。”

一愚大师忽然体会到埋藏在他心底的孤独与寂寞之情,轻轻一叹道:“师兄,你真的选错了路,如今回头,时犹未晚。”

一恸大师怅然一笑,仰头道:“晚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无法回头了。师弟,你好自为之,万一老衲不幸败亡,云林禅寺还需要你出面收拾残局,这也

是我一直将你留到今日的最大原因。”

一愚大师蓦然生出无话可说的感觉,只得沉声道:“师兄,保重!”

一恸大师望着自己的同门师弟,竟似有无限感慨的点点头,起身道:“老衲也该走了。说不定,这就是你我最后一面了。”

一愚大师也跟着站起来,说道:“师兄,我送你出洞吧。”

一恸大师颔首道:“也好,咱们便走上你我二人的最后一程。”

两人抬步走向洞外,脚步声渐渐远去,石洞内又恢复了寂静。

丁原掩身秘道之后,顿时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他终于知道了谁才是真正陷害老道士的凶手,也清楚了一恸大师不可告人的阴谋。比起这些来,一恸修炼魔教十六绝技,杀害无为方丈,都成了次要的事

情。

可以预见,如果蓬莱仙会前,阿牛无法查出真凶,一场将致魔教灭顶的血战,便迫在眉睫。多少人舍生忘死,莫名其妙的拼杀麈战,到头未称心如意的,仅

一恸矣。

当日红袍老妖欲与阿牛结盟,共抗天陆的计画,相比起一恸的处心积虑,简直如三岁孩童的梦呓一般可笑。

而更令丁原头疼的是,他就算了解了一恸大师的野心,眼下也无法揭穿。

除非阿牛能抓出暗杀七大剑派弟子的真凶,又或者自己能掌握到一恸大师修炼魔功、杀害无为方丈的确凿证据,否则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这位德高望重的云林神僧,竟蕴酿着如此阴毒的计谋。

一天半,自己也许只有这么多时间可活了,可是这点工夫哪里又够?

或许,自己该立刻下山追上阿牛,将实情尽数告知,至少不能让魔教就这样落进一恸大师的圈套。

可转念一想,纵然阿牛晓得了这些,又能如何?现在的情势之下,恐怕明知是圈套也不得不住里跳。

一恸大师只怕早看准了这点,所以敢毫不避讳的将计画透露给一愚。

为今之计,只能自己设法争取一愚大师的支持与信任,釜底抽薪,从云林禅寺内部戳穿一恸的真面目。

毕竟,单单一条忤逆犯上、残杀掌门的大罪,就任谁也容不得他。

虽然这样做也困难重重,但好歹有一线之机,总好过两眼一摸黑的到处乱打乱撞。

想到这里,丁原便不急于离开,静待一愚大师返回洞内。

可好半天过去了,洞内依然是静悄悄的,听不到一愚大师回转的脚步声。他恐一恸尚未走远,不愿妄动灵觉察看,只想可能是两人在洞外还有话说。

然而整整在秘道里待了半个多时辰,外面也没传来丝毫的动静,丁原的心中渐渐生出疑虑,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妙。

他轻轻拨开覆盖在入口上的碎石,从秘道中探出身来。洞内的油灯插在冰凉干燥的石壁上,幽幽闪烁,呼呼的风从外面吹灌进来。

丁原抬步朝外走去,悠长的不思洞七拐八折,转过数道弯口也才行出了半程。

猛然丁原止住脚步,惊愕的目光紧紧盯在不远处的拐角。

在一块凸出的石壁旁,一愚大师的身躯斜斜倚靠,两眼圆睁,透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直盯盯地望着前方,嘴角一抹尚未干透的血迹殷红怵目。

丁原低声叫道:“大师!”身形飞闪到他身旁,探手在一愚大师的鼻下—测,已然气绝多时。

他心头一震,委实难以想像,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居然能不动声色的,在自己眼皮底下杀害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愚大师?

除非,这人与一愚大师十分熟稔,使得他在毫无防备、猝不及防之下才遭了暗算。

“一恸!”

丁原一字一顿的哑声自言自语道,伸手扯开一层大师胸口的袈裟,只见胸口早己被浑厚阴柔的掌力震得粉碎,深深朝里凹陷。

丁原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是大日天魔真气的劲力所致,除此别无第二家的魔道功夫能如此霸道,杀人于无声无形。

原来,适才一恸在洞内与一愚所言,都是虚情假意,内心早动了杀念,只是为了降低一愚大师的提防之心,才说什么欣赏、托付。

可笑的是,自己居然也会信了这老和尚的口蜜腹剑,一个疏忽,竟令一愚大师葬身贼手。

丁原横抱起一愚大师的尸身,回想就在刚才,这位宽宏慈悲、大智若愚的老僧还坐在对面,和自己娓娓倾谈,点化于他。可只在转眼间,已然含冤长逝,驾

鹤西去。

他的心中不禁又怒又痛,只想就这么抱着一愚大师的尸身杀上菩提岩。

猛然,洞口有人说道:“一愚师叔,弟子给您送灯油和素斋来了。”

一个中年僧侣手提食盒,转过了拐角,出现在眼前。

他乍见丁原神色吓人的怀抱一愚大师挡住去路,禁不住大惊失色,朝后连退两步靠在了石壁上。

当日云梦大泽围剿魔教一战,这僧人也曾跟随一恸大师,于人群中亲眼目睹丁原大展神威,降服一执大师的经过,心底早种下畏惧之意。

再冷不防借着左手的灯笼光芒,看到一愚大师的模样,食盒“啪”的坠地,颤声叫道:“丁、丁原,你杀了一愚师叔!”

丁原冷冷道:“不是我,杀害一愚大师的另有其人!”

那僧人面色苍白,强压惊惧,愤声道:“你胡说,这石洞中分明只有你一个人在!”

丁原嘿然道:“莫非,一恸大师就不是人了么?”

那僧人怒道:“你休要含血喷人!贫僧明明见到一愚师叔将师父送出不思洞,才回转洞内的!”

丁原一惊,问道:“大和尚,你说的话可当真?”

那僧人恨声道:“丁原,你不满敝寺,杀害一愚师叔,难道还想栽赃诬陷我师父不成?”

丁原脑海里混乱一片,人竟呆了,暗想:“难道不是一恸,那又会是谁?这石洞中明明只有我们三个人,绝无第四人来过,总不会是一愚大师自己引掌自决

吧?”

这猜想从丁原心里一闪而过即被否诀,莫说一愚大师没有自杀的道理,就算想这么做,他也没修炼过大日天魔真气。

那僧人见丁原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色更是骇人,急忙转身拼命朝洞外跑去,高声叫道:“快来人啊,丁原行凶杀死一愚师叔啦——”

丁原抬手本想祭出伏魔八宝将这僧人留下。可转念一想,一愚大师已然身故,真凶死无对证,除非自己再将那僧人杀了,否则留下他也没什么用处。

蓦然间,丁原心底灵光一闪,叫道:“不好,这是有人故意栽赃给我!”

想那大日天魔真气连阿牛也不会,偏偏自己是世人所知惟一能驾驭自如者,再加上有僧人亲眼见着他独自在洞抱住一愚大师的尸身,当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立刻排除了一恸大师下手的可能,因为对方根本不会猜到自己始终藏身在秘道之内,没有离去。要想栽赃,恐怕还少一个对象。

那么,是谁?是谁知道自己就躲藏在秘道里没有离开,并且以大日天魔真气于电光石火间击杀了一愚大师?

丁原心底缓缓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渐渐意识到,在这座石洞中,自始至终还有第四个人的存在,不仅窥听了自己与一愚大师的交谈,更听到了一恸大师的说话,芒至能感应到自己就藏身秘

道内未曾远扬,于是举手之间暗算了一愚大师,嫁祸到自己的头上。

即使这个僧人没有凑巧走进来见着他,从大日天魔真气遗留的印记,从一恸大师的推测中,矛头也一样能指向自己!

可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与自己,或者与云林禅寺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究竟背后有怎样可怕的图谋?

假如这个人当真存在,那修为无疑已臻至散仙之境,环顾天陆,除了曾山能勉强与之一决外,简直再无抗手。

这样的人物,却为什么要嫁祸给他?

丁原心念急闪,灵觉潮水一般涌出,搜索石洞,低喝道:“出来,我知道你还在这里!”

石洞里到处回荡丁原的声音,犹如滚雷般轰然碾过这洞中的静寂。

然而,并没有人出声回答,丁原的灵觉也只触到冰冷的石壁,并未能搜索到任何人的存在。

假如,一个散仙高手想在丁原面前隐身不出,凭借着不思洞中曲折反覆的地形,也并非难事。

丁原知道,暗藏在深处的这个敌人修为,远非自己可比胸中却难忍悲愤之情,漠然长啸道:“大丈夫敢作敢当,有种你就滚出来!”

洞中仍然无人回应,丁原明白了,自己就算叫破嗓子也不会有人回答的。既然对方是立意要陷害自己,此时也就做起了缩头乌龟。

他冷哼一声,怀抱一愚大师,双足飞点石壁,风驰电掣间搜遍了整座不思洞。然而,依旧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莫非,这神秘的第四人并不存在?

丁原在洞底停下脚步,无意低头却发现,秘道入口处碎石的布置似乎已被人悄悄动过,不再是自己先前摆放的模样。

那人,已经走了。

丁原深吸一口气,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可惜,以自己的修为,居然连来人的影子也没摸到,这人的神通,委实已到惊世骇俗的地步。

他灵觉一动,察觉到洞外十多个闻声赶末的云林禅寺僧侣已离此不远。

丁原轻轻将一愚大师的遗体平放在地上,默默念道:“大师,你可说是因我而死。在下无论如何也要抓出凶手,为你报仇!”

他不欲与云林掸寺的众僧发生纠葛缠斗,钻入秘道,一路向出口行去。

半盏茶后,脚下地势渐渐降低,不久前方就到了尽头。

丁原拨开横生在洞口的冗长水草,目光朝外张望,就见自己正置身子一个距离蕴翠潭水面不到两尺高的干涸洞穴中。

此时洞外玉兔横移,夜色苍茫,头顶的潭边、草丛里许多不知名的小虫正在欢快轻鸣。山风徐徐拂过水面,漾起一圈圈涟漪,朝着四周荡漾扩散,映照在潭

心的明月,也跟着微微颤动,如诗如画。

丁原刚要提气跃出洞口,丹田内猛地传末一股针刺般的剧痛,紧接着浑身的血液就像煮开锅的熔浆,火辣辣的沸腾涌动。

胸口一阵窒息,经脉如同要爆裂开来,五脏六腑一齐发出翻江倒海的绞心阵痛,直令他眼前金灯乱闪,视线开始变得模糊,连数丈外的景物也朦胧不清。

丁原一凛,晓得是火毒发作了。经过前夜的激战和刚才的心绪不稳,体内的血行屡屡加速,终于让火毒提前爆发。

然而,它来得未免也太不是时候。

云林禅寺的众僧应当能很快找到秘道的入口,追兵时刻就能赶至。

假如自己困在此处动弹不得,片刻之后就只有束手就擒的分了。真要那样,简直比一刀杀了他,更令丁原难受。

丁原咬牙再一提气,肺腑内宛如同时有千万把刀子在生剜硬割般,几乎令他疼昏过去。一口深红色的鲜血噗的喷洒到潭水里,片刻工夫,就见几条鱼翻起肚

皮浮出水面。

丁原微微苦笑,心想:“我这体内的火毒,居然混入潭水里也能毒死这么多鱼儿,放诸于人,又焉有不死的道理?”

正在这时,丹田内忽的一暖,“都天伏魇大光明符”自动觉醒,焕发出一股柔和力量汩汩升腾,护持住丁原的心脉。

丁原胸口的郁闷恶心稍减,奋起全身劲力爬出了洞口,又沿着潭边湿漉漉的泥地,攀上了岸旁的一方山石。

丁原手扶山石剧烈的喘息,胸口不住涌起吐血的冲动。

他不敢再妄动真气,刺激丹田,可身体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却越来越炽烈高涨,浑身的衣衫瞬间湿透,冒起白茫茫的蒸汽。

这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融解在血液中的火毒开始肆虐,就算他有通天的功力,也无法将其压制排除。除非,把自己身上的血液全部放光。

丁原努力迈步朝前,脚下却一个踉跑险些摔倒。

他急忙伸手抓住山石,叹了口气心道:“看来,我已经寸步难行了。莫说为一愚大师报仇,这时候随便是谁上来,伸伸小指头也能轻而易举的要我的性

命。”

想到这里,心绪又一激动,哇的一口血溅在脚下草丛上。

半人来高的杂草“嗤嗤”冒起青烟,转眼枯萎,焦黄的叶片竟缓缓燃着,被风一吹,竟现出星星火点来。

丁原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发的沉重,只好依靠住山岩,艰难的伸手探向背后,想拔出雪原仙剑。

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心中并没有畏惧与惊慌,好似这一刻已经不在乎生死,只想道:“与其落到一恸手中,还不如用雪原仙剑自尽来得干脆!丁某一

生傲气,到临了也不能受辱于卑鄙小人!”

他颤抖的手缓缓伸向仙剑,平时不假思索的动作,此际竟是无比的困难。

体内每一根血管里,都好似开水煮沸,不停冒着气泡,灼伤着他的神经与肺腑。丹田更像是一座喷薄的火山,吐出的,不是真气,而是滚烫的岩浆。

昏昏沉沉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丁原的视线里,绰绰晃动,接着就听到一个清脆明快的嗓音惊呼道:“哎呀,你好像是中毒了!”

随之一只小手柔柔的措在丁原脉搏上,丁原神情恍惚里竟也躲闪不及。

他奋力一甩手,低喝道:“闪开,我不要你管!”

那人不以为意,诧异道:“你明明都快不行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救?”

丁原喘息道:“快走,云林禅寺的追兵马上就到,莫非你想被他们当成丁某同党。”

那人惊异道:“丁?你说你姓丁?是丁原丁大哥么?我听盛大哥和爷爷说起过你——”

丁原听她像小鸟一样在身边唧唧喳喳说个不休,似乎一点也不知道云林掸寺追兵将至,情况万分危急,不由打断道:“快走,想陪我一块死么?”

那人收回搭在丁原脉膊上的小手,满面诧异道:“这是什么火毒?好厉害哟!”

丁原低声道:“仙灵朱果之毒,谁也解不了的,你快些走吧!”

那人“啊”了声,惊讶道:“原未真有仙灵朱果,爷爷没有骗我!丁大哥,你先服下这枚药丸,暂且压制一下火毒,冰儿这就给你想办法。”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掏出一颗雪白的丹丸,就往丁原嘴里塞。

丁原岂肯莫名其妙的被人塞下一颗来历不明的丹药,刚想用力推开,脑子里嗡嗡声起,又昏死了过去。

那人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梳着两条黑黝黝的大辫子,再加上一双圆圆的透着一骨子机灵劲的大眼睛,十分伶俐可人。她穿着一身杏黄长裙,肌肤泛着古铜色的健康光晕,只是对于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来说,的确是嫌黑了点。腰际斜插着一把不足两尺的短剑,金黄色的穗子迎风飘舞。

这少女见丁原昏倒,情急下赶忙伸手揽住,小脸被丁原压过未的胸膛挤得差点透不过气未。

她咬着牙,好费力的将丁原放倒躺在地上,伸手撬开丁原牙关,将手中的丹丸塞了进去,大喘一口气道:“丁大哥,你真是好重啊!”

丁原此时人事不知,当然也没办法就自己的体重向这个少女表示歉意。

少女看看丁原嘴边的血迹,突然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偏羞脑袋四下打量一番道:“奇怪,云林禅寺的和尚为何要追杀丁大哥?莫非是怪他打败了一正、一

执两位神僧,和尚们的老大没面子吧?

“嗯,也管不了这么多,先将丁大哥带走救醒再说。”

她年纪虽小,脑瓜子倒也灵活,晓得夜色之中动用御剑术太过扎眼,以她的这点修为只怕没跑多远,就会被人截下。

于是丹田真气流转,抱起丁原,以御风之术低空飞行,借着后山的树林草丛,流水山石遮掩,悄然觅道下山。

等出去了五十多里,少女这才祭起仙剑,往西疾飞。

冷不防丁原嘴巴一张,又喷出口深红色的鲜血,其中几滴不偏不倚洒溅在少女的胸衣上。

那衣裳顿时“丝丝”冒起青烟,被灼出三四个黄豆大小的洞眼,隐隐露出里面的亵衣。幸好少女胸口有他祖父赠送的仙道法器庇护,不然模样可就要更加狼

狈了。

饶是如此,她也是一阵慌乱,下意识里就要缩回手掩住胸前有洞眼的地方,差点就把丁原从云端上摔了下去。

她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望着丁原火红如炭的面庞,嘀咕道:“好险好险!也不晓得爷爷有没有回家,看这情形,丁大哥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不如先

找个地方替他试着疗伤,反正爷爷的那点医术,我也早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她降低高度,眺眼远望,遥遥瞧见前方十几里外有一座通衢大镇,灯火通明,甚是热闹。

少女一喜,心想:“我不妨在这镇上找家客栈住下,那么大的地方,想买草药也方便一些。”

她收起仙剑,徐徐降落在镇外,抱着丁原就往镇里走去。

也是她人小鬼大,全然不顾忌旁人异样惊诧的目光,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了镇子。

好在此刻已是掌灯过后,许多地方路人稀少,才不至于轰动小镇,引得众人围观。

少女抬头看见街角一家药店大门紧闭,已经歇业。

她迳直走了过去,双手没空只能抬脚@铛@铛踢门,叫道:“快开门,我要买药!”

在门外嚷了半天,才看见一个伙计披着衣服出末开门,原本有些睡眼惺忪外带恼怒的目光,突然望见少女胸口几点破洞,立时清醒了许多,恨不得把眼珠子

撑破。

少女脸一红,连忙侧身用丁原的身躯挡住那贼兮兮的目光,清叱道:“看什么看,我要买药!”

伙计打量着少女与她怀中的丁原,心想这两人古里古怪,只怕来路不正,还是少惹麻烦为妙。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扶着门道:“姑娘,你没瞧见么,铺子已经关门打烊了。要想买药,明天赶早吧!”

少女横肘撞在门上,闯了进去,嚷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救命如救火,你们开药铺的连这点善心都没有,还做什么生意?”

伙计被少女推得脚步趔趄,赶紧跟着她身后追了上来,伸手阻拦道:“哎,姑娘,你就这样往人家铺子里闯?赶紧出去,不然我可就要报官了!”

少女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哼道:“你去报官啊!等衙役来了,本姑娘早把你店铺里值钱的药材卷个干净走人了!”

伙计一下傻了眼,对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自己若是伸手动粗,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还是自认倒楣吧。当下耷拉着脑袋道:“好,好,小姑奶

奶,我服了你。快说,要买些什么?”

少女目光扫过柜台后的药柜,嘴里飞快的报出了二十多样药名,全都是怯火生阴的良药。

这伙计的记性倒也不错,一遍就全记了下末。

他站在柜台口,满脸狐疑的瞧着少女,道:“小姑娘,这些东西可要不少银子,你身上有带那么多钱么?”

少女挥手扔出两片金叶子,轻飘飘的落在柜台上,道:“伙计,够不够?”

伙计伸手捏起金叶子,掂了掂又咬了咬,连连点头道:“够了,够了,还有得多出一些。”

少女想也不想道:“那就替本姑娘再找件合适的衣服末,剩下的钱全部归你。”

伙计一听可高兴坏了,心想这人都睡觉了还能有财神爷找上门来,赶明儿自己得上庙里烧香多磕几个头去。

他乐呵呵的想着,手脚俐落的收拾好药包,又将金叶子揣进怀里,道:“姑娘,您等着,小的这就替您找件好衣服来。”

没多久,他一溜烟小跑屁颠屁颠的回来了,手里已多了一件不晓得从哪里翻出来的崭新土布女衣。

少女接过瞥了眼,不禁大皱眉头,那样式土里土气,不定是伙计从老板娘那里骗来的宝贝。

她草草套上衣服,举起袖子看看那宽大的袖口,嘟着小嘴却又没办法。

伙计一脸殷勤,问道:“姑娘,您还想要点什么?”

少女一手提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一手扶着丁原,摇头道:“暂时不用了。伙计,你们这儿有干净点的客栈么?”

伙计道:“姑娘,算您问着了。小的堂叔就在镇西头开了一家‘鸿运居’,可是镇子上数一数二的大客栈。您只要报上小的名字,连房价都能便宜不少。”

少女道:“镇西头,离这儿远不远?”

伙计赶紧道:“不远,只要沿着门口的大街一路朝西走,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到。要不,让小的陪您去。”

少女摇头道:“不用,我自己找得着。”

说着扶起丁原,走出了铺子。

伙计扒拉着门框,向少女叫道:“姑娘,别忘记了跟老板说,是‘百顺药铺’的二驴子介绍您来的!”

少女不耐烦道:“我记住了,你回去睡觉吧。”

伙计“哦”了声,兀自有些不放心的探头张望,直等少女照他所说,沿着大街往西面走出了老远,才笑嘻嘻的关上了铺门。

少女沿街足足走了将近两盏茶的工夫,才远远望见前面一个铺子,招牌有点斜斜的挂在门的上面,这鸿运居总算是到了。

她心底早把那自称二驴子的家伙臭骂了百遍。有好几次她忍不住就想施展御风而行的身法,可想起爷爷再三的告诫,只好苦苦忍住。

好不容易敲开客栈大门走进厅堂,少女气得直想回头找那伙计算帐。

所谓的全镇数一数二的大客栈,不过是几间旧瓦房,连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横竖看在还算干净的分上,少女满肚子火气的住了下来。折腾了老半天,她也实在没力气另外再找了。

她一面在客房里打水洗脸,一面咬牙切齿的发誓,明天天一亮,说什么也要找那个二驴子算算帐,好让他明白,医仙农百草的掌上明珠,农冰衣农大小姐,

可不是好骗、好欺负的!

她气鼓鼓的喝了口凉茶,回头望着躺在床上的丁原,寻思道:“仙灵朱果的火毒到底怎么解,爷爷从来也没教过我,八成连他自己也不会。没办法,救人要

紧,本姑娘只有试上一试了!”

她打开铺满一桌的药材,嘴里念念有词的咕哝着,一会儿这里抓两把,一会儿那边捏一撮,然后跑到门口叫道:“伙计,伙计!”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计叫了老半天“来了,来了!”才磨磨蹭蹭走到门口,问道:“客官,您是想要点什么?”

农冰衣道:“给我弄一个大浴盆来,里面放满冰水,本姑娘马上要用。”

伙计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大的浴盆本店里倒是有的,可这时节上哪儿找冰水去?”

农冰衣眼睛眨了眨,问道:“井水总有吧,用井水也行,快去!”顺手塞给伙计一锭银子,又问道:“厨房在哪儿?”

伙计忙不迭把银子收起,笑道:“姑娘,小的带您去。”

农冰衣拿起盛满药材的茶碗,又看了看昏迷的丁原,才关上门随伙计熬药去。

大半个时辰后,农冰衣提羞药罐,指挥着两个伙计将浴盆摆在客房当中,又将浴盆灌满井水将药液混在水中,然后催道:“快走,快走,本姑娘要给病人疗

伤了。”

一个伙计探头瞧了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丁原,期期艾艾道:“姑娘,要不要小的给您请个郎中来,万一闹出人命,小店可担待不起。”

农冰衣把伙计一路推出门,道:“本姑娘就是天下第一,嗯,第二医仙,那些郎中的三脚猫手艺怎能与我相比?你们别担心,出不了事的。”

两个伙计无可奈何的出了门,只能祈祷床上的丁原自求多福,别死在店里。

农冰衣关上门,走到床前褪下丁原的外衣,低声自言自语道:“爷爷说,男女有别,小姑娘家要矜持自律。不过为了救丁大哥的性命,冰儿只好事急从权

了。”

她抱起丁原,轻轻把他全身浸泡到浴盆的井水里。

如今这季节,虽然春暖花开,可夜晚的井水依然冰冷刺骨。丁原昏迷中被周身彻骨的冷水一激,不由自主的呻吟一声,居然慢悠悠的张开了眼睛。

农冰衣大喜,得意洋洋道:“本姑娘的方法果然奏效,爷爷也未必能有我如此聪明!”

可惜她话还没说完,丁原双目一睁,嘴里连吐出数口鲜血。

他体内原本就是火毒肆虐,被折腾的死去活来,如何还能再经受冰凉的井水刺激?水火交攻之下,脉象大乱,真气游离涣散,气血直朝喉咙狂涌。

丁原浑身湿答答的泡在水里,模模糊糊就看见个穿黄衣梳小辫的小姑娘在眼前晃动,挣扎着喘息问道:“我这是在哪儿?小姑娘,你在干什么?”

农冰衣道:“放心,我们已经到客栈里了,你不用再担心有人追你啦!我当然是在替你驱毒,救你的性命了。

“咦,你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看来我得用金针刺穴,让血行减缓,压制火毒的效力。”

她说着从袖底掏出一只小匣子,打开一看,里面两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金针,在灯光下熠熠发光。

丁原又惊又怒,道:“小姑娘,赶紧住手,不然丁某就下客气了!”

农冰衣像哄小孩子一样道:“丁大哥,你别害怕,我的金针刺穴手法跟爷爷比,是丝毫不差,不会出错的。你要是怕疼,拿块毛巾给你咬。”说着手起针

落,第一根金针扎入了丁原胸前的大穴。

丁原吃疼闷哼一声,想要挥手推开农冰衣却是欲振乏力。

农冰衣金针刺穴的手法当真熟练之极,一阵眼花撩乱的动作过后,金针从小匣子里跳到了原全身三十六处大穴上发光。

农冰衣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问道:“丁大哥,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吧?”

丁原几次差点疼昏过去,冷汗热汗涔涔而下,如同浆水淌进浴盆里。

他强忍痛楚,哼道:“小姑娘,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这般消遣丁某?”

农冰衣一拍浴盆,叫道:“对哦,我忙活了半天,却忘记告诉丁大哥自己是谁了。”

她一面从袖口里又掏出颗黑色的药丸,一面道:“我叫农冰衣,医仙农百草是我的爷爷。丁大哥叫我冰儿就行了。”

丁原讶然道:“你是农百草的孙女?”

农冰衣点头道:“是啊,我听爷爷和盛大哥说起过你,他们都钦佩得不得了,还说连红袍老妖都忌讳丁大哥三分。

“当时我就想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眼瞧一瞧丁大哥的模样,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遇着了!”

她把药丸凑到了原嘴边,道:“丁大哥,你快服下它吧。”

丁原端详农冰衣小手里的药丸,问道:“这是什么?”

农冰衣回答道:“这是‘冰心玉壶丹’,里面有好多种从北地冰原采来的珍稀草药,奇寒无比,一般人舔上一口也可能冻得半死不活,但给丁大哥用上,正

可以毒攻毒,收到奇效。”

丁原将信将疑,问道:“冰儿姑娘,你能肯定不会适得其反?”

农冰衣心里也没多大的底,小脸上却胸有成竹,自信满满道:“丁大哥放心,这是我从爷爷那儿偷师未的独门绝技,一定错不了。”

丁原心想自己身中火毒,余日无多,怎么也是一死,索性就让这小姑娘冒险一试,说不定真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点点头,张嘴吃力的将药丸吞了下去。

那药丸方一进入丁原嗓子眼,立刻化为一团浆液顺流而下。

一道奇寒无比的冰流,迅速从丁原小腹上方扩散开来,沿着周身经脉流转传播。冷暖两道力量在丁原体内,刹那间翻天覆地的激撞纠缠在一起。

农冰衣目不转睛盯着丁原的脸庞,紧张的问道:“丁大哥,感觉好一点了么?”

丁原脸上忽青忽红,额头汗如雨下,涩声道:“冰、冰儿姑娘,这药——不会错吧?”

农冰衣心虚道:“应该没问题才对啊!”

丁原点点头,勉强一笑道:“那就成了——”头一偏,昏了过去。

农冰衣吓了一大跳,顾不得了原身上还插着金针,双手拼命摇晃丁原肩膀,叫道:“丁大哥,你快醒醒,千万别吓唬冰儿啊!”

可喊了一会儿,也不见丁原动静,小姑娘心里越想越害怕,禁不住小嘴一扁,哭道:“爷爷,爷爷,您老人家在哪儿?冰儿明明是按照您教我的法子以毒攻

毒啊,可这回怎么就不灵验了呢?”

她珍珠似的泪水滴答滴答落在浴盆里,溅起串串涟满,或许连老天爷也被她哭烦,忽然听见丁原轻轻哼了声,复又醒转。

农冰衣欣喜若狂,一把扯住丁原叫道:“丁大哥,你没事了吧?”

丁原见她泪水还挂在小脸上,一副又高兴又害怕的样子,微笑道:“冰儿姑娘,你哭了?”

农冰衣不好意思的擦擦眼泪,道:“我才不会哭呢,那是小孩子干的事。”

丁原道:“说来也怪,我现在感觉好多了。不过冰儿姑娘,你能不能把金针拔出来,扶我上床休息一会儿?”

农冰衣“哦”了声,将金针摘除,扶着丁原出了浴盆,在床边坐下。

丁原小心冀冀的尝试着运转丹田真气,蒸干了全身湿淋淋的衣裳,盘腿坐在床板上道:“冰儿姑娘,我要调匀内息,麻烦你替我护法。”

其实以他的修为,除非闭入死关,否则寻常人等稍一近身便能觉察,这么说只是想让这小姑娘安分一点罢了。

农冰衣见丁原如此信任自己,心中大是得意,在桌边的木椅里落座,道:“丁大哥,你尽管静修,有冰儿在此,什么样的坏人也别想打你的主意。”

丁原向她微微一笑,合上双目抱元守一,静坐调息。

农冰衣煞有其事的正襟危坐,可没过多久便感觉无聊了。

她先是一只手支起下巴,又用金针拨弄桌上的油灯,而后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小姑娘的眼皮越来越沉重,虽然心里在不断提醒自己说:“不行,我千万不能睡过去,丁大哥还要我为他护法呢。”

然而脑袋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半柱香不到的工夫,终究趴在桌上酣然睡去。

鸡鸣五鼓,农冰衣醒了过来,看到窗户纸上已映照了一层鱼肚白。

她舒舒服服的伸了个懒腰,却发现自己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睡到了床上,身上还盖了条毯子。

农冰衣眼睛滴溜溜一转,猛然想起了自己在什么地方,“哎哟”一声跳将起身,埋怨道:“该死,我怎么睡过去了?”

忽听丁原的声音在旁边说道:“没关系,冰儿。我旱已经收功了。”

农冰衣一转头,见丁原悠然坐在椅子里,正含笑望着自己。

农冰衣小脸一红,道:“丁大哥,是你将我抱上床的?”

丁原道:“我收功醒转,见你睡得正香,就没有叫醒你。

“昨晚可累坏你了吧?”

农冰衣一摇头,两条黝黑的大辫子跟着一晃一晃,甚是可爱,说道:“这点小事不算什么,只要能治好丁大哥的伤就成。

“对了,丁大哥,你现在的感觉还好吧?火毒有没有再犯?”

丁原回答道:“好像火毒已经暂时被压制下去了,我现在感觉很好。”

农冰衣喜滋滋道:“这就好,我就说我是天下第二医仙。”

她下了床,说道:“丁大哥,我再看看你的脉象。”

她玉指搭在丁原的右腕上,小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低声自言自语也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丁原问道:“冰儿,可是有什么不妥么?”

农冰衣愁眉苦脸道:“丁大哥,你体内的火毒没有减弱消除,还更加厉害了。而且、而且,在内腑之中还多了一道寒气。要是再发作起来,恐怕——”

丁原早以内视之功体察过了体内情形,当知农冰衣所言不虚,微笑道:“没关系,灵空庵的九真师太说过,我最多也只有三五日的性命。活过一天,就算一

天吧。”

农冰衣皱皱小巧玲珑的鼻头,问道:“丁大哥,你真的不怕死么?”

丁原哈哈一笑,道:“天下有谁敢说自己不怕死?可真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也惟死而已,惧又何用?”

农冰衣点点头,道:“丁大哥,你说得对。只是,你怎么会中了仙灵朱果的火毒?”

丁原不愿对她细说,只轻描淡写道:“我是为了救一位朋友的性命,与她换血,将火毒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农冰衣“啊”一声道:“丁大哥,你可真了不起,难怪连我爷爷也要夸赞你少年英雄。”

丁原笑道:“这也没什么,只不过那位朋友对我而言,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百倍,只要能救她,受什么样的苦我都愿意。”

农冰衣望着丁原,问道:“丁大哥,你的这位朋友,也是位长得非常漂亮的姐姐吧?”

丁原道看看小姑娘鬼古灵精笑微微的样子,突然感觉在一个小姑娘面前坦诚心事,脸上有点发烧,含糊道:“你怎么知道?”

农冰衣娇俏一笑,道:“我猜的!”心里却默默思忖道:“那位姐姐真好福气,竟能让丁大哥心甘情愿的舍命相救。将来若有一人,也能教冰儿毫不犹豫的

为他而死,那该多好!”

丁原见农冰衣突然不说话了,哪里又知道这小姑娘心里在转着什么心思,想想道:“冰儿,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我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必须尽快完

成,现在该要离开了。”

农冰衣一听丁原要走,立刻摇头道:“不行,丁大哥,你受了这么重的毒伤,随时可能发作。

“我刚才已经想好,立刻带你去找我爷爷,他老人家是天陆第一医术高手,一定可以想法子救你的。”

丁原也摇头道:“可能等不及找到农老爷子,我身上的火毒就已发作了。冰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必须马上就走。”

农冰衣道:“丁大哥,我爷爷就住在离此不远的琴匣山里。咱们吃点东西立即上路,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你的事情也不急这么一时半刻,何不让我爷爷瞧

瞧你身上的毒伤,说不准他会有办法!”

丁原心中一动,估算了一下时间,颔首道:“好吧,那就有劳冰儿姑娘了。”

他虽听九真师太说过,仙灵火毒即便是农百草也束手无策。但终究此老号称天陆医仙,医术总有超人之处,万一能救治自己,也未尝可知。

而眼下丁原最需要的,就是——活着,哪怕几日也好。

天蒙蒙亮,街道上已经有了不少早起的人,许多店铺撤下门板,又开始一天或者忙碌或者悠闲的营业。

几个五、六岁娃娃兴奋的追逐着一辆牛车,欢快清脆的嬉笑声回荡在镇子里。

丁原跟在农冰衣身后,顺着大街一路往东走,问道:“冰儿,你在找什么?”

农冰衣道:“一家药铺,我要找里面的伙计算帐!”

丁原奇道:“他怎么得罪你,竟至于要一清早的让农大小姐杀上门去?”

农冰衣把昨晚二驴子指点客栈的事说了,道:“丁大哥,你说这人可不可恶!我说什么也要赏他一顿板子,再踹上两脚。”

要在数年前,农冰衣的提议必然大受丁原欢迎,但如今丁原已过了动不动便意气用事、惹是生非的年纪。

何况他心系那么多的要事,更没心情陪着农冰衣胡闹,于是说道:“那伙计只是想从你身上抽取一点好处罢了,也不必那么认真。”

农冰衣却哼道:“不行,本姑娘绝不能这么轻饶了他。”说完这话,她挺直的小鼻子微微一耸,左右张望道:“好香啊,是哪家在做羊肉泡膜?”

她一蹦一跳,追着香味来到一家铺子前,望着锅里沸腾的浓汤,眼睛发亮,脚步再也不肯挪开了。

丁原皱眉道:“冰儿,咱们赶紧走吧,丁大哥的时间不多了。”

农冰衣央求道:“丁大哥,让我吃一碗泡膜好不好?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它了!我保证,吃完咱们就上路,绝不耽搁,好不好嘛?”

丁原微笑道:“那你也不去找二驴子算帐了?”

农冰衣奔进铺子里找个位置一屁股坐下,叫道:“不去了,不去了,他哪里比得上羊肉泡膜好吃?”

丁原在她对面落座,随意打量了眼铺子里的情形。

这家店面并不十分宽敞,屋子里紧巴巴的摆着五、六张桌子,生意倒是不错。这么一大清早,已经坐了十多个主顾,人人头顶冒汗,享用着美食。

开这店铺的,看上去像是一对中年夫妇。老板下厨,妻子送菜收帐招呼客人,虽显得忙碌,却也其乐融融。

丁原不由暗自艳羡道:“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可不修什么绝世神功,不要什么名动天陆。就像这对夫妻,和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度过一辈子,也就满足了。”

那老板娘可不晓得有人正在羡慕自己,走近问道:“两位客倌,吃点什么?”

农冰衣道:“两碗羊肉泡膜!”

丁原摇头道:“我不用,老板娘,麻烦倒杯清茶给我就成。”

农冰衣嚷嚷道:“两碗,两碗,就来两碗,我来吃!”

老板娘应了声,笑着冲丁原挤挤眼睛,转身忙活去了。

丁原注视着她的背影,以传音入秘的功夫道:“冰儿,你看出来没有?这对夫妻身怀不凡的修为,那老板娘端着满满的汤碗在店内穿梭来回,轻盈自如,汤却从来没有洒出来过。”

农冰衣一怔,低声道:“丁大哥,你是说,他们都会仙法修为?”

她的话才出口,一双目光有意无意的从自己与丁原的脸上扫过,却是那店老板。

农冰衣一吐灵巧的小舌头,道:“被他听见啦!”

丁原轻笑道:“谁让你不用传音入秘,人家哪有听不见你话的道理?”

两人说话间,老板娘端上了两碗香喷喷热腾腾、装得满满的羊肉泡膜,又给丁原上了杯清茶。

农冰衣看着桌子上的两个大海碗,食指大动,迫不及待道:“丁大哥,我先吃啦!”一通的狼吞虎咽,简直像三天没有吃过饭一样,全无淑女风范。

丁原嘴角含笑,握着茶杯欣赏农冰衣的食相。虽然小姑娘的模样不怎么雅观,却自有另一种毫不做作的可爱。

忽然,他若有所觉,轻轻咦了声,目光射向大街的西头。

一名灰袍老者,神态悠然,双目半睁半闭,正朝这里走来。在他前方,是八名妙龄少女手挽竹篮,鲜花铺路,一队女伶琴萧幽幽紧随其后。十个神清气足的黑衣汉子簇拥在老者身后,满脸的趾高气扬。

这排场,一个不知情还真当是哪位朝中官宦出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望。

那老者仿佛也察觉到了丁原的存在,眼缝里透出一抹精光,直射向铺子。明明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丁原却感觉到,对方庞大怪异的气势已迎面迫来。

他恍作不觉,暗自聚起“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双目里也同样爆出一缕神光。

两股无形的气浪在半空中迎头相撞,丁原身前的桌子蓦然无风自动,“吱呀”一摇,震得桌面上的碗筷也轻轻颤动。

老者脸上现出一丝惊讶,眸子里的精光迅速消退,丁原身前的压力也随之消失。

“啪!”的一声,一只海碗碎落于地。

只见那老板娘空着双手,呆呆望向老者,神色里充满惊恐与绝望,苍白的脸上血色尽失,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店老板的神情也是大变。

他快步走到妻子跟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扬声道:“诸位客倌,小店今天有贵客临门,要歇业半天。今早就算我万老二请客,大伙儿不用给钱了,赶紧走吧。”

农冰衣不解的从面前的海碗里抬起头道:“咦,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生意说不做就不做了呢?”

丁原已猜到大半,轻轻道:“是有极厉害的仇家找上门来了。”

农冰衣望向门外,诧异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好大的阵仗啊!嘻嘻,就像戏文里的扮相一样。”

丁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那灰袍老者的修为只怕不在我之下,这对夫妇可能难逃此劫了。”他的话都以传音入秘说出,故此也不虞旁人听见。

那店老板见农冰衣与丁原兀自留在原位没动,赶紧过来拱手道:“两位客倌,赶紧走吧,这里马上就要杀人了!”

此言一出,一些原本想留下来看热闹的食客顿时一阵惊呼,慌慌张张的夺门而去。

胆子稍大一点的,远远躲在街对面的屋檐底下,仍想看个明白。

更有几个老主顾问道:“万老二,他们是不是冲着你们来的?要不要我去报官?”

万老二惨笑一下,心想既然他找上门来,别说报官,就是求神也没用了,摇摇头道:“不必啦,大伙儿快离开铺子,我要关门了。”

店里的人转眼走得差不多了,万老二夫妇并肩携手站在门口,四道目光惊惧交集的望向缓步行来的灰袍老者。

两人的双腿都情不自禁的微微打颤,呼吸声越发的沉重急促。

不想听见背后有一个少女脆生生的声音问道:“万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头是来杀你们俩的么?不用害怕,我来帮你们!”

万老二一回头,看见农冰衣瞪着一双毫不知畏惧的大眼睛瞧着自己,一副路见不平、想要拔刀相助的样子。他一跺脚道:“小姑娘,怎么还不走,你不想活了么?”

农冰衣满不在乎道:“我的羊肉泡膜才吃了一半,为什么要走?万老板,你别怕,有我丁大哥在,谁也不敢欺负你们。”

丁原淡然一笑,喝了口清茶,心中暗道:“这小姑娘倒会差遣人,也不管这对夫妇是什么路数,就想拉着我替人家出头。

“不过,从万老二急着送走客人,以免伤及无辜来看,他们夫妻心肠颇善。也不知怎么得罪了那灰袍老者,我不妨坐在旁边看个究竟。”

万老二望了丁原一眼,见他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全然不为所动,心头一惊,寻思道:“我刚才差点看走了眼,这青年分明是深藏不露,已到返璞归真之境。

“但他终究年纪太轻,又如何是他的对手?何况,我与他们无亲无故,萍水相逢,这青年岂会因我而得罪旁人?”

他叹了口气道:“随你们便吧。”转回头去,注视着街道。

八名洒花少女行到铺子门口,分列两旁。

那对女伶也在门外停住。

灰袍老者抬步走到万老二夫妇近前,却是一言不发,细细眯起的双眼,像两根锐利的针芒,紧紧盯在万老二的脸上。

万老二不由自主的浑身一颤,低下头不敢接触灰袍老者的眼神,轻声道:“师父!”

农冰衣一愣,才明白灰袍老者居然是万老二的师父,可看上去却好像生死仇家一般。

她大惑不解,刚想开口,丁原轻轻碰碰她道:“别出声,听听再说。”

灰袍老者久久之后低哼一声,冷冷道:“万如海,亏你有脸还认我这个师父。”

万老二颤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没有一刻敢忘记师父的恩德。”

灰袍老者嘿嘿冷笑道:“那你为何因为一个女人,就叛离师门,背弃老夫?难道为师对你数十年的栽培之情,还及不上她的三言两语么?”

万老二急忙道:“师父,弟子当日偕着悦妹出走忘情宫,也是迫于无奈。她虽然出身正道,可我们两人也是真心相爱,求师父成全!”

丁原恍然大悟,心道:“我当是谁有这么大的排场,敢情是忘情宫的楚老魔。哼,当年他门下的耿无行卑鄙无耻,险些要了玉儿的性命,其徒如此,其师可知。瞧他们师徒的对话,活脱又是一出棒打鸳鸯。”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越秀山上,姬别天等人逼迫雪儿下嫁屈箭南的往事,倒颇与眼前的万老二夫妇有同病相怜之处。

丁原心中不免生出爱屋及乌之情,却想看看事情究竟如何发展。

楚望天走入店铺,八名少女已在一张凳子上铺下一条雪白的丝帕,楚望天大剌剌坐下,八名少女递上雪白的毛巾,又不知又从哪里捧出一个通体透明、晶莹如水、薄如蝉翼的青瓷茶杯来。

只见那茶杯,观之如透轻云望明月,隔淡雾看青山,一望而知绝非凡品。

楚望天用毛巾轻轻沾沾脸、擦擦手,悠然自得的呷口香茶。

那十名黑衣汉子守在了门外,虎视眈眈盯着万老二夫妇。

楚望天把玩着青瓷杯,漠然道:“成全你们是不可能的,不然忘情宫还有何威仪可言?但你若想活命,倒也不难。老夫念在多年师徒情分上,可以为你网开一面。”

万老二又惊又喜,问道:“那师父是否也原谅了悦妹?”

楚望天嘿嘿冷笑一声道:“作梦!万如海,老夫给你一柱香的时间考虑,只要你亲手杀了这个女人,老夫便不计前嫌,将你重新收归门下。不然,你们夫妇便同去阴曹地府做一对亡命鸳鸯吧!”

万老二大吃一惊,扑通跪地叫道:“师父,求您放过悦妹吧!当年逃离忘情宫,全是弟子的主意,与她毫无关系。”

楚望天道:“怎么无关?若不是为了这个女人,你现在还好端端的在老夫门下修炼,说不定异日能成为天陆魔道顶尖的人。可就为了她,你居然愚蠢到舍弃一切,害得老夫对你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那妇人跪倒在万老二的对面,凄然道:“二哥,你杀了我吧!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小妹心中已十分满足了。”

万老二猛地摇头道:“不,不,悦妹,这怎么成?”

他膝盖点地爬到楚望天跟前,仰头哀求道:“师父,您若真的生气弟子不成材,那弟子甘愿受死。只求您饶过悦妹一命!”

楚望天一脚踹开万老二,低喝道:“来人,点香!”

猛的听到旁边有人一拍桌子,叫道:“楚老魔,你也太不像话了,哪有做师父的活生生要拆散门下弟子姻缘,还要杀人的道理?本姑娘看不顺眼,定要抱这不平!”

楚望天看也不看她半眼,冷然道:“小姑娘,这儿没你的事。”

要不是顾忌到农冰衣身旁的丁原,他连这话也不会说,立时出手结果这多嘴多舌、没点礼貌的女娃儿。

农冰衣还想再拍桌子,那妇人急忙劝道:“小妹妹,多谢你的好意,别再争了!愚夫妇叛离忘情宫,对不住楚宫主,任何惩戒也是该当的。”

农冰衣小嘴一噘,对妇人的逆来顺受甚为不满,耳中却听丁原传音入秘道:“冰儿,再等一等,一切有丁大哥在,绝不会让楚老魔嚣张。”

听到这句话,农冰衣就像吃了颗定心丸,狠狠瞪了眼楚望天便重新坐下。

在她心目中,丁原是仅次于爷爷的天陆绝顶高手,任楚望天如何了得,也挡不住丁大哥仙剑一挥。

檀香在微风中很快已燃去半截。

楚望天轻轻往青瓷杯中吹了吹,道:“万如海,你想好了么?是一个人死,还是要两个一起死?”

万如海望向妻子,满眼都是诀别的深情,悄悄用传音入秘叮嘱道:“悦妹,待会儿我会扑向师父,只望能阻他片刻,你赶紧夺路逃走,永远也不要回头!”

妇人珠泪盈眶,连连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肯答应。

万如海急道:“没时间了,只要你能活着,保住腹中的孩子,我死也可瞑目!”

眼看一柱香就要烧到尽头,妇人心下一横,最后深深望了眼万如海,凄然微笑道:“二哥,咱们来世再做夫妻吧!”举掌拍向头顶。

万如海心神俱裂,声嘶力竭的吼道:“悦妹,不要——”飞身扑了过去,可怎么也晚了半拍。

不料斜刺里掠出一道乌光,正击中妇人的手腕,那劲道拿捏极准,不轻不重将她的手掌带到一边,却连一点肌肤也没伤着。

“啪”的一响,乌光坠地,竟是一根筷子。

店铺内外的目光齐齐向农冰衣那桌望去,小姑娘手里的筷子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根,满脸诧异的叫道:“喂,不是我!”

万如海一把抱住劫后余生的妻子,双手箍得紧紧再也不肯放开,埋怨道:“悦妹,你何苦如此?难道今后我一个人还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吗?”

妇人摇头不语,“哇”的一声,伏在丈夫宽厚的肩头上痛哭出声。

楚望天看向丁原,沉声道:“阁下到底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丁原淡淡道:“看见这么一对有情有义的夫妻死在自己面前,总不是件愉快的事。”

楚望天微微点头,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丁原毫不在意的一笑,回答道:“忘情宫,楚老魔。”

楚望天又点点头道:“既然晓得是老夫,你还敢出手坏我的事?”

丁原道:“刚才冰儿姑娘说过了,看不顺眼,这事我们管定了。”

楚望天寒声道:“阁下与他们两人沾亲带故,还是另有关系?”

丁原答道:“非亲非故,素不相识,毫无关系。”

楚望天哈哈笑道:“好,好得很!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农冰衣扮了个鬼脸,讥讽道:“楚老魔,你才是不知天高地厚呢!连丁大哥都不认识,还敢跑出忘情宫到处的耀武扬威?”

楚望天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那十名黑衣汉子齐声爆喝道:“小姑娘,你有眼无珠,懂得什么?我家宫主修为天下第一,古往今来从无抗手,区区一个丁原给他老人家提鞋也都不配!”

又有声音道:“宫主,您老人家乃万金至尊,何必理会这等跳梁小丑!待弟子出手替您解决了这两个狂妄无知的小辈,也好教世人见识见识忘情宫的神功绝学!”

农冰衣伸出食指,刮着红扑扑的脸蛋,叫道:“呸,呸,呸!大吹法螺,不知羞耻!”

这十男一女未等丁原、楚望天开打,倒先开骂战起来,你来我往,舌灿莲花,好不热闹。

农冰衣孤军奋战,竟然不落下风,一个人说得比十个大男人还多还快,越讲越带劲,最后索性叉着小腰爬到了桌子上。

楚望天眉头一皱,低喝道:“统统给老夫住口!”

这声音就如同炸雷一般在众人耳际响起,震得农冰衣心摇神驰,差点从桌子上栽下来。幸好丁原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她,才没出洋相。

农冰衣大为不满,跳下桌子双手叉腰,冲着楚望天道:“楚老魔,你吼什么吼!要比谁的嗓门大么,本姑娘也不输于你——”

她最后一个“你”字叫得声嘶力竭,差点没背过气去,可论威势,实在比楚望天的一喝差远了。

丁原微微一笑,拍拍农冰衣的后背,输入一道真气,道:“冰儿,别胡闹了。”

农冰衣大口喘着气道:“谁胡闹了,我就见不惯这些人的嚣张模样!”

楚望天手捻颌下修剪得整洁平滑的白髯,怡然自得的端起青瓷杯,品了口香茗,缓缓道:“原来是丁原,老夫失敬了!”

丁原一抱拳道:“楚宫主,丁某不知万兄夫妇究竟身犯哪条大罪,竟要劳动阁下千里追杀,不死不罢休?”

楚望天嘿嘿道:“丁原,方才你不是已将前因后果听得清清楚楚了么?”

丁原不动声色,回答道:“正因为丁某听了二人所说,才更加不明白,楚宫主为何非欲将他们置之死地而后快?”

楚望天放下青瓷杯,眯成缝的双眼望着丁原道:“看来,丁小哥是明知故问。”

农冰衣回敬道:“明知故问又怎么样,反正有我们在,就不许你乱杀人!”

她扶起那妇人,道:“万大哥,万大嫂,你们不要害怕,看丁大哥怎么收拾这不近人情的老糊涂虫!”

楚望天恍如未闻,低头看着青瓷杯中漂浮树立的茶叶喃喃道:“世道变了,老夫这多年未曾出山,竟连个黄毛丫头、幼齿小儿也敢骑到忘情宫头上,一捋虎须了。”

万如海追随楚望天数十年,对师父的脾气了解得一清二楚,知他对丁原二人杀机已动,急忙横身挡在农冰衣身前道:“师父,不关这两位少年的事,有什么责罚弟子甘愿一力承担!”

原来他隐居此地年深日久,一心一意只与妻子相守,过那平淡快乐的生活,对天陆正魔两道间渐渐疏远,全然不晓得丁原的名头已经不在魔道十大顶尖高手之下,否则也不会让楚望天踌躇半天也未出手。

丁原虽然和农冰衣一样看不惯楚望天的做派,可毕竟身负要事,也无意于和这成名百年的老魔头纠缠不清,于是道:“楚宫主,还望你能高抬贵手,放过万兄夫妇,丁某感激不尽!”

楚望天本可借着丁原的求情顺坡下驴,面子上勉强也能过去,更何况就算现在放过万如海夫妇,料他们总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

奈何身后一班黑衣汉子自认天下仙法宫主第一,除去宫主便是老子第二,浑不把丁原的话当回事,纷纷喝斥道:“臭小子,你算什么东西?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你说饶便饶,却教宫主他老人家的颜面何存?”

楚望天一凛,心道:“这话说得也不错,老夫隐居多年,为的便是在此次蓬莱仙会上独占鳌头,名倾天下。倘若一出宫,就因着这小子一句话而放过叛宫之徒,那些不知内情的人,多半会以为我年老力衰,不复昔日之威,竟至怕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

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站起身形。

万如海拉着妻子的手,恳求的叫道:“师父!”

楚望天哼了声,右手一扬一收,先前丁原用来解救妇人的筷子飞落入他掌心。

他缓缓走到丁原桌前,面对面坐下,手里捏着细长的筷子,徐徐道:“丁原,可愿陪老夫玩上一局?”

丁原转头向农冰衣道:“冰儿,借你的筷子给丁大哥一用。”

右手两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敲,农冰衣放在桌上的另一只筷子“啪”的弹起,不偏不倚落到丁原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之间。

那些在门口自诩老子天下为尊的黑衣汉子,被丁原露的这一手吓了一跳,但很快就纷纷故作不屑道:“雕虫小技,也敢在宫主面前显摆!”

农冰衣不服不忿道:“好啊,既然说丁大哥的这一手是雕虫小技,你们谁也来照着样子做一遍,让本姑娘瞧瞧。”

楚望天不理她与手下的舌战,指尖的筷子笔直竖立,道:“丁原,请了!”

丁原手腕一抬,筷子遥遥指向楚望天右手虎口,凝滞不动,沉声道:“请!”

农冰衣这才明白,丁原与楚望天是要以筷代剑,较量修为高低,不由暗自高兴有好戏可看啦。

楚望天手捏竹筷,丹田内修炼了三甲子的浑厚真气汩汩注入,心神凝定,双目如刀紧紧注视着丁原的右手。

尽管对面的这个年轻人岁数不到他的一个零头,但此人大闹云林禅寺,破幽明诛杀鬼若寒,盛名传遍天陆,不由他不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

他小指几乎不可察觉的朝上稍稍翘起,虚指向丁原右腕脉门,引而不发,试探着对方的反应。

丁原却是无名指朝里一蜷,犹如一条盘踞苍莽的蛟龙,封住楚望天小指的所有变化,其中奥妙,却仅止局内两人心头明了。

楚望天低声赞道:“好!”

竹筷顶端“嗡”的一颤,晃动出层层飞影,久久不绝。

丁原右手微微一侧,依旧以静制动,蓄势不出,似乎存心要和楚望天先比试一场彼此的耐心。

片刻之间,两人的右手总共十根指头眼花撩乱的不断变幻,或进或退,或收或立,尽是投石问路的虚招,谁也不肯抢先强攻,短兵相接。

从表面看来,这不过是两人以一对竹筷过招较量,纵然落败,最多也只是筷断手伤,颜面难堪而已。

但农冰衣等人又哪里晓得,丁原与楚望天此际在彼此强大实力的刺激之下,已然双双进入空明忘我之境,两根筷子何异于仙剑神器,金石能熔,生铁可断。

两人的心神、目光、气势、功力乃至火候智慧,早在丁原捏起那根竹筷时,已经全方位的激撞跌宕。

气机纠缠对峙之下,端的可称牵一发而动全身,凶险之处甚至远胜寻常两人持刀血拼。

农冰衣起初还饶有兴致,难得那么老实的待在一旁,准备欣赏心目中神通广大的丁大哥是如何大展神功,教训这个不近人情的楚老魔的,可看两人手指竹筷动来变去,却迟迟没有真格的交锋。

她倒比丁原先着急起来,催促道:“楚老魔,你到底打不打?光会在那儿比划来比划去,又不是让丁大哥陪你玩小孩过家家!”

楚望天充耳不闻,他全身真气鼓荡,外表却瞧不出丝毫端倪,一如平常那般仙风道骨,飘逸从容。

惟有那双半睁半开的眼睛里,两簇深邃幽然的蓝光却越来越浓,越来越亮,仿佛真能射出光来刺穿丁原的右手。

万如海可说是在场众人里,除去丁原、楚望天之外修为最高的一个,他拉着妻子的手静静退在角落,眼睛眨也不眨的凝视着桌面,瞧着丁、楚二人出招、拆招,虚晃、实探,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妙到巅毫,竟情不自禁的如醉如痴,忘却了自己尚身处险境,生死未判,只用心揣摩两人的招式奥妙。

饶是他的眼光,也只能看个半懂不懂,心底越发的钦佩起丁原来。

忽而想到,要是师父手中的竹筷换作惯用的“睥睨”神剑,而对面坐着的是自己,那么他又能挡上几招?

弹指之间,万如海冒出一身冷汗,握着妻子的大手,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原来他满打满算,殚精竭虑,再忽略与师父的功力差异,仅以招式变化而论,只怕最多也仅止在十招以内而已。

农冰衣见楚望天不睬自己,当然不会傻傻的以为是楚望天涵养功夫到家,已到骂不还口的境界,或者忌惮她是农百草的孙女,对她忍让三分。

这小姑娘立刻醒悟到,这老魔头全副的心思都已用在与丁大哥的对决之上,断断不能分神来理会自己。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又叫道:“楚老魔,你号称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又是天陆前辈高人,和丁大哥过招,说什么也该先让后辈一招半式才对,否则传扬出去,可大失您老人家的身分呀!”

她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全为楚望天着想似的,令门口的黑衣汉子也不知该如何辩驳。总不能说,宫主他老人家不是前辈高人吧?可一旦承认下来,似乎不让招又说不过去。十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农冰衣压根不指望楚望天果真能发扬前辈风范,礼让丁原。

何况,两人已打得眼花撩乱,难解难分,谁肯甘心停下来再从头打过?如此胡闹,恐怕丁原也不肯答应。

只是,如果能扰乱楚望天的心神,令其生出破绽,丁原就有更多机会把楚老魔打得落花流水。

一时间,她就像只欢快的百灵鸟,妙语如珠,说个不休。

一会儿将楚望天捧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当世泰斗;一会儿又骂他是灭绝人性,只喜听小人吹嘘拍马的老混蛋。令楚望天时而喜,时而怒,好不头疼。

但他依旧是木无表情,眼睛更是无时无刻不盯在丁原指尖的竹筷上,心中暗自定下计议,待解决丁原后,第一要紧的事便是拔了这丫头片子的舌头。

丁原见状也是又好气,又好笑,觉得这小姑娘颇有几分自己少年时的古灵精怪,甚或犹有过之。

他不齿藉机占得便宜,劝阻道:“冰儿,不要纷扰楚宫主心神,只管相信你丁大哥就好了。”

他刚一开口,楚望天手中的竹筷挟着一缕尖锐啸音出手,筷头幻出七道光影飞点丁原脉门、五指与虎口,竟是要趁对方说话分心之际,突袭猛攻。

丁原好像早有预料,一字字入耳清晰和缓,继续劝阻农冰衣,一面双指一转,竹筷虚画出一个圆圈,将楚望天的攻势尽数囊获其内,迫其正面交锋。

楚望天手腕一振,七道光影合成一束,石破天惊刺入圆心,锋芒直指丁原虎口。

丁原蜷缩的中指飞速昂首一弹,发出道无形罡风,“叮”的击中竹筷,令楚望天手指一麻,偏离了方向。

他不等对方变招,转守为攻,竹筷斜刺挑出,一气呵成,点向楚望天拇指。

楚望天竹筷用老,已不及回防。他捏筷的双指内收,小指朝外一勾,缠向丁原的竹筷。丁原筷身后撤,与楚望天横扫回来的竹筷“啪”的一交,各自弹回。

直到这个时候,丁原才说完最后一个“了”字。

假如不是亲眼目睹,任谁也不能相信,这当中他已与楚望天针锋相对、寸土不让的激斗了数招。

农冰衣叫道:“好啊,楚老魔,你趁人不备,出手偷袭,算什么前辈高人?十足是个低人、矮人、矬人!”

久久不得还嘴的那些黑衣人总算逮到了机会,其中一个口齿伶俐的赶紧道:“高手相争,无所不用其极!何况宫主他老人家不过是想考教一下那小子的戒备之心,哪能算是偷袭?”

楚望天无功而返,心里已生出一丝焦躁,听手下又在胡说八道,忍不住低喝道:“闭嘴!”手中竹筷大开大阖,居高临下劈向丁原手背。

丁原竹筷往上一顶,将翠霞剑派的“中流砥柱”化入其中,以逸待劳,巍然不动。

楚望天的筷身就仿佛主动要一头撞上对方的锋芒,好在他变招极快,半途之中竹筷横移,化刚猛无俦的劈杀之式为阴柔多变的飞挑,疾刺丁原虎口。

两人互有攻守,激战越酣,于方寸之地里竹筷飞舞翻腾,极尽各种不可思议的招式变化,丝毫不逊色于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对决。

一双普通的竹筷,在两人手中你来我往,越斗越快,到最后变成两团蒙蒙光影,乌芒冲霄,“嗤嗤”鸣响不绝于耳,已全看不清楚招式动作,更无从判断究竟谁占着便宜,谁屈居了下风。

转眼拼过二十个照面,丁原体内的真气被全面激发,欢腾流转,鼓啸盈荡,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但他有了上回的前车之鉴,生恐时间一久牵动毒伤,立意要尽速拿下此局。

眼见楚望天的竹筷刚柔并济,泼水不进,他心中也不由生出敬佩之意,暗道:“这老魔的修为名不虚传,十大高手之誉的确实至名归。在招法变幻上,恐怕连鬼先生也要略逊一筹。

“幸亏我这一年来没有丝毫懈怠,苦修不辍,否则今日未必能挡得住他狂风暴雨般的攻杀。”

话是这么说,却同时激起了丁原好胜之心。

他心知如此中规中矩的缠斗下去,再有百十招也分不出胜负,若想速战速决,惟有兵行险招,出其不意。

他一个虚晃,迫退楚望天的三式连发,旋即食指弹出,将竹筷射向半空。

楚望天一怔,目光不由自主的被竹筷吸引过去。

丁原哈哈一笑,五根指头点按弹屈,将曾山二十二字拳中的“山”字诀挥洒得淋漓尽致,更能因地制宜,另出新式,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压向楚望天,将其整只右手全部笼罩在重重指影之下。

楚望天也当真了得,面对突变临危不乱,竹筷“唰”的横扫,“啪啪”两声击退丁原食指与中指的连环夹击。

可那边丁原的拇指凌空虚按,宛如崩山裂石的浩荡罡风陡然轰到,却是一式“一”字诀。

楚望天小指、无名指双双弹射出一缕劲风,“啵”的撞击在那股浩然罡风上,右臂一麻,手背被余劲刮得生疼。

他白眉一挑,心中诧异道:“这小子好深厚的功力,老夫这三甲子的修为竟也不能占到上风!”

丁原也同样吃了一惊,他这手已运上八成的功力,希望能震散楚望天的守势,令小指暗藏的杀招能迅雷不及掩耳的突入中宫,一举奏凯。没想到自己还是把楚望天想的太简单了,对方虽然吃了点小亏,却只用两根手指就化解了自己的攻势,事到如今只能改弦易辙,小指风驰电掣般刺出,转点楚望天右腕脉门。

楚望天一招不慎,空有竹筷在手却施展不得,无法发挥优势。好在他见机极快,一直隐忍未发的中指飞速抬头,顶上前去。

丁原心如镜台,早将对手的后招变化洞察若明,小指在空中骤然停滞,令楚望天中指打到了空处。

这一下节奏的变化让楚望天措手不及,醒悟到大势不妙时,一根指头已经完全暴露在丁原的火力底下。

丁原一声清啸,小指破云射日,正点在楚望天中指的第二道指节上。

楚望天闷哼一声,手上传来一股锥心刺痛。他深吸一口气,迫出丁原攻入体内的指力,竹筷孤注一掷,劈向丁原手背经脉。

丁原见好就收,先一步撤手疾退。

楚望天焉肯善罢甘休,竹筷转劈为刺,嗡嗡清鸣,朝着丁原掌心戳来。

丁原双指一扬,稳稳接住落下的竹筷,倒转筷头,以厚重的尾部迎头痛击。

“啪”的一响,两根竹筷首尾相联,不差毫厘的顶成一线。

丁原从竹筷顶端狂涌而出的真气,如同迎面撞在一堵铜墙铁壁上,被楚望天的“忘情真罡”硬生生挡住。

可两人谁也不愿先撤手退让,各自催动功力,僵持不下。

楚望天已领教了丁原招式变化的厉害,更是想仰仗着三甲子的精深修为力压丁原,扳回颜面。故此,出手更加的不遗余力,惊涛骇浪般的真气源源不绝迫向丁原,立意要这小子筷断人伤。

农冰衣看着两根竹筷在空中纹丝不动的凝滞住,心里一沉道:“哎哟,不好!楚老魔欺负丁大哥年轻,想用功力硬吃!”

她家学渊源,自然明白比之招式拼斗,眼前情形又凶险上万分。两人俱都全力出手硬撼,只凭各自的真实修为,再无丝毫的取巧余地。一旦哪方先告不支,或疏忽大意,被对方的真气攻入体内,后果是不堪设想。

农冰衣急得一跺脚,不懂丁原为何舍长就短要与楚老魔比拼功力,万一激发了体内火毒,可如何是好?

但她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好屏息凝神望着空中僵持的竹筷,心下暗暗祈祷老天保佑,教丁大哥能旗开得胜。

万如海夫妇一惊,此战意义对他们而言非同寻常,胜则生,败则死。

在内心里,万如海自然期盼丁原能赢,可两人一较上功力,就什么也不好说了。

他耳畔听见妻子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心里也和自己一样的紧张之极,轻声安慰道:“悦妹,不用担心,看这位小哥神态从容,身形沉稳,一定不会轻易落败的。”

妇人稍稍宽心,却才察觉丈夫的手心里,尽是涔涔冷汗。

楚望天久攻不下,头顶开始冒起淡淡的一蓬蓝色水气,一波一波的忘情真罡越攻越猛,双目里宛如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继而连雪白光洁的须发也逐渐转成了靛蓝,手里黑黝黝的竹筷更是闪烁流动起一抹蓝光。

万如海悄悄吸了口冷气,惊道:“不好,师父的”忘情八法“已然修炼到了最高境界,这位丁小哥终究年轻,可能要吃大亏!”

果然,丁原手中的竹筷渐渐朝上弓起,一点一点的被楚望天磅礴澎湃的忘情真罡挤压,渐露不支之相。

这一点莫说万如海,随便谁也能瞧出来。

那些黑衣汉子见楚望天占据了上风,立时欢声雷动,鼓噪喝采。

农冰衣紧张的透不过气来,也没心思再去和那些汉子斗嘴。她目光瞟向门外,只盼有哪路神仙就此经过,能助丁大哥退敌。

谁知,从镇子东首,还当真来了一队和尚。领先的两个老僧手持禅杖神色肃穆,后面八名中年僧侣身着黄色僧袍,一个个虎步龙行,气势不凡,不知比门口的黑衣汉子高明出了多少。

她先是一怔道:“咦,这不是云林禅寺的和尚么,打头的好像是无观和无痛两位大师,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忽然醒悟到其中原因,她立刻面色大变,寻思道:“哎哟,糟糕,莫非他们就是丁大哥说的追兵?眼下丁大哥跟楚老魔正打到紧要的时候,想躲都来不及,这可怎么办?”

丁原恍如未觉,他早臻入空明之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悄然运起化功神诀,消融楚望天破入自己体内的忘情真罡,缓缓将对方引入了陷阱。

有道是欲取先与,丁原有意示弱,呈露败象,令楚望天生出骄纵轻敌之心,消耗其忘情真罡。暗地里丁原却在一步步凝聚“大日都天翠微真气”,引而不发,以待对方再而衰,三而竭。

楚望天却只当丁原不堪支撑,却让农冰衣等人白白担心了一场。

却说无观、无痛两人率着八名门下弟子走到店铺门口,却被黑衣汉子伸手拦住道:“站住,你们这些秃驴没见我家宫主正在里面大展神威,教训鼠辈么?”

无痛大师脸上古井无波,低喝道:“施主请让步!”双手合十大步闯了进去,那些汉子的手臂撞在无痛大师的袍袖上,莫名其妙的一个踉跄,东倒西歪的闪到了一旁,眼睁睁瞧着这群和尚走入铺子里。

无痛大师看清铺内情形,禁不住低低“咦”了声,与无观大师齐齐停住身形,站在一旁观望。

他们自恃身分,自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手捉拿丁原,静待桌旁的两人分出胜负。

就见丁原手中的竹筷越弯越高,直弓起一寸多,无观大师暗道:“这年轻人居然能在楚望天的面前强撑这么久,也算殊为不易了。没想到楚老魔居然也在这里,稍后我们擒拿丁原,莫要横生枝节才好。”

他尚未想定,丁原蓦然一声长笑,竹筷如蛟龙怒张,“啪”的绷弹伸直,积蓄多时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好似决堤洪涛汹涌席卷,一举反攻进楚望天手中的竹筷。

楚望天手腕一震,对面一股浩浩汤汤的洪流已冲破了自己的防线,势如破竹,一泻千里的涌到,借着竹筷反弹振直之力,更是不可一世。他马上明白自己又中了丁原以逸待劳的诡计,却为时已晚。

“嗤嗤”声不断,两股当世无伦的真气全力相抗,店铺内突地罡风四起,吹得桌椅摇晃,杯盏颤动。

农冰衣等人不由自主退到了墙角,苦苦运力抵御。

“喀喇”一声,两人身前的木桌第一个承受不住如此庞大的力量,四分五裂地塌了下去。

丁原与楚望天巍然不动,双手好像生根一般悬在空中,彼此清楚这已是一见分晓的最后关口。

忽然楚望天低哼一声,竹筷一抖率先脱离,直刺丁原心口。

丁原左掌劈落,右手中的竹筷凌空掠向对方咽喉。

楚望天左拳轰出,击偏丁原的竹筷,可自己右手的攻招也同样被对方化解。

两人坐在椅子里兔起鹘落又斗了数招,手中竹筷几乎同时“啵”的迸裂,化成一蓬齑粉随风飘散。

丁原趁势起身道:“承让了,楚宫主。”

楚望天胸口的郁闷越加明显,一口鲜血被自己压在咽喉久久盘桓。

他自知是输了丁原半筹,虽然对方全凭取巧,可要是再打下去,恐怕伤势只会加重。眼看蓬莱仙会将至,在这个时候受上内伤,着实不值。

更何况,丁原已经收手,自己倘若不依不饶,众目睽睽之下也有失身分,因此他心念飞转,哈哈一笑跟着起身道:“果然是后生可畏。丁原,你我后会有期!”

他瞥了眼云林禅寺的僧众,心里纳闷,不晓得这些人到底是何来意。但彼此正魔殊途,那些和尚就算不助丁原,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

要在平日,这些人就这么闯进来看自己与别人较量修为,自己说不定会出手教训这些秃驴一番,可现在却要尽速寻个僻静地方疗伤。

万如海夫妇惊喜交集,虽然楚望天没有明说宽恕了他们,但这种情势之下,恐怕暂时也不会再难为他们了,夫妇二人又有了脱身的机会。在二人心中,对丁原这位救命恩人感激之至,更是对他年纪轻轻却卓越不凡的修为钦佩不已。

楚望天轻抖袍袖,向云林禅寺众僧问道:“诸位大师,莫非是为老夫而来?”

无观大师摇头道:“贫僧此来非关楚宫主之事,实为寻访丁小施主。”

楚望天一怔,捻髯道:“既然这样,老夫便不打扰了。”

他已看出,云林众僧瞧着丁原的眼神里,人人暗藏愤慨,只怕说“寻访”二字不过是表面客气。等自己一离开,两厢爆发血斗也不一定。

无观大师躬身合十道:“楚宫主请了。”

楚望天大袖一拂,洒然而去。只是来时鼓乐喧天,走时却偃旗息鼓,手下一众鸦雀无声,那些人倒也乖巧,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多嘴多舌,自触霉头。

万如海再次跪倒,深深叩首道:“师父,弟子祝您老人家一路顺风!”

无痛大师猛一拄手中禅杖,喝道:“丁原,你还不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哗啦”一声,丁原与楚望天刚才坐过的两张椅子齐齐碎裂倾倒,只留下八根寸许长的腿柱扎入青石地面,兀自耸立。

农冰衣叫道:“无痛大师,你们为什么要抓丁大哥?”

无痛大师一愣,不知道这女娃子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瞧着农冰衣有些面熟,又实在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

他疑惑道:“阿弥陀佛,请问这位女施主贵姓芳名,如何晓得贫僧的法号?”

农冰衣道:“无痛大师,您不认识冰儿了?三年前我还曾随爷爷到贵寺拜访过呢!”

无痛大师顿时想起,恍然道:“原来是农医仙的孙女冰儿姑娘,恕贫僧眼拙,刚才居然没有认出来。”

想三年前农冰衣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所谓女大十八变,更何况是自女童变成了一个少女,也难怪无痛大师等人没能立即认出。

无观大师疑道:“冰儿姑娘,你怎么会和丁原在一起?”

原来他们早得着线报,言道丁原与一个少女昨夜入宿此镇,可万万没曾想这少女居然是农百草的孙女,而且看样子与丁原颇为熟稔,这可有点棘手。

无观大师当然不会怕了农冰衣,但其祖父农百草乃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一,况且有医仙之美誉,与各派交情均是深厚。

试想哪家耆宿未曾受过伤病,甚至云林禅寺的数位高僧也曾得农百草妙手回春。假如因这事开罪了医仙,众人从面子上也说不过去。

农冰衣答道:“我昨日在云林后山采药,碰巧遇着丁大哥受伤,便救了他到这镇上。本想今天一早就领着丁大哥去找我爷爷,谁知就在这铺子里碰见了楚老魔。

“对了,大师,您还没告诉冰儿,为什么要抓丁大哥呢!”

无痛大师沉声道:“冰儿姑娘,你还有所不知。昨日正是这个小贼,在敝寺后山不思洞中,暗下毒手,杀害了一愚师叔。

“无涯方丈已颁下法旨,邀集天陆各派同道布下天罗地网,围捕丁原,好为一愚师叔讨回公道!”

农冰衣大吃一惊,她虽然已经知道,云林禅寺在找丁原的麻烦,可着实没有料到丁原这个祸事竟然闯得这么大。

七十余年来,天陆正道统一出动,上天入地,围捕追杀一人,确属绝无仅有。再往上追溯,据农冰衣所知,也仅有苏真一个先例而已。

但她旋即摇头道:“不,丁大哥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无痛大师,冰儿觉得,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无痛大师道:“冰儿姑娘,你不要被丁原的假仁假义所骗。他杀害一愚师叔之事,人证物证俱在,不容抵赖,决计错不了。”

农冰衣望向丁原,似是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丁原似是安抚的冲她一笑,面对云林众僧淡淡道:“你们既然认定是丁某所为,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不过,要想抓住丁某,怕也没那么容易。”

无痛大师怒道:“丁原,你还执迷不悟?此刻天陆正道数百高手正从四方云集,你即便有通天本事,也是插翅难飞。”

他这话虽有夸张,但七大剑派联手围捕,却是事实。

须知一愚大师尽管隐退多年,但他毕竟位列云林四大神僧中,而丁原偏巧又是翠霞派的弃徒,无疑将天陆正道两大支柱全部卷了进去。

丁原不以为然道:“那也不见得,当年贵寺又可曾奈何苏大叔?”

无观大师道:“此一时,彼一时。丁原,你还是随贫僧返还云林,听候发落吧。”

丁原傲然一笑,道:“丁某问心无愧,为何要跟你们走?”

此言一出,等若除了动武再无他途可循,铺子里立时剑拔弩张,气氛凝重。八名云林禅寺的二代弟子各据一方,只等无痛、无观一声令下即刻动手拿人。

农冰衣忽然大叫道:“丁大哥,告诉冰儿,一愚大师不是你杀害的!”

以丁原脾气,素来不喜欢解释啰嗦,但面对农冰衣充满期冀与纯真的眼眸,他竟是不忍拒绝,低低一叹道:“丁大哥没有骗你,杀害一愚大师的凶手确实另有其人,我也正在找他。”

农冰衣眼睛一亮,道:“丁大哥,我相信你。你是少年英雄,一定不是坏人,冰儿陪你一起上云林,向无涯大师解释清楚。

“再不行,我就求爷爷出面,你绝不会有事的。”

丁原哑然失笑道:“冰儿,你太天真了。倘若你丁大哥所说的话,这些和尚肯相信,又何至于要上天入地,七派齐出追杀我?

“真要上了云林,恐怕连丁某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他这话倒不是随口说说,想那一恸大师如何能轻易放过自己?得此机会能除去他这枚眼中钉,这老和尚何乐而不为?何况他们手上捏了所谓的人证、物证。

无观大师摇头道:“丁原,你对敝寺成见太深,才会有这种想法。假如当真非你所为,敝寺也绝不会颠倒黑白,冤屈无辜。”

丁原漠然道:“假如云林禅寺真如大师口中所说这般高风亮节,明辨是非,老道士也就不会死了。当日诸位大师,又可曾给过阿牛和我师父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不必说了,想留下丁某,凭本事说话吧!”

农冰衣道:“丁大哥,冰儿来帮你!”

丁原心头一动,思忖道:“这小女孩儿与我相识不过短短半天,倒也热心,我却更不能拖累了她。”

他微微一笑问道:“冰儿,你真想帮丁大哥的忙?”

农冰衣认真点头道:“丁大哥,我答应要带你去找爷爷,冰儿说出的话一定算数。”

丁原道:“可是丁大哥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想托付给你,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农冰衣精神一振,心里又是得意又是紧张,兴奋道:“丁大哥,是什么事情,冰儿一定给你办成。”

丁原转身道:“万二哥,铺子里可有纸墨,借小弟一用。”

万如海连忙道:“有,我这就去拿。”

他转身走进里屋。

无观、无痛二人不明白丁原想干什么,但料他在光天化日众僧包围之下也耍不出什么花样,当下也不阻止,随这几人忙活。

万如海取来纸笔,放在桌上,悄悄以传音入秘的功夫道:“丁小哥,你尽速从里屋朝后面突围出去,在下替你挡住这些和尚,谅他们也不会拿我怎样。”

丁原同样以传音入秘道:“多谢万二哥好意,不过这些个云林禅寺的和尚,丁某还不曾放在眼里。”

他背过身去,挡住无观大师等人的视线,提笔飞书,片刻写就数行短信,待笔墨稍干便折叠起来,交到农冰衣手上道:“冰儿,稍后无论丁大哥能否杀出重围,无观大师他们一代高僧,定不会为难于你。

“事后,你就将这封书信替我送上翠霞山紫竹轩,交给盛年师兄,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无痛大师缓缓道:“丁原,你不必拿话挤兑贫僧与无观师兄。莫说农姑娘与此事无关,就是看在农百草农医仙的面上,敝寺也绝不会难为于她。”

农冰衣接过信函,怔怔问道:“丁大哥,书信里都写的是什么,很重要么?”

丁原颔首道:“自然很重要,不然我也不会把它拜托给你了。”

农冰衣珍而重之的将信函贴身收好,道:“你放心,丁大哥,冰儿一定把书信送到。只是你身上的毒伤——”

丁原淡然一笑,悄悄一摆手,柔声道:“冰儿,不必担心丁大哥。只要你能把书信交到盛师兄手上,便算帮我了了最大的心愿。”

农冰衣想想又问道:“丁大哥,我送完信后,又该到哪里去找你?”这话刚说出口,心里就好不懊悔,想起丁原身中火毒命在旦夕,今日一别,只恐永无再见之日了。

丁原瞧着这小姑娘说着话似乎眼圈都红了,心下感动,轻轻拍拍农冰衣的肩膀道:“山高水长,只要你丁大哥不死,咱们总有重逢一日。”

他不等农冰衣再多说什么,口中一声清啸,跃向门外,朗声道:“诸位大师,你我争斗不关店主的事,外面请!”

八名黄衣僧人如影随形,跃到街上,依旧是将丁原围在中间。

无观与无痛大师并肩走出店门。

农冰衣也追了出来,叫道:“丁大哥,小心啊!”

无观大师道:“丁原,你修为超凡,贫僧等人若论单打独斗,都不是你对手。为报一愚师叔的大仇,我等只有联手围攻,多有得罪了!”

丁原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丁某求之不得。不然诸位一个个的上来,这仗还不打到太阳下山去了?咱们一战而决,最是干脆!”

无观大师见丁原当街傲立,意气飞扬,不由心生佩服,动了爱惜之念,徐徐说道:“丁原,去年幽明山庄一战,包括敝寺在内的数十位七大剑派高手宿老,都蒙你援手才免遭鬼先生暗算。此恩此德,敝寺也同样谨记在心。

“你若肯随我们回去,贫僧愿一力担保丁施主,绝不至令你蒙冤受屈。”

丁原暗道这老和尚确有几分高僧风范,可惜他并不晓得,纵然云林禅寺不杀我,我也活不过多久了,又岂能将光阴虚掷在与那些和尚斗嘴争辩之上?况且,大丈夫顶天立地,焉得受人所制,卑躬屈膝?

当下丁原一摇头道:“大师好意丁某心领了,可惜在下仍不能随大师回返云林。丁某已下定决心,要全力追索出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还自己一个清白,更还一愚大师一个公道!云林之行,还是留待此案水落石出之后吧。”

无观大师低叹道:“丁原,倘若凶手确实另有其人,你为何不愿返回云林,将当日所见据实禀报方丈师兄?以我云林禅寺乃至七大剑派之力,难道不比你孤身一人,万里追索来得更好?”

丁原苦笑道:“不是我信不过大师,而是此凶修为甚至远超丁某,连我自己也未曾与之谋面,线索更是渺茫。只是确信昨晚在不思洞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来去无踪,杀害了一愚大师。

“我如今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无痛大师冷冷道:“师兄,他分明是在诡辩,咱们何必再与他啰嗦?”

丁原眉宇一扬,冷笑道:“若非无观大师垂询,丁某连半字废话也不会多说。大和尚,你既认定丁某是真凶,何不出手来抓?”

无痛大师嘿道:“贫僧正有此意!”手中禅杖呼的挥起,力压千钧卷裹一阵激流罡风,朝着丁原头顶轰落。

他知此子厉害,所以上手就是一式“龙虎杖法”中最为凌厉威猛的“虎啸长空”,但听禅杖带起的呜呜嘶鸣,当真有几分猛虎啸月之势。

丁原侧身左闪,右手一掌虚按化去杖风,左拳迸出直捣无痛大师胸膛。

无痛大师竟是不理丁原的攻招,禅杖横扫,转为一式“天龙梳尾”击向丁原虎腰,摆明是吃准拳短杖长,先发制人。

丁原只一招间,已经试出无痛大师的修为了得,但比起无痴的“疯魔杖法”,似乎气势变化上仍逊一筹。他有意要先声夺人,杀一杀无痛大师的气焰,全身真气舒驰奔放,凝立原地巍然不动。

农冰衣一声惊呼道:“丁大哥,快躲啊!”

丁原于激战之中兀自有余暇向她微微一笑。

眼见碗口粗的禅杖扫到腰际,丁原身躯一收一弹,居然不可思议的贴上了杖身,运用“穿花绕柳身法”中的“飞絮”一式,轻而易举卸去禅杖上威猛无伦的力道,宛如软绵绵浑不着力的一叶柳絮,飘然粘上了杖身。

无痛大师一凛,双手运劲一振,想将丁原甩出。孰知对方身轻似燕,这一甩全没落到实处,反把自己胸口堵的一窒。

丁原修长的身躯化作一缕清风,绕着禅杖盘旋飞转,欺到无痛大师近前,右拳一记“曾”字诀轻点对手咽喉,迫其弃杖招架。

无痛大师虎吼一声,双手朝上抛起禅杖,一拳轰向丁原面门。

丁原左肘轻描淡写,一点杖身,禅杖化作一束光影反打无痛大师头顶。

无痛大师急忙化拳为爪,接住禅杖,却被当头迫来的沛然气劲压得胸口发闷,朝后##退出三步。

无观大师见状低声吟道:“丁施主,贫僧冒犯了!”

他手中禅杖犹如犀牛望月,惊鸿一闪刺向丁原,气势上虽不及无痛大师那般石破天惊,但凌厉变化犹有过之。

丁原见杖锋杀到,舍了无痛大师,右掌拍出“啪”的借着反挫之力翩然高飞,直如龙行九霄,潇洒飘逸至极。

外圈八名黄衣僧人见丁原就要突围而去,齐声呼喝,八把明晃晃的佛门戒刀组成一团光圈,由下而上将丁原牢牢锁在当中。

丁原长身一旋,食指连弹,“叮叮”一串金石脆鸣,八名黄衣僧人翻飞飘落,各自虎口酸麻不已,被对手一招之间攻势尽消。

可那边无痛大师已缓过气来,飞身追至,禅杖“啪啪”晃出数道光影缠向丁原双腿。

丁原左脚凌空一点,身形继续拔高,右脚足尖以辟魔腿法踢向无痛大师眉心。无观大师横身赶到,挥动袍袖“砰”的接下丁原飞腿。

十名云林禅寺的高手衣袂飘飘,杖影刀光跌宕起伏,仿佛走马灯一般围绕着丁原游走缠斗,翻翻滚滚拆解了三十余招,依旧奈何对手不得。

无痛等人越斗越是心惊,迄今为止众僧已经竭尽全力不留余手,可丁原连雪原仙剑犹纳于鞘中未曾亮出。

这么打下去,纵是倾尽十人之力,也未必能将对方留下来。

若非顾忌到镇上屋宇平民,他自可祭出佛门仙宝又或发动绝杀之计,但现在束手束脚,惟有依靠招式上的变化比拼。

其实丁原也不好过,无痛大师与无观大师二人的杖法套路一刚一柔,相得益彰,再加上外圈的八名云林弟子呼应游动,宛如在他周围筑起了一堵铜墙铁壁,脱身不得。

他同样也是不愿伤及无辜,尽弃手上的诸般法宝不用,但仅凭赤手空拳,似乎有些托大了。

一念至此,丁原扬声长啸,反手拔出雪原仙剑,顿时气势大涨,转守为攻。

无观大师高声道:“大伙儿紧守门户,且莫贪功冒进,乱了阵脚!”

但丁原仙剑既出,其势已成,绮丽光华有如长江大河,奔腾万里,睥睨纵横间令云林众僧渐渐吃紧,相形见绌。

好在云林禅寺的功法韧劲十足,悠长绵绵,一时还不至于分崩离析,仍能勉力支撑,将丁原困在当中。

无痛大师心知照这势头发展下去,迟早众人必为丁原所制,当下低吼道:“丁原,再吃贫僧三杖!”鼓勇而进,禅杖化作重重光影,如山如海,气象万千,立时压制住雪原仙剑的朦朦紫光。

原来他情急之下,不惜耗损真元,倾出十二层的修为,施展出“龙虎杖法”中威力绝伦的压箱底三招,宁可力求与丁原拼得两败俱伤,也不能轻松放他突围。

丁原自然无心跟他拼命,见对方拼出真火,恃强猛攻,他不惧反喜,故意撤身退让,诱其步步深入,脱离了无观大师的掩护。

无痛大师拼得兴起,早浑不在意这些,口中呼喝连连,双目怒视丁原,一心要将他劈落于杖下。

他见丁原闪身退却,气势更盛,接着又是一式“龙盘天柱”攻出。四面八方杖影如炽,好似一条条蛟龙飞腾盘旋,排山倒海般缠向丁原。

丁原仙剑飞舞,幻出蓬蓬光华,如千盏星灯点在杖影上,“叮叮”连声以虚击实,如同庖丁解牛化解开“龙盘天柱”,脚下退而不乱,脱出杖影之外。

无痛大师大喝一声,须眉齐张,再向前逼近三尺,高举禅杖神威凛凛,好似一尊伏虎罗汉,当头又是一杖,却是“龙虎杖法”的最后一招“百龙俯首”。

这一式看似变化简单,全无花巧,但杖风所到之处已封死丁原所有闪展腾挪的空间,端的力拔山河,不可一世,便是百条神龙亦惟有杖下伏诛一路可走。

农冰衣失声惊呼,双手蒙住眼睛不敢看下去,耳中却听见“铿”的一响,无痛大师闷哼而退。

她一阵惊诧,赶忙又睁开双目,就看到雪原仙剑与禅杖一记硬撼,生生将无痛大师劈退数步!

众僧见状勃然变色,谁不知无痛大师这招“百龙俯首”直有万钧之力,势不可挡?不料丁原竟然敢直撄其锋,以攻对攻,硬是挫退了无痛。

只有无痛大师自己心知肚明,丁原这手看似以卵击石,甚是凶险,其实早就看准了他杖势鼎盛、后继乏力的当口。

所谓水满则溢,月圆转缺,丁原一再示弱,却是与对付楚望天时所用之计有异曲同工之妙,玩的就是以逸待劳,蓄势一击。

直等无痛大师最后一杖轰落,再无余手后劲,丁原才以精准猛烈的一剑劈在他最难受的地方。其中道理说来简单,却深蕴天道奥妙,电光石火里全存乎于一心。

丁原哈哈一笑,高声道:“大师,也请吃我三剑!”

说时迟,那是快,他话音刚起,雪原仙剑鼓啸镝鸣,接连三剑气吞山河,一式比一式刚猛强劲,有若天瀑横流滔滔不绝,却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无痛大师被丁原诱出阵列,此刻身旁空无一人,胸口气血翻涌难以自制,只得咬牙横杖招架。

“铿、铿、铿”三响,他偌大的身躯颤抖摇晃,不住后退,恰如风中残烛,苦苦支撑,勉力接了下来。“哇”的一口热血喷薄飞溅,已然气势尽消,风雨飘摇。

这等逆变仅在眨眼之间,方才还是无痛大师大展神威,力压丁原,顷刻却败走麦城,吐血飞退,令无观大师等人亦是欲救不及。

眼看丁原手中仙剑又将劈落,无观大师这才飞身赶到,横杖拦截。

那八名黄衣僧人也莫不大惊失色,惟恐无痛大师有失,急忙一拥而上,将他团团护卫在中央,合围之势转眼土崩瓦解。

丁原一笑,仙剑点在无观大师禅杖之上,借力翻飞,朗声道:“诸位,丁某恕不奉陪了!”

身如黄鹤掠过街道旁的一座屋宇,消失在房脊后不见。

无痛大师强压下逆流真气,面如惨金,狠狠一挥禅杖道:“追!”

冷不防眼前炸开一蓬白茫茫的烟雾,一缕淡淡兰草幽香钻入鼻孔,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从半空摔落下来。

他急忙屏息驱毒,目光扫视四周人群,低喝道:“什么人,胆敢暗施毒粉,算计贫僧?”

农冰衣满脸无辜,双手朝外一摊,眸子里闪动着狡黠得意,咕哝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爷爷给我的”有气无力散“就自己跑了出来。

“无痛大师,您没事吧?”

无痛大师一提真气,十成功力已消去八成,急忙落到农冰衣面前道:“农姑娘,这玩笑可万万开不得,快将解药交与贫僧。”

农冰衣心道,你当我是傻瓜么,等你恢复了力气,还不是要去抓丁大哥?

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委委屈屈道:“对不起,大师,冰儿把解药忘在家里啦!”

无痛大师气得一跺脚,又不好搜一个姑娘家的身,只得道:“你当这样就能帮丁原逃脱么?敝寺的上百高手早已将此镇合围,不论他上天入地,也插翅难飞!”

丁原飞檐走壁,弹指出了镇子,这才落到实地上。

他感觉到身后的无痛大师等人并未追来,不由微微诧异。

此刻镇外官道上南来北往的行人渐渐增多,丁原也不愿在众目睽睽底下祭起御剑术,便大步朝西南而行,离开了官道。

走出三里多,已无人烟,丁原若有所感,抬头眺望前方的一座小山丘。

一名身材矮胖的白眉老僧手持银杵,面容肃穆,正向他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丁施主,贫僧无空在此恭候多时了!”

丁原扫过伫立在无空大师身后的十五名黄袍棍僧,淡然而笑道:“怎么,无空大师是想在此处拦下丁某?”

无空大师沉声道:“丁施主豪勇过人,竟能凭一己之力突出无痛、无观两位师弟的联手围攻,贫僧佩服得很。

“但你空负一身通天修为,却不思造福天陆,反频造杀劫,暗害敝寺一愚师叔,实在令人嗟叹。”

丁原缓步走上山丘,道:“无空大师,丁某没有时间再与你做口舌之争。还是那句老话,想抓丁某,凭本事来吧!”

无空大师缓缓颔首,眼中射出一抹精光,双手横杵抱揽胸前,低喝道:“结阵!”

黄衣飘动,棍影翻飞,十五名棍僧“哗”的在无空大师两侧散开,布成一座圆形大阵,将丁原围困在了正中。

丁原嘿道:“无空大师,你以为凭着人多势众,就能将丁某留在此地么?”

无空大师神色不动,答道:“丁施主,此乃敝寺镇门之宝大日如来阵。上回施主孤身闯上云林,未曾得以一见,今日还请施主不吝赐教!”

丁原一怔,环顾身周的十五名棍僧,若再加上正面对自己的无空大师,此阵共是十六人组成。

或许因为阵势尚未发动,众僧凝立原地收棍柱地,看不出什么奇巧之处,似乎与普通的合围圆阵并没有什么两样。

但他心中不敢大意,明白云林禅寺垂名千年,源远流长,名动天陆的大日如来阵必定有过人之处。

上回自己一个疏忽陷入罗汉金身大阵中,险些万劫不复,多蒙一愚大师出手相救才险险脱身,这回可不能重蹈覆辙,大意失荆州。

他心念一催,背后雪原仙剑镝鸣弹起。

丁原反手一握仙剑,丁字步站住门户,一股剑气直迫无空大师,道:“大师客气了,云林绝学丁某也仰慕得很。久闻贵寺大日如来阵变化莫测,有神鬼难敌之功,今日丁某有幸自当领教。”

无空大师一愣,没想到丁原居然会对云林禅寺的绝学由衷夸赞,却不晓得对方感怀一愚大师枉死奸人之手,这才对云林众僧客气了不少。

他忽地心头一警,感应到对面迫来的凌厉剑气,如同出鞘宝刀锋芒毕露,令人遍体生寒。

这时他如果后退一步,扩展阵势,自能减轻丁原剑气压迫,但这么一来,不仅己方的气势上被丁原压制住,更令丁原试探出了自己修为的深浅,有了应对的策略。

故此,这一小步对于无空大师而言,是万万退不得的,心中却也惊异于丁原才智过人,更起了争雄之念。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竖起,大袖鼓荡如一对充满气的皮囊,猎猎轻响,脚下纹丝不动道:“丁施主过奖,实因施主修为过人,贫僧才只好出此下策,请出敝寺的大日如来阵,只求能留下施主。”

他听丁原说得谦虚,好像与前次见面换了个人似的,对他的敌视与厌恶不知不觉也淡了许多,说话也变得婉转起来。

丁原见无空大师在自己七成功力的剑气压迫下寸步不让,神态从容,也微觉惊讶。虽然仍没有查探出对方修为的深浅,但已绝对在无痛、无观之上,只怕是云林禅寺无字辈高僧中的顶尖人物。再加上身旁十五位黄袍棍僧,这座大日如来阵着实不容易破解。

而事实上,早在他拔出雪原仙剑的一瞬间,其实已经对无空大师出了手,对方的反应却让丁原莫测高低。

他有意再试上一试,于是又暗自加了一成功力,催动剑气如长虹贯日,势不可挡地涌向无空大师,定要对方生出不敌之念,朝后退让重组阵势。

无空大师果然神情渐渐凝重,袍袖颤抖更疾,双掌徐徐回收退到了胸前。

他低喝道:“封!”

阵形骤然变化,身侧两名黄袍棍僧不退反进,各朝前踏出半步,手中法棍虚指丁原,与无空大师组成一个倒立的“品”字。

这两名棍僧立时承接过丁原近半的剑气,使得无空大师身上压力一松,恢复常态。

其他十三名棍僧脚下游动,转眼形成八内八外的两层重叠圆阵,对丁原的包围圈反而进一步的收紧了。

丁原心道:“这大日如来阵果然有些名堂,并非一味的仰仗人多。阵法转化游动间,轻而易举就将我发出的剑气分散到三个人身上承受,更将阵形朝里收紧了一圈。

“而方才众僧游动脚步之际,犹如行云流水,不露丝毫破绽,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不知苦苦操练过多少回。”

大日如来阵一紧,丁原开始感受到阵中迫来的无形压力,就像一圈绳索不动声色的向自己身上箍来,缠上一圈又是一圈。

尽管这只是基于丁原灵台的一种奇异感觉,但他明白,假如自己再不作出应变,很快地将会深陷泥沼,被大阵的气势所吞没。

他回想起当年辟星神君决战天一阁海天剑阵的情形,虽然这老魔最终兵败身殒,但其苦心研究数十年的破阵之道仍不容小觑,如今自己大可借鉴。

想到这里,丁原步履轻移,宛如闲庭信步,朝左前方小小的迈出一步。

果然迎面迫来的气势更盛,似乎是想把他压制回原位,一波波无形的惊涛骇浪澎湃跌宕,此起彼伏的向丁原身躯涌来。

丁原暗暗一喜,逆流跋涉,再往左前方跨出了一大步。

前方的阻力越加的庞大,好似有一座山岳直压过来,丁原表面从容悠闲,体内真气充盈游动,布满周身,如擎天玉柱傲然屹立,毫无惧色。

当他跨出第三步时,阵势终于动了。

十六名云林僧众心有灵犀,也不需要谁人喝令指挥,齐齐随着丁原向同一方向游走,表面上看,又迅速恢复了起先情形。

丁原有感于心,蓦然清啸振野,身形在阵中疾步游弋,自西向东不停盘旋游走,绕起了圈子。

他步履越来越快,圈子也越绕越大,很快就化作一道褚色光影,风驰电掣,与云林众僧逆向而动,全不见了人影。

无空大师暗惊道:“以前只当他修为了得,却不料原来对奇门遁甲之术也是精通。”

他哪里知道,丁原的这一手完全是参照了辟星神君破解海天剑阵的招式,乍一施展,还真将无空大师与云林众僧给唬住。

但倘若大日如来阵的应对变化仅止于此,又岂能成为云林禅寺的镇门之宝,威震天陆,令群魔谈虎色变不敢轻尝?

眼看丁原就要与云林众僧短兵相接,白刃对杀,无空大师口中一声低吟,群僧已知其意,同时启动。

两圈人墙首尾相连,接成一线,飞速游动朝四周扩散,顷刻形成一条盘龙,飞舞旋转好似表演的杂耍一般,顺着丁原游弋的方向一圈圈往外舒展,却始终不与他正面交兵。

丁原再次长啸,拔身冲天,挟着雪原仙剑的绚丽华光直腾云霄。大日如来阵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宛如蛟龙夺珠,紧紧追上。

丁原见众僧如附骨之蛆,紧缠不休,一时兴起,心道:“好,我就看看到底谁的身法更快,大日如来阵能追我到几时?”

他脚下生风,施展开穿花绕柳中的“风逝”一诀,当真身如奔雷,傲啸九霄。忽而平步青云,一飞冲天;忽而飞星疾坠,回旋丘上,一通御风飞驰直让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

云林众僧的功力身法毕竟都逊色丁原一筹,起初借助阵法的不停变幻尚能紧紧尾随,不落下风。但时间一长,几名修为稍差的黄袍棍僧已逐渐不支,身形步法出现迟滞,继而导致整个阵形有了松动嫌隙。

无空大师看破丁原用意,当机立断凝住身形,高声喝道:“锁!”

众僧闻风而动,盘龙阵形一散,却从四面八方组成一座铁桶大阵,将丁原困在空中。

这些僧人经过一阵的风驰电掣,面部潮红气息稍促,但举手投足之间依旧干净俐落,毫无拖泥带水,显然根基十分扎实深厚。

丁原也停下身来,飘然悬浮在大阵中心,心里不觉暗笑道:“辟星神君如果地下有知,我居然偷师了他的破阵之法,用来对付云林禅寺的大日如来阵,多半会死不瞑目的。

“但仅仅这么几手小小的变化花招,却能令云林禅寺的僧人疲于奔命,不得不改弦易辙,重新列阵,不难想像当年这老魔为破阵不知煞费多少苦心。”

他哈哈一笑问道:“无空大师,大伙儿都跑得累了吧,是不是要休息片刻?”

无空大师横抱银杵,道:“丁施主想来对敝寺阵法颇有研究,贫僧佩服,但施主若想兵不血刃的突出此阵,未免就太小觑了大日如来阵!”

双方交战至今,各显神通,却尚未真个硬撼过一招,但在心智、气势、身法、话锋之上的交手,已堪精采纷呈,让人拍案叫绝。

须知破阵一道,不在逞匹夫之勇猛打猛冲,除非实力胜过对方太多,否则只能自取其辱,适得其反。相反在阵法变化,心态把握等诸多无形之处,才真正是决胜的关键。

正因为丁原能领悟此理,才能令无空大师由衷发出赞叹。

丁原一面审视阵形,一面调息答道:“丁某对奇门遁甲所知有限,仅止皮毛而已。大师这么说,丁某愧不敢当。不过,事到如今,在下说什么也要试上一试,绝不能俯首就擒,低头认输!”

说着话,他袖底光华一展,翻天印倏忽狂飙,绽开层层光澜,巍巍壮观,直朝左首三名僧众轰落。

骤然间风云变色,战端再开,却已是真刀真枪的一场恶战序幕拉来。

三名黄袍棍僧齐齐低颂佛号,朝后退出三尺,左右六名棍僧法棍挥舞,幻出六层黄铜光圈,犹如缚龙锁链套向翻天印。

翻天印隆隆碾过,碎开光圈,那三僧的法棍朝天点到,“铿”的硬生生迸开翻天印。

整座大阵却突然转动起来,将刚刚出现的一丝缝隙重新堵上,依旧是严丝合缝,风雨不透。

丁原一收翻天印,目光紧锁那三名黄袍棍僧,身躯一纵于流光飞影里,先一步候到对方落足之处,雪原仙剑左右开弓,虚晃牵制两侧棍僧,左拳一凝势同山岳,雄浑无比的一记“一”字诀,直轰中间一僧的胸膛。

却见左右六僧飞快收拢过来,闪身到当中一僧的背后排成两列,右掌抵住前一人的背心,佛门真气源源不绝输入了进去。

那僧人等若合起七人之力,声势大振,竟毫不畏惧丁原一拳之威,呼喝一声挥棍劈下,“铿”的一响与丁原拳头结结实实的一撞,激起漫天罡风。

七名棍僧身躯一震,借势散开,心头俱是惊讶莫明。

原来丁原这一拳透过法棍,将一道凌厉磅礴的真气破入众僧体内,直压得他们气血翻腾,难以自持。若是仅有正中一名黄袍棍僧直面以对,结局不问可知。

丁原却是暗叫一声可惜,翻身侧闪,让过身后三僧的掩袭。但他甫一移动位置,其他僧众也随之游走,寸步不离。

双方棍剑飞腾,弹指就激战了三十余回合。

大日如来阵号称佛门五大法阵之一,与灵空庵的“南无佛境”并驾齐驱,实非虚名所致。阵势一旦发动,变化之多,奥妙无穷,除了局内之人亲身感受,旁人委实难以用言语描述。

上一刻阵形好似天女散花陡然盛绽,趋避开丁原仙剑无俦锋芒;下一刻却立即转守为攻,似水银泄地,浩荡千里奔涌而来。

阵中刚柔并济,虚实交加,收放自如,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佛门的宽和恢弘,教人叹为观止。

但丁原身经百战,一身修为享誉天陆又岂是幸致?身法展动,剑寒云霄,如一条游鱼穿梭游弋在大日如来阵中,丝毫不落下风。

照这样打下去,再过十招百招,鹿死谁手,仍难预料。

然而丁原却不欲久战,一方面顾忌体内毒伤随时可能复发,另一方面连日苦战纵是铁打金刚也难以支撑。况且云林禅寺的后援不知何时会到,一旦数百僧众形成合围,自己真的有通天本事,也难逃重围。

他心念催动,丹田真元气贯日月,左手食指凌空虚弹,一橙一紫两束剑芒喷薄而出,顿时光华大涨,遮天蔽日。

无空大师心头一凛,加紧步法挪移,高声喝道:“大伙儿小心,这是翠霞的伏魔六剑!”

这些僧人都曾参与去年的云梦一战,亲眼目睹丁原以六道神剑大显身手,破去一执大师的降魔珠。而今设身处地,方知一执大师当日力抗六剑,竭尽所能,是何等的不易!

但见另外四剑络绎祭起,六束绚烂夺目的各色剑光有若长虹横天,气象万千,在丁原心念驾驭下挥洒自如,睥睨纵横。

一时群僧措手不及,各自紧守门户,转动大阵,穷于应付,气势上无形被压下了一大截。

丁原心中进入了物我两忘的空明化境,就如一愚大师生前指点的那样,见空明性,诸象不生。

整座大阵无论如何旋转变幻,扰人耳目,都逃不过丁原通明仙心,总能制敌机先,以六道神剑凌空飞击,不使其缓过这口气来。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群僧呼吸渐渐急促,左支右绌,连带着阵形也开始显出松散。

无空大师情知不好,鼓荡真气高喝道:“降魔除妖,我佛慈悲!”

群僧听他这声狮子吼喝在心头,精神不由一振,大日如来阵蓦然内收,步步为营,互成犄角向丁原压迫上来。

丁原明白无空大师见势不妙,已准备破釜沉舟,要发动大日如来阵最后石破天惊的一击,好挽回劣势。

他将计就计,徐徐收拢六道神剑,凭雪原仙剑守住中宫,静待对方亮出底牌。

包围圈越收越小,将丁原闪展的余地最后仅限制在数丈方圆内。放眼瞧去,棍影如山,重重叠叠,掀起一股股狂飙激荡,好不惊人。

无空大师面色庄严静穆,见时机已到,扬声颂道:“万法归原,我佛如来!”

“轰”的一声雷鸣,十六道棍杵光影一齐迸发,形成一个圆球形状的金色光罩,其内山崩海啸般的罡风激扬,幕天席地从四面八方压向丁原。

丁原哈哈『一笑,六剑齐收汇聚成一道白色炫目华光,直冲九天。

所谓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他早打定主意凭借六道神剑放手一搏,只攻一点,从而突破全局。

群僧轰然唱喏,一声“阿弥陀佛”,上方棍影舒展起伏,恰似滔天巨浪当头压下,迎面撞向六道神剑。

其他各方的僧众再变阵法,从丁原侧翼与身后掩袭上来,欲令其首尾难顾,应接不暇。

丁原丹田中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骤然升腾,白茫茫的银色光晕流转全身,低低镝鸣。丁原仙剑左右飞纵,震开两侧攻势,却对背后的掩袭置之不理。

他深吸一口气,丹田真元流动凝铸,在背部借助“都天伏魔大光明符”铸成一层铜墙铁壁,莫有能开。

“轰——”的两声几乎同时爆响,直传出数十里远,让周遭百姓无不翘首相望,以为晴空打雷,必有天怒。

上方的大日如来阵被六道神剑一举冲散,四名棍僧口喷鲜血飞跌而出,手中法棍也不知被激飞到了何处。

但丁原背心也挨了三记重击,虽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也禁不住闷哼一声,嘴角溢血。

他身剑合一,从漫天飞舞的棍影中夺路杀出,周围奼紫嫣红的流光兀自飞溅激鸣不已,腾起滚滚云烟雾岚。

而丁原就如同一羽破云射日的雄健苍鹰,展翅高飞,直朝高空电射而去,将云林众僧远远的甩在了脚下。

无空大师提杵仰头,见丁原与雪原仙剑一溜飞光驰翔霄宇,自己已是追之不及,情不自禁的扼腕一叹。

他正打算吩咐收兵,救治受伤的弟子,却猛然察觉丁原远去的身形,不知为何轻轻颤动了几下。

这点细微的变化落在别人眼里,或许不算什么,却逃不过无空大师的双目。他低低咦了声,凝神继续观望,心中生出一丝希望与疑惑。

果然丁原身形的摇晃越来越明显,在空中蹒跚迤逦,跌跌撞撞,犹如醉汉迷离,摇摇欲坠,随时都会重重的摔落下来。

这情形连一众黄袍棍僧也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一名弟子叫道:“他受伤了,咱们快追上去!”

无空大师心中奇怪,适才他分明看见丁原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之力化解了背后的攻击,以他的修为,照理绝不该生出这等反应,否则也不可能兵行险招硬挨上一击,仗剑突围。

可丁原为何突然变成眼前的样子,任他百多年的学识阅历,一时也说不上来,白眉不由一蹙。

他见身旁一众弟子个个兴奋莫名,跃跃欲试,于是说道:“也好,我们赶上去看看,却要提防他又再使诈,有意作出受伤模样,好教旁人生出懈怠之意。”

可丁原这回却是实实在在的伤重难支,就在他聚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接下背后重击的同时,体内蕴藏的火毒也因受到连日血行加速的刺激,再次发作。

更要命的是,这回除了如火如荼的火毒之外,更添加上了一股冰彻骨髓的寒气,一并冒升出来,存心要凑个热闹。

这股寒流自然是拜农冰衣的高明医术所赐,放在平时对丁原本也不算什么,可现在他已着实不堪在自己的伤情上,再加诸一草一羽。

一冷一热两股截然不同的毒气宛如氾滥决堤的洪涛,在他五脏六腑中翻江倒海,肆虐横行。丁原只觉得整个身躯都快炸裂了一般,眼前金星乱冒,天昏地暗,额头的冷汗热汗涔涔滴落,背心更早已湿透。

他的神志渐渐麻木,只凭借一缕“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力量苦苦守护住心脉,人昏昏沉沉的在风淡云轻的空中载浮载沉,随波逐流,若不是雪原仙剑深通灵性,发出一团光晕托住了主人身躯,他此刻早已从千丈高空摔落,坠得粉身碎骨。

迷迷糊糊里,隐约看见一众僧人围了上来,个个脸上露出惊异神情,似乎也不明白丁原怎么会变成这样。

四名黄袍棍僧小心翼翼的欺到近前,探出双手抓向丁原四肢。

丁原目中怒光一闪,低哼一声,身躯奋力挣扎弹起,惊得那四名僧人不由自主的朝后退出数丈。

但随之一股腥甜热血不可抑制的从嗓子眼里喷出,最后的意识里,丁原苦笑嘲道:“想不到,我丁原终究又被人像小鸡一般捉住。”

见手下弟子终于擒住丁原,无空大师大松一口气,吩咐道:“发出信号,已经捉到丁原了。”

他心里不存半点得意之情,端详着丁原昏迷的面庞,实在大惑不解。

而那四名僧人此刻已说不出话来,拿住丁原的双臂或如坠冰窟,或似熔岩灼烧,苦不堪言,只能拼命运起佛门真力抵抗。

一眨眼,丁原已在云林禅寺中被幽禁数日。

这些天,火毒又发作过两次,每回的强度也都在增加,直令丁原吐血昏厥方才作罢。可蹊跷的是,五日大限已过,他居然还活着。

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此时的丁原,怎么也该毒火焚身,形销神散了才对。

然而尽管火毒来得越发猛烈,但丁原还是一次次的苏醒过来,仿佛像他这样的人,就连掌管幽冥鬼界的阎王爷收下也嫌麻烦。

他被囚禁在一座圆形的石室中,透过四壁的窗户,每日都能感受到晨昏变化,日月迭替。

石室顶部高达十余丈,构成高耸的穹顶,好似一个锥形的塔尖。

里面很是宽敞,五、六丈方圆里桌椅、床柜一应俱全,甚至还挂着十多幅以佛门经书故事为题材的书画。

只是,这座石室里,不见有门供人出入。

在石室中央凸起一圈离地三寸高的圆形平台,上面镂刻着密密麻麻的佛门梵文,却是一扇法阵入口。

每次云林禅寺的僧人为丁原送来清水素斋,都是通过这座法阵。看上去,倒与丁原故居里暗藏的那道密室入口颇为类似。

但丁原不用试也晓得,这座用来囚禁自己的佛门法阵,与娘亲当年为珍藏天殇琴所设下的阵势,威力不可同日而语,着实有云泥之别。

就算这样,云林禅寺也对他放心不下,以云林九大绝技之一的截经手封了丁原奇经八脉,使他空有一身绝世修为无从施展,更将雪原仙剑也收了去。

除此之外,众僧对他还算客气,每每病发都会请来无怨大师为他诊治。

虽然这老和尚医术高超,在云林禅寺中无出其右,但遇上丁原体内的绝症,也只能频频摇头。

见着丁原毒发时痛苦万状,他仿佛也感同身受,好不难过,毕竟自己一条性命在幽明山庄里,全靠着眼前的年轻人才捡了回来。

假如不是丁原犯下了弥天大罪,杀害了一愚大师,无怨大师早就要挺身请命,为丁原求情。可惜,今朝即使是无涯方丈有意开脱,也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来二去,丁原却和无怨大师交上了朋友,两人闲暇时海阔天空无所不聊。

说起来,丁原的年纪不及对方一个零头,可无怨大师这么多年少有踏出云林半步,于世事所知反倒不如丁原。

丁原情知难以脱困,左右无事便将一些奇闻逸事选捡出来说与无怨大师,也好消遣去一些光阴。

老和尚平日吃斋念佛,只道天地之大不过云林尔尔;宇宙之奇,尽在经文之内,何曾听人说起过那些光怪陆离、不可思议的故事?常常听得不觉时光飞逝,摇头拊掌,惊叹不已。

但两人之间绝口不提丁原囚禁一事,丁原更不会问云林禅寺打算如何发落自己,整日里悠然自得、谈笑风生,瞧得无怨大师心中暗自痛惜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怎会入魔至深?

事实上,丁原内心也异常焦灼,也绝对没有就此认命,听凭云林禅寺的宰割。

只可惜截经手不愧是云林九大绝学之一,丁原数日的探索努力,却迟迟找不到破解的方法,反会一不小心牵动不堪重负的经脉,疼得冷汗直流。

这日午后,毒伤三度发作,足足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平静下来。待丁原醒来时,窗外月上梢头,清风徐拂,已过了掌灯时分。

他见无怨大师还一个人独自守在床前,不由心生一丝感动,心想这老和尚待我果真不错,与那些动辄满口佛门正义、道貌岸然的所谓高僧相比,实在可爱太多。

丁原朝他微微一笑,道:“大师,你还没走?”

无怨大师同样微笑道:“丁施主未曾苏醒,贫僧又怎能放心离开?

“说来惭愧,我虽已为施主用尽所能想到的各种办法,来减轻施主毒发时的痛苦,但现在看来效果并不如贫僧预料得那样好。唉,或许只有农医仙才能有此神通手段吧!”

丁原谢道:“大师已经尽力,更不用自责。事实上,在下对大师连日的照料,甚是感激。可惜,在下也许活不过多久,也无以为报了。”

无怨大师急忙道:“丁施主切不可这么想。你幽居此地,尚有所不知。连日来,天陆正道许多门派都有耆宿上门,为丁施主向方丈师兄求情。

“而且更有传言说,南荒与漠北的魔门高手也在四处云集,扬言要将丁施主救出云林。这些日子,方丈师兄也为此事着实头疼不已。”

丁原一怔,南荒群雄自然是因着年旃要前来搭救自己,可漠北一脉自己与之并无深交,又是从何说起?

他猛然想起在幽明山庄中,漠北枭雄古大先生感恩之语,当时自己全不在意。没想这些人果然是铁血汉子,明知云林禅寺乃藏龙卧虎之地,竟也要为着自己扬戈硬撼,一时心中涌动暖意。

无怨大师继续道:“说来也不奇怪,当日丁施主在幽明山庄中赴汤蹈火,甘冒奇险,救下了七大剑派那么多高手,众人心中自是感激。

“而今丁施主被囚,那些人得到消息,哪有不赶来求情的道理?尤其是越秀与燕山两派,竟然是掌门人亲自登门,教方丈师兄也好生为难。”

丁原眼前浮现起萧浣尘、屈痕、屈箭南等人的身影,淡淡一笑,应道:“哦!”

无怨大师苦笑道:“可惜丁施主所负之罪名,乃是害了本寺的一愚师叔。否则换作其他任何一桩,敝寺定可通融。”

他叹了口气道:“其实贫僧也相信一愚师叔绝不是丁施主杀害的。想当初施主曾在剑下放过一执师叔,又在幽明山庄救了贫僧。而一愚师叔归隐已久,丁施主何必要去加害于他呢?

“奈何铁证如山,除非一愚师叔复生,不然——”

丁原笑道:“不然在下必定难逃一死,贵寺要为一愚大师向在下讨还公道?”

无怨大师连连摇头道:“敝寺尚无此先例,依贫僧想来,最坏也只不过是在敝寺中修身养性,终生参悟佛法而已。”

丁原哼道:“要真是这样,与死何异?”他心里早打定务求脱困的主意,此刻也不愿与无怨大师多说什么。

“听说,翠霞派也会有人前来。”

丁原问道:“可是盛年盛师兄?”

无怨大师回答道:“这个贫僧就不知道了。丁施主,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贫僧刚才差点忘记告诉你。”

丁原道:“好消息,在下现在还会有什么好消息么?”

无怨大师道:“今晨贫僧得着消息,农医仙明日就会登临敝寺,为丁施主诊断医治。有他这位天陆第一神医出手,丁施主的毒伤或有转机也未尝可知。”

丁原笑了笑,问道:“大师,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周围的设置古怪得很?”

无怨大师回答道:“此处是敝寺的”承天坛“顶层,此坛早在六百年前便已修成,原本是敝寺高僧闭关修行,参悟禅机的地方。

“因敝寺是佛门净地,从不设牢狱,而丁施主的身分又颇特殊,故此方丈师兄才决定将施主安置在这里,也好避免闲杂人等的滋扰。”

丁原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些其他话题,见夜色已深,无怨大师才起身告辞。

翌日上午,无怨大师果然引着农百草来到承天坛,为丁原诊治。

未见农百草之前,丁原想着这位号称天陆正道第一神医的医仙,又是十大高手之一,多半该是道骨仙风、儒雅飘逸的模样。

可乍见此老时,才明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句古话诚不我欺。而孙女生得伶俐可爱,更不代表爷爷也会如此。

他的相貌打扮,活脱就是一个常年在田地里耕作的老农,满身的土气,一身青衣虽然干净,却是皱皱巴巴,仔细一看,黑靴上还沾着几点泥巴。背药箱,手中拄着根五尺多高的细长竹杖。

惟独一双细小的眼睛里暗蕴精华,却也是黑的少,白的多。唇上的一簇小胡子半是花白,只要一开口,便随着嘴巴上下颤动,颇为滑稽。

三人略一寒暄,立觉无话可说。

农百草道:“大师,老朽要为丁原诊治伤势,请你暂且回避如何?”

无怨大师久闻农百草行医有不喜人旁观的习惯,也不以为意,颔首合十道:“贫僧这就告退,却不知该何时再来接农施主离开?”

农百草道:“一个时辰。如果一个时辰之内老朽尚无把握治愈丁原,那么普天之下也没人能治好他了。”

这话说得十分自负,但从农百草口中而出,无怨大师也并不觉得狂妄,应道:“好,贫僧便在坛外守候,一个时辰后再上来接施主。”说罢启动法阵,一束金光从地上升起,无怨大师的身影顿时消失不见。

这出去的方法丁原不知观察了多少回,但始终瞧不出什么蹊跷之处。

他也想过一旦能恢复修为,从窗口脱身也未尝不可,但转念间就明白即使是那小小的窗户,乃至整座承天坛,必然暗中都设有极为厉害的禁制,否则云林禅寺也不会这么放心把自己一个人放在顶层了。

农百草待无怨大师离开,道:“丁原,静坐莫动。”

他鼻子里低低一哼,两条细细的青气竟凝聚如小蛇样蜿蜒而出,钻入丁原鼻孔。而后顺着嗓子眼汩汩而下,迅速在他经脉中游走盘旋,通达周身,痒痒的颇是难受。

丁原依言静坐,任由农百草施为,问道:“农医仙,冰儿姑娘可好?”

农百草低哼道:“她好得很,如今正在翠霞山与令师兄盛年在一起。”

片刻丁原又问道:“农医仙,在下身中的火毒可还有救?”

农百草一翻两眼,毫不客气的道:“你啰嗦什么,没看老朽正在为你诊断么?”

丁原被他呛了句,颇是尴尬,看在农冰衣的面上好不容易气平,暗道:“他好坏也是来为我医治的,虽然脾气古怪些,却也绝不是坏人,我何必与他斗气计较?”

但丁原也不再开口,免得农百草又埋怨自己扰乱了他老人家的思路。

这一静足足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农百草猛地深吸一口气,丁原体内的两道青气倏忽升起,又打从鼻孔冒出回流向农百草。

农百草瞑目不语,仿佛是在品味那两股从丁原身上回返的青气。这样的诊断方式,令丁原也大有别开生面之感。

然而农百草的眉头却越来越紧,一对眼睛几乎挤兑到了一块儿,低低的自言自语道:“奇怪——”

丁原心里疑惑,不晓得这位医仙在奇怪什么,话到嘴边硬是忍住没问。

又过了许久,农百草第二次低声咦道:“奇怪得很——”

他见丁原无动于衷,就像要睡着的样子,忍不住来气,哼道:“丁原,你怎么不问问老朽在奇怪什么?”

丁原见他终于憋不住要主动说话搭理自己,不由心下暗笑,脸上却淡淡的道:“农医仙若愿意告诉在下,在下不问也能晓得;若你老人家不肯说,我又何必多嘴?”

农百草更火了,手一挥道:“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自己的毒伤么?”

丁原故意叹口气说道:“依照九真师太的说法,在下这毒伤三、五日内必死无疑。而今我已多活了数日,早就是赚的啦!

“那仙灵朱果之毒本就是绝症,农医仙也不必费心了。”

农百草呸了声,道:“放屁!那老尼姑佛法修为堪称当世第一,可论及医术心得,她比老朽还差得远!

“什么三、五日必死无疑,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么?实话告诉你,你不仅三、五天里不会死,三、五十日内也死不了!”

丁原一怔,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农百草道:“什么道理,你怎么不去东海问九真那老尼姑?哼,这多亏你曾经被翠霞六仙以”六合回天心法“洗经易髓,体内经脉血管乃至五脏六腑远胜常人为强。仙灵朱果的火毒尽管厉害,可一时半刻还烧不死你小子。”

丁原惊喜交集,犹如被阎王改判了生死令,想到自己若能再多活三、五十日,只要设法从云林禅寺脱身,便能有充裕的时间去追查真凶,揭穿一恸大师的阴谋诡计,委实算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丁原道:“原来如此,只是不知过了三、五十日,在下还能活多久?”

农百草道:“这就看你的造化了,也许两个月,也许三个月,但最多不超过百日。”

丁原松了口气,道:“那也足够了,已比在下预料的好了太多。”

农百草奇道:“丁原,你仅只有百日性命而已,为何不问问老朽是否有法子救你?”

丁原道:“农医仙若能救得在下,自然会救。若不能,在下何必多问?”

农百草沉默半晌,徐徐道:“实不相瞒,眼下老朽也没想出什么医治的办法。但既有数十日的工夫,老朽势必会竭尽所能,救回你的性命。

“适才老朽所说的第二声”奇怪“,就是指你体内的生机旺盛得出乎老朽预料之外,这对于一个身患绝症之人,至关重要。”

丁原苦笑道:“在下现在的确还舍不得死,实在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等着去做。不知道农医仙第一声”奇怪“指的又是什么?”

农百草脸上露出怒容,道:“你体内除了火毒,还有一股浓烈的寒气,应是最近十日内所染。

“想来那人本是好意,希望以阴怯阳,水火调和治愈你的毒伤。殊不知,仙灵朱果的火毒何等厉害,哪是寻常药物克制得住的?”

他越说越气,情不自禁一拍桌子,道:“这么一来,适得其反,反而加重了病情,也让老朽的诊治难上加难。

“真不晓得是哪个混蛋自以为是,这般胡乱医治,老朽若能见着他,必先抽上两个耳刮再说。”

丁原笑道:“恐怕你真知道她是谁,便舍不得下手了。因为这人正是农医仙的孙女,冰儿姑娘。”

农百草面容一僵,渐渐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叹口气道:“庸医误人。”

丁原禁不住莞尔,道:“冰儿也是好意,何况在下本是必死之人,再多这么点伤势也不算什么。”

农百草颔首道:“难得你看得这么开,老朽这里有一瓶丹药,你每日服上一粒,可疏导气血,减少火毒发作的频率。另外,也能略略减轻一些痛苦。

“可是,你现在宜静不宜动,最忌讳的就是血行速度加速。不然,随着火毒发作次数的不断增加,你的身体总有吃不消的一天。”

丁原收了瓷瓶,道:“多谢农医仙,好在我天天待在这里面,想活动身子骨也难。”

农百草翻翻眼白道:“你是舒服了,可外面早已闹翻了天。近几日云林禅寺不断有魔道中人夜探,幸好还没死人。另外,屈痕、萧浣尘他们也在云林禅寺一住数日,就等着后天的公审。

“丁原,你小子可真不一般啊,居然让正魔两道顶尖的人物齐齐来为你操心。”

丁原早从无怨大师处知道这个消息,听农百草说起外面的阵势,于是道:“农医仙,在下还有一事想烦劳于你。

“请你出去后替在下放出话,就说大伙儿的好意丁某心领,但说情也好,劫狱也罢,丁某一概谢绝。一人做事一人当,丁某的事情,丁某自会设法解决,不劳大伙儿冒险操劳。”

农百草怔了怔,缓缓点头道:“好小子,够胆。你的话老朽一定给带出去。”

丁原抱拳笑道:“多谢农医仙了。”

农百草凝起黑少白多的眼珠子望着丁原,沉声道:“老朽要救你性命,你未曾开口说过一个谢字。老朽只答应传出一句话去,你却要谢老朽。

“丁原,淡言真人没有白白教导你一场,老朽也没有白来这一回!”

丁原心头一阵激动,道:“农医仙过奖了,凡事自有天数,丁某生死由命,何必连累朋友?何况,丁某就不信凭着自己的本事,真会受困云林不得出去。”

农百草道:“丁原,老朽此来之前,曾在翠霞见着曾山。他也同样托老朽给你带一句话,要你好好琢磨领悟。”

丁原一奇,问道:“曾老头有什么要告诉我的?”

农百草道:“他说,所谓六道,即指希、微、夷、虚、无、空,翠霞六脉即由此而来。你若能明白这六个字,才算真正将六道神剑参悟。”

丁原喃喃将六字重复了一遍,虽然乍听之下微觉奇怪,为何曾山在这当口还要自己再参悟六道神剑,但细默之下,突感眼前好像又被打开了一扇虚掩的大门,外面那广阔无垠的天地直教人心驰神往,恨不得立刻就开始静坐思悟。

又过了一阵,法阵光芒甫起,原来是一个时辰已经到了,无怨大师前来接回农百草。

他看了看丁原,小声问道:“农施主,丁施主的伤势可还有救?”

农百草一甩袖子,道:“笑话,老朽出手诊治的病人,还没听说有哪个治不好的。就算今天不行,过几天也必定会有法子。无怨大师,你不用担心。”

无怨大师心里奇怪,刚才农百草还说,倘若自己一个时辰内想不出医治办法,当世便无人再能医得。怎么突然口风就变了?

他乃有道高僧,自然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可脸上不免露出了疑惑。

丁原笑道:“大师放心,有农医仙在,在下的这点毒伤至少一时半会不碍事。”

无怨大师不明实情,喜道:“这就好,农施主不愧乃天陆第一神医,出手不凡。”

农百草尴尬的咳嗽道:“大师,老朽嗓子眼渴得冒火,咱们赶紧走吧,贵寺该有清静的地方让老朽喝上口香茶吧?”

无怨大师道:“是,是,农施主,咱们这就走。”

他又向丁原告辞道:“丁施主,你好生歇息,贫僧有了空闲就会来看望你。”

丁原想到要静心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于是道:“大师不妨明日再来吧,今天在下也没什么需要了。”

农百草看了眼丁原,转身走进了法阵。

屋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丁原取出一颗农百草送给自己的丹丸和水吞服了,小腹里升起一团暖意在全身蔓延,暖洋洋的甚是舒服。

他盘膝坐回床上,知道好一阵也不会有人再来打扰,徐徐阖上双目,宁静心神。

他的经脉已被云林禅寺以截经手封制,浑身真气丝毫动弹不得,就好像到处都加上了重锁一般。

但参悟曾山所传的六字,只在乎于心,却与真气能否游走无太大关联。

所谓炼气不如修心,他深知曾山表面看似嘻嘻哈哈,其实内里自有分寸,绝不会平白无故托农百草传来六字真言。

或许,这就与自己的脱困有着重大的关系也说不准。

就这样,丁原不知不觉里踏入无我无物,浑然相忘的先天空明之境,脑海中细细思索参悟着“希、微、夷、虚、无、空”六字,一片崭新的天地在眼前慢慢开启。

窗外的日头由东而到中天,再缓缓朝西面山头沉落,光阴便这么悠然而逝。

承天坛顶层的密室里,丁原宛如泥塑木雕,静静的盘坐在床头,一任清风从窗口吹入,悄悄拂起他的衣袂。

不经意里,一轮明月已然爬上枝头,又是一个看似宁静的夜晚来临了。

第十八集长霄夜雨

第一章风云

落马驿是座三面邻水的小镇,向西六十里便是云林襌寺。由于地处汉州要冲,每日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镇子上客栈酒楼林立,十户人家里倒有五户靠此营生。除此之外,便多是一些渔民脚夫、商贩工匠,民风甚为淳朴。

日暮时分,镇南头的百年老店“知香居”渐渐热闹了起来,偌大的铺子里,三三两两的客人将桌子都占据了。

然而知香居廖掌柜看着生意上门,头顶却在冒汗。

这两日生意火爆得有些离谱,除去往常那些行走于落马驿之间的老主顾之外,不知怎地突然多出许多形形色色、来路不明的客人,这些人打扮怪异,言行放肆,出手更是阔绰,真不晓得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好在这些客人模样虽凶,只要伙计们小心伺候着,却少有在知香居内打砸闹事的,只每到晚间必三五成群的来此呼喝斗酒作乐,至夜半方散。不只知香居有此等怪事,落马驿的其他茶楼酒肆也一般无二。

但这些客人却无一在镇上宿夜,令那些经营客栈的老板眼红不已,竟生出选错生意开错店的感叹。

在靠近知香居大门口的两张桌子上,七八个怪模怪样的客人,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两名模样妖艳的女子,彼此肆无忌惮的拼酒划拳,高声谈笑,每半晌的工夫,便会让小二再加上一坛子烈酒。

靠窗的一桌只坐了两人,好似一对中年夫妇,背对着门口,让人瞧不清他们的相貌。

他们来得挺早,却只点了两三个素净的菜肴和一壶暖酒,徐徐啜饮少有言语,倒也自得其乐。

再过去靠柜台的两桌又是另一群客人,旁若无人的喧哗大笑,仿佛是在跟门口那拨人暗暗比拼嗓门大小。

当中的桌上,只坐了一个肥头大耳、满脸堆笑的和尚。这和尚不忌荤腥,叫了一整桌的大鱼大肉、野味河鲜,独自一人喝酒大嚼,好不快活。

最靠里的角落里,静静坐着三个汉子,身边放着圆圆尖尖的宽大斗笠,竟是一副渔民打扮。

这三人静坐不动,时不时的悄悄抬眼朝门外张望,桌子上的酒菜却一直动也未动。

另外四五桌的客人,倒都是一些老主顾,让廖掌柜瞧上去可顺眼安心多了。

忽然门口有一人声如洪钟,高声问道:“掌柜的,里面可还有空桌子?”一名身材魁梧的红袍老者黑发铁髯,威风凛凛站立当场。

身旁并肩立着的,是一个瘦小枯干的黑袍老道,面色漠然,双目精光内敛,不怒自威。

在二老身后,侍立着四五个弟子,道俗各半,却也是清一色的红黑装束,神精气足,背后负剑,一看就是不好惹的人物。

那红袍老者目光扫过厅里,瞧见门口的两桌人,鼻子里禁不住低低的哼了声,却也没说什么。

再看到当中那桌上坐着的和尚,目光中更是充满不屑,但想着此来云林实有要事在身,不便另生事端,只能强按捺下不悦之情。

这几人一进门,知香居中的客人反应又各不尽相同。

角落中那三个渔夫打扮的汉子将头低下,有意无意的侧转过脸去,靠窗的那对夫妇则是浑若不觉,依旧把酒小酌。

那和尚却哈哈一笑,停下杯箸说道:“淡怒真人,姬老爷子,您二位也到这落马驿来啦?莫非是为了丁小哥的事情?”

这红袍老者正是姬别天,他与淡怒真人闻知丁原犯下了杀害一愚大师的重罪,被幽禁在云林襌寺之中,择日便要公审处置,便立即从翠霞山赶来。

路经此地天色已晚,众人便打算在落马驿歇上一晚,明日一早再登门拜访云林襌寺。

不料,这镇子上蓦然间到处都是来自南荒漠北的魔门群豪,将各家酒肆茶楼挤得满满当当,一路寻来才找到了知香居。

姬别天进门时已看见门口的两桌人里,多半是昔日追随红袍老妖夜袭翠霞山的南荒高手。

如今红袍老妖已被年旃、丁原等人打得落荒而逃,南荒尊主的宝座已归年旃。不用说,眼前的这帮人定是奉了年旃之命,打算围攻云林襌寺救丁原的。

这些人嚣张惯了,在云林襌寺的眼皮底下居然依旧放浪形骸,不隐行踪,明摆着是不把天陆正道放在眼里。

姬别天生性火爆,疾恶如仇,要依着他的性子,本欲出手好生教训一通这群肆无忌惮的妖孽鼠辈。

可现下为着丁原之事,正魔两道各路人马,无数高手都风集云聚齐齐汇往云林,处处弥漫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此时动起手来横生枝节,势必惹出许多无谓的事端,所以此老才能睁只眼闭只眼权当不见。

况且,姬别天早就看到,除了南荒的这群人,另外两桌上坐着的人,竟来自漠北一脉。这群人里面有两个也算是他的老相识,去年幽明山庄一战中,更曾携手并肩闯关突围,都是漠北魔道有数的人物。

念在这分“交情”上,姬别天不愿多事也就罢了,却没曾想到,坐在当中一桌的那和尚,却恁的不识趣,满脸笑嘻嘻的上来搭讪攀交情。

假如姬别天和淡怒真人与这和尚果真有些渊源也就罢了,可惜偏偏对方是天陆九妖中最阴险狡诈、令人不齿的一位,连南荒群雄都敬而远之,同在一家酒肆也不愿与他同桌,更不肯与他搭话,何况是翠霞六仙中人。

姬别天鼻子里重重一哼,故作没听见,又叫了声:“掌柜的,可还有空桌子?”

冷不防门口一桌中有人冷冷笑道:“有没有空桌子自己不会长眼睛瞧么,扯着那么大嗓门,吵得人耳朵都快聋了,扫了我们兄弟的酒兴。翠霞六仙的架子可真大。”

姬别天眼中怒光一闪便要发作,却被身旁的淡怒真人一把按住胳膊,低声道:“姬师弟,莫要生事。”

对于这位铁面无私、低调干练的二师兄,姬别天颇多敬重,森寒的目光从那个出言不逊的中年文士脸上一扫而过,直如两把利剑穿进对方的眼睛。

那中年文士被姬别天盯的心头打了个突,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服软,惟有故作不屑的低哼一声,却也不再恶语挑衅。

一个已忙的晕头转向的伙计赶忙迎上来道:“几位客官,对不住,这里的桌子已经全满了,要不小的去和那位大师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并成一桌?”

姬别天眉头大皱,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与唐森这种小人同桌,刚打算推辞谢绝,出门另找一家,却听见靠窗那妇人柔和的声音说道:“淡怒真人,姬仙友,若不嫌弃,何不妨请来同坐?”

淡怒真人拂尘一扫,凝目朝那桌望去,颔首一礼道:“水仙子,苏仙友,原来二位贤伉俪也到了。十余年前与二位翠霞一晤恍然如昨,却不知别来无恙否?”

知香居里立时起了一阵骚动,数十道目光齐齐朝靠窗的那桌瞧去,眼中且敬且畏,更掺杂着些许惊喜。

一干人都未曾料到,自己能有幸与苏真夫妇同在一间酒肆中喝酒,此次回去也可向旁人鼓吹一番。

更何况,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苏真夫妇与丁原渊源深厚,性情相投,这两人出现在此地,也必定是为了解救丁原脱困而来。

苏真乃百余年来威震天陆的魔道十大高手之一,一身修为震古铄今更兼精通奇门遁甲,足智多谋,七十余年前,仅凭一人之力便搅翻了天陆正魔两道。

而水轻盈出身三大圣地之一的南海天一阁,号称百年以来天一阁最杰出的嫡传弟子,与苏真的一段姻缘,早在正魔两道中传为佳话(虽说正道中多数人可不会这么想)。有这两人在此,救丁原脱困的把握无疑又会多上几分。

当下就听有人窃窃私语道:“这下好啦,连苏老魔和水仙子都来了云林,那些个臭和尚有得好果子吃啦!”

又有人道:“那可不是?想当年苏老魔两闯云林,金佛题字,把个云林襌寺折腾得,嘿嘿,就差跳脚骂娘了,这回我看云林的那些和尚怎么收场。”

这些人只小声嘀咕着,却没一个真上前向苏真夫妇打招呼。盖因苏真孤傲怪僻的脾气早为众人熟知,谁也不敢去自讨没趣。

水轻盈嫣然一笑,回答道:“难得真人尚记得十年前的旧事,而今回首确也不胜感慨。贵派于丁原的再造栽培之情,愚夫妇更是感同身受。”

淡怒真人微微一笑,在水轻盈对面落坐。

姬别天站在原地略略犹豫了片刻,就听见苏真已开口说道:“姬别天,久闻阁下海量,仙法修为上你赢不了苏某,不晓得在酒量上是否也同样逊色?”

姬别天心中诧异,他与苏真从来就没对上过眼,曾经为了丁原的事情更弄得如同仇敌,苏真断没有主动邀自己喝酒的道理。

他哪里晓得,苏真这么做,一为丁原当年师出翠霞,二为钦佩老道士的壮烈赴死,三更为与爱妻久别重逢不愿违拗了她的意愿,这才顺手给翠霞派一个面子。

姬别天怒眉一扬,大马金刀的在淡怒真人身旁坐下,叫道:“掌柜的,先上十坛好酒来!”

身后一班翠霞派的弟子,说出来也可算天陆数得上名号的人,但尊长在前均肃然侍立不发一语。

如此森严的门风,确可令旁人侧目,可春风化雨偏调教出丁原这么一个性格张扬、我行我素的弟子,也算异数。

姬别天换了个大碗公,也不多话,拍开酒坛封泥满满倒上,一口鲸吞碗底不留滴酒。

苏真淡淡一笑,也照样拍开一坛酒,依旧用他的小杯自饮自酌,看似不如姬别天豪气,可酒坛见底的速度却不遑多让。

须臾之间,两人的手又各自抓起了另一坛酒。

水轻盈见状嫣然一笑,轻声问道:“真人,此来云林可是为了丁小哥的事情?”

淡怒真人点头低声道:“不错,水仙子与苏仙友不也正为着此事么?”

水轻盈道:“愚夫妇确也是前来替丁小哥说情的,说什么轻盈也不敢相信他会杀了一愚大师。莫说丁小哥与一愚大师素昧平生,无仇无怨,即便以丁小哥为人来讲,他若要为难一愚大师,也一定会如前次那般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干什么要使此背地偷袭的伎俩?”

淡怒真人不置可否,道:“丁原这孩子行事是太过嚣张了些,但本质却绝不会错。”

苏真一边与姬别天埋头拼酒,一边细听二人交谈,闻言不由冷哼道:“原来真人心中早就明白,那为何当年偏偏将丁原逐出了翠霞?”

淡怒真人摇头道:“这是淡言师弟生前的决定,其中苦心,贫道也不便妄言。”

水轻盈轻叹道:“可惜了淡言真人,一代翠霞宗师,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也难怪丁原那孩子会单枪匹马闯上云林,又在云梦大泽中险些杀了一执大师。”

苏真冷笑道:“丁原如今行事,哪里还有一点嚣张的样子?若换作老夫当年,不拆下云林襌寺半边围墙,又怎配得起”血性义气“四字?”

姬别天已两坛烈酒下肚,脸上通红一片,又拍开第三坛酒的封泥说道:“苏老魔,也不用你去拆云林襌寺的围墙了。你没看见这里坐的这些南荒、漠北的人,三两日内,云林襌寺必定会有一场血战,大可遂了阁下心愿。”

苏真不以为然道:“笑话,苏某快意恩仇,真要想找谁家的麻烦,又岂用借手他人?况且自从一心大师圆寂后,区区云林襌寺上千僧众,已无一人堪入苏某法眼!”

他这话淡淡说来,嗓音并不高,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虽是狂妄,却无人敢讥讽反驳,纵是脾气暴烈如姬别天者,也仅止低低哼了声。

水轻盈怕又引起争执,移转话题问道:“真人,您与姬仙友拜访云林,只怕也不是仅做旁听这样简单吧?”

淡怒真人回答道:“实不相瞒,贫道与姬师弟同样是为丁原说情而来。他虽然已被逐出翠霞门墙,但终究也是淡言师弟苦心造就的嫡传弟子,若就这样负上杀害一愚大师的罪名,被云林襌寺处决,于公于私,翠霞派皆不能坐视不理。”

水轻盈展颜道:“若能有贵派出面劝说保全丁小哥,自是再好不过。”

苏真却咦道:“姬别天,昔日在越秀山时,苏某曾亲眼见你要掌毙丁原,怎么今日又会亲赴云林为他求情?看来,明天的日头可是要打西边出来了。”

姬别天一掌拍得桌子上的杯盏碗碟都跳了几跳,低喝道:“苏老魔,当日越秀山上要掌毙丁原的确是老夫;今日要想救丁原脱困的,也还是老夫。前者因他罔顾纲常,触犯门规,后者是因老夫绝不相信,他会做出杀害一愚大师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况且幽明山庄一战,丁原于老夫父子皆有救助之恩,大丈夫恩怨分明,有何不对?你要是为了小儿女的事看着老夫不顺眼,尽可拔剑一战,姬某修为纵有不如,也不会有半点含糊。但拿这些不碱不淡的风凉话来挤兑老夫,休怪老夫不给情面!”

他满以为对方也会怒目相向乃至拍案而起,孰知苏真竟哈哈一笑,悠然举起酒杯道:“姬兄一番话,倒让苏某今日对阁下刮目相看。你我且尽此酒暂作一别,来日蓬莱仙会上,苏某再与姬兄把酒共饮!”

他仰头喝干杯中烈酒,面不改色飘然起身,从袖口里取了锭银子放下,说道:“盈妹,天色不早,咱们还是赶快上山,不要让云林襌寺的和尚以为苏某又捡着大黑天的来找他们麻烦。”

水轻盈浅浅含笑,跟着起身告辞道:“真人,姬仙友,后会有期。”

姬别天大是错愕,久闻苏真行事喜怒不定,来去无端,今日总算又见识了一回。

他微一皱眉问道:“师兄,咱们要不今日就跟在苏老魔夫妇身后上云林襌寺去?以苏真的性情,云林襌寺一不肯放人,双方必定会闹翻,不定又是场恶战。”

淡怒真人沉吟片刻,点头道:“也好,但咱们走得稍晚些也是无妨。”

姬别天看看桌上的酒杯,立刻明白了淡怒真人的顾忌。

倘若翠霞派与苏真夫妇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抵达云林,又都是为丁原开脱说情而来,难免会惹人疑窦。

现下这种微妙当口上,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些才好。

他无意之中一转眼,却发现不知何时唐森也已离开了知香居,一名伙计正在收拾桌上的杯盏狼藉。

打从门外又来了一拨人马,与苏真夫妇只是前后脚的工夫,为首一人满脸胡子,相貌粗豪,眼里一股子煞气。

他的左肩膀上似乎刚被人砍了一刀,伤得不轻,半干的血迹赫然染红身上黑衫。再看身后四五个同伴,也都是挂了点彩,却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剽悍神情。

淡怒真人垂首低眉,似是入定,却以传音入秘道:“姬师弟,这伙人是漠北戮情崖的高手,咱们不必理会。”

姬别天悄悄颔首表示明白,他心知师兄订下客栈后,又故意出入酒肆,绝非为了解馋之想,而是想借此机会暗中查探情势。

漠北戮情崖是当地数一数二的魔道大派,山主尤怨一身修为绝不逊色于正道七大剑派的顶尖高手,不想竟也来了云林。

那黑衫老者正是尤怨,他刚一跨进门,里面两桌的漠北群豪便纷纷起身拱手招呼道:“尤山主,原来你也来了!”

相比之下,靠门两桌坐着的南荒魔道高手神色就有些不自然。

当年尤怨未曾在戮情崖开山立宗时,也曾有数年游走于南荒各处,没少招惹大小麻烦,直到后来触怒了红袍老妖,遣出门下的别云五鼎追杀千里,才将尤怨赶到了漠北。就这个疙瘩一直未解,双方这么一碰面多少都有些不自然。

尤怨大步走进大堂,先是向漠北群豪拱手还礼,尔后大剌剌在唐森空出的桌子旁坐下,身后的部众也跟着落坐,便有人叫嚷着上菜上酒。

他自然也瞧见了翠霞派的一众高手,更认得姬大胡子。

去年幽明山庄一战,尤怨随古大先生身侧力闯重围,九死一生,委实挣下了不薄的名声,隐然已成一方霸主。

他刚一落坐,便听一个汉子粗声问道:“尤山主,昨个儿晚上见你还好好的,怎么一天的工夫就挂彩了?”

尤怨纵声大笑道:“这点小伤算个屁。老子刚才与云林襌寺的几个秃驴干了一架,虽说挨了一刀,可也废了他们三个,准保教这些窝囊废以后看见老子就滚得远远的。嘿嘿,这笔买卖做得值啦。”

姬别天听他话语粗俗狂妄,禁不住一皱眉头,猛灌了一碗烈酒。

那边的漠北魔道众人十有八九都鼓掌喝彩,纷纷道:“尤山主,您这下可为咱们漠北同道挣了脸面。那些云林襌寺的贼秃,平日里一个个趾高气扬,喳喳呼呼,真格的拼起命来,还得靠咱们兄弟。”

冷不丁的有人阴阳怪气的讥讽道:“尤山主果然了得,不说当年惶惶如丧家之犬逃离天南,单就今日对上云林襌寺几个不入流的小和尚,也能挨上一刀,还洋洋自得,这分金钟罩、铁布衫的皮厚把式,咱兄弟想学可也学不来。”

尤怨脸上煞气一腾,啪的拍案低吼道:“哪一个胆敢取笑你家爷爷,有种的给老子站出来!”

门口一桌懒洋洋的立起一人,满头卷曲的紫发分外扎目,斜眼撇嘴冷笑道:“尤怨尤大山主,一别五十多年,贵人健忘,竟连商某也不认得了么?”

尤怨一愣,想起约莫五十多年前自己横行南荒的时候,曾与双星堡商氏昆仲交恶,后来使毒废了老大商雄的一条胳膊,自己却被老二商杰打成重伤。也因此之故,其后别云五鼎联手追杀,尤怨负伤不敢硬撼,被迫远遁漠北。

他进门的工夫商杰正好背对着自己,一时也没在意,不料这时候突然跳将出来。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两人这一撞上,顿时新怨旧仇一古脑的涌上心头,尤怨狰狞一笑,森然道:“老子当是哪只野猫在叫唤,却原来是双星堡的商老二,失敬失敬,不知令兄一向可好?”

商杰狞笑道:“尤怨,天幸让老子在此地遇见你,咱们五十年来的老帐正好算上一算!”

翻手取出一对日月飞轮,“铿锵”一击顿起沙哑难听的金石之声。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南荒与漠北的两路人马各有一二十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分成两拨,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淡怒真人与姬别天见大战尚未开打,这两路为着解救丁原的魔道人马,倒先内讧火并起来,当下一面暗中戒备,一面冷眼旁观。

尤怨身后一名汉子唾了口浓痰,破口大骂道:“你奶奶的,咱们兄弟拼死拼活跟云林襌寺的秃驴厮杀玩命。你们这帮兔崽子不帮忙也就罢了,还有脸坐在这儿说风凉话。今儿个老子不把你们一锅端了,便将”王“字倒过来写。”

南荒那便有人笑道:“阁下把”王“字倒过写却不知该念什么?莫非是乌龟的”龟“字么?”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那姓王的汉子黑脸涨得通红,怒吼一声:“兔崽子找死!”身形一纵,双手擎着对青铜鞭扑向对面。

忽然听见靠窗有人在双手鼓掌喝彩,银铃般的声音咯咯笑道:“好热闹啊,丁大哥还没救出来,南荒与漠北的虾兵蟹将们倒先干上了,本小姐有好戏看了!”

只见在窗台上,坐着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娃儿,容颜娇俏,圆圆的大眼睛中却透着丝狡黠。她摸着自己两条乌黑的辫子,一双小脚悬在半空里来回晃荡。

那姓王的汉子身形在空中硬生生的刹住,朝左侧一折翻转落地,这手身法耍的颇是漂亮,引得漠北群豪一阵喝彩。

他瞠目望向说话的女娃儿,问道:“你是谁家的娃儿,居然也敢来消遣老子?”

女娃儿咯咯娇笑道:“大个子,瞧你长得五大三粗的,脑袋瓜却不好使。人家商老先生与尤山主要清算旧帐,又关你什么事情?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动不动就抄家伙拼命,不用云林襌寺的大师们伸个手指头,南荒漠北的几百号人自个儿先打趴下啦。

“到时候,被别人笑话还是小事,救不出丁大哥来,却看你们如何向年老祖与古大先生交代?”

尤怨外表粗豪,人其实不傻,听对方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但这么多南荒漠北的成名人物,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小女娃儿教训一通,面子上难免有些过不去。

他禁不住低声喝问道:“女娃儿,你到底是什么人,跑这里来做什么?要不说出点道理来,别怪老子先将你拿下!”

他的想法正是众人心头的疑问,一众高手都纷纷叱喝道:“快说,是谁教你跑这儿来捣乱的?”

那女娃儿突然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冲着角落里的一桌叫道:“羽大哥,有人要欺负冰儿,你还不快来帮忙?”

此言一出,知香居里就像炸开了锅,无数惊讶的目光都向着角落里那三个渔夫瞧去。

三人里一个瘦高个的中年人嘿然道:“女娃儿,你怎知羽少教主在此?”

这话不啻就是承认了,当今魔教教主羽罗仁也在知香居里,姬别天目光如电飞射向瘦高个身旁的那个身穿土布衣裳的敦实青年。

从背影上望去,果真与阿牛有七八分的相似,不由得心中暗道:“这小子果真来了!他既然出现在落马驿,魔教的四大护法、各坛高手也必定在这附近,这下云林襌寺可更热闹了。”

那少女自是农冰衣,她身如飞燕飘然飞纵到阿牛身边,低下头来笑嘻嘻的小声说道:“羽大哥,我晓得你在这里等的是谁。”

阿牛被人点破,无可奈何转头沉声问道:“姑娘当真晓得?”

他这一侧脸,姬别天不禁又是一愣。

原来阿牛的脸显然是被高人易容乔装过,若非被这小姑娘说破,自己功透双目仔细打量,断难发现丝毫破绽。

他却不知阿牛行前为避免麻烦,特意求布衣大师静心改扮,脸上容貌已是大变,不然自己也不会到如今才醒觉。

农冰衣得意洋洋的用传音入秘之功说道:“本姑娘当然知道,你要等的人,不就是盛年盛大哥么?”

阿牛刚想答话,远远传来一连串滚雷般的闷响在夜空里炸开,几朵殷红如血的烟花,刹那间照耀得半边夜色一片赤光。

尤怨精神一振,叫道:“是古大先生的”铁血令“!总算等到动手的一天了,他奶奶的,老子都快憋坏啦。”

漠北一众二十多人群起鼓噪,那样子全不似稍后就有一场生死搏杀,反倒像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宴般。

淡怒真人遽然起身,低喝道:“我们走!”看也不看兴奋鼓噪的漠北魔道高手,迳自出门,姬别天等人心知事态紧急,随在淡怒真人身后鱼贯而出。

忽听见背后阿牛叫道:“淡怒师叔,姬师叔!”

姬别天停住脚步,站在门口回过头来道:“羽少教主,莫非你想留下我们?”

阿牛见姬别天误会,急忙摇手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想着向两位师叔问安。”

姬别天凝视阿牛,心里突然浮现起淡言真人的面容。两人同门百多年,因着性格见解诸多不同,极少有往来。在姬别天心底,对于自己的这位师兄甚至常有些芥蒂。

但真到老道士走时,他才醒悟到,自己对淡言真人的敬重之心,绝不下于其他任何人。当日眼睁睁看着老道士元神出窍,孤身突围,姬别天心如刀绞,不忍卒睹。

说到底,对于老道士舍生取义、拼死救护阿牛之举,姬别天尽管仍有些不以为然,但也不能不由衷钦佩淡言真人的血性豪情。

他见阿牛语态恭敬,一如往昔在翠霞山时,不由得心头一软,面色缓和下来,叹口气道:“阿牛,你如今已是魔教教主,再不是翠霞弟子。师叔这称谓今后还是免了罢,免得让人笑话。”

阿牛低头哑声道:“姬师叔——弟子出身翠霞,深受师门重恩,不管再过多少年,也绝不敢相忘!”

姬别天嗓子眼里有些堵得难受,想到若非阿牛身世特殊,为正道不容,又何至于师徒两人落到今日境地!

他沉默半晌,忽觉肩膀上被一只有力的手按住,却是淡怒真人回转过来,淡怒向阿牛微一点头说道:“阿牛,我们需得马上赶赴云林解救丁原。来日方长,你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令师的一片苦心。”说罢携起姬别天纵身飘飞而去。

阿牛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怔怔坐回原先的椅子里。

那边尤怨恶狠狠盯着商杰,冷然道:“商老二,古大先生召集咱们兄弟杀奔云林救出丁小哥,老子这就要去了。咱们的老帐不妨暂缓一缓。但教老子今夜不死,明天午时落马驿西十里长亭,你我不死不休!”

商杰一竖大拇指,哈哈笑道:“尤怨,有种!看在你我这次都为解救丁原的分上,商某今夜便不再为难你。咱们一言为定,商某明日哪怕只剩下一条腿,跳着也会去十里亭赴约!”

尤怨点点头,仰天一记长啸直如狼嗥震野,阔步走出知香居。二十多名漠北魔道高手齐齐鼓噪,转瞬消失在渐黑的天色中。

商杰朝着阿牛身旁端坐的两个汉子观量了一眼,抱拳道:“请恕商某眼拙,两位可是别云五鼎中的顾兄、辽兄?”

那瘦高个正是顾智,闻言起身回应道:“商兄,顾某如今不过是羽少教主的贴身长随,别云五鼎早已烟消云散,不值再提了。”

商杰又向阿牛礼道:“羽少教主,昔日别云山遮日崖一战,商某虽曾追随雷公夫妇杀上云酿天府,却无缘得见少教主一面。不想今日有幸,在此相遇。”

阿牛忙还礼道:“商二哥客气了,难得诸位如此热心前来救助丁小哥。若要说谢,也该是阿牛先谢过大伙儿才对。”

南荒群雄见阿牛偌大的声名地位,依旧谦逊有礼,无不大喜,来自飞岩山的罗权高声叫道:“羽少教主尽管放心,咱们兄弟今夜定将丁原救出来,说什么也不会让这份美差叫漠北的人马独抢了去!”

阿牛见群情激愤,忍不住暗自苦笑道:“这下可真糟糕了。丁小哥被云林襌寺软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理。但从眼前情形来看,漠北、南荒的人分明是要找云林襌寺拼命,今夜一场血战势不能免。不管哪一方能赢,也是落得两败俱伤的结果。

“况且这些人生性桀骜难驯,一旦杀出真火在云林襌寺中打砸一番,千年古刹只怕难以保全。”

他有心劝说众人冷静下来,切勿妄动干戈。但自知除非用强,不然这些魔道高手又岂会善罢甘休,甘心听命于己?

就算拦下了这里的十几个人,在云林襌寺四周尚不知聚集了多少一心要救出丁原的各路人马,自己又能拦住几个?

为今之计,惟有尽快找到盛年,想个法子稳住年旃与古大先生等领头之人,而后再设法救出丁原,将这场浩劫消弭于无形。

一念至此,阿牛问道:“诸位,不知年旃年老祖现在何处?”

商杰答道:“年老祖的行踪,只有雷公夫妇几个人知道。不过今夜咱们南荒各路门派的高手,都要在云林襌寺后山的”大悲峰“会合,想来老祖也会现身。羽少教主若想见他老人家,不妨稍后随商某同行。”

阿牛摇摇头,道:“在下已经约了位朋友在此会面,一时半会儿恐怕走不开。若赶得及,在下自会到大悲峰与年老祖一见。”

商杰老于世故,当下并不追问阿牛到底是在等谁,颔首道:“羽少教主,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兄弟也该出发了,你我后会有期!”

阿牛朝着众人一拱手道:“诸位保重,后会有期!”

众人又向顾智、辽锋招呼了一声,呼啦一阵风般走了个干干净净。这知香居中原来的几桌老主顾,也早被先前的阵仗吓跑了,一下子居然只剩下了阿牛三人和后来的农冰衣。

望着一屋子的狼藉,廖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真是有苦说不出,要再这么折腾几天,往后这镇子上的生意就难做了。好在今天苏真留下的那锭银子够大,总算没让自己白忙活一场。

农冰衣笑语盈盈的道:“羽大哥,瞧你的模样也比冰儿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堂堂的魔教教主啦。那些个南荒魔道的高手,不听冰儿的话,可都对你礼敬有加呢,教冰儿好生羡慕你哦!”

阿牛听这小姑娘嘴上甜得跟抹了蜜糖一样,大哥长大哥短的,似乎与自己早已熟悉非常,心中暗暗奇怪,笑一笑道:“他们多半是看在年老祖与丁小哥的面上,才会对我如此客气。姑娘,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等候盛师兄?”

农冰衣狡黠一笑道:“当然是盛大哥让我来找你的。知香居近日人多嘴杂,因此他叫我引你到别处僻静的地方会面,就请羽大哥多走两步路啦。”

阿牛一喜,说道:“原来姑娘是盛师兄的朋友,那便劳烦你替我们引路了。”

顾智急忙低声道:“少教主,这女娃儿来路不明,咱们可要提防有诈。”

农冰衣耳朵尖,听得清清楚楚,小嘴一撇哼道:“我还怕你来路不明呢。羽大哥,你若信得过冰儿,就跟冰儿来,否则今夜见不着盛大哥,可不怪我。”说着飘身出了大门。

阿牛心想,自己与盛年约定在知香居会面,原是极为隐秘的事情,仅有少数几个亲密的知情人知道。

这女娃儿突然出现,虽然当众挑破自己的来历,的确有些稀奇古怪,但她出言阻止南荒、漠北两拨人马械斗,对自己似乎也并无恶意。

他见农冰衣头也不回的去远,赶忙从袖口里取了锭银子,也管不了多重稳稳甩在桌上。

不见他身形如何飘动,一晃眼的工夫就追到了农冰衣身旁说道:“冰儿姑娘,你不要生气,在下绝没有信不过你的意思。只是这两日云林襌寺内外鱼龙混杂,顾兄他行事小心谨慎也无不妥,还请姑娘见谅。”

农冰衣脚下不停,一路朝西行去,口中咯咯轻笑道:“若非冰儿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同是紫竹轩弟子,你们三个人的性情差异竟是这么大。羽大哥,我猜你应该最像令师生前的脾气吧?难怪他那样疼爱你,一定要把你从云林襌寺手里保全下来。”

阿牛勉强微笑道:“我和丁小哥、盛师兄的性情确实各自相差甚远,但师父他老人家对我们三个的疼爱恩情,同样不分浅薄,恩深如海。冰儿姑娘,听你的口气,好像也曾见过丁小哥?”

农冰衣甩甩小辫子得意的道:“我当然见过他,丁大哥的伤,还是冰儿一手替他医治的呢。”

两人说着话的工夫,已经出了镇子,野外山峦跌宕,满目荒凉。偏偏今夜阴霾密布,眼见就是一场暴雨,枯枝随风摇荡更添几分凄清。

顾智、辽锋跟在阿牛身后五六步远暗暗提防,但看小姑娘巧笑嫣然,大大方方的与阿牛聊天说笑,全不像有鬼的样子,渐渐也放下心来。

转过一道小山坡,落马驿已消隐在浓重的黑夜里。农冰衣一指前方依稀可见的一座小山峦道:“再走三十多里,在山脚下便会有一座寺庙。那庙里的主持跟盛大哥很熟,盛大哥和几位朋友如今都暂时住在那里。”

阿牛恍然道:“怪不得盛师兄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藏身在寺院之内。”

想那南荒、漠北的群豪对云林襌寺剑拔弩张之下,恨屋及乌,自然也捎带上了附近的所有寺院。

而云林襌寺方面,更不会想到盛年等人竟敢反其道而行之,堂而皇之的入住庙宇,反令其成了一处绝妙的隐身之处。

他想到这里,突然没来由的心底警兆升起,仿佛有一股极不舒服的煞气,若有若无的从身后涌来。

阿牛这一年多来迭遇惊变,就算是再懵懂无知的少年,而今也在这惊涛骇浪里被锤炼成钢。

他心知自己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强敌,对方一路暗中跟随,不露端倪,修为之高可见一斑。

一转念不由悄悄又望了眼农冰衣,小姑娘依旧笑嘻嘻的满脸天真,丝毫不觉巨大的危险来临。

阿牛脸上一热,心道:“这人多半是冲我来的,冰儿姑娘应该不知情才对。不然,这小姑娘的神色也不可能始终如此从容不迫。”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走下山坡,眼前一马平川尽是荒芜的野地。

农冰衣说道:“羽大哥,这附近已没什么人啦,咱们不如御风而行,也好早点赶到。”

阿牛微微一笑,回过身子眺望背后的山坡,朗声说道:“哪位高人一路跟随在下至此,可否现身一会?”

顾智、辽锋双双一凛,闪身到阿牛两侧护翼,四道目光夹杂着农冰衣好奇的视线,朝着山坡顶上望去。

其时天已全黑,山风骤紧,云层低低翻滚。但阿牛等人皆身负上乘修为,于黑夜里依旧能看清楚远处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

半空里传来一串喈喈阴森长笑,犹如夜枭般催人魂魄,冷冷说道:“羽少教主,你没想到会在此地撞见老夫吧?”

顾智、辽锋面色煞白,异口同声颤声叫道:“红袍老妖!”

山坡上血红色的身影一晃,红袍老妖倨傲冷漠的身形,飘然浮动在呼啸而过的山风之中。

他一双眼睛似合似睁,罩定阿牛,就如同一头饥饿的猎豹,虎视眈眈的窥觑着自己的猎物。

半年多前,云酿天府一战中,年旃、丁原、阿牛三大顶尖高手联手杀上别云山遮日崖,顾智、辽锋因不忿红袍老妖对两人弃之如履,临阵倒戈,领着众人通过秘道找到红袍老妖的藏身之处。

其后红袍老妖连破两道分身,被逼得元神出窍才险死还生,侥幸脱逃。他不敢在南荒继续逗留,远遁西域苦心修炼以求恢复元气。

经过一段时日的闭关,红袍老妖的伤势初愈,但要想重振昔日雄风谈何容易,心下禁不住对丁原等人恨之入骨。

他知蓬莱仙会会期渐近,丁原、阿牛、年旃等人必定在仙会上现身,于是悄然离开西域伺机寻报大仇。

哪知没多久便听到有传言说,丁原因暗算云林四大神僧之一的一愚大师,已被软禁。

红袍老妖心头不禁大喜过望,也向云林襌寺赶来。他当然不是来救丁原,而是想浑水摸鱼,找丁原等人的晦气,报仇雪恨。

若是能借着正道各派的手,将丁原、年旃乃至阿牛都一网打尽,那就是再妙不过的事情。

所谓无巧不成书,红袍老妖缀着商杰等人来到落马驿,本是为查探年旃行踪,未料竟意外发现阿牛也在此地。他当机立断,暂且舍弃商杰等人,追在阿牛身后出了镇子。

此时阿牛见红袍老妖现身,心中一沉,他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参悟星图颇多心得,但终究时日尚浅,难以与红袍老妖相较,一旦动手过招,一时半会儿兴许无碍,可再往下就不好说了。

当下他低声说道:“辽兄,顾兄,我在这里先将红袍老妖挡下,你们两位速护送冰儿姑娘离去,请盛师兄前来援手。”

农冰衣人小胆大,明知是红袍老妖居然也毫不害怕,一仰小脸哼道:“羽大哥,我不走,冰儿要与你联手跟那老妖斗上一斗!”

顾智、辽锋听阿牛舍身挡难,却教自己先走,联想到红袍老妖当初丝毫不将两人性命放在心上,品性高下顿时立判。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彼此已有默契,齐声道:“我们兄弟愿与少教主同生共死!”

阿牛一急,需知顶尖高手相争,绝非简单的人数罗列。如阿牛与红袍老妖这样的修为,一旦动起手来,当真是泼水难进,功力稍差者莫说帮忙,就是站在旁边也十分危险,一不留神即为溢出的罡风剑气所伤。

顾智、辽锋的修为虽是不弱,奈何比起自己尚有一段距离,就更莫说与红袍老妖相提并论了。

至于农冰衣,那只能当是初生牛犊,童言无忌。红袍老妖就算只吹口气,也能让这小姑娘大吃苦头。

他还想再劝说三人及早抽身离去,山坡上红袍老妖的身形宛如一羽硕大的红色蝙蝠,飘飘荡荡飞落到阿牛跟前,漠然说道:“好得很,老夫便做一回善人,将你们四个一起送进阴曹地府,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阿牛叹了口气,瞥了眼一脸无畏的农冰衣,心想这下当真是谁也走不成了。红袍老妖的修为何等厉害,气势一发之下,已将四人的所有逃遁线路封杀,若非阿牛以一身功力相抗,农冰衣是否能安然站在这儿都是个问题。

顾智、辽锋尽管已下定誓死一拼的决心,然而毕竟近百年来都活在红袍老妖的淫威之下,在内心深处早埋藏下无比的恐惧,更熟知其手段残忍阴狠当世少有,情不自禁的从手心里冒出一层冷汗。

这么一来,仗还没开打,两人的心志已无形折损一半,更加难以抗衡红袍老妖森然如电的眼神与排山倒海的煞气。

阿牛见状急忙纵声一啸,啸音重重敲在顾智、辽锋的心坎上好似晨钟暮鼓,遽然一醒,赶紧暗提真气全身戒备。

阿牛不卑不亢抱拳一礼道:“阁下若想报仇雪恨,只管冲着晚辈来就是,却与旁人无关!”

红袍老妖喈喈沉声阴笑道:“羽少教主,你何时曾听说老夫手下放走过一个活人?你若识趣,便发下毒誓从此效忠老夫,或可留尔等一命。否则的话,正可将你几人的精血吸尽,修补老夫的真元。”

农冰衣玉指在面颊上一刮,脆声啐道:“老妖怪,不知羞耻。你活了这么大岁数,却来欺负羽大哥和我这样的小孩儿,又算什么本事?要是你果真有种,不妨从云林襌寺里救出丁大哥来,再和他真刀真枪打上一场,瞧瞧到底是谁厉害?”

红袍老妖被农冰衣伶牙俐齿骂得怒极反笑,嘿然道:“女娃儿,老夫不将你人皮剥下做成画纸,就枉称魔道十大高手!”

黑压压的天空里“轰隆”一声,瓢泼大雨夹杂着鼓啸的山风倾盆洒落。

雷声一响,顾智、辽锋心有灵犀,齐声喝道:“少教主,快走!”双双抽出魔剑,光华闪烁舍命扑向红袍老妖。

红袍老妖随身的兵刃赤魄鞭已毁在年旃手上,短短几个月里也无法炼化出称手的兵器,索性就赤手空拳,仰仗着绝强的功力呼呼轰出两道狂飙,一时红雾滔天,罡风跌宕,将顾智、辽锋硬生生的震退。

他嘴角闪过一缕冰冷的笑容,低声叱喝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夫第一个容不下的就是你们!”

手指上的三光封神戒光华暴涨,腾起一团浓烈绿岚,其中隐约现出一座嶙峋险峰,黑石裸露,遮蔽天幕,轰然压向众人头顶。

阿牛双掌一错,身如黄鹤冲天而起,迎上黑压压砸落的黑色险峰,幻化出层层掌影劈落在山岩之上,爆出一串串耀眼电光。

那黑色的山峦急剧分解,一层层的剥落消散,弹指间支离破碎,分崩离析。这正是阿牛悟自天道下卷第一幅星图中的“生生不息”掌。专以巧打拙,以虚击实,堪堪化解了红袍老妖极厉害的一手妖术。

奈何倘若红袍老妖技仅于此,又焉能独尊天南近百年?

他不待阿牛稍有喘息,身躯鬼魅似的欺近,从顾智、辽锋双剑之中一闪而过,右掌烈如奔雷,挟起漫天雨珠直捣阿牛心口。

农冰衣被阿牛掩在身后,手里紧紧攥着短剑“慧心”,急忙张口惊呼,想提醒阿牛闪避。

可刚一开口,一股沛然寒风汩汩灌入,压得她胸口窒息,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更不用说纵身出招替阿牛挡下这拳。

眼瞧着红袍老妖崩云穿石的一掌就要印在阿牛胸膛上,农冰衣猛觉小蛮腰一紧,被阿牛揽臂抱起,娇躯有如腾云驾雾,倏忽来去,自激荡的掌风中好似游鱼般滑出,稳稳飘落在三丈开外。

阿牛借着“十三虚无”身法脱颖而出,大是出乎红袍老妖的意料之外。乘这电光石火的间隙,沉金古剑弹鞘镝鸣,风驰电掣劈出,已然转守为攻斩向对方的头顶。

红袍老妖低咦一声,左袖飞瀑般舒展,化作一团红云席卷沉金古剑。阿牛清楚,单较功力修为,自己无疑仍逊色对方半筹,硬撼之下难免吃亏,惟有凭借招式变化与其周旋,始得一线生机。

他手腕旋即翻转,改劈为挑,剑势随之变得轻盈如行云流水,灵动自如,却是一式翠霞派的“高山流水”。

这式剑招,阿牛私下里不晓得曾经苦练了多少寒暑,早就达到了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的地步。

加之于天道星图领悟的日益深入,更在招式中化入了自己体悟到的精髓剑意,一剑挑出飘逸脱俗的仙韵随之挥洒。

红袍老妖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寻思道:“难怪魔教那么多的高手,竟会甘心情愿奉这个小娃儿为尊。除了看在他死鬼老爹羽翼浓的分上,这小子的修为的确也有独到之处。仅凭招式变化,老夫多半还胜不过他!”

当下他气贯飞袖,将原该柔软如絮的衣袖炼得坚逾金石,“砰”的接下阿牛一剑,借势朝后上方翻飞而起,让过背后顾智、辽锋袭来的双剑。

阿牛虎口微麻,也不得不钦佩红袍老妖深厚绝伦的功力,忽然间想起自已左手还环抱着农冰衣,赶忙“啊”了声放开了她,说道:“冰儿姑娘,对不住。”

农冰衣却是神情沮丧,原先想着能相助阿牛击退红袍老妖,可真一开打,自己不仅帮不上任何的忙,反而成了人家的累赘。看来,爷爷教训的不错,行走天陆光凭一点小聪明,尚远远不够。

红袍老妖接连三个照面无功而返,凶性顿起,他也顾不得是否会牵动旧伤,丹田聚起九成的魔气,全身光雾蒸腾,煞气盈天,立意要将阿牛毙于掌下,好一泄当日之恨。

五个人在这荒郊野外,激斗成一团,转眼就是三十余回合。

头顶之上黑云压顶,雷声滚滚,周遭风雨大作,草木皆兵,掩盖去众人的喘息呼喝,惟有一簇簇亮丽的剑华在黑暗里飞舞缭绕,迎风怒绽。

红袍老妖十成攻势里,有七八成都冲着阿牛,随着两人渐渐将功力提升到极致,顾智、辽锋已经难以插手,只能在周边游动以起牵制作用,偶尔劈出一两剑,也是给漫天的罡风激偏,反震得自己胸口窒息难忍。

农冰衣的模样看起来就有点滑稽了,小姑娘被红袍老妖与阿牛激荡出的剑气掌风逼到五六丈外,才堪堪能够站稳,手中短剑要好费力的握住,才不被激得脱手而去。

她有心故技重施,利用有气无力散迷倒红袍老妖,无奈方圆数丈之内密不透风,以她那分绵薄的真气修为,又怎能够将药粉洒入?

心有余力不足下,只好眼巴巴的盯着圈中的打斗,可时间一久仅看见几团光影盘旋交错,连阿牛与红袍老妖的身影也分辨不出,眼睛一阵发花,头也被转昏了。

红袍老妖凭恃绝强的修为,逐渐占据了上风,排山倒海的攻势直压得阿牛透不过气来。但阿牛心志坚强,根基扎实,尽管暂居下风却也并不慌乱,依靠着招式身法的变化不慌不忙的与之周旋,不露半点破绽。

弹指又过了二十余招,阿牛剑式蓦然一变,施展出“周而复始”,沉金古剑不断划出浑圆弧线,一道道弧光首尾相连,丝丝入扣筑成铜墙铁壁,只守不攻顿时稳如磐石,一任红袍老妖如何狂攻猛打,硬是挺立不倒。

红袍老妖生出焦急之念,毕竟眼下的云林襌寺方圆百多里内,正魔两道的高手风云际会,卧虎藏龙。

万一夜长梦多,半路里杀出谁来,令其功亏一篑,岂不晦气?然而阿牛的这手不知名剑式严丝合缝,急切之间又无法破去,着实棘手。

他心念一转,有了主意,忽然使了个假身撤出圈外,淩空扑向农冰衣。阿牛一惊,不假思索的撤去剑式,使出“时”字诀,纵剑跟进。

红袍老妖见计谋得逞,心底暗喜,立刻改弦易辙,反避开阿牛不攻,专盯着农冰衣、顾智、辽锋三人下手。他身形诡异,掌法如神,殊难把握,阿牛转眼陷入被动,只能见招拆招全力救助三人。

难分难解间,顾智、辽锋先后一声闷哼,手捂伤口飞跌出圈外。两人均已被红袍老妖指力淩空飞弹击中身体,虽非要害之处,但魔气破体而入令人难受无比,顷刻委顿在地失去再战之力。

这下阿牛更加难以应付,他既要护着农冰衣,又不得不时刻防范红袍老妖对自己神出鬼没的袭击,疲于奔命,苦不堪言。

红袍老妖越打越顺手,绕到农冰衣身侧探爪抓落。阿牛急忙横身遮拦,沉金古剑一式“投鞭断流”切向对方胳膊。

岂知红袍老妖早算定阿牛会有此举,沉金古剑方自一动,他的左爪虚空里画了小半个圈避开剑势,并立如刀劈向阿牛脖子。阿牛右手剑招用老,不及回防,左手惟有施展出“生生不息”掌封架。

红袍老妖哈哈一笑,右掌中宫直入,荡开重重关山,轰向阿牛胸膛。

阿牛此刻掌剑齐出,惟一的办法,便是利用十三虚无的绝世身法趋避。但他身后的农冰衣尚来不及移转,自己一旦让开,小姑娘立时就会形销魂散,丧命当场。

危急关头,他的脑海中反倒一片空明,诸般星图奥义纷沓而来。阿牛深吸一口气,身躯努力右侧,全身肌肉松弛到极致,更将丹田真气尽数散去。此刻他体内就如同一座空城,全不设防。

“砰”的一声,红袍老妖的右掌结结实实击在阿牛左肩膀上,却惊骇的发现,自己浑厚无伦的掌力,就似泥牛入海,全不见了踪影。

假如说他这一掌宛如洪水决堤,阿牛的身体便仿佛干涸无垠的河床,稳稳当当的容纳下了席卷而来的汹涌波涛。

其中的奥妙玄机,非局内之外亲身体验,万难以言语道之。

阿牛右臂揽住农冰衣,顺着掌势翩飞出五六丈远,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闷哼道:“好掌力!”

他尽管用天道星图第六幅画卷中的“有容乃大”,硬吃下红袍老妖一掌,将对方刚猛阴狠的掌劲,尽数纳入体内溶解,但毕竟对手非同等闲,破入体内的魔气奔腾窜跃,仍旧震得他眼前发黑。

红袍老妖的眼光何等毒辣,一见阿牛已受了内伤,更不给他半刻喘息机会,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一波高过一波,直将阿牛吞没。

偏偏阿牛放心不下农冰衣,左手环抱着她仅凭沉金古剑苦苦周旋,身形已渐显迟缓之势。

顾智、辽锋坐在地上,浑身酸软欲振乏力,两人心头就像被火点着似的焦灼无比。情知若非阿牛为了维护自己与农冰衣,莫说不会有眼下的被动难堪,尽早抽身而退也非痴人说梦。

但现在阿牛身负内伤,气势已被对方全盘压制,再想脱身谈何容易!

顾智睚眦欲裂,狠狠一捶地道:“红袍老妖,老子与你拼了!”说着话便想祭出元神,舍命救出阿牛。

红袍老妖脸上厉色更浓,左掌斩开沉金古剑,右手五指戟张抓向阿牛肩头。

阿牛猛一咬牙,奋起全身真气将农冰衣抛飞到十数丈外,高声叫道:“快走!”肩头一疼已被红袍老妖掐住。

红袍老妖一喜,运起“吸精吮髓大法”破入阿牛体内,就想攫夺对方一身浑厚的真元精血据为己有。阿牛明知就里,却将计就计,借此纠缠住红袍老妖,好争取时间教农冰衣等人逃脱。

农冰衣人在空中,热泪盈眶,悲声叫道:“羽大哥——”

“轰隆”一道电光劈开浓黑的夜幕,刹那闪光里一束红色的剑华横空出世,掠过风雨无数,幻化作长虹贯日直刺红袍老妖背心。

红袍老妖虽没有回头,但已能清晰感应到身后破空而来的淩厉剑势恢弘浩瀚,气势磅礴。

他心中一凛道:“莫非是丁原那小子来了?”

可旋即红袍老妖就明白自己猜错了,若换作丁原的雪原仙剑,只怕要再淩厉沉稳上半分。

可毋庸遑论,背后来人的修为已臻顶尖。

他不敢怠慢,只得不甘心的松开右爪,翻飞而起腾在空中俯身下望。

红色剑华收敛之处,一位明眸皓齿、雪肤红衣的妙龄少女蹁跹俏立,肩膀上还稳当当的停着一只七彩鹦鹉。

阿牛绝处逢生,愕然相望,待看清楚来人时情不自禁的惊喜道:“雪儿姑娘!”

姬雪雁手抚雪朱仙剑,红衣翩翩,娇姿嫣态,比之往昔更增添一份出尘飘逸之姿。闻听阿牛招呼,她浅浅展颜微笑,譬如风中牡丹,欲笑还颦。

农冰衣初见姬雪雁,更是升起一种艳羡仰慕的感觉,暗自惊叹道:“这位姐姐生得好美,不知是哪里的仙子谪落尘间?”

红袍老妖功败垂成,又怒又惊,低喝道:“女娃儿,你是哪家门下弟子,竟敢与老夫做对,莫非嫌小命活得太长了?”

姬雪雁玉手合十,躬身一礼道:“晚辈东海飘渺峰灵空庵门下弟子静斋,适才急于救人,背后出剑多有唐突,请施主见谅。”

红袍老妖哪有心思管灵空庵何时出了如此厉害的一个年轻弟子,只是灵空庵门下皆是出了家的尼姑,这小妮子虽自称法号静斋,但一身装束却与俗世女子无异,也不晓得这当中有什么蹊跷。

他嘿嘿干笑道:“你既是出家之人,就该青灯古佛,跳出尘世,却为何多管闲事,跟老夫作对?惹恼了老夫,即便是九真师太亲至,也一样救不了你的小命!”

姬雪雁尚未开口作答,彩儿已经迫不及待的拍着翅膀叫道:“羞啊,羞啊,老怪物大言不惭。”

红袍老妖眼睛乍然一睁,凶光毕现。

阿牛赶紧挡在姬雪雁身前低声道:“雪儿姑娘,千万不要大意,这老怪是魔道十大高手中的红袍老妖!”

姬雪雁久居东海,又因仙灵朱果火毒沉睡半载多,于世事颇多隔膜,忍不住暗自惊讶道:“这红袍老妖向来僻居天南,怎么又和阿牛结仇相向了?”

她也无暇细想,抱剑说道:“原来是红袍前辈,恕静斋眼拙了。只是这位阿牛小哥,乃静斋故旧,还望前辈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然静斋虽自知修为远不如前辈,也惟有勉力一战,以全故旧之谊。”

红袍老妖心中暗恨,奈何一个阿牛已经棘手,倘若再加上一个修为不弱的姬雪雁,二人联手之下,自己短时间内未必有制胜之机。刚才阿牛纵声长啸,万一啸声又引来其他帮手,到时候倒楣的可就变成了自己。

一通权衡思量后,他强自按捺下怨毒之情,故作无事的哈哈一笑,道:“也罢,今晚老夫便看在灵空庵的面上,姑且饶过你们几个小辈。但下次若再撞在老夫手中,可休怪我翻脸无情。”

话音落罢,人如鬼魅飘忽百丈,弹指消失在滂沱大雨中。

阿牛大松了口气,直有精疲力竭之感,假如姬雪雁晚到片刻,自己多半就成了红袍老妖的盘中盛宴。

他收起沉金古剑,先望向顾智、辽锋问道:“两位元身上的伤势要紧吗,可需要在下渡气医治?”

顾智、辽锋明白阿牛此时本身已在强力支撑,哪里还肯耗费他的真元,急忙摇头道:“多谢少教主关怀,属下这点小伤并不碍事。”

农冰衣总算等到了大显身手的机会,焉肯错过?她兴高采烈的奔到顾辽身前,说道:“让本姑娘来替你们诊治,保管药到病除!”

顾智犹疑道:“冰儿姑娘,你当真学过医?”

农冰衣骄傲抬头挺胸道:“我爷爷便是天陆第一神医农百草,你们这点小伤对本姑娘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这边农冰衣开始大吹她的神医手段,听得顾智和辽锋两人又是佩服又是怀疑,那边阿牛欣喜问道:“雪儿姑娘,你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

姬雪雁的玉容上忽然蒙上一层怅怅之色,幽然道:“我是为找他而来。”

数日之前,姬雪雁经丁原换血驱毒后终于苏醒,九真师太恪守对丁原的承诺,守口如瓶,只叮嘱她好生调养,恢复元气。

事实上姬雪雁也因祸得福,体内仙灵朱果的神效融入经脉骨髓,以致有脱胎换骨之功,她的功力由此突飞猛进,较之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此刻的姬雪雁,犹蒙在鼓中,丝毫不知这一切的变化与幸运,其实都是丁原以性命为她换来的。

只觉得乍一苏醒,恍如隔世,过往种种譬如云烟。

要是就这么一直毫不知情的下去,她自可如丁原所愿的那样平淡度日,潜修佛法,来日蓬莱仙会上大放异彩,也可预期。

但偏偏身旁还有一个多嘴多舌,什么事也藏不住的彩儿,尽管受过丁原告诫苦苦隐忍,然而整日低头“唉声叹气”,举止神态不免大为反常。

起初姬雪雁尚不察觉,可毕竟彩儿与她相处多年,这点异常如何能瞒得过去。

诧异之下,姬雪雁连逼带骗,彩儿哪里还强撑得过去,惟有将丁原渡血换命之事合盘托出。

姬雪雁听闻之下,心神激荡几欲昏厥,强压了数年的清泪此刻顿如江河决堤,潸潸洒落。

爱郎情深若斯,纵然铁石心肠也化作绕指柔情,何况是两人鸳盟如昨,情根深种。

以往种种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瞬间又一起涌上了姬雪雁的心扉,一点一滴汇成滔滔洪流,令她情难自已。

她颤声问道:“彩儿,你是说,丁原只剩下三五日的性命?”

彩儿苦着脸道:“九真师太是这么说的,可眼下早过了三五天,也不知丁原是死是活。”

姬雪雁柔肠寸断,失神半晌,终于咬牙低声道:“无论如何,我都要下山去找他!”

彩儿急忙道:“小姐,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再奔波万里,到处折腾啦。”

姬雪雁惨然一笑,说道:“彩儿,你还不明白?假如丁原真的死了,我还能活么?”

彩儿摇摇头,毕竟男女之情对于一只鸟儿来说,实在有些复杂。

忽然窗外传来一声低低叹息道:“痴儿,情何以苦,奈何难忘?你只管去吧!”

姬雪雁一惊,盈盈拜倒,轻声唤道:“师父——”

九真师太缓步走入屋中,伸手扶起心爱的弟子,微笑道:“静斋,还记得为师在收你为徒时说过的话么?你非佛门之人,来了终究也会回去。这也是为师始终不肯为你剃度的缘由。”

姬雪雁哽咽道:“师父,勿怪弟子难守佛心,实因丁原他——”

九真师太含笑道:“为师虽是化外之人,却怎会是那不通情理之人?你放心去吧,丁原虽说只有三五日的性命,可观其面相福缘深厚,绝非早夭之格。说不定,他会另有际遇,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姬雪雁芳心剧颤,欣喜若狂道:“多谢师父,弟子纵是千生万世,也绝不会忘记您老人家的恩情。”

九真师太哑然失笑道:“傻孩子,你我相聚是缘,暂别也是缘。如同天上浮云聚散无由,却也总有幻灭的一日。你又何必耿耿在怀?”

她从袖口里取出一支细长碧绿的竹枝,交付在姬雪雁手中说道:“临别之时,为师也无珍宝可赠,这支”碧竹天心“聊作纪念吧。说起来,它与丁原手中的雪原仙剑颇有几分渊源,为师早就打算将它赠送于你,只是你修为不到驱动不得。

“而今你功德初满,这碧竹天心也该赠与有缘之人啦。”

姬雪雁心情激动无以言表,深深跪倒叩首道:“师父,您多珍重。弟子去了!”

九真师太淡然一笑,一挥广袖慢声吟道:“去休,去休,缘起缘灭,凡尘一梦——”身形一闪,已渺然无踪,只留下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姬雪雁收拾情怀,与同门尊长师姐妹珍重道别,携了彩儿御剑离开生活了将近三年的缥缈峰,遥望万里波涛起伏跌宕,只觉得世事竟也如是。冥冥中的天意里,早已将自己与丁原今生锁定,万难分割。

她甫一回到天陆,就听说丁原被困云林襌寺的消息,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师父所言无差,丁原果然还在人世;忧的是丁原本就来日无多,脾性却依旧不改,祸事越闯越大,如今居然身负杀害一愚大师的重罪,眼看便要受罚。

她此刻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丁原一面,从此以后死也好,活也罢,再不分离!

当下姬雪雁御动雪朱仙剑,一路赶往云林襌寺。

半路上天公不肯作美,下起瓢泼大雨,但她心急如焚,断不肯停歇,漏夜冒雨继续前行,这才在落马驿郊外巧遇阿牛,仗剑相助迫退了红袍老妖。

阿牛再细一打量姬雪雁,知她毒伤已愈,喜道:“这么说,雪儿姑娘的伤好啦?这可太好了,丁小哥知道的话肯定会很开心的。”

见姬雪雁低头不答,眼中隐泛泪光,阿牛怎知其中缘由,只当是姬雪雁担心丁原身处险境之故。

阿牛挠挠脑袋道:“雪儿姑娘,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打算去见盛师兄,一同商议如何救出丁小哥。你先不要担心,大家伙儿总会有办法的。莫不如你也随咱们一块去吧?”

姬雪雁心下犹豫,按她原意,本想悄然潜入云林襌寺内设法救出丁原,不去惊动任何人。

尤其往事不堪回首,面对故旧亲朋总不免会生出些尴尬。

这时,农冰衣往顾智和辽锋嘴里一人塞下一颗药丸后,像小兔子般蹦了过来,大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开心的望着彩儿,突然拍手叫道:“这只鹦鹉好可爱啊,雪儿姐姐,好姐姐,你把它给我玩一会儿好么?”

彩儿吓了一大跳,小脑袋凑近姬雪雁耳朵道:“小姐,你不要把彩儿给她玩,会死人的!”

姬雪雁本在迟疑不决,听此不禁噗哧一笑,农冰衣忽闪着眼睛上前拉着姬雪雁的手说道:“雪儿姐姐,你的鹦鹉叫彩儿么,真的好漂亮,冰儿真的好想和它玩。雪儿姐姐,你就答应羽大哥,和咱们一起去吧。

“我告诉你哦,除了盛大哥外,还有桑土公、毕虎和晏姐姐许多人也都到了,大伙儿齐心协力准能救出丁大哥。”

姬雪雁见农冰衣聪颖可人,率真诚挚,违拗不过便点点头道:“如此就烦劳冰儿妹子带路了。”

农冰衣心中大喜,她目睹姬雪雁一剑飞来,硬生生迫退不可一世的红袍老妖,修为比自己高出实在太多,偏偏人又生得如花似玉,娇艳绝伦,早升起亲近之心。

更何况姬雪雁身边还带着一只会讲人言的七彩鹦鹉,可比那些一本正经的人好玩多了。听得姬雪雁答应下来,立时喜孜孜的叫道:“好啊好啊,有雪儿姐姐相助,咱们救丁大哥的把握可就更大了!”

姬雪雁心中一动,从少女的潜意识里感觉到农冰衣对于丁原也甚是关心,于是微笑着问道:“冰儿妹子,你也认识丁原么?”

农冰衣天性浪漫,这两天一拨拨往落马驿来的人,不管天南海北尽都自称是丁原的朋友。

如此说来,做丁原的朋友还真是件挺多人喜欢的事,挺有面子的。

因此见有人问,小姑娘随口就答:“我当然认识丁大哥啦,他身上的火毒还是我费尽心机救治的呢。”

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倒也没什么,可听在姬雪雁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她低声问道:“冰儿妹子,他身上的毒伤要紧么?”

农冰衣只顾在前引路,时不时回头逗弄一下彩儿,也没留意姬雪雁的神色,口无遮拦的回答道:“怎么不要紧?听我爷爷说,丁大哥因为早年受过六合回春大法洗精易髓,体质大异常人,所以才能多活个五六十日,可能否起死回生,连他老人家心里也没底。

“唉,说起来丁大哥真了不起。雪儿姐姐,你知道么,他体内的火毒是为了救治一位好友,换血移毒以命抵命才会这样的。”

姬雪雁脚下一个踉跄,急忙稳住心神,才不至于从空中摔落。

农冰衣讶异道:“雪儿姐姐,你怎么了?”

姬雪雁摇摇头,涩声道:“没什么,只是一不留神走岔了真气。”

忽然肩头一暖,阿牛从后面赶上,大手在她肩上微微按了按,以示安慰。

他此刻已然明白方才姬雪雁眼中一点泪光所为是何,自然能体会到她心中的激动与痛苦。

想当初屈箭南托自己转告丁原姬雪雁昏迷不醒的消息,丁原知道后飞速赶往东海灵空庵,想必他为救治姬雪雁,竟不惜将火毒引入自身体内。

三十余里路程御风而行转瞬即到,远远就见前方山脚下一座古刹静静伫立于暴风骤雨中。

这座寺院名为广福寺,现任主持广缘大师佛法精湛,生性低调,却与盛年结成忘年之交。

因着寺院座落于僻静之地,又临近云林,故此香火寂寥,到了夜间又是风雨如晦,便更不会有外人来。

农冰衣敲开寺门,众人鱼贯而入,因寺内灯火俱黑,似乎众僧皆已入睡,故此谁也没有大声喧哗,默不作声的穿过大雄宝殿,进了后院的一处厢房。

农冰衣兴高采烈的推开木门,叫道:“盛大哥,我回来啦!冰儿不单带回了羽大哥,还请来了一位让你意想不到的贵客。”

说着话,阿牛大步走进厢房,只见在一张八仙桌前围坐着盛年、墨晶、桑土公、晏殊、石矶娘娘与毕虎等人,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他与盛年一别数月,乍一重逢激动无比,一把抱住对方宽厚的肩膀叫道:“盛师兄!”

盛年含笑轻拍阿牛背心,说道:“阿牛,你又结实许多啦。”

就这一句话,阿牛眼眶已经发热,想到犹在云林襌寺中等候问罪的丁原,更是心潮起伏,难以自制。

盛年用力在他肩头一掐,松开手问道:“冰儿,你说的那位贵客却在哪里?”

门外风雨吹拂处,现出一道姣好的红色身影,姬雪雁如同漫天大雨里摇曳的娇艳玫瑰,盈盈俏丽,轻声应道:“盛大哥,小妹静斋有礼了。”

尽管盛年以前从未见过成年以后的姬雪雁,但只需一眼就能认定,眼前这位明艳无双的少女,正是让他丁师弟牵肠挂肚、至死不渝的人。

他微微一笑,沉声道:“雪儿姑娘,你终于来了,快请落坐。”

石矶娘娘与姬雪雁算得老相识了,连忙起身将她拉到自己身畔坐下,爱怜道:“雪儿姑娘,我听说这些年你可受了不少苦,却没曾想能在这儿见着你。你放心,今夜我们定会将丁原解救出来,让你们小俩口团圆!”

农冰衣闻言一怔,隐隐明白过来,让丁原舍身相救的该当就是眼前的这位姐姐。

她不由心中暗道:“难怪丁大哥甘心为了雪儿姐姐抛却性命,如她这般的仙子,本该有天下第一的年轻俊彦才堪匹配。

“可惜,丁大哥身上的火毒难解,他们两个纵是能够重逢,也没多少相聚的日子。嗯,我定要求爷爷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丁大哥,好让他与雪儿姐姐白头偕老。”

她在这儿自各琢磨着女儿家的心事,阿牛已经简略的将来时路上遭遇红袍老妖险些不测的事,说了一遍。

盛年微一皱眉道:“红袍老妖也来了云林襌寺,他对你和丁师弟早恨之入骨,一旦从中搅局、兴风作浪也是个麻烦。”

阿牛叹了口气道:“更糟糕的是,我先前在落马驿已经听到消息,漠北、南荒的两路人马,都定在今天深夜动手。他们大张旗鼓,全不避讳,摆明了是要与云林襌寺硬撼一场。盛师兄,咱们需得赶紧想个法子,双方打起来就更难办了。”

毕虎吐吐舌头道:“这法子恐怕不好想。年旃狂傲不羁,与丁小哥又是过命的交情,谁能说得动他罢手不战?那古大先生与漠北众多魔道高手的性命,都是丁小哥打从幽明山庄救回来的,这次听说丁小哥有难,岂不豁出老命硬拼?

“就算令尊羽翼浓教主与海外三大圣地的掌门联手亲至,也不一定能教他们回去乖乖不动。”

盛年在窗前静立良久,倾盆大雨被风一刮斜刺着荡了进来,将胸前的衣服慢慢侵润,轰隆声炸响后,只听盛年道:“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便是釜底抽薪。我们马上动身前往云林,按照计画先一步救出丁师弟。

“只要丁师弟一脱困,再由他现身劝说年老祖与古大先生罢兵,应是不难。其他的问题,自可迎刃而解了。”

晏殊颔首道:“盛兄所言极是,这些人都是为解救丁小哥而来。咱们要把他们硬堵回去,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在他们围攻云林襌寺之前,先将丁小哥救了出来。”

姬雪雁低声说道:“盛大哥,我和你们一起去。”

石矶娘娘喜道:“这敢情好,丁小哥若瞧见你亲自冒险前去救他,该不知会有多高兴。”

阿牛道:“可要救出丁小哥谈何容易,到现在咱们连他关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毕虎得意的一瞪眼道:“谁说咱们不知道那些和尚将丁小哥藏在哪里了?有我老人家出马,就算大海捞针也不是难事。羽少教主,你放宽一百二十个心,今晚定能将丁小哥安然无恙的救出云林襌寺。”

盛年点头道:“阿牛,毕兄说的不错,咱们确实已经探听到丁师弟的所在,而且已经有了完全的计画。”

他展开桌上的图纸说道:“这是毕兄画的云林襌寺草图,在寺内有一座”承天坛“高耸入云,上下共分三层,以应”佛、我、魔“。据说这是云林襌寺历代高僧修行参禅之地,其中最高一层里,如今便软禁着丁师弟。”

盛年伸手一指草图上弯弯曲曲一道如蚯蚓般的黑色线条,继续道:“数日之内,凭借桑真人神乎其神的掘土之技,我们挖通了一条从寺院后山直通承天坛底层的地道。今日早晨,我已尝试从这条地道潜出,却因不想惊动坛内守值的僧人而未更进一步。

“今天晚上,咱们就从这条地道潜入承天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服坛内众僧,救出丁师弟,再原路返回。”

阿牛听着不由赞叹道:“盛师兄,这么一来,咱们就可以避免和云林襌寺的高僧硬碰,若进展顺利,甚至可不伤一人便救出丁小哥来。”

盛年微笑道:“这正是我们定下此计的最大好处。”

阿牛大喜过望道:“盛师兄,有什么地方需要阿牛效力,你尽管吩咐。”

盛年摇头道:“阿牛,这正是我今晚约你来此的原因。解救丁师弟的行动,希望你最好不要参与。”

阿牛环顾屋内众人,不解道:“盛师兄,这是为什么?”

盛年道:“你现在身为魔教教主,身分特殊,最近又发生了许多魔教绝技暗杀正道各派弟子的悬案,天陆各大名门正派对魔教颇多不满与防范。

“万一今晚你不慎暴露,旁人只会以为是魔教乘机又来难为云林襌寺,挑起事端,却少有人会想到我们师兄弟三人之间的生死之情。就算我们成功解救出丁师弟,云林襌寺多半也会迁怒于你和魔教,届时一场纷争势不可免。”

阿牛急忙道:“盛师兄,你担心的事情我也有考虑过。所以这次只带着顾智、辽锋两位出身南荒的高手前来,圣教风护法他们都被我一力劝阻,不许他们插手云林襌寺的事情。这回,我仅仅是以个人身分搭救丁小哥,与圣教绝无关联。”

盛年笑笑道:“我怕别人可不会这么想。阿牛,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计画,应该明白成功的把握极大,而且并不在于人少人多,修为高低。你只在广福寺内耐心等候几个时辰,我们定会将丁师弟完好无损的带回来。”

阿牛涨红脸说道:“可是,我怎么能安心留在这里,让大伙儿去冒险?”

墨晶道:“阿牛小哥,就听你盛师兄这一回吧。若非有十足的把握,咱们这会儿也不能如此从容。”

阿牛只是摇头,要他今晚袖手旁观,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毕虎插嘴道:“阿牛小哥,有一件事情可能你还不晓得。风护法和殿护法已经到了云林襌寺附近。昨天夜里我去打探丁小哥的雪原仙剑时,便遇见了风护法。”

阿牛苦笑一声,道:“他们还是来了,怎的也不肯听我劝告。”

石矶娘娘道:“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教主孤身犯险,教中高手岂有坐视的道理?问题是一旦真格的动起手来,风雪崖他们可不会顾忌什么,会合上南荒、漠北的两路人马,今晚当真能将云林襌寺踏平。”

毕虎幸灾乐祸道:“这样最好,我老人家早看那些和尚不顺眼了。”

阿牛愁眉不展,喃喃自语道:“糟糕,这可该怎么办?”

盛年道:“阿牛,现今只有你才能约束住风护法等人,可你一旦也潜入了云林襌寺,魔教高手便绝不会再客气了。我们不妨作个约定,以三个时辰为限,假如到时候咱们仍然没有回返广福寺,你就可按自己的想法行动,如何?”

阿牛沉吟片刻,毅然点头道:“好,盛师兄,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桑土公忽然结结巴巴说道:“盛、盛兄,要、要按我、我的意思,你、你最好——也别去。你、你好不容易洗、洗刷了冤屈,重返师、师门,万一被、被人瞧见,结果也、也不会比阿——牛好多、多少!”

盛年坦然一笑,道:“我早已想过了,我救丁原,为的是义气公道四字,问心无愧。大不了二次被逐出门墙,但盛某这次是去定了的。”

姬雪雁听他话语中铿锵坚毅,暗中心折道:“怪不得丁原那样高傲的性情,却对他的盛师兄敬重有加。果真是一位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石矶娘娘见阿牛有些闷闷不乐,知道他担心盛年此行凶险成败,于是笑着安慰道:“阿牛小哥,你没瞧见姬家妹子也来了么?有她这位灵空庵的高足和咱们同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阿牛听她说到姬雪雁,顿时一醒道:“我差点忘了。雪儿姑娘,令祖也就是姬师叔他老人家和淡怒师伯也已到了云林,现在该已在山上了。”

姬雪雁轻轻“啊”了声说道:“我爷爷他也来了?不知爹爹他老人家可有随行?”

阿牛摇头道:“这好像没有,雪儿姑娘,你是否要去见姬师叔一面?”

姬雪雁沉默半晌,终于摇摇头道:“还是等到过了今夜再说吧。”

盛年起身道:“时日不早,咱们动身吧。毕兄,盗取雪原仙剑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云林襌寺高手众多,你千万不要逞强,若见事不可为,尽早抽身才是。”

毕虎笑嘻嘻晃晃脑袋道:“没问题,偷宝盗珍是我老人家的绝活,什么时候有失手过了?”

石矶娘娘低声道:“毕虎,你还是小心一点。论真实修为,一恸大师的徒孙你都未必能拾掇得下。”

毕虎一吐舌头,挺起干瘪的胸脯道:“清妹,你就瞧好吧。”说完话,哧溜一声从窗钻出,不见了踪影。

他纵身,开窗,跃出,关窗,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快逾闪电,连阿牛也叹为观止。可见天陆第一神偷的美名实非虚至。

大伙儿留下了阿牛、顾智与辽锋三人在屋子里等候消息,悄然出了广福寺。外面大雨如注,惊雷怒电,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歇。

数十里山路对众人而言不过弹指一挥,眼见到得云林襌寺后山,盛年率先放缓了速度,收敛形迹。

虽说此处距离云林襌寺尚有一段路程,且又是后山,但自从丁原被软禁寺内后,南荒漠北各路人马摩拳擦掌,剑拔弩张,云林襌寺自是不能大意。这几日暗中加紧戒备,外松内紧,对后山各处要地也不敢放过。

好在这突如其来的山中暴雨对众人隐匿身形大有益处,潜入一片树林后又行得小半炷香的工夫,盛年忽然停下指着前方一株古柏低声道:“就是这里了。”

姬雪雁明白同行的其他人多半早已知道地道的入口,盛年这话其实是在告诉自己。她凝目打量那株参天古柏,只觉得和周围的树木也没什么两样。

桑土公迳自奔到树下,手里三棱锥撬开树根边压着的几块山岩,底下顿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这入口外既有巨石遮掩,周围又生长着半人来高的花草灌木,隐蔽得极为妥当,就算大白天人从旁边走过也决计看不出丝毫异样。

桑土公收起三棱锥,小耳朵耸动几下,似乎在探听底下的动静,过了一会儿,他回头朝众人招了招手,拧身钻了进去。

瞧他的模样矮胖笨拙,活脱像一只土拨鼠,可钻起洞来身法灵巧无比,较之毕虎也不遑多让。

农冰衣、石矶娘娘与晏殊鱼贯而入,盛年站在洞口仔细观察四周情况,说道:“雪儿姑娘,你先下去。”

姬雪雁稍一颔首,身影一闪人已到了地下。

盛年微吃一惊,转念由衷的欢喜道:“她这手身法,应是丁师弟常用的”穿花绕柳“,举手投足间却多了一份女儿家独有的优雅飘逸,所谓管中窥豹,看来雪儿姑娘修为已不在我之下了。”

墨晶随在姬雪雁之后也进了地道,轻声叫道:“盛师兄,快来!”

盛年应了一声,跃入洞中探手拂出几道柔和的掌风。

那几块被桑土公撬开的山岩轻轻一晃,仿佛被人恰到好处的托起,恢复原来位置,重新将入口挡住。

地道里顿时一片漆黑,石矶娘娘手指翻转,取出一枚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自是老贼头的孝敬。

一蓬淡淡的银白色光华亮起,桑土公在前头道:“跟、跟紧我,小、小心脚下!”

众人在地道中迤逦穿梭,足足走出十多里远,走到尽头,大伙儿依次停下脚步,屏息观看。

这里已是云林襌寺深腹,谁也不敢疏忽,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尚属小事,可救不着丁原接下来的麻烦便大了。

盛年侧耳倾听半晌,向桑土公微一颔首。桑土公施展土遁,先小心翼翼将小脑袋从底下探了出去,外面是一间圆形的禅堂,足有上百丈的方圆,却空荡荡并无一人。桑土公旋即窜出地面,反身移开覆盖在出口上的青石板。

姬雪雁随在晏殊身后出得地道,匆忙回头一看,发现这出口乃是设在禅堂角落一尊泥塑金身菩萨的底座里,极为隐秘,也不知桑土公是如何测算才如此精准。

禅堂里上千支红烛高烧,照耀得通明如昼。

四周一百零八尊丈多高的菩萨雕像形态各异,如众星捧月环绕住正中的一座金佛,那金佛高达三丈,宝相庄严,栩栩如生。

底座前方摆着若干蒲团,已磨损得露出内里的棉絮,想是几百年来云林襌寺有无数高僧曾在此不分昼夜,苦悟禅机。

晏殊瞧了半天,诧异道:“奇怪,这里怎的连楼梯也没有,咱们如何上去?”

盛年微笑道:“晏仙子可看到头顶中央有一幅彩绘,往上一层的入口就在那里。昨日桑真人足足守了半晚,才从进入承天坛的云林僧众那儿,发现到其中奥妙。”

彩儿不满的嘀咕道:“真是的,这些和尚造座法坛也这么麻烦,还好小姐出家做的是尼姑。换作和尚,可就糟啦。”

众人记挂丁原,也无心听它说笑,纷纷抬头望向穹顶,果然看见一幅巨大的彩绘,画上人物众多,奇花异草,珍禽稀兽不知凡几,更有无数恢弘的寺庙楼台隐约现于云雾之间。姬雪雁一瞧即知,图中所绘乃佛经中记载的西天极乐净土景象。

她心头微动,默默在一个蒲团上盈盈跪倒,双手合十虔诚叩首。

当姬雪雁叩完第九个头的时候,顶上的彩绘蓦然发出一层璇光,一道入真似幻的光雾云梯倏忽垂落,轻轻飘荡在众人面前。

农冰衣大是惊讶,忍不住疑惑道:“姬姐姐,你是如何晓得打开这机关的方法?”

姬雪雁淡淡一笑,回答道:“图上的彩绘,说的是一个佛经故事,大意是讲有一位富可敌国的年轻王孙看破红尘,皈依我佛。

“他散尽家资,苦行十年,终于悟出佛门真谛,得往西天极乐世界。当他见到我佛真容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虔诚万分的跪倒磕了九个头,后来佛祖也由此封他为”九诚罗汉“。”

农冰衣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是从这个故事里,想到了上楼的法子。”

姬雪雁点头道:“我只是想,承天坛既然是云林襌寺僧众所建,那么里面的机关蹊跷也必然与佛法相通,于是随意试了一试,不料果真如此。”

石矶娘娘低笑道:“两位小妹子,咱们有话还是等找着丁小哥再说吧。你看,桑真人和晏仙子他们都已经上去了。”

农冰衣闻言朝上一看,赶忙随在石矶娘娘身后爬上云梯,救丁大哥的事她说什么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可等小姑娘穿过光门到达二楼,眼前的情形却立时教她愣住。

只见在承天坛二楼,三十多名黄袍棍僧结成两座“大日如来阵”,里外两层,将盛年等人困在当中。

无痛、无观两位高僧手持禅杖遥遥伫立,分明是早有防备。

桑土公倒提三棱锥,抬头看周遭僧棍如林,道:“这下好了,被、被人一锅端。”

石矶娘娘秀眉一挑,说道:“怕什么,咱们先打散这些个和尚,再去救丁小哥!”

无观大师道:“诸位施主好生了得,竟能一路闯到承天坛二楼才被察觉。”他目光扫过遮掩在盛年身后的桑土公,又呵呵一笑道:“我道为何,原来有桑真人在此,那就难怪了。”

石矶娘娘道:“老和尚,你啰嗦这些做什么?既然被你们撞上,咱们也只能硬闯。要么诸位让开一条道来,让咱们带了丁小哥走,要么只好各凭修为说话。”

无痛大师沉声怒道:“这位女施主,好大的火气!莫非当真以为敝寺无人,一任诸位来去自如?”

盛年朗声道:“两位大师,晚辈翠霞派紫竹轩门下盛年,此次与各位朋友前来贵寺解救丁原师弟,其中多有冒犯,尚望海涵。”

无观大师轻轻一点头道:“盛施主,贫僧当日在云梦大泽曾有幸见过你一面,也多亏施主出言相劝,才能令丁小施主悬崖勒马,未酿成大祸。贫僧对于施主的胸襟气度甚是敬佩,却也不能因此便放诸位上楼。”

盛年道:“晚辈只想问大师一句话,既然丁师弟那日连一执大师也肯放过,又岂会莫名其妙的杀害与自己无怨无仇的一愚大师?”

无观大师道:“这个问题几日里来,贫僧已听许多位施主问过,却也一直无以为答。但那夜有敝寺弟子亲眼见着丁施主在不思洞内,铁证如山,无可辩驳,教人无可奈何。”

盛年道:“请问大师,丁师弟自己可曾承认杀害了一愚大师?”

无痛大师不满的哼了声道:“盛施主,你分明多此一问,丁小施主他犯下这等大罪,又如何敢亲口承认?”

盛年道:“可大师所说的所谓铁证如山,无可辩驳,据晚辈了解,也不过是事后根据不思洞中的情形做出的推测。事实上,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丁师弟下手杀害一愚大师,不知晚辈的说法对么?”

无痛大师低喝道:“是又如何!难道做了伤天害命之事,一定得别人瞧见才能定罪么?”

盛年舒了口气,说道:“大师勿要妄动无名之火,晚辈并无此意。”

无痛大师口气稍稍缓和些,问道:“那盛施主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盛年一字一句道:“晚辈相信,丁师弟绝对不是杀害一愚大师的凶手!”

无痛大师道:“那么依照盛施主的逻辑,莫非你亲眼瞧见了一愚师叔是被旁人所杀,而非丁原?”

盛年无奈摇头道:“晚辈当日未曾到过不思洞,又如何能亲眼目睹?”

无痛大师脸上怒容一闪,厉声道:“那施主又怎能这样肯定,难道以为敝寺有意陷害丁小施主不成?要知云林襌寺可不是东海平沙岛,我无涯师兄更不是皮里阳秋的小人!”

盛年回答道:“晚辈之所以这么肯定,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晚辈相信丁师弟,相信他无论做了什么事情,一定是敢作敢当!”

桑土公从盛年身后探出脑袋点头道:“不、不错,丁小哥是、是一条敢作敢当的好、好汉,他说——没有杀、杀人,那、那就一定不、不是他干的!”

无观大师一见要闹僵,急忙劝道:“盛施主,各位,诸位的心情贫僧也能理解。但在明日公审前,事情也远未有定论,诸位施主又何必急于一时?

“倘若果真不是丁小施主所为,敝寺自然也不会有意为难于他,诸位不妨耐心再等上一日,看看结果如何?”

晏殊道:“这位大师,说一句您可能不爱听的话。今夜南荒、漠北的数百高手就要围攻云林襌寺,解救丁原。我只怕明天的公审,贵寺是办不成了。”

无痛大师不以为然道:“些许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石矶娘娘冷笑道:“大师的口气可真不小,姑且不说南荒、漠北高手如云,单就年旃年老祖一人,除非贵寺一恸大师亲出,或许可与其斗上一斗。过了今夜,我瞧云林襌寺多半就要化作一片废墟!”

无观大师淡淡一笑,也不生气,回答说:“多谢女施主提醒,对此敝寺自早有准备,结果或许不会有施主说的那么糟糕。”

农冰衣见大伙儿把话越扯越远,忍不住一跺脚道:“无痛大师,求您行个好,通融我们上去,好不好?”

无痛大师对着农冰衣也板不起脸,只能好言好语道:“农小施主,实不相瞒,贫僧与无观师兄所以守在这里,实因楼上出了些事故。

“如今不仅敝寺的无涯师兄,还有各派的耆宿掌门,以及苏真夫妇与令祖农百草农老施主也都在这上面,未得方丈允许,任谁也是不能放行的。”

姬雪雁心里一沉,眼前云林禅寺在承天坛中摆下偌大阵势,而置外面南荒、漠北的一众高手于不顾,此中必有大事发生,赶紧问道:“大师,敢问可是丁原出了什么意外?”

无痛大师瞥了姬雪雁一眼,暗暗讶异道:“这女娃儿不晓得与丁原是什么关系?瞧这情形对他甚是关心。”

他摇了摇头道:“这位女施主莫要忧虑,丁小施主也未必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或许因祸得福也未可知。只是其中玄机颇为奥妙,非贫僧一言半语可以讲明。”

姬雪雁听无痛大师说的遮遮掩掩,晦涩不清,心里更是着急。尤其连苏真夫妇,农百草这等的不世人物也齐齐现身承天坛,若说没事有谁能相信。她一摇头道:“不行,我一定要上去瞧瞧。”

无观大师刚想劝阻,蓦然中央凸起的法阵上光华一亮,现出无怨大师的身影。

无痛大师诧异道:“师兄,你怎么下来了?”

无怨大师环顾盛年等人,合十微笑道:“贫僧奉了方丈师兄法旨,有请诸位施主上楼。”

无痛大师一怔,但还是躬身道:“贫僧谨遵方丈法旨。”禅杖一撤,手下弟子闪开一条通道。

农冰衣一声欢呼,道:“好啊,无怨大师真是好人,冰儿这下又可以马上见着我爷爷和丁大哥了!”

无怨大师微微一笑道:“劳烦诸位施主站到法阵上来。”看着农冰衣又微笑着特意叮嘱了一句:“不要随意乱动。”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但在内心里,都极为担心丁原的处境,惟恐他已然毒发不治,姬雪雁的芳心更早已乱成了一团麻线。

大伙儿走上法坛,无怨大师又道:“诸位施主,楼上的情形的确有些特殊,稍后贫僧自会向诸位说明。但希望大伙儿到得楼上,千万不要妄动,更不能大声喧哗鼓噪,以免惊扰了旁人。”

盛年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率先一点头道:“晚辈记下了。”转头看看墨晶,墨晶心知其意,将冰儿拉过去站到自己的身边。

无怨大师念动真言,法阵四周亮起一团光雾,众人也没觉着什么,人已到了三楼。

光雾稍散,众人情不自禁的大吃一惊。

原来果然如无痛大师所言,这间屋子里或坐或站,不下一、二十人,无一不是威震天陆的正魔两道翘楚人物。

其中更有如农百草、苏真这般的位列十大高手中人。

姬雪雁一眼望去,忽然娇躯一颤,原来在人群中看见了淡怒真人的身影,而她的爷爷姬别天却动也不动的盘坐在屋子中央,双目紧闭似已入定。

在姬别天周围,依次还坐着苏真、农百草与一执大师,三人的情形与姬别天一模一样,皆盘膝入定,直如泥塑。

而四个人对面所坐的,赫然便是丁原!

姬雪雁心头一热,不由自主的轻声唤道:“丁原——”

不觉,泪水已沾湿玉颊。

东海中土,生死两茫茫,苍天有眼,她终于又能见到了他!

想自古多少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但个中缠绵滋味,苦涩体会,是何等令人刻骨噬心,无时能忘。

遁入空门,又岂能相忘于红尘?

如今当她经历生死劫难,站在这里,再得见丁原,惟愿心中柔情深深深深的将他包围,从今而后,一生一世,乃至千生万世,再不分离!

可是,丁原对她的呼唤却毫无反应,就如同沉睡了一般,只静静的盘坐在原地。

姬雪雁哀求迫切的目光望向无怨大师问道:“大师,丁原他——”

无怨大师急忙回答道:“女施主稍安毋躁,丁小施主不过是元神出窍,魂游天外,很快就能回来。”

农冰衣惊讶道:“大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爷爷他们也变得和丁大哥一般模样?”

无怨大师轻声道:“这事说来话长,先得从贫僧今日傍晚与农老施主上得承天坛探望丁小施主时说起。”

原来黄昏时分,无怨大师与农百草两人照例前往承天坛,为丁原诊断伤势。

这两日丁原服用了农百草赠送的丹药,火毒发作的痛苦大为减轻,但症状仍不见明显的好转。

农百草大皱眉头,却也一筹莫展。

两人来到承天坛顶层,就见丁原独自盘膝坐在地上,双目微阖纹丝不动。

自从农百草将曾山的话转告丁原后,他时常都是这副模样,似乎是在苦苦思索什么难题。

故此初时无怨大师与农百草只当丁原是普通的入定,也不以为意。

可时间一久,农百草渐渐察觉不对,他赶忙走近丁原仔细察看,这才发现,丁原竟是元神出窍、魂游太虚之象。

然而蹊跷的是,承天坛周边有佛门法阵封印,可谓滴水不漏,丁原的元神却又到哪里去了?

无怨大师也是惊疑不定,回返到楼下询问守值的僧人,都说没有发现任何的异状。他百思不得其解,急匆匆赶到禅房将此事禀报了无涯方丈。

正巧苏真夫妇与淡怒真人、姬别天先后上山,正在禅房里与无涯大师说话,在一旁一执大师和萧浣尘、屈痕也有陪坐。无涯大师一听师弟说起丁原元神消失之事,立刻面色大变,率着众人登上承天坛。

屈痕注视着丁原肉身,愕然问道:“方丈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丁小侄的元神却是去了哪里?”

无涯方丈若有所思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可曾看见头顶镂刻的一座星阵?若是老衲所料无差,丁小施主的元神便是进到这里头去了。”

众人齐齐抬头仰望,只见圆顶上镂刻着一幅丈许方圆的星阵,乍一看似乎也没什么特异的地方,连苏真凝目半晌也瞧不出什么蹊跷。

无涯方丈叹了口气道:“这承天坛如诸位所知,乃敝寺历代高僧参禅修炼的地方。如无怨师弟这般的佛学修为,十五年前也仅仅修炼到第二层而已,贫僧曾有幸于六年前登上顶层,在此参悟了整整三年之久,方始明白承天坛最大的奥妙,竟是在头顶的星阵之内。”

萧浣尘讶异道:“方丈大师,此话怎讲,难道说这座星阵才是承天坛真正的关键?”

无涯方丈摇头道:“其实,星阵仅仅起到一扇门户的作用,只有穿越星阵,到达隐藏在其中的”大乘佛境“,才算是功德圆满。

“说来惭愧,贫僧虽有机缘进入大乘佛境,但只站在门口望过一眼,便知难而退。据贫僧所知,目前敝寺众僧中,能参透大乘佛境的,惟有一愚师叔。再往早说,便是一心师叔了。”

姬别天道:“这大乘佛境竟如此厉害,连贵寺的一恸、一执两位大师居然也未能参悟?”

一执大师摇摇头道:“姬施主有所不知,大乘佛境与敝寺的十八金身罗汉大阵,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考验的是众僧的佛法修为与空明心境。修为不到,固然进不得;修为到了,心有魔障,则是进去了出不来。”

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道:“老衲四十六年前也曾恃强逞能进过一回大乘佛境,在其中足足迷失了三个月之久。后来得蒙一心师兄亲自入内解救,方自脱险,否则,这一生一世,老衲的元神将永沉其中,不得脱出。”

苏真冷冷道:“老和尚你六根不净,心有魔障,这样的结果也不足为奇。”

一执大师非但没有动怒,反而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苏施主说的不错。你这话若放在一两年前,老衲势必不忿,但自从云梦一战老衲败于丁小施主剑下之后,回寺闭关十余月,苦苦思索佛法真谛,终于有所小得,始悟出佛学真意。

“敝寺佛门绝学博大精深,浩如烟海,老衲自七岁剃度拜入先师门下后,便一心一意苦修诸般绝技,以盼他日能成为寺内第一人。

“可有谁知道,此举实乃缘木求鱼,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近两百年来,老衲修为虽堪称寺内众僧翘楚,可距离得悟大道却依旧遥不可及,更痛心者,这些年来连老衲的修为也变得迟滞不前,难再有突破。”

苏真、水轻盈、农百草等人神色微动,似乎隐约猜测到了其中关键。

姬别天却疑惑道:“一执大师,这是为何?”

一执大师苦涩一笑道:“这个问题老衲也疑惑了许久,直到月前才幡然醒悟到,原来敝寺的诸般绝技,不过是修炼佛学的表象,只有真正领会到我佛真经,才能将那些绝学发挥到极至。

“否则,纵是修炼成了,也仅仅只得其表而已。在这一点上,老衲实在不如一心师兄远甚。可惜他昔日的苦口良言,皆被老衲当作耳旁风,否则又何至于多走数十年的弯路?”

无涯大师等佛门高僧不约而同低眉垂目颂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水轻盈道:“大师所言极是,无论佛道魔俗,其实都重在心悟。今日轻盈有幸能得闻大师肺腑良言,于他日的修行着实有莫大好处。”

萧浣尘关切道:“可丁贤侄的元神又是如何进得里面去的?”

无涯大师回答道:“想来丁小施主当时正在参悟某种高深心法,物我两忘间元神出窍,为头顶星阵吸引所致。需知大乘佛境内皆为无数轮回幻象,人之肉躯不得其门而入,惟有元神一旦游离体外,便能触发阵眼,令其深入。”

无怨大师感叹道:“丁小施主实在了得,他周身为敝寺截经手所封,居然还能祭出元神,得入大乘佛境,实是教人叹为观止。”

淡怒真人微一皱眉道:“但麻烦的是,若如一执大师所言,丁原他进去还算容易,能否出来可就大成问题。而今一心、一愚两位神僧已故,还有谁能接引他脱身?”

众人面面相觑,暗暗揣摩是否该自告奋勇,忽然听见苏真说道:“苏某试上一试!”

无涯大师一惊,苏真的修为自不必说,可他毕竟是魔道中人,与佛门心性相差甚远,未必就是合适的人选。

他急忙说道:“苏施主对丁小施主的爱护之情,令贫僧钦佩不已,但大乘佛境非比寻常,只凭修为强横绝难出来。不如让贫僧入内一试。”

苏真嘿嘿一笑道:“无涯方丈无需担心,苏某若无相当把握,也不会主动献丑。当年苏某也曾闯荡过贵寺的十八金身罗汉大阵,此次再入大乘佛境,或有裨益也未可知。”

一执大师突然沉声道:“苏施主,老衲不才,也想四十六年后再闯一回,不知施主可否介意与老衲同行?”

苏真抬眼再看一执大师,没想到第二个提出入内解救丁原的人,居然会是他。随即醒悟到,这老和尚必是感怀当日丁原云梦所为,故此才想借今日之机聊作回报。

水轻盈微笑道:“大师愿陪外子同入大乘佛境,自是再好不过,轻盈先行谢过。”

苏真知道妻子的心意,惟恐他出言拒绝,令一执大师与云林襌寺难堪,而私心里也希望有一执大师这般的神僧随行,也可彼此有个照应,故而才抢在自己前头答应下来。他不便驳了爱妻的面子,于是低声嘿然,算作默认。

农百草呵呵笑道:“苏老魔与一执大师结伴闯阵,这样的盛事百年也难得见到一回,老夫若是错过,只怕今后没一天不会后悔。两位,就再加上农某一个如何?”

忽听有人说话:“不,是再加上两个人!”

众人愕然朝话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却是姬别天站了出来。

对于前三者提出进入大乘佛境找寻丁原,旁人均觉无话可说。

终究苏真、农百草与一执大师无一不是眼下天陆的绝顶人物,他们若去不得,恐怕便没人再能去得。

然而姬别天虽然也算了得,奈何比起苏真等人来兀自差了一筹,纵然是周围的屈痕、无怨大师等人,也较之为略高。

因此听他自告奋勇,都有些诧异。

苏真哈哈一笑,问道:“姬别天,你是否刚才酒喝多了,还没清醒回来?”

别人只当苏真是在嘲笑姬别天不自量力,可姬大胡子心知肚明,苏老魔其实另有所指。

昔日越秀山上,自己要掌毙丁原以扫清门户,保护宝贝孙女的清誉不致玷污,苏真也曾在场。

而今他甘愿冒险进入大乘佛境,这前后之差犹如云泥,难怪苏真也有点看不明白。

他低哼道:“苏老魔,老夫从来也没有比现在更清醒过。丁原出身翠霞,乃我三师兄淡言真人的关门弟子,连你们这些原本不相干的人,都肯冒着元神永不能归位的奇险前去找他,老夫又岂能坐视不理?”

苏真犀利的目光紧盯在姬别天的脸上,见他说话时语态平静,神情昂然,心中终于真正生出佩服之感。

对于丁原与姬大胡子之间的恩恩怨怨,苏真也算得了解,故此才更加体会到姬别天耿直豪爽性情的可爱之处。

他一点头微笑道:“也好,就请阁下陪着苏某进去走上一转。不过,万一回不来了,可莫要后悔。”

姬别天大笑道:“姬某平生光明磊落,从不知后悔为何物,苏老魔放心即是。”

无怨大师见周围还有不少人神色里跃跃欲试,连忙劝阻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此入大乘佛境人不在多,有苏施主他们四人已经足够。这里也需要留下众多高手为他们护法,否则元神一旦离窍,万一有外敌侵扰可就危险得很。”

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断去也随同四人一同入内的念头。

一执大师首先在丁原对面坐下,徐徐道:“老衲不才,总算也是进过一回大乘佛境,其中诸般玄奥难以言表,希望诸位牢记”大智大勇,大慈大悲“这八字真言,则参悟佛境,找回丁小施主的把握或可多上几成。”

苏真轻轻一握妻子的纤手,低声道:“我去啦。”

水轻盈浅浅一笑,轻声说道:“七十多年前,我曾在山下等过你一回,只盼这次不要再那么久了。”

无限深情,尽在短短的只字片语里,怎不让人心醉?

当下四人坐定,缓缓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祭出各自元神,头顶的星阵蓦然一亮,幻出一蓬金色光华,四人的元神徐徐融入其中消失不见,片刻之后,金光淡去,又恢复了原来模样。

无怨大师说得虽是简略,也耗费了不少工夫,桑土公等人满脸的惊异,都听得呆了。

姬雪雁花容惨澹,低声问道:“大师,照您的话来说,丁原与我爷爷他们万一不能参悟大乘佛境中的奥妙真谛,很有可能便永世不能再回来?”

无怨大师安慰道:“女施主不必太过担心,以敝寺一执师叔的神通,再加上苏真施主、农老施主与姬施主的绝高修为,定可无虞。依贫僧揣测,他们找到丁小施主,回返此间仅是时间长短问题。”

姬雪雁怔怔望向丁原与姬别天的肉身,蓦地一摇头毅然道:“不行,我一定要进去找他们!”

无怨大师赶紧劝阻道:“女施主,万万不可!大乘佛境非同儿戏,连贫僧都不够资格擅入,你何必再去冒这样的奇险?”

姬雪雁幽幽一笑,心里想着的却是,即使今生入阵不得再出,但求守在丁原身边,也可无怨无悔,甘之如饴。

但这般女儿家的羞人心事,自然不能告诉旁人。

石矶娘娘也劝道:“雪儿妹子,大师的话不无道理。万一你进去了,丁小哥他们正好安然回转,却不是还需多费一道周折再进去找你?”

姬雪雁刚想回答,身边盛年忽然沉声说道:“雪儿姑娘,你留在这里,进去找丁师弟的事,交给我就是。”

说着大步走到正中处,朝无涯大师躬身抱拳道:“方丈慈悲,请容允弟子入内找寻丁师弟!”

无涯大师见是盛年,于是转头望向淡怒真人。

淡怒真人低声道:“盛师侄,已经有这么多高手入内解救丁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盛年恭声道:“先师生前曾将丁师弟托付弟子照料,现今他老人家驾鹤西归,弟子更有维护丁师弟生死安危的大责,万一他有所闪失,弟子焉能有面目再见恩师于地下?求师伯与方丈大师成全!”

淡怒真人与无涯大师对望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无涯颔首道:“盛施主,你去吧,万事皆讲求一个缘字,说不定这回真会是你找着丁小施主,携手出阵。”

盛年喜道:“多谢大师!”他又向淡怒真人一礼道:“师伯,弟子去了!”

淡怒真人木无表情,只淡淡道:“盛师侄,多加小心。”周围屈痕等人也纷纷为他鼓劲。

盛年谢过众人,盘膝在姬别天身旁坐下,忽听到背后墨晶轻唤道:“盛师兄!”

盛年回头,就见墨晶满脸的千言万语,最后仅仅低声道了句:“小心!”

盛年向她微笑颔首,徐徐合上双目,须臾元神祭出,冉冉升上半空,融入了星阵之中。

盛年才去不久,无痴大师突然从法阵里登上三楼,快步走到无涯方丈近前小声禀报道:“方丈师兄,漠北上百位魔道高手从山门攻入,大叫着要踏平本寺,解救丁小施主,一正师叔正率领众弟子奋力抵挡,还望师兄前去坐镇。”

屈痕一抖袍袖道:“这些漠北魔道高手,也太胡闹,就算感恩于丁贤侄昔日救护之情,又何至于要动粗夜袭?无涯方丈,屈某陪你同去瞧上一瞧。”

其他几派的宿老也不约而同的站了出来,毕竟云林襌寺与他们分属同道,总不能冷眼旁观让那些魔道妖孽在寺中肆虐逞凶。

无涯大师沉吟道:“多谢诸位施主援手之德。无怨师弟,你协助水仙子在此护法,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得擅自离开,其他的人若想留下,也是最好不过。”

当下众人自动分成两拨,无涯大师率着屈痕、淡怒真人与萧浣尘等人下了承天坛。水轻盈与无怨大师则领着其他十余人留在了此处,其中自然包括后来的姬雪雁与桑土公、墨晶、农冰衣等人。

无涯大师等人赶到战场时,古大先生率领的漠北上百精英高手,已经逼近到大雄宝殿附近。

幸亏一正大师及时出现,众僧又早有防备,这才堪堪稳住阵脚,与对方形成缠斗僵持之局。

无涯大师见数百人在大雄宝殿周围乱战一团,也分不清究竟是哪方略占上风,更找不到古灿等漠北魔道魁首的踪迹。他白眉微微一蹙,运气高声颂道:“阿弥陀佛,贫僧无涯,请古灿古施主出面一叙!”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悠悠回荡在滂沱雨夜里,竟盖过了头顶叱吒的隆隆雷声,敌我双方的人马均是一怔,渐渐停下了打斗,回归到各自阵营。古灿从人丛中一闪而出,身后跟着尤怨、厉飙等一干人,个个血染征衣,面色阴沉。

古灿手提一双明晃晃的金钩,纵声笑道:“无涯方丈,我们打了半宿,总算等到你出面了!”

无涯大师沉声道:“贫僧对施主的盛名早有耳闻,但敝寺与漠北相距不下万里之遥,素来无有恩怨纠葛,施主为何兴师动众,犯我云林?”

古灿嘿嘿道:“无涯方丈,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数日前古某已经放出话来,只要贵寺放还丁小哥,我等立刻掉头就走,绝不生事。不然,便只有刀兵相见,用拳头讨个公道!”

无空大师皱眉道:“丁小施主因涉嫌杀害敝寺一愚师叔,才会被囚禁在寺内,明日公审之后,自会有一个水落石出,诸位不等结果出来,便妄动刀兵侵犯佛门净地,岂不过于唐突?”

古灿哼道:“丁小哥是人中英杰,何必去杀死一个退隐多年的老和尚?这定是你们云林襌寺对他怀恨在心,才有意陷害!退上一万步来说,即便是丁小哥所为,那又怎样?在古某心中,他的性命可比你们这些臭和尚值钱万倍!”

一正大师摇头怒道:“古灿,你休要胡言乱语。丁原的性命固然宝贵,可我云林禅寺若干修行弟子的性命,也绝不比他低贱半分!你若能幡然省悟,主动罢手,今夜老衲便不再追究。否则,定让你明白我佛门净地,绝非尔等肆虐横行之地!”

古灿在震天惊雷响声中放声狂笑,高声道:“一正大师,你不妨问问古某身后的数百兄弟,他们今日既然来了,有哪一个是会贪生怕死的?”

漠北群雄闻言齐声高吼道:“救出丁小哥,踏平云林襌寺!”

无涯大师见此声势,明白古灿等人绝难善罢甘休,他低声喝道:“众僧听令,结成大日如来阵,围困来犯之敌!”

群僧轰然应诺,一百六十名黄衣棍僧脚步游走,如同龙行蛇转,瞬间结成十座大阵,将漠北魔道上百高手围困在了中央。其他的弟子则在无空、无痴等高僧率领下守住周边,与各阵遥相呼应。

漫天风雨里,棍影如山涌动跌宕,一个个人影好似波涛汹涌起伏,十座大日如来阵同时发动,端的气势惊人,撼天动地。

饶是此来的漠北高手莫不是桀骜凶悍之辈,见此阵势也不由心惊,情不自禁的朝着中间收缩聚拢。

尤怨挥舞手中铁戟,大声叫道:“一群装神弄鬼的秃驴,有何可怕?兄弟们,跟着老子冲啊——”

率先跃将出去,直杀向对面的一座大阵。

古灿心中顿觉不妥,虽然己方的人马各自修为均属了得,可毕竟是临时凑合在一起,全无配合阵法可言。像方才那样乱战一气也还罢了,一旦云林襌寺众僧结成阵势,免不了要吃亏。

他本打算稳住阵脚,先观察片刻再做应对之策,奈何尤怨已经冲了出去,再想把他叫回来,也是不及。

那些尤怨属下的戮情崖部众一见山主冲了上去,惟恐他孤身一人寡不敌众,也忙不迭的跟进过去。

其他的各路漠北人马见状,谁也不甘落于人后,被人痛骂胆小怕死,纷纷鼓噪向四面出击。

古灿无奈之下,只好纵声挑战道:“无涯方丈,可有胆识与古某一决雌雄?”

一正大师喝道:“敝寺掌门何等身分,焉能与尔等这般邪魔歪道动手过招?姑且由老衲来陪施主走上几合!”

他声到人到,手中禅杖恰似惊涛拍岸,卷起一路雨珠轰将过来。古灿一惊,心知以修为而论,这老和尚较之无涯大师尤有过之,当日丁原拾掇他也费了不少的气力,以自己一人应对,也未必是其对手。

可是周围的部属同道都已陷入苦战,难以援手,况且他好歹也是如今的漠北第一人,断不能不战而退,丢了颜面。

眼看禅杖砸到,古灿聚起丹田魔气,双钩铿锵镝鸣交叉上举,“当啷”锁住杖身,硬是实打实的接下了一正大师的全力一击。

一正大师低咦一声,禅杖一撤从双钩中脱出,说道:“难怪施主敢口出狂言,果真有些斤两。如此便再吃老衲一杖!”

古灿有苦难言,他被一正大师的禅杖直震得双臂发麻,两脚陷入泥地近半寸,胸口更是气血翻腾,窒闷无比。还不等喘息过一口气,对方的禅杖挂着浩荡风声再次轰落,势头比起前次有增无减。

古灿明白自己在功力上稍有不如,于是扬长避短,施展鬼魅一般的身法晃到一正大师身侧,双钩一高一低扫向对方。

一正大师手腕翻转,重逾数百斤的禅杖竟轻若灯草,倏忽收回,堪堪击在双钩上,“当”的崩开古灿的反攻。

古灿脚下不停,借力翻飞到一正大师身后,淩空双钩劈落,快逾奔雷。

一正大师右手拄杖身形屹立不动,左掌朝上一番捏攥成拳轰出一股浩然罡风,直如石破天惊,却是他拿手绝技“阿难明拳”。

古灿人在空中,不可思议的偏转重心,化作一羽苍鹰翩然飞退,双钩在胸口舞出团团金光封住门户。

“嗤嗤”真气激撞声不绝,好不容易化解了对方的这记重拳。

两人棋逢对手,各有擅长,数十招间难分伯仲,渐渐进入忘我之境,全不理会身外战况,只一意注视着对手的一举一动,以期能破敌奏凯。

可漠北群雄这面的情况逐渐变得不妙起来。

果如古灿所担忧的那样,倘若单打独斗,这些人谁也不至于输给云林众僧,但对方仰仗着大日如来阵法的无穷威力,首尾相应,徐徐推进碾压,常常形成以多打少、以少围多的有利局面,不知不觉里占据了上风。

反观漠北群雄,却各自为战散乱在上百丈的方圆里,或者孤军奋战,或者三五成群,却总难形成默契,被云林襌寺的僧众轻而易举分割包围,个个击破。

好在这些僧众得着无涯大师的法旨,尽力手下留情不伤及性命,否则这片刻的工夫,不知有多少人要血流成河。

屈痕等人伫立在无涯大师身旁,见此情形渐渐放下心来,微笑道:“云林的大日如来阵果然名不虚传,短短这点工夫已经大占上风。照这势头,贵寺当可稳操胜券。”

无涯大师沉吟道:“阿弥陀佛,屈施主有所不知,纵然此战敝寺大获全胜,可伤亡的弟子却不知凡几?况且这些漠北魔道高手,只为解救丁小施主而来,却白白在此枉送了性命,也着实可悲可叹。”

萧浣尘摇头低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除非大师放他们上承天坛亲眼瞧上一瞧,否则古大先生等人万难罢手。”

想到自己去年还曾与古大先生等人并肩作战,闯出幽明山庄,今夜却是敌我分明干戈相向,萧浣尘心头也颇是压抑。

屈痕道:“萧掌门,怕只怕给他们看了也一样没用,这些人立意今夜一定要救出丁贤侄,这样的条件,无涯方丈又如何能答应下来?否则,你我也不必在此苦候明日的公审了。”

正说着话,夜空中蓦然响起一记惊天动地的呼啸声,自远而近仿佛神龙翔空。

淡怒真人面色微变,低喝道:“冥轮老祖!”

众人急忙抬头观望,数十丈的高空里,一道耀眼金光如同劈开夜幕的天神雷刀,弹指而至。

年旃神威凛凛催动着九宝冥轮,已到了大雄宝殿上空。

与此同时,四周喊杀之声震天响起,从东西南北四面八方,南荒数百高手在雷公雷婆、唐森等人的率领之下蜂拥而来,如同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冲破云林襌寺周边防线,锋芒直逼近前。

尤怨精神大振,高声喝道:“兄弟们,顶住,南荒的同道已经杀到,这些秃驴支撑不了多久啦!”

他喊声一出,却发现应者寥寥,原来周围的十数名同道与部众大多或死或伤,还有的给人点了穴道躺倒一旁,不能回应,真正还在阵内苦战的,居然只剩下了三两人而已。

尤怨一凛,周围的云林众僧同样也知道了南荒群豪来袭的消息,为避免腹背受敌,齐齐加紧了攻势,令他更难抵挡。

不过三两招间,身边硕果仅存的两名漠北魔道高手纷纷中招,失去再战之力,十六名黄衣棍僧联成一线,压将上来。

尤怨奋尽全力,勉强荡开左右两面的攻招,可对于背后砸落的两根铜棍却再无还手之力。

他凶性大发,暗道:“老子就算死在这里,也要多宰几个秃驴赚个够本!”

当下也不管背后的要害,挥动铁戟合身扑向面前的三名棍僧,奈何对方早有防范,如山的棍影织成一堵铜墙铁壁令他寸步难移,反被迫往后退去。

眼见那三根铜棍就要轰在尤怨背脊之上,半空里蓦地飞过两只钢轮,挂着刺耳难听的金石鸣响,“叮叮叮”三响撞开了铜棍。

尤怨一怔,就见双轮划过一道弧线回返主人手中,商杰率着十多个南荒高手齐齐杀到,护翼在他左右。

尤怨急忙稳住门户,喘息道:“姓商的,老子死在那些秃驴手中,不正好为你大哥报仇么?你救老子做什么?”

商杰冷冷道:“一码归一码,你若现在就被这些秃驴宰了,明日午间我在十里亭却去等谁?”

尤怨嘿然一笑,道:“好!就凭你这句话,尤某明天爬也要爬到十里亭去!”

商杰双轮飞舞,招架着众僧的攻势,低喝道:“少废话,先活过今夜再说!”

尤怨挥动铁戟挡住侧面袭来的一记僧棍,站在商杰身旁,两人轮戟并举接下了将近一半的攻势,顿时重新挽回了战局。

南荒的数百高手这一加入,形势立时开始逆转,人数上尽管双方差不太多,可实力上居然是漠北与南荒的联军略占优势。

毕竟这些人个个都称得上是当地的一方凶顽,要论舍命死战,云林僧众可就差他们太远了。

幸好十座大日如来阵如同中流砥柱,力战不乱,这才堪堪抵挡住对方疯狂的反扑。

年旃落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上,手里转动金轮,睥睨脚下拼死的搏杀战况,大声喝道:“云林襌寺的秃驴们听着,赶紧把丁原给老子用八抬大轿送出来。他若安然无恙也就罢了,要是少了一根毫毛,老子就把这破庙拆个稀巴烂!”

莫说现在云林襌寺无法将丁原送出,就算能够,年旃如此咄咄逼人的口气任谁也受不了。

萧浣尘一耸剑眉道:“年老祖,天陆无人不知阁下与丁原过命的交情,但你也不能因此便肆意妄为,凡事总需讲个道理、分寸。”

年旃怪眼一翻道:“老子就是道理,手中冥轮便是分寸,你若不服只管上来受死!”

萧浣尘再好的修养脸上这下也挂不住,一抱拳道:“既然老祖这么说,萧某只有献丑了!”

他一腾身形,反手撤出仙剑直奔年旃而去。

冷不丁半路里杀出一个肥头大耳的白胖和尚,笑嘻嘻的挡住去路说道:“萧掌门,别来无恙啊?有道是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咱们可不是又见面了么?”

萧浣尘定睛打量来人,皱眉道:“唐大师,你这是何意?”

唐森一挥手里的铜棍,继续笑呵呵道:“当然是替老祖接下此阵。想我家老祖威震南荒,垂名百多年,连红袍老妖都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萧掌门,就凭阁下的修为,还不配与我家老祖过招,不如就让贫僧陪你玩玩如何?”

萧浣尘似笑非笑道:“唐大师,你溜须拍马的功夫可大有长进啊?”

唐森老脸不红,笑道:“过奖过奖,在下只知为老祖效力尽忠,旁人怎么说却是管不得的。萧掌门,你想挑战老祖,先得过贫僧这关!”

萧浣尘刚要回话,孰知对方抽冷子一棍横扫过来,他赶忙飘身躲闪,惊出一身冷汗。唐森得理不让人,一套愁云惨雾棍风雨不透,将萧浣尘围在中间狂轰乱炸。

可怜燕山剑派掌门修为绝不逊色于唐森,却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二十招里只剩下招架之功,难以还手。

那边雷公雷婆也相继出手,缠上淡怒真人,以二打一不落下风。屈痕见状唯恐淡怒真人吃亏,飞身出剑打算应援。

年旃从飞檐上一晃而至,冥轮幻化出层层金涛罩住屈痕头顶,狂笑道:“无涯秃驴,你也一并上来吧。光一个屈掌门,还不够老子塞牙缝的!”

无涯方丈深知年旃此言非虚,遥想当年翠霞一战,这老鬼头呼风唤雨,纵横睥睨,将一座坐忘峰几乎搅得底朝天,若非羽翼浓及时出手拦阻,后来也未必会有兵败受困潜龙渊的事了。

而今他甫一复出,即逐走红袍老妖坐镇南荒,声势之隆直追魔门三宫。屈痕修为尽管为正道翘楚一流,可论单打独斗,多半是要吃亏。

听得年旃放出话来,无涯方丈手握碧玉禅杖,低颂佛号道:“年施主,贫僧多有得罪了。”

他腾身来到屈痕身旁,两人尽献绝活,敌住年旃。不料老鬼头在潜龙渊里幽禁了那多年,却不是白过的。

更因为肉身重塑不畏寻常刀兵,不啻如虎添翼,越发强横,数十招内冥轮呼啸翻飞,压得两大正道掌门透不过气来。

无涯方丈咬牙苦战,心想一恸师叔不知为何突然失踪不见,一连数日了无音讯。

若有他在,年旃岂能逞凶,又哪会有眼前的被动难堪?可现在想什么也都是白搭,惟有打足了精神与年旃周旋。

暴雨越下越大,汇集在地上的积水,一遍又一遍的冲刷着不断洒落的鲜血,似乎这雨珠里都泛起了殷红的光芒。

近千正魔两道的高手精英,围绕在大雄宝殿附近拼劲死战,局面之惨烈犹胜于两次翠霞之役,不由让人依稀想起了婆罗山庄。

可正在此时,承天坛方向却响起了一声沉闷轰鸣,重重敲击在每人心头。

云林襌寺中,正魔两道无数高手为着丁原厮杀得如火如荼,承天坛里依旧是寂静无声。把守在第二层上的无痛、无观两位大师,统率着十六名黄衣棍僧,如坐针毡的焦急等候着各方的消息。

由于无涯方丈事先有严令,着两僧必须寸步不离的把守承天坛,故此尽管内心焦躁如焚,恨不能立刻下楼与同门并肩作战,共御外敌,却也只能无所事事的留守此间,度日如年。

正自焦灼间,脚底突然传来一声轰鸣,楼板剧烈的颤抖扬起一蓬浓尘。“喀喇喇”一串脆响,竟被人硬生生轰开了一道丈许方圆的缺口。

无观大师大吃一惊,握住禅杖低喝道:“结阵!”他心知来敌势头不小,否则也闯不过坛外弟子的拦截,却不知是南荒、漠北的哪路高手。难道云林襌寺的战况已然不利,居然任由敌人长驱直入到了承天坛?

人影一闪,静室里已多了两位不速之客。这两人在众僧对面站定,仿佛全不把威震天陆的大日如来阵当回事,四束目光紧盯在无观大师脸上。右首一名身着大红袍服的老者阴冷的嗓音问道:“丁原在哪儿?”

无观大师看清对方相貌打扮,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并肩伫立的两人,竟是同为天陆魔道十大高手中的红袍老妖与楚望天!怪不得承天坛周边被如此轻而易举地突破,此二人联手天下又有几人当得?

无痛大师沉声问道:“两位施主,请问找丁小施主有何贵干?”

楚望天一捻颌下整齐的胡须道:“看来,丁原果然就在这里,老夫这回倒也没有白来。”

他神情虽说悠然和蔼,可分明语气不善。

无观大师心头一紧,道:“不错,丁小施主确在承天坛中。不过,两位现在还不能见他。”

红袍老妖喉咙里发出一串嘎嘎沙哑的冷笑,说道:“就凭你们几个小和尚,也能拦得住老夫与楚宫主?”

无痛大师喝道:“拦不住也得拦!”他禅杖虚挥,十六名棍僧散开阵形,将四人围在了当中。

楚望天好整以暇,仿佛看也懒得多看一眼大日如来阵,缓缓道:“老夫此来只找丁原,与云林襌寺无干。你们又何必替他卖命?”

无观大师摇头道:“承天坛乃敝寺重地,外人未得方丈准允不得擅入。施主要找丁原,尽可光明正大的知会,又何必破壁而入,做出此等宵小行径?”

他有意在拖延时间,盼望坛外能有本寺高手前来援救。

然而此刻云林襌寺的一众精英俱都汇聚于大雄宝殿周围,与年旃、古灿等人舍生忘死的鏖战,有谁还能腾出手来支援这里。

惟一的指望,就是盼楼上的水轻盈等人能尽早察觉。

但承天坛顶层的佛门结界密不透风,底下纵是叫破嗓子,上面的人也未必能够听到,除非通过传输法阵,以佛门天眼洞察楼下情景,否则也是无计可施。

红袍老妖道:“楚兄,何必跟这些和尚啰嗦,赶紧打发了他们,再去找丁原那小子算帐!”

在这一点上,楚望天与红袍老妖堪称一拍即合,当下颔首道:“也好,咱们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红袍老妖低哼一声,红影翻飞欺近到无观大师身前,一掌印向对方心口。

外圈的十六名黄衣棍僧见状,不等无痛大师下令,走马灯似的转动起来,借着阵法变化从四面迫来。

楚望天身形一闪,掌指齐出,脚下似行云流水毫不停滞的飞绕一圈,眨眼间与十六棍僧各对一招,化解了对方首轮的攻势。

无痛大师禅杖横扫,与师兄前后夹击红袍老妖。

饶是这样,两僧也颇感吃力,反倒是红袍老妖在惊涛骇浪般的杖影里游刃有余,身法飘忽,痛下杀手。

才战得十多个照面,楚望天砰砰轰出两道沛然莫御的狂飙,将大日如来阵震退数尺。蓦然脸上灰蒙蒙的雾光一盛,口中发出极为高昂诡异的啸音,就像是有成千上万道犀利无比的无形钢针从他嘴里喷薄而出,刹那激荡满天。

无观大师顿觉头顶心传来一丝剧痛,两耳隆隆尽是奇怪尖锐的鸣响,炸得胸口气血淤塞,全身好像被人充足气一般鼓胀难受。他急忙收敛心神,高声喝道:“天唱魔音,众弟子快抱元守一,气凝心脉!”

啸声一路拔高,周围的气流被搅得翻江倒海,急剧回旋膨胀,继而“砰砰”爆裂,炸开一个个滚雷似的气浪,声势骇人至极。奇怪的是,静室里燃烧的数百支火烛却安然无恙,连火苗都不摇曳一下。

这天唱魔音,乃楚望天当年于蓬莱仙会上成名的绝技之一,历经百余年的精修,早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连无观、无痛二僧都觉得气血浮动,头脑麻胀,况且是那些修为远逊的黄衣棍僧?

虽说他们已得到无观大师的及时提醒,奈何功力相距过于悬殊,山呼海啸似的魔音无孔不入,冲破众僧的护体真气势如破竹的攻入心脉丹田,肆虐驰骋,几乎是为所欲为。

倘若他们能够盘膝静坐,全力抵抗,或许情形会稍好一些,但楚望天焉会留此情面,一面口中不断鼓荡出高亢啸音,一面转守为攻发动起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逼得群僧顾此失彼,疲于应付。

十六名黄衣棍僧宛如醉酒,脸上胀成血红一片,额头汗水涔涔滴落,脚步更是虚浮踉跄难以为继。

大日如来阵顷刻之间松动混乱,就像暴风雨里随时可能散架坍塌的危楼。

“砰砰”连声,黄衣棍僧接二连三的飞跌出去,胸前被楚望天浑厚阴柔的掌力轰得凹陷数寸,一个个七窍流血,骨断筋折,犹如稻草捆似的,重重撞击在四周石壁上软软瘫倒,绝无生还之机。

无痛大师见自己的弟子一个个死伤在楚望天的掌下,禁不住睚眦欲裂,怒吼道:“妖孽,贫僧与你拼了!”舍下红袍老妖不顾一切的飞身扑了过去,手中禅杖含愤力劈,虎虎生风。

可惜他这记飞身杖击在急怒之下已乱了方寸,全是一副舍命相拼的打法,胸前偌大的空门,尽数暴露在楚望天的眼皮子底下,着实犯了高手相争的致命大忌。

楚望天不惊反喜,伫立原地不动,左手袍袖一舒一卷缚住一名黄衣棍僧,迳自迎向当头砸落的禅杖。

无痛大师大吃一惊,急切里无暇细想,急忙勉力转动手腕,禅杖“呼”的一声,从自己弟子的头顶飞掠过去,总算没造成误伤。

楚望天哈哈一笑,左掌抓住那名棍僧背心遮挡在身前,犹如投怀送抱朝无痛大师胸前撞去。

无痛大师右掌已经举起,可一看眼前扑过来的竟又是自己弟子的身躯,不禁微微迟钝。

就这么稍一迟疑的工夫,楚望天右掌从黄衣棍僧肋下穿出,闪电般拍在无痛大师左胸口上。好在这一招因是偷袭,楚望天掌力只来得及运到五成,未能倾尽全力。

就算如此,无痛大师也一样难以消受,哇的猛吐一口热血,飞身退出三丈多远后背撞在石壁上缓缓滑落,全身经脉在魔气的冲击下痛楚难忍,几欲昏厥。

无观大师见师弟遇险,心神亦不由得一乱,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偷眼用余光打量无痛大师的安危生死。

红袍老妖瞧着楚望天大显神威,转眼就连破大日如来阵,重创无痛大师,心里大不是滋味。

虽然他与楚望天因缘际合,暂时结成了盟友对付丁原,更想乘此时机除去正魔两道知着高手,好为蓬莱仙会扫清些障碍。

可楚望天那边不可一世的连战连捷,自己却被一个老和尚死死缠住难有寸进,颜面上终究不太好看。

无观大师这一分神,正给了红袍老妖乘虚而入的机会,他左掌虚晃,右手蜷曲成爪锁向无观大师咽喉。

无观大师欲待横杖招架,却已慢了一线,迫不得已腾出左掌以金刚法印击出。红袍老妖的手臂不可思议的扭曲翻转,绕过对方手掌,一把抓在了腕上。

无观大师正要运劲挣脱,红袍老妖脸上雾光乍现,手心里生出一股绝大的倒吸之力,犹如抽风机一般,吸纳着无观大师体内鼓荡奔腾的佛门真功。

他苦修近两甲子的修为,恰如决堤洪水,汩汩商商流入对方体内,无论如何挣扎竟是不可遏制。

无观大师骇然变色道:“吸精吮髓大法!”

红袍老妖得意一笑,道:“现在才明白过来,已经太迟了一点!”爪上不断加码,贪婪的吸纳着无观大师的佛门真气,补入自己的丹田气海之内。

谁知,突然打从旁边横生出一只晶莹如玉的手掌,啪的弹开红袍老妖右爪。无观大师像泄了气的皮球蹒跚而退,勉力横杖护住身前。

红袍老妖睁目望去,楚望天收回左掌悠然说道:“老仙,咱们还是办正事要紧,莫在此耽搁工夫,因小失大。”

红袍老妖见楚望天坏了自己的好事,心头暗恨。他当然明白对方这番话看似义正词严,其实只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吸收了无观大师的精气修为,平添一层功力,以免日后对他形成威胁。

红袍老妖装作浑若无事,嘿嘿一笑道:“楚兄说的正是,老夫刚才也不过是想给那和尚一点教训罢了。”

楚望天抬头望了眼穹顶,口中低低念动真言,袖口里飞出一束银光,正是忘情四宝之一的“无忧心箭”,砰的击在顶上激起一蓬炫目光华。那穹顶微微一颤,却仅是裂开了几丝细纹而已。

红袍老妖见楚望天吃瘪,心下暗爽,道:“楚兄,只怕这承天坛有些古怪。不如你我二人合力再试上一次。”说罢指上的三光封神戒一亮,释出一条赤龙,与无忧心箭合于一处,光焰盛绽重重轰去。

“砰”的一声巨响,烟雾弥漫,碎屑横飞。楼板上的佛门结界,终究禁受不起两大魔道绝顶高手的连袂出击,崩塌开一道桌面大小的缺口,已足够两人穿越而过。

楚望天精神一振,收了无忧心箭全身暗布护体真气,腾身而起直射向洞口。

他刚一冒头,上方蓦然剑华如炽,一缕夺目光芒直指眉心。那剑锋虽然还远在数尺之外,但淩厉的剑气已刺得楚望天隐隐生疼,兼之剑式精妙轻盈,暗蕴着无数后招变化,封死了所有闪躲挪移的空间,令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楚望天不及出剑,惟有随机应变双掌一合夹向仙剑。岂料剑到中途陡然一滞,这下节奏上的变化让楚望天措手不及,急忙双掌前推轰出一道罡风。

对方仙剑一颤,幻化出层层剑花,以虚击实化解去楚望天的掌风,再是一抖一展点向他的咽喉。

楚望天直到此时,才看清仙剑的主人,乃是一位衣着朴素、淡雅如仙的中年妇人,不由一震道:“水轻盈!”丹田提气朝侧方飘飞数丈,勉强让过还情仙剑。

红袍老妖见状想也没想,学着楚望天的故技,抄手抓起一名身负重伤的黄衣棍僧,朝着洞口抛去。

水轻盈明知对方用意,却也不能不接,右手仙剑护住周身,左袖飞卷缠住那僧人腰畔,将他拉了上来。

红袍老妖哈哈一笑,不管死的活的一口气又抛上来五六个僧人,每一掷都运上了七八成的功力,令水轻盈应接不暇。

桑土公叫道:“水仙子,我、我来帮你!”探身双手一抱,接住一名黄衣棍僧,却被对方身上涌来的庞大劲力压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倒在楼板上。

突然洞口一红一灰两道身影电闪,红袍老妖与楚望天双双杀到,各接了水轻盈与姬雪雁的一剑,翻飞落地。

楚望天目光扫过四周,顿时大吃一惊。原来在地上盘坐着的,不仅有丁原、一执大师与盛年、姬别天等人,更有农百草和苏真这等位列正魔两道十大高手中的顶尖人物。倘若这些人再合上水轻盈等人之力,莫说浑水摸鱼,就是脱身逃遁都成了难事。

他心中惊疑不定,假作从容道:“这可真是巧了,没想到这么多老友都齐聚承天坛。老夫差点还以为蓬莱仙会突然改了地方呢。”

农冰衣忿忿道:“像你们这样的坏蛋,就算去了蓬莱仙会,也不配称仙!”

楚望天眼睛紧盯丁原等人,却发现对方久久没有动静,对自己和红袍老妖的到来视若无睹,好似泥塑的菩萨一般动也不动。

他心头不禁一奇,悄悄舒展灵觉查探,立时大喜过望,暗暗思量道:“老夫当是为何这些人如此安静,却原来均已元神出窍,等若废人。老夫今夜不仅能除去丁原,更可将苏真等人一网打尽。嘿嘿,来日蓬莱仙会之上的几大劲敌竟能在此一并扫除,这真是天赐良机!”

水轻盈乘隙透过裂开的洞口朝下俯视,只见静室中的情景触目惊心。

不仅无观、无痛两位高僧双双身负重伤,那十六名云林弟子也七死九伤,四壁到处可见斑斑血迹,惨不忍睹。

她轻叹道:“两位都是得望大乘仙境的高人,何苦出手如此毒辣,岂不有失天心?”

楚望天慢条斯理道:“老夫此来只找丁原一人,这些和尚竟敢拦住老夫去路,丢了性命全是咎由自取。水仙子,看在苏老魔和天一阁的面上,老夫也不想与你为敌,仙子只需闪到一旁,你我即可相安无事。”

其实他心里杀机大炽,也料定水轻盈等人断不会答应,才故作大方的惺惺作态。

果然石矶娘娘柳眉一挑,怒道:“楚望天,你当我们这些人是被吓大的么?”

楚望天呵呵捻髯微笑,满脸不屑道:“石矶娘娘,就凭你三脚猫的功夫,还没有资格和老夫说话,今日老夫心情不错,姑且不和你计较。你若再不识好歹触怒老夫,恐怕任谁也救不得你。”

无怨大师忙不迭的为受伤同门医治伤势,可他纵有通天之力,也不能把死去的僧人救活。每确定一名弟子魂归西方极乐世界,老和尚口中便低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他徐徐起身,握起禅杖悲愤说道:“虽说楚施主修为非凡,贫僧望尘莫及,但这世上终究逃不过公道二字。纵是明知不敌,贫僧也要拼死向施主求教!”

忽听楼下有人沉声道:“阿弥陀佛,无怨师侄,你又岂是楚施主的对手?速速让到一旁,这里交由老衲来处置吧。”

人随声到,一位白髯老僧缓缓从洞口升上,落在无怨大师身旁。

彩儿吓得一哆嗦,躲到姬雪雁背后叫道:“一恸大师!”

一恸大师听到彩儿声音,朝它微微一笑道:“你这鸟儿真是有趣,竟也会说人语。”

姬雪雁暗自吃惊,悄悄戒备,心中奇怪为何一恸大师竟似对她毫无敌意,莫非是他有意为之还是故弄玄虚?

无怨大师见一恸大师驾临,欣喜道:“弟子无怨拜见师叔。”

一恸大师大咧咧的受了师侄一礼,撇眼瞟向楚望天与红袍老妖道:“二位施主,别来无恙否?却不知是什么风把你们也吹来云林?”

楚望天不动声色,含笑道:“三十年前匆匆一会,今日重逢大师直令老夫也不胜欣然。却不晓得大师是否忘记了,当日阁下可是老夫的手下败将。今天再战,只怕大师也未必能讨得好去。”

一恸大师似乎犹豫了一下,呵呵笑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旧事施主何须重提?不过,老衲倒想奉劝两位施主,既有水仙子与老衲在此,两位纵然联手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若等敝寺援兵一到,两位施主的处境可就更加不妙。因此,乘着老衲未曾拿定主意留下二位,还是赶紧退去吧。”

无怨大师急忙道:“师叔,这两位施主杀伤敝寺十数名弟子,手段毒辣残忍,有违天和,万万不可轻纵。”

一恸大师低咳一声,道:“老衲自然明白,但我佛既有好生之德,又岂能一味以牙还牙,以杀止杀。这么做又与那些魔头何异?”

无怨大师隐隐觉得不对,可一恸大师在云林襌寺中的地位等如神人,众僧无不景仰有加。

想必师叔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自己又何必再作置疑,于是躬身合十道:“阿弥陀佛,师叔教诲的是。”

楚望天迈前两步,向一恸大师礼道:“难得大师如此宽和慈悲,老夫敢不从命?”

一恸大师闻言偷偷松了口气,刚想回答,却异变突起。

楚望天合拢作揖的双拳猛地暴涨,“砰”的击中一恸大师胸口。淩厉阴柔的魔气透体而入,将他偌大的身躯顿时激飞了出去。

众人又惊又讶,完全没有料到一恸大师盛名之下居然如此羸弱,楚望天的偷袭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得逞,不约而同的发出惊呼。

可是诡异的是,一恸大师身子在空中光华一亮,迅速蜕变成一个外表猥琐、贼眉鼠眼的老头。

他被楚望天这一掌击实,胸膛凹陷,七窍流血,眼见就不能活了。

石矶娘娘心神俱丧,发疯似的扑了上去,悲叫道:“毕虎——”

楚望天收拳得意冷笑道:“鸡鸣狗盗之辈,也敢狐假虎威,欺瞒老夫?”

毕虎落到石矶娘娘怀抱中,面色灰白,直瞪瞪盯着楚望天问道:“你、你是怎么看破的?”

楚望天淡淡道:“谁让你多嘴多舌,说什么别来无恙?老夫与一恸从未有过一面之缘,可笑你这老贼头自作聪明,居然敢在老夫面前显摆。嘿嘿,这两拳的滋味不好受吧?”

毕虎吐了口血,翻着小眼道:“的确不好受,看来话多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突然感觉脸上一片冰凉,石矶娘娘紧紧搂住自己,泪珠儿啪嗒啪嗒滴落,埋怨道:“毕虎,你还那么多废话作什么,快运气疗伤!”

毕虎摇摇头,仰望着石矶娘娘道:“清妹,我恐怕是活不成了。翠霞山,你一个人回去吧。如果你、你真的嫁给了曾山,我也不会怨、怨你——只盼来年我的忌日,你别忘在坟头上烧串纸钱。”

这些话多半大违老贼头平日里的本意,兴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外如是吧。

石矶娘娘痛不欲生,她头回真正感觉到,老贼头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的至关重要,竟然已绝不下于她对曾山的那份幽幽情愫。

她咬牙悲泣道:“狗屁!谁说我要嫁给曾山了?毕虎,你要敢抛下老娘自己先走,异日老娘我作鬼也饶不了你!”

毕虎精神大振,似是回光返照一般抓紧石矶娘娘冰凉的手问道:“你是说,你舍不得我死?”

石矶娘娘泪眼朦胧悲声道:“屁话,你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老娘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毕虎眨眨眼睛,问道:“清妹,若有下辈子,你是否肯嫁给我做老婆?”

石矶娘娘想也不想道:“只要你能活过来,这辈子我便嫁给你当老婆!”

毕虎绿豆大的眼睛泛起神采,追问道:“清妹,你说这话不会后悔?”

石矶娘娘心绪激动,想也不想就应声道:“谁后悔谁是乌龟王八蛋!”

毕虎大喜,喘息道:“清妹,你把我平放在地上。”石矶娘娘一愣,却还是依言将他轻轻放下。

毕虎的身上徐徐焕放出一层碧色的妖艳光芒,肌肤朝外慢慢的鼓胀,宛如充足气的皮囊。

农冰衣大是好奇,问道:“毕老前辈,你到底在做什么?”

毕虎嘿嘿低笑,道:“女娃儿,我老人家变个戏法给你瞧瞧,可千万别眨眼。”

他头顶“啵”的裂开一道口子,身上的肌肤就像蜕皮一样往下脱落,露出里面完好无损的身子。

待那层皮囊褪到脚下,毕虎一跃而起,活灵活现的站在石矶娘娘跟前叫道:“清妹,我又活过来了,你刚才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数!”

石矶娘娘张大嘴巴,一时忘记了叱责,怔怔问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楚望天望着地上,毕虎脱落下的皮囊正缓缓收缩,凝铸成形,却像足了一条爬虫的巨尾,不由嘿然道:“好个毕虎,居然用本命真身的尾巴挡下了老夫的致命一击,算你小子机灵。”

毕虎得意洋洋道:“过奖,过奖!壮士断腕,毕虎断尾,这道理原本就是一样的。楚望天,今日我老人家便让你大开一回眼界。不过你也够狠,竟然破了我本命分身,也就不必太过失望啦。”

正在得意着,冷不防一只玉手带着香风扇在自己脸颊上,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已被人紧紧抱在胸前,石矶娘娘惊喜交集的嗔怒着呜咽道:“你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老贼头,你敢骗老娘!”

毕虎眉头一皱,龇牙咧嘴喷出一口鲜血。石矶娘娘大惊失色,赶忙扶住老贼头问道:“毕虎,你不要紧吧?明明身上有伤,干吗还要逞能?”

毕虎苦笑道:“楚望天那两拳可不是好挨的,我老人家福大命大,才躲过一劫。”

石矶娘娘一跺脚道:“都到这关口上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姬雪雁见此情景,不由自主的目光投向依旧盘膝端坐的丁原,心扉微微一酸。想着与其一任对方步步紧迫,投鼠忌器,还不如先发制人设法将两大魔头挡在身外,于是拔出雪朱仙剑朗声道:“弟子东海灵空庵门下静斋,尚请楚施主不吝赐教!”

红袍老妖喈喈低笑,哼道:“小妮子,你的对手可是老夫。适才落马驿外一战,都因你多管闲事坏我大计,眼下正可一笔清算!”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红袍前辈,火烧云酿天府,破你分身的是我阿牛,与雪儿姑娘毫无关系。你要想算帐,晚辈斗胆奉陪!”随着话音,阿牛与顾智、辽锋从洞口掠出,飘然落地,横身挡在了姬雪雁的身前。

原来盛年他们刚走,阿牛在房中围着桌子转了两圈,实在难以忍受在禅房中无所事事的干等,干脆冲到暴雨中,纵身跳到寺庙最高处向云林禅寺方向张望,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远远瞧见云林襌寺方向火光冲天,似乎激战已起。

阿牛心头强压焦躁,却只觉得头顶闪电越来越耀眼刺目,雷声越来越震耳欲匮,最终还是决定偷偷率着顾辽二人,潜入云林襌寺内找寻丁原、盛年。

当他们御风赶至,寺内正魔两道鏖战正酣,谁也没有闲暇前来搭理。阿牛潜行匿踪寻到承天坛,见守在门外的十余名僧众横七竖八软倒在地,已经死去多时,从伤口来看,均是一击致命,干净俐落之极,显然是绝顶高手所为。

阿牛大惊,再管不得许多,顺着红袍老妖与楚望天轰开的捷径,一路登上承天坛顶层,耳中正听见红袍老妖的说话。

农冰衣惊喜道:“羽大哥,你来得正好,快帮咱们赶走这些恶人!”

阿牛一眼望见地上盘膝而坐的六人,愣了愣问道:“冰儿姑娘,盛师兄、丁师弟和几位前辈他们是怎么了?”

农冰衣答道:“说来话长,他们——咦?”她话到一半忽然抬起头,只见星阵再次亮起一蓬金色光华,顿时兴奋叫道:“快看,我爷爷和丁大哥他们就要出来啦!”

红袍老妖暗叫不妙,眼中激射出两道寒光凝望头顶星阵,果然看到那闪耀着金色光华的阵心里,徐徐冒出一团赤色元神,渐渐重新凝聚成形,面目依稀可见正是姬别天。

紧跟着农百草、苏真、一执大师与丁原、盛年几人的元神也鱼贯而出,这六人竟是同时自大乘佛境中脱身归来。

红袍老妖与楚望天对视一眼,彼此心中瞬间形成默契,均晓得错过今夜,这些从大乘佛境归来的正魔两道顶尖高手们,俱已成强仇。

尤其如苏真、丁原这般快意恩仇,孤傲不羁的人,日后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而农百草、一执大师又是正道顶尖高手,再加上翠霞派的盛年与姬别天,这个仇越结越大,绝非好事。

一念至此,两人心头同时升起凶念,乘着众人目光皆被吸引在丁原等人的元神上面,悄无声息的电射而起,绕开阿牛、姬雪雁与水轻盈的阻截,双双淩空迫向六人犹未元神归位的肉躯。

桑土公、墨晶与晏殊就站在丁原身前,不由大惊失色,也无暇细想齐齐飞身拦截,无奈这三人的修为明显相距甚远,被楚望天袍袖一卷一拂涌出的沛然罡风震到一边。红袍老妖乘势杀到,抬起右掌打出一蓬血雨腥风,重重轰击向六人的肉身。

无怨大师赶紧舞动手中禅杖,幻化出一层光团护持在六人跟前。他的修为自比桑土公等人为高,红袍老妖的掌风击在光团上“嗤嗤”有声,流风四溅。

无怨大师被震得胸口窒闷难忍,眼前一阵阵的金星乱冒,脚下迫不得已登登朝后退出一串碎步,每往后半寸,嘴角便又溢出一丝鲜血。那蓬血红的掌风终于逐渐由盛而衰,被化解于无形。

没等众人松上一口气,楚望天猛然从红袍老妖身旁掠出,袖口里银光怒绽祭起无忧心箭,风驰电掣般朝着丁原胸口刺去。

说到底,在这六人中他最想灭的并非苏真,而是丁原。

如此一连串的变故兔起鹘落,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苏真、丁原等人的元神尚未重新凝铸,而阿牛等人虽已从后面赶至,却终究慢了半拍,在六人肉身之旁更是无人能有余力为其护法。

姬雪雁身在半空,见此情形不禁魂飞魄散,失声叫道:“丁郎——”秀眸一合,已不敢再接着往下看,只感到一阵的天塌地陷,一颗芳心直坠入无底深渊。

“啵”的一响,丁原肉躯前红光一闪,姬别天的元神飞扑而至,硬生生的用双掌接下了这记无忧心箭。

原来在出阵六人里,姬别天元神复原的最早,正冉冉降落要回归自己的肉身之内,却见楚望天突施暗算,丁原危在旦夕。

他当机立断,横身挡住丁原肉身,拼尽全力用双掌夹住无忧心箭。可楚望天的修为何等了得,姬别天匆忙出手已落了下风,纵是借着元神出窍也难以抵敌。

无忧心箭虽是被他死死钳制难以寸进,但姬别天的元神也是剧烈扭曲震颤,宛如风雨飘摇中的一簇烛火,岌岌可危。

楚望天低喝道:“闪开!”左拳穿云裂石轰向姬别天。

姬别天此时已再无余力抵挡,唯一的生路,便是如楚望天所言立刻趋避躲闪。然而在他身后就是丁原的肉身,若挨上楚望天这记铁拳,绝无幸理。

想到这里,姬别天元神须发戟张,爆喝如雷,不退反进,高高挺起胸膛迎上楚望天的铁拳。

“轰——”的一声闷雷般爆响,姬别天元神如同一块被砸碎的冰面,裂出无数细缝,丝丝悲鸣。

可怜姬雪雁再次睁开眼睛,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幅催断肝肠的景象,甚至连悲呼都来不及发出,人已从空中无力摔落,痛昏过去。

楚望天暗叫可惜,正想再补一手,水轻盈的还情仙剑破空掠至,直挑其后心。他不得不放弃了追杀丁原的念头,飘身闪躲。

阿牛眼睁睁瞧着姬别天替丁原代受一拳,心口好似要爆开来一般,大叫道:“姬师叔——”沉金古剑施展出悟自星图的“气吞斗牛”式,磅礴无俦的万丈光芒充盈天地,挟起无限悲愤豪情山呼海啸狂涌而去。

楚望天刚闪躲过水轻盈的剑招,立足未稳就觉着周围金光大盛,好似有层层叠叠的长河大浪席卷而来,气势惊人,直让人生出不可与之为敌的心念。他面色微变,再看红袍老妖竟已见机不妙先一步遁逃,心底更是惊怒交加。

“嗤嗤”剑啸犹如雷动电闪,楚望天在沉金古剑编织起的漫天惊涛骇浪里载浮载沉,好不容易寻到一丝缝隙脱身而出,背后衣裳却尽数碎裂。

饶是他眼高于顶,独尊西域万里魔疆,此际也不敢再行逗留,拼上十成的真元挡下水轻盈一击,仓皇往红袍老妖相反方向飞遁而去。

水轻盈收剑回身,运起天一阁无上玄功,将姬别天的元神小心翼翼纳回体内。苏真等人的元神也一一归位,片刻后睁目醒来。

但人们已经没有劫后重逢的欣喜若狂,纷纷聚拢到姬别天身周。农百草气也顾不得喘上一口,一把抓住姬大胡子的脉门瞑目不语。众人在旁边默不作声,甚至呼吸也不知不觉的停顿。

晏殊等人因着丁原的关系,对姬别天素无好感,然而这个时候却也由衷期盼老天开眼,千万不要把这位性情暴躁爽直的老人带走。

过了一会儿,农百草木无表情的收回手,又取出一颗药丸塞入姬别天口中。

一执大师问道:“农施主,姬施主的伤势究竟如何,还能得医治么?”

农百草摇摇头,说道:“楚望天这一拳已将姬兄的元神完全震碎,老夫也已无力回天。我刚才喂他服下一枚”还神通阳丹“,稍后他醒过来,大伙儿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说完,农百草又摇摇头,神色沮丧黯然,站起身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

农冰衣叫道:“爷爷,您老人家是天陆第一神医,告诉冰儿,您能想出办法来的!”

农百草恍若未闻,喃喃道:“医仙,医仙,我既治不好丁原的毒伤,又救不回姬兄的性命,还配称什么仙字!”“匡”的将药箱狠狠摔碎在地上,头也不回的去了。

丁原双拳紧攥,面色冰冷,一字一顿的低吼道:“红袍老妖,楚望天!”猛然推开人群,却看见昏睡在晏殊怀抱中的姬雪雁,不禁呆立不动。他几乎不知道,等到雪儿苏醒时,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少女?

如果不是他,她不会遁入佛门,远离深爱自己的父母与爷爷;如果不是他,姬别天也不会死,而雪儿此刻正该沉浸于祖孙团圆的幸福中。这一切苦难的真正罪人,或许,并非楚望天,而恰恰是自己!

恍惚里,听见背后姬别天微弱的声音唤道:“丁原——”

丁原迅速回过头,半跪在姬别天身前,喉结艰难的滚动几下,涩声道:“姬师叔!”

姬别天嘴角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和蔼微笑,低声道:“雪儿怎样了,她不要紧吧?”

丁原强忍住眼眶里酸涩湿润的滋味,点点头回答道:“她很好,只是昏过去了。”

姬别天“哦”了一声,道:“老夫知道,在你心中一直记恨着我,始终不能谅解老夫痛手拆散了你与雪儿。

“其实,你并不明白,老夫对你的欣赏与期望并不输于你的师父,甚至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成为天陆正道的中流砥柱!只是你小子的脾气怎么就比我老人家还要大呢?”

丁原哑然无语,紧紧握住姬别天冰凉的大手。旁边的人纷纷垂泪,石矶娘娘等人更是将头转开,不忍继续看下去。

姬别天含笑道:“丁原,老夫还想最后看一眼雪儿,你替我将她抱过来。”

丁原二话不说,抱过雪儿送到姬别天的面前道:“姬师叔,是我害了你!”

姬别天吃力的摇摇头,颤抖的手轻轻爱抚姬雪雁的脸容,爱怜道:“这丫头最得老夫的宠爱,可惜命也实在苦了些。丁原,你如今早已不是翠霞弟子,雪儿也拜在了灵空庵门下,名分之隔不复存在。老夫今日将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绝不能再让她受半点委屈。”

丁原心神激荡,重重点头应道:“姬师叔,您请放心,弟子愿对天发誓,今生不敢有负雪儿分毫,否则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苏真脸色微微一沉,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扯水轻盈的衣袖,悄然从人群里退出。水轻盈深知丈夫心意,轻轻握起他的手,摇了摇头。

姬别天宽慰一笑,说道:“我相信你,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老夫惟一的遗憾,就是不能亲眼看到你和雪儿成亲的那天啦——这孩子,穿上新娘的礼服,模样儿一定很漂亮,像足了她的奶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蓦地贴在雪儿脸颊上的手一沉,无力的垂落,含笑长逝!

丁原脑中一片空白,有那么半刻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眼前的姬大胡子,依然是虬眉铁髯,豹眼环睁,甚至你还能感觉到他生前的威风凛凛,可是他就这么去了么?以后再也没人拍着桌子冲他丁原大叫大嚷了。

他还记得,自己初上翠霞时,就是这个姬大胡子横眉冷目,指责训斥,激起自己小孩心气,毫不示弱的恶言相向。

他却记得,面壁思悟洞时,也是这个姬大胡子出手试招,要将自己逮回去授以平生绝技,自己却是傲气当头抵死不学。

他仍记得,那日越秀山上,雪儿与屈箭南定亲,自己横空杀出,还是这个姬大胡子暴跳如雷,要掌毙自己清理门户。

而今,他走了,旧日种种恩怨也都随风散去,剩下的只有无限惆怅与悲痛!

热泪无声无息的从丁原眼眶里滚落,沾湿姬别天胸口鲜红的衣襟。这个自己曾经恨之入骨的大胡子,竟然就这样走了,竟然用他的死换来了自己的生!

丁原哑然良久,终于忍不住泪湿长衫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姬师叔——”

姬别天静静躺倒在一执大师的怀抱里,低沉祥和的《往生咒》在人们的耳畔轻轻飘荡,好似一曲为他送行的挽歌。

盛年与阿牛跪倒在地,同样是热泪盈眶,难以自持,周围尽是一声声压抑的低泣。

一执大师徐徐合上姬别天的双目,将他小心翼翼的平放在地上,然后起身脱下袈裟郑重的覆盖在他的身上,双手合十低沉道:“姬施主,佛说无死无生,有死有生。所谓生死不过是尘世幻梦,人间轮回。施主舍己救人,慨然西归。

“愿我佛慈悲,令施主早日得望西天极乐世界。”

丁原好似麻木了一样,紧紧抱着雪儿的娇躯,看着姬别天的面容被深红色的袈裟一点一点的遮掩,指甲深深嵌入肉里渗出血丝,却不知道半点疼痛。彩儿乖巧的趴在他的肩膀上,低着自己的小脑袋。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儿的睫毛忽地微微翕动,一双秋水明眸缓缓睁开。当她察觉自己正依靠在丁原怀抱中时,心弦微颤轻声叫道:“丁原!”

丁原勉强展颜一笑,低声道:“雪儿,你终于醒了。”

姬雪雁想起昏倒前的景象,面色顿时苍白,惊惶的问道:“丁原,我爷爷呢?”

丁原低沉道:“他老人家刚才已经走了。”环顾四周,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悄悄的离去,这里只剩下了他与雪儿,守护着姬别天的遗体。

姬雪雁艰难的从丁原怀里站直身子,朝着姬别天的遗体走去,珠泪如雨一颗颗潸然垂落。

她跪下身,仿佛是用尽全身所有的力量揭起袈裟的一角。那薄薄的袈裟,此刻在她的手中就如同有千万斤那样的沉重。

姬别天熟悉的面容缓缓展现在她的眼帘中,姬雪雁立刻觉得天旋地转,肝肠寸断。丁原急忙搂住她的香肩,却是无言以对。

“爷爷!”姬雪雁傻傻注视着姬别天的遗容,一任泪珠成行。

彩儿眨眨眼睛,小声说道:“小姐,老爷子走时,已经答应让你和丁原在一起了。他还说,可惜不能见到你们成亲的一天——”

“爷爷!雪儿回来了,雪儿回来陪你来了。你再睁开眼睛看看雪儿呀!呜——”姬雪雁终于再难压抑,郁积的痛苦悲伤宛如山洪宣泄,一下渲涌而出。她俯身扑倒在姬别天的身上,泣声哀婉,痛不欲生。

丁原静静的守在一旁,嘴唇早已被牙齿咬破无数次。雪儿的不幸,雪儿的悲伤,都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自己难道不该死么?自己活着还要为多少人带来痛苦?他举起左掌,抬到头顶,闭上眼睛就要拍落。

彩儿惊声大叫道:“丁原,你要干什么?”

姬雪雁悚然回头,不由心神俱丧,大声道:“不要——”扑入丁原怀中,紧紧抓住他悬空的左掌。

丁原摇摇头,用另一只手轻轻抬起雪儿的下巴,低声道:“雪儿,是我害了你爷爷,是我误会了你和屈兄,也是我害死了咱们的安儿。除了这个法子,我已经无法洗清身上的罪孽。也许,从一开始没有我的出现,你会活得更好。”

姬雪雁泪流满面,抱住丁原泣不成声道:“丁原,你这个傻瓜!你这么不负责任的死了,谁来为我爷爷报仇?谁来照顾雪儿?难道我万里迢迢从东海回来,就是要看你自尽在雪儿面前的么?”

丁原木然半晌,低低道:“雪儿,你不明白,有许多事情你还不知道。”

姬雪雁一摇头道:“不,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可能活不了太多的日子,我也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我爷爷。可是,我相信爷爷他老人家舍命救下你,就是想要你活下去,只要你还能看到清晨的日出,你就要活下去。

“丁原,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么死你对不起爷爷,对不起雪儿,也对不起淡言师伯!”

丁原的泪水再次悄然滑落,手掌却软了下来。他轻声自语道:“只要还能看到清晨的日出,就要活着。是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要查找陷害魔教的凶手,我要洗刷栽赃在我身上的冤屈,我还要为你爷爷报仇。

“更重要的是,我已经答应他老人家,要照顾你一生一世!”

姬雪雁松了口气,却兀自不敢放开丁原的手掌,低声道:“丁原,你要答应雪儿,绝不能再起这样的傻念头。雪儿回来了,今生今世都不想再离开你,咱们两个在一起,就是老天爷最大的恩宠了。

“百年也好,一天也罢,咱们每活一天都要快快乐乐的,将从前失去的日子补回来。爷爷天上有知,一定会为雪儿开心的——”

丁原心如刀绞,他是多么希望能用百年,甚至是千生万世的光阴来补偿怀中的伊人。然而,他能够么?朱果火毒就像挥之不去的阴魂又缠绕上心头,能让农百草都颓然离去的绝症,又能给自己剩下多少可贵的日子?

姬雪雁望见丁原神情,已猜知他心里的念头,轻轻伸手抚摸他的面庞,柔声道:“丁原,还记得我们从前的约定么?我们要去一座没有人的海外仙山,从此过上逍遥自在不羡神仙的幸福日子——雪儿还要为你生下一堆聪明伶俐的儿女,让他们围着我们两个喊爹爹、娘亲——”

丁原心潮澎湃,深深的点头说道:“雪儿,我们会的,这些我们都会有的!”

姬雪雁转首望向姬别天的遗容,默默低语道:“爷爷啊,您老人家生前最疼爱的就是雪儿。可是她却不孝,总惹您生气担心,在您心底,一定对雪儿很失望吧?假如能够,来世雪儿一定还要做您的孙女,最乖巧听话的孙女——”

丁原的目光随着雪儿落在了姬别天安详的面容上,也同样默默的祷告道:“姬师叔,您安心的去吧。我答应您的事一定会做到,只要我能活着一日,就要给雪儿一日的快乐,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妻子!”

天色微明时,呼啸了整整一夜的滂沱大雨终于止住,承天坛沐浴在晨曦中一片祥和宁静。

丁原盘腿坐在地上,雪儿已在他怀中熟睡,唇角轻轻浮现起一缕甜美的笑容。经历了失去祖父伤痛的她,也许在难得的梦境里会寻找到一丝慰藉与欢乐。而疲倦不堪的彩儿,也恶形恶状的趴在主人胸前,半梦半醒的打着瞌睡。

一切似乎都已经恢复了平静,云林钟声又悠然敲响,林中的鸟儿一群群腾空而起,投入天际远去不见。

世界就是这样,许多事情,许多人,一旦失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可是太阳依然会升起,新的一天依然要继续——脚步轻响,盛年与淡怒真人、无涯方丈三人面容肃穆凝重,默然走到丁原身前。淡怒真人凝视着姬别天的遗体久久不语,一双垂荡的袖口却在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无涯方丈双手合十,低声念颂佛经为姬别天的亡魂超度。

丁原抬起头,小声问道:“盛师兄,你是来找我有话要说?”

盛年点点头,说道:“其实是无涯方丈有一个极重要的决定,希望能当面告诉你。”

丁原慢慢起身,小心翼翼的将雪儿放到床上,说道:“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吧。雪儿好不容易睡着,莫要再吵醒她。”

盛年望了望酣睡的姬雪雁,再瞧向驾鹤西归的姬别天,低低一叹,不胜感慨悲凉。

三人到了楼下,丁原问道:“盛师兄,有酒吗?我想喝上几口。”

盛年取出酒囊,一声不吭的递给丁原。丁原拔开塞子,仰头猛灌几口,直呛得连连咳嗽,心窝里像火烧一样的灼疼。

盛年沉声道:“有一件事情,或许你还不知道。就在昨晚,南荒、漠北两路的魔道高手围攻云林襌寺,整整厮杀了近两个时辰,双方伤者甚众,幸好云林襌寺的建筑珍藏等没有受到致命破坏,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丁原停饮怔立半晌,苦笑道:“是年旃和古大先生挑的头吧,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盛年回答道:“他们已经退走了,年老祖与古大先生托我留话给你,今日正午在落马驿知香居不见不散,稍后我把这家店的位置再告诉你。”

丁原诧异道:“今日云林襌寺不是要公审我么?”说罢,望向站在一旁始终一言未发的无涯方丈。

无涯方丈道:“这正是贫僧要告知丁小施主的事情,公审已经取消。丁小施主随时可以离开敝寺,去到想去的地方。”

丁原这下又愣住了,奇道:“方丈大师,你不再追究在下杀害一愚大师的罪过了么?这般轻易放了在下,又如何向贵寺的同门与师长交代?”

无涯方丈捻须微笑道:“释放丁小施主,正是一执师叔首先向贫僧提出的。贫僧与众位长老也都觉得并无不妥,绝非是贫僧一人之意。”

丁原更加惊愕,疑惑道:“是一执大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无涯方丈道:“因为一执师叔相信,一个能参悟大乘佛境,从诸般心魔幻象中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年轻人,绝对不可能是杀害一愚师叔的凶手!假如施主心中恶根不净,杀念不止,是绝不可能坦然面对大乘佛境中的种种试炼。

“贫僧对此深以为然,兼之也确实没有指证施主杀害一愚师叔的直接罪证,云林襌寺也就没有任何理由再将施主滞留于此了。”

丁原呆了呆,他实在没有想到,力主释放自己的居然会是一执大师。更没有想到自己元神误入大乘佛境,到头来竟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如果不是姬别天的死,他此刻也该当如释重负,欣喜兴奋。

但一想到自己能够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全是姬大胡子用自己性命换来的,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无涯方丈喟叹道:“丁小施主,人谁无死,你也不必太过难受了。也许是我佛冥冥中的意旨,短短一年里,竟令翠霞六仙中的两位老友先后长逝于斯。敝寺于翠霞派、于丁小施主皆不无愧疚,难以心安。

“这次又因为一愚师叔的事情冤枉了丁小施主,令施主滞留敝寺十余日,造成此后一串杀戮浩劫,贫僧也该好好反省了。”

丁原摇摇头道:“在下被囚云林襌寺,原也怪不得大师,平心静气想来,当时的情景之下,任谁都会怀疑在下。倒是年老祖与古大先生为解救在下脱困,冒犯贵寺造成不少弟子伤亡,还望大师多多见谅。”

无涯方丈苦笑一声,道:“说不定,这些都是佛祖对敝寺的惩戒吧。丁小施主,这些日子实在是委屈你了,他日若有机缘,云林禅寺必竭尽所能对施主与令师做一点补偿。”

丁原道:“多谢大师宽宥。丁某在此向大师立誓,必会将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擒回云林,听凭处置。就算他修为果真已臻散仙之境,在下拼着一死,也要为贵寺与一愚大师讨回公道!”

无涯方丈神色一动,问道:“丁小施主,莫非你当真见过真凶?”

丁原摇头道:“我并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确信当日不思洞内有第四个人来过。因为一愚大师暗掘的秘道入口,分明有人搬动过封洞山石。而那人精擅大日天魔真气,能在我毫无知觉的情况下,一掌而毙一愚大师,其修为之高可想而知。”

无涯大师颔首道:“丁小施主,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实情。唉,倘若贫僧能够早些省悟到这些,昨晚的一场浩劫也就不至于发生了。”

盛年劝解道:“大师不必过于自责,您能深信丁师弟并未杀害一愚大师,力排诸多众议放他下山,在下与丁师弟都已感激不尽了。”

丁原这才明白,无涯方丈所说的长老会一致通过仅是安慰之辞。

想来为释放自己,无涯方丈必然招致了许多同门的不满,幸好有一执大师全力鼎助,否则也难以办到。

奇怪的是,一恸又到哪里去了,如果他在,此事断不会这般善了。

无涯大师道:“丁小施主,贫僧差点忘了说,你的许多朋友都在承天坛门外守候良久。因怕进来的人太多惊扰了姬施主的英灵,所在才托贫僧与盛施主向两位转达慰问之情,希望能节哀顺变,莫要太难过了。”

丁原“啊”了一声,想起阿牛、桑土公等人,自己怎么把他们全都忘了,赶紧说道:“多谢大师,在下这就去见他们。”

当下三人一齐走出承天坛,门外阿牛、桑土公、农冰衣齐齐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尽是问候抚慰之辞。

无涯方丈见此间事了,寺中还有许多善后要等他处理,首先告辞。

临走时却想起还有一件事,有点尴尬的说道:“丁小施主,贫僧来前本想将施主的随身仙剑奉还。可到了剑阁却发现施主的仙剑已被人盗走。眼下贫僧正着无悲师弟彻察此事,也好尽快给施主一个交代。”

“不用了,”毕虎大叫一声神气活现的跳将出来,从怀里慢慢扯出雪原仙剑来,摇头摆尾道:“方丈大师,你也不用再让人去找了。丁小哥的仙剑早就被我老人家拿到手了。”

无涯大师见雪原仙剑有了着落,顿时心下一松,忽地心里又是一惊,暗道:“久闻毕虎雁过拔毛,从不空手而回,这次他潜入敝寺,不知道还会盗走些什么珍贵物事?”

想到这里,无涯大师立时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道:“既然如此,贫僧便先行告退了。”合十一礼,率着两名小沙弥匆匆去了。

说不得,要将云林襌寺各处藏珍彻头彻尾的检查校对一遍,别让老贼头乘火打劫,偷去了古刹的瑰宝。

毕虎嘿嘿一笑,将仙剑还给丁原,问道:“你们知道无涯方丈为什么跑这么快么?”

丁原与盛年相视一笑,也不答话,就看毕虎接下去怎样。

毕虎笑嘻嘻道:“我敢打赌,他一定是去派人检查各处的藏珍有无短少了,免得等我老人家远走高飞后才发现,就后悔也来不及啦。”

石矶娘娘一瞪眼道:“毕虎,你不说我倒也忘了问你。你昨晚到底有没有顺手牵羊盗人珍宝?云林襌寺答应放了丁小哥,咱们可不能不给人家一个面子。”

毕虎低声献媚,笑道:“清妹,要不怎么说咱们心有灵犀一点通,我那点东西,你不一看就知道么。我毕虎不管做什么事情,也瞒不过清妹你的心思。”

石矶娘娘没好气的伸手说道:“拿来?”

毕虎见她脸色不善,支吾半天,依依不舍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道:“这里面装的是十颗玉露百洗丹。”

石矶娘娘收了,冷冷问道:“还有吗?”

毕虎一咬牙,又掏出一本古旧的经书道:“这是天陆佛家孤本《大轮回心牒》,我早就看中它了。”

石矶娘娘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又不是和尚,要这些经书干嘛?”

毕虎嘿嘿干笑,回答道:“清妹有所不知,这可是无价之宝,比玉露百洗丹可珍贵多了。要不是为了清妹你,打死我也不还它。”

石矶娘娘哼了声,显然毕虎这个马屁拍得她十分舒服,口气缓和些问道:“毕虎,其他还有什么,一块拿出来还给人家。”

毕虎“哦”了声,忍疼从怀里一古脑又掏出四五样东西来,无一不是云林襌寺典藏的珍品。

农冰衣还是头次见到老贼头的手段,不禁瞠目结舌道:“毕老爷子,你就昨晚那点工夫就偷到这么多宝贝,真是厉害!”

毕虎见农冰衣满脸的惊诧仰慕,得意道:“小姑娘,你若想学,就叩上几个响头,我老人家破例收你做个女衣钵弟子。今后天陆九州无数宝贝,咱们爷俩儿随取随拿,保管你一个月不到就成为小富婆。”

石矶娘娘见农冰衣兴奋好奇跃跃欲试的模样,大是担心,急忙啐道:“老贼头,你要是敢教坏人家好好的一个闺女,老娘我跟你没完!”

好在农冰衣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毕老爷子,我看还是算了吧。当一个女贼虽然有趣,可远不如做一个神医来得风光体面,我还是跟我爷爷学做医仙子吧。”

毕虎眨眨眼,用传音入秘道:“小姑娘,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咱们爷俩儿投缘,得空我老人家教你几手,只要你能学到三五成的功力,这天底下就没什么东西是偷不到的。”

农冰衣嘻嘻一笑,道:“吹牛,至少有一样东西你肯定偷不到。”

毕虎哼道:“不可能,你说来听听,这世上还有我老人家不能得手的东西?”

农冰衣再以传音入秘道:“人心,这样东西你能偷到么?”

毕虎忽然哈哈笑了起来,瞥了眼石矶娘娘,得意洋洋的回应道:“我老人家昨夜不是已经偷到了么?”

那边晏殊关切问道:“丁小哥,你不是被云林襌寺的和尚用截经手封住了经脉气血,怎么又突然会元神出窍,闯到什么大乘佛境之中?”

丁原答道:“这多亏农神医替我捎来曾老头的六字真言,令我对六道神剑的真正奥义豁然开解。机缘巧合之下,我的元神冲破截经手的阻滞,在六剑剑魄庇护环卫中得以飞升,进入到星阵之内。”

阿牛好奇道:“那大乘佛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景,丁小哥你又是和盛师兄他们怎么出来的?”

旁人听了,也立刻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

丁原微笑道:“阿牛,如果有一日得着机缘,你还是自己进入到佛境中切身体会吧。我只能说,这佛境之中犹如又一个大千世界,充满轮回劫难,让人感到无常之恸,生死之苦。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好像跋山涉水在里面渡过了无数世,又好像所有的都是弹指一挥间的梦幻。那感觉,就像我当日得悟天道上卷在大罗仙山中的经历。但其间又有很大的差异,有些我也说不上来了。”

农冰衣泄气道:“听了等于没听,盛大哥,你也从大乘佛境里走了出来。顾名思义,现在你的修为是否也大有长进,已到大乘境界?”

盛年哈哈一笑道:“倘若真那么容易,岂不人人都要抢破头往里钻?丁师弟说的不错,那里面的感觉委实玄之又玄。

“尽管我的功力没有能够得到提升,但对天心的领悟,却大有裨益。相信其他人的收获也必定不少,尤其农老前辈与苏老前辈,距离羽化飞升只怕仅剩下半步之遥。”

丁原道:“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一个问题,以苏大叔的才情修为,早该化羽成仙,至少也不应该落后给曾老头,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实他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想必当年羽教主也是一样。”

农冰衣大叹一口气道:“什么时候能有一个人,也能像羽教主和苏大叔那样为了我,放弃早登仙门的机会,那该是多幸福的一桩事呀。”

丁原见这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一副无限向往的模样,打趣道:“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做医仙子,然后再去想怎么做神仙吧!”

石矶娘娘叹了口气道:“我还是羡慕盛兄与丁小哥,能获此机缘得入大乘佛境。假如云林襌寺的僧人肯让我进去走上一遭,就算一辈子出不来我也不后悔。”

丁原笑道:“那可不行,你要真的出不来,老贼头还不把个云林襌寺都偷回家?”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声唤道:“丁小施主!”

丁原转过头去,只见一执大师白衣如雪站在苍松之下,双手合十正向他颔首微笑。

丁原走了过去,一礼问道:“大师为何不重新换上一件袈裟?”

一执大师悠然微笑道:“袈裟何用?我即是我,不穿袈裟是老衲,穿了袈裟也还是老衲,其间又有什么差别?”

丁原道:“恭喜大师大彻大悟,此后云林又将多一位真正的世外高僧。”

一执大师无喜无得,恬然道:“丁小施主,老衲是来向你辞行的。”

丁原奇道:“大师,你这是要去哪里?”

一执大师仰头望向天空中漂泊不定的浮云,嘴角逸出一缕笑容,悠悠道:“老衲也不知道,老衲只知道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一阵晨风拂过,清凉无比,丁原低头向一执大师躬身合掌称颂道:“大师,一路顺风,后会有期。”

一执大师含笑无语,缓缓向丁原还了一礼,抬步走向山门方向,随身竟一无长物。丁原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宏伟的大殿前,心中早已全没有了对他的恨意。

他情不自禁的也仰起头,遥望雨过天晴的碧蓝苍穹,心里默默念道:“师父啊,这是您老人家在天之灵最想看到的结果吗?”

蓦地他想起一事,顿时额头惊出冷汗。原来这么长的时间,他一直将姬雪雁留在了承天坛内,也不知道淡怒真人是否已经离去,倘若一恸大师这时乘机加害,自己当真要后悔终生,百死莫赎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轻轻唤道:“丁原!”

丁原乍然转身,正瞧见伊人如玉,浅浅含笑伫立在近前。红裳轻漾,秀发如云,那一双明眸蕴含秋水烟波,说不尽的温柔妩媚。

丁原一把抱住雪儿,喜道:“我正担心将你一人留在承天坛内极为不妥,打算回去找你,没想你就来了。”

姬雪雁感受着从丁原胸膛上传递来的热力,微笑道:“怎么啦,你可是害怕一恸大师会对雪儿下手?”

丁原疼惜的说道:“你明知此来云林有多危险,却还是来了。”

姬雪雁依在丁原怀中,低声回答道:“雪儿若是不来,才会是后悔一辈子的事。”

丁原心下感动,用力紧紧臂膀,仿佛害怕她再次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一般。

姬雪雁说道:“我爷爷的遗体,已经被淡怒师伯和一正大师送到了灵堂安置,今晚我爹爹和娘亲他们就该赶到云林,然后带上爷爷的遗体回返翠霞火化安葬。丁郎,你随雪儿一起回去为他老人家烧上一炷香,好么?”

丁原重重点头,说道:“就是你不说,我也要这么做。”

姬雪雁欣慰而笑,继续说道:“丁郎,雪儿担心爹爹会因为这件事情对你心存芥蒂,假如真是这样,希望你能看在雪儿和爷爷的分上,忍上一时。今后,雪儿一定会好好的补报。”

丁原摸摸雪儿的秀发道:“傻孩子,你跟我还谈什么补报?是我亏欠你爷爷和你太多,不论姬师兄如何待我都是应该的。他如果肯打我骂我一顿,也许我心里还会好受点。”

姬雪雁伸手轻抚丁原面颊凝视他道:“丁郎,一年没有见你,雪儿这才发现你变了很多。”

丁原低低一笑,道:“是么,我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呵呵,我以前真的有那么的轻狂孤僻吗?”

姬雪雁侧头含笑道:“你说呢?你以前可不就是那个二愣子吗?”

丁原哈哈大笑,双手将姬雪雁拥得更紧。

姬雪雁将头轻轻埋在丁原怀里,重又嗅到那熟悉的令她深深沉醉的气息,柔情无限的说道:“丁郎,你可知道,多少午夜梦回,雪儿都梦到你和我携着手儿像以前在翠霞山时一样,云游四海,去找寻传说中的海外仙山。

“如今,雪儿的梦终于要变成现实了。无论如何,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过去那些可怕的事情就让它们统统过去吧,永远都不要再回来缠绕我们了!”

听着姬雪雁在怀中满怀情意的呢哝低语,丁原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变得沉重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就真的不着痕迹永远消失了么?

安儿走了,姬大胡子也走了,自己与雪儿无数次由死到生、由生到死的痛苦挣扎,却也总是聚少离多。

好不容易,历经磨难与误解,他们终于能重新聚在一起,可偏偏,老天爷只留给他不到百日的性命!

他想活,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生命是如此的渴望与执着。

他想好好补偿她,他想给她幸福与快乐,他们失去了太多的日子,需要一天天的补回来,他们还有太多的幻想与愿望没有实现!

月儿尚有阴晴圆缺,而人生岂会有十全十美,这是老天爷冥冥中的安排吧。其实,自己已经足够的幸运与幸福。

他原本不过是一个浪迹街头、举目无亲的小混混,可老天依然眷顾自己,还一次次的从悬崖边将他拉回。

他实在不该再怨天尤人了,人生至斯已当知足。况且,现在雪儿已经回来,还有什么可以遗憾?

只是,他的心头悄然泛起另一抹绝美的身影,那殷切期盼的眼神,柔情深种的过往,就像一枚石子砸在了平静的波面。

老天爷也是厚待自己,这样两位天上仙子,竟会都爱上自己这个原本无可救药的傻瓜,却也把这个难题留给了他。

他答应姬别天要照顾雪儿一辈子,也答应苏真会赴南海之约。

而这些事,又怎么可能同时完成?曾山的分身大法?如果有用,这世上又何来情苦愁肠。

想这世上尽管有许多东西可以分而享之,却也有些东西太过珍贵难以分割,譬如——心。

他深深吸了口气,垂头端详着雪儿幸福而充满憧憬的玉容,低低说道:“是的,雪儿,还不算迟,我们的幸福才刚刚开始,远远没有结束。”

中午时分,丁原悄然一人离开云林襌寺,前往落马驿与年旃和古大先生见面。姬雪雁因要为祖父守灵未有同行。

丁原刚到镇子口,街道两边顿时鼓乐齐鸣,爆竹震天,一彪人马当头迎了出来。前面两位正是年旃与古大先生,身后雷公雷婆、唐森、尤怨等人簇拥而上,人人脸上喜气洋洋,就好像昨夜打了个大胜仗。

丁原吓了一大跳,心道:“这也太夸张了吧,倒像谁家要成亲接新娘子的阵仗。”

丁原皱眉道:“老鬼头,这又该是你的馊主意吧,吹吹打打像唱戏似的,无聊。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来了。”

年旃手一挥,鼓乐鞭炮立时停止。

古大先生笑道:“丁小哥,你这次可冤枉了年老祖。这主意是我们大伙儿出的。昨晚云林襌寺一战,咱们齐心合力大杀正道威风,逼得那些老和尚乖乖送出丁小哥,大出了口鸟气,现在庆祝庆祝也是该当的。”

年旃眯缝着眼将丁原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最后点点头满意道:“不错,云林襌寺的秃驴没敢折腾你。若是你小子掉了一根毫毛,老子就把他的大雄宝殿一把火给烧个精光!”

丁原道:“老鬼头,幸好你没那么做,不然这事可就真难以收场了。”

年旃不以为然的哼道:“他奶奶的,老子岂会怕了那些秃驴?他们明知你小子是我老人家的生死之交,居然还敢又是软禁又是公审,分明就是不给老子面子!若是老子的好兄弟就这样被云林襌寺的和尚给杀了,今后冥轮老祖这块金字招牌还有得混么?”

丁原心下感动,拍拍年旃肩膀,道:“老鬼头,这回多谢你啦。”

年旃把眼一瞪,道:“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变得酸臭酸臭起来?当日你助老子大战云酿天府,赶走红袍老妖,我老人家可曾有这么酸过?”说着一把拽住丁原的膀子一叠声道:“走走走,喝酒去,别站在街上让人看猴戏。”

众人进了知香居落坐,一路上两旁恭候的南荒、漠北魔道高手纷纷欢呼喝彩,小小的落马驿人头攒动,沸声盈天好生的热闹。

丁原从云林襌寺幽静肃穆的古刹山门里走出,乍一坐在这个地方,就仿佛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十多张桌子座无虚席,无一不是南荒、漠北有头有脸的人物。商杰与尤怨非但也在座,而且两人居然主动凑到一张桌上。

经过昨晚那场恶战,二人于生死之中冰释前嫌,握手言和,十里长亭的决斗自也不必再打了,但酒桌上的酒量却依旧是要比一比的。

古大先生端着酒碗高喊道:“各位来自南荒漠北的同道兄弟,不都说云林襌寺是只老虎吗,嘿,管它是不是老虎,昨天晚上也让咱们兄弟给挑了!如今,云林襌寺乖乖的将丁小哥放了出来,咱们的血没白流,命也不算白丢!大家伙说是不是呀?

“来,大家伙为这先干上三碗。”

魔道群雄齐声欢呼鼓啸,他们自然不明白丁原之所以如此轻易的获释,其中另有隐情,一个个兴高采烈,把个知香居的红木桌子拍得劈劈啪啪一通乱响,廖掌柜和他的伙计也顾不得心疼这些家当,早躲到一边发抖去了。

丁原坐在年旃与古大先生当中,环顾左右不觉感慨万千。

老鬼头与自己的交情那是没得说,可是如古大先生等人,只为报答昔日幽明山庄脱困一恩,不惜动员漠北上百高手,关山万里前来营救,更不在乎这么做等于去拨云林襌寺的虎牙,触怒天陆整个正道。

如此豪情义气,怎不教人心生敬佩?

他站起身举起酒碗道:“在下原本不过是个翠霞弃徒,承蒙诸位大哥的厚爱,拼死血战解救于我。丁原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仅以薄酒谢过大伙儿了。”他一口气又连干三碗,只觉这些日子从没这么畅快过。

魔道群雄群起鼓掌喝彩,又是一通乱嘈嘈,一点也不顾忌这场欢迎丁原安然归来的庆功会,就设在了云林襌寺的眼皮子底下。

接下来就是众人杯箸往来,高谈阔论,眉飞色舞的说起昨晚恶战的惊险之处。

丁原重新坐下,问道:“老鬼头,古大哥,昨晚一战大伙儿的伤亡怕是不少吧?”

年旃满不在乎的道:“格老子的,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不过还好,死的少,伤的多,那些秃驴修为虽然不错,却好像不懂得怎么杀人。”

接着摆手道:“丁小子,小古,咱们不谈这些了。不如说说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卯上了云林襌寺?那天老子听你师兄阿牛说,你去了东海,怎么一回来便摊上这么一档子倒楣事?”

丁原回答道:“我从东海回来便去了云林襌寺,想要暗中察访一件悬案。”

他接着就将如何邂逅一愚大师、如何遭人栽赃嫁祸身陷云林襌寺的经过说了,一直讲到承天坛一战,红袍老妖与楚望天连袂来袭,姬别天为保护自己肉身慷慨赴死结束。

其中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处,把个年旃、古灿也听得聚精会神,心驰神摇。旁边几桌的人不知不觉里停止喧哗,静静侧耳聆听。

待到丁原说完,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

当然他也不会合盘托出,譬如自己身中火毒,一恸大师修炼魔功等秘密都隐下不提,免得人多嘴杂又引起轩然大波。

年旃冷哼道:“又是红袍老妖,奶奶的,下回让老子见着他,非得将他打出原形!”

古灿赞叹道:“想不到正道中也有姬别天这样的人。早知道如此,当日在幽明山庄,古某也该对他客气一点才好,不过楚望天与红袍老妖捅了这么大的漏子,异日蓬莱仙会上,可有不少人会找他们算帐。”

年旃目露凶光,森然道:“别人是死是活老子不管,红袍老妖老子吃定了!”

古灿喝下一碗酒,问道:“刚才听丁小哥说的意思,云林襌寺之所以这么痛快放人,是因为小哥你误入大乘佛境又安然脱身,所以才断定不是小哥杀了一愚和尚?”

年旃嘿嘿冷笑,说道:“那不过是云林襌寺的和尚找个台阶下罢了,丁小子既然修为尽复,凭他们几个秃驴三脚猫的功夫又如何能留住?还不如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把人给放了。

“哼,老子敢打赌,无涯方丈这十来天绝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别说是咱们,连正道的各门各派都来为丁原求情,给他十个虎胆也不敢再难为丁小子。况且姬雪雁那丫头还是东海灵空庵的传人,无涯怎也得卖几分面子。”

这话搁在以前,丁原也不定有相同的想法。

但现在他却相信,无涯方丈、一执大师等人心中,的确已经不将自己看作是杀害一愚大师的真凶了,此次一执大师飘然离寺云游,以及一恸大师的突然失踪,多少都会与此有关联。

古灿说道:“年老祖一说东海,我倒想起一件事情。前几日我与横绝岭的谈洞主闲聊时,他好像说到一个老尼姑,应该就是来自东海灵空庵,不过现下已经死了。从伤口瞧去,该又是死在魔教的十六绝技之下。”

丁原一怔,回想到那夜有不速之客闯入灵空庵盗取圣匣,虽未得逞却也杀伤弟子多人。灵空庵九玄师太为追查凶手独自下山,不知是不是她?

于是他问道:“古大哥,可知那位老尼的法号叫什么?”

古灿一摇头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谈洞主正在此处,咱们尽可找他问问。”

当下古灿请来横绝岭长青洞洞主谈禹,这是一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粗豪黑衣汉子,当然实际年龄恐怕翻上一个跟头也不止。

谈禹在漠北魔道中的地位似乎颇高,古大先生对他说话时也甚为客气,将丁原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述了一遍。

谈禹回答道:“那个老尼姑究竟是谁在下也不甚了然。只是觉得她修为奇高,才猜她可能是东海灵空庵的尼姑。”

丁原追问道:“谈兄,你又是怎么撞见她的?”

谈禹笑道:“当日在下领着几个兄弟,奉古大先生的金令正打算前往飞龙谷会合,准备商量救丁小哥的事。可刚一下山,便瞧见那老尼姑奄奄一息的靠在冰崖之下,因为她手里的那柄仙剑在阳光底下亮得格外的扎眼,咱们一下子便找着了她。

“也是在下一时好奇,走近前去观望。那老尼姑可能是见咱们兄弟装扮不合眼,二话不说便拍出一掌。幸亏在下躲闪及时,否则一条老命便莫名其妙的交代啦。”

年旃不耐烦的催促道:“谈洞主,你捡要紧的话说,别婆婆妈妈一大堆废话。”

谈禹道:“老祖休怒,我是瞧丁小哥好像十分关心那老尼姑,才特意说的仔细一点,免得遗漏了什么。”

丁原怕年旃又要跟谈禹斗上嘴,急忙问道:“那位老尼是怎么死的?”

谈禹道:“她打完这掌,没等我说话就突然连喷了好几口血,说什么”好贼子,贫尼纵是回不了东海,尔等的阴谋也终有一日会大白天下!“我这才醒悟到,她一定是把在下当作先前找她麻烦的那伙人了。

“我刚想解释,这老尼姑竟然举掌自绝了。丁小哥,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

丁原听到这里,几乎有九成九断定必是九玄师太无疑。他心中左思右想起伏不定,问道:“谈兄,你能断定那位老尼是身中魔教的十六绝技而死?”

谈禹肯定的点头道:“那绝对错不了。在下当时因为心存疑惑,就查验了那老尼姑的尸体,想瞧瞧究竟是谁有那么大本事杀了她?这么一看,居然发现她身上至少中了三种魔教绝技,每一样换在在下身上只怕早就翘辫子啦。

“由此在下推断,这老尼姑绝对是位高人,可惜遇见的是魔教绝顶高手,算她倒楣。”

丁原轻轻摇头,道:“这不是魔教高手做的。阿牛与风大哥他们与灵空庵并无过节,更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跑到漠北去杀人。谈兄,那位老尼的遗体,你可有好好安葬?”

谈禹尴尬的笑了笑说道:“在下对海外三大圣地从来就没什么好感,也没兴趣多管那老尼姑的闲事。可瞧着她一巴掌把自己给拍死了,也不由有些佩服。所以让人挖了一个小坑,把她埋了。

“不过,在下既确定不了她的身分来历,所以就没有给她立碑,只在坟头做了一个记号。”

丁原抱拳深深一揖道:“谈兄,小弟多谢你了!”

谈禹略带尴尬赶紧还礼道:“丁小哥不必如此,其实在下也没做什么。说来惭愧,临走时在下觉得她那柄仙剑质地不错,就这么埋了实在可惜,于是就给带了出来,这个,未免有点对不起那老尼姑。”

丁原急忙问道:“谈兄,那柄仙剑你可带在身边,能否借小弟一观?”

谈禹命人取来仙剑交与丁原,爽快的说道:“丁小哥喜欢只管拿去,在下留着它也没什么用处。”

丁原手抚仙剑,越看越觉得像九玄师太当日负在身后的那柄。他有意再请姬雪雁确认,所以点点头道:“如此小弟敬谢不敏了。”

年旃奇道:“丁小子,那老尼姑是你什么人,又关你小子什么事?”

丁原道:“她应该就是灵空庵三九之一的九玄师太。大约半个月前,有人夜闯灵空庵藏经塔,以魔教绝技连杀数名女弟子,最后逃逸无踪,九玄师太为着此事下山追查,没想到自己也身遭不幸,惨死漠北。”

古灿疑惑道:“可九玄师太又为何跑到漠北去,难不成那真凶竟藏在古某的眼皮底下?”

丁原道:“她真正想去的地方,多半是冰宫。那人突围之时,施展的是冰宫独门御剑术,九玄师太想来是以此为线索,才一路北上。”

古灿与谈禹对望一眼,说道:“丁小哥,这就错不了了。谈洞主所在的横绝岭乃漠北边陲,距离冰宫不过七八百里地,九玄师太突围之际,必然用上了御剑术或者什么特异身法,这点路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丁原心情沉痛,缓缓道:“看来,我得去一次冰宫,将这件事情查得水落石出。也许,近些日子的案子和九玄师太之死,都与它脱不了干系。”

年旃道:“丁原,你可得想清楚了。在魔道三大宫中,论实力雄厚首推东海,论功法怪异则以楚望天为最。可说到神秘莫测,有去无回的,还是冰宫。

“冰宫中四大宫主,别看最小的淩云鹤修为不咋的,可他三个兄长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灯,况且宫中高手如云,北地数百年以它为尊,无人敢动。老夫劝你一句,冰宫不比鬼冢,你得多留心你的小命为妙。”

丁原侧目看看年旃,打从他认识老鬼头以来,见惯了他狂妄自大,从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嚣张气势,可从没听他谈起一个地方一副深为忌惮的口吻,丁原忍不住多看两眼年旃。

可丁原岂能因为对方难缠,便做了缩头乌龟?何况,冰宫之行是眼下所有悬案的唯一线索,他岂能错过?

丁原笑笑,说道:“老鬼头,你吓唬我也没用。冰宫我是一定要去的,说不定那个暗中杀害一愚大师、栽赃陷害我的真凶就在冰宫。再说,现在这些都只不过是猜测,丁某此去不过是为了查证一番而已。”

年旃哼道:“那老尼姑也是去冰宫查证的,却把命给丢那儿了。要说冰宫跟这件事情毫无干系,你当我冥轮老祖是傻子好骗么?”

丁原站起身来道:“老鬼头,古兄,我还有点私事要赶回云林。谈兄,过几日小弟便到横绝岭找你,届时还请你多多帮忙。”

谈禹爽快答应一声道:“那没话说的,能给丁小哥帮忙,那是在下的荣幸。”

年旃斜眼看着丁原,粗声问道:“臭小子你当真要去?”

丁原微笑道:“当然要去,不然我要背一辈子黑锅么?”

年旃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再恶狠狠问道:“一定要去?”

丁原再笑道:“一定要去,老鬼头,你又想怎样?”

年旃一拍桌子,低喝道:“好,你小子想找死只管自便,别怪老子不够义气不陪你一块去发疯。”

说完抄起酒坛子猛灌两口,顿时汁液横流。

古大先生嘴唇动了几下,却也没说什么。

丁原哈哈一笑,向谈禹问明横绝岭的路径,与群豪依依作别。

古大先生亲自将他送出落马驿,年旃只管坐在知香居里抄酒坛子大口灌酒,雷公雷婆在旁边看着也不敢言语,想那生了闷气的冥轮老祖谁敢去惹。

丁原回了云林襌寺,从灵堂里悄悄将姬雪雁唤出,走到一处僻静角落里取出仙剑,将午间的经过简略的述说了一遍。

姬雪雁握紧仙剑,颤声道:“没有错,这的确是九玄师叔的随身之剑。丁原,这怎么可能,她老人家那么高的修为,竟然也会——”

丁原道:“当年我娘亲何等的修为,也依然逃不过这些人的魔掌,九死一生,冰封了十余年至今未能完全复原。雪儿,灵空庵可有什么特殊的消息传递方式,好将这件事情尽快告知庵主。九玄师太的遗体埋于荒野,也总不是个办法。”

姬雪雁点头道:“这件事我马上就去办。丁原,你是不是想亲自去一次冰宫?”

丁原沉默片刻,轻声道:“对不起,雪儿,暂时我不能陪你回翠霞了。如今唯一的线索就在冰宫,为了九玄师太之死也好,为了魔教的事情也罢,我都必须去走一遭。

“何况,我娘亲的悬案和魔教十六绝技外泄的秘密,都如同一块块大石头压在我的心里,不解开它,我死难瞑目。”

姬雪雁道:“我明白。可惜,我不能随你一起去冰宫,爷爷的遗体今晚就会送回翠霞,我和爹爹娘亲要为他守灵送行。不过,这件事情你打算告诉阿牛和盛大哥他们么?”

丁原回答道:“不必了,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何必再去打扰?”

其实,真正的原因丁原没有说出来,他实在不愿意让盛年和阿牛等人陪自己一起去冒险,毕竟老鬼头的话也不能全当耳旁风。况且,在暗处还有一个修为远远胜过自己人虎视眈眈,窥觑不已!

姬雪雁深知丁原心意,她更明白自己是绝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伸手轻轻抚上丁原的面颊,低语道:“丁原,一切你都要多加小心。你若有个闪失,雪儿刚刚获得的幸福就会全部烟消云散。除了随你于地下,雪儿再不会有其他的选择。”

丁原强自一笑,说道:“你放心,我哪里有那么容易死?从潜龙渊里都能兜了一圈好端端的回来,区区冰宫又算得了什么?”

姬雪雁展颜浅笑道:“你就是会贫嘴,雪儿不与你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丁原想了想道:“稍后我会先到灵堂为你爷爷敬上三炷清香,然后就走。”

姬雪雁问道:“这么说,你连招呼也不打算和盛大哥他们打了?”

丁原微笑道:“我还是悄悄动身为妙,不然万一给他们瞧出什么地方不对头,又要惹他们担心了。假如稍后他们向你问起我的行踪,就说我去海外找寻治愈火毒的灵丹妙药,最多半个月就能回来。”

姬雪雁“啊”了声道:“农老前辈也已经走了。他临行前托我转告你,蓬莱仙会时再见。”

丁原感慨道:“他一定是为我寻找解药去了。我与他素昧平生,却能得他如此厚爱,老天爷待我丁原真的不薄了。”

姬雪雁握住丁原的手说道:“丁原,半个月后,你一定要到翠霞来见雪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一时冲动与人拼命。雪儿等着你。”

丁原搂住姬雪雁柔弱无骨的纤腰,说道:“我明白,我会好好活着回来见你。然后我们海阔天空,去过双宿双飞的快活日子,什么也不管了,好不好?”

姬雪雁幽幽一叹道:“真的能什么都不管了么,那该多好?”

丁原默然,晓得至少眼下这“什么都不管”,着实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他的肩上,有太多太多承诺,有太多太多的亏欠与使命需要一一实践。

他情不自禁羡慕起那时在翠霞面壁的日子,无忧无虑,从不去想明天该做什么,该去向何方。

可惜这样的岁月已一去不返。

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所以,他必须暂别怀中心爱的人,前往未知生死的征途;他必须在最后的岁月里,给伊人幸福,给所有爱护自己的人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丁原垂下头来深深吻在姬雪雁温暖多情的红唇上。

不管不顾周围偶尔经过的僧侣惊讶的目光,只想好好享受这片刻的温柔,把它变为永恒的记忆。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第三部续集

第十九集 雪拂琴箫

第一章邂逅

傍晚时分,丁原悄然出了云林禅寺,为避开众人耳目,少些麻烦,他特意选择从後山离去。

一路上四野无人,微风拂过,野草轻摇,许多不知名的小花星星点点缀在其中,丁原突然驻足,微笑道:“冰儿,鬼鬼祟祟地跟在我身後做什麽,还不赶快出来!”

树後人影一闪,农冰衣跳了出来,吐吐小舌头,笑嘻嘻道:“丁大哥,你好厉害,我离著这麽远,还是被你发觉了。”一边说著,一边朝丁原走近。

丁原笑道:“如果连你这样大摇大摆地跟在身後,我也识不破,恐怕早就死过千百回了。冰儿,你怎麽没有和农医仙一起走,却跟在我身後干什麽?”

农冰衣不忿地一撇小嘴,道:“爷爷说我这套「燕行身法」,至少也有三、四成的功力了,可在你丁大哥眼里,怎麽就成大摇大摆啦?

“再说,本姑娘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又不想做贼,干嘛要鬼鬼祟祟?”

话锋一转,又接著问道:“丁大哥,你这是要去哪儿,为什麽不同我们打招呼,就要偷偷溜走?”

丁原回答道:“我下山有些事要办。冰儿,你快些回去吧!”

农冰衣一摇头道:“不行,我要和丁大哥一块去。万一你突然火毒发作,身边没人照应,怎麽行?这可是爷爷临走前,交代给冰儿的任务。”

丁原微笑道:“我随身带著农医仙赠送的灵药,伤势已经大为减轻,应该不妨事。冰儿,听丁大哥的话,快点回去,我还要赶路。”

农冰衣很坚决、很认真地看著丁原,道:“冰儿不管,反正爷爷说过,绝对不能让你一个人到处乱跑。”

丁原摇摇头,苦笑道:“冰儿,丁大哥这次远行,可不是游山玩水,不方便带著你。”

农冰衣眼睛一亮,问道:“丁大哥是不是要去追查杀害一愚大师的凶手?那冰儿就更要跟著了。这麽有意义又刺激的事情,怎也不能少了本姑娘的一份。

“丁大哥,你还是带上冰儿吧,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要是你不答应,我就扯破喉咙大喊,把雪儿姐姐、盛大哥他们全都招来,看你一个人还走不走得成?”

丁原好笑道:“你想喊,我也拦不了。不过冰儿,这儿离著云林禅寺少说也有十几里,凭你的修为,好像还没法把声音送出那麽远。

“要是不怕明天一早起来喉咙疼,就尽管扯直嗓子叫吧,我可没空陪你。”说著话,迈步往山下走去。

农冰衣在身後急忙叫道:“丁大哥,等等我。”一个纵身追了上来。

丁原暗中加快脚步,御风而行,身形化作一束褚色光芒,风驰电掣,转眼就把农冰衣远远地抛在了後面。

农冰衣催动真气拼命追赶,嘴里不停地叫道:“丁大哥,等等我——”眼看丁原非但没有回头,反而越去越远。

她心头又是著急又是委屈,经脉中的真气蓦地走岔,“哎呀”惊呼一声,身子一个踉跄,就从半空中摔落下来。

就在她满以为要痛摔个四脚朝天的瞬间,纤腰上猛然被人轻轻托了一把,一股柔和横力生出,双足下意识地一蹬,站住了身子,却是丁原去而复返。

农冰衣惊魂稍定,眼眶里泪光盈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噘嘴道:“丁大哥,你欺负我!我这就告诉雪儿姐姐,你一个人偷偷下山,还把冰儿独自扔在荒郊野外。”

丁原大是头疼,他素来吃软不吃硬,碰上这麽一个精灵古怪的小女孩,泪汪汪地控诉自己,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苦笑一声,说道:“奇怪了,明明是你非要跟著我下山,又强提真气出了岔子,才差点摔落下来,怎麽会变成我在欺负你?”

农冰衣一跺脚道:“我不管,总之就是你在欺负冰儿!我知道你是嫌弃我修为太差,怕我给你惹麻烦,所以才不肯带上我。

“不去就不去,也没什麽了不起。等冰儿将来练就了像爷爷那样的本事,看谁还能欺负我?”

丁原叹了口气,心里想这个小姑娘真是难缠,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她哄开心了,於是道:“冰儿,莫说你的修为本来就不差,就算你现在的修为,真的比你爷爷还差那麽一点点,丁大哥也绝不敢嫌弃你。

“只是丁大哥此行,的确万分凶险,我连盛师兄和阿牛都没告诉,就是怕他们担心要随我一同前往。你乖乖听话,将来丁大哥再有事出门,一定会带上你。”

农冰衣气呼呼地哼了声,偏过头去也不理会。

丁原晓得她是小性子发作,无可奈何一笑,转身而去。

可没走几步,背後隐隐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悄然回首,就瞧见农冰衣站在原地,委委屈屈地拿著一块丝巾大擦眼泪,著实让人又是好笑又是怜惜。

丁原想了想没奈何,停住脚步问道:“冰儿,你真想跟丁大哥一起去?”

农冰衣透过遮掩在眼睛上的指缝,偷偷向丁原脸上看去,再听丁原的话,知道自己这招“闭月羞花”果真百试不爽,暗中欣喜,哭声却是越来越大,夸张地大力抽泣。

果然听丁原慢吞吞道:“冰儿,别装模作样讨人可怜了,丁大哥答应带上你就是。”

农冰衣哭声顿止,把手从脸上拿下,楚楚可怜地小声问道:“真的,你不会哄冰儿吧?”

丁原笑笑,说道:“你丁大哥说话算话,一言九鼎,不会骗你这麽一个小孩子的。”

农冰衣用丝巾擦擦眼角,道:“人家才不是小孩子呢,咱们得拉勾。丁大哥,你是名动天陆的旷世仙侠,说话可要算数。”

丁原在她伸过来的小指上轻轻一勾,笑道:“我算什麽旷世仙侠?小姑娘想讨好我,也不怕吹破牛皮,倒教旁人笑话。”

农冰衣见丁原应允,立时雨过天晴,欢呼道:“万岁!丁大哥,咱们这是要上哪里去?”

丁原答道:“北地冰宫,你敢不敢去?若是後悔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农冰衣一挺胸道:“有丁大哥在身边,冰儿不怕!连楚望天都不是丁大哥的对手,我瞧凌云霄也比他强不到哪儿去。”

丁原道:“你又胡说,谁告诉你楚老魔不是丁大哥的对手?凌云霄的修为,我虽没见识过,可老鬼头对他也大是推崇,那便决计差不了。

“天陆之大,奇人辈出。咱们虽不至於怕了谁,可也不能妄自尊大,做了井底之蛙。”

农冰衣奇道:“丁大哥,你怎麽越来越谦虚?”

丁原看看小姑娘似乎永远好奇、永远无畏的样子,抬头悠然仰望碧蓝天宇,道:“终有一日,你也会明白我现在心中的感悟。”

农冰衣嘻笑道:“等我能修到如丁大哥这样的通天境界,只怕不叫「冰儿」,而叫「冰太婆」了。”

丁原摇头道:“那也未必,像你这样聪明,也许用不了那麽久的工夫。”

农冰衣在丁原身边蹦蹦跳跳地走著,说道:“不过,我自己倒并不十分在意修为是否通天,冰儿的希望,是将来能成为和我爷爷一样的神医,悬壶济世,为那些没有钱的人解除病痛之苦。

“假如能看见他们脱离病痛折磨,很开心地笑,委实比自己参悟了大乘境界,还要来得高兴快乐。”

丁原没有想到,这个看似俏皮天真的少女,内心中竟埋藏著如此远大的抱负,点点头鼓励道:“冰儿,丁大哥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农冰衣得丁原鼓舞,笑颜如花,突然又郑重颔首道:“丁大哥,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大夥儿失望的!”

十数年後,农冰衣果然成为继其祖父农百草之後天陆正道又一神医,时人谓之“医圣”,却不晓得是否与今日的一席谈话,有些许的关系?

出了後山,两人御剑向北直飞。

丁原并未打算直接赶赴冰宫,而是想先找到九玄师太的孤坟,再做一番查证。

而後,他准备将农冰衣托付给谈禹,一个人无牵无挂,那时,想那凌云霄再是了得,也未必能留下自己。

因带著农冰衣,丁原御剑飞行的速度,不免比平时慢了许多,直到第二日正午时分,两人才深入到雪原腹地,距离横绝岭已是不远。

丁原估算谈禹此刻并不一定回返,况且离两人约定的碰面时间,也还有整整一日,正可先找著九玄师太的坟冢。

他收了仙剑,改以御风,贴地飞掠过脚下苍莽银白的皑皑雪原,犀利目光一遍遍地巡视过四野。

虽已近入夏,但在这极北之地,却了无酷暑的概念。

发著白光的日头,照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闪烁起耀眼的光华,四周巍峨连绵的群山一片银妆素裹,插入云天,呼啸的风声不断扑面涌来,像一把把刀子割在脸上。

好在两人身负仙家修为,尽可抵御,只在这冰天雪地里,已然难觅人迹。

寻了个多时辰,却仍然毫无线索。

要知道,这里的山崖皆为万年冰封所成,从外观上来看,几乎没有什麽差异。除非是久居於此的人,不然,万难从千篇一律的冰山雪峰里,找出谈禹所说的那座断崖。

丁原还没什麽,可农冰衣起初的新鲜劲一过,奔波万里的疲倦便悄悄涌了上来。兼之她穿的还是那件单薄裙裳,周身的寒意也开始泛起。

然而,这丫头性子也极为要强,丁原不说停下休息,她便紧咬著牙关硬是不吭一声,勉强坚持著前行。

这点变化,自然逃不过丁原的法眼,放缓身形道:“冰儿,咱们先歇息一下吧。”

农冰衣赶忙一摇头,道:“不要了!丁大哥,咱们还是接著找吧,等到天黑,可就更不容易发现了。”

丁原握住农冰衣冻得发僵的小手,输入一道温暖浑厚的真气,道:“其实,暂时找不到也不打紧。明日见了谈洞主,自可请他引路前来。”

说著,借助扬手指点的动作,不著痕迹地收回右手道:“冰儿,前面不远有一座背风的小冰丘,咱们便先在那里稍事休息,点。把火取暖。”

两人改变方向,朝西北方向御风飞去。那冰丘看似极近,可实际上也有三十多里的路程。丁原飞了一段,忽然轻轻咦道:“奇怪,冰丘脚下居然还有人。”

要说这里,可不是繁华似锦的中土,十万里浩瀚雪原,自古便是人迹罕至之地。有时走上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碰见一个活人,丁原如此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待再飞近一些,农冰衣也叫道:“是呀,还是个老头呢!”

却见一个雪衣老者,驼背如峰,头上稀疏的斑白发丝,用眼睛数也数得出来,像杂草般地被寒风吹得飘来倒去。

这老者正怡然自得的盘腿坐在雪地里,面前生著一团篝火,上面好像正烤著什麽东西,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

在他身後,一头浑身雪白的异兽耷拉著脑袋,眼睛半睁半闭地假寐。瞧它的模样,跟山野里常见的饿狼差不多,可块头足足大了好几圈,模样也威武神俊得多。

尤其令人侧目的是,这头异兽的背上收著一对雪羽,一旦舒展开,怕不下三、四丈长。头顶心生著一枚深紫色的犄角,约有拇指粗细,朝天卷起,犹如半弯的月牙。

丁原心中正自犹疑,无法揣度对方的来历身分,却听那雪衣老者呵呵笑道:“两位小友,天寒地冻,朔风如刀。何不坐下来陪老夫喝口暖酒,歇息一下?”

此时,双方之间犹有数里的距离,可那老者曼声说来,话音如在耳边。

丁原见对方热心邀请,也还之以笑道:“莽莽雪原了无人烟,能在此遇上老爷子,你我也算有缘,在下与舍妹便不客气了。”

他有意要露一手,也是不动声色地用真气将声音送出,和缓地飘落到老者耳畔。

老者朝丁原看看,又点点头,回应道:“小友,请坐!”

丁原与农冰衣双双盘膝坐在老者对面,那身後的异兽不闻不问,全无反应,不时响起一、两记鼾声。

农冰衣皱皱小巧的鼻子,用力吸了两口,赞道:“老爷子,您烤的是什麽东西,竟然这般地香?”

老者面露得意之色,说道:“瞧两位小友穿著,该是来自中土,也难怪不知道。

“这是北地雪原独有的雪鲤,深藏於数丈冰层之下的活水中,乃天下第一美味。老夫花了数日工夫,才好不容易捕到一条,正可让你们尝尝。”

农冰衣道:“这怎麽可以?既然是您老人家千辛万苦才捉来的,又是如此地珍稀难得,冰儿可不敢夺您所好。”

老者哈哈一笑道:“小姑娘,你尽管吃。若是喜欢,明日老夫再去捉就是。”说著,从火上取下串著的雪鲤,一分为三。

农冰衣吞口唾沫,取了一份道:“那老爷子,冰儿就不客气了。”撕下一片雪鲤的嫩肉放进嘴里,果真入口即化,鲜美无比。

老者见农冰衣吃得眉飞色舞,极是高兴,转头从异兽身上的背袋里,取出三袋装满烈酒的大皮囊,递了一袋给丁原,道:“小哥,你也来尝尝咱们北地特有的佳酿。”

丁原见这老者生性豪爽慷慨,当下也不矫情,接过酒囊拔去塞子,仰头喝了一口。

一股火辣甘冽的琼浆,顺著嗓子眼直通五脏六腑,再配上雪鲤肉,简直让人浑然忘却所有烦恼忧愁,只想一醉梦乡。

丁原道:“老爷子,这是什麽酒?真是好喝,把中土有名的酒司徒也比了下去。”他并非好酒之人,可这时也忍不住又饮了一口,顿觉有飘飘欲仙之感。

老者宛如遇上知音,大喜道:“你也觉得这酒好喝?它可是老夫六十年一酿的「醉里真」,普天之下有此口福的,你还是第四个!”

农冰衣大为好奇,也试著啜了一小口,却立刻呛得眼泪汪汪,咳嗽不已,咕哝道:“什麽嘛,又辣又苦,一点也不好喝。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男人,为什麽就喜欢喝酒,喝醉了还到处撒酒疯,乱骂人。”

老者大笑道:“小姑娘,你懂什麽?这酒可是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好东西。”

他合目无限惬意地品了一口,悠然吟道:“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声音豪迈奔放,随著呼啸的北风传送出去老远,说不尽的沧桑风流。

丁原心中一动,暗道这位老者看上去也是一个酒中君子,与盛师兄足有一拼。

看他一边长吟一边畅饮,也不费什麽力气,半袋酒便落下了肚。脸上面不改色,一双眼睛倒是越喝越亮,越喝越精神。

农冰衣眨眨眼,问道:“老爷子,这麽大冷的天,你一个人躲到这儿来干什麽?”

老者道:“老夫是在等一位老朋友,谁想她还没来,却先碰上了你们两个小鬼。”

农冰衣哼道:“老爷子,你说我们是小鬼,可你自己不也是个酒鬼麽?说不定,您那位朋友,也是个跟你一样,掉进酒罈子便拔不出来的大酒鬼。”

老者一口酒“噗”地喷了出来,拊掌大笑道:“说得好,别人对老夫或是敬畏或是推崇。要麽把我当成妖魔鬼怪,要麽把我看作神仙菩萨。嘿嘿,其实,这些世事虚名都算不得什麽,只是这酒中之鬼,我却是心甘情愿要做定的了!

“不过,说起老夫的那位朋友,她平日里却是滴酒不沾,每十年也才喝上一回醉里真而已,可远远谈不上酒鬼二字。”

丁原问道:“老爷子,听这话的意思,你与那位朋友,也是十年才得一见?”

老者颔首道:“不错,自从百多年前蓬莱仙会相识後,老夫与她每过十年便要比拼一次,看看我们两人究竟是谁技高一筹。奈何每回都斗得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这回若再打不出个输赢,老夫恐怕这辈子,都没指望再胜得过她一招半式了。”

农冰衣掐著手指头粗粗一算,咋舌道:“老爷子,那岂不是说,你们这些年已经斗了不下十多次,为何还不能分出胜负来?”

老者饮了口酒,笑道:“若论修为,当年老夫自在她之上。可她机变百出,屡次能反败为平,不让老夫讨得丝毫便宜。

“近些年来,她的进境又在老夫之上,连以前那点微弱的优势,也逐渐化为乌有。倘若再过个一、二十年,老夫恐怕只有俯首称臣的分啦。”

农冰衣嘴里嚼著雪鲤,听那老者如此说,立时大起同情之心,鼓励道:“老爷子,不要紧。这回我和丁大哥一起为你助阵,一定能赢下他来!”

老者毫不以为意,呵呵笑道:“小丫头心肠倒也不错。可惜老夫与那人,只是一对一的公平比斗,到时你们也帮不上什麽忙。”

农冰衣并不气馁,回答道:“没关系,老爷子。我和丁大哥可以站在一边为你摇旗呐喊。说不定,那人被我们扰得心神一乱,现出破绽,您就能稳操胜券了……”[绿水论坛。]

丁原赶紧道:“冰儿,休得胡说。高手相争,无不是聚精会神,物我两忘。你即便叫破嗓子,也未必管用。何况靠这种手段获胜,未免胜之不武,断不可用。”

老者舒舒服服地喝乾最後一滴酒,长笑起身道:“小兄弟说得好!老夫平生大小三百八十馀战,不敢说全无敌手,却也未尝一败!

“可这每一仗,都是老夫凭著真实修为,光明磊落地挣来的,从没有使过半点不入流的阴谋诡计。你道是为何?”

丁原拱手道:“在下愚昧,还请老爷子指教。”

老者傲然道:“要打,便痛痛快快地打,输赢都在其次。倘使一心只想靠著不光彩的手段获胜,不仅於日後修为提升无助,更失去了比斗的真意。

“这麽一来,却和那些俗人整日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有何区别?又哪里还有乐趣可言?”

农冰衣猛点头道:“老爷子,您说得真好,冰儿开始渐渐钦佩起您老人家来啦。”

老者哈哈开怀大笑道:“得你小妮子一赞,老夫浑身舒泰,直比吃了仙丹还灵验。”

农冰衣疑惑道:“老爷子,您说得也太过夸张了吧?难道从来就没人称赞过您?”

老者含笑道:“当然不是,这世上拍过老夫马屁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数也数不过来。

“可他们都只不过是别有目的,才口不应心地称颂老夫,要说像你这个小丫头这般真心实意夸奖老夫的,却是少之又少。”

农冰衣漆黑的眼珠子一转,嘻笑道:“那可未必。老爷子,说不定我也是有求於你,才大拍您的马屁,今後好多吃几回雪鲤呢?”

老者笑声更大,道:“这有何难?等打完这一架,老夫便带著你们再去捉几条来烤。”

农冰衣拍手喜道:“这敢情好!”可马上又“哎呀”一声,失望道:“这恐怕不行,我和丁大哥还有许多要紧的事情得做,没空再跟您老爷子去抓鱼捕虾了。”

老者瞥了眼丁原,问道:“小兄弟,老夫也是好奇,你们两人万里迢迢前来北地雪原,究竟所为何事?”

丁原虽说对这位萍水相逢的老者大有好感,但毕竟彼此身分未明,所牵涉的隐秘又太过重大,故此只回答说:“在下与舍妹,不过是前来探望一位朋友,顺路游历北地风情,也好让舍妹开开眼界,增长见识。”

老者何等睿智,自然明白丁原有意遮掩。

他也不去说破,只抬头看了眼天色,皱眉喃喃道:“也快到时候了,她怎麽还没现身,难道有事给绊住了?”

忽听冰丘顶上有人冷冷道:“凌老魔,你这是在说谁呢?”

一位青衣妇人犹如凌波而来,从上空冉冉飘落。她的容貌远远及不上水轻盈那般淡雅出尘,也不如安孜晴那样冷豔华贵,却在眉宇之间,自有一股遮掩不住的英气。

丁原听她一声叫,却是一震,站起身道:“老爷子,原来你姓凌!”

无怪他如此错愕,不是亲眼所见,谁也无法将跟前这位豪爽豁达的老者,与传闻中神秘莫测的冰宫宫主联系起来。

只是,不知这位老者,在冰宫四大宫主中又排位第几?

老者叹口气苦笑道:“难得能碰到两位小友,开开心心地饮酒聊天,这麽一说出姓名,以後便不好玩了。蓝婆子,你的嘴巴也忒快了一点。”

农冰衣却说道:“凌老爷子,说出来也没什麽关系啊。咱们要交的是朋友,又不会管你是谁。只不过,我听说冰宫有四位宫主,您到底是哪一位?”

青衣妇人淡然道:“除了隐居北地雪原百二十年的冰宫大宫主凌云霄外,这天下还有谁配当?老婆子我十年一会,不死不休!”

果然是凌云霄!丁原又是意外,又是凛然。

他来之前,几乎断定种种悬案以及九玄师太之死,必然与冰宫有关联,早做好血战的准备。

然而眼前的老者,与自己潜意识里视之为大敌的冰宫宫主凌云霄,实在相去甚远!

假如说,这老者是有意装扮,欺瞒世人,则演技实在也太高明了一点。看来,事情变得更加蹊跷诡异。

在这苍茫无垠的雪原底下,究竟隐藏著怎样的秘密与危机?丁原越发迷惑,也越发好奇。

第二章斗剑

凌云霄哈哈笑道:“丫头说得好!可惜那袋酒,刚才已被老夫喝个精光,不然,真该再为这句话乾上一口。”

青衣妇人扫过丁原、农冰衣,问道:“凌老魔,这两个娃娃是哪里来的,怎麽会在这里?”

凌云霄道:“他们两兄妹也是刚巧路过此地,受老夫之邀,坐下来喝了几口酒。”

青衣妇人哼道:“那便请他们赶快离开,免得你我二人比拼起来,万一有所误伤,可就对不起人家的爹娘。”

丁原闻言不禁嘿嘿一笑,故意提气清啸道:“婆婆尽管放心,你与凌老爷子的罡风剑气虽强,却也未必能伤得了在下与舍妹分毫。”

青衣妇人眼光扫过丁原和农冰衣,道:“既如此,两位就请便了。嘿嘿,年轻人修为不凡,若非有言在先,我还当是凌老魔特地从哪儿搬来了帮手。”

凌云霄道:“帮手老夫尚用它不著,但我却有意请这两位小友留下,为你我此战做个公证。蓝婆子,你意下如何?”

青衣妇人道:“你我胜负存乎一心,犹如秋水冷暖,彼此自知,何必又多此一举?不过,既然你这麽说了,老婆子也无所谓。”

丁原心中忍不住一哼,就想向凌云霄辞行告退。但蓦地转念一想,这两人既然百馀年十数次争斗,不分输赢,战况必然激烈无比。

或许紧要关头,凌云霄为求一胜,自然而然,便会施展出最得意的看家绝技。自己冷眼旁观,说不准也能有所线索和收获。

想到这里,丁原道:“既然如此,在下与舍妹,便权且一作壁上观了。”

凌云霄笑呵呵道:“就这麽说定了。可老夫事先要提个醒,我与蓝婆子一战,少则两、三日,多则三、五日。

“不打到筋疲力竭,油尽灯枯,却是谁也不肯收手。你们两人要做好准备,多些耐心。”

农冰衣咋舌道:“要打那麽久,神仙也得给活活累死。”

青衣妇人低哼一声,纵身飞上半空,说道:“凌老魔,开始吧!”

凌云霄展身追上,飘浮在妇人对面六丈远的空中,气定神閒地微笑道:“蓝婆子,依照老规矩,老夫还是先让你三招。”

青衣妇人不领情道:“谁要你让来著,我蓝幽颦说过,绝对不想占任何人半点便宜,你也一样!”说罢,凌空朝天虚拍三掌,朗声道:“三招已过,你出手吧!”

农冰衣轻轻讶异道:“原来这位婆婆,就是和我爷爷齐名的正道十大高手之一,菊梨岛岛主蓝幽颦!怪不得能和凌老爷子斗了百年,也不分胜负。”

在昔日蓬莱仙会上排定的天陆正道十大高手之中,云林、翠霞各占两席,三大圣地分取一席,剩下的三人,便是燃灯居士、农百草与眼前的蓝婆婆。

这三人里,燃灯居士与农百草,皆是享誉四海的翘楚人物。

而蓝婆婆却在蓬莱仙会之上,恰如惊鸿一现,其後便了然无音,名头上远远不及其他的人。故此,直到她自报家门,农冰衣才恍然大悟。

凌云霄道:“蓝婆子,你这麽胡乱劈出三掌,也太过儿戏了吧?”

蓝婆婆不以为然道:“你爱怎麽想都是随便,反正,老婆子不需要你让招。”

凌云霄点点头,说道:“一百二十年,你好胜斗狠的脾气,倒是一点也没变。也罢,你我就再斗上一场,看看这十年闭关,彼此都有多少长进?”

蓝婆婆沉默不言,左手横端胸前,五指有若秋菊盛绽,屈缩向天。晶莹如玉的右手垂於腰际,舒展似梨花怒放,隐而不发。

她身形如柳絮轻漾,好像随便一阵袭来的寒风,都可将自己吹得歪歪斜斜,却偏偏一股凌厉庞大的气势,陡然升腾,与身周虚空融为一体,水乳交融,不著半点破绽。

面对蓝婆婆不断提升的咄咄逼人气势,凌云霄不动声色,依然故我。如同伫立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块万年礁石,一任风吹浪打,犹自巍然不动。

但他也收起了早先轻松的笑容,丁字步牢牢生根,好似站在实地上一般,驼起的背脊,此刻看来,更像一座亘古峙立的山岳,凝重厚实。

他的双手虽然还负在背後,可袖口微微鼓荡,显然寓动於静,随时准备发出惊天动地的磅礴一击。

日头渐渐西去,两人在空中对峙了足有半个时辰,却谁也不肯先动一下。宛如一对泥塑的菩萨,静静飘立,始终保持著起首的姿势。

农冰衣原本满心盼望,能有一场龙争虎斗的大战上演。

孰知耐著性子等了老半天,还不见丝毫动静,不免急躁起来,小声问道:“丁大哥,他们这麽站著,究竟什麽时候,才算是个头?”

丁原目不转睛仰望上空,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下一刻,或许要等到明天天亮。”牵一发而动全身,高手决斗比拼的,已经不单单是修为,更有心志、经验、智慧与耐心。不等到时机成熟,他们谁也不会贸然出招。“

农冰衣嘟囔道:“可就这麽乾巴巴地瞧著,两人像木头一样地面对面站著,连话也不说,真是没劲。”

丁原微笑道:“谁说没劲乏味?冰儿,丁大哥再教你一手,你全神贯注,注意凌老爷子与蓝婆婆的双眼,从他们目光的闪烁变化里,就足以学到很多东西了。

“再看他们的姿势,看似毫无改变,但就如同涓涓流淌的溪水,平静的表面底下,其实蕴含著无穷无尽的变化奥义,著实能够让人好好回味细想。”

农冰衣精神一振,用心又观察了半天,可一点也没能体会到,丁原所说的那些千变万化的玄机奥妙。

她只好颓然放弃,气馁道:“唉,我的修为实在太差,就算丁大哥你这麽说了,也还是看不出什麽特异之处。

“怪不得古人常说高手寂寞,知音难求。一个人纵然修为再高,可要是没有能够懂得了解他的人,也不见得快乐得起来。”

丁原弓起手指,敲敲农冰衣的头道:“你这小脑瓜里,怎麽装了那多稀奇古怪的念头?若是尽数用在医术修研上,只怕现在的成就,早已名震天下啦。”

农冰衣小嘴一撇,满不在乎道:“我才不要名震天下,整日里让人家前拥後簇的,烦也烦死了。还不如没没无闻,云游四方,逍遥自在来得快活。”

说话间,从西北方向蓦然刮起一道呼啸大风,卷著一蓬白茫茫的雪屑,从蓝婆婆背後袭来,刹那间将她的身躯湮没进去。

丁原眉宇一耸,双眼紧紧盯住凌云霄。这时蓝婆婆的视线突然受到阻挡,於心神之间,必然会生出些许反应。

尽管对於蓝、凌二人而言,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一样可以凭藉通天灵觉,触摸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可毫厘优劣,依旧是彼此必争之地。

换作丁原,苦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则绝对不肯放过眼前千载难得的出手机会。

更加重要的是,一旦错过,则风雪拂过蓝婆婆,便迳自直奔凌云霄飘立的位置。到时候双方态势扭转,反变成对凌云霄不利。

这一正、一反的厉害权衡之下,相差何以千万里计?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凌云霄仍然纹丝不动,眼睁睁错失抢得先手的大好时机。以他的修为,自然不会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明显是有意相让对方。

弥漫的风雪,转瞬从蓝婆婆身前席卷而过,气势更盛,朝著凌云霄汹涌迫到。

蓝婆婆一声断喝,左手蜷缩的五指猛然舒展,掌心轰出一蓬淡绿色光芒,彷佛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秋菊,凌空电射向凌云霄胸膛。

凌云霄裹在雪雾之中,纵声长笑道:“蓝婆子,好一式「怒菊斩」!”背後双手齐齐推出,一道白蒙蒙的罡风沛然莫御,“砰”地撞击在绿芒上。

淡绿色的光芒骤然盛绽,却旋即没入苍茫的白色罡风里消失流散,便犹如凋零在暴风雪中的一盏仙菊,随波逐流。

但这仅是蓝婆婆的一记虚招,她左手挥洒而出,凝聚许久的真气,迅速汇成一团洁白无瑕的光球,在半途炸裂,幻化作一朵梨花形状。

片片花瓣层次飞舞,幕天席地罩向凌云霄周身,正是蓝婆婆的绝技“梨花藏雪十九漩”。

凌云霄不退反进,身躯从漫天雪雾里脱颖而出,他双掌招式已经用老,可手臂一振,宽大的袍袖倏忽飞起,化作两条雪色巨龙,上下翻舞萦绕身周,端的风雨不透,泼水难进。

“嗤嗤”真气碰撞激盪之声此起彼伏,一式冰宫的“大风袖”直如秋风扫落叶,将数百片洁白光瓣荡了开去。

蓝婆婆再是一声叱喝,拧身而进,右掌又是一式“雪度梨开”,硬生生轰退大风袖,叩关而入,直逼凌云霄胸前。

农冰衣见凌云霄遇险,情不自禁“哎呀”一声。可话音还来不及落下,凌云霄的双肘已经合拢,堪堪封住蓝婆婆的一掌。

蓝婆婆借势飞退回原地,怒目瞪视凌云霄,喝问道:“凌老魔,你为何不还手?”

凌云霄运气打通生疼的手肘经脉,笑道:“老夫既然答应要先让你三招,岂可不守信用?”

蓝婆婆“呸”了声,冷冷道:“早知道你如此顽固自负,老婆子刚才的三招,就该尽全力而为,及早送你去见阎王,也好为人间除得一害!”

凌云霄苦笑道:“你总说老夫是人间祸害,可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正道那些家伙的迂腐之见。蓝婆子,你当真那麽想杀死老夫麽?”

蓝婆婆怔了怔,沉默片刻,冷声道:“罗嗦什麽,出招吧!”

凌云霄清啸震天,高声道:“好吧,三招已过,也该轮到老夫出手了!”右手一抬,五指紧攥“呼”的一拳打出,比之翠霞派初入门的弟子所修炼的招式,更加简单无奇。

蓝婆婆却满脸凝重,不敢小觑。她与凌云霄激战十数场,早就知根知底,对於彼此的修为进展,更是一清二楚。

早些年凌云霄的招式诡异多端,变幻莫测,然而近些年来却返璞归真,渐渐变得大拙不工,朴实无华。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厉害。这一拳已非冰宫诸般绝技所能囊括,宛如凌云霄此时此地妙手偶得的绝佳诗句一般,随意挥洒,却有说不出的深邃奥妙。

她自知在这一点上,尚无法与凌云霄相提并论,唯有扬长避短,左手“怒菊斩”,右手“梨花藏雪十九漩”双双击出,以巧对拙,以虚打实,两人又互换了一招。

如此翻翻滚滚拆解了三十馀招,两人身形转动得越来越快,可兀自难分轩轾。

蓝婆婆左掌推出,撤身掣出仙剑“花语”,手腕一振,已是满天银光,炫目至极,直点凌云霄胸前、小腹的九大要穴。

凌云霄闪身让过,花语仙剑如影随形,织起一层层光华夺目的剑幕,从四面八方卷涌而来,犹如无数根纤细晶莹的蚕丝连绵不绝,幕天席地,缠裹狂舞。

场中局势顿时一变,连农冰衣也能看出,凌云霄的处境不妙。也许是先入为主,在小姑娘心中,毕竟是盼望凌云霄能够获胜。

眼看他陡然落到下风,被蓝婆婆的一柄仙剑攻得险象环生,几乎失去还手之力,农冰衣忍不住大声鼓劲道:“凌老爷子,加油啊!”

“铿”的一声,凌云霄彷佛是受到农冰衣的鼓舞,千钧一发里反手拔出魔剑“断雪”,接下蓝婆婆风驰电掣的又一招攻势,扬眉哈哈一笑道:“蓝婆子,你有「天衣剑法」,可老夫的「大寒七式」也不遑多让!”

蓝婆婆一声不吭,在凌云霄说话的短短工夫里,一口气又连攻六招。

她的天衣剑法以迅捷多变冠於九州,剑势起时,直如水银泻地,风起云涌。

等閒之人应战时,手中的仙剑尚未发动,眼睛却已经先花了,哪里还分辨得出哪一剑是真,哪一剑是假?待到醒悟过来,周身上下只怕早已千疮百孔。

但凌云霄的大寒七式,偏生就是天衣剑法的天敌,剑式大拙不工,凝重古朴,暗蕴无数後招变化,最擅长以慢打快,以实击虚。

往往蓝婆婆眼花撩乱,精妙绝伦的数剑连环进击,凌云霄仅仅看似随意地挥洒一剑,即可化为无形。

这就好像一个满腹经纶的书生,面对著粗俗爽直的庄稼汉子。任你舌灿莲花,引经据典,对方却只是不理,一句粗口,便能将你气个半死不活。

故而蓝婆婆的天衣剑法,虽然热闹好看,可就是奈何不得凌云霄。那些变化莫测、精妙秀丽的剑招,迎头撞上如此不解风情的一记记大砍大杀,也只好退避三舍,徒唤奈何。

忽地蓝婆婆剑势一变,又改以一套“流花十九剑”与对方缠斗。

凌云霄施展的依旧是那手“大寒七式”,眨眼一看,翻来覆去就那麽几招,毫无花巧,可其中细微的变化,却又层出不穷,将以拙破巧的战法,发挥到了极致。

不知不觉日头沉落雪峰背後,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两人你来我往已斗了六百馀招,却好像都有使不完的气力,招式身法非但没有减缓凝滞,反而愈发迅捷多姿。

蓝婆婆接连换了九套剑法,看得人目不暇给,心摇神驰,果然无愧於昔日蓬莱剑会之上公推的正道十大高手盛名。

反观凌云霄,好似除了大寒七式就不会别的,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紧守门户,任由对方狂轰乱炸。偶尔乘隙一、两招反击,却也是石破天惊,不可一世,令蓝婆婆深是忌惮,也不敢全力放手猛攻。

地上的积雪,被两人沛然浩荡的剑气罡风席卷而起,随著呼啸的寒风弥漫盘旋在高空,形成一团方圆十数丈的冲天云柱,裹起凌云霄与蓝婆婆的身影,不住起伏跌宕,蒸腾起浓浓的雾气。

农冰衣瞧得眼睛发酸,一阵阵地反胃,可又舍不得错过如此精彩绝伦的对决。一双小手在雪地里被冻得冰凉,紧张地来回揉搓,低声问道:“丁大哥,凌老爷子能赢麽?”

丁原静静道:“蓝婆婆的招式打法太耗功力,假如凌老爷子能维持眼前的平手,撑过千招,则胜机便会大了许多。

“不过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谁也不能保证笑到最後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他心里也在纳闷,转眼七百馀个回合,凌云霄始终没有施展出魔教十六绝技的功夫来。是他果然不会,还是有意在外人面前隐藏,却又不得而知。

但见其伸手收放自如,在蓝婆婆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里从容自若,好似游刃有馀,实力恐怕非红袍老妖与鬼先生等人可比,相较苏真亦所差无几。

魔宫三大巨头之一,果真名不虚传,非同凡响。

倘若他确实是自己苦苦追寻的那个人,则前路艰险,无疑又增加一分!

正这麽想著,凌云霄突然转守为攻,大开大阖猛劈三剑,一时惊涛拍岸,雷动风鸣,迫得蓝婆婆竭尽全力抵御,藉著轻盈灵动的身法避实就虚,方自让过。

凌云霄得著便宜,并不乘胜追击,虚晃断雪魔剑,飘然退出三丈,高声叫道:“蓝婆子,今日到此为止,老夫要喝酒睡觉了!”

丁原与农冰衣对视一眼,都禁不住觉得好笑。

蓝婆婆的脸铁青难看,怒声道:“凌云霄,你每回都是如此,说不打便不打。你当老婆子万里迢迢跑到这儿来,是等你睡醒陪你玩的麽?”

凌云霄呵呵笑道:“哪里,哪里。蓝婆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夫的酒虫子一翻上来,就挠得全身痒痒,难受无比。

“再说天都这麽黑了,咱们也都打得有些累了,许多十年间参悟出的精妙招式,也无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还不如休战一夜,养精蓄锐,明日一早生龙活虎,再干上一架!”

蓝婆婆冷笑道:“凌云霄,你是担心老婆子後力不继,再斗个二、三百回合便会输於阁下,故此才有意提出休战的吧?哼,老婆子不领你这个情!”

凌云霄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岂敢看低你的修为?实在是酒瘾一犯,老夫便立刻全身无力,心不在焉,不出百招就会落败。

“蓝婆子,你也不想乘人之危,靠著老夫的酒瘾发作取胜吧?”

蓝婆婆面色缓和了一些,颔首道:“也罢!依照老规矩,明日日出时分,你我冰崖之上再见。”

凌云霄道:“甚好,咱们就一言为定,明日再战。”

他看蓝婆婆转身就欲离去,急忙问道:“蓝婆子,你要不也留下来,陪老夫喝上几口好酒,大夥儿凑在一起,也会热闹一些。”

蓝婆婆身如黄鹤飘然翩飞,转瞬消失在冰崖之後,随风遥遥传来她的声音道:“不必,老婆子自有去处。有这两个娃娃陪著你喝酒聊天,你还会怕寂寞麽?”

凌云霄凝目送走蓝婆婆,几乎不可听闻的低声轻笑一记,又摇了摇头,回返到原先所坐地方,变戏法似地又取出三袋鼓鼓囊囊的酒囊,分给丁原、农冰衣。

农冰衣吓得赶忙摆手道:“凌老爷子,您留著自己喝吧,这麽好的东西,冰儿可消受不了。”

凌云霄拔开塞子,鲸吞一口,微阖双目细细回味半晌,咂著嘴叹道:“真痛快!”也不知道他是在说酒喝得痛快,还是刚才那一战打得痛快。

丁原问道:“凌老爷子,适才一战中,你好像并未尽全力,故意与蓝婆婆维持不胜不败的平手之局。却不晓得这是为何?”

凌云霄沉默片刻,回答道:“小夥子,老夫知道瞒不过你的眼睛。时至今日,尽管蓝婆子的进境已在老夫之上,可我仍有七成把握赢下她来。

“只是真要拼出胜负,怎麽也是两败俱伤的结果。我与她从无深仇大恨,又何苦如此?”

农冰衣狡黠笑道:“凌老爷子,不会只是这层原因吧!我猜您还担心,万一赢了这仗,今後可就没人再会赴这十年之约了吧?”

凌云霄摇头道:“那倒不是。你们不了解蓝婆子,她心高气傲,平生唯一服膺之人便是——唉,可没想到在蓬莱仙会上,一剑之差败在老夫手下,这才引来以後的故事。

“她这一百二十年来,日夜闭关修炼,殚精竭虑,一心一意要击败老夫。万一再输一次,以她的偏激个性,真不知道又会做出什麽事来。”

丁原恍然大悟道:“所以,老爷子你苦心维护著平手之局,原来是有这不能取胜的苦衷?”

凌云霄微笑道:“对手难求,十年一约,对老夫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为了能保持对蓝婆子的一线优势,老夫这百多年来也同样心无旁骛,专攻天道,修为较之昔日蓬莱仙会,精进何止一层?

“不过,蓝婆子毕竟占著正道根基扎实、先徐後疾的便宜,这些年修为已日益追近,老夫也渐渐力不从心了。”

农冰衣好奇道:“凌老爷子,难道,你就甘心眼睁睁地等著,有一日蓝婆婆将你击败?”

凌云霄道:“老夫赢过她一回,日後还她一局,也没什麽大不了。况且,这世上能对老夫言胜之人,自羽翼浓以下,恐怕还找不到第二个!”

丁原道:“可惜,羽教主二十多年前已然仙逝,老爷子你纵想求败,怕也不能了。”

凌云霄转过头,满脸惊讶诧异地一连串问道:“羽翼浓死了,怎麽死的,有谁能杀得了他?年轻人你没开玩笑吧?”

丁原愕然呆住了。

羽翼浓身殒婆罗山庄,於天陆正、魔两道,无异是天摇地动的一桩大事,凌云霄的表现竟似如蒙鼓中,毫无所知,好像真的没听说过羽翼浓已死的消息。

天下事本无奇不有,只是当有人亲口告诉你,他这百多年来,只在这天荒地寒的冰原上,独自等候著每过十年跟人打一架,这种奇人奇事,乍听之下,难免让人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那人的脑子出了问题?

第三章夜话

农冰衣瞪圆一双眼睛,小脑袋瓜里来来回回地盘算几次,终於还是嚷道:“凌老爷子,你连这事也不知道?这麽多年,你难道都在这里逮鱼吃?”

凌云霄道:“老夫自蓬莱仙会後,便隐居「冰璨峰」,除了十年一次到此约战蓝婆子之外,再没有去过其他地方。

“小姑娘,这些年老夫已远离尘世,一人在这茫茫冰原上,倒也自得其乐矣!”

丁原道:“老爷子,你毕竟是冰宫之主,麾下部属,也该将天陆大事通禀於你才对。”

凌云霄摇头道:“实不相瞒,老夫本就厌烦世间俗务,更为了专心修炼,冰宫事务,老夫已早交给了二弟凌云羽打理,几十年也懒得回去一次。”

丁原道:“这麽说,凌老爷子,你几乎从没踏出过北地半步,对天陆近况一无所知?”

凌云霄自然猜想不到,丁原此问蕴含的用意,坦然回答道:“不错,莫说是天陆,连今日之冰宫变成了什麽模样,老夫也不知晓,更无意过问。”

丁原暗暗想道,难道,那个夜袭灵空庵的神秘人,果然不是眼前的凌云霄?

可按照当时情形,能那般从容进出藏经塔,并以雷霆手段击杀灵空庵数名女弟子,其修为绝对已臻至大乘之境。

冰宫四大宫主中,抛开凌云霄,又有谁还能有如此实力?

凌云霄见丁原双目中映出火光跳动,低头沉吟不语,於是问道:“小兄弟,你好像有什麽心事,可说与老夫知道?”

丁原权衡片刻,决定实话实说。倘若真凶与凌云霄果然毫无干系,或许从他那里,还能得到一些线索。

当下说道:“凌老爷子有所不知,就在约莫半个月前,东海灵空庵藏经塔,被人袭击了。

“那人以魔教十六绝技,连毙灵空庵数名弟子,其身手之高,绝对不在魔道十大高手之下。而此人最後脱身,却是凭藉著贵宫的冰魄寒光诀。”

凌云霄轻呓一声,紧接著眉头皱起道:“不可能,冰宫与魔教素无瓜葛,绝对不会有人修炼十六绝技。难道说,是魔教中有人偷偷窥学到敝宫的剑诀?

“这种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呀!自老夫以下,冰宫高手中若论修为,当以二弟为高,但他也不过是忘情境界,限於天资难有寸进,更遑论其他人了。这事情可有些蹊跷。”

丁原注视凌云霄,继续说道:“更加蹊跷的是,就在十馀日前,在横绝岭附近,下山追查真凶的灵空庵九玄师太遭人杀害,身上留下的,同样也是魔教绝技的痕迹。

“晚辈此来雪原,为的就是查明真相,找出幕後凶手。”

凌云霄问道:“所以,小兄弟你怀疑这些事情,都与冰宫有染?”

丁原照实说道:“晚辈来前确有此意,但亲眼目睹凌老爷子你的豪情风范,又不由得开始疑惑起来。

“不瞒老爷子你说,魔教现任教主羽罗仁,不仅是晚辈昔日同门师兄,也是羽翼浓教主唯一的嫡子。

“教中兄弟,晚辈也多有熟识,因此晚辈敢断言,他们做不出这等事来,也并未偷学冰宫剑诀。”

凌云霄喝了口酒,皱眉思忖,忽地开口说道:“小兄弟,待老夫与蓝婆子比试结束,便亲自带著你回返冰宫,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丁原喜道:“如此晚辈先谢过老爷子了!”

凌云霄嘿嘿笑道:“小兄弟,说谢也太过早了点。你就真的不怕老夫暗藏祸心,将你诱入冰宫击杀?”

丁原脸上笑意更浓,朗声道:“凌老爷子,我可记得你先前说过一句话:「要打,便痛痛快快地打,否则岂有乐趣可言?」

“如凌老爷子这般豪爽磊落之人,又岂能背地舞剑,陷害晚辈?”

凌云霄双眉一扬,眼中闪烁亮光,纵声快意大笑,拍拍丁原肩膀道:“好,好得很。小兄弟,就凭你这句话,老夫也绝对不会让别人动你半根毫毛!”

丁原肩膀被凌云霄拍得往下一沉,依旧带笑望著凌云霄。

事实上,如果凌云霄陡起歹意,想藉此重创丁原,则这一拍一则掌力有限,再则,他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也不会有大事。

而凌云霄更没有丝毫要对付丁原的意思,用力极轻,见对方不躲不闪地任由自己拍下,不禁对丁原好感倍增。

他停歇笑声,喟叹道:“老夫名义上仍是冰宫之主,但对宫中人事早已疏远,之所以答应引你前往,也是为了趁此机会,了解一下敝宫近日的情形。

“不过,老夫依旧深信,夜袭灵空庵、格杀九玄师太的事情,绝对不是敝宫之人所为。嘿嘿,就算他们想这麽做,谁又能有这样的本事?”

丁原说道:“晚辈也希望如此。说实话,现在晚辈著实不愿意与凌老爷子反目成仇,如你这般的忘年之交,弥足可贵。”

凌云霄又大力一拍丁原肩膀,道:“忘年之交,好!老夫便认下了你这个小兄弟。”

农冰衣不甘寂寞地道:“凌老爷子,那我呢,你认不认我这个小妹妹?”

凌云霄心情畅快,笑道:“既然认了你丁大哥,老夫又怎会不认你这机灵古怪的小妹子?

“说来也难以置信,老夫一百二十馀年来,还是头一回这麽尽兴地与人谈笑,而且,居然都是岁数还不到老夫半个零头的小娃娃。”

农冰衣道:“凌老爷子,人家已经是大姑娘啦。再说,有志不在年高。有些人胡子一大把,为人却恁地卑劣,还远不如三岁孩童。”

她眼珠子一转,又忽然“哎哟”叫道:“不好,您跟我爷爷是平辈论交,假如再认冰儿做了妹子,那辈分岂不是一塌糊涂,全乱了?”

凌云霄一怔,问道:“小姑娘,你的爷爷我认识吗?”

农冰衣答道:“我说出来,老爷子你肯定认识,他就是医仙农百草。”

凌云霄哑然失笑道:“原来是那个糟老头子。嘿嘿,他那副尊容、脾气,居然能有你这麽可爱聪慧的孙女儿,真是福气不小。不过没关系,咱们各交各的,管那麽多做什麽?”

农冰衣心花怒放,笑容灿烂道:“那太好了,不然有一天大夥儿碰著时,你随著我一起叫「爷爷」可就糟了,那也太对不住老爷子您了,是不是?”

丁原听这小丫头拿这百岁盛名之人开玩笑,而凌云霄也不显生气,当真好笑。

蓦地丹田里一热,一股灼热的气流应运而生,迅速膨胀开来。他心下一凛,明白是火毒发作的徵兆,急忙取出一颗农百草赠送的丹丸,和酒吞服。

农冰衣见状,关切地问道:“丁大哥,是不是火毒又开始要发作了?”

丁原点头道:“接连两天平安无事,现在它也该来凑凑热闹了。”

他抱元守一,全身松弛,释放真气,任其随意游走周天经脉,依照农百草教导的法子发散药力,抵御火毒的侵袭。

凌云霄见丁原面色渐渐涨红,额头热汗涔涔冒出。尽管周围是冰天雪地,他却彷佛置身在一座熔炉之中,瞬间浑身湿透,奇怪地问道:“小丫头,你丁大哥这是怎麽回事?”

农冰衣道:“他是身上的火毒发作,又得疼上一个多时辰。我爷爷的灵丹,虽然能够帮丁大哥减轻一些痛楚,可也治愈不了他的毒伤。”

凌云霄一惊,诧异道:“这天底下,居然也有农老头医治不好的奇症?”

农冰衣双目紧张地望著丁原。他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牵动她的心扉,哪怕是面部肌肉轻轻地抽动一下,也令小姑娘感同身受。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丁大哥所中的是仙灵朱果之毒,爷爷说世间根本无药可医。他其实最多也只剩下不到百日的性命了!”

凌云霄奇怪道:“仙灵朱果,却又是什麽东西?”

农冰衣道:“就是三叶奇葩的根茎所衍生的珍品。虽说服食了它能够功力倍增,却也同时中了其中蕴藏的绝毒,三、五日内便会送命。

“丁大哥尽管天赋异秉,可终究也斗不过老天爷,这条命,眼看就要保不住啦!”

凌云霄道:“就是这样,他还远赴雪原,要闯冰宫查真相?”

农冰衣说著说著,泪珠儿就涌了上来,哽咽著点头道:“谁劝他也不肯听。你老人家想想,万一火毒在对敌之际发作,他如何能躲得过去?不等火毒要了他的命,别人随手一掌,也能够将他打死。

“所以我才要跟著他,一起来到北地雪原。可是我太没用,眼睁睁瞧著丁大哥毒势发作,痛苦万分,却只能束手无策。”

凌云霄凝视丁原,低低赞叹道:“好兄弟!够硬!”

农冰衣撇嘴道:“命都快没了,好又有什麽用?为什麽好人总是没有好报呢?”

丁原低哼一声,身躯剧烈地颤抖,继而左右摇晃,彷佛随时可能跌倒的样子,显然是难以支撑。

凌云霄提起右掌,便打算以自身精纯浑厚的魔气,助他渡劫。

农冰衣摇头阻止道:“没用的,凌老爷子。丁大哥的毒伤,用真气根本压制不住,反而会更加痛苦。”

凌云霄放下右掌,颓然道:“也是,你丁大哥的修为不在老夫之下。如果能够靠真气压制,他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了。

“可是,老夫不明白,他又怎麽会吞服仙灵朱果,难道是误服?不知道朱果里面有毒?”

农冰衣道:“丁大哥是知道的,他是为了救自己的心上人,才换血疗毒,将火毒尽数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凌云霄恍然道:“原来如此。”

他看了眼农冰衣,寻思道:“老夫早先猜错了,原来小兄弟心里另有爱侣。为了她,甚至宁愿牺牲性命,甘受火毒折磨,这等情义著实可感可叹。

“唉,天地之间,唯有情义无价!老夫在这冰原上苦候一百二十载,可是,假如她也身中不治之毒,老夫是否也会毫不犹豫地舍身相换?”

两人各怀心思,默默关注丁原苦苦抵御火毒侵袭,不觉中又是一个多时辰。渐渐地丁原脸上红潮褪去,身躯停止了颤抖,毒性终於退落。

丁原吁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立刻迎上对面四道关切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露出稍许疲倦,说道:“凌老爷子,晚辈适才苦忍怯毒,多有失态,倒让你见笑了。”

凌云霄道:“小兄弟说哪里的话,如今老夫对小兄弟你是由衷地敬佩,能视性命如浮尘,慨然代人受难赴死。

“这等情怀义气,老夫多少年也没听说过了。”

丁原莞尔道:“凌老爷子,你避世一百多年,只怕纵有天大的事情,也同样难以知晓。”

凌云霄颔首道:“说得也是。”

他举手将酒囊放到唇边,却喝了一个空。

原来刚才丁原毒发时,凌云霄心无旁骛地关注於他,不经意里,早将醉里真喝得点滴不剩。

他哈哈一笑,随手扔了酒囊,又从那头异兽的背囊里取出一袋,问道:“小兄弟,恕老夫唐突,你那换血疗毒,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丁原也不隐瞒,从姬雪雁误服仙灵朱果、为鬼先生所掳说起,一直讲到自己赶赴东海,以身相替。

其中故事惊心动魄,百转千折,任凌云霄这般久经大风大浪的绝世枭雄,听来也聚精会神,感叹不已。

待丁原说完,凌云霄又取出今晚的第五袋醉里真,喝了口说道:“小兄弟,非是老夫说你不是。

“倘若换作老夫是你,既知只剩下这最後百来日的寿命,就该放下身上所有的包袱,不管不顾地守在那丫头的身旁。

“过得一日,便开心一日,犯不著那麽多閒情,去搭理尘世间纷纷扰扰的琐碎俗事!”

丁原黯然道:“我何尝不想?但莫说藏经塔遇袭,数名女弟子之死,皆因三位师太坐镇古洞,为救治雪儿无暇分身而起。

“单单是一愚大师之死,和魔教遭人嫁祸,於情於理,晚辈都不能坐视不理。”

凌云霄喟叹道:“小兄弟,老夫平生自诩,除去羽翼浓,世间再无第二人可与我争锋。但今日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地对你说声佩服!”

丁原淡然微笑道:“凌老爷子这般说,晚辈哪里消受得起?虽然在下命不久矣,可人活一世,谁能无死?

“登天窥道,终究是镜花水月,非凡夫俗子所能想。晚辈但求问心无愧,快意恩仇,便也可了无遗憾。”

农冰衣深深一点头,语气坚定地说道:“丁大哥,你是好人,老天爷一定不会让你就这麽早死的!”

凌云霄纵声长啸,饮尽第三袋醉里真,仰天放歌道:“生何欢,死何惧?世事冷暖醉里真,白云苍狗梦中花。

“求不得,百年毁誉;舍不去,一世多情。直擎天剑斩斗牛,挥袖云山我自往,不留尘与土——”

他的歌声豪放苍凉,其中更含著一股悲壮慷慨的气势,久久回荡在漆黑的星天之上,响彻白山黑水,万里雪原。

想著丁原的视死如归,别离爱侣,关山万里只为追索真凶,讨还公道;听著凌云霄激昂高歌,震天撼地;农冰衣的泪水,再次不可抑制地流落,滴在月光照射下的银白雪地里,转瞬凝成霜冰。

翌日清晨,太阳刚从雪峰後一露头,蓝婆婆如约而至。

她孤单的身影伫立冰崖顶上,冷眼瞧著底下不知在饮第几袋醉里真的凌云霄,漠然道:“凌老魔,你还没有喝够麽?”

凌云霄呵呵笑道:“老夫十年才能有一回像今日这般畅饮的机会,怎能不喝个够?

“蓝婆子,你尽管放心,昔年老夫便是有名的千杯不醉,这好酒越喝越有精神,决计耽误不了稍後与你的较量。”

蓝婆婆哼道:“你醉与不醉,跟老婆子有什麽关系?若是准备好了,咱们这便开始。”

凌云霄扔了空空如也的酒囊,面带轻松笑容,站起身道:“何必这麽著急,咱们有的是工夫。十年你都等了,何必在乎这点耽搁。”

他刚要飞上冰崖,身後的农冰衣说道:“凌老爷子,冰儿祝您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凌云霄笑道:“小姑娘良心倒好,这个妹子,老夫没有白认。你莫要担心,就蓝婆子这点本事,还奈何不得老夫。”

蓝婆婆哼道:“凌老魔,你嘴皮子的功夫可日益见长。少说废话,上来接招!”

凌云霄纵身登上数十丈高的冰崖,在蓝婆婆对面站定。丁原与农冰衣也双双跟上,远远地站在外圈。

蓝婆婆拔出仙剑花语,青锋如水,映日生辉,在主人真气激盪之下低低长鸣。

凌云霄好整以暇地抖抖袍袖上的碎冰屑,道:“蓝婆子,有一件事情老夫想拜托你,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蓝婆婆一愣,冷笑道:“凌老魔,你不是素来自诩肆意妄为、无所不能麽?又有何事,需得老婆子我来相帮?”

凌云霄一脸正经地说道:“这件事情,老夫就算有通天的修为,也无法办到,只能托付给你了。当然对你来说,却又仅仅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蓝婆婆大是好奇,问道:“什麽事,你先说来听听。”

凌云霄道:“从昨日一战,老夫已经感觉到,你的修为大有进境,今日再斗,鹿死谁手,老夫也殊无把握。

“倘若万一老夫不幸战死在你的花语仙剑之下,还要拜托你替我找个能装下一个人的酒缸,将里面倒满美酒佳酿,把老夫放了进去,用石蜡封起,随意找个地方埋了就是。

“这样,我纵是死了,也能天天泡在酒里啦!”

蓝婆婆著实没有想到,凌云霄郑重其事提出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要求!

她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久久之後,才咬牙寒声道:“我答应你,若是你死在老婆子剑下,我必定会给你找一个世上最大的酒缸陪葬!”

凌云霄精神一振,开怀笑道:“好,那老夫就先谢过了!”

他撤出断雪,腕子一抖,三尺青锋铿然激鸣,说道:“蓝婆子,请——”

蓝婆婆仙剑一颤,晃出三道光影,却锋芒内敛,引而不发,一寸寸徐徐地逼近。

凌云霄面露讶异,呵呵赞叹道:“蓝婆子,你果然了得,这麽快就想出了破解之法。恐怕昨天一宿都没有睡吧?”

花语仙剑越向前行,光芒越是凝练,与昨日千姿百态,流光异彩的剑式大相径庭,更非菊梨岛任何一种独门剑法中的招式。

她苦思冥想了整整一夜,终於参悟出快慢相见、虚实互补的破敌之策。

这一剑,堪称毕生精华所聚,蕴藏灵动轻盈、厚重古朴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於一体,无怪乎凌云霄由衷地赞叹。

剑到距离凌云霄咽喉仅剩三寸之处,魔剑断雪终於发动。竟是一反常态,如雷霆千里埋身疾劈,一副街井无赖以命搏命的凶蛮打法。

尽管蓝婆婆的攻势早出,可剑速上,凌云霄远有过之,最後结局自是互中一剑,玉石俱焚。

蓝婆婆无可奈何,仙剑上挑点开断雪,闪身撤出三丈,怒斥道:“凌老魔,这下三滥的手段,你也好意思使出来?”

凌云霄左手一摊,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回答道:“没法子,谁让老夫急切之间,想不出破解之道,也只好求个同归於尽了。”

蓝婆婆气得脸色铁青,狠狠盯著凌云霄,忘我的先天心境,也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努力克制心头怒忿,低喝道:“无耻!”仙剑再起,发动了第二次攻击。

这一回与前次又有不同,剑势更加缓慢凝重,可剑身幻出的虚影上下晃动飞舞,凌厉多变,更胜一筹。

丁原心中也暗暗为之喝彩,自忖设身处地与凌云霄易位对之,也只好以伏魔八宝又或天殇琴这般的非常手段,才能化解。

凌云霄身上既没有天殇琴,也没有伏魔八宝。他知道,刚才那种奇峰突起的无赖招式,也只能使过一次就算。

吃了刚才一记小亏,蓝婆婆卷土重来,也必定有应对的後手。搞不好自己故技重施之下,反会自投罗网。

他看似随意地左劈一剑,右挑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起连出七剑,在面前筑起一道光墙,竟是大反其道,以攻对攻,将魔剑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

“叮叮叮叮——”一连七响,凌云霄的断雪无一落空,接二连三地点击在仙剑之上。

他下剑的分量并不算重,每一剑都仅仅能引得仙剑微颤,激起一串火星。

然而聚沙成塔,第七剑劈落之时,蓝婆婆的剑势终於一散,被凌云霄寻到一丝稍纵即逝的空隙,脱困而出。

蓝婆婆自不肯善罢甘休,花语仙剑犹如附骨之蛆,紧随而至。

两人直到此刻,才真正尽献所能,将十年之间苦心参悟的种种心得绝技,一一施展,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蓬蓬浓浓雪雾咆哮而起,遮蔽了整个晴空。

农冰衣身处暴风雪边缘,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战况,只好盯著丁原,想从他脸上瞧出蛛丝马迹。

可半晌过去,丁原的表情始终平静如一,根本就让人从中揣摩不出丝毫的端倪。

就这般从清晨至上午,从上午又到中午,最後日头西去,已是整整六个时辰。

战团毫无止歇之意,间或有一、两声叱喝传出,更多的却是暴风骤雨般的金石撞击之音。

要是在中土之地,有如此一场惊天动地的旷世大战,不消说,此刻早已围满了观战的正、魔高手。

而现在,虽仅有丁原与农冰衣这两个观众,可凌云霄与蓝婆婆的决战,也同样足以流芳百年。

蓦然间,凌云霄与蓝婆婆同时一声低喝,周围弥漫的雪雾冉冉飘落褪淡,现出两人的身影。

只见凌云霄与蓝婆婆的脸庞之间,相距不过一尺挂零,彼此左臂套住对方的右腕,形成僵持逐力之局。

一阵寒风吹起积雪,农冰衣这才发现,在凌、蓝两人脚下五丈以内的地面上,已深陷出一尺多深的大坑!

第四章无常

光阴缓缓流逝,凌云霄与蓝婆婆头顶的水雾愈发浓重,笔直腾起六尺多高,凝聚不散。

这两位天陆正、魔两道的绝顶翘楚,此时已无可避免的,要以彼此精纯的真气修为,一较生死高下。

两股浑厚的真气,在双方掌臂之间来回拉锯,均都是左手占优,右腕却被对方制肘得难以动弹。

如此一来,谁也不敢疏忽大意,而一身精妙绝伦的剑法掌式,也全无了用武之地。

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两人的身躯开始微微颤动,一滴滴汗珠劈劈啪啪砸落在雪地上,却仍旧保持著不胜不败的僵局,谁也不肯轻易言退。

农冰衣的一颗心悬在了半空,她虽然希望凌云霄能赢,可也不想看见蓝婆婆血溅五步的惨烈景象。

小姑娘扯扯丁原的衣袖,低声问道:“丁大哥,他们两位不会有事吧?”或许是过於紧张的缘故,她的话音在风中听来,已是微微发颤。

丁原摇摇头,道:“凌老爷子与蓝婆婆如今骑虎难下,已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两人的修为本就相差无几,高手之间,最为忌惮纯以功力相拼,一个不巧便动辄玉石俱焚。

“即使能有一方胜出,也必然是元气大伤,内伤难免。至於落败的一方,轻则吐血重伤,重则形销神散,绝无幸理。”

农冰衣急得高声叫道:“凌老爷子,蓝婆婆,快住手,不要再打下去啦——”可不论她叫得如何声嘶力竭,那两人却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丁原苦笑道:“不用叫了,冰儿。他们现在已经进入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根本听不到你在喊什麽。就算是能够听到,只怕谁也不甘心就此罢手认输。”

农冰衣道:“莫非连凌老爷子这样洒脱豪迈的人,也不能将胜负看破麽?”

丁原道:“冰儿,你现在还无法明白。越是高手,便越爱惜羽毛。需知大凡高手,其性必傲,其骨必铮,纵然心胸再是豁达,也断不肯淡漠胜负之念。

“何况,他们哪一个人的声名,不是历经百战才拼死挣来,谁又能舍得轻易放弃?”

农冰衣焦虑道:“丁大哥,这些道理冰儿不想明白,我不管,你快想想办法,将这两位前辈分开,不然,他们可就真要同归於尽啦。”

丁原微微一笑道:“冰儿,恐怕丁大哥还得等一等。此刻我若插手,气机牵动之下,凌老爷子与蓝婆婆全身积聚的功力,势必如洪水决堤,尽数涌来。

“因是短兵相接,凶险无比,我完全没有周旋卸力的馀地,在他们的合力夹击之下,不死已属幸运。”

农冰衣变色道:“那怎麽办?丁大哥,咱们要等到什麽时候?”

丁原胸有成竹道:“瞧这情形,最多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吧,届时,他们体内的真气几近耗尽,已成强弩之末。

“我便有十足把握,能接住两人的联手一击,而後,再设法慢慢劝凌老爷子与蓝婆婆收手就是。”

农冰衣稍稍放下一点心,可丁原所说的小半个时辰,竟过得那般漫长。刚才还觉得光阴如箭的她,现在又不禁埋怨天上日头运行得宛如蜗牛爬树,奇慢无比。

凌云霄与蓝婆婆的呼吸声愈发沉重,身躯的抖晃也更加明显,但双方在气势之上,却似乎毫不见弱,彷佛体内均都蕴藏著永无穷尽的力量。

丁原见状,心里禁不住佩服,暗自道:“正、魔十大高手果真名下无虚,仅以功力浑厚悠长而论,我已瞠乎其後。而凌老爷子与蓝婆婆在对战之中,随机应变,自创新招的本事,更非一朝一夕所能得来。

“那都是百多年的经验阅历,渐渐积累,当真不能有半点取巧。可见天道如海,我所知不过其中一粟,许多地方,都还差得很远。”

眼见凌云霄与蓝婆婆的面色,渐渐转成苍白,头顶的水雾,也开始略微现出涣散的徵兆。

丁原知道时机已经成熟,如果他再等片刻,自身的危险虽然更小,而劝退两人的把握相应更大。

可这麽一来,凌云霄与蓝婆婆,却不免元气大伤了。

他沉声说道:“冰儿,你站在这里,千万不要走开。待会儿无论发生什麽情况,都切忌轻举妄动。”

农冰衣赶紧点头应承道:“冰儿知道的,丁大哥,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丁原意念一动,丹田内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油然升起,汩汩流淌周身经脉,最後汇入双掌诸处大穴中,徐徐积聚。

他真气护体,缓步朝两人走去,初时意态尚颇为轻松,但到後来却逐渐慢了下来,好像每一步落下,都需耗费千钧的气力。

雪地之上,由浅至深,留下了两行足印,而步幅也不断地收缩。二十馀丈的距离,丁原足足花了半盏茶才终於走完。

虽知凌云霄与蓝婆婆,可能听不见自己的说话,但丁原还是低声喝道:“两位,晚辈多有得罪了!”

他双掌齐出,不分轻重,同时拍在两人的掌腕交会处。

果不其然,凌云霄体内的魔气,蓝婆婆掌中的真气,两股沛然莫御的浑厚功力,齐齐席卷而来,排山倒海般压向丁原。

丁原胸口一紧,窒闷难受,简直透不过一口气。

他尽管有所预见,也做足了准备,可二老合计超越五甲子的功力之强韧悠长,依旧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幸好自己得有诸般奇遇,一身修为远迈俗流,否则双力夹击之下,转眼便会被轰成几缕青烟。

二老感应到异常状况,亦迅速觉醒,立刻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

蓝婆婆瞪眼道:“小夥子,谁要你多管閒事,胡乱插手?”

她这麽一开口说话,真气微泄,掌力一阵波动,差点被凌云霄与丁原的两股真气叩关攻入,顿时一惊,不敢再分开心神。

丁原勉力提起一口真气,说道:“凌老爷子,蓝婆婆,两位彼此并无深仇大恨,何苦以命相拼?再斗下去,只会落得两败俱伤。

“晚辈插手也属无奈,只希望两位暂且罢手,稍事休息。”

蓝婆婆一摇头,猛推出一股狂飙,乘机道:“不行,今日我非要分出个输赢胜负!”

丁原一面抵抗著惊涛骇浪般的真气压迫,一面说道:“只怕照这样打下去,谁也不会是赢家!

“所谓来日方长,蓝婆婆若一意要决胜负,何不养精蓄锐一晚,明日再与凌老爷子打过?”

这三人里,数丁原说的话最多,无疑也是最为吃力。可他不开口又不行,短短片刻的工夫,头顶已然冒出热汗,直比杀过千军万马还累。

蓝婆婆沉默一会儿,抬眼望向凌云霄问道:“凌老魔,你为何不吭声?”

凌云霄道:“老夫说什麽,你肯听麽?”

蓝婆婆哼道:“你若说得有理,老婆子不妨听上一听。若是胡搅蛮缠,却是不必。”

凌云霄道:“我同意小兄弟的建议,咱们歇息一夜,明日再战。”

蓝婆婆心里,何尝不怕玉石俱焚之局?更明白这麽斗下去,自己也万难讨好。只是她性高气傲,说什麽也要让凌云霄先开口罢战,才好就坡下驴。

当下她一点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老婆子今日暂且就依你一回。”

丁原大松了一口气,道:“如此就请两位听我口令,待数满三後,大夥儿便同时收敛掌力,徐徐脱离。”

蓝婆婆瞥了眼丁原,冷冷道:“小夥子,你可莫要乘机耍什麽阴谋诡计,不然老婆子我,可绝对饶不了你!”

丁原微微一笑道:“晚辈岂是那种卑鄙小人?蓝婆婆,假如我乘机暗算你,只怕凌老爷子那边也不会答应,这点你尽可放心。”

蓝婆婆一怔,低声道:“他?他心里巴不得早日战败老婆子,好再次羞辱我一番,哪会有那麽好的心肠?”

丁原不敢再和蓝婆婆罗嗦,以免夜长梦多,朗声道:“我开始计数,大夥儿到时一起撤手。一、二、三——”

话音一落,三人不约而同收敛真气,抽丝剥茧,逐步撤去雄浑的掌力。

蓦地从冰崖脚下,响起一声悠长凄厉的啸音,三人心头警兆突生。

“哗啦——”冰崖上厚厚的积雪猛然冲天而起,掠出四道黑色身影,快逾疾风劲电,凌空激射而来。

这四名黑衣人,显然早已埋伏在雪地底下,却不知使用了何种手段,竟躲过上方三大高手的耳目灵觉。其中两人奔向凌云霄,剩下的人,则是分袭丁原与蓝婆婆。

一股浓烈的杀气,激盪著漫天雪雾,汹涌呼啸,骤然间已是风云变色。

丁原等人大吃一惊,谁也没有事先料到,在这空旷无人的冰崖之上,居然突起杀机,却不知是谁人要对付他们?

有道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四名黑衣人的修为,绝对不下於当世七大剑派的宿老高手,面孔却又陌生得很。

更令三人诧异莫名的是,尽管四名杀手所用的招式不尽相同,然而又全部都是:魔教十六绝技!

若是放在平时,以丁原、凌云霄和蓝婆婆三人的绝世修为,莫说四名这样的黑衣杀手,即使再多一倍,也未必怕他。

可对方选择的时机却恰到好处,正拿捏在三人功力将收未收之际,兼之事起突兀,使得他们直有猝不及防之感。

这时候唯一的法子,便是三人各自撤手,回身抵挡,奈何彼此真气交接纠缠,哪有那麽容易说分就分?

何况,无论其中哪一个人遽然收手,另两人的掌力,都势必如排山倒海般涌入他的体内,想收也难。

在天陆两大顶尖高手沛然磅礴的掌力合击之下,纵是羽翼浓复生,也难言全身而退!

而除此之外,就只能凭藉个人的精纯修为,硬接下对方的掩袭。虽然性命或可暂且保全,但重伤之下,面对这四名实力超卓的神秘杀手,依旧是死路一条!

农冰衣在远处看得真真切切,情不自禁地失声惊呼。

电光石火里,蓝婆婆忽然瞧见,凌云霄的嘴角,逸起了一缕奇怪的微笑,意味深长,却有说不出的诀别之意。

她心下顿觉不妥,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出,脱口叫道:“不要——”

可惜已经晚了半拍,凌云霄的身形硬生生朝侧前方滑出,毅然决然撤去积聚在左手之上的雄浑掌力。

短短一瞬间,他等若门户大开,丁原与蓝婆婆掌中劲力犹如山洪爆发,一古脑地冲破凌云霄护体真气,席卷其体内诸处经脉要穴。

凌云霄闷哼一声,身躯剧烈颤晃,勉力抬起左掌,吐出一蓬狂飙,“砰”的震退偷袭蓝婆婆的那名黑衣杀手。

可是,背後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另外两名黑衣杀手,分别以“幽明折月手”、“赤魔残玉掌”击中。

一路热血飘溅,他的身子凌空激飞而出,在空中翻卷旋转,再缓缓地重重坠落——

丁原睚眦欲裂,藉著“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吃下背後黑衣杀手一掌,又以“化功神诀”卸去破入体内的残馀魔气,猛吐一口淤血,与蓝婆婆双双强行撤手。

蓝婆婆双目尽赤,嘶声叫道:“凌老魔——”胸口一窒,却是强行收回体内的真气,激盪冲撞,直搅得眼前金星乱舞,经脉剧痛。

可这点内伤,比起凌云霄来,著实又算不了什麽。

假如不是他在最後关头,毫不犹豫地舍身相护,自己的这条性命,少说也要丢了一半。

四名黑衣杀手未尽全功,兀自不肯退却远扬。四道身影在空中交错掠过,倏忽飞旋一圈,迅捷飘忽好似鬼魅,第二次凌空袭到。

丁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伤,袖口里“翻天印”、“辟神鞭”、“混元锤”与“玄天旗”怒吼飞腾,欲以一人之力,挡下对方第二波的攻势。

气机振盪之下,他再忍不住郁积在嗓子眼里的热血,“哇”地喷薄而出,体内反而因此淤塞一清,轻松了许多。

蓝婆婆右手仙剑斜指向天,左手捏住剑诀,聚起三甲子的仙家真气,怒叱道:“恶贼受死!”

一束绚烂剑华直冲云霄,幻化起千万朵缤纷落英,在高空里奼紫嫣红,跌宕起舞,竟是一怒祭起了菊梨岛千年传承的独门御剑术“流水落花诀”!

“噗”的一声,剑光如虹,从一名黑衣杀手身上穿胸而过。冰崖下再次响起一记急促尖锐的啸音。

剩下的三名黑衣杀手听到信号,当即舍弃丁原,一振双臂,似鹰隼般向冰崖下扑落。却不防头顶风云变色,琴声如诉,无尽悲凄哀婉。

一团磅礴厚重的光澜波涛汹涌,宛如奔雷从九霄劈击直落,轰然压到。

三名黑杀手如置身千军万马的铁血沙场,只觉四面八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凌厉无俦的罡风呼啸澎湃,莫不能当。

心神俱震之下,也无暇细想,各自施展往日熟练的魔教绝技,勉力接下丁原以天殇琴发出的“地恸诀”。

“嗤嗤”光芒飞溅,雪雾流散,三人齐齐震落於地,心知难以安然脱身,急忙并肩伫立,意图联手御敌。

蓝婆婆状若疯狂,当先杀到,一套“天衣剑法”光焰暴涨,裂石崩云,将三人身形尽数卷裹进去。

但那三名黑衣杀手的修为也著实了得,加之精擅魔教十六绝技,急切间竟也拾掇不下。

可惜,旁边还有一个丁原。天殇琴一收,雪原仙剑怒啸经空,身剑合一加入了战团,转眼杀得对方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取下三人项上首级,仅是旦夕之事。

农冰衣抱起凌云霄,急急塞入一粒灵丹,叫道:“凌老爷子,你怎麽样了?”

凌云霄耳鼻逸血,气若游丝,全仗著深厚的功力,支撑住最後一口元气不散。

他唇角牵动,声音低微几不可听闻,农冰衣凑近耳朵,隐隐约约听凌云霄说道:“那啸声,是四弟的——”

农冰衣一惊,愕然道:“怎会这样,他为何要派人暗杀老爷子您?”

凌云霄呛出一口黑色淤血,勉力道:“你丁大哥说得对,今日之冰宫,已不复是往昔之冰宫了。老夫过去实在太信任他们——”

猛听战团中响起两声惨叫,丁原与蓝婆婆双剑齐飞,各自结果一名杀手。

幸存的黑衣人左冲右突,奈何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周围五丈方圆内所有的退路,都被丁原的雪原仙剑全数封杀,还在不断压缩他的腾挪空间。

蓝婆婆一剑荡开黑衣杀手的“幽灵折月手”,左掌中宫直入轰了过去。丁原见势,急声叫道:“蓝婆婆,留下一个活口!”

蓝婆婆冷哼一声,化掌为爪,一把扣住对方胸口大穴,黑衣杀手立时全身酥软,再也无力挣扎。

她手心吐出一道气劲,黑衣杀手立时疼得冷汗直流,面色惨白。

丁原收住雪原仙剑,低喝道:“说,是谁指使你们在此伏击?”

黑衣杀手硬挺著紧咬牙关,闭起双目不吭一声。

蓝婆婆加大手中劲道,恨声道:“老婆子平生只杀过六个穷凶极恶之徒,你想成为第七个?”

忽然听见农冰衣哭叫道:“丁大哥,蓝婆婆,凌老爷子快不行啦!”

蓝婆婆手上一颤,黑衣杀手乘机运劲一挣,鼻子里低低哼了声,嘴角溢出一缕紫黑色的血丝。丁原叫道:“不好!”探手一查对方鼻息,却已然服毒自尽。

蓝婆婆一把丢了黑衣人的尸体,飞身赶向凌云霄。

这位垂名百年的冰宫之主,见著蓝婆婆走来,黯淡浑浊的眼里顿时一亮,微笑道:“蓝婆子,我要先走一步啦。今後,咱们这十年一战,可就不用再打了——”

蓝婆婆俯身,用左掌抵住凌云霄胸膛,一边毫不吝啬地注入真元,一边叱道:“你说什麽疯话!凌云霄,你若还是一个男人,就给我好好活过来。

“咱们尚未分出胜负,你就想落荒而逃,又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

凌云霄此时,居然奋力摇头一笑,轻声道:“不要枉费真元了,老夫经脉俱断,已无回天之望。”

蓝婆婆怒喝道:“闭嘴!有老婆子在,就绝对不能让你就这麽死了。想抛下我一个人逍遥快活去,这种便宜事,你想得倒美!”

凌云霄匪夷所思地欢畅笑了起来,喘息道:“蓝婆子,不要忘记你答应过老夫,要将我葬、葬在盛满美酒的大缸里——”

蓝婆婆身躯一颤,厉声道:“凌云霄,你想死便去死吧。要让老婆子为你送终,痴心妄想!”

凌云霄低低道:“蓝婆子,有你的眼泪,老夫死也甘心了。”

蓝婆婆赶紧用右手擦拭眼角,强自掩饰道:“少胡说八道,老婆子岂会为你这个魔头伤心掉泪?

“你真要死了,我才开心,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祸害。”说到这里,话音哽咽,急忙忍住,不敢再说。

凌云霄目光瞧向丁原,轻轻道:“小兄弟,昨夜老夫听你说起舍身救治雪儿姑娘的故事,当时便在心底问自己:假如换作我,又会是如何?

“没想到,这麽快便有答案了,呵呵,至少在这上面,老夫也不输给你——”

丁原单膝跪地,重重颔首道:“老爷子你义薄云天,情深意重,晚辈远远比不上。”

他此刻心中的难受,绝对不下於当日亲眼目睹姬别天仙逝之时。

尽管自己与凌云霄萍水相逢,相处不过短短的一日一夜,但这位老者的洒脱豪情,早已令丁原心折。

然而世事难料,这偶遇相逢,竟也成为两人的诀别,莫非天意果真如此无情?

蓝婆婆再克制不住压抑的情绪,也不管身旁还有农冰衣与丁原,哭著抱住凌云霄软绵绵的身体,像个孩子似地叫道:“你这傻瓜,我有什麽好,值得你这样?”

凌云霄面含微笑,轻轻说道:“老婆子,你不漂亮,也不温柔,可我就是喜欢你。王八对绿豆,看上眼了,没办法?”

蓝婆婆紧紧抓住凌云霄的胸襟,啜泣道:“凌老魔,你到临了还说这些疯话叫我难受,老婆子作鬼也饶不了你!”

凌云霄没有回答,嘴角兀自挂著那缕深深的微笑,心脏却已停止了跳动。

蓝婆婆一呆,直起身子,怔怔地凝视凌云霄面庞,眼睛里一片空洞,直教人心酸。

农冰衣热泪盈眶,大哭道:“丁大哥,凌老爷子,他——他走了!”

历经了老道士与姬别天的离去,丁原又一次品味到生死之恸。

一个活生生的人,昨夜还和自己把酒夜话,谈笑风生,顷刻已化作朽骨,从此天人永隔,无常人间莫过於此!

他耳边忽然响起凌云霄豪迈悲怆的歌声,不自觉地低低吟唱起来:“生何欢,死何惧?世事冷暖醉里真,白云苍狗梦中花。

“求不得,百年毁誉;舍不去,一世多情。直擎天剑斩斗牛,挥袖云山我自往,不留尘与土——”

凄凉沧桑的歌声里,农冰衣泪流满襟。

这位素来欢快活泼的少女,也渐渐开始懂得,人世间实在有太多太多的无奈,太多太多的悲哀——

蓝婆婆默默阖上凌云霄的双目,将他的身躯横抱,大步朝冰崖边迈去。

农冰衣急忙叫道:“蓝婆婆,您要干什麽去?”

蓝婆婆脚步不停,冷冷回答说:“我要葬了他,然後报仇!”她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丁原却清楚,这种感觉,就如同当日自己闻知老道士仙去时,心沉海底,万念俱灰。唯一支撑著的,便是炽烈如火的复仇之念!

农冰衣问道:“蓝婆婆,您知道这些黑衣人,是谁的手下麽?”

蓝婆婆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漠然问道:“我不知道,但不管他是什麽人,上天入地,十年百年,老婆子也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农冰衣道:“我知道是谁!凌老爷子走前,曾经告诉冰儿,那啸声是他的四弟凌云鹤发出的。他还说,今日的冰宫,已经不是他在时的冰宫了——”

凄厉的风声中,传来蓝婆婆一字一顿的喃喃自语:“凌、云、鹤!”

雪拂琴箫第五章雪葬

丁原道:'蓝婆婆,要找淩云鹤不急一时半刻,咱们,还是先将淩老爷子入土为安。而后再杀上冰宫,为淩老爷子报仇雪恨。现在他再无疑虑,近日发生的一系列悬案,肯定与冰宫有关。

至少,淩云鹤已经难逃嫌疑,至於另外两大宫主淩云羽与淩云天,是否也参与其中,尚且有待查证。

蓝婆婆麻木点头道:'对,我答应过他,要替他找一个酒缸,让他从此醉死酒乡,伴着雪原冰天,长眠安息。“

说着话,蓝婆婆猛然'哇'地鲜血狂吐,身子缓缓软倒,双手却依旧紧紧抱着淩云霄的遗体,不肯放开丝毫。

丁原纵身扶住,伸手一探脉搏,眉头一松道:'还好,只是血气逆流,一下子昏厥过去。

农冰衣再是机灵聪慧,可毕竟少不经事,手足无措,眼巴巴地问道:'丁大哥,咱们该怎么办?'丁原舒展灵觉,搜索过冰崖周围数里的动静,道:'淩云鹤已经走了。冰儿,你抱着蓝婆婆,我带上淩老爷子,咱们先去横绝岭。

两人费了半天劲,好不容易才分开了蓝婆婆紧搂住淩云霄的手。

丁原横抱起老爷子的遗体,低头见他笑容犹存,面色不改,几撮白发被寒风扬起,不觉心中又是一阵惨然!

他忍住眼泪收拾情怀,说道:'冰儿,咱们走吧。'便飘身飞下冰崖。

雪地里,淩云霄带来的那头异兽,已被人震碎头颅,血红的眼睛变得黯淡无光,直瞪瞪看着前方,倒在血泊之中。己在上面早该知觉。

两人御风朝横绝岭而去,路上农冰衣也失去了说笑的心情,气氛极是沉闷。直到横绝岭遥遥在望,农冰衣才忽然开口问道:'丁大哥,好奇怪哦,那些人怎么就能够藏在雪地里,却没有被察觉呢?而且,他们好像是吃定了一样,应该是在淩老爷子到达以前,就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冰崖上。“

丁原苦笑道:'既然下手的人是淩云鹤,他当然清楚淩老爷子和蓝婆婆的十年之约。从这一点上,也反证了老爷子的判断不错。这种事情,除了冰宫的几个宫主之外,还有谁能清晰地把握时间和地点,事先设下埋伏?这些人就从深藏的雪地之下暴起偷袭凌爷子和蓝婆婆。“

丁原道:'冰儿,你说得对。他们的目标,本该是蓝婆婆和淩老爷子,咱们不过适逢其会。“

'可淩老爷子隐退多年,早已不管冰宫之事,淩云鹤为什么还一定非要除之而后快?“

农冰衣道:'丁大哥,等咱们抓着了淩云鹤,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为什么要害淩老爷子和蓝婆婆?“

丁原点点头道:'我更想知道的是,这些人到底是从哪里偷学来的魔教十六绝技?可转念一想,又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此看来,就算双方彼此知晓根底,也多半是两路人马,各有所图。意外的是,在谈禹身边,竟还有年旃与古大先生等人。众人见着丁原,远远便打招呼道:'丁小哥,咱们总算等着你了。

年旃眼尖,惊讶道:'丁小子,这不是淩老魔和蓝婆子么。他们出什么事了?“

丁原迎上众人,回答道:'淩老爷子遭人暗算,已经仙逝了。

古大先生好不惊讶道:'淩大宫主遭人暗算,是谁?“

农冰衣道:'是冰宫四宫主淩云鹤,和他的手下。

谈禹愕然道:'淩云鹤,怎么会?他干什么要暗算自己的大哥?

丁原道:'这件事情头绪众多,颇为诡异,咱们还是上山,坐下再说。'众人在谈禹引领下上了横绝岭,在厅中落坐婆身边照料。

丁原简略将经过说了,年旃一拍桌子道:'真没想到,淩老魔居然会死在自己兄弟的手里。“

古大先生喟叹道:'他纵横一世,到头来,竟落得如此收场,着实令人叹息。“

'咱们只要能抓着淩云鹤,不仅能替淩大宫主和那个灵空庵的老尼姑报仇雪恨,更可让那多的悬案水落石出,可谓一举两得之举。“

古大先生皱眉道:'问题是,我们还不晓得,这些事情是淩云鹤一人所为,还是冰宫其他两名宫主均有参与?“

年旃狞笑道:'这还用问吗?淩云鹤干的这些勾当,要是背后没有淩云羽、淩云天的支持指使,就凭他一个人,能成得了事?,就等机会杀了淩老魔,好彻底控制冰宫大权。他xxxx的,这帮龟孙子想得倒挺美。'谈禹迟疑道:'他们杀死自己的兄长,难道就只是为了控制冰宫?

'可按照丁小哥刚才所说,淩大宫主早已不理冰宫俗务。冰宫大小事情,淩云羽等人尽可为所欲为,还要杀死淩大宫主做甚?十大高手之一,又是名义上的冰宫之主,本届蓬莱仙会,必定也会参与。为了清除麻烦,他们才先下手为强,乘着淩老爷子与蓝婆婆十年斗剑的大好机会,痛下杀手,扫除后顾之忧。

'热闹好瞧。“

'他们若是不惹到老子身上还则罢了,不然,老子正可拆了这帮兔崽子的骨头,当棒槌敲!

丁原道:'既然我已经知道,这些事是冰宫干的,那还用迟疑什么,何必一定要等到蓬莱仙会上去说。

'稍后蓝婆婆醒了,我就杀上冰宫,先找淩云鹤,再寻淩云羽、淩云天。只要是有参加了这些阴谋的人,一个也休想逃!

古大先生笑道:'丁兄弟,古某知道,你与冰宫一战,在所难免。此次前来横绝岭,就特意带了一众同道高手,好为兄弟你助阵!很是感激,也甚为过意不去。

'这次冰宫之战,淩老爷子既死,就剩下的那三个,丁某与蓝婆婆两人足矣,就不再劳烦各位兄弟了。

年旃眯缝着眼睛道:'丁小子,你这话说得可不对,我老人家听上去就不顺耳。

'怎么不出两天的工夫,咱们又在横绝岭见着了?转转,又干你什么事?'要撞上来,就活该谁倒楣。'

谈禹急忙道:'古大先生,岂有你与丁小哥、年老祖冒险闯宫,咱们众兄弟缩在横绝岭上看热闹的道理?

'谈某修为,虽然比不上丁小哥的一根手指头,可要说对付一、两个冰宫的虾兵蟹将,那也绝不含糊。

古大先生暗自向谈禹丢了个眼色,说道:'谈洞主,既然丁兄弟这么说了,咱们照做就是。

'众兄弟刚从云林禅寺征战而归,也都乏了,不妨就在横绝岭休息几日,以做后援。说不定,也真会有用得着的地方。

谈禹心领神会,道:'在下谨遵古大先生吩咐,如此先预祝各位马到成功。

谈禹慨然道:'丁小哥尽管开口,在下一定替你办到。

丁原微微一笑,道:'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与在下同来的那位小姑娘,你也见过的,她是农医仙的孙女。纵百死亦难辞其咎。'

年旃嘿嘿道:'那倒不必了。你小子的脑袋又臭又硬,再好的酒众人哄笑了起来,却见农冰衣跟在蓝婆婆身后,徐徐地步入厅中。

年旃哈哈笑道:'蓝婆子,一百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好像谁都欠你钱似的?

最终蓝婆婆目光落在谈禹身上,平静地说道:'谈洞主,老婆子有一桩事,要烦劳你帮忙。

看在丁原面上,谈禹客客气气地说道:'不知在下能帮得上蓝仙子什么忙?

蓝婆婆微微一礼,道:'多谢了。乘这点工夫,老婆子也正好去办另一件事。稍后咱们便在那座冰崖碰面。

农冰衣道:'婆婆,您还没完全好呢,千万不要这会儿,就急着上冰宫找淩云鹤,为老爷子报仇雪恨的事,冰儿跟你一起去!

蓝婆婆眼中透过一缕杀机,道:'他跑不了!我先去找酒。'说着,也不理会旁人,径直回头走出客厅。

年旃愕然道:'这婆娘忒地莫名其妙,要酒缸和石蜡做什么,还要去找酒?莫非要学男人借酒壮胆?我看她好像用不着吧。

些。'

古大先生与谈禹在旁一边暗笑,一边咋舌摇头,心想,丁原就这么着调侃年旃,可真有什么危险的事,老鬼头却是巴巴地跟了来。

若换个人,敢这么拿冥轮老祖开玩笑,老鬼头怕早把他的一颗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

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说不得。常么下籽不长笑检怎棉笑籽蛮来县李旁你籽了样抓检蛮县边可规才是晦气。

一个多时辰后,外面天色已经全黑。谈禹的手下,也将酒缸与石蜡搬到了厅外。蛮测测蛮必这你抓内到下以啊手石蜡倒也罢了,那酒缸竟有六尺来高,五、六个汉子也合抱不过来,真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淘来的宝贝。

谈禹命两名壮汉抬起酒缸,又带上淩云霄的遗体,与丁原、农冰衣等人下了横绝岭,直奔冰崖。蛮测测蛮必这你抓内到下以啊手却早被冻得僵硬,全身结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谈禹一抱拳道:'蓝仙子,谈某幸不辱命,你要的东西,都已置办齐了。

蓝婆婆打量着那只巨无霸般的酒缸,满意地点头道:'有劳谈洞主了。'双袖一挥,上百酒罈子淩空飞起她手指连弹,发出'嗤嗤'精光,击破罈口封泥,一道道清澈的酒汁,宛如瀑布倾泻,不偏不倚地倒入酒缸。

寒风吹来,冰崖上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郁诱人的烈酒芬芳。有二十多年的窖藏!'

古大先生一惊,他虽久居漠北,却也晓得这雪刀子,乃燕州幽城浮生斋独一无二的名酒。

此地距离幽城,不下千里,两个时辰里,蓝婆婆竟打了个来回,还带着百多酒罈,如此修为,着实教人叹为观止。

直到酒缸注满,蓝婆婆方才罢手,看了眼剩下的五、六罈酒,道:'谈洞主,若是你喜欢,这剩下的几罈,老婆子便送给你了。

谈禹大喜,道:'多谢蓝仙子!

蓝婆婆恍若未闻,缓缓俯身抱起淩云霄,垂首相望,清泪盈眶!

她一步步走向酒缸,步履沉重蹒跚,整个人彷佛一下苍老了几十年,全无刚才挥袖拂坛,弹指破泥的飒爽英姿。

是舍不得,还是人已乏力,蓝婆婆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可不管怎么慢,这短短的几丈路,终究还是会有尽头。

就如同人之一生,不论是风光无限还是庸碌平凡,到头来,还不都仅只换来一抔黄土而已。

谁能长生不死,有几人能得悟天道?千百年来,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多少俊杰穷尽一生,孜孜追索?或许,淩云霄也本是其中之一。假如他没有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有一天真的能够化羽飞天吧?嘿看在以看这旁出蛮样出县试么

但为了情之一字,他宁愿倒在冰天雪地里,伴着美酒佳酿,听风起雪飘,长眠万世,从此,也无人去会那十年一战。

也难以狠下心来,将石蜡封上。

'啪!'是一滴泪落入酒缸,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涟漪荡漾,复又散去。桂啊

天之殇,地之恸,常无常,情多苦。丁原的心头,忽然浮现起天殇琴谱上最后的一段心诀。

直恨不得斩风驱魔。

天殇琴感应主人心念,从天罗万象囊内自动飞弹腾起,冉冉落在几乎不需要任何的踌躇思虑,丁原的激情,恰似泉涌一般,从手指间涓涓流淌而出,化作一缕缕悲怆苍凉,雄壮高昂的琴韵!红尘里无数的痴怨?

一腔郁闷,百般豪情,尽挥洒在跌宕起伏的琴音里,如同滔滔江水浩浩汤汤,青山遮不住,滚滚东流去!声,心底竟然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绪。

在这琴音飘荡里,蓝婆婆最后看了一眼淩云霄熟悉的面庞,将最后一丝缝隙用石蜡封上。试你抓在龙看抓籽长看在常试长

这里面,躺着一个人,和自己斗了整整一百二十年。

十年一战,他从来没有让自己赢过,於是让她恼,让她恨,让她时时刻刻无法或忘。试你抓在龙看抓籽长看在常试长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仅仅是因为自己曾输给过这个魔宫首脑,还是因为心中那团争强好胜的火焰?

许多事情,现在已经不需说了。她知道,在他走时,他是欣慰而了无遗憾的。因为,他终於得到了自己后半生苦苦求索的答案。

琴声徐歇,谈禹低低咳嗽一声,问道:'蓝仙子,可要我等帮忙为淩大宫主下葬?

蓝婆婆摇摇头,嗓音嘶哑道:'不用。'她半跪下身体,开始用手一捧雪、一蓬冰地挖掘。试你抓在龙看抓籽长看在常试长

年旃一皱眉,正想问她,这么折腾下去,大夥儿要等到什么时候,农冰衣、丁原已经默默走到蓝婆婆身旁,和她一起徒手挖掘。

半个多时辰后,酒缸被缓缓放入坑中,一捧捧冰雪渐渐掩盖上去。遮住了一点,一块,一边——终於垒起了一座雪白的孤坟。

丁原道:'蓝婆婆,可要为淩老爷子再竖一块墓碑?

蓝婆婆道:'不用了,他一辈子淡薄虚名,就让他一个人安静地歇息吧。

谈禹或许是看在那几坛雪刀子的分上,自告奋勇道:'蓝仙子,稍后在下就安排手下为淩大宫主看守坟冢,你尽可放心。料了。'

丁原长叹一声,劝道:'蓝婆婆,你节哀顺变。稍后咱们便一起杀上冰宫,找淩云鹤为老爷子报仇。

蓝婆婆冷冷扫过年旃、古大先生,婉拒道:'小夥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为淩云霄报仇之事,老婆子断不会让旁人插手。

'区区一个淩云鹤,不过是跳梁小丑,我还不放在眼里,却不必再劳动诸位大驾。

年旃心知,蓝婆婆是不屑与自己这班'邪魔歪道'的人同行,更不愿借自己与古大先生之力报仇,故才以此言推托。

他重重哼了声道:'老子才懒得多管闲事!

蓝婆婆充耳不闻,呆呆望晶莹雪白的坟冢,任由泪流满面。

第三部第四集雪拂琴箫第六章冰宫

从横绝岭向北八百里,有山名为“天极”,连绵数千里而不绝。其主峰“雪月岭”高逾万仞,俯瞰北地,四季里冰雪覆盖,终年无春。

但在雪月岭峰顶,却有一座占地数万亩的天池,竟是碧波浩瀚,荡漾起伏。

天池中央漂浮着一片厚厚冰层,恰似一枚明珠镶嵌于翡翠当中。名震天陆的北地冰宫,便巍峨屹立在这铺展数千亩的浮冰之上。而筑就冰宫的一砖一石,一梁一瓦,便全数就地取材于雪月岭中终年不化的万载玄冰。

丁原、年旃与古大先生,三人伫立在天池岸边,遥遥眺望冰宫。

晨曦里,这座恢宏壮观的建筑,闪烁着熠熠光辉,光滑如镜的冰墙上,依稀流动着一泓亮黑的光泽。

从天池岸边,有四座冰桥横跨湖面,连接着冰宫四道大门。每一座冰桥都长过百丈,高高临驾,朝霞映照里,直宛如彩虹经天,分外妖娆雄伟。

古大先生介绍道:“丁兄弟,年老祖,冰宫内部以四象为形,分设‘苍龙’、‘雪虎’、‘朱雀’、‘玄武’四大圣殿。四殿之间有飞桥长廊,甬道楼台相联,浑然一体又各成一局。

“眼前这四座冰桥横跨天池,正分别连接四大圣殿的正门。凌云鹤乃‘玄武殿’首座,咱们若要找他,便该从左首的冰桥过去,最为直截了当。”

他停了停,继续道:“在下和冰宫虽说是近邻,可对冰宫里面的具体情形,古某也不甚了然了。依在下看来,稍后咱们还是先礼后兵,小心行事,先瞧瞧对方的反应再说。”

年旃鼻子里重重一哼,道:“老子是来打架闹事,又不是来作客的,哪有那么多礼跟他们啰嗦?”

丁原笑道:“老鬼头,既然来了,还怕没得架打?我万里迢迢找到冰宫,一样也不是为了来玩。”

古大先生望了眼远处的冰宫,低声问道:“丁兄弟,看上去,里面好像非常平静,也不晓得蓝婆子如何了?”

年旃不耐烦道:“管那娘们做甚?凭她的修为,凌云鹤之流又岂是对手?走吧!”说着话,阔步朝左首的冰桥行去,丁原与古大先生一左一右,紧紧跟上。

三人一面前行,一面留意提防对面冰宫中的动静,可一直走过冰桥,来到玄武圣殿的正门前,也不见有冰宫弟子露面。

高大的正门外,门可罗雀,空空荡荡,厚重的两扇冰门紧紧关闭,只有一对冰雕的麒麟,一左一右,张牙舞爪地伫立在台阶两侧。

年旃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冰宫的兔崽子晓得老夫要来,都吓得大门紧闭,连面也不敢见了?”

丁原摇摇头道:“冰宫好歹也算是天陆三大魔宫之一,怎肯如此窝囊示弱,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古大先生扬声唱喏道:“在下漠北古灿,与丁原、年老祖前来登门拜访,烦请凌云鹤凌四宫主出来一见!”

三人等候片刻,里面依然悄无声息。年旃突然笑道:“格老子的,不会是让老婆子把里面的人全给杀光了吧?”

古大先生道:“只怕蓝婆子再是厉害,也难有如此雷霆手段,能在旦夕之间,将冰宫屠为空城。说不定,还真是凌云鹤他们猜知咱们来意,存心当起缩头乌龟。”

年旃眉毛一耸,狞笑道:“既然如此,咱们还等什么?”话音未落,袖口金光一闪,九宝冥轮铿然长鸣,“轰”地击在正门上。

出人意料的是,尽管冰屑四溅,流火飞天,可冰门上仅仅凹陷进去一个大坑,并没有如想像中那般应声碎裂,门户洞开。

年旃一怔,颇觉没有面子,怒道:“他xxxx的,这狗屁玩意儿邪门了!”欲待催动冥轮二次轰击,丁原先一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一推。

厚重的冰门发出一记闷响,缓慢地朝里打开。

年旃手执九宝冥轮,呆望着大门,好半天回过神来,喃喃骂道:“什么玩意儿?”

古大先生又是好笑又是惊讶,藉着推开的门缝朝里望去。

里面一座数百丈方圆的大厅里,明珠高悬,亮如白昼,所有物事都摆设归置得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却依旧是空荡荡,静悄悄,不见一人。

他见丁原站在门口,神色凝重,若有所思,道:“丁兄弟,这冰宫果真有些蹊跷!”

丁原点点头,目光徐徐环顾大厅,道:“我正在想,咱们是否要马上进去?”

年旃走到丁原身边并肩伫立,咕哝道:“老子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扇破门就透着古怪,里面又空空荡荡,摆明了是放手,要咱们长驱直入。

“嘿嘿,老夫敢打赌,一旦咱们跨进这道门,立马就有好戏上演!”

古大先生犹豫道:“丁兄弟,年老祖,要不,咱们试着从其他门进去看看?”

丁原道:“不用了,其他三殿,定然也是一般无二的情形。

“由此正可断定,凌云鹤刺杀兄长的举动,绝非一人所为,其他两名宫主一定也有参与。甚至从地位上而言,真正的主谋,应当是凌云羽才对!”

年旃冷笑道:“还有一种可能,说不定凌云羽和凌云天,也一早被凌云鹤给干了。如今的冰宫,已经是凌老四一人独尊!”

古大先生问道:“那么,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是否还要继续往里走?”

年旃一舞冥轮,威风凛凛道:“咱们都到了这儿,哪有给吓回去的道理?何况,凭我们三人,就算凌云鹤不安好心,想暗中算计,也没那么容易!”

丁原赞同地点头道:“不错,他们越是故弄玄虚,我们便越是要进去探个究竟。一来蓝婆婆必定早已进了冰宫,也不知她现在情形如何?二来冰宫阴谋经营这么多年,难免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更加重要的是,假如凌云鹤存心要对付我们,咱们正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不然空手而归,好不容易才有的一点线索,一下子便又全都断了。”

当下三人不再迟疑,由年旃一马当先,丁原、古大先生护持两翼,形成“品”字形缓缓朝里推进。穿过大厅,对面出现三条通道,均是百转千折,不见尽头。

年旃哪管那么多,大步往当中的一条走廊上行去,两侧碧波荡漾,池水幽幽,漂浮着一些不知名的北地奇葩,一团团傲霜怒绽,奼紫嫣红。

长廊尽头,又是一道月亮门洞,庭院深深,雪楼独屹。年旃只用灵觉一扫,便知里面一样没人,于是看也不看地绕行而过。

就这么,三人在寂静空旷的冰宫里,穿行游走了一个多时辰,始终也没见着一个人影,更不用说蓝婆婆了。

年旃渐渐不耐烦起来,怒骂道:“他xxxx的,惹急了,老子便用一把火,把这儿烧个净光,瞧那些王八羔子,还能往哪里躲!”

丁原道:“老鬼头,你还是省点力气吧。这冰宫里外都是用万年玄冰铸成,连你的冥轮都轰不碎,何况是放火去烧?”

年旃怒不可遏,冥轮脱手飞出,“砰”地在冰墙上又轰出一个大坑来,高声叫道:“凌云鹤,你给老子滚出来!”

想那路是他带的,可走了半天,依旧只能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老鬼头心里未免也有点窝火,更感到老脸无光。

他的吼声犹如雷鸣,惊天动地的震响,可四周依然一片死寂,只有嗡嗡回声不停地激荡。古大先生忽然“咦”了声,低声道:“不对!”

丁原四下环顾道:“冰宫也玩起了这手,用一座迷宫来对付我们,咱们转了半天,又走回了曾经到过的地方!”

原来三人不知不觉里,走入了一座尽是蛛网般四通八达、曲折悠长的廊道里,一兜就是小半个时辰,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径。

更诡异的是,回廊两侧不时会出现几间空空如也的冰室,里面通常会有两、三扇小门,却分别通往外面不同方向的回廊。一旦穿越而过,便很难再找到来时归途。

古大先生叹口气,道:“早晓得这里如此古怪,咱们刚才就不该踏进来了。”

年旃粗声道:“没有用的,老古。老夫在走进这座大殿之前便留意过,咱们不论选择从哪条路线过来,这儿都是必经之地,除非咱们御风飞行,从冰宫上方越过,不然的话,躲也躲不过去。

“格老子的,凌云鹤那王八羔子,定是一早就布好了这个套子,就等咱们往里面钻。”

丁原接着道:“就算咱们有所预感,想避开这里,凌云鹤也定会另有手段,把咱们引诱进来。譬如,故意让手下甚至是亲自现身,引得我们追进这里。

“总之,正如老鬼头所言,他们是早有预谋,要将我们困在此处。”

年旃嘿嘿冷笑道:“笑话,老子大江大浪不知闯过了多少,用狗屁一座迷宫,就想困死老子,简直是痴人说梦!”

三人不约而同抬起头,仰望玄冰凝铸而成的天花板,均明白这里当是唯一的出路。

四周的冰壁俱都坚硬无比,以年旃的冥轮硬砸,也只是陷出一个坑来。要想轰开一道缺口,虽非不能,却也煞费气力与工夫。

更重要的是,这冰壁重重叠叠,轰开一道,外面还不知道又有多少等着他们?远不如破开头顶冰石,御风脱去,来得便捷爽快。

尽管对方必然也会对此早有防范,但勉力一试,也总好过几人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迷宫之中瞎兜乱转。

于是,三人齐齐祭出随身仙宝。

年旃的九百冥轮、丁原的混元锤与古大先生的九龙壁,光焰如炽,罡风激荡,同时击在头顶冰壁上,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轰鸣,仿佛整座宫殿,也随之战栗、颤抖起来。

冰壁虽然厚重,但果然吃不住三大高手的联手一击,“喀喇”裂出一道数尺长的缝隙,一蓬浓浓的银白色冰雾,弥漫蒸腾,簌簌飘落。

还没等三人来得及松口气,蓦然眼前爆起一团夺目白光,旋即如潮水般充盈鼓涨,扩散开来,刺得人几乎睁不开双眼,更无法看清身旁景象。

三人只觉得四周天旋地转,星移斗转,脚下的冰地隆隆作响,好似天塌地陷了一般。

丁原收了混元锤,提起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护持周身,迅速离地,在半空里稳住身形,纵声唤道:“老鬼头,古大先生——”

隐隐约约听到极远的地方,传来了年旃的回应,可迅速就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巨响声中,接着便再无消息。

丁原灵觉涌出,探察出前后百余丈,却丝毫也搜索不到老鬼头与古大先生的踪迹。

他心知刚才的异变,必然是三人轰击头顶冰壁,触动了迷宫机关,引得阵势大变,但此刻情形不明之下,也唯有抱元守一,静观其变。

眼前白光渐渐褪淡,周围也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然而丁原却惊愕地发现,自己置身之地,已不在是刚才站立的地方!

他分明记得异变来临之前,自己与古大先生、年旃是站在一条回廊里,可现在却是孤身一人,伫立在一座冰室之中!

丁原惊骇之下,努力地平复心中的震惊,暗自思量道:“不用说,刚才的一阵天旋地转,已令迷宫布局尽数改变,我也被推离了原先位置。这里面所有的冰室,几乎都一模一样,难以分辨,也不晓得眼下我到底位于这座迷宫的什么地方?

“当务之急,一是寻找老鬼头和古大先生,再则便是设法走出迷宫。凌云鹤既将我们诱入此间,所谋必毒,绝不会单单是将我们困死在里面这么简单。”

想到那些神秘莫测、不知人数的黑衣杀手,丁原心头焦灼起来。

适才三人聚在一处,也还罢了,如今一一落单,正给了对方乘虚而入的机会。加上迷宫地形复杂诡异,凌云鹤等人又躲在暗处窥觑,纵然老鬼头他们修为绝顶,也难保不失。

毕竟,修为超卓如九玄师太者,也在黑衣杀手的围攻之下无力脱逃,最终含恨而亡,何况是此时此地,此种绝境之下?

一念至此,丁原虽深知,现在万万不能自乱方寸,否则结果只会更糟。

但凡事关心则乱,一想起老鬼头与古大先生,很可能正身处危难之中,又如何能平心静气?

丁原迅速打量冰室一番。

这座冰室前后各有一道小门,他凝神聆听片刻,外面的长廊里万籁俱寂,稍一思忖,丁原推开身后小门,迳自走出。

他心中反覆揣摩刚才一路走来的情形,面前的回廊冰室循环往复,复杂迷离,但迷宫既为人设,一定有暗藏的规律可循。

只是方才三人恃强,一昧地横冲直撞,猛打猛冲,结局不想可知。只有静下心来,仔细寻找其中门道,或可有脱困之望。

可惜知易行难,这个道理丁原虽然明白,然而要从眼前错综复杂的迷宫里发现破绽,又岂能是急切之间可得?

他强自耐心地游走良久,每经一处便留下记号。到后来,有些冰室里竟被刻下五、六道的印痕,可依然找不到丝毫的头绪。

这迷宫仿佛是一团又一团的麻线,彼此缠绕连绵,让人根本无法判断,自己究竟置身在迷宫的哪一个方位?明明是走过数次的路径,可每回经过之后,又莫名其妙地来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又不知过了多久,丁原还是毫无进展。老鬼头与古大先生如同销声匿迹一般,凌云鹤与那些黑衣杀手,也都没有出现。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玉儿,如果有她在自己的身旁,或许这么一座迷宫,只不过是个让自己观赏、赞叹一番的冰晶世界。

可自己真的想见到她吗?又或者自己敢面对她吗?丁原抚心自问,只觉“是”与“不是”二字,其实是世界上最难写的两个字。

不过,玉儿现在应该正为着来日的蓬莱仙会,而潜心闭关静修,不可能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丁原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收藏的绢帕,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袭上心头,似苦还甜。

这些日子以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去想玉儿。然而这份思念愈想淡忘,却反倒来得更加强烈。

于他内心深处,未尝不曾盼望过能够两美尽收,花好月圆。

但是玉儿也好,雪儿也罢,她们都是那样美好,对自己都是一往情深,能得其中一人长伴身边,已是自己莫大的福气。

而倘若心猿意马,脚踏两条船,那实在是对她们最大的亵渎与不公。

丁原忍不住颓然叹了一口气,心道:“我深陷绝境,被困冰宫而不得出,却还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甚?

“再说,我已经答应姬师叔,要在有生之年好好照料雪儿,不令她再有半点不快乐,又岂能朝三暮四,失信毁诺?”

他收拾情怀,重新振作精神,灵觉里却蓦然传来一阵波动。

丁原心头一警,立刻察觉到这阵灵觉波动,源自身旁的那间冰室。对方显然是名高手,否则,也不可能直到如此接近的距离,自己的灵觉才产生感应。

他暗聚真气,右手握住雪原仙剑,左手猛地推开那扇冰门,低喝一声:“什么人?”

四道目光,在半空中迎面交错,刹那间彼此都怔住了。

丁原张嘴愕然道:“玉儿?!”

苏芷玉欣喜无限,注视丁原,浅笑道:“丁哥哥,玉儿总算找着你啦!”

丁原呆呆地大脑不动,脱口问道:“玉儿,你是特意到冰宫来找我的,可你又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话一出口,立刻低头瞧了眼右腕上佩戴着的灵犀镯,恍然大悟。

果然,苏芷玉回答道:“小妹前日出关,因一时心绪不宁,便以河图仙卦算了一卜,竟从卦象中发现,丁哥哥近日多有无妄之劫,且仙卦隐隐透出‘困水’之象,乃主大凶。

“玉儿左思右想,始终放心不下,便禀明安阁主,得她恩允后,即依照灵犀镯的指引,一路寻到冰宫。”

丁原百感交集,苏芷玉听似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她刚自南海而来,似乎还不晓得这些日子来,所发生的诸般变故,脸上兀自洋溢着重逢的喜悦,虽是在矜持克制,但樱唇那一抹笑意里,又怎能遮掩得住少女情怀?

丁原心里恨不能煽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低声问道:“玉儿,你进了冰宫之后,可曾遇见过其他人?”

苏芷玉道:“没有啊,我也正在疑惑,为何偌大的冰宫,见不着一个人影。丁哥哥,你所为何事,要到这冰宫中来?”

丁原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玉儿,老鬼头和古大先生,本是同我一起来的,如今也尽都失散在这座迷宫里,生死未卜。当务之急,我得赶紧找到他们,而后再作其他打算。

“不过,这地方古怪得很,我兜了不晓得多少个圈子,却还是在原地转圈。玉儿,你看这冰室中,我都已经留下五道印记,还是转了回来,你可知其中的奥秘?”

苏芷玉听丁原抱怨,嫣然一笑回答道:“这座迷宫暗蕴‘四象’天机,看似普通的一条长廊冰室,却都潜藏有四种不同的阵势变化。

“如此叠加起来,整座迷宫堪称是千变万化,玄机百出。人若坠入其间,便是空有一身绝世修为,却也无济于事。”

丁原笑道:“玉儿,听你说来,头头是道,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了,否则也不可能如此巧合,咱们就能走到一个冰室之中,是吧?”

苏芷玉唇边浮现淡雅的微笑,秀目犹如夜空中繁星闪烁。

丁原在她柔和的目光注视下,好似沐浴在清溪涓流之中,突然眼前的一切,都不再是难题。

只听苏芷玉悠然道:“玉儿的这点本事,又岂能瞒过丁哥哥的眼睛?这座迷宫虽然奥妙,但万变总不离其宗,这所有变化,其实都是从‘四象’天机中衍生而来。

“比之当年我爹爹亲手设计的‘四灵千幻阵’,不过是异曲同工罢了,玉儿若非能粗解此中玄机,又如何能这么快便寻着丁哥哥?”

丁原喜道:“常言说得好,‘会者不难’。唉,我若是能学得苏大叔三成的奇门遁甲功夫,也就不至于一头雾水,坐困愁城了。

“今后,若能得着机会,一定在这方面,多多向他老人家求教才是。”

苏芷玉笑道:“丁哥哥若是想向我爹爹讨教奇门遁甲的功夫,他老人家必定会开心得很。

“他常说,自己平生三大得意事,一是历经曲折,终于如愿迎娶了娘亲;第二便是一身奇门遁甲,当世无双;第三桩才是七十余年前,在正、魔两道的重重围堵追杀之中,仍能够挥洒自如,全身而退。”

丁原哈哈一笑,只觉天陆之大,若论自己佩服之人,当首推师兄盛年,可论让自己心仪不已、向往羡慕之人,却除苏真外,再无第二人。

丁原说道:“我只担心自己太笨,到时候,会把苏大叔气个半死。”

苏芷玉眼波流动道:“丁哥哥天资聪慧胜过玉儿百倍,只要诚心想学,又岂有不成之理?”

她的玉颊忽然莫名地一红,垂首低声道:“何况,玉儿也会帮你。”

丁原胸口像是又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脸上的笑容瞬息僵住,消失不见。

苏芷玉见丁原神色大失常态,关切道:“丁哥哥,你怎么了?”

丁原不敢接触苏芷玉清澈如水、情深似海的目光,侧转过面庞望向冰门,挤出一丝笑容道:“没什么,玉儿,咱们还是赶紧去找老鬼头他们吧。万一冰宫乘机暗下杀手,可就麻烦了。”

苏芷玉若有若无探询的目光,在丁原面庞上打了个转,颔首道:“丁哥哥说得是,咱们还是救人要紧。”

当下丁原跟在苏芷玉身侧,游走迷宫,前前后后彻察了三遍。

可随后他就失望了,迷宫中既没有发现年旃等人的身影,也没有找到冰宫留下的蛛丝马迹。

丁原眉头紧锁道:“难不成老鬼头和古大先生,已经被冰宫害了?”

苏芷玉安慰道:“丁哥哥莫要着急,也许是他们找着了走出迷宫的路,已经脱险,也未可知。”

丁原沉吟无语,他清楚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玉儿这么说,只是不想让自己太担心罢了。

他闷闷地说道:“玉儿,瞧这情形,咱们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什么线索。不如先退出去,另做筹谋,你看如何?”

苏芷玉盈盈含笑道:“玉儿自然是唯丁哥哥马首是瞻。”

第三部第四集雪拂琴箫第七章绝境

两人出了迷宫,丁原重又站回冰宫的台阶上,仰首眺望晴空,直有恍若隔世的错觉。忽听苏芷玉咦道:“丁哥哥,对面好像有人,正朝这里走过来。”

丁原放眼望去,就见前方的一条回廊拐角处,蓝婆婆正缓步行来。

丁原又惊又喜,快步迎上,连声道:“蓝婆婆,见着你可太好了,你没事吧,可曾遇见过老鬼头和古大先生他们?”

蓝婆婆在丁原近前停下脚步,上下打量着他,一脸漠然地问道:“你是谁,如何认得老婆子?”

丁原讶异道:“婆婆你忘记了么?在下丁原,咱们曾在冰崖前见过。”

蓝婆婆直挺挺的眼中亮起神采,冷冷道:“原来你就是丁原!”

丁原微笑道:“蓝婆婆,你也忒健忘了吧,这才多久的工夫,就不认识在下了?”

蓝婆婆面容突然变得扭曲恐怖,猛然挥掌直击丁原胸口,凄厉笑声中,蓝婆婆状若疯狂地大叫道:“老婆子要杀的便是你!”

这一掌去势如电,石破天惊,正是南海菊梨岛绝技“怒菊斩”。丁原猝不及防,更压根儿没有想到,蓝婆婆会突然出手要杀自己,欲想招架闪躲,哪里还来得及。

“砰砰”两声,蓝婆婆双掌结结实实印在了丁原胸膛之上,却也被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生出的护体灵力,震得连退两步,手掌酸麻。

丁原脑子里“嗡”地一声,身躯宛如飞絮一般被激飞而出,周身剧痛欲裂,口中热血飞溅,一片天昏地暗,金星乱舞,脑袋里昏昏沉沉,几乎失去了知觉。

苏芷玉失声惊呼,飞身接住丁原,叫道:“丁哥哥——”

丁原“噗”地一口血,喷在苏芷玉胸前的衣襟之上,难以置信地盯着蓝婆婆,问道:“你、你,为何要杀我——”

他这一开口,顿时又是口中鲜血狂喷,五脏六腑传来撕心裂肺一般的痛苦,一阵阵地撕扯着全身的神经。

想那蓝婆婆名列正道十大高手之一,修为之深自不必说。

饶是丁原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也同样禁受不起这么裂石崩云的一击,若非他自幼受过六合回春大法的洗髓易经,只怕已然命丧当场。

蓝婆婆见丁原硬生生受了自己一记以九成功力施展的怒菊斩,居然还能开口说话,也不由得一怔。

她双目含着无限怨毒凝视着他,厉声道:“丁原,你暗施诡计害死凌云霄的时候,可曾想到过,这么快便会遭老天报应,一样死在了别人的暗算偷袭之下?”

丁原惊怒攻心,欲待回应,不及开口,眼前一黑便昏死过去。

苏芷玉紧紧抱住丁原,叫道:“丁哥哥!”飞快地取出一枚冰莲朱丹,撬开他的牙缝,塞了进去。只觉得他气若游丝,胸口的心跳仿佛随时会沉寂下来,不禁心如刀绞,好似天要塌了一般。

蓝婆婆见状,仰天厉笑,纵声道:“凌老魔,你可有亲眼看见,老婆子我为你报仇了!”

苏芷玉左手按在丁原心口,源源不断地输入“天一真气”,助他维持住心脉的最后一口元气不断,悲声道:“婆婆,我虽然不知道凌老爷子,是否真的死在了丁哥哥手中,可也敢以性命担保,他决计不会无缘无故的暗箭伤人,滥杀无辜!

“您不问青红皂白,便痛下杀手,岂是我正道先辈的行事风范?”

蓝婆婆停歇笑声,望着苏芷玉道:“女娃儿,你晓得什么?丁原卑鄙无耻偷袭凌老魔,将他杀害在冰崖之上,那是老身亲眼得见,你又凭什么来为这个恶贼担保?”

苏芷玉悲愤道:“倘若果真如此,您应该早已见过丁哥哥才是。为何刚才偏又存心装出一副素不相识的模样?难道是早已打定主意,要来偷袭丁哥哥吗?”

蓝婆婆一愣,眼睛里现出一缕迷惘之色,好似被苏芷玉的问题扰乱了头脑,喃喃低语道:“对啊,我该见过他才是,为何又全无一点印象?我知道他是丁原,我亲眼见到他突然偷袭一拳,轰杀了凌老魔,可我为什么又会不认得他?

“不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到底是在哪里,是那座冰崖么——”

蓝婆婆眉头越皱越紧,眼中的迷惘之色也愈发浓烈,蓦然一声长啸,腾空而起,倏忽去远,竟是舍下丁原、苏芷玉,迳自走了。

苏芷玉心悬丁原,也无心追赶,念动真言,正也要御剑离开冰宫,寻一处僻静地方,设法为丁原疗伤。

陡然心头警兆升起,周围的冰壁之后,无声无息现出八名雪衣老者,均是雪髯皓首,神情冰冷,一股汹涌澎湃的杀机,扑面而来。

苏芷玉芳心一沉,知道自己遇见的这八名雪衣老者,正是威震北地的“雪原八皓”。

这八老在冰宫之中,享有极为尊崇的地位,平日里凌云羽轻易也差遣不得,只闭关修炼,不理俗务。

但若是这八老联手出击,必定是惊天动地,神鬼莫御。即使是凌云霄在世,也不得不退避三舍,以求个个击破。

如今自己以一敌二,已经勉强,何况,身边还有一个伤重不醒、性命垂危的丁原?

好在雪原八皓似乎并不急于出手,看着他俩的目光,就如同瞧着两只陷入笼子里的小兽,其中一人说道:“女娃儿,你怀中之人,杀害凌老宫主,与本宫有不共戴天之仇,老夫饶他不过。你还是放下他来,自己逃命去吧。”

苏芷玉摇摇头,心念急闪,想着脱身之策,回答道:“老伯,对不住。您的好意玉儿心领,却恕难从命。”

老者道:“老夫本念你一身本领,修来不易,才破例想放你一条生路。既然你不知死活,一意要维护小贼,便休怪我等无情了!”

苏芷玉微微一笑,道:“雪原八皓名震天陆,可要想玉儿束手就擒,也未必容易!”话音一落,苏芷玉怀抱丁原,身形倒纵,风驰电掣一般射入迷宫,消失不见。

这一手,大是出乎雪原八皓的意料之外,为首的那老者道:“好个女娃儿,竟是想藉着四象盈虚宫‘脱身,却忘记了老夫在此坐镇百年,你又怎配班门弄斧?”

他回头吩咐道:“五弟、六弟、七弟、八弟,你们四人分别封锁所有出口,其他人随老夫进去!”说罢,一马当先追了进去,身后三老身形飘飘,随着他鱼贯而入。

那老者以灵觉锁定苏芷玉的行踪,循着左首一条长廊,快如闪电地紧追不舍。很快便瞧见前面三丈开外,苏芷玉的身影一闪,往一间冰室里去了。

老者一掌轰开冰门,闯入室内,身后三老也紧随而至,却见左、右两面门户洞开,也不知苏芷玉是从哪边遁出。

那老者刚想再以灵觉追索,突地一眼,扫见头顶冰壁上悬挂的四颗夜明珠,正在悄然旋转移动,顿时脸色一变,道:“不好,这丫头竟也懂得四象盈虚驱使之道!”

他探手弹指,射出四束精光,想阻止明珠位移,却已经迟了半拍。

“轰隆”一声,冰室发出一阵震颤,随着头顶夜明珠移动的方向旋转起来。雪原八皓脚下生根,牢牢站定,急忙重新控制住机关,令其徐徐恢复平静。

老二泰坤斗快步走出来时的冰门,只望了一眼,便道:“大哥,那女娃儿竟利用四象盈虚宫,反制住咱们。也不知她刚才用的是哪一路的变化移转冰室,倒搞得我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先前那老者低哼一声,身形似清风一般,绕着冰室的三扇门户飞转了一圈,而后沉吟片刻,方自抬手虚点夜明珠。

几番拨弄之后,冰室又生变化,恢复了原来的情形。

老三翘震楚松了口气,道:“还是大哥高明,只是现下,不晓得那女娃儿带着丁原,溜到哪里去了?”

泰坤斗道:“有老五他们封锁住四道出口,他们能往哪里跑,一定还在宫中。咱们小心搜索,迟早抓住他们。”

为首老者摆手道:“不必这般急躁。那女娃儿既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咱们就算找着了她,也未必能手到擒来。

“与其如此,不如釜底抽薪,先将总枢关闭,令她无法再利用变化逃逸,自可事半功倍!”

四老在商议之时,苏芷玉正在争分夺秒,穿越四象盈虚宫,直朝东门而去。

她自然明白在宫门之外,必然会有高手拦截封锁,可事到如今,也没有第二个法子。丁原的气息越加微弱,假如再不能寻找到一个僻静安全的地方,尽快疗伤,只怕错恨难返。

她刚一跨出宫门,迎面掌风浩荡,一股狂飙迫面压来,正是留守此处的一名雪衣老者出手阻击。

苏芷玉唯恐他伤着丁原,左手玉指横拂,化解掌力,借势侧身飞退,又回到了宫内。

老者一声长笑,呼呼双掌连环拍出,喝道:“丫头,这回看你往哪里跑?”

苏芷玉佯装左支右绌,难以招架,一步步朝后退却,将老者不知不觉引入一条长廊。

那老者求胜心切,更没想到苏芷玉的修为,远不止此。只当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娃儿,又要时刻照料保护丁原,自是难以抵挡自己势若山岳的重掌轰击。

因此他步步紧逼,也没依照事先的约定以啸音报讯,一意要擒下丁、苏二人再说。

苏芷玉见老者中计,心中暗喜,假作不敌,又连退三步,撤到角落里。

老者大步追上,冷笑道:“女娃儿,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铁掌寒气四溢,呼啸轰出。

苏芷玉闪身避过,浅笑道:“老伯,恕玉儿得罪了!”玉指往头顶悬挂的夜明珠上,凌空一弹,老者立知不好,待要纵身扑向苏芷玉,眼前的回廊星移斗转,飞速移动,早失去了敌人的踪影。

苏芷玉摆脱此老,不敢稍歇,照着原路返回,出了四象盈虚宫东门。

门外也是一座空旷无人的庭院,苏芷玉也无心多去打量,匆匆低头看了眼怀抱中昏迷不醒的丁原。见他面如惨金,星眸紧锁,不由得心急如焚,全无将赫赫有名的雪原八皓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得意。

“哗——”的一响,庭院前的碧潭里,溅起数丈高的白浪,四名冰宫高手剑光森寒,飞击而至。

苏芷玉左手一舒,祭起“流波太上绫”。九丈多长的蓝色飞绫,犹如波涛翻滚,遮天蔽日,将对方四柄冰剑尽数震回。

那四人在空中一个翻腾,站稳身形,将苏芷玉围在了正中,口中齐齐发出长啸,召唤同伴来援。

苏芷玉手腕一抖,流波太上绫激射向左侧那名冰宫高手。

那人自恃修为了得,并不闪躲,冰剑疾劈,竟是想斩断仙绫。孰知流波太上绫舞动起十数个大大小小的浑圆环套,精准地锁住那人的剑刃。

两厢真气激撞角逐之下,终究是苏芷玉高出一筹,冰剑脱手飞起,令那人门户大开。身旁的三名冰宫高手齐声呼喝,围攻上来,好让同伴藉机喘息。

苏芷玉见这四人身手均是不弱,倘若被纠缠住了,便万难脱身。待到雪原八皓又或其他冰宫高手闻讯赶来,再想逃脱势必不能。

她情急生智,催动仙绫迫退四人,指尖一挑,又祭出天心灯。“嗡”地金石脆鸣,一蓬红光当头洒下,护住苏芷玉与丁原全身。

那四名冰宫高手复又回转,冰剑斩在天心灯上“嗤嗤”直响,只震得虎口发麻,却劈不开一丝缺口。

苏芷玉也不理他们,丹田积聚天一真气,抱元守一念动真言,左手玉指如花盛绽,捏成剑诀,便要施展“云生水起诀”破围而去。

宫门之中身影乍闪,被苏芷玉诱入其中的那名老者电射而至,一掌推开那几名冰宫高手,大喝道:“闪开!”右手抽出一把巨斧,冰焰暴涨,轰然劈在天心灯上。

“轰”地一声,天心灯剧烈震颤,红光摇曳兀自不坠,却朝里收缩了半分。老者退开数步,调匀丹田内息,呼喝一声,二次挥斧劈到。

远处啸声四起,镇守四象盈虚宫外的另外三老也闻讯而来,各自祭起手中法宝,飞速逼近。

刹那里,天心灯光华一敛,盈雪仙剑脆鸣,弹鞘飞起,化作一束炫目华光,与苏芷玉身剑合一,冲天而起,鼓荡凌厉的剑气,将执斧老者震退数丈,踉踉跄跄,甚是狼狈。

刚刚赶至的雪原三皓见势不妙,急忙飞出手中法宝,次第撞击在盈雪仙剑焕放出的熠熠剑华之上,爆起一串串流光异彩。

盈雪剑发出几下猛烈震颤,幽幽轻响,依旧乘风破浪,朝向天际而去。

雪原三皓在气机牵动之下,心头血气翻涌,身形各自微微晃动,收回犹在空中翻滚盘旋的法宝,面面相觑。

正在此时,斜刺里蓦然亮起一道耀眼剑光,竟是有人以御剑诀凌空截击苏芷玉。

那剑光森然浩荡,气势磅礴,更兼之有一股凛冽至极的煞气。

一时间,仿佛天空也为这蓬白茫茫的光澜卷荡,飘起漫天的寒意。一片片银白色的光华狂舞呼啸,直如充斥天地之间的风刀霜剑。

雪原四皓不约而同轻咦一声,低声道:“二宫主也出手了!”

“砰”地两束弧光经天激撞,远在数十丈之下的众人,也好似感受到激荡肆虐的狂暴剑气四散流逸,惊天动地。

盈雪仙剑连续翻转,侧飞而出,像一叶孤舟在暴风骤雨里顽强挣扎,起伏跌宕,摇摇晃晃向着西南方向倏忽飞逸。

那束银白剑光一收,冉冉飘落在庭院里,正是冰宫二宫主凌云羽。

相比其外表丑陋、不修边幅的兄长,凌云羽看上去着实光鲜了许多。一身白色袍服随风飘逸,面如冠玉,不怒自威,修长的个头,足足高过凌云霄两个脑袋。

他低低咳嗽着,从袖口里取出一方丝帕,抹去嘴角边的血迹,周围众人齐声礼道:“二宫主!”

凌云羽一摆手道:“吩咐下去,立刻搜索方圆千里之内的所有藏身之所。那丫头着了本座的‘冰魄寒光诀’,决计撑不了多远。如再有反抗,格杀勿论!”

四名冰宫高手急忙领命而去,凌云羽仰望苍穹,嘴角泛起一缕高深莫测的冷笑,雪原四皓站在一旁默然观望,皆不晓得这笑容里,究竟蕴藏着怎样的意味?

却说苏芷玉强压咽喉汩汩涌动的热血,昏昏沉沉地御动盈雪仙剑飞出数百里,丹田真气一泄,就朝底下栽落。

她为突出重围,接连受了雪原四皓的连环重击,已负了不轻的内伤。岂料半路里,更被凌云羽以冰魄寒光诀硬生生截杀,几是九死一生,命悬一线。

凭借着一丝顽强无比的神志支撑,苏芷玉才没有当场倒下,忍住内腑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勉力御剑飞行。

她明白自己与丁原,远未脱离险境,冰宫的人随时会衔尾追来。以现在的情形,不用雪原八皓出手,即使是一、两个低层的冰宫护卫,也能将自己轻易杀死。

可是眼皮越来越沉,脑海里也是混沌一片,只有一个微弱而坚强的声音,在不断呐喊着提醒自己:“我不能倒下,我要把丁哥哥带出去!”

可惜凌云羽的冰魄寒光诀委实厉害,苏芷玉以真元强行压制的伤势,很快地再次翻腾,一丝血迹溢出樱唇,转眼间,血线越来越明显,终于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

眼看身躯飞速地下沉,苏芷玉猛地清醒过来,咬牙祭出天心灯,红光一闪,罩住了全身。而她却因为真气激荡,牵动体内伤势,也如丁原一般地昏厥过去。

天心灯护持着丁原与苏芷玉缓缓下降,飘落在一个深深的冰窟之中。盈雪仙剑嗡嗡轻鸣,自动回到主人背后的鞘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轮皎洁的明月升上高空,玉华朗照,银光如水,洒入深逾十丈的冰窟里。

一团团浓浓的寒气蒸腾而起,在冰壁上凝结成寒霜,熠熠闪烁。冰窟外寂静无声,唯有凄厉的寒风呼啸吹过。

三个多时辰之后,苏芷玉睁开了眼睛,全身经脉针刺似地痛楚,令她嘤咛一声,又溢出一口鲜血。血珠顺着唇角慢慢淌落,浸染在胸前的衣襟上,恰好与丁原早先留下的殷红血迹融合于一处。

她潜意识里想起了丁原,急忙低呼道:“丁哥哥!”双手一紧,感觉到丁原还牢牢地被自己揽在怀中,方自松了口气。

她颤抖着,艰难地伸出右手,探到丁原的心口,好半天才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起伏,悬着的心,却是更沉更紧了。

“哇”地又吐出一口淤血,苏芷玉只感到周身的真气,已濒临崩溃的边缘,散乱游离的四处乱撞乱窜,丹田里空空荡荡,难受无比。而胸口的心脉里,又如同被人灌进了铅水,沉甸甸地郁闷无比,直让自己透不过气来。

她试着深吸一口气,想稍稍调匀内息,可立时触动到体内的伤势,疼得眼前一黑,几乎再次失去知觉。

她的心里明白,自己的伤情比之丁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有十余日的静心调养,休想恢复。

然而冰宫众人势必不肯善罢甘休,也肯定能预料到自己无力走远,追兵找到这里,只是迟早问题。

她抬头仰望高高的洞口,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这自是她修为衰退,目力消减所致。

苏芷玉低低叹了口气,看着十数丈高的洞口,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假如自己还剩下一、两成的功力,这点高度,完全可以轻轻松松地翩飞而出。可是如今,稍一强提真气便经脉欲裂,几欲昏厥,只有望洋兴叹的分。

她收起天心灯,以防黑夜里射出的光华引人注目,反倒变成指路的明灯。平日里简单无比的举动,此刻也令她额头冷汗涔涔,娇喘连连。

她伸手入怀,取出装着冰莲朱丹的瓷瓶。此次下山,安孜晴又赠了她三枚朱丹,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瓷瓶里还有两颗。

苏芷玉倒出一枚,塞入丁原嘴中,灵丹入口即溶,化作一股甘甜的琼浆流入丁原咽喉。

她再取出最后一颗冰莲朱丹,迟疑了一下,看着丁原剑眉紧锁的面庞,暗暗想道:“我的伤势虽重,却也非致命,只要好生疗养便可复原。这颗朱丹,还是留待丁哥哥急需之时再用吧。”

想到这里,她收起瓷瓶,思忖道:“我需得赶紧压制伤势,积聚起哪怕一、两成的功力,尽速离开这个地方。

“只要能设法寻到一个僻静安全的所在,后面的事情便好办多啦。只是丁哥哥他——能坚持得了那么久么?”

少女心底柔肠百结,愁云深锁,伸手轻轻抚上丁原的面颊,见朱丹药力行开,他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血色,不禁心下稍安,默默念道:“丁哥哥,玉儿一定会救活你!就像你无数次曾将玉儿从鬼门关前拉回来一样。

“你千万不能死,千万不能死!你答应过玉儿,会赴来年的南海之约,若是就这般走了,却让玉儿空等着谁?”

她收回玉手,勉力盘膝坐定,苦苦地积聚真气。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苏芷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又溢出多少口鲜血,忍受多少回气机牵动的痛楚,终于渐渐收敛起了一缕缕几若游丝的真气。

她的丹田慢慢有了暖意,假如照着这样的情形坚持下去,不出三、四个时辰,就能初有小成。尽管远远不能治愈伤势,御剑飞行,但要离开这座冰窟,却已经足够。

偏巧就在此刻,丁原的口中猛地又呛出一蓬淤血,脸上血色褪尽,还忍不住轻哼了一声,这一声对苏芷玉来说,无异于天塌地陷一般。

苏芷玉大吃一惊,停下运功,伸手按在丁原胸口,马上察觉到,他的心脉真元又将消散殆尽,朱丹的药力也迅速耗光,假如不及时抢救,绝对撑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苏芷玉毫不犹豫,将自己千辛万苦积聚起的点滴真气,注入丁原体内。

她不敢擅动最后一枚朱丹,因为那是丁原在绝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

第三部第四集雪拂琴箫第八章呼唤

可惜,体内积聚的丁点真气很快便行将告罄。

苏芷玉拼命压榨着自己所有的潜能,将宝贵的天一真气,毫不吝啬地输入丁原心脉。

每多坚持一刻,丁原的生望便会多增加一分,即使让她以自己的性命燃烧,去点亮丁原微弱的生命焰火,苏芷玉亦会毫无吝啬。

她的头顶水雾汩汩蒸腾,面色越发惨白,失去血色的樱唇紧闭,顽强的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娇躯。脑海里天旋地转,几乎丧失了一切意识,只是在机械地积攒起一点一滴的真气,而后涓涓注入丁原的体内。

忽然,迷迷糊糊里,听见丁原低低地在睡梦中呻吟道:“玉儿——”

苏芷玉芳心一颤,珠泪夺眶而出,轻声道:“丁哥哥,玉儿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丁原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重新熟睡过去。

苏芷玉悲喜交集,有了丁原这一声无心的呼唤,此生已让她无怨无悔。往日的付出,今天的生死相依,一切的苦与甜,都在这声呼唤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

“噗——”被抽干的丹田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腑的激荡,激得一蓬热血脱口喷出。苏芷玉的娇躯一晃,无力地伏倒在丁原冰凉的身上。

为了忍住难以抑制的痛楚,苏芷玉晶莹的贝齿,在樱唇上嵌下一道深深的痕印,血丝温热,湿润着她的嘴角。

香汗浸透芳衣,沉重的伤势,正如火如荼地肆虐,宛如有一根无形的大杵,狠狠撕绞着她的五脏六腑。

一次又一次,苏芷玉昏昏沉沉地就要睡过去,却又立刻惊醒。

当她柔情万千的秋波,凝注在丁原憔悴的面庞上时,疲乏欲死的身体,就好像又会生出无穷的力量。

“轰——”丁原的心脉猛地一热,剧烈的震颤跳跃,注入他体内的天一真气,终于在最后关头,与护持在心脉间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水乳交融,龙虎交汇。

一丝清泉从苏芷玉的掌心回流,顺着经脉直通丹田,滋润着已然干涸枯竭的土地。

苏芷玉脑海里灵光一闪,暗自埋怨道:“我这一慌,竟是什么都忘了,却连当日救丁哥哥所用的青阳双修大法,也想不起来!”

她情不自禁喜极而泣,注视着丁原的面容,默默道:“丁哥哥,你有救了,我们有救了!”但随即一醒道:“哎哟,不好!此处乃是一座冰窟,一旦行功,冰霜寒气势必侵入五脏六腑之中留下沉痼。

“更兼追兵随时会到,太不安全,此时行双修大法,只能是权宜之计。我还是得赶紧离开,另行找一处妥当的安全之处。”

她在思量盘算时,那股绵绵帛不绝的清流,已经在两人之间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地游走起来。

无奈丁原的伤势过重,五脏六腑不仅为淤血堵塞,更有多处破裂几已移位,比之当日苏芷玉在鬼冢之中所受的重创,犹有过之。

因此,苏芷玉的伤势虽然渐有了起色,丹田内,又开始缓缓地存贮起丝丝缕缕的天一真气,可对丁原却是杯水车薪,仅仅抑制住伤势,不再恶化。

外面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苏芷玉的丹田内,又有了一团暖意。无论如何,恢复了一点弥足珍贵的功力,就有望脱出生天。

忽然听到头顶有人说道:“咦,孙兄快过来瞧瞧,这底下好像有人!”

苏芷玉心一沉,这个时候能寻到此间的,多半便是冰宫人马。自己的修为刚刚恢复不到一成,一旦被人发现,无疑九死一生。

另外一人听到同伴招呼,赶到冰窟前俯身下看,见苏芷玉一动不动,伏倒在丁原身上,两人俱都满身血污,也不知是死是活,于是说道:“马兄弟,你赶紧下去看看,八成这两人就是二宫主要找的人。

“嘿嘿,倘若真是他们,咱们从此可就飞黄腾达啦。”

苏芷玉将丁原护在怀中,却将自己的后背尽数敞开不顾,暗暗将天一真气凝结在右掌,只等那两人下得冰窟,便挥掌突袭。

尽管此举有欠光明磊落,可眼前的情势底下,也唯有如此了。

那姓马的汉子“哦”了一声,刚要跃入冰窟,却像想起什么,犹疑道:“孙兄,你为何不随小弟一起下去察看?”

那姓孙的汉子呵呵一笑,道:“马兄弟,愚兄得留在上面为你把风。万一底下有什么突变,我也好随时救援。”

姓马的汉子道:“孙兄,二宫主的口谕是说,谁若能取下丁原的人头,他便收其为关门弟子,倾囊教授冰宫绝学,对不对?”

孙姓汉子点头道:“不错,二宫主确实这般亲口说过。但你忽然问起这个做甚?”

姓马的汉子冷冷道:“倘若底下之人,果真是丁原那小子,这份功劳又算是谁的?”

孙姓汉子笑道:“我当是什么难题,这功劳自然是你我两人均分,谁也不能独占。”

姓马的汉子嘿然道:“可孙兄莫忘了,二宫主的关门弟子却只收一个!”

孙姓汉子道:“马兄弟无须担心这个。愚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拜在二宫主门下,恐怕也学不成什么冰宫绝技。

“你年轻有为,又忠心耿耿,若此番再立下大功,正是二宫主关门弟子的不二之选。这桩事上,愚兄自该退让给你。”

姓马的汉子沉默片刻,道:“孙兄,看来我是多心了。”

孙姓汉子哈哈一笑道:“马兄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情同手足,你何必客气?赶紧下去瞧一瞧,那两个人里可有丁原?”

姓马的汉子应了一声,飞身跃下冰窟,在苏芷玉身旁站定,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

他正想探手试探一下,苏芷玉与丁原究竟是死是活,忽然听见苏芷玉以极低的声音道:“马大哥,你死到临头了!”

姓马的汉子一惊,低喝道:“你还没死!”

上面的孙姓汉子听着动静,扬声问道:“马兄弟,底下情况怎么样?”

姓马的汉子眼珠一转,回头应道:“孙兄稍等片刻,小弟正在察看!”而后望向苏芷玉,压低声音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芷玉道:“马大哥这般聪明,何须小妹多言?我们两人不过是瓮中之鳖,一个三岁孩童都能手到擒来。

“这般天大的功劳,谁不想独吞?上面那位孙兄越是慷慨大方,只怕其中越有险诈。”

姓马的汉子低哼道:“你想挑拨离间,引得老子自相残杀?”

苏芷玉浅笑道:“我与丁大哥横竖都是一死,何苦再构陷旁人?只是觉得马大哥太过憨厚爽直,又是第一个发现我们藏身之所的人,理当成为凌二宫主的关门弟子。

“假如这份好处,被上面那位抢去,未免大是可惜。”

姓马的汉子目露凶光,抬起右掌道:“说得也是,既然你们是老子头一个找到的,这功劳,又何必分与旁人?

“不如先杀了你这丫头,再做了姓孙的兔崽子,拿了丁原人头回去请赏。”

苏芷玉见此人凶相毕露,右掌蓄势待发,只等姓马的汉子稍一异动,便先发制人。至于上面的孙姓汉子如何打发,却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不料那孙姓汉子,在上面听见同伴不停小声地嘀咕,似乎是在跟谁说话,不禁起了疑心,高声问道:“马兄弟,你在做什么?”

姓马的汉子凶光一敛,若无其事地收掌抬头道:“孙兄,果真是那两个人,不过看样子,都已昏死了过去!”

孙姓汉子道:“我下来看看。”

他身形一纵,落到姓马的汉子身边,伸腿踹了苏芷玉一脚,见两人毫无反应,笑道:“真没想到,这么一份大功,居然被咱们唾手而得!”

姓马的汉子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闪到同伴身后,说道:“孙兄,既然如此,咱们还等什么,赶紧杀了这两人,回去报功!”说话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掏出一柄泛着蓝光的淬毒匕首,扎向孙姓汉子的后腰。

孰知与此同时,孙姓汉子也拔出一把惨绿色匕首,刺向同伴的胸口。两人闷哼一声,朝后退开,一人腰际,一人胸前,各自颤动着一把追魂夺命的匕首

姓马的汉子手捂胸口,浓绿色的血水从指缝里不停渗出,他狰狞冷笑道:“姓孙的,你果然对老子下了毒手!”

孙姓汉子咬牙拔出插在腰上的匕首,靠住冰壁,喘息道:“快把解药给我!”

姓马的汉子凄厉大笑道:“做梦!老子身上怎会带着解药?我虽然活不了,可你一样也别想——”双目一翻,痛苦得扭曲倒地,挣扎了几下,便再无动静。

孙姓汉子丢了匕首,摇摇晃晃走向苏芷玉,兴奋地笑道:“你还是死在了老子的前头!”这份功劳,看谁还敢跟老子争?哈哈,我是二宫主的关门弟子——“脚下一记踉跄,摔倒在寒冷彻骨的冰面上,兀自拼命朝前爬。

他脸上布满幽蓝色的毒气,血水拖曳一路,却仿佛毫无知觉,狂热的眼神紧紧盯着苏芷玉,不停地喘息道:“是我的,这功劳是我的——”伸手抓向丁原胸口。

苏芷玉再不犹豫,拼尽全力击出右掌,“砰”地打中孙姓汉子的面门。

他一声凄厉的惨叫,翻滚出去,蓦地两腿拼命乱蹬,七窍溢出触目惊心的毒血,气绝身亡。

苏芷玉这一掌,几乎用尽丹田内全部的真气,直疼得额头冷汗直冒,喉咙一甜,又是口鲜血溢出。

朦朦胧胧里,隐约听见头顶有一个苍老低沉的嗓音,喟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底何苦来由?”

苏芷玉心中大急,一口气血翻腾,还未来得及看清冰窟外究竟是谁,人就软软倒在丁原身上。

这次,是真的又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却发现自己正合衣躺在一座空旷深邃的冰穴里,洞外呜咽的寒风,夹杂着片片斗大的雪花吹拂进来,在洞口积起一层厚厚的冰霜。

她急忙叫道:“丁哥哥——”臂弯一紧,抱了个空。

忽听那苍老的声音响起道:“女娃儿,丁原没事,你不必担心。”

苏芷玉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坐起,果然看见丁原好端端的酣睡在一张石床上。

一个面貌奇异的老者神态悠然,依靠在洞口的冰壁上,手中拿着一袋烈酒,正自开怀痛饮。

苏芷玉犹疑道:“请问阁下大名,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老者呵呵一笑道:“老夫只是丁原的一个忘年之交,这里乃是我昔日闭关静修的一处石洞,放心,冰宫的人就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此处。女娃儿尽可放心。”

苏芷玉一怔,说道:“原来是您老人家救了玉儿和丁哥哥!”

老者收起酒囊道:“丁原的伤势颇重,还需好生调理。老夫在桌子上留下了一瓶‘冰肌玉骨丹’,你可每日早晚给他服上两粒,十天半月他就该能够下床行走啦。

“至于他的两个朋友,也已经被老夫带出冰宫,现已回转横绝岭。回头老夫再将丁原的近况转达,免得这些家伙不见丁原回转,又去瞎闯冰宫。”

苏芷玉看了眼桌子上的瓷瓶,问道:“冰肌玉骨丹,那岂不是冰宫的独门灵丹?老人家您若是冰宫中人,又为何要救我们?”

老者嘿嘿笑道:“这些问题,留待他日老夫再来回答吧。你们两人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可也忙活坏了老夫。好歹丁原的这条命算是保住,我也算没白费力气。”

苏芷玉感激道:“老人家,多谢你啦。”

老者一摆手,起身道:“何须客套?老夫还要去找蓝婆子。哼,这老婆子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竟会出手暗算丁原,其中必定大有蹊跷。”

苏芷玉愕然道:“老爷子,您这就要走了么?”

老者微笑道:“你既然醒了,老夫便没必要再留在这里。丁原最多再过一、两个时辰也会苏醒,我再待在这儿,岂不是太不识趣?”

苏芷玉脸一红,低声道:“老爷子,您又说笑了。”

老者道:“老夫羡慕还来不及呢。这小子福气倒好,竟有你这般天仙似的姑娘,为他心甘情愿舍却性命。

“女娃儿,老夫还有一事要拜托于你,请你务必答应。”

苏芷玉道:“老爷子尽管吩咐,您救了丁哥哥的性命,玉儿铭感肺腑。但是力所能及,定当效劳。”

老者愣了一下,低声自语道:“原来,你的小名叫‘玉儿’,却不是丁原说的那个女娃儿。也是,你身上所携的,乃是天一阁的盈雪仙剑,又怎会出身翠霞?”

苏芷玉没听清楚,讶异道:“老爷子,您在说什么?”

老者一摇头道:“没什么。女娃儿,老夫解救你与丁原的事情,暂且不要告诉旁人,连你的丁哥哥也莫要去说。”

苏芷玉大惑不解道:“老爷子,这是为何?”

老者笑道:“天机不可泄漏,说出来便不灵验了。女娃儿,你务必要答应老夫。”

苏芷玉虽是心里诧异,却还是点点头道:“老爷子,玉儿遵命就是了。”

蓦地听见洞里传来几声“呼呼”低吼,苏芷玉闻声瞧去,只见一头浑身雪白的异兽,不晓得什么时候,悄悄趴到了丁原的床边。

在它身子底下,还钻出三个小脑袋来,却是尚未成年的三只小兽。

苏芷玉曾在《天陆魔物志》中,见到过这种异兽的记载,知它名叫雪爵,乃是生长在北地冰原上的凶猛魔物,数量却极为稀少。

老者微笑道:“女娃儿莫怕,这是老夫收养的几头雪爵。这头成年雌雪爵,跟随老夫足有一百余年,论起年岁,只怕比我还大。

“唉,可惜另一头雄雪爵,前几日不幸被人击杀,而今只留下这几个孤儿寡母了。”

苏芷玉顿起同情之意,问道:“老爷子,那雄雪爵却又是为谁所杀,您是否知道?”

老者神情索然,苦笑道:“这笔帐,老夫迟早要跟他算。”又抬眼望了望灰暗的天际,徐徐道:“好啦,老夫真的要走了。女娃儿,咱们蓬莱仙会上再见!”说着,身影一闪,人已渺然。

苏芷玉凝视洞外,心里思量道:“这老爷子来去无踪,又携有冰宫疗伤圣药,却不知到底是谁?

“他既说是丁哥哥的忘年之交,想来丁哥哥必定与他相识。可惜,我答应他保守秘密,却不能向丁哥哥问询了。”

她走到丁原床边,见他脸上已然有了血色,气息也逐渐平稳,芳心至此才稍定下来。

忽然脚下一动,低头却见是一头小雪爵,好奇地从娘亲怀里钻了出来,用嘴在咬扯她的裙角。

苏芷玉嫣然一笑,弯腰抱起小雪爵,小家伙全身毛茸茸甚是可爱,也不怕生,乖乖地把小脑袋靠在苏芷玉心口磨蹭。

苏芷玉抱着小雪爵,巡视了一番石洞,这里面曲曲折折,纵横交错,到处都是岔道,也不知尽头究竟在哪里。

几头雪爵摇晃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俨然就像忠心耿耿的保镖。

她心悬丁原,不敢走得太深,很快退了回来,却正听见丁原低低地呼唤道:“玉儿——”

苏芷玉心头一喜,走到床前问道:“丁哥哥,你醒了?可感觉好受一些?”

丁原睁开眼睛,颔首微笑道:“玉儿,我昏睡了多久?”

苏芷玉答道:“还算好,应该只有三天。”

丁原唏嘘道:“竟然这么久,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

苏芷玉记着老者的吩咐,摇头微笑:“丁哥哥,你能醒来就好。其实玉儿也没做什么,更谈不上辛苦。”

丁原打量石洞,问道:“玉儿,这是哪儿,我怎会到了这里?”

苏芷玉回答道:“这是一座空旷的石洞,你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为了躲避冰宫的追杀,我便将你带到这儿,暂且躲藏。”

她说着,从桌上取过瓷瓶,倒出一枚冰肌玉骨丹来,说道:“丁哥哥,你该服药啦。”

丁原想伸手接过,却皱起眉头,低哼一声。

苏芷玉急忙将冰肌玉骨丹喂入丁原口中,说道:“丁哥哥,还是让我来吧。”

丁原服下丹药,诧异道:“玉儿,这是哪里来的丹丸,冰冰凉凉,好舒服。”

苏芷玉遮掩道:“丁哥哥,这可是天一阁与冰莲朱丹齐名的疗伤圣药,多亏有它,你的性命才能够顺利保全。”

丁原不虞有它,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为何一服下此药,丹田里顿时升起暖意,心脉的阵痛也减轻许多,却是天一阁的圣药,那便难怪了。”

丁原道:“看来,我的命暂时是保住了,也不知道老鬼头和古大先生,现在如何?”

苏芷玉安慰道:“丁哥哥放心,他们两个现下已经平安无事,回了横绝岭。”

丁原一愣,问道:“玉儿,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苏芷玉心念急转,说道:“昨日我悄悄潜入冰宫,想打探消息,正巧听见两个冰宫高手私底下说起此事。丁哥哥刚才要是不提,玉儿也差点忘了告诉你。”

丁原“哦”了声,道:“这就好。辛苦你了,玉儿。不过冰宫诡异无比,危机重重,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冒险行事,要是出了点闪失,却教我如何是好?”

苏芷玉心里一甜,浅浅笑道:“玉儿省得。丁哥哥,有你这句话,玉儿便什么也不怕啦。”

丁原心虚地低下头,竟不敢接触苏芷玉深情无限的目光。他试着想坐起来,却闷哼一声,险险仰天摔倒。

苏芷玉急忙扶住他说道:“丁哥哥,你体内的经脉内脏,被蓝婆婆那两掌震得几乎支离破碎,受损严重。现在虽然性命已堪无虞,但仍需静养,不然可就前功尽弃啦!”

丁原叹口气道:“真没想到,那老婆子居然会指我杀死了凌老爷子,不由分说,举掌便打。幸亏有你在,否则我这条性命无须百日,便还给老天爷了。”

他话一出口,立刻醒觉自己说漏了嘴。果然,苏芷玉脸色大变,问道:“丁哥哥,你、你为何突然要这么说?”

她满腔的欣喜陡然化为乌有,一双清澈深邃的明眸紧紧凝视丁原,焦灼与担忧,分明写在眉宇之间。

丁原暗自懊悔,但一想即便现在搪塞隐瞒过去,稍后火毒一发,仍然躲不过苏芷玉的慧眼冰心,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些让她知道。

当下说道:“玉儿,你是否还记得雪儿误服仙灵朱果,中了火毒,并为鬼先生所掳的旧事?”

苏芷玉玉容煞白,颤声问道:“丁哥哥,莫非、莫非你也中了那仙灵朱果火毒?可依照九真师太所言,那也当有药可医,并非绝症啊?”

丁原沉声道:“本该是这样。可雪儿体内的火毒因发生变异,以至于生不如死。我为了救醒她,便求九真师太以换血之法,将雪儿体内的毒素,尽数周转到了自己的身上。

“由于我有六合回春大法的根基,故此能比常人多活上不少时日,但满打满算,也最多还剩下七、八十天。”

苏芷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勉强稳住了身子,问道:“丁哥哥,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驱除火毒,救回你的性命么?”

丁原摇摇头,回答道:“连九真师太与农百草这样的医术国手,也束手无策,恐怕这世间,再没有谁能救活我了。”

他伸手扶住苏芷玉的香肩,感受到少女娇躯情不自禁地颤抖,安慰道:“玉儿,你莫要担心。好歹我还能再活上七、八十天,已经足够做成许多事了。

“何况,我一向福大命大,也许真到了那天,老天爷心肠一软,又会让我起死回生,也未可知。”

第三部第四集雪拂琴箫第九章琴箫

苏芷玉怔怔望着丁原,默默无语。

她蓦然一头倒入他的怀抱中,双手紧紧抱住丁原的腰,喃喃道:“丁哥哥,你不会死,你绝不会死的。玉儿一定会想法子救活你,一定要让你好好活下去。”

滚热的泪珠,瞬间染湿丁原的肩头。

此时此刻,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刻意积压多年的情感,放下了所有的矜持,管他天塌地陷,管他海枯石烂,她——只想紧紧抓住他逝去的生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丁原心如乱麻,更有一份浓浓的歉疚与沉重!

他的眼前,浮现起雪儿翘首以盼的亮丽身影,时刻提醒着自己,在翠霞山上,还有一份承诺与责任,需要自己去担当!

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怀中的少女,如何向她解释这短短一年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在她心底,也一样藏着一个绚丽的美梦,期待自己有朝一日实践南海之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快撕裂开来,胸口一热,喷出口热血。

苏芷玉惊呼道:“丁哥哥——”急忙扶他重新坐下。

丁原努力平复心头的激荡,摆手道:“我没事,玉儿,你——不怪我吧?”

苏芷玉摇摇头,歉疚道:“是玉儿不好,惹你心烦了。丁哥哥,咱们别说这事了,你还是赶紧打坐行功,且莫令伤势复发。”

丁原点点头,盘膝运功。

苏芷玉在他身旁静坐下来,凝望丁原的双目中,渐渐浮起一阵雾气,半晌从袖口里取出一支玉箫,轻放唇边徐徐吹奏起来。

箫声平和悠扬,丁原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忘却了红尘间诸般烦恼,心底恬静平和,渐渐进入空明忘我的先天之境。

那几只小雪爵听到箫声,也摇摇晃晃爬了过来,乖乖地趴在苏芷玉脚畔,竖起耳朵静静聆听。

两个多时辰后,丁原睁开双目,第一眼就看见玉儿正在用枯枝拨弄篝火。熊熊燃烧的火光映照里,她的玉容更显娇艳动人,美到了极点。

丁原道:“玉儿,你何时学会了吹箫,我以前却从不曾听你说起过?”

苏芷玉玉颊一红,回答道:“玉儿的箫艺生涩,倒让丁哥哥见笑了。”

原来,她当日见过那幅《枫亭坐晚图》后,心里便起了一个念头。

她想著有朝一日,能如画中的羽翼浓与赫连夫人一般,和丁原琴箫和谐,寄情山水。可这女儿家羞人的心事,又何堪诉于情郎知晓?

丁原笑道:“哪里会,你吹奏得十分好听,想来也是家学渊源。”

苏芷玉抿嘴一笑,道:“丁哥哥,你若喜欢,今后玉儿便天天吹给你听。”可一想到丁原只有两个多月的寿命了,拨弄枯枝的手就变得机械起来。

丁原知她在心忧自己的伤势,平静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玉儿,你无须多想这些。倒是你出来多日,只怕安阁主她们会挂念。”

苏芷玉道:“玉儿临行前曾得安师伯准允,下月初迳自前往北海蓬莱仙山,与诸位尊长同门会合。故此,这些日子尽可留下,照料丁哥哥。”

丁原轻嘘一声:“蓬莱仙会,这四个字,我耳朵里都快磨出茧子来了,真不晓得大伙儿为何都那么看重它?”

苏芷玉道:“蓬莱仙会已有千年历史,每一百二十年才举行一回。

“正、魔两道的高手耆宿,俱皆云集仙会之上,了结恩怨,比试修为,更重要的是争夺天陆十大高手的荣耀。”

丁原道:“咱们去看看也好。海外三大圣地,灵空庵和天一阁,我都有拜访过,也正可乘此机会,见识一下蓬莱仙山的神韵。”

苏芷玉道:“蓬莱仙山,乃三大圣地中,距离中土最为遥远的一处,终年被云雾缭绕笼罩。不识得路径的人,近在咫尺,也难以相识。

“据说仙山无土,所有的建筑和林泉,均都凌空飞驾在云端,犹如天上仙境。”

丁原精神一振道:“竟有这等玄奥,若能在那里住上几日,定然也颇有味道。”

苏芷玉笑道:“除了蓬莱仙会的机会,仙山素不向外人开放,连安师伯也只在一百二十年前,曾登临过一回。

“在海外三大圣地中,蓬莱仙山的弟子人数最众,可也从未听说过,他们中有人往来于天陆。”

丁原道:“不知蓬莱仙山现下的掌门是谁,我猜多半仍是个女子。”

苏芷玉摇头道:“这个玉儿便不晓得了。上届蓬莱仙会时,仙山的掌门静如煜,确是一位婆婆,但想来时至今日,也早已化羽飞升。

“现任的掌门,却是谁也没有见过,丁哥哥,你若参加蓬莱仙会,也定能夺得个十大高手的头衔。”

丁原笑笑道:“曾经有人问过我,我到底算是哪一道,正道?魔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我自己也回答不出!玉儿,你说我算哪道的?”

苏芷玉听丁原问自己,想想也确难回答。丁原的身分也够特殊的,似乎放在哪一边都有道理,却又不完全正确。

当下她嫣然笑道:“那你索性就将正、魔两道的十大头衔,都抢来坐坐吧。”

丁原听苏芷玉半是认真半是赖皮的回答,呵呵一笑,道:“我只是奇怪,海外三大圣地素来临驾天陆正道七大剑派之上,为何昔日蓬莱仙会上仅得了三席?”

苏芷玉道:“我听娘亲说过,事实上海外三大圣地地位超然,并不直接参与蓬莱仙会的坐次之争。那三席,其实是正道人士为推崇三大圣地,有意空置,并不代表具体的哪一个人。否则,以樊婆婆她们的修为,当年在蓬莱仙会上,少说也能抢得两、三席。”

丁原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呵呵,七大剑派倒也聪明,正可藉着三大圣地的名头,抬高正道十大高手的身价。难怪我一直就不清楚,天一阁里当年夺得十大之位的,到底是哪一位。

“只是玉儿,你苦心闭关修炼了三年,到头来却不能在蓬莱仙会上一试身手,未免有些可惜。”

苏芷玉道:“那也不会。每届蓬莱仙会上,三大圣地都要各遣出两名年轻弟子,彼此切磋讨教。安师伯已经决定,此次蓬莱仙会,便由玉儿和楚师姐代表仙阁出战。”

丁原本是真心为苏芷玉惋惜因此脱口而出,不防听苏芷玉如此一说,情不自禁想起雪儿,说不准她也会代表灵空庵出战,那就真够自己好瞧了。

苏芷玉自是不知丁原心中所想,继续说道:“丁哥哥,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芊芊的肉身重塑,业已功德圆满,不用多久,你就能见着她啦。”

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丁原抛开心事,笑道:“日子过得真是飞快,不知不觉里,芊芊也该在天一阁住了三年。不晓得她重塑肉身之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苏芷玉道:“如今的芊芊就好似出尘仙子,极得诸位师长和同门姐妹的疼爱。丁哥哥,你知道么,她可挂念你啦,时常都会与我说起你过去的故事。”

丁原暗叫一声惭愧,他这些年来迭遇大变,风刀霜剑,万里奔波,几乎再没有空闲想起芊芊,却没想到,她还一直记挂着自己。

此后十余日,两人便在这座石洞中住了下来。

苏芷玉又在洞口依地势而定,布下了一座小阵,这样就算有冰宫的高手走到近处,也绝难发现被阵势隐藏起来的洞口。而一旦有警,自己便可先一步与丁原,凭借石洞里迷宫般的道路脱身。

几头雪爵甚是聪颖,苏芷玉只带它们在阵中走了几回,便已将路径记熟。几头小雪爵整日里钻进钻出,嬉戏打闹,偶尔引发了阵势,却惹得苏芷玉一场虚惊。

对于这些雪爵,苏芷玉与丁原喜爱备至。

石洞外的山谷中杳无人烟,能够听见几只小雪爵吱吱的欢快叫声,毛茸茸温暖的小身体,不时在两人身上打滚撒娇,令这里平添了几分生机与热闹。

两人每天一大半的时间用以行功疗伤,空闲时或是逗弄几只小雪爵,或是听上苏芷玉一曲箫音。

冰宫的人始终没有出现过,而那位将苏芷玉和丁原救至此地的老者,也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谷内的气候迅速转暖,积雪开始融化,许多雪原里的小动物也纷纷外出觅食,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

苏芷玉的伤势渐渐痊愈,丁原也能由她搀扶着下床行走,最为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

这中间最高兴的,却是那头成年雌雪爵。至少它不必再担心食物的问题,更是看着自己的几个孩子,一天一天地长高长壮。

几只小雪爵也学会了捕食一些弱小的飞禽走兽,经常献宝似地将猎物拖到苏芷玉面前,纵身就往苏芷玉身上一跳,舒舒服服地把脑袋蹭过来,等苏芷玉奖励似地给它们挠痒痒。

可是,就在这些平静逍遥的日子里,苏芷玉的心底却一直重重压着一块巨石。

丁原的火毒接连发作了四次,每回看他咬碎钢牙、汗湿衣衫的样子,苏芷玉在心中都会痛哭一场。

于是,她对着丁原便更加千依百顺,呵护备至,绝口不提火毒的事情,只将痛苦与忧伤尽数藏在心中,终日以盈盈微笑哄逗丁原开心。

丁原何尝不知道?这座清幽的山谷,好比是世外的桃源,隔绝了人世间一切的恩恩怨怨,干戈仇杀。每当听见苏芷玉轻奏玉箫,他都只想能够就此终老,无声无息,恬静洒脱地走完生命里的最后一程。

然而他办不到,日子越久,玉儿待他越好,丁原的负罪感便越发强烈。

每当午夜梦回,总是雪儿那张充满企盼的笑颜,总是玉儿那柔情如水的秋波,自己轻轻一碰,梦中之人,却像水波荡漾开一般破碎消失!

这日清晨,苏芷玉行功完毕睁开眼睛,见丁原仍在入定。那几头小雪爵伏在娘亲的怀里酣睡正浓,不时耸耸两只圆圆的小耳朵。

她走出石洞,谷里寒雾迷蒙,渐高处积雪皑皑,一望无际的雪松参天傲立,却已有淙淙清涧从石缝里滴落,汇成涓涓溪水,朝着谷外流去。

苏芷玉在溪水旁的一方青石上坐下,默默想着心事。

她一天一天地计数着逝去的日子,数算着越来越少的欢乐光阴。每回的聚短离长,每回的生死相依,而今,她终能又陪伴在丁原身旁。

可是,仙灵朱果的火毒,很快就要将这一切的幸福统统带走,将丁原从自己的生命里无情地夺去。她该如何是好?

一片枯叶飘落溪水中,打着圈,恋恋不舍地随着溪水离开生长的山谷,苏芷玉取出了那支玉箫,谷中轻轻响起箫声,正是一曲《去日苦》。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箫音凄切,曲调幽幽,少女难述情怀尽付于此,却不知谁是知音,谁解心结?

忽然背后传来一响铮铮琴声,正试图和着玉箫的调子徐徐奏起。起初韵律甚是生涩,但渐渐便纯熟起来,终能与箫音遥相呼应。

但比之玉箫的婉转幽切,那琴声里,却多了几分金戈铁马的悲怆与豪情。犹如一羽振翅翱翔云霄的雄鹰,傍飞在轻盈娇燕的左右,一任曲声悠扬,畅游长空。

苏芷玉心弦颤动,却没有回头,听着凄凉悲切的曲调,念及起身后之人来日无多,此后天陆苍茫,天人永隔,哪里还能忍得住不教泪湿衣襟。

一曲终了,苏芷玉急忙抬袖,擦拭去眼角泪珠,听到丁原在身后说道:“玉儿,这是什么曲子?可惜调子太过苍凉压抑。”

苏芷玉道:“这是我在古谱里无意寻到的一首旧曲。丁哥哥,玉儿吵着你了。”

丁原笑道:“没有,其实你收功时,我也差不多醒转了过来。后来听你吹奏这首箫曲,觉得曲调甚是动听,好像学起来也不太难,便拿出天殇琴来试着和上。”

苏芷玉收起玉箫,回头微笑道:“丁哥哥,你今天已经能独自走到洞口啦!再不需多少天,便可完全复原。”

丁原伸了个懒腰,道:“这些日子,我连洞口也难得跨出一步,着实给气闷坏了。每天瞧着那几只小雪爵钻进钻出,心里不知有多羡慕它们。”

苏芷玉淡淡一笑,回身扶起丁原,道:“丁哥哥,洞外风寒,你还是进去歇息吧。要想像那些小雪爵般钻进钻出的,也不着急这么一、两天了。”

丁原道:“玉儿,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事情。我想再过一、两天,等我伤势大致稳定了,便先回转横绝岭,去找老鬼头他们。

“也不晓得他和古大先生还有冰儿,是否还在那里等我?真担心他们找不着我的下落,便又冒险去闯冰宫。”

苏芷玉记起那老者的话,当下劝慰道:“丁哥哥,我想,年老祖身经百战,当不至于那般鲁莽。你若不放心,今日玉儿便先去横绝岭送信,先报个平安。”

丁原道:“老鬼头和古大先生为了我,连云林禅寺都差点端了,冰宫再险,这两人又哪里会饶过?不行,我说什么也得尽早回返横绝岭。”

苏芷玉刚想回话,心中警兆一起,急忙抬头向高空观望。

只见从东南面亮起四道剑光,飞速朝谷中落下,她连忙道:“丁哥哥,多半是冰宫的人找到这里来了。你先进洞,有玉儿来应付就可以了。”

丁原看了会儿,笑道:“玉儿别慌,是老鬼头他们几个。你看当中那道金色的光影,不正是他吃饭的家伙九宝冥轮么?”

苏芷玉凝目望去,来人已收了御剑术,改以御风飞行,依稀可以看见是三男一女,当中那人身材魁梧高大,神情剽悍,正是年旃。

苏芷玉心下一松,道:“果然是年老祖。丁哥哥,玉儿这就去接他们。”

片刻之后,洞外便响起年旃凶巴巴的嗓门,说道:“臭小子,你在这里和苏丫头倒也快活逍遥,害得老子替你担心半天!”

丁原一听年旃的声音,也立时来劲,哼道:“老鬼头,你乱嚼什么舌头?我那日在冰宫里,差点被蓝婆婆一掌打死,到现在才刚捡回半条命来。”

年旃快步走进石洞,身后苏芷玉引着古大先生、谈禹与农冰衣鱼贯而入。

老鬼头一把差点把丁原拎了起来,凑近了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面色是不怎么好。”

农冰衣迫不及待地挤开年旃,把住丁原的右腕脉搏道:“年老祖,你煞有其事地咕哝什么,别不懂装懂,还是让冰儿来为丁大哥诊断诊断。”

年旃一瞪眼道:“臭丫头,别以为你爷爷是什么狗屁天陆医仙,自己就能替人看病。嘿嘿,老子瞧你才是装模作样,滥竽充数。”

农冰衣冲年旃扮个鬼脸,也不理他,收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道:“丁大哥,你的伤势已经好了十之五、六啦,心脉基本上已经愈合。

“但仍然宜静不宜动,特别忌惮心绪激动,我这里有爷爷留下的一瓶灵药,正可给你固本培元。”

丁原摇头谢绝道:“不必忙活了,冰儿。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服用天一阁的疗伤圣药,该当很快没事。”

农冰衣眼睛一亮,问道:“是冰莲朱丹么?我爷爷常说,那是天陆有数的疗伤灵丹。”

苏芷玉怕她再刨根问底下去,扯出那位老者就糟糕了,急忙说道:“冰儿妹子,丁哥哥服用的并非冰莲朱丹,乃是天一阁另一味灵药,不过,药效也不遑多让。”

农冰衣瞧着苏芷玉眨眨眼睛,又伏在丁原耳畔,低声问道:“丁大哥,她又是谁?这些日子,你都和她在一起么?”

丁原道:“冰儿,我忘了替你介绍,她是玉儿姐姐,天一阁的嫡传弟子,苏真苏大叔的掌上明珠。多亏她从冰宫里把我救出来,不然,你们可就再见不着我了。”

农冰衣低声嘟哝道:“原来是苏老魔的女儿,难怪能有这大本事。不过,她还是比不上雪儿姐姐,她没有会说话的鹦鹉,不好玩!”

小姑娘心里早已先入为主,将姬雪雁视为丁原的不二选择,更对雪儿仰慕不已,暗暗生出维护之心。

此际,见丁原这么多天以来,一直和另一个陌生女子单独相处,且彼此称呼甚为亲昵,心中老大不舒服,竟是暗暗为雪儿鸣起了不平。

倘若换了别的女子,农冰衣自不会替姬雪雁担心。

可这位玉儿姑娘,摆明了美貌修为均不在姬雪雁之下,更多出一份温婉文雅的气质,恰如九天仙子嫡落凡尘,如何让她不引起警觉?

丁原就见农冰衣一双眼睛,在苏芷玉脸上转来转去,嘴里听不清楚嘟嘟囔囔些什么。

他知道这小丫头人小鬼大,可也没想到,她小脑袋里转的是这些念头!望向古大先生问道:“古兄,你和老鬼头、谈洞主,又怎知道我在此处养伤?”

古大先生道:“昨日夜间,谈洞主的桌上忽然多了一份地图,画的便是这座山谷。图旁只草草写下‘欲寻丁原,按图索骥’这八个字。

“我和年老祖、谈洞主连夜商议后,便立刻启程朝这里赶来,想是姑且一试。不料,丁兄弟果真在这里。”

丁原奇道:“谁干的?我和玉儿藏身此处,并无旁人知晓,你们可有见到留图之人?”

谈禹摇头道:“那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兄弟们是被他走时有意发出的声响惊动,才发现桌上的地图。

“原本我们还以为,这人是受丁兄弟所托,来送信的,可听丁兄弟这么说,好像也并不知道此人。那就奇怪了,这人神神秘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古大先生道:“更摸不着头脑的是,当日我与年老祖在冰宫中的遭遇,那天咱们触动机关,与丁兄弟失散后,便到处寻找。

“可那迷宫变幻莫测,我和年老祖在里面,也不知兜了多少个圈子,正在着急时,却突然看见前方的长廊里,有一道白色的人影闪过。”

丁原惊讶道:“那又是谁,莫非是他引你们出了迷宫?”

古大先生道:“不错,我们开始,还以为兜对地方了,终于找到冰宫中的人,便急忙紧追上去。

“可那人的身法之快,绝不逊于年老祖,又仗着熟悉宫中地形,总是在我们前面故意一闪而过,引我们一路狂追出了冰宫。”

苏芷玉心头一动,故意问道:“莫非此人也是冰宫高手,却暗存相助之意?”

年旃道:“老子哪里晓得?格老子的,一想那天的情形,老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王八羔子像是猫逗老鼠,忽隐忽现,引着我们在后面追。闹了半天,莫名其妙地走出迷宫,这人却找不到了。”

古大先生道:“我也想不透,冰宫里会有谁敢暗助我们?可那人明显对迷宫了若指掌,不是冰宫中人,又会是谁?”

农冰衣听他们说得热闹,偏自己插不上一句嘴,忍不住打断问道:“丁大哥,你怎会被蓝婆婆打伤,她为什么会下手杀你?”

丁原道:“我也不明白,她好像中邪一般,说我偷袭暗算,害了凌老爷子。突然出掌击在我的胸前,我想躲也是不及。”

年旃破口大骂道:“呸,这臭婆娘犯了失心狂么?明明她自己亲眼瞧见,凌云霄是死在那些黑衣人的手中,自己也说要上冰宫找凌云羽算帐,居然还把屎盆子扣到丁小子头上。”哼,蓬莱仙会上,老子等着要她好看!“

丁原道:“我总觉得这事大有蹊跷,蓝婆婆没有道理,把这笔帐算在我的头上。

“冰儿,幸好当日你也在场,不然蓝婆婆失心之下神志不清,见到丁某,就要为凌老爷子报仇,丁某怕是不怕,可就是麻烦,我打又不能跟她真打,咳!”

农冰衣一挺胸道:“丁大哥,你别担心,冰儿一定为你作证。”

谈禹插嘴道:“诸位,这里虽好,却总非久留之地。不如我们接了丁兄弟,先回横绝岭养伤。”

农冰衣冲谈禹皱眉道:“从这儿回横绝岭,少说也有两千多里,丁大哥的伤势,现在不宜奔波,我怕他禁受不住。”

年旃道:“怕什么?老子用背也把他给背回去,这鸟洞老子半刻也不想多待!”

第三部第四集雪拂琴箫第十章伤别

当下众人待苏芷玉稍事收拾,护送着丁原,御剑回返了横绝岭。

临行时,苏芷玉抱着那几头雪爵依依不舍,雪爵也似乎知道分离在即,嘴里叫着,把头乖乖埋在苏芷玉怀里。

等苏芷玉随着众人御剑而起,山谷在身后越来越远时,一回头,居然见那几头雪爵,已一路爬到谷顶的山崖上。

一大三小的身影,朝众人逐渐消失的方向立着,远远还能听见它们发出长长的叫声“呜——”

这一路,大伙儿走得极慢,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到了横绝岭。

见丁原神色憔悴疲乏,谈禹也收起大摆筵席好生庆祝的念头,安排众人早早歇下。

苏芷玉送丁原回到屋中,丁原笑道:“玉儿,今晚你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苏芷玉从袖口里取出瓷瓶道:“丁哥哥,这里面还装着一枚冰莲朱丹,玉儿暂且也用不着它。你身子还十分虚弱,不妨服下它,也好早日完全康复。”

丁原摇摇头,说道:“不用了,玉儿。我的伤势已经没什么大碍啦!再调理几天,便又能生龙活虎。冰莲朱丹是天一阁极其珍稀的圣药,你还是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须吧。”

苏芷玉将瓷瓶放到桌上,笑道:“丁哥哥,你又何必跟玉儿客气?这冰莲朱丹放在你身边,和留在玉儿身上,又有什么差异?何况,等玉儿回得天一阁,还会再有。”

说着话,她走向门口,说道:“丁哥哥,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玉儿和年老祖他们再来看你。”

丁原心头温暖,向她微微一点头,道:“玉儿,你也早点睡吧。”

苏芷玉微笑道:“玉儿省得了。”轻轻将门阖上。

丁原上了床,盘膝坐起静下心来,进入到空明忘我的境界里。

他体内的经脉已经逐渐愈合,但仍不敢剧烈地妄动真气。当下只能抱元守一,小心翼翼地催动丹田真气游走全身,缓缓打通淤塞受创之处。

虽然进境颇慢,但修真之人都明白,这事是急不来的。

他能够在蓝婆婆穿云裂石的两掌重击之下活转回来,已是异数,恐怕冰宫中的人,当初并没有算到这一层。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尽快养好身子恢复修为,来日无多,自己还要再找凌云鹤等人算帐。

而更重要的是,自羽翼浓遭袭身亡而起,所有奇怪的事情,看似杂乱无章,毫不相干,却又无一不牵涉到魔教的十六绝技。

仿佛,在这些迷雾般的悬案背后,始终隐藏着一只无形的黑手,操控着这一切。

那人又会是谁,他究竟躲在哪里,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蓬莱仙会之期日近,假如自己在仙会召开之前,还不能揭开这些谜团,那么头一个遭殃的,是阿牛和魔教。

紧跟着,一恸、冰宫,能放得过他丁原吗?红袍老妖与楚望天,早就等著有个好机会兴风作浪,将自己置于死地,而后拍手称快。

出口,到底在哪里?

丁原的真气,在经脉里足足运转了十二大周天,方自醒来。

他一睁开眼睛,却看见年旃、古大先生、谈禹和农冰衣,不晓得什么时候又溜进了屋里。

老鬼头不等丁原开口问话,便抢先喜道:“他xxxx的,你小子总算醒了。”

丁原不解地问道:“老鬼头,这么晚了你们不睡觉,跑到我这里来做甚?”

农冰衣笑道:“晚?丁大哥,你这一入定就是整晚,外面天都快亮了。”

谈禹道:“丁兄弟,昨日听你说起蓝婆婆和凌老爷子的事情,在下连夜派人又去了一趟冰崖,却有了非常重大的发现,所以,一早就急着来找你商量。”

丁原隐隐预感不妙,急忙道:“谈洞主,是凌老爷子的坟出了什么问题吗?赶快说来听听!”

谈禹道:“正是,前去察看的兄弟回来禀报说,那座孤坟已被人掘开,凌老爷子的尸身不见了。”

年旃道:“冰宫那帮王八羔子,干不出什么好事。”

农冰衣道:“他们竟连自己兄长的遗体也不放过,太缺德了!”

丁原道:“看来蓝婆婆突然着魔,指我是害死凌老爷子凶手的事情,果然是冰宫做了手脚。

“他们是害怕从凌老爷子的尸体上,查出蛛丝马迹,无法栽赃到我头上,故此索性毁尸灭迹,来个死无对证。”

谈禹问道:“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将凌老爷子的死,栽赃到丁兄弟的身上?”

丁原道:“他们是想掩盖冰宫与黑衣杀手之间的关系。

“我若想在蓬莱仙会上,揭发冰宫暗中培养精擅魔教十六绝技的黑衣杀手,犯下一连串的悬案,便失去了最有力的证据。”

谈禹道:“难怪,连九玄师太的坟头也被人刨了,这群兔崽子着实心狠手辣!”

农冰衣道:“我就不信他们能只手遮天。丁大哥,到时候冰儿帮你作证!”

农冰衣“哎呀”道:“那怎么办?凌老爷子又活不过来了,这下可麻烦了。”

古大先生道:“说不得,待丁兄弟伤势稍好一些,咱们再闯一次冰宫,说什么也要弄些真凭实据到手。再不济,也要抓了凌云鹤那小子,作个人证!”

他的话音刚落,年旃、丁原齐齐望向窗外,低喝道:“什么人?”

“噗”的一记轻响,一束白光破开窗纸,射入屋中。

古大先生探手接住,竟是一个纸团!年旃已先一步撞开窗户,飞身而出,屋外却人影渺然,寂静一片。

古大先生打开纸团,就见上面写着:“冰宫魑魅,何足道哉;此去蓬莱,水落石出。”

谈禹接过纸团道:“这笔迹,似乎与那幅草图上的留字出自一人之手,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古大先生沉吟片刻,道:“那人好像是在告诉我们,不必再去冰宫。待到蓬莱仙会上,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年旃从窗口跳回屋里,喃喃骂道:“格老子的,又是那家伙装神弄鬼,只见白影一闪就没了踪影,跑得比兔子还快!”

丁原问道:“老鬼头,听你的口气,那人好像就是引你们走出四象盈虚宫之人?”

年旃点头道:“不错,老子看过一眼的人,哪怕他再装鬼,老子也不会认错。”

丁原道:“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窗前偷听,又在老鬼头眼皮子底下飘然遁去,不着痕迹,修为之高,恐怕连你我都有不如。

“好在,从这人迷宫救险、画图引路、留字相告种种迹象上来看,对我们并无恶意,相反是在暗中帮助我们。”

年旃虽然也觉得,丁原分析得有道理,但是自从沾上冰宫,他就诸事不顺,老脸丢大了,因此哪管对方是敌是友,怒气冲冲道:“谁晓得这龟儿子安的是什么心。奶奶的,当老子是猴耍呢,要让我逮住这兔崽子,非抽筋剥皮不可!”

猛一转头,正瞧见农冰衣在那里刮着脸羞他。

老鬼头一瞪眼,可知道,自己若出手教训这没大没小的鬼丫头,丁原肯定不会答应。

也罢,这笔帐,还得记在那白衣人头上,别让自己碰上,否则,一准让他连自己的祖宗都不认识,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后悔为何要从娘肚子里爬出来!

农冰衣眨巴着眼睛,满脸笑容地问道:“丁大哥,假若咱们不用去冰宫了,便该回翠霞山了吧。那位玉儿姐姐怎么办,你是不是要带着她,去见雪儿姐姐呢?”

年旃听农冰衣掉转枪头,对准丁原,问的正是自己也好奇的事情。

他头一次附和农冰衣,道:“小子,不是老夫我舌头长,这桩事老子在一边瞧着,也觉得头疼。

“这两个女娃儿,一般漂亮,一般贤淑,你小子到底有没有打定主意,要娶哪一个啊?”

谈禹呵呵笑道:“照我说,干脆丁兄弟左拥右抱,把两位姑娘都娶过门就是了。”

年旃一拊掌大笑道:“好主意,反正娶一个也是娶,娶两个也是娶。大丈夫三妻四妾,有何不可?

“这么着,小子,你就带着玉儿那丫头回翠霞,老夫给你主婚!”

农冰衣急道:“不行不行,丁大哥,你别忘记了,当日在承天坛里,你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姬老爷子,要照顾雪儿姐姐一生一世,绝不负心!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够说话不算数?那会被天下人笑死的。”

年旃哼道:“不算数又怎么样,老子看谁敢笑?姬别天虽说是为救丁原,才死在楚望天与红袍老妖掌下,可丁原也不能就因为这个,便卖给他们姬家。

“况且说,我瞧姬丫头不是不通事理的人,未必就容不得玉儿姑娘。丁小子,要不就让老夫替你去说说?”

农冰衣一跺脚道:“绝对不行,你们凑什么热闹?丁大哥不过还剩下几十天的性命,你们还不让他和雪儿姐姐,太太平平地过几天好日子。”

年旃瞥瞥农冰衣着急的样子,说:“嘿,真是奇怪,丁小子没说不行,雪儿姑娘更没说不行,怎么你个小丫头,倒来说绝对不行啦?你是丁原什么人啦?”

农冰衣急道:“我,我,我是丁大哥和雪儿姐姐的妹子!”

丁原吁出一口气道:“冰儿,老鬼头,你们别吵了,大伙儿的好意,我都心领了,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姬师叔为我而死,雪儿因我远遁东海,青灯古佛,我怎能负她?但玉儿她与我几度出生入死,执手相扶,这段情我岂能相忘?”

年旃道:“丁小子,男人当断则断,像你这样举棋不定,还算是个男人吗?

“还是老夫好,从不去沾这些什么情呀爱的,一个人多痛快!要不,你跟我回南荒去如何?”

见丁原不搭理他,老鬼头不禁有些兴致阑珊。

谈禹起身道:“我还是去看看早点准备好了没。丁兄弟的身子还没复原,正该好好补补。”

谈禹出门后,众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忽然门外脚步响动,谈禹手里拿着一份信笺,神情十分古怪地走了进来,期期艾艾地叫道:“丁兄弟!”

丁原没见谈禹这种神色过,问道:“谈洞主,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么?”

谈禹道:“我刚才去找玉儿姑娘,想请她用些早点,可叫了半天也没人应门,便推门进了去。

“谁知道屋里空空荡荡,只在枕边放着这封信笺,上面墨迹未干,该是刚写不久。我问了手下兄弟,都说没见着玉儿姑娘。”

丁原到后面,已经听不见谈禹在说些什么了,一把抓过信笺,展开书信,只匆匆扫了两眼,起身就朝屋外冲去,农冰衣低头看看床榻边丁原的靴子,赶紧拎起来追了出去。

不多会,就见农冰衣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把手里拎着的靴子往床边一丢,望着谈禹问道:“谈洞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丁大哥要去哪里?”

谈禹见屋里几个人都拿眼瞪他,好像真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吞吞吐吐道:“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八成他是去追玉儿姑娘了。

“玉儿姑娘的那封书信上说,她有要事需尽速离去,并祝丁兄弟与雪儿姑娘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农冰衣“啊”地一声道:“糟糕,她刚才在外面,听见咱们的谈话啦。”

古大先生道:“想来,那白衣人投书留信的动静,也惊动了玉儿姑娘,可她赶到屋外时,不巧却听见咱们在和丁兄弟说那一档子事。唉——”

农冰衣后悔不已,低声道:“都是我不好!”

年旃一声不吭,飞身追了出去。

古大先生道:“咱们也赶紧追上去瞧瞧,丁兄弟伤势未愈,可不要再出现什么闪失才好。”

众人追出长青洞,却发现丁原已经回来了,独自一人呆呆地伫立在山顶上,手中握着那封纸笺,目光茫然,望向南方。

农冰衣走到丁原身后,低声道:“对不起,丁大哥。”

丁原木然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刚才试着想用灵犀镯,探询苏芷玉的踪迹,却毫无反应,显然玉儿已经有意收起了灵犀镯,不给自己留下一点追寻的希望。

由此可见,她去意已绝,存心是想成全自己与雪儿。

年旃道:“这丫头,够傻的。”

古大先生道:“丁兄弟,你也别太过难受了,我想,玉儿姑娘多半是回南海了。等到蓬莱仙会上,你们定可重逢。”

丁原低低道:“古兄,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好好地安静一会儿,行么?”

古大先生道:“丁兄弟,风寒露重,你伤势未愈,莫要在山顶坐得太久了。”

丁原默然颔首,众人对视一眼,悄然退下山去。

回到客厅,农冰衣没精打采地坐下,用手支着下巴,一个人发起了呆。

谈禹吩咐一众手下,四处找寻苏芷玉的行踪,却也明白不过是大海捞针,聊尽心意罢了。

年旃在厅里来回踱步,喃喃咕哝道:“格老子的,这姓苏的丫头,怎地一声不响,便跑得无影无踪,丁小子这下还不要抓狂?”

谈禹安排完手下,道:“古大先生,要不你和冰儿姑娘,再去劝一劝丁兄弟吧!他再这么在山头上一动不动地坐下去,迟早还得躺下。”

古大先生叹道:“丁兄弟的脾气拗得很,现下你别看他不说话,可是咱们谁要去说话,他也未必肯听。唉,我看还是再等等吧。”

农冰衣把桌上放的茶碗盖,匡啷匡啷翻过来再倒过去,突然跳起来道:“不成,坐在这里始终不是一个法子。年老祖,你和丁大哥交情最厚,你去劝劝,他或许肯听上一听?”

年旃两眼一翻,道:“我不去,要去你去。这小子发起狂来,连天王老子都不认!你别瞧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要是谁这时候惹恼了他,就等着收尸吧。”

农冰衣故意激道:“哦,年老祖,以前冰儿以为你是天陆魔道万人推崇的高手,无人能挡、无所畏惧、威风八面。原来我错了,你就不敢去惹丁大哥,就怕他生气……”

突然胸口一闷,说不出话来,人影闪动处,农冰衣觉得面前乍然变得阴凉,触眼处,自己刚好对着一个人的龙兽腰带。

农冰衣翻翻眼睛,抬头就见年旃一堵墙似地立在自己身前,红发倒竖、脸色铁青,恶狠狠一副想要吃了自己的模样。

半天就听他牙关咬得咯咯响,道:“狗屁!老子会怕了这臭小子?哼,软的不行来硬的,拖也把他给拖回来!”

他转身迈步朝门外走去,却险些迎面撞上一个匆匆奔进屋来的谈禹手下。

年旃侧身探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道:“他xxxx的,走路不长眼睛么?”

那汉子双脚离地,被年旃的大手捏得龇牙咧嘴,急忙叫道:“年老祖,古大先生,谈洞主,不好了!”

年旃一怔,松了手问道:“老子好得很,有什么不好的?”

那汉子也顾不得去揉揉肿胀的肩膀,气喘吁吁道:“丁小哥,丁小哥他不见了!”

谈禹大吃一惊,冲到那汉子面前问道:“我不是让你们好生看着丁兄弟,不能有丝毫疏忽么。怎地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人就不见了?”

古大先生摆摆手道:“算了,也莫怪他。丁兄弟要想走,你的几个属下,能够看管得住吗?”

年旃又一把拎起那汉子的胸襟,问道:“你有没有瞧见,他是往哪里走的?”

那汉子摇头道:“我们也没瞧清楚。前一刻,丁小哥还好端端一个人坐在山头,一眨眼,他便连影子也不见了。

“我已让兄弟们四处去找,或许他只是去其他地方,随便走走,待会儿还会回来。”

年旃甩手,将那汉子凌空朝后一抛,骂道:“笨蛋!”快步走出客厅,道:“这臭小子,什么时候都没让老子省心过。”

农冰衣从后追上年旃,问道:“年老祖,你到哪里去找丁大哥?”

年旃没好气道:“你问老子,老子却又去问谁!说不得,先朝着南面追,他多半还是要去追那个苏芷玉。

“哼,他恃强御剑,只怕飞不出五、六百里就得摔下来,老子不追上去瞧瞧,怎么成?”

古大先生与谈禹对望一眼,也跟了出来,众人齐齐御剑而起,往着东南方向搜索前行。

可飞出了六、七百里,众人也未曾找见丁原的踪影,天上却飘起了鹅毛大雪。

朔风呼啸,天地间顿时苍茫银白一片,漫无边际的雪花洋洋洒洒,笼罩着皑皑冰原,直看不清前方的景物。

年旃收住冥轮,指天大骂道:“狗屁老天,好端端的下什么大雪,凑什么热闹?”

古大先生道:“我看,丁兄弟已经去得远了,咱们再追下去,也是徒劳。”

谈禹道:“丁兄弟的伤势虽然没好透,可他修为深厚,人又机智,该当不会有事。我猜老祖的预料不会有错,他定是往南海去了。”

农冰衣再也没有跟年旃斗嘴的心情,目光穿越过茫茫飞雪,投向远方无垠的天际,在心中默默地问道:“丁大哥,你到底去了哪里,可知道,我们有多么担心?”

她怀着一线希望,一遍又一遍地眺望着前方苍茫的冰原。

飞舞的风雪里,千山鸟绝,却哪里又能找寻到丁原的身影?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续集

下集简介:

为了成全丁原与姬雪雁,也为了不让丁原为难,苏芷玉黯然离去。然而丁原也随之突然失踪,年旃等人四处找寻,却一无所获。

蓬莱仙会如期召开,天陆各路人马齐赴盛会,仙山上暗流汹涌、阴影澎湃。

黑衣杀手不断将矛头引向魔教,平沙岛耿南天遭人暗杀,危机之际,丁原现身,并拿出了一件血衣。

第二十集 蓬莱仙会

第一章蓬莱

旭日东升,霞光四射。海面上风平浪静,碧波万顷。远远飞来十馀道剑光,正是赶赴蓬莱仙会的盛年等人。

如今翠霞山紫竹林一脉迭遭大变后,门下更是寥落。除了回返师门的盛年之外,便只剩下尚不满七岁的卫惊蛰。

此次仙会召开,盛年也将这小徒弟带上,意在让他见见世面,好知道天陆之大藏龙卧虎,做人切忌夜郎自大,成了井底之蛙。

墨晶却没有随行,藉口紫竹轩与老道士的坟冢需人料理,坚持留了下来。盛年明白她心结难解,不愿在蓬莱仙会上遇见昔日师门,东海平沙岛的门人弟子,触及旧伤,更难免尴尬,所以也不勉强,只带了卫惊蛰上路。

不过有石矶娘娘、农冰衣、桑土公等人同行,卫惊蛰这一路上哪会觉得寂寞。这些人数日前便不约而同齐聚紫竹轩,多半是为了守候丁原的消息,希望他在仙会召开前能破解谜案,现身与大夥儿共赴仙山。

可是,丁原自横绝岭与农冰衣等人不告而别后,便再没有出现,教人空等了一场。毕虎禁不住颇多揣测,更埋怨说丁原不定是因为来日无多,躲到哪里逍遥快活去了,却害大家一起为他担心。

只不过他的话,更多时候是换来石矶娘娘狠狠的敲上一记爆栗头,和农冰衣的白眼。

想来,这些人里除了盛年和阿牛,就数农冰衣最是心悬丁原,更念及丁原的毒伤未愈,时间却一天天毫不容情的过去,小姑娘常常忽而念叨丁原一定没事,转头间又唉声叹气,石矶娘娘安慰几次后见她依然故我,也只能作罢,此时任谁的心里均满是忐忑与挂念。

好在丁原失踪数日后,横绝岭的谈禹便来到翠霞紫竹林,捎来一份丁原的留书。言道冰宫黑衣杀手一事已有眉目,他正顺藤摸瓜暗中追查。请盛年、阿牛等人勿以为念,迳自赶赴蓬莱参加仙会就是。

有了这份传书,众人的心里都塌实许多。

尽管仍然不晓得丁原现在人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可谁的心里都有了希望,最重要的是多了一份信心。

众人一路御剑东行,卫惊蛰终究是小孩心性,兴奋不已,见什么都感好奇。

他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着烟波浩淼的无垠大海,与平日里翠霞山上那些碧潭,自不能同日而语,禁不住兴高采烈,东张西望,紧紧抓住盛年的巨手不时大呼小叫,也不知道他的小脑袋瓜里,怎么有那么多的感叹和稀奇古怪的问题。

路上偶尔也能遇见一些同是赶赴蓬莱仙会的正魔两道人物,熟识的便颔首为礼,寒暄几句;不认识的则各走一边,倒也相安无事。毕竟仙会召开在即,谁都想一睹盛况,也无意在半道上惹是生非。

况且而今紫竹轩盛名在外,谁不晓得丁原叱吒正魔两道,魔教的新任教主,则是出身紫竹轩门下的另一弟子阿牛,除非有深仇大恨,不然谁也不会自找麻烦去招惹他们。

在海上飞行整整一夜后,卫惊蛰居然倒在盛年怀中熟睡过去,众人里也就他无牵无挂,了无心事。

毕虎羡慕的瞅着他,咂着嘴道:“这娃儿倒也舒坦,困倦了倒头便在师父的怀里酣睡。我老人家年少的时候,怎没碰见这么好的师父?唉,遇人不淑啊。”

大夥儿不禁相视好笑,一句好端端的古话落在这老贼头的嘴巴里,总会变了味道,怎么听怎么滑稽。

石矶娘娘道:“毕虎,你又说什么怪话?人家才是个七岁的娃儿,你多大了?若是嫉妒,不妨倒进老娘的怀里来。”

毕虎喜上眉梢,正想说好,顺着竿子往上爬。可转念一想到石矶娘娘对付自己的诸般泼辣手段,急忙摆手道:“我心疼清妹还来不及,哪敢再劳动你如此大驾?嘿嘿,要是清妹你走的倦了,不如让老夫抱你一程。”

石矶娘娘没好气的说道:“就你那乾瘪瘪的胸口,全是骨头,老娘我还怕扎得头疼呢。”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毕虎把胸脯擂得咚咚响,挺直腰杆道:“哪里有,我老人家的胸脯强壮得很,要不你来试试?”

农冰衣忍住笑道:“毕老爷子,我倒有个办法,不知你想不想听?”

毕虎本知道这小姑娘一肚子鬼点子,但看她一脸正经的模样,将信将疑的问道:“女娃儿,你能有什么好办法?”

农冰衣笑道:“人瘦一点,也是老天爷安排的,本不是你老爷子的错,对不对?”

见毕虎忙不迭的点头,她继续说道:“但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又怎能为此一筹莫展?我帮你出个主意,稍后到了蓬莱仙山,你便偷偷摸找到人家的厨房,偷个几斤猪肉出来,贴在胸口上保管鼓鼓囊囊,没人再敢取笑你半句。反正你老人家身手了得,去偷几斤猪肉,那还不是探探手的小事?”

毕虎瞠目结舌,呆呆望着农冰衣,总算明白,为何连丁原那样眼睛里从不揉沙子的人,都被这女娃儿整得哭笑不得。幸好自己不是她爹妈,否则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得了。

晏殊咯咯娇笑道:“冰儿妹子,你若再说下去,毕老贼可就要一头跳进海里啦。”

桑土公难得说笑一回,插嘴道:“没……没关系,灌……灌上几口海……海水,胸脯虽……虽然挺不起来,可……可肚子却……却能胀……胀成圆球。那样瞧……上去,也一样的威……威风!”

毕虎没想到一贯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桑土公也玩了这么手,一张老脸纵是皮再厚也涨成了紫红色,气道:“好你个桑胖子,也敢拿我老人家开涮。等我哪天得着机会把晏殊也偷了藏起来,急死你这头结结巴巴的穿山甲。”

晏殊不满道:“毕老贼,我可没得罪你,你把我也牵扯了进来干什么?”

毕虎挤挤小绿豆眼笑嘻嘻道:“谁不知道你们两位早已双宿双飞,等若一体。我老人家不找上你,却去找谁?”

晏殊脸一红,啐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石姐姐,你可得好好管教他一番,替妹子出上一口气。”

石矶娘娘摇头笑道:“这忙我可不能帮。晏殊妹子,要不是你家桑真人将毕虎欺负狠了,他也不会拿你说事。何况,他刚才说的也是事实,并没什么不对。”

毕虎听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的道:“还是清妹说了句公道话。嘿嘿,我老人家早就知道,其实你心里最向着我啦。”

话未说完,“哎哟”一声觉得脑袋上又是一疼,耳听石矶娘娘嗔道:“毕虎,你又胡说什么?”

谈禹飞在盛年身边,瞧着几人说笑打闹,脸上也浮起笑容。不防农冰衣绕到他的身边,问道:“谈洞主,大夥儿都说得热闹,你为何一声不吭?”

谈禹道:“我只觉得丁小哥真了不起。不说古大先生和年老祖与他意气相投,不惜关山万里,生死相随。就说桑土公、毕虎这些脾气古怪难以交往的人,也同样与他成为莫逆之交。人生如斯,才不负在这世上走一遭。”

原来他当日送罢书信,便留在了紫竹轩。盛年於正魔之分本就不在心上,农冰衣等人多了个伴儿,开心都来不及。及至桑土公等人到来,紫竹轩整天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时传出。

翠霞派的那干门人弟子不免大摇其头,颇是不满。可淡怒真人、罗和等人却对此熟视无睹,并不干预,旁人也就更不好发话了。

两日后,淡一真人终於破关而出,於十年之后重新现身。许多人以为,他必定会对紫竹轩严加整治,驱逐那群魔头妖人,还翠霞一个清净。

没想这位翠霞派的掌门,翌日竟然亲率一众长老、首座,前往紫竹轩拜祭淡言真人的坟冢,对盛年温言有加,毫无怪罪之意。甚至和颜悦色跟桑土公等人也说了半天话,教一众满心想瞧热闹的弟子好生看不懂。农冰衣听得谈禹所言,立刻想起丁原,脸上笑容消失道:“丁大哥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他离开横绝岭独自在外,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冰儿也不在他的身边,谁能来帮他呢?更糟糕的是,爷爷那里还没消息传来,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真急死冰儿了——”

谈禹只得安慰道:“冰儿姑娘,你也莫太过担心了。丁小哥天赋英才,少年英雄,屡次遭遇绝境都能化险为夷,连潜龙渊那样的地方都能脱困而出,这回也必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农冰衣大叹一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冰儿怎能不担心呢?”

毕虎从后面凑过脑袋,好奇的问道:“冰儿姑娘,谈洞主,你们在说什么呢?”

谈禹道:“我们刚才说到丁小哥身上的火毒绝症,不知何日能解,都颇为挂念。”

毕虎满不在乎的摇摇头道:“我劝你们还是少操这份闲心吧。换作别人,我老人家或许会担心一下,可丁原这小子,活脱就是潜龙转生,只有他灭别人的分,能灭他的人还没出娘胎呢,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也定然不在话下。”

农冰衣道:“小伤?老贼头你说得轻巧,那仙灵朱果的火毒乃天地绝症,丁大哥再祭起三回平乱诀也不济事。”

毕虎叽咕道:“那有什么办法,这小子为了心上人不要性命,真格完蛋了也是自找的。”

一瞧农冰衣面色不善,毕虎急忙两手一摊,道:“冰儿姑娘,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一直没开口的盛年,忽然神色一动,道:“咦,前面十数里外好像有人正在打斗,听声音竟是两大一流的高手。”

晏殊诧异道:“是谁那么心急,离蓬莱仙山不过还有百多里的路程,倒在外面先打起来了?”

农冰衣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主,闻言双眼放光,说道:“盛大哥,咱们快去瞧瞧。”

毕虎也跟着起哄,叫道:“不错,看看是谁闲得没事做了,急着先开始活动活动筋骨。”

众人催动仙剑,十馀里路弹指即至,远远看见海面上飘立着数十道人影分立两侧,正中一黑一青两道身影上下飞舞,激战正酣,却是魔教四大护法之一的殿青堂,与太清宫的观止真人。

再看左面,阿牛与风雪崖、雷霆、布衣大师等人皆在场,在布衣大师身边飘立一人,居然是赫连夫人。

对方的阵容也是不弱,太清宫为了此番蓬莱仙会,精英尽出,由守残真人亲自率领,浩浩荡荡二十馀人。

殿青堂与观止真人显然打斗了有一会儿,渐渐分出了输赢高下。殿青堂赤手空拳,游走於观止真人的仙剑之下,滑如游鱼,从容自若,每出一招都是攻其不备,极为的老道。照这么打下去,不出三十个照面,必有完胜的把握。

石矶娘娘惊讶道:“太清宫的人为何连这点工夫也忍耐不住,不顾仙山在望,就在门口跟魔教动起手来?他们那点高手,还不够魔教几大护法随手打发的。”

晏殊道:“这也难怪,前两日才听说,太清宫掌门守残真人最心爱的弟子,又丧命於魔教十六绝技之下,这笔烂帐他们势必怀恨在心,要找魔教讨个说法,但魔教的几位护法又岂是好惹的,双方言语不合动起手来也是有的。”谈禹道:“可他们若想寻仇,也该到得蓬莱仙会上再找魔教的麻烦才对,届时一呼百应,总好过现在以卵击石啊?”

晏殊鼻子里轻轻一哼道:“他们是算定此处距离蓬莱不远,魔教必不愿大动干戈,以免在仙会上更成众矢之的。况且这里杀将起来,巡山的蓬莱弟子哪能坐视不理,很快就会有人前来劝战。要是再会合同是参加仙会的正道同门,那就更不会吃亏了。”

毕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道:“别管这么多,让我老人家上去相助阿牛那小子,好好教训这帮牛鼻子。”

石矶娘娘嗤之以鼻道:“算了吧,毕虎。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偷鸡摸狗或许还行,要对付观止真人,也不怕脖子上的脑袋只有一个,到时候打不过,你再脱条尾巴出来给老娘瞧瞧。”

说话间,众人已到得近前,阿牛拱手道:“盛师兄,你们大夥儿也来了!”

农冰衣笑嘻嘻道:“羽大哥,你们不等蓬莱仙会开始就先开打了,好热闹啊。”

雷霆道:“我们好端端的赶赴蓬莱,太清宫的人却从后面追了上来恶语挑衅,若不给他们一点教训,旁人还以为咱们圣教是任谁都好欺负的!”

阿牛道:“我已叮嘱殿护法手下留情,只要逼得对方自动退去,让咱们能继续赶路就是了。”

盛年皱眉道:“那群黑衣杀手四处制造血案、挑起争端,若谜底一日不揭开,正道便一日对你们心存芥蒂。蓬莱仙会之上,那些人也定会再次兴师问罪,到时候,不免大动干戈。”

农冰衣道:“咱们既然明明知道那些黑衣杀手就是冰宫的手下,乾脆杀进去把他们都解决了,岂非一了百了?真不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谈禹道:“这么做虽然爽快,可是冰儿姑娘,你想一想,丁兄弟、年老祖和古大先生他们三人,也曾经联手闯入冰宫探察,却无功而返,自身反而险些遇险。这说明冰宫蓄谋多年,苦心经营,埋藏之深非你我所能料想。

“咱们就算当真能侥幸破解迷阵,碾平了冰宫,也未必能找到什么真凭实据,一样的没用。”

忽然,场子里传来观止真人一声闷哼,原来殿青堂接连施展三记“灭神十八击”,将他的仙剑震飞。

观止真人也是正道数得上名号的宿老人物,仙剑脱手,自然不能再纠缠不清,死缠烂打。

他退身接住仙剑,微微气喘道:“殿老魔,你为何不索性将贫道也一并杀了,这不正是你魔教的一贯做法么?”

殿青堂冷笑道:“你当老夫不敢?只是羽少教主有令,只教尔等知难而退,不可伤及性命,老夫这才手下留情。你若不服,只管再来。”

观止真人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二次出手,目光扫过盛年等人,嘿嘿道:“原来贵教的援兵到了,怪不得阁下口气大了起来。怎么,又想以多欺少么?”

晏殊看不顺眼,抢先道:“观止真人,你也太健忘了。不过一年前,六大剑派兴师动众,上千人围攻云梦大泽地宫,我可听说人家也就两、三百号人啊。”

眼看舌战要起,远处海面上掠来两道剑光,其中一人朗声道:“诸位远来是客,却为何在此逗留止步?弟子蓬莱阮秋波,奉掌门口谕前来恭迎诸位。”

话音落下,两名娇好无双的少女收了仙剑,站在两路人马当中盈盈一礼。

守残真人拂尘一摆,还礼道:“我等与魔教狭路相逢,一时不忿,与他理论为何害我门下无辜弟子,谁知他魔教欺人太甚,犯下累累血债,竟毫无愧疚悔恨之心,这才引起争斗,不想惊动两位仙子大驾,还望恕罪。”那名叫阮秋波的少女浅浅一笑,眸中柔光如水,不负“秋波”美名,说道:“道长便是太清宫掌门守残真人吧?晚辈久仰您老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听得蓬莱仙山的弟子对自己礼敬有加,守残真人修炼了近三甲子的仙心,也不免有些得意,谦逊道:“阮仙子过奖了,贫道忝居太清宫掌门一位,无功无德,倒教世人见笑。”

阮秋波嫣然一笑,又望向阿牛等人,躬身礼道:“羽少教主大驾光临,令敝山蓬荜生辉,幸何如之。秋波早有听闻少教主盛名,年纪轻轻便领袖群伦,较之令尊当年也不遑多让。”

阿牛心里暗赞道:“这位阮仙子与咱们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却把大夥儿的身分来历说得半点不差。蓬莱仙山号称海外三大圣地之一,果然名不虚传。”

他急忙抱拳道:“阮仙子这么说,阿牛愧不敢当,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海涵。”

阮秋波又是一笑,望向盛年,道:“盛兄威名,秋波亦是如雷贯耳。古谚说闻名不如见面,诚如斯言。盛兄气度豪迈,神威凛凛,却教秋波好生心折。”

盛年抱拳答道:“阮仙子所言,实在令盛某汗颜。”

接着,那阮秋波又与赫连夫人以及风雪崖等魔教高手、观止真人等太清宫宿老一一见礼,连桑土公等人也不忘道上几句仰慕之辞。

她语笑嫣然,声如莺啼,使人如沐春风。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竟在她温言笑语中瞬间化解於无形。

既有蓬莱弟子出面周旋,这仗当然也打不下去了。众人在阮秋波与另一位女弟子的引领之下,御起仙剑,前往蓬莱。但彼此之间,也是隔着老大的一段距离。

阿牛心里暗自苦笑,明白正道各派对魔教成见甚深,加之黑衣杀手从中作乱,蓬莱仙会上是福是祸,也未可知。

渐渐瞧见远方天际浮现起一蓬五彩云雾,缭绕海面彷佛无有穷尽。里面偶尔有一两束剑华亮起,流光异彩,若隐若现,几疑是飞虹当空。底下波涛翻滚,碧澜粼粼,一片壮阔景象。

农冰衣用手指道:“阮姐姐,那里便是蓬莱仙山吗?”

阮秋波含笑答道:“农姑娘说的正是,敝山便深藏在这片云海之中。说是仙山,其实并无半分山石,尽皆是由三百六十六座大小不一的云峰组成,当中以虹桥飞廊相联。虽比不上天界仙境,却也另有一番景致。”

随着众人走近,那蓬云雾也越发清晰,一波波如海潮卷涌不断的变幻色彩,飘浮於海面之上,像极了画中仙境。

阮秋波右手玉指捏成仙符之形,口中真言低念,在胸前轻轻画了一个光圈。那道银色的光圈徐徐扩展,像灵符一样贴上了五彩祥云。眼前的云雾豁然乍分,现出一条通道,周围云蒸霞蔚,似真似幻。

第一次见到这样奇妙情景的农冰衣,情不自禁啧啧称赞,卫惊蛰也早已醒来,只把眼睛一通猛揉,只觉得丁师叔说得不错,大千世界浩荡万象。自己要是随娘亲在深山之中终老一生,怎也不可能见到如此的奇景。

一颗小小的心里就此埋下了雄心壮志,立志将来也定要如师父他们一般御剑九霄,访遍天下胜景。

风雪崖却是紧盯阮秋波的一举一动。他深知蓬莱仙会上吉凶未卜,万一与正道闹翻动起手来,首先就必须将退路安排好。故此分外的留意阮秋波。

云路一开,阮秋波回头微笑道:“诸位仙友,往里请!”

太清宫一干人马谦逊两句,便理所应当的抢在前头走进云道。毕虎、农冰衣等人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打量。此时他们已经收了仙剑,连御风之术也没用。可脚下尽管软软的却并无虚空之感,就宛如走在水上,又不致沉了下去。

阮秋波又向阿牛、盛年一礼,道:“秋波修为有限,云道开启的工夫不过一炷香左右。羽少教主与盛兄诸位还望尽快入内,等到云道阖起,不免又要多费一番手脚啦。”

盛年与阿牛相视一笑,并肩踏入云道。这一步走进去,是非祸福难以预测,管他是和风细雨春光明媚,抑或是阴谋诡计暗潮汹涌,两人心头只觉得问心无愧,纵然天塌地陷,我自坦荡。

云道尽头是一座无数奇花异草筑起的飞桥,足足有半里路长,底下云涛滚滚,不见深浅,依稀朝上蒸腾起一缕缕五彩的轻烟。守残真人等早已在桥头等得有几分不耐,见到阮秋波伴随盛年、阿牛行到,望了两人一眼,对阮秋波颔首礼道:“阮仙子,对面便是仙山入口的「广寒峰」吧?贫道有幸一百二十年前登临贵地,不过走的却是另一条路。”

阮秋波浅笑道:“真人说得不错。过了这座临仙桥,前面正是广寒峰。敝山云道确也不止一条,不过殊途同归,路上的景致也各有不同。”

退思真人喟叹道:“只有亲身到了蓬莱仙山,才懂得什么叫做人间仙境。贫道一百二十年前尚是师尊门下的一名小童,有幸来此已觉大开眼界。两甲子后再临宝地,只觉得更加的叹为观止。”

毕虎低声咕哝道:“马屁精,这么大年纪溜须拍马也不嫌害臊。”

退思真人勃然怒道:“毕老贼,你敢如此羞辱贫道,莫非是想与我先斗上一阵?”

阮秋波笑道:“退思真人,毕老先生,仙山已在脚下,何必再做口舌之争。不如让秋波引领诸位一路入内,顺带流览两旁景致如何?”

第二章对弈

众人随在阮秋波身后走过临仙桥,前方一座云峰巍然耸立,脚下伫着一道闪烁七色彩光的玉石山门,横匾上凌空悬浮着“广寒”两字,大如银盘,字体上一层绚丽的光晕徐徐流动,好似这仙山中的祥云所幻化。

踏上广寒峰的山道,脚下是一级级乳白色的云梯,满山的奇光异彩闪烁起伏,一羽羽仙鸟悠闲的栖息在云峦深处,却又有似锦繁花相伴。

抬头望去,一座雅致的庭园坐落峰顶,宛如婷婷玉立的一位少女,婀娜多姿的展现着迷人丰韵。

阮秋波介绍道:“这便是广寒阁,诸位远道而来的宾客都可先在阁中品茗小栖,待略洗风尘后再前往思微峰。”

农冰衣好奇道:“阮仙子,此处离思微峰还有很远么?”

阮秋波似对农冰衣这样一个伶俐可人的小姑娘也甚为喜爱,闻言微微笑道:“也不算太远,咱们一路慢慢行去,有两个多时辰也就能到了。不过从广寒阁前往思微峰,首先要经过一段「斗姆海」,需得等摆渡的大船来接。”

晏殊也是头一回来到蓬莱仙山,诧异道:“斗姆海?仙山不是凌空悬浮於海上,这里怎会有海?”

雷霆笑道:“晏仙子有所不知,斗姆海虽带个「海」字,却也不能望文生义。它事实上是一片飓风肆虐的云层,方圆数百里,云涛汹涌,狂风呼啸,不明其理的人陷入当中连东南西北也难以分辨,要想御剑穿行更是吃力。故此,才要依靠仙山所特有的摆渡大船,也可省却大夥儿不少气力。”

农冰衣“哦”道:“原来是这样,雷老爷子不说,我也和晏姐姐一样,还真以为是一片真的大海呢。”

石矶娘娘见毕虎眼睛贼亮,又在东张西望,拉拉他的衣角,低声警告道:“毕虎,蓬莱仙山非比等闲所在,你一双贼手,最好老实一点。万一闯出祸事,不免又给大家惹来麻烦。”

毕虎满脸无辜地说道:“清妹,你可冤枉了我。我毕虎可是那种不知轻重死活的人么?”

石矶娘娘正色道:“你是什么人老娘还不清楚?少在这里装委屈。”

毕虎没有吭声,双目却已经盯上悬在阮秋波纤腰上的一枚通灵宝玉上。

阮秋波恍然不觉,引众人走入广寒阁。

广寒阁内,果然已有不少驻足歇息的来宾,三三两两找着位子,坐下品茶闲聊,每人的说话声,都不自觉的压得极低,偌多之人齐聚楼内,也并不闻喧哗之声,只偶尔响起两三声轻笑。

在楼外的庭院里,小桥流水,竹林石洞错落有致,让人突然产生置身江南园林之感。也有不少等候渡船的宾客漫步园中,品赏绝佳景致。

守残真人一到,就有正道各派的人纷纷起身招呼,聚拢过来,顿时将阿牛等人扔在了一边。

阮秋波说道:“羽少教主,盛兄,大夥儿可先在此间休息片刻,待渡船到了,秋波自会知会诸位登船。”农冰衣牵住阮秋波的玉手问道:“阮姐姐,从这里可以瞧见那片斗姆海么?”

阮秋波点头道:“自然可以,若是登上广寒阁顶楼,从后窗俯瞰,斗姆海风起云涌的浩荡景象,正可一览无馀。”

农冰衣兴高采烈地说道:“那我们大夥儿到楼上看海吧,反正坐着喝茶也没什么意思。”

卫惊蛰抬头望向盛年,轻声道:“师父,弟子也想和农姑姑一起去瞧瞧斗姆海。”

盛年道:“也好,咱们便一起上去看看。”

雷霆在石凳上坐下,悠然道:“老夫便留在这儿喝口茶,反正我双目已盲,什么也看不见。”

秦柔道:“义父,柔儿留在这里陪着你吧。”

旁边布衣大师微笑道:“不必了,你们年轻人都是头一回来,去看个新鲜也好。老衲这把老骨头,却懒得再多走这几步路,还不如坐下来陪雷施主歇歇脚。”

於是,雷霆与布衣大师留在了楼下,风雪崖也没有随同众人登楼,一个人到园里闲逛去了。剩下的人跟着阮秋波登上顶楼,农冰衣与卫惊蛰在最前面一路小跑,迫不及待的趴到后窗朝斗姆海的方向看去。

只见百丈开外的霄汉中,无边无际的红色云雾咆哮翻滚,隐约传来隆隆涛声,好似千军万马冲锋陷阵。

一层层高过数十丈的云柱旋转狂舞,在波澜里忽隐忽现,彷佛无数条从云海里腾起的蛟龙,扭曲飞腾。

激荡的云浪澎湃浩荡,蒸腾起殷红色的霞光,幕天席地涌向广寒阁。

但未到近前,却似被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迎头截住,犹如飞浪撞石,高高溅起七色斑斓的流光。

农冰衣看得呆了,一对大眼睛眨也不眨,双手扶在窗台上惊叹道:“难怪要用仙山大船摆渡,这种阵势,我还是头回见到。”

毕虎把脑袋探到两人中间道:“小丫头,今天你总算长见识了吧?不过蓬莱仙山的胜景何止於此,等你看到思微峰的时候,只怕连眼珠子也会掉下来。”

农冰衣深深震撼於眼中的壮观景象,突然把手一指又惊叫道:“快看,蓝婆婆也来了!”

只见广寒阁下,一道身影惊鸿般掠出,犹如乳燕投林跃进滚滚的斗姆海中,转瞬消失。

毕虎惊愕道:“这个老婆子胆子不小!”

桑土公道:“她……她是上……上届仙会公……公推的正道十……大高手之一,自……自然不会错……错过今日的盛……盛会。”

农冰衣道:“蓝婆婆好厉害,居然连御剑术也不用,就这么横渡斗姆海。”

晏殊欣赏了半晌斗姆海的景色,转眼望向楼下的一片竹林,奇道:“咦,那不是我师父她老人家吗,怎么和人在这下起棋来了?”

桑土公踮起脚尖,顺着晏殊的目光望去,果然瞧见竹林中,有一圈人正围着绝情婆婆,与一位气度雍容的红袍虬髯老者,两人面前,悬浮着一幅巨大的棋盘。

这棋盘非金非石,竟是以一道道丝状云线组成,上面布满了红紫二色的光点,自是象徵每颗棋子。

阿牛道:“是燃灯居士,姬师兄跟和师姐也来了!”

盛年道:“走,我们下去瞧瞧。”

众人也多有此意,农冰衣与卫惊蛰又当先下了广寒阁,直奔竹林。

农冰衣扯着卫惊蛰的小手,挤开人群钻了进去,立足未稳,迎面迫来一道无形罡风,将她震得气血翻涌,朝后直退。

幸亏盛年就在身后,手疾眼快一把扶住,道:“小心!”

农冰衣皱皱小鼻子,谢过盛年,观望棋局。

绝情婆婆与燃灯居士的棋面已进入残局,双方在左下角盘根错节,你来我往不可开交。谁能最终做活,便可一棋定乾坤。

两人的左手都不住的抬起,射出一束束精光击在棋盘的光点上。农冰衣这才发现,这些所谓的棋子,均是绝情婆婆与燃灯居士以深厚的玄功所凝。但时间稍长,光点就会渐渐褪淡,必须不停的以真气灌输,使之不在棋盘上消失。

故此,与其说两人是在对弈,还不如说他们是借这云盘光子较试修为。谁要是支撑不住,不及将真气补充进黯淡的光子,无疑就算败阵。

也不知道两人已下了多久,头顶上都冒起冉冉的轻烟,袖口鼓荡飘拂,猎猎有声。

晏殊不敢惊扰师父,悄悄站到绝情婆婆身后。此际燃灯居士刚落下一子,提走了绝情婆婆左下角的两枚紫色光子,局势显然对她不利。

绝情婆婆微合双目,悬空的右手几次亮起光晕,却又很快熄灭,无疑是举棋不定。

燃灯居士悠然自得,右手捻髯道:“婆婆,这棋以老夫之见,就不必再下了吧。”

绝情婆婆冷哼一声,抬手射出一束紫芒点在三三路上,沉声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为何不下?”

燃灯居士不假思索的又落一子,道:“只是一盘棋局罢了,婆婆何必如此较真?”

绝情婆婆沉默无语,双眉紧锁陷入长考之中。

晏殊见师父局势吃紧,心里也是焦急。可她此刻空有一身国手的棋艺,丝毫帮不上忙,只好紧盯着棋盘,希望师父能突施妙手,扭转乾坤。

忽听旁边有人轻声招呼道:“晏仙子,你与桑真人也都到了?”

晏殊听着耳熟,转眼瞧去,却是屈箭南正站在不远处,用传音入秘跟自己说话。他身边越秀剑派的屈痕、伍端、关寒等人也尽皆在座,目不转睛的注视棋局。

晏殊同样用传音入秘问道:“屈公子,我师父和燃灯居士这局棋下了多久了?”

屈箭南摇头答道:“我也不晓得,昨日傍晚在下与诸位师长来到广寒阁时,两位前辈就已经坐在这里摆开了阵势。”

晏殊惊道:“那岂不是至少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晚上?再这么下去,棋艺还没分出胜负,人倒先累趴下。”

屈箭南道:“晏仙子不必担心,瞧这局势,这盘棋也快见分晓了。”

这时竹林外响起一声长笑道:“绝情婆子,燃灯老鬼,百多年不见,你们模样没变,脾气倒暴烈不少,也不分场合,动手过招只图自己痛快。”

阿牛低声道:“楚望天!”

盛年微一颔首,往竹林外瞧去。

只见楚望天在一众弟子门人的前呼后拥之下,大袖飘飘,缓步走进竹林。姬榄夫妇见着杀害了姬别天的仇人,顿时怒上眉梢,右手不自觉按在了仙剑之上。

燃灯居士头也不抬,淡淡道:“榄儿,婉儿,不要轻举妄动。楚老魔既然来了蓬莱仙山,还怕他能插翅飞了么?”那边绝情婆婆落下棋子,冷冷道:“楚老魔,老身与人下棋,你来凑什么热闹?”

楚望天慢条斯理走到近前,手中玉扇轻轻一拍,道:“绝情婆子,你的情形看上去不太妙啊,何必死撑,不如及早推秤认输算了。”

绝情婆婆柳眉一挑,道:“楚老魔,你可是存心前来搅局?”

楚望天笑道:“老夫不过是想看个热闹而已,何来搅局之说?”

楚望天目光扫过站在燃灯居士身后的姬榄与和婉,见两人眼若喷火正狠狠盯着自己,他玉扇轻摇意似悠闲,心中却暗自计较:“上回在云林禅寺里,姬别天死在老夫手下,翠霞派自是对我恨之入骨。

“眼前的姬榄小儿虽不足道哉,但燃灯居士与姬别天分属儿女亲家,势必在仙会上要为姬别天出头与老夫为敌。

“一不做二不休,不如趁现在燃灯老鬼心无旁骛,专注棋局之际,暗中下手除去了他,也可少一劲敌。”

恶念既生,楚望天表面不动声色,左手从袖口里取出一方丝巾,一滴无色无味的忘情毒水却悄悄借势弹出。毒水由一股精纯的真元包裹,短时间内也不虞见风即化。

他右手玉扇轻摇,若无其事的扇出一股清风,暗中挟起忘情毒水,拂向数丈开外的燃灯居士面门。

奈何他的动作虽小,却被盛年瞧得清清楚楚,他自不会以为楚望天好心到为燃灯居士扇风驱热的地步,其中定另有阴谋。

当下,盛年不及细想,右掌一提,迫出一道雄浑罡风,无声无息的挡住了楚望天的扇风。

楚望天眼皮稍动,见对面的盛年右掌翻转向外缓推,立刻明白对方看破了自己的伎俩,出手破坏自己的好事。

他心头暗恼,手中玉扇又加上了三成功力推了出去。

此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棋局上,姬榄虽也盯着楚望天,可也未曾料到这老魔竟胆大妄为至此,欲在大庭广众之下暗害燃灯居士。故而除了盛年之外,谁也没有留心到他手底的小动作。

盛年积聚丹田翠微真气,硬生生挡住楚望天的扇风。那滴忘情水毒,悬在距离燃灯居士不到数尺远的半空里,进退不得。

若论功力深厚,盛年自比不上楚望天三甲子多的修为。可楚望天也不敢大张旗鼓,用出全力惊动众人,出手时多少有些束手束脚,急切间竟占不到丝毫上风。

他亦是骑虎难下,假如就此收手,那滴由自己射出的忘情水毒,势必会被盛年迫来的掌力反噬,挨上一滴半点自己同样消受不起。

眼见阴谋败露,楚望天毒念再生,不欲与盛年过多纠缠,免得夜长梦多,被燃灯居士等人醒觉。

他手腕一翻,玉扇侧转一拂,竟是祸水东引,将忘情水毒引向站在盛年与自己之间的人群。

盛年立时醒觉,暗叫一声不好,低喝道:“闪开!”左掌运足十成功力轰然拍出,将忘情水毒击向悬浮在半空的巨幅云盘。

“砰”的一声巨响,几道沛然浩荡的气劲撞击在一处,云盘抖动几下,支离破碎迸散开来,上面的光子犹如落英缤纷,四溅飞起。楚望天拂出的真元也随之爆裂,忘情水毒在空气中“嗤嗤”低鸣,朝四下蔓延。

盛年飞快无比的褪去身上褚色衣裳,脱手甩出,卷裹住尚且来不及飞溅的忘情水毒,右掌一推击向竹林外,掠过百馀丈的云空坠入斗姆海中消失不见。

燃灯居士心念急闪,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一怒起身道:“楚望天,你也忒嚣张了!”

楚望天功败垂成,对盛年也是恨极,但他也晓得自己犯了众怒,此处已不可久留,嘿嘿一笑纵身而起道:“燃灯老鬼,这回算你命大,咱们后会有期。”

话音兀自在竹林里回荡,人已鸿飞冥冥不见了踪迹,却把一群手下尽数扔在了这里。他料定以燃灯居士等人的身分,绝不会迁怒为难一班忘情宫的门人弟子,故此并不担心。何况纵然这些手下被众人杀得一个不剩,楚望天也一样不会心疼。

屈痕怒声道:“好个楚老魔,老夫倒要看他能猖狂到几时?”

燃灯居士怒气稍歇,向盛年颔首致意道:“盛师侄,多亏你及时出手,未令楚望天奸计得逞。”

绝情婆婆也瞧了眼盛年,道:“原来你就是丁原的大师兄,紫竹轩门下三弟子之首,果然不错。”

她起身大袖一拂,荡散流离的云岚光雾,道:“燃灯居士,这盘棋老身算是输了。等到了思微峰,咱们另找机会再较量一盘。”

燃灯居士笑道:“婆婆如此盛情相邀,老夫岂有不允之理?”

这时候,传来阮秋波的声音说道:“诸位,渡船已经到了,请容秋波为各位引路前往思微峰!”

棋局已了,众人自无道理继续逗留竹林,纷纷走向广寒阁后的码头。

屈箭南追上盛年,问道:“盛师叔,可有丁师叔的消息?怎不见他随同你们一起来?”

盛年道:“丁师弟另有安排,这两日当会抵达蓬莱仙山,屈兄勿要忧虑。”因是私下场合,故而盛年在称呼上也跟着丁原一样,并不以师叔的辈分自居。

屈箭南剑眉朗目间隐现愁容道:“真是急人,不知盛师叔是否知晓。就在箭南前来蓬莱之前几日,云林禅寺发下书函,联络各大剑派要在蓬莱仙会上联手质询魔教,定要羽少教主交出杀害各派弟子的凶手。我怕万一到时双方闹翻,局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盛年道:“这份书函敝派也有收到。不过屈兄放心,丁师弟对此已有智珠。所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总包不住火。”

他虽是这么安慰屈箭南,可自己心里也一点都没有底。

到现在丁原还没有出现,尽管已经知道杀害无涯方丈的真凶,其实是一恸大师,而十六绝技暗杀各派弟子的阴谋,则出自冰宫,可这两桩事情都仅流於口授,并拿不出确凿的真凭实据,多少会显得苍白无力,难以让人信服。

众人走到码头,一艘渡船已经停泊在岸边。这艘船与寻常所见的船只大相径庭,宛如一弯两头尖翘的月牙,通身以黑色玉石铸成。甲板上既无风帆也无船舱,所有的舱室都密闭在甲板之下。

在船首昂然盘踞着四排金光闪闪的巨型麒麟,每排八头,共计有三十二头之多。

这些麒麟,身上套着异金炼制的锁链,连接船身,好似奔马一样,拉载着渡船在斗姆海中起伏航行。

众人踏过舢板走进舱室,里面明珠高悬甚为宽敞明亮,容下百十人也不显拥挤。大夥儿各找位置坐了,农冰衣左右瞧瞧问道:“阮姐姐,这里面怎么没窗啊?”

阮秋波解释道:“船身完全密闭,是为免受飓风云涛冲击之故。”

农冰衣“哦”了声,失望地说道:“我还想坐在渡船上,好生欣赏一下斗姆海的风光呢。”

忽听卫惊蛰稚嫩的童音响起道:“没关系,农姑姑,等将来蛰儿练成像那位婆婆一样的修为,便可带着你从斗姆海里飞越,再不用坐在像箱子一样的渡船里啦。”

农冰衣蹲下身来,刮刮卫惊蛰的鼻子笑道:“小家伙口气不小,可要等到你能像婆婆一样穿越斗姆海的一天,姑姑也早就变成婆婆啦。”

她却没有想到,十数年后,修为有成的卫惊蛰,果然怀抱着自己御剑横穿斗姆海,直上思微峰,那又是天陆仙剑另一段动人故事,在此不提。

又等了片刻,船舱匡当关闭。

阮秋波道:“诸位仙友,斗姆海中飓风激流汹涌,船只难免会发生剧烈颠簸。请大夥儿稍安毋躁。”卫惊蛰听得阮秋波的话,小手紧紧抓住椅把,大气也不出一口的端坐在座椅里。

农冰衣取笑道:“刚才还豪情万丈说要带姑姑横穿斗姆海呢,怎么如今坐在船肚子里都害怕成这个样子?”

卫惊蛰眨巴眨巴亮晶晶的眼睛道:“蛰儿不是害怕,只是有点紧张罢了。”

农冰衣咯咯娇笑道:“那还不是一样吗,本事没学到家,嘴皮子倒练出来了。”

“轰隆”船舱一颤,渡船在三十二头麒麟的拉动之下徐徐起航,驶入斗姆海。

不一刻,船身便上下左右的剧烈颠簸,摇摇晃晃好似地震了一般。虽然看不见舱外的景象,众人却浮想连篇,这艘渡船在斗姆海中是如何由三十二头麒麟牵动,载沉载浮,跌宕起伏的。

农冰衣不久便开始头晕目眩,肠胃更像翻江倒海一般。

她赶紧取了一颗丹丸服下,见身边的卫惊蛰小脸面色苍白,於是问道:“蛰儿,你可要也吃上一粒丹丸,定气静神?”

卫惊蛰看看对面神色泰然的盛年,一摇头很坚决的说道:“师父不怕,蛰儿也不怕。农姑姑,这药丸你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农冰衣缩回手带点尴尬的道:“小鬼,人一丁点大,却学会死撑面子了。”

好在这段航程并不算长,一刻多些渡船便靠到了对岸。打开舱门,一股清新的凉风吹入,众人顿时为之胸怀一畅。

农冰衣随着盛年等人身后走下渡船,只觉得脚下飘飘荡荡,好像还置身斗姆海中。她抬起头眺望前方情景,情不自禁的又发出一声惊叹。

原来,不远处两道雪白的云峰相对而出,形成一道狭长曲折的幽谷,谷内五色云气飘渺萦绕,隐约有隆隆瀑布声动。

满山遍野的飞禽走兽,在林间花下栖息嬉戏,一条条七彩的长虹宛如玉带,飞掠过云峰深处。

第三章闲战

众人三五成群往重阳谷中行去,一路上春光无限,翠鸟轻啼,惹人频频驻足流连。

走了三里多,瀑布声愈发的响起来,好似晴天雷鼓振聋发聩,想是这云端之上,也有流水飞瀑。

转过一道弯,左首云峰间,一道浩荡的激流飞泄而下,宽过三百丈,水雾蒸腾,烟岚弥漫,恰似银河倾落,在山脚下汇聚成河,汩汩朝西流淌。

屈箭南感叹道:“我原本以为越秀山的天瀑已是天下第一,没想到这山谷之中,也能见着如此壮阔恢弘的瀑布。”

突然有人叫道:“快看,瀑布底下有人祭出元神在拼斗!”

众人一惊,虽说正魔两道的高手在蓬莱仙会上私相邀斗不足为奇,但元神出窍全力相拼,却也少见,除非彼此有什么难解仇怨,不然谁也不愿意动辄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即使侥幸获胜,耗损十数年真元,也甚不值得。

布衣大师望将过去,哑然失笑道:“施主,你看错了。那不过是两道以云气凝铸的人影,在高手的操作之下相互比拼,却不是什么元神。”

众人定睛再看,果然发现瀑布前的三道光影云雾浮动,并非谁的元神。

绝情婆婆道:“老身倒要瞧瞧,到底是谁在此耍宝?”

她迈步上前,瀑布下已围了四、五十人,但见是绝情婆婆驾到,不自觉的朝旁边闪出一条缝隙。

只见碧波之上面对面盘膝坐定三人,左首一人黑衣飘飘,神情冷傲沉静,赫然便是苏真。

可是,他的左近并无水轻盈的身影,想来正与天一阁的门人在一起。

对面两人也是绝情婆婆的旧识,一个是来自乱雪峰的冰真人,另一个则是无波府的丹火真君。

这两人於天陆魔道之中的声名甚是响亮,只是素来避世隐居少在尘世露面。

燃灯居士呵呵笑道:“我当是谁,原来苏老魔闲不住手脚,在此摆下了擂台。”

绝情婆婆冷笑道:“上届蓬莱仙会,苏老魔力挫冰真人与丹火真君的联手合攻,一举奠定魔道十大高手的位置。想来那两个老不死苦修多年,就等着此届仙会上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晏殊奇怪道:“师父,那他们为何不等到仙会召开后再来挑战苏真,非赶在这里驱动几道云雾凝铸的光影决斗?”

绝情婆婆摇头道:“我怎知道?不过冰真人与丹火真君此次仙会,也同样不是苏老魔的对手,看样子撑不过二十个回合,便要落败。”

彷佛是为绝情婆婆的话做注脚,苏真驱动的黑色云影蓦然转守为攻,迫得一红一白两道云影在周边团团直转,难以近身。

人群里情不自禁响起一片喝彩之声,转眼又是十个回合,黑色云影双掌轰出,将对面两道红白云影震得粉碎。

冰真人与丹火真君不约而同,嘴中喷出口黑色淤血。

冰真人面如白纸,沙哑声音道:“苏老魔,没想到贫道苦修两甲子,到头来与丹火真君联手,仍不是你的对手。”

丹火真君却是若无其事的一笑道:“好歹咱们这回联手接了苏老魔二百二十一招,比之上回已大有进步。冰真人,你也不必太过灰心丧气了。”

苏真漠然道:“承让了。”不再理睬两人,起身问道:“盛年,丁原可曾来了?”

盛年上前见礼答道:“丁师弟并未与盛某同来,他现在何处,弟子也是不知。”

苏真哼了声,面色甚是不愉,转身便欲离去。

不防人群里绝情婆婆见猎心喜,扬声道:“苏老魔,你可敢与老身再战一场?”

苏真反问道:“老婆子你只管放马过来,苏某有何不敢?”

晏殊赶紧道:“师父,您老人家刚和燃灯居士比试过功力,这会儿再和苏真过招,只怕真气未复,难以——”

绝情婆婆不以为然道:“怕什么?苏老魔不也是刚好与人激战了两百多招未曾休息?老婆子和他半斤对八两,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说着,绝情婆婆一跃飘在碧流之上,说道:“苏真,这回咱们再换个花样玩玩,如何?”

苏真心高气傲,背负双手道:“老婆子你划下道来,老夫来者不拒。”

绝情婆婆清喝了声:“好!”双手在胸前虚抱,体内真气汩汩流转,凝聚在十指之间隐隐闪烁一层光晕。

她右手缓缓抬起,纤细的五根手指微微朝上合拢,“哗啦”一声,从云峰间的飞瀑上突然引出一蓬白浪,在高空里翻转旋动,急剧收缩,最后凝炼成一道透明的紫色水幕,现出脑袋躯干,四肢手足。活脱就是一个与常人一般大小身高的水影。

绝情婆婆口中再是一记低喝,左手一捏灵印,那水影右手猛地一亮,幻起一簇红芒,居然是一把光刀。

众人雷鸣一般的喝彩四下响起,原本以为好戏结束,准备继续前行的人也纷纷回头,飞瀑下人越聚越多。

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以真气凝铸水影,幻出光刀,可比驱控云雾所化的人影难上一大截。

激战虽没开锣,只这手亮相已经技惊当场。

苏真见状,岂甘人后,也是双手抱团催动丹田真气,不一刻凝聚出另一道泛起黑光的水影人形。

在这水影的右手,同样赤光一闪,亮起一把与赤血剑外观一般无二的光剑,隐约似有镝鸣之音,穿透隆隆瀑布激荡声。那边燃灯居士心痒难熬,纵声笑道:“苏老魔,昔日在越秀山,你突然现身救走丁原,戏弄得老夫不轻。咱们索性今日在此也一并结算如何?”

苏真哈哈一笑,说道:“燃灯居士,你上来就是,老夫皱一下眉头,便从此不姓苏字!”

绝情婆婆怒道:“燃灯老鬼,你这是什么意思?”

燃灯居士笑道:“绝情婆婆尽管放心,老夫断不至於做出辱没身分、以多打少的事情来。咱们鼎足而三,互攻互守,或可结盟或可单干,却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苏真嘿嘿道:“这倒也有趣,老夫大小近千战,还没试过此种玩法,不妨一试。”

绝情婆婆见苏真点头应允,岂肯落了下风叫人见笑,马上道:“好,就看看谁能挺到最后一个!”

燃灯居士双掌一合,幻出道火红色的水影,道:“老夫来也!”

晏殊望着三老,叹道:“真是要命,这三位都是天陆正魔两道的绝顶之人,素来也没什么冤仇可言,怎么说打便打?”

盛年道:“正因为他们都是绝顶高手,才深知对手难求。放在往日,十年、二十年,这些人也未必能碰见一回。今日蓬莱仙会,天陆各派顶尖人物会聚一堂,正可让绝情婆婆他们找得堪与匹配的劲敌切磋,怎不欣喜?”

阿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道:“盛师兄说的是,都憋了一百二十年了,难得有机会大干一场,自是不愿错过了。”

石矶娘娘笑道:“可不是么,莫说他们,便是我也看得跃跃欲试。不过自己这点修为,着实在人前拿不出手,没奈何,献丑不如藏拙了。”

燃灯居士那道红色的水影方自成形,苏真与绝情婆婆不约而同的分从左右攻到,好似事先已在私下商量好了的一般。

苏真催动的黑色水影右手魔剑激射,幻起九点剑花快逾流星,正是他自创的“沉月陨星十九剑”里,最变化多端的一式“九星射月”。

绝情婆婆也毫不藏私,施展出大空十三斩,虽然仅仅是依靠水波形成的人影挥动光刀,但凛冽寒气,依旧让人感觉到一股凌厉无比的气势。

燃灯居士在苏真与绝情婆婆双双夹攻之中不慌不忙,只呵呵笑道:“来得好快!”左右手频频变化,遥控半空中红色的水影。

那水影使出穿花绕柳的身法,不可思议的从大空十三斩的缝隙里一闪而过,欺身到黑色水影身侧,挥出光剑“啵”的架开苏真的九星射月。

苏真忍不住轻喝一声“好”,自是称赞燃灯居士目光如炬,能看破九星射月的种种变化,准确无误的封住自己这一剑。

阿牛瞧得眉飞色舞,只觉得燃灯居士这一招间,身法、剑法俱都发挥到了极致,堪称妙到巅毫之作。

无论火候眼光、力量分寸,都无可指责,炉火纯青。

也只有在两大高手的强势逼迫下,才能激发起燃灯居士百多年的深厚功底,展现出如此精奥的守招。

绝情婆婆的大空十三斩落到空处,竟是不退,反而催动真气鼓勇再进,迳自向对面苏真控制的黑色水影劈去。

苏真的光剑已被燃灯居士崩起,不及回防,他笑道:“燃灯,麻烦你替老夫挡这一刀了!”

驱动水影左手连拍三掌,犹如蜻蜓点水一沾即走,点在绝情婆婆的光刀上,激得它不由自主改变了方向,朝侧旁红色的水影落去。

燃灯居士也笑道:“苏老魔,你倒会偷懒,可老夫也不是傻瓜。”水影再次施展穿花绕柳身法,在光刀将落未落之际掠出数尺,反转到紫色水影背后,一掌轰出。

紫色水影头也不回,光刀从肋下反刺,刀锋直指红色水影的左掌掌心。燃灯居士急忙变招,光剑斩落,“啵”的与光刀一交。

苏真乘机驱动黑色水影欺近到另两人身前,一式“星罗密布”挥洒而出,无数光点闪烁明灭,把两大高手的假身尽数笼罩进去。

绝情婆婆哼道:“苏老魔,野心不小,想把我们两个全都包围了么?”与燃灯居士齐齐出招抵御,反将苏真迫开。

三人你来我往斗到一处,奇招妙手不断涌现,看的周围观战众人如痴如醉。

阿牛用心琢磨三人的招式身法,隐约觉得,无不与自己参悟的天道星图,有暗合互通之处。

无论是苏真的沉月陨星十九剑,绝情婆婆的大空十三斩,还是燃灯居士的穿花绕柳身法,似乎都能够从中看到一丝天道星图的影子。

他暗自心折,思忖道:“我只是依靠前人所留的星图才悟出其中的奥妙,可三位前辈却纯粹凭藉自身的悟性,参悟出这些招式身法。相形之下,我差得太远啦。”

他自不愿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学习良机,聚精会神的盯着三人在空中操纵的水影,将自己修炼所悟的心得与其一一印证,委实获益匪浅。

百招一过,三大高手终是渐渐分出高低上下来。

十招之中,往往有七招是绝情婆婆与燃灯居士联手对付苏真。表面看来似乎激战正酣难分轩轾,但内行人已经足以从中瞧出端倪。

倘若燃灯居士与绝情婆婆乾脆联手应对苏真,恐怕局势又是另一番天地。但这两人自恃身分,又同样的傲骨铮铮,根本不屑此举。不仅不会同心协力,反而不时相互对攻,让苏真得以喘息,白捡便宜。

众人不禁大呼过瘾,甚至隐约感觉只需观得此战,此届蓬莱仙会已经不虚此行。

蓦然飞瀑“哗啦”一响,打从里面钻出一个脑袋来,笑嘻嘻道:“有趣,有趣,我老人家也要来玩玩!”

石矶娘娘“呀”道:“这不是曾山么,他没待在叠翠谷,何时跑到这儿来了?”

晏殊道:“不用问,一定是他耐不住寂寞,偷偷跑到蓬莱仙会上耍宝来了。”

曾山从飞瀑里一跃而出,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自己加入,纵身闪到三道水影当中,二十二字拳一起轰出,居然是要以一敌三。

苏真手下一收,冷冷道:“曾老头,你陪他们玩罢,老夫可不想占这便宜。”

曾山见燃灯居士与绝情婆婆也收手不战,苦着脸央求道:“你们三个行行好,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来一回,稍后就要赶回翠霞。机会难得啊,你们就陪我耍玩上一会儿,如何?”

那样子,就像贪玩的孩童面对玩伴,半点也不顾忌自己的身分。

燃灯居士道:“曾师叔,这恐怕不行。咱们三个断没围攻您一人的道理。”

曾山一拍脑袋,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们不就是不想以多欺少,丢了面子么,我老人家有办法。”他双目微合,嘴里念念有词,叫了声:“我分、我再分!”身形一晃,竟又闪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曾山,笑嘻嘻的站在众人眼前。

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苏真道:“幻影分神大法?曾老头,亏你想得出来。”曾山得意洋洋道:“这下你们没话说了吧!”他话音刚落,突然叫道:“废话少说,看打!”

三道身影也分不出哪条是真身,哪条是分身,分别对上一道水影。

苏真等人情知曾山看上去稀里糊涂为老不尊,可在修为上着实有惊人天分,已然跨入散仙行列,无人敢低估。三人甫遇大敌,均是振作十分的精神,驱动各自水影应战,谁也不肯落了下风丢了颜面。

曾山手舞足蹈,三道身影纵横交错,一面激战,一面不停叫道:“有趣,有趣,我打,我再打你一拳!”

他确是在翠霞后山闷坏了,此时撞见三个天陆顶尖的正魔高手,正可放开手脚,尽情一战。

可惜,那三道水影终非真人,才打了十馀个回合,燃灯居士的红色水影便“砰”的一响率先震碎。

曾山的一条分身“哎哟”一声,道:“糟糕,没得玩啦!”随即眼珠一转盯上燃灯居士本人,笑道:“水捏的假人儿斗得不过瘾,还是换作真人更加合适!”

他二话不说俯冲而下,一式“山”字诀石破天惊,直轰燃灯居士头顶。燃灯居士迫不得已,只得闪身退让锋芒。

曾山不依不饶,第二式后招跟着杀到。

燃灯居士闪避不及,惟有双掌推出,“轰”的硬接下一拳。曾山的身形,居然在激荡迸散的罡风里觑得一丝缝隙,欺身进来,手肘一顶击向燃灯居士左肋。

燃灯居士吓了一跳,暗道:“这老头的招式好生精妙,我竟连他是如何避过掌风钻了进来的都不晓得!”

可这时候,他也没空去细究,也学曾山的模样将左臂手肘一沉,“砰”的两厢相撞,直觉一股酸麻由肘部窜到肩头,胸口郁闷难当。赶紧脚下步履错动,远远闪开。

那边绝情婆婆驱动的水影也紧接着爆裂,曾山依样画葫芦,直奔真人而去,又与绝情婆婆战得难解难分。

可他还不满意,瞅着苏真的那道黑色水影,横看竖看的不顺眼,嘀咕道:“你怎么还没破,我老人家再轰你一拳,又轰你两拳!”

说着,二十二字拳崩山穿石,朝着黑色水影猛攻过去。

苏真虽处下风,脸上依旧不见变色,双手催动真气,操控水影与曾山周旋。他自知如今曾山臻至散仙境界,功力上当世堪称无伦,绝不可硬撼。故此只以巧妙身法与灵动剑招游斗,一时让曾老头也奈何不得。

曾山十成的精力里,倒有近一半用在了苏真身上,可不管怎么变化招式,对方的水影飘来荡去,犹如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就是不沉。

四个人打得过瘾,周围的观众看得也痛快。尤其是如曾山这般的散仙,几乎绝迹於天陆凡尘,多是退隐到海外仙山上闭关修炼,抵御天地大劫去了。

像他这样玩世不恭、喜好热闹的人,居然能够修炼成散仙,也是异数。可更少有人明白,弃登天道而转修人间之仙,乃是曾山自己的决定。

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里流逝,渡船去了又回,载来新的又一批宾客。翠霞六仙中的淡怒真人与数名门下弟子也在其中。

他遥遥见得曾山大展神威,独斗当世正魔两道的三大顶尖高手,不禁大是惊讶,躬身问安后,沉声道:“曾师叔,你老人家怎会来了这里?”

曾山见着终日黑着脸的淡怒真人也是头大,咕哝道:“你们来得,我老人家就来不得么?这才多一会儿,便来催命?”

淡怒真人一怔,浑不知曾山这话是何意思,怎么自己问候一声,也成了“催命”?他道:“弟子岂敢催促您老人家。只是见你突然出现在此处,有些好奇罢了。”

曾山真身一晃,将底下的两道分身尽数收了,老大不开心道:“没劲,没劲,你一来就是扫兴。我老人家这就回去,你可莫要告诉淡一那老牛鼻子我有来过。”

说着,曾山又朝苏真、燃灯居士和绝情婆婆道:“咱们今日就打到这儿,等我老人家得空再来找你们玩儿。嘿,或者你们也可到翠霞后山来找我,只需在叠翠谷前叫上一声「曾老头」,我不消片刻便会赶来。”

绝情婆婆等人虽然表面浑若无事,暗地里无不在努力调匀真气,平复呼吸。

就连苏真也暗呼侥幸,要是曾山晚收手一会儿,自己操控的水影,说不定也要爆裂当场。

曾山又笑嘻嘻朝毕虎望了眼,道:“毕老贼,你刚才打从那位漂亮姑娘的腰上偷了件什么宝贝,为何不拿来让我老人家欣赏欣赏?”

阮秋波下意识低头一瞧,腰上系着的通灵宝玉已然不见。

毕虎脸色大变,暗叫一声“惨了”,果然耳朵立时被人拎着,石矶娘娘柳眉倒竖,怒声道:“毕虎,老娘先前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毕虎叫疼道:“我没偷!”

石矶娘娘怒道:“那人家阮仙子身上的宝玉到哪里去了,难不成自己会长脚跑了?”

毕虎一指阮秋波脚下,道:“你瞧,那不是在地上好好躺着吗?”

阮秋波俯身微移裙裾,果见自己的通灵宝玉坠在云端里,闪闪亮着柔和光芒。她明白这定是毕虎动了手脚,口中也不说破,珍重的收起宝玉道:“哎呀,果然掉在了地上。”将它藏到袖口里,说什么也不敢再挂在纤腰上了。

好戏还没算完,众人得曾山提醒,立时醒悟过来各自摸袖掏怀,点数身上的宝贝。

於是,接二连三有人惊叫出来。

“我的「百生丹」呢?”

“毕虎,你把老夫的冰龙锥藏到哪里去了?”

“毕老贼,快把老子的千机瞳交出来!”

毕虎垂头丧气,连声道:“都别找我,都别找我,说不定全都掉在地上了!”

当下众人也顾不得和毕虎算帐,纷纷俯下身子,埋头寻找自己不见了的宝贝。一时间熙熙攘攘,乱得不可开交。毕虎乘机挤出人群,回头望见曾山好整以暇的瞅着自己,恨得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道:“曾老头,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哎哟!”却是耳朵又被石矶娘娘拧成麻花。

曾山得意的笑道:“毕老贼,就怕你不来找我玩儿。我老人家走咯!”哧溜钻进飞瀑,一眨眼便消失了踪影。

不知谁叫了声:“赶路吧,苏老魔他们全都走远了。”

果然,哪里还能找到苏真等人的踪影。

第四章三生

众人热热闹闹出了重阳谷,经百曲湾,穿凌霄楼,前方一峰兀立,云层里赤橙黄绿青蓝紫诸光流闪,彷佛披万丈霞光。

峰顶笼罩於一团祥和绚烂的蓝色弧光之中,隐隐升腾起五颜六色的光岚。

一行行仙界灵鸟比翼飞翔,出没於云峰之间。

一匹虹彩从峰顶滚滚飞落,犹如瀑布直坠凡尘。那虹彩之上,竟有三、五座形状式样各不相同的飞桥凌驾,依稀见有人往来其上。

弥漫的云岚中,各式造型奇巧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竹林摇曳,流水潺潺;松涛阵阵,枫叶飘舞。

自下往上仰视,峰高万仞几不见顶,云径通幽,光怪陆离。

人群里不时爆发出一阵阵低低的惊叹赞美之声,尽皆心旷神怡,浑然忘我,有人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忘记了继续登山。而从他处进入蓬莱仙山的宾客,通过旁的路径,最后也会聚到此处,山脚下的人已过数百之众。

谈禹一眼瞧见了商杰与雷公夫妇,上前拱手见礼。几人在云林禅寺曾有联手抗敌的旧谊,故此今日相见也分外熟稔。

谈禹随口问及冥轮老祖年旃的行踪,雷公说道:“老祖一贯喜欢独往独来,也许早已到了蓬莱仙山,说不定正在到处找寻红袍老妖呢。”

那边守残真人、屈痕也见着了晚一步到得思微峰下的碧落剑派掌门停云真人,也聚成一团低低交谈,谈笑寒暄。

阮秋波耐心守候了一会儿,才说道:“诸位仙友,眼前便是仙山的主峰思微峰。敝掌门与诸位长老,正在峰顶的「停仙水榭」恭候诸位大驾,请了——”

众人这才想起赶路,卫惊蛰迫不及待的问道:“阮姐姐,咱们待会儿要过头顶上那几座桥么,蛰儿好想走上一走。”

阮秋波微笑道:“小弟弟放心,这几座飞桥我们稍后都要经过。只有环山而上,咱们最后才能抵达峰顶的停仙水榭。”

卫惊蛰欢呼雀跃道:“太好了,待会儿我一定要在桥上来回多走几次!”

谈禹一笑,低声问道:“盛兄,适才我有一处疑惑,想请教於你。这蓬莱仙阁筑於云端之上,远离浩海,哪里来的水?我们经过重阳谷时,见那道瀑布飞流直下,里面分明实打实的都是真水啊。”

盛年道:“我也想过,估计是云峰之上另有若干大型的云团,因常年处於冷暖云团对冲里化解成水滚滚洒落,就和咱们平日里看见老天下雨是差不多的道理吧。”

桑土公插嘴道:“难……难怪呢,我……我也好奇得很。原来是……是这么回事,说穿了也……也不稀奇。”

盛年道:“世事莫不如此,有时候咱们身陷迷局之中不能自拔。可超脱一看,其实道理也都会变得十分简单。”

他说完这话,自己心里也是一动,思忖道:“眼下种种悬案深藏迷雾之中,看似毫无头绪,可真正的谜底或许也是这般,往往万流归源,却经诸般的演绎巧合,才变得越来越复杂起来。”

众人环绕着云道往峰上前行,走了五、六里地前方出现一道悬崖,与对岸相距二十馀丈,中间一道五彩缤纷的虹岚滚滚翻腾,只有一座飞桥相贯。

卫惊蛰与农冰衣走到桥上,周围彩色烟雾弥漫,飞桥两侧的虹岚里,不停跃动出一簇簇奼紫嫣红的流火,迸射到五六丈的半空,一闪一黯,恰如烟花,把每个人的脸庞也映射得五光十色。然后再冉冉飘落,坠入五彩斑斓的虹岚之中。

农冰衣好奇心大起,笑道:“本姑娘倒要看看,这些窜出来的流火到底是什么做的?”飞身而起,娇躯在空中轻盈一折,探手想抓住一枚正在徐徐落下的流火。孰知手中一空,微微感到灼热,一缕缕彩烟从指缝里溢出。农冰衣飘身回落桥上,有点失望的说道:“原来不是真的烟火。”

阮秋波笑着解释道:“农姑娘,这些流火看似像烟花,其实也都是虹岚之下的五色云气所凝,你用手去抓它,可得小心烫伤。”

农冰衣摇摇头,道:“不怎么烫手啊?”

说着举手又打量手掌,也未见留下什么痕迹。

阮秋波笑道:“你抓着的已是从高空落下,热气在空中已迅速冷却,自然不甚烫手。若是不巧握着的是一枚刚从底下射出的流火,便不会这么说了。”

农冰衣吐吐舌头,道:“原来如此,多亏姐姐提醒。不然,我还真想再试着抓上一枚刚从里面冒出的流火瞧瞧呢。”

毕虎插嘴进来道:“阮仙子,其实你也不必提醒这丫头,让她吃点苦头才好。”

农冰衣气道:“毕老贼,本姑娘又没招惹你,为何偏生与我过不去?”

毕虎嘻嘻笑地说道:“我老人家这是为你好,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道理你总晓得。”

农冰衣眼珠一转,微笑道:“毕老贼,你偷人宝贝也不止一次被石矶娘娘教训,耳朵都快被拧掉了,本姑娘怎没见你长点教训呢?”

毕虎翻翻白眼,半天欲振乏词,嘴里叽里咕噜嘟囔了几声,却见小姑娘拉着卫惊蛰早过了飞桥。在飞桥对面,云峰高耸,却露出一座云洞的洞口,里面隐隐约约焕放出七彩霓虹之光。

农冰衣回头问道:“阮姐姐,这又是什么地方,洞里可有什么好玩的么?”

阮秋波介绍道:“此洞名为「藏秋」,约有三里地长。穿过藏秋洞,咱们上山的路,十停里便算走过两停了。

“洞中云彩斑斓,甚是绚丽;蜿蜒曲折,颇多岔路。只是嫌光线晦暗了些,农姑娘走路时多加留神,免得不小心踩在旁人的脚上。”

农冰衣“哦”了声,与卫惊蛰并肩走进藏秋洞,眼前果真一暗,比起外面的光线差了许多。

但正因为这样,洞内流光异彩的云岩才显得更加迷人。尤其是头顶上,一支支形状千奇百怪的云笋倒立而下,通明剔透,一闪一闪亮着若有若无的淡淡彩光。两边的云壁,忽而宽可并行三五辆马车,而至窄处仅容得一人堪堪挤过。

农冰衣啧啧称奇,随着人流朝前慢慢移动。百馀位上山的宾客到得藏秋洞,也开始将队形进一步拉长,好在岔道前都有标示,不至於让人误入歧途。

大家就这么走走停停,也不着急登顶。反正蓬莱仙会的正会,要从明日才正式开始,今日到晚一点,尽可无妨。

而此仙山一百二十年,方自向外人开放数日,不抓紧这个大好机会,仔仔细细的欣赏游览,未免太过可惜。

走进约莫一里地多,前方云洞豁然开朗,出现一座足以容纳数百人的云穴,头顶哗哗流水轻响,落下一道水帘,积聚在脚底的碧潭里一汪如镜,闪耀着绮丽光彩。

每一个从水帘底下穿行的人,免不了要被淋湿。好在所来的宾客,皆乃正魔两道的高手,身上护体真气一涌,便将水气挡在身外,却激得水浪飞溅,四下迸散。

阮秋波在碧潭旁停了下来,清声道:“诸位仙友,在这碧潭之畔有一块紫色晶石,大家可曾瞧见?”

众人闻言朝阮秋波所指的地方瞧去,就见一方半人高的紫色晶石静静伫立於碧潭旁,上面光滑如镜,几可鉴人,当下有人问道:“阮仙子,这是什么?”

阮秋波答道:“这便是仙山着名的「三生石」,据说能见人前生今世,甚至来生的遭遇经历,甚是奇奥。至於信与不信,本在人心。诸位仙友若有兴趣,可将右手按在晶石顶上,注入真气,晶石上便有画面浮现。”

众人听得大是心动,虽说未必相信这个,但总想试一试也好。

正道中人尚颇为矜持,想相互谦让一番。

可旁边早有人一溜烟的冒出,蹿到三生石旁,嘿嘿笑道:“我老人家先来试试,倒瞧它灵验不灵验?”说话之人正是毕虎。

他老人家不顾周围的各色目光,眉飞色舞把手搭在晶石顶上,问道:“阮仙子,是这样么?”

阮秋波颔首笑道:“正是,毕老先生只要心中凝神思想希望知道的事情,再将真气注入晶石,或可有所收获。”

毕虎咳嗽一声,道:“我老人家只想晓得前生是干什么的,与今生所爱之人是否有着一段前缘?”

他说的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却让石矶娘娘大羞,低啐道:“这个死鬼,总没正经。”

毕虎凝神屏息,将体内真气徐徐输入晶石,待到增加至八成功力时,晶石徐徐亮了起来。

人群里有人叫道:“有了,有了,毕老贼,再加一把劲。”

毕虎为了不在人前丢脸,几乎把吃奶的劲也用上了。忽然人群不叫了,却响起几声轻咦,似乎十分的惊愕。毕虎一愣,低头打量,晶石上紫光焕放,浮现起一头肥头大耳的公猪,呼哧呼哧大嚼着槽里的糠米,很快便香香睡了过去,猪耳朵还在不时扇动两下,驱赶蚊蝇。

众人先是呆呆的沉默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无论正魔高手,齐齐哄堂大笑。

毕虎气急败坏,大声叫道:“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叫着,丹田真气一松,幻象立刻消失。

农冰衣咯咯笑道:“毕老贼,这怎么不是你?我看像极了你的前生!”

毕虎恼羞成怒,道:“老子不信,我非得再来一次。活见鬼,这三生石不是好东西,一定是唬人玩的!”

石矶娘娘将他抓了回去,劝道:“毕虎,这三生石可不是你家的东西,不能一个人霸占着不放。没看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么?”

毕虎气呼呼的瞪着三生石,心里琢磨如何把这玩意儿也偷到手砸烂砸碎,忽然想到:“哎哟,不好,定是那姓阮的女娃儿在旁边搞鬼,让我老人家出了个大丑!”

这时,三三两两又有人上前问讯三生之事,种种答案匪夷所思,不时有惊叹与笑声响起。

阮秋波美目流转,忽然见着人群后头的苏真,一人负手孤立,望着垂下的水帘不知在想些什么,於是说道:“苏老师,你可也要上来试上一试?”

苏真摇摇头,漠然道:“不必了,老夫行於世间,从不相信什么天命宿缘,不看也罢。”

盛年见农冰衣望着上前试验的人,眼里流露出羡慕之色,低声问道:“冰儿姑娘,你可也想上去试试?”

农冰衣颓然道:“我想呀,可是我怕自己修为不够,激不起三生石的回应。”

盛年微笑道:“没关系,我来帮你。”

农冰衣大喜道:“多谢盛大哥!”

盛年笑道:“些许小事,你谢我作甚。也不知这个法子是否可行,咱们试过再说。”

两人来到三生石前,盛年站在农冰衣身后,将右手贴在她背上。

农冰衣把手放在晶石顶上,小姑娘多长了个心眼,悄悄地用身子遮掩住三生石,好不教旁人看见,心里默默道:“冰儿只想晓得,我今生今世的那位真命天子是谁,又将在何方?”

她背后一热,盛年的翠微真气汩汩传来。农冰衣急忙集中精神,将真气注入三生石。晶石上一亮,徐徐浮现起一幅画面。画面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丰神俊朗的青年男子,褚衣飘洒,背负长剑。

农冰衣一傻,暗暗叫道:“啊,竟然会是丁大哥!”

可待人影渐渐清晰,那人眉宇之间却甚是陌生,并非丁原。背后那柄仙剑,也绝非雪原的模样。

她更是傻呆住了,又莫名其妙的觉得这少年好眼熟,好像自己认识。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胸口就像被重重敲了一锤,难以置信的心下低呼道:“卫惊蛰!”

她心神剧震,晶石上的幻象马上褪淡。

农冰衣面红耳赤,退了开去,一声不吭。

盛年关切问道:“冰儿姑娘,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

他是正人君子,虽然站在农冰衣身后,透过小姑娘的肩头足以看见三生石上的景象,但目光旁移,并不窥觑他人隐私。

农冰衣退回原处,一颗芳心兀自怦怦乱跳,好似有头小鹿在怀里撞来撞去。

她摇摇头,哪有心情回答,偷偷瞧了眼稚气十足的卫惊蛰,心里痛哭道:“怎么可能是这小鬼,他比我小了足足八岁。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再或者三生石真像毕虎说的,本就是唬人的东西……”

三生石前,商杰也准备把手放在晶石顶上,黑压压的人群里突然传出一声闷哼,继而有人叫道:“死人啦!”洞中一下子就炸开锅了,众人纷纷往出事的地方瞧去。只见停风道人怀抱着一名弟子满面悲愤,道:“又是「幽明折月手」!羽罗仁,你欺人太甚了!”

阿牛诧异道:“停风师叔,这人绝不是我们杀的。本教的人都在阿牛身边,动也没动,与贵派弟子相隔数丈,怎么可能下手?”

观止真人道:“那也难说得很。刚才大夥儿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三生石上,洞内光线又如此昏暗,贵教的高手偷偷欺近,暗下毒手,也不是难事。”

风雪崖冷笑道:“观止真人,你搬弄是非,小心早晚有一天舌头被人割下来!”

观止真人偌高的身分,听了风雪崖之言,强自昂首道:“姓风的,你少来要胁贫道。想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只怕没那么容易!”

盛年朗声道:“诸位莫要争执,凶手必定尚在洞中,咱们齐心协力,不难查个水落石出。麻烦越秀派诸位同门师长封锁住这里的三处通道口,莫让真凶借机溜走。”

屈痕与翠霞素来交好,又有丁原的旧情在心,当即吩咐伍端、关寒各守一边,自己封住了来时的路径。

阮秋波检察过被害弟子的遗体,道:“盛兄说得极是。虽说凶手确实施展的是幽明折月手,但洞内晦暗,又无人亲眼目睹,咱们还需查上一查。”

许多人附和道:“对,一定要查,别让真凶走脱了!”

盛年道:“麻烦大夥儿站在原地莫要移动,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尤其提防有人突生事端,企图乘乱逃遁。”

阿牛庄重的说道:“我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本教所为。风护法、殿护法、雷护法,麻烦三位协助越秀剑派的师伯们监视四下,若有人发出异动,妄图制造混乱,先拿下再说。”

殿青堂冷冷扫视过洞内众人,寒声道:“少教主放心,谁敢闹事,本座便将他抽筋剥皮,扔进万毒窟中好好款待。”

停雪真人尖笑道:“欲盖弥彰!贫道也想瞧瞧,你们到底能查出什么名堂!”

阮秋波妙目横扫,落在苏真身上,道:“苏老师,秋波久仰您修为通天,更是智慧无双。目前洞内最能担负起追查真凶大任的,莫过於您老最为合适,请苏老师万勿推辞。”

苏真心里一“嘿”道:“这丫头倒懂得撇清蓬莱仙山的嫌疑。她既请老夫出面,自是向旁人表明仙山弟子与此无涉,小女娃子年纪轻轻,倒也有些手段!”他没有开口,只哼了声算是答应。

阮秋波又转首躬身道:“停云掌门,既然不幸死伤的弟子出自贵派门下,那么正道这面,便劳烦您出面协助苏老师查找,如何?”

停云真人见阮秋波将稽凶查实之事求托苏真,本有些不快,但听她又请自己出面,心下顿时舒服了许多,点点头道:“敝派弟子不幸遇害,贫道追缉真凶本就责无旁贷。”

阮秋波松了口气,道:“多谢两位前辈允诺,秋波不胜感激。”

苏真走到碧落剑派一众跟前,环顾四周道:“幽明折月手乃魔教十六绝技之一,但掌力内敛,势必要贴身施展,所以凶手杀害碧落弟子时,定然就在左近。停风真人,你是如何察觉门下弟子受了暗算?”

停风真人本对苏真好不感冒,可此时为追查凶手为弟子报仇,也顾不得正魔芥蒂,实话实说道:“贫道听得闷哼,便发现劣徒他突然身躯一晃,软软倒了下来。再一察看,背上被人以幽明折月手击中身亡。”

苏真道:“也就是说,你当时就立刻发现了,对不对?”

停风真人道:“正是,他一倒下,贫道便察觉到不妙。”

苏真又问道:“你当时可注意过,身边有什么人?”

停风真人摇摇头道:“我只顾低头照看劣徒,也没工夫去瞧周围情形。”

众人闻言微微觉得失望,假如能够判定当时谁在遇害弟子周围,那么真凶的范围便可缩小许多。

停云真人颔首道:“不错,该是这么个道理。”话一出口,不免后悔起来,只觉得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苏真的应声虫,让他一个人大出风头?

苏真冷笑道:“这事与老夫原本无关。可有人居然敢在老夫面前犯案,分明是不把苏某放在眼里。嘿嘿,我若不显雷霆手段,岂不让宵小偷笑?”

阮秋波问道:“苏老师,听您豪言,似乎已经成竹在胸?”

苏真道:“停风真人呼喊后,老夫立刻盯住三处出口,直到越秀三老封锁。其间没有人进出,自然说明凶手仍在这里。那么他要杀人,又要隐蔽身形,势必需得频频变幻站立的位置,好不让人生出怀疑。”现在大夥儿左右察看,瞧一瞧谁在开始时候,并非站立在自己身边之人?尤其是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更不可放过。若有发现,立刻举报。“

这手极狠,洞内尽管有百馀人,可人以群分,总是同门或者交好之人才会站立在一处,就如盛年身旁围绕着农冰衣、桑土公等人;而魔教高手也聚集一处。

自然也有如苏真这样独来独往的人物,可毕竟少数,范围已经大大缩小。不消片刻,便有人叫了起来:“咦,你是谁,什么时候站在了这里?”

众人齐齐朝出声的地方瞧去,只见角落里站着两人。说话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面色灰暗,黑色袍服,正手指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者发问。

那老者一见所有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脸红脖子粗地喊道:“不是我,我没做这事!”

停雪真人眼中寒光闪烁,哗啦一响穿过水帘,飘身到老者身前,仙剑出鞘一指对方咽喉道:“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苏真缓步走过来,朝那中年男子问道:“阁下有些面生,不知是哪派门下?”

中年男子甚是恭敬道:“在下乃流花门弟子,此次奉师门之命,前来蓬莱参加盛会。”

苏真又问道:“你一直都站在这里,没走动过吧?”

见对方点了点头,他冷哼一声,用手指轻轻推开停雪真人剑刃,将它引向那名中年男子,冷冷道:“停雪真人,你只怕找错人了,凶手该是他才对。”

中年男子惊得浑身冷汗道:“苏真,休要胡言乱语,你凭什么说我是凶手?”

苏真嘿嘿笑道:“你以为苏某真是想追查谁移动过位置么?那凶手早可能偷偷回到原先站立的地方,怎也追查不出。老夫此计,不过是引蛇出洞,谁人犯案难免会做贼心虚,将矛头引向旁人,好洗清自己的嫌疑。

“阁下果然聪明,找着一个我们谁也不认识的人来做替死鬼。可别忘记了,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若不吭声,这黑锅魔教便算是帮阁下背定了。”

中年男子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不自觉垂下头,却硬撑道:“苏真,我是应你所言找出先前不在原位之人,你不谢我也就罢了,却为何反口诬陷?你拿得出什么真凭实据么?不然我却怀疑你在为魔教遮掩!”

第五章思微

苏真纵声长笑,道:“老夫行事全凭喜好,何须去为魔教帮衬?小子可恶,若不给你点教训,怎对得起苏某偌大的名头?”

说罢,毫无徵兆的一掌击出,直拍中年男子胸口。

那中年男子大吃一惊,不假思索的横掌招架,原以为会被苏真浑厚无伦的掌力震得昏天黑地,谁晓得苏真化掌为指点向他左肋,并不凭藉功力强攻。

两人飞快的拆解数招,停雪真人不满道:“苏老魔,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真探手“嘶啦”扯下中年男子一段袍袖,蓦然收手,问道:“你施展的是「流花门」的「飞雨掌法」,颇有些火候,可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关了么?”

中年男子喘息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在下施展本门功夫又有什么不对!”虽然与苏真交手仅仅几招,可耗费的精力,比一场恶战也不遑多让。

苏真微笑道:“你恐怕不知道,老夫已经拿到你要的真凭实据了,就是你的这段衣袖。”

他一指水帘道:“碧落剑派的人都已过到水帘对面,你要杀人必定需来回穿越水帘。事发后,你悄悄从水帘那边回返此处,自是为了远远让开,撇清嫌疑。”

中年男子哼道:“我一直站在这里,又要撇清什么嫌疑?”

苏真不答,接着说道:“你的衣袖是乾的,对不对?甚至全身也没有一点水渍。”

阮秋波眼睛一亮道:“这就不对了!”

中年男子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对,我没走过水帘,身上自然是乾的。就是过了水帘的人,用真气护体,身上也不会湿透。”苏真哼道:“你睁大眼睛仔细瞧瞧周围众人身上的衣服,有哪一个是乾的?”

中年男子环顾四周,脸色大变,终於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致命错误。

苏真徐徐道:“蓬莱仙山筑於云端,云乃水之成形。所以大夥儿自从进入仙山起,便被云雾缭绕,身上都不免渐渐沾上水雾,半湿不乾。

“这原本没有什么,可为何阁下的衣袖如此乾燥呢?只有一个解释,你以真气烘乾过全身衣裳。”

苏真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所有人都是在无意中沾染水气,这水气在身上也不明显更不难受,所以没人想着去借用真气烘乾。阁下却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停云真人恍然道:“只怕他是想掩饰什么?”

苏真笑道:“阁下杀了人,回到这里,就必须穿越水帘。假如运起护体真气相抗,冲刷而下的水瀑激在真气上,势必浪花四溅,发出不小的动静。你既怀害人之心,又怎敢惊动别人?只好潜踪而行,任由水瀑淋湿全身。”

停雪真人也明白过来,低喝道:“好啊,你是为掩盖全身湿透的样子,才运气蒸乾衣裳、头发上的水迹。可惜做得太过乾净彻底,反而露出了尾巴!”

中年男子面色灰白,阿牛飞身而至,喝问道:“阁下到底是谁,为何要栽赃本教,又是从何处学来的十六绝技?”

中年男子狠狠盯了苏真一眼,冷笑道:“苏老魔号称魔道魁首,智谋无双,果然名不虚传。老子栽在阁下手中也算不冤。但要想拿我,怕没那么容易!”

他右掌一拍,一式幽明折月手击向阿牛,闪身想从一旁的出口遁逃。阿牛不退反进,封住中年男子逃窜路径,双掌幻出重重光影,“生生不息”掌绵延而出,将对方卷裹其中风雨不透,硬生生逼着他难移寸步。

“砰”的一声,幽明折月手与生生不息掌对交一记,中年男子终究难及阿牛,踉跄而退。

停雪真人在后面逮个正着,仙剑一顶他的背心喝问道:“孽障,还不束手就擒?”

中年男子木无表情,冷笑道:“老道姑,你想知道么?老子便是羽少教主暗地派遣的杀手,专为杀尽你们这些正道伪君子而来!”

阿牛怒道:“你胡说,我……我什么时候又指使过你?”突见对方嘴角浮起诡异笑容,溢出一缕黑血,竟是服毒自尽的症状。

苏真飞快探手,搭在中年男子的脉门上,摇摇头道:“他已死了。”

停风真人高声道:“羽少教主,这人的话你可也有听见,不知对我等有何解释?”

阿牛苦笑道:“我也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可这人我从未见过,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临死也要栽赃嫁祸本教?”

停雪真人厉声喝道:“羽罗仁,你到这个时候还想狡辩,难道你把旁人都当成聋子了么?若不给出一个交代,此次蓬莱仙会上贫道与尔等誓不两立!”

风雪崖道:“停雪真人,你一把年纪,说话却忒的可笑。一个来历不明的凶手临死反咬一口,你就认定是本教在背后指使杀人。倘若果真如此,羽少教主适才为何又要竭力拦阻他逃走,这不是自陷於绝境之中么?”

停雪真人答不出来,哼道:“你们魔教中人行事素来怪癖,不可以常理论之,谁晓得刚才羽罗仁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话说时,气势已弱了不少。

阮秋波朗声道:“诸位仙友,有劳苏老师找出真凶,此事暂且告一段落。至於此人背后是否另有指使者,一时半会在此地也未必能够说清。秋波自会将此事禀报掌门,碧落派弟子既遇害於仙山,蓬莱自有义务追查到底,请停云掌门诸位放心。我们现下还是继续赶路,到得停仙水榭再说。”

停云真人听阮秋波开口调教,不能不给此间主人一点面子,点点头注视阿牛道:“羽少教主,贫道记得你曾上云林禅寺担保,在仙会上给正道各派一个说法。贫道今日暂且不与你理论,你我拭目以待。”说罢头也不回,大步朝洞里走去,门下弟子簇拥而进。旁人见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均感扫兴,也没心思再去试验三生石,纷纷上路。

忽听风雪崖说道:“诸位有一事需得留心。这凶手虽已自尽,可未必没有同党。大夥儿走路睡觉,都得小心为妙。倘若再有人死在十六绝技之下,嘿嘿,本教难免又要背黑锅啦。”

众人心头一凛,却也有人心里冷笑道:“魔教妖孽,欲盖弥彰。”

众人环山而上,加快脚步,中午时分,到得了峰顶。思微峰峰顶云石悠悠,璇光熠熠,更有一层紫色弧光从脚下发出,让人如置身幻境中。

走过几层庭院,前方出现一座小湖,湖水竟也是斑斓的深紫色,闪烁荧荧粼光,圈圈涟漪清漾。湖水里随处可见一条条五光十色的鱼儿自由游弋,嬉戏觅食,偶尔跃出水面,激得水花四溅,涟漪波荡。

一栋美轮美奂的水榭悠然悬浮於湖面之上,周围竹林如海,云石相望,一派宜人景致。从四面八方汇聚蓬莱仙山的宾客,多数先到此地相聚,水榭内外宽敞热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比过年还闹忙。

在水榭侧旁,还伫立着一座鼓楼。后来盛年等人才知道,里面安放的便是天陆着名的“惊天鼓”,一槌轻落,三百六十六座云峰同时呼应震动,声势非凡。

阮秋波道:“诸位仙友,敝掌门与诸位师长正在停仙水榭相迎,大夥儿可迳自前往。若是有想尽早回精舍歇息的,在水榭底楼的「文章阁」内,敝山知客弟子自会替诸位尽快安排,引导前去。”

卫惊蛰问道:“师父,咱们是否也要去水榭里,瞧瞧蓬莱仙山的掌门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盛年微笑道:“那么多人,咱们师徒便不必凑这个热闹了。何况明日仙会召开,自可见着,不用急於一时。”

果然,打这个主意的人也不少。尤其是魔道中人,本就对所谓海外三大圣地无甚好感,见不见蓬莱仙山的掌门对他们也没什么紧要,还不如找地方安歇下来,养精蓄锐,静候明日的正会开幕。

阿牛闻言说道:“盛师兄,我也正想直接去文章阁,咱们一起走吧。”

农冰衣笑嘻嘻问道:“羽大哥,你也不想上去瞧瞧了么?圣教教主驾临,蓬莱仙山的掌门也总该亲自出面接一接的。”

阿牛笑笑道:“水榭里多半都是正道中人,如今圣教正在风口浪尖上,我还是低调一些得好。”

农冰衣道:“那盛大哥,羽大哥,我可要上去看看啦,说不准我爷爷也在里面。”说着钻进人群,忽又回过头来道:“盛大哥,替我留一个房间,我想和你们住在一块儿。”

盛年点头微笑,看着小丫头一蹦一跳的走远后,才与阿牛等人走进文章阁。里面一样是人头攒动,好在大厅足有数十丈方圆,蓬莱弟子穿梭其间,秩序井井有条。

结果,阿牛与盛年所居的精舍离得很远,自是蓬莱仙山为杜绝正魔两道间过多的冲突摩擦,将彼此有意远远分开。

盛年分属翠霞山一脉,被安排在一处名叫“函玉楼”的精舍安歇,左右也尽都是翠霞派的弟子。

而魔教众人所住之地,乃是“倦归峰”,周围再无安置第二家门派。却与函玉楼一在思微峰之东,一在思微峰之西,遥遥相对。

毕虎与桑土公等人也各自住了下来,因两人同属天陆九妖,精舍相隔倒是不远,晚上串串门子正可斗嘴解闷。

众人出了文章阁,即要去往各自的住地,盛年向阿牛一笑道:“看来我们要暂且分开一会儿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阿牛道:“盛师兄,你若得空,便到倦归峰来找我。我去你那边,多有不便。”

盛年点头,旁边闪进来一人,却是姬雪雁。

原来,她久候丁原不至,数日前奉师门之命回返东海,与灵空庵一众女尼,昨日便到得蓬莱仙山。

惟恐自己错过丁原,姬雪雁便整天守在停仙水榭附近,只盼能从过往的人群里,发现爱郎的身影。

初见盛年、阿牛等人的身影,姬雪雁心中泛起喜悦,可是看了半天,却不见丁原的影子,可正巧,燃灯居士与爹娘早两步已到,姬雪雁心不在焉的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这才脱身。

姬雪雁见盛年等人就要离去,急忙追过来问道:“阿牛,你可有丁原的消息了?”

阿牛老老实实道:“我也很久没听到丁小哥的下落了。”

姬雪雁明眸里闪烁的亮光一黯,又转头期待的望向盛年。

盛年低叹一声,宽慰道:“雪儿,你莫要担心,丁师弟绝不会有事。明日蓬莱仙会召开时,他必定会露面。”

姬雪雁强忍失落之情,轻轻颔首,道:“麻烦你们了。若是有什么消息,请赶紧通知小妹。我与师父她们便暂住在思微峰上的「钓龙台」。你们一问便知。”

盛年道:“我记下了。倘若我见着丁原,一定会让他亲自前去找你。”

姬雪雁轻声道:“多谢你了,爹娘还在那边等着雪儿,我便先回去了。”和阿牛等人告辞,转身怅然离去。

石矶娘娘埋怨道:“这个丁原,到现在也没个准信,真是教人操心。”

毕虎道:“不会是这小子火毒提前爆发,翘——”他嘴巴动了动,也没敢说出下面的几个字,可其意已经不言自明。

石矶娘娘啐道:“呸,就你的臭嘴最是晦气。丁小哥吉人自有天相,长命百岁!”

第六章惊鼓

农冰衣被人凌空提起,一路腾云驾雾,晕晕乎乎出了函玉楼,也不知走出多远、身在何处。

她经脉被制,即使想呼喊求救也是不得,身下的道路越来越荒僻曲折,忽然眼前一暗,似乎进了一座云洞。

紧跟着背上一松,被那人随手扔在了地上。幸好仙山之底尽为云霓,这一下摔得也不算重。

农冰衣乍一抬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就见面前立着一个身材修长的黑衣人,脸上戴了一副青铜面具,透过面具,似乎能感觉到有一双阴冷、令人生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尽管经脉里还残留着酸麻的滋味,手足无法动弹,但舌头已经可以动弹。农冰衣给自己壮壮胆,大声问道:“你是谁,干什么要暗算本姑娘?”

面具后的声音,传来比那双眼睛更加阴冷的寒意:“老夫对于将死之人素来慷慨,你知晓我的身分,就离死更近一点。你不是曾与丁原往北地找寻线索么,老夫便是你们真正要找之人。”

农冰衣惊道:“你是凌云鹤?”忽然又觉得不对,对方的声音好像自己先前在哪里听过,脑子一转立刻叫道:“不对,是凌云羽!”

黑衣人冷笑道:“小姑娘果然聪明得很,可惜聪明的人通常都活不久。”他这话等若承认农冰衣猜得不错。

农冰衣心念急转,暗叫糟糕,已明白对方是要对自己不利。

当日在无名冰崖,凌云鹤率四大黑衣杀手暗算凌云霄时,在场目睹的,除了已逝的凌云霄外,尚有三人。

其一蓝婆婆,可是她突然犹如中邪一般,指认丁原杀死了凌云霄,甚至还下手突袭,丁原虽得苏芷玉及神秘人相助,好不容易在蓝婆婆掌下捡回一条命来,却与死神仅擦肩而过矣。

其二丁原,如今下落不明。

所以说,真正到得蓬莱仙山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而已,说不得,为助魔教洗清冤屈,紧要关头,自己必定要挺身而出,指证凌云鹤,揭露冰宫阴谋。

虽然自己人小言微,说的话未必管用,别人也未必愿意相信,可对于凌云羽、凌云鹤来说,留着总是个麻烦。死人才是最保险的,因为,死人不会开口作证。

从黑衣人几次自绝当场就不难看出,这些人俱是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不顾惜之辈。

凌云羽选择的时机不可谓不巧妙,大多数人此刻正云集朝凤台赴宴,谁也不会留意到这里。

届时,凌云羽只消动一动手指头,随便用哪种魔教十六绝技将自己杀了,任何人也想不透其中居然有如此玄妙。

都怪自己神思不属,假如随同罗和前往朝凤台赴宴,又怎么会给凌云羽下手的机会。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世间也买不到后悔药了。

她身处绝境,思路反而清晰起来,问道:“你方才在函玉楼,只需一掌便可结果我的性命,为何又多此一举,将本姑娘带到此处?”

凌云羽道:“老夫自然是有话要先问你。你若想死得痛快一些,就老老实实的回答,若想耍滑头,哼哼,你不妨尝尝老夫的手段,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欲死不得!”

农冰衣心里呜咽道:“真要挺不过去,本姑娘就嚼舌自尽,总比落在这恶魔手里受折磨得好。呜呜呜,爷爷、丁大哥、盛大哥、羽大哥、老鬼头,你们到底在哪里,快来救冰儿呀!”心里想着,面上强作镇定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凌云羽沉声问道:“丁原这小子装神弄鬼,到底人在何处?你们到底拿到多少对老夫不利的证据?”

农冰衣睁圆了眼睛,突然咯咯大笑起来,直笑得捂住了肚子,咳嗽着道:“凌云羽,你怎么那么笨?丁大哥在哪里,我怎么会知道,这天下只怕也没人知道。至于有些什么证据,我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他们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我啊。”

凌云羽道:“你莫非想逼老夫用刑!”

农冰衣止住笑声道:“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也算得上一个有身分的人,欺负我一个小女孩子也不嫌害臊,你跟凌老爷子比可真是差太远了。”

凌云羽道:“凌云霄的事情,老夫也正想问你。你们将他的尸体弄到哪里去了,为何老夫的手下在冰崖上找不到?”

农冰衣一怔,差点脱口而出道:“他的尸体不是被你们偷走,毁尸灭迹了么?”可话到嘴边一转,立即改口道:“当然是被古大先生他们另寻他处安葬了。哼,早料定你会有这手,咱们又怎会将凌老爷子的遗体留在冰崖,任由你侮辱毁损?”

凌云羽点点头道:“女娃儿,老夫再问你。明日蓬莱仙会上,正道各派势必要向魔教发难,羽罗仁可有什么应对之策么?”

农冰衣哂笑道:“这个问题就更奇怪了,魔教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事先告诉我呢?”

凌云羽低低冷笑道:“老夫早料到从你嘴里也问不出什么,既然如此,小娃儿,你就认命吧,老夫这就送你上路!”

说着,右掌微微抬起,泛起一层乌光,正是“百腐百弑印”。

农冰衣情知难逃一劫,索性眼睛一闭,心里哀道:“爷爷,丁大哥,冰儿再也见不到你们啦!”

蓦然听见洞外有人朗声道:“凌云羽,阁下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农冰衣又惊又喜,睁开眼睛叫道:“盛大哥!快来救冰儿呀!”

凌云羽转回身,只见洞外缓步走进一人,身材魁梧如山,虎目放光,脚步沉稳,正是盛年。

凌云羽灵觉舒展,发现除了盛年之外,附近再无旁人,心下稍定,道:“阁下好修为,缀在老夫背后这么久,居然未被发觉。只是老夫自忖下手时极为隐秘,你又是如何能够得知?”

盛年在农冰衣身畔站住身形,小姑娘刚才硬挺着没哭,这当口,眼泪珠子早在眼眶中来来回回打转了。

盛年冲她微微一笑,回答道:“盛某一直担心会有人对冰儿姑娘生出虎狼之心,故而倍加留意。今晚冰儿姑娘独自外出,盛某便在远处潜随,果见有人终于忍不住出手。凌云羽,你连一个小姑娘也不肯放过,枉称为人!”

凌云羽道:“老夫虽一时大意,不过也没什么,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既自动送上门来,也一起留下好了!”

他身形一展,犹如大鸟般掠起,凌空扑向盛年,右掌乌光暴涨,百腐百弑印挟着一股浓郁的腐蚀之息,轰然拍向盛年头顶。

虽然凌云羽与盛年此前从未有过交手,但想那盛年是紫竹轩首徒,丁原师兄,岂是易与,故此他一上来就力求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盛年抱元守一,牢牢注视着凌云羽,见对方身形甫动,当下毫不犹豫的撤后半步,反手拔出石中剑,一挥而上削向凌云羽手掌,施展出翠霞派的“飞瀑十八剑”。

凌云羽手腕一抖,化“百腐百弑印”为“赤魔残玉爪”,五指戟张,譬如银钩凶猛准确的抓向石中剑,竟是要恃强以空手夺下盛年的仙剑。

盛年仿佛早有预料,在凌云羽变招的同时,石中剑划出一道半弧,以一式“顺水推舟”,堪堪让过赤魔残玉爪,反劈对方右臂。

凌云羽胳膊一扭,居然用手肘,在石中剑上轻轻一点。

仙剑走偏,凌云羽身形却已到近前,左手五指飞弹,激射出数十道幽绿色精光,袭向盛年面门。

盛年一惊,虎躯微侧,左手一招“流光映霞掌”击出,浩荡的罡风平地生起,又将凌云羽这手“灭神十八击”化于无形。

他不等凌云羽再次变招,转守为攻,石中剑去而复返,掠向对手咽喉。

凌云羽双手一合,夹向仙剑,脚下连环飞踢,直踹盛年小腹。盛年身子一转,剑随人走,闪开数尺。

凌云羽宛如附骨之蛆,随即追到,左手又是一记“百腐百弑印”。盛年有意要试一试对方功力深浅,吐气扬声,翠霞真气汩汩涌出,一掌迎上。

“砰”的一声,两道浩然莫御的真气剧烈激撞,震得洞内云雾翻滚流散,闷雷似的回音不绝于耳。

盛年手臂一酸,往后连退数步,胸口堵了一口淤气好生难受。他石中剑护持周身,以防对方乘势猛攻,运劲一冲,驱尽破入体内的魔气,却仍然觉得手掌之上一阵麻木,一层黑气隐隐浮现。

盛年面色不改,沉稳依旧,思量道:“此人修为堪比魔道十大高手,又精擅十六绝技,不啻如虎添翼。我要小心与他周旋,万万疏忽不得。”

凌云羽吃惊也是不小,尽管试出自己的功力毕竟略胜盛年一筹,可对方的修为还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看来,今晚暗下杀手是不成的了,想三招两式打发盛年,也不可能。

双方瞬间重新评估了敌我实力,俱不愿再贸然出手,一时形成僵持之局。

农冰衣早已闪在一边,见盛年上手便吃了点小亏,心中着急,大声叫道:“盛大哥,小心啊!”

盛年身经百战,敌人愈强,反愈能激起他的豪勇之气。听得农冰衣呼唤,他镇定自若道:“冰儿放心,你盛大哥不会输!”

凌云羽冷哼道:“只怕非如阁下所愿!”身形二次腾空,犹如黑云压日,赤魔残玉手飞抓盛年头顶。

盛年横剑相拒,两人斗在一处,转眼便是四十多个回合过去。盛年自知功力略逊,也不与凌云羽硬撼,将翠霞派的轻盈剑法发挥到极致,瞻之前而趋之后,顾其右而转其左。石中剑幻化出一溜溜光华,守得风雨不透。

然而凌云羽毕竟了得,魔教十六绝技变化莫测,有鬼斧神工之妙。一招一式诡异飘忽,防不胜防,渐渐占据了上风。

但见一团团光澜此起彼伏,激荡流转,将盛年的身躯围困其中,好像一个偌大的口袋,在不断的收缩压迫。

农冰衣看得眼花撩乱,头也昏了。

小姑娘虽说无法瞧清楚盛、凌二人的招式变化,可凌云羽占尽先手,盛年局势不利,这点还是明白的。她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几乎不敢再往下看,惟恐望见盛年惨死在凌云羽掌下的情形。

又是十几个照面,盛年形势更加吃紧。在凌云羽惊涛骇浪一般的攻势之下,几无还手之力。但他韧劲恁的悠长,招式有板有眼,丝毫不乱。

正如曾山所言,他的所学渊博远不及丁原,除去翠霞派本门的招式,几乎未曾涉猎其他天陆顶尖心法绝学,而际遇之上更没有丁原的幸运,能得悟天道上卷。其一身的修为,全赖以自己踏踏实实的修炼苦悟,循序渐进而得。

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由于他三十多年全心浸淫本门心法,根基极为扎实,举手投足更有浩然王道之势,却非丁原剑走偏锋所能堪比。

故此,紫竹轩三大弟子,若论修为,目前当以丁原最高,可将来能传承老道士衣钵者,又是非盛年莫属。

凌云羽一路步步进逼,左掌连拍出三记“百腐百弑印”,终于强行轰开盛年门户,右手一探以“幽明折月手”锁向盛年咽喉。

农冰衣一声惊呼,大叫道:“盛大哥!”

盛年哈哈一笑,石中剑高举过顶当头劈落,古朴剑华笼盖苍穹,俯瞰四海,竟舍对方追命杀招于不顾,反攻过去。

凌云羽大吃一惊,只觉得盛年的剑招十分简单,几乎毫无后招与变化可言。但也正因为如此,那股一往无前、破釜沉舟的壮烈气势,才令人胆寒。

一剑之下风云变色,天地齐动,自己仿佛不论有怎样的应招也无济于事,怎也抵挡不住对方石破天惊的这一剑劈斩。

他怎会愿意与盛年同归于尽,玉石俱焚,只得收身飞退,一蓬鼓荡的剑锋,迎面如潮水追涌而来,直压得他气血浮动。倘若不是自己的功力高过盛年,这一剑势必让他大吃苦头,难以应对。

凌云羽左袖飞拂,荡开漫天剑气,回落地上。双目里寒光乍现,首次现出凝重之色,沉声道:“阁下施展的并非翠霞剑法!”

盛年一招迫退强敌,也是豪气飞扬,精神大振。他取出酒囊,咕咚咕咚痛饮两口,清冽酒汁浓香四溢,顺着嘴角不停滴落。

凌云羽面色微变,却是从盛年这不经意的举动之中,联想到同样嗜酒如命、每战必饮的兄长凌云霄。

盛年舒畅无比的长出口气,一抹嘴角回答道:“阁下说得不错,盛某适才所施展的一式剑招,乃数年前自创的天照九剑,确非本门传承的剑法。”

他的天照九剑几经磨砺,更受得曾山精心指点,补失拾遗,已然今非昔比。只是盛年近年也少与人争斗,且随着修为日深,天照九剑亦少有动用,故此这套剑法于天陆正魔两道仍属陌生。

凌云羽对翠霞派的招式剑法自有过研究,反而不知不觉里早有了定见。

盛年的天照九剑一出,勇猛刚烈,气势磅礴乃翠霞剑法远远不及,措手不及之下,险些吃了一个大亏。

凌云羽恢复镇定,道:“阁下也算得是天赋英才,却为何与老夫为敌?”

盛年道:“盛某一生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却是阁下多行不义,与天下人为敌!”

凌云羽不屑道:“何谓义,何谓不义?自古成王败寇,如此而已!盛年,你与令师一样,迂腐!”

盛年道:“倘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便叫迂腐,那么盛某甘愿一世迂腐!”

农冰衣拍手叫道:“说得好,盛大哥!可惜你是对牛弹琴,白费力气,这恶贼是不会听的。”

凌云羽道:“看来你我是无话可说了,受死吧!”背后剑啸镝鸣,魔剑“长空”腾空掠起,焕放出一股股浓烈的血腥暴戾之气。

盛年喝尽最后一口烈酒,摇头苦笑道:“可惜了!”也不知是可惜自己酒带得太少,还是可惜凌云羽一身通天修为,却倒行逆施,贻害天陆。

盛年扬手“啪”的扔了酒囊,打了一个酒嗝道:“阁下狂攻了那么多招,也该让盛某回报一二了!”

话音落地,剑气破空而出,凝重如山,缓缓压向对方。

他双目炯炯放光,身躯峙立如山岳横亘,仿佛与石中剑融为一体,庞大的气势内敛不露,让人生出无懈可击之念。

凌云羽尽弃轻敌之心,他因尚未摸清盛年天照九剑的剑路深浅,不做妄动,长空横于胸前,体内魔气汩汩积聚,与盛年迫出的剑气相抗,第一次主动采取了守势。

盛年低低虎喝,石中剑徐徐刺出,剑招挑向凌云羽胸膛。

他的动作极慢,剑刃上如同沉淀了千钧之力难以挥动,连无情流逝的光阴,在这一刻好像也为它凝滞。

凌云羽一动不动,目光紧紧锁定石中剑,长空在胸前吞吐闪耀,就是不出。盛年的动作越慢,他就越无法揣度对方下一步的变化,越不能草率出剑。

石中剑一分一分的朝前缓慢推移,短短不过数丈,当中简直比万水千山更加的遥远。

剑锋上凝聚的光华愈发的浓厚无俦,可这一剑究竟会生出怎样的变化,凌云羽依旧没有把握。

就犹如一座宁寂的火山,在它平静沉睡时,谁也不会预料到勃然爆发时的可怕与壮观。现在盛年手中的石中剑,在凌云羽的眼睛里,不啻就是如此。

“啪!”

看似不经意里,凌云羽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农冰衣不明其中玄奥,还以为是对方开始胆怯,禁不住大声喝彩道:“盛大哥,再加把劲,将这恶贼打得落花流水!”

盛年身剑合一,对于农冰衣的喊叫已置若罔闻。他见凌云羽退让一步,不喜反惊,暗自感叹对方果然了得。

这一手应对看似消极,却是化解盛年“一诺千金”的最好手段。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盛年剑上的气势,不可能永远没有尽头的增长下去,凌云羽避其锋芒,甘愿退让,正是要等候自己气势衰落,变化穷尽的一刻。

他当然不能容对方如愿得逞,当下随机应变跨步上前,石中剑积蓄多时的力量全面铺展,剑锋昂然呼啸直刺凌云羽胸口。

凌云羽见盛年剑势变快,反而松了一口气。要是自己连退三步,对方还能维持剑势不变,就当真棘手了。

好在盛年的功力毕竟不如自己,双方犹可一战。

长空魔剑在盛年变招同时也挥洒而出,施展“大寒七式”中最为雄浑的一招“冰冻三尺”,“叮”的封架住石中剑。

两柄剑刃在半空中撞击出无数亮丽火花,四溢的罡风卷起洞中云岚疯狂旋舞。凌云羽魔剑一震,滑将开去,差点没能接住盛年惊天动地的这一击。

他急忙错步侧转,卸去对面狂涌而至的浩荡剑风。可脚跟尚未站稳,盛年大喝一声,石中剑大开大阖,勇猛绝伦,第二招业已攻到。

两人这番交手,战况更是激烈,双方都是寸土必争,不退分毫。盛年的石中剑一剑比一剑浑厚凌厉,气势也随之不断暴涨,隐隐有压制凌云羽之势。

凌云羽凭借大寒七式与变化诡异的魔教绝技全力相抗,在对方长江大河般的攻势里载沉载浮,再无留手。

他见盛年的天照九剑威力无伦,气势磅礴,于是索性收缩防守,静待时机。表面看来似乎形势扭转,盛年占得主动,但凌云羽韬光养晦,蓄势待发,依旧保留着发动惊天一击的实力,双方鹿死谁手,兀自难以预料。

农冰衣见两人又苦战了三十余合仍然不见分晓,心中着急。她手脚酸麻渐解,却情知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糊弄别人或许可以,想在盛年与凌云羽这等天陆高手面前摆弄,连门也没有,反会拖累了盛年。

小姑娘黑漆漆的眼珠一转,蓦然大叫道:“凌老爷子,你怎么也来了!”

原本高手相争,农冰衣的呼叫也干扰不得,可“凌云霄”这三字,落在凌云羽耳朵里,无异于天雷轰鸣,手下微微的一慢,险险被盛年劈中。

农冰衣见此计当真管用,哪有不再接再厉的道理?她继续叫道:“凌老爷子,你别站在那恶贼后面观战啊,还不快来帮忙?”

凌云羽心中恨极,可也忍不住侧转身躯借眼角余光打量,但见云洞深深烟雾飘渺,哪里还有第四个人的人影?

农冰衣却不依不饶,又嚷道:“我明白,凌老爷子,如今您已化身鬼魄,别人也看不见你,但冰儿知道你就在这里!你一定是死不瞑目,前来报仇的吧?”

凌云羽气恨难当,终于忍不住冷喝道:“臭丫头找死!”闪过盛年攻招,于电光石火之间弹出一缕灭神十八击,直取农冰衣。

农冰衣惊呼一声要待躲闪,盛年手疾眼快抢先一步挥掌化解,石中剑牢牢压制住对方,不敢再让他寻空偷袭农冰衣。

就在这关头,思微峰方向忽然传来隆隆鼓响,紧跟着群峰呼应,回荡起雷鸣般的鼓声,好像脚下的云雾也随之振奋颤动,声威骇人。

凌云羽惊骇不已,暗道:“这是蓬莱仙山的惊天鼓,莫非是老夫的行踪已经暴露?”

他心中一虚,又见急切里收拾不了盛年,赶紧猛挥一剑,争得半丝空隙,抽身飘至洞口道:“盛年,今日咱们到此为止,你我后会有期!”身影一晃而逝。

盛年与农冰衣对视一眼,均不知道蓬莱仙山究竟又发生了什么惊天大事。

第七章仙会

两人不敢在洞中停留,御风回返函玉楼。

一路上,惊天鼓回响久久不歇,远处人影绰绰,多是闻讯而起的仙山弟子。

盛年恐惹上嫌疑,与农冰衣潜踪而行,并不与他们照面。

回到函玉楼,园内灯火通明,不时有人声传来,显然入住此处的翠霞派弟子,也被惊天鼓惊醒,纷纷起身张望探问。

盛年回到了小楼,见卫惊蛰正趴在视窗,朝外张望,问道:“蛰儿,方才可有人来过?”

卫惊蛰答道:“半炷香前,淡怒师伯祖曾经进来,询问蛰儿师父的去处。弟子只说你与农姑姑前往倦归峰探望羽师叔去了。他便不再多问,回头走了。”

盛年微微一笑,心道:“这孩子年纪虽小,倒也机灵。以淡怒师伯的身分,自不会去向阿牛质证此事。”

农冰衣站在盛年身后,望着卫惊蛰的眼神颇是古怪,实在想不通这小家伙有什么好,为何三生石里映射出的人竟会是他。

盛年又试着问道:“你可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突然响起了鼓声?”

卫惊蛰摇头道:“我问过淡怒师伯祖,他也摇头说不晓得,正要派弟子前去询问。师父,你和农姑姑去哪里了,弟子用功醒来,却找不着你们?”

盛年正要回答,神色一动,朝农冰衣与卫惊蛰摆摆手,示意安静。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恭声问道:“盛仙友可在里面,在下蓬莱弟子郑皓,奉掌门口谕有要事通禀。”

盛年飞速扫了眼自己与农冰衣的衣着模样,已看不出奔波激战的痕迹,回答道:“郑兄请进。”

郑皓走进屋子,抱拳施礼道:“深夜打搅,还请诸位海涵。”

盛年道:“郑兄来得正好,盛某正在奇怪为何外面响起鼓声,可是有大事发生?”

郑皓点头道:“半个时辰前,有弟子发现东海平沙岛的前掌门人耿南天,横尸思微峰后山白云峡内,故此才鸣鼓报警,追缉凶手。”

盛年大吃一惊道:“耿掌门死了,凶手是谁可有线索?”虽说耿南天现下已经不是平沙岛的掌门,但他还是习惯于如此称呼。

郑皓道:“现在还不晓得凶手是谁。但耿前掌门的胸前印有一记魔教幽明折月手,乃一击毙命。”

盛年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又是幽明折月手!”

他脑中念头急转,首先排除了凌云羽的嫌疑。对方听得惊天鼓也是满怀惊愕,迅速退走,显然耿南天遇害之事与他无关,也并非是他手下所为。

他忍不住苦笑道:“魔教又要糟糕了!”

郑皓道:“今夜魔教所有高手皆在倦归峰歇息,既无人赴宴,也无人外出。故此,此事到底是何人所为,目前尚待追查。”

盛年心潮起伏,思虑万千。

尽管有人以魔教绝技暗杀正道弟子并非首次,今日在三生石旁还曾发生过一起凶案,可那死的毕竟是二、三代的普通青年弟子,如耿南天这等身分遇害的,尚要追溯到无为方丈之死,以及一愚大师的圆寂。

对方明显是想在仙会召开的前夜翻云覆雨,制造恐慌,掀起正魔两道的倾轧血战。这样的手段委实狠毒无比,偏生又教人拿不出可证明魔教清白的证据。

郑皓见盛年无语,又说道:“弟子奉掌门之命通禀盛仙友,因耿南天前掌门突遭横祸,故此今夜敝山弟子已全面戒备,严防有人再次滋事。

“诸位若无要紧事,最好留在楼内勿要外出。明日仙会一切照旧。日出时分,请诸位惠临停仙水榭后园的心斋池。”

盛年点头道:“在下省得了,多谢郑兄相告。”

郑皓道:“在下告辞,诸位早些安歇。”

郑皓离开后,盛年等人又聊了片刻,却不得什么要领,见夜色已深,也各自安歇了。可除了兴奋一天的卫惊蛰,又有谁能睡着,躺在床上,静待天明。

翌日清晨,盛年、卫惊蛰与农冰衣,随翠霞派一众门人由淡怒真人统率,离开函玉楼前往心斋池。

盛年未见掌门真人,不禁觉得有些奇怪,向罗和问道:“罗师叔,淡一师伯怎没和我们一同前往?”

罗和微笑道:“掌门师兄昨日留在了停仙水榭,一夜未归,想来会在心斋池与我们会合。”

盛年轻“哦”一声,众人御风而行,须臾便到了思微峰。

一至停仙水榭外,便有蓬莱仙山弟子上前接引。

大伙儿动身的虽然颇早,可思微峰顶早已是热闹非凡,各路人马从四面八方络绎而至,相互问候寒暄。但众人的神色均是微妙,话题里,十句倒有八句,不离昨夜耿南天遇害之事。

穿过停仙水榭,前面便是蓬莱仙山著名的胜景心斋池。池面上波平如静,紫光微澜,映射着晨曦里的万丈霞光,娇艳绚烂。

更令人称奇的是,池水里生长出数百株状若荷花的奇异花卉,其叶如碧,覆盖水面。数百株花卉围绕心斋池罗列,显然是经过事先精心的设计安排。

在圆伞一般的巨叶之上,粉红色的花朵盛开正艳,每片叶上均有六片花瓣,环绕中央明黄色的花心,朝外微微翘起伸展,就像一只只莲花玉手,托起云岚仙雾,清风晨露。

花瓣之上,均已摆下一张张古朴精美的朱红色长桌,足以容纳数人。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落坐在这玉莲云台之上。

农冰衣张大眼睛好奇观瞧,这才明白,仙会的会场不仅是设在云端水上,更是拥花而坐。

她放眼望去,在正东方并排飘浮着三朵莲台,分属蓬莱仙山与灵空庵、天一阁。

由此往右首,乃以天陆七大剑派为首的正道各门;转向左首则是魔教与三大魔宫,以及来自天南漠北的诸路魔道人物的席位。

而在三大圣地莲台的对面,还列有数排形状较小的同种奇花,却是为那些素来独来独往、不归属任何一家门派的闲云野鹤之士所留。

在心斋池正中央,一朵堪称花中之冠的六瓣奇花迎风怒绽,比之周围的莲台,仅叶盘便足足大出好几圈。花瓣更是超逾十数丈的方圆,上面却空空荡荡,想那就是今次蓬莱仙会切磋技艺的竞技场了。

此刻晨雾未散,彩烟缭绕,水面上花香四溢,和风舒爽,让每一个人紧张整晚的心情都为之一松,这片刻间均沉醉在眼前的如画仙境中。

农冰衣忽然兴奋的叫道:“我看到爷爷了,他和燃灯居士坐在一起!”说着朝西面的莲台上拼命挥手。

农百草遥遥望见,枯干的脸上露出笑意。

盛年心中可没农冰衣那么自在,他一面拉着卫惊蛰随在淡怒真人身后,朝自己的座位行去,一面飞速环顾全场,希望能找到丁原等人的踪影。

在正道坐席上,云林禅寺、碧落剑派、越秀剑派等七大剑派中的耆宿弟子已经就座,太清宫的人马也正在入席。

对面的魔道莲台上,魔教群雄在阿牛的率领下严阵以待,旁边忘情宫的楚望天、冰宫的凌云羽也都到了,连久未露面的任峥与他的部众也尽皆在座。

盛年的目光无意中与凌云羽的眼神一触,对方的眼睛里,暴射出几乎不可察觉的一缕寒光,又迅速错开。

再往西面瞧去,毕虎与桑土公等人兴高采烈的相互说笑,苏真一个人静静坐在位子里,双目微合似是养神,更似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可这一圈寻下来,还是没能见着丁原,这个家伙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又或出了意外根本没有赶来仙山?

盛年在淡怒真人侧面的一片花瓣上坐下,卫惊蛰乖乖的侍立身后,不停东张西望。

农冰衣老实不客气在盛年身边坐下,一扯他的衣袖伸手指道:“盛大哥快看,坐在仙山弟子之中,身穿藕色轻纱的那位道姑,便是蓬莱掌门云仙子。昨天我在水榭里还和她说过一句话呢!”

盛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就见在蓬莱席间,有一位身穿藕色道袍的妇人正襟端坐,脸上意态悠闲,右手一柄拂尘抱在怀中。

盛年目光移转,在灵空庵的坐席里,正触到姬雪雁望向自己似是询问的目光。盛年微微摇头,姬雪雁的眼眸顿时黯淡下来。

盛年不敢多瞧,再转向天一阁那面,安孜晴、水轻盈等人,皆在其位,可并不见苏芷玉。

他这才明白,昨日苏真向他探问丁原下落,必是以为玉儿姑娘如今正和丁原在一起,否则断无缺席仙会的道理。

这时,天色也渐渐大亮,阮秋波走到台前,朱唇轻启,声若黄莺出谷,说道:“诸位仙友,大伙儿万里迢迢来到蓬莱,敝山上下无不与有荣焉。现在,仙会时辰已到,诸位仙友——”

突然,左首的坐席里有人高声打断道:“且慢,老夫有一件事情,整夜如梗在喉,不得不说!”

众人齐齐朝说话之人望去,却见是东海平沙岛的钟南山。

盛年心里一沉,暗道:“来了,这么快就开始了。”

阮秋波被人打断话头,脸上依然略带浅笑道:“原来是东海平沙岛的钟仙友,不知你有何烦心之事如梗在喉,不得不说?”

钟南山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站起身形,面朝魔教的坐席,冷冷道:“就在前天中午,敝派上下二十余位同门满心欢喜的抵达仙山,期盼在仙会上会友切磋,叙旧论道。

“可谁曾想,敝派前掌门耿南天耿师兄,却在昨夜突遭暗算,命丧白云峡。倘若他是技不如人,落败而亡,敝派也不敢埋怨任何人。可瞧耿师兄遇害情形,分明是有人蓄意谋害,陷耿师兄于死地!”

说到这里,他眼中满是悲愤,声音也更加激昂起来:“众所周知,一年前耿师兄禅位退隐,不知是谁如此心狠手辣,竟仍不肯放过这样一个痛失爱子的老人?仙会本是一百二十年一度的天陆盛事,可偏偏发生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

“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我东海平沙岛满门弟子何以面对耿师兄于黄泉之下!故此老夫在此冒昧,要请三大圣地与此间同道主持公道,在仙会召开前先揪出真凶,以告慰敝派耿师兄在天之灵!”

他的一番话说得有情有理,赢得不少人的同情。

大伙儿心知肚明,钟南山尽管没有明确把疑凶的名字说出来,可愤怒怨毒的目光,却是径直冲着对面魔教去的。

钟南山的话刚说完,不等别人多做反应,旁边碧落剑派的停云真人,也接着起身道:“钟仙友所言极是,贫道本也想在仙会召开前提及此事,没想让钟仙友占先了。昨日一天里,不单是耿前掌门不幸遇害,敝派也有弟子在仙山被人暗害。

“联想一年间接连发生的数十起凶案,我正道各派,俱有身中魔教十六绝技而亡的弟子。羽罗仁教主,今日当着正魔两道数千高手,与海外三大圣地的同道面前,阁下是否也该给一个说法?”

那边太清宫掌门守残真人,也立即高声说道:“不错,贫道可是记得,当日,羽少教主曾亲上云林,向无涯方丈当面承诺,在蓬莱仙会上交出真凶。无涯方丈,贫道所言不虚吧?”

无涯大师双手合十,低颂佛号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确有此事。”

钟南山高喝道:“羽罗仁,你还想遮掩闪躲到几时?”

农冰衣见正道各派群起发难,锋芒直指魔教与阿牛,不禁贝齿轻咬,低声道:“可恶,这几个臭老头分明是事先已经商量好,要联手将羽大哥逼入绝境!”

盛年紧闭着双唇,身子坐得更直望向阿牛。

阿牛站起身形,朝四周抱拳道:“诸位师长,诸位仙友,在下确实曾亲上云林禅寺,承诺无涯方丈,在仙会之上查明这一系列悬案的真凶,并将真相公诸于众。”

钟南山拖长声音道:“羽少教主,恐怕这个凶手你是交不出来了。”

阿牛道:“钟师叔,贵派耿师伯遇害,您的心情晚辈能够体会。但耿师伯之死,决计不是本教所为。

“昨夜圣教所有教众皆在倦归峰安歇,未曾有一人外出,更不曾有人去过思微峰。这点,蓬莱陈量陈大哥昨日曾留守倦归峰,可以作证。”

盛年闻言,高悬的心稍稍放下,暗赞阿牛应对得体。

一年来,那么多凶案毫无头绪,急切之间魔教也难以摆脱干系。面对正道各派的指责攻击,最高明的法子,便是先攻其一点。

若能证明耿南天非魔教所杀,那么其他的悬案,是否乃魔教所为,就自然不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如此,事情或有转机。

陈量在阮秋波身后说道:“羽少教主所言,弟子愿意做证,昨晚魔教高手,无一外出。”

停雪真人冷冷道:“陈小友,恕贫道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你一个人忙里忙外,恐怕也看不住那么多的魔教高手吧?这些魔头哪一个不是修为超凡,想悄悄潜出倦归峰,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陈量向停雪真人微施一礼,不慌不忙道:“停雪真人有所不知,由于魔教与正道各派的恩怨近日愈演愈烈,敝山只能早做准备。

“云掌门特地在倦归峰安排了九名同门,在各处要口来回巡视,以提防有人夜间生事,引起拼斗。在下之职乃是负责统领其余八位同门。”

停雪真人一时语塞,怏怏坐了回去。

钟南山道:“陈小友太过君子,也将魔教恶徒想得太简单了。难道他们不会事先派出人手暗中潜入蓬莱仙山,伺机下手,却不一定是随行在羽少教主身旁之人。”

陈量一怔,摇头道:“这个在下就不好说了。但昨夜倦归峰魔教无人外出,在下可以担保。”

风雪崖一声长笑,起身道:“钟南山,你说本教另有高手潜入仙山,请问这人又在哪里?”

钟南山哼道:“老夫怎么晓得,这该是阁下回答的问题。”

风雪崖冷笑道:“好,老夫也问阁下一个问题。昨夜蓬莱仙山宴请各路宾客,听说贵派也有出席。耿南天吃好喝好,为何一个人突然跑到白云峡去?”

钟南山其实也不清楚昨夜耿南天是何时离席,又为何去了白云峡,只好怒道:“风雪崖,你问这个又有什么意思?”

风雪崖道:“有意思,大有意思!既然本教高手当时都在倦归峰,而耿南天中途离席也非事先所知。那么本教又怎能得到消息,在白云峡设下埋伏暗杀耿南天?”

葛南诗道:“也许是凑巧遇上,见耿师兄落单便暗下毒手。”

风雪崖哈哈大笑道:“风某要的就是这句话!凑巧遇上,也就是说,阁下承认了本教无法事先判定耿南天会去白云峡,也就更谈不上什么埋伏。

“可是,这耿南天分明是被人一击毙命,就算风某也未必能够办到,请问本教又是用什么手段杀害他的?”

钟南山与葛南诗面面相觑皱起眉头,均感觉这个问题无法作答。

停风真人见状,心虚地说道:“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何必探讨,白白浪费大伙儿的工夫。”

殿青堂反驳道:“细枝末节?阁下说话未免可笑。假如本教根本无法将耿南天一击毙命,那凶手是谁,又意欲何为,可就大有文章了。”

双方唇枪舌剑的斗在一起,彼此毫不相让,三大圣地掌门却一致保持出奇的安静,冷眼旁观并不参言。

布衣大师见正道各派已成联手之势要对付魔教,心底也难免忧心忡忡。无意之间瞧向端坐一旁的赫连夫人,却更是奇怪。

原来赫连夫人脸露茫然之色,怔怔望向冰宫的玉莲云台。

布衣大师关切的低声问道:“夫人,你可是看见什么人了?”

此次蓬莱仙会魔教凶险万分,布衣大师却力主将赫连夫人一并请来。一是惟恐本教精英尽出,地宫空虚会为人所乘;更重要的是在蓬莱仙会上,诸路高手云集,许多平日难见一面的故人也会到场,对刺激起赫连夫人的记忆,却是大有好处。

这一年来,他将自己所知关于赫连夫人的所有事情,都一一说来,可赫连夫人就当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毫无反应。假如真能在仙会上遇着什么人,唤醒她的记忆,这个险冒得也就值了。

赫连夫人梦呓般道:“没有,我只是出神罢了。”

布衣大师稍感失望,安慰道:“夫人莫急,总有一日,你会想起所有旧事的。”说着转头继续关注双方的辩论。

这边魔教交不出真凶,那边平沙岛等门派,也无法拿出魔教暗杀耿南天的合理解释,两面都陷入了僵局。

突然,西面的莲手莲台上有人一声长啸,凌空飞出落在心斋池正中的莲台上,神色阴狠,一指羽罗仁道:“再这么吵下去,等到天黑也未必会有结果,老夫的耳朵却都磨出茧子来了!

“羽罗仁,老夫不跟你讲什么证据道理,那都是废话。你日前毁我云酿仙府,迫得老夫万里远扬,这笔帐咱们现在便来算上一算!”

农冰衣低呼道:“红袍老妖来捣乱了!”

盛年虎目精光一闪,怒喝道:“这老妖着实阴险!”

他心知红袍老妖迫不及待的出头挑战阿牛,自然不是为了给平沙岛讨回公道,而是想落井下石。

眼前局势正渐渐陷入僵持,只要三大圣地有人开口,又或淡一真人出面调和,被钟南山等人掀起的风浪,很有可能暂时平息下去。

红袍老妖看准这点,又估摸着他有十分的把握赢下阿牛。魔教四大护法一众高手,自然不会坐视教主遇险,局面势必波澜再起。

盛年刚想起身代阿牛应战,南面斜刺里掠出一道金光,年旃催动九宝冥轮,神威凛凛伫立红袍老妖对面,哈哈大笑道:“格老子的,你终于露面了!老子满世界的找你不着,你自己却送上门来,正好!正好!”

盛年见年旃出面,立时松了口气,却忽然心里一动,想道:“年老魔一贯嚣张,却也不曾有过主动替人出头挡灾的时候,更不用说是拨刀相助了,他此时此刻截下红袍老妖,难道纯粹是巧合吗?或者是有人在暗中指点?”

想到这里,盛年心头一热,悄悄朝南荒众人方向望去,见雷公、雷婆、唐森、商杰等人均在,可没有一个人像自己要找的那位。

红袍老妖见年旃横插一杠,自己奸计眼看就要落空,禁不住又恨又怒,只是仙会本就是让人各显神通、一较高下之处,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万万不能示弱退缩,只得厉声笑道:“也好,老夫便先收拾了你这老鬼,再找羽罗仁算帐!”

第八章风云

这一下风云变幻,原本是正道各派联手向魔教发难,双方剑拔弩张,唇舌交战,可一转眼,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两大魔道高手之间的对决。

停雪真人厉声叫道:“年旃、红袍老妖,你们两个要了结私人恩怨,尽可到一边捡个没人的地方,别在这儿搅局!”

雷公冷笑道:“奇怪了,蓬莱仙会本不就是为正魔两道各路高手切磋修为而设的么?我家老祖光明正大的在此与红袍老妖比试,凭什么要去捡没人的地方?”

雷婆森然道:“人家主人都没说话,其他人又来嚼什么舌头。谁若再在这儿说三道四,搅了老祖的大事,便是与我南荒数千同道为敌!”

停雪真人也不是笨蛋,这帮人曾经把个云林禅寺也搅得鸡飞狗跳,自然更不会把碧落剑派放在眼里。

虽说自己并不真个怕了他们,可也没有必要因此结仇。

红袍老妖的赤魄鞭,在云酿天府一战中已被毁去,为准备蓬莱仙会,特地又新炼了一条软鞭,名唤“披靡”。

这名字听起来虽然响亮,可威力终究不比赤魄鞭。

他见年旃九宝冥轮在手,右手一挥披靡鞭呼啸而起,在周身一圈圈盘旋飞舞,犹如条昂首吐信的巨蟒,幻起一蓬暗红血光。

年旃笑骂道:“你奶奶的,鞭子换得倒挺勤快,可舞起来,怎么和老子以前见过的杂耍小丑差不多?”

红袍老妖对年旃的讥笑置若罔闻,冷笑道:“年老鬼,光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

年旃哈哈一笑道:“也好,老子就秤秤你有多少斤两,居然也敢在仙会上冒头!”九宝冥轮镝鸣如雷,当头轰落,摆明就没把红袍老妖看在眼里。

红袍老妖心头恼怒,思忖道:“好你一个年旃,上手就恃强抢攻,老夫今日不显些手段,焉能消我天府被毁之恨!”

他的披靡鞭“呼”的飞扫,挟起一簇妖艳光芒,可少了赤魄鞭万鬼冤魂所化的戾气,气势上比以往逊色不少。

年旃的九宝冥轮一摆,“叮”的击中鞭头,披靡鞭一弹而起,却旋转出叠圈索套,罩向年旃头顶。

年老鬼左掌拍出,将披靡鞭轰开,冥轮中宫直进。

两人在南荒勾心斗角多年,日前又曾交手一战,彼此知根知底,因此一上来皆放手对攻,场面煞是好看。

红袍老妖的“吸精吮髓大法”乃天陆魔道一绝,不知让多少人谈虎色变,大吃苦头。可年旃因祸得福,经雪魄梅心重塑肉身之后,等若半仙之体,毫不忌惮对方的歹毒绝技。

至于正道之人,对这两大魔头又恨又怕,巴不得他们能够拼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所以连钟南山等人也乐得看这两人恶斗,渐渐沉浸在激战之中。

片刻过后,众人暗暗心惊,一是感慨红袍老妖名不虚传,修为诡异多变,威震南荒近百年实非幸至。

更加惊叹的是,年旃受九十年潜龙渊幽禁之苦,复出之后愈发骁勇,举手投足睥睨之姿无与伦比。

却不晓得,这其中也有丁原的一份功劳。

单单是当日在潜龙渊中,传授年旃天道参悟心得,足可让老鬼头获益良多,修为大大的朝前迈进一步。

又经塑身苦修,年旃的修为不仅尽复旧貌,反而百尺竿头,更进一层。

两人的身形越转越快,从池面打到半空,再从叶上斗到花上,金光与红芒并举,罡风共云烟齐飞,瞬间已是六、七十个回合。

这个时候,红袍老妖手中披靡鞭的软肋逐渐显露出来,在九宝冥轮不可一世的轰击下,现出一丝丝隐约可见的裂纹。

红袍老妖不敢再与冥轮硬撼,改以灵动招式游斗,形势上骤然吃紧。

南荒那边欢声雷动,齐声为年旃助威呐喊。

其中当数唐森叫声最响,表情最激动。

红袍老妖见战况不利,立刻改弦易辙,口中真言念动,从三光封神戒中释出一条赤龙。

那赤龙张牙舞爪,踏云餐风,在红袍老妖的驱动之下猛攻年旃,迫得老鬼头不得不分神对付,这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停云真人回过神来,朗声道:“羽少教主,红袍老妖与年旃争斗,咱们暂且不管他,还是解决你我双方的事情要紧!”

阿牛沉默了片刻,回答道:“停云师伯,昨日贵派弟子遇害之时,不仅您老人家在场,更有仙山阮仙子与苏真、屈掌门等人。大伙儿也都亲眼瞧见,那真凶使的是流花门的招式。可流花门在百余年前便已败落,门人绝迹天陆。本教何以能找到他们,又何以能指使他们行凶?”

停云真人道:“那凶手来历可疑,虽会几手飞雨掌法,可未必就是流花门下。贵教暗中命人冒名顶替,也未可知。”

他们这里争执再起,大伙儿的注意力又被重新吸引回来。

就见阿牛微微一笑道:“问题是,如果本教想要下手暗算,就应选择本教高手不在场的机会,再让那流花门弟子行凶,如此嫌疑便能减轻许多。以风护法他们的才智,自不会想不到这点,又岂会愚笨到如此行事的地步?”

众人一听,觉得阿牛这话说得大有道理。

魔教才智之士甚多,如风雪崖更是天陆著名的智谋之士,绝不可能犯下这样的错误。大伙儿虽没说话,心里已经都在琢磨此事蹊跷。

盛年大奇,阿牛的木讷寡言,没有任何人会比他更清楚。刚才两句驳斥停云真人的话,怎么都觉得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是风雪崖或者布衣大师在从旁教导么,可魔教众人嘴唇紧闭,并无遮掩之物,就是想用传音入秘要掩人耳目却也不能,莫非是阿牛一下子开窍了?

却见阿牛不给停云真人喘息之机,继续说道:“更可疑的是,蓬莱仙会正值召开前夕,天陆数千高手齐聚仙山。本教虽有四大护法和一众兄弟,但终究经历二十多年前婆罗山庄一战后元气大伤,难以与天下抗衡。

“咱们撇清嫌疑求得自保尚且来不及,又怎么可能火上浇油,进一步激起诸位公愤,这与自掘坟墓有何两样?”

守残真人道:“魔教自羽翼浓以下,尽是些横行无忌、胆大妄为的魔头,嚣张行事也不足为奇。”

阿牛点点头,稍歇了半口气,回答道:“就算如此罢。可风护法他们都是才学渊博之士,说他们练得十数家的剑式掌法,恐怕没人会怀疑。

“既然如此,本教屡屡暗杀各派弟子,为何从不施展别派功夫,偏偏要用圣教从不外传的十六绝技呢?

“这么一来,等若不打自招,告诉天下人行凶之人便是圣教。试问诸位,阿牛再笨,也不会傻到这分境地吧?”

守残真人半天想不出还击之词,风雪崖心中欢欣,却又不住的和殿青堂在交换眼神,不明白羽少教主为何突然变得言辞犀利,把一帮顽固不化的正道宿老,辩驳的哑口无言,欲振乏词。

忽听南面坐席上有人呵呵大笑道:“羽少教主言辞凿凿,说得正道各派灰头土脸,委实让人刮目相看。更加令人钦佩的是,连年旃也出手相助贵教,今日蓬莱仙会,看来贵教是要独占鳌头,冠盖三大圣地了。”

这话一出,人人为之变色。

即使卫惊蛰这样的孩童也听得出来,话里似褒实贬,意在挑唆包括三大圣地在内的各路人马,与魔教为敌。

大伙儿朝说话之人看去,就见楚望天玉扇轻摇,嘴角含着一丝笑容,分明是想看好戏。

可是楚望天真正的心思,却极少有人能够明白。

数百年来,魔道三宫尽管威名远扬,可总被魔教压得矮一头。好不容易二十多年前魔教烟消云散,楚望天雄心勃勃欲求取而代之。岂料近日对方又死灰复燃,大有中兴之势。这一点,实难令他忍受。

兼之云林禅寺承天坛一役,楚望天误杀姬别天。翠霞派上下对其恨之入骨,倘若号召正道各派讨伐忘情宫,也未必没有可能。故此不如让魔教与正道在仙会上血拼一场,不管谁最终得胜,他都可坐收渔人之利。

可惜的是,楚望天的算盘打得太过如意,西首莲手玉台上的燃灯居士,对他早已怒目而视。

对方杀害姬别天,又意欲下手暗害自己,涵养再好的人也忍无可忍。

他一早来到心斋池便遥遥锁定楚望天,此刻见楚望天悠哉游哉的挑拨离间,自己反跟没事人一样,心底积蓄怒火焉能按捺得住。再说那边红袍老妖与年旃反正已开了先例,他更不需忌讳太多。

当下燃灯居士飞身落到池中,霹雳仙剑遥指楚望天道:“楚老魔,有道是赶日不如撞日,咱们的新仇旧怨,也借这片心斋池一并了结罢!”

楚望天玉扇微停,似乎并未料到自己一开口,就立刻引火焚身。

在众目睽睽底下,他与红袍老妖同病相怜,一样的有苦说不出。本来是想看热闹,却反教人家指着鼻子上门挑战。若是不应,与自毁名头无异,若是应了下来,又与自己的本意相差甚远。

况且燃灯居士的修为身分,与自己齐名并列,自己推托,倒显得怯弱一般。他略一沉吟,说道:“呃……燃灯居士,你何必心浮气躁?你我的事情自有空闲解决,却不必耽搁正道与魔教之间的大事。你只管订下战书,老夫绝不爽约!”

燃灯居士人在场内,哪肯就此退走?

他低哼道:“阁下昨日在广寒峰暗算老夫时,可曾下过战书?楚老魔,少说废话,姬兄的大仇老夫誓要追讨。你应与不应都是一样!”

话说到这个分上,楚望天再无言可辩。

楚望天本就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如何能忍受燃灯居士当着数千人的面,用仙剑指着自己骂战?

他杀机萌动,脸上却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啪”的收起玉扇,起身呵呵笑道:“既然阁下苦苦相逼,老夫欲求善了也是不能。若是稍后老夫失手伤了阁下,却莫怨旁人!”

燃灯居士朗声笑道:“楚老魔,请了!”

众人看得呆了起来,仙会还没有正式开始,魔教与正道的纠纷还没眉目,这边正魔两道四大高手倒率先捉对厮杀了起来。

有那好事之人,不禁大呼过瘾,此起彼伏的为燃灯居士与楚望天喝彩鼓劲。

楚望天与燃灯居士相对而立,两人面对大敌,均是抱元守一,全神贯注,不敢有丁点的疏忽大意。

楚望天脸上笑容犹在,双目锋锐如刀,紧紧盯住燃灯居士右手的霹雳仙剑,丹田内真气汩汩积聚,全身衣衫无风鼓荡,脚下的一层云雾急速盘旋升腾,没过他的头顶。

燃灯居士竟是双手举剑,高过头顶,胸口门户大开。可在楚望天眼里,对方的这个姿势非但毫无破绽,反而异常的凌厉沉稳。

尤其是那柄高高举起的霹雳仙剑,不动则已,一旦发动,则必然是山河辟易,气吞万里。

他不愿在气势上被对手压制,右手玉扇“唰”的展开,护在胸口轻轻扇动。

说来也怪,年旃与红袍老妖的打斗之声惊天动地,可人们依稀里却能听见玉扇轻摇带起的丝丝风声。他的左掌负在身后,看似悠闲,实则暗蓄功力,隐藏无穷后招。

两人对峙了一盏茶的工夫,双方的气势均是不断上涨,一红一青两团光澜从周身升起,方圆十丈内罡风回旋激荡,不停的摩擦撞击,隐隐发出雷动之声。

燃灯居士突然看似无意的用左脚脚尖轻轻一点,脚下的花瓣顿时一阵微微颤动,楚望天的身躯也随之一起一伏。

这点变化全场数千人里能够真正体悟的,不过数十人,皆是精神一振,晓得燃灯居士终于要出手了。

果然,燃灯居士身形一晃,数丈的距离一掠而过,头顶霹雳仙剑红光大盛,划过一道绚烂夺目的弧光劈了下来。

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在仙剑四周的虚空中,猛然隆隆爆裂出一团团赤红的雷电之光,幕天席地炸向楚望天。许多人这时才明白,为何燃灯居士手中的仙剑,名唤“霹雳”。

楚望天右手玉扇“呼”的一摇,刮起一束狂飙荡开漫天的雷光,左掌从背后闪电拍出,侧击霹雳仙剑。

燃灯居士左手松开剑柄,掌心赤红如炽,“砰”的接住楚望天一掌。霹雳仙剑稍稍一转,继续下落。

楚望天玉扇上抬,“叮”的封架,双方各自朝后退出两步,重又拉开了间距。

燃灯居士吐了口浊气,鼓勇再进,霹雳仙剑“嗤嗤”镝鸣挑向楚望天前心。这一招光华闪烁,吞吐不定,与刚才的一剑大相径庭,极尽灵动轻盈。

楚望天双目凝视仙剑,电光石火里,计算出对方剑式中蕴藏的一百三十六种变化可能。玉扇“啪”的合拢,以实击虚,挟雷霆之势轰向仙剑。

两人各展所能,尽出全力,激战在一处,谁也不愿在数千人面前落了下风。

这里打得热闹,那边也猛然响起“砰”的一记巨响。

红袍老妖的披靡鞭,终究承受不住年旃九宝冥轮汹涌澎湃的冲击,而支离破碎,化为满天的齑粉飘扬。

年旃纵声狂笑震人耳鼓,手中冥轮怒啸轰出,砸向红袍老妖胸口。

红袍老妖失去披靡鞭,已难以硬撼招架,又不愿趋避闪躲,令对方气势更盛。他暗一咬牙,右手五指戟张,一枚枚尖利的指甲宛如匕首,插向年旃的前心,赌定对方不愿拼得两败俱伤。

谁曾料想年旃对红袍老妖袭来的厉爪看也不看,九宝冥轮一往无前,一副要与对手同归于尽之态。

红袍老妖隐约感觉不对,大叫一声“不好”,可惜迟了半拍,变招已然不及。

几乎是在同时,年旃的冥轮与红袍老妖的手爪齐齐击中对方。红袍老妖被轰得横飞起数十丈远,一路鲜血狂喷,胸口触目惊心的凹陷下去一大片。幸而他最后关头拼命以护体真气凝聚心脉,又奋力朝侧旁偏闪,才没被立毙当场。

年旃的胸口也被红袍老妖插出一个偌大的窟窿,可是不见一滴鲜血淌出。

老鬼头踉跄向后退了五步,方稳住身形,嘴里“呸”的吐了口血痰,浑若无事的骂道:“格老子的,跟我玩命?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众人惊骇不已,怔怔望着老鬼头,望着他身上被红袍老妖硬生生插出的偌大一个窟窿,他没死,不仅没死,还好端端的站在那里破口骂人,这等事情从来没人听说过,可是今天大家都亲眼看到了!

那年旃到底是人?还是鬼?

只有看台上的绝情婆婆注视年旃傲然一笑,心道:“这老鬼没有白白糟蹋老身的那枚雪魄梅心!”

红袍老妖周身经脉已全数断裂,百多年的魔功烟消云散,等若废人。他委顿在地嘶声道:“年旃,算你狠!”

“哇”的一声,又是一阵鲜血狂喷,红袍老妖人已昏了过去。

年旃得意的哈哈大笑,眉心的一点梅花印记蓦然亮起,胸前焕出一蓬雪光,光芒中似有片片梅花萦绕,片刻过后伤口愈合,连疤痕也不见半分,如果不是胸口衣衫残破,众人只疑方才是自己眼花了。

年旃来到红袍老妖跟前,冷笑道:“红袍老妖,咱们明争暗斗了一百多年,你终于还是栽在了老夫手里。今日老子也做一件善事,替天陆除去一害,哈哈!”

不防东面莲台上有一柔和婉转的女声传来:“年老祖,手下留情!”

年旃举起的冥轮停在半空,放眼朝说话之人瞧去,原来是蓬莱仙山掌门云临真人。他一皱眉道:“老道姑,你有何话要说?”

云临真人含笑道:“年老祖,红袍老妖修为已废,今后再难横行天陆。仙会之上虽说不禁诸位对决,了结恩怨,可杀生之举终究不妥。可否请老祖看在敝山面上,留下红袍老妖一条性命?”

年旃断然道:“不成,这兔崽子修为虽废,可谁晓得他今后还会用什么阴谋诡计算计老子?留着总是祸害,不如杀了一了百了,岂不痛快!”

云临真人淡淡一笑道:“年老祖不必担忧此事。既是贫道向老祖求得这个人情,红袍老妖日后的事情,敝山自也责无旁贷。我可将他幽禁‘思过峡’,令其终生不能兴风作浪,也可颐养天年。”

年旃看看半死不活的红袍老妖,终于道:“好,就这么办。可老夫丑话说在前头,你若食言,休怪老子杀上蓬莱!”

云临真人道:“多谢老祖成全。”吩咐弟子将红袍老妖扶出场外,妥善医治送往思过峡看管。

曾经纵横天陆、威震南荒百年的红袍老妖,最终落得这么一个惨澹收场,却是许多人没有想到的。

可是,在目睹年旃力压红袍、所向披靡后,又有人在庆幸天陆少去一害的同时,引发新的担忧。

这边年旃大获全胜,那旁的楚望天也动起了歹念。

他与燃灯居士交手百余回合,难分伯仲,再这么打下去,即使赢了,自己也元气大伤,得不偿失,当下心中念头一转,有了主意,乘隙脱出圈外,喝道:“燃灯居士,且慢动手!”

燃灯居士收住霹雳仙剑,问道:“楚老魔,你又耍什么花招?”

楚望天轻摇玉扇,呵呵笑道:“你我棋逢对手,再战千回胜负也未可知。咱们拼得你死我活并不要紧,却耽搁了仙会的正事未免不妥。不如速战速决来得爽快。”

燃灯居士问道:“你想如何速战速决?”

楚望天玉扇一指花心,道:“咱们轮流站在这花心之上,不躲不闪硬接下对方全力一击,看谁先败下阵来。”

燃灯居士沉吟片刻,想不出楚望天从中可捞到什么好处,于是应道:“好,就这么办!”

楚望天罕有的大度道:“主意既然是老夫出的,那便由老夫先接阁下一招。”说着,飘然朝花心迈去。

燃灯居士喝道:“且慢!你我虽有不共戴天之仇,可老夫也不愿平白无故占阁下的便宜,咱们还是抽签决定。”

楚望天玉扇轻摇道:“不必了。先挨打未必就是吃亏,若是老夫能接得了阁下一击,届时死的只怕就是你了。”

燃灯居士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当仁不让了!”

楚望天在花心中央站定,抱拳道:“燃灯居士,请了!”

众人面面相觑,均不明白楚望天为何要出此下策。燃灯居士面色凝重,左手徐徐捏起剑诀,心斋池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第九章水落

霹雳仙剑上的光芒不住扩散浓烈,犹如一簇熊熊燃烧的火焰,在三丈方圆内猎猎呼啸。看来燃灯居士是要施展他的绝技“星火燎原诀”,众人无不屏息凝神,拭目以待。

反观楚望天,好整以暇地伫立花心之上,手执玉扇负在身后,微合的眼睛里露出悠然自得的目光,完全没把对方石破天惊的御剑诀放在心上。

燃灯居士深吸一口气,低喝道:“咄!”风云乍生,云岚变色,霹雳仙剑与他身躯合为一体,化作一束浩荡汹涌的滚滚烈焰,万丈红光遮蔽云空,间或有团团惊雷爆裂炸响,直射楚望天。

楚望天巍然不动,衣衫被罡风吹得上下翻舞,可他的双手依旧背负身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霹雳仙剑由五丈而三丈,由三丈迫近至两丈,凌厉奔腾的剑气,与弥漫的光澜跌宕起伏,已是近在眼前。

可楚望天就像有意等死一般,还是一动不动!

燃灯居士愈发弄不清楚望天在搞什么鬼,霹雳仙剑破风裂空,再进丈许,已至楚望天胸前。

楚望天忽然双目一闭,低声传音入秘道:“居士请吧!”胸膛朝前一挺,送向剑锋。

燃灯居士虽不明白楚望天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可情急之中来不及思索,拧身飞退,真气回纳,剑锋更是努力朝楚望天头顶上方偏转而出。

然而就在此时,楚望天双目猛张,爆出一缕精光,背后玉扇挥洒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叮”的敲击在仙剑之上。

燃灯居士正在回收真气,仓促变招,已全无防范。楚望天玉扇中的魔气破剑而入,与他自家的真气一同倒涌进体内经脉,直震得胸口郁闷难当,丹田真气流窜,身躯一荡,挟着霹雳仙剑飘飞开去。

变故起于兔走鹘落之间,许多人都未能看清,只当是楚望天修为超凡入圣,竟在一招之间,轻而易举的破解了燃灯居士的“星火燎原诀”,都是一阵惊叹。

燃灯居士翻身飘落,强压住体内乱窜的真气,又羞又怒,勃然道:“楚老魔,你卑鄙!”

楚望天哈哈一笑,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回答道:“燃灯居士,你这么说可就没道理了。老夫站在这里受下你一击,又有哪点违反了你我事前的约定?”

燃灯居士一张犹如童婴的面庞气得血红,却说不出话来,宽大的袍袖不停颤动,显是心里愤怒到了极点。

楚望天道:“其实稍后阁下也可施展与老夫同样的法子应对,老夫也不会指责阁下剽窃模仿。你看如何?”

这摆明就是挤兑燃灯居士。燃灯居士一点头,道:“老夫一时失算,无话可说。楚老魔,我这便来受你一招!”

楚望天嘿嘿笑道:“如此老夫便不再矫情客气,居士请上花心。”大袖一拂,迈步走向燃灯居士站立的位置。

燃灯居士怒目相视,一言不发与楚望天错身而过,一面调匀真气,一面朝花心走去。

他的脚步刚要迈上花心,突然听见有人朗声道:“居士留步,不要再中楚老魔的毒计!”

一道身影,从古灿身边的坐席里凌空飞起,在空中轻盈一折,冉冉落在了莲台之上。

燃灯居士略一打量,只见来人一身布衣,小眼睛,塌鼻子,面貌甚是陌生,忍不住问道:“请问这位小友,老夫与楚老魔定下花心之战,不知你有何见教?”

那人微微一笑,道:“居士若是踏上花心,只怕再也不可能活着走下来了。”

燃灯居士微微变色,问道:“小友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人转头望向楚望天,冷冷道:“楚老魔,你还要让我替阁下说出其中毒计么?”

楚望天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来人,猛然一声惊咦,玉扇指着对方,叫道:“原来是你!”

来人伸手在脸上一抹,一张人皮面具已拿在手中,朗声笑道:“楚老魔,你总算认出丁某来了!”

“丁原!”

一时,惊讶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响起在心斋池的每个角落。

盛年看着身边兴奋得乱跳乱叫、双手挥舞的农冰衣,喜道:“这个家伙,总算露面了,一出来就搅了楚望天的好事。”

年旃嘴里喃喃骂道:“格老子的,老子还当这小子想当一辈子缩头乌龟呢。嘿嘿!”

毕虎与桑土公兴奋的你打我一拳,我擂你一下,喜笑颜开。

楚望天的神色迅速恢复镇定,若无其事的舒展袍袖,朝花心方向一掸。

丁原冷笑一声道:“要毁尸灭迹么?”左拳轰出,与楚望天的袖风一交,砰然有声。他右袖里探出一束乌光,正是伏魔八宝中的举火烧天棍。

乌黑的棍子在花心上空激射出一蓬火星,如花雨般飘落,空气里顿时响起“丝丝”的脆响,爆起一簇簇幽蓝火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腥臭。

燃灯居士恍然大悟,怒不可遏道:“好你个楚老魔,一而再、再而三的暗施如此阴损的手段加害老夫,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丁原道:“居士,你方才受了楚望天暗算,已负了不轻的内伤,这一阵还是让丁某接下。楚望天害死姬师叔,不手刃此人,我丁原枉为男儿!”

姬雪雁侍立在九真师太身后,含情凝望终于现身的爱郎,回想当日情景,禁不住热泪盈眶,心潮起伏,悄然抬袖擦拭。

楚望天嘴角含着一丝冷笑,道:“好小子,上次你我小镇筷战未见胜负,老夫今日便再来领教高明!”

丁原漠然一笑,并没有立即动手的意思,说道:“楚望天,你方才与燃灯居士激战一场,虽未大伤元气,可真气耗损也是不少。丁某行事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绝不占你半点便宜。你可用一炷香的工夫恢复,若嫌不够只管提出,丁某在旁静候就是!”

楚望天被丁原凛然气势所夺,居然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辞,更不敢托大拒绝对方的提议。

幸好此时,有个令他绝想不到的人替他解围。

从北面的莲台之上掠出一人,寒声道:“丁原,你先赢过老婆子我再说。万一阁下死在楚老魔的掌下,凌老魔的血仇,我却向谁去报?”

蓝婆婆声到人到,横亘在丁原与楚望天之间。

燃灯居士赶紧出言道:“蓝岛主,丁原何时又杀死了凌云霄?”

蓝婆婆厉笑道:“这点丁原心里最清楚,老婆子此来蓬莱,就是要为凌老魔讨还公道!”

突听一个小姑娘快言快语清脆的叫道:“蓝婆婆,凌老爷子分明是凌云鹤率人所杀,你当日也在场目睹,怎可转口诬陷丁大哥?”

丁原向农冰衣一摆手道:“冰儿莫要着急,是非曲直,终有水落石出之时。蓝婆婆,你说丁某暗害了凌老爷子,丁某也无意多说,只想请你见一个人。”

蓝婆婆随口问道:“谁?”

丁原抬手一指,道:“就是他!”

从古灿身后缓缓站起一人,摇头苦笑道:“小兄弟,你这么快便把老夫供了出来,实在太不够意思。”

这人话音落入端坐冰宫莲台上的凌云羽耳中,立时面色大变,转首望向身边之人。那绝色女子朝他微微摇头,没有说话。

丁原笑道:“没办法,老爷子。你要是再不露面,只怕蓝婆婆就要轰碎在下的脑袋了。”

那人哈哈一笑,也依样用手在脸上一抹除去面具,大步走近,道:“蓝婆子,你瞧清楚老夫是谁?”

蓝婆婆眼神直直的盯着那人的脸,失声道:“不可能,凌老魔,你……你不是死了么?是老婆子我亲手把你葬下的。”

此时,脸露惊讶之色的不仅是蓝婆婆一人,凌云羽、农冰衣、年旃等人也大惑不解,想不通死去多时的凌云霄,又怎会复活还阳。

原来当日凌云霄在冰崖遇袭,临危之际,暗自凝聚一缕真元潜伏心脉之内,虽然身上的经脉几乎被全数震断,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的症候,还被蓝婆婆放入酒缸埋到了雪下,但其实却是假死。

那冰天雪地里,缸中烈酒迅速冻结,凌云霄潜伏的真元渐渐释放,以冰宫的独门绝学“凝雪铸灵”的心法洗髓易经,整整一日一夜,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既然冰宫已起大变,他索性隐匿踪迹,化明为暗,潜入宫中探察,碰巧救出了遇险的年旃与古大先生,随后又将丁原、苏芷玉救到了冰窟之中疗伤。

此后,凌云霄便悄悄回返冰宫,联络上雪原八皓,追查冰宫哗变之谜。奈何始终没有找到黑衣杀手藏身的地方。

再后来他传书谈禹,让丁原等人不要再闯冰宫以免节外生枝,又在洞外逗留半晌观望动静,不料亦见着苏芷玉与丁原先后黯然离去。

凌云霄知道丁原伤势未愈,暗中缀了下去,果遇见丁原火毒发作,于是现身相救。两人见面后商议一夜,定下平乱大计,丁原才托谈禹向盛年捎信。

事实上前两日,丁原与凌云霄乔装改扮,混在古灿所率领的漠北大队人马里,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了仙山。一直等到刚才,楚望天设下忘情水毒,企图暗算燃灯居士,这才相继露面。

此中过程千折百转,非寥寥数语所能言尽,却教姬雪雁、农冰衣等人着实担心了许多天。

这刻,见丁原安然无恙的站在场中,大家的心情无异于雨过天晴见彩虹。

凌云霄笑道:“老夫若不死上一次,又怎瞒得过那群忘恩负义的畜生!”

蓝婆婆呆立着,直瞪瞪望向凌云霄,脑海里不断浮现起亲眼见他被丁原杀死的片段,思路越来越混乱,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神更是茫然,喃喃道:“不对,你是死了,你已经死了——”

凌云霄黯然一叹,突然伸指点中蓝婆婆。蓝婆婆猝不及防又是神志不清,当即软倒,被凌云霄一把接住,道:“燃灯居士,劳烦你替老夫将蓝婆子送回座上歇息。”

燃灯居士应了,扶起蓝婆婆,飞身而去。

凌云霄目光如电,射向冰宫莲台,冷冷道:“凌云羽,你还不给老夫滚出来!”

凌云羽飞快瞥了身旁之人一眼,见对方默默颔首,当下纵身跃了过来。

凌云霄点点头,道:“好得很,你总算还有胆子上来。你唆使老四驱动黑衣杀手暗杀老夫,嫁祸丁原,以为这样就当真能够一手遮天了么?”

凌云羽泰然自若道:“不错,下令暗算你的正是小弟。谁让你高高在上,压制了我整整一百多年,却为了一个正道的老虔婆韬光养晦,消磨雄心?冰宫大好的基业,绝不能断送在你的手里。”

丁原冷然道:“冰宫大好的基业?所以阁下便秘密培养黑衣杀手,利用魔教十六绝技四处行凶,兴风作浪,妄图挑起正道与魔教的火拼,再借机称霸天陆?”

几句话直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尺浪,数千人不约而同的耸然动容,交头接耳,惊讶之声响成一片。

魔教十六绝技伤人害命的悬案一桩接连一桩,搞得天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大会未始,平沙岛等门派与魔教就因此事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没有想到,丁原竟会将真凶矛头指向了凌云羽。

凌云羽神色不变,淡淡道:“丁原,你想为魔教解脱,老夫本无话可说。但祸水东引,指责本座与冰宫,未免有些血口喷人了。”

丁原一笑,蔑然道:“凌云羽,丁某早料到你不敢承认。不拿出一点真凭实据,又岂能教你俯首认罪,让天下人信服?”他回头朝古大先生叫道:“古兄,麻烦你将那只箱子拿上来!”

古灿答应一声,将一只红木大箱托上莲台,凌云霄伸手一扭,银锁断开,冷冷道:“二弟,你自己看清楚了!”

“啪”的木箱打开,里面蜷缩着一个人。

凌云羽脸色难看之极,低声叫道:“老四!”

丁原长笑道:“凌云羽,你想不到吧?你前脚刚走,凌老爷子就带我端了你的老巢。不仅救出了被你幽禁的凌云天,更将你留在天指上,秘密冰府中的九名黑衣杀手一网成擒。嘿嘿,这其间还多亏凌云鹤帮忙,不然我们哪有如此顺利?”

凌云霄一把将凌云鹤从木箱中像拎小鸡似的提了出来,解开他的禁制,说道:“老四,你当着老二的面,把那些话再说一遍。”

凌云鹤惊疑不定的抬头瞧着凌云羽,道:“二哥,对不住,我把实情全都向大哥交代了。”

凌云羽怒哼道:“窝囊废,老夫就知道总有一天事情会坏在你的手里!”

丁原从怀中取出几卷图册,说道:“凌云羽,这是我们在阁下冰府之中搜查出的十六绝技手抄卷,上面还有你的批注。铁证如山,你还不认罪!”

会场上顿时炸开了锅,不论是魔教高手还是正道耆宿,此刻都将愤怒的矛头指向凌云羽,如此不共戴天之敌,若不是碍于丁原、凌云霄正在与其对质,早有人冲上莲台与他对决。

即使如此,四周怒骂斥责之声也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折磨人们心头整整经年的谜底终于揭晓。

阿牛如释重负的长长松了口气,好像一块千钧的大石轰然落地。

多亏得丁原百折不挠,万里追凶,终将潜藏在幕后的黑手抓住。不然今日正道各派锋芒所指,魔教生死存亡尚未可知。

盛年更是欣慰,却不忘悄悄朝云林禅寺的莲台上瞧去,只见一恸大师正襟端坐,面无表情,让人莫知深浅。

凌云羽蓦然仰天大笑,待将周围沸沸扬扬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才说道:“丁原,老夫最大的错误,莫过于当日未在冰宫之内将你擒杀,以致有今日之患。

“不错,那些精擅十六绝技的黑衣人,的确是老夫手下死士,大丈夫敢作敢当,老夫今日就算认了,你又能如何?”

丁原微微一笑,向古灿一点头。古灿心领神会,将凌云鹤与木箱带下莲台。

凌云霄叹道:“老二,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走得这么远!”

凌云羽道:“你一生下来就是老大,百多年高高在上,却怎会想着我凌云羽?我万般辛苦替你经营冰宫,可就算再劳苦功高,任劳任怨,又何时能见出头之日?这冰宫尊主之位注定还是你的。”

凌云霄怒极反笑道:“你错了,老二。倘若这次你没有对老夫下黑手,老夫在十数日前,便会将冰宫尊主的宝座让给你。可惜呀,你急着下手,为何就不能多等上那么几天呢?”

凌云羽愣了愣,半晌才说道:“你现在说这个已经没用了。你今日既然站到这里,令我数十年的大计功败垂成,咱们之间再无转圜余地,何必再多说废话?”

凌云霄嘴角扯动像是笑了一下,挥手扔过一袋雪刀子,道:“接着!”

凌云羽伸手接住,见凌云霄手中也已拿了一袋,拔开塞子说道:“老二,记得昔年老夫与你最爱在风雪之中出外漫游,累时便捡一干净洞穴坐下,围着篝火痛饮一夜。今日你可敢再与老夫对饮上一袋雪刀子?”

凌云羽略一犹豫,想着以凌云霄的为人,绝不会在酒中下毒害自己,但也闹不明白自己兄长的举动是何意思。

凌云羽拔去塞子,道:“好,我便陪你再喝一回雪刀子!”

两人仰头畅饮,几乎同时喝干袋中烈酒。

凌云霄手上运劲,“啪”的震碎酒囊,碎屑如沙簌簌从指缝间洒落,转眼被清风吹走了无痕迹。

凌云霄扬声道:“凌云羽,饮尽这袋烈酒,你我兄弟从此恩断义绝。稍后交手过招,生死由命,你也不用客气!”

凌云羽道:“大哥,莫非你是想亲自动手要小弟的性命?”

凌云霄慨然道:“正是如此!与其让你受辱于人,万刃分尸,不如让老夫清理门户,给你一个痛快。这也是兄长能为你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凌云羽冷笑道:“想拿我的命?只怕没那么容易,纵然是你也未必能行。”

凌云霄面色凛然,缓缓从身后掣出魔剑,低喝道:“凌云羽,拔剑吧?”

凌云羽道:“好,大哥,这可是你逼我动手的!”长空魔剑铿然出鞘,掠起一束光华竖在胸前,漫天的剑气森森迫向对面。

两人的起手招式一模一样,甚至连目光所凝注的方向都不差分毫,全场的喧嚣逐渐退去,变得一片鸦雀无声,场上这对手足相残的对决,势必是以性命相搏。

片刻之后,凌云羽体内真气提升至颠峰,脸上泛起一层幽蓝冰光。

他虽自负近年修炼魔教绝技,修为突飞猛进,已臻至大乘之境,绝不在当世任何顶尖高手之下。

但是,真正与自己的兄长面对面,仍不免有些心中忐忑。

毕竟幼年之时,凌云羽所学的心法剑术,一半出自亦兄亦师的凌云霄。多年积威,早深藏心底。

他偷眼往凌云霄脸上瞧去,只见兄长面色无喜无怒,只有头上的几根乱发随风微舞,心中微微一沉。

气机牵动之下,凌云霄生出感应,洒然笑道:“老二,你还在犹豫什么?”

凌云羽“嘿”了一声,知道兄长已看出自己的心绪波动,再这么僵持下去,势必越发的不利。

他摒开杂念,重新进入空明境界,喝道:“大哥,接招吧!”

身形晃动魔剑闪电掠出,卷起一蓬银白色光澜,直刺凌云霄咽喉,正是大寒七式之“阳春白雪”。

凌云霄对冰宫剑法自然是知根知底,几乎是凌云羽手腕一震的同时,便已勘破对手的招式。

他魔剑一挥,也同样施展出一式“阳春白雪”,双方剑锋在半空中不可思议的“叮”的相撞,激起一串火星。

凌云羽想也不想,身躯侧转到凌云霄右首,左掌泛起一蓬乌光,空气里“嗤嗤”低响洋溢出一股淡淡血腥,拍向凌云霄肩头。

殿青堂低叫道:“百腐百弑印!”

风雪崖冷笑道:“这畜生,对自己的兄长竟也能下此毒手,今日万难容他!”

越秀、平沙诸多各派触景生情,想起各自的门人弟子,丧命于百腐百弑印等魔教十六绝技之下的惨状,至今尸骨未寒,亦禁不住悲愤交加,双拳紧攥。

凌云霄肩膀一沉,躲过百腐百弑印,也是挥掌还击。

两人你来我往,酣战一处,剑法之上异曲同工,争奇斗艳,宛如同门师兄弟相互切磋,转眼就是二十余合。

凌云羽右手催动魔剑,左手好似炫耀般不断的变化招法,“幽明折月手”、“灭神十八击”、“赤魔残玉爪”等魔教绝技一一纷呈,各尽其妙,众人眼花撩乱,目不暇接,暗暗庆幸站在凌云羽对面的还好不是自己。

相形之下,凌云霄的招式便朴实无华了许多,只让人感觉到炉火纯青,去芜存菁,每一剑都犹如鬼斧神工,惹人击节叫好。

数千人的喝彩声越来越响,可同时也为凌云霄捏了一把冷汗。

第十章石出

丁原在旁观战,看了几招之后,便渐渐放下心来,知道凌老爷子必立于不败之地。

凌云羽的魔教十六绝技固然有神鬼莫测之功,一招一式霸道强劲,又兼之诡异飘忽,教人防不胜防,叹为观止。

然而魔教十六绝技传承千年,经历无数高手呕心沥血修缮增补,是何等的博大精深。

就算如风雪崖与雷霆这样的魔教绝顶高手,以百多年的苦心潜修,也不过仅仅参悟出其中两三项而已。

凌云羽却是贪多嚼不烂,一口气修炼了其中七、八种最为霸道诡异的绝技。此举于他的修为提升虽然不无裨益,但也远远无法体悟到魔教十六绝技的精髓所在。

平日里遇见修为比自己略逊一筹的对手,凌云羽自然能够得心应手,大显神威,将这一致命弱点掩盖过去。

可惜这次他要面对凌云霄,凌云羽的魔教绝技反成了好看不中用的摆设,频频换招又几乎一触即溃,白白让出先手。

更遑论在本门造诣方面,凌云霄这一百二十年来闭关苦修,又与蓝婆婆十年一会试剑斗法,从无缀断,焉是心有旁骛、一心耍弄阴谋、贪恋权势的凌云羽可比?

丁原回过头来,朝着楚望天说道:“楚老魔,你若休息够了,咱们也开始吧!”

楚望天三甲子的修为果然深厚,适才尽管与燃灯居士激战百多合,但只这一会儿工夫,丹田真气重新充盈,脸上神光熠熠毫无疲乏之态。听得丁原之言,他悠然笑道:“丁原,老夫已恭候多时了。”

丁原说了声“请”,双足丁字步一站,四平八稳,却并未从天罗万象囊中召出雪原仙剑,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流转全身,融于丹田的光明符徐徐苏醒,焕起一蓬白光,隐隐蒸腾,在周身形成一圈若有若无的淡淡光晕。

这一瞬间,他已进入物我两忘,眼中、心中再不管身旁天塌地陷,只有楚望天的身影伫立对面。

虚空中水流花飘,云聚风散,尽无比清晰的映照在灵台之上,身姿心念与自然万物水乳交融,仿佛联成了一体。

楚望天第一次停止了轻摇手中玉扇,隐隐感觉到,丁原与自己上次交手之时相比,又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那时的丁原,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光芒万丈,凌厉无俦;此刻的他,却更像隐藏在鞘中的锋刃,精气内敛,讳莫如深。

楚望天不自觉的往后略微退出数步,将与丁原之间的距离又拉大丈许,那种从对方身上释放出的无可匹敌的感觉,才稍稍减轻一些。

端坐莲台之上,一直关注丁原的盛年将这一变化看在眼中,他暗暗欣慰道:“丁师弟得曾师叔祖指点,参透六道神剑。又在大乘佛境中醒悟无常变化,空幻生死,修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啻羽翼浓复生。

“楚老魔虽则号称魔道十大高手之一,威震西域全无敌手,可想讨得好去,只怕也千难万难。”

旁边的农冰衣却蹙起弯弯的眉头嘀咕道:“丁大哥也真是的,为何还不亮剑,未免太托大了。”

她曾亲眼目睹丁原与楚望天的那场筷战,知两人修为只在伯仲之间。现今楚望天如临大敌,玉扇在手可用如兵器。

丁原兀自赤手空拳,静立不动,小姑娘哪能不担上心思。

盛年微笑低语道:“冰儿不要着急,你丁大哥的剑,早已亮出来了,只是你没能看到罢了。”

农冰衣滴溜溜转着眼睛,她知道盛年绝不会说谎哄瞒自己,可丁原的剑究竟在哪里?雪原仙剑不是仍在鞘中吗?

丁原的剑,已在心中。

伏魔六剑剑魄觉醒,与丁原的心神息息相通,无分彼此。犹如一头雄狮,冷静而犀利的蛰伏在主人的体内,积蓄着力量,守候猎物的出现爆发那惊天动地的一击。

丁原的身后徐徐溢出一团透明的璇光,丝丝光雾向四周蒸腾扩散。仔细分辨,从左往右依次分作赤橙紫青金乌六色,宛若虹彩浮光掠影。

光剑?有参与过云梦大泽血战的正道耆宿,心头俱是陡震,情不自禁联想到力挫一执大师降魔珠的那六柄惊世光剑。

始终双目闭合的淡一真人,此际也突然像睡醒了一般,睁亮眼睛凝视丁原,眼中神光浮现:“六道神剑!隐伏千年终又出世,好个丁原——”

楚望天缓缓抬脚,向前迈了一步。他的眸子里蕴起两簇深幽青芒,显然已将功力提升到极致。身后的花瓣之上,印下了两个浅浅的足印,有如斧削。

丁原站立不动,身后璇光越来越浓,映衬着都天大光明符所释放出的乳白色光晕,流光异彩,煞是好看。

但奇怪的是,身在场外的人,都未曾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慑人气势,只觉对立的楚望天眼中,燃烧的青芒越来越深。

悟天地之机,融万物菁华。

年旃眼睛发亮,一脸艳羡道:“他奶奶的,这小子修为几乎通着天了,比老子还强。”

唐森眼睛鼻子笑到一处,凑上来道:“年老祖何必谦虚,丁原虽是厉害,可姜终归是老的辣。他想赶上您老人家,少说还需苦练个三、五百年。”

年旃猛“呸”一声,道:“格老子的,老子说他强那便是他强,有什么好遮掩的?他是老子的兄弟,比老子强那么一点,难不成老子还会嫉妒?要你来放什么臭屁!”

唐森马屁拍在马腿上,闭嘴噤若寒蝉,不敢再说。那边楚望天在原地伫立半天,方自迈出了第二步,背后却留下了更深的足印。

八丈之遥,好似咫尺天涯。

楚望天走走停停,步履越来越缓慢凝重,眼中的精光也更亮更锋利。他手中的玉扇也从背后移到胸前,不住晃动。

表面看来,他是在主动进攻,实则有苦说不出。自己的气势早已满盈,可丁原背后的剑光依然在不断增长,没有止境。

他甚至有了一种可怕的错觉,对面这小子竟是在如饥似渴的,汲取着流动于天地之间的力量菁华,宛如深不见底的浩浩海洋,吸纳着百川奔流。自己越是等待下去,对方就会变得愈发的强大。

“叮——”六色璇光发出一声清越镝鸣,光泽由浓转淡。

楚望天心中一喜,以为丁原气势已尽,盈缺相易。他岂肯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口中一声长吟,玉扇猛振,鼓荡起漫天青色光刃,铺天盖地激射而去。

突然,楚望天的眼光被丁原嘴角一抹恬淡笑意吸引,猛然明白过来,大吃一惊,可是已经晚了。

丁原左手双指微微一屈,低吟道:“金霜满征衣——”背后金光暴涨,一束光剑龙腾九天,那流光划过的痕迹,完美如一首高唱大江东去的豪迈诗词,披荆斩棘,光耀四野,正是曾山所授的“夷”字诀。

六道神剑已到了化有形而无形的返璞归真境界,淡去的剑光,非但不是气势衰竭的征兆,反而是更上层楼的起始!

楚望天要想闪躲已是不及,青色光刃在金霜仙剑的涤荡冲击之下灰飞烟灭,随风流散。气机牵动里,乌雷经空,恢宏浩大,磅礴罡风如穹庐压顶,劈向楚望天。

这时的六道神剑已无招式,行云流水间无迹可寻,矫矫如御天神龙,煌煌如日月流转。脱离了桎梏与束缚,随心所欲的飞腾睥睨。

“铿!”楚望天劲透玉扇,竭尽全力封架住乌雷仙剑。那边,丁原背后四剑齐发,在空中交错纵横,每一束弧光飞行的轨迹与角度都迥然相异,暗藏着无数变化玄机,合在一起却又成为天衣无缝的绝杀。

楚望天生出胆寒之意,顾不得颜面不雅,保命要紧,闪身疾退数十丈悬浮于心斋池上,袖口里红光一闪,祭出支尺许卷轴,“啪”的迎风舒展开来,上面乃是一幅万鬼扑食、血池倒倾的场景。

他低吼一声咬破舌尖,喷出一蓬血雨洒溅在画上。画面一亮,血池之水好似活了起来,勃然汹涌蔓延,眨眼遮蔽了方圆数十丈的天空。

成千上万的鬼魄哀怨嚎叫,声色狰狞,从画卷上脱身而出肆虐狂舞,更有不少向着四下的莲台扑来,惊得众人纷纷起身拔剑,呼喝连连。

天地之间瞬间为一团愁云惨雾、血光戾气所掩盖,将丁原的身形与六道神剑也一起吞没其中,不见了身影,只能看到团团血腥弥漫的雾光里,无数冤魂鬼魄忽隐忽现,尖啸扑击,一旁恶斗的凌云羽与凌云霄也被卷裹其中,不能幸免。

云临真人拂尘一挥,数百仙山弟子齐齐出剑游走池边,护持在宾客身前,将战场包围起来。

那些脱逸而出的鬼魄穷凶极恶掩袭上来,与数百仙山弟子短兵相接,搅成一团。

姬雪雁秀目圆睁,急切的目光透过血雾想重新锁定丁原的身影,想那百多只厉鬼已经搅得场外天翻地覆,累得数百仙山弟子严阵以待,全力应对。身在场内的丁原,锋芒所指首当其冲,不知又会如何?

毕虎也把双绿豆小眼瞪得滴溜圆,可怎也看不见血雾内的情形,大口叹气道:“完了,完了,楚老魔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抛了出来,这下丁小哥完了。”

桑土公大气不敢出一口,结结巴巴反驳道:“别……别胡说,丁小哥……不……不会有事!”其实自己心里也没一点底,恨不能拨开血雾看个明白。

楚望天祭出“万鬼血池卷”,更是肉痛不已。

他费尽一甲子心血,才铸就这等绝世凶器,原本打算留待蓬莱仙会上对付苏真又或淡一真人等人时施展。可没想到,还没等到这些人出场跟自己照面呢,自己就不得不把“万鬼血池卷”亮了出来。

他对丁原那是恨入骨髓,不断驱动万鬼围攻。奈何丁原御动六剑,神威凛凛,当着披靡。直似千军辟易,势如破竹。

楚望天眼见自己精心凝炼的鬼魄,一个接一个倒在丁原六道神剑之下,脸上也渐渐变得跟恶鬼一般模样,眸中杀机盈动,暗光闪烁。他真元运转,将忘情水毒凝入玉扇,口中真言念动,祭起“无情无我诀”。

玉扇青光如虹,化作一缕光澜涌将过去,血雾飘荡充满肃杀之气,如同整个虚空也一下子变得凝固晦暗,无情无形。

血雾中传来丁原一声低喝:“破!”

空中六道璇光合而为一,磅礴光华夺目绽放,挟一路风雷动天,径直撞向迫来的无情无我诀。

“轰——”的一记惊天动地巨响,有那修为稍低一点的弟子情不自禁掩住耳朵。心斋池水沸反盈天,一道道数十丈高的紫浪冲天而起。

滚滚血雾浮动战栗,疯狂的旋转扩散。

四周宾客急忙各出剑掌仙宝,将血雾重新压制,才未让它祸及莲台。

丁原周身十数丈内,数千厉鬼灰飞烟灭,流光四溅,罡风挥散。那支玉扇承受不住两相冲击的巨大压力,“啵”的一响碎裂成粉。暗藏在扇中的忘情水毒,在楚望天真元包裹之中飘荡开来。

楚望天闷哼,呛出一口鲜血,身躯摇晃数下勉强站定。

只见丁原六道神剑光芒尽收纳入体内不见,面色微白,目光穿越跌宕血雾注视自己,深吸一口气冷喝道:“楚老魔,你已黔驴技穷,还不就此授首!”

楚望天见着丁原吸气动作,心中狂喜,表面不动声色,冷笑道:“臭小子,老夫的项上头颅,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丁原一记清啸,六道神剑高举过顶,阔步逼向楚望天。

楚望天飘立原地不动,目光紧张注视对方,等待忘情水毒发作。数十只鬼魄再次从四面八方扑上,却在神剑光芒下消融无形。

可就在这个时候,丁原面色微微一变,身躯一震怒喝道:“楚老魔,你敢施毒!”脸上旋即蒙上一层妖艳的青光。

楚望天狞声厉笑道:“臭小子,让老夫送你归天,和姬老鬼作伴去吧!”纵身而进,双掌凝聚万钧之力狠狠拍向丁原胸膛。

掌到近前,楚望天再次见到了丁原唇边浮上来的微笑,灰淡的眼中爆射出精光,双唇间轻轻吐出一口劲气,说道:“楚老魔,你中计了!”

楚望天魂飞魄散,虽已反应过来,可口鼻之内已经吸入了一股气浪,顺着咽喉流下。他刚想运功逼出,丁原双拳已至,“砰”的击在楚望天铁掌之上。

两人各自飞退,楚望天经脉剧震,一口刚提起的真气立时涣散,一任毒气深入肺腑。

丁原一笑,脸上的青光顷刻退尽,朗声道:“楚老魔,你可曾听过一句老话。算人者人亦算之。你想用忘情毒水暗害丁某,却不知我体内身受仙灵朱果荼毒,早已万毒不侵。怎么样,自己给自己下毒的滋味不错吧!”

楚望天额头涔涔冷汗滴落,无复往日洒脱,拼命运功逼毒。但忘情水毒最忌讳的就是深入内脏,入者绝难轻易拔除。昔日雷霆身中此毒,整整耗费了二十余年,虽然终能解脱,也被折磨得面目尽毁。

楚望天急忙从怀中取出一个青瓷瓶来。

谁料丁原得理不饶人,欺身探掌,拍向楚望天面门。楚望天只得勉力抬起左掌相迎,“砰”的双掌一交,直震的头晕目眩,气喘急促。

更要命的是,右手上一空,瓷瓶已被丁原劈手夺去。

丁原握着瓷瓶,哂笑道:“楚望天,这便是忘情水毒的解药吧?”

楚望天双目几乎喷火,体内毒素开始发作,周身掀起翻江倒海一样的痛楚,狂吼道:“快还给老夫!”伸手冲上前想抢夺回来。

他步履蹒跚,手足麻木,堂堂一介魔宫霸主,此时哪里还有招式可言,被丁原轻巧的闪身避过。

万鬼血池卷无人操纵,法力大减,徐徐收归卷轴之中。周围血雾渐渐褪淡,露出原来面目。

丁原哼了一声,出手如风,拎小鸡般抓起楚望天的肩头,一股大日都天翠微真气破体而入,压得他动弹不得。

他左手一招,抓过卷轴,真气一涌“砰”的将其碎成齑粉,不屑道:“这等害人的东西,不知吸食了多少人的性命精血,还是毁了得好!”

楚望天双目赤红,心疼万分。可惜忘情水毒令他浑身酸麻,全身功力又被丁原禁制,惟有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多年心血化为乌有。

丁原大步走向翠霞派的莲台,忘情宫门下长老弟子还想冲出去解救楚望天,冷不丁眼前一道身影掠过,绝情婆婆手指抚过无心朱颜刀,轻轻一弹,“铮”的一声,宝刀吟唱,绝情婆婆冷冷道:“不怕死的便来!”

丁原挥手将楚望天扔在姬榄座前,说道:“姬师兄,楚老魔我便交给你了!”手里一扬,将青瓷瓶丢在了长桌上,回身望向凌云霄与凌云羽。

此时凌云霄已隐占上风,剑光如瀑层层叠叠将凌云羽包围在其间。

凌云羽左支右绌,顾此失彼,还在靠着魔教十六绝技舍命相抗,可明眼人都已清楚他败局已定,回天乏术。

又是十余照面,凌云霄步步进逼,将凌云羽迫到了莲台边缘。凌云羽状若疯魔,“呵呵”低啸声中,赤魔残玉爪抓向凌云霄肩膀,声势骇人却已是强弩之末。

凌云霄侧身挥剑,“嗤嗤”连声,凌云羽的大袖四处飞扬,狼狈不堪。

丁原目光落在凌云羽光光的臂膀上,猛地纵身跃上莲台,喝道:“凌老爷子且慢动手!”

凌云霄剑花一挽止住剑势,道:“小兄弟,逆贼恶行无忌,老夫今日饶他不得,莫非小兄弟还想为他求情不成?”

丁原摇摇头,打量着凌云羽手臂上五个尚未褪去的殷红爪痕,沉声道:“凌云羽,那日夜入藏经塔,击杀灵空庵数名女弟子之人,可就是阁下?”

凌云羽像头野兽般剧烈喘息,眼中犹自射出冷厉寒光,把头一昂回答道:“不错,正是老夫,你又能如何?”

灵空庵坐席上一片低低颂佛之声,个个面露悲愤,双手合十,低念佛号。

九真师太起身说道:“凌施主,贫尼的师妹,月前曾有前往天陆探察藏经塔遭袭一事,不幸也为人所害,想来也是出自施主的手笔吧?”

凌云羽哈哈笑道:“事已至此,老夫还有何可瞒?不错,那老尼姑的命也是老夫拿的。谁让她企图潜入冰宫,哼,真是不知死活!”

九真师太轻轻叹息道:“凌施主,你的心也太狠了。”

钟南山高声喝问道:“凌云羽,敝派耿师兄与你无怨无仇,你又为何要杀他?”

凌云羽不以为然道:“笑话,老夫杀人还要问理由么?”

钟南山仰天长笑,声音中充满悲怆,殊无半点开心的意味。他一指凌云羽道:“好,好,你还算是个人物,还敢承认下来!”

忽然听见翠霞派莲台上有人高声说道:“钟师叔,贵派耿南天耿师叔,并非死在凌云羽手中,这事只怕另有隐情。”

钟南山怒道:“盛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也想为这贼子开脱?”

盛年道:“凌云羽恶贯满盈,盛某绝不会为他开脱半句。但要将并非他所为的恶行强加身上,也有违公道。”

屈痕问道:“盛师侄,难不成你知道昨夜杀害耿兄的凶手是谁?”

盛年道:“那倒不是,不过昨晚弟子正巧与凌云羽在一起。”

底下一片哗然,立刻就有人追问道:“盛年,你为何会跟这魔头搅在了一起?”

盛年不慌不忙,将昨夜的事情经过简略的说明。凌云羽嘿道:“盛年,没想到你我昨夜一战,你坏了老夫的事情,现在倒是你为我撇清嫌疑。”

盛年肃容道:“阁下纵是恶人,盛某也不愿你受人冤枉,代过顶罪!”

凌云羽盯着盛年皱皱眉头,眼中凶光却略微一缓。

葛南诗道:“若不是这魔头所为,却又会是谁?”

丁原一扬剑眉,望向云林禅寺的莲台,朗声道:“一恸大师,你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也该露露脸了!”

一恸大师缓缓起身,白眉低垂,沉声道:“丁小施主,你终究还是找到老衲头上。”

丁原冷然而笑,多少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与仇恨,此际都藏在这一笑之中。

他从袖口里取出一方血衣,扬起风中,道:“若非我找到了如山铁证,又怎敢指认你一恸大师?”

葛南诗惊呼道:“这是耿师兄昨日穿的外衣,那字……那是耿师兄的笔迹!”

众人目光齐齐聚焦血衣之上,只见上面以殷红鲜血写就两字:“一恸!”

丁原扬眉吐气,道:“一恸大师,你也忒看轻耿南天了。你虽能杀他灭口,他却在临死之际留下了你作案铁证。

“多亏丁某及时赶到获此血书,这才有了撕下你一恸大师伪善面目的真凭实据,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数千人鸦雀无声,呆呆望着这一老一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下集预告:

一恸终于被丁原揭下了其真面目,杀害耿南天、无为大师的血案也随之水落石出。加上凌云羽的阴谋也被揭穿,所有的谜底好像全部得到了揭晓。

然而,失去记忆的赫连宣却始终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某一个人,眼里充满苦苦思索的迷茫之色,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第二十一集 玉牒金书

第一章惊情

一恸大师的表情此时没有人能看懂,这位云林神僧并没有立刻反驳丁原的指责,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

时间越长,越多的人慢慢变得怀疑,进而开始揣摩一恸大师的回答将是如何。

可是老和尚将手中的佛珠一颗颗捻动足足两圈后,方才开口,他仅说了一句话:“原来昨夜在白云峡外发出动静的人,便是丁小施主。”

众人顿时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云林禅寺的僧人们,齐刷刷聚焦在这位他们心中视若神明的尊长身上的目光,更透露出匪夷所思的惊疑。

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心中所受的震撼,甚至远远超过听到淩云羽承认暗中培植黑衣杀手,意欲挑起正魔两道血战,妄图称霸天陆的事实。

人们都无法理解一恸大师杀死耿南天的动机何在,更难理解一恸大师这样一位与翠霞派淡一真人一南一北并着于世的天陆正道泰斗,又怎会去修炼了魔教的十六绝技。

丁原道:“不错,若非丁某有意惊走阁下,又岂能留住耿南天最后一缕元气?一恸老和尚,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你昨夜行凶之时,也未曾料想到,丁某早在暗中跟随了多时。”

一恸大师尚不置可否,钟南山惊疑不定的问道:“大师,丁原所说可是真的,您为何要杀害耿师兄?”

一恸大师木然道:“耿南天该死,竟然要胁老衲,老衲不杀他,留他作甚?”

邓南医道:“大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耿师弟到底如何冒犯了您,您非杀他不可?”

这也就是对着一恸大师,他会多此一问。若另换旁人,背后的“涤尘”仙剑早已不由分说的招呼上去。

一恸大师道:“如何冒犯?嘿嘿,前晚老衲体内魔气发作,不得已隐身在白云峡内疗伤,却教耿南天窥得。他当时不作声张,却在昨日中午邀约老衲掌灯之后往白云峡会面。

“老衲当晚应邀而去,孰知他竟敢以老衲修炼魔功之事相胁,要老衲立誓替他报杀子之仇,除去盛年、墨晶与丁原。”

人群中爆发出惊异的呼声,没想到耿南天居然会向一恸大师提出这等的要求,可细细想来又在情理之中。

一恸大师冷笑道:“以老衲看来,除去这三人并非难事,最多只是丁原棘手一些。可老衲焉能受这小人胁迫,又有谁敢保证他日后不会借此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老衲?”

丁原道:“于是阁下便痛下杀手,杀人灭口。又惟恐旁人追查,故此有意施展幽明折月手,好让人怀疑是魔教所为。”

一恸大师淡淡道:“既然老衲已经让魔教背过一回黑锅,也就不在乎多这一次了。”

众人大奇,原来一恸大师以幽明折月手击杀耿南天并非他头一回作案,却不知另一个死在他掌下的冤魂又是谁?

无涯方丈双手合十,低沉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师叔,这么说来无为师兄也是命丧在您的手中?”

一恸大师冷笑道:“无涯师侄,时至今日你终于说出心中对老衲的怀疑之念,亏你如此之久以来能隐忍不发。”

无涯方丈摇头道:“师叔有所不知。当日无为师兄离寺而去,曾有留下一封秘函给贫僧,叮嘱只有等到他圆寂之后方可拆阅。

“无为师兄火化之后,贫僧遵嘱打开秘函,上面隐晦提到二十余年前婆罗山庄一战之后,魔教三册《天魔令》不翼而飞之事。当时贫僧虽有所怀疑,却也不敢妄言。”

一恸大师猛然哈哈大笑道:“老衲苦心筹谋二十多年,不料最终居然毁在耿南天这么一个无耻小人之手。

“丁小施主,老衲晓得你为着无为师侄之死与黑衣杀手之事,追查老衲多时。但若不是昨夜老衲一时不慎,未能立时取下耿南天的性命,恐怕你今日依旧抓不到老衲的丝毫把柄。此乃天欲亡我,老衲亦无话可说!”

丁原闻听一恸此言也放声笑道:“丁某也未曾料想到阁下阴谋败露,竟只会怨天尤人,却不明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恸老和尚,你难道当真以为耿南天在阁下幽明折月手全力一击之下,还能勉力支撑写下血书么?”

一恸大师心电急闪,立刻醒悟过来,眼中怒色不可遏制,低喝道:“丁原,原来你是在诈我!”

丁原笑道:“老和尚,你终于醒悟过来了?可惜已是太晚!想那耿南天若果真在垂死之前留下血书,以指代笔字迹必然与平日大相径庭。何况区区‘一恸’二字,葛南诗离得那么远,又怎能一眼便认出?”

邓南医恍然道:“老夫刚才还在心里犯疑,那血衣虽是耿师弟的,可上面的字迹颇为潦草,怎么葛师弟能想也不想便脱口断定,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丁原点头道:“昨夜白云峡中,一恸突然下手击杀耿南天,丁某因离得过远,欲救不及。

“事后虽故作动静惊走了一恸老和尚,可耿南天也早已气绝身亡。丁某无奈,只好扯下他半边袍服带走,暗地里找到葛老先生,商定下此计。”

葛南诗叹道:“丁贤侄前来说明一恸大师乃是杀害耿师兄真凶时,老夫也着实吓了一跳。

“当时只是抱着或可一试的想法,才勉强答应下来,心里也在将信将疑,担心若事有偏差,反白白伤了敝派与云林禅寺的和气,没想到……唉!”

丁原此次计谋幸能成功,全在于赌定如一恸大师这样的心高气傲之人,一旦被人挑明揭穿,必不会似市井无赖那般抵赖纠缠,失了自己的身分。

丁原冷冷道:“阁下不配提我师父的名讳!假如不是你包藏祸心,挑唆一执大师,借用阿牛身世打击翠霞,好教云林禅寺一派独尊,老道士又岂会舍身而去?一恸,你恶贯满盈,今日丁某就要为老道士讨回这个公道!”

风雪崖忽然叫道:“丁兄弟请慢!老夫还有一件事情,须得问过一恸!”

一恸大师转头望向风雪崖道:“风施主,你可是想知道,当年到底是谁将羽教主隐退婆罗山庄的秘密透露给敝寺的?”

风雪崖道:“正是!这件疑案悬在老夫心中数十年,引得本教兄弟相互猜忌,彼此提防。虽然事过多年,可此人不除,万难消解老夫心头之恨!”一恸大师缓缓点头,道:“风施主,怕就怕老衲说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

风雪崖与阿牛对望一眼,冷哼道:“信与不信老夫与羽少教主自有定论,大师只管说来!”

一恸大师慢悠悠道:“那泄漏羽翼浓行踪,引发魔教毁教浩劫之人,正在施主的身边好端端的坐着。”

风雪崖霍然转首,目光如电,扫过身旁众人,低喝道:“是谁?”

这话里藏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因为他实在不能相信,与自己相交百多年的兄弟手足中,真的隐藏着出卖圣教与羽教主的叛徒!

一恸大师微笑着道:“赫连女施主,你也该露露头了吧?当日你偷上云林,不仅将羽翼浓藏身之处告知贫僧与无妄师侄,挑唆敝寺联合七大剑派突袭婆罗山庄,还故意设计诱老衲盗出三册《天魔令》,从此堕入魔障不能自拔。

“女施主隐居幕后二十多年,老衲也不得不佩服你好手段,如今难道还想继续稳坐下去么?”

殿青堂怒喝道:“信口雌黄!本教兄弟谁不晓得,夫人与羽教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对教中兄弟也是关怀有加,胜似兄妹。她焉会做出这等杀夫灭教之举?”

一恸大师道:“伉俪情深?嘿嘿,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幌子。事实上羽教主早就另有所爱,否则羽罗仁又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赫连夫人察觉此事,心中气愤难平,便将羽教主下落告知敝寺,为的就是借正道七大剑派之手,替她出一口恶气。”

丁原冷笑道:“一派胡言,我娘亲绝不是这种人!”

一恸大师不以为然的扫过丁原,道:“丁小施主,你与赫连夫人失散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娃娃。她的能耐,你又能知晓多少?

“丁原,你可知暗中潜入我云林,击杀一愚师弟、嫁祸于你的人是谁么?哼,正是你那好娘亲!”

雷霆断然道:“不可能!夫人十余年前遭人追杀,九死一生,幸得云二哥以万息归无冰封疗伤。年前虽已起死回生,可记忆全失,哪里有能力杀害一愚大师?”

一恸大师纵声长笑,道:“这才是她最高明之处。记忆全失,哼,装模作样连三岁的孩童都能学会。

“至于封冻万年玄冰之内,那也不过是和云布衣串通,掩人耳目的奸计罢了。

“只可惜贫僧虽明了此间种种,也同样无力拿出凭证。一愚师弟遇害后,老衲曾暗中离寺查询,奈何赫连夫人演得太像,竟让老衲一无所获。不然,又何须此时方才不得不说将出来?”

布衣大师叹口气道:“一恸大师,你却是将老衲也一并怀疑了进去。可一愚大师遇害的当天,夫人整日都与老衲和风施主在一起。

一恸大师道:“倘若赫连夫人的修为已达散仙境界,则分身作案,又有何不能?”

昨日目睹曾山化身成三,大战苏真、绝情婆婆和燃灯居士的宾客闻言,情不自禁点点头,觉得一恸大师此言,也非虚妄之辞。

忽然闻听有人咳嗽着道:“大师的推论果然合情合理。可惜,你一开始便误入歧途,漏算了一个最关键的人物。”

一恸大师抬眼瞧去,见说话的乃是水晶宫宫主任峥,白眉一皱道:“任施主,你说老衲漏算了何人?”

几年过去,任峥咳嗽更是剧烈,他喘息着道:“那便是宣妹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姐,赫连宜!”

底下一片哗然,一恸大师怔怔道:“赫连宜?”

任峥目光深深望向赫连夫人。

明知对方已经失去记忆,但仍然希望能从她的眼眸里,瞧见对自己的一丝依恋与关切。可惜,得到的依然是失望。

赫连夫人的眼神凝望一处,朱唇轻轻翕动,眉宇紧锁,根本就浑不在意自己此刻乃是万目聚焦所在。

任峥心中暗叹,颔首道:“莫说是大师,纵然天陆之大,听说过赫连宜这名字的,也寥寥无几。丁原,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水晶宫我曾经提及过此人?”

丁原道:“不错,我还记得当时苏大叔与水婶婶也都在场。”

任峥道:“可你一定不知道,老夫曾经暗中跟随你与墨晶姑娘前往栖凤谷,希望能见得宣妹一面便心满意足。

“谁晓得宣妹没有见着,却撞见了八名黑衣人。老夫想起你说过宣妹遭黑衣高手追杀之事,便动了疑念。

“孰知交手之下,这群黑衣高手的修为个个不弱,俱都精擅魔教十六绝技,显然也是为寻宣妹而来。

“老夫不得已祭出元神,冲上‘沧海无量’十重天的大圆满境界,才将他们尽数斩杀。可自己也险些命悬一线,无奈之下只得回返水晶宫闭关修养。”

丁原惊讶道:“竟有此事?”

任峥颔首道:“老夫事后推测,这群黑衣人必定是了解宣妹与淡言真人的交往,这才尤其注意你和盛年等人的行踪。”

风雪崖道:“任宫主说得不错,当年老夫也是由此才找到了栖凤谷。”

一恸大师道:“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任峥又是一阵咳嗽,手里的绢帕上尽是斑斑淤黑血痕。

任峥道:“老夫确实有些说远了。可昨日老夫远远见着宣妹之时,心里陡然生出的一丝疑念。

“丁原,你仔细瞧瞧你娘亲的头上,可是插着一支银钗?那钗子本不值钱,可那是老夫百余年前送她的第一件首饰。”

不只丁原,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赫连夫人秀发之上瞧去,果然见着一支凤钗。

丁原疑惑道:“这支凤钗我娘亲一直都戴在头上,又有什么不对了?”

任峥道:“那是大大的不对了。因为当年婆罗山庄,我与你娘亲重会时,她的头上并无这支凤钗!

“我原本以为她嫁与羽翼浓后,淡忘旧情,又或因着其他什么缘由,将钗子收起不用。可昨天一见,才知道并非如此。”

丁原恍然大悟道:“不错,我娘亲倘若那日真是求你带她回返水晶宫,怎会忘记戴上这支银钗?”

任峥悲怆笑道:“老夫昨晚整整想了一夜,开始怀疑与我会面的可能不是你娘亲。待到方才一恸大师指认宣妹曾拜访云林,我更是不信!

“因为再无人比老夫更了解她。假如她是这样的女子,当年便不会悄然出走,一心只想成全我与宜妹。”

他的话音刚落,蓦然赫连夫人身躯剧颤,如遭电击,神情痛苦而迷惘,好像脑海里抓住了什么,可偏偏又无法将它握紧,额头上细细的汗珠涔涔滴落,宛如走火入魔一般。

布衣大师一声低吟,脸上显出紧张而激动的神色,双手飞速在赫连夫人脑后连扎九根金针。

任峥见赫连夫人有事,也立时停止了说话,目不转睛的瞧了过来。

殿青堂低声问道:“云二哥,夫人她这是怎么了?”

布衣大师回答道:“夫人刚才定是见着了什么足以刺激起记忆的东西,才有了这等反应。

“她脑中仍有淤血压迫神经,故而难以恢复记忆。我利用金针度穴,尽力为夫人疏通血脉,成与不成就在此一举了!”

魔教群雄,乃至全场的人,都已将目光投向赫连夫人。

大伙儿都明白,此事的关键现在已经着落在赫连夫人的身上。只要她能恢复记忆,许多疑问或可迎刃而解。

丁原更是飞身来到娘亲身边,紧张的注视着她的面色变化。

然而九针入穴,赫连夫人的痛苦之色非但没有减轻,反而眼中的目光更加散乱游离,布衣大师的眉头也皱得更紧。

阿牛忽然道:“大师,倘若只为疏通夫人脑中积压的淤血,在下也许可以一试。”

丁原奇道:“阿牛,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医术?”

他深知阿牛从不多话,却言出必中。若非有极大的把握,也绝不会主动开口。

阿牛露齿一笑,道:“这不是医术。丁小哥你还不晓得,新近我刚参悟出第九幅星图。那并非一式掌法剑招,却乃打通经脉,疏导血行的一种奇妙心法。

“我也不知道成与不成,但想着也不会加重夫人的病情,或能姑且试试。”

丁原望向布衣大师。布衣大师微作沉吟,默默颔首。

阿牛深吸一口气,双掌徐徐亮起一簇白色光晕。

此时摒弃杂念心神凝一的阿牛,已全然听不见别人的话语,也看不见大伙儿紧张焦急的神色,完全融入了星图之中。

恍惚里,那幅名为“盈虚如一”的星图在脑海里流转演绎,展现出壮观浩淼的神奇景象。

阿牛的双手十指微微蜷缩,猛地手腕一振,一缕缕白光此起彼伏,将赫连夫人的头顶尽皆笼罩,远远望去好似有一团光云盘旋飞舞。

“嗤嗤”低响不断,赫连夫人的脸色越来越红,双颊艳如朝霞,突然樱唇一颤,溢出几丝深黑色的淤血。

布衣大师眉头一舒,长吁一口气,满面喜色低声道:“成了,羽少教主你可以收功啦,下面的事情交给老衲便可!”

阿牛十指一收,捏攥成拳,白光没入掌心不见,浑身已经大汗淋漓。

丁原用力一按他的肩头,由衷道:“阿牛,多谢你啦!”

阿牛呵呵一笑,顺势在丁原胸口捶了一拳道:“丁小哥,等夫人恢复了记忆,你们就能真正的母子团圆啦。”

他说完这话,却猛然想到直至现在,还不晓得自己的娘亲究竟是谁,脸上的笑容顿时显得惆怅。

布衣大师收了金针,取出骊云珠站到赫连夫人面前,低沉柔和的声音缓缓送入赫连夫人耳中道:“夫人,什么也不要多想,看着这枚珠子,可曾见到了什么?”

赫连夫人平静而茫然的目光盯着骊云珠,道:“云雾,全都是云雾。”

布衣大师猛一咬舌尖,脸色血色尽消,骊云珠瞬间释放出绚丽光华,照得方圆数十丈朦胧如幻,再次轻轻问道:“穿过云雾,你又瞧见了什么?”

赫连夫人的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宛如梦呓的声音回答道:“一个梦——”

布衣大师舒畅的笑了起来,顾不得嘴角溢出的汩汩血丝,仿佛是用尽全身的力量低喝道:“梦如朝露,无常无我。世情幻变,大空大悟。赫连夫人,还不醒来!”

骊云珠爆射出耀眼的华光,潮水般涌入赫连夫人的身躯。

赫连夫人的脸上亮起一层动人的光彩,嘴角含着一抹恬静的笑容,好似正从睡梦里醒来。

“啪!”

布衣大师指尖的骊云珠燃尽最后的能量,猛然爆裂,化作一蓬齑粉,亮丽的光点落英缤纷,洒在赫连夫人身上。

布衣大师的声音沙哑,艰难的问道:“夫人,告诉老衲,刚才你看见了什么?”

这回,赫连夫人的脸上不再茫然,而是露出思索之情,道:“我瞧见了宜姐!”

任峥讶异道:“宣妹,你没有看错么,宜妹她竟也在这里?”

赫连宣摇摇头,说道:“不会错的,宜姐遇事之时,总爱用左手的食指拨弄右手的小指尖。这么多年过去,她人虽变了,这个习惯却没有丝毫的改变。”

布衣大师的笑声变得无比的欢畅,双目内隐有泪光,喃喃道:“夫人,你终于醒了,老衲也终不负羽教主昔日大恩!”话音刚落,整个人软绵绵仰天倒在地上。

风雪崖急忙伸手扶住,叫道:“云二弟?”却惊痛的发现,布衣大师笑容犹在,心口已停止了跳动。

这位魔教昔日护法,众人眼中的大魔头,以自己的生命之光,重新唤醒了主母的记忆!

风雪崖双手紧紧抱住曾经同生共死的兄弟,双目尽赤,仰天长啸!

殿青堂、雷霆等魔教群雄,也无不黯然垂首,悲痛难忍。

丁原因娘亲清醒而产生的喜悦,立时不翼而飞,想起栖凤谷初见布衣大师的情景,热泪满眶,单膝跪倒在他遗体前!

赫连夫人默默注视着布衣大师,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眼角,那眼角,分明有一滴晶莹的珠泪滑落。

风雪崖怒啸徐歇,抬手替布衣大师合上双目,沉声道:“二弟,你只管放心去吧。当年陷害羽教主与夫人,弄得我圣教分崩离析,几遭没顶的真凶,我风雪崖发誓,上天入地也要将他抓了出来,碎尸万段!”

心斋池上空云岚飘荡,霞光蒙蒙,但每人的心头都仿佛压上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第二章孽缘

过了许久,一恸大师打破沉寂问道:「赫连夫人,你说见著了赫连宜,她在哪里?」

他已有九成九相信任峥所言非虚,想到自己素来自负睿智深谋,竟被赫连宜玩弄欺瞒於股掌之上二十多年,不由得又惊又怒,更有一丝沮丧。

赫连宣轻声说道:「一恸大师,以你的睿智,又怎会找不到她?」

一恸大师嘿了一声,犀利的目光从众人面庞上一一扫过。

每个人虽知道自己绝非一恸大师所寻之人,可接触到他森寒的眼神时,依旧情不自禁的垂下头去。

这时,冰宫莲台上那绝妙女子,揭起蒙面轻纱缓缓起身,目光对视赫连夫人,低低哼了声道:「宣妹,你终究还是认出我来了。

「有道是姐妹连心,无论我如何千变万化,能够骗得过这世上所有的人,却还是逃不脱你的眼睛。」

众人一片讶然,连任峥也抑制不住震惊瞧瞧赫连宣,再望望赫连宜,委实瞧不出这两人有任何相像之处。

赫连宜怅然一笑,望向任峥道:「峥哥,那麽多年来,你的心思依然全都放在宣妹身上。倘若能分出半点来关注小妹,也许你也早已认出我来。」

她的周身冉冉腾起一蓬白光,光晕里面容与身躯骤然变幻,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从头到脚,五官身形与赫连宣果然是一模一样,恐即生身父母在世也难以分辨。

一恸大师耸然动容道:「如意万象诀!」

需知只有如意万象诀与天魔化身大法,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容貌体型。但如毕虎那般的修为,所施展的天魔化身大法已然等而下之,高手功聚双目即可识破。

惟有如意万象诀,即令一恸大师这样的高手也难以一眼堪破,端的神妙无比。但环顾天陆,能施展此诀者,亦非散仙一流不可。

赫连宜当众以如意万象诀随意变化,显露她的修为著实到了超凡入圣,睥睨四海的境界。

任峥剧烈的咳嗽数声,说道:「宜妹,真的是你!」

赫连宜淡然道:「是我,你方才的推测一点没错,那些事情也都是我做的!」

任峥苦涩道:「宜妹,咱们三人自小起即在一处,你与宣妹乃是同胞亲姐妹,你为什麽要做出那样的事情?」

赫连宜唇角泛起一缕讥诮,道:「为什麽?你真的不明白麽?这麽多年,你心中总也只有一个人,偏偏她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子,赫连宣!即便她离开水晶宫,即便她嫁与羽翼浓,你还是忘不了她!」

任峥怔怔道:「就为这个?你怎会就为这个?我……哇——」猛喷一口热血,洒溅在胸口的衣襟上。

赫连宣低低惊呼一声,赫连宜也是神色微变,可当看到任峥的目光淡淡越过自己,扫向自己的妹妹身上,她的眼中顿时一片冰冷,哑声道:「任峥,我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丫头?你竟弃我如履,难道我就这麽不值得你多看上一眼?」

这个问题,早在百年前,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时候,便已经日夜回转心头。

温柔贤淑如她,为任峥添衣暖酒,焚香栽花,做了她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而在她眼里,那时的赫连宣依然还是个青涩的小丫头,整日疯疯癫癫从没半刻的安分,好像一辈子也长不大。

然而她错了,错得厉害。在她与赫连宣之间,任峥选择的,不是她!

赫连宣低叹道:「宜姐,你——」

赫连宜冷笑道:「赫连宣,你莫要假惺惺的来安慰我,我更不需要你和任峥的同情怜悯。

「我离开水晶宫隐姓埋名这麽多年,就是为了证明,我比你强!你能得到的,我也能得到;我若得不到,你也休想得到!」

丁原道:「赫连宜,你这是疯了。」

赫连宜扫了眼丁原,道:「小子,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疯。相反,我如今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赫连宣面色苍白,道:「宜姐,就算你怨恨小妹,小妹也无话可说。可你何必因我一人,便一定要将羽大哥与圣教的众兄弟尽数除去?他们与你无怨无仇!」

赫连宜道:「羽大哥?你对羽翼浓那匹夫的称呼好生亲热。可你知道麽,他早背著你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风雪崖断喝道:「赫连宜,你休得胡说!羽教主乃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容你侮辱他半句!」

赫连宜一阵大笑,道:「我胡说?咯咯,你们都被他蒙在鼓里。二十馀年前,当我终於臻至散仙境界,更探得赫连宣的下落,便寻到婆罗山庄。我发过誓,要毁了赫连宣所拥有的一切。

「可笑她竟然还傻呼呼的兴高采烈款待我,甚至将我引见给羽翼浓。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接下来该做什麽了。我要将羽翼浓从她身旁夺走,让她也亲身品尝一下痛失所爱的滋味究竟如何。」

风雪崖不屑道:「痴人说梦,羽教主又怎会为了你这麽个无情无义的人舍弃夫人?」

赫连宜不理他的话茬,问道:「赫连宣,好妹妹,你可否记得有一日我邀你与羽翼浓赏月饮酒之事?」

赫连宣点头道:「我记得,那夜正是八月十五中秋月明,我们三人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赫连宜得意的咯咯笑道:「醉的是你们,却不是我。我先将你扶到我的床上,而後便回了羽翼浓的卧房。

「那日我故意换上了与你一样的服饰,加之你我姐妹相貌酷似,他大醉之下,你猜一猜,他会不会把我当做是你?」

赫连宣轻皱眉头面色惨澹道:「你,你和他——」

赫连宜冷笑道:「怎麽可能?我赫连宜清白之躯,又岂能容羽翼浓那匹夫玷污?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是将床上稍加布置而已。

「可笑那羽翼浓翌日早晨清醒时,却自以为铸下大错,侵犯了自己夫人的姐姐。我当时故作宽容体谅独自离去,好让他生出愧疚。

「十个月後,更好笑的事情发生了,我为他抱回了一个婴儿!」

魔教群雄齐声惊呼,不约而同望向阿牛。

阿牛也是满脸的激动诧异,道:「赫连、赫连宜夫人,您说的婴儿便是我麽?」

赫连宜看了眼阿牛,颔首道:「不错,那婴儿就是你。」

风雪崖质疑道:「赫连宜,你刚才分明否认与羽教主有瓜葛之事,又怎能抱回一个婴儿?」

赫连宜道:「这就更简单了!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然後,杀尽他全家,不就成了?」

阿牛脑海里轰然巨响,呆如木鸡。

原来自己并非羽翼浓亲子。

更加残酷的是,他的亲生爹娘和亲人早已尽遭灭门惨祸,起因只是为了二十多年前那一天,自己刚巧降生人世,而又偏偏被赫连宜选中!

老天爷真是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自懂事以来,就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为师父收养,拜入翠霞门下。

可云林禅寺一战,众口铄金,硬将自己指成羽翼浓的嫡子,师父也因此而死。魔教众人更为著这层关系,把他推上了教主宝座。

孰知,到头来自己终究不是羽翼浓的儿子!

不是便不是吧,这对於阿牛其实并算不得什麽。他本就无所谓魔教教主的宝座,也无所谓眼前的风光。

然而自己的师父,却已经为此付出了性命的代价。

到头来,他救的却并非羽翼浓的儿子,仅仅真的只是一个生下来就害死全家的普通少年,一切的牺牲,陡然间都失去了价值。

阿牛几乎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心痛,脑袋里一团混乱,失神的低语道:「为什麽,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赫连宜浑不在意道:「我要让羽翼浓相信,我与他有了夫妻之实,更与他有了一个儿子。如此一来,我便可要他打发了赫连宣,立我为魔教教主夫人。

「可恨的是,羽翼浓竟然不识好歹,非但如此,还将那婴儿抱走,从此不知所踪,令我一片苦心落空。」

殿青堂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便再生毒计,将婆罗山庄的秘密泄漏与云林禅寺,引得七大剑派八月十五围攻偷袭本教?」

赫连宜揶揄道:「殿护法,你还漏说一点。凭羽翼浓的修为,纵然七派围攻,也未必能尽灭魔教,因此我还得再做一件事才行。

「我以宣妹的名义向东海水晶宫传出密信,邀峥哥当夜会面。这次得让羽翼浓睁大眼睛把我当成是赫连宣,我让他亲眼目睹我与峥哥好生亲热。

「那羽翼浓原本对赫连宣有愧,不想却真的撞见了自己的妻子不贞,与旧情人私会,我谅他再也不可能装作无事人一般。」

任峥摇头道:「宜妹,你这麽做怎对得起宣妹?」

赫连宜冷笑道:「是你们对不起我!不过,峥哥,你还真的应当感谢我,若不是我让羽翼浓见到他妻子投入旧日情人怀抱,心如死灰,你何堪与他一较高下,最终才有了羽翼浓坠下悬崖,万劫不复的大好结果。

「而他手下一帮教众,也几乎被那些正道门派杀得全军覆没,片甲不留。只可惜七大铁卫舍命血拼,保护他们的教主夫人夺路逃走了。」

众人悚然无语,这样一位貌若仙子的妇人,为了心中的一口怨气,竟一连串施展出这多的毒计,引得天陆风云变色,堂堂魔教近乎灭亡,委实让人不寒而栗。

赫连宣摇摇头,泪光盈然,极力压制著内心的激动愤慨,说道:「宜姐,你一手拆散小妹与羽大哥,毁了圣教,更害得峥哥为伤病缠身数十年,也该心满意足了吧?却为何还不肯收手?」

赫连宜道:「你没有死,峥哥没有向我低头认错,我为什麽要心满意足?」

丁原道:「所以後来你便指使四名黑衣高手追杀我娘亲,令她九死一生,冰封十年?」

赫连宜道:「若非我当日有意留她一命,又焉容她脱逃直活到今日?」

赫连宣惨然一笑,道:「留小妹一命?宜姐,小妹这十年生不如死,著实消受不起你的好意。」

赫连宜笑道:「赫连宣,我对你没兴趣再有好意。我不杀你,只不过是因为你知道圣匣的下落罢了。」

九真师太低声念颂佛号,说道:「赫连宜施主,原来凌云羽凌施主乃是受了你的撺掇,才夜袭藏经塔。亏得有南无佛境庇佑,否则也险些令你得手。可怜那些无辜弟子,却护法殉身,牺牲了性命。」

赫连宜道:「九真师太,你该庆幸才对。也是我低估了灵空庵,才教凌云羽出手盗取圣匣。倘使我亲自出马,区区南无佛境又算得了什麽?」

风雪崖道:「赫连宜,说到凌云羽,你又为何唆使他操纵黑衣杀手,四处作案,嫁祸本教?」

赫连宜依然笑盈盈道:「谁让羽翼浓也如峥哥一般,对我视若无睹,弃我如履?就算我给他抱回一个孩子,他的眼中也只有一个赫连宣。我就是要把他珍爱的东西,全部都彻底毁掉,包括赫连宣,包括魔教!」

数千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直觉得思微峰顶柔和的祥光照耀在身上,也驱不散从脚底窜起的一股森森寒意。

一恸大师一声低喝道:「妖妇,一愚师弟可也是死在了你的手中?」

赫连宜道:「老和尚你干什麽明知故问?可惜给你这麽好的机会,你都没能干掉丁原,反害我白白暴露了踪迹。」

无涯方丈道:「赫连宜女施主,一愚师叔佛功精湛,你即便有散仙之能,又如何能在他毫无觉察之下轻易加害?」

赫连宜笑道:「方丈身为云林主持,怎会是如此健忘之人?我既精通如意万象诀,变幻成一恸大师模样又有何难,只要装作去而复返,一愚猝不及防之下,焉有逃过我手掌心的道理?」

一恸大师双目寒冷如冰,泛起幽绿色的光芒,现出魔功发作的徵兆。他缓缓颔首,猛喝道:「妖妇,一愚师弟的血债,说不得也要落在你的身上!」

赫连宜咯咯一笑道:「一恸大师,其实这里数千人中,最该感激我的应该是你才对!若非有我指点,你又岂能盗得三册《天魔令》,有了而今修为?」

一恸大师道:「你不过是想陷害老衲,陷害敝寺,更好在将来某一日,将你种种所为栽赃到老衲身上罢了!」

赫连宜道:「一恸大师,你又何必说得这般无辜?其实你早清楚我的用意,只不过自负过高,又受不了《天魔令》所载绝技的诱惑,才心甘情愿踏入其中,这,可也怨不得我。」

一恸大师道:「可惜,老衲醒悟得太晚。直到那日在云梦大泽里,魔气噬体,丧心病狂之下错杀了无为师侄,事後我才真正体悟到你传授《天魔令》的歹毒用心。

「也在那时,老衲下定决心,定要将你毙於掌下,好为无为师侄报仇。只可笑,当时我兀自以为,自己该找之人乃是赫连宣,万没想到竟是你这妖妇在背後作乱!」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的绿光越来越浓,脸上的神情也越发的冰冷恐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丁原见这个相貌酷似娘亲的女人笑意盈然,可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听她慢声细语地,将一桩桩恶毒计谋娓娓道来。

丁原伸手从天罗万象囊里召出雪原仙剑,朗声道:「赫连宜,你恶贯满盈,丁某今日便要代娘亲、一愚大师,和那些枉死在你手中的冤魂,讨还个公道!」

赫连宜傲慢但依旧不失美丽的脸上闪现一缕讥笑,蔑然道:「丁原,别以为你能将楚望天制得服服贴贴的就了不得了,想凭那几手三脚猫的本事对付我,还差得太远!蓝婆子号称正道十大高手,又能如何?还不是被我轻松拿下。

「唔,丁原,我还忘了问你,蓝婆子击向你胸口的那一掌,滋味想必不错吧?」

丁原平静的道:「赫连宜,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丁某偏是生来这麽一副臭脾气。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一样要打!」

赫连宜放声娇笑,道:「不自量力的小子,倒与赫连宣少时的脾性挺像。好吧,我便成全了你!」

忽听阿牛叫道:「丁小哥,让我来!」

他大步走到丁原跟前,指著赫连宜道:「这人杀了我爹娘全家,更害得师父为我而死。今日我定不能放过她!」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一个人。即使是面对逼死老道士的一执大师,他也能谨记师父的教诲,宽容以待。

然而此刻,除了压抑在胸膛里的无限愤怒与悲伤,更有一种深深的负疚与罪责感,犹如毒蛇般盘踞心头,正用那尖利的毒牙在生吞活剥般的啃噬著他!

只是那个问题,阿牛不敢多想,更不敢问上一问!

赫连宜不屑一顾道:「也好,你们师兄弟两人便一齐上吧,也省得麻烦。」

所有人都很安静,为赫连宜的狂妄与孤傲所震慑。

当今世上,只有两个人曾参悟《天道》,而他们就站在赫连宜的对面。她竟如此不以为然,根本不在乎丁原与阿牛联手!

一个是天陆奇葩,以平乱诀、六道神剑纵横九州的天成小子;一个是魔教现任教主,身世迷离,满腔悲愤的血海孤雏。

环顾六合八荒,万千俊杰,有谁敢随口便说受下他们的连袂一击?

风停云止,天地彷佛突然间凝滞。丁原与阿牛并肩而立,共同面对著前所未有的强大敌手。

丁原脑海中浮光掠影般浮现过一幕幕的旧事,从年少时与娘亲失散,颠沛流离於市井之间;到翠霞学艺,陨落潜龙渊;再到听闻老道士慷慨赴义,魂归星天。

所有的新仇旧恨齐齐如同海潮似的翻滚而起,一股汹涌的血气自胸口直冲头顶。

「轰——」的一记巨响,千百幅画面烟消云散,蓦然脑海里只剩一片空明。在这刹那里,他出离了愤怒,一颗心载沉载浮融於浩瀚天地。

依稀里,自己又漫步於大罗仙山中,听鸟鸣水流,望云起竹舞,超脱於尘世之上。

都天大光明符焕起的白光冉冉蒸腾四溢,在他的周身形成一团有若实质的光云,隐隐现出腾龙飞天之状。

身边的阿牛亦同样沉浸於天道星图里,敦实的身躯散发出一蓬蓬绚丽的银色光华,与丁原交相呼应,气冲斗牛。

沉金古剑铿然镝鸣,自动弹飞出鞘,闪烁著古朴华光,一道道雄浑无俦的剑气磅@澎湃,水银泄地般奔流激荡。

《天道》两卷,散轶人间千年,而今终能以这样的方式合流为一!

天道无垠,仙心如幻。银白两股光澜浩浩汤汤,漫天充盈,渐渐将赫连宜的身躯包容其内。

然而赫连宜就像幻化作了这两股光澜的某一部分,水乳交融,生不出丝毫的抗力,一任丁、羽二人气势不断的暴涨,兀自巍然不动。

譬如一滴水珠溶於浩海,纵是惊涛骇浪拍岸裂云,那水珠总也毫发无伤,甚至谁也感应不到它的存在!

因它几近於无。

天地有容乃大,但超然於天地的,却是虚无天道。道家所谓「炼神还虚,复归无极」;佛经所言「不著皮相」,莫不喻此。

半炷香的功夫,三个人谁也没动,却给人一种凌风飘御,千变万化的奇怪错觉。

好像头顶的日月,宛如亘古静止,然而沧海桑田,白云苍狗,已不知在这平静的表象深处,包容了多少森罗万象,高深莫测的变化。

阿牛体内的翠微真气缓缓提升至颠峰状态,气机牵动之下低低虎吼,一剑劈出。

那边翠霞派的许多年轻弟子皆情不自禁的低咦,原来阿牛所用的招式,居然是翠霞剑派碧澜三十六式里,最为普通的一招「大江东去」。

这一手别说派中的长老,就算一个入门三、五年的四代弟子,也能使得像模像样。可要用它来对付赫连宜这样的绝顶高手,似乎过於简单粗陋了一点。

令那些弟子惊讶的是,赫连宜脸上居然露出欣赏之色,赞道:「好剑法,仅此一招,魔教教主之位你也算得当得!倒也不枉费我当年将你抱给羽翼浓。」

可赞誉归赞誉,赫连宜的身形依旧动也没动,右手玉指轻描淡写的在胸前舒展,姿势曼妙如花。

阿牛却是神色一紧,沉金古剑中途陡止,左掌飞速拍出,「生生不息」掌幻舞成一团银光,将全身护持得风雨不透,如临大敌。

而赫连宜的右手玉指,分明尚远在六丈开外!

赫连宜轻轻微笑,这刻的她犹如嫡落凡尘的仙子,飘然御风,丰姿卓越悠然,右手五指在虚空里眼花撩乱的变幻屈伸。

而阿牛就似一个牵线木偶,掌势越发迅疾,好似在全神贯注的提防著一柄无形魔剑,无孔不入的侵袭攻击。

丁原看出其中蹊跷,明白赫连宜指势只在一招之间便已笼罩阿牛周身,不仅隐隐封死了沉金古剑的攻招,更反制著阿牛各处要害。

只要阿牛的生生不息掌出现稍许的破绽,哪怕是迟滞丝毫,势必会被对方纤纤玉指中暗蕴的绝杀轰得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这样的敌手,十年仙剑生涯,他尚是第一回碰到。纵是昔日的辟星神君,也不敢说有如此强横的威势,却也同时激起了他的傲然心性!

第三章天殇

丁原身形一晃,抢到阿牛侧旁,雪原仙剑镝鸣如龙,挥洒而出,一招劈落在阿牛与赫连宜之间的虚空之处。

“嗤嗤!”剑气鼓荡,三人身形同时微微一晃。

阿牛闷哼而退,收掌护住身前,额头上隐约有丝丝冷汗渗出。刚才那短短的弹指交手,竟似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的艰辛,直如从阎罗殿前打了一转方自回返人间。

赫连宜的指势被丁原仙剑斩断,不惊反笑,赞了声“好!”左腕微振,一束水袖层层叠叠罩向丁原头顶。

丁原劈落仙剑后,胸口就像灌了铅似的难受,被对方无形中迫来的庞大气势,压得近乎窒息。

这才体会到阿牛刚才一招间支撑得是如何辛苦。自他踏出潜龙渊,转战万里,尚是首次领略到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眼见赫连宜的水袖打来,空中一蓬蓬橙光弥漫,竟判断不出对方的招式锋芒究竟指向哪里。

只觉得自己原本以为滴水不漏的防御,突然之间变得到处都是破绽,赫连宜的水袖几乎不必花费任何的气力,便能把自己打得千疮百孔。

好在他对敌经验极为丰富,电光石火里不退反进,施展穿花绕柳身法,一头钻进赫连宜跌宕飞舞的水袖之中,消失了踪迹。

一如游鱼灵动轻盈的穿梭在看似毫无可能的缝隙之间,仙剑紧贴胸前,将燃灯居士自创的独门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致。

“啵”的一响,雪原仙剑终与水袖撞击在一处。

赫连宜的攻势为之一滞,一瞬里露出些许空隙。

丁原身形拔云飞腾,脱出重重橙光,在高空一个盘旋,飘落回阿牛身旁站定。头顶发簪“啪”的断裂,黑色长发随风起舞,飘荡在身后。

丁原任随发丝舞动,伸指在雪原仙剑上轻轻一弹,竹剑发出“叮”的金石之音。

丁原道:“云水一线,天衣生隙。赫连宜,你终究心魔缠身,情恨郁悒,难臻圆满。不然适才一招,丁某纵是插翅也难飞出!”

赫连宜嘴角轻微一动,明白丁原有意为之,想借此扰乱自己的心神。可还是忍不住勃然冷笑道:“臭小子,说什么废话,看招!”檀口轻启,一束橙芒如剑,经天激射。

丁原仗剑封架,阿牛则发动《天道》星图中的“周而复始”剑式,揉身再攻。两人一攻一守相得益彰,并无任何的言语交流,却遥相呼应,如有灵犀。

三人你来我往激战一团,转眼便是二十余招。

方圆数十丈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激撞四溅的流火罡风不断扑向四周的玉手莲台。仙山数百弟子阵列在前,勉强护得宾客无恙。

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那些修为略低一些的弟子,早已瞧得头昏眼花,分辨不清三人的身影,只觉得橙、白、银三股云柱越转越高,不住膨胀交织,直似要将头顶的老天也捅出个窟窿来。

如年旃、淩云霄这般的天陆顶尖高手,却是如痴如醉,眉飞色舞。

有些师长还间或向门下弟子指点赞叹几句。可怜那些弟子,脑袋都胀大了,也只能口不应心的点头称是。

饶是丁原、阿牛功力非凡,在赫连宜面前也无济于事。两人的攻招往往被对手一触即溃,再精妙的招式亦形同虚设。

赫连宜好整以暇,分明还留有余力,只赤手空拳与丁、羽二人周旋,稳占先机。

可谁也不会因此小觑了丁原与阿牛。需知昔日天一阁一战,为对付辟星神君,仙阁不仅尽遣六大高手出阵,更摆下了海天剑阵,全力拒敌。到最后虽剿灭了辟星神君,但也赔进了樊婆婆。

丁原与阿牛能与赫连宜酣战到这个分上,已属难能可贵,换作别人,有那份出战的勇气就已足以换来众人的翘指称道。

阿牛已完全沉浸在星图天地中,再也感觉不到惊惧与慌乱。

他生性坚忍厚重,此刻更如同一尊磐石伫立在赫连宜跟前,明明已被没顶的骇浪吞噬,可退潮之后他依旧能巍然不退。十成攻势里,反倒有六、七成被他硬接下来。

而丁原则更像一股捉摸不定的长风,飘忽往来,在外圈游斗,一力主攻。

赫连宜一旦想放手攻击阿牛,雪原仙剑总能如影随形的跟到,给予石破天惊的一击,令她如梗在喉,不得不退而还击。

又是十余个照面,赫连宜拼出真火,丹田仙气凝聚如霜,右掌橙光亮起迸立如刀,劈手斩落。

“喀喇喇”一串尖锐的鸣响,几乎戳破众人的耳膜,上百道橙色电光锋芒森寒,铺天盖地涌向丁原。

风雪崖动容道:“七报刀!”

橙光如霞,映衬着魔教群雄满脸的惊骇。

原来七报刀也属于魔教十六绝技之一,昔日殿青堂与已故的七大铁卫中,皆曾有修炼。

所谓“七报刀”也并非真正的刀法,而是凝结丹田真气,幻化成七束淩厉刀气,以不同角度、速度交织劈击,故而极是难防,却也格外耗费真元。

以殿青堂之能,如今一掌之下倾尽全力,可发出九记七报刀,毙敌于弹指之间。可真若这么做了,也等若抽空了自己丹田全部的真气,一段时日内好似废人难堪再战。

幸而殿青堂出道以来,尚未遇见过能让自己连出九刀的敌手,至多七刀已经足以拾掇下一派的宿老高手。

哪里料到赫连宜眼皮也不眨一下,便一口气劈出至少十八记七报刀,铺天盖地,声势恢弘,更遑论凝气炼光,化光为刃的惊人手段。

别说殿青堂无能办到,羽翼浓复生也怕亦是力有不逮。

难怪她阴谋大白于天下仍是泰然自若,毫不惊恐。单凭这手本事,已然冠盖当场,要想脱身绝非难事。

许多人下意识的闭起眼睛,更多的人惊呼出声,着实为丁原和阿牛捏了一把汗。

姬雪雁心悬爱郎,一双手紧紧抱住胸口的彩儿,只掐得可怜的鹦鹉叫苦连天又动弹不得。

丁原身子往后一收,背上璇光如虹而起,六道神剑飞掠长空。

神剑光刀纵横交错,在半空此起彼伏“嗤嗤”相击。一簇簇缤纷流火如花盛绽,呼啸的剑气刀风破出云岚光柱,刺裂九天。

七报刀固然是烟消云散,丁原却也被震得飞跌而出,咽喉一热呛出缕血丝,身子陀螺似的急转不休,化解尚未卸去的淩厉刀风。

六道神剑光芒顿黯,随着主人心念催动回收丁原身后,隐隐敛成一蓬光晕,嗡嗡轻鸣。

阿牛见状不假思索,沉金古剑转守为攻挑向赫连宜面门,好减轻丁原压力。

赫连宜左袖一拂,袖口鼓荡张开,好似一头巨兽的血盆大口吞噬向仙剑锋刃。

阿牛仙剑抖动,盘算好的诸多剑招后手都施展不上,急忙撤剑出掌,“砰”的轰在水袖之上。

他的掌力一触水袖,立时感觉不对劲。对方原先坚逾金铁的衣袖蓦然柔如秋水,深深凹陷下去,将阿牛的左掌也一并吸入其中,“呼”的卷裹。

赫连宜一声冷笑,右手五指戟张,插向阿牛头顶天灵。千钧一发之际,沉金古剑一招“中流砥柱”朝天伫立,剑尖点向赫连宜掌心。

赫连宜朱唇间喷出一缕剑气,“叮”的将沉金古剑击偏,手爪毫不停留继续下落。

阿牛左手受制,身躯不可思议的扭转蜷缩,运起“十三虚无”中的“柔”字诀,以《天道》之功闪躲对方灭顶一击。

赫连宜笑容隐去,似乎没想到自己十拿九稳的杀招让阿牛破解。她刚欲乘胜追击,赶在丁原回救之前拾掇阿牛,却不料身侧罡风浩荡,剑气袭体,竟是有高手闪身杀至。

这一剑里并不含冲天杀机,显然只为救援阿牛,迫己回防。可剑势充满一往无前的磅@刚毅之气,实不容她小觑。

赫连宜功败垂成,禁不住低低冷哼,右爪顺势挥出,看也不看便抓向来剑。

“铿”的一声,爪剑交击,赫连宜左袖一松借势飞退数丈,这才凝目端详来人,正是丁原与阿牛的师兄,紫竹轩淡言真人门下首徒盛年。

盛年抑制住心头的气血涌动,抱拳道:“在下救人心切,尚请阁下海涵。”他说第一个字时,微微显露出气喘征象,可短短数字说完,气息已然平服如常。

赫连宜不以为然道:“我当是谁,却又是一个活得不耐烦想早死的。”

丁原讥笑道:“我们兄弟联心,其利断金。老妖婆你虽修为了得,可终究只是孤家寡人,满腹情怨,怎也修不得正果。”

赫连宜被丁原一而再,再而三的戳到痛处,脸上陡然泛起凶狠的杀气,森然道:“臭小子,你敢再胡说半句,今日我誓将你轰得万劫不复!”

丁原哪里会怕她,一面暗自恢复真气,一面继续笑道:“我有说错么?你苦恋任宫主不得,又诱惑羽教主不能,空负一身绝世修为,却偏偏只能去垂涎别人有的东西。比起你来,我娘亲纵然流落天涯,也胜过你万分。”

赫连宜提高嗓音喝道:“丁原,你找死!”抬手拍出一股狂飙,高达六、七丈的云柱如同怒龙盘旋,压向丁原。

丁原身躯一弹,化作一缕清风贴在云柱表层急速盘绕,直朝高空射去。顺着赫连宜轰出的狂飙不停卸去汹涌的气劲,朗声吟道:“谁晓琴心添衣暖,凝眉相望心惘然——”

别人倒也罢了,赫连宜却是如受针刺。

这两句诗词,正是赫连宣昔日题与任峥,她岂会不晓?

想到其中酸苦怨怒,她心中更是嫉恨欲狂,尖声大叫道:“臭小子,我要杀了你!”一掌掌狂飙毫无吝啬的轰出,激得一片天昏地暗。

任峥摇头苦笑,黯然喟叹道:“这孩子,唉——”低头咳嗽,心比身伤。

阿牛与盛年见丁原吃紧,双双出剑。

盛年的天照九剑,阿牛的《天道》星图,再配合上丁原感悟于《天道》的一身艺业,鼎足三分,硬是抗住了赫连宜沛然莫御的攻势。

赫连宜被丁原在众目睽睽之下揭开百年来不堪回首的伤疤,已不复从容心态,灵台上终于现出一丝缝隙。

可她愤怒出手,声威更加的惊人。兼之恼怒丁原,举手投足的杀招多半都泄落到他的头上。

师兄弟三人迭遇险情,却越战越勇,彼此首尾相顾,心心相契联成一体。

盛年的刚勇稳重,阿牛的敦实坚毅,再加上丁原的激越飞扬,三柄仙剑飞纵幻舞,直看得众人心潮澎湃,目眩神驰。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丁原激怒赫连宜,不单令她乱了心境,更令其将所有的愤怒杀机,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这样非但可以减少阿牛与盛年的危险,更让赫连宜在除去自己之前,绝不愿分心筹谋他事。

可惜这番苦心,在场数千人,偏生有几人能够明白?

绝大多数的人,仅仅只将他看作口舌如剑,不肯饶人而已。就算想到他是有心激起赫连宜的怒火,也只当他是扰乱对方心境,决计意识不到丁原更深一层的考虑。

饶是如此,大伙儿已经感慨不已。

场中与赫连宜激斗的三个年轻人,最长的如盛年不过三十多岁。可随便拿出其中任何一个,都堪称一派的宗师修为。百年之内,哪一家能出得一个半个,已可炫耀。

然而这三人,不仅出自同一宗派,更授业于同一恩师。紫竹轩淡言真人,生前盛名不显,而今因着这三名弟子,终能令人高山仰止,生出敬福之念。

丁原可管不了别人在想什么,他在赫连宜暴风骤雨般的攻势底下,直觉透不过气来。

对方的心中自是对他恨之入骨,招式越发的淩厉诡异,不着痕迹。就好像身旁的云岚,忽聚忽散,无常无定,永远也寻找不到它的规律踪迹。

时间一长,丁原自己的心里也渐渐急躁起来。而两翼的阿牛与盛年,头顶依稀蒸腾起淡淡的水汽,真元消耗极是惊人。

他忽地心头一动,暗道:“我真是愚笨到家,竟一意以雪原仙剑与她周旋,却忘了身上另有一宝或可掣肘赫连宜!”

当下丁原一个假身撤出三丈,真言念动召出天殇琴,双手抱于胸前,扬声道:“赫连宜,你可认得此宝?”

赫连宜在盛年与阿牛的夹击之下犹有余暇打量,不屑道:“臭小子,把羽翼浓的天殇琴也亮了出来,却又能奈我何?”

丁原微微一笑,吟道:“半生金戈半生花,亦无风雨亦无晴;常忆月色染枫亭,一曲琴萧远天涯——”

赫连宣目光落在天殇琴上,情难自禁的低低唤道:“大哥!”

眼前恍惚浮现起一个个良辰月夜,婆罗山庄枫亭如画,自己与羽翼浓耳鬓厮磨,抚琴弄萧,双宿双飞,心意交融。

想着羽翼浓金戈铁马那么多年,归隐山庄伴己身旁,一洗血衣征尘,何等的洒脱快意。然而到头来浩劫难逃,饮恨绝壁,只留下自己孑然漂泊,九死一生,眸中清泪何堪再忍,润湿眼眶。

渐渐的,场中丁原的身影仿佛幻作了羽翼浓,手抚天殇琴,正朝着自己含笑相望。

赫连宣犹如着魔般的缓缓起身,走向场内,目光里闪烁着喜悦与欢乐,喃喃道:“是你么,你来找我了么?”

风雪崖一瞧苗头不对,急忙功聚丹田低喝道:“夫人!”

赫连宣止住脚步,茫然回头问道:“风大哥,你是在叫我么?”

风雪崖探手贴住赫连宣背心,注入一股纯厚真气,道:“夫人,场中的是你的养子丁原。羽教主他,早已不在了。”

赫连宣“啊”的轻叫一声,眼帘里羽翼浓的形象缓缓又变回丁原,顿时心头剧痛好似刀绞,神志恢复到残酷的现实里。

那厢赫连宜的心态又是大相径庭。

她明知丁原希望借此进一步激起自己内心的嫉愤,可失控的心绪怎也收敛不住,眼中寒光闪烁,比寒光更刺人的是她的声音,道:“臭小子,我要把你跟这破琴一并砸烂!”身形从阿牛与盛年双剑间闪出,挥掌拍向丁原胸膛。

丁原不闪不躲,右手五指在琴弦上一拂,“淙淙”金石琴音响起,琴弦上亮起一蓬青光,束集成团“呼”的掠起,与赫连宜的掌力砰然相交。

丁原顺势侧飞出数丈,双手不停连拨琴弦,一曲悠扬激昂、悲怆豪迈的乐曲响起,直叩众人心扉。

赫连宜面色狰厉可怖,叫道:“天殇诀,当年我略施小计就能让羽翼浓万劫不复,如今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敢几次三番的戏弄我。哼,既然你参悟了天殇诀,那我就让你跟羽翼浓一样的死无葬身之地。”

天殇有憾,心意无缺。传承千年的魔教至宝,尽情的展示自己撼天动地的无敌神威,融日月精华,纳万古豪情,琴音铮铮里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光与焰!

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壮苍凉,交织着奇异的豪气柔肠,让所有人都无法自拔的融化在天殇神曲超凡脱俗的旷世意境里,就好像感受到了操琴者的心声和呐喊。

寂寞与落拓,欢融与踯躅,更有隐藏无语的那痛、那伤。

没有一句话,无需半个字,可人们清晰的觉得,这古琴仙韵,分明就是在对自己诉说倾吐——赫连宣的眼角溢出晶莹泪珠,合起双眸难抑心中的酸痛。

这段神曲,自己曾经是多么的熟稔,甚至能倒背如流其中的每一个音符。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后自己竟能再次聆听天殇一曲,上天待己委实不薄。

痛只痛,物是人非。那曾在枫亭中,与她琴萧相偕之人,如同黄鹤一去,再不复返!梦中执手,只剩泪眼凝望。

青光越来越浓烈,在高空逐渐凝炼出八道绮丽的光柱,长逾十丈冲天狂舞。

四周的云岚黯然失色,轰轰雷鸣,浓重的气浪像一座座山岳怒号,朝着四面八方摧枯拉朽似的涌荡。

百顷心斋紫波沸腾如注,激起千堆飞雪,恰似整座思微峰都在战栗晃动。

偌大的莲台在池面上起伏跌宕,随时都有倾覆之危,上面的人修为稍差一点,只怕就要给迎面迫来的庞大罡风卷入场中。

“叮叮”几声,琴音拔高,天殇琴上又泛起一层亮丽红光,吞没了八道青色光柱。那光柱迅即焕出耀眼光华,化作舞荡怒龙摇首吞云,将赫连宜围在正中。

赫连宜笑道:“米粒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你有天殇易龙,我也有七曜天鹫!”

七窍之中同时冒出一缕淡淡紫烟,在头顶凝聚成大小有若婴儿拳头的丹丸形状,布成北斗七星序列,却亮起“黑、白、金、青、赤、银、碧”七彩光芒。

猛然七星爆裂,彩光迸流,幻化出七头硕大无伦的璇光天鹫。每头天鹫的额头生着一枚晶莹绚丽的光瘤,分别以颜色区分成“金、木、水、火、土”与日月七曜。

一双双流光溢彩的羽翼披被霞光,遮蔽天日,两眼里更是绽放出慑人的神采。

众人心旌摇惑,被灼烈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却谁也舍不得挪移开视线。数十丈的高空里,龙鹫啸天,风雷滚动,宛如一幅人间末世浩劫景象!

依稀里有一缕飘渺悠扬的箫声响起,赫连夫人手执黑晶魔萧,朱唇轻启,哀婉动人的萧韵和着天殇神曲的旋律萦绕。

丁原心弦震动,低声叫道:“玉儿!”却瞬即醒悟,这是娘亲在以黑晶魔萧同奏一曲天殇,为他助阵。

他只是略一分神,上空一头天殇易龙抖落一簇簇光鳞,险些教天鹫撕裂。丁原赶紧稳住心神,不敢再有旁骛,心念集中于天殇琴上,全力催动神龙猛攻。

赫连夫人手中的黑晶魔萧愈来愈亮,一蓬如水华光蔓延开来,与场内天殇琴散发出的青红光芒融合在一起。

天殇琴欢腾雀跃,琴心畅愉,好像一个在茫茫黑夜里跋涉了千山万水的孤独旅人,这刻终于寻觅到可相伴同行的知音。

两股韵律相依相偎,迸发出石破天惊的光辉!

天殇易龙齐声长吟,龙躯上焕起一层血红光焰,好似要把头顶的天空也一并燃烧。

七曜天鹫心有不甘的激越唳鸣,煽动如山的翅翼,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光澜铺天盖地,如同决堤的洪水朝四周汹涌。

数百仙山弟子仙剑齐出,在心斋池四面筑起一堵绚丽光壁。场内涌出的罡风光雾撞击在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似乎天地都在为之摇摇欲坠。

赫连宣在飓风暴浪之中,形单影只的飘然立在莲台之侧,灵魂早已飘荡回那座月夜枫亭。

隔绝了恩怨情仇,世俗红尘,只有一琴一萧,头顶明月,身外红枫,那里的世界,如此的恬静平和,令人沉醉。

她满头乌黑的秀发不知不觉里徐徐染白,从鬓角而始,犹如染上了一层秋霜。此际的她,哪里是用自己的真元与心在吹奏,更是在用如花的生命渲染尘封的记忆——一曲琴萧远天涯。天涯纵远,她也总可走到。

但流逝的故事,再难相握的手,无论走过多少岁月多少坎途,也不可能再次拥有。只剩下缠绵的天殇,与永不愿磨灭的记忆,常问心扉。

第四章归真

「铿——」石中剑雷鸣如吼,盛年两侧蓦然幻起八道虚影,分别施展出天照九剑。

光芒冲霄,剑气射日,团团虚幻的剑华里九剑合一,虚影叠合於真身,祭起他得悟自「大乘佛境」的「天照剑诀」!

几乎与此同时,阿牛也心有灵犀的御动「万象森罗诀」,朝著赫连宜发起激战以来,最为猛烈的一次反攻。

赫连宜发出一记悠长清啸,手指柔若柳絮,各映著一蓬黑色与银白色光晕,在胸前虚画出一个尺许大小的光圈。

光圈由淡而浓,赫然铸成一道太极符印。

赫连宜双手一拢收在太极符印之後,眼花撩乱的将数十种匪夷所思的法印形状变化而出,有动有静,虚实相加,刚柔并济。

黑白两色的太极符印迅速膨胀扩散,将她全身包容成一座圆球状的法阵。

这过程以言语描述,未免稍显累赘。而在当时,不过是眨眼之间。

「轰轰」两声地动山摇,沉金古剑与石中剑犹如陨星横落,从左右两侧撞击在赫连宜祭起的「两仪太初元」。

黑白双色的光球上,蒙蒙光雾浮动,裂开丝丝纹缝,激起的罡风狂飙般飞溅,站靠前一排的十数名仙山弟子首当其冲,俱被卷裹飞出,吐血晕厥。

盛年与阿牛齐齐仙剑失控,翻飞跌出十数丈外。两人面色惨白如金,丹田真气几乎耗尽,胸口窒闷欲死,不约而同喷出几口热血,这才冲开淤塞,护住心脉。

丁原心有所感,双手重重拂在弦上,天殇琴音律转为嘶哑低沉,宛如百丈山峡曲折迤逦。

黑晶魔萧随之音调拔高,激越百转,应和著铿锵琴音,譬如高山间欢唱的叮咚流水。

天殇易龙阵列成行,好似千军万马冲杀而去。

七曜天鹫在赫连宜的心念法印催动中亦毫不示弱,逆风迎上。

天龙如电迅即化作八道青红弧光,席卷漫天云岚光雾,最终汇成一道气势恢弘的光束,轰然撞在七曜天鹫化作的七色璇光之上。

「叮」的一响,弦断萧裂。

众人尚未从前一次的巨响里回过神来,两束光华便又在高空里爆发出更为惊天动地的撞击声。

这一次,上千名宾客与仙山弟子齐声闷哼,耳鼻溢血,更有数百人昏死过去,难显生命徵迹!

流光缤纷碎落,奼紫嫣红开满天空。庞大的气流旋转狂舞,将一座座玉手莲台从池面上掀起,又狠狠抛出!

心斋池水出奇的没有翻腾,因为已在这眨眼功夫里,教三大顶尖高手的合力一击尽数蒸乾,露出十数丈下错乱惊惶的云岚。

年旃也同样未能幸免,脚下莲台在空中碎成齑粉,自己的身子甩起老高方自稳住,嘴里忍不住怒骂道:「格老子的,想拆了思微峰麽?」

猛地「呸」出一口浊气,老鬼头立时想到丁原,急忙放眼瞧去。

只见那小子背负雪原仙剑,腾立云端,身外激流似的罡风劲浪翻涌滚卷。左手五指缓缓屈伸,捏起平乱剑诀。

在他对面十丈,赫连宜从容自若,「两仪太初元」光晕流转迅速的修复裂纹,冰冷至不含丝毫波动的眼神穿越层层雾岚,亦只注视著丁原一人。

年旃停止咒骂,喃喃自语道:「奶奶的,丁小子要玩命了!」

丁原已经顾不得身外的动荡,心神与雪原仙剑合为一体。他在不断的攀升飞翔,直至与无垠的天地融为一体。

正在这当口,丁原耳中忽然听到一个柔和苍老的声音,和缓沉稳好似甘冽的清泉注入心底,却是淡一真人在以传音入秘说道:「万物有法,法为天地;天地有道,道归於无。无中生有,有中藏无;无无无有,无有无无。心中忘有,浑然无我;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这段真言本记载在《翠微九歌》最後一章的尾部,丁原却从未曾读到过。

他得悟《天道》,修为从通幽境界突飞猛进至大乘,固然仙遇难求,可凡事弊利交集,非能尽善尽美。

也正因此,他的根基反远不如盛年与阿牛扎实,许多原该修得的心法也俱都错失。完全凭藉自身天赋的悟力,和九死一生的血战经验,才提升至今日境界。

耳中听得淡一真人的指点,丁原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在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念颂著这段口诀,只觉得字字珠玑,点在了自己的痒处。

心中忘有,浑然无我;万象无我,我本为无。

丁原的嘴角闪动出一丝微笑。

执著於忘,故不能忘。自己总一门心思想著如何忘去本我,以证仙心,殊不知只有到最後连一个「忘」字也真正的抛去,彻底归结於无,才是天道正途!

丁原心里那层莫名无形的硬壳终被粉碎,弥漫萦绕的迷雾顷刻散尽,露出天道本心。

归真於无。然我本为无,何须再归?

从出得大罗仙山那一日起,始终缠绕著丁原的莫大迷惑终是解开,答案竟又是如此的简单浅显!

一种超脱空明的舒畅体悟自心而生,丹田内的都天大光明符犹如巨大的吸盘,汩汩汇入虚空中无穷无尽的天地精华,不停膨胀鼓荡,进入先天大圆满之境,充盈全身,融会自然。

一蓬乳白色的光芒从丁原周身爆裂,潮水似旋即充盈数十丈的空间,绚烂夺目的光华逼得所有人情不自禁的眯缝起双眼,身上却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温暖与舒适,好像浑身都被浸泡在了暖洋洋的温泉之中。

丁原的头顶冒起一簇青光,凝聚成形,正是元神出窍之状。与以往不同,那元神周围五色祥云缭绕,三股彩光聚顶,分外绚丽。

雪原仙剑彻底光华,盘旋护持在丁原元神周围,犹如一条昂然睥睨的威龙,卷起高高光柱,乳白色的剑光海潮汹涌,惊涛拍岸,壮观至极。

淡一真人端坐不动,狂疾的罡风似乎连他的道袍也吹拂不起,微合的双目中掠过欣慰之色,用近乎不可听闻的声音缓缓道:「三华聚顶,五气朝元——他终未辜负三师弟的一片苦心造就!」

赫连宜的脸上首次真正变色,两仪太初元在平乱诀浩然的剑气压迫里「嗤嗤」作响,爆出一簇簇火花,朝著中间骤然收缩,光芒却显得黯淡许多。

她一声沉吟,袖口里掠出八十馀年未曾动用的「戮神匕」,一团血色光芒冉冉绽放,朱唇念动真言,竟也是祭起了御剑诀。

白光如海,血色残阳。

两团硕大浑圆的光球在各自主人的真元催动中,将一缕缕凌厉剑气凝炼成有若实质的绚光,碾压过虚空里的万物生灵。

四周的云岚光雾甫一碰触到剑华,立时灰飞烟灭,了无痕迹。彷佛此际的思微峰顶,全然成为红白两色光焰熊熊燃烧,不可一世的修罗世界。

姬雪雁芳心悸动,惊恐的回忆起昔日,坐忘峰後潜龙渊上的那一幕魂断神伤,撕心裂肺的旧事。

那一日,他也是元神出窍,御动平乱剑诀,气吞山河,力拼翠霞派数位高手。然而最终,她却只见得一抹褚衣飘荡,永不回头的坠入万丈深渊!

这次,还会是同样的结局麽?

「不要啊,丁原——」

姬雪雁不管不顾的拼命朝场内冲去,迎面鼓荡而来的剑气狂风将她吹得歪歪斜斜,好似浪尖的扁舟,就要压爆她的躯体。

九真师太早留意著姬雪雁的一举一动。见她身形飞出,左臂长袖一舒缠住姬雪雁纤腰,运起佛门「静念梵咒」劝慰道:「痴儿,飞蛾投火,於事何补?丁小施主已臻圆满飞升之境,当可无事。」

她这麽说,恐怕亦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了诳语。

奈何丁原与赫连宜全力御剑,方圆数十丈内如同熔炉,万物不存。以自己三甲子多的修为,也不敢遽然犯险,落得形销神散,何况是姬雪雁?

若非如此,如年旃、盛年、阿牛等人,早已冲破漫天光澜,出手相助。而现在,只能眼巴巴的瞧著丁原与赫连宜殊死一搏。

「轰——」两团剑光在激撞中同时炸裂,万千束灼热如焚的流光疯狂的迸散,丁原与赫连宜的身影俱在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不见。

姬雪雁吓得魂飞魄散,拼出全力挣脱九真师太冲入光海,用尽全身力量呼唤道:「丁原——」

一股炽热的罡风铺面而至,倒灌入喉,顷刻搅得经脉如火如荼。

忽然,一道身影在十多丈外惊鸿乍现,一闪即没。

姬雪雁心头狂喜,祭出九真师太传赠的碧竹天心。一蓬青翠柔和的光晕扩散,荡开周身狂风,她一面往前飞掠,一面叫道:「丁原!」

前方光岚排云般中分,露出一个人影。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叫道:「你!」

姬雪雁的心一下子坠入冰谷,站在眼前的,赫然竟是赫连宜!

此刻的姬雪雁没有半点意识到自己可能遭遇的危险,脑海里只一个劲的叫道:「丁原他到底怎样了?丁原他在哪里?」

想到赫连宜兀自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丁原难道已遭不测?一念至此,姬雪雁一阵头重脚轻,险险栽倒。

说到赫连宜,其实也当真称不上「好端端」这三个字。

她左半边身子已被平乱诀炸得不成样子,浑身浴血披头乱发,哪里还有半分散仙的气势仙韵?

那柄「戮神匕」光泽黯淡,布满裂纹,「丝丝」哀鸣。

体内的仙气更是被丁原轰得支离破碎,狂乱奔窜,勉强硬撑丹田一口真元,兀立不倒。

她惊见姬雪雁喊著丁原的名字一头闯入,知对方乃丁原爱侣,一腔怨毒杀机顿时翻涌上来,厉笑道:「臭丫头,我先杀了你,让丁原後悔一辈子!」

仅馀的右手聚齐残存功力,原本晶莹如玉,好似粉雕玉琢的纤纤五指刹那血光森寒,膨胀数倍,变成索命夺魄的阎罗鬼爪,一式「残玉赤魔爪」插向姬雪雁天灵。

姬雪雁心挂丁原生死,已然神思不属,待到警觉,赤魔残玉爪距离头顶不过数尺。

彩儿趴在主人的肩头瑟缩惊叫道:「小姐,快躲啊——」

「砰」的一庞浓烈光澜里,任峥斜刺掠来,挡在姬雪雁身前接下赤魔残玉手,断喝道:「宜妹,事到如今,你还要再造杀孽?姬姑娘与你有何冤仇,你要置她於死地?」

他接住赫连宜一爪,手掌上泛起五道殷红抓痕,胸口气血激荡旧伤难耐,一阵剧烈的咳嗽。

赫连宜见出手拦阻自己之人居然是任峥,眼神愈加疯狂,咯咯冷笑道:「天下人负我,我便杀尽天下人!峥哥,你信是不信,我连你也一起杀!」

任峥一脸萧索,道:「老夫早该死了。既然一切恶果皆因老夫而起,今日也该由老夫了结!」他的脸庞上碧光大盛,头顶一蓬光雾窜升,凝成元神。

赫连宜惊异不定,似乎想到了什麽极为可怕的事情,下意识的退後半步,低吼道:「任峥,你想做什麽?」

任峥进入空明境界,对赫连宜的喝问毫无反应。那道碧色的元神越来越浓,越来越亮,猛地爆开潮水般涌向赫连宜。

赫连宜惊叫道:「碧海丹心咒!」右掌奋力拍出一束狂飙死死抵住,身形急忙飞退。

任峥元神幻化成一团碧浪般的光澜,仅仅一张坚毅悲怆的面庞尚依稀可见。

他借著元神出窍,一举冲上沧海无量第十重天,以毕生真元炼出「碧海丹心咒」,立意与赫连宜玉石俱焚!

赫连宜的掌力拍在碧涛上「嗤嗤」飞灭,身躯顿时被任峥元神包容。两人的脸有一刻是如此的接近,又是如此的遥远。

望著少时朝夕相处的赫连宜,任峥嘴角逸出一丝飘渺恬淡的笑容,轻声道:「宜妹,你如愿了,我和你一起走吧!」

赫连宜面无人色,尖声嘶叫道:「不要——」

可惜她的修为,而今十成里剩不到三、四成,此消彼长之下,急切里根本无法脱出任峥的元神包围。

任峥念动最後的真言,目光最後穿透过飞舞的光雾,投向赫连宣曾经飘立的地方。但重重叠嶂阻隔,他已看不见那道美丽的身影,惟能在心底默默道:「宣妹,峥哥先走一步,去见羽兄於九泉!」

「呼——」

元神急剧收缩,连带著赫连宜的躯体凝收成一团不到尺许的光球。

一簇妖豔的红光从光球里迸散,虚空霍然开裂,呈现出一个丈许大小的黑洞。那洞口里雾光弥漫,一股股强大的罡风倒卷,吞噬著周边的云涛。

姬雪雁怔怔看著任峥的元神消失在洞口中,里面焕放出蒙蒙黑光,一种不真实的嗡嗡声忽近忽远的在脑海里鸣响。

洞口收拢幻灭,彷佛从来也不曾出现过,可赫连宜与任峥的元神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尊空空的肉身神色泰然,飘浮在眼前。

彩儿早吓昏过去,双爪兀自牢牢抓著主人的肩膀。

久久,姬雪雁说不出话来,直到潜意识里想起丁原的安危,「丁原,丁原你在哪里——」

侧旁的光雾里有人说道:「雪儿姑娘,莫要著急,丁小哥没事!」话音落处,阿牛浑身浴血,怀抱丁原与盛年齐齐赶到。

姬雪雁见著丁原,大松一口气,可又见他人事不醒,剑眉紧锁的模样,忍不住放下的心再次悬空,焦灼道:「阿牛,他这是怎麽了?」

阿牛道:「我也说不好,很奇怪,丁小哥全身一点伤也没有,只是昏了过去。我和盛师兄找著他时,雪原仙剑化作一团丹丸般的光珠正没入他的口中,竟如伏魔六剑那般的光化了。

「我刚才用真气体察丁小哥周身经脉,也没发现任何伤情,该当没有问题才对。」

姬雪雁喜极而泣,珠泪盈盈,探手抚上丁原熟悉的脸颊,低声唤道:「丁原——」

盛年接住任峥遗体,诧异道:「咦,为何我感应不到任宫主丝毫生机,刚才还发生了什麽事情吗?」

姬雪雁低声回答道:「任宫主刚才祭出元神,轰开虚空,与赫连宜同归於尽了。」

盛年和阿牛从彼此眼睛里都看出了对方的惊异,谁都没想到,最後居然会是这样的一种结局。

盛年默然无语,轻轻为任峥合上双目,擦去嘴角已经乾掉的丝丝血迹,抱起他的遗体道:「我们出去吧。」

这时候光雾渐散,场面却更加混乱。许多人四处呼叫,找寻失散的同门亲友,更有人倒在血泊里痛苦呻吟,等待他人的急救。

赫连宣依旧神情孤独的伫立在心斋池畔,怔怔的出神凝望。

适才她的心底没来由的猛烈一痛,好似生命里有什麽至关重要的东西正在消逝。

紧跟著她全身感觉无比的疲倦空虚,空荡荡的身躯只能一动也不动的静立,眼角悄然滑落一颗泪珠。

她的容颜短短须臾间蓦然苍老百年,原先亮丽的青丝尽染秋霜,一片银白,空洞而哀戚的眼神注视著盛年怀中横抱的任峥,从数十丈外缓缓走来。

风雪崖片刻不离的守在她的身旁,关切问道:「夫人,你怎麽了?」

泪水涌出眼眶,赫连宣低低道:「峥哥也走了!」

风雪崖刚欲开口安慰,忽地心底警兆生出,金风玉露掌不及细想挥洒而出。一卷红云挟著沛然狂飙撞上掌风,「砰」的一声闷响将风雪崖震退数步。

风雪崖如坠铜炉,浑身灼热难当,待吐出一口浊气,这才看清来人居然是一恸大师。

这老和尚须发戟张,神情可怖,眼睛深处爆射出诡异妖豔的绿色光簇,狂热癫迷的眼神让人只瞧得一眼,便不寒而栗。

他身上的描金袈裟猎猎抖动,口鼻剧烈的喘息,发出「呼呼」低吼,一股股慑人的冷雾从中勃然喷出,犹如一尊地狱魔神现世。

一恸大师震退风雪崖,并未乘胜追击,侧转高大魁梧的身躯,探手抓向赫连宣。

赫连宣好似痴了一般,只木然凝望著盛年怀抱中的任峥,完全没有闪躲之意。

风雪崖掣出玉如意,九霄罡风汩汩注入泛起一团光云,轰然砸向一恸大师背脊,高声喝道:「夫人,快闪开!」

一恸大师低吼,後背的袈裟如同充气的皮囊猛然鼓胀起来,「噗」的硬受了玉如意摧枯拉朽的重击。袈裟破裂,化为片片红屑乱舞,亦把风雪崖硬生生挫退。

一恸大师口一张,喷出蓬火热血雨,右手已制住赫连宣。

风雪崖睚眦欲裂,顾不得调匀浮动的真气,玉如意奋尽平生功力,打出一道「百曲碧岚」。

当年栖凤谷一战,丁原便是在这招绝技之下九死一生,险些命丧黄泉。

可一恸大师却连看也不多看,挟起赫连宣合身跃入七、八丈高的碧岚风柱里,顺著罡风升腾之势,红影一没,倏忽消隐在头顶浓浓的光雾里。

殿青堂与雷霆闻声赶到,风雪崖厉声喝道:「快追,夫人被一恸挟持!」

三人扑入上空,舒展灵觉到处搜索,可再也查找不到半点端倪。

殿青堂急得一跺脚,本想埋怨风雪崖几句,可抬眼看见他面色苍白,嘴角溢血,显然为保护赫连宣尽了全力。

奈何一恸大师魔功实在霸道,兼之突然偷袭,任谁也防备不到。

雷霆苦涩叹道:「夫人在你我眼皮底下被那秃驴劫走,咱们还有什麽脸见羽教主於地下?更不用说,稍後如何面对丁原了。」

风雪崖寒声道:「他中了老夫的一记玉如意,伤势绝不会轻,暂且逃不了多远。咱们分头率人去找,掘地三尺也要将夫人完璧无损的救回来!」

殿青堂懊恼道:「刚才若是我也能守在夫人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教一恸得逞。只是他抓走夫人,又想做什麽?」

风雪崖道:「此人走火入魔,神志疯狂已不可以道理计。夫人在他手里多逗留一刻,便增加一分危险。

「雷三弟,殿四弟,这事暂时莫要告诉丁兄弟,以免他气急攻心加重伤势。我们立刻分头搜索。」

且不说这三人率领手下找寻一恸大师与赫连夫人的下落,思微峰顶乱云涌动,足足纷扰了半个多时辰,才略微恢复了些秩序。

心斋池已不复存在,周围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数百仙山弟子忙前忙後,救死扶伤处理善後。这般情形底下,至少仙会今日是无法召开的了。

云临真人与安孜晴、九真师太等人稍作商议,遣出门下弟子,引导宾客返回各自歇息的精舍。同时再致歉安抚正魔两道的魁首人物,却是谁也没有心情再去多问仙会何时重开。

混乱里凌云羽想乘机逃逸,却哪里能够,他早已被凌云霄灵觉锁定,激战百馀合将其拿下,交与了古灿看管。

这当口,七大剑派的掌门宿老也同样没心思再向冰宫兴师问罪,只想著赶紧清点本门伤亡的人数。

第五章兄弟

黄昏时分,思微峰停仙水榭的一间静室里,聚集了当今正魔两道过半的顶尖人物。

大伙儿的目光都紧盯着昏睡在竹榻之上的丁原,一旁的农百草,缓缓收回从鼻中吐出的两股轻烟。

盛年问道:“农医仙,丁师弟是否有事?”

农百草摇摇头,道:“他体内生机盎然,并无重伤迹象,自是一点事儿也没有。”

姬雪雁急道:“那农医仙,丁原为何一直昏睡,久不醒来?”

农百草不紧不慢道:“如果老夫猜测的不错,他现在正元神出窍,魂游太虚。想来是催动平乱诀时,这小子悟得天道真谛,已臻至百日飞升的境界。”

农冰衣道:“爷爷,丁大哥他不会就此一去不返,真的羽化成仙了吧?”

农百草晃晃白头感慨的说道:“那有什么不好,多少人削尖脑袋还求之不得。”

农冰衣瞥了眼姬雪雁,小声咕哝道:“当然不好,他要是真的不能回来,姬姐姐可怎么办?”

年旃道:“他奶奶的,臭小子要走便走,还留个肉身躺在这里半死不活的算什么?”

绝情婆婆冷冷道:“年老鬼,你少说两句屁话,老婆子没把你当哑巴。”

年旃何曾被人当面训斥过,除了丁原敢调侃他几句之外,老鬼头焉肯再吃旁人的亏?

他怒眉一耸,正要发飙,忽然想到自己的这副肉身还是拜绝情婆婆所赐。

所谓拿人手短,大丈夫恩怨分明,滚到嘴边的脏话转了几圈又吞回肚子里,道:“格老子的,好男不跟女斗,老子不与你斗嘴。”

萧浣尘皱眉道:“可这么等着似乎也不是办法,难道咱们就没别的法子可想?”

九真师太道:“淡一真人,贵派不是有一瑰宝名唤”还魂珠“,不知真人是否随身携带?倘若用它试着召唤丁小施主魂魄,或可收到奇效。”

农百草不等淡一真人回答,已摇头道:“没有用的。还魂珠只对阳间的魂魄有招引之力,可丁原的元神多半已过了大罗仙山。

“除非他自己兜了一圈复又回来,不然谁也没有法子。”

年旃奇道:“大罗仙山?”

想起丁原在潜龙渊里对自己曾说起过参悟《天道》上卷的遭遇,莫非这小子还真又去故地重游了?

不过上回他是修行不到,未能更进一步。这次却是参透天际,得窥大道,一只脚已经踏进了仙道门槛,会不会再回来可就难说了。

云临真人道:“诸位仙友尽管放心,无论丁原何日醒转,他的肉身敝山都会有弟子精心照管护法,绝计不会有半点差池。”

无涯大师道:“掌门真人有所不知,丁小施主中了仙灵朱果的火毒,恐怕性命不过月余。倘若不能及时苏醒救治,纵是元神归窍也无济于事。”

说到丁原所受的火毒,众人一阵子默然。在座无一不是显赫天陆之人,可偏对此束手无策,坐困愁城。

淩云霄拔开塞子,灌了口烈酒,说道:“真要如此,老夫宁愿再见不着他,让他羽化飞天,与日月长存来得更好。”

安孜晴低声说出心头忧虑道:“怕就怕他魂魄在适才的恶战中已灰飞烟灭,如今只留下一副空空肉身,因着体内的诸般仙宝护持才维护着生机不灭,人其实已经没了。”

这话又引来屋内众人一起默然,安孜晴的话虽犀利,可说得也是所有人最担心的一种可能。

即使是农百草、九真师太、云临真人等人,也不敢担保丁原的元神是否在早先的激战里,为赫连宜石破天惊的反扑所吞噬。不然,为何大家当时都没有感应到丁原元神的飞升离去?

惟有淡一真人徐徐摇头,说道:“丁原很快便会回来。”

燃灯居士大奇,问道:“淡一真人,你为何说得如此肯定,难道已有所发现?”

淡一真人淡淡一笑,拂尘一摆,飘然出屋道:“尘缘未了,浩劫未尽。天道虽近,何堪流连?”话音飘荡在耳,人已不知了踪影。

屈痕疑惑的瞧着淡怒真人,问道:“淡一掌门这是打得什么禅机,所指为何?”

淡怒真人品味师兄所言,哑然失笑道:“屈掌门,若论禅机,你该问无涯大师才是,怎找起贫道来了?”

这功夫风雪崖神色凝重,从门外走进来。众人已知魔教变故,察言观色之下已晓得结果不妙。

风雪崖望着竹榻上的丁原,问道:“少教主,丁兄弟的情形如何?”

阿牛道:“淡一师伯说丁小哥很快便能苏醒,他老人家的话该是不会错的。”

风雪崖松口气,道:“这就好。”

但他眉头很快重新皱紧,道:“少教主,咱们与仙山弟子四处搜索了数个时辰,却毫无线索。

“我与雷三弟、殿四弟怀疑,一恸多半是挟持着夫人,躲藏进了仙山某一处禁地之内。却因没有云临真人的手谕,谁也不能擅自闯入,这才来向你通禀。”

云临真人不等阿牛开口,便吩咐道:“秋波,你亲自陪同风护法,率人搜索敝山九大禁地。若发现一恸大师与赫连夫人的踪迹,不可轻举妄动,一律听从风护法调遣,务须将赫连夫人安然无恙的解救出来。”

阮秋波应了一声,阿牛感激道:“多谢掌门真人鼎力相助,在下铭感肺腑。”

无涯大师道:“羽少教主,可要敝寺也派遣人手,协助贵教追查夫人下落?”

风雪崖回绝道:“不必了,谁晓得云林禅寺中,是否还有一恸的心腹会暗中通风报信,搅乱局面?有圣教兄弟和蓬莱仙山弟子助阵,已然绰绰有余。”

无涯大师暗自一叹,此种情景之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这回蓬莱仙会,云林禅寺千年的盛誉只怕要扫地了。对于风雪崖的倨傲态度,他更是无话可说,尴尬至极。

阿牛心下不忍,道:“风护法,我看还是请云林禅寺高僧随行查找吧。毕竟,一恸大师出自云林,又曾暗害了无为方丈。”

风雪崖虽颇不赞成,可少教主既已开口,自己总不能抗命,于是颔首道:“既然少教主这么说,老夫遵命就是。”

无涯方丈意外的起身合十道:“羽少教主,贫僧多谢了。”

阿牛也赶忙站起还礼道:“大师千万别客气,说起来贵寺与本教同样都是受害者。”

无涯方丈道:“贫僧这就亲自率人随风护法前往,一切行动惟贵教马首是瞻。”

这话以他的身分说出,分量极重,等若是承认处置一恸大师一事的大权,云林禅寺甘愿退让于魔教之手。其中固有顺水推舟的无奈,也是感怀阿牛的宽宏。

淩云霄哈哈一笑道:“老夫也该去前厅吊唁任峥,为他烧上一炷心香。百年来咱们同列魔道十大高手,又同有魔教三宫宫主之尊,却没想他竟落得这般的结果。”

任峥与赫连宜玉石俱焚的经过,大伙儿已从姬雪雁口中得知。

想到赫连姐妹与羽翼浓、任峥情孽纠缠百年,几乎由此引发了天陆日后种种波澜大劫,未料,到头来均是惨澹收场,令人可悲可叹。

众人等风雪崖、无涯方丈与阮秋波走后,又闲聊片刻。见丁原仍未苏醒,便陆续起身告辞。最后屋子里仍还剩下盛年、阿牛、姬雪雁等十数人。

年旃、古灿也没走,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把在门口的座椅里。农冰衣和屈箭南、桑土公等人在轻声聊天打发冗长辰光。

姬雪雁将丁原软绵绵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坐在床边心中暗自祷告。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外面的光线渐渐昏暗。紫色的弧光静静照射在窗纸上,也透入屋中柔和的洒散在丁原身上。

姬雪雁的手心突然感觉到了轻微的颤动,丁原体内缓缓释放出一层乳白色的光晕包裹着全身,逐步转浓扩散。

姬雪雁惊喜道:“他醒了!”

众人呼啦一古脑的聚拢到床边,十来双眼睛眨也不眨,紧紧关注着丁原的面庞。

年旃道:“大伙儿谁也别出声。瞧这模样,丁原的元神正在回返肉身。”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乳白色的光芒充斥了整栋屋子,照得室内亮如白昼。

丁原背后六束彩光绽放,雪原仙剑的剑魄也从他唇间溢出,幻化成光剑盘旋在床头。

农冰衣大气不敢出上一口,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出什么声响惊扰了丁原。

可耐心守候了半晌,丁原的脸上依旧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反倒是白光渐渐黯淡,伏魔六剑也跟着收回了他的体内。

农冰衣实在忍不住,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老鬼头,你不是说丁大哥的元神回来了么?”

年旃受了绝情婆婆的气,到现在总算找到发泄的地方,哼了声道:“丫头片子,你又懂什么。等这小子将雪原仙剑也收回丹田,就是苏醒的时候到了。”

农冰衣心里稍安,可无端被年旃讥诮了一番未免难受,不忿道:“多活了一百多岁又有什么了不起,以老卖老,哼!”

“叮——”

雪原仙剑发出轻鸣,紫色光雾徐徐凝聚,炼成一颗大小如龙眼的丹丸,缓缓沉入丁原口中不见。

屋子里顿时晦暗下来,石玑娘娘取出夜明珠悬在空中。

丁原的眼皮在轻轻翕动,慢慢的睁开了双眼。

触着丁原眼神的人都是一怔,原来他眼眸中早先所有的精湛深邃光华已经荡然无存,平静得犹如一个初生婴儿。

可再仔细打量,顿时又觉得那一双星眸竟是深不可测,仿佛其中蕴藏着虚空宇宙。

桑土公一块大石落地,吁口气道:“丁、丁小哥,你、你总——算醒了!”

丁原环顾床边一张张熟稔而关切的面庞,最后凝视在雪儿娇艳动人的玉容上,微微一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很久吧?”

姬雪雁也微笑道:“这儿乃是云临真人特意安排的一间静室,你也只睡了三个多时辰。先前许多人都来此探望过你,见你无甚大碍,这才散了去。”

丁原很是讶异道:“三个时辰?可我只觉得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毕虎道:“一盏茶?你这一盏茶喝的时间也实在太长了一点吧。”

盛年道:“丁师弟,你且猜猜她是谁?”

说着,从身后推出一位娇小玲珑,满脸喜悦羞涩的少女。

丁原莫名其妙的看着少女,总感到对方的相貌甚是熟悉,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那少女被丁原瞧得娇羞低头,低声唤道:“丁公子!”

丁原恍然道:“你是芊芊?几年没见,一下子我竟认不得你了。”

看她真真切切玉立在自己面前,比之初遇时那种凄苦无依的模样,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丁原也由衷为她高兴。

芊芊突然盈盈跪倒,惊得丁原急忙起身,右手发出一股无形真气将她身子抬起,道:“芊芊,你这是要做什么?”

芊芊道:“昔日芊芊肉身尽毁,孤苦伶仃,全赖公子仗义相救始有今日。公子对芊芊恩深如海,芊芊无以为报,只能真心诚意跪谢公子。”

丁原苦着脸道:“你要这样我可生气了。难道你把我丁某看作是施恩图报的卑鄙小人么?”

他有意岔开话题,好移转芊芊的心思,免得她跪在地上让自己老大的不自在。

眼睛一扫,正好找到藏在人群后面的年旃,呵呵笑道:“老鬼头,你也是肉身尽毁为丁某相助,怎不见你学人家芊芊姑娘感恩戴德,向本少爷跪上一跪?”

年旃没想丁原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呸”道:“格老子的,刚一睁眼就消遣老子。”

芊芊与众人一起大笑起来。

晏殊道:“丁小哥,如今芊芊姑娘已是安孜晴安仙子的入室弟子,与玉儿姑娘分属同门师姐妹。”

丁原挂在脸上原本爽朗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晏殊也是冰雪聪明的人,当下醒悟到自己有些多嘴了。

秦柔偷偷瞥了眼姬雪雁,见她面带盈盈微笑似乎并未挂怀,才稍稍放心,说道:“丁小哥,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甘心衍甘仙子的奇症,也有得法子救了。”

丁原果然精神一振,昔年他为盗取冰莲,戏弄甘心衍,始终存愧,更暗自立誓要为她设法医治。

可依照布衣大师所言,需得两位擅长大日天魔真气的魔教高手同时出手,方始有望。

且不说当世无法再找到第二个拥有大日天魔真气的高手合作,布衣大师已逝,这种希望更加的渺茫了。

农冰衣抢先笑道:“丁大哥,这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与你可是生死之交。”

丁原环顾眼前的张张笑脸,惊喜的目光锁住阿牛憨笑的脸庞道:“阿牛,是你?”

阿牛笑呵呵的搓搓手,道:“当年你跟我说起甘仙子之事,我也一直记在心里,想着也许什么时候能尽上一分心力。

“先前我用”盈虚如一“的心法救治赫连夫人时,便想到甘仙子的症状也是因淤血压制脑中神经引起,说不定这法子同样也能救她。

“所以,刚才在等你醒转的空闲里,我特意请教了农医仙和安仙子,如今至少也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以成功。”

丁原兴奋的照着阿牛胸膛就是一拳,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你可帮了我大忙。”

阿牛见丁原高兴,自己也是开心,揉揉胸口道:“丁小哥,你差点把我打岔了气。”

年旃跳了出来,恶狠狠道:“说,你小子适才是否又魂游了一回大罗仙山?他奶奶的,就你这么好命。老子活了两百来岁一回都没见过,你却去了两次!”

丁原心情舒畅,笑道:“老鬼头,你也不用这般穷凶恶极吧?再过个百八十年,但要你不死,也总能得道飞天,亲见大罗仙山。”

似乎是不想多提在大罗仙山的遭遇,丁原问道:“赫连宜现下如何了?”

毕虎眉飞色舞的吐吐长舌头道:“还能如何,当然是玩完了呗。任宫主最后关头施展出”碧海丹心咒“,与那妖妇同归于尽啦。”

丁原问道:“任宫主,他仙逝了?”见众人点头,心中的欢喜顿时被冲淡不少,说道:“稍后我要去拜祭他老人家。”

姬雪雁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年旃前所未有的叹了口气道:“奶奶的,上届仙会的魔道十大高手,如今还好好活着的,就只剩下老子和绝情婆婆、淩云霄、苏真了。

“楚老魔跟红袍老妖恶贯满盈,只比死人多口气罢了。”言下不胜唏嘘,甚是沧桑。

石玑娘娘“噗哧”一笑,道:“年老祖,恶贯满盈这四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听着好像有点古怪的味道?”

年旃一瞪眼,道:“你不就想说老子跟他们也是一丘之貉,早也该恶贯满盈了么?嘿嘿,偏生老子命好,在潜龙渊里撞见了丁原这臭小子,得闻《天道》奥义,又凭借雪魄梅心重塑肉身,因祸得福,直让天王老子干瞪眼。”

大伙儿一起笑了起来。

丁原很是意外的看着年旃:“这老鬼头脾气委实改变了不少。若在以前,石玑娘娘这话虽是调笑之语,老鬼头也断不容她,现在却能一笑置之。红袍老妖之流现在怎能再与他相提并论。”

他望向阿牛问道:“我娘亲可还好,怎不见风大哥、雷老爷子他们进来?”

盛年在旁惟恐阿牛说话时神态露出破绽,急忙微笑代阿牛答道:“赫连夫人和风护法他们先回了倦归峰。

“夫人为相助你破敌,耗损真元吹奏晶萧,极是疲惫,殿护法他们便先护送她回返歇息了。”

丁原怎会怀疑盛年的话,当下不再有问。

自始至终,姬雪雁都静静坐在床边,一脸幸福快乐的凝望着丁原。

屈箭南心细,笑道:“咱们叨扰了丁师叔这么久,他势必也有些疲倦了。不如大伙儿暂且散去,让丁师叔再好生休息一会儿。”

桑土公一时没回过味来,心想瞧丁原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有丝毫的疲倦?大家正聊在兴头上,为何要这么着急着离开?

他傻呆呆的看着晏殊,却被她半推半搡往门外赶道:“屈公子说的是。雪儿姑娘,丁小哥便麻烦你照料了。”

这下桑土公再笨也能明白过来,憨憨一拍脑袋,嘿嘿笑道:“可、可不是——该休息、休息了?丁小哥,哎——哎……”他还想说呢,晏殊已经把他推出了门外。

十多人眨眼间走得一个不剩,农冰衣临了带走满是不情不愿的彩儿,还从门外探回脑袋道:“丁大哥,姬姐姐,咱们就在外面的庭院里赏月,你们有事招呼一声。”

年旃逮着机会,哼道:“笨丫头,蓬莱仙山云雾环绕,哪里来的月亮可看?吹牛也不会,还要我老人家教么?”

姬雪雁俏脸越发红了,丁原也哑然失笑道:“这帮家伙,真是没办法。”

盛年在庭院里的一张石凳上坐下,阿牛一个人走了过来,在他身边落坐道:“盛师兄,你身上可有带酒,我想喝上一口。”

盛年解下酒囊,他的印象里阿牛素来不擅饮酒更不喜饮酒,难得会主动讨酒喝。但他还是将酒递了过去。

阿牛接过,拔了塞子,皱着眉头猛朝嘴里灌,呛得连连咳嗽,满脸涨红还在赞道:“真、真是好酒——”一边说,一边又要再喝。

阿牛颓然放下酒囊,沉默半晌,低声道:“盛师兄,我不是羽教主的儿子!”

盛年立刻明白了阿牛的苦闷所在,道:“那又如何,师父要收的是弟子,可不是谁的儿子。”

阿牛道:“不是的!如果一开始大伙儿便知道真相,师父便不会因我而死了。我、我对不起师父,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孤儿,实在不值得他老人家用性命相护。”

盛年一笑,抬头眺望苍茫云天,那层紫色的弧光笼罩四野,看不清夜晚的月与星。他悠然道:“阿牛,你以为师父他舍却性命,救的只是羽教主的嫡子么?

“大道理我不必跟你说了,只是你该晓得,在师父的眼里,人永远无贵贱之分。你是不是羽教主的儿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就是他心爱的弟子,终未令他失望。

“大丈夫义之所致,有所必为,却根本不需要去问是否值得。”

阿牛抬起头,喃喃道:“话虽这么说,可师父总归是为我而死。他为了我,甚至连魂魄都烟消云散,漂泊荒郊野岭。”

盛年抢过阿牛手里的酒囊,道:“振作起来,阿牛。师父他老人家留给我们的,又何止是一条性命?我们师兄弟三人能有今日,哪一点不是拜他所赐?”

阿牛道:“正因为这样,我才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师父他老人家,也对不起你和丁师弟。不是我,师父又怎么会死?他对我那么好,我却害死了他,我、我——”

盛年将酒倒进嘴里,一捋唇角酒渍道:“阿牛,你想歪了。”

阿牛带着苦相道:“盛师兄,你还是痛打我一顿吧,兴许这样我会好受一点。”

盛年笑道:“痛打魔教教主,我哪有这样大的虎胆?不若再请你喝口酒。”

阿牛一笑,眼泪却滚落下来,接过酒囊喝了口,怅怅出了口气道:“圣教教主原本就是风护法他们赶鸭子上架,我推托不了才勉强答应的。现在,真相大白,我压根不是羽教主的嫡子,这副担子也该卸下啦。”

盛年道:“这事你还是自己拿主意吧,无论你当与不当,咱们总归是师兄弟。”

阿牛点点头说道:“盛师兄,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什么?并非参悟《天道》星图,也不是莫名其妙的做上圣教教主。而是能拜在师父门下,能有你和丁小哥这样的同门师兄弟。

“我晓得,就算我什么都不是,就算所有人都鄙视我,不相信我,你们也一定会站在我身旁!”

背后有人微笑着道:“阿牛,你错了。我们不单是师兄弟,更是兄弟!”

第六章胁迫

任峥的灵堂暂设在停仙水榭的一座侧厅中。他一生孑然,死后无亲,诸般善后也只能由年历等一众水晶宫护法代为主持。

丁原问道:“年护法,不晓得你们打算何时将任宫主的遗体入土为安?”

年历回答道:“我们明日一早便会护送宫主的灵柩回返东海。依照惯例,水晶宫主仙逝后,遗体火化,骨灰入海。”

丁原点头,低沉道:“生于东海,长于东海,最后亦魂归东海,这很好。”

回忆起初遇任峥,青衣飘飘,踏波海上,说不尽的儒雅风流,寂寥孤傲。一世的情孽苦恋,最终魂断了结,教人怎不感慨万千。

年历道:“丁公子来得正好,宫主出战赫连宜之前,曾留下一句遗言,托付老夫转告于你。你若是不来,老夫也须得前去找你。”

丁原奇道:“任宫主留下的遗言和在下有关么?”

年历道:“宫主交代,他若回不来,丁公子便是水晶宫之主,从此我东海一宫九山七十二岛所有人等,惟丁公子马首是瞻。”

仿佛早有默契,年历的话刚一说完,连他在内,后堂中十余位水晶宫执事之人,齐齐单膝跪倒,恭声道:“属下等愿奉丁公子为水晶宫第十九代尊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尽管各人也有极力压低声音,以免惊动灵堂里的宾客,可这声势已让丁原大吃一惊。

丁原万没料到任峥仙逝前,竟是留给自己这么一道题目。他双手托起年历等人,苦笑道:“你们这算什么,赶快起来,咱们万事好商量。”

这时的丁原,也体会到了被人赶鸭子上架时所特有的苦恼。

年历的身躯晃动几下,却硬是没有起来,说道:“丁公子,这是宫主生前惟一的遗愿。公子若不答应,老夫将来有何面目再见任宫主?”

其他几个护法原本都顺势起身,见年历还跪着,赶忙也跟着跪下道:“年护法所言极是。任宫主生前既无子嗣,也无弟子,仙逝后水晶宫宫主宝座空悬,余人俱无此资历堪当。也只有丁公子大智大勇,又与任宫主渊源甚深,可当此任。”

丁原道:“其他事情任宫主但有托付,在下无不答应,惟独这事丁某恐难从命。”

年历见丁原坚持不允,抬头道:“丁公子,说起来任宫主也是你的舅舅,咱们也都不是外人。你也不想水晶宫千年传承的一脉,断绝于任宫主之手,让他成为千古罪人吧?”

丁原道:“年护法,诸位是否知道,在下身中仙灵朱果火毒,仅剩下月余的性命。我即使做了这水晶宫宫主,也不过是个短命宫主。一个月后火毒发作,只怕大伙儿又得忙着找第二十任宫主了。”

年历执意道:“在老夫看来,丁公子福泽深厚,也绝不是早夭之相,定能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丁原无奈道:“我何尝不想多活几年?咱们不如做个约定。倘使在下借着年护法吉言,果能再躲过这一劫。一个月后,丁某当亲赴东海水晶宫,履践任宫主之托。

“要是老天爷存心要在下早点归天,那也只好麻烦大伙儿另找旁人了。”说着探手再扶年历。

年历沉吟一会儿,又瞧瞧周围众人,方自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来道:“丁公子,咱们便这么说定了。老夫与诸位护法,回宫后便召集九山七十二岛群豪,在东海恭候公子大驾光临!”

丁原与他击掌为誓,说道:“有一件事情在下不得不先行说明。丁某素来散漫惯了,纵是当了宫主,也大有可能一年里回不了几天水晶宫。到时候,大伙儿可别埋怨我干吃饭,不干活儿。”

众人都笑了起来,年历道:“丁公子放心。水晶宫一向风平浪静,那些俗务都有专门的职属打理,极少会有事情需得惊动宫主。

“你尽可和这位姬姑娘啸傲四海,云游天下,只是空下来的时候能想着回来看看便成。”

姬雪雁玉容羞红,微笑道:“听年老爷子这么一说,似乎这水晶宫主之位也颇为清闲。”

年历呵呵笑道:“这便是无为而治了。不过姬姑娘别以为敝宫宫主好当,抛开水晶宫本宫上千部众不说,东海万里海面上九山七十二岛,大小魔道门派上百,哪一个会是省油的灯?

“若没有似丁公子这样的人震慑住他们,那还不早晚闹翻了天?任宫主将敝宫托付丁公子,可也不是一味的顾念旧情。”

丁原问道:“对了,年护法,我娘亲是否会和你们一起回返东海水晶宫?”

姬雪雁暗叫糟糕,还来不及使眼色,那边年历已经怔道:“丁公子,没人告诉你么?赫连夫人她被一恸劫走,至今了无音讯。”

丁原脸色大变,道:“娘亲她怎么会被一恸劫走?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这话他是向着姬雪雁问的。

姬雪雁道:“这是盛大哥和风护法他们的意思。惟恐你苏醒后身子尚未恢复,听到这个消息气急攻心,乱了方寸。”

丁原低骂道:“雪儿,你也跟着他们一起犯糊涂!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却全都瞒着我不说。若娘亲真有个闪失,你倒教我如何才能不气急攻心?”

他明白这事也怪不得姬雪雁,可一股郁闷当头,哪里还管得了那许多。

姬雪雁知道此事无法与丁原理论,只能安慰道:“丁原,你先不要着急。风护法和无涯方丈正和仙山弟子一起,四处找寻一恸大师与赫连夫人的踪迹,该很快便有结果。”

丁原无心听姬雪雁解释,转向年历道:“年护法,丁某先行告辞,咱们后会有期。”

年历等人自不便挽留,赶紧将他送出灵堂。

水榭的庭院里清风阵阵,花香醉人,却不能舒解丁原心中丝毫的急躁郁闷。

姬雪雁道:“丁原,我想一恸大师与赫连夫人并无瓜葛怨恨,抓了她去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或许是另有图谋。”

丁原情绪稍平,口气放缓道:“雪儿,你不是没有见过。一恸修炼魔教绝技走火入魔,一旦发作是何等的可怕,连无为方丈他都杀了,何况是我娘亲?

“咱们先回去找阿牛和盛师兄,问一问搜索的进展,就是把蓬莱仙山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到他们!”

但他最担心的一件事情没有说出口,那就是凭借一恸大师的神通,可能早已离开了仙山。一旦回返天陆,苍茫乾坤要找寻两个人,等若大海捞针。

两人沿着云端竹径默默无语往回赶,周围数百丈的紫竹婆娑,沙沙摇曳。

姬雪雁轻声道:“丁原,还有一事屈师兄托我转告。下午屈掌门亲自向安阁主提亲,已蒙准允。

“来年正月初一,他便要迎娶楚淩仙楚姐姐了。届时,希望你能到越秀山作客,喝上一口喜酒。”

丁原听到这个喜讯,也替屈箭南高兴。但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让他快乐不起来,闷闷道:“等我有命活到明年再说吧。”

姬雪雁抓住丁原的手,平静而清楚的说道:“丁原,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丁原回握着她,叹道:“但愿如此。老天爷既教咱们能劫后重逢,也不会让我们这么快便生离死别。”

他说话时心念转动,暗道:“奇怪,楚淩仙乃安阁主衣钵传人,异日天一阁道统所承。安阁主怎会这般轻易将她出嫁?莫非是玉儿——”

竹林深处隐约有人在暗处幽幽轻叹,声音好熟稔。

丁原脱口叫道:“玉儿!”却没人回答。

丁原灵觉舒展,四下搜寻,叫道:“玉儿,我知道是你!”

姬雪雁见状,明眸如星四处打量,也扬声问道:“玉儿妹妹,你也来了么?”

地上竹叶沙沙轻响,苏芷玉从林中走出。多日不见,她的面色有些苍白憔悴,紫雾弥漫里衣袂飘飘,更显寂寥孤独。

姬雪雁惊讶道:“玉儿妹妹,真的是你!”

虽然从没有谁对自己说起过苏芷玉与丁原的事情,但女儿家的慧心何等敏锐,尤其牵涉情郎之事,更是分外敏感。

昔日她与苏芷玉云梦大泽一会,便依稀知道这位天之娇女如同自己一般,对丁原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待到与丁原重会后,爱郎极尽小心不在自己面前提及玉儿的事情,但她又岂能对丁原的矛盾与痛苦毫无所觉?

苏芷玉的目光落在丁原与姬雪雁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樱唇边强自露出一缕微笑道:“丁哥哥,姬姐姐,玉儿还没有恭祝过两位琴瑟和谐,苦尽甘来呢。”

丁原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无声无息的滴淌着血。

他是否应该称谢,可他开不了口;他想过去也拉住苏芷玉的手安慰她,但脚下却生了根。

尴尬沉闷的气氛里,姬雪雁不着痕迹的松开丁原的手,浅笑问道:“玉儿妹妹,你来得正好。我也正奇怪,今早在心斋池怎没见着你的踪影?”

苏芷玉道:“小妹下午才抵达仙山,正想前往吊唁任宫主,不想在此遇见两位。”

丁原涩声道:“玉儿,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过得可好?”

苏芷玉颔首道:“多谢丁哥哥关怀,小妹一切都好。今日又蒙安阁主恩允,许以她老人家百年之后接掌仙阁的大任,也算了去娘亲平生一桩憾事。”

果然如此!丁原看着脚下飘落的竹叶,说不出话来。

他深深明白,三大圣地之一,天一阁阁主的宝座对于旁人,或许是梦寐以求的恩宠,可对玉儿而言,却是一副终生孤老的枷锁。而自己,就是亲手为她套上这副沉甸甸枷锁的人!

姬雪雁道:“恭喜你了,玉儿妹妹。”

苏芷玉展颜一笑,道:“丁哥哥,还有一个好消息,小妹也想让你知道。阁主已恩允玉儿回山后,即可参悟仙阁至宝《天一十章》的全卷。

“听娘亲说起,《天一十章》包罗万象,博大精深,惟有仙阁阁主与诸位长老,方有权查阅全书。娘亲也仅得其中八卷而已。说不定,玉儿便能从中找寻出医治仙灵朱果火毒的妙方。”

丁原声音沙哑,低低道:“玉儿,苦了你了。”

苏芷玉摇摇头道:“丁哥哥不必在意,这对小妹本是举手之劳,况且能否从《天一十章》中有所收获尚未可知。玉儿只是一尽心力罢了。”

她上前几步,取出一物交在姬雪雁手中,微笑说:“姬姐姐,你与丁哥哥苦尽甘来,终成眷属。小妹也由衷欣慰,可惜身无长物,只有用这只镯子聊表心意。”

姬雪雁低头一望,正是一只灵犀镯。而另外一只,则早已系在了丁原腕上。她急忙推辞道:“玉儿妹妹,这使不得!”

苏芷玉道:“小妹的薄礼虽有些寒酸,可也算小妹一份心意,姬姐姐且莫推辞。”

说完盈盈一礼,极力平静的微笑道:“玉儿先告辞了,谨祝丁哥哥与姬姐姐白头到老,举案齐眉。”莲步轻移,渐渐消失在迷雾里。

苏芷玉的脚步略一凝滞,终是没再回头。

丁原呆呆瞧着玉儿远去的背影,几次涌起冲动想唤住她,可话到嘴边,又一次次艰难苦涩的吞咽回去。

留住她自己又能如何呢?自己也不过剩下月余的性命,连大罗金仙都打救不了。与其到那时候再魂断神伤的诀别,也许这样的分离会是更好的结果。

何况,他的肩头还有另一份同样沉重的责任。

他可以冲破潜龙渊,他可以剑挑赫连宜,但他却无力将情义责任踩在脚下!

姬雪雁静静的站在他身旁,凝视手中熠熠闪光的灵犀镯,似乎同样怀着莫大的心事。秀眉微微蹙起,又缓缓的松开。当她再次握紧丁原的手,竟是那般的凉。

丁原木然低头,迎上姬雪雁明亮而温柔的眼波,方自感觉到一丝暖意。只是眼前,为何依然有双曾经繁星闪耀的眼眸,在哀婉的褪淡星光——忽然竹林里传来低沉的一声喟叹道:“情孽害人,莫不如是。任宫主前车之鉴,记忆犹新。丁小施主,你勿要重蹈覆辙才好。”

丁原恍惚的神思一醒,身躯护在姬雪雁身前,喝道:“什么人,出来!”

右侧竹林中飘荡的雾岚里,缓步走出一名红袍老僧,宝相庄严,神情平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不过有感而发,却惊扰两位施主了。”

姬雪雁惊叫道:“一恸大师!”玉手下意识的握住背后雪朱仙剑,看向丁原。

丁原乍见一恸,一腔愤懑恨不能尽数倾泻在这老和尚的身上。可对方手里握着自己的娘亲,又令他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只好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说道:“老和尚,你还有胆子在这儿露面?”

一恸大师慢条斯理道:“丁小施主,你不是也在找寻老衲么?而今老衲送上门来,岂不正省了施主的那多麻烦?”

丁原逐渐从苏芷玉离去的黯然神伤中摆脱出来,恢复了灵志,心念急转,冷笑道:“老和尚,原来你劫走我娘亲,是冲着丁某来的!”

一恸大师全无白天癫狂狰厉的模样,更好像一点也不记得丁原当众揭穿自己阴谋,令他盛名扫地,被迫流亡的深仇大恨,和颜悦色的笑道:“丁小施主果然聪慧,一语中的。不错,老衲正是有事要相求丁小施主。”

丁原道:“我娘亲现在哪里?她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丁某发誓要将你挫骨扬灰!”

一恸大师淡淡道:“姑且不论丁小施主是否有这个本事,老衲若是怕了,也不会有意现身于小施主面前。此间非你我说话之地,还请丁小施主随老衲来!”

姬雪雁急忙道:“丁原,别中了他的奸计,咱们先擒住这老和尚再说!”

一恸大师泰然自若道:“恐怕两位还留不住老衲吧?”

姬雪雁娇哼道:“一恸大师,你别忘了思微峰正魔两道高手云集,你已成众矢之的,只需我们扬声一唤,不消弹指功夫,就可将停仙水榭围得水泄不通。”

一恸大师神色不改,回答道:“若真是那样,老衲固然好不了,可赫连夫人的结局恐怕会更加凄惨一些。”

说罢,他转身朝竹林深处走去,道:“丁小施主,若想擒拿老衲,只管下手。不然我可走远了。”

丁原一咬牙道:“老和尚,我跟你走!”

姬雪雁恐他一人有失,说道:“丁原,雪儿要陪你一起去。”

一恸大师驻足道:“不成。丁小施主,兹事重大,不传六耳,你若要来,只准一人跟来。还请女施主留步。”

丁原也不愿姬雪雁陪自己一同犯险,当下说道:“雪儿,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等我的消息。”

姬雪雁心中忐忑,谁晓得一恸大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他借赫连夫人胁迫丁原自尽,这可怎生是好?只微一犹豫,丁原与一恸已去远。

却说丁原随在一恸大师身后御风而行。两人修为绝顶,又小心隐匿身形,倏忽离了思微峰数十里,在一处僻静的云坳里停下。

丁原目光炯然环顾四周,问道:“老和尚,你把我娘亲藏到哪里去了?”

一恸大师道:“丁小施主放心,赫连女施主现下很好,很快你就能见着她了。”

一恸大师道:“老衲所求之事,既非要施主杀人放火,也不会令施主太过为难。只是想拜托施主与老衲上一回缥缈峰灵空庵,盗得那只圣匣,再陪老衲去另一个地方取一样什物。”

丁原见一恸说得慎重,反问道:“那圣匣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惹得你与赫连宜都垂涎三尺?”

一恸大师道:“这事说来话长,牵涉到千多年前的许多秘闻旧事。不知丁小施主可曾听说过《玉牒金书》的传说?”

丁原摇头,道:“我没听说过。不过听这名字,好像是道家的一部典藏书名?”

一恸大师微笑道:“望文生义最是要不得,连丁小施主也为这名称所惑。它并非什么仙书秘笈,而是与《天道》一并流传于世的仙界灵印。灵力之强,匪夷所思,哪怕是神魔挡之,亦是势如破竹,灰飞烟灭。

“不过老衲想要得着它,却另有用处。假如能将《玉牒金书》炼化吸纳,便不啻脱胎换骨,再造金身,连大罗金仙也望尘莫及。正可治愈我体内愈来愈难以抑制的魔气。”

丁原道:“老和尚你既知世间存有此宝,便早该取来炼化,何必说给丁某知道?”

一恸大师道:“老衲虽然相信《玉牒金书》如《天道》两卷一般确存于世,可始终不知它确切的所在。惟一的线索,便着落在圣匣之上。

“可惜,我多年寻访圣匣,终无结果。偏巧今日会上,赫连宜说出原来它就藏在灵空庵内。”

丁原道:“既然灵空庵藏有此宝,又为何不开启圣匣,取了那《玉牒金书》?”

一恸大师回答道:“这里面自有缘由,却恕老衲不能相告。只要丁小施主相助老衲获取《玉牒金书》,令堂赫连夫人自可无事。”

丁原道:“老和尚,你是在用娘亲来要胁丁某么?”

一恸大师道:“老衲情非得已,丁小施主见谅。蓬莱仙山虽有上千高手,但能入老衲法眼的,也仅只施主一人而已。”

丁原哼道:“老和「bbs.sept5.com」尚,你也不必吹捧我。想来你忌惮南无佛境,不敢孤身犯险,而其他入得了你法眼的人,又未必会受你胁迫,所以才用我娘亲逼丁某出手助你。”

一恸大师不置可否,道:“丁小施主,老衲所求之事成与不成,全凭你一言而决。”

丁原不是傻瓜,当然明白如果《玉牒金书》果真有一恸大师所说的威力与灵性,让这老和尚得着了,无异于如虎添翼。

一旦为祸,只怕其害之甚犹胜赫连宜。但自己要是断然拒绝,娘亲的性命便万难保全了。

一恸这老和尚老谋深算,也正是看准自己的弱点,才现身要胁。

他沉吟片刻,已定下决心,说道:“老和尚,我怎么能相信,你得着《玉牒金书》后,便会将我娘亲安然无恙的送回来?”

一恸大师早有定算,闻言道:“老衲早知丁小施主信不过我。不过,老衲却信得过施主。

“只需你当场立下毒誓,答应助老衲盗出圣匣,获取《玉牒金书》,老衲立刻将令堂藏身之处相告。等丁小施主送赫连夫人回转倦归峰后,我们再去缥缈峰如何?”

丁原难以置信的打量一恸,道:“老和尚,你当真相信丁某不会毁诺,不然你可亏大了。”

一恸大师道:“丁小施主与老衲,应该都是同一类人,一言九鼎,敢作敢当。老衲自负不会看走眼。”

丁原道:“老和尚,丁某与你怎会是一类人?不过,我答应你!”当下立了毒誓。

一恸大师等丁原立誓完毕,好像暗自松了口气,将赫连宣所在的地方说了,又道:“丁小施主,你这就可去接回令堂了。半个时辰后,咱们在白云峡会面,连夜赶往东海。此事只限你我两人知晓,你可明白?”

丁原清楚,老和尚这么着急,最大的原因是妄图借灵空庵高手滞留仙山之际乘虚而入,盗走圣匣。

丁原也不愿意拖到九真师太等人回山,万一撞见难免一场恶战,给灵空庵带去更大劫难。

他点头答应,与一恸大师暂时分手,一路御风前往解救赫连夫人。

原来一恸大师将赫连宣藏在了斗姆海中。那里浊浪万顷,风狂云卷,确乃藏身绝佳之处。

不过丁原既知具体位置,找起来也不会太难。有半个时辰的功夫,尽可赶回白云峡。

第七章故事

丁原与一恸大师离开蓬莱仙山,御剑东行,次日傍晚抵达东海缥缈峰。两人躲过守山弟子的巡查,隐匿身形悄然潜入。

丁原引着老和尚到缥缈峰半山腰的一座古洞之中,说道:“咱们便在此暂歇,待到天黑便上灵空庵盗匣。”

一恸大师走入洞内,虽然光线幽暗了些,但里面的情形依然能一览无余。

这是一座幽长的古洞,临近洞口的地面上铺满被风吹入的竹叶,洞内并不见长虫蛇鼠的踪迹。

一恸大师犹疑的问道:“丁小施主,这里可会有灵空庵弟子过往?”

丁原在洞口坐下,望着外面如海碧竹婆娑轻摇,答道:“放心,这儿是竹海深处,平日难得会有人从外面经过。上回丁某曾在缥缈峰暂住十数日,每到夜间便在此打坐歇息,极是清静。”

一恸大师一言不发,缓缓靠着洞壁双膝盘坐,合起眼睛似是入定。

不知道的人瞧他慈眉善目,一派高僧风范,多半会生出景仰之心。决计想不到他魔功发作,陷入癫狂时的恶神模样。

丁原也懒得多搭理他,抱元守一盘腿打坐,也好养精蓄锐,应付今夜的行动。

不消片刻,真气游走全身,生出一团勃然暖意,辗转万里的稍许疲乏立刻不翼而飞,顿时神采奕奕,气定神闲。

他与虎为伴,倒也不存畏惧。这个时候,一恸大师即便对自己恨之入骨,奈何有求于他,断不会促下杀手。真正的危险,该当是在取到《玉牒金书》之后才会到来。

洞外夜色渐渐浓重,竹林里升起柔纱般的雾岚,轻轻荡漾。在月华的照耀下,碧竹好似染上一层银霜,分外静谧幽雅。

月影西移,洞内一阵极为压抑沙哑的“呼呼”低吼惊醒丁原。

他凝目望去,只见一恸大师身上的袈裟鼓荡如球,猎猎作响,躯体剧颤不已。老和尚的双目紧闭,面庞肌肉扭曲战栗,雪白的眉毛与须髯戟张而起,映照着一层荧荧绿光。

丁原赶忙收功问道:“老和尚,你可是魔功发作了?”

一恸大师低哼一声,算作回覆,鼻子里喷出两道淡淡的绿色轻烟,在面前徐徐扩散,形成一团云雾状,将他的脸庞遮掩得朦胧隐现。

丁原站起身,刚打算出手助他镇住魔气,忽然转念道:“这老和尚自作自受,又曾害死了老道士和无为大师。我虽立下誓言如今不能杀他,却也犯不着帮他疗伤。让他多吃一点苦头,也能稍解我心头之恨。”

他正自迟疑间,一恸大师蓦然发出一记低低嘶吼,宛如负伤的野兽怒嚎,双目乍启,绽出慑人绿光,两簇诡异妖艳的鬼火在眼眸里燃烧闪烁。一股浓浓的绿色烟雾从嘴中溢出,胸口猛烈的起伏喘息,发出“呜呜”的低鸣。

丁原见势不妙,急忙双手捏作法印,封出一道结界锁住洞口。

夜深人静之际,空山万籁俱寂,一恸大师的吼声足可传至山颠灵空庵。万一引来守夜弟子,徒增麻烦。

他刚设下封印,一恸大师猛从地上一跃而起,光秃秃的脑袋狠狠撞向对面坚实的石壁,“哗啦”一声轰塌一片山石,他自己也受反冲之力摇摇晃晃连退数步,可脑袋上除沾了些石屑泥尘外,并无任何皮肉外伤。

只是这一下撞击带来的疼痛,令他稍稍舒服了一些,神志也由此一清。

一恸大师站在原地,双手合十,喃喃低颂起一段清心除魔的佛经,语速越来越快,压抑的颤抖却越来越明显。

他周身的光雾迅速转浓,惨绿的光澜笼罩着洞内,若非有结界的封挡,早溢出了竹林。体内的魔气从丹田汩汩冒起,千军万马般奔腾不休,冲击着诸处经脉要穴,直如沸水就要蒸腾满溢而出。

修炼三甲子的佛门功力应运而生,顽强护持住心脉不让魔气攻陷,却也无力照管其他的地方。

两股水火不容,却同样浑厚绝伦的真气翻江倒海,来回拉锯,堵在他胸口的丹丸之地,郁积成川,一恸已近乎窒息,呼呼气喘。

他终于忍受不住这非人的煎熬,怒吼道:“狗屁佛经,狗屁佛祖,老衲敬你拜你又有何用?”右手五指张开,竟是一爪插进自己的胸膛。

“噗”的一声,五个森森血洞里淌出汩汩鲜血,锥心的剧痛令他几欲昏厥,可胸口鼓胀的感觉却没有丝毫的减轻。

他心头的灵觉与神志被一点一滴的吞噬,好像缓缓堕入无底的深渊里。

周围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孤独,有无数的魂魄隐藏在暗处发出此起彼伏的嘲笑与哀嚎,不断振荡着他的耳膜。

他怒声吼道:“一心,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你想看老衲的好戏,你想看我被魔气吞噬,你想看我狼狈不堪。如今我就是了,你来看啊,来看啊!”

他脚步蹒跚,在洞内跌跌撞撞的游走,双掌不停的轰出,“砰砰”击在石壁上,激得山石飞溅,尘烟滚滚。

丁原见他癫狂骇人,已完全迷失了神志,渐渐生出一丝同病相怜之感。他也曾经因误修大日天魔真气而导致魔功反噬,险些走火入魔葬送性命。

幸运的是,先有仙阁的化功神诀相助,后得《天道》上卷化解,自己因祸得福,反修成前无古人的道魔合一之体。眼前的这个老和尚,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瞧他脸上绿光越来越盛,早已掩盖住佛功所释放的红色光雾,显然是魔功日深已到达喧宾夺主的地步。再不加以救治,任他修为高深举世无匹,也早晚难逃神消形散,爆精而亡的厄运。

可这怨不了别人。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一恸大师因着魔功杀害了无涯方丈,逼死了老道士,最终自己也难逃大日天魔真气的噬体荼毒。谁也是救不得他的了。

话是这么说,丁原依旧忍不住冷冷道:“老和尚,你的幽明折月手再插下去,只怕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抓了出来,还是坐下来好好歇口气吧。”

他的声音尽管不响,可用上了“定心咒”的心法,敲在一恸大师心头宛如轰然古钟悠鸣。可惜他入魔已深,丁原的话语不过杯水车薪,远远不能解他燃眉之渴,反倒将一恸大师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恍恍惚惚里,在一恸大师的眼中,面前冷傲伫立的青年,幻作了羽翼浓年轻时的模样。一般的冷峻,一般的骄傲,更是一般的向自己流露出轻蔑与怜悯的眼神——“羽翼浓!”一恸眼眸中爆射出惊心动魄的杀机,狂吼道:“你凭什么来教训老衲,看我杀了你,为青雅报仇——”紧跟着凶猛无伦的就朝着丁原扑来。

丁原傻了一下,用穿花绕柳身法趋避。

一恸大师神志虽然丧失,可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更增添三分肃杀诡异之气。

他幽明折月手走空,身躯柔柳般反折,左手迅雷不及掩耳插落丁原头顶,又是一式赤魔残玉爪。

丁原挥出二十二字拳,拳爪相交“啪”的一震,两人各自退后三步。

丁原道:“老和尚,你认错人了。羽教主二十多年前便驾鹤归天,你想找他算帐,还是去阴曹地府找人吧。”

一恸大师胸膛上的血洞被真气激得血花翻射,仍然毫无所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形同魔兽,更透着浓烈的杀气,哈哈狂笑道:“羽翼浓,你躲到天涯海角,老衲也不会放过你。”呼的又是一掌。

丁原见他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完全跟自己说不到一处去,分明神志尽丧陷入幻觉,已是不可理喻。只是不晓得他口中所叫的那个“青雅”又是谁,报仇之事又从何说起。

他抖擞精神,与一恸大师游斗周旋。

洞内暂态打得天翻地覆,火星四射,好在有结界封锁,洞外依然是清风明月,祥和恬静。

两人缠斗半个多时辰,一恸大师仍无半点疲态,猛烈的攻势有着长江大河滔滔不绝,一浪高过一浪。

魔功发作之人,最需要的就是找到一个可以尽情宣泄的口子,将积郁于体内的魔气尽数卷涌过去,不留丝毫余地。

这下可苦了丁原。

和这么一个疯子干架,竭尽全力去拼个你死我活未免不值得;可稍一保留,对方不仅不会领情,反而步步进逼,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亏得他现下的修为已达天人合一的化境,换个人来不被打死也被累死。

又斗了百多回合,一恸大师脸上的绿光开始徐徐褪去,终于露出疲乏之态。丁原渐渐占据主动,一面以穿花绕柳的身法游走左右,一面转守为攻,压制对方攻势。

一恸大师体内的佛门真气逐渐抬头,两股功力激撞更疾,不住撕扯着他的经脉内脏。气血翻涌中他的眼眸缓缓黯淡下去,嘴角一缕黑色淤血汩汩冒出,已不复先前的威猛声势。

丁原寻得一个破绽,左拳虚晃,欲身贴到一恸大师身前,右掌一探在他胸口举重着轻的一按,纯厚柔和的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泉涌而入。

一恸大师“哇”的喷了丁原一身热血,身子踉踉跄跄朝后退出数步,眼中恢复一丝清明。

丁原长吁一口气,调匀内息,平静道:“老和尚,你也该打累了,坐下休息片刻吧。”

一恸大师心脉为丁原注入的真气包容,立时感觉舒畅不少。他呆望了眼对面的丁原,一声不吭的徐徐盘膝坐下,运功抵御魔气侵袭。

丁原与发狂的一恸大师恶战多个时辰,也耗损了不少真气,见状在他对面也坐了下来,瞑目运息,真气游走周天,一层白色的光雾若有若无从身上散开。

两人几乎同时收功睁眼,四道目光在半空不期而遇。

丁原嘿道:“老和尚,你可清醒过来了,要不要丁某再轰你两掌?”

一恸大师哼了声,低头封住胸前伤口周围的要穴,突然开口问道:“你刚才为何不趁机下手杀死老衲?”

丁原冷笑道:“老和尚,你莫把人都看作似你一般的无耻阴险,乘人之危,不可救药。”

一恸大师神色恢复正常,但身上及白髯上的斑斑血迹,犹能让人触目惊心。他道:“乘人之危,嘿嘿!你着结果了老衲,便不必再受毒誓约束,岂不更好?”

丁原道:“大丈夫一诺千金,绝无悔改。丁某答应过你的事情,定当办到。老和尚你无需用话语拐着弯的来试探我。”

他说完这话,不知道为什么,猛然想起了南海之约。

自己也曾向另一个人郑重承诺过,如今却化作了泡影。丁原顿时心中颓然,胸口闷得难受,再说不出话来。

一恸大师叹道:“老衲的魔气发作间隔越来越短,为祸之烈却每况愈凶。若再得不着《玉牒金书》,只怕不消三十日,就当走火入魔,癫狂自爆。《玉牒金书》,嘿嘿,但愿这回一心师兄没有骗我。”

丁原试探道:“老和尚,你似乎与羽教主也结下过什么仇怨。适才发狂时,说要找他报仇,还提到过一位什么青雅?”

一恸大师不耐的粗声道:“丁小施主,你的好奇心未免太重了一些!”

丁原哼道:“不说也罢,阁下的事情,丁某原本就没多大兴趣。只是牵涉到羽教主,这才随口一问而已。”

一恸大师自语道:“羽翼浓,羽翼浓!哼,若不是他,老衲又怎会落得今日的这般田地?”

丁原听他语气,恨意甚浓,忍不住又问道:“老和尚,羽教主都过世了二十多年。你修炼魔功,堕入心魔,可都是以后的事情,怎会去埋怨羽教主。”

一恸大师冷笑道:“你知道什么?老衲认识羽翼浓的时候,你师父都恐怕还没出世呢。那时候,老衲刚拜入云林禅寺,他羽翼浓也仅只魔教一个年轻人罢了。”

丁原有意道:“原来你们早就相识,还有过一段交往?”

一恸大师良久后方摇头道:“交往?若说是段孽缘还更贴切一点!当年羽翼浓的岁数与你现下差不太多,老衲则痴长他十二岁。”

“老衲奉师命乔装成一介书生云游天陆,历练见识。一日兴起,便搭船出海,想好生欣赏一番海外景致。谁曾想,一次心血来潮的决定,却改变了老衲此后的一生!”

丁原笑道:“老和尚,话说得忒重,想来你不过是在海上邂逅了羽教主?”

一恸大师道:“世事无巧不成书。羽翼浓当日也正乘坐那艘大船出海云游,与老衲一样同为一介书生的模样。老衲见他相貌虽有些丑陋,可气宇不凡,慷慨豪迈,便生出亲近之心,主动上前攀谈结交。”

他说到此处,又摇了一摇头喟叹道:“那时老衲阅历浅薄,初出茅庐,竟看不出羽翼浓魔教的出身,还将他引为知已,夜夜清茶良晤,秉烛共话。说到投机之处,羽翼浓提议八拜结交,订下金兰之盟。老衲虽有犹豫,奈何佛心不坚,又禁不住他一阵劝说,便答应下来。”

丁原大吃一惊道:“老和尚,原来你和羽教主竟还有过八拜之交?”

一恸大师嘴角牵动,露出一丝苦笑,道:“你不相信么?”

丁原道:“那老和尚你与羽教主以后又为何会反目成仇?”

一恸大师道:“就在结交后的翌日,突然杀出一拨海匪,里应外合想要劫船。我与羽翼浓联手,收拾几十个海匪自不在话下。可偏生这船上,还有一个人也杀将出来,与我们并肩御敌。那便是青雅了。虽则她一身男子装束,可也逃不过我与羽翼浓的眼睛,只一眼便能看破了她女儿家的真身。”

丁原没有打岔,等着一恸大师继续说下去。

一恸大师似乎渐渐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目光变得柔和起来,缓缓说道:“巧的是,我们三人都有意隐藏自己的身分,均未施展出师门的心法,彼此也就无法猜知对方的真正来历。”

丁原猜道:“恐怕以后的麻烦就出在这里了。”

一恸大师道:“不错。海匪被我们杀退,青雅却受了点轻伤,老衲粗通医术,便自告奋勇为她医治,青雅这才露出了少女装扮,当时羽翼浓也陪伴在旁,青雅那时才告诉我们,她本姓林。”

丁原哈哈笑道:“老和尚你动凡心了?这倒是丁某未曾料到的事情。”

一恸大师不以为然道:“你没有见过青雅,自无法明白老衲当年所受的震撼。莫说老衲,羽翼浓那魔头铁石心肠,不也一样的起了窥觑之念?”

他不等丁原插嘴,接着道:“其后半年多,老衲与羽翼浓偕着青雅遍游南海,而后又回转天陆,四处游历。不知不觉中,老衲一年的下山期限日近,心中却越来越难以割舍下青雅。”

丁原道:“你若真喜欢青雅姑娘,便该向她表白,说明了心意。那云林禅寺的和尚不做也没什么打紧。”

一恸大师哼道:“你懂什么?老衲深受佛门教诲,立誓一心向佛,又焉能叛出云林,还俗娶妻?”

丁原很想顶他一句,但转念又道:“或许这老和尚年轻时果真有如此的志向,我也不必再刺他的痛处了。”

一恸大师道:“羽翼浓看在眼里,私下却将老衲的心思透露与青雅知晓。谁料想,青雅心中真正属意之人,是那个十恶不赦的魔头,老衲其实是个多余的人。这些,也是老衲以后方才晓得。当日青雅不理羽翼浓的媒介,反向他坦露了心迹。”

丁原道:“这位青雅姑娘敢爱敢恨,让人钦佩。”

一恸大师冷笑道:“只可惜,羽翼浓竟毫不顾惜青雅对他的一片深情,当夜便不告而别,从此了无音讯。他以为自己是全兄弟之情,将青雅拱手相让,却不明白老衲身为出家之人,又焉能娶妻生子?”

一恸大师顿了顿,见丁原用心聆听并无丝毫讥谓之色,才又说下去道:“老衲拼着回山受罚,陪同青雅半年间访遍天陆正道各门,可那个化名‘习双飞’的年轻人,却如同朝露般蒸发于世间。无奈之下,老衲才将青雅送返她的师门苍松岭白石剑派,自己也回山覆命去了。”

丁原微一皱眉,道:“苍松岭白石剑派,这名字我好像从未听人说起过?”

一恸大师道:“放在一百多年前,白石剑派也算是天陆正道名家之一。可惜后来为魔教所灭,自不会再有人提起。”

丁原谅道:“白石剑派为魔教所灭,那这位青雅姑娘和羽教主……”

一恸大师冷笑道:“造化弄人,统领魔教两坛人马剿灭白石剑派的人,正是羽翼浓。老衲回转云林潜心佛学,倏忽又是三年,心中却总是记挂青雅与羽翼浓,便向恩师告假,前往苍松岭拜望。正遇上魔教袭来,老衲义不容辞,相助白石剑派共抗魔教。血战之际,羽翼浓却出现了。”

丁原问道:“老和尚,当时你们二人可有动手较量?”

一恸大师道:“没有。羽翼浓见着我与青雅,假惺惺的喝令手下退兵罢战。我们三人来到苍松岭下一间茶棚里,这才彻底知道了彼此的真正身分。老衲当时还痴心妄想的劝羽翼浓脱离魔教,弃暗投明。羽翼浓却坚决不允,反劝老衲还俗娶了青雅。话不投机,青雅第一个离去,老衲也随着她回返了白石剑派。没想到,进了白石剑派的山庄,里面尸横遍地,一百六十余名白石剑派的弟子无一活口,只剩下一群妇孺老弱哭天抢地。一问才知,就在老衲三人离开不久,魔教恶徒去而复返,一个时辰内将白石剑派屠杀殆尽,片甲不留。”

丁原心中狂震,道:“怎会这样,羽教主断非言而无信之人,恐怕里面另有蹊跷。”

一恸大师没有回答,说道:“老衲与青雅悲愤之下,又回头寻找羽翼浓,约他在茶棚会面。那羽翼浓虽是露了面,可他不做任何解释,反取出自己的魔剑交在青雅手上,逼着青雅说:”你要报仇,便杀了我吧!‘青雅一再追问,为何羽翼浓如此狠心阴险,屠灭白石剑派满门,他却始终惺惺作态,闭目不答。“

丁原道:“此情此景,真够为难那位青雅姑娘。”

一恸大师语含悲凉之音道:“何止是为难那么简单!青雅追问不得,手中魔剑终于落下,可她杀的不是羽翼浓,却是她自己!老衲欲救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用剑刺穿自己的咽喉,一腔热血尽洒在羽翼浓的身上。我愤怒之下冲向羽翼浓,要与他拼命,奈何技不如人,被他制住倒在地上。”

丁原点点头,虽对结局早有预料,但青雅姑娘的刚烈秉性与一腔痴情,仍让他唏嘘不已。

一恸大师接着道:“老衲豁出性命,大骂羽翼浓忘情负义。他也算知道一丝廉耻,无言以对,只抱起青雅遗体远去。后来,我才知道,魔教去而复返乃是奉了时任教主袁遥航的口谕,并不关羽翼浓之事。但青雅为他而死,却是毋庸置疑。这场惨祸,让老衲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着不想被人杀,被人害,就得有高人一等的权力与修为。什么佛法心经,兄弟之情,统统都是混帐话。羽翼浓和魔教一干人害死青雅,老衲若就此放过,又怎能告慰青雅在天之灵?”

第八章盗匣

雪槐命黑鲨七率一万海盗看守俘虏,余下九万大军杀向东海城。照约定的,十万巫灵大军在听到牛城武的号炮声后,立即回头杀向莫猛大军,本来以为中伏后的东海援军只是一群乱兵,只要去砍杀就好了,却再想不到劈头冲过来的不但不是什么乱军,反是一群猛虎,要知打头的正是射天雕霜千里率领的风神八族战士呢,立刻就把十万巫灵军撕作两块,不过巫灵军虽惊于东海援军的战力,心里仍想着自己的后援马上就到,因此竭力死撑,直到雪槐大军赶到,大呼埋伏的巨犀军反中了埋伏投降了,巫灵军才彻底崩溃,同样在雪槐喝令下放下了兵器。

巫灵大军先前是在敬擎天水军控制的江面过的江,这时便由海盗船送过江去,牛城武领着的巨犀降军则跟着雪槐大军去傍龙城。

雪槐心凉如水。他无法想象义父心中在想什么,也不敢去想,他只知道一个事实,他打败了义父,而冬阳王的霸业也给他一手彻底葬送了。

在义父心里,夕舞心里,仁棋心里,冬阳王以及所有巨犀人的心里,他是叛徒,巨犀,那生他养他的土地,他是再也回不去了,从此以后,当山风掠过,他只能想象,那风来自故土,曾吹过乡邻的面颊,也曾带起过恋人的衣襟,但那山风吹过的土地,他再不能踏足。

到傍龙城,敬擎天已经退去,城外只有上林青领着的一小队军士,说要见雪槐一面,雪槐知道上林青留下来的意思,是想恳求他放了牛城武等巨犀军,事实上他又如何要上林青来开口,那等于是义父借上林青之口来向他恳求啊,他如何可以承受?当下命将兵器还给牛城武等巨犀军,自己单骑出城,他本来只想见上林青一面,也不必说什么话,再想不到,夕舞竟和上林青在一起。

“夕舞。”雪槐惊呼,还能看到夕舞,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真的怎么也没想到。他看着夕舞的脸,那张清丽的脸庞削瘦了些,但没有任何表情。

夕舞并不回避雪槐的眼光,她也回看着他,只是目光里没有丁点暖意,她开口,话同样冰冷,道:“想不到我在这里是不是,我留下来,是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亲口告诉你,我要嫁人了,爹爹已答应了巫剑的求婚,月底,巫剑就会去巨犀迎娶我。”

似有一座山猛然压下,雪槐的呼吸完全停滞,他绝望的挣扎,却再吸不进一丁点儿空气,他张了张嘴,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夕舞冷冷的看着雪槐,他眼中所有的神情都落在她眼底,她更清楚的感觉到,听到这番话后,雪槐是如何的痛苦。但这正是她想看的,她特意留下来,特意亲口告诉雪槐这番话,就是要看着他痛苦。

“你赢了,你很了不起,就是爹爹也很佩服你,但是你也输了,碧青莲死了,我嫁了,爹爹也无论如何再不可能认你了,从此以后,你就真的自在了。”说到这里,夕舞再看一眼雪槐,转过身,一打马,扬长而去。

上林青看着呆立的雪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雪槐啊雪槐,你这是何苦呢。”转身跟着夕舞去了。

到这时候,包括风神八族在内,所有的人都已经知道了雪槐和敬擎天夕舞的关系,因此雪槐虽是单骑出城,但众人在城头看到夕舞的时候,便也能大致猜出雪槐此时的心境,所有人都担心雪槐受不了,但出奇地,雪槐十分平静,只是脸色特别苍白,无花拉着雪槐的手哽咽道:“雪大哥,都是为我东海,害得你——。”

雪槐摇了摇头,道:“都过去了。”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甚至嘴角还微笑了一下,但那丝微笑是如此的虚弱,就象暴风雨过后的残冬,小草无论如何招摇也看不到半丝生机。一直偷偷留心着雪槐的狐女一看到雪槐嘴角这丝微笑,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的喷涌而出。

这丝微笑彻底暴露了雪槐的心,是的,他的心已经碎了。

留下部份军士守傍龙城,大军回归东海,刚进东海城,横海四十八盗派出去的探子便传来消息,矮子盗来了,大小战舰约两千艘,总兵力约二十余万。

雪槐死寂的心突然就狂跳起来,是的,如果这世上还能有一件让他动心的事,那就是矮子盗,或者说,杀矮子盗。随后在东海王宫召开军事会议,决定,以横海四十八盗为主,风神八族抽两万会水的精锐战士,狐女族抽一万,另加东海一万水军,总计十五万人,迎击矮子盗。东海水军本来畏矮子盗如虎,但与敬擎天一战后,突然间就有了底气,而无花更是下令顷全国之力支持雪槐。

商议好,第二日便拨军起身,无花送到城外,孙荧到无花面前拜倒,道:“大王善自珍重,孙荧要随雪大哥去了。”拜毕起身,与十八剑手站到雪槐身后,雪槐急道:“孙荧,你们不必跟我去,就留在大王身边吧。”

“不。”孙荧摇了摇头,看向雪槐,道:“青莲姐临去之前,嘱咐我照顾大哥的,所以我要跟着大哥。”

雪槐从孙荧的眼里,读懂了她的心意,微一凝神,看了孙荧道:“孙荧,你即不嫌我,叫我大哥,那我们就干脆结拜为兄妹,你愿意吗。”

孙荧一愣,看着雪槐的眼睛,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滚,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当然愿意,能做大哥的妹子,孙荧三生有幸。”

无花大喜,当即命摆香案,雪槐与孙荧对天三拜,结为兄妹,拜毕起身,孙荧叫一声哥,眼泪却是飞洒而下,雪槐却是微微而笑,道:“莫哭,莫哭,你一哭,别人还以为是哥欺负你了呢。”说着拉了孙荧的手到无花面前,直看了无花道:“大王,你看我这妹子怎么样?”

“清丽温婉,慧质兰心,这样的女孩儿,我东海是一个也找不出来,也只有她,才做得雪大哥的妹子,恭喜雪大哥了。”无花拱手。

雪槐微微一笑,道:“即然我妹子这么好,如果我把她许配给你,你说她做不做得你的东海王妃。”

无花一愣,猛地一揖到地,狂喜叫道:“做得,做得,当然做得,太好了,多谢大哥。”

雪槐看向孙荧,道:“妹子,你愿意吗?”孙荧又羞又喜,看着雪槐的眼里却是泪如泉涌,叫道:“一切但由大哥做主。”

当日雪槐向孙进要孙荧,所有的人包括孙荧自己在内,都以为是雪槐看上了孙荧,后来碧青莲一说,孙荧心中虽起了疑惑,但仍抱着幻想,至少她心中认定,雪槐当日要她,即便不是爱上了她,至少也对她有好感,但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雪槐真的只是想帮她,她甚至可以肯定,雪槐在要她的那一刻便已想好,将来要让她做无花的王妃,而今日与她结拜,也是为了这个目地,以雪槐在东海的声望和无花心中的地位,他的妹子,绝对做得东海的王妃。

雪槐认妹,无花纳妃,喜事接踵齐至,众人一齐上来道喜,石敢当叫道:“只可惜就要出征,喝不到大王的喜酒了。”

无花听了这话,猛地看向孙荧道:“不如我们就在这里拜了天地,你愿意吗?”

孙荧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羞又喜的点头道:“我愿意。”看向雪槐,眼含热泪,道:“孙荧这杯喜酒,一定要亲手端给我的好大哥。”

“这样不好吧。”文易老成持重,进言道:“大王,这是你纳王妃呢,岂可如此草率。”

“什么叫草率。”无花大大摇头,看向雪槐道:“有雪大哥亲自主持,那便是天下最隆重的婚礼,比任何的蘩文缛节都要持重百倍。”

“好。”海冬青石敢当等齐声叫好,当下再摆香案,无花孙荧拜了天地,两个齐端了酒到雪槐面前,孙荧道:“大哥对孙荧的好,山高海深,不是一杯酒表达得了的,因此孙荧这杯酒不是谢大哥,敬这一杯酒,是祝大哥此去旗开得胜,大败矮子盗。”

“好妹子,好。”雪槐接过酒,呵呵而笑,扫一眼出城相送的十数万东海百姓,猛地扬声叫道:“雪槐喝东海王妃一杯酒,保东海国永不受矮子盗侵犯。”

此言一出,东海百姓欢声雷动,孙荧更是眼含热泪,要知无花虽通达,但如此草率纳妃,不明就里的东海百姓终会有话说,而雪槐这话,却将扫灭矮子盗的不世功业尽数送给了孙荧,此后东海一日平安,众百姓就会一日念孙荧的好,是她哥答应她的不是?她在东海百姓心中的地位也就无可取代。心中对雪槐的感激,再无言语可以形容。

无花孙荧随又向众将敬酒,共喝一杯,雪槐翻身上马,大军启动,无花孙荧挥手作别,看着两人并肩而立,雪槐心中暗感欣慰,孙荧也有了依靠,雪槐心里再无挂牵,此时他心中剩下的,只有一点杀气,他突然就想到了天眼神剑,该是天眼神剑重新出世的时候了。

天有眼,矮子盗当绝。

北隅峡口。正是春光明媚的天气,风里也含着花的甜香。

雪槐看向埋剑处,草已青青,那种碧油油的绿让雪槐几乎无法下手去翻土掘剑。

雪槐身后,十数万大军悄然肃立,风无际石敢当等人脸上却都是一脸的迷惘。照计划,除了不参加出海征战的八万风神八族战士由北隅峡回风神原,其他人应笔直穿过大隅原入狐女城,上船出海与横海四十八盗及东海水军会合,迎战矮子盗,但雪槐却把所有的人都带来了这里,他的行动过于古怪,真的是谁也不明白。石敢当已经好几次想开口问,只是看着海冬青等人都是一脸泰然自若的样子,便终于没有张口,这些日子石敢当发现,海冬青等人在雪槐面前总是不惊不躁,很有大将风度,他便也想学一学,他却不知道,海冬青等人不是大将风度,而是对雪槐的绝对信任,那种信任已到了近乎盲目的地步,雪槐举动再古怪,他们也认定雪槐是有理由的,有这种心理,自然是不惊不躁了。

雪槐还在悄然肃立,埋剑的日子,经过了太多的事,他实在有太多的感概,但天眼神剑却是急不可耐了,竟突然间发出一声震耳的清啸,似乎竟是在呼唤雪槐。

听到这声清啸声,石敢当狐女都是眼睛一亮,齐叫道:“天眼神剑?”

他两个话未落音,海冬青四个顿时一齐惊问起来:“天眼神剑,在哪里?刚才是天眼神剑在叫吗?”

“是啊。”石敢当点头,看一眼海冬青几个道:“雪兄弟有一把长着眼睛的怪剑,叫做天眼神剑,碰到想杀的人,神剑自己会叫,只不过这一向不见他带在身边,却原来埋在了这里。”听了他这话,海冬青几个的激动可想而知,只是无一人敢做声,一齐眼巴巴的看着雪槐。

天眼神剑的叫声也惊醒了沉思中的雪槐,看向土中,借神剑的天眼,他看到了土中的神剑大张着眼睛,正在急切的看着他,嘴角不由掠过一抹抑制不住的微笑,低叫道:“你也急着去杀矮子盗吗?好吧,让我们联手,将矮子盗斩尽杀绝。”跪下身去,掘出土,将双剑一齐取了出来。

海冬青等人眼巴巴看着,但雪槐一下子取出两把剑,他们可又迷糊了,在神树风巫的预言里可只有一把生着眼睛的剑啊,可怎么会有两把剑呢。射天雕第一个忍不住,看了雪槐道:“雪将军,这就是天眼神剑吗?难道天眼神剑有两把?”

雪槐微微一笑,道:“不,天眼神剑只有一把。”看向面前风神八族战士十万双激动期盼的眼睛,他轻轻叹了口气,道:“瞒了大家这么久,对不起,我确实有天眼神剑,但伟大的神树风巫说我是天海之王,我自己还是不信。”说着一声清啸,拨出了天眼神剑。

天眼神剑大张着眼睛,锐光如电,在雪槐的啸声里,它竟也发出一声清啸。照长眉道人的说法,天眼神剑要碰到它想杀的人才会啸,这时却连啸两声,雪槐也不知它是什么意思,但胸中气血给神剑啸声所激,也再一次仰天长啸。

一人一剑的啸声里,十万风神八族战士却是一齐拜倒,齐声高呼:“天海之王,天海无敌,天海之王,天海无敌。”

十万人激动的呼唤,那种声浪,天风海涛不足以喻其势。一卦准肩头的阿黄吓得一个激灵,嗖一下钻进了一卦准衣领子里,再又悄悄探出半个脑袋来打探,摆出的架势则是随时准备再溜回衣服里去。便是一卦准也给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吓了一跳,看了雪槐暗骂:“臭小子,花样还真是多得不得了,竟又在这土里埋着一把生着眼睛的怪剑,而且还会叫,真是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听着十万战士激动的欢呼声,雪槐也是十分激动,天眼神剑一摆,扬声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天海之王,但我会仗天眼神剑,与大家齐心协力,将来犯的矮子盗斩尽杀绝。”

“天海之王,天海无敌。”欢呼声再一次响彻云天,这一次,连石敢当等狐女族战士也加入了欢呼,而雪槐胸中的杀气也是直遏九天,厉声狂呼:“我以天眼神剑之名立誓,必要扫平矮子国,绝灭矮子盗,敢犯我天朝虎威者,虽远必诛。”

第九章天机

迦罗佛钵一起,空中绽放出万道金光,一朵朵金莲盛开,壮观绚烂至极。

那些金莲的每一片花瓣,等着一束光刃,充盈天地,曼妙飞舞。千百朵金莲飘浮空中,那种景象固然煞是好看,对于无量佛阵却绝非好事。

九虚师太也就罢了,四名二代女弟子一边要运转阵势围攻一恸大师,一边又须时刻提防迦罗佛钵的攻击,难免有顾此失彼之感。

更麻烦的是,金莲飘飞不定,经常出没盘旋在众尼周身。

往往静衡等人刚想依着阵势变化移动方位,不定哪里就会掠出一朵金莲飞刺而来。只身形微一迟滞,战机已失。

不消半盏茶的功夫,阵形渐乱,静衡众尼不住被迫后退,累得九虚师太亦不得不随之后撤,以维持阵势完整。若不是她功力通玄,力挽狂澜,局面早已一发不可收拾。

可几位女弟子依旧是岌岌可危,左支右绌,瞧这模样落败只是早晚。

此消彼长,一恸大师声势大振,云林禅寺的诸般绝技由他信手拈来,无不精采纷呈,妙到巅毫。

举手投足间一派高僧风范,从容自若,悠然飘逸,而一招一式亦无花巧可言,均是鬼斧神工,匠心独具,让人无所适从,全不知该如何招架。

假如不是彼此敌对,四周压阵观战的灵空庵弟子早忍不住喝彩出声。此时一个个紧张无比,手握仙剑,屏息关注着阵内局势。

蓦然九虚师太清声吟道:“佛光普照,化身千万——”

“叮——”

五柄仙剑应声腾空,在迦罗佛钵之下组成一朵梅花形状,剑锋朝里,剑柄向外,急速飞旋,舞动如风轮煌煌,旋即幻化作一片灿烂光云。

一恸大师打得兴起,不假思索轰出一记“阿难明拳”,“砰”的击在五柄仙剑化作的光云中心。

五剑激得齐鸣,却未被震散,一股倒卷之力反将一恸大师震得血气浮动。

一恸大师心头微凛,只见九虚师太与静衡四尼双目微合,神情肃穆虔诚,盘腿飘悬于空,双手结成慈悲法印。头顶上佛光腾腾,升起一蓬银白光雾,形似元婴,浮影绰绰。

他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元神出窍!”不等自己的话音落下,全力催动迦罗佛钵,聚起千朵金莲攻向光云。

可惜他终究慢了半拍,众尼元神先一步幻作五束银光注入光云里,与各自的仙剑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漫天金莲此起彼伏撞击在光云之上,金石鸣响络绎不绝,响彻清霄,一蓬蓬绚丽流火爆裂洒落,澎湃汹涌的气浪决堤泛滥,将站立在数十丈外的灵空庵弟子尽数抛飞而出,唯独那五具肉身在佛光庇护中安然无恙,载浮载沉。

迦罗佛钵颤动翻转,随着一朵朵金莲幻灭,光华黯淡了许多。

一恸大师闷哼飞坠,双袖飞拂荡开四周流光罡风,暗暗悔道:“老衲一念之仁,竟让这些尼姑祭出元神,反戈一击。早知如此,方才便该痛下杀手,速战速快!”

头顶风雷滚动,从光云中焕放出万丈霞光,一尊尊身高两丈的金佛横空出世,组成一座不知宏伟壮丽多少倍的全新无量佛阵,显现出它的终极威力。

一波波金涛翻滚,迅速将一恸大师淹没在其中。

战况越发的激烈。

若说先前双方各有所顾忌,尚在出手时存留几分余地的话,此刻已经完全放开,拼得你死我活,大有玉石俱焚之意。

一恸大师圣匣在握,自不愿多与灵空庵众尼纠缠,只是情势迫人,也身不由己了。

数十位灵空庵女尼遥遥飘立在阵外,眼中金光炫目,霞彩弥漫,根本无法看清阵内的情形。

但想着九虚师太与四位同门师姐妹,为着除魔卫道,保护圣匣,一个个元神出窍,不为瓦全,无不热泪盈眶,低颂佛经,只盼佛祖慈悲,保佑灵空庵安然度过今夜浩劫。

忽听阵内一恸大师“哈哈”狂笑不止,声音里竟含着阴冷的魔意,大异于他往日高僧形象。

原来激战多时,一恸大师的真元耗损颇多,兼之为佛阵所困,他灵台清明佛心渐失,体内潜伏的魔气渐渐抬头,又陷入了无我无佛的癫狂状态。

魔心既生,杀机遂起。

大日天魔真气鼓啸奔腾,散发出层层绿色光芒。魔教十六绝技肆虐横行,在一尊尊金佛前凶焰如炽,极尽狠绝。

如此一来,顿成骑虎难下,不死不休之局。

无量佛阵在一恸大师惊涛骇浪般的攻势里,变幻无方,以柔应刚,彼此好似两团水火互不相容,争锋相对。

一恸大师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剧烈,口鼻里喷射的烟雾亦越来越浓,魔功不停的提升,一尊尊金佛被他轰得光影消散,洒落成烟,整座佛阵风雨飘摇,偏生生不息,譬如灵灯不散不灭。

与此同时,头顶上五柄仙剑筑成的光云,不断经受着迦罗佛钵的冲击,叮叮急鸣,运转更疾。

战局至此,落败一方自然是形销神散,万劫不复;可幸存一方,也不过是惨胜之局,无可夸耀。

一恸大师恼怒欲狂,却也无济于事,坐困佛阵。

就在这个当口,藏经塔内传来一声激越清啸,盖过阵中隆隆风雷,回荡在空山月夜之中。观战弟子情不自禁转眼眺望,立时惊呼出声,呆立当场。

只见空中风驰电掣,掠起六道绮丽耀眼的剑光,分作赤、橙、红、青、金、乌各色,并驾齐驱,环绕在丁原周身,宛如流行划破长空,浩荡而来。

六剑飞空,九天御龙。神魔之威,不外如是。

轰然一响,光雨飘飞,丁原破阵而入。

阵内金光褪淡,剑华如虹。无量佛阵尽管法力浩瀚,可也只对着阵内之敌,于丁原驾驭六道神剑从外圈侵袭,着实有些措手不及。

六道神剑撞开佛阵,毫不停留,挟起瑰丽异彩穿越而过,倏忽消失在万顷东海的上空茫茫夜色里。

众弟子这才从心撼神摇里回过味道来,纷纷惊呼道:“师父!”仙剑荡开未散的激流浓光,扑向阵内。

五柄仙剑铿然低鸣,迸散陨落,从里面释出九虚师太等人的元神。佛光如潮退去,一尊尊金佛也隐入黑暗之中,只是已不见一恸大师的身影。

九虚师太元神归窍,面色苍白,看看簇拥身旁的众弟子多有张惶之色,强自压下涌到咽喉的淤血,望向静衡众尼问道:“静衡,静执,你们可有大碍?”

四尼元神陆续回身,各自吐了几口殷红的血丝,微微喘息道:“多谢师父关怀,弟子并无大碍。”

九虚师太取出灵丹,分于四尼,苦笑道:“丁小施主手下留情,未曾伤人,可却又帮助一恸盗走圣匣,其中原因着实令贫尼百思不得其解。”

静悟垂首道:“师父,弟子无能,未能护得圣匣周全,请师父责罚。”

九虚师太摇头道:“若说责罚,首该问罪的当是为师。圣匣一失,非同小可。贫尼需亲赴蓬莱,禀报庵主。”

远处静念等看守藏经塔的女弟子获救赶来,一脸不可思议的惊骇神情。

不等走到近处,静念已叫道:“师叔,丁小施主破阵而去后,壁画上的沙门三十六尊者和大鹏明王也都一下消失,全都不见了踪影。就好似被丁小施主收走了一般!”

九虚师太一怔,抬眼望向藏经塔,暗自思量道:“依古老箴言:解南无佛境,非参悟《天道》者莫属。丁小施主以一己之力,收去大鹏明王与三十六尊者灵魄,又助一恸大师盗走圣匣。莫非一饮一啄,皆有天数,今夜浩劫也未必是祸?而开启圣匣,以应天机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丁原与一恸大师离开灵空庵,未在缥缈峰稍作停留,还自御剑往西而去。

路上一恸大师魔气未平,呼呼低吼,甚是可怖。丁原无可奈何,只得在海上寻了座无人荒岛,收了仙剑飘落在半山腰里。

可惜这半山腰偌大一片好端端的古树便遭了殃,被一恸大师接二连三拦腰劈倒,横七竖八倾倒一地。

整整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失控的魔气才稍稍平服,一恸大师筋疲力尽的盘膝坐倒,运功疗伤。

直到翌日天色微明,一恸大师方自清醒过来。他徐徐睁开双眼,就瞧见丁原远远坐在对面一株倾折的古树下,星眸合起也在打坐歇息。

一恸心中凶念涌动,忖道:“这年轻人能从南无佛境中安然脱身,修为造化直在老衲之上,若不除去,迟早是祸患。既然圣匣已到手,剩下的事情老衲应可应付,也再不需他的相助。嘿嘿,蓬莱仙会上,要不是他使计欲诈老衲,我又何至于惶惶如丧家之犬?”

他越想越恨,残余未消的魔气重新泛起,眼中杀机陡现,右掌不自觉的抬了起来。

不料丁原这时也睁开眼睛,冷冷注视他道:“老和尚,你想过河拆桥么?”

一恸大师心惊不已,凝聚的魔气瞬间散去,明白丁原早对自己有所戒备,要想暗袭得手,尚需另寻良机。

他若无其事的顺势将右手立在胸前一礼,道:“阿弥陀佛,丁小施主多心了。老衲先谢过昨夜施主相助之情。”

丁原心如明镜,见对方杀气收敛,失口否认,也懒得说破,淡淡道:“不必了。丁某不过是履行誓言而已。老和尚,你还是看看这圣匣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可让我们寻得《玉牒金书》。”

一恸大师道:“不错,老衲正有此意。”

他小心翼翼从从袖口里取出竹匣,双手托住仔细打量。看了半天,却皱起眉头沉吟不语。

原来,竹匣表面光滑如镜,严丝合缝。除了四壁上镂刻的花纹之外,并无开启的锁眼机关。

丁原见一恸托着圣匣发呆,禁不住问道:“老和尚,这圣匣莫非不对?”

一恸摇头道:“此物即是圣匣,断不会错。”

他伸手一指匣盖上雕刻的篆文道:“这‘天机’二字,正是圣匣真正的称谓,模样形状,也与一心形容的毫无区别。”

丁原奇道:“那你瞪大眼睛在这干瞧著作甚。还不打开匣子,看看里面装的什么?”

一恸大师回答道:“这匣子并无锁孔枢纽,当日一心也未曾告诉老衲开启的法子。”

一恸大师顿时警觉起来,拒绝道:“不必了,老衲自有法子打开它,便不劳施主。”

丁原看破老和尚心意,冷笑一声道:“你既信不过丁某,索性挑明直说,也不需虚伪推托。”

一恸大师老脸微热,默不作声,伸出一根手指抚在篆文上,顺着上面的笔迹描了一遍,圣匣毫无动静。

他性情坚忍,自不会就此沮丧,又试着往圣匣里注入一道柔和真气。

这圣匣虽是竹制,也不晓得经过何种炼化,端的坚硬无比,佛门真气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

一恸大师不敢强起大劲,唯恐损伤匣内珍藏,只好收手低头冥思。他也算才智敏捷之士,不多时便想出了十数种开启方法,不停的尝试。

可圣匣总不领情,任其左按右掀,始终不动。

丁原看得无聊,干脆靠在树干上,翘起二郎腿打个哈欠道:“老和尚,你慢慢折腾吧,丁某先睡了。”

一恸大师埋头不理,苦苦思索,那边鼾声轻轻响起,也不晓得他是否真的睡着。

日头一点点从东往西挪移,眨眼天近正午。

一恸大师怀抱圣匣静坐树下,怔怔凝视圣匣上的篆文,喃喃低语道:“天机,天机,这天机究竟藏于何处?”

忽然,匣上的篆文仿佛动了起来,在一恸大师眼里渐渐幻化成两潭深不可测的云渊,依稀散发出无形的气机。

一恸大师呆了呆,好像从云渊里看见无数哀怨的魂魄来回飘荡,天地里充满无情的杀戮之息。他的眼睛里泛起绿焰,不知不觉被幻象吸引,视线再移不开去。

慢慢一恸的神情也开始变得狰狞,现出兴奋之色,双手紧抱住圣匣,目光如痴如醉,狂热的低吼道:“杀,杀!天地为炉,日月为炭,万物为铜,皆是刍狗——”

丁原觉察到一恸大师又不对劲,坐起身道:“老和尚,你又在发什么疯?”

一恸大师深陷圣匣产生的幻境里不可自拔,对丁原的喝问置若罔闻,只白髯戟张,肆意狂笑。

丁原略一思量,隐隐揣测到一恸大师的问题出在哪里。

他刚打算出手救助,忽地又想道:“这老和尚作恶多端,挟持娘亲逼我立下毒誓与他合作。而今他自己着了魔,若是就此完蛋,也为世间除去一个祸害。我不乘机除掉他,已算对得起这老和尚,更不曾有违誓言。”

念头转动,他又思忖道:“不成,我这么袖手旁观,任由其自生自灭,与掩耳盗铃有何区别?我既答应要助他获取《玉牒金书》,大丈夫一诺值千金。老和尚固然可恶,但要杀他,我何须凭此下三滥的手段,像这样幸灾乐祸,借刀杀人,非丁某所为!”

他一咬牙,当机立断,纵身欲到一恸大师侧旁,劈手夺过圣匣。

一恸大师眼前幻象立时消失,但他却如同一个输红眼睛的赌徒,浑不甘就此罢手,充盈杀意的眼眸恶狠狠盯着丁原,狂吼道:“还给我!”挥掌拍落。

丁原飘飞躲闪,一恸大师煞势不住,踉跄往前冲出。

步履跌跌撞撞,好似醉酒。他回过头来,再扑向丁原手中握着的圣匣,却完全没有招式章法可言。

丁原晓得一恸此际压根不可理喻,灵机一动扬声叫道:“青雅!”

果然,老和尚闻言猛然四顾左右,眼睛里恢复一丝理智。

丁原乘机运起定心咒,沉声喝道:“魔由心生,幻由欲起。老和尚,你参的什么佛门经典,悟的什么百年禅机,到头来六根不净全是狗屁!”

他骂得酣畅淋漓,痛快之极。

一恸大师木然伫立,眼中的癫狂徐徐褪去,从幻象里又回转到现实之中。

他双目紧紧锁定丁原,吐了口浊气清楚的说道:“快把圣匣还我!”同样的话,两次说来的语气意味已大不相同,显然神志渐苏。

他回想刚才情形,心下暗自凛然,而丁原不啻又救了自己一回。

丁原端着圣匣上下打量,奇怪道:“老和尚,这匣子上的图案花纹,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一恸大师张张嘴,很小心的问道:“你在哪里见过?”

丁原回答道:“应该就是在南无佛境之中。”

他脑海里闪现起自己破解佛境幻象,最后脱身而出的那一刻,三十六沙门尊者与雪鹏蓦然幻化出的一幅奇异光图,两厢印证,竟是丝毫不差。

丁原微一沉吟,右掌摊开,缓缓蒸腾起一蓬银白光华。一恸大师目不转睛的盯着,只不明白他在搞什么花样。

丁原回想着光图最后一瞬的变化,眼前的花纹仿佛渐渐活了起来,如同水波似的涓涓流动,散放出若有若无的红光。

不经意里,他的心念好像感应到圣匣的灵性与生机,掌心中升起一颗颗珍珠似的银色光点,细细一数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六粒,正是他从南无佛境中收得的三十六位沙门尊者灵魄元珠。

元珠冉冉的飘浮起来,恰似有一只只无形的手在轻柔引导,一颗颗的镶嵌到花纹之间的小凹孔中,熠熠生辉。

一恸大师站在丁原身侧,凝重紧张里又含着一缕不可抑制的惊讶。

圣匣上的花纹一条接一条的亮了起来,紧接着犹如淙淙溪流汇向匣盖上的篆文。

当三十六缕花纹流光全部汇入篆文,“天机”两字忽地迸射出一团柔和的红色光晕,圣匣上传来微微震动,“叮”的一声,清脆悦耳。

丁原轻声道:“原来如此。这开启圣匣的钥匙,其实隐藏在南无佛境之中。倘使不能参悟佛境,见到它所幻化出的最后一幅光图,并集起全部的灵魄元珠,纵是得到圣匣,也无济于事。”

一恸大师表面上平静,内心却是欣喜激动无比。开启圣匣,便能得着《玉牒金书》的下落。抑或说不准,金书便藏于圣匣里。

他沉声说道:“丁小施主,赶紧打开圣匣,瞧瞧里面装的是什么?”说着悄然凝聚起佛门真气,灌注右掌,蓄势待发。

丁原恍如不觉,低喝声:“咄!”

掌心里白光一闪,雪鹏幻现,在丁原头顶盘旋两圈,溶成一束光芒注入篆文。

匣盖缓缓开启,一缕金光从缝隙中溢出。

一恸大师屏息凝神,紧张的注视,期待谜底揭晓的一瞬。

“啪!”

匣盖终于完全开启,圣匣内金光暴涨,映耀山林,夺目绚烂的光芒让人根本无法看清里面到底装了什么东西。

两人正自疑惑间,三十七粒元珠从圣匣表面脱颖而出,于浓浓金光万丈中一射冲天,消隐在无垠苍穹尽处。

为着圣匣而守护千年的它们,在完成了漫长而寂寞的使命后,终于重归仙界。

一恸大师的目光情不自禁的目送三十七粒元珠飞升,待到视线重新回到圣匣,立时惊咦道:“丁小施主,你看这是什么?”

悬念一起,却也暂时忘记了打算偷袭丁原的事情。

丁原凝目望去,也不禁为之愕然。

金光浮动,形成一片光幕,里面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一座地底熔岩火池出现在两人面前。

火红亮丽的岩桨汩汩翻腾,此起彼伏的溅出池面,在半空之上迸散,又如星雨似的洒落回池中。

滚滚的黑烟从池底冒起,弥漫飘荡。

尽管只是一幅浮光掠影的画面,却依然能让人感觉到来自熔池的铺面灼热。

在熔池周边,分明是座黑森森的地穴。以肉眼揣测,方圆不下千丈。

黑色的岩壁犹如斧劈刀削,隐约闪烁着一抹抹殷红的光华,该是池内熔浆光彩映照所致。

熔池的正面伫立着一座六角形的法坛,高出地面九尺,分作三层,每一层的边角上,各耸立着一座石柱。最高一层的法坛上,摆放着一尊四四方方的石鼎。

一恸大师诧异道:“莫非《玉牒金书》竟会藏在这熔浆池底?”

丁原刚想回答什么,圣匣中焕放的金光突然扩散开来,将两人一起席卷了进去。

第十章玉牒

金光渐淡,热浪滚滚,两人所站立之处已在法坛之上。

前方的熔浆池中,灼眼的熔浆一团团爆起,隐隐发出滚雷似的闷响。在两人背后,有一条冗长曲折的甬道迤逦,不晓得通往何处。

丁原手中的圣匣光芒徐暗,匣盖“啪”的缓缓合上。

一恸大师目光炯然扫视四周,低声道:“这里便是我们适才在光图中所见着的地方。”

忽地他沉声喝道:“有人!”

丁原灵觉中自也有所感应,心中一奇,思忖道:“这地底熔池难不成也是有人看守?”

他举目瞧去,甬道口里缓步行出两位蒙面妇人,赫然便是雍舆情和容冰枫,丁原愕然问道:“你们两位怎会在这儿?”

一恸大师乍见强敌,眼中寒光掠过,暗自运气提防。

昔日云梦大泽地宫一战,他也曾见识过雍容二人的修为,以一敌一自是不怕,可要同时对付两个,就没多少把握了。

雍舆情答道:“此处乃本教圣坛禁地,我与容师妹已在此守护百多年,终于等到有人持圣匣前来,却不想会是丁公子。”

丁原摇头,学着阿牛的称谓道:“雍姨,你误会了。现下圣匣的主人乃是在下身边的这老和尚,丁某只是答应助他一臂之力罢了。”

容冰枫森寒如电的目光射向一恸大师,冷冷道:“丁公子,你没开玩笑吧。这秃驴与我圣教有不共戴天之仇,又曾暗施毒计逼死令师,你怎可助他!你可晓得这熔池底下藏的是什么东西,若教这秃驴得着,会有怎样的后果?”

丁原颔首,道:“容姨,在下晓得,池底所藏的,便是天陆瑰宝《玉牒金书》。”

容冰枫怒道:“原来你知道,却还要相助这秃驴,可对得起本教历代护法千年守护,又可对得起羽少教主与公子的金兰之谊,手足之情?”

丁原默然半晌,道:“容姨放心,丁某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阿牛和圣教的事!”

容冰枫道:“那好,你闪到一旁,让我杀了这秃驴,夺回圣匣再说!”

丁原摇头道:“容姨,我也恨不能立刻杀了这老和尚为老道士报仇,可现在还不行。”

容冰枫森然道:“为什么,你害怕得罪云林禅寺,又或是害怕这秃驴?”

雍舆情轻叹道:“罢了,容师妹。莫要再为难丁公子了。不论是谁,只要能持圣匣而来,即为《玉牒金书》之主。你我不能阻挠,更不得加害,这是教规所定,亦是咱们立下的誓约。

“既然一恸大师取得圣匣,又寻到熔池仙府,这《玉牒金书》便该归他所有,你我也无权拦阻。”

容冰枫气得一跺脚,哼道:“好,由得你们去!”转身飘入甬道,消失无影。

雍舆情叹了口气,说道:“丁公子,《玉牒金书》就藏于池底。你只需将手中圣匣嵌进身前那尊石鼎内,即可开启机关。

“我得去瞧瞧容师妹,莫让她气急之下又生出什么事来,恕不奉陪了。”

一恸大师目送雍舆情远去,低声道:“丁小施主,老衲也不由得越发的佩服阁下。”

丁原冷笑道:“老和尚,你用不着拍我马屁。”

一恸大师道:“老衲说的乃是肺腑之言。老衲平生除了对一心之外,从无钦佩过其他任何一个人,连羽翼浓也不放在眼里。

“但此次丁小施主相助老衲夺得《玉牒金书》,尽知其中秘密,依然能够保持一诺千金,不为所动,这等气度,实令老衲钦佩。”

丁原道:“稍后阁下得着《玉牒金书》,第一个要除掉的人,恐怕便是丁某。现在也不必假惺惺的再来这套。”

一恸大师被丁原说破心事,并无尴尬之色,回答道:“自古一山难容二虎。赫连宜一死,天下能堪称老衲对手者,首推丁小施主。

“况且,待到老衲炼化《玉牒金书》,丁小施主的毒誓也算解除。届时纵是老衲想放过施主,施主却也未必肯放过老衲。”

丁原高声道:“不错,为着老道士,丁某也势必不能饶过阁下!”

一恸大师呵呵笑道:“稍后一战,老衲也甚是期待。不过,看在你几次救助老衲的分上,老衲再善意提醒施主一句。

“一旦等老衲炼化《玉牒金书》,直等若神佛降世,丁小施主修为虽高,却未必堪受一击。”

以一恸大师的智慧,自然明白这么一说,不啻是激起旁人的窥觑翻悔之念。

可他既知丁原秉性,料定此子纵知如此,也绝计不屑出手夺宝,反而会由此激起丁原骨子里的傲气,静待一战。

果然,丁原不再说话,慢慢将圣匣嵌入石鼎之中,刚好是严丝合缝,一点不差。

转回头对一恸道:“紫竹轩门下,从无贪生怕死之辈。老和尚,悟道在心,而非靠投机取巧,倚仗仙宝。《玉牒金书》再是神奇,也未必能让你真的成佛成仙。”

“叮——”

圣匣清啸,边缘亮起一缕金光,缓缓流动,从石鼎四周的小孔溢出。

一恸大师屏息凝神,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石鼎的变化。

“忽”的一声,石鼎腾起金色的光焰,通过鼎足渗透到法坛光滑的石板上。

石板也紧跟着亮起来,一层层波浪似的金色涟漪潮水般涌向四周,沿着边角的六根石柱向上攀升。

当流光升至石柱顶端,两人脚下的法坛微微震颤,开始缓缓的下沉,旋即与第二层法坛持平。

遍布的金光迅速向第二层法坛的石板上蔓延,又很快点亮了那六根石柱。

一炷香后,三层法坛降至地面,十八根石柱通体剔透,金光灿灿,逐渐显出一行银钩铁划的字迹:“遗玉牒金书以终浩劫,悟天道仙心而开泰平”。

“哗啦”巨响传来,池面熔浆澎湃,迸射起一道两丈粗细的亮红光柱。溅起的灼热岩浆火雨般四下飞洒,落在地上“嗤嗤”冒起一团团黑烟。

光柱里一条三尺长,一掌宽的银白飘带如丝如绸,上下飞舞盘旋,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仙家真言,闪耀着熠熠金辉。

一恸大师眼中焕起异彩,喃喃自语道:“《玉牒金书》,老衲终于得着了《玉牒金书》!”声音因激动而不可抑制的颤抖。

那道光柱弹指散淡,一恸大师在法坛上盘膝坐倒,口中真言念动,祭起迦罗佛钵,一蓬光瀑泄落,正罩住《玉牒金书》,将它徐徐收入钵内。

他止念静心,凝神守一,双手佛印变幻,三甲子真元汩汩奔腾,催动起迦罗佛钵高悬空中,光焰如炽。

《玉牒金书》在佛门无上法力的炼化之下,变得通明闪烁,上面的金文一行行消融。

一恸大师猛地低喝道:“咄!”头顶红光乍现,元神脱窍腾空,佛光煌煌,宝相庄严,遁入佛钵。

丁原顿时醒悟,原来这老和尚竟是以迦罗佛钵为鼎炉,以元神为引,借苦苦修得的佛门真元炼化《玉牒金书》,令其凝铸成丹,消弭魔气之患。

孰知一恸大师的元神刚一融入佛钵,钵内立时腾起一串银白光焰,嗤嗤鸣响。

迦罗佛钵好似狂风暴雨里的一叶扁舟上下翻动,释放出红绿两蓬光芒。

那蓬绿芒在银焰的蒸腾下不断丝丝消融,气机牵动下一恸大师的肉身剧烈颤抖,口鼻中淌落殷红血丝。

猛听得迦罗佛钵内一恸大师低吼如雷,一束光澜砰然炸开,佛钵刹那支离破碎,从里面射出一团光球。

这光球中央一恸大师的元神隐约可见,浑身泛起红绿两色光雾。外圈《玉牒金书》幻化的猎猎光焰熊熊燃烧,竟是在反噬其主。

一恸大师元神扭曲翻腾,在银焰里忽而膨胀忽而收缩,神色惊恐绝望,狰狞可怖,完全失去了遁入佛钵时的肃穆慈和,悠然自若。

他低低嘶吼,不停凝结出法印对抗《玉牒金书》,三甲子多的真元仿佛朝露一般被蒸发抽空。那抹幽绿的光华徐徐黯淡,却显得更加的艳丽。

丁原怔怔仰首观瞧,亦没有料到情势会如此急转直下,演变成眼前这般模样。好像已不是一恸大师在炼化《玉牒金书》,而是《玉牒金书》正在炼化一恸大师的元神。

他正在疑惑间,丹田内突然灼浪涌动,仙灵朱果的火毒不早不晚,偏赶这个当口上来凑热闹。

他昨夜在灵空庵中激战连场,收南无佛境,闯无量佛阵,早激起体内潜伏的火毒。兼之此处熔浆滔天,奇热无比,亦令火毒来势更加的凶猛。

丁原暗叫苦也,农百草所赠的丹丸早已告罄,如今只能咬牙硬挺。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火毒已经蔓延全身,经脉内腑齐齐像火一样燃烧起来,额头上冒出涔涔冷汗。纵是有心救助一恸大师,也是自顾不暇。

一恸大师吼声如雷,元神奋力回收,归附肉身。

没曾想这竟是祸水东引,老和尚的身躯里,绿、红、银白三色光芒齐齐绽放,浑身上下犹如蜂窝般千疮百孔,飙射出上千道血箭。

“轰——”的闷响,偌大的肉身在漫天光澜里顷刻灰飞烟灭,仅剩一股元神脱出,孤魂野鬼似的飘荡在罡风狂澜里。

一恸大师凄厉长啸,元神风驰电掣,疯狂的在熔岩仙府中打转盘旋,似乎想挣脱卷裹在其上的那团银白光焰。可不论他如何的挣扎,却总是徒劳无功。

“丝丝”轻响里,元神中的幽绿魔光一点一滴的被蚕食殆尽。

他的眼中充满狰厉与癫狂,忽然瞥到盘膝端坐在法坛之上运功的丁原。绝望之中的他,好像是找到了最后的一点发泄口,恶狠狠吼道:“就是你,是你害我如此!丁原,老衲就要你陪葬,永世不得超生——”

他高高飞起,化作一束弧光朝着丁原激射而来。

丁原虽火毒发作浑身难以动弹,可感观犹存。见着一恸大师的元神丧心病狂扑将过来,心知是生死关头,不能有半点犹豫。

他勉力从丹田凝聚真元,意念守一催动六道神剑。

奈何一口气刚提到胸口立刻涣散,反激得经脉痛楚莫名,喉咙里一甜,含住一口热血。

迎面迫来的庞大杀气宛如摧枯拉朽,破体而入,他竟只能眼睁睁瞧着一恸大师的元神惊鸿飞电似的逼近。

丁原气血沸腾,脑海里一阵天旋地转,意念恍惚中想道:“我还没等到仙灵朱果的火毒夺去性命,就要这么不明不白与老和尚同归于尽。”

他咬牙凝息,便欲自爆丹田,与一恸大师的元神拼个玉石俱焚。不防丹田一暖,隐约有一团甘露般清泉生成,磅礴涌出。

恍恍惚惚之中“砰——”的一记惊天动地轰鸣,丁原眼前白光飞卷,扩散开来,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也同时爆裂,就此失去了知觉。

迷迷糊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好像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飘浮,被一层层看不见的波涛掀起,又抛落。

终于,隐约的听见有一个人的声音说道:“师姐,你快过来看。”

丁原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到底置身何处,那说话的人是谁?

可眼皮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极度的疲惫酸软包围着全身,经脉与丹田如同被抽空了一样的空荡难受。

迷糊中,眼前似乎有光影出现,耳中又听到有人轻轻唤道:“丁公子——”

他艰难的眨着眼睛,吃力的慢慢撑开眼皮,眼帘里晃动出雍舆情和容冰枫的身影。

原来自己还没有死,丁原的心里一松,重新合上双眼,全身骨骼寸断之感让他乏力至极,只想沉沉的再睡上一觉,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想说。

以后十数日,丁原时而苏醒,时而昏睡,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丹田内又有了真气充盈流动的感觉。

有时候,他在睡梦中朦朦胧胧,感受到有一股绵绵热流从自己胸口的檀中穴注入,流转周身经脉好不舒服。

潜意识里,明白该是雍舆情和容冰枫在以自身的真气为他疗伤。

这日午后,丁原醒转过来,就瞧见石室里一灯如豆,雍舆情正坐在床边的石椅里假寐。

他静躺了片刻,双手按住床板,想勉力坐起身。

雍舆情立刻察觉,伸手扶着他依靠在枕头上,微笑道:“丁公子,你的气色又好了不少。用不了几日,就能生龙活虎的下地行走啦。”

丁原感激道:“雍姨,这些日子着实辛苦你与容姨了。”

雍舆情含笑道:“丁公子何须客套。当日六大剑派围攻云梦地宫,本教危在旦夕,得蒙丁公子仗义相助,始得化险为夷。

“这等大恩,本教兄弟姐妹无不铭感肺腑。今日能为丁公子略尽棉薄之力,舆情甘之如饴。”

丁原笑了笑,问道:“雍姨,我又睡了多久?”

雍舆情不假思索的回答道:“算上今天,丁公子已在床上躺足了半个月。”

丁原笑道:“竟是这么久?不过我现下已无什么不适,想来也不碍事了。”

雍舆情道:“说是不碍事,你却没见着那天被我和容师妹救回时,自己的模样有多吓人。

“我也一直奇怪,当日我与容师妹离去后,熔岩仙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不见了那老和尚?”

丁原一边回忆,一边将经过说了,又简略的叙述了娘亲为一恸大师所掳,自己被迫立誓助他获取《玉牒金书》的前因后果。

雍舆情点头道:“看来那老和尚的元神多半是为《玉牒金书》炼化,已不复存在。只是《玉牒金书》又去了哪里?”

丁原摇头道:“这我也不晓得了。我见那石柱上的留字,似乎言道《玉牒金书》乃仙人遗泽,以应天陆浩劫之用。倘若就此消失,丁某罪大莫赎。”

雍舆情道:“丁公子,你也不要太过责备自己。事情发展到这步田地,也是天意。”

她见丁原说了一阵子的话露出疲倦之色,于是起身道:“丁公子,你暂且休息一会儿。我去瞧瞧劣徒可有将今日的空灵石乳送来。”她转身出了石室,轻轻带上房门。

屋里一片宁静,丁原却已经睡不着了。

他靠在枕头上又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暗暗思忖道:“我只当自己难以幸免,不料又一次大难不死。奇怪的是那老和尚的元神,与《玉牒金书》一起消失不见,未免有些蹊跷。

“那老和尚作恶多端,又害死了老道士,如今一死相偿,连元神也灰飞烟灭,有什么仇也都该解啦。”

他正想得出神,冷不丁听见有人低沉的叹息道:“多谢丁小施主还记得老衲,回想前尘,老衲亦是感慨万千,一言难尽。”

丁原大吃一惊绷直身体,低喝道:“一恸!”目光环顾石室,舒展灵觉遍搜各处,却寻不出一恸元神藏身的所在。

一恸大师的声音继续道:“丁小施主,你不必找了。老衲的元神现在就在施主的体内。

“说来也是天意冥冥,前一刻你我还剑拔弩张,要斗得玉石俱焚,却没想彼此的元神藉着《玉牒金书》竟水乳交融,共存一体。

“老衲现在,也不晓得是该哭,还是该笑?”

丁原嘿道:“老和尚,你搞什么鬼,以为丁某是三岁的孩童,随你哄骗么?”

一恸大师道:“老衲何尝希望这样?我本打算以元神炼化《玉牒金书》,可千算万算不如天算。想那《玉牒金书》乃上天瑰宝,封魔仙印,堪称万魔克星。老衲明知如此,却依旧心存侥幸,恃强而为。

“奈何心头一点魔障未泯,不仅没能炼化金书,反被它封住了元神,将老衲辛苦修炼的魔气尽数消融。待我察觉有异时,已再无力脱身而出。”

丁原道:“可我分明记得最后老和尚你凝聚元神轰向丁某,要置我于死地,怎么又会将元神渡入了丁某体内?”

一恸大师回答道:“老衲也只记得最后关头,丁小施主的体内突然爆出一团白光,似是传闻中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祭出。

“《玉牒金书》该当是与它龙虎交汇,故而非但没有伤着丁小施主,反倒为施主收去。只是苦了老衲,元神为《玉牒金书》封印,进出不得,如坐囚笼。”

丁原没有说话,细细思虑一恸大师的解释,只觉得匪夷所思,有如天方夜谭。

忽听一恸大师叹道:“莫说丁小施主不能相信,老衲起始也一样的难以置信。这几日来殚精竭虑,苦苦思索,才勉强想通了其中奥妙。”

丁原不经意的哼了声道:“你醒转得倒比我早。”蓦然浑身一震,差点从床上跳将起来,愕然道:“老和尚,你居然能晓得丁某在想什么?”

一恸大师道:“或许,这是老衲如今惟一能有的好处吧。不过丁小施主不必担心,你若抱元守一,集中意念之时,老衲的神思也就无空可入,不能再感应到施主的思绪。”

这回轮到丁原笑不出来了,说:“老和尚,你总不能让我时时刻刻抱元守一吧?不成,我得想一个法子把你从里面弄出来。”

一恸大师道:“这可就难了。除非老衲自爆元神,挟着《玉牒金书》破体而出。不然,施主眼下也别无他策。

“好在你我已是同荣共辱,而且老衲元神封印在《玉牒金书》中难以舒展,丁小施主也不必担心老衲会对你有所不利,更不用忧虑老衲喧宾夺主,占了你的肉体。”

一恸接着说道:“当然,还有一个法子能将你我分离,这也是老衲现今仅存的希望。倘使有一天丁小施主能得悟天道,化羽飞升,老衲的元神也能沾着施主的光,重获新生,转世为人。”

丁原冷笑道:“老和尚,你想得倒美。可惜像你这种人,压根不配转世重生。”

一恸大师默然半晌方道:“丁小施主所言不差。老衲恶贯满盈,能得施主之身庇护不死,已是幸事。

“而今老衲体内的魔气为《玉牒金书》尽数化解,再无走火入魔之忧;更得它灵气涤荡,心台亦为之一清。

“老衲醒后无事,便随施主思绪而动,受益之深,难以言喻。唉,万事皆有因果。老衲百多年来,入魔甚深,虽知晓却惘顾。直等劫后余生,万念俱空之后,才似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丁原道:“老和尚,你莫要说的比唱的好听,丁某可不吃你这套。”

一恸大师道:“丁小施主这么说,老衲也无话可辩。但老衲还是要由衷恭祝施主因祸得福。

“《玉牒金书》已化入施主体内,尽为所用。现下施主等若仙魔金身,堪与日月同辉,而共天地长存。老衲辛苦一场,到头却为施主做了嫁衣。

“不过,这天陆浩劫,恐怕也一样要应证在施主身上!”

请继续期待《仙剑神曲》第三部精采完结篇

完结篇预告:

一恸大师万里奔波,终于得到了传说中的天陆瑰宝《玉牒金书》。他满怀希望的想以元神炼化玉牒,收为己用,却不料到头来白白辛苦一场,为丁原做了嫁衣。

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的元神为《玉牒金书》封印,居然钻进了丁原的体内。

一对原本不共戴天的生死冤家,莫名其妙的共存一体。而就在此时,翠霞山潜龙渊异象频生,天陆浩劫正迫在眉睫!

第二第十二集 天缘注定(全书完)

第一章天劫

日头缓缓往後山沉下,叠翠谷静谧的沐浴在漫天豔红的云彩里。

姬雪雁沿著松间小径悠閒的一路走来,手里拎著食盒,怀里抱著一个小酒罈,罈钵上尚沾著些泥渣,想来其中应是碧澜山庄埋藏於地的陈年佳酿。

彩儿欢快的飞前飞後。

对於一只鸟儿来说,这世上似乎永远不会有什麽长久值得忧愁和牵挂的事,纵然它是一只通灵的七彩鹦鹉。

空山清幽,人閒花落,枯叶在姬雪雁的脚下发出沙沙的轻响。

远远的,便听见曾山扯著嗓门大呼小叫道:“不算,你还没有落子,我老人家凭什麽不能悔棋?”

这熟稔的嗓音传到姬雪雁的耳朵里,有种别样的亲切感,空寂的後山更因此而多了几分生趣。

接著听到毕虎的声音,老贼头慢条斯理、得意洋洋的笑道:“曾老头,落子无悔,三岁小孩也晓得的规矩,你还要我再教你几回?”

曾山不满的嚷道:“又不是下注赌钱,就算悔一步两步,又能怎的?”

毕虎不依不饶道:“一步两步?这盘棋你少说也已经悔了十步二十步了。乾脆我投子认输,让你一个人赢去好了!”

曾山的声音稍低下来,但仍然用一副大义凛然的口吻说道:“这怎麽成?谁要你让了,难不成我还赢不了你?

“毕老贼,你也不拿面镜子照照,就凭你那三脚猫的棋艺,若非我老人家手下留情,早把你杀得丢盔卸甲、落花流水了。”

毕虎哼哼道:“死了的鸭子嘴壳硬。你要真有这本事,便别悔棋!”

听著这两位年纪一把、胡子一堆的人,为棋盘间小小的方寸之地你言我语,互不相让的斗嘴,姬雪雁的樱唇边泛起久违的明媚笑容,抬眼望向叠翠谷谷口的那座凉亭。

亭子里毕虎悠哉游哉的跷著二郎腿,瞅著对面的曾山一脸嘻笑。

曾山双手撑在石桌上,低头瞧著棋局,同当初与丁原斗蛐蛐时较真的模样一般无二。

石矶娘娘端坐在一边,笑盈盈道:“毕虎,咱们明儿一早就要上路回返云幂宫了,谁晓得这盘棋下完,下次再见面又是什麽时候?你今天都赢了那麽多局,便不能让著点曾山麽?”

毕虎绿豆小眼骨碌碌乱转,道:“好,既然清妹开口求情,我老人家也宽怀大度,得理便饶人。

“曾老头,我便许你再悔最後一次,下回可不准再耍赖了!”

曾山英雄气短,老著脸皮道:“谁耍赖了,原本就该这样。”

忽然圆圆鼓鼓的鼻子微微耸动,他挺直身体双眼发亮道:“好香好香,我老人家好久没闻到这麽地道的香味了。”

石矶娘娘瞧著姬雪雁缓步而来,微笑道:“雪儿姑娘,今儿你怎得空来探望咱们?”

姬雪雁道:“雪儿昨日方从东海回返,想著许久没见过曾老爷子,於是弄了些好酒好菜,前来孝敬他老人家。”

曾山眉开眼笑的在胸前猛蹭双手道:“还是女娃儿你有孝心,我老人家没白疼你一场。”他一面说著,一面迫不及待接住姬雪雁递过来的食盒。

毕虎皱眉问道:“曾老头,咱们这局棋还下不下了?”

曾山随手在棋盘上一捋,百多颗黑白两色的棋子如同自己长了眼睛般,稳稳当当飞进各自的棋盒里,“哗啦啦”脆响一片。

他也不管身边有石矶娘娘和姬雪雁,恶形恶状的以手代筷,夹起一条熏鱼往嘴里塞去,一边嚼一边还含含糊糊的嘟囔道:“有好吃的还下什麽棋?吃完了我老人家再陪毕老贼重新玩一局。”

彩儿脆声叫道:“羞啊,羞啊,这麽大年纪还耍赖!”

曾山吐出鱼骨,笑咪咪的盯著彩儿,道:“你这鸟儿细皮嫩肉倒也不错,就是嘴巴碎了一点。若是用三昧真火烤来吃,味道一准很香。”

彩儿“嘎”的惊叫一声,明晓得曾老头是在开玩笑吓唬自己,仍禁不住在姬雪雁的肩膀上瑟缩,掉转尾巴朝著曾山,小脑袋埋进姬雪雁的衣领里紧张道:“彩儿不好吃,彩儿的肉酸得很!”

曾山眨眨眼睛,道:“奇怪了,你怎麽晓得自己的肉是酸的?莫非自己早已偷偷的尝过?”

石矶娘娘为彩儿抱不平道:“曾山,你好端端的吓唬彩儿作甚?”

曾山大嚼著美食一屁股坐到石桌上,嘴里依然含糊不清的道:“明儿一早你和毕老贼都要回云幂宫了,这儿又只剩下我孤家寡人,整日对著叠翠谷发呆。不逮著这机会多说两句,还等到什麽时候?”

石矶娘娘怔了怔,叹口气道:“曾山,你若真是觉得寂寞,今後我和毕虎便多来这里陪你说笑玩耍就是。”

曾山摆摆满是油渍的脏手,笑嘻嘻道:“免了,免了。反正百十年我老人家都这麽一个人无聊过来了,也没什麽打紧。

“实在闷了,我自己也能找乐子玩,活人也不能被尿憋死了!”

石矶娘娘忍不住道:“这就好。今後你一个人要多用心照顾自己,别永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衣裳有破洞非但不补,反从破洞中伸出手指头来戏耍,唉!”

毕虎出奇的没呷酸醋,接著话说道:“曾老头,有空记得到云幂宫来找咱们,到时我再陪你下上三天三夜的棋,打上三天三夜的弹子。”

姬雪雁见大夥儿说著说著忽然带出伤感之情来,急忙从食盒里取出杯盏道:“雪儿带了好酒来,不如咱们先喝上一杯?”

石矶娘娘为众人斟上酒,关切问道:“雪儿姑娘,丁小哥还没有消息麽?”

姬雪雁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前些日子我总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担心他会出什麽事。”

毕虎道:“放心,丁原那小子命硬著呢!他不去招惹别人就已经很好了。”

石矶娘娘道:“丁小哥的修为那是没得说,可我想不通的是,为何他修为越高,闯下的祸事就越大?

“这次居然与一恸那老和尚联手夜袭藏经塔,将灵空庵珍藏千年的圣匣盗走。丁小哥原本挺聪明的一个人,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曾山摇著一个手指头道:“不糊涂不糊涂,那就是丁小子的风格,率性而为,又总以为凭一己之力,可办天下人所不能之事。”

石矶娘娘瞥了眼姬雪雁,说道:“可灵空庵毕竟也是雪儿姑娘的师门,丁小哥这麽不管不顾,可教雪儿姑娘有点为难了。”

姬雪雁轻摇玉首道:“师父和师叔她们并未责怪雪儿,其实对丁郎也并无太多怒意。雪儿现下最放心不下的,是他至今连个人影也没有,真不知该怎生是好?”

毕虎眨巴著眼睛自作聪明的说道:“要是丁原没事,就该早回来了才对,至今不归,莫非,是被一恸那秃驴给--”

石矶娘娘一声清叱截断道:“毕虎,你干什麽老胡说八道?一恸那和尚算得了什麽,他怎害得了丁小哥?”

毕虎见姬雪雁面色一下变得苍白,无助哀求的眼光盈盈投向众人,老贼头也明白自己这番自作聪明用错了地方,声音细得如同蚊子叫,耷拉下眼皮望著地上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嘛,不当真,不当真的。”

石矶娘娘没好气的埋怨道:“不当真的话你说出来干什麽,想著能显示你见识高、舌头长是不是?”

曾山把四个酒杯收过来放在自己的眼前,全部斟上美酒,左手碰右手自个儿玩起了乾杯游戏。

他自顾吃得欢畅玩得开心,还不忘记时不时偷瞟一眼被石矶娘娘好生一通教训、垂头丧气不敢吱声的毕虎。

突听两只酒杯相碰,“叮--”的清音悦耳萦绕不绝,曾山呵呵笑道:“丁小子,说到就到。雪丫头,你别担心啦,看丁原不是回来了麽?”

姬雪雁抬头仰望天际,但见霞光渐退,一弯钩月现出淡淡的身影,却哪里有丁原的影子?一颗心大起大落,不禁嗔声道:“老爷子,你又拿雪儿开心。”

曾山道:“我老人家啥时候骗过你,嘿嘿,来的人还真不少,这下叠翠谷可又热闹了!”

姬雪雁的明眸亮了起来,目光尽处,几道人影御风而来,一马当先的正是丁原。

姬雪雁惊喜交集,飞身迎上唤道:“丁原--”

丁原加快速度前冲,轻舒猿臂揽住雪儿的小蛮腰,微笑道:“雪儿,曾老头可有欺负你了?”

立时听著下面的曾山叫冤道:“我哪里有?丁原,你小子不要刚回来,便想著给小妮子撑腰,开始编派我的不是。枉我帮过你那麽多忙。”

丁原拉著姬雪雁的手在亭外飘落,後面盛年、墨晶、卫惊蛰也落了地,紧接著是阿牛和秦柔。

毕虎一吐舌头,贼笑道:“今儿可是个好日子啊,大夥儿全都聚到这里来了!是赶著来给清妹和我老人家送行的吧?”

丁原心情不错,顺著毕虎的话说道:“我刚一回来,就听说老贼头和石矶娘娘明日要回云幂宫的消息,於是赶紧过来看看,盛师兄他们便也一同跟了过来,大夥儿在一起也热闹些。”

毕虎拖长声音笑道:“丁原,我老人家有何好看,你小子迫不及待要看雪儿姑娘才是真的吧?”

卫惊蛰天真烂漫,闻言点点头认真的道:“可不是,丁师叔回来第一个问的就是雪儿姑姑。”

姬雪雁双颊浮上红云,喜悦令她的脸上焕发出醉人的神采,凝望丁原的眼波中满是柔情荡漾。

老贼头看得一呆,胡思乱想道:“这女娃儿确实娇豔,嗯,比起我的清妹,也只差了一点罢了,难怪丁小子宁愿以命相换。”

墨晶拨弄著卫惊蛰的头发莞尔微笑,柔声道:“蛰儿,休得胡说。”

卫惊蛰不解的望著墨晶,心里带著几分委屈,想道:“我没胡说啊,丁师叔可不是一回来就在询问雪儿姑姑的下落吗?”

石矶娘娘问道:“阿牛小哥,你不是回云梦大泽了麽,怎麽一转眼又溜回了翠霞山,你这教主可当得著实不怎麽称职啊?”

阿牛挠挠脑袋憨憨笑道:“我是和丁小哥一块儿从云梦大泽的地宫回来的,想拜祭一下师父。再过几天,就是他老人家一年的忌日了。

“至於圣教的教主麽,我当得的确有点不怎麽样。等再过一段日子,我便打算辞了。”

石矶娘娘点头道:“阿牛小哥,难得你将令师的忌辰记得如此清楚。”

曾山插嘴道:“傻小子,那魔教教主不当也好,你原本就不是那块料。不过,你不作教主了,今後又干什麽?

“呵呵,我明白了,定是和秦丫头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偷偷的生一大堆孩子去。”

这边阿牛涨红著黑脸搬救兵似的拿眼看著秦柔,一旁的姬雪雁却被勾起了心事。

她想起昔年自己与丁原的约定,期望著有朝一日能摆脱尘世间烦恼,寻访到传说里的海外仙山,去过那悠閒快乐的日子,然後,再为他生下一堆蹦蹦跳跳叫著爹娘的儿女。

只是那梦,为何变得如此遥远!

梦在开始的地方,令人於期待中感受希望,那时即便是忐忑,也多有一份快乐;而当梦越离越远,终至遥不可及之时,徒令人空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时的失落,惟剩时光流逝的哀伤。

丁原从姬雪雁无语微笑的脸上读出了那丝哀伤,悄悄一紧手中的纤纤玉手。

姬雪雁借著天上钩月投下的微弱光华,看著丁原青春的侧面,那棱角分明的嘴唇、挺直的鼻子都是那麽熟悉,只是原本光滑额头上,现在不自禁的总是眉心微皱。

姬雪雁想伸手将那抹皱纹抚平,可是现在她不敢,那一定会招来老贼头的大呼小叫,她只能悄悄的也将丁原的手抓得更紧,向丁原身边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秦柔软软的声音道:“启禀师叔祖,阿牛是想恳请淡一师伯恩准,许他重返翠霞。天陆虽然很大,可我们还是觉得紫竹轩最好。能够与盛师兄他们一起,阿牛与我也就心满意足啦。”

曾山哈哈笑道:“傻小子果然没什麽雄心壮志,放著教主的威风不要,想回紫竹轩过苦日子!

“嗯,这样吧,我老人家心肠最好了,赶明儿我替你去找找淡一那老牛鼻子,谅他也不敢不买我老人家的金面。”

阿牛大喜过望,感激道:“曾师叔祖,阿牛先谢谢你老人家了!”

曾山满不在乎的挥挥手,大咧咧说道:“小菜一碟,包在我老人家身上就是。”

毕虎问道:“丁小哥,你和一恸那老和尚联手盗走圣匣,又是怎麽回事?你倒是赶快说来听听。”

丁原也不隐瞒,将前因後果说了,只隐去一恸大师如今元神藏於自己体内的细节,只说他被《玉牒金书》反噬,形销神散而亡。

毕虎狠狠说道:“该,这老和尚干了那麽多缺德事情,就这麽死了还算是便宜了他呢!”

丁原隐约感觉体内传来不可听闻的一声叹息,道不尽的沧桑惆怅,却没有开口。

曾山眨眨眼睛,道:“如此说来,丁小子,这《玉牒金书》现已融入你的体内?”

丁原道:“不错,也不知怎地它便与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合在一处了。我现在几乎不必刻意提气聚功,丹田与经脉里都是真气充盈,汩汩奔流,全灵台直能感应到虚空点点,尽与身融的奇异状态。”

曾山苦著脸叫道:“糟糕,糟糕,这下实在糟糕透顶。”

阿牛奇道:“曾师叔祖,丁小哥得此奇遇该是好事,您为何会说糟糕?难道这《玉牒金书》中还另藏隐患不成?”

曾山道:“隐患倒没有,不过有些事情却是大大的不妙了。”

他的解释含糊其辞,众人如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抓不著要领。

石矶娘娘见曾山不肯明说,也懒去追究话中深意。

她把杯盏一一斟满,说道:“难得大夥儿有机会又开开心心聚在一起,不如先乾上一杯。”

盛年笑道:“不错,此酒正可为毕兄和云宫主饯行!”

姬雪雁看看自己带来的杯盏,蹙起秀眉道:“可惜我杯子带少了,不够大夥分。”

曾山的糟糕事说抛开就抛开,刚才还愁眉苦脸,这会儿立马又笑嘻嘻拊掌道:“这个好办,我老人家索性出道题目,考考你们几个。”

他伸手在丁原、盛年、阿牛、姬雪雁身上指过道:“你、你、你、还有你和我老人家,咱们谁也不许用杯子,各自另想办法。把这些杯盏,留给毕老贼他们用。”

说完他忙不迭的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虚扣成环,好像真捏著一只酒杯,低喝一声:“起!”指尖碧光一闪,亮起一簇光晕,慢慢幻化成酒杯模样。

他得意洋洋的伸左手抓住酒罈,斟满了这只以真元凝铸的光杯,道:“先说好了,可不准偷师我老人家的独门绝学,大夥儿自谋生路。”

丁原道:“曾老头,你这手很稀罕麽?”

他探出右掌,微一运念,罈中美酒“哗啦”飞出,如条银白匹练凌空落到掌心上方,徐徐凝聚成一只货真价实的“酒杯”。

毕虎咋咋舌头,以他的修为,如丁原一般的将酒汁从罈中倒吸出也不是难事,可要想凭空凝铸杯状,可就办不到了。

众人轰然喝采,姬雪雁道:“下面该轮著我啦,不过我可没老爷子和丁原的本事,就取个巧儿吧,大夥儿莫要见笑。”

天心碧竹一展,一道水练从罈中应声而起,在姬雪雁面前筑成七彩虹光,以姿态而论,三人里实数她最美。

丁原托著酒杯,催促道:“阿牛,到你啦。”

阿牛想了一想,双臂虚抱胸前,银白光华旋转如星云,汲起一团水雾流动其间,熠熠生辉,正用上了“盈虚如一”的功夫。

盛年哈哈一笑,拎起酒罈道:“献丑不如藏拙,这罈子里剩下的美酒,便由在下包圆就是。”

众人没想到盛年也会耍赖,异口同声道:“不成,这也太便宜你了!”

墨晶微笑道:“盛大哥虽有取巧,可也并未违反规则。适才曾师叔祖言道,不准用酒杯,却没说不可用酒罈。”

曾山哼道:“小妮子,我老人家就晓得你会帮他。也罢,便饶了这小子一回。”

众人齐齐“举杯”一饮而尽。

此酒深埋土中数十年,滴滴醇厚,姬雪雁与秦柔不胜酒力,玉颊上均透出红晕,墨晶赛雪肌肤本就无人可比,此时被酒晕一染,更显玉光交映,红霞如画。三女有如百花盛绽,春色满园,直教叠翠谷亮丽了起来。

曾山一抹嘴,呼了口长气,舒畅道:“痛快,痛快。等再过两年,你们几对都生了娃儿,那就更热闹有趣了。”

彩儿等了好久终於等到了这个机会,呼啦一下展翅飞到丁原肩膀上,道:“老爷子,你就等著吧。到时候,十几个小孩都爬到你身上,拔光你所有的头发胡子,让你出家当和尚。”

众人哄堂大笑,毕虎更是笑得身子滴溜溜转著打跌,莫名其妙的,毕虎立定一个方向,笑声徐歇,直呆呆瞅著天际,好像发现了有什麽比鸟儿报仇更让他感到新奇的事情。

石矶娘娘唤道:“毕虎,你在瞧什麽,恁的入神?”

毕虎伸手往空中一指,说道:“清妹,你瞧,那朵红彤彤的云彩好奇怪。前一刻还只是淡淡的几丝雾气笼罩山头,可我才刚笑了三声,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成这样啦。如此奇景,咱们以前怎没见过?”

石矶娘娘等人闻言齐齐望去,果见一蓬有若胭脂般殷红的云絮,轻轻从黑影朦胧的山後升起,冉冉飘浮不散,好似一朵花冠戴在了坐忘峰顶。

姬雪雁讶异道:“咦,那边不是潜龙渊麽,怎会升起红云?”

对於那个曾令她催断肝肠的伤心之地,姬雪雁自是再熟悉不过,瞧见这团云絮,更生出蹊跷惊讶之感。

丁原心中升起的异样压迫感令他很不舒服,道:“不对,这本该是潜龙渊底的血雾,可不是什麽普通的红云!”

他曾在潜龙渊中待过两年,渊中除他与年旃元神游荡外并无他人,後来知晓原来都是这血雾作怪,将坠渊之人的魂魄吞摄於无形,现在这血雾从渊中逸出,一旦蔓延开来,翠霞派弟子首当其冲将受其荼毒。

曾山似乎走神了小半会儿,眺望著那团红云,面色古怪复杂,喃喃道:“等了数万年,终於是等到了。”

阿牛没听明白,问道:“曾师叔祖,您在说什麽,谁等了数万年啊?”

曾山不答,意兴索然说道:“真没意思,正玩在兴头上,偏赶这时候来。我老人家得去潜龙渊上转一圈,你们该干嘛都干嘛去吧。”

丁原道:“曾老头,你想扔下咱们一个人开溜,休想!要去便一起去。”

曾山顺手抄起一只大鸡腿,一个筋斗翻上凉亭道:“你当我老人家是去找乐子麽?天劫一起,生灵涂炭,弄不好咱们只能到阴曹地府去喝酒了。”

毕虎急忙问道:“天劫,什麽天劫?”

却见曾山身形飞闪,转眼变成一个小黑点,往著潜龙渊的方向御风而去。

石矶娘娘说道:“废话什麽,追上去瞧瞧不就知道了麽?”

不妙的预感完全代替了方才的快乐,众人循著曾老头的背影,不消片刻赶到潜龙渊前,遥遥看见曾老头飘然伫立在山崖顶上,双手负後凝重得似乎换了一个人,目不转睛的注视著那团不断凝聚的红云。

潜龙渊里殷红妖豔的雾气汩汩朝上翻腾冒出,破开浮动在表面的那层黑色云岚,与渊顶的红云连成一体,朝四周扩散膨胀。

姬雪雁曾经听丁原说起过他在潜龙渊中的遭遇,故此对这血雾也并不陌生,面对蓬勃上升的红雾惊奇的问道:“这血雾以前从未溢出过潜龙渊口,今日怎会突然冒了出来?”

毕虎强自笑道:“这道理还不简单,想必它和曾老头一样,在底下待得闷了,想出来透口气,溜达溜达。”

曾山斩钉截铁的否定道:“它出来可不是为著透口气,而是八百多年前翠霞派祖师爷留下的预言,竟真的要应验了!”

姬雪雁脱口而出道:“龙起翠霞,天劫莅临!”

石矶娘娘不解道:“雪儿姑娘,这话是什麽意思?龙起翠霞,这眼前的红云是龙麽?天劫又是从何说起?”

姬雪雁道:“我也不晓得这话究竟是何意思,只知道八百多年来,翠霞派里始终都流传著这麽一句祖师爷留下的预言。”

第二章炼剑

曾山挠挠乱糟糟的头发道:“你们不用都看著我,我老人家说出来就是。

“传说上古时候,仙界与天陆之间并非如今这般惟有飞升一途可通,得道的仙人们通过一座名为『神魔之眼』的仙阵,能够自由往来於天上人间。

“所以那时的仙人,时常会游戏风尘,出没市井之间,只因受天规约束,倒也从没生出什麽事端。而今流传的许多所谓上古仙宝,也多半是在那时遗留下来。”

丁原听得入迷,情不自禁的问道:“曾老头,那座神魔之眼现今又在哪里,为何没再听人提起过,是废弃不用了麽?”

曾山道:“不是废弃不用,而是被上仙以无上法力封印了。

“因为仙界幽禁的一位洪荒魔神历经万年修炼後,终成气候,破解了身上的禁制,通过神魔之眼遁入人间。

“他自号『万劫天君』,意在标榜自己能受万劫轮回而不灭。为壮大元神,对抗仙界追杀,那魔神便在天陆吸噬万灵魂魄炼为精元。又炼化出成千上万的妖魄四下兴风作浪,横行肆虐,荼毒苍生。”

毕虎瞠目结舌道:“这位魔神老爷也忒嚣张了一点。若换作是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那还不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躲过风头再说,居然还有胆子到处生事,唯恐人家忘记了他?”

曾山道:“他有这个实力,又素来狂妄嚣张惯了。在仙界憋了这麽久,一朝得脱,岂会忍气吞声的再做藏匿之举?”

阿牛疑惑道:“纵然他再是厉害,也不可能对抗整座仙界啊?”

曾山道:“所以他便扼守在神魔之眼外,原本仙界与人间的通道,此刻反成了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

“更加要命的是,那些仙人尽管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在天陆,他们的修为也受著天道禁制,这也是那魔神为何遁入天陆的最主要缘由。

“几番血战下来,仙界伤亡惨重,天陆更是因此满目疮痍,生灵涂炭,到处可见妖魔鬼魄横行於世。”

秦柔问道:“曾老爷子,那後来怎麽办,仙界可想出了什麽法子?”

曾山回答道:“法子倒是想出来了,他们寻到在天陆硕果仅存的十几位海外散仙,相约联手,从神魔之眼两边前後夹击。

“那场惊天动地的血战,仙界与天陆散仙付出死伤大半的代价,终於将魔神打得形销神散,仅得一缕元神遁逃而出,不知所踪。其後仙界在天陆搜索了数百年,却找不到魔神的藏身之所,便渐渐放弃了搜捕。”

他顿了顿,见众人聚精会神聆听之下均露出紧张之色,当下继续说道:“这场浩劫,於仙界不过是弹指光阴,於天陆不啻是百年梦魇。

“上古繁华就此毁於一旦,劫後苍生凋敝无几,尤其是那些修仙之人,更是魔神采补精元的上佳猎物,劫後馀生的委实屈指可数。仙界痛定思痛,轰碎了神魔之眼,以杜绝再有魔神遁逃人间,为祸天陆。”

毕虎道:“他们一拍屁股倒是走得乾净,更不用担心那魔神恢复过来,再杀上仙界找寻晦气。”

曾山说道:“这便是《天道》两卷、圣匣、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等等天陆瑰宝的来由所在。

“万劫天君虽说已形销神散,但他炼就的乃是万劫不坏的金身,经历数万年休养生息,汲取天地日月精华,未始没有重新复出的一日。

“为免天陆再遭浩劫,仙界在毁去神魔之眼前,留下伏魔诸宝,以镇人间清平。这些东西,都分传与当日参与诛杀魔神的幸存散仙,其中也包括了翠霞派的开山祖师爷,和海外三大圣地的先祖。”

姬雪雁恍然道:“原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就是从那时候传承翠霞的,而圣匣也始终由灵空庵珍藏保管了。”

曾山道:“那两卷《天道》,随著岁月流逝,最终散轶人间,近年却纷纷出世,也是天意。

“神魔之眼封印之後,诸位散仙并未就此甘休,耗费了数万年的工夫寻遍天陆,希望能找著魔神藏身的地方,尽早除去,以免养虎为患。

“在这段漫长岁月里,有的散仙功德圆满,化羽飞天;也有的却难逃劫数,饮恨轮回。更有人中途放弃,远赴西方,其後开创了魔教一脉。

“剩下的几位为解救芸芸苍生於水火,不弃不馁,甚而废弃修炼,甘受天劫之险,终究在一千多年前,寻到了潜龙渊。”

阿牛明白过来,望著眼前弥漫鼓荡的红云,道:“曾师叔祖,原来那魔神竟藏匿在了潜龙渊底下?”

曾山颔首道:“小子,这回你算说对了。当日诸位散仙觉察到万劫天君元神所在,便想一鼓作气杀入潜龙渊,为天陆彻底除去这一祸害,以免异日又是一场浩劫。

“可孰知经过数万年的休养生息,魔神气候渐复,虽兀自在蛰伏之中,但他也早有预料,设下了灵宝玄穹界,譬如铜墙铁壁般坚不可摧。几位散仙尝试多次,始终不能冲破第七重的玄穹结界,只得暂且收手。”

丁原喃喃道:“难怪当日我曾在潜龙渊里想方设法的往下探,可到了一定的深度,就万难寸进,原来是这麽一回事!”

曾山道:“你小子实属幸运。万劫天君以灵宝玄穹界将闯入之人挡在了外面,却也将自己困在其中,不然你焉能有命活到今日?”

毕虎问道:“曾老头,你的意思是说,眼前这些红云冒起,便是万劫天君死灰复燃,要解开结界,重新出世了?”

曾山缓缓道:“没错,我老人家在翠霞後山守候百年,等的就是这一天。当年那几位散仙功败垂成,又自知大限将至,便各自开宗立派,传下衣钵,为的也正是今日能有人伏魔诛妖,镇天陆万世太平。”

卫惊蛰眨著眼睛说道:“曾太师叔祖,蛰儿明白开山祖师创立翠霞派的原因了。”

曾山呵呵一笑,捋过卫惊蛰脑袋,说道:“你这娃儿也不算笨,将来定会有出息。千多年前,敝派的开山祖师爷为就近监视,索性就在翠霞山坐忘峰创立了本派,开枝散叶,始有今日鼎盛光景。

“他羽化飞天之前,又集翠霞灵秀精粹,希望铸就伏魔六剑,以兹来日应对浩劫。

“可惜仙剑未曾炼成,祖师爷便脱出天劫轮回,飞升而去。

“『龙起翠霞,天劫莅临』的八字预言,便是他在羽化之前所留。这种种故事,也都见诸於祖师爷秘留的札记之中。”

毕虎道:“我说你怎麽说得头头是道,犹如亲眼目睹一般。这麽说来,那座伏魔大阵并非是为了幽禁年老魔,真正的用意其实是在镇守潜龙渊底的魔神。”

曾山摸摸鼻子,道:“年老魔运道太差了些。九十馀年前,他率著那帮小妖们夜袭翠霞,却正赶上伏魔六剑八宝即将炼就的当口上。

“本派的六大长老以元神殉剑,启动了都天伏魔大阵,索性将年老魔一块儿封印了进去。

“我老人家便打从那时起,常驻叠翠谷,寸步不离看护伏魔阵。

“谁晓得几年前为修散仙稍一打盹,却被丁原这小子破了大阵,还把大光明符和六剑八宝一锅端了。”

彩儿幸灾乐祸道:“老爷子,既然丁原闯下这麽大的祸事,你为何不找他算帐?”

曾山曲指一弹彩儿的小脑瓜壳,嘿道:“就你这小不点话多。凡事一饮一啄,总有天数。丁原能收六剑八宝,未必不是好事。”

姬雪雁见彩儿被欺负,不忿道:“老爷子,你还是赶紧想想,如何入渊诛魔。万一等他杀将上来,可就晚啦。”

盛年皱眉道:“可那魔神既如此的厉害,又有万劫不破金身护体,纵能入得潜龙渊渊底,恐怕也无济於事。”

曾山答道:“你说得极是,好在这世上尚留有一件仙界至宝,能将万劫天君彻底封印,让他真正的万劫不复,永世不存!”

丁原心中狂震,说道:“《玉牒金书》!”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聚集在了他的身上。

除了曾山,却还没有人已经意识到,炼化的《玉牒金书》好似丁原血脉的一分子,再难分离割舍。

曾山徐徐道:“正是《玉牒金书》,除此一途外,即便轰杀万劫天君十次百次,他也终能如现在这般死而复生,东山再起。”

丁原深吸一口气,道:“看来,老天爷早已经安排妥当,注定是要我再下潜龙渊。”

毕虎大摇其头道:“丁小哥,不是我说风凉话。

“你的修为虽是了得,可想当年多少上仙散仙也拿万劫天君无可奈何,你这麽杀进去,多半也是白搭。”

丁原淡淡道:“瞧这情形,那魔神应该没有完全复原,不然早就冲了上来。我抓紧时机乘虚而入,未必没有机会。”

说著话,潜龙渊顶的红云已膨胀到了方圆数百丈,幽暗的暮色里赤光涌动,极是醒目。一蓬蓬扩散开的云絮飘卷过来,距离众人站立的山崖越来越近。

曾山收敛笑容,低声道:“好家伙,来得好快!”

唯恐众人大意,告诫道:“眼前的红云是那魔神释放出的幽冥血雾,专噬众生元神魂魄,万不可让其近身。”

他的话音刚落,翠霞观方向忽地传来悠悠钟声,却是久不动用的铜雀仙钟铿然鸣响,声震四野。

上千翠霞弟子闻得钟响,茫然相望,尚不知道铜雀为何而鸣,更不知魔神即将兵临城下,一场空前的天陆浩劫已迫在眉睫。

阿牛叫道:“大夥儿听,掌门师伯敲响铜雀仙钟,定是察觉了潜龙渊的异状。”

曾山注视著红云,不以为然道:“那是当然,出了这麽一档大事,他还能安安稳稳躲在洞里瞎捣鼓麽?瞧著吧,转眼这老牛鼻子人就会到。”

果然如曾山所料,坐忘峰前山方向一道道人影闪动,朝著潜龙渊御风飞来。

淡一真人大袖飘飘率先赶至,盛年躬身礼道:“弟子拜见掌门师伯!”

淡一真人落到众人近前,晶莹如玉显不出半点百年沧桑的脸庞上,依旧是神情从容平和,拂尘一扫含笑道:“盛师侄,你们也都来了?”

曾山不耐烦的打断道:“老牛鼻子,别站那边客套唠嗑了。眼见这红云就快溢出潜龙渊,咱们还是赶紧发动太乙五行罩吧!”

淡一真人被曾山截断话头,也只能恭恭敬敬说道:“师叔稍安毋躁,待罗师弟他们到齐,我们便立即以太乙五行罩封住渊口。”

丁原道:“既然此处有诸位照应,想来暂不会有事。事不宜迟,我这就入渊。”

姬雪雁道:“丁原,雪儿陪你入渊,或可助上一臂之力。”

阿牛道:“要去咱们便一起去,怎也不能让丁小哥独自一人去冒险。”

盛年微笑道:“连阿牛都这麽说,我这当师兄的,就更不能落於人後了。丁师弟,潜龙渊即便是刀山火海,咱们今日也要闯上一闯!”

瞧著墨晶、秦柔也在跃跃欲试的模样,曾山苦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一个个争先恐後当是去郊游麽?”

阿牛也对著秦柔道:“柔儿,有我和盛师兄陪著丁小哥入渊也就行了,你和墨师妹还是留在崖上守候吧。”

素来温婉的秦柔此刻却坚定的摇头,低声道:“阿牛哥,柔儿定要陪你入渊。咱们既许过同生共死的誓愿,浩劫临头之时柔儿又岂能袖手旁观,眼巴巴瞧著你去涉险?要活,我们两人便一起活;要死,咱们也需死在一起!”

这些话,矜持端庄如她,本绝不会在这麽多人面前向阿牛吐露。但隐隐预感到此行的凶险,秦柔亦勇敢的放下了女儿家的羞涩,绝不愿与阿牛分离。只因唯恐这一分开,就是万世千秋的诀别!

那旁的姬雪雁与墨晶,虽然不说,可芳心里,何尝也不是怀著同样的心思?

阿牛心中感动,握起秦柔纤细的玉手,重重点了点头,同时也下定决心,宁可拼去性命不要,也要护得秦柔的周全。

盛年悄然望向墨晶,只见她已将卫惊蛰托付给了毕虎与石矶娘娘,清澈的目光中充满坚定与平静。

丁原高声道:“好,盛师兄,阿牛,雪儿,墨师姐,秦姑娘,咱们就一同去会会那位万劫天君,瞧他能奈我何!”

淡一真人望著丁原道:“血雾既出,灵宝玄穹结界松动,正是入渊平魔之时。只是有一样,丁师侄,你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不惧渊中幽冥血雾,自可安然无事。可是盛师侄他们,却难免要受著魔气所扰了。”

阿牛说笨也不笨,立刻接茬道:“淡一师伯,您学识渊博,法力通天。既能提出,也一定有解决的法子。”

淡一真人环顾阿牛、丁原等人,嘴角逸出一缕高深莫测的笑容,道:“丁师侄体内炼化的伏魔六剑,正是幽冥血雾的一大克星。

“你们六人各可分得其中之一,将剑魄渡化到各自的仙剑之上。不仅可辟血雾妖氛,更能平添仙剑三分威力。”

丁原闻言道:“若能这样,那是再好不过。可是,伏魔六剑的剑魄如何渡化,我却不知,更不晓得需得耗费多少工夫。”

阿牛摇头道:“丁小哥,这如何使得?伏魔六剑是你辛苦炼化的宝贝,我们怎可借用。”

丁原道:“阿牛,此话差矣,天劫当头,我丁原怎可藏私,你又何苦跟我客套?照掌门真人的说法,若无六剑护持,这潜龙渊大夥儿是万万下不得的。”说罢问道:“淡一师伯,这剑魄如何炼化,还请示下。”

淡一真人道:“丁师侄,贫道便来助你一臂之力。”

拂尘轻描淡写的凌空一扫,盛年等人背後的仙剑齐齐铿然镝鸣,弹鞘升腾,在空中绚光舞动,布成一副梅花图案,却还缺少了一瓣。

丁原心领神会,张口激射出一点光丸,化作雪原仙剑龙吟而起,填补到了属於自己的位置上。

六剑聚齐,在淡一真人拂尘催动底下急速旋转,越来越快,瞬间幻化成一团绚丽的光云。

这时淡怒真人、罗和、淡嗔真人以及姬榄等各派首座均率著门下弟子,与长老络绎不绝的赶到潜龙渊,站在山崖之上,观瞧淡一真人与丁原炼剑。

淡一真人低喝道:“丁师侄,神与心守,意通六剑。灵台如灯,气游重楼!”

丁原低应一声,抱元守一,摒弃杂念,丹田内意念一起,伏魔六剑的剑魄感应主人心思,鼓啸盈荡,破体而出。

众人惊呼声里,丁原背後亮起六色剑华,光焰冉冉直冲霄汉。

淡一真人左掌陡出,贴在丁原背心,输入一股纯厚绝伦的翠微真气,剑光顿时暴涨,照得潜龙渊上空流光异彩,奼紫嫣红。

他嘴唇微动,以传音入秘向丁原传授炼剑法诀,更以真气引导丁原的气血游走,同时进入到先天空明之境。

“叮--”那光华所铸的六柄仙剑响起金石之音,冲霄飞空,汇入光云。

不消片刻,光云开始“嗡嗡”鸣响,升起一蓬淡淡的紫雾,如真似幻,缥缈无尽。

天色渐渐全黑,潜龙渊的血光与上空的紫雾交相辉映,亮如白昼,映射在每一个人的面庞上。

丁原与淡一真人的头顶徐徐冒出青烟,可见真元耗损也是可观。

崖上数百人鸦雀无声,安静的伫立。

又不晓得过了多少时候,高空中紫雾渐开,淡一真人双目微合,扬声吟道:“六剑归原,伏魔有时--”

“砰”的一声巨响,光云盛绽如花,六柄闪光夺目的仙剑如流星般拖曳著长长的五彩光尾,迸散开来,在虚空里掠过无限美丽的弧光,徐徐降落到各自主人面前。

这时,天空的紫光才缓缓褪淡,隐见勾月挂上枝头,清风飘拂,本是良辰。奈何魔氛正浓,浩劫已生,空气里激荡著殷红的血光。

阿牛接过沉金古剑,触手一股暖意流通右臂直抵丹田,无比的舒服畅快。他低头细看,古朴的剑上平添了一层不同以往的淡青色光晕,好似清泉般隐隐流动。

淡一真人睁开双目,微笑道:“六剑各归其主,也暗蕴玄机。阿牛得青风剑魄,盛年得乌雷剑魄,雪儿得红烟剑魄,秦柔得橙云剑魄,墨晶所得则为金霜剑魄,至於紫电剑魄,便留与丁原的紫竹剑了。”

盛年手捧石中剑,若有所思道:“淡一师伯,莫非这不同的剑魄也含有不同的剑意真谛?”

曾山老实不客气的插嘴道:“那是当然,伏魔六剑暗蕴六道天机,也就是所谓的希、微、夷、虚、无、空。三阴三阳,互生互补,奥妙无穷。你当老牛鼻子是乱点鸳鸯谱,随意胡来的麽?”

淡一真人道:“现下夜色已深,阴气正处鼎盛之时,并非入渊的最好时机。你们五人新得伏魔剑魄,也需时间参悟体会,而丁师侄更需打坐歇息,恢复真元。

“好在目下不过是血雾萌动,距离万劫天君复出应有一段工夫。大夥儿赶紧回返紫竹林静修,待明天日出,阳气回升,再入渊一行也是不迟。”

盛年当先应道:“是,弟子谨遵掌门师伯口谕。”

曾山叹道:“对你们这些娃儿来说,短短一夜就要体悟到六道真意,委实太难。可惜时不我待,你们各自尽力而为吧。”

丁原笑道:“曾老头,你也别小看人。阿牛连天道星图都参悟出来了,一个『虚』字诀,又岂难得倒他?”

蓦然一蓬血雾随风飘荡过来,转眼幻化出一条长逾三丈的殷红臂膀,张开巨灵似的手爪,如一座小山向著崖上众人压来。

卫惊蛰终究年幼,忍不住惊呼出声,却被石矶娘娘一把拉到身後遮蔽。

淡一真人镇定自若,拂尘轻摆,如春风拂面扫过云臂。“砰”的一声,三丈多长的云臂支离破碎,化为乌有。

血雾一颤,似被激怒的野兽,咆哮著卷滚而起,从里面迸射出上千支血红的云箭,“嗤嗤”破空声尖锐响起,宛如蝗虫一般铺天盖地的打到。

曾山迈前半步,低喝道:“大夥儿往後闪!”

右掌一挥,手心轰出一团白光,瞬间凝铸成一堵光壁。无数血箭激射在光壁上“啵啵”爆裂,灰飞烟灭。

淡一真人朗声喝道:“五行轮回,气盈太乙!”

曾山,罗和,淡怒真人与淡嗔真人应声而起,凌空飘浮在潜龙渊上空,与淡一真人分踞金木水火土五行方位,为抗浩劫而炼制的太乙五行罩精光闪耀,光掠长空。

只见一副巨大的五行光图气势磅礴,飘悬高空,曾山等人端坐其上,稳如山岳。真元催动里,一蓬浩荡宏伟的绮丽五色光瀑当空洒落,映照青山绿涧,正笼罩住潜龙渊上空汩汩涌出的浓重红云。

那跌宕起伏的血雾骤然遇见阻挡,彷佛是有了灵性般怒不可遏,一次次积聚起石破天惊的层层云浪,撞向光罩。

太乙五行罩就好似惊涛骇浪里巍峨屹立的中流砥柱,一任血雾席卷,始终巍然不动。光图徐徐的旋转,不住变化著五行的方位,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集起山川日月精华,源源不绝的生出庞大力量,将血雾拒之门外。

一串串的轰鸣振聋发聩,在群山之间久久回荡,无情打破了坐忘峰上的静谧清幽。远方的天色,也被印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

第三章入渊

旭日初升,丁原等人站在山崖边整装待发。经过一夜的打坐静修,六个人都是神采奕奕,精神矍铄。

众人依依相送,风里有一丝悲壮。

姬榄夫妇拉著女儿的手,低声细语,不晓得在叮嘱什麽,和婉眼中早已是泪光盈盈,极力克制。

墨晶俯下身子,低头对卫惊蛰耐心的交代,盛年默默站在一边喝著烈酒。

毕虎也收起了嬉皮笑脸,郑重其事道:“丁小哥,你们遇著那万劫天君,能打就打,打不过千万不要拼命。反正消息已经传出,海外三大圣地和天陆各派,很快就会有高手前来应援。”

石矶娘娘跟著附和道:“毕虎说得不错,你们几个都得活著回来,少了谁都教人心疼。”

丁原微笑道:“放心,我昨夜已经看过翠霞派祖师爷留下的札记,万劫天君未必就有传说的那麽厉害。

“毕老贼,等著我们回来再找你和曾老头喝酒。”

毕虎点头道:“好,我老人家等著你!”

阿牛瞧了眼坐忘峰顶如画如诗的朝霞,彷佛是要把它牢牢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沉声道:“丁小哥,时辰不早了,咱们上路吧。”

丁原应了声,抬起头道:“曾老头,咱们这就要进去啦!”

曾山高坐太乙五行罩上,似是游刃有馀,笑呵呵答道:“早去早回,我老人家便不送了。”

上空又遥遥传来淡一真人的声音,不疾不徐道:“盛年,阿牛,丁原,此入潜龙渊多有艰险,务须牢记『天心不灭,魔意如灰。相守相望,铭道於无』。”

丁原等人齐声应道:“弟子明白了!”

太乙五行罩“嗡”的一响,开启了一道缝隙,滚滚红云从里面迅速冒出头来。守在一旁的数位翠霞派长老同时出手,将血雾又迫了回去。

丁原再看一眼满山秀色,晨晖洋溢,牵住姬雪雁的玉手,高声道:“诸位,咱们以十二个时辰为限,稍後再会!”身形一闪,乳燕投林般跃入迷雾里。

和婉远远注视著爱女的身影消逝在太乙五行罩中,终於泪流满面,低低唤道:“雪儿!”

姬榄默默无语的握住妻子的手。只期盼,这绝对不是父女之间的最後一面。

阿牛与秦柔随之并肩而入。

墨晶也刚要与盛年一起踏入潜龙渊,猛听到卫惊蛰用他那稚嫩的嗓音大声喊道:“师娘,你和师父一定要平安回来!”

墨晶的芳心一颤,回过头去望见卫惊蛰爬在一株松树上,拼命朝著自己这面挥动著小手。

这孩子,以往都用“晶姨”的称呼,没想到突然会喊出“师娘”来,倒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她清冷娇豔的玉容上,浮起一缕慈爱眷恋的笑意,向著卫惊蛰轻轻挥了挥手,身影已融入太乙五行罩中。

光雾涌动,缝隙徐徐闭合,丁原等人的踪影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卫惊蛰呆呆的坐在树杈上,犹在喃喃低语道:“一定要回来,蛰儿还等著学本事呢……”

丁原一马当先踏入潜龙渊,周围血雾好像发现了最为新鲜的猎物,齐齐汹涌而来。

他丹田一热,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生出感应,全身散发出一层乳白光华,将血雾挡在了三丈开外。

这时阿牛、盛年等人也相继入内,被迫开的血雾转投他向,又朝这四人涌去。

众人背後的仙剑同声镝鸣,散发出一股柔和中正的剑气,阴阳互补,彼此相映,血雾云浪似的翻滚开来。

这六人之中,以秦柔修为最弱,却也参悟到了通幽境界。

她稳住娇躯,举目望去,眼前红云弥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与太乙五行罩不过咫尺之隔,却俨然又是一座修罗地狱。

她无意中吸入一口空气,就像喝进了一碗冰冷彻骨的凉水,从头冷到脚,浑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阿牛时时刻刻留神著秦柔的反应,手中急忙渡过一股真气,助她抗御魔气。

秦柔有了前车之鉴,不敢造次,屏息敛气,将寒流徐徐迫出体外,这才觉得舒服了点。

丁原曾有多此与幽冥血雾周旋抗衡的经验,沉声喝道:“内息流转,功聚双目!”

秦柔得著提醒,功运双目,眼眸一亮,逐渐能看清到方圆五六丈外的情形。

她定下心神,抱元守一,侍立在阿牛身侧,借助大雷怒剑中蕴藏的橙云剑魄,抵御住幽冥血雾的侵袭。

大夥儿也逐渐适应过来,盛年沉声道:“丁师弟,你与雪儿姑娘前驱开道,我和阿牛,墨师妹、秦姑娘分守两翼。

“咱们互成犄角,彼此相守相望,切不可失散!”

蓦然红云生出感应,四面八方飞蝗般的血箭嗤嗤激射,数尊三丈多高的雾状鬼魄狰狞咆哮,朝著众人杀到。

丁原与姬雪雁首当其冲,一轰出玄天旗,一祭起天心碧竹,双宝辉映交织成一蓬浑厚光雾,将血箭尽数挡下。

那几尊厉鬼却是奔著阿牛一侧扑去。

秦柔撤出大雷怒剑,就看到迎面一尊厉鬼如山压到,自己的头顶将将只及对方的大腿。好在经过这些年的历练,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真气灌注仙剑,挥洒而出,用的正是一招雷霆嫡传的“风雷二十八式”。

阿牛唯恐秦柔吃亏,施展出生生不息掌,但见光影如龙,罡风如虎。

那些厉鬼虽饱食血雾精华,集地阴之息,颇为了得,可又怎能是天道星图的对手?只当是杀鸡用了宰牛刀,“砰砰”连响,转眼料理了大半。

盛年与墨晶支援过来,也各自结果一个,顷刻将厉鬼灭得乾乾净净。

众人且战且走,如履薄冰般下沉了五百多尺,在潜龙渊弥漫的血雾中载沉载浮,披荆斩棘奋力行进。

然而越往下去,血雾的声势越隆,各类鬼魄魔兽幕天席地,掩袭而来。

秦柔真气消耗颇剧,琼鼻上已微微渗出晶莹汗珠,耳朵里只听得怒风狂吼,万魔嘶嚎,隆隆雷鸣彷佛就要将这天地炸裂。

她的大雷怒剑上渐渐蒙起一层血光,却是受魔气侵袭所致,全仗著橙云剑魄苦苦抵抗,兀自不吭一声,以免分了阿牛他们的心神。

阿牛等人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挥洒仙剑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谁也无法预知在茫茫血雾背後,下一刻究竟隐藏著怎样的危机。

冷不防右侧数丈外血雾卷动,一股沛然莫御的寒风发出庞大的倒吸之力,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欲将她吞噬进去。秦柔一声低呼,气沉丹田,仙剑飞纵护住身前欲挡住排山倒海的气浪,娇躯朝後退去。

没想到对面迫来的吸卷之力无比厉害,硬是连人带剑将她扯向湍急奔腾的漩涡里。

阿牛一惊,叫道:“柔儿莫慌!”

飞身探手揽住秦柔腰肢,左掌跟著拍出,可雄浑的掌力如同泥牛入海,自己反被一并卷了进去。

阿牛临危不乱,默念心诀,运出“十三虚无身法”,避实趋虚,身躯在跌宕起伏的血浪中舒展翩飞,灵台如镜体察著周围微至毫厘的动静变化,猛地提气低喝,抱起秦柔犹如黄鹤飞空,一掠而出。

墨晶、盛年从後赶上,双剑齐出刺入漩流中心,“砰”的光雨四射,漩流轰然迸散,震得众人气血上涌,踉跄退出数丈。

秦柔惊魂未定,细细娇喘。

阿牛朝著盛年、墨晶道:“盛师兄,多谢了!”

盛年运气打通淤塞的右臂经脉,微微一笑摇头示意不算什麽。

前面的丁原突地心头生出警兆,高声喝道:“小心脚下!”

“呼--”的一声狂吼,潜龙渊下方的迷雾之中,一道硕大无伦的血色云柱急速盘旋而上,森寒的飓风昂首怒号,四周顿时天昏地暗,星移斗转。

姬雪雁被罡风刮得摇摆不定,上下翻转,眼前更是一片蒙蒙血光飘浮,甚而灵觉也因著一股莫名的力量阻挡,无法舒展,失去了丁原的身影。

她心里一急,正想呼叫,腰肢骤紧,已被人从身後抱著,耳中依稀听得丁原沉著镇定的声音道:“凝神敛息,形松念驰!”

姬雪雁依靠在丁原坚实的胸膛上,顿感踏实,只觉得就算天真的塌下来,也不要紧了。

她依言抛开杂思,松弛全身,放飞心念,娇躯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那狂暴肆虐的云柱风涛尽管越加的凶猛,却反而不能伤害到她分毫。

直过了一炷香工夫,飓风徐歇,那束云柱也不见了踪影,面前的血雾稍稍散开少许,又恢复先前景象。

丁原松开姬雪雁,站稳身子。

姬雪雁环顾左右,问道:“丁原,这是哪里?”

丁原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咱们已迷失了方位。

“好在只需一路向下,总能找到万劫天君。当务之急,却是先找到盛师兄和阿牛他们。”

他丹田提气,将声音远远传出呼道:“盛师兄,阿牛--”

叫了几声後,遥遥听见右下方传来盛年的回应道:“丁师弟,是你麽?”这声音若断若续,听起来并不真切。

丁原喜道:“盛师兄!”与姬雪雁朝著声音发出的方向掠去。

前方云层开散,盛年与墨晶也迎了上来。

四人劫後重逢,均感欣慰。

盛年与丁原双手紧握一起,问道:“丁师弟,你可找到阿牛和秦姑娘了?”

丁原摇摇头,道:“想来他们也多半就在这左近,咱们赶紧四处查找一番。”

就这当口上,盛年、墨晶与姬雪雁三人的仙剑似乎受到一股来自黑暗中,若有若无的可怖杀气激荡,齐声镝鸣,在主人手中颤动不已。

丁原的灵觉里也感应到一股冰寒的气息。

凝目望去,十数丈外的迷雾中忽隐忽现,闪烁著两盏幽绿的灯火,正朝著这儿无声无息的潜近。

姬雪雁疑道:“丁原,这潜龙渊里怎会有灯火?”

丁原没有回答,紧紧关注著那两团幽绿光焰。随著距离的迅速拉近,映入眼中的分明是一双魔兽的眼睛!

这魔兽状若蜥蜴,从莽莽血雾里窜出,遍体光焰熊熊,足足有十多丈长。一张血盆大口周围,布满根根虬须,每缕不下九尺,粗如壮汉胳膊。

附近的鬼魄妖魂犹如遇著了瘟神一般,纷纷闪避,稍一迟滞便被魔兽眼中射出的诡异光芒拂过,化作一丝血气吸纳进它的口中。

丁原跨前半步,挡在盛年等人身前,低声道:“大夥儿小心,这魔兽在我昨日所读的札记里有专门记载,乃是万劫天君用自身精血所炼化的四大护法之一,功通玄化,堪比顶尖的大乘高手。

“全身有鳞甲防护,寻常刀剑伤它不得,唯一的罩门,就在眼睛上。”

姬雪雁手擎雪朱仙剑,说道:“咱们没时间与这妖孽纠缠,速战速决,赶紧去找寻阿牛与秦姑娘。”

墨晶道:“不错,万一他们也遇上这等护法魔兽,可有点吃紧。”

那魔兽迫近到五丈左右的地方,竟停住了。

它生性通灵,觉察到眼前的四个不速之客并非好惹,一双眼睛幽明闪烁凝视众人,身上散发的杀气越来越冷,向著丁原他们扑涌而来。

丁原打量著魔兽的架式,体内都天大光明符的灵气鼓荡奔流,焕放一蓬乳白光雾,堪堪抵消了魔兽不可一世的凌厉杀气。

四人一兽僵持了半盏茶工夫,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魔兽尽可这麽耗下去,丁原等人牵挂阿牛与秦柔的安危,委实没有閒情和它无休无止的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盛年的翠微真气提升到满盈,石中剑与主人意念相守,水乳交融,一波波古朴无华的光芒吞吐闪烁,逐渐溶入空明化境。

乌雷剑魄徐徐复苏,一丝莫名的感悟灌注他的心间。

盛年脸上忽地崭露一缕笑容,低声道:“丁师弟,为我压阵!”

盛年阔步迈进,双手执剑高举过顶,毫不在乎的将身前偌大的空门,尽数暴露在魔兽冷厉的目光之下。

丁原一见盛年的威猛姿态,便省得自己的这位师兄著实是真正的天赋异秉,凭藉超乎常人的悟性,已将天照九剑凝炼到了又一崭新的层次。

彷佛他每经历一场恶战,总能有所获益,从中找寻出自己剑法中的不足与突破点。

曾老头点评得不错,比起盛年,自己在融会贯通、独树一帜这条宗师道路上,尚有很长的路要走。

参悟六道神剑,只不过是他迈出的一小步而已。

那魔兽的感觉又是不同。

明明本能的意识到盛年破绽所在,可是那柄高高悬起的仙剑犹如一柄断头刀,雷霆千钧的剑势笼罩住它的周身。

但那魔兽极尽凶狂,盛年的豪勇气势,反激起它的噬血本性,昂首嘶吼,催起漫天狂风乱云朝盛年压去。

盛年不为所动,魁梧挺拔的身躯根本不受扑面而来的罡风影响。伴随魔兽的嘶吼,他的口中也是一声滚雷喝叱,两下的距离又再拉近不少。

墨晶盯著盛年手心冒汗,她本想出手,却被丁原拦住。随即醒悟到,眼前虽然凶险,但也正是盛年修为提升的有利时机。

丁原也是有意由著自己的师兄独力面对强敌,将他这些日子以来积蕴的种种体悟,以及昨夜坐参的“空”字诀借著这头魔兽,尽情发挥出来。

魔兽森寒的巨眼里激射出两道浑圆的绿光,直如天陆高手的御剑诀,破开飞腾的幽冥血雾,发出“嗤嗤”锐啸,轰向盛年胸膛。

盛年双臂一沉,石中剑当头斩落。

“砰”的一声,石中剑截断两束绿光,剑刃也被高高弹起。

盛年借势高飞,乘著内胎一呼一息间,旧力刚消,新力又生,手腕翻转,掠向魔兽粗壮的颈项。

魔兽低吼著晃动身躯,冗长的巨尾倒卷,狠狠抽向盛年。

这一式以攻代守,若是由天陆翘楚人物使来,也堪称是令人击节叫好的妙招。难怪札记里会特意提及万劫天君麾下的这四大护法魔兽。

盛年与魔兽虽仅交手一招,但对其底细已有大致的了然。

比之天雷山庄的水灵魔虎,这头魔兽无疑更胜一筹。

更加了得的是,它竟能不断吸收幽冥血雾中的阴煞精华补充魔气,而绝不会有匮乏之虞。

魔兽一攻一守完全出乎本能,譬如这巨尾一卷,简单之极,恐怕随手列举一家天陆门派的招式都比之精妙百倍,可反由此能够体近自然。

要是放在蓬莱仙会之前,盛年的天照九剑也同样走得这等套路。

两者相遇势必如针尖对上麦芒,以实打实,互不相让,直要杀得惊天动地,日月无光,才能分出胜负高下。

但此刻的天照九剑,感悟到与凌云羽、赫连宜生死恶战的心得,贯通了乌雷剑魄的天道真意,於刚猛中又见绵里藏针。

眼瞧著巨尾拍到,盛年剑招一转,化为一式“义不容辞”,锋芒内敛,隐忍胸前。

那魔兽的巨尾就如投怀送抱,主动撞向剑刃,“嘶--”的划开一道血口。若非是坚逾金石的鳞甲庇护,只怕吃的亏更不止此。

盛年暗叫一声“可惜”,身形抱剑倒翻,顺著巨尾扫出的庞大罡风滑出数丈,卸去回挫之力。

魔兽吃疼,连连怒吼,数百根虬须戟张,恰似金蟒出渊,直卷盛年。

一人一兽斗在一处,转眼就是三十多个照面。盛年乍逢劲敌精神倍增,天照九剑圆转如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魔兽的攻势越凶猛,他的应对也越发的精采纷呈,攻守之间行云流水,不见丝毫生涩痕迹。

魔兽拾掇不下盛年,尾上的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又不时的传来,不由得愈加暴怒如狂。巨大的身躯卷裹盛年,虬须纵横激荡,直如数百高手同时挥出软鞭,把方圆五六丈封得风雨不透。

盛年在魔兽暴风骤雨般的狂猛攻势里,不惊反喜,大呼痛快。心台保守空明,许多平日里思悟不透的要点,此际也水到渠成,随手拈来。

丁原观望片刻後,微笑说道:“盛师兄已开始占得先机,但要分出胜负,还需一阵子。”

姬雪雁道:“丁原,咱们还得赶紧去找阿牛与秦姑娘,不如尽早出手助盛大哥除去此獠!”

丁原也是心悬阿牛,虽晓得这一战对盛年裨益匪浅,可也不得不忍疼割爱了。他扬声道:“盛师兄,我们要上来助阵啦!”

盛年心知丁原等人用意,哈哈一笑道:“好,是时间收拾它了!”

墨晶与姬雪雁等的就是这句话。

两女似有默契,双剑如虹,一施展平沙岛剑招,一发动“碧澜三十六式”,分取魔兽双目。

二女一参战,局势立时扭转,三柄仙剑精光闪耀,各显奇能,杀得魔兽晕头转向,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它虽凶悍无比,也不禁生出畏惧之意,恶吼连连,有心隐入幽冥血雾逃逸。

可不远处丁原飘然而立,看似悠閒,却以强大的气势将它牢牢压制,封死了所有趋避逃亡的空隙。

盛年得姬雪雁、墨晶相助,如虎添翼,石中剑更加得心应手,挥洒自如。

他越战越勇,天照九剑锁定魔兽,任由它如何疯狂挣扎反扑,亦是徒作无用之功。

激战到酣处,三人的包围圈渐渐收缩,像金刚箍似的紧紧罩定魔兽。

姬雪雁与墨晶齐声娇喝,雪朱、心莹两道剑华势不可挡,“噗”的插入魔兽眼眸里。

“丝丝”惨绿色腥臭浓烟陡生,魔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头顶心爆裂开一团浓烈的金色光雾,刹那蔓延到全身,偌大的身躯便在这光雾里消融殆尽。

第四章万劫

众人退出十多丈去,望著逐渐消散的惨绿浓雾,方自松了一口气。一转念里,不禁更加为阿牛与秦柔担心。

大夥儿顾不得歇息喘气,径直向血雾深处找去。明知有如大海捞针,可谁也不想就此抛下自己的兄弟同伴不管。

可惜深渊茫茫,上下万丈,其宽广更不可以里计。

四人搜寻了一个多时辰,除了又结果掉不知多少没长眼睛的妖魂鬼魄之外,却怎也觅不到蛛丝马迹。

姬雪雁懊悔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将灵犀镯分与秦姑娘戴上,也不似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到处寻找不得了。”

丁原摇头道:“没有用的,灵犀镯受幽冥血雾魔气干扰,能够感应的范围最多也就百丈。

“而若是在此距离里,咱们的呼喊阿牛也该听得到。”

墨晶道:“不晓得万劫天君还需多久便能复出,咱们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了。”

丁原略一沉吟,道:“盛师兄,烦劳你与雪儿、墨师姐继续找寻阿牛和秦姑娘的踪迹,我先往渊底探寻。”

姬雪雁第一个反对道:“那怎麽成?万劫天君何等厉害,现在谁也不晓得他究竟恢复了多少成的功力。你孤身一人前往,实在太过凶险。”

丁原微笑道:“雪儿莫要担心,我只是先去查探一下万劫天君的动静,未必会与他真的动手。

“何况我有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与《玉牒金书》护体,他功力未曾尽复之下,也绝不能拿我怎麽样。”

姬雪雁依旧不放心,墨晶也说道:“丁师弟,雪儿姑娘说得是,你一个人去寻万劫天君,实不妥当。”

丁原道:“事到如今,别无他途。阿牛与秦姑娘就拜托你们了。我意已决,大夥儿都不必再说了。”

盛年说道:“既然如此,不妨请雪儿姑娘与你同行。阿牛与秦姑娘,则由我和墨师妹继续找寻。这样咱们两队人彼此也都有照应。”

丁原摇头婉拒道:“不必了,盛师兄。我独来独往,一旦遇事也好脱身。雪儿修为不弱,随著你们一起行动,我也能放心些。”

姬雪雁樱唇翕动,终究没有开口。

她明白平日里自己对著丁原使使小性子或可无关紧要,但在节骨眼上丁原一贯言出不二,自己若是纠缠不清,引起他的不快不说,事情却也绝无改变。

盛年沉吟一会儿,晓得丁原这麽说,实则是不愿将姬雪雁放在与自己一样危险的境地。

不过他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以丁原的修为与机智,只要不逞强斗狠,自保应该是无虞。

当下他道:“好,我们暂且分头行动。一个时辰後,不论是否找到了阿牛和秦姑娘,我们都会前往渊底与你会合。

“丁师弟,你单枪匹马蹈入险地,万勿轻敌,更莫要意气用事。”

丁原对自己的这位师兄也知之甚深。如同老道士一般,盛年一言出口,必有所指。这话显是针对自己的激越秉性来的。

他心中温暖,淡淡一笑道:“小弟记著了,咱们渊底再见!”朝著姬雪雁一挥手,翻身沉落。

就听见姬雪雁叫道:“丁原,你可要活著等雪儿来找你!”

丁原抬头望见她饱含深情与期盼的目光渐渐远去模糊,直至消逝,万千豪气也全数化作似水柔情,心里默默念道:“雪儿,我等著你!”

然而脑海里,莫名的又跳出苏芷玉在停仙水榭外,那片竹林中孤单娇柔的身影。

他的心头像针刺的一样剧痛。尽管这些日子极力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起玉儿,可牵挂她的思绪总是不时突兀浮沉。

一恸大师的声音忽然轻轻从丁原心底响起,悠悠道:“丁小施主,你又在记挂玉儿姑娘了?”

丁原从惘思中警醒,哼道:“老和尚,丁某想些什麽,干你何事?”

一恸大师道:“丁小施主,这些日子老衲常驻施主灵台,於施主的苦衷也略明一二。有道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老衲看来,小施主的心里,恐怕还是念著玉儿姑娘会更多一些。

“这也难怪,毕竟她现下远走天涯,寥落一身,施主的歉疚之情也就越深。”

丁原冷哼道:“老和尚,出家之人少胡说八道的好。”

一恸大师道:“丁小施主,你的心思是瞒不过老衲的。

“所谓欲出世者必先入世。老衲昔日便是因为勘不破这尘世间种种心魔,才种下祸根,始得今日之报应。

“情爱之上,老衲原本也无资格评说,但见施主深陷两难不得自拔,却忍不住要罗嗦几句了。”

丁原道:“老和尚,还是免了,你说什麽丁某也是不会信的。”

一恸大师道:“其实丁小施主清楚,此话并非老衲之言,乃是施主自己内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怕的是一生出这个念头,便是对不住雪儿姑娘,甚或是对不起姬别天老施主。”

丁原怒喝道:“老和尚,你给我闭嘴,丁某的事用不著你来编派!”

一恸大师叹道:“丁小施主,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老衲自欺欺人了一世,到头来只落得如此的下场。你年少英雄,却莫要在情字上栽了跟头。

“玉儿姑娘秉性纯良,自不会成了异日的赫连宜。可是丁小施主的心结不解,却未必不会重蹈任宫主的覆辙!

“你总想靠著自己的力量解决所有的难题,却不懂得,儿女情爱,绝非是一个人的事情,更非凭藉修为与智慧所能解开。”

一恸此番话,令丁原一时竟无语反驳。

一恸大师继续道:“老衲有感而发,对与不对,丁小施主慧心通明,自可斟酌。”

丁原摇摇头,刚想说话,周围一阵阴风乍起,瑟瑟拂动衣袂。

他双目精光一绽,才发现在自己神思恍惚之际,竟已不知不觉陷入了数百只九彩毒蛛的包围中。

一恸大师的灵觉自也有感应,惊咦一声道:“丁小施主留神,这些毒蛛深具灵性,瞧这摆开的架式颇似一座上古魔阵。”

丁原不答,伫立原地观察著九彩毒蛛的阵势,暗自凝聚功力蓄势待发。

数百九彩毒蛛迫近到三丈左右的距离,不再前行,齐刷刷的静止下来,就好像正在等待号角冲锋陷阵的铁骑。

凛冽的杀气从阵中飘荡而起,混合著色彩斑斓的光雾,一点点挤压过来。

丁原召出天殇琴抱揽在怀,九彩毒蛛彷佛对这件魔道至宝存有天生的忌惮之意,阵势里不由自主的产生了一丝几乎觉察不到的悸动。

这一点变化自逃不过丁原的灵台慧心,他怡然一笑,大日都天翠微真气渲涌,天殇琴“铮”的响起金石悲怆之音,焕发出一蓬血红光芒。

九彩毒蛛嚣张的气焰顿时削弱许多,好似禁受不住天殇琴魔气的压迫,缓缓退却开半丈,却又不甘心就此放走丁原。

丁原更是立意要解决了这拨毒蛛,不然万一给盛年又或阿牛等人遇上,多少也是麻烦。他乘著毒蛛重新调整阵形的空隙,又再仔细打量了一遍,心里渐渐有底。

九彩毒蛛安静了片刻,见丁原没有乘势攻击,凶性又起。

几头相对体形较大的毒蛛翕动獠牙,小心翼翼的向丁原第二次迫近。其他的毒蛛尾随其後,不停的游转移动,伺机而动。

丁原暗哼一声,看出冲在前头的几头毒蛛仅仅是送死鬼而已。它们的作用便是引诱自己出手,一旦天殇琴发动,掩藏其後的数百头毒蛛势必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扑杀上来,将自己分噬。

若说斗智,几百个蜘蛛脑袋凑在一起,可也不是丁原的对手。

天生万灵,人为其长,况且丁原身经百战,见识过的阵法不知凡几。如海天剑阵等,更是远较眼前这些毒蛛摆出的阵势为高。

毕竟,阵是死的,仍需靠设阵之人运转。

他右手五指按在琴弦上悄悄聚积,耐心等待几头毒蛛一步步的逼近到自己跟前。

直等它们进入了一丈之内,丁原清啸挥指,默运“化雷诀”,一团银光爆裂开去,数头充作倒楣蛋的毒蛛支离破碎,化作一缕缕殷红血烟。

外圈的九彩毒蛛毫不在意同伴的死亡,见丁原天殇琴一动,幕天席地卷涌上来。银光散出丁原的身影奇迹般的消失不见,齐齐扑了一个空。

可这群毒蛛闻到同伴死後散发出的血腥之气,竟把追杀丁原扔到了一边,争先恐後的开始吸食飘荡在虚空里的血烟。那场景,如同数百头饿狼在争食自己同伴的尸体,诡异凶残之至,阵形也为之大乱。

见此变化连丁原也是愕然,他在无心插柳间造成如此有利局面,自不能错过。

身形施展穿花绕柳身法,游鱼一般飘忽不定,来去无踪,周旋於毒蛛阵内,手中天殇琴铿然鸣奏,“幻火”、“摄魂”、“化雷”诸诀意随心生,势随意起,直杀得九彩毒蛛尸横遍野,血烟四起。

一圈下来,丁原已发觉到一个特有现象。在九头毒蛛中,必定有一头体态相对瘦小、头顶生有白斑的毒蛛为首。

其他的八头毒蛛貌似凶悍,却皆以它马首是瞻,簇拥前後。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丁原的天殇琴便专找这些白额毒蛛下手,每死一头,果然会引起周围的一团混乱。

如此一来,原本声势浩大的毒蛛大阵,立刻被丁原冲得七零八落,不成形状。丁原游走其中,譬如閒庭散步,好不轻松。

这个时候他要是想脱身绝非难事,甚而这些毒蛛也巴不得眼前的魔王早点离去。可丁原有意为盛年等人扫清障碍,减少危险,下手更不容情。

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六百多头毒蛛被他用天殇琴轰碎大半,剩下的哪里还敢再招惹丁原,四散奔逃,全然不成气候。

丁原收了天殇琴,微微合目调匀内息。

这阵厮杀虽说有惊无险,可损耗的真气也颇可观。幸而他臻至化境,心与天融,略作歇息便已恢复过来,继续朝下闯去。

身边少了姬雪雁等人,丁原的速度反而加快。

他身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等閒鬼魄避之不及,更不受幽冥血雾影响。一旦遇上拦截骚扰,丁原也不恋战,一沾即走,令对方望洋兴叹,望尘莫及。

可要是遇见一些棘手的妖孽魔兽,丁原却不放过,顺带著就当为盛年、阿牛他们清道。这麽且战且走,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周身的血雾逐渐发生了变化。

蓬蓬血雾好似凝固了一般,流动得极为缓慢,更听不见呼啸的风声,却蕴藏著惊人的压力。

彷佛整个天地都在不断的朝里收缩,铅块似的无形压迫感端的教人透不过气,举手投足都遇著莫大的阻力,如同深陷在泥沼沉沙内。

相比之下,丁原耳朵里倒清净了许多,甚至那些纠缠自己多时的妖魂鬼魄,也不见了踪迹。

可这种鲜明反差反令他生出警惕之心,丹田真气汩汩流转,护持全身,灵觉扩散到了最大范围,绝不漏过一点可疑的迹象。

突然他的眼前一亮,就好像一脚从黑暗里踏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脚下光焰四起,红芒冲霄,一片无边无际的血海汪洋赫然呈现。

汹涌的赤红波涛激荡翻滚,冲起百丈的高度,直逼近到丁原的身前。

一团团的血雾从这里升腾,浩浩荡荡永无绝尽的向上浮动。较之如此壮观雄奇的景象,丁原当日所见的熔岩华府,只能算作小巫见大巫。

丁原精神一振,明白自己终於找到了幽冥血雾的源头,而万劫天君的藏身修炼之所,也必定距此不远,说不准便隐在血海下面。

冉冉血雾从丁原身旁浓稠淌过,莫名的产生一缕前所未有的彻骨冰凉,破开他的护体真气直深入骨髓。褚色的衣裳之上,刹那凝起血红色的冰晶,从头到脚几乎将他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丁原微凛,没料到这股阴煞魔气恁的厉害,居然连大日都天翠微真气也抵挡不住。他神守丹田,伏魔大光明符油然鼓荡,周转经脉,暖暖热流瞬间驱散寒意,衣服上“丝丝”冒出一层殷红水汽。

他记著盛年叮嘱自己的话语,静静飘立血海高空,审视了片刻,才徐徐的下沉。孰知身形一动,底下骤然迸射出一道磅礴绝伦的狂澜,好似蛟龙出海冲了过来。

那道血浪离著丁原兀自有六七丈远,强大的罡风已经迫到,竟让他的身躯不由自主的弹飞起来,险些失控。

丁原双掌虚拍,凌空按在血浪上,借势翻转,又朝上升起三丈多方自稳住身形。浑身受魔气侵染如坠冰窟,胸口一丝淤气堵得难受之极。

他吐气扬声,逼退魔气,暗自惊异道:“好家伙,这片血海古怪得紧,差点就著了它的道。”

一恸大师感应到丁原的心思,说道:“丁小施主,这血海想是万劫天君集数万年的地煞阴气所炼,奇寒无比。一个不慎,必定命丧当场,施主万勿小视。”

丁原嘲道:“你这麽提醒我,还是在担心自己的老命吧?”

一恸大师道:“丁小施主这样说也无不可,毕竟老衲与施主息息相关,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丁原嘿道:“老和尚,恐怕只有这句,才是你最想说的。”

他有了前车之鉴,不敢造次,高高飘浮在血海上兜了一圈,直飞出去五六百里也不见边际。要是放在陆上,这段路程,早出了坐忘峰了。

他又试著下潜了几次,尽管都被血浪弹回,可渐渐找出了一点窍门。

原来这片血海看似到处始终如一,但仔细观察後便可发现,它的表面乃是无数方圆数十里的巨大漩涡组成。

这些漩涡的中心,应是吸纳地气精华的源泉所在,可漩涡之间却存在著彼此的斥力,互补相容,激烈碰撞,由此迸射起一串串浊涛。

这点发现似乎寻常,可若非洞察细微,就算机会奉送眼前,绝大多数人也只能是睁眼错过,空叹欲入无门。

丁原盯著漩涡间的缝隙默默沉吟了许久,心头把握到了一段周期里斥力变化的规律,专注的流转了一周天的真气,但觉全身精神熠熠,丹田充盈,意念一动催出雪原仙剑。

他右手握剑,灵觉与仙心慢慢舒展,直到与血海融通。

那汹涌的波涛里,此际哪怕是微到毫厘的一点动静,也尽数清晰的映射在他灵台之上。

天心不灭,魔意如灰。

丁原的心海澄清如镜,空明如水,浓浓血雾肆虐咆哮,他却像视若无睹,完全把自己容纳到了一片更加广阔浩瀚的天地里。

“叮--”雪原仙剑龙吟激射,丁原与仙剑身形合一,意念相守,好似一片飞絮飘逸挥洒,直落血海。

“哗啦”一声,两股漩涡合力崩出的一道血浪迎面袭来。丁原开放心神,仙剑内敛,就如同一滴水,汇入到了滔天血浪中。

“砰!”丁原一头栽入血海,眼前浓烈的血红几乎把他完全吞噬。两团漩涡激发出的庞大力量彼此撕扯激撞,直要将丁原碾碎成片片飞屑。

丁原准确把握著周边漩流的变化,身与心翔,剑与神翱,借力打力,引劲卸劲,一如游鱼之滑徜徉其间。

然而这些事情说来简单,甚或引人跃跃欲试,却需知其中凶险只有个中人自明。只要判断稍出差池,又或者一个运劲不当,即是永沦浩海不得生出。

丁原顺著涡流变化迅速下沉,避实就虚。虽然在波涛澎湃、湍急险境里,灵觉依旧探察到血海周围的情形。

越往下去,周身压力越加紧迫,涡流也愈发的集中,亏得自己已能运空自如,未受所扰。

但这血海的范围却彷佛在逐步的缩小,隐约呈现一个漏斗形状。

下潜了约莫有半个多时辰,丁原视线里一黑,凶猛无形的罡风骤然消失,背後却送出一股气浪,将他的身形抛飞而出。

丁原屈膝飞旋,陀螺般消去身上馀劲,徐徐飘落,脚下蓦地产生实地的感觉。

当眼睛逐渐适应了剧烈的光暗变异,却看见自己正置身在一片风平浪静的殷红色光罩中。

红色的光雾清澈透明,宛若触手可及,散发阵阵寒意,但已没有先前的那般冰寒。脚下鲜红色的光土坚硬无比,踩上去铿然有声。

他抬头再望,二十丈的高空上,血海沸腾,凌空悬浮,颇有坐井观天的味道。

八十一道赤色的光流从血海上方引下,好似一条条乌贼的触须,最後收拢在距离丁原百丈开外、悬空飘浮的一枚光蛋上。

那枚光蛋通体晶莹,最长处直径不过三尺,妖豔的血色光芒流动其上,不时响起“劈啪”声。

丁原的目光甫一接触光蛋,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颤,依稀感到里面有双眼睛正盯著自己,刀锋似锐利的眼神差点能把他从胸口到後背,全部穿透。

在光蛋的下方,匍匐著两头高如小山的魔兽,如狮似虎,懒洋洋的瞧著丁原,不断吸纳从光蛋上泄漏下的点滴血雾,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

丁原一望即知,这是两头正在炼化的护法魔兽,瞧它们的模样,离著大功告成已为时不远。

只是,那万劫天君藏身在何处?光蛋中那狰狞邪恶的眼睛又是谁的?倘若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著落在那枚光蛋上,那麽自己来得还不算晚,或许一场预料中的恶战也会变得简单许多。

他一面心中暗自盘算,一面调匀真气,身上的乳白色光华嗡嗡轻鸣,是感受到了万劫天君气息的存在麽?

稍歇片刻,丁原负剑背後,缓步前行,双目炯炯注视光蛋与魔兽的反应。

冷不丁,迎面一道冰冷刺骨的气浪狠狠撞到,与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嗤嗤”激撞,冒起一蓬寒烟。

丁原身姿略作调整,脚下步步为营,破开气浪,继续朝前。雪原仙剑龙吟不已,在主人的身後昂首激越。

从光蛋里透出的两道无形目光更加森厉,丁原心口涌起了极不舒服的感觉。

他深吸一口气,双目毫不示弱的对视过去,耳朵里“轰”的一响,胸口像挨了一支冰锥,眼前一阵的天旋地转。

第五章封魔

“天心不灭,魔意如灰。”

丁原双目精芒乍现,灵台摒弃杂念,紧守仙心。说来也怪,那股莫名的压迫感暂态减弱了不少,同时也看清光蛋正轻微的震颤。

丁原心一定,暗道:“看来它也并非全无反应。纵是厉害,却终非不可战胜。”

丁原走近七十余丈,匍匐在光蛋下的两头巨兽一抖金黄鬃毛,发出如雷怒吼,缓缓站起身来,似对丁原打扰了它们的炼化十分不愉,四道目光恶狠狠射过来。

丁原继续仗剑迫到二十丈内,两头巨兽再次怒吼,意似警告,更像示威,冷冽的杀气潮水般宣泄而至,殷红的光雾一阵的波动。

丁原停下脚步,有意试探一下巨兽功力的深浅,袖口里光华一闪,伏魔八宝中的混元锤当空闪烁,雷霆万钧,照着左首巨兽轰然而落。

那巨兽嘶吼,口中喷出一团浓烈血雾,混元锤沙哑镝鸣,在血雾里剧烈摇晃,如同轰在柔软的棉絮里无从着力,反而表面浮起一层暗红魔光。

丁原轻咦一声,将功力提至八成,“砰”的一响,血雾狂烈迸散。混元锤抛飞二十多尺,锤面印染丝丝血色,几乎失去控制。

丁原收住混元锤,真元催动,锤上血印渐淡渐消,又恢复原本的光泽。

那头巨兽受到气机牵引,庞大如山的身躯一晃,察觉到丁原的不好惹。

丁原也惊讶不已,虽说刚才仅是点到为止的试探,可巨兽的实力已昭然若揭。何况旁边还有一头巨兽匍匐未出。

一念至此,丁原傲气甫升,心道:“这么多大风大浪都闯了过来,我便不信收拾不下你们这两头畜生!”

雪原仙剑还到身前,屈指一弹“叮”的龙吟,一股浑然无俦的剑气破刃卷涌,遥指巨兽。

两头巨兽身上的鬃毛如火焰般猎猎舞动,碧黄色的眼眸里徐徐凝聚起慑人的寒光,一蓬光雾从周身冒出,迎面挡住丁原迫出的剑气。

丁原双脚站成丁字步,剑犹在手,却已令巨兽感到如芒在背。他体内真气酣畅流转,汩汩剑气源源不绝的涌出,好比长江大河,一浪高过一浪。

忽听到上空的光蛋蓦然“嗡嗡”作响,光芒大盛,急速转动起来,颜色也渐渐趋向深红。

丁原微一分神,思忖道:“糟糕,看样子万劫天君复出在即,我需得尽早解决了这两头畜生!”

那两头巨兽顿生感应,齐齐呼啸,眼中电射出四束金色弧光,犹如圆月弯刀飞旋而来。飞至中途,外侧两道弧光速度突然加紧,风驰电掣从丁原身旁掠过。另外两束则一左一右削向丁原双肩。

丁原仙剑左右开弓,“叮叮”两声崩碎当先轰到的弧光,背后寒风森森,却是另外两束弧光去而复返,掩袭上来。

丁原头也不回,身形飘飞,“呼”的光刃从脚下走空。

丁原低喝出拳,一记“正”字诀刚猛雄浑,“砰”的击碎了剩下的两束光刃。

可还没等他缓一口气,铺天盖地的金色弧光星罗密布,汹涌杀到。

一时间尖锐的刀气破空声络绎不绝,金光濛濛将丁原笼罩于内。

一束束由巨兽眼中射出的光刃如同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似要将他轰得千疮百孔也不甘休。

丁原飘飞空中,借着穿花绕柳身法,从金风密雨的光刃缝隙中穿梭游走,仙剑护持周身。

丁原心生怒意。

他纵横天陆这么多年,会过无数高手,从来都是只有人家吃亏的份,可今天还是头一回,打了半天自己居然被两头畜生死死压制,全无还手的机会。

偏生这两头巨兽丝毫不觉疲倦,好似挥金如土的败家子,肆意激射着光刃。漫天的弧光越来越密,若是再一味被动守御,趋避的空间无疑将迅速减小。

丁原打得渐渐火起,正打算不管不顾拼着用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硬吃一刀,也要争回先机,给那两头畜生一些颜色。可心念一动,就听见一恸大师轻声道:“丁小施主,你忘了盛施主临别赠言了么?”

丁原正在火头上,一听老和尚又跳出来唠叨,禁不住怒道:“丁某想怎么样,干你何事?”

一恸大师苦笑道:“丁小施主做决定之前,可有先想过雪儿姑娘和玉儿姑娘?”

丁原心头不爽,但是微热的头脑顷刻清醒过来,暗自思量道:“不错,就算为着雪儿和玉儿,我也犯不着和这两头畜生斗气。

“老道士说过,万物万事相生相克,遂有天地平衡。这狗屁光刃看似厉害,也绝非仅有硬拼一途!”

想到这里,丁原又不禁有些诧异,自己修为日深,心境趋平,为何刚才却差点浮躁起来?却不晓得这空间里阴煞之气充盈,魔意浓重,多少都会对他产生影响。更兼之丁原眼见光蛋异变,心绪由此浮动,方险为所乘。

这一冷静下来,丁原的脑袋又恢复了灵活,处境也不似适才那般艰险。

他再不去分神理睬光蛋动静,双目专注光刃变化,忽地仙剑在周身无限写意的,画起了一个又一个连绵不断的光圈。

这光圈越画越快,越画越多,环环相扣,彼此辉映。

一束束光刃从四面八方密如飞蝗的射到,却似乳燕投林般汇入到光圈里,随着前者的流转而溶化其中。

丁原一面以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护体抵御刀气,一面施展出化功神诀,将成百上千束的弧光里蕴藏的魔气飞速消解,慢慢凝聚成一团团的光球。

巨兽见状惊怒交集,拼命催动体内魔气,双眼中光焰如炽,光刃激射得更快更密。

猛听丁原哈哈一笑道:“丁某玩够了,这点玩意儿原物奉还!”雪原仙剑铿然脆响,数十团光球轰然呼啸,星雨飞坠,反射向两头巨兽。

这等若是将积蓄了不下数百道的光刃尽数回馈,巨兽哪里会不知道其中厉害,双双飞起忙不迭的躲避。

光球在空中隆隆炸裂,流光纵横,劲风四溢。两头巨兽身上被刀锋割得“嗤嗤”冒烟,幸得魔气护体,否则这就算交代了。

丁原一吐积郁半天的闷气,仙剑劈开光雾,欺身而近,与巨兽短兵相接,再不给那两头畜生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一人二兽在血海之下缠斗一处,好一场激烈厮杀。丁原好不容易抢到先手,攻势便如行云流水,指东打西,变幻无方,尽显神威。

那两头巨兽也非易与,虽举手投足里远没有丁原那般天马行空的风姿,但招招凶狠,式式夺魂,一攻一守居然深谙联手相击之妙。

斗了一盏茶的工夫,两头巨兽呼呼咆哮,疯狂反扑,尚能勉强保持均势。

丁原的招式更加的随心所欲,无往不利,然而要想一竟全功,恐怕仍需百多回合开外。

巨兽也是有苦自知。

它们本是万劫天君以自身精元炼化,可即将功成之际,却不防半路里杀出个小子来搅局。

若是再能晚个一时半刻,待到它们魔功尽复,也殊不会是如此被动的局面。

就在此时,头顶的血海突然一阵波动,几道身影抛飞而出。

其中一人憨憨的叫道:“丁小哥,咱们也都来啦!”正是阿牛。

原来他和秦柔与众人失散后,也是四处寻找,不巧遇上了另一头已炼化出世的护法魔兽。

这一仗足足打了一个来时辰也没分出胜负,却将盛年等人引来。

众人合力收拾了魔兽,便循路下潜,经血海至此。当中的种种遭遇,固然也是惊心动魄,精采纷呈,却不必赘述。

丁原剑挑两头巨兽,已占得上风,当下道:“阿牛,盛师兄,你们来得正好。小弟猜测那万劫天君,现就隐匿在顶上的光蛋之中,需想个法子将他尽快解决。”

墨晶闻言朝着那光蛋投去一瞥,不料一股冰寒邪意从脚下直穿脑海,娇躯不受控制的一晃。

盛年急忙握住墨晶纤手,输入一道翠微真气,低声道:“小心,这光蛋有些古怪!”

墨晶得盛年真气之助,心脉一暖,娇喘细细,苍白的玉颊徐徐恢复红润。

她骇然不已,抱元守一又小心翼翼的抬头观望,却见光蛋表面丝丝有声,裂开了数道细小的纹缝。

秦柔“哎呀”一声,说道:“快看,光蛋开裂了!”

她的目光在光蛋上稍一停留,心头猛地一凉,清澈的明眸里浮动起一层浑浊的碧光。

姬雪雁气沉丹田,以真元相送,低声颂起《清心驱魔咒》。

悦耳动听的禅音飘荡,秦柔的心间恍似注入一泓清泉,嘤咛一声,嘴角溢出一丝淤血,方醒觉过来。

阿牛沉声道:“柔儿,护持心神,莫要大意,待我去试试!”沉金古剑怀抱胸前,抵挡住无形的寒气,一步步逼近光蛋。

那两头巨兽瞧见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阿牛又在逼近光蛋,立时暴跳如雷。可丁原仙剑如虹,将它们压得难以招架,欲待截击阿牛,也有心无力。

姬雪雁手擎雪朱仙剑,娇叱道:“丁原,我来助你!”声到人到,与丁原并肩联手与两头巨兽战在一处。

盛年、墨晶与秦柔见丁原和姬雪雁已然稳操胜券,也放下心来,目光聚焦在阿牛身上,随时准备出手应援。

阿牛缓缓迫近到距离光蛋十丈之内,衣裳上升起冉冉红色水雾,头顶隐有银白光华闪现,正是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征兆。

光蛋的裂纹里嗡嗡嘶鸣,一束血红剑华轰向阿牛。

阿牛将沉金古剑横在胸前,身躯原地飞转,迅速化为一团光影。

那束剑华重重轰在光影之上,却没有发出预想中惊天动地的雷鸣,反无声无息的沿着光影表面扩散渗透进去。

墨晶愕然道:“盛师兄,这是怎么回事,阿牛他该不要紧吧?”

盛年微笑道:“这该是他新近参悟的星图招式,却在这里用上了。”话刚一落,光影里血光暴涨,砰然四射,周围一片混沌。

阿牛暗叫侥幸,这一手确是他自星图中参悟所得的“星移斗转诀”。

按理炼到高深之处,应能随心所欲将对手发出的气劲转嫁。奈何这束剑华浑厚绝伦,令他险些消受不起,惟有赶紧释放,免得引火焚身。

秦柔扬手祭起九雷动天引,数道雷电光火飞掠而去。

“叮叮”几声击在光蛋表面,雷霆以百年真元修炼的破仙神兵,居然像冰糖一般的融化开来,反被光蛋吸食去其中精气。秦柔心疼不已,剩下的几枚九雷动天引扣在指尖,却不敢再发。

阿牛深吸一口真元,稳住沉金古剑,鼓勇再进。

短短的八丈距离,接连接下光蛋射出的四道剑华,头顶青烟蒸腾,真气消耗之剧自不待言。

那边两头巨兽先后发出一记惊天动地的嘶吼,双双殒命。

魂魄一散,它们庞大的身躯立时幻化成一蓬蓬血雾飘散,到处弥漫着刺鼻难忍的腥腐味道。

阿牛也终于走到光蛋近前,凌空悬浮的身子被剧烈波动的红雾吹得左右摇晃,衣袂猎猎响动。

他一声大喝,手起剑落,沉金古剑势如破竹劈开罡风流光,斩落到光蛋之上。

众人的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就见剑锋落处,光蛋“轰”的剧颤,裂开的缝隙里迸射出绚烂妖艳的光芒,阿牛的身体猛的被撞飞出去,全身如坠冰窟,咽喉呛出一口热血。

光蛋碎裂开来,一片片血红光瓣如缤纷落英在狂风里激荡飞舞,隐约露出一团殷红光影。上方的八十一道光丝同时寂灭无踪。

姬雪雁娇躯飘飞,雪朱仙剑气贯长虹,直向光影掠去。可剑出一半,蓦地撤身而退,仙剑凝在空中停滞不动。

十二道目光均惊愕万分地盯着那团红色光影,光影中,一个身披红霞、粉雕玉琢、胖嘟嘟的初生婴儿,正悬浮着躺在半空中!

秦柔诧异道:“盛师兄,这个——这个婴儿,真的是万劫天君?”

盛年望着婴儿咿咿呀呀的舞动着雪白粉嫩的小胳膊和小腿,一双透着精神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竟像是在找寻自己的娘亲!

对于秦柔的问题,他也有些回答不上来。

眼前的这个婴儿,怎也不能和想像中曾经吸食天陆数万生灵魂魄,引动千秋浩劫的恶魔放在一起,然而,脑子中有一个声音在反覆告诉自己,万劫天君出世了!

姬雪雁手握雪朱仙剑,颓然道:“丁原,对不住,我下不了手!”

说这话的时候,眼前这个婴儿幻成了三年前自己未能尽母亲之责,未能保全住的腹中爱儿,更是手里发软。

阿牛道:“雪儿姑娘,别尽责怪自己,其实这儿没人能狠得下这个心。”

丁原沉吟道:“倘若他果真是万劫天君,却未必会对我们手下留情。”

他手中的雪原仙剑遥遥指向婴儿,却奇怪的发现,根本感觉不到对方身上有丝毫的魔气,先前那双狰狞目光带来的极不舒服的感受,现在亦荡然无存。

光雨慢慢熄灭,众人耳朵里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无限惋惜的说道:“可惜,可惜,功亏一篑。只差半步就能大功告成,却被你们这几个小鬼搅了。也罢,便用你们的精血先来略做补偿吧。”

秦柔大吃一惊,惊呼道:“是这婴儿在说话!”

更令她心惊的是,当她的目光注视这婴儿唇部的时候,竟发现婴儿一开一合红嘟嘟的小嘴中,分明已经长出了白白的牙齿。

丁原冷笑道:“万劫天君,你莫要大言不惭。咱们既敢下得潜龙渊,便绝不害怕阁下出言恐吓。

“想吸丁某的精血,你若能消受得起,便尽管放马过来,不要在那里咿咿呀呀只学鸟叫!”

婴儿矗立起来,粉嫩的小脸上扯出一缕与他外表完全不相称的轻蔑笑容,嘿嘿说道:“多少万年了,从未有人敢死到临头,还在老夫面前尖牙利嘴。

“可惜天陆人才凋零至此,居然只送了这么几个小娃儿,来给老夫聊饱口福。年轻人,勇气固然可嘉,但不自量力的勇气,也不过是愚蠢得可笑而已。”

阿牛朗声道:“阁下自恃强横引动浩劫,涂炭生灵。咱们纵然力量微薄,也绝不容你再次为祸天陆!”

万劫天君咯咯一笑,不以为然道:“小娃儿,你太天真了。什么叫涂炭生灵?你可晓得,物竞天择,弱肉强食,这本就是为天之道。

“狮子饿了要吃兔子,人饿了一样也会杀生。老夫为了壮大元神,吸食一点精血,却又算得了什么?这万物更迭,不死不生的道理,你们又懂得多少?”

他伸出肥嘟嘟的小手朝上一指,接着说道:“这天,多少万年也不会变,如同一座最大的囚笼;这道,亘古不化,和束缚在囚徒身上的枷锁又有什么两样?老夫所为,不过是要砸破这座牢笼,挣碎这条锁链,不再甘心做个囚徒而已!”

盛年怒喝道:“一派胡言!天道为无,何来桎梏?你凶心不灭,只是为逞一己之私,数万年前竟将天陆万生荼毒殆尽,万里赤野,譬似洪荒。若说阁下不满天道,或是一说。却试问芸芸苍生何辜,天下黎庶何罪?”

万劫天君哈哈大笑,模样渐成一个三四岁的孩童,盘膝飘浮在空中道:“迂腐!难道阁下不吃肉么?那被你享用的那些牲畜,生前可曾又犯有什么罪过?

“在老夫眼中,天地万物本为刍狗,惟我独尊。你们几个小鬼,也不过同样是老夫盘中一顿美餐而已!”

阿牛摇头道:“我只晓得,天陆苍生即使不能成仙成佛,普普通通的过一辈子,也是好的。

“你既将天地万物视为刍狗,我们就绝不能让你再危害人间,更不能看着无辜生灵被你夺去魂魄,毁去肉体。”

万劫天君冷笑道:“你认为你能做到么?有人的地方,便有私欲和争斗。惟有老夫把这些恶根全部清除了,天下才会真正太平。”

丁原再也无法忍受听这么一个貌似小童、心比恶灵更毒的魔鬼,在众人前指手画脚,大放厥词。

他当下道:“阿牛,你这是在对牛弹琴。大伙儿莫要上当,他故意和咱们争辩不休,不过是为了能争取时间恢复魔功罢了。”

万劫天君站起身来,此时已长到与六七岁的童子无异,傲笑一声道:“小娃儿,你以为你是谁,值得老夫需以计拖延时间恢复魔功,来对付你们么?老夫现下看你们,不过是几只笼中小鸟而已。收拾你们,何须费吹灰之力。”

万劫天君几句话娓娓说来轻描淡写,但语气里却满是狂傲自负。

丁原自出道以来屡遭强敌,类似的话本早听得耳朵磨出茧子,只是这些话从一个聪伶可爱的小孩子口中说出,巨大的感观反差,滑稽之中更让人有寒毛倒竖之感。

丁原心中反感陡增,回敬道:“空口白话谁都会说,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万劫天君的小手轻轻抬到胸口,“啵”的一声,掌心亮起一簇红色光焰,满脸的欣赏专注。

光焰缓缓凝聚,幻化成六根芒刺,喃喃自语道:“既然如此,就先让老夫瞧瞧你们几个,到底有没有资格与我动手。”手腕微微一振,六缕精光分射盛年等人。

“叮叮”芒刺与仙剑发出相撞之音,万劫天君就如师父考教徒弟一般,背负双手观看六人的表现。

丁原、盛年等人剑招挥洒浑然天成,一击之下便将袭向自己的芒刺挑飞。而墨晶则要凭藉身法飘拂卸去劲力,才接得下来。至于秦柔,大雷怒剑在胸前连画数个光弧,方自化解,莲足向后退出两步。

万劫天君的目光停在丁原身上,轻轻颔首道:“小娃儿倒也有几分伎俩。”当然这话也就是出自万劫天君口中,换作别人只把丁原的一身修为评价成“几分伎俩”,早晚要被口水淹死。

评点完丁原,又瞧向阿牛问道:“小娃儿,你迫近光蛋之时,使出的那个招式也有三分味道,却是跟哪个老不死学的?”

面对一个数万年前几乎毁灭天陆的魔神,阿牛仍不失礼数的回答道:“那是晚辈从前人遗留的星图之中参悟所得。”

万劫天君“哦”了声,轻嗤道:“恐怕是那些老不死特意留下,准备专以对付老夫的破烂货吧?

“娃儿你的悟性不错,不过火候还差了一点。刚才那招要是再能多走半个周天,就能将老夫发出的剑华尽数反弹回来。呵呵,或许再多给你一两年,你便能做到。可惜,你没命活那么久了。”

第六章天解

荒谬,可尽管荒谬绝伦,六个人里谁也笑不出来,不知不觉里主动权已操在万劫天君手中。

他看似无心的随意点评,却削弱了众人的信心,更竖立起自己强大不可战胜的印象。丁原等人明明清楚,这是万劫天君有意进行的心理战术,可就是难以驳斥。

如果现在立时出招,也许可以不让万劫天君的算盘打得如此圆满,然而他已经开始建立的强大形象,却绝不会因此破灭,依旧深植于众人心底。

这点对于高手而言,简直是致命伤,对信心与气势的打击影响不言而喻。

惟今之计只能采取后发制人的策略,如果能抓住万劫天君言语里的破绽,攻其弱点,则双方的心态或许又能重新拉回到平等地位。

问题是,这招等若在纵容对方继续打击自己。要是找不到反击的缺口,情势无疑愈加凶险。

万劫天君的目光最后落到盛年身上,微笑道:“剑如其人,你挡下老夫”天择芒“的那剑毫无花巧,在这些人中,应以阁下最为沉稳持重。

“但收剑之时,你的右腕沉下了一指,藉以卸力。这本无可厚非,可你不作调整,便又回抬。老夫若趁此时机突施猛手,阁下只怕就此陷于被动,于电光石火间绝难有后招应付。”

盛年不卑不亢,从容说道:“天君指点,盛某谨记了。但阁下费心点拨我等不足,未必就存有善意。”

万劫天君笑道:“哼,那老夫不妨把话说得再明白点,告诉你们,你们这么几个小娃儿凭着几手不入流的功夫,就敢来冒犯老夫,结果不啻以卵击石,白白送死。”

盛年朗声道:“恐怕阁下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我等由此对天君心生畏惧吧!可惜天君尚不知此举实属弄巧成拙,试想若果真如天君所说,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我等除去,又何必破费口舌搬弄学识?

“更加不必要在大功将成之时提前破关而出。由此可见,你现在的修为,未必能稳吃我等,才不得不用上心计!”

这话一出,墨晶、秦柔心中安定不少,反观万劫天君,笑容顿敛,点点头道:“好,老夫差点小看了你。凭你这句话,老夫第一个杀的便是你!”

盛年一笑,道:“天君还在用攻心之术么?莫非黔驴技穷,唯有恫吓一途?”

万劫天君道:“小娃儿,老夫素来言出不二,你稍后即知。念你等来之不易,老夫索性让你们先出手!”

丁原哼道:“万劫老魔,吹嘘了半天也不过让个先手,你也忒小气了点。不如丁某先让阁下三招,你看如何?”

姬雪雁“噗哧”一笑,晓得丁原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存心让万劫天君难堪,更压制住他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孰知迎面两道无形的刀锋般凌厉冷光迫到,仿佛能直穿到自己的灵台,令她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

姬雪雁娇躯一颤,玉手引剑横架胸前,左手捏起剑诀,灵空庵小无相神功汩汩流转,护持住心脉不失。

万劫天君收回目光,容貌已如十岁少年,缓缓道:“女娃儿,你是钟秀颐的传人?”

钟秀颐三个字或许不怎么响亮,但提到灵空庵开山祖师,则是如雷贯耳,而这正是她出家之前的芳名。

姬雪雁凛然暗道:“这老魔并非只是搬弄学识,仅此一眼,就识破了我的师门!”她调匀气息,回答道:“她老人家乃是弟子师门的开山鼻祖。”

万劫天君呵呵笑道:“原来都是故人之后。嘿嘿,老夫无奈蛰伏地底,也正是拜这些故人所赐。没有想到,数万年后,刚一复出就遇上他们的徒子徒孙!”

他的笑声起初还不觉得什么,可渐渐拔高,弥漫四周的清澄红光嗡嗡波动,众人耳朵里仿佛被刺入了一根冰锥,直彻心肺。

秦柔修为稍弱,首先支持不住,双颊红如朝霞,酥胸急剧起伏。

丁原见万劫天君先声夺人,也不甘示弱,手起琴现,默运“抱残心诀”,一缕悠扬铿锵的琴韵扶摇直上,与那高亢的笑声分庭抗礼,平分秋色。

众人耳中冰寒的锥刺感顿消,秦柔一阵的心急气喘,赶忙紧守灵台。

万劫天君见状,收住笑声,道:“小娃儿,古琴弹得不错。”

丁原随即收琴,面色不改,说道:“过奖了。”

心下自知是借着天殇琴,才与这老魔头打了一个平手,功力相较对方已在己之上。假如再容他慢慢恢复,则越往后拖延越是棘手。

万劫天君道:“那你们便再接老夫一招如何?”

他右手五指并拢,在胸前横着轻轻拂动,手指柔软舒展似乎轻抚湖水。指尖扫过处,殷红色的柔光像水波般流动起来,一道道半弧形的涟漪朝着六人涌来。

盛年跨前半步,石中剑呼啸劈出,一束剑风“砰”的撞在涟漪光波上。涟漪一颤,从剑风两侧中分,去势微缓。盛年低哼一声,手抱仙剑往后退了三步,剑刃表面蒙上一层淡淡血丝。

阿牛想也不想,施展出生生不息掌,“啵啵”罡风相撞的声响此起彼伏,敦实的身躯如同狂风中的烛焰摇曳不定,那光波消去一层却复又涌上第二层,硬接了四道光波后,阿牛脚下也已退出了四步。

姬雪雁低吟真言,祭起天心碧竹,碧绿通透的竹枝“哗啦”带响探入光波,涟漪一阵抖动扭曲,在距离众人不到八尺的地方徐徐平复。

六人心头一沉,暗道万劫天君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记攻招,居然要合盛年、阿牛、姬雪雁三人之力才能接下,实力悬殊如此,此战可还有一线生机?

万劫天君嘿嘿笑道:“这式”山外青山“,老夫才用了目下六成的功力,你们便已这般吃力。若换在老夫全盛之时,早教你们几个娃儿灰飞烟灭!”

丁原剑眉微扬,好像是正凝神倾听一般,继而冷哼道:“老魔头,休要往脸上贴金。所谓”山外青山“顾名思义,所用的并非阁下自身功力,而只是引动了充盈此间的红光中所蕴藏的地煞阴气罢了。

“丁某只需驱散红光,阁下转眼就会变成没牙的老虎!”

阿牛恍然道:“我也正琢磨着这里面有什么蹊跷,怎么一掌拍下去,原地就能生出阴煞之气化解去掌力,却原来是这个道理!”

万劫天君眼中惊异之色一闪即逝,冷笑道:“小子,只怕你想得到,做不到!”

丁原傲然道:“丁某说得到,自然就做得到!”

他受一恸大师的指点,勘破了“山外青山”的玄机,信心大增,更有意给对方一点颜色。当下心神合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彻底爆发,乳白色的光雾滚滚奔腾,从丁原体内磅礴渲涌,所到之处红光退避三舍,化为乌有,弹指方圆十丈之内魔氛一清,正气浩然。

盛年等人沐浴在乳白色的光雾中,身上冰冷刺骨的寒气一扫而空,全身似浸泡在温泉里,顿时精神大振,在丁原身旁站成一排。阿牛与盛年伫立于外侧,位置稍稍靠前,隐约形成犄角之势。

伏魔六剑剑魄受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招引,气势大盛,高昂镝鸣,六柄仙剑锋芒所致,剑气浩淼,恢弘万象。

这一刻,他们终于摆脱掉对方咄咄逼人的强大压迫力,扭转颓势,转守为攻!

万劫天君在六道剑气的逼迫之下,犀利的眼神打量丁原,寒声说道:“都天伏魔大光明符!”

事实上他早就发觉丁原身怀此宝,却没有料到此子竟能将它发挥到这等地步,谈笑之间驱散了十丈的地煞阴气,更振作了同伴的斗志!

丁原见万劫天君色变,一扫郁闷之气,纵声笑道:“老魔头,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万劫天君一面继续吸纳取之不尽的地煞阴气炼化真元,一面恢复从容神态嗤之以鼻道:“笑话,老夫岂会怕了这等破烂货色?只是很好奇小娃儿如此剧烈的耗损真元,全力发动大光明符,又能撑得了多久?”

丁原故意气他,回答道:“这个答案丁某也很想知道,可惜阁下却没命活到那么久,所以也就根本不必费此心思了。”

万劫天君哑然失笑道:“小子,你也想激怒老夫,以觑机出手么?还是莫再痴心妄想了,老夫活了数十万年,自天地萌生、混沌初开起,老夫便已遨游三十六重天之上,至今历万劫而不灭,又焉是你三言两语所能左右?”

丁原反唇相讥道:“阁下越这么说,丁某越是替你觉得窝囊。

“一个活了几十万年、从天地初生便已得道的魔神,如今居然沦落成丧家之犬,数万年来窝藏在地底苟延残喘,我换作是你,早已自己掐住脖子闷死罢了。什么万劫不灭,不过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罢了。”

这句话终于戳到了万劫天君的痛处,丁原灵台迅速察觉到对方心里在电闪雷鸣间的细微波动,讥笑道:“老魔,还是让丁某来超度阁下吧!”

雪原仙剑光芒勃发,恰似一颗流星划过,从不可思议的角度斜刺点向万劫天君眉心。

他与万劫天君之间,本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但身形一动就已近在眼前。

身上散发出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乳白光华,也与地煞阴气泛起的红光激撞纠缠在一起,两蓬各自蕴藏天地间极致阴阳精华的光波狭路相逢,无数朵绚烂夺目的光花迸发而出,夺人心神。

万劫天君右手食指对准雪原仙剑,缓缓画了个圆弧。丁原顿觉仙剑上生出一股诡异的逆转之力,剑刃滑向了一边。

他身躯右侧,仙剑翻转,顺势横切万劫天君咽喉。

万劫天君左掌柔如飞絮,悄无声息的在雪原仙剑上一沾即走,犹如蜻蜓点水,飘忽俐落。雪原仙剑“嗡”的鸣响,紫色的光刃上血气一闪而逝,招式已然走空。不等丁原变招,万劫天君的右手拇指虚空一按,一束红芒掠射向他的胸膛。

两人以快打快,以攻对攻,一招一式都是信手拈来,又无一不曲尽其妙,精采绝伦。

若说寻常人,要在电光石火里依据对手的招式不断随机应变,创出新招,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而对于万劫天君和丁原而言,所有招式意随念动,就像呼吸喝水一般的自然,完全臻至于一种本能的反应,根本无需殚精竭虑的思悟。

两人争锋相对拆解了十余回合,万劫天君突施妙手,右手双指“啪”的锁住雪原仙剑,左掌中宫直进,拍向丁原。这么一来,丁原或者弃剑飞退,或者以左掌硬撼,再无第三条路可选。

孰知丁原右腕一沉仙剑下压,似乎是要挣脱双指纠缠,劈裂万劫天君的手掌。万劫天君不屑与他拼得两败俱伤,不假思索的双指回顶。

丁原身躯依靠仙剑上传来的反挫之力倒立而起,闪过万劫天君的掌式,左拳居高临下轰向对方的头顶。

万劫天君左掌倏忽而回,“砰”的接住丁原的拳头,脑海里飞快的闪念道:“不好,中了这小子的诡计!”

丁原借着万劫天君雄浑无匹的掌力相送,雪原仙剑轻而易举从对方双指之间滑出,高高飘飞起来,哈哈笑道:“万劫老魔,多谢了!”

万劫天君眸中红光一闪,弹指射出一道剑芒。

“叮”的一记脆响,雪朱仙剑横空出世,将剑芒击散。

原来姬雪雁见丁原仙剑被锁,情知不好,飞身来救。

可丁原与万劫天君的招式变幻着实太快,等她赶到时丁原已然脱困,却刚巧撞上万劫天君随后弹射的剑芒。

盛年高擎石中剑,阔步迫至,高喝道:“看招!”

一式“掷地有声”猛地劈下。万劫天君不愿直撄其锋,双手虚空一抱,面前的红光骤然凝固如冰,幻化成一面晶莹透明的圆盾,身形乘势趋避。

“喀喇——”石中剑劈在冰盾上,光屑横飞,澎湃的剑气嗤嗤四溅,声势惊人。

万劫天君暗中咬牙切齿,若非丁原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冲消了地煞阴气的威力,盛年此剑即便再厉害,自己也不用被迫闪躲。此子可恶之极,务必尽早除去。

那边墨晶恐盛年有失,仙剑心莹流星经天,刺向万劫天君胸口,好教他无暇还击。

七个人犹如走马灯翻翻滚滚斗在一处,你来我往又是八十多个照面。万劫天君吸纳的地煞阴气,必分以对付丁原六人的攻势,魔功恢复的速度遽然转缓,模样长到恍若十二三岁即停滞不前。

六名年轻人里,以秦柔最弱,但凭藉橙云剑魄的庇护,也不惧地煞阴气的侵袭,而阿牛又紧紧相守维护,一时间令万劫天君无机可觅。

随着激战深入,丁原六人配合默契愈加纯熟。秦柔、墨晶、姬雪雁更是放下初始的紧张与拘谨,心不染尘,剑随意走。

六柄仙剑编织起一道风雨不透的光网,将万劫天君深陷其中,缓缓收紧,大有反客为主之势。

万劫天君嘿嘿低笑道:“好得很,老夫在此蛰伏数万年,尚未复出,便被你们几个娃儿欺负到头上来了。小娃儿自寻死路,却莫怪老夫手辣!”

他脸上血光如炽,灿若残阳,全身猛地膨胀开来。

“噗噗”几声,姬雪雁与阿牛、墨晶的仙剑,几乎同时刺中万劫天君的身躯,伤口却未迸射出一丝血雾,一股冰寒得令人颤栗的庞大邪力,反沿着仙剑回涌过来,撞破三人的护体真气,直攻周身经脉。

阿牛脸色变灰,沉金古剑连带着整条骼膊,像是被血红的冰霜凝冻一般,丝丝冒着白烟。

他吐气扬声,张口迫出一缕含着浓浓殷红血色的浊气。再看姬雪雁与墨晶,明显更加糟糕。

紧跟着,丁原、盛年和秦柔的仙剑也刺中万劫天君,这老魔头身躯鼓胀如球,微微一晃,又将这三柄仙剑吸住。

七个人僵持了约莫小半盏茶时分,丁原等人身上尽为血晶覆盖,秦柔、墨晶更是冻得牙齿上下打颤,苦不堪言。

但丁原、阿牛与盛年三人已渐渐缓过气来,不仅将透入经脉的魔气迫出,更真气反戈,压向万劫天君。

场面上看来,胜负之数全在双方谁能坚持更久。

蓦地万劫天君一声长笑道:“娃儿,多谢了!”

迫入仙剑的冰寒气息骤然消失,体内魔气倏忽逆流,任由六人的真气汩汩攻入,脸上的红光迅速转浓。

丁原大吃一惊,记起笔札中的有关记载,仙剑一振滑出万劫天君躯体,高喝道:“快退!”

另外五人虽不明所以,但仍依着丁原的提醒收剑撤身。

“轰——”万劫天君的身体,爆裂成一缕缕赤色的精元流光四散,汹涌澎湃的气浪,将六人震得横飞翻转,空气里激荡着冰彻骨髓的寒流,犹如一片片刀锋,割裂开每个人的衣裳和肌肤。

秦柔跌跌撞撞飞出三十多丈,身上的冰晶寸寸脱落,衣衫中渗出血水,遍体鳞伤数之难尽。

她“哇”的吐了口冒着寒气的淤血,呼唤道:“阿牛哥——”

“呼——”的一口冷风灌喉而入,五脏六腑如受刀割,琼鼻中隐有血丝流淌下来。

她急忙凝息疗伤,却见漫天血光中,阿牛循着自己的叫声飞了过来,模样也甚是狼狈,关切道:“柔儿,你没事吧?”

秦柔无暇分心说话,手指僵硬指向前方,眼眸中映出的是一幕诡异莫名的画面。

在高空中,万劫天君自爆躯体生成的近百缕赤色精元,凝聚成一枚枚大小如龙眼般的暗红光珠,忽闪忽暗发着光亮,不停吸纳着周围的地煞阴气。

受到滋润的光珠迅速变大,悬浮旋转排列成一个圆环,朝外蚕食扩散。所过之处,蕴含地煞阴气的红光荡然无存,尽为之所噬。

秦柔颤声道:“阿牛哥,这是什么东西?”

阿牛举目望去,震惊之情并不亚于秦柔,他甚至忘记在想不通的时候尚有头皮可挠,呆呆道:“怎会这样,这老魔不是自爆了么?自爆还能不死?”

却听丁原高声道:“快击毁光珠,这是老魔以天魔解体大法自爆元神,分化成的九十九颗元神之珠,正在吸纳阴气,壮大真元。若让元珠汇聚一处,老魔便能立刻壮大重出,威力远胜先前!”

他一边高呼,一边奋起神勇,雪原仙剑掠空飞击,“叮”的刺中一颗元珠。

那元珠砰的碎裂,化为一蓬血雾飘散于罡风之中。

然而元珠中已积蓄了不少的阴煞之气,激得丁原右臂冰麻,气血如霜,雪原仙剑上亮起一层红光。

丁原一咬牙,催动丹田大日都天伏魔真气,毫不停留又挑向第二颗元珠。

大伙儿闻听丁原所言,哪里敢有半分怠慢,纷纷打点起精神,挥舞仙剑向元珠劈去。

空中的元珠接二连三被击爆,可六人耗损的真气也飞速加剧,速度越来越慢。剩下的元珠依旧在快速壮大,从最初的龙眼状变化成有若拳头大小。

往往一剑斩落,手臂麻木,元珠却仅仅开裂几道缝隙,需得一鼓作气连劈数剑,方能毁去。

短短的工夫,六人汗流如浆,头顶水气冉冉蒸发,可是谁也不敢停下歇息。纵是不能及时尽毁九十九枚元珠,但能削弱万劫天君一分的真元,也是好的。

好不容易击毁了三十二颗元珠,突然剩余的珠子发出“叮叮”沙哑的鸣响,向着圆心汇聚。

一团浓烈的血腥红雾从元珠中释放开来,六人顿时如同陷在粘稠的泥浆里,举手难,投足亦难。

那六十七颗元珠融汇一处,光华暴涨,迫得六人不能逼视,在激荡而来的罡风中不得不退避三舍,撤后十丈。

“轰——”的一声巨响石破天惊,一蓬血色光澜绽放,万劫天君的身影浴火重生,傲然屹立,舒畅得意的纵声狂笑着。

解体重聚后的万劫天君,再不复十二三岁的稚气,赫然已成一个年近弱冠的青年。若非那份嚣张跋扈的气焰,乍一眼瞧去,倒是面冠如玉,仙风道骨,颇有几分出尘仙人的风姿。

姬雪雁惊呼道:“丁原,你看这老魔,他又长大了!”

丁原手抚雪原仙剑,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咱们一时失算,竟让这老魔借助纯阳真力逆运经脉,施展出天魔解体大法得以修为倍增。现在咱们惟有誓死一搏,再无他途!”

万劫天君满不在乎的笑道:“无知小儿,适才你们奈何不了老夫,反助老夫一举提升魔功,现在你们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丁原冷冷回道:“天魔解体大法固然霸道,但也有致命弱点。阁下逆天行事,自爆元神以致功力倍增,奈何东西得来容易,去得也一样快!

“你体内经脉已在刚才发动天魔解体大法之时震成重伤,至多也只能坚持半个时辰,大限一过,即使咱们杀不得你,阁下也需得再闭关休养,疗治内伤。这等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有何值得炫耀?”

万劫天君哈哈笑道:“半个时辰,半个时辰要杀尽你们也足够了!”

第七章大同

丁原六人重新站成一排,却并不急于出招。

一方面适才为击毁元珠,所有人的真气均耗损甚剧,需要时间恢复;另一方面,既然已经知道天魔解体大法的致命弱点,那么只消顶住半个时辰,对方便有可能不战自溃。

故此,时间等若生命,而丁原等人现在首先应该做的便是——拖延时间。

盛年微笑道:“天君莫把大话说得过早。既然阁下能有天魔解体大法逆转形势,又焉能断定我们此行只有六人?咱们已激战了这么久,后面的援军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赶到。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万劫天君道:“小娃儿也想欺诈老夫么?这深渊之内充盈老夫灵觉,只要有丝毫的风吹草动,老夫便能立即感应。

“如果你们尚在等待援军,那么老夫不妨告诉你们,趁早断了那份痴心妄想,直到现在,渊内除了你们六人之外,再无第七个人的生息。

“就算此刻渊外已派下援军,等到他们突破无涯血海,你们六人也早已经魂消神散,精血聊做老夫解渴之饮了。”

墨晶道:“若是我们当机立断,退避三舍,不与阁下硬撼,只等半个时辰大限一到,再卷土重来,天君又当如何?”

万劫天君道:“如果此计可行,小娃儿何苦等到现在?你们想撤身退走,唯一的通道,便是老夫头顶的这片无涯血海。

“其中美妙滋味,想必来时已有领教,老夫无需多说。届时老夫隐身一旁,挥挥手即可轻松解决你们六人。”

丁原道:“看来天君是吃定咱们了,但丁某的精血味道可不怎么好,小心翻胃。”

万劫天君道:“没关系,老夫胃口一向好得很。对于阁下的精血,更是很感兴趣。”

丁原摇头叹息道:“也难怪,饥渴了几万年的老魔头,大概闻到马屁也是香的。”

万劫天君脸一沉,冷冷道:“你们啰哩啰嗦拖延时间,小儿用心以为老夫不知?少废话,出招吧!”

话音一落,身上血红色的光澜如潮泛滥,涌向众人。

丁原的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甫一激撞,身躯就是剧烈震颤,乳白色的光雾嗡嗡镝鸣,不甘心的寸寸收缩,被压迫回来。身旁众人齐齐运气抵御,但合六人之力,仍然阻止不住对方迫人的气势入侵。

秦柔首先不支,嘤咛低哼往后退出两步,墨晶、姬雪雁勉力相抗了一小会儿,也不得不后退一步,避其锋芒。

阵形转变成三男在前,三女在后,六柄仙剑虚指万劫天君,发出的剑气迎面撞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上,又回荡过来。

丁原首当其冲,抗住万劫天君近一半的气势压迫。

乳白色的大光明符由远至近,收缩至不到三丈的空间,堪堪能护持住六人。然而光雾里渗入一丝丝殷红的魔气,似小蛇般游动,不断吞噬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的灵性。一波波寒潮络绎不绝,狠狠撞向丁原。

盛年心知再这么下去,不用动手,六个人就得被对方可怕的气势吞噬。他一声断喝,石中剑劈开红澜,照着万劫天君头顶斩落。

万劫天君轻蔑道:“米粒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右手双指好似佛祖拈花,缓缓点出。石中剑莫名其妙的一颤,凝滞冻结在中途。

阿牛在旁看得分明,原来万劫天君指力发出,石中剑周围的光澜遽然凝固,硬生生将仙剑禁制其中不能动弹。

他赶忙运起纯刚真气,探出左掌凌空虚拍。石中剑上冒起腾腾红烟,盛年丹田发力,仙剑铿然震碎光罩。

万劫天君身形飘然而起,如同一朵云絮飘逸潇洒,似慢实快,并掌如刀劈向盛年肩头。虽然这里并非要害部位,可凭着万劫天君的功力,被他击中的任何地方都无疑于废掉一般。

盛年的天照九剑有进无退,更明白对方修为强横远胜自己,即使全力守御也未必能躲过一劫。

千钧一发之际,盛年声如雷动,剑似电闪,仍是一招“掷地有声”,以攻对攻。万劫天君若然不收手变招,盛年自己固然绝无幸理,可对方在这一剑之下,说不得也要付出可观代价。

果然盛年所料不差,眼前红影一花,左面肩膀上一缕阴寒微风扫过,顿时痛彻心扉,半天没了知觉。

“啪”的一声,石中剑被万劫天君另一只手轻轻拍中,一股横飞之力带得盛年踉跄着斜出五六步,一条臂膀却是保住了。

这下瞬间变成阿牛独自一人面对万劫天君,身处险境阿牛毫不惊慌,沉金古剑八方风雨,一式“周而复始”攻向万劫天君。

万劫天君此刻已然意识到,所来六人中除了丁原以外,尚有阿牛堪称是自己的克星。

丁原厉害之处在于身怀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功臻天道,机智果断,殊难对付;而阿牛看似憨厚,木讷寡言,可所施展的招式无一不是针对自己的绝学。

这两人联手在一起已令他皱眉,再加上盛年的沉着果敢,大气豪放,简直如同老天爷专门派来对付自己的天敌一般。

所幸三人的修为距离他尚有一段悬殊差距,若非如此,今日之战委实生死难断。看来自己蛰伏数万年,外面的人也没闲着,只不晓得如此棘手的人还有多少个?

他见阿牛剑势攻到,无懈可击,惟有右掌聚起八成的功力,蛮不讲理的以强凌弱轰将过去。“砰”的掌力击在沉金古剑之上,剑势禁受不住万劫天君排山倒海的魔气轰击,土崩瓦解。

但万劫天君自知单以招式来论,自己却是输了。假如自己与对方功力相仿,这一剑便足以削掉半只手掌。

他杀机陡生,左手凝空一抓,“叮”的幻化出一柄三尺长的血红光剑,反手挥出,将阿牛笼罩在一团剑影之中。

阿牛心灵福至,自然而然用上“十三虚无身法”中的“清”字诀,敦实的身躯显出了舒展柔软的一面,宛如一片树叶随风飘浮,在重重剑光缝隙里游弋翻飞,毫发无伤。

万劫天君厉啸振腕,光剑猛地伸展三尺,再不给对手留下丝毫趋避的空间。

阿牛牙关一咬,运劲于后背,“啪”的被剑风抽中背心,借势脱身而出,人在空中喷出一蓬血雾,这也是他首次在施展十三虚无身法之后受伤而退。

万劫天君大怒,他强耗真元布下天罗地网,务求要将阿牛毙于剑下,可到头来只让对手喷出一口血,即钻空脱身,实在有损天君威风。

他有意乘胜追击,奈何良机稍纵即逝,丁原的雪原仙剑赫然凌空杀到,盛年和阿牛两人在鬼门关前打了一转,又回来了。

万劫天君对丁原自是恨之入骨,一见对方纵身飞起,更立意要重创泄恨。

他左手光剑一凝,恢复三尺长度,“叮”的点中雪原仙剑剑尖。两柄真元凝铸的光剑,在空中弹指间形成对峙,彼此真气毫不保留的宣泄向对手。

若论修为,万劫天君终究远较丁原为高,魔气冲破阻截,不可一世的攻入雪原仙剑,冷不防一丝警兆乍生,手中光剑随之颤鸣,破入丁原剑中的魔气,被一股奇怪的力量顷刻化解,犹如泥牛入海。

万劫天君咦一声道:“化功神诀!”非但没有变招收手,反而猛将功力发挥至九成,沿着光剑席卷过去。

魔气刚接触到雪原仙剑剑尖,丁原已生感应,自知以化功神诀,也抵挡不住老魔如此浑厚霸道的轰击。

危机当头,丁原左掌在雪原仙剑上一拍,仙剑应声反弹而起,挑向万劫天君的眉心,一气呵成又扳回主动。

万劫天君见丁原出掌弹剑,已猜知他下一步的后招,仍禁不住低赞道:“好聪明!”右手抬起掌心朝外吐出真元,红光凝铸成盾在眼前一挡。

丁原才不会傻到与万劫天君以硬碰硬,仙剑在光盾上蜻蜓点水,顺流直下,划向对方胸膛。

万劫天君胸口血色暗光一亮,幻化出一对透明的光手,“啪”的夹住仙剑。他左手光剑挥洒劈出,厉喝道:“小子,撤剑!”

丁原道:“撤剑又能如何?”

心念催动中,一股真元送入仙剑,身形飞退,让过万劫天君的光剑。紫电剑魄锋芒毕露,砰然震碎一对光手,偕着雪原仙剑凝炼成一枚光丸激射而起。

“哗啦——”丁原身前的衣衫从衣领以下骤然开裂成两半,露出赤裸坚实的胸膛。一道血痕由淡转浓,横贯身前,幸而只是肌肤之伤,未及内腑。

丁原收住剑丸,迎风一展,仙剑重新现形,神威凛凛。

姬雪雁、墨晶与秦柔三女连袂攻出,却被万劫天君一掌轰退。

盛年不待缓过气来,挺剑拧身,与阿牛一左一右夹击牵制,逼迫万劫天君回掌相迎,无暇追击三女。

不过十来个回合,墨晶、秦柔先后中招,退出激战。姬雪雁勉力又游斗了五六个照面,右肩被万劫天君指力穿透,剑交左手犹不肯退。

阿牛与盛年全力发动御剑诀,但在万劫天君的面前,仙剑泛起的光芒譬如萤火,端的是蚍蜉撼树,于事无补,反白白消耗了不少真元。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众人在苦力支撑,万劫天君越加的挥洒自如,得心应手。一人一剑飘忽莫测,每一次出手都令六人左支右绌,疲于招架。

他一掌拍出,荡开阿牛与姬雪雁的仙剑,“喀喇”肋骨断裂有声,二人几乎同时闷哼横飞,远远抛落。

丁原见姬雪雁中招生死未卜,心如刀绞,不顾一切挥剑直劈。

这招凌厉迅捷,常人看来不失为妙手狠招,落在万劫天君眼中,此招之破绽百出令他不由大喜过望。

他只侧身让过雪原仙剑锋芒,随手送出一掌按在丁原肩头。一股巨力涌到,丁原五脏六腑被震得齐齐翻腾,身子如陨石般坠落。

盛年石中剑缓中带变,一式“一诺千金”依然进退有据,丝毫不乱。

万劫天君面露欣赏之色,弹指点偏剑锋,说道:“老夫没有看走眼,六个人里修为并非以阁下最强,但坚持到最后能不乱章法的,却非阁下莫属。”

盛年怎不清楚众人败局已定,难有生还之望,然而脸上依旧不见绝望与沮丧,道:“天君过奖,盛某仍有再战之力,自无放弃之理。”

万劫天君道:“你即便不害怕,也总该后悔入渊自寻死路吧?”

盛年坦然道:“我同伴六人既入得潜龙渊仗剑除魔,便已立定必死之心。纵是身死,亦不过是求仁得仁,甘之如饴!”

阿牛手抚肋骨数处断伤剧痛椎心,闻听盛年与万劫天君对答,额头冷汗涔涔仍大声喝采道:“盛师兄,说得好!咱们就是死了,也绝不后悔!”

秦柔倒在十多丈外,浑身凝着一层冰霜,哽咽着点头。

姬雪雁努力平静道:“秦姑娘别哭,在这恶魔面前,咱们不能掉一滴眼泪。”

丁原爬起来昂然道:“雪儿说得对,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何况,咱们远没有到该绝望的时候!”

万劫天君哈哈大笑道:“臭小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嘴硬。不过,老夫喜欢。若不是老夫口渴得紧,倒想让你多活几日。”

丁原一笑,带着一股讥诮的神情,喘息道:“万劫老魔,从你施展天魔解体大法至今,已然将近半个时辰。你的修为不仅要被打回原形,体内经脉的伤势也行将发作。该完蛋的人,恐怕是你才对!”

万劫天君纵声笑道:“死到临头你还做梦?老夫伸个指头,就能叫你这几个小娃儿灰飞烟灭。即便你们抱必死之心祭出元神,又能奈我何?”

丁原微笑道:“万劫老魔,你总算说对了一回,丁某正是要祭出元神!”

一蓬紫色的光晕从丁原头顶升起,都天伏魔大光明符柔和的光华,像卫士一般守护在主人的周身。

姬雪雁、阿牛、墨晶、秦柔与盛年均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更晓得丁原定会发动平乱诀,作最后的一次努力。五人对望一眼,已明了各人心中死志,毅然一一祭出了元神。

五个元神呈扇形在丁原身后排开,各出一掌将全身真元竭尽所能注入丁原体内,即使油尽灯枯,也在所不惜。

丁原四周的白光越来越盛,大有反卷激荡弥漫的血色光澜之势。

万劫天君微一皱眉,他不是不想立即出手抢攻,奈何丁原元神出窍,就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周身再无破绽可趁,雪原仙剑引而不发,竟似酝酿着一股震撼天地的强大气势,令他不敢托大妄动。

他自不能任由对方心无旁骛,不断的继续提升气势,右掌蓄足九成的功力,徐徐推出。

掌风所到,波动急旋的红光蓦然凝结,如同一堵飞快延伸的赤色水晶之墙,朝着丁原直压过来。

丁原体内六道迥然不同的真气汩汩流转,彼此融合,汇聚成一股洪流注入雪原仙剑。左手的五指顺乎自然的变幻着剑诀,心绪似乎脱离了自己,冉冉飞升,不知不觉里晋升至平乱诀的最高境界:“大同”。

散矜道人殚精竭虑所创的平乱诀,经历数百年的风雨洗涤,岁月蒙尘,这一瞬间终又再次迸发出最耀眼绚丽的光采。甚至连他自己都未曾达到过的至高化境,如今在丁原的手中将理想化为现实。

丁原的心沉浸在一种旷古绝世的悲天悯人情怀里,那是散矜道人创立“大同”一诀时的体悟吗?

从承平诀里无尽的杀伐与愤懑,到定乱诀的豪情悲壮之志,好似走过一条漫长的跋涉之路,如翻越过一道道陡峭的峰巅,艰辛之后终于看到了最美丽的风景。

意到空灵,神与灵飞。都天伏魔大光明符包融着六人元神,似乎又成为一道沟通的心领桥梁,让他们难以名状的共同感受到丁原无尘无纤、舍一归真的天道仙心。

要天下苍生都大同,要天上人间永大同,这感受,只能是意会而不能言传。就如同当他们将自身真元,源源不绝输送给丁原的时候,丁原也将更为珍贵的天心感悟馈赠了回来。

希、微、夷、虚、无、空六道天机伴心齐飞。六人的心念水乳交融,再无分你我,共同拥有着彼此。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乌雷、金霜、紫电、橙云、红烟、青风,六道剑魄同声镝鸣,脱出仙剑化作流光异彩的六束璇光,在丁原身前排列成梅花形状,轴心正对着雪原仙剑的剑锋。

“砰——”万劫天君推出的掌力,狠狠撞在伏魔六剑上,光剑一振却没有散开。凝结的红色晶墙从前往后,冒着烟瘴寸寸消融。一蓬恢弘浩瀚的无形力量,反将万劫天君震得身躯晃动。

万劫天君低哼一声,经脉里传来隐隐的灼疼感,天魔解体大法的效力,正在风逝般的消退。

他终于色变,双手怀抱血色光剑,在地底积蓄了数万年的魔气彻底激发,身躯绽放出一圈触目惊心的夺目血澜,双目中凝聚起玄寒光芒。

血红的光剑霎时变粗,朝天升腾,长至九尺。无坚不摧的剑气,挟着阴寒浓烈的光雾破刃而出。

他微微合起双眼,清晰的感应到对面气势的增长似是永无竭尽,万劫天君暴喝一声,身剑合一,率先发动了御剑诀。

血浪如洪,剑光如山,天地间充盈着无边的肃杀之息,浮动的红光被无情的吞噬,留下一片黑暗。头顶的无涯血海颤栗起来,惊瑟的爆发出嘶吼,一团团血云疯狂的盘旋呼啸,是末日来临么?

丁原还在静立,右手的雪原仙剑稳如亘古岩石。时光一下被无限的拉长,流动得极慢极慢。万劫天君的动作有如定格了一样,让这一瞬仿佛成为了万年。

是谁在红光褪去后的黑暗里歌唱,是谁在翻涌的血海云头长笑?丁原的心中已看不到万劫天君毁天灭地的这一剑,依稀里无限山河,天上人间,尽在脚下!

“呼——”六人的元神齐齐剧颤,所有的真元点滴不剩在刹那被抽干,空荡荡的思感飘浮在平和浩瀚的虚空里,遥遥见到一座仙山如画,仅在咫尺!

心融道海,神归大罗。恍惚里,平乱诀勃然迸发,伏魔六剑光芒万丈,围绕在雪原仙剑的周围,七束绝世剑芒齐齐奏响千万年来天陆最壮观绚烂的乐章!

七剑御龙,平乱大同。

“轰——”无涯血海被炸开一个数十丈方圆的缺口,离乱的血雾惶惶流逸。所有人的面前都弥漫着无穷无尽的白色光华,同时感受到温暖与冰冷两种云泥之别的气浪,在每一个角落激撞消殒。

每个人的记忆都出现了短短一霎的空白,意识不到任何事情,只觉得自己在飘荡,在存在。

依稀里,听见万劫天君惊天动地的呼吼,仿佛有一团殷红的血光在不远处爆裂,一丝丝的血气绝望的蒸腾,消失——怎么会那么久,难道时间也随着轰鸣一起消失了么?世界还存在么?在寂静中,丁原的思感里有了难以忍受的剧痛,缓缓从麻木里复苏。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徐徐沉落元神,回归到伤痕累累的肉躯中。

他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千疮百孔的躯体汩汩流淌着热血。丹田空如枯井,经脉在收缩枯竭,说不出的冰冷。喉咙里滚动了几下,淤血不可抑制的喷出,呛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宛若撕裂。

在失去思维前,他模模糊糊的想着:“那老魔头到底死了没有,雪儿和盛师兄他们该不会有事吧?”很快一股强烈的倦意占据脑海,什么都无须再想也不能再想。

“叮——”雪原仙剑在低空摇摇晃晃,无比艰难的盘旋了一圈,掠过盛年,掠过阿牛,掠过姬雪雁,也掠过了秦柔与墨晶,最终悬浮在主人的上方。紫色的光剑上斑斑驳驳,满是暗红血痕。

伏魔六剑已然灰飞烟灭,与万劫天君一起消逝不见,也许它在世间的使命已经完成,也许若干年后有人能重炼六剑,令六道神剑再有缘重现天陆。

六个人浑身浴血倒在不同的地方,似是沉睡,似是昏迷,只有他们各自的仙剑默默的守护在旁。

咆哮狂舞的光澜和飓风足足横行了两个多时辰,才渐渐的平歇。四周恢复了寂静,只有血海从上空送下的幽暗红光,悄然笼罩着这片黑暗死寂之地。

第八章晶碎

阿牛第一个苏醒过来,他低低呻吟一声,舔了舔干裂带着咸味的嘴唇,身体里传来的剧痛,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头顶上沉金古剑微弱的闪烁,照得他的面庞忽明忽暗。

他猛的一个激灵,用尽全身气力高声喊道:“盛师兄,丁小哥,柔儿——”

力道用猛,胸口炸裂似的剧烈撕扯,阿牛额头冷汗直冒,差点又昏过去。

半晌,四周还是空寂一片。

一种莫名的悲伤与恐惧强烈升起,阿牛的手在微微颤抖,支撑着自己试着爬坐起来。

阿牛不敢想像那最可怕的结果,不顾疼痛又奋力喊道:“盛师兄,丁小哥,柔儿,雪师妹,墨师妹,你们都在哪里?”

阿牛的目光急切的搜索,只希望老天爷不会如此的残忍,不会只留下自己一个人,这儿的人可是自己在世上最亲近的兄弟与伙伴。

终于,他发现远远的有个黑影匍匐在地,揉揉眼睛定睛再看,心底燃起一线希望,那里倒下的正是盛年。

阿牛挣扎着朝盛年爬了过去。这段路真是遥远,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每前进一尺都令他气喘吁吁,冷汗涔涔。

艰难的爬到了盛年身边,阿牛看到师兄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终于大透了口气。

阿牛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抱住盛年的肩膀,轻轻晃动着唤道:“盛师兄,盛师兄,你快醒醒!”

他想为盛年输入真气,奈何自己此时与一个身受重伤的寻常人无异,身上已经积存不起哪怕一点一滴的真元,只能焦切的一遍又一遍的呼喊。

苍天有眼,盛年缓缓睁开眼,看见阿牛一张血泪纵横的脸,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阿牛,你没事吧?”

阿牛只知道猛点头,也不知其实还可以痛哭或是大笑,哽咽着回答道:“我没事,盛师兄,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盛年目光里也闪烁着欣慰,问道:“阿牛,其他人呢?”

就听远远丁原微弱的声音应道:“盛师兄,我在这里!”

两人一同举目望去,丁原颤颤巍巍的以仙剑支地,起身走了过来。可没行出十步,雪原仙剑的力量已然耗尽,“铮”的一鸣,炼成剑丸。丁原手上一空,身子立刻失去平衡,扑通摔倒,一路滚到两人近前。

盛年与阿牛先是一惊,四只手同时抓住了丁原,继而看到他狼狈不堪的模样,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三个人紧紧抱作一团,身上有了暖意,心底更有热流涌动。

三人又找到姬雪雁与秦柔,将她们一一唤醒。虽说伤势均深入肺腑,但至少暂且并无性命之虞。

可在墨晶处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她独自躺卧在远离众人的地方,身上覆盖着一层冰霜,双颊上有一抹奇异的红晕流动,呼吸虽然微弱,可比众人都来得悠长。

只是不论大家如何呼喊,墨晶那动人心魄的眼睫毛始终像两把刷子一样,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惊人的黑线,眼睛却不肯睁开半分。

姬雪雁同为女性,少了些拘束,伸手搭在墨晶右腕脉搏上,触手猛地一激灵,一缕从墨晶体内渗出的寒气透过手指,窜入姬雪雁体内,搅得经脉格外的难受。

丁原见状不对,赶紧问道:“雪儿,有什么古怪么?”

姬雪雁收回玉手,蹙起秀眉道:“是很奇怪,墨姑娘的体内好像藏着一道寒气盘踞心脉,甚为棘手。”

阿牛道:“会不会是刚才激战时,侵入她体内的魔气尚未退尽,此刻又乘虚而入?”

大伙儿谁也不能肯定。

盛年默默无语探手再握住墨晶的玉腕,低哼一声,激起丹田里所有的潜能,输出一丝真元。如果说往日他随手一掌,就可轰出浩荡如海的罡风,那么此际这一丝真元其实连小溪也算不上。

墨晶嘤咛醒来,错愕的发现周身五人都怔怔的盯着自己。她摸摸自己的脸诧异道:“盛师兄,你们都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盛年望着墨晶原本晶莹清澈的眼眸里,一闪一灭的殷红血光,脸上难掩忧色问道:“我们都没事。墨师妹,你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墨晶体察了一会儿,露出璀璨的笑容道:“我很好,只是全身没有气力,胸口也有点发冷。”

姬雪雁取出一枚朱红丹丸,说道:“墨姑娘,这是灵空庵的疗伤圣药甘露还生丹,你先服上一颗。”

墨晶并没有接,说道:“多谢你了,雪儿姑娘。我不碍事,还是让与秦姑娘吧。她的伤一定比我更重。”

姬雪雁道:“墨姑娘,咱们都已经服用过,这一颗是特意留给你的。”而事实上甘露还生丹何等珍贵,姬雪雁身上也不过仅携带三粒而已,为了救醒昏迷的秦柔已用去一颗,剩下的却是谁也不愿意独享。

墨晶不再拒绝服下灵丹,一股热流生津流转,身上冰冷的感觉稍稍好了一点,但这股热流刚回转到心脉,就被一道奇怪的力量生生挡回。墨晶低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

姬雪雁急忙用绢帕为她擦拭,惊异道:“怎会这样?”

墨晶急促的喘息,双颊嫣红胜似火炭,断断续续说道:“我——不知道,只是胸口闷——像裂开一样。”

话刚说完,眸中妖艳的红光骤然亮起,冰寒的气息席卷全身经脉,蒸腾起一蓬若有若无的血雾。

盛年心中震颤,再顾不得沉稳,一把抓住墨晶纤细的小手,问道:“墨师妹,你怎么了?”

“哼——”一缕魔气破体而入,震得盛年胸口窒闷,仰面摔了出去。

众人正在错愕间,墨晶的娇躯缓缓飘浮起来,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焰,玉容冰冷如霜,那苍老的声音又在众人耳畔响起道:“小娃儿,你们得意得太早。老夫既称万劫,自能历万劫而不亡,只要有一缕元神不破,老夫便能就地重生!”

秦柔失声叫道:“万劫天君,他居然还没有死!”

天晓得,以伏魔六剑与平乱诀至最高境界,合六人所有的力量轰击,竟也未能除去这个老魔头。

难怪数万年前那么多的上仙与散仙也杀其不死,老魔总能凭着一线生机遁逃蛰伏,于数万年后重新再造杀劫。

丁原深吸一口气,就听到一恸大师的声音道:“丁小施主,万劫老魔已是不死不灭的金身,除非能以《玉牒金书》锁住他全部元珠,再行轰杀,否则断无他途。”

丁原恨恨道:“老和尚,到这时候你还说什么风凉话?《玉牒金书》已被你炼化,丁某根本无法祭出。不然又何至于苦战到现下的局面?”

一恸大师沉默下去。

低空中墨晶的双臂向两侧舒展,慢慢举起,万劫天君的声音冷冷响起道:“死?老夫很快就会让你们尝到死的滋味!”头顶的血海隆隆鼓动,射下八十一缕血色光束,将墨晶笼罩在中间。

姬雪雁道:“不好,这老魔又开始吸收地煞阴气,需得赶快阻止他!”

丁原苦笑着摇头,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再看盛年的表情,矛盾与痛苦交织令他一向刚毅的脸微微变形。姬雪雁暂态明白,万劫天君抓住的是大伙儿的致命弱点。

他现在占据了墨晶的身体,要想杀他,首先就要杀死墨晶。

姬雪雁的玉容由于愤怒而变得通红,厉声叱道:“万劫天君,你也忒卑鄙了,有本事便离开墨姐姐的身体,咱们不死不休,再战一场!”

墨晶哈哈笑道:“老夫做事,岂会任由你这个小娃儿左右?你们不是想杀老夫么,只管上来!”

阿牛握着沉金古剑,手在颤抖,心中已是非常的愤怒,眼睁睁的瞧着万劫天君肆无忌惮的吸纳着地煞阴气,却不敢轻举妄动。

万劫天君的魔功在不断恢复,众人却已经基本失去再战之力,万劫天君魔功稍复之时,即是众人灭顶之刻!

墨晶的意识被狂涌的寒流一点一滴的吞噬,但她依然执着地感受到众人的无奈与悲愤。

万劫天君张狂得意的笑着,眸中却泛起清泪,凝聚成珠泫泫欲滴。墨晶在挣扎,断断续续里,脑子里浮现起许多的往事。

人的记忆应该是连续的,可往事为什么会被截成许多残缺不齐的片段?

师父,师父曾经爱怜自己犹如己出;耿照,他的脸为何变得如此狰狞,又怎会和师父一起变得满面血污?是谁害的他们?

“墨晶,盛年,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是谁人在叫,不会,师父不会这么对自己,可那个凄厉的声音当真好熟悉……

盛年?哦,对了,还有丁原,跟他们在一起,自己感觉好安心。唔,丁原还曾经恨过自己,后来又怎会对自己好起来的呢?

唔,头好痛,有许多事情自己怎会想不起来?那又是谁?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缀在身后的小孩子,蛰儿!他在叫我姑姑呢,嗯,不是,是叫我师娘。

幸福总是来得不知不觉,为什么不管你是不是舍不得,又急匆匆的到了该是说再会的时候了?

万劫天君的笑声久久不歇,蔑视着下面对自己怒目而视的五个年轻人。沉甸甸的鼓点已经敲响,死神迈着碎步,缓缓而可见的逼近。

突然,墨晶的神色剧变,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第一次,他露出了恐惧之色。墨晶完美无瑕的面庞上充满了惊骇,可是从那双闪烁红色光焰的眼眸里,重重的魔意之后,隐隐约约流露出圣洁的光芒。

万劫天君低吼道:“臭丫头,你想干什么,快住手!”

盛年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他仿佛看到墨晶向自己投来恋恋不舍的一瞥,她想说什么,她想告诉自己什么,盛年全身变得僵硬,他没意识到自己在摇头,他只知道自己向墨晶冲了过去。

“砰——”一团红光从墨晶体内炸裂开,鼓荡的罡风呜咽哀鸣,八十一道光束幻灭不见,一蓬血红的光影不甘的从光雾里脱出。

残留的最后思绪里,墨晶奇异的看见,盛年向自己张开坚实的臂膀,还有卫惊蛰骑在树杈上,小花脸上满是欢喜的笑容,正向自己挥手——雪白的身影顷刻消融,断裂的心莹仙剑只剩下不到半尺,无力的坠落。

盛年双目充血,脑海里一片空白,用尽全身的力量吼道:“晶儿——”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除了流散的光雾,他再抓不到任何的东西。

“叮当”一声,心莹仙剑落到地上,悲鸣恸天。

丁原悲声长啸,目光透过弥漫的光雾,牢牢锁定在那一蓬脱出的血红光影上,万劫天君!

失去墨晶肉躯庇护,老魔的元神正向着上空的血海夺路而逃。一旦投身其中,那果真似龙归大海,再难找寻。

丁原的心冰冷到极致,扬手抖开雪原仙剑。如果墨晶能够自爆元神迫出万劫天君,那么,自己为什么就不能付出同样的代价,与这老魔最后的一缕元神玉石俱焚!

他一催仙剑,体内刚凝结的一点真元流转,身形射向万劫天君。忽然听见一恸大师低低的声音说道:“阿弥陀佛,丁小施主,老衲该走了。”

丁原一怔,丹田里爆出一股气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顿时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就听见“砰”的一响在上空炸开,万劫天君的厉啸戛然而止。

丁原真元用尽,身躯猛地变沉,从十数丈的高空摔落,刚好砸入姬雪雁怀中。

姬雪雁虽然接住丁原的躯体,却未能完全卸掉直线坠落带来的冲击力,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触动断骨之处,一口鲜血猛喷出来,脸色更是泛青。

依稀里,一条银白的飘带闪耀着夺目金光,纠缠着一恸大师与万劫天君的元神,冉冉升向无涯血海。

随着金光渐浓,那两人的元神已被炼化得模糊淡漠,直至融入血海。这也是丁原最后一次看见《玉牒金书》。

五人相互搀扶久久的抬头观望,直到《玉牒金书》最后一抹光辉消失。

阿牛问道:“丁小哥,刚才你祭出的便是《玉牒金书》么?”

丁原点点头,思绪深陷于一恸大师的死所带来的震撼中,尚不能自拔。

秦柔松口气道:“这老魔终于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再过几十万年又会活过来!只可惜,墨姐姐她——”

各人心中黯然,盛年沉默无语,缓缓俯身拾起半截心莹仙剑。墨晶走了,这是她唯一留存世间的遗物。

剑断人亡,一缕香魂如今不知飘往了何方。在另一边的世界里,但愿她不会再忍受那么多的苦,经历那么多的难。

丁原与阿牛一声不吭的走到盛年身边,各自伸出一只大手握紧他的肩头。盛年只管目光呆呆的凝视着心莹,一滴虎泪无声无息的溢出眼眶,滴在了蒙尘的半截仙剑上。

这种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丁原张张嘴,却想不出自己该说什么,阿牛脑子里更是一片懵懂,只是机械的用手拍着盛年肩膀,好似安慰伤心的小孩一般,尽管知道这其实根本于事无补。

盛年闷哼一声,嘴角边鲜血溢出,伟岸的身躯晃了晃,向后栽倒下去。迷迷糊糊里,听见丁原、阿牛等人的呼唤,眼前却看到了那一抹洁白无瑕的雪衣,飘在深深紫竹林里。

直到两日后,盛年才从昏迷中醒来。

他睁开眼时,就瞧见床边的椅子里坐了一位素服少女,似在垂首假寐。

盛年嘴唇翕动,低声叫道:“墨师妹——”

素服少女听着盛年的呼唤,一醒抬头,玉容一样的无限娇好,却是秦柔。

盛年一愣,陡然想起昏迷前的情景,眼睛重又合上,心中空空荡荡从此以后再无着落。

耳中听到秦柔温柔的声音,道:“盛大哥,你醒了,可感觉好了一点?”

盛年木然点点头,探出右手在身边寻摸,却什么都没抓到。

秦柔问道:“盛大哥,你想要找什么东西么?”

盛年轻轻道:“剑,墨师妹的剑——”

秦柔急忙从盛年的枕边取出半截心莹仙剑,交在盛年手上,安慰道:“盛大哥,你莫要太难过了。墨姐姐定也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好好活着。”

盛年接过残剑,无力回答。

他撑起来靠在床头,左手轻轻抚过剑刃,两眼中空空茫茫。手指上,锋利的剑刃划破肌肤,将殷红的血丝浸润在仙剑上,盛年感觉不到火辣辣的疼痛,他想回忆,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缕清风带着紫竹林的清香与芬芳吹进了竹庐。

丁原与阿牛走到床前,叫道:“师兄!”

盛年“哦”了声,如从神思游离中被唤醒,望着胜似血脉相联的两位师弟,勉强笑了笑问道:“你们两人都没事了吧?”

丁原在床边坐了下来,看着盛年割破的手指暗自喟叹一声。他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回答道:“我和阿牛已经没一点问题了。农老爷子昨日已赶到翠霞山,察看了你的伤势,只说是急火攻心所致,调养休息几天就好。”

阿牛附和道:“是啊,是啊,盛师兄,你不晓得这两天翠霞山有多热闹。天陆众多门派的掌门和长老都有赶来,都已被淡一师伯接到了翠霞观。紫竹轩外有曾师叔祖守着,几天来也算清净。”

盛年只静静的听着,就像这些事情都和自己没有任何的关系,什么话也不说。

丁原眼珠一转,接着说道:“盛师兄,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昨日农老爷子又检查了我体内的仙灵朱果火毒,却发现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想来是《玉牒金书》的作用。他为我苦心采摘的数十种草药却是白费了。”

盛年精神一振,道:“丁师弟,这是真的?”

阿牛做证道:“丁小哥说的全都是真的,我们大伙儿也高兴得不得了。雪儿姑娘还痛哭一场呢,呵呵,咱们大伙儿心上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盛年拍拍丁原的手背,欣慰道:“这就好,你若真有三长两短,我怎对得起师父他老人家当年的托付之情?”

丁原见盛年终于开口说话了,赶紧道:“盛师兄,明天就是师父的忌辰。你可得赶紧振作起来,咱们还等着和你一起,去拜祭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盛年道:“丁师弟,你们不用担心,我会挺过去。但现在,我特别想一个人能独自的安静片刻。”

丁原不动,徐徐道:“盛师兄,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和体会。不过我们谁都不希望你这样强忍着克制自己的伤痛。男子汉大丈夫,真情真情,率性而为,有什么跨不过去的槛?”

阿牛从脚旁拎起一坛酒,说道:“盛师兄,我和丁小哥带得三坛好酒来。咱们一人一坛,就喝个一醉解千愁如何?”

丁原见盛年没有反应,自己也拎起一坛,拍开封泥道:“盛师兄,这可是酒司徒的得意之作,我拜托毕虎好不容易才弄来了三坛。嘿嘿,你放心,老贼头留下了足够的银子,这回绝不是白拿。

“来,咱们兄弟痛痛快快畅饮一回,什么天塌地陷全都不管了!”

盛年沉默依旧,慢慢的接过了阿牛手中的酒坛,打开了封泥,双手举起放到嘴边,仰首灌入愁肠。

火辣辣的汁液烧灼着他的喉咙,悄然化作相思泪水。虎目中盈盈泪光闪动,顺着双颊滚滚滴落。

阿牛与丁原各自仰头饮尽坛中烈酒,有那豪气与愁苦,尽付诸在这浓浓烈酒中。

盛年喝干最后一口,放下酒坛,长出一口气。道不尽的思忆悲伤,记不清的前尘过往,历历在目,譬如昨日。

窗外忽然飘来悲怆豪放的歌声,撞击屋内每个人的心头:“生何欢,死何惧?世事冷暖醉里真,白云苍狗梦中花。求不得,百年毁誉;舍不去,一世多情。直擎天剑斩斗牛,挥袖云山我自往,不留尘与土——”

失去的人与事不能再拥有,每个人一生中总会经历起起落落、生离死别,活着的人,总归要坚强的走过来,不向命运低头,更不会迷失自我。怨天尤人者,徒换自暴自弃的叹息而已。上苍眷顾者,必自强不息。

歌声渐渐远去至不可听闻,盛年沉声说道:“丁师弟,阿牛,秦姑娘,我想去看一眼墨师妹的屋子。”

阿牛抢上一步想搀扶盛年,却被他摇摇头推开。

盛年高大的身影依旧魁梧,孤独的走在最前头。

推开墨晶平日寄居的屋门,里面的家具物品一如既往,收拾得一尘不染,好像主人从来没有离开一般。

秦柔跟在盛年身后,轻声道:“这几日蛰儿一直在用心打扫,他说有一天也许墨姐姐还会突然回来的——”说到这里,鼻子一酸,泪水又不争气的滑落。

盛年走到梳妆枱前,上面墨晶惯用的木梳还放在她平日搁放的位置。

他双手抓着桌边,维持住自己的平衡,依稀从铜镜中看见了伊人的靓影。

却听见屋外卫惊蛰惊喜的声音在叫道:“墨姑姑,是你回来了么?”

第九章轮回

翌日清晨,鸟鸣幽幽,淡紫色的雾气轻纱般笼罩在竹林间。众人来到淡言真人的坟冢前,晨曦如烟,清风徐拂,远处翠霞观的晨钟在悠扬响起。

盛年、阿牛、丁原三人跪倒在坟前,跃动的火焰烁热着三张沉默的脸,纸钱在火光中变黑成灰,风吹过来,带着灰烬飘到人的头发上、衣衫上,又飘到更远的地方。

过了片刻,盛年回过头,低声道:“蛰儿,雪儿姑娘,秦姑娘,你们也来烧几张纸钱吧。”

蛰儿走到师父身边,乖巧的双膝跪地,先叩了九个头。那枚紫玉佩从他的衣襟里滑落出来,在胸口一荡一荡。

烧完了纸钱,盛年与阿牛、丁原依然跪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伤感或许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然而对老道士的缅怀与思念,却如醇酒般在心头越聚越浓。

日头悄悄升到竹林的高处,沾湿在众人身上的霜露冉冉蒸发去。

姬雪雁轻轻一叹,说道:“盛大哥,丁原,阿牛,咱们得回去了。稍后淡怒师伯祖还会领着各派的掌门长老,来此祭拜淡言师伯祖。”

“哼!”丁原鼻子里低低的发出声音。

盛年一按他的肩膀,道:“丁师弟,咱们再每人为师父他老人家敬上一炷香吧。”

三人双手捧香,肃穆叩拜。

身后微风徐起,淡一真人飘然而至。姬雪雁、秦柔与卫惊蛰纷纷躬身施礼,被淡一真人扶起。

盛年站起身,礼道:“掌门师伯,您老人家不是说要午后陪着各派掌门前来么?”

淡一真人微微一笑,道:“那是淡怒师弟的事情,贫道乐得躲个清闲。何况,贫道还有更加紧要的事,要找你们师兄弟三人。”

盛年问道:“师伯,不知您找我们兄弟三人有什么吩咐?”

淡一真人道:“贫道想带你们几个去一个地方,你们这便随贫道走吧。”

阿牛诧异道:“师伯,这是去哪里呀?”

淡一真人淡淡含笑,说道:“去了便知。”

卫惊蛰孩童心性,好奇的问道:“太师伯祖,蛰儿可以和师父、师叔一块儿去么?”

淡一真人颔首道:“蛰儿同行,自然更好。”

当下淡一真人牵住卫惊蛰的小手,御风而起,盛年三人紧随其后离开了紫竹林。

五人出了坐忘峰,才祭起仙剑。因盛年、阿牛、丁原伤势未愈,淡一真人有意放慢了速度,一路朝着北方飞行。

黄昏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座百来户人家的山村,依山傍水,恬静祥和。夕阳里袅袅炊烟四起,远远传来大人召唤自家顽童的呼喊。

淡一真人在村外的树林前降下云头,收起仙剑,说道:“就是这里了。”

卫惊蛰疑惑道:“太师伯祖,您带我们到这座小山村里,是来看望朋友么?”

淡一真人怜爱的抚过卫惊蛰头顶,颔首道:“不错,村子里住着一位贫道极为熟稔的朋友。我与他已有一百五十余年的情谊,只是如今他却未必能认得贫道。”

卫惊蛰奇怪道:“那是为什么,既然你们是老朋友了,他怎会又不认得您?”

淡一真人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怀旧的光芒,轻轻道:“因为他经历了一些事情,刚刚回到这里,已经记不起从前的种种。”

阿牛问道:“师伯,咱们这就要进村么?”

淡一真人看了看天色,摇摇头道:“再等一会儿,他现在还没有回来。”

盛年、阿牛、丁原听淡一话中处处打着禅机谜语,疑惑更深,不明白淡一真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带他们师兄弟三人来此,看的又是什么奇怪的朋友?

大伙儿静静站在林外,暮色渐渐黯淡,最后一缕残阳也消没在了宁静的黑夜里。

村子里家家户户点起了油灯,已经很少有人还在屋外走动,晚风吹来,树梢颤动树叶乱摇。

丁原拽拽盛年与阿牛的衣角,使个眼色,让他们注意淡一真人竭力平静的面容底下,掩饰的那一丝紧张与焦灼。

淡一真人的双手背负拂尘,拇指下意识的转动着。

忽然村落里响起一声响亮清脆的婴儿啼哭声,跟着隐隐约约听见人们喜悦的欢呼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孩!”

劈劈啪啪的爆竹顿时炸响,许多人从屋子里奔出来,赶去向那家诞生婴儿的邻居道贺。

淡一真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缕如释重负的微笑,神情复杂难言,自言自语的低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师弟——”

“师弟?”丁原吓了一跳,联想到刚才淡一真人与卫惊蛰的一番对话,他难以置信的望向淡一真人,激动地问道:“师伯,你是说老道士他——”

淡一真人微笑颔首,说道:“是的,淡言师弟,他回来了。”

阿牛张口结舌,望望喜不自禁的丁原,又望望虎目中满是兴奋喜悦的盛年,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刚出生的婴儿是师父他老人家?”

淡一真人悠然道:“轮回一世,莫过如此。贫道昔日在无名山岗,以召魂珠收得淡言师弟的一缕元神,将他存于珠内虔心炼化。而今一年期满,亦是他功德圆满、转世投胎之时。”

盛年猛地大吸一口气,道:“这么说,师父他老人家真的没有死?”

淡一真人道:“或可说,是他的元神又回来了。但前世的记忆已经洗净,他又不再是原来的他。”

丁原迫不及待道:“师伯,别打机锋了,咱们赶紧去见老道士吧。”一马当先奔向村落。

循着鞭炮声,众人很顺利的找对了人家。在几间还算齐整的平房外,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对于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有新生命的诞生,委实称得上平淡日子里的一桩大喜事。

那家的男主人正忙前忙后招呼着近邻亲朋,忽一抬头见到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真人手持拂尘,正向自己含笑施礼道:“这位先生,敢问女主人可是刚诞下了一位麟儿?”

那汉子还是有生头一遭被人唤作“先生”,再看这位真人的器宇脱俗,恍如是传说里得道的仙人。至于真人口中说的“麟儿”是何物,哦,可能就是自己刚得的儿子吧。

他不敢怠慢,乐呵呵的说道:“道长说得是,我那婆娘总算争气,在肚子里憋了整整一年,总算给我生了个大胖小子!”

淡一真人道:“恭喜先生了,不知贫道可否拜会令公子一面?”

那汉子愣了半天,再弄不清楚什么是“拜会”,更没听说过“令公子”这人是谁?

他傻呵呵的站在原地,不晓得该怎么回答,旁边有个私塾先生模样的老者叫道:“淡老五,人家是说想见一见你老婆刚生下的大胖小子!”

淡老五恍然大悟,连声道:“道长往里请,快请进!”众人分开一条路,让他引着淡一真人与盛年等人入得屋内。

淡老五一进门便朝里屋叫道:“娘,快把我儿子抱出来,外面有位道长想瞧瞧!”

里面有妇人应了一声,抱着一个小红被褥包裹的婴儿走了出来。

那婴儿适才洗过热水澡,稀疏的黑发软搭搭的沾在小脑壳上。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五官倒是长得满小巧可爱的,眼睛一闭一合好像又快睡过去一般。

那妇人掀开里屋的帘子,就见自己儿子身边站着几位客人。

其中一位道长白衣如雪,气度不俗,好像画中神仙真的走出来了一般。不过在他身后,尚有三位气势非凡的年轻人和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怀里的孙子,模样神情恁的古怪。

妇人心里一哆嗦,下意识的抱紧婴儿,客客气气的道:“道长好。”

淡一真人笑道:“贫道路过此地,闻听有婴儿初生的啼哭,心血来潮便入村找寻,为的是恭贺主人家喜获麟儿。若有叨扰主人之处,尚请见谅。”

淡老五照例在翻白眼,挠头发,不懂淡一真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旁边亦步亦趋跟进来的私塾先生凑过去,在他耳边一阵嘀咕,淡老五赶忙道:“不扰不扰,咱们乡里人有一句俗语,叫做远来都是客。像道长您这样的贵客上门,咱们高兴都还来不及。”

淡一真人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瓷瓶,道:“贫道若推算得不错,令夫人有产后失血的症状,倘使不及时医治,恐日后留下病根。

“贫道这里有几颗自家炼制的丹药,每日清晨请令夫人服上一粒,七日后药到病除,今后百病不生,仙寿可期。”

淡老五这次听懂了淡一真人话里的意思,喜道:“道长真是活神仙,说得一点没错。可咱们头一回见面,我怎么好意思收您这么贵重的东西呢?”

淡一真人摇头道:“无妨,实不相瞒,贫道与这孩子有缘。先生若不介意,请恕贫道冒昧,将这孩子抱上一抱。”

淡老五想也不想,道:“成!”

他转头道:“娘,你把娃儿交给这位道长抱上一抱。”

那妇人将小孙子抱在怀里本不肯松手,但觉得淡一真人也不像坏人,儿子又连声催促,只得勉强把怀中的婴儿送了过去。

淡一真人抱起婴儿,心里涌起一股奇妙的感觉,一边的丁原等人呼啦凑到近处,屏息打量。

忽然有人叫道:“快看,这娃儿睁开眼啦!”

果然,那婴儿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开,望着淡一真人慈祥的面容一点儿也不害怕,嘴角边渐渐露出一丝可爱的笑容。

淡老五激动道:“道长,这娃儿真的和您有缘,不如麻烦您给他起个名字吧。”

淡一真人心中感慨,颔首道:“贫道便不推辞了。这孩子生于傍晚时分,又是他娘亲怀胎十二月方得出世,就叫作淡晚吧。”

淡老五念道:“淡晚,淡晚?”回头看了看妇人,又一起看看私塾先生,见先生摇头晃脑似在品味,当下道:“好,就叫淡晚,这名字响亮!”

他说话工夫,那婴儿突然咯咯的脆笑起来,声音如银铃般动听悦耳。

丁原眼眶一热,默默道:“老道士,咱们都看你来了。你定也是知道的,所以才笑出声来吧?”

淡一真人小心翼翼怀抱着婴儿,道:“贫道再送令公子两句话,不知可否?”

妇人道:“道长请说,您是得道仙人,金口玉言,咱们一定用心记着。”

淡一真人微微一笑,道:“令公子这一生福缘不浅,却是富贵无门,登仙有望。”

丁原一乐,这两句话跟当年老道士送给卫惊蛰的说法几乎一模一样,还真不愧是同出一门的师兄弟。

淡一真人说话时,掌心里碧光一亮,三甲子纯厚精深的真元汩汩绵绵流入婴儿体内,为他打通经脉,培本固原。这情形,只有丁原等人看得清楚,淡老五等人却是茫然无知。

阿牛说道:“师伯,弟子也想抱一抱这、这孩子。”

淡一真人将婴儿送入阿牛怀中,阿牛低头瞧着淡晚柔嫩的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慢慢将嘴唇凑近孩子的耳边,似在柔声细语述说什么,眼圈已自红了。

转了一圈,孩子到了盛年手中。

盛年仗剑对敌之时,自是威风八面,洒脱豪迈,可抱着初生的孩子时反不如阿牛,笨手笨脚、紧张无比。他垂下头,在淡晚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胡渣弄痒了婴儿,淡晚又咯咯的笑起来。

盛年依依不舍将淡晚送回妇人怀里,说道:“淡老哥,我来得匆忙,也没备什么送给孩子的礼物——”

卫惊蛰闻言乖巧的从脖子上解下玉佩,说道:“师父,您准备的礼物不是放在蛰儿这里的么?”他现下修为初成,也不必再依靠玉佩灵气护持心脉,故而摘下也不会有事。

盛年心里一动,点点头接过玉佩,说道:“这枚玉佩乃是祖传之物,便留给贵公子作个纪念。”

淡老五还要推辞,盛年已经郑重的将玉佩戴到了婴儿的胸前。淡晚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皮低垂,一副酣入梦乡的恬然模样。

众人逗留片刻,淡一真人起身告辞。淡老五一家竭力挽留,说什么也要拉着他们吃上两颗喜蛋再走。众人谢绝出了村子,又回到小树林外。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都在美滋滋的回味刚才那场奇妙的与老道士的“重逢”之中。

天色早就黑透,背后的村落里响起狗吠,一轮明月挂上清空。

丁原走到淡一真人面前,突然毫无征兆的单膝跪倒,道:“师伯,谢谢您!”

淡一真人恬然微笑,一句话说得丁原暗道惭愧,淡一道:“丁师侄,恐怕十年以来,惟有这声师伯,你是叫得最心甘情愿。”

众人御剑回到紫竹轩,天刚好微亮。

姬雪雁与秦柔一宿没睡,见丁原、阿牛回来急忙迎了上来。盛年督促卫惊蛰去做早课,淡一真人也回返了翠霞观。

丁原虽经过一日一夜的奔波,十分疲倦,但精神振奋了无睡意,说道:“雪儿,你陪着我到竹林里走一圈,好不好?”

姬雪雁欣然应了。

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在林中时隐时现,两个人手拉手,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和恬静,听着脚下竹叶的沙沙轻响。

走了一段,丁原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微笑道:“雪儿,你记得么,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遇见你。

“那时候你凶巴巴的要我向彩儿赔礼,我不答应,你便和几个同门将我按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

姬雪雁噘起小嘴,含羞带嗔的瞪了丁原一眼,道:“谁凶巴巴的了,是你先欺负了彩儿和我,我才要你赔不是。谁知道你那么坏,让人家下不来台,还把人家压在身下——”声音越说越小,没一会儿她自己先娇笑了起来道:“坏东西!”

那种久违的无限温馨的感觉,让两颗年轻的心同时加快了跳动,丁原手上微一用力将她拥入怀中,深深的吻下。

姬雪雁热烈回应,缠绵良久,方才脱开丁原的魔爪道:“不来了,你又欺负人家!”

丁原故意拧着眉头道:“奇怪,我有欺负你么,怎么看你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姬雪雁大羞,顾不得骨伤未愈,使劲在丁原脚面上一踩,怒道:“你就是个坏东西!”

丁原拉起她的手,说道:“雪儿,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更想听听你的意思。”

姬雪雁娇俏的眨眨眼,嫣然笑道:“说来也巧,人家也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丁原难得谦逊道:“雪儿,那你先说吧。”

姬雪雁摇摇头,道:“不,还是你先说,看看咱们在想的是不是同一样事情。”

丁原无奈,只得点头道:“好,那我先说。”

他收敛起笑容,闷闷的道:“我原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太久,所以一直将此事藏在心底,没有说出来。可是如今火毒已解,我已无法再逃避了。”

姬雪雁含着笑意,深蕴柔情的明眸凝望着丁原,听他继续说道:“雪儿,以你的兰心慧智,我早知道也瞒不过你。我和玉儿——”

他偷眼打量姬雪雁的反应,终于横下一条心说道:“我不能骗你,也骗不了自己。我总担心说出来,会伤害你,可是如果不说,这事就会像毒蛇般纠缠我一辈子,对你,对玉儿也都不公平。”

姬雪雁轻轻道:“丁原,也许你不相信,我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自从云梦大泽初遇玉儿妹子,我便晓得她对你情根深种,百死无悔。而我也感觉得到,她在你心底的分量,与我一样的沉,一样的重。”

丁原怅怅吐了口气,道:“可是你不知道,我曾经答应过要去南海找她,而我却没能做到。我总希望能够不伤害到你和玉儿,希望自己能想到好主意来解决这些问题。

“直到有一天,有位迷途知返、大彻大悟的高僧提醒了我,他说:”情爱绝非一个人的事情,更不是靠修为和智慧就能解决。“我以前,过于的自我,才酿成那么多的错事,连累你和玉儿也一起遭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姬雪雁如释重负的一笑,牵住丁原的另一只手。两人面对面站着,姬雪雁抬起头,声音还是那般轻柔,道:“不用说那么多,我相信你,丁原。既然你曾经答应过玉儿妹子,那就应该去南海把她找回来。”

丁原全身如坠冰窟,傻傻的哀求道:“雪儿!”

姬雪雁娇俏浅笑,说道:“傻瓜,你以为我是在和你斗气么?你若一辈子瞒着我,把这事闷在自己心里,扔下玉儿妹子不管,我才会真的生气。”

姬雪雁戏谑般的往上拨弄丁原僵硬的唇角,硬生生的在丁原脸上扯出一个笑容,命令似的说道:“去吧,我和彩儿会在翠霞山等你。”

丁原真的傻了,本以为无解的问题,居然顺利得令他无所适从,上苍待他委实太好了。

两日后,丁原独自御剑南行,一路风尘抵达南海。

三年前,为救治自己的魔气噬体之症,苏真夫妇与苏芷玉也曾和他同来歧茗,此次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

仙山依旧,海阔浪平。想着能马上重见伊人,丁原心里热乎乎的,加紧催动仙剑,前方云层里剑光一闪,一位陌生的天一阁年轻女弟子拦住去路,谦和有礼道:“这位仙友请了,敢问有何要事,惠临敝山?”

丁原还礼道:“在下丁原,特来求见仙阁苏芷玉苏仙子当面,劳烦通禀一声。”

那女弟子面露诧异之色,上下细细打量着这位如雷贯耳的瘦削青年,说道:“原来是丁公子,小妹失礼了。请丁公子到仙阁稍歇,小妹这便前往通禀。”

丁原入得天一阁,在一间雅致的小厅里入座,自有人奉上茶水。等了一盏茶左右,门外脚步声响,安孜晴与楚凌仙走了进来。

丁原不见苏芷玉身影,心感不妙,只得站起身抱拳道:“阁主,楚仙子!”

安孜晴与楚凌仙还了礼,三人分宾主重新落坐。

安孜晴开门见山道:“丁公子,你来得不巧。自蓬莱仙会后,玉儿一回仙山便闭入死关,以参悟大乘天道。如今,是谁也无法见她。”

丁原心道:“这么巧!老天爷难道还想再捉弄我一回么?”口中却无法唐突质疑,只得恭敬问道:“安阁主,不知玉儿何时能够出关?”

安孜晴摇头道:“这可难说,需看她个人的造化。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二十年,也有可能——”

虽然她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丁原也晓得后面话里的意思,自然是指万一走火入魔,或许便会香消玉殒。

他呆了半晌,楚凌仙道:“丁公子,苏师妹她入关前留下一支玉箫,交代说倘若你来南海,便将此物转交与你,留作纪念。她想对你说的话,也尽都在里面了。”说着取出玉箫,双手交给丁原。

丁原捧过玉箫,忆起北地冰原,万里风雪中,苏芷玉俏坐石上,纤手执箫的醉人丰姿,心里边百般滋味像翻倒的调味罐子,一古脑的涌了上来。

他手抚玉箫,久久无语。

楚凌仙安慰道:“丁公子,你也不必太在意了。待玉儿安然出关,功德圆满,你们也总有再会之日。”

丁原站起身子,将玉箫还递给楚凌仙道:“楚仙子,这支玉箫还是劳烦你暂且保管。待玉儿出关,再将它物归原主。在下想对玉儿说的话,同样都在这箫中。”

楚凌仙含笑的目光凝视着丁原,道:“丁公子放心,凌仙会将此箫转托与芊芊,届时一定为你办到。”

丁原这才想到,明年正月,楚凌仙便该出阁了。

他点点头道:“多谢楚仙子,在下告辞了。”

安孜晴与楚凌仙将他送出天一阁,丁原神思不属,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歧茗仙山。

他御剑海上,但见脚下波涛浩荡,万里无垠,禁不住心中怅然之意,纵声长啸。

第十章回眸

若干日后,丁原与姬雪雁带着彩儿辞别众人,前往东海水晶宫赴约。赫连夫人如今也已隐居宫内,青灯古佛,落发出家。

此后,人们便很少见到丁原的仙踪,纷纷传说他已偕着佳人隐居海外仙山,再不踏足尘世。

但每年老道士的忌辰,丁原与姬雪雁都会悄然回返紫竹轩,而后同盛年、蛰儿一起祭拜过墨晶的衣冠冢,再去向一个无名的小山村,远远的看上一眼在无忧无虑中渐渐长大的淡晚。

也有人说,曾经在南海上见过丁原,他行色匆匆,独自一人却不知要往哪里去。但这些传闻,都没有谁来证实过。

阿牛果然辞了魔教教主,与秦柔回归翠霞。

风雪崖勉为其难,暂掌了魔教的大权,他为人虽桀骜不逊,可也没什么野心,与正道各派尚能相安无事。

盛年束发出家,终生未娶,专心致志的教导卫惊蛰修炼,以继承老道士的遗志,将紫竹轩发扬光大。他为人刚正不阿,光明磊落,渐渐竖立起极高的口碑与威望。

潜龙渊大战后一年,淡一真人羽化飞天,淡怒真人正式接掌翠霞。

再过数十年,淡怒真人隐退,出人意料之外的将翠霞派掌门之位传与了盛年。紫竹轩的千年历史上,也终于出现了第一位翠霞掌门。

曾山自然不必再空守后山,整日的天南海北游戏人间。

丁原走了,他老人家少了个相得的玩伴,未免寂寞了不少,但很快又找上了卫惊蛰,于是紫竹轩也成了他常来往的地方。

有时候他也会偷偷的去一次云幂宫,作客几日。

毕虎既已抱得美人归,也就不在乎曾山三五年不定的前来蹭饭,放开胸怀倒也其乐融融,但在下棋打弹子上,他老人家依旧寸步不让,常常气得曾山跳脚发誓再不来云幂宫。

对此石矶娘娘倒不担心,因为曾山年纪大了,记性未免不好,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发过的誓,屁颠屁颠的又跑来,照样的下棋喝酒。

正道七大剑派方面,云林禅寺低调了许多,乐行善事少惹是非,反而更能赢得别人的尊敬。倒是平沙岛一蹶不振,人才凋零,直到百多年后才缓过这口气。

最春风得意的人当数屈箭南,他如愿迎娶到楚凌仙,小俩口举案齐眉,携手天陆,越秀佳偶的传说一样的脍炙人口。

屈痕有孙如此,老怀畅慰,也大可颐养天年了。

魔道一边楚望天死后,忘情宫宫主由其大弟子继任,可声势远不如前。

凌云霄将冰宫托付给三弟凌云天,自己做了撒手掌柜,不见了踪影。偶尔的,会拉上年旃往来东海水晶宫,邀上盛年、丁原喝上几坛醉里真。当然,身边也少不了蓝婆婆。

苏真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样子,只是每隔半年,都会到南海天一阁小住几日。

虽然他依旧看不惯这里,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的老婆女儿都在仙阁,也只好不看僧面看佛面了。直到数年后苏芷玉出关,水轻盈回返聚云峰,他才算解脱出来。

至于农冰衣,则跟着爷爷云游天陆,悬壶济世。

那些朴实纯厚的老百姓,也最是喜欢这位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医圣仙子”的名头就渐渐在九州四海里传开。

治病救人之余,农冰衣也忍不住会想到天陆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满心希望她的丁大哥能够永远幸福。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而恬静的过去,直到所有的故事都变成了传说——这天,太阳升得老高,毒辣的热浪烤得地面直冒烟。

城东玉水街的铺面大多已经歇市,几个庄稼汉子晃着肩头上的空竹筐,打从这里经过。

一对年轻的夫妇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在“锦衣堂”里随意翻拣着布料。

那少妇二十出头的样子,一身火红的衣裳,像是画中的仙子。

她一面捡着布料,一面心不在焉的不时朝门外望去,小男孩吊着娘亲的细腰纠缠个不休,吵着要走。

在旁边站着一个身材挺拔修长的褚衣青年,清瘦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静静望着自己的妻子,好像除了家人之外,便再没有任何事情是他现在想去关心的了。

那孩子向娘亲撒了半天娇见没得逞,便抬头转向自己的爹爹,小嘴嘟囔着道:“爹爹,我不要做新衣裳,我想去看街口的算命先生摆摊。”

褚衣青年笑道:“你这孩子恁的缠人,难得带你出来一回,便像撒开缰绳的野马,一心就想着到处乱跑。早晚也要闯祸。”

少妇听了嫣然笑道:“丁原,你却忘了自己当年,不也是和现在的安儿一般的调皮淘气,到处惹祸么?”

褚衣青年嘿然道:“你总是帮着他说话。不过这小子确有几分我当年的脾性,谁让他是我丁原的儿子呢?也罢,就让他出去玩一会儿吧。”

安儿一声欢呼,不忘道:“谢谢娘亲!”转头撒腿就往门外跑去,在这里待了半天,可把他给憋坏了。

丁原望着儿子蹦蹦跳跳的背影,摇头苦笑道:“这小子,没一刻想过安分。”话音带着三分责备,脸上分明挂着十分得意之色。

姬雪雁莞尔道:“到底是当爹的人了,说话的口气一下就变啦。”

丁原哈哈一笑,说道:“你别忘了,咱们在家里还收养着百多个像我一般无父无母的孤儿,不拿出一点为人师表的模样,怎么镇得住这群娃娃?也多亏有老桑和晏仙子照应,不然咱们两个还真顾不过来。”

姬雪雁点头道:“是啊,出来几天了,不知道这群娃娃是不是也开始想我啦。有那百多个孩子,咱们家也真够热闹的。”

丁原突然转移话题道:“雪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好端端的拉我到这里来干什么,上个月你神神秘秘独自离家又是去了哪里,为何一直都不肯说?”

姬雪雁捡起一块布料上下打量,回答道:“这儿不是当年你流浪街头,曾经到过的地方么?

“也就是在这里,你才会遇见桑真人他们,此后上了翠霞,方有你我相识。如此有意义的所在,我怎能不亲自来看上一眼呢?”

丁原道:“这是老桑告诉你的吧?这个家伙,总喜欢翻出我的陈年旧事。连安儿都晓得了,我当年被你摁在地上痛揍过一顿。”

姬雪雁忍住笑,说道:“对不住,这是彩儿告诉他的。桑真人可不会说你的糗事。”

丁原摇头道:“这个彩儿,还好没带它来,不然回去又要造什么谣言。”

姬雪雁唤过伙计,量了尺寸,一边还着价钱,一边目光又瞧向门外的街道上。

丁原诧异道:“雪儿,你老望着门外做什么,是约了人么?”

姬雪雁浅笑道:“我是想瞧瞧安儿这会儿跑到哪里去撒野了,别走丢了才好。”

丁原不以为意道:“怎会呢,他身上戴着灵犀镯,溜出十万八千里我也一样把他揪回来。”

说着话,他也转头望向门外,道:“奇怪,这小子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安儿兴奋异常的跨过高高的门槛,他人小腿短,不防脚下一绊,正好扑倒在父亲的怀里。

他炫耀般晃动着紧攥在手上的什物道:“爹、娘,你们看,有人送了我这个!”

丁原抱着儿子小小的身子责备道:“安儿,谁让你随便拿人——”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噎住了,眼睛紧紧盯着安儿手中高举起的玉箫,一把将他拽直了问道:“安儿,这支玉箫是谁送给你的?”

安儿回答道:“是一位长得很漂亮的神仙姑姑,我在街口碰到她。她吹箫给我听,吹完了还把箫送给了我。”

丁原从安儿手里接过玉箫,心潮澎湃,蓦然想起姬雪雁的话,不错,十数年前的今日此地,正是他第一次见着玉儿的日子。

尽管岁月流逝,但他依旧无数次的回想起,那天当自己被两个伙计按在地上,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像天使般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弯下身子,怯生生的递过一方绢帕。

他心头一阵激动,也立刻醒悟到妻子的“阴谋”,急忙问道:“安儿,这位姑姑现在去了哪里?”

安儿摇摇头,说道:“我不晓得。爹爹,你认识这位神仙姑姑么,她说是你的一位朋友,我才敢收下这支箫。”

丁原重重点头道:“她的确是你爹爹的朋友,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

他抬头望向妻子,就见姬雪雁朝着自己眨眨眼睛,嘴角轻扯,笑容闪现。

丁原拍拍安儿,道:“好孩子,你和娘亲在这儿等着爹。爹爹出去一会儿便回来接你们。”

安儿“哦”了声,似懂非懂的看着丁原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了店铺。

丁原来到街上,空荡荡的街面上行人屈指可数,那个算命先生的摊子也还在街口。

他不敢施展惊世骇俗的御风绝技,几乎足不点地的搜索过小镇上的每一条街道和小巷。然而芳踪冥冥,不知去向何方。纵是舒展灵觉扫遍方圆,也依然一无所获。

难道,她只是为了来送还这支玉箫?

丁原转了一圈,又茫然回到街口。

那个算命先生忽然道:“这位公子,我看你神思不属,似有极为难的事情,可要算上一卦,不准不收钱。”

丁原摇头,算命先生并不气馁,接着问道:“公子,你可是在找人?”

丁原苦笑道:“你说得不错,可惜我找的人来过又走了。”

算命先生拿出竹签,说道:“寻人问情,本是贫道最拿手的本事。这就为公子算上一算,且看她去往何方?”

丁原不置可否,看着竹签沙沙的在筒中跃动,“啪嗒”掉落出一支。

那算命先生捡起竹签沉吟端详,忽而微笑道:“公子,这支签上诗云:”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丁原心弦似有人轻轻拨动,猛然回过头来,就看见背后的街道旁,一位水衣少女盈盈浅笑,正凝眸相望。

恍惚里,听见那算命先生用竹签一敲铜钵,悠然吟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仙剑神曲》全书完

后记

《仙剑神曲》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我却还深深沉浸在其中,望着故事结尾的最后一行文字,久久不能挪移视线。

有人说,一个好的作者,首先要感动自己,然后才能感动别人,阿牛一直向着这样的方向努力。

我不晓得有多少读者朋友为《仙剑神曲》里的故事感动过,但其中首先就有阿牛本人。

之所以说“告一段落”,是因为丁原他们的故事远远还没有结束,在未来他们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行走跋涉。

而也许,将来会有一天,阿牛将继续为大家诉说他们后来的遭遇,当然重点将转移到蛰儿、安儿、淡晚这些孩子们的身上。

屈指算来,从前年十一月落笔构思《仙剑神曲》,到今天大约是二十一个月。这中间阿牛也经历了许多事情。

去年三月,我的宝贝女儿降生了,在父母的眼里一如天使般可爱;今年春节前夕,我的父亲却突然离去了,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听到我的女儿,用她稚嫩的小嗓子叫上一声:“爷爷。”

所以,我对姬别天的死特别感慨。想来他平生最大的遗憾之一,就是逼走了自己最宠爱的孙女,令她差点就出了家。可是当雪儿回归的时候,他却与世长辞了。

《仙剑神曲》的结局无论如何安排,我想都有可能引起一番争议,但我想这已经不重要。因为故事进行到最后,主人公的命运几乎已经不再是作者在掌握,而取决于他们自己的决定。

但毕竟《仙剑神曲》总体是光明的基调,所以我让丁原与苏芷玉在那样一个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日子重逢。

接下来的故事,作者已经不必继续交代了,相信读者朋友都会有自己美好的判断和想像。

回过头来看看,《仙剑神曲》三部二十三集,洋洋洒洒一百数十万字,跨度近三年,我竟完成了。姑且不论小说的成功与否,写完本身,就是一项成就。但这成就,绝对不属于阿牛个人。

首先,我要由衷的感谢牛太。

从第一部第一集起,她就担负起为《仙剑神曲》初稿校对润色的工作,用她女性独有的敏锐和细心,替阿牛完善了仙剑故事中的许多细节。甚至在阿牛遇到瓶颈的时候,想出种种的办法,来帮助我渡过难关。

没有她,我无法想像今天是否还有资格坐在电脑前,写下这篇回顾式的后记。

同样的,感谢鲜鲜文化和她的工作人员们。

从出版到推广,阿牛知道鲜鲜做了大量的幕后工作,才能让《仙剑神曲》一步步茁壮成长。

如果说《仙剑神曲》也是一个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同样也属于鲜鲜的每一位同仁。

从可比到betty,从仲子到柚子,还有小3,以及发行部和所有我叫不出名字的朋友们。

我始终记得大家,脑海里也有着一串长长的名字:笨王月、真彦、玉中笑、周浣尘(请原谅,我把你的名字借用给了燕山派掌门)、l兄、枫亦静、寒冰隼、丛嘉、飞翔精灵、雪之羽……等等等等。

我知道,比起关爱支持仙剑的读者们,上述的名单实在是沧海一粟,请原谅我实在无法全部列出,但对大家的感谢之心,却是一般无二的。

如果说,阿牛还有什么遗憾,那么最大的遗憾就是限于目前的功力和阅历,我无法为大家奉献出更好的仙剑。

距离经典,《仙剑神曲》实在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走。但至少,我已用心写了,甚至屡次废弃了数万字的初稿,重起炉灶。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可坦然。

《仙剑神曲》主要描写的是一群少年成长的故事,这个故事里不仅有丁原、姬雪雁、苏芷玉,也有盛年、阿牛、屈箭南、墨晶和秦柔。

我最大的奢望,就是力争能够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展现在读者朋友们的面前。他们有血有肉,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不单单是一个符号,或者道具。

所以,我还努力刻画了老道士、桑土公、毕虎、曾山,乃至凌云霄、年旃、农百草、农冰衣等一系列性格不同、背景不同的人物。尽力通过他们,展现一幅多姿多采的画卷。

即使对于一恸大师、赫连宜这样的反面角色,我同样想能够描绘出他们的心理历程,他们的无奈与可悲。假如读者朋友们能够感受到这些,那将是我最大的欣慰。

在完成《仙剑神曲》后,阿牛会调整休息一个阶段。新的故事,其实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形成,相信与《仙剑神曲》相比会有不同的精采。可以透露的是,它仍然是仙侠背景的小说,情节却会更加波澜起伏,紧张刺激。

希望,大家会喜欢它,而阿牛也想能够比之《仙剑神曲》做出更多的突破,不令所有支持阿牛的朋友失望。

在动笔写新故事前,阿牛要做的却是休息。

《仙剑神曲》与大家只是暂别,阿牛更不会离开,很快我们又将再见。

最后套用书中结尾的两句诗词,作为阿牛对大家的衷心祝福:“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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