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奇情 - xp1024.com
《仙剑奇情》


第一章 亡命鸳鸯

水面上漂着花瓣,温香缭绕。透过朦朦胧胧的热气,只见大缸里伸出一支粉光致致的女人手臂,晶莹欲滴的水珠在这嫩藕也似的臂膀上愈发流光溢彩。瞧着屋内的情景,尽管外边已是天寒地冻,窗子外的几条汉子不由得浑身热将起来。

沐在香汤里的女子无疑是个难得一见的妙龄丽人,尤其她此时的样子更是诱人得很。但凡在旁看到她的男人,除了那尊摆在桌子上的弥勒佛像以外,没有不为之动心的。

那几个汉子正瞧得来劲,屋里的女子突然轻笑一声,说道:“十年难得一见的严寒天气,在外边站了半天难道真的不怕冷么?”她那好听的声音传入耳中,那干汉子不由对视一眼,心道:“原来她知道我们在外边……”

那女子眼波微转,脸色似笑非笑。“客途陋舍,君若不嫌,那就进来坐坐吧。”

门应声倒下,但见一人从窗外晃身闪入,抢在门板倒地之前伸手托住,掌影一翻,那扇板门又飞了回去。门口突然闪出一个黑影,直挺挺地欺入屋中,门板撞在他身上,顿时片片碎开。

一些碎木屑向那女子飞了过去,只见帘幔扬起,发出一股劲风将那些碎木屑悉数扫落。

那丽人旁若无人地掬水浇在身上,对那干汉子一露面就给她亮了一手惊人功夫仿佛视而不见。

先从窗外跃入屋中的那个身穿灰袍的大汉干咳一声,说道:“姬二,天寒地冻,难得你今儿有这番闲情逸致。”

那丽人悠然抚弄一头垂在胸前的秀发,头也不抬地说。“姬二的名字是你叫的么?”

灰袍大汉旁边的黑大个儿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半片从缸边微露的香肩上,看着一粒晶亮的水珠缓缓滚动而落,喉头不由咕的一响。为了掩饰片刻间的尴尬之情,黑大汉厉声说道:“废话少说!你已经干出了这种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得把你抓回王府……”

那丽人微微一笑。“殷黑虎,说来听听,老家伙给我数落了哪几样不是?”

黑大汉怒道:“大胆!”掌凝虎爪,正要落在她的香肩上,灰袍大汉袖下翻出一掌,后发先至,半道里将黑汉的“虎爪手”拦了下来。

那丽人柔声道:“廖总管,还是你显得温文尔雅些。不像一些粗人……”

灰袍大汉沉着脸道:“姬二,王爷对你不薄。”

“终日陪着那老家伙,”姬二悠然道。“哪有浪迹天涯这般自在快活?”

“你……”黑大汉又要按捺不住,好在廖总管再次眼疾手快,灰袍微摆,又把他的“虎爪手”拦在中途。不过廖总管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就算你要走,也不该窃去王爷府中的宝物。”

姬二笑道:“王府里有那么多宝贝,老家伙数都数不来。不见了一两样,又怎么能赖在我身上呢?”黑大汉怒道:“你少装蒜,紫……”廖总管向他瞪了一眼,他猛然意识到那宝物的名字不该贸然出口,涨红了脸道:“它在哪里?”

姬二笑道:“原来你们大老远追过来,只是为了向我要回宝贝。”眼波一转,问道:“王爷有没有要你们也把我一起带回去?”

廖总管心下暗忖:“王爷没吩咐我等带她回去,只命我们无论如何务必夺回府中的宝贝。想来王爷已经不希望再留着这贱人……”他们进来的时候已打定主意,宝物到手就杀了她。

当下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我们只想把宝贝带回去。”

殷黑虎道:“这贱人既在这里,紫……那宝贝料必也在此处。”

姬二在大木缸里看似悠然自得,对于眼前的情形却也自知大大不妙,她虽然并不忌惮那殷黑虎,廖总管的武功却甚为了得,再加上帘后那个自从进来就默不作声的男人,以及守候门外的两三个武师,看来她已经被困住了。

她微微一笑,说道:“莫非你们还想从我身上细细搜上一搜?”说着,故意将酥胸从水里多露出几分,引得殷黑虎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了出来。

看着她眼光中的引诱之色,殷黑虎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双脚。但听屋里屋外一阵粗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几名武师的心跳骤然加快。

廖总管忽道:“以你眼下的情形,料想也不见得会把它藏在身上。”

他的眼光投向台子上衣物掩盖着的一个微隆的包裹,帘子后那人会意地走了过去。

廖总管见姬二的眼光似乎有异,为免她倏然发作,双手在袖子里已然蓄劲暗防。殷黑虎在旁边说道:“宝贝既已找到,这小贱人留着没用了。”廖总管这次并不打算再截住他的虎爪手。

帘子后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大叫。

包裹解开,里边赫然是一个涂满了石灰的人头。众人闻声转面,只见那颗人头在那汉子手上被他剧烈甩动,而那大汉的叫声里充满了某种说不出的惊恐和痛苦之情。

“怎么回事?”廖总管未及转念,那大汉慌张地倒撞出来,只见他手上鲜血淋漓,竟然少了两根手指。他脸上的神情就像突然间见了鬼一般,嘶声道:“那……那颗头……”廖总管还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殷黑虎的胳膊“喀嚓”一响,一截断骨陡然从后肩透了出来。

廖总管情知不妙,转脸时只见姬二将湿巾在手中一抖,带着水星卷将过来,勒住了殷黑虎的脖子。廖总管没料到一向娇滴滴的姬二居然武功了得,出手既狠且快,再加上屋里发生的情形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他一念之失,殷黑虎已被姬二制住要害。

姬二皓腕微转,殷黑虎整张脸顿时发紫,喉中呃呃作响。

“贱人!”廖总管双掌一摆,正要相救,却见姬二面朝帘幔低垂之处,目光异样,露出一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脱口说了句:“难……难道那传说真有其事?”

廖总管目现杀机,突见帘后黑影急晃,似有一物飞了出来,他侧身闪开,随着一声惨呼,立在旁边的那人重重地撞到墙边。殷黑虎的情形本已无异于快要进了鬼门关,当他看见那同伴的惨样,简直不敢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居然会发生如此离奇恐怖之事。相比之下,他虽然快要没命了却还算好得多,至少他还未倒霉到被一颗不知腌了多少天的死人头恶狠狠地咬住脖子不放。

廖总管一见之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寒意,失声道:“世上居然有这种事!”眼见那名同伴两眼翻白,快要没命,他急忙拍出一掌,将那颗人头打飞。但那颗脑袋似乎咬得甚紧,虽然飞了出去,却将那汉子脖上的肉连皮带血生扯下一大块。

姬二眼中闪过一丝怒意,突然甩手发出数道微芒。廖总管见是三枚银针,当即拍出一掌,以掌风打了回去。只听“啊!”一声惨叫,却是姬二扯着殷黑虎在面前一挡,三枚寒针都射在殷黑虎脸上。

廖总管欺身急上,姬二手拈银针正要发出,突然肩膀一沉,廖总管手掌微按,已封了她的穴道。

他转过身来,眼见殷黑虎虽然满脸鲜血,而且瞎了一只右眼,却还活着。另一个同伴脖子的血流了满地,在墙边昏迷不醒。廖总管哼了一声,目光转回姬二面上,问道:“宝物呢?”

姬二情知他们直到此时还不杀她全都因为没搜到王府中失窃的那件宝物,倘若被他们找到了宝物,这干人决计饶不了她。她坐在渐渐冰冷的水里,兀自面无惧色,笑道:“喜欢的话,那颗人头你带回去罢。”

“尽搞些旁门左道的东西!”廖总管哼了一声,袍袖微晃,从殷黑虎脸上拔出三根银针,拈在指间,向姬二说道。“我数一,你不说,扎你左眼;数二扎右眼;数到三……”

姬二心中一寒,廖总管数“一”之时,一根银针果然伸向她的眼睛。姬二不禁咬住了嘴唇,大声道:“你看够了没有?”

廖总管不由一怔,银针在她眼皮前边稍停。

窗外黑影微闪,似有两人闷哼倒地。廖总管心下突省,沉声道:“你在等人?”姬二嘴角微翘,似笑非笑地说:“我知道他会来。”廖总管目光一狠,道:“他没我快!”银针急逼向前,他已经感觉得到针芒在姬二眼皮上透出的一丝尖锐的凉意,而且这丝凉意刹那间就会钻入心底最深处。

凉意。

那的确是一丝尖锐透心的凉意。但却来自背后……

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几缕焚烧吕宋草的清香。

望着墙壁上映着的影子,只见有个人悄立在门边,而廖总管的颈上却多了一支弯刃。

姬二嫣然道:“你舍得出来了?”

廖总管哼了一声。“他一直在外边。”

“我知道,”姬二笑道。“我当然知道。他总是跟着我,不论天涯海角……”

廖总管冷然道:“就算你混进了王府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姬二笑道:“可是当时你们不肯相信他。”

廖总管苦笑道:“那是王爷太相信你的缘故。”他摇了摇头,面孔微侧。“鲜于捕头,看来你也不值得信任。”

“可是我信他,”姬二眼中突然闪过一种奇怪的表情,幽幽的说。“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允许别人伤害我。”

廖总管想证实这一点。“是不是这样?”

他身后那个三十来岁汉子点了点头。“宝物你带走,女贼交给我。”

“你追了她这么多时候,”廖总管道。“这个女贼原也该交给你绳之以法,天底下谁不晓得你鲜于捕头向来铁面无私?”

殷黑虎怒道:“这贱人太可恶,怎能轻饶她?”廖总管想了想,道:“冲着鲜于捕头的面子,只要她交还宝物……”姬二突然笑道:“杀了他,宝物就会有了。”

廖总管不由一怔。姬二冷笑道:“不然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件宝贝!”

“那也不见得,”鲜于通手中弯刃突然旋出一道光圈,“笃!”的一响,姬二坐着的木盆顿时水箭四泄。

接着他走上前去,避开姬二的目光,说了声:“得罪了。”探一只手进入盆底,姬二在他耳边轻笑道:“早知道你一直在偷看我。”说话的声音极低,只让鲜于通一人听见,两眼却望向他身后的人,脸上露出诡秘之情。

鲜于通伸进盆底的手突然被她暗中抓住了腕脉,半边身子顿时发麻。他心中一惊:“她不是被点了穴吗?”姬二低笑道:“穴道我早自行解开了,还用你来帮忙么?”后边的话故意提高了声音。

廖总管见他们神态不对,早起疑心,突然间眼前银针闪烁,他暗叫一声不好,急以袖风拂向射来的三道针芒。与此同时鲜于通的腕脉陡然松开,只见廖总管一道掌风拍到姬二面前,他下意识地将木盆向旁一推,帮她避开廖总管的刚猛掌力。“砰”的一声,桌子塌了半边。

姬二又向廖总管射去数枚寒针,转脸时看见殷黑虎一记重拳落在鲜于通后背,他闷哼一声,吐出一口鲜血,身体微摆,以手中弯刃挡落射向廖总管的几枚寒针。殷黑虎突然“啊”一声撞在墙上,满脸密密麻麻的尽是银针。

姬二绷着脸道:“鲜于通,我帮你解决了一个,剩下的你就结果了罢!”廖总管变色道:“原来你们……”眼见鲜于通的弯刃“青玉鳞”似乎向他急晃而近,他心中一凛,袖底耀出一道剑光,夭矫如练,陡然舔近鲜于通心窝。

鲜于通抬起青玉鳞本是为了再次挡开他所看见的针芒,没想到廖总管突下杀手,他只得还刀护身,廖总管的软剑“叮”的一声缠上了青玉鳞,旋绕数圈,突然连断七八截,只剩下半截剑柄。

廖总管心下暗叫:“青玉鳞果然犀利!”沉着脸道:“拿不回宝物,我也没想活着回去!”拍出一掌,劲道如涛,一波一波地推涌到鲜于通胸前。鲜于通刚想分说,这股刚猛之极的掌力已到,不得已之下,他只好提掌接住。两人上身皆是一震,各感体内气血翻涌。

廖总管盛怒之际下了重手,忽感鲜于通掌劲中并无杀着,似乎未出全力,这一下难免大受内伤。他不由心念乱转,但还没来得及想通,两眼顿时暗了。

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伴随着钻心的剧痛,以及在黑暗中飘晃不息的无数血花。

他跌坐在地的时候,听见鲜于通青玉鳞落地的声音,然后是姬二娇脆的笑声:“其实青玉鳞也算得一件宝物。”

廖总管双目流出两行血丝,脸色惨然的笑道:“女人心!”鲜于通接了下一句:“海底针。”

他们两人的武功虽高,却都栽在了一个没穿衣衫的女人手里。姬二以防不胜防的银针封住了他们手脚的穴道,缓缓从盆里起身,不慌不忙的披上衣衫。这时鲜于通才看见她腰间系着一条细绳,挂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紫金葫芦。

他不禁说了一句:“紫金葫芦你已到手,何必还要杀人?”

“我哪有杀人?”她含笑梳着一头垂到胸前的秀发,眼波如水。“不过是弄瞎了他们不规矩的眼睛罢了。”

鲜于通心中一寒,立时想到了这屋里好像只剩了他一双眼睛还暂时能看得见。

“不过你别担心,”姬二好像能看透他的内心。“我只给你一个人看。”

她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红晕,眼皮垂下,轻轻的说。“等着你来,没想到你和别人一起来。”

鲜于通冷然道:“青玉鳞和紫金葫芦你都可以拿走,但你不论逃多远,我还会追捕你。”廖总管心中暗觉不安:“你这样说话,岂非逼得这贱人在此结果了你,省得没完没了。”姬二果然拾起青玉鳞,注视着鲜于通,说道:“你不怕我结果了你?”鲜于通的神色并不像怕。

姬二一咬牙,青玉鳞落下,却斩在鲜于通腿上。

廖总管不禁说道:“她在折磨你。”鲜于通忍痛道:“我知道!”

姬二冷然一笑,廖总管突然大声惨叫。鲜血从他肩头流了下来。

鲜于通歉然道:“她在折磨我。”廖总管咬牙道:“可是我不太明白!”

刀尖抵着廖总管的咽喉,姬二面朝鲜于通,嘴角带着微笑,道:“看着我在你面前这样,你又抓不了我,是不是好刺激?”鲜于通忿然道:“会恶有恶报的!”

姬二摇了摇头,笑道:“你老是想抓住我,到头来却落在我手里,这算哪一门子的报应啊?”心下暗转念头,想着是否真的索性杀掉廖总管,忽然背后传来异声,她猛然回头,只见那颗人头不知怎的又从暗处冒了出来,向她瞪着眼睛。

她微笑道:“啊,廖总管没弄坏我这件宝贝。”鲜于通惊道:“谁的头?你……你杀了什么人?”

姬二笑道:“谁的脑袋我不晓得,听说这是件宝贝,我就顺手取了来玩玩。原来真的很灵……”鲜于通不安地说:“原来你去过苗疆……”心里想起了流传在苗疆的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诡秘传说,望着那个形容枯槁的人头,身上阵阵发凉。他却不知姬二其实并未去过苗疆,那日她离开王府,在道上偶然遇见一个苗人,乘他住店时偷了苗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边便有这颗人头。

当下,鲜于通看见那人头两眼张开,瞳孔中泛出几缕黑气,如烟如雾,迅即弥散了整个眼球,但片刻间又什么也没有了,只是目光更为诡异。鲜于通不禁说道:“此是妖物,你……你怎能把它带在身边?”

姬二似乎并不在意,笑道:“你没听说过吗?这颗脑袋里必有傀儡虫,所以它并未真正死去。对于那些不舍得亲人死去的人来说,傀儡虫在我手上倒是奇货可居……”鲜于通突道:“小心!”话声未落,先前倒在墙边的那人突然立了起来,用双手使劲掐住姬二的脖子。

姬二惊叫一声,拼命挣扎。鲜于通急道:“廖总管,那是你王府中的人,快叫他住手!”

廖总管虽然两眼瞎了,却听得清楚,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惧意,说道:“此人好像刚才就已死了!”鲜于通心中一跳,旋即望向那颗人头,只见它两眼正瞪着掐姬二脖子那人,脸上干枯的面肌阵阵扭曲、抽搐,样子甚是可怕。

鲜于通不禁叫道:“是它……它似乎控制住了那死人!”姬二挣扎不脱,危急关头听见了鲜于通在旁的提醒,顿时明白。这时她两眼渐渐翻白,几乎就要咽气。鲜于通等人却被她以银针封了穴道,徒然空自焦急,谁也帮不了她。而在廖总管心里,反而巴不得姬二死得快些。

殷黑虎先前被银针射晕过去,这时他身上动了一下,醒了过来。鲜于通忙道:“快帮我解开穴道!”殷黑虎满脸鲜血,兀自呆然而视。鲜于通眼看姬二片刻间便要断气,急道:“快斩烂那颗头,它在施妖术……”

殷黑虎一见之下,心下大为骇然,哪敢上前。廖总管突道:“黑虎,先取了那件紫金葫芦!”鲜于通心中一急:“你……”廖总管笑了笑,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殷黑虎从姬二腰间取了紫金葫芦,后退几步,扶起廖总管。鲜于通见他们便要乘机离去,看来连他也不理会了,不禁在心里暗骂。廖总管嘿嘿一笑,回头望了鲜于通一眼,道:“鲜于兄,在下幸不辱命,这女贼若不死的话就交给你了。”

眼见那两人出了门,果然不顾而去。鲜于通挣扎着想自己冲开被封的穴道,然而这决非一时半刻间能见效的事,他稍一运气,那几处嵌了银针的穴位顿时剧痛不已,几欲晕去。绝望之际,鲜于通突然想到银针,忙向姬二喊道:“放针刺那人头,封它双眼!”旋即想到:“这有用吗?她未必还有力气发银针……”

姬二使出最后的气力,依鲜于通的指点向那颗人头射出一簇银针。放针之际,她感到手上几乎毫无劲道,心中一沉:“恐怕没有什么准头!”旋即眼前一黑,呼吸再也难以为继。迷糊中感到掐住脖子的手似乎不在了,但她一时间耳鸣不绝,什么也听不清。

鲜于通听见了恐怖的声音。但却不尽然是人头中针之际的哑声长叫,那惨呼声穿破夜幕传来,旋即在风中消失,带着刹那间的极度惊恐和痛苦,犹如一个大锥刺入鲜于通的耳膜,直透内心深处。

鲜于通骇然想:“好像是廖总管!”如果那真是廖总管,他遇到了什么?

夜帷四合。

屋里渐渐昏暗一片。姬二悠悠醒转,只见鲜于通若有所思地坐在身旁,青玉鳞插在他腰畔。他的脸色很难看,眼光里似乎笼罩了一层说不出的茫然和沉暗之色。

姬二坐了起来,转头四望,犹自心有余惧。那颗人头还在,脸上插满了银针。她刚才的手劲虽已所剩无几,以针尖的锐利还是足以刺透眼瞳。那颗头被封住了双目,自然再也控制不了给它杀死的人。

鲜于通翻转手腕,一掌落在那颗头上。姬二听到头骨碎裂之声,不由吃了一惊,道:“你……”鲜于通冷冷的道:“我不想再看见这种事。”姬二咬住了嘴唇,心下暗觉懊恼:“人头给他打成这样,傀儡虫没法儿活了。”

这时她已知道鲜于通在她昏迷时必是自己运气逼出银针,冲开了给她封住的穴道。其实她刚才并未用足手劲,银针只透入鲜于通肉中没几分,以鲜于通的武功不须多久便可自行逼出银针。她瞪着鲜于通,一时看不透他的心思,迟疑地问了一句:“你……你想怎么样?”

鲜于通垂下目光,却语气坚定的说:“送你去衙门。”姬二不禁冷笑道:“你真的这么想?”鲜于通道:“我职责所在。”说完,一副锃亮的铐子已将她的手和他锁在一起。

姬二不由恼道:“我早该一刀杀了你!”鲜于通微微点头,道:“多谢姑娘手下尚留三分情。”想起这些年来与她的追追逐逐,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将来她要面对的是无尽的牢狱之苦,他心中不由有些惆怅。

姬二话声忽柔,问道:“那些吕宋叶子,可都用尽了?”说着,目光投到他腰间插着的烟杆上。鲜于通点了点头,说:“多谢姑娘相赠的厚意,烟叶还……还剩下一些。”姬二问道:“味道不好?”鲜于通低下眼皮,避开她的眼波,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舍不得一下抽完。”

姬二哼了一声,把脸扭过去。两人在黑暗中默然一阵,鲜于通似乎叹了口气,说道:“我……我会为你求情。济南府的老爷们还都算得好官儿……”姬二面色苍白,瞪了他片刻,问道:“你手下真的从来不放过一个人吗?”

鲜于通仰面想了想,摇头道:“好象没有。”姬二不禁冷笑道:“看来你真的是铁面无情,难怪连一个体己的朋友也没有。”鲜于通沉默一阵,忽道:“你本来有机会逃得远远的,大可以让我找不到。为何还留在此地?”

姬二脸蛋突然红了,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幽幽的说:“我不想让你找不到。”她话里的情意,鲜于通如何听不出来,他心里一热,但却控制住了自己。沉默良久,叹道:“何苦如此?”

姬二问道:“要怎样你才肯不抓我回去?”突然挺了挺胸,暗暗向他怀里挨近。鲜于通却避了开去,正色道:“咱们走罢。”

姬二咬着樱唇,在他背后问道:“你就忍心把我投进济南府的大牢里不理了?”鲜于通没有吭声。姬二不禁骂道:“没心没肺!你被我制住的时候,枉我三番两次对你手下留情,你却不讲半点情义……”

“情义!”鲜于通走到门边,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喟然道。“其实我有一个称得上知己的朋友,他……他却和你一样,我们虽然道不同,却是说不出的意气相投。”

“我知道他,”姬二冷笑道。“江南盗侠李仙风。他三次于危难中救你,你却还在缠着他。”

鲜于通微感意外。“你怎知道?”

姬二道:“江湖上都说你们打了个赌,你俩谁输了?”

鲜于通望向天宇,眼中浮过一丝微笑之意……

江湖中有一个以盗为生的浪子,平生好像没有他偷不到手的东西。除了一样大概没认真试过,那就是女人的心。他此生中唯一能称得上知己的人同时也是头号对头,这位浪子便是曾经在江南家喻户晓的“盗侠”李仙风,那位能算得上知己的人则是声称走遍天下都要抓到他的名捕鲜于通。

据说这两个人在一次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形下打了个赌。在约定时限之内,李仙风若“偷”不到某个女子的芳心,他就没法儿从鲜于通的手底下再像以往那样逍遥法外了。而李仙风决定要“偷”的那个女子便是“名花流”以处女之身而为“护教圣女”的莫愁。

“名花流在哪里?”姬二说道。“据说在遥远的天山缥缈峰。圣坛之上高手如云,外人想见到那位圣女一面已是难于登天。何况我听说历来没有人能活着离开缥缈峰,更别说偷到那圣女的心了。”

鲜于通苦笑道:“我和他打这个赌,他根本没有一丝胜算。其实是他自己提出来的,那日我只当说说而已,并未当了真。”姬二冷冷道:“你这不是害得李仙风有去无回?”

鲜于通道:“李仙风想做的事,这世上恐怕谁也阻挡不了,除非他自己终于知难而退。他轻功独步天下,缥缈之巅虽险,料想也不难全身而还。”姬二冷笑道:“这倒是。连你也追不着他,不过……”她眼珠一转,说道:“南雾月,北名花。敢去招惹名花流的人,在江湖上好象已经死绝了。”

鲜于通不禁苦笑道:“以缥缈峰赶尽杀绝的手段和名花流百年来在后宫所建立的强大势力,如今想来,嘿!这位李兄还真是胆大妄为得可以。”出神片刻,眼见天色不早,说道:“走罢。”

两人出到门外,姬二瞧见地上躺着两名汉子,不禁多看了一眼。鲜于通说道:“这两人是王府中的武师,刚才被我点了穴道……”突然“咦”了一声,向下蹲去。姬二也看出那两人已经死了,本想嘲笑鲜于通出手未免太重,但以鲜于通的为人和武功似不至于出此差池。

鲜于通蹲身查看,发觉那两人虽已毙命,却都睁着眼睛,奇怪的是眼中白浊浊的竟然没了黑眼球。这等样子委实令人骇异。他正想伸手察看尸身留有何种伤势,姬二却阻止了他。

她望着死尸,神色不安地说道:“别碰尸体,他们是中毒死的。”鲜于通稍一凝神,也瞧了出来,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中毒迹象。他向姬二望去,目露疑问之意。她垂下目光,掩饰着心中的惶然之情,但还是低声猜测着说了一句:“也许是蛊。”

这是一家客栈。但奇怪的是别的人都不见了。先前鲜于通进来时已然查看过一遍,并未见到有人。他不由得望着姬二,心下有个疑念在转动。姬二瞧见他的神情,冷笑道:“你该不会怀疑我把他们变没了罢?”

鲜于通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此事多半还是与她有关。暗想这里不可久留,便拉着姬二快步走出客栈大门,脚刚迈出门槛,迎面一阵冷风吹来,姬二激灵灵的打了个寒战。鲜于通想起她身上衣衫单薄,正迟疑着是否应该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上,突然头顶“格”的一响,有物当头坠落。

“小心!”鲜于通见机极快,姬二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只觉腰间一紧,被他揽到一旁。

两人旋身避开那物体,但听脚下一声砸响,定睛一瞧,掉地的原来是门上的一块大木匾。雪光反射,匾上“云梦驿”三字跃然入目。

“这匾掉的奇怪!”鲜于通低哼了一声,转过脸来。姬二偎在他肩畔,本来在暗暗的凝视他,见他转脸,慌忙移开目光。鲜于通见她俏丽的面颊上飞起红晕,扭头垂眸之际的神情竟是说不出的娇羞可爱,他心中不由地一动,旋即瞥见自己的一只手还搂着她纤细的腰肢,他连忙抽了回去,嗫嚅地说:“失……失礼了!”

姬二瞥他一眼,眸子里竟似含有娇嗔之意,旋即眼光一变,露出骇然之色。鲜于通顺她目光往地上一瞧,匾上“云梦驿”三字中间有一物蠕蠕而动。他俩不禁对视一眼,那是一只从未见过的大蝎子,身体粗如小臂,其色火红,挥舞着巨螯的模样在夜色中显得说不出的狰狞丑恶。

姬二不禁向后退去,身子微微颤抖。这时,夜风中飘送而来的那股异味引起了鲜于通的注意。他放眼四望,突见白茫茫的雪地上好像立着一个阴影。那影子离客栈大门并不很远,两人慢慢走近,觉得那似是一个小孩子堆起的雪人。

待得再靠近些,风中的异味愈浓,其中夹杂着一股腥气。他们不由地一齐停住了脚步,跃入瞳孔的景象犹如雪地上绽放了一朵其大如席的红花,鲜艳夺目,而那雪人就堆在花芯正中。

鲜于通瞧着雪地上那朵红花在瞳孔中似乎越开越大,不由缓缓移手按向腰间的刀柄。姬二突然低呼一声,眼光盯着那雪人,说道:“它……它好象在动!”

其实鲜于通也已发现了,他嘿的一声,连连虚拍数掌,劲风激荡之下只见眼前雪尘纷纷扬扬的撒向四处。他突然怔住,眼光直勾勾的盯着雪尘弥散之处,原来积雪中裹着一个矮人。

姬二惊道:“那是廖总管!他……他怎么变矮了?”

两人一边小心戒备,一边走近察看。只见那人其实不是天生矮子,他之所以矮了大半截只是因为两条腿被人齐股削没了。然而他竟然还没死,当他俩走近时,随着一声浊重的喘息,那人突然开口说道:“是……是鲜于捕头么?”

鲜于通瞧见那人身上插着几根细细的竹管,红线一般的血丝不断的从管口垂下地面,那人脸上却毫无痛苦之色,只是话声中满含震栗之情。他急忙出手点了那人伤处的穴道,暂时减缓血流之势,眼见其状极惨,他定了定神,强抑心中的骇意,涩然道:“廖总管,这……这是何故?”

廖总管苦笑道:“他在折磨我。”鲜于通自然看得出来,不禁问道:“是谁?”廖总管没有回答,却说了一句:“刺我一刀!”鲜于通闻言一怔。

廖总管再说一次,鲜于通不忍动手,暗觉为难:“他要我帮他自尽,我怎能下得了这样的手……”廖总管嘶声道:“你们没听见吗?”姬二突道:“那还不容易?”纤手微扬,一道细微的风声陡然穿过鲜于通耳边。

鲜于通提刀一挡,说道:“不可乱来!”银针荡落之际,廖总管突然一掌劈向姬二,势要立时取了她的性命,口中骂道:“都怪你这贱人!”眼看姬二闪避不及,鲜于通不暇多思,急挥手中青玉鳞为她一挡。青光灿过,“唰!”的一声,只见一只断手飞出丈外。

廖总管晃动着那只断臂,嘶声大笑。但笑声中殊无半点笑意,听起来竟似比哭还难受。鲜于通不禁歉然道:“对不住了,我……”廖总管吃力地摇了摇脑袋,惨然道:“不疼!一点儿也不疼!”说完又自己笑了起来。

鲜于通看着他的样子,心下突省:“他好象被下了麻药,是以受了这么重的伤痛居然自己毫无知觉!”想必那下手之人是要让廖总管在不知痛楚的情形下慢慢的血尽而死,但这样的手法未免也太过残忍了,廖总管虽说算不得什么好人,然后他的惨状委实难以教人无动于衷。

廖总管惨笑一阵,说道:“我不是要你帮我自尽,我还不想死!嘿,就算要死……”突然变色道:“他还在左近,快……快退回客栈里去!”鲜于通四望无人,不禁咬牙道:“到底是什么人干的?他在何处?”

廖总管恨恨的道:“我没法看见,一……一出来就遭了暗算,黑虎一声不吭就倒了,老子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不断乱挥掌力,那厮近我不得,始终也没出声说话,却……他妈的却接二连三向我偷施暗算!”这时鲜于通方才看到殷黑虎也倒在不远,身上堆了厚厚一层白雪。

姬二小声问了一句:“你要带着他走不成?”廖总管听见了,嘶声道:“别把我留下!”鲜于通望向夜幕深处,但觉凶机四伏,他皱起眉头,暗思:“那人似在左近等着我们,走在这样漆黑的夜路上难免不处处遭他诡谲百出的手段暗算,但退回店里委实也谈不上是条活路。只是廖总管伤得太重,急切间难以扶他上路又护得两人周全,他随时可能没命,我怎能见死不救?说不得,只好先护他二人退回客栈里,等天明了或许路好走些……”当下,他伸手挟起廖总管的身子,正要往店里退去,廖总管突然挣扎着说道:“等等!紫……紫金葫芦呢?”姬二心中一动,只听廖总管声音惶急地又道:“黑……黑虎身上有没有?”

鲜于通心道:“那人若是为了这件宝物而来,岂有不乘机拿走之理?”但还是一块挨近殷黑虎尸身旁。廖总管突然怒叫一声,发掌向姬二拍去。

鲜于通吃了一惊,手一沉,落在廖总管背心,立时封了他的穴道。转过脸来,只见姬二从死尸身上拿到了那个紫金葫芦。他把脸一板,还没来得及说话,突然雪尘扬起,尸体骤然一翻,下边似有黑影急跃而出,同时有笛声钻入耳中。

鲜于通挥刀劈去,但听姬二闷哼一声,一交坐倒。鲜于通这一惊非小,顾不上看清那一刀有无砍中敌人,急忙还刀护住姬二。笛声嘎然消失,雪雾散开之时,刚才那影子又不见了。

鲜于通小心翼翼地挨到姬二身边,只见她一只手紧紧的抓着那只紫金葫芦,另一只手里拈了几枚未及发出的银针,眉心里却有一股青气渐渐聚拢。

他忐忑不安地翻开姬二抓着葫芦的那只手腕,在她白雪般的肌肤上赫然看见了一个钱眼儿大小的紫斑。鲜于通心中一沉:“该死!我没想到那人的目标是她……”

姬二颤声道:“我觉得好热……”鲜于通正自不知所措,廖总管在旁边突道:“你好象砍伤了他。”鲜于通闻言方才留意到刀刃边缘原来有血珠在往下滴。

廖总管倾听着风声,又道:“他好象还在不远,紫金葫芦还我……”鲜于通沉声道:“那人不是冲着紫金葫芦来的,他……”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瞧了瞧姬二,说道:“是寻仇。”

暗思:“姬二偷来之物被我毁了,这意外的梁子倒是结的不小!”

姬二的伤势令他束手无策,但一时看来还不至于立刻发作,他直起身子,向黑暗中喊道:“在下鲜于通,无意得罪尊驾,如有万般不是之处,我……我也情愿为这位姑娘承担了,还望阁下高抬归手,放……放她一条生路。鲜于通这一生感激不尽……”不知不觉,他宏亮的声音似乎哑了。

廖总管低声道:“你……你这样哀求又有何用?”鲜于通不去理他,心下愈发焦虑:“瞧姬二的伤势显然是中了不知何种奇毒,如无下毒之人的独门解药,后果不堪设想!”一咬牙,又高声说道:“阁下若在左近,恳望赐颜一见,容在下当面陪罪!”

廖总管听他不论如何叫唤也没什么动静,不禁冷笑道:“那厮不上你当。”鲜于通又唤了几声,但见雪野上死寂一般,对方仍是无影无踪,显然对他来个不理不睬。他无奈之下,只得把兵刃别在腰间,一手扶着姬二,一手提了廖总管,迈步走回客栈。

进门之际,突然呼的一响,却是地上那块大匾一翻而起,猛然砸到鲜于通脑后。

说时迟那时快,鲜于通迅速放下廖总管的身子,松手时顺势拍开了他被封的穴道,提手一挥,寒光陡闪,将那面匾额当空削为两半。面孔微抬,忽见空中的刀光多了个蠕蠕而动的影子,原来那只大蝎子爬在刀头,兀自朝他张牙舞爪。

鲜于通瞪视前方,举在半空的刀晃了一下,将大蝎子挥为两半。没等它落下来,刀光又一闪,空中的蝎子成了四段。刀光第三次闪烁时,谁也认不出那只蝎子原来的模样了。

廖总管听着青玉鳞在空中挥出的风声,忍不住喝了声彩,哑着嗓子道:“好刀法!”

鲜于通有意露了一手高明之极的刀法,不只是为了发泄心中忧愤之情,其实他还盼望那个藏在暗处的苗人见了之后能够知难而退,不再苦苦相逼。看来廖总管倒是明白了他这样做的用意。鲜于通缓缓放下兵刃,面色铁青地望了望外边,护着姬二、廖总管进了客栈。

到了店堂里,他先把他们放下来,转身到桌上摸索着点了一盏油灯。姬二的脸色在灯下显得火似的通红,片刻工夫身上已是大汗淋漓。鲜于通不禁关切地问道:“你觉得怎样?”姬二低声答道:“我……我身上好热!”眼见她眉心的那道紫气已然化作满脸的赤色,似连嘴唇也开始焦裂,显然毒性已在发作,如再拿不到解药,她这条命就没救了。鲜于通的心不由得揪紧,正自思量怎生对付那苗子,姬二却将头轻轻靠过来,在他颊边说道:“我把你引到这里来,你……你怪不怪我?”鲜于通摇了摇头。廖总管本来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忍不住侧起面孔,偷听他俩在说什么。

鲜于通挽起姬二的袖管,只见她那粉白的手臂变成了深深的赤色,不仅肿了起来,肌肤上似还浮出了许多小水泡。他心下暗惊:“这是什么毒?”

姬二向他凝视一阵,低声道:“外边那苗子忌掸你的武功,你自己要离去,料他没胆子拦你。”鲜于通瞪了她一眼,道:“什么话!”姬二急道:“你既然有机会脱身,何必陪我们送命?那苗子武功虽不如你,但咱们困在这屋子里,以他下毒的本事,决计防不胜防……”眼见鲜于通并没有在听她的劝言,她只得又说道:“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会随你去监牢。你……你该明白!”

廖总管突然笑了笑,两人向他望去。他笑道:“我明白了。”鲜于通把脸转回来,心道:“我如何不明白?”廖总管沉吟道:“鲜于兄,我是决计走不了啦。盼你能把紫金葫芦帮我带回王府,我想那苗子是拦不住你的。”

鲜于通哼了一下,提刀直身,面朝门外,说道:“就算他不想现身,我也要把他揪出来……”迈出一脚,还没落地就身子一晃。廖总管听见“咚”一声有人跌倒,不由一怔,旋即听到门外有人低低的冷笑。

鲜于通吃力地从地上支起身子,眼前一阵朦胧。只见黑暗中似有一人立在门外,瞧那身装束果然是个苗人。他心中暗惊:“我怎么中了毒了?”

那苗人拖着一条伤腿,缓缓走到门口。鲜于通想挣扎着起身,怎奈四肢无力,生死关头,连青玉麟也握不住了。廖总管听风辨形,突然跃起身来,喝道:“我跟你拼了!”却咚的一声跌在椅子下。

那苗人在门外抽了抽鼻子,又从兜里摸出一颗药丸放进嘴中,两眼投向姬二,目光里满是怨毒之色。姬二抬手发了一簇银针,却一枚也未能飞到那苗人身前。他们三人不约而同地顿感满心绝望。

那苗人一脚迈入门里,突然脸肌一阵抽搐,眼中霎时露出惊疑、恐惧之情交织一起的异样神情。鲜于通随着他的目光望向桌上的油灯,却看不出有何异常,自然难以明白那苗人何以如此表情奇怪。只见那苗人慌忙取出好些红红绿绿的药丸胡乱填入嘴巴,神情稍定,咬了咬牙,转身就走。

鲜于通没工夫多想他何以不敢踏进这屋里哪怕一步,急忙撑起身子,喝道:“别走,解药拿来……”声犹未落,脑后忽传拂袖之声,“飒”一响,桌子上的灯光陡烁,只见一粒微芒飞出门外,没入那苗人背心。

那苗人身上顿时冒出青烟,一晃而倒。屋内突然漆黑一团,桌上的灯不知如何竟也熄灭了。

黑暗中但听屋外似乎马蹄声大作,可是转眼就只剩下风雪之声。刚才倒下的苗人也随之无影无踪,鲜于通正感心中奇怪,旋即听到客栈外传来碾雪般的声响。他眼皮渐渐沉重,迷迷糊糊的看见一驾马车缓缓停在店门外。

鲜于通心下兀自乱猜,有人走了进来。鲜于通担心来者不善,急忙挥刀护住旁边的姬二,喝道:“什么人?”他中毒之后虽然提不起内力,这一招却纯粹靠了青玉麟的锋利,加入他独创的几般巧妙变化,情急之下冷不防使出来,即便不能伤敌,倒也不无阻吓之功。本来他打算等那苗人近身时用这一招对付,大不了拼个同归于尽,此刻使出来也是万般无奈。

这一招本是他独门刀法,奇怪的是那人竟似早已了然,轻描淡写地便化解了去。鲜于通心中一怔,力道陡失,身子不由得向下跌倒。黑暗中突觉那人伸手搀住了他,耳边传来一个熟识的声音。有人说道:“鲜于通,你果然有事。”

鲜于通不禁恼道:“什么叫果然有事?”眼前突然间亮了,却是那人点燃了火折子。

站在面前的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清俊的面庞上略有憔悴之色,却掩不住双目中那股暖意。他瞧了瞧鲜于通的脸色,又道:“有人放话说你在云梦驿有难,正好我到了附近,便过来看看。”

鲜于通危难中见了那人本来惊喜不已,旋即想到一事大大不妥,说道:“江湖上这么快就知道了?这倒蹊跷了……”那人先给他把了把脉,皱眉道:“你中的毒很是奇怪!”鲜于通忙道:“先看看能不能解她的毒。”那人瞧见旁边的姬二,不由一怔,随即望了鲜于通一眼,嘴边挂了一丝微笑之意。

鲜于通道:“快看可否有救。”说着拉高姬二的衣袖,那人从怀里掏了一枝松香点上,屋里更亮了些。他借着灯光向姬二望了几眼,说道:“好象是赤毒。”鲜于通不安地说:“可有解法?”那人转过脸来,道:“你知道我只是略通医术,不谙用毒解毒。”鲜于通一颗心沉了下去,跌足道:“倘若那苗人还在外边,他身上必有解药……”

那人微微摇头,脸色凝重地说:“我看不见得。赤毒还罢了,可是你们身上却多了一种另外的毒性,不晓得是什么……”他语气一紧,又道:“只余片刻的命了!”

鲜于通跌坐在椅上,不由叹了口气。那人瞧过了昏迷在旁的廖总管,方道:“我找个人来看看。”眼见他走向门口,鲜于通不禁摇摇头,暗叹:“这附近哪有精于解毒之人?”转面瞧向姬二,只见她瞪着门口,眼光甚是奇怪。

鲜于通转脸时只觉眼前一亮,那少年身后多了一个以薄纱蒙了半张脸的白衫女子,虽然看不清她的相貌,却是一身的飘逸出尘之气,姬二虽说已是个难得一见的美女,在这白衫女子面前却不由地暗生自惭形秽之感。

那女子为姬二把手探脉之时,鲜于通目光稍移,见那少年抱着个婴儿立在一旁,他不由地暗暗纳闷。那少年见鲜于通望过来,只是微微一笑,眼中却始终罩了一层忧意。

等那白衫女子探过脉象之后,少年低声问道:“如何?”白衫女子默然片刻,向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鲜于通不安地望着那少年,只见他听罢微微动容,两人一齐瞧向怀里的婴儿,眼光里皆是爱怜横溢之情。

那少年向白衫女子看了一眼,从她手里接过不知何物,走到鲜于通身旁,说道:“先服用这些解药,可化去赤蝎之毒。至于七星海棠……”伸手从桌上拿起那盏先前熄掉的油灯,瞧了一眼,目中忧意愈浓。

鲜于通不禁惊道:“七星海棠?”那少年苦笑道:“七星海棠,毒性无痕,却是名花流独门的手笔!”鲜于通心中一凛,瞧向那少年手里的灯,似乎明白了:“无怪那苗子没胆走进此屋……”

那少年又道:“再晚片刻,七星海棠之毒便要从你们体内开始腐蚀。鲜于兄,我只好先运功帮你们护住心脉,以免毒发。至于解药,我会想法弄到……”白衫女子突然向他微微摇首,似不赞成。那少年向她说道:“莫愁,我对鲜于兄心怀感激,若不是他……”他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咱们岂能见死不救?”

鲜于通心中一个存了半天的疑念突然间解开了,不禁微微一笑:“李仙风,这场赌我不得不认输了。”

李仙风笑了笑,道:“这是拙荆和犬子。”说着便教白衫女子过来见礼。鲜于通也感到欢喜,旋即脸色微变,说道:“既是七星海棠,名花流要对付的看来是你……”李仙风不等他说完便出手按着他的穴位,运起真气帮他将体内毒性暂时封住。

鲜于通再睁开眼时,姬二脸色也已渐渐恢复,自是白衫女子的解药消除了赤毒的缘故。接着,李仙风为姬二和廖总管施掌发功。只见他额上挂了许多汗珠,后背的衣衫也已湿透,想是大耗真气之故。白衫女子悄立一旁,眼光稍瞬不离李仙风身上,眸子里的忧虑之意渐渐的变成了深深的爱恋之情。

鲜于通不安地望向门外,听着风声如号,他心中越来越担忧:“李仙风无疑触了名花流教中的大忌,就算他夫妇逃离了缥缈峰,天下虽大,却哪有他们的藏身之所?恐怕名花流的人就在外边,他自耗真气为我等缓解毒发之势,万一……”

李仙风突然闷哼一声,倒跃而开,后背在墙上重重的一撞,落地时几乎立不稳身形。鲜于通不由大吃一惊,只见白衫女子扑到李仙风身边,姬二却抢了他们的孩子蹿出店门之外。变生倏然,等鲜于通突然明白几分,李仙风全力施为之际已然遭了姬二的暗算。

李仙风为人也算机警,却万万料不到姬二居然有诈。他见这女子虽有风尘之色,却是同鲜于通一起中了剧毒,而鲜于通对她的神情似也非同一般,察探过她的脉象之后,因见她体内毒性果然不浅,若不及时施救,难免性命不保,李仙风不虞有他,自是悉力而为,那料这女子会乘他收功之际陡然射了他一枚毒针。

鲜于通抢过去一看,只见李仙风面如银纸,右手背上现出一粒白斑。那白衫女子顾不上他们的孩子,一只手抓着李仙风之腕,另一只手握了一支短刀,刀尖抵着白斑旁的肌肉,稍一凝神,整块剜掉。李仙风迅即出指,连点右臂至肩数处穴道,阻止毒性攻入心脉。

白衫女子丢了刀子,取出几种形状不同的药丸教李仙风立即服下。李仙风服药后调息片刻,张开眼睛,白衫女子在旁注视着他,待他望过来,她的目光中露出一丝怨责之意。李仙风握住她的手,但觉她手心发凉。他微微一笑,涩然道:“不打紧。”

白衫女子眼中突然滴下泪水。鲜于通在旁瞧见,不禁问道:“针上有毒?”白衫女子以指头在地下飞快地划了几字。鲜于通瞧见她写的是:“断肠草。”

鲜于通虽然不谙毒物,但从他们的神情上也看出情势严重,忍不住又问道:“是否已服了解药?”白衫女子凄然的摇了摇头,双肩微颤,似已柔肠寸断。

李仙风靠壁而坐,轻声吟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鲜于通想:“不想姬二竟会如此!是我害了李兄弟……”一顿足,说道:“我去追她!”提刀抢出店门,心想:“不夺回断肠草的解药和他们的孩子,我有何颜再在世上多活片刻?”

李仙风叫道:“鲜于兄休要冲动!你体内毒性未解,一旦运功必会侵入心脉……”但鲜于通那里肯听。他冲出店外没走多远,便见到雪地上伏着一个人影,上前一瞧,那人分明是姬二。

鲜于通见她似想挣扎着起身逃走,却爬不起来,心下突然明白:“想是她使力过甚,体内的毒性发作了。”虽然恨她出手伤害李仙风,但见了她这般模样,没来由的又有些担心。

他上前说道:“想不到你跟名花流也有瓜葛……”话未说完,背后突有一道劲风悄然袭至。从雪地映出的倒影,只见一人犹如大鸟般疾掠而落,袖影翻飞,向他发掌拍来。

鲜于通仅从风声便已知道对方武功决不在自己之下,急以青玉麟反劈一刀,削向那人手腕。那人见他刀招精绝,难以一击而中,掌影微晃,突然间头下脚上倒撞而下,旋身避过刀锋,一掌拍在雪地上。“噗!”大片白花花的积雪被掌力激荡而起,劈头盖脸的溅向鲜于通。

鲜于通见了这一招,不禁脱口而出:“地覆天翻!”积雪纷扬之际,陡然只见一只素手急探,手影夭矫如龙,鲜于通本来不难提刀削断这只探到他胸前的手,但他心中只稍一迟疑,胸口的“膻中穴”已然中指。

鲜于通倒在雪地上,透过纷纷撒落的雪片望着姬二,一时心中百念丛生。

披风微荡,只见一个面罩黑巾的男人立在面前。那人向姬二瞪了一眼,问道:“那苗子呢?”姬二面无表情的答道:“死了。”

鲜于通不禁冷冷地说了一句:“天地三诀中最具杀伤力的招式好象不是这一招。”面罩黑巾之人表示同意:“本来我该接着使出‘天崩地裂’给你致命一击,却没想到有人从旁边出手帮了你的大忙。嘿,你我一样意外。”鲜于通把目光转到姬二面上,满心疑云地瞪着她,说道:“可我更意外的是她怎么会使‘飞龙探云手’!”

面罩黑巾之人嘿嘿冷笑:“我也不明白她为何不乘机用毒针喂你一口。”鲜于通见他说这句话时瞪着姬二的目光中似有杀气一闪,忍不住替她说了一句:“她使毒针未必有机会。”

面罩黑巾之人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道:“真不愧是惺惺相惜!不过,江湖上这段情就象刀尖上跳舞……”他目光一沉,森然道:“鲜于通,你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了。”

鲜于通苦笑道:“我不想知道得太多。”面罩黑巾之人冷冷的说道:“也容易。”转视姬二,笑了一笑:“我有一百种让人死得很痛苦的手段,你也有不少教人死时毫无痛楚的方法。现在的问题是……”他语声一狠,问道:“他选你还是选我?”

鲜于通自知命在顷间,暗思:“我答应过李仙风夫妇,岂能就此放弃?”眼见姬二尚未回答面罩黑巾之人,他急忙潜运真气,几道内息流至膻中穴周围,试一下自冲穴道,似乎无甚拘碍。他心中有些奇怪,情势却已不暇多思,那面罩黑巾之人缓缓提掌,似想自己下手,姬二突道:“我来。”指间拈了一枚寒光闪闪的银针,袖影一晃,针芒倏闪。

鲜于通心下暗叹:“不想我还是死在她手上……”突见眼前针芒大作,微风如雨,悉数泻向另一处。鲜于通心中一怔,只听面罩黑巾之人怒喝一声:“贱人!”在满天针雨中急挥斗蓬防护身上要害,但姬二以“满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在如此靠近的距离之内突然将所有银针射来,面罩黑巾之人虽早有戒备,纵然避得不慢,仍不能全数躲过。他半空中旋身急转,突然间发掌,只见数片雪花在他掌力之下骤然化冰,从姬二身子疾穿而过。

那人身影犹未落地,倏然只见一道寒光斜刺里急闪而来,飘起的披风陡然在这道寒光之下一分为二,血雾一荡而散。

鲜于通收刀之际突觉喉间一甜,吐了一口鲜血。眼前血雾散开,只见雪地上现出一行稀稀落落的血星,自身旁直伸向远处那片森林。他无心去追那面罩黑巾之人,两腿一软,跌坐在姬二身旁。

姬二一只手抱着那孩儿躺在满是血花的雪地上,眼瞳已然涣散无神。鲜于通接过那婴儿,呆呆地注视她,刹间脑中一片空白。他刚才冲穴之时已然发现姬二点穴的劲道不重,有意让他不须费力便能自行解穴。此时尽管他仍有许多难以解开的疑团,但是姬二对他的心意决计不难明白。

婴儿的哭声突然将鲜于通惊醒过来。他不禁望着姬二,盼她告知断肠草的解救之方。可是姬二已经断了气,只在她手边的雪地留下两个字:“忘情。”

鲜于通心中不禁一阵悲伤:“忘情?难道她是要我忘记这一切……”可是往日之事却情不自禁地浮上心头。恍惚间听见一声濒死的惨呼,那似是一头突然堕入陷阱的野兽,然而鲜于通分明听出是刚才那面罩黑巾之人的声音。

他一惊而起,心想:“丁广!先前事势紧急,我来不及想他何以也在此处,又怎样和姬二作了一伙?他决计不可能成为名花流的人,可是今日之事诡异之极,其实丁广便是一条线索……”

沿着血迹寻到林边,果然见到那面罩黑巾之人。可是他已然身首异处,纵然他原本是一条线索,鲜于通明白过来的时候,这条线索也已被人砍断了头。

望着死尸,鲜于通不由叹了口气,突想:“李仙风眼下受了毒伤,敌人既是冲着他而来,留在云梦驿中岂非夜长梦多?”转身往客栈方向行去,只盼情势还不至太坏。但走不多远便见前方雪尘漫天,隐隐约约还有许多火光闪烁。鲜于通暗惊:“不想名花流的人居然大举来袭……”奔近时只见黑压压一大群人马将云梦驿围了个水泄不通。

数十支火把的光耀在那干人身上,却全是蒙面之人,虽然围住了客栈,但既未见有人冲进去,也没有人大声叫喊。鲜于通走得再近些,鼻际闻到了寒风中弥散开的浓浓的血腥之气。他急忙挤进圈内,那干蒙面人虽然看见他,却无人理会,许多双从面罩的孔里射出来的目光只盯着云梦驿的大门前。

鲜于通穿过人丛,忽见前面躺了十来具尸体,瞧死者的装束正是那干蒙面人的同伙。那十来人显然是在冲进客栈之际给人杀了,鲜于通本以为李仙风夫妇同包围客栈的人交过了手,目光投去,但见大门前素袂飘飘,七名白纱蒙面的少女面朝黑压压的人丛并肩而立。

“名花流的人!”门前一个骑马的人凝视半晌,突然哼了一声,说道。“只有七把剑,可这里是中原!”

那七个少女默不作声。鲜于通心想:“原来这几位才是名花流的人,那一伙却又是什么来历?听那说话之人的口音倒象是中原的武林人物……”

一个念头犹未转过,耳边蹄声骤响,却是黑衣人中又有数名骑者冲上前去,双方动起了手。但结果却是和刚才一样。令鲜于通吃惊的是,上前动手的黑衣人武功无一在他之下,出手之际招数精绝,攻势迅若奔雷。然而那七名少女只凭了一种谁也看不出奥妙的奇怪剑法,联手结阵,那几个上前交手的黑衣人陡然陷入剑圈便立时没了活路。

“什么剑法?”众人哗然之际,鲜于通身旁的黑衣人纷纷交头接耳,话声虽低,却都大有震慑之意。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剑阵我见得多了,武当派的真武剑阵、峨眉派的七星剑阵无疑算得是中原武林的绝学,可也不是全无破绽可寻。眼下我看了两场厮斗,却还是如坠雾中……”另一人冷然道:“没有破解之法,那就只有大伙儿一拥而上!”还有人献计道:“先一股脑儿发暗器过去,瞧她们挡不挡得住!”

那苍老的声音迟疑道:“如此打法未免胜之不武,传出去只怕……”另一人低声说道:“难道咱们忘了此行是为何而来?”鲜于通不禁暗思:“这干人却是为何而来?”他心里惦记着李仙风,走向客栈门前,但见剑光如电,眼前一花便被那七名白衣少女持剑逼住。他本想硬闯,手腕蓦然一痛,已中了一剑。这一剑刺穿腕部,伤及筋骨,鲜于通顿时握不住手中兵刃。

鲜于通不禁咬紧牙关,在剑刃直逼之下勉强踉跄立住不倒,耳边听见有人说道:“这个人武艺低微,却是哪一派找来的帮手?”

那干白衣少女相互间虽不说话,却似心思相通一般,一人动则其余六人随之而动,而且首尾呼应,功防之际配合得天衣无缝,围着云梦驿的黑衣人虽众,其中不乏好手,一时却也无隙可乘。七人中只见两支长剑一前一后地抵住鲜于通,另五支长剑立采守势,旁边的黑衣人纵然蠢蠢欲动,见这些女子早有准备,不少想上去动手的皆是一阵迟疑,终于没有一人贸然犯险。

制住鲜于通的那两个女子长剑一挺,正想杀了他,但见剑尖末端指着的这人抱着一个婴儿。那两个女子不由地对视一眼,下手之际皆犹豫了一下。火把的光芒陡然一晃,有人迅速之极地跃入场内,随着两下兵刃交击之声响过,鲜于通身上的两支长剑一荡而开。没等他看清楚场内的情形,旁边的五支长剑一齐攻向突然出手之人。

只见黑影接二连三落入场中,比起先前的几轮交手,这一次不但出手之人武功奇高,攻势更见凌厉异常,那七女虽然不惧,怎料其中的一名蒙面人掌风落处,突然爆出一团火光,和他交手的一个白衣女子一怔之下已然负伤而倒。骑在马上的一名黑衣人哈哈大笑:“再强的剑阵,咱们的帮手一到,还不一样不堪一击?”

剑阵既破,七女仅凭各自武功已不是那些黑衣人的对手。先跃入圈中的那人衣袂振处,又倒了一名白衣女。旋即又是一团火光炸开,但见黑影一晃,有个蒙面人闪到鲜于通身前,伸手抢他所抱的婴儿。

鲜于通不是此人的对手,根本没有闪避或反抗的余地,他瞪着那人,突然叫了一声:“邓同,是你!”

那蒙面人登时微微一愣。其实鲜于通并不肯定果真是此人,却认得他所使的独门武功,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而那人刹那间的神情变化无疑等于承认了。只听黑暗中有人低声说了一句:“杀了他!”那蒙面人如梦初醒,眼光一狠。斜刺里两道剑光闪到鲜于通身前,各施精奇招数缠住了邓同。混乱中有个女子的声音犹如针尖一般钻入圈中白衣女子的耳朵:“小心此人的掌心雷!”

“掌心雷”正是邓同的独门绝技。鲜于通心中一团迷乱,暗思:“那日我同李仙风在丁建阳处打赌,在场的虽只我们三人,邓同、丁广却都是丁建阳的心腹。若说丁建阳教他们前来救李仙风,何以如此诡秘?”混乱中只见又有数人飞身欺近,却不是上前同白衣女动手,而是向他扑来。鲜于通陡然听见其中一名蒙面人低声道:“杀了他,抢那孩子!”他不由得吃了一惊,抱了孩子夺路而走。数道衣袂带风之声骤起而落,几名黑衣人已将他围住。

那几人正要动手,突然间眼前雪尘激扬而起,一时白影迷漫。鲜于通突见身前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影,雪尘撒落之时几名黑衣人均已横尸于地。他却没有看清这几人怎么死的。

奇怪的是当眼前景物复转清晰时,那个迷迷糊糊的影子又不见了。

那干蒙面人不由愕然而望,只见鲜于通抱着婴儿呆立于尸体之旁,有个蒙面人登时惊怒交加地叫道:“原来这厮扮猪食老虎,居然杀了祁连三杰!”

“不是他,”一个黑衣骑者缓缰走出人丛,在鞍上抱拳,语声苍老的说道。“不知缥缈峰上哪一位大驾光临?”

这老者显然像是一干黑衣人当中颇有身份之人,他一开口说话,旁边的鸹噪之声立时少了许多。只有门前的激斗之声仍未说停就停,几个白衣女子身上虽都挂了彩,却还在苦苦支撑。邓同旁边一个蒙面汉子眼望大门,低声道:“名花流有强援来到,咱们须得赶在他们前边!”

邓同亦有此念,瞪着仍在同他缠斗的两女,沉声说道:“让开!”那两名白衣女对视一眼,情知他又要发“掌心雷”,却都没有退开半步之意,攻势反而更急了。邓同掌影陡然一变,一道焰光发了出去,突然眼前衫影疾闪,旋即只听一声炸响,有个黑衣人连同坐骑骤然翻倒在地。

邓同心中一怔:“怎会如此?”旁边那蒙面汉子手中的月牙铛本来铲向一女子的身影,突然间反转过来,被一股奇异的力道牵引着改了去向,居然攻向邓同。邓同一惊之下,急忙急跃而开,混乱中只见几名黑影向一人攻去,转眼间他们所持的兵刃一齐离手,激飞上天。

众人不约而同地仰面,目光随着空中乱飞的兵刃悠悠落地,忽见客栈大门外多了一名白衣男子,先前袭击他的那几个黑衣人乱喊之下,突然倒飞而开,跌了满地。

那白衣男子目光冷冷地朝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并不言语,却转身走向客栈。只见一人抢上前去,提刀在门口一拦。众人瞧向那人,心里都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

白衣男子冷冷的瞧着横在面前的“青玉麟”,自是丝毫没把鲜于通放在心上。忽然,他的目光停在鲜于通单手抱着的婴儿身上,眼中露出奇怪的神情。

鲜于通喝道:“李仙风是我的朋友,谁想对付他须得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那白衣男子的身影陡然一阵模糊,似乎微微一晃,旋即只见一个巧笑嫣然的妙龄少女在鲜于通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而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白衣男子居然不见了。鲜于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少女瞧着他面上,笑吟吟地说道:“你面上有一股黑气。”只说了这一句,鲜于通突然看到面前立着的少女淡去了,一个约莫八九岁大的孩童身影突转清晰。那孩童笑道:“奇怪!你中的毒好像是七星海棠……”话音未消,巧笑嫣然的少女又现了身影,问道:“你是谁?”

众人不禁纷纷擦眼,鲜于通心中奇怪已极,却还是忍不住回答道:“在下鲜于通。”

那少女又变成了孩童身影,拍手道:“你就是那个胆大妄为的打赌之人!”鲜于通未及回答,孩童又变成了少女,笑眯眯的说道:“你打了不该打的赌,知道么?”鲜于通心里不禁苦笑,忽想:“事情已然发生,我只不过是在等待结果。”

风起雪迷,不远处模模糊糊的多了一些身着白衫的人影,有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飘了过来,乍闻仿佛缥缈,入耳却清晰无比。那声音轻轻的说道:“名花流清理门户,却到了一些不相干之人。”

众人听了不禁心中一凛。一个黑衣人忍不住说道:“邪……邪门得紧!”那老者定了定神,方道:“此是中原之地,李仙风怎么也算得是中原武林之人,岂能交由尔等西域异教处置?”鲜于通一听,心中不由又惊又喜:“莫非这干黑衣人反而是来帮李仙风的?”

那白衣男子的身影突然显了出来,嘴巴紧闭,一个针尖般的语声钻入鲜于通耳朵:“这个孽子在世上多活片刻也是对名花流的侮辱。”鲜于通听出话中杀意,顿吃一惊,急欲护住那婴儿的周全,但奇怪的是那男子冰冷冷的目光盯住他却似有定身的魔力,鲜于通在他的目光之下居然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徒自眼睁睁的看着白衣男子把手伸向他怀里的婴儿,心头既奇怪又焦急,却无可奈何。他行走江湖多年,自是久经风浪,纵使再凶险的情形也不及今日这般邪异。

忽然,他身后有个微含倦意的男子声音说道:“千刀万剐也不过是一己之罪,与我的孩儿何干?”

风声陡急,只见一团雪尘卷向出现在门口的李仙风,白花花的尘雾中走马灯似的晃出白衣男子、妙龄少女、孩童三个影子,围着李仙风身旁飘飘忽忽的兜转数圈,雪尘骤然散开,只剩下李仙风一人的身影犹立门前,那白衣男子、妙龄少女以及孩童一齐不见了踪影。

一干黑衣人望将过去,李仙风手中握了一颗迷离发光之物,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鲜于通在旁边看得分明,眼见李仙风刚才在雪雾中手影微晃,似从白衣男子身上取到那颗迷离发光之物,此物到手之际,白衣男子、妙龄少女以及那孩童的身影陡地消失了。但是没有人明白这是何故。

黑衣人中有不少声音脱口叫了出来:“李仙风使的是什么功夫?”那为首的老者眼见李仙风临险不乱,以巧妙已极的手法取胜,心下不由佩服,说道:“名花流的幻术纵然神奇,却也敌不过李居士天下无双的成名绝技‘飞龙探云手’!”

“这是‘雪魂’,”李仙风转视身旁的鲜于通,将手中之物送入他口中,因见鲜于通目光惑然不解,他便告知。“缥缈峰的神物之一,可解七星海棠之毒。”

“雪魂”入口即化,一丝奇寒之气立时荡向全身各处,鲜于通身子一激灵,随即感到清爽无比。突然间,鲜于通心下那个疑团不由自主的又浮了出来:“姬二究竟从何处学来李家秘传的探云手法?”

李仙风瞧向他的孩子,眼见婴儿安然无恙,不由的露出欣慰之情,但他随即又问了一声:“姬二呢?”鲜于通抬眼瞪着他,答道:“死了。”他期待着从李仙风脸上看出不一样的神情,可是不知为何又害怕看得太清楚。

李仙风却变得面无表情,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杀了她?”鲜于通突然间感到心中一寒,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黑衣人当中,说道:“是丁广。不过丁广也死了……”李仙风突然打断他的话。

“还记得一年前我们在丁建阳处打的赌吗?”

鲜于通点了点头,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看似与他们的话题无关之事。“丁广和邓同都是丁府的人。”

“你我都把丁建阳视为挚友,”李仙风投向那些黑衣人的目光变得充满了蔑视之情,缓缓的说道。“姬二是家父在世时唯一的养女……”

鲜于通心中顿时吃惊无比,瞪着李仙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李仙风低声说道:“日后为她报仇之事,只好落在你身上了。”鲜于通不禁问道:“可是你所中的毒……”心下委实不解:“姬二既是李家的人,为何对李仙风施以断肠草之毒?”

一个黑衣人突然叫道:“李仙风,你的轻功纵然独步天下,你要走时,自然无人追得上你。可是别忘了你眼下已是拖家带口之人,你走得成,你旁边的人未必走得了!”另一人似觉此刻不宜一味相逼,便缓和语气说道:“李仙风,眼下你已成了名花流的大敌,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何不交出你所得到的宝贝,让大伙儿帮你参详参详?”

“什么宝贝?”鲜于通不禁摸了摸腰间那个紫金葫芦,惑然地瞧向李仙风。

李仙风伸手轻握悄立在他身影后的那女子之手,微微一笑。那干黑衣人瞧见了他身旁的女子,不由得全都现出惊异的神情。鲜于通也不例外,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只见那女子满头银发烁然,虽然始终蒙着面纱,看上去竟似变得十分苍老。刚才他在客栈内一心想着姬二所中之毒,加上屋里灯光暗淡,并未留意细看,而且也不宜多瞧朋友的妻室,是以他直到此刻方才发现其中的奇异之处,心中难以明白:“传说名花流圣女不过只有十七八岁年纪,怎么会……”

雪雾迷漫之处忽有一个飘飘缈缈的声音冷冷的说道:“莫愁,你可知你现在的样子?当初在缥缈峰,你就该知道你不该下山。”

鲜于通心中一凛:“只道名花流的人已然退去,不料还在此处!”举目而望,但见云梦驿四周雾气越来越厚,几乎连一干黑衣人的身影也遮没了,却没见到一个名花流的人影,先前露面的几个白衣女不知何时也失了踪,若非场中还留有激斗的痕迹,真教人难免要疑心是否置身于一场梦中。

黑衣人中有数人变色道:“瞧这情形,不知名花流到了多少高手?”眼见一干黑衣人越来越惊乱不安,鲜于通不禁暗思:“尽管这干人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其中却有不少中原武林的好手,想必有几个我还认识。他们大举聚首此处,却是为何而来?究竟是什么使这干武林人物不惜舍上性命,冒了同名花流冲突的风险守在这里?”又想:“若论真枪真刀的打斗,这帮蒙面人多半不见得会输给名花流,然而名花流一旦施以幻术,便会是另一种情形了。”

黑衣人中又有一人忍不住叫道:“这是什么妖术?我眼睛怎会隐隐发痛……”数十人纷纷叫起苦来,那领头的老者强自镇定的说道:“这似是传说中的‘雾隐大法’,看来邪教有心要同咱们中原武林干一仗了。待会儿动起手来,须得小心防备邪教偷施暗算,别让他们乘乱劫去了李仙风……”

鲜于通一直疑心此人的话声何以如此耳熟,多听几次之后,此时突然想到了一人,忍不住叫了出来:“玄观道长!”当世武林中不啻以少林、武当为泰山北斗,玄观乃是武当“七玄”之一,在江湖中位份极高,论武功修为决不在掌门玄虚真人之下,声名之隆也不弱于一代剑术翘楚玄机居士。由于玄观道人一向热心于奔走四方为江湖同道主持正义,鲜于通对他并不陌生。黑暗中难以看清其面容身形,终究还是从声音上认了出来。

玄观道长一怔之下,立时正色说道:“鲜于捕头,虽说你是李仙风的朋友,大是大非关节之上须得站得住脚才是!大敌当前,李仙风难保不被旁边那妖妇所害,休教她得了逞!”因见鲜于通目光迷惑,便又说道:“此女武功已失,快帮大伙儿擒下她!”

鲜于通不禁转脸望向李仙风,暗思:“以玄观道长的为人,他既出头,所言必不会错。”玄观又道:“李仙风刚才同那白衣妖人交手之前已然中毒,虽然行险取胜,却也成了强弩之末,决计拦你不住。”鲜于通闻言不由暗想:“他们既已瞧出此节,自己为何不动手?”

李仙风迎着他投来的目光,淡淡的说:“拙荆自幼未离缥缈峰半步,于世事全然不知。”

鲜于通瞧见他的两道剑眉已然凝结了冰棱,身子似也渐渐地僵硬,心头不禁一紧,喃喃的说道:“我知道……”

“可是你不知道‘忘情天书’!”李仙风微仰面孔,望着空中的浓云,火光耀在他脸庞上,更显得面如纸灰一般。他口中突然说出这一句话,所有听到的人无不动容。鲜于通不由想起姬二临死前留下的“忘情”二字,心念一动:“忘情天书!莫非……”玄观道长突道:“忘情天书的秘密事关正邪之争大局。李居士,你既已处心积虑骗到了手,为何忘了当日你与丁大侠之间的承诺……”话未说完,脸色陡变,喝道:“妖人竟敢偷袭!”长剑往身旁划出一道银色光圈,同时离鞍从光圈中一纵而起,身在半空,光圈犹自急转不息。只见迷雾中不断有黑衣骑者连人带马翻倒下去,一时雪尘激飘,却没看见敌人的身影。

玄观道人以“太极圈”护住自身,转瞬落回鞍上,跨下坐骑突然间翻身而跌,但他反应极快,身形急掠如电,倏地闪到李仙风之旁,手腕微抬,说道:“忘情天书既已得手,那就随我一道去回复丁大侠罢!”话声未落,先已扣住了李仙风的脉门。黑衣人中十余名好手发一声喊,飞快聚拢在李仙风身旁,各挺兵刃将他围了起来,严防名花流的高手从迷雾中蹿出来抢人。

忽然,东南边传来一声长啸。玄观道人一听,不禁喜道:“蜀山剑派的厉风行到了左近!咱们只须固守片刻,便可一睹仙剑派破妖之法……”

莫愁自始至终不曾关心眼前所发生之事,这时也只默默的瞪着李仙风,一双清澈如天池之水的眸子里突然间充满了幽怨之意。他们的眼光在刀光剑影中彼此交投,虽无片言只语,却互相听见对方心里想说的每一句话。

“这一切只是为了‘忘情’?”

“对不起,莫愁。先前我……”

莫愁心中一阵冰凉。她虽不谙世事,却知世上有个“忘情传说”。传说天山缥缈之巅,有一部神奇无比的“忘情天书”。当世只有名花流历代相承的圣女一人独自守握忘情天书的秘密……

迷雾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叹息声,那群蒙面人不由紧张起来,各执兵刃守在玄、李二人身旁。玄观道人瞧向李仙风,目露询问之意。但听那女子幽幽的说道:“莫愁,这男人和世上大多数负心薄幸之徒没什么两样,你该明白他一直在欺骗你。”

玄观道人见李仙风神情有异,不禁问道:“她是何人?”李仙风似未听见玄观道人在说什么,只是望着莫愁。

那女子又说道:“莫愁,你不妨自己问他。他带你下山,究竟是真心喜欢你呢,还是为了骗取本教圣经忘情天书?”她虽似在远处说话,话声中竟像有一种无比诱惑之意。莫愁不由的望着李仙风,淡淡的问道:“幻姬姊姊,你这一世有没有真心爱过一个男人?”

“幻姬!”玄观道人本来早有猜想,此时听见莫愁之言仍是不免矍然而惊。其实何止是他,在场众人皆闻缥缈峰虽然高手如云,当世却没几人亲眼见识过该教护法一级人物的手段,唯独这幻姬门下弟子甚众,时常在江湖上兴风作浪,而且手段极为邪异,一向令人不敢轻易招惹。然而幻姬本人却极少在江湖中出现,眼下她亲自前来寻仇,无疑难缠之极。

幻姬似已知道蒙面人中都有哪几个成名人物,幽幽的问道:“玄观道长,你也算见多识广了,可知世上最令女人痛心的是什么?”

玄观冷哼一声,道:“贫道只知道一剑穿心最痛。”

“你错了,”幻姬吃吃的笑道。“一剑穿心,心就不再痛了。”

玄观冷冷的说道:“两年前,玄清师弟被你门下的妖人害至全身残废,那天我就发誓请你尝尝一剑穿心的滋味!”李仙风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幻姬的对手,厉风行就算及时赶到也讨不了好去。况且除了幻姬一门,名花流还有别的高手在这里,你们走罢,他们对付的终究是……是我一人。”玄观沉着脸道:“就算你这时肯交出忘情天书,我也不惜与幻姬一战!”

幻姬大笑之声在空中久久回荡。“很好,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她那令人心旌摇荡的笑声骤然凝在风中,天地一片沉寂。黑衣人手上的火把接二连三的全熄了,一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继而陷入黑暗,但听云梦驿前一片粗急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突然间,迷雾中亮出一团橙黄光,一飘而近。玄观道人一剑劈了过去,黄光突然不见,他身边却不断有人倒了下去。每倒下一人,飘在空中的澄黄色光就多了一簇。

转眼之间,已有七十二盏风中飘晃的宫灯在玄观等人身旁虚悬成了一个大圆圈。橙黄色的灯光耀在玄观等人脸上,只见余下的数十双眼里大都露出了深深的恐惧之情。

一名黑衣人突道:“玄观道人,失陪了!”玄观哼了一声,目光投去,十几个黑衣人逃不数步,突然间全都倒在浓雾中,悬在眼前的灯光霎时又多了十来簇。

“仙乡云梦无归路,江湖夜雨十年灯。”

随着一声清清冷冷的漫吟,迷雾中恍恍惚惚现出一袭青色衫影。

幻姬仿佛袅袅轻烟一般,渐渐近在眼前,她的幽幽语声先已飘忽而来,说道:“余下的三十六盏摄魂灯,我就全点了罢。”鲜于通一想剩下的刚好是三十六人,不由脸色倏变。

玄观道人眼光一沉,说道:“胜负仍属未定之数!”长剑一提,剑光陡地圈定了迷雾中幻姬的身影。鲜于通但觉眼睛一花,玄观的身影已然闪到了青色衫影之旁,剑光如电,往幻姬身上连挥数下,青衫微晃,化为数缕雾气一隐而逝。

玄观道人握剑守住门户,忽听幻姬在身后笑道:“真武大帝座下七玄,看来不过如此。”玄观一怒回首,身形将转未转之际,数十道剑光先已倾泻而出,“噗!”一响,将一盏急掠而来的宫灯劈得火星四溅。众人眼前陡然一亮,玄观道人突然倒纵而起,重重的跌倒在地。只见他双目流血,不知是死是活,但谁也没有看见他刹那间怎样遭了毒手。

旋在空中的宫灯又多了十八盏,走马灯似的围住了剩下的人。鲜于通一咬牙,提起手中青玉麟,邓同突道:“兀那妖姬,休再走近,不然我先杀了你教中的圣女,大伙儿一拍两散,忘情天书谁也别想得到!”鲜于通提刀挡住,喝道:“你干什么?”邓同旁边的三个黑衣人急将兵刃一挺,抵住鲜于通、李仙风夫妇。

幻姬幽幽的说道:“本教的圣女历来是冰清玉洁之身,这个规矩从来不曾改变。莫愁,你是长老们看着长大的,如今却为了一个无行浪子坏了本教的规矩,可知有何下场?”

莫愁垂下眸子,低声说道:“幻姬姊姊既已亲自到来,莫愁没有别的话说。”瞥了李仙风一眼,不禁落下珠泪,凄然道:“只是还有一事相求,盼你念着我们姊妹一场……”幻姬冷然道:“你不要说了。”

莫愁跪了下来,求道:“是我自己不守教规,求……求你不要为难他……他父子俩。”李仙风忍不住说道:“不必为我求她饶命。”幻姬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脑后,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嘴硬!你以断肠草的苦肉计骗取莫愁泄露了忘情天书中的回魂诀,她为了救你一命,不惜自受十八天谴中的衰老箴。哼,可算是执迷不悟!”

鲜于通听她话中大有杀意,情知李仙风命在顷刻,突然不顾一切地挥刀劈向话声传来之处,邓同等几名黑衣人眼神一交,不约而同地也随着鲜于通一道动手。但见青影一晃,迷雾中骤然穿出两道勾魂摄魄的目光,邓同眼睛一触及这双目光,忽听耳边钻入一声轻笑:“幻!”他脑中一阵激旋,不由自主地翻转掌势,随着数声炸响,旁边的黑衣人登时倒毙于他的“掌心雷”之下。

李仙风一见之下,顿时瞧出邓同已被幻心术所惑,眼见他冷不防结果了那几人之后,又势如疯虎般的攻向鲜于通,李仙风不暇多思,伸手急探,后发先至,从邓同的掌风中抢先截下一枚“掌心雷”,手影微晃,正要抛向别处,突然“砰”的一声,火花竟在他手上绽开了。邓同也被震跌一旁,晕了过去。

鲜于通一怔,旋即明白李仙风以“飞龙探云手”救了他一命,只听那如幻似虚的笑声又飘入耳中,这一次却是来自他自己身后。幻姬瞧见李仙风断臂之处鲜血淋漓,兀自立身不倒,便笑道:“一个是你的朋友,一个是爱你的女人。李仙风,你要谁先死?”

李仙风转脸瞧见莫愁也被数十盏摄魂灯圈定,情知不论救哪一个都会立时失去另一条性命,他心念急转,突然间着地一滚,但见大片雪尘溅起,劈头盖脑地拨向鲜于通所立之处。幻姬尚未明白李仙风此举何意,鲜于通趁机在纷溅的雪尘中反身急扑,使出独门的救命刀法猛然袭向身后,一轮急攻之后,突觉幻姬并不在身后,转脸只见李仙风已闪到了莫愁身旁,仅存的另一只手连伸数下,围在莫愁身旁的摄魂灯被他抓灭了数盏,他拉着莫愁之手从空隙处一窜而出。

身形犹未立稳,忽听鲜于通急呼一声:“小心!”李仙风眼前迷雾骤消,朦朦胧胧的现出一袭青色衫影。说时迟那时快,莫愁突然扑到李仙风身前,幻姬不禁低呼道:“你……你这是何苦?”

莫愁软绵绵的倒在李仙风怀里,幻姬呆视着他们,居然没有再次出手。只见莫愁瞧了瞧她的孩子,脸上爱意无限,旋即凝眸在李仙风面上。李仙风以独臂紧紧的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子,满目痛惜之情,在她耳边说道:“其实……”

他的声音嘎在喉间。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自从你我两情相悦,我心里便不再去想什么忘情天书。”

莫愁微微一笑,幻姬见了她这般深情的眼神,心头不由一震:“不论怎样她都没有后悔跟了这个男人!”

李仙风注视着莫愁和他们的孩子,轻轻的说道:“这一世我最快活的是咱们一年来亡命江湖的日子,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别无他求。”然而莫愁再也不能听见,李仙风缓缓抬首,向黑暗中说道:“一人作事一人当。幻姑娘,终究须由我身上来了断。”

幻姬哼了一声,冷然道:“莫愁临死前一直用灵犀诀求我饶你父子不杀。哼……”后边的话她并没出口,只因李仙风先已拾了一柄剑刺入胸口。鲜于通抢上前去,惊道:“李仙风,你……”李仙风微微一笑:“我随莫愁去了。鲜于兄,你我相交一场,若有……若有机会,请把这孩子送去舍弟处……”鲜于通点了点头,把婴儿抱在怀里。

李仙风旋即闭上了眼睛。幻姬突道:“这贼子虽已死了,他留下的孽种却万万不该活在世上!”鲜于通一咬牙,一只手抱了婴儿,另一只手握紧青玉麟,缓缓后退。

摄魂灯陡地一曳而近,将他团团围住。鲜于通挥刀乱砍,却一盏也没有砍到。但见摄魂灯越旋越急,每转一圈,鲜于通脸上就多了一层死灰之色,动作越来越慢,渐渐的失去气力。他感到片刻之间生命就要离体而去,心下不禁一悲:“可惜我连李仙风夫妇留下的这点骨肉也保不住!”

眼看那一簇簇晃闪来去的橙黄色灯光越来越近,似是要把他体内仅存的一息生命抽离而出,鲜于通怎甘束手待死,咬牙挥出最后一刀,心道:“就是死了,鲜于通也无颜到黄泉下去见李仙风之面……”悲愤之下,这一刀倒是劈得力沉劲猛。只见火星乱溅,眼前飘晃不停的数十盏摄魂灯一齐灭了。

鲜于通跌坐在地,不由又惊又喜:“我这一刀怎会有如此威力?”灯光既灭,突见许多细圆之物雨点般撒落下来。雪地上现出一行字:“莫道世情多忘旧,应知古物胜于新。”

幻姬眼见不知何人撒了一把菩提子便破了她的“百灯摄魂”之术,声音微变:“什么人捣我的乱?”

只见一阵雪雾飘移而开,现出一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少年,背着一口剑,缓缓走近,说道:“小道厉风行。”幻姬微微一笑:“哦,来的只是一只小螳螂。我道是谁,又是多管闲事的蜀山派!”那小道士道:“贫道虽只是一只小螳螂,却也不能任你胡来。”幻姬原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见了这小道士有恃无恐的神情,不由也暗暗纳罕,冷笑道:“小道士,架都打完了你才露面,该不会是因为怕死罢?”

厉风行道:“好教施主得知,小道自忖法力有限,是以先去约得一位帮手同来,因此晚了一步。”幻姬心中一凛,道:“莫非连剑圣也到了?”厉风行道:“路途遥远,未及有劳家师。”

地上那两行字突然逐个消失,但见组成那些字的每一颗菩提子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摆动一般,接二连三移到鲜于通和那孩子身前,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圈在一个大大的圆圈之内。幻姬一见之下,顿知来的是谁,厉声道:“菩提和尚,连你也想染指我们的忘情天书吗?”

雪地上又撒下一行用菩提子缀成的大字,答道:“不敢指望忘情,只盼救得一人是一人。”

幻姬拂袖一挥,雪尘卷起,消去了地上的菩提字迹,冷笑道:“凭你?”

雪尘荡散之际,菩提字迹又现了出来,写道:“我练的七级浮屠圈已到了六级,就算你杀死我,也已破解不得。”幻姬目光瞥向圈住鲜于通的那六道菩提圈,眼见无隙可乘,虽忍不住很想试一试能否穿过菩提圈取鲜于通和那孩子的性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心中其实并无把握,以她的身份倘若一试不果,岂非令人难堪之极?她念头转动半天,终究没有动手,心道:“我与师姊向来不分上下,而她与这臭和尚之间斗来斗去也是教中众所周知的事,我若逞一时之强却破不了这秃驴的法门,就算杀了他也不免被师姊取笑。即便在这和尚手下输了一招半式,那也等于输给了师姊。何况我杀了他,师姊未必领我的情。”哼了一声,道:“菩提和尚,你与谜姬之约也快到期了,杀你不必在今天。”此言既出,菩提和尚和厉风行两颗悬起的心顿时轻轻的放了下来。突然间光影幻化,厉风行身前雪花飞溅,旋即只听远处传来一声轻笑:“小道士倒也有两下子!”

漫天迷雾骤然间急旋而拢,随即消失在夜幕深处。厉风行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却是幻姬离去之时冷不防在他肩头拍了一掌,若非他剑出如电,逼得幻姬未及用足力道,性命早已不保。

鲜于通抱了那孩子喘息半天,方才缓过神来,只见一个灰衣僧在旁边帮那名唤厉风行的道士推拿调息,过了一会,厉风行吐了一口淤血,服过灰衣僧的伤药,脸上的气色渐渐缓和下来,但还动弹不得,仅能勉强盘腿坐地,静调内息。鲜于通见他伤势严重,心下不由暗暗吃惊:“不想幻姬轻轻一掌几乎立时要了这道士的性命!若非他邀得那僧人同来,大伙儿岂能幸免?”

灰衣僧救醒了玄观道长等数人,眼望遍地死尸,不禁叹道:“世人只道忘情天书载有教人长生不死之方、超凡入圣之术,为此你争我夺,徒然失去了许多条性命!”走到鲜于通面前,瞧了瞧那孩子,蹙眉不语。

鲜于通谢过灰衣僧的救命之恩,因见这僧人神情有异,正要出口相问,无意间看到菩提圈内留有几个零星足印,直至身旁,然而就连灰衣僧也未曾踏进圈子一步。鲜于通心念急动:“不好!”操刀反削而出,但见背后空荡荡的哪有人影?

灰衣僧袖影急挥,叫道:“冥童请手下留情!”话音未落,数枚菩提子已射了出去,昏暗中飘出一阵时有时无的童谣之声,其中又恍似夹杂了无数妇人的恸泣,听来令人不禁寒毛直竖。但见菩提子激飞而隐,纷飘的雪片中却多了大片黄色的冥纸。

冥纸撒落之际,童谣随风而消,鲜于通提刀护住怀里那孩子,心中暗叫一声:“好险!”灰衣僧眼望远处一个黑影急骤变小直至终于不见,突然叹了一口气,手从袍袖之内伸了出来,指间拈了一颗红色的菩提丹,轻轻送入那孩子口中。

鲜于通这时才发现怀中的孩子双目紧闭,面上泛出一层青紫之色,他不由吃了一惊。灰衣僧合掌垂目,默立片刻方道:“怪我一时大意,不曾料到冥童和隐娃尚在暗中环伺。”鲜于通想起刚才之险,担心那孩儿就此救不活转,只是叫苦不迭。

灰衣僧道:“施主,虽然我已施下菩提咒,化去了你和这孩子身受的无影毒。但……”后边的话却没立时出口。鲜于通变色道:“孩子是否还有救?”灰衣僧向他注视一阵,方道:“这孩子的命暂时可保,不过他此生难免多灾多劫……”屈指一算,又道:“如此看来,他的寿关当在一十八年之限。”

鲜于通惊道:“何以如此?”灰衣僧摇了摇头,道:“我已尽了力。”心下却有一句话没说:“其实我以菩提咒相救,自身又何尝不也折去一十八年寿岁?”

鲜于通不禁望向李仙风夫妇的尸体,一时只感悲从中来。但见天边曦光初现,暗夜渐逝,他心里不免又暗存了一丝希望,默祷李仙风夫妇、姬二的在天之灵保佑这孩子此生多福多寿,又盼世事不象菩提和尚掐指一算那般皆在预期之中。

第二章 软硬天师(上)

夕阳西沉,江面上波光鳞鳞,犹如万道金蛇争渡。沿岸虽然景致优美,坐在兰陵渡一家客栈里的大多数客人却无欣赏的雅趣。但听一声川腔叫道:“有船来了!”渡头立时挤满了翘首等船的人。

店堂内有个瘦猴般的老头儿跷起一条腿,悠悠的晃了晃脚,眯着眼睛说道:“连日来,鞑子官兵四处征占民船,这兰陵渡方圆几百里哪儿还有渡船给你留下?大伙儿在这等了多日,待会儿还不是空欢喜一场?”摇了摇头,伸手从桌上端起一杯早就冲淡了的清茶,刚放到嘴边,头顶上方“咯哒”一声微响,杯子里登时厚厚的浮了一层灰土。

满屋的叫骂声中,屋顶之上有个瘦小的身影飞快地闪下檐头,端盘走在楼廊过道上的一名店伴听见窗子微响,回头却没瞧见什么。等他走开,柱影后露出一颗小脑袋四处张望一下,几个斤斗翻向楼道另一头,矫捷之极的闪进一道门里,低声叫唤:“婶娘,婶娘,有船来了!”

屋内光线昏暗,有个妇人躺在床上,无力地答应了一声。那小影子一晃而出,床边立了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说道:“有船来了,咱们能回家了,婶娘……”突觉那妇人脸色不好,伸手在她额头一摸,蹲身问了一声:“婶娘,你哪儿不爽?”

那妇人吃力地翻了个身,低哼一声:“我哪儿都不爽。”那男孩儿道:“是这样……要不要我去抓点药来让你爽一下?”那妇人闭着眼睛道:“方圆几百里哪有药材铺给你抓?”那男孩儿想了想,道:“这倒也是……那我去给你先端碗汤来?”那妇人不答。男孩儿探嘴到她耳边说道:“其实喝汤也能爽一阵,而且有益于美容养颜哦。”

那妇人突然从被子底下抓住了一只小手,那男孩儿“啊呀”一声低叫,忍痛说道:“婶娘!别太使劲……”眼珠子一转,笑道:“其实我……只是想给你挠痒痒。”那妇人瞪了他一眼,绷着脸道:“挠着挠着你就挠去了老娘身上的银子,对吧?”那男孩儿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婶娘,我觉得你对我的误解实在太偏了……”那妇人冷笑道:“李逍遥,老娘到底是拽着你小鸡鸡一手把你这小混蛋拽来拽去拽大的,我还不晓得你?从你会直立行走那天起,这可是第九千七百八十九次被老娘当场抓住你这只天生的贼爪子了。”那男孩儿不禁拍案喝彩:“这个比喻实在是太精辟了!”心下却想:“事实上,她只抓住我区区九千多回这不算什么……”笑道:“婶娘你的‘拽小鸡’功夫固然是一绝,但你老人家每句话中必有精采对白这才是经典。”

那妇人反手给他一嘴巴,板着脸道:“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不也是你的一绝?”男孩儿陪笑道:“婶娘,如果你现在感觉爽一点儿了,可不可以先给我一点银子买汤?等你喝了汤,咱们就上船好不好?”

他笑吟吟的出了房门,一两银子在手上轻轻的抛起抛落。那妇人在屋中不禁叹了一口气,听见他蹦到楼道上的声音,忍不住叮嘱一声:“逍遥,不要招惹是非。”那男孩儿边走边想:“我怎么会招惹是非?婶娘实在太多虑了……不过,我怎样在不花这一两银子的前提下,给婶娘弄到一碗价值一两银子的汤,这倒是一桩很考技巧的题目。”

往窗外一望,靠岸的却只是一条小巧的私舫,聚到渡口的许多客人又垂头丧气地散了回来。但听客栈外一阵马蹄响,店伙迎将出去,进门的却是五六个身上带了兵刃的汉子,因见大堂中坐满了人,为首的一名大汉便叫店伙给他们腾出一张桌子。店伙稍露难色,面上顿时吃了一耳光。

那个名叫李逍遥的男孩儿不禁趴到了栏杆上,心道:“哇,这么横?”

掌柜的赶紧抢上前去,一面张罗着教伙计腾座头,一面连声向那干凶霸霸的大汉赔不是。那干大汉却不耐烦等待,眼见左边靠窗那位子好,便推推搡搡地挤了过去。坐在那张桌旁的四个客人却不理会,一名大汉瞪眼道:“喂,给哥几个儿让让罢!”伸手往其中一个客人的肩头拍落,忽听“呛啷啷”一阵乱响,但见寒光耀眼,满屋的脸全转了过去,那四个客人一齐跳将起来,从桌下亮出暗藏在包袱里的兵刃,同那五名大汉对峙上了。

李逍遥不禁暗暗喝彩:“跩对跩,这便是我常听人讲起的江湖罢!”只见那掌柜的夹在两帮人中间左右为难,急得满头冒汗。那五个大汉各按兵刃,喝道:“我们是点苍派的,你们又是哪伙儿的?”那桌客人嚷道:“亮字号是吧?咱们也打打旗!”掏出一面小旗,叫道:“咱们海沙帮的伙计几时给别的门派让过座头?”

“海沙帮?”李逍遥眼珠子转了转,心念一动:“想起来了,前年婶娘给了我三十文让我去买盐巴,那日我为了少花十文钱,偷偷的多抓了一把盐巴,结果被那盐贩子捉着往嘴里硬灌了一大把盐。路人见了说,这帮贩私盐的大都是什么海沙帮的喽罗……跩什么跩,卖盐的!”越想越恨,不由的往腰间摸去,旋即眉毛一跳。“没带家伙!”

他转回身子,一个没留神,顿时同提大壶匆匆忙忙经过的伙计撞了个满怀。那伙计身子一歪,手里提的大壶登时泄出水来。李逍遥将身一避,那壶滚水滴溜溜浇向楼下。底下那两拨人正自相持不下,那料滚水倾头烫将下来,一场架还没打就已焦头烂额,而且两败俱伤。

那伙计听见楼下撞天价般叫苦不迭,只吓得不知所措。李逍遥眼角一瞥,瞧见那两帮人喊打喊杀的冲上楼梯,他连忙拽了那伙计一把,转身就溜。那伙计见势不好,只得抢在那群汉子寻上楼之前两脚抹油。而且这伙计也算机灵,跑着跑着竟将大壶往旁边的门里一放。那干大汉怒火冲天的寻至,刚巧那屋里有一住客凭窗吟诗吟得口干,见有伙计给他送来水壶,不免欢然提之,岂料一帮粗鄙无文之人撞将进来,将这提壶的逮个正着,这位旅途中的饱学之士自然少不了无端挨一顿饱打。

李逍遥溜到楼下,正要躲进厨房,却见刚才那挨了耳光的店伴骂骂咧咧的不肯端面汤出去侍候那伙凶恶客人。李逍遥灵机一动,便说是要帮忙。那店伴看李逍遥也是住这儿的,就让他端面碗出去。李逍遥心中暗喜:“替我省一两银子的活儿说来就来。”端了面碗正要走开,那店伴突然叫他停步。李逍遥只道被他看破,心下急转念头,但见那店伴走过来,往每一碗汤面里吐了一口痰。李逍遥见状一怔,那店伴拍了拍他肩头,笑道:“端去罢。”

李逍遥端面走出,心下不免大费踌躇:“这些有痰的面汤还要不要给婶娘留点儿?”想到兜里那枚银子,脚步不由迈向楼梯,但又转念:“婶娘常说海边的燕子吐口水筑成的窝煮给人吃最能美容养颜,她虽然有时凶,毕竟养我这么大,我没工夫捉鸟来吐口水给她吃,拿这些别人唾了口水的面给她也太不成话。”

“伙计,”有个客人在背后叫他。“这是我们的面吧?”

李逍遥“呃……”一声,转身瞧见旁边有三个头戴范阳斗笠的大汉满脸不耐烦地瞪着他。其中一个尖下巴的说道:“我们叫的面也太久了!”旁边那两位点头称是。

李逍遥不敢肯定这几碗有口水的面到底是谁叫的,不禁转头望向厨房那边。突然一只大手卯在他头上,却是先前点苍派的一个大汉。那大汉瞪着他,恶声恶气的问道:“小鬼,你要把老子点的榨菜肉丝面端给谁?”李逍遥未及回答,头戴范阳斗笠的大汉把话接过去,道:“什么榨菜肉丝面?这明明是洒家刚才叫的清菜肉丝面!”旁边那两位点头称是。

点苍派那大汉怒道:“你几位哪条道上的?连吃面都跟我们抢……”头戴范阳斗笠的尖下巴大汉一拍桌子,大声道:“点苍又怎么啦?山西虽然闹饥荒,可也没见过跟洒家抢面条的!”旁边那两位点头称是。

这两桌正自争得面红耳赤,海沙帮的人突道:“说不定是咱们刚才叫的海鲜肉丝面吧?”点苍派的汉子按剑道:“卖盐的,刚才的帐还没完,你们居然又来淌这趟浑水!”海沙帮的人冷笑道:“吃面吃面,吃的就是面子。谁怕谁呀?”

眼看他们剑拔弩张,就要掀桌子干起来,李逍遥忍不住说道:“其实好简单,看看面里有什么不就知道是谁叫的?”那三伙一齐瞪着他。李逍遥把盘子往旁边一放,伸手从碗里一捞,捏了一根榨菜出来,朝那三伙人面前晃了一晃。

“榨菜!”点苍派的汉子齐叫。“争什么争?分明是咱们的榨菜肉丝面不是?”

“等一下!”李逍遥突见碗里浮起一根清菜,也捞了上来。“原来底下还有清菜……”

头戴范阳斗笠的尖下巴大汉立时说道:“果然没错!伙计,把洒家的清菜肉丝面端上来!”旁边那两位点头称是。

李逍遥正要端去,突见面中似有一对凸眼在瞪着他,不禁一怔,用手捏出来瞧了瞧,笑道:“有只虾!”

海沙帮的一齐欢呼:“那就是海鲜了!”李逍遥仔仔细细把碗里瞧了一阵,说道:“且慢!”海沙帮的人瞪眼道:“又有何古怪?”其中一人威胁道:“你小子要是作弊,当心老子喂你一把盐!”李逍遥道:“不是喂盐的问题。问题是……”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些面条里有点苍派的榨菜、戴笠的清菜、海沙帮的卖盐虾米,偏偏没有一根肉丝!”

那三帮人不由傻了眼。李逍遥笑道:“已经很清楚了诸位,这些绝非你们要的肉丝面。看来是厨房搞错了,不如我端回去让他们重新倒进锅里另做……”点苍派那汉不信,说道:“既然有榨菜,我不相信没肉丝。仔细找找,说不定有一根……”李逍遥问道:“一根你也要?”点苍派大汉探头到他耳边说道:“要!事关本派面子问题,无论何事,点苍派都不能输。哪怕一碗面。快找找,看还有些什么……”李逍遥不禁叹一口气,从碗里拈出一物,说道:“肉丝没有,木耳又是谁点的?”

角落里突有一人说道:“孩子,咱们叫的三清忆旧面总算做好了。”众人转脖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一脸愁苦之相的黑衣尼姑,她面前坐了一对模样标致的双胞胎小女孩儿,看上去面有病容,年龄约莫十二三岁。这三人先前一直不言语,又被柱影遮住,并未引起众人留意。李逍遥正想:“什么叫三清忆旧面?”掌柜的连忙赶他端过去,说道:“想起来了!刚才这位师太点的正是素面,里面有清菜、海鲜、木耳唤作‘三清’,另有榨菜却叫‘忆旧’……”

李逍遥不禁想:“这倒稀奇。没见过尼姑也吃海鲜,这还罢了,三人要这几大碗面怎吃得下?瞧她们也没这么大肚皮……”端面走过去,见那对孪生姊妹清秀素净的模样,他心下不由犯了嘀咕:“这些面条脏兮兮却要给她们吃,真是不好意思……”

点苍派一名大汉突道:“没想到咱们括苍山出来的会在吃面的问题上遭到这等挫折!”李逍遥转头问道:“那又怎样?”那大汉说道:“很简单!”突然将一张板凳踢了过来,将李逍遥撞得一交跌出,面碗砰然落地,砸得粉碎。

李逍遥毫无提防之下,这一跤跌得不轻,耳边听到两个小姑娘“哟!”的一声低呼,他急忙用手往身下一撑,却按在一堆碎碗片之上,两只手心登时鲜血淋漓。剧痛之下,他又跌倒下去,顿时沾了满身的面条汁,连脸上也全是粘乎乎的碎面条,模样狼狈已极。

那点苍派的大汉笑道:“一拍两散,谁也没得吃了!”李逍遥心中大怒:“这身衣服是婶娘新裁给我的,她见到我这般模样岂不生气之极?”突见黑衣尼姑不知何时已立在那几个点苍派大汉桌前,几个大汉笑了一阵,眼光接触到黑衣尼姑毫无表情的一双目光,不知为何心下均是一凛,笑声低了下来。

黑衣尼姑悄立一阵,突然拂袖走开。经过李逍遥身子时,低下目光向他瞧了一眼,突然伸手抓住李逍遥双手,只见他手上伤口流出的竟是黑血。黑衣尼姑立时转脸瞧向厨房,但听“簌”的一声轻响,有个人从窗户急窜而出。黑衣尼姑知道那个在面里下毒之人急欲逃走,袍袖一拂,李逍遥但觉微风扑面,不由双眼一闭,再张开时那尼姑已不见了踪影。

李逍遥正觉奇怪,耳边突然有人说道:“不想死就跟我们来。”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登时被人一扯离地,风声呼的一响,旋即重重落下,却跌在一大丛草里。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觉置身之处竟然是一片树林。先前在店内见到的那两个孪生小姑娘笑吟吟的望着他,不时交换一下眼神,眸子里发着猫眼似的光。

李逍遥不禁说道:“你们带我来树林里干什么?”左边那小女孩道:“知不知道你中毒了?”李逍遥心里吓了一跳,嘴上却道:“那又怎地?”右边的小女孩道:“你会全身发烂而死。”李逍遥心里又吓了一跳,嘴上仍没动静:“那又怎地?”两个小姑娘一齐道:“你没得救了!”李逍遥强笑道:“我吓大的。”

左边那小姑娘笑道:“好象胆子不小。”李逍遥心下暗暗担忧,嘴上却硬:“明明就是。”右边那小姑娘突道:“我好饿。”李逍遥道:“刚才没吃到面对你们而言不算坏事。其实……”突见两个小姑娘各有一支手腕居然被一条锈迹斑斑的锁链铐着,相互连在一起,他不由心中大奇。

左边那小姑娘道:“先给他解毒,再吃鲜肉好不好?”右边小姑娘喜道:“好吔!我好久没吃鲜肉了……”李逍遥一听要获救,不由也跟着叫了一声“好吔!”随即问了一句:“这儿哪有鲜肉?”心想:“被你们这一提起,我的肚子也咕咕叫唤了。有鲜肉吃真不错,最好是三个人一起在野地上烤肉吃,老尼姑可别那么快回来……”正想得高兴,两边脸颊突然“滋溜”一下大响,既痒又麻,就像被猫舔一样。

他脖子一缩,猛然看见那两个小姑娘眯了眼睛,伸长了舌头往他脸上又舔过来。

李逍遥吓了一跳,急忙伸手抓住那对往他脸上乱舔的舌头,说道:“男女授……授什么不亲,不亲即不亲脸,你们……”突感手里捏着的舌头似有些扎手,定睛一瞧,那对舌头好象长了密密麻麻的细小倒刺。他双眼一眨,陡然大叫一声:“妖精呀!”忙不迭的放手,连滚带爬地便逃。

奔到林外,迎面撞见一个身穿淡黄道袍的青年男子提了一个小篮子走近,李逍遥忙上前说道:“林子里有妖精!我被妖精追……”那男子心不在焉的瞥他一眼,说道:“与我何干?”李逍遥见他要走开,忙拦住他,指着他身上的道袍,说道:“你……你是道士,就该捉妖对吧?”那男子把他推开便行,口中笑道:“胡说八道,世上哪里有妖魔鬼怪?”

李逍遥跟在后边,见这道士走向前边一座小院,也想进去躲躲。那道士转身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李逍遥喘着气道:“我……我怕被妖精吃。”那道士把他往外推,说道:“你再胡闹我就打了!”李逍遥想起那对小妖伸那么长的舌头舔他的样子,心中委实害怕,把手一伸,将刚才的情形说了出来,并给那道士察看他中毒之状,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小道士往他伤处一瞧,并无李逍遥所说的异状,心里断定这小孩说慌,不由恼道:“你这小孩莫名其妙!哪里中毒?哪有妖怪?却在这儿缠夹不清!”

李逍遥把手缩回一瞧,伤处的血迹居然并不象刚才所见的黑色,其他也无异常之状,不由有些惑然。眼见那小道士要进去关门,他急忙央道:“道……道长,你不帮忙,我回不去兰陵渡那家客栈了!”小道士关门不上,恼道:“你要怎的?”李逍遥想了想,心道:“最好是你送我回客栈。”但想这决计办不到,正感心慌,突听院内有个娇媚的声音低唤一声,问道:“死鬼!怎这般久?”小道士答应一声,因怕李逍遥纠缠不休,坏他兴致,只得压了声音说道:“给你钱,你快走罢。”李逍遥正想问:“多少钱?”突又转念:“现在要钱也没命花。”眼圈一红,说道:“我不要你的钱,只想你帮我别给林子里的妖怪吃了。”

小道士给他缠得越发不耐烦,只得说道:“罢了,我这有些天师符,说是用来捉妖灵验,就看你信不信……”李逍遥忙道:“我信!天师符我听说过……”小道士探手入怀,口中说道:“一两银子一张,你要不要?”李逍遥伸出去的手不由又缩了回来,迟疑道:“要钱的?”

“那当然,”小道士瞪眼道,“不卖钱我们吃什么?你以为是白送啊?”见李逍遥怔在那里,只道这小孩没钱,作势要走。李逍遥情急之下,只好掏出婶娘给的那一两银子。小道士收了钱,便卖给他一张天师符。

李逍遥连忙请教使用之法。小道士伸两指夹住符纸一角,说道:“其实简单得很,你只须把涂有图箴的一面朝着妖精脸上一贴,口中同时念道:“天灵灵地灵灵,茅山祖师显真灵。‘就搞定了!“李逍遥想着那一两银子花得肉痛,回去不知拿什么买面汤给婶娘吃,拿了这张平时白给他都不要的纸符,怎么瞧心里都不踏实。眼见那小道士又要进院内,李逍遥忍不住又扯他袖子,问了一句:“真的灵?”

小道士把他手拂掉,说道:“嗨!你用就知道了。”李逍遥心道:“要是不灵我这一两银子可甭提花得有多冤枉。”叹了一下,问道:“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妖魔鬼怪?”小道士皱了眉道:“你说有就有。”伸手往李逍遥脸上一推,把门关上了。

“什么叫我说有就有?”李逍遥转过身来,瞧着那一两银子在手上抛起抛落,不禁笑了起来。“想敲走我这两银子,嘿嘿。”

正自得意,突听墙角“咪呜”一声,李逍遥浑身一激灵,慢慢把头转过去,见到一只花猫蹲在那儿舔爪子,那舌头顿时令他想起林中的情形。他心中一边打鼓,一边颤巍巍的探手入怀,两指夹了半天,取出那张符。但见那猫儿缓缓而近,李逍遥战战兢兢的念道:“天……天灵灵,地灵……灵灵,茅山老祖快显灵!”突然伸手,将符纸往猫嘴上贴去。那猫“嗷”的一叫,咬了符纸便逃。李逍遥“呃哦!”一声,跳了起来,心中突觉不对:“妖应该怕符纸才是,怎可能咬了就跑?何况,在林子里我看见的分明是两只……哎呀不好,我好像搞错了!”想追回那张符,可是猫儿却溜得没了影。

李逍遥不禁擂胸跺脚,大是懊恼:“浪费!真是浪费啊……”望着那片黑幽幽的树丛,心下只是发虚,没了符纸,那敢就此回去。愣了一阵,只得敲门,里边却没人理会。李逍遥本要多敲几下,突然眼珠一转,不顾手伤仍痛,从墙头爬了进去。

但见小院清幽,天井里静悄悄并无人影。李逍遥暗想:“不知那道士躲哪儿去了?”轻手轻脚的寻了过去。穿过花厅,西侧是厨房之类杂屋,另有一道小门却锁着。李逍遥蹑手蹑脚走向另一侧,经过之处,免不了要有所顺手牵羊,但是翻箱倒柜之后,除了一些女人的衣物,没有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但在右手边一间小屋里,地上又湿又潮,角落里杂乱的撒着一些细碎之物,用脚轻轻一踩便破,李逍遥想:“不知哪来这么多壳?”只是往地上瞧,眼前光线昏暗,终究没能找到什么。他抽了抽鼻子,心道:“怎么说呢?就是有一股酸酸臭臭的异味……这儿不好玩!”转身便走,却没留意头顶上方悬挂了一个巨蛋。

他出到门外,心里似乎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侧了脑袋想一想,又说不出这种奇怪之感从何而来。眼光慢慢移动,正要瞧向身后那道门里,突然听见花厅北面发出一声奇怪的笑声。他不由的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暗奇:“怎会有这般笑法?”提脚走去,没等靠近就听见一面窗子里有一种更加奇怪的呻吟声低低的传了出来。

李逍遥暗暗称奇:“这种声音里夹杂了急促而粗浊的喘息,又掺有时高时低的呻吟,其中饱含了对欢乐的渴望,以及偶尔也抑制不住的些许痛楚,更有意思的是它的节奏感如此之丰富,且能激起我血液循环的骤然加快,同时伴随而来的是心猿意马,甚至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起村里秀兰和香兰她们……真是太神奇了!让我忍不住一定要看个明白。”急忙凑脑袋到窗边,弄破窗户纸一瞧,里边的情形顿时教他心头怦怦乱跳。

好一会儿他才总算缓过气来,坐倒在窗下,边喘边想:“料不到男女在一起居然可以玩成这样!唉呀,我要小便……”扶着墙慢慢起身,忍不住又往里边探了一眼,觉得那男子的背影有点眼熟,但旋即就认了出来,暗感好笑:“小道士脱光了原来是这怪模样!呃哦,没想到女人不穿衣裳的模样更古怪,就象……就象村里老王养的奶牛般一点看头没有。”本想走开,却见门边的桌上堆有几件衣物,那件黄的正是小道士所穿的道袍。那只篮子丢在一边,里边已经空了,桌上的酒菜似乎没人动过。

李逍遥暗笑:“只顾着胡闹,有东西却不吃。”床上那对男女正自忘乎所以,帘子也被他们扯下了大半边,并未察觉外边有何动静。李逍遥轻轻放下窗子,抱了小道士的衣物溜到院中,坐在墙角一件件翻开,果然找到数张天师符,他心中一乐,正想揣入怀中,突想:“妖怪若是见我穿了捉妖的行头,岂不是连面都不敢露了?”

既觉这个主意不错,他赶紧装扮起来,片刻之后已是个小道士的模样。往腰间一摸,微觉美中不足的是:“可惜我那把木剑留在家里没带出来。”但是腰中却多了一块薄薄的木牌,摘下来正要丢掉,一转念又缩回手,拿起一看,牌子正面有龙虎之形,边缘满是奇形怪状的符号,背面也有这些符号,但却多了四字:“软硬兼施”。

李逍遥想:“连牌子都不象修道的。”顺手挂在腰带上,摸了摸兜里多出来的十几两碎银,乐滋滋的往院墙走去,到了墙边又转身,索性大摇大摆地开了门走出,本想顺手关上,突生顽念:“就让它开着岂不更有趣?”于是把院门大敞,倒行而退,笑道:“天灵灵地灵灵,可别被人床上拎。”一直倒走了好几步才转了身,突听背后微响,回头看见那两扇门不知怎么竟然又自己关了回去。

李逍遥心中一怔,不由的张望左右,却没瞧见什么,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他不禁心中发毛,拔腿就跑,不住的乱猜:“一定是风,假如有人就不只是关门,还要抓我。但……”跑了一阵,感到右眼隐隐发痛,提手乱拭几下,泪水流了出来,而且好象有些红肿之感。他忍不住自我埋怨道:“瞧!长针眼了吧?什么都乱看一气,这回眼睛可有得受了。”又想:“刚才一定是眼睛不对劲所以看花了,其实门……门没有什么不对。”

穿过一簇矮树,蓦地脖子一凉。但见一支寒森森的长剑横在肩头,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转面看到一个瘦高汉子脸色铁青,沉声问道:“要生还是要死?”

李逍遥反问:“你说呢,点苍派的大叔?”瘦高汉子奇道:“小子,怎知我是点苍派的?”李逍遥道:“你拿的剑和我见到的那几位括苍山来的客人姿势一样剑也相同,都是这种两头尖尖中间粗的胡萝卜剑,一眼就认出来了,大叔。”瘦高汉子不禁点了点头:“好眼力。”李逍遥笑道:“眼力是天生的,大叔。我看你一脸的莫名愠恼之情,莫非底下的弟子不争气惹你老人家着恼啦?”

那瘦高大汉脸一沉,厉声道:“敝派弟子纵有万般不是,也不敢有劳外人横加管教!”说着,伸手把李逍遥拎了起来,重重的往地下一摔。李逍遥几乎跌个半死,挣扎着说道:“我……咳咳……我没猜错吧?”

那瘦高大汉将他倒提在半空,问道:“我问你,那黑衣尼姑在哪里?敢说半句假话,小命儿别想保住……”突然有人冷冷的说道:“点苍派的弟子不劳外人管教,难道龙虎山的门人就该任人宰割不成?”

李逍遥勉强转脖望去,但见眼前的景物全倒了过来,不远处却立着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头,身上穿了一件满是油腻的紫酱色道袍,他身如圆球一般,衣服却是奇窄,怎么看怎么别扭。李逍遥想:“我别笑人家衣服窄,其实我这身道袍却是极宽,怎么看也不象是做给我穿的……”

那瘦高汉子大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那矮胖子眯了眼打量李逍遥一阵,慢条斯理的问道。“小子,你师父没教你在这种情形之下该当使出本门‘盘根错节’那一招吗?”李逍遥本想说:“我不会。”但到了嘴边却改成了:“有何用处?”

矮胖子脸色登时一拉,突然倒挂双脚,凌空勾住旁边一根树枝,哼了一声,说道:“瞧清楚了!”李逍遥正看得有趣,但见矮胖子身体微摆,骤然探臂将树干抱住,一荡之下,陡地将大树连根拔翻,“扑砰”一下大响,残枝碎叶撒了满地。矮胖子身形微晃,飘出丈外,突然平平移回原地,两眼瞪着李逍遥,问道:“你说有没有用?”

李逍遥和那瘦高汉子不禁目瞪口呆。那矮胖子又慢吞吞的问道:“‘盘根错节’你不会,那么‘斗转乾坤’呢?也不知道?‘星移斗转’?‘颠倒众生’?”突然怒叫一声,捶胸大发脾气:“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算什么龙虎山传人?气死我了,软骨头连徒弟也不会教,传出去岂不是连我这做师叔的也一齐丢了脸啦?”

李逍遥见他如此暴怒,心下暗觉好笑:“你急什么?我本来就不是什么龙虎山传人。”那矮胖子扬了扬手,摇头道:“罢了罢了,兀那汉子,快杀死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休教他在世上多留片刻……”李逍遥吃了一惊。那瘦高汉子突然想起一人,不禁变色道:“你……阁下莫非是……是传说中的软硬天师?”李逍遥立时想到腰间的牌子似乎提到软硬什么施之类字,却不明何意。

那矮胖子气呼呼的说道:“什么‘传说中的软硬天师’?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软骨头,硬心肠,龙争虎斗,软硬兼施’才对!”那瘦高汉子失声道:“前……前辈果然是硬……硬天师!”李逍遥摇头道:“不对,我说他应该叫硬心肠才是。”那瘦高汉子斥道:“休要胡说!”

那矮胖子听瘦汉称他硬天师本来不置可否,李逍遥骂他硬心肠,他脸色反而缓和了些,两眼一眯,问道:“你说什么?”李逍遥道:“你说我是什么软骨头的徒儿,亦即你的师侄,却又见死不救,不是硬心肠是什么?”硬天师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小子,算你说着了!老子另一个绰号正是‘见死不救’!”李逍遥见他笑了,心中也随之一宽,不禁暗猜:“一个既然叫‘见死不救’,另一个该叫什么?难道是‘见人就救’?哎呀,可惜我没撞着那个‘见人就救’……”硬天师突然又收去笑容,瞪着那瘦汉,厉声道:“你还楞着干什么?”瘦汉给他瞪得心中一凛,正要依言放了李逍遥,那知硬天师又喝道:“没听见我要你杀了这小鬼么?”李逍遥和那瘦汉一齐变色道:“什么?”

硬天师横掌一拍,将旁边一株松树拦腰截倒,声势惊人。那瘦汉提着李逍遥不由倒退几步,眼见这矮胖子武功如此厉害,委实令人骇然不已。硬天师厉声喝道:“你再婆婆妈妈不下手,老子连你也一块杀!”

李逍遥不禁恼道:“为何要杀我?”硬天师道:“因为你没种!”李逍遥暗思:“什么叫‘没种’?”又问:“你这么讨厌我何不自己亲自下手?”硬天师道:“虽然你没种,毕竟是我师侄。本门没有杀没种师侄的规矩。”李逍遥笑道:“只有杀有种师侄的规矩?因为老子有种,所以你嫉妒我对吧?”

硬天师嘴上压根不是李逍遥对手,不免大发脾气,突起一脚,将旁边一株小树踢得连根飞出丈外,激得尘土四处弥漫。那瘦汉心下愈骇,剑尖不由的指向李逍遥的脖子。李逍遥忙道:“喂,你想好了再动手……”硬天师怒道:“不用想,马上就杀!”李逍遥叫道:“瘦子,当心我师父软骨头天师找你算帐!”那瘦汉心中本就忐忑不安,所忌惮的正是软天师。硬天师固然凶恶,软天师却也绝不心慈手软。这两大怪物,他可是一个也惹不起。当下李逍遥叫破了他的心事,他手中长剑不由一退。

硬天师手起一掌,将身旁一块大石拍得碎屑乱飞,怒叫:“就算软骨头要找你也是日后的帐,但你这没用的瘦子再不听老子吩咐,立刻就得死!”那瘦汉脸色立变。李逍遥低声游说:“看得出来你左右为难,不如这样……大叔,咱俩一齐对付这胖疯子。”这一招毕竟难起作用,那瘦汉暗想:“如果再不杀掉这小子,我立时便难活命。其实我跟这小鬼无怨无仇,但……”突然一咬牙,提剑往李逍遥颈上抹去。

李逍遥大骇之下,耳边听那硬天师呵呵大笑:“软骨头若是得知他的笨蛋徒弟被人像提一条狗般活活宰掉,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剑锋抹来,李逍遥情知命在顷间,两只手往那瘦汉怀里乱抓而去。那瘦汉陡感腋下大痒,却是被胳肢了一下,身子不由的一激灵,旋即又感胯间突然大痛,那自是李逍遥伸手使劲捏他一把,非但捏而且拽,而拽功正是李逍遥从婶娘那里在付出了无数痛苦的代价之后学来的李家一绝。

李逍遥这一用力乱拽,那瘦汉顿时痛得浑身一缩,剑几乎连握都握不紧了,自是抹不着这小孩儿的脖子。他痛叫声中,陡地提腿乱踢,李逍遥一阵吃痛,不由得双手将那瘦汉提过来的腿一抱,张嘴乱咬,那大汉愈痛,本想把这小孩掼到地下,却苦于无法甩脱。李逍遥只管乱拽猛咬,两人一起跌倒。

那瘦汉跌倒之际,本已瞥见背后有块石头,这时他的剑刃也抵着李逍遥的胸口,只须轻轻一送,立时便可结果了这小孩的性命,突然间他心念一动,决意将计就计。李逍遥并不知道那瘦汉动什么念头,只管抱了瘦汉的脑袋往底下用尽全力撞去,“嘭”的一响,瘦汉在石头上撞晕了过去,长剑飞到一边。

那瘦汉晕迷之际感到脑袋剧痛,心下不禁暗骂:“小王八,别这么用力呀……”但觉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硬天师并未瞧出那瘦汉乘乱暗使苦肉计自救,但见李逍遥刚才无意中使上了他刚才示范过的“盘根错节”那一招,虽然使得不太对,力道全无,而且毛手毛脚,效果与他刚才所示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却终究还是扳倒了那瘦汉。硬天师不由得“咦”了一声,嘴中骂了句:“小王八蛋!”

李逍遥爬起便跑,突觉背心一紧,耳边但听硬天师笑道:“给我站住!”李逍遥心中一急,不免又故技重施,两只手胡乱抓去。硬天师却远非那瘦汉可比,只轻手一掼,李逍遥便爬在地上找不着北了。

他眼睛渐复清晰时,突见硬天师那张满是油腻的胖脸便在眼前,不禁身子一缩。硬天师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通,李逍遥看不出那张胖脸上的表情究竟是好是歹,正觉心下惴惴,硬天师突然伸出两根满是油腻的胖手指扭住他的一边耳朵,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团,笑道:“好小子,我看你的资质倒远非无可救药。”李逍遥喊了声痛,随即问道:“何解?”

硬天师朝地上那瘦汉瞥了一眼,笑道:“点苍派在武林中虽然算不上什么一等一的门派,手底下却也绝非全是烂菜渣儿,比如地上躺的这家伙唤作……嗯,唤作什么‘铁手苍龙’吴奇隆,在江湖上也算得一个成名人物,哼哼,也算是有几下子真活儿在身的,不想却给咱们龙虎山一小辈摆平了,嘿嘿,而且是在我硬天师的指点之下……”李逍遥不禁奇道:“那家伙有名吗?”

“当然不比我有名!”硬天师伸手捏李逍遥的腮,使劲的捏,直到李逍遥几乎忍不住要落下眼泪,才意犹未尽的住了手,笑道:“我突然觉得其实……嗯,这么说吧,其实你这小鬼并非全无练武的资质,之所以功夫这么差,只是因为软骨头那家伙不会教徒弟。这笨蛋误人子弟,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罢?”

李逍遥想起那个只知鬼混而且敲他银子的小道士,不由的摇了摇头,道:“我不介意。软骨头那家伙的确教不出什么象样徒弟。”硬天师一听,大觉深得我心,叹道:“这家伙只会泡妞,不会教徒弟。”李逍遥拍手道:“是啊,教的只是泡妞的功夫。”硬天师恨恨的道:“这些年我没回龙虎山,全是因为他!哼,没想到这老混蛋把咱们龙虎山第三代弟子调教得好象全没练过功夫似的!”李逍遥心道:“我是没练过功夫,这你倒是说对了,不过老子是没人教,而不是因为那软骨头教不好……嗯,难怪他会认不出我是个冒牌的师侄儿,原来这胖子好久没见他龙虎山的同门了。天灵灵地灵灵,可别说见就见。”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什么第三代弟子?”话一出口不免后悔:“我这样问岂不是引他起疑?”

硬天师果然大发脾气,瞪得李逍遥心头发毛,突道:“气死我了!”李逍遥惴然想:“你知我是冒牌的,自然会好生气。可……可别拍死我!”不想硬天师却道:“真是可恨!软骨头那鸟厮居然连这也不教明白?听着小鬼!咱们龙虎山虽说是缘自道派,我师父也就是你师祖爷爷张天师开山立户以来,自创龙虎山一脉道术以及武学,传到我跟你那笨蛋师父软天师这儿,乃是第二代嫡传弟子。老子没工夫收徒弟,但你小子身为软骨头唯一的徒儿自然算是本门第三代传人。听说你叫林志颖,是不是?”

李逍遥乍然一听,不禁“啊”了一声,嘴巴张开,脱口说道:“我叫李逍遥。”话一出口顿觉麻烦,好在硬天师心思并不缜密,而且一向自以为是,虽觉讶然,却并未起疑,抬手往脑门上搔了一下子,瞪眼道:“原来软骨头新收徒儿了。难怪你既年小,又没学到什么……”李逍遥笑了笑:“我有学过。”拿出一张天师符,依照那小道所授之法,使给硬天师看。那句咒语他老是一念就错,这倒还罢了,手一偏闪,居然把符纸贴到了硬天师那张肥脸上。

李逍遥“呃哦”一声,歉然道:“对……对不起。”正要拿下硬天师脸上的符纸,突感手腕奇痛,却是被硬天师狠狠抓住了手腕。他痛得小脸苍白,接触到硬天师那双恶狠狠的眼光,心中却更害怕,颤声问道:“我……我使的不对吗?”

“大错特错!”硬天师厉声道。“什么‘天灵灵地灵灵你妈的茅房快显灵’?茅山是茅山,龙虎山是龙虎山,绝不可混为一谈!你这样搞法别说是降妖除魔,连只苍蝇都拍不死。瞧着!”

李逍遥平白挨了一顿教训,心下不免满是委屈之情:“茅山什么的那些屁话明明是你那色鬼师侄让我照说的……”突见硬天师飞快之极的从脸上摘下符纸,夹于两根肥指中间,微扬两三下,口中念念有词:“师法天地,龙虎之符!”身形急翻,半空中陡喝一声:“制!”手影一晃,将纸符轻轻贴在一株树干上,旋即落回地面,瞪着李逍遥,说道:“看清了?这才是本门的天师符法!”

李逍遥不禁笑道:“看是看清了,但你这样使法好象也杀不死苍蝇的。”

硬天师怒道:“天师符法本来就不是用来杀苍蝇的!”李逍遥想起硬天师煞有介事的贴符动作,忍不住笑道:“就算不杀苍蝇,遇到武功高明的仇家好象更加不灵。假如我刚才把纸符象你这样子轻轻贴到吴奇隆脸上,他还不打死我?可见这玩意学来没什么用处……”

硬天师一耳光打断李逍遥的话语,大声道:“你懂什么?天师符乃是本门百试百爽的上乘制妖之法,用来跟人类打斗岂不是对牛弹琴?和人交手还得用平时练就的一身过硬功夫,只要你身怀绝技,即使是一张符纸、一片落叶,在你手中照样不难发挥刀剑般的威力!”话音刚落,突然摘下那张纸符,手臂微振,呼的一声发射而出,只见纸符犹如铁片般疾飞,从那株树茎平平削过。李逍遥正想:“光有雷声。不见下雨。”突然“嘭!”一响,那株树应声断为两段。

李逍遥不由一愣,赶紧抢过去一看,符纸从树茎折断之处削过的地方竟然平滑如镜,比刀削斧砍还来得干净利索。他抬首望向硬天师,口中发出啧啧赞叹之声,心下既羡慕又佩服,不由得暗想:“要是我也能象他这般就好了,哪怕象他那么胖也值!”

硬天师看出他的心思,得意之余,哼了一声道:“你别这样看着我,你既是软骨头的徒弟,老子是决计不教你功夫的。因见你刚才没使对本门最起码的符法,我才忍不住稍加点拨,软骨头若是得知必不喜欢。嘿嘿,软骨头的武功路数与我大是不同,加之听说近年他太过专心于道术,武功嘛……哼哼,看来他是越发的不行了!”李逍遥一时冲动,几欲忍不住想说:“我不是软天师的徒儿。”话到嘴边,终究没敢出口。

硬天师突然伸手从李逍遥脸颊微拂而过,指间拈了一根细细的毛发,放到面前瞧了瞧。李逍遥问道:“是什么?”硬天师道:“似是一根猫毛,也可能是老虎。但也可能是别的……”李逍遥不由的转脖往林子方向望了望,把刚才的遭遇向硬天师说了一遍。硬天师抓起他的手看了一眼,并未瞧出有何中毒之象,心里自是不信,说道:“那有此事?”李逍遥绘声绘色的说了一通,指着脸颊道:“她们还伸舌头对我舔啊舔的,你说多恐怖?”硬天师说道:“这种情形对你这年龄而言当然可以用恐怖来形容,她们不过向你示爱罢了。”

“示爱?”李逍遥心中大是不以为然,暗思:“我看她们的样子倒象极了想吃我。”侧了头斜瞄硬天师,心道:“连妖跟人都分不清,我看这家伙多半也没多大道行。”在他幼小的心思里,但凡不信他遇到妖精的,不论是林志颖还是硬天师,必被他疑心为道行不够。硬天师瞧见李逍遥眼神古怪,不禁哼了一下,问道:“你想说什么?”

李逍遥侧头想了想,问道:“你说,世上有没有妖魔鬼怪?”硬天师皱了眉,沉思着说道:“这个……”李逍遥手指一抬,道:“哈,你没见过?没中奖过?居然没撞过妖?”

硬天师从鼻孔里哼了一下,说道:“没见过又怎么样?哼,这种事很难说清楚。我曾听师父说……”李逍遥问道:“你师父还是我师父?”硬天师瞪眼道:“自然是我师父张天师,你那软骨师父知道什么?你别插嘴!”李逍遥虽不再插话,心下却想:“修辞方面你得跟我婶娘学,死胖子!”

硬天师微仰面孔,说道:“我曾听师父提起,天地间有仙班、神道、魔界、妖族以及人间这样的说法,虽然界限分明,多少年来却一直总是各行其道,并无大的斗争。但是我辈凡胎肉眼自是难以分判得出谁是妖谁是神。有时候你自以为看到的是妖,那也许只是一种障眼的幻术……”李逍遥想:“说着说着又扯到我最不爱听的这边来了。”硬天师突然住了口,两道目光射向林子,哼了一下,话声骤高,喝道:“鬼鬼祟祟躲在树后偷听的又是什么妖魔鬼怪?给老子滚出来!”

李逍遥面色登变,不由自主的避到硬天师身后,但见树叶一阵簌簌乱晃,林子里抢出十来人,手中拿着长剑。李逍遥一看是人,再凶些他也不那么害怕,听见其中一人问道:“吴师叔,你怎么了?”硬天师笑道:“是点苍派的小混混。”

点苍派那干人纷纷聚到吴奇隆身边,一面察看他伤势,一面交头接耳:“这胖子什么来头?遮莫是黑衣尼姑的帮手?”硬天师向李逍遥瞧去,问道:“什么黑衣尼姑?”李逍遥道:“是三清忆旧汤!我看她多半也是一个妖精……”突感双肩剧痛,硬天师神情异样地抓住他,厉声问道:“你……你说什么?什么三清?什么忆旧?”

李逍遥几欲痛晕过去,挣扎着说道:“我……我哪知道?那……那道菜里有虾,是……是她自己叫的……”硬天师脸肌乱抽一阵,喃喃说道:“菜……菜里有虾,还……还叫三清忆旧汤?”李逍遥喊痛道:“你别再捏了,死胖子!不信你问点苍派的人……”硬天师心情激动之下,并未在乎李逍遥骂他,转身冲到点苍派那干人中间,劈胸揪住一个就问:“她……小清她在哪里?你们找她作甚?”李逍遥不由自主的痛倒在地,心中暗骂:“什么小清?明明是一老尼姑……”突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却是那干点苍派的汉子手中兵刃纷纷在硬天师宽厚多肉的后背震得断折脱手。

眼见此人武功如此厉害,点苍派诸人不禁骇然而退,纷纷叫道:“好胖子!是……是十三太保横练!”十三太保横练正是硬天师刚才震断他们乱砍而落的兵刃所显的硬气功,李逍遥不禁瞧呆了眼,连肩上的痛楚也暂时忘诸脑后。但见硬天师神不守舍地揪住一人使劲摇晃,连声问道:“快说!你们找的是不是小清?她人在何处?找到她没有?快带我去见她……”他每摇一下,那人便发出一声惨呼,李逍遥的眉毛也随之而跳。硬天师只顾催问,却没注意到那人的骨头在他摇晃之下喀嚓喀嚓碎裂的响声。

一支长剑突然间指到硬天师脑后,有人沉声说道:“放他下来。”那干点苍弟子齐声叫了出来:“师父!”李逍遥举目望去,只见一个乡农般的中年汉子立在硬天师背后。硬天师却不理会,只道:“马君武,等老子问完了话再放屁不迟。”

那中年汉子说道:“他晕过去了,硬天师。你要放屁找我便是。”硬天师一瞧手中之人果然已晕死过去,他不禁一怔,双手一松,那人咚的一声掉地。那中年汉子脸色一沉,说道:“点苍派掌门马君武向阁下请教高招。”

硬天师摇了摇头,道:“我没心情打架。”转脸瞧着马君武,问道:“你们找小清有何恩怨?”马君武说道:“黑衣尼姑是你旧识?好,我便告诉你。吴师弟,你说。”吴奇隆已然醒转,慢慢起身,说道:“周师侄几个在兰陵渡似乎冲撞了那黑衣老尼,结果他们一出门就变成了这样……”李逍遥随着他们的目光瞧去,只见林子里坐着五个歪嘴斜眼而且一边傻笑一边流口水的家伙,他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客栈里见过的凶汉,而且也是一眼便瞧出这五个现在的样子显然已成了童叟无欺的白痴,但不明白的是这五个恶汉怎会转眼就变成这般模样。

他本想笑,硬天师却先哈哈笑了出来,说道:“有趣,有趣!这正是小清当年的俏皮手段……”马君武的脸色立时变得比他手上的剑锋还青。突然人影一闪,硬天师出人意料的出手抓住了吴奇隆,说道:“小清一定还在左近,陪我找去罢!”马君武急道:“放下他!”长剑递出,刷的一声削向硬天师扣人的那只手。

马君武乃是武林中的成名剑客,剑上的造诣委实不低,他见硬天师一出手就擒住了吴奇隆,虽说出其不意,身形手法却皆精妙之极,心下暗惊之余,出招之始便使上了本派剑术中至为精要的招数,全力施为,志在截敌救人。硬天师倒也不敢轻觑于他,眼见马君武一出剑便使出括苍山有名的“丹凤三点头”,刷刷刷连刺三剑,身形如电,剑若毒龙,每刺一剑看似立脚不稳,连跌带扑,只顾攻敌全无防御之念,这等仿佛乡下粗人的厮拼斗殴的打法全然不依寻常一流剑法的套路,其实每一击均是攻敌必救,以攻为守,一通劈头盖脑急袭之下,招招皆占尽主动和先机,往往令对手左支右拙,穷于应付。硬天师连连后避之余,不由得叫道:“有你的,老马!好招数!”突然提起吴奇隆的身子,竟往急雨般袭至的剑尖上挡去。在李逍遥看来,这一着无疑大有耍赖的意思了。

点苍派众弟子惊呼声中,马君武这一刺纵使真能刺中硬天师,他的师弟恐怕也要第一个没命。他只得急转剑势,“噗”的一响,长剑从旁边一株大树干直穿而透。耳边“劈蓬、劈蓬”几下乱响,硬天师趁机踢倒数名点苍弟子,抓了吴奇隆奔进树林深处。点苍诸人发一声喊,随马君武急追而去。

李逍遥忍不住也跟着奔进树林,既想看这场热闹,心底下又暗盼乘着林子里打得热闹之机离开这儿,免得一个人走难免大有“中奖”的机会。但是那伙人奔得飞快,一转眼就没影了,李逍遥没有轻身功夫,却哪里跟得上。

他一面走,一面记挂着怀里塞了鼓鼓的东西,既见四下没别人,忍不住便掏出来。先是一些从吴奇隆身上摸到的碎银两,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边写道:“括苍山击剑歌”。李逍遥想:“小曲儿什么的对我没用。”正要顺手扔了,突又转念:“香兰爱唱些歌儿,不知她会不会喜欢?”于是留下。接着又察看从硬天师怀里摸到之物,却有五张纸符,虽也是天师符,色泽却更淡,显是年头已久之物,而且非但皱皱巴巴,其上更满是油腻。李逍遥不禁皱了眉想:“硬天师要是整个人放锅里熬一宿,身上熬出来的油估计够全村人吃一年了。”

这几张符他本来不想要,打开时却见每张都画有龙虎互斗之形,不似那小道林志颖身上得到的纸符只画些古怪符号和一长须老头。李逍遥对比之下,不知哪些更为灵验,反正没用过,只好都留着。此外还有一支香,也满是油腻,李逍遥见湿了必难点着,顺手丢掉。

硬天师身上没摸着银两,也没有书,却另有一块满是油污的巾,里面裹有一物。李逍遥见那块脏兮兮的布巾另一面有图有字,瞥了一眼,稍大的字写的是“天师符法”。此外还有几幅示范的图形以及文字,记得是些使用之诀。李逍遥心道:“我都会了,这没什么保留价值。”但见布巾下方还有图形文字,写道:“本门驱魔香,群魔辟易之,然取之不易。”李逍遥看见了图形,想到了刚才他所扔掉的那支香,不由一怔。

接着,另一行文字写道:“本门乾坤袋,包罗万物不在话下。”打开布巾,里边裹的正是一个也沾了油迹的小小口袋,其上还有一根绳子,似可用来系于腰间。硬天师显然由于体胖之故,没法系上此袋,是以包在怀中。

李逍遥不禁笑骂:“吹牛皮,这么小一个口袋连糖果都装不了几个,说什么‘包罗万物’?”因见硬天师身上居然无银可获,不免意兴索然。

他想那支香万一真有驱魔之效,丢了岂非可惜,转头想找回来。但见树影幽深,万一又撞着那一对小妖精,难保得不偿失。迟疑一番,心道:“丢都丢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一面走一面想刚才点苍派掌门所使的剑招,心中委实羡慕,忍不住从地上拾了一根枯枝胡乱比划,脑中想象着自己使真剑的样子,越想越是心花怒放。这一路并未遭遇凶险之事,突想:“该不会是因为我这身打扮,妖魔鬼怪远远看到就没胆招惹我李真人罢?这样说来,难怪那胖道士和小道士会一口咬定没妖精。看来这身行头还真不错,只不知婶娘见了会怎么想?”

忽然“汪!”的一声大叫,树丛后窜出一头大黑犬,恶狠狠的追着他乱咬。

李逍遥大惊,急忙转头便要逃,那黑狗却扯着他的道袍,突然将他扑倒在地。李逍遥虽说学了龙虎山降妖伏魔之术,陡遇如此恶犬,硬天师的“天师符法”固然用不上,软天师高足林志颖所教“天灵灵地灵灵”自然也一点不灵。情急之下,倒是点苍派的击剑之术派上了用场。

李逍遥仿着马君武使剑之法,以手中枯枝同恶犬搏斗,一招“丹凤三点头”点过去,自己虽然跌得生痛,倒也刺得那恶犬大声怪叫。论单打独斗,点苍派的剑术无疑帮他反败为胜,稳占上风,孰料那恶犬情知不敌,居然招来一窝同门。李逍遥逃跑不及,眼见七八只大大小小的黑狗围攻而至,慌乱中竟连手里的枯枝也被咬了去,他不由大声呼救。危急关头,他最为拿手的那招看家本领自也少不了使将出来,两手乱抓,但见一撮一撮的狗毛飞起飞落,毕竟于事无补。

就在李逍遥将哭未哭之际,不远处有人娇叱一声:“黑谷,住嘴!”

虽然不晓得谁是黑谷,好在那群黑狗听见了叫声大都不再乱咬,只有一只小犬兀自扯着李逍遥的裤角不放。这容易对付,李逍遥一脚便将它踢得远远的。

绿裙微闪,只见一个小鬟匆匆奔至,众犬一齐聚拢到她身旁。那小鬟瞧见了李逍遥,劈头就问:“你……你为何打我家的狗?”

李逍遥恼道:“你没看见它们在咬我么?”小鬟道:“好端端它们怎么会咬你?”李逍遥道:“好端端我怎么会打它们?”小鬟轻抚狗头,说道:“必是你先打它们,狗才咬你。”

她向李逍遥瞥了一眼,虽见他头发乱了,衣服破了,手上还有血迹,却说:“瞧你这野孩子,你打它们多厉害。”

李逍遥心中大怒,说道:“把话反过来说也行?懒得理你!”转身就走。那小鬟在背后瞧着他,笑道:“听说林子里有妖精,专捉野孩子。”李逍遥自小失去爹娘,最恨人说他野孩子,不由大声道:“你才是野孩子!”突然变色道:“你说什么?妖精?”那小鬟道:“是啊。你怕了?”李逍遥拍拍身上衣裳,说道:“我不怕妖精,妖精怕我。”

“吹牛!”小鬟嘴角一撇。

李逍遥笑了笑,心道:“看我这身装束,你就该晓得我是会捉妖的。”本来满肚子气,因见终于有人跟他持相同见解,心里对这小鬟突感亲近许多,问道:“你也相信有妖精?”那小鬟道:“我见过。”李逍遥不禁顿生知遇之感,走回几步,说道:“我也是。”那小鬟笑了笑,心里并不相信,随口问他:“是么?”

“绝对是!”李逍遥心情不知为何激动起来,说道。“太绝对了!告诉你也不要紧,那是一对变化成女孩子的小妖精,年纪就和你差不多大小,她们骗我到没人的偏僻之处,说是要烤肉什么的,接着就一左一右的吐舌头在我脸上舔啊舔。你说有多绝?”

小鬟不禁撇撇小嘴,眼中浮出不屑之情,说道:“这样的女孩子都有,真是小妖精!”李逍遥没听出小鬟言下却是另有一层含意,心下大生感慨,说道:“是啊,实在是再妖不过的小妖精了!对了,你见的啥妖精呀?可否交流一下?”

“和你有什么好交流的?”小鬟不屑的说。“你用这种烂法子来勾搭女孩儿,真是无聊!”

李逍遥不禁一怔。“你说什么?我无聊?”

小鬟转过身去,说道:“你再在这儿胡闹,当心我放狗咬你。”

就象当头一盆好凉好凉的冷水突然浇落,李逍遥愣了片刻,心下只得苦笑:“没想到她会这样看待我。唉,这种糗的感觉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遭来得这么强烈。”转身欲行,突听一人问道:“阿梨,你和谁在外边说个不停?”

李逍遥回头一看,只觉胸口有如陡遭大锤撞击了一下,身子一晃,几乎一交跌倒,心下只是叫道:“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苦苦挣扎着抬起眼皮,一眨也不舍得眨一下,只是呆呆的望着那丽人似从云雾中飘近的袅娜身影。

迷迷糊糊中,只听那小鬟说道:“唉,杏儿姊姊,你别总是当着外人面叫我的名字好不好?我不想满街的野孩子都晓得我叫阿梨。”李逍遥心想:“啊,她……她名叫杏儿。这名字真好听,就像莫奶奶曾经给我尝过的杏仁茶,又甜又白,好象她的肌肤一样……”

那位唤作杏儿的少女盈盈走近,微微一笑:“你不也一样当着别人面唤了我的名字?”那小鬟嘟了嘴道:“他比你小,不打紧的。”杏儿的眼波向李逍遥身上瞥了一瞥,李逍遥顿时驾起七彩云霞,飘飘忽忽的腾空而起,这般奇异之极的感觉有如刹那间羽化成仙,又仿佛沐浴在王母娘娘的仙泉玉池。

杏儿瞧见李逍遥那一身装扮,不由的多看了几眼,突然把阿梨拉到一边,两人交头接耳了一阵。李逍遥见她们多半在议论自己,不由惊喜交加,心头怦怦直跳。只见阿梨撇了撇嘴,说道:“我才不信呢。要问你自己问。”李逍遥心道:“千万不要问我的生辰八字,因为我自己不是太清楚。”

杏儿瞪了阿梨一眼,走到李逍遥面前,上下打量他片刻,轻启樱唇,问道:“你是龙虎山来的小道士?”李逍遥登时一怔,心想:“对这样一位仙子,不应该用骗的。”阿梨在旁边突道:“我瞧他绝不象,赶他走得了,休去理会。”李逍遥一听,又想:“一吐实情,只怕这位仙女就不再睬我了。”正觉为难,杏儿却瞧着他腰间挂的牌子,抿着嘴笑道:“你是软硬天师的徒儿,我猜的没错罢?”

李逍遥口一开:“我……”平时他口齿伶俐,不知怎的这会儿竟变得舌头发木了。杏儿提起袖子,不禁掩嘴而笑,阿梨突然走上来,指着李逍遥腰间的牌子,说道:“这东西偷来的罢?”李逍遥吃了一惊,差点忍不住拔腿就跑,但他两只脚竟然没法儿动弹,就象给杏儿牢牢钉住了一般。

杏儿见他神情蹩迫,出言解围道:“阿梨你别拿人家开玩笑了,龙虎山的传人哪这么被人偷?快去告诉少奶奶,就说咱们请的真人到家了。”阿梨虽然咕哝道:“他这么小。”却还是走进了树影中的一堵墙内。那些狗虽不甘心,阿梨进门时回头一吆喝,也全跟了去。

杏儿问道:“不知真人怎生称呼?”李逍遥答道:“李逍遥是……是我本来的名字。”杏儿掩口而笑,过了一会又问道:“法号呢?”李逍遥想:“是你们自己把我当成什么真人的,可不是我非要冒充。”答道:“软天师的徒儿叫作林志颖。”杏儿觉得他年纪虽小,答话却很有趣,掩嘴道:“那我该叫你法号呢?还是本来的名儿?”李逍遥见她对己不断巧笑嫣然,心下自是随之不停动荡,神不守舍的答道:“不管你叫我什么,我……我都喜欢得很。”杏儿在门前裣衽说道:“林真人里边请。”

李逍遥学着戏台上许仙的礼仪,还礼道:“不敢当。小姐先请。”杏儿笑如花枝乱颤,掩齿道:“你可别叫我小姐,我只是少奶奶身边的丫鬟而已。”李逍遥忙道:“其实我也不算什么真人,还是叫李逍遥更亲切些……”一脚迈入门内,突然“哎呀”一声,不小心在门里栽一嘴啃泥。

杏儿慌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突见他嘴巴张开,吐了颗牙在手心,她不禁说道:“哎呀,你……你可跌的不轻!”李逍遥摆了摆手,道:“不要紧,只是刚好换牙。”心中实是懊恼:“这颗乳牙早不掉晚不掉,却在老子泡妞的时候掉,真是丢死人了。”杏儿见他煞有介事的把牙齿放入怀里装好,不禁笑道:“你这是……”李逍遥正色道:“我把这颗牙存起来,日后它会变成舍利子。”杏儿不由的睁大了眼睛,叹道:“真神奇!”

“那是!”李逍遥昂然而行,却没留意脚下踩着了杏儿的裙裾。“噗!”一声,将她绊了一跤。

他低头一瞧,但见杏儿小嘴微扁,痛得秀靥苍白,眼圈一红,似要哭了出来。他登时慌了手脚,忙道:“别哭,别哭。”突然间四下里哭声大作,一时阴风惨惨。

李逍遥不禁呆然而立,心中委实不解。但见阿梨满面泪水的从一间屋里出来,一见杏儿便大放悲声。李逍遥奇怪的在旁边看着她俩抱头大哭,过了一会,阿梨才抽泣着向他说道:“少……少爷刚才过世了!”杏儿见李逍遥不明白,于是解释道:“少奶奶一直等着真人到来,可是……可是少爷的病越发的沉重了,没想到这会儿他就等不及……”说着又哭了起来。

李逍遥问道:“不知是什么病?”杏儿摇摇头,泣道:“我……我们如何知道?请过许多大夫,没人看得出来。”李逍遥心想:“我们村里的洪大夫医术倒不错……”阿梨突道:“我早说别请大夫,要请就请法师。现下才请了他来家里管什么用?”

李逍遥不禁问道:“请我来做什么?”阿梨抬眼瞪着他,说道:“还用问?自然是捉妖!”

李逍遥一怔,惑然道:“你家里有妖?”阿梨道:“怎么没有?少爷就是被妖怪害死的!”李逍遥吃了一惊,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心下暗叫不好:“糟了!这只妖害得死人,看来必是很猛!我冒充道士,怕是冒出大麻烦来了……”

突听“咣!”的一响,似是有金属之物重重的敲在地面。一人声如洪钟的说道:“妖在哪里?”

李逍遥耳朵一阵嗡嗡乱鸣,回头一看,门口立着一个黑塔般的身影,手里拿着一根粗大之极的金刚杵。墙外却飘入一个尖尖的话声,说道:“铁云大师,你来的好快呀!”那和尚大声说道:“普道长你也不慢!”话声犹在梁间回响未息,墙头倏地纵下两人,但见左边那手持羽扇的长须人先说了一句:“却不知谁最先到?”右首那瘦小干枯的老道士尖声道:“追风居士,还用问吗?自然是铁云大师住的最为靠近。”

铁云大师将手上巨杵一顿,李逍遥急忙捂住耳朵,但还是身子一晃。铁云大师沉声说道:“普道人莫要出言讥刺,我可不是第一个到地头的。”普道人尖声问道:“是吗?怎么没瞧见别人?”铁云哼了一声,并不言语。追风居士望厅里一瞧,讶然道:“这儿有个小道士!”普道人瞧见了李逍遥,不由尖声说道:“只不过是个穿了道袍的小娃娃罢了!”

李逍遥向杏儿小声问道:“不知他们三个当中哪一只会是妖?”声音虽低,追风居士却听了去,斥道:“胡说八道!我们三人乃是此间主人请来捉妖的贵人。”

内宅走出一位老家人,眼角犹有泪痕,上前相邀花厅诸人先至西侧的大房里用饭。李逍遥想:“在这种四周有人哭哭啼啼的情形下用饭,谁又有胃口吃得下?”但见杏儿和阿梨一面拭泪,一面走了出去,李逍遥不由自主的迈脚便要跟着,老家人却走到他面前,拱了拱手,说道:“真人也请一并入席。”李逍遥眼望杏儿身影在窗外一晃而隐,问道:“不知杏儿姊姊吃过饭了没有?”

老家人微微一怔,说道:“真人请!”李逍遥见他挡来挡去,只好转身跟在那三位客人后面,但却频频回头,心里委实恋恋不舍。

进了西屋,铁云大师突道:“我不和这位普道人坐一桌。”老家人不禁一怔。追风居士知道这两人向来不和,打圆场道:“不过是小坐一会而已,两位何必让主人为难?”普道人尖声道:“大和尚之言从来不合我意,但这句却是深合我意。”铁云大师把杵一顿,说道:“一定要坐在同桌,那就有他没我!”普道人尖声道:“你要在这里跟我决一胜负吗?”铁云大师哼了一声,道:“贫僧在铁塔寺等你!”转身便往门外走。

但见门口突然闪出一人,揖手说道:“大师请留步。”李逍遥瞧见那人是个面白体颀的青年男子,举止犹如戏台上的小生一般温文有礼,人在门外,却有一丝微香飘了过来,令人熏熏欲醉。

铁云大师再往前行一步,难免要撞在此人身上,李逍遥不禁暗想:“以这大和尚的身形这么撞过来,别说是小生,只怕连墙都倒了。”那人却毫无避让之意,突然中间多了一人,轻摇羽扇,温声说道:“铁云大师息怒。”李逍遥但觉眼前一花,追风居士又回到了屋内,宛如从未动过身形般的神闲气定。

铁云大师只得停下脚步,巨杵一顿,瞪着面前的白面男子,哼了一下,说道:“吕公子,留他还是留我?”白面男子说道:“既是少奶奶相请,自是不敢怠慢各位。”普道人尖声道:“铁塔寺和普天观向来不走在一条道上,你们却让我跟他同一桌,不是怠慢是什么?”李逍遥不禁想:“这些江湖人就跟小孩子一样,难怪村里教书的老王最不爱看武侠小说。”

白面男子点了点头,说道:“这好办。”

不一会,屋里已摆好了数张桌子,每张桌边一个位子。白面男子在门边拱手道:“请各位仙客入席。”李逍遥心中一乐:“我也成‘仙客’了。”走向右首一席,暗想:“这些饭桌摆得井然有序,就象村里的书塾一般,莫非白面小生是做过先生的?”

铁云大师大步一迈,登时占了李逍遥之位。李逍遥见这和尚满脸横肉,眼光凶狠,哪敢跟他争?还好左首仍未有主,他便奔了过去,普道人突然将他一推而开,不慌不忙的落座。李逍遥只得望向七步之外的那张桌子,但见追风居士手摇羽扇,在身旁悠然自得地瞧着他,眼中的神情无疑似有一股嘲笑之意。李逍遥瞧出追风居士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心下不由气沮:“这家伙轻功好得很,人也生得犹如诸葛亮,我怎么争得过他?”只得说道:“别看着我,位子让给你。”追风居士踱着方步翩然入席。

李逍遥瞧向主位,心道:“这是主人家给自己留的位子,我想都不必去想。”自行拿了一把椅子,暗想:“凑合着坐罢。”挪到普道人那一桌,说道:“穿道袍的当然坐一起了……”普道人“噗!”的一口痰唾在李逍遥面前的杯子里。

李逍遥一愣,只得移至追风居士之旁,心道:“这个人显得友善些……”追风居士果然向他友好的点点头,李逍遥突觉大腿一阵麻痒,浑身顿起许多鸡皮疙瘩,眼光向下一瞧,只见追风居士从桌下用手揉抚他的大腿,而且得寸进尺,慢慢摸了进去。李逍遥抬起脸来,瞧见追风居士瞪过来的眼光大有暧昧之意,他心中一惊,忙不迭地逃向铁云大师,小声说道:“真没想到!”

铁云大师哼了一声,抓起李逍遥面前的杯子,一口喝干,咕噜噜的漱口,一转脖,吐在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提手抹脸,慢慢起身,向门外走去,心道:“这顿饭不吃也罢。”白面男子抢身一揖,说道:“真人留步!”另教人抬上锦缎所覆的桌椅,居中摆好,然后向李逍遥说道:“此是少奶奶为真人特意张罗的,请入席。”铁云大师、普道人、追风居士顿时气急败坏地瞪着李逍遥,似乎恨不得一齐抓住这小孩饱打一顿。

李逍遥摇摇头,道:“不瞒你说,我坐上去之后少不得要被人饱打一顿。”白面男子眼光向李逍遥腰间的软硬兼施牌瞥了一下,旋即扫视席间诸人,缓缓的道:“龙虎山软硬天师门下,谁敢吃罪得起?”

席间那三人眼见白面小生如此说,一时面面相觑。等李逍遥坐了下来,普道人瞪着他,尖声说道:“听说硬天师未曾收徒,尊师可是软真人?”李逍遥拿起杯子,学刚才铁云大师那样咕噜咕噜漱口,噙了水在嘴里,含含糊糊地答道:“硬天师也教过我一些法门。”心下微微得意:“这样的回答没办法再绝了。”

白面男子颔首道:“真人小小年纪,身兼软、硬两大高人仙法真传,际遇实是非同小可。”普道人斜藐着李逍遥,又尖声说道:“如此说来,你是软天师的弟子?”李逍遥口中又咕噜噜发响,不置可否。普道人突道:“据说软天师有位徒儿名叫林志颖常在江湖走动,年纪却不似你这般小。”李逍遥口里的茶水不禁喷到脚下,心中委实只想逃出去,但一转念:“这里每人伸出一根小指头便能捻扁我,逃是逃不掉的。何况林子里有妖精等着吃鲜肉。”眼皮一抬,瞧向普道人,问道:“不知你有没有见过张天师?”普道人不知他何以这样问,只得答道:“没见过。”李逍遥又问:“你有没有见过妖精?”普道人冷笑道:“在座诸位谁又敢声言真正见过妖精?”李逍遥道:“你既没见过张天师,又没见过妖精,万一见了面,你能分辨得出谁是张天师谁是妖精吗?”

白面男子以及另外两人在旁听这一大一小两个道士的对答,尤其暗觉这小天师语带机锋,越说越是玄奥,普道人起始咄咄逼人,不到三言两语已显得拙于应答。普道人见白面男子、追风居士皆对李逍遥之言颔首默许,那铁云大师更是巴不得见他的老对头当众露乖,普道人不禁气咻咻的说道:“分辨得出怎么样,分辨不出又怎么样?”李逍遥道:“吃饭,吃饭,分辨不出,便只有吃饭。”

白面男子吩咐仆人摆上素席,虽是素席,却是酒食丰盛,而且还有一道冬菇茯苓汤,佐以参茸、银耳诸物,闻着已是引人食欲大振。铁云大师拿起酒瓶子一嗅,点头道:“好酒!”白面男子道:“这是敝庄自酿的葡萄蜜酒,诸位但请品尝。”李逍遥想:“酒我就不喝了,这汤是一定要拿给婶娘尝尝的。”瞧见铁云大师那一瓶到口即干,兀自意犹未尽的盯着别人桌上的酒,李逍遥便把他瓶子里的酒拿过去倒了给这和尚,提了空瓶子回来,却倒汤进去。铁云大师瞪着他,不禁咕哝一声:“有何古怪?”

李逍遥提瓶一晃,说道:“大和尚喝酒,小法师喝汤。”铁云大师哈哈一笑,说道:“小孩子倒也有趣!”李逍遥把装了汤的酒瓶子放入怀中,心道:“对望汤眼穿的婶娘可有得交代了。”眼角一瞥,见那普道人还在瞪着他,心下忽想:“这道人若是逼我当众斗法,那就糟了。”还好普道人似乎并无此念。

追风居士轻摇羽扇,问那白面男子:“吕小舍,日前我接到贵府的书信,信中称方少爷病情甚奇,疑为中邪所致。不想今日到了府上,竟未来得及……唉!不知府上究竟发生何事?”这正是众人心里皆存的疑问,追风居士既提了出来,另外三人也都望着吕小舍。

吕小舍眼圈微红,说道:“表姊夫一向为人宽厚,平生积善行德,那料竟遭此不测……”普道人问道:“方少爷不是得了病吗?何谓身遭不测?”李逍遥分不出其中含意有何不同,心道:“笨蛋,身遭不测就是得病。”但其他人听了却是心中暗异:“吕小舍如此说法,难道方少爷竟是遭人所害而死?”

吕小舍起身拜倒,说道:“诸位都是修道之士,万望施以援手,敝府自会重谢。”追风居士忙道:“不敢当。方家与我等向来有香火之谊,府上有事,自当尽力。只是不明究竟,未知如何援手。”普道人尖声道:“请我们来就是说府上有了不干净的东西?”吕小舍道:“不错,我家表姊和几位家人疑心表姊夫中了邪。”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你呢?你相信有妖精吗?”吕小舍迟疑一下,答道:“我……未曾亲眼见到。”李逍遥道:“也就是说吕公子不信了。”吕小舍道:“敝处却有人声称看见了异常之物。”李逍遥不由睁大了眼睛,只听追风居士问道:“是何等样异常之物?”吕小舍不禁苦笑:“说起来你一定不信!”那三人交换了一个将信将疑的眼色。

李逍遥道:“我信。”吕小舍转视着他,说道:“那么真人与敝庄一位名唤阿梨的小鬟定然谈得来。”李逍遥早料到是阿梨说的,笑道:“可是我跟她并不来电。”普道人尖声问道:“来电指什么?”李逍遥向他做个鬼脸,道:“告诉你也不打紧,就是说我无法打通她的奇经八脉。这样好不好理解?”普道人瞠目不言,追风居士在旁暗暗好笑:“小孩子胡说八道,普道人却句句钻牛角尖。”

铁云大师皱眉道:“究竟是何病因?难道那些大夫一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吕小舍摇了摇头,沉思地说道:“自从表姊夫受那女子所惑,不过两月整个人就变了……”说到这里,沉重地叹了口气。普道人小眼一下睁大,问道:“因为一女人?”吕小舍道:“他们的奸情被我表姊撞破之后,那女子便不知所踪,表姊夫也随即生了怪病,一直不省人事。拖至今日,唉!还是难逃一劫!”追风居士捻须说道:“这种情形也是有的,或许只是相思过切所致……”李逍遥突道:“莫非那女人是妖精?”

吕小舍正要回答,忽闻门外佩环丁冬,有个婆子低声劝道:“少奶奶,这时你又何必出来?”吕小舍起身说道:“我家表姊来了。”珠帘卷起,一位全身缟素的年轻妇人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在众人停箸瞪视的目光中垂下眸子,眼圈微红,长长的睫毛边犹有清泪余痕,那神情更显楚楚可怜。但见她在一张桌前停步,悄立片刻,突然伸出一只素手,皓腕微翻,把一个小小的胭脂盒放到桌上,似乎鼓了很久的勇气,才轻轻的说了一句话:“我要报仇!”

李逍遥见普道人瞪着那少妇时的目不转睛之态甚是无礼,吕小舍转脸瞧见普道人的样子,眼中顿有厌恶之情一闪而过。这皆落入李逍遥眼中,他移回目光,看见那妇人把胭脂盒放下之后,分别向追风居士、铁云大师、普道人一一见礼,李逍遥想:“我只是小孩子,她多半不会睬我。”

那妇人转身也向李逍遥福了一福,脸蛋微抬,两道似幽似怨的笼烟眉下,一双盈盈若水的眼波投了过来。李逍遥不由得全身别扭,暗思:“这位刚丧夫的少奶奶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那妇人的眼光在他脸上溜溜一转,旋即移开,哀哀戚戚的又哭了起来。

普道人不禁说道:“方少奶但请节哀。既然我等到了这里,一切自当弄个水落石出。只是府上说有妖,不知有何凭据?”

方少奶勉强止住哭泣,说道:“那狐媚子定然是妖!”李逍遥心道:“你的老公被别的女人抢走,你自然会骂她不是人。”

方少奶凄然道:“你们若是一定不信,方府势必大难临头。”追风居士沉吟道:“可是不知道她在哪里,若能见上一面,不难弄清此事。”吕小舍教人传了阿梨进来,李逍遥只是盯着阿梨背后,却没看见杏儿跟了来,眼中不由露出失望之情。只听吕小舍说道:“阿梨,在座的都是得道高人。尽管将你那日所见的怪事说出来,不必害怕。”

阿梨不禁嘟了嘴道:“我说了几百次你们都不信,这会儿又要我说。”眼光一瞟,看见李逍遥朝他吐舌头,她小嘴一撇,心想:“这小孩又是什么得道高人了?你们没看见他被狗咬的狼狈相……”方少奶在旁说道:“阿梨,难道你想看着少爷就这样白白冤死吗?”阿梨眼圈突然红了。铁云大师早已不耐烦,催道:“那日你究竟看见什么?”

阿梨提袖拭眼,说道:“那天夜里,少奶奶不在,我便回了自己房间,点了灯,灯没亮。却是没油了,我又只好开了门,想去杏儿姐那里借她一盏灯,如果她不肯借灯就借油也行。门外月光照在桌上,我又找到了小半根蜡烛,想着不去借灯了,便脱了鞋子。先甩左边那只,再甩右边一只,然后脱袜子……”吕小舍见那几位得道高人脸上大有不耐烦之情,只得在旁说道:“甩鞋和脱袜子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尽可能省去不提也罢。”

阿梨道:“什么叫不提也罢?正是因为我甩鞋子太用力,不小心使了北腿中的一招海底捞……”李逍遥不禁说道:“北腿没有海底捞那一招。”阿梨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你又没练过河北的踢毽子腿法。”李逍遥一怔,心想:“原来她说的北腿只是用来踢毽子。”

普道人对李逍遥怒目而视,似怪他不该插话打岔。吕小舍忙道:“阿梨,直接进入正题罢!”

阿梨瞪了他一眼才道:“已经是正题了,急什么?对了小鬼头,我说到哪儿啦?”李逍遥道:“用北腿甩鞋。”吕小舍忍不住说道:“这位是法师,不应叫作小鬼头。”阿梨道:“我只知道捉妖的那些天师全是有胡子的几十岁老头儿,那像他!”普道人点头道:“这倒是。”

李逍遥笑了笑:“法术练到最高境界,别说胡子,鸡鸡都可以缩回去。”阿梨红了脸道:“啊呀呀,他说话哪里像修道之人?”吕小舍忙道:“修道之士大都放浪形骸,不拘小节。阿梨,休再节外生枝,快说下去,你的故事节奏太慢了!”

阿梨使劲瞪了李逍遥一眼,但见除李逍遥之外人人皆是脸色难看,她垂下眸子,只得继续她的传奇故事:“我在屋里没找着鞋,只得往外边找去。却在廊下听见后花园好像有一男一女在说话……”众人听到这里,皆想:“那一男一女必是方少爷与方少奶口中那妖女无疑。”那知阿梨说道:“他们的情话很是不堪,我忍不住近前一瞧,看见月光之下,杏儿姊姊只穿了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肚兜儿,躺在一个男人怀里。你道那男人是谁?却是表少爷!”说着,抿着嘴只想发笑。吕小舍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堪,偷眼一瞧,方少奶冷冷的目光投了过来,说道:“这倒是我没听说过的新情节!”

吕小舍向阿梨狠瞪一眼,道:“你……你尽拣不相干之事拿来说嘴!”阿梨道:“你不是嫌我的故事不好听么?”方少奶冷冷的道:“我却觉得有意思。”李逍遥忍不住问道:“杏儿为何有房不睡,偏要跑去花园睡在吕公子怀里?”追风居士不禁笑道:“等你长大自会明白,眼下最好闭嘴。”

铁云大师哼了一声,向阿梨问道:“你所说的异常之事就是指这个?”

“当然不是,”阿梨说道。“我不想多看表少爷和杏儿的样子,于是转身走开。突然听到墙外‘簌’的一响,就像风吹树叶一般。我四下没瞧见有人,正想回房。却听见大少爷的声音在墙影下说话,话声压得很低,好象怕给人听见。我忍不住走近一些,隐隐约约听见大少爷同一个女人在说话……”

方少奶突问:“你到底有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阿梨摇了摇头,避开方少奶的目光,低声道:“我说了几百遍,当时我没敢靠得太近,是以听不清……”方少奶冷然道:“可我听杏儿说,你跟她提起那时你好像听见了大少爷说的一句话。”吕小舍追问:“他究竟说了什么?”

阿梨咬着嘴唇,垂眸犹豫一阵,方道:“大少爷说……他说:“我不相信!‘“方少奶追问:“还有呢?他不相信什么?”阿梨道:“就听到少爷这一句。“方少奶急道:“那妖女又说了什么话?”阿梨想了想,道:“我好像听见她低声说:“你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不会放过你……’她声音很急,语气也好像很关心大少爷……”方少奶冷然道:“胡说,那妖精想害大少爷才是,又怎会真的关心他?”吕小舍向方少奶瞧了一眼,又向阿梨问道:“后来呢?”

阿梨道:“那女子只是一个劲儿要大少爷跟了她走,大少爷似在犹豫不决。突然间不知是什么动静惊扰了他们,只见一团白花花的影子‘纠’的一声飞出墙外,我以为花了眼,忍不住探头一瞧,只见方少爷倒在地上,那女的竟然不见了。于是我一下就省悟过来,世间哪有人飞得出这么高的墙,她身形那样快,又害了大少爷一病不起。多半是一只妖精。”

李逍遥忍不住笑道:“这位追风居士一飞也能过墙,刚才我见到普道人也是‘纠’的一声蹦落地,多半也是妖精。”他本是随便说说,追风居士听了不过只是一笑置之,普道人却恼将起来,左手大拇指一抬,与右手小指陡然相抵,桌上一支蜡烛的火苗急窜而起,呼的一声向李逍遥舔去。

李逍遥“啊呀”一声惊叫,急想躲入桌底,普道人微微冷笑,左手大拇指抵右手无名指。李逍遥突感刹那间全身动弹不得,坐在椅子上眼看火舌扑面而到,心中的惊恐之情实难言状。但见面前杯子里的茶水飞溅而出,化做一道水龙,迅即迎上火蛇。半空中水火一撞,相互抵消得无影无踪。

李逍遥突然感到又能动弹了,眼光投去,只见普道人怒视铁云大师,尖声道:“大和尚,搞什么鬼?”铁云大师愕然道:“你瞧我作甚?”普道人见他不似作伪,心念一转,瞪着追风居士,说道:“好啊,原来是居士寻我斗法来着!”追风居士羽扇一摆,问道:“你几时见过我会使水系法术?”普道人一怔,心想:“对呀,追风使风系法术,铁云练的是金系法术。刚才破我火系法术的是用一杯茶水,决计不是他们。但又是谁在暗中帮这小鬼?”

李逍遥定了定神,说道:“刚才的魔术还真好玩。”向铁云大师瞧了一眼,心中认定是他暗中出手帮自己的忙。追风居士羽扇微摇,望着李逍遥,说道:“软硬天师的徒儿到底有两下子!”以他的观察,刚才多半是李逍遥不动声色地破去普道人之火蛇针。普道人一听,顿时惊疑不定地瞪着李逍遥,心道:“难道这小鬼居然真的身怀绝技?”

李逍遥向他一吐舌,做了个鬼脸,突见伸出半截的舌头赫然穿了一根针,急想缩回来,却在嘴边卡住了。这一惊委实非比寻常,他吓得大叫。突然间铁云大师后背冒烟,一惊而跳,李逍遥舌头上的金针不知如何却变成了一根煮得香软的金针菇,他缩回舌头,金针菇下了肚子。只见铁云大师后背蹿起火光,正在那儿忙着乱拍衣衫,李逍遥突然明白:“这和尚用针扎我,却被普道人乘机火烧屁股。”

追风居士羽扇一挥,铁云大师背后的火光突然没了,衣衫仍是完好无损。他转脸怒瞪普道人,普道人指天发誓道:“绝对与我无关!”铁云大师哪里肯信,连追风居士也忍不住说道:“普道人,这可是你会使的火系法术。”

李逍遥不禁拍手笑道:“刚才火烧屁股那一场真是太神奇了!”笑声未落,鼻子闻到一股从桌下升上来的焦味,却是他的裤头着火了。李逍遥大惊,忙将两手乱拍,但听羽扇扬风,火苗陡然窜向全身。

普道人左手拇指抵右手小指,眼角瞧向羽扇轻摇的追风居士,心道:“我的火加上追风的风,这叫‘风风火火’,看你这小鬼怎么玩!”追风会意地望向铁云大师,暗笑:“风助火势,龙虎山还能嚣张到哪去?”铁云大师心想:“刚才必是那小鬼放火烧我,这仇不得不报。”抬手握拳,使劲往自己头上打了一下。

李逍遥突然听见头顶有金铁破风之声急坠而降,仰面一看,不禁大叫:“哇!这么大一把锤子……”

大锤呼的落下,却砸在铁云大师脑袋上。与此同时追风居士扇子着火,火苗一溜而上,他的胡子眉毛登时焦了。随着一串乱呼,在院子里的丫鬟和妈子们突然看见追风居士浑身冒烟的急窜而出,一阵风般掠过墙头,却往江岸方向奔去了。妈子们正自发楞,接着又见铁云大师满头鲜血的逃出来,破门而出。众仆不禁相顾骇然:“没想到捉妖的变成这般模样,看来方府要大难临头了呀!”

忽听池中有人尖声喊救命,家丁们打起灯笼一照,在水里扑腾的那人却是普道人。众人连忙把他捞上岸,普道人一言不发,吐完了水就往门外走。

李逍遥呆坐椅中,身上的火不知怎的又没了,也没受伤。他料不到这场斗法会斗得鸡飞狗跳,铁云、追风以及普道人霎间竟作鸟兽散,心中的惊异委实难以形容,不禁东张西望,暗想:“是谁在暗中给我撑这场面?”

阿梨目瞪口呆地望着李逍遥,不禁咋舌道:“你……你原来这么厉害!”李逍遥叹道:“有时候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厉害。”见这小鬟换了一种仰慕的眼光看着自己,他不免浮出几分飘飘然之感,旋即却觉得遗憾:“杏儿倘如在这里该有多好!”

方少奶同吕小舍交换了个神色,上前拜道:“真人法力高明,若是早些请到你的大驾,那妖精也不至得逞了去。”方少奶不禁又流下眼泪。李逍遥觉得照阿梨适才所述,不见得那便是妖精,说道:“我总觉得,方少爷未必真的撞到了妖。也许其中另有隐情,不如还是报官罢?”方少奶瞧着他的神色似是不相信有妖作祟,便将桌子上那个胭脂盒打开,说道:“我知此事太过离奇,真人一时难以相信。请看。”李逍遥问道:“是什么?”眼光投去,只见胭脂盒里有一只硬蛹,其色暗黑。

方少奶道:“此物是我在先夫所穿的衣衫里无意间找到的。真人可觉诡异?”李逍遥拿一根牙签伸进胭脂盒中乱挑那蛹,见其一动不动,心道:“死的。”随口说道:“或许方少爷生前喜好收集些昆虫标本。”吕小舍问道:“真人可曾瞧出此是何种昆虫?”李逍遥答道:“我等着你告诉我呢。”

方少奶道:“我听人家说,西域一带有一种食蛾蜂,唤作‘美人蜂’,身上有美人脸的天生图形。真人你瞧……”她小心翼翼地拈一支发簪,翻动那蛹。李逍遥低头一瞧,蛹的另一面隐约有个淡淡的人面图案。吕小舍在旁边说道:“果然是美人蜂的印记。真人你说呢?”

李逍遥心想:“话都被你们说去了,我能说什么?”食指轻敲右腮,问道:“就算是,现下又能怎么样?”方少奶同吕小舍交换一下眼色,说道:“恐怕那只食蛾蜂还会回来害人,我们想请真人开坛降妖!”

“开坛降妖?”李逍遥登时一怔,心念暗转:“这么大的场面我能驾驭得下么?”正要找辞推托,外边突然有人尖声大叫,把他们吓一大跳。

吕小舍快步走出,问道:“何事惊慌?”但见众家人没头乱窜,不知是谁呼道:“妖怪!”吕小舍同方少奶对视一眼,目中同时闪出一丝惑然之情。李逍遥手里攥着一把纸符,从门后探头问道:“有……有没有看见妖怪?”话声微颤,显是心中害怕。

吕小舍伸手一探,抓着李逍遥的手腕,说道:“真人法力神奇,何惧区区一只蜂妖。”把他从门后拉了出来。李逍遥忽想:“他比我还要镇定自若得多,硬天师如果见到我这样子,定然又说我没种。”但见一个妈子慌慌张张的奔到方少奶面前,颤声道:“不……不好了,少爷房里……”方少奶不等她说完已然变色,忙向方少爷所住的房子走去,一路上只见家丁丫鬟抱头乱逃,李逍遥不禁也想跟在逃走的人群里,吕小舍却拉着他随方少奶而行。

到了一间屋外,迎面一人匆匆忙忙的撞了过来,方少奶上前问道:“杏儿,什么事?”李逍遥见杏儿神色惊慌的扑上来,正想张臂相迎,杏儿却扑入吕小舍怀里,两眼望着身后的屋子,战战兢兢的说道:“是……是尸变!”说完便昏了过去。李逍遥不禁心头打鼓,但见方少奶哼了一声,向吕小舍狠瞪一眼,拂袖之际,迈步进屋。吕小舍稍一犹豫,把杏儿的身子轻轻放在一旁。李逍遥哪敢随他进屋,说道:“先是说虫妖作怪,这会儿又是尸变。妖情如此复杂,不如我还是先回去请援兵为好……”

突然屋里发出一声大叫,却是方少奶的声音。只听她语声惊惶的说:“少爷的尸体呢?”吕小舍脸色一变,急忙拉着李逍遥抢入屋中。方少奶在床前的身影摇摇欲坠,显是心中震惊已极,霎间连站也难以站稳。吕小舍和李逍遥进屋一瞧,床上空空如也。吕小舍问道:“尸体怎么不见了?”李逍遥但觉两腿发软,暗猜:“多半是方少爷的尸体变成僵尸自己下床走了。”

方少奶突然眼望李逍遥背后,脸色大变,身子颤抖起来。

李逍遥陡感后背隐隐发凉,却没敢回头去看,眼光向地上一瞥,背后直挺挺的立着一个影子。顿时,满屋都能听见他的心中打起乱鼓。

吕小舍拉着他的手急退数步,身子转动之际只见门边立着一个面色发灰的白衣男子,两眼虽然张着,眸子里却没有一丝光芒。李逍遥没胆多看,急忙把眼睛闭上,突然听见方少奶低声说道:“他……他怎么会又活了转来?”吕小舍瞪着那白衣人,冷然道:“他决计活不过来。”

忽然,白衣男子背后有个低低的声音说道:“是呀,中了你们的蚀血蚕,方公子又如何活得成?”李逍遥心中一凛,不由的转面瞧向方少奶、吕小舍二人。但见方少奶脸色一变,说道:“贱人是你!”满头发髻突然散开,双手一扬,凝在空中。

李逍遥突见满屋爬动着蠕蠕而动的虫子,不论墙壁、屋梁还是地板,霎间好象全都蠕动起来,涌向门口那白衣男子的身影。门口那人低哼一声,满屋的虫子突然消失,方少奶尖叫一声,全身竟爬了厚厚的一层虫子。李逍遥一见之下,登时头皮发麻,心道:“这是什么妖法?”

方少奶双手一合,身上的虫子立刻消失,白衣男子身上突然蟑螂密布,片刻之间便将他咬得千疮百孔。但见方少奶身子随即一晃,鼻子流出两行血丝。吕小舍变色道:“不好,咱们一进屋便中了她洒下的食蛾蜂毒!”一摸鼻际,指端沾了黑黑的血丝。

李逍遥却没觉得身上有何不妥,心下暗奇:“怎么我没事,就他俩中毒?”他却不知食蛾蜂之毒只对修练某种异术之人方有致命之效,而他并未中毒只因了没练过那门异术。只听门边那声音冷笑道:“若不是先移走尸体乱你们心神,我也不会这么容易得手。”话声一落,方少爷尸身上的蟑螂陡然激飞而起,却向方少奶等三人撒去。黑暗中只听一个女子厉声说道:“我要为方公子血债血偿!”满空的蟑螂骤然间化做密集如雨的铁蒺藜,挟着不绝于耳的破风锐响劈头撒落。

李逍遥“啊”一叫,急欲钻入床底躲避,但见吕小舍一纵而起,袍袖翻飞,将纷纷飞来的铁蒺藜悉数收尽,旋即凌空翻身,状似飞蛾扑翼。李逍遥仰面时吕小舍的身影突然在梁间不见了。但眨眼间吕小舍的身影居然在方少爷的尸身后一闪而现,迅猛之极的扑向一个蓝色的衫影,口中喝道:“杀了你这个叛徒!”

簌的一响,两个影子已在门外消失,方少爷的尸体随即倒在地上。李逍遥正自发呆,头上一阵劈里咣啷乱响,瓦砾全撒了下来。他急忙抱住脑袋,倏感背心一紧,方少奶提了他从瓦雨中一掠而出,落在院内。李逍遥转面一望,刚才所站的那间房子顶上除去几根梁木之外全空了,吕小舍与一个身着蓝裙的女子犹如一对飞虫般在屋梁上翻飞激斗。

李逍遥不禁看呆了眼,心中暗感害怕:“不想情节竟会如此变化,吕小舍和方少奶好象比追风居士他们厉害太多了!”眼角一瞥,只见方少奶似乎服了一颗药丸压住毒性,脸色却仍青紫,隐约泛出许多斑点。李逍遥心下暗疑:“他俩人这般了得,为何请人到家里捉妖?”

他越想越不安,不由自主的移脚而退,只盼别离她这般近。突然撞着一人,转脸瞧见那正是杏儿,李逍遥忙道:“杏儿,此处不可多留。咱们还是先走为妙……”话未说完,杏儿冷不防探手按在他脸上,五指一紧,尖尖的指甲陷入肉中。

李逍遥又痛又惊,颤声道:“杏儿……”耳边听见杏儿冷冷的说:“这双眼睛总是贼溜溜的盯着我,瞧着甚是讨厌!”两根冷冰冰的手指移到了李逍遥眼皮之上,正要戳下去,突然腋下一麻,却被李逍遥先抓了一把。她身子不禁一缩,李逍遥乘机从她爪下溜走。

他急奔几步,突然瞧见手中抓到之物蠕蠕而动,定睛一看,手里捏着的竟然是几只怪模怪样的甲虫,吓得连忙甩掉,心头怦怦直跳。迎面但见几只黑狗挡住去路,李逍遥赶紧拐向长廊,突然与一人撞个满怀。他瞧见阿梨立在面前,心中稍定,正想请她赶走那些狗,阿梨却笑了笑,悠悠的问了一句:“妖精之说是不是已经得到证实了?”

李逍遥心中一怔:“她的笑容怎么有点怪怪的?”肚子陡地挨了一脚,重重的跌到了杏儿面前,一时挣扎不起。阿梨笑吟吟的走过来,说道:“是不是软天师的高足不敢说,不过瞧他现在的模样,软得倒也可以了。”

方少奶冷冷的瞧了李逍遥一眼,目光移向屋顶上两个激斗方酣的身影,突然指着方少爷的尸体,说道:“阿宁,他生前不属于你,死后也得随我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纤指微晃,尸体突然烧将起来。

李逍遥心下暗惊:“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死去的老公?”想到这女人对死人都不放过,活着落她手中的就更不要提了。他一念及此,脸色刷的白了。

屋上那蓝衫女子见到方少爷的尸体被烧,心下登时悲愤交加,转身向方少奶扑过来,吕小舍冷然道:“下黄泉相见罢!”袖影一扬,将一大簇铁蒺藜打进那女子掠在半空的背影。

眼见蓝衫坠地,方少奶不禁笑道:“方平当初若是先遇见你,或许这一切便不会发生。阿宁,你们要怨也只能怨命!”

李逍遥忍不住转头瞧了瞧杏儿,说道:“知道吗?我几乎就成了第二位方少爷。”阿梨望向杏儿,说道:“这小鬼死到临头还嘴头上占你便宜。”杏儿面色一沉,抬起手来,李逍遥看出她眼中的杀意,忙道:“动手之前请先回想一下和我斗法会有何下场……”方少奶把他的话接了过去,冷笑道:“阿宁,你现在还能再给这小骗子撑一回腰么?”蓝衫女子伏在地上,语声低弱的说:“以你的聪明,不应该蠢到杀软硬天师的门人。”

方少奶眼光一狠,道:“杀得一个,也杀得第二个!何况这小鬼只是冒牌的。杏儿,毙了他!”杏儿正要下手,脸上突然“叭”的一声贴了一张符纸。李逍遥爬起就跑,杏儿摘掉遮眼的纸符,探手揪住李逍遥的头发,阿梨见李逍遥似又拿出一张符纸,忙叫杏儿当心。

杏儿掐住李逍遥脖子,冷笑道:“天师符不过只是一张伤不了人的废纸……”话没说完,脸上突然“当!”的一声,落在她脸上的却不是一张纸符,而是一块硬梆梆之物。李逍遥晃了晃手上的软硬兼施牌,看着杏儿仰面倒地,心下不禁暗感悲哀:“初恋难道就是这样一种结果?”

阿梨欺身而近,探手抓了过来。李逍遥见她来势凶恶,正要后退躲避,那几只黑狗乱叫着扑过来缠了他便咬。危急当儿,李逍遥听见有人叫道:“快使天师符!”他不及多想便拿了出来,往阿梨脸上抛去。阿梨冷冷道:“管用吗?”

黑暗中只听两个娇嫩的语声同时念道:“夜叉神王!”

阿梨应声跌出丈外,连方少奶也是身子一晃,不由后退一步。李逍遥心下大奇,突见那几只黑犬狂扑而起,半空中就象被无形巨手撕裂一般,血溅如洒,星星点点地犹如一个以飘在空中的黄色纸符为中心的大圆圈荡向四处。阿梨、杏儿以及那些沾了黑狗血的家仆一阵惨呼,摇摇晃晃的消逝在夜幕之下。

李逍遥心下既惊且奇,冲口而出:“天师符有这么使的吗?”方少奶冷冷的声音从脑后钻入耳中:“什么天师符?掩人耳目,不过是三清庵的夜叉神王咒罢了!”袖子一挥,李逍遥突感一股巨力猛然推来,不由自主的离地而起,跌进墙外的树影中。

他身在半空,突见地上立着一根尖利的断木,这一摔下来必得穿胸而死。他张口欲呼之际,腰间陡地一紧,被一条链子拽落断木之旁。他惊魂未定,但听身旁有人格格笑道:“其实他胆子没咱们想的那么大。”

李逍遥一惊回首,身后的两个小女孩同时向他扮了扮鬼脸。刹那间,他的头发全竖了起来,惊道:“妖精啊!”

左边那小女孩说道:“先前帮你解了毒,你用什么来谢我们啊?”李逍遥颤声道:“用……用这个行不行?”双手突伸,把两张天师符贴在她们脸上,口中急念:“天灵灵……啊,错了。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制!”

两个小女孩一齐抬手,摘了脸上的纸符,笑道:“谁稀罕你的天师符?”李逍遥见她们浑若没事,不禁心念急转:“怎么不灵啊?”双手一扬,又往她们额头贴了两张。两个小女孩道:“你的天师符好象不是很灵的。”李逍遥心中只是叫苦,不免大骂硬天师,也包括林志颖。

右边那小女孩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们很象妖精吗?”李逍遥掩脸道:“不是象,简直就是!”左边那小女孩问道:“哪一点像?”李逍遥似连多说几句的心情也没了,只伸出手指,指了指她们的嘴巴。“舌头像。”

“是不是这样?”两个小女孩对视一眼,问道。

李逍遥从指缝里偷眼一瞧,见她们一齐吐舌,不免又吓一大跳,刚要叫唤,突觉不对,探脸过去仔细瞧了一眼,讶然道:“咦,怎么不像了?可不可以再吐一次让我瞧个明白?”两女依言又吐出舌头,李逍遥用手捏住,摸了摸,奇道:“咦!”心中暗惑:“怎么不是我先前摸过的那一种?”

两女对视而笑,拿出一对状似皮套之物,朝他眼睛晃了晃,说道:“瞧!”李逍遥用手一摸,指端顿有了先前的那种感觉,不禁一怔。两女说道:“先前为了给你解毒,我们便在舌头上套了这东西,免得自己也中了毒。现在你明白了吗?”李逍遥摸摸脑袋,将信将疑的道:“有你们这样解毒的吗?我没听说过。”左边那小女孩道:“说明你孤陋寡闻。这是我们的独家法门!”李逍遥抬手抚平刚才耸立起来的头发,心下方始释然:“也就是说她们不是妖精了?难怪天师符她们都不怕……”

一念未及转过,随着两声娇呼,他们三人同时被许多丝索缠绕全身,但觉身子离地飞起,翻过院墙,跌在方少奶脚下。

两个小姑娘口中念念有辞,李逍遥突见火星窜起,烧去了绑住他们的黑丝。方少奶抬手拍灭长发上乱窜的火星,哼了一声,道:“阿宁,有这三个小家伙相陪,黄泉路上你倒也不寂寞了。”

那一对小姑娘抢到蓝衫女子身边,齐道:“师姊,师父找你好苦。”李逍遥听了不免一怔,心道:“难道蓝衫女子也是黑衣尼的徒儿?”蓝衫女子却似不认识这对小姑娘,愕然而视,问道:“你……你们是谁?”

两个小姑娘未及回答,脑后蓦然传出劲风之声,蓝衫女子急道:“当心!”只见吕小舍当头扑落,两个小姑娘身形倒也不慢,左边那个甩起铐链,另一个离地飞起,呼的一扫,把吕小舍逼退数步。右边那个刚落下地来,立时把左边那一个甩得飞起,两人相互将对方当作流星锤一般甩击敌人,身形越来越快,李逍遥纵然没见过这般打法,吕小舍片刻间又何尝不是手忙脚乱。

这一对小姑娘手上那条锁链在平时或会令她们行动不利索,对敌之际竟然被她们用来将对方的身子轮番飞甩,甩起来的那一个或使脚踢,或以手抓,甩得越来越快,出招也越发迅猛,只见吕小舍面前的两个小身影犹如风车轮子一般打着旋儿急转,吕小舍手段固然了得,一时也奈何她们不得。

蓝衫女子眼见方少奶在一旁合手捏诀,似要暗使法术帮吕小舍之忙,心中不由一急,便不顾自己伤重,也拊掌相叠,只见满地石子骤然飞向那两个小姑娘,蓝衫女子身子一颤,飞石中途落地。方少奶转脸瞧见蓝衫女子虚脱无力地慢慢倒了下去,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这一下还不耗尽你最后那小半条命?”

那两个小姑娘见蓝衫女子情势不好,顾不上再攻击吕小舍,返身掠转。方少奶正要结果蓝衫女子的性命,突见一根树枝从旁边戳了过来,连点三下,陡地飞身扑刺,却是李逍遥使点苍派的剑法来攻。方少奶只得闪身避开,反手一掌把李逍遥打得一跟头跌出丈外,耳后随即传来“呼”的一响,却是一个小姑娘当头两脚蹬了下来。方少奶挥出长袖,卷住那小姑娘的腿,将她抛向墙边,但见那小姑娘在空中一旋而落,另一个又甩了过来,连环扑击之势迅若旋风,快得令人目不暇接。

方少奶眼看就要抵挡不住,但见一面大网当空撒落,将那两个小姑娘兜了下来。方少奶眼角一瞥,见吕小舍右手微抬,捏了个诀,大网立时缩紧,那两个小姑娘徒然挣扎,终究脱身不得。方少奶袖子一拂,本待一掌一个拍死这两个小姑娘,那料一张天师符倏地迎面贴来。李逍遥口念符咒,网中的两个小姑娘也一道施加“夜叉神王咒”,方少奶的衣袖在面前连转数下,以火咒焚毁那张纸符。袖影微荡,发出一道劲风将李逍遥推得离地飞起,重重的向围墙撞去。

那两个小姑娘齐念“多闻天王咒”,李逍遥的身子只飞到墙边就落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地下突然伸出一只魔手抓住了他的裆部。那两个小姑娘听见李逍遥大呼小叫,情知必是方少奶以“魔手咒”袭击他,她们正想再念“多闻天王咒”帮李逍遥化解困局,吕小舍手掌一提,以“罗网诀”突然把她们抛了起来,又重重的掉回地面,一连抛起抛落三下,那两个小姑娘跌得头昏脑乱,哪儿还有念咒的气力?

李逍遥忍痛摸出一张符纸,一句“天灵灵地灵灵”念了出来,那只魔手没等茅山祖师显真灵就自己缩回地下。方少奶探出右手,远远虚抓一把,李逍遥顿感呼吸艰难,似被一道无形铁箍掐住了咽喉,而且越收越紧,卡得他转眼便要断气。方少奶冷笑道:“张天师还能有几样见得人的法门,全使出来罢。”左手从袖底翻转而出,捏了个诀,李逍遥身上突然爬满了黑黑的怪虫。

他不由骇然大叫,脖子被卡紧,连叫声也发不出来,情急之下,他一点一点的抬起攥在手中的天师符,心道:“天灵灵地灵灵,这次不灵就惨了……”突见方少奶手指虚勾,旁边一座假山呼的一声向李逍遥撞了过来。两个小姑娘见状,不禁齐声惊叫。方少奶向她们瞟了一眼,说道:“龙虎山的第三代小辈今儿全死在这儿,须怨我不得,要怪只怪你们道行不够!软硬天师的天师符、三清老尼的咒术原也不过如此。”指头微晃,几块大石倏地跳了起来,砸向那两个小姑娘头上。

夜风中飘来一句微微冷哼之声,李逍遥手上的天师符突然自己飞了出去,眼看假山撞到面前,他心下兀自惊慌,只听身后有人低念:“天神赐咒,增长天王!”李逍遥陡见那张天师符半空中荡出一道金光,假山猛然撞在他身上,方少奶却大叫一声倒跌而飞,身子犹未落地,原本砸向那两个小姑娘的大石头去势骤变,却向方少奶砸去。

吕小舍抬手虚格,暗捏秘诀,那几块大石突然在方少奶身前自行裂开。旋即伸手一挥,把方少奶轻轻拂落身旁,这时他才眼皮一抬,目光投向墙头上的人影,说道:“增长天王咒原来是这回事。”

李逍遥感到掐他脖子的那道无形之箍突然没了,呼吸复畅,再瞧身上,刚才的黑虫也一齐不见,他虽然被假山撞在身上,奇怪的是居然一点事也没有,反而是方少奶伤得不轻。但见蓝衫女子微微抬首,眼望他的背后,低声唤了一句:“师父!”随即嘴边又是血流如注。

李逍遥转脸一瞧,只见墙头立着的人影正是先前见过的黑衣尼。黑衣尼飘然掠下,落在蓝衫女子之旁,见她伤势严重,不禁皱眉道:“阿宁,你一直不听我话,如今落成这般模样,我……我也无法可想了。”旁边那两个小姑娘忙道:“师父,快……快把师姊救转来。”

那蓝衫女子低声道:“那一夜我来寻方公子,本想……本想劝他一起离开这里,却不料那贱人从暗处射我一枚毒蛾针,这些天我便知道自己没救了……”黑衣尼察看了她的伤势,动容道:“好毒的暗器!”那对小姑娘道:“师父,快帮我们弄掉身上的蚕丝网,我们杀那一对坏男女为师姊出气。”

李逍遥突叫:“小心!”黑衣尼头也不回,反手一挥,但见吕小舍从她背后迅速之极的倒跌而出,退到池畔又立住了身形,适才与黑衣尼掌力相交,一时间腹中气息激荡,脸色变得犹如金纸一般。李逍遥想:“原来黑衣尼姑武功这般厉害,恐怕不在硬天师之下……”但见黑衣尼身子微微一晃,提掌一看,手心里多了一个细孔,她不由瞧向吕小舍,心下突然明白:“这贼子偷袭我,手中却暗藏一枚淬毒暗器。瞧这情形,多半是毒蛾针了。”

吕小舍调息已毕,面色复转先前的白皙,说道:“三清师太,你来的倒也是时候!”黑衣尼冷然道:“先前在兰陵渡口下毒之人,逃到这前边的林子里被我杀了,主使之人定然是你这儿。”方少奶道:“我料到阿宁定然向你求援,怎能不有所布置?三清师太,这也怨你浑水趟得太深了。”三清师太向阿宁瞧了一眼,缓缓说道:“这孩子刚出生就被人掳去,虽然后来又被我收养,这些年她一直离家不回,我自感没能照顾好她,如今后悔也已迟了。”又向伏在脚下的阿宁瞪视而问:“阿宁,听说这些年你跟天蚕教一直厮混,这两位也是天蚕教中人罢?”

李逍遥不禁想:“天蚕教又是什么玩艺?”只听阿宁低声说道:“方公子不是他们一伙,京小蛾疑心方公子发觉了她的身份来历,竟然对他下了毒手。那日我来寻方公子,无意中发现京小蛾暗中在此地为天蚕教做一件极为诡秘的勾当,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害死方公子后故意说是家中闹妖,还请人来捉妖,以免乡邻起疑而去报官。”

李逍遥想:“原来如此。那就是说世上终究还是没妖了?”三清师太皱了皱眉,问道:“如此下手害人,却不知他们想掩饰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阿宁正要开口,突然间七窍中喷出火来,三清师太一惊而退,只见阿宁顷刻之间变为一具焦尸。

李逍遥吃惊的看见吕小舍手心有火一闪即隐,知是他在搞鬼。倏然间三个影子急旋而动,却是吕小舍和真名叫京小蛾的那位方少奶出手夹攻三清师太。吕小舍冷冷的声音在激斗中传了过来:“三清师太,你越是动真气,毒发而死也就越快些。”那两个小姑娘听了不禁惊叫起来,苦于无法脱缚上前帮助师父御敌。只听三清师太冷哼道:“你俩也是中毒,却不知是谁毒发得快些?”

吕小舍头发突然散开,张开双手大笑:“为天蚕教而死,正是我辈的光荣!”李逍遥突见三清师太向后倒撞而来,急忙上前扶住她。三清师太将他推开,摇摇晃晃的立稳身形,瞥见两边衣袖裂成一片一片,不由的心中暗惊:“这男的法力怎会在一笑之际突然增强如此之多?”她正要运用真气相抗,突感气行顿滞,纵想使法术也难以办到。

只听京小蛾脸色惨淡的说道:“师兄,我……我体内毒性已发,不如……不如咱们快走罢?”吕小舍披头散发的仰面说道:“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大功告成,这些人刚好用来祭天。三清老尼,所以我说你来的正是时候!”转面一笑道:“师妹,你过去杀了她,修行必有增进。”

两个小姑娘忙道:“小娃娃,你快帮我师父!”李逍遥心道:“我比你们大,居然叫我小娃娃。真是目无尊长。”拿出一张符,挺身站到三清师太前边。吕小舍不禁笑道:“以你的微末道行,还敢跟我斗?三清老尼,你们龙虎山的法术低劣得让我发笑!”笑声未落,突然脸上好象挨了一掴。

李逍遥见他半边白净的面颊登是现出五根青青的手指印,不由一愣。忽然,墙外有人大声叫道:“小清,哪个王八蛋在骂咱们龙虎山?”叫声未消,李逍遥突然看见一个矮胖子立在三清师太面前,他不由喜道:“硬心肠,这回看你还会不会见死不救?”

三清师太哼道:“那个挨你耳光的道行比你高,硬心肠,你打他不过,快逃罢。”硬天师笑骂:“一见面就用激将法。”转面瞧了瞧吕、京二人,却向李逍遥说道:“见死不救是一定的,但老子先杀了这对狗男女又另当别论。”

吕小舍同京小蛾眼见硬天师到来,不由对视一眼,各捏手诀,齐道:“百蛾食仙!”突然间满天飞蛾,李逍遥不禁后退,硬天师伸手一揪,把他提到身前,瞪眼道:“正要试试你学到多少天师符,溜什么?”

满天飞蛾突然聚拢,形如一柄黑色巨剑,簌的一声飞刺而到。李逍遥见势不好,慌忙低身爬开,硬天师转脸正要发怒,巨剑骤然刺到他胸前,但见他双手陡抬,宛如抱了一个急速旋转的球,半空突现一道巨大的天师符。李逍遥不由瞧得呆了,但听硬天师一声咒语:“师法天地!”随着一声大响,黑色巨剑撞在天师符之上,顷间散作无数黑蛾向吕小舍、京小蛾二人激飞而去,他俩如遭强力撞击,一齐倒跌而开。

李逍遥不禁叫道:“精彩!”突见硬天师一屁股跌坐下来,脸上肌肉不住抽搐,样子甚是可怕。三清师太不禁惊道:“硬心肠,你中了蛾毒!”

吕小舍又摇晃着站了起来,冷笑道:“硬天师,天蚕教的蛾毒滋味如何?嘿嘿,纵然你拼了老命,今儿也占不到多少便宜了!”

硬天师也立了起来,说道:“这些年我也从无便宜可沾,眼下捻死你们两只小杂碎倒也不必拼上老命。”他看出吕小舍与京小蛾此时的情形无疑已是穷途末路,连法力也几乎所存无几,正要走过去结果他们,墙外突然飞入一道剑光,却是向他身上刺来。

李逍遥转脸瞧见跳进来的那人正是点苍掌门马君武,怒冲冲的挥剑直取硬天师,喝道:“原来你躲到这里!”硬天师给他一通快剑逼得手忙脚乱,口中哇哇乱叫:“姓马的,老子已经放了你师弟,怎么还纠缠不休?”马君武怒道:“我的门人在林子里全都不见了,不是你搞鬼又是谁?把他们交出来!”

硬天师怒道:“我抓他们做什么?”马君武提剑只是乱砍,使的全是只攻不守的拼命招式,硬天师武功虽说高他一筹,一时却也拾夺不下。三情师太在旁突然怒叫一声:“放下我两个徒儿!”李逍遥转脸一瞧,只见吕小舍抓了两个小姑娘在手,他不假思索的拾了一根枯枝,照着马君武使剑之法,上前便砍,他虽然甚是聪明,但点苍派的上乘剑术一时哪能单凭旁观便可领会其要,京小蛾只一伸手,便连他也抓了过去,冷哼道:“正好喂一喂咱们的宠物!”李逍遥心下正想:“什么宠物?”突觉身体一提,已被那两人抓着纵出墙外。

京小蛾落下地时突然和黑暗中扑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李逍遥乘机双手向她腋下乱抓,但觉她的手一松,他便掉了下来。京小蛾正想捉他,却见刚才撞了她的那个汉子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神情说不出的恐怖,嘶声叫道:“妖!妖怪……林子那边有妖怪!”

京小蛾一听,不由地同吕小舍对视一眼,眼光中同时露出一种异样的神情。吕小舍看见墙头有影子飞快掠出,忙道:“师妹,咱们走!”李逍遥冲上去说道:“放了她们!”京小蛾伸手一抓,笑道:“你也一块儿来罢!”但见一道掌风急拍而至,硬天师从墙头纵落,喝道:“快放了我龙虎山第三代传人!”数张天师符撒了过来,京小蛾身子倒飞,随吕小舍迅即掠入林中。

李逍遥从地上一溜爬起,看见旁边那汉子向尾随而至的马君武颤声说道:“师兄,弟子们必是全被妖……妖怪吃了!”此人却是“铁手苍龙”吴奇隆,一双手上全是血迹。

马君武向硬天师瞥了一眼,哼道:“什么妖怪?”吴奇隆眼中露出惧色,说道:“我见地上丢有几支本门兵刃,旁边还有许多片撕碎的衣衫,满地都是鲜血,还有一支断肢,却不知是哪一位师……师侄留下的。”李逍遥不禁吐舌道:“这妖怪定然很猛!”马君武瞪着硬天师,冷然道:“杀人的未必便是妖魔鬼怪。何况吴师弟,你又没见到你所说的妖怪。”

吴奇隆喘了一阵,说道:“但……但我闻到的气味极是腥臭,当时大着胆子一路察看,却听见一声惨叫,像是其中一位师侄所发,我寻到一处小院之外,叫声突然间又没有了,但……但见墙上全是血迹,那情形委实诡异之极,我……”低了头道:“师兄,我……我真没用!”李逍遥想:“他必是当场吓得没胆乱逃,却刚好跑来了这里。”

马君武沉着脸道:“咱们去看看。”吴奇隆本来一下犹豫,硬天师在旁边说道:“逍遥,咱们赶紧去追,免得小清向我讨徒弟时没法交差。”吴奇隆听见硬天师也去,心中的惧意稍减,说道:“那座小院其实就在前边不远。”李逍遥心中突感不安,暗思:“我觉得我好像不该去那里……”

三清师太一语不发的走在前边,硬天师担心她体内的毒性,忙跟上去说道:“小清,我们几个去就够了,你还是坐下来先抑制毒性侵入血脉为好……”三清师太哼道:“我已经死了一个徒儿,说什么也不能不理大双和小双。”李逍遥想:“原来被抓走的那一对小姑娘名叫大双和小双。她们救过我的,我也不好意思见死不救对吧?”

马君武原本对三清师太大有敌意,那是因为恨她把自己五个徒儿变成了白痴,此刻他听了三清师太与硬天师之间的话语,感到三清师太解救徒弟的心情其实与他自己一样,顿生敌忾之意,不禁说了一句:“不管前边有什么,我们都要把人救出来。”

第二章 软硬天师(下)

三清师太目视前方,说道:“正是。”硬天师道:“就凭那两个狗男女,其实问题不大。我一个人去就提溜了他们回来,小清你还是先歇会儿罢。对了,我这儿有些黄莲丸,你吃下去就算不能完全解毒也总比不吃好……”三清师太板着脸道:“黄莲丸还是留着解你自身的蛾毒罢。不是我说你,你就知道好勇斗狠,不像大师哥那样细心好学,若是大师哥在此,别说蛾毒,就是再厉害十倍的剧毒自也难他不倒。哼,你只会用你那几个黄莲丸!”硬天师被她当了外人和小辈的面数落,不由红了脸道:“黄莲丸有什么不好?”手伸入怀中,却拔不出来,变色道:“哎哟!装有黄莲丸的那个小口袋丢了……”

李逍遥心中一跳,却装做没听见。这种情形他遇多了,时常有人当面叫唤丢物,除非婶婶在场揭发,否则别人也怀疑不到他的身上。硬天师正自满地乱寻,马君武忍不住说道:“我这有些金梅酒,于解毒颇有灵效。待会势必有一场恶斗,不知对方有多少帮手,咱们有中毒的还是先解毒罢。”硬天师连忙接了过来,喜道:“金梅酒据说不错。小清你快服用……”三清师太哼了一声道:“我可不领别人的情。”说着,也递了一个方子过来,让硬天师转给马君武。马君武未明其意,只做视而不见,但听硬天师说道:“我要是也有五个白痴徒弟,一定不会拒绝这张疗治之方……”马君武不禁一怔,吴奇隆忙接了过来,说道:“眼下同仇敌忾,咱们能先化敌为友是最好不过。”

马君武瞪着三清师太,冷冷的说道:“那就扯平了。”三清师太知他心里仍未完全消除对她出手教训点苍门下的怨气,她倒也不放在心上,眼皮上翻,冷哼了一声。吴奇隆收了那张方子入怀,突然啊呀一声,脸色微变。李逍遥不禁心情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也说丢了东西,引得硬天师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没等吴奇隆说话,马君武突然低哼一声,道:“有动静!”此间除李逍遥之外人人皆是老江湖,一听有动静全闪到树影之下,硬天师自然没忘记把李逍遥也拉到暗处。黑暗中五人屏息而视,只听一阵兵刃交击声从林子另一方向渐响渐近。马、吴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想:“有数人一边打斗一边往这边过来了。”

打斗之人渐到眼前,其中夹杂了南腔北调的各种对骂,一人粗声说道:“一早就觉得你们这三个鸟人形迹可疑,老潘必是小便之时遭了你几个的暗算!”随着几下兵刃撞击,只听一个山西腔的骂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洒家们刚走近这林子便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原来是你们这伙盐贩子在这儿伏击咱们,眼见打不赢,就赖这赖那!”另两个一齐点头称是。

李逍遥一听声音便知这两伙是渡口客栈里见过的争面吃之人,心下不由暗想:“这两拨人怎么也来凑份儿啦?”一个山西腔的汉子突然叫了起来:“好一帮卖盐的,居然还在这儿设了埋伏。喂,暗处躲的给我滚出来!”硬天师瞪了李逍遥一眼,心下暗恼:“这小混蛋先给那伙眼睛贼亮的土老西给发现了!”一蹦而出,叫道:“老子一蹦出来你们便要满地爬!”落地时却没几人理他,这情形倒是大出硬天师所料。

那三个头戴范阳斗笠的山西汉刚撩倒另一侧的几片形迹可疑的树影,海盐帮的四人突见树丛里滚出一具血淋淋的尸体,近前一瞧,登时认了出来:“老潘!”悲愤之下,正要与那三个山西汉拼个你死我活,但见一个矮胖子蹲在死尸旁边说道:“这个卖盐的身上多处骨裂,显然是从极高之处摔死的,除了巨鸟猛禽以外,没谁有这等飞天本领。”海盐帮的四人不由得一齐冲了过来,细瞧死尸。山西汉问道:“卖盐的,咱们还要不要打?”海盐帮的人头也不抬的说道:“等一会。”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满脸疑云地瞪着硬天师,问道:“你说是鸟摔死了老潘?”硬天师沉吟着翻转死尸细瞧,口中说道:“不一定。”那卖盐的立时说道:“那就是山西佬啦?”硬天师摇摇头,眼光迷惑的说:“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抓过,瞧这些伤痕……”

一个山西汉大声道:“卖盐的,如果不打,我们走了!”海盐帮诸人一齐跳起来,喝道:“还未水落石出,休走!”硬天师见树丛微动,三清师太和马君武急着要走,他也不再理会那个摔死的,起身便跟上去。海盐帮那四人却连他也拦,围上来说道:“你们几个躲在这里鬼鬼祟祟也有嫌疑,不弄清楚谁也别想溜……”硬天师不禁焦躁起来,正要打人,耳边突然听到一声惨厉之极的大呼,但却嘎然而止,就像一只鸭突然被掐断了脖子。

众人一惊而望,但见地上落了一顶范阳斗笠,另两个戴笠的山西汉猛然醒悟过来,急挥朴刀,树梢上的几簇叶影一下摇晃,黑暗中又好像什么动静也没了。可是每个在场之人都知道不可能什么没发生过,因为那三个戴斗笠的突然少了一个。

以硬天师、三清师太、马君武三人的本领,决计不可能有人从他们身旁突然掳走了人而又能让他们觉得什么也没瞧见。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在昏暗的夜里但见彼此之间目光中都露出了骇然之情。

“是什么?”每个人霎间心里都闪过了一个疑问。转瞬,不知是谁低声说道:“追!”硬天师、三清师太、马君武、吴奇隆,还有海盐帮的四人,以及戴笠的山西汉,不约而同地各展身形向林子深处掠去。

李逍遥蹲在树丛中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心道:“大家定会奇怪我为何没跟了他们去,其实原因如下:第一,我不会轻功,他们又没等我;第二,突然间我好担心婶婶在渡口那边有没有事;但最重要是第三点,他们居然没发现急着要去的那间小院……就在这几株树后面!”

他来过这儿,甚至还进过那个小院,即使在黑夜里也依稀认得这地方。眼见硬天师等人好像走反了方向,偏又去得那么匆忙,李逍遥想提醒也来不及,他呆了一阵,忍不住摇头暗笑:“冥冥中好像有人故意把我这样一个小孩子留下来单独接受恐怖的考验。没办法……”

他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留意倾听四周的动静。

忽听嗖的一响,有人落在院墙之外。李逍遥屏息静气的挪身移到不远处一大片幽竹荫下,瞧见吕小舍手提一团黑乎乎的物事,立在竹丛之畔。接着,京小蛾的身影也从暗处掠出,两人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李逍遥虽已看见三清师太那两个女徒在吕小舍手提的网中,却不知该如何相救。他拽着一根横在面前的竹枝,从叶子间隙望去,京小蛾低声叫唤:“师妹,师妹!”迈脚走近院门。

李逍遥暗想:“难道里边那个同小道士鬼混的女子竟然是她的师妹?”但见竹丛外白影微闪,吕小舍拦住京小蛾,语气不安的说:“我看情形不对。”

李逍遥正自张大眼睛,突然间京小蛾大声惨叫,把他吓了一大跳。但见白影骤然闪近,却是吕小舍从院门前边倒飞而来。李逍遥那知发生了什么事,因见吕小舍的衫影陡地近在眼前,心中不由一慌,手里拽着的竹茎随着他身子仰跌而松开,呼的一声弹了回去。吕小舍落身未定就察觉身后的竹丛内发出动静,他脸色微变,刚转头就被那根弹回来的竹子扫在脸上。变生倏然,吕小舍心头一慌,只觉身旁不断有竹枝乱弹而来,扑簌簌的扫在自己身上,未及瞧清何故,他手里提着的网兜已被竹枝搭住。

李逍遥突然间从竹丛里扑了出来,手握一支断竹枝,以点苍剑法猛刺过来,心想:“他既发现了我,横竖都是要死,那就只有一拼……”只听“波”的一响,竹枝刺进吕小舍胸口。

李逍遥霎时惊得呼吸也没了,只是呆呆的瞪着吕小舍,一时心念杂生:“他……他怎会这般容易便被我刺中?”但见吕小舍面色惨白的望着院门方向,嘴唇微微噏动,眼中的神情显得既激动又惊栗。李逍遥不由得也瞧了过去,那两扇原本闭着的院门不知如何开了,京小蛾却没了影。

吕小舍突然转回面孔,方感胸口剧痛,待得看清了是李逍遥躲在竹丛中冷不防刺伤了他,他目中登时现出惊怒交加之情,正想抬手将这小鬼毙于掌下,脸上突然“叭!”的一声贴了一张黄黄的纸符,眼前顿时一黑。

吕小舍拿掉脸上纸符,但见竹叶乱晃,李逍遥拖了那只网兜钻了进去。可是他逃不几步便听见脑后飕飕乱响,百忙中回头一看,大片断竹犹如飞箭一般急射而来。李逍遥不由惊得坐倒在地,吕小舍的冷笑之声蓦然钻入耳中:“看你还能逃到哪去?”

李逍遥和那两姊妹正自惊慌,雨点般飞到面前的竹竿突然纷纷落地,三清师太的话声传来:“夜叉神王降咒!”吕小舍提指一点,落地的竹枝向三清师太乱射而去。忽然一人纵身而下,一掌将吕小舍打飞丈外,射向三清师太的那些竹枝去势顿消,到了她身前悉数落地。黑暗中只听硬天师问道:“小清,你有没有伤着?”

吕小舍咯血冷笑:“就算杀了我,你们也活不了!”爬起来正要逃走,两支长剑突然指住了他的脖子。

三清师太拂袖解去两女徒身上的蚕丝网,那两姊妹一齐跳了起来。李逍遥瞧见点苍派马君武、吴奇隆以及海盐帮、山西客一齐围住了吕小舍,他方感惊魂稍减。

马君武面色铁青的瞪着吕小舍,问道:“我的门人哪去了?”吕小舍嘴巴一张,似要说话,突然着地一滚,海盐帮一名汉子痛哼倒地,吕小舍闪身逃入林子。众人不约而同也追了过去,硬天师拍出一掌,吕小舍应声扑倒。海盐帮汉子叫道:“老王中了这鸟贼一枚毒针,快取解药!”

硬天师道:“这鸟贼最是讨厌,老子先拍死他再说!”马君武忙道:“且慢,我还有话问他……”突然闭了嘴巴,向硬天师等人暗打手势。一时间每人眼中均现出警觉之色,谁也没有出声,但却各自戒备。

林子内渐渐传出数道极轻的衣袂带风之声,硬天师不由向吕小舍瞪了一眼,低哼一下,暗疑:“莫非是这鸟贼招来的帮手?”其实众人此刻心中皆有同样的念头,一声不发的立在黑暗中,但见三道身影在林间疾奔,似在追寻什么。

李逍遥同那两姊妹立在林外,突然听见里边摸黑打了起来,从吆喝声里觉得好像是海盐帮和山西来的那几人沉不住气先向奔近之人动了手,兵刃急速交击几下,马君武突然“咦”了一声,说道:“这不是蜀山剑法吗?”

林中有人答道:“不错,我们是蜀山弟子!”马君武忙道:“大家且住!我是点苍派马君武。”林中兵刃破风之声顿消,有人说道:“原来是马大侠。”马君武问道:“不知三位是蜀山哪一位仙长门下?”那人答道:“晚辈乃是厉真人门下。”

马君武道:“原来是厉风行道兄的高足,不知三位来此何事?”一名蜀山弟子答道:“因见这一带似有妖气,便来瞧瞧。”硬天师突然哼了一声:“蜀山派向来自命以捉妖为己任,却不知是否故弄玄虚!”海盐帮的一人也道:“你们一路跟着我们干什么?”一名蜀山弟子说道:“并非有意冲撞各位,只是我们觉得你们当中有妖!”

三清师太听了,不由得脸色微变。海盐帮那几人心情本来就坏,一听全跳了起来,怒叫:“什么?”硬天师也道:“胡说八道!有妖混在其中,老子怎会看不出?”蜀山弟子道:“你并非修道之人,自然看不出来。”硬天师心头火起,抬掌便打。林子中又斗将起来。

三清师太突然闪到两个女徒身旁,低声说道:“大双小双,这儿乱得很,你俩赶快离去罢!”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正自犹豫,三清师太脸一沉,又道:“听师父的话,能走多远走多远。”因见两女眼圈微红,似要哭出来,三清师太只得柔声说道:“如果你们记得回家的路,就回三清庵。此间事情一完,师父也回去。”

两姊妹只得点了点头,却一齐抓住李逍遥的手,说道:“跟我们去玩儿罢。”李逍遥挣扎道:“跟你们玩会害我长不大。不去!”三清师太斥道:“休要胡闹,你俩快走!”两姊妹放开李逍遥手,眼睛却瞧着他。李逍遥道:“走罢走罢。我不跟小女孩们玩。”两个小姑娘朝他做了个鬼脸,身影微晃,李逍遥但觉眼前一花,她们已不知哪儿去了。

四道人影倏地穿到林外,李逍遥转面望去,只见三个身着月白劲装的年轻汉子各使长剑,围着硬天师滴溜溜的飞转。其中一人喝道:“矮胖子,你抢去我的法器作甚?”硬天师笑道:“这玩艺有什么用?”摔到地上,一脚踩坏。马君武追出来道:“硬天师,自家人还是别打了罢!”三名蜀山弟子怒道:“不行,须得把法器还来!”一齐出剑,招数精妙,登时把硬天师逼得连连后退。那三名蜀山弟子眼见这矮胖子竟在他们剑招之下毫无败象,心下也是暗暗诧异。只听硬天师笑道:“别说是你们三只小蟋蟀,就是厉风行那小道在老子面前也不见得敢这么胡吹大气!”呼的一掌,将那三人逼得退开数步。

马君武只得说道:“硬天师,再不罢斗,我只好帮蜀山派三位朋友了。”三清师太冷冷的道:“那也得先过我这一关!”吴奇隆长剑一指,说道:“师兄,我来帮你缠住三清师太。”海盐帮那几人突道:“要帮我们也不帮点苍派的忙。”一齐围住了吴奇隆。两个山西汉子各挺朴刀,说道:“若不是因为你们海盐帮,咱们也不会丧了一个弟兄!”上前同吴奇隆站在一起。

李逍遥呆立在旁,突想:“全搅一锅了,谁在看着吕小舍?”蓦感头发一紧,被一只手狠狠揪住。他心中一惊,张口欲呼,吕小舍指头一戳,立时点了他的哑穴。李逍遥心下只是叫苦:“死了死了,这下死定了!”身后嗖的一声微响,似是有物扇翅掠过,李逍遥突觉后衣领口不断有水滴落,同时鼻际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

马君武等人骤然听见一声短促而嘶哑的惨叫,不由纷纷回首,只来得及看见李逍遥身后一人倏地被黑暗吞没。

硬天师呼的一声跃了过去,拍开李逍遥被点的穴道。树叶一阵晃摆,将一些水珠犹如雨点般洒向众人脸上。李逍遥不由抬手一摸面颊,突然变色道:“是血!”

众人惊疑不定地面面交觑,黑暗中不断听见树叶沙沙乱响,似是有物迅速之极的穿身擦过,然而他们什么也没瞧见,只是觉得危险的气息离自己越来越是逼近。马君武突道:“什么人在装神弄鬼?”朝着一处挺剑飞刺,身在半空只听吴奇隆呼道:“师兄小心!”马君武陡感凉风扑面,剑光急挥数下,遮挡视线的大片树枝登时散向四处。

蜀山派那三人生怕马君武有失,急忙挺剑跃去,只见马君武立在一根大树枝上,面前却挂着一个人。众人一齐奔近,仰面望着挂在枝头的那人,眼中突然闪出疑惧之极的神情。

挂在树上之人正是吕小舍,他两只眼睛虽然张得很大,眼球却是白的,脸容扭曲枯槁,连头发也变得焦黄稀疏,才一转眼间他不但成了一具尸体,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的样子就像死了很久才被人从地下翻出来的枯尸。

马君武挥断树枝,尸体落下地面,一股难闻的异样气息猛然扑鼻而来,众人不由得皱眉后退。硬天师上前一看,动容道:“头这里有个洞!”有胆大的定睛细瞧,吕小舍的天灵盖赫然有个不知被什么钻出来的洞,宽如儿臂,里边竟似是空的。蜀山派一个长脸汉子蹲身察看,皱眉道:“他的脑髓好像没有了。”硬天师驳道:“里边黑麻麻的装满了东西,不是脑髓是什么?”蜀山派一圆脸汉子道:“就算是中毒,脑髓也绝不会是这个样子。”硬天师道:“那你说这黑麻麻的是什么?刚才好像还没多少,突然间就多了起来,像血似的快要往外喷……哎呀不好!”

他突然大声怪叫,把众人吓了一跳。但见硬天师急纵而退,忙不迭的避开一股猛然从尸体的头颅中喷射而出的怪异黑烟。黑烟源源不断的涌向空中,在众人愕然而望的目光中迅速弥散开来,顷间满空皆是攒攒而动的飞虫。三清师太变色道:“是食尸蛾!”

蜀山派一黑脸汉子心中忽省,叫道:“大家快逃!这些蛾子咬着了必中尸毒……”混乱中,一名海盐帮汉子满身虫子的扑了过来,狂叫道:“救……救我!”众人只是没命价乱奔,那还顾得上他?

但林子里似乎无处可避飞虫,众人只奔了片刻,皆感心慌头晕,相互一看,每张脸色均是隐隐发黑。三清师太道:“这儿到处布满瘴气,大家都已吸进了瘴毒,切勿乱用真气,以免毒性攻心!”眼看飞虫铺天盖地的覆近,众人正感绝望,不知是谁说道:“只有躲进那几间屋子,方能暂得一避!”众人一听,便往小院奔去,身后飞蛾紧追而至。

硬天师率先窜进院内大屋,不住的高声催促其他人快进来好让他关门。李逍遥轻功虽差,但此刻人人皆中瘴毒,谁还能有胆运用真气使出轻功?是以他人虽小,脚却不慢,并非最后一个逃进屋里。李逍遥刚跑了进来,硬天师便率领吴奇隆和一个山西客赶紧闭门,突然有人在外大力拍门,叫道:“等等我,等等我!”硬天师道:“别理他!”海盐帮一人不禁说道:“像……像是何老三的声音!”李逍遥转面一瞧,屋里只剩了两个海盐帮的人。马君武听那人叫声惶急,忍不住说道:“快放他进来!”

吴奇隆听见门外嗡嗡之声已近,不禁迟疑道:“师兄,不……不能开门!”马君武伸手按住门拴,沉了脸道:“怎能见死不救?”打开门,只见满天虫影陡然覆降下来,门外那人摇摇晃晃的正想挤进来,硬天师突然瞧见他衣衫上爬满了黑色怪虫,立时飞起一脚将这人踢了出去。吴奇隆和那山西客赶紧把门闭上,只听外面惨叫声不绝于耳,直过了半晌才突然没了声息。

马君武不禁脸色惨然,沉重的叹了口气。硬天师领着李逍遥和两个山西客四处检查门窗是否已然闭紧无误,听着外边扑翼撞窗之声没片刻间歇,屋里的十人皆是不由的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蜀山派那三人取了解药出来,分给各人,说道:“这是本门自备的九节菖蒲丸,及时服用,可解赤毒、尸毒、瘴毒以及其他毒丝。”众人分别取用,连声称谢。硬天师见三清师太自坐不理,忙拿了解药求她服下,他自己却瞧也不瞧蜀山派的药,鼻孔朝天哼道:“最近老子养尊处优得多了,偶尔中点毒也没什么。”三清师太素知他脾气古怪,虽在心中关切,却不好相劝,她服了蜀山派的解药,便坐在硬天师身旁,冷冷的瞪他一眼,说道:“养尊处优多了,不知可还记得本门素心诀?”

硬天师笑道:“那是师父当年传给软骨头的逼毒疗法,老子嫌太罗皂,哪有工夫记下?”三清师太提掌按住他的后背,绷着脸道:“你有大师哥一半的耐性,便不会只学了这一堆没用的硬功夫。”硬天师其实也晓得龙虎山真正的绝学乃是法术而非武功,只因他的性情使然,既不用心修练道术,嘴头上也是从不认输,当下他又感不服,正想辩说一番,三清师太已凝神运功,帮他用素心诀的调息之法驱除体内毒性,因怕扰乱三清师太心神,以致毒性反而攻入她体内,硬天师只得闭上嘴巴。

吴奇隆服了解药,心神稍定,说道:“这次真是多亏有三位蜀山派的朋友仗义相援,否则我等真是要束手无策了。还未请教三位怎生称呼?”蜀山派那长脸汉子道:“大家皆是武林同道,不必客气。在下姓齐,单名一个云字。”吴奇隆面露钦佩之色,拱手道:“原来是川中赫赫有名的‘追云剑’齐大侠,久仰久仰。那么旁边这二位莫非是‘飞天神雕’刘飞刘侠士以及‘寒山雁’余玮余侠士?”旁边那两人连忙还礼,一时满屋皆闻互道仰慕之声。

李逍遥虽然惊魂未定,置身于这干讲江湖豪客当中不禁也是心生豪壮之气,眼望蜀山派那三位剑客,暗思:“蜀山,我从小就听茶客们说起。据说蜀山之上住着许多得道的剑仙,他们能御剑飞行,一斤斗云翻八万多里。婶婶总说那些传说是骗人的,原来我还真见到了剑仙弟子,而且一下就是三位!唉……”他想到自己今生多半无缘得上蜀山学剑,不免大感遗憾,转脸瞧向硬天师,不由又想:“虽然龙虎山不咋地,可是我连龙虎山弟子也不是。”

蜀山派那三人早闻马君武之名,刚才又见过他出手,剑术造诣委实非同泛泛,上前见礼之时由衷的说了几句仰慕之言,马君武想着门下弟子下落不明,眼下多半已然凶多吉少,心情沉重,不由摇了摇头,说道:“马某无能,愧对门下弟子。今日这一场劫数,还望三位侠士同硬天师、三清师太齐心协手,否则此间众人绝难安然渡过。”硬天师在武林中也算大有来头,齐云等三人在蜀山也早有耳闻,但他们彼此间心怀芥蒂,谁也没理会谁。

众人闷坐一会,听得外边虫声似是静了些,但想一时未必会散去,只盼挨到天亮再作打算。李逍遥闲极无聊,坐在角落里想了一会婶婶,不觉拾起脚边一根树枝,拿在手上比划。马君武突然走了过来,在旁边瞧了一阵。李逍遥正要丢了树枝,马君武问道:“你如何会使我点苍剑法?”李逍遥脸上一红,低声回答:“我……我见你跟别人打架使的剑法甚是好看,便记了在脑中。”马君武哼了一声,问道:“你是龙虎山弟子?”李逍遥正不知如何回答,吴奇隆突然走过来道:“小子你知不知道,依武林规矩,偷学别派武功是犯了大忌!”

李逍遥心中一怔。只听吴奇隆又寒着脸道:“按规矩,该立时废去你的武功。”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道:“我……我没学过武功。”马君武面现讶色:“龙虎山怎会没传以入门武功?”硬天师突然冷冷的说道:“传不传武功,那是软骨头的事。这小鬼虽说偷记了你几招剑法,但他既未学过武功,你们想废也废不了。何况老子坐在这里,若是老子不想取这小鬼性命,谁也别想动他一指头!”吴奇隆大声道:“你讲不讲理?”

硬天师悠然道:“有谁听说硬天师讲过道理?”众人不由对视苦笑,皆知此人毫无疑问正是个硬心肠、臭脾气、不讲理的老怪物。吴奇隆不禁怒道:“就算你不讲理,放着这么多成名豪杰在此,岂能任由武林规矩因一人而废?你自恃武功高,我师兄却也不见得便输给你!”硬天师冷笑道:“令师兄剑术精明,却不敢来惹老子,只在那儿以大欺小,真是了不起之至。”吴奇隆涨了脸道:“我师兄要废这小孩武功,那是依足了武林规矩。即使咱们要动起手来,也在所不惜!”

三清师太突然在硬天师背后说道:“硬心肠,你和姓马的动手,蜀山派那三人势必帮姓马的。这场架打起来我们可有得瞧了。不管今日谁输谁赢,以后龙虎山跟蜀山剑派就是做定了死对头。你为了师侄这么做,大师哥想必感激得紧。”硬天师哼了一声,心下暗忖:“老子绰号‘见死不救’,可别有名无实。为软骨头的徒儿打一架绝不合我意,但这好像关涉门户之争,不为龙虎山这面老招牌干一仗总也说不过去。只是马君武这鸟厮剑法不弱,加上他师弟以及蜀山那三个剑法也算了得的鸟人,我和小清以二对五虽说输是输不了,要赢只怕也不大轻易,除非老子一下场就使出重手,先狠狠的毙掉其中两三人……唉,这一来恩怨就结得深了!”他既已决意动手,当下先用眼光搜寻下手的对象。吴奇隆见他凶狠的目光投到自己面上,不由得心中一凛,暗暗警戒。

李逍遥没料到自己随手比划几招竟会招致这等一触即发的危局,正觉心中惴然,马君武突然淡淡的道:“谁说我要废这孩子武功?”众人闻言皆是一怔,吴奇隆不禁说道:“师兄你……”马君武哼了一声,转面瞪着李逍遥,凝视片刻,说道:“没练过武功,尤其是用气之法,上乘剑法你很难学会。”众人不由的都望着马君武,猜不出他究竟是何意图。

马君武又道:“你把你记住的所有剑招,再使一次给我瞧瞧。不要紧,有多少使多少,错了也没关系。”李逍遥哪里还敢,马君武只得温言道:“是我要你使的。”李逍遥见他目中露出期切之意,似无怪责之色,犹豫一阵,提了树枝便比划几下。初时有些战战兢兢,招数也甚生硬,马君武指点了几句,李逍遥便使得渐渐流畅了起来。等他实在没法再比划下去了,马君武才说停手。李逍遥望着他,心中仍然不安。

马君武微微仰面,闭目片刻方道:“我出手时总共使了二十二招剑法,你记住了十一招。其中使错了三招,似是而非的有两招。”李逍遥脸上一红,垂头不语。马君武瞧了瞧旁边一脸茫然之色的师弟,心下不由暗叹:“不说我收的一干门徒,就连当年我与吴师弟等一帮同门在括苍山学艺时也无人能有此资质。”

他想了想,又向李逍遥说道:“这些剑法非经师父亲授,单凭在旁边看看,以你的聪明虽能勉强记下招式,却领悟不到每一招中的剑意和暗藏的诸般变化,其实还是没有多少用处。”李逍遥道:“是。不过我用你那招‘丹凤三点头’先是打赢了恶狗,后来又刺伤了吕小舍,还……还是有用的。”

马君武问道:“可知我使的二十二路剑法,你为何只记得住其中十一招?”李逍遥想了想,道:“许是那十一招好学些罢?”马君武微微摇头,向吴奇隆瞥了一眼,道:“不见得。比如‘丹凤三点头’那招吴师弟就总也学不来。”李逍遥望了望吴奇隆,暗猜:“许是他笨得紧。”

马君武缓缓说道:“点苍剑法无不以内力运剑,你所记不住的或不会使的那十来招乃是历代传下的正宗点苍剑法。”李逍遥心道:“原来我学到的全是些不是点苍正宗剑法的垃圾。”硬天师突道:“老马,另外那十一招是哪儿来的怪招式?”马君武面孔微侧,问道:“硬天师,你说那十来招如何?”

硬天师想了想,道:“老马,你别不高兴。我说你开始时那十几招狗屁正宗点苍剑法老子全不在乎,不过后边却来了一串莫名其妙之极的乱剑,这十几招倒像有些名堂了。其中便有那什么‘凤凰三点头’,老子就有点儿挡不住。先前老子不怎么当你这点苍掌门是一号人物,哼!不过这十几招乱剑我倒是佩服得很。”吴奇隆听他出言有辱及本门武学之处,不免怒形于色。马君武却微微一笑,说道:“硬天师是有眼光之人。”转视吴奇隆,沉吟着说道:“吴师弟,点苍派日渐式微,并非本门百年来没有人才,也不因为本派技不如人。这些年我常在想为什么?拘泥不化,墨守成规,一百年不求变通,这才是本门衰微于当世的最大原因。”

吴奇隆面现茫然之色,望着师兄的面孔,耳边尽是不住冲击门窗的风声和虫声,不明白马君武此时为何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硬天师突然一拍大腿,道:“老马!这些怪招莫非是你自己创出来的?”马君武没有回答,却向李逍遥说道:“你没修练过本派内功心法,正宗的点苍剑法你是学不到的。你所记住的只是几招没有门派的剑式,现下我把余下的招式补全,共是一十八式乱剑诀,你记下了。”

说着,伸手取过李逍遥手里的半截枯枝。吴奇隆忍不住说道:“师兄,按规矩不能当众传授本门武学……”马君武道:“门户之见。”提起枯枝,凝在半空,使剑之前不禁又向李逍遥望了一眼,目光交触之际,李逍遥心中不由的一阵激动。但听硬天师冷冷的说道:“这小孩怎么也算是软骨头的门下,马君武你传他武功不要紧,但那老家伙心胸最是狭窄,一定把这事当做对他的莫大羞辱,日后必会寻你干上一仗!”

吴奇隆也在马君武耳边劝道:“是呀,使不得。师兄,听说那软天师法术诡异,手段残忍。咱们行走江湖,门下弟子散居各地,犯……犯不着招惹这等无谓的烦恼。”李逍遥见马君武手中的枯枝缓缓垂下来,不禁暗感失望:“这事儿又得黄!”

马君武目光投来,见到李逍遥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情,他心中不禁转念:“从小我就在失望中长大。我既说要传他这套剑法,为什么要令这孩子失望?”手影微晃,枯枝虚点,说道:“我只使一次,好生瞧着。”转身反刺一剑,口中念出剑诀:“不必拘泥于出招顺序,这招叫‘追悔莫及’。”

李逍遥精神一振,急忙专心致志地边看边记。硬天师又在旁边威胁道:“老马,你竟敢公然争抢我龙虎山传人,这笔帐软天师跟你没完,我硬天师少不了也要找你点苍派打上一架,这叫‘软硬兼施’!”

马君武淡淡的说道:“活过今晚再说罢。”旋身虚指,剑意浑如一弧弯月当空,突然间斜卧在地,枯指却从胁下歪点而出,说道:“对影自怜。”接下来是“悲痛莫名”、“黯然失色”、“心乱如麻”、“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左右为难”、“肝肠寸断”……

硬天师起初喋喋不休的满口嘟囔,待得多看了几招,渐渐的张大了眼睛,满心惊奇之情实难言状。眼见马君武每招似是无意而为,随手挥就,与先前和他交手时见到的那些剑招又不大一样,似是而非但更加神妙难言,非但毫无章法,简直笨拙可笑,旁边那几个蜀山剑客已快要忍俊不禁,在硬天师看来那只因他们没有象他一样亲自领教马君武这套乱中取胜的怪异剑法,是以尝不出其中的诸般滋味。他越看越是心痒,眼见马君武使到第十招“乱象纷呈”时,出招稍有迟疑,他再也忍不住,跳起来道:“第十一招叫什么?‘丹凤三点头’呢?”

众人均觉好笑,想:“这种剑法有什么可看的?想来马君武不过是存心逗那小孩玩玩,不料旁边还有个老傻瓜当了真……”突然一个山西腔在西屋惊叫道:“窗……窗破了!”众人均跳了起来。但见屋中翼影纷晃,那些食尸蛾乱涌而入。

硬天师和李逍遥浑然未觉凶险逼近,只是定睛瞧着马君武使剑的身影,惟恐漏了一招半式。马君武突觉虫声雨点般泼洒而落,心中却不禁想起当年他失意至极之时,独自走在长街,浑不顾头上大雨如浇的情景,手中枯枝急荡,剑势突急,说道:“第十二招——‘失魂落魄’!”

大片飞蛾犹如豆子般被这一招所激发的剑气扫荡而落,沙沙的撒了满地。马君武剑势越来越快,一时风声大作,李逍遥不由后退靠墙,仍感呼吸受迫。只听马君武连声喝道:“第十三招‘意乱情迷’!第十四招‘苦不堪言’!第十五招‘不知所措’!第十六招‘不测风云’!第十七招‘无力回天’!”

硬天师大声喝彩:“好!老马,真有你的!想不服你都不行!”吴奇隆在西屋突然叫了起来:“师兄!师兄!不好了……”声音惶急,似乎情形不妙。马君武陡然停住剑势,满身大汗淋漓,稍一凝神,方才见到满地皆是他手中枯枝扫落的死蛾。

刘飞双手各举着一把燃烧之物走进来说:“幸好大家齐力把窗子破的地方赶紧又堵严了,不然真难想像……”因见旁边的人都抽动鼻子,显是他手中之物烧起来气味难闻之故,他便解释道:“没想到这些九节菖蒲烧起来,屋里的蛾子全死了。早知该多带些在身上……”硬天师哪有心思理会他,忙着向马君武问道:“原来你把‘丹凤三点头’的剑意化入了几个新变着里,第十八招是什么?”

马君武正要回答,一个山西客在内屋叫了起来:“许……许多死尸!”马君武等人连忙过去察看。李逍遥跟在后面,脑中仍想着刚才所记下的剑招,起初数招并不难记,那时马君武为了让他看得清楚些,故意使慢了剑招,到了后来,因见情势凶险,为了帮李逍遥等留在厅内的人驱打毒蛾,他不得不使出快剑。李逍遥虽然聪明过人,一时间要看清这等迅若旋风闪电的剑招已然艰难,更别说全记住那些稍闪即势的诸般变着了。硬天师没留意李逍遥满脸的苦恼之情,在他身旁说道:“你记了多少,改天快告诉我,免得将来老子和马君武见面打架又吃他的亏。”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这些乱糟糟的剑法真的管用吗?”硬天师瞪眼道:“当然管用!你这小子不会内功,本来无药可救。学会了这套剑法连鬼都怕你。哼,老马这家伙太过精明,先前没对我用足了这套剑法,不然我能看得更清楚些……”李逍遥想:“对你使足了这套剑法,你不早翘尾巴挂那儿啦?”

走入西屋,迎面一股极大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硬天师和李逍遥不禁“哟!”了一声,忙不迭的后退,只见海盐帮的两人蹲在墙边呕个不停,仿佛连五脏六腑也恨不得吐出来洗一洗。李逍遥定了定神,记起这间屋像是那对男女偷欢的地方,而他当时就蹲在窗下。

硬天师几次想走进去都被熏出来,见一山西客扶着墙吐完了又吐,他不禁哼道:“有这么夸张吗?”只见余玮举着九节菖蒲火把摇摇晃晃的从内屋退到门边,脸色苍白的说:“不信你自己进去看……”话没说完就把昨晚的隔夜饭喷了出来。

李逍遥大着胆子随硬天师探头一瞧,但见满屋都是血肉和残肢,他俩不由吃了一惊:“怎会死得这般惨法?”吴奇隆指着一对赤条条的男女尸体,向马君武说道:“瞧他们的肠子都被扯了出来!”

李逍遥突然“咦”了一声,认出并排搁在横梁上的另外两具死尸分别是普道人和追风居士。硬天师显然也认得这两人,不禁搔搔脑袋,喃喃说道:“什么东西能追得上追风居士?”马君武察看了尸体,皱眉道:“每人的脑袋皆被挖了个洞,脑髓却不知去了哪里。这种死法真是从未见过……”海盐帮的一人在隔壁房里叫道:“这儿还有几具尸体!有个胖和尚,好像是铁塔寺那个铁云,还有个女子头上没洞……啊!”

那人刚发出痛呼之声,这边脚快的就奔了过去。马君武和硬天师同时跃入屋内,只见三清师太立在门内一隅,刘飞和余玮各挺长剑将一个衣衫满是血迹的女人逼在墙角。李逍遥瞧见那女子赫然竟是京小蛾,不由一怔,心道:“她没死?”

京小蛾披头散发,此时的神色样貌委实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但见她右边大腿之上破了个大洞,血流如注,若非她突然动了起来,众人简直以为她也是死尸之一。海盐帮的一人在门边叫道:“这贱人用毒针射伤了麻四,快逼她拿解药来!”

马君武让吴奇隆把金梅酒拿给那中蛾毒的海盐帮众,走过去瞪着京小蛾,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怎会这么多死人?”京小蛾目光中突然满是惊恐之情,喃喃的说道:“它……它出世了!它……它连我师妹也杀……”马君武问道:“你说什么?”

三清师太突然冷冷道:“那边死的一个女子是她师妹。哼,这些天蚕教的疯子不知藏在此地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害死了这么多人,到头来却自食其果!”京小蛾目光渐渐狂迷,哑声笑道:“魔兽终于出世了,教主,我们终于亲眼看见了本教自己的魔兽……”众人正自面面相觑,她突然又流下眼泪,哀哀的说:“可是它为什么连自己人也伤害呢?唉,也是我们命中该绝,我身上带的避邪之物偏偏不知怎的失落了,害……害死了小舍……”刘飞在旁边神情不安地问了一句:“你所说的魔兽……在哪里?”

京小蛾喃喃说道:“它……它在这里,也许是溜出去了……本来这院内到处布下了克制魔兽行动的巫咒,不知是哪个生人来过,全搞乱了屋里的布置,咒封失灵了,再也困不住它的凶性……”硬天师向马君武说道:“她在胡说八道对吧?”马君武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疑惑之情。

刘飞又问:“你们天蚕教用什么办法克制魔兽?”京小蛾吃力的抬面瞪着他,冷笑道:“看样子你是蜀山上的人罢,除了我们自家的‘魔兽克星’,神仙来了都没用。你们等死吧!”硬天师沉吟道:“听说名花流有一种‘封神咒’……”京小蛾冷笑道:“你们等死吧!你们等死吧!你们等死吧……”她反反复复的厉声说了好几遍,硬天师不禁变色道:“当心她在念招魔咒!”刘飞反手用剑柄照头一敲,京小蛾登时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余玮心情不安的瞧向硬天师,问道:“你肯定她刚才念的是招魔咒吗?”硬天师咧嘴一笑:“我是猜的。”

马君武说道:“不管怎样总得救她一命罢。”硬天师道:“她这样子还想救活,除非你不是马君武,而是大罗金仙。”外边不知是谁喊道:“这个小房间满地都是一块一块的硬壳!”李逍遥跟着众人奔过去,看见齐云蹲在侧厅一角细瞅柱脚,对着火把自言自语:“怎么满屋都是没见过的古怪咒语?”到了旁边一个黑漆漆的房间,却是李逍遥先前进过的。但见一个山西客举着九节菖蒲火把正在发呆,他脚下满地皆是硬壳。

李逍遥暗暗奇怪:“先前我来的时候好像没见到这么多壳。”马君武一进来就发觉脚下有点异样,抬起脚来,鞋底粘糊糊的沾了许多浆液,却不晓得是什么。李逍遥仰脸往梁上一瞧,见到梁木之上到处涂满粘液,此外还有半只蛋壳。他不由的“呜——”的一叫,众人全往上看,顿时吃了一惊。硬天师骇然道:“这么大个蛋足可孵出一头牛来!”

马君武望着那个架在梁木间的巨壳,惊疑不定的说道:“里边是空的。”硬天师抓着头发,神情懊恼的说道:“最要命的是我们不知它眼下藏在哪里……”齐云的声音突然传了进来:“我找到了一道暗门!”

李逍遥随众人奔了过去,只见齐云手拿火把立在一道小门前,指着地上的锁链说道:“先前这道门必是锁上的,不知是谁这般大力居然扯断了铁链……”硬天师走上去照门就是一脚,说道:“不管是谁,里边定无好事!”

门一倒下,吴奇隆突然悲声大叫。随着火光照入秘室之内,只见满地杂乱堆陈了数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不知被什么猛兽咬食过,每一具尸体都烂得犹如地狱中的恶鬼一般狰狞可怕。而丢在最上一层的那些尸骸身上残存的破衫一瞧便是点苍派的装束。

硬天师捏着鼻子探脑袋进去乱瞧,突然看见墙上筑着一颗巨蛋,他立时跳了起来,叫道:“这里有个没破的蛋!”马君武提剑走入,脸色铁青的说道:“我要看明白是什么东西杀害了我门下这么多弟子!”

硬天师借了齐云手中火把的光挨近巨蛋张大眼睛细看,只见那淡黄色的蛋壳外形粗糙,犹如泥捏而成,凹凸不平,在火光下似是透明一般,隐隐现出里边一团微微动弹的黑影,但就这个影子足可称之为庞然大物。那活物似是泡在黄酒中的一条大了好几百倍的蛇,身上却生有一对巨翼,还长了数根粗硬的节肢,脸上模糊不清,勉强能看出嘴是一条丈许长的粗管,末端尖利有如矛头。硬天师不禁厌恶的咕哝道:“什么玩艺?”

马君武语声微噎的说:“不管是什么,我要让它为我死去的弟子以命偿命……”就在这时,一个低弱的声音在不知哪间屋里断断续续的唱起了奇怪的歌儿:“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灵异开,仙人现,奈河桥上苦相盼,不知……不知归魂已重生……”硬天师变色道:“方家那妖妇又在做怪!”海盐帮一人正要去寻她,三清师太念了声“阿弥陀佛”,叹息道:“不必去了。”只听京小蛾的歌声越来越低,直至终于哑然,但她哼的那一曲凄凄凉凉的“七月间,天蚕变”余音犹在众人耳边久久萦转,“奈何桥头苦相望,不知归魂何所去。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做旧人……”歌曲虽然听来诡异,其中却有一层说不出的愁苦之意,似在含泪低诉天蚕教故老相传的某个凄恻而美丽的传说。李逍遥年纪虽小,却也不由听得痴了,那知日后这样一种悲伤而无奈之事竟会在他自己身上应验了。

马君武心伤门下弟子惨死,愤激之下提剑向那巨蛋刺了过去。齐云、刘飞两支长剑递出,挡住了马君武的剑。吴奇隆“刷”的拔剑在手,喝道:“你俩为何拦我师兄?”齐云向那巨蛋看了一眼,说道:“人死不能复生,两位稍安毋躁。此物极是稀有,留着或许另有用处。”吴奇隆哼道:“你倒说得轻巧!”挺剑刺向巨蛋,余玮从门外抢身闪进,斜伸长剑架住吴奇隆的剑身。

马君武沉声说道:“让开!”剑身微摆,荡开齐、刘两支长剑,闪到巨蛋之旁,正要挥剑斩落,齐云急忙抢身拦在巨蛋之前,横剑说道:“马师傅息怒,七月间,天蚕变。如果天蚕教的传说是真的,这便不是魔兽,而是天蚕。”刘飞也道:“天蚕乃是神异之物,决计可遇而不可求。”马君武伸剑指着巨蛋,怒道:“此物嗜血杀生,明明是一只来自地狱的恶魔,留在世上做什么?”

硬天师突道:“魔域天蚕变的传说我倒也曾听闻,只是情形与眼下所见大有不同。据说天蚕本身已是稀世之物,西南僻远之地却有一些部族将之奉为圣兽,天蚕变则是传说中一门极为诡秘之术,有些人相信用这门秘术可令人死而复生,甚至脱胎换骨,进而长生不老……”马君武冷冷的道:“我虽然身在武林,却并不相信神话。即使是肉眼凡胎,我也不至于会把魔兽当圣兽。”

齐云道:“马师傅,天蚕教徒既在此间冒死蓄养异物,以他们的所作所为决计是为了修炼‘天蚕变’这门失传已久的秘术,就算他们养成的不是天蚕兽而是别的什么,着落在这颗巨蛋上也许可以找到有关‘天蚕变’的一些线索。你知道‘天蚕变’和‘忘情天书’以及‘琅寰秘境’乃是故老相传的武林神话,无论如何我要把这只巨蛋带回蜀山,将来你要报仇,找天蚕教就是。”

马君武哼了一声,脸色愈寒,说道:“原来三位到此却是另有所图。”硬天师也道:“先前说我们当中有妖,这会儿又要做怪,这三个蜀山派的小子不安好心!”齐云忙道:“请别误会,先前我们确是感觉你们当中似有妖气,绝非随口乱说。”硬天师怒道:“这儿连你三位只剩下十人,你说谁是妖怪?我看你们倒有几分妖气是真。”吴奇隆也道:“是呀,妖在哪里?”

齐云苦笑道:“我们的法器被硬天师抢去砸毁了,如何还能感应得到妖踪?”硬天师哈的笑道:“早料到你们会这般说。”他们争执什么,李逍遥在门口自是听不明白,但见巨蛋在火把之下似有动静,他不由睁大眼睛,只听“波”的一响,秘室里陡地发出物体戳破的声音。

硬天师等人就在巨蛋之旁,自也听得真切,争吵声一下停住,只见吴奇隆眼睛突然瞪圆,嘴巴大张,随着瞳孔浊然而白,整张脸急速扭曲变形。“簌”的一声,似乎有根镰钩般的物体从他的后脑勺一拔而出,缩入蛋壳的一个裂洞里。

硬天师、马君武齐声大叫,一个双掌急推,一个挥剑便劈,刘飞、余玮不假思索地出剑阻拦,但听“嘭!”的一声,巨蛋裂开,一道黑影迅即钉进余玮头顶,与此同时马君武的长剑刺入蛋中,众人骤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怪吼,头顶灰土纷纷坠落。

余玮两眼瞪大,眼球急转浊白,身子剧晃不止,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他头上,只见一根透明的粗管牢牢钉住他脑袋,不断有红红的液体吸入管中。

硬天师怒叫:“妖魔鬼怪!”掌力急吐,砰的一声大响,将那庞然大物震得撞在墙上。众人发一声喊,一齐出招攻向墙上那张牙舞爪的大影。那怪物片刻间便被砍得浆汁淋漓,兀自乱挥爪螯,吼声不断。硬天师眼见杀它不死,不由焦躁起来,掌风中多了一道雷声,重重的击在怪物身上,却也只是将它震得一晃。

马君武、齐云、刘飞与硬天师四人联手,各使全身解数,那怪兽仗了甲壳护身和长爪锋利,将他们逼得难以近身。激斗不一会,马君武等四人便感秘室内死亡气息大盛,不由得且战且退。

到了秘室的门口,守在外边的三清师太以及两名海盐帮众、两个山西客也一齐上前夹攻。李逍遥平时虽然胆子甚大,眼前的情形对他而言却是有如梦魇一般,一见那怪虫狞恶已极的模样,他不禁吓得全身一哆嗦,靠在墙角不知所措。

那怪虫以一敌众,兀自挥螯发威,突然喷出一大团腥臭之极的浓液,海盐帮的一人躲闪不及,顿时惨叫着倒地乱滚,转眼间全身烂出无数脓疮,连白森森的骨头也露了出来。硬天师变色道:“小心它的毒液!”因见那怪物毒液厉害,众人哪敢近前。

但见海盐帮那人翻滚片刻便烂成了一堆腐肉,而且冒出许多怪烟,满屋立是弥散了一股恶臭之味,李逍遥感到心口烦恶难抑,不禁张口大呕,其他人也一齐感到头晕欲吐。齐云叫道:“这是尸毒,大伙儿快退到屋外!”三清师太道:“外边还有食尸蛾在候着,如何能出得去?”数张脸上登时露出绝望之情,连马君武也想:“屋中布满尸毒,又难敌这只怪虫,外边除了满天的食尸蛾还弥漫了许多瘴气,不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怪虫突然一纵而近,落在群豪身旁,钩喙猛然啄在一名山西客眉心。马君武怒喝一声,剑势大乱,一招“乱象纷呈”泼头盖脸的抛去,怪虫厉吼声中两只利爪齐断。硬天师叫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大拇指一印,怪虫身体剧震,硬甲之上登时多了一个蜘蛛网般的裂孔。硬天师也是身体一晃,脸上冒出汗珠,喘着气想:“虽没办法把洞打得大些,却……他妈的却也够这怪种受了!”三清师太见那怪虫扇翅欲飞,立时合掌,怪虫翅膀上冒起火焰。众人齐力猛攻,怪虫甩掉那山西客,突然探喙向硬天师戳来。

齐云拨转手中长剑,以“驳剑”之术斜刺里荡开了硬天师胸前的钩喙。马君武挺身飞扑,一招“肝肠寸断”将那怪虫逼得退进秘室之内。硬天师卯足了劲儿发出一张大符,那怪虫向前一撞,犹如撞到一堵铜墙铁壁,嘭的一声又跌了回去。旁边一名山西客连忙关上那道门,迅速拴紧铁锁。海盐帮的麻四往门前的地上撒了一大把毒盐,三清师太则下了一道“不动明王咒”。硬天师仍不放心,往门上“叭!”的加了一道天师符,众人听了一听,门内虽仍吼声不断,那怪虫一时却是冲不出来了。

刘飞点起九节菖蒲火把,驱淡屋内毒气。经此险恶一役,众人均感气力大耗,尤其硬天师、三清师太多使了法力,更感全身有如虚脱。李逍遥见他们累得呼呼乱喘,毕竟把怪虫暂时困入秘室,方感松了一口气。他虽没上阵,刚才却也一样的紧张,此时不免亦是汗流浃背,两腿发软。

齐云摇头道:“不想这怪虫如此难缠!都怪我一时大意,白白搭上了余师弟等人的性命……”马君武目光从齐云、刘飞、硬天师、三清师太、海盐帮麻四、李逍遥以及那不知名的山西客脸上一扫而过,说道:“怪虫随时会破门而出,此屋不可久留。”

山西客道:“可是外边到处是毒蛾……”马君武瞧向刘飞手中的火把,众人立时恍然:“用九节菖蒲开路!”

刘飞却面色惨然的说道:“只剩最后一把了,未必撑得到天亮走出林子……”硬天师道:“赌一赌。就赌这一把!”

困在秘室中的那头怪虫叫声忽高,似欲撞门而出。众人情知刻不容缓,连忙走向紧闭的大门。刘飞开门之际,马君武见李逍遥脸色苍白,似乎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便拉着他冰凉的小手,说道:“不用怕。”声犹未落,门外突然戳进一根钩喙,刘飞眼珠立时浊白。火把“嗒”的掉在脚下。

钩喙迅即缩回门外,只听一声厉吼,大门撞得山响。

霎间每双眼睛里都不禁露出了难以言状的惊骇之情。硬天师急忙往门上贴了一道天师符,退后几步,强笑道:“这一把不必赌了,外边还有一只魔兽!”麻四再也坚持不住,咕咚一声跌坐在地。

一时之间,大门和众人身后的暗门响成一片,两头巨虫随时将要破门而入。

齐云变色道:“可惜没了法器,不然还能多挡一阵!”三清师太瞪了硬天师一眼,冷冷的道:“若是大师哥也在这里,以软硬天师的合体法力,大家或许不至如此绝望。”硬天师道:“他在这儿也没用,因为我和他根本没法合力……”

眼见形格势禁,马君武不动声色地拾起地上的九节菖蒲火把,交给李逍遥,说道:“点苍派今日全军覆没,其实点苍派在江湖人心目中早就亡了。”李逍遥接过火把,不明白马君武话中之意。

马君武瞪视着他,又道:“乱剑诀虽是我所创,其实一招一式无不凝聚点苍剑法百年神髓,眼下虽说不需以真气运剑便成,但日后你内力越强,剑诀威力越大。以你的资质,将来不难从中另悟新意。你学到便是机缘,好自为之罢!”提起长剑,突然破门而出。李逍遥吃了一惊,只听马君武叫道:“魔兽,你害我弟子,马君武寻你来了!”

硬天师失声道:“老马不要命了……”话没说完,身后轰的一声大响,另一头巨虫从秘室里破门撞出,但见一个狞恶之极的庞大黑影先是投在墙壁之上,旋即当头覆盖而下。李逍遥惊呼声中,硬天师祭出天师符、三清师太诅下增长天王咒、齐云施以驳剑之法,巨虫猛然向上一窜,屋顶陡然破了个大洞,瓦片纷坠之际,巨虫已然不见踪影。那山西客也随之消失,只见一顶范阳斗笠从众人眼帘飘荡而落。

李逍遥随大伙奔到门外,不知怎的外边竟然落起雨来,他瞧见手中火把渐熄,不禁惊道:“糟了!”只听三清师太奇道:“咦,那些食尸蛾呢?”众人仰面乱望,果然不曾见到满天的飞蛾。

但见雨中一个人影激旋不休,众人奔了过去,认出那人原来是马君武。雷电一闪,他身前的黑影倏地隐去,马君武挥动长剑,将乱剑诀的剑意挥洒得淋漓尽致。众人奔近时,马君武突然跌了一交。硬天师不禁说道:“老马马失前蹄……”一个庞大黑影骤然从黑暗中急掠而出,迅猛之极的扑向马君武的身影。

硬天师等人出手不及,但见一道剑光从马君武腋下闪出,血珠飞溅,马君武左臂陡然离体。硬天师骇然道:“哎呀,老马怎么自断一臂?”非但众人惑然不解,那巨虫霎间也是一愣,闻到血腥之气,不由得探出钩喙,将那半只断手啄了过去。忽然,数十道剑光乱闪而现,只听马君武一声断喝:“万念俱灰!”数十道剑光刹那间合而为一,却是一缕淡淡的血雾。血雾犹如风中轻烟,稍显即逝。

巨虫厉叫一声,猛然撞落地面。没等它翻身起来,齐云一连三道剑光闪电般驳了过去,随即半空中现出一张天师符,在三清师太的“夜叉神王咒”配合之下,巨虫顿时牢牢的被钉在地上。

李逍遥抢上前去扶住马君武,眼见他半身鲜血淋漓,右腿之上还插着半截虫爪,李逍遥不禁呆了。马君武反转长剑,撑住身体,哼了一声,道:“乱剑诀第十八招看清了没有?”李逍遥点了点头,心下却想:“看是看清了,不过这种自断一手的招式我说什么也是不使的。”其实他心里也知道以刚才的情形,马君武如不自断一臂引开那巨虫的注意,这条性命已然不保。乱剑诀最为致命的这一招,或许也只有在逼不得已、万念俱灰的情形下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硬天师而言,令他大感佩服的反倒不是马君武这一招所显出的凌厉剑势,而是壮士断臂的胆气。

当下,硬天师忍不住说道:“老马,你这十八招拼命的剑法果是厉害,我既不敢当真和你这种人拼命,也是说什么也不会学这种拼命剑法的。”马君武哼了一声,心下却感苍凉:“点苍派混到今天,除了烂命一条还能有什么?”瞪着那只巨虫,问一句:“死了没有?”

齐云同三清师太以及海盐帮的麻四立在巨虫之旁,见它的爪子仍在缓缓伸缩,生怕它突然暴起伤人,连忙又喂了它数十枚暗器。麻四突想:“老子这儿毒盐多的是,何不往它伤口中撒下去?”提了装盐的袋子,上前便撒,巨虫大声嚎叫,把他吓得忙不迭的跳开。

硬天师道:“没有专门制它的法子,咱们杀不死它。就算以法力将它制住,也只是一时半会。”麻四说道:“趁这巨虫一时无法伤人,咱们赶紧逃罢!”马君武失血过多,虽已支持不住,听了麻四之言,忍着剧痛说道:“咱们不能逃。”硬天师瞪眼道:“为什么不逃?难道在这儿等死不成?”马君武咬牙道:“就算要死,也得想法子让它先死。免得……免得附近的百姓遭殃。”硬天师恼道:“你管百姓干什么?要走趁早,休要婆婆妈妈!”转面向三清师太招呼道:“小清,咱们走罢。”麻四跟上去,低声道:“还是自个儿性命要紧。”

马君武不禁叹了一口气,望向立在一旁的齐云。硬天师也瞪着齐云,心下嘀咕:“老子就不信这家伙有种陪老马留下来扮伟大。”齐云提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道:“不能让两位师弟白死。就算要走,也得想个法子把怪虫之尸带回蜀山。”硬天师冷笑道:“何必带尸体,你这么有种干脆把这活玩艺儿扛着走罢。”脖子一扭,“小清,咱们走!”

三清师太替马君武封穴止住血流之势,才微微摇头,说道:“阿宁不能白死。”硬天师不禁一怔。

马君武说道:“硬天师,劳驾你走时把这孩子也带了去。”李逍遥摇摇头,鼓起勇气道:“我不想逃走。”马君武皱眉道:“这儿甚是危险,你不怕吗?”李逍遥脸色虽仍苍白,眼光却甚是坚定,说道:“怕是怕的,不瞒你说,刚才我几回都尿裤子了。可是……我还是不想逃走。”硬天师道:“你要玩虫子别处多的是,休要玩这么大的。”李逍遥想:“婶婶还留在渡口那家客栈里,若是不赶快杀死怪虫,只怕连她也没命。”虽说两腿直发软,仍是大着胆子说道:“我也留下来帮忙好了。免得……免得怪虫害人。”

三清师太冷冷的瞪着硬天师,说道:“硬心肠,你还不走?”硬天师苦笑道:“其实我绝非没种……”麻四突然在后边大声惨叫,众人一惊回首,但见夜空中有物迅速之极的扑翅掠过,麻四血淋淋的尸体却从空中抛了下来。

硬天师大叫:“另一只怪虫!”齐云反手驳转长剑,一串电光急闪而出,空中翼影骤然不见。硬天师正要使天师符法,突然大声惨叫,李逍遥惊得跳了起来,只见一根尖爪插进了硬天师的右腿。原来地上那一头巨虫乘人不备,冷不防探爪蛰了硬天师一下子。

马君武怒喝一声,一招“悲痛莫名”倾力发出,数十道剑光乱飞而去,怪虫登时断了几根长爪。硬天师反手一掌重重拍落,嘭的一声大响,将那巨虫震得远远飞了出去。一长串剑光穿空急飞,巨虫坠下之时身上浆汁激射,犹如数柱喷泉一般。

齐云再次驳剑,三清师太立即以“增长天王咒”相辅,只见一串更加凌厉的剑光犹如霹雳一般劈在巨虫身上,登时将坚甲斩裂。李逍遥隐隐明白:“原来这位师太每次一念这句增长天王咒,大伙儿出招的攻击力似乎提高了许多。但不知她其它的咒语又有什么别的威力?”

马君武又一招“黯然失色”挥出,在三清师太绵绵不断的咒声中,漫天雨点霎间仿佛全变成了剑雨,巨虫坚甲既裂,立时重创于马君武剑下。硬天师憋紧五官,卯足了劲儿陡然发出幻影符,只见一道黄符飘向空中,急骤变大,旋即金光四射,随着一声撕裂夜空的厉吼,巨虫四分五裂。

李逍遥情不自禁的跳了起来,拍手大叫:“漂——亮!”但见马君武等几张面孔一齐向他转了过来,数双眼睛里霎时闪出惊骇之色。李逍遥一怔,突觉一个巨无霸般的黑影笼罩住了他小小的身子。他看着投在地上的爪影,心头不由一阵狂跳:“在……在我背后!”

“逍遥,不要乱动!”硬天师忙道。

李逍遥提脚想逃,极为惊怖之下,两腿沉甸甸的竟然不听使唤了。他想抬头看那怪虫一眼,脖子好像也硬了。只见一条条粘液犹如钟乳石一般慢慢的从头顶上方垂落,凉丝丝的淌在他身上、脸上,腥气扑鼻,熏头欲昏。

硬天师两眼瞪着那头其大如巨象般的魔兽,粗喘着又道:“别动,一动就完蛋。它……他妈的,它好像没瞧见身底下有个小孩子。”李逍遥听见尿水沿着双腿乱滴之声,心中只是大叫:“别光动嘴呀,你们这群王八蛋,快想办法救老子!”他却不知方才那场激斗已然耗尽了马君武等人的大半气力,马君武的乱剑诀虽说不需消耗多少真气,但他重伤之余又连番出招,体力却是几近枯竭。此时连剑也差点握不住,要出手救人自是徒然有心无力。硬天师、三清师太以及齐云方才均靠法术消灭那一头巨虫,每施一次法力,体内的真气随之消耗更大,尤其是硬天师眼下连站也站不住,再想似刚才那般卯足了劲儿憋出几样厉害的法术自是万万不能,以他现在的情形变个小魔术只怕也不灵光了。

但他头脑仍然灵光,两眼一溜就转到了齐云脸上,低声道:“我说,这回就靠你的驳剑之术了。”不等齐云吭声,他又转头向三清师太说道:“师父当年传你的十句咒语,眼下能使的还有哪几样?”也不消由三清师太回答,脑子似比法力灵光些的硬天师便替她合计:“帝释天神咒是最厉害的,但你好像压根儿就没学会。千手观音咒眼下不合用,雷音风神咒倒可帮那小娃娃开溜的快些,只是你身上真气剩不到一半,自然使不了。金刚罗汉咒倒是有助于平增齐云驳剑一击的杀伤力,但也须真气充盈使了方能管用。让我想想看,你还能剩下什么……哎呀不好!糟糕之极!”

他指了指另一边,只见刚才四分五裂的那只巨虫竟然慢慢的合并肢体。按这样的速度,不须多久那巨虫便会死而复活,重新爬起来。

硬天师跺足道:“杀它不死!杀它不死!白费了老子这么多真气……真是糟糕之极!”

李逍遥并没瞧见先前那只巨虫即将复活的情形,也没工夫奇怪头上那头巨虫何以竟没啄他。心下只是乱叫:“硬心肠,就算你这胖子见死不救,总也该拿些身上的法宝出来胡乱祭一祭,纵使不一定真能管用,老子看见了你在忙活儿心里倒也舒服些。要知道等死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咦,法宝?”突然间他想起了身上好像有几样法宝,虽不知管不管用,情急之下忍不住探手入怀,头上那巨虫突觉身下有了动静,猛然把一根软乎乎的触须弯下来乱嗅。

马君武忙道:“不要动弹!它似乎只看得见动的东西,你不动它便察觉不到你在他身下……”因见情势不妙,他急挥长剑,但是剑上无力,相距又在数丈之遥,伤不到那巨虫。齐云也提剑在手,长剑转来转去,因他真气一时凝聚不够,总也驳不出一串剑光。李逍遥心下大骂:“你别光摆姿势啊,摆姿势谁不会?”

巨虫发觉前边有了动静,身体微转,突然喷出一股毒液。齐云闪身急避,巨虫倏地探爪,将他戳个正着,举到空中乱挥。毒液射来,幸好硬天师动作迅速,一手拽起马君武,一手拉着三清师太,纵身斜飞,堪堪躲了开去。

李逍遥趁机赶快拿出怀中之物,未及细瞧,突然瞥见有一根细竹筒掉在脚下,连忙拾起,蓦然只听头上惨叫连声,原来是齐云落在巨虫爪中。李逍遥急忙拿了一张茅山符,念一声“天灵灵,地灵灵,茅山祖师显真灵”,贴在巨虫一只腿上。三清师太捏手诀,盘腿坐地,念一句“夜叉神王咒”。巨虫陡地一下剧震,将齐云远远甩开,咆哮如雷,突然探出脸上的钩喙,向李逍遥一啄而下。

李逍遥着地急滚,避了开去。巨虫身形微挫,倏地一扑而来,李逍遥见那锋利已极的钩喙戳近额头,心中大惊,拿着细管乱打,细管碰在钩喙边缘突然折断。说时迟那时快,管孔中窜出一条小虫,冷不防钻入巨虫嘴里。

巨虫伸出的钩喙突然僵在李逍遥头上,但见这庞然大物身体一阵剧晃,轰然倒地。李逍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兀自呆坐而视,大股浓液不知不觉流到了他身边。这时一道电光忽闪,李逍遥“呀”的一声跳了起来,后退数步,瞧着巨虫瞬间在他面前化为满地浓液,心头只是扑通乱跳。

浓液在雨地上转眼淡去,只见一条乌黑发亮的小蚕缓缓的向前爬行。李逍遥不觉跟在后面,待得抬起眼皮,瞧见小黑蚕爬动的去向正是不远处另一头趴在地上犹如小山般的巨虫。李逍遥心念一动,喜道:“妙极!原来巨虫的克星是这位小不点儿!”

硬天师不仅脑袋灵光,耳朵好像也比别人灵光,闻声奔了过来,急问:“在哪儿?到底在哪儿?你快指给我看……”李逍遥“啊”的一声大叫,抬起脑袋,满脸懊恼之情,说道:“在你脚下。”

硬天师一怔,慢慢抬脚,只见鞋底粘着一泡莫名其妙的烂肉。

李逍遥道:“这下真是太绝了,你一脚踩扁了咱们的大救星。”三清师太过来一问,动容道:“莫非这只小黑蚕便是传说中的极地乌蚕?”李逍遥垂头道:“被胖子踩扁以前可能是。”

硬天师不禁捶胸道:“真糟!糟糕之极!”三清师太寻思:“听阿宁说极地乌蚕乃是虫族三大毒物克星之一,难怪连巨虫也片刻间被它轻易消灭……”她正想乌蚕如何突然出现,只见李逍遥向硬天师问道:“你说踩死了救星之后能有多糟?”硬天师抱住脑袋,咕哝道:“要多糟就有多糟!”李逍遥追问:“那到底有多糟?”硬天师抖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李逍遥背后,颤声道:“脑袋一转不就知道了?”

李逍遥和三清师太不约而同的回头,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只重新立起来的巨虫。

李逍遥大叫一声,转身就逃。硬天师和他并肩飞奔,虽然体胖,跑起来却一点不慢。李逍遥不禁说道:“你怎么能也开溜?”硬天师瞪眼道:“老子为什么不能开溜?”李逍遥边跑边说:“可你是有名的天师呀。”硬天师边逃边说:“谁说有名的天师不能开溜?”李逍遥突然转头往另一边跑,口中说道:“怕了你了!”硬天师见那巨虫挡住前方去路,立刻掉头就跑,说道:“有名的天师偶尔也会害怕一回。”

李逍遥突然问道:“为啥虫子不追别人,却缠着咱俩不放?”硬天师一拍脑门,说道:“哎呀,咱们跑来跑去被它盯住了!”李逍遥一想正是,两人立时刹住脚步。

硬天师小声叮嘱道:“别动弹。”李逍遥低声道:“这个我比你有经验。”硬天师悄言道:“只要保持不动,它会从咱们身旁走过去。”李逍遥道:“也许它会跟咱们比一比耐性。”硬天师道:“比就比。”过了一会儿,硬天师忍不住问道:“你说它是不是已经走开了?”李逍遥道:“不一定。”硬天师又道:“要不回头看看?”李逍遥道:“我不敢。”硬天师咕哝道:“这种滋味真难受!”李逍遥低声道:“你别老是说话!”硬天师道:“也许说说话没事,它大概听不见。”李逍遥突觉身后有些异样,不禁颤声道:“你嘴巴大也别当旁人是聋子。”硬天师皱眉道:“你别动。”李逍遥道:“我哪有动过?”硬天师心中不禁打鼓,问道:“那谁在捏老子屁股?”李逍遥闭紧双眼,咕哝道:“还能有谁?”

硬天师变色道:“它在后边!”李逍遥哪敢点头。硬天师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有没有连你的屁股也捏?”李逍遥含泪道:“它……它用戳的。”那怪虫突然转到前边,面孔凑近,似在端详他们。李逍遥紧闭双眼,只觉两条软乎乎的触须在他脸上蛇一般扭来扭去,嗅过他又嗅硬天师。

这一刻的感受无疑度日如年,但觉时间简直不再流动,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还好他们都没动一指头,巨虫闷哼着又缓缓转到后边,旋即没了动静。两人僵立半天,均感腿酸脖痛。硬天师细听一阵,小声道:“你说它还在不在?”李逍遥道:“回头看不就了啦?”硬天师本想摇头,幸好反应得快,总算没动脑袋,哼道:“老子定力比你高,怎会比你先动?”李逍遥道:“你比不过我。”硬天师道:“姜是老的辣。”李逍遥道:“我有办法让你先动。”硬天师自是不信。

李逍遥便低声道:“告诉你两件秘密:第一,其实我……绝非你那软骨头师兄的徒儿。这身行头偷来的。死在里边那光屁股的才是。吃不吃惊?”硬天师眉飞色舞:“妙极!不过我不在乎。意不意外?”李逍遥道:“意外!但更妙的是第二桩秘密:你丢的那些宝贝其实是我偷了。想不到吧?”硬天师抬手就打,怒道:“小贼,乾坤袋还来……”突听树丛里飕的一响。

李逍遥笑吟吟的看着巨虫在前边狂追硬天师,这才慢慢的扭了扭发酸的脖子,悠然转身便走,心下暗思:“刚才幸好老子先偷了方少奶身上的装乌蚕管子,才干掉了一只巨虫。吕小舍会不会也揣了一根这样儿的管子?”这时雨渐渐的停了,他除下身上沾满泥水的那件道袍,还了本来的装束,正想回去找找看,身旁树丛突然一晃,闪出数道黑影。

黑影倏地逼近,李逍遥陡吃一惊:“这么多妖兽?”转身欲逃,身子却僵住了。他不知这是中了定身巫术的缘故,心头只是狂跳。虽然身子定住了,眼珠子倒是还能滴溜乱转,这时天将黎明,四面青光渐淡,林子里浮着乳白色的雾,但见雾林中影影绰绰的走动着好些浑身皆白的人影。那些人穿着白衫,连双手也戴着白色的手套,头脸罩在白纱之中,肩后各背着一个大木箱。李逍遥正想他们是干什么的,这般装束像在哪里见过,突然听见周围嗡嗡之声大作,待得看清了许多蜜蜂从那些人所背的大木箱里烟似的飘出来,迅即散布四处,李逍遥怔然之下,方才明白:“养蜂人。”

旋即他又有些疑惑:“这儿怎会来了许多养蜂人?他们不怕妖虫吗?”突见一只蜜蜂嗡的一声飞来,却落在他鼻头上。李逍遥顿时痒得难受,却又无法抬手驱赶。就在这时,一人突然站在他面前,虽然面上蒙了一层白纱罩,却似在隔着纱罩端详李逍遥。他憋得正急,忙以眼色示意,眼珠子转来转去,瞅一瞅鼻头上那蜂,又瞅一瞅面前那人,又现出央求之色。

那人悄立一阵,缓缓抬手,李逍遥鼻头上那只蜂嗡一声飞到那人戴了白手套的手背上。李逍遥心头登时一轻,突见那只蜂身上花纹甚是奇怪,绝非寻常所见的蜜蜂。那人手腕翻转,蜂滚入他摊开的手心。霎间,蜂腹一个金黄颜色的美人脸图案赫然闪入李逍遥眼瞳。

他眼光一闪,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屋子里,听见方少奶说道:“我听人家说,西域一带有一种食蛾蜂,唤作‘美人蜂’,身上有美人脸的天生图形。真人你瞧……”她小心翼翼地拈一支发簪,翻动那蛹。李逍遥低头一瞧,蛹的另一面隐约有个淡淡的人面图案。

旋即眼光一阵迷惘,恍恍惚惚的好像看见先前满天乱飞的食尸蛾在围攻那几间屋子之时,何以竟会转瞬消失殆尽。李逍遥一时觉得好像明白了一些其中的缘故,一时又觉得什么也不明白。立在他面前的那人手影微晃,在他眼前划个圈圈,李逍遥身子一震,不由的坐倒在地,突然间又能动弹了。

他爬起来正要逃跑,无意间瞧见前方树丛后火光跳闪,着火的地方似是两处,较远的那一处焰光烛天,烧的好像是方少奶的庄院,眼前这片火光则是从天蚕教徒蓄养魔虫兽的那座小院升起来的。

李逍遥心中吃了一惊,不由得想到受伤的马君武等人。他暗暗担心他们几个此时的安危,正想跑过去,但见人影微微一晃,那白衫人挡在面前。李逍遥见这人其实身材不高,瘦瘦弱弱的仿佛风都可以把他吹倒,心下自是不惧,说声:“借光。”伸手便推,奇怪的是手还没碰到那人身上,全身又僵住了。李逍遥突感这种情形简直就像梦魇一般,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谁?”

他虽然问了出来,却也料到那人根本不会回答。这些人行迹诡秘,怎么可能轻易自露底细?

但他好像又错了。恍惚间一个低低细细的声音钻入他脑海:“无忧。”

李逍遥不禁心中一怔,那声音接着又钻进耳朵:“你是谁?”李逍遥不由自主的回答:“逍遥。”

那人似是一怔。旋即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李逍遥不由自己的答道:“捉妖。”那人似觉好笑:“世上……有妖么?”李逍遥道:“真的有!刚才就有一只这么大的从我面前跑过去,追那胖子。”那人似觉好笑:“真的有?”李逍遥问道:“你呢?在这里做什么啊?”那细声细气的声音道:“捉虫。”李逍遥眼珠一瞪而直,随即转了转,笑道:“哦……了解,了解!”心道:“这叫做换种说法,那也不无不可。”

忽然,树丛里有人叽哩咕噜的叫唤一声,李逍遥面前那人似也叽咕叽咕地回答了一句什么话。李逍遥不禁一楞,等那人又转回脑袋,忍不住问道:“你……你们在说啥?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那人似笑非笑地回答:“他们找到了一只大虫子,说是完事儿了。”李逍遥又是一怔。

树丛里又叽哩咕噜的叫唤起来,声音似是有点不耐烦,那人慌忙应了一声。李逍遥眼珠子转了转,问道:“是催你走吗?”那人似是微觉奇怪:“你怎么知道?”李逍遥道:“我觉得是。”说话间他又看见有几人好像在林子不远处来回走动,手里拿着管子似在喷什么。喷出来的却不是火和水,像是一种乳白色的烟雾。那烟雾在林间久弥不散,飘过来的带了一缕奇怪的香气,李逍遥闻着这样的香气,不知为何脑子里渐渐迷糊起来。

那细细的声音钻入耳朵,问道:“你多大了?”李逍遥转回目光,却卖个关子:“这是很私人的事情,我不一定会告诉你,除非你和我有所交换……”那人说道:“我十三岁。”李逍遥心想:“原来和我一般大。”嘴上却道:“我没兴趣知道你的年龄。所谓的交换指的是,掀开你那神秘的面纱。”

“好啊,”那人倒很爽快,出乎李逍遥意料的说。“你先说。”

“我十三岁,”李逍遥道。“轮到你!”

那人正要抬起手来,李逍遥突然想到一事似有不妥,忙问:“等一下!你会不会让我看过之后再杀我灭口?”那人似是一怔,随即说道:“我没想过。”李逍遥问:“究竟会不会?”心想:“这事要搞清楚,有危险我就不看了。”那人摇摇头,随即问道:“真的想看?”李逍遥既觉没有性命之虞,好奇之心再难抑止,说道:“不论面纱后面是美人脸还是骷髅头,我都有兴趣知道。这太刺激了!”

那人轻手掀开面纱,李逍遥看到的是一张什么也没有的脸,没有五官,什么也没有。

这简直就像做梦一般,他惊诧得口一下张开,突然间眼前一片模糊。再张开双眼时,只见一张很难看的脸拉得长长的凑过来瞪着他。

李逍遥“啊!”一声跳起来,但见天已大明,正在吃早餐的许多客人全都回头瞪着他。他摸摸脑袋,转动眼光,发觉自己躺在屋角一张长凳上,全身酸痛。那张拉长的脸朝他瞧了一阵,说道:“好个小骗子,昨天你说要一两银子去给老娘买汤,却在这儿睡大觉!”

“昨天?”李逍遥摸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看了看婶婶的神色,脑子里竭力回想昨天的事情。

只听外边有人叫道:“有船来了!”

李逍遥迷迷糊糊的跟随婶婶上船之际,心中委实纳闷:“昨天我怎么就躺在客栈里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现在……”渡头熙熙攘攘满是挤着上船的人,天气放晴,地上犹有夜雨余痕。一个脸容愁苦的黑衣尼提了一只竹篮子悄立人群边缘,篮子里有一对小花猫目光莹莹的望过来。李逍遥边走边看,远处却有不少官差在林子外边三三两两的似在忙碌什么。

上了渡船,突听岸上有人边跑边叫唤:“小清,小清,这么多年你为何不肯见我一面?”却是一矮胖道士。李逍遥趴在船舷边瞧得有趣,黑衣尼姑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就不见了。船家起锚撑竿,李逍遥转回身子,却被挤过去的客人撞了一下,怀中落下一个酒瓶。他伸手接住,心中却惑然不解:“我身上怎么会多了个瓶子?”正要打开瞧一眼,婶婶却抢了去,顺手往他脑袋来一爆栗,骂道:“又偷酒喝!”开了瓶盖一闻,咦了一声,咕哝道:“里边是汤。”随即瞪李逍遥一眼,说道:“哪儿来的汤?”

李逍遥茫然的摇了摇头,心下猜想:“或许是昨晚从厨房里偷来的……”婶婶又给他头上一记火辣辣的爆栗,骂道:“你准是昨儿又偷了酒喝,才醉到现在。你这小混蛋,好的不学,净学些坏东西,不是偷就是骗……”唠叨半天,终究是喝了瓶子里的汤,咂着嘴道:“隔夜的汤,太凉!小混蛋倒也不是全没良心……”

李逍遥笑了笑,心中忽有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似是窝了很久的一个疑问,他摸了摸后脑勺,挨到婶婶身边,小声问道:“婶婶,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妖?”

注:前一章原题“仙乡云梦无归路”,本章原题“天师兰陵欲渡妖”。

第三章 灵岛求仙(上)

船体突然一震,众人登时东倒西歪。但见数名黑衣人窜身跃出,挺剑急刺而来。李逍遥大吃一惊,望后便跌,脑袋重重的撞了一下。爬起来时,却置身于荒野之中,他不由得摸摸脑后,原来在树根上磕个大包。他暗觉奇怪:“难道是作梦?”背后突然发出异声,李逍遥猛地回首,投在地上的影子微微一晃,倏然变成一只爪影张舞的妖魅。他心头登时一凛:“世上真的有妖!”

那只妖魅作势欲扑,李逍遥后退一步,心道:“看我的!”信手而指,一道剑光“嗖”的从后背“大椎穴”闪出,半空激转数圈,向那妖魅射去。魅影应声消失,却化做一缕黑气逸向西北天空。李逍遥心道:“我已经变得这么厉害,能不追吗?”手指微点,一柄长剑停在脚下。他立在剑上,伸手一指前方,说道:“追!”长剑立时升空而起。

李逍遥平生初次尝到了御剑飞行的滋味,不由意兴风发,心下一乐:“我终于成为剑仙了!”穿云乘风,不多时已飞过千山万水,到了云端之上,前边出现一片山峰,缥缥缈缈的迎面而来。李逍遥一路飞去,但见峰头云雾缭绕,隐隐约约现出一个洞口。他想那妖魅必是逃进此洞无疑,立时御剑飞入洞内。眼前一团漆黑,他在洞内乱飞之际,突然一头撞到石壁之上。

“叭!”的一声,他掉了下去,浑身在洞底的硬石上摔得生痛。但见一只老妖立在身前,恶狠狠地瞪着他。李逍遥大骂:“老妖婆,我可不怕你!”正要挣扎起身,老妖唠叨不停地招来了一群其状有如大狼狗般的妖兽,将他团团围住。

李逍遥心中顿生绝望之情,老妖猛然凑近,厉声大叫:“李逍遥!李逍遥!好你个小混蛋……”李逍遥哪敢睁眼,口中乱叫:“哇哇,作恶多端的罗刹鬼婆,小爷既然落到你手里,要杀要剐不用多说……”突然脑门上又挨了重重的一敲。

他一惊而起,一时不知身在何处。那张凶恶的脸孔凑到眼前,骂道:“李逍遥,你皮痒啊?成天睡懒觉也还罢了,叫你起床,竟敢骂我是老妖婆!”伸手掐他耳朵。

李逍遥揉揉眼睛,瞧清了站在面前的原来是婶婶,不由一怔,忙申辩道:“不是呀不是呀,我骂梦里那个……”李大娘道:“又作白日梦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整天疯疯癫癫的,也不学学做正经事!”李逍遥爬起来摸摸后脑勺,心中一阵迷糊。他本是好端端睡在床上,这时却躺在床前的地上,想来必是李大娘又像往常那般悄无声息的摸进他房间,冷不防用锅勺把他敲了下来。他摸着头上的大包,不禁苦着脸道:“婶娘,你不要每次叫人起床都拿锅呀、铲呀乱敲一通,会吓死人的!回回都这么折腾的话,别说是这张一点儿也不牢靠的木床,就是整间房子也要被你拆了。”

李大娘道:“不这样叫得醒你吗?好歹你也跟村里林师傅学过几个月木工活儿,床不牢自己动手修一修不就好了?就只会削些木刀木剑玩儿,整天学你爹舞刀弄剑,没个定性,这么游手好闲,将来哪家姑娘肯嫁你做媳妇?”

“那倒也不一定,”李逍遥道。“我爹不是娶了我娘吗?江湖上谁不羡慕他们这一对‘鸳鸯侠侣’?将来我也像他们那样武功高强,行侠仗义……”

李大娘没等他说完就“当!”的一声给他脑袋上来一锅勺,瞪眼道:“想得倒挺美!像你那爹娘咱李家就真绝了。想当年,你娘随你爹回家生你,倒也住上一阵子,却和你爹一个样儿,女红针绣一概不做,就只会跟着你爹疯。说是夫妻俩出门闯荡江湖,结果丢下你这惹祸精,一去不回。还不是我这老太婆省吃俭用的开了这么一家小客栈,才把你拉拔到这么大,谁料养出一个懒鬼……哼,你又想学他们那般不务正业,老娘岂不是白替你爹娘养你这么多年?”

李逍遥抬手猛擦头上敲痛之处,心道:“你是怕我一走了之不养你,才故意编这堆话来吓唬人。我爹娘绝非你说的那样……”李大娘一面替他整理床上乱糟糟的被子,一面数落道:“睡到日上三竿倒也罢了,起了床也是啥好事也不做就知道疯疯颠颠,有书也不去念,活儿也不帮我干,嗨!你今年都十八岁了,还是这般教人操心。瞧人家李小明,媳妇儿娶了孩儿也生下了,小明他老娘多省心?还有邻村的萧大奋,乡试之后又去赴京赶考,赶明儿中了状元回来,不定有多风光?又比如王小虎……”

李逍遥忍不住道:“别比如了。不是我不肯念书,你知道的,那书塾实在不是人去的,远在十里坡以北还走十八里,一路上不断被妖怪整,到了那儿又得挨先生罚这罚那,你不晓得去念一趟书简直比唐三藏上西天取经还辛苦。至于李小明,你瞧瞧他娶的是啥样儿的媳妇,他那媳妇看起来比你还显老!生的小孩跟菩提老祖一般!我没办法祝贺他。还有那萧大奋,虽说书念得好,可他要是不请我当一趟儿保镳,别说上京赶考什么的,到了村外准得往乱葬岗上葬……”李大娘反手往他头上“咣!”的又敲一锅勺,说道:“不是我说你,就你事儿多。就算不比读书、娶媳妇儿,人家王小虎那份孝心你也没法比!”

李逍遥眨了眨眼道:“王小虎?”李大娘道:“你别欺他年纪小,他可比你强太多了。老王生重病那会儿,大夫们都没辄儿了,小虎这孩子听人说海上有一仙岛……”李逍遥接口道:“岛上住着仙女,仙女有灵丹妙药,小虎为了替父治病不惜冒死出海,结果讨得仙药回来治好了他老爸的病对吧?这种故事你们都编得出来?就算全村人都信我也不信。”李大娘“当!”的又敲他脑袋一勺子,瞪眼道:“小虎可不是你!他说的话当然比你可信太多了。何况老王的病真的痊愈了不是,大宇说这都拜小虎求来的仙药所赐,大宇的话你都不信?唉,换作是我生病,那也甭指望你……”李逍遥笑道:“指望归指望,那也得看人家仙女给不给我面子。”

“就知道嘻皮笑脸!”李大娘眉毛一竖,呼的一勺子拍了过去。这下李逍遥早有准备,侧头闪过,但见铁光一闪,锅勺反兜而下。李逍遥道:“我闪!”斜身避开。李大娘叫声“嗨呀!”追着便卯。李逍遥道:“我再闪!”一斤斗翻上桌子。李大娘横拍一勺,李逍遥足踝一痛,登时站立不稳,李大娘提勺等着他一头栽下来,但见他情急之下,突然窜上了屋梁。

李大娘仰面说道:“你有这本事早该帮我修房梁了。”李逍遥坐在横梁上,笑道:“这是被你逼出来的,婶婶。”李大娘哼了一声,道:“老娘逼你做别的事儿怎么不做?”李逍遥翘腿一晃,悠然道:“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儿。”

李大娘道:“你呀,游手好闲是出了名的,要不是这回我忙不过来,才不指望你这懒鬼来帮忙呢!今儿客人不少,你帮不帮忙啊?”李逍遥道:“给多少工钱?”李大娘恼道:“亏得老娘含辛茹苦一手把你这没良心的拉扯大,叫你帮着做点儿事,居然跟我算价钱?”李逍遥笑道:“开客栈哪有像你这样儿的?连个小伙计也舍不得请,大大小小的事儿全归咱俩包干,末了还不免挨你锅勺,这就难怪咱一年到头没几个客人了,婶婶。”李大娘道:“就是因为这样,今儿咱们才得好好招呼呀。快些下来帮忙,省得客人不高兴。我先出去忙活儿了,你赶紧来就是。”

见她匆匆走了出去,李逍遥不禁寻思:“一大早就有客人上门?对于俺们这僻远小村来说,还真是稀客。却不知是怎么个稀法?”抱着墙柱一溜落地,对镜一瞧,铜镜里立着一个浓眉大眼的十八、九岁少年。李逍遥嘿嘿一笑,心道:“没想到我原来是这般帅!”脑袋微摆,只见头上竖起一根乌亮的小辫子,摇摇晃晃的垂到脑后,他不禁叹道:“这个年代男儿都留发髻这叫流行,偏偏婶娘给我弄一个这样与众不同的造型,摆明了是教我在小妞们面前糗到没话说。”

虽说发型越瞧越觉不趁心,他却懒得解开另结,伸手到镜子后边摸了摸,取出自己的诸般物事,无非是止血草、木鞋、净衣符等物。又到床铺底下乱翻一会,找到的杂七杂八细小物事全倒桌上。粗略一瞧,东西倒不少,这些年来四处顺手牵羊,银子到手便光,其他有趣的物品都收集在床底的小箱子里,诸如还神丹、驱魔香、忘魂花、还魂香、雄黄、弹弓之类,前些时候还有一本什么《击剑歌》,大概是小时候得来的,还有一块满是油腻的布巾,没怎么翻就搁一边不去理会,后来再打开箱子,居然被虫蚁啃得没法看,只得丢掉。其中却有个小袋子,记得这是自己数年前随婶婶出门回来身上就有了的,但怎么都想不起如何得来。他也懒得动脑子,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支很是陈旧的木剑,随手比划了几下,心想:“婶婶总说这把木剑是我小时候削的,我却不记得自己啥时削过这把木剑了。小时候玩得疯,许多事情记乱了,好比那颗水灵灵的弹珠就不记得丢哪儿了……”把木剑放回去,顺手拉开床底下的一块木板,露出一个洞口。

李逍遥笑吟吟的探头瞧了瞧,心道:“跟老林学木匠活儿最大的好处谁也想不到!却不是削些没用的木头玩意儿,而是造机关。老林大概也想不到。嘿嘿,不如就从这里溜出去罢……”他本想钻进去享受一番自己忙了几晚上的杰作,突听婶婶又在外头叫唤,催他赶快到楼下帮手,他随口答应了一声,掩回洞口的木板,心道:“有了这个秘道,今后我每晚往外边溜,就不必再走楼梯以致惊动住在楼下的婶婶了。现在先不忙用它,等夜里从这秘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婶婶耳朵再贼也休想在楼下堵我回来睡觉……嘿嘿!”

他换了衣衫走到房外,只见婶婶在楼下店堂里笑脸招呼客人:“唉呀,客官你老还真是有眼光有格调,瞧咱这家客栈既干净又舒适,连店小二的造型都这般独树一帜……逍遥,你还楞着干嘛?”

李逍遥答应了一声,楼下一人粗着嗓门说道:“方圆几百里也就只有你们一家客栈,想挑也没得挑呀。”李逍遥心下不禁暗笑:“其实原先邻村也有一家,却是萧大奋他老爸开的‘潇洒庄’。婶婶生怕他们从路口那儿抢走了生意,整天发愁。还是我有办法,三更半夜溜去扮了一连三晚上的鬼,吓得他们连门都不敢开了。”

他下了楼,见店堂里坐了四五桌外乡人,不由暗暗纳闷:“怎么突然到了这般多人投栈?”瞧这些客人衣着神态显然不是同一路的,虽然身边各带包袱,却也不像寻常行商。他正要多瞥几眼,有个客人突然阴恻恻的说道:“这个店小二怎么贼眼溜溜的只会盯着人看,连声招呼的话都不会说?”

李逍遥垂下目光,却已瞧见了说话之人是个翘下巴的瘦子,身穿一件宽大的葛衫,两只手大如蒲扇一般。和他坐在一桌的另外两人头裹青巾,目光阴森的瞪了过来。李大娘陪笑道:“客官您别见怪,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一点规矩没有……小二,给客人斟茶!”

李逍遥“噢”了一声,提壶斟茶,一边暗暗留意另外几桌客人的样貌。左手边那一桌有五人,全是黑衫大汉,坐在那儿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右手边的一桌只有两人,乃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一个脸色如同朱砂一般,另一个却是脸色发青。

一双筷子突然夹住了李逍遥的手腕。他心中不由一怔,手上的壶嘴微偏,热水登时斟离杯子。但见一人嘬口微吹,杯子突然自己移到壶嘴之下,堪堪接住了斟向桌面的水箭。李逍遥瞧见那人是个头挽方巾的三十来岁文士,这人虽说衣着文雅,相貌也算英俊,脸上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斜斜划过半边面孔,从右额直伸到左颔。伸筷夹住李逍遥手的却是坐在文士身旁的一个褐衫少妇,她生得甚为清秀,脸上除了几粒浅浅的雀斑,并无其它疤痕,只是右边衣袖空空荡荡,少了一条手臂。

那褐衫少妇伸筷夹着李逍遥的手,瞧了一眼,冷冷的说道:“这只手生的倒是好看得紧!”李逍遥想把手缩回来,那知纹丝不动,心中不由暗奇。正不晓得这妇人想做什么,门外传来马蹄声。褐衫少妇放下筷子,说道:“莫非点子到了?”旁边那五个黑衣汉子不由得把手摸向身边的包袱,李逍遥瞥了一眼,见那些包袱既长又鼓,显是藏有兵刃。

李大娘迎将出去,只见两个锦袍男子一齐飞身下马,负手仰望门额上“李家客栈”的牌子。李大娘忙道:“唉呀,今天真是什么风吹的!两位客官快请里边坐,逍遥!啊不,小二!快出来帮客人把坐骑牵马厩里去伺候着……”李逍遥想:“马厩?咱有吗?”慢吞吞的走出来,正要牵马,突然一道劲风背后拂来,他双腿一麻,不由得跌倒。

但见一个白皙面孔的锦袍男子微振袖袂,正眼不瞧他这一边,哼道:“不必了。”另一个锦袍男子干咳一声,说道:“各位朋友都到齐了吗?”店里传出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点子没到,我们来了又有何用?”

李逍遥想:“原来他们全是一伙的,却在这儿等什么人。哎呀不好,可别在我家打架!”那锦袍男子说道:“适才在道上遇到海盐帮的人,说是有人看见点子在萧家庄外出现。”说完,两人已坐回马背之上,扬鞭而去。

李逍遥爬起来朝他们背影唾了一口,只听那褐衫妇人说道:“咦,该不会是走漏了风声,点子有了防备罢?”李逍遥转身进门,但见那面有疤痕的文士目露思索之色,哑声说道:“他既然应约而来,十里坡山神庙之会自是不能不露面。”

一个老者问道:“宇文先生,你是说那厮怎么都得露面了?”那文士沉吟道:“我最大的担心倒不是为此,山神庙之约防的须是对方另有布置。”那阴恻恻的声音道:“不错。咱们这便先去候着便是。”几桌人纷纷起身离去。

李大娘见这干人说走便走,居然连店也不住了,脸上不由露出失望之情。李逍遥望了望门外,心下暗思:“十里坡山神庙会有约会?那可是我的地盘……”转回身子,李大娘的手伸了过来,瞪眼道:“拿来!”李逍遥问道:“拿什么拿?”李大娘提手便卯,骂道:“休想瞒过老娘的眼睛!刚才你往旁边这一蹭,我可全都看见了。拿来!”李逍遥只得拿出一个荷包,笑道:“原该孝敬你先。”李大娘接过荷包,眼圈突然一红,骂道:“你这小贼真不知好歹!虽然茶水钱没得收,我心里也是窝火得很。可你怎能偷人家客人的钱呢?待会别人回头找上来看你怎么办……”

话没说完,脸色突然变了,两眼盯向门口。李逍遥连头也不必回,瞧见地上有数条黑影徐徐移近,心下不由暗叹:“乌鸦嘴就是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看来老子今儿得练练挨扁的功夫了……”先抱住脑袋,慢慢转身,眼光由下往上移,只见门口高高低低的立着三个人影,站在最前边那一个身形既高且粗,脸庞黝黑,目露精光的瞪着他。

李大娘一脸堆笑的迎上去,甜甜的招呼道:“哎哟我说!难怪呀难怪,难怪今儿院里喜鹊叫得特别欢,原来真有稀客大老远的光顾咱这方圆几百里内独树一帜的李家客栈……逍遥,啊不,小二!”

李逍遥瞧着这几个衣着怪异的外乡人,眼见并非先前那一伙,虽然放下了心,却是不迭的暗暗称奇:“稀奇稀奇真稀奇!不知这是哪国人?”李大娘百忙中飞快探头到他耳边说道:“手脚给我放干净点,别招惹了这些苗子,到时哭都来不及。”脸上笑容不改,手帕乱拍的说道:“三位大爷,快里边请!”

那三个身穿黑衣衫的苗人目光警惕地将客栈上上下下扫视几遍,随即瞪着面前这一老一少。为首那黑大汉口齿含糊的咕哝了一句:“两间上房。”口音甚是生涩怪异,就像很少和别人说话一般。李逍遥见他们满身挂着数不清的铁片和大大小小的银环,每走一步便叮当乱响,正看得眼直,李大娘在旁拍他一掌,说道:“快领人家去看房呀,还楞着干什么?”

李逍遥问道:“我领人看房,那你干什么?”李大娘瞪他一眼,道:“我去厨房准备饭菜啊,这会儿天快黑了还能干啥?”李逍遥道:“好啊,顺便连我的早点也一并搞定就妥。待会儿我下来吃。”转身招手道:“上楼吧你们,还楞着干什么?对了,楼梯有没见过?”黑大汉先迈出一步,后边那两个青衫苗人慢慢跟在后边。李逍遥见他们三个行走的姿势古怪,心下不由暗笑:“没见过!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似的……”

到了楼上,李逍遥故意放慢脚步,看着那苗人大汉直挺挺的走向东面最后一道门,他才叫道:“那间是我住的。”苗人大汉直挺挺的转身瞪着他,后边那两人也跟着直挺挺的转身。

李逍遥信手一指:“这间和这间,你们的。”苗人大汉直挺挺的走进其中一间,李逍遥道:“这间是大房容易迷路,熄灯后可别找不到床噢。我还是替你导游一下罢……”正要跟入,门突然关上了,险些磕扁了他的鼻子。

李逍遥呆了一下,转回身子,那两个苗人瞪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之色。李逍遥眨了眨眼,问道:“要导游吗?”两个苗人面无表情的瞪眼而视,半天没有反应。李逍遥只得转身欲行,突见一只手从后边伸了过来,提着一吊微微晃动的钱。

李逍遥飞快转回身子,眼睛瞪着钱说:“声音悦耳,光彩夺目。不知客官有何吩咐?”一个腮长黑痣的苗人面无表情的说道:“这间客栈我们包下了,除了老板和伙计,其它不相干的人全都给我请出去。”李逍遥眼睛盯着钱道:“小店今天没别的客人,各位客官……啊,不!请问各位大爷们还有啥吩咐的?”那苗人道:“以后没有我们的吩咐,不许闲杂人等上楼来,知道了吗?”李逍遥道:“是,这容易。有我住在楼上鬼都不会来。”那苗人点头道:“很好,这些银子你拿去,往后这几天只要你乖乖听我们的话办事,赏银不会少了你的。”李逍遥飞手接过那吊钱,说道:“好嘞!”把银子在手中一掂量,差不多有五百文,他不禁心花怒放:“哈哈,真是遇到财神爷了!”苗人又道:“记住,没我们分付不许进来。”李逍遥点头:“好的。”看着两个苗人直挺挺的并肩走进房门,李逍遥心道:“这样走法不挤死你们!”但见两个苗人的身子本来决计不能并排的进那道门,却不知如何已到了门内,直挺挺的并肩而立。李逍遥正自探头探脑,婶婶却在下边叫唤。

他跑下楼来,瞧见李大娘在门口向一个满身酒气的化子叫嚷。他连忙翻身跃过几张桌子,落在门边,问道:“婶婶,你又欺负人啦?”李大娘气呼呼的说道:“谁欺负谁?天下焉有是理?这老酒鬼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赖在这儿讨酒喝,却又没钱给。不给他酒喝就躺着不走,老娘拿大扫把拍都拍不动……”李逍遥道:“你给他不就结了?”大娘瞪眼道:“你请客?你掏钱我就给。”李逍遥道:“今儿你生意做得这么大,不如还是你请。”大娘摆手道:“去!总之我不管啊,你摆平!”转身又进了厨房。

“我摆平就我摆平,”李逍遥懒洋洋的趴在桌上,瞧着躺在门边之人。但见此人长得奇瘦,一身长衫其脏无比,年纪约莫四五十岁光景,两眼半睁半闭,脸色甚是难看,若不是口中喃喃说话,简直不像一个活人。李逍遥伸脚在那张死样活气的脸上一踹,说道:“天下焉有是理!你没听见大娘说吗?焉有是理!”

那酒鬼有气没力的咕哝道:“酒……我只要一口酒!一……口……酒……”李逍遥跳起来一脚踩下,那酒鬼毫无反应,只是来来回回的咕哝那些话,而且含糊不清。李逍遥想:“不痛?唉,看来这疯子只要酒不要命。没办法!”伸手抓住酒鬼便往外拽,打算先把他丢门外再说。本以为这酒鬼全身上下没几两肉,管保一摔便飞,那知他怎么拽都无济于事,就是使出吃奶的气力又拉又抱也纹丝不动。

李逍遥累得一交坐倒,吐了舌头不住乱喘,心下大奇:“怎么钉住了扯都扯不动?”但听那酒鬼呻吟一阵,突然大叫道:“酒!给我一口酒喝!”李逍遥走开了片刻,拿了个瓶子回来,小声说道:“喝吧,别给我婶婶瞧见。”那酒鬼忙不迭的抢过瓶子,张口便是一通狂饮。

李逍遥捂口大笑,满脸得意之情,心道:“酒是吧?昨晚老子也喝了一宿,连撒出来的也都是黄汤罢……”那酒鬼脖子一扭,“噗!”的一喷。李逍遥登时满脸尿水的呆在那儿。只听那酒鬼满地乱滚的叫道:“酒……求求你!我只要一口……不然就死了……”

李逍遥正要跳上去多踹几下,大娘却在厨房里叫他。他只得去了厨房,先探脑袋到水缸里洗了洗脸,只听大娘说道:“先别理会那酒鬼。把桌上的饭菜给楼上的客人端去罢。记住别偷吃啊!”

李逍遥端了酒菜上楼,敲那黑大汉的门却没开,只得端进另两个苗人的房间。那两个苗人伸手抓了一把饭菜塞入口中,连声称赞好吃。李逍遥道:“那是没错的。婶婶当年差点儿被大行皇帝选进宫当厨师,只是不幸被我三叔先下手了,才没法儿去京里。她的手艺那自然是没法说……”两个苗人点头称是,其中一人拿了李逍遥送来的酒尝了尝,皱眉道:“什么酒这么难喝?一点味道没有!”李逍遥道:“哦!大爷有所不知,此酒乃本地名产桂花酒,出品人乃是本店老板娘李桂花,清香甘醇无比……呃,我指的是酒的味道,连当朝的贵妃娘娘杨玉莹都爱喝的不得了呢。嘿嘿,所谓清酒清酒,味儿就是淡淡的……”心下却在暗笑:“清你妈酒!这是我昨晚偷吃时兑上凉水的货色,能好喝才怪!”

苗人丢了酒瓶过来,说道:“汉人的酒没法喝!还是喝咱们自备的好了。”李逍遥接住酒瓶,见一苗子从身上摸出个黑皮囊,拧开塞子,香气扑鼻。他不由得凑上去道:“好香!看来苗人酿的酒的确有些门道……我可不可以也尝一口?”

两个苗子对视一眼,道:“可以。”把皮囊里的酒倾了一些在李逍遥手心。李逍遥定睛一看,手心里的白酒中赫然爬着一条蜈蚣。

他一溜烟逃下了楼,半天没缓过劲来。想着刚才见到一个苗人居然手抓蜈蚣放进嘴里大嚼,他不由的汗毛直立,扭头朝楼上骂一声:“变态!野蛮人!”迈脚便行,突然“啊!”一声摔了一交。爬起来瞧见原来是那酒鬼躺在地上绊着他,李逍遥不禁恼道:“你还赖在这里?”

那酒鬼奄奄一息的说道:“酒……求求你……没酒我一步也走不动,想走也走不了。只要一口就行……”李逍遥一脚踩在他肚子上,道:“有种再说一句?”那酒鬼口吐白沫的说:“喝一口就……就走……求求你……”李逍遥无奈,拿出那瓶苗人不喝的掺水酒,说道:“怕了你了!”

那酒鬼伸手来抢,李逍遥却闪了开去,说道:“就一口啊,你自己说的。喝了就滚,可别耍赖!”那酒鬼连声答应,李逍遥便给他酒瓶。谁知这酒鬼脑袋一仰,瓶子就见了底。李逍遥接了空瓶一瞅,恼道:“这样也叫一口?”

那酒鬼突然神采奕奕的站了起来,大笑道:“说是一口就一口,我酒剑仙向来说话算话,可没多出一口。”李逍遥陪着嘿嘿两声,说道:“不过我有被耍的感觉,你说该怎么办?”

“好办,”那酒鬼笑道。“我喝了你的酒,这条老命就算保住了。怎么说都得谢谢你,不过我酒剑仙从不欠人情,既然喝光了你的酒,又没钱可付,总得给你留下一样东西才说得过去。”

李逍遥警告道:“可别跟我耍花样呀,告诉你!三更半夜要我去这去哪这类放鸽子之事最好休提。还有,别骗我说你有绝活儿要传给我,年年都有酒鬼这样说,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那酒鬼笑道:“除了喝酒打架,我哪有什么绝活儿可传?看在你是个小机灵份上,这样罢,正好老道身上有件小玩具,送了给你玩儿罢!”

李逍遥正想说:“老子可不是天天盼玩具的小孩儿。”突见酒鬼手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打开时里边居然有一枝小白剑。他不禁“咦”了一声,凑脸细看。那酒鬼说道:“这是老道儿时之物,如今一大把年纪了也用不着,你为人虽不怎么样,给我酒喝总算我的救星,便送给你罢。”

李逍遥道:“我要这玩意有啥用处?这把剑小得跟牙签似的,给婶婶刮脚毛都使不上……”那酒鬼哈哈一笑,道:“蜀山的飞剑可不是用来刮脚毛的,日后你有危难时,只须默念一句:“飞剑何在?‘便可缓解一时之厄。不过可别丢了。“李逍遥一怔,不禁眨眼道:“什么什么?蜀山?”那酒鬼突然间已到了外边,漫声吟道:“御剑乘风来,除魔天地间。有酒乐逍遥,无酒我亦颠。一饮尽江河,再饮吞日月。千杯醉不倒,唯我酒剑仙。“李逍遥奔到门口,那酒鬼却已人影不见。那只黑色小匣子留在桌上。李逍遥不禁朝门外唾道:“滚你的罢,千杯醉不倒?老子没和你比试过,牛你先吹着。“转身拿了那个小匣子打开一瞧,小剑还在。他想拿出来瞧个明白,谁知怎么使劲也没法取出匣中小剑,倒也倒不掉。李逍遥既奇又恼,丢了匣子在地,用脚乱踩,那支小白剑犹如牢牢铸在匣底一般,始终不动分毫。

李逍遥想起酒鬼之言,心下不禁暗骂:“说什么飞剑何在,准是骗老子。这玩艺一点用没有!”本想丢出去,忽听婶婶又叫他,答应了一声,将匣子随手揣怀里。

“小混蛋,”李大娘坐在灶前忙活,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头也不回的说道。“你要是有空的话,就去帮我买几斤新鲜的虾回来。要是市场买不到,就向打鱼的船家们问问看。”

李逍遥本来面露难色,正想托故推掉,却见婶婶拿给他五十文钱。李逍遥不禁低声说道:“呼……还好。”大娘瞪他一眼,问道:“你在嘀咕什么?”李逍遥揣了钱道:“没事儿!我马上就去……”大娘叮嘱道:“记得哦,要新鲜的才买。”过了一会,见李逍遥还在旁边玩火,她不禁皱眉道:“别愣在这里,帮点忙罢。我都快忙不过来了!”

李逍遥出了门,心下盘算:“怎样才能既有虾拎回来,又不花这五十文钱呢?”经过井边,那几个洗衣、喂鸡的村妇见了他,不免交头接耳,议论不休。李逍遥想:“一定又没好话。不是说我怎么怎么坏,就是说李大娘如何如何苦,懒得理你们!”突然眼睛一亮,瞪着一个穿木屐喂小鸡的绿衫少妇,心道:“头一回看到阿珠不穿袜子,原来她的肌肤这般白……”不由的走了过去。阿珠嘬口叫唤:“咕……咕……快快吃,快快长大喔……”李逍遥见她红樱桃般的嘴唇呶起来甚是好看,不禁童心忽起,脚尖微挑,地上一块鸡屎飞了过去,粘在阿珠脚背上。

眼见阿珠忙不迭的提起裤腿去井口洗脚,李逍遥捧腹不已。来福婶在旁边白了他一眼,问道:“嗨,小李子,你婶婶还在店里头忙啊?怎么没见她来洗衣服……”李逍遥假意帮阿珠提水冲脚,随口答道:“是啊……今儿一大早就来了一伙人要住店。”来福婶叹道:“李大娘真是劳碌命啊!”李逍遥道:“是呀,洗白白。”故意将手一偏,把凉凉的井水倒在阿珠裤子上。

阿珠身子一激灵,连忙挽高了裤腿。李逍遥正要得寸进尺,听见旁边洗被子的旺财嫂说道:“喂,你知道吗?听说卖盐的老王上个月生了一场怪病,所有大夫都说没得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来福婶道:“怎么了?老王还活得好好的啊!我跟他买盐巴,可没少算我一文……”旺财嫂道:“那是他的儿子小虎跑到仙灵岛上,死求活求的,结果岛上的仙女给他一颗仙丹,老王吃了仙丹,病马上好了一半。”来福婶道:“真有这种新鲜事?呵,看不出来,小虎子还真行哪。”向李逍遥瞟去一眼,李逍遥忙着往阿珠身上倒水,没工夫理会。旺财嫂道:“常言道,好人有好命,而且老王平日一向乐善好施,应该是老天有眼……哎!哎!我说小李子,你这是干嘛呢?甭在哪儿拿我侄媳妇寻开心……你还来!”抓了一张板凳作势要丢过去,李逍遥这才一溜烟跑开了。转身往另一边走,迎面又见三五个大婶坐树下编草绳,也在那儿叽叽歪歪,眼睛直往他这边瞪。不消说又是在非议他了。

李逍遥装做没听见,仰了面只管大摇大摆的走路,无意中踩到一只脚,那人“啊”的一声弯下腰去。李逍遥低头瞧见一个穿蓝裙子、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他不禁讶然道:“李香兰?”那少女蹙眉道:“唉呀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李逍遥飞快的朝四下望望,赶忙把蓝衫少女扶到草屋后边,那少女红着脸道:“你……你想干什么?”李逍遥笑吟吟的望着她,低声说道:“让哥哥帮你看看痛在哪里好不好?”那少女笑骂:“全村人都说你坏,你呀,是坏得可以了。又想趁机使坏是不是?”

李逍遥瞪眼道:“什么叫‘又想趁机使坏’?亏你说得出,香兰。咱俩可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不说‘青梅竹马’,总该‘两小无猜’。你怎么能够苟同世人对我的误解呢?”香兰推了他一下,说道:“不跟你说了,我要帮我爹干活去。”李逍遥不禁叹道:“看着你一年比一年长大,就快没人陪我玩儿了。”香兰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别光知道玩。”李逍遥拉住她手,笑道:“别忙走,不如陪我去捞虾?”

香兰道:“那可不行。我家还有好多活儿没人做呢,谁能像你这么闲?我大姊今天天没亮就起了个早,烧了一大锅甜粥,也不知是弄给谁吃的……”正要走开,想了一想,又招手叫李逍遥过来。李逍遥凑过去,在她耳边笑道:“回心转意了?”香兰红着脸迟疑了一下,瞥他一眼,说道:“回头你来找我,有一样东西送你。”说完便要逃走,李逍遥连忙说道:“不如现在就给我罢,省得吊我胃口……”旁边一扇窗子突然打开,有个老者叫道:“小李子,你在跟我说话吗?”

李逍遥掩回窗子,转脸寻不着香兰的身影,本想走开,却又转念,瞅瞅四下无人,便从窗子溜入屋中,正自翻箱倒柜,那老者摸索着走过来说:“小李子,是你吗?”李逍遥知他是个眼睛不行的,便没理他。那老者在他身边找一张椅子坐下,边咳边说:“哦,我说逍遥老弟,你有没有看到我家小虎子啊?这孩子又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这么晚了还不知道要回来……”李逍遥翻不着值得一拿的东西,懒得再寻了,心想:“这村里哪一户没给我光顾过几百次,有得拿早不拿光了?”转身往窗外爬,听那老王头在里边说道:“小李子,看见小虎帮我叫他回来啊!”

李逍遥边走边想:“到底香兰要送我一样啥东西呢?”不知不觉走到一户人家墙外,听见里边有人轻声招呼小鸡,他心中一动:“原来她在家里。”忍不住攀着树爬到墙头,往里一瞅,只见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衫的少女在院里撒谷喂鸡。那少女年纪比香兰大了一、二岁,皮肤白皙,身段也显得更见丰满,那件衣衫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就像熟透了的石榴果一般。

她随手撒着谷粒,口中轻轻哼着小曲儿,突然听见墙头传来“嘘、嘘”之声,抬头一瞧,看见李逍遥趴在墙头望着她。

那少女不禁低声说道:“小心!”李逍遥索性蹲在墙上,问道:“小心什么?”那少女只是摇了摇手。李逍遥歪着头道:“你说什么?要我小心啥?你爹这时候又不在家……”话没说完突然脚底一滑,却是踩着了一大片青苔。“噗!”的一声跌入院里,肩上的衣衫被旁边的柴禾枝搭了一下,立时破了个口子。

那少女连忙扶起他,抿嘴道:“瞧,我说什么来着?”李逍遥不顾疼痛,笑道:“原来你叫我小心是要我别摔着……哎哟,压坏了你新编的鸡笼。”那少女从屋里取出针线和药油,教李逍遥在旁边坐着,看他手肘青了一块,不由瞪他一眼,蹙眉道:“鸡笼子坏了可以另做,人摔坏了可就……可就……”脸蛋一红,下边没话了。

李逍遥拿了药油自己搽,笑道:“打什么紧?我又不是第一回摔……不过,我是头一回为了看你而摔着。”见她垂下眸子,神情似羞似嗔,李逍遥心中大乐,暗想:“手到擒来,手到擒来!”那少女默默的拿了针线缝他肩上破了的衣衫,却没多少话语。李逍遥想:“秀兰和她妹子性情全然不同,她妹子自小和我最玩得来,她却总是跟大人一起干活,没香兰那般玩得,可是两姊妹对我一般的好,这是没说的。”

秀兰咬断线头,问道:“今儿怎么没往村外玩儿去?”按往常这个时候,李逍遥自是不大轻易在村内露面,是以她微感奇怪。李逍遥把婶婶要他买虾之事告之,秀兰说道:“天不早了,赶快去罢。别让大娘在家等着。”想了想,又道:“李家哥哥,我……我在家里熬了一锅腊八粥,你和李大娘要是有空,晚饭后就过来一趟吧,尝尝我的手艺。”李逍遥道:“好呀,当然……秀兰姐煮的点心是出了名的。我婶婶说啊,上回吃了你请的红豆汤,嘴巴直甜到现在呢。哈、哈、哈!”秀兰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嘻……一定要来喔!”李逍遥又爬上墙头,秀兰在底下叮咛道:“过会儿记得跟大娘来喝我熬的粥罢。”

李逍遥想:“粥,有啥好喝的?”跳下墙头,没走几步,突见香兰立在面前。他不禁一怔,香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李逍遥眨了眨眼睛,道:“堵你呀。”香兰绷着脸道:“但好像是我在堵你哎。”李逍遥忙道:“谁堵谁还不是一样?对了,香兰,你说有东西要送给我,在哪儿呢?”香兰瞪他一眼,道:“这会儿我没空。”

李逍遥见她又要走开,忙跟上去道:“那啥时才有空?”香兰边走边说:“我家既要耕地,又种西瓜,还要晒谷,还有好多好多事儿,我爹年纪又大了,家里就我和姐姐俩个,哪儿忙得过来啊?”李逍遥道:“我家那么大客栈还不是我跟大娘俩人搞定?”香兰道:“是吗?谁不知道这些年来你家的所有活儿全是大娘一个人忙乎,你呀!在家里干的活儿还不如我姐姐去帮忙做的多呢。”李逍遥道:“话不能这样说吧?没我保护大家,十里坡的妖早就把你们全村人全搞定了。”香兰笑道:“十里坡哪有妖?我天天去打柴,怎就没撞着?这会儿林师傅正在哪儿修篱笆呢,说是夜里有野兽咬坏篱笆,不定是你弄坏的。”

李逍遥叹道:“大家对我的误解实在是太深了,除非下一场六月雪,方能洗清我的冤曲……”香兰瞟他一眼,说道:“我爹说,你就是这样的了。”李逍遥问道:“还说了我什么?”香兰道:“哪有工夫说你?他说呀,得赶紧给我和姐姐找个有力气、能干活的,以后我俩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李逍遥寻思道:“有力气、能干活的?该不是你家要买牛吧?”

抬起眼皮,香兰已去得远了。他迈脚便行,突见树下堆着几个西瓜。眼见左近无人,他正想抱一个就溜,瓜田里有人大声咳了一下。李逍遥立时皱起了脸,转身时却是面带欢笑,说道:“李大伯,早啊!”瓜田里一个老头儿直起身子,哼道:“天快黑了你还早?小李子,不是我说你,年轻人应该勤快些,可别学人好吃懒做。李大娘也真辛苦,守这么多年寡,自己一个人经营这间客栈,还把你一手带大,你啊!应该好好孝顺她……”李逍遥一边倒退而行,一边点头称是:“是,李大伯,我知道啦。”那老头又道:“不是我爱说你,你也这么大了,还整天不正经似的,该找份活计,老老实实做人才对。”

李逍遥道:“是啊是啊,你老说的没错。不过我觉得我过得还可以,不劳大伙儿费心。”正要走开,瓜田里那老头儿瞪眼道:“我看你是没药可救了!臭小子,你别老是来勾引我那两个丫头,我可是只有这两个女儿。”李逍遥道:“我没有哇!李大伯,你别老来糊涂了,是你那两个宝贝女儿常常来巴结我和我婶婶。我只不过是看在邻居的份儿上,逢场作戏、逗她们开心而已……”李老儿气呼呼的道:“啊?你调戏她们?再让我看见,哼!”一锄头猛然落下,深深的刨出了一个坑。

李逍遥后退几步,心道:“威胁我?好,今晚月黑风高之时,我就来勾上一勾,一勾不够还要再勾……”走到村口,树上突然蹦下一人。李逍遥伸手一揪,将那人提了过来,说道:“快让我打一拳。”那人问道:“为啥?”李逍遥道:“不为啥,只是心烦。”那人说道:“你有啥烦的?瞧我一整天在这儿摘果子,摘了还要挑去卖,多辛苦!”李逍遥从旁边篮子里抓了一把果子,说道:“原该先孝敬我。”

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道:“孝敬你是可以的,可别多拿。要知道一把能卖三文钱呢。”李逍遥捏那小孩的脸,说道:“小虎子,我常跟你讲,英雄好汉不讲钱。”那虎头虎脑的小孩道:“不讲钱他们吃什么?”李逍遥提那小孩耳朵,说道:“抢到什么吃什么,明白了?”小虎子道:“小李哥哥,其实你用不着抢劫我。果子嘛,请你吃就是,反正你也吃不了几个。”

李逍遥点了点头,伸手多拿了一把,揣入怀里,笑道:“既然你这么热情请我吃,我怎么好意思太客气呢?”小虎子道:“小李哥哥,你教我做秘道好不好?”李逍遥捏他鼻子,说道:“请我吃几个果子就套我这么高级的本领,亏你想得出!”

“不是呀,小李哥哥,”小虎子忙道。“我有情报跟你交换啊。”

李逍遥放开他,说道:“先说来听听。”小虎子低声道:“今儿萧家托了媒婆向李大伯提亲,听说大伯打算把秀兰姐许给萧家大儿子……”李逍遥摆手道:“再说一条有价值的来听听。”小虎子愕然道:“啊?还有一条……听我爷爷说,阿牛的老娘近日常找李大伯,像是要给香兰姐姐说亲事。”李逍遥道:“这种消息有啥价值?说不定阿牛的老娘找李老儿只是为了买西瓜便宜点儿……”小虎子道:“我觉得他们的样子不像是为了西瓜的事儿……”李逍遥伸手往小虎子脸上一推,说道:“我看阿牛的老娘找李老儿是为了他俩自个儿好,这样就可以把李老儿家的西瓜变成她家的。总之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儿我不感兴趣,走啦。”摆了摆手,径往村外而去。

但见树丛后有半片蓝色裙裾微微一晃,隐隐约约现出一个人影。李逍遥不由一怔,抬手揉了揉眼,那人突然闪了出来,轻手向他肩头一拍。李逍遥奇道:“香兰,你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回头有东西送我吗?怎么转眼就‘纠’的一声蹦到我面前来了……”

香兰笑吟吟的瞟了瞟他,说道:“这么急着要哪?嘻嘻,你看……这件是我亲手缝制的布靴,你穿着看合不合你的脚。”突然脸上一红,从手提的小篮子里取出一双崭新布靴,飞快的塞给他。李逍遥讶然道:“干嘛给我一双鞋?”香兰低了头跑开了。没跑几步又停下来,转头说道:“你不可以跟我爹爹和我姊姊说我替你缝制布靴的事喔。”

李逍遥摸摸后脑勺,望着她的背影,心道:“莫非她说要送给我的东西就是这双鞋子?”低头瞧了瞧手中新鞋,忍不住坐下来试穿,虽然紧了些,比起先前他脚上的草鞋,行走之际倒是舒服得多了。他飘飘然的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朝香兰远去的身影望了一下,心头不禁暗暗欢喜。旋即想到李大伯之言,没来由的竟有些怅茫。

草丛里突然有人唱道:“小李子,志气高,想学剑仙登云霄;日上三竿不觉醒,天天梦里乐陶陶。”李逍遥转头问道:“谁这么了解我?”

几个少年一齐从道旁蹿了出来,为首的一个翘鼻斜眼之辈仰面打个哈哈,说道:“李逍遥,你小子踩进我的地头了!”李逍遥不由后退一步,变色道:“高手?”本想拔脚就溜,不料背后早有两人挡了道,其中一个小辫子笑嘻嘻的说道:“小李子,见了高手哥还不赶快趴下磕几个响头?”李逍遥挺了挺胸,道:“怎么说我也是李家村的成名人物,趴下磕几个响头之类的动作不如还是由你们来代劳罢。”

高手挖着鼻孔说:“不磕头也可以,我最不爱勉强别人了。这样罢,李逍遥,把你身上所有的好东西拿出来给大家分享一下如何?”李逍遥不禁皱了眉头,暗忖:“高手仗着个儿比我大,帮手又多,每次在这条路撞见他,我都讨不了好去。平时还可以想个法儿开溜,今天却一定得过去才能有虾买。唉,他们摆明了是要抢光我身上的东西,抢完了也没那么容易放过我,谁叫我跟他是死对头呢?”

这帮少年来自邻村,李逍遥每到村外玩耍总是免不了遇到他们。其他人倒也罢了,唯独那浑号“高手”的跟过几个师傅练了些武艺,父亲又是大户人家当护院的,自是难以招惹得起。当下,他们眼见李逍遥面有难色,生怕他溜了,一面笑嘻嘻的围上来,一面留意封住他的退路。

李逍遥眼珠子转了转,说道:“高手哥说得对。好东西合该拿出给大家分享,正好我这儿有些果子,不如大家排排坐,吃果果……”高手没等他说完就一巴掌将他打得团团转,下巴一扬,旁边几人立时把李逍遥揪住。

高手冷笑道:“看看你今儿带了什么好东西出来。”抓住李逍遥衣襟猛然一撕,突见几吊铜钱叮叮当当的掉到地上。几个少年登时大声欢呼。李逍遥急想:“这是买虾的钱……”连忙挣扎,那几个少年急于抢钱,没把他抓牢,李逍遥猛然挣脱,说道:“别拿我的钱……”高手提膝一撞,李逍遥躲避不及,下巴上顿时重重的挨了一下,不巧咬住舌头,几乎痛晕了过去。

那几个少年眼见李逍遥流了满嘴的血,好像连牙齿也掉了一颗,不由一齐笑了起来。李逍遥晕头转向的扑到高手身前,高手将他劈胸揪住,往脸上唾了一口,说道:“你不是自称李家村一霸吗?怎么这般狗熊?”探手从李逍遥怀里摸了一阵,搜出一个小黑匣,皱了皱眉,咕哝道:“这是什么玩艺?”

李逍遥情急之下,突然想起那酒鬼所说之言,心中默念:“飞剑何在?”高手打开匣子,瞧见里面有一支小剑,却拿不出来,心下正自烦躁,眼角瞥见李逍遥念念有词,猛然抓起那小匣子照李逍遥脸上一拍而下,骂道:“竟敢暗咒我?”

李逍遥“啊”一声仰面朝天倒地,鼻血长流。高手拿了那小匣子,向李逍遥面前一晃,说道:“下次再遇见你高手哥,记得多带些好东西来,不然见一次打一次!”反转手掌,在李逍遥脸颊掴了两下,率着那几个抢到了钱的少年扬长而去。

李逍遥晕晕呼呼的爬了起来,心下大骂那酒鬼骗他,眼见钱没了,那干人又不知去了哪里,就算高手一伙还未走远,他追上去了又能怎么样?

他到道边水沟洗去脸上的血迹,慢慢的转身想回村里去,但又生怕婶婶责骂,呆立了一会,只得又往渔村方向走去,心下盘算:“钱被抢光了,怎么买虾?”到了集上,天已不早。他想了想,无计可施,只好先到林师傅的铁匠铺,打算老着脸皮讨几个买虾钱。林师傅的学徒远远见他走过来,立时把门一关。李逍遥敲不开门,站在窗外大叫。那学徒在窗内没好气的说道:“林师傅不在家,你来做什么?”

李逍遥问道:“他不在家,你为啥见了我来却不开门?”那学徒道:“怕丢东西,师傅回来怪罪不起。”李逍遥抬脚往门上一踢,怒道:“什么意思?”那学徒在屋里说道:“你回回来,这儿便丢东西。就算林师傅嘴上不说,方圆百里内谁不晓得你小李哥神憎鬼厌?”李逍遥又提脚踢门,怒道:“开门!”那学徒说道:“你再踢我便告诉林师傅,管保你婶婶转眼就知道。”李逍遥无奈,只得恨恨的说:“有你的!”转身便行,一路走一路见什么踢什么,不觉又到了集上,百无聊赖的蹲在道边看着地上几条手指头大小的死鱼。

想起林师傅的徒弟那番话,他不由越来越恨,跳起身来,心道:“不开门是吧?”又回到林师傅屋外,这回却并不作声,只是悄悄猫腰转到屋后,捡了个小木盆,又找来一只桶,往树上瞧了一阵,想:“记得林师傅家这儿有个马蜂窝。”

他爬到树上,找着了那个蜂巢,小心翼翼的用木盆掀落,拿桶接住,猛然一盖,飞快溜下地,心道:“老子把蜂巢往屋里一丢,看你开不开门?”因见背后蜂群追至,他赶忙缩着脑袋,快步抄到林师傅窗下,伸手推窗,不料那学徒为防他在外边捣鬼,早把窗子关严了。

李逍遥正自设法开窗,突觉后脖蛰痛,耳边嗡嗡之声大作,他知道蜂群涌至,骇然而跑。蜂群哪里肯舍,大举追赶。李逍遥提了桶子一路乱奔,眼看决难逃脱,情急之下,瞧见旁边有间屋子窗户半掩,他赶紧蹿过去把桶子连同里边的蜂巢丢入窗内,然后抱头钻进屋角的草料堆中。

只见大群马蜂犹如黑烟一般涌入那个窗子里,屋内顿有女人大声尖叫。李逍遥在草堆里暗暗侥幸,心想:“幸亏老子急中生智,使了这招‘声东击西’。不然这会儿就是我在叫唤了……”从草缝向外一望,那屋子的门轰然撞飞,几个人影急窜而出,其中一人叫道:“郭老儿,算你命大!哎哟!”大片蜂群乱扑而至,那几人抵受不住,一路叫唤着逃掉了,蜂群自是穷追不放。

李逍遥摸出身上的火折子,点着一把干草,提在手中,方敢钻出草堆,眼见屋前蜂群已少,他挥动火把驱开几只嗡嗡飞近的马蜂,正要走开,但又转念,瞧了瞧倒在地上的门,心道:“屋主多半给蜂群追得一时半会没胆回来,不如瞧瞧里边有啥好东西可拿。”

他摸进屋中,翻到五文钱,立时揣入怀里。再寻一会儿,只得一张净衣符,别的便都不甚值钱。他正要往里屋寻去,黑暗中有人颤声说道:“不知是哪一位英雄仗义相救?”李逍遥吓了一跳:“屋里有人?”正要逃出门外,那人又说道:“老朽夫妇险遭不测,多亏了英雄赶走那些歹人。唉……”李逍遥听见叹息之声似是一老者,显是从里屋传出,隐约还可听到一老妇低低的抽泣之声。他定了定神,在门口停下脚步,暗思:“瞧一瞧也不打紧。”摸到里屋,火把一照,床边坐着一对老夫妇,手脚被绑着,兀自惊魂未定。

李逍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那老头叹道:“躲终究是躲不过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寻上门来了……”李逍遥那火把照了照,见那老妇脸庞奇肿,显是刚才挨了蜂蛰之故。他忙解开绳子,帮着把老妇放到床上,顺手一摸,又得十文钱。那老头取出药油,转身时李逍遥已不动声色的把钱揣入怀里,因见老头双手抖个不停,几乎拿不住药瓶,李逍遥便帮他给老妇搽药,接着又给老头搽了脸上的蜂蛰之处。

老头儿连声称谢,说道:“今天真是多亏了小英雄出手相救……”李逍遥脸上竟闪过一丝惭愧之色,说道:“也不算什么出手了,只是丢了一个马蜂窝……”老头儿道:“若非如此,也不足以退敌。唉,如果我这双手没废……”老妇低声说道:“休提。”老头儿向李逍遥瞧了一目,说道:“这是咱们的救命恩人,提又何妨?只是这里不能再住了,今晚便得离去。”

李逍遥见那老妇垂泪叹息,不禁问道:“那几个是什么人,怎么这般凶恶?”老头儿叹道:“凶恶倒不见得,只是陈年的恩怨总想躲开,却总是躲不了。”李逍遥惦记着买虾回家,身上既有了钱,那能还坐得住,说道:“那不妨碍你们搬家了。”辞别出来,回到镇上,有个妇人远远的招呼道:“嘿!小李子,又跑出来闲逛啊?客栈里没事情做吗?”李逍遥没理她,道旁卖菜的老杨搭话道:“小李子!你看看人家小虎子,为了父亲的病远赴仙灵岛求仙丹,孝心可嘉哪!”李逍遥没好气的说道:“这有啥了不起?要是我婶婶也遇到这种事,我也会去。”卖菜老杨叹道:“我常提醒老王说,上了年纪的人要多吃青菜,少沾油腻,他不信。现在大病了一场,改吃起全素来了。”

李逍遥心道:“老王那病生得突然,据说那日他与小虎子在外赶墟,搭了船回来时路上就发作了,谁也没辄。这会儿个个都争当事后诸葛亮,连仙女也说自个儿有功劳……”旁边买包子的见他经过,使劲叫唤:“肉包子、菜包、叉烧包、豆沙包、莲蓉包、大烧包应有尽有。小哥儿,要不要带几个回去给你婶婶吃啊?”李逍遥摇头道:“不用啦,我婶婶自己做的包子比你卖的还好吃。”到了鱼嫂摊前探问,鱼嫂道:“哟……买虾吗?这两日风浪太大了些,船家们都捕不到鱼货,所以新鲜的虾也没得买啦……怎么样?买条鱼回去煮汤吧,刚钓上来的喔,鲜着呢!”

李逍遥摇摇头,寻思:“不如去码头碰碰运气。”买猪肉的黑汉子大声招呼道:“不如买肉吧,肉比鱼新鲜!”鱼嫂恼道:“猪肉荣,你这算啥话?”猪肉荣见李逍遥头都没转到他的肉摊上来,立时换了一副面孔说道:“小李子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找份正经的活儿做做,整天吊儿郎当、无所事事,成何体统。”李逍遥道:“学你做杀猪、卖猪肉的?我才不干呢。”猪肉荣气鼓鼓的道:“说这什么话!杀猪也是正当行业呢……”看见前边有人走过来,连忙大声吆喝:“卖猪肉喔!纯种的黑毛猪!”

李逍遥沿着岸边乱走,经过一渔翁身边,停下来看他垂钓。那老渔翁眼望海天交接之处,忽道:“往常坐在这里望过去,天不似今天这般阴。瞧那些乌云,一层又一层的聚拢,渐渐的压在那座小岛上空。”李逍遥望半天没见有什么小岛,不禁失笑道:“哪有?”

渔翁信手一指,说道:“心诚则灵!你有诚心方能见得到仙灵岛,否则随便什么人都能轻而易举的见到,世上还能有神仙吗?”李逍遥奇道:“你说什么?”渔翁道:“我从小在这里钓鱼,那时听父老们说起,仙灵岛自来是咱们这一带靠海为生之人的庇护神居住之地,在外人看来它不过是一荒岛,我们世代却坚信岛上有神仙,每当我们有难的时候,岛上的神仙便会帮助我们……”

李逍遥道:“海那边有个小岛我是知道的,去年我在方老板船上帮忙,有一次在船上望见那座岛。你说上边真有名堂?”渔翁道:“传说当年观音菩萨经过仙灵岛,见那岛上地气灵秀,宛然神仙洞府,便与侍香龙女留在那里修行,凡人千万冒犯不得。”李逍遥道:“不会没人上去吧?”渔翁道:“那仙灵岛四周险礁暗流密布,岛上又有奇石密林环绕,就算有人好不容易上了岛,却像走进了迷阵内,无论怎么绕也找不到通往岛内的通道。呵呵,但是听说有人曾在仙灵岛上看见过一位美若天仙的青衣少女,手持玉瓶与宝剑从天而降,想必就是侍香龙女吧?我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没见过神仙长什么模样呢!”

李逍遥突然叫道:“咦,你说的仙女是不是这一位?”渔翁应声回头,李逍遥指着他鼻子哈哈大笑:“你太轻信啦!”渔翁瞪他一眼,竖起食指,说道:“嘘……别把鱼儿吓跑了。”话声未落,一块石头“咚!”的飞入水中。渔翁怒目而视,李逍遥却一溜烟跑开了。

到了码头上,但见天阴沉沉的,海浪乱涌,四下哪有卖水货之人?

李逍遥向一个船家问道:“今儿怎么没见有新鲜的鱼虾摆出来?”船民说道:“你没见这天候吗?海上风浪这般大,船哪儿还能出海?”李逍遥连问了好几伙船家,都说没新鲜鱼虾可卖,倒是有几人追着他兜售咸鱼。李逍遥眼见如此,只得闷闷的往回走,心想:“我出来这般久,天都黑了,虾没买着,回去少不了又挨婶婶一顿恶骂。”

“呵!这不是小李子吗?”一个胖老头儿远远的看见他便奔了过来,喜道。“要不要再到我的船运行来帮忙啊?”

李逍遥认得这是去年雇过他俩月的方老板,摇头道:“不了……才那么一点工钱,每天又要搬运这么多的货,太累了,我才不想干呢。”方老板忙道:“那么……我加你工钱!我这艘船要载货到苏州城,只是运一些绸缎,很轻松的……”李逍遥摆了摆手:“呵,再说啦!等我有兴趣时再来找你吧。”方老板瞧着李逍遥的背影,不禁望海兴叹:“唉!现在的年轻人都怕吃苦,没人肯当船夫,这下可好!船开不了,生意甭做了……”

李逍遥快步溜走,心道:“当你的船夫才惨呢!上回我被骗上了船,本以为只是一趟游山玩水之旅,怎么也没料到跑一趟船回来,身上的肉不是变成烧肉就是熏肉……”一个老头突然拽住了他,口喷酒气的说道:“小李子!我跟你讲呀……昨儿个我出海时看到东边岛上有一位好美丽的仙女喔!当时她在崖边发呆,真是美极了,迷煞了整船人。可惜我们把船一靠岸,就不见踪影了。”

李逍遥道:“少盖了!北村的大脚婆,你不也是成天夸她漂亮?”

那老水手道:“这……我这次是说真的!我这一辈子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李逍遥脚下不停,说道:“哈哈,水生叔。我看你是想讨老婆想疯了!”

水生叔跟在背后辩解道:“是真的!东边的仙灵岛上真的有仙女住在那里,我亲眼看见的!”一个名叫张四的船夫在道边整理鱼网,头也不抬的说:“少听他们吹牛,我也到过那仙灵岛,哪有什么仙女?只有一个又老又凶的老婆婆,见到我二话不说,就把我赶了出来!”

李逍遥道:“你们该不是见鬼了吧?那荒岛上怎么会有人……”张四道:“逍遥老弟,店里没事吗?你不回去帮忙,还在这闲逛,要是给李大娘知道了,定然又要挨骂。”李逍遥本来就要走了,见一帮渔民点香祭拜,不禁又转了回来,站在旁边瞧着。其中便有张四,只见他面朝大海,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妈祖娘娘在上,保佑我今天出海能打到鱼,再这么下去,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念完了磕三个头,满面虔诚之色。

李逍遥一路往回走,因怕再次遇到高手那帮人,他改从田里绕着走。时近黄昏,风渐渐大了起来。林子之畔突然有人叫道:“啊!逍遥,你来的正好,过来帮帮我罢。”李逍遥定睛望去,看见林木匠正在坡上修篱笆。李逍遥道:“喔,林师父,对不起啦,我家里还有事,帮不了您了。”左右没事,便走过去站在旁边瞧着。

林木匠叹道:“唉,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的,村子里的围篱破了这么大一个洞也没人管,还得我这把老骨头动手来修。”李逍遥伸手拿了林木匠身旁的旱烟杆子,吸了一口,悠然吐雾,说道:“林师父的木工手艺是咱们这镇上最在行的,这种事只要您出马就搞定了。”林木匠劈手把烟杆抢了回来,说道:“就会耍嘴皮子……去!去!不想帮忙就给我站远点儿,别老是在这碍手碍脚的。”

李逍遥笑了笑,转身便走。到了村口,只见一人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一见他面就红着眼圈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李家哥哥,李大娘她……她……”李逍遥认出秀兰的声音,心中一怔。秀兰抢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时说不清楚,神情倒是显得很急,全无她往常的端静害羞之态。

李逍遥微感奇怪,问了一句:“我婶婶怎么了?”心下乱猜:“该不是大娘等急了,这会儿正操家伙满村追杀我吧?”秀兰喘着气说道:“你出门没多久,李大娘就突然昏倒了!洪大夫请你赶快回去一趟……”李逍遥吃了一惊:“婶婶怎么会……好,我马上回去!”走没几步又停下来,猜道:“龙凤年间,也就是我十四岁那会儿,婶婶也是等我几天没回来,于是突然病发,我一到家你猜怎么着?她准备了三根锅铲在屋里堵我!”秀兰急道:“李家哥哥!赶快回去吧!李大娘的病似乎真的很重呢!”

李逍遥将信将疑的往家里奔去,心想:“婶婶若是问我买没买到虾,我只得告诉她没得卖。她又问我钱呢?我只好告诉她,钱挨抢了。一切尽可推到高手那伙人身上……”香兰挑水走过,见了他便问道:“听大姊说,李大娘病了,是真的吗?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李逍遥说道:“有哇,这两桶水先挑到我家去。”香兰瞪他一眼,知道他是说笑,她不由摇头道:“唉,你真是的!唉呀,怎么会这样子呢……”李逍遥道:“你就只会唉、唉呀,说不定我婶婶又在装病赚我回去,就算真的有病,没准是吃了你大姊那锅八宝粥给撑的……”

来福婶在井头说道:“我看呐,李大娘准是累出病来的!唉,为谁辛苦为谁忙,劳碌命喔……”阿珠抱着小母鸡立在一旁,向李逍遥飞了一眼。李逍遥没工夫以眼还眼,匆匆忙忙的从她脚上踩了过去,但听旺财嫂在背后骂声不绝,李逍遥已溜进店里。

洪大夫劈头问道:“你跑哪儿去了?你婶婶病倒了你知不知道!”李逍遥见了洪大夫脸色凝重,顿知事情不妥,忙道:“是,我婶婶怎么会突然病倒了呢?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啊。”说着,奔进婶婶的房里,只见李大娘躺在床上气息奄奄,脸色惨白,两只眼窝也凹了进去,隐隐泛黑。他抢过去叫唤几声,婶婶双目紧闭,没能答应他。李逍遥不由慌了手脚,呆呆的望着守在床边的小虎。但听洪大夫说道:“我看你婶婶的病已经拖很久了,只是她一直瞒着你……”

李逍遥不知所措的望着洪大夫,道:“那……严不严重?求求你,大夫……花多少钱都没关系,请你一定要医好她!”心想:“大不了我去找方老板,就是卖身给他做一辈子船工,只要救得婶婶活转,那……那也没什么。”洪大夫叹道:“唉,久病未医,加上操劳过度,恐怕……没指望了。”

李逍遥惊道:“啊!不会的,求求你!大夫你一定要救我婶婶……”洪大夫拍拍他肩,说道:“我开副药试试,但也只能略尽人事了,你等会到药铺来抓药吧。”李逍遥送到门口,心慌意乱的走回大娘房中,见小虎坐在一旁,便问了一句:“小虎子,是你去请洪大夫过来的吗?”

王小虎道:“是的,逍遥哥哥。我到你家来就看到李大娘倒在厨房内,于是就赶快跑去叫洪大夫来。”李逍遥摸摸他头,说道:“谢了,小虎子!”小虎问道:“你看……李大娘会不会有事呀?”李逍遥道:“不知道……我先到洪大夫那里拿药。”到了洪大夫的金宝药店,洪大夫开了几帖药材给他,皱眉想了想,说道:“先前老王那场病我无计可施,这会儿你婶婶的病也是这般,不知道是天有不测风云,还是……唉,世上有许多事情人是无能为力的。”

李逍遥拿了药欲走,洪大夫又叫住他:“我这儿留有一颗上好的灵芝,看在老邻居的份上就送给你吧,不过这药只能补补元气,李大娘的病,恕我爱莫能助……”李逍遥失魂落魄般的回来,小虎烧了炉火帮他煎药。李逍遥在床前呆呆的望着婶婶,想她这些年来独力经营这家小客栈,含辛茹苦的将自己抚养长大,虽然表面上对他十分凶悍,但内心里对他深藏的一份慈爱,李逍遥自是处处感觉得到。眼见婶婶突然间就这么病倒了,会不会再也不能醒来,他不敢想下去。

他突然抢到炉边,向小虎问道:“小虎子,你当真曾在岛上向神仙求得灵药,治好你爹的病?”小虎道:“对呀……逍遥大哥,你也可以到仙灵岛求药,仙女姐姐的丹药真的很灵……”李逍遥将信将疑的瞪着他:“仙女?”

小虎道:“我没骗你,那个仙女姐姐长得好漂亮喔,心肠又好……那日我也是和你一般慌张,眼看爹就没的救了,海边有个穿的很奇怪的白胡子公公跟我说,去仙灵岛上可以求得灵药……”李逍遥问道:“什么白胡子老公公?”小虎道:“哦……他穿的好像你店里的客人,就是身上没那么多环儿,岁数也大得多。”李逍遥想:“这样看来,多半也是一苗子。”小虎继续说道:“到了岛上,我怎么也找不着路,也没瞧见有人,困在林子里又怕又饿,后来听到笛声,于是我大叫半天,来了一位仙女姐姐……”李逍遥哼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仙女?”

小虎道:“她从很高的地方飞下来,问明了我来做什么,就给了我一小瓶丹药,然后叫我赶紧回家,说是别让婆婆发现……”李逍遥问道:“婆婆发现了又怎地?”小虎摇摇大脑袋:“我哪晓得?后来回到家把丹药给爹服下,才明白过来,她长得这般美貌,又会飞,丹药这么灵验,救了我爹爹的性命……不是仙女是什么?”

李逍遥心道:“这也很难说……嗨,只要救得了我婶婶的性命,你说仙女就仙女罢!”摸了摸小虎的光脑壳儿,说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上仙灵岛一趟,我婶婶能不能麻烦你照顾?”小虎点了点头,道:“好的。不过……最近老天爷在生气,风浪大得紧,出海很危险呢。”

李逍遥摇头道:“顾不得了。”出到门口,听见小虎在房里念叨道:“希望李大娘平安无事,不然以后就吃不到她包的粽子了。”李逍遥眼圈一红,心下突想:“婶婶说自己是闽南人,却会包湖州粽子……”客栈里静悄悄的,楼上楼下连灯也没点,他摸黑上楼,径到自己房间收拾随身东西,经过苗人包下的两个房间时,里边似乎没人。他随手一推,开门钻入,心道:“苗子一来,村里便无好事。不如让你们也受点儿损失……”摸了半天竟寻不着苗人随身的包袱,他不甘心,又到另一间客房乱寻,却在床角捡到一支形似梅花之物,拿在手上闪闪发光。

李逍遥想了起来:“梅花镖!哈哈,这不是上次投栈的镖师身上带的吗?怎么丢了一支在房里……”揣入怀中,又寻找片刻,突道:“这是啥玩意?”拈起一看,觉得像是一枝十里香。按邻村说书人大宇的说法,十里香以生血、内脏、肉桂等炼制,点燃后能散发出吸引魔物的香味。

他再没寻到什么,回到自己房间,将一应诸物收拾停当,系上头巾,着好布袍,戴上护腕,连久存箱底的木剑也忍不住挂在身上,锁了门再到婶婶房里翻出还神丹、驱魔香、忘魂花、还魂香等以前客人走时遗下之物,一并收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当然也没忘记了拿婶婶柜里的五十文钱。

小虎去厨房里包了一袋子干粮,连同他身上的一些水果,取来交给李逍遥,说道:“逍遥哥,真想跟了你一块儿去!”李逍遥道:“你走了谁来照料你爹和我婶婶?”察看干粮袋子,无非是糯米糕、腌肉、大蒜之类。

李逍遥正要出门,秀兰送来一个小包袱,里边有些糯米、盐巴、鸡蛋、烧肉,还有一瓶蜂王浆,教他随身带好。秀兰前脚刚走,香兰又闪了进来,把上回李逍遥遗在她床底下的一双木鞋交还他,此外还有一些她打柴时摘到的龙涎草、止血草之类草药,也叫他带着。李逍遥不禁说道:“我只是求仙,不是去打仗。”小虎劝他收下为妙:“逍遥哥儿,你一出咱村,少不了会有用得着的时候……别忘了高手那帮人每日只在村口转悠。”

李逍遥道:“高手再来惹我,这回一剑干掉他!”

“不是吧,你打算用这把木剑干掉我?”高手真的在村口等着李逍遥,见他手摸腰间的木剑,那干小痞子全笑得前仰后合。

李逍遥陪笑道:“高手哥,这当儿我婶婶真的病情紧急,咱们还是改天再玩吧?”高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笑道:“谁有闲工夫跟你玩?咱们照旧吧。”下巴一呶,几个小痞子立时按住李逍遥。高手抬脚压在李逍遥后颈,让他脸抵着地,冷笑道:“身上还有多少好东西全孝敬你高手哥罢!搜他!”

李逍遥心中一急,猛然挣脱,着地急滚,从那几个小痞子脚边翻了过去,眼见高手大呼冲近,李逍遥说道:“别逼我……”胸前立时吃了一脚,倒飞丈外。高手蹿了过来,说道:“今儿没这么容易放过你!”伸手便揪。李逍遥向后一闪,手上突然拈出一支梅花镖,叫道:“你再过来,我便射了!”高手说道:“不怕你暗器!”挥拳便打,李逍遥甩手发镖,高手只将脑袋一歪便闪开了,探手卡住李逍遥脖子,叫道:“拿绳来,这回要吊这小混蛋在林子里让他慢慢的饿死……”李逍遥心头一惊:“那我怎么去救婶婶?”正自绝望,高手突然大声怪叫,身子一蹦而起,李逍遥愕然而视,但见高手在地上栽个跟头,屁股上赫然插着刚才那支梅花镖。

那干小痞子乱叫起来,只见一个黑塔般的身影徐徐逼近,每走一步,挂在衣襟上的许多铁片便叮当作响。高手虽然怒火冲天,眼光一触到那黑大汉悍然逼视的双目,心下不由一寒,环顾四周,没一个小痞子有胆上前动手。

黑大汉哼了一声,那干小痞子均是一愣,突然发一声喊,拉了高手一起拔脚便溜。高手边逃边叫:“李逍遥,今儿看你有苗子当帮手,先就放你一马。咱们没完!你休再给我撞见……”声音渐渐远去。

李逍遥抹去鼻血,定了定神,认出站在面前的黑大汉正是住他家客栈的苗人之一,不由得一怔,随即低声说道:“客……客官,啊不!大……大爷,刚才多谢你啦。”那苗汉哼了一声,瞪视着他,问了一句:“听说老板娘病倒了?”李逍遥点了点头:“我要去求医。刚才若不是你,说不定就去不成了……”鼻子不禁一酸,喃喃的说道:“我……我自小失了爹娘,还不全靠婶婶一手把我拉拔长大,婶婶也只有我这一个亲人。我一定要想办法找人医治她,可是连洪大夫都说没救了,我……我真不晓得该怎么办?”

苗人大汉仰面哼了一下,冷笑道:“呵呵,你们汉人的书上有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可真是至理名言哪!”

李逍遥拭泪道:“我……我绝不会让我婶婶死掉,就算拼了命也要想办法医好她。”苗人大汉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大慈大悲的菩萨也会被你感动的……”李逍遥愕然道:“菩萨?”

苗人大汉瞪视着他,说道:“你不是想上仙灵岛求仙药吗?但……没有仙缘的人,是无法通过岛上的仙法禁制的。”李逍遥问道:“什么?”苗人大汉冷冷的说道:“若是谁都可以轻易找到岛上的神仙,她们又怎么还能住得下去呢?是以纵使有通天的本事,若无机缘巧合,休想见得到岛上之人。”李逍遥心头不免有几分失望,但一转念,想到苗人大汉既然知道这般多,或许会有所指点,忙道:“是!是!恳请大爷指点……”

那苗人大汉道:“听闻仙灵岛中央有座水月宫,此处有一班精于炼制丹药的仙姑居于宫内,但是宫外有仙法所设下的重重迷阵,凡人若无邪法妖术,便不会被其中的机关所伤,可是倘若无法破去阵眼,任你花上一辈子也找不到水月宫所在。”李逍遥忧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苗人大汉交他一物,说道:“阵中有六具阿修罗神像,你用这破天锤将这些石像一一敲碎,在这迷阵的某一处便会出现一块七色石板,届时你只要一脚踩上去,道路自会浮现。”李逍遥点了点头,却又心感奇怪,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免不了要暗猜:“莫非他去过那里?”

“我练过巫术,自是一步也不敢踏上那岛,”苗人大汉瞪着他,缓缓说道。“念你一片孝心,才泄露这天机,你切勿自失良机。不过,我要你不论对谁也休要说是受了我的指点,否则我教你的法子便不灵了,届时你后悔莫及。”

李逍遥忙道:“我决计不说便是。”那苗汉瞪他半晌,方道:“对了,我这里有一颗丹丸,服下它保你不受仙灵岛上的瘴气所侵。”李逍遥将信将疑:“瘴气?”心道:“小虎怎么没提过?”那苗人大汉目光凛凛的瞪着他,手中放着一颗白色的药丸,说道:“照我的话说便是。难道你不想救你婶婶吗?”李逍遥心想:“只要真能救我婶婶,就是毒药也吞了。”伸手接过药丸,吞了下去,说道:“好,我相信你!”收下破天锤,心下不禁苦笑:“不相信你也没法子。”

其时天色将黑,李逍遥在海边找到水生叔,将婶婶病危,他要出海寻仙之事简单说了,急道:“水生叔!救人如救火!劳您驾带我上仙灵岛吧!”水生叔陪着叹了两口气,一听要连夜出海,立时摇头不迭:“哈!风浪这么大,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昨儿为了贪看仙女,船险些翻了,我可不敢再去。”

李逍遥怎么央求也无济于事,急得跪倒说道:“水生叔,求求您……您是这一带经验最老到的渔夫。您不行,那还有谁能行呢?”水生叔转身就走,说道:“不行就不行!你找别人吧!”

“你想出海?”张四一听便瞪大了两眼,说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是到过仙灵岛没错,但是现在的天色也不早了,到了晚上风浪还会更大……”

李逍遥求道:“张四哥,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要救我婶婶的命只有这个法子了。”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又道:“张四哥,我知道你会帮我这个忙的。谁叫咱们平日最说得来呢?”张四摸了摸脑袋:“这……好吧!我试试看,李大娘平日待人还不错,我想老天爷应该也会可怜好人。”

“不行!我说不准去就不准去,”张四的娘们突然冒了出来,把张四拉到一边,说道:“这种天气,犯不着为了这几十文钱搭上性命。你敢出海,就别想回家了!”

张四面露难色的走回李逍遥身旁,说道:“兄弟,不是我不想送你去,你都瞧见了……唉,不如等天好了再去罢?”李逍遥知张四是个怕老婆的,这当儿多说也已无益,只得向张四低声说了句话,把钱全塞给他手里。

“什么?借船?”张四的婆娘又跳了起来,坚决不答应。“这条船可是咱们吃饭家当,借给你就甭想回得来了。这点钱买一根船桨都不够,去!去!少来纠缠我们,找别人借去吧!”

李逍遥不禁苦苦央求,张四也不忍心在旁边看着,便帮他说话。那婆娘道:“船借出去好说,回不来怎么办?”李逍遥情急之下,说道:“你要不放心,我……我立字据画押。”那婆娘瞪眼道:“你用什么来押?”李逍遥无奈,只得一咬牙:“大不了押我家客栈!”张四忙道:“不可!”婆娘把他推到一边,向李逍遥说道:“话可是你说自个儿说的,不是我想谋你的客栈。”李逍遥想,眼下最要紧是救婶婶一命,别的只得都不顾了。既已如此,他便点头说道:“是的,是我说的。”

立过字据,张四送李逍遥到他船边,不放心的问道:“你行不行啊?”李逍遥想:“我多少也算船行干过一阵的,对付得了方老板的大船,不至于玩不转张四的小渔船。”一脚跨到船上,说道:“事到临头,不行也得行。”张四叹了口气,递给李逍遥一包药品,说道:“我这有帖止血疗伤的药,名唤‘行军丹’,你带着或许用得上。”

两人正自摆弄船只,大风刮来,头顶上一声大响,帆杆居然断了,呼的倒在水中。张四变色道:“嗨呀!怎这般凶恶?”李逍遥见还没出海,帆就倒了,不由得心中一凉。张四摇头道:“船坏了,却如何是好?”

李逍遥问道:“能不能修好它?”张四苦笑道:“要修好也得等几日。”水生叔远远的喊道:“小李子,还是回家去罢。这么大的风浪今儿叫你给赶上了,老天爷是不让你出海啊!”

李逍遥心凉到脚底,下船只是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一群泊岸的大船边,眼见左近没人影了,他心念突动:“往这边走不是船运行的码头吗?”悄悄的摸过去,打算偷偷的开一艘大船走。那料每艘大船均以粗锚牢牢固定在岸边,急切间要解开可不容易。

李逍遥正自忙乱,突然听见不远处有数人说话。他生怕给人瞧见,连忙躲进一艘船盖着的篷布下。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近,来了一伙人。李逍遥在篷布底下闻到浓浓的酒气,他没敢作声。一人突然粗声说道:“是了,咱们船在这一处。”李逍遥听出是外乡口音,绝非船运行的守船人,随即身子一阵乱晃,那几人接二连三跳上船来。李逍遥心中暗暗叫苦:“糟了!没想到他们也上这艘船,可别载我到别处去……”

只听一人问道:“葛老三,咱们真的要去?”另一人粗声粗气的说道:“小方,你该不是临阵打退堂鼓了吧?”先前说话那人笑道:“那倒没……我以为大伙儿不是真的会去。”那粗嗓子的哼道:“什么时候见过海盐帮说话不算?”小方道:“风浪这般大,我……我大概会晕船,别耽误了各位办事就好。”李逍遥想:“海盐帮?不知他们要干啥……”

一人突然喝道:“小方,上哪去?”小方退到舷边,陪笑道:“今儿我有点肚疼……”话未说完就变成一声痛苦已极的闷哼。船体微微一晃之际,李逍遥从篷布缝里望见一道寒光耀闪,旋即有人倒了下去。他吃了一惊,只见黑暗中有七八条人影立在船头,其中一个高大身材的汉子手提钢刀,鲜血从刀尖不住地滴落。

那粗嗓子的哼道:“这样就不晕船也不肚疼了,还有谁晕船疼肚啊?”眼光一扫,那些汉子皆没胆作声。李逍遥见外边那人如此凶恶,哪敢稍有动弹。但听那粗嗓子的又道:“莫怪我葛三心狠,今儿咱们要做的事情甚是秘密,休要因为一个胆小鬼败露了。开船罢!”

李逍遥感到船在离岸行驶,心下不免暗暗发急,但此刻他只要一出来便会和那小方一样的下场,以那姓葛之人的手段,这是决计无疑的。船开了一阵,海面风声如号,浪头翻涌,船上各人连同躲在篷布底下的李逍遥均浑身湿透。一人低声问道:“小方的尸体怎么办?”那葛老三道:“再走远些便丢入海里。”李逍遥心中又不免一阵叫苦:“休再走远了!”

忽然有人“扑嗵”一声掉进海里,葛老三问道:“黄牛,谁叫你这时就抛掉尸体?”另一人在黑暗中叫了起来:“唉呀!好像是黄牛自己掉水了……啊!”随着数声惨叫或闷哼,六七人全掉入水里。李逍遥突然闻到一股血腥气,心头不禁一怔。

葛老三一惊之下,挥刀护身,退到舷边,喝问:“什么人……是谁?”李逍遥放在甲板上的左手一痛,却是被葛老三后退时一脚踩住了。他强忍不哼,从篷布缝里望出去,陡然见到一团黑影犹如大蝙蝠般倏地扑来,“当!”的一响,钢刀坠在甲板上。李逍遥的左手一松,旋即听见水声“扑嗵!”一响。他心头怦怦直跳,未及明白怎么回事,盖在头上的篷布突然掀开,甲板上那团影子倏然逼近,他一抬头就瞧见一双尖锐的目光瞪着自己,不禁心中一凛,有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会不会开船?”

李逍遥点了点头,却没想到正是因为这一点头,小命儿暂时便留住了。那人“噗”的一声将他揪到橹边,旋即把桨踢给他。

李逍遥抓住船桨,忍不住问道:“要去哪里?”那人还未答话,海风中传来一声大叫:“救命!”李逍遥心中一怔,转面望去,但见海面上好像浮着许多黑影,呼救之声此起彼伏。

李逍遥忍不住道:“有……有人喊救命。”那人并未作声,不知听没听清。李逍遥这时才瞧清那人身披黑色大斗篷,浑身裹在里边,连头脸也蒙了大半,望其背影宛然一只大蝙蝠。李逍遥想到葛老三等七八人眨眼间被这人杀得干干净净,不免暗暗害怕。

船身突然一阵乱晃,数十只手攀住两边舷栏。李逍遥兀自发愣,那黑衣人出掌连拍,顿时有数人大叫着倒入海里,但还是有更多的人攀住船边,甚至不顾一切的爬了上来,黑夜里乍看此景犹如地狱群鬼倾巢出动,全都争先恐后的往这条船上爬。李逍遥不禁暗暗害怕:“怎么会有这许多人掉海里,难道全是淹死鬼不成?”

那黑衣人身形如飞,环绕船边急转数圈,爬上船的全给他瞬间打落海中。突然一个浪头高高压来,船身陡地一倾,李逍遥跌倒在舷边,但见浪中闪出两个黑影,扑落船头,与那黑衣人快速之极的交手。那黑衣人身影如电,冷不防欺到左边一人身前,迅即拍出一掌。那两人急以手中兵刃守紧门户,凌厉的劲风拨得水泄不通。黑衣人骤然闪到右边那人身后,那人身子一摇,扑倒在甲板上。黑衣人转身将另一人逼至无路可退,突听后梢有人阴恻恻的说道:“青蝠使者果然非同凡响。佩服!”

黑衣人转头瞧见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坐在舷边,一只手按在李逍遥头上,不由眼光一凛。那老者一边咳咳吐水,一边说道:“老朽沙通天,借阎青蝠的船搭一搭不知意下如何?”

黑衣人反手一掌将身后之人打落海中,方道:“海船帮的沙老大居然跟我借船,真是意料之外。”沙通天哼了一声,沉着脸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你让我歇口气,咱们也就算是同舟共济了。”缓缓把手从李逍遥头上收回,却仍然坐在他身旁,显然是预备着一有不对就先制住李逍遥,那青蝠使者来自西北,不谙水性,自是离不开会开船之人。以沙通天的老谋深算,一眼便看出当下只要制住了李逍遥,青蝠使者武功虽高也不免投鼠忌器。

青蝠使者还未吭声,船身突然又一晃,“笃!”一声又有一人湿淋淋的从浪涛中蹿到甲板上,一只手撑起身子,喘着粗气笑道:“没想到沙老大也在这里,幸会幸会!”沙通天瞧见那人,不由面有讶色,随即拍膝苦笑:“海盐帮的严总瓢把子,原来你也……唉!真没想到!”李逍遥瞪着那个满脸麻子之人,心下的奇怪自不必说。

那麻子转面瞧了瞧立在一旁的黑衣人,接触到那双尖锐如利刃般的目光,心头不由一凛,只听沙通天缓缓的说道:“严老弟,想必你也听说过漠北青蝠的名号。”那麻子变色道:“莫非他是阎一飞?”黑衣人冷冷的道:“严碱严帮主,老子杀了你几个不中用的手下,抢了你海盐帮的船坐坐,你怎么说?”

严碱向沙通天投去一眼,沙通天缓缓摇头,示意他不可轻举妄动。严碱于是笑了笑道:“不中用的手下留有何用?漠北青蝠突然有了坐船的雅兴,严某本该亲自开一艘更大的船相迎,只是事务繁忙,未及着手……哈哈!”李逍遥暗暗担忧:“这干人不论哪一个似乎绝非善类,跟他们纠缠上了,可别害我去不成仙灵岛。”

沙通天趁着阎一飞打杀攀船不放的其他落水之人,低声问道:“严老弟,你怎么也……”严碱摇摇头,说道:“这回真没想到!咦,莫非你也遇到……”李逍遥不禁奇怪,暗思:“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阎一飞看看再也没有人攀上船边,突然转面冷冷的瞪着严碱,问道:“严帮主,接下来是你来杀我,还是我过去杀你?”

沙通天心中一惊:“以阎一飞的武功,不管严碱去杀他,还是他来杀严碱,死的终究还是严碱。”严碱愕然瞪着阎一飞,见他的神色绝非说笑,不由变色道:“你……难道你也是为了……”话未说完,双手先已插进腰间的皮囊。蓦然只见黑影一闪,阎一飞已欺到面前。严碱手抓毒盐尚未撒出,阎一飞突然一掌拍在沙通天头上。

沙通天大概作梦也没料到阎一飞杀的是他,两眼瞪圆,身子一晃就栽进海里。阎一飞突然间又闪回原先所站之处,负手望海,虽然背对着严碱,严碱手中的毒盐竟没敢撒出去。李逍遥见了此景,不免也感气息急促。

严碱嘴巴微微阖动,望着阎一飞的背影,额头上的冷汗不住的往下滴。只听阎一飞冷冷的话声在风浪中传来:“我最讨厌被人要挟。”李逍遥方才明白,原来阎一飞突然对沙通天下手是因为刚才被要胁之事。沙通天顷间毙命,当然想不到先前他以李逍遥之命要胁阎一飞的时候,已然注定了必死。

严碱心中暗暗后悔:“早知如此,原该一上船就同沙通天联手先对付这活阎王……”眼下仅剩他一个,以他的身手对付漠北青蝠自然没有一丝指望。李逍遥见了阎一飞这等身手,骇然之余不禁暗思:“此人竟然这么厉害!先前他必是早就埋伏在这艘船上,我躲上来之时便落在他眼里,他杀了葛老三那一伙,却唯独留住我一人不杀,似乎只是为了逼我替他开船。嗯,他外号叫‘漠北青蝠’,飞是没问题,却不谙水上的伎俩。”

严碱感到船上的杀气愈浓,接下来死的多半轮也轮到他了,他手中抓的两把毒盐终究没胆撒出去,眼珠转了一阵,突道:“敢情你也是为了那件事而来,眼下除了我以外,恐怕没人能帮得上你的忙。”阎一飞冷冷的瞪着他。

严碱强笑道:“没我领路,你……你能过得了巨鲸帮那一关么?”阎一飞哼了一声,不置一言。严碱又道:“当然以你阎爷的功夫不怕斗不垮斗垮天……”阎一飞眉毛微微一皱。这般神情变化不难落在严碱眼里,当下他赶忙又说:“你得知道巨鲸帮眼下邀得斗垮天做帮手,就算斗垮天斗不过你,这当儿此间谁又能斗得过天?老天爷挡道,连海船帮和我们海盐帮十几条船全赔在这儿……”阎一飞不想听他多说,突然冷冷的问了一句:“你会不会开船?”李逍遥一听这句话突有一种不妙的感觉生了出来。

严碱忙道:“会!”阎一飞向李逍遥瞧去,那尖锐的目光仿佛已经变成了一支直透心窝的利刃,李逍遥不由得头皮发麻。只听阎一飞冷冷的道:“你们两个人,留一个给我开船就够了。”严碱立时说道:“那自然是留我不留他。”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一枚毒镖,“嗖!”一声射到李逍遥面前。

李逍遥一直暗暗提防的是阎一飞,压根儿没料到严碱居然抢先下手,但听风声骤近,一道寒光陡地射到喉前。这一刻他连手指头都来不及动一下,突然间轰的一响,船身剧震,一道巨浪犹如小山似的猛然压了下来,船上的三人连同那支飞镖顷间全没了影。

李逍遥睁开眼睛时已然躺在一道极宽的甲板上,眼前灯光耀目。他吐了几口水,脑子渐渐清醒,但听海面上有人喝道:“巨鲸帮卜巨、海沙派牟其声、万鳄岛端木渔、大风堂寻无相,东南水路四大帮派在此恭候多时!”先是一人高声吆喝,陡然间四面八方万人呼应,风浪虽大,喊声却立时压住了风声,其声势之壮,委实令人乍听之下耸然动容。

李逍遥耳鼓嗡嗡乱鸣之际,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淡淡的说道:“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吟的似是诗句,声音虽轻,随风送出,却是每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论是万人齐呼,还是惊涛骇浪,竟都掩不住这样的几句清吟。

海面上有人粗声大笑:“好!前年杀了巨鲸帮海副帮主,去年斩了龙门关的雪原虎,不知道傲家的人今年又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事要做出来?”李逍遥心下暗猜:“不知道傲家的人又是什么狠角……”那大笑之声乍听并无异常,突然间轰的一声大响,浪头激荡而起,每一个字犹如在海天之间炸开一般,两边船上立时呼啦啦的震倒了许多人。李逍遥突听头顶有物怦然折断,呼的一声急坠,他身子向后一缩,一面大旗擦着耳畔倒插在甲板上,旗杆嗡嗡乱颤。

他定了定神,瞧见旗子上写着一个“傲”字。透过眼前随风飘摆的旗布,只见甲板上直挺挺的立着十来个清一色白衫、系黑腰带的汉子,在他们身后却有一座暖阁,珠帘低垂,帘后端坐一人,但看不清其长相。

李逍遥正自呆望,帘后那人轻声说道:“什么帮主岛主倒还罢了,连你斗垮天也露了面,今儿老天爷还真给面子。”李逍遥心下暗思:“斗垮天?记得小时候听客人闲聊提过这个名字,好像是个挺厉害的前辈人物……”突听后边一人嘶声大叫:“卜帮主、斗……斗前辈,快救我!”李逍遥转头一瞧,认得那个爬在甲板上呼救之人竟然是海盐帮帮主严碱。

对面大船上的人听见呼救之声,有一老者立时说道:“严帮主莫慌,他不敢拿你怎么样,咱们手头也拿了傲家的人。阎青蝠,不跟你救命恩公打声招呼吗?”李逍遥望见对面船头被推出之人赫然是青蝠使者阎一飞,不由的一怔,旋即想到:“必是刚才落水之时,阎一飞被巨鲸帮的船捞了去。”

阎一飞虽然模样颓唐,话声却仍然是那般尖锐:“斗垮天,有种就不要乘人之危,趁老子落水之时点我穴道算什么英雄好汉?”巨鲸帮一舵主喝道:“住嘴!你们不也抓了我们这边的人吗?”卜巨手抚白须,眼望傲家大舟,说道:“萧公子,这只蝙蝠在我们手上,你待怎么说?”

严碱连忙喊道:“快叫他们换人!”旁边一个白衣人抬脚将他踢翻,说道:“要换人也轮不到你。”严碱顾不上疼痛,嘶声问道:“什么?”那白衣人微微一笑,伸手在李逍遥后衣领一揪,说道:“阎一飞在我们傲家不过一奴才,就算为傲家卖了性命,也当还了我们。怎么能用奴才换一帮主呢?”抓着李逍遥,笑道:“就算交换俘虏,也该用你们帮中的小喽罗去换才是。”严碱一听,不由得脸色一变。

李逍遥忍不住转脸向那白衣人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皙清秀的面靥。他心中一怔:“原来是一小妞儿。”那白衣少女向他微微一笑,说道:“算你走运。”走到船头,喊道:“巨鲸帮的,要换人趁早。”

卜巨怒道:“阎一飞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白衣少女道:“不换就拉倒。”转回身子,抓了李逍遥推到船边,说道:“既然没用了,便丢下海算啦。”李逍遥眼见此时海中巨浪翻滚,丢下去立时便会没命,不禁骇然道:“别丢我!”白衣少女说道:“没人要你,回海里去吧。”揪了他便抛向大海。

李逍遥情急之下双手乱抓,那少女“啊”的一叫,红着脸倒退数步,眼中立时现出怒色,反手一掌把李逍遥掴得重重的撞在船栏上。李逍遥一咕鲁爬起来,手中握了一支木剑,忍着腰痛说道:“别过来!”

那白衣少女刚才被他在胸前抓了一把,这时脸色苍白,连瞧也不瞧李逍遥一眼,转身向珠帘后边之人拜倒,说道:“主人,小婢有一事相求。”李逍遥反转左手揉腰,心下乱想:“求什么?该不是求主人放了我吧?唉呀,别是求主人把她许给我……”但听帘后那人说道:“室香,你是少奶奶身边得力之人,有事但说无妨。”

那白衣少女突然噙泪道:“室香求主人让小婢杀了他!”李逍遥心中一怔:“所谓的‘他’指的是谁?该不是严碱吧……”珠帘后之人说道:“我有分数。”室香退到一旁,珠帘后那人随即说道:“这么办罢,卜帮主,俘虏倒也不必换了。你那边出一人同阎青蝠交手,我这边也出一人同这两个将死之人过过招,胜者放还,败了便死。”李逍遥心中大惊,只见严碱眼里也露出惧色。

卜巨还未答话,阎一飞立时说道:“多谢主人成全!斗垮天,老子等的就是与你一斗!”巨鲸帮船上一个身形矮小的赤发老人哈哈大笑,说道:“挑我你就没了活路!”珠帘后那人淡淡的说道:“江湖中人一生打打杀杀,能死在战斗之中也算得其所哉。”

斗垮天一掌拍开阎一飞身上的穴道,但见黑影一闪,阎一飞已迅急无比的发掌拍落。珠帘后之人淡然道:“室香,阎一飞只有三招的时间。”室香躬身说道:“主人放心,阎一飞决计不会死在这两个贼子之前。”严碱本已面如死灰,待得看见这边出手的只是一个小婢,不由得精神一振,心念急转:“傲家未免太过托大。比起阎一飞遇到斗垮天,我活命的机会可就太大了。”翻身而起,双手插入腰间皮囊,说道:“那就说话算话!”双手一挥,两把毒盐骤然撒向那个名叫室香的小婢。

室香衣袖甩开,“噗!”的一响,毒盐犹如急雨般全打在严碱身上。霎间非但李逍遥吃了一惊,严碱更是目瞪口呆,他当然不怕毒盐侵体,然而室香这一甩袖之劲竟如惊涛击礁,严碱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身子陡地向后重重一撞,船栏立时震碎,将他反弹回来,扑地不起。

帘后之人蒲扇轻摇,说道:“室香的流云飞袖已有小成。”

室香向珠帘躬身说道:“谢主人夸奖。”脸孔微侧,目光投到李逍遥身上之际,闪过一丝怨毒之色。李逍遥心中一凛,蓦然只见白衫微晃,一道凌厉袖风扑面而来。李逍遥大骇之下,突然倒地急滚,身后舷板砰的裂开。他心头乱跳之际,突想:“我要死在这儿,谁帮我照顾婶婶?”不知哪儿生出一股勇气,眼见室香再次甩袖击来,急忙丢下木剑,身子一扑,双手抓住了袖子。旋即胸口砰的一震,眼前金星乱冒,兀自紧抓袖子不放。

室香连连甩袖,将李逍遥甩得飞上飞下,虽把他撞得浑身生痛,急切间竟甩他不掉。她武功无疑甚高,临敌经验却是极浅,加上李逍遥浑不要命般纠缠上来,近身厮打之下,室香哪有工夫施展她的“流云飞袖”?

帘后之人说道:“裙底莲花。”室香心念一动:“原来主人知道少奶奶教我这一招。”裙裾一荡,决意用这一招毙了李逍遥。她脚尖微抬,李逍遥已然瞧见,急忙放开室香的袖子,身子倒翻,双手将她下盘紧紧抱住。也是室香这一招“裙底莲花”初学乍用,慌乱之下脚未抬起就先露了底,李逍遥一抱正着,脑中突然想起不知是谁曾教过他一招,情形与眼下正好相符。他无暇多想,猛然将室香摔向甲板,他自己也跌了下去,重重的压在她身上,顺手拾剑抵着她的咽喉,说道:“没想到这也能搞定吧?”

“噗!”的一响,阎一飞倒跌入海。斗垮天拍了拍手,大笑道:“傲家一向目中无人,真打起来不堪一击!”卜巨也说道:“不错,连个小喽罗都摆不平,真是丢人丢到家了。”四面船上众人都笑了起来,唯独傲家船上一干白衣人个个脸色难看。

李逍遥后退几步,靠着舷边呼呼喘气,这时方感全身大痛,血流满腮。他往脚下吐了一口血,突见一个身形高瘦的青年男子立在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室香正要冲上来一袖击死李逍遥,却被那人以眼色制止。

李逍遥说道:“你们说话可得算数……”那青年男子淡然道:“室香的身手虽不能算一等一,却也是拙荆亲手所授,杀个把成名人物不在话下。却糊里糊涂输了给你,难怪她心中不服。”李逍遥道:“不服又怎样?”

斗垮天大声道:“萧乘龙,莫非你打算自食其言?”那青年男子淡然道:“各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盼我杀了这小子,好瞧着傲家的人丢脸。”卜巨哼道:“你仗着是傲家的女婿,到我的地头耀武扬威,这个脸丢定了。”

室香跪在萧乘龙脚下说道:“室香无能,主人杀了我吧!”萧乘龙却瞪着李逍遥,问道:“刚才你用什么功夫?”李逍遥抹去鼻血,说道:“我没门没派!”萧乘龙微微一怔,望了巨鲸帮众人一眼,目光又转回李逍遥面上,说道:“没门没派,总该有个帮会吧?”心下暗暗猜测这小子背后到底是哪个帮会在撑着。

李逍遥道:“我哪帮都不是,问也白问。”萧乘龙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下愈奇,皱眉道:“莫非是斗垮天的徒儿?”斗垮天哈哈大笑:“你这么一提醒,我倒想收个能让傲家丢脸的徒儿了。”卜巨却顾盼左右,问道:“这小子哪儿来的?”

萧乘龙瞪着李逍遥,缓缓说道:“我不会杀你,但没说过不会留你在傲家住一辈子。”万鳄岛的端木渔冷笑道:“哪天找个因头杀了他,你傲家便不必背上食言之名了。这办法也只有你萧公子想得出,不愧是傲家的乘龙快婿!”

李逍遥心中一急,说道:“不行,我不跟你们去!”旁边一白衣人冷冷的说道:“由得你吗?”萧乘龙和颜悦色的说道:“武林中没几人能有幸获邀到傲家作客。”李逍遥道:“说什么我也不去,我若去婶婶便会没得救了……”萧乘龙淡然道:“要走不难,你先得打赢我。”李逍遥冲口而出:“打就打!”巨鲸帮众人一齐大笑,有个大汉叫道:“小子,你用什么功夫和萧乘龙打?”李逍遥抓着木剑,大声道:“没功夫也一样打,除非……除非放我走!”

一个白衣人伸手将李逍遥一推,说道:“你有什么本事?”李逍遥脚下踉跄,撞在旁边的舱壁上,脑中嗡的一响,右手乱挥,但听数人齐声惊呼,好象有人倒了下去。他打个旋儿立住,眼前白影微晃,有一人欺身而近,探手抓他。李逍遥迷迷糊糊的又挥动右臂,感觉木剑好像又打到了谁,耳边轰叫之声不断,突然一道劲风推来,他胸前如遭巨木撞击,不由的一交坐倒,“哇!”的吐出一口血。

这时他眼前的景象渐复清晰,只见数名白衣人围在身旁,甲板上伏倒两人,那姓萧的男子正替他们封穴疗治。对面船上有人叫道:“小兄弟,了不起啊!傲家个个奴才爪子硬,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摆平了两个……”另一艘船上有人喝道:“傲家的,难道你们想依多为胜欺负这小兄弟吗?说到依多为胜,别忘了眼下哪一边人最多!”

一个脸膛黝黑的白衣人哼了一声,道:“酒囊饭袋再多又有什么了不起?”李逍遥在他们吵闹声中暗觉胸腔难受之极,显是受了刚才那道真气撞伤所致,比起头上不住往下淌的鲜血,更是片刻也难以忍耐。他突然想起那本《括苍山击剑歌》中载有一门气疗之法。当初他见书中载有养气之术的那几页所画人像甚为有趣,曾经依照书中所授法门自己练过一阵,后来觉得似乎用处不大,每日只是静坐养气于他少年好动的性格本就不合,于是不再用心习练。因见那本书还载有诸般击剑姿势,他也曾依样画葫芦的练习,不知为何又觉这些击剑之法也不好,后来没心再练下去,那本书搁在箱底遭了虫咬,又受潮发霉以致字迹模糊难认,他便丢掉了。现下想来,书中所载气疗术似能缓解眼前之急,他依着法门以左掌按住胸口“膻中穴”调息片刻,果然胸中憋闷之感稍减。

第三章 灵岛求仙(下)

萧乘龙转身瞪着李逍遥,问道:“刚才你使的是什么剑术?”李逍遥只顾专心调疏内息,并未注意旁边之事,因感“气疗术”果能缓解胸内受震之苦,他又依着书中法门移手按住腹部,从“丹田”到“气海”,来回轻轻揉动,诸处穴道血行渐畅。旁边一个马脸的白衣人抬脚踢在李逍遥头上,喝道:“快说!”

李逍遥脑袋在船壁一磕,不禁抬头愕然而视,但见眼前个个脸色不善,他不由心中害怕,问道:“什……什么?”那黑脸膛的白衣人说道:“我家主人问你,刚才使的是什么剑术?”

刚才的情形有如电光石火,李逍遥哪里还记得清自己乱挥两下算什么剑术,不禁愕然道:“我……我怎么知道?”马脸汉子踢他一脚,说道:“扯谎!不说实话把你丢到海里去!”李逍遥跌倒在地,心下却一团迷惘:“刚才我脑子被撞得发晕,哪儿还能使得出什么剑术?”眼见两个白衣人躺在甲板上不省人事,伤得似乎不轻,李逍遥心下惴然,不禁问道:“他们……他们是我打伤的么?会……会不会死?”室香狠狠的踩他一脚,愤然道:“这时候你还假惺惺!”

萧乘龙瞧他神情不似说谎,不禁皱眉沉思。旁边那黑脸膛汉子见萧乘龙目光转到他脸上,似有询问之意,便低声说道:“小的已经想过,天下所有名家剑法里没有这两招。”萧乘龙又瞧向马脸汉子,那汉子连忙躬身说道:“小的也看不出。”

黑脸汉子低声探问:“主人是否看出了些什么?”萧乘龙脸色凝重,目视海上浪涛汹涌之处,说道:“正是因为看不出才值得忧虑。傲家武学向来有独得之秘,近年在江湖上从未败过一战,自从大公子出了事,家里一直担心仇家乘机有所异动。我倒不怕别人有何密谋,但若对头人处心积虑找到破解傲家独门武学之方,将来我们可有得头痛。”黑脸汉子见他说话间向李逍遥瞥了一目,眼中闪出一丝疑虑之意,不禁问道:“主人是说……”萧乘龙道:“室香、仿图、涂们三人所习皆是傲家武功,虽说不上得窥门径,但一般的帮主掌门早已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无名小子竟能这么就把他们三人打败,不管他使的是什么武功,都值得令人深思。”那马脸汉子低声道:“主人,杀了他便是。”

萧乘龙冷然道:“你以为我担心这少年吗?哼,我想的是传他武功之人……此人委实心计极深,说不定是我们家族的大敌!”黑脸汉子点头道:“主人说的是。杀这少年容易,但他一死,线索便断了。”萧乘龙道:“我们须得找出那个人。”说罢,向马脸汉子使个眼色。

马脸汉子走到李逍遥面前,向他的木剑瞥了一眼,说道:“用你刚才的剑法,假如你能打败我,或许可以放你走。”李逍遥摇头道:“我连村里的小流氓都打不过,怎么可能赢得了你?”马脸汉子笑了笑:“那很难说。”突然迅速解下佩剑,连着剑鞘一指,抵着李逍遥的右眼。李逍遥但觉眼皮一痛,急忙把头向后一仰,骇然道:“你……你干什么?”

马脸汉子道:“不管你还不还手,下一剑我可是来真的了。”剑鞘忽转,重重的在李逍遥背上打了一下。李逍遥吃痛不过,急忙提起木剑乱挡,不知不觉使上了《括苍山击剑歌》上的几招剑法。马脸汉子喝道:“嘿!点苍派的……”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个筋斗。

黑脸汉子不禁讶然望向萧乘龙,说道:“莫非这小子是点苍派门下?”萧乘龙起初也觉意外,旋即摇了摇头,说道:“不可能。点苍派武功并无过人之处,而且他们数年前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据说马君武也已下落不明……三年前在禹王台武林大会上听说点苍派已然灭亡。”

李逍遥重重的撞在舷板上,但觉后腰剧痛,犹如断了脊骨一般。那马脸汉子兀自逼上来,反转剑鞘,猛击他几下。对面船上不断有人骂道:“傲家的人要不要脸?以大欺小,太不成话!”那马脸汉子冷哼一声,揪住李逍遥头发,说道:“好小子,倒看不出你狡猾得很!”

李逍遥被打得头晕眼花,情急之下,张口便咬。马脸汉子手臂吃痛,反手一掴,李逍遥登时跌出舷栏之外。众人见他坠向海中,不由得叫了起来。萧乘龙急忙抢到舷边,伸手却抄了个空。但见一根缆绳夭矫急荡,“嗖”的一声从巨鲸帮的船上飞了过来,堪堪缠住了李逍遥的身子,迅即把他拉了上去。

黑脸汉子眼见李逍遥到了巨鲸帮的船上,急忙跃了过来,身在半空,只见一根缆绳呼的击打而至,来势既急且猛。空中白影倏闪,黑脸汉子抄住绳子翻身落在甲板上,急旋数圈,十来个巨鲸帮的帮众顷间跌飞而倒。

黑脸汉子骤听身侧劲风传近,眼光一瞥,只见一个大个子手持一对鳄嘴剪扑了上来,不消说必是万鳄岛主无疑。黑脸汉子反手拔剑,后发先至,端木渔双剪未及剪到黑脸汉子身上,剑尖蓦然抵着他的喉头。端木鱼一愣,腰间突吃一脚倒下。黑脸汉子踢中端木渔的穴道,目光迅即转开,只见粗绳另一端攥在一个身躯宽大的老者手上,正是巨鲸帮帮主卜巨。

两人同时发力,缆绳立时绷直,在众人眼前颤动两下断开了。两截断绳各自倒弹而回,“噗!”的一声,其中一截重重的打在卜巨胸前,他不禁闷哼一声,望后便倒,几个帮众连忙搀住。另一截断索蹦回黑脸汉子身前,只见他倏地仰身,双足牢牢钉在起伏不定的船板上,使个“铁板桥”身法,断索呼的一声从身体上方激飞而过,海沙派的牟其声刚好抢上来,单刀未落便给断绳重重的击在面颊上,羊撇头倒在舷边。

黑脸汉子立身未稳,突感劲风袭近,他旋身扑向一旁,挺剑刺去,但见一个矮老头扫出一掌,呼的荡开了他手中长剑。黑脸汉子不由得后退几步,横剑护身。那老者并未乘机相逼,只是负手大笑:“傲家的奴才果然有两下子!”笑声突停,瞪着黑脸汉子,说道:“在我杀你之前,报个万儿来罢!”

呼的一响,马脸汉子也跃到巨鲸帮船上,同那黑脸汉子所站方位形成前后夹击矮老者之势。黑脸汉子瞪着矮老者,说道:“身为奴仆,早就忘了本来的姓名。”矮老者一手揪着李逍遥,另一只手抚须,笑道:“好哇,斗垮天就先宰了两个没名没姓的奴才!”

卜巨挥动令旗,七八艘大船本已围定傲家的那艘船,每艘大船上均有烟焰弹射上夜空,随即数百支火箭一齐对准了傲家之船。卜巨在风浪中豪笑道:“姓萧的今儿注定要玩完,傲家二小姐赶紧另寻男人改嫁罢!”

萧乘龙淡淡的说道:“阿猫、阿狗,我命你二人杀了这个冒牌斗垮天。”那黑脸汉子和马脸汉子齐声答应,挺剑直逼。斗垮天提起李逍遥的身子,喝道:“到了这地步你们还敢嚣张?”那两人倒没敢过于相逼,只是挺剑守定斗垮天,每当巨鲸帮的帮众稍有靠近便挥剑驱退。

卜巨喝道:“放箭!”身后突然闪出一人,冷不防一指戳中他背后“大椎穴”。帮众抢救不及,那人已将卜巨擒了在手,哼道:“谁敢乱动,我把他丢海里去喂鲨鱼!”卜巨嘶声道:“寻……寻无相,这是为何?”寻无相微微一笑,说道:“大风堂这几年若不是傲家大公子暗中帮我维持,又怎么能够挨到今天?”卜巨变色道:“原来傲家把你收买了,难怪……”

萧乘龙从旁边之人手上接过茶杯,不慌不忙的呷了一口,才道:“难怪我敢大摇大摆的踩进你们的地盘,还是难怪我一眼便识破你找来的假斗垮天?”斗垮天哼道:“谁说老子不是斗垮天?”萧乘龙淡然道:“以你的功夫冒充斗垮天,按说也能勉强蒙得人一时。霍老二,你和斗垮天同门学艺,怎么就不知道令师兄到哪里去了呢?”矮老儿道:“哼,你倒像是清楚得很。”

黑脸汉子冷冷的道:“岂止清楚?斗垮天在坐忘峰一役,已被我家二公子杀了!”矮老儿变色道:“什么?傲雷杀……杀了我师哥?”脸肌突然拧成一团,恨恨的瞪着萧乘龙,说道:“定然是傲家使了见不得人的奸诈手段……”萧乘龙淡然道:“霍修,你现在投降也不算很晚。”

室香向萧乘龙望了一眼,见他微微颔首,她便走到船头,高声说道:“傲家二姑爷说了,你们所有人投降还来得及!”各帮派众人听了不由面面相觑。

霍修怔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阎一飞怎么打不过我这冒牌的斗垮天?”黑脸汉子冷笑道:“你以为你真杀得了青蝠使者?”霍修脸肌一阵抽搐,随即笑了笑道:“老子亲手把他打下海去……”黑脸汉子冷哼一声,道:“第二招时阎一飞毫无败象,到了第三招,你以‘穿心掌’攻他。阎一飞的成名绝技‘鬼影手’为何只使了半招便不能动了?”霍修问道:“我也觉得奇怪。为何?”马脸汉子冷冷的说道:“你的‘穿心掌’打中他之前,阎一飞已死了。”

霍修不禁一怔,脸上现出茫然之色。萧乘龙淡淡的笑了笑,眼光投向寻无相,说道:“我说过阎一飞活不过三招。”霍修转脸望着寻无相,突然间明白了,变色道:“原来是你用‘捕风捉影’的暗器无声无息地杀了阎一飞……”寻无相向萧乘龙微微躬身,说道:“多谢萧公子成全。”

霍修怒道:“这又是为何?”黑脸汉子冷冷的说道:“阎一飞当年杀了寻堂主之子,寻堂主既然归顺傲家,区区一个阎一飞怎么能跟大风堂相比?”霍修点了点头,喃喃说道:“所以你们便舍弃一只青衣蝠,换取大风堂!嘿嘿,傲家这等手段,东南各帮会怎能斗得过?”突然大喝一声,向萧乘龙扑了过去,叫道:“同归于尽罢!”

萧乘龙端茶自饮,但见霍修凌空扑落,七道剑光陡闪,霍修登时四分五裂。血雾散去,七名白衣人悄然退回暗处。萧乘龙叹道:“世上的识时务者越来越少了。”

巨鲸帮数名汉子抄到寻无相背后,突然发一声喊,冲上来搭救卜巨。这数人皆是帮中好手,平日受到卜巨恩惠甚多,这当儿个个拼命,寻无相一时间被他们杀个措手不及,只得拖着卜巨且斗且退。黑脸汉子和马脸汉子挺剑来援,却被另一伙巨鲸帮众浑不要命的冲上来拦住。这两人武功虽高,巨鲸帮效忠于卜巨的帮众人数并不少,其中又有三名舵主身手不弱,上百人一齐攻了上来倒也不易打发。

萧乘龙命身边的白衣仆前去增援,只不过增派了三人,转眼间卜巨船上的巨鲸帮众便给杀得七零八落。海沙派的瓢把子牟其声先前脸颊受伤,早从船头退到后梢包扎伤处,这时眼见情势不妙,赶紧带了身边的五六人乘乱溜到放小艇之处,打算乘小船逃走。但见一人先已爬进小艇,正拉动滑轮放艇下水。牟其声认出那人正是先前同傲家仆人交手的少年,虽不知这少年是哪一派的子弟,因见此人与傲家仆人动过手,至少不算敌人,牟其声立时放心,招手叫李逍遥等一等他。

李逍遥原在船运行干过几月,晓得大船上的情形,刚才乘着混乱溜到后梢,毫不费力便找着了小艇,心想:“你们打你们的,我还得去仙灵岛要紧。”小艇落水之际,牟其声等几人抢到舷边,叫他停一停。李逍遥以为是来追他的,哪里敢停?

牟其声怒道:“干掉他!”身旁的几名海沙派喽罗摸出毒沙,还未扔出便给人几下打飞。牟其声转面一瞧,那黑脸汉子闪身而至,一指将他点倒。李逍遥急忙划艇驶离大船,眼见那干白衣人不一会便料理了胆敢反抗的巨鲸帮众,他心下既惊且佩:“傲家的人怎么这样厉害?他们老大还没出手,只须派几个小弟就全搞定了。先前只道东南海上几大帮会是最厉害的,那知他们这等不经打!”

黑脸汉子喝道:“小子别走!”因见李逍遥没有理会,大船上的白衣仆忙着寻找别的小艇。李逍遥赶紧荡桨快划,突然背后破风之声大作,他百忙中回头一看,那黑脸汉子扬了扬手,一只大锚呼的飞了过来,声势凌厉之极。李逍遥所乘小船原本避不过大锚抛击,他正自惊慌,突然一道大浪排了过来,陡然将小船推出甚远,大锚从李逍遥脑后呼啸而飞,轰的一声扎入海里。

李逍遥惊魂未定的回首张望,只见一层又一层高高的海浪接踵涌至,不断的将他所乘小船抛起抛落,离那些大船似乎越来越远。他不由松了口气,旋即大声叫苦,因为不知道这些大浪要把他推去哪里,他急忙在黑暗中荡桨乱划,但却难辨方向。划了一会连手也酸了,暗感沮然:“风浪这么大,划桨也不管用。”虽是这般想,但当他一不留神竟将船桨失落在海中之时,心头登时凉到了底,骇然道:“糟了,没桨怎么行?”

幸好船桨并未飘远,趁着这当儿浪头稍弱,李逍遥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游过去把桨追到了手,心中方感稍安:“有桨就好了。”正要游回船上,突见一道大浪从眼前涌过,将他的小船推得远远的,旋即又来一个高高的浪头把小船抛得没影。李逍遥抱桨大惊:“船没了!”

他只好抱着桨在水中乱飘,这还不算最糟的。所谓祸不单行,最坏的情形随即在眼前出现了。从他睁得大大的眼瞳中,只见一排城墙般的浪涛迎面逼近,但却突然停住,又一排更高的城墙垒了上去。李逍遥兀自仰面呆望,身前大片海面陡然间凹陷,他大叫声中,只觉身子一堕,似乎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谷。

骇然之下,李逍遥不禁闭紧了眼睛,但觉气息几乎完全凝滞。突然间身底的海水迅速之极的凸起,仿佛要在刹那间直上九重天,李逍遥爬在浪头最高处,怔怔的看着自己离海面越来越高,除了害怕之外什么也不能做。浪峰不知不觉攀到极限,倏地在他身下消失。李逍遥突感一股巨大的力道把他甩了出去,霎间他连恐惧也忘了。

迷离恍惚间,他脑中一片雪白之色,极目天地,银装素裹。但见一只雪雁在前方缓飞引路,旋即到了一个云雾缭绕的冰峰之巅,有一个两鬓如雪的青年男子盘膝坐在结了冰的湖面上双眼微闭,冰面上却有一行行奇怪的文字和符号时隐时现。李逍遥突觉那男子像极了他小时候一个梦里所见过之人,印象中这人曾以一支木剑换取李逍遥手中的一枚珠子。但是一直以来他总是记不起这人的相貌,也不知道他是谁、为何会以木剑换弹珠……此时他想看清那人的相貌,眼前却似隔着一层迷雾,这层迷雾终究遮去了他想看清的一切。有个女子的声音在迷雾中说道:“恭喜主人,你所看到的正是忘情天书的第一页。冥冥天意谶,随缘可得之……”

这只是李逍遥脑中刹那间的灵异,轰的一声,他又跌回海中,除了随波逐流,似乎什么也不能做,想做也做不到。汪洋巨浪犹如人世浮生,任你有天大的本事,置身其中却也不过只是渺渺的一粒沙,越是徒劳挣扎,淹没得越快。

李逍遥暗觉自己离想去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远,生还无望,救回婶婶性命的一线希望更是遥不可及。他不禁心头一悲:“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身下的海水又凸了起来,猛然将他往半空抛去,“啪!”的一声,李逍遥浑身摔得生痛,立时没了知觉。

他不晓得自己昏了多久,似觉眼前发亮,迷雾中有个声音轻轻唤道:“醒来,醒来……”

李逍遥慢慢睁开眼睛,暖暖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见一只沙蟹打横疾走,突然蹿上他的面颊。李逍遥感到脸上奇痒,抬手抓了沙蟹丢掉,突觉自己躺在沙滩上,薄薄的海涛不时从他身上爬起爬落。

“陆地?”李逍遥心念一动,连忙爬了起来,放眼一望,沙滩尽头是一片云萦雾绕的山林。他心中一喜:“真的是陆地,没想到我大难不死,又活生生地回来了……”旋即想到这一趟去不成仙灵岛,搞不好流落异乡,婶婶的命真的没救了。一念及此,刚才的狂喜之情立时熄了下去。

李逍遥在海中挣扎多时,自感全身乏力,一步竟然也迈不出去,不由的跌坐在沙滩上,想起自己学会的“气疗术”,便按照记得的调息法门,盘腿坐地,依法施为,暗觉体内有些暖乎乎的气体随着他的意念在诸穴之间徐徐流动,每流过一处,身上便觉舒服了些。

过了一会,他慢慢的向前边林子里走去,心想:“不料这气疗术这般有用,早知别急着丢掉那本书。有件事我一直想不起来,那本什么击剑歌的书到底怎么得来的?唉,我身上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物事,比如那把木剑……”信手往腰间一摸,随即蹦了起来,惊道:“木剑呢?”想了想,定然是丢在沙滩上,又折回去寻了半天,一无所获。他懊恼之余,想起昨日在大海中那般折腾,木剑定然丢在海里了。再查看身上其它物品,除了糯米糕和鸡蛋之类食物没法吃了,其它倒没少了什么。

他只好折了一根树枝,去掉细枝、叶子,提在手中,走进树林。没想到这是一个荆棘林,到处爬满刺藤和各种长刺的植物,没走几步就被扎得全身鲜血淋漓,再往前多走几步,连衣衫也破了。他只得停下来查看随身行囊,在香兰给的小包袱里找到一把短刀,那自是她上山劈柴时使用之物。

有了短刀,李逍遥精神一振,沿路乱砍挡路的刺棘,幸好林子不算太深,前边光线一亮,出现一道极高的峭壁。李逍遥沿着山壁往西走了一阵,迎面却是大海。他又折回来,往东走两个时辰,却到了一面陡崖之上,望着前方碧波连天,他不由吃了一惊:“好象这儿是个荒岛!”

到了这时候也无法可想,他只有一路叫苦,沿着陡壁觅道而行,脚下甚滑,稍不留神便会跌个粉身碎骨。他走到后来,不免手脚并用,小心翼翼的爬行而前,又摸索着爬了半天,前边赫然是一道高高的断崖,除了跳海以外,再也无路可多走一步。

李逍遥绝望之余不禁破口大骂,骂了一阵,心头突感悲哀,忍不住想哭了出来。抹去凄然之泪,想到肚饿了,便摸索着从身上取出湿烂了的糯米糕胡乱吃了几口,咸咸的难以下咽。最要命是吃了几沱渗了海水的糯米糕之后,竟然开始口渴。还好包袱里尚有几个水果,他拿了出来,一不小心却眼睁睁的看着水果滚下崖壁,掉到海里去了。

李逍遥不禁大叹倒霉,无奈之下只得强忍口渴,摸索着往回爬去。终于又到了荆棘林畔,找了半天竟然还是回到原处,也就是终究无路可走,除了回沙滩等死之外,这个荒岛没有让他多走一步。除了绝望,最要命的仍然是口渴难熬,李逍遥一面埋怨自己不该贪吃那些咸得发苦的米糕,一面以棍撑地,头晕脑涨的四处找水。

空忙半天,他又一无所获的回到原处,越发感到又累又渴,只想躺下去不再起来。绝望中突想:“听人说尿和血倒也能勉强止渴。”但这时他哪有尿,又想:“自己喝自己血应该是很聪明的办法吧?”但要他自割一刀,却又怕疼。一筹莫展之时,背后的树丛突然发出声响。

李逍遥猛然回头,立时瞧见一头毛茸茸之物在树丛中向他瞪着一对小眼。他吓了一跳,刚要逃跑便听见那物“嗷”了一声,满身的刺倒竖起来。李逍遥一见之下,脱口而出:“豪猪!”心念忽动:“喝自己血不如喝你的血。”提起树枝捣了过去,豪猪发一枚箭算反击,李逍遥眼疾手快,左手短刀一抬,挡落豪猪之箭。于是,一场与豪猪之间的搏斗开始了。

李逍遥当然要占上风,斗了几回合,豪猪不甘被喝血,陡发数枚长刺,乘李逍遥慌忙闪避之时溜了。李逍遥大呼追去,但见豪猪在荆棘林中一窜就不知去了哪里。李逍遥那肯罢休,提树枝在树丛中乱戳,决计要把那只豪猪找出来。却没想到被他戳出来的是一只没见过的鼻长独角动物,外形似狒狒一般,只是要凶悍得多。这回轮到李逍遥且战且逃,后路却被两只豪猪堵住了。这下以一敌三,李逍遥不免左支右拙。

豪猪倒也罢了,那独角怪物却甚是厉害,不时以双手一抱脑袋,李逍遥便随之全身大震,犹如遭到雷击一般。他连吃两下这样的亏,心下隐约想到:“这玩意会些妖术。”又斗片刻,那独角兽改玩新花样,李逍遥情知再被它这般搞上两次便玩完了,硬着头皮将身一滚,欺上前去,左手短刀投出,虽只打在那怪兽的独角上,“当!”一声大响。那怪兽立时吃了一惊,李逍遥乘机以树枝乱打,那怪兽捂着鼻子慌忙逃掉。

李逍遥“哈”的一笑,转身追打两只豪猪,谁料它们跑得比怪兽还快,但见树丛一阵乱晃,李逍遥蹿去一看,并没瞧见豪猪钻到哪一簇荆棘丛里。他拾起短刀,寻了山壁一角的那簇仍在晃动的棘丛挥刀便砍。荆丛不一会已七零八落,却露出一个狭隘的石缝。李逍遥想:“豪猪必是钻进了这里。”为了喝猪血,他只好提起剩勇,也挤了进去,那料豪猪却在洞外出现,趁他无法转身,冷不防一箭射在他屁股上。

李逍遥吃痛不过,本想退出来打它,豪猪却堵在洞外,一支又一支的猪刺射了进来。李逍遥骇然之下,除了慌忙向洞的另一头没命钻去之外,剩下的唯有当箭靶子了。他钻得虽快,终不免又挨了两箭,还好臀部肉厚,除了痛楚之外并无别的大碍。

没想到山壁的背后竟然别有天地。李逍遥从石缝里挤出来,眼前峰峦如画,白鹤翩飞,一道碧玉般的清澈河水弯弯曲曲的从幽谷间隙伸向云山雾海深处。他不由一怔,但觉神清气爽,恍如置身仙境。

他先趴下来喝了几大口清水,原本静若镜面的河水荡起圈圈涟漪,他抬起头来,群峦间鹤影如舞,三五只小花鹿在对岸绿茵上悠然倘佯,这等情景与他先前在洞外所见自是天壤之别,仿佛做梦一般神奇。

此时李逍遥的心情也只能以“神奇”来形容了。他从没见过这般高的山峰,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岩石,甚至岸边的树竟然也是高大无比。在这种情形之下,群山环伺间的那一块蓝天仿佛也缈远了许多。

李逍遥沿着小河走了几步,不觉回头一望,透过袅袅飘移的雾气,但见高高的山壁之上赫然刻着“仙灵洞天”四个巨大的字样。他心头扑腾乱跳了起来,连忙抬手揉眼,却并非看错。一行白鹤缓缓从河边升起,扇翼而飞,从山壁上“仙灵洞天”四字前边斜斜掠过。李逍遥心中又惊又喜:“仙灵洞天?难道是仙灵岛?我……我在仙灵岛上?”

但很快他就喜去忧来,他徒然在这画一般的山水里乱走了一整天,转着转着又转了回来,立在先前喝水的地方,望着石壁上“仙灵洞天”字样在夕照中渐渐黯淡,直至隐入夜幕。李逍遥不甘心就这样白白浪费一天,胡乱饮了几口凉水,摸黑继续找路,心中想着那个苗人大汉之言,留意一路上所见之物,却并没有见到什么阿修罗像。

次日天亮时分,李逍遥吃力地从一条乱石丛中的狭道爬了出来,第一眼看见的竟然还是那面写有“仙灵洞天”四字的山壁。他顿时目瞪口呆,心下无比沮丧:“不会吧?兜兜转转又转回来了?就是眼前出现一片沙漠都比这强……完了完了!”身上突然没了力气,一交坐倒在水边。

发了一阵呆,李逍遥又扶着岩壁站了起来,心道:“没办法!我不相信走不出个名堂来……”他毕竟是个没那么轻易认输的人,随便吃了几口身上带的烧肉,精力恢复了些,于是继续寻找那苗人所说的阿修罗像。这次还格外多了一条心眼,专找印象中未曾走过的路来走。

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天黑时他涉过一大摊浅水,无意中看见前方有个影子似是一尊高高的雕像,心头抑不住一阵狂喜,气喘吁吁的奔到近处,耳边水声震天价响,他脚下一滑,身子登时随着急泄的流水跌出一道巨大的断壁之外,所幸他一只手扯住了断壁旁边伸出的一根树枝,才没摔下去。

李逍遥身体悬空,向底下一望,原来这是一道很大的瀑布。他不免吓了一跳,赶紧拽着树枝往上爬,身子被急流冲得摇摆不定。这时他最担心的便是树枝突然断了,爬到一半,仰面瞧见断壁之旁竖着一尊大雕像。李逍遥不禁心中大喜:“这一跤也不算白跌,终于被我找到了你……”他想说的是阿修罗像,突然间他心头一跳,两眼张大,失声叫道:“怎么不是阿修罗?”

竖在他面前的却是一座观音像,石座上还刻着一行字,由于天黑看不清楚,李逍遥顾不得自己险境未脱,急忙凑近细看,只见那行字写的是:“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李逍遥一怔,突然“啪!”的一声,双手扯着的那根树枝终于抵受不住他的身体下坠之势,一下子断掉了。空谷中传出“呜呼——”一声,久久回荡。

摔下瀑布的霎间,李逍遥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死定了,却没料到瀑布底下是一个深潭。他几乎沉到了底,旋即又身不由己的浮了出来,暗暗侥幸没撞到潭边的乱石上。他浑身在水中砸得生痛,正想爬上岸歇口气,衣服却被水中一物搭住了。只得摸索着退回水里,探手一摸,却摸到一张又冷又硬的石头面孔。

李逍遥吃了一惊,旋即勉强定了定神,潜到潭水下仔细察看,突然蹦了出来,心中惊异已极,噗的喷出一大口水,叫道:“阿修罗!”

原来他费尽心思到处寻找的阿修罗像,有一尊竟然藏在这个深潭的水底。

“真是作梦也想不到!”李逍遥不禁大生感慨,这也难怪他此时心情如此激荡,若非碰巧跌进这道瀑布底下,恐怕一辈子也休想找到这尊阿修罗像。记得那苗人说岛内有六尊阿修罗像,只有全部找齐并以破天锤敲碎,方始出现进入水月宫的秘道。如若找漏了其中的一尊,就算在仙灵岛住上一世也决计寻不到通往水月宫的秘道。

李逍遥摸出破天锤,再次潜入水中,按照苗人所授之法使劲往阿修罗像上敲了一下。石像只凹了一个窝,却并未出现苗人所说应手即碎的情形。李逍遥心中早把那苗人十八代以来的家谱全翻出来抄了一遍,只好浮出水面换气,深呼吸之后再次下潜,又敲了一次,当然石像还是大致完好无缺。李逍遥本想多来一下,但是气息又已不继,只得浮出水面深呼吸,再次下潜又敲一记。如此忙碌了一夜,石像身上倒也布满了坑坑洼洼的敲痕,但离破碎还远着呢!

李逍遥几乎泄气,爬到潭边歇了一阵,想到找着一尊阿修罗像已经这么艰难,再要一锤一锤的敲碎它又是极为费劲,何况还剩五尊阿修罗像不晓得在何处,就算把这些全搞定了之后又会遇到什么新的困境,那自是想都不敢想的。他躺在湿湿的草茵上,不由得想打退堂鼓,但一转念又想:“这时就算我认栽了,不干了,不理会婶婶的死活了,没船也回不去。唉,绝!真绝!没办法……”他想既已困在岛上,左右也是无事,不如还是再潜下潭底敲石像。正要下水,突想:“敲半天都没碎,定然是我气力不够的缘故,而且每潜一次最多只够气敲上一两锤……记得我小时候曾得过一块满是油腻的布巾,上边写了一些练气之法,可惜我没多瞧一眼,唉!”

这时天已放亮,日光照入水中,阿修罗像显得比夜间所见更为清晰。李逍遥潜进水底,看见昨晚敲了一夜,雕像的正面已是千疮百孔,于是便转到背后想敲上一天,最好能将它拦腰截断。但见雕像的背部密密麻麻的刻有数十行文字。李逍遥把眼睛贴近细看,第一句写的是:“修罗心经第一层:炼气。”下边的文字授以炼气诀要,石像上则有许多圆圈标明炼气之术须走通的诸穴,另有箭头依次指向每处穴道。

李逍遥窜上水面换气,心想:“有武功可学当然好,可是我这时候练了又有何用?但若不练,石像打碎就没得练了。”他本是好武之人,从前没有机缘从师习武,心底深自引以为憾,此时眼见阿修罗像上所刻的炼气之法甚为神奇,心头不免发痒,忍不住再潜下去细瞧。突觉“灵台”、“天枢”等几处穴道次第有针钻般的激痛之感,似有真气暖暖流过,而那几处穴道正是雕像上圈明的气行必经之处。

李逍遥本想不练,可是刚才那几处穴道突然一齐剧痛,来得比先前更加强烈。他不由得又往别的穴位看去,每看一处,身上便有新的穴道发痛,但若不看下去则更痛。这逼得他不得不把这尊阿修罗像上的所有穴位和炼气之法全都一一看遍,最后依照末句所教的方法气归丹田,痛楚之感始消。凝神守元之际,他暗觉体内似有了一些不同以往的奇异感觉,至于怎么不同,一时却说不上来。突然间他心中一惊:“我在水底多长时间了?”

冒出水面之时,李逍遥竟不觉得这时候该换气了,心下有些奇怪:“在水底待了良久,怎么我竟不似先前那般感到不够气、憋得慌?”深吸一口长气,沉入水底,心想:“还是敲石像罢。”一锤击下,石像微微一晃,凹陷一个大洞。

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转眼怎么这般不经敲了?”再来一锤,手劲使得十足,石像的头应声折断,掉在水底。李逍遥隐隐明白了:“不是石像变软,而是我手劲似乎比昨晚大了。”他头脑并不迟钝,旋即想到定然是学了阿修罗像上的炼气之术所致,这时他在水底并无缺气之感,自然也是拜石像心法所赐。

李逍遥没想到天底下竟有这等神奇之事,索性以石像所授之法运气于臂,在水下重重的敲打石像剩余部分。不出十来下,石像四分五裂,只剩一个四四方方的底座。期间李逍遥只浮出水面换气三次,再不需要像昨晚一样每敲一两锤不得不浮出来换一口气。

这尊阿修罗像既已碎裂,李逍遥本该立时浮出水面,不过他这时真气仍足,索性一锤砸在底座之上,石座裂开,露出一个黑色的箱子。他抱了箱子上岸,以破天锤砸开,里边以皮袋包裹着一张灵符和一副手环。李逍遥坐下来歇口气,顺便察看皮袋,背后写了些字。他念了出来:“水灵符、寒玉增有缘之人。”落款是“痴心人”。

李逍遥愕然想:“痴心人?谁啊?谁是痴心人呀?”丢了皮袋,拿起手环瞧了瞧,乃是玉制,其上隐隐有水纹,触手冰凉。他想:“这多半便是寒玉了。”因觉好玩,便套在右手腕上,不知怎的体内真气竟尔微微激荡。他连忙摘了下来,又戴上一试,体内真气又是随即一荡。李逍遥侧头一想:“大概这寒玉手环与我体内的气流有感应。”水灵符也收入怀中,起身四望,但见幽谷深深,却不知其他的五尊阿修罗像藏在哪里。

他沿河流走了一阵,前方高山挡路,难以前进,正要回头另觅去处,突见河边的水中倒卧着一块白色的石板,走近一瞧,石板上写道:“望南海何日得见,回头看便是观音”。

“观音?”李逍遥心道,“可我要找的暂时不是观音……”想着石板上这两句偈语,不由自主的回头望了望,但见山上竖着一个雕像,依稀便是阿修罗的样子。李逍遥不免大喜过望,奔到山脚下却叫了声苦,不知高低。

这座山虽说不能算很高,却四面皆是陡直的岩壁,连一根草都不长,非但没有路,甚至找不到一条可供攀援的爬藤。事已至此,李逍遥也只得硬着头皮一点一点的攀着岩缝往上爬,心下不禁有几分懊恼:“凭什么小虎子来求仙就那么容易撞着仙女,偏偏我就这么辛苦?”

爬了半天,有几次险些摔下来,他望望底下,才爬了不到一半,不由暗骂:“谁这么刁?竟然把其中一尊阿修罗像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摆着,分明是折腾人……”虽然累得几乎坚持不住,终于还是爬到了山顶之上,他正要松一口气,不料险情陡生,他双手攀住的一块石头突然塌落,身子急堕之际,幸好旁边有半块凸出山壁的岩棱,李逍遥右手急探,紧紧扳着石棱,勉强止住下坠之势,但是整个人就这般吊挂在空中依然很悬,他好不容易才用两只手全抓住了那块尖尖的石棱,顾不得手心皮开肉绽,一分一分的往上爬,总算攀到了山壁之巅的平台上,方感全身没力,躺下去便不想动弹了。

第二尊阿修罗像几乎有半身嵌在坚岩中,身上刻有“调息”之术。李逍遥记在脑中,按照敲碎第一尊雕像的方法,用了一个半时辰打碎了这尊雕像,扫开碎石,寻到一个箱子。他坐地喘息片刻,打开箱子,里边放着同样的一块旧羊皮,裹着一张风灵符以及一个护身符。李逍遥一边包扎手伤,一边翻看那块羊皮,上边除了写有“风灵符、护身符赠有缘人”以及落款“痴心人”之外,并无别的片言只句。到了这时,李逍遥心里不由的对那位“痴心人”产生了好奇之念,暗猜:“不知道这位痴心人是何等样人物?”

上山容易下山难,虽说他爬上去也不容易,下来时更是几乎跌死。虽说并未跌死,离地五六十尺之时终究不免真的摔了下来,不只身上擦破多处,足踝也伤了。李逍遥心里一边叫苦,一边瘸着一腿艰难地向前走去。接下来有好几个时辰白白在林间消耗掉了,一尊阿修罗像也没找着。李逍遥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倒在草地上,嘴巴张开,呼呼大睡。

但他在睡时也不安宁,没多久便突然蹦了起来,想起刚才在林畔见过一物甚是可疑,但当时太累,并未留意察看明白。这时他又匆匆跑了回去,扑在地上找了一会,只见乱石丛中露出半颗脑袋。

李逍遥用手敲了敲,不由愤然落泪,骂道:“天杀的痴心人!居然这样作弄人,把一尊阿修罗像埋在地里,害得我白忙半天没找着……”第三尊阿修罗像终于还是被他找着了,可是却埋在地里。李逍遥全身脱得只剩一条底裤,在乱石丛中挖到次日下午,直至短刀折断,他也两眼发黑,一头栽进脚下的大坑里。

李逍遥昏沉沉的睡到黄昏时分方才开始动手砸碎雕像,由于太过劳累,手又痛,足足花了五六个时辰才总算完事。这尊阿修罗像上依然刻有练功的法门,李逍遥勉强记下了,是“回神”之术。打碎底座,也有个小箱子,皮囊里装着一张“土灵符”,此外还有一块普普通通的小石头。李逍遥没想到费这么大力气只得一块小石头,一见之下不禁心头火起,抓起来抛到脑后。

他爬到河边一面饮水,一面犯困,歇了一阵,拿起皮纸细看,上边写道:“土灵符和婪云石赠有缘之人。”落款与先前无异,只是旁边多了一行注解:“得此秘石,善用者可大为提高速度。此石又名‘极速’。”

李逍遥花了两个多时辰找回那颗据说很好的秘石。

次日他一整天都在团团乱转,没找着另外三尊阿修罗像。下半夜,他出现在一个飘着迷雾的大湖之畔,呆呆的望着湖心耸立的一尊阿修罗像,心里计算自己能不能游得过去,答案是否定的。

快天亮时,李逍遥细心地观察到湖面上有许多其大犹如洗衣盆的浮萍,其中偶有几面浮萍又粗又厚,踩上去也不会沉。他以树枝做桨,跳上那种厚而粗的浮萍,小心翼翼的在湖面上划了良久,不时换乘新的浮萍,终于飘到湖心,找着了在雾气中时隐时现的那尊阿修罗像。但站在浮萍之上要使力砸碎石像委实谈何容易,用力稍大,脚踩的浮萍便会下沉或荡开。李逍遥几次跌下水,又湿淋淋的爬上来,颓丧之际突想:“这样蛮干不是办法,先看看石像上有没有教我怎么做……”

这尊雕像上刻的是“气动之术”。李逍遥看了良久,隐隐明白此术传授的是用气的诸般窍门,善用气者,取其巧劲,可收四两拨千斤之效。其中有几套诀窍似乎与轻身功夫有关。轻功讲的是提气之窍,善用气者习以轻身之法,不难做到身轻如燕。李逍遥想:“是了!我按此法用气,手劲虽大,下盘却不增加力道,这样就既能打碎雕像又不会沉下水里……”虽然如此,一时间要练成如何办到,但他悟得此理之后,身子在浮萍上倒也渐渐的立得稳当多了。忙了许久,连这一座石像也敲碎了。得一小箱子,内有“雷灵符”一张,蓝水晶一个。

还有一尊阿修罗像在湖的对岸,却立在一大片泥沼之中。李逍遥一脚踏落,身子登时下陷,转眼间泥浆已淹到腰部。他吓了一跳,知道越挣扎沉得越快,定了定神,探手拽住身后竹枝,一点一点的拔身而出。

李逍遥蹲在泥沼边上,心中思量,随手拾了一块石子丢了过去,眼见那块石子无声无息的在烂泥中瞬间消失,他想:“比起刚才在湖中破阿修罗像,烂泥中更难以着力。”他没敢贸然着手,盘腿坐定,在脑中将先前记下的“炼气”、“调息”、“回神”、“气动”四样内力法门逐一默想了一遍又一遍,站起来舒展筋骨,暗觉体内有一些真气在诸穴之间周转畅顺,先前的疲乏之感顿时减去不少,头脑也清灵多了。

他想了良久,突然有了一个法子,转身走到湖边,将先前踩过的那种又厚又大的浮萍抱来了几个,一一投到泥沼之中,再找来一根长长的竹枝伸入泥沼,慢慢将那些浮萍拨近阿修罗像之旁。等到终于把六块浮萍团团围住雕像之后,李逍遥又到湖中多捡几块同样粗厚的浮萍,垫在泥面上,再用竹枝拨弄半天,做成一道直通阿修罗像的“浮桥”。

他立在泥沼之畔,瞧着自己花了半天工夫做成之事,心里不禁微感得意:“谁能比我更聪明?”提气一跃,轻轻的跳到浮萍之上,那块浮萍只在淤泥中陷进半分,果然没有整个沉下去。这其中的道理李逍遥虽说不甚明白,但他一试便知自己这个法子对了。更不迟疑,踏着浮萍飞快蹿到那尊阿修罗像之旁,每敲一锤,脚下并不停留,立即踏到另一块浮萍之上。兜了个圈子,脚下的每块浮萍只陷进半分。

他转到石像背后,看见其上刻有修罗心法的“纳息之术”,他记性本就甚好,用心默记几遍,已了然于胸。这几门修练内力的心法并无深奥之语,而且环环相通,他既练过第一层,再往下便不难领会,只是急切之间哪有工夫去一一修练?

破了这尊阿修罗像,在底座得到小箱子,内有“火灵符”一张、赤炎石一个。李逍遥收起所获之物,待要离开泥沼,不禁叫了声苦。原来先前所铺的浮萍受力过甚,已有愈半数深陷泥中。李逍遥眼见“浮桥”几乎全没了,所幸竹枝仍在身边,提在手上,心道:“赌一赌!”把竹枝伸到一块已然下陷的浮萍上,身子一撑而起,提气急纵,落在泥沼之畔。

最后一座阿修罗像遍寻无觅。李逍遥转了许久,不知不觉又回到“仙灵洞天”的石壁下,一边啃着熏肉,一边在心里发愁。他正躺着犯困,耳边传来几声“呦呦”的低鸣,转脖瞧见几头花鹿一边啃草,一边走近。

李逍遥“嗨!”了一声,那些鹿只是抬头望了望,并无惊慌之情,反而又走得近了些。眼见那几头鹿不怕人,李逍遥突想:“不如抓一只来吃吃。”一跃而起,跳到一头公鹿背上,双手紧紧抓住鹿角。那头公鹿受惊之下,不免狂奔乱跳,想把李逍遥颠下来。李逍遥抓住鹿角不放,两腿紧紧夹住鹿腹,虽然颠得难受,却没那么容易被那头雄鹿甩到地上。但见那雄鹿一路撒蹄狂跑,李逍遥不知它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心下不免暗慌,正想跳下来,公鹿突然刹住急奔之势,身体急转向后。李逍遥刚看清了身旁是个悬崖绝壁就被胯下雄鹿猛然甩了下来,身子跌出悬崖之外。

他只道必死,身体却落在崖边一株横伸出山壁的松树上。李逍遥惊慌之下,浑然不觉身上被松枝刺得大痛,乱喘一阵,正思量着怎生攀回崖上,突见面前的山壁凹陷之处立着一尊阿修罗像。若非他摔下悬崖,又刚巧掉在这棵从岩缝中斜伸出来的松树上,决计不能发现自己到处寻找的第六尊阿修罗像竟然嵌在绝壁中。

李逍遥惊喜之余,忍不住恨恨的骂道:“第六尊阿修罗像藏在这种地方,叫人怎么可能找得着?天杀的痴心人,亏你想得出!”他一边生气,一边小心地从松树的一端爬近山壁,骑坐在树干上,瞧见雕像身上刻有修罗心经的“回天之术”。他记住了修练之法,从怀里摸出破天锤,只敲了数下,破天锤突然断了,锤头掉下深谷,他手里只握着半根锤把子。

李逍遥不禁叫了声苦,但见雕像一震,石末簌簌而落,现出藏在表层下的一行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李逍遥怔然半晌,却是一筹莫展,抚额寻思:“苗人说只有破天锤方能击碎阿修罗神像,可是破天锤突然坏了,还剩一尊神像没敲碎,这可怎么办?”他想不出法子,空手乱捶几拳,雕像非但岿然不动,他身下的松树却陡然一沉,树干慢慢的弯了。

李逍遥见松树根部在岩缝里缓缓的露了出来,似乎承受不住他的身重,若再乱动便会掉下去,他正感惊慌,目光无意中触到神像的底座,但见这块石座比先前的五尊宽了许多,上边刻着一幅图,图中有个人向阿修罗神磕头。

李逍遥不禁说道:“不是吧?”看了这幅图,他已然明白这是要他诚心诚意地向神像磕头。但身在危松之上,连坐着也已战战兢兢,一不留神便会摔下去,何况爬到神像底下跪拜磕头?

李逍遥坐着发了一会儿呆,想着婶婶的病情其实已非人力所能挽救,除非真能感动上苍,或许会有奇迹也说不定。他又想:“众人都说仙灵岛乃是观音菩萨当年的修炼之地,如果诚心相求,菩萨知道了便会保佑遭受苦难之人。反正我也没有别的招儿了,磕头就磕头罢。假如不灵,到时候我再骂你也不迟,这叫做丑话说在前边……”他无奈之下,只得爬过去向神像磕头。额头磕在石座上自然很疼,他为了表示诚意,只好强自忍耐。磕一个头,念一声:“婶婶别死。”

磕到第九下,突然哗啦一响,底座居然裂开,那尊神像向旁一倾而倒,重重的撞在石壁上,砰然碎开。李逍遥不顾额头流血,愕然而视,奇道:“这样也行?”心中突然高兴起来,摸着额头,隐隐又有些后悔:“早知道这块石座经不起震动几下,头也不必实打实的磕了,捶上几拳不就搞定了?菩萨又不知道我是用捶的还是用磕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既是求仙保佑我婶婶,心不诚又怎么行?再说我双手都伤了,拿拳头捶也捶不来。”

察看石座裂开之洞,寻得一小箱子,内有羊皮一块,裹着“观音符”三张,另有诸符的使用之法也加以说明,附送定神丸一瓶。李逍遥翻开羊皮,只见羊皮上写道:“定神丸一百粒,修炼修罗心法之时吞服。有助于提高定力及应变之能力。痴心人赠。”李逍遥想:“我觉得我的定力和反应已经很不错了。”收起所得之物,不禁又想:“到底谁是痴心人?怎么对我这么好?嘿,又送东西又教功夫的,真够意思。”

他费了半天工夫,剥树皮搓成一条长绳,朝崖上甩了几下,圈住一块突出半截的岩石,轰的一声,脚下发出大响,刚才栖身的那棵树坠下深谷。幸好他一只脚已跨到了崖石边,急拽树绳,才没掉下去,暗叫:“好险!”回到崖上,歇息片刻,暗思:“按那苗子所言,六座阿修罗像全搞定了,却不知秘道会在何处出现?”想是想不出来的,只得先从“仙灵洞天”那儿找起。

也是无巧不成书,在他钻进来的那条石缝不远,河边乱石丛中有物在阳光下闪亮晃眼。李逍遥奔过去一看,地上现出一块七色石板。他想到苗人之言,一脚踩下,石板突然下陷。李逍遥还没来得及明白怎么回事就掉进一个地洞里,浑身跌得生痛,眼前立时陷入一团漆黑。

他听到刚才头顶“咣”的一响,必是下坠之时秘道的进口又自行闭合了。他慢慢的爬了起来,伸手乱摸,心想:“神仙怎么躲得这般隐秘,像是怕人找着似的……”起初他没法看清洞内环境,不免在洞壁上磕磕撞撞,徒然撞得晕头转向,并未找着所谓秘道。等他眼睛渐渐适应了洞内的黑暗之时,仔细一找,方见右手边石壁上有些古怪。伸手一摸,像是一个嵌在石板中的铁八卦。

李逍遥从身上找出火石,点着一枝火折子,把眼睛凑近察看片刻,见那铁八卦似能转动,多半是个机关。他试着转动铁八卦,起初并无动静,他正想多转几下,突然四边洞壁喷出水来。转眼间洞内的水已淹到李逍遥脖颈,他骇然想:“陷阱!不好,我误听那苗子之言,自己钻进了陷阱里边……”但见水灌满之后,半边洞壁徐徐缩进墙中,现出一条水底通道。

李逍遥定了定神,屏住呼吸游进秘道。那秘道弯弯曲曲,似乎没有尽头。李逍遥感到气息不够,胸口开始憋闷欲炸,心下暗急:“搞什么?我快憋不住了,出口在哪里呀?”又游一会,眼看支持不住,却又无法冒头换气,李逍遥心中顿感绝望,但见一条小鱼从他渐渐失神的眼睛前缓缓游过。

“鱼?”李逍遥心念一动,仰头上望,眼前水光漾然。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已经游出了秘道,头顶一片开阔,似是置身于水底之下。

李逍遥“噗!”的一声冒出水面,大口呼吸。等他缓过劲来,方见四周竹树环抱,自己所在之处乃是竹荫下一个小水潭。李逍遥从潭中爬了出来,转头乱望,只见竹林幽深静谧,四下长满花草,却没瞧见人迹。他想:“听人说观音菩萨修行的地方是竹林,看来我没找错。”起身一路寻去,不料这片竹林直如海洋一般无边无际,他走得脚都疼了,放眼所及仍然是无边的竹海。

他不禁气为之沮,一下坐倒在地,恼道:“若不是为了我婶婶的病,管你是不是神仙菩萨,少不了要揪你出来暴打一顿!”眼见那神仙不知躲于何处,竹海茫茫,找到他自然无望,李逍遥忍不住跳了起来,大叫:“神仙,出来!痴心人,出来!再躲着我,我就放火烧林了……别以为我不敢!”乱喊一阵,嗓子都哑了,除了几头鹿倘佯而过,神仙还是没有露面。

李逍遥懊恼已极,往地上一躺,懒得再这般乱走下去了。但觉眼皮发重,正要昏昏睡去,突感面颊一痒,张开眼睛,看见一头鹿伸头来舔他的脸。李逍遥心想:“怎么这些鹿都不怕人的?难道岛上真的没人住?”一念及此,心下不由一沉,随即又想:“怎么会没人呢?小虎子可没白来一趟。再说,那些神像分明是岛的主人摆下的……不过,会不会以前是有人的,眼下却搬走不住了呢?”

越想越觉心烦意乱,他突然翻身而起,骑到鹿背之上,说道:“找不到神仙,那就活该你倒霉了。”手在腰间一摸,才想起刀子丢了。那头鹿受惊之下,撒蹄就跑。其余几头鹿在后边跟着。李逍遥有了悬崖边被甩的遭遇,这次自然要小心提防。鹿群狂奔一阵,李逍遥突觉四下的竹树稀疏了许多,心念一动,那头鹿猛然翘起后腿,他稍不留神便跌了下来。

李逍遥痛得直咧嘴,那几头鹿趁机溜开了。他慢慢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眼前出现一片果树林,抬首但见树上果实累累,连地上也遍生鼠儿果。李逍遥本已又饥又渴,一见之下不由心头大喜,只恨没多长两只手。

他骑在一根树桠上,嘴巴塞得满满的,由于果子吃得太多以致腹胀,突然想要解手。他一溜下树,钻进不远处的矮树丛里,耳边听见水声微响,不禁转脸望了望,透过叶影间隙,隐隐约约见到一块天青色的衫影。

李逍遥本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钻过树丛一瞧,放在几块岩石上的果真是几件衣衫,除了那天青色的以外,其余皆是一尘不染的白色丝衣。此外还有一双丝做的鞋子。李逍遥拿起丝鞋看了看,又往自己脚上比了比,丢到一旁。又拿起石头上的衣衫,但觉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接下来他提起一双素袜,抬到眼前晃了晃,不禁捂着嘴笑,心下却暗暗称奇:“怎么会有女人的玩艺摆在这里?”

他忍不住爬到大石上,探头望了望,原来乱石丛的另一边有个清澈之极的水池,池畔绿荫环抱,只见碧玉般的水面荡漾着圈圈涟旖,几条低垂的花枝掩映着一个雪白的身影。李逍遥揉了揉眼,心头怦怦乱跳起来,暗思:“不会是疲劳到了极点之后出现的幻觉吧?”定睛一看,清池中那个宛如一朵莲花般的影子确非他脑里的幻像。

池中那少女低眸梳发,那一头柔长乌亮的秀发披垂在皎白无暇的胸前,晶莹的水珠从肩头缓缓流淌而落,仿佛娇花凝露一般。李逍遥从未见过这等美丽的女子,不觉看得呆了,心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个如此貌美的姑娘……莫非真的让我遇上了仙女?嘿,有了!”

那天仙般的少女俏靥微转,突然发觉搁在池畔石头上的衣服不见了,暗觉纳闷,便缓缓游了过去。水声微响,犹如鲜花绽放一般,她从池中走了出来。因见放在石头上的衣衫没了,她不由得“咦”了一声,说道:“我的衣服呢?”四下顾盼之际,无意间瞥见大石头后边有一根树枝举了起来,树枝上挂着她的衣衫。

那少女不禁满脸惊讶之情,突然听见有人说道:“你在找这东西吗?”

李逍遥说着,故意提起那根树枝晃了两下。那少女没想到此处居然有生人,不禁惊呼一声,抱胸缩进水里。李逍遥偷眼一瞧,见她吓得夹腿蜷身坐在水中,那受惊小鸟似的神态瞧来甚是有趣,他心下不由暗笑。只听一个很好听的声音飘了过来:“你……你是谁?”李逍遥脑中不由得一晕,心跳几乎霎间停止,暗叫:“不得了,不得了!世间竟有这样好听的说话声音,简直教人吃不消……”连忙扶住身前的岩石,定了定神,说道:“我是谁你不用管,只要仙女姐姐赐给我一颗仙丹,我就把衣服还给你。”

池中少女闻言一怔,蛾眉微蹙,说道:“仙丹?那是我师父的遗物,不可以随便给别人。”李逍遥运起凝神之法,当她那娇美已极的话声又传入耳中,他仍不免心头一阵荡漾,定了定神,说道:“我知道你师父便是痴心人,对吧?其实我绝非‘别人’,现在你叫我‘有缘人’未尝不可……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你躲都躲不过。仙丹既是痴心人之物,那他一定早已预备了几颗留给我这个有缘人来要。”所谓“痴心人”和“有缘人”之说,那自是他从阿修罗像得到的羊皮上猜想而来。只道这般说绝不会错,那知那少女怫然道:“我……我不要听这些疯话。”

李逍遥一怔,眼珠乱转,问道:“那你到底给不给?”那少女不作声。李逍遥举着树枝朝她摇晃了一下,说道:“那……你就要光着身子回家啰!”那少女不吭声。李逍遥高举挂着她衣服的树枝,佯作要走。那少女迫不得已,只得说道:“好……好嘛。我答应你,可是……你先把衣服还给我。”

李逍遥心头一喜,从石头后探出脑袋:“真的?”那少女惊叫一声:“啊!!你不要看!”李逍遥见她如此紧张,忙道:“是,我没看见。”把头又缩回去,心下暗笑:“其实啥都看到了。”

那少女红着脸说道:“你……你把我的衣服放着,走到五丈……不!十丈外,等我穿好衣服才可以回来,不许回头看喔!”李逍遥满口答应:“是的……我走。你答应过的喔,真的要给我仙丹。”放下衣服,捡了颗小石头丢到数丈外,蹲身偷乐。

只过片刻,那少女突然娇唤一声:“少……少了一只袜子呢。”李逍遥从脚边拾起刚才掉地的一只素袜,探出脑袋,递了过去,说道:“给。”那少女抬头见到他,不禁掩面叫道:“你……你还在偷看!”李逍遥忙道:“哪有?我是跑回来帮你找袜子……”那少女背过身去,心中又羞又急,说道:“还不走开?”

李逍遥望着她光洁无暇的后背,说道:“走便走,只是我担心你会晃点我。”那少女微微一怔,问了一声:“什……什么是晃点?”李逍遥道:“就是放鸽子的意思。”那少女说道:“我……我哪有鸽子?”李逍遥皱了皱眉,心道:“这丫头连这都不懂,可见她蠢得很,应该不会具备放我鸽子应有的脑子。”放心走到十丈之外,嘘嘘的吹了一会儿口哨,想她也该穿好衣服了,便高声问道:“仙女姐姐!我可以回头了吗?”没有动静。

“仙女?”李逍遥不禁转身左右张望。“咦……人呢?”

一溜烟奔到池边,探脸乱望,哪儿还有那少女的踪影?

李逍遥不禁张开嘴巴:“哇,真的晃点我……”猜想那少女定是趁他走远,穿好衣服溜了,顿时心下沮恼无比,暗思:“早知该先捉住她再说……”突然,一道雷电劈在脚下。

李逍遥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蹦开,心中奇怪:“怎么突然打起雷来了?”又一道雷电骤劈而近,他跳脚乱奔,那料雷电如影随形,不住的追着他轰轰乱劈,虽说没劈到他身上,这等情形却也将他吓得满地乱蹦。他正自惊慌失措,但见青影一晃,那少女出其不意地从天而降,一对发辫在脑后飘得竖直起来,双手虚抱在身前,掌心之间电光闪闪。李逍遥心头一跳,瞧见她的双脚悬在地面数尺之上,身子竟未着地,他不由吃了一惊。

那少女恨恨的说道:“你好不要脸,竟敢偷看人家……”双手交叉在胸前,纤指微屈,一道耀眼已极的电光陡地击碎李逍遥身旁一块大石头,旋即又劈在他脚下。李逍遥吓得头发全竖了起来,仰倒在地,大叫:“哇,这也行?雷公饶命,下次不敢了!”

那少女面寒如水,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来此?”李逍遥张开右眼,左边眼睛闭着,瞧见那少女身影凌空,辫子竖起,这等情形委实未曾见过,不禁骇然叫道:“哗……果然是仙女!”那少女颔首低眸,并不瞧他一眼,双手微合,又一道雷电劈了下来,李逍遥大惊,慌忙跳到一旁,只觉双脚发软,不由跪了下去,惶恐的叫道:“哇,仙女饶命!”

那少女俏目噙泪,忿然道:“从实招来!不然……不然……我劈死你这淫贼!”李逍遥心中虽然害怕,却还是忍不住辩解道:“其实我绝非淫贼,你看我这玉树临风的样子便知……”那少女无意中瞥见他衣冠不整的样子,越发气恼,说道:“你还说不是……”又一道雷电劈在地下。李逍遥应声而倒,颤声道:“是……是就是吧。”

那少女愤然道:“我……我恨不得劈死你!”李逍遥忙道:“不不不!杀生不好,杀了人会下地狱……仙女姐姐最温柔、最可爱、最心地善良,要不是小的婶婶患了重病,命在旦夕,小的为了求仙丹灵药医治婶婶,才出此下策。只要仙女姐姐愿意大发慈悲,救我婶婶一命,小的愿意一死,保全仙女姐姐的名节。”说到动情之处,连自己也被感动得泪流满面,至于以死保全那少女名节云云,却绝非本意,只是想到无论赐药与否,她多半不会饶过自己,既然如此,那便把话说在前头,变成不是他不肯死,就算非死不可也是他自愿的,纯出于为她着想的美意。这番说辞倒也绝非他情急之下的独创,乃是他在村里看社戏学了来,此时顺口套用。

那少女果然面色稍缓,沉吟道:“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救你的亲人?”李逍遥道:“是是……小的听人说,仙灵岛上大慈大悲的仙女有起死回生的仙丹灵药,所以……”那少女去了法术,飘然落地,俏生生的立在他面前,向他凝视一会,问道:“你……婶婶对你很好啰?”李逍遥抬手拭泪,说道:“犹如亲生爹娘!”那少女捋着身旁垂下的树枝,想了想,问道:“那……你爹娘呢?”李逍遥道:“我……我从小就没有爹娘,是婶婶一手把我带大的……”那少女默然片刻,轻轻的叹了一声:“原来……你和我一样……”

李逍遥暗思:“我怎么会跟你一样?你是神仙,不定是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那少女侧头想了想,背转了身子,踌躇片刻,方道:“好吧,你跟我来……”李逍遥抬起眼皮,只见她衫影在花枝间一闪就不见了,他连忙跟了过去,却没瞧见那少女的身影。他不由慌了起来,一路乱寻,待得转出一片树丛,眼前出现一个清池,池边垂柳青青,许多彩蝶在花草间翩翩飞舞,那少女悄立在柳荫下等他。

李逍遥赶紧走了过去,那少女却背转了身子,扯着垂到身前的一根柳枝在手中若有所思地掰叶子。李逍遥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正自发愣,那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迟疑的问了一声:“你……你婶婶生什么病?”李逍遥哪里说得出,搔了搔脑袋,说道:“不晓得。”心想:“管她生啥病,有了仙丹就一古脑搞定了。还用问?”

那少女俏脸微转,瞥了他一眼,又沉默一阵,说道:“不晓得生什么病,只怕……只怕有些药不管用的。”李逍遥说道:“丹药就行!仙丹哪还有不管用的?”那少女微微摇头,李逍遥见她神情迟疑,担心她会变卦,忙道:“你……仙女姐姐该不会晃点我罢?”那少女转身又掰了几片叶子才道:“我怕用药不对,会害死你婶婶的。”李逍遥疑心她想耍赖,急将起来,说道:“还用想这么多吗?只管死马当活马医就得!仙女姐姐的灵丹妙药还有啥病不能治的……”那少女向前走了几步,说道:“世上哪有包医百病的灵丹妙药?”

李逍遥变色道:“那……那我婶婶就没得治啦?”那少女背对着他,低声说道:“人总是要死的。我师父虽说有丹药,若真是灵药,她……她自己为何没能活下来?”李逍遥不禁一怔,听到她幽幽的叹了口气,他暗觉她说的也许没错,心中登时充满了沮丧之情。那少女低着头,似是想起她死去的师父,心里难过。李逍遥见她如此神情,忍不住上前安慰道:“仙女姐姐,其实……其实你师父不是真的死了,他……他只不过是搬到天上去住了。”

那少女柔长的眼睫一抬,向他脸上瞥了一眼,见李逍遥一脸正经,说的好象真有其事般,她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李逍遥哄小姑娘向来有一套,见这小仙女似乎有点相信了,便又说道:“我当然知道!好人怎么会死呢?我听人说,对你好的人即使一时离开了你,他其实并不等于真的离开你,明白吗?”其实这番话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连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只当随口瞎掰,那少女不觉睁大了眼睛,眸子里现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李逍遥又说道:“你和师父将来总有一天会相聚的,但在所谓的相聚之前,只要你想着他,不论什么时候想,他嘛……就会从这里跑出来见你。”指了指脑袋。

那少女问道:“真的?”李逍遥道:“绝对真!当你看不到他的时候,他并不是真的走了,只要你一直想着他,你想念的人就会留在你这里……”手指抬起,向那少女胸脯一指。那少女垂下眸子,见李逍遥的食指在她胸前画了一颗心。

那少女不由的后退一步,离他的手指头远一点,眼睫微抬,问道:“那……你是说我师父没有死,你婶婶也是不会真的死了?”李逍遥没想到她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忙道:“怎么会呢?你师父当然死都已经死了,不过我婶婶可不能死!好仙女,仙女姐姐,趁我婶婶这会儿还没死,求求你大发善心,赐我一颗仙丹。”

那少女负手走到一旁,悄立片刻,说道:“包治百病的仙丹我可没有,不过……”李逍遥蹦了过去,她眼波在他脸上一转而过,望着前边河面上一只白鹇扇翼飞起,明镜般的水面微微褶皱,泛起圈圈碧莹莹的波纹。那少女说道:“我师父有一种丹药,或许能救得了你婶婶。”

李逍遥心中大喜,不禁感激地望着她那皎洁有如圣灵般的面靥,说道:“只要能救得了我婶婶,我……我一生一世也不敢或忘仙女姐姐的大恩大德,天天给你烧香!”见这少女一身清纯出尘之气,眸子中不时露出些许不经世事般的惘然神情,年纪似乎不比他大,李逍遥心下不由的暗道:“嘴上喊一声仙女姐姐,心里当你是仙女妹妹。”

他眨了眨眼,那少女已走到十来丈之外。李逍遥赶紧跟了上去,只见她在柳荫下信步而行,青衫白裤在树影间隙时隐时现,虽然走得并不快,李逍遥却怎么也追不上她。他正奔得气喘吁吁,穿进一片桃花荫下,那少女的身影却不见了。李逍遥心下着急,一边寻找,一边嘀咕:“仙女就是仙女!她走得可真让人没法跟,唉……董永当年追七仙女只怕也没我辛苦。”

他找不着那少女,兀自在桃花丛中团团乱转,但见满地落英,那少女手掬花瓣,在树下等他。李逍遥不禁惊喜交加,说道:“仙女姐姐,险些跟丢了你。”那少女拈着一片花瓣,樱唇微启,轻轻噙着,花瓣上一颗露珠微微一抖,漾入她的舌端。李逍遥在旁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只见她走到水边,说道:“等你半天了。”

李逍遥连忙跟着,说道:“是……我走得太慢了。”那少女信步而行,在一大片荷花之畔又停下,抄手悄立,但见她丝衣在清风中微微飘动,宛然荷叶中一枝娇花。李逍遥心下不禁暗暗称赞:“这小妞儿确实比我见过的所有妞儿加起来的总和再乘以一百还美,不过我受不了她的慢性子……”他快步走过去,方才看见那少女立在荷花间的一条小船上。他也上了小船,立在她身旁,见旁边有桨橹,便说了一句:“小人帮神仙姐姐划船。”那少女点了点头,皓腕翻转,白玉般的手掌张开,只见一只红蜻蝏翩然飞落,栖在她的手心。

在那少女指点下,李逍遥荡舟向群山之间划去,两岸云雾如烟,景色甚美。他无心观赏风景,只是不停的猜想此去何方。

第四章 镜花水月(上)

捕猎手记五十二页-盗窃-忽略的事-陷阱

“反正还是要暴露,不如早点就使用能力,还不会这么麻烦!”麒麟有些生气地低吼道,同时,以他身体为中心,原球形的“盾”瞬间成型,数条毒蛇被硬生生截成两半,断掉的身体在地上扭曲着翻腾,顿时,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一个空间断层向麒麟前方延伸,在蛇群中清理出一条路来,来不及做更多的停顿,俩人同时朝仓库冲去;既然已经弄响了警报,那就在强大的敌人未到之前把事做好。

奔跑的同时,在地上猛地一借力,跃出蛇群的包围,着地之前,迎接他们的竟是无数机械守卫的火力网。

“妈的!”狐狸低咒一声,一片银蓝色的光壁瞬间成形,同时为同伴挡下攻击。

“thefool!(愚者)”麒麟的声音传来,光壁在瞬间消失,空中的俩人失去了抵挡,瞬间被无数的子弹还有雷设光线射成了马蜂窝;忽然,爆炸声从机械守卫中传来,黑色和银兰色的光芒交错着,金属碎片漫天飞舞,线路杂乱地缠在一起……

不出5分钟,只留下一地的金属垃圾。

“谁在那边!”几个人类守卫牵者警犬跑了过来,但是还未接近,一条宽大的光带轻易地把他们截成了两半,鲜血顿时涂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让人作呕,还有意识的半截身体惨叫着挣扎,内脏被拖得到处都是,隐约还在蠕动。

“你就非得用这么恶心的方法吗?”狐狸别过脸去,天生的洁癖让他一阵反胃。右手按在仓库的墙壁上,一阵蓝光闪过,厚达四十公分的复合金属墙竟被破了一个足以人出入的圆洞。

刚踏入仓库,一种熟悉却又难受的感觉袭来,全身的肌肉在瞬间收缩,神经在瞬间失去感觉,下意识地大吼道:“别过来!”

注意到同伴惊讶的目光,“是能力干扰装置。”

闻言,麒麟不禁一愣,这种东西的痛苦早在二十年前便深刻地体会到了,那是种绝对不会想要再体验的感受,越是强大的超能力者受到的影响便越大,那不是单纯的精神攻击,而是真正影响到全身每个细胞。

看着几乎站立不稳的同伴,冷汗不住地沿着脸往下淌,不禁打了个哆嗦,仿佛已经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thehighpriestess!(女祭司)”几道兰色的光圈渐渐收缩在麒麟身边,形成一道屏蔽网。

抓住狐狸,猛地一使劲,把他拖出干扰范围。

“喂,还好吧?”

黑发男子喘着气,一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还好,死不了。”

“呐呐,还要进去吗?”麒麟皱起眉头看了看里边,“虽然thehighpriestess可以排除一部分干扰,但是在里边大概无法使用能力,而且也不知道这牌能持续多久——毕竟我是第一次用。”

这么大的干扰装置,是什么时候制造的?

欧米-沙利西斯隐隐有些不安。

**************

又变得无聊了。

打了个哈欠,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脑,进入咨讯控制中心查找是否有“委托”,方便我打发时间。

似乎整个darkhunter就我一个人最无聊似的,几乎把黑市的委托单看了个遍,也没能激起我兴趣的,忽然一抬头,卡莱尔和烈火一起从我眼前走过。

忽然想起某件几乎被遗忘的事,不由叫住烈火。

“鸦哥哥,有事?”话音刚落,烈火忽然出现在我旁边,坐在沙发背上。

“流光他们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如果头儿要把那几个小孩带回来,不可能只带一个,比起天赋,流光和流静绝对不输他。

仿佛是问到了什么恐怖的事,他的表情在瞬间凝固,直觉告诉我绝对发生了什么,只是他一直没告诉我。“回答我。”

沉默……

一秒钟仿佛一个世纪。

一滴透明的液体从烈火眼角滴落,滴在茶几上。

“死……死掉了……”良久,才从他口中挤出几个字,同时伴随着抽泣声。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接下来的叙述。说实话,我不是很在乎三条人命,在乎的是在“那里”时的轻松的感觉,就像家一样,虽然无聊,但是和谐。

“前不久,飞星哥哥回来,像在找什么。”他擦了擦眼泪,继续说:“当时我们看到他,下意识得想逃跑,当时门口的超能力管理者们基本上把房子都包围了,然后又来了一个姐姐和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男孩。”

那两人,也是十二守护者?他们来找的大概是那分资料吧?但是已经解读完毕的东西还给他们也没什么,难道他们认为我们无法解开那密码锁?虽然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锁的确很不好对付,但是有奇岈在,“入侵”这种能力实在是很好用。

“那个姐姐来以后,时间一下冻结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是“天蝎”?今天遇见的女孩。

“然后我们被抓住了。”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三个又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当时那个男孩突然攻击他们自己人,而流光又做了个重力领域,把我和无痕推了进去……然后我什么都不怎么了?醒后我就在清镜哥哥那里。”

我不期待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能把过程说清楚,但是剩下的基本上能猜个大概。流静把自己的意识和对方交换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也足够逃离了,再用烈火的领域压穿楼层,至于清镜他们为什么在那里,我实在是不知道了。

“好了。”我拍拍他的头,“要和我一起出去做点事吗?”

我的目光落在任务list新近的一个任务上:需要足够强大的人陪同捕捉超能力者。

****************

虽然使用了thehighpriestess,但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依然充斥着全身,真想快点离开。

奇怪了。

欧米-沙利西斯疑惑地看了看周围,一个守卫都没有?怎么可能?这么重要的仓库。安全意识这么糟的话,别说是我们,就算是普通人也早把这里洗劫一空了,何况警报响了这么久,竟没有半个人来查看。

“感觉上像陷阱。”欧米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麻利地把电脑的金属保护层拆开,同时打开自己的电脑把探针联了上去。

“是不是陷阱都已经踩进来了不是那?”麒麟也警惕地看着周围,软剑握在手里,剑尖不断地颤抖着,“没想到你干这个依然很麻利。”

“别忘记我以前是做什么的。”一边说着,双手飞快地在光线虚拟的键盘上游走,半晌,站了起来,“好了,把门拉开。”

厚重的复合金属门在两人的努力下缓缓向两边滑开,踏进里间的更衣室,狐狸从衣架上取下两套厚重的防护服,“穿上。”

踩在走廊的金属地板上,听着鞋的护铁与地面撞击的声音,不禁让两人觉得有些心烦意乱,本来在压制器下的不适感瞬间消失,又让两人不禁有些高兴。

这是一个满是试管与培养皿的房间,各种不同色泽的金属与液体在蓝色的灯光照耀下显得有些诡异;一地的各色管道交错着,和蜘蛛网无异,每条。最右边的墙上满是复合金属保管箱,下面标注着各种稀有元素的名称。

uinx、fisnd、kindeing……kaleanasa,找到了。用力把保管箱取了下来,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喈喈”的笑声。

瞳孔在瞬间收缩,即使不用转身也知道那是谁,那个声音是两人永远无法忘记的。

猛地转过身,扇子瞬间出现在狐狸手中,眼前是一个大约四十岁的中年人和一个小孩,但是那个女孩不是“女神”,也不是天蝎,大概是十二守护使中的一个。难怪这里没有能力压制装置!

“你带箱子先走。”

麒麟楞了一下,随即抓起箱子,“哎呀,没想到还是遇到最不想遇到的事了。”声音虽然轻松,但是隐约可以听到拳头捏得喀嚓作响的声音。虽然两人联手未必不能胜过对方,但是想要保护并且带走箱子就有些困难了。一张卡片突然出现在麒麟手中,“thedevil!(恶魔)”

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四人眼前,虽然无法看清楚它的脸,但是却能感觉到它发出的强大力量。同时,空间裂缝出现在麒麟脚下,那个女孩刚想攻击,却被眼前的黑影更快地拦下了,一连串黑色的能量球尽数砸在少女的背后,发出劈啪的爆炸声。

“很强的傀儡啊!”

中年男子一闪身,躲开一片光刀,一个遥控器出现在他手中。

瞳孔在瞬间收缩,竭尽全力地朝对方冲去,想要夺下遥控器,但是痛彻心骨的感觉更快地袭来,几乎是同时,身边穿来thedevil消失的嘶叫和女孩揭厮底里的惨叫……

第四章 镜花水月(下)

李逍遥情知刚才未曾受伤全因灵儿出手逼退了那少女室香,否则以室香的飞袖击在胸口即便不死也得躺下几月。眼见海上遇到的那干傲家的人突然在仙灵岛上出现,他不免暗觉奇怪。室香虽被姥姥摔了一交,跌下去时竟未着地,只见她身形急旋,一只足尖轻点地面,又立住了身形。直到这时,李逍遥才看清楚傲家这婢女衣着有个与众不同之处,她左边衣袖甚短,露出小臂,左手的袖子却长可及地,她立身未定,突然长袖微晃,但听三声轻响,袖风中卷送三朵小得几乎看不清的梅花状暗器,分别射向黎婆婆、灵儿、李逍遥三人。

暗器未近,李逍遥突然闻到一种隐隐约约、似有似无的香气,脑中不由的一阵恍惚。只听黎婆婆哼了一声,道:“傲霜的‘暗香浮动’,也敢拿来我仙灵岛上现眼!”杖头一收,三枚梅花暗器不知如何粘在杖头之上。一干白衣人眼见傲家二小姐传给室香的独门暗器“暗香”瞬间被这老太婆破了,不由得又吃了一惊。

李逍遥脑中渐渐迷乱,灵儿见他眼光有异,鼻际又隐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妙眼一眨,已知端的。她素手微抬,柔白的食指摇了三摇,轻轻的在李逍遥眉心点了一下,李逍遥不禁眼睛一瞪,张口说了一句连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脱口而出的话:“冰比冰水冰!”旋即清醒过来。

那黑脸汉子瞧出了赵灵儿所使的小法术,眼光不由一凛,哼道:“小姑娘居然会‘冰心诀’这门仙术。”一念未及转过,突见黎婆婆杖头微晃,三枚“暗香”回射那小婢室香,黑脸汉子知道室香绝对应接不下,身影微闪,一道剑光“嗖”的离鞘,连点三下,飞到室香身前的三枚“暗香”立时整整齐齐地沾在他剑头之上。

黎婆婆见这汉子虽然貌不惊人,却出其不意地露了一手高明剑法,不由得向他瞪了过去,哼道:“好剑法!你是昆仑派的?”那黑脸汉子长剑还鞘,上身微弯,垂目答道:“小人在傲家名唤阿猫。”黎婆婆不禁一怔,眼光向那干白衣汉子面上扫去,瞧出其中好几人大都精气内敛,不似等闲脚色,却穿着奴才的装束,她冷哼道:“天下英豪在你们傲家眼里似乎只配当当下人了?”大风堂堂主寻无相越众而出,向北抱拳,恭声说道:“能得傲家垂爱,已是我辈前生修来的荣幸!”

李逍遥见那天与萧乘龙恶战海上的巨鲸帮帮主卜巨居然也在傲家众仆当中点头附和,心中既感奇怪,又忍不住有几分好笑。只见黎婆婆转面瞪视萧乘龙的背影,沉下脸道:“那么你这位傲家的二姑爷也是一般的荣幸了?既然在傲家当只狗都这等荣耀,上我仙灵岛来干什么?”她见了萧乘龙本来满心仇恨,但当傲家又到了许多好手,而灵儿也在此处,生怕打起来难免伤及在她心目中无比宝贵的赵灵儿,是以便没立时发作。岛上求丹药救命的。”

炉中老翁厉声道:“小丫头三言两语就给骗倒啦?你旁边这小子绝非好人,他怎么知道

萧乘龙似乎神情恍惚,并未回答。一个马脸汉子便把黎婆婆的话接了过去:“回前辈话,敝上二奶奶素闻水月宫的仙丹稀世无二,特命小人等跟随二姑爷前来求赐……”黎婆婆不等这人说完就变色道:“你是谁?”那马脸汉子躬身回答:“小人在傲家名唤阿狗。”

黎婆婆拐杖一顿,面上立时笼了一层寒气,两眼一翻,哼道:“你们这些阿猫阿狗也配来仙灵岛上求药?”那个自称阿狗之人一听,眼中不由闪出怒色,旋即怒色隐去,又神情恭谨地说道:“二奶奶也知小人不配,是以派了二姑爷前来,盼望水月宫诸位前辈念及二姑爷与上官前辈一场旧谊,开恩赐丹……”黎婆婆厉声打断他的话:“原来如此!什么情谊?就算阿汶在世,也决计不会原谅这无情无义之徒!”

“上官?”李逍遥不由的转面望向萧乘龙坟前的墓碑,见到碑文写着“恩师上官小汶之墓”的字样,立碑人写明是赵灵儿的名字,此时方知灵儿师父复姓上官。

阿狗眼望萧乘龙后背,说道:“二姑爷,你请说句话!”李逍遥见自从萧乘龙在灵儿师父的坟前长跪不起,那干傲家奴仆个个面上大有不快之色,显是觉得以萧乘龙此时的身份不应有此失态之举,心中难免对他暗暗不满。

萧乘龙原本显得像是置身事外,在那些奴才连连以目光催促之下,方才转过面来,眼角犹有泪痕,说道:“姥姥,阿汶……阿汶生前曾炼制一种专能疏解心脉损碍的丹药,名叫‘紫金丹’,这些年来料必已经炼成了。”李逍遥听了,不禁同灵儿对视一眼,两人皆感惊讶:“他要紫金丹做什么?”

阿狗替萧乘龙说明来意:“敝上大公子傲天病情紧急,听神医罗金仙说,只有‘紫金丹’方能治愈大公子之病,是以……”黎婆婆两眼望天,哼了一句:“江湖传说傲天卧床不起,原来真有其事。”傲家众仆一齐跪了下去,说道:“二奶奶说,只要水月宫肯赐丹相救,傲家上下必有重谢!”

李逍遥见这些人也是冲着紫金丹而来,心中不由暗觉不安:“灵儿说,她师父虽得软天师相助,却也只炼成了一枚紫金丹,那自然先归我,怎么说我也是水月宫主爱徒的老公,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但是萧乘龙却与灵儿她师父上官小美……啊不,上官小汶先有一腿在前,论先后、讲排辈好像都比我‘近水楼台’更多些,这事儿有点不大妙……”

黎婆婆目光突然投向李逍遥脸上,冷冷的说道:“不错,水月宫是有一颗紫金丹。可这是水月宫最为宝贵之物,岂能交给负情寡义之徒?”李逍遥心中越发的打鼓,灵儿在旁见他脸色似是忧虑,便暗中伸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手。

随着萧乘龙的目光,傲家众仆也都不约而同地转面望向这一对少年男女。但见那少年眉清目秀,惫懒的神情中又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飘逸之气,那少女更是生得粉雕玉琢一般,眼波转动之际,灵气逼人,两人在一起简直就是珠联璧合。就连萧乘龙也不禁暗赞一声:“好一对天生的璧人!”心下不禁想起当年他与阿汶在一起的情形,触景生情,恍如置身梦境。

那黑脸汉子阿猫同马脸汉子阿狗对视一眼,暗中交换了一个神色。他们大老远前来仙灵岛,岂可无功而返?其实事先他们背着萧乘龙早有计议,原本商定由室香先动手,以二小姐傲霜的独门绝技“暗香”袭倒水月宫里的人,再逼她们交出紫金丹。怎料黎婆婆轻而易举便破解了室香所发的三枚“暗香”,而萧乘龙又显得神不守舍,并没怎么帮忙。阿猫阿狗既见一计不成,立时向旁边七个面无表情、垂手而立的白衣仆使个眼色。

这时萧乘龙的目光凝视着赵灵儿左手所握的那支碧玉箫,心情一阵激荡,不禁问道:“姑娘,莫非你是阿汶的徒儿?”十年前灵儿被她师父领到水月宫时,萧乘龙已然回归中原,是以她并不认得萧乘龙,更不知道师父留下的这支碧玉箫竟是萧乘龙当年的成名兵器。当下她也只望了他一眼,又转眸回到李逍遥面上,自从她回到此处又和李逍遥在一起,她整副心思全移到了他身上,对周围的情形并不关心,只盼能够好好的多瞧他一时也行,她虽然小小年纪,竟然开始感到人生苦短,聚少离多,既然免不了要饱受别后相思、终日追忆之苦,在相聚时能有一刻的温馨她也要加倍的珍惜。

黎婆婆沉脸说道:“灵儿,你两个娃儿先回宫里去。”她知道此间难免要说僵了动手,而灵儿留在这里势必遇到凶险,是以先叫她和李逍遥离开。灵儿“嗯”了一声,携着李逍遥之手转身,心下却想:“逍遥哥哥这一回宫就难有机会离开仙灵岛了,万一救不成他婶婶,就算留在我身边一世,他也不快活。”虽知这些讨药之人来者不善,但想姥姥法力高强,定然打发得了,她想眼下最要紧是先得帮李逍遥逃离仙灵岛,她再回来帮姥姥退敌。

“慢着!”那马脸汉子阿狗突然挡住去路,眼睛盯着李逍遥面上,说道。“这小子与傲家尚有一笔帐未了,却如何在仙灵岛上?”

黎婆婆道:“他眼下已是灵儿的夫婿,纵有天大的梁子,老身也担当了!”转脸向身旁一干道姑吩咐一声:“你们好生护着两个娃儿回房里去,谁敢阻拦,尽管杀了便是!”李逍遥见那些道姑走近,心下不由暗觉麻烦:“跟她们回去就别想出来,不跟她们回去,只怕这里的人又要捉我去什么傲家作客,这情形真叫人左右为难……”

阿猫阿狗对视一眼,突道:“扣下两个娃儿,逼老太婆拿紫金丹交换!”李逍遥闻言一惊,只见卜巨、寻无相应声而出,一左一右,各出一只手,分别来捉他和赵灵儿。那些老道姑见状急忙挺剑来救,但见身前七道剑光如电,挡住去路。正是傲家那七个面无表情的白衣仆。

水月宫这二十来个老道姑平日多是修道养生,论武功岂是这傲家七仆可比,一招未交,那七个白衣仆身形倏地穿进众道姑身影之中,一闪即出,骤然蹿到了她们背后,长剑回鞘,垂手而立。黎婆婆目光射去,只见众道姑僵立不动,每人皆如泥塑木雕一般,显是霎间被点了穴道。

卜巨、寻无相新降傲家,似是立功心切,双双出手来捉李逍遥和赵灵儿,只道这两个小孩儿手到擒来,那料他们的手还未触到李、灵二人身边,陡见火光闪耀,两只手同时着火。眼见这两人惊呼不迭地跳开,李逍遥不禁朝灵儿瞧了瞧,见她嘴角挂着一丝俏皮的笑容,知道是她以“炎咒”烧了那两人的手,李逍遥喜欢之余,不由得想到:“哪天得隙,该求灵儿教我这招烧手的法术,等邻村那班小痞子再来打我之时,也好招待他们一顿‘烤猪蹄’、‘烧凤爪’……”

只见卜巨大步后跃,猛然将那只烧着了的手往地下一插,深至肘弯,再抽出来时火已熄了。李逍遥见这大汉如此灭火,不免既奇又惊。寻无相没那么大力道把手插进地下灭火,但见他飞甩手臂,身前旋起一大圈劲风,倒也把火给吹灭了。李逍遥正看得惊奇,那股旋风突然一圈套一圈地向他身前涌来,他急忙倒退,旋风中突然伸出一只巨爪,陡地向他抓落。

赵灵儿知道李逍遥的斤两,闪身迎上,手中玉箫向旋风眼点去,巨爪骤消,寻无相正自作法,风眼中突然捣出一根巨木将他撞飞丈外。巨木一收,旋风骤消,只见赵灵儿手中玉箫缓缓收了回去,那只衣袖却被旋风撕裂半片,露出一支皓玉般的手臂。

卜巨怒喝一声,张手召唤:“巨无霸!”倏然间大地一暗,李逍遥仰头一望,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覆压而来。他不由变色道:“搞什么?”灵儿却不慌不忙的抬起玉箫,樱唇微启,滴溜溜的吹了一支“水龙吟”。

李逍遥仰面望见头上的巨影犹如水波般荡漾而消,半空中突然飞下一道其状似龙的水气,卜巨逃走不及,竟被那道龙形水气摄上空中,远远的甩到海里。李逍遥忍不住向赵灵儿说道:“精彩!可也未免搞得太玄了点儿,我有点接受不了啦。”

灵儿停箫不吹,妙目一眨,说道:“是他们先搞成这样的。”李逍遥提意见道:“灵儿,我不想搞得太像神话一般玄乎。有没听说过‘平平淡淡才是真’?”

“水龙吟,”萧乘龙心头不禁一酸,向坟前说道,“阿汶,没想到你还记得这支曲子,而且还传给了你的徒儿。”

阿猫阿狗喝道:“七剑合一,截住这两个小鬼!”

李逍遥头昏脑涨,忍不住道:“警告你们别搞得太过头啊,不然我使天师符了!”话声未落,只见那七个白衣仆一齐拔剑跃起,手脚相勾,身体互连,骤然间合成一个手舞大剑的巨人。李逍遥仰望巨影笼罩而下,不禁皱着脸道:“连程小东惯用的这种皮影戏里的花招你们都好意思搬过来依葫芦画瓢?没办法……”手从怀里拔出,指间已然夹着一张天师符。

黎婆婆见过这七仆的手段,而他们衔体合身之后更是如有神助,想起江湖传说傲家有一门奇术名唤“巨灵之剑”,无疑正是眼前这七人所使的合体法门,情知灵儿对付不下,急忙飞身迎上,喝道:“灵儿你们快逃进水月迷宫!”杖影急旋,发出一道激沙走石的强劲旋风。那舞剑巨人身形一阵摇晃,只得转身对付黎婆婆。

但见乱石纷飞,接二连三地砸向那舞剑巨人。此时李逍遥的“天师符”也在空中张贴出去,金光一灿,巨影陡然大震,立时还原为先前所见的七个白衣仆,急散而开,避开天师符瞬间激射的强劲灵力。黎婆婆刚好扑了上来,天师符立时圈定了她的身形,她没想到李逍遥这一符的威力竟然莫名其妙的大增,却不知是灵儿传入他体内的一半灵力所致,这一撞上来顿感不妙,脑中如遭千万道金针同时扎入,落地时蓦然滚动出一条黑鳞闪闪的巨蛇之躯。

李逍遥登时吃了一惊,只见黎婆婆现出半人半蛇之形,神情似是痛苦已极,不住的伏地颤抖。其实以黎婆婆多年积聚的法力,李逍遥虽获得灵儿传输灵力,原也伤她不得。但是黎婆婆昨日同软天师剧斗时先已受伤,为了驱退软天师又大耗灵力,是以她在丹房中才被李逍遥冷不防地以天师符逼出原形,此刻黎婆婆并未复元,又凝神对付傲家七仆的“巨灵之剑”,哪里留神李逍遥突然丢来一张天师符?偏生这时李逍遥灵力增长,天师符又本是道家降妖伏魔的法具,黎婆婆未及提防之下终是不免陡遭重创。

傲家七仆瞬间又合身为一,手挥巨剑划出一道银光,圈定李、灵二人立身之处。李逍遥呆望黎婆婆那半条可怕的蛇身,脸孔刷的变得苍白,灵儿眼见姥姥受伤倒下,也是不禁惊呆,她灵力虽强,临敌应变的经验可说一点没有,乍然见到那巨人挥剑逼近,她也不知如何是好。在他们两人当中,若论打斗经验和诡计多端,自然以李逍遥强胜多了,然而此时李逍遥被黎婆婆的样子吓到,一时也没了主意。

黎婆婆见势不好,顾不上自身之厄,猛然窜身而起,挥杖扑向那巨灵之影。李逍遥见这大蛇恶狠狠地迎面扑近,他登时吃了一惊,未及细想“蛇妖”究竟是扑上来对付他还是对付别人,他下意识里便即想到:“妖是要害人的!”不由自主地从怀中摸出一张天师符,觑定了蛇躯正要贴出手去,突听灵儿在身边颤声叫道:“逍遥哥哥,不要……”他转脸瞧见灵儿眸子里的央求之色,心中一怔,旋即想到:“不管怎样,它终究是灵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手影微晃,正想把天师符贴向那巨灵之躯,突然一道劲风斜撞而来,他和灵儿均未留意,待得反应过来,室香的长袖先已拂在李逍遥手上,符纸登时破碎无存。

李逍遥和灵儿同时跌在地上,只见空中巨剑飞落,骤然在黎婆婆身上激出七道银光,黎婆婆呼的一声坠入松林之中,一时不知是死是活。灵儿不禁惊呼一声:“姥姥!”李逍遥忍住手痛,想从怀中再掏一张符来对付那巨人,却摸了个空,方知身上的天师符已经用光了。他的法力低微,没了做法的道具等于毫无用处,只见那巨人转身逼至,李逍遥暗想:“我得引开这帮坏蛋,免得灵儿和她姥姥吃亏……”忙向灵儿说道:“灵儿,你快去瞧瞧姥姥怎样了……假如找到她,你们快逃进迷宫躲躲。”不等灵儿答应,他突然横身斜扑,冷不防一头撞倒了室香,打了几个旋儿勉强立定身形,叫道:“傲家的,听着!你们要紫金丹是吧?找我好了!”手捏药瓶晃了晃,让那干人瞧清楚。

阿猫吩咐一声:“抓住他!”那巨人本来已逼近灵儿身前,闻声转身,向李逍遥山摇地动的走了过来。李逍遥心中害怕,不由后退几步,心想:“紫金丹只有一颗,如果被你们抢去,不但我婶婶没救,我也不活了。”正要往海边逃去,蓦见身后白影微晃,一柄寒光耀眼的长剑唰的刺向他举着药瓶的那只手。

此人却是那自称阿狗的马脸汉子,他悄没声息地欺至李逍遥身后,心想:“留着这小子还有用,但剁下你小子一只手也死不了。”一剑刺出,这情形立时跃入灵儿眼中,她一惊之下,陡然间回过神来,抬箫抵唇,一曲低低迷迷的奇异箫声逸入风中。

李逍遥只道那只胳膊必定不保,箫声骤然飘来,他脑中顿时一阵恍惚,两脚一软,跌坐在地,朦朦胧胧地瞧见那张马脸好像扭曲了几下,旋即一晃而跌,栽倒在他身旁,长剑却落在李逍遥张开的两腿中间,“嗖!”的一声扎入土中,只遗半截剑身在他眼前嗡嗡乱摇。李逍遥本已快要昏迷过去,那根剑柄“笃!”的一声敲在他额头上,他疼哼一声,突然清醒过来。

他心中兀自感到奇怪:“怎么回事?”只听赵灵儿叫道:“逍遥哥哥,快塞住耳朵!”李逍遥一时瞠然未解,那个自称阿猫之人强忍脑中迷乱之感,变色道:“大家小心了!这妖女的箫声有古怪……”

傲家七仆白袂飘飘,分身落地,在灵儿箫声中一时晕头转向,立身不稳。那个名叫阿猫之人猛然跃起,凌空出剑,迅若闪电般的向赵灵儿扑去,李逍遥急忙抄起插在地上的长剑,觑准了空中那道身影,一投而出。阿猫正要抢在灵儿再次吹箫之前迅速将她一剑刺倒,突然听见身后“嗖!”的一响,知是有锐利之物飞来,却没甚力道,他头也不回,反挥一剑,先将李逍遥掷来的长剑迅即拨转,接着手腕微转,剑光急划向前,飞刺灵儿肩窝。

赵灵儿眼见那支长剑在空中突然掉转去向,却朝李逍遥急射而去,比起李逍遥刚才那一掷,去势不知急上多少倍,力道也是强劲之极,以李逍遥的本领别说躲开,就连眨眼都来不及。她心中登时一沉,这黑脸汉子虽说在傲家只是一奴才,武功委实奇高,霎间同时袭击两人,她非但帮不了李逍遥,连自己也来不及避开闪电般刺近身前的那一剑。

忽然间箫声又起,那黑脸汉子心中一凛,眼光射去,箫声却非面前那小姑娘所发。他一念未及转过,长剑在箫声骤高之时突然一下剧震脱手。飞向李逍遥的那一支长剑也突然偏转了去向,从李逍遥肩旁嗡嗡飞过,竟然射入石壁,只遗半截剑身露出来剧颤不息。

“龙吟虎箫!”那黑脸汉子翻身落地,只觉体内气血翻涌,眼前景物扭曲迷乱,这时他已然想到箫声是谁所发,除了此人,谁也不可能有这等强劲已极的音波功。

赵灵儿也被那箫声震得纤身一摇,暗感胸口几乎要爆炸一般,她潜运“冰心诀”勉强定住心神,同时不惜大耗真气和体力将冰心诀越距传到李逍遥身上,帮他抵挡箫声所带的音波功。

李逍遥本已被音波功震晕,突然间嘴一张,两眼瞪圆,那句“冰比冰水冰”又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旋即清醒过来,张眼一看,四周松涛如怒,飞沙走石,就像刮了飓风一般。他不禁吃了一惊,只听那黑脸汉子嘶声叫道:“二爷,别忘了此行之目的是紫金丹!”

箫声突歇,萧乘龙按箫回首,袖影微晃,发出数枚银针,却是射入一干傲家仆人身上某处穴道。那黑脸汉子也中了一针,身体一震,却清醒了过来,刚才的所有不适之感陡消。他从地上翻身跃起,只见其余的同伴全都立了起来,知是萧乘龙以银针封穴,解去了他们所受音波功的侵害之苦。

萧乘龙望着灵儿,凝箫说道:“十年前我以为练成了‘迷神引’便是音波功的最高境界,后来与你师父一别,不知不觉我又悟得了‘失魂引’,从而超越了音波功的迷神境界。你手中的碧玉箫也换成了现在我所用的龙吟虎箫……”赵灵儿直到这时才知碧玉箫的来历,但更想不到她所学的“迷神引”竟然是萧乘龙当年最得意的功夫。她心中虽觉讶然,脸上却并无动容之色,只是凝箫静听。

李逍遥微觉不安,暗想:“这姓萧的为啥对灵儿大谈音乐?该不是因为想她师父想疯了,竟然要把一腔爱意转移到灵儿身上吧?唉呀不好,想泡我的妞儿……”正自胡乱猜想,但听萧乘龙又说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你师父不起,我是个没用的人……”说到这里,语中竟有苦涩之意,眼圈一红,声音嘶哑下去,李、灵两人不禁均感意外。“阿汶一生冰雪聪明,于情关之上却是爱错了人……”萧乘龙低声叹道,“我今生对她不起已是定局,当年是这样,看来今天也是这样……”

李逍遥尚未明白此言何意,灵儿突然隐隐觉得萧乘龙话中杀气陡盛,心中一凛,悄悄从身后取出一卷素绫。只听萧乘龙说道:“今天是一定要拿到紫金丹。阿汶,你别怪我……”提箫贴近唇边,一双目光却射向李逍遥面上。灵儿忍不住说道:“逍遥哥哥要拿紫金丹回去救他婶婶的!”萧乘龙微微摇头,说道:“在我们心目中,傲家大公子的性命比谁都重要。”

眼见傲家几名白衣仆向李逍遥扑去,赵灵儿急忙拿起箫管,嘬口轻吹,她练这“迷神引”已有几年,虽说年纪尚小,内力不够,但她胜在天生异禀,她师父阿汶正是发觉她身上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奇灵力,而这股灵力随着她一年一年长大,显得越来越强。阿汶因此将“迷神引”传了给她,而以灵儿的性情倒是极适合修习这类上乘的音波功。当下,灵儿凝神运起“音波功”,将迷神引的曲意激发而出,那干白衣仆虽然有银针封穴,不似先前那般经受不住音波功之侵扰,但灵儿的箫声却并非完全依靠内力乱人心神,比起萧乘龙适才的箫声显出的霸道内力,灵儿的音波功却另有一层神异的迷离境界,因她灵力远远高出此间众人,她所吹出的迷神引无疑更有一种霎间乱神、令人神迷的魔力。

自阿猫阿狗以下,一干白衣仆在箫声中已是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浑忘了身外的一切。李逍遥虽有灵儿传过来的冰心诀护住心神,当箫声入耳,仍不免感到神思恍惚,犹如身遭梦魇纠缠。灵儿见他还未乘此机会逃走,心中不禁暗暗着急。就在这时,萧乘龙的箫声响了。

“迷神引”对“迷神引”。萧乘龙似是无意另起新调,仅以灵儿所吹“迷神引”中最低的那支韵律切入,他的箫声低若无声,却立时驾驭了灵儿所吹的“迷神引”,将这股倏然增强的迷离之意逼入灵儿心魂深处,又借着她的音波功袭向李逍遥脑中。

李逍遥原本抵御不了这一曲突然间变得更凄迷的箫声,所幸他在萧乘龙起韵之前先已从怀中摸出一颗还神丹噙在嘴里,这种宁神醒脑的药丸在此时使用虽说未必真能抵受得住“迷神引”多少时辰,毕竟聊胜于无。他感到头昏脑乱,心中只想赶紧远离这支箫声,下意识地迈脚便跑。

萧乘龙长身而起,箫声微高,真气激荡之下,大片树叶雨点般的坠下枝头。灵儿喉头一甜,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情知自己远不是萧乘龙的对手,偏生李逍遥跑来跑去就是不舍得跑远,灵儿心中一急,不禁叫道:“逍遥哥哥,快跑!”萧乘龙凝箫口边,微哂一声:“跑不了。”身形犹如一片落叶般从地面之上飘移而过,箫声骤厉,满地落叶荡向空中,竟似无数铁片一般扑簌簌的射向李逍遥的身影。

李逍遥转脸瞧见,骇然道:“这班人一个比一个玄乎,怎么可能还有我李逍遥混的份儿,我怎么练也练不到这种一出手就搞得满天神佛的地步吧?不如还是别混了,赶紧回家种田是正经……”

这时不但满空飞叶激射而来,连那一干白衣仆也摇摇晃晃地四下包抄而近,这当中不论是撞着了哪一个,李逍遥都不是对手。他正觉绝望,灵儿突然甩出一条素绫,旋身一晃,只听她娇声念出一句咒诀:“天官赐福!”素绫在空中夭矫荡落,沾地时突然变得既宽且大,犹如一条长长的栈桥,李逍遥但觉身子一晃,低头瞧见自己的双脚已立在绫桥之上。满空飞叶射近,竟似撞着一道无形气墙,悉数撒落白绫之畔,没有一片能穿进来射中李逍遥。

他不禁大觉神奇,忽听赵灵儿叫道:“逍遥哥哥,顺着这条白绫快跑,千万不要回头……”话声未落,萧乘龙突然一指头点倒了她。李逍遥举着装有紫金丹的药瓶大叫:“紫金丹就一枚,在我这儿。你们敢伤我灵儿一根头发,老子立刻把仙丹吃了,然后自杀,这叫一拍两散,谁也别要!”这一招却是学自软天师,以丹要胁实已无可奈何。

萧乘龙志在夺取紫金丹,并不想伤害水月宫的人,既见紫金丹果真在李逍遥手上,他立刻舍下赵灵儿,率领阿猫阿狗等一干白衣仆向李逍遥追了过来。李逍遥有心要把这干人从灵儿身边引开,当下转头就跑。灵儿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不停的叫道:“逍遥哥哥,千万不要回头啊!”奇怪的是她内心越焦急,无意中激发而出的灵异力量也就越发强大。

从此处到海边尚有山崖阻隔,但见白绫在李逍遥脚下越伸越长,越升越高,宛如一道横亘空中的天桥,李逍遥踏绫飞奔,脚下只要稍缓,白绫就会自动滚滚向前,不断推送他越跑越快。萧乘龙等人使出轻功在后边急追,却怎么也追不上。眼见那少年已将跑到崖边,萧乘龙不禁心下暗奇:“阿汶自己并无这等神异法力,她那小徒儿怎会如此神通?她身上的灵力绝非常人可比,阿汶和她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武功和法术可以教,灵力却不是教得来的。不知那少女到底是何来历?”

李逍遥一路向前奔跑,离赵灵儿越来越远,但她在自己心里的影子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她也伴随在他身边。他知道这是幻觉,脚下的白绫越滚越快,越来越远,他突然担心再也见不到灵儿,每往前跑一步,这种感觉愈甚。

他心中不禁一痛,忍不住回头一望,脚下白绫就在他回头之际霎间消失。

此时李逍遥已奔到断壁上空,绫桥突然失去,他立时掉了下去,但见底下是一片软软的沙滩,落地之际,一人飞身掠到,揪住他尚未着地的身子,斜身急窜数丈,呼的一声落在一艘船上。

卜巨正坐在那条船上吐水,突然间看见有个灰影揪着李逍遥闪到跟前,两名傲家仆人发掌来迎,那灰影鬼魅般的一摆,倏地闪到那两个白衣仆背后,也不见他如何动手,那两名白衣仆就“噗嗵、噗嗵!”掉下水中。卜巨一惊而起,发掌拍去,掌力还未击到中途,那人拈指一弹,“嗤!”的发出一道微风,卜巨但觉胁下一麻,掌力顿滞,不由得嘴巴一张,忽然有物飞入口中。

卜巨还没反应过来,后背突然被人大力拍了一下,他喉头咕的一响,竟将口中滑溜溜之物咽了下去,暗觉那似是一颗圆圆的小药丸。卜巨心中一惊,立时想到:“天晓得有没有毒……”

李逍遥稍一定神,认出揪他衣衫的那人赫然竟是软天师,不由一怔。软天师瞪着卜巨,突然嘿嘿冷笑。卜巨想起那颗药丸,不由心头发毛,颤声问道:“是……是什么药?”软天师瞪了他一眼,并不回答,却吩咐了一声:“不想死就乖乖的替老子开船罢。”卜巨一怔,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了,何况一颗小小药丸?

李逍遥见这大个子动作麻利地解锚开船,不由微觉好笑,突然间箫声传来,三人皆是全身一震。萧乘龙等一干人在“迷神引”的箫声中越奔越近,卜巨却在舷边晕头转向,哪儿还能驾船?李逍遥正自惊慌,突听轰的一声大响,船边升起数根冲天浪柱,射到空中,又化作浪墙,高高地向他们头上压了下来。

软天师一瞧便知这是萧乘龙在箫声中催加了音波功的内力所致,他不慌不忙地抬起一只手,食指一伸,向空中虚画了一道符咒,浪墙立时散去。这时萧乘龙的音波功犹如白浪般又一波推涌过来,李逍遥和卜巨一齐跌倒。软天师食指微转,迅速在他们两人背上写了几句咒语,李逍遥本来难受已极,却随即身子一震,清醒过来,感到音波功似乎再也侵不进他的脑中。卜巨脸色也已恢复,爬起来一时不知所措。

软天师喝道:“开船罢!”卜巨受他所制,哪敢不从,连忙奔去后梢掌舵。船刚驶动,只听岸上两声呼啸,那两个自称阿猫阿狗之人挥剑跃上半空,但听箫声骤高,一排白浪升天而起,裹着那两个影子压向船头。李逍遥不禁变色道:“这两人很厉害……”话未说完,软天师便冷哼一声:“你是没见过更厉害的!”双臂张开,呼的吐出一口冷气。李逍遥只听见耳边荡开一声低喝:“天寒地冻!”浪墙推涌之际,倏地凝在空中。

李逍遥不禁一怔,望见那两个自称阿猫阿狗之人各摆架势,却僵在空中不动,竟如冰雕一般嵌在一排刹间急冻的浪墙之上。李逍遥从未见过如此的情形,不免大觉惊奇。但见浪墙后边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按箫而立的人影,李逍遥心中一跳:“萧乘龙到了!”耳边突然大震,箫声犹如龙吟虎啸般的送了过来,浪墙随之而破,千万支冰刃激射向船上。李逍遥变色道:“不好!”正要趴下躲藏,软天师食指一伸,半空中闪出一个大圆圈,圈子急旋而去,迎向纷飞而来的万道冰刀。

“天无极!”李逍遥抬脸瞧见软天师犹如跳舞一般做了个软绵绵的姿势,口中念念有辞,“乾坤借法!”那道圆圈骤然变得无比之大,圈心隐隐可见龙虎互斗之形一闪而消。冰墙轰然而倒,连同满空冰刃一齐劈头盖脑地撒向岸上。

萧乘龙凝神按箫,待得满空冰屑覆压而近,方才吹出一声低迷回旋的尾韵。箫声荡开,冰刃骤化,浪珠雨点般的倾泻而落,水雾在他眼前一飘而散,但见帆影已远。他悄立一阵,这时室香等人也已先后奔到海边,招来另一条船,众人登了上去,只盼还来得及追上李逍遥。

李逍遥伏在甲板上呆呆地望着软天师盘腿打坐的身影,眼中充满了惊佩之色。软天师适才使多了法力,暗觉真气消耗近半,坐下来调息一会,眼皮微张,见李逍遥兀自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眼中露出由衷的钦仰、艳羡之情。软天师不禁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还好今儿只来了个姓萧的,若是换成傲家别人在此,嘿!还不把仙灵岛搅个天翻地覆……”

李逍遥心道:“没想到这老头儿法力这么厉害!想是他被灵儿师父封住的灵力已经恢复了,怪不得他敢蹦出来赶个晚场,表现一番……”想到灵儿,忍不住爬起身来,站到舷边向岛上张望,此时船已离开仙灵岛甚远,想起数日来在岛上的遭遇,真是恍如做了一场梦般。

他不禁转面望了望软天师,问道:“你为何帮我?”软天师冷冷的道:“你小子会天师符法,怎么也算是龙虎山的人,我若任由别人打杀你,那岂不堕了我龙虎山的面子?”李逍遥侧头想:“龙虎山?我好象在哪儿听说过……”此时无心多想别的事情,记挂着灵儿在岛上不知怎样了,眉头微蹙,咕哝道:“唉,不知灵儿和她姥姥这时怎样了……”软天师瞪着他,冷冷的道:“她们鬼得很,没那么好死。”

李逍遥忧道:“可我看见姥姥好象挨了几剑。”软天师哼道:“那老货在仙灵岛上活了好几代,区区几剑怎能要了她老命?不过,如果换是傲家别的人在此,黎老太婆想不死也难!”李逍遥心中稍安,听软天师两次提到这一点,忍不住问道:“萧乘龙已经这般了得,难道傲家还有比他更屌的高手?”

“他屌什么?”软天师冷笑道,“凭你这般孤陋寡闻,走起江湖想不死也难!”李逍遥道:“那你还不快教我,免得老子在江湖上栽了,丢你龙虎山的脸哪。”软天师冷哼一声:“龙虎山有你这号肉脚,想不栽都难!”心下盘算:“这小子留不得,可见硬心肠收徒全没眼光,嗯……待会我得想个法子干掉他。”

但这事说难也难。依他龙虎山软硬天师的惯例,相互间不好意思亲手杀死对方所收的徒弟,所以软天师不好亲手干掉李逍遥,但他既已认定李逍遥乃是硬天师之徒,不杀会睡不着觉。杀是一定的,可又不能亲自下手,船上虽说还有一个卜巨,软天师刚想起此人,旋即又摇头,心想:“让外人下手杀自己师侄,于门规不合。这办法绝不可行……有了!”眉头一皱,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干掉李逍遥之法。

李逍遥被软天师那双阴森森的目光盯得心头发毛,不知这奇瘦无比的老头儿心里在转什么古怪念头,正自不安地猜想,突见软天师目露得色,自言自语的说道:“妙!妙啊,真是绝妙之至!”李逍遥哪里想到这老儿所说的“妙”指的是什么,忍不住问道:“怎么说大家都是玩龙虎山法术的,老前辈,可不可以让我分享一下你所谓的妙?”

软天师眯眯双眼,并不打算告诉他。李逍遥见他爱理不理,也就没了兴致再问,望向海上,心想:“不知灵儿这会儿怎样了?”忽又想起一事甚是好玩,这个疑问早憋心头,至此方有机会探问究竟。他转脸瞧了瞧软天师的表情,见他的样子好像心情不坏,便大着胆子问道:“对了老前辈,我有一事不解,可不可以请教于你?”软天师想:“看在你小子死到临头还这么好学的份儿上,老夫当然要小小的满足你一下。”哼了一声,点头道:“尽管问便是。”心下突想:“唉,老夫先后收过两名短命弟子,却哪有这小子这般勤学好问?”

李逍遥走过来小声问道:“我感到好奇的是……老前辈你在那个丹炉里边一蹲就是几年,不知你老人家是怎样解决解手问题的?相信大家和我一样好奇……”软天师没料到这小子想知道的竟是此事,不禁一怔,脸上现出哭笑不得之情,旋即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这是秘密!”

李逍遥怕他翻脸,哪敢多问,笑了笑道:“前辈不好意思说就算了,当我没问过。”软天师转脸望望后梢掌舵的卜巨,问道:“你不是巨鲸帮的老大吗?怎么做了傲家的奴才?”卜巨苦笑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软天师点头沉吟道:“想必也是被逼的。嗯,姓萧的大老远跑来仙灵岛却是为何?”卜巨不敢不答:“听说是为了大公子傲天之病。”软天师微仰瘦脸,望着天上阴云发了一会儿呆,方道:“原来如此!”李逍遥见这老头本来凶恶得很,这会儿目中竟闪过一丝惊疑不定之情,却不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李逍遥心中奇怪,忍不住问道:“刚才说到傲家的人很屌,却不知是怎样一个屌法?”软天师瞪他一阵,眼中神情变化不定,过了一会才缓缓的说道:“我便说与你知又何妨?傲家原乃胡族贵胄,并非武林中人,传到这一代,神话便出现了……传说大公子傲天年幼时神游帝释天,竟在梦中得到日帝传授帝释天绝学,世人虽然不信,但是傲天自此武功深不可测,却是举世公认之事。”

李逍遥道:“不是说他病得快要哽屁了吗?”心想:“一个快要哽屁的人还能屌到哪去?”

“没想到傲天病了,”软天师对傲家的事所知竟似不少,连卜巨听了也不禁暗暗称奇。“阿汶找我帮她炼制紫金丹之前……嗯,大约是五六年前罢,那时傲天还是好好的,说是要找一口好剑,以备不日与独孤剑圣一战。这事儿没有下文,江湖中人人皆想知道傲家和剑圣之间谁高一筹,可是发生了一件事却使这场绝世论剑之约成了没有结果的悬念……”

卜巨不禁问道:“却不知当年发生了何种变故?”

“因为傲雷,”软天师道。“据说二公子傲雷为救殷灭神,竟尔困于魔域。”

卜巨奇道:“却与剑圣何干?”软天师道:“剑圣独闯魔域救了傲雷。”卜巨挠头道:“如此说来,想是因为剑圣救了傲家二公子,傲家觉得欠了蜀山派一份天大的人情,这场比剑之约方才作废了……”软天师沉吟道:“或许如此罢,其中详情究是如何,绝非我等外人所能猜透,除非……”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了。

李逍遥不禁咕哝道:“蜀山派那么厉害,傲家就算真去挑人家也不见得能赢罢?我看还是蜀山派更屌些……”软天师哼道:“那倒也难说得很!蜀山虽说高手如云,傲家却也没一个是肉脚。不说大公子傲天、二郎傲雷,单是他家那三个姑娘已是当今武林最为难缠的厉害脚色……”李逍遥笑道:“你听谁说的?”软天师见他不信,不禁冷笑道:“当今蜀山派第二代弟子中,厉风行可算是蹿起最快的新一代仙剑高手,不但轻功独步天下,其‘驳剑之术’在武林中更是几无对手。可是几年前他却败在了傲家一位姑娘手里,这可是我亲眼所见。”

卜巨猜道:“能打败厉风行大侠,多半是大小姐傲云……嗯,要不就是二姑娘傲霜,不过,听说二姑娘比起她大姊,武功修为似乎有所不及,不见得能胜过剑圣前辈的高足厉真人……”软天师冷笑道:“有此想法的庸人,在江湖中何止你一个?哼,你就只配给老子划划船!”李逍遥见卜巨脸上一阵憋迫,必是说错了才挨软天师一通奚落,他暗觉好笑,不禁猜道:“不会是三姑娘吧?”心下却压根不信:“能有这么厉害?”

软天师瞪他一眼,目露称许之色,说道:“不是亲眼所见,你决计想不到三丫头傲雪十二三岁上已能叫厉风行输得无话可说。”李逍遥笑了笑:“太神奇了吧?”突然食指一翘而起,情不自禁地感到心头一阵奇怪的荡漾,暗想:“傲雪?这个名字真是好性感……”

软天师冷笑道:“世上神奇之事多着呢。比方说你小子绝对猜不到自己转眼便会……”突然闭上嘴巴,免得说漏了口。李逍遥并未在意软天师那句话指的什么,因为卜巨在后梢突然插嘴叹了一句:“傲家的确是了不起的,连两位姑爷也已是武林中的一等一人物……”

李逍遥心里一向最为神往的便是蜀山派。他从小就听人说起蜀山剑仙们仗剑斩妖的故事,没一日不想有朝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蜀山弟子。其时四川境内群山矗立,自古为天下名山之秀的蜀山一带颇多灵迹,素闻有剑仙在山中服气辟谷、精修仙术,凭着一柄飞剑出入青冥、纵横三界之间,传说中剑仙行事首重仁义,入世行善,广积功德,若是路见不平必伸援手,除魔卫道义不容辞。据临村晶合庄的说书人大宇称,多少看破红尘的凡夫俗子舍弃世间的富贵荣华、爱恨喜乐,千里迢迢欲上蜀山寻仙访道,祈能超脱生老病死之苦。然而蜀山千峰万峦高耸入云,异人散仙修炼之处又极其隐密,若无机缘,等闲寻觅不到。加之入蜀山之路必经苗疆,汉苗之间自古积怨难解,尤以蜀地更为对立分明。苗民养蛊成风,专害过路汉人客商,又多半精通巫术,禁忌颇多,稍有冒犯便纠缠不放,至死方休。就算是求道心坚者,又有几人能通过层层考验,得蒙高人传授,修炼成仙?

李逍遥虽然没机会去蜀山,却最爱听蜀山剑侠的传奇故事。像长眉、丹辰子、玄天宗、廉刑这样的剑仙传说,他背都能背得出。就算当世蜀山剑派的成名人物,诸如有“剑圣”之称的独孤无援及其门下弟子厉风行、封求败、叶知秋等一代剑侠的事迹,李逍遥也都耳熟能详。他并不怎么相信软天师所称的傲家之人真能胜过蜀山剑侠,但是刚才萧乘龙等人的手段他也见识过了,心中犹有余悸,想嘲笑几句,终究说不出口。

卜巨乖乖地划了一会船,想起肚里的毒药,忍不住望向软天师,迟疑地问了一声:“前辈,不知那颗毒丸何时会发作?”软天师冷冷的哼道:“我想要它何时发作,它便何时发作。”卜巨脸色一变,李逍遥不禁把嘴凑到软天师耳后,小声道:“那颗真是毒丸?”软天师瞪他一眼,冷冷的说道:“难道我还会给他吃大补丸不成?”李逍遥笑道:“你当然不会。不过我刚才看见你用手往裤裆内乱搓几下子,手拿出来时便有了好大一颗黑丸子……”软天师见他识破,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哼道:“硬心肠的徒儿别的本事没有,倒是天生一对贼眼!”

卜巨在后梢听着软天师和李逍遥的低声说话,心头不由起疑。这时李逍遥向软天师问道:“软前辈,不知这船要往哪儿开呀?陆地似乎不远了……”软天师闭目打坐,慢吞吞的答道:“你问我,我问谁?”李逍遥一怔,随即走到后梢,瞧见卜巨正心不在焉地划船,问道:“卜帮主,陆地还有多远哪?”卜巨突然抬起眼皮,脸色古怪地瞪着李逍遥,哼了一声道:“远是不远了,却不知你要往前还是往下?”李逍遥愕然道:“什么往前往下?”

卜巨冷冷的道:“往前还远着呢,往下可就近了。”李逍遥见他的样子好象哪儿不对劲,不禁说道:“你吃错药了吧?”话声未落,身下甲板突然发出一阵拆响,船身倏地剧震,李逍遥站立不稳,急忙抓紧了旁边的船板。但见几道白花花的水柱从脚下喷射出来,李逍遥变色道:“这船怎么回事?”

软天师突然睁开眼睛,目光射向卜巨脸上,冷然道:“你活腻了?”卜巨探手一抓,猛然将李逍遥揪到身前,大声道:“软天师,我看你才是死到临头了……”话未说完,船身又在暗礁上重重地磕了一下,三人皆是一晃而倒。软天师沉声道:“倒料不到你敢把船开到礁群之中。”

卜巨哈哈一笑,仰面说道:“老子海上混的,可不似你们,离了船便没活路!”李逍遥看见海水汩汩的冒将上来,骇然道:“怎么突然搞成这样?”软天师哼道:“只怪你小子多嘴,被他识破了那颗泥丸没毒……”心下却大是懊恼:“搅浑了老子精心想出来的妙计!”

李逍遥眼见这船快沉了,连忙转面望了望卜巨,说道:“大家在海水里漂的滋味可不好受……你到底要怎样?”卜巨本想赶快将李逍遥擒去献给萧乘龙,但见软天师虽然满脸怒气,却瘫在那儿好像无力动弹,他不禁一怔,瞧着软天师萎顿的神情,心念突然一动。李逍遥也瞧了出来,不由问了一声:“软前辈,你有何不妥?”软天师只在那儿翻白眼,并不吭声。

李逍遥正自惊疑不定,只听卜巨哈哈一笑,说道:“这老儿先前跟萧公子斗法大耗真元,命已去了九成,这会儿又岔了真气,怕是不成啦!”李逍遥惊道:“对啊,我看他的样子也象突然间走火入魔……你还不快想办法帮帮他?”

“那就帮帮他!”卜巨点了点头,伸手抓起一根大桨,掂了一掂,举了起来。李逍遥瞪着他,问道:“要干什么?”话声甫出口边,大桨呼的一声砸向软天师头上。

李逍遥急忙将卜巨身体使劲一推,大桨落下时偏了一些,却也重重的砸在软天师背上,发出一声闷响,弹到一旁。李逍遥转面瞧去,眼见软天师犹如一只死鱼般趴在舷边,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这时卜巨伸手要来抓他,李逍遥后退一步,身后已是船栏,船栏之外便是海水,退无可退。

卜巨一把揪住李逍遥胸前的衣襟,嘿嘿笑道:“萧公子看见了你一定喜欢得紧!”李逍遥脸色微变,手里暗摸了一张纸符出来,眼光急瞥,认得是一张从阿修罗神座得到的“火灵符”。

卜巨见他口中念念有辞,不禁一怔,问道:“你在咕哝什么?”李逍遥突然咧嘴一笑:“我在问候你老娘。”卜巨心头着恼,一巴掌打过去,却见软天师身上冒出火光,他不由怔住,奇道:“怎么回事?”

李逍遥低头一钻,从卜巨掌底钻了过去,心道:“火灵灵,烧猪手……”突见软天师后背冒火,而卜巨手臂上并无异状。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跺脚叫苦:“烧错了,烧错了……都怪我刚才不够集中精神!”

幸好一个浪头打来,浇灭了软天师身上的火头。李逍遥想着刚才浪费了一张宝贵之极的“火灵符”,心中大觉肉痛。卜巨知道是他在搞鬼,怒道:“想阴我你还差得远呢!”大手一伸,向李逍遥脖子抓来。半空中突然“砰!”的一响,蓦然只见一道小小的雷电没头没脑地打下来,刚好劈在他们两人身子中间。

轰的一震,李逍遥和卜巨一齐跌倒,两人头发全竖了起来,脸色发青,脑袋上还飘出几缕焦烟。卜巨虽没瞧清李逍遥刚才冷不防又祭出一张雷灵符的情形,但他稍楞片刻,不难想到又是这小子搞的名堂,大脑袋使劲摇晃几下,眼前金星兀自冒个没完,心头更是火冒三丈。

李逍遥定了定神,望着卜巨头发直耸的样子,不禁好笑,说道:“卜帮主,没想到你的头型配上这种新款的发型还真是有型有款……绝对可以称得上‘酷哥’了!”卜巨不由自主地摸摸脑袋,眼睛也瞪着李逍遥头上,忍不住说道:“彼此,彼此。”随即火头冒将上来,大手往船栏上一拍,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咆哮道:“气死我了!老子捏死你这王八蛋!”

李逍遥见他大手落下,船板应声而裂,掌上力道委实骇人,不由得将身一缩,手里又摸出一张灵符。这次卜巨却学了乖,哪给他机会再玩法术,大手一挥,扫出一道劲风,将李逍遥打得横跌而出,重重地撞在桅杆之上。

李逍遥后腰大痛,犹如断了脊骨一般。刚想爬起来,卜巨倏然扑到,李逍遥向后一缩,肩头撞到一根缆绳挂着的横杆一端,这一撞甚重,他闷哼一声跌在舷栏之旁,横杆在头顶上呼的悬空急旋,刚好卜巨扑到跟前,正要捉他,横杆的另一端猛然扫到脑后。卜巨反挥右臂将横杆打折,半根断杆斜飞而出,竟尔击断了主桅。轰的一响,船帆当头覆盖而下,卜巨的身影登时不见。

李逍遥摇了摇发昏的脑袋,瞧见卜巨在帆布底下挣扎欲出,他吃了一惊,急忙祭出手中那张“风灵符”,呼的一声大响,那面大帆裹着卜巨兀自挣扎的身子猛然飞了出去,擦过海面,瞬间没影。李逍遥趴到舷边一望,帆影已然无觅,不知道那阵风把卜巨卷到哪儿去了。

他呆望半晌,心中稍定,但见海水漫将上来,转眼间已淹到膝盖上方,他吃了一惊:“哎呀,船快沉了!”虽然焦急,身处茫茫大海中却又无法可想。眼见软天师的身子在海水中浮了起来,李逍遥心头不禁一悲,慢慢挪身挨到软天师身旁,推了几下,不见动弹。李逍遥抹了一下眼睛,心想:“还以为你有多屌,谁知道这么好死……”望着软天师在水中似乎渐渐僵硬的身子,一种兔死狐悲之感登时袭上心头。

这时海水已漫到腰股,李逍遥慌将起来,忍不住又推软天师身子,流泪道:“醒来,快醒来……”软天师只在水里晃来晃去,两眼早已翻白,哪里理他?

李逍遥叹了口气,不禁从怀中摸出那瓶紫金丹,心下一阵悲哀:“难道是天意?费了这么大劲,我还是救不了苦命的婶婶……”无意中瞧见身旁水中浮着一张淡黄纸,捞起一看,却是从怀里掉出来的“观音符”。

据说此符是以观音圣水书写而成,李逍遥先前见过赵灵儿使用,晓得用法。他瞧了瞧软天师那死灰般的脸色,心想:“反正留着也没什么用了,不如祭一张给你。”当下依灵儿所示之法祭起观音符,等了一会,软天师仍是死鱼一般漂着,并未醒转。李逍遥一怔,这时海水已淹没了整条船,他骑在越来越短的半截断桅上不禁大哭,一边哭一边骂软天师。

忽然,水里有人哼了一声道:“你哭便哭,骂我作甚?”却是软天师的话声。李逍遥不禁一愣,拭泪一瞧,只见软天师在水面伸了伸懒腰,翻了个身,张开眼睛。李逍遥“啊!”了一声,变色道:“鬼呀……”水花倏地溅了他满脸,软天师斥道:“大惊小怪!亏你还是龙虎山门下,连金刚咒都没听说过?”

李逍遥一怔,问道:“什么金刚咒?”心下却想:“明明是我那张观音符灵验了他才醒来,这家伙爱面子,却杜撰出什么金刚咒来抹杀我对他的救命之恩……”软天师看出李逍遥脸上的不以为然之色,冷笑道:“别以为你烧了一张观音符就算万事大吉了,别忘了刚才姓卜那厮拿了根那么大的船桨重重地砸到老夫身上,若不是仗着金刚咒护体,这会儿你就是烧几百张观音符也不管用。”

李逍遥一想也是,不禁问道:“金刚咒又是什么东东?”软天师哼道:“亏你还是修炼法术之人!怎么没人告诉你金刚咒是一门高深的护体法术?这门法术练到最高境界……”李逍遥接口道:“鸡鸡都可以缩得进去?”软天师哼道:“孺子不可教也!”见这小鬼太过惫懒,本想对他解释一下金刚咒有何妙用,若是这小子更识趣点,开口请教使咒之法,他老人家念及此子几番解救之恩毕竟摆在那里,说不定会稍加点拨,但是李逍遥这么一搅,软天师立时便没了兴致,闭上眼睛不再理他。

李逍遥咕哝一声:“不教就算了,你再厉害不也和我一起在海水里漂着?”却不知软天师心里大是懊恼。软天师暗想:“老夫先前佯做昏死,正是要借卜巨之手除掉这小子,然后我再杀卜巨为这小子报仇。为此还不惜白挨了一桨,还被火烧。这会儿又遭水淹……没想到这小混蛋这么难死!真是气死我了,下一条妙计不知何时才能想得出来……”

两人在海里漂到天黑,并未见到一条船经过,还好风浪不大,少了许多颠簸之苦。李逍遥没有软天师随意躺在水面的本领,抱了半根断桅才没沉下去。泡在海水里白天还没觉什么,到了深夜,气温骤降,李逍遥感到下半截身子在冰冷的水下冻得渐渐僵硬,四肢犹如针扎一般刺痛难忍。软天师内力深厚,虽也冻得面孔发青,毕竟还能撑得住。他脑子转个不停,先是默祷鲨鱼快来吃掉李逍遥,又盼风浪再大些,也好帮他淹死李逍遥,直到天黑都未能如愿。他心里不禁大骂老天不帮忙,但也无可奈何。到了下半夜,眼见李逍遥开始失神,软天师知道他快挨不住冻了,心下暗暗欢喜。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软天师游过来瞧了瞧,见李逍遥伏在桅木上一动不动,他不禁心中一喜,试探地叫了两声,没想到李逍遥又张开眼睛,软天师一怔。李逍遥没精打采地望了望漆黑的海面,说道:“现在我倒盼着萧乘龙快些开船来捉咱们了。”摇了摇头,觉得全身冻得难受,想起怀中还有几张观音符,便要摸索着掏出来,转念一想:“这些纸符全湿了,多半已经失灵,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叹了口气,转头瞧见软天师在旁边脸色难看,李逍遥不禁说道:“前辈年纪比我大,想必更经不起冷,快爬到这根桅木上来歇会儿罢。”他哪里晓得软天师每隔半个时辰便运起金刚咒护身,寒气自是侵不到体内。

“桅木?”李逍遥的好心突然提醒了软天师。软天师暗想:“这小子骑在桅木上,并未全身泡在水里,一时还没那么好死。”为了让李逍遥死快些,他乘李逍遥闭目打盹之际,暗使水相法术,李逍遥身下突然出现一个不大不小的旋涡,将他趴着的那根断桅吸得没影。李逍遥一惊而醒,身下的旋涡突然又不见了,他全身泡在冰冷的海水中,扑腾了半晌,一个浪头打来立时没影。

软天师探长脖子四下乱望,见不到李逍遥的身影,他不禁松了口气,心道:“唉,这小子心肠不坏,比我那两个短命徒儿还有心肺些,可惜你跟错了师父,要怨你也只能怨硬心肠……”转过脸来,冷不防和李逍遥的面孔撞个正着。

软天师吃了一惊,失声道:“你怎么又回来啦?”李逍遥拍了拍身下那根断桅,说道:“刚才那个浪头一推,我居然又找到了它,你说巧不巧?”软天师瞪着他半天没缓过劲来,心中恨恨的道:“老天没眼!”李逍遥哪知道这老儿心里在转什么念头,见他神色异样,以为软天师在水里泡久了冻得不行,忙道:“软前辈,你也过来一起骑骑罢!”话声未落,身后一个更大的浪头打来,似是突然刮起了一阵大风,李逍遥“啊”的一声翻落水中,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断桅又被风浪狂卷了去。

软天师不动声色地收了法术,听见李逍遥在海浪中惶然大叫:“救我!唉呀不好,我……我突然腿抽筋……”软天师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却并不理会。他竖起耳朵,直到听不见李逍遥的动静,心道:“腿抽筋?活该你要死!别怨老夫不救你,遇见了我,你小子就是九条命也保不住。嗯,大概他死到临头还未知道我的外号叫做‘不吐骨头’……”转过脸来,冷不防和李逍遥的面孔撞个正着。

软天师吓了一跳,变色道:“怎么你还没死?”眼睛先向李逍遥身下一瞧,却没见到先前被风浪卷走的那根断桅。李逍遥拍拍胸口,犹有余悸地说道:“刚才真是好险!幸好我冷静下来,及时运用修罗心经中的法门,才总算没挂掉,现在也好受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冷得难受……”软天师恨恨地瞪着他,几乎快要气炸了,心下不禁大骂:“贼老天!”李逍遥哪知道这老儿心里在转什么念头,见他神色异样,以为软天师在水里泡久了冻得不行,忙道:“软前辈,不如咱们一起来练修罗心经罢,我觉得很管用噢……”软天师哼了一声,不一会,李逍遥身下泛起许多浮冰,转眼将他冻得奄奄一息。

软天师问道:“现下感觉如何?”李逍遥耷拉着渐渐沉重的眼皮,有气无力地咕哝一声道:“冷!没……没想到突然间变得这么冷……”软天师点了点头,哼道:“我也有此感觉。”收了法术,暗想:“这小子快死啦,我若留在这儿,万一他开口求助,老夫的外号又不是‘见死不救’,那有多为难!不如我先游得远远的,过一会再回来瞧他咽气没有。”趁着一排小浪推来,他故意“啊”的一声随浪漂走,到了距离李逍遥约莫十来丈远之处才停下,躺在水面上满心得意:“嘿嘿,这下你还不死?我软天师想要你死,阎王不收你都难……”转过脸来,冷不防和李逍遥的面孔撞个正着。

软天师几乎背过气去,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闷哼一声,瞪眼道:“这又是何故?”李逍遥拍拍他的肩头,说道:“关键的时候我身下突然来了一股暖流,把那些薄冰全化了……对了软天师,这有半根灵芝,刚才我吃了一半,这一半给你留着,快吃了它。刚才见那排浪把你卷走,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软天师脑中嗡嗡乱鸣,气得几乎吐血,哪有心情吃灵芝?

李逍遥见状以为软天师冻得不行了,正要喂他吃灵芝,突然间望见不远处似有一排被海浪冲得光滑油亮的岩石,他不禁一怔,急忙擦眼细看,旋即欢呼一声,喜道:“陆地!”

软天师随他游近,定睛一瞧,那块黑岩并不小,足有两三条海船那般长,却四面环海,绝非陆地。他哼了一声,说道:“不过是一小岛。”李逍遥先爬上去,又拉软天师上来,说道:“不管怎样终于找回脚踏实地那种感觉了。”软天师一边嚼灵芝一边表示同意:“这倒是。”两人不禁对视一眼,齐呼:“谢天谢地!”

欢呼过后,软天师见李逍遥打坐片刻又活蹦乱跳起来,想起自己三番几次盼这小子死的愿望一再落空,心下实是懊恼难言,咬一口灵芝,暗骂一声“贼老天”。其实以软天师的本领若要亲自下手,李逍遥早死上好几百回了,但这一条界限却是软天师说什么也不愿轻易逾越的,他恨恨地想:“这都怪硬心肠不好!当年他害我第一个徒儿苏有朋死于非命,虽说恶毒,毕竟未曾亲手杀我徒儿。如今我要报仇自也不能亲自下手,只能用计,方能收以牙还牙之效,可是他这小徒儿怎么这般难死,这倒是出我意料之外……”

李逍遥调息既毕,起身伸伸懒腰,在巨礁上四处走走看看,但见此石颜色黝黑,甚是平滑,非但无一草一木,连半粒泥土也没有。他想:“虽然不是很理想,但只要在此呆上一两天,不难遇见过往船只。”过了一会,暗觉尿急,瞧见脚下有一窟窿,顽念顿生,退后一步,觑准了窟窿眼,心道:“这是现成便池,正好让我灌溉一下……”正要有所动作,突然“噗!”的一响,脚下射出一道高高的水箭,冷不防将他冲倒在那窟窿之旁。

李逍遥定了定神,望着面前那道喷泉般射向半空的水柱,不禁满面讶然之情,失声道:“软天师,你瞧这玩意……”软天师转脸看见,口中说道:“不就是喷泉而已……”话未说完突感身下那块巨礁微微撼动,却绝非地震,但见小岛竟在海中劈波斩浪般的向前移行起来,这等情形委实令人骇异。

李逍遥和软天师见状不免慌了手脚,两人并肩蹲在那块移动的小岛中间,不时面面相觑。发了好一会儿呆,黑暗中才响起李逍遥微颤的话声:“天灵灵,地灵灵,你猜猜,是什么……”软天师心中一时惊疑不定,并未理他。

李逍遥望着前边那道时有时无的喷柱,忍不住问道:“软……你所见过的最大的鱼有多大?”软天师未及答话,两人顿觉身下巨石陡地一震,那小岛似乎在海面上摆了摆身,打个闷雷般的喷嚏。李逍遥险些立足不稳,急忙探手往窟窿边一抓,才没被甩到海水中。转面一望,软天师正在水里扑腾。

李逍遥听见他叫声尖厉,不禁微觉奇怪:“软是会水性的,刚才泡了大半夜都浑若没事,怎么这会儿娇气起来了?”爬到水边,伸出一只手,说道:“我拉你上来……”话只说到一半,突见四周的水中冒出许多硬硬的尖鳍,李逍遥不由一怔,听见软天师大声惊叫:“鲨鱼!水里来了好多鲨鱼……快拉我上去!”李逍遥方才明白软天师何以叫声尖厉,原来他被鲨鱼围攻。李逍遥见他情势紧急,便把手伸长了些,说道:“软,快抓住我的手!”

突然手上一紧,却是软天师从水中探臂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李逍遥道:“抓紧,我拉你上来……”话声未落,身下的巨石突然一晃而侧。李逍遥“噗嗵”一声跌入水中,软天师却借他一拉之势跃上了那小岛。

李逍遥落水之际,突感右股被水下一物狠狠撞了一下,旋即左足一痛,水下有物衔着他的脚一拉一拽,他心中大惊,刚叫了半声:“软,救我……”就不由自己地沉入水中。在水下隐约瞧见数条大白鲨围着自己游来游去,李逍遥骇然一窜,又冒出水面。但见水面也有数片硬鳍晃动而近,这情形委实教人胆寒。李逍遥感到水下又有鲨鱼想拽他的腿,连忙把脚乱蹬,口中大叫救命。软天师蹲在小岛之上却浑如未闻,眼见李逍遥在水里危在旦夕,心下暗喜:“天助我也!这回你想不死都难了……”

软天师正自得意,没想到身下那个小岛突然一沉,竟然自海面上消失。他一念未及转过便即落入水中,但觉海水冰凉之极,宛如千万枚细针乱刺体肤,更要命的是水中立时有鲨鱼向他扑来。软天师不禁大声惊叫……

李逍遥绝望关头,身下白浪翻涌而上,轰然一响,却是一巨物浮出水面,将他托了起来。他趴在那巨岩般的躯体之上,眼望前边的窟窿喷射水柱,恍然如在梦中。想到刚才在水里遭到群鲨围攻的险情,简直不寒而栗。他这边刚从鬼门关回来,软天师却在不远处惶然呼救。

李逍遥想起刚才软天师见死不救的情形,不禁恼道:“你这王八蛋,刚才老子遇险之时,你却在一旁幸灾乐祸是吧?看这会儿谁笑到最后!”话虽这般说,听见软天师叫声惨厉,李逍遥不禁又动了恻隐之心,伸出手去,说道:“怕了你啦!”

刚把软天师拉了上来,身下陡然大震,李逍遥惊道:“又来?”生怕又似刚才那般被甩落海里,急忙伸手一抓,想扳住那个不时喷射水箭的大窟窿边缘,借此稳住身子。那料软天师动作比他还快,竟抢先用双手扳在那窟窿边缘,李逍遥登时无可攀援,不禁恼道:“一只手都够了,你干嘛用两只手连我的位置也占了……”话声未落,身子已然“噗嗵”一声落水。

软天师望见海面上一大群尖鳍迅速向李逍遥包抄而去,心头不禁暗喜:“哈哈,你小子九条命也不够用啦……哎呀不好!”骤感身体不由自主地一侧,他哪敢放开双手。那小岛竟然耸起一头,突然“轰”一声带着他从水中腾空而起,飞掠数十丈远,又扑入海中,潜下水底。

这时天已蒙蒙亮,李逍遥只来得及瞥见那头巨鲸从晨曦中一掠而远的身影,突然又被一个浪头当头打入水下。鲨群似是有心嬉戏他,只在水下不断挨挨撞撞,或者衔着他的衣衫拉拉扯扯,一时并未当真下嘴大咬。饶是如此,李逍遥转眼便已伤痕累累,惊恐、绝望之余,更觉疲惫已极。

那些鲨鱼在水下嗅到血腥,突然凶性大作,先前它们虽然群起围攻海面上那头巨鲸,终因鲸鱼太过巨大,一时无从下嘴,白忙了半宿已是心头有火,此时正好拿李逍遥开涮。然而鲨多粥少却也是明摆的事情,为了争吃李逍遥,群鲨自家伙里不免先已斗将起来。互噬之下,败下阵者立时便遭同伙争撕其肉。

生死关头,李逍遥没命价地手脚乱划,使出吃奶的力气只想从鲨鱼的水下屠宰场中游离出去。群鲨互斗之余,眼见嘴边的鸭子想飞了,哪里肯舍?一时顾不上窝里斗,一齐来追。李逍遥自然游不过这些鲨鱼,正自心慌,突见鲨群中飞箭一般的冲出一头大鱼,尖鳍疾掠,闪电般抢到李逍遥身下,将他顶上水面,托在背上。

李逍遥吃了一惊,但见那大鱼载着他飞快之极地在鲨群中左冲右突,终于突出重围,虽尚有几头不甘心的恶鲨穷追不舍,却哪里追得上那头疾掠如飞的大鱼?李逍遥定睛往身下一看,隐约辨出救他性命的似是一头天青色的海豚,不由一怔,随即惊意渐去,方感身上被鲨鱼咬伤之处大痛,眼前一黑,不由的晕在海豚背上。

迷迷惚惚中倏感身体剧晃,耳边击浪之声不绝,李逍遥吃力地睁开眼睛,见到三条恶鲨正自围攻他身下的海豚,那海豚仗着身子矫捷灵动,与恶鲨周旋之际不断寻隙突围。但它毕竟背负一人,又寡难敌众,不一会便感不支。李逍遥见海豚在水中穿梭闪避的身形渐慢,情知紧急,正要想个法子帮它抵御恶鲨轮番袭击,却没留意后边又来了一头白鲨,冷不防蹿过来撞在海豚身上,李逍遥登时翻身落水。

这时四头恶鲨分头袭击李逍遥和那海豚,强弱之势显而易见,片刻之间便要生死立判。李逍遥手脚乱打,两头恶鲨却不怕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利齿,左右合击,当下便要把他撕为两半,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锐响,海面上飞落一支鱼叉,扎入其中一头鲨鱼背上。

另一头饿鲨闻到血气骤浓,狂性大发,猛然转头咬住了那受伤的同类。又是几声“波波”乱响,数支渔枪接二连三飞来,李逍遥身旁水花一阵激荡,显是又有鲨鱼中了不知谁投来的渔枪。他突然想起海豚,连忙游过来抱住它的身子,大声呼道:“这儿有只海豚,当心别误伤了它……”突感叫声暗哑,船上的人未必听见,鼻际闻到水中血腥之气愈浓,混乱中一时不知那只好心的海豚是死是活,他心下一急,眼前突然一暗,不觉晕了过去。

待得再张开沉重的双眼之时,发觉自己躺在船板之上,几张凑近的脸孔由模糊渐转清晰。李逍遥惊魂未定,身子不禁一颤,那几人轻手按住他,似在忙着给他伤处擦洗和敷药。李逍遥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旁说道:“小李子,先躺着别动。你伤得不轻,歇会儿罢。”他转面一看,认出张四的面孔。

李逍遥点了点头,突然想起那只海豚,心中一急,扯住张四衣袖问道:“海豚呢?有没伤着那只海豚……”张四旁边一老头口喷酒气地笑道:“甭急甭急,难道你忘了张四是这一带有名的水上神叉手?”却是水生叔。

李逍遥再望向另外几张面孔,认出全是渔村里的熟人。张四道:“海豚没事,不过那几只鲨鱼全都了帐啦。”李逍遥心中一宽,再也支持不住,昏沉沉地又失去知觉。

再次苏醒时,已是两日之后。渔船收网回程,但见霞光万道,海天皆披了一层娇晕。

李逍遥望着云霞正自发呆,后梢有人叫了声:“看!那只海葳似在送咱们……”李逍遥爬起一望,果然见到后边的海面上水花翻溅,依稀可见那只海豚戏浪的身影。张四笑道:“逍遥老弟,不想这头海葳倒是和你投缘得紧。”旁边一渔民也说道:“大伙儿在海上混了半辈子,似这般情形却不多见。想是小李子孝心感动上天,妈祖菩萨派了这只海葳来沿途相护。”

水生叔坐在舷边醉眼朦胧地望着海面,喃喃说道:“这只海豚也是身上有天青色条纹的,却不知是不是当年被我网到的那一条小海豚?”咕哝了一会,转面向李逍遥喊道:“嗐!我说小李子,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从我船上偷了一只小海豚?我追你时,你抱着那小海豚跳进了水中,后来怎样了?”

张四冲水生叔笑骂一声:“你又喝多了罢?世事哪有这般巧法……”心下却想:“这事是有的。记得那时小李子率一帮顽童到我家菜园子后边烧了火烤鱼,我寻出去时只瞧见火炭旁边剩下一根好大的鱼脊,自是水生船上那条小海豚无疑。唉,这事不提也罢。”李逍遥听着水生之言,心下也甚是迷惑,脑子里却是一片茫然,想不起当时他把那只小海豚怎生处置了。这种迷惑之感,犹如那支木剑的来历一般总是如笼烟雾,每当他想回忆的时候,思绪就像被什么塞住了似的。

过了一会儿,众人再未见到海豚跟来,想是它已经走了。李逍遥记挂婶婶病情,忙向张四们探问家中情形,张四说道:“连日来有洪大夫照料,又服了几棵老参吊住性命,你婶婶虽未见起色,但还是等得到你回来。”旁边一船工叹道:“不管怎样,小李子你总算回来了。大伙儿无一日不念叨着你呢!”李逍遥不禁眼圈一红,听见婶婶尚且昏迷不醒,心头一阵难过,但想自己还来得及赶回家中拿灵药救活婶婶,不免归心似箭,只盼渔船快些抵岸。

众人皆问他此行是否求到了仙药,水生叔尤其关心的是:“见到仙女没有?”李逍遥道:“别说仙女,连老妖婆都撞上了。”水生叔两只醉眼登时睁得老大。

说话间,渔船驶入港湾。李逍遥跳到岸上,众人闻迅围将过来,不消说自是免不了问长问短,其中的三姑六婆辈更是七嘴八舌,新的英雄既已凯旋,老牌偶像王小虎立时便给抛诸脑后,连挤都挤不进来,张四家婆娘自然也在人群当中,瞧她脸上的神情好像也沾了一份功劳似的。

李逍遥在众村民簇拥之中不禁想起数日前惶然出海时的情形,简直恍如隔世。他不愿多说仙灵岛上的事情,急着便往家里赶。众人知他急于拿药回去救人,不便多问,各自散去。李逍遥不顾腿脚伤痛,匆匆忙忙奔进他家客栈,店堂内空无人影,显得冷冷清清,桌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心中微微一酸:“婶婶一病不起,家中哪有往日那般干净整洁的气象?”

李逍遥奔进婶婶房里,到床边一望,婶婶双目紧闭,面色暗淡,仍然昏睡不醒,病了多日,已然形容枯蒿。李逍遥心中不禁微觉发酸,连忙伺候大娘服下紫金丹。此时李大娘不省人事,张口也难,好在紫金丹入口即化,李逍遥再灌点温水,大娘喉中咕噜一响,总算咽下这枚来之不易的丹药。

王小虎拉着洪大夫进来探视李大娘病情,眼见李大娘已服用灵药,各感欣慰。李逍遥瞧着洪大夫在床前为婶婶摸脉,心中一时忐忑不安,不知道千辛万苦求来的仙药灵不灵。突然间感到眼前的景物扭动起来,连洪大夫那张脸也像烟一般变得飘飘忽忽。李逍遥心中不禁纳闷:“怎……怎么头昏昏的?”

洪大夫把脉之后,抬起眼皮,说道:“对了,小李子。这些天据我观察,你婶婶所生的病似乎另有缘故,服了这枚紫金丹之后病情自会痊愈,但我刚才摸脉,她服丹之后的脉象变化却更证实了我心中的一个疑团……”小虎子也道:“是呀,逍遥哥,我也有事要告诉你,那天你走以后……”两张大小不等的面孔一齐转动,突见李逍遥一脸茫然之色,从床前登登登的倒退几步,身子一下摇晃,滴溜溜的打了两个转儿,仰面朝天地跌了下去。

倒地的一霎间,他脑中一阵迷乱。耳边听到洪大夫和小虎吃惊的叫声,然而这叫声竟如轻烟一般缈然飘远……一只雪雁缓缓飞过,他恍似行走在极地冰川之上,仿佛又看见了那位两道雪白的长鬓垂在胸前的神仙般的男子,那人脑后的头发结成一束和李逍遥相似的小辫子。李逍遥认得这人在他儿时的梦中曾用木剑换走他的弹珠,正想走近些,眼前迷雾稍淡,那男子转身前行,浑似未见到他,一个头挽双髻、身披雪白雁翎斗篷的少女跟在那男子身后,但转身随那男子离去之时却似有意无意的向李逍遥抿嘴一笑……

李逍遥脑中犹如水花阵阵荡漾。突然间又置身于一个满是鲜血的房间,在许多人按剑而立的幢幢身影中,有个披头散发的女子面色凄恻地吟唱一支奇怪的曲子:“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灵异开,仙人现。奈何桥头苦相望,不知归期是何夕。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做旧人……”

恍惚间李逍遥又置身于海上,惊涛骇浪中只见一个长发飘散的白衫男子按箫低吟:“前年脍鲸东海上,白浪如山寄豪壮。去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今年摧颓最堪笑,华发苍颜羞自照,谁知得酒尚能狂,脱帽向人时大叫。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李逍遥刚认出此人像是萧乘龙,突见一道剑光如电,萧乘龙身影微震,白衫顿时血喷如箭。李逍遥吃了一惊,目光一瞥,只见一个全身披甲、相貌俊美之极的少年女将从萧乘龙身上拔出滴血的长剑……刹那间软天师突然鬼似的冒了出来,向李逍遥低声说道:“三姑娘傲雪,性情极是刚烈、孤傲。日后你遇见她,少不了要大吃苦头,甚至于恶斗连场,不得安生……”李逍遥一怔,突然食指一翘而起,情不自禁地感到心头一荡,暗想:“傲雪?这个名字真是好性感……”突然间他脑海中又一阵荡漾,又回到了数日之前。

“我这里有一颗丹丸,服下它保你不受仙灵岛上的瘴气所侵。”那苗人大汉目光凛凛的瞪着他,手中放着一颗白色的药丸,说道:“照我的话说便是。难道你不想救你婶婶吗?”李逍遥心想:“只要真能救我婶婶,就是毒药也吞了。”伸手接过药丸,吞了下去,说道:“好,我相信你!”收下破天锤,心下不禁苦笑:“不相信你也没法子。”

李逍遥感到头重脚轻,心中混乱已极。“灵儿,”他想起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对谁说过一些话,“我会回来,等婶婶病好,不论海上风浪多大,我一定尽快回来找你。”然而记忆在他倒地的一霎间竟然烟一般淡去,那双留在脑海里的凝眸而睇的目光也倏忽隐没,他眼前一黑,似乎听到一支伤感的小曲缈缈的飘过心头:“既不回头,何必不忘?若是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一滴清泪无声无息地落在他心里,犹如花瓣在夜风中飘下枝头,在水面上荡漾出一圈圈微细的涟漪。

李逍遥怦然倒地,脑中轰的一响,所有的一切霎间淹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混沌之中。

夜幕下飘出一支悠悠低吟般的歌声。他坐在檐影中默默的仰面倾听,身旁雨打蕉叶,水声叮嗡。“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她依在他身边,两手相携,纵然伴在一起,却挥不去心底深处的那股离乱之愁。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下尚无完体。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富的。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歌声飘逝在夜雨中,两人在黑暗里默默的对视,眼中皆是情意绵绵。

突然间蕉叶一动,地上的泥水如被微风拂动,无声的荡起圈圈波纹。那男子心念一动,似乎立时察觉到了什么,他不愿让身边那女子担心,在她耳边不动声色的轻声说道:“香柠,夜深了。你先进去睡会儿,明儿咱们还要赶路。”那女子苍白的脸孔靠在他肩头,嗯了一声,慢慢抬起脸来,俏眼闪过一丝忧愁之意。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有个尽头……”她垂下眸子,不觉轻叹一声。

那男子无言以对,心里也是暗暗叹息:“这样的逃亡日子,眼下还只是开头。”两人不禁相对苦笑,皆想:“我俩情投意合,却爱得如此艰难!”

一只小蜥蜴从雨泥中昂起脑袋,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正要逃开,一只大脚当头踩落,这只小蜥蜴立时扁了。

林子里“扑簌簌”几声掠响,夜色中但见数道黑影疾窜而近。那女子也已听见了黑暗中的衣袂带风之声,不由面色微变,向那男子望去一眼,低声说道:“找你还是找我的?”旋即知道这并不重要,他们两人生死已在一起,不论发生何事,也绝不能把他们分开。

危险倏忽逼近,此时纵想逃避也已来不及。她本想留下来帮他御敌,那男子知道她的心意,却微微一笑,轻手按了按她骤然发凉的手背,说道:“你忘了自己已是快当妈妈的人了?”那女子低声道:“你一个人留在外边,我……我不放心。”

那男子帮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羊毛大衣,说道:“你留在这里,我也不放心。”那女子默默的望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他们暂时栖身的这间荒祠。一只脚还未迈进门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

那男子一惊回首,只见门檐上倏然垂下一个倒挂着的黑影,头下脚上地瞪着他们,突然裂嘴一笑:“不想两位真是好兴致,居然还想活到‘七十者稀’?”那女子俏脸一变,手中突然多了一根软鞭,嗖的一声甩击而开,鞭梢在半空中一挺而直,犹如一支利剑般刺向那蝙蝠般的黑影。

那黑影骤闪而开,大袍一展,半空中飘下一声冷笑:“宋香柠,你们的神仙日子到头了!”袍影荡开,荒祠前突然多了四个裹着一模一样黑袍的人影。那个名唤宋香柠的女子一见之下,脸色不由得变得苍白。“扑簌”一响,先露面的那人飘然掠到飞檐之上,左手一抬,以黑袍半掩脸孔,一对尖利的目光陡地射到宋香柠面上,森然道:“你背叛圣教与人私奔,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鬼蝠师兄,”宋香柠仰面说道。“念着我为神教做了这么多事情,求你能放我夫妇一马。不要苦苦相逼!”

“你也知道‘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鬼蝠身形微摆,掩口冷笑。他的笑声极是诡谲,传入耳朵令人不禁如堕梦魇的魔潭之中。“你背师私逃,我已到胶东灭了你宋家全族,现下轮到你了!”

宋香柠陡听恶耗,不由的身子一震,软绵绵地昏倒在门边。那男子吃了一惊,正要奔过去相扶,突然眼前一花,四张黑袍将他围在中间,走马灯似的越转越快,忽展忽收地急晃片刻,趁那男子一时难辨虚实之际,袍影微缩,突然探出四只装着铁钩的手,钩影纵横,立时断绝了那男子所有的生路和退路。

那男子身形急挫,突然屈下一腿,四道弧光擦着他后背激闪而过。四只铁钩半空中微微一顿,不容那男子有片刻喘息的间隙,猛然勾到了他喉前,前后合击,登时又封了他的生机和后路。

这男子出道以来从未亲历如此险绝的情形,那四人招数奇诡,出手之际又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他目不暇接,一口气还没喘过来,立时便要面对又一轮死局。飞檐上黑影骤闪,鬼蝠倒身一掠,晃悠悠的挂在树梢,悬空飘下一串桀桀笑声:“姓丁的,纵横钩党这门阵法便是专门对付你们这些自命清流的人。受死罢!”

宋香柠惊醒过来,眼见那男子在钩影闪击之下只是避让,竟不还手反击,不一会已是险相迭生,危在顷间。她正要上前相助,突然一阵腹痛,软鞭提在手中无力甩击出去。她知道这必是刚才冲了胎气所致,心中焦急,忍痛叫了一声:“丁郎,你……”嗓子一哑,后边的话声噎在喉间。

鬼蝠见那姓丁的男子背后负着一个青布包裹的长形物事,其状似是兵刃,这男子身陷险境,却不知为何不肯使用所带的兵器,一味徒手闪避,岂是那四名使钩汉子的对手?他挂在树上眼珠乱转,心下难以明白,突然瞥见宋香柠手扶墙柱立在一旁,脸色苍白。鬼蝠心念一动,从树梢头扑身而下,凌空发出一只飞爪,宋香柠听见头上传来金铁破风之声,知道必是鬼蝠来袭,软鞭一绷而直,嗖的一声迎了上去。

她这时仍然腹痛难禁,鞭梢哪还剩下几成力道?鬼蝠在一对飞爪之上浸淫半生,换了在平时,宋香柠就算全力施为也未必抵挡得住鬼蝠的飞爪,何况现下她身怀六甲。只听“飒!”的一响,鬼蝠右手的飞爪缠住了软鞭,两相回扯,颤响不绝。宋香柠的软鞭向来以招数变化多端见长,这时出手稍慢,软鞭和爪链相互交缠,招数上优势顿失。鬼蝠感到她鞭梢劲道大减,不禁嘿嘿一笑:“小师妹,明年的今天我若有空会去给你烧几张冥纸!”冷笑声中,左手微扬,一只寒森森的飞爪倏地抓在宋香柠肩窝。宋香柠痛哼一声,立时放弃软鞭,向后退去。

鬼蝠桀桀一笑,左手回扯,那只飞爪登时收紧,深深的钩入宋香柠肉中,牢牢箍紧了肩胛骨。宋香柠虽然性子倔强,这时也忍不住痛叫起来,叫声中充满了皮开肉绽的血沫。鬼蝠手影微荡,“嗞”的一声锐响,那只飞爪在她肉中突然合拢,状似一支剜骨弯刀,随着一阵钻心刮骨般的剧痛,那支利刃钻透肩窝,直抵颈侧,突然张开,转眼又变成了一只利爪,五爪一合,从皮下攥住了宋香柠的琵琶骨。

此时那姓丁的男子情形也自不妙,身上已挂了几道彩,血染布衫。他几次忍不住想拔出后背那柄兵器,却又没有那样做。那四名使钩之人趁机紧逼,片刻间便要立判生死。就在这时,宋香柠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那男子心头大震,着地急滚,后背嗖嗖两声裂响,拼着又挂了两道彩,突然蹿出四只铁钩合围之圈,转面望去,只见鬼蝠犹如一只大蝙蝠般在树梢上倏上倏降,扯动爪链将宋香柠拽离地面,晃悠悠的悬在空中。

随着爪链来回晃摆,但见血花飞溅,宋香柠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连苍白的面颊上也溅了星星点点的血沫。那姓丁的男子一见之下,不禁又惊又怒,心口一阵大痛。黑袍陡闪,鬼蝠突然贴在宋香柠背后,一双诡谲的目光从她血迹淋漓的肩旁射了过来,盯在那姓丁男子脸上,那神情就象一个画匠把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摆出来供人欣赏,而别人对此的反应则令他大为兴奋,并尽情地享受这种残酷的兴奋之感。

“丁情,下一个轮到你!”鬼蝠吐出红红的舌头,在宋香柠脸上“嗤溜”一舔,两眼微眯,似在享受着她脸上血沫的味道。“我打算把你们两个挂在高处,让风吹干,为这个日益沉闷的江湖提供一点新的感官刺激。”

那名叫丁情的男子脚步踉跄地抢到树下,仰面大叫,宋香柠两眼紧闭,似已昏死过去。他正要不顾一切的救她下来,脑后数道锐风陡然逼近。鬼蝠目光一瞥,见那四支利钩正向丁情脑后迅急劈落,他不禁裂嘴一笑:“这一对恋人的心肝拿来下酒定然美味得很!”笑声甫出口边,只见一道闪电般的剑光骤然从他那对绿莹莹的眼瞳里激烁而过。

就在四道钩刃劈落之际,丁情笔挺的腰背突然一躬而低,身后包裹兵器的青布飘上半空,但见一道寒光破匣而出,在他手上激旋一圈,荡开了四道钩锋。那四人根本来不及看清眼前急闪而出的是什么兵器,只见丁情手腕一沉,那道剑光倏地钻入地下。

鬼蝠不禁咕哝一声:“什么剑法?”

但见满地落叶一阵纵横激荡,迅速之极的在那四名黑衣人脚下划出一个大大的“十”字。丁情手腕一翻,右手握拳,拇指和尾指竖起,捏了个剑诀,“簌!”的一声,剑光破土而出,直冲树梢之上,与此同时只见那四人一齐翻身而跌,断手连着铁钩先已落地。

鬼蝠自恃胜券在握,那料丁情终于石破天惊的出剑,这一剑迅若惊雷闪电,无招无式,竟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凌厉杀着。鬼蝠心中一念未及转过,只听“叮!”的一响,吊在树梢上的爪链应声断开,剑气透肤而入。黑袍骤然一晃,先是扑展而开,旋即裂了一洞,鬼蝠的身影突然在树梢消失。另外那四人也已吓破了胆,慌忙逃走。

丁情跃身而起,接住宋香柠的身子,落地时那道剑光嗖的一声隐入他背后的皮匣中,一如先前无异。只是那块包裹长匣的青布随风一飘数丈,落在不远处一只缠绕一串相思豆的手中。

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丁情将宋香柠抱到檐下,定了定神,出指连点她肩旁多处穴道,止住血流之势。宋香柠微睁双眼,见他身上几处伤口也在流血,心中一急,气息微弱的说道:“丁郎,你……你先别管我,我不……不要紧的,你身上在流血……”丁情一语不发,敷了金创药,撕下衣衫裹住她肩头的伤口,又喂她吃了几颗行军丹和大还丹,方感全身脱力般的提不起一丝劲道,不由跌坐在她身边。

宋香柠见他身上仍在滴血不止,一咬牙,撑起半身,想替他包扎伤处,突然头顶上方瓦片发出“咯”的一响,光影急晃,两人同时听到鬼蝠扇动袍袂之声骤近,方知此人并未离去,仍然在檐头伺机扑袭,然而此时他们非但猝不及防,就算来得及动手也已没有了出手的气力。丁情虽然硬朗,毕竟力战之后心力皆瘁,而且伤得不轻。再要像刚才那样凝神用气驱剑御敌,决难办到。

鬼蝠正是觑准了这个时机突然现身动手,先前他吃了一剑,不知是丁情有意饶他一命还是他自己躲得快,并未命中要害,但也心胆俱寒,可他若是无功而返,下场更是不妙。鬼蝠当下便没敢离去,这时突然发出一对飞爪,眼看檐下那一对男女唯有束手待死,他不禁暗觉得计,嘿嘿一笑:“到地狱恩爱去罢!”

电光石火的一霎间,只听“嗤嗤”两声微响,有物迅速之极的破风激射而来,后发先至,击落丁情、宋香柠头上的一对飞爪。鬼蝠双手一震,虎口大痛,竟握不住爪链,从檐头一跳而起,却未看清击落他手中一对飞爪的究是何物。

丁情和宋香柠只道必死,万万想不到会有人出手相救。两人不由对视一眼,旋即听到身旁有细小之物落地蹦了几下。丁情定睛一瞧,看见脚边滚动着两粒相思豆。他心头突然一震,抬起眼皮,宋香柠虽也瞧见了地上那两粒相思豆,却想不到世上竟有人以此为暗器,她迎着丁情望过来的目光,心中不禁暗觉疑惑:“难道刚才是这两粒相思豆射落了鬼蝠师兄的成名兵器‘凝血神爪’?”

檐头一阵哗啦乱响,瓦片雨点般的从鬼蝠脚下飞起,分别射向丁、宋二人。与此同时鬼蝠袍袖一甩,发出数支爪形飞镖,却是射向另一处。丁情抱着宋香柠斜身急蹿,避过瓦雨急袭,一口真气一时接不上来,眼前一黑,跌在檐前的雨泥中。

鬼蝠袍影急晃,凌空展开,犹如一道巨幕当头扑落,竟要拼着陪上一条性命也不放过丁、宋二人。他刚才发出爪形飞镖意在阻挡暗处那人,心想此人能以区区两颗豆子射落自己的一对凝血飞爪,武功决计高过自己太多,飞镖定然伤他不着,只盼能阻挡那人前来搭救丁宋二人。

黑袍当头覆落,眼看就将盖到丁宋二人头上,一道剑光如电,倏地挥裂夜幕。丁宋二人头顶上方那面大袍骤然发出“嘶”的一声裂响,从中间划破为两半,露出一个全身赤裸、瘦骨嶙峋的秃子。丁情眼睛微张,瞧见了跃在夜空中的那个爪影张舞的身影,知道这便是鬼蝠一直藏在袍影中的真面目了。

鬼蝠原形毕露之际仍想作困兽之斗,但见一道青色衫影纵上夜空,信手一挥,鬼蝠眼瞳登时扩张,看见了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夺命剑光,这道剑光在他瞳孔里稍闪即逝,随之而来的是一面无边无际的血幕伸展而开,将鬼蝠眼前的一切全都遮没。

鬼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破夜空的怪叫,嘴巴张开,一只蝙蝠从他口中扇翅飞出,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丁情目光移转,只见夜色中有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衫的男子悄立树下,颔首低眉,一只手抬起,食中二指贴在眉心,良久不动。他的另一只手微抱胸前,掌中赫然攥着一串缠绕数圈的相思豆。

宋香柠刚才便看见那人以这种凝神不动的奇怪姿势瞬间杀了鬼蝠,心中惊异已极,不禁暗想:“这是谁?”丁情突然激动起来,摇摇晃晃的起身走了几步,跌在那人身前,眼圈微红,嘶声叫道:“师叔,我……”但觉喉头发涩,不知说什么才好。

宋香柠本已隐隐猜想那人多半与丁情有莫大渊源,方才出手相救,却料不到丁情竟然叫出一声“师叔”,她不禁一怔:“这人年纪也与丁郎差不多啊,怎会是他师叔?”她当然知道丁情原是蜀山派第三代弟子,自小跟随师父厉风行习剑,只因结识了她,这段孽情在江湖中迅速传开,一向嫉恶如仇的厉风行岂能容忍门下弟子与魔教女子相爱,丁情为了和她在一起竟被逐出师门,从而流落江湖,连日来两人东奔西逃,却摆脱不开来自正邪两派的恩怨纠葛……

那青年男子凝目良久,调息既毕,却没向趴在脚边的丁情瞧一眼,目光移动而过,望着天边又一道渐渐聚拢的阴云。丁情听见那人似乎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却没言语,不禁心头一酸,哽声道:“师叔,师父和祖师爷爷可好?”

那青年男子方才微喟一声:“还好,没被你气死。”

“弟子不孝……”丁情不禁哽咽道。

那青年男子终于忍不住瞥了他一眼,语声伤感的说道:“同门一场,能回头就回头罢。不要再走下去了……”丁情跪在他脚下,流泪道:“弟子虽已离开蜀山,却无一刻不心系蜀山……”那青年男子点了点头,说道:“你随我回去,今后安心在山上修炼,永不得再见那女子一面,也不准擅自下山。能做到吗?”丁情一怔,不禁转面望向宋香柠。

那青年男子也向宋香柠瞥了一眼,目光却立时一寒,冷冷的说道:“比起你师父当日命你杀这妖女,我算让一大步了。这位姓宋的姑娘身为魔教中人,双手血债累累。自来正邪不两立,难道你忘了廉刑师叔祖当年为魔女所惑、身败名裂的教训了吗?”

宋香柠虽被这人凛然而视的目光瞪得心中一寒,她性子却生来倔强,仰面说道:“圣火教食菜事佛也有错吗?本教原本无辜,却被你中原自命名门正派之人所不容,这些年若不是你们苦苦相逼,双方怎会白白的死去那么多人?”

“正不正统由不得你说,”那青年男子不屑与宋香柠徒做口舌之争,转目瞪视丁情,问道:“你想通了吗?”丁情怔然半晌,似是决心已定,一咬牙,说道:“丁情想不通,我与宋姑娘真心相爱,世人为何非要把我们生生分开……”

那青年男子不由一怔,随即皱了皱眉,说道:“玄天宗说得对,情之为物,害人不浅。犹如一叶障目,令你分不清是非黑白。”

“不是分不清,是不想分,”丁情涩然一笑。“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今后不论是生是死,都不想再分开。”

那青年男子眼见丁宋二人目光交投之际竟有一股坚不可摧的情意烁然而现,他突然感到谁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心中暗叹,说道:“我是来告诉你一声,厉师兄已率门人大举下山,说是要清理门户。”

丁情心头大震,呆了一呆,面色惨然的说道:“多谢师叔。”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那青年男子却不肯受拜,身形微晃,走开几步,似又想到了什么,面孔微侧,说了一句:“你的御剑之术大有进境。”丁情一怔,旋即想到刚才他迫不得已使出那一剑,这位师叔定然看见了。

那青年男子瞪了他片刻,嘿的一声,却没说什么,转身背对着丁情,心中有个难处。突听丁情在背后说道:“师叔放心,丁情绝不会用蜀山派的剑对付蜀山派的人。”那青年男子默然不语,心下却想:“你既已不是蜀山派的人,却身怀蜀山派的绝技,眼下又同这魔教女子混在一起,如何令人放心得下?”

宋香柠突然大声惊叫:“不要……”那青年男子脑后飞起一道剑光,他心念急动:“难道丁情竟要杀我……”食中二指急拢,后发先至,抵住丁情眉心,但见血花飞溅,地上掉下一支断臂。

丁情慢慢的抬起头来,半边面颊满是刚才溅染的血沫。那青年男子惊道:“你……你何苦如此?”宋香柠不顾伤痛,扑过来扶住丁情摇摇欲倒的身子,一时心痛难抑。丁情忍着断臂的剧痛,咬牙说道:“既已不再是蜀山弟子,丁情不配再使本门御剑之术……”那青年男子呆了半晌,不觉摇了摇头,悄立良久,看见那把剑犹然插在身旁的地上,鲜血顺着剑刃缓缓淌下,丁情和那个名叫宋香柠的女子相互搀扶着已经走出甚远。

那青年男子怔然而望,只见丁宋二人身影渐渐在夜幕下隐去,他们经过的道旁斜着一块石碑,透过碑前的几簇野草间隙,隐约可辨石碑上刻着的三个字:“十里坡”。

第五章 御剑之术(上)

李大娘睁开眼睛,慢慢的从床上坐起身子,感到全身软绵绵的没有气力。看看窗外天已不早,她摸索著下床想去厨房忙活,突然脚下一绊,险些跌了一交。

“逍遥!你不在自己房里睡,躺在这儿干嘛?”

李逍遥迷迷糊糊的从床脚边爬了起来,揉眼道:“唔……我怎麽会在这?”大娘想:“这孩子自小失了娘亲,每回梦游都跑来我床脚下睡。唉,也怪可怜的……”拉他起来坐在床边,轻手抚摸他头,说道:“唉,逍遥,真难为你了。”想起一件事,又道:“潇洒庄那个僮儿……你是识得的,好像叫什麽书航罢?听说他随萧家公子赶考回来了,因见萧公子高中,这孩子心也热了起来,回家跟他老爹说非要进书塾念书呢……”李逍遥抓著头发皱脸听了几句,越发感觉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忍不住打断婶婶的话头:“对了!老婶,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大娘瞪了他一眼,“什麽事?”

李逍遥揪著头发使劲回想,口中咕哝道:“是……是……咦?怎麽突然想不起来了?我明明……明明……”越想记起,越发头痛欲裂,心头一团迷乱,隐约觉得这事很重要,当然比进什麽学塾念书还要紧,但却怎麽也回想不起来,暗暗吃惊:“这麽重要的事怎麽就偏偏想不起来?到底是啥事呢?”李大娘断定这小子有意顾左右而言他,一听说念书就岔开话题,哼道:“既然想不起来,那就不是什麽要紧的事儿啦。”李逍遥挠头道:“总……总之是件大事!大到脑子里装不下的地步了……”大娘瞪眼道:“我看你又是在作梦!回房间睡觉去!”

李逍遥抓著头发走出房间,口里还在不停的咕哝:“大件事……大件事……到底什麽事儿呢?”大娘见他走了出去,不禁奇怪的望著他的背影,只见李逍遥一径走向茅厕,又转身往楼上走去,显得魂不守舍的样子。

李大娘摇了摇头,心下嘀咕:“神情恍惚?小捣蛋多半是到了开始发春的年龄了,心里准是藏著不知哪村的女孩儿……唉,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抬手摸摸鬓角,忍不住凑头到镜子前边瞧了瞧,突见颔下有块皮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口子,不禁吃了一惊,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可别被逍遥看见了……”食指一按,若有所思地将那块皮又揉了回去,直至合拢无痕。

她正自发呆,大门外突然闪出一颗大脑袋,却是小虎子。“大娘,逍遥哥儿这会儿睡了没?”

李大娘一怔,连忙抬手掩脖,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有话明儿再聊不迟……”

李逍遥躺在床上,手枕後脑勺,跷著腿呆看脚上包裹的绷布,血迹犹然未干。他不禁暗暗纳闷:“我身上总是莫名其妙的有些这伤那伤,这却又是被谁家的狗咬的?”在床上辗转反侧,挨到半夜仍是毫无睡意,但要苦思冥想又觉有些事堵住了:“奇怪,好像有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想不起来……”

刚闭上眼睛,突然蹦了起来,想起一事:“哎呀……差点给忘了!好像十里坡山神庙有人约好打架,对!就是日前到我家客栈坐过一会又走的那帮人,不知道打没打成?嗯……反正睡不著,何不去瞧瞧?”通常别人打架,李逍遥若在旁边总是少不了会趁机检检便宜,顺手牵羊或者混水摸鱼什麽的,这类场面自是越热闹越好,就象吃喜酒、逛庙会,只要能赶得上,往往不会空手而回。

他蹑手蹑脚走出房间,外边更鼓声不时在耳边敲响。刚下楼梯,婶婶房里突然传来声音,大娘在床上翻了个身,哼道:“是逍遥吗?要去哪呀?怎麽这麽晚了还不睡觉呀?你是不是又想溜出去鬼混哪?”

李逍遥心肝一跳老高:“老婶的耳朵真是好贼!连发梦也是睁一眼看守门户,我看她赶得上猫头鹰了。”连忙倒退而回,口中敷衍道:“啊,没事儿,我这就回房去了。”前进不得,只得从楼梯下退回楼道上,见那两间客房的门只是虚掩,扒著门缝一瞧,屋里却没有人影。李逍遥心道:“苗子又上哪儿去了?包了房却又总是不回来睡……这些苗人就是爱作怪!”著地一滚,闪身回到自己房间。这“著地一滚”通常是武侠故事里那些夜行人的惯技,李逍遥自然也要练得娴熟才象个侠的样子,只是黑灯瞎火里总是难免磕磕碰碰,看似行云流水,其实拖泥带水。“唉呀!”他的脑袋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又撞到了什麽硬物,磕得生痛,心下不禁骂了一声:“该死的‘著地一滚’!”

摸黑钻到床底下,心道:“到了该用秘道的时候了。这就叫做‘暗渡陈仓’……”那天他仓促挖好这条“秘道”,还没机会使用,因怕被婶婶发现而封闭这条秘道,他连出口在哪个具体位置也未暇精心设计。但凡此类“杰作”难免总要多少留下些遗憾之笔,李逍遥自也不会放在心上,反而微感得意:“武侠传奇中所有的男主角除了我李逍遥之外没人会造机关,这本身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创意,嘿嘿!”

他从床底钻入,顺著墙角的空心所在一滑而下,秘道的出口本来设计在柴房的杂物堆一隅,但他家柴房的隔壁便是茅厕。李逍遥打开出口的时候闻到一股屎味,方知自己先前的设计出了一点小小的误差。

他捏著鼻子钻出脑袋,旁边有个粗哑的声音问道:“有没纸?”李逍遥道:“有。”随手递了一张净衣符过去。一只黑手伸过来接住,哑著嗓子问道:“小兄弟,求得灵药了吧?”

李逍遥一怔,转面定睛一瞧,认出蹲在旁边的一个小山般的大黑影居然是住他家楼上的那个苗人头儿。“灵药?什麽灵药?”

那苗人大汉凑脸过来瞪著李逍遥的眼睛,瞧了一会,见他满眼的迷茫之色,苗人大汉不禁哼了一声,问道:“你真的什麽都不记得了?”

“我记得你呀,”李逍遥道。“那天我婶婶生病,我急著去找药,路上遇到一夥小痞子,你帮我赶跑了他们,还给了我一颗不知什麽药……”

那苗人大汉两眼不由瞪得大些,脸肌微微抽动,心里大转念头。“然後呢?”

李逍遥抓著头发道:“还有然後?没了吧?”那苗人大汉瞪了他良久,看出他确实什麽都忘了,方才点了点头。“呵呵,你说的对,的确没有‘然後’了。对了,现在是什麽时辰了?”

李逍遥道:“哦,三更天了。”那苗人大汉挤著脸蹲了一会,外边传来几声轻轻的脚步声,一人低声说道:“船准备好了,首领。”那苗人大汉吁出一口长气,翘起屁股,口中咕哝一句:“嗯,是时候了。”李逍遥听见纸声擦响,那苗人起身系裤带,两眼却目露精光的瞪著他。李逍遥不禁脖子一缩,心下暗生惧意:“这家夥的眼神就像十大通缉犯里边的杀人魔王一般……”但见眼前突然晃动著一吊钱,他的脖子不由的又伸了出去。

“这五十文算是买你那张手纸钱,”那苗人大汉道。“小兄弟,我们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可以打烊,不必等我们了。”

李逍遥收起了那吊钱,心道:“等你们才怪!不过……一张没用的净衣符能换到五十文,这笔厕所里做成的买卖倒也划得来。净衣符我还有好几张压箱底,却不知以後还能不能又在厕所里撞到缺手纸的买家?”见那苗汉要往外走,便随口问了一句:“这麽晚了,你老要上哪儿去呀?”

苗人大汉转面瞪了李逍遥一眼,脸色一沈。“小兄弟,少知道一些事情可以活久一点!”

李逍遥不禁一怔。那苗人大汉瞧出他眼中的忌惮之意,便即哈哈一笑,迈脚而行。“要不是看你蛮听话的,那天我就赏你一颗金蚕蛊而不是‘忘忧散’啦,哈、哈、哈!”

走到外头,另两个苗人迎了上来,其中一个腮长黑痣之人小心地向茅房里瞥了一眼,低声说道:“乌堂主,里边的小子要不要……”背对著李逍遥,提手做了个抹喉的手势。那黑大汉脚步不停,口中哼道:“这是汉人的地头,能不生事便不生事。嘿,石长老给的忘忧散果然有效……”

另一人把那有痣的作势抹脖的手按了下去,低声笑道。“看样子他去仙灵岛求药的记忆全给事先服下的忘忧散‘抹’去啦,比你一刀抹脖子还干净!”

李逍遥从墙影中走了出来,探头一望,只见那三个黑影直挺挺地走到一排篱笆之前,一齐刹住脚步,同时转动身子,直挺挺地沿著围篱望村外而去。他不禁哼了一声,心道:“装得神神秘秘的,一定不是去干啥好事……”忍不住想跟去瞧瞧,但又转念:“算了!客人的闲事少管,这是婶婶的开店之道。”想了想,又疑心道:“莫非也是要去十里坡山神庙打架?不行,这麽大的一场热闹哪儿能漏掉我?去看看!”

他越想越觉心痒难耐,连忙摸黑往後山走去,经过香兰姊妹家墙外,见屋里灯还亮著,还像还有女子声音在说话。他忍不住爬到窗边,向里边望了望,两姊妹正在焦急。

香兰红著双眼道:“呜……怎麽办……怎麽办?”看样子像要哭了似的。李逍遥在窗外不禁好笑:“你就会呜呜怎麽办怎麽办……”两个村姑转面看见他,皆是一怔。大姊秀兰忙道:“李家哥哥,拜托你帮帮忙,我爹的哮喘病突然发作了,你能不能帮我们把洪大夫请过来?”李逍遥皱眉道:“李大伯又‘呃呃呃’的乱喘一气了?他怎麽没事老在夜里喘……我这有张净衣符,不如你们拿去塞耳先……”香兰瞪眼道:“你自个儿留著塞嘴巴罢!”李逍遥调笑道:“不如还是你留著用吧,不塞嘴塞别的也行……瓶塞、瓶塞,拔拔、塞塞。”

香兰哭道:“你……你就会趁机来欺负我们。”李逍遥笑道:“我哪有‘趁机欺负’你们?不就是刚好路过你家,顺便做个‘家庭访问’而已……你可别故意弄破了瓶子栽我的赃噢。”话声刚落,香兰就红著脸飞了一只小酒瓶过来,嗔道:“休要再提什麽瓶子破不破的!”

小酒瓶来势飞快,李逍遥手来不及抬起,脑袋急忙一偏,再转回脸时,只见他用嘴叼著那只小酒瓶,一对眼睛张得大大的,目中满是调皮顽谑之色。香兰破涕为笑:“你就是嘴好使。”李逍遥抬手摘下嘴咬著的小酒瓶,眯一只眼道:“你这麽点评我未免不够全面吧?”拿起那酒瓶在耳边摇晃了几下,心中一喜:“秀兰姐又酿新酒了。”

秀兰可没心情陪他说笑,垂泪道:“这回爹爹的病发得急,又是三更半夜的,我们姐妹俩真的不知该怎麽办才好……”李逍遥拧开瓶塞咕噜噜喝了一口酒,心想:“扫兴扫兴,去十里坡单刀赴会看别人打架之前,先到这儿找个相好的村姑热热身也不错,谁料到李老儿没事就会乱喘,准是想阿牛他老妈想多了透不过气来……”香兰走到窗边,央道:“你快去帮我们把洪大夫请来吧。他那儿又远又黑,一旦睡下,除你之外谁也没辄。还是你有办法的,最多……最多回头我请你喝酒。”李逍遥咂著嘴道:“你不请我也有的喝。”突然脚下一滑,脸孔随即在窗口消失。

两姊妹听到李逍遥好像摔倒的声音,一齐抢到窗前往外瞧去,李逍遥却在几十步之外哈哈一笑。夜风送来他快活的小调儿声,哼的词儿却也似他平时说话般有一搭没一搭。

“我有一杯酒,可以醉倒两个人;

谁说一份情,可以打动两颗心;

哪样一个字,可以诉说一辈子;

心头一种盼,从现在到永远!”

到了洪大夫屋外,但见门窗皆闭,里边早已熄灯。四周原本静悄悄的,突然间响起了“梆、梆、梆”的拍门声。“洪大夫,开开门啊……洪大夫!洪大夫!”

李逍遥素知洪大夫是个会睡的,一躺下去雷打也醒不来,他敲了半天门,手脚并用,闹得震天价响,里边还是没动静。最後急了,扯开喉咙大叫:“洪金宝!”

“金宝药店”那块牌子似乎震了一下,屋里终於有了动静。“三更半夜的,是谁在敲门呀?”

李逍遥登时舒了一口气,心道:“没想到这一招倒管用,早知道一开始就叫他名字,也省得我折腾半天……”见屋里灯亮了,忙道:“洪大夫,劳您的驾……秀兰她爹亦即李灯灰俗称‘种西瓜的李老儿’哮喘病又发作了,看起来似乎严重到要去东京哎,请你赶快过去搞定他罢,省得这老骨头没事又给他那两个可怜女儿制造麻烦……你说他这麽大年齿了还闹个什麽劲儿?”

洪大夫答应道:“好……好的,我马上就过去。”

“洪大夫真不愧是俺村的国手,一出马就摆平了你爹……”李逍遥坐在一张八仙桌上盘腿嗑瓜子,安慰那两个眼睛哭得红红的丫头。洪大夫临走时说道:“你们可以放心了,已经稳定下来,没有什麽危险了。万一有什麽不对,再过来找我。”李逍遥分了一把瓜子给大夫,说道:“对,有变数再找你。”

秀兰红著脸道:“李家哥哥,我们……我们真不知该怎麽感谢你。”李逍遥抓了一把瓜子装兜里,口中客气道:“不用了,我也没帮上什麽忙,只是跑跑腿而已。小菜一桩……”秀兰只是再三的道谢,好像救了她爹的不是洪大夫而是李逍遥似的。

等大姊进屋去照顾爹爹,香兰又挨到李逍遥身边,低著头道:“李大哥,我好怕……你留下来陪我们好不好?”李逍遥笑了笑,压著声音道:“好哇,不如到你房间里?”把手绕到背後,化掌为爪,食中二指微勾,正要捏她圆鼓鼓的小屁股,秀兰突然从里屋探出脑袋,说道:“妹子,我在厨房煮了些姜汤,你去打两个鸡蛋,端两碗过来,给爹爹和李大哥趁热喝了罢。”香兰转头答应。李逍遥飞快收手,正色道:“大夫不是已经说了吗?你爹爹不会有事了,放心吧。我有点事,要到山神庙走一趟。”

秀兰道:“那也得先喝了姜汤再走不迟。我去给你端来……”趁大姊出了房门,香兰小声道:“那不是要经过西边的十里坡?听说……”凑嘴到逍遥耳边,瞪大了双眼说道:“那里到了晚上会有鬼怪出来整人,很可怕呢!”

李逍遥哈哈一笑,道:“以我的智慧怎麽可能被这种无稽之谈吓倒?不怕告诉你,其实那是大人用来吓小孩的,你也信?”香兰愕然道:“什麽嘛?你以前不也说有吗?”李逍遥辩解道:“你应该用发展的眼光看我。以前是以前,现在我的智慧也随著身体的长大而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足以拨开云雾见青天……”香兰噘嘴道:“哼……走嘛,不理你了。”

金宝药店是通往後山的必经之处,这会儿灯光还亮。洪大夫在屋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对著墙发呆。但见他脑後突然长出两只爪,左右分开,五指一张一合,影子映在墙上,犹如鬼影一般狰狞吓人。

洪大夫头也不回的说道:“你为何不回去睡觉,半夜出来乱跑?”爪影微晃两下,收了回去,李逍遥从他背後蹦了出来,笑道:“你为何不上床困觉,半夜坐著发呆?”洪大夫苦笑道:“被你这麽一弄,这下子我可又没得睡了。”李逍遥把那只有伤的脚“!”的一声搁在桌上,皱著脸道:“帮我搞定它。”

洪大夫捋袖起身,口中说道:“小李子,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啦?真是……这点小伤,我替你扎个几针,再推拿几下就没事了。”李逍遥忙道:“能不扎针就尽量别扎。”洪大夫解开绷带,看了看李逍遥脚上的伤口,不禁吃了一惊,说道:“什麽东西咬的?怎地这般大的牙印?”李逍遥道:“不知是哪家养的大牙狗干的好事,当时的具体情形我记不得了……”洪大夫仔细察看伤处,动容道:“啧啧!你不觉得痛吗?”李逍遥道:“是开始觉得有一点点痛,一路走就一路越发的疼了……所以来找你。”

“一点点痛?”洪大夫向他瞪著眼道,“我看你这只脚的筋都快烂成一沱一沱了,还说只有一点点痛?你该不是在哪儿吃了麻沸散吧?”李逍遥皱脸道:“三更半夜的别把这一点点小伤说得那麽吓人好不好,拜托!”

洪大夫边忙边唠叨:“别说我不警告你呀,小李子。今後你走路会有点儿与众不同了,这事儿要让大娘知道,那她可有得受了……我要是她,明儿就领你去省城向布政司衙门报个名儿。”李逍遥问道:“报啥名儿?”洪大夫道:“领伤残人士安养津贴的名额。”

“太夸张了吧?这就叫做‘卖棺材的盼人多死点儿,当大夫的巴不得你天天生病’……”李逍遥提著一根药店门口捡来的棍子,一瘸一拐的摸黑走在後山的小道上,想著洪大夫之言,心里老大不痛快。“刚才我走的时候,老洪好像有话想跟我说,老子生气没理他……这家夥最近老是神神叨叨的,三句话两句不离我婶婶,该不是暗生黄昏之恋了吧?”

十里坡这段路即使在大白天行走,也总会令人顿生阴森之感,何况深夜,李逍遥又是独自一人。此时李逍遥感到脚甚痛,四周漆黑阴暗,越往前走,山野中那股巨大的喘气般的异声越响。他知是风在山坳乱石岗刮动之声,但难免会让人联想到群魔出穴之类的传说。十里坡山徊路转,山石野树在夜幕下映出的奇形怪影层出不穷。李逍遥胆子虽不能算小,却也不免有些头皮发麻之感不时生了出来。但他是个玩起来可以浑不要命的人,若换了别人还不早缩了回去。

但听枭声在野树丛深处时而低啼,夹杂著各种虫鸣的动静,黑暗中就象有什麽夜游的东西躲在一旁对李逍遥冷笑。李逍遥感到发根微微变硬,心中竟也抑制不住扑通乱跳起来。就在他越走越感心神不定的当儿,耳朵突然隐隐约约听到女人哭泣之声。李逍遥一怔,连忙抬起一手拊耳,仔细听了听,那声音却是千真万确,清清楚楚,绝非幻想。

“不……是……吧?”李逍遥头发立时竖了起来,那根总是垂在肩後的小辫子犹如“朝天一柱香”似的在头顶上高高的一顶而立。他正自惊疑不定,不觉迈脚转过一处山石拐弯处,突然间见到道旁有个穿著淡青色衣裙的女人身影。

李逍遥大惊,想迈脚便逃,脚却不听使唤了,只得闭上眼睛,假装没瞧见,一步一步的想从那女子身旁溜开。那女人突然止住低泣之声,转面瞧了瞧他,哀叹一声。李逍遥脸色唰的白了,心下一迳暗暗叫苦。只听一丝凄凄切切的语声钻入耳朵:“小弟弟……”李逍遥心中一跳,暗叫:“不要叫我‘小底笛’……”

那凄凄切切的语声又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三更半夜在山上乱跑做什麽?”李逍遥吓得没敢作声。那女子默然片刻,好像在黑暗中偷眼打量他,过了一会又在他背後幽幽的叫唤一声:“小弟弟,你认得路麽?”李逍遥心中一怔,眼睛骨溜溜乱转。

那女子哀叹一声,说道:“前边来了许多恶人,不知要干什麽勾当,你若是临近村子里的,赶快回家去罢。”李逍遥心念一动,不禁问道:“是在山神庙那边吗?”那女子似乎“嗯”了一声。

李逍遥暗思:“既然被她瞧都瞧见了,老子就算装做没看见,那也混不过去……”大著胆子飞快回头一看,见那女子坐在道边山石上似在歇脚,身边放著一个桶子。她虽象是提水累了歇会儿,神情却似独自伤心,样子楚楚可怜,看来毫无害人之状。李逍遥想:“似乎没有恶意。”忍不住问了一声:“你……你是哪家的?三更半夜在这儿干嘛?”那女子垂首道:“我家离这不远,提水累了,且先歇歇再走。”李逍遥道:“这儿有三个村落,後边是李家寨,往东是萧家庄,西面是晶合庄,这些地头我都很熟……”那女子低声道:“妾是家住晶合庄。”

李逍遥抬手搔搔头,顺手抚平刚才受惊而竖起的乱发。“晶合庄?那儿谁家能有你这般年轻的小媳妇?”那女子凄声道:“婆家姓王。”李逍遥猜道:“哦,你是王晶家的?”

那女子似乎偷眼瞥他一下,又垂泪低叹。李逍遥不禁说道:“听说王晶家的婆婆很悍。该不是三更半夜叫你出来提水吧?这未免太过分了……”那女子听了竟微微抽泣。这更证实了李逍遥心中的想法:“王晶这个胖子最是没用!怎麽可以让自己媳妇这般受婆婆欺负!他结婚那时请都没请我婶婶……”

那女子哀叹了一声,幽幽的说道:“我有个谜语,小弟弟看来甚是聪明,可不可以帮我猜出谜底?”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说道:“说来听听?”心下突想:“搞什麽嘛?三更半夜一个人跑到山上想谜底,该不是有病吧?”但见这年轻媳妇神情凄楚,绝无半点戏谑之意,不禁又想:“多半又是王晶他老娘想出来折腾自己儿媳妇的新花样,这小媳妇若是猜不出来,回家可有得受了。不行!我既然撞上了,岂能叫她得逞……猜谜?年年灯会我婶婶都有份的,只是我没试过像她那样每射必中。”

那女子说道:“从前,有位刚过门的年轻媳妇在村头井边提水,忽听有人问道:‘大姐,去县城该往哪条路走?’那媳妇抬头瞧见问路的是一位英俊书生,便没有答话,只用手指了指道儿,便挑起水桶回家了。谁知,这事被小姑子‘麻雀嘴’看见了,便在母亲面前添枝加叶地告了嫂子一状。那媳妇无端挨了婆婆一顿毒打,满腹冤屈,含泪写了一首诗:‘打奴奴知晓,背後有人挑。心中明似镜,只为路一条。’写完後,她感到有冤无处诉,竟悬梁自尽了。”李逍遥不禁唏嘘道:“王晶他老娘真是太可恶了!”那女子抬起眼皮,含泪望了望他,凄声道:“这首诗既诉说了心中不平,同时也是个谜语,猜一物。你能猜出来吗?”

不知不觉,李逍遥的头发又在脑袋上一根一根的竖了起来,皱著脸道:“猜出来又怎样,猜不出又怎样?”那女子凄凄惨惨的起身,提水离去,只见她的身影在夜风中微晃著渐渐远去,风中却飘动著几缕哀泣之声,吟的竟是那女子刚才留下的诗谜:“打奴奴知晓,背後有人挑。心中明似镜,只为路一条。”

李逍遥苦丧著脸道:“这有什麽难猜的?谜底是……灯笼!”心中不禁想起年前婶婶似曾提过一事,这事儿突然跃上脑海:“王晶家自从死了一个媳妇,後来晶合庄附近夜里时常有人看见树上挂了许多白灯笼……”刚说出谜底,眼前突见昏光一闪,树影後飘动著几盏白纸灯笼。

李逍遥大惊,冲口而出:“鬼灯笼!”但觉头皮一阵发麻,定睛一瞧,树影依然阴暗如初,却哪有什麽灯笼挂在那儿?

他呆立片刻,心中只是打鼓。不由自主的倒行几步,突然撒腿就跑,跑了一段又暗觉身後有异,猛然回头张望,黑漆漆的却又没见到什麽。他只得转回身子,继续往山神庙方向走去,其实这时哪里还有看人打架的兴致,但若就此打原路回去,却是说什麽也不敢。皱著脸想:“没想到这样就‘中奖’了,买四季彩都没这般好运……今晚说什麽也别往刚才那条路回家了,只好先到山神庙避一避,等天亮了再回村里去。”惶然之际,觉得这个主意在没别的好主意的情形下也是不错的,於是又硬起头皮往前走,心下一迳乱念普渡波罗密经,只盼别再撞见什麽不对路之物。

偏偏天不遂人愿。拐过一个弯道,李逍遥突感身陷大团厚厚的迷离白雾当中,耳边嗡嗡乱响,好像总有一些个儿不小的飞虫在他身旁团团转。李逍遥心中又开始打鼓:“记得小时候我在这一带剿杀过不少马蜂,可别这会儿趁火打劫找老子秋後算帐……”越想越觉不对劲,提起手上棒子乱挥,驱打迷雾中那些若有若无的飞行之物,一边打一边跑,耳边嗡响之声竟似如影随形,纠缠不放。

他正自没头乱奔,突然脚下踩空,“啊呀”一声,从斜坡上咕噜噜滚了下去。

漆黑中,但见草丛里影影绰绰的似是藏著一些人。李逍遥以棍撑地,放轻脚步向前摸黑走去。十里坡是他从小就常来玩耍的地方,一草一木自是熟悉之至。就算那些人早已躲在暗处,李逍遥往草丛茂密之处乱钻一会,转眼间谁也不晓得他藏到了何处。

“这些人太大意了,居然没发现老子在盯他们的梢……”李逍遥蹲在几尺之遥的一个人影背後,眼见那人动也不动,心下不禁嘀咕。过了一会,四处并无别的动静,他见前边那人样子有点不对劲,暗暗起疑,忍不住挪身挨近,想瞧清到底有何古怪。草丛微动,突然“扑簌”一声从李逍遥身旁骤响而起,他吃了一惊,但见一只野鸡从草中一窜而出,乱扇翅膀,先是跳到李逍遥头上,他刚抬起棍子,那只野鸡就扑翅跳开,身後草声一响,却不知钻哪里去了。

李逍遥感到脸上一痛,似被鸡爪狠狠抓了一下,他不禁乱挥一棍,“拍”的一声,草中有物倒下。他张眼一看,脚下歪躺著一个和他一般高的稻草人。

李逍遥心中暗奇:“咦?”再寻过去,只见草丛中每隔七八步便立著一个稻草人。正是他刚才所见到的那些一动不动的人影。“搞什麽鬼?”李逍遥提手摸了摸脑袋,粗略一数,大约找到十二个稻草人。虽然这些稻草人扎得并不精细,样子却不陌生。

李逍遥倒是认出这些稻草人的模样。那天在他家客栈露过面的一干人个个没漏,全摆在这儿了,就连那两个没有进门的锦袍男子也在其中。李逍遥见一个稻草人做妇人状,却少了一只胳膊,显得甚是逼真,他想起那日在客栈里用筷子夹住他手的独臂少妇,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不知为何又笑不出来。

每个稻草人胸前均以一枚透骨钉扎入,其上穿著一张手帕大小的青布。分别写有每人的姓名、来历,以及生卒年月。李逍遥逐一看过来,先自独臂少妇身上的青布看起,写道:“洛阳邹师药,某年某月某日生,为神农帮已故帮主邹掏坟之女……”然後是那面有刀疤的中年文士,青布写道:“洛阳宇文刀,某年某月某日生,邹师药丈夫……”接下来依次为黑骨、白川等人。

李逍遥特别注意瞧那两个锦袍男子模样的稻草人身上的青布,左边那身躯微宽的稻草人却是眉心扎钉,钉头穿著的布片写道:“万一魁,某年某月某日生,林天南门下第二徒,绰号‘见人就咬’……”旁边一个瘦高个儿身上青布写著:“陈春,某年某月某日生,林天南爱徒……”这自是李逍遥印象中那白面孔的年轻人无疑。他想起那天无故被这两人摔了一交之事,瞧见他们此时被人搞成这等形状,心中不禁好笑:“原来一个是‘见人就咬’,另一个却是叫春……屌什麽屌?瞧你们现在这鸟样,嗯……林天南又是什麽鸟东东?老子没听说过。”当他眼光落在十二个稻草人身上青布所写著的死亡时辰上,心中却是一凛。这十二个人的死期是今天。

李逍遥心头扑通乱跳,暗疑:“是什麽人搞的名堂?”瞧不出其他端倪,四下又没别的人影,他心中不禁微微发毛,迈脚便走。突然满天惊鸟乱飞,耳边“扑簌、扑簌”之声不绝。数道黑影从草中急蹿而近,眨眼间李逍遥身旁已是人影幢幢。

李逍遥突觉发辫一紧,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微闪而落,把他揪住。几个黑影一晃而近,霎间李逍遥几乎以为那十二个稻草人全都活了起来。那褐衫女子瞪著他,森然道:“扎稻草人的难道是这小鬼?”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在风中微晃,映入李逍遥眼瞳。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哼道:“咱们在这儿连守了几日,终於逮著这装神弄鬼之人了。”右手一抬,袖管褪下,露出一只装在断腕上的三叉戟。铁光一闪,刺向李逍遥心窝。李逍遥大惊,但见斜刺里横过来一支连鞘的长刀,架开了那支三叉戟。花白头发的老者转头张望,眼见出手拦他之人正是褐衫少妇身旁那面有刀疤的中年文士,那老者不禁变色道:“宇文刀,你却是为何?”

揪著李逍遥头发的那个葛衫瘦子阴恻恻的说道:“楚老二你急什麽?且听宇文先生有何话说,这件事甚是奇怪,我想没那麽简单。”李逍遥定了定神,认出揪他发辫之人也在稻草人之列,名唤查无良,好像是练什麽铁沙掌的。花白头发的老者名唤楚奇,旁边那和他一起的红脸老者名叫楚清,绰号“不清不楚”,像是两兄弟。那两个锦衫男子却不在其中。

这楚老二似是最为忌惮查无良,一听他阴著脸说话,立时便不言语。宇文刀见众人皆望著自己,便走到李逍遥身前,向他注视片刻,问道:“小兄弟,你受谁指使?”李逍遥还未回答,那个名叫邹师药的褐衫妇人微晃而近,用仅存的一只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样俊的一张脸,变成死尸後不知会怎样难看。”

“说!”五个黑衫汉子对李逍遥怒目而视,喝道,“你在这儿捣什麽鬼?”李逍遥皱著脸道:“这出戏应该不是我唱主角吧?我……我只是来看热闹的……”宇文刀瞪著他,“你听谁说这儿有热闹看?”李逍遥苦著脸道:“我……猜的。”宇文刀两眼上翻,哼了声说,“那你是不是也能猜到我们几个的来历?”李逍遥正想否认,名唤楚清的那个赤脸老者突道:“和他废话作甚?只管杀了便是,别耽误了正事……”话未说完,不远处有人压声叫道:“正主儿露面啦!”

眼见那干人纷纷往叫声传来之处掠去,就连查无良也放开了揪在手中的发辫,李逍遥登时松了一口气,正想趁乱钻进草丛中,但见褐衫微闪,邹师药突然晃到他面前,挡住去路,面无表情的瞪著他,哼道:“你还想活著离开麽?”李逍遥见到她目中露出杀气,骇然想:“看热闹看出性命之灾来了……”

邹师药正要抬掌,身旁野草“扑簌”一响,她立即反手一挥,眼前突然飘飞许多羽毛。李逍遥听见那只野鸡中掌之际发出的凄厉叫声,心头一跳,急忙著地一滚,钻入一大丛野草中。

那妇人转面没瞧见李逍遥,只见草丛一阵乱晃,便往草叶摇动之处飞身追来。李逍遥慌忙往深里钻去,突觉身下躺著一人,他手脚乱爬,正好压在那人身上。黑暗中感到那人硬挺挺的卧倒在密草中,李逍遥整个儿压在他肚子上也没有反应,似是一具死尸。李逍遥吃了一惊,身子不由得一缩。邹师药跃身而落,探手到乱草中一抓,哼道:“小鬼,看你往哪儿躲!”

李逍遥转脸一望,瞧见邹师药从草丛里揪出一个死样活气的瘦子,身上穿著一件又脏又旧的破道袍,却是刚才躺在他身底下之人。邹师药本以为被她揪出来的是李逍遥,突觉酒气扑鼻,定睛一看,提在手里的却是个烂醉如泥的瘦道士。乍然见到此人,不仅邹师药一楞,李逍遥也是心中一怔。

“酒!给我一……一口酒……就一口!”那瘦道士两眼半张半闭,喃喃的咕哝了一句。“我……我要酒!”

邹师药瞪著那人,突起疑心:“莫非是你在装神弄鬼?”耳边听到草声“簌”的一响,她心念急转:“那小鬼也脱不了干系!”决意先一掌毙了这醉鬼再抓躲进草丛里的小鬼,没等她动手,李逍遥急中生智,突然蹿了出来,叫道:“酒来了!”掏出先前在秀兰家拿的那瓶酒,向邹师药头上一倒,酒水当头撒落,立时将她全身浇湿。

邹师药不禁一激灵,转面瞧见李逍遥又飞快之极的钻入草丛中,她心中恼火,正要追过去毙了这小鬼,那醉道士馋酒之际,突然闻到酒香扑鼻而来,不禁大喜道:“酒……酒!”张手一搂,猛然将邹师药酒汁淋漓的身子紧紧抱住。邹师药又惊又怒,却挣扎不脱,变色道:“放手!你活腻了……”这时映入瘦道士醉眼中的并非一张怒容满面的三十岁妇人的脸蛋,而是这张脸上溢彩流光的酒汁,那些流淌的酒珠在夜色中发出百般诱人的光,在她白皙的皮色衬托下更是有如天仙玉露一般。瘦道士此时的情形无异於久旱忽逢甘露,闻到渴望很久了的美酒的气味更是不免意醉情迷,不顾这妇人徒自挣扎,竟然嘬嘴狂吸。

邹师药大惊,张口欲呼,醉道士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开了盖的酒瓶口,连忙伸嘴来饮。可怜那妇人一声未及呼出便即哑然,这种情形却是从所未遇,挣扎之际,两人扭做一团跌进了草丛中。

李逍遥歪著脑袋在旁边瞧了瞧滚进草堆里的两人,一边啃瓜子,一边转身走开,不时听到草中似有怪声断续传出,其中夹杂著吸溜与呻吟之类的少儿不宜了解的声响,他不禁摇了摇头,扭脖吐出嘴里的瓜子壳儿,心道:“慢慢喝,别噎著。”走了几步,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口而哼:“瓶塞、瓶塞,拔拔、塞塞……”

他没走几步,脚下突然一绊,跌个踉跄。定睛一看,又发现一个伏在草丛里的稻草人。这个稻草人显然扎得仓促,认不出像谁。胸部也插了一根透骨钉,撕了块布写道:“此人名叫庄无涯,岷山人氏。”仅此数字,生卒年月似乎没来得及标注。

李逍遥抖出食指,口中“啧啧”两声,突觉脑後有异,似是有什麽东西扇翅飞过。他猛然回头张望,却没瞧见可疑之物。在这种情形之下,没看见什麽反倒更加可疑。李逍遥不由得全身冒出鸡皮疙瘩,心道:“可别又‘中奖’……”好在山神庙就在身後不远,他慌忙奔了过去。

刚从树丛钻出,突然听见兵刃交击声响近,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黑暗中说道:“丁情,我们找这魔女报仇,可不是为了要跟你们蜀山派为难。识相的退到一边,就没你的事!”李逍遥认得这声音,连忙闪身藏到一株老树背後。探头一瞧,只见八九条黑影各持兵刃围住一对男女,发话的正是手大身瘦的那个查无良。

李逍遥听见“蜀山派”三字,心念一动,不由瞧向那两个被围住的人。但见那男的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面色苍白,神情委顿,右膀一只衣袖空荡荡的垂在身侧。旁边一少妇皮色微黑,样貌甚是标致,左手提著一条软鞭,右手握著一把单刀,正同那两个姓楚的老者斗得激烈。这女子招数甚奇,以一敌二,兀自稳占上风。

旁边的五个黑衫汉子眼见楚氏二老渐渐抵挡不住,齐挺兵刃上前夹攻。但见袖影飞闪,那独臂男子不知使出什麽神奇身法,突然旋身穿入那五个黑衫汉子当中,但听“劈砰、劈砰”几声,三柄朴刀飞上夜空,旋即地上倒了三人。李逍遥正看得目眩,只听“乒!”的一声脆响,那独臂男子衣袖一拂,发出的劲风带动左边一名黑衫汉子劈来的朴刀向右侧一歪,刚好挡开了右边一名黑衫汉子挥落的一刀。间不容缓之际,那独臂男子身形滴溜溜飞转,将那少妇身前的两个老者逼得倒跃丈外。“啪”的一响,右边那黑衫汉子仰面朝天地倒地。

“什麽功夫?”查无良几乎瞧不清独臂男子眨眼间究竟是怎样击倒几名黑山寨好手的,不禁心中暗奇,目光投到宇文刀脸上。宇文刀虽说见闻甚广,但因那人出手太快,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目光一凛,钢刀“铮”一声出鞘。

那少妇立在独臂男子身边,眼见宇文刀和查无良并肩逼近,不禁说道:“你们的武功与丁情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何必自取其辱?”宇文刀沈声说道:“宋香柠,当年你断我妻子一手,你们圣火教又欠了神农帮七十六条命债,一并还来罢!”脚下突然一滑,跌出几步,身体趋趄而前,李逍遥本以为他跌倒,谁知宇文刀这一跌竟是浑不要命的一轮快刀抢攻,但见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抢身扑到宋香柠跟前,唰唰唰急搠三刀,均是攻袭要害,宋香柠眼见难以抵挡,只得倒跃而退。

姓楚那两个老者早守在她身後,见她飞退而至,发一声喊,齐手来攻。宋香柠以一敌三,两个老者倒还罢了,那宇文刀却甚是了得,每一跌一扑皆是令人难以应接的搏命招数,她一时间竟被逼得左支右绌,险相环生。丁情见状正要上前,旁边一记掌风猛然拍来,自是查无良的“铁沙掌”出手了。

李逍遥想:“听人说‘铁沙掌’纯属外门功夫,等闲最是难练,需要找一个大铁锅装满沙子,放在火上煮得滚热,然後每天用两只手往锅里不停地插啊插,就像大厨用两只锅勺炒菜一般……练这门笨功夫其实没啥意思,烫坏了手可不是玩的。”

只见丁情反手一掌迎向查无良拍到肩後的铁沙掌力,两掌相交,李逍遥本以为会发出多大动静,那知无声无息。查无良暗觉这一掌仿佛拍到一大团棉絮中,毫无著力之处,心中不由一怔,正要撤掌,突感丁情掌心生出一股绵绵的牵引之力,霎间吸住了他的手掌。一名黑衫汉子趁丁情与查无良对掌之际无暇旁顾,突然挥刀横削丁情腿胫。丁情手腕微侧,立时将查无良的身子带动向前,刚好挡住黑衫汉子扫过来的朴刀。

黑衫汉子见势不对,急忙收回刀势,以免误伤查无良。丁情衣袖倏然挥出,缠住刀杆。黑衫汉子暗觉一股力道从丁情衣袖上骤然传来,朴刀竟不听他双手的使唤,一偏而开,却扫向宇文刀脑後。这时宇文刀正要乘胜直取宋香柠性命,突感脑後劲风劈近,心中一凛,顾不上伤敌,只得反转刀锋往脑後一撩,荡开黑衫汉子手中的朴刀。两人皆感虎口剧震,兵刃几乎脱掌飞出。

树影下突然寒光急闪,丁情陡感一道霸道之极的剑气越距侵来,却已闪避不及,“噗!”的一响,他身子一震,不由的向前趋趄几步,後背衣衫骤然裂开一大道口子。宋香柠见丈夫猝然间遭袭受伤,心神一乱,赤脸老者楚清乘机一戟插进她肩头。这老者眼见得手,不禁喜道:“这婆娘快完了……”声犹未落,宋香柠手中鞭梢倒翻而起,叭的一声击在他脸上。

另一老者楚奇怒叫声中,短戟一挥,宋香柠後背一大块衣衫立时被撕了下来,缎子般光滑的脊背上多了三道深深的血口。赤脸老者刚倒下,宇文刀著地滚动向前,突然一刀刺入宋香柠的小腹。

李逍遥不禁“啊”的一叫,想也不想,随手捡起脚边一块石头丢了过去。宇文刀本想搅动刀刃,乘势!开宋香柠的胸腹,一块石头突然落在他额头上。宇文刀猝不及防,但感脑子一晕,胸前陡吃宋香柠飞起的一脚,登时跌飞丈外。

楚奇再插一戟,宋香柠右股立时血箭喷溅,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倒在丁情身旁。

李逍遥投石击中宇文刀之际,後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揪了起来。那人在他身後冷哼一声,随即提著他纵身而出,落在丁宋二人血迹淋漓的身前。李逍遥眼角急瞥,认出揪住他的那人身穿一件淡褐色锦袍,脸白身长,正是先前曾在自家客栈门口见过的名叫陈春之人。这时树影中又走出一个锦袍人,李逍遥认得此人也在稻草人之列,那天曾摔了他一跤,青布上写明其姓名来历,却唤万一魁,绰号“见人就咬”。

万一魁一露面便与丁情相互对瞪片刻,眼见丁情踣地咯血,神情困顿,显已无力再战,万一魁嘿的一声冷笑,说道:“三年前见你在禹王台不是意兴风发麽?丁情,没料到自己也有今日罢?”丁情转面瞧著伏倒在身旁的妻子,心中大痛,想要伸手扶她身子,但他重伤之下,两人虽然近在咫尺,丁情血迹淋淋的手勉强抬起,竟无力伸到宋香柠身边。

万一魁身体微蹲,凑脸到丁情面前,两眼瞪著丁情痛苦的面孔,笑了笑道:“你虽说已被逐出蜀山派,何必这麽固执?早知道你死也不使御剑之术,我也不必等到这时候才出手……对了,‘气剑指’的滋味如何?”李逍遥先前见到袭伤丁情的那道剑气甚是犀利,心中既惊且佩,此时方知出手的乃是万一魁,这门功夫称作“气剑指”。他瞠目之余,暗想:“看起来比什麽‘铁沙掌’好使多了,却不知丁情若是使出蜀山派的御剑术又是谁更屌些?没想到真有蜀山派的人到了我家附近,可是这位蜀山派的人转眼就要挂掉了,没使两招仙剑之术给我瞧瞧真是可惜……”

楚奇恨宋香柠打伤他兄弟,短戟一挺,跳出来喝道:“何必跟这对狗男女废话?干了他们便是!”戟尖微闪,陡地刺向宋香柠要害。旁边一道劲风推来,楚奇立时踉跄退出数步,几难稳住身形。陈春衣袖一拂即收,正眼瞧也不瞧那满面怒容的老者一眼,冷冷的说道:“我们此来已经禀明家师,这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自然要押回杭州,由家师秉公发落。就算要杀他们报各位的血海深仇,也该在武林同道面前公开处死才是。”楚奇哪敢多话,查无良却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尊师林大侠虽是南武林盟主,却也不见得敢得罪蜀山派吧?何况这魔女乃是圣火教中人,多留一日也是祸害,不如趁早结果了干净……”

万一魁突然转身逼至查无良身边,鼻对鼻地瞪视著他,森然道:“你再说一句?”查无良嘴巴动了动,却没敢再说什麽。黑山寨的几人扶起受伤的同伴,这时宇文刀也已醒转,对李逍遥怒目而视。李逍遥正自惴然,只听那个名叫陈春的问了一声:“万师哥,这小子怎麽办?”万一魁向李逍遥瞪了一眼,哼道:“你抓他作甚?”李逍遥不禁心想:“这句话实在是通情达理之至。”

楚奇说道:“著落在这小鬼身上,说不定可以找出那个用稻草人诅咒咱们的鸟贼。”万一魁哼了一声,道:“荒谬!这小鬼如何知道咱们的来历?”陈春见师兄这般说,正想放了李逍遥,黑暗中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大叫。众人闻声一怔,宇文刀听出他妻子的声音,不由得跳了起来,寻声奔了过去。

李逍遥望著他的身形消失在黑暗的树影中,心头不知为何竟浮过一种不祥之感。这时宋香柠与丁情相互对视无言,眼中皆是充满了痛苦之意。李逍遥见宋香柠身上几处伤口不住流血,忍不住说道:“这女人快死啦。”

万一魁与陈春对视一眼,皆想:“这女人可不能够死得太快了。”陈春问道:“丁情,你们身上可带有伤药?”丁情不理睬他,自行潜运内息,想帮他妻子封穴止血,但他自己也受伤甚重,再三运气竟无效果,不禁面如死灰,暗叹一声。旁边那几人瞧见丁情後背血流如涌,不禁面面相觑。

李逍遥突道:“我这儿有些药,或许有用。”陈春便放了他下来,但叮嘱一句:“休想搞鬼。”李逍遥一边探手入怀,一边咕哝道:“我不搞你们都活见鬼啦,还用我搞?”一个黑衫汉子在旁推了他一把,喝道:“你嘟囔什麽?”李逍遥身子一偏,怀中掉出几包药,此外还落下一物。万一魁等人一眼瞧见地上那物,脸色立时为之一变。

李逍遥见众人眼光有异,不由得也低头瞧了瞧。但见他脚边有个小小的稻草人。

他不禁一怔,正要伸手去捡,万一魁将他推个趋趄,先已拾起那个小小稻草人。只见这个稻草人扎得极为精致,样子却与在场所有人均无相似之处,却像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婆婆,手中拿的不是拐杖,而是一支长杆弯刃的大镰刀。

万一魁一瞧之下,脸色倏变,向李逍遥欺身逼近,劈胸揪他起来,问道:“这东西如何在你身上?敢说半句假话,小命就别想要了!”手掌一提,作势要打下来。李逍遥脖子自然而然的一缩,惴然道:“这是啥东东?我……我怎麽知道它如何在我身上?”这话说出来连自己也觉牵强,但确是实情。他自己也想不通身上怎麽会多出如此莫名其妙之物。

就在众人皆感惊疑不定之时,树影深处倏然传来一声惨厉大叫,其声似是一只陡遭抹喉的公鸡,叫声甫出立即哑然。一个黑衫汉子变色道:“是宇文刀!”

宋香柠瞧见万一魁手里拿著的稻草婆婆,身子竟然微微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极为惊恐之情,霎时连自己身上的伤痛也忘记了。丁情瞧在眼里正感奇怪,她突然气息急促地说道:“丁郎,你快逃,别管我……”

一个黑衫汉子眼望黑暗之处,虽未看见什麽,心里却一阵阵的发毛,不禁後退两步,咕哝道:“究竟是什麽东西在搞鬼?”李逍遥见万一魁又向自己瞪过来,目光极是不善,只得说了一句:“除了王晶家一个死媳妇,我……我真的没看见别的鬼了。”万一魁哪里肯信。陈春瞪著他手里的稻草人,忍不住问道:“万师哥,这物事有何古怪?”万一魁沈脸未答,查无良在旁边却低哼了一声:“是太婆。”

李逍遥心道:“什麽‘太婆’?我看方圆几十里内最悍恶的老婆子该数王晶他老娘了……”查无良本来也算甚是凶狠,这时不知为何竟似一只受惊的小鸟般抖了起来,仿佛连提也不愿意提起那个可怕的名字。万一魁却望了望丁情夫妇,哼了一声,道:“你怎麽说?”丁情不理睬他,只是咬了咬牙,抱住宋香柠的腰肢,慢慢的迈脚而行。

宋香柠在他怀里低声说道:“太婆不会放过咱们……”丁情点了点头,“我知道。”那干人见他俩要走,先是一怔,旋即围了过来。万一魁向黑暗中飞扫一眼,说道:“此处不可久留,大夥儿押了这对男女,赶紧走罢!”这干人正要出手点倒丁情,没想到他刚才一直暗凝一口真气,突然出其不意的纵身跃入黑暗之中。众人一怔之际,丁情以独臂抱著他妻子竟然疾步如飞的逃去了。这倒大出万一魁等人之料,均未料及丁情重伤之下,又抱了一人,居然能从他们眼皮底下一掠而走。万一魁心念一动,想起丁情此时突然使出的身形步法正是先前所见过的奇快无比的神奇身法。

那干人顾不上理会李逍遥这等小脚色,连忙追丁情而去。李逍遥怔了片刻,心道:“怎麽可以丢下我一人在这儿?”摇了摇头,迈脚跟去。一边走一边查看刚才顺手牵羊所获之物,倒有好几锭纹银到手,心下甚喜。从陈春身上还摸到一封书信,他好奇心起,拿出松香点燃,举在手上照著信笺,只见信中写道:

“月如师妹:虽然你对我素来不假辞色,但你的一颦一笑却无一时一刻不深深的留在我脑中,每当夜深人静时,我都会想起你……”

“情书?”李逍遥扫了一眼便觉意兴索然,顺手把信烧了,心道:“写这种情书的水平也未免太烂了,可见陈春这家夥除了会乱叫春以外没别的本事……”

忽听身旁草声微响,李逍遥转面一瞧,草中钻出一人,冷不防把他吓了一跳。那人样子狼狈地蹿到他跟前,李逍遥举著火把一照,认出是先前那醉道士,不禁一怔,随即笑道:“酒喝够了没?”那醉道士劈胸揪住他,脸色甚是古怪,瞪眼道:“你这小鬼,可把我害苦了也!”

李逍遥见他举手要打,忙道:“什麽叫害你?有酒有色供应,滋味不好麽?像这等好事你倒是找来害害我呀……”醉道士提他耳朵,满脸懊恼之情,骂道:“你还强辞夺理?气死我也……”李逍遥抬手挡开那道士一巴掌,说道:“你还好意思说?我更气你呢,那天老子见你馋得不行,好心给你酒喝,谁知却被你耍了一通……什麽‘蜀山派的飞剑’,你给我的什麽玩艺?”醉道士瞪眼道:“不想要就还来。”李逍遥哪里还得出,说道:“被小痞子抢走了,还什麽还?”

那道士愈怒:“啊?你这小混球,真是有眼无珠也……”李逍遥以眼还瞪,回敬道:“也什麽也?你再冒充蜀山派到处招摇撞骗瞧我不扁你……”那醉道士怒道:“冒充?真是气煞人也!”李逍遥咧著嘴“也也”两声,说道:“蜀山派哪有你这号脚色?别以为我不知道蜀山派,人家可都个个玉树临风,英明神武,就算丁情逊些,比起你这号肉脚也多了一份落泊中的沧桑感……”

醉道士冷笑道:“你知道蜀山派什麽呀?我看你连蜀山在哪里也不晓得罢。”李逍遥不禁擂胸道:“气死我也!”从醉道士手中一挣落地,倒退两步,蹲下身子,双手各拣一根竹筒,往脚边一块大圆石上乒乒乓乓的狂敲一通,连珠炮似的蹦著舌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李白曾经上蜀道。蜀道有蜀山,蜀山在四川。山高路又险,藏有诸剑仙。剑仙长得帅,哪像你小蟋蟀……”

“说的比唱的还动听,”醉道士乜斜一对醉眼瞪著李逍遥,冷笑道。“其实你压根儿不知道什麽叫‘蜀山’……”

“什麽?”李逍遥蹦了过来,抖著舌儿道。“独孤剑圣、玄天宗、丹辰子、长眉真人、厉风行、封求败、叶知秋这些人我都很熟,随便说一个出来都能吓死你……”

醉道士悠然道:“你以为世上真有一座蜀山?世上虽有‘蜀山派’,却哪有一座山叫什麽‘蜀山’?”李逍遥不禁一怔,瞪大了双眼道:“什麽?”只见醉道士仰面长笑,朗声吟道:

“蔼蔼青城云,娟娟峨眉月,随我西北来,照我光不灭。我在尘土中,白云呼我归,我游江湖上,明月湿我衣。岷峨天一方,云月在我侧,谓是山中人,相望了不隔。梦寻西南路,默数短长亭,似闻嘉陵江,跳波吹枕屏。送君无一物,清江饮君马。若逢山中友,问我归何日。为话腰脚轻,犹堪踏泉石。”

李逍遥狂敲了一通石头,方道:“这首诗听来倒也琅琅上口,但我替你伴奏那也功不可没……莫非你是做诗的?是李可白还是杜可风?”那醉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我可没有做好诗的本事。”李逍遥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那醉道士敛去笑容,正色道:“诗中所列到的青城、峨眉、岷山,均在蜀地。七十二年前三派的高人为了化解彼此间长年不息的门户之争,在机缘巧合之下合并三派为一,共同参悟三山道法,再也不分彼此,纷争随之而化除。此後江湖同道称这个新的门派为‘蜀山派’。所谓蜀山,亦即蜀地之山。”李逍遥眨了眨眼,说道:“这倒是头一次听说。”

那道士的瘦脸一沈,突然伸手将李逍遥一揪而起,说道:“修道之人原本最忌贪杯好色,老道生来喜爱杯中物,修为无疑已落下乘,今日又被你这小鬼如此捉弄,几乎毁我毕生修为。真是可恼至极!”他越说越火,扬手正想狠狠掴李逍遥几嘴巴,李逍遥突然望著瘦道士背後,两眼一下瞪圆,说道:“明明是你定力不够却怨我毁你狗屁的修为……对了老道,酒来了!”

那瘦道士瞪眼道:“什麽酒来了?”李逍遥手指头抬起,点了点他背後,说道:“你的美酒来了,找你来了!”那瘦道士哪里会上这种小当:“少来这一套……”话没说完就听到身後草叶乱响,一个充满怨毒之情的女子声音喝道:“老色鬼和小混蛋原来都在这儿,一起受死罢!”

那瘦道士不必回头就知道是邹师药怒气冲天的寻来了,脸色倏变,慌忙抛下李逍遥就逃。“都怪你这小鬼不好……”

“我没骗你吧?”李逍遥转头望见邹师药提刀奔近,赶忙闪到一旁,起劲地鼓动道:“追他,追他!”

邹师药原本是要追杀那道士,但那道士看似没三两肉,一急起来却是跑得飞快,眨眼间就没影了。她眼看追赶不上,转脸瞧见李逍遥在旁,这也是仇人之一,岂能放过,举刀喝道:“先杀小鬼,再寻老鬼不迟!”

李逍遥转身就跑,听见脑後刀风呼呼乱响,只恨爹娘少生一双腿。邹师药展开轻功,李逍遥哪里能逃得脱?情急之下,他只得绕著一株歪脖老树同那杀气腾腾的妇人大兜圈子,幸好有棵大树挡著,邹师药连劈数刀都没能砍著他。

这妇人几乎气炸了肺,一时却也无可奈何,只有穷追不舍。兜了几个圈子,李逍遥突然没影了。邹师药独自转了半天,突见李逍遥竟然爬到树上去了。爬树也是李逍遥自小练熟了的惯技之一,这项本领早就娴熟无比,危急关头更是身形飞快,犹如猿猴一般,转眼已到了离地十来尺高的树杈之上。

邹师药冷哼一声,突然提气一纵而起,挥刀狠狠砍来。李逍遥吃了一惊,没料到这妇人居然轻而易举就飞了上来,急忙转身往树叶密集之处躲去。但见树枝一晃,邹师药跃到树上,提刀乱削而来,断枝残叶在刀光中纷纷坠落。

这株树虽大,能躲的地方毕竟有限。邹师药削秃了半棵树,突见树颈上方露出一片衫角,自是李逍遥无疑。她冷笑一声,提刀逼近。躲在那簇树叶中的人开始蹲不住了,不禁低声埋怨道:“都怪你不好!什麽地方不好躲,为何偏偏也往树上爬?你可害苦了我也!”李逍遥反驳道:“我怎麽知道你也躲在树上?”蹲在他旁边那人自是瘦道士无疑。

只听“霍!”的一声,邹师药挥刀劈落。但见两个人影分头从那簇密叶中急蹿而出,邹师药砍了个空,枝叶纷扬之际,她瞧见了瘦道士从眼前一掠而过的身影,不禁一怔。那瘦道士飞鸟似的纵身急跃,瞬间又没了影。李逍遥可没他这等本事,正想往树底下爬去,邹师药突然一跃而近,提刀来砍。李逍遥不禁变色道:“干嘛追我不追他?”邹师药杏眼圆睁,愤然道:“都怪你不好!”李逍遥喊了声冤:“你们两个都这般说,分明是穿同一条裤子……”邹师药没等他说完就一刀劈来,李逍遥将头一缩,小辫子登时短了半截。

这一惊委实非同小可。眼看那婆娘又一刀劈来,他连转身的工夫也没了,只得手脚并用,急速在树臂上倒爬而退。邹师药好几次明明就快砍中他,那料这小鬼犹如灵猴一般,每次都能惊险万状的从刀锋下溜掉。邹师药愤怒已极,叫道:“看你能躲得了几时?”李逍遥心想:“能躲几时算几时。”看好头顶上横著的一根大树枝,突然将身一扑,窜了上去,身子急提,缩入密叶之中。

邹师药转眼寻至,目光一扫,觑见李逍遥的半片衫角又从密叶间隙露了出来,心道:“这回看你还能往哪躲!”一刀搠了进去,却只撩破了一件挂在树枝上的衣衫。邹师药不禁一怔,只见李逍遥穿著短衫在树下仰面而望,口中念念有辞,却不是作法,而是念数字:“一、二、三!”数到第三下,转身就跑。邹师药心中正想:“搞什麽鬼?”一念未及转过,耳边突然嗡嗡大响,那件衣裳在她刀锋下裂开,露出遮在里边的一个马蜂窝……

李逍遥狂奔数十步,听见後边不断的传来女人的尖叫,知道那婆娘果然中了埋伏,他不禁摇了摇头,心道:“幸好那根树枝上有一个蜂巢……”他生怕那婆娘又追来,脚步加快,突见夜幕下有个影子在前方不紧不慢的行走。

李逍遥以为那人是瘦道士,便追了过去。待得奔近些,两人相隔二三十步时,只见前边那人低头而行,肩上扛了一物,身披大袍连头也罩住,绝非瘦道士。李逍遥加快脚步,暗觉那人扛著的似是一个人,他不禁大为好奇。夜光之下,隐约照见那人一只手中拿著一支长杆大镰刀,弯月般的刀锋映入李逍遥的眼瞳,他突然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不由想起了那个不知谁放在他怀里的手拿镰刀的稻草婆婆。

这时他渐渐闻到风中飘来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定睛望去,依稀辨出那人扛在肩上的赫然竟是一具一路滴血的死尸。李逍遥两脚一软,没敢再跟上去。前边那人低头而行,并未转面,不一会已然消失在夜幕中。李逍遥呆立半晌,等到再也望不见前边那个手拿镰刀的影子,一口气才透了过来。眼见山道左侧树影间隙露出一角飞檐,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山神庙外。

李逍遥心想:“再凶的鬼怪也得给山神爷爷三分薄面吧?”这时他胆子已寒,不敢再在黑暗的野外多留片刻,拔脚就往破庙里奔去。刚进门竟有一道劲风迎面推来,李逍遥顿感胸口剧震,一交跌在门槛上,喉头一甜,“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有求必应”。

山神庙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满地长出野草。李逍遥小时候认识的头四个字,便是牌匾上的四个漆金字“有求必应”。隔了好些时候没来玩耍,这块早已陈朽的牌子不知何时落在墙脚的枯草中。

大殿内数人手举火把,靠墙而立,有意无意的封锁了四下的出路。这几人身穿黑色夜行衣,脸上罩著黑布,除了一双眼睛,瞧不清其相貌,神情均十分精悍。庙堂中央却有几个人影正在剧斗,劲风卷荡开来,似连门窗也微微震撼。

李逍遥抚胸喘息片刻,目中景物方始由模糊复转清晰。只见先前追赶丁情夫妇的那干人皆在庙内,除了万一魁、陈春两人之外,其他几人似被点了穴道,倒地不起。万一魁、陈春二人掌影纷飞,同三个身披大红僧衣的番僧激斗方酣。丁情却抱著他妻子在神龛前坐地不动,他手握宋香柠小臂,两眼微闭,面色淡如金纸,头顶上却升起几缕白气,似在为妻子运功疗伤,周围发生的情形浑似与他无关。

李逍遥目光转动,看见殿堂之侧墙影中高高低低的立著五六个头戴大弯帽的番僧。这些番僧手中皆拿著一支大杵,似是金铜所铸,杖头单腿立著一个金光闪闪的虬髯罗汉,李逍遥从未见过这样怪异的兵器,不禁多瞧了几眼。但当他目光转动而过,瞧见山神像前的供案之上的两个凝神相对的人影,心中更觉惊奇。

左边一人是个黑脸老僧,形容枯蒿,手中也柱著一支金刚杵,大红僧袍犹如吹胀了的皮球般鼓了起来。右边立著的一人年纪与丁情相差不多,一身月白长衫微微荡动,样貌瘦弱,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落。这两人目光互视,犹如李逍遥在邻村见惯了的斗鸡一般。情形却似凶险得多了。李逍遥瞧见那白衫青年左手握著一串缠腕数圈的相思豆,心念突动,想起王小虎说的一个故事。

他不知道如何出现这种情形,正自心念乱转,场中激斗的五道人影骤分,只见一名番僧抡动大杵,劲风呼呼推涌而开,李逍遥身在大殿之外也不免气为之滞,胸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正想往後多退几步,但见那番僧抡杵如飞,身形也随之旋动,宛如风车陀螺被一只无形的手拨转一般,突然撞出殿外,打著旋儿跌倒在院内。李逍遥本以为这番僧在使什麽怪异武功,见其倒地不起,方始明白此人刚才所以急转身形是想卸去对手袭来的厉害招数,终究力不能逮,受伤而倒。

这时场中只剩两名番僧同万、陈二人交手,以一对一,强弱之势逐渐判明。万一魁突然後退三步,让过一名番僧扫荡而过的大杵,深吸一口长气,双手食指一并,抬到身前。那番僧虽然听到自家同伴在後边出言示警,打红了眼之际却浑不顾一切的抡杵扑击上来,大杵还未落到万一魁脑袋上,只听“嗤”的一声气流急钻而响,那番僧打著旋儿掼出殿外,重重的跌在李逍遥脚下。

“一阳指!”

那黑脸老僧脸上的筋一阵抽动。随即感到对面的年轻人目中精气骤炽,老僧不由後退一步。那年轻人自然而然的向前踏进一步。供案微摇,老僧身後的帘幔呼的一声扬起,大片灰尘弥开,几乎遮没了两人的身影。

这时场中只剩一名番僧犹自苦苦支撑。陈春几次要使一阳指,那番僧知道这门功夫的厉害,那给他运气发指的机会,大杵抡动愈急,陈春虽说已占上风,急切间却也打不倒这个番邦和尚。

李逍遥看了一阵,不禁摇头,心道:“都说他只会写写情书了嘛……”一念未及转过,只见万一魁迈脚踏上一步,立在那番僧侧面,形成夹击之势,却不立即出手。那番僧心中自然一慌,陈春觑中一处明显的破绽,左掌牵引,将那番僧的大杵封在门户之外,右手从左掌底下急翻而出,倏地按在那番僧胸前。

那番僧脸上肌肉一阵乱抖,眼中闪出一丝惧色。陈春瞥了他一眼,嘴角浮出一丝得色,右掌微收,那番僧突觉胸口受压之感骤减,心中一个念头未及转动,陈春陡然化掌为指,迅速戳中了番僧心窝的“膻中穴”。那番僧立时全身僵麻,动弹不得。陈春掌凝虎爪,劈胸一揪,将那番僧抓起来一甩而出。

李逍遥不禁“哗”了一声,心道:“这家夥居然会‘抓奶龙爪手’……”

此时大殿中尚有另外几名番僧,眼见同伴告败,发一声喊,各挥大杵跃身而上。但见万一魁、陈春二人并肩相迎,数道锐风横穿而过,那几个番僧一招未交,便即倒了满地。

“气剑指!”

神案上的老僧面肌又是几下抽动,只听大殿内有个蒙面的黑衣人尖著嗓子冷哼道:“转轮王座下原来如此不济!”那老僧闻言,眼皮陡翻,目中精光突闪。

那白衫青年暗感压力增强,不由後踏半步。身旁一根大烛“呼”一声窜起丈高的火头。只听那老僧如石画铁般的话声钻入耳中,用生硬难听的官话说道:“蜀山尹六侠果然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

那白衫青年目光迎视老僧在烛火後逼视的双眼,说道:“鸠摩罗上人老当益壮,厉害、厉害!”

“这样的场面实在太精彩了!”李逍遥心情激动,不禁抬手揪自己耳朵。“转什麽轮揪什麽骡之类的老外我没听说过,但是没想到啊没想到,蜀山十二剑侠中排名第六的尹相思尹六侠居然在我有生之年出现,这真是太激动人心了!不行,我得求他收我为徒……”

鸠摩罗上人缓缓向前踏进半步,烛光又噗一声再升高数尺。“法王殿下在布达拉宫说起中原的剑圣独孤先生,仰慕之意溢於言表。尊师安好?”

尹相思暗感压力越来越强,但已退无可退,脚步微分,不丁不八,口中缓声说道:“有劳大转轮法王佳意遥念,家师一切都好。”鸠摩罗上人微微一笑,脚步徐徐前移。“贵派出了贪恋女色、背叛师门的逆徒,独孤先生还能保持一如既往的好心情吗?”

尹相思眉头微微一皱,说道:“敝山一位小徒不慎迷途,此等小事竟然牵动域外高人,奇怪、奇怪!”

“众生皆在佛心中,”烛光骤然一闪,耀出鸠摩罗上人眼里的攫取之色。“丁情和这姓宋的女子曾冒犯本教孔雀明王圣殿,法王命老僧前来中原带他们回去伏法,以正我佛弘旨。尹六侠可否退一步,让老僧把人带走?”

这时众人均已看出尹相思踩到了供桌边缘,委实退无可退。万一魁和陈春对视一眼,情知这老僧内力深厚,尹相思十九不是对手。两人迅即交换一个眼色,齐身退到丁情夫妇身旁。鸠摩罗眉关微蹙,只听万一魁说道:“我二人谨奉家师之命,务要将这两人带回杭州……”鸠摩罗没等他把话说完就仰面打个哈哈,旋即目光一凛,说道:“岂非痴人说梦?”

尹相思突感鸠摩罗的真气在这阵笑声中骤然大盛,烛火一晃而横,犹如一支利刃向他“嗖”的急刺过来。他一瞧便知此乃鸠摩罗的绝招之一“三昧剑”,以气驭火,其利断金,委实厉害之极。火剑眨眼即到,尹相思不得已出指相迎。但见他肃然而立,左手捏著相思珠背在腰後,右手抬在胸前,食指微曲,中指伸直,颔首低眉,缓缓点向扑面而来的火剑。

李逍遥见他仪态潇洒,姿势好看之极,白衣飘飘犹如仙人一般,心中不禁喝彩。彩声未落,但见神像前灿开一大团眩目的火花,一闪即灭,供案轰然塌陷,两个身影左右分飞落地。

尹相思白袂飞扬,飘然落在丁情身前,先前的姿势仍然丝毫不改。但见他负在背後的那只手一紧,攥在手心的珠链迸断,数十颗相思豆落了满地。李逍遥和丁情见状同时吃了一惊,只见尹相思盘腿坐了下去,身子竟然微微颤动,两眼紧闭,几乎连坐也坐不稳了,瞧他的情形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眼见鸠摩罗缓步逼近,万、陈二人只得硬著头皮迎了上去。陈春见尹相思也不是这番僧的对手,脸上哪还有一丝血色。万一魁低声说了一句:“一动手就一起使气剑指攻他要害!”陈春勉强点了点头,抬手运气。心中慌张之际,真气怎麽也凝聚不成。但见鸠摩罗扶杖走到距他们不足七步之处停下,问道:“两位还没改变初衷吗?”

万一魁突然发出一招“气剑指”,喝道:“尝尝江南林家武学的厉害罢!”陈春见师兄先已出手,连忙也跟著戳指点击鸠摩罗的身影。鸠摩罗裂嘴一笑:“来得好!”手中金刚杵往地上一顿,“空!”的一响,李逍遥本以为这一下必是惊天动地般的动静,急忙抬手捂住耳朵。岂料那老僧一杵顿在地板上除了刚才那“空”的一声悠悠响过耳边,并无别的多大动静。

李逍遥睁大的两眼不由露出惑然之意,就在这时,只见万、陈二人身体剧震,一招未及发全便即仰面而跌,口中狂喷鲜血,倒地时已然昏厥过去。李逍遥喉中“呃”的发响,此时方知老僧这一杖敲地竟能越七步之距震伤对手,其功力之深委实已达到了“敲山震死虎”般的神奇境界。

鸠摩罗目光凛凛的扫过山神庙内每张惊呆的面孔,仰面说道:“大汗取滇灭段氏之时,老纳曾前往大理天龙寺,却未找到段氏所遗武学秘谱,本以为此生无缘得见段氏一阳指绝学,深以为憾。原来段家的武功已流传中原……”脸孔微侧,向悄立在墙影中的几个蒙面人问了一句:“林天南是什麽人?”

一名蒙面人上身微躬,颤声答道:“此人是……是江南武林盟主,素有侠名……”鸠摩罗哼了一声:“老纳如何不知?我想知道的是其师承门派!”一名身形瘦高的蒙面人踏出一步,尖声答道:“听说林天南的亡妻原本是大理段氏的亡国公主,此人的武功多半来自妻系秘传……”迟疑了一下,偷眼瞥见鸠摩罗专注聆听,於是又补充道:“除了‘一阳指’和‘气剑指’这两门功夫,林天南威镇江南武林的成名武功乃是‘七诀剑气’。有人说这是从段氏六脉神剑变化而来,而林天南天生异乎常人,生下来就只有七根手指。”

“有这等事……”鸠摩罗两片眼皮一翻,目光变得狂热,哼了一声,眼望屋梁说道。“此间事情一了,老纳倒要去见识一下他从段氏遗族那里学到多少天龙寺武学!”

那几个黑衣人不由面面相觑。身形瘦高的那人神情微微迟疑片刻,说道:“林家与王侯门第素有瓜葛,等闲冒犯不得……”鸠摩罗上人不等他说完就脸色一沈,冷冷的说道:“刚才是谁说转轮王座下技不如人?”那几个黑衣人心中皆是一惊,哪敢作声?

幸而鸠摩罗并未深究,转面望了望丁情夫妇,说道:“丁公子,你的夫人刚才服用了我的‘生生造化丹’,性命暂时可挽。但她伤势甚重,若想保住性命,你们须得随老纳走一趟。届时可向法王求赐圣母之水峰上独有的灵苔仙露,方能使你夫人痊愈如初……”丁情微微摇头,面色惨然的说道:“我不会跟你们走。”鸠摩罗愕道:“难道你不想救你妻子一命吗?”

丁情低头瞧了瞧在他怀里昏迷了的妻子,涩然道:“生死自有天命。香柠活一刻,我便留在世上多陪她一刻,她……她如若活不成了,我自然也要随她去。”鸠摩罗不禁哼了一声,说道:“蝼蚁尚且偷生。你又何必如此轻生?”丁情默不作声,尹相思全力在旁边运功抵御体内激荡欲炸的一股火热之气,片段工夫已是全身汗湿如淋,脸孔也涨得赤沙一般几近深褐之色。鸠摩罗与丁情的说话之声传入尹相思耳中,以他的见识阅历自然不免暗感奇怪,鸠摩罗先前说丁情夫妇冒犯了孔雀王,是以奉教旨前来捉拿问罪。但听鸠摩罗与丁情说话的语气,似又暗含软言劝诱之意,竟像生恐丁情夫妇不愿意跟了他们走。尹相思暗觉此事并不简单,但又想不出其中另有什麽缘故。

鸠摩罗望了望檐外天色,说道:“我佛慈悲为怀。丁公子,无论如何老纳也不能见死不救,随我走一趟罢!”袍袖一翻,伸手来抓丁情手臂。丁情身形微摆,後退数尺。鸠摩罗想不到自己一抓竟会落空,不禁讶然道:“好身法!”手臂突然探长数尺,晃动几下,向丁情肩头按落。

丁情先前虽以巧妙身法避过鸠摩罗上人的一抓,此时鸠摩罗留意封住他几处退避的方位,他纵想再次避开已然不能。但感左肩一沈,这老僧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倏地按在他的肩上。

鸠摩罗五指一紧,正要把丁情抓过来,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掌横削,招数精巧,急切鸠摩罗按在丁情肩头的手腕。鸠摩罗不必瞧上一眼便知尹相思不顾自身伤重,竟然冒险出手阻拦,鼻孔中哼了一下,右手所拿的金杵往地下一顿,“!!”的一声悠悠荡响而开。尹相思身体宛如陡遭剧撞,闷哼一声,不由的向後倒跌数步,背抵墙柱,但见柱子一摇,大片灰土从屋顶簌簌撒落。

尹相思凝运真气相抗,但当鸠摩罗的密宗内力侵袭及身之时,仍是不免震伤心脉,一大道血线从嘴角猛然溢了出来,绵绵如丝的垂到脚下。先前他在李家寨外边的荒祠遇到丁情夫妇,又见有人跟踪他二人到了十里坡,放心不下,便也尾随而来。他虽是蜀山十二侠排名第二的厉风行的师弟,性情却素来温和淡静,不似厉风行那般执著於非正即邪的成见,对於触犯门规的丁情尚存同情之心,此次他悄然下山来寻丁情,便是盼望这位师侄回心转意,免遭厉风行以严厉门规处罚。他出川时在路上遇到四侠叶知秋,因怕叶知秋也是来捉丁情回山受罚,便没和叶知秋同行。那料在这十里坡小小破庙之内,竟会陡遇号称密宗第一高手的鸠摩罗上人。

尹相思仓促应战,自知不是鸠摩罗的对手。此时心中微感後悔,暗想:“四师哥武功不在厉师哥之下,更兼精通五行遁甲之术,法力高强。若是和他在一起联手,便不惧这西藏喇嘛。”喉头微甜,又一大股温热的鲜血涌至口中,他强自咽了回去,眼前一黑,暗觉头重脚轻,连背靠墙柱站也站不稳了,只怕随时便要倒下去。

鸠摩罗正要抓了丁情夫妇离去,但见灰土不断的从头上飘扬而落,他两眼向上一翻,如石画铁般的冷笑两声,提气说道:“早在西藏就听说中原颇多鸡鸣狗盗之辈,还有多少鬼蜮伎俩尽管使出来罢!”

“鸡鸣狗盗之辈?说我?”李逍遥闻言一怔,手里攥著一把忘魂花和迷魂香,刚才他便已悄悄爬上庙顶的屋脊上,本想揭瓦丢进殿内,听见了那老番僧之言,不禁愣住。

他自知武功低微,要想帮蜀山派的那两人决计办不到。他想起身上带了一些可令人昏睡之物,或许此时能用得上,便趁著殿内打斗之际,悄悄爬上屋顶,打算偷施迷香,先迷倒鸠摩罗这等大高手再另行设法救尹相思、丁情等人。

鸠摩罗上人耳力何等了得,立时察觉屋顶有人窥探,金杵一提,运起密宗内力。李逍遥心下暗惊:“哎呀不好!”急想掀瓦将迷药丢将下去,突听“嗖”的一响,随著一阵低低的衣袂猎风之声,一人轻轻落在身旁,低笑一声:“你在这里做什麽?”李逍遥一惊回首,瞧见蹲在身旁之人居然是那醉醺醺的道士。

李逍遥愕然道:“你又在这里做什麽?”那道士未及回答,突然身下屋瓦一震而陷,灰尘乱飞,两人一齐从塌陷的瓦洞中掉了下去,跌入大殿内。

只听殿内两人齐声惊呼,尹相思叫的是:“师叔!”丁情叫的是“师叔祖!”在众人愕然而视的目光注视之下,李逍遥抢在那瘦道士之前蹦了起来,笑嘻嘻的答应道:“不敢当,不敢当!”脑壳儿立时挨了那瘦道士一记爆炒栗子,“哎哟”一声回头怒视。那瘦道士瞪眼道:“这句话本该我说,你干嘛抢我台词儿?”李逍遥抬手揉头,皱脸道:“现在说也不晚啊,老道!”那道士恼道:“被你先说了,那还有新鲜感?”

鸠摩罗上人斜眼而睨,目光自突然从天而降的这一老一小两人身上转来转去,终於停在老道面孔之上,哼了一声,说道:“蜀山派有你这号人物吗,怎麽没听说过?”李逍遥转面瞪那道士一眼,说道:“瞧,质疑你!”那道士探手入怀,摸了半天,拿出一个酒瓶子,懒洋洋的说道:“没听说就没听说呗,老道名声又不大。”

李逍遥道:“说明你不厉害。”只见一个瘦身蒙面人趋近鸠摩罗耳後,两眼瞪著道士那张瘦脸,低声说道:“上人,这道士似是剑圣的师弟,名唤庄无涯。”李逍遥耳尖,闻言吃了一惊,不禁转脸望了望那道士没精打彩的瘦脸,一时心中百感丛生。

那瘦道士只手提著小酒瓶轻轻摇晃,望向鸠摩罗上人,眯著右眼说道:“大和尚不在西藏伺候你的活佛,却跑到中原欺负小道士,不知是何道理?”李逍遥忍不住在旁边小声嘀咕:“打就打吧,哪来这麽多废话?”

鸠摩罗上人斜眼瞪那道士一会,哼了一声,道:“怎麽,你想给他们撑腰麽?”庄无涯道:“老道最近闹风湿,全身的关节都在痛,来找你捶捶腰行不行?”鸠摩罗瞪眼道:“什麽?”那瘦身汉子低声说道:“庄无涯的意思是,咱们若想带丁情走,须得先打倒他。”

鸠摩罗目光一凛,眼中斗然精气大盛,踏前一步,手中金杵缓缓提起。李逍遥晓得这番僧此招的厉害,连忙後退。只听“!!”的一下大响,金杵顿地,庄无涯身体微微一震,却仍然立於原地不动,犹如脚下生根一般。但他手中的酒瓶子突然“乒”一声震得粉碎。

庄无涯愁眉苦脸的瞧了瞧满地的碎瓶屑,叹道:“瓶子啊瓶子,你腹中空空没装酒,原来也一样不堪一击。唉,看来老道也要步你後尘啦!”尹相思在旁低叫一声:“师叔,小心他的……他的密宗天雷震!”庄无涯苦著脸道:“小心有何用?没酒助力,老道自感也如这空瓶子一般脆弱。”

鸠摩罗上人眼见这貌相萎靡的瘦道士居然若无其事的受了一记天雷震神功撞击,其内功修为委实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惊异之余,哪敢梢存轻觑之心。再次提起金钢杵,沈声说道:“有两下子!再接老纳一招看看……”金刚杵顿了下去,!的一声大响,几块青石板应声而裂。李逍遥退得离那老道远远的,从大柱後探脑袋一望,只见鸠摩罗金杵落下,驻地不动,金杵抵著的一块石板先裂成数十小块,依次相传,挨在一起的石板呈直线相继碎裂,迅即传到庄无涯脚下。李逍遥心中惊奇已极,暗想:“这是啥功夫?他这一敲地板,别人浑未觉得有何不妥,但他的对手竟会像挨了一记闷雷劈中身体般又震又跳,这可真是好神奇!”

先前鸠摩罗上人金杵敲地只使出不到三成密宗内力,便已先後震倒了林天南的两个徒弟以及蜀山六侠尹相思,他想这姓庄的老道既是独孤剑圣的师弟,定有一身惊人艺业,是以多运两成内力使出“密宗天雷震”,却也只震碎了庄无涯手中拿著的空酒瓶子。鸠摩罗惊异之余,又多使了三成内力,再次发出天雷震神功。

第五章 御剑之术(下)

只听“噗!”的一响,声如裂帛,庄无涯身子仍然只是微微一晃,脚步连半寸也未挪动。李逍遥从庄无涯背後一望,却见他後背的道袍陡地裂开一道大口子。想是受力之下,那件布袍先自抵受不住,竟尔裂开。

尹相思和丁情在旁见到庄无涯的脸色骤然间苍白,旋即转为乌青,眉心立时笼上一层紫气,均知师叔以深厚内力强受密宗天雷震的第二道撞击,似已震伤了经脉。尹相思不禁叫道:“师叔,用御剑术罢!”

庄无涯躬腰咳了一阵,皱著瘦脸道:“没有老酒下肚,老道哪有打架的气力?”鸠摩罗眼见这道士居然再次接得住他所发的密宗真气,心中不禁佩服,大声说道:“好,你是老纳此来中原遇到的头一个对手!”踏前一步,瞪著庄无涯那张愁容满布的瘦脸,目光渐渐变得狂热。他虽是出家的高僧,却极为热衷於武学之道,苦於在藏边难觅敌手,一直引以为憾,眼见这道士功力非凡,决计是平生难求的对手,比试高下的念头难以抑止,说道:“老道,咱们来比划一下罢!”

庄无涯苦笑道:“同你打架岂不拆了老道这几根瘦骨头?我说大和尚,不如你还是高抬贵手,别为难我这几个小辈罢!”李逍遥不禁撇了撇嘴,心想:“还没开打就先显出自个儿孬,真是没见过!”他哪知庄无涯平生最是离不开酒,不说练功、打架,就是平时但凡缺酒入口也是寸步难行。那天庄无涯路过李家村,便是酒瘾突然发作了,方才赖在李逍遥家门口讨酒喝。这是他多年的老毛病,自与常人不同。此时大敌当前,庄无涯酒瘾又发,怎麽也提不起精神来专力对敌。尹、丁二人素知这位师叔的怪毛病,眼见他两条腿直抖,竟连站也站不稳了,随时便会躺倒发颠,哪还有与人动手的气力,均感惊慌。但这时候却哪有酒给他喝?

庄无涯身形颤抖的样子落入李逍遥眼中,他心中一怔,暗感奇怪。鸠摩罗从来滴酒不沾,哪里知道酗酒之徒有何难言之苦,虽然觉得这道士神情古怪,却并未看出怎样不妥,金杵一顿,说道:“老纳若胜你不得,自然没话说。老纳若打倒你,别说为难几个小辈,纵然要上蜀山拆你们仙剑阁那也由得我!”这番话说得甚狂,庄无涯虽然自知无力相抗,听了也不由的眉头一竖,强打精神,说道:“你先打倒我再说罢!”

李逍遥见庄无涯身子又是一晃,似要倒地,忍不住走到他背後,小声问道:“是不是要喝酒?”庄无涯急忙转身,脸上的瘦筋乱抖起来,颤声道:“知我者你这小鬼也!有酒快给我……”李逍遥双手一摊,说道:“哪有?”庄无涯身子一摇,差点跌倒。李逍遥连忙拉住他衣衫,低声道:“有笔买卖你做不做?”庄无涯耷拉著脸道:“我哪有钱给你买酒?”

“不谈钱,谈钱太俗!”李逍遥咬耳道,“看在你是蜀山派前辈的份儿上,我倒不妨帮你这一忙,不过……”眨了眨眼,笑道:“就看你拿得出多少诚意啦,哈、哈、哈……”

庄无涯揪住他衣襟,低声说道:“听说丁情小时候曾经偶然撞入琅寰秘窟,得到一枚水灵珠,却无人知道他把那颗神珠藏於何处。这些番僧来找丁情,分明是想染指水灵珠……这可关乎天下众生安危,不能教番僧得逞。你给我酒喝,就能帮我阻止他们……”李逍遥两眼先是睁大,骨溜溜转了转,随即摇头道:“太抽象了!再换点儿更富於诱惑力的理由罢……大道理打动不了我这种小脚色。”

庄无涯只得软言央求:“好孩子……”李逍遥摇手道:“我是坏孩子。你少来这一套!”庄无涯一怔,随即看出李逍遥眼中含著一丝渴望的光,脑子急转,说道:“唉,看在你这麽奸诈的份儿上……老道不会白喝你的酒,想学功夫是不是?”李逍遥喜形於色:“你终於明白了?真的知道我想要什麽?”庄无涯哪有力气回答他?

“好,我去去就回,你可要撑住!”李逍遥转身就往门外跑,庄无涯没精打采的声音从背後传来:“你要上哪儿去?”李逍遥回头道:“这你别管,先呆在这儿学古人‘望梅止渴’罢,别死太快啊!”庄无涯望著他的背影,不禁苦笑道:“唉!远水岂能解近渴?”

鸠摩罗早不耐烦了,不由得皱眉道:“搞什麽鬼?”那几个蒙面汉子见李逍遥奔向殿外,身形急动,上前拦他。庄无涯忙道:“大和尚,你当真想痛痛快快的同老道打一架?”鸠摩罗眉头微皱,哼道:“莫非你打算认输?”庄无涯冷笑道:“是你怕输罢?如果真想打个痛快,得等我喝上几口老酒再动手不迟。这孩子便是出去替老道拿酒,你若当真有心比试,便等他一会。”

鸠摩罗道:“这小鬼若是一去不回,你要我等到何时?”金杵一顿,提气说道:“中原人甚是婆婆妈妈,令人厌烦。要打便打罢,哪来许多罗皂?”李逍遥以为他又使密宗天雷震,脸色倏变,但见庄无涯不慌不忙,冷笑两声,说道:“你这边陋匹夫,没听说过中原某些最厉害的武功乃须酒到三分醉方会冰山露一角,酒到七分醉时……嘿嘿!”斜眼睨视,故意不把话说完。

鸠摩罗天生好武,倒与庄无涯嗜酒如命的性子不无异曲同工之妙,听见这老道骂他“边陋匹夫”,鸠摩罗眉头一竖,本要发怒,待得听见庄无涯说及武功与酒之关系,不禁心念一动,暗思:“听闻中原武学确有此说,少林派便有‘醉罗汉’、‘睡梦罗汉拳’之类独特武功,原也神奇得很!这老道虽然疯疯癫癫,倒也不全是信口胡言……”眼望庄无涯,见他只是仰面冷笑,显得成竹在胸,这神态不免令鸠摩罗心痒难抑。

庄无涯瞥见了鸠摩罗的神情,悠然道:“老道这会儿馋酒之极,你就算乘人之危赢了一架,那也没什麽了不起。”鸠摩罗沈脸道:“老纳岂会趁人之危!好,我倒要见识一下你有什麽醉酒的绝招……”那瘦身汉子忍不住趋身低言:“上人,只须把丁情和那女子擒了带走,便可万事大吉。且莫旁生枝节为好……”鸠摩罗皱了皱眉,黑著脸瞪得那人又缩了回去,方道:“老纳就给出半柱香时辰又如何?”袍袖一拂,香炉中积灰散去,露出半截香枝。

鸠摩罗走到香炉之旁,双掌一合,将那支香夹在掌心,凝目片刻,把手拿开,只见那支香竟然又燃放嫋嫋青烟。庄无涯瞪著香头的微亮火光,脸上的愁苦之情显得更浓了。

李逍遥正自瞠目结舌,鸠摩罗目光转到他面上,沈声说道:“老纳不妨等这半柱香工夫,时候一到,丁情便得跟我走。”这番话大有威吓之意,无疑是说给庄无涯听的。若不是庄无涯刚才两次受了密宗天雷震的神功撞体而浑若无事,鸠摩罗也不会同他这般大费周折。鸠摩罗对这瘦道士深藏不露的惊人武功其实暗怀几分忌惮,在没看出虚实之前,自也不敢贸然出手。这半柱香工夫说是留给李逍遥去帮老道找酒,又何尝不是给鸠摩罗自己多留一些观察对方的缓冲时间,更何况鸠摩罗的胃口已被庄无涯所说的“酒後功夫”吊了起来,不趁此机会瞧个明白,岂能甘心?

殊不知庄无涯心里却有另外几层担忧,他耷拉著两道眉毛,眼望嫋嫋香烟,心下暗思:“半柱香的工夫说短也短,这小孩急切间能上何处找酒?他所住的村子离此不近,单是一趟山道来回只怕也不止大半个时辰,深夜里又怎麽能在短短半柱香时间内找得到酒?此是我担心的事情之一。瞧这老僧功力非同小可,若是过了半柱香工夫,他硬要带走丁情,我自然要加以阻拦,如果没酒入肚,老道决计挡不住他一招。这厮号称什麽密宗第一高手,从他刚才所露的几手高深内力看来,武功修为只怕不在我师兄剑圣之下,就算有酒落肚,这场恶斗也难说得很,我未必能胜他多少,此是令我忧心的事情其二。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此间还有一事更是令我不安……”向丁情斜目一瞟,见他神不守舍地抱著那受伤甚重的摆夷女子呆坐一旁,庄无涯心下不禁暗叹一口气,寻思:“先前我遇到一个盐枭,说是丁情夫妇与人有约在先,才发生了十里坡山神庙之事。这又是何故?丁情这孩子自小性情孤僻,沈默寡言,常似有许多不可告人的心事藏在心底。唉,没人能猜得透他……”

“我奸诈?”李逍遥奔出山神庙,想著那道士之言,心中大大不以为然。“我不觉得。但你这老道居然这般诋毁我,待会儿找到酒之时,老子少不了要先撒一泡尿进去再拿给你喝,这样算不算‘奸诈’?”

但在荒郊野外,又值夜深人寂之时,真要在半柱香工夫找到酒拿回来也不容易。先前李逍遥已想过,回家拿酒肯定来不及,但他自小在这一带玩惯了,知道在十里坡有个地方似乎可以找到酒。但那地方一向不大有人去,原因是……

“有鬼!”李逍遥一想起村人对於那个地方讳莫如深的诸多传言,发根便微微发麻。“那地方据说真的常常闹鬼,但是……”他一转念间,想到从小憧憬已久的仙剑之术今日居然有望能以一坛酒换得,便感心痒难禁。同时也有了冒险的勇气。“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天底下哪有那麽容易就到手的好事?唉,只好冒一冒险……”

李逍遥在山道上摸黑跑了一阵,兜兜转转,不知不觉又到了先前经过的那一大片树丛。那青衫女子坐在树荫下独自垂泪,远远的看见李逍遥奔近,那女子又凄声叫唤:“小弟弟……”

“又来?”李逍遥心头一跳,脚步放慢。那女子哀叹一声,幽幽的说道:“唉,我……”不等她说完,李逍遥转头就溜,口中叫道:“谜底是灯笼!”

他一溜烟拐过山坳,旁边突然蹿出一个黑影,将他吓了一跳。定睛一看,那影子瘦瘦长长,脸上蒙著半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李逍遥心中一怔,只听那人尖声说道:“小兄弟,你却是要上哪去找酒?”

李逍遥认出这人在山神庙中是见过的,却不知为何跟踪他,定了定神,说道:“你在这儿遛哒啥?”那瘦身汉子冷冷的瞪著李逍遥,说道:“没见过乡下孩童似你这般胆大,倒要看看你搞什麽鬼。”

“搞鬼?”李逍遥眼睛一眨,心中转过一个顽念,说道,“那边有个美女好像很寂寞,通宵在等人泡哎,你有没有兴趣?”伸手往身後指了一指,想引这黑衣人“中奖”。

那瘦身汉子冷冷的说道:“我对女人没兴趣。”李逍遥见他双眼只瞪著自己,心中免不了暗犯嘀咕,後退几步,强笑道:“是这回事……满山的兔宝宝你可以去捉啊,别缠著我就得。”那瘦身汉子误以为李逍遥心中有鬼,是以急於开溜,目光登时一凛,说道:“刚才庄无涯对你说了什麽?是不是要你帮他去找一颗珠子?”李逍遥愕然道:“哇,你可真会突发奇想。”急著去找酒,不原在路上多耽,扬了扬手,转身便走。“懒得理你!”

那瘦身汉子探手来抓,喝道:“不说清楚休想走!”李逍遥肩头微沈,晃身避开。那瘦身汉子抓了个空,眼见这乡下少年突然间使出如此巧妙的身法,更增心中疑念。却不知李逍遥天生聪明过人,这一下身法本是丁情使过两次,李逍遥看在眼里竟能记住,不知不觉便在闪避之际使了出来。那瘦身汉子一见之下,不禁叫道:“仙风云体术!原来你这小鬼也是蜀山弟子,倒险些被你蒙混了过去……”李逍遥闻言一怔,那瘦汉蓦地探手抓来,这下他自然无法再像先前那般故法重施躲过去。

那瘦汉的手刚落在李逍遥肩头,忽听山石後传出一声幽幽的哀叹,有个女人在黑暗中戚然说道:“小弟弟,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李逍遥和那瘦身汉子同时感到後颈发凉,不约而同的呆住不动。那瘦身汉子突感後脑勺似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摸了一下,矍然而惊,回首喝道:“谁?”提掌护身,定睛一望,漆黑中并没瞧见什麽。

李逍遥在那汉子背後小声说道:“你有没有看见?”那瘦身汉子皱了皱眉头,低声问道:“是谁?”李逍遥突然用力在那瘦身汉子後背一推,说道:“是王晶家媳妇!”那瘦汉兀自惊疑不定的望著暗处,那料李逍遥竟然把他向树影中推去,他急忙立稳身形,转面一瞧,李逍遥飞也似的逃得远了。

那瘦身汉子疑心是李逍遥暗中搞的鬼,正要追赶而去,後颈似乎又被一只看不见的凉手摸了一下。这汉子一惊而跳,掌影翻飞,护住身上要害。但转面时却又没瞧见什麽。

李逍遥奔了一阵,脚伤发疼,只得放慢脚步,边喘边走。“簌”的一响,那瘦身汉子居然转眼就追上了他,纵身掠到李逍遥面前,拦住去路。李逍遥吃了一惊,不由得後退几步,只见那瘦身汉子手提一根竹竿,竿头挑著一盏白纸灯笼,在暗夜中发出冷幽幽的昏光。

李逍遥不禁变色道:“你干嘛捡根灯笼回来?”那瘦汉哼了一声,说道:“刚才我以为树影中有什麽古怪,便发了几枚暗器射进去,好像有什麽野兽往树丛深处一钻就没影了。我走没多远,见树枝上挂了这盏灯笼,正好取来照照路,免得黑灯瞎火的什麽也看不清……有何大惊小怪?”李逍遥皱著脸道:“啧啧!你惨了……总之你惨了!”

那瘦身汉子满腹疑云地瞪著李逍遥,见这乡下少年摇了摇脑袋,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符,煞有介事地贴在灯笼上。瘦身汉子疑心他又要做怪,伸手摘下那张符,喝道:“又想玩什麽花样?”

李逍遥本想告诉他这是为什麽,嘴巴刚张开就见那瘦身汉子把符纸揉成一团丢掉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总之你别跟著我就是。”转身便走。那瘦身汉子提著灯笼跟在後边,总是疑心李逍遥必有古怪,但想只须稍加提防,这少年便跑不了,说道:“上人只给你半柱香工夫,倒要看看你如何搞到酒。”

这一路上有灯笼照明,道自然好走多了。李逍遥却总是觉得脊梁骨一阵阵的发凉,好像不是两人在行走,背後似是始终多了一个同行的。他不时回头张望,跟在後边的却只有那瘦身汉子。两人闷声走了一阵,那瘦身汉子突道:“谁?”李逍遥吓一大跳,转脸瞧见那瘦身汉子举著灯笼往後边乱照。

李逍遥全身发凉,颤声问道:“怎麽了?”那瘦身汉子举著灯笼说道:“忒地古怪!”李逍遥斜眼而瞄,见这汉子一脸惊疑不定之色,不禁问道:“有何古怪?”那瘦身汉子定了定神,说道:“没什麽,走罢!”李逍遥将信将疑:“真的没什麽?”那汉子尖声道:“休要流连,快走!”

两人又闷声走了一段,那瘦身汉子突然“哎呀”一叫,李逍遥转脸瞧去,只见那汉子怒视身後那条漆黑的山道,喝道:“什麽人?滚出来!为何鬼鬼祟祟的在背後屡次打我脑袋?”李逍遥皱著脸道:“到现在你还以为搞鬼的是人?”那汉子大叫:“休要危言耸听,快走!”声音已有些颤抖变调。

走不数步,那汉子又在後边怒叫。李逍遥赶紧回头,只见那瘦身汉子拿出一面小铜牌向黑暗中一举,喝道:“皇恩浩荡!”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什麽法宝?”那瘦身汉子收了铜牌,转身快步走过来,脸色古怪,低声说道:“休要多问,快闪!”

两人争先恐後的往前跑,那瘦汉展开轻功,李逍遥登时被甩在後边。他正要抱怨,那瘦汉在前边又怪叫一声,转身抢到李逍遥跟前,将他劈胸一揪,怒道:“是不是你又在背後捣我的鬼?”李逍遥忙道:“不是我,应该是它!”伸手指了指那盏灯笼。

那瘦身汉子虽觉情形有异,却并不相信灯笼作祟,暗想这一却都是这小鬼引起的,懊恼之余,不免迁怒於李逍遥,抬手正要打他,李逍遥突然大叫。那瘦身汉子怒道:“又搞什麽鬼?”李逍遥指著灯笼,忙不迭的缩身而退,颤声道:“灯……灯笼里有一张脸!”那瘦汉吃了一惊,低头瞧了瞧,却并未看见灯笼里有脸。他不由怒道:“胡说八道!”李逍遥道:“真的有!刚才我看见了,是……是女鬼的脸!它从里边贴著往外看……”那汉子怒道:“鬼话连篇!”虽说据理驳斥了李逍遥的歪理邪说,听了这番话竟也不由得暗感心头发毛,突想:“这灯笼或许真有些邪门。有道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李逍遥见这瘦身汉子终於把灯笼丢下道旁的山谷里,方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早该如此!”那瘦身汉子扔掉了灯笼,但感眼前顿时陷入一团漆黑之中,心道:“没了灯笼,走起夜道更加难了。”

两人摸黑走了一会,均感耳边嗡响不绝,黑暗中似有许多个儿不小的飞虫围著他们身子扇翅乱转。那瘦汉忍不住抬手驱打,口中说道:“没想到南方的乡下竟有如此之大的飞虫!当地官府怎麽也不组织百姓捉一捉……”李逍遥早听出此人语带北方口音,又见他不惯走山路,显是大城市里住久了的,忍不住问道:“你是省城的?”那瘦汉哼了一声,道:“休要多问!”突然大声惨呼,一只手掌鲜血淋漓,掌心似乎穿了个洞。

李逍遥也同时呼痛,却是右肩挨了不知何物一蛰。这时两人均已发觉黑暗中密密麻麻的冒出许多拳头大小的怪蜂,围著他们乱蛰过来,这情形委实骇人听闻。还好李逍遥早有准备,不然他也没胆出来冒险找酒。那瘦汉挥掌乱打蜂群,转眼间两只胳膊已多了好些血洞,李逍遥点起两束随身携带的香枝,递来一束交给那瘦身汉子,说道:“拿著赶虫,别丢了!”那瘦身汉子正被怪蜂袭扰得叫苦连天,眼见李逍遥递来驱蜂之物,此举简直有如雪中送炭。他连忙接在手中,谢了一声,心想:“还是乡下孩儿办法多,有了这些驱蜂之香,便好多了……唉,我在大都早该事先预备些除虫之物带在身上。”

李逍遥举著一束驱魔香引路而行,只觉耳边的嗡响之声立时离己远去,这些怪蜂果然忌怕他手上驱魔香的气味,避之唯恐不及。他曾听洪大夫说过,驱魔香以大蒜、雄黄、艾草、檀香等物混合炼制而成,点燃後发出魔物厌恶的气味,使魔物不敢轻易接近。此时一加验证,果是如此。除了乘此机会验证了驱魔香的效用,李逍遥同时还做了另一项实验,他不动声色的率先而行,只听背後传来那瘦身汉子各种凄厉、恐怖的惨叫,叫声充满了钻心般的痛楚,夹杂著无数嗡嗡之声。

那瘦汉嘶声叫苦道:“怎麽这群怪蜂只缠住我不放?”接著又是一连串大声痛呼。

“这个实验证明了十里香的确能够在短时间内大量的吸引魔物,使其如痴如醉、如获至宝……”李逍遥心中暗暗称异。虽说他早听洪大夫介绍过十里香是一种以生血、内脏、肉桂等材料炼制而成的特殊之物,此物点燃後散发出吸引魔物的香味,但他拿回家曾稍为改动香料中诸般药材的含量及比例,直到此时方知改动之後是何效果。

那瘦身汉子不知李逍遥刚才给他的那一束乃是十里香,点了香反遭大群怪蜂围噬,兀自叫苦连天,只见李逍遥返身走回,将手中驱魔香分了一半给他,两人举香驱蜂,不一会蜂群自去。

那瘦身汉子突起疑心,不禁问了一句:“怎麽你拿的香比我拿的管用?”李逍遥道:“道具因人而异,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点,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是专家呀。”那瘦身汉子哼了一下,暗感身上大有异状,显是中毒之象。李逍遥也挨了蜂蛰,自也感到不适。听见那瘦汉尖声说道:“咱们中了赤毒!”李逍遥脸色微变,问道:“如何是好?”

那瘦汉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包,打开来取出一小块色泽暗黄之物,放在嘴里大嚼,然後含著。李逍遥伸手等著他给,那知瘦汉却把小包收回怀里,并没分一块给李逍遥。

李逍遥不禁问道:“你在吱吱歪歪嚼啥?”那瘦汉含含糊糊的道:“此是一种天然产的矿物,块状,色黄,可解赤毒。”李逍遥摆了摆手,“去!你直接说雄黄不就结了?”眨了眨眼,问道:“你不理我死活啦?”那瘦汉道:“中点儿赤毒不至於马上就死,你要能撑得住,等找到了酒便可解去赤毒了。”

李逍遥想:“原来酒也可以用来解赤毒。”旋即感到鼻孔冒血,不禁用手一揩,果然沾指皆殷,变色道:“可是我每时每刻都在损血哎!”那瘦汉含含糊糊的道:“不要紧,只要你不和别人使力动手,就不会每回合损血七升,否则损血直至血竭而死!”李逍遥捂鼻道:“可是我现在差不多损了好几两血了……你快分一点雄黄给我嚼。”那瘦汉点头道:“等我多含一会再吐给你继续嚼。雄黄来之不易,能省就省一点用……”

李逍遥一听说要嚼那汉子含在嘴里的,立时没了兴趣,拿出自己怀里带的雄黄放进嘴里。那瘦汉不由瞪大了眼道:“怎麽你也有?”李逍遥皱著脸看他,撇了撇嘴道:“你这个人一点都不慷慨!”那瘦身汉子本来一直脸蒙黑巾,这时取下了黑巾,只见他面长嘴大,满脸坑坑洼洼布满疙瘩,两眼却甚小,不时闪动著狡谲的光。

两人各含雄黄对瞪片刻,皆感对方奸诈。那瘦汉忍不住问道:“小鬼,叫什麽名字?”李逍遥反问:“真名字还是假名字?”那瘦汉道:“自然是真名字!”李逍遥道:“你会不会把真名字告诉我?”那瘦汉道:“有何不可?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叫陈友谅。”李逍遥心想:“陈有亮?准是假名……”故意眨了眨眼,问道:“真名假名?”陈友谅道:“自然是真名!”李逍遥道:“我叫陈自强。”

两人各含雄黄对瞪片刻,皆感对方不易捉摸。陈友谅突问:“你真有办法在这荒山野地里搞到酒?”李逍遥眨了眨眼,道:“你不瞧瞧自己现下站在什麽地方?”

陈友谅目光一扫,方才看清了李逍遥把他带到了一处山坳里,但见四面长满老树怪藤,遍地皆是荒坟,透过坟地里弥漫不散的青雾,隐约可见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

“十八年前,”李逍遥咧著嘴道,“据说这里有个‘逍遥酒庄’,专门酿酒发售。可是一夜之间这里发生了一场悲──剧!出於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原因,此处上百号人一夜之间死得干干净净,连尸体和房子也烧成了飞──灰!”

陈友谅听得两眼不禁瞪圆,但他眼小,再圆也不过只是小小的两粒,和李逍遥一对大眼比起来,就有如一对灯笼旁边摆了两粒豆子。这对豆子般的小眼此刻闪动出惑然不解的微光。“然则……你带我到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来究竟要做什麽?难道是寻幽访古?”

“当然不是!”李逍遥目光环视四周的坛坛罐罐,说道。“这里肯定还剩有十八年前幸免於难的酒!十八年前留下的酒绝对是值得一喝的老酒,现在我们要把它找出来拿给庄无涯喝。这就叫做:‘小生不小气,老酒送老道,不喝没味道,喝了吓一跳……’”

李逍遥刚察看脚边第一个坛子就吓了一跳。里边盘著一条色彩豔丽的蛇。

他定了定神,再看另一个罐子,说道:“给!”双手端起,递给陈友谅。

“这麽容易就找到了?”陈友谅心中称奇,接过罐子一瞧,里边蹦出一只头角峥嵘的大蟾蜍,冷不防把他吓了一跳。

陈友谅丢掉那个发臭的罐子,眼见李逍遥翻寻了数十个罐子仍是一无所获,忍不住说道:“你找到天亮也未必能找得到。”李逍遥双手捧头正自发愁,突然转脸瞧了瞧陈友谅,见他在一边袖手旁观,并无帮忙之意,便眨了眨眼睛,说道:“假如你肯帮我一起找,我或许会投桃报李,把老道向我说起的有关丁情的一个秘密告诉你。”这正是陈友谅一直暗感兴趣的,他正盘算怎生从李逍遥口中套出实话,却先被李逍遥这机灵鬼看破了心思,一说即中。

陈友谅不禁暗思:“反正半柱香的工夫也快到了,这小鬼若是果真找不到酒拿回去,上人多半也要怪我没帮忙……左右无事,帮他找找又何妨?上人必是胜券在握,才放心让这小鬼出来帮庄无涯找酒。”打定主意,上前说道:“好,我帮你找找,你得把丁情的秘密告诉我。”两眼一瞪,露出凶光,威胁道:“你敢耍赖,我就毙了你!”李逍遥道:“找到了再说罢,你著啥急?”

荒坟处处,迷雾弥飘,树影深处不时传出异声。两人摸黑找了一会,李逍遥突然叫一声苦,不知高低。陈友谅皱眉道:“又怎麽了?”李逍遥望著遍地模样相同的甕子,挠头道:“刚才找过的忘了做个记号放在一边,这会儿可弄混了,又重新翻来覆去多找一遍,岂不是浪费时间?”

“这好办!”陈友谅双手不停的抓起身边的空坛子往背後丢去,坛子落地砸碎之声不绝於耳。李逍遥摇摇头,本想说什麽,但见身旁不一会已清出一片空地,觉得陈友谅这般做倒也管用,至少不会再弄混了找过和没找过的坛坛罐罐。他想时不我待,急忙向前寻去。

眼前一大块雾障缓缓飘移而开,但见坟场中坛影堆积如山,阴森森的一大堆黑影犹如巨兽般覆压而下,李逍遥呆望片刻,咋舌道:“哗……哇!还有这麽多?”却是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寻找。他一手拈著松香火折子,挪身移进坛堆之中,拿起脚边一个小坛看了看,里边赫然装著几根白骨。

李逍遥一怔,随即忙不迭地把那只坛子丢给身後的陈友谅。

陈友谅一瞧之下也即变色,正要将坛子扔到背後,眼角无意间往身後一瞥,突然汗毛全竖了起来。

白雾迷离,不知不觉笼近他们身後。李逍遥虽没回头,不知为什麽竟然後背冒出了许多冷汗,浑身也起了无数鸡皮疙瘩。两人不由得相互挨近,脸色皆变得苍白,陈友谅捧著坛子的手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只听李逍遥低声问了一句:“有没感觉到阴气突然间变得好重?”陈友谅只盯著自己颤抖的双手,并没作声。李逍遥忍不住又问道:“背後有什麽?”陈友谅颤声咕哝了一句:“我……我没看清……”

李逍遥道:“不要转头乱看!只管装做没这回事儿……”话虽如此说,他的头发却也不知不觉变得有如鸡窝一般,而陈友谅的头发早就成了一丛又干又硬的乱草。

陈友谅忍不住又凑头过来,颤声问道:“你刚才说这里死过……死过多少人?”李逍遥往他脸上掴了一巴掌,顺手贴了一张茅山辟邪符,低声道:“少废话!我知道它们都在後面……”陈友谅脸上虽说多了一张辟邪符,仍觉多呆一刻也吃不消,颤声道:“我看是时候该闪了……”李逍遥反手又扇了他一嘴巴,陈友谅脸上又多了一道符,听见李逍遥骂道:“闪什麽?来都来了,见也见了,快找酒罢!刚才你这家夥乱摔那些坛子,害得它们没了藏身之处,这才站在背後傻愣傻愣的看我们在找什麽……都是你不好!”

两人又提心吊胆的翻寻一会,陈友谅哪还有帮李逍遥找酒的心思,却想到刚才挨了这小鬼两耳括子,心下记恨,暗道:“这小鬼又阴又怪,此间事情一完,老子跟他没完!”李逍遥只顾找有酒的坛子,并未在意陈友谅在旁边目光阴险地瞪著他。这里远方隐隐传来几声似有似无的鸡啼,李逍遥望著面前小山般的坛子堆积之影,情知要在这一大堆坛坛罐罐中赶快找到哪怕半甕残酒决计无望,何况时隔多年,此处就算真的有酒幸存下来,恐怕也早就干了。他不免气馁,暗感自己这种大海捞针般的找酒之法其实愚不可及。

更要命的是,当此背後鬼影幢幢的情形下,别说陈友谅帮他找酒心不在焉,纵然是李逍遥自己也是心神不宁,找起来没先前那般仔细了。李逍遥不禁想打退堂鼓,觉得这般乱找下去无疑浪费时间,他转面正要发出“扯呼”的暗号,倏感胯下一痛,似是陡然被一只手狠狠的抓了一把。

李逍遥大声怪叫,低头瞧见一只魔爪飞快的缩进他身底下半埋土中的一个坛子口内。他不由又惊又怒,跳起身来,正想退开几步,但见爪影倏闪,他裆部又被捏了一把,几乎痛晕过去。

李逍遥吃痛不过,慌忙摘下陈友谅脸上的辟邪符,当那只其疾如电的魔爪再次抓来,他急忙将纸符往身下一挡。爪影突然消失,陈友谅却在他身後尖声怪叫。李逍遥回头一看,陈友谅双手正往身下乱打,同时跳脚不迭,脸上满是痛楚之色。

李逍遥一瞧便知那魔手必是转而袭击陈友谅,心想:“奇怪!这只坛子里怎会有只鬼爪子?”突然手上一空,辟邪符被陈友谅抢了回去挡身。接著轮到李逍遥遭袭痛呼。

李逍遥正要夺回那两张符纸,陈友谅哪里肯给,一掌打过来,李逍遥翻身便跌。陈友谅心胆已寒,再也不敢多留片刻,慌忙逃走,身影一晃就闪进了夜雾中。这时大雾弥漫,几乎掩没四周树影,陈友谅奔过去时并未瞧见雾中有别的异常之物,似是鸡鸣之时那些幽灵全都遁了形。

李逍遥见陈友谅跑了,顾不上大骂此人的老娘,因见身上所有的灵符已经使完了,忍痛找出一根驱魔香,赶紧点燃,翻转香头,往那只抓住他鸡鸡不放的魔手一烫而落。那只魔手立时急缩而回,李逍遥恨它抓痛了自己的根宝宝,哪肯任其溜掉,伸手一抄,却没那只魔手收缩得快,他抓了个空,定睛一看,半埋在土中的坛子泥封坛口,密不透风,哪有什麽窟窿可供魔爪倏伸倏收?

李逍遥不禁一怔,连忙趴下来仔细察看,坛口果然是封死了的,连一丁点小缝隙也没有。他心中暗暗纳闷:“怎麽回事?明明有只魔手从这里伸出来又缩回去,怎麽坛口又是密封了的?不是我不明白,有些事真奇怪……”因觉那坛子古怪,忍不住从土中挖了出来,双手捧住,摇晃了几下,听声音觉得里边似有半坛水。

李逍遥担心那只魔手又伸出来做怪,赶紧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往坛口的泥封之上钻了个洞,再将点燃的驱魔香倒插进那个小孔中,心想:“熏死你!”鼻际突然闻到一丝浓洌的酒香。

李逍遥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凑鼻过去闻一下,又摇晃几下,坛子里居然当真有酒。他用手使劲捶开坛口的泥封,瞧见里边漾动著半坛芬香扑鼻的老酒,仔细察看,坛内除了酒以外并无别物。李逍遥还不放心,忍不住用手捞了几下,却没捞到什麽。他不由得满心疑惑,暗思:“然则刚才的的确确是有一只魔手从这里伸出来乱捏我的根宝宝,连陈有亮那厮也被提溜了他那只畏畏缩缩、见不得人的么鸡……可我怎麽没找著这只专抓鸡鸡的鬼爪子?”搔搔脑袋,突然想起村里的老人曾经提及当年发生的一件事。

“对了,记得我八岁那年曾经听北村的三婆说……”李逍遥竭力回想。“这家酒窑原本酿的酒不怎麽样,眼看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快关张之际,有个老酒鬼夜里跑来偷酒喝,结果喝得大醉,溺死在酒池子里,尸体直过了几天才被人发现。奇怪的是,从此以後,这家酒窑酿出来的酒就好象有独一无二的秘方般具有与众不同的香味,渐渐远近闻名……此事大概发生在天蝎年间,亦即魔蝎星坠海的那一年,当时我刚刚出生。”

他拍了拍酒坛子,心道:“原来三婆并非随便乱编故事,依我看呢,这一坛必是‘酒鬼酒’,亦即酒中之宝简称酒宝。刚才那只魔手必是酒鬼在做怪,若不是这样,我也未必能找得到此酒拿去给庄无涯喝……”既是这般猜想,也无法证实是否真是此种缘故,眼看时候不早,赶紧抱了酒坛在浓雾中觅路而行。

世事大都如此,或曰来时容易走时难。倘若遇到好客的主人,出於殷殷相留之意,难免要多留三更天。然而也有的人往往不识趣,从不讲究所谓“客随主便”之道。李逍遥便属於此类。

他本来已走进了浓雾之中,身影稍隐又现,忙不迭的倒退而出,脸色发青,小辫子立在头上。

“不用这麽客气吧,大家?”李逍遥脸上的五官拧得一塌糊涂,战战兢兢的从怀中摸出一节十里香,颤抖著手点著,口中兀自搭讪道:“怎麽说也算多年老邻居了,对吧?所谓礼多即是见外……”举起那束十里香,突然远远的扔了出去。

“呼”一声犹如一阵风从他面前刮过,那一大团浓雾卷著许多幢幢攒动的飘忽之影追著香气一涌而去。

李逍遥趁机拔腿飞跑。半道上忽闻树丛中有人颤声叫苦不迭,这声音尖而且哑,分明是陈友谅。李逍遥心中奇怪,忍不住闪到一株大树下,探头瞧了瞧,只见陈友谅不知如何竟被一大堆爬藤缠绕其身,晃悠悠的倒挂在林子里的一棵树上,身上还插著一根随风轻摆的白灯笼。

树下坐著一个青衫怨妇,哭哭啼啼的向倒霉的陈友谅诉说自己生前的悲惨遭遇。言者悲情难抑,只是吊在树上的那位听众未免有点心不在焉。接下来的情形不出李逍遥所料,那女子开始说谜语给陈友谅猜。

但出乎李逍遥所料的是,给陈友谅猜的谜语似乎跟李逍遥先前遇到的“诗谜”有些不同。李逍遥心中不禁一怔:“哇!这麽优待陈有亮?”他本想走开,忍不住又想听听。

那妇人幽幽的说道:“有一户人家只有三口人:哥哥、嫂嫂和一个小姑。这一天,小姑在门口做活,见一个过路人走来向她问路。小姑就热心的又说又指点,把问路人打发走了。晚上哥哥回来,嫂子就跟她丈夫说:‘你得管教管教你妹妹啊,她总站在门外和过路的男人指指划划,说三道四。’哥哥一听就火了,把妹妹找来打她一顿。妹妹大哭著说:‘你打我知晓,背後有人挑。因何出门来,为指路一条。’……我说的这个谜语叫做‘小姑挨打’,要你猜一样东西。你知道猜什麽吗?”陈友谅哪有心情想谜底,於是他身上又多插了一根灯笼。

“以陈有亮这家夥的智力,我看他今晚上少说也要插几百根灯笼……”李逍遥回山神庙的路上,实在觉得好笑。“这也怪他名字起得不好,别的不叫,却叫什麽‘陈有亮’!有啥亮?灯笼亮,满满的插一身那也实在有够亮了……”

眼看已经过了半柱香工夫,李逍遥飞步奔进山神庙,只盼那老道还没被番僧打死。先前他出来的时候,庙里烛光火把明亮,回来时却是一片漆黑,仿佛与夜幕融为一体。李逍遥心中暗暗奇怪,抱了酒坛闪身进门,突然迎面和一人撞个满怀。

李逍遥一怔之际,蓦然间雷电一闪,立在他面前的影子倏地耀亮,竟然是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稻草人手中举起一把刃光森森的弯镰大刀,猛然向李逍遥一劈而下。李逍遥这一惊不禁呆了,待他想到要躲已来不及。也是他命不该绝,斜刺里突然有人将他飞快的拉到一旁,那稻草人一刀砍入门框上,急切间拔不出来。但见两根金刚杵同时戳入稻草人身上,霎间贯穿其身。

李逍遥刚瞧出拉他的那人像是丁情,还未弄明白此间发生了何事就听见丁情旁边一人陡然大声惨叫,那人却是名唤楚奇的白头老者。就连丁情和尹相思猝然间也吃了一惊,转面看见楚奇好端端的立在墙边并未遭人袭击,身上却突然多了两个贯穿前胸後背的大洞,血喷如洒。

只见两名红衣番僧用金刚杵将那稻草人顶在门框上,那稻草人剧烈挣扎之时,楚奇也在另一边垂死般痛苦嚎叫,样子恐怖之极。李逍遥看看楚奇,又望望稻草人,满脸惊讶之色。

那两个红衣番僧发一声喊,将手中金刚杵猛烈搅动,稻草人登时四分五裂,化为片片草絮飘飞而落。李逍遥赶紧转头去看楚奇,只见楚奇背撞墙壁,身体一阵奇怪的抽搐,倏地血肉飞溅而毙。众人惊愕之际,另一老者楚清不禁悲声大叫。

一块布片随著飞絮飘在李逍遥头上,尹相思勉强伸手抄住,一道电光在殿外闪过,耀出稻草人身上这块青布所代表的一个将死之人的名字:“楚奇”。

“这是何故?”李逍遥心中兀自大惑不解,只见尹相思转面说了一句:“师叔,这似是‘替死鬼咒’,十三道鬼咒之一……”柱影下有个声音有气没力的哼道:“我……我快死啦,你们自己悠著点儿罢!”却是庄无涯。

庄无涯刚咕哝完,另一人立时如石画铁的说道:“管它是什麽,有老纳金刚伏魔杵在,那也由不得它妖焰嚣张!”雷电闪烁,耀亮柱影前凛然而立的一个老僧铁青的面孔,却是藏僧鸠摩罗上人。

鸠摩罗这句话提气送了出去,漆黑中似有数声冷笑传了进来。查无良变色道:“是不是太婆?”声犹未落,一个番僧背後倏然寒光一闪,惨叫声刚出口便即摇摇晃晃的倒地。三个随番僧同来的黑衣蒙面人火把重燃,一照之下,只见那番僧背上裂开长长的一大道血口,几乎把身体斜斜剁为两半。

忽然间寒光又现,却是来自三个手持火把的黑衣人背後。鸠摩罗变色喝道:“又一个稻草人!”

在这恶梦般的黑暗中,火把稍亮即灭,三个黑衣人霎间尸横於地。但见一个挥舞弯镰大刀的影子随之闪现,鸠摩罗手下的几个番僧围涌而上,金刚杵一齐戳入稻草人身体。李逍遥连忙转脸,刚好瞧见查无良大声惨叫而死。

转眼工夫,已有五六个稻草人被番僧寻了出来打得稀烂,殿内却也多了五六具尸体。番僧虽然了得,却未料到有一个稻草人身穿数杵之际,竟能横扫一刀,弯刃一勾而过,立时勾走了四名番僧的性命。

李逍遥心中渐渐明白:“有人暗中使法术驱动这些稻草人变成替身杀手,啧啧!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想起庄无涯还没喝酒,连忙抱了酒甕走过去,低头向暗处瞧了一瞧,庄无涯原本躺在地上翻白眼,奄奄一息犹如死人,突然闻到酒香,两眼急张,问道:“是不是埋藏了十八年的酒鬼王?”

李逍遥未及答话,突然间丁情大声怒叫,转眼瞧时,只见漆黑中有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冷不防欺进庙内捉了宋香柠在手,丁情扑身抢上前去,发掌扫击,一把弯弯的大镰刀蓦地砍落,丁情只顾抢人,竟未想到自身性命,眼看就要身首异处,“噗!”的一响,一道激荡浓浓酒香的水箭宛如白龙般一掠而出,立时射偏了那杆大镰刀的去势。

鸠摩罗上人眼见庄无涯喷酒击开弯镰,竟未射中那人,便也跃身挡住那人去路。由於丁情此时就在那人身旁,鸠摩罗投鼠忌器,未敢使出密宗天雷震,袍袖翻飞,发掌向那人拍去,喝道:“给我留下罢!”

鸠摩罗这招藏传密宗大手印厉害之处决计不下於他的“密宗天雷震”,掌力沈猛,劲道刚强至绝。那人全身霎时笼罩在当头覆盖而下的一只巨大的手影中,原本难以避过,但见黑影犹如乌烟般嫋嫋一飘,蓦然从鸠摩罗掌底移到了丁情身後。

鸠摩罗这一掌若是拍实了,势必连丁情也难免丧命,他急忙偏转掌势,拍向旁边的墙上,那道石墙立时印了一只其大如席的巨大掌痕,灰土簌簌而落。

李逍遥正瞧得咋舌不下,只见丁情身後的那人黑袍一展而开,突然张口喷出一道血箭,射到鸠摩罗面前。血箭来得飞快,鸠摩罗闪避不及,只得挥掌一挡,整条手臂骤然爬满了红色的怪虫。他心中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运力於臂,将满臂怪虫震落於地。与此同时听见尹相思惊道:“魔域的吸血蚕!”鸠摩罗目光向地下一扫,那些虫子落地之际竟然变成了星星点点的血珠。

鸠摩罗功力虽深,却全然不谙邪门左道之术,似这等诡异情形此前从未见过,斗然间遇上如此邪毒之敌,浑未觉察自己无意间已著了道儿。尹相思看出情形有异,虽然鸠摩罗刚才打伤了他,但仍好心提醒道:“你已经中了……中了魔教的蚀血毒,当心毒性随血袭入心脉!”鸠摩罗心中一凛,提臂一看,只见袍袖不知不觉已破成千疮百孔,整只胳臂犹如遭了火炙一般布满脓血小疮。

那人喷血射击鸠摩罗之际,李逍遥瞥见黑袍微掀,藏在袍底的似乎不是一个老太婆,依稀辨出那人的样子竟似骷髅一般,眼窝深陷,全身白皮包骨,形貌狰狞之极。李逍遥不禁“啊”一声後退,只见弯镰挥落,寒光瞬间闪到了丁情颈後。不知为何,那骷髅般的人虽然捉了宋香柠却并不下手,反而一再恶狠狠的想要丁情的性命。

鸠摩罗见状正要发掌相救,手臂一抬,竟感灌铅一般无比沈重,无法发出掌力。顷刻之间,丁情眼看无幸,蓦然只见一道白光冲上半空,激旋一圈,荡出百道剑光,雨点般的倾头飞射,“飕飕”破风之声片刻间不绝於耳。那骷髅般的怪人立时全身尽在百剑激耀的光圈覆照之下,耳边只听一人朗声喝道:“鬼咒看剑!”百道剑光应声飞落,绚若满天星雨,势如惊雷霹雳。

李逍遥大叫:“哇!御──剑──术!”急忙转面瞧去,只见老道庄无涯一洗没喝酒前的死相,虽仍蓬头垢面,眼中却神光凛凛,宛如突然间变了一个人,神仙般飘飘欲飞,他左手抱酒甕,右手捏剑诀,驱剑直取那骷髅般的怪人,端是威风八面,厉害之极。

尹相思听见庄无涯那一声断喝,心中突省:“原来此人便是魔教中最精於役鬼术的鬼咒,难怪他能做出那些咒人必死的稻草人……”

鬼咒眼见百道剑光迅若流星般激射而至,无论怎样决难避开,骇然之下,竟将挟在腋下的宋香柠举了起来,挡在身前。丁情不禁惊怒交加,正要奋不顾身的扑上来以身挡剑,但见满天飞剑骤收,鬼咒嘿嘿一笑,趁机抱了宋香柠一窜而远。他身法奇快,犹如鬼魅一般游离不定,殿内虽有庄无涯、鸠摩罗等一等一的高手,竟都没能将他截下来。

丁情眼见爱妻被掳,顿时犹如一只绝望的野兽般大呼一声,踉踉跄跄的追了出去。尹相思、万一魁、陈春等人身上虽然各自带伤,却均纷纷跃起,各展轻功尾追丁情而去。破庙内只剩下了鸠摩罗、庄无涯、李逍遥三人。

庙外突然传来数声长啸,李逍遥抢到门口一望,只见夜空中白袂飘飘,有数道人影接二连三地从林梢上方疾掠而过,瞧他们所去的方向似是丁情等人追赶鬼咒之处。那数道白影一闪即逝,快若惊鸿,李逍遥几乎要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见树梢上空飘落一条天青色的丝巾,他奔了过去,伸手正想抄住,树影微晃,先前飞过去的数人中有一人返身折回,半空中伸手先抄住了那条尚未落地的丝巾。

李逍遥自然没接著,听见头顶上方有人“噗哧”一声低笑,仰面瞧去,树枝微微一晃,露出一个身穿月白劲装、背负长剑的女子倩影,那条丝巾正在她的素手中。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形苗条,肤色微黑,相貌却甚是秀美。李逍遥心中不由一跳,暗道:“有个美媚!”

眼见那女子一头长长的乌发随风飘散而开,李逍遥知道刚才的丝巾必是从她头上掉下的,两人一上一下互瞧一眼,因见那女子眼带笑意,李逍遥便顺势收回那只本想抄住丝巾的手,把手放到鼻头上,大麽指和尾指竖起,其余三指微屈,向那女子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那女子一怔,随即瞪了他一眼,脚尖在枝头轻轻一点,细腰一扭,身影霎间从李逍遥眼帘里飘远。

李逍遥乱转脑袋,却再也瞧不见那女子的身影,他愣了一愣,转身跑进庙里,叫道:“神仙神仙!刚才我遇仙了!真的看见神仙了!没想到一下看见好几个这麽神奇,其中还有个美媚呢……”庄无涯抱著酒坛子正同鸠摩罗上人斗鸡似的相互对瞪,听见李逍遥气喘吁吁的跑回来说遇仙,鸠摩罗不置一辞,庄无涯忍不住哼了一声,说道:“神什麽仙?刚才飞过去的只不过是厉风行和他的几个徒弟罢了。”李逍遥“哦”了一声,忍不住打听道:“那妞儿是谁?就是头缠青丝巾、皮黑黑的那个……叫啥名儿?”

鸠摩罗瞪著庄无涯,突道:“你有酒了。”庄无涯点了点头,随即摇了摇头,说道:“可是你受伤了。”李逍遥一怔,心道:“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莫非还想比试比试?”

鸠摩罗缓缓抬起那条满是脓疮的手臂,沈著脸道:“小意思!”庄无涯摇头道:“鬼咒的蚀血毒只有他自己才有独门解药,你中了此毒,一旦运用真气立时便会全身烂透!”鸠摩罗情知庄无涯所言非虚,不由脸色微变。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现在高潮都过去了,不如还是改天再另找场子比划罢,我看你两位刚才合作得不错,何必这麽急就要分出高低来呢?又不是要赶著去投胎……”鸠摩罗摇头道:“老纳已经等了半柱香工夫。”庄无涯注视著鸠摩罗那支不断流出脓血的手臂,情知此人太过好武,若不让他稍得满足,决难罢休,叹道:“为了这半柱香的时间,大和尚你的代价可不小!”鸠摩罗僵硬的黑脸上似乎浮闪出一丝难见的微笑之意,说道:“人的一生只在等待。”

庄无涯道:“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你对武学的执著,很像一个人。”眼光缓缓从鸠摩罗脸上移过,望著檐外夜空,目中竟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情感一闪而现。“此人一生好剑成痴,连名字也改做‘修剑痴’。他对剑术的执著已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疯魔地步,为了这份痴迷,他毁家、叛出蜀山派,断封求败一臂,甚至连这世上唯一还苦苦相随於他的亲人……他的妻子狂儿临终之际,他竟还无动於衷地对剑苦思新招!”

“修剑痴!”李逍遥心念一动,不禁想起曾经听到有关此人的诸多传闻。“这个人好厉害!据坊间传说,剑圣曾有一个最为心爱的女儿名叫狂儿,狂儿小时候救了一个昏倒在大雪中的流浪儿,还把这人领了回家,此人就是剑圣第五个徒弟修──剑──痴!所谓蜀山十二剑侠,指的是玄一、厉二、封三、叶四、修五、尹六、燕七……方十……哎呀,我怎麽忘掉了其中的几个?总之,修剑痴後来成了剑圣的女婿,但他却越来越神经,居然反出蜀山派,跟他师父、师兄弟们全闹翻了,剑门蜀道那一战据说是蜀山派几十年来最惨痛的一场恶梦,蜀山群侠围捕修剑痴,没想到他的剑术突飞猛进,不仅大败几位师叔,甚至连平时同他最要好的三师哥封求败也被他砍断了一只右手,从此成为无法使剑的废人。蜀山派出此大变故,不但遭武林取笑,大师伯长眉真人更是因而气死,自那以後,蜀山派对於背叛师门的人素来深恶痛绝,像丁情这样的决计没有好果子吃,这些事说来也不足为奇,总之就是这回事儿,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哎呀,蜀山十二侠的名字我怎麽记不全了?”

“我不能让你白等,”庄无涯目露沈吟之色,李逍遥站在旁边,突然蹦了过来,笑吟吟的问道:“叫我做什麽?”庄无涯瞪眼道:“我哪有叫你?”李逍遥笑道:“可是我觉得在你的眼神里我简直就是呼之欲出了,这时候没我怎麽行?”眼睛一眨,闪出一丝狡黠的光,又道:“你说过要传我功夫的,赶快教几手罢。什麽如来神掌、天外飞仙之类的都成……”

“好酒!”庄无涯捧起酒坛子咕碌咕碌的仰脖灌了几口入喉,满脸红光,摇摇晃晃的说道:“没喝酒之前我只不过是个碌碌无为的庄无涯,几口黄汤落肚我便是酒剑仙!”李逍遥在旁边撇了撇嘴,心想:“可别只顾著喝酒,待会醉倒了没法教我功夫……”

庄无涯突然“噗!”的一声,喷出一大股酒箭。李逍遥皱眉想:“你看,开始吐了。”但见酒箭横冲而过,蓦地穿空射到鸠摩罗身旁。鸠摩罗吃了一惊,听见酒箭中带著隐隐的雷声,来势奇劲,心道:“这老道好硬的气功!”正要有所反应,情形倏然间起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酒箭宛如喷到一个无形的物体上,银珠激溅而开。

鸠摩罗转面看见一个影子由隐而显,酒汁淋漓地从他身旁踉跄跌退,撞到墙上。那影子一阵剧晃,突转清晰,却是一个双手指甲长长的小秃子。

鸠摩罗和李逍遥乍见此人现身,皆感惊异。那小秃子头大身瘦,腰背佝偻,刚才似是被酒柱撞中胸口受伤不轻,靠在墙边躬身大咳,全身酒珠乱淌,兀自抖索不停,犹如一只被雨淋湿了的小鸡一般。

庄无涯两眼一瞪,喝道:“你又想来趁机害人,滚!”那小秃子全身抖得更厉害了,突然抬起脑袋,两眼翻白,张嘴嘶嘶大呕,李逍遥突然瞧见小秃子呕出来的竟是一大堆脏兮兮的粘稠物,颜色有灰有白,其中蠕蠕而动的居然是许多指头大小的蛆,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见小秃子张大的嘴突然裂开,从里边挤出一个秃脑袋怪物,眼珠像蛇眼一般,张口喷射毒液,样子狰狞已极。不仅李逍遥吓得乱跳,连鸠摩罗此前也未曾见过如此诡恶之物,当下不禁变色呆看,竟忘了闪避迎面射来的大股其臭无比的毒液。

庄无涯喝道:“这老僧寿数未尽,你这鬼娃竟敢来送死!”酒坛微倾,捏诀使出道家秘术“役鬼法”,低唤一声:“酒鬼何在?”满地酒汁突然凝聚为一团,迅即滚到小秃子脚下,将他自下而上裹了起来。那小秃子急忙挣扎。李逍遥忽见一个酒汁淋漓的裸身老头双手狠狠掐著小秃子的脖子,这老头的身影时隐时现,墙影中扭打的时而像是两人,时而只有小秃子独自在那儿扭来扭去,这等“鬼打鬼”的情形既恐怖又好笑,李逍遥不禁瞧得呆了。

小秃子眼看不支,先前它吐了满地的粘稠之物突然滚滚涌上,立时便把小秃子连同那裸体老头的身影全然包裹起来,封成一个大肉茧。那个茧大如衣柜,兀自不停的扭曲变形,忽而左边凸起一块,忽而右边凸出一块,显是两只鬼仍在茧内打来打去,扭做一团。

李逍遥躲在鸠摩罗背後定睛一看,那个巨茧赫然竟是无数蛆粘合而成,茧壳上群蛆蠕动,其状委实令人大翻肠胃。李逍遥不禁皱脸道:“怎麽搞成这麽恶心?就是撞鬼也可以撞得唯美一点啊……”话未说完,那只巨茧倏地一震而裂,从里边蹿出一个长著九颗秃脑袋的肥蛆,其大如牛,九颗头一齐张嘴,向他们三人猛然喷出九道带著酒味的毒液,显然这一下变得更厉害了。

李逍遥见状不好,慌忙把头缩到鸠摩罗背後,感觉这老僧心跳似也骤然加快。只见老道庄无涯揉身斜行,似乎酒喝多了立足不稳,倏地穿入倾头泻落的毒汁之下,正好挡在鸠摩罗和李逍遥身前,鸠摩罗见他身法奇妙,不禁大声喝采。

“酒到三分醉,步法七分神。此是‘醉仙望月步’!”庄无涯醉眼一翻,突然一晃倒地,背脊犹未触到地面,只见他腰间使力,又迅即弹起,口中念念叨叨。“酒到七分醉,剑意贯长虹!”

蓦然间百剑齐落,没等李逍遥看清楚便将那只肥蛆连同九颗秃脑袋挥成上百块。嗖的一响,一道黑气逸出破庙,迅急掠入夜空深处。殿内的毒液、粘物、肉茧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瞬间消失无痕。只有一个影子更淡了的裸体老头颤巍巍的立在庄无涯身旁伤心大哭,哀声说道:“我死了,我被那秃子打死了……”庄无涯转头告知:“老丈,你早就死了,掉进酒池里淹死都好多年了,哭什麽?”那裸体老头边哭边没了影。

李逍遥正自看得发呆,那裸体老头突然在他身旁冒了出来,老泪纵横地望了望他,叹道:“逍遥儿长这麽大了呀?”李逍遥惊叫一声,急忙後退,但见老头瘦小的身影一漾而散,自是从此魂消魄散。

鸠摩罗呆立一阵,犹如做了一场恶梦初醒,向庄无涯瞪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老道法力高明,酒後更是如有神助,我不是你的对手。”庄无涯听了却微微摇头,正色道:“法力只能用来对付妖邪之物,大和尚,我的内力修为未必比得上你。”鸠摩罗涩然道:“无论如何,我得谢你刚才的救命之恩。”合掌微拜,转身自去。

庄无涯望著门外,低叹一声:“真打起来,我多半打这和尚不过。”李逍遥却在旁边呆立而想:“奇怪,刚才那光!老鬼怎会认识我?十八年前我还没生啊,难道我这麽有名?”

夜风抚树,木叶婆娑。李逍遥侧头望著庄无涯,此时映入他眼帘的不再是先前那个蓬头垢脸,衣冠不整的贪酒老道,而是一位须发飘飘、风仪如神的前辈高人。在此之前他怎麽看这醉道士也不顺眼,这当儿他只觉高人就应该是这种不修边幅的形象。

“他打著旋儿从天而降,犹如一盏天灯坠地,又有如王母娘娘修脚趾甲时不小心丢了一颗齐天大圣都没机会吃的蟠挑掉到我脑袋上,‘纠’的一声万剑齐飞,向我展示他那神乎其技的酒後剑术……就这样,一位我渴盼已久的世外高人冒冒失失地闯入了我总在渴望与失望之间徘徊但失望毕竟大於收获的这样一种失败的命运中!”

李逍遥这时已对庄无涯钦佩之极,当庄无涯一双耷拉著的醉眼斜瞪过来,心情激动之下,两腿不禁一曲,拜了下去,口中颤声叫道:“前辈!请你收我为徒……”他跪得飞快,腿膝犹未触地就倏感一麻,竟然僵硬如木,跪不下去。原来是庄无涯袍底下伸出一足,把他拦在半道。

李逍遥心中一急:“前辈……”眼珠不禁乱转,暗疑:“莫非他喝过了我的酒又想耍赖?”

“你可别误会,”庄无涯抱著酒甕,向李逍遥乜视几眼,呵呵笑道。“老道虽然喝了你的酒,可没说过这便是拜师酒。”

李逍遥忙道:“老道……啊不对,是前辈!只要你肯收下我这个绝世难逢、打著王晶家媳妇的灯笼甚至连王晶他老娘的蜡烛也一块儿点了都找不到的徒弟,叫我娶了王晶他老母都行!其实你早就发现我是多麽有用之材,比如说当你发酒瘾时,每到关键的时刻当你叫天天不理叫地地不鸟你,你的徒儿我就会像苦海明灯般以一斤斗翻十万八千里的速度抱著各种美酒出现,这方面绝对比你娶个媳妇都好使!因为你媳妇绝对会由於嫌麻烦而逼你戒酒这还算好的,最坏的方面可能是她会因为烦你而红杏出墙!搞到你人酒两空这还不够惨?就算你真的酒後乱性想要个妞儿泡泡,那也不必娶媳妇那麽煞有介事,你的徒儿我每当你缺货的时候绝对像苦海明灯般以一斤头翻十万八千里的速度抱著各种美女来支援,完全可以给你提供丰富多彩的选择,你说这有多好?”

他虽然鼓动如簧之舌,庄无涯居然不为所动,嘿嘿一笑,捋须说道:“好虽好,只是老道一向漂泊惯了,不想收徒弟。”李逍遥脸上立时充满了失望之情,鼻子一酸,问道:“为什麽?为什麽你们都不肯给我机会?我……我只要一次机会,证明自己不会比别人差。难道说我的资质不好吗?”

庄无涯见他一脸失望之情,几乎要哭了出来,便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的资质不差啦,我看得出来!”李逍遥眼泪汪汪:“说这些有啥用?你知道我不需要安慰的……”庄无涯瞪眼道:“有用!谁说没用?刚才我以这招慧玄掌打通了你全身奇经八脉,你敢说没用?”

李逍遥一怔,方感肩头涌入一道几难察觉的温和真气,这道真气从老道按在他肩头的手掌心迅即灌穴而入,先进入他体内的十二经脉,盈转一周天,接著运通他的十五络脉。李逍遥暗感全身又麻又痒,就像体内到处爬满了看不见的蚂蚁一样。他正自愕然,这时躯干微有异乎寻常的感觉。

李逍遥虽然不曾认真学过武功,但他天性好奇,平日常跟洪大夫混得多了,倒也从洪大夫那里知道了不少医理,认识些穴道、经络之学。“经”是全身运行气血的纵行主干道,“络”则是“经”的分支,二者合称“经络”。而经络主要包括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和十五络脉。这其中又以奇经八脉的作用最为微妙。

奇经八脉即指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蹻、阳蹻、阴维、阳维。它们不和脏腑直接相联结,彼此间也没有表里关系。除任脉、督脉各有自己的输穴外,其他六经的穴位都是十二经脉穴位中的一部分。八脉循行部位错综於十二经脉之间,对十二经脉起调节作用,又不属於十二经脉的范围,素称奇经。其中,任、督二脉更为重要。听洪大夫说,任、督二脉的输穴在躯干,也同时可以四肢输穴,调和全身,督脉主神,任脉理经,任脉下腹的输穴,便具强身壮气之效。

庄无涯食指不知不觉已移到李逍遥下体,势若虎口,二指虚夹,中指按捺之处正是“会阴穴”。李逍遥身体微缩,不禁眼皮一抬,问道:“前辈因何对我鸡鸡下手?”心下存有一疑:“难道要练厉害功夫就得先干掉我的小底笛?”

旋即知道错了。庄无涯出指如风,自下而上急拂“会阴”、“关元”、“气海”、“神阙”、“中脘”、“膻中”、“天突”、“廉泉”、“承浆”诸穴,而这正是任脉之所在。

“不打通奇经八脉,你再机灵也练不成上乘武功!”庄无涯口中冷笑,反转手背猛然在李逍遥微鼓的肚皮上“咚!”的一拍,哼道,“减肥吧,小胖子!”

李逍遥“啊”的一声缩肚不迭,但他哪里逃得出庄无涯的掌心。突感头上一痛,这老道已揪住他的头发,呼的一声将他抡了起来。李逍遥大叫,只觉自己身子离地,犹如风车陀螺般在庄无涯手上飞旋。“练上乘武功都得这麽折腾人吗?”

“岂止折腾你?”庄无涯狠声喝叫,突然一拳打在李逍遥脑门“百会穴”之上,李逍遥痛得几欲立时晕去。这老道显是酒兴大发,可不理会他死活,手一抛,将李逍遥倒了个头抛上半空,拳飞掌舞,先拨转李逍遥的身子,连连捶击他後背,口中叫声不停:“你这小子虽然是块练武的材料,但你为人跳脱飞扬,凡心太重,绝非修仙求道之士。我辈凡事但求随缘,我遇到你便是缘之所系,传你一招乃是随缘。然而我看你表面玩世不恭,内里却是极为偏执顽固,此生如遇大变,恐要走上极端……唉,盼你凡事不要太过认真执著,人生无非梦一场,到头来终究是一无所得,切莫逆天而行,以免误入魔道!”

李逍遥并未明白老道此言何意,只觉“腰俞”、“阳关”、“命门”、“身柱”、“大椎”、“哑门”、“上星”、“人中”以及刚才挨了一拳的“百会穴”逐次先痛後麻,接著似有气流疾穿而过,而这正是督脉诸穴。他感到头昏脑乱,全身的骨头好像突然拆散一般。只是叫苦不绝,霎间脑中灵异又现,犹如一道电光猛然耀亮他眼前平时看不见的情景……

风拂白鬓,袍袂猎响。他迈著沈重的脚步,缓缓拾阶而上。面对刻写“会盟天下”四个大字的那块巨石,千万道寒锋在日光下耀目生辉,此时聚集在封禅台之巅的黑压压的如临大敌的人影徐徐围拢。他浑似没有看见这些人和他们手中各式各样的兵刃,没有看见满山飘扬的“少林”、“武当”、“昆仑”、“圣火”、“唐”、“丐帮”等各大派、各家族的旗帜,他仰面望天,只觉日光眩眼,满天皆成血红一片。

“李逍遥,你杀了剑圣,灭了蜀山派,害死了那麽多人,我们今儿就要你用命来偿!”

以一对八千。无疑自寻死路,何况其中更有数不清的绝顶高手、宗师大豪。但他别无选择。他缓缓低下身子,把她已经冰冷僵硬了的身体轻轻放在玄玉石上。欠命的,命已偿。欠泪的,泪已干。他此来只是求死……

“我已经做了一件可能这一生都会後悔的事!”

当耳边响起一声沈重的叹息,李逍遥心中一震,睁开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中原的师道,看你有悟性,食中二指并,往眉心一点,叫做‘点玄关’,也称‘开窍’,”庄无涯两指并拢,迟疑良久,终於在一声喟叹中微颤著缓缓收了回去,没有点在李逍遥的眉心正中。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庄无涯不知为何突然像是变老了许多,满脸皱纹深深。“我已经打通了你的奇经八脉,将来的路靠你自己走。只盼你的所作所为不会让我後悔!”

不知为何,李逍遥先前的兴奋之情竟尔变为隐隐约约的恐惧,连自己也说不上究竟害怕什麽。他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有时候会不会也看见一些很奇怪的东西?就像……就像作梦一样,但又好像很真实,好比今天我和你在这里,就好像我以前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形了……你说这是为什麽?”

“我不知道,”庄无涯仰面默立良久,叹道。“或许这应该算一种预感。”

“你是说……”李逍遥沈思著说。“人有时候会看见以後才会发生的事?”

庄无涯望著庭前一片公孙树的叶子缓缓飘落,又被风吹得无影,出了一会儿神,说道:“有的人是有宿命的!”转脸瞪视李逍遥,见这少年眉头微蹙,满眼迷惑之意,不禁心想:“他看见了什麽?他能够看见什麽?这是天意,谁也看不透,也改变不了!可是我为什麽会恐惧?难道他看得见我心中的莫名恐惧?”

李逍遥突问:“你会不会後悔?”

“我不会,但愿不会!”庄无涯微微一笑,喃喃的说道,“没有什麽可以後悔的。因为我没教你功夫,我……没有什麽可教的。”李逍遥一怔,心中大是迷惑不解。只听庄无涯犹如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上乘的剑法,其实你本来就已习得。高明神妙之极的内功心法,似乎也早就埋藏在你的心中,只是你居然未能察觉……刚才我替你打通任督二脉之时,你体内竟然生出一股内力和我相抗,虽说内力尚弱,却比我蜀山派的道流心法奥妙多了,似是来自释家,但绝非中土的释家。奇怪!真是奇怪!”眼皮微抬,注视著李逍遥愕然而瞪的双眼,暗觉这双眼睛里似是隐藏了许多无法窥透的谜,心想:“此前他一定有过一些非同寻常的经历。”

李逍遥挠头想了想,不禁皱脸问道:“合著你翻来转去的折腾了我半天居然没传我武功?”庄无涯摊手道:“都说没什麽好教的!你会的武功心法比我厉害多了……”李逍遥哪里肯信,恼道:“你该不会说我从娘胎里一出生就带了武功落地吧?”庄无涯耸了耸肩,撇嘴道:“差不多罢!”

“那我不就可以用‘天外飞仙’那招干掉你啦?”李逍遥恼道。“因为你一直在把我当猴儿耍。”

“耍倒也没耍你,”庄无涯正色道。“我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脉,帮你得到了原本就属於你自己的功夫。将来你习练上乘武学,进境自会倍增。使用内力心法之时,威力也随之增强。说来说去,日後怎样还得靠你自己。”

李逍遥听不进这些废话,急道:“不是说有一招御剑术要教给我吗?不会连这个也赖吧?”庄无涯瞪眼道:“不是早就教给你了吗?”李逍遥恼道:“啥时的事儿?”心想:“瞧,我早怀疑你会赖帐!”

庄无涯道:“御剑术是蜀山派的入门剑法,并非人人都有机缘学到。在我的十二位师侄中,老九虽聪明过人,却未能练成。”其实修剑痴早已叛出蜀山,庄无涯言谈间不知不觉竟还将此人也仍然看做他的“十二位”师侄之一,而其他几位蜀山弟子私下里提及同门,也都未能忘记修剑痴,过了这麽多年,江湖中人提起蜀山新一代人物,仍以“十二剑侠”相称,谁也没有把修剑痴排除在外。

李逍遥道:“前辈!你若收我做徒弟,我……我无论吃多少苦都愿意,绝不给你老人家丢面子,这点你尽管放心。”心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玩仙剑的高手,可别白白错过机会。唉,他若肯收我为徒,这绝对是今年本村十大新鲜事之首,比王晶媳妇变鬼还神奇……”因怕这老道再三搪塞,连忙又诱之以利,飞快凑嘴到庄无涯耳边说道:“其实我婶婶床底下藏著极有味道的上好女儿红,你有没兴趣?”

庄无涯一怔,眼角一斜,见到李逍遥向他眨眼作暗示,目光中充满了引诱之意。庄无涯不禁笑道:“呵呵!那倒不必了,老道喝尽天下名酒,那日要不是酒虫闹得凶,才不稀罕那掺了洗脚水的酸酒。”李逍遥想起那天的事,脸上居然也会一红,陪著“嘿嘿”两声,突想:“该不会因为那天的事情,老庄这家夥记在心里,所以一个劲儿的对我大玩太极推手吧?”

庄无涯正色道:“你悟性虽然不错,但要学剑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所谓十年磨一剑,越是上乘的武功,越是难以练出成就。实话告诉你罢,老道练成这招御剑术用了三十八年,本门悟性最高的玄天宗五岁习剑,年届三十剑术方始有成,算是蜀山开派以来进境最为神速的唯一之人。再说‘御剑术’只是入门剑法,再升一级即为‘驳剑’,本门开派以来,只有长眉真人、我师兄剑圣以及厉风行三人能够练成,长眉师兄花了四十年、独孤师兄用了三十二年、厉风行两岁开始练这门剑术,三十一岁那年方始有成,也算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再往上一层乃是‘无剑’,本门大概只有独孤师兄到此境界,但也耗了他毕生的心力,今年八十有五……”

李逍遥掐指一算,不禁皱脸道:“怎麽你们这些上乘武功动不动就要人练个百八十年的?太离──谱了吧?像你师兄那般刚生下来还没断奶就含著奶嘴开始练呀练,等到练成了差不多七老八十没几年好活啦,那有什麽劲儿?不是说蜀山的仙剑今天练明天成吗?怎麽又玩得这麽老套啊……”庄无涯抬手往他脑袋上一打,瞪眼道:“你以为哪?今天练明天成?哪个王八蛋告诉你的?天底下真有这等好练的武功你介绍我练去!编故事也别编得这麽烂哪,误人子弟!要知道有多少天真的少年在捧我蜀山仙剑群侠的场!”

李逍遥听了不由得面露失望之情,“那你干吗还给我一个什麽什麽装‘飞剑’的匣子?我试都试过了,一点都不管用……”庄无涯又提手往他头上一打,说道:“我就知道你是天生的懒人一个,心浮气燥,决计练不了正儿八经的剑术,是以送你一招驱使飞剑的防身法术,危急时也好保住性命。哪知你这不中用的小子连我送给你的宝贝也保不住,枉费老道一番心机!”

“法术?”李逍遥眼珠不禁乱转,将信将疑。“怎麽不灵啊?”

“心诚则灵!”庄无涯冷笑道。“你心不诚怎麽灵?你心底里压根不信它真能灵验,又何来力量驱动得了它?”

李逍遥问道:“这话怎讲?”庄无涯道:“驱法御剑讲的是意念致动!当你真正做到心神合一,专心致志,你的意念凝聚於某一件物事之上就会产生一种力量,意志力越强,这股发自内心的力量刹那间爆发而出的威力越大……”李逍遥插嘴道:“你别讲著讲著就鬼话连篇了。”庄无涯提手给了李逍遥一记爆炒栗子,瞪眼道:“你又走神了!听都不认真听,做起事来怎能专心?”

“专心有啥用啊?”李逍遥抱怨道。“结果还不都一样被人打?”

“专心当然有用,”庄无涯道,“你挨打是因为不专心。上学不专心挨先生打,做事不专心挨婶婶打,打架不专心挨小痞子打,现在又不专心就得挨我打!”

李逍遥见他扬手欲打,连忙闪到一旁去,说道:“你体罚当心告你虐待!”庄无涯笑骂:“乱七八糟!”因见这少年实在太过惫懒,不由得暗暗摇头,顿了一顿,又说道:“你若一定把我刚才说的当耳边风,那也无法可想了。”

李逍遥道:“不是我不信你,可是你讲的这些东西好像很……那个!”

“那什麽个?”庄无涯伸手将他一揪而起,走到门口,仰望檐前树上结的青果,说道。“意念致动,就是要你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想做到某件事都能集中精力,心无杂念,不受身外万物所扰。”

李逍遥问道:“比如呢?”

“比如这些结在树上的果子,”庄无涯道。“你盯著某一个果子,如果你想要它掉下来,而且果能如愿。那你就差不多能御使飞剑仙术了。”

“那不用练个百八十年吧?”

“不用。有些儿童便能办到,如果不是这块料,练一辈子也枉然的大有人在。”

“空口无凭。你试试?”李逍遥眨著眼道。“凡事总要先有个示范对吧?光说不练我也会,这本领倒不用有人教……”

话声未落,树上的果子“扑簌簌”的落了满地。

李逍遥一怔,难以置信地转头望著庄无涯凝目看树的身影。“风吹……的吧?”

庄无涯缓缓转脸,“你试试?”李逍遥笑了笑道:“你都把果子全弄下来了,我还试啥?嘿嘿,总不能把树给拔了吧?”眼光移动而下,聚精会神地盯住庄无涯的裤子,专心致志地想:“叫我试试?好!把你裤子扒下来……”打定主意,不由得咬住嘴唇,眉心蹩紧,卯足了劲儿想:“裤子掉下来,裤子掉下来!裤子掉下来……”

他默念了数十声,倏感裤子一松,真的褪到了足踝之下。

庄无涯哈哈大笑。李逍遥慌忙矮身,双手拉起掉地的裤子提上腰间,恼道:“咦?怎麽你的裤子不掉反而是我自己的掉了下来……”庄无涯笑道:“因为你没我专心哪!”

李逍遥侧著脑袋瞪视庄无涯,满心懊恼之余,不由也对这老道暗暗的佩服,转念一想,垂头丧气的摇摇头,说道:“有什麽用?你送给我的飞剑丢都丢了……”庄无涯拍拍其肩,笑道:“属於你的东西,抢也要把它抢回来;不是你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

李逍遥点头道:“这话也对。但不全对,比方说……大多数妞在你搞定她之前原本不属於你,对吧?只有搞定了之後才归了你。对吧?按你这麽一说,因为小妞们最初不属於你,那就连想都不要去想了是吧?”庄无涯一怔,随即笑道:“这有什麽不对的?小妞们原本不属於你,但若是她的心向著你而不向别的男人,有心追随你,那不管你搞不搞定她,她都属於你。然而,如果她的心不向著你,你强占她都没用,因为她还是不算真正属於你。”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喜道:“没想到你对这方面也很有研究!看来我们真是太谈得来了……”突然双腿一曲,跪了下去,叫道:“你还是收我为徒吧!师父在上……”

庄无涯一怔,没等李逍遥膝盖著地就抢先伸手在他肘下一托,说道:“命中注定你我没有师徒之缘,起来罢!”李逍遥怎麽都跪不下去,但他正如庄无涯所说的那般固执,偏要赖著不肯起身,口中央求道:“前辈,求求你……晚辈愿意孝敬你老人家下半辈子,跟随你行侠仗义、云游四海……”情急之下,生出一个古怪念头,暗思:“再说他不动,得想个法子先稳住他,再设计让他跟我婶婶生米煮成熟饭,这样一来,就算他仍是不肯收我为徒,那也算沾亲带故的了,想溜都溜不掉了……嘿嘿!”

庄无涯虽与李逍遥相处不长,却也知道这小子最是难以捉摸,倘若稍有疏忽,难保不著他的道儿,暗感多耽片刻都有危险,眼珠转向大门外,说道:“你若学成此御剑法术,便可一生受用无穷。你我缘尽於此,回家去罢!”

李逍遥还待再求,庄无涯身形骤然一晃而远,犹如一片树叶被风吹飞,瞬间不见了身影。李逍遥冲到门外,喊道:“前辈,前辈!”但听庄无涯的笑声远远传来,吟的似又是一首诗:“我欲乘飞车,东访赤松子,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不如蜀山去,清风半程矣,仰观初无路,谁信平如砥。学仙难成仙,空负平生意,长生未暇学,请学长不死。”

李逍遥在曦光中呆立良久,想著昨夜之事,心念纷涌。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他转身到破庙里草草掩埋了几具尸体,已是疲累难支,腿膝一软,伏倒在地上,心里默念:“怎麽说咱们也算同患过难了,你几位地下有灵,莫怪我李逍遥没把诸位风光大殓。李逍遥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最多来年在你们的忌辰里多买些香烟纸钱前来相祭,各位好生安息罢。对了,还有一事相求……往後我来这里玩的时候,你们可别变鬼吓我。”

呆坐了一会,眼见草木易朽,人命如芥,不禁鼻子微酸,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遭和死人如此靠近,甚至连尸体都是他亲手掩埋了的。想到这些人昨晚还好端端的,转眼间就冷冰冰的埋在了泥土中,心情自是难免黯然而悲。

他慢慢的爬起身来,踩著满地的枯草落叶,拖著伤脚缓缓下山。这时天已大亮,自然不会又遇到那青衫妇人,心想:“王晶家媳妇其实不是要害人,只是因为她太孤寂了,才跑出来找人猜猜谜、诉诉苦。陈有亮那厮最多被她吓一晚,死是不会死的,除非他不经吓。能不能有出息,就看他挨不挨得过昨晚那一两个时辰了……”走了一段,仰面看天,不禁自言自语道:“哈,已经天亮了呀,惨了!等会儿回去又要挨骂了……”

走了一段,在山坡下突听有人叫唤。他回头张望,只见几个白苗女子风尘仆仆地从岔路口走了过来,却均在离他十来步之处停住。最前边的一个肤色微红的圆脸女子先是微微迟疑,终究还是被身後的同伴推出来问道:“请问一下……往余杭县怎麽走?”她话声微哑,带著浓浓的滇桂腔调,听来甚是有趣。

李逍遥见这几个苗女大都二十来岁年纪,样子比起汉家的姑娘多了一份落落大方,心里先自存了一层好感,又想:“听婶婶说,白苗大都比黑苗好相处,也常出来做些土产买卖,卖蚕丝、烟叶什麽的,比起三天两头跑来晶合庄卖咸鱼的那帮客家奶显得干净多了……”笑了笑,伸手指明方向,说道:“往这方向一直走,过了十里坡就到了。”

那为首的苗女颔首说道:“好,谢谢。”走不数步,几个苗女又停了一下,还是那位圆脸的姑娘被推了出来,问道:“对了,再请问一下,城里头有客栈可以投宿吗?”李逍遥心中不禁暗笑:“没见过世面是不是?城里怎麽会没有客栈给你几个人住呢?怕只怕你没钱……”说道:“前面就有一间,就是我家开的,不过……已经有客人包下了,暂时不作别人的生意。”

那苗女和她几个同伴交换了个眼色,随即说道:“啧……好吧,我们另外想办法。”

李逍遥在她们转身欲行之时问了一句:“你们一路过来怎麽没住过客栈吗?”那圆脸的苗女回眸答道:“邻近的几个镇都开‘茅山学堂’,各地一下涌来了不少人报名儿入学,客栈都满了。”

“茅山学堂?”李逍遥愕然道,“谁开的?这麽好的生意?”心下突想:“茅山这个名字很熟!因为我也会些茅山的法术,但不知怎麽来的,难道真是一生下来就会啦?”

那圆脸的苗女答不上来,但也许是不愿意和生人多说话,只是远远的伸手递了张揉皱了的帖子过来给李逍遥。“这是我们在路上拾到的招生告帖,你自己看罢。”

“还公开招生这麽嚣张?”李逍遥心中奇怪,接过来一看,上边写道:“上师茅山第十八代掌门真人茅以降仙长主持之茅山学堂为弘扬道法、扶助地方教育,即日起向江南十一州四十九县扩充生源,凡有志於光大茅山道教者均可持帖报考入学……”李逍遥不禁抚腮道:“这个茅山派第十八代掌门人、简称‘茅十八’的牛鼻子凭什麽有这般大的魅力?”心想:“哼,有机会我倒要见识一下……”

回到村子里,三姑六婆正在井头忙碌,见他走过,这在大清早来说倒是稀有之事,纷纷议论。旺财嫂甩著一把湿衣问道:“早啊!你婶婶的病好了点没?”李逍遥身体急侧,避开迎面溅来的大片水珠,右手一抄,抓住旺财嫂甩在半空的湿衣,两人互瞪一眼,各退半步,旺财嫂肥腿微蹲,立稳下盘。李逍遥手腕一沈,两人同时发力拧干这条衣服。

来福婶突道:“小李子呀,你婶婶大病初愈,别再让她太操劳了!”李逍遥听见脑後水声溅响,急忙放开已经拧干了的那条衣服,反手一拽,刚好抓住了来福婶甩来的一条湿床单。因见来势甚急,不得已只好後跃半尺,双脚落在阿珠足上,後者大声痛呼。

李逍遥哼了句:“托你们的福,我婶婶能吃能睡,已经没事儿了。”情知不敌,转身便溜了开去。来福婶在後边甩著湿床单叫唤:“你不帮我拧干啦?”

奔不数步,迎面撞著小虎子。“逍遥哥儿,你教我如何造秘道好不好?”

“别乱说,你爹知道会挨揍的。”

“可你自己还不是在房间里做了一条秘道……”

“嘘……别大声嚷嚷,给我婶婶知道就惨了,改天有时间我再教你吧。”

“又是改天哪?逍遥大哥最爱赖皮了。”

李逍遥扬手一凿,小虎子却已溜掉。“竟敢说我赖皮?”李逍遥朝小虎溜走的背影唾了一口,转身时突想:“印象中我好像也跟谁约过一件拉勾勾、赖皮是小狗的事儿……唉,就这记性,小狗是做定了。”

蓦然回首,旭光万缕透过树叶间隙照亮檐影中“李家客栈”的牌子。随著树梢上织娘的伴奏声,李逍遥走进自家客栈,一眼看见婶婶犹如一代宗师似的立在大堂里渊停岳峙地等著他,劈头问道:“你昨晚又跑到哪儿玩去了?居然到早上才回来,连店门也没拴!万一遭了小偷怎麽办?”

李逍遥提起门边一支扫把,拿在手上比划道:“婶婶!我昨晚遇到一位仙人呢,就是某天一大早躺在店门口要酒喝的那个道士,他还教了我一套上乘剑法,嘿嘿……好厉害的噢!你要不要瞧瞧?”

大娘道:“又是‘天外飞仙’那招?少盖了你!”夺下李逍遥舞在手上的扫把,数落道:“龙凤年间,你爬了一宿屋顶,踩坏了多少家的瓦,你也说遇仙。哼,说什麽叶孤城约西门吹雪到洪大夫家屋顶上决斗,还传你一招‘天外飞仙’。你还真能吹!後来老洪告我说,那晚一堆各村子里的屁大点儿小孩全跟著你爬他家屋顶上闹腾了一宿……”李逍遥笑道:“龙凤年代的事已经是往事,不堪回首就算了。”

大娘道:“别在那儿瞎说梦话,对了,今儿有事……”李逍遥立时望搂上望去,全身每个毛孔都张了起来,低声问道:“我就料到会有事发生!是不是又把我的房间租了出去?或者,难道有美女大老远的跑来找我对亲家?”大娘瞪眼道:“哪有!不过……找是有人来找你,但绝非美女,是他──”

李逍遥顺著大娘的眼光一瞧,墙影中有个人放下一大碗面条,起身走了过来,哈了哈腰,没等逍遥认出他来,先唱了个天大的肥喏:“我对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有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逍遥哥儿,没想到你一大清早就闻鸡起舞,苦练剑法,真是……天生你材必有用!”

此人年纪似与李逍遥差不多大,个头却显得瘦长了些,样子孱弱有如一根蔫巴了的豆芽,但因其皮白肉净,倒也排除了黑豆或绿豆、黄豆的可能性。他的脸象没熟透的茄子,两只眼睛细长而没神,眉毛弯弯如月,却总是往两边眼角耷拉著。李逍遥正自皱眉辨认,大娘在旁边说道:“这便是当年随你糟蹋洪大夫房顶的顽童之一,据说还扮过叶孤城的……”

“书航!”李逍遥认了出来,拍了拍那小厮的瘦肩。“不过老婶你还是错了。叶孤城的扮演者绝非书航,乃是萧奋。书航那时扮的是楚留香,啊不对,应该是胡铁花……”

那小厮凑嘴过来纠正道:“是花满楼。逍遥哥儿,当时你扮陆小凤。北村的楚留香扮西门吹雪,西寨的胡铁花扮司空摘星。俺村的林老实扮老实和尚并且反串故事里的所有女主角……”李逍遥道:“你记性真好!不过,後来楚留香变成了楚留香,胡铁花真的当了胡铁花,连林老实也做了老实和尚,这倒是没想到的事儿……”书航道:“是呀,他几个都算如愿以偿了,亦即成才了,就剩咱俩了。”李逍遥和他两手相握,摇了摇道:“对,一起努力!”想了想,问道:“你有什麽秘诀?”

书航道:“秘诀是没有。不过,自打萧公子乡试中了会元,会试中了解元,殿试中了状元以後,我每天下午一起床就跑去海边大呼三声:‘努力!我要努力!’”李逍遥道:“光喊些励志的口号没啥用。”书航抱了一个塞得满满的大书袋过来,说道:“所以,我决定入学读书啊。你瞧,四书五经都在这里了……”李逍遥拍了拍书航的瘦肩,道:“恭喜你!”书航也拍了拍李逍遥的肩,说道:“我也恭喜你!”李逍遥皱眉道:“干嘛恭喜我?我有啥喜可恭的?”书航道:“当然有!你婶婶决定今儿起马上赶你去读书,这个书包以及里边的书就是她让我顺便替你也买回来的,给!”

李逍遥吓了一跳:“不……是……吧?”大娘双手各拿了一支光亮夺目的锅铲走了过来,绷著脸道:“是!怎麽不是?总是任由你这般瞎混日子,我何颜去见你爹娘啊?书航,你替逍遥报了名儿没有?”书航道:“报了,大娘。逍遥哥儿和我在同一班,是城里最好的官塾,教经史子籍。”大娘道:“回头我把钱送你爹那儿去。”

李逍遥变色道:“老婶!你搞啥鬼?”大娘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这会儿能搞出啥鬼?想溜你是溜不掉的,我叫书航看著你,就是因为他小时候练过轻功,不论你小子逃哪儿去他都能盯死你……”李逍遥转脸瞪了书航一眼,恼道:“你当书僮当上瘾了是吧?刚伺候完一个,现下又来缠住我……”又向大娘说道:“老婶!要成才何止读书一条路?人家楚留香他们全是靠打出名儿来的,他绰号‘盗帅’,亦即小偷,溜门撬锁之类的手段当年我也没少教他……”

大娘道:“谁说大侠就不读书?你看人家李寻欢,当年中过探花郎,做过朝廷大官儿的。有道是‘一门三探花’,有多威风?又比如前朝的黄药师,天文地理无有不通,那可是博学之士……”李逍遥说不过她,就算说得过也逃不过那对左右夹击的锅铲,他眉心一皱,又生出一个挡箭牌:“可是我……我脚痛!洪大夫说就快瘸了……应该卧床多休息……”

这招他以往用的太多了,此次自然失灵。大娘不由分说就乱挥锅铲把他逼到门外,“砰!”的把门一关,隔著门板说道:“你不混出个人样来,就别再叫我做婶婶了!”李逍遥在门外呆立半晌,满心委曲之情:“一些动物,譬如某些鸟,到了一定年龄就总是急著把子女往外赶,完全不顾人家的死活……”

“逍遥哥儿,走罢!”书航在旁边催促道,“先去报个到,以後每隔五六天便有歇两天的假儿,尽可回家看你婶婶的……”李逍遥瞪了他一眼,恼道:“都怪你不好!一露面就害我失去自由……”无奈之下,只得背上书袋,跟著书航望村外走去。

心情暗淡之下,这一路上但见凄风苦雨,黄沙乱起。两人东倒西歪的长途跋涉,走得昏天黑地,终於在将近黄昏时进了城门。李逍遥数次起心想逃,怎奈书航沿途看得紧,总是形影不离,难以摆脱。李逍遥心下暗骂:“这小子定然是事先得了老婶的好处,是以处处为难我。得找个机会干掉他才行……”

进城时雨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两人正想找地方避雨,忽然,他们的目光被街边一个景象吸引住了。

一驾马车从面前驶过,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此时,大街两旁的店铺里挤满了匆忙躲雨的百姓,那些沿街乱摆的小货摊也仓促收了起来,纷纷移到屋檐下。随著一阵莺声燕语般的嬉闹,楼上飘下几束鲜花。几个女子娇声唤道:“楼下的小爷,看你们身上全湿了,还不快请上来吃杯热酒驱驱寒气?”李逍遥仰头一看,那家挂著“倚翠楼”牌子的楼栏上有好几个花花绿绿的女人在向他晃动罗帕,还嘻笑著往他身上丢花枝。

花影缤纷,从李逍遥的眼帘里飘然落地,在雨洼中一溅,碎瓣散开。透过朦朦雨丝,只见街上立著一条精壮的汉子,光著膀子,肌肉虬结,他背对著李逍遥,在雨中以一种奇特的趋身姿势久立不动,几束残花和果壳儿丢在背上,那汉子也似浑不知觉。

李逍遥和书航缓步而行,慢慢的转到前边,望著这个长相敦实的汉子,只见他倾著上身,扎稳马步,用喉咙顶著三杆铁枪,枪杆末端支在地上,枪尖几乎已陷入肉中。那汉子咬住一团破布,运气半天,猛一发力,三杆铁枪渐渐弯曲了。

街旁许多目光都盯著这个在雨中卖艺的汉子,只见他蹩得面红脖粗,青筋凸现,枪杆子弯成了弧状,但只在那儿嘎嘎作响,却再也弯不下去。酒楼上有个闲人笑著嚷道:“兀那汉子!没劲儿就别在这儿现了……”丢下一根鸡骨头,随雨水一块儿从那卖艺汉子背上滚落。那大汉在哄笑声中只当充耳不闻,两眼圆睁,只盯著地面,人和枪僵持了片刻,大汉卯足了劲向前一俯,三杆铁枪弯到尽头,倏地折断,枪头乒然落地。不一会,一些铜钱稀稀落落的撒在他的脚下。

大汉在雨中喘了一阵,才缓缓蹲下身子,把散落在地上的铜钱一枚枚地捡了起来。李逍遥从他身边经过时,掏了些零钱出来,轻轻抛在大汉脚边。那卖艺汉子抬头默默地望著他。李逍遥见此人气宇不寻,却好像饿了许多天,显得脸孔浮肿,眼圈发黑,他心中不禁有些恻然,不忍久视,无意中一眼瞥见那大汉俯身捡钱时,嘴角垂落几滴血珠,溅到地上,雨水泛起一小片淡淡的红晕。

李逍遥只望了一眼,就看出此人身上非伤即病,似已甚重,却仗著一身铁布衫硬气功在此苦撑,倘若多耗几次,难免性命不保。他想起这个卖艺人的眼睛里有一股深深的怆凉、无奈之情,颇有壮士穷途末路的光景,不由暗思:“此人不像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卖艺人。”

卖艺的汉子收回了目光,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铜板,侧过脸去,望著屋檐底下的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眼中闪出一股暖意。

忽然,一个物体飞了过来,砸在那汉子额头上,然後弹开,掉到脚边,却是一块啃剩的猪骨头,大而且硬。卖艺的汉子愣了一下,只觉额头甚疼,被骨头砸到的地方已冒出血来。檐上积水当头淋下,将血迹冲到他的面颊旁,瞬间浇淡了。

酒楼上有人高声叫道:“兀那汉子,再给爷们耍一个更好看的,快!”另一人笑道:“就露一手‘胸口碎大石’罢!不过我瞧这汉子没这胆子……”先前丢骨头那人道:“不是没胆子,你瞧他这窝囊相,哪像有真本事的?”一干闲人哄笑起来,纷纷往那汉子头上乱扔东西。

倚翠楼上一龟奴模样的瘦子干脆提一壶开水,挤到栏杆边,嚷道:“给你提点儿神!”将开水当头倾下。卖艺的汉子一愣神,视线一阵模糊,隐约看见街心似乎还有一两枚铜钱,便移身去捡。李逍遥望著那条七尺之躯在雨丝中如此卑微的身影,不禁和书航对视恻然,书航低声叹了口气:“习武之人,竟落到如同叫花子的地步……”

那卖艺汉子正要伸手捡起最後一枚铜板,却被几个缓缓移近的人影覆罩住了。一只穿著黑靴的大脚高高抬起,落地时有意踩住了那颗钱。卖艺汉子倏觉面前多了三个人,眼皮一抬,只见那三人身穿官差服色,每人都撑了一把雨伞,直挺挺的立著,面无表情地盯著他。

“这里不许卖艺,”那个脚踩铜钱的差拨头儿冷冷的说。“要卖艺,到石桥。”

卖艺的汉子木然蹲著,闷不作声。只听那差拨头儿身边一年轻公差低声说道:“雷爷,前天就是他被石桥的地痞们给赶了出来,听说还给夹头乱棒打了一顿。”

差拨头目雷爷转眼瞪了瞪那年轻公差,旋即又俯视著脚边的卖艺汉子,冷然道:“总之,明天不要再让我碰见你。”说完,抬开脚,露出那颗铜板,绕过卖艺汉子,昂然走开,两名小公差紧跟而去。楼上酒铺里有人笑著打招呼:“哟!三位爷今儿又蹓躂啦?”

卖艺汉子定了定神,伸手拣起了那枚铜板,用衣服下摆兜著那些铜钱,吃力地站了起来,赶到街道对面买了些包子、馒头,捧在胸前,弯著身子又跑了回来,蹲在檐下,用衣袖替那孩子拭去脸上沾的雨水,温声说道:“林儿,饿不饿?咱们先吃饭吧。”那孩子不过四五岁大,却长得比其他同龄小孩显得高了许多,浓眉大眼,与这个卖艺汉子颇为相像,只是更加面黄肌瘦,脸带病容。刚才他始终目不转睛的盯著卖艺汉子,此时仍然默不做声,只是抬起小手,轻轻抚摸著卖艺汉子额头上的伤处,见到犹有血迹。他眼中登时闪出泪花。

卖艺汉子涩然一笑,低下目光,“爹不疼。”用手探了探孩子的额头,还有些烫手,因见儿子烧仍未退,他不禁目露忧色,暗暗叹了口气,从衣衫裹起来的包里翻出几个热腾腾的包子馒头,刚要带儿子到遮雨之处,却被好几个衣不蔽体的小孩拥上来围住。卖艺汉子一愣,瞧见这些小叫花子既不出声,亦没伸手,他们的眼睛只盯著他手里的食物,露出饥饿难耐的神情。

卖艺大汉父子不由面面相觑,本想避开,这群饥儿却亦步亦趋,紧跟不舍。那汉子见他们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似已饿得连站也站不稳了,不由地心生怜悯之念,叹了口气,拿出一个包子递了过去,谁知面前霎时伸出许多只手,都来接这一个包子。

卖艺大汉的手凝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打发走了那群饥儿,他父子俩只剩下一个馒头,“林儿,你吃吧,吃饱了就不烧了……”

那个病著的孩子默默地接过馒头,眼睛直勾勾的盯著,猛咽了一口唾沫,刚想放到嘴边,却瞥了父亲一眼,想了想,把馒头掰成两半,甕声甕气的说了声:“爹,一起吃。”

卖艺大汉望著这个懂事的孩子,突然鼻子一酸。就在这时,两匹奔马急驰而过,这对父子避得仓促,险些被马撞倒。卖艺大汉抱起孩子急忙躲到一边去,百忙中竟碰掉了孩子手上的馒头。大汉一时顾不上别的,只是回头去张望那两骑快马,马上的骑者一身戎装,沾满泥尘,背插哨旗,手上也持著一杆小旗。卖艺大汉目送那两骑远去,转回脸来,看见那两半馒头早滚到街心,被马蹄和行人踩烂了,白花花的粘撒在雨水中。

卖艺大汉不禁心中苦笑,低头瞧了一眼衣兜,里边只剩下一枚铜板了。他暗暗叹气,寻思:“说不得,待会雨晴了只好再练一趟。不然林儿晚上又得挨饿……”

李逍遥逮一路人打听道:“阿叔,那家夥是谁啊?怎麽我瞧他不像本地人……”路人道:“本地人谁会沦落到这等田地?听说他叫韩山童,是个流民。到这儿卖艺好些天了。”李逍遥“噢”了一声,听见有个穿缎衫的闲人笑道:“似这等流民,最好抓他们去挖黄河。”

书航一根手指插在鼻孔里,歪著脑袋问道:“黄河还用挖吗?”李逍遥瞪了他一眼,道:“挖是一定要的,你都知道挖鼻孔?”心想:“原来黄河之所以这麽深,是挖出来的。”他却不知当时河决频仍,天下大馑,朝廷大捕饥民疏凿黄河故道,以备放水通航,沿途河工号称百万之众。

李逍遥到县城的机会不多,但觉城里事事新奇。这时雨停了,街上人又多了起来。刚好城里士绅倡头同邻县争办赛艇会夺标,更是喧闹非凡,镇民纷纷放鞭炮,吊彩灯,奔走相告:“我们赢了!”李逍遥一路不断被人挤来挤去,透过彩灯晃动的影子间隙,望见残缺的城墙高处糜集了一堆又一堆面无表情的饥民的黑压压身影,他不禁转回目光看了看街头一张张咧开嘴傻乐的脸,更是感到那些黑压压的影在心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忽听一声大叫:“抓逃犯!”李逍遥和书航一齐转头,“抓谁?”随著人群一阵涌动,街上挤出几个蓬头垢脸、样子邋遢的大汉,提刀乱蹿而过。路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看起来更像逃犯的满脸横肉之辈手拿一张皱巴巴的海捕告纸,揪住书航旁边一个秃子,随即展开告纸往那人脸孔旁边唰的一抖,粗声说道:“捉拿逃犯彭和尚,赏银八百两!”那秃头的喊冤道:“什麽呀?告示上写明了彭莹玉是独眼龙,你看我两只眼全是好端端的……”那个长得像逃犯的捉逃犯者不由分说,将秃子一揪便走,说道:“不排除你医好了眼的可能!走,跟我回衙门里说话去……”那秃子一路喊冤。

李逍遥和书航生怕被撞著,忙不迭的闪到一边,身後是个凉茶铺,檐下摆著一个摊子,上边插著葫芦串等物。李逍遥见摊子旁边围坐著几个又哼又唱的小老头儿,便拉著书航也凑过去看究竟。那猴样儿的摊主摇头晃脑的哼完了几句不知什麽调儿,提壶吸溜了一口茶,说道:“我唱上半段曲子,谁能接出下半段曲子,接得成的奖给糖葫芦、粽子等物,接不出的便留下十文钱。两位小哥儿可有兴趣?”

李逍遥皱著脸道:“唱歌有什麽好玩的?鬼知道你哼的啥曲儿,你整什麽高山流水、十面埋伏的叫我怎麽接?”那猴似的摊主拍了拍身旁挂的一块牌儿,上边原来写明了“当代流行歌曲”诸字。书航挖著鼻孔道:“你先哼一段来听听?”那猴似的摊主翻翻白眼,等到书航放下十文钱,才翘起脚哼哼吱吱的唱了一段小调儿,李逍遥突然听到乐曲之声,低头一瞅,旁边有个比正常人小一倍的小老头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翘脚拉二胡伴乐,也摇头晃脑。

那猴样儿的摊主哑声唱道:“忘忧草,含笑花,劝君宜早冠宜挂。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突然收了声,张开眼来,说道:“接不接?”书航忙道:“接!这支是白朴的‘庆东原’,我会。”接口唱道:“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李逍遥见书航乐滋滋的得了一个三角粽子拎了到手,不免心痒,说道:“居然这麽容易,我也玩玩。”那猴儿似的摊主硬要李逍遥先放下十文钱才肯开始。李逍遥依言放了十文,说道:“警告你不准唱几十年前的老歌啊!”那猴样儿的翻著白眼说道:“只管放心。还是‘庆东原’的调儿吧,我唱上段,你接下段。”李逍遥见书航刚才接得轻松,心道:“这容易得紧!没想到一进城就遇到一个凯子……”

那猴似的摊主晃著脑袋唱道:“人羡麒麟画,知他谁是谁!想这虚名声到底原无益。用了无穷的气力,使了无穷的见识,费了无限的心机,几个得全身!都不如醉了重还醉。”突然收声,张眼说道:“该你了。”

李逍遥愣了一会,搔头道:“不是要我接‘都不如醉了重还醉’这一句吗?”那猴样儿的冷笑道:“张养浩这支‘庆东原’可是分了上、下两大段的,说过了要你接的是下一段。接不接呀?”李逍遥转脸问书航:“同是‘庆东原’嘛,怎麽这支曲子还有老长一段要接啊?你会不会?”书航点了点头,掏十文放桌上,含著一口没来得及咽下肚的粽子,唱道:“晁错原无罪,和衣东市中,利和名爱把人搬弄。付能!刻成些事功,却又早遭逢著祸凶,不见了行踪,因此上向鹊华庄把白云种。”

李逍遥眼瞧著书航现在是两手各捏著一个粽子,不禁恼道:“再来!”心想:“我已经赔了十文,书航这鸟人一毛不花就吃上两个粽子了,真是气人!”手一拍桌,又放下十文,但仍用手按著,一看苗头不对就不玩这一把,暗自得计:“这就叫做‘不见兔子不放狗’。”

那猴似的摊主说道:“还是唱张养浩吧。这首曲子是‘山坡羊’……”李逍遥暗喜:“‘山坡羊’我会!整首都会!这回你可难我不倒,嘿嘿!”把十文钱放心的推了出去,心中默想词儿:“以下是‘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路宫阙万间都作了土……嘿嘿,你难不倒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最後的一句最是要紧,还好他没忘记。

那猴样儿的摊主抑扬顿挫,音调苍凉的开了腔:“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谁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该你接了。”

李逍遥刚听了个开头就觉得不对劲,这时自然要大声抗议:“什麽嘛?这哪里是张养浩的‘山坡羊’?我记得明明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怎麽词儿全变了?”那猴样儿的摊主冷笑道:“你那是‘潼关怀古’!殊不知张养浩的‘山坡羊’还有一支‘北邙山怀古’吗?”李逍遥一怔,因见书航也在一旁点头称是,只好眼睁睁的看著旁边那小一倍的小老头用琴弦将他的十文钱又扫了进筐,嘴里还乐呵呵的替他哼出了该接的那一句:“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李逍遥皱著鼻头道:“他怎麽那麽多怀古啊?不行!别唱张养浩了,换首别的歌试试。”拍了拍书航的肩头,说道:“这次咱俩并肩子上,你得帮我赢回价值几十文钱的粽子来!”

那猴似的摊主道:“那好,就依你换一支最为广泛流传的曲儿。”等李逍遥又掏了十文按桌上,那摊主才悠悠的开了口,其声突转委婉低靡,凄然唱道:“顺西风,低把纱窗哨;送寒气,频将绣户敲。莫不是天故将人愁闷搅。度铃声,响栈道,似话奴羯鼓调,如伯牙水仙操。洗黄花,润篱落;渍苍苔,倒墙角;渲湖山,漱石蒑;浸枯荷,溢池沼;沾残蝶,粉渐消;丽流萤,焰不著;绿窗前,促织叫;声相近,雁影高;催邻砧,处处捣;助新凉,分外早。整量来,这一宵,雨和人,紧厮熬;伴铜壶,点点敲,雨更多,泪不少。雨湿寒梢,泪染龙袍;不肯相晓,共隔著一树梧桐,直滴到晓。”唱到这里停腔,拿壶饮水。

李逍遥和书航只听得面面相觑,好容易等这猴似的摊主闭了嘴,两人想到歌曲里倒有大半数的字儿不认识,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曲子固然是听人唱过了的,却大都是女流爱听此类凄凄惨惨的歌儿,别说要他们来接著扮女声往下唱,就是要他们把里边的字全都念一遍也有大半筐不识得。李逍遥不禁恼道:“什麽嘛!这老长一大段密密麻麻的小蚊子,听了就让人头疼,噢!不,没听就让人头疼!哎呦呦……疼死我老人家了!真烂,烂到家了!”就连书航也抱怨道:“你有完没完啊?什麽‘雨更多,泪不少’,净是屁话!”

那猴样儿的摊主不慌不忙的放下茶壶,说道:“白朴这支‘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可是有名剧目,哪家的小姐太太没听过千遍百遍?剧名是从白居易《长恨歌》中的诗句‘秋雨梧桐落叶时’套用而来。此剧是由一个楔子和四折戏组成,剧中描写了杨贵妃生前与唐明皇的宫廷生活,叙说他们在长生殿发誓永世结为夫妇,描述杨贵妃跳霓裳羽衣舞,写杨贵妃被迫自缢身死,写唐明皇对杨贵妃昼夜思念……剧情凄豔哀转,曲韵委婉动人。”顿了一顿,又道:“刚才我唱的是其中一段‘黄锺煞’的曲调,你们可用‘滚绣球’接唱下一段,不长。”

李逍遥心中暗骂:“滚你的球!”转面问书航:“你会不会唱?”书航在萧家常听戏曲,便试一试滚绣球:“长生殿那一宵……那一宵……那……我只会这句。”那小一倍的小老头哈哈一笑,张开没剩几颗牙的嘴,拉著二胡,唱道:“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凑著。暗地量度。”

“牙齿漏风还在那儿乱咧!”李逍遥暗骂一声,听那老儿其实唱得也有些味道,心念突然一动,情不自禁地想:“那一宵,说誓约?说啥誓约?跟谁说?啥时说的?”他心里暗自量度,想的自然不是唐明皇和杨贵妃之事。

书航并没注意李逍遥在旁蹙眉闷想之状,眼见又赔了十文,忙向那猴似的摊主说道:“别整女娘们爱听的调调儿了!”那摊主今儿赚了不少,心情自然不坏,点头一笑:“依你!就来一支大老爷们爱听的……雎景臣的《高祖还乡》怎麽样?”

旁边那小老头歪著头拉了一曲“耍孩儿三煞”,摊主随即开腔唱道:“那大汉下的车,众人施礼数。那大汉觑得人如无物。众乡老屈脚舒腰拜,那大汉挪身著手扶。猛可里抬头觑,觑多时认得,险些气破我胸脯!”旁边那小老儿猛然自捶胸膛,李逍遥回过神来,这时调转“二煞”,那摊主瞪眼咧牙,提高了腔调,唱道:“你须身姓刘,你妻须姓吕!把你两家儿根脚从头数;你本身做亭长耽几盏酒;你丈人教村学读几卷书。曾在俺庄东住,也曾与我喂牛切草,拽坝扶鉏。”

书航伸手轻推了李逍遥一把,心道:“该转‘一煞’了。”只听那猴样儿的摊主唱道:“春采了俺桑,冬借了俺粟,零支了米卖无重数。换田契强枰了麻三枰,还酒债偷量了豆几斛。有甚糊涂处?明标著册历,见放著文书……”突发一声断喝:“收尾吧你俩!”

李逍遥心想:“这一首我太会唱了!”张口就来一段:“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扣除。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什麽改了姓、更了名、唤作汉高祖!”书航跳了起来,两人拍手相庆:“!!”

“搞了半天只有一支曲子我能接得住口,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候你这王八蛋居然没提醒我下注,没有按规矩先放下那十文钱,人家不认帐,唉!赢了也不作数……”李逍遥提著一根糖葫芦串儿,一路走一路抱怨,想著刚才白白亏掉了数十文钱,不免心头大感肉痛。

“不错了,逍遥哥儿。”书航两手各捏粽子,左右开嘴,吃得满脸开花,含含糊糊的说道。“还算好的啦!至少人家还送给你一支葫芦串儿当安慰奖……”

李逍遥咬了一个糖葫芦,鼓著嘴说道:“花几十文买一根糖葫芦……也够贵的了!”书航从嘴上使劲拔粽子叶,歪著脸道:“谁叫你平日听歌老是有一搭没一搭?”李逍遥跳起来一脚踢他屁股,说道:“谁说我不熟悉歌儿?关爷那首‘不伏老’你唱的都没我好……”书航施展他不知哪儿学来的凌波微步打横斜蹿,避了开去,口中笑道:“你还不就是来回只溜这一支歌儿?”

李逍遥一路打著旋儿,举著糖葫芦唱了起来:“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颗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正唱的快活,突然几骑快马奔出街头的岔口,急撞而来,道边摆摊的和行路的纷纷乱呼而避。李逍遥不知被谁从背後一撞,不由自主地脚下一个踉跄,竟冲到了道中央,正自愕然而望,身後蹄声大响,一骑烈马猛然撞了上来。

书航大叫:“哥儿当心哪!”紧急当儿,李逍遥鼻头一皱,眉心拧成一团,脑中霎间灵光闪烁,耀亮了记忆深处的一尊阿修罗神像。他心念急动:“气随念动,意由心生,缥缈若无,空暝似幻。”一门似曾练过的“气动之术”突然间起了反应。当那匹马猛然撞到跟前的千钧一发之际,李逍遥脚尖微翘,足跟在地上滴溜溜一转,提气旋身闪到了大道的另一边,眼光一瞥,见到自己手里的糖葫芦串少了一颗果儿。

最先冲过来的那匹赤兔马堪堪擦身而过,鞍上一位骑者回头张望,只见路边一个眼睛极大的少年突然飞身跃起,张嘴接住了半空中飞落的一颗糖葫芦果儿,一斤头从几骑烈马之间翻了过去,落地之际小辫飞扬,转过脸来却是满眼的精灵古怪之色。

李逍遥咬著那颗险些没得吃了的糖葫芦果儿,目光投去,刚好与那个冲在前头的骑者回望的双眼触个正著。

街边茶楼上有个瞎眼的老琴师捏弦的手微沈,旋即一拉,弦声骤急,暗藏刀戈之气。

虽只惊鸿一瞥,但见前边那骑者一身红红火火的装束,肩後的狸红色斗篷猎猎飘响,露出身穿的大红箭衣,束腰的一条五指宽的乌丝腰带上赫然镶著纯金所制的“八部天龙”,八条金龙衔首相连,金光闪闪。这人一身皆红。就连头发也以一条赤蚕丝头巾束在脑後,云鬓之下,一双英气逼人的眼睛向李逍遥脸上稍为凝睇,旋即两腿夹镫,驱骑而去。

後面的几骑随即从李逍遥身边呼啸而过,跟著前边那一骑旁若无人地穿过满街慌张规避的人群,转眼间便消失在长街尽头。李逍遥嚼著糖葫芦望了一阵,把嘴里的核儿呸了出来,说道:“搞什麽嘛?在大街上跑马?”转过脸来,却见书航犹然呆望长街那一头,逍遥提手往他头上一拍,“你吓傻啦?”书航回过神来,脖子仍然歪著,口里夸了一声:“人俊马也俊!”

李逍遥道:“刚才你没看见我的轻功更俊吗?”书航歪著头陶醉般的说道:“她的腿更俊……”李逍遥皱眉道:“谁的腿俊啊?”书航眯著眼道:“她……第一匹马。”李逍遥皱鼻道:“你神经啦?蹄有啥好看的……”书航歪著脸道:“不……我指的是骑在第一匹马上的人。”李逍遥向後蹦出几步,皱著脸道:“男人的腿有啥可看的?”书航的头歪向另一边,瞪了李逍遥一眼,道:“谁说那个是男人?”李逍遥眼睛微微睁大,愕道:“你说那小子是女的?”

“错不了,”书航挤著声音道。“因为我有反应了。”

李逍遥皱脸道:“那你看到我会不会有类似的反应?”书航挤著嗓音道:“没有。”李逍遥道:“难怪刚才我猛一回头好像看见你有三只脚呢。原来居中那一支就是你所谓的‘反应’!”

“没办法,”书航口角流涎道。“谁叫她的腿那样好看?”

李逍遥扬手给了书航一嘴巴。“人家裹得严严实实的又没露出半点肉出来给你看,隔著裤子皮靴,你怎麽可能知道她的腿俊不俊?说不定腿上有很多疤,或者腿毛比你老爸的还长……”

“不!从她的眼睛和腿形足以判断她绝对没疤也没脚毛……”书航坚定不移的说道。“美女就是美女!”

李逍遥提起糖葫芦串儿,敲了敲书航的头,说道:“再美的美女也都会有脚毛!”书航吸溜了一口口水,笑道:“你被她那样瞪了你一眼居然都没反应?啧啧……换了是我,我可能会流鼻血而死的!”李逍遥冷笑道:“谁象你?没见过大世面!没见过真山水!哼,就算她回过头来找我帮她刮脚毛,我也可以做到不流鼻血。这是定力知道吗?纵然是泰山压顶也不至於流鼻血这麽幼稚……”

书航突然把头朝李逍遥耳边一歪,眯著细条眼笑了笑道:“知不知道她是谁?”李逍遥反问道:“你知道?”书航压著声音说道:“可以打听得到。”李逍遥表示同意:“的确象她这样屌的美女不会太多,倒也能打听得出来。不过我们打听她干嘛?”

书航歪著的脑袋後面露出一张扁而大或曰大而扁的嘴,说道:“这个问题实在问的太好了!”书航歪著的脑袋转了过去,问道:“好在哪里?”那张扁嘴一咧,答道:“好在及时。”

李逍遥也歪了歪脖,只见书航身後立著一个扁脸的矮个子。这矮子咧著嘴道:“如果不是刚好遇到我,你们两人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李逍遥和书航不禁对视一眼,齐问:“那……遇到你之後呢?”那矮子缓步走近,说道:“遇到我之後,你们就没危险了。”李逍遥又和书航对视了一下,随即问道:“我们会有何危险?”那矮子咧开扁长的嘴,凑过来低声说道:“知不知道刚才骑马经过的那帮人是谁?”李逍遥和书航又对视一眼,问道:“你知道?”

那矮子昂然道:“我自然知道!”李逍遥和书航不约而同的“哦”了一声。那矮子又凑嘴过来,低声说道:“想想看,天底下能有几条八部天龙腰环?”李逍遥和书航对视一眼,又“哦”了一声。那矮子眨了眨眼,低声说道:“南天龙,北天龙,南北各有一条八部天龙。其中南天龙原在大理,原是忠臣段功所佩,而北天龙却在傲家……对了,这位歪脖的弟弟,你吃的是什麽?”书航道:“粽子。你要不要尝一尝?”那矮子不客气地伸手掰下一半,边吃边说:“段功自从吃了孔雀胆而死之後,大理国转眼就灭亡了,自後晋段思平开国至此,历二十二世主。”书航问道:“那……段誉算是哪一代国主?”

“根本没这个人!”那矮子说道。“第十五代国主段正淳之後依次是段正严、段正兴、段智兴、段智廉、段智祥、段祥兴以及後主段兴智。”

书航喜道:“段智兴是不是传说中的‘南帝段皇爷’?”那矮子说道:“大理国二十二位国主哪一个不是‘南帝段皇爷’?”李逍遥问道:“段氏那条八部天龙呢?”那矮子很快就吃完了手中半只粽子,两眼意犹未尽的瞪著书航手中另一半粽子,咂著嘴道:“我好久没吃过肉馅的粽子了,味道真不错!”书航本来不舍得,李逍遥连使眼色之下,他只好把另一半粽子也递给了那矮子,心想:“好歹我总算先已吃掉了一个。”

那矮子边吃粽子边说:“段功的部将在城破之际,保著公主娘娘逃了出来。而段功有一位义子名叫林天南,後来在落难中竟尔与公主结下深情,从而作了夫妻。公主产後不久便即病故,唉……生了个女儿!”李逍遥想:“原来林天南家是这麽回事儿。”

书航见那矮子叹气,不禁问道:“生女儿有啥不好?”那矮子咽下口里的粽子,说道:“对於段氏而言,生个女儿出来,大理段家就真的无後了,灭了!”李逍遥问道:“他们家灭了,我们怎麽会有危险呢?”

“当然有!”那矮子说道。“因为刚才经过你身旁的那个就是林天南的独生爱女林月如。她身上那条八部天龙腰环便是大理镇国之宝!”

李逍遥和书航不禁对瞧一眼,仍不明白这矮子所言的“危险”何指。“那又怎样?”

那矮子伸手摘了一颗李逍遥拿著的糖葫芦串儿,说道:“林天南是什麽人?一品居的权威风评榜上大大有名的人物!他这个女儿更是厉害,不但家学渊源,更是当今剑玄湖畔玄机居士亲手调教出来的高足……”李逍遥道:“她高是够高的,足嘛……书航也夸过了,但这些跟我有什麽关系?”

“大有关系!”那矮子说道。“林家这位女公子从小就把自己当成男孩儿般,长成以後更是处处不让须眉。她仗著家世高人一等,又是娇生惯养,向来只有她横著走的份儿,没人敢在她面前乱蹦,如今你冲撞了她,她势必记在心里,绝不甘休。因而我说你呀,大难临头了!”

李逍遥道:“我哪有冲撞她?是她险些放马撞到我身上……”那矮子说道:“可我看你刚才蹦得太高了,肯定要摔死……嗯,糖葫芦不错!”伸手又要摘一颗,李逍遥不给了,说道:“我给你吃了一颗,你居然咒我死……不给!只剩两颗了。”

那矮子道:“不是我咒你,看你眉心隐隐有黑气,显然将会横遭凶劫。别以为这会儿还没事儿就高枕无忧,林家这位女公子必是身有要紧事儿急著去办,才暂时不来收拾你,但是依她向来的性子,办完了事自会回头寻你算帐。所以我说你们有危险……”书航忍不住说道:“跟我有啥关系啊?刚才我站在远远的一动都没动过……”

“你尤其危在旦夕!”那矮子瞪著书航,说道。“你一脸衰相,风吹草动都会给你造成池鱼之灾。何况你刚才口角流涎的用那种眼光瞪著人家,就算你小子没蹦出来,那也是无礼之极。林大小姐最是容忍你这种人不得!”

书航歪著头道:“我哪来的一脸衰相?”那矮子从旁边一个杂货摊借来一面小镜子,照在书航脸上,指点著说道:“瞧!你两眉弯弯往下耷拉,没事总像哭丧著脸,眼圈发黑犹如小猫熊,脸色惨白,如丧考妣。这在相学里就叫做‘死相’。我说你‘衰’算客气了,那也是看在粽子的份上……”书航转头问道:“逍遥哥儿,他在污蔑我对吧?”李逍遥皱著脸瞪了他一阵,忍不住说道:“对。但我也认为你确实应该去整容一下,尤其是拉拉眉……”

书航赶紧去买了两个粽子回来,向那矮子讨教道:“假如你说的危险是真的,那我该怎麽办?”那矮子作沈吟状,眼睛盯著粽子说:“这第一件解法嘛,首先应该是找高人帮你改个名字,讨个好口彩先……”李逍遥问道:“问题是这儿哪有高人可找?”那矮子说道:“有啊!比如找我。”

“你?”李逍遥用手一比,笑道。“你能有多高?”

那矮子瞪眼道:“海不可斗量……”话没说完,突听前边有人叫唤:“周星也!周星也,快回来干活了,不然师父又要骂啦!”那矮子脸色微变,连忙从书航手里取了那两个粽子,一溜烟的去了。杂货摊那货主探身大骂:“镜子!你这矮骡子快还我镜子……”

“周星也?”李逍遥和书航两颗头一齐歪转,相互凑近,向前走了没几步,见那矮子的身影匆匆忙忙的奔进了一栋大宅门里。

夕阳西沈,霞光映出檐影下高高挂著的一块牌匾,其上写道:“圣眷恩准茅山学堂”诸字。

第六章 茅山学堂(上)

两人抢步上前,但见大门内立著一个窄脸汉子。李逍遥和书航正自探头探脑,那窄脸汉子面无表情的说道:“今年的报名儿到此为止,两位请回罢。”书航说道:“哦,我们只是看看。”那窄脸汉子面孔僵硬的说道:“不准随便乱看,以免眼睛生疮。”

李、书二人见这窄脸汉子脸色太过阴冷,没敢多瞧。正要走开,听见门内有人“嘘、嘘”的低叫几声,定睛一瞧,却是那矮子周星也在院内招手。李逍遥和书航便要进去,“汪”的一声狗叫,书航忙不迭的退了出来,只见一条垂耳扁嘴的小犬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扑入周星也怀里。周星也抱了小狗转身自去,竟未朝门外瞧上一眼。

李逍遥想:“原来这厮不是在叫我们。”转过脸孔,见书航歪著脑袋望著一处,便也随著他的目光望去。

一条粗如手臂的铁链铮的一响,垂到一双沾满黑泥的赤脚前边。铁链在一条黑大汉脖颈上缠绕数圈,那大汉脸孔憋紧,呆立不动。铁链的另一端赫然系在一头小山般的耕牛身上。

旁边立著一个五短身形的头发花白老头,手持旱烟杆悠悠的吸了一口,两眼微眯,突然举著烟杆往牛身上烫去。那头耕牛吃痛不过,“哞”的一声怒吼,撒蹄便跑。李逍遥不禁脱口说道:“不好!”只见铁链陡然绷得笔直,那黑大汉的脸庞立时发青,脖子涨粗,身子不由自主的踉跄跌出几步,旋即双脚一分,扎稳马步,两只黑脚几乎陷入坚硬的土中。

那头公牛狂性既发,正要往人群中冲去,围观的闲人纷纷乱叫不好。只见那黑大汉双手反背在腰後,同那头牛较劲片刻,猛然大呼一声,脑袋一甩,仅以脖颈发力便将那头牛扯得不住後退。

众人惊叹声中,公牛不甘受制,倏地打横斜窜,却往书航和李逍遥身前撞过来。他俩正看得发呆,想要闪躲已来不及。身後不知是谁飞快伸手把他们拉了开去,兀自立足未定,只见那黑大汉头又一甩,公牛立时翻倒在地。围观的众人呆了一会,纷纷拍掌。

那五短身形的头发花白老头两眼一翻,朝天冷笑几声,突然提起大铁链,竟甩到旁边一株杨树的树干上。那黑大汉喘息未定,听见老头喝了一声:“胡大海!”黑大汉先是微微一愣,旋即看见那老头手中捏出一个大馒头,黑大汉眼中饥火陡盛,脸肌抽搐了一阵,双脚挪动向前,伸手欲接。老头却没想把馒头这便给了他,眼光向大树一瞥,嘴巴呶了一下。黑大汉无奈,只得强忍饥饿,双脚分开,再次扎稳马步,弯腰凝神蓄力。

众人的目光不由的全都转瞧那株腿股一般粗的大树干,皆想:“这如何拔得出来?”只见黑大汉赤裸的上身犹如浇油一般汗光淋漓,後背的大块硬肌微抖片刻,倏地收紧。李逍遥见他双脚似是有点儿发抖,心想:“我看他决计不够力气了,为啥还要硬撑?”

那五短身形的老头仰面望望树梢,目光沿著笔直的树茎移动而下,只见这棵大树之下便是“茅山学堂”的大门,这老头嘴角渐渐浮出一丝冷笑之意。大门内早已挤满了看热闹的脸,李逍遥望了一眼,那矮子周星也却不在其中。

这时那窄脸汉子缓步走出,沈著脸道:“百里溪,你为何三天两头到此捣乱?”那老头仰鼻冷笑:“老子便是要生事,你们又能怎样?”提起旱烟杆悠悠的吸了一口,两眼微眯,突然举著烟杆往黑大汉身上烫去,说道:“大海,该收工吃饭了!”

那黑大汉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冲,铁链骤然绷直,嘎嘎乱响之下,一绷而断。那窄脸汉子瞥见树干猛然倾斜,参天的叶影当头覆压而近,脸色登时一变。李逍遥见那株树的根部陡地破土而出,不由吃了一惊,心想:“哇……这也行?”然而那黑大汉终究力竭,身子前扑,屈下一腿跪倒在地。这时铁链绷断,断的那半截反弹回来,重重的击在他背梁上。那大汉又跌跌撞撞的向前扑出几步,“呃”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那老头眼见大树虽斜,却没立时倒塌,脸色微沈,喝道:“大海!”黑大汉伏地剧喘未休,又听见老头叫唤,吃力地抬起大脑袋,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那窄脸汉子似想上前阻止,脚下刚踏出一步,不知为何又慢慢收了回来,满眼迟疑为难之情。只见那老头手拈馒头晃了一下,眼光却瞧著黑大汉。黑大汉挣扎著起身,两腿一摇,差点又跌了下去。李逍遥想:“这大个儿都成了这样子,老头儿还逼他拔树,别要闹出人命来。”忍不住走出几步,说道:“收工吧,你们!”话声未落,那老头手上的馒头突然飞来,击在李逍遥胸口之上。

李逍遥只道馒头打中了身体不痛,因而并没想到要躲,那知这一撞犹如巨石砸胸,立时断了不知多少根肋骨。他“哇”的一声口喷鲜血,跌出丈外。倒地之际,只见那黑大汉踉踉跄跄的冲出几步,和身撞到树干上,大树轰然塌倒。

那窄脸汉子仰头欲瞧,满空密叶刚好覆盖下来,立时将他压得没影。先前挤在门里看热闹的那夥人惊呼声中,纷纷作了鸟兽散。李逍遥只来得及瞧见“茅山学堂”的大门给树干压塌,眼前一黑,随即晕了过去。

日光透过一排窗格投到屋里的墙上,光影缓缓移动,不知不觉已落在床脚的地砖一隅。

光影一阵迷幻般的漾动,似风拂水面,似烟缭雾绕……

他悄立风中,两绺垂在胸前的白鬓微微飞扬。身後数尺之处,一位明眸皓肤的少女抚琴低唱:“红颜白发,望断秋山空惆怅。昔已逝,杳如烟。都道离合与悲欢,百般痴缠,牵心挂肚,放不下,万事休。莫如镜花水月雨无痕……”他听得入神,不觉抬起手指,轻夹飘在颊边的一缕发丝,手指缓缓滑落。

李逍遥突然睁开眼睛,望著窗外树影婆娑,脑中一阵迷茫,梦里弦声犹自余音未消。他不禁抬手拍头,暗自纳闷:“我怎麽老是做这样的怪梦?怎麽总是看见那个人……”

一个歪脖的影子突然晃了过来,喜道:“逍遥哥儿,你终於醒了?”话声刺耳,嗓音极亮,一开口就把李逍遥脑中犹存的几缕残梦全吵没了影。李逍遥眼前的景像先是一团模糊,随即渐复清晰。瞧见书航端著一大碗面条立在床前,李逍遥开口说道:“书航,我嘴发苦,不想吃东西。”

书航嘴里飞瀑般垂下一大排面条,含糊不清的说道:“哦,这碗面是我自己吃的。你要吃就另给你拿一碗来。”李逍遥摇了摇头,想要起身,前胸一阵剜心般的大痛。他不禁闷哼一声,又倒回床上。书航忙道:“哥儿,你断了好几根肋骨,其中有一根断骨往左偏险些扎穿肺,又有一根朝右拐几乎戳破了你的肝,还有一根往下弯,差点儿刺透你的尿泡和腰子……呵,没死算了不起了!”

其实李逍遥虽然断了几根肋骨,却也不至於似书航所言般左右开弓乱戳一气。李逍遥也晓得书航夸大其词,想起那老头将馒头随手一掷竟有偌大力道,心中自是暗暗後怕。呆了一会,问道:“这是谁的家?”

书航伸筷一指,含著面条说道:“他的家。”李逍遥顺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门外有个人正蹲身碾药草。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短衫,鬓角灰白,身形瘦削,年纪约莫四十开外。瞧见了那人的侧影,李逍遥心念一动,想起受伤之前在“茅山学堂”外边见过此人。当时那头公牛猛撞过来,便是这人将他和书航拉开,才没被公牛那对利角撞到。

“哥儿呀,你一昏就是三天了。幸好遇上这位好心的采药大叔,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呢。嘿嘿!”书航手捏竹筷指指戳戳的说道。“我到官塾报了到啦,替你向先生请了假。等你伤好了再去入塾罢……”

李逍遥不安地问了一句:“你没跟我婶婶说吧?”书航道:“还没。”李逍遥心中稍安,点头道:“如此甚好。对了,书航……”书航忙道:“你别叫我书航了,我改名啦。从此改叫‘苏杭’,亦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你觉得口彩好不好?”李逍遥奇道:“好端端的怎麽想到改名儿啦?”书航道:“还好端端?你没听那周星也说吗?先前我还将信将疑,转眼你就果然遭殃了,由不得我不信!看来那周星也果然有点门道。我都替你想好了,不如你也改改名儿罢?叫李安怎麽样?”

李逍遥失笑道:“人家随口说两句,你就急著改名儿。太没立场了吧?”书航道:“不管你怎麽说,我都决定了。从此我就叫做苏杭,亦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放下面碗,又道:“没想到咱们的官塾离茅山学堂并不多远,等你伤好些了,有机会咱们得请那姓周的矮子出来饮下午茶,请他详加点化。唉,茅山学堂果然藏龙卧虎,随便逛逛街都能撞到里边溜出来的高人……”

有人在他身後冷冷的说道:“你们要念书就只管念书,没心念书就另找事做。休要跟著别人到什麽茅山学堂瞎掺和!”

李逍遥面孔微转,只见一个瘦长笔直的身影投进门里,他眼光上移,那中年汉子拿药立在床前,这时正面相对,方才瞧清了此人的相貌。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张瘦削的长方形脸,这张脸上满是沧桑风尘之态,嘴唇之上留著两撇灰须,眉粗眼长,眼皮微翻之际,目中精光烁然。

李逍遥一咬牙,勉力从床上起身拜倒,说道:“晚辈李逍遥,多谢前辈救治之恩!”那中年汉子伸一手相扶,说道:“医者父母心,岂能见危不理?”苏杭在一旁问道:“还未请教前辈怎生称呼?”那中年汉子冷然道:“素昧平生。小兄弟若能下床行走,这便各行各路,与我毫不相干,又何必问我姓名?”

李逍遥和苏杭对视一眼,心里均觉此人性情倒也有点儿与众不同。李逍遥心想,他既不肯告知姓名,那也不便多问。苏杭却在一旁不识趣的问道:“茅山学堂有何不好?”那中年汉子冷冷的道:“我说不好便是不好,你再多嘴多舌便把你扔出去!”苏杭吐了吐舌,没敢再说话。

那中年汉子在床边微微趋身,伸出一只手在李逍遥胸膛上轻轻一按,李逍遥暗感断骨之处仍痛,咬牙不吭一声。那汉子注视他一阵,把手收了回去,口中说道:“你的内力已有些根底,谁教的?”李逍遥道:“不晓得。”这本是实情,那中年汉子却以为李逍遥不想告诉他,哼了一声,把那碗药一递,脸色比药汁还黑,说道:“把药吃了,天亮就滚吧!”

李逍遥心想:“哼,要我滚何必等明天?”倒也不好不接递到他面前的药碗,抬手接碗之际,眼光一低,无意中见到那汉子端碗的一只左手少了一根大麽指,掌心还有很大的一块似曾钻穿的疤。

苏杭站在那汉子背後,正自探头探脑,那汉子突道:“你怎麽还不滚?”苏杭一怔,说道:“我……我和逍遥哥儿是一块儿的。再说,我得照料他……”那汉子沈下脸道:“他伤未好可以多留一天,你留在我家作甚?我家中的面条都快给你一天好几碗的吃光了。再说,这小子留在我这儿自有我来照料,你只会吃,何时照料过他了?滚!”苏杭变色道:“可是……外边山路夜黑,不大好走,不如等明天……”

那大汉没等他说完就劈胸一揪,拉著脸道:“少说废话,立马给我夹著jī巴滚!”走到门外,扬手一甩,苏杭一串大呼小叫之声随著他的身子从山坡自上而下越滚越远,不一会就听不到了。

那汉子哼了一下,转身进屋,只见李逍遥从床上爬起来,满脸怒色,那碗药一口没吃,仍放在桌上。那汉子冷冷的看著李逍遥起身下床,却挡在门口。李逍遥眼看出不去,不禁强忍怒气说道:“前辈怎能那样对待我的同伴?”那中年汉子冷然道:“刚才那小子一脸的衰败之相,给他多留片刻恐怕都会害我倒上几辈子大霉。你有这样的伴当,一天不遭几回殃那也算稀事了。”

李逍遥恼道:“怎麽你说的话跟茅山学堂里边走出来骗吃骗喝的人没啥两样?”那中年汉子趋著上身,把嘴凑近李逍遥的耳朵,说道:“奇怪吗?因为我也学茅山术。”李逍遥一怔,说道:“啊?那你还说什麽茅山学堂不好?”那中年汉子冷然道:“茅山学堂怎能等同於茅山派?茅山派自然是好的……”李逍遥心中更奇,说道:“茅山学堂的主持不就是茅山派的掌门吗?”

那中年汉子冷哼一声,说道:“茅以降虽说是当世茅山派的掌门,不过世上的沽名钓誉之辈难道还少了吗?这个年头狂人多,有真才实学者并不见得就有那麽多。一时满天神佛,却大都是些不经风吹雨打的纸风筝!”

李逍遥不禁摇头道:“你躲在山里看不到别人,自然觉得自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总之我不跟你说了……”那中年汉子冷笑道:“你以为你能走得出去?”李逍遥皱眉道:“算了吧?给我留下一点好印象,毕竟我还感激你的相救之恩……”那中年汉子突然发指戳中了李逍遥的穴道,冷笑道:“我救你回来,只是为了在你身上试一试我找到的新药材。你以为哪?”上前扳开李逍遥的嘴,端了那碗药硬灌。李逍遥动弹不得,心中只是叫苦不迭。

那碗药看上去黑如墨汁,粘稠浓郁,入喉之际竟是犹似刀割一般,从嘴里一直痛入心肺。李逍遥一呛之下,不禁涕泪齐出,全身抖将起来。那汉子将满满一大碗药悉数灌进了李逍遥腹中,生怕他吐出来,又点了他身上好几处穴道,除此之外,还把李逍遥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扒掉他全身衣衫。

李逍遥光著身子趴在床上,苦於看不见背後的情形如何,心中大惊:“哇哇……他要干什麽?”还好那人并无别的不轨举动,只立在床边,用手拍了拍李逍遥光溜溜的屁股蛋,然後拿出一个硬梆梆之物。李逍遥见到墙上映著的影子有些不对,心中又叫苦不迭:“哇哇……他那根是什麽?”

那中年汉子拆开包裹其外的布条,露出一根竹筒,打开塞子,猛地将竹筒的一端向李逍遥抵去。李逍遥陡感有物钻进体内,不禁“呜噢”的一叫,腹中立时翻江倒海起来,搅得肝肠欲断,这等滋味自是苦不堪言。暗觉体内似乎钻进了一条大麽指般粗的虫子,沿著大肠一迳乱蹿而上,旋即不知钻哪儿去了。这时药力发作,时而全身如堕冰窟,时而体内烈焰熊熊,寒到极点又转酷热,委实难以忍受,却又叫不出声来,想是那大汉点了他哑穴之故。

那大汉拿开竹筒,又取出一包大小不一的金针银针,逐根插进李逍遥全身数十处找得著的穴道。李逍遥被这大汉一番折腾,简直死去活来。那汉子忙了半夜,也累得全身汗湿,锁了门走出,李逍遥听见脚步声远去,心中只是乱骂。

到了下半夜,李逍遥全身汗如雨下,却分不清是热出来的汗水还是冷汗。奄奄一息之际,心头一悲:“我……我撑不到天亮了。这鸟汉与我无怨无仇,为何这般虐待我?”趴在床上等死,却又迟迟没有断气。李逍遥饱受体内剧痛煎熬,委实多一刻也抵受不消,他暗暗著恼:“怎麽这般难死啊?”

其实他当下的情形只能说是“半死”,全身虚脱,体内更如无数小虫乱钻乱咬,却又叫唤不出、动弹不得。昏昏沈沈之际,恍不知此时置身何处,脑中幻觉迭生,竟有字句乱闪而过,隐约记得不知在哪儿看过这些字诀:“心藏神,为五脏六腑之主”、“心主血脉。肝藏血,主筋”、“肝主谋虑,主疏泄”、“脾主运化”、“肺主气,司肃降”等等,皆是些零言碎语,此刻突然冒将上来,自是莫名其妙,毫无头绪。

李逍遥想:“这些废话必是从洪大夫那儿听多了记住的,有什麽用?”只想清静些,脑中却不断浮闪出更多的纷乱语句:“一阴一阳之谓道。刚柔相推,变在其中。天地未分,混元为一。阴阳不测之谓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如“是故,阖户谓之坤;辟户谓之乾;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谓之法;咸用之,利用出入,谓之神。参悟以变,错综其数,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感而遂通。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於此。”

六具破败的神袛蓦然间犹如惊雷闪电耀亮一般从他脑海深处掠过。

李逍遥不觉默诵道:“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损下益上,其气逆行。损刚益柔,其气绵绵。裨之害大,就势取利,刚决柔也。阳乖序乱,阴以待逆。暴戾恣睢,其势自毙。顺以动豫,豫顺以动。”这些字句含意甚为深奥晦涩,他当日虽已记下,却无暇细想,此时自也难以理解。但他只要念到这些字诀,脑海中便会浮现相应的穴位气行路线,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些图形,他想著这些图形中的细线逐穴牵引之路径,体内不知不觉有了与记忆中图形所示相似的感应。

他凝神默思之际,不觉心静神宁,脑中渐渐空暝。无意间自与“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之理浑然相合,体内真气随著脑中的瞑想路线在诸穴道、各条经络缓缓周转流动,每经过一处,那一处的不适之感便疏解了许多。待得运转三周天之後,气动之际更是畅快浑和。记得这门心法他似曾练过,若非先已有些根基,此时原也难以有这等进展。

迷迷糊糊间,到了鸡鸣时候,他体内的诸般痛楚之感已然大减,脑中浮现的四尊神像之上所刻写的心法也已练毕,再依那四门心法运气而为,已无新的效应。他此时并不知道“调息”、“回神”、“纳息”、“气动”四门修罗心法均已在一夜间练成了,内力自是随之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李逍遥修得这几门心法原非有意而为,全是在不自觉中为了抵御体内痛楚的煎熬而习之,没想到反而暗合这门上乘内功所含的主旨,即是“陷之死地而生”、在逆境中以柔顺之道化害为利。“阿修罗”原乃印度佛教之神,天竺佛徒尊崇的正是受苦难於逆境中的苦行修为。往往百摧其身体,历劫成佛。要李逍遥自残身体,他当然决计不肯,那汉子如此折磨他,反而给他帮了一忙。

当年将修罗心法刻在仙灵岛神像上的那位高人乃是中原武林的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其自身原已精通道家武学,深晓易理。在这门传自天竺的佛门心法之中又融入了中土的道家武学之理,奇正相合,奥妙无穷。李逍遥想:“制而用之,谓之法。这是啥法?唉,没人告诉我这是什麽功夫……”这时他虽说已能御动体内之气,使之疏解那中年汉子给他制造的诸般痛楚,却还未能化除服药之後时而酷热时而极寒的这种异状,腹中或似吞了一团烈火,又似怀了一块玄冰,痛苦之感其实并未消除。只是在难以抵受之时,他能引用四具修罗像所授的法门稍加缓解而已。

次日一早,那中年汉子开门进来。李逍遥只道这便要放了他,那知中年汉子替他把了把脉,脸色微沈,抚额想了想,转身出去又端来一大碗药。李逍遥又惊又怒,苦於穴道未解,有口难言。那汉子出指如风,又补点了李逍遥的穴道,然後灌药、扎针,一如昨夜,只是今天却没拿竹筒捅他。

李逍遥所受煎熬比起昨夜自是有增无减,尤其那大汉因见昨晚灌到李逍遥腹中的药力到了早上不知怎麽就稀薄了些许多,便又调强了药性,浓浓的灌了一大碗下肚,只把李逍遥痛得面无人色,死去活来。到了晚上,又拿竹筒来鼓捣他。

李逍遥原本盼望苏杭来救他於危难中,那知苏杭这一日并没出现,想是昨晚被中年汉子整怕了,不敢再来。这一夜,李逍遥又运起四具修罗神像所传的法门勉强抵御体内药力发作的痛楚,直到天亮方才昏昏睡去。

睡了不知多久,猛然睁眼,那中年汉子不知何时又进来站在床边,伸手握著李逍遥的腕脉,眼中露出大惑不解的神情。呆呆的出了一会儿神,这大汉又转身走出,待他再回来时,手里端著两大碗浓药。李逍遥本就惴惴不安,瞧见那两个大海碗逼到嘴边,心中“哇”的大叫:“苦也……”

药自然是苦涩之极,但喝了药之後所受的通宵煎熬更是苦不堪言。何况那大汉又加重了药的份量。当晚,李逍遥满身起了数不清的血泡,暗感身体时而涨如气球,几欲炸裂,时而全身冻得僵硬,腹内却似烈焰熊熊。他再次潜运修罗心法之时,感到体内气血汹涌澎湃宛如汪洋肆虐,每条经脉均是犹如河道涨水,气流如涌,似满而溢,就像发大水一般,更是难受。李逍遥叫苦之余,突想:“苏杭这小子真是乌鸦嘴!那天他一来我家就说什麽‘滔滔江水连绵不绝,黄河泛滥不可收拾’,这回真的在我身上应验了。哪来这麽多真气呀?怎麽搞得洪水滔天似的……唉,我这回可真是遭灾了!”

好容易熬到天亮,那汉子进来给他把了一会儿脉,脸上神色更是古怪,转身出去提了一个大药缸进来,注满药汁,起炉蒸煮。满满的勺了几大碗硬灌李逍遥,又拿来几根竹筒,依照前法泡制。到了第六夜,李逍遥已是口吐白沫,不成人形。这时他既不再盼著苏杭和奇迹一起出现,也不在乎那大汉对他所施加的皮肉折磨,身上早没了知觉,只是体内“丹田”、“气海”、“神门”诸穴真气激窜,沸反盈天,越发难以消受。他感到腹下浸了一大泡臭烘烘的水,床下也彻夜响著滴水声,知是小便失禁,心中一阵气苦:“好好的叫我出来念什麽书啊,搞成这样!”

又过了一天,他已命若游丝。那中年汉子担心这少年死去,害他炼药不成,慌忙找来不少补救之药加以调剂,但是这些补药入肚,徒然加剧了了李逍遥体内的水深火热之灾,其情形有如抱薪投火火愈烈。恍恍惚惚间,他突然想到:“心静如高山之不动,气浮如流水之不安……这两句在哪门心法里的?怎麽我好象没试过?”先前他依照四具阿修罗像所刻的心法运动真气,痛楚之感果然大减,但到後来,体内真气沸盈,气行之际反而更增煎熬,是以他便没敢再想那四具阿修罗像。此时脑中灵光一闪,又一尊阿修罗像的影子清晰了起来。

“天下莫柔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弱者,道之用。反之,道之动。”这一具阿修罗像刻有“炼气”之术。李逍遥冥神回想,记得自己学过这门心法。“恣肆汪洋,随我而动。百川归元,导入气海。弱水三千,丹田聚气。运转八脉,炼回天之气。”

李逍遥默诵口诀,但口诀含意晦涩,对他用处不大,急切间倒是全赖那天所记下的炼气图形帮了大忙。他依法而为,先前通体乱窜的真气渐渐宁定,盈转七周天之後,输气归元,全身真气不知不觉水乳交融,但觉四肢肿胀之感渐消,身上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这其中的缘故如何,他一时未能想清楚,天亮时分,那汉子推门进来,逆光而立。

眼见李逍遥面漾红光,似乎神气饱满,一扫前日的蔫颓之态。中年汉子暗觉奇怪,进屋替李逍遥把脉,手突然被弹开,那汉子全身一震,口中“咦”了一声,满脸的惊疑不定之情。连日来李逍遥饱受此人折磨,心里早骂了他不知千遍万遍,每日除了炼气御痛之外,便是幻想有朝一天这鸟汉若是落到他手里,怎生变著法儿折磨他,虽然想想而已,倒也能稍解心头之恨。此刻李逍遥见这汉子不仅脸色古怪,眼中更流出一种惊疑、失望、恼怒交织的神情,李逍遥想:“这家夥捉我来试他的毒药,定是见老子总也死不掉,是以大失所望。哈哈!你害不死我,你害不死我……”

那汉子瞧见先前插进李逍遥身上的许多针不知怎麽全掉在床头和地上,不由一怔,眼光触及李逍遥痛快的表情,更增恼怒之情,哼了一声,突然发指戳在李逍遥小腹上方的“神阙穴”上。此处穴道虽有治病之效,这汉子手指使出内劲一点,也能教李逍遥全身僵麻,不能动弹。这汉子天天补点李逍遥的穴道,免得他逃走,每次便是都从“神阙穴”开始入手。

“神阙穴”属於任脉。此时李逍遥的奇经八脉真气充盈,他又尚未收去修罗炼气心法,犹自源源不绝的周转炼气,那汉子一指头戳过来,突然间全身一震,体内真气决堤般猛然涌入李逍遥“神阙穴”。此时李逍遥体内的真气之盛远胜於那中年汉子指端涌来的内劲,自是不感觉到什麽。那中年汉子却是犹如大难临头一般,仿佛溺水之人面对灭顶之灾,眼中露出恐惧之情。好在他武功精湛,骇然之下倒也能挣扎而脱,缩指跳开,後腰撞塌了一张桌子。

李逍遥不知那汉子何以如此惊慌失措,见其样子狼狈,不禁大觉痛快,脱口而出:“这种感觉是不是好失败?”话声出口方知先前被点的哑穴已解。身上被封的其他穴道过了数个时辰也都渐渐自己解开了,但他并未留意,这般过了好多天,压根儿没想到今天会有如此转机。

那汉子乱喘半天,稍为调息,暗觉体内的真气少了一小半,不由恼羞成怒,说道:“你害我炼不成药,须饶你不得!”生怕恶梦重临,没敢以手脚去碰李逍遥的身子,反手抄了一个捣药杵,猛然砸在李逍遥头上。

李逍遥此时的内力虽说已远非往日可比,武功却仍稀松平常,又没加提防,立时便被敲昏。那汉子一怔,随即戳指大骂:“你这个盐腌不透、酒酿不糟、油煎不脆的小杂种!老子花半生心血,集奇珍药材九百九十九味,又冒死去苗疆捉回十三条金蚕王,全给你这莫名其妙之极的小魔怪糟蹋得没影没踪!我操你奶奶!”骂了一阵,越发恨得牙痒,冲上来怒挥老拳,正要打下,心中又想起刚才被吸内力的可怕情形,连忙跳了回去,跌坐在地,抱了头想:“这小子身上既已凝聚我毕生心血,倒也不好轻易便弄死了他。对了,我还有一只吞天蛤,索性把它塞进这小混蛋肚里,若是我先前在小混蛋体内已然炼成了一枚‘回天丹’,吞天蛤必能找得到并吃进肚里。明天我再剖开这小子的肚皮,取出吞天蛤,再剖开吞天蛤的肚子取药。嗯,这法子妙极……”

当晚李逍遥一下醒转,感到腹内有物乱跳,同时听到一阵阵闷雷般的轰鸣,这鸣声似蛙叫,却响得多。他侧头听了听,吓了一跳:“哇!有只蛤蟆在我肚里……”正想挣扎呕吐,漆黑中闻到满屋药气浓烈,身体竟是泡在一口文火慢烹的大药缸里,四肢连著身子被许多树皮缠捆数重,包成大粽子一般。树皮里头贴身塞满了厚厚几层稀烂的草药膏,粘糊糊的敷遍前胸後背。

李逍遥惊恐之余,更感通体燥热难耐,“根宝宝”似也肿得其粗无比,他不一会便抵受不消,鼻际流血,脑中一团混沌。到了下半夜,体内真气猛烈闹腾不休,渐觉生命又要离体而去。拼著最後一丝求生的意念,徒自苦苦支撑。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云烟缥缈之中,那里雪峰如画,宛如仙境。一个明眸皓肤的少女缓缓走近,凝目注视著他,轻轻的叫唤道:“爹爹,爹爹,快醒来!快醒来……”

李逍遥在药力煎熬之下,脑子犹然迷迷糊糊,心想:“什麽嘛?我本来还想泡她,却叫我爹爹,真是岂有此理……”口唇微张,含含混混的说道:“我……我哪有女儿?你……你是谁啊?”那少女垂首低眸,轻手揉弄衣角,幽幽的说道:“你是我爹爹。蛋子……蛋子和尚哥哥说,他要陪女儿去找妈妈。爹,你快醒来,咱们去找妈妈,好不好?”李逍遥心中大奇,不禁皱起脸道:“蛋?什麽蛋子?你妈又是谁啊?怎麽你们一个个我全都不认识啊……”那少女欲待再说,突然蛙声大作,犹如打雷一般,李逍遥猛然一惊而醒,蓦感鼻子剧痛,黑暗中竟有一条长虫使劲往里钻。

李逍遥大骇,心中只是乱叫:“哇!这也行?见鬼了我?”那条长虫不顾他拼命挣扎,“纠”的一声钻了进去,但见一根尾在他眼前剧晃几下,倏地缩进了鼻孔。李逍遥惨声大呼,只觉一道极寒之冰流迅速之极的钻入腹内,旋即和那只吞天蛤翻翻滚滚的剧斗了起来。那条虫在他体内犹如一道奇阴之气,吞天蛤却宛然一团烈火,二者自是水火不容,这番恶斗几乎把李逍遥的五脏六腑全搅了出来。比起前日之痛,又是一番新滋味。

李逍遥不知那条长虫其实是传说中的“阴山灵蚓”,其性极阴,却酷爱吸食火蛙之血。“吞天蛤”原属火蛙一族,吞食无数同类之後,变为专食灵药和吞毒的“吞天蛤”。二者相互吸引,只要对方露面,其死敌总要不远千里赶来,一见面就斗个你死我活,死者自然要被胜者吞食。

此次这一对罕有的毒物居然把李逍遥的肚子当成了战场,可说是造物之奇,无巧不凑。只是这番搅胃翻肠的龙争虎斗不免苦了李逍遥这个旁人。他翻了肚皮正自奄奄待毙之际,隐隐听见黑暗中有个怪异的声音似在唤他名字:“李逍遥,李逍遥!你别挺尸呀,李逍遥!”

李逍遥勉强咕哝了一声算是回应:“还……还没死呢。”眼睛微张,却没见到叫唤之人。他不禁暗觉纳闷,“你是谁呀?怎麽看不到你……”那声音咕哝了一句:“好难受!涨的我……”李逍遥问:“你也是被那鸟汉捉来试药的吗?”眼珠转动半天,仍没瞧见屋中还有其他难友。那声音咕哝道:“我和你一起的!该死,涨得我……”李逍遥奇道:“一起的?难道你是苏杭……”那声音咕哝道:“我是你‘底笛’呀。你别乱望别处,我在你下面!”

“底笛?”李逍遥吓了一跳,“你是根宝宝吗?”那玩意嘟囔道:“对了,我是根宝。!,好痛!涨的我……”李逍遥大叫:“唉呀呀,这是什麽世界?根宝弟,你终於会跟我说话啦?弟弟,这些年你过得可好?”那物哼哼道:“马马虎虎啦!唉,不说那些了,大哥,我看咱们过不了今晚了。你看我肿成这般模样……”李逍遥叹道:“这也无法可想!根宝弟,是大哥连累了你……”那玩意粗声粗气的哼道:“靠!你用点脑子行不行?不说了,我先走一步……哇,涨的我!”

李逍遥听那声音远去,不禁心中一慌,叫道:“没你怎麽行?好弟弟!好……”情急之下,猛然惊醒过来,低头一瞧,方知刚才作了个梦。腹内剧痛如故,李逍遥突然想到:“不是还有一具阿修罗像吗?记得有一套‘回天’之术,一直没试过。对了,幸亏好弟弟出来托梦提醒……唉呀,涨的我!”

这时体内的炎、寒二煞交战已到了最後关头,反而激起先前已然疏散入奇经八脉的诸道真气,使之更加桀傲难驯。李逍遥眼见即将功亏一篑,想起曾经看过一本系辞书,暗思:“这就叫做存亡关头。也即观卦六三之爻,观我生,进退。进也好退也罢,皆应依法而行。我能依啥法?最後一招就是‘回天之术’。”置诸死地而後生,有力便可回天,无力惟有待毙。舍此别无他途。这正是阿修罗心法最要紧的宗旨。不与人争,不与世争,历劫渡难,自求我道。

或许也是机缘巧合,李逍遥若是先前便想到运用“回天之术”,非但不能自救,反会自伤心脉。回天术是修罗心经最高一层功法,必须先完成了前边五套心法的修炼,功力大增之後,方能进入这一层。修练内功讲求循序渐进,最是忌讳急进,连日来李逍遥先已不知不觉地完成了五重修罗内功的修为,又因祸得福获得中年汉子为炼“回天丹”而灌入他体内的肉桂、神芝、云母粉、糜角散、黎山柴胡等许多稀有之极的灵药,尤其是十三条金蚕王更是强劲助长修为的神物。而那汉子因为急於炼成神药,居然将虎胆、蛇胆等寒热相反之物加重了份量下在药中,这便是李逍遥体内阴寒、炎热二气不断冲突的缘故。李逍遥每日里为了与体内痛楚相抗,唯有不停的运功调息炼气,将每日服药催生的强劲药性炼化为真气。这使得那大汉总也炼不成回天丹,於是次日又加重药量。多日煎熬之下,李逍遥的内力之强已是当世少有。此时他潜运修罗心法,五道功法依次行转而後,自然而然的便进了“回天”之境。

行功不多时,但觉心空神旷,浑忘一切苦痛。并未觉察他体内的剧斗渐息,那条阴山灵蚓进了吞天蛤的肚子,从里边反吸吞天蛤的气血,吞天蛤渐渐也没力再闹腾了。

屋外下了一场小雨,雨後便是清晨。随著一阵脚步声传近,有人轻咳一声,提高了声音说道:“五毒药王林居士在家吗?”李逍遥行功未毕,听见外边的声响,本以为是苏杭回来寻他,但当那人说话,才知不是。外边那人等了一会,又说道:“在下虞侯,奉命前来相请。”

芭蕉园中三间相连的草屋并无动静,也未见灯光。那人在屋前悄立片刻,两肩的青衫已被雨露染湿。他眉头微蹙,只得又说道:“林居士答应了敝主人,说是日内便将回天丹送去,主人命我特来相迎。”屋内静悄悄的没人答应。两扇窗子里倏地有人飞出,并肩落在庭前,向那人低声说道:“姓林的没在屋里。”那人问道:“都找过了?”右首的一名从者答道:“他该不会躲在这间小屋里吧?”

李逍遥长长的呼出一口郁积腹中的热气,听见几下脚步声响近,显是外边的人寻了过来,心想:“别要搅了我行功!”其时他行功正当紧要关头,稍有差池只怕便会岔了真气,经脉逆转而死。正自慌张,突然门给踢开,两道黑影一闪而入,瞧见屋中支起一个大缸,药气蒸腾,里边煮了一个全身缠捆树皮、怪模怪样的人。进来的那两人不禁怔住,李逍遥眼皮一抬,只见门外又闪现一人,青衣小帽,样子像是大户人家的清客。

那清客模样的人愕然片刻,说道:“别以为扮成木乃伊我就不认得你了。”嘴巴一呶,旁边那两个从人齐身抢上,左右伸手来揪李逍遥。李逍遥口难出声,心下正觉不好,那两只手倏地按落,左边那人的手落在李逍遥脑袋上,想揪他头发。右边那人则抓住李逍遥後颈,猛然间全身内力涌入李逍遥颈後的“大椎穴”,与此同时左边那人闷哼一声,登感内力飞速从掌心涌入李逍遥头顶的“百会”、“上星”两处穴道。

此时李逍遥集阿修罗心经六重大法於一体,全身各处经脉真气流转不息,宛如一个大漩涡。那两人伸手揪他身子,登时有如两颗小石子掉进大漩涡中,刹那间便被吸住。那清客模样的人眼见两名从者的手伸出去却缩不回来,脸色立时灰败,旋即软绵绵地瘫倒在地,犹如遭了魔法一般。那清客不由一怔,喝道:“搞什麽鬼?”上前一掌拍在李逍遥胸前,虽只用了三分力道,那三分力道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清客脸色微变,正想多加两成力道再拍一掌,猛然间内力奔涌而出。

此时李逍遥体内正有一个极大的关节未能冲破,真气流转至“督脉”诸穴,却遭遇“命门”一股逆转而回的气漩所阻,前进不得。而淤塞“命门”的这股气漩正是昨晚吞天蛤与阴山蚯剧斗引起经脉痉挛所致,这导致他痛楚难除,稍一运气冲关,便即半身麻木,更兼剧痛难忍,虽然整晚运功未懈,却因了此关未能冲过,“回天之术”迟迟未成。那清客内力不弱,猛然间真气一涌而来,李逍遥剧痛之下,不禁张口大呼。此时他内力充满全身,处处激转难疏,这一张口大叫,声震四野,直如龙吟虎啸一般。

蓦然间头上一亮,屋顶茅草掀飞半边,门摇窗撼,那清客顿觉耳鼓剧震,脸色大变。而李逍遥的叫声中竟夹杂著震天动地的蛙鸣,听来更是诡异。那清客模样之人心下骇然,失声而呼:“妖怪!”眼见那只手吸在李逍遥身上挣扎不脱,一咬牙,颤抖著用另一只手拔出别在後腰的一柄短刀。

李逍遥见到寒锋耀目,心下吃惊,以为这人竟想用刀杀他,苦於一时无法动弹,於是叫得更响了。那清客耳膜顿裂,口中喷出鲜血,情知多耽片刻都会性命不保,稍一凝神,手起刀落,砍断了那只吸在李逍遥身上的手,摇摇晃晃地夺门逃出。

李逍遥长啸半晌,暗觉体内真气壅塞之感大消,方才缓缓收声,试著运气从“命门”流转而过,已无拘碍。此时始知“回天之术”已成。他瞧见那两个随从模样的汉子昏迷在地上,心下不禁纳闷:“刚才怎麽回事?”突觉双手好像能够动弹了,微振双臂,缠身的树皮绳索簌簌而落。他咕哝了一声:“怎麽搞的?拿些烂树渣也想来捆住我……”双臂一张,伸了个懒腰,只听乒乓乱响,大缸骤碎,药汁流了满地。

李逍遥搔搔後脑勺,从床脚下捡起自己的衣服,眼光先向赤条条的身上一溜而过,因见身子极脏,穿不得衣衫,便想先去找清水洗个澡。拍了拍肚皮,虽觉腹中仍涨,却没再听见蛙声,暗思:“那蛤蟆多半已然没气儿了,如此真是妙极!”迈脚出门,想起这些日的遭遇,不禁恨道:“有两件事一定要做。其一,我要打那鸟汉一顿,他把我折磨得够惨了……第二件,苏杭这小子一直不露面,未免太不够义气!少不得也要去寻他晦气……”

先到隔壁房间一看,屋里没人,却有个蓄水方池,水面上飘著一些水莲叶。李逍遥免不了先翻箱倒柜,获物甚丰。诸如碎银三五两、除臭袜一双、净衣符一张、金创药、行军丹各五帖,除此之外居然搜得六张茅山符,这正是李逍遥紧缺之物,连忙收了起来。

草屋外突然又传来动静,随著一阵马蹄声响,数骑从一排银杏树後掠过,旋即转到了草屋前边。有人脆声问道:“屋里有人麽?”这声音脆生生的甚是好听,李逍遥不禁挨到窗边从缝里往外瞧,只见四五骑在屋外一字排开,中间的那匹赤兔马极为眼熟。李逍遥心中一跳,外边的人已滚鞍下马。

李逍遥想起那矮子周星也之言,正想找地方躲藏,腹中突然“呱!”的一声大叫,把他吓得满屋乱跳。外边那脆生生的话声说道:“咦,屋里有青蛙叫唤!”李逍遥掩嘴不迭,可是肚里那只蛤蟆并不配合他,兀自呱呱乱叫。外边有一男子的声音说道:“大小姐,似是吞天蛤!”李逍遥叫苦不迭,只听外边那脆生生的话声说道:“吞天蛤是什麽?”那男子告知:“老爷曾提过,似是一种罕见的奇珍异物,且有药用。”

斗篷一拂,带出猎猎风声,一人走到门前,脆声说道:“走,看看去!”

李逍遥心中大骂:“搞什麽嘛?早不叫晚不叫,在这时候叫……”靴声橐橐,一个高挑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李逍遥眼见屋内无处可躲,心中一急,慌忙把抱在手上的衣服往桌底下一丢,钻进了墙角的水池里,整个儿缩入水底。

外边的人推门进来,瞧了一眼,脆声道:“这间屋里没人。你们去看看别的屋……”李逍遥心道:“屋里没人,你还不赶快走……”外边数名男子齐声答应,到别处搜去了。一双穿著长裤、脚蹬皮靴的秀腿轻轻走到池边,李逍遥的心肝几乎跳出嗓门,偏生肚中那只蛤蟆这当儿又叫唤起来。

那位大小姐胆子似也不小,俯身瞧了一瞧,因为屋内光线昏暗,池水也不很清,瞧不分明,她侧首听了一听,喜道:“在这里了!”竟然除下靴子,挽起裤腿,往池子里伸腿。李逍遥不禁皱脸,心道:“完了!”

水声微响,大小姐进来捉青蛙。外边一名从人唤道:“大小姐,当心些!”大小姐捋起两边衣袖,又把裤腿挽高些,免得湿了衣裳。听见从人提醒,她便转脸问了一声:“十六,那吞天蛙有没有毒?”外边从人答道:“此蛙专以毒物为食,本身却是没毒。”李逍遥和大小姐不约而同地感到放心。李逍遥想:“我肚里的蛤蟆没毒就好。”大小姐道:“我可以放心捉它了。”听了听水下的动静,伸出一只白璧无瑕的手臂,探到水下边摸索。

不一会,她白生生的手摸到一物,捏了一捏,暗觉那物在她手里变粗,而且微热,显是活生生的,此前却从未见识过,形状可疑,却压根儿不像蛙类。她不禁“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麽?”李逍遥皱著脸躺在池底,心道:“是根宝。”

大小姐捏了一会,又拽了一拽,李逍遥吃痛不过,猛然从水里跳了起来,咧著嘴叫唤:“哇,好痛!”

这一蹦了起来,水花纷溅而落,两个人呆立水中,四目交觑片刻,大小姐俏脸“唰”的红了,旋即变得苍白。李逍遥惴惴然的望著她,见她满脸水珠乱淌,一对乌亮晶莹的眸子里满是惊愕之情,而他光溜溜的身影也映在这对明澈的眼眸中。

大小姐呆了一阵,见李逍遥的眼光往下看,便也不由自主地顺著他的眼光低眸一瞧,耳边听见这小子低声提醒了一句:“该收回你的手了。”大小姐身子一震,缩手不迭,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只因此种情形乃是从所未遇,饶是她大场面见得多了,突然面对一个光不溜丢的男孩子,而且她居然还摸过了他身上最不该摸的地方。顷间她只有傻眼的份儿,一愣之下,嘴唇微启,李逍遥料到女儿家这当儿会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等她叫出来,急忙伸手去掩她的嘴。

大小姐的嘴岂是他掩得的?她柳眉微竖,右膝一提,足影急闪,李逍遥立时痛弯了腰。但他反应也够快了,中招之後居然还能够夹住她的脚。大小姐素手微晃,立时扣住了他伸来掩口的手腕,顺势反转,“喀嚓”一声折断了李逍遥的左臂关节。

李逍遥立时痛倒,因他的两腿仍夹著大小姐之足,两人一块儿跌倒在池里。李逍遥先倒下去,大小姐跌在他身上,压著他的胸脯。李逍遥仍想用另一只手去掩她的口,却没提防她屈膝一顶,重重的压在他腹间,李逍遥的肠子几乎给她挤了出来,忍不住痛叫一声。但他尚未昏过去,眼见大小姐怒容满面的提手并指,似想以家传绝学“一阳指”干掉他的命根儿,以雪刚才之耻。李逍遥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不要……”

大小姐原本正有此意,眼光一瞥,见他可怜巴巴的目露哀求之色,不知为何,她竟尔改变了主意,一咬嘴唇,五指并拢,捏了一个白生生的粉拳,使尽全力打在李逍遥脸上。这一拳可不比一阳指好挨。李逍遥“啊”的一声疼呼,鼻子立刻开花。大小姐挣出湿淋淋的身子,掩面奔向门外,到了门口突然又转身冲了回来,跳进池子里,给李逍遥肚子上补了一脚。

这一脚也不比一阳指好挨。李逍遥“噢呜”一叫,整个儿缩成一团,几乎连黄胆汁也呕了出来。大小姐显得六神无主,奔到门边又转身冲回来,红著脸拣起她下水时脱在池边的靴子,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便往门外跑,到了门口又忙不迭的闪身缩回,背靠著墙把靴子胡乱套在脚上。由於太过慌张,左脚穿了右脚的靴子,她也浑未觉察。

几名从人闻声奔到门口,齐问何事。没想到大小姐突然推上房门,险些将他们的鼻子全撞没了。大小姐闭上门,稀里糊涂的总算把靴子套到了脚上,却顾不上系鞋带,红著眼圈冲到池边,见李逍遥正颤巍巍的往池子边爬上来,她抬脚一踩,狠狠的把他的头碾到地上,多蹬了两下,这才转身冲出屋外。“轰”的一声,板门在她身後倒塌落地。

几名从人正自面面相觑,眼见大小姐红著脸跑了出来,神情古怪,皆是一怔。其中一人突道:“进屋瞧瞧……”大小姐大叫:“不准瞧!谁敢进去,我……我就杀了他!”那几人奔到门口,听见大小姐在後边气急败坏的跺足大发脾气,均是一怔。转脸瞧见大小姐从坐骑上取了长鞭在手,几名从人不由得又是一愣。

大小姐提手揩去眼角的泪珠,银牙一咬,突然登登登的提鞭奔了过来。几名从人均知她软鞭的厉害,见她扬手甩鞭,慌忙闪开,心中皆想:“不知她要干什麽?”

“霍”的一声,大小姐长鞭飞卷而落,缠住一根柱子,使力一拽一扯,柱子立时倒塌。她武功过人,虽是女流,内力竟然强劲之极,手上的力道自也不小,加上软鞭讲的是巧劲。转眼工夫,几根支撑草屋的木柱皆在她鞭下东倒西斜,三间茅屋应声而塌。那几名从人均知屋内必有古怪,但这时纵想进去察看也没门了,不由得都呆望大小姐,见她俏脸通红,神情忸捏,竟无往日豪朗之气。

大小姐拆了房子,头也不回,飞身上马,红著脸喝道:“看什麽看?还不走?”一名从人大著胆子提醒道:“大小姐,你骑的是小人的马。”大小姐一怔,明知骑错了马,嘴上却不肯认,哼了一声:“骑哪一匹还不都一样?走罢!”那几名从人见她正在生气,哪敢多言,慌忙上马,只见大小姐一声不吭的打马狂奔而去,众骑生怕有失,急忙追赶。

过了良久,李逍遥才在沙沙的雨丝中回过神来,暗觉全身大痛,幸好又拣回一条命儿,想起刚才的情形,心中犹有余悸。挣扎著从茅屋废墟中探出脑袋,这时鼻血仍然未止,他不禁摇了摇头,仰脸让雨水冲洗脸上的血污,心下苦笑:“唉!撞著了这样一位大小姐,我想不流鼻血都不行……”

他摸索著找回自己的衣服,慢慢爬出塌屋,透过朦朦的雨帘,突见後边林子有个人正在上吊。

李逍遥不禁一怔,脚步踉跄地奔了过去,认出上吊之人竟然是那中年汉子。李逍遥见那汉子虽已挂在半空,两脚却还乱蹬,慌忙把他放了下来。那汉子悠悠醒转,张眼看见李逍遥在旁,立时满面怒色。李逍遥生怕又挨他打,赶紧向後一跳而开。此时李逍遥一只胳膊软绵绵的垂在身畔,一蹦未落,身体失去平衡,立时栽个跟头。

那中年汉子一跃而落,将他一揪而起,抬掌说道:“撞见你这小鬼,我可倒了八辈子霉!”李逍遥见这汉子脸肌痛苦地抽搐,眼光中除了怒火和恨意,竟还夹杂著一层深深的恐惧之情,心中奇怪,不禁说道:“是我倒霉还是你倒霉呀?你看我现在……”那汉子恨恨的瞪了他一阵,突然两腿发软,一交跌坐在地,抱著脑袋咕哝道:“你又何必多事?我……我还是死了好!”李逍遥本来恨这汉子百般折磨他,见这汉子屋也毁了,药又炼不成,不由得熄了火头,反倒同情起他来,说道:“房子被拆了还可以再盖啊,不用寻短见吧?”

那汉子哼了一声,抬起脸来,李逍遥见他突然变得似乎老了许多,不禁一怔,眼珠骨溜溜乱转。那汉子眼光从李逍遥脸上移动而过,望著那几间塌倒的草屋,苦笑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得罪了什麽人?”

“不就是林月如吗?”李逍遥瞪著那汉子,说道。“我知道她是林家的大小姐……”

那汉子反手掴了李逍遥一耳光,沈著脸道:“我说的是第一拨客人!”李逍遥内力充沛,挨了这一掌倒也不觉得很痛,心想:“比较起来,还是林家那丫头打人有劲多了……”突然想起屋里还有两个昏倒的人好像没出来,忙爬起来道:“哎呀,里边还有人……”那汉子冷冷的道:“人早走了,不用你这时候来充好心!”

李逍遥问道:“他们是谁啊?”那中年汉子上上下下的瞪了他好几眼,才道:“哼!你服了我用来炼回天丹的药材,内力大进,连傲家的人竟然都被你弄成了废人。”李逍遥一怔,“傲家的人?”见到那汉子眼中的惧意,心中隐隐明白了:“这鸟汉怕的是傲家的人。可他们有什麽呀?我看还是林家那妞儿厉害些……!,捏的我!”

两人相对一阵,李逍遥忍不住问道:“前辈,你每天给我吃的啥东东啊?怎麽越吃越有劲,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那汉子哼道:“若不是回天丹一定要在精壮少年身上炼才能炼成,我又何必给你糟蹋了那样多的奇珍好药?”李逍遥奇道:“回天丹有啥用处?好象傲家来人急著催你要哎……”

那汉子摇了摇头,茫然发了一会儿呆,转身便走。李逍遥一边穿裤子,一边蹦蹦跳跳地跟在後边,问道:“你要上哪儿去?”那汉子不觉停步,茫然四顾,涩然道:“我能上哪儿去?”叹了口气,迈脚而行,走不数步,回头喝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李逍遥吃了一惊,退了两步,指了指垂在身畔的那条胳膊,皱著脸道:“阿叔,你会不会接骨?”顿了一顿,咧著嘴说道:“我好痛!”

那中年汉子冷冷的瞪他一眼,哼道:“我不会接骨。你自己下山找医生去罢!”转身又行,突听李逍遥在背後大声说道:“五毒药王!你是药王,你不会接骨?”那汉子突然停步,冷冷的道:“如果我还是五毒药王,你不怕我毒死你?”

李逍遥惴然呆了一阵,说道:“你要杀我早杀了。前辈,我……我看得出你不是坏人。”那汉子突然呼的一声纵到他身前,抓起那条胳膊,冷然道:“我又何必杀你?自有傲家的人取你小命。”

李逍遥一愣,突然肩膀一下大痛,“哢”的一响,也不见那大汉有何动作,李逍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儿跌出丈外,立稳脚步之时,感到那条胳膊好像能动了,甩了甩臂,先前脱了臼的骨节已续了回去。他心中暗暗佩服,转头四望,那中年汉子已不见了踪影。

李逍遥连忙奔到刚才那汉子所立之处,大声叫道:“前辈!既然我们都是傲家要杀的人,不如还是一起走罢?也好有个照应……前辈?”声音在林间回荡而远,那汉子却再没露面。

李逍遥唤了几声,不闻那人答应,转回身子,悻悻然的嘟囔道:“什麽‘五毒药王’?好大的架子!就会装模作样,一点也不厉害。相信大家也有同感……”四下里突然蛙声大作。他吓得一楞,转头张望,待得听出蛙鸣之声并非从自己腹内发出,方才松了一口气。拍拍肚子,暗感那只吞天蛤似乎没再动弹,寻思:“定然是刚才那小恶婆娘在我肚子上踹了那一脚太狠,连里边的蛤蟆也给她一蹄子踹死了。也好,省得我还要大费周折把它弄出来……”

一路下山,倒也无事。不一会走到镇上,由於雨淋之故,湿了的衣服没法穿,披在肩上,光了膀子乱走,见到旁边有铺子卖烟草,他想:“身上好乏,不如买烟来吸,也好提提神。倘若肚里那蛤蟆还没死,我正好用烟来熏它。看它出不出来……”便走过去买了一点,讨了半张粗纸包著烟丝,裹成一根小棒条,点燃一头,叼在嘴上吸了一口,两眼微眯,喷云吐雾,也似神仙。

卖烟那尖嘴猴腮之辈说道:“似你这般抽烟,我还是头一遭见到。”李逍遥斜叼纸烟,眯著眼道:“那你应该加以推广才对。将来人人都似我这般大抽纸烟,岂不是好逍遥?”透过眼前弥飘而开的烟雾,突见前边面馆里有个身影好生眼熟。他立时把脸一拉,奔了过去,悄悄走到那个正在伏桌吃面之人的背後,食中二指微屈,反手往那人脑袋上一凿,“笃!”的一响。那人痛呼一声,几乎把面吃到鼻子里去。

“苏杭!你这王八蛋太不讲义气了……”李逍遥双手一合,卡住那厮的脖子,正要暴扁一顿,脑袋微侧,转到前边瞧了瞧那厮的面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猪尿泡似的胖脸,他不禁一怔,心道:“哇!认错人了……”

那厮放下面碗,转脸瞧见李逍遥,眼中露出惊喜交加之情,说道:“逍遥哥儿,你终於脱身啦?这……这真是太好了呀!”李逍遥怀疑地瞪著此人,左瞧右瞧,怎麽也不能肯定这便是先前那个瘦脸塌眉的苏杭,不禁愕然问道:“你是谁呀?”那厮抬手揩眼,哽咽道:“哥儿,能见到你平安归来,嘴上还叼了一条冒烟的柴这麽富有创新色彩……真是太令人惊喜了!”说著,从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拿给逍遥看。“瞧!我新作了两首诗来怀念你。我念给你听,这首是‘水一样的你’……”

李逍遥提手打开那张遮挡他眼光的纸,凑脸过来瞪著那人,皱眉道:“你真是苏杭?”那厮点了点头,道:“是呀。”李逍遥方才相信没认错人,呆看著面前这张其肿无比的胖脸,讶然道:“你去整容啦?怎麽整得跟猪头似的?”

苏杭眼中突露惧色,说道:“那天我被丢出来,跌了满身是伤还不说,一下山脸就成这样了。每隔三个时辰就痛得不行,每过五个时辰又痒得厉害……唉,这些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呀,哥儿你怎样?”李逍遥道:“我比你好不了多少。”心中寻思:“苏杭必是著了五毒药王的道儿,所以脸肿得跟猪头般。”心中原本恼火此人不肯上山设法救他,这时方始释然:“这小子是被五毒药王略施手段整怕了,没胆上山找我,只好天天在山下写诗盼我平安归来。”眼皮一低,见到苏杭一条腿打著粗粗的绷带,两边还夹著几根板子,不由得讶然道:“你腿怎麽啦?”

苏杭哭诉道:“腿被打折了,逍遥哥儿!”李逍遥按著苏杭的瘦肩,动容道:“没想到你为我付出这麽大的牺牲!五毒药王真是太可恶了……”苏杭道:“不是呀逍遥哥儿!这条腿是被那位林大小姐打断的……”李逍遥一怔,“啊?”

苏杭低头吸了一口面汤,眼泪汪汪的说道:“前天我到这儿等你,没想到林大小姐带著几个家丁骑马经过,我躲闪不及,被她发现了。她立时勒转坐骑,脸色一沈,说道:‘三条腿的,你别跑!’我自然要跑。突然呼的一响,後边飞来一根软鞭,勒住了我的脖子,当时我好像飞了起来,跟风筝一般,然後就摔到一株树干上,‘哢嚓’一声,撞折了这条腿。我昏迷之前听到她在马鞍上哼了一句,说什麽‘打今儿起你不会比别人多一只脚了!’……就是这样。逍遥哥儿,你说她可不可恶?有机会撞著这恶婆娘,你可得给我报仇啊,逍遥哥儿。是不是?”

李逍遥脸上忽现忸怩之态,嗯嗯啊啊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伸手捏了捏苏杭的肥脸,说道:“没想到五毒药王倒也真有两把刷子。对了,你有没看大夫?”苏杭道:“看是看过了大夫,可是不好使呀,哥儿。原先我的脸是痛三个时辰痒五个时辰,看了大夫之後就变成了痒三个时辰痛五个时辰了……对了哥儿,那美腿恶婆娘提起你呢,我断腿昏迷之际听见她说:‘还有一个大眼儿今天没瞧见。哼,算他运气!’哥儿,我看她语气不善,你可要小心哪!”

李逍遥哼了一声,大力拍桌,震得面碗跳了起来,苏杭原以为李逍遥是在生那林大小姐的气,待得听他叫唤:“夥计,也给我拿碗面来!小辣就可以了啊……”方知李逍遥是在叫面吃。

李逍遥斜叼著纸烟,烟头微微颤动,说道:“我有个妙计,苏杭。不如我们易容怎麽样?”苏杭问道:“好主意。怎麽易呢?”李逍遥拿两个杯子交换了个位置,道:“不如这样……我扮成你,你扮成我。”苏杭一怔,“为啥?”逍遥凑嘴到他耳边说道:“因为她扁过你一次了,应该不会再光顾你。所以我扮成你,如果成功,她就找不著我。万一失败,她发现你扮成我,或许不会再打你……”苏杭忧道:“万一她又打我,那怎麽办?”

李逍遥捏了捏自己鼻头,蹙眉沈思。听见邻座的客人议论道:“我看哪,长此以往,茅山学堂未必撑得下去。”另一人道:“茅山学堂不是好好的麽,沾叔?”李逍遥和苏杭不由对视一眼,竖起耳朵。

沾叔摇头晃脑地说道:“他风光得一时,难道还想风光一世?你没见那百里老头三天两头就带了人去捣乱麽?这麽下去,茅山学堂还办个屁!”另一人道:“沾叔,我总觉得这事儿有点奇怪。你说那百里老头为何天天上门寻衅?听说他是崂山派,人家茅山学堂哪儿得罪他了?”沾叔说道:“徐老克,我说你就是临老变糊涂了。想想看,茅以降是什麽人?”

李逍遥心道:“我也很想知道茅以降是啥鸟。”转脸去瞧说话的那一桌。隔著那张桌子上摆放的两个鸟笼,只见两张干巴巴的瘦脸凑到一起,左边那满脸皱纹的多半便是唤作沾叔的,右边则是一张多边形黑脸,不消说必是徐老克。

“茅以降!”沾叔猛然将茶碗重重的一顿,提高了话声说道。“天下有多少降头师自称是他的徒子徒孙?有多少天师在使用他独家出品的茅山灵符?此人素称‘降术大师’,据坊间传说,当年南洋巫头为帮日本抵抗蒙古大军入侵,居然勾结扶桑法师以‘南洋十大邪降’下在穆拉玛依皇贵妃身上,搞得大汗无心理政。这个扶桑法师本领不低,曾在中原大将范文虎将军指挥蒙古大军渡海强攻日本之役中,呼唤‘神风’一夜间摧尽元帝国渡海战船,使得范文虎全军覆没。唉,看来这也是我国空前绝後的一次入侵日本了,却以惨败告终!”

李逍遥想:“原来咱们是侵略过日本的,可是干得不漂亮……”此役发生在至元十八年,忽必烈命南宋降将范文虎统率南方汉军、蒙古军、色目人兵团以及朝鲜军以“乌云之众”攻日本本土,东瀛举国震骇。据史载,西历一二八一年七月,飓风毁船。八月,诸将弃船逃归,全军仅存十之一二,范文虎所率南军得还者仅三人。

徐老克问道:“这码子事儿跟茅山学堂有啥干系?”沾叔吸了一口茶,说道:“自然有关。当年大汗忧心贵妃之病,可又束手无策。宫里只好天天跳神,那范文虎刚好在这当儿举荐了茅以降入宫,如不是茅以降医好了贵妃的怪疾,大汗决计不会轻饶范文虎这个败军逃帅。”李逍遥想:“原来茅以降还进过宫呢。嗯,当初我婶婶也有机会进宫的……”

那徐老克问道:“茅以降真的医好了贵妃的病?”沾叔道:“所以说你越老越不中用了嘛!贵妃哪是生病?她是被巫师下了降头,南洋十大邪降好厉害的!贵妃中的似是‘豔降’,详情如何,不得而知。皇城内自然要顾及体统,讳莫如深……茅以降救了贵妃的性命,却不肯领取封赏,迳自扬长而去。大汗感恩於他,所以本朝虽说严禁民间私学天文、图谶、太乙、雷公、六壬遁甲等奇门之术,却是一向对茅山派网开一面。而天下道法又与茅山派有著千丝万缕的干系,朝廷这张网可就开得大了……”

李逍遥不禁想:“茅以降真有这麽厉害?那不是很屌?”那徐老克趁著沾叔喊店夥添水的隙儿,问道:“茅以降的来头既然如此之大,那百里老头凭什麽敢这般公然上门挑衅茅山学堂?他就不怕惹急了茅山派,给他来一道‘烂头降’?”李逍遥暗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唉,此一时非彼一时了!”沾叔抠著脚丫,眯缝了双眼说道。“据说茅以降年事已高,身体不成了,天天卧床抽大烟呢。茅山学堂其实也不是他亲自操办,真正管事的却是一个妇人……”

徐老克笑道:“你是说李斓吧?”沾叔道:“就是她!此女虽说是茅以降的养女,如今也有四十多岁了……”徐老克低声说道:“听说此女表面上是茅老道的干女儿,其实……”沾叔“嗨”了一声,笑道:“谁不知道茅老仙一心效仿彭祖,精於采阴补阳,这房中术嘛,总要有个体己的孝顺丫头懂得百般配合才成。时候一长,这位养女也成了此中老手,厉害噢!”说到这儿,包括听众在内的四个人不约而同的提手擦掉嘴角的口水。

李逍遥抹嘴而想:“哇!没想到做道士也可以做得这般逍遥……”那徐老克淫笑了几声,又说道:“可我听说李斓与一位姓林的师兄之间……”

“不就是有一段不了情麽?”沾叔掏手巾揩嘴,说道。“这位师兄却是不喜其师茅老仙与养女有染,愤而离开了茅山派,据说在江湖上叫什麽‘五毒药王’的……”

李逍遥眼皮不禁张大了些。听见那沾叔突然压低了话声,说道:“我听说百里老头之所以有胆寻衅茅山学堂,背後是有名堂的。老克,你想想看,百里老头如此挑衅了多日,茅山学堂为何不加理会?李斓所以沈得住气,其中有两个原因,当然我也只是道听途说……”

邻座的话音到了这里压得更低,店堂里又吵,夹杂著外边的雨声,难以悉数听清。李逍遥几乎整张脸都凑了过去,勉强听见沾叔嘴边漏出断断续续的几句:“朝廷有朝廷的肚肠,殊不知地方官绅也有各自的算盘……行省不满茅山学堂专搞左道旁门、败坏风俗由来已久,如今大都势弱,地方上正好乘机谋些私利。却又不方便公然出面,正好利用崂山与茅山两派的不和,暗中支持百里老头挑衅茅山学堂,目的无非是要把茅山派的势力从地方上赶出去……”

街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有瞧热闹的没有?百里老头又上门生事了!”一家茶楼上有人探了探脑袋,说道:“天天如此,有啥可看的?茅山派又没人出来招呼……”街上那好事者打著雨伞嚷道:“今儿有好戏。有人为茅山学堂出头了!”犹如雨後春笋般,许多脑袋冒了出来。

透过朦朦雨帘,只见茅山学堂大门外有一条大汉冒雨而立,全身淋得湿透。大门口却也立著两个身披蓑衣的汉子,看热闹的闲人却在远远的围成了一道弧形大圈子。李逍遥与苏杭自也挤在其中,探头探脑。

那大汉挺著胸膛,大声说道:“俺叫韩山童。初到贵地,无非是谋一碗饭吃。今儿在茅山学堂前卖艺,如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此人虽面有饥色,话声却中气十足,震得围观的那干闲人耳膜嗡响不息。李逍遥瞧见这大汉身旁放了一尊不知从何处搬来的大石头狮子,高抵人头,少说也有好几百斤。他不由暗暗称奇:“怎麽搬来的?”待得瞧清石狮旁那大汉侧面的身影,认得好像见过。说话的口音甚重,显得土里土气。

大门前两个身披蓑衣的汉子并肩走上几步,左边那人哑声说道:“你要卖艺不是?好,俺哥俩陪你玩!”李逍遥听见旁人低声说道:“这两人也是外来的流民,左边那个大麻花脸名唤芝麻李,他旁边的瘦子名叫毛贵。这两人刚露面显得就站到了茅山一边。都是不好惹的,有得瞧喽!”苏杭在旁边扯了扯李逍遥的衫角,顺著他暗示的眼光,只见韩山童背後隔著一条街道立著两个人影,其中那矮的正是那日打伤他的百里溪,旁边给这老儿打伞的黑大汉不停地往脸上抹雨水,记得这莽汉名叫胡大海。

李逍遥一瞧见百里老头,不由心头火起,向苏杭说道:“今儿我定要打他一顿。”苏杭吓了一跳,低声道:“哥儿你别惹事儿……”

“好!”韩山童干脆地说道。“大家都是过江的。在人家的地头上,有多少本领就都使出来罢!”

芝麻李脑袋一歪,向旁边面无表情的毛贵裂嘴一笑:“我喜欢这句话。”笑声未消,铮的一声响过,左手从蓑衣中抽出一把寒光闪眼的单刀。毛贵楞了一下,弯腰拾起脚边一根扁担,扛在肩头。

苏杭瞧见他们互瞪的眼光,心中没来由的一寒,歪头向李逍遥说道:“他们的眼神让人害怕……”李逍遥心想:“婶婶曾说:人怕穷途,狗急跳墙。”

韩山童撩起长衫下摆,後踏一步,气定神凝,虽说一身破衫,满脸风霜之态,气势却显得巍然如岳,李逍遥心中不禁喝了声彩。只听韩山童豪声说道:“我让你们三招!”芝麻李眼光一沈,横刀说道:“你会後悔小觑了你的对手!”突然著地一滚,犹如整个儿变成一个被人推动的箩筐,在地上弹了一下,突然蹦上半空,唰的一刀劈下,喝道:“亮兵器罢!”

韩山童仰面而视,只见一道刀光激闪而落,来势如电,不禁哼了一声:“好刀法!”脚下急退几步,眼见刀锋如影追至,便不再退,脚尖挑起一个破箩筐,踢上半空,不早不迟,不偏不倚,刚好挡在芝麻李挥落的刀光之前。

芝麻李一时没瞧清飞到眼前的这团黑影是何物,急忙回刀横削,“嗖”一声将箩筐削为两半。身子急旋落地,脚下一滑,单刀直入,但见寒光一闪,刀尖已搠近韩山童腹间,这两刀一气呵成,其间毫无凝碍,可见他使刀的手段实已精熟之极,根本不给对方丝毫喘息之隙。

众人喝采声中,只见韩山童脚步踏水急滑,身形笔直宛然不动,就在刀锋抵身的霎间飞箭般向後倒退数十尺。芝麻李这一刀自然落空,招数既老,就在新招将生未生之际,突然手腕一紧,按下一只大手。芝麻李心头一凛,韩山童不知何时又已闪回跟前,标枪般笔直而立,说道:“第二招!”

芝麻李变色道:“你别逼老子虎急跳墙!”韩山童一怔,眼前突然刀光大炽,宛如风车飞转,劈头盖脑般的乱披而落。众人看得眼眩,不禁高叫:“好!”

“披风十八刀!”韩山童微喟一声,脚尖一踮,身子急旋而退,但见风车轮子般激旋而来的刀光迅即将他身影裹在其间,却未能沾到他半片衣角。芝麻李大呼:“死於我刀下须也怨我不得!”刀圈顿收,化为一道电光拦腰横掠,这才是他最凌厉的杀著。

“死不了,”韩山童退到一个焰光跳闪的大火桶前,身後的衣衫蹿起火苗,实已退无可退。芝麻李的刀锋唰的削到了他身前,进亦不可得。李逍遥歪脑袋到苏杭耳边,急道:“赌十文,谁赢?”苏杭未及答话,只见火光一跃,韩山童一个倒提锺,倏地翻身跳起,身影穿过扑高的火舌,落在焰影背後。立足未定,芝麻李也扑身蹿了过去,唰唰唰就是连环三刀。韩山童脚下勾著一棵斜架在矮垣上的大木柱,蹬了过去。芝麻李眼见木柱破风撞到跟前,劲道极大,不得已回转刀锋,将木柱削为对分的两半。

韩山童提手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招已过。”

芝麻李挥刀大叫:“管他几招,非见分晓不可!”火光一跳,耀亮韩山童脸上淌落的雨水,李逍遥见他双眼精光一烁,不禁说道:“马上就见分晓了。”

呼的一声,芝麻李打著旋儿从韩山童凛然而立的身影前跌出丈外,头上的草笠落地,身形停住时只见一头赤发乱披而散,脸肌阵阵抽搐,眼皮一抬,瞪著火光前的那个标枪般笔直的身影,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沾衣十八跌!”

李逍遥脸孔一侧,问道:“什麽功夫?”苏杭脖子一歪,低声道:“我以为你会告诉我。”

望著韩山童缓步逼近的身影,芝麻李瞳孔不由得一下收缩,突然喝叫一声:“毛贵!”

积水倏地飞溅,韩山童眼光一斜,只见焰影中一人抡著扁担虎虎生风的扑了过来,蓦然间已到了眼前。听脑後的风声,韩山童立时便知那是一根份量不轻的铁扁担,脚尖划水,正要侧身避让,芝麻李翻身一纵而到,挺刀夹击。这两人联起手来,立时便断了韩山童的所有退路,顷间便将他逼绝。

李逍遥和苏杭一齐抬手相互掩眼,均想:“死定了!”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窥看场中激斗的情形。只见那两个披蓑衣的人影左右一夹,扁担在後,钢刀在前,韩山童连闪身挪脚的机会登时都没了。人群中有个小孩不禁惊呼一声:“爹!”

焰影明灭,众人霎间连心跳也几乎停止了。但听“!!”的一声沈闷之极的敲响,毛贵手中扁担落在韩山童的後背,芝麻李的刀锋也戳入韩山童腰胁。三人的身影一齐凝住不动。

紧张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众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皆是一脸的惑然之情。李逍遥不由的张大眼睛,只见火光旁边那三人脸上不断的淌下雨水,眼睛皆是圆瞪,韩山童眉关紧蹙,目光缓缓低瞧,看到刀锋插入他腰间的衣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擦著皮肉戳到背後毛贵的腹部。

毛贵痛倒在雨地里,扁担落下,溅起泥水。芝麻李面颊上的筋先凸了起来,随即阵阵扭动,眼光一低,见到韩山童微提的一足顶著他腰侧的“章门穴”,只须轻轻一蹬,立时便送了他的性命。芝麻李不禁目光一暗,嘶声叫道:“原来你是铁布衫的大行家……”

韩山童双臂微振,将芝麻李从身前推了一个踉跄,哼道:“胜负已分。”不再理会呆若木鸡的芝麻李,转身去瞧毛贵的伤势。毛贵只道这刀枪不入的大汉仍要伤他,不由得身子向後缩去,芝麻李见状大叫一声:“别动他!”挺刀来拦。只见韩山童撕下一大片衣衫,将毛贵的伤口捂住,随即从身上取出一瓶金创药,芝麻李一怔,那一刀便没劈落。

韩山童语声沈痛的说道:“刚才那位耍刀的兄弟说到一个‘逼’字,我们的处境是一样的!”

“不一样!”百里溪缓步走出,冷笑道。“韩山童,别忘了你的娃儿现在啃的是我的馍,这两人却是茅山派雇来的看门狗。怎麽会一样呢?”

李逍遥恼道:“让我去扁他!”苏杭拼命拉著他,低声道:“别去呀,别去呀,你会被打扁的!”

“你要我怎样?”韩山童缓缓直起身子。

百里溪眼望茅山学堂的日前又修好的大门,冷哼一声,目光一狠。“我要你拆了他们的招牌!”

韩山童不禁一怔,随即皱皱眉头,说道:“拆人招牌,可就把人往死胡同里赶了。”百里溪阴冷的眼光转到韩山童脸上,瞪视一阵才道:“你不拆他们招牌,我便拆你招牌!”韩山童一怔,见到这老头一只鸡爪似的手按在他儿子韩林儿的头上,只得强忍心中怨怼,转身望了望雨中“茅山学堂”那面匾额,抬手抹了一把满脸乱淌的雨水。

蓦然只见人影一闪,芝麻李抢身挡住,微微迟疑一下,横刀说道:“韩山童,我也吃人家的馍哪!”毛贵也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同芝麻李站在一起。韩山童目光从这两人面上扫过,哼了一声,说道:“正主儿没露面,倒是我们这些泥腿子为了吃得上一口馍而拼个你死我亡。”芝麻李裂嘴一笑:“反正活著也是没劲,不如你帮帮忙,杀了我们!”

那孩子韩林儿眼光在父亲和那两条汉子巍然而对的身影上转来转去,心中竟也明白他们三人根本不应该打起来,突然他把啃了一半的馍往百里溪脸上一扔,说道:“这样的馍我不吃了!”百里溪一怔之际,韩林儿趁机从他身旁跑开。

“找死!”百里溪眼光一狠,一记劈空掌扫了过去。韩山童脸色登变,闪身挡在他孩儿身前,他虽有一身横练功夫,胸口猝然间挨了这一道掌力也自抵受不住,身形微摇,踉跄後退几步,口中鲜血急涌而出。

百里溪两眼一眯,蓦地晃身欺到韩山童身前,笑了笑道:“我是懒得动手,才雇你们。”手掌一翻,倏地按在韩山童胸膛上,内劲一吐,韩山童立时飞出丈外,倒地吐血,挣扎不起身来。

“跟你拼了!”芝麻李和毛贵大呼冲上,怎敌百里溪旱烟杆一记横扫,全跌飞落地,滚了一身泥。

“瞧!这老头多厉害……”苏杭转脸说了半句话,却见立在他身旁的不是李逍遥,而是後边一个见缝插针的小老头。苏杭一怔,脸色立时变了。“哥儿!”

百里溪回转烟杆,说道:“大海!给我砸……”眼光一瞧,看见胡大海奔出几步,伸手去捡地上那半只馍儿。

没等大海的手碰到泥水中的馍,一只脚抢先落下,将那只馍碾得稀巴烂。胡大海喉头发出一声哀鸣,眼皮抬起,见到一个光著膀子的大眼睛少年手牵韩林儿立在面前,说道:“不准吃!”

胡大海一楞,随即怒哼一声,伸出盘钵般的大手,在那大眼少年胸前使劲一推。他天生神力,这时怒火勃发,力道更是刚猛之极。李逍遥早有打架的准备,眼见这莽汉用力推来,立时闪身避开,顺手拍了拍胡大海的背梁,笑道:“别白费力气了,快跟苏杭去吃碗面吧。”

苏杭在人丛中忍不住说道:“你去掺和什麽呀?我看两边没一边是好人……”李逍遥指著韩山童和另两个泥脚汉子,瞪眼道:“谁说的?我是看在这几位没鞋穿的大哥面上才忍不住要出手。有没听过那首歌:‘该出手时就出手’!几百年後还会有人唱呢……”苏杭道:“你就是要做‘大虾’也别往人家锅里蹦啊!”

李逍遥反手一指,转脸瞪著百里溪,喝道:“管他大虾小虾,今儿个我就是要掀他的锅!”

茅山学堂的墙头立时响起了一排稀稀拉拉的掌声。

“有种!”百里溪大麽指一竖,冷笑道。“我记得你!那天一馒头没砸死你算你多活几天。”

李逍遥竖起尾指,然後用尾指挖了挖鼻孔,说道:“我也记得你。那天你请我吃馒头,今儿我请你吃拳头。你敲掉我几根肋骨,他妈的老子今儿也要敲你几根!”想起一事,转脑袋向夹在人群中的苏杭喊道:“忘了告诉你,经过几天的苦练,我已经很厉害了,打打糟老头基本上没有问题。”

百里溪眼珠转了转,说道:“小子哎,我看你资质也算不坏,不如你跟我混,我教你穿墙术。”李逍遥眨了眨眼,笑道:“崂山的穿墙术?寓言故事里都听说过啦!不过我对偷看老阿姨洗澡基本上没兴趣,没必要跟你学穿墙。”

蓦然间泥水激溅,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百里溪已欺身而近。刚才下场之时,李逍遥心里已盘算过怎样同这老头周旋,也知自己武功低微,只能智取,不能力敌。最好的办法就是凭著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设法说动百里溪答应同他文斗而非武斗,这样便可发挥自己内力和智力的优势,而不会在比拳脚时一味挨打,因为自己的拳脚功夫也实在太差了。然而预想虽好,世事却终究不全由自己来定,这与他从小就滚瓜烂熟了的武侠故事的情节大不一样。

一大道泥水“噗!”的溅到李逍遥脸上,他的眼睛立时睁不开,旋即胸前重重的吃了一脚,不由自主的望後仰跌,还未倒地就被百里溪横伸烟杆从腰下一托,稀里糊涂的又弹起身子。百里溪阴恻恻的笑了一声,说道:“小子哎,打抱不平之前最好先掂掂自己的斤两!”

李逍遥晕头转向,鼻子嘴巴同时往外喷血,心中却大惑不解:“不是说练成了上乘内功就一切都能搞定了吗?怎麽挨打的时候跟以前一样吃不消啊……”百里溪噗的朝他脸上唾了一大口臭痰,突然探手滑下,猛然捏住他的命根儿,眯著眼笑道:“长这玩意有什麽用?”李逍遥突感胯间剧痛,原来是百里溪用力拽扯。他大痛之下,不禁失声乱叫,百里溪拽著他团团转,另一只手用旱烟杆乱敲他的头,有意提高了声音让围观的所有人听到:“我百里溪的闲事从来没有人敢理,今儿个我再说一遍,谁还想跟我作对,最好先掂掂自己这玩意儿有几两重!”每说一句,烟杆就往李逍遥头上敲一下,那只手当然也没少使劲。

李逍遥只痛得昏天黑地,脑子似也成了一团浆糊。百里溪拽著他绕场子兜个大圈,口中说道:“别说我这麽大岁数还欺负後辈,不给他一点教训,这些後生小子还以为一口气能吹掉老江湖!”举著烟杆狠击李逍遥屁股,厉声道:“我这是教你怎麽做人!”

韩山童看不过眼,摇摇晃晃的撑起身子,一句“住手”还没来得及出口,百里溪那根铜烟杆就劈头盖脸的乱打过来,左右开弓,韩山童刚倒下,芝麻李的额头立时也破了个洞。百里溪追著这几个人打,眼见他们满地乱滚,心中大觉痛快,口中喝一声:“扮大虾!”烟杆就往韩山童头上敲一下,转身又道:“扮好汉!”一脚踹得芝麻李连翻几个跟头跌进泥洼里,瞧见毛贵摇摇晃晃的爬起来想跑,喝一声:“现在知道怕啦?”烟杆横扫,打折了毛贵双腿。

他打得性起,转头瞧见胡大海站在一旁,上去也是一脚,眼见胡大海跌飞丈许远,冷笑道:“江湖!没你们想当然的那麽好混!”

那干围看热闹的闲人吓得作声不得,当百里溪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来时,众人皆是心头一寒,不由自主的後退,想离这儿远远的,却又舍不下这场热闹。百里溪意犹未尽,便把李逍遥的裤子也扒了下来,飞起一脚将他蹬跌泥水中,大笑道:“让街坊们瞧一瞧你这光屁股的大虾!”看见李逍遥滚在泥水中的狼狈样,苏杭蹲在人群密集处掩著眼睛暗叹一声:“唉,逍遥哥儿这回可糗大了!”

百里溪仰面瞧了瞧“茅山学堂”那块牌子,脚尖微挑,地上那根铁扁担呼一声飞起,将牌子打落。茅山学堂墙头那一排脑袋全缩了回去,没一人露面。百里溪哼了一声,抄起那块匾额,往李逍遥头上一拍,匾额破了个大洞,刚好套在李逍遥脖上。苏杭捂著眼睛暗暗难过:“唉,真惨!下一首献给逍遥哥儿的新诗该叫作‘尴尬的日子’了……”

李逍遥晕晕乎乎的从泥里爬起来,一时找不著北。那干闲人瞧得哄笑起来。百里溪一脚踹在李逍遥後腰,哼道:“滚你妈的!”这一脚并不使劲,只是要让李逍遥大大的出丑一番。李逍遥踉踉跄跄的跌出十来步远,脚下一滑,踣倒在地。突然,他觉得面前有一双眼光瞧过来。眼皮勉强一抬,只见一个蒙面人悄立在离他不远处。

这一切登时落在蒙面黑巾上方露出的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中。不知为何,李逍遥身子一抖,突然感到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缝儿钻进去永远不出来。

百里溪眼看戏耍得也差不多够了,眼光投向李逍遥光溜溜的背影,心想:“我得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下辈子躺在炕上过。这叫‘无毒不丈夫’!”右掌一提,猛然发出一道劈空掌力,拍向李逍遥後背。

李逍遥此时心中充满了羞耻之情,毫未察觉自己霎间就要永远变成一个废人。

簌的一声,雨水激荡而开,一道劲风从李逍遥头上横穿而过,夭矫飞曳,百里溪那一掌拍到半途,眼光瞥见夜雨中有一条鞭梢曳空急落,竟是後发先至,他若是一掌拍在李逍遥背上,自己难免也要挨上一鞭。

百里溪自然不肯挨这一鞭,化掌为抓,迅即抄住鞭梢,发力一扯,将那蒙面人呼的一声拽得离地飞起。

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蒙面人纤腰微扭,顺势跃到百里溪身前,凌空连环飞腿踢向百里溪面门,一时间但见腿影纷飞,百里溪眼花缭乱,不由得连连後退,口中喝道:“好一套‘风卷残云腿’!”右掌仍抓鞭梢不放,左手提起旱烟杆朝那蒙面人点去。

那蒙面人身在半空,突然提手发指点在旱烟杆上。“嗤!”的一声微响,百里溪身体剧震,不由得放开鞭梢,旋身急退十余步,方能卸去对方这一指之力。停步未定,百里溪脸色就已微变,失声道:“一阳指!”

那蒙面人飘然落地,悄立不言。百里溪虽觉自己未必便会输给此人,但他想到这个人的来头决计不小,凭他崂山一个小小门派根本惹不起,也犯不著惹这强梁。百里溪反手一掌,将身後那座石狮子拍得离地飞出七八丈远,那干看热闹的闲人立时惊呼走避。眼见百里溪露了这一手厉害之极的高深功力,那蒙面人不由的後退几步,眼中闪过一丝惊意。

百里溪哼了一声,扬长而走。胡大海楞了一下,捡起掉地的雨伞,赶忙跟了上去。

隔日是个晴天。街道上过往行人当中,出现了两个移动而行的箩筐。

“唉!我早说过什麽来著?你就是不听劝告,害得这些天来我天天为你做诗,搞得手都累了……”右边的箩筐在移动中一路抱怨。“那个百里溪呀,可不是等闲之辈,你以为光凭你那两下子就可以夹掉他?你也不先打听清楚,百里老头非但身为崂山派掌门,还是一品居榜上有名的内家高手,当年在禹王台武林大会上,连少林罗汉堂首座伏虎禅师都在他的手底输了半招。那天要不是来了个蒙面人赶跑了百里老头,还不知道怎麽收场呢!对了哥儿,你觉不觉得那个蒙面人来也来得突然,去也去得奇怪?百里老头把那座石狮子丢进人群中间,大夥儿忙於走避,过了一会儿就瞧不见那蒙面人了。啧,我老是觉得这个蒙面人八成是个婆娘,她的身材真是没的说!你认为呢?”

“唉!唉唉!唉唉唉……”左边的箩筐唉声叹气的说。“真是无地自容了!极目人海茫茫,天下虽大,竟无我李逍遥立锥之地!唉!唉唉!唉唉唉……真是西风古道瘦马,断肠人在天涯!”

叹声未落,好多闲人立时凑头过来问道:“啊,你是李逍遥?是不是那天在茅山学堂门口露了一臀的那个李逍遥?”

“啊,不是!”那两个箩筐慌忙从纷纷围拢的好奇人群中间挤身而出,溜进了小巷里,正自没头乱奔,突然一齐撞在南墙上。“唉呀,好痛……”

右边的箩筐一歪,里边伸出一只手来扶正,另一只手用拐杖探路,说道:“没想到会有这麽多人认识你。哥儿,你真是一战成名了!”左边的箩筐长叹:“唉!唉唉!唉唉唉……”

忽听一声大叫:“抓逃犯!”两个箩筐一齐转头,“抓谁?”随著人群一阵涌动,街上挤出几个蓬头垢脸、样子邋遢的大汉,提刀乱蹿而过。路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看起来更像逃犯的满脸横肉之辈手拿一张皱巴巴的海捕告纸,粗声说道:“捉拿逃犯赵丑厮,赏银六百两!”因见胡同里有两个形迹可疑的箩筐,那几个长得像逃犯的捉逃犯者便追上去,挺刀围住。

“你们干什麽的?”为首那满脸横肉之辈提刀往箩筐上一拍,喝问。“为何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两个箩筐一齐喊冤。“不是呀不是呀,我们有苦处……”

“有何苦处非得往头上套个大箩筐遮遮掩掩招摇过市?”一名捉逃犯者问道。“如果你们不说出非戴箩筐逛街不可的充分理由,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把你们当成可疑分子扭送衙门!”

“非要个理由是吧?好!”左边的箩筐里伸出一只手,掀掉右边那瘸子头上的箩筐。“大家请看──”

“哇!”那几个捉逃犯者登时瞧见瘸子那张其肿无比的烂脸,其上还隐约可见虫子爬进爬出,委实骇人听闻。那些捉逃犯者不由一齐俯身大呕,皆道:“没想到有人竟然比逃犯赵丑厮还丑!真是受不了……呃呃……行了行了,拜托你赶快把尊容遮回去,这个理由够充分了。呃呃……”

“太夸──张了吧,你们?”左边那个戴箩筐者咕哝一句,不由转面瞧了瞧旁边那张烂西瓜般的脸孔,突然也弯腰大呕。“哇!呃呃……真是受不了你!”

一名捉逃犯者呕完後用刀面拍了拍左边的箩筐。“那麽你呢?为何也戴箩筐?莫非你比他还难看……”

左边那人兀自吱吱唔唔说什麽也不肯摘下脑袋上的箩筐,惹得那干捉逃犯者恼将起来,合力摘掉他头上的遮掩物,瞧见了其面孔,那几个大汉不由一怔,认了出来。“咦!你不就是那个雨中裸跑的李逍遥麽?”

李逍遥掩面道:“大家不要这麽说……尤其是‘裸跑’、‘裸奔’之类的词我受不了!”苏杭在旁边掀筐解释道:“他已经受了好大刺激,就是看到街上有裸体儿童跑过也会引起他不堪回首的回忆……”

那几名捉逃犯者不由得一齐收了刀子,伸手拍了拍李逍遥的背,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箩筐戴回头上去吧!唉……”转头又瞧见苏杭那张烂脸,那几人不禁又俯身乱吐。“呃呃……真受不了他!”

苏杭多日前著了“五毒药王”的道儿,初时还只是脸肿,过了这些天,也不知看过了多少大夫,吃过了多少药,只差没把印度神油往脸上抹了,那张脸非但不见痊愈,反倒开始肿极而烂,五官也一天天变形,样子岂止奇丑无比,简直到了诡恶的地步。连李逍遥也没敢多看,心中隐隐怀疑不是中毒那麽简单。

两人戴著箩筐一路避著人走,总算来到了“茅山学堂”大门口。两人正自探头探脑,突见一个木乃伊立在门影中,皆是吓了一跳。李逍遥从箩筐的缝隙里定睛细瞧,看出那人全身裹满绷带,连头脸也几乎遮没了。

那人瞧见了他们,哼了一声道:“不准随便乱看,免得眼睛生疮!”就是这一句,李逍遥才认了出来,这个包满了绷带之人正是那日被树砸到的窄脸汉子。他连忙说道:“我找人,烦大哥通报一声。”那汉子冷然道:“找谁?”

“一位高人!”李逍遥满怀感情地说明来意。“其实他身材不高。但这不妨碍他在我们心目中已然建立的高大形象。他那神话般的未卜先知本领,神乎其技的看相手段,以及美食家般的口感,实在只能归纳为以下一段溢美之辞才足以表达我们对他的无比仰慕,就有如滔滔江水……”

“到底找谁?”那汉子不耐烦了。

李逍遥只得长话短说:“周星也。”那汉子似乎一怔,随即哼了一声:“哦,‘矮子也’呀?”李逍遥道:“我觉得你不可以用‘矮子也’这类贬低之词来形容一位高人,其实称他一声周星爷或周老那也不为过……”那汉子哼道:“自己进去找罢。”李逍遥谢了一声,进了门又回头问道:“可否指点一下他老人家大概应该在具体哪个位置?”那汉子眼睛向上一翻,冷冷道:“往高处找便可看见。”

“高处?”李逍遥一路琢磨。“这倒符合他‘高人’的身份。只是这儿的房子好像都不高,难道他住天上?我觉得应该找个人打听打听才是……”

转脸瞧出苏杭显得有话要说又没说,李逍遥不禁皱了眉毛问道:“你有何‘高’见?”苏杭道:“哥儿,你不是说这位周老只会骗吃骗喝没真道行麽?”

“话不能这样说!”李逍遥一只手搭在苏杭肩上,语重心长。“经过了这一系列不幸的遭遇,足以考验一位高人到底是真高还是假高,如果是真高又高到了何等样的高度。今天我是要来请教周老,到底怎样才能不再倒霉下去,因为这样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

苏杭道:“可是这儿地方不小哇,怎麽找呢?不要兜兜转转走冤路,我脚痛。”李逍遥道:“这你别担心。像周老这样一位有学问有见识的高人在茅山学堂甚至於整个茅山派当中绝对应该享有德高望重的地位。我看他至少也得是个师兄级人物,像他这样有知名度的人物,打听起来一点不难。瞧,那边就有一人……”

走过去一瞧,三人皆是一怔,相互认了出来。“咦,”李逍遥道,“你不就是芝麻李麽?”那麻花脸手挂绷带,显然伤还没好,瞪著身旁这两个套箩筐之人,说道:“李逍遥,那天难为你了。大夥儿都……”李逍遥讶然道:“隔著箩筐你都认得出我来?”

毛贵柱著拐杖经过走廊,远远瞧了一眼便叫了起来:“李逍遥,茅山学堂欢迎你!”李逍遥转身欲躲,好几人闻风奔来,将他堵在中间,嘘寒问暖。一个黑小夥大声道:“没什麽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就是光屁股麽?只当马失前蹄!古时候韩信连裤裆都钻了,还不照样名垂千古?那天多亏了你那位蒙面朋友及时赶来出手打跑了百里老贼,茅山派很承你的情呢!对了,还未自我介绍……我叫谷黑儿。”指著另外几人,说道:“他们是我师兄弟,洪天明、陈祖明、和尚明。”李逍遥正自含羞答答,不知是谁伸手过来拿掉了他头上的箩筐,眼前一亮,围著好多张脸。

李逍遥慌忙摘下苏杭头上的箩筐套自个儿头上,那干茅山弟子一瞧见苏杭的烂脸,登时吐做一团。和尚明挣扎著说了一句:“人长得丑不是罪过,这位兄弟千万莫自卑……哇呃!真受不了你,呃哇!”话没说完又吐了一地。

寒喧既毕,李逍遥生怕别人多提那天之事,赶快说明来意。茅山众弟子不由面面相觑,皆问:“周老?谁是周老啊?”李逍遥跳了起来,奇道:“茅山派周老周前辈你们都没听说过?”无奈之下,只好换个角度说道:“就是那个没事就溜出去骗吃骗喝的矮子也!”众弟子还是一时想不起来。

一人突然冷冷的说道:“就是後院里那个洗厕所的疯子也。你们不常到後边去,又怎麽会晓得?”众弟子转面瞧见说话的是门口那窄脸汉子,一齐施礼,叫了一声:“尹师哥。”李逍遥不禁一怔,心念乱转,暗暗称奇:“这个看门的怎麽会是师兄?”谷黑儿介绍道:“哦,这位是本门大弟子尹漠然尹师哥。”

“你们找疯子也?”尹漠然缓步走近,冷笑道。“他好几年前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其实发疯了。这事儿斓姐最清楚,据说矮子也那年本来说要捉鬼,反而撞了鬼,回来就疯疯颠颠了。瞧,他不就在那儿──”

李逍遥抬头望去,只见後院墙头高处晾衣服的架子上晃悠悠的挂著一个矮小的身影,那人对著地上一只垂耳扁嘴的小狗不停的唠唠叨叨:“红男,你的长相属於吊耳扁嘴型,在相学里就叫‘帝王相’。假如你投胎做人,这个江山是你的……”尹漠然道:“那狗名叫‘红男’,是他最忠实的信徒。”李逍遥不禁奇道:“他在晾衣架上做什麽?”

尹漠然道:“哦,早晨卫慧婶如厕时发现‘矮子也’掉茅坑里,喊了人打捞上来,用水冲了一整天还臭,便把他挂衣服架上晾干……”周星也突然拍手大笑,高叫:“我们赢了!哈哈,日子一天天好……”

李逍遥见旁人都道那矮子发疯,他却觉得这疯子所言倒也不无道理,至少周星也预测他要倒霉便没错。苏杭提高了声音问道:“周老,还记不记得我?”周星也吐舌头骂道:“死相!”李逍遥道:“你肿成这般模样周老还能认得出来,厉害!”苏杭喜道:“周老,我听你的意思改名儿了!改叫苏杭你认为怎麽样?亦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之意……”周星也道:“上有天堂,下有地狱!”苏杭变色道:“他疯了我怎麽办哪?我还想找他指点一下怎麽医好这张脸呢……”

茅山弟子问明原委,便把他们请到客厅。李逍遥瞧见侧门还有好多长得难看的人挤著报名儿,转脸问道:“他们干啥的?”谷黑儿道:“哦,他们学赶尸的。”因见李逍遥不甚明白,解释道:“茅山学堂有仙药、杂应、黄白、秘术诸门,弟子分班别类就学。比如我学‘黄白’,亦即炼金术,就是用火锻炼丹砂,使其产生化学变化,成为仙药的主要成分‘丹’。”李逍遥问道:“怎麽炼才能有丹呢?”谷黑儿道:“要根据祖师爷左慈、葛玄、郑隐、葛洪等人一脉传承下来的秘籍太清丹经、九鼎丹经、金液丹经关於还丹、金液的处方锻炼。丹分为丹华、神符、神丹、还丹、饵丹、炼丹、柔丹、伏丹、寒丹等九种。此外,还有一种称为太清神丹的,是由九鼎联合锻炼,是最上等的丹药,据说服下此丹,三日後即可升天成仙。再者,尚有五灵丹法、岷山丹法等二十余种制丹法。我们炼金的最常使用的材料乃是‘金液’,就是将丹砂等矿物,加在黄金上,然後密封起来,使之液化,有不亚於九丹的功效。”李逍遥问道:“好不好学?”

谷黑儿道:“想要调制金液、九丹,除了必须隐匿在名山之外,尚要遵守长时间的洁斋,以及各种的禁忌。”李逍遥得出自己的结论:“炼丹不好玩!我看秘术班应该很有意思……”谷黑儿道:“除了炼丹之外,仙道修性者还应修习各种方术,以及应该规戒的事情。比如呼吸法、补导术等类,但是长生法才是道家的秘传。总之秘术班需要了解古仙人长生不老、神出鬼没的事迹,以及仙药的功能、养生法、隐身法、分身法、禁咒法、役鬼法等秘术。还要学习祛惑,辨明假冒的仙人和花样百出的邪术。要知道仙人也有假冒的,世上的淫祀邪教更是害人不浅……对了,刚才说到赶尸,赶尸属於役鬼法,由本门羊鞭师兄教授此术。”

李逍遥道:“侧门那帮人长得那麽难看,走起来都让人分不出谁是人谁是尸了,还赶尸?该不会有僵尸混在里边罢?”尹漠然冷冷的说道:“要想进入赶尸班做学徒,须得长相丑陋凶恶。否则将来镇不住尸鬼。”李逍遥向苏杭瞧了一眼,笑道:“他行不行?”尹漠然道:“他不行。样子太衰了……”李逍遥问道:“那你学啥的?”

谷黑儿道:“尹师哥修的是杂应。亦即如何断谷、避兵器、隐身、预知未来、叩齿等种种长生、养生之法。”李逍遥望著尹漠然的背影,暗想:“先前见这汉子守门,我还以为他学杂活呢。原来是练刀枪不入的,难怪树压都不死……”

苏杭道:“既然各位都是专家,帮帮忙看我这张脸怎麽回事。”和尚明强忍恶心欲呕之感,说道:“你八成是中了降头!”苏杭变色道:“你……你怎麽知道?”谷黑儿在前边说道:“和尚明修炼秘术的。”李逍遥问道:“既然你们都这麽厉害,为何怕了那百里老头?”众弟子齐道:“谁怕他!”李逍遥道:“百里老头来捣乱的时候,你们怎麽龟缩不出?我为了你们付出那麽大的牺牲,你们怎麽也不出来帮个忙什麽的?”众弟子皆道:“斓姐不许。”

进了花厅,只见墙角摆著一具木马,有个梳著冲天辫的人身著大肚兜、脚穿虎头鞋,骑在木马上玩耍。此人年龄绝不比李逍遥小,看他骑著木马前颠後跷的样子却像一个小孩子。李逍遥正自呆望,谷黑儿喝道:“孟师叔,到後院玩去!”那人噘嘴道:“我在这里玩又没碍著你。”

尹漠然脸色一拉,叫来两名膀粗腰圆的学徒,让他们把木马连同上边那人一块儿抬出去。那骑木马之人嘟著嘴道:“不嘛!不嘛!我不!”虽然极不情愿,还是被人抬了出门。李逍遥听见那人一路哭闹之声传来,不禁好笑。谷黑儿叹道:“这是我们孟师叔,绰号‘千里走单骑’,名唤孟行远。”

李逍遥肚里暗笑:“他骑著木马能走多远?”苏杭忍不住凑嘴过来,低声问道:“他怎麽有点儿怪怪的?”李逍遥小声说道:“我觉得这里的人都是怪怪的。比如那个斓姐,我对她就充满了莫名的好奇……”

“谁呀?”随著几声佩环丁冬,一个女人的声音飘了进来。她未语先笑,笑声中充满了山林之气。“谁来啦?我正睡得好好的,干麽叫我起来?尹老大、黑儿,我倒要看看你们又搞什麽鬼!别以为你们师尊不在这儿我就管不住你们……”

众弟子连忙施礼,口称:“斓姐!”李逍遥抬眼瞧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妇人走了进来。这妇人虽已并不年轻,却仍长得皮白肉嫩,脸上微有几颗淡淡的雀斑,用粉稍加掩饰,人未近,先有一股刨花香味沁入鼻际。她穿著一件竹青色百褶长裙,手里拿著一把蒲扇,轻轻摇动,扇面有一幅画,画中有一位仙人赠几本书给一个卖酒女子。

这妇人便是斓姐。虽然风韵犹存,却并无半点妖冶之态。李逍遥暗想:“可见坊间的传说并不可靠。”

斓姐一进屋就瞧向李逍遥,手中蒲扇一指,笑道:“我晓得你!那天你很勇敢,不错、不错!”李逍遥脸上一红,只得笑了笑,说道:“斓姐见笑了。”心想:“唉!没想到连斓姐也看见了那天我的光!之状,真是丢死人了……”正自心神不定,听见斓姐说道:“咦,这里怎麽会多了一个三脚凳?”李逍遥立时反手捶了一拳在苏杭肚子上,低骂:“说你呢!还不赶快缩回去?见谁都伸脚,真是丢人!”

还好斓姐并未见怪,她的眼光投到了苏杭脸上,瞧见这张脸的诡异之状,不禁微蹙眉头。谷黑儿问道:“斓姐,这像不像是‘小甜甜’的手法?”斓姐不置一辞,瞧过了苏杭的怪脸,又转面望著李逍遥,说道:“小哥儿,你不该招惹那百里溪。”李逍遥道:“不惹也惹了。没想到他那麽能打……”斓姐微微一笑,轻摇扇子,说道:“我约束门人,并非就是怕了百里老儿。”

李逍遥脸孔不禁一红,说道:“是,晚辈原不该乱出头……不过那老儿未免太过可恶。”斓姐微笑道:“我不是见怪於你,是心疼你挨打。”李逍遥听出她语中的关切之意,心头不禁微热,说道:“不要紧,下次我再打还他。”斓姐请李逍遥在身边坐下,上上下下的把他看了好几十眼,笑道:“打还他是可以的,不过你先得练好一身过硬的功夫才成啊。记得……大概是十年前罢,有一个黑头老六邀了几人去砸我师妹沧月和玄剑的场子,後来反而被人家收了做徒儿。这黑头老六也算一条好汉子,他原本是百里溪的徒弟。过了这许多年,百里老儿还忘不掉这笔令他崂山派大丢面子的老帐,却总也找不著我那两个云游四海的妹子,别人一经搬弄,他便天天来寻我晦气。”

李逍遥心道:“原来如此。”听见苏杭在旁边歪著脑袋问道:“那为啥不给他一点教训?这种恶狗打它一棍就跑了,若是不给他一棍子,他还以为你怕了,天天到你门口乱吠,岂非好吵?”李逍遥想:“这也正是我想说的话。”

斓姐轻摇扇子,悠然道:“打狗得看主人哪!何况我们修道之人,没必要和世俗之辈徒起争斗。这茅山学堂啊,在这儿也呆不了几天了,他要吠就让他吠去吧!”谷黑儿忙道:“咱们这当儿搬走,别人还以为茅山学堂怕了这些地头蛇呢。以後还怎麽办?”斓姐道:“我意已决。”众弟子不禁面面相觑。

斓姐转面对李逍遥笑了笑,蒲扇微抬,指著旁边的苏杭,说道:“李公子,你这位僮儿中了我师哥的‘鬼脸降’,再过些日子便会腐烂见骨,犹如鬼脸一般,期满七七四十九天便会没命。”众弟子闻言皆感吃惊:“鬼脸降?师叔下的手?”

苏杭大哭道:“我不要变鬼脸啊!我不要死!求求斓姐快救小的一命……”李逍遥也离座说道:“斓姐开恩,还望出手相救!”斓姐脸色凝重,问道:“你们两人如何遇到我师哥‘五毒药王’?”李逍遥把经过简单说了,却省去练功那一段。斓姐感兴趣的是她师哥现时的面貌胖瘦,身体是否安好,对别的倒显得粗心。当她听到傲家来人催逼五毒药王前去献药之事,浓黑的双眉不由紧蹙了起来,出了一会儿神,叹道:“他怎麽跟傲家有了这等瓜葛?唉,这事可没那麽容易作罢!”

苏杭哭道:“怎麽办啊?我要死了呀……”李逍遥瞪他一眼,道:“你别再鬼叫不停,斓姐正在想办法救你。”转脸说道:“斓姐,这鬼脸降好不好解?”

斓姐吩咐丫头端来清茶,苏杭哭道:“我哪有心情饮茶呀?呜呜……”李逍遥暗暗踩他一脚,心道:“这小子只会哭哭啼啼,真是受不了他!”只见斓姐不知放了什麽细小药丸在她面前的杯子里,吸了一口茶,噙在口里,闭眼默坐片刻,突然一口水箭喷到苏杭脸上。李逍遥误以为斓姐欲伤苏杭,立时便想将苏杭拉开,身子刚要动弹,斓姐手中的扇子轻轻在他肩头一按,李逍遥便感全身僵硬,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心中暗惊:“没想到斓姐的武功这般厉害……”

水箭喷来,苏杭连人带椅倒地。李逍遥一声“斓姐手下留情!”刚到口边,只见苏杭晕乎乎的坐了起来,愕然道:“为何用茶喷我?”

斓姐转面对李逍遥说道:“你去抽他几耳光,要狠的。”李逍遥一怔,心中只道刚才苏杭有什麽地方得罪了斓姐,正想出言求情。尹漠然在旁边冷冷的说了一句:“想救命就照做。”李逍遥方始明白:“原来打耳光也能救命……”提掌走到苏杭面前,忍不住又转头问道:“斓姐,为啥不叫别人打,非得我来动手?看在友谊的份上,打耳光多不好意思……”苏杭忙道:“人家要你打就一定有道理,还不快动手?急著救命呢……”李逍遥提脚猛然踢在他脸上。

这一脚可不比打耳光轻。苏杭应声倒地,两眼翻白,显是昏死过去。李逍遥抢过去一看,只见苏杭脸颊居然像熟透的西瓜般裂开一条大口子,从里边爬出几条黑黑的小虫,其状犹如蚂蝗一般,头部却长著一对大小不同的螯子。李逍遥一跳而退,惊道:“哇!这是什麽?”谷黑儿得了斓姐的吩咐,拿出一根细铁管子,往地上洒了些黄粉,围住那几只小虫子。尹漠然取出几支铜做的筒子,谷黑儿以黄粉驱赶,逐个儿把虫子兜了进去,然後盖紧。除斓姐之外,茅山派众人皆显得紧张,生怕一不小心被虫子爬到身上。

因见李逍遥满眼惊疑之情,李斓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不要怕,只是尸虫。”

虫子一离开,苏杭的脸皮开始萎皱,流出许多其臭无比的脓汁。李逍遥不禁转面去瞧斓姐,感到臭气弥漫开来,肚中阵阵反胃欲呕。斓姐端杯饮水漱口,然後一口清水喷向半空,水气化雾,渐渐隐去,旋即屋内气息清新如故。她闭目片刻,说道:“师哥这是和我斗法来著。唉,他这又何苦?”叹了一口气,对李逍遥说道:“你去踢他一脚,往‘命门’一踢便没事儿了。”李逍遥道:“这好办。”依言照做之後,苏杭大叫一声,果然张眼。

李逍遥喜道:“斓姐,还有没有打耳光、踢几脚之类的解法让我再搞一搞?”斓姐取出一包药,笑言道:“只须照我的方子把这里边的药内服外敷,七七四十九天不可间断,过了这期限就没事儿了。”苏杭谢过斓姐,收药在手,问道:“不知我会不会因而毁容?”李逍遥道:“放心!你本来就无容可毁。”苏杭哀叹道:“唉!最近我真衰!”李逍遥笑道:“你以前不是好向往闯江湖麽?好玩吧?还想不想跟著我再玩下去?”苏杭苦著脸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江湖……”

江湖。

有谁又真正会喜欢江湖!

“我喜欢!”

望著两个兀自不肯服输的汉子重重地跌飞丈外,摔进泥洼里挣扎不起,他仰面吐出一团烟雾,眯眼而笑,说道:“江湖,就是我这种人玩的!”

“!!”脚绊在门槛上。

一个慌慌张张跑进来报讯的茅山弟子跌入花厅,叫道:“百里老头又来了!”

众弟子不禁怒形於色,纷纷跳了起来。谷黑儿大叫:“抄家夥!”

“不准去。”

第六章 茅山学堂(下)

斓姐就说了这三个字。缓缓地说了出来,心平气和。犹如和风拂过花厅,众弟子虽仍愤怒,却都不由得把他们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谷黑儿转脸说道:“可是……可是芝麻李和毛贵已经带伤冲出去了,怎能看著他们挨打?”

“江湖!”斓姐脸色一沈,杏目含威,说道。“我也一点不喜欢。有江湖就有是非,有是非就有恩怨,没完没了!所以我让你们关上大门,谁也不准去,眼不见为净……”

她话没说完,又有一人冲进来报讯:“不好!百里老儿带人用大石狮砸门……”斓姐不为所动,反而闭了眼睛,说道:“他爱砸就让他砸去。”报讯的弟子抬手指著外边,急道:“可是百里老头说……”

“再没人出来招呼,我便用这两人的血染红你们大门!”

百里溪抬脚踩在毛贵的脸上,旱烟杆抵著芝麻李的汩汩淌血的右眼,鼻孔朝天的说道:“大海,砸门!”眼光一瞥,只见胡大海暴喝一声,双手扛起大石狮举过头顶,一步步走向大门。

门里突然闪出一个罩著大箩筐的人,冷不防把胡大海吓得一愣。

呼的一声,大石狮脱手摔落,却没砸到戴箩筐之人身上,胡大海脚下一个踉跄,石狮当头砸向他自己身子。说时迟,那时快,戴箩筐之人抢上一步,伸手抓住狮脚向上一提,却仍无法救得胡大海周全。石狮子大而沈重,那人膂力虽然不小,急切间却也推不出去。但见斜刺里窜出一条大汉,从石狮下伸手将胡大海拉开,石狮落下时只压折了胡大海一只脚。

“谁敢坏我的事?”百里溪目光扫去,认出拉开胡大海之人乃是一只胳膊仍然吊著绷带的韩山童。百里溪不禁冷笑一声,掉转烟杆指了指身後一个孩子,说道:“卖艺的,你的娃儿在我这儿呢。”

韩山童望见那孩子被一个崂山派的弟子捉在手里,半边面颊高高肿了起来,一只耳朵还流著血丝,显是挨了毒打,他缓缓直起身子,不禁满面怒色,说道:“我今天便是来救回娃儿的。”

百里溪睥睨而笑:“你有什麽本事从我手底下救人?”

茅山学堂大门忽有一人懒洋洋的说道:“不只是要救人,还要拆你骨呢,老鸡头!”百里溪认得李逍遥的声音,转动目光瞧向那个头戴箩筐之人,哼了一声,冷笑道:“哟呵!你这毛没长全的小杂种还没打怕啊?我想说一声有种!不过,你戴个箩筐连脸都没胆露一露,是不是没脸见人哪?我只好说你毕竟还是孬种一个!”说完,一口痰吐在那箩筐上。

李逍遥突然从门後走了出来,转到戴箩筐之人前边,瞧了瞧沾在箩筐上的浓痰,皱鼻道:“唉,早料到他会这样。跟没教养的人打交道真难!”叹了口气,在百里溪错愕之极的目光中摘掉了套在谷黑儿头上的大箩筐,丢到一旁。

百里溪不禁一怔,方才晓得自己刚才错把冯京当成了马凉。李逍遥掏烟丝做了根纸烟叼在嘴上,又摸出火搨子点燃,深吸了一口,脑子飞快转动:“那天我吃亏吃在运用内力不对,当时只道练成了内功不论别人怎麽打我都不痛了,却没早点儿搞清楚先前在五毒药王家里之所以别人一碰我就倒霉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当时内力初成,还未收去数日周转不休的功法,状似一个大旋涡,难怪别人碰我不得。後来在这儿跟百里老头交手,我压根儿没运内力,又没练过拳脚功夫,岂是他的对手?这事儿我想了好久,刚才总算搞清楚是什麽回事了,当然这也多亏了斓姐的指点……”

胡大海虽然断了一条腿骨,疼得满面大汗淋漓,兀自还想挣扎起来。谷黑儿蹲身察看他腿上伤口,见这莽汉仍想动手打人,不禁瞪视著他,皱眉道:“大海!听说你以前也是一条好汉子,怎麽越混越没骨气了?”胡大海举著拳头没有落下,眼中突然噙满了委曲的泪水。

沾叔在围观的人群中叹道:“这是个孝子!听他在茶楼上当跑堂的同乡小香屁说,为了生病的老娘,这汉子吃多少苦都乐意,只要能攒够钱养活老娘,叫他干什麽都行……”

“这当儿不是你们煽情的时候!”百里溪提著旱烟杆说道。“我又要开始发威了,嘿嘿!哪一个要先上来挨揍啊?”

谷黑儿握著拳头正要冲上去,尹漠然急忙拉住他,低声说道:“百里老头背後有骁将军傲雷的人暗中撑腰,不可和他正面冲突。”

谷黑儿几乎咬碎了钢牙,尹漠然生怕拉他不住,惹下大祸,只得又说了一句:“为了‘独眼石人’,大局为重!”谷黑儿心中一震,本来满腔怒火,听了这句极有份量的话,不由得平静下来。李逍遥在旁听见,不免心中暗疑:“什麽是‘独眼石人’啊?”

“你们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百里溪见没人应战,不由得越发狂妄,用烟杆指著茅山派的大门,说道。“只会妖言惑众,惟恐天下不乱!别以为朝廷拿不到你们把柄,搞什麽道场、拜什麽香堂,净是些乌烟瘴气的东西!今儿个我就要杀上几个邪教之徒,为朝廷拨开云雾见青天!”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这里最乌烟瘴气的就是你了,拿根那麽大的杆子抽的尽是劣质烟叶,天都被你喷出的毒气遮住了,怎麽看得见?”百里溪怒道:“你不也抽烟吗?”李逍遥掏烟丝出来给他远远看一眼,说道:“我这是一两银子买半两的上等烟草,没你的劣质烟草毒!”百里溪怒道:“我抽的烟草一百两才半斤呢,怎麽不比你的好?”李逍遥道:“拿一把来尝尝就知道了。”说著,把一只手缓缓的伸了出去,心中默想“阿修罗心经”的功法。

百里溪怒极,一口烟没呼出去,突然翻转身子,一跃而出,半空中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倏地落在韩山童面前,冷不防一掌拍在韩山童胸前。韩山童虽早有戒备,猝然间还是措手不及,只得运起硬气功,生受了这一掌。百里溪朝他脸上呼出一口烟,掌力陡吐,韩山童内力远不及他,立时晃身跌倒,吐出一大口鲜血。

李逍遥运起内力,但他功法毕竟未能运用自如,急切间竟聚气不到手臂,本想狠狠打百里老头一拳,反倒没人家快,百里溪一闪而到,提脚把李逍遥踢得远远飞了出去,脚高抬著,伸烟杆在鞋底敲了敲烟灰,嘲笑道:“不自量力!”

李逍遥这一脚挨得不轻,躺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谷黑儿正想扶他,突然黑影一闪,百里溪倏地欺身而近,一掌拍在谷黑儿头上。这一掌落下之前,谷黑儿本想抬手相迎,尹漠然急喝一声:“一动手就没有了回头路!”谷黑儿心中一凛,不禁犹豫,脑门立时中掌。

李逍遥转脸瞧见谷黑儿倒在身旁,两眼圆睁,竟已毙命,他不由吃了一惊,叫道:“他死了!”众人皆是一怔,旋即面色大变。尹漠然抢身扑了过来,悲声大叫:“黑儿……”百里溪飞起一脚,将他半道里踢了回去,冷笑道:“不杀个把人,你们还道老子是逗小娃儿玩的!”反手一掌按在李逍遥头上,眼光转了过来,哼道:“接著轮也该轮到你了……”话未说完,突见不远处立著一匹赤兔马。

骑马的是个一身男衫打扮、相貌俊美的女子。百里溪的目光一见到那女子腰间的一条“八部天龙”,心下登时一凛。李逍遥耳边听见身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冷冷的说道:“一个排名风评榜第三十位的老前辈,像个地痞流氓一般跟一个什麽也不是的小流氓打架,真是有趣!”虽说“有趣”,她脸上全无丝毫笑意,眼中的神情冷酷得让人瞧著害怕。

百里溪脸肌不由得一阵抽搐,哼了一声,说道:“原来是林大小姐!依你看,要怎样才不算‘有趣’呢?”

李逍遥心中暗恼:“又是她!怎麽我每次倒霉的时候都给她撞见,真是没面子得紧……”没敢回头去瞧林月如的神色,她的话声却清脆之极的传来:“以大欺小,瞧著又有什麽劲儿?”

百里溪心中想起那一晚的情形,疑心林月如便是那个以一阳指逼得他不得不退走的蒙面人,却想不出这小子跟林家大小姐之间会有何等样瓜葛,他没敢造次,缓缓把手掌从李逍遥头上移开,哼道:“不知林大小姐是否认识这位好打不平的小虾球儿?”说著,眼珠在李逍遥脸上转了转,转到林月如脸蛋上。只见林月如撇了撇小嘴,白眼道:“谁认识他!”

百里溪不禁一怔,缩回来的手又伸了出去,仍要按李逍遥脑门,口里干笑两声:“嘿嘿!那就不必看在林大小姐的面子上了……我说呢,堂堂林家大小姐又怎麽可能认识这种不起眼的小货色?”

林月如眼睛望天,冷然道:“你自然不需要给我面子,但是在江湖上,别人会笑我江南武林出了个毫无体统可言的百里前辈。我爹的面子少不了也要因你老人家而损。”李逍遥不禁暗思:“她到底是要帮我呢,还是要损我?”

百里溪一听见林月如提到她爹爹,脸色不由微变,心念急转:“林天南在风评榜的排名远在我之上,又是一呼百应的江南武林盟主,其大弟子丘白又踞有会稽‘侠客山庄’,号称门客三千,我可招惹不得……”他毕竟是滚打多年的老江湖,眼珠一转,又把球踢了回去:“原来林大小姐还是要为这小子出头来著!”

林月如瞪眼道:“谁在乎他!”百里溪瞧见了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心下倒是一怔,随即变色道:“莫非林大小姐要为茅山学堂出头?倘若如此,恐怕令尊林大侠也不会赞成,因为这个漏子你会捅得很大,大到令尊也扛不住!”话中的威吓之意,在场谁都听得出来。

林月如虽说性子直爽,却绝非草包,她看也看得出这里边暗藏的危机,也听说过地方官绅与茅山学堂之间的争斗,听见百里溪这般说,冷然道:“又没有人请我来管这闲事儿,哪像你百里老前辈这般热心办事?哼,你们爱打便打,随便!我只在旁边看著,你老人家请便吧。”

她这麽一说,等於又把球踢了回来,百里溪不由得犯了为难,眼珠转了转,笑道:“小老儿是个粗人,倒要请教林大小姐,这场架不知要怎麽打才算得公平?”林月如在马鞍上跷了二郎腿打横坐著,手中鞭梢微摇,冷笑道:“你和别人打架,却来和我商量规矩。哼,我可没听说过有这搭子新鲜事儿!”

百里溪几乎接不住她踢回来的球,但他一向精於见风转舵,既然武林盟主的女儿有话在先,众目睽睽之下倒也不好当她是耳边风,眼珠一转,却把球踢给了李逍遥,语带恐吓,想要他知难而退,别碍著自己办正事。“小子哎!怕挨打就滚开!”

没想到李逍遥不识趣。“要滚早就滚了,何必等她来?”

百里溪恼道:“给你台阶还赖著不下?找死是不是?”李逍遥偏是这种人,硬著脖子说道:“用点脑子行不行?你杀了人,又有个帅妞在这儿盯著,这时候叫我怎麽好意思缩回去嘛?”百里溪威胁道:“那你是非要挨打不可了!”李逍遥挺了挺胸道:“打就打!来呀!”百里溪几乎忍不住要一掌掴过去,但见林大小姐在旁晃著鞭子瞧热闹,只得强忍心头火气,说道:“老夫身为武林前辈,怎能不依武林规矩?”林月如突然悠悠的说了一句:“换了是我也不会为这小流氓乱了武林规矩。”李逍遥不禁想:“她这句话却是什麽意思?”

百里溪强压怒火说道:“臭小子,既然你一定要找死,那就跟你依足了武林规矩,省得别人说我以大压小!”李逍遥一怔,问道:“什麽呀?”林月如在後边悠悠的说道:“笨蛋,人家设下圈套要你‘文比’呢。连这都看不出,还敢出来扮‘大虾’?”

李逍遥转头向後边一瞪,林月如仰面看天,正眼儿不瞧他一下。

百里溪退後两步,说道:“小子,我让你打一拳,你若打我不倒,茅山学堂这搭子事儿就没你凑趣的份儿了。如何?”李逍遥不由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有这等便宜事儿?”

百里溪道:“来吧!”李逍遥见这老儿果真摆出挺胸挨打的架势,不禁抬手搔头,说道:“你会这麽好?”百里溪瞪眼道:“少废话,来罢!给你打一拳又怎样?”心下暗自得计:“哼,你这小子不会拳脚功夫,老子给你打一拳只当搔痒。可是我运起这一身内力,你可就惨喽!嘿嘿,我不必动手,纯以内力反激到你小子身上,立时便震死了你!这样杀你,谁也无话可说,要怨只能怨你不知好歹……”

殊不知李逍遥比他想象中还要不知好歹,居然说道:“好,有来有往罢!我打你一拳,也让你打一掌,这就公平了,换句话说就叫‘童叟无欺’。”此言一出,不仅百里溪心中一怔,旁边更有几人齐声惊呼。韩山童喊道:“小兄弟,不可!这老贼内力极深,你还是……还是认输罢,不要为逞英雄白搭上性命!”

李逍遥心道:“英屁雄!我这辈子都不做英雄,打这场架只不过因为我想打。”只听林月如在後边自言自语:“唉,有人一心要寻短见,老天也没办法!”李逍遥忍不住转面说了一句:“放心!我才没那麽好死。”林月如瞪眼道:“谁在乎你!”

李逍遥哈哈一笑,弯腰捡起掉地的半截纸烟,重新叼在嘴边,转身面对百里溪,晃了晃拳头,说道:“咱俩一人打对方一拳。我知道,我输了会没命。你若输了又怎麽说?反正你死是死不了的,这儿没人杀得死你。”

“你知道就好!”百里溪眯眼笑道,“我若被你打倒,或者打你不倒,我便算输了给你。”心下冷笑:“真是笑话奇谈!我怎麽会输给你这黄口小儿?”

李逍遥笑了笑:“万一呢?万一你输了会怎样?我看你一定想赖。”百里溪哼道:“大丈夫一言九鼎。若是我输了,你说怎样就怎样!”李逍遥笑道:“要你扮小狗满地爬,叫两声‘汪汪’行不行?”眼见百里溪脸色微变,李逍遥仰面打了个哈哈,随即笑容一敛,指著百里溪的鼻子,大声说道:“百里溪,你若是输在我手上,今儿起再也不许你在茅山学堂前露面!”

百里溪脸孔一沈,眼露杀机地说:“我依你。我若输了,再不寻茅山学堂的晦气,非但如此,老夫更有何颜在江湖中混下去?”李逍遥摇头道:“不是一定要你退出江湖。”话声刚落,猛然一拳打了过去。众人见状皆想:“好!趁这老儿说话分神之际动手,还算有一线希望……”但见李逍遥中途停住拳头,眼睛瞪著百里溪憋紧的脸孔,笑了笑道:“你以为我想占你便宜麽?”

百里溪微微一笑:“你没便宜可占。”李逍遥哈哈一笑:“我早说你鬼得很!”突然伸手在百里溪腮旁摸了一把。百里溪将脸一侧,闪了开去,怒道:“你休要动手动脚!”李逍遥朝他脸上喷了一团烟,笑道:“你又不是小妞儿,紧张什麽?”在烟雾中猛然一拳打出。百里溪早等著他,听见拳风呼的一响,心道:“你越用力来打,死得越惨!”哪料李逍遥的拳头到了他胸前竟然毫无力气,只是沾衣便收。

百里溪不禁奇道:“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哪,小子!”李逍遥叉腰挺肚,斜叼著纸烟,说道:“我打过了,轮到你来打我一掌了。”众人不禁大哗。

林月如不禁蹙眉道:“真没见过!”李逍遥转脸笑了笑:“那就让你见一见!”心下暗思:“这妞儿看来真能‘帮夫’,先前我正琢磨著怎生说动百里老头答应和我文比一场,要他来个君子约定可不容易。哪料小恶婆娘一露面就搞定了,嘿嘿!打人一拳的功夫我还没练好,挨人一掌的功夫倒也对付得过去。只要百里老头打我这一掌,我能挺得下来,这一关就算过了。”当下,潜运阿修罗心法,将真气散向全身各条经脉,只怕头顶最是难以防护周全,除此以外,胸腹的部位真气极为充沛,百里溪若是只打胸腹,李逍遥倒是不太担心,只是暗盼他别打天灵盖。

百里溪摇了摇头,说道:“林大小姐说的对,你今儿是自寻短见来了。”李逍遥突道:“刚才我打你哪个部位?”百里溪指了指胸口,冷笑道:“我不论打你哪儿,你都没了活路。所以,你刚才出拳打我的位置,便是现在挨打的位置。”掌力一吐,悄没声息地伸到李逍遥胸口拍了一记,掌影急晃,快若闪电般的又掠向李逍遥脑袋。

百里溪出手奇快,掌力用到十足,在众人看来,他似乎只在李逍遥胸前打了一掌,但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突然心念一动:“万一这小子胸前有什麽古怪,我要後悔也晚了。”既生此念,又迅速之极的补了一掌,这一掌打的是天灵盖。任谁的护体神功练得再好,也护不住天灵盖的陡遭重击。他出掌如电,防的便是林大小姐万一会出手相救。

其实他武功高於林月如一筹,全力施为之下,林月如就算真有此意也来不及从他掌底救得了李逍遥,何况她远远的连动都没动。

李逍遥胸前中掌早在料中,他心头一片空明,脑海里唯有修罗心法中的用气口诀,这些口诀就像电光一般急闪而过,霎间凝聚於胸:“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逆来顺受,正是修行於苦难中的天竺武学之精要。

百里溪刹那间连出两掌,委实是决意不给李逍遥留下一线生机。结果反而因此弄巧成拙,他第一掌只攻未防,心下只道李逍遥绝无反击之功,蓦然间一大股力道从李逍遥胸前激撞而回,登时震断了他的掌腕。而他出手奇快,毫无片刻迟疑便又一掌拍向李逍遥头顶,不料那只手腕先已骨折,打出去时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快。

李逍遥自小挨他婶婶用锅铲敲脑袋多了,对於防备脑袋受袭自有一套。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把脖一缩,以腰发力,无意中又使出了修罗心经中的武功,亦即“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劲於腰腿求之……”犹如泥鳅般将身一扭,头先钻到了百里溪的胁下。百里溪发掌快,李逍遥钻得快,两人皆是动作如电,快得令旁人瞧也瞧不清。

“叭!”一声,百里溪的手掌拍到李逍遥肩头,复又震开,臂骨喀嚓一声又断了一截。剧痛之下,百里溪自然而然的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飞,同时听到脚踝传来骨裂之声,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

李逍遥於修罗心经这门旷世仅有的绝学毕竟尚未运用如流,闪避当头那一掌之际,却疏忽了腰下的防御,正所谓顾头不顾尾,腰眼挨了百里溪重重一脚,虽也同时震断了对方的足骨,自身却也不由倒退而跌。他听到众人惊哗之声,心念急转:“我若是跌了,也算被他打倒。不能跌!”以气动之术提劲於腰腿,脚跟紧紧扎地,顺著百里溪一脚之势滑出三四丈之外,背抵茅山学堂的围墙,虽说撞得全身几欲散了骨架,终究没有倒在地下。

众人瞧不出刚才发生何事,但见两人身形稍近即分,一个滑出甚远,另一个踉跄退後,谁也没有倒下,但胜负已然分晓。

韩山童第一个喊了出来:“这少年没倒!”接著,只见芝麻李、毛贵、尹漠然等人接二连三地抬起一臂,皆道:“小英雄没倒下!”胡大海愕然片刻,也缓缓的举起一只拳头。旋即,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林月如压根儿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形,呆了一阵,樱口微张,满眼讶异之情,随即瞪了李逍遥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李逍遥运气调息归元,暗觉身上除了皮肉之痛,并无大碍,瞧见百里溪满脸惊诧、恼恨之色,又似不相信世上竟有此等怪事。李逍遥张口说道:“哈哈,我没输……”猛然间喉头一甜,一股鲜血呛了上来,嘴边叼的纸烟全湿了,血丝从烟头不断垂落。他眉头一皱,方知腰部受了那一腿伤得并不轻。他强自咽下又一股涌到口里的鲜血,调息片刻,笑了笑道:“百里溪,你可要说话算话!”

众人刚才见到李逍遥吐血,说不出话的样子,均知他受了伤,不禁沈默了一阵,当他再次若无其事地张口说话,众人皆是由衷地喝起彩来。

百里溪的脸色在彩声中更加难看,心中却惊怒交加:“这小子的内力怎会如此强劲?难道他先前竟是有意扮作不会武功,将我大大的耍了一通,让老夫当众丢个大脸?”兀自拿不定主意该怎麽下这台阶,只听一个脆生生的话声在不远处说道:“胜要胜得光明,输也要输得磊落,倘若有人当著这许多人的面说话不算,那就不够光棍了。”

百里溪心下暗思:“我已受伤不轻,就算不认这笔帐也不行啊。倘如还要斗下去,别说林家这个小丫头和那莫名其妙的小子,一旦李斓趁机出手,我便讨不了好去。”当下,哼了一声,说道:“林大小姐不必拿话挤我,今儿算这小子走了华盖运!”转身急掠。李逍遥只道他要走,在後边喊道:“记住啊,以後不许来了……”喊声未落,韩山童突然怒叫:“留下我孩儿!”

百里溪纵到韩林儿跟前,嘿嘿冷笑,突然伸手抓这小孩,竟要带走。其实他此举毫无意义,只是自己既吃了亏,也不愿让别人好过。韩山童是他找来挑斗茅山学堂的,却临阵反过来与他为敌,百里溪心中自然记恨。

他的手刚碰到那孩子衣衫,突然脑後鞭声急响。百里溪反手抄了个空,但见鞭影疾荡,“唰!”的一声,他背後一凉,大片撕裂的衣服飘了出去,露出後背和腰股的肌肤。李逍遥不禁“哗”的一声叫将起来:“露了底儿!”

百里溪若是手脚没伤,林月如这一鞭自然奈他不何,但他骨折在先,身手难免大打折扣,霎间竟在林月如鞭下露了大乖。一愣之际,林月如的长鞭已把那孩子卷了过去。百里溪耳边不断传来众人的哄笑之声,老脸阵青阵绿,一刻也呆不下,甩手便跑。随百里溪同来的那名崂山弟子脚下稍缓,不免挨了围观人群里扔过来的几块砖头。

李逍遥欢然之余,不禁望向林月如,心想:“没想到这位林大小姐会这麽帮我,连日前我丢的脸也被她一鞭子找回来了……”想到刚才百里溪的狼狈样子,心头自是痛快之极。

林月如自己却想不到她一鞭子往下甩击居然扯下百里溪的裤子,原本只是为了避开百里溪伸手来抓她鞭稍,哪知竟会如此。她怔了一下,目光瞥见李逍遥欢喜而望的神情,立时沈下俏脸,哼了一声,说道:“臭小子,有种就来追我!”将那孩子提在手上,两腿夹镫,驱骑奔进了一条小巷。

李逍遥不由一怔,心念急转,却猜不透她要干什麽,眼见那孩子还在她手上,连忙追了过去。

江南雨後,小巷里满地皆是深至足胫的泥水。李逍遥一只脚虽说不大灵便,由於内力深厚,拔腿飞奔之际,起初跌跌撞撞,跑了一会,渐渐的两耳风生,宛然飞腾。他一面跑,一面想:“叫我追你?你骑著马,我怎麽追得上?”一路奔入巷子,眼前蜻蜓乱飞,苔痕处处,却没见到林月如的身影。

李逍遥心中暗暗纳闷,拐个弯儿,看见墙头好象坐著一个影子,眼皮抬起,认出坐在墙头上的那人竟然是韩山童的儿子。韩林儿指了指前方,说道:“大姊姊在这儿把我放了下来,她独个儿往里边走了。”李逍遥仰头问道:“你不找你爹去?”韩林儿道:“我下不来啊。”

李逍遥只得向墙头上一窜而起,把韩林儿弄了下来。“找你爹去吧!”

“大哥哥!”韩林儿好心提醒道。“小心哪,我觉得那位大姊姊脸色有点儿不大对劲……”

“有我这般不对劲吗?”李逍遥心下并不以为然,按照韩林儿指点的方向,寻到了一处窄巷,前头是一间竹棚。里边!漆漆的什麽也望不清。

他想起韩林儿之言,踮著脚跟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瞧了瞧,身後鞭声突然一响。

李逍遥猛然回头,只见林月如骑马堵在巷口,素手提鞭,长长的鞭梢一抽一抽的甩动。她脸孔绷得紧紧的,犹如笼上了一层寒霜。直到这时,李逍遥方才面对面的瞧清了林家这位名儿响当当的女公子的长相。她年纪似与李逍遥相若,虽说骑在马上,也可看出身材甚高,一身的男装打扮掩不去窈窕苗条的身段。她的脸蛋白里透红,宛如春放的桃花,闭合的两片嘴唇红嘟嘟的就像熟透了的樱桃果子。两道柳叶般的眉毛之下,一对星眸中闪烁的却是寻常女儿家少有的英豪之气。

在她的眼光注视之下,随著鞭梢的每一下甩动,李逍遥的心也不由的跟著跳动骤剧。

两人突然听见巷中响起鼓点声,不由得一齐转面去望。原来隔著这道墙有个戏台,几个老儿正在那儿搭了乐器架子排练合奏。先是二胡拉开序曲,是一支冷冷清清的“潇湘夜雨”,接著是长笛滴溜溜过场,然後鼓声缓起,起初只是一下一下的慢敲,渐渐的擂得急了起来。

林月如转回脸孔,说道:“大眼儿,你玩完了。”李逍遥不禁一怔,突然眼前鞭影急闪,他还没弄清楚怎麽回事,身上一下大痛,火辣辣的吃了一鞭子。林月如打人的时候也有她自己的一套,先是一鞭子甩在李逍遥身上,狠狠的抽了他一记,鞭梢回卷,立时又卷住他的身子,迅即将他摔在地上。出手虽只一招,李逍遥吃了一鞭又摔了一跤,霎间却是连挨两下。

他跌得晕头转向的还没爬起来,突然身体离地,又撞到墙上,弹落泥中。林月如缓骑走近,一声不发的连抽了李逍遥七八鞭子。李逍遥吃痛不过,趁她发鞭稍缓的当儿,反手抄住软鞭一端,用力拉扯,一咕噜起身,背抵巷墙,怒道:“好端端的怎麽打人啊?”

林月如冷然道:“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长鞭一抽而回,李逍遥双手一痛,不由自主的松开鞭梢,摊掌一看,手心里鲜血淋漓,方知她的鞭梢满是倒刺。

李逍遥徒有一身刚练就的内力,苦於未曾练过拳脚功夫,压根儿抵挡不住林月如快若急雨般的软鞭抽击,大骇之下,只得转身逃跑,但因出路被她堵著,李逍遥无奈,唯有奔进前边那座尚未完工的戏棚。没想到林月如纵骑追了进来,依旧封住他的退路。

戏台上一老儿手执象牙板,得儿嗒得儿嗒的来了一通快调。

李逍遥眼看在平地里难以逃避身後如影随形的鞭子,何况棚子虽大,林月如鞭子却长,来回策马奔突,每甩出一鞭,李逍遥必躲不开。他心中一急,只得施展最拿手的本领往高处窜。这都是从前与婶婶周旋多了练就的本事,仗著身手灵活,虽说逃相狼狈,总算棚子里竹架搭得又多又高,纵横交错,也帮了他大忙。

林月如眼见这小子有如一只猴儿般在高处来回穿梭乱蹦,躲进了竹杆密集之处,鞭子甩上去反被柱子挡回,急难打中他。李逍遥在棚顶上见她无计可施,不禁叫道:“来呀,来呀,来捉我啊!你想追到我是吧?那也得看你还有多少招儿……嘿嘿!”林月如心中气恼,突然离鞍飞起,纵身跳到了竹架子之上。

李逍遥见她身法矫捷之极,显然也是个能上能下的,他不禁吃了一惊:“呜哇!追上架子来了……”赶紧後避。两人在棚架上你来我走、你走我来的大捉迷藏,不一会,李逍遥能攀得著的竹杆全给林月如甩鞭击折,竹架几乎给她拆个七零八落,李逍遥背上又挨了几鞭,眼看再难躲藏,突然往下滑落,打算趁她尚在棚顶,夺门而逃。

三个老头同时打起快鼓,鼓点越来越急,犹如雨点一般密密洒落。

李逍遥还没溜落地面,手抱的那根杆子突然折了,旋即裂开。他连忙放手倒纵,凌空翻个筋斗,窜到了棚壁上,仿佛一只大壁虎一般爬上竹搭的高墙。两人相隔甚远,林月如急切间跃不过来,而且鞭长莫及,眼见李逍遥快要溜掉,急甩鞭子,卷起一根竹柱,投了过去。竹柱呼的一声,将李逍遥打了下来。

这一跤可跌得不轻。他落地时腰部先磕在一根横著的竹杆上,又弹个斤头,反转身“叭”的摔在地上,几乎散了全身骨架。他正呲牙裂嘴,突见那匹马便在眼前,心念一动,急忙爬起来扑到马背上,转头瞧见林月如还未下地,哈哈一笑,叫道:“小恶婆娘,你慢慢玩罢,我可不陪你发疯了!”

林月如提手到嘴边打个呼哨,那匹赤兔马扬起前蹄,猛然一阵前扑後跳,李逍遥还没坐稳就跌了下来,一只腿刚好落到马蹄下,“哢嚓”一响,他听见了骨头被踩断的声音。

鼓声骤停。

李逍遥大痛之下,著地急滚,身子撞到旁边一排本已摇摇欲倒的竹架底桩。竹架顿塌,只见几根断了半截的竹竿倒撞而下,将那匹马戳翻在地。林月如大叫声中,整座棚子也跟著塌了下来,将他们全都盖住了。

一曲长长的弦声渐渐哑然。林月如从草盖的棚顶钻了出来,顿脚大叫:“大眼儿,我饶不了你!”可是李逍遥却没了影踪。没了棚顶的戏台就像一个被剃了光头的秃子。台上那几个老儿不禁面面相觑。

晚来一阵风兼雨。

李逍遥痛醒过来,但见帘帐飞扬,一灯如豆。迷迷糊糊地只觉有人闭上窗子,回身坐到床边。每当他痛得难以忍受之时,有人便俯身到床上,轻启红唇,向他脸上吹送嫋嫋迷烟。这些烟雾里有一种令人沈醉的香气,李逍遥闻著香气很快便又睡熟,连腿上的伤痛也似消减不少。

他再次醒转之时已是数日之後。眼睛一睁,看见一张女人的白脸探得很近,嘬口欲朝他脸上吹送馨烟。那女人见他醒了,面孔微转,将噙在口里的烟气吁向别处。

李逍遥脑中使劲回想,那天他从塌陷的戏棚里爬出来,林月如只顾她的爱驹,一时无心到处搜找他。他记得自己拖著一条断腿爬到了一道陋巷里,终因支持不住,晕了过去。醒转时便在这间弥漫著醉人香气的房间里。他口中不禁咕哝了一声,问道:“这是什麽地方?”

床边的女人噗哧一笑,轻摇扇子,说道:“你以为是什麽地方?”

李逍遥脑中一阵迷惘。那女子又笑了笑,说道:“或许你在梦中去过什麽地方。”李逍遥尚未全然清醒,只是瞠眼发怔,有件事情几乎就要回想起来了,却又怎麽也不能破雾而出。

“仙女姐姐是谁?”那女人俯身问他。“你在昏睡的时候是不是梦见仙女了?”

李逍遥蹙眉想了一阵,只觉脑中一团混乱,索性不想了。鼻子抽了抽,问道:“你烧的是什麽香啊?熏得脑袋成了一沱烂浆糊……”

那女子微笑道:“是金罂粟的叶子。烧出来的烟雾可以令人忘却烦恼,让你在最痛的时候也会感觉痛苦离你很远……要不要抽一口?”说著,将一支长长的烟杆伸到他嘴边,眸子里充满了诱惑之意。

李逍遥摇头道:“婶婶若是知道我学著抽大烟,那我在不痛的时候也会感觉到痛苦离我很近。”那女子倒也没勉强他,笑了笑道:“那就是说,你现在感觉不那麽痛了?”

“痛!”李逍遥一拳捶在床板上,恨恨的说道。“怎麽不痛?一想起那个女人我就痛,一痛我就想到她。越痛越想,越想越痛,越痛越恨,简称痛恨!”

“哪个女人啊?”床边的女子笑吟吟的问道。“是不是打折你腿的那位林大小姐?”

李逍遥哼了一声。全身的鞭伤仍然隐隐作痛。

“我说呀,可别想著想著就想入非非了……”床边的女子微微一笑。“有时候,爱会先从恨开始,爱也会变成恨,爱和恨有时是分不清的,就好像你所说的一沱烂浆糊。”

如果用“烂浆糊”来比喻林大小姐在李逍遥心中的感觉,此刻他尝到的就是辣椒酱的滋味。至少他眼下是这样想的。

因为鞭伤的感觉也是火辣辣的,大体上跟辣椒酱的滋味差不多。

女人坐在床边,拎著一杯酒,看著床上的男人。

虽说年少,是个血气未定的少年儿郎。也是个男人。她看一阵,凝视良久,又呷一口酒。白瓷杯,酒殷似血。似他腿上汩汩滴落的血。染红了白褥,犹如酒浆染红她的唇。

一个翻著白眼的瞎郎中仰著脑袋,在昏灯下帮这少年接骨。

她就是这样舒缓地伴在他身边,想静静地欣赏他的呻吟。然而他几乎没有呻吟,他在梦中似已有人抚慰。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他猛烈挣扎,仿佛置身汪洋大海中,孤独无助地跟惊涛骇浪搏斗。他只有莫名的愤怒,只有说不出的悲哀,从未屈服和示弱。

斓姐。

她微仰面靥,在令人迷醉的轻烟中回想她与这少年独处的那些时候。她在床前温柔地抚摸他的大腿。他的腿结实有力,令她心头怦然而动。她不禁咬著下唇,轻轻拨开他的衣裤,抹去血污。他的断骨已经续接,伤口未合。她经验老到地按捏,找到他的脉络……

伤痛最剧的时刻,这倔强的少年就象一个软弱的婴儿。她轻轻握住他伸出来想抓住什麽的手,放在她自己的胸脯上,隔著一重丝衣。忽然她觉得自己像个母亲。轻抚他的脸,呵哄孩儿沈沈睡去……

李逍遥转面瞧了瞧她,眼中的感激之情登时被斓姐看了出来。她微微一笑,说道:“是韩山童父子把你送到我这儿来的。”李逍遥瞧见自己那条断了骨头的腿已经接续,腿上绑著厚厚一层绷带,断骨的部位用木板夹固。他身上穿著一件宽大的轻衫,自己原来穿的衣服洗干净了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头。他想起这些天来斓姐对他百般周到的照顾,心中仍是感激不尽。

斓姐轻摇扇子,将香风送到他鼻际,说道:“听你的僮儿说,你对婶婶倒很孝顺呢。”李逍遥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算孝顺了,我常不听她的话。”斓姐笑道:“孝顺不等於听话啊。”李逍遥看见她扇子上的画儿,忍不住好奇,“斓姐,别人拿的扇子最多题些烂诗,或者画几朵花儿几只鸟,你这把扇子怎麽就标新立异啊?”

“也不算标新立异了,最多是‘志异’,”斓姐瞧了瞧扇子上的画儿,笑道。“这幅画记著一段逸事,说的是女几遇仙……”

女几是一个在市肆卖酒的妇人。有一天,有个仙人在她的酒店饮酒後,以五卷“素书”赠她,当作酒钱。这素书是论述男女之事,记载了仙女们青春永驻的秘密,其中还提到一位容成公,此人精通补导术,对玄牝采精亦有独到之处。因此,他能使苍苍白发变黑,脱落了的牙齿,仍会长出新牙。

女几把其中的秘诀抄录下来。日後,增建了房间,请来许多年轻力壮的男子,叫他们饮酒,并依照素书所写的方法与他们同宿,如此过了三年,女几的容貌果然明豔照人,青春如昔。又过了几年,那位赠书的仙人竟回来嘲笑她,女几索性关起酒肆,追踪仙人,从此不知去向。

李逍遥不禁暗思:“斓姐这麽津津乐道,该不是想效仿那个卖酒阿姨吧?”斓姐瞧出他的心思,伸来扇子拍他脑袋一下,笑道:“小鬼头你别乱想!各有因缘莫羡人,你觉得女几遇仙的事情很神奇,可是你自己或许也会有过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李逍遥惫懒脾性发作,正想打趣几句,身子稍转,突感那只刚接好了骨头的右腿一阵钻心剧痛,不由得低哼一声,伸手一摸,觉得伤处硬梆梆的微隆一块,似乎有物嵌在肉中,刚才转身时便是此处发痛。他不禁奇怪:“这里边好像凸出一块骨头……”

斓姐凝视李逍遥的眼睛,说道:“你感觉到了?你有一小段断骨几乎碎得没法接续,大夥儿正感束手无策之际,从你的兜里掉出一块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好能够补上那截断骨的小石头,没想到它派上了用场……”李逍遥讶然道:“啊?里边有个石头?”

斓姐道:“是‘婪云石’。哪儿来的?”其实这颗秘石是李逍遥在仙灵岛上得到的,他却怎麽也想不起来,搔头道:“我也不清楚它怎麽会在我兜里。”斓姐蹙眉瞪了他一会,说道:“你清楚也罢,不清楚也罢。可知这‘婪云石’的来历?”李逍遥自然是说不出。

斓姐望著窗外夜雨如丝如帘,出了一会儿神,缓缓说道:“蛇纹之姬,圣灵之身。西疆斩风魔,东海杀雷神。北荒伏火怪,南山收土妖。终以平水患,而大地重生。”李逍遥心中不免暗暗嘀咕:“斓姐念的啥咒?”斓姐面孔转了回来,说道:“传说当年巫後娘娘曾斗杀风魔玄衣神。玄衣神死後尸身火化,仅剩一块腿骨,其状宛如石头,此物据说又名‘极速’。它居然会被你得到,而今又成了你腿骨的一部分,这也是你的机缘。”顿了一顿,叹息道:“老师尊常说,冥冥中总似有人为我们安排好了某种命运。”

李逍遥轻手抚摸腿部的伤处,暗思:“我该不会瘸吧?可别让洪大夫给说中了……”斓姐突然转面喝道:“谁在外边?”李逍遥随著她的目光望去,窗外树影婆娑,雨声中似乎有什麽急掠而过。

斓姐推门走到廊中,只见一人匆匆走来,她问了一声:“天明,可曾瞧见有人从我窗外闪过?”那少年四下乱望,也没发现有异,说道:“没看见啊。”斓姐哼了一声,目光投到那少年脸上,见他一脸雨水,显是刚从外边回来,问了一句:“你有何事?”那少年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斓姐,师父回来了。”

斓姐微微一怔,不禁低声说道:“师哥他……唉,他这时候怎能露面?”随手带门,说道:“看看去!”

李逍遥躺在床上,听见斓姐和那名叫洪天明的茅山弟子脚步声远去,暗思:“他们怎麽神神秘秘的,好像怕人知道那个什麽师哥回来似的……”交叠双臂枕在脑後,闭了眼假寐,心下又想:“苏杭这小子哪儿去了?怎麽我伤了几日,他瞧也不来瞧我……”突然听见有动静,张眼一扫,廊外一个骑木马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李逍遥一怔,想起客厅里所见到的那个人,定睛一瞧,那个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又没了。李逍遥揉著眼睛,心中不禁纳闷:“该不会是幻觉罢?”忍不住下床,拖著伤腿挨到门边,拉门走出,到长廊上一瞧,并未见到有人。

他正要转身回屋,肩後有人拍了他一下。转脸时却又什麽也没看见。

李逍遥四处乱望一会,得出结论:“幻觉!定然是我太累了……”正要进屋,後脑勺突然又被人拍了一下。李逍遥猛然回头,心中已然明白绝非幻觉。然後他一回头,背後还是鬼影也没一只。

李逍遥扶著墙在走廊两头找了一番,并未发现有人躲藏,只得转身回屋。一只脚还没迈进门里,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跌了个嘴啃葱,几乎磕掉了门牙。李逍遥心中大怒,转脸又没瞧见背後有什麽异样,他晕乎乎的爬了起来,暗想:“气死我了!”身子犹未立稳,背後冒出一个人影。这次李逍遥没打算放过他,急挥一拳,在那人的脸上打个正著,心道:“可逮著了!”

那人“哎呀”一声跌倒在地。李逍遥转面一瞧,认了出来,不禁一怔:“苏杭!怎麽是你?”

苏杭捂鼻道:“你干嘛打我呀?”李逍遥走到他身边,提起伤腿作势欲踩,说道:“谁叫你搞我的鬼?”苏杭叫屈道:“我哪有啊?我刚来找你,就挨了你一拳,真是莫名其妙!”李逍遥作势欲踢,恼道:“不是你还有谁?我只逮著你一个……”苏杭以为李逍遥真要踢落,慌忙抬腿一挡,两只都打著夹板的腿互撞之下,他们皆痛得满地乱爬。

两人相互埋怨了一通,李逍遥问道:“你来找我干什麽?”苏杭道:“外边对你的传说可多了,哥儿。我忍不住来瞧瞧你……”李逍遥皱眉道:“啥传说?”苏杭咬耳道:“街坊们都说斓姐又多养了一只兔宝宝。”李逍遥反手一掴,说道:“她养兔关我鸟事儿?”苏杭歪脖避过迎面这一掌,没想到脑後“笃!”的被人敲了一记。他痛哼一声,转脸乱望。李逍遥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苏杭变色道:“不是呀,逍遥哥儿。刚才有人在後边打我一下!”

李逍遥不由一怔,赶紧凑嘴到苏杭耳边说道:“外边有鬼,咱们到屋里说话。”两人一齐爬进屋里,突然齐声惊呼,一溜烟的又退了出来。退到门外,皆忍不住同时从门边伸头向屋里瞧了瞧,只见一具木马在屋里前颠後跷的晃悠未停,马背上却是空无人影。

“见鬼!”李逍遥没瞧见屋里有人,不禁低骂一声。苏杭道:“屋里没什麽不对呀……哥儿,刚才你在骑木马玩儿吗?没想到你在斓姐房里天天苦练骑术这麽有技巧性,我对你的景仰真是有如滔……”李逍遥往苏杭头上捶了一拳,“滔你老母!这木马刚才还没有的,一转眼就跑到屋里来了,你还不觉得诡异?”

苏杭闻言一怔,随即也往屋里多瞧一眼,突然惊叫一声:“哥儿你瞧!”李逍遥探头一望,屋里的木马又没了。他不由一楞,旋即见到墙上投著一个木马摇晃的影子,而这个影子显然是从门外映进房内墙壁上的,其中还有他们两颗头的影子。

李逍遥和苏杭一齐回头,透过廊外朦朦的雨丝,只见院内围墙的墙头摆著一具前颠後跷的木马。而这木马刚才还在屋里,这一眨眼间居然跑到了高墙之上。

两人不禁对视一眼,脸色齐变,抢著躲进房里,掩门乱喘。李逍遥道:“有点儿邪!”苏杭搬一张椅子顶门,惴然道:“怎麽办呀,哥儿?”李逍遥一拍额头,说道:“你先顶著,我拿法宝!”苏杭忙道:“有符也给我一张。”

李逍遥到床边穿上自己衣服,心下寻思:“那个木马不是‘千里走单骑’孟行远胯下的坐骑吗?他人跑哪去了……”苏杭扒著门缝望了一会,惊道:“哥儿哥儿,围墙上的木……木马又不见了!”李逍遥低头检查身上所带物品,无意中瞧见床脚边的地板上有个物事,蹲身一瞧,是个小玩具。他捡了起来,心道:“咦,一个不倒翁。谁丢下的?”

苏杭在门边一迳催促:“哥儿哥儿,快拿灵符过来贴门!外边的情形虽然表面无异,但我觉得平静之中暗藏杀机,委实凶险得紧!”李逍遥把那小玩具随手揣入怀中,问道:“那个木马现在具体在哪个位置?”正要站直身子,脑袋一转,无意中瞧见床帐里隐约投下一个人影。他不由一怔,侧著头往床顶上一瞅,刚好与一个梳冲天辫的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伸张四肢藏在床顶的帐帘架子上方,脸上戴著一个恶鬼面具。李逍遥乍眼看见,不由得惊呼:“鬼呀!”

苏杭在门边兀自往外乱窥,口中说道:“据我的观察,木马应该还在左近……”李逍遥慌慌张张的蹦了过来,眼见苏杭正死劲顶著门,他赶快转身爬窗。苏杭讶然问道:“你出去为何?”李逍遥在窗外说道:“屋里有鬼,就在床上。”苏杭大叫著也爬窗而出。

两人跳著腿没命价乱奔,到了长廊拐弯处,李逍遥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一个头梳冲天辫的人骑著木马在长廊里前颠後跷地追赶,嘴里还哼哼有声:“得儿哒,得儿哒……”

“大师哥!”一间屋里有人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外边风声很紧,你不应该回来……”

李逍遥和苏杭到了一个小院子里,钻进花径旁边的假山石影後,所幸骑木马之人没再穷追。

“嘿!我刘福通这颗脑袋没想到也值好几千两……”院内有间屋里传出一个男人压低的笑声。有个女子连忙“嘘”了一声,低叹一口气,忧道:“大师哥,听说棒胡一夥起事失败,我真为你担心!”那男人哼了一声,问道:“黑儿怎麽样了?”那妇人叹道:“我是没有办法了,前几日送回茅山,只盼老师尊还能有法子……唉,你这班徒弟一年少几个,真叫人伤心。”

李逍遥听出斓姐的声音,心想她既不愿让别人知道那位师兄的行藏,在窗外多耽一会也难免予人以偷听的嫌疑,悄悄给苏杭打手势,正要离开此处,屋内那男子突然提高了话声:“我这次回来便是为了查出茅山学堂里到底谁为蒙古人做奸细……外边的朋友,深夜光降,不知有何见教?”

李逍遥向苏杭一吐舌头,心道:“好尖的耳朵!”两人一齐转面,只见一面窗子倏地推开,院内落下一人,黑暗中但见此人一身深蓝色长衫,头戴布帽,身形微阔,眼中精光凛凛,年纪约有四五十岁。

李逍遥只道这人发现了他和苏杭在此躲藏,正要走出去,苏杭连忙拉住他,咬耳道:“不要去呀,哥儿。那人似是街上张贴的海捕文告里排头名的大反贼刘福通,好厉害的!”李逍遥想:“他都瞧见了,躲又躲不过去。”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

假山後突然有人哼了一声,那刘福通立时晃身掠去,反掌一拍,假山石应声塌倒。一个黑影飞身蹿上半空,未及跃上高墙,刘福通袖影中翻出一只手,迅速之极的抓住那人一只足踝。那人身在半空,另一只脚踢向刘福通面门,来势奇快。刘福通只得抬手一挡,那人不知使了个什麽身法,竟然从刘福通手中一晃而脱,却没料到斓姐早在墙头拦截,那人折身窜向屋脊,尹漠然指挥洪天明等一干茅山弟子纷纷围堵,四下但见黑影乱晃,各处出口皆已有人把住了。

那人半空中突然倒飞,正要窜向後院,月门後却有个梳冲天辫之人骑著木马挡道。茅山弟子陈祖明把守通往後院的小径,瞧见有人骑木马来援,忙道:“孟师叔,休被那探子从後院溜掉。”孟行远缓骑说道:“好!不过我要先找回我丢失的不倒翁,没功夫和你们玩耍。”周星也在晾衣架上悠悠的说道:“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你的不倒翁定与一门咒术有关。对不对?”

孟行远勒稳坐骑,仰面问道:“你在上边干啥?”周星也道:“晒太阳啊。”孟行远道:“都下了半夜的雨了,哪有日头给你晒?”周星也打开雨伞,说道:“天有不测风云。对了,你有没看见我的爱徒红男?”孟行远道:“你有没看见我的不倒翁?”周星也道:“丢就丢了吧,你都变成白痴了,料想你师父也不会来怪你。”突然摇头晃脑的笑道:“不倒降,降不倒。无限极,盖世宝。天反覆,人不倒。”

孟行远变色道:“师父秘传给我的口诀,你怎麽晓得?不倒翁多半是你偷的,拿命来!”反手从背後抽出一支拖把,喝道:“看枪!”周星也冷笑道:“我早就等著与你一战了!”用雨伞架开拖把,叫道:“来来来,大战三百回合!”

李逍遥和苏杭蹲在花丛中瞧得面面相觑,不料那夜行人出人意表地落在他们面前,两脚一分,将他们两人踩趴在地,站在他们的背上,哼道:“茅山弟子,一个不如一个!”

李逍遥忍痛抬头,说道:“我不是茅山弟子……”突然瞧见身上那人的面孔,不由一怔,认了出来。“五毒药王!”

斓姐从墙头飞身跃落,上前瞧清那汉子的面容,目中登时露出惊喜交加的神情,说道:“二师哥,真的是你?”

五毒药王目光一低,涩然道:“是我又怎麽样?物是人非,我既不再是当年的我,茅山派也不再是从前的茅山派……”刘福通缓步走近,说道:“二师弟,你回来就好。”五毒药王目光投到刘福通的脸上,话声一凛:“大师兄,本门不问世事,可你却涉世太深了!我今天回来,就是要跟你说一声,你的所作所为会连累咱们茅山派!”

尹漠然走到刘福通身後,低声问道:“师父,他是不是奸细?”刘福通望定五毒药王,缓缓说道:“林师弟岂是做奸细之人?”五毒药王冷然道:“要说本派有奸细,你刘福通便是奸细。因为你正在毁灭茅山派!”

斓姐素知他二人一向不合,生怕此时又起纷争,正想出言相劝,几名弟子突然叫了起来:“走水了!”众人一惊而望,只见後院升起火光,浓烟滚滚,迅即漫向四处。刘福通和斓姐兀自惊疑互视,又有人从前院跑来报讯,惶然叫道:“外边好多官兵!”

斓姐脸色微变,说道:“一定是走漏了风声!”墙外有人呼道:“休教走了刘福通!”几个胆大的弟子爬上屋脊往墙外一望,只见数百名官兵,都执器械,举著灯笼火把,把茅山学堂团团围住。府将阿合泰戴钢盔,一身劲装结束,挂一副弓箭,骑在马上叫道:“不要走了一个逆贼!”十来个兵士合力撞门,倒在半边,一齐拥入。

众弟子正自惊慌,五毒药王突然跃出墙外,喝道:“我刘福通要来便来,想走就走,谁能挡我?”掌风挥开,登时倒了数名手拿灯笼火把的官兵,翻身落地之际,双手急扬数下,发出几把暗器,又打灭了余下的灯笼。黑暗中众官兵只道刘福通要逃,发一声喊,纷纷围攻而至。五毒药王转身急掠,意在引开包围茅山学堂的府兵。

阿合泰喊道:“休要上当!”不提防韩山童从暗处窜到背後,夺了一支柳叶枪,从阿合泰左肋下用力一搠,那阿合泰大叫一声,早颠下马来,血流满地。芝麻李飞身跃落,脖子上再加一刀,眼见得不活了。

李逍遥和苏杭乘乱逃到後院,跟著几名仆役从小门溜出,借著林子深茂,逃向後山。他两人腿伤未愈,这一阵忙乱,不免更增苦楚。逃到林畔,伏路小兵乱喊著跳将出来,掀翻前边的几个仆役,捆了起来。李、苏二人连忙转头另觅逃路,那十来个伏路兵哪里肯舍,大喝来追。

苏杭叫苦道:“哥儿,我脚痛……不如别跑了!”李逍遥道:“被他们捉住有几张嘴也说不清了,跑是一定要的!”苏杭哭丧著脸道:“怎麽这样倒霉呀?不如咱们先投降,再由学塾出面保出来……”李逍遥骂道:“笨蛋!你忘了咱们已经被官塾开除了吗?”苏杭方始想起,他俩自从报名入塾便没露面,早在几天前就遭先生除了名儿。

眼看跑不脱,旁边树影後突然闪出一人,提灯笼挡住去路。李逍遥和苏杭一齐跌倒在泥泞中,抬面瞧见挡路之人是个身穿黑衣、脸色发青的瘦汉,皆以为此人与官兵必是一路。怎料那瘦身汉子拔刀却把追过来的伏路小兵杀退,地下顷间横了几具尸体,没死的也都吓得连滚带爬地溜了。

李、苏二人正自相顾发愣,白灯笼一晃,那汉子转身闪了回来,手中钢刀犹自滴血未止。李逍遥向那瘦汉脸上一瞧,认了出来,心中一怔,失声道:“陈有亮!”苏杭虽然不知陈友谅是谁,眼见此人一露面就杀散了追兵,认定是恩公,喜道:“没想到哥儿竟会认识陈英雄这麽有历史性……”话没说完就见到那瘦汉腰间挂著一块写有“侍卫百户使”字样的牌子,脸色立时一变。

那人正是李逍遥在十里坡打过交道的陈友谅。李逍遥虽然早就疑心此人身在官府,所惮却非此节。眼见陈友谅手提白灯笼,眼光阴骛,显是对李逍遥先前的几番捉弄心怀怨毒。李逍遥暗觉不妙,寻思:“陈有亮怎样从女鬼手中逃脱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决计不会放过我……”

陈友谅提灯笼在李逍遥脸上照了照,俯身瞪视。李逍遥被他的眼光瞪得心头发毛,勉强笑了笑,道:“陈大哥,别来无‘羔’?”苏杭凑嘴到李逍遥耳边说道:“那字不念‘羔’。”

陈友谅冷冷的道:“托你老弟的福,没被女鬼捉了去。”李逍遥眨了眨眼,问道:“真的?你真的摆脱那女鬼啦?”苏杭在他耳後问道:“什麽女鬼?”李逍遥低声告知:“是王晶家媳妇。”陈友谅提灯笼往李逍遥身後一照,耀出苏杭那张尚未完全复原的烂脸,问道:“你旁边这只又是什麽鬼?”李逍遥告知:“哦,此是书航。先前中了鬼脸降,本身却不是鬼。”

陈友谅提刀说道:“我砍他一刀就是鬼了。”苏杭哭道:“不要杀我呀,不要杀我……”李逍遥挺身挡著苏杭,喝道:“陈大哥,你找的是我,不要滥杀无辜!”陈友谅冷然道:“不想他死,快告诉我丁情之事。”苏杭哭哭啼啼地问李逍遥:“丁情又是谁呀?”

“丁情的秘密我可以告诉你,”李逍遥道。“不过,你得先说实话。那女鬼到哪儿去啦?”

“我怎麽知道?”陈友谅道。“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她……”

“你真的摆脱她了?”李逍遥皱脸道。“你肯定她没跟著你?”

“那是自然!”陈友谅扭动脖子,冷笑道。“小弟弟……”

李逍遥脸孔登时拧了起来,手底下翻出一张茅山符,口中急喝:“天灵灵地灵灵,我要女鬼快现形!”倏地探手,将灵符贴了出去,默念符咒,先发制人。苏杭正自莫明所以,忽见陈友谅身子一晃倒地,仿佛酒醉一般滚在泥洼中,一个青衫女子却恍恍惚惚的坐了起来,离开陈友谅的躯体,伏地哭道:“奴家好命苦!”

苏杭吓得尿水乱滴,作声不得。李逍遥一脚把那盏灯笼踢得远远的,手里又拈出一张灵符,冷笑道:“我早料到你上了陈有亮的身。哼,看我收你……”那女子掩面缩身,哭道:“不要!妾身并无害人之意……”李逍遥瞪眼道:“那你想干什麽?”那女子垂泪道:“奴家的葬身之地被野犬糟蹋了,连骸骨也被狼叼得四处散落不全。事出无奈,这才跑了出来。小哥儿请念在奴家命苦,莫要散我魂魄……”

李逍遥皱眉暗思:“不管怎样,刚才她也算帮过我忙。”哼了一声,说道:“那你干嘛上陈有亮的身?”女鬼道:“奴家只想找个人帮忙寻回散失的遗骸,送……送我回家。”李逍遥道:“你要我怎麽相信你的鬼话?”女鬼道:“这……这汉子身後所背的小坛子里,便是这些天来我们捡齐的骸骨。小哥儿若不信,尽可打开来瞧瞧。”

李逍遥向後一跳,探头望了望,瞧见陈友谅果然背著一个小坛子,心中信了几成,但还不放心,想了想,说道:“苏杭,你去瞧瞧。”苏杭慌忙摇头:“我哪敢?不……不如你把这汉子弄醒,让他自个儿打开坛子给咱们验一验……”李逍遥瞪眼道:“他醒来还不干掉我们?你这笨蛋!”转面向那女鬼说道:“既然如此,你俩继续忙去吧。”

那女鬼见他们转身欲走,忙道:“两位小哥儿,求你们帮帮忙!”说著,扑到前边跪下。李逍遥和苏杭一齐向後单腿跳,惊道:“你想干什麽?”那女鬼戚然道:“那汉子终究是外乡人,寻不到妾身的坟穴所在。两位小哥儿路熟,可否帮个忙,送妾身的骸骨回去?”

李逍遥皱脸道:“我哪知道你埋在哪里?”苏杭突然抖了起来,那女鬼却瞧著他,说道:“这位歪脖的弟弟似是晓得的。”苏杭慌忙摇手道:“我不知道……你别找我!”

“对了!”李逍遥转头说道。“苏杭,你老爸是当仵作的。你好像做过他的下手,应该去过埋死人的地方。”

苏杭正想摇脑袋,那女鬼说道:“下葬之时,我见过他的。”苏杭变色道:“你……你认错人了。”李逍遥道:“你这长相谁会认错?”苏杭把李逍遥拉到一边,低声说道:“哥儿,你别没事找事。这种事怎麽能帮呢?”

“为什麽不能?”李逍遥道。“大家都是同乡。你看她够可怜的,忍心看著她在野外露宿?”

苏杭向那女鬼偷瞧一眼,见她长相不恶,反而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致,经不住她苦苦哀求,心中惧意稍减,听见李逍遥在耳边说道:“我瞧王晶家这小媳妇倒也标致,咱们不如就帮帮她。反正是顺路……”

“帮忙归帮忙,干嘛由我背她的骨坛?”

“因为你笨。连这麽简单的灯谜都猜不对,不是你背难道让我背?”

两个少年瘸著腿走了一段夜路,因见那女鬼跟在後边,几乎贴著苏杭的後背,半步也不离开苏杭的影子,李逍遥转头问道:“你叫啥名儿?”那女鬼含羞答答的说道:“奴家未嫁时唤作淑贞,娘家姓邱。”苏杭颤声道:“哥儿,她为何亦步亦趋地跟著我?”李逍遥道:“因为你背著她的骨坛。”苏杭战战兢兢的说道:“哥儿,我腿发软。不如你来背一段……”李逍遥伸手往他头上一推。“去!”

“淑贞姑娘,”又走了几步路,李逍遥见苏杭两腿乱抖,几乎没法儿走动了,转面说道。“你再不隐形,这小子没法儿走到你住的地方了。瞧他!”

王晶家媳妇说:“好的。那我先到别处去玩,到了家再叫我。”李逍遥见她转身欲走,忙道:“怎麽叫你才出来啊?”王晶家媳妇教他一个法子:“想要奴家现身,你们就跳三下,转个身,口中念:‘呸呸呸,男生女生配!’然後我就出来了。”说完,掩齿一笑,身影隐去。

“灵不灵啊?”李逍遥和苏杭不禁对视一眼,突然同时跳三下,转个身,齐声念:“呸呸呸,男生女生配!”然後转头乱望,却没见王晶家媳妇露面。李逍遥不禁说道:“怎麽搞的呀,连鬼也会骗人?”面孔一转,突见那女鬼笑吟吟的立在苏杭背後,“嗨”了一声,问道:“叫我干嘛?”苏杭吓了一跳。

李逍遥正要说话,王晶家媳妇突然“嘘”了一声,眼望别处,低声说道:“那边有人……”

暗夜中,只见林中一块石丘上有个人盘腿打坐,手势奇怪,似在作法。其时夜雨早歇,林间青雾弥飘,石丘上的人影若隐若现,瞧来甚为诡秘。

苏杭突然凑嘴到李逍遥耳後,悄声说道:“百里溪!”其实不必他来提醒,李逍遥自也能认出,心下不禁暗疑:“他神神秘秘的跑来林子里摆这等古惑姿势到底是想做什麽?”两人蹲在草丛里瞧了一会,那百里溪口中念念有辞,双手乱伸了一会,突然垂下脑袋,就此不动了。

李逍遥和苏杭望了半天,那百里溪毫无动静。两人心中大感奇怪,不禁对视而问:“他在搞啥鬼?”既然两人都异口同声地提出疑问,答案便只能悬著。好在旁边还有一只鬼,那女鬼看出百里溪搞的名堂,低声道:“啊,他……他站起来走了!”李、苏二人转面瞧见百里溪仍坐在石丘上没动弹,齐道:“他不是还坐在那块石头上吗?”

王晶家媳妇说道:“他的躯壳在这儿,魂儿却走掉了。”两个少年对瞧一眼,齐声道:“鬼话!”王晶媳妇道:“真的!那老头用‘离魂大法’使他的魂灵离了窍,往……往那边去了。”

“离魂大法?”李逍遥将信将疑,拉著苏杭走过去,大著胆子爬到石丘之上,只见百里溪手脚扎著绷带,伤处已上了夹板,垂头端坐不动,身旁以十来根驱魔香围成一圈,他坐在圈内,面前还放了几个作法的道具,青石上画了几道奇奇怪怪的符咒。苏杭凑嘴到逍遥耳边问道:“哥儿,你可瞧出有什麽古怪?”

“要说‘古怪’就太多了,”李逍遥掴了百里溪一耳光,说道,“你瞧,我打他嘴巴,踢他屁股,甚至捏他鸡鸡都没反应,看来留在这里的真是一具空躯壳。”收了招势,拣起脚边的驱魔香,捻灭香头,收入怀里。“这百里老头魂灵离壳而走,不知要干什麽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害怕野兽或别的什麽东西来咬他躯体,是以点了这麽多驱魔香保护自己……不过他老人家作梦也没料到,人是不怕驱魔香的!”说罢,跳起一脚踹在百里溪脸上。

苏杭扭著百里溪的耳朵,向李逍遥问道:“哥儿,这老头搞得这般复杂,你看他到底想干什麽?”李逍遥扯著百里溪头发,皱眉沈吟:“我觉得没好事……”肩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李逍遥跳了起来,转头瞧见王晶媳妇站在身後,不禁皱眉道:“淑贞!在这种环境下你最好别神出鬼没地突然冒出来拍我後背,会吓死人的……”

王晶媳妇道:“哦,对不起……对了,我跟著这老头的魂灵走了一会,见他进了一间‘六榕客栈’。”李逍遥奇道:“他去住店?”王晶媳妇道:“我看不是。这一带时常发生一些人家的闺女在夜里被糟蹋的事儿,可是官府又查不出采花贼的半点蛛丝马迹。有人说是鬼怪干的,如今想来……你们说会不会是他?”

“有可能!”李逍遥拔百里溪的胡子,说道:“这老儿不是好人!”苏杭忙道:“那还不想法儿阻止他?”李逍遥伸手一拍苏杭的瘦肩,说道:“既然你这麽有正义感,我又怎麽能袖手旁观呢?办法已经有了,但要兵分两路,咱们三人……啊不对,应该是两个人和一只鬼……须得如此如此!”把计策说了。

女鬼表示赞成,苏杭却犹豫道:“你们两个去六榕客栈,干嘛把我一个人留下?”李逍遥道:“苏杭,你肩上担子可不轻哪!知不知道咱们决定怎麽干?你再复述一遍。”苏杭挖著鼻子道:“计划是这样的:你和淑贞跟著老贼的魂灵去捉奸,预计六榕客栈将有一场惊心动魄的伏击仗可打。为了让百里老儿的魂灵回来找不著躯体,由我负责把他的身子从这儿搬走,搬到远处藏起来,让他的魂儿回来找不到……”

漆黑夜幕中,只见苏杭步履艰难地背著百里溪的身子踽踽独行。他在林子里走了一会,觉得累了,便把百里溪的躯体放下来,停步歇息,心想:“估摸著也该走了好远了罢?”用拐杖敲打百里溪的脑袋,骂道:“都是你!害得我这麽累……”突听身後传来细微动静,他转面一瞧,没看见什麽,目光一低,地上不知哪儿跑出来一只小狗,憨态可掬的瞪著他。

苏杭俯低身子,向小狗做各种虚张声势的鬼脸,小狗吓得一溜烟跑掉。苏杭哼了一声,歪著脖子道:“小东西!”树丛中突然犬声四起,窜出好几十头大狗,绿莹莹的眼光一齐瞪过来,苏杭立时变色:“啊?狼!”

“就是这儿。”

王晶家媳妇领著李逍遥到了一家大客栈的院落外,说道:“刚才他就在这儿转悠。”李逍遥沈吟道:“这家客栈好大!咱们怎麽办?”王晶媳妇道:“小李子,大门贴有门神,里边也有驱鬼符,我不敢进去。”李逍遥问道:“那他的魂儿怎麽进得去?”王晶媳妇道:“他不是鬼呀!”李逍遥点头道:“也对。那你在外边等著,我进去瞧瞧……”

王晶媳妇忙道:“不成的!你是见不到那老儿魂灵的,没办法阻止他……”

“我有办法,”李逍遥上前撕掉大门上的门神画,迈脚进门,迎面走来一个夥计,招呼道:“客官是要住店?”李逍遥道:“对!还有上房没有?”夥计陪笑道:“对不起,这几天本店被人包下了,你往别家投宿去罢。”

“什──麽?”李逍遥眼珠一转,望了望四处,并没见到客满的迹象,不禁问道:“谁包了你们客栈?”

“不能说!”那夥计一迳把李逍遥往外推。

李逍遥毕竟也是家中开店的,素知其中门道,连忙掏了一锭银子塞在夥计手里,低声说道:“你就帮个忙吧,大哥!我只要住一宿,睡柴房都成!你该不会说连柴房都有人包了吧?”这锭银子取自百里溪身上,花起来自也大方。

那夥计捏著银子一掂量,约有二两余,四下望了望,眼见左右没人看见,忙把李逍遥拉到一边,低声道:“柴房当然也给那位出手毫阔的大财主一古脑儿包了起来,人家包的是整家六榕客栈哪!”李逍遥道:“那你还收我的钱干啥?”那夥计道:“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我把我自个儿的床让给你睡一宿!他们可没连我的床也包起来哪……”李逍遥笑道:“对呀!”

待要打听包下客栈的是何等样人,那夥计不耐烦地说道:“别多问!我还要喂那几位客官的马呢。”说著,带李逍遥去後院他的住处,经过马厩,那夥计先去添了草料,领李逍遥进了房间,叮嘱道:“别说我不警告你呀,小哥儿。那几位客官可是有言在先,夜里谁敢到处走动,吵著人家,那可是要打断腿的!”

“打断腿?”李逍遥等那夥计离去,悄悄溜出房间,心想:“我倒要看看谁这麽霸道……”惦记著和王晶媳妇的约定,到客栈里四处转悠,见到纸符和门神就撕。

其时夜已深,店堂里空荡荡的已无人影。李逍遥蹑手蹑脚的摸到楼上,四下察看了一遍,听见左首两间房里传出男人的呼噜声,他移步走开,心下暗思:“好像这家客栈没女人哪,难道百里老贼居然要来搞男的?”正自疑惑,突然听见右边有间房里传来动静。他赶紧著地一滚,脑袋撞在门上,这一磕可不轻,“哎呀!”一声跌入屋里,鼻际立时闻到一股迷香的气味。

他赶紧拿出“定神丸”含在嘴里,突然背後有人拍了他一下。他一惊回首,王晶媳妇从暗处闪了出来,以指贴唇“嘘”了一声。李逍遥会意地随它出了那间客房,虚掩著门,低声问道:“你怎麽进来啦?”它说:“别作声!那老儿进来了……”

李逍遥从藏身之处定睛望去,透过门缝,隐约见到床边的桌子上搁著几件男人的衣服,床脚下摆放著一双皮靴子。一阵微风掀起床帘,慢慢褪掉床上那人所盖的被子,那人似已昏睡,贴身穿的月白亵衣被一双无形的手解开扣子,敞了开来,露出里边的一件小肚兜儿。

李逍遥跳了起来,急道:“动手罢,淑贞!”那女鬼早窜入屋中,突然从肚兜中露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裂嘴一笑。百里溪的魂刚好脱掉床上那女子贴胸穿的肚兜儿,本以为能看到什麽,哪料肚兜一敞,露出一张狰狞之极的鬼脸。他平日虽然厉害,离体的魂灵却是经不得吓,这一猝然受惊,立时遁得无影无踪。

王晶媳妇迅即收去鬼脸,免得吓著李逍遥,身影从床上一飘落地,闪到李逍遥耳後,悄言道:“只怕他还会回来,我追上去再吓他一吓。”李逍遥刚才没瞧清怎麽回事,忙道:“他怎麽那样胆小?你是怎麽吓到他的……”话未说完,王晶媳妇已经不见了。

李逍遥知道它是去追百里溪的魂,正要跟去,转念又想:“这屋里的女客著了迷魂香,如此昏睡过去,别又遭人所乘。再说长夜漫漫,谁敢说老色鬼的魂儿不会又回来使坏。不行,我得把她弄醒……”拿出一颗还神丹,跳到床上,籍借微弱光线,捏开那人的口腮,把药丸塞了进去。

正要离开,突见枕边这张白玉般的面孔甚是眼熟,不禁侧头细瞧,认了出来。“呃哦!是她!居然是小恶婆娘?”

眼见昏睡在身旁的女子竟然是自己最痛恨的林大小姐,李逍遥一怔之下,抱头跌坐在枕边,愤然想:“天哪!天没眼!没天理!这恶妞儿害我这麽惨,害我折了腿,又被斓姐乘机揩油,名声大损,刚才又几乎成了反贼一党……我居然救她?那岂不是好对不起我自己?”想起断腿之恨,忍不住提起拳头,瞪著林月如酣睡的面孔,心道:“不行!我非打她一拳不可……”

拳头正要打落,旁边有个光头的家夥气喘吁吁的问道:“大哥,你打得下去麽?”李逍遥听出“根宝”的声音,不禁一怔,定了定神,床上仍剩他和林月如,并无别物。李逍遥哼了一下,心道:“幻觉!”眼光一低,见到几滴血珠落在林月如白腻的面颊上,他不由一愣,连忙抬手捂鼻,心下暗恼:“哎呀!老子流鼻血……”

眼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逍遥只得打退堂鼓,一脚跨过林月如身子,正要下床,林月如突然惊醒,两人齐声低呼。林月如看见李逍遥居然在她床上出现,先是一怔,随即发觉自己胸脯赤裸,这还了得!

关键的时候李逍遥又犯了个错误,他竟然拿起那件肚兜想盖回她身上。林月如才不管他是不是好意,这当儿没理可说。她惊怒之下,捏了一个粉拳,结结实实的打在李逍遥脸上。李逍遥又没躲过去,脑袋一仰,血如泉涌。

林月如愤然道:“你这个小色鬼!”提脚将李逍遥狠狠踹到床下,飞快披衣,含泪发出一招“一阳指”。李逍遥跌倒时听见真气“嗤!”的一声急响,情知性命交关,哪敢迟疑,急忙著地飞滚,避到床下。林月如指力所及,一个大瓷瓶“!”的应声而碎。

林月如只道李逍遥半夜里竟来谋她,恨其轻薄可恶,日前李逍遥又曾伤了她的爱骑,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捶床大叫:“出来!我要杀了你……”李逍遥心道:“你都说明了要杀我,我怎麽好出去?”林月如掀翻床板,发掌乱劈,李逍遥本想解释,见她犹如疯了一般又是一阳指又是掴耳光,实是片刻也留不得,急忙著地急滚,打算夺门而逃。不料林家的从人闻声赶到门外,堵住去路。李逍遥胸前吃了一脚,跌回房里。同时听到“哢嚓”一声,那名从人腿骨折断,倒撞到楼下,压塌了一张桌。

另外几名家丁齐呼:“捉淫贼!”撞入屋里,林月如突然掀飞床板,劈头盖脑的又将他们全打了出去。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明白:“小恶婆娘不愿意让别人瞧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林月如抬手往面颊上一揩,见到手背沾有李逍遥刚才滴在她脸上的鼻血,更是气恼,呸了一口,骂道:“啊,你这淫魔!”李逍遥道:“你不可以冤枉我!我是来救你的……”林月如哪里肯信,伸手拿鞭。李逍遥知道她鞭子厉害,急忙抢先踢掉放在桌上的长鞭。

林月如旋身跃起,凌空飞腿踢来,李逍遥胸口犹如擂鼓般登时吃了七八脚,望後便跌。他体内真气反激,林月如一条腿震脱了臼,跌倒在地。李逍遥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瞧见林月如咬紧牙关伏地喘气,俏面苍白,眼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抚胸说道:“我不跟你计较了,大家一人断一腿,扯平!”说话时嘴边血溢如线,自也伤得不轻。

正要溜走,突见林月如冷哼一声,抬起那条脱臼的腿,甩动几下,呼的踢出一脚,竟然又自己接上了关节。李逍遥一怔,心中佩服:“哇!好身手……”旋即知道不妙,只见林月如一跃而起,沈脸说道:“你看过了我的身子,须饶你不得!”李逍遥忙道:“你不也玩过我的底笛?我又没和你玩命……”这话此时说出,在林月如听来更是火上浇油,她羞恼之极,出手毫不留情。

李逍遥哪是她的对手,还没看清她在哪里,胸前立时一震,心下急想:“糟!她的‘一阳指’不怕被我震断手……”林月如发出指力,真气激射,眼见李逍遥只是身子一晃,并未倒下。她咬著下唇,伸脚勾起旁边一张桌子,呼的踢到李逍遥身上,双掌劈空,掌力陡吐,远远的推到李逍遥胸前,大桌登时四分五裂,李逍遥从窗口倒撞而出,身在半空,只道要摔死,倏然只见裙影一闪而现,一双冰凉的手从後边托住了他的腰身。

林月如冲到窗前,只见李逍遥身子飞入夜空,迅即不见,她不禁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定睛又瞧了一会,仍是看不到李逍遥的影踪,只觉他刚才并未落地,突然平空消失。

“有没听说过‘鬼遮眼’?”王晶媳妇笑吟吟地飘到李逍遥身前,侧头瞧了瞧他,见他仍显得心神未定,便安慰了几句。“放心罢,现在那家客栈里的人追不到你了。”

李逍遥定了定神,吃了几颗药,运气调息,暗觉没甚大碍,方才放下心来,说道:“淑贞姊姊,你可帮了大忙啦!”那女鬼斜瞪了他一眼,掩口而笑:“是麽?”

李逍遥觉得它眼神奇怪,不禁问道:“有何好笑?”王晶媳妇嫣然道:“没想到咱们救的是你相识的姑娘。”李逍遥摇了摇头,苦笑道:“唉,别提了!她把我当成了淫贼,这事儿可没法说得清。”心下突想:“百里老贼想害的原来是林月如,他多半是为了那天的事,恨极了她。”

转脸看见王晶媳妇面有戚容,似是因他刚才那句话引她心中感触,想起了生前有冤诉不清的伤心事。李逍遥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引开话题,问了一句:“淑贞姊姊,那正牌淫贼哪儿去了?”

王晶媳妇拭去眼泪,强笑道:“吓得落荒而逃了。”李逍遥问道:“咦,他怎麽会怕你?”眼光投到淑贞面上溜转几下,见她虽说面容憔悴,毫无血色,却也生得眉清目秀,非但并不可怕,反而有一种邻家姊姊般的可亲之感。

淑贞听了李逍遥之言,笑了笑,说道:“他终究是人,我终究是鬼。人见了鬼,岂有不被吓到的?”

“那可不一定,”李逍遥绕著它转了转,笑道。“淑贞姊姊,你非但不可怕,反而俊得很哪!”

淑贞含羞道:“他心虚在前,自然经不起吓。”听见这少年夸它容貌,心头不免暗暗欢喜。这是女流的“通病”,纵然是女鬼也不例外。

李逍遥心中好奇之念难以抑止,一路缠著淑贞,非要知道百里溪是怎样给她吓得落荒而逃的。淑贞无奈,只得说道:“他瞧见我这张脸,便吓坏了。”李逍遥左看右看,不觉得可怕,说道:“没什麽呀,我不信!你不给我看一下,我可没心思送你回家了。”淑贞迟疑道:“你非要看?我……我怕你吓著了呢。”李逍遥道:“我才不像百里溪那样胆小,快让我看!”

淑贞袖影从面前一晃而过,李逍遥突然间瞧见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登时骇然而跳,惊道:“妈呀!”

总算他先已知道淑贞是鬼,淑贞变脸时又留了一手,没把太恐怖的面目揭给他看,是以李逍遥虽然吓得魂不守舍,总算没六神出窍。淑贞生怕当真吓死了他,赶紧变回先前那张俏脸。李逍遥心头兀自狂跳不止,颤抖著手拿了一颗定神丸放进嘴里。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定下心神,背後突然颤巍巍的伸出一只沾满泥污的手,落在肩头,又把他吓了一大跳。

转脸一瞧,只见一个歪脖瘸腿的黑影晃了出来,颤声叫唤:“哥……儿,是……我……”李逍遥一怔,随即恼道:“苏杭,你想吓死我?”

苏杭从草丛里扑了出来,面色惊惶,说道:“吓死我了!”李逍遥问道:“何事惊慌?”苏杭伸手一指,说道:“狼!树林里有好多狼群……”李逍遥道:“狼有什麽可怕的?对了,你把百里溪的躯体藏起来没有?”

苏杭把他们带到林子里,有淑贞在旁,狼群早没了影。李逍遥走了一会,不耐烦起来,问道:“躯体呢?”苏杭在一大丛矮树丛边停下脚步,呶了呶嘴巴。

李逍遥瞪了这小子一眼,咕哝道:“搞什麽鬼?”走到树丛边,突然闻到浓浓的一大股血腥气。李逍遥心中一怔,抓过苏杭的拐杖撩开树叶一瞧,脸色立变。

淑贞听到惊叫声,连忙抢了过来,探头一看,只见草堆里满是零七八碎的血肉,不远处伏著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头却不见了,手也少了一只,好像脚也不大齐整。李逍遥转脸怒瞪苏杭,问道:“搞啥鬼?”苏杭哭丧著脸道:“狼把他吃了,我……我有什麽办法?”

李逍遥抬手乱打,怒道:“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叫你把他藏起来,你却让狼吃了他……”淑贞劝道:“遇到这种意外,苏杭也没法子。还是逃命要紧罢,事已至此,那也无法可想了。”苏吭扁著嘴哭道:“是呀!你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凶险,我……我若不是爬树快了一点点,自己也比百里老头好不了多少……”

李逍遥顿了顿脚,抱头发楞,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叹道:“这回可麻烦了!百里老贼的魂回头找不著他的肉身,就会变成游魂野鬼!就算它找到了这块残尸,那也活不过来了,多半会变成尸妖!啧啧……”

苏杭心头一凛,不由地转脸望向林外,十里坡妖气冲天。

淑贞的坟墓便在十里坡西侧的荒野中,他们一同摸黑寻了过来,不多时便找到了。那个墓果然遭到不知什麽野兽毁坏,连棺木也露在外边。因见淑贞面容凄惨,李逍遥和苏杭对视一眼,心中皆感难过,不禁暗骂:“王晶这死胖子太没良心了!自家媳妇儿葬在这里,他又住得不远,却从不来修修坟什麽的……”

淑贞抹去眼泪,裣衽拜倒,凄声道:“谢谢两位好心的小哥儿送奴回家,我……”李逍遥忙道:“不用谢,不用谢。大家同乡的嘛!”苏杭也道:“是呀,低头不见抬头见……”李逍遥抬手往他脑袋上打了一下,心道:“这句话不能用在这里。”

黑暗中,棺木突然“格”的一响。两个人和一只鬼皆吃了一惊。苏杭赶紧缩到李逍遥背後,李逍遥躲在淑贞背後,探脑袋乱望,黑漆漆的却没瞧分明。苏杭凑嘴到李逍遥耳後,颤声问道:“是不是野兽?”李逍遥探嘴到淑贞耳後,悄声问道:“谁在你‘家’里?”

淑贞大著胆子走到墓穴之旁,俯身察看。棺材里突然闪出一道弯弧状的凌厉寒光,来势奇快,拦腰将淑贞劈为两半。

李、苏二人惊倒在地,只见棺木倏碎,呼的飞出一个黑影,大衣飘飘,犹如大鸟一般凌空扑落,挥起一支模样吓人的大镰刀,狠狠劈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淑贞断为两半的身影迅即重合,从刀锋下飞快探手把两个少年拉开。

那黑袍人旋身飘落,栖在一块石碑上,乍眼瞧去,状似一只大乌鸦。

李逍遥和苏杭死里逃生,兀自惊魂未定,黑暗中只听一声阴冷冷的笑声犹如枭啼一般钻入耳中。

“原来是两个人、一只鬼!”

李逍遥望著荒草中那个寒鸦似的黑影,眼光瞥见那把蓝幽幽的弯镰,心念一动,说道:“我见过他!他是‘鬼咒’……”

鬼咒嘿嘿一笑,弯镰一摆,目露凶光地说道:“我正好缺少几个鬼奴做帮手,你们三个看样子倒合适!”淑贞见势凶恶,连忙悄声要李苏两人快逃,它挺身迎著鬼咒的凛凛刀锋,说道:“不许伤害他们!”

鬼咒提手捏诀,狠声说道:“你这女鬼,敢不服从我便叫你立刻魂飞魄散,永不得超生!”淑贞脸色大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李逍遥拉著苏杭奔不到数步,鬼咒抬起右拳,大麽指向下一翻,一具血肉模糊的死尸突然破土而起,直挺挺的提刀向李苏二人迎面逼近。苏杭瞧见那尸体上爬满虫子,脸上尽是窟窿眼,连面皮都没有了,委实骇异已极,他不由得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李逍遥嘴里含有定神丸,虽然也全身乱抖,神志仍然未失,後退几步,从那死尸的兵刃上认了出来,失声道:“宇……文……刀!”

那尸体仰著面孔,提刀砍来。李逍遥没等刀光落下,飞快之极的贴了一张茅山符出手,那尸体立时怦然倒地,身上乌蝇乱溅而开。李逍遥著地一滚,突觉背心一紧,却是鬼咒悄然欺身而到,将他揪了起来,把李逍遥的脑袋压低,向弯镰的利刃按落。

顷刻之间,李逍遥只道必死无疑,斜刺里倏有一道劲风呼的拂来,袖影一闪,荡开李逍遥喉下的刀锋。

鬼咒目光急收,听见背後有人说道:“住手!”

李逍遥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卷住镰刀杆的衣袖。夜雾徐徐飘移而开,现出鬼咒背後一个孤独、凄清的身影。

“丁情!”鬼咒拉扯刀杆,竟摆脱不了缠住刀杆的衣袖,目光一沈,哑声说道。“你敢跟我做对?哼,别忘了你的女人在我手上。”

李逍遥心道:“可你现在手里除了揪著我没别人,这话显然狗屁不通。我怎麽可能成了丁情的女人呢?”

丁情垂下目光,涩然道:“一事还一事。你放了他,我自然不和你动手。”

“到现在你还想做大侠?”鬼咒冷笑道。“别忘了你走倒运的时候,谁也没理会你的死活!”

转身正对丁情悄立的身影,相持一会,暗感丁情全身犹如一柄看不见的剑,无隙可乘,但剑气却越距侵来。鬼咒沈默片刻,将李逍遥丢在脚下,卷在他镰刀杆上的那片衣袖立时收回丁情身畔。鬼咒瞪视丁情,哼道:“丁情,咱们可是说好了的。想要回你的女人,用水灵珠来换!”

丁情微仰面孔,怔立一会,说道:“我去山神庙找过了,找不到。”鬼咒变色道:“你是不是不想交出来?”

“我留著它有何用处?”丁情苦笑道。“真的是找不著了。”

鬼咒哪里肯信,瞪眼道:“你休想骗我!你说,你怎麽会把如此重要之物丢在那间破庙里?”丁情摇了摇头,眼中浮出茫然之情,说道:“那时我比这位小兄弟长不了几岁,被人追到这儿,见势紧急,便把水灵珠藏在破庙供案底下的地板缝里,只道回头便可来取,那知一走便是多年……”

鬼咒哼了一声,心中将信将疑,问道:“当时可曾有人瞧见你藏东西?”丁情侧头想了想,摇头道:“我记不清了。应该没有人知道我在庙里做什麽……我出来时,外边只有一个几岁大的乡下小童在玩耍。”鬼咒问道:“可还记得那小童的长相?”丁清冷然道:“第一,我未暇瞧清;第二,时隔多年,人的长相会变的。”指了指李逍遥,说道:“好比这位小兄弟,谁会知道他小时候长什麽样?”

鬼咒突然把李逍遥揪了起来,上下打量他几眼,皱眉道:“会不会是这家夥?”丁情冷笑道:“你说呢?”李逍遥眼珠不禁乱转,鬼咒突然又把他丢开,面色颓然,说道:“世事哪有这般巧法!”

丁情叹道:“事已至此,你逼我也是无用。放了我妻子罢!”

李逍遥趁著鬼咒同丁情说话之际,悄悄爬开,掐醒苏杭,两人正要把淑贞的骨坛放进棺材底,突然见到里边躺著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身上血迹殷然。苏杭以为是具死尸,一惊而跌。鬼咒听到动静,倏地闪了过来,将那女子拎了起来,只手握刀,向李逍遥拦腰横劈。淑贞抢身扑上,将李逍遥推开,鬼咒蓦然探手按在淑贞头上,哑声道:“魂消魄散!”

李逍遥早掏了一张茅山符在手,急念一声:“制!”但见一道金光荡开,鬼咒身体一震,後退数步,淑贞软绵绵的跌倒在旁。鬼咒刚才没来得及下咒驱散淑贞的魂魄,转脸瞧向李逍遥,哑声道:“好小子,原来你也会几下法术!”

“岂止几下?”李逍遥从地上跳起身来。

鬼咒瞪视片刻,哼道:“茅山术!”抬起一拳,五指张开。李逍遥胸前如遭巨石撞击,望後仰跌而出。身子刚落地,脖颈倏然一紧,地下突出一只枯干的死尸手臂,狠狠勒住他的脖子。

李逍遥正感喘不过气来,背後泥土乱飞,一具干尸破土而出,仰面暴吼,声震四野。那僵尸手臂发力,正要拧掉李逍遥的脖子,自己的头竟然先掉下地。李逍遥挣扎之际,听见有人哼了一声,冷冷说道:“该用茅山符了,没用的小子!”

李逍遥心念一动,反手拈出符纸,施法念咒,那具没头僵尸登时化为一大群嗡嗡乱飞的苍蝇。李逍遥翻身爬起,只见五毒药王不知何时立在身後,眼光却瞪著鬼咒。丁情瞧见鬼咒胁下挟著一个裸露双腿的女子,那女子似已昏迷,黑暗中却瞧不清面容。他只道是自己妻子,急忙抢上几步,喝道:“鬼咒,放了她!”

鬼咒裂嘴一笑,哑声说道:“我还没玩够呢,过几天再还给你罢!”丁情怒不可抑,扑了上来,鬼咒挺刀迎著他的胸膛一搠。丁情竟未理会胸前的刀锋,眼看他就要横遭弯镰破膛,李逍遥忘了自己那只脚仍痛,跳上去猛踢鬼咒後腰,喝道:“丁大哥小心!”

“!!”的一声大响,鬼咒远远的飞了出去,但见血花点点,纷扬而下。李逍遥高抬腿,脚背绷直,不知不觉使上了阿修罗心法中的“气动之术”,真气激荡之下,脚上包裹的绷带裂成无数碎片,裤腿也撕开,鞋尖撑破,脚丫子突了出来。

丁情见状一怔,不禁赞了一声:“好内力!”李逍遥眼见自己一脚就把鬼咒踢没了影,心中不禁得意,随即捧脚乱跳,咧嘴痛叫不迭。

丁情转身展开轻功,想去追赶鬼咒,蓦然只见夜空中跃落三个身穿格子道袍的人影,分守东、西、北三面,挡住去路。李逍遥跳著脚说道:“何方神圣?到我十里坡来露身手也不先通知一下地主……”东面那道士拂尘一甩,朗声说道:“蜀山冯青山。”李逍遥目光瞥去,见这道人年约三十开外,半边脸发青,另半边发绿,隐约有青山绿水之痕。他想:“样子倒很别致!”

西面一个左眉白、右眉黑的道士手摇铃铛,说道:“蜀山方近墨。”李逍遥想:“长相倒也离奇!”

北面一个半边脸皱、半边脸嫩的道士提幡说道:“蜀山彭奇郎。”李逍遥竖起大麽指,夸道:“骨格清奇!”话声刚落,肩头突然按著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李逍遥心中一凛,面孔微侧,耳边先听见噗哧一笑,身後乌发飘扬,露出一张微黑的圆脸蛋。

李逍遥不禁问道:“你又是蜀山什麽什麽哥呀?”身後的女子笑道:“蜀山於文凤。”李逍遥想起那天在山神庙外见过这女子,立时做了个鬼脸,舌头吞吐:“殷敬殷敬!”

“都是蜀山派低一辈弟子,”五毒药王冷冷的说道。“除了厉风行门下,我看别人也教不出这样儿的徒弟!”

这句话中褒贬之意颇堪玩味,那几名蜀山弟子一时未及细想,转面瞧见五毒药王负手立在旁边,虽不知是什麽来历,看样子倒也有几分武林前辈的风范。冯青山是厉风行诸徒中最老於江湖世故的一人,暗想:“师父有事绊身,未能及时赶到。吩咐我几个只须找到丁师哥,将他带去师父面前便可。这汉子却不知是何来历,看他精气内敛,绝非等闲之辈。如若跟他缠上了,只怕节外生枝。”当下打定主意不理会五毒药王言下的冷嘲热讽,但也不敢缺了礼数,转身一揖,说道:“蜀山弟子处理家事,不敢叨扰前辈。”五毒药王仰脸冷笑:“你们处理家事,不是怕叨扰我,是怕我叨扰你们罢。”那四名蜀山弟子面色微变,皆暗暗提防。五毒药王嘿了一声,转身散步,神态悠然,似是有意置身事外。

冯青山便即放心,转面瞪著丁情,说道:“师父命我几个带你前去。”丁情眼光一凛,沈声说道:“我要去救人,恕难从命。”彭奇郎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想去救的若是正派之人,我们会帮你。如果是为了那个邪教妖女,那你是寸步难行!”

丁情拂袖喝道:“让开罢!”提气急纵,想从他们身形间隙冲过去,但他身形方动,冯、彭二人立时抢身拦截。他们与丁情同门学艺,素知对方的武功、脾性,各自所擅的身法也都相去无几,然而内力修为的高低登时显了出来。丁情似欲前冲,中途突然倒身飞纵,彭奇郎只道丁情意欲劫持师妹以便要挟,急忙旋身窜到於文凤之旁,挺幡相护,那料丁情蓦地落到方近墨身旁,方近墨刚抬法铃,手腕立时被扣住,半身酸麻,难以反抗。

李逍遥想:“一边是蜀山派,一边是痴情郎,我不知道帮谁对。”肩上长剑突然一收而回,剑鞘抖落,一道剑光闪到丁情脑後。於文凤喝道:“丁师哥,你别逼我们!”彭奇郎手中长幡同时甩向丁情,口中哼了一声:“你还叫他师哥!”

丁情眼见彭奇郎、於文凤同时来攻,倒也不易抵敌。他後踏一步,提起方近墨的身子一挡,於文凤急忙收刹剑势,彭奇郎却想乘机救回方近墨,长幡仍然甩出,想卷住方近墨的身子,把他拉过来。但见丁情手影急转几下,旋动长幡卷住了於文凤持剑的手腕,又拨转於文凤手中剑锋削碎布幡。几簇剑光闪过,彭奇郎抽身後退,手里只剩下半根光秃秃的杆子,脸色阵青阵白,听见李逍遥在旁说道:“蜀山弟子玩不转仙剑,改耍少林棍罢!”

五毒药王瞧见了丁情刚才所使的手法,突然冷哂一声:“好象不是蜀山派的武功嘛。”

於文凤倒跌几步,倒撞入李逍遥怀里,半天没缓过劲来。李逍遥揽住她腰,免不了要乘机偷揩其油,抚慰道:“没事没事,剑被抢了不要紧。”

冯青山一跃而上,喉前登时被一支长剑指住,眼光微变,说道:“丁情,你想以蜀山派的剑法杀蜀山派的人吗?”丁情并不回答,突然把方近墨推了过来,冯青山眼见方近墨摇摇晃晃犹如醉汉般的撞到跟前,只道他已遭了丁情毒手,急忙伸手把他扶住,定睛一瞧,始知方近墨被点了穴道。

彭奇郎、冯青山正要冲上去合力动手,丁情倏然间後退几步,一剑斩地,大片泥土飞起,犹如风卷飞沙一般,将那两人推得倒跌丈外,摔进坟坑里。於文凤与丁情同门多年,今日才见识了他的武功,只怕比起师父厉风行也相差不远,其余师兄弟绝无一人是他对手。她一惊之下,眼中不由露出惧色。

李逍遥心下佩服,不禁叫道:“丁大哥,好手段!”丁情垂下目光,涩然道:“武功只是末技!”眼光扫到於文凤脸上,拈起她那支长剑,掷到她脚边,长剑插在土中,嗡嗡颤动。

望著丁情的身影跃入夜雾中,五毒药王侧脸沈思片刻,喟然说了一句:“他或许说得对。人到不得不动武的时候,大概也已到了穷途末路。”

李逍遥正想著他这句话,脸上突然火辣辣的挨了一耳光。於文凤从他身边一跃而开,红著脸道:“你这小鬼,占我便宜!”俯身拾起长剑,啐了一口:“若不是看你比我小好几岁,非宰了你不可!”李逍遥道:“明明是你自己撞进我怀里的!我若不用手扶你,你岂非更狼狈?”苏杭歪著脖问道:“为什麽这类好事总是撞到你那边去呢?”李逍遥道:“因为……”

那几个蜀山弟子虽说闹个灰头土脸,却仍然追丁情而去,皆想就算捉不住他,只须跟上去缠住他,师父也不会见怪。

五毒药王突然转身向不远处一簇树丛喝道:“兀那女鬼,别以为你躲了起来就能躲过这场劫数,乖乖的出来罢!”淑贞颤抖的半边身子从树影中露了出来,见到五毒药王脸色不善,赶紧又缩了回去。

李逍遥问道:“什麽劫数啊?”五毒药王说道:“晶合庄王天林老爷子说这里有只女鬼专门出来骚扰路人,请我来收它。你两个小子让到旁边去!”苏杭飞快凑嘴到李逍遥耳边说道:“王天林就是王晶他老爸……”

李逍遥忙道:“前辈,高抬贵手!你就放过它吧……”淑贞眼看逃不脱,只得跪下苦苦哀求。五毒药王冷笑一声:“要我放过妖魔鬼怪?废话!”脚尖挑起地上一只坛子,左手挟住,右手发符,念了一声咒语,那女鬼哀鸣一声,倏地化为一道青气吸入坛内。五毒药王用符封住坛口,眼光在李逍遥、苏杭脸上一扫而过,厉声道:“你两人已中了鬼咒的‘腐尸降’,不想死就跟我走!”

两个少年大吃一惊,皆问:“你说什麽?”

“腐尸降是邪降之一,”五毒药王朝地上那具沾满苍蝇的腐尸瞥了一眼,转身而行,话里的每个字却像锥子一般深深刺入两个少年心底,将内心深处的恐惧释放出来。“你们中了这门降头,眼下是脸色发青,三天後腹腔腐烂,长出无数尸虫,慢慢的吃光五脏六腑,七日之後整个人开始干枯,全身充满尸虫挖出来的无数小洞,九天之後变成僵尸……”

李逍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为了不在苏杭面前示弱,兀自强笑道:“没那麽夸张吧?我看你不过想骗我们跟了你去,难保不被你当羊牯给卖了。对吧,苏杭?”转脸一瞧,身边哪有人影?

李逍遥抬眼望去,看见苏杭跟在五毒药王身後,招手说道:“逍遥哥儿,你还是别硬撑了罢!我知道你比我还要害怕……”李逍遥本想跟上去,听见苏杭这般说,反而不乐意了,又想到五毒药王刚才不顾淑贞苦苦哀求,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将它收了,心头著恼,哼道:“那鸟汉又没说明了一定救我,何况谁也说不好他有没本事解掉鬼咒下的降头,要我求他救命?门都没有!”但也担心万一五毒药王说的是真的,暗想:“与其求他,倒不如去找斓姐。对,还是斓姐跟我有交情些……”

苏杭转脖还要劝说,看见李逍遥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了,他不由一愣,往回走了两步想去找李逍遥,但又害怕体内真的长出尸虫,他先前被五毒药王整过一回,委实吓怕了,对此人之言再无半点怀疑,迟疑了一下,眼见五毒药王已走了好远,忙道:“等等我!”追了上去。至於李逍遥跟不跟来,那也顾不上了。

“前辈,你为何要我跟你走?”

“因为我需要煎药童子,需要找些少年来试各种新药的效力。”

“都是补药吧,前辈?”

“对。都是大补的药。”

“比方说?”

“比方说补脑药‘三尸脑神丹’、壮阳药‘我爱一条柴’,都需要试验方知威力如何……”

“太好了!”

李逍遥往山坡下走了一段,不停的回头,却没瞧见五毒药王和苏杭转来找他。李逍遥心下懊恼,想起五毒药王刚才那番话,肚里就象真的爬满了尸虫一般。他转回身子,暗思:“算他们行!唉,我还是回去跟著那鸟汉罢……”

走没几步,突然听见林子里传出打斗声。他忍不住走到林边,躲在一株树後,探头一瞧。只见晨曦中有许多骑马的人影在林间闪来闪去,一时瞧不清楚。林中的兵刃交击和叫喊声却不绝於耳。他大著胆子再往前挪动身形,听见一人沈声喝问:“老纳鸠摩罗,不敢请教诸位骑马的朋友是中原哪一门哪一派?”李逍遥耳朵嗡嗡乱响,心道:“这老僧不是中毒了吗?怎麽还在这里同别人打大架?”探头多瞧一会,渐渐了然。

林子中数十骑围成一个大圈,圈内却分成两拨人,左边有七八个番僧持杖护著一个黑脸老僧。那老僧自是鸠摩罗上人无疑。右边八骑围成一个小圈,圈内有个大网,网中兜著三个人。李逍遥看不清那三人是谁,但见那张网乌光鳞鳞,紧紧箍著那三人的身子,几乎深陷肉内。李逍遥暗想:“好像不是寻常的渔网……”

圈内八骑之中有人柔声说道:“鸠摩罗上人,看得出你也想带走丁情。也看得出你手上的毒伤与鬼咒有关。我没看错罢?”李逍遥心道:“是个娘儿们的嗓子。”放眼乱望,却没瞧见那些骑马的人当中有女子。

鸠摩罗上人哼了一声,问道:“你是何人?”李逍遥随著这老僧的眼光瞧了过去,只见一匹青骠马上坐著一个长发披散的人。那人的身形相貌分明是个青年男子,话声却是柔柔糯糯,像个苏州少女一般。这人手摇小扇,眼波流转,柔声说道:“我姓楚。”

网中一人冷冷说道:“鸠摩罗上人,此君乃是林天南门下第三徒,侠客山庄楚二公子。”网中说话的声音传入李逍遥耳中,他心中不由一怔:“丁情!”

“不管你是谁!”鸠摩罗冷哼一声,踏上两步。“老纳要把人带走了。”

“你行吗?”楚二公子抬扇掩齿,吃吃的笑道。“你以前或许是行的。可你眼下……眼下显然中了鬼咒下的剧毒,恐怕不能跟人动手过招罢!”

鸠摩罗上人被他看破玄机,不由得脸肌一阵抽动。楚二公子悠然道:“这样好了,我把鬼咒交给你,你老人家要解药只管要去。可是丁情嘛……我得带走。”小扇一抬,话声突尖。“没有商量余地,知道吗?”

鸠摩罗上人心中大是不甘,暗思:“我追踪丁情多日,却被你半道里杀出来捡了便宜。”可是以他眼下的情形,动起手来不免要吃大亏。一时心中为难之极,沈脸不言。那楚二公子瞧出鸠摩罗无力硬斗,转面吩咐从骑,低声说道:“三九,你去告诉大小姐一声,就说遵照她的吩咐,咱们已经捉住了丁情和那魔教女子……”

李逍遥一听到大小姐的名儿,只想拔脚就跑,惟恐又给她撞到,难保不遭毒手。他刚要挪步,那张大网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厉尖叫,却是鬼咒所发。众人皆是一怔,低头瞧见丁情拿住鬼咒的死穴,大声逼问:“我妻子呢?你把她藏哪儿去啦?”鬼咒嘶声叫道:“你杀了我也没用,找太婆去罢!”丁情一怔:“你说什麽?”鬼咒突然破网而出,闪身纵向树梢,嘶声大笑:“丁情,想要回你的女人,去求太婆开恩罢!”身影倏忽消失,在场不乏好手,竟无一人来得及阻拦。

鸠摩罗和众番僧一怔,随即省过神来,纷纷飞身急追。

李逍遥心中暗奇:“网里头不是还有个女人吗?”定睛一瞧,隐约辨情那女子面孔极肿,显是被马蜂蛰伤,却只有一臂,上身衣衫全烂了,两只眼翻白,似已断气。这女尸绝非宋香柠,但李逍遥也是认得的。一个念头在心里未及转过,丁情从那张破网的裂洞里迅捷之极的钻了出来,身影在群骑底下倏闪倏没,马背上的人接二连三的倒栽下来,身子僵硬,皆被点了穴道。

丁情身形奇快,几乎令人难以分辨他的所在,谁也看不出他使的是什麽身法。突然间他翻身上了一匹空骑,迎面却蹿出一匹青骠马,打横拦住去路。楚二公子双手连甩几下,李逍遥只听到许多急密、微小的破风声,却看不见暗器。

但见丁情在鞍上连挥数掌,似想以掌风打落那些雨点般射来的微小暗器,霎间两骑同时翻倒,丁情和楚二公子落地急滚,面对面的跌坐下去。李逍遥抬手摸摸脑袋,没瞧明白。

只听那楚二公子喘息著说道:“我……我发的落雨神针,被你打回了大半,厉害!不过,还有那一小半,你……你毕竟没办法躲过去……咳咳!”丁情见他嘴角不断溢下血丝,冷然道:“所以你身上插的毛毛针比我多,中的毒也比我深。”

楚二公子抬扇掩齿,笑道:“能躲得开落雨神针的,天下不乏有人……咳咳,可是能把楚香玉发出的暗器打回楚香玉的身上,恐怕只有你一人。”眼光突然一凛,低声说道:“你的武功不像是在蜀山派学的!”丁情也压著声音说了一句:“落雨神针好像也不是林天南的家传武功。”

“看来你我旗鼓相当嘛!”楚香玉吃吃笑了几声,凑嘴到丁情耳边,悠然说道:“可是你忘了一件事。我中了自己的有毒暗器,可是我有解药啊。”笑容一敛,撇了撇小嘴,说道:“可你没有!”

李逍遥突然在他背後探脑袋问道:“你确定自己还有解药吗,楚小姐?”说著,後退几步,拿出几个小布包在楚香玉眼前晃了晃。楚香玉变色道:“你……我的解药怎麽在你手里?你……你快还给我!”

李逍遥又後退了几步,笑道:“你先亲我一个,咱们再商量。”楚香玉怒道:“找死!”本想起身,忽又转念:“不成啊,我中了自己的有毒暗器,可不能运用真气,否则就算抢回解药也没救了。”摇了摇头,又坐了回去。

李逍遥把那几包从楚香玉身上偷来的东西扔下山坡,双手一拍,笑道:“好啦!这下你两位真正是‘旗鼓相当’了。”楚香玉瞪著他,嗔道:“多事!”突然皱了皱眉,问了一句:“你也是蜀山派?”李逍遥道:“我哪有资格?不过,我跟你们林大小姐有过节,所以帮他不帮你。明白了吧,小妞儿?”探脸过来一瞅,讶然道:“咦,你好像长胡子……”

话未说完,脑後风声陡至,随即脖子一紧,气息顿窒。林中马蹄声大作,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说道:“大夥儿快过来扶三师哥上马,别让丁情又跑了。”数十骑四下奔近,一名从人问道:“大小姐,还有何吩咐?”

林月如道:“我还有点儿私事要办,不跟你们一起走了。”楚香玉忙道:“这可不行,师父知道了会怪罪的……”林月如没耐性听人劝说,勒转坐骑,长鞭一扯,李逍遥立时倒地。大小姐两腿夹蹬,吆喝几声,用鞭子拽著李逍遥急驰而走。丁情中了暗器,全身僵木,没法相救。楚香玉眼望林月如捉著李逍遥不知去了哪里,怔了一怔,苦笑道:“那小子看来凶多吉少!”

大小姐拖著李逍遥冲出林子,上了一道斜坡,又冲到谷底,见到一条小溪,便把李逍遥甩到水里,将他淹得半死。来回折腾了数趟,眼见李逍遥已经翻肚,大小姐跳下马,走到溪边俯身瞧了瞧,见他昏了过去,肚皮鼓起,显是呛饱了水所致。

大小姐踢了几脚,见他没醒,她等不耐烦了,转身找了一块趁手的圆石,拿到李逍遥鼓涨的肚皮之上,闭上眼睛,把手松开,耳边听到“咚!”的一响,那块石头落下,李逍遥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口中脏水乱喷,大小姐的脸上登时泥水淋漓。

李逍遥捂腹翻滚了一阵,忍痛说道:“你……你太狠了吧?”林月如上前一脚踩住他肚子,叉腰说道:“我狠还是你坏?你居然是个采花的小贼,那就非杀不可了。”李逍遥吐著水道:“我没采你的花!”林月如脚上使劲,哼道:“被你采著那还了得?”李逍遥痛呼道:“我真的……没采……”林月如反手掴他几耳光,说道:“你是没采著。”李逍遥被她打得老羞成怒,愤然道:“我……我要想采就采得著……唉呀!你别用力踩我下面……”说了那句话的代价便是一连串痛呼。

林月如蹲下来掐他脖子,恨道:“你一定乱摸过了。我……我掐死你!”李逍遥挣扎著分辩道:“没……有……”林月如反手给了他一拳,心道:“你不摸才怪呢!”眼看折磨得也差不多了,起身问道:“我问你,投不投降?”李逍遥忙道:“投降!”只道林月如会减轻处罚,但见她拿起鞭子,说道:“我平生最瞧不起投降之徒,好!抽你一千鞭,你如果死不了,我便饶你一条狗命!”

李逍遥惊道:“不行!你抽我一千鞭,我连尸体都剩不全了……”这绝非夸大其词,因为林月如手劲既大,她的鞭子又是长满倒!,打在身上不出一百鞭便是铁板做的汉子也活不成,何况一千鞭。林月如摇头道:“那是你的问题。”扬鞭欲打,李逍遥心念急动:“她讨厌投降分子,那我就不投降,说不定她会因而敬我是一条硬梆梆的好汉。”忙道:“我不投降,你要怎地?”

林月如道:“好,你有种!我敬你是一条好汉,怎能再折磨你?那就给你一刀痛快的罢!”李逍遥本以为压对了宝,随即见她拔出刀子,不禁惊呼:“也要杀?”林月如踩住他胸膛,手腕微沈,刀尖毫不含糊的划向他的咽喉。

李逍遥原以为她无非是打打就算了,待得见她当真要他的命,大惊之下,猛然将头一歪,抱住她的腿,使出一招不知谁教给他的倒摔功夫,他情急拼命,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林月如武功虽说远胜於他,猝然间也闹个措手不及,但她绝非等闲脚色,李逍遥本想抱著她一块儿摔进水里,不料摔她不动,胸前反挨了一道指力,跌入溪流之中。

此时天还未明,大小姐找他不著,生怕遭他暗算,没敢下水,气恼之下,把刀子朝水中一掷,跺了跺脚,上马走了。

李逍遥张开眼睛时,发觉自己趴在一间草屋里的炕上,臀部一痛,旁边有人从他屁股上拔掉一把刀子,瞧了一瞧刀的形状,搁到桌子上。李逍遥咧开嘴巴,方才知道林月如投刀扎中了他,幸好没伤著要害。

他身上又痛又乏,昏睡了一天才再次醒转。躺在床上运气一会,调顺内息。所幸他的内力已有相当火候,林月如的“一阳指”虽然点在胸口,性命却是无碍。想起这丫头出手之狠,李逍遥不禁又恨又怕。就连作梦也梦见一会儿是林月如追著他打,一会儿又是他骑著林月如抽鞭子,但还是梦见挨打的时候多些。

他躺在炕上再无睡意,听见屋後水声潺潺,心想:“原来有一户人家住在小溪边的树林子里,以前我好像没注意这一带有人住。”感到腰下有物硌得生痛,伸手一摸,原来是那个小小的不倒翁,如此折腾竟未丢失。他拿著不倒翁瞧了瞧,借著窗外的光线,看见不倒翁的背後刻有符咒,底下还有字。这个不倒翁看样子已经很陈旧了,色泽暗黑,底座的字几难辨认。他细瞧了半天,依稀认出是几句咒语。他不晓得此物有何用处,想起孟行远与周星也在茅山学堂那番对话,虽说这两人一疯一傻,说话颠三倒四,但从话中揣摩,这个不倒翁多半是件宝物。

他想起五毒药王之言,心念一动:“那鸟汉说我中了降头,或许这个不倒翁揣在身上会帮我转凶为安。周星也那句话怎麽说的?”他想到这里,眼睛一亮,再瞧那不倒翁底座所刻的咒语,终於辨认了出来,不觉念道:“不倒降,降不倒。无限极,盖世宝。天反覆,人不倒。”腹中一团郁积之气,随即消尽。李逍遥把不倒翁攥在手心,隐隐明白此物的用处:“似乎我带著这个不倒翁,别人对我下降便不管用。就算我被降到了,只要还没发作,也能籍此救命,依法念咒化去降头……”

一个老妇端粥走了进来,见李逍遥已醒,喜道:“老头子,小恩公醒了!”李逍遥把不倒翁揣回怀里,转脸瞧那老妇显得面生,不由得一怔,愕然道:“你……你是谁啊?”心里暗奇:“怎麽到处都有人认识我呀?”

那老妇说道:“小恩公,你不记得我啦?说起来,那天若不是你投了一个蜂巢赶走了那些歹人,老身夫妇……”说著,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却满是感激之意。

李逍遥总算想了起来,一拍额头,喜道:“哦,瞧我这记性!大娘,你们搬到这山谷里边来住了,好哇!那些坏人别想找到你们了……”原来这对老年夫妇便是李逍遥上仙灵岛之前无意中帮助过的,这段事儿他倒没忘记,只是求药的经过总也想不起来。脑中翻来覆去的只是六具深入脑海的阿修罗像,以及神像上的武功心法。若非他当时修练过六具阿修罗像的内功,只怕也记不起来。

那老妇叹道:“小恩公是贵人多忘事,我那口子本来好好的,一上了岁数竟老来痴呆了,你瞧他该记的记不住,不该记的又整天念叨,唉!”摇了摇头,坐在床边,端著碗喂李逍遥吃粥。李逍遥忙道:“我自己来。”接过粥碗,那老妇凝视著他,不由叹道:“唉,我那孩儿死得早,要不然孙儿也该和你一般大了。”李逍遥几口喝完粥,说道:“反正我住在不远,往後我会常来看望你两位老人家。”老妇嘴上说:“那倒也不用。”神情却甚是欢喜。

李逍遥起身下床,走到外屋,那老妇看他腿伤未愈,跟在後边叮嘱了几句,然後进厨房忙碌。那老儿显然患了老年痴呆病,立在一幅画前念念有辞,李逍遥走过去打招呼,那老儿瞠目良久,竟想不起李逍遥是哪个。但这老儿倒也热情,拉著李逍遥坐下来同吃花生,李逍遥也不客气。

两人坐了一会,那老儿问道:“小凤,我有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你听不听?”李逍遥转头乱望,心道:“小凤是哪个?”那老儿扯他衣衫,瞪眼道:“叫你呢,小凤!”李逍遥一愣,忙道:“我不叫小凤。”那老儿愕然道:“啊?那你是谁呀?”李逍遥道:“我是逍遥儿。”那老儿点了点头,问道:“逍遥儿,我有一个故事讲给你听,你听不听?”李逍遥笑道:“我选择不……”那老儿叹道:“不听就算了。”李逍遥“听”字缓缓出口,还故意拖得老长。

那老儿喜道:“你相不相信老夫就是十多年前叱吒江南的名捕,人称‘北铁面,南神鹰’两大名捕之一的‘铁臂神鹰’郭国英?”李逍遥笑道:“我选择不……”那老儿叹道:“不信?啧……那就算了。”李逍遥“信”字缓缓出口,还故意拖得老长。

那老儿一怔,随即大力拍李逍遥後背,喜道:“哈哈,好姑娘!终於有人相信我说的话了……”李逍遥皱著鼻头问道:“你自称是‘南神鹰’,那‘北铁面’是谁啊?”郭老儿道:“济南的鲜於通办案虽有‘铁面无私’之称,武功却比不上我……小凤,不是老夫在吹牛,十多年前,老夫曾手擒四大寇中的东江虎游天霸、西淫鼠大悲父、北神通黄过萍。这‘铁臂神鹰’的名号便是先皇亲口御封的,唉……可是老夫在追捕南盗侠李仙风时,却犯下此生最大的错误,使得老夫自此退隐江湖!”

李逍遥从小向他婶婶问起父母亲的名讳,婶婶只说他父亲名叫李大,母亲娘家姓花,其他情形如何皆不肯细说。李逍遥追问多次,均不了然,後来也只好不了了之。只是从旁人的言谈间,晓得他父母亲大概也出自武林门第,只是他婶婶深以此为忌讳,别人若是在李逍遥面前提到这些事,她便会翻脸骂人,李逍遥也难免大吃苦头。是以直至今时今日,他仍不晓得自己父母亲的真实情事,脑中原有的一切,莫不出自小孩子的猜想。当下,他也只当郭老儿说的是旁人之事,而这老儿老是叫错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的性别也分辨不清,李逍遥自是不把此翁的话语当成了真,随口敷衍一句:“哦,是什麽事情害你老人家退出江湖这麽严重?”

郭老儿仰面回忆道:“说来就惭愧……老夫不但数次败在南盗侠夫妇的手下,还欠下他们一份永远也无法还清的恩情。当年,老夫为了修练烈鹰毒爪,长期用断肠草汁液浸泡十指,却因而毒性侵入腑脏而不自知,直到当年老夫性命垂危之际,李仙风夫妇却不计前嫌,远赴苗疆,从苗人那里偷来一颗毒龙胆解去我身受之毒。虽然我捡回一条命,但一身武功却也废了!当我想要报答他夫妇时,却听说南盗侠夫妇双双亡故,年幼的儿子也不知所踪。而江湖中关於李恩公夫妇之死也有各种传说,真伪莫辨。有一种说法是,据蜀中唐家的人说李恩公夫妇是因为盗走苗人的圣物而被诅咒,所以才会突然暴毙。”

李逍遥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看我像不像你恩公那个不知所踪的年幼儿子?”说著,把脸凑上前去,咧开嘴笑。

郭老儿翻了翻眼白,吹胡子道:“怎麽可能嘛?”

“可能!”

走近自家门口的时候,李逍遥已把各种可能等待著他的情形全都想过了几十遍,迈步进屋的刹那间,心里还是没底,暗暗犯愁:“可能吗?你说我这样回家,老婶可能不拿锅铲狂敲我脑袋吗?我编的七十二种谎言、三十六道理由,能混得过去吗?”

然而各种能让他想得到的可能发生的情形均没发生。就在他要进门的时候,村里一个小童赶牛经过,看见了他,便叫道:“逍遥哥,你婶婶不在家,吃喜酒去啦!”李逍遥心中一宽,转身问道:“吃谁的喜酒去啦?”那牧童道:“哦,是秀兰姐出嫁了。怎麽你不知道吗?”

李逍遥不由得愣住,半天没缓过劲来。

李逍遥边走边想,心头阵阵莫名其妙的惆怅,仿佛又像从前那般攀著树爬到墙头,看见秀兰身穿淡紫色衣衫,在院里撒谷喂鸡,那件衣衫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就像熟透了的石榴果一般。她随手撒著谷粒,口中轻轻哼著小曲儿……

那日的情形恍惚浮上心头,李逍遥仿佛听见秀兰低声说道:“小心!”他蹲在墙头,问道:“小心什麽?”记得她只是摇了摇手。李逍遥歪著头道:“你说什麽?要我小心啥?你爹这时候又不在家……”话没说完突然脚底一滑,却是踩著了一大片青苔。“噗!”的一声跌入院里,肩上的衣衫被旁边的柴禾枝搭了一下,立时破了个口子。她从屋里取出针线和药油,教李逍遥在旁边坐著,看他手肘青了一块,不由瞪他一眼,蹙眉道:“鸡笼子坏了可以另做,人摔坏了可就……可就……”脸蛋一红,神情似羞似嗔,默默的拿了针线缝他肩上破了的衣衫。

记得他临走时,她在墙下说道:“李家哥哥,我……我在家里熬了一锅腊八粥,你和李大娘要是有空,晚饭後就过来一趟吧,尝尝我的手艺。”李逍遥道:“好呀,当然……秀兰姐煮的点心是出了名的。我婶婶说啊,上回吃了你请的红豆汤,嘴巴直甜到现在呢。哈、哈、哈!”秀兰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嘻……一定要来喔!”

李逍遥脑中犹然回响著当日秀兰嘴边念叨的那一句“过会儿记得跟大娘来喝我熬的粥罢。”不知不觉又走回自家客栈,稀里糊涂的爬上楼梯,胸前突然被人重重一推。

他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房间门口立著两名苗人,一个穿青衫,一个穿蓝衫,正是先前来住店的客人,只是那黑大汉却不在其中。那个长黑痣的蓝衫苗子见李逍遥目光投向旁边紧闭的房门,便挺身挡在门前,瞪眼道:“贼头贼脑的瞧什麽?没有吩咐不准靠近这个房间!”另一个青衫苗人手持竹杖木然而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的目光射过来时,李逍遥就像被一条毒蛇舔了一舌头,不由得退後几步,心想:“看这架势,不用说必是老婶把我的房间租出去了。”

他没心情生事,转身下楼,打算去婶婶房里睡一会。到了楼下,突想:“才两三个苗人就连我的房间也霸了去,搞什麽鬼?”抬头往楼上望了一眼,见那两个苗人如临大敌般的守在门口,满眼警戒之色。李逍遥侧头暗思:“我房里还有好多宝贝没带在身上,可别拿了我的。不行,我得……”

到茅厕门口探头一瞧,里边刚好没人。他捏著鼻子,钻进“秘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自己房间。房内门窗皆闭,光线昏暗,屋中并无人影。李逍遥从床底下爬出来,突然绊了个嘴啃地,幸好没叫出声来。

他定了定神,伸手一摸,原来床脚边放著一个鼓鼓的麻布袋。

李逍遥眼珠转了转,把脸贴近布袋听了听,觉得里边有些动静。他暗暗称奇,忍不住割开紧扎的袋口,探手一摸,眼睛立时瞪圆。

“哎呀,别咬我!”

李逍遥忍痛拔出手指头,向後一缩,歪著头瞧了一阵,看见袋口慢慢露出一头乌亮的秀发,秀发之下隐约见到一张俏丽难言的脸蛋。

李逍遥心头大跳:“哇!是位大姑娘……咦!好像在哪儿见过?”怔了一怔,忍不住凑眼过去瞧了一瞧,心中一阵迷惑:“真的好面熟!”

那少女伏地不言,神态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李逍遥生怕惊动外边的苗人,悄悄探嘴到那少女耳边,小声问道:“你是谁?干嘛在我房里?”那少女纤肩微动,却没吭声,既不抬脸也不起身。李逍遥怔了一下,隐约瞧出一些端倪:“哦,看样子像是被人点了身上穴道。”

穴道他全都认得,只是不会解穴和点穴。他没敢乱试,只好凑嘴到那少女耳边,低声问道:“你被点穴啦?自己会不会解?”那少女仍是没多少反应。李逍遥侧头看了一看,见她眼皮微阖,俏靥苍白,似还神志不清。

“神志不清是吧?”李逍遥搔搔头发,想起自己身上有药,便找出两颗药丸,一颗是定神丸,另一颗是还神丹。喂那少女服了药,等了一会,她仍未清醒。李逍遥一怔,侧头想了想,钻到床下找出一张压箱底的观音符,心道:“再不灵就见你的鬼去吧!”

观音符化为一缕薄烟飘开,那少女眼睫动了动,慢慢睁开。李逍遥心头大喜:“搞定了!”情不自禁地伸手往那少女肩後一拍,这本是平日拍惯了苏杭的老动作,只不过这少女不是苏杭,这一掌拍下来的结果也就不大一样了。

李逍遥的手刚碰到那少女肩头,突觉那少女身上生出一大股吸力,立时把他的手心紧紧粘住。他一怔之下,倏感真气从掌心激涌而出,猛然冲进那少女体内。李逍遥大吃一惊,嘴巴不禁张开,那少女身子一震,突然坐了起来,见到旁边有生人,她眼中登时闪出一丝惧意,不由得缩到墙角。

李逍遥用力缩手,其时那少女身上的吸力已消,他不明其中究竟,一时使力过大,手掌反打回来,重重的拍在自己胸口,旋即弹开,一交跌坐在地,半天没缓过劲儿。那少女刚才其实是运用一门合体奇术,引导李逍遥的真气冲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此中缘由一时自不待陈,当下,她生怕旁边这少年欲图不轨,悄没声息的伸指一戳,李逍遥猝不及防,那少女的手指已抵胸口,点的正是他的死穴。只须轻轻发出真气,李逍遥糊里糊涂地便没命了。

忽然,那少女瞧清了李逍遥的面容,手指微微颤抖,竟凝住不动。

李逍遥抬头瞧见她眸子里倏地泪光闪烁,原本苍白不见血色的脸蛋霎间红了,却不明是何缘故。他定了定神,低声问道:“姑娘,这是怎麽一回事?那些人为什麽把你抓来……”

那少女浑未听见他说什麽,或许此刻不需要他再说什麽了。她眼角的泪水终於淌了下来,樱唇微颤,低唤一声:“逍遥哥哥……”

李逍遥愕然道:“你……你是谁?你怎知我的名字?”

那少女不禁一怔,咬著嘴唇,妙目中闪动著的泪光里竟有一种说不清的心痛之情。她凝睇著他,轻轻的说道:“我是灵儿。”眼见李逍遥仍是满脸茫然之情,她眼光一黯,泫然垂眸,心头一阵又一阵的痛。“你忘了……不记得灵儿了……”

李逍遥惑然道:“不……不是很忘,只是……只是有一点点想不起来,你是谁啊?”

这个名叫灵儿的少女在他脑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

“逍遥哥哥不记得灵儿了……”

她喃喃的说了这句柔肠寸断的话语,“嗒”一声轻响,泪珠在地上溅得粉碎,碎了的泪无影无踪,就像他记忆中的她……

两人默默地相对了一会,灵儿突然想起一事,纤身一震,急道:“姥姥……我要回去救姥姥!”李逍遥忙道:“嘘!别大声……”

门外的两个苗人冲了进来,瞧见了李逍遥,均是一怔。蓝衫苗汉变色道:“你是怎麽溜进来的?”事已至此,李逍遥只得硬起头皮说道:“喂,你们把这位姑娘绑来这里到底作何居心?”

那蓝衫苗人脸孔一沈,说道:“我们雾月教的事你最好别管!”李逍遥脑袋一歪,顺势从衣襟里叼出一根裹得又粗又长的纸烟,心下暗思:“雾月教?什麽门派?”脸孔微转,向身後那姑娘瞥了一眼,看她楚楚可怜,他的嘴便硬了起来,哼了一哼,说道:“嘿,这是我们家开的客栈,我当然非管不可。”

那蓝衫苗子狠声道:“你找死!”正要动手,旁边那一直不吭声的青衣苗突道:“吓吓他就死了,何必动手?”李逍遥皱眉道:“吓我就死啦?你试试?”话音未落,蓦然只见青衣苗趋身探头,那张脸霎间变大,映入李逍遥眼里的赫然是一张七只眼睛环绕血盆巨口的狞恶鬼头。

这情形突然出现,委实恐怖之极。李逍遥张嘴大叫,同时飞手贴了一张早攥手心的茅山符在那恶鬼头上。

“!!”的一声,那青衣苗倒撞在门上,震塌门板,恶鬼相迅即消失。

李逍遥把含在嘴里的定神丸用舌头顶出来给两个苗人瞧清楚,哼了一声,说道:“想吓我?门都没有!”

蓝衫苗子扶起那青衣苗,目光射到李逍遥面上,凛声道:“茅山术?原来你小子是茅以降的徒子徒孙!”李逍遥叉腰道:“既然听说过茅以降这个连鬼都怕的名字,你们就该晓得我是会降术的。”眼光一扫,见那两个苗人四目相觑,只道这下子把他们镇住了,便挺了挺胸,瞪眼道:“怕啦?”

突然间“簌簌簌”之声不绝於耳,屋中丝影交织,李逍遥心念未转便觉手脚倏紧,犹如一个大粽子般全身缠满了厚厚数十层细丝,急剧挣扎,丝线反而陷入肉里,非但挣不断,竟然缚得更紧了。

李逍遥转头一瞧,看见灵儿也同他一般全身缠满丝线,就像突然间变成两个大茧,只露出脑袋。他心中暗慌,倏见窗户破开,迅速之极的跃进一个涂大花脸的独臂苗子,倒身疾蹿,绕著他们两人身旁急转一圈,口中发出各种怪声。

光影蓦然间低迷幻化,那苗子双脚急蹬,踏著柱子倒身蹿上了屋梁,双手一分,左手断腕所接的大铁!微抬,右手牵动万缕乌蚕丝,将李逍遥和灵儿的身子紧紧缠住,裂嘴一笑:“降术?我也会!”

先前入屋的那两个苗子身体一绷而直,眼球翻白,面肌乱抖,像僵尸般直挺挺地跳了过来,四臂齐伸,死死地按住了李逍遥的身子。

第七章 刻舟求剑(上)

赵灵儿显然体力未复,神情困顿。李逍遥只道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大户人家小姐,遭到这几个苗人绑票,却想不到自己在仙灵岛上曾与这少女有过一段夫妻之缘。

仙灵岛上的事只在他脑中留下六尊阿修罗神像的残片。

李逍遥运起内力,身上的千万重丝非但没被绷断,反而收得更紧,勒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修罗心经遇到乌蚕丝,竟也只有缚手缚脚的份儿。那两个苗人像僵尸一般扑来,掐住李逍遥的脖子。李逍遥呼吸顿窒,不禁脱口大叫。

此时李逍遥身怀六重修罗神功,内力之强,也算当世少有。他突然大叫,不仅那两个僵尸般的苗人耳膜撕裂,口鼻喷血,更震得屋梁撼动,扑簌簌的掉下好几个鸟窝,在每人的头上都砸了一下,各皆灰头土脸,连灵儿这般清丽的人儿霎间也跟他一起变成了大花脸。

屋内雀鸟乱飞,翼影纷晃。趁那几个苗人一时间晕头转向之际,一个风轻云淡的话声悠悠钻入李逍遥耳中,说道:“逍遥哥哥,快像刚才那样靠近我的身子。”

李逍遥心中一怔:“刚才那样?”随即想起刚才他曾把手拍在灵儿的肩上,灵儿竟能巧借他身上的真气冲开她被封住的穴道。然而此刻绝非刚才,他和灵儿两个人除了头部还露出来,全身厚厚的缠绕乌蚕丝,宛如一对纺锤也似,半根手指头也已伸不出去。

这时他停口不叫,那蓝衫苗人摇摇晃晃地窜了过来,恨恨的抬脚踢在李逍遥身上。他全身包裹厚丝,状似大蛹,体内真气激沛,那苗人一脚踢来,非但未能伤著李逍遥,内力反激之下,蓝衫苗人的腿骨登时震折,倒跌在墙上。

李逍遥吃了那苗人重重的一脚,身子一晃,不由自主的倒在灵儿身上,其状犹似一对纺锤靠在一起。李逍遥眼见自己的嘴几乎碰著灵儿的脸蛋,看她眼睫低垂,神情羞涩,他不禁想把头向後仰去,好离她的两片微颤的红唇远一点。灵儿眼光瞥见横梁上那独臂苗人口中念念有辞,似在做法。屋里的三个苗人当中,最厉害的便是此人。灵儿先前便是被这独臂苗人偷施异术迷晕,才被擒住。她疑心这独臂汉子是苗疆的巫师,对其诡恶多端的手段难免不深深忌惮,此时又见此人做法,她眼中不禁闪出一丝惧意,低声向李逍遥说道:“逍遥哥哥,亲灵儿一口。”

李逍遥一怔,不由得眼珠乱转,“啊?”一时不明灵儿有何用意,又见旁边有别人,怎好意思依言而为。灵儿见势紧急,心想没时间跟他解释了,鼓起勇气,踮脚抬脸,启唇吻他。

李逍遥一愣,两眼不禁瞪圆,脑後那根小辫子立时高高翘起。

两口相衔之际,横梁上突然垂下数条粗如大蟒的异物,张开巨口,竟来吸摄李逍遥的魂魄。倏然只见灵儿眼中神光一闪,缠在他们两人身上的乌蚕丝冒出烟焰,旋即化去。他俩虽然脱缚而出,横梁上那独臂苗子已施下邪降,顷刻之间便要摄去李逍遥的七魂六魄。灵儿此时体力未复,难以运用法术护得李逍遥周全。

李逍遥身子倒地,危急关头,他从怀中掏出那个不倒翁,攥在手心,默念那几句从茅山学堂听来的咒语:“不倒降,降不倒……”只见那数条吸魂魔物扑到他身前便被一道无形之墙挡开,狂滚而缩,反而把梁上那独臂苗子全身卷住。那苗人法师变色道:“不倒降!”眼见这乡下少年竟有茅山派三宝之一的“不倒降”护身,哪敢再施降头,收了魔法,倒行梁间,嘶声叫道:“小汉蛮,你敢插手苗疆的事儿,就是作了鬼也不得安生!”突然张口喷出一道水箭,冷不防射向灵儿。

李逍遥鱼跃而起,顺手拽起一张褥子挥了出去,跟著抢身挡在灵儿身前。呼的一声,褥子展开,将水箭拨到墙上。只听“!、!”数声,墙壁立时浮出几十颗水泡。李逍遥见状一怔,眼光不由的瞧向手中的褥子,那张棉褥竟然斑斑点点的露出许多腐烂的小洞,一股恶臭的异味登时弥散而开。

梁上那独臂苗人怪叫一声,甩手发出数根针线,李逍遥只道针线是射向他和灵儿身上,不假多思,抄起旁边一张椅子往面前一挡。突见针芒急闪,竟然扎入一蓝一青那两个苗子脑门。李逍遥不由一愣,心道:“搞什麽鬼?”

饶是他见多了江湖豪客真刀真枪、硬桥硬马的比武打斗场面,平生却是头一次见识苗人诡谲百变的恶斗手段,而自身便陷於这等险恶莫测的斗场,一时瞧不出其中端倪,不免大有手足无措之感。

只见那两个苗子身子一阵乱抖,眼珠登时翻白,手舞足蹈的狂扑过来。李逍遥把椅子扔了过去,眼见椅子在半空中碎片纷飞,不由後退几步,心想:“我运起内力护身,倒也不怕挨上几下子……”灵儿在他身旁瞧见那两个苗子挥手之际,指尖隐隐闪烁磷光,脚踢过来时,鞋尖也有寒光吞吐,情知他们只要有一手一足碰到身上,毒性沾肤便会见血封喉。她眉头微蹙,提醒道:“逍遥哥哥,别被他们碰到。”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著灵儿的目光瞧见了那两人手脚上的名堂,显是套了淬有剧毒的利刃,沾身不得,他不禁暗惊:“碰都碰不了,那要怎麽打?”他没练过拳脚功夫,徒有一身内力,自是不知怎生用来御敌。慌张之下,不禁转脸向灵儿瞧去。

灵儿抬眸望见那独臂苗人在梁木上跳来跳去,手牵针线,操控底下的两个苗子,犹如耍傀儡戏一般。她轻咬下唇,心念飞转:“我的玉箫留在岛上没带出来,素练也失了,这时灵力又积聚不成,怎麽办?”眼光一扫,瞥见李逍遥有一条旧裤子丢在床头,便拿了过来,在手上急甩几下,抖成一条长绳。

李逍遥同那两个牵线木偶一般的苗子周旋片刻便已险相环生,见不是头,急忙著地翻滚,狼狈万状的从那两个苗子狂挥的手底下逃开,随手抄起一张板凳砸了过去,蓝衫苗一脚踢来,板凳登时四分五裂,青衣苗直挺挺的一跳,断了李逍遥的退路。两个苗子一前一後,将李逍遥夹在中间,同时伸手向他身上插去。

李逍遥大叫:“完了完了!”倏然间後腰一紧,身子迅即飞回灵儿身旁,那两个苗子一怔,直挺挺的转身,同时蹦了过来。李逍遥大叫:“来了来了!”灵儿甩动布绳,使个巧法,将李逍遥投了出去,口中轻念:“归妹转无妄!”李逍遥脚底在墙柱上乱蹬两下,身形飞转,滴溜溜的转到了那两个苗子背後,一时晕头转向。那两个苗人转身乱打,灵儿又扯长绳,将李逍遥从九二之位转到六四之位。李逍遥也没闲著,瞥见柜子顶上放著一把剪子,伸手取了过来,灵儿又把他甩到悔卦之位,此位当下处在两苗背後,李逍遥赶紧用剪刀剪断两苗头上的丝线。

那两个苗子一愣而呆。李逍遥见他们一时没动弹,急忙抄起一根断折的椅脚,照脸打落,只两下便敲倒在地,用力太甚,手中椅脚竟尔折断。

蓦然间脑後金铁破风之声陡至,李逍遥脚下一滑,转身时刚好与那独臂苗人面对面而立。那苗人断腕一抬,大铁!抵著李逍遥的脖子。李逍遥左手的半根椅脚虽也指著那苗人的下颌,却短了半截,就差一点点。他心头一跳,那苗人嘿嘿一笑,!刃正要挥落,李逍遥忙道:“等一下!”那苗人冷笑道:“想求饶?”李逍遥道:“不,我以为你要说。”

那苗人见李逍遥眼光往下看,便也低头一瞧,只见一把剪刀抵著下腹。那苗人脸色微变,随即冷哼一句:“这一招好像是点苍派的剑法。”眼皮抬起,瞧见这乡下少年眼光迷惘。那苗人倏地向後仰身,避开李逍遥右手持的剪子,同时飞起一脚,蹬在李逍遥肚子上,腿骨顿时折断,身子倒撞而出,跌在走廊上,翻身而起,突感颈侧剧痛,眼光瞥去,看见那半根椅脚不知何时已插在肩窝。

李逍遥先已瞧见,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也是点苍派的招数?”那苗人拔出插在肩窝的椅腿,脸肌一阵抽搐。点苍派在云南,苗疆中人自能认出这一派的武功,然而那苗人所惮的并不是点苍派武功,而是李逍遥这两下子似是实非、神出鬼没的剑法,倘若李逍遥手中有真剑,这苗人此刻岂还有命在?

那三个苗人情知不敌,再打下去也讨不到半点便宜,六只眼睛在李逍遥面上转了一会,咬牙切齿的撇下一句话:“小子,算你厉害,咱们走!”

李逍遥脑中一阵迷惑,待得再抬起眼皮,那三个苗人已经不见了。他不禁抢到门边,朝外边望了望,愕然道:“这就走了?”心下暗思:“不是说苗人好厉害吗?怎麽没拿蛊来整我?也不见下毒……”怔立一会,转身瞧见那姑娘倚在床边喘息未定,体力似未全然恢复。他走了过去,立在旁边等待。

灵儿刚才多使了气力,此刻真气未复,她坐在床沿调息,心神难以宁定,不时偷眼瞥向旁边,突觉李逍遥脸色有异。她心中一凛,顾不上自己调畅内息,说道:“逍遥哥哥,把你的手给我看一下。”李逍遥不明其意,问道:“左手还是右手?”话虽如此,还是把两只手一齐伸了出去。

灵儿瞧见李逍遥右手臂自腕部爬起三道细小难辨的黑气,直抵肘弯。她眉头微蹙,说道:“你中毒了,逍遥哥哥。”李逍遥不由一愣。灵儿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握住他的右手,取出三枚银针,逐一刺入“少海”、“阴郗”、“神门”三处穴道。李逍遥知这三穴主手少阴心经,明白她是要阻止毒性侵入心脉。他心中却有些困惑:“我怎麽中毒而自己竟毫不知情?”

灵儿从发髻中取了一支发簪在手,以尖利一端抵著李逍遥手臂上黑气尚未爬到之处,稍为凝目,这时黑气已近,她用银簪一划,在李逍遥手臂肌肤上划了个“十”字形的伤口。旋即一只手握著李逍遥的手腕,一只手抓住他的上臂,真气一吐,李逍遥看见自己那支手臂上的筋脉犹如树根般凸露而显。

随著三声微响,从他的十字形伤口里迸出三只核桃仁大小的异物,“叭”的掉在地下。灵儿翻手发出三道针芒,将那三物钉在地板上,但见爪影张舞,却爬不动分毫。李逍遥突觉灵儿又解开了他的穴道,眼光投到地上,看见银针所钉著的竟是三只怪模怪样的小虫子。他不禁奇道:“是什麽?”正要抢过去好生看清楚,灵儿忙道:“你先调息,服了解药後再看也不迟。”

李逍遥笑了笑:“是,我太心急了。”目光一转,瞥见这位名唤灵儿的姑娘眸子里充满了关切之意,他不由得暗思:“除了我婶婶以外,没想到还有个女人对我这般紧张,而且比起老婶这种粗手大脚的关心显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谁呀?”

赵灵儿见他依言而为,方才松了一口气,取解药给他服了,然後在旁边轻手帮他推拿後背。李逍遥心中大爽,暗叫:“哇……妙极!根宝你瞧见没有?你大哥失去了一棵小树,却赢得了整片森林……她怎麽对我这般好?”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又问道:“姑娘,地上那三只是什麽?”灵儿蹙眉闷坐一会儿,神情有些不快,但还是回答道:“是三只蛊。”

李逍遥一怔,心想:“原来那三个苗仔还是输得不甘,偷偷对我下了三只蛊这麽没人性。”服了仙灵岛的独门解药之後,已无不适之感。他蹲在三只蛊旁边,侧头瞧了几眼,问道:“它们死了没有?”灵儿见他伸手要拔银针,忙道:“一拔针,它们又活转了。”李逍遥搔搔脑袋,说道:“明白了!”转身取了个小瓶子,倒掉里边的脏水,然後连著银针把那三只蛊装进瓶子里,封紧瓶口,把瓶子收了起来,心想:“这回我也有蛊了。好玩,真是好玩!”

灵儿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瞧著他,心中既爱又怨,终究却还是欢喜之情多了些,暗思:“天可怜见,我终於又能和逍遥哥哥在一起了!”就是旁边有美人儿相伴,李逍遥玩性甚重,他也一时旁顾无暇,只顾著玩那三只装进瓶子里的蛊,自得其乐。灵儿性子沈静,与李逍遥这等贪玩好动之人截然相反,她只在乎心上人伴在自己身边,李逍遥自顾自地玩蛊,她在旁边瞧著,心里已自满足。

李逍遥突想:“有蛊了,我得拿一只去下在谁身上做个实验……”脑中把人选想了一通,婶婶自然是不能下蛊的,下在洪大夫和小虎子身上也不大好意思,可惜苏杭不在身旁。李逍遥暗思:“有了!最合适的人选除了小恶婆娘还能有谁?嘿嘿,她再被我撞见,便把一只蛊下在她屁股上……”想到林月如,心头不由得一热。

其实他的性情倒与这位火爆爽利的林大小姐最是合衬,只是两人就像天生的冤家,一见面便碰得火星乱冒,不只擦出火花,简直头破血流,两人打打闹闹,非但两败俱伤,就有如火药爆炸一般,有房拆房,有棚爆棚,难免殃及池鱼。在李逍遥心目中,一想到那位林大小姐便会恨得牙痒痒,心头却又莫名的发热,暗觉把她比作“辣椒酱”无疑最是合乎形象,虽然辣得口舌冒烟,却是爽极,忍不住还想尝其滋味。而且林大小姐成熟果子般的美妙身姿也难免使得李逍遥这等情窦初开的少年儿郎总是不能忘怀。

此日李逍遥心中念念不忘的竟是林大小姐,反而身边这位天仙般的小姑娘在他记忆中无影无踪。灵儿呆坐一会,李逍遥才想起她,收好装蛊的瓶子,走了过来,却不知该说什麽。

赵灵儿自小寂静惯了,自也不爱说话。眼见李逍遥待她有如陌生人一般,水月宫里的一场恩爱恍如她所做的梦,她小女孩儿的心思又极是敏感易伤,一时间就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不免独自黯然。那日自从李逍遥离了仙灵岛,她便茶饭不思,每时每刻只是想著他。见他一走多日杳无音信,她忍不住相思情切,每日里守在海边盼他回来。那一天,海边真的来了一条船,她惊喜不已的奔了过去,不料却著了苗人巫师的道儿。那独臂苗人趁她神思恍惚之际,施以迷魂大法,将她从仙灵岛掳走,没想到又在此处使她与李逍遥不意重逢。

李逍遥面对著这样一位水仙儿般的小姑娘,心里纵然有许多疑问,一时也无从问起。而灵儿毫无阅世经验,又不擅言辞,陡遇大变,又面对著一个令她神魂颠倒的少年男子,即使这是她的夫婿,终是难免羞涩,不知道说什麽好。

还是李逍遥先想到了话说。“对了……那些苗人为什麽抓你?”

灵儿答不上来。她想了想,突然想起姥姥,心中著急,说道:“姥姥……我好担心姥姥。求求你带我回岛上,快去救姥姥……”情急之下,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李逍遥一怔,心下乱猜:“姥姥?究竟是树妖姥姥还是那个卖糖炒栗子的熊姥姥?”因见这小姑娘著急,忙道:“你姥姥在哪里?”灵儿垂泪道:“在岛上啊。”李逍遥揪著自己头发,问道:“岛?啥岛?桃花岛还是神龙岛?”灵儿嗔道:“原来你去过这麽多岛的。”言下另有一层弦外之音:“该不是每个岛上都有一个姑娘在等著他罢?”

“绝对没有!”李逍遥澄清道。“事实上我不大有机会玩跳岛……对了姑娘,你怎会晓得在下的名字?上次有个光!老鬼突然跑来跟我叙旧,我已经很纳闷了。唉!我还不是很习惯著名。”

灵儿蹙眉不语。李逍遥见她如此不开心,还以为她是为姥姥的安危而致,却不知灵儿此刻是因为夫婿把她当成素不相识的人而著恼。

李逍遥问道:“别急别急。你先得告诉我,你的姥姥发生了何事?”灵儿含泪道:“姥姥那日受了重伤,一直未见好转。我……我担心那些苗人捉了我後,会到水月宫里为难她……总之我好放心不下。逍遥哥哥,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冲著你一见面就甜甜的叫我做逍遥哥哥这麽有诚意,我当然不会袖手不理,”李逍遥安慰道。“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认为那几个苗仔无非是见色起意的小毛贼而已,放心!他们不会有兴趣对老……姥姥起歹意。这点是绝对可以放心的。”

灵儿遇事全无主意,李逍遥既说“可以放心”她也就当真放心了,却不去想李逍遥所说的“可以放心”指的是不必担心“那几个苗仔”会对姥姥“见色起意”这一层推理上,逻辑全然不通。

她拭去眼泪,瞧了瞧四周,眼光又转回李逍遥脸上,目露询问之意。李逍遥看出她对这间房子好奇,便说道:“哦,这是我家。”灵儿垂下眸子,听见李逍遥说道:“最近我不常回来,所以有点乱。姑娘见笑了……不过不要紧,我们马上就走。”她抬起眼光,见李逍遥翻箱倒柜了一会,收集了些随身携带之物,便要同她一起离去。灵儿见他腿脚不便,不禁担心的多看了几眼,问道:“你……你的腿怎麽了?”李逍遥走到门口,随口说道:“瘸了。不过没什麽,走罢。救你姥姥去!”

还未出大门就遇到婶婶。大娘见李逍遥回来,先是一怔,随即看见楼上倒塌了一扇门,还留有打斗的余迹,不禁竖起眉头。李逍遥赶紧把刚才的事儿说了,大娘还没听完就变色道:“你疯了是不是?得罪了客官,咱们生意还做不做?”眼光瞧向李逍遥背後,突然两眼发直,心中不迭的喝彩:“哎呀呀!哇呀呀!呜呀呀……”

李逍遥趁婶婶发呆,急忙解释道:“老婶!那些苗人根本是采花贼,这位姑娘差点就被抓去卖掉……”大娘望著如花似玉的灵儿小鸟依人似的跟在逍遥身後,不禁乐开了嘴,顾不上别的,咧著嘴道:“哎哟,真是该打!咦,这丫头是谁家的千金,我怎麽从没见过?”

李逍遥见灵儿红著脸躲在自己背後,忙道:“婶婶,你别尽盯著人家瞧呐!我得尽快将这位姑娘送回家去。”说完便要出门,大娘道:“你可得快去快回啊!别又惹上麻烦了……对了,怎麽不见书航跟著你回来?”李逍遥在门外答道:“哦,那小子改跟别的大哥搞医药学去了。”大娘道:“瞧人家多长进!”

李逍遥催著灵儿随他一溜快跑,到了离他家很远的地方才放缓了脚步,心中暗感庆幸:“幸好今儿赶上这搭子事儿,老婶没机会问我念书之事。好幸运!嗯……没想到老婶今次这般爽快就放我出门,这倒是日头打南边出了。”放眼一望,路上并未遇到村人,想是都喝秀兰家的喜酒去了。一想到秀兰出嫁,心里没来由的又闷闷不乐起来。

到了村口,不晓得该怎麽走了,转头问灵儿。灵儿说道:“姥姥自然是在岛上啊。”李逍遥皱眉道:“岛?哪个岛?”灵儿眼圈一红,道:“当然是仙灵岛啊!”李逍遥见她的样子像是又要哭鼻子,忙道:“好好好……你别慌,镇静点,这样吧。我去帮你借一艘船。”

灵儿嘟著小嘴跟在他背後,一路无话。途经一家打铁铺,李逍遥突想:“大家都晓得我是使剑的,动拳头对掌什麽的那不是我李逍遥的风格。可是我那把木剑丢了,没了趁手家生,不如买把剑带身上……”教灵儿在门外等著,他进了打铁铺。打铁匠曾伯正自忙著敲敲打打,头也不抬的说道:“要买什麽就自个儿挑吧。”

李逍遥看墙上挂著的诸般待售之物,瞧著也没合意的,转头问曾伯:“有没剑拿一支来瞧瞧?”曾伯道:“现成的是没有。不如买把短刀将就著用罢?”李逍遥皱眉道:“怎麽可以将就呢?身为一名剑客,你让我身上带一把劈柴刀那也太离谱了吧?”

曾伯道:“剑术高手随便拿什麽都可以当剑使,劈柴刀没什麽不好哇。”李逍遥反驳道:“我是一名新人,怎麽可以马马虎虎呢?不行,你这铁匠怎麽搞的呀?也不做一些刀剑枪戟来挂挂……”曾伯气呼呼的道:“你倒说得好轻巧!这麽个小地方我做剑出来有何用?打铁也需要耗材料的!”

李逍遥转身出来,看见老洪和王小虎等一干人吃完喜酒往回走,小虎子远远瞧见赵灵儿,先是一怔,随即奔了过来,跪下磕头。“哈!是仙女姐姐!我是小虎子,您还记得我吗?”

赵灵儿道:“嗯,我当然记得你……小虎,你爹爹的病好了吧?”李逍遥在旁边摸不著头,“咦,你们认识?”王小虎道:“对呀!我跟你说的仙女姐姐就是她罗……”赵灵儿忙道:“你以後不要再跟别人说了。”王小虎连声答应,起身望著灵儿和李逍遥,突然笑道:“逍遥哥哥配仙女姐姐,哈哈……天生一对!”李逍遥见灵儿红著脸背转了身子,忙道:“才不是呢!王小虎你别乱说……”小虎跟在他们後边,问道:“你们要去哪?带我去好不好?”李逍遥转身追著卯他脑袋,恼道:“我看你是活腻了……”小虎撒腿就逃,却停在远远的唱道:“小李飞吻,例不虚发。天仙下凡,也为了他。可怜香兰,苦盼巴巴……”

李逍遥见灵儿一对妙目向他转来,脸上不由得一红,忙解释道:“别听这些小孩子乱编我的段子,世人对我的误解实在是无奇不有……咦!老洪,你也吃喜酒回来啦?”转身拍了拍洪大夫的肩,乘机转移灵儿的目光。

洪大夫瞧见李逍遥身边竟有一个美极了的小姑娘斯斯文文地跟著,早瞧晕了眼,心下暗赞:“啧……小李子还真有办法!可不像我小时候见到榕树下的美人儿杨曲,光是想就没胆泡……唉!真是长江後浪往前推,越推越有後劲儿。”全村人皆知秀兰姊妹与李逍遥最是要好,她们的爹却不喜李逍遥,此番突然嫁女,正是趁著李逍遥被婶婶赶去县城念书的隙儿。洪大夫生怕提起此事李逍遥会不高兴,慌忙转换话题,眼光投向灵儿的身影,有意大声说道:“我说小李子啊……你老大不小了,也该趁早讨个媳妇,安定下来,别老是让你婶婶操心哪!”

李逍遥生怕灵儿蹩迫,忙道:“老洪,你再说教我以後不光顾你了。娶啥媳妇儿?你不也光棍?瞧瞧人家萧奋,都三十岁人了不还在练童子功?去!”他生怕再遇到熟人又拿他旁边的漂亮女孩儿说嘴,赶忙领著灵儿抄小路。

不巧得很,一干相识的老少娘儿们送完亲也从小道回来,刚好撞个正著。

李逍遥躲闪不及,立时被来福婶逮著。“呵呵,小李子……不简单哦!”

旺财嫂却盯著灵儿左瞧右瞧,笑道:“噢,这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哪?外地来的吗?怎麽都没见过?”李逍遥撂下一句:“菩提老祖你不也没见过?”好容易冲出重围,还未松一口气,香兰在前边堵住了他的去路,沈著脸道:“逍遥哥哥,她是谁?怎麽会跟你在一起……”李逍遥急忙挡住身後的灵儿,说道:“她……她是我远房的表妹,到我家来玩几天。”

香兰伸头到李逍遥背後,同灵儿对视了一会,两女皆嘟起了嘴。香兰晓得李逍遥家的底细,又见灵儿挨在李逍遥身边甚是亲近,不由得心中大是恼火,哼道:“少骗人了!你家什麽时候冒出个远房亲戚来?我怎麽不知道?”

李逍遥反问道:“你知不知道王晶家的死媳妇叫啥名字?”香兰一怔,摇头道:“谁知道她?”李逍遥又道:“你知不知道我的生日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个时辰?”香兰啐道:“谁知道你!”李逍遥道:“这就对了。说明你所知毕竟有限,既然有限就应该虚心求知。不要随便对我发表浮浅无知的评论,了不了?解不解?”

香兰说他不过,转面瞧向灵儿,见这少女委实犹如画里的仙子一般,心中暗暗嫉妒,哼了一声,说道:“喂!你可不许打逍遥哥的主意。”灵儿噘起小嘴,转过身去。李逍遥生怕香兰还有话说,忙道:“天不会塌下来。”向灵儿使个眼色,两人一齐溜掉。

灵儿不晓得李逍遥为何要跑,只管跟著他跑。李逍遥不想再遇到熟人,领著灵儿拐进了一条林间的岔道。眼见小道两旁坡高树密,绿荫如盖,四下里更是寂静无声,李逍遥指点道:“此处地形险恶,很适合於伏击……”话声未落,两人同时掉进脚下的一个大陷坑里。

几个少年一齐从道旁蹿了出来,为首的一个翘鼻斜眼之辈仰面打个哈哈,说道:“李逍遥,你小子踩进我的地头了!”李逍遥从坑里露出脑袋,顾不上揩拭满脸的灰土,说道:“有你们这麽挖陷阱的吗,高手?要是换了我来挖,坑底下少不了也得插些削尖的竹片或木棍什麽的,这样搞才有杀伤力。”

那翘鼻斜眼之辈旁边有个马屁精说道:“你懂什麽?高手哥就是屙一泡屎也都独具匠心、可圈可点……”高手反掌掴了那马屁精一嘴巴,瞪眼道:“不要用屎来形容我。”转脸瞧了瞧李逍遥,笑道:“怎麽样啊?这回又有什麽好东西拿来孝敬你高手哥?”

遇见了这夥冤家对头,李逍遥情知今儿少不了又要有一场恶斗,其他几个小痞子倒也罢了,为首那绰号“高手”的却委实厉害。挨打倒是家常便饭,李逍遥担心的却是身边这小姑娘,转面一瞧,灵儿却没在坑里。他不由得一怔,殊不知那帮小痞子更是满心诧异之情。

一个头上扎满东倒西歪小辫子的少年眼见赵灵儿俏生生的立在坑边,不由凑嘴到高手耳旁,讶然道:“高手哥,刚才我明明看见她跟李逍遥一起掉进去了,怎麽……”高手揉了揉眼,愕道:“这小妹妹太美,搞得大家全都眼花了,连她怎麽从坑里出来的也没看清楚。”

灵儿蹲下来伸手帮李逍遥爬出陷坑,李逍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快跑,让我先挡他们一阵。”灵儿摇头道:“我不。”高手笑嘻嘻的凑了上来,说道:“小妹妹不用跑,跟著李逍遥没出路,不如改跟我混罢?”灵儿摇了摇头,不跟陌生人说话。

李逍遥道:“高手,这是你我之间的恩怨,跟她无关。你别为难她!”高手自从见了灵儿,一双眼睛没法儿再从她脸蛋上移开,生怕这美极了的少女溜掉,连使眼色叫那夥小痞子围住灵儿,听了李逍遥之言,只扬了扬手,不耐烦的说道:“李逍遥,这儿没你的事了,你走罢!今儿冲著你送来一份好礼,我放你一马。”

李逍遥喜道:“那就多谢高手哥了。灵儿,咱们走。”高手脸色一拉,说道:“你走你的,这位小妹妹可得留下来跟我混。”李逍遥皱眉道:“高手哥,你别这样……”话没说完,高手旁边那马屁精飞起一脚,踢在李逍遥肚子上,喝道:“滚你的……”这一脚踢中腹部“气海”、“丹田”诸穴的范围,李逍遥身上的内力自然而然地反激,只听一声惨叫,那马屁精像一个藤球般倒弹而出,远远的跌进草丛里,过了好一会才听到他大声哭喊“妈呀!”

那干小痞子不由全都愣住,高手向那马屁精跌入的草丛呆望了一阵,转脸瞧见李逍遥手捂肚子蹲在一旁,那个美极了的少女抢身闪到李逍遥身边,满眼尽是关切之情。高手怒道:“哟喝!李逍遥你今儿是找打来了……扁他!”几个小痞子应声扑起,朝李逍遥身上乱打过来。

李逍遥生怕伤著身边粉雕玉琢般的灵儿,便不躲避,反而将身一挺,迎了上去。那几个小痞子登时围上来拳打脚踢,李逍遥只护著头脸,任由身上挨打,他有内力护体,就算挨了几下也不过是皮肉之伤,只是那夥小痞子没再踢他肚子上的聚气之处,刚才那样的情形便不发生。眼见心上人挨打,灵儿俏脸微变,正要上前阻止,李逍遥忙道:“你别过来!这是爷儿们之间的事,你若帮我就是不给我面子……”灵儿一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高手见那夥小痞子没打几下便都呼痛而退,不禁变色道:“怎麽回事?”几个小痞子叫苦道:“不行呀老大,这小子不知怎麽变得很能挨打了,咱们打他比他挨打还痛!”高手哼了一声,道:“那就抄家夥招呼他!”

李逍遥见那夥小痞子纷纷拿了藏在草丛里的杆棒乱打过来,不由吃了一惊,忙不迭的向後躲去,口中叫道:“不用这麽客气吧,大家?”没想到高手早挺了一杆渔叉在後边等著扎他屁股,以报上次之仇。

李逍遥徒有一身内力,拳脚枪棒功夫哪是这干小痞子的对手?情急之下,忍不住便想叫灵儿一块儿开溜,眼光一瞥,看见一个满头乱辫的小痞子挺著一把短刀架在灵儿颈项之旁,她稍有异动便会没命。李逍遥心中一急,便冲了过来,旁边有个痞子横棒一扫,腿胫上正著。高手挺叉刺来,李逍遥倒地急滚,避了开去。

几个小痞子一拥而上,挺棒将李逍遥的身子夹住,架了起来。高手慢慢走近,歪著嘴大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想做剑仙?像什麽?像烧烤架子上等著挨烤的田鸡!”朝李逍遥脸上唾了一口,又道:“来呀,把他的裤子给我扒下来!”李逍遥变色道:“不要玩得这麽暴露吧……”几个痞子牢牢按住他,其中一人将他裤子扯落半截,露出屁股。

李逍遥心中沮丧已极:“完了完了!又让我在小妞儿面前光!,叫我怎麽还有面子嘛……”高手笑嘻嘻的提叉走近,觑准了李逍遥的屁股,猛然扎了下去。李逍遥大叫,但觉叉子好像没扎落,转面一瞧,只见高手满脸诧异之色,目光却瞧向一旁。

一只素手轻轻握住渔叉,任凭高手怎麽使劲,渔叉既插不下去也扯不回来。

灵儿在一干愕然而视的目光中间淡淡的说了一句:“你们太过份了。”

高手瞪眼道:“那又怎样?”话声刚落,灵儿皓腕倏然一翻,高手不由自主地打了七八个旋儿跌出丈外,两只手抖动不止,竟无丝毫知觉。渔叉却到了赵灵儿手上,她单手提叉轻描淡写地一撩,那干小痞子哗啦啦的跌了一地。

高手呆望著这个看似娇滴滴的少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愣了片刻,转头瞧见那满头乱辫的小喽罗呆若木鸡般的站在灵儿背後,刀子虽然提起,姿势却还像刚才一般,似乎一动不动。高手不禁怒道:“子焚!你搞什麽鬼?”另一名小痞子颤声道:“他好像著了魔法,不会动了!”

高手大叫:“摆平她!”五六根杆棒乱挥而起,原本是要落在灵儿身上将她夹倒架起来,不知怎的竟没头没脑地落到高手身上,劈里叭啦的打了他几十下。

李逍遥拉上裤子,向灵儿说道:“我打架用不著你帮忙。”灵儿垂下眸子,低声道:“可是……可是他们好多人打你一个,公平吗?”李逍遥恼道:“我已经够糗了,又靠女孩儿帮我撑台脚,那不是糗到姥姥家了?拜托,你别再来搅和了!”灵儿好心帮他反挨了呵斥,心中不乐,却没和他争辩,只是嘟著小嘴背转了身子,随手将渔叉一丢。那根渔叉立时入地半截,一干小痞子见状不由全都变了脸色。

高手心下已惧,向李逍遥叫道:“上次你找个苗子来帮忙,这回你又搞什麽鬼?”李逍遥道:“我没找谁帮拳……”那干小痞子哪里肯信。高手说道:“李逍遥,打架可不可以不找帮手?拜托!”李逍遥道:“好啊,不过你们……这麽多人合起来打我一个也不公平罢?”高手斜著眼道:“你是知道的!我们打一百人是八个人上,打一人也是八个人上。这是有传统的……可是你太逊!那妞儿如不在旁边搞鬼,就算我们打破陈规,随便出一个人跟你单挑,还不照样儿把你踩成孙子?”

“孙子是靠兵法取胜的,”李逍遥道。“打打杀杀算什麽?”

高手冷笑道:“这一关不讲打你能过得去吗?谁家的天下不是靠打下来的?你想把天给掀翻,还不得靠打?听说你在十里坡山神庙撞一老道传了你一招‘独孤九剑’是吧?耍来瞧瞧?”李逍遥见那夥小痞子都取笑他,也跟著笑了起来,说道:“高手哥真会说笑……剑是用来杀人的,这跟我爱好和平的本性全然不合。何况咱们从小打到大,我不会在友谊赛中用剑这麽狠毒。事实上……”高手一边反手抓屁股,一边歪著嘴说道:“少废话,你以为口水能淹死人麽?”突然间一扑而上,用另一只手抓住李逍遥的衣襟,众痞子在一旁齐声鼓噪:“打趴他!打趴他……”

高手正要挥拳打落,李逍遥急忙喝道:“且慢!”高手瞪眼道:“怎麽?”李逍遥问道:“你不觉得用这只手去挠屁股比打人还爽吗?我要是你,两只手用来抓屁股都觉得不够用……”高手皱起脸孔,五官痛苦地拧成一团,咕哝道:“你怎麽看出来的?!,好难受!”忍不住两只手全伸进裤子里边乱挠起来。

李逍遥说道:“这种感觉我完全可以理解,其实你屁股之所以好难受,多半跟一只蛊有关。”

“蛊?”高手吓了一跳,急忙凑过来探问。“什麽玩意?”

“蛊!”李逍遥从怀里摸出一支纸烟,悠然叼在嘴上,高手连忙找火帮他点燃。李逍遥道:“所谓‘蛊’,多半是些毒性猛烈的虫,种类很多,有什麽蜥蜴、马蝗、蜣螂、金蚕……等等,据说是有些坏蛋专门制造它们来害人的。他们把各种不同的虫一古脑放在一个盆子里,让它们互相吞食,吃到最後还生存著的一个,就把它取来做蛊,蛊害人们。高手哥,根据你的徵状,你所中的应该是原产自西南苗疆的‘虱蝗蛊’,据洪大夫家的医书所载,中了此蛊後会在数日之内全身奇痒、皮肤溃烂而死!”

高手全身乱抖,颤声问道:“那……应该怎麽办?逍遥哥,你一向对巫术很有研究,看在咱们从小就这麽玩得来的份儿上,可否指点一条生路?”李逍遥道:“农夫救过蛇,後来农夫怎麽样了?”高手道:“给蛇咬死了。”李逍遥道:“对!高手哥你真伶俐,一点就透……”高手两腿发软,不住的哀求道:“逍遥哥你饶了我吧,我……我以後改投你的门下行不行?”

李逍遥道:“正如刚才所说,我对‘蛊’有一定的研究……”高手原本还有点疑心,眼见李逍遥真的拿出一个小瓶子,给他们瞧了瞧,一干小痞子见到瓶中模样可怕的三只蛊,不由得全都乱叫而跳,脸色均变。“大家不要担心,这只是标本,是我用来研究专用。暂时没有杀伤力……”

李逍遥又把小瓶子收入怀中,说道:“正如大家所知道的,‘蛊’!实在是很厉害……”高手率众高呼:“逍遥哥更厉害!”眼见李逍遥慢吞吞的眯眼吸烟,没有出手解救的意思,高手担心李逍遥仍记恨,慌忙取出日前抢来的东西,双手奉还。

高手陪著小心解释道:“逍遥哥,那些钱全都花掉了,就当……就当你放我们高利贷好了,等几天我先把利息给你送来,你看这样行不?”李逍遥并不在乎那些钱,眼见日前被抢的小匣子好端端的回到自己手上,打开一瞧,小剑也完好无损,他不禁大喜,说道:“不行!当然不行!”高手吃了一惊,随即听见李逍遥说:“那怎麽行?怎麽说大家都是从小玩大的夥伴,那些钱就当是赈灾好了。”众痞子大呼:“太好了!”李逍遥叼著纸烟道:“前朝包青天陈州放粮,一直是我效仿的偶像。”

高手陪著小心问道:“逍遥哥,那我……”李逍遥伸手在他肩头用力一拍,说道:“放心!一切有我……不过今天我没空多耽,等办完事後才回家不知赶不赶得及?”高手惊道:“那要等几时?”李逍遥道:“少则十天八天,多则……”高手变色道:“那肯定是等不及了。逍遥哥,你快想个办法吧?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李逍遥向灵儿眨了眨眼,笑道:“见死不救当然不是我的作风,何况我是个念旧的人。这样吧……”探嘴到高手耳边低声说道:“只需把藏在你屁股里边的毒蛊弄出来就搞定了。”

高手问道:“那要怎麽弄啊?”李逍遥作沈吟状:“这个嘛……就看你怕不怕痛,办法总是有的。”高手想:“性命要紧,再大的罪也忍了!”忙道:“逍遥哥,全靠你了!”李逍遥道:“靠!当然还得‘靠’你自己。”

赵灵儿在一旁睁大眼睛瞧了半天,不晓得李逍遥在搞什麽鬼。眼见那夥小痞子恭恭敬敬地揖送,李逍遥昂然而行,两人走了一段,灵儿实在想不明白:“那三只蛊明明还在瓶子里的,他用什麽捉弄了别人?”

李逍遥一路走一路好笑,心道:“高手这回被我整惨了!我只用了一点‘抓死草’的粉末粘在他身上,他就误以为真的被蛊搞到了……嘿嘿,我教他赶紧找个僻静的地方脱下裤子,每天用火烘烤屁股三个时辰,需要一连烘烤九天,每天还要服六次泻药,如此才能把体内毒蛊逼出来。他居然信以为真,可有得他受了!”想到这些年来不知遭到高手多少次欺凌,如今一朝清帐,心中委实快活。

“我没听错吧?这位姑娘也要去仙灵岛?”

张四还没等李逍遥说完就望向灵儿,摇头道,“你也要去求仙丹吗?仙灵岛可不是啥好玩的地方啊,听说……”说到这里,压低了话声,脸色一紧。“岛上有吃人的妖怪呢!”

灵儿脸色微变,嗔道:“你乱讲!才不是妖怪呢……”李逍遥在旁边忍不住好笑,心道:“这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奶声奶气,真是有够‘嗲’的,好玩!”他捂著嘴巴蹲一边偷乐,见灵儿转脸瞪过来,只得忍笑,起身帮她说话。“四哥!拜托拜托嘛……眼前就只有你能帮我这个忙了,现在没时间多解释了,总而言之,是人命关天的事就对了。”心下突想:“解释?其实我也有很多不明白之处,谁向我解释?”

张四向来与李逍遥交情最好,见他如此说,心想:“小李子肯定是见这位小美人生得好看,才如此积极……唉,真是为了泡妞不要命。”摇了摇头,提篙说道:“好吧……既然是逍遥老弟拜托,四哥我就帮到底啦,上船吧!”

李逍遥和灵儿大喜,连忙拜谢。张四想:“正好我也该出海收一收前日在环岛白礁所布的六张网,要不是顺路,我家婆娘又会骂我多管闲事了。”让李逍遥帮忙抱了几个大箩筐到船上,口中说道:“我就好人做到底,再跑这一趟罢!”

海上风浪平静,小船张帆鼓篷,悠悠起航。李逍遥到後梢要帮张四的忙,张四见他腿脚不便,没让他忙碌,瞧见那小姑娘独个儿坐在前艄发呆,便朝李逍遥使个眼色,低声说道:“去陪陪她吧,别冷落了人家。”

李逍遥顾左右而言他。“张四哥有船真好!其实我一直想有一条船,把家安在船上,四海飘游,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

张四笑道:“那有什麽难的?小李子,等你成了家,大夥儿帮你弄条船还不容易?只怕你家中有美娇娘,你自己舍不得出海了。再说,你婶婶也不会准许你到处流浪的。将来你把客栈张罗大,做个胖掌柜不更好?”

李逍遥陪张四闲唠了几句,转到前艄,海风徐拂,灵儿两个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很是可爱,他在一旁慢慢坐下,和她隔著一个箩筐。两人默默的坐在船首,只见一群海鸟扇翅飞近,灵儿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掌,一只海燕缓缓栖落,停在她手上。

李逍遥在旁张大眼睛瞧著,知道她是不会先开口说话的,灵儿与林月如的性格显然截然不同,一个腼腆羞怯,一个爽朗豪放,若是林月如在此,船上岂能有片刻的宁静祥和。他坐了一会,忍不住又想到了那个看起来很凶的林大小姐。

灵儿轻手抚摸海燕的背翎,眼眸温婉柔和,飘舞的发丝擦著雪白的脸蛋,在粼粼的波光中更是娇豔不可方物。李逍遥没敢多看,转开目光,又不愿多想林月如,便找了个话题问道:“姑娘是住在仙灵岛上吗?”灵儿垂眸不言,长长的睫毛微微翕动。

李逍遥搔首道:“我好像没听说过仙灵岛上有人家的,却是有种种传说,说岛上有仙女,还有……”後边的话到了嘴边就咽了下去,眼皮一抬,见灵儿俏面微转,盈盈的目光似乎向他脸上一掠,过了一会才听她缓缓的说了一句:“还有妖怪是吗?”李逍遥一怔,随即说道:“这个……我倒没见过。不过,仙女多半是有的。”灵儿眼波在他脸上一转,淡淡的道:“是麽?”

李逍遥仰身靠在船板上,笑道:“反正我是见到了。原来世上真的有仙女,真的有!”灵儿侧著头,嘴角不由浮出一丝微笑之意,随即心中涌起一阵愁苦之情,明眸又黯淡了下来。

“呼!”的一声大响,船桅上的帆篷突然塌落。张四在後梢大叫:“哇,好大的风!”

此时船只正沿著海岸驶出港湾,忽听岸上有人高声喝道:“你们两个小杂碎还想往哪儿逃?”船帆掉下,刚好覆在李、灵二人头上,几乎将他们全身遮没。李逍遥掀起遮脸的帆布,向岸上望去。

只见五骑走马灯似的团团兜转,兵刃的寒光在日光下耀闪犹如一道雪练织成的弧圈,将圈里的两个人逼得不住後退,直退到海边。李逍遥向灵儿瞧了一眼,心想:“原来不是来寻咱俩的……”灵儿蛾眉微蹙,目不转睛地望著岸上那两个被逼得无路可退的人。

两个身穿黑衣短裙的苗人在刀光剑影中退无可退,脚下已是齐膝深的海水。

李逍遥突然认出右边那个黑大汉正是在他家租房子的苗人客官,左边一个驼子却没见过。那驼子脸上疙疙瘩瘩,长相奇丑,两只眼睛包著一块黑布,似是个瞎子。这驼子身後背著一个灰发披垂的瘦小老人,那老人衣衫破碎,也作苗人装束,双腿齐股而没,两只手臂也好像被人打断了,软软的垂在身侧。

一匹黄骠驹上的持剑男子目光逼视,沈声说道:“乌天鹊,天底下苗人多的是,你非要为这两人撑腰,不怕得罪我们‘侠客山庄’麽?”

李逍遥想:“哦,又是‘侠客山庄’的。怎麽跟苗人干起来啦?”只见那苗人大汉转脸望了望旁边的两个族人,面孔又转回,目光扫过面前那五个骑马的汉子脸上,盯住居中那匹马上一个黑衣白袖的男子,却不言语。

黄骠马上那人问道:“君天师兄,你说怎麽著?”黑衣白袖的男子哼道:“还能怎麽著?给他们点厉害瞧瞧罢!”黄骠马上那人面露难色,说道:“可是……听说这姓乌的是苗疆‘雾月教’的什麽堂主。”话中的语气显得为难,李逍遥只道他有所忌惮,哪料一霎眼间,一道凌厉之极的剑光陡然劈在水中,溅起一大道眩目的水墙,“波”的一声,水墙在剑气激荡之下倏地扑到那苗汉乌天鹊面前。

黄骠马骤然穿过水墙,只听马上骑者一声断喝:“有没有听说过东方无忌?”李逍遥心下暗叫:“哇,这家夥出剑真快!”一念刚生,眼中乱光激闪,满天水珠犹如星光倒坠,但见一道剑气迅急无匹地刺到乌天鹊胸前。那个名叫东方无忌的骑者手腕一抖,顿时晃出无数剑花,裹住乌天鹊全身。

此人的剑法委实了得,但那苗人乌天鹊在乱闪而落的剑花和水星中竟不动一动,待得对方剑势将成未成之际,他就在电光石火的刹那间挥了挥手,黄骠马长嘶声中,东方无忌长剑脱手,连人带马翻倒下去。

李逍遥一怔,根本没瞧清这苗人大汉使了什麽功夫。

随著三声怒吼,又有三骑急撞而出,马上骑者各挥刀剑,联手攻袭。倏然只见乌天鹊脚下溅起三道水柱,飞箭一般将那三人撞下坐骑。

这一下李逍遥又没瞧清。霎眼间五骑就只剩下了一骑犹然站立。

火!

火烧水面。

一大道火焰扑到乌天鹊身前。

五骑中硕果仅存的那个黑衣白袖之人挥刀之际,刀风中竟然夹带熊熊火势。

“火云刀!”驼子背上的灰发老人两眼翻白,在霍霍刀声中喃喃的说。“君天的刀,侠客山庄七绝之一。”

话声未落,火势突然回卷,燃烧更炽,将那使刀汉子烧成了身无寸缕的裸体。李逍遥听见那使刀汉子嘶声痛叫,不禁一怔,奇道:“怎麽搞的?”灵儿在他耳边低声说道:“是苗疆的驭火咒。”

她素习法术,早已看出其中的名堂,君天的“火云刀”虽然厉害,却使错了对象,遇上苗疆的驱火巫,反而玩火自焚,身受其害。

眼见对方如此手段,那五人大骇之下,急忙狼狈地逃走。驼子背上的灰发老人两眼翻白,喃喃说道:“乌堂主,恭喜你呀。原来石长老已将本教秘术炎咒之欲火焚身诀传了给你。”

乌天鹊怔立半晌,调顺内息,刚才他面对“火云刀”,晓得此种奇门武功的厉害之处,不得已只好以全身真气运使巫术中的驭火诀,虽然将那五人赶走,却也大耗内力和体力,一时间脸色火红,大汗淋漓,说不出话来。若非对方是“侠客山庄”中人,乌天鹊也不会冒险手下留情,法术点到为止,饶了他们性命。他这一念之仁反使自身受到君天“火云刀”内力的撞击,运气之际暗知自己也已受了内伤,目光一低,瞥见半边衣袖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炙痕。

那驼子背著老人转身便走,乌天鹊脸色一沈,在後边说道:“黎长老,我救你出来,是要你跟我回去。”

李逍遥暗思:“原来他们全是‘雾月教’的。一个是长老,另一个是堂主。”

驼子背上的灰发老人两眼翻白,喃喃说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他突然吟出一句汉人的词,李逍遥不禁一怔,只听那乌天鹊说道:“你是本教三代长老,地位极尊,在外边流浪了这许多年,还是回去罢!”

“如果我想回去,当初就不会离开总坛,”驼子背上的灰发老人两眼翻白,喃喃说道。“你回去告诉主子,我黎弩四海为家,家乡早已无可留恋。”

乌天鹊说道:“如果我不带你回去,主子就会派圣手晨雷来。”那驼子脚步不停,黎长老也不回头,只是喃喃的说道:“你已经被火云刀所伤,带我不回。”乌天鹊眼神微变。“主子这次派我出来,并非为了找你。但你不跟我回去,圣手晨雷早晚会来。黎长老……”

他还待再劝,驼子却已去得远了,黎长老在斜阳中语声沧桑地吟道:“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从来英雄悲寂寞,冷暖在人心!”

乌天鹊呆望那驼子的背影在海天一线之处终於消失,突然面孔微侧,凛声喝道:“你们鬼鬼祟祟的看够了没有?”

李逍遥暗吃一惊,急忙将灵儿身子按低,放下头上披著的帆布,心头兀自扑通乱跳:“糟了,被他发现了!”情知这苗人大汉十分厉害,绝非客栈里那三个可比,惊慌之余,又忍不住把头上的篷布微揭,向外一望,只见岸上林梢一阵乱晃,闪出数道人影,却是向後山急掠而走。看那几人的背影,李逍遥突然心念一动,认得这好像是十里坡见过的那几个白苗女子。

乌天鹊身上挂了彩,并不追去,只是哼了一声,转身缓缓而行。李逍遥同灵儿对视一眼,皆感松了口气,暗道:“幸好……”

张四重新升起备用的副帆,渔船渐漂渐远,不一会已离开了浅湾。李逍遥脑中仍想著刚才所见的情形,心下暗思:“连火云刀这麽厉害都不是苗人的对手,那雾月教又是什麽来头,怎麽我先前没听说过……”转面瞧向赵灵儿,满腹疑团。

赵灵儿垂眸说道:“你不用看我,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麽要捉我。”李逍遥心中一怔,暗暗纳罕:“她怎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麽?”搔了搔头,说道:“哦,是这样的……我只是不觉得那黑大汉像是那种拐卖少女的小毛贼罢了。这其中一定有缘故,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到……”

灵儿望著茫茫大海出了一会儿神,说道:“外边的世界乱糟糟的,原来一点儿都不好玩。”

张四把船靠岸,目送这一对少年男女上了仙灵岛,暗觉不放心,叮嘱道:“快去办完这档事儿,早点回家罢。这座岛阴阳怪气的,在里边多留一会,心里头也是毛毛的。”李逍遥答应了,陪著灵儿往岛内走去,眼望前头云雾萦绕,林木蓊翳,想起许多传说,心下不禁暗暗嘀咕,突然间脚下一绊,跌在沙滩上。

灵儿转身搀扶,无意中瞧见李逍遥脚边的沙地里露出半截黑木,伸手拔了出来,李逍遥顿时满脸惊讶之情,失声而呼:“我的木剑!奇了,它怎麽会在这里?”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便伸手接过来细瞧,认得这支色泽暗黑的木剑确是自己那一支。

他不由得转脸望了望灵儿,搔头道:“它怎麽会在这里?”其实他上次为了求药前来仙灵岛,身上便带著这把木剑,当时坠海浮沈,被大浪冲到沙滩上,把木剑弄丢了,如今失而复得,只是丢失的记忆并没随著这把木剑一起找回来。

灵儿说了一句:“你什麽都忘记了。”挂念著姥姥的安危,没工夫多解释,领先便行。

李逍遥把木剑往腰间一插,随她走进林中。突然之间,树影一阵乱动,蹿出数只模样怪异之物,将李逍遥团团围住。李逍遥变色道:“岛上真有妖怪!”急忙拔出木剑,灵儿却不慌不忙地走上几步,瞧了瞧树影中那些妖瞳,娇叱一声:“通通退下!他是我的朋友,你们不可以乱来!”素手伸出,纤指捏诀一挥,不知使了什麽咒术,随著一阵“吱……咕……嘎……”乱叫,树影中那些小妖兽纷纷缩了回去。

李逍遥探脑袋四下里乱望一阵,眼见那些异物在灵儿娇喝之後全没了影,他不由讶然道:“原来它们听你的话。”灵儿向他悠悠的瞥了一眼,淡然道:“我是仙女嘛。”李逍遥听出她话里似是微有戏谑之意,便笑了笑道:“我觉得也是。”等灵儿转动身子,他突然暗生一念:“但也可能是妖精变成人样来晃点我。”越想越不放心,悄悄摸出一张天师符,默念诀咒,趁灵儿走在前面,偷偷地把符贴在她背上,赶紧睁大眼睛,提剑戒备,看她会不会现出原形。

灵儿走了几步,转面瞧了瞧,见李逍遥没跟来,她不禁蛾眉微蹙,问道:“你怎麽了?”李逍遥突然失声大叫:“妖怪!”一交跌进草丛里,猛烈打滚,却摆脱不掉附身之物。灵儿忙抢了过去,定睛一瞧,只见李逍遥背後有个独角小兽状似猿猴,正用两只疙疙瘩瘩的长臂紧紧的抱住他的脖子,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灵儿忙道:“要不要帮忙?”李逍遥挣扎著说道:“要!快叫它走开……!,勒得我!”灵儿打了半天手势,那独角小妖并不理睬,她无奈之下,嘟著嘴道:“没用的!这一个只听我的笛声使唤,别的法都不管用的。用法术也对它没效果的,它很怪!”李逍遥吐著舌头说道:“那你还不快吹你的笛子?我快断气啦……!,憋得我!”灵儿摊开手,摇头道:“我没带呀。”李逍遥脸色蹩胀有如一块在盐水里泡久的猪肝,翻白了眼呻吟道:“你背後有一张符,快拿给我用……拜托快点!”灵儿扭脖一瞧,随即反手摘下那张贴背的符纸,奇道:“咦,怎麽会有一张符在我背上?”瞧了一眼,递给李逍遥。没等他接住,她却向後一跃,拿著符退开了。

李逍遥看出了她眼光里的俏皮之色,突然省悟,恼道:“你……哦,我明白了!是你故意让这只小魔怪来整蛊我对吧?快叫它放手!”灵儿说道:“是你先整我的。”说著,把纸符撕掉。李逍遥变色道:“啊……那我投降!投降还不行吗?”灵儿吐舌头做了个可爱之极的鬼脸,李逍遥一怔,突感脖颈一松,那只小魔怪放开了他,却用双手掩著脸一溜怪叫地跑掉了。

李逍遥奇道:“没想到它会受不了你扮鬼脸。”灵儿淡然道:“一物降一物嘛。”李逍遥起身喘息,笑了笑道:“你的鬼脸如此可爱,我却喜欢瞧呢。”灵儿瞥了瞥他,转了身子,背对著他,说道:“逍遥哥哥,我不喜欢你乱起疑心。”

李逍遥知道刚才的举动委实冒犯了她,暗觉过意不去,心想:“灵儿姑娘天仙般清纯的人儿,我实在不该疑她是妖。”走到灵儿身旁,恭恭敬敬的向她一揖到地,赔罪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对。请灵儿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总之我知道错了。灵儿姑娘是李逍遥心目中的仙子,绝无半点虚言。”

灵儿听他说得诚恳,对他刚才贴符的冒犯之举便不再见怪,心中却仍不开怀,转面瞧了瞧他,幽幽的说道:“我不要当什麽仙子。我……我只是你的……你的……你的灵儿妹妹。”本想说的是“你的妻子”,她虽然天真烂漫,这话毕竟难以明说,虽改了口,俏脸仍然不禁飞红,转身急忙跑开了。

李逍遥望著她美丽的背影,愕然想:“仙女就是仙女,随便说句话就令人如坠五里云雾中。”

灵儿领他抄近路进入岛内,一路但见山林幽隐,风物如画,李逍遥眼中露出茫然之情,心里暗暗惊奇:“在我一个梦里,好像也是这般的景致。”

天黑时他们到了桃李掩映中的水月宫。一进门便有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灵儿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李逍遥点起火把,二人环顾四周,只见水月宫内一片恶斗痕迹,满墙皆血,大香炉裂开,滚在殿门旁,香积灰撒了满地。大殿上供奉的观音像也歪倒在神龛一侧,塑像的脸部不知被什麽撞得凹陷了进去,旁边的随侍龙女和童子也坠地破碎成许多小块。

李逍遥跟随灵儿进殿察看,一路走进去,但觉脚下又湿又滑,竟是踏血而行。水月宫里的人皆倒卧於血泊之中,没有看见一个活人幸存下来的迹象。李逍遥心中暗惊:“天啊!好惨……”

两人寻了许久,突然听到丹房发出细弱的动静。李逍遥暗暗戒备,生怕还有危险在暗处蛰伏。但以他此时的本领,就算心里有了十二分的防备,倘若遇到强敌那也无法抵抗。他心里隐隐想到:“不知是哪一路仇家干的?能把水月宫搞成这样,对方决计是我从所未遇的狠角……”殊不知灵儿心里更是震惊已极,水月宫在仙灵岛上的方位本已极为隐秘,又藏在岛上峰回路转的天然迷宫深处,她想不出世上竟有人能够闯过迷宫进出自如,纵然是当日那个糊里糊涂闯进来求药的李逍遥,虽说进得来,却也困在其中,如果不是碰巧遇见了她,李逍遥此生也绝难脱身。这麽多年来从没想象过的事,突然间发生了。

灵儿强抑惊恐之情,寻声走进丹房。李逍遥正要跟她进去,突觉黑暗中有一物倏地从背後蹿了过去,他後颈一阵发凉,陡然间起了大片鸡皮疙瘩。转头乱望,隐约看见一个状似婴儿的影子摇摇晃晃的躲到了长廊另一头的暗处。

李逍遥感到血腥气越来越浓,用火把一照,地上留有一行小小的血脚印,歪歪斜斜的伸向前方。他忍不住寻了过去,心中暗暗奇怪:“怎麽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裸体婴儿?”

转过墙角,李逍遥突然看到一个人影歪著脖子斜靠在墙影中,拿火把一照,见是一个满身鲜血的老道姑,两眼翻白,已然断气。李逍遥被血腥气味熏得头晕,一手掩鼻,用另一只手拿著火把乱照,除了这具尸体,并未瞧见别的什麽。此处已是走廊的尽头,除去他来时的那条过道,三面皆墙,并无别的出路。他心里不禁暗感纳闷:“刚才我明明看见一个裸婴跑来此处,怎麽没找到半点影子?难道是眼看花了?抑或是幻觉?”

丹房里突然传来了灵儿的哭叫声:“姥姥!”李逍遥赶紧转身奔回,一路只觉有物在暗处窥伺,不禁後背发凉,乱冒鸡皮疙瘩。他隐隐觉得背後有异,奔到门边转头一瞧,漆黑中又没瞧见什麽。他喉头发干,暗想:“麻烦了,麻烦了!有这种怪怪的感觉真是麻烦!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当我有这种怪怪的感觉,多半便要‘中奖’……”

只听灵儿在丹房里叫道:“姥姥!姥姥……你不能死!不能死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微弱地叹息道:“唉……十年了!终究躲不过……”李逍遥举著火把走近,籍著跳动的火光,看见一个老婆婆萎顿在地,灵儿泪流满面地跪在旁边扶著她。李逍遥暗想:“这位婆婆多半就是所谓的姥姥了,怎麽有点儿眼熟?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婆婆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颤巍巍地把灵儿垂落在颊边的一绺头发撩了上去,眼中流露出无比慈爱之情,说道:“灵儿,姥姥……不能再……保护你了。以後……咳咳……以後你自己一个人……唉,千万要坚强。”

灵儿哽咽道:“不要……灵儿不要……姥姥不要丢下灵儿!您是灵儿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您要是走了,却教灵儿怎麽办……”姥姥眼光在灵儿脸蛋上凝望一会,缓缓转动而过,瞧见李逍遥站在一旁,她眼中不禁浮出欣慰之情,轻轻抚摸灵儿柔顺的头发,说道:“还好,还好……姥姥虽然没办法再陪著你,天可怜见,从今以後你还有一位亲人。”目光投到李逍遥面孔之上,声音低弱地唤了一声:“小夥子……”

李逍遥一愣。“唔……我?”

姥姥注视著他,缓缓说道:“你过来……来姥姥身边。”李逍遥依言走近,蹲了下来,心中一时难以明白。姥姥突然抬手按在他头上,这一下竟是出乎李、灵二人意料,两个少年一愣神,李逍遥的性命已在姥姥掌控之下。

灵儿惊道:“姥姥,不要……”李逍遥心中扑通乱跳,只见姥姥虽说目光凌厉,眼里却无丝毫杀气。他正自眼珠骨溜乱转,姥姥突道:“我已经活不成了,以後……灵儿就托付给你了。”李逍遥吃了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给……给我?”不由把眼光转到灵儿面上,见她垂下眼眸,香腮泪凝,神情楚楚可怜。他心头一阵迷茫,暗想:“给我?”突然间脑袋一震,眼前金星乱冒,姥姥掌心绵绵不断地有一股真气灌入他体内。

姥姥的语声虽低,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他心底里:“你的功夫太差,老身委实放心不下,这便把毕生修行一并交了给你,盼你不要辜负了灵儿对你的一片真情!”

李逍遥方知姥姥把真气和灵力输给自己,便不运功相抗。过了一会,姥姥突然身体一震,手从他头上弹开,喘息未定便即满脸讶然之情,瞪视著李逍遥,奇道:“你……你身上的内力哪儿来的?”

原来姥姥刚才全神传功之时,起初并未觉得有何不对,因怕这少年承受不了,正要教他调息炼化之法,传送到一半,突感李逍遥身上仿佛生出一块巨大无比的磁铁,将她输送过来的内力全数吸去无余,消化得无影无迹。姥姥心中不禁吃了一惊:“这少年的内力远胜於我!”

李逍遥不晓得该怎麽回答,因为他自己也稀里糊涂,不明白自己从哪里修得这一身深厚内力。姥姥愕然而瞪,说道:“你的内力似是……似是普渡慈航一路,可是普渡慈航早就不在人世,也没听说过他老人家有传人……”李逍遥懵懵然的问道:“普什麽航?”

姥姥自知命在顷间,能撑到此刻全凭了凝住一股毕生修得的真气,这股真气行将消耗净尽,她没有时间多解释,转面瞧向灵儿,说道:“他身上的灵力……是你这傻丫头给的?”灵儿红著脸道:“是……是灵儿不对。”那日她偷偷把一半灵力转移到李逍遥身上,也知道此举乃是师门禁忌之事,只道姥姥会责怪她私下里犯了门规,不想姥姥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也好,姥姥不会怪你。这少年不是外人,就算……就算你师父在世,她也不会反对你将本门武功秘术传给自己人。”

灵儿纤身微震,樱唇一动,说道:“姥姥是说……”姥姥转脸瞪著李逍遥,问道:“你有没有拜过师父?”李逍遥一怔,搔头道:“木工师傅算不算?”

“那就是没有了,”姥姥把脸转向灵儿,面色和缓下来,说道,“你自己决定罢。”

李逍遥在旁边听得稀里糊涂,不明白姥姥言下之意何指,只见灵儿含泪垂眸,并未吭声。姥姥喘了一阵,眼光渐渐涣散,说道:“黑苗族的人不可能就此罢休,十年来……他们千方百计,就是要找到灵儿。”李逍遥听到这里,心念一动,忍不住插了一句:“难怪他们捉了灵儿姑……灵儿妹子。”他本想说的是“灵儿姑娘”,但见灵儿小嘴又嘟了起来,急忙改口称她为“灵儿妹子”。

姥姥转脸瞪著李逍遥面上,说道:“以後……你可要好好保护她,不然我做鬼也不饶你!”李逍遥见她目光一凛,喘息急骤,忙道:“好好,我明白……你放心去吧。”姥姥方才松了口气。李逍遥心中却暗暗叫苦:“惨了!这下子可惹出个大麻烦上身了……”想到那些黑苗人手段厉害,以海边所见,单是一个乌天鹊已是难缠之极,不知还有多少惹不起的大麻烦在等著他。他越想越不安:“早知道会这麽麻烦,我还不如跟著茅山学堂造反去,带一队泥腿子打天下都比带一妞儿在身边省心。唉,从此我还能像以前那麽逍遥快活吗?”

他倒是想得挺美,殊不知姥姥话中的意思绝非让他带著灵儿,恰恰相反,是要他跟著灵儿一生一世,只是把话说得委婉一点罢了,也算给足了他面子。

姥姥在灵儿耳边低声说道:“你年纪太小,收别的徒儿我原也放心不下,教教自己夫婿也可勉强对付得过去了。”灵儿红著脸道:“不……不好。”李逍遥在旁边疑惑地看著她们,没听清她们在说什麽,只是觉得心乱。

姥姥话声渐弱,显是气力不支。灵儿连忙运起“冰心诀”,并用观音符帮姥姥吊住一口气。过了一会,姥姥才又缓过神来,心里还有一件大事放不下,转面对李逍遥说道:“还有……你要带灵儿回故乡,找到她娘亲的下落。”

灵儿心中一震,问道:“娘还在人世?”姥姥喘了一阵,说道:“嗯……你师父生前曾回苗疆打听过夫人的下落,後来打听到……大理的白苗族有你娘的衣冠冢和石像,但从没有人见过夫人的遗体。”李逍遥暗思:“咦,灵儿的娘怎麽会在苗疆?难道……”

姥姥喘著气又说道:“也许……只是老身的猜测,不论夫人是否尚在人世,至少这是你为人子女应尽的孝道,也是老身最後的一桩心愿。”灵儿哽咽著点了点头,说道:“是……孩儿遵命。”李逍遥暗想:“幸好我的爹娘早就确定无疑是‘挂’了,不然我还要找他们,却上哪儿找去?找完一个又找一个,岂不是好麻烦?”

姥姥说完这番话,自知大限已至,但她口唇仍在微微翕动,显是还有话要说,却再无力气发出声音。李逍遥生怕姥姥又要交代下新的难办之事,不禁皱了脸想:“省省吧,别再一桩一桩的把麻烦塞给我们了。”灵儿看出姥姥尚有未了的心事,便俯低身子,把耳边贴在姥姥嘴边。李逍遥只隐隐听到“千手缠”三字,姥姥便断气了。灵儿抱住姥姥的身子大哭,李逍遥见她哭得悲戚,心里不禁也有些凄伤之感,望著她孤独柔弱的背影,他不由得暗生怜惜之意,呆坐一旁,等了一阵,抬头望了望四周,目光转回灵儿身上,柔声说道:“别难过了,先把她们安葬吧。”

灵儿毫无主意,只是紧紧的抱著姥姥的尸身,舍不得放开。生怕一放开手,自己就真的从此孤零零一人剩在这个陌生、烦恼的世上,没有人疼她,没有人怜她。她从小失去爹娘,除了师父便只有姥姥是她最亲的人。她师父生前却是严厉冷酷,对她殊少了一层慈母般的关爱之情,惟有姥姥对她才是真正关心呵护得无微不至,谁知一时间不仅姥姥撒手而去,就连水月宫里其他看著她长大的一班道姑全都不在人世了。这样的感受,李逍遥自是体会不到。

他劝了几句,见她呆然不应,心想:“挖坑埋尸之类的粗活只好我来包干了。唉,有什麽办法?”起身走向门外,鼻际又闻到浓浓的血腥气,他不禁又想:“好多具死尸,不知要挖多少坟?”

灵儿抬手拭去眼泪,突然听见李逍遥在门口大叫。她一惊而起,生怕他遇到了什麽凶险,急忙一跃而出,抢到他身边。只见李逍遥举著火把在走廊上乱照,声音微嘎地喝问:“谁?出──来!”

灵儿借了火把跳闪的光芒四下扫视,却没瞧见什麽,不知为何,她心中涌起一股凉意。李逍遥提著木剑朝黑暗中乱挥,说道:“真的有个裸体小孩在附近神出鬼没,刚才我又看见了。满身是血,真是好诡异!”

灵儿凝神片刻,低声说道:“逍遥哥哥,小心些。我也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李逍遥突感後背发寒,一个箭步闪回灵儿身边,低声问道:“有何不妥?”灵儿提手捏诀,垂目静思了一会,张开眼睛。刚才她进来之时因见宫内惨状,不免心神大乱,此刻两人面临看不见的凶险,她平时的修炼渐生回神宁定之效,一旦静下心来,便即感应到了水月宫中尚有潜伏的凶机。

当下,灵儿拉著李逍遥退进丹房,怔立一会,语声微颤地说道:“逍遥哥哥,水月宫的人不是被人杀害的。”李逍遥惑然问道:“你说什麽?”灵儿咬著没了血色的嘴唇,说道:“妖气好重!”

火把的光一跳而灭,黑暗覆临之际,李逍遥变色道:“那就是‘中奖’了?”

仙灵岛在海上经历了无数风浪,唯独今夕这一场暴雨却是突如其来。满树的桃花乍放,转眼间就变成了遍地落英。

暴风雨中隐隐传来了水月宫中从未有过的许多杂乱脚步声。

灵儿和李逍遥在黑暗中四目对视,皆从各自的眼光里看见了惊疑之情。火把已灭,其实丹房里有灯,灵儿却忘了提醒李逍遥点上。黑暗中他们都觉得门外杀机暗藏,两人身子相挨,在无可依靠之时唯有相互依靠。

天地惊变,更显出人的力量竟是那样渺小。风雨中飘流在溪水中的落瓣,湮没在泥尘里的枯叶,仿佛在无言诉说著生命的脆弱。

许多说话的声音渐渐响到了前边的观音殿里。李逍遥不禁转面去瞧灵儿,目露探询之意。但见跳闪的火把光芒穿过长廊,门外的墙上忽明忽暗。灵儿也是满心疑惑,想不出水月宫中怎会突然来了许多外人。

这些人是如何穿过岛上的迷阵呢?

李逍遥低声问道:“咱们要不要出去瞧瞧?”灵儿摇了摇头。她不想见到不相干之人。

李逍遥又问:“要不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躲一躲?”灵儿不舍得离开姥姥的遗体。她见李逍遥显得坐立不安,似是心中慌乱,便低声说道:“这间房子是师父生前常来闭关的地方,有咒法守护的。姥姥受了重伤之後,要不是躲进了这里,她也等不到我们回来。”李逍遥心中方始释然:“也就是说咱们在这里算是安全的。”

“这里很不安全!”外边有人惊呼一声,说道。“好多死人……”

灵儿和李逍遥对视一眼。只听几个人接著叽哩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麽,李逍遥见灵儿目露询问之色,他也听不懂,但不愿在这小姑娘面前显得不懂,便胡乱猜测道:“他们多半是来这里避风暴的渔民,突然发现了尸体,所以大惊小怪……”

“有什麽大惊小怪的!”先前说汉话的那人粗嗓哼道。“死在咱们刀下的人比咱们看见的死人不知多了几百倍!有什麽呀?”

灵儿瞪著李逍遥。李逍遥仍想自圆其说:“哦,这年头很乱!某些不安分守己的渔民有时也会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就算他们沦为一帮海盗那也没什麽奇怪的是吧?”

又有几人叽哩咕噜的不知道说了些什麽,李逍遥见灵儿目露询问之色,便翻译道:“他们看见了尸体,多半是想开溜了……”

先前说汉话的那人粗著嗓子问道:“娄小耳,告诉我。咱们的新夥伴在发表什麽高见?”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在嘈杂中说道:“他们在察看尸体,觉得这班道姑的死状很蹊跷……”李逍遥和灵儿不禁对视一眼。外边的人显然证实了灵儿先前的判断。李逍遥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别看这小姑娘啥事不懂,有时也会偶然让我惊奇一下……”

“有何蹊跷之处?”外边那粗嗓子的又问。

那细声细气的声音过了一会才答道:“他们说,要把尸体送到船上去等验明了才知道。”

“娄小耳!”那粗嗓子的说道。“你告诉他们,老子还有许多大事要办,没工夫陪他们验尸。”

李逍遥不禁暗思:“他们会有什麽大事要办?”听了一会,心念突然一动:“有一年我在渔港码头见到几个扶桑船民,好像就是这般叽哩咕噜的说鸟话。”

外边那粗嗓子的说道:“早听说仙灵岛上有名堂。那人如果没骗咱们,这里多半真会有宝藏,赶紧搜上一搜,休要耽搁!”

李逍遥和灵儿相互对视,皆想:“他们想搜什麽?”听著外边的动静,灵儿不禁低声说道:“共是十三个人。”李逍遥一怔,问道:“你怎麽知道?”灵儿说道:“我听到十三个人的脚步声,其中八人穿木屐,三人穿草鞋,还有一个人穿铁履。”

李逍遥暗暗惊异,但仍半信半疑,想了想,说道:“穿木屐的多半就是说话像鸟叫的扶桑人,至於另外几个却不知是什麽来头……”灵儿问道:“扶桑人……是什麽?”李逍遥道:“亦即倭仔,又名倭瓜,俗称倭寇。来自东瀛小岛,《山海经》说的矮人国就是他们。”

灵儿想:“原来是这麽回事儿。”听著外边的动静,又道:“奇怪!外边有十三个人的脚步声,我却听到十四个人的呼吸。”李逍遥见她蹙眉发怔,因道:“这不奇怪!你该不是听到了我的呼吸吧?”

“很奇怪!”外边那粗嗓子的说道。“娄小耳,我好像听到海风中隐约传来许多惨叫声。你有没听见?”

那夥不速之客在观音殿里竖起耳朵听了一会,李逍遥简直可以想像得到他们惊疑不定的表情。他和灵儿在里边的屋子里却没听到海边有什麽动静,只听一个细声细气的话声说道:“好像夹杂著厮杀声……”

“不好!咱们的船……”那粗嗓子的突觉不对,失声叫了起来。

那细声细气的话声里也顿时充满了惊惶之情。“谁在袭击咱们的船?”

李逍遥和灵儿对视而想:“怎麽会这样?”只听那粗嗓子的说道:“瞧瞧去!”杂乱的脚步声急促地抢向门外。灵儿咬著嘴唇,暗思:“这些人竟能来去自如,难道仙灵岛的机关已经被人破了?”但想外边那夥人并不像有本事破解岛上迷阵的人,此中的缘故实是难以想通。

李逍遥不禁担心起来,低声说道:“不好!张四哥还在海边等咱们呢……”话声未落,突然间从观音殿传来了一声撕裂夜空的惨叫。

“噗!”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像一锅粥般泼落,在雨泥中溅得血水乱飞。那夥人刚奔到观音殿的门口,冲在最前边的就险些给这具突然砸落的烂尸绊了一交。後边的人急忙刹住身形,一时你挤我、我撞你,在门口乱做一团。

那粗嗓子的挤到前边,问道:“是谁?”忽见雨地上掉了一只木屐,那夥海寇皆是一愣。突然间身後又有人惨声大叫,“噗!”又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像一锅粥般泼落,在雨泥中溅得血水乱飞。

混乱中,观音殿外的雨地里转瞬已丢下了三具烂尸。那夥海寇突然省过神来,发觉自家同伴刹那间少了仨。走在最後边的那三名穿屐的扶桑人变成了最前边的三具死尸,这等情形委实匪夷所思。

剩下的海寇纷纷抄家夥,扶桑话的叫喊声中夹杂著那粗嗓子的汉人海贼的怒叫:“什麽人干的?”混乱了一会,那细声细气的声音才颤悠悠的说道:“没……没瞧见!”

李逍遥不禁望向灵儿,满心惊疑之情。灵儿面色凝重,盘腿调息,并不说话。

这时外边又传来第四个人濒死的刹那间发出的惨叫。那干海寇疑心观音殿中有异,赶紧奔到门外,然而刚蹿到雨地里,跑在最前边的两人突然间大声惨叫,离地飞起,从那干人头顶上方倒扑而过,犹如两团烂泥泼在他们背後的墙上。

余下的发一声喊,忙不迭地退回殿里,在殿角挤做一团。黑暗中但觉外边险相环生,殿里也是杀机四伏。那粗嗓子的大叫著骂道:“我操他祖奶奶!看来这回咱们是中了圈套啦……娄小耳!”

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在人堆里问道:“大哥有何吩咐?”那粗嗓子的怒道:“谁在乱踩老子的脚?妈的,好痛!”那细声细气的声音过一会答道:“大哥,你知道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在踩你。”

那粗嗓子的怒道:“我当然知道!你还不快翻译?快叫那倭仔把脚挪开,不然老子铲了他……”话声刚落,人堆里又发出尖厉之极的惨叫。

好几把倭刀立时架在那粗嗓子大汉的脖上,李逍遥听到外边一团混乱,也以为那粗嗓子的汉子居然说到做到,当真杀了一名扶桑客。待得听见那粗嗓子的忙不迭喊冤,观音殿里惊呼连连,始知那粗嗓子的不过只是虚声恫吓,然而人堆里血花乱溅,居然真的又有一人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尸体。

灵儿望见门外墙上人影乱晃,火把的光接二连三的暗了下去,不禁扭转脖子,不想再看,但是外边的惨叫声仍然不断的传入耳中。她的樱唇微颤,心中不忍,暗思:“水月宫原本是修身养性之地,如今却变成了邪灵肆虐的杀人屠场……”突见李逍遥霍的长身而起,手握木剑想往外走,灵儿也随他走出丹房,出门之际她忍不住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说道:“逍遥哥哥,万一有咱们对付不下的凶险,你别理我,只管往海边跑。”李逍遥点了点头,心道:“废话!”

灵儿垂下眼眸,默默地跟著他往观音殿摸黑走去,心下却委实不安:“以姥姥的本领都敌不过那只邪灵,我和逍遥哥哥这时只要走出这道门,必有想像不到的凶险。倘若撞上了,我只好全力缠住它,好让逍遥哥哥有机会逃生……”此时她已经断定水月宫里藏了一只外来的凶灵,姥姥和那班道姑便是惨死於那只凶灵之手,此刻凶灵又开杀戒,他们就算躲在丹房里任其逞恶,早晚也逃不出一死。灵儿自忖以眼下的法力绝难除掉那只凶灵,而这只凶灵多半受人遥遥以法术驱使,与其说是跟眼前的邪灵交手,毋宁是与那个看不见的驭魔人斗法。

李逍遥情知黑暗中必有凶险蛰伏,若是没做准备,他也不敢冒险走出。到了观音殿里,只见一个火把打著旋儿掉在地上,除此而外一团漆黑。

他俯身正要捡起火把,突然几张脸从黑暗中冒出来,恶狠狠地瞪著他。

李逍遥吃了一惊,把头向後一仰,脖子上突然多了四五支明晃晃的兵刃。

黑暗中有人粗声叫道:“总算逮著了!”

李逍遥还没来得及分说,几把刀竟不由分说地乱剁下来。危急之际,有一只小手从後边抓住他的衣服,迅速将他从刀光下拉开。

李逍遥立足未定便拍了拍心口,想起刚才若不是灵儿见机得快,只怕他这时便成了一只糊涂鬼了。他立在灵儿身旁,犹有余悸地说道:“我有时候忘了人才是最危险的。”

灵儿的眼光从他面孔上缓缓移动而开,借著地上跳闪明灭的暗弱火光,只见五六个人影各挺兵刃立在面前。其中有几双穿木屐的脚从斗笠蓑衣的影下露了出来。那几个脚穿木屐的扶桑人手上的兵刃也与中原的武器显然相异,刀不像刀,剑不似剑。

这些人的眼神皆很凶悍,但原有的锋芒已然变成了饱受惊吓後的狐疑和绝望。

“好,既然现身了,那就决一死战!”黑暗中不知是谁粗嗓哼了一声,殿内人影骤晃,寒光急闪,那夥人蹿高伏低地各挺兵刃向李、灵二人扑了过来。李逍遥只道海盗没什麽厉害,容易打发,突然间头顶一凉,心中待要後悔已迟。

灵儿武功不弱,却没多少临敌应变的经验,她师父生前教那班道姑以中原各派常见的武功与她喂招,平日里拆招无数,灵儿对中原武功家数早就了然於胸,就算遇上了中原八大派的好手,她也自不足惧。然而此刻不是喂招,面对的也不是中原武林中人。那几个扶桑人刀法幻化诡谲,出手之际全是有攻无守的亡命相搏招数,黑暗中更有一名扶桑人蹲在刀光背後不断发暗器偷袭,灵儿闻到暗器的风声中隐隐带著异味,显是淬毒的暗器,她要避开暗器时乱刀逼近,待要避刀时又被纷至沓来的暗器乱了身法,心中一慌,急使一个“飞燕回翔”,倒身急掠,堪堪从乱刀和暗器交织的网中避了开去,飘身跃上高墙,背贴墙壁,脚跟紧紧抵著墙上的石缝,在那干人愕然而视的眼光中犹如贴在墙上的画中美人一般。

眼见灵儿年纪虽小,突然间显出了如此美妙难言的轻身功夫,李逍遥不禁率先发出一声赞叹:“型!真是太‘型’了!”那干海客愣了一下,转面瞧见李逍遥站在旁边,看样子比那墙上的小姑娘好对付,发一声喊,各挺兵刃扑了过来。

灵儿见状大惊,正要跃下来搭救,却被两名扶桑人不断发暗器逼得难以靠近。

乱刀劈近,只见李逍遥脚下一滑,旋身急蹿,出其不意地从一条大汉背後钻了出来,手中木剑抵住那人後腰,喝道:“先别动手!搞清楚再说……”一干海客见状皆没敢贸然逼近,只持兵刃将李逍遥和那大汉一块儿围住。

那大汉头戴大草笠,原本低著头,这时缓缓抬脸。李逍遥见他身影微动,忙道:“别动啊,当心我用‘利’剑搞死你……”那大汉哼了一声,面孔微侧,突道:“你的身法好像是蜀山派的‘醉仙望月步’,可你使剑的手法又不是蜀山派。”这人话声虽粗,心却极细,一下就看破了李逍遥的门道。

李逍遥不禁一怔,问道:“怎麽……你比我自己还清楚?”话声刚落,那大汉所披的蓑衣突然一掀,背後飞快之极的探出一只手,掐住李逍遥的脖子,五指收紧。李逍遥呼吸顿窒,只听蓑衣里发出一个细声细气的话声:“原来你是庄无涯的徒弟,妙极!”虽说“妙极”,话中竟透出一股戾气。

李逍遥不禁变色道:“妙在哪里?”那大汉未及掐断他脖子,突然间头顶上方劲风陡落,灵儿飞身来救。她身形刚动,立时便有数十枚铁蒺藜飞射而来。灵儿虽说单纯却并不蠢,她这一跃身显得似是要往下跳,却突然半空中一个转折,从一棵大柱子後边闪身斜掠而过,只听扑簌簌一阵乱响,扶桑人的暗器如影随形,却悉数打在柱子上。灵儿飞身一跃,足尖在一个海寇头上一点而过,顺势蹬翻旁边的一人,脚底又在另一名汉子肩头踩了一下,扶桑人见她跃在自家同伴当中,为免误伤,便没敢乱发暗器。但见灵儿身形所到之处,已有三人被她点了穴道,呆立不动。

灵儿出其不意地跃到那大汉身子侧面,娇叱一声,出指点向那大汉胁下。她手法精奇,点穴的方位拿捏极准,那大汉未及动作,灵儿的指头便已戳中身体。李逍遥忍不住便要喝彩,但听“叮”的一声,灵儿的手指重重的撞在铠甲上。她不禁痛得缩手不迭,只听那大汉嘿嘿一笑,双手齐出,抓住了灵儿的两只手腕,与此同时还有一只手正掐著李逍遥的脖子。

李逍遥不禁变色道:“你到底有几只手啊?”话声未落,蓑衣下又见手影急晃,“啪!”的打了他一耳光。灵儿急飞一足,踢向那大汉脸上。那大汉见她腿法美妙,不禁赞了一声:“小丫头身手挺俊!”这一脚本来极难闪避,谁知那大汉蓑衣下突然探出一只手,出乎意料地点中了灵儿腿上的“曲泉穴”。

眼见灵儿跌倒在地,李逍遥错愕之余,失声叫道:“有没搞错?”直到这时,他还搞不清楚这大汉究竟有几只手。遇到这种诡异之极的情形,纵想不认栽亦不可得。

那大汉背後的蓑衣突然掀起,露出一张尖下巴、凸门牙的小脸,两只鱼目般的小眼瞪在李逍遥脸上,细声细气的说道:“酒剑仙有没有告诉你,他当年把一对留恋故乡的好兄弟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流亡海外?”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说道:“我……我不认识什麽酒仙剑仙。”脸上啪的又挨一耳光。那大汉粗声说道:“想赖你是赖不掉的,老子认得你蜀山派的身法!”李逍遥眼珠乱转,说道:“蜀山?蜀山有那麽多人,不一定非要认识酒剑仙呀。丁情不行吗?”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又吃一耳光。那尖下巴、凸门牙的小脸从蓑衣下倏地冒出,冷笑道:“醉仙望月步分明是庄无涯这老酒鬼自创的身法!”

李逍遥忍痛说道:“那也保不准他不会教给自己师侄丁情呀?”脸上啪的又挨一巴掌。那大汉粗声喝道:“不论你小子怎生抵赖,只要你是庄老鬼的传人,哪怕不是嫡系,我们‘松柏双雄’也要宰了你!”

灵儿忍不住说道:“喂,你们不许打逍遥哥哥!”啪的一响,李逍遥脸上又挨一记耳光,那尖下巴的小脸一沈,哼道:“这小子是你什麽人?”灵儿红著脸道:“不……不告诉你!”李逍遥脸上又挨一耳光,那大汉粗声说道:“那就打到说!”灵儿看不得李逍遥挨打,只得垂低了眼眸,低声说道:“他……他是我的……我的朋友。”觉得那夥人露出不大相信的神情,她心中一慌,忙添了一句:“真的!”

李逍遥脸上又吃一耳光,那披甲大汉哼道:“蜀山派果真是个多情之士聚居地,先有廉刑为麽指魔女所惑,继而听说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丁情迷上了拜火教的女人,原来这里还有一对……”灵儿怒道:“你们别再乱打人了!”

那大汉哼一声道:“你这小妞儿莫非也想分担一点蜀山派的烦恼?”李逍遥见他提掌作势要打灵儿,忙道:“要找人出气不是?打我罢!两位前辈自称‘松柏双雄’,打女人算什麽英雄好汉?”那大汉转面瞪著他,哼了一句:“你说什麽?”李逍遥被这大汉一张满是疮疤的丑脸上那对毒蛇般的目光瞪得心头一寒,但还是硬著头皮说道:“我说,英雄好汉不欺负女人,不欺凌弱小……”脸上登时连吃好几记耳光。

那大汉甩著手道:“臭小子不但嘴硬,脸皮比披了墨金锁甲还厚!哼,松柏双雄自然不会欺负女流之辈,不过……”眼光往灵儿俏脸上一瞟,随即扫向旁边几个扶桑人,脸上露出一丝歹毒的笑容,说道:“这些扶桑人可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李逍遥心头一凛,急道:“我听说英雄好汉也不会任由坏人欺凌弱小……”那大汉掐住他脖子的手指一紧,冷冷的说道:“蜀山派的弟子什麽时候变成了只会用嘴来行侠仗义?我不妨教教你,要做英雄好汉除了须得有足够的本事之外,还得学会让自己的女人难过。你懂了吗?”

李逍遥道:“你们的道理我不懂,我只知道有人因为打不过蜀山派的前辈高人,是以把怨气撒在旁人头上……”那大汉粗声怒叫:“什麽?我们打不过庄无涯那老酒鬼?”正自暴跳如雷,那细声细气之人突道:“大哥,这倒没有说错。”那大汉怒道:“怎麽你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那细声细气之人叹道:“唉,这麽多年了,如果不是因为怕了庄无涯,咱们又怎麽会有家不得回?”那大汉怒道:“等咱们找到了打败庄无涯的法子,那时不就可以重回中原了?”那细声细气之人苦笑道:“可是我们在海外已经流浪了十年,真的能回去吗?大哥?”

李逍遥暗想:“原来他们如此害怕庄无涯……”听见那大汉哼道:“想不出破他的招数,那又有什麽法子?小耳,这些天你怎麽老是念叨著要回去?”那细声细气之人迟疑片刻,说道:“人是要落叶归根的,大哥!”那大汉哼道:“娄小耳,我知道你念念不忘的是那个女人。哼,当年若不是因为她,咱们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李逍遥突觉这两个完全不同的话声居然是从同一人身上所发,不由得一怔。那大汉身後的蓑衣一掀,尖下巴、凸门牙的小脸又探了出来,向李逍遥瞪了一会,眼中突然露出悲哀之情,抓在李逍遥脖子上的手也放开了。就在这时,门外电光一闪,耀得李逍遥眼前一亮。他突然瞧清了这披蓑大汉後腰上竟然长出另外一个瘦骨嶙峋的连体人,那多出来的半个人除了没脚以外,上身倒与常人大抵无异,只是相形之下显得小了一半。这等情形委实说不出的诡异,他不禁惊呼一声:“妖怪!”跌坐下去。

那尖下巴、凸门牙的小脸微仰,悲声说道:“老天爷没眼!我们这麽帅,居然一生下来就是连体婴。连我心爱的女人也把我们当成了妖魔鬼怪……其实,不就是连体婴吗?”

李逍遥强抑心头惊奇之情,安慰道:“连体婴没什麽不好,除了玉树临风、长相不俗之外,至少你们不论在何种情形之下都不孤独。能长成这样成双成对真是令人羡慕得没话说……”一边随口敷衍,一边想爬起来,身子居然僵木,始知那对连体怪人刚才点了他的穴。

那尖下巴、凸门牙的小脸微低,说道:“这小子令人厌恶!大哥,我比你更想杀了他,不过……咱们能不能重回中原,希望或许便在这小子身上。”那大汉一怔,问道:“跟这小子有什麽关系?”那尖下巴、凸门牙的小脸细声说道:“此人虽说武功低微,毕竟出自蜀山一脉。从他身上或可找出庄无涯武功中的破绽……”那大汉一拍头额,喜形於色,说道:“不错!只要破解了‘醉仙望月步’,以咱们今时今日的武功杀庄无涯就不难了。”

李逍遥暗思:“庄老道於我总算有一点恩,我可不能让他的仇家找到破绽去对付他……”眼下的情形却极是棘手,他和灵儿命悬这干恶人之手,黑暗中更不知还有什麽凶险在等著择人而噬。饶是他平时智计甚多,真到了火烧眉睫之际,却是束手无策。他一边暗转心念,一边随口问道:“两位前辈对武学的追求真是太值得後辈学习了,可惜江湖上没人提过两位前辈的大名,不晓得该怎麽称呼才合乎身份?”

那大汉哼了一声,说道:“蜀山派怎麽没人跟你提过我们‘松柏双雄’?想当年,庄无涯与我们对掌不能取胜,便用话挤兑我们跟他比兵刃,说好谁若败了便远离中原,结果我们不小心上了他的当……”那细声细气的连体儿叹道:“庄老道在内力和拳掌功夫上不敌我二人,但到了比试兵刃时,他就胜在身法和剑术上了。”李逍遥不禁暗想:“比内力和对掌,人家双拳难敌四手,怎麽能玩得过你们连体婴?”

他眼珠转了转,说道:“原来两位便是松前辈和柏前辈……”那大汉抬脚乱踢,瞪眼道:“放你的屁!”李逍遥不知错在哪里,忙道:“那就是松大侠和柏大侠,要不就叫松老和柏老……”那细声细气的连体儿说道:“松柏二字只是形容我们两兄弟外形上的玉树临风,其实我们另有名字。我大哥乃是‘雪舟子’方连辛,我是‘潇湘子’娄小耳。”李逍遥问道:“怎麽你们哥俩一个姓方,一个姓娄?”

“雪舟子”方连辛怪眼一瞪,粗声说道:“非要同一个姓才是亲兄弟吗?”李逍遥生怕又挨揍,没敢多问,那“潇湘子”娄小耳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大哥跟爹姓,我随娘姓,有何不妥?”

此时观音殿内只剩一根火把尚能照明,火把攥在一个头扎格子布巾的矮子手中,“松柏双雄”正要盘问李逍遥有关蜀山派的武功细节,突然间听见好几人大声惊叫。转头瞧去,那几个扶桑人尤其显得神情激动,各皆望著一处黑暗所在,叽哩咕噜地指指点点。“松柏双雄”却没瞧见什麽,出声一问,那个手拿火把的矮子说道:“好像有个小娃娃在那儿窥探。”

“松柏双雄”暗觉不对,“雪舟子”转脸瞪著李逍遥和灵儿,粗声问道:“怎麽会有个小娃儿在左近?与你们有何干系?”娄小耳细声细气地说道:“莫非是你们两个躲在这儿私生的孩儿?”

灵儿大羞,嗔道:“才不是呢,你们净会乱说!”李逍遥生怕“松柏双雄”还有更难听的话儿在後头,连忙澄清道:“绝对不是我们生的!怎麽可能嘛?我怀疑你们见鬼了!”雪舟子抬脚便要踢落,怒道:“竟敢说我们活见鬼?”

这一脚还没踩落,蓦然间一大坨粘糊糊的血肉洒开,溅到“松柏双雄”以及那几个扶桑人身上。众人顿时一惊而呆,只见那支火把连同半根断臂打著旋儿落地。刚才拿著火把的那个矮子眨眼间已变成了随地乱洒的一堆烂肉,血淋淋的甚是触目惊心。

第七章 刻舟求剑(中)

“活见鬼!”那夥海客惊呼一声,立时又挤做一堆,背靠著背,提防黑暗中又莫名其妙地陡然遭袭。

“松柏双雄”张大眼睛四下乱望一会,终是什麽也没瞧见,不禁又惊又怒,提脚向李逍遥屁股上一踢,问道:“这儿究竟有什麽古怪?快说!是不是你们两个有什麽同党在搞鬼?”李逍遥摇头道:“我们也刚到不久,搞不清楚是什麽……”方连辛还待再踢,娄小耳语声微颤的说道:“恐怕真是撞鬼了,大哥!”众人心中均是一凛。虽说此刻人人都暗生此念,娄小耳此言却像捅破了每人心中那一层薄纸,将恐惧释放出来。

方连辛强作镇定的说道:“何以见得是撞鬼?”娄小耳愁眉苦脸地说道:“世上有谁能把活人杀成这样?”方连辛不禁把目光投向满地的残肢烂肉,脸上的筋浮了出来,在跳闪的火光中阵阵抖动。

呆了一会,方连辛转面瞪著李逍遥,目露狐疑之色,问道:“你们两个来这岛上做什麽?”李逍遥生怕灵儿据实回答,难免又生枝节,抢先答道:“哦,我们是到这儿打鱼的。”方连辛提脚便踢,说道:“扯谎!”

灵儿道:“你别踢他!”方连辛目光转到她脸上,哼了一声,说道:“不想你的男朋友挨揍,你就老实招供!”灵儿红著脸道:“才……才不是男……男什麽呢!”方连辛又往李逍遥屁股上踹了一脚,哼道:“那就是老公了!”灵儿大感羞涩,扭头不言。方连辛见她如此神情,不禁哼了一下,说道:“那就没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男女,哼哼!分明是私奔躲来这里过小日子,却骗我说‘打渔’……”提脚往李逍遥头上一踩,骂了一声:“打渔?打你个头!”

娄小耳暗觉黑暗中有物窥伺,心中不安,忙道:“大哥,这儿不对劲,不如还是想办法闪吧?”李逍遥想:“原来连体怪物也怕鬼……”

“老子才不怕鬼呢!”方连辛粗嗓说道。“所谓‘富贵险中求’,此处必有宝物,咱们可不能白跑一趟!”

李逍遥不禁问道:“你听谁说这儿有宝贝?”心想:“这鬼地方能有啥宝可寻?”方连辛提脚一踢,李逍遥“哎呀”一声痛呼,不由得跳了起来,突觉身上被点的穴道居然被这一脚给踢开了。娄小耳问道:“大哥,你为何解他穴道?”方连辛哼道:“这小子武功稀松平常,又是个瘸子,谅他也逃不出咱们的手心。”娄小耳向灵儿扫了一眼,问道:“这小丫头呢?”方连辛道:“她的穴道可不能解。”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单只解开我的穴道?”方连辛向他瞪视一阵,说道:“你既与蜀山派有瓜葛,必有避邪之法。要不是这样,你们两个既然比我们先到,也不会有命活到现在。”李逍遥问道:“那又怎样?”方连辛道:“你得跟我们一起找宝。”李逍遥对於寻宝探险倒无异议,只是不放心灵儿,伸手向她一指,问道:“那她怎麽办?”

方连辛道:“她留在这儿倒不会寂寞,因为这几位扶桑的朋友会陪著她,直到我们找宝回来。”李逍遥一听,心下登觉不妥,嘴上却表示赞成:“好哇。”随即又问道:“咱们上哪儿去找宝呢?”方连辛劈手将他一揪,说道:“少废话!跟我们走就成。”不由分说,拉了李逍遥便走。两个穿草鞋的汉子点了火摺子,提刀跟随。

李逍遥本想趁其不备,瞅个隙儿抱了灵儿便逃,哪料“松柏双雄”竟然先将他一把揪住,这连体人的武功奇高,既已落在他们手上,李逍遥智计再多,一时也无隙可乘。眼见三个扶桑人和灵儿皆留在观音殿里,他心中岂能不担忧?然而却是无计可施,只是暗暗叫苦。

灵儿见他们走进水月宫内殿,不由得替李逍遥担心起来。她腿上穴道被那连体怪人以内力封闭,一时半会难以解开,自是行动不得。眼光瞥去,看见那三名扶桑人背对背守在一旁,眼睛盯著暗处,神情紧张。灵儿暗暗的尝试运用真气冲穴,师门虽传下自解穴道之法,她却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运用,一时半会未见效果。突然间,黑暗中发出几声凄厉已极的惨叫,灵儿心中一惊,不禁抬眼乱望,但听惨叫声嘎然而止,就像几只鸭突然被剁了脖子一般。

那三个扶桑人本就紧张万分,听见了惨叫声,不由得大惊失色,缩做一堆,抖动的刀光映在灵儿俏脸上,但见她面色顿时变得惨白,因为那几声惨叫正是从李逍遥们刚才进去的那条走廊里发出的。

一阵风雨夹杂著落叶残枝从大门外打了进来,随著许多纷乱之极的声响,一下子涌进一大群人。那群人脚穿木屐,全身湿透,显然大半都是扶桑海寇。其中有一大汉挑了一副担子,後头一个箩筐满满的装著杂物,前边的箩筐里却坐著一个侏儒。

那干海寇涌进观音殿,乍眼间见到里边的情形,不由得全都吃了一惊。大殿里那三个留守的扶桑人急忙抢到箩筐前边跪下,叽哩咕噜地向那侏儒大说扶桑话。灵儿正瞧得发愣,箩筐里那侏儒看见了她,目光中突然充满了攫取之色。

灵儿暗感这侏儒的眼光不怀好意,正要把脸孔转开,突然间前襟一紧,一条乌链飞爪蓦地将她扯得飞起,落在那个坐在箩筐里的侏儒面前。

灵儿眼眸一低,瞧见飞爪迅即缩回那侏儒左边的袖口中。

“!溜”一响,那侏儒竟然凑头过来,伸出舌头在她吹弹得破的面颊上舔了一下,桀桀笑道:“这丫头归我了!”

“啪!”一声大响,在一干海寇愕然而视的目光中,那侏儒脸上吃了一耳光。

灵儿跳了起来,刚才她急怒之下,不由自己地打了那侏儒一巴掌,方才发觉自己的穴道已然冲开了。众海寇随即大声怒骂,纷纷拔刀将灵儿围住,正要动手,那侏儒突道:“休要唐突了佳人。”这人虽然长相滑稽,话声中竟有一股威严之气,那夥海寇听了他的话居然无不凛从,按刀而立,只是围著灵儿,并不动粗。

“英雄还须柔情伴,”那侏儒在风雨声中向灵儿说道。“小姑娘,你是我找了很久的人。”

灵儿一怔。“你找我干嘛?”

那侏儒目光贪婪地盯著她,说道:“我是齿舞岛的龙神太子,我要你做我後宫八百嫔之首,不论你答不答应,都得跟我去。因为我在梦中一直想要一个象你这样的妞儿。”

灵儿不禁俏脸一红,低声说道:“那你还是做你的梦去吧。”转身欲走,却被数道长刀拦住。灵儿纤身微晃,几个挡她道的扶桑大汉登时横七竖八地跌开。她迈步欲奔,突然间面前人影急晃,一个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的俊俏少年直挺挺地挡住了她。

“草玄,”齿舞岛的龙神太子在箩筐里说道。“请太子妃移驾。”

那个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的俊俏少年声音嘶哑的答道:“是。”直挺挺的向灵儿踏上一步,面无表情的说道:“请太子妃移驾。”

灵儿纤腰一扭,突然闪身从那少年面前一晃而过,闪到了人墙之外。正要跑开,突然间面前人影急晃,那个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的俊俏少年直挺挺地挡住了她,面无表情的说道:“请太子妃移驾。”

灵儿不禁娥眉微蹙,说道:“你别挡住我。”那个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的俊俏少年声音嘶哑的说道:“草玄奉命请太子妃移驾。”

灵儿警告道:“你再挡住我,就要吃苦头了。”话声未落,蓦地晃身急掠,身形刚动,那个名叫草玄的扶桑少年也即如影随形。灵儿连换身法,均未能将他摆脱,突然间足影微摆,喝道:“让开!”一脚踢去,那少年身形急转,突然又直挺挺的立在她面前。灵儿伸手点去,那少年提掌切腕,灵儿急忙变招。一连数招变换,皆被那少年不慌不忙地化解掉。

灵儿心中又急又恼,眼见招数上难以取胜,忍不住使个小法术。她暗念回梦咒,素手一划,娇声叱道:“眠!”然而那少年竟然浑若无事。灵儿眼见法术不灵,不由得心下一慌,那少年发指斜挥,把她点倒在地。

箩筐里的龙神太子哈哈大笑:“草玄,我升你为御前侍卫副总管领内大臣。”那少年面无表情地谢恩:“御前侍卫副总管领内大臣草玄谢主龙恩!”

龙神太子说道:“把太子妃放进我旁边这个箩筐里,不可委曲了她。”灵儿见草玄伸手来抱,不由变色道:“别碰我!”草玄一怔,龙神太子笑道:“爱妃放心,草玄是个‘公公’。”

灵儿不禁奇道:“‘公公’是什麽?”草玄低头不语,龙神太子笑道:“爱妃真是个无比纯净之人,等回宫里我再慢慢教你罢。”灵儿蹙眉道:“我死也不跟你们去的。”龙神太子怒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有什麽好?”灵儿说道:“我不是一个人哪,我还有逍遥哥哥的。”

“逍遥哥哥?”箩筐里的龙神太子变色道。“此人现在何处?”

灵儿的目光往李逍遥刚才进去之处瞧去,目中不禁露出忧急之情。龙神太子见状不由大生妒意,哼了一声,说道:“刚才我听到几声惨叫,你的逍遥哥哥多半已经化为肉酱了。”灵儿咬著嘴唇,低声说道:“你乱讲!逍遥哥哥才没那麽好死呢。”

眼见她如此神情,龙神太子妒火中烧,说道:“那我倒要帮你找找他。”灵儿不禁喜道:“好啊,谢……谢谢你!”龙神太子见她露出笑容,更是神魂颠倒,随即妒意愈增,转头吩咐一句:“草玄,你带人进去瞧瞧,看见那个小子就给我毙了他!”

灵儿不禁吃了一惊,只见草玄领命转身,带了三个扶桑刀客往里边走去。刚到门口,突然有人从里边撞了出来,“劈砰!”一声大响,那三个扶桑人没来得及避开,登时被人撞得倒跌而出,落地时已是筋骨不全,眼见是不活了。

草玄闪身让到一旁,瞧见“松柏双雄”慌慌张张的奔了出来,身後还跟著一个瘸腿少年,好像见了鬼一般,皆是面如土色。箩筐里的龙神太子不禁怒道:“松柏双雄,你们搞什麽鬼?”灵儿见到李逍遥逃了出来,不禁喜道:“逍遥哥哥!”

李逍遥大呼小叫:“快闪呀大家,里边有厉鬼!真的有大猛鬼!要不是我们两个……啊不,应该是三个人命大,险些就被吃掉了!”奔到灵儿面前,突见殿里多了一群人,不由得一愣。“大家这是来赶集吗?”

“干掉他!”没等他瞧清楚状况,箩筐里一个侏儒瞪著他突然大叫。

雪片般的刀光倏地激闪而落,李逍遥全身立时笼罩在乱刀之下。那干扶桑人出刀如电,事先竟然毫无预兆。李逍遥眼看就要被砍成肉酱,突然间掌影纷飞,劲风呼啸,登时将那几个扶桑刀客逼得踉跄後退。

龙神太子变色道:“松柏双雄,这是为何?”方连辛驱退那几个提刀来砍李逍遥的扶桑人,粗声说道:“龙神太子,留这少年还有用处。”龙神太子眼见灵儿对李逍遥竟是说不出的亲近,不由得恨之切骨,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想留著他,就是和我过不去!”眼光投向草玄脸上,草玄见到龙神太子目露杀机,便即会意,突然间身形微晃,出其不意地闪到李逍遥身後,抬手往他头顶拍落。

方连辛怒道:“狗太监,你活腻了?”发掌拍向草玄肩头,草玄明知对方掌力沈猛,若是被拍实了,必会骨折筋裂。但他竟然不闪不避,拼著身中一掌也要先毙了李逍遥。

然而他忘了“松柏双雄”加起来有四只手。方连辛掌袭草玄的同时,娄小耳从旁边出手截下草玄拍向李逍遥头上的掌力。突然间锐声急响,两根乌链飞爪从龙神太子袖管射出,迅速之极的飞到“松柏双雄”身後。

然而“松柏双雄”没有背後。这对连体人永远都是背靠背,别人想要偷袭他们,向来绝难成功。龙神太子的飞爪刚近身,娄小耳手中突然多了一对羌刀,将飞爪挡开。

那四人交手之际,李逍遥趁机闪到灵儿身旁,两人身子相挨,灵儿立时巧借李逍遥身上的内力冲开自己被封的穴道。一干扶桑人大呼声中,持刀向李逍遥砍来。李逍遥内力强劲,不惧多挨拳脚,可是终究抵挡不住别人砍来的兵刃。正自手足无措,灵儿一跃而起,将他从刀锋之下拉开,但见数道刀光追斩而近,灵儿眼看无处可避,情急之下,只得拉著李逍遥窜进了旁边的那道黑漆漆的门里。

那群扶桑人挥刀追来,灵儿伸手往墙上一揿,按下一道隐藏在墙影中的机括,“轰”的一声大响,震耳欲聋。李逍遥但觉眼前登时一黑,一块厚重之极的断龙石落地,将那夥扶桑人砍过来的刀磕得纷纷弹了回去,一时火星乱迸。

断龙石一放下来,顿时将观音殿里所有的声音隔绝。

沈寂中,灵儿摸索著擦燃了一根火摺子。火光一亮,照出李逍遥满脸的惊怖之情。

灵儿不禁瞪著他,目露询问之意。李逍遥勉强定了定神,低声说道:“灵儿,刚才我就是从这里逃出去的。”灵儿不吭声,用火摺子照了照前边,李逍遥抬手抹汗,低声说道:“这里有鬼呀,灵儿!”话声未消,断龙石的另一面传来“砰!砰!”的撞击声。

灵儿回脸瞥了一眼,面孔微侧,说道:“可是外边的人也不会放过咱们啊。”李逍遥不禁皱起脸道:“前有猛鬼,後有追兵,这下真糟了!”灵儿问道:“什麽样儿的猛鬼啊?”李逍遥想起刚才的情形,心有余悸地说道:“我哪儿来得及瞧清楚?总之就是好猛!当时只听见一阵狼吞虎咽的撕咬声,走在前面的两个人就血肉乱飞了……”

灵儿听著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不由的秀眉微蹙,沈吟地说道:“你不是有天师符吗?听说鬼很怕这个的。”李逍遥双手一摊,说道:“有就好啦!不过最後一张天师符偏偏被你撕掉了,你说该怎麽办?”

灵儿拈著火摺子向前走去,说道:“这儿不好多留,你跟我来。”李逍遥提心吊胆地跟在她身後,走了几步,摸出一根驱魔香,借灵儿手里举著的火摺子点著。灵儿鼻子闻到异味,不禁回头问道:“你点的什麽啊?好难闻……”李逍遥道:“驱魔香,赶鬼之物。”灵儿皱脸道:“没用的!那不是一般的鬼怪,是一只凶灵。”李逍遥全身发毛,苦著脸道:“就算真的没用,你也不用说得太直率吧?”

到了一个拐弯之处,灵儿突然停住脚步,俏脸儿唰的一下白了。李逍遥从她身旁伸脑袋一望,顿时吓了一跳。

只见一个半截残躯拖在地上的死人披头散发,两眼浊白,泪流满脸地爬近,伸出双手,口中喃喃的不知咕哝什麽,嘴唇翕动之际,浓浓的血泡不断的冒出来。灵儿吓得急忙把脸蛋埋进李逍遥怀里。

李逍遥心头一跳:“我认得这家夥!刚才就是他第一个被鬼干掉了的……噫!肠子拖了满地,真是太不修边幅了。”硬著头皮将手中的驱魔香向那残尸投去,那残尸用手接住,突然间血汁乱溅。李、灵二人忙不迭地闪开,回头一瞧,地上只剩了一大泡血水,那支驱魔香在血水中漂著。

灵儿定了定神,牵著李逍遥的手,说道:“前边就是灵儿的房间了,咱们得赶快跑进去。”李逍遥心中不安地说道:“那只猛鬼会不会在你房间里等著堵咱们?”灵儿摇头道:“多半不会的。师父生前在我住的地方布下了金刚韦驮咒。”李逍遥心不在焉地问道:“金什麽咒?”灵儿未及回答,身後突然响起动静。

两人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瘦小干枯的光身老妪披散长发,蹲在几步之外,用一只手将一个小人按在地上,另一只手拿著一只拖鞋乱打,口中厉声骂道:“打你小人头,咒你不得好死!打你小人身,永世不得超生……”突然举著拖鞋朝李逍遥恶狠狠地冲了过来,目呲尽裂的嘶声大叫:“你这个小人!打你这个多理闲事的小人……”

李逍遥和灵儿不禁惊叫著转身便逃,那老妪举著拖鞋在後边穷追,兀自骂声不绝於口。

眼看就要追上,突然“!!”的一声,有个金光闪闪的人影手拿金环一晃而出,将那怨气冲天的鬼妪撞得霎间没了影。此时李逍遥刚好随灵儿奔进了一道门里,百忙中回头一望,却什麽也没瞧见。

李逍遥一进来,灵儿就按下机关把石门关上,两人挨在一块儿乱喘一阵,李逍遥问道:“刚才是什麽把那鬼婆子赶走的?”灵儿喘息道:“是……是韦驮守护神罢?”李逍遥问道:“那只老鬼怎麽针对我?她好像很恨我似的,不知有何恩怨?”灵儿想了想,说道:“逍遥哥哥,你几次从恶灵手中逃脱,或许和你身上某一样东西有关。”

李逍遥掏出一物,问道:“会不会是这个不倒翁?”灵儿定睛瞧了瞧,说道:“咦,上边有咒语的!多半是茅山派的宝物……”李逍遥把不倒翁塞给灵儿,说道:“不如你揣在身上。”灵儿见李逍遥对她好,心里也自欢喜,把不倒翁拿到眼前仔细察看,借了火摺子的光亮,默念上边的咒语,突然手一震,那个不倒翁蹦落地面,摇摇晃晃的在地上划出四字,然後停住不动了。

李逍遥和灵儿低头一瞧,只见地上写道:“小心鬼降”。

灵儿和李逍遥一合计,均知此刻所面对的是数重危困。两人困在水月宫内殿,断龙石既已放下,外边的人固然一时间攻不进来,但里边却有一只凶灵,此是迫在眉睫的凶险。

“鬼降虽然厉害,”李逍遥想。“幸好灵儿这间闺房是有守护神把门的,一时总算顶得住。但这里没吃没喝,咱们总不能做长久之计……”

灵儿到她房里收拾急需之物,到了此时,她的神情显得仍与平常无异。李逍遥瞧见她拿出一双兵刃,便定睛瞧了一眼,一把像刀的剑,另一支是像剑的刀,这对兵刃皆比普通的刀剑短小,打造得极是精致。两支兵刃的末端均系著一条青丝穗,除此之外,相互间以一根银链子相连。李逍遥不禁问道:“你这兵刃怎麽有点儿怪怪的?”灵儿抿著小嘴道:“你给起个名字?”

“仙女剑,”李逍遥毕竟是有学问的,一下子就想到了。“仙女才使这种怪怪的兵刃。对了,灵儿。有没有好家生帮我拣一支?”

这可难住了灵儿。她想了想,说道:“不如把这条链子弄断,仙女剑一人拿一支。你看好不好?”李逍遥瞧了瞧灵儿那对小玩意,不由皱起了眉头,心想:“算了吧,这玩意……”拍了拍肩後的木剑,说道:“大一点,长一点,粗一点的才适合我。”

灵儿说道:“可惜我的仙术还没练到更高一级……”李逍遥摇头道:“法术这玩意很难说的。我也会那麽几下,只是时灵时不灵。”灵儿说道:“我师父说,如果你的对手一点法术都不会,有时候你对他使用法术,反而不灵了。到了那时,只好用武功了……”

李逍遥环顾灵儿的房间,看她所住的地方其实很简朴,只是一尘不染,倒是素净清雅之至。他见房里摆著许多书籍,不由啧啧称奇。转脸瞧见一张白玉床,一屁股坐下,突然奇凉透骨,有如堕入冰窟一般,不禁“唉呀”一声,蹦了起来。灵儿回头瞧见,抿著嘴道:“那是寒玉石,练内功时用的。”

李逍遥奇道:“你平时就睡这张床吗?不怕冻死你?”灵儿说道:“怕冷就得运功御寒,时间一长,内力修为总会有所增益。”李逍遥向里头一间小房瞧了瞧,问道:“那里边还有一张铺了红褥子的木床又有何用场?噫,怎麽摆设得跟洞房似的……你结婚啦?”灵儿垂头不语,脸蛋霎间红了。

李逍遥眯缝一只眼瞥著她的神情,心下不禁暗疑:“脸跟猴屁股似的,其中必有隐情。只是我不方便多问……”无意中瞧见旁边梳妆台上晾著一双旧袜子,觉得甚是眼熟,只是破了的地方多了个补丁。他不禁一怔,探头过去靠近细瞧,猛然转脸看著灵儿,讶然道:“这袜子跟我不久前丢的那两条如出一辙!”

灵儿羞不可抑,慌忙抢过来将袜子藏起。“!!”身後发出一声大响,灵儿回头一看,李逍遥掉进一个水池子里,正自扑腾地爬到石阶上,口中抱怨道:“搞什麽呀?你闺房里怎麽会有陷阱让我踩著……”灵儿连忙掌灯给他照明,不得不解释道:“这是我平时洗浴用的小灵池,里边是灵水。逍遥哥哥,你小心些。”

“灵水?”李逍遥喜道。“听说很补的!那我倒要多饮上几口……”

灵儿连忙把他从水里拉出来,红著脸说道:“这是洗澡水,你别乱喝。”李逍遥一听,“噗”的把嘴里的灵池水喷了出来。“不早点儿说!”

既已饮下灵池中的泉水,只觉疲劳一扫而空,精神饱满……

“逍遥哥哥,你这是什麽?”灵儿帮冻得瑟瑟发抖的李逍遥熨干衣服时,发现他兜里掉出一物,拎起来一瞧,见是一个满是油腻的小腰包,两端有绳连著。

李逍遥从里边那间摆设跟洞房似的小房间探脑袋一望,说道:“哦,是我童年之物。上边写明是‘乾坤袋’,却装不下多少东东。你别理它,丢一边就是。”灵儿甚是细心,定睛察看那个小袋子,从里边发现了名堂,说道:“咦,有咒语的!”

李逍遥探头问道:“有何发现?”灵儿侧头一想,说道:“好像只要念这些咒语,便能装很多东西。”伸手指进袋子里一掏,拈出一粒细小之物,似是纸团,灵儿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薄如蝉翼的丝笺,其上沾有油迹,隐约可辨认丝笺上的字迹。

灵儿念了出来:“天师符法,以心灵之力依诀施为,辅以增长天王咒,无须纸符便可发出幻影天师。其威力强胜纸符天师……”丝笺下方写有幻影天师咒以及“增长天王咒”,并教明使用之法。

灵儿眼睛一亮,说道:“有了!”转头叫李逍遥出来穿衣服。李逍遥说道:“湿衣服没这麽快干吧?”探头一瞧,看见灵儿递过来一套新做的衣裳,他不禁一愣,说道:“变出来的?”灵儿面带娇晕,低眸说道:“前些时候我学著做的。试试合不合身?”李逍遥接过来瞧见这身素袍针线细密,显是她花了不少心思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的,做工精致,他穿起一瞧,不禁乐了,走出来说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该不是个胖大和尚吧?”

灵儿仔细一瞧,看出这件衣服做得未免太过肥大,李逍遥穿起来显得飘飘若飞,走路都会踩到袍裾,虽似峨冠博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与他此刻两眼乱转、贼忒嘻嘻的模样无疑大异旨趣。她见李逍遥出言取笑,不由得红著脸道:“才不是做给你穿的呢!”

李逍遥叹道:“唉,那我穿著岂非没趣得紧?”灵儿见他抬手要解下衣服,心中一急,跺足道:“逍遥哥哥,你……唉,那只凶灵还在外边呢,你还不快正经些!”李逍遥心中一凛,随即笑了笑,说道:“那倒也不怕,穿著仙女亲手缝的衣服,吉运必会增加不少。”灵儿垂眸说道:“我才没有多少吉运带给你呢。”想起姥姥和水月宫一班道姑惨死,心中不禁悲伤,眼圈一红,把脸别转了过去。

李逍遥提著袍裾走过来,温言安慰道:“别难过了,灵儿。咱们少不了要大战恶鬼,为惨死的人报仇!”灵儿垂泪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我是个不祥之人,是我害死了姥姥她们的……”李逍遥瞪眼道:“胡说!这种事怎麽能怨你?”灵儿哭道:“真的!你认识我没多久,你的腿不是也瘸了?是我不好……”在她想来,这些不幸的事总是与她有关。李逍遥听了不免好笑,说道:“哪儿呀?你净会乱想,别想这些了,还是想办法帮我把这过长的袍裾弄短些吧,免得老踩著。”

灵儿拭去眼泪,转身替他把长衫的下摆折起来扎在腰带里。她的发丝拂过李逍遥鼻际,李逍遥觉得痒,便把头向後一仰,目光与灵儿抬起的眼眸相对,见她哭过的脸蛋犹如梨花带雨一般,实是娇俏难言。李逍遥心头不由一动,暗思:“灵儿如此乖巧可爱,我一直以来好想有个这样儿的妹妹。”

自从遇到灵儿,总觉得两人竟似认识了很久一般,这种很亲切的感觉时时令他感到困惑,暗觉灵儿就像家中的一个亲人,从来就有了的,不需要其他言语,这是一份深种心底的亲厚之情。此时他心里忽想,也许灵儿就是上天赐给他的一个盼望了很久的妹妹。

灵儿帮他整了一会儿衣衫,暗觉自己手工未免太也笨拙,抿著小嘴说道:“我真蠢,连衣衫也缝不好。”李逍遥说道:“不错了!宽袍大袖我也喜欢……要知道我娘也是不会缝衣服的,我长这麽大就没穿过老妈缝的衣服。”灵儿听见他这般说,垂眸不语,李逍遥没法知道她心里又在想什麽。他低下头,瞧见自己光著脚,连忙转头找鞋。

灵儿取出一双新靴,说道:“你那双鞋破得没法穿了,给!”李逍遥接过她递过来的布靴,不禁一怔,暗觉这好像是前次香兰做给他的布鞋。灵儿的眼波投在他脸上,幽幽的说道:“这是你上次丢在我房里没带走的,不记得了?”

李逍遥心头一震,抬起眼来,“什麽?”猛然间脑中一下大痛,不由得抱住头,跌坐在地。灵儿吃了一惊,急忙蹲身扶他。过了一会,李逍遥定了定神,说道:“我这是怎麽了?”灵儿困惑地望著他。

“!!”的一声大响,观音殿中传来大力撞门的震响声。

接下来又是几声大响,地面微摇,灵儿鼻际闻到隐约的硝烟气味,不由得脸色微变,说道:“他们好象在用火药炸门!”

李逍遥跳起身来,急道:“快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灵儿想了想,说道:“丹房里好象有一道暗门通往後山。”李逍遥忙道:“快去快去!”两人正要开门走出,突然听见走廊里有个凄惨的声音哀哀的唱道:“尘归尘,土归土……”

“情形就是这样!”李逍遥变色道。“再不从丹房的暗门逃出水月宫,那夥扶桑人就要毁门进来了。可是此刻正有一只凶灵堵在走廊里,要想去丹房须得先闯过凶灵挡道这一关……灵儿,你看还有没有搞头?”

灵儿想了想,说道:“逍遥哥哥,单靠我自己会的法术没多少把握对付那只恶鬼,除非……”她把幻影天师咒的口诀教李逍遥记熟,待他重复无误之後,她又说道:“以你现下身上的灵力和内力,只要记住使用之诀,大概不再需要纸符了。”

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可惜我的‘御剑术’没工夫练成,不然连外边的扶桑人也可以一古脑儿搞定。”灵儿怔立片刻,摇头说道:“此刻仙灵岛上最难对付的只怕还不是观音殿里那些人。”李逍遥一怔,随即想起先前曾听见海边传来的隐隐杀戮之声,却不知是什麽缘故。此时也无暇多想,两人对视一眼,灵儿一咬牙,把石门打开,李逍遥一跃而出,脚没落地就忙不迭地缩了回来,灵儿见状急忙把门闭上。

李逍遥见她目露询问之意,显是不明白他怎麽刚出去就缩回来的举动。他定了定神,挺起胸膛做了个深呼吸,点燃两支驱魔香,交灵儿一根,说道:“刚才没做好准备功夫,现在行了。”灵儿把门打开。

李逍遥一跃而出,脚没落地就忙不迭地缩了回来,灵儿见状急忙把门闭上。李逍遥两眼睁得老大,脸吓得惨白,低声说道:“死掉的那些人现在都站在外边!”灵儿一咬牙,把不倒翁塞给他手里,拉门跃出,落地时暗使“风咒”,将走廊里挤做一堆的妖邪之雾猛然吹散。

李逍遥提著木剑蹦出来,先朝前方投出手中驱魔香,听见灵儿急道:“逍遥哥哥,跟著我跑!”他心头不禁怦怦乱跳,只得硬著头皮跟在她身後,从灵儿的房间去丹房须经一条约有四五十步的黑暗走廊,两人正要一鼓作气的跑过去,突然轰的一声大响,断龙石炸开,观音殿里的人涌了进来,顷间寒锋乱耀。

李逍遥和灵儿一齐震倒在地,眼看那干扶桑人挥刀冲近,其势汹汹,不由得皆感惊慌。突然间脑中一阵晕眩,心跳骤剧,眼前的景物陡地扭曲变形,耳边顿时鬼哭狼嚎,犹如堕入阴曹地府。

李逍遥感到呼吸几乎停滞,心脏就象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胸腔里往外拉扯一般,仿佛瞬间便要迸裂而出。这时他眼帘里只剩下了血浆的颜色,面前的墙壁和地面犹如血海一般翻涌起伏,在滚动和扭曲中但见那些冲进来的人影霎间血肉横飞。他不禁暗暗害怕:“这是怎麽了?”

灵儿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伸手拉他起身。李逍遥恍惚之际,听到灵儿在他耳边说道:“咱们中了苗疆的鬼降!逍遥哥哥,千万不能昏迷,否则再也醒不来了……”李逍遥这时已快要昏睡过去,哪儿还能提得起半点精神?

其实灵儿也同他一般无异,她急忙潜运“冰心诀”守住心神,但当她以“冰心诀”帮李逍遥宁神抵御纷至沓来的鬼魄时,竟然毫无效果。李逍遥转眼间已是面如金纸,灵儿唤他不醒,心中暗惊:“坏了!这种情形似是‘鬼迷心窍’……”恍惚中隐约瞧见一夥面目狰狞的小童肠子相连,纷纷从扭曲滚涌的血浆中爬出来乱扯李逍遥的手脚,其中还有好几只翻白了眼的娃鬼爬到李逍遥身上噬咬,情状骇恶已极。

灵儿原本寄希望於李逍遥新学会的“幻影天师符”,哪料他一出来就中了“小鬼降”,以致娃鬼缠身,转眼便要魂飞魄散。她所谙的法术虽较李逍遥为多,却克制不了鬼降,情急之下,她想起李逍遥身上的不倒翁,赶快取了出来。所幸她在房里刚才已经晓得这个不倒翁的用法,急忙依法施咒。

此物乃是茅山派专门用来克制天下降头的至上之宝“不倒降”,以降术对降术,有令群邪辟易之效。当下,灵儿帮李逍遥使出“降不倒”之咒,眼前的幻象骤然消失,但见一个状似婴儿的影子摇摇晃晃的躲进了暗处。

灵儿正要救醒李逍遥,突然听见暗影中发出一阵凄厉、怪异之极的婴儿声惨叫。她转面一瞧,只见那个自称龙神太子的侏儒正用一根叉子往墙影中乱捣,这侏儒胸前的衣襟敞开,露出一个挂在身上的护心镜般的薄盘,一束青光幽幽,射进墙角的阴暗处,将藏在暗处的那个鬼婴照了出来。

那鬼婴被灵儿手中的不倒翁削弱了灵力,此时又给龙神太子的铜镜摄住魂魄,无以遁形。龙神太子觑准了它的所在,一叉子搠去,挑了起来,飞快之极地放进旁边另外一个竹筐里,那挑担的大汉赶忙从身上扯出一件内裤,没头没脑地盖在鬼婴的头上。那鬼婴虽然还在竹筐里挣扎,并且发出吱吱的怪叫声,龙神太子拿一根粗头棒乱捶了几下,竹筐里便没动静了。

灵儿正瞧得两眼发直,只见松柏双雄挤了过来,向龙神太子身旁的那个竹筐里探头瞧了瞧,方连辛粗声问道:“龙神太子,你这是为何?”那侏儒冷笑道:“你懂什麽?这只小鬼分明是被人养了多年的,你看它如此厉害便可知道……我要降伏它,它便可听我使唤。”方连辛呆望著他,愕然道:“原来你也会些法术的……”

草玄冷冷的说道:“太子本是镰仓幕府的大法师,深受醍醐天皇宠信。你们这些野蛮民族知道什麽?”方连辛问道:“你们说这岛上有宝藏,宝贝在哪里?”草玄冷冷的瞪著他,却不言语。方连辛不禁焦躁起来,喝道:“你们这些扶桑小狗若敢骗老子,我定然饶不了你们!”心头恼火之下,猛然一掌拍到草玄胸前。

草玄身影微晃,蓦地从掌下飘开,突然间欺到灵儿身旁,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请太子妃移驾!”李逍遥刚给灵儿救醒,脸色仍然发绿,听见那扶桑少年叫她作“太子妃”,他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微弱地说道:“才这麽一会儿,没想到你就做了人家的太子妃。真是沧海桑田、命运无常!”灵儿红著脸说道:“这会儿你还有心思说笑?”

龙神太子说道:“逍遥哥哥,你还不快跟我的太子妃道别?”李逍遥缓缓撑起身子,暗运“气疗术”恢复神气,口中说道:“这门亲事不相配,我有意见。”龙神太子怒道:“我是齿舞岛之主,这当儿有谁比我更门当户对?”李逍遥用木剑驻地,缓缓起身,笑道:“你不过是个侏儒。”

此言既出,一场恶斗已然难免。龙神太子怒喝声中,数名扶桑刀客扑了过来,突然每人後背各中一掌,半道里便即掼跌在地。龙神太子见是松柏双雄发掌毙了他那几个手下,不由得暴跳如雷,双手一抬,袖口中飞出一对乌光闪闪的飞爪,猛然射到方连辛身前,喝道:“你这连体怪胎如此丑陋,我早就忍受不了啦!去死罢!”娄小耳急挥羌刀,将飞爪挡开。

灵儿拉著李逍遥正要趁乱溜去长廊另一头的丹房,草玄却直挺挺的挡住去路。李逍遥见这少年头发遮面,露出的一只眼睛极是悍狠,不由得心中暗暗一寒,向灵儿问道:“他是什麽路数?”灵儿想起龙神太子在观音殿里说的话,嘴巴凑到李逍遥耳边,小声说道:“他是个‘公公’。”李逍遥一怔,“公公?”

草玄两只手垂在身畔,直挺挺地踏近一步,目光凛凛逼视。李逍遥说道:“这位‘公公’,可否借借光?”话声未落,蓦感胸前的衣襟一紧,呼吸登滞,草玄的一只手已悄无声息的按住他的心窝。

李逍遥木剑尚未提起,要害便即受制。草玄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内力提到手上,正要结果李逍遥性命,但见寒光骤闪,灵儿急挥双剑,没头没脑地撞了上来,情同拼命,而且一撞就是接连两下。

草玄没见过如此古怪的打法,又不愿伤著这小姑娘,只得揪著李逍遥向後倒身飞纵,远远的避开灵儿的拼命招数。灵儿眼见李逍遥落在草玄之手,心下大急,正要上前搭救,却被两个扶桑人持刀拦住。

草玄手掌一翻,正要拍碎李逍遥的脑门,李逍遥急忙抬手抓住草玄胳膊,两腿猛提,交叉著挂在草玄肩头,勒住他的脖子,身子向下急坠,将草玄头朝下地摔个斤头。草玄一只手仍然抓住李逍遥的衣襟不放,两人同时重重的摔到墙脚,滚做一团。

李逍遥情急拼命,不知不觉使出了当年硬天师亲传的一招救命功夫,虽说学得半生不熟,他这时内力强厚,手劲自也不小,仍然将草玄掼了个眼冒金星,晕头转向。草玄後背撞到地上,一沾地便即跃起,抓住李逍遥猛然一个大背摔,李逍遥跌倒时又用腿勾住草玄脖子,两人的手臂相互绞缠,同时掼飞到墙上,只听“哢嚓”一响,两人各有一只胳膊同时扭折。

灵儿和身猛撞,“呀、呀!”两声娇叱,那两名扶桑人先後倒地,腰间登时多了一对血口,挣扎不起。她转身奔了过来,只见李逍遥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草玄却以剩下的一只手发掌拍到他胸前。灵儿抢救不及,幸好李逍遥见机得快,著地急滚,避过掌风,挺剑刺向草玄肩窝。

草玄翻转掌腕,猛然抓住木剑,将李逍遥扯了过来,抬脚狠踢其胸。李逍遥急切间只得抬腿相迎,“哢嚓”一声,两只腿硬碰硬的一撞,同时骨折。但李逍遥却更是痛不堪言,因为他那条腿还未痊愈便再次折断。

灵儿眼见李逍遥大吃苦头,心中又急又恨,纵身跃到草玄面前,一剑刺去。草玄断了一手一脚,痛楚之极,正自倒地翻滚,眼睁睁地看著灵儿挺剑刺落,闪避已然不及。灵儿恨恨的说道:“你伤我逍遥哥哥,我可饶不了你!”李逍遥抬头看见草玄目露茫然之色,似乎不知所措,他便向灵儿说道:“算了吧,灵儿!”

灵儿从没杀生,当真要一剑结果草玄的性命,她也做不到。听见李逍遥出言喝止,她不禁转头瞧去。两人目光相接,皆从对方的眼神里交融了一份恻隐之意。灵儿反手一拂,点了草玄身上几处穴道,身影微晃,闪到李逍遥身旁,扶著他便往丹房逃去。

李逍遥的武功原本与草玄相差太远,草玄只道轻而易举便可杀掉他,怎料李逍遥内力却比他强劲太多,两人近身扭打,草玄便占不到招数上的便宜。李逍遥仗有硬天师那招“盘根错节”的功夫出奇制胜,竟然糊里糊涂地扳倒了这个扶桑好手。

但他自己也伤得不轻,此时松柏双雄正绊住龙神太子以及一干齿舞岛武士,斗得难解难分。灵儿趁机扶著李逍遥溜进了丹房。

松柏双雄百忙中瞧见李逍遥随灵儿溜掉,急忙舍下龙神太子,转身追来。龙神太子自从第一眼见到灵儿,便已垂涎她的美色,哪肯放她就此逃走,便也随後追来。但他腿脚不行,没法像松柏双雄那样疾步奔跑,只得坐在竹筐里大呼小叫,驱使那挑担的大汉快些追赶。这一番折腾,无疑落了後头。其余的扶桑海寇因怕了松柏双雄,也没敢追得太近。

灵儿同李逍遥前脚奔近丹房,松柏双雄後脚追到。李逍遥见他们来得飞快,正感惊慌,灵儿急忙把他向旁边一推,纤手一扬,使出雷咒。但听一声霹雳般的巨响,电光如刀,陡然劈向松柏双雄头顶。

方连辛和娄小耳各使一对羌刀,眼见雷电劈落,四道刀光同时挥出,其中前边方连辛的双刀迎向头顶上方的霹雳火。李逍遥只道他们少不了要被雷电炸得七窍生烟,但见娄小耳突然挥刀斩地,刀尖在地上一划,与此同时方连辛双刀与雷电相接,随著一声炸响,电光激闪,地面的大片青石板登时裂开数道大缝。松柏双雄只是身体一震而退,居然安然无恙。

李逍遥心中一怔,隐约想到:“好家夥!居然把雷电引到地下……”松柏双雄虽没受伤,但只一耽搁,灵儿已放下石门,将他们挡在丹房外边。

灵儿在姥姥尸身旁洒了一回眼泪,听见石门擂得山响,情知此处也不能多留片刻,赶快给李逍遥接上脱了臼的臂骨,转身找到隐蔽在书堆和丹炉後边的那道暗门,只用一小会儿工夫便解开了伏羲八卦的机关。李逍遥在旁边瞧著,突然间脑中有些迷糊,心道:“似乎我也会打开这道秘门……”一念未及转过,耳边陡地一声巨响,那道石门轰然倒塌。松柏双雄发掌震退龙神太子等人,在火烟中抢先蹿了进来。

灵儿素手一转,打开秘门,急道:“逍遥哥哥,快来!”李逍遥虽说瘸了一腿,紧要关头却也丝毫不慢,非但不扯灵儿的後腿,简直还要抢在前头开溜,此系龙虎山风俗,与那招“盘根错节”一样皆是得自硬天师当年的真传,可说毫不含糊。

他抢先从那道秘门一蹿而出,本以为门外乃是平地,哪料此门临渊而开,脚下突然踩空,身底便是悬崖。

松柏双雄情知此生能否重回中原与李逍遥干系极大,眼见这少年逃了出去,哪里肯舍?呼的一声,也跟著一扑而出,猛然间身体急坠,不禁发出一声响彻夜空的长呼。“呃──哦!呜哇……”

龙神太子自然不晓得门外发生何事,他对旁人毫不关心,只想活捉灵儿,眼见她还没跳出去,急忙放出飞爪,想把她捉过来。灵儿早有防备,使出炎咒,但见一大团烈焰猛然涌起,扑向龙神太子等一干扶桑人。

烈焰滚滚而来,到了龙神太子面前,突然急剧缩小,变成一粒微光,无声无息的闪入龙神太子手中的一面八菱镜里。

龙神太子虽然轻而易举地破了灵儿的“炎咒”,但是这一耽搁,灵儿已经跳了出去,纤身在夜幕中一晃便即不见。那一对飞爪抓了个空,击在门边,叮当一响,反弹回来。

李逍遥身体凌空,眼看就要坠入崖下波涛汹涌的海水里,蓦然间腰间一紧,下堕之势顿止。只见松柏双雄後发先至,迅即坠向崖底,李逍遥正自慌张,突觉身子上提,耳边风声呼呼,隐约听见灵儿在上方说道:“逍遥哥哥,快抓住旁边的爬藤!”

李逍遥双手乱挥,总算抄住了绝壁上杂乱低垂的几根野藤,稳住身形,抬头瞧见灵儿衣袂飘飘的攀在头顶上方的一大丛野藤之间。他定了定神,看见刚才缠住他腰的是一条长长的丝练,灵儿手抓丝练的另一端,缠到崖壁上方的一棵树干上。

昏暗的夜色中,李逍遥眼里突然出现幻觉,仰面望向崖上,突然看到峭壁上那一大片密密层层的爬藤一阵扭动,竟然全是大大小小的蟒蛇。而他与灵儿就置身於群蟒中间,这等情形委实骇异已极,他不禁心胆俱寒,惊叫一声:“哇!这麽多蛇……”大骇之下,兼之腿伤剧痛,不由得眼前一黑,就此昏迷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睛时,只见一轮巨盘般的明月挂在头顶的夜幕上。那条断腿已换了几根新砍的木棍,以树皮牢牢箍住。伤处仍痛,但痛楚反而使他更加清醒。

灵儿就在身旁,在他昏迷时一直脉脉含情地守候著他。当他睁开双眼,她便垂下了眸子,眼角犹有泪痕。

李逍遥想起自己好象是在悬崖上昏过去的,不由地一惊而起,目光环扫四周,此时却是置身於一间小小的草寮里,身下铺著厚厚的树叶和干草。他听著外边虫声如曲,微风清爽,脑中不禁有些迷糊,问道:“灵儿,这是……”

灵儿说道:“这是我的小天地。你是头一个客人呢。”李逍遥低头瞧见她摘来许多野果放在身旁,小屋里还布著许多鲜花,清香醉人。他见那些鲜果水灵灵的甚是惹眼,便拣起一个放到嘴边,无意中瞧见灵儿的两只小手皆裹著丝布,隐约可见丝布上渗出嫣红的血迹。他不禁惊讶地瞧了瞧她,问道:“手怎麽啦?”

灵儿想把一双受伤的手藏到背後,李逍遥越发好奇,反而非看明白不可。灵儿躲闪不及,被他抓住了手,红著脸道:“不要看嘛,没……没什麽的!”李逍遥抓起她的小手一看,瞧见她手上条条勒痕,深入肉中,伤处肿了起来。他顿时明白了,心疼地瞪著她,说道:“啊,你是好不容易才把我从绝壁那儿拉上来的,还弄伤了自己的手……都怪我不好!我真没用!非但保护不了你,还累你这麽辛苦……”灵儿垂著头道:“没什麽的,你……你别这麽说。”

李逍遥道:“我要把你的手医好。”拿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草、行军丹、金创药等疗伤之物,小心翼翼地解开丝布,悉心帮她敷伤。灵儿乖乖的偎坐在他身边,心里充满了祥和宁静的喜悦之感。

李逍遥重新替她裹扎了伤处,拿起水果,送到她嘴边,说道:“好灵儿为我受伤,李逍遥无以为报,喂你吃水果吧?”灵儿红著脸道:“不……不要了。”李逍遥道:“什麽叫‘不要了’?你不吃一口,我心里会不安的。那我也不吃了!”灵儿低声笑道:“人家刚才吃了一个了。”李逍遥道:“再吃一口?”灵儿推却不掉,只得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小口,脸蛋比果子还红。

李逍遥喜道:“好!再咬一口怎麽样?你手伤了,该当由我天天伺候你吃东西了,这样我心里就会好一点点。”灵儿满面飞霞,低声说道:“不好嘛,按规矩该是……该是灵儿服侍逍遥哥哥的。”她读过礼仪之书,知道当下的女子该当如何相夫教子。以宋朝朱熹的观点来看,让丈夫喂饭是很不合规矩的,即使是生病和受伤,按程颐的遗训也断然不得徇情逾越此规。於是灵儿觉得服侍李逍遥才是天经地义,反之便不是循规蹈矩。

李逍遥一怔,随即失笑道:“谁说的?”灵儿不禁睁大了一对天真无邪的妙目,说道:“朱熹说的。”李逍遥没读圣贤书,自是不以为然,笑道:“朱西是谁啊?管他朱西毛西,我觉得怎样舒服就怎样过。来,再咬一口……”

这一夜就在你一口我一口中度过,直到天将破晓,两人才东倒西歪。李逍遥敞开肚皮正自呼噜,在梦中赌钱好不容易才赢了书航一把,而且是在灵儿帮忙作弊之下方有此赢面,突然间被一阵吼声惊醒,跳起身来,灵儿也已坐了起来。两人面面相觑,皆是惊疑不定。

只听吼声不断,犹如滚滚惊霆,满山树叶簌簌而落。李逍遥眼见灵儿纤身微摇,显是抵受不住,急忙取出定神丸教她噙在口里,又从衣衫上撕下两小片布,搓成小团,帮她堵住耳朵,方才好些。他自身内力强劲,并无不适之感,只是在啸声中有点儿胸口烦恶,耳膜嗡嗡乱鸣,暗觉发啸之人内力之强殊不在他之下。

两人钻出草寮,李逍遥险些一脚踏空,幸而灵儿在後边拉住他,才没掉下去。他定了定神,看见头上叶荫如盖,几乎密密的遮没大片天空,原来这个小小的草寮竟是架在一株巨树之上,身下长满茶树,云萦雾绕,宛然仙境。

灵儿见他满面惊异之情,便说道:“这是在掠仙峰顶上。”

掠仙峰是仙灵岛的最高峰。终年云雾不散,山顶之上长有神仙茶。两人穿过茶树丛,走到崖边,站在一块横出山崖之外的大石之上,身边雾霭如烟。透过浓浓烟雾,隐约可以看见海边,他们望了一会,此时啸声已停,但听潮声阵阵,海边并无异状。

灵儿暗觉刚才听见的啸声里似怀敌意,不禁心中发愁。李逍遥想:“朱西不会教我们怎麽摆脱困境,倒是庄无涯那老道传了一招‘御剑术’给我。”拿出那个装剑的小匣子,在手中把玩了半天,心里兀自没底。

他转脸瞧见灵儿似有心事,便问道:“怎麽了,灵儿?”灵儿蹙眉道:“惨了!他们不会走的……”李逍遥道:“是呀,岛上怎麽会来了这麽多高手?他们会不会找到咱们?”灵儿眼圈一红,想到姥姥的尸身还留在水月宫里并未安葬,心中大感焦虑不安,说道:“可是我不能由著他们在仙灵岛上乱来啊!”李逍遥问道:“那要怎样?”

灵儿抬头瞧了瞧他,又低下脸不说话。李逍遥在旁边猜了半天,也摸不著头,不禁暗暗懊恼:“她怎麽老让我打哑谜啊?这样不行,我会很快衰老的……”两人发了一会儿呆,李逍遥见灵儿总跟一个闷葫芦似的不作声,他既猜不透她的念头,眼下也找不到更妙的主意,只得说道:“不如咱们下去看看,或许他们已经走掉了。”

“逮著了!”随著龙神太子一声欢呼,十来个扶桑刀客从山道两旁一涌而出,将李逍遥和灵儿团团围住。李逍遥不禁暗暗後悔:“早知多等两天再下来……”

龙神太子在竹箩中目不转睛地瞪著灵儿,不由得蠢蠢欲动,待得看见李逍遥在旁,登觉大煞风景,哼了一声,说道:“逍遥哥哥,你有没有把我的爱妃搞得不纯了?”事已至此,李逍遥只得说道:“没想到倭仔也会说中土的话,这还真是‘传奇’得很。对吧,灵儿?”

龙神太子眼睛盯住灵儿,说道:“所以我们沟通应该无碍。爱妃,你请让开一些,我要干掉你旁边这位面目可憎的‘逍遥哥哥’了。”

李逍遥的左腿先前被林月如的坐骑踩折,尚未痊愈便又折断,灵儿虽然帮他固定住了断骨的部位,伤处仍然极为痛楚。因见他行走不便,灵儿下山时砍了一根树枝削成木棍,给李逍遥做拐杖,勉强行走。但一遇敌,李逍遥此时连站立多一会儿都难,更遑论与人交手。

当下,龙神太子决意杀掉李逍遥,免得碍他的美事。灵儿见势不妙,连忙挺身相护。龙神太子一对飞爪投出,将灵儿绊住。旁边一干扶桑刀客趁机挥刀向李逍遥砍杀过来。龙神太子爪影翻飞,招数凌厉,灵儿急著想去帮李逍遥亦不可得。激斗之际,她招架兀自忙不过来,没法抽隙使用法术。而龙神太子本身法力殊不在她之下,灵儿就算使出她所会的法术也不见得一定能胜。

龙神太子故意缠住灵儿,便是要让她无法抽身搭救李逍遥。那干扶桑人挥刀砍杀而近,李逍遥身形转寰不便,手中木剑又无法却敌,登时危险万分。情急之下,他把用来做拐杖的那根树枝乱扫过去,却没沾著那些扶桑人半片衣衫,反而被刀光挥断数截,手中只剩下一小段。这下连站都站不稳了,一名扶桑人飞脚一踢,正中腰眼,李逍遥脚下打滑,登时摔在乱石丛间。

李逍遥刚跌进去,几个扶桑人便举刀扑将过来,势要将他砍为肉泥。李逍遥在乱石间跌得满身生痛,後脑勺更磕出血来,一时晕头转向,只觉刀光乱耀而近,眼前人影闪晃,杀气侵体。他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情知命在顷间,不假思索地拔出木剑,信手挥出。

几招剑式突然在脑中电光石火般闪了出来,在他木剑一挥之下霎间成势。

这一剑正是当年马君武所传的一十八式乱剑诀之一,李逍遥不知所措之下挥了出来,殊不知此招就叫“不知所措”。

扑进乱石丛中的四名扶桑人登时各挨一剑,中剑的部位各不相同,却均是头上挨了木剑没头没脑地一击,一时晕头转向,心中同感惊恐万分,李逍遥手中若是换了一把铁剑,此刻他们便都成了没头的尸体。

李逍遥使出了这一剑,连自己也没想到竟能打中四个扶桑人。待他脑中渐复清醒,便只记得这一招,眼见那四个扶桑人提刀又砍过来,他无奈之下,只好照刚才的法子将“不知所措”依样画葫芦地又使了一遍。那四个扶桑人先前中剑时可说毫无提防,此时已然小心戒备,没想到李逍遥还是打中了他们,这一次打在四个扶桑人的脖颈上,其中有两人分别是咽喉和後颈陡遭痛击,眼前一黑,立时闭气而倒。

李逍遥见状一怔,心中奇怪,忍不住又把那招“不知所措”多使了一次。这一次他玩得轻浮,效果大打折扣,只听剩下那两个扶桑人大声怪叫,长刀落地,捧著中剑的手腕跳脚不迭。李逍遥这一次只打中他们的手腕,但他所持的这支木剑甚是坚硬,手上的劲道又大,虽只胡乱一挥,还是打断了那两个扶桑人的手骨。

李逍遥上前一步,那两个扶桑人急忙转身逃开,显是惧怕了他。李逍遥不记得自己小时候的经历,眼见随手乱打也能有此奇效,心中不禁一怔:“哇,这样也行?”慢慢挨过去捡了一把扶桑人丢下的利刀,右手持住,暗觉此刀倒可当剑使,便把木剑暂且当做手杖用来柱地,握刀在手,胆子登时大了许多。

这些扶桑海寇所用的兵刃当然不是剑,但也与中原常见的单刀大不相同。此种兵刃有个名堂叫做“瀛倭刀”,是东瀛忍者的基本配备,刀身轻盈灵巧,李逍遥用来当剑使唤倒也趁手。只是他不晓得马君武所创的“乱剑诀”看似虚无缥缈,若是能以重剑使用,在内力极强之下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将剑势尽倾而出,反而威力更大。

龙神太子眼见四名手下把李逍遥打进乱石丛中,只道这小子必死无疑,哪料转眼间李逍遥便拿著瀛倭刀追那两个断了手腕的扶桑人出来。龙神太子不由一怔,灵儿心里自是惊喜不已,“呀!呀!”两声娇喝,挺起双剑将那挑著龙神太子的大汉刺倒在地。

但她高兴得未免太早了,那干扶桑人忌惮李逍遥古里古怪的乱剑打法,没敢过於逼近他身边,但这些扶桑人最是骠悍,就算吃了亏也不肯退却。李逍遥本来打算用那招“不知所措”的剑法将这干纠缠不休的扶桑人一古脑打趴,哪料那些扶桑人很快便全学了乖,没再贸然逼近,只是围著他乱发暗器。这下李逍遥可就吃了大亏。

眼见铁蒺藜纷纷射了过来,李逍遥哪能抵挡得住,待要躲避也已来不及。灵儿急忙飞身来救,但见她衣袂飞扬,身形急旋而落,两道剑光在身前犹如舞动的飞练一般圈圈激荡而开,李逍遥耳边叮叮当当之声纷响不绝,扶桑人射到他面前的那些铁蒺藜还未近身便在灵儿急旋的剑圈之外反弹了回去,有几个扶桑人站得过於靠近,不免被反射而回的暗器击中,痛呼而跌。

李逍遥看见灵儿飘旋飞舞的身形在阳光之下委实美妙难叙,不觉瞧得目眩,连喝彩也忘了。灵儿犹未落地,突见一道寒光闪闪急掠,在半空中一个回旋,倏地向李逍遥射近。她来不及瞧清那是什麽暗器,和身急扑,将李逍遥撞开。“簌!”的一响,灵儿背後血花飞溅。

李逍遥跌倒在地,灵儿刚好纵落他面前,只见一道弯弧状的寒光从她後背急划而过,嗖的一声飞回龙神太子手中。

灵儿纤身微摇,脸蛋顿时苍白。李逍遥见她站立不稳,连忙伸手搀扶,眼角一瞥,看见龙神太子手握一支丁字钺,反转的弯刃上淌落一行血珠。

李逍遥心中一惊:“灵儿受伤了!”灵儿俏面微侧,只见龙神太子变色道:“误伤了爱妃!”李逍遥怒气勃生,一咬牙撑起身子,挡在灵儿身前,说道:“灵儿,我死也不会再让你为我受伤。”

龙神太子怒道:“都是你不好,害得我误伤了未来的太子妃!”蓦地从竹筐里扑了出来,著地一滚,左手举著丁字钺,右手持著一支短柄叉子,迅速之极的向李逍遥扑来。灵儿正要勉力出手,李逍遥知她伤得不轻,轻手将她往旁边一推,脚下一个踉跄,迎了上去。“那你就杀了我吧!”

李逍遥情知自己的武功太差,压根儿不是这侏儒的对手,但眼下哪有半点可以选择的余地,不论打与不打、是输是赢,这侏儒都不会让他活命。只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他如不能胜,灵儿便会落在这帮扶桑人手里。

李逍遥有时候并不怕死,何况他答应过姥姥要保护灵儿周全,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做人就不能够不讲然诺。龙神太子虽是个天生的残疾儿,两脚萎缩,不能行走,一出手却是身形如电,犹如鬼魅一般,蓦地闪到了李逍遥面前,铁叉往地上一撑,急纵而起,左手的丁字钺旋出一个光圈,唰的一声,向李逍遥脖上抹来。

李逍遥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挥剑一挡。

又是一招“不知所措”!

不同的是,此次李逍遥手中握著的是一柄“瀛倭刀”。

刀光骤闪,凝成一线剑势。龙神太子惊讶地望见一只断手握著丁字钺打著旋儿飞上半空,瞬即目光从李逍遥愕然的脸上扫过,发觉自己短小的身体兀自凝在空中,居然没有掉下来。鲜血嗒嗒滴落,这时龙神太子那张小脸开始因为痛楚而拧做一团。眼光一低,瞧见李逍遥手中举著的长刀洞穿了他的小腹,刀尖从後腰凸出半截。

龙神太子一口血沫猛然吐向李逍遥脸上,喉间发出一声痛怒交加的咕哝。“没道理!”

李逍遥侧头避过那股血痰,龙神太子断臂猛挥,重重的打在他头上。李逍遥登时望後便跌,龙神太子倒身急飞,摔进那个总是伴随他的竹箩里。

灵儿摇摇晃晃地抢上前来扶住李逍遥,只见他满额是血,幸好只是被龙神太子的断骨扎破了头皮,料无大碍。李逍遥脑袋剧痛,但仍清醒,只道自己刚才那一刀刺死了龙神太子,腹中一阵反胃,张口乱吐,皱著脸咕哝道:“糟了!我……我杀了人!”

灵儿正不知该当如何安慰他才好,龙神太子突然从竹箩里抬起脑袋,嘶声骂道:“凭你想要我命?我呸!”李逍遥一怔,随即心中大喜,转头说道:“啊?没死吗?没死就好……”龙神太子哼道:“我没死不等於你不会死!”李逍遥正不知此言何意,蓦然间满天飞爪,倾头覆下。

只见龙神太子身上衣衫接二连三地破开,飞出十来根乌链飞爪,他单手扯动飞爪的链子,一时爪影翻飞,令人眼花缭乱。灵儿看见飞爪闪烁蓝幽幽的寒光,登时知道是淬了剧毒的,急忙拉著李逍遥倒身急避。然而飞爪来势迅急,他们两人都身上带伤,动作稍慢便已躲闪不及。

李逍遥情知龙神太子要杀的是他而非灵儿,为免灵儿再因他而伤,急忙将她用力推开。他手劲甚大,内力一吐,立时将灵儿远远的送出丈外。此时十三根飞爪扑簌簌的急射而到,刻不容缓之际,李逍遥只得向乱石丛中斜身一跃,後背的衣衫“嗖”一声被划破一大道口子。

龙神太子急忙扯动爪链,满天爪影骤然覆降,追击而去。李逍遥这时已难逃脱,他身子纵落之际,那条伤腿先著地,一阵剧痛穿心,不由得大叫一声,蹦了起来。

此时所有的飞爪陡然合击,有如一张大网收缩,其势已将李逍遥困在垓心。灵儿救援不及,只道李逍遥必已无幸,不由得一颗心凉到了脚底。谁知就在千钧一发的一刹那间,李逍遥突然身子一蹦,迅若急箭,一飞冲天。

龙神太子扯动爪链,十三根飞爪骤然合拢,缠作一团。这一招原是他的“必杀技”,只道李逍遥非死不可,哪料变生倏然,谁也想不到李逍遥竟能在飞爪抵身的刹那间飞得没影了。地面上的所有人不由得全都仰面乱望,无一例外均是满脸的惊诧之情。

过了好一会儿,龙神太子张大的嘴巴里才“哇”了一声出来,愕然道:“搞什麽鬼?”旁边的人全都张口发愣,谁也没回答他。

又等了片刻,龙神太子不禁转面望向灵儿,瞠然问道:“逍遥哥哥飞哪儿去了?”灵儿也正在呆望著天上,一般的目瞪口呆。

“呃──哦!”龙神太子急忙转头叫唤手下。“伊夫,把我的千里镜拿过来照一照!”

一个扶桑人把千里镜拿给龙神太子,刚往天上照去,李逍遥的影子突然在镜孔里急剧变大,当头压下,几个人摔做一堆。龙神太子不幸身在最底下,登时深陷沙中。混乱中,只见李逍遥著地一滚,飞也似的爬到灵儿身旁,脸色发白,乱喘著说道:“我好惊!没想到会飞这麽高,吓死我了……”

灵儿的眼睛在天上找不著李逍遥的影子,正感惊慌,低头发现他就在脚边乱抖,不禁大叫一声,惊喜交加,顾不上旁边有外人,张手将他抱住,哭道:“逍遥哥哥,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你刚才上哪儿去啦……”李逍遥头发高耸,就像戴了一顶高帽一般,喘著气道:“我也不晓得自己怎麽会飞得这麽高,好惊!”

李逍遥并没练过轻功,刚才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蹦得这般高。那堆飞爪近身之际,他的伤腿刚好落在一块硬石上,这自然很痛,一疼之下就蹦了起来,也只是本能反应。谁知道会蹦得这麽高。

这当中有个缘故他一时没想到。其实也没工夫想。

那帮扶桑人手忙脚乱地把龙神太子从泥沙里拔出来,李逍遥先前那一刀没扎中龙神太子的要害,他自然死不了。刚从泥沙里出来,龙神太子就急著往胸前乱摸,变色道:“我的锁魔镜呢?”旁边一个扶桑人向他胸前一瞅,先前一直挂在龙神太子身上的那面八菱镜果然不见了。

李逍遥忙著催促灵儿,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快闪呀咱们!”两人没溜出几步,背後就传来龙神太子的怒叫:“快找回我的锁魔镜,不然那娃鬼又要复活了!”李逍遥心道:“复活不了,因为你的镜子只不过换了个主人而已,又没丢没坏……”

就在这时,背後突然传来几声惨叫。李逍遥不禁一怔,“呼!”的一声,一个扶桑人从他头上飞过,跌在前边。李、灵二人瞧见这扶桑人坠地时已然没命,身上却没瞧见有什麽明显的伤痕,不由得相对愕然。

随著几声呼喝,龙神太子身边仅存的数名扶桑人刀光舞动,围住了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影。但见掌影翻飞,地上顷刻之间又多了几具尸体。

龙神太子目光抬起,只见面前站著一个披著花花绿绿布袍的人。此人身穿深黑色衣衫,形容枯槁,两只眼睛灰浊沈暗,面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居中而划,几乎将整张脸斩成两半。此人当初受了这样重的刀伤,能活得下来简直是奇迹。刀痕把他的鼻子和嘴唇往两边咧去,使得这张本来就很难看的脸孔显得更加诡恶。

即使像龙神太子这等悍狠之人也没敢往那张脸上多看一眼,目光一低,瞧见那人微微俯身,把一只手伸进那个藏有娃鬼的竹筐里,摸出一个干蔫了的死婴,用手指在死婴身上画了几道古怪的符咒,然後举起死婴的身子,朝日头一挥,口中念念有辞,只见那个死婴突然化为随风飘散的飞灰。

“你……你就是那个驭魔人!”龙神太子眼中不禁露出一丝惧意。

李逍遥和灵儿正想溜开,那个披著花花绿绿布袍的人影突然在他们两人的身前倏忽闪现,两只灰浊的眼睛向上一翻,目中精光一闪。李、灵二人不由得心头一凛,後退几步。眼前的人影突然淡去,身後响起一个如石画铁般的话声:“老朽姬灵通,斗胆冒犯殿下,罪该万死!”

李、灵二人猛然转头,瞧见那人直挺挺的在沙滩上跪倒,伏首叩拜。

龙神太子在那人背後愕然片刻,变色道:“你就是那个在海边毁我们船只的家夥?”

那人两眼上翻,喃喃的说道:“十年不见,原来殿下已经长这般大了。老臣心中真是……真是欢喜得紧!”语声忽噎,灰浊的眼中竟有泪光一闪。

李逍遥见了那人的装束,不禁心念一动,转头向灵儿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是个乌蛮!”自唐代以来,“乌蛮”指的便是南诏一带的黑苗人。

龙神太子瞪著姬灵通的背影,怒道:“这里只有我才配得上‘殿下’这个尊贵的称呼……”

话未说完,地上一支倭刀掉转刀尖,竟然自己离地飞起,嗖的一声向龙神太子射去。

龙神太子眼中登时闪出一丝死灰之色。

忽然间,沙滩上一人飞身斜掠,迅速之极的扑到龙神太子身前,将他一抱而起。李逍遥刚认出那人竟是草玄,那道刀光蓦地射进了草玄後肩,将他撞得远远飞出,落入大海。

李逍遥俯身正要拾起地上一把倭刀,但见那个名叫姬灵通的黑苗人脸庞微抬,目中精光一闪,地上的十几把倭刀陡然升空,刀尖全指住李逍遥的身子。他的手只要多伸一尺,那些倭刀便逼近一分。李逍遥吃了一惊,只得凝手不动。奇怪的是,只要他不动,空中那些利刀便也不动。

“仙灵岛上不应有不相干之人!”姬灵通面孔微侧,望了望海面,喃喃的说道。“老朽听说龙神太子原是普渡慈航的师侄,难怪他有办法闯过岛内迷阵。此人冲撞了殿下,却是留他不得!”

李逍遥不禁问道:“你又是啥鸟?”

“老朽忝居神教长老之位,说来实是惭愧!”姬灵通叩首说道。“殿下遭人掳拐在外已历十年之久,直到今日方才找到……”

“雾月教长老!”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心念暗转。“难怪他这麽厉害!只怕连庄无涯那老道都不是他对手……”

眼见此人如此了得,李逍遥心中暗暗忌惮。先前听见海边的吼声,已知岛上来了比龙神太子更难对付的高手,此刻姬灵通又露了一手高明之极的法力,连灵儿也不得不叹为观止,不论武功法力,李、灵二人皆非此人之敌。姬灵通既是黑苗人,眼前难免便要面临一场恶斗。望著那些悬空而指的倭刀,李逍遥不由得想到了庄无涯所授的“御剑之术”。

灵儿蹙眉瞪著姬灵通,突然问了一句:“鬼降是你下的?”

她的话声在李逍遥听来不免有些奶声奶气,但到了姬灵通之耳,便感到她年纪虽小,口气中却隐隐有一种威严之象。

姬灵通恭声答道:“老朽不是驭鬼的巫师,此来只是奉神公的吩咐行事。”眼皮一抬,见到灵儿眼眸里有一星火光闪烁,显是心中愤恨。他垂下目光,面无表情的又说道:“老朽斗胆请殿下起驾。”

李逍遥一只手暗中摸著身上藏著的小剑匣,心中警惕的问道:“你们对灵儿到底打什麽主意?”

姬灵通的眼中只有灵儿一人,自始至终都没搭理站在一旁的李逍遥。“殿下放心,老朽绝无恶意。”

李逍遥眼光只盯著姬灵通微动的喉结,脑中竭力去想那支装在匣中的小飞剑:“飞呀飞……”但他嘴巴还得搭讪几句,以免引起姬灵通的疑心。“水月宫的那些女人都被你们杀得一干二净了,还说没有恶意?有什麽真实企图就明说吧,有我在这儿你休想骗灵儿……”

“殿下若想知道得更多,须得借一步说话,因为……”姬灵通脸上突有几根筋动了一下,眼中精光倏闪。“事关重大!”

李逍遥正想问他想把灵儿带到哪儿去说话,脚下沙土突然翻溅,一只巨拳破土而出,在他肚子上猛然一击。

灵儿刚觉不妙,李逍遥便远远的飞跌而出,口中狂喷鲜血。那只巨拳霎时消失,地下沙土并无翻开的痕迹。但听“飕飕”乱响,悬在空中的那十来支倭刀向李逍遥飞了过去,势要将他扎出十几个透明窟窿。

说时迟那时快,灵儿不顾後背伤口犹在流血未止,急忙飞身一跃,迅速之极的扑到李逍遥身前,双剑在素掌上盘旋而飞,白光乱激之下,将飞到面前的刀光悉数击落。李逍遥有阿修罗神功护体,内力强劲,虽然陡遭重击,口中吐血,并未昏迷过去。眼见灵儿突然使出一手令人眩然的高明剑法,後发先至,竟能将十来柄凌厉飞来的长刀悉数打得飞落丈外,李逍遥一声喝彩还未出口,就听见姬灵通苍劲的话声传了过来:“好一招‘雾里看花’!殿下剑法卓绝,想必已得水月宫主的真传。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下一招该是‘水中望月’了!”

灵儿扶起李逍遥,两人听见姬灵通之言,不由得相互对视。灵儿心中尤其惊讶,想不出这老者如何识得她的剑招。只听姬灵通说道:“这两招本是一招,老朽当年曾与尊师上官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窃以为此招分不如合。”灵儿忍不住说道:“我师父将一招分成两招,自然有她的道理。”

姬灵通随手拾起沙地上一条枯枝,李逍遥生怕这老苗子突然向灵儿发难,急忙拔出木剑,勉强撑起身子,护在她身前。但见姬灵通手持枯枝,随意比划,灵儿不禁面露惊诧之情,低呼了一声:“啊,你……你怎麽也会这两招剑法?”

“此是本教圣灵之剑!”姬灵通手中枯枝凝在空中,沈声说道。“当年巫後娘娘主持教务,因见老朽为本教立下一桩大功,念及老朽穷尽此生苦练剑术,便将这招剑法传了给我。唉,只是老朽资质愚钝,没能好好领会……”

灵儿见他随手比划之间,显然在剑法上的造诣殊不弱於她的师父,不由得既惊且佩,忍不住说道:“你使的这招剑法已经很高明了!”心想:“就算是师父在世,见到他这招使剑的手段只怕也要不得不心悦诚服。”

姬灵通收了剑式,恭恭敬敬地拜倒,说道:“多谢殿下夸奖。”灵儿说道:“你别叫我作‘殿下’。”姬灵通说道:“殿下,难道你对自己的身世竟然一无所知?”

李逍遥心中暗感疑惑:“灵儿又是什麽‘殿下’了?”不由的向她看了一眼。灵儿垂下眸子,显是心中不乐,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想知道。”

“可你一定要知道!”姬灵通心中一急,不禁向前爬了几尺,伏地磕首,大声说道。“殿下,你必须跟老臣回去!”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灵儿是哪国的国王啊?”姬灵通向他狠狠一瞪,厉声道:“你住嘴!在殿下面前没你说话的份!”灵儿忙道:“不许你骂逍遥哥哥。”姬灵通眼神一狠,说道:“我不只要骂,还要杀了他!在殿下身边,岂能有汉蛮相陪?”灵儿紧张起来,双剑一挺,护著李逍遥。

姬灵通缓缓抬头,见到李、灵二人如临大敌的神情,不禁垂下目光,语声苍凉的说道:“老朽不想与殿下的重逢竟是刀戈相见。”李逍遥连番暗使庄无涯所授的“御剑术”,打算先发制人,哪知一点不灵,小剑匣中毫无动静,不禁心下又急又恼,暗骂:“搞什麽嘛?这个庄无涯专门骗我……”

姬灵通瞧出灵儿对旁边这瘸腿少年竟有百般回护之意,只得暂时散了杀李逍遥的念头,说道:“但若殿下愿随老朽回去,这小汉蛮便可以不死。只要他留在仙灵岛上……”灵儿不禁俏脸变得更加苍白,缓缓的说道:“我哪儿也不去,也不跟逍遥哥哥分开。”她话声虽柔,语气却是极为坚决。

姬灵通无声无息地探手扼住了李逍遥的脖子,五指一紧,李逍遥登时窒息。姬灵通缓缓起身,将李逍遥举在空中,说道:“老朽只好杀了这个小汉蛮!”灵儿急道:“他若死了,我也自尽!”说著,倒转双剑抵住自己咽喉。

姬灵通变色道:“殿下你……”生怕她真的自刎而死,急忙用另一只手去夺她双剑。灵儿纤身微晃,闪了开去,姬灵通见她身法奇妙,心中暗赞一声,手臂暴长数尺,仍要夺她双剑,口中说道:“得罪了!”灵儿连连变幻身法,终究还是被这老者抓住了双手,急切间她突然娇喝一声:“天官赐福!”

姬灵通听见头上破风声大作,仰面一看,只见一块大石当头压下,脸色倏变,急忙著地一滚,闪了开去,立足未稳,两只手臂突然著火。灵儿皱著鼻子连声念咒,一时间风沙乱起,更助火势,大石头一个接一个地撞向姬灵通前胸後背。姬灵通眼前昏天黑地,由於双手都提著一对乱打乱闹的小男女,李逍遥甚至还趁乱咬手,姬灵通终於抵挡不住,忙不迭地将手一缩,跳到一旁,倒纵入水,灭去双臂烧得毕剥乱响的大火,一头钻了出来,刚冲回岸上,突然全身结冰,转眼间冻在一块透明冰柱里边。

灵儿急忙拉著李逍遥便逃,但没跑出几步,背後冰柱突然发出一连串裂响。李逍遥忙道:“冰没用的!快放火烧他……”话未说完,突然撞在面前一人的身上。他和灵儿大叫而跳,忙不迭的後退数步,不禁眼睛发直。

只见姬灵通悬浮在沙地上方,挡住去路。这老头竟在空中打坐,姿势古怪,一只脚反翘在背後,从肩头伸到前边来勾住脖子,另一条腿却从身底下弯折到後背,双手合掌互抵,两只胳膊也是一前一後。总之是常人万万摆不出的诡异姿势。

李逍遥不禁瞠然道:“哇!都摆好姿势来等著挨烤了?灵儿,烧他!”灵儿没等他吩咐便念起“炎咒”,但见一大团火球打著旋儿从她虚合的素手间飞了出来,急旋而大。李逍遥忍著脚痛後退一步,双手握住木剑一抡,呼的一下将那团火球打到姬灵通身上,口中说道:“打球和在海边烧烤这两项都是我最拿手的……啊!”话没说完就发出一连串的惨叫,倒地乱滚。

灵儿低头一瞧,只见一团火从李逍遥两腿间的裤子上猛然烧将起来,再瞧姬灵通身上却并无半点火星。她吃了一惊,登时料到必是姬灵通破了她的炎咒,急忙挥手招来一大团雪球,不偏不倚,刚好砸在李逍遥下身,他痛叫一声,虽被雪球砸得生痛,还好火也灭了。

灵儿鼻梁一拧,使出冰咒。但见雪球越滚越大,在半空中盘旋甚急。李逍遥急忙爬起来,说道:“打雪球我也行!”双手握剑一抡而出,重重的击在雪球上,“!!”的一声大响,雪球向姬灵通撞去。

忽然间李逍遥大声惨叫。灵儿急忙转身一瞧,只见他两腿间耸起一根其粗无比的冰棍,冻得簌簌乱颤,眼看就要没命。而姬灵通仍然若无其事地浮在半空中打盹。灵儿眼见冰咒也不成了,慌忙使出炎咒帮李逍遥解除冰冻之苦。她奶声奶气地念下咒语,只见李逍遥下身又冒烟,火光大炽,融掉了那根越来越粗的冰棒。灵儿赶紧救火,上前跳脚乱踩,总算踩灭了李逍遥胯间的火焰。

李逍遥奄奄一息地躺在灵儿脚边,耷拉著眼皮问道:“还有别的高招没有?”灵儿说道:“除了冰和火之外,我还会雷咒、风咒以及土咒。此外还有一门护体的金刚咒……”李逍遥说道:“吹个风来看看。”

灵儿点头道:“好的!”奶声奶气地念了一声呼风咒,“嗖!”的一声,等大风刮过之後,李逍遥双手掩住下体,赤条条地走了过来,皱起脸说道:“灵儿!拜托你把我的衣服再吹回来罢,你搞什麽呀你?”

灵儿不禁傻了眼,双手一抬,掩住了脸,却忍不住从指缝里向姬灵通瞥了一眼,见他还好端端的,只是身上多了几条被风吹过来的衣服,李逍遥的裤子还盖在他脸上。经过交涉,李逍遥得以拿回自己的衣服。

姬灵通裂嘴一笑,说道:“殿下如果觉得好玩,还可以多使几样法术。”灵儿知道刚才必是这老头搞的鬼,心中懊恼,不禁噘起了小嘴。李逍遥问明了接下来她准备使用土咒,赶紧说道:“等一下!”他已吃够了苦头,哪敢再呆在灵儿身边观看她与姬灵通斗法,急忙拖著伤腿,远远躲开,等站到了十来步之外,才提心吊胆地喊了一声:“可以了!”呼的一声大响,一块巨石从天而降。

大石头把李逍遥砸扁之前,灵儿先已发觉不对劲,情知又是姬灵通在暗使手段,急忙使出金刚咒帮李逍遥护体,同时除去土咒的法力,李逍遥虽然吓了半死,总算又捡回了一条小命。灵儿满脸歉意,垂头说道:“逍遥哥哥,我……”李逍遥苦笑道:“好了,你不要讲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尽管你的法术真的好像都是冲著我来的。经历了这一连串的突发性事故,没被你搞死我已经算是很幸运了。下面该没有了吧?”灵儿说道:“我还有雷咒的!”李逍遥吓了一跳,忙道:“不要了吧?我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灵儿凑嘴到他耳边说道:“说不定雷咒可以搞定他呢?”李逍遥苦著脸道:“真要试?”

灵儿悄言告知:“逍遥哥哥你放心好了,我已经用了金刚咒护定了你,没事的了。再说……我的雷好厉害的!”

“有多厉害?”话音刚落,李逍遥头上就响起一声焦雷。

灵儿赶紧从几十尺外一处沙窝里把他找了回来,幸好她的金刚咒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所以李逍遥除了发型变了样,性命总算无碍。“灵儿,你有没觉得我这款发型有点儿像今川义元那顶帽子?”

姬灵通瞧见灵儿满脸懊恼之情,不禁哈哈大笑,说道:“殿下法力神奇,主子见了定开心得很!”收去古怪坐姿,直挺挺的立在沙地上,缓步走近,又和颜悦色地说道:“既然殿下喜爱玩些无伤大雅的小法术,只要你随老臣回去,主子定会请神公以本教上乘巫术倾囊相传……”

李逍遥见姬灵通收了打坐的姿势,突想:“好像这老苗只要双手互抵就不怕灵儿的法术。”出其不意地一剑飞刺而出,眼见姬灵通右臂抬起,想要夺下他的木剑,李逍遥急忙提醒灵儿:“用雷劈他!”灵儿刚使雷咒,姬灵通便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个斤头,双掌一合,雷电击在他身上犹如挠痒。

灵儿连忙转身扶起李逍遥,情知自己的法术在姬灵通面前无异於儿戏,心下沮丧,说什麽也不使法术了。她刚才使多了法术,气力大耗,便是还要再发一道雷电,那也难以办到。姬灵通说道:“殿下如果觉得玩够了,咱们这便走罢。”

李逍遥见灵儿无计可施,一双妙目向他望过来,露出忧急之色。他想:“我答应过灵儿姥姥的,可不能任由她被苗人带走。”反转木剑柱地,咬牙站直身子,说道:“刚才玩的是法术,接下来该是比试武功了。”姬灵通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个小瘸子,在殿下面前扮个弄臣还马马虎虎,打架你可不在行!”

“什麽?”李逍遥感到在灵儿面前丢了脸,不由老羞成怒,抖著剑说道。“我是弄臣?打架不在行?灵儿,你有没听见他侮辱我?”

灵儿点了点头,瞪著一对天真无邪的眼睛,答道:“听见了。”李逍遥的剑突然垂了下来,耷拉著头道:“他说得对!”灵儿低声鼓舞他:“其实你行的。”李逍遥不禁瞧了瞧她的脸蛋。灵儿说道:“不管别人怎麽说,逍遥哥哥在灵儿心目中总是最厉害的。”

李逍遥的木剑一翘而起,指著姬灵通的咽喉,感叹道:“既然这样,那我又怎麽可以让我的好灵儿失望?”他冷不防使出一招似是而非的点苍剑术,本想偷袭得手,哪料姬灵通随便吹了一口气,李逍遥的剑头就偏转了去向。

姬灵通认出李逍遥这下似是而非的点苍剑术,不由一怔,说道:“小子,你跟点苍派有何渊源?”李逍遥避而不答,因为他答不上来,又不愿过早露了底儿,眼珠乱转,说道:“你别过来啊,我的剑法好厉害的!”

姬灵通是个好剑之人,若非如此,当年他也不会干冒奇险独闯“葬剑冢”,为雾月教立下一桩奇功,正是因此,巫後才将一招圣灵剑法传了给他,以示嘉勉之意。然而天下的名门剑法大都为汉人把持,不仅出於武林中根深蒂固的门户之见,更因千百年以来的汉苗恩仇,使得姬灵通总是与汉家的上乘剑法无缘。眼下他感到这瘸腿少年剑法上似乎受过高人指点,不由得好奇心起,说道:“你再多使两招看看。”

李逍遥知道自己所会的剑法只怕比程咬金的三板斧还少两下子,哪敢多拿出来现眼,眼珠又转了几下,说道:“多使两招岂不是被你偷学了去?”姬灵通身形微晃,倏地逼将上来,说道:“我若来杀你,看你还敢不敢掖掖藏藏!”

突然间寒光耀眼,剑花乱绽,却是灵儿挺身挡在李逍遥身前,使出“雾里看花”的剑法相护。姬灵通脚尖微挑,手中已抄著地上飞起来的一根枯枝,轻轻点向灵儿右肩,这一招剑法看似平平无奇,却极为高明,一下就点中了“雾里看花”的破绽。灵儿见势不好,双剑急收,银链一甩,两支短剑在身前突然飞旋起来,犹如水中荡起圈圈涟漪。

蓦然间水花飞溅,姬灵通脑後寒光骤闪,却是灵儿手甩双剑,其中一支短剑随著链声荡响飞到姬灵通脑後,打了个旋儿折返而回,悄无声息的削到姬灵通後颈。这一招出其不意,姬灵通听风辨形,顿知身後凶险陡近,退路却被灵儿甩出的那一剑封断,只得向前急冲,然而灵儿手中另一支短剑正在胸前迎著他,姬灵通脚步前移,等於把自己胸口送到灵儿剑尖。

李逍遥眼见灵儿这招剑法如此精绝,不由得大声叫好。但见姬灵通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向地上一扑,胸口几乎贴著地面,唰的一声平掠而开,擦地低飞到数丈之外,倏地返转,闪电般的掠到灵儿背後,手中枯枝一提,指向灵儿後颈,口中喝道:“你师父的‘水中望月’从此破了!”

话声未落,灵儿纤腰一扭,一道剑光从胁下闪出,反手甩剑,链声响处,一支短剑突然摔到了姬灵通脚下,大片沙尘激扬而起,顷间只见满地剑光有如花团锦簇。姬灵通无以立足,只得向上拔身急纵,只见沙尘中穿出一道激闪而上的寒光,迅速之极的袭近他下腹的要害。此刻姬灵通身在半空,下腹正是全身最难护得周全的破绽。灵儿这一招其实就是有意逼得对手不得不露出破绽,她的双剑在交手中的作用立时显了出来,一剑诱敌,另一支剑进行封杀,或者一剑攻袭另一剑回防,有时双剑合围,像刚才那样迂回兜转,前後夹攻。

换了是别的对手绝难从她双剑之下全身而退,但姬灵通却是早就见识过灵儿师父的剑法,他的武功又高出灵儿太多,灵儿仗著一两招高明的剑术要想伤著他却是万万不能。只见灵儿那支甩出去的短剑自下而上,从沙尘中急撩上来,去势虽疾,姬灵通一个凌空倒翻,手中枯枝在灵儿剑头一点,灵儿登时虎口剧震,连身子也几乎震倒在地。

姬灵通乘势翻飞数丈,远远的落在海边一块大岩石顶上,背阳而立,说道:“殿下这招圣灵剑法的後势端的惊人!”

李逍遥见状心想:“光是一招都这般了得,那多使几招便无须我出手了。”说道:“灵儿,快用你会的所有圣灵剑法摆平他!”不料灵儿摇头说道:“我只会这两招了。”刚才她带伤出手,多使了气力,又被姬灵通枯枝上透出来的真气所震,俏脸更加看不到血色,纤弱的身子微摇,似是连站立也极为艰难了,再想出手已是心有余而力不逮。

“什麽?你师父干嘛不多教你几招?那也未免太悭了吧?”李逍遥一听就跳了起来。

“小瘸子懂得什麽?”姬灵通冷笑道。“上官姑娘是巫後娘娘的师妹,才从娘娘手里有幸学得这招‘剑二’。就算巫後娘娘自己也只得到‘圣灵剑法’当中的两三招而已。天下间哪有人有缘得到圣剑绝学所有的招式?但只要得到其中的几招已足以横行天下!”

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想是因他自己没缘得到“圣灵剑法”其它的绝妙奇招深感抱憾。李逍遥问道:“圣灵剑法既然这麽厉害,怎麽没人多学几招?”灵儿说道:“我师父说这门剑法虽然神奇,却太过霸道,不适合女流习练。”李逍遥想不通:“为啥女人就练不得?”他是个男孩儿,当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灵儿年纪尚小,自也说不出其中的名堂,其实她也只是懵懵懂懂。

姬灵通突然跃到灵儿身前,伸手来抓她手臂,说道:“天已不早,殿下这便随老臣起驾罢!”李逍遥急忙挥剑阻拦,口中喝道:“还没打完呢!”灵儿趁机躲到李逍遥背後,听见姬灵通怒道:“小瘸子,看在殿下的面上,我有心饶你一命。你可不要不识好歹!”

李逍遥说道:“真要带走她也不是不行,但你总要先把我打晕,这样才好交代得过去。”姬灵通哼了一声:“这容易。”突然间伸脚横扫,要将这碍手碍脚的小瘸子踢到海里去,免得罗!不休。

他这一脚扫堂,看似寻常,李逍遥见势凌厉,情知若给扫中了腿胫,下半辈子就别想直立行走了,急忙向旁跳开,没料到姬灵通一掌斜伸,等著兜他脑袋。李逍遥这一跳过去,无疑等於自己撞到姬灵通掌上,情急之下正要往另一边跳避,却忘了自己有一条腿还打著夹板,伤腿先著地,不免牵动断骨接续之处的痛楚,大叫一声,不禁乱蹦而起。

姬灵通那一掌本来无论怎样李逍遥都躲不过,哪料李逍遥突然间一飞冲天,只听呼的一声风响,姬灵通一掌拍了个空,扫堂的那一脚也没扫著。姬灵通没料到李逍遥身形如此之快,心中一怔,听见高空中传来一串大呼小叫之声,仰面望去,顿时吃了一惊:“轻功冠绝天下的风魔玄衣神当年也不过如此!”

灵儿生怕李逍遥跌伤,看他终於翻著斤斗急坠下来,急忙上前伸手欲接,姬灵通却抢先一步闪了过来,将她往旁边推开,哼道:“当心砸伤了殿下!”灵儿感到一股力道撞来,不由自主的跌出丈外,只见姬灵通发掌向李逍遥拍去。

李逍遥身在半空,眼见姬灵通等在下边,心中一慌,不由把脚乱蹬,就像溺水公鸡般拼命扑腾。却忘了又是那一条伤腿先自踩落,姬灵通一掌刚好拍在他脚底,两人皆是内力强劲,真气相撞,“!!”的一声大响,李逍遥腿上的绷带和夹棍悉数震断,碎片乱飞,与此同时姬灵通那只手上的衣袖也应声而裂,下盘一沈,双腿深陷沙中。

内力相撞之下,李逍遥这一次飞得更高,急箭一般直冲云端,眼见地面急骤变小,心中又惊又怕:“哎呀,这次真要跌死!”正感绝望,突见一群鸟从身下扇翼飞翔而过,翼影乱目之际,他觉得好像看到一人大袖飘飘地在云端行走,不禁呆望。那人看了看他,搭讪道:“你也是到西王母家赴仙宴吗?”李逍遥愕然道:“你是谁啊?”那人说道:“我是赤将子舆。”因见李逍遥不明白,便解释道:“你没看过《列仙传》吗?我是其中的一个主角……”李逍遥道:“知道,你不就是不食五谷,仅食用各种花草,和赤松子一样,能够驾著风雨来去天地间的那个赤将子舆吗?废话少说,快教我怎样飞才能不摔死……”赤将子舆说道:“你不会轻功吗?”李逍遥恼道:“会轻功还用问你?”赤将子舆拂袖而走,说道:“那就无药可救了。”

鸟翼乱拍,李逍遥突然醒过神来,抬手赶走一只飞到他头上歇脚的大鸟,心道:“幻觉!人在高处总会胡思乱想,想著想著就往下跌了……”身子急坠之际,眼见那些鸟飞得自在,没有一只似他这般狼狈,突然想到一法:“有了!”急中生窍,便乱挥双手,学那些鸟作扇翅飞行状。

“飞呀飞!飞呀飞……”正自乱飞之际,身子急堕地面,突然腰间一紧,不知被何物缠住一扯,拽著他打横斜堕,接著“!”的一下大响,沙土乱溅。

灵儿收了素练,几步抢到前边低头一瞧,李逍遥躺在沙窝里眼冒金星,兀自摆动双手。“飞呀飞……”

姬灵通调息片刻,方才消去刚才与李逍遥内力相撞之後的余震,心下暗暗称奇:“这少年哪来的一身深厚内力?”上前几步,见灵儿正把李逍遥从沙坑里拉出来,忍不住问了一声:“小汉蛮,你莫非是玄衣魔神的後人?”

他见李逍遥年纪甚小,却有一身深厚内力,心中已自惊奇,待一转念,暗觉这小瘸子刚才两次一飞冲天,身姿极像一个人,不由得矍然变色,脸色倏地一沈,厉声问道:“说!是谁把‘风魔天下’这门轻功身法传给你的?”

李逍遥莫名其妙,愕道:“都不知你在说什麽。”姬灵通目光突然转到灵儿脸上,急道:“这少年必与风魔玄衣有干系,殿下快离他远些。”因见灵儿不明白,只得又补充道:“魔神玄衣为巫後娘娘所诛,当心他的後人来寻殿下报仇!”

灵儿并不理他,只关心李逍遥身上有没有受伤。姬灵通心下登时动了杀机,暗思:“不论如何,这小汉蛮绝不可留在世上。”

李逍遥从灵儿关切的目光中想到刚才的险情,赌咒发誓道:“我以後可不敢再飞了,灵儿!要知道,刚才我在天上碰到了赤将子舆在瞎逛,那可真玄哪!”灵儿目露崇拜之情,说道:“你轻功好好啊,逍遥哥哥。我师父都飞不了这麽高呢……”李逍遥摇头道:“不要再提飞了,我可不想下次降落时是在海南岛上……”

话未说完,他突然抱起灵儿,咬紧牙关,用那只痛脚一跺地,登时痛得弹了起来,呼的一响,腾空而起。姬灵通不禁一怔,仰头望去,只见李逍遥抱著灵儿从头顶上空纵跃而过,远远的落在一大片乱岩阵中。姬灵通急忙提气追去,到了乱石丛边突然想起一事不好,忙不迭的退了出来。

李逍遥跌得不轻,好在他这一次跺脚而跳乃是有意而为,并未使太大力道,是以飞得不像前两次那样高,又有灵儿在怀里出言指点,落地之际现炒现卖地用上了一点儿轻身之法,才没在石头上摔扁。眼见姬灵通追到乱石丛边不出所料果然停步不前,李逍遥心中暗喜:“听灵儿说仙灵岛除了海边的沙滩悬崖一带之外到处是迷阵,这乱石丛便是迷阵入口之一,老苗子到了岛上几天都没敢踏进水月宫里头,只在海边鬼叫不停,尽搞些见不得光的小动作。还不及那扶桑侏儒和连体婴一夥有本事闯迷宫。这样一来,我和灵儿一避到迷阵里,老姬不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了?”灵儿此时也已明白了李逍遥的用意,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姬灵通怒道:“小汉蛮,你倒狡猾得很!有本事你就一辈子也别出来,否则只要踏出一步,小命儿就甭要了!”仙灵岛上的迷阵,雾月教中的人向来忌惮,正如李逍遥上次前来求药之前乌天鹊所言,岛上的迷阵专能克制修炼巫术之人,是以姬灵通也没敢贸然踏进一步。而龙神太子所习虽也近乎於巫术,但他师门与当年在仙灵岛上布阵的高人本乃一脉,因而并不受制於岛上迷阵之惑,方能率著松柏双雄等不谙巫术之人直闯水月宫。

当下,李逍遥押对了宝,总算一时无事,但听了姬灵通之言也知绝非虚声恫吓,情知这是个僵局,心下乱转念头,口中说道:“你这般老了,咱们要干耗下去,你也没几年好活。”这话虽是随口说说,却立即打中了姬灵通的要害。

姬灵通脸色微变,情知这麽耗下去那是极为不利,迷宫之内有山有水,不论耗多久都饿不死这对少年男女。而且看他们之间的情状也不会有度日如年般的寂寞,比起他一人孤零零的守在海边日子好过多了。

他心中一急,忍不住便一跃而起,向乱石阵中跳去,喝道:“你敢劫持殿下,我先毙了你这小汉蛮再说!”

李逍遥大惊,眼见姬灵通衣袂猎猎,犹如一头大鸟般凌空扑击而近,急忙提剑挥去,不知不觉又是一招“不知所措”。

姬灵通从未见过如此莫名其妙的剑招,看似杂乱无章,剑头所指之处正是他的致命部位。一时不知怎生应付,半空中返身折飞,惊险万状地从李逍遥木剑之下跳了开去,身形落处,又退到了先前所站的方位。

李逍遥当年学到十八招“乱剑诀”便丧失了大半记忆,久未修练,剑招非但记得不全,即使勉强忆起了这一招,使出来时也极为生疏。先前龙神太子若是没有托大,李逍遥原也伤他不得。以姬灵通这等高强的武功,李逍遥纵能突然间将他吓退,当真交起手来决计占不到一丝上风。但马君武毕竟是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剑术奇才,半生苦心孤诣,创下这十八招无门无派的剑法其实神妙之极,姬灵通在武林中已算得是一等一的高手,猝然间遇到这一招不知所谓的古怪剑法也不免大惊而退。

落地未定,姬灵通便喝道:“好剑法!但在你手中未免就变成了垃圾。”心念一转,又道:“何不多使两招来瞧瞧?”李逍遥道:“其实我还有更厉害的,只是不想被你偷学了去。因为你花花绿绿的造型像个捡垃圾的。”姬灵通冷笑道:“三招之内我就可以把你整个人打成一堆垃圾,何用偷学你这种下三滥剑法?”

“三招是吧?”李逍遥不禁眯缝了一只眼睛,目露狡黠的光,失笑道。“如果三招之内我没被你整成垃圾怎麽办?不如改为三十招吧?估计三十招後我也还是人样,变不成垃圾……”

姬灵通怒气勃发,喝道:“住嘴!何用三十招?三招之後你若是还能站在这儿说话,老夫拍拍衣服就走。”原本他一点儿也没把这小瘸子放在眼里,待得见到李逍遥几次一飞冲天的神奇轻功,疑为风魔传人,心中已暗自警惕,又见李逍遥出乎意料地使出一招奇诡的剑法,更是奇怪,是以才说出三招之限,料想三招之内将小瘸子击毙应是十拿九稳的谨慎之举。

李逍遥向灵儿瞥了一眼,见她眼神不安,显是为他紧张,便笑了笑说:“人有时候总得赌一把,三招的赢面我还是蛮有把握的。”转面向姬灵通说道:“问题是你舍得拍拍屁股就走吗?”姬灵通料定李逍遥熬不过他三招,哼了一声,说道:“当著小殿下之面,老夫岂能食言?”

李逍遥突然蹦了出来,木剑一挥,喝道:“第一招!”这一剑却不是马君武所传的招式,而是他刚才见姬灵通拿枯枝比划时所记下的圣灵剑法。他抢先出手,正是要将姬灵通的如意算盘搅一搅。姬灵通本在凝神默想怎样破解李逍遥先前那招“不知所措”,同时也有些担心李逍遥不跟他玩这种三招夺命的江湖游戏。哪料李逍遥说干就干,一出手就是“圣灵剑法”。

姬灵通乍眼间不免吃了一惊,失声而呼:“剑二!”随即看出李逍遥这一招漏洞百出,似是实非,压根儿不是圣灵之剑,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了个斤头,看著他跌出丈外,口中斥道:“什麽玩艺!”

李逍遥重重的吃了一脚,倒地急滚,突然间向前一扑,口中“呀、呀!”两声,没头没脑地挺剑撞了上去,而且一连就是两下。灵儿见状不由得低呼一声,认出这是她的招数。

姬灵通岂能被他撞著,伸手一抓,将李逍遥揪个正著,另一只手提起,正要拍碎他脑袋,李逍遥突然倒身一挂,伸脚勾向姬灵通脖子,近身摔打,这一招正是当年龙虎山硬天师所传的“盘根错节”。

姬灵通那一掌本想拍碎李逍遥脑袋,哪料他面前晃动而近的却是李逍遥的脚,掌势顿凝,没等李逍遥将他摔倒便从袍下飞起一腿,胸膛上踢个正著。随著灵儿一声惊呼,李逍遥被踢得打著旋儿飞起。

姬灵通这一脚灌足内劲,饶是李逍遥早运真气护住要害,陡遭重击之际也几乎霎时闭气而晕。但他脑中仍然清醒,身子在半空打旋之时,默念咒诀,忍痛低呼一声:“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第七章 刻舟求剑(下)

姬灵通眼前突然间荡出一大道金光,一面幻化无形的天师符急骤撞击而来,每一道金光都是一枚穿心的针芒。姬灵通识得龙虎山“幻影天师”的厉害,此术用来对付凡人那是一点效果也无,但用在妖、神、巫三者身上便是威力奇大的武器。姬灵通不得不後踏一大步,双掌急合,含於胸前,硬生生的受了这一下幻影符的撞击。

金光散去,李逍遥一声轻笑:“第三招来了!”木剑飞刺,正是那招“不知所措”。

先前李逍遥使过一次“不知所措”,姬灵通只顾闪避,并没看清楚,暗觉此招奇特之处殊不下於当年所见过的“剑三”。此时李逍遥再次使出这一招,姬灵通忍不住要好好看得明白,原本可以发出排山倒海般的独门“通天化地掌力”将李逍遥连人带剑打飞入海,只因为这一念之耽,掌上内劲便没吐出。

李逍遥趁姬灵通呆看剑招之际,模仿日前见到丁情所使的一招蜀山剑法,招势倏地一变,喝道:“已经是第四招了!”其实他第三招并未使全,但姬灵通突然心中猛省:“不可让他混过第三招!”发掌拍出,李逍遥变招未成,胸口立时中掌,灵儿暗使“金刚咒”帮他护身,但见这一掌重击之下,李逍遥口喷鲜血,犹如断线的风筝般跌入後边的乱石丛中。

灵儿大惊,急忙抛出素练,将他扯落怀中,一时间满身溅上血沫,也不知李逍遥是死是活。

姬灵通在乱石阵旁探头唤道:“殿下,葬了他便随老臣走罢。”李逍遥突然睁开眼睛,声音低弱地说道:“活埋人是犯天条的。”姬灵通没料到他还活著,不由一怔。

灵儿见李逍遥睁开眼睛,不由得破涕为笑。其实她刚才担心自己的金刚咒抵挡不住姬灵通的掌力,心下兀自没底,殊不知李逍遥也有防备,身中那一掌之时,他先已暗运阿修罗心法护定了心脉,性命总算保住。但毕竟伤得不轻,一时挣扎不起。这时姬灵通若是硬来捉走灵儿,李逍遥也无力起身阻拦,就算他还爬得起来,以他眼下的情形,姬灵通一指头就可以点死他。

李逍遥暗暗担心,幸好姬灵通对乱石阵总算存有几分忌惮之念,迟疑半晌,终是没有贸然来犯。他见李逍遥并没死於自己那一掌,不由得哼了一声,说道:“小子你也算命大,不过你终究还是在老夫手底下走不过三招。”

李逍遥在灵儿搀扶下慢慢起身,嘴角兀自滴血,说道:“可你也没能说到做到,像说的那样把我变成一堆垃圾呀。可见这场比试咱俩是半斤八两,你没赢、我没输。”姬灵通怒道:“这算什麽?”李逍遥笑道:“那就是你输啦?”转面瞧了瞧灵儿,问道:“你是证人,他输了,对不对?”灵儿点头道:“对,他输了。”李逍遥笑道:“好灵儿,你真是太公正了。灵儿真乖!”转头向姬灵通说道:“听见啦?连灵儿都判你输了,这还不算公平吗?都二比一了!”

姬灵通脸色难看,心道:“小殿下心向著你这小贼,自然是帮你不帮我。何况你刚才靠殿下暗中相助,分明是作弊。但我又何必徒费口舌与你这小无赖争辩?”哼了一声,强忍怒火地说道:“那就再来重新打过,但我瞧你这小贼此刻还没等动手就快躺下了罢?”李逍遥笑了笑,强自将一股涌到口边的鲜血又咽了下去,慢慢的说道:“打是自然要打的,不过……咳咳……你瞧今儿天色不早啦,不如歇一晚,明天再来重新打过。”姬灵通正要出言反对,李逍遥抢先说道:“你看这小姑娘多嫩,身上还流著血呢,亏你这麽忍心让她陪著咱们打来打去,我瞧你真是没人性!”说著,抬手按头一拨,把灵儿的身子转过去,让姬灵通看见她後背的伤口。

姬灵通早瞧见灵儿挂了彩,这时见她流血未停,心中大是不安,忙道:“谁说老夫不肯明儿再比试?”摸出一包疗伤药,递上前去。李逍遥发指道:“哇!这时候你竟然还要硬塞这麽一大包毒药过来,这种落井下石的恶劣行径简直真是令人发指……”姬灵通怒道:“胡说八道!这是本教疗伤圣药‘黑龙再造膏’,怎麽会是毒药?”

李逍遥疑心有诈,说道:“你们苗人的东西谁敢乱吃?我看十有八九是有毒的……”姬灵通怒道:“又不是给你吃,你吱吱歪歪什麽?省点儿力气吧,我看你都快死了,还在那儿抖著舌头说个没完。”李逍遥还嘴道:“你的话最多,人家说一句你硬要争一百句,真是人老口水旺!”痛斥姬灵通之时,嘴边兀自不停的滴出血丝。

“没想到‘黑龙再造膏’还真好使,擦在伤口上感觉立刻就不同了!”李逍遥觉得那条伤腿敷了姬灵通的药後,断骨处痛楚之感大减,不由心中大喜,旋即又感遗憾,暗想。“早知道该多要一点,别那麽急著拒绝其他民族创造的优秀文化成果……”

两人退入迷阵,姬灵通自是不敢追来。掠仙峰山高路陡,这时他们是上不去了,便到“仙灵洞天”那块山壁附近休息。李逍遥见灵儿帮他往伤腿上敷了药,便也要给她後肩的伤口搽药止血。灵儿却执意不肯,李逍遥看她小脸儿涨红,只得作罢,暗想:“小女孩儿定是害羞,怕我看见了她伤口周围的肌肤,因而死也不让我帮她敷伤……”

灵儿独自躲得远远的,看著离李逍遥已经不少於七八十步,才坐到小河边一块大岩石後边,摸索著慢慢解下衣衫,露出肩头一片雪白的肌肤。她以清澈的河水为镜,轻手洗去肩上伤处的血迹,仔细一瞧,肩後那道原本又深又长的伤口正在迅速变小,不一会便即完全消失,凝脂般的肌肤依然白璧无瑕。

她虽然料到会如此,眼见伤口又一次奇迹般地飞快愈合无痕,就如小时候那几回受伤时一样,此刻她心中仍不免怦怦而跳,眼眸里露出困惑之情,想不出这是什麽缘故。刚才她感到伤处奇痒,心跳加剧,已知这种怪事又要再次在她身上出现了。是以她才没让李逍遥帮自己敷药,这倒不全是因为怕羞,内心深处实是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生怕被李逍遥看到这种情形。

黑龙再造膏还未敷到伤处,她身上便已没有伤口了,映在水中的倩影依然是一块璞玉。

“你看我这条腿,肿得跟一支千年老参一般……”李逍遥坐在水边,灵儿走到他面前,屈腿蹲下,细心地察看他的腿伤,还找来几根树枝和搓成麻绳的树皮,打算给他包扎一下。他摇摇头,笑道:“没用了,我这条腿真是坏透了,最倒霉的也是它……”

灵儿轻手抚摸他的那条伤腿,眼圈一红,不禁哭了出来。李逍遥惊问何故涕下,灵儿哭道:“逍遥哥哥,你痛不痛?”李逍遥侧脸瞧了瞧她,说道:“痛总是要痛的,但你这种丧夫般的神情未免让我有一种比痛楚还要碜得慌的感觉。”灵儿垂泪道:“逍遥哥哥,不论发生什麽事,灵儿都会……都会一直陪著你。”李逍遥心中感动,不禁用手摸了摸她的头,轻抚两下,说道:“乖!不过我还能发生啥事?”灵儿拭泪道:“逍遥哥哥,你这条腿就是好了也……你有没听说过铁拐李?”

“不要给我起外号,”李逍遥目光严肃的瞪著她。“我知道你要说什麽。不就是瘸了?经过这一连串的折腾,它不瘸才怪!”

灵儿哭了一阵,用一只白嫩的小手轻按李逍遥那条腿上的断骨之处,缓缓捏揉。李逍遥断骨处本来极痛,还有一种火辣辣之感,被她抚摩了一会,渐感舒服,眼光一低,无意中瞧见灵儿手上的伤全没了,他不由得一怔,随即感到眼皮沈重,忽生困意,不觉沈沈睡去。

待得苏醒,斜阳已西,只见灵儿坐在一旁垂首低眉,神情疲倦。他瞧见自己那条原本极肿的伤腿已然恢复原状,虽还隐隐作痛,但已经好多了,不禁暗暗惊奇。灵儿盘腿静坐了一会,脸色渐复嫣红,还未睁眼就听见李逍遥凑头过来好奇的问了一句:“你在念啥经?”灵儿低声说道:“灵儿在为逍遥哥哥祈福。”

李逍遥一愣,随即看见她满脸虔诚之情,俏靥竟似披著一层神圣般的光辉,他呆然而望,心下微有些震动。过了一会,灵儿方才张开双眼,瞧了瞧李逍遥的伤腿。李逍遥抬腿活动了几下,暗感痛楚大消,不禁讶然道:“你求的啥神啊?真灵!”灵儿垂眸暗叹:“逍遥哥哥这条腿终是瘸了,我所做的也只能是帮他减少一些痛楚而已。”

李逍遥却也不以为意,他也知道断骨初续之时该当静卧不动,等待多日之後方可愈复,但他接骨不久便连续不断的奔波折腾,腿骨新续之处不免错位,就是好了以後行走起来也成了跛脚。他暗叹一口气,心想:“老天爷嫉妒我长得帅,所以让我变成‘跛子’,这也无法可想。”

两人相对一阵,灵儿抬起眼眸瞟了瞟他,见他明知从此成了瘸子,还像往日一般神色如常,她心里不禁既怜又爱,轻手抚摸著他的腿,满眼皆是柔情。李逍遥目光触到她白嫩的手,暗觉全身发热,忍不住哼哼的说了一句:“别摸了,再摸几下我就……就乱套了。”灵儿虽然不明白何谓乱套,但也觉得心头越跳越乱,慌忙把手一缩,暗觉这种沈默相对的情形更让人心乱,想了想,启口说道:“逍遥哥哥,你有没觉得你这条腿有一股自己控制不住的力量?”

李逍遥心道:“被你这麽乱摸一气,现在我全身都有控制不住的力……”灵儿避开他火热的目光,说道:“我说真的!你以前有没有感到异样啊?”李逍遥定了定神,问道:“异样?你指什麽?”灵儿抬手比了一比,亦即“一飞冲天”。

李逍遥明白了。“大概是中邪了!”

灵儿不明白。

李逍遥试图为他这条腿找到一种听来合理的解释。“有没听说过玄衣魔神?”

灵儿记起她师父曾经提过这个名字。“这人已经死了。”

“对!他已经死翘翘了,”李逍遥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有一块腿骨是他足部的化石。”

“呃──哦!”灵儿的反应只能是惊愕。

李逍遥叹了口气,将斓姐用他兜里那块“婪云石”接续腿骨的事告知。“所谓‘婪云石’,其实是魔神玄衣的一块焚化不掉的腿骨。”

玄衣神焚化之後,葬身之地曾出现“魔无”的异象。灵儿想起师父当年之言,仿佛看见一幅黑袍在低迷的夜幕下随风飘荡,有人说玄衣神的鬼魂常常在他死去的地方倏忽出没,或曰玄衣的魂灵附在一件他生前所披的破袍上,随风掠过荒芜龟裂的中原大地。

灵儿妙瞳眨动,眼前霎间闪出师父那双总似夹杂著一层惊悸或忧虑之色的目光。

西疆斩风魔,东海杀雷神,北荒伏火怪,南山收土妖。

风魔便是玄衣。传说他长年披著一件其大无比的黑袍,倏忽出没,行踪无定。

“当年诛玄衣……”花枝掩映下,早逝的少女上官小汶牵著一个结了一对小辫子的女童之手,漫步花蹊,悠悠回忆。灵儿至今还记得她师父年轻、清丽,死的时候不过二十来岁,却是双鬓霜白。

灵儿耳边响起师父当年回忆西疆斩魔的一番话语。“除了我和师姐之外,本来还约了大师哥刀神,那时不知道大师哥已经出事,我们没等到他,但是风魔已经来了……那是一场恶战,记得我们都受了重伤,拼到最後关头,我们本来必败无疑,可是先死的却是玄衣。如今想来,命运真是变幻莫测!”

当年的女童灵儿晃动著一对辫子天真的问道:“为什麽要杀玄衣?”

“因为他是魔,因为我师姐巫後娘娘是神,因为我是巫後娘娘的小师妹,因为这是我们三人的命运……”

可以说出很多“因为”。

玄衣神死了。他本不会死,因为最後关头他已经使出了毕生绝技“风魔天下”。

风无形云无定。

谁能杀得了风?

傲慢一生的玄衣神不可能败。但他还是死了。最後关头,灵儿的师父看见玄衣神眼中真情流露,是情意使得他在本来可以杀死巫後的刹那间放弃了。

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机。

灵儿的师父在那一霎间仿佛听见魔神玄衣同年轻的巫後默默地对视无声的对话。

“我来,只是为了想远远的多望你一眼。可是看了一眼之後又舍不得离开……”

“为了我?你不走的结果是你所到之处狂风肆虐生民涂炭!”

风骤止。大地突寂。玄衣神就在那一霎间看见了“剑八”。

圣灵剑法的第八式已足以杀神。

但是灵儿的师父一直觉得玄衣魔神是自己撞向巫後娘娘的剑尖之上。

永恒就是那一刹那。

玄衣既死,从此巫後成为万民心目中的西疆之神。

神不应有情。

“天若有情天亦老!”

上官小汶仰天憬然。低眸之际却看见自己映在镜花水月中的双鬓已然如霜。

镜花,水月,雨无痕。

两扇芭蕉叶。

头上雨声淅淅沥沥。

李逍遥和灵儿身子相挨,蹲在岩缝下,每人头上遮著一块芭蕉叶。

灵儿想起她师父去世前那些年里从未有一天快活,自从她来到仙灵岛上就从未见过师父展露欢颜,却是一天一天的红颜生白发,这一切都是为情。

如今她的命运或许比师父好些,可是姥姥以及水月宫中一干看著她成长的道姑横遭不测,连尸体都未及安葬,她和好不容易才别後重逢的情郎又不得不面对著姬灵通那双若有所谋的眼光。这一切似乎预示了不幸的命运依然伴随著她。她不禁转眸望向李逍遥,强抑心中凄伤之情,低声说道:“逍遥哥哥,你明天可不可以不去?”

李逍遥手拈一枝残花,出神地望著雨中的河面,听见灵儿在旁边似乎想劝他不要再去会姬灵通,他转脸望著她那对凝睇的眸子。“我在想……怎样接住姬灵通明天的三招。”

灵儿心头一凛。明天……

明天或许便是生离死别之时。

姬灵通明天的三招不会再给李逍遥活命的机会。

灵儿想到今日之险,不禁眼圈一红,急道:“逍遥哥哥,你不要为我去冒险!咱们回水月宫……”她想,只要两人躲进水月宫里,姬灵通早晚会离开。就算一辈子呆在水月宫里,她和李逍遥相伴也不会寂寞。在她心底反而更盼望能和心上人就在这岛上住一辈子,不用离开,不必去面对她所陌生的俗世和俗世中形形色色的人。

对仙灵岛外边的世界她曾经满怀憧憬,但当真的到了要离开她的世外桃源之时,她突然感到害怕。

“傻丫头,咱们是要去找你妈妈的,怎麽能呆在水月宫里哪也不去呢?”李逍遥嘴咬著一根草枝,歪著脑袋说道。“排除掉姬灵通这个障碍,明天我就带你到处玩儿去。等玩够了,咱们再回来也行啊。反正我住在海边,你在岛上,也算邻居嘛……”

“可是……”灵儿想到姬灵通的武功和他眼中的杀机,心里就惴然不安。

李逍遥为了让灵儿宽怀,笑了笑道:“你不相信逍遥哥哥的运气吗?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的运气一向很好的。”可是面对姬灵通那样的高手,武功强胜李逍遥何止几十倍,怎能单凭运气?

灵儿不禁咬住了嘴唇。她以前很少操心,如今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得开始学会为心爱的人操心。

李逍遥心里其实一点底没有,与其伤透脑筋,不如完全不想。“反正没辄儿的时候,除了靠赌一把运气以外,没什麽可靠了。”

其实李逍遥不知道他最大的幸运就是身边有了灵儿。

他瘸了。没有神书和秘笈可捡,也没有人真正收他为徒。就算曾经有缘邂逅一位名叫马君武的末路剑客,一场记忆却像雨後的水面,恍如梦醒了无痕。

但他还有灵儿。

灵儿蹲在他身旁苦思枯想,目光凝睇著他脸上。“逍遥哥哥,你真的从没学过武功吗?可是你对剑法似乎很有悟性。好比那招……”

那招“不知所措”的剑式。

可是李逍遥只记得这一招。就像夜雨过後,飘过水面的一瓣落英。

李逍遥抬手乱抓脑袋,把头发抓乱,蓬松得犹如一个筑在头顶的鸡窝,灵儿不由呆望。李逍遥再想不出别的妙招,苦笑道:“没了!真的没招了……就算那一招再怎麽奇妙,多使两次便不灵了。”其实他今天在姬灵通面前使到第二次时已经不灵了。

姬灵通的剑法造诣委实太过精深。除了自号“酒剑仙”的老道庄无涯以外,李逍遥想不出还有谁的武功能胜过姬灵通。

灵儿帮他想出了一个能胜过姬灵通的人。

“谁呀?”

“玄衣,”灵儿说道。“风魔玄衣。”

“死人?”李逍遥失笑道。“这个人八百年前就死翘翘了,亏你这颗小脑袋能想得出来!”

他斜叼著长长的草茎,身子悠然抖动,笑道:“就算他没死,我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他去……你真会说笑!”

“在上面,”灵儿用手向空中一指,神情认真的说道。“咱们去找找看!”

李逍遥只道灵儿说的是到天上去找玄衣魔神的魂,不禁心疼的用手摸了摸灵儿光洁的额头,说道:“唉呀!小姑娘该不是淋了雨发烧说胡话罢?”

灵儿突然拉著他的手,两人奔到雨中。李逍遥叫苦不迭:“糟了糟了!我这条腿伤还没全好呢,淋多了雨只怕要破伤风,搞不好像西门吹雪般疽发而死……”

灵儿抬手指向“仙灵洞天”那面高耸入云的山壁,跳著脚叫道:“看!那四个字就是玄衣神当年写的……”李逍遥不禁一怔,“他能飞这麽高?”随即想到自己现下大概也能飞这样高。他眼珠乱转几下,问道:“你怎麽知道?”

“我听师父说的,”灵儿那一对乌亮的辫子在李逍遥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眼都花了。“记得师父说起,玄衣神当年来过仙灵岛,那时普渡慈航大师在掠仙峰坐关三十年不出一步。玄衣来找普渡慈航大师打赌,说大师若是输了便得把仙灵岛让给他做行宫……”

“结果谁输了?”李逍遥眼睛盯住灵儿的辫子,问道。

“先别急,”灵儿说道。“当时大师便答应了他,因为玄衣神带来琅寰秘境的古地图。这个赌注无疑诱人得很。他们约好比试三场,分别是轻功、内力和仙术。结果除了轻功一局大师没能占到上风以外,另两场比试全是玄衣神输了……”

“於是你们祖师爷便拿著那张赢来的地图连关也不闭就寻宝去啦?”李逍遥用手抓住灵儿那对晃来晃去的辫子,拈在手上甩著玩儿,心想:“玄衣这个冤大头就未免做大了。”随口问了一句。“他挖著什麽没有?”

“才没哪,”灵儿在他手里挣扎著说道。“那张地图是假的……哎呀,痛!”

“那大师他老人家拿著一张假地图寻到哪窟窿里去啦?”李逍遥扯著灵儿的辫子转陀螺,耍得好开心。

灵儿挣扎著说道:“山壁上那四个大字便是他两人比试轻功时写下的。师父说……哎呀好疼,你轻点儿嘛……”李逍遥笑道:“你师父上官小美……啊不对,应该是上官小汶说:‘哎呀好疼,你轻点儿嘛’?”灵儿嗔道:“哎呀,你别闹了。”伸手把他轻轻一推,挣了出来,跳到一边,说道:“我师父说,两位高人那时就站在这里说好了每人飞上去各写一字,看谁写得快、写得高。结果玄衣先飞了上去,一眨眼就落回地面,好像连动也没动过。大师仰面一望,只见山壁最高处已经留下了‘仙灵洞天’这四个巨字,字字深入岩壁,玄衣神有意炫耀掌力,竟然用一对肉掌在山壁上霎间打出了四个大字。这门功夫委实惊世骇俗已极,大师一望之下,自忖虽也有此掌力,但要在片刻间身体凌空从容不迫地写成这四个银!铁划的好字,他老人家绝难想象。当下立即说道:‘老纳自问飞不上去,更写不出如此好字。不必献丑了。’”

李逍遥原本一直嘻嘻哈哈地逗灵儿玩耍,听到此处,不觉仰头望向烟雨缥缈处那四个神采飞扬的大字,脑中想像著玄衣当年飞舞九天的傲世风神,不禁油然而生神往之情。

两人呆望一阵,李逍遥问道:“此刻咱们两个後辈矮人站在当年两位前辈高人曾经站过的地方淋雨,不知道会有何等样收获?”灵儿说道:“当年两位高人在此处比试之时,我师父年纪还小得很,後来却总是忘不了那时的情景。玄衣神死的时候,是师父替他料理了後事……”李逍遥插口道:“看来你师父上官小美啊不……应该是上官小汶对玄衣这个专造假藏宝图的大骗子还挺够意思的啊?”把脸转向背後,提一手遮住嘴边,小声窃笑:“奸诈的各位大概和我一样疑心他们两个会不会有一腿?”

灵儿瞪了他一眼,方才说道:“才没有一腿呢!我师父是个好心的人,她是念著玄衣神这一生孤苦伶仃,又是个不世出的武学奇人,不忍见他暴尸荒野,才帮他料理後事的。”李逍遥像个落汤鸡似的抖掉身上雨水,打著喷嚏说道:“再多淋会儿雨,就该你来帮我老人家料理後事了。”

灵儿本是个慢性子,又是个向来闲适惯了的小女孩儿,开口便是娓娓道来,绝不赶生赶死。这段逸事她本来还打算用三五天时间来慢慢交代,奈不过李逍遥在旁边不停催促,又担心他被雨淋出病来或会真的有後事需要她这个未亡人来料理,只得加快了说故事的进度,悠悠的把话儿转到点子上:“当年我师父从魔神玄衣的遗物中捡到一块羊皮,就放在上面那个‘洞’字的石缝里。”

李逍遥问道:“这麽高你师父也飞得上去?”灵儿说道:“师父当年是骑仙鹤上去的。那时她养一只好大的鹤,常载著她和我飞呀飞,後来不知得什麽病死掉了……”李逍遥猜道:“可能是鸡瘟或者禽流感。”灵儿瞪了他一眼,抬手指了指山壁,问道:“你飞不飞得上去?”李逍遥恼道:“我干嘛要飞上去?”

灵儿说道:“拿羊皮啊。”

经过一番折腾,依靠山壁上的各路爬藤帮忙,李逍遥总算取到了藏在“仙灵洞天”中第三字的石缝里的那块腐朽了的破羊皮,为此还弄伤了手,被石菱擦得皮破血流。下来一看,羊皮上没字没图,却散发出一股变了样儿的膻味。

李逍遥只看了一眼就气不打一处来,将羊皮往灵儿头上一盖,恼道:“你耍我是吧?”灵儿拿下来一看也傻眼了。“呃──哦!”

她只得解释给李逍遥听,“我听师父说,玄衣神之所以能练成‘风魔天下’这门绝世神功,其中的秘诀是借助了‘风遁’之术。这块羊皮上便记下了风遁之咒以及玄衣神的独门轻功身法……”李逍遥一听便抢了过来,急道:“那还不快研究研究!”

姬灵通直等到太阳快落山时,才望见一个瘸腿的影子踏著西斜的日影一步高一步低的走近。

依然是木剑、布靴、肥大的袍子,以及那满脸的惫懒之态。要找出李逍遥与昨天有什麽不同的话,那就是发型变了。

一大清早,灵儿就睡眼惺忪地起身,见李逍遥整晚在一颗大石头顶上闭目静坐,一头乱发随风飘散,披垂下来,连脸孔也遮住了,全身披了一层鸡蛋黄色的晨光,样子就跟达摩祖师面壁一般,又有如晋人稽康在临刑前准备弹奏广陵散。

灵儿不禁说道:“你别扮高手了,逍遥哥哥!当心摔著……”李逍遥眼睛微张一线,哼道:“你会不会梳头?”灵儿一怔,水灵灵的眼睛不觉睁大了些,“梳头?”李逍遥居高临下的又问了一句:“那结辫子呢?”

“会!”灵儿爬上去替他梳头和结辫子。

“你搞什麽鬼?”姬灵通愕然地望著李逍遥头上,不禁咕哝了一声。“满头都是辫子……”

李逍遥拿出一面小镜子瞧了瞧,从得自龙神太子的镜子里照见自己头上垂下几百根大大小小的辫子,其中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弯有直,甚至还有几根是打著旋儿翘起来的。他不禁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副造型不只是有点妖,实在是非常妖!连我自己看了这副死相都觉得该死,有什麽办法?”

“知道该死就好!”姬灵通目光一低,又瞪著李逍遥身上,实在忍无可忍,不禁批评道。“你不只头上戴个小花冠这麽妖豔,连手上身上脖子上也乱套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花环。还没死就先带上了花圈,走起路来招蜂引蝶,实在是变态之极!”

“谢谢你的夸奖,其实我也不想这麽妖异,”李逍遥抬手赶走一只企图在他头上做窝的小鸟,然後拿起镜子自我欣赏了一番,不禁感慨丛生。“可是我又有什麽办法?灵儿的品味真是比我婶婶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足以在几百年後还可以称之无愧为新潮!”

姬灵通叹道:“不过这些都可以理解。人到快死的时候精心把自己从头到脚重新装修一下那也无可厚非……”话声未落,突然间花影晃眼乱飞,李逍遥就在这一刹那间挺剑飞刺而近。这一招正是马君武所传“不知所措”的剑法,在乱抛晃目的花影中愈增招数的奇变诡谲之势。

对付姬灵通这样的高手,李逍遥想了一夜得出的对策是只有以快打快,先发制人,以快招混过他们约定的“三招”之限方有获胜的一线希望。

然而这招“不知所措”的剑法只是采守势而非抢攻的招式。马君武传给他的这一招用於置诸死地而後发制人,此刻李逍遥用来抢先攻击,剑招的威力登时显不出来了。

李逍遥出手之际,灵儿在乱石阵中按他们先前商量好的主意出声叫道:“姬灵通,今天这一场比剑,你可不许用掌力!”姬灵通闻言一怔,随即想到:“哦,这一对小家夥忌惮老夫掌力了得,生怕我又像昨天那样遥遥发掌便将小瘸子打得吐血,是以要挤我答应比兵刃。”脚尖微挑,地上一根枯枝飞到手中,口里冷笑道:“比剑有何不可?”他不想在兵刃上占李逍遥的便宜,免有“胜之不武”之嫌,是以只拣了这条树枝,然而一出手便是剑气大盛。

灵儿按照昨晚商定之策蹲在乱石丛间发话:“不准用巫术,不准用脚踢人,不准使暗器,不准下毒,不准用蛊伤人……”凡是在她所言“不准”之列的项目,无疑均是李逍遥的弱项,一系列禁止的条目颁布出来,用意显然不只是要大大缩小姬灵通的赢面,还要帮李逍遥保住性命。“不准用内力……”

李逍遥赶紧转头说道:“不行,这条我反对!”灵儿连忙改口:“不许姬灵通用内力……”

她的禁止条文还没发布完毕,姬灵通手中枯枝突然间晃入李逍遥木剑的剑势之内,重重的在他脖子後抽了一记。李逍遥连翻几个斤斗跌飞丈外,一时爬不起来。

“呃──哦!”灵儿不禁大吃一惊,转面怒视,向姬灵通喝道:“你搞什麽?”

姬灵通哈哈一笑,说道:“姑娘眼光雪亮,应知老朽没有犯规。”灵儿恼道:“不许你用圣灵剑法!”姬灵通忙道:“殿下明察,老朽刚才所使的乃是衡山派的回峰落雁剑法。本教圣灵剑法除了巫後娘娘一系,旁人决计不得偷学,即使是娘娘亲传给教中长老一辈,若在打斗中擅自使用对敌也是违背教规的死罪,当受万蛊食身之罚。老朽岂敢造次?”

才第一招上李逍遥便几乎丢了半条命,姬灵通刚才手里拿的若是真剑,那一下子便斩了他的头。虽然只是一根细树枝,却也抽得李逍遥几欲痛晕过去,颈骨就像断了一般歪在一边肩头。灵儿见他半天没爬起来,心下慌张,想要过去扶他,李逍遥担心她奔出石阵会被姬灵通趁机挟持,心想:“这老苗如此厉害,灵儿若给他捉住,几十个李逍遥也抢不回来。”急忙忍著脖痛站起身来,霎间心念突动,暗思:“几十个李逍遥?有了!”

姬灵通哪里晓得他“有了”什麽妙著,枯枝一抬,说道:“小汉蛮,你们的武侠小说虽然很发达,可是天底下没有这等好事。一个没练过几天功夫的小瘸子,凭什麽跟我斗?若不是看在赵姑娘的面上,你有九条命也不够用。还是滚一边去罢,杀你这样一个小脚色,没的污了老夫的手!”

李逍遥歪著脖子慢慢站直了身,口中说道:“一会儿叫‘殿下’,一会儿叫‘姑娘’,老伯!年纪大了就该省点口水免得语无伦次有碍形象,都不知道你在搞什麽!企图诱拐未成年少女这样的脑力劳动你已经不行了,像你这样的最好改行去贩卖儿童裸照还凑合。当然我指的是幼儿写生的那种画儿……”姬灵通没想到这小瘸子如此乖张惫懒,不由怒气勃发,踏上一步,枯枝一指,沈声喝道:“住口!”

李逍遥知道姬灵通每一击都很重,而且下一击必然比刚才更狠,他还得以快打之策抢在头里,免得第二招还没有出手就给姬灵通打掉他半条命。他懒洋洋地拾起木剑,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向前跌扑之际迅即挥剑抢攻,姬灵通见他这一招仍然是老套路,说穿了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一招“不知所措”的剑法,不由得哼了一句:“原来你只会这一招象样点儿的剑法!”

“谁说的?”李逍遥突然间头朝下脚朝天的往地上一扑,剑招陡变,扬起大片沙土,扑簌簌的溅向姬灵通脸上。趁姬灵通抬袖挡脸,一时目难视物,李逍遥一手握剑,另一掌向地上一拍,借势倒纵而起,翻到姬灵通背後,迅速从弥漫的沙尘中递出一剑。

“雾里看花!”姬灵通在沙雾中低哼一声,暗觉李逍遥此招虽说初学未熟,招数的奇变之气显得比灵儿昨日循规蹈矩地使出来更多了一分“圣灵剑法”的剑意。

“剑二,”上官小汶身披一袭月白轻衫,素手折下一段桃枝,在烟雨迷蒙中向河边一个玩著两根小辫子的女童传授剑术的情形恍然如梦,又从灵儿眼帘里飘然而现。“圣灵剑法的第二式杀性太重,然则其中又可分成前半式采守势,当迫不得已时再将守势转化为攻杀之招,亦即虚虚实实的後半招,令敌人难以分判这招剑势意在何为,而此时就是你取胜的关键时机……”

“灵儿,”昨晚雨歇之时,灵儿把这两招剑法传给李逍遥,当时他问道。“你师父上官小美啊不对,应该是上官小汶……为啥生生把这招分拆成‘雾里看花’和‘水里捞月’两招,名字听来很雅,但我觉得实用性似乎打了八折……”

灵儿说道:“或许是我师父宅心仁厚罢。总之她把‘剑二’拆成了以守为攻的‘雾里看花’以及虚虚实实的‘水中望月’这两招,以配合我的一对短剑,必有她老人家自己的用意。现在咱们没有时间猜想了,因为须得在明天天亮之前学会。逍遥哥哥,你行的!”李逍遥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如此。那招不是捞月而是望月才对……”

灵儿除下雨淋湿了的外衣,只穿一袭月白轻衫,素手折下两段桃枝,递了一根给丈夫,在烟雨迷蒙中向河边那位玩著一根小辫子的少年传授剑术……

“学得不坏!”姬灵通夸了一声,待木剑穿雾而近,剑尖几乎抵身之时,他突然倒转枯枝,从胁下反刺向後,枯枝尖利的一头後发先至,蓦然间便要洞穿李逍遥的咽喉。“才一夜工夫就学到了水月宫主的成名剑招,那麽今天我杀的便是一个百年不遇的习武奇材!”

李逍遥来不及把那一招使全,此刻这种情形倒非出乎所料。昨天灵儿使出这两招源自“剑二”的剑法时,李逍遥便感到姬灵通应付得下。

枯枝抵喉之际,李逍遥突然倒身仰脖,犹如醉汉一般踉踉跄跄的急退,姬灵通手中枯枝明明只差半寸便可破喉而过,却始终刺不到李逍遥的咽喉。姬灵通不禁变色而呼:“谁教你‘醉仙望月步’?”其实谁也没教李逍遥“醉仙望月步”,这招仙家身法只是他在十里坡山神庙见现捡现地学来的,庄无涯既没教他,他所学到的也仅是徒具其形,但突然间依样画葫芦地使了出来,仍使姬灵通不由得心神不定。似这种四不象的身法用来躲避姬灵通这等一流高手的致命杀著原属以卵击石,但李逍遥内力深厚,又得“婪云石”大幅提升了他进退之际的速度,疾步倒退之时身形宛然如飞,姬灵通的枯枝虽然如影随形,稍瞬不离李逍遥的咽喉,急切间却也刺他不著。

两人一个倒身急退,另一个倒身急随,倏忽之间已从沙滩上掠到海水中,直至水抵腰股之处,李逍遥眼看退无可退,脚下一滑,突然间仰面朝天的跌入水底。姬灵通转身变招,手中枯枝以力劈华岳之势猛击而下,海水如遭巨石砸落一般扑天而起。姬灵通喝道:“钻到水底何用?你就是变成一条虾子,老夫也要‘涸泽而渔’!”

“哇,想不到你这苗子也会用这麽深奥的成语……”水落如雨,姬灵通突然间听见李逍遥那惫懒的说话声随著雨点般撒落的海水骤然而近,仰面一望,只见半空中一个人影急剧变大。

刚才跌入水中之时,李逍遥双脚一蹬,迅速之极的随著冲天的水墙纵上半空,依照灵儿所教的轻功身法驾驭腿骨里那块“婪云石”的神奇力量,一连几个斤头倒翻下来,倏地飞近姬灵通头顶,来势奇快。

姬灵通满脸水珠如浇,一时难以张眼,仅凭听风辨形,手中枯枝一抬,蓦地指向李逍遥的喉头。李逍遥若是再落下几尺,便将自己的咽喉撞到枯枝之上。枯枝虽弱,但此时姬灵通真气贯注其上,在他手中便有金铁之锐。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一腿凌空踢起,两脚连蹬数下,只见他的身影在半空中一连几个转折,犹如一只飞鸟般掠到姬灵通脑後,待得姬灵通变招击刺之时,李逍遥突然出其不意地钻到了水底。

姬灵通怒道:“躲来躲去算什麽?”声犹未落,背後突然水花飞溅,一道虚虚实实的剑意倏地从水里急穿而出,将姬灵通後背所有的要害全部笼罩在剑势之下。

“水中望月式!”姬灵通不禁微喟一声,反手出招,穿入李逍遥的剑势之内。後发先至,仍像刚才那样等李逍遥把咽喉自己撞上来。但听李逍遥在水声中叫道:“错!”姬灵通未及转念,手中枯枝突然节节断折,虎口剧震。

“这招叫‘水中望月’加‘不知所措’再乘以‘剑二’除去‘雾里看花’等於我自创的‘逍遥神剑’!”李逍遥从水中随剑扑出,口中大叫。“又名‘扑你老母’!”

姬灵通以右手使剑,手中枯枝断去,随即突感右手剧痛,手背竟被木剑刺穿。

直到这时,灵儿才明白昨晚李逍遥为何一宿没睡而折腾到今日太阳下山的那一刻。

她没问。只是在旁边陪著他。他只用几个时辰就学会了她所教的那两招水月宫主的剑法以及轻功身法、对敌拆招时的基本步法。接下来的所有时间他用来苦思默想,现在灵儿知道他是在想怎样将水月宫主分拆的两招剑式还原成本来的那招“剑二”,然後再设法揉入他自己的那招“不知所措”,几式连环相套,便是要让姬灵通无法破解。

至於这场水战,其实昨晚天快亮时李逍遥就在仙灵洞天山谷中那条小河里演练过了多遍,还顺便捉了两条塘虱鱼上来做夜宵。

眼下李逍遥虽已做到了将那几招揉在一起,突然间使了出来,果然威力焕然一变。但是一晚上的时间毕竟太短,他还未能将这些新学的剑招融合得天衣无缝,在真正的大行家眼中简直是大杂烩。

灵儿未及发出一声欢呼,突然间姬灵通双掌连拍,李逍遥胸口陡遭两下重击,眼前登时天旋地转。脑中的眩晕之感稍弱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灵儿怀里。

李逍遥口鼻喷血,前胸的衣襟尽殷,一时眩晕欲死,兀自挣扎著望向姬灵通,忍著胸口撕裂般的痛楚,说道:“第几招啦?”姬灵通直挺挺的立在齐膝深的海水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哼道:“不论是三招还是三百招,在武功上你还不能胜得过老夫。”突感胸口一下抽搐般的痛楚,刚才他击出的那两道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明明拍在李逍遥身上,却有一半力道猛然反激而回,他暗中运起一口真气,体内顿时气血翻涌,所受内伤竟然不轻。姬灵通心下不由暗暗吃惊:“这小汉蛮内力如此之强!”

灵儿抱著李逍遥呆愣一阵,见他还能浑若无事地开口说话,方才缓过劲来,如果这时李逍遥闭目不醒,她就要先晕倒了。眼见李逍遥吐了不少血,她终究不免惊慌。李逍遥勉强朝她笑了笑,右眼眨动两下,低声说道:“还没收工呢。”

灵儿“噢”的答应一声,深吸一口气,向姬灵通瞪圆双眼,娇喝道:“哦……你用掌了!”李逍遥小声教她:“快判老姬犯规!”灵儿两眼又瞪得大了些,“噢”了一声答应,向姬灵通喝道:“你在比剑时用掌,犯规了!”想了想又道:“这一局该判你输。”低声向李逍遥问道:“这样说行不行?”李逍遥见她娇憨可爱,忍不住反手到背後,向她屁股上一拍,笑道:“行啊,有奖励。”

灵儿双眼不禁瞪圆,她虽然熟知礼仪,暗觉李逍遥突然来这一手未免唐突,但想此属丈夫调戏,也算无妨,只是担心会不会被外人瞧见了。

姬灵通不由心头有气:“刚才最後关头,别以为老夫看不出你们这对小鬼头暗中串通了作弊……金刚咒,哼!”一股鲜血蓦地随著怒气涌到喉间,他不愿在这两个小辈面前稍露受伤之象,深吸一口气,又将涌到嘴里的鲜血咽了下去,暗思:“再这麽玩下去,老命只怕要丢在这岛上!”

李逍遥道:“你要不认输也可以,反正大家都有时间。那麽双方休整两三天再来比过,怎麽样?”心下暗自打好了如意算盘,寻思:“只要多用两三个晚上,老子求灵儿多教几招水月宫的剑术,再把她没来得及教全的轻功身法好好掌握掌握,大不了连觉也不睡,恶补一番,还用怕你?”

他原本担心姬灵通不答应,没想到姬灵通摇了摇头,说道:“再给你多一点时间,三招之内我打你不倒。不用比了!”李逍遥不禁一怔,只见姬灵通向灵儿望了望,在海边拜倒,说道:“殿下保重!”

灵儿愕然片刻才低声咕哝一句:“才不是殿下呢。”李逍遥顾不上探究这个称呼的由来,眼见姬灵通起身离去,不禁问道:“怎麽这就走啦?不多玩会儿……”姬灵通头也不回,缓步而行,身形倏忽间已飘出甚远。只见海边礁石後头升起一叶风帆,随著退潮的海水荡向海天交接之处。

李、灵二人皆没料到姬灵通竟然自己退去,不由呆望海面,难以相信。过了好一会儿,看著那叶风帆终於在视线中消失,两人方才感到心中大石落地,对视一眼,一齐欢呼而跳,各伸一掌相拍,“!!”了一声。

李逍遥一时忘了伤痛,兴高采烈地蹦了起来,随即听到身上有物怦然掉地,低头一瞧,掉在脚下的是一面支离破碎的镜子。这面镜子刚才一直揣在怀里,倒是帮李逍遥卸去一小半掌力的撞击,以致镜面扭曲变形。灵儿捡起镜子,认得好像是龙神太子挂在胸口的那副“锁魔镜”,不知怎麽跑到李逍遥身上来了。但见这面铜镜受了姬灵通的掌力震击之下竟然犹如瓷器般碎成许多瓣,若非铜镜边缘有钢环紧箍著镜面,整个镜子便要散得七零八落。

灵儿此刻方始知道姬灵通掌力如此厉害,不由吃了一惊,目光立时投向李逍遥脸上,失声道:“你看,连铜镜都变成这样了!”李逍遥瞪著破镜,点了点头,突然间栽倒在地。

灵儿大惊,慌忙抱住李逍遥,见他面如金纸,已然昏了过去。灵儿小嘴一扁,本来想哭,但她忍住了,摸了摸李逍遥的脉搏,幸好还跳;又听心跳,也还有动静,她探手到李逍遥鼻际,发觉他没断气,知道死不了,便用“冰心诀”救他。

她凝神片刻,素手微抬,柔白的食指摇了三摇,轻轻的在李逍遥眉心点了一下,李逍遥眼睛突然张开,脱口念出一句:“冰比冰水冰!”旋即清醒过来。

灵儿心中大石头落地,小嘴一扁,哽咽地说道:“你吓坏我了!”

刚才姬灵通那两掌几乎当真打掉了李逍遥大半条性命,李逍遥内力虽强,毕竟猝不及防,姬灵通的掌力内功俱极了得,陡地拍中他胸口,若换做常人早就没命了。掌力及身的刹那间,幸好李逍遥练成的阿修罗神功遇强则更强,念由心生,自然而然的护住了他的心脉等诸处要害部位。加上灵儿在他们两人交手之际一直没忘记暗使“金刚咒”帮李逍遥护身,此门咒术乃是佛家法力,使用後有如金刚铁罩护体,大大增强对外来伤害的灵力防御。

李逍遥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盘坐在乱石阵中试著运用内力调息回元,真气流动之际,胸口阵阵作痛,不由得又吐了一口血。情知伤得不轻,一时难以复元,还好他带了不少疗伤之药,灵儿身上自也不缺仙芝灵丹之类,服用了一些上好的水月宫伤药,只待时日便能渐渐复苏。

李逍遥在灵儿悉心照料下不日便即好转,每日里运用阿修罗心法自疗内伤,不知不觉内力又有长进。这日灵儿在河边替他洗衣,突然间发出一声娇呼。李逍遥正在大石头上静坐行功,听见灵儿叫声惊诧,不知遇到了什麽稀奇古怪之事,他连忙收了功法,从大岩石上方一滑而下,刚一转身就和灵儿撞了个满怀。

李逍遥捂著撞疼的鼻子问道:“你搞啥鬼?”灵儿抬手摸了摸磕痛的额头,递了一张湿了的羊皮过来。李逍遥认得这块羊皮乃是魔神玄衣之物,那日他在灵儿唆使下费了一番工夫爬到山壁上取得此物,却没看出羊皮上留有半字片语,他既琢磨不出,便揣入怀中。灵儿刚才洗衣时摸出这块染了血迹的羊皮,那是李逍遥受伤吐血时染上去的。奇怪的情形出现了,羊皮被血迹染红的地方竟然隐约浮现字迹。

“呼!”的一声衣袂猎风之响。玄袍倏忽一闪而现,袖影半掩脸面,一双夺魄般的目光射进李逍遥脑海最深处。

玄衣天下。

李逍遥愕然抬眼,恍惚间仿佛置身於一处幽冥之地。透过飘浮的迷雾,只见面前立著一块高耸摩天的石碑,其上“玄衣天下,无法无天”八个巨字蓦地跃入眼瞳,有如雷电一闪,划裂昏暝的夜空。

那双夺魂摄魄的目中忽有泪光一闪。李逍遥似乎听见冥冥中传来一声喟然长叹。

傲慢一生,但心中多冷清?

“我魔神玄衣一生纵横天下,快意恩仇,直到死亡那一刻到来时,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得到的是什麽……但是得不到!”

玄衣魔神得到了一剑。巫後娘娘的“圣灵之剑”刺透了他那颗无情了一生最後关头却动了真情的心。那颗心里溅出的血染在这块羊皮上,与李逍遥的血相溶,羊皮上竟然现出“风无形云无定”六字咒语。

灵儿心念一动,便咬破手指,也将自己的血染在羊皮上。

当整张羊皮涂遍了血迹时,出现了使用“风魔天下”轻功身法的三十六个小小的人形图案。每个小图旁边均注明步法方位,每一步皆依卦象之理,与灵儿所习的水月宫身法倒有相似之处。

灵儿自幼熟习易理卦象之术,本身又谙上乘轻功,瞧了一会便即明白:“这张羊皮记下了风遁之咒以及玄衣神的轻功和腿法。”

她抬起眼眸,向李逍遥说道:“逍遥哥哥,没想到你和玄衣神有缘呢。”

至此,风魔玄衣的腿骨碎片“婪云石”以及他毕生绝技的精髓均为李逍遥所获。在灵儿想来,不仅是缘之所系,也是上天对李逍遥瘸了一条腿的补偿。

李逍遥却没像她那般喜出望外,想到自己瘸了腿,连行走之际只怕也不稳当,怎能练得成上乘轻功?

灵儿却不灰心,她拉著李逍遥沿著河边一路寻入幽谷深处,花了三天三夜,找到一簇形状宛似飞龙的水草。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的用意,她便解释道:“古语说:‘一株龙刍,化为龙驹’。你有没听过周穆王养马的传说?”李逍遥当然没听过。

事实上他连周穆王是谁都不晓得。“周穆王就是穆天子,”灵儿知道她这位情郎肚子里不大有墨,但也不要紧,她可以教他。李逍遥问道:“他干嘛有天子不当,偏要养马?”灵儿呆了一呆,知他是个农村里出来的,需要多些耐心,须得拿出造父养马的手段方能把丈夫往高手的方向好好调教。她侧头想了一想,言简意赅地向他解说道:“这其中有个缘故……”

“古书《穆天子传》记载,御者造父把八匹骏马献给周穆王以後,周穆王就叫人把这些马放到仙灵岛上的龙川附近养著。这儿有一种草,名叫‘龙刍’,普通马吃了这种草,一天都可望跑一千里,骏马就更不消说了对吧?”

按灵儿的说法,这条河便是穆天子养马的龙川,所谓“一株龙刍,化为龙驹”就是指仙灵岛的这种神奇的草而言的。

李逍遥终於弄明白了,不顾灵儿百般央求,死活不肯就范。“不吃!说什麽也不吃!这明明是给马吃的草料,何况它这麽苦……”

最後,灵儿点了他的穴道才总算搞定了。她把那株苦涩已极的“龙刍”草熬了一碗汤,吹凉了以後,按住李逍遥硬灌,这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作法在李逍遥脑海里不免形成了一幅被迫服毒般的悲惨画面……

往後的日子里,灵儿除了替她姥姥守灵服丧之外,仍然挖空心思变著法子调教李逍遥。例如,她先在空地上竖立了一些木桩,木桩与木桩之间的距离仅能插下一足。在灵儿的督促下,可怜的瘸腿丈夫一天到晚得在这些木桩之间穿花似的或走或跑,或来或往,要做到完全不摔跤甚至连触都不触动它们一下。李逍遥学了三天,便学会了。灵儿惊愕之余,不由得赞美道:“遥哥哥,你可真是灵敏过人啊,什麽东西给你一学就学会了!”於是传授羊皮上的轻功给他。李逍遥连日来虽说吃了不少带伤练功的苦楚,也知灵儿是为他好,既已得到严师般的传授,不免越发用心研习,每日勤练不怠。

除了轻身功夫,灵儿更将她所会的武功相传,但水月宫的大多数功夫乃是女子所创,李逍遥这等粗手大脚之辈终究学不来。灵儿无奈之下,只好翻箱倒柜,从她师父遗留的藏书中寻找适於李逍遥习练的武功。

“不是吧?太祖十二路长拳这种幼稚的功夫也要学?”

尽管囫囵吞枣,在灵儿的填鸭式教育下,从没正儿八经习武的李逍遥终於有机会从基本功开始入门了。偶尔他也表示强烈抗议:“童子功就别练了吧?”灵儿一想也对,赶紧把那本关於童子功的书收缴了回去,并且烧掉。因为练这门功夫就不好娶妻了。

但马步总是要扎的,李逍遥瘸了腿又偷懒,总也扎不好四平八稳的马,没少挨藤条。最烦恼的还得属每日的必修功课,亦即跟著灵儿啃书学周易。周易虽说不属武学,但与道流武功以及仙术大有干系,而李逍遥所练的“风魔天下”这门轻功的每个步法均离不开卦象易理的变化,可说成败攸关。因而周易虽难,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跟著灵儿背书。

这些天,灵儿得隙时也指点李逍遥剑法。但俗话说:“三年练刀,十年练剑”,练剑最是难以急於求成。李逍遥仗著悟性过人,小时候在剑术上又得高手指点,这些年虽说未必“无师自通”,却是没一天不耍耍剑,也算积了点儿根基,要不然,马君武那招“不知所措”他也使不出今时这等效果。既便如此,灵儿以上乘剑法相授,李逍遥一时之间也难以尽数领会。单是那招“剑二”他便得多花时日方能慢慢消化。剑术与其他拳脚功夫不同,越是上乘的剑法,学到後边越发艰难。

李逍遥偶尔也感气馁,丢了木剑去掏鸟窝。这时灵儿便在树下噘起了小嘴。李逍遥说道:“我腿都瘸了,你放过我罢!哪有高手是我这般跛脚的货色?”过了一会,见灵儿托了香腮坐在下边蹙眉不乐,李逍遥不由暗觉过意不去,心想:“灵儿真可怜!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还这般整天为我这等不相干之人操心。除了婶婶以外,我还真没遇到对我这样好的人。她不仅像朋友、像妹妹一般对我,甚至连师父的角色她也毫无怨言地当了。除了她以外,谁会收我这种废人为徒?其实她整天都闷闷不乐,只在教我练功时才勉强不去想她的姥姥,我该哄她开心才是。做人可别太扫兴了对吧?”

於是爬下树来,重拾木剑引她开心。灵儿见他使的剑法莫名其妙,不由得更不开心。李逍遥跛著脚摇摇晃晃地耍了一会剑,灵儿忍不住说道:“算了吧,逍遥哥哥。你来来回回只会那一两下子,别的剑法都学不会,连‘雾里看花’和‘水中望月’那两招也越练越走样了。与其‘花非花,雾非雾’倒不如别练了,咱俩改卖田螺去。”

“卖田螺好哇!”李逍遥趁机收摊,蹦了过来,见灵儿又嘟著嘴瞪他。李逍遥笑了笑道:“主要是你的要求太高了,灵儿师父。你说徒儿我的剑法糟糕,可是姬灵通不就给我这种三脚猫的剑法打跑啦?我觉得男主角的功夫马马虎虎就行啦,最要紧得会哄女主角开心对吧?”

灵儿见他自我感觉如此之好,不由摇了摇头,起身说道:“逍遥哥哥,我觉得姬灵通没有败,他走一定有原因的。”李逍遥想:“原因就是败了呗,还能有啥?”见灵儿转身沈默不言,他生怕又惹她著恼以致几天都像闷葫芦般怎麽敲也没动静,忙挨了上去,陪笑道:“不如你多教两手绝招让我的剑法更丰富多彩些,好灵儿,灵儿师父……”

灵儿转脸瞧了瞧他,说道:“我还能有什麽绝招传给你?”李逍遥笑道:“就那招你惯用的‘呀、呀’撞两下的功夫也行啊!”

那日姬灵通走後,李逍遥和灵儿便回到水月宫安葬了姥姥等人的尸体,两人又合力将观音殿里里外外用水清洗干净。转眼已过了“头七”,待灵儿服丧期毕,李逍遥伤也好多了,他整日在岛上感到发闷,连催著要走。

这日天气大好,灵儿早早起来,到她师父和姥姥坟前跪拜泪辞,低声说道:“姥姥,师父……还有诸位师姑,你们地下有知,保佑孩儿早日找到娘亲……”李逍遥提著大包小包从崖边奔了过来,一路高叫:“我看到张四的船了!快去和他会合……”到了近前,见灵儿哭得跟泪人儿般,他不禁一怔,立在她身旁,不知如何相劝才好。

灵儿拜别了师父、姥姥,拭泪起身,对仙灵岛一草一木皆有说不出的依恋之情,极是舍不得离去。李逍遥呆立一阵,观察她的神情,暗觉她以後回来的可能性不大,不禁问道:“你……以後有何打算?”

灵儿揉半天衣角,垂著眸子不敢瞧他,好一会才低声说道:“当然是……跟著你……”说著不禁满面娇晕,赶紧转身跑开,心想:“不论找不找到娘亲,我这一生一世都是跟著他了。只不知他和他婶婶会不会嫌弃我?”想到此节,不由又有些茫然。

“抛弃!”李逍遥瞪眼大叫。“非抛弃不可!”

灵儿呆立一旁。李逍遥指著堆在水月宫前边的几个大箱子,怒道:“这麽多东西怎麽拿得动?你当出嫁麽?不行,非抛掉一些不可!”灵儿嘟著小嘴道:“可我已经抛下好多了。”李逍遥无可奈何,问道:“行李就这些了?”灵儿朝观音殿里呶了呶嘴,低声说道:“还有一点点在里边。”李逍遥探头朝里边一瞧,看见满地堆满了大大小小几十口箱子,高山般的影子突然笼罩下来,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晕倒在地。

灵儿急忙用“冰心诀”救他。她凝神片刻,素手微抬,柔白的食指摇了三摇,轻轻的在李逍遥眉心点了一下,李逍遥眼睛突然张开,脱口念出一句:“冰比冰水冰!”旋即清醒过来,想到自己的处境,他不由得长叹一声,语重心长的说道:“灵儿,我觉得不如把整座水月宫都打包起来带走为好。”

灵儿一怔,随即说道:“好啊,不过只怕太重了。”

“你也知道‘重’?”李逍遥愤然道。“你知不知道里边那些东东足以压沈好几百条船?”

灵儿胀红了脸蛋,愣了一阵,问道:“那……怎麽办呢?”

“怎麽办?”李逍遥循循善诱。“其实好简单!办法也只有一个……”

他突然把嘴伸到灵儿耳边,大声叫道:“只准拿四个小包!我最多帮你提溜俩,剩下你自己搞定!”灵儿一愣,脸蛋唰的红了,转身一溜烟便跑进了水月宫里。

“小姑娘终於开窍了啊?主要是我训导有方……”李逍遥起初有点儿沾沾自喜,在门口等了良久不见灵儿出来,只得进去找她。观音殿里原本堆得山一般高的那些东西没影了,水月宫中显得空空荡荡。李逍遥一路走一路纳闷,寻到灵儿房里,见她独自坐在床边托脸发呆。

李逍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歪头一瞅,见灵儿眼红红的好像哭过,俏脸有如熟透的苹果般。他不禁问道:“干什麽?”灵儿抬手拭泪,低声说道:“逍遥哥哥,我不舍得这里。”话音忽哽,泪水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李逍遥心中长叹:“瞧!闹情绪啦……”其实他猜不到小姑娘此时的心事。不仅因为这里是灵儿长大的地方才让她如此难以舍弃,她也未必清楚自己为什麽这般情思惆怅,或许只是因为告别了水月宫便等於告别了她的少女时代,就好像大姑娘远嫁一般,总是有说不出的千万种感受。

在灵儿心底里,这一走便意味著出嫁了,从此跟了李逍遥去,不晓得以後会如何,她不免既惊、又喜、又怕、又愁,总之这种复杂之极的感觉男孩儿不会了然。

李逍遥正要设法开导,灵儿却瞧了过来,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逍遥哥哥,我……我真的跟著你走了,你会不会後悔带著灵儿?”李逍遥一怔,暗觉她的眼神里竟含了说不出的绵绵情意,不由得心头一阵乱跳,犹豫了一下,硬著头皮说道:“好吧!事到如今,走一步算一步啦,是福是祸到时候再说吧!”不觉苦笑了一下,搔搔脑袋,又道:“反正……你也没地方可去了,不如先住在我家罢!反正我家里开客栈的,空房间多的是……唉!”

转身看见灵儿的房间里已经空了,那些原有的摆设不知被她搬去了哪里。他目光乱扫,心中奇怪,无意中见到自己的“乾坤袋”丢在寒玉床上,便让灵儿帮他收了起来。李逍遥担心船不等人,没工夫多耽,打了个响指,说道:“走罢!”灵儿闷闷不乐地随他走出。

两人依那日进谷的原路走出“仙灵洞天”,那群藏在谷底树林里的小妖兽先是蹿出挡道,被灵儿几声娇喝,灰溜溜的跑掉了。李逍遥不由得有些惊奇,“这些小妖怪……真听你的话?”灵儿依依不舍地望著晃动渐止的那一簇簇树影,说道:“嗯……它们是我师父养的,在这里负责守护山谷入口,所以看到陌生人就会攻击,其实……它们平常很乖的。”

李逍遥的嘴做出一种不以为然的古怪表情,心道:“不过我觉得这些小混混没多大用场。”

张四在海边说道:“没久等吧?前些天我到环岛白礁那儿修网去了,没想到风这般大,直到今天浪才平些,便过来看看你们还在不在岛上。真巧!一回来就撞上了……”李逍遥问道:“白礁那儿网怎麽啦?”张四说道:“那儿几条村的船民都在骂娘呢,网全坏了,搞得一塌糊涂……唉,休提!”按张四的说法,白礁的鱼场那儿日前好像有一条鲸疯了似的在搞破坏。

李逍遥问道:“那需不需要咱们出马去摆平它?”张四抱了一捆柴上船,说道:“那倒不用了。小李子,你相不相信?有船民说看见那头巨鲸背上有个长发仙翁……”李逍遥一怔,心里并不真信,笑道:“巨鲸背上怎麽会有个长发仙翁?莫非那家夥竟是传说中的‘南极仙翁’?”

渔船悠悠离岸。上官小汶身披一袭月白轻衫,素手折下一段桃枝,在烟雨迷蒙中向河边一个玩著两根小辫子的女童传授剑术的情形恍然如梦,又从灵儿眼帘里飘然而现。她向仙灵岛凝望良久,鼻子不禁一酸,在尾艄跪了下来,泪水潸然而落。

李逍遥坐在前艄望著灵儿纤弱惹人爱怜的身影,心头浮起了说不出的感觉。

半夜里,海面风声呼啸。灵儿从一阵悸动中惊醒,她在黑暗中怔坐片刻,听见风浪中夹杂著不寻常的动静,急忙摇醒李逍遥,低声说道:“逍遥哥哥,快醒来!有些不对……”话未说完,张四在舱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突然间船板“咚!”的一声大响,李、灵二人同时震倒。

李逍遥跌倒之际,顺手抄起木剑,但觉船身一倾,海水泼进舱篷里,霎间他以为船翻了。他暗暗吃惊,乘船身又是一下大晃,借势扑向舱外,在甲板上几个翻滚,背靠舷栏。夜色中只见一只大锚搭在甲板上,深陷一半,紧箍船身。旁边的船板皆被大锚震碎,可见抛出铁锚之人手上力道委实惊人。

夜色低迷,只见一面帆影如蛆附骨的紧挨著张四这条船的後艄,两船均在风浪中起伏不定。李逍遥见张四倒在橹边,面孔朝下,一动不动。他心中更是吃惊,登时睡意全消,爬过去一瞧,张四身上并无伤口。伸手探了探鼻息,李逍遥稍微放心,暗觉张四只是被点了穴道。

他正要叫灵儿过来帮忙解穴,脖子一转,突见灵儿被一个黑影迅速之极的劫到了後艄那条船上。她一声未及发出,显然也被人猝然间点了穴道。李逍遥明知那人武功极高,连灵儿都落在此人手上,他若上去也决计不是敌手。但见大锚突然间一扯而飞,落回後边船上一个黑影挥举的手中,两船迅速拉开距离。李逍遥不假思量,急忙也跳到那条船上。

身形犹未落定,背後突然传出一声冷笑。李逍遥双脚在半空中连环踢出几下,借势朝前急掠,堪堪避开扫近後背的一道强劲掌风,劈砰一声大响,舷板被掌风击出一个大窟窿。

那人掌力如此凌厉,李逍遥不禁暗自心惊:“别是姬灵通……”情知此刻不比仙灵岛上有乱石阵可为凭仗,一交手便是生死之决。他身子犹在半空,暗觉身後一股劲风又已扫荡而近,急忙反手将木剑向背後挥去,这一招却非灵儿所教,也不同於马君武的乱剑打法,情急之下顾不上多想,一连三剑挥出,将背後那人逼得不由倒纵而退。待得落到船篷顶上,李逍遥方才想起这招剑法似是丁情在十里坡遇敌时使过的,却不知是什麽名堂,反正拿来就用,没想到居然能够救命。

只听黑暗中有个苍劲的声音讶然而呼。李逍遥回头一看,立在舷边的那人果然是姬灵通。灵儿软绵绵的斜身靠在船栏一隅,一对眸子在黑暗里亮晶晶的望过来,身子却不能动弹。

姬灵通目光凛凛而瞪,哼了一声,说道:“没想到你这小瘸子居然连‘剑三’也会!”

“剑三?”李逍遥先是一怔,旋即想到姬灵通指的多半是传说中圣灵剑法的第三招,不由得心中奇怪,但顾不上多想,喝道:“老姬,你别乱来啊!”向灵儿望了一眼,见她毫无受伤之态,稍感放心,木剑一提,指向姬灵通的身影。

姬灵通暗暗纳闷:“上官姑娘虽是巫後的师妹,但巫後本身也不会‘剑三’,那麽小瘸子刚才使的这招似懂非懂的‘剑三’便不是小殿下所教。他从何处得到这招失传已久的‘剑三’?想必一定有人使过此招剑法,小瘸子看了便记下来……”他对李逍遥刚才的那三下剑招如此放在心上,其中牵涉到雾月教当年的一桩秘事。

当时教内只有两个人有缘学会圣灵剑法当中的上乘绝招,一个便是身为“教神”之尊的巫後赵小湄,另一人便是长老黎弩。但这两人所学的圣灵剑法均属不全,巫後学得其中的四式,已是雾月教三百年来空前绝後的一人。黎弩却是教中唯一学会“剑一”和“剑三”的人,他虽然只得到这两招圣灵剑法,却已跃为教中能与神公、巫後两位圣神之尊在武功上足以鼎足而三的绝顶高手。然而随著巫後和黎长老的先後失踪,雾月教自神公以下均以为圣灵剑法除“剑二”以外已然失传於世。

此时姬灵通瞪著李逍遥,不免疑心这少年与黎长老之间必有不为人知的瓜葛。

李逍遥不管那些,他只担心姬灵通掳走灵儿,但想以自己眼下的功夫绝对不是姬灵通的对手,要从这老头手里救回灵儿简直无法可想。他暗感此事棘手之极,但事已至此,只得硬著头皮说道:“老姬,没想到你说话跟放屁一般,在岛上不是明明说好……”话没说完,姬灵通突然抬手一扯,李逍遥刚发觉他脚下好像踩著粗粗的几圈缆绳,倏地足踝一紧,旋即身子倒旋著飞了起来,呼的一声,头下脚上地挂在了主桅之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之际,只听姬灵通说道:“小瘸子,现下可不是在岛上!”

李逍遥又惊又怒,见姬灵通缓步走到身下,顾不得埋怨自己未免太过大意,竟然这般轻易就落到人家手上,急忙挣扎。但捆住他双腿的缆绳又粗又韧,他把木剑乱挥也削不断。

姬灵通仰脸望了望李逍遥,说道:“现在你命垂我手,说!是谁在你面前使过那招‘剑三’?”李逍遥挣扎不脱,怒道:“这种情形下我除了问候你老母之外,别的话是不会说的……”姬灵通脸色一沈,脚尖挑起另外一条缆绳,在手上夭矫一甩,勒住了李逍遥的脖子,向後一扯,李逍遥脸孔登时涨紫,连问候别人母亲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姬灵通哼道:“在殿下面前,决计不允许你吐出半个字的污言秽语!”目光稍偏,向灵儿面上扫了一眼,见她俏面涨红,眸子里满是急怒交加之情,却因穴道被姬灵通以独门手法封住,非但救不了她的心上人,连叫也叫唤不出。

姬灵通转回目光,见李逍遥差不多快断气了,倒也不想这便结果了他,勒绳的那只手松了几分劲道,说道:“或许你现在愿意说点别的话了。对不对?”手勒缆绳,打算一听李逍遥吐出半字骂人的话便再次扯紧。

“我要说!”李逍遥乱喘一阵,渐渐缓过劲来,说道。“你不就是要一个名字吗?我给你就是,听好了……菩、提、老、祖!”

“菩提老祖?”姬灵通本来想知道的是黎长老的下落,没想到李逍遥给他这个。他先是一楞,随即听出李逍遥故意吐字含混的把“菩提老祖”说成“扑你老母”,姬灵通转眼便回过味来,眼见李逍遥在桅顶上哈哈大笑,不由得面色一狠,说道:“你是找罪受!”手上一扯,那条缆绳立时又勒紧。这次他不打算很快放开绳子,不一会李逍遥便即翻白眼,吐出舌头,快要窒息而死。

姬灵通坐在舷边悠然地拿出旱烟杆,正要擦火点烟,突然间感到身下的每块船板都在震动。他不由吃了一惊,急忙望向舷外,但见海浪不大,绝不可能使得整条船上的几乎每块板都像拆散一般越震越剧,转眼间连一平如砥的甲板也颠突狂跳,舱壁上的木板接二连三的崩裂,满船的杂物全似疯魔般在姬灵通眼前狂舞。

姬灵通一时间摸不著头,眼光乱扫之际,突见灵儿俏脸憋紧,双目紧紧的闭著,眉头也蹙了起来,额头上现出几条小蛇般的血筋,扭动抽搐不止。姬灵通见到灵儿神情奇怪,不由呆望。只见她纤身剧烈抖动,船上的每一块木板也随之跳突加剧。

姬灵通突然瞧见自己手上的烟杆居然弯扭成了蛇弓之状,不禁大吃一惊。以他的修为和目光,灵儿若是使法术自然瞒他不过,先前他点灵儿穴道时已闭了她身上的“神门”等几处与灵力有关的要穴,灵儿此刻自是使不出法力。

姬灵通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只觉灵儿的样子越来越激动,而他的心跳也变得狂马乱奔一般,目光一低,不由吓了一跳。只见他手背上的血管突兀而出,绷得紧紧的,就像被什麽东西往皮外拽扯。这时灵儿嘴唇翕动也越来越快,但不像是在念咒,她时断时续的低声哼哼,嘴角竟然血丝直冒。

只消片刻,姬灵通便已喘不过气来,暗感体内每一条血管都在暴胀,五脏六腑犹如被许多只看不见的手抓著往外扯一般剧痛难忍,突然间他手背上有一根突出来的血管“噗”一声迸裂,鲜血犹如一支飞箭般激射而出。

姬灵通大骇之下,情知命在顷间,手指一松,放开了那条勒住李逍遥脖颈的缆绳,摇摇晃晃的起身冲到灵儿跟前,伸指点了她的昏睡穴。突然间力气不支,两腿一软,坐倒下去,牛一般的粗声大喘。

过了片刻,他才惊疑不定地望了望四周,但见船上剧震之势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满眼狼籍的景象有如遭了一场来去突然的飓风一般,舱壁破乱不堪,整条船几乎散了架,那几根桅杆也歪倒下来,李逍遥滚在後艄,伏地不动,显是昏了过去。

姬灵通匆匆包扎了一下手上的怪伤,止了血流之势,心头兀自乱跳不息,眼光一低,瞧了瞧手里那根扭成好几个旋儿的熟铜烟杆,暗觉骇然:“我这烟杆就是内家高手也万万不能够扭成这等形状。刚才的情形真是不可思议至极,我是闻所未闻,说出去也没人会信。嘿!世上不乏有人愿意相信鬼神之说,但眼前之事并非神鬼所为,说来反倒没人相信了。但这又是怎麽回事?”

他不由得望向昏睡在旁的灵儿,暗觉这少女身上定然隐藏著一种尚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力量。而她刚才的举动显然并非有意而为,只在受了极大刺激之後方才突然迸发这股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的神秘力量。

姬灵通暗想:“定然是刚才她见我想要杀死小瘸子,又无法叫唤或动弹,心情急怒到了极点,是以才会引发了如此强大的魔力。此事难以按常理而想,但又干系重大,我不得不如实向教廷长老会禀报……”喘息一阵,慢慢起身,挪步到灵儿身边,察看她有没有受伤或其他的异状。还好灵儿心神已复平定,除了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并无别的伤碍。

姬灵通心头的惶惑之情一时难以消去,微颤著手郑而重之地把那根可做证物的弯曲烟杆收了起来,放入背袋之内。呆了一呆,取出还神归元丹喂灵儿服下,以免得她就此一颓不振。这“还神归元丹”乃是雾月教稀有之物,仅长老一辈方能每人分到两三颗以备保命之需。姬灵通毫不迟疑的便给灵儿服用了一颗,暗叹:“只盼小殿下没事就好,不然老夫回去无法担代!”

忽然脑後劲风急响,他一转头,倏见绳影疾荡而落,脖子立时勒紧。

姬灵通不禁哼了一声,目中精光闪烁,沈声说道:“小瘸子,莫非你是非要找死不可?”绳子一端立时又绷紧了几分,李逍遥嘴咬木剑,双手拉绳,一边挪脚向後艄退去,一边含含糊糊的说道:“眼前报,还得快。老姬,该轮到我勒你脖了!”

话声刚落,只见姬灵通一根竖起的食指从颔下的绳套里一划而出,绳圈登时从他颈项崩落。李逍遥正自用力拉绳,本以为要有一场拔河般的较劲,没想到绳索突然松了,他收势不住,脚下一溜倒跌而退,竟然落下海里。

姬灵通飞身一扑,探手抄住甩在半空的绳子另一端,在手臂上连缠数圈,猛然拉扯。李逍遥刚掉水就被一股大力扯得飞回船上,呼的一声落下,蓦然间竟同姬灵通面对面地贴胸而立。李逍遥双目不禁张大,随即被姬灵通抬起一手掐住脖子。

不等姬灵通五指卡紧,李逍遥急忙说道:“还记不记得‘水中望月’那一招?”姬灵通哼道:“怎麽?”李逍遥眼光向下看,口中说道:“这就是了!”姬灵通顺著他的目光往下一瞧,登时脸色微变。

那支木剑插在姬灵通腹间,贯穿到腰背之後。

李逍遥瞧见姬灵通眼神变化,不由感到肚里一阵翻江倒海,眉头一紧,咕哝道:“不行!我要吐了……”正要转头往海里呕吐,以发泄平生第一次杀人的恶心之感,却听见姬灵通淡淡的说道:“不忙吐,先看清楚了再说罢!”

李逍遥皱著脸道:“估计连肠子都快流出来了,还有啥可看的……”话虽如此,还是忍不住往姬灵通腰间瞥了一眼。只见姬灵通伸出两根手指,不慌不忙地将那支刺穿他宽袍一侧的木剑夹了出来,李逍遥始知刚才那一下子只是刺破了姬灵通的衣服,剑身擦腰而过,估计连一层油皮都没擦破。

姬灵通瞧出李逍遥满脸的错愕之情,哼了一声,说道:“出剑偏成这样,怎麽能杀得死人呢?”李逍遥听出他话中的讥嘲之意,不由恼道:“那就再试一下!”挺剑正要再补一下子,脸颊突然重重的挨了一掌倒在甲板上。

姬灵通缓步走近,说道:“你连出剑的时机都把握不对,再好的剑招到了你手上也成了杂耍!”李逍遥爬在甲板上听见他走近的声响,急忙绰剑反手一挥,口中喝道:“机会有的是!”姬灵通抢先一步,重重的一脚踩落,把李逍遥那只握剑的手牢牢地踏住,哼了一声,说道:“你没机会了!”

李逍遥正自挣扎,听见姬灵通冷冷的说道:“因为我决定折断你双手双脚,带个废人回苗疆应该方便些。”李逍遥感到那只踩手的大脚力道加重,胳膊一阵剧痛,惊道:“那你还不如干脆杀了我来得痛快……”姬灵通冷冷的瞪著双眼,说道:“杀你如杀一犬!可是小殿下会不高兴……”

话没说完,海中有人粗声大叫:“那儿有条船!喂,快救命……”姬灵通和李逍遥同时一怔,只听另外一个声音细声细气地说道:“喊救命有损咱俩的身份哪,大哥!”

先前呼救的那人粗声说道:“这块板眼看支持不住了,不喊一喊救命怎麽成?”那细声细气的话声说道:“传出去说咱们‘松柏双雄’喊救命,那也太丢脸了,大哥!”话声起初甚远,转眼间近在耳边。

姬灵通不禁皱了皱眉。只听舷外一个粗哑的嗓子大声说道:“那打什麽紧?这条船上未必有武林中人,谁又晓得咱俩是谁?”那细声细气的声音在李逍遥脑後几尺处咕哝道:“话虽如此,但这事要做得干净些才成,免得传出去丢脸……”呼的一响,水中窜起一个湿漉漉的大黑影,轻轻落在甲板上。

姬灵通没听说过“松柏双雄”的威名,本想提脚把这两人踢回海里去,待得瞧见他们窜到船上的身法委实非同泛泛之辈,不由得一怔,那脚并不急著踢出去。当此情形,李逍遥只得抢在头里打了声招呼:“松柏双雄,原来你们也在这儿啊?”

松柏双雄正伏在舷边乱喘,闻声一楞。“潇湘子”娄小耳不禁埋怨了一句:“瞧,被人认出来了吧?”这对连体人一齐转脸,瞧见了李逍遥在和他们打招呼,不由得惊喜交加,齐道:“原来是蜀山派的多情之士!”但见这位多情之士被一条疤脸大汉踩在脚下,松柏双雄不禁一怔,说道:“有个丑八怪!”

姬灵通沈脸不语,李逍遥向松柏双雄暗使眼色,口中说道:“两位英雄,要不是这位姬老硬要拉我去苗疆作客,咱们这就搭同一条船回中原干掉庄老道了……”此是松柏双雄眼中的头等大事,岂能容人打乱,先前他们并未见过姬灵通,难以了解虚实,但松柏双雄心中向来只忌惮庄无涯一人,别的皆不放在心上。听见李逍遥如此言道,又见他暗使眼色,顿时猜到这刀疤老者是要从中作梗的,松柏二人心意相通,“雪舟子”方连辛立时粗声喝道:“兀那基佬,识相的立即自动消失,免得我们乱刀将你斩出更多疤!”李逍遥向娄小耳眨了眨眼,笑道:“这得纠正一下,此是姬老,并非‘基佬’。”

姬灵通沈声哼道:“我说你这双头怪快快跳海自杀吧,免得老子亲自动手!”李逍遥忙道:“姬老,这两位是大名鼎鼎的松柏双雄,不过是连体儿罢了,这很正常,绝非‘双头怪’。你不要这样子说嘛,会很伤人自尊的!”其实无需他从中挑拨离间,姬灵通与松柏双雄之间已是非打不可,因为他们两方都不想放弃李逍遥这块嘴边的肥肉。

这是千百年不变的弱肉强食世界。没有道理可讲。

虎豹相遇,绝不会为了双方都想吃到口中的小兔子而轻易让步。

李逍遥不禁抗议:“不要把我比做小兔子嘛,你真是!”

“那家夥既然名叫‘基佬’,那你不就是他嘴边的兔子哥儿吗?”方连辛裂嘴一笑,突然刀光耀面,姬灵通不由双眼微眯。

“兔宝宝,”娄小耳双刀一分,左右摆动,细声细气的说道。“我们这就把你抢过来!”

双方还未交手,海面上突然有人嘶哑著嗓子叫唤:“那船上有兔子吃麽?这些天嘴都淡出鸟来,海味是吃多了,没想到今儿有山珍可以解馋!”船上的几颗脑袋一齐闻声而望,黑暗的夜幕下只见不远处浮著一大片灰沈沈的物体,上边蹲了一个长发乱飘的光身老翁。

姬灵通听见那老翁话声中真气甚强,内力修为绝不在他之下,不由暗暗纳罕,提气问道:“阁下是谁?”那老翁披起一件破衫,起身说道:“你这年轻人内功不错,看来这一带除了我软天师之外,你算一号人物。”

“谁说的?”松柏双雄赶忙抢到舷边,方连辛代表他们两兄弟叫喊道:“老软,别忘了我们松柏双雄十年前可是和你们龙虎山软硬天师打成平手的!”

软天师讶然道:“咦,你们这对怪胎还没死吗?”方连辛怒道:“我们两兄弟有船坐,怎麽会死?”娄小耳细声细气地说道:“软老儿,你在水里干嘛?”软天师用脚蹬了蹬底下那物,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水里了?这可是一头鲸!多日前被我驯化为坐骑,厉害吧?”娄小耳扁了扁嘴,说道:“都臭了,是条死鱼!”

“那没办法!”软天师在死鲸翻白的肚皮上走来走去,说道。“实在是太饿了,没水没粮,又怕它趁老子睡熟时突然下沈,只得弄死它,每天里就吃它的生肉,眼看就快吃没了……对了,把船靠近些,我搭你们顺风船罢!”

“好啊,”方连辛说道。“不过这儿有个‘基佬’要和我们打架呢。”

“基佬?”软天师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这里指的是嗜好同性者,笑道。“没关系,我已经很老了。”

娄小耳道:“可是他硬要抢我们先看到的多情之士去当兔宝宝,你说该不该打?”软天师问道:“什麽货色啊?”方连辛见李逍遥从舷边抬头张望,便指了指,说道:“喏,就是他!”软天师一瞧见李逍遥那张即使连发恶梦也恨之切齿的脸孔,登时一呆,心中百感交集,目露杀机地说道:“你这肉脚竟然还没死啊?我早说过贼老天没眼!”

软天师虽然认出了李逍遥,李逍遥却已经把他忘了。

姬灵通看出软天师眼瞪著李逍遥的神情不同寻常,不免暗自戒备。

这时一阵海浪打来,将这条船推得向另一边倾去。突然间灰发飘飞,软天师不声不响的纵到了船上,笑吟吟的扫视众人,说道:“这少年虽说是个武功差劲、毫无拜师眼光的肉脚,毕竟是我龙虎山软硬天师的门下。要打要杀,也得顾及我们软硬天师的面子吧?”松柏双雄只听到一半就愣住,先前倒没想到连软天师也要来分一杯羹。

软天师眼光投向姬灵通面上,说道:“这位小朋友莫非是雾月教中人?”其实姬灵通今年六十出头,软天师一开口便管他叫“年轻人”或“小朋友”,听来甚是滑稽。姬灵通见这老翁约莫七八十岁上下,虽然一身衰弱之态,刚才纵身跃出数丈,突然间人已到了船头,露了这一下身法委实高明之极。当下也不急著同此翁翻面,不动声色的说道:“在下姬灵通。”

“原来你便是绰号叫什麽‘鬼见愁’的,”软天师倒是忍不住多扫了几眼,认出了姬灵通的身份来历。“雾月教十大长老之一。”

李逍遥暗想:“难怪这老苗头如此难缠,原来有个外号叫鬼见愁。”姬灵通瞪著软天师,说道:“不敢当。十年前我听本教黎长老提起过龙虎山软、硬两位真人的名头,今日得睹尊颜,果然名下无虚。”软天师哈哈一笑,眼光却盯著李逍遥,暗思借刀杀人之策。

松柏双雄突然间一闪而出,方连辛伸手去抓李逍遥,口中喝道:“这小娃娃跟我俩有缘,自然愿意跟我们去,这叫‘三人行’,最是合拍!”但见一道刚劲之极的掌风迎面扫击而来,却是姬灵通出一掌阻拦。

松柏双雄赞了声:“好多年没见过这等好掌力了!”方连辛倏地出一只手掌,迎上前去,同姬灵通双掌相交之际,娄小耳悄无声息的一掌拍向姬灵通胁下。姬灵通另一掌迅即翻出,双手各与方连辛、娄小耳两道掌力相交。三人皆是上身微震,只见姬灵通左脸变青,右边的面颊却成了赤殷之色。

不一会,方连辛脸色隐隐发赤,娄小耳却面色青中带白。李逍遥正瞧得奇怪,软天师在旁边却看出了端的,知道姬灵通两道掌力阴阳分明,方连辛所受的是刚阳雄劲掌力,而娄小耳接到的那道掌力却是阴寒绵柔之极。相形之下,娄小耳的情形渐显不妙。

松柏双雄生平最喜与人对掌,阔别中原十年之後,还未踏上故土便遇上了姬灵通这般的劲敌,不由得更加戮力,非要决出高下。姬灵通那日与李逍遥交手时受了阿修罗神功的内力撞击,身上尚未伤愈,此时与松柏双雄一旦较上掌力内功,自忖难以持久相耗,何况旁边更有一个软天师心思难测,姬灵通试出松柏双雄内力和掌功与自己大抵相去不远,要分出高低非在百招开外不可,更须全力以赴方有取胜之望。

他不愿久耗下去,当即运功变换阴阳两股内力,立时左脸红右脸青,刀疤两侧泾渭分明。这一来就变成了方连辛所接的是阴寒掌力,脸色乍赤还青,娄小耳突然间上身剧震,挡不住姬灵通有意向他施加的极刚力道。姬灵通掌力不断阴阳变幻,松柏双雄难以应付,只见他们不由得脚步平平地向後滑动而退,不一会已身抵舷边。

这时李逍遥突然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姬灵通和松柏双雄一齐回头,只见软天师从地上把灵儿揪头提了起来,放到眼前瞧了瞧,看她双眼紧闭,面色惨白,便咕哝了一句:“这丫头死都死了,还留在船上做什麽?”说完,竟把她往海里一扔。

李逍遥大惊,不由多思便扑出船舷之外,软天师哈哈大笑,顺势往他臀後送了一脚,说道:“我帮你!”他这一著实是出於无奈之下的办法,本想借刀杀人,但见姬灵通同松柏双雄虽然为李逍遥争斗,却也未必想要李逍遥的命。其实这条船上真想害死李逍遥的也只有他一个而已。迫不得已,软天师只好把灵儿往海里一抛,想引李逍遥跳海。

但没想到此时的李逍遥在身法上已非昔日可比,软天师刚把灵儿抛出手,李逍遥提脚在甲板上一蹬,身如飞箭一般,迅即把灵儿接住。软天师那一脚踢过来时只见李逍遥身形急翻,抱著灵儿又落回甲板上。软天师转面乱寻,看见李逍遥抱著灵儿立在船首,不由得一愣,奇道:“我没眼花吧?”

李逍遥一手抱稳了灵儿的腰身,另一只手提剑戒备。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软天师为何与他为难。软天师瞪著他,眼神一时变化不定,过了一会才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出来:“臭小子,哪儿来的魔界身法?”

说话时,反手转到背後,暗捏手诀。一根桅木突然间跳了起来,呼的一声扫到李逍遥脑後。

李逍遥只顾留神前边,桅木突然撞击在他後背,他发觉不妙时已来不及躲开。

姬灵通和松柏双雄齐声惊呼,就在这一霎间,只见灵儿一直垂著的素手不知何时已抬起,中指抵著李逍遥眉心。那根桅木从李逍遥背上一弹而开,呼的一响,打著旋儿从李逍遥肩畔翻到前边。软天师刚叫出一声:“金刚咒!”那根桅木突然火光熊熊的向他砸来。

李逍遥瞧向灵儿面靥,见她双眼微睁,目中似有神光一闪,知道刚才是她使自己化险为夷。焰光一闪,只见软天师翻出一掌拍入火中,将那根燃烧的桅木打回李、灵二人身前。

软天师正要催加法力,突然间刀风霍霍劈近,松柏双雄喝道:“老软,想占便宜麽?”这时姬灵通也已撤回掌力,双手互抵,那根著火的木头半空中又飞回软天师身前。但见软天师犹如一根水底的海带般软软飘移而开。著火的木头原本撞到他面前,突然间他晃身飘到一旁,桅木立时向松柏双雄头上砸落。

松柏双雄四刀齐挥,将飞到他们面前的著火桅杆劈成五六段。每一段都带著一团火光从他们激荡的刀风之下弹开,有几块没落到水里,却掉在舱篷上。松柏双雄趁机抢到李逍遥身前,方连辛双刀一横,粗声说道:“莫怕,有我们松柏双雄罩著你们,那是比金锺罩还罩得住!”娄小耳刚才在对掌时伤了元气,此时还未回复,嘴上却是毫不示弱,说道:“所谓树大好遮荫,何况是两株?”

姬灵通、软天师各出一掌,原本是要向对方出手,掌至中途,眼见松柏双雄捡了便宜,急忙将掌力转到松柏双雄身上。以松柏双雄的武功,与姬、软二人当中的任一个交手纵使不胜,也不至立刻便即不敌。但当姬、软二人同时夹攻,松柏双雄岂能抵挡得住?

方连辛兀自想硬撑一会,娄小耳却生了怯意,两人既难同心,方连辛胁下顿时中了软天师一记指力。“叮!”的一响,方连辛闷哼一声,望後退去。软天师却甩著手指,皱眉说道:“好家夥,身上居然穿了墨金锁甲!”

姬灵通正要趁机把李逍遥和灵儿捉过来,软天师斜刺里发指戳向他的腰胁,说道:“你是鬼见愁,老子是捉鬼的天师,一个饭碗两人端,怕是难以两全哪!”姬灵通情知软天师玄阴指力不容小觑,见他出指来袭,哪敢托大?只得转身应接,一时顾不上捉住李、灵二人。

灵儿服了姬灵通的雾月教圣药,气力渐复,先前被点的穴道也已大半解开,眼见船上突然多了松柏双雄、软天师这些仙灵岛上打过交道之人,不由感到奇怪,但更好笑的是这四人分成三方,居然为了李逍遥而团团混战。时而只见松柏双雄联合软天师夹攻姬灵通,转眼间松柏双雄因为又想混水摸鱼而遭到软、姬两老的夹击,但片刻间混战的情形又变成了另外两方合起来对付心怀鬼胎的软天师。

单以武功而论,这四人算是大致相差不远,但只要其中的两方联起手来,另一方登时左支右拙,情形不妙。

“没想到我会变成这麽抢手!”李逍遥见灵儿目光盈盈的向他脸上瞟了过来,嘴边还浮出一丝微笑之意,他不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这种情形简直就是古往今来天下纷争局面的缩影,时而合纵,时而连横,各怀鬼胎,谁都不见得便是好人……”

船上混战之际,突然间每人眼瞳里都映出跳闪的火光。风助火势,转眼便即烟焰滚滚,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哎呀,不好!谁放火烧咱们船?”这当儿讨论纵火者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大海茫茫,除了这条著火的船以外,无所立足。於是打斗中的三方加上李逍遥和灵儿共是六人,不得不合力救火。

然而亡羊补牢并非总是来得及。转眼间满船浓烟,烈焰炙面,六人徒劳地忙了一会,已知无可挽救。软天师在浓烟中大声叫苦:“早知道我便留在那条鲸鱼上,何必急著上你们这条破船……”话没说完,那边发出“噗咚”一声,却是松柏双雄被浓烟逼得只好跳进海里。

姬灵通强忍著烟熏焰炙之苦,摇摇晃晃的在快沈的船上四处乱撞,搜寻李、灵两人的身影。却不知李逍遥和灵儿已悄悄的滑入水里,姬灵通遍寻无觅,不得不抓了一块舱板跳海。

六人既已置身於惊涛骇浪中,一时各顾各的设法活命,松柏双雄刚才急著跳海躲烟,顾不上找一块能撑得住他们两人的大木板,正自绝望,突见软天师坐在一张较大的舱壁残体上显得四平八稳,松柏双雄赶紧抢过去攀住。软天师哪肯让这两人沾一点儿边,提掌乱打,想把他们赶开,松柏双雄绝非容易打发之人,当即反击,三人为了争一块板打成一团,几个浪头一搅和,便做了鸟兽散。

灵儿水性奇佳,平时又爱到海里玩耍,这时候她倒不觉得有什麽值得大惊小怪的。但在黑暗中扑腾了一会,突然找不到李逍遥了,灵儿顿时大惊。

幸好刚才他们下水时为免失散,灵儿那条长长的素练派上了用场。李逍遥想起了灵儿有一条素练,便教她拿出来,素练的两头分别系在他们两人腰间,以免在海浪中相互失去连系。这时,灵儿想起了素练,慌忙拉扯,殊不知李逍遥正竭尽全力想靠近不远处的一根渐漂渐远的大桅木,眼看就要触手可及,不料灵儿从後头使劲拉扯素练,李逍遥眼睁睁的看著他和那条桅杆越离越远,自是无可奈何。

两人趴在一张残板上漂了一天一夜,皆感气力不支,李逍遥原本还有说有笑,只是逗灵儿开心。到了第二天太阳从海面上消失时,两人都疲惫已极,不觉昏昏睡去。

睡梦中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喊道:“黑水老鬼,你在磨磨蹭蹭的干什麽?”四周响声不断,李逍遥终於被吵醒。

他张开双眼之际最担心的便是灵儿不在身边,但见阳光耀面,橹声不绝於耳,他昏迷之时是在海中,此时却在船上。李逍遥目光扫视,四周景象陌生,似是一条大河的河口,灵儿果然不在身边!

李逍遥惊得跳了起来,看见河面上船只不少,有大有小,许多人在忙乱叫嚷,好像在打捞什麽,却绝非打渔。他所在的一条小帆船离岸不远,河岸上也站了一群人,目光都往河面张望。

有个敞开衣襟的大汉却朝李逍遥这边望了过来,满脸不耐烦之色,喝道:“黑水老鬼呢?山庄每天花二两白银包你们船来打捞失物,可不是找你们来玩儿的!”

李逍遥没心情理会,转头大叫:“灵儿!灵儿,你在哪里?”岸上的人望见这条船上有个小瘸子气急败坏的找人,不由的发出一阵稀稀拉拉的嘲笑之声。李逍遥只是不理,生怕与灵儿在海中失散,她一个女孩儿若是留在茫茫大海上,岂能有生还的希望?

李逍遥心中一急,叫喊声已有些变了。突然间水声一响,舷边飞快之极的露出一个女人湿漉漉的脑袋,李逍遥扑过去叫道:“灵儿……”眼见这女人满身河泥,样子甚惨,他乍然之下以为是灵儿溺水被人捞了出来,不由得心神大乱。

“逍遥哥哥,”一只素手从後边伸了过来,轻轻的落在李逍遥肩头。“我在这里……”

李逍遥听出了灵儿娇柔的话声,不禁一怔,转头看见一个全身皆湿、穿著短衫的少女立在身後,一对辫子首先跃入眼帘,不是灵儿是谁?

李逍遥恍然如在梦里,这时水里爬上来一个黑脸老艄公,沈声说道:“小兄弟,你别只顾搂著我老伴不放啊,你的伴儿在後边等著你呢!”

李逍遥一怔,低头一瞧,抱在怀里的女人满脸皱纹,年纪足以做得他奶奶。“噢,对不起……”

他脸上一红,忙不迭地把那老妇放在船板上。那艄公也爬回船上,喘著气说道:“多亏了赵姑娘水性过人,不然我到哪里找人帮手救回老伴?”岸上那大汉喊道:“黑水老鬼,这儿就你最轻松啊?还不快干活去?”那艄公黑著脸道:“你们不过是丢了一把剑在这河里,都急成这样,我家老伴可是为了帮你们捞剑陷进河泥里的!”旁边一条船上也有个船工不满的说道:“就是!这条河底积著几千年的黑泥,这麽急著想找回一把剑有那麽容易吗?”

岸上那大汉怒道:“这可是一把宝剑,你们懂什麽?”另一条船上有人问道:“万爷,那把剑究竟是不是在这儿丢的?”

“废话!”那大汉伸手向河面一指,说道。“自从宝剑落水,庄中载剑那条船便没挪动过三尺之外。瞧!连丢剑的方位都刻上了那麽大的记号……你们找剑就在这三尺的范围之内,我看是最容易不过了。还不快干活去?”

“容易?”一个打捞未果的船工游到岸边换气,乱喘著说道。“真有那样好捞,你们山庄也不会千里迢迢的到黄河边去找来了黑水老鬼、曲水杨琼夫妇。眼下杨大婶溺了水,不如今儿就歇了吧!明儿再找……”

“歇?”那大汉提脚就踢,硬要把那船工赶回水里去。“宝剑被别人捞去了怎麽办?你赔得起吗你……”

那帮船工正自叫苦连天,河中突有一人中气十足的说道:“万佚君,不如先让大家收一天工罢。这儿水性最好的杨大婶都因了打捞这把剑出了岔子,我不想再有事。”此人说话声音并不高,河上却是人人均能听得清清楚楚。

李逍遥同灵儿正自欢然相对,听见河面上传来如此雄壮好听的说话声音,他不由得举目望去,只见十几条粗索分别从四面牢牢的将一条运生辰纲的船只固定在河心,船上有不少人影按剑凛立,神色警戒地守护不动。

大船旁边更围著七八条小船,每条船上也有人或坐或立,模样也都像是江湖中人,绝非一般的船户。到了外围才是前来糜集打捞失物的船工,约莫也有上百号人。不远处却有一条柳叶舟来回浚巡,李逍遥定睛望去,看见小舟上摆了一副小酒席,有个身体宽厚的男子手里拿著一个小酒壶,端坐船首,手中的酒壶虽然轻轻摇晃,看此人的神色却没有那麽悠然自得。

小舟上除了坐著的这人,还站著两个清客模样的汉子,虽做文人装束,但他们的神情举止却透出掩饰不住的草莽之气。

岸上那姓万的大汉回道:“大师哥,休理这些船工发牢骚,我看他们不过是想偷懒……”

柳叶舟上那坐著的男子神情不豫地瞪了岸边那大汉一阵,才说道:“收了吧!多加点人手看好了就是。”

这时灵儿帮那黑脸老艄工给杨大婶喂了些热汤,她觑那艄公不留意之际,悄悄的放了一颗水月宫秘制的回元丹进碗里,丹药入水即化,杨大婶服了药之後,一时虽未醒转,脸上却渐渐的现出了缓和之色。

柳叶舟上那坐著的人教一汉子划条小艇过来,送上一包银两,说道:“我们庄主老爷说了,这一百两银子请拿去看大夫。”李逍遥伸手接了过来,交给旁边那艄公。

“老伴跟了我黑水老鬼这麽多年,从没有一天好好的享福,她要是出了事儿,这点银子顶什麽用?”那艄公两眼只是望著他的老伴,压根儿没向李逍遥递过来的银两瞧上一眼。

李逍遥劝了一声:“老伯,别伤心了。大婶不会有事的……”那艄公用湿巾轻轻拭去老伴额头的河泥,眼含泪花,喃喃的说道:“百年修来同船渡,千年修来共枕眠。我们相遇是缘,也是命。此时又怎麽能不相惜相怜?”灵儿心有所触,不禁转眸投向李逍遥脸上。李逍遥眼望河面,并未注意身旁脉脉而视的一双目光。

那送钱的汉子划艇刚过,河里突然泥浆翻漾,水声微响,只见一个身形干瘦的人光著膀子悄然上了一条乌篷船,随手取帕往身上乱擦几下,穿上了一件又破又旧的灰布长衫,转过脸时,宛然已是一个落泊书生的模样,浑身上下除了潦倒之态,没有一丝可以引人注目之处,但他手里却牵起一条垂到水下的绳子,隐约只见一截古旧的剑柄在水花微漾之际稍现即潜。

“崖龙取水,必有伏飞。”

一声凄冷冷的低吟飘入李逍遥之耳,他不由得转面望了望那个奇怪的落泊书生。但见乌篷船悄悄的荡向河心,离那柳叶舟不出十余尺之遥。这艘与众不同的船立时吸引了河面上所有的目光。

灵儿妙目眨动片刻,悄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逍遥哥哥,你有没感觉到突然间有一股好重的杀戮之气?”李逍遥不吭声,但他脸色很快就变了,灵儿随著他的目光向岸上望去,立时看见一个披著花花绿绿布袍的身影。“姬灵通!”

两人心头皆是同时一跳,急忙伏下身子,只把两颗脑袋露在舷边察看动静。幸好此时四下甚是混乱,姬灵通似乎没瞧见他们两人在这条小船上。

他和其他站在岸上的人一样,望见许多木排正从上游不疾不徐的漂近,河中已有人叫了起来:“哪儿来的这许多排船?快撞过来了!”眼见那一重又一重的木排在前方的河面上挤得密密麻麻的,单是望著那黑层层的影子逼近,河上每个人均感心头竟似透不过气来。

灵儿瞑目片刻,纤身不禁微微颤抖。李逍遥见她神情有异,忙问:“灵儿,怎麽了?”灵儿使劲摇了摇脑袋,不知为何只是觉得突然间发晕,俏脸也霎时苍白了,经不住李逍遥再三低声探问,她才咬著嘴唇咕哝了一声:“好……好多死尸!”李逍遥奇道:“哪有?”灵儿紧蹙眉头,低声说道:“我看见了!好多血,一条血河……漂满了死人!”李逍遥无意中触摸到她的手背,心中一凛:“她的手好凉!”不由得转头望向河上。

但见河面波光如练,数条轻舟飞箭一般驶出,围住河心那条乌篷船。

乌篷船上那落泊书生浑若未觉,坐在舷边专心洗剑。他的剑古意、斑驳,从水中稍露半截,旁边柳叶舟上那位“刻舟求剑”的男子眼光立时一凛,放下酒壶,提气说道:“在下侠客山庄丘白,不敢请教尊姓?”

那落泊书生头也不抬,语带倦意地说道:“问这麽多干什麽?你丢失的‘湛卢剑’想要回去,须得看你配不配做它的主人。”

柳叶舟上一个蓄小胡子的清客探嘴到那男子耳边,低声说道:“丘庄主,我认得他。此人像是蜀山派叛徒修剑痴。平生只认剑,不认人……”那位名叫丘白的男子浑似没有听见,他苍白的面孔不觉微仰,双眼半睁半闭,望著天边缓缓移近的乌云,心情变得说不出的沈重。

波光犹如万条金蛇乱舞,不知不觉河上飘落凄凄迷迷的雨丝。修剑痴仿佛看见亡妻狂儿在雨中狂舞,他的目光突然变得痛苦,变得狂迷……

注:

(一)所谓“蛊”,并非神话之物,据《本草纲目》蛊虫下云:“造蛊者以百虫置皿中,俾相啖食,取其存者为蛊。”又云:“蛊毒不一,南方因有蜥蜴蛊、蜣螂蛊、马蝗蛊、金蚕蛊……等毒。”

(二)巫术在宗教和神话当中起著神秘的作用。巫术当中最为常见的,便是咒语,人们相信凭借语言的力量可以去影响自然,制胜敌人。

从中国古代的记载中,可以看到有关巫术的直接叙写,如《六韬》载姜太公画丁侯的图像而射之使他生病;也可看到咒语的力量,如《山海经》“大荒北经”载旱魃给逐魃者的咒语一咒,就马上逃跑,以至天降大雨;也可以从神话的外衣下看到施用巫术的痕迹,如黄帝和蚩尤的战争,蚩尤做大雾,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以夔牛皮为鼓,吹角为龙吟等,虽写神通,实状巫术。如此等等,在古书的记载里是不少的。

第八章 痴心情长(上)

地球历2312年1月1日0:00am

小咪站在某个楼梯下,看着雨水不断地冲刷着地面。左手手腕上的卡通表发出“嘟”的一声,时间显示从2311年跳到了2312年。

新的一年了,为什么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十二守护使那些家伙一定和他们的白痴“女神”玩得正开心吧。少女坐在台阶上,浑身湿漉漉的,不断地往下滴水,细长的尾巴缠住左脚,很孤独啊,似乎只有在父亲下命令时才有那么一丝丝安慰感。

刚才跟着的那三个人,虽然资料上显示他们是敌人,而且不弱,但是感觉明明那么熟悉,却想不起他们叫什么,少女用力抓了抓脑袋,想在脑袋里翻找出什么,可惜不果。怎么会这样,似乎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却完全想不起。

“嗨。”悦耳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小咪缓缓抬起头,浑身湿漉漉的黑发少年站在他面前。

敌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跳了起来,右手指甲“噌”地向外伸长。资料上告诉她,这个人是仅次于假面狐狸的危险人物,单独面对他是很危险的。

要逃跑吗?一滴透明的液体从额角滴下来,分不清楚是汗水还是雨水。

“别紧张,小猫。”黑发少年笑了笑,从口袋里抽出一样东西——是根天蓝色的皮质项圈,轻轻抛给少女。“你的东西,还你。”

少女看了眼项圈,没有说话,依然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不要吗?这东西真的满漂亮,做工也不错。”麒麟招了招手,本该在地上的项圈瞬间出先在他手中,“看来被彻底封锁记忆了,那么你的存在对我们来说就仅仅是敌人而已。”

似乎意识到什么,少女猛地跳了起来,刚冲出一小段距离,似乎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一样被弹了回来。

“现在可跑不掉喽。”话音未落,周围的空间仿佛被扭曲了一般,反射着微微的蓝光,雨点落在上面,竟诡异的消失了。

空间系的能力……

瞳孔猛然收缩,自己的能力不靠近就无法施展,完全被这一系的能力者克得死死的。

怎么办……

冷汗夹杂着雨水不断地往下滴,空间内安静得能听到两人有节奏的心跳。

我才不想死……即使是强大的敌人,我仍然不想死,连个象样的新年都没过过,空白的记忆,还没有任何动作来填补……“在这里死掉?开什么玩笑!”少女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声,瞳孔猛然间变得通红,从手肘开始,双手泛起冷蓝色的金属光芒,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朝少年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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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历2312年1月1日0:10am

“不要企图带他走,刚才的教训还没够么?”我翻过沙发,挡在两人眼前,“罗-卡加绝对不允许走出这里一步。”

奇岈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右手小指微微动了动,这是他动手前的习惯性动作,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注意。

“别开玩笑了,你认为带着个人还能从我这里逃走?”我有些生气,这人还真是执着,我只能感觉到自己嘴角上扬,“你还真是自大得可以呢。”

他笑了笑,走过来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可以相信我了吗?”

我有些惊呆了,他这是放任我对他下暗示么?黑色的瞳孔毫无躲闪地和我对视,反而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手落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不禁微微颤抖。

“喂喂,让你动手又不动手,也不肯相信我,这样会让我很困扰呢!”他的语气有些孩子气,和来之前阴晦的他截然不同,这老头有对他说什么?还是给了他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新年了,都不能让我和家人呆一会吗?”

家人……

“你的手很冷呢。”奇岈的声音透着发自内心的愉悦,“还是不要出去了。”无法思考他话中带的意思,只能看到几副画面在眼前不断交错:平静地死在我面前的老人、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那个和我有着同样脸孔的黑发少年……日记、培养仓、慈祥的、温和的笑脸……

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停在空中,我只能看着他们走出门,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和泪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家人……这种东西我永远没有,虽然口头上不说,但是却那么在意。我现在……到底有什么?要保护什么?为什么活下去?我完全不明白了……

也许,真的活着就是一种幸福,真正需要保护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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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历2312年1月1日0:20am

雨停了,下起了小雪,细微的雪花落在衣服上,迅速融化,消失不见了。本来冷清的街道却开始人来人往,路灯把整个街面一下子全照亮了,这是新年的潜意识暗示么?各色的霓虹灯亮了起来,让人有种虚幻的感觉;只有下水道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声音还有些真实的提示。

“呐,看到了吗?小猫,大家都开始庆祝新年了呢。”轻浮的笑容挂在死亡魔术师的嘴角,“你呢?打算怎么过?”死亡魔术师招了招手,空间中顿时发出“咯”的一声脆响,伴随着少女痛苦的呻吟。

塔罗-恶魔用力收紧右手,抓住少女的脖子把他提了起来,仿佛是在等待一般看着麒麟。

“呐,我现在还没吃东西呢,我该怎么烹调你呢?”

大量的血从少女额头上的伤口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淌在“恶魔”的手上,再沿着前臂滴落到地上,发出洗不可闻的声音,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哧哧——”少女脖子上的金属片发出细微的声音。

在找迷路的宠物了吗?也罢,既然收了别人的新年礼物,那当然就要有点回礼,否则不是太没教养了么。一张金属卡片凭空出现在麒麟手里,反射着微微的绿光。

“知道空间系的能力有什么好处么?不是克制近战,而是……可以随时在别人身体里放下任何东西啊……”黑发少年喈喈地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尖锐,“一切,就在今年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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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地回来后一直处于原始状态,没网、没电脑、没电,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体验原始生活?

终于……这噩梦样的日子结束了,回到自己的窝,心里一阵愉快……

貌似《黑》又有很长时间没更新了,上帝啊,原谅我……

第八章 痴心情长(下)

那黑衣少年不由得又吃一惊,失声道:“金刚咒!”李逍遥挣扎著转脸说道:“她很厉害的,又是一条筋的,你别惹她……”黑衣少年手肘一使劲,李逍遥的脸孔登时涨青,那少年在他耳边低哼一声:“你们也是‘龙船会’的?”李逍遥面有难色,嘀咕道:“这个嘛……要先看你们是谁……”

灵儿提起灯笼向那黑衣少年脸上晃动两下,说道:“快放了逍遥哥哥,不然我就要烧你了。”黑衣少年刚才见灵儿使出“金刚咒”,情知她会法术,不由得目光一凛,剑尖回转,抵住李逍遥的心窝,低声说道:“你敢放火,难道不怕连你男朋友也一块烧了吗?”

李逍遥不禁一怔,转脸问道:“怎麽你认得出她是女的?”黑衣少年低声说道:“还用认吗?”李逍遥道:“拿出证据来先!”黑衣少年哼道:“需要吗?光听她说话的声音连瞎子都能认得出她是男是女……你别乱动啊!”李逍遥道:“你竟敢小觑我的化妆术,掐死你……”

灵儿本想用炎咒烧那少年屁股,没想到李逍遥竟和那少年互掐脖子扭打起来,那少年内劲不及李逍遥大,转瞬便给压在舷边。但见火光跳闪,互相扭打的两人同时抽动鼻翼,隐约闻到一股烧著了什麽的味道。

黑衣少年突然瞧见李逍遥屁股冒烟,忙道:“你著火了!”李逍遥一时不觉得痛,只管用手紧掐那少年的脖子,说道:“疑兵之术对我不管用……”黑衣少年急道:“真的!那妞儿烧你屁股……”李逍遥一怔,旋即一跳而开,跌倒乱滚,想压灭火光。灵儿急忙扑上来帮他灭火,两人正自忙碌,那少年趁机提剑将他们逼住,低声说道:“说!龙船会把丁情关在哪间船舱?”

“丁情?”李逍遥坐地碾灭火光,顾不上埋怨灵儿烧错对象,抬起眼皮,愕然道。“他不是被侠客山庄那夥人捉了吗?”

那少年未及接声,背後突有一人冷冷的说道:“想动丁情的脑筋,也不打听打听这是什麽地方。”

李逍遥愕然的望著那黑衣少年,说道:“哇,你的声音怎麽好像突然间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那黑衣少年蓦地回头,手中长剑唰一声先刺了过去,以攻为守,纵使不能伤敌,亦要先求自守门户。

灵儿目光投去,只见舷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矮瘦的人影,黑衣少年一道剑光闪到那人胸前,去势奇急。那人冷冷而视,等剑光近身,双手一抬,掌势虚合。剑尖在那人两只手掌之间突然间凝住,挺进不得。那少年急想抽回长剑,却抽不动分毫。

那人目视胸前犹然嗡嗡颤动的剑尖,冷然说道:“蜀山派的剑法!”

李逍遥心中一怔,目光不由得转向那黑衣少年身影之上。那少年冷冷的瞪著面前那人,一言不发。那人缓步逼近,一张清臒的扁脸从阴影後渐变清晰,冷冷说道:“我姓朱。不敢请教这位小道长是蜀山哪一位仙侠门下高弟?”李逍遥向此人脸上瞧了一眼,认出是先前在河中见过的柳叶舟上两名清客之一。

黑衣少年迟疑不答。那姓朱的清客又说了一句:“敢挑上门来,不敢留下名字?”突然间双掌一分,劲力吐处,那少年虎口剧震,长剑脱手,“叮嗡”一声飞上半空。那少年正要扑身接剑,姓朱的清客左掌翻出,将那少年逼得後退几步,右手一扬,袍袖卷向半空,迅速之极的抄住长剑,倏地指向那少年喉间,冷哼一声,说道:“不敢留下姓名,那就留下性命!”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不知道你是谁的弟子,我杀了你也不算得罪蜀山派。”

黑衣少年面色微变,定了定神,仰头说道:“要杀就杀,少废话!”姓朱的清客瘦脸一沈,长剑正要送出,斜刺里突然挥来一股劲风,此时李逍遥刚想拾起木剑救那少年性命,眼前蓦地只见黑影晃闪交错,姓朱的清客持剑的手臂霎间缠绕了许多长丝,急挥不脱,左掌翻出,拍向身後。

这时李逍遥还未看清怎麽回事,但见人影急错,後边一人大袂飘飘的翻到姓朱的清客面前,手影连晃几下,灵儿借著灯笼的昏光,瞧见了那个朱姓清客的手被一支拂尘的丝线紧紧缠住,丝线转绕数层,更连那清客手持的长剑也缠住了,两人身形连换几次,那名清客都未能甩脱,突然间拂尘丝将他的那只手连同剑刃一道勒到了脖子上。

姓朱的清客武功虽高,猝然受袭之下无法施展一身解数,但见那人身形忽前忽後翻来翻去,变幻莫测,那朱姓清客连发数掌都未能打中贴身袭击他的人。李逍遥眼睛突然睁大,认出了那人所使的身法像是从“仙风云体术”变化而来,心念一动:“该不会也是蜀山派的人吧?”

那朱姓清客脸孔涨紧,突然张口想嘶声大呼。就在这一刹那间,拂尘勒著他的手向肩後一扯,那人沈身下蹲,那清客不由自主的身子一仰,剧烈挣扎之际,剑刃抹脖而过。背後那人闪身一跃,拂尘甩开,那清客旋身跌在舷栏上,勉强稳住身形。

黑衣少年打斗经验似比灵儿还浅,自从那姓朱的清客夺了他手中长剑,他便不知所措的立在一旁。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转面瞧向黑暗中立著的一个手拿拂尘的人影,目中露出惊喜交加之情。

“刚才他说你没胆留下名号?”黑暗中那人轻甩拂尘,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说道。“告诉他。”

“可是……”黑衣少年不禁迟疑,欲言又止。

李逍遥突道:“小心!”话声刚出口边,一道剑光如电,倏地刺到手持拂尘之人胸前。灵儿素手一抬,正要使出“金刚咒”挡住剑势,长剑突然叮啷一声落下,那个朱姓清客身子一摇而跌,靠在舷边,大口大口的喘气,每喘一下,颈侧便喷出一大股血汁。

拂尘一挥,卷起长剑,送到黑衣少年手上。“这个人已经活不成了,不妨告诉他。”

黑衣少年一定神之下,方始瞧出朱姓清客先前已经断了喉管,血洒了一地。他不禁目露惊恐之情,後退了一步,皱著脸说道:“师兄,闹出人命了!”

手持拂尘之人面无表情的说道:“走江湖就是这样。不是他死,就是你死,或者我死。”

黑衣少年不由的咬住下唇,低头说道:“咱们擅自下山来救丁师哥已是……已是胆大妄为之极,又杀了人,这祸可闯得大了!”手持拂尘之人冷冷的说道:“祸不闯就算了,要闯就得闯大祸。”黑衣少年眼皮一抬,说道:“你师父和我师父若是知道了,非饶不了咱们……”

“所以我更饶不了所有能认出咱们身份之人,”那手持拂尘之人冷冷的目光从舷边那具死尸的身上移到黑衣少年脸上,说道。“这个死人很想知道咱们是谁,你总该告诉他。”

黑衣少年鼓起勇气,一步一步的挨到死尸身旁,怔立片刻,低声说道:“我叫任书易,是……是尹六侠膝下唯一的徒儿。”转面说道:“师兄,该你说了。”那少持拂尘之人走过来,用手揪住死人的耳朵,把他垂在舷外的头颅提起来,凑嘴说道:“我道号羽云,是蜀山封三爷门下关门弟子。刚才不好意思,下手太重了。不过那也没办法,我不杀你,就会被你杀了。就算你杀不了我,也会向我师父告状。所以……”提脚一踢,将死尸踢下船去,说道:“还是你死为好!”

黑衣少年任书易突然低喝一声:“你们俩个别溜!”小道士猛然转过脸孔,眼中杀机一闪。

“不溜才怪!”李逍遥一边跑一边叫苦不迭,暗道:“没想到你们一个比一个狠,搞不好连老子都要被你们杀了灭口……”

灵儿突然“啊”的一叫,李逍遥转面往回望去,看见那两个蜀山派的少年一人抓著灵儿一根辫子。任书易提剑朝灵儿头上作势要砍,瞪著李逍遥,压著声音说道:“你跑啊,有种你就跑远点儿,除非你不要这妞儿了。”

“都扮成男人了,你还把两根那麽粗的辫子留在外边给人揪!”李逍遥无可奈何,只得转身走了回来,瞪著灵儿,恼道,“带著你真是个大包袱。”

“瘸子!”任书易伸手揪住李逍遥衣襟,把他劈胸提了过来,低声说道,“再不说出丁情的下落,我师兄就会把你这样……”提手往喉间一抹,口中“哢!”一声,然後眼露威胁之意。

“威胁我?”李逍遥瞪眼道,“你这算威胁我,对吧?”羽云小道士提起拂尘,有意无意的向他瞪了一眼,目光似是冷笑,又像讥诮。李逍遥暗觉这人的眼神犹如一把磨亮的刀锋,当那双眼光瞪过来时,便觉全身哪儿都不舒坦。在羽云小道士的寒利目光瞪视下,他只得老老实实的回答道:“你们要找丁情丁大哥对吧?那你们应该是搞错了地头。据我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丁情应该在侠客山庄,而不是在这儿。”

那两个蜀山派的少年对视一眼,心下微感疑惑。但李逍遥头上很快就挨了一巴掌,任书易压著声音说道:“我们听说姓楚的和龙船会有私交,把丁师哥藏在这条船上。你别想使什麽‘调虎离山’计了,我们是骗不走地。”反转剑锷往李逍遥头上一敲,凛声说道:“快带我们去找丁师哥!”

李逍遥“哎呀”一声捂头说道:“我们又不是这条船上的人,你们另找人带路吧。别在我这儿浪费时间了,时间很重要!”任书易指了指李、灵儿两人身上的打扮,说道:“都穿成这样了,还敢说不是龙船会的人?”李逍遥凑嘴到他耳边,说道:“有没听说过‘易容’?亦即我扮成张三,你扮成李四……”

“易容?”蜀山派那两个少年不由得交换了一个将信将疑的眼色。任书易提剑一指,问道:“你们是哪条道上混的?”李逍遥竖起一根中指,抬起来小心地把鼻头上的剑尖往旁边推去,沈吟道:“这个……”

“那就不要废话了。时间很宝贵,”羽云提起拂尘杆子,向李、灵二人扫了一眼,目光一沈,说道。“既然朝过相了,须也留你们两人不得!”

任书易急忙提剑架住羽云悄无声息地挥到李逍遥头顶的拂尘,说道:“羽云师哥,算了!听他口气是认识丁情师哥的……”李逍遥忙道:“对呀对呀,很有渊源噢!”灵儿一直在旁边垂头悄立,其中早就暗中留神,那两个少年若是突然间动手灭口,她自也会挺身护住李逍遥。

“认识丁情算什麽?”羽云小道士哼了一声,说道。“丁师哥一向滥交朋友,厉师叔常说若非如此,也不会累得他身败名裂,落得今天这种下场!”

拂尘倏地一晃,突然缠住灵儿的脖子。任书易一愣之际,羽云已从他身旁闪了过去,袍袖翻处,伸指疾点李逍遥的死穴。这小道士的武功无疑高过李、灵二人,每次出手又皆出奇制胜,往往令人防不胜防,纵然以刚才那朱姓清客远胜於他的武功,也把命给送了在这种奇袭之下。灵儿临敌经验极浅,还没交手就被羽云的拂尘丝勒得几乎窒息。千钧一发的关头,李逍遥突然脱口而出:“杀长辈可是犯天条地!”

“什麽?”羽云心中一怔,手指头戳近李逍遥死穴不足半寸之处总算生生刹住去势。“什麽长辈?”

“说起来辈份可就高了,”李逍遥嘴上不慌不忙,双手却飞快的扯掉缠在灵儿粉颈上的拂尘丝。“庄无涯知道吧?”

“知道!”羽云哼了一声。“那又怎地?”

“此人自号‘酒剑仙’,知道吧?”李逍遥不慌不忙地把灵儿拉到身边,顺手推开羽云那根逼近死穴不足半寸处的手指。

任书易看出羽云已经按捺不住了,急忙扑过来抱住他,将他从李逍遥身边拼命推开,口里说道:“庄真人是咱们师叔祖……”羽云怒道:“关他俩什麽事?”双手挣扎不脱,却不甘心地伸长了一只脚,脚尖绷直,硬是要伸过去点李逍遥死穴。

李逍遥不慌不忙的反握木剑,往羽云伸过来的那只脚上使劲敲下,然後说道:“论辈份,你们这两个小鬼该叫我一声‘师叔’才对。”

“师叔?”任书易惊讶地瞧了瞧李逍遥,又转脸望向抱脚倒地的羽云小道士,不觉抬手搔头,愕道:“我没听错吧?”

羽云抱著那只敲痛的脚,怒道:“少听他扯!师叔祖从不收徒,哪儿来的师叔叫你认?”任书易点了点头,提剑向李逍遥鼻子一指,说道:“对呀!你敢冒充我们师叔,搞到我都忍不住想杀你了……”话未说完,突然眼睛发直。

只见李逍遥笑嘻嘻的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剑匣,朝两个蜀山少年脸上一晃,眼中大有炫示之意。羽云和任书易皆是一怔,随即目露豔羡之情,齐声低呼:“仙剑!”轮到李逍遥一愣,拈起那个在他看来没什麽用处的小匣子,奇道:“这叫‘仙剑’?”两个蜀山少年一齐点头,任书易说道:“对呀。这是本门至宝之一,蜀山仙剑奇匣。哇……没想到师叔祖舍得给了你!”

李逍遥不禁低头瞧了瞧手里的小匣子,愕然道:“有这麽好?”又抬起脸来,问道:“你们没有吗?”任书易满脸羡慕之情,眼也不眨的盯著李逍遥手中小匣子,说道:“不是人人都能有的……”羽云哼了一声,低头说道:“就连本门十二剑侠也不见得人人都有这法宝。”到了这时,由不得他们不相信李逍遥之言。

李逍遥皱起了脸,心想:“可别被他们抢了去。”急忙把小匣子揣回怀里藏好,一回头就看见那两个少年弟子拜倒在地,口称:“弟子拜见师叔你老人家!师叔你老人家大安!刚才无心冒犯你老人家,万望师叔你老人家莫要责罚……”

李逍遥一怔,随即定了定神,清咳一声,说道:“两位师侄免礼,所谓不知者不怪,我老人家何至於把这等小小误会放在心上?最多让你们请个客、吃两席鱼翅什麽的,另外送个红包给我老人家压压惊自是最妙……”眼角向灵儿瞟去,见她含笑抿嘴,一声不发的立在旁边,他便眨了眨右眼。

灵儿不晓得他搞什麽鬼,只是觉得好笑。因怕李逍遥著恼,她便忍住不敢笑出来。谁知那两个小弟子拜过了李逍遥,又赶忙转身向她磕头,恭恭敬敬的说道:“师婶好。晚辈们向师婶你老人家请安!”灵儿大羞,慌忙扭身闪开。躲得远远的,红著脸不敢回头。

李逍遥正自捂口暗笑,那两个少年拜毕起身,对视一眼,齐道:“不知师叔道号如何称呼?”李逍遥把手从脸上一抹而下,登时敛去贼忒嘻嘻之态,现出宝相森严之貌,清咳一声,哼道:“我老人家法号叫做……叫做‘逍遥子’。你们叫我师叔就可以了。”

这却是随口胡编,那两个小弟子一时却也没法拆穿他,“噢”的答应了一声,暗中交换一个眼色,皆是面露窃喜之情,心想:“先前我们是偷著下山来的,一直担心师父责怪,没想到在这里撞上了你,就算闯下了漏子,有!锅也得由你来帮我们背起来。嘿嘿,不是做晚辈的不孝顺,谁叫你是我们长辈?”李逍遥不知道他们打什麽主意,只是想著怎生使计开溜。

那两个蜀山弟子又对视一眼,任书易会意的点了点头,凑过来说道:“师叔,我们打听到丁师哥就被他们囚禁在这条船上,请你老人家率领我们行事,先救丁师哥出来再说。”李逍遥抬手搔了搔头,迟疑道:“这……不好办吧?”羽云说道:“这条船太大,一时真不好找,而且有很多高手。师叔,请你老人家示下。”

李逍遥暗觉为难,因为他本身也在“跑路”,搔著头发,问道:“怎麽就只有你们两个来救丁大……啊不,丁师侄啊?其他人呢?怎麽不多邀点儿同门来帮手?”那两个蜀山弟子对视一眼,脸上露出苦笑之色。任书易凑嘴到李逍遥耳边,低声说道:“师叔,实不相瞒,我们是偷著跑下山的。厉师伯带了许多门人出川,说是要擒杀丁师哥。我们……”

这两个少年,一个是封求败的小徒弟,一个是尹相思的传人,均和丁情一样皆是蜀山派新一辈弟子,先前没怎麽闯过江湖,武功虽说不弱,论起走江湖的经验可就未免太浅了些。羽云年纪和李逍遥一般大,任书易和灵儿年岁相当,这里边若要挑出一个领头的来,除了李逍遥可算得“资深”之外,自是不作第二人想。

这两个蜀山弟子虽然吞吞吐吐没把话说明白,李逍遥是何等精灵之人?一沈吟间,便看出了这两人定然是平时跟丁情要好的,因为同情丁情的遭遇,又加年轻气盛,一时按捺不住,所以瞒著师门长辈偷跑下山,打算暗助丁情脱离险境。

他想了想,还得往外推却,皱著脸说道:“可是……我老人家身受重伤,只怕……只怕随时都会吐血而死,我看还是别连累你们为好。咳咳!”装做气喘不过来之状。灵儿第一个上当,赶紧跑过来帮他揉胸擦背。

任书易忙道:“师叔莫急,你老人家多半是与人交手时受了内伤。”李逍遥干咳著摇手说道:“不行……伤得很重!”羽云伸手把了把他的脉搏,沈思片刻,眉毛一扬,凛色说道:“原来师叔已同林天南的徒弟交过手了!”李逍遥奇道:“你摸得出来?”

任书易道:“羽云师哥在同门当中最精医术。有他在,师叔你老人家的伤多半不碍事的。”羽云点了点头,把手从李逍遥腕间收回,皱著眉头说道:“好强的气剑指力!与师叔交手之人,武功比我们高得太多了,只怕不是丘白便是楚香玉……”任书易道:“没事。有师叔对付他,咱们便可放心去救丁师哥。”李逍遥听见他这麽说,不由得吓了一跳。

羽云从怀里摸出一瓶药,先倒了两粒小白丸在手心,说道:“此是专疗内伤、修补受损经脉的圣药‘天香续命散’。师叔即服两粒,剩下的每隔八个时辰服一次,三日之後应可无碍。”李逍遥心中欢喜,忙教灵儿替他收下,服过两粒药丸之後,说道:“那我老人家是不是还要先找个僻静地方打坐调息一会?就不妨碍你们行事了……”说来说去,他还是要往外推。

两个蜀山弟子忙道:“丁师哥处境不妙,只怕随时都有性命危险。师叔,请你老人家示下!”说著,一齐跪了下来。李逍遥经不起他们苦苦央求,不由的向灵儿望了望,目光又转回那两个少年脸上,苦笑道:“干嘛非要我老人家帮你们拿主意?”

任书易道:“因为你老人家是长辈,听说长辈总是有主意的。”李逍遥搔头发愁:“我老人家自己都困在这条船上了,还能有什麽好主意可拿?”两个蜀山弟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羽云探身说道:“师叔,我想到一个主意。”

李逍遥不禁眯了一只眼睛斜睨他,心道:“你有主意还问我?搞什麽鬼?”两个蜀山弟子又对视一眼,等李逍遥出声催问,羽云才低声说道:“咱们放火把整条船搞乱,找起丁师哥就不难了。师叔你老人家意下如何?”

“放火?”李逍遥变色道。“那还不连咱们也烧得一锅熟?”

羽云低声说道:“刚才上船时,我发现後艄有小艇。等救下了丁师哥,咱们就……”李逍遥忙道:“那我和灵儿先到小艇上等你们……”两个蜀山少年连忙拉住他,央道:“师叔!蛇无首不行,这麽大的事当然得请动你老人家挺身带头。”李逍遥想:“这麽大的黑锅当然得诳我老人家来背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

正自拉拉扯扯,高处突然有人冷笑一声,说道:“你们几个小王八蛋躲在这儿聊了半天,想烧船是吧?”李逍遥等四人大吃一惊,突然间灯影乱晃,衣风骤传而近,“!!”的一声,任书易肩头挨了一下重击,打著旋儿跌出丈外,撞得舱壁发出一串谁都能听得到的裂响。

羽云转头瞧见一个披著黑底花布大袍的人影急晃而近,不由的问了一声:“谁?”李逍遥急忙拉著灵儿夺路而逃,心下怦怦乱跳:“是姬灵通!”羽云不晓得姬灵通有多厉害,眼见此人一现身便打倒了他师弟,又探手来捉李逍遥和灵儿,拂尘一挥,拍向姬灵通伸长的那只手上,喝道:“休对我师叔无礼!”

姬灵通探手已将要抓著灵儿飘在脑後的发辫,那料斜刺里挥来一股劲风,有个小道士在旁边挥拂尘打他的手,丝影一曳而落,姬灵通内力高深,原本无须忌惮羽云拂尘一拍的力道,就算被拂尘打著或者缠了手,自也伤不了他。这时灵儿的辫梢触手可及,姬灵通哪甘缩臂?

忽然间听得拂尘丝挥落之际风声有异,姬灵通反应奇快,目光一低,便已瞥见拂尘丝的间隙隐隐有刃光闪烁。姬灵通心念急动:“拂尘剑!”此时他如若还要揪灵儿辫角,手臂便要不保。

姬灵通变招极快,翻手一掌拍在羽云肩头,内劲未及吐出,李逍遥反手一剑刺近他的胁下。姬灵通另一只手倏地翻转而出,按在李逍遥脸上。只一招未及过半,他便闪电般的制住了李逍遥和羽云两人。

灵儿见势不好,一连几个筋斗翻了过来,“呀!呀!”两声娇叱,双剑一挺,猛然撞入姬灵通怀里。此时姬灵通胸前正好露出大片空档,灵儿双剑近身乱刺,那自是很不妙的情形。更不妙的是姬灵通突感後背冒烟,想是灵儿这小姑娘扑击之际没忘记放火。姬灵通大是狼狈,又不愿下重手杀人,情急之下,只得摔开李逍遥和羽云两人,倒身飞跃,双掌一合,满身烟焰登时熄灭。

灵儿连忙扶起李逍遥,羽云拉著任书易,四人并肩而立,各将兵刃指向姬灵通,因感四人联手也挡不住此人一击,眼中不由得露出了怯意。李逍遥低声说道:“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溜……”任书易见姬灵通阴著脸逼近,不禁颤声道:“还……还数什麽?跑罢!”四人发一声喊,转身就逃。

姬灵通正要追来,突听得四下里锣声大作,有人喝道:“谁在放火?”一阵劲风四下里扑近,却是七八名手持大槊的光膀大汉包抄而来。姬灵通手拍脚踢,扑咚扑咚掉水之声不绝於耳。他三两下除掉了那几个挡路的,目光一扫,却看不出李逍遥和灵儿趁乱逃去了哪一处。

这艘船甚大,一时间火光乱起,灯笼火把四处晃闪,人影穿蹿来去。李逍遥和灵儿没头乱窜,兜来转去,不出片刻便已晕头转向,好在他们皆已改妆,混在满船红巾汉子狼奔豸突的身影中间,倒也不怕被人逮著。

两人不知不觉又奔回先前逃出来的那个舱口,蓦然只听一人粗声大叫:“妖怪!”舱壁陡地撞裂,一大团黑影扑簌簌的跃进水中。

李逍遥暗觉刚才的叫声像是方连辛所发,以“松柏双雄”的怪相不被别人当成妖怪已算稀罕,他们却反而大叫撞妖,李、灵二人不禁对望一眼,皆感惊异。

李逍遥忍不住心中好奇,暗想:“倒要看看是什麽妖把松柏双雄吓得落荒而逃……”探头瞧去,只见三个剧斗的人影映在舷栏上,风声呼啸,却不闻兵刃交击声。李逍遥心念一动:“三人皆是高手!”

一定神之下,方始看清了厮斗中那三人的形貌。中间那人破袍飘飘,身背一口宝剑,只以一双肉掌对敌,仗著身法绝妙,兀自游刃有余,此人却是修剑痴。另外的两人,李逍遥只认出了左边那个乃是柳叶舟上跟随丘白的两名清客之一,似是姓柯。此人身材清瘦,双手翻飞抡转如风车轮子一般,招数刚猛,风声虎虎,凡被他双手扫到之处,但见船板不断震裂,碎屑乱飞,端的是声势惊人。

另一人光膀使枪,招数也颇精密,枪舞如龙,却总也沾不到修剑痴半片衣衫。李逍遥见这两人合斗修剑痴一个,打得难解难分,他顾不上寻思修剑痴何以也到了此船之上,凝目观斗,心想:“这两人当中显然以清客的武功为高,打得也最是精彩,只是修五侠没用剑,以空手对敌便甩不开他们的缠斗之势……”

忽听高处有人低声说话,李逍遥抬首一望,只见塔楼栏杆边有数人观斗,其中一个长衫男子目视修剑痴的身影,说道:“此人身手了得,柯先生和定边以二对一,未必拾夺得下。”话中苏北口音浓重,李逍遥一皱眉间,想起了先前听见有人喊什麽“张士诚”的,便是此人出来答应,心道:“张大老板我是听说过的,好像在高邮卖咸鸭蛋发家的,怎地做起什麽总舵主了?”

呼的一声,有人从高处翻栏纵落,喝道:“定边,让我来试试!”那光膀汉子回头瞧见一个乱发汉子身披厚甲,手握一支长剑,大步掠近,生怕这汉子来抢功,非但不退,长枪舞得更急了。张士诚在高处喝道:“定边,你且退下,让柳青风试试!”声犹未落,张定边大枪脱手,倒飞落水。

修剑痴和柯先生同时仰脖望向飞上半空的那杆大枪,柳青风心念急动,迅速之极的一剑飞刺,剑尖直取修剑痴的咽喉。电光石火的一霎间,柯先生眼见修剑痴身形一动,似想拔身抄住半空中那杆大枪,双手急分,抢先窜起,突然间胸口陡中一脚,修剑痴借力一飞而起,抄住了空中的大枪。

修剑痴那一脚并未使足力道,柯先生身形下挫,两腿一分,稳身不倒,不巧他落地之时正好挡在柳青风剑光的前方。柳青风收势不及,眼看长剑就要贯穿柯先生头颅,观斗的众人不由发出惊呼之声。但见柯先生双手反拍而出,柳青风长剑未到,胸前劈砰劈砰几声大响,从众人头上倒撞而过,远远的坠入水中。

“好掌力!”柯先生突听得头上传来一声凄冷冷的话声,仰面之际,只见修剑痴把长枪向舷栏上一撑,凌空翻到了楼上。

柯先生随後一跃而上,刚落到楼栏後边,突然间僵立不动。

李逍遥拉著灵儿混到观斗的人丛里,仰面望向楼台之上,只见修剑痴悄立栏边,一动不动,双眼瞪著对面一个手握青铜大剑的灰衣汉子。两人此时的神情有如棋逢对手,各自戒备,在他们凝神相峙的身影中间,一股谁也看不见但都能感觉得到的剑气骤然大炽。

不巧的是,柯先生刚好落在这两人身影中间,虽说两人都与他所站之处相距七八步,但他的身影却立即成了两股凌厉剑气交接的垓心。一道无形的剑网陡然织就,刹那间笼罩了柯先生全身,一股死亡之气蓦地从对峙的两双目光里激射而出,迅即逼入柯先生内心深处。一颗黄豆大小的汗珠“嗒!”的从他颔下滴落。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拔剑吧,”修剑痴从对方的眼神里似乎听见那人和他说话。“拔出你的湛卢剑!”

“楚大?”灰衣汉子感到修剑痴在问他,虽然他看不到修剑痴的双眼,但还是对著柯先生那颗挡住视线的脑袋回答道。“对,我便是楚狂生!”

“你狂,我痴。”修剑痴凄凄冷冷的叹了一口气,仰面望著夜空,无星无月,只有无边的昏暝。“好,很好!”

“绝配!”楚狂生在柯先生僵立的身影後边狂笑著说道。“不过从今晚以後,有我便没有你!”

杀气骤浓。柯先生全身衣衫不知不觉已被汗水浸透,突然间他鼓起勇气,向舷栏外拔脚就冲。望著他绝境求生的身影,楼台下擂鼓般的敲响了一阵骤然加快的心跳之声。就在他身形陡然一动的刹那间,楚狂生和修剑痴几乎同时出剑,光影幻化,剑气纵横,首战即决战。

一股血汁溅向空中,在众人仰望的眼瞳里犹如鲜花绽放,顷间迸为无数血珠星星点点的撒开。

一时间,观斗的众人仿佛连心脏也顿然停止了跳动。

风也霎间凝固不动。

船楼上悬挂的几排灯笼接二连三的爆裂,火光一灿间,只见柯先生血肉模糊的伏倒在地,後背插著一支青铜大剑,剑柄犹有血珠沿著剑身滚落。

“修老五的剑法已入魔神莫辨的境界!”

待得远处飘来一声犹有余悸的长叹,船上数十双目光才从柯先生尸体上转向楚狂生所站之处,那里已经空无人影。

只有点点滴滴的一行鲜血留在舷栏边的地毯上。楚狂生丢弃了他花十年心血在当阳山中磨成的青铜大剑,知难而走。

修剑痴没有留他的意思,两眼呆望楼檐一角犹然仅存的那一盏灯笼。

仿佛看见亡妻狂儿在火中独舞。

“狂儿,你不会有事。我要找到玄阴真菌治好你的病……”

不要去。听说玄阴真菌乃是侠圣宗祠列代相承的起死回生圣物,千年养菌,独一无二。他不会给你。我爹爹也不会让你去冒犯侠圣宗祠……

狂儿是个哑巴。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的担心。她担心我为她闯下大祸。

狂儿的病越来越重,她终日在痛苦中挣扎,谁也无能为力。可我是她的丈夫,我不能忍心看著那些诡恶的脓疮爬满她全身,最终完全吞噬了我美丽的狂儿……

狂儿就快死了。管他什麽侠圣!

为了夺取那根希望中的救命稻草,为了战胜守卫侠圣宗祠的无数高手,我只得……

後来他们说,我的剑法已入了“魔道”。

蜀山派不能容忍这样的剑法。

师父叫我别练了。不想看见我再沿著这条路走下去……

前边一团漆黑,我看不到希望。

但是我看到了一个山洞。

蚩尤洞。

风骤急。

灯笼落地。

修剑痴的目光不知何时已转到张士诚的脸上。

“放了丁情,我饶你不死。”

张士诚心头一凛。连楚大先生都已落败而逃,此刻还有谁能挡得住修剑痴?

他的手下急忙将他围了起来,就像厚厚的几层人墙。龙船会的好手本来就不少,此刻他们忽喇喇的一齐举起强弩、火铳,对准了修剑痴的身影。

然而修剑痴的身影已溶入无边的夜色。灯笼灭了……

一杆长枪突然破空飞来,连连洞穿数人的身体,一眨眼间就撞到了张士诚眼前。

张士诚双眼一霎,眨闪出心底里迸发的深深绝望之情。

几个心腹死士急忙拽著他飞步後退,然而长枪紧随不舍。枪头的铁光顷间就要吞没张士诚惊恐的瞳光。

这时张士诚已腰抵舷栏,他心中一沈:“没路了!”

一只手斜刺里伸过来,突然抓住了穿空飞来的铁枪。

铁枪来势奇疾,难以抓实。那人迫不得已,只得提脚踢断舷栏,张士诚和那几个心腹死士登时倒坠入海。嗖的一声锐响,铁枪撞入夜幕深处,穿空急飞之声远远传来,那人不禁嘿了一声,暗觉刚才抓住铁枪的那只手半天没有知觉。

修剑痴瞧见救了张士诚一命的竟然是一个红衣小喽罗,不由得一怔,那人年纪极轻,非但身法奇快,竟敢用手来接他运用内力投出的铁枪,这份武功、胆识委实非同泛泛。修剑痴心下不禁暗赞一声:“好小子!不想张士诚身边竟有这等少年豪杰……”正要细瞧一眼,那红衣少年却乘乱溜了。

“我干嘛救他?”李逍遥混入乱窜的龙船会帮众当中,想起修剑痴那一枪的威势,心头兀自怦怦直跳。他生怕修剑痴认出他来,低头急奔,心下自也暗想不通:“张士诚嘛,死就死吧。我刚才吃错了什麽药,居然去挡修剑痴那一枪?”

其实,他刚才想都没想就挺身而出,只是不忍见太多的杀戮。

他奔回先前所站的地方,这时甲板上黑灯瞎火,乌烟弥漫,不知是谁在底舱和後艄放了火,龙船会的人乱成一团。他慌慌张张的拉住一只手就跑,说道:“灵儿,咱们跳船走罢……”突见前边烟雾里窜出一人,身形娇小,向他叫道:“逍遥哥哥,我在这里!”

李逍遥一怔,随即认出了烟雾里闪出来的是灵儿,他不由吃了一惊:“那我拉的是谁的手?”那只手也有如少女般娇嫩,难怪他没发觉不对劲。

他猛一回头,眼前长发飘飘,掩映著一张苍白的面孔。

灵儿被烟熏得眼泪直涌,朦朦胧胧瞧见李逍遥拉著一个身裹一件“魏紫姚黄”大袍的长发女子。她不由得心中奇怪,目光一低,但见风动袍裾,李逍遥身後那人露出一双白花花的腿,足踝上还戴著一串脚铃。

灵儿不禁心念乱转,樱口一张,两眼瞪大。“呃──哦!”

这时一阵风拂起那人垂在脸上的长发,一双针芒般险刻的眼光突然射在李逍遥脸上,与此同时李逍遥目光也盯住了那人唇上的两撇八字胡须。李逍遥几乎忍不住失声大叫:“妖怪!”但他没叫出来,那人另一只手蓦地抬起,五爪萁张,按在他脸上。

变生倏然,李逍遥的反应也自不慢,那人的手爪刚触到李逍遥脸上的皮肤,一支木剑登时指住他的下腹。李逍遥脑袋向後一仰,警告道:“当心鸡鸡呀!”那人哼了一声,低声说道:“这种不入流的武功也配警告我?”

李逍遥忍不住又向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满脸困惑之情,问道:“你到底是男是女?搞到我都不知道怎麽称呼你了……”那人一甩长发,娇笑著说道:“在下楚香玉,草字临风。”

李逍遥暗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叫李逍遥,草……草字拉风……啊,不……吹风!”话声未落,突然间发丝乱眼,那人甩动长发,“啪”的扫在李逍遥脸上,李逍遥呼了声痛,脸颊上登时火辣辣的多了几道深深的血口。

他一惊非小,心念电转:“这家夥头发上暗藏利器!”急忙将身一侧,堪堪保住双眼没被发丝中隐藏的利刃划到。突然间脖颈一紧,那人长长的发梢倏地缠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扯了过去。

两人身子相距太近,李逍遥登时使不出剑法替自己解除危困。楚香玉眼光一沈,低声说道:“小子,先下地狱去替丁情报个到吧!”发丝一紧,正要绞断李逍遥的头颈,突然间火光跳闪,两人脸孔相对,均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气味。

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闪到李逍遥背後,将他一下拉开,楚香玉忙著拍灭头发上乱窜的火星,一时顾不上对付李、灵二人。

灵儿使炎咒从死亡边缘救了李逍遥,两人皆感险幸,心中同时叫了一声:“险过剃头!”趁楚香玉一时旁顾无暇,拔脚就逃。没奔出几步,高处突然飞下数根旗杆,扑簌簌的钉在他们身前,七支旗一字排开,挡住去路。

李逍遥吃了一惊,仰面望去,只见一人花袍飘飘的凌空飞落,双足一分,立在两支旗杆上,目光炯炯的瞪著他们。

李逍遥和灵儿同时变色而呼:“姬灵通!”

姬灵通两眼一翻,目露精光的说道:“何必跑来跑去这麽辛苦?还是乖乖的跟我回苗疆罢!”

“雀!”李逍遥和灵儿早料到他要这般说,不约而同地抬手一甩,对视而嘻。

姬灵通脸色不豫,说道:“小殿……呃,不……小姐,不要跟这种村野鄙夫学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乡俚粗话。”灵儿见李逍遥朝姬灵通扮鬼脸,不由一楞,随即也学著他的样子吐了吐舌头,她样子娇俏可喜,虽说学得不像,李逍遥却已忍不住满心欢喜,暗想:“灵儿真乖,我说什麽也不会舍得让老苗子带走她……”

背後突然“嗤”的一声气流急响,姬灵通变色喝道:“殿下当心!”目光投去,只见灵儿身後烟雾翻荡,一个长发飘飘之人袍影急晃,向她发出一道犀利之极的指力。

此时灵儿察觉已迟,幸好李逍遥反应飞快,横肩一撞,将灵儿的身子推向旁边。楚香玉的气剑指原本是要戳向灵儿的後心要害,没想到李逍遥抢身来挡,指力所及,正中李逍遥右胸。“当!”的一响,李逍遥仰面朝天的倒下。

灵儿不禁双眉蹙紧,眸子里火星一闪。楚香玉一击不中,便欲再下杀手。他与灵儿素不相识,只是恨她刚才火烧头发,竟向她陡施毒手。灵儿见此人伤了李逍遥,本想扑上去拼命,但一转念间,却强忍怒气,返身去察看李逍遥伤势。

楚香玉正要趁机下手,姬灵通只一挥手,甲板上插著的几杆旗登时扑簌簌的飞起,向楚香玉急射而去。

楚香玉听得旗杆掠空飞射的风声猛恶,不由心中骇然,急展身形倒跃闪避。但见他身法精妙,紫袍一飘一晃,便已掠在高处,七根旗杆悉数落空,轰隆一声响,将一面舱壁撞穿个大窟窿。

姬灵通不禁说了一声:“好轻功!”楚香玉眼见这老苗人稍显身手便厉害之极,心下暗惊,但又不甘心,本要发出独门暗器再袭李、灵二人,突听得船尾有人大叫:“谁劫走了关在底舱的人?”伴随著叫喊声,隐约还传来几下兵刃交击的声响,显是看守後艄的龙船会帮众与别人交上了手。楚香玉脸色倏变,急忙飞身掠去。

姬灵通目望紫袍一闪,便已隐入乌烟之中,暗觉此人的身法之速实属少见,转过面孔,望向李逍遥的身上,心道:“这些後生小子,倒是一个比一个匪夷所思。”

只见李逍遥双目紧闭,硬挺挺的躺在甲板上,灵儿怎样都救他不醒,正自惊慌。姬灵通心想:“先前便觉这小子一副短命相,果然不堪一击。”刚才楚香玉那道指力命中李逍遥胸部要害,姬灵通瞧得分明,虽说感激他舍命替灵儿挡了一记“气剑指”,但想任何人在此情形之下都是活不成了,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上前说道:“殿下,咱们走罢!”

木剑突然一挑而起,自下而上,迅速之极的刺向姬灵通小腹。

李逍遥的剑法在姬灵通眼中还算像样点儿的不过就那几招,不论在何种情形下使出来都奈何不得姬灵通。但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霎间,姬灵通突觉李逍遥这一招先前从未见过,而且决计无法拆解,不由得全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好在他身手老到,一觉不妙,立时倒身飞掠,唰的一声响,腹间一凉,被木剑将衣服撩破了一大片口子。

姬灵通大骇之下,立时加快後掠的身形,风声呼的一响,已然窜出舷外,身在海面之上。

李逍遥一剑逼退姬灵通,翻身爬起,瞧见灵儿蹲在旁边呆望著他,便拍了拍胸口,“当当”发响,说道:“多亏了小匣子帮我挡了那一下子,真是好运!”原来刚才楚香玉那道气剑指正巧点中李逍遥揣在怀里的“仙剑奇匣”,才没要了他的命儿。李逍遥跌倒之时,後脑勺在身下的甲板上重重的磕了一下,几欲晕去。说来也奇,脑中一晕眩间,他突然又记起了一招似曾学过的不知名剑法,这种情形已不是第一回发生。

当下,他赶紧把那招剑法记在心里,情知楚香玉虽然险恶,眼下最头痛的还得是姬灵通。他突然想到装死,伺机使出那招新记起的剑法偷袭,原也属於无计可施之下的铤而走险之举,不料竟然一举奏效。

李逍遥知道姬灵通并未离去,来不及向灵儿多解释,急忙拉著她的手,起身便逃。忽听得风声呼的一响,两人转脸一瞧,看见姬灵通手抓一条桅绳,犹如一头大鸟般的凌空扑掠而近,衣风猎猎,来势迅猛,只一眨眼间,便从他俩的头顶上方翻了过去,挡在前头,探出一只鸡爪也似的手,蓦地把灵儿抓了过去,提在半空。

李逍遥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就使出刚才那招剑法。木剑一挑而起,剑头上翘,自下而上反撩,刺向姬灵通下腹。

这一剑方位刁钻险刻,全无先兆可寻,剑头一翘,立时便抵下腹要害。正是马君武当年自创的一十八招乱剑诀之一,有个名堂唤作“肝肠寸断”。

“又来?”以姬灵通如此高深的武功,先前既已见识过李逍遥以此招诈死偷袭的手法,当李逍遥第二次使出这一招,他身在空中,不论怎样变换身形都在剑尖逼指之下,非但没想出破解之法,危势反而有增无减。这等险相环生的对敌情形,在姬灵通而言,实是从所未遇。

此时他一手提著灵儿,另一只手抓著桅绳,眼见势难抵挡,凌空飞踢一脚,劲风呼呼袭面,趁李逍遥侧身闪避之隙,姬灵通已从他头顶上急晃而过,扯著桅绳荡向塔楼之上。与此同时,只听“!!”的一声,姬灵通後腰的衣衫被李逍遥剑尖划裂。

至此,李逍遥对姬灵通已用了两次这招“肝肠寸断”,姬灵通仗著经验老到,又兼武功高明,两次都堪堪躲过,他心中顿有死里逃生之感,飞身跃向楼船高层,暗叫一声:“侥幸!”

忽然间,楼栏内唰唰唰的劈出三刀,招数狠恶,毫无预兆的便朝姬灵通和灵儿拦腰横斫。刀光後有一貌相猥崽的汉子尖声喝道:“什麽人擅闯塔楼,且吃我邓冲一刀!”

说是一刀,却不止劈了一刀,姬灵通认得是“五虎断门刀”的路数,此时他双手皆忙,只得用脚,抢在刀光闪近之际,瞅准邓冲刀招中一处破绽,足影微摆,突然间一脚踢在邓冲那只持刀的手腕上。

“哢嚓”一声,邓冲那只手腕登时骨折,单刀脱手飞上半空。姬灵通旋身一腿横捺,撩在邓冲的後颈,又是“哢嚓”一响,邓冲脑袋顿时耷拉著垂在胸前,想是颈骨已断。灵儿没想到姬灵通突然间下了重手,眼见此人势难活命,不禁低呼一声,急想使法术救那邓冲性命,但见邓冲一个踉跄跌扑而开,单刀唰的落下,邓冲刚巧就撞到刀尖下,钢刀插入他的背椎,由於此人身材矮短,刀尖竟尔从他下体穿出,去势不减,又将他钉在楼板上。

邓冲立时毙命,死状仿佛一只串在刀尖等著挨烤的蛤蟆。

李逍遥仰头望见姬灵通捉著灵儿有如一头黑羽兀鹰般掠上了楼船第三层,不假思量,急忙一脚顿地,借力纵起,使出“风魔天下”轻功绝技,半空中一转一折,也窜入楼影之内。

身形刚落入楼檐之下,突然间檐影下发一声喊,七八人各挺长矛,齐唰唰的戳了过来,要将他搠出栏外。

这一著倒是出乎李逍遥意料,他只道龙船会众已经陷入一团混乱,哪料塔楼最高一层竟有伏兵。

情急之下,他想也不想就挥出一剑,正是马君武所授的“不知所措”。

这一招的剑意就是在不知所措之下乱中取胜。敌越众,势愈乱,一剑横拍,势如倾头雨泻,楼栏内登时哗啦啦的倒了一大片。

李逍遥没想到这一剑竟能扫荡一大片持矛拦截他的敌人,不由得“哇!”的惊叫一声,身形丝毫不缓,一串筋斗翻过满地痛晕的人影,落在楼台西首一棵大柱旁,立足未定,左侧有劲风来袭。李逍遥眼角扫去,只见一个哭丧著脸的矮个子手拿铁尺欺身扑近,口中大叫:“吴白马领教高招!”

右翼刀风横掠,却是一蓬头垢面的矮胖老叟左手抡一支青竹鞭,右手挥一把削竹刀,跌跌撞撞来攻,嘴里也哇哇乱叫:“青竹叟在此!”

李逍遥喘息未毕,见这两人来得滑稽,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心道:“一看这种路数就知道是一对烂得不能再烂的肉脚,尤其是那哭丧著脸的吴矮马,那手跟鸡爪似的,还学人扮侠客,扮不起就哭闹不休,跟赌得输红了眼似的下三滥赌徒一般,只会化妆骂人屎啊屁的,真是笑死人了……”突然间心中一凛,犹如被一支锋利之极的柳叶刀刺穿了心脏。眼皮一抬,只瞧见黑暗的柱影後有一只利刃般的目光一眨不眨的瞪著他。

李逍遥一愣神之下,那两人已左右扑击而来,吴白马倒也罢了,那青竹叟招数奇特,却是急难打发。李逍遥提剑敲趴了吴白马,转头正要对付另一个,突然间腿胫一下大痛,挨了青竹叟重重的一鞭。

李逍遥此时的武功决计高出青竹叟多倍,却犯了轻敌大忌,青竹叟矮身滚来,一鞭横击,李逍遥登时跳脚不迭,痛得七晕八素。青竹叟竹鞭往地下一撑,借力纵起,挥刀急削李逍遥脑袋。这一刀来得凌厉,李逍遥大骇之下,来不及使出耍得顺手的那几下剑法,急忙向地下一扑,削竹刀谑的一声堪堪擦著他头皮削过,斫入柱子里。

李逍遥趴下之际,顺手一剑横拍,打中了青竹叟那根撑地的竹鞭。竹鞭一翘而起,呼的一响,那吴白马刚好撞过来,竹鞭自下而上一撩,重重的打在他两腿间。李逍遥突然听到某种类似鸡飞蛋打的凄惨声音,转脸一瞧,地上湿湿的一沱不知是什麽,那吴白马双手捂住下体,早痛倒在地。

青竹叟使劲拔出斫进木柱的削竹刀,转身来寻李逍遥身影。不料脚下一绊,跌向李逍遥身上。李逍遥木剑微抬,早等著这老儿自己撞上来。青竹叟眼见木剑的一头正指著他的咽喉,不由大惊而呼。

眼看木剑就要破喉之际,李逍遥猛地里飞起一脚,将青竹叟踹出楼栏之外,心道:“杀一人很容易,不是吗?这麽容易的事儿我可不会做。”

他转过脸来,刃光蓦地在他面颊上耀了一下。

“救人比杀人更有挑战性。”李逍遥双眼微眯,脸孔稍侧,避开那一道耀眼的刀光,心想。“洪大夫常说,让人活著有时候比杀一人要难得多。”

面对一道夺命般寒利刺目的刀锋,不知为什麽,李逍遥突然间想起了洪大夫有一次对他说,夺去一个人的性命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要让人好好的活著,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面对死亡的刀锋,李逍遥居然会没来由的想起了村子里的洪大夫。

洪大夫也使刀,他的柳叶刀也一样锋利。但他使刀是为了救人,不是杀人。

洪大夫凝视而留在李逍遥脑海里的那双总是若有所思的目光,倏地从李逍遥心头一掠而过。他突然觉得这个人、这双眼其实很有意思……

“你想救人?”柱影中那个只有一只锋利眼睛的人突然低低的问了一声。

“不行吗?”李逍遥定了定神,说道。

刀光又耀在李逍遥脸上。“凭什麽?”

李逍遥提起木剑。“凭这把剑!”

柱影中那人语带讥诮。“不过是一根烂木头。”

李逍遥道:“那就麻烦你快点过来削一削,别在那儿扮高手了……”话声未毕,柱影後那人突然不见了。李逍遥心中一怔,正要探头察看,脑後蓦地一凉,但见一道刃光从眼前的柱子上急掠而过。

生死关头,李逍遥心念电转:“他在後边!”情急之下,一交跌扑,身子倒地之际猛挥一剑。柳叶刀突然在他颈後刹住去势。

李逍遥跌倒下去,顺势从刀锋下侧头钻过,眼角一瞥,看见他的木剑正抵著一个长发披肩少年的左眼。这少年的右眼用一块黑布罩著,眼角边淌下脓汁,李逍遥只须把木剑轻轻一送,此人便会连另一只眼睛也保不住。以李逍遥此时随手一剑所挟带的强劲内力,倘若木剑刺实了难免要贯入那人的大脑。

“後发先至,好招数!”那个眼睛流脓的少年低赞一声,突然把头向後一仰,斜身急窜,反手一刀无声无息的削近李逍遥後颈。

这少年的刀法简直不像刀法,一挥刀却是迅若闪电,每一招都是势在夺命。李逍遥一惊之下,又是一招“不知所措”的剑法挥洒而出。眼角一扫,那支又薄又利的柳叶刀停在离他後脑勺不足一寸之处。而那少年的那只独眼也被李逍遥的木剑抵住,两人对望一眼,因见彼此的性命均系於毫发,皆没敢轻举妄动。

“该自我介绍了,”李逍遥心中对这独眼少年的刀法暗暗佩服,忍不住说道。“大家旗鼓相当,恐怕没什麽好打的了。”

那独眼少年突然收刀後跃,李逍遥便也偏转剑头,只道那少年不打了,那料那少年双足在柱子上急蹬两下,飞身窜起,借势翻到李逍遥背後,刀光急闪。

李逍遥大惊之下,急忙扑倒在地,反手挥出一剑,堪堪抢在刀锋抵颈之时又一剑指住了那少年的独眼。两人性命皆在对方之手,只好同时僵立不动。

李逍遥舔了舔额头淌落的汗珠,满口发涩,心道:“打下去也是这样。”眼皮抬起,见那少年也是满面汗光。两人心里的紧张之情在目光交接之下登时展露无遗。

两人僵持一会,李逍遥记挂著灵儿还在姬灵通手上,脸一皱,说道:“不如罢手算了?”那独眼少年沈著脸道:“不行,我的任务是看守里边那人。你想要救他,除非杀死我。”李逍遥摇了摇头,心道:“我杀你干什麽?”眼角向旁边一面雕花红木隔起来的舱墙瞥去,突然心中一动:“难道丁大哥竟在里边……”

他正要想办法摆脱这种後颈上架著刀的困境,突见木墙一亮,几只燃烧的灯笼从楼栏外抛了进来,滚在地毯上,焰头立时满地乱爬。李逍遥变色道:“烧过来了烧过来了!”那独眼少年却一动不动,只是盯著他。

李逍遥见到一道火舌舔上了独眼少年的裤腿,不禁说道:“不要玩了吧?这样你还玩得下去?”说话间,他自己的靴子也有火苗窜了上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独眼少年突然侧身斜扑,避开李逍遥的木剑,顺手拍灭裤腿上的火星。这一扑便到了李逍遥背後,仍是一刀快若迅风的劈向李逍遥後颈。

李逍遥急忙反手一剑,仍是後发先至,指向那少年的独眼。不想那少年这一次多了个心眼,那一刀竟是虚招,引得李逍遥把木剑递到面前,那少年蓦地回转刀锋,要削断这把老是指住他眼睛的木剑。

没想到李逍遥那一下子也是虚招,木剑飞快的虚晃一下便即收回,心道:“我要试试在仙灵岛上新学到的‘风魔神腿’,把你踢下去,看你还缠不缠我?”正要飞脚踢人,突然叫苦不迭:“哎呀!站久了腿麻……”

那独眼少年见李逍遥身子一下摇晃,显是站立不稳,胸前登时露出大片空档,柳叶刀一摆,正要戳去,李逍遥的木剑猛地敲在他手腕上,那少年顿时听见手骨断裂声,握刀不住,一咬牙,倏起一脚踢在李逍遥胸口,将他蹬出楼栏之外。李逍遥内力反震之下,也将那独眼少年弹跌,身子重重的撞向那面隔墙。

李逍遥伤势未好便又挨了一下重击,一时几乎晕过去,身子一仰,翻出楼栏的刹那间,他连忙用一只腿勾住栏柱,倒悬在栏外,才没掉下去。眼睛一扫,看见底下插著几根顶梢尖锐的旗杆,刚才若是跌下去,非被旗杆贯穿身体不可。

这座楼船连同底下的甲板,高逾三层。刚才李逍遥飞得太高了些,竟尔窜上了最顶的第三层,此时身子倒挂,脑袋从檐边稍露半分,刚好瞧清下边一层的情形。

一团烟雾飘过,楼阁里两个凝神对峙的人影渐渐清晰。

姬灵通双眼瞪视前边持剑悄立的那个凄凄清清的人影,瞳孔阵阵收缩。听见灵儿在身後被烟熏得不住的咳嗽,他只作充耳不闻。李逍遥心中不禁暗骂:“老苗头这麽没人性,怎麽可以如此虐待小女孩?”

殊不知姬灵通此时的情形有如一只刺蝟面对豪猪,稍有疏神,便会同满地的尸体一般倒在面前那支兀自滴血的长剑之下。

两雄狭路相逢,均感骑虎难下。

背负“湛卢”,修剑痴手里只拿著一支寻常的铁剑。

但不管他手里拿什麽剑,他整个人在姬灵通眼里已然变成一柄利剑。

姬灵通不由的眯缝了双眼,难以相信眼前所见。

修剑痴此时给他看到了他一直想看的剑式。

“剑一!”

姬灵通心头大震,难怪蜀山群侠当年在剑门天险堵不住修剑痴。

每一样剑法都会有破绽可寻,唯独“圣灵剑法”的第一式“无尘无垢”是个例外。

修剑痴虽只随意而立,全身上下竟然无隙可击。

姬灵通向灵儿望了一眼,心情沈重的说道:“老朽当年向巫後娘娘起过誓。”随手一拂,悄无声息的解去灵儿身上被他以独门手法点的穴道,俯身捡了一把剑,掂了一掂,脸上突然间充满了肃杀之气。

灵儿忍不住问道:“你起了什麽誓?”

姬灵通目光一沈,缓缓的从牙龈里迸出一句话:“无论如何,都须杀死窃取本教‘剑一’之人!”

楼板上“格”的一声微响,衣风猎猎。李逍遥以腰腿发力,跃回栏内。但见烟焰中两个人影正在倒塌的雕花木墙前打斗。李逍遥抬手驱烟,定睛一瞧,认出那个蹿上塔楼与独眼少年厮打之人正是蜀山弟子羽云。

独眼少年先前与李逍遥交手时已受伤,右手垂在腰畔,换以左手持刀,只见他脚步踉跄,身上已有好几处衣衫冒出火星,羽云拂尘飞扬,不敢与独眼少年的兵刃相交,仗著身法灵活,与那少年一味游斗。

李逍遥心道:“这两人打下去必有一伤。”正想上去设法使他们罢斗,脚刚迈出,突感背心一凉,倏地里仿佛戳进了一枚透骨的针芒。

一团浓烟弥漫开来,李逍遥突然旋身挥剑,但见半片紫色袍裾从眼帘里一闪即隐。他急切间使的是马君武所授的剑招,其精妙之处就连姬灵通也难以应付得下,不料这一剑竟然落空。李逍遥心念急转:“有点儿不妙!”

忽然间簌簌数声微响,羽云和那独眼少年同时翻身跌倒。李逍遥听见他们低哼之声显得甚是痛楚,不禁转脸瞪视。羽云忍痛说道:“师叔当心,有人暗……暗箭伤人!”

此时烟雾弥漫,目难视物。不待羽云提醒,李逍遥已自提剑戒备,心下微觉疑惑:“那眼睛流脓的小子不是他们自家夥里的吗?怎麽连他也一古脑儿要杀……”一个念头未及转过,头上突然扑簌一响,李逍遥不暇多思,身子一仰而倒,但见一面“魏紫姚黄”大袍从梁木间急旋而下。

李逍遥晓得此时情势有多险恶,先使一招“雾里看花”,旋出一大簇剑花护住自身,猛地里一条如丝如线的微芒斜斜划向半空中那面袍影。先使出的那一招乃是灵儿所授的水月宫剑法,第二招想都不想就顺手一挥而出,剑意绵绵,无头无绪,连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什麽招式,又怎麽会一下子使了出来。

紫袍倏地一荡而近,当头罩落,李逍遥眼前登时一暗,但觉袍下暗器急飞,虽然瞧不清晰,危险迫近之际,背梁陡然冒出大片冷汗。其实黑袍罩头之时,他已必死无疑,任何人当此情形之下,急切间也逃不过袍底下密集如雨的细针急射。

此时李逍遥两眼虽然看不见,但他剑势已成,“!!”的一声,木剑从袍下一削而过,只听一人应声後跃,发出一声忍痛的低哼。紫袍随即将李逍遥全身裹住,他什麽也看不见,惊慌之下,一连串旋身打转,木剑乱挥,突然被一道劲风扫著腿胫,跌倒在地。

耳边忽听一个少女娇呼一声,抢了过来,帮他把罩在头上的紫袍扯掉。李逍遥眼前登时一亮,脸孔抬起,瞧清了面前的少女明眸皓肤,眼光里满是关切之色,正是赵灵儿。

两人目光互望之际,均感心情欢喜祥和,身边纵有天大的危险也都霎间忘在脑後。

烟焰中突然有人尖声哼了一句,说道:“你们两人都去死罢!”灵儿耳朵微微一动,听出骤密的细针破风声陡近,顺手抓起那件紫袍一甩而出,卷在袍中的数十枚细针在她一摔手之下登时急飞而出。李逍遥心中隐隐明白:“原来我刚才之所以没事儿,多半又是灵儿使了金刚咒帮我护身之故……”

那件紫袍甩将出去,登时犹如风帆一般鼓了起来。灵儿食中两指相并,在眉心轻划一个圆圈,念下法咒:“百无禁忌!”大袍突然间仿佛一个舞在烟雾中的人影一般扑掠而起,挡住了射向李、灵二人的满空飞针。去势不减,扑簌簌一声掠进烟幕之中,将发暗器之人蒙头盖住。

羽云看见一个人影在烟雾里摇摇晃晃,抄起拂尘,呼的一拍,将那人连同罩头的紫袍一并打下水去。那人跌出楼栏之时,也飞起一脚横扫,李逍遥一声“小心”未及出口,羽云便已翻身跌出栏杆之外。

李逍遥将身一扑,半空中探手一抄,但见羽云一串跟头跌下楼船,却落在一条悠悠晃近的小艇之上。黑暗中隐约只见小艇上横篙站立之人一身黑衫已然湿透,仰脸呼道:“师叔,我搞到小艇了,咱们一道闪罢!”却是蜀山派那小弟子任书易。

李逍遥正想问一声有没有救到丁情,楼船主桅在大火中突然呼喇喇一声大响,倾倒而下,巨帆的阴影立时覆盖了眼前的水面,将他眼帘里那一叶小艇的影子一隔而断。

混乱间,一时听不到那两个蜀山少年在水面上的叫喊声。李逍遥心道:“但愿他俩没事才好……”想起那独眼少年,转面四寻,此时满楼皆烟,势难立足,却瞧不清那少年的身影何在。李逍遥叫唤了几声,不闻有人答应,头上忽喇一下大响,却是顶篷烧塌,刻不容缓之际,他只得抱住灵儿的纤腰,横脚一踢,半面栏杆登时远远的飞了出去。

李逍遥说道:“灵儿,这条船不成了,咱们也走罢!”灵儿把脸颊挨在他肩头,双手揽住他腰,呼的一声,李逍遥纵下楼船,这一飞便是数丈远,脚尖在水面漂浮的大桅上一点,借力一纵,又越十丈有余,半空中回头张望,但见船影已被烟雾遮蔽。

突然间烟雾微荡,似有两个黑影一先一後,快速之极的掠著水面蹿向夜幕低迷之处。

这时楼船离岸不远,但也有二三十丈之遥。李逍遥使出“风魔天下”轻功,当身子再次下坠之时,伸足在先前踢过来的那半面栏杆上一点,又借力一跃数丈,双脚在空中交替连踢,轻飘飘的有如御风飞行,只数个转折便即跃到岸上,灵儿虽也轻功出众,但见了他这等利索之极的身法,不由得也是暗暗惊佩。

她刚想夸一句:“逍遥哥哥,没想到你的轻功进境如此神速,好生让人佩服。”李逍遥落地时突然一交绊跌,两人摔得晕头转向。

李逍遥喘了一会,回望河口水面上忙著跳水或放艇逃生的人影,想起修剑痴和姬灵通,忍不住问道:“灵儿,老苗子怎会这般轻易便放了你?”灵儿摇了摇头,目光里也是一般的惑然之情,低声叹了一口气,说道:“不知他们两人怎麽样了?但愿……但愿没事才好。”

李逍遥想起刚才见到那两个掠向对岸的黑影,暗思:“姬灵通和修剑痴多半是找地方打架去。老姬大概自忖没有十足把握,因怕斗剑时难以照护得灵儿周全,是以便不把她带上。如此看来,他们斗剑的地方离此多半不远。”

想到这两大高手斗剑时必是精彩之极,李逍遥不禁心痒。但一转念间,又想:“万一老姬打赢了,少不了还要回过头来捉灵儿去什麽苗疆。躲还来不及,干嘛又巴巴的凑上去给人捉?何况我根本找不著他们斗剑的地头……”

微一沈吟,暗觉这事尚有说不出的蹊跷之处,反正想不通,索性不去想。扶了灵儿起身,说道:“走罢。”灵儿不问要上哪儿去,只是眸子里含著想问的意思。李逍遥道:“不管怎麽说,总算甩掉老姬了,咱们回家去。”

两人正走间,突见翼影扑簌簌急闪而过。道旁的树丛里转出两个人影,挡住去路。

李逍遥一眼瞧出站在面前的是两个身穿乌衫的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这时,身後有人低著嗓音说道:“奉姬长老之命,在此恭迎两位大驾!”话中原本含有恭谨的语气,但当那双尖锐的目光凛凛直射过来之时,这句话登时变成带了几分威逼之意。

李逍遥面孔微侧,瞥见身後不远处立著一个瘦骨棱棱的疤脸汉子,身做黑苗服色,目光凛凛地瞪了过来。李、灵二人不由对望一眼,心下暗奇:“难怪老姬会放下灵儿去同修剑痴斗剑,却原来是有人在岸上接应。但这几人如何得到姬灵通的讯息?”

那瘦子倏地晃身欺近,不等李逍遥木剑抬起,突然探手从灵儿肩畔虚抓一把,闪身退回先前所立之处。只见那瘦子手抓一只怪模怪样之物,那物竟然在他手上吱吱怪叫,李逍遥和灵儿皆吃了一惊。

那瘦子抬起眼皮向他们脸上一扫,看出这两个少年男女大感惊异,便冷冷的说道:“这是跟屁鬼,没见过罢?”另一只手拈出一张画有驭鬼符咒的枯叶,口中念念有辞,转眼间他手上的那只满口絮絮叨叨的怪物便在一团青烟中萎缩,变成一个芋头大小的泥娃娃。瘦子随手将泥娃娃放进肩後背著的布袋里,向灵儿躬身说道:“小人符通玄,拜见大小姐!”

李逍遥登时明白这几个苗人如何跟踪到他和灵儿,原来姬灵通在那船上便搞了鬼,只是他和灵儿竟未察觉。他拉著灵儿後退一步,心下暗惊:“厉害的苗人好像越来越多了!”

灵儿没有主意,只是望著他。殊不知李逍遥心里暗暗叫苦,先前他在船上便已受了不轻的内伤,刚才抱著灵儿跃上岸时又使多了真气,此刻连连潜运内力,想使风神轻功再次抱起灵儿逃遁,却怎麽也聚气不成,待要多使几次,腹间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腰身一弯,忍痛不哼出一声。

看见李逍遥满额溢出豆大的汗珠,灵儿登时吃了一惊,暗觉这似乎是岔了真气之状。李逍遥自知此时绝难与人动手,为免露了底儿,连忙向灵儿暗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声张。

但他这般神情怎能瞒过符通玄和另外那两个黑苗好手的眼光?

那符通玄乃是雾月教中位份仅次於护教长老的一流好手,惯走江湖,眼光何等厉害,当即看出了李逍遥真气逆入经脉的情状,知他无法使出半点内力与人动手,暗想:“这少年不知是什麽来头,不过眼下倒也不需理会,只管把小殿下带走便得,这汉人的地头实是不便多耽,免得横生枝节,夜长梦多……”

一念及此,他立时便朝另外两个苗人使眼色,示意动手。不料那两人竟似迷糊了一般呆立不动,符通玄不由心下一怔,突感一股睡意袭来,几难抗拒。他飞快闭眼,同时抬手往自己脸上狠掴一掌,打飞悄然附脸的瞌睡虫,一定神之下,眼睁一线,瞥见灵儿眸光中的迷离之色,登时省起:“险些被殿下的回梦咒催眠了!”

灵儿见符通玄自掴一掌驱去睡意,登知此人定力不弱,她的“回梦咒”难以生效,急忙收去法术,免得瞌睡虫反附在她自己的身上。

她刚收回法咒,符通玄身体突然微微一晃,李逍遥登觉咽喉一紧,两眼睁大,只见一个朦胧的青影眨眼间闪到面前,双手张开,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扣住了灵儿的腕脉,灵儿半身顿时麻木。

李逍遥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霎那间欺上来制住他和灵儿的朦胧青影明明是符通玄的形貌,可是符通玄仍在丈许开外僵然而立。李逍遥大骇之下,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又或者是见鬼。

灵儿霎间也是吃了一惊,脑中飞快翻书,心念一动,脱口而出:“走魂术?”

李逍遥闻言方知站在丈外的那一个乃是符通玄的躯体,欺上来擒住他们的却是符通玄的魂灵,这等情形委实出乎想像之极。但他却不晓得更不妙的情形还在灵儿脑中刚翻到的一页书里,她稍一凝神,便记起了水月宫的藏书中提到“走魂术”的後著便是“锁魂手”。符通玄既会“走魂术”使自己灵魂霎间出窍,势必会使出“锁魂手”封住她和李逍遥的魂魄,使他们两人变成白痴一般浑无知觉,失去反抗之力,等回到苗疆再以还魂大法令他们恢复。

但灵儿就算想到了这一节不妙之处,也已无计可施。她脉门受制,李逍遥又真气岔行,除了束手就擒,毫无反抗的余地。

夜色中突然有人喝道:“什麽人竟敢对付我们龙船会的兄弟?”李逍遥闻声一怔,随即想到:“哦,我和灵儿还做龙船会打扮……”眼前衫影晃闪,四下里蹿出一大群装束与他和赵灵儿一模一样的红巾汉子,呼喇喇一声涌近,各持兵刃,或提灯笼火把,围将上来。

火把下有个膀粗腰圆的大汉手持一根熟铜棒,瞪眼喝问:“我大哥在哪里?”李逍遥未及回答,这大汉便不耐烦,提棒敲打符通玄的头,问道:“你这苗子哪儿来的?怎麽装聋作哑?”符通玄的肉身没法子回答他。那大汉起了疑心,教几名手下提刀架上了符通玄的肩头。那干红巾汉子揪住符通玄的身子,见他不理不睬,实是无礼之极,便挥拳乱打。一人边打边骂:“二爷的话你都敢当耳边风?我看你是欠揍……”

这干人一打岔,符通玄的“锁魂手”哪里还能使得出来?

那膀粗腰圆的大汉名叫张士德,原乃泰州盐贩子,随其兄张士诚聚众创立“龙船会”,大做黑道买卖。此趟两兄弟到得此处,原是应了“侠客山庄”之邀。他在岸上望见张士诚的座船起火,著急之下,连忙率了百来人赶来察看,不巧在此撞见符通玄正要为难李、灵二人,因见李逍遥和灵儿皆作龙船会装扮,便即上前喝问。

张士德脾气暴躁,他手下的人也都凶神恶煞一般,符通玄的肉身转眼已被打得鼻青眼肿,脸跟猪头似的。若非脖子被掐紧,李逍遥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突然间咽喉一松,青影迅速之极的从李、灵二人身前闪进人群,符通玄原本僵立不动的身子立时一震,双眼张开,目中精光陡闪。

李逍遥心念急动:“他的魂魄回体了!”只听劈砰劈砰数声大响,围殴符通玄的那干红巾汉子四下飞起,远远摔落,人群中叫苦连天,转眼间便倒了一大圈人。

李逍遥一瞧之下,登时吃了一惊:“这家夥好厉害,龙船会这些人哪里挡得住他三下五除二?”

但见张士德所率的百来人围著符通玄,火光晃闪,中间空出的圆圈越来越大,靠近圈子的红巾汉子不是倒飞而跌,就是倒地翻滚。李逍遥暗觉再待下去情势不妙,连忙拽著灵儿衫角,两人趁乱逃进林子里。

这一路上为免再遇到黑苗族的人,他们没敢走大道。好在李逍遥从小离家出走的经验丰富,又惯与邻村痞子游击周旋,自是摸熟了方圆数十里内的大小路径,灵儿随他抄小路走了半夜,总算没再遇到什麽人。

天明时分,十里坡已然在望。两人在山石上歇了一会,灵儿取出调理真气的水月宫丹药给李逍遥服了,又帮他打坐调息约莫两个时辰,各感倦惫,相依著在山石背後打起盹来。

李逍遥经历了这许多事,哪里睡得安宁?刚合上眼不久,便梦见许多蛇围著他和灵儿,却并不爬近噬咬,只在他们身边密密层层地围个大圈,蛇头高昂,群相起舞,这情形委实骇异,他登时惊醒。张开眼睛,四周树影婆娑,晨光照面,微风习习,一派宁谧气象。

灵儿美丽的眼睫微颤几下,突然张眼。顾盼间,但见李逍遥拿著木剑在树荫下比划,她看了片刻,暗觉他这几下剑法似未使过。李逍遥身影在树丛间隙穿闪出没,剑势绵绵,初练之时尚嫌稚拙,难免拖泥带水,但只多练得一会,剑势游走之际渐渐的便无半分间碍迟疑。

“嗖!”一道劲风从灵儿鬓角之畔斜斜掠过,剑路回旋,木剑之上沾了一只蝴蝶。

蝶扇翼欲飞,却反将身子穿在剑尖之上。李逍遥颔首低眉,一绺头发垂落颊边。

灵儿悄立一旁,静观不言,过了一会,李逍遥抬手搔头,转身时满脸懊恼之情。瞧见灵儿在旁,他便收住剑式,说道:“灵儿,你醒啦?”

灵儿点了点头,侧首一想,说道:“逍遥哥哥,这似是修剑痴的剑法。”

李逍遥叹了一口气:“正是‘痴心情长剑’。可是我好象没使对,总觉得欠缺了什麽,越练越使不下去……”修剑痴先前对敌之际迫不得已使出“痴心情长剑”,一剑绵绵回转,抹断四名强敌的咽喉,李逍遥暗觉这一路剑法虽说杀势甚重,却又美妙难言,忍不住便记了下来,昨晚在楼船上也曾不知不觉使过一次,越发喜欢,此时忍不住便加以练习,但他越练越感到与记忆中所见形同实异,自感未得其中精髓,不免泄气。

灵儿轻手微拂,穿在剑梢的蝴蝶落到掌心。那只蝴蝶双翼翕动渐弱,像一片风吹落的花瓣,不会飞翔,只有凋零。灵儿双掌合拢,心想:“要知道,一只蝴蝶是一朵鲜花前世的魂魄。”

她把手轻轻抬起,向空中一扬,蝶像一朵蒲公英般飘然而飞,翩翩飞向无名的远方。就在这一瞬间,透过蝴蝶的翼影,他们相互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怅然。

但李逍遥眼中更多的是惊异,心头也是一下震撼。死在他剑下的那只蝴蝶居然在灵儿手心里复活了,若非亲眼所见,实难相信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蝶影翩跹,只见灵儿眸子里似有神光一闪即隐,她不动声色的转过秀靥,不知不觉间灵力又有一层蜕变。

修剑痴使的那一路痴心情长剑法她也亲眼瞧见,梢一沈吟,走到李逍遥身边,拾起一节树枝,凭著脑中印象演示给他瞧。她习剑多时,剑法造诣远较李逍遥为高,李逍遥先前使不下去的那几路变化,经她一演示,差不多都补全了。李逍遥欢喜之余,忍不住说道:“灵儿,我觉得你怎麽总是……呃,有点儿神神的?”

灵儿微微一笑,用眼神示意李逍遥也过来与她一起试练一遍她刚才使过的剑法。两人来来去去的练习了几回,均觉这路剑法好象没使对,其中的许多奥妙之处似乎未得甚解。灵儿也觉得她虽把剑招补全,其中还揉入了一些她自己想到的变著,但这路剑法使将出来,殊少了一分水乳交融的浑然剑意,再看李逍遥从头使了一遍,也是欠缺了什麽,徒具其形而已。

“虽然是徒具其形,”李逍遥摇了摇头,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说辞。“但我在楼船上一使出来,总算也摆平过高手。也不算一无是处……”

灵儿丢了树枝,蹙眉沈思。微风吹拂,但见她丝衣款摆,更衬得她腰身的窈窕柔美之态宛如一朵新绽的芙蓉。李逍遥侧头瞧了片刻,不免赏心悦目,一时难以定神,忽想:“不知脱掉会怎麽样?”

灵儿回眸向他望了一眼,微抿的嘴角挂著一丝似笑非笑之意。李逍遥为她容光所慑,登觉自责,低了头想:“灵儿八成是个迷了途的仙女,找不著她的菩萨,才暂时跟了我。我怎能对她乱起坏心?这般想一想都是亵渎,以後不可以再对她存轻薄念头,免得天老爷找我的碴儿,把我变作小乌龟什麽的……”

“李逍遥!”突然间有人大叫。“你这只小乌龟!”

李逍遥吃了一惊,心念乱转:“哇,这麽快就找上来啦?”掉头四顾,只见树丛里犹如土拨鼠出洞般钻出七八个灰头土脸的人影,一面叫喊,一面乱投石砖。李逍遥连忙拉著灵儿便跑,突然间脚下一陷,在满地的枯枝落叶里不知踩著什麽,足踝一紧,“唰!”的一响,登时头下脚上的离地而起,身子被一个大网兜头裹住,晃悠悠的吊在半空。

树荫下有个翘鼻斜眼之辈仰面打个哈哈,说道:“李逍遥,你小子踩进我的地头了!”不等李逍遥答腔,目光转到灵儿的倩影之上,见她仰面望著树梢吊著的网兜兀自发呆,那厮便用一只脏兮兮的大手向她香肩搭去,涎著脸说道:“小妹妹不用怕,跟著李逍遥没出路,不如改跟我混罢?”灵儿摇了摇头,不跟陌生人说话。

李逍遥在网里说道:“高手,这妞儿是跟我的,你别死缠了……”话没说完,高手突然大叫而倒。李逍遥定睛一瞧,原来高手那只胳膊竟然脱臼了,软垂在腰畔。他还没转过念头,身子随著网兜落地,灵儿伸手一托,将他轻轻的放了下来。

高手咧著嘴叫唤:“子焚,不是叫你看著这妞儿吗?怎麽又盯不住……”话没说完,就见到那个拿刀站在灵儿身後的小痞子裹进了网兜里,莫名其妙的挂到了树上,悠悠晃荡。

众痞子不禁张大了嘴巴,呆呆的望著空中晃来晃去的网兜。李逍遥知是灵儿使的手脚,奇怪的却是连他也瞧不出她是怎麽捉弄这干小痞子的。他转过脸孔,说道:“高手,上回还没教训够吗?”

高手让旁边一个黑脸小子帮他接上了骨节,甩了甩手,恨恨的瞪著李逍遥,说道:“上次我被你整惨了!李逍遥,今天我要干掉你,抢你的妞儿!”李逍遥目光一扫,见到高手身後影影绰绰的晃出好些以前从未谋面的生面孔,个个手持杆棒,神色不善,这种阵势显然是要打大架来了,他不由得退到灵儿身前,说道:“高手,我别的妞儿你可以去抢一抢,这个妞儿不行。”

高手擤了一把鼻涕往旁边一甩,说道:“你别假慷慨!那些村姑长得像样点儿的都被你泡过了不知几百遍,谁稀罕喝你剩汤?”眼光色迷迷的瞟向灵儿俏面,笑道:“不过这个小妹妹看来还很纯噢!”脸孔一拉,向李逍遥瞪了过来,鼻头拧起,哼了一声。“李逍遥,你的胃口也别太大了,孔融让梨的故事你应该听说过,何必非要当那只赖著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灵儿低声问李逍遥,“要不要我帮你打趴他们?”李逍遥摇手道:“等其他妞儿来抢我的时候你再出面吧。”提起木剑,踏前一步,说道:“高手,今儿你找来不少新帮手啊?”

高手双手一扬,说道:“少废话!为泡妞儿打架,天公地义!”拽了一根白腊棒在手,立个门户,叫道:“李逍遥,咱俩先来单挑,你可别叫妞儿帮忙啊!”

李逍遥笑道:“好啊,不过你们可别趁机来骚扰我旁边的妞儿。”转脸想叮嘱灵儿一句,谁知背後已没有人。众痞子齐望树梢,只见李逍遥身边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斯斯文文的坐在树上,两只穿著绣花鞋的脚在绿叶间隙微微晃摆,神情闲适,纵然只随意地依在树桠间,那也是说不出的优雅动人。

以李逍遥此时的武功打发几个小痞子已是绰绰有余,是以灵儿并不担心,既然他叫她不要帮忙,她便静坐一旁掠阵,倘若李逍遥有难,她自会随时暗中相助。

高手的武功得自家传,李逍遥知他父亲高大全乃是萧家庄大户人家的护院,使得一手好枪棒。从小到大,李逍遥便打不过高手,当下见他气势汹汹的抡棒扑来,不由得有些心慌,想向旁边避让,高手横棒一拦,斜打李逍遥双腿,口中笑道:“李逍遥,你的武功太不入流了,哪个妹妹欣赏你,那她的眼光也就太差了……”话声未落,李逍遥反转木剑拍在他背上,高手带著自我欣赏的笑容栽了个嘴啃泥。

众痞子惊呼声中,李逍遥横剑说道:“我是不入流,但要收拾你们这些半吊子的混混,那也不在话下。”众痞子怒骂著乱棒围攻而上,李逍遥想:“正好让我试试修剑痴的‘痴心情长剑’!”正要使出那一路剑法,灵儿在树上提醒道:“逍遥哥哥,这是杀人的剑法。”李逍遥心头一凛:“幸亏灵儿提醒!”急收剑势,新招未生,七八根棒子已扫到身旁。

灵儿生怕他不小心受伤,忍不住暗使法术,低念一声:“定!”

那几个小痞子顿时僵立不动,李逍遥一怔,只见高手使个“鲤鱼打挺”跳起身来,戳指大骂:“李逍遥,你太烂了!说好是单挑,你居然叫後边那妹妹帮手……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了!”李逍遥摇了摇头,心道:“早知他会恶人先告状。”转头向灵儿喊道:“灵儿,你不想让别人揪我辫子罢?”

灵儿收了法咒,那几个小痞子凝在半空的棍子纷纷扫落,仍然砸向李逍遥身上。高手笑道:“这才对嘛!”趁李逍遥还未把头转回来,抡棒扫颈。李逍遥随手使一招“不知所措”,木剑从身旁急旋一圈,後发先至,抢在乱棒打来的一霎间扫翻了一干小痞子,七八根木棍登时在空中七上八下,悠悠飞落。高手带著自我欣赏的笑容栽了个嘴啃泥,刚倒地便被那些落下来的棒子接二连三地打在屁股上。

李逍遥把木剑往胳肢窝里一夹,掏出一根揣得皱巴巴的纸烟叼在嘴边,却摸不著火涬子,转头向灵儿问了一声:“有没火?”灵儿两眼眨了眨,眸中微芒一闪,李逍遥嘴上的纸烟冒出火星。

高手蹦起来嚷道:“李逍遥,给点儿创意行不行?别老是摸仿别人,这是没有‘钱’途地!你的剑法太造作了,传统的套路,一般的打斗,毫无新鲜感!”众痞子一齐扮鬼脸道:“屁屁屁!”

“各位的做法不禁令我想起了惯於蒙脸化装扮各种人骂他自己老娘的书航小朋友,”李逍遥吸了一口烟,笑道,“想要什麽新鲜感哪?说来听听?”

高手道:“高手过招往往是一招搞定,一击毙命,那才过瘾嘛!哪有像你这麽多花式的打法?”李逍遥悠然朝他脸上吐一口烟,笑道:“好啊,那就请你把我‘一招搞定’又或曰‘一击毙命’吧。可别太多‘花招’噢!”

高手举棒立个“金鸡独立”的花式,大叫一声:“弟兄们,使出咱们痞子派的看家本领‘绝杀’给这种不入流的人瞧瞧!”众痞子一齐答应,纷纷围拢,各摆姿势,宛如一簇牵牛花般左右伸胳膊腿。

李逍遥叼著纸烟看直了眼,笑道:“既然说我是这麽不入流,各位又何苦如此挂怀?还摆这麽多‘疯’情万种的姿态给我看这麽劳神,唉!你们累不累?”

众痞子发一声叫,乱棒打来。李逍遥木剑一抬,高手连忙叫道:“有点创意行不行?不要老是模仿别人!”李逍遥只得又把木剑夹回腋下,众痞子这才放心,或翻斤斗,或打著旋儿,或独脚跳,或著地打滚,总之是有多少花样全抖了出来,你推我搡地挨近李逍遥身边,挥棒便打。

突然间每人脸上皆中一脚,李逍遥旋身横掠一圈落地,霎眼间已狂风般连扫三五十腿,一干痞子连足影也未及瞧见便即跌飞丈外,或架於树梢,或栽入阡陌,或伏於草窝,或爬在石丛,人人身上皆有七八只鞋印,或流鼻血,或掉眼泪,或吐白沫,或屙屎尿,也算仪态万千,令人绝倒。

高手趴在地下耷拉著眼问了一句:“什麽功夫?”李逍遥抬脚微晃两下,笑道:“风魔神腿。”高手嘴巴一歪,吐著苦水咕哝道:“太烂了!都做不到一击必杀,算不上什麽……什麽高手!”李逍遥蹲下来侧头瞧了瞧他满嘴泥巴的样子,悠然道:“想当高手想疯了的是你,可不是我。”

树梢突然簌的一响,有人急掠而过。李逍遥仰面时但见满空飞叶飘落,劲风带处,脸颊上的肌肤霎间仿佛春水吹皱般的起了一阵漾动。他心中暗惊:“好大的剑气!”

灵儿从树上飘然而下,站在他身後。

李逍遥转面向她望了一眼,两人交换了个会意的眼色,一齐展开身形,朝前方飞掠而去。众痞子张大嘴巴,面面相觑,或惊愕,或骇异,或揉眼,或掐耳,只道看花了眼,又好像置身梦魇之中。

高手忿忿不平的哼道:“太烂了!屁屁屁!李逍遥不可能变得这麽厉害……”

李逍遥使出“风魔天下”轻功身法,突然担心灵儿跟他不上,转面一瞧,但见灵儿丝衣飘飘的跟在他身旁,不疾不徐,神态一如往常的闲适温雅。他心中不由暗叹:“灵儿这丫头轻功怎样都不输於我,我再怎麽练,她还是一样总能不声不响的追得上我……”

两人从十里坡南面的山阴之隅悄然掠出,灵儿突然低声说道:“停一停!”李逍遥这时也看见了前边的人影,赶忙刹住身形,两人蹲身藏到道旁的草丛後,探眼一望,只见一前一後两个人影在满空乌云之下迅急无比的掠过荒坡。

李、灵二人登时对视一眼,认得前边那人好像是修剑痴,没想到他平时一副倦态,轻功竟然如此了得,只怕不在李逍遥之下,比起灵儿殊胜了一筹,只是不如她使轻功时那一分从容闲雅的美态。

追在修剑痴後边的那人身形高瘦,花布飘展,不消说正是姬灵通。李逍遥最是忌惮此人,一瞧之下,登时皱起了眉头。两人皆是向草丛里一缩,屏息静气,不敢声张。但见姬灵通怎麽也追不上修剑痴,两人的身影相距七八丈,在荒坡上转来转去,姬灵通总也近不得修剑痴之身,修剑痴却也甩不掉他。

李逍遥隐隐明白:“这两人轻功高低之差仅在七八丈之距。”

只见姬灵通不时回头往身後寻视,李逍遥并没觉得他这频频回头的举动有何不对,殊不知姬灵通心中大觉异样。灵儿多瞧得一会,探嘴到李逍遥耳边说道:“姬长老背後好像多了一个影子。逍遥哥哥,你有没有瞧见?”

李逍遥一怔,突见姬灵通旋身站定,目光四扫,满脸的惊疑之色。李逍遥正想:“搞什麽鬼?”只听姬灵通仰面哼了一声,冷冷的说道:“阁下如此轻功,恐怕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却这般鬼鬼祟祟,藏头缩尾,算得什麽高明行径?”说罢,忍不住又旋身换个角度,游目四顾,却仍没瞧见跟在他背後那人的半点衫影。

李逍遥暗感姬灵通似乎正朝他这边望来,忍不住想:“此处轻功最高的除了我还有谁?难道他已经发现我了?”不觉把惴然的目光投到灵儿脸上,她微微摇首,示意他不要乱动。

姬灵通没瞧见谁在跟踪他,但背後总有一种被一双锐目盯住的古怪感觉,这使他不寒而栗,暗觉这等情形可说有生以来从所未遇。他沈著脸呆立一会,暗暗留意身後,眼角斜视,果然瞥见半片青白相间的袍角稍闪即隐。

姬灵通不由得暗自戒备,然而僵立半晌,背後并无动静。此时修剑痴早已走得没影,姬灵通迟疑片刻,突然间提气急纵,飞身窜向谷底,心想:“我就不信你敢跟著我跳下去!”

十里坡北面的一片山谷终年云幽涧深,李逍遥曾听说有打柴的村民不小心失足在此跌死,作梦也没想到姬灵通竟会当真往下跳去,一惊之下,他忍不住跃到山崖边,小心翼翼的探头一望,透过云雾间隙,隐约瞧见一面花花绿绿的布袍宛如鼓起的风帆,飘飘掠过谷底的树梢,倏忽隐去。

李、灵二人在崖边正自愕然相望,突感一阵衣风掠面,云烟微荡,似乎有人飞身窜向谷底,奇怪的是却没见到身影。李逍遥不禁骇然:“天下竟有这样的轻功?”灵儿也是目露迷惑之意,想不出除了已死的玄衣神之外,当今之世怎会还有如此来无踪去无影的玄奇轻功。李逍遥的“风魔天下”轻功尚学不久,虽说已足令人叹为观止,但与那人比起来简直就像儿戏一般,这就无怪乎连姬灵通这样的一流高手也不禁为之动容了。

山风徐徐,云深雾缭处远远飘来一声朗朗清吟:“风者──凌也、厉也、倔也、强也,凡与风结缘者,无不朗朗铮铮……”

李逍遥不禁愕然道:“这家夥究竟是谁?难道世上真有神仙……”灵儿见他望向自己,她垂下眸子,低声说道:“你说有就有。”李逍遥心道:“什麽叫我说有就有?”但见晨光辉映之下,灵儿面若娇花,豔光照人,实是美不待言,那含而不露的娇羞之态更是说不出的惹人喜爱。他忍不住食指一动,笑道:“那你呢?你是不是神仙?”

第九章 神龙之爪(上)

顾名思义,李家村不过是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渔村,一向不曾听闻哪家出过“名人”。比起邻近的几个大寨子可就差得远了。

李逍遥从小就羡慕邻近的“潇洒庄”,那儿人丁兴旺,年年送花灯、迎妈祖、办喜事都是热热闹闹。但据“金宝药店”的洪大夫说,小地方也有地方小的好处。至少不会引来官府太多的“关照”。

其时蒙古王朝对汉人、南人防范森严,定下了诸多匪夷所思的规矩。传说一把菜刀要五家合用,便出於不许汉人、南人藏兵器的禁令。蒙古军分驻中国各地,单在江南三行省,就设戍兵六十三处。又有里甲之制,编二十家为一甲,以蒙古人为甲主,“衣服饮食为所欲,童男少女惟所命”,就是说甲主在所辖的二十户中可以随意淫掠。

然而传说归传说,就李逍遥所见,非但李家村从无官家骚扰,连“潇洒庄”好像也一向都那麽潇洒的。随著年岁渐长,他才明白偌大中国其实并无世外桃源,天下毕竟太大,朝廷即使两手都硬也有招呼不周的地方,何况“潇洒庄”萧大少姨妈的小叔家最小的女儿据说是宰相贺惟一的侄媳妇。这个霸权空前的百年帝国只有两个汉人出任过宰相,一个是帝国初创时的史天泽,另一位便是帝国瓦解前夕的贺惟一。有此渊源,十里坡也算得是半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小乐土。

李逍遥就在这一小片“乐土”上长大,虽说少了俗世中的喧嚣繁华,倒也乐得逍遥自在,也养成了他逍遥快活的心性。

“到家了!”

李逍遥领著赵灵儿从邻家菜园子里钻出来,望了望自家客栈的红砖墙,只觉全身皆乏,只想蹦回自己床上好生睡上一觉。

墙上以珊瑚石画了个大大的脸,作挤眉弄眼状,还吐舌头。灵儿不知是她郎君的手笔,正自呆望,李逍遥已转到门前,瞧见一高一低两个人影立在墙角,他上前冷不防吓这两人一跳。

王小虎转头一见是他,忙道:“不好了,不好了,逍遥哥儿!有两三个坏人拿著刀子,在村子里到处找你呢!他们看起来好凶喔……”

李逍遥抬手捏了捏小虎的耳朵,哼道:“一定是那些死不成的家夥……”记起那天在他家被赶跑的三个苗子,其中一个还对他下了三只蛊,心头犹有余恨,问道:“嗯,想找我报仇吗?他们现下人在哪里?”

小虎低声说道:“他们找不到你,就在你家里等。”李逍遥吃了一惊,“啊……我婶婶呢?”王小虎道:“李大娘出去买菜,还没回来。”李逍遥微觉不安,“他们没把我老婶怎麽样吧?”

香兰自从看见了他,一直未吭声,两眼只盯著李逍遥身後,这时忍不住说道:“李大哥……你怎麽会惹上那些苗人呢?我好怕会闹出人命呢!”李逍遥哼了一下,说道:“他们未必便打得过我!”王小虎道:“对呀,你有仙女姐姐帮忙,自然是不会怕了他们。”说著,歪头向李逍遥背後笑了笑。

香兰向灵儿瞪了一阵,越发觉得忿忿不平,哼了一哼,在她容光之下不由又暗觉沮丧,转身挨著李逍遥,拉著他的手,有意朝灵儿白了一眼,才说道:“李大哥,你千万不要回家呀!那三个苗人就在你家里等你呢。他们说,如果你不出现,他们就要把你家给拆了……”李逍遥心中登急,“啥?这样我不回去怎行?”香兰低声问道:“你看……要不要报官啊?”

李逍遥道:“这儿哪有官给你‘抱’?有我就行了,那些人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嘴上虽说得轻快,心下却大转念头:“我见过的黑苗当中,姬灵通、乌天鹊,还有那个爱玩灵魂出窍的符通玄,这三个最是难对付,除此以外,再多来点儿小杂碎也没什麽,就当给我练练新招……”

香兰揉著他的衣角,想了想又说:“可是……对方人多呢……要打架总要准备些家夥吧?渔港那边打铁的曾大伯和林木匠家里有卖一些兵器,我想你多少先准备一下嘛……”李逍遥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香兰搓著他的衣袖,又道:“还有……要不要先让我替你去洪大夫家里抓些药回来?万一……万一……”李逍遥将她的手一甩,说道:“啧……你少触我霉头!”香兰瞪眼道:“哼,人家担心你嘛!”

灵儿突然惊叫一声,李逍遥等三人转脸之时,只见三个苗人的身影迅速之极的从眼帘里一闪即隐,灵儿也不见了。李逍遥想起其中有个手上装了铁!的苗人似是个巫师,多半是趁他们没戒备,突然蹿出来将灵儿掳走,心下一惊,连忙展开身形,追了上去。

小虎和香兰只觉眼前一花,李逍遥、灵儿和那三个苗人的身影便即不见,不由得一愣,面面相觑。

“风无形云无定!”

随著一声法咒,三个苗人眼前人影一晃,李逍遥已抢到前头。

那独臂苗人突然身体倒悬,挥动铁!向李逍遥欺近。只见他双脚连踢,攻击上三路,!影狂卷,袭向李逍遥下盘。打法怪异,攻势却凌厉迅猛,一时间衣影飘舞,状似饿鹰扑兔。

“我可不是小兔子!”李逍遥乍然之下,不免被这般打法搅得手忙脚乱,但只退得几步,独臂苗人眼前便即足影微晃,旋即胸腹擂鼓般的扑通乱响,口喷鲜血,倒跌丈外,沿著山坡一迳骨碌碌的滚下谷底。

李逍遥高抬一足,洋洋得意地摇了摇,心道:“风魔神腿还不踢得连你妈都认不出你来?”转面四顾,另外两个苗人抓著灵儿却趁机溜掉了。

李逍遥暗思:“必经之道是十里坡山神庙……我追!”身形一晃,打著旋儿落在山神庙前,果然瞥见那两个苗人的衫影在庙檐下一闪即隐。

“我堵──”李逍遥尾追而入,没留神脚下一绊,栽进门槛之内。

倒地时木剑一伸,顺势使招“不知所措”,将那两个冲进来的苗人拍倒,灵儿先前双手被扣住脉门,难以挣脱,那两个苗人一倒,她乘机闪身而退,这时李逍遥刚好摔落,灵儿足影微晃,将他轻轻托起。

李逍遥抱著灵儿大腿正自乱喘,只见一个小山般的黑影徐徐笼罩而近,大大小小的铁片银圈在一人身上铮铮叩响。“哦!你这小子可真是深藏不露,我的手下告诉我说,那个胆大包天、不知死活,想跟我们拜月教作对的……就是你?”

李逍遥耳朵嗡嗡震响,眼皮抬起,刚好与那黑塔般的苗人大汉凛凛逼视的目光触个正著。他心中登吃一惊:“乌……天……鹊!”脑里顿时闪出那日在海边目睹此人挥手间打得那几个“侠客山庄”的人屁滚尿流的情景,事已至此,只得硬著头皮说道:“彼此彼此,小子也没想到客官您会是个别有所图的人……”

“呸!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吗?”乌天鹊一口痰向李逍遥唾去,随即仰起大黑面庞,话声嗡嗡的说道:“我们是苗疆雾月教的使者,这趟到中原来,为的是一项攸关我苗疆数百万苗民兴亡存续的大事,谁敢插手阻碍,便是与我全族人为敌!”

李逍遥还了一口更浓的唾沫,“噗!”的朝乌天鹊脸上喷了回去,说道:“别跟我说这堆我听不懂的大话,有哪个干强盗的不会编理由?就算哪天你去炸了西京菜市场,猜也猜到你会说是替天行道……我只管我看到的,你们杀人行凶,强掳少女,不管有什麽理由,嗯……被我遇上了就算是你们的报应!”

乌天鹊突然伏地拜倒,李逍遥那口更浓的唾沫登时落了空,正自懊恼,但听那嗡嗡震耳的话声从地下响起:“公主殿下!请你跟我们回苗疆,小的们奉巫王之命,不惜任何代价也一定要找到你,带你回去……”

李逍遥心中一怔:“公主?”眼珠子一阵乱转,愕然的目光不觉转到灵儿面上,但见她俏脸霎间苍白,眸子中火星一闪,咬著嘴唇说道:“不要!你们杀了姥姥,还我姥姥的命来!”李逍遥暗觉她纤身微颤,显是想起了姥姥等人的惨死,心情激愤难抑。

乌天鹊并不抬首,话声凛凛的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这老妖婆将殿下偷抱出宫,逃到中原来,害得殿下和你父王骨肉分离十年,是个大叛徒!居然还让你拜入水月宫一干妖女的门下,让你学那汉人邪魔外道的法术,如今本教符通玄已奉你父王之命用驭鬼术将她们一并铲除,实是大快人心。殿下可知这十年来……”灵儿掩住耳朵,含泪说道:“你胡说!我……我没有爹,姥姥说我爹爹早就死了……”

乌天鹊一怔,随即正色说道:“殿下,你亲生爹爹是巫王,统领苗疆各族的领袖。你被带离王宫时才六岁,那时候你还小,所以不明白。”

李逍遥不禁望向赵灵儿,心中一团混乱,暗思:“从姬长老到乌堂主,还有那个装神弄鬼的符通玄,这干苗疆雾月教的人都称灵儿为公主殿下,看他们样子跟真的似地,多半煞有介事……只是我听都没听说过什麽巫王。”

只见灵儿双手抱住脑袋,摇著头道:“骗人……你们骗人!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你们走开!”李逍遥心想:“是呀,六岁以前的事情多少不会不记得一些,假如灵儿真是什麽公主殿下,她又怎会不认?定然是这干苗人瞎说,其中必有阴险用心。”转脸向乌天鹊说道:“喂!‘公主’叫你们滚,听到了没?”笑了笑又道:“戏台上那些公主叫底下人滚蛋,没一人敢赖著不走。”

乌天鹊脸色一沈,斥道:“臭小子!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胆敢再多嘴多舌,我连你也杀!”李逍遥慢慢直起身子,笑道:“我是吓大的……”话音未落,乌天鹊袍袖微摆,一条银环大蛇倏地飞窜而出,其势快如闪电,李逍遥只一眨眼间,蛇信已舔近他的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丝衣一晃,灵儿闪身挡在李逍遥前边。银环蛇张口一噬,乌天鹊心中暗惊:“别误伤了公主!”但已出手不及。突然间素手微晃,灵儿两根手指夹住了蛇颈“三寸”之处,那条大蛇登时动弹不得。李逍遥呆望著那条蛇一绷而直的躯影,心下暗转念头:“没想到灵儿不怕这玩意……”乌天鹊手腕一翻,抓住蛇身,目光射向灵儿面上,说道:“苗家的姑娘,终究与汉家女子不一样!”

灵儿缩回了手,俏脸苍白,连自己也想不出刚才怎会这麽大胆,竟敢用手去捉那样狞恶的大蛇,乌天鹊转视李逍遥,嘴边浮出一丝尖锐的笑意,说道:“这蛇送给你玩如何?”说著把手一伸。李逍遥看见那条粗如手臂的毒蛇陡然间在眼皮底下伸缩扭摆,其状骇恶,不由得一惊而退,全身毛发直竖。

乌天鹊哈哈一笑,目光转回灵儿脸上,说道:“殿下,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终究是改变不了。就算你穿著汉人的衣服,可你毕竟是苗疆独一无二的公主!”上前一步,躬身说道:“你心里明白,你终究与汉人不同,苗疆才是你的家。殿下,随臣回去罢!”

灵儿摇头说道:“不要!我才不要相信你们的话,我要跟逍遥哥哥在一起,还……还要去找我娘。”

“巫後?”乌天鹊心头一震。

在蛮荒的苗疆,母系一族的地位向来最是尊崇,万民与其说拥戴巫王,毋宁是崇拜巫後。在苗民心目中,巫後娘娘才是真正的圣神,在这个名字的积威之下,即便是势力极盛的雾月教中人也不能不心存敬畏之念。

李逍遥见这三个苗人原本狠恶的表情顷间变得畏惧,便从灵儿身後走了出来,说道:“听到了没有?灵儿说不跟你们走,就是不跟你们走,识相的就快滚吧。不然我可要赶人了!”

这十里坡一向被他当做自己的地盘,说起“赶人”二字,倒也显得理直气壮,颇有几分当仁不让的威风。

乌天鹊与那两名手下交换了个眼色,皆想:“事到如今,只有先撂倒这个碍手碍脚的小汉蛮,捉殿下回去再说……”三人一齐直挺挺的踏前一步,李逍遥急忙拉了灵儿一道冲向庙门,大门突然砰的闭上,李逍遥身法虽快,却一头撞在门上,登时晕头转向。

乌天鹊将手一伸,那条扭摆转动的银环蛇突然一绷而僵,李、灵二人一眨眼间,只见乌天鹊手中握著一把银光闪闪的粼蛇弯刀,刀光吞吐,青磷般的寒星倏忽闪没。灵儿脑中飞快翻书,记起巫书记载此兵刃乃是古代用来祭祀神的灵刀,以百牲之血、百虫之毒浸炼而成,中人立死,实是沾身不得。

她正要提醒李逍遥当心,乌天鹊哼了一句:“好,莫怪我们来狠的!”全身的衣衫突然犹如皮球般鼓涨起来。另两个苗人又想故伎重演,左右扑上,伸手来拿灵儿手腕。这两人来势虽快,却快不过李逍遥的风魔神腿,扑砰、扑砰两声大响,两个苗人还未近得灵儿身边便给李逍遥踢得飞起,重重的撞在两面殿墙之上,梁上瓦灰簌簌撒落。

李逍遥抬脚一晃,笑道:“厉害吧?”眼光一低,突见一只模样凶恶的毒蛊叮在脚背之上,随即钻了进去,那只脚顿时剧痛无比。他惊叫一声倒地,始知刚才踢中那两个苗人的同时也著了人家的道儿。

灵儿瞧出李逍遥命在顷间,急忙转身救治。乌天鹊趁机欺近,伸手来点她穴道。李逍遥这时神志尚在,急忙抬起木剑,使一招“肝肠寸断”,自下而上,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撩向乌天鹊腹间。这一招甚为毒辣,连姬灵通那样的大高手急切间也应付不下,几乎命丧李逍遥之手。乌天鹊的武功虽也十分了得,比起姬灵通毕竟尚有不及,决难躲过此招,一惊之下,登时全身僵住,眼看木剑抵身,李逍遥的手臂突然麻木,剑势消失。

乌天鹊心念急转:“搞什麽鬼?”眼光投去,但见李逍遥脸色变得乌青泛紫,显已身中蛊毒,灵儿识得毒性的厉害,不假思索地伸指封了他的穴道,意欲减缓蛊毒侵入血脉之势。

银光一闪,李逍遥眼睁睁的看著乌天鹊挥刀要卸下他那条僵在半空的手臂,却无法缩手躲避。嘴巴一张,连叫声也霎时噎在喉间。

灵儿本想先帮李逍遥逼出毒蛊,忽听得脑後刀风骤响,眼光瞥见粼蛇刀往李逍遥拿木剑的那只手臂砍落,只稍迟得片刻他便手臂不保,她急将双手一划,在身前划了个圆圈,掌心交抵,心中默念法咒:“天官赐福,金刚不破!”

当的一响,粼蛇刀如遭铜墙铁壁撞击,反震而回。

乌天鹊叫一声:“是金刚咒!”刀势一变,顺著灵儿所画的金刚圈急旋三重银光激闪的大圈,光圈一荡,与灵儿、李逍遥身前的金刚圈交叠而合。李逍遥心想:“这厮在搞啥鬼?”但他素知灵儿这小姑娘法力了得,尤其是她的金刚咒每能於险境之下保他毫发无伤,眼见乌天鹊摆出与她斗法的架势,倒不如何担心。

但听得乌天鹊沈声念了一句法咒:“幻影魔界,死灰复燃!”银光骤然一闪,火焰大炽。

就在这一刹那间,灵儿从金刚圈内看见了最可怕的情景。

她仿佛置身於一个血肉飞溅的炼狱,亲眼目睹鬼降肆虐中的水月宫众人惨死之状,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面孔在她眼前扭曲撕裂,还有她的姥姥垂死的挣扎求救……她看见姥姥在血泊中朝她伸手,她却怎麽也握不住姥姥伸出的血淋淋的那只手,眼睁睁的看著姥姥在脓血的漩涡中无助的惨叫、淹没,直至她的眼瞳里变成殷然一片。

李逍遥并未发觉有异,眨眼间灵儿突然晕倒在地。

乌天鹊身体摇晃,面颊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缓缓抬手,抹去鼻际的血迹,粗喘著提刀转向李逍遥,目中露出杀机。

李逍遥不知灵儿是死是活,眼见这苗人恶狠狠地向自己逼近,心中登时惊怒交加,苦於手脚麻木,无法抵抗。

霍的一声,粼蛇刀当头劈落。此时李逍遥唯有眼睁睁的看著刀锋斩下,突然间“铮”的一响,粼蛇刀擦著他身旁劈进墙中,乌天鹊两腿一软,竟跌坐在他面前。刚才的斗法虽只顷刻便已结束,其实为了突破金刚圈,乌天鹊不得不使出最耗真气的“入魔”法咒,摄入灵儿心神,使她陷入可怕的幻觉之中,心中承受不住目睹亲人惨死而无力相救的惨酷打击,虽令灵儿昏了过去,但乌天鹊终究也耗尽气力,再也支持不住,这一刀居然砍得歪了,倒下时不住地喘著粗气。

两人对视片刻,谁也动弹不得。但见乌天鹊眼光里露出一丝狞笑之意,李逍遥心中一凛,立时猜到此人心意:“不用等他气力恢复,我便会自己毒发而死!反过来也是不妙,就算我还未毒发而死,这家夥气力一复,便会拿刀杀我……总之我这回是死定了!”转眼去瞧灵儿,暗盼她快点醒来,但听得殿角发出动静,却是先前被他踢昏的那两个苗人先醒了过来。

那两人见乌天鹊、赵灵儿、李逍遥三人皆倒在地下,不由得一怔。

李逍遥眼看这两人慢慢起身走近,心中不迭地叫苦。

乌天鹊喘息著说道:“烟蓝、水影,你们……咳咳……你们两个先带公主殿下走罢。”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又上气不接下气,李逍遥没想到此人转眼间竟会变成如此模样,心下暗暗称异。殊不知斗法最损真元,纵然是乌天鹊这等武功了得的人物,也自不例外。此刻乌天鹊心里又何尝不是暗暗惊异:“不想公主殿下小小年纪,灵力竟如此了得。我若不是使出入魔咒乘虚而入,摄她心神,必斗她不过!”那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又望向李逍遥。

李逍遥瞧出这两个苗人眼光中的杀意,登吃一惊,突然想到:“仙剑!庄老道说这是救命之物,除了它以外,我想不出此刻还有什麽能帮得到我……飞剑何在?”他心中连唤几声,怀里的小剑匣毫无动静。

蓝衫苗人手中突然多了一根竹棍,伸过来指住李逍遥的喉头。此时李逍遥唤不出“仙剑”来救命,心中登时绝望之极。

另一名青衫苗人伸手去抓灵儿手臂,突然间见她眼睫一动,张开眼睛。那青衣苗刚把手扣上她的皓腕,五指未及握牢,灵儿纤手微翻,倏地滑溜溜的圈上了他的手臂,急晃一下,刁住青衣苗的喉头要害。

青衣苗认得“金蛇缠粘手”的厉害,不由得一惊而跳,从灵儿手底挣了开去,此时那蓝衫苗人挺起竹棍朝李逍遥戳来,不巧那青衣苗跳来,将他身子撞到一旁,竹棍戳歪,堪堪擦破了李逍遥颈侧的肌肤,刺在墙上。

青衣苗心中突省:“她手上并无力道。”抢上几步,说声:“殿下,得罪了!”探手来拿灵儿腕脉,想趁她斗法之後气力未复,先制住她再说。但见灵儿素手微摇,眼光迷离,低念一声:“梦回三更鼓……眠!”

此时她也不知自己的“回梦咒”还能否有效,身上的气力却只够使此法术,不及多想便发下咒语,眼睫霎动两下,待要眨第三下时只听“咚!”的一响,青衣苗栽倒在地。蓝衫苗转面看时,陡觉瞌睡虫袭来,身子晃得几下,便也鼾声大作。

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一圈回来,不由又惊又喜,心中不迭的大叫:“灵儿乖宝宝!乖乖灵宝宝……”但见灵儿纤身一摇,软绵绵的伏倒在他身旁,竟又晕了过去。李逍遥不知她刚才又耗去了仅存的几分真气,心下大惊,苦於叫唤不出,只得暗暗叫苦:“不该夸她太早……”

灵儿法力原本不弱於乌天鹊,但连日来她已心力交瘁,经历大变之後又饱受情思煎熬之苦,随李逍遥有一搭没一搭的奔波履险多日,未得好好休憩,是以一遇上了乌天鹊这等巫术深厚之人,不免要大大吃亏。她的“金刚咒”虽有刀枪不破的护体神力,其中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每使此咒之时,心神对外魔侵袭的防御较之平日为弱,这些天来姥姥以及水月宫诸人惨死的情景无一刻不在她心头浮闪,她总觉得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也不会害得这许多对她好的人平白死去,内心深深自责自艾。乌天鹊陡施“入魔咒”,无疑是乘虚而入,引她自伤,这等伤害也更是来得深重。是以灵儿霎间几乎丧尽十年所蓄的灵力,连性命也十去六七。

乌天鹊瞧见灵儿使咒顷刻催眠了他的两个手下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只道她比自己恢复得早,那自是不妙之至,旋即又见灵儿晕了过去,他一怔之下,不禁目露喜色,心想:“小殿下终究身子骨太弱。我只须再调息得片刻,便能回复三五成真气,这就足够了!”

李逍遥瞪著他,暗自著恼:“要不是灵儿刚才点我的穴太急,我早就一剑摆平你这黑炭头了……你妈的庄无涯,他给我这玩意到底该怎麽用才灵啊?”使劲去想怀里的仙剑匣子,情知乌天鹊随时便会回复气力,只要被他抢先了一步,自己便会不妙。他平时难得专心致志一次,眼前的情势却是性命攸关,由不得他不全力以赴跟这三个苗人抢时间。

“嗒!”的一响,汗珠落地。一个黑影缓缓直起,李逍遥眼皮一抬,只见乌天鹊慢慢的站了起来。

他心头登时沈了下去,暗叹:“命该绝,没话说。”

乌天鹊嘿的一声冷笑,瞪著李逍遥死灰般的面孔,俯低腰身,伸手拾刀。李逍遥顺著他的目光瞧向地上那把粼蛇弯刀,看著乌天鹊的手已将摸到刀柄,心中一急,突觉左手动了一下。李逍遥一怔,试著动动右手,右边身子却仍僵木。他立时想到:“刚才毒蛊叮我右脚,灵儿为阻毒性上侵,点了我右半身的几处穴道,没想到我的左手还能动弹……她使的什麽点穴手法?”

刻不容缓之际,他左手抄起身旁的木剑,这时乌天鹊刚从墙脚拔出插入半截的粼蛇刀,李逍遥想也不想,大叫声中,使一剑“不知所措”劈了过去。乌天鹊眼见这招剑法没头没脑,居然将他全身要害一古脑儿全招呼了,大骇之下,急忙著地急滚,狼狈之极的躲了开去,但听得“唰!”的一响,背後大片衣衫被木剑划裂,扯了下来。

李逍遥以左手使剑终是不灵便,眼见这一招并未命中,不由得暗叹一声:“差上一点点……唉!”这声“唉”却叹了出来,落地有声,始觉自己又能说话了。

乌天鹊此时的气力只回复了四五成,被李逍遥一惊,登时全身冒出冷汗,一时没敢逼近。两人僵持片刻,李逍遥暗思:“我身中蛊毒,他的形势终究好过我。这样相持不下绝非良策,最好诱他过来,一剑灭了他。但怎麽才引得这家夥中招呢?”刚才他那一招太过吓人,乌天鹊心头犹有余悸,此时想要诱他走近可不容易。

李逍遥眼珠转了转,哼道:“老乌贼,过来比划比划罢!”乌天鹊道:“我在这儿等著你呢,臭小子!”李逍遥见他半步也没挪动,不由得暗恼:“这句话被他抢去先说了。”挺剑一指,又道:“不敢过来就说明你怕了小爷。”乌天鹊不上他激将法的当,哼道:“你转眼便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浪费气力?”话声甫出,心下便即懊悔:“这麽一说,他便知道我的气力不够了。”

李逍遥一听便即说道:“原来如此。等会儿我的援兵一到,那你可就够受的了!”

“援兵?”乌天鹊暗吃一惊,旋即冷笑道。“你哪有援兵?”

李逍遥见吓他不倒,便也跟著冷笑两声,又道:“等你的公主醒来,还不一样够你受?”伸出木剑,往灵儿屁股上拍了拍,“啪啪”有声。

乌天鹊经验老到,自是晓得灵儿此时的情形比他还要不妙,听得李逍遥之言,心想:“就算殿下醒转,她也未必还有气力与我动手。这小贼吓不了我……”突听“啪啪”脆响,眼光投去,看见李逍遥的举动,不由得怒吼一声:“小贼太过放肆!我杀了你!”挥刀扑上,唰的砍下。

李逍遥以木剑拍打灵儿臀部,原本是无心的举动,就算有意而为也只是出於乡下顽童的胡闹之举,没料到这麽一打灵儿屁股竟会引得乌天鹊暴怒砍来,倒是意想不及,木剑自下而上,使出那招“肝肠寸断”的狠辣剑法,後发先至,撩入乌天鹊的门户之内。

出剑之际,李逍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莫非灵儿乖宝宝真的是个公主?”

既存此念,刹时间突将剑头去势偏转,原本是要戳进乌天鹊腹部,剑势一偏,便撩中了乌天鹊持刀砍向他头顶的那只手臂。

“哢嚓”一响,乌天鹊听见了肘骨折断之声,吃痛之下,弯刀又落得偏了,一阵火星乱闪,却是挨著李逍遥身体劈进了青石板中,深深箍住。

这一霎间,李逍遥心中又想:“不会吧?大多数公主都应该是刁蛮横恶的那种路数才对,哪有这麽乖的?”!的一响,身子离地飞起,重重的撞在背後的墙上,只觉胸口一阵大痛,不知断了几根肋骨。乌天鹊踢了他一脚,自己却也震得不住倒跌而退,後腰撞塌了神案。

李逍遥从墙上弹落,跌在灵儿背上,只压得她低叫一声,醒了过来。

她咬了咬牙,勉力起身,察看李逍遥的伤势。突听得脚步声从背後抢近,从投在地上的影子,但见乌天鹊摇摇晃晃的握著一根断折的桌脚撞了过来,将尖尖的一头向李逍遥胸口捅去。此时李逍遥晕晕乎乎的靠在墙边,尚未清醒过来,待得惊觉危险逼近,却已无力闪避。

乌天鹊猛地里撞将上来,血星登时溅到他脸上。眼前的视线由模糊复转清晰,只见他手中的那半根木头刺进的竟是灵儿的身子。

顷刻之间,李逍遥和乌天鹊均惊得呆住。原来灵儿情急之下,竟不假思索地挺身挡在李逍遥前边,那根桌脚深深插入她的肩窝,又从後背凸出半截。

乌天鹊顿时面如死灰,心想任何人在这等重创之下决难活命,更何况是这麽个弱质纤纤的小女孩儿,他不禁把一腔怨毒之火转到李逍遥身上,嘶声叫道:“就算我无法回苗疆复命,今日也要先杀了你这扫把星!”一咬牙,猛然从灵儿身上拔出那根血淋淋的桌脚,向李逍遥扑来。

忽然间一大簇剑影劈头盖脑地从李逍遥手里倾泻而出,这一霎间,他心中大痛,当年马君武在兰陵渡所传的又一招剑式浑然涌出脑海。

“悲痛莫名!”

看著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从眼帘里飞跌而落,李逍遥顾不上想这招剑法又是怎麽冒出来的,急忙转身抱住灵儿软绵绵的身子,见她丝衣上满是血迹,素衫殷然,一时心痛已极。

他心神恍惚之下,竟未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传到庙门外,一个妇人提著菜篮子推门走进,四下一瞧,突然大叫:“又怎麽啦?发生了什麽事了?”不由分说,伸手揪住李逍遥的耳朵,怒道:“你又和人打架是不是?嗨呀!一次打得比一次狠,搞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你这没出息的浑小子真要老娘活活气死不成?”

李逍遥皱脸道:“老婶!这儿哪有死尸?”李大娘瞪眼道:“那地上躺的这几条汉子是怎麽回事?你说!还有哇……你怎麽搂著一个死丫头不放?”不等李逍遥回答,抢过来伸手探了探灵儿鼻息,蹙眉道:“嗯……还是活著的。”凑脸一瞧,登时眉飞色舞,“咦,这丫头可真俊哪,逍遥!嗯……怎麽有点面熟?”

李逍遥抹泪道:“怎麽办啊,老婶?”李大娘瞧出灵儿昏了过去,连忙从身上摸出一颗药,说道:“好办!先救活她,然後你再泡她。呃……幸好这颗还魂丹揣了十八年都没弄丢了,快帮我喂她服下,你愣著干什麽?”

丹药入口即化,灵儿身子微微一动,并未醒过来。李逍遥不禁问道:“老婶,你这颗十八年的药到底行不行啊?别是霉了的……”李大娘抬手往他头上打了一下,瞪眼道:“我怎晓得?当年那菩提和尚……呃,差点儿漏嘴了!”

李逍遥问道:“什麽菩萨?”李大娘顾左右而言他:“我是说,你这样子好像……嗯嗯,好像童子抱观音。这丫头长得可真像画里的观音娘娘!”一面说话,一面帮灵儿包扎伤口。李逍遥取出止血的药草,递给婶婶,叹道:“唉!要不是好灵儿帮我挡了那一下子,老婶你只好先替我办後事了……”李大娘扇了他一耳瓜子,斥道:“乌鸦嘴!”

忽见他脸色暗黑,大娘不禁微微一惊,“逍遥儿,你中毒啦!”李逍遥嘴一张,未及说话,针芒骤闪,“章门”、“风池”、“中府”等几处开始麻痒的穴道微觉痛楚,似被红蚂蚁啃了几口。

李大娘转面寻视,口中说道:“这几个苗人身上必有解药……”李逍遥没来得及提醒她小心,但见黑影蓦地一闪,乌天鹊倏然从一堆废砖里跳了出来,欺到李大娘背後,翻掌按住她头顶,喘了几下子,暗觉真气已经恢复八九成,喝道:“不许动!不然我就要这老太婆的命。”

李逍遥变色道:“啊……你!你……”大娘教他骂人:“卑鄙!”

“对!你卑鄙……”李逍遥口上说话,伸脚去挑先前掉地的木剑。“老太太靠墙喝粥……”

大娘问道:“怎麽说?”

“背壁、无齿、下流!”李逍遥终於碰到木剑,警告道。“快放开我婶婶!”

乌天鹊冷笑道:“这些天来真是多亏了你们两位……老太婆,苗疆的鬼菌疫毒滋味如何?嘿嘿,你没想到住你店里的人便是害你患病的主儿罢?”李逍遥脚尖挑起木剑,飞手抄住,恨恨的说道:“原来是你们在搞鬼!老婶,就是这家夥害你生病,我少不了要喂他几剑帮你出气……”

乌天鹊冷笑道:“你的剑再快也没我快!只须一掌按实,这老婆子便得撞到墙上、掉了牙齿、脑浆下流……”话声未落,便撞到墙上、掉了牙齿、脑浆下流。

在李逍遥错愕的目光注视之下,只见李大娘犹如一代宗师般的巍然而立,抬著一只手掌,骂骂咧咧的说道:“谁是老太婆呀!十年一觉扬州梦,醒来天下谁识我……”唱了两句黄梅调,又接著骂:“你们这几个不长眼睛的混蛋先给我打听清楚,老娘是何许人物?竟敢在我的地盘撒野?别说是你们几个小混混,就算阴功曹那老神棍见了我也得乖乖的滚一边去,哼!小心老娘拆了你们的骨头拿去熬汤!”

骂了一阵,见殿里没人答腔,顿有对牛弹琴之感。“喂……黑脸的?喂……”

李大娘上前察看。“糟糕!一不小心用了穿心掌,这胖子大概没救了……”

李逍遥抢上前去,瞧出乌天鹊两眼翻白,软瘫在墙脚,全身的骨头好像都霎间散了架,他不禁瞠然道:“哇!老婶!你好屌喔……”直到这当儿,他左看右看,也不觉得李大娘像个很厉害的武林高手,然而眼前所见的情形又确是如此,不由心中一阵恍惚。

李大娘撇了撇嘴。“这种三脚猫货色我才不放在眼里呢,想当年你婶婶我……算了,不提也罢。喂,你高兴个什麽劲,闹出人命啦,这下怎麽收拾!”

李逍遥道:“这班苗匪杀人越货,强掳弱女,在老婶你的玉手之下咯屁也算死有余辜!婶婶这是替天行道,不怕到处说……”心想:“哇!老婶太不够意思了,她自己会这麽厉害的穿云掌,居然从来没教我……”

“你可别乱说!”大娘忙道,“我只摆平了其中的一个,另两人可不是我杀的……”话没说完,只见先前躺在地下的两个苗人飞身奔向庙门,其中一人边逃边叫:“雾月教定会来寻你们报仇……”叫声未落,两枚银针追了过去,那两个苗人登时栽倒在门槛之旁。

李逍遥不禁又“哇”了一声,抢过去蹲身察看,瞧见两个苗人皆是後颈“哑门穴”中针,银针长逾一指有余,直贯脑颅,显是以重手法发针,令这两人当即毙命。

“唉,老婶!”李逍遥强抑满心惊恐之意,转头说道。“没想到你还真是干净利落得很!”

李大娘仰望神龛里那尊破败得面目难辨的泥像,头也不回的哼了一声,说道。“不出手则已,一动手就不留後患。江湖人心险恶,今日你放人一马,没准儿明天就会招来杀身灭门之祸!”

李逍遥虽也明白婶婶为何不留活口,那自是生怕雾月教大举前来寻仇。但不知为何,瞧见这两人脑颅半露的针芒,他心中竟会没来由的生出一股透骨的凉意。

“可是……”他总觉得除了取人性命,会不会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

“有得选择吗?”李大娘目光从神像上一转而过,瞪著屋梁,眼神突然透出针芒般的寒厉之气,话声一凛。“有的人自以为高明,殊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

李逍遥不由的随著她的目光往梁上瞧去,屋瓦格的一声微响,破洞中似有人影微晃。他心中立时想到:“顶上有人!”这个念头犹未转过,突然针风簌簌,数十道寒芒急烁而落,殿内却也霎时银针激闪迎上,随著一阵针头相磕的叮叮乱响,李大娘双手飞扬,轰隆一声大响,头顶的屋瓦陡地破了一个大洞。李逍遥只一眨眼,大娘已到了屋顶之上。

只听得一个尖细的声音嘿嘿一笑,阴阳怪气地说道:“名花流的手段!”

李逍遥暗觉这声音有点熟悉,在屋里却瞧不清楚顶上是什麽人。

李大娘哼道:“你这家夥不男不女,又是什麽妖怪?”

屋顶上衣风轻扬,香气四溢,那人冷然道:“你的扮相又老又丑,声音却嫩得很哪!要说‘妖’,你也算够‘妖’的了!”李逍遥突然想起:“就是那楚二公子,我还道是谁!”

李大娘一怒出手,屋上两个人影登时翻飞旋舞,明明是交手,却均未相互接近,犹如跳舞一般,即使脚踩屋瓦,也宛似风拂雨落,并未发出多大的声响。李大娘的话声在厮斗中突然传了下来,语声惊讶:“你使的是幻姬的功夫!”

“迷离幻梦,缥缈四姬,”楚香玉扬袖轻笑,宛如飞天的舞者。“名花再现,红尘碧落。没想到谜姬的‘意乱神迷掌法’也还未绝迹江湖,难怪雾月教中人要死!”

李逍遥心头一团迷茫。

“你胡说什麽?杀乌天鹊,我用的是穿云掌!”李大娘轻飘飘拍出一掌,缥缈犹如巫山之云,口中说道。“江湖中人将雾月与名花并列,神公阴功曹不见得便输了给花不败!”

楚香玉轻飘飘斜飞回掠,避过李大娘的穿云掌,话声忽凛。“教主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

李逍遥听见屋顶上激斗声渐厉,担心婶婶有失,急想放下灵儿,跃上去帮手,大娘的话声突然从屋脊传来:“逍遥儿,你看著那女娃儿,这个妖人刚才想杀的是她。”李逍遥一惊,顿时想起楚香玉一直念念不忘要杀灵儿。

屋顶上空突然针落如雨,楚香玉双袖飞扬,尖声大叫:“教主传我‘落雨神针’,就是要清君侧,除异已。你们都去死吧!”

李逍遥想起连丁情那样俊的身手也伤在“落雨神针”之下,不假多想,连忙抱著灵儿旋身斜窜,脚跟顿地,掠出门外,半空中一个回旋,掠上屋顶,单足站在半角飞檐之上,只待婶婶一有危险便即相救。但听得楚香玉大声惊叫:“你用什麽手法破了我的独门飞针?”

“天下的异己多的是,你们杀得完麽?倒是你这号人眼光狭窄,器量太小!”李大娘冷喟一声,手影夭矫如龙行云间,蓦地里将衣袖一甩,把刚才兜进袖中的数十簇细小毒针悉数撒回楚香玉身上。“你我都是用针的,可是连女人都不屑在针上淬毒。还给你罢!”

眼见楚香玉命在顷间,李逍遥忍不住叫道:“老婶,让他去罢!”其实他对此人殊无好感,却念及林月如面上,不忍见楚香玉毙命於此地。李大娘只稍一迟疑,突然“嗤!”的一响,气流急骤破空袭近。李逍遥见到楚香玉发“气剑指”偷袭婶婶,待要出言示警,李大娘眼睛一瞪,袖风拂出,飕的一声,楚香玉带著满身细针急飞而走,转瞬没影。

李逍遥上前问道:“老婶,他有没伤著你?”大娘哼了一句:“他想伤我还得练上一二十年。”瞪了李逍遥一眼,问道:“你上来干什麽?”李逍遥想到刚才的情形,犹自不安,说道:“看你们打那麽久,担心你嘛!”大娘哼道:“我是要试他武功家数。”李逍遥道:“他是林天南的徒弟,指力好厉害的,我都被他打伤了。”

李大娘“啊”了一声,眉毛一竖,说道:“那你还拦著不让我结果了他?”担心李逍遥的伤势,又怕他摔著,连忙揪住他,一起跃了下来。落地时忍不住哼了一声,道:“没想到你这小混蛋轻功比我还好!”

李逍遥心道:“我也没想到。”笑了笑:“估计深藏不露也是咱李家一传统。”大娘瞪他一会,猜到他想什麽,便先把话说在前头:“会武功没什麽好的!我倒宁愿你有时间多跟洪大夫学点跌打医术……唉,在江湖上,杀来杀去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李逍遥抬手一比,状似飞龙探爪,斜瞪著李大娘,眨了眨眼,笑道:“你什麽时候把这招传给我啊?”

大娘连忙接住灵儿的身子,说道:“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死相,别摔坏了人家小姑娘!”

“噢,对不起!”李逍遥凑过来瞧了瞧灵儿,见她眼睛微睁一线,面色比先前似见好转了些,血流之势也早已止住,心中稍安,说道:“灵儿,没事了。”灵儿眨了眨眼,俏脸微转,瞧见李大娘那张坑坑洼洼的橘皮脸,纤身一颤,似是被吓了一跳。

李逍遥忙道:“没事没事,这是我婶婶。”灵儿眼眸中的惧意方始减去。大娘瞪眼道:“老娘年轻时候比你还粉嫩呢,小丫头!”将灵儿往李逍遥手里一塞,说道:“逍遥,你先抱小妹妹回家去,我收拾收拾就来。”李逍遥抱著灵儿,说道:“老婶,少杀几个不就用不著埋尸这麽辛苦啦?不是不想帮你啊,我还要照顾小的……除非你肯教我武功,那倒可以考虑。”

李大娘道:“去你的……就会说风凉话!日後官差问起来总是件麻烦事。”蹙了眉头暗愁。李逍遥笑道:“那要不要杀掉这小姑娘灭口啊?”大娘探手一点,戳中李逍遥“乳根穴”,绷著脸道:“要灭口也得先灭你这张最不牢靠的大嘴巴!”内力从指端透入李逍遥穴道,“唰唰唰”微响,三枚银针落地,李逍遥“章门”、“风池”、“中府”等几处先前被李大娘以银针封住的穴道相继一痛,流出黑血。

片刻之後,大娘头顶飘出几缕轻轻淡淡的白气,吁出一口气,手影夭矫收回,拢入袖中,又凝神一会,说道:“好了,你体内的蛊毒总算被我逼出了九成。剩下的,回家再说!”目送李逍遥抱著灵儿身子离去,直到他走得很远了,大娘才摇了摇头,轻叹一下,转身走进庙门,手中突然多了一个小瓶子,心道:“老娘才不会挖坑埋尸这麽累呢……有没听说过‘化尸水’?”

李逍遥蹲在床边,看著灵儿低阖的眼睫,心道:“她真的是累坏了……”

灵儿睡态安祥,宛如一朵枕著清池的雪白睡莲,又像初生婴儿般纯洁可爱。李逍遥欣赏了一会,自己也打起了呵欠,坐在地上暗思:“该怎麽跟老婶交代?”脑中浮闪出一通对白,自我设计道:“婶婶,这位小姑娘怎麽办?她的一家人全遇难了,咱们总不能不管吧?”又设计大娘的对白:“唉!造孽……那就让她在这里住下来吧。你去楼上挑一间安静的房间,让她好好休息一下。人家遇到这种惨事,心里一定很难过,你可要多多关照人家,别让她想不开呀!”李逍遥设计自己的说辞:“放心……我知道。”

“小姑娘还好吧?”下楼时,只见李大娘正在店堂里忙碌,李逍遥揣著一肚子对白走过去,“倒头便睡著了,看来……她连日来都未曾合过眼。”大娘说道:“好吧,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吧。”

“不是吧?”李逍遥忍不住跳了起来,蹲在桌子上说道。“我就这麽带了个妞儿回来,你问都不问?这可不是你平时的作风啊,老婶!”

李大娘爬到桌底擦地板,说道:“那你要我问什麽呀?”李逍遥伸脑袋到桌底下,说道:“你不觉得这妞儿来路不明吗?”大娘闪到他背後抹桌面,口中说道:“那又怎地?”李逍遥凑脸和大娘鼻对鼻,说道:“你有何打算?”大娘爬竹梯到梁上揩蜘蛛网,话声从高处传来:“几十年都这麽过了,我还能有啥打算?你们自己要走的路还长,最要紧得看你们自己有何打算。”李逍遥仰面问道:“那你说咱家留不留她?”

“那该问人家才对,”大娘说道。“或去或留,由不得你,由不得我。”

李逍遥蹲在横梁上,恼道:“老婶!怎麽今儿你净说些好深奥的怪话,到底想如何发遣我?”低头乱寻,瞧见大娘在柜台後边悠然拨弄算盘,说道:“你逃学是一笔帐,瞒著老娘偷偷练功夫又是一笔帐,老洪说你折了一条脚筋要医治,又算一桩……我还没想好怎麽跟你计较。”

李逍遥从她背後冒了出来,搂著她的脖子,陪笑道:“原来你都知道了,真了不起!不愧是我的老婶……”心下暗暗不安:“不知香兰丫头有没跟老婶告我的状,说我某天和她尝试做过运动了……”

“李老儿是不会让你娶香兰的!”大娘悠悠的说道。“香兰丫头要养她爹,怎麽能嫁一个什麽活儿也不会的瘸子?”

“你歧视我对吧?”李逍遥话声刚落就转为痛呼,大娘扭著他的耳朵,说道:“你什麽时候才能不再让我揪心哪,小捣蛋!”眼泪突然滚眶而出。

李逍遥一怔。这些年来每当他在外边闯祸,挨婶婶打骂那自是习以为常,却很少似今天这样令婶婶伤心哭泣。他心中一慌,连忙跪了下来,说道:“婶婶,是逍遥儿不好!”大娘轻手抚摸著他那条受伤的腿,心痛地问道:“怎麽这样不小心?腿坏了,往後可怎麽办!”叹了一口气,垂泪道:“这年头有哪家姑娘会嫁一瘸子?唉,你呀!”

李逍遥道:“不嫁就不嫁,往後我就只陪著婶婶。”大娘破涕为笑,骂道:“你别害我抱不成孙子!”其实李逍遥并非她所生,但两人多年来相依为命,已然情如母子,是以大娘自然而然地就把他将来的儿女视为孙儿辈。

两人相挨著坐了一会,李逍遥暗觉不安,帮大娘拭去眼泪,忍不住问道:“那……我带回来的妞儿怎麽办啊?婶婶你为啥一句也不问?”大娘眼望楼上,说道:“与其问你,不如等她醒来,我再去问问她。”向李逍遥瞥了一眼,嘴角挂著一种令他不明白的古怪笑意。

李逍遥道:“你可以问我啊!”大娘捏住他的面腮,哼道:“从你嘴里能指望掏出几句实话?”

“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李逍遥笑嘻嘻的瞪著大娘,说道。“跟你学的呀!”

大娘用两只手捏他的面颊。“老娘一向教你做人总也要脚踏实地,可没要你去学什麽轻功、搞什麽飞檐走壁!”

李逍遥道:“跟你学不说实话,跟你学深藏不露。老婶,这回你是抵赖不掉了!你有跟我说过实话吗?我爹叫啥名字?我娘是何来历?你老公上哪去了?为啥你十几年总是这副一成不变的苦瓜脸?”把脸凑得更近,定睛地瞪著大娘的双眼,抬起一只手,比作龙爪之状,嘿嘿一笑,说道:“还有,你说自从我爹死後,李家传子不传女的看家本事全都失传了。这可是实话?你敢说这是实话?”

大娘答不上来,每当她答不上来的时候,便不敢直视李逍遥的眼睛。“咚!”的一声闷响,李逍遥倒在她怀里晕了过去。大娘把手里的铜壶放回柜台上,摇了摇头。“总算又混了过去,唉!”

李逍遥歇了三天。每日里大娘总要抽出一两个时辰到他房间里,教他运功逼毒的法门。李逍遥虽然好动,却也不得不依照婶婶传授的功法打坐调息,直至逼出剩余的蛊毒,先前所受的内伤也已渐渐痊愈。大娘说道:“这是你李家的内功心法,名叫‘凝神归元’。别说老娘不传给你,以後你每日睡前或起床前依法静坐修练一二时辰,内力自会增进。可别偷懒喔!”

李逍遥拜谢了婶娘,抬头问道:“只有内力,不传武功?”大娘却已转身出门。李逍遥正要追去,突听得窗外传来儿歌,似有三五顽童在他屋後的草坪玩耍。

李逍遥到窗口探脑袋一望,老树下果然有一堆娃娃在玩跳绳,左边那童儿甩著皮绳,大声唱道:“吕洞宾,乘风飘,肩背龙剑斩群妖;悲心救苦传妙道,至今万古姓名标。”

右边的三髻孩儿接下唱:“韩湘子,品玉箫,志学修行家世抛;雪拥蓝关难行马,曾度文公上云霄。”

中间那蹦著的娃儿唱道:“曹国舅,爱逍遥,不恋荣华卸锦袍;世上万般修行好,手执云阳仙板敲……”三个童声哈哈笑,齐唱:“李铁拐,相咆哮,黑脸浓眉腿又跷;虔心修炼长生法,挂拐登云蔼蔼飘。”

有牧童牵牛经过田间,滴溜溜吹了一串笛子,唱道:“汉锺离,性儿矫,识透人情世态枭;终南山上修妙道,列位仙班道行高。”

王小虎坐在他家屋顶上唱道:“何仙姑,容貌娇,懒伴红尘愿寂寥;苦志真修千百载,也归仙界乐逍遥。”他老爸推窗户骂:“快修房顶,少掺乎!”

小辫儿子焚坐在悬空而挂的网兜里晃悠悠的唱道:“蓝采和,年纪小,最爱修行却富饶;名山修炼成真果,使执棕篮驾海潮。”他五音不全,却放声大唱,声裂长空,十里坡大虫小妖全给赶得满山乱躲。树梢的猴儿、松鼠纷纷把果子丢他。

张四的女娃儿骑在他肩头蹦著舌儿接著唱:“张果老,年纪高,须发苍苍两鬓萧;倒骑驴子呵呵笑,竟把繁华世界抛。”张四愕然道:“我家囡囡牙没长全就会唱歌啦?”

众娃儿拍手大笑,摇头晃脑,齐声大唱:“小李子,志气高,想学剑仙登云霄;日上三竿不觉醒,天天梦里乐陶陶!”

“就料到你们会编我的段子!”李逍遥在窗口骂了一声,突然瞧见老树下一干娃儿当中站著一个丝衣素裙的倩影,头上以青丝结扎了两把长长的发辫,白皙的脸蛋上挂著开心的笑容,不是灵儿是谁?

李逍遥几乎以为看花了眼,抬手乱揉双目,再望过去,只见那少女被童儿们邀了出来,同他们一起玩跳绳。李逍遥眩目之下,心道:“这丫头怎麽跑出来了?哎呀,丢脸!被她听到了关於我的那一段调调儿……”灵儿身子轻盈,这游戏自然难不倒她。但她伤後身体尚未康复,只玩得几下,便又闪到旁边,斯斯文文的悄立观看。有村妇挑水路过,见到如此亮丽的一个少女出现在村里,不禁望直了眼,拉一童子问道:“小不帅,那是谁家的姑娘啊?怎麽从没见过村子里有这般模样干净的小姐肯来玩儿……”那童儿是个对眼,指了指李逍遥家,大著舌头说道:“是……是……是……李……李……李李逍遥的马……马……马子!”

众村妇登时围至,七嘴八舌之余,不免啧啧羡叹,来福家的婆娘说道:“唉,这位小姑娘若是还没主儿,我便赶紧托媒上门给咱家孩儿说亲去……”旺财家的推了她一把,笑骂:“人家定是城里的小姐,哪会看上咱们乡下的孩子?你想得美!”七婶问道:“话又说回来,大家!你们说小李子用了啥法把人家城里的闺女哄到乡下来,啧……这可神了!”八姨猜道:“听说小李子到城里念过书的,没准儿就是那时把大户人家的小姐泡了到手,带回来藏在家里。”众妇皆说有道理,只有书航他妈哭丧著脸道:“可我家那小崽子咋就这麽逊?”

灵儿红著俏脸跑回家去,刚进了店门,迎面瞧见李逍遥坐在柜台上瞪著她。灵儿欢然上前,喜道:“逍遥哥哥,你睡醒了?”李逍遥绷著脸点了点头,哼道:“早啊!”

“不早了,日头都快不见脸了,还早?”李大娘突然冒了出来,抬手往他後脑勺一拍,转脸瞧向灵儿,问道:“买回来啦?”

灵儿点了点头,答道:“嗯。”李逍遥问道:“买啥?”大娘不答,下巴一扬,向灵儿说道:“跟我到厨房来!”灵儿又“嗯”了一声,眼光往李逍遥脸上一瞟,低了头便随大娘去了厨房。

“神神秘秘!”李逍遥转头望著她们的背影,心下不禁大感好奇:“搞啥鬼?”正想跟去瞧瞧,大门外有人大声“嘘”了一下,李逍遥闻声回首,看见小虎子那颗大脑袋晃了一下。

大娘进了厨房,心下暗思:“全村人都夸这丫头生的漂亮,老娘听了心里甜蜜蜜的。她斯文知礼,脾气也乖,听小混蛋说还曾舍命救过他,可见心地纯善……这些姑且不提。但我这几天留心观察,看她好像有点儿呆头呆脑,又不爱说话,每日里只是去逍遥门口望上一会儿,便又回房发怔。嘿!”听见灵儿轻轻的跟了进来,又想:“模样儿长得是俊,但不知是不是绣花枕头──外面好看,肚里一包糠?”今儿一大早醒来,眼见灵儿这些天伤势愈合奇快,下床行走如常,大娘只道自己私藏多年的还魂丹果然有奇效,并未多疑,却盘算著考考她。

早上,大娘到灶旁忙碌,准备下锅熬鸡粥给两个小的补身,灵儿进来要帮她洗米。大娘见她事事抢著帮手,却又显得凡事好奇,似是对厨房里的大多数物事陌生。她俯身想帮大娘涮锅,却险些被火烧著了长长的发辫,忙不迭的抬手提起那两根垂下来的辫梢,却不小心把头上的一条青丝巾弄掉在火里。

蓦然只见手影夭矫一晃,犹如神龙探爪,大娘闪电般伸手到灶眼里,从火中迅速之极的把青丝巾取了出来,在灵儿面前一抖,丝巾完好无损。大娘出手如电,灶里的火舌竟没她的手快。灵儿不禁“咦”了一声,眼眸中露出惊佩之色。其实大娘心里已当她是李家的媳妇,帮她把丝巾结在那条散开的辫根之上,说道:“灵儿,早饭我来煮,你帮我拿四样东西来。”

灵儿恭敬的问道:“请问婶婶,要孩儿取哪四样东西?”大娘走到灶边,头也不回的说道:“听好──我要四两沈,四两漂,四两张著嘴,四两弯著腰。”灵儿一听,二话不说,转身便要出去。大娘心中猜想:“该不是吓得要溜了吧?”灵儿到了门边又停步,轻声问了一句:“婶婶,请问菜市场怎麽走法?”大娘指点了一通,拿出银子,灵儿忙道:“我有的。”闪身奔了出门。

不一会回来,灵儿顾不上抹汗,把手里拎回的几样东西交给婶婶。大娘一看,心下甚喜,暗道:“不蠢,一点儿也不蠢!”灵儿问道:“婶婶,我可不可以去看看逍遥哥哥?”大娘道:“太阳不落山他是不会起床的,你要学会习以为常地自己玩。”灵儿怔了一下,又问道:“婶婶,我可不可以到门外去玩一会?”大娘道:“不行。还要劳你走一趟,再带回三样东西。”灵儿问道:“哪三样?”大娘缓缓说道:“第一件,纸包火;第二件,一身毛;第三件,满身疮。记著全都是长根儿的噢!”这一道谜语比起刚才的难题无疑更令人摸不著头,灵儿心中一怔:“呃──哦!”但不多话,转头又去了。

大娘从门里探头一望,瞧见灵儿纤身一晃,又奔了出去,心想:“好丫头,别怪你婶婶折腾你,唉!逍遥,不是我不心疼小姑娘,我也知道她身子骨刚伤愈,还劳累不得。不过,事关你的终生福运,我总不能不严加把关,替你掌好门……”

仰望庭前一片叶子从梧桐树梢飘落,大娘眼前突然浮闪出无数惊尘溅血的往事,仿佛又听见了那个人的话声:“这个孩子命脉极弱,犹如风中之烛,运数无常,凶多吉少!要想安然渡过命中注定的凶劫,须得借助红花绿叶。然而桃花亦是劫,除非他日後所遇到的女子具大智慧、结无穷善因、有人所不及之能,得天地之独厚,拥八荒之福荫,方为良配,共渡浮生六劫大厄……”除此而外,还写下了姻缘谶和命书。然书谶之言,极是晦奥难解,一字系之曰“凶”。

这些年来,那人的话声无数次在大娘心头萦转不去。她想:“照话中意思,似是说逍遥儿命在姻缘里,哎呀!这可不能含糊……”於是她一门心思便放在给李逍遥将来物色一个兼具“智、善、能、厚”四福缘的好媳妇这事儿之上。然而这谈何容易,直到灵儿出现,大娘不禁心中一亮,仿佛神光普照,暗感庆幸之余,又觉天机可畏,世间姻缘天定之说似乎不无道理。

李逍遥双手枕在脑後,躺在大树桠上,跷高了一条腿,悠悠晃脚。小虎子凑脸过来,问道:“逍遥哥,灵儿姐姐从此就留在俺村不走啦?”李逍遥眼角斜瞪,哼道:“谁说的?”小虎道:“香兰姐姐就是这麽问我的。”

李逍遥搔了搔头,皱眉道:“生气啦?”小虎道:“这你该自己去问她。不过……我看她爹挺高兴的。”李逍遥哼了一声。小虎并未察觉他神色不豫,又道:“你婶婶不也挺乐?”李逍遥哼道:“谁说的?”小虎道:“大夥儿都这麽说。你没瞧见大娘这两天乐得嘴跟八万似的吗?”

李逍遥又哼了一声,掏纸烟叼在嘴上,找火点燃。小虎问道:“逍遥哥,你有没瞧见灵儿姐姐一大早就去买菜回家?”李逍遥眉毛微动,起身问道:“有这等事?她不迷路吗?”小虎笑道:“当然不,有我呢!”李逍遥反手往小虎头上一打,说道:“往後别带她到处跑了,知道吗?再遇上麻烦,我可搞不定!”

小虎恭维道:“逍遥哥,那天你打跑了那夥歹人,还救回了仙女姐姐,大夥儿都夸你英雄了得呢!”李逍遥听得舒服,眼光一斜,“真的都这麽说?”小虎点头道:“那还有假?唉,我啥时才有逍遥哥这般好本事……”李逍遥把抽剩半截的纸烟塞到小虎的嘴里,笑道:“来,我教你。你得先学吐纳之术,比如吸烟……”两人正自你一口我一口的喷烟吐雾,田里突然有人叫了起来:“树上怎麽冒烟哪,是不是谁在烧火?”树叶一阵乱晃,两个身影飞快跳下,各自溜回家。

“逍遥!”大娘进房间把他拉到一旁,低笑两声,眼睛发光。李逍遥见她神情可疑,不由问道:“有何指教啊,老婶?”大娘拉他坐下,压著声音说道:“老实交代,你觉得灵儿这丫头怎麽样?”李逍遥站起来伸懒腰,没好气的说道:“不是说过不问我了吗,又问?我嘴里没实话的,问也百问。”大娘从他的语气中不得要领,由於心情好,倒不著急,瞪了他一阵,笑吟吟的说道:“咱俩好久没打灯谜了,今儿我看你有没长进。”

“想考我?”李逍遥转身趴在桌上,两眼一眯,心生一计,说道。“好啊。有没彩头?”

大娘道:“你跟我讨啥彩头?”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老婶你是本地排头名儿的谜坛高手,玩射虎嘛,哪有不讨彩头的?你说,有没这规矩啊?”大娘点头道:“确是没这规矩。好,你射中了,我便给你彩头。”两人伸手相击,李逍遥道:“!,就这麽说定了!我猜对时,你可不许赖。”心想:“嘿嘿,我要问明爹娘当年的事情,还要你传我李家的绝学,这回老婶想推也推不掉了。”无怪他有此把握,方圆百里除了他婶婶,由於大多村人皆是目不识丁,也就仅数他最能“射虎”。

香枝燃尽,大娘笑吟吟的转身出来,撂下一句:“可见你没灵儿聪明伶俐!”摇了摇头,正要下楼,李逍遥抢出来拉住她的袖子,只见他头发蓬乱,满脸懊恼之情,心有不甘的追问道:“到底是啥谜底啊?老婶,你不揭盅,我会脑力枯竭而死……”大娘甩开他的手,扬长而走,下楼梯时说道:“想要谜底,问灵儿丫头去吧!”

“问她?”李逍遥扁起嘴巴,心道,“岂非有损我身为本地第二射手的名望?”怔立半晌,仍是想不出,不禁抬手抓头,自言自语:“四两沈,四两漂,四两张著嘴,四两弯著腰……到底是什麽?‘纸包火,一身毛,满身疮’又是啥东东?什麽玩艺嘛……谁能告诉我?”

不知不觉走近灵儿房间,探头一瞧,她正盘腿坐在床上斯斯文文的嗑葵花子。

“哇,这麽悠闲?”李逍遥迈脚进门。

灵儿面前摆著一张凳子,堆著一小袋李大娘炒的五香葵花子,旁边还放了一个小碗。灵儿即便是在吃零食,样子也是一本正经的,而且动作文雅,有条不紊,每一片葵花子壳儿齐齐整整的放在小碗里,绝无半点掉到小碗之外。

李逍遥瞧得有趣,灵儿示意他一起品尝,他摇了摇头,俯到她耳边问道:“谜底是什麽?”

灵儿眼波在他脸上一掠,垂下眸子,浅露梨涡,说道:“你再想想嘛。”李逍遥苦笑道:“想得出就不用来问你了。”灵儿见他在旁,便不嗑瓜子了,安静地坐在床上,一言不发,脸蛋却漾著红晕。

李逍遥催道:“快说啊,你别憋死我!”灵儿揉弄辫角,过了一会才说道:“婶婶说了,等会儿吃饭时才可以揭盅的。”李逍遥“哇”的一声,躺倒在床上,叫苦道:“你们两个真要憋死我才高兴!”转面一瞧,灵儿双目微闭,凝神静坐,好像已经入定了。

李逍遥本想要挟她:“你不马上告诉我,便拿走你的瓜子,让你吃不成。”但一转念:“欺负女孩子不好,何况看她的样子好似就算没得吃也无所谓,这一招唬她不倒。不如呵她痒痒,女孩儿最是怕痒了,她吃不消时,自会老实交代……”正要伸手捉弄她,大娘突然在门外冒了出来,向灵儿招手道:“灵儿,跟婶婶到厨房聊天去。”

“好的,”灵儿下床,两只穿著素袜的纤足放到地上,低头寻视,找不著另一只鞋子,不禁“咦”了一声,小嘴嘟起。李大娘瞧见李逍遥想要溜出去,立时猜到是他在捣鬼,瞪眼道:“逍遥,偷人家鞋子干什麽?”李逍遥拍拍身上,忍笑说道:“哪有?”同时展动身形,以风魔轻功急跃而退,倏地只见袖影微翻,他藏在腰後的那只鞋子便到了大娘手上。

李逍遥吃了一惊,脱口而叫:“飞龙探云手!”脚下踩空,身子掉进楼下店堂一侧的大水缸里。

晚饭真的很丰盛。

有鱼有鸡,还有李大娘自酿的甜酒。

灯光下,灵儿甜甜的两粒梨涡。娇豔不可方物。

大娘眉花眼笑,一双目光只在李逍遥和灵儿的脸上转来转去。不时给灵儿夹菜,往她的小碗里堆了高高的几层鱼肉。灵儿平日在水月宫修炼,习惯了吃素斋戒,不沾荤腥,突然大鱼大肉的摆上来,她不由得望呆了眼,脑中竟有些发晕。

李逍遥见她眼睛向自己望来,眸子里露出求助之意,便探头到她肩旁,小声说道:“告诉我谜底是什麽,便帮你解决掉这堆肉。”

灵儿目露喜色,便告诉他:“那四样东西是盐、油、辣椒、虾子。”

李逍遥一怔。“那另外的三样又是什麽?‘纸包火,一身毛,满身疮’什麽玩艺嘛……”

大娘接了过去,悠然道:“灯笼椒、毛毛桃、水菠箩。全是地下生根儿的。连这你都猜不中,射小鸟都没戏,还射虎?”李逍遥恼道:“先前我猜破灯笼、死麻雀、老鼠啃过的一片冻米糖,可也没错呀。水菠箩怎麽会‘满身疮’?”大娘把一个去了皮的菠箩摆在桌上,李逍遥登时没话可驳,兀自不服气,说道:“这种谜面太没水准了,老婶!”大娘冷笑道:“是你没想象力,还怨天尤人?这两道谜面那是民间千古传承下来的老虎谜,怎麽说都比你有水准!我说你呀,跟书航这帮没出息的小混混学得更没出息了,只知哗众取宠、目空一切,做人要脚踏实地一点!”

李逍遥道:“我哪像他?那小子净会蒙脸化妆扮各种人躲在墙角後边丢砖头当做挑战高手。不提他了……老婶,原来你这些年来一直在骗我,说什麽爹没留下一招半式给我,还编出什麽‘传子不传女’的武林谎谈。你还不把‘飞龙探云手’传给我?”

大娘拍了拍灵儿的肩,笑道:“等你成了家再说罢。”李逍遥一怔:“什麽?”大娘削了一块菠箩给灵儿,眼光却瞪著李逍遥,悠然道:“李家的规矩,飞龙探云手只传成年之人,等你娶妻生下孩儿以後再说吧。”李逍遥争辩道:“我已经十八岁了!”

大娘不去理他,目光慈祥的瞧著灵儿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生果,心中顿起爱怜之情,不由的问道:“灵儿,是不是婶婶做的菜不好吃?”灵儿摇了摇头,低著眸说:“不……不是。”大娘笑道:“真的?那你怎麽不碰这些鸡鸭鱼肉一箸,只拣些菜蔬生果下饭?”李逍遥哼道:“她吃斋的。”

大娘心中好奇,“是吗?那你平时都爱吃些什麽?”灵儿低声说道:“素面、青菜、果子,还有……还有鲜花。”李逍遥想:“可真懂得美容养颜,不像老婶喜食油腻,吃成了一副风干橘子脸。”

“爱吃花?”大娘一怔,随即点了点头,说道。“逍遥,明儿你多买点菜花回来炒给灵儿吃。”

大雨滂沱。

忽然间他一惊而醒,黑暗中危机四伏。狂风暴雨阵阵袭来,大地撼动,屋子将倾。

霎间李逍遥脑中一阵茫然,夹杂著深埋心底的隐隐恐惧之情。雷电闪烁,但见墙壁溅血,满地横尸。他跳起身来,伸手摸向床头,想拿放在枕下的木剑,抓在手里的却是一段血淋淋的残臂。

李逍遥吓了一跳,慌忙丢掉那只不知被什麽猛兽咬断的残肢,身子一缩,正要爬开,突觉身前罩下一个笔直而立的黑影,剑光耀面,照出他发青的脸孔。“谁?”

他猛一抬头,那人面容却隐在黑暗中,但见长衫飘摆,一道剑锋从他眼前斜指地面。

那人在风雨声中索然叹道:“我传给你的十八招剑法,你还能记得多少!”

李逍遥心头一凛,问道:“什麽?”暗觉此话声似乎在何处听过,竭力回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不由得脑子大痛,抱住了头。那人叹息著转身欲走,李逍遥不禁问出一声:“你是谁?”门声微响,衫影忽逝。

李逍遥借著电光闪耀,见到地上留下一行血迹,直向门外而去。他心中既害怕,又好奇,忍不住便要跟到门外去瞧瞧,突听得屋内竟有女子哀声低泣。他不觉停住脚步,转身瞧见墙角伏著一个长发遮面的女子,那一身素裙已被鲜血染红。

李逍遥正自呆望,黑暗中有人唱起了一支凄凄恻恻的曲儿:“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灵异开,仙人现。奈何桥头苦相望,不知归期是何夕。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做旧人……”

歌声在屋里幽幽萦!。忽然间他全身凉飕飕的都是冷汗。这支曲子在他的噩梦里曾经出现过好多遍!

“你……你是什麽人?”李逍遥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声音竟有些颤抖。那女子似是被他所吓,身子一缩,爬进了暗处。李逍遥正自惶然寻视,突然察觉背後有异,猛地里转身一瞧,登时惊得呆了。

一头硕大无朋的狰狞怪虫从他面前耸立而起,大树般的黑影顷刻将他全身遮没……

李逍遥大骇之下,急想夺门而出,突然栽下床来,额头在地板上重磕一下,吃痛不过,顿时惊醒:“做了个恶梦!”

他呆坐在床脚边,良久没能回过魂来,想起梦中的情形如同亲历,不觉大汗涔涔而下。

兀自惊魂未定,门外隐隐传来压得低低的抽泣声。

“哇!”李逍遥不禁打了个冷颤,心下暗叫:“又有?”急忙伸手从枕头下抽出木剑,竖耳一听,深宵寂寂,月盈中天,那时断时续的低泣声从门外钻入,使他宛如置身於梦幻之中。

“是……谁……呀?”他颤声问了一句,趁这间隙,赶快取出朱砂盒子,伸食指一蘸,依照龙虎山道术“幻影天师”符法,在左手掌心画了一道辟邪符,右手握著木剑,大著胆子走到门边,没听见外边有人答应,一时没敢贸然开门,扒著门缝往外窥看,隐约辨出映在门口廊道上的是个娇小的身影。

他心念一动:“是她?”把门拉开,只见灵儿怯生生的抱著枕头被子悄立门外,一头长长的秀发披散在肩後,眼角犹有淡淡的泪痕,见他开了门,原本苍白的俏面登时泛出娇晕。

李逍遥提剑蹦出来,到走廊上转头四望,见无异常,方感宽心,回头问了一声:“你怎麽了?”灵儿垂下眸子,轻咬嘴唇,挨近他身边,眼圈一红,语声微颤的说道:“逍遥哥哥……我好怕!我……我又梦见姥姥被……”只说到一半,泪水不禁又!!而落。

李逍遥不禁心中恻然,温言安慰道:“是不是作了恶梦?别怕……在这里很安全,我跟婶婶都会保护你的。”灵儿点了点头,哽咽的说道:“我……我一闭上眼睛,就又……又好象看见了他们杀我姥姥。”李逍遥想起水月宫中的惨状,叹道:“唉……这种事一时确是难以忘掉。”想了想,说道:“不如想点别的。比如开心的……”

灵儿点了点头,鼓起勇气说道:“我要跟你一起睡……”

李逍遥一愣神,脑中一阵铃儿叮当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啥?”

灵儿心想:“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那次和你一起……”不由得心头一阵荡漾,偎入他怀里,含羞闭上了眼睛,柔声说道:“灵儿要跟逍遥哥哥在一起。”

这段重逢以来的日子里,李逍遥虽然依旧调皮捣蛋,有时开开玩笑,或是恶作剧一番,但在男女大防一节,终是对她守之以礼。他只道灵儿早有归宿,即使自己不是君子,就算明知灵儿处处对他深情依恋,他也未曾当真动过逾矩之念。面对这样一位美丽可爱的少女,李逍遥并非没有过动心的时候,但想:“就算世上真有‘横刀夺爱’的大侠,那也决不是我李逍遥。灵儿对我虽说极好,可是……可是这种事很没准儿,何况她这会儿是在落难,反正我再逊也不会乘人之危的。”

忽然间听见灵儿这般说,李逍遥不由得暗掐自己:“啥?一起……不是作梦吧?一晚上而已,刚发完恶梦又做美梦,太瞧得起我了吧大哥!”

他正自神思恍惚,只听灵儿轻轻的说道:“逍遥哥哥,那天在仙灵岛上看见你,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我们早就已经相识了,而且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她的话声如梦似幻,李逍遥不禁一晕神,脑海中恍然间闪过一对似曾见过的那梦幻般的眼波。“什麽?”

灵儿把脸颊贴著他的胸口,眼眸一低,瞧见自己白璧无瑕的手臂,眉梢眼角漾满娇羞之情,心道:“我很小的时候,在梦里见过你。就像早有约定,那日虽是姥姥迫咱俩成亲,但灵儿却是好欢喜,逍遥哥哥……”

李逍遥把自己掐醒,从她身边後退一步,转头飞快乱望一下,楼上就只他们两人。寂夜无声,一道淡淡的月光照在楼廊上,映出丝裙内那娇美、朦胧的身姿。霎间李逍遥心有所动,犹豫了一下,忍不住想抱一抱她温软的身子,心下却又犯了嘀咕:“这……不妥吧?”

灵儿一对天真的妙眼不觉睁大,问道:“为什麽不行?”

月光照人,但见灵儿玉颊微瘦,眉目含情,清丽不可方物。李逍遥心中登时扑咚直跳,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摸她面颊,暗觉触手微热,两人深宵相对,皆是一般的情思荡漾。李逍遥忍不住便想揽她入怀,忽又担心:“老婶知道我在家里宰客,非杀了我不可!”心情慌乱已极,转身摇头,说道:“灵儿,你的事情,我……我会帮你到底,但……但男女授受不亲,这个……你懂吧?”

灵儿完全不谙世事,只道她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乃是天经地义,那知还有这许多规矩?见李逍遥推三阻四,缩手缩脚,显是把她当了外人,不由得眼圈一红,咬住了嘴唇,俏脸却煞然变得苍白,问道:“你……你是不是嫌弃我?”既遭此挫,她小女孩儿的心思不免又往最坏处乱想,想到仙灵岛上那一段旖旎缠绵的时光终是一去不返,就像做了一场梦一般,梦碎时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人,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李逍遥也自暗觉不妥,心想:“她主动来和我好,我这样子是不是很不给人家面子?”转身正要温言呵哄几句,灵儿反而哭了出来:“呜……逍遥哥哥也不要灵儿了吗?”李逍遥最吃不消女人在他面前哭泣,顿时慌了手脚,搔头道:“我?这……”

正不知如何是好,大娘闻声奔上楼来,问道:“逍遥!你欺负人家啦?”李逍遥苦著脸咕哝道:“我哪敢啊?”心下暗感委屈:“我若真是欺负她,她反而不哭闹了,这会儿在房里乐呢。唉!”

大娘瞪了他一眼,对灵儿说道:“别理那浑小子!”拉了她的小手,拿帕为她拭去腮边的珠泪,说道:“走!到我房里来,有什麽委屈就说给大娘听,大娘替你作主!”

灵儿低著头,随大娘下楼去了。李逍遥呆立良久,“唉!”的一声长叹,转身回自己房间,这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睡,好容易挨到鸡啼时分,突觉腰背硌得生痛,用手一摸,愿来是昨晚从衣兜里掉出来的不倒翁,拿到脸前,对著不倒翁自言自语:“你说我是不是有病?人家好心送小笼包上门给我啃,好啊!但是我却说不,硬是把一颗贴上来的心往外挡,反而伤了人家的心。是不是平日听太多说书都听迂腐了?”眼前一阵迷糊,忽见不倒翁变成了“根宝”的模样,还嘟囔有声:“大宇烂……喔喔,我太冲动了,生气容易长皱纹的。”

李逍遥一怔,定睛再瞧,不倒翁还是不倒翁。

这一觉睡到午後才迷迷糊糊的睁眼,躺在床上懒得起身,忽想:“婶婶是怎麽学会爹的绝学‘飞龙探云手’的呢?她使银针的手法似乎……她总是有很多事情瞒住我。”想著婶婶使飞龙探云手的情形,不觉用手比划,但这门功夫变化繁复多端,他只凭记忆模仿其形,终是不得要领。

不由得气沮,拉被蒙头,正想再睡一会,楼下却不时发出声响,搅得他心烦意乱,一骨碌爬起来,到走廊上察看究竟。

这一望之下,登时呆住。李家客栈本就不大,才一夜工夫连立锥之地几乎都找不著了。

李逍遥望著满屋的大箱小箱,不由的两眼发直,愕然道:“不是眼花吧?”

大娘坐在一堆箱子的最高处往下望,瞧见了李逍遥站在底下,忙道:“逍遥,楞著干什麽?还不快帮手?”李逍遥仰头问道:“至少得先告诉我怎麽回事吧?”心中猜想:“婶婶该不会是鬼迷心窍,要把咱家客栈改成货仓了罢?”

大娘笑道:“倒要问问你们两个小家夥那天是怎样把这一大堆嫁妆搬运上船的,嘿……得雇多少条大船才运得动。”

李逍遥一怔,心中忽省,转头乱寻,但见灵儿蹲在角落里望过来,眸子里露出微微得意的神情,似觉自己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又担心李逍遥不喜,不免有些惶恐之感。

李逍遥摸了摸头,瞠眼道:“不是把整幢水月宫都搬回来了吧?”闪身一跃,将灵儿拉到一旁,食指一跷,点著她的鼻子,把脸凑近,小声问道:“走的时候没见你带这麽多行李,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灵儿小嘴一抿,见他满眼惊奇之情,突然把右手一抬,拈著一只满是油腻的小香袋朝他晃了晃。李逍遥认得这是他的“乾坤袋”,但仍然不明白。灵儿便告知:“我把所有东西一古脑儿装进乾坤袋里,一点也不费力地就全搞定了。”

李逍遥一怔,连忙抢过那个小袋子左瞧右瞧,心里委实难以相信,但除此以外,无法解释眼前的情景。他不由望了望灵儿,讶然道:“真的?”

灵儿点了点头,说道:“只要照著那句法咒使用乾坤袋,再多的东西它都能装得下。”李逍遥将信将疑,问道:“什麽法术?”灵儿说道:“乾坤挪移咒。”李逍遥搔了搔头发,心下大感好奇,暗思:“居然有这种事?原以为这小袋子连糖果也装不下几个,谁知……”

大娘唤道:“你们两个别只顾著说话,先把东西整理一下吧。给乡邻们瞧见了,还以为咱家暴发了呢!”李逍遥摊手道:“可是咱家哪有地方摆得下这许多乱七八糟的玩艺?”灵儿小嘴一噘,说道:“才不是乱七八糟的玩艺呢!”李逍遥问道:“都是些什麽宝贝?”灵儿指点道:“这十几箱是书籍,那六箱是药材和香料,还有神仙茶……”李逍遥不由咕哝道:“你带那麽多书来干什麽?别害我赌钱老输……”灵儿又望著另一边,说道:“这边几个大藤箱里有丝衣和缎子,红箱子里是珍珠、红珊瑚、海贝,绿箱子有饰物,那一头三十个箱子里边是……”

李逍遥听得头大,大娘先已察看过其中一些大箱子,咋舌不下,怔了半天才说道:“是金玉珠宝!”灵儿抿嘴一笑,眼波投向李逍遥脸上。

他呆了一阵,恍如作梦,突然转脸瞪著灵儿,小声问道:“你真的是公主娘娘?”

在他想来,除此以外无法解释灵儿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儿何以富可敌国。

灵儿眼圈微红,低声说道:“师父临终时说,这些金银珠宝是南宋亡国时遗留在仙灵岛上的财富。”

至元十六年二月,杨太後怀抱八岁的幼帝,面对著波浪滔天的南海,在绳索相连的巨舟上眼看著大势已去,投海而死。宋元最後的一场决战,在海上拉下了帏幕……

“还好咱们有地窖!”

李逍遥听大娘说完,便喘著粗气接了一句:“还好咱家的地窖够大!”

三人忙了一整天,总算完事,皆累得不行。李逍遥突想:“我以前怎麽不知道咱家有个这麽大的地窖?”李大娘见他望了过来,抢先说道:“你别问我啊,要问最好去问你那死鬼老爹。”

“爹也留下了许多秘密……”李逍遥躺在床上,正想著心事,突听得有人敲击後窗。他开窗一望,额头撞到一颗大脑袋。

原来是小虎子攀著竹梯爬上後窗。李逍遥问道:“找我有什麽事?”

“大件事儿!”小虎子低声说道:“逍遥哥儿,今天早上我去村口的河沟里摸虾,见到几个黑衣苗人模样不善……”李逍遥眼皮一跳,问道:“他们要干什麽?”小虎子先讨了棵纸烟,才道:“他们向我打听,有没有瞧见前些天到咱村里来过的另一夥苗人……”李逍遥暗暗不安,揪住小虎的衣襟,问道:“你怎麽回答?”小虎子笑道:“我本来想说没瞧见,但又担心他们找到你家里,便指著潇洒庄的方向,说前几天有几个苗子往那边去了。”

“聪明!”李逍遥不禁夸了一声,还有些不放心,又问:“然後呢?”小虎子道:“其中有个瘦子不大相信,说:‘姬长老明明是叫咱们到前边的村子里会合的,乌堂主到底在搞什麽鬼?’……”李逍遥忙问:“那瘦子什麽模样?”小虎子想了想,说道:“满脸烧伤的疤,眉毛耷拉,没精打采,长得像书航……哦,对了!他肩後背著一只花布袋子,手里提著一条木棒,不对,应该是竹棍……”李逍遥心头怦怦而跳,暗道:“是符通玄!”

小虎子接著说道:“我还担心他们不信呢,哪知他们几人小声商量了几句,竟真的往潇洒庄去了,其中有个大块头说道:‘听乌堂主的人提起黎长老日前在这一带露面,难道……’那瘦子点了点头,说:‘去转转也无妨。’那几人说著话便去了。对了,逍遥哥儿,他们会不会是来找你和灵儿姐姐的?”

这正是李逍遥所担心的,他曾听人说过苗人寻仇最是难缠,别说姬灵通那样的手段,单是一个符通玄便足以令人头疼,仅以武功而论,他和灵儿,加上婶婶,不见得便对付不下符通玄,可是这干苗人善於使毒,鬼蜮伎俩的巫术又层出不穷,这才是最堪忌惮之处。

小虎子见他脸色微变,便又提醒道:“我看他们还会回来的,所以来告诉你一声。”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多谢了,小虎子。回头我找时间教你造秘道罢。”小虎子喜道:“好啊!逍遥哥儿,我先吃饭去了。我爹在家里等我呢。”大脑袋缩回窗外,搬了竹梯藏好,一溜烟回家去了。

李逍遥想著小虎子通报之讯,越发不安,下楼到大娘房外,探头一瞧,大娘和灵儿正在叙话。听见脚步声传到门口,两个女人皆不言语了。

李逍遥迈脚走入,先向灵儿瞧了一眼,只见她斯斯文文的坐在床沿,双腿并拢,两只手相叠著放在腿膝之上,坐姿端庄好看,眼中的神情更是娇羞动人。大娘笑眯眯地端详著她,越看越喜欢,越瞧越趁心。

第九章 神龙之爪(下)

李逍遥进来还未吭声,大娘就哈哈一笑,说道:“呵,你这小子!”灵儿的脸蛋垂得更低了。

李逍遥暗觉大娘眼光古怪,不禁问道:“婶婶,干嘛笑得那麽诡异?”大娘道:“少跟老娘装傻!自己干了啥坏事还会不知?”李逍遥搔了搔头,愕道:“我?我又怎麽了?”不由得向灵儿望去,不巧她水灵灵的眼波也向他脸上瞟来,两人目光一触,灵儿慌忙低下眸子,雪白的粉颊上就像涂了一层胭脂似的。

大娘的眼光在他们两人的脸上转了一转,说道:“大娘决定了!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中秋之後,等你俩身子完全康复,就让你带灵儿去苗疆找妈妈。”李逍遥一怔,“她都告诉您啦?”

大娘叹了口气,道:“嗯,从小到大,你有哪件事瞒得过你婶婶的?”李逍遥笑道:“到苗疆可是数千里之遥喔!我要是去了,这一趟可不只是十天半个月的哦!”凑脸问道:“你会舍得?”

大娘眼圈不禁微微红了,叹道:“你这麽大了。再说……你这个性,也不可能在这乡下地方待得下去,年青人出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好。”李逍遥心中大喜,忍不住搂了一下婶婶的肩头,笑道:“婶婶!你终於了解我了!”

大娘拉住灵儿的小手,让她也挨过来,三个并肩坐在床边。李逍遥想:“手持三尺剑,出去闯江湖当然是我的梦想,只是带著灵儿宝宝嘛……身边多了个伴儿,就有点儿马马虎虎。”大娘见他一脸的兴奋急切之情,似是巴不得马上动身,便抬手给他脑袋上拍了一下,说道:“先别得意忘形!这趟路呢,你得给我办成一件事!”

李逍遥答应得飞快,“哈!别说一件,一百件也行!”脑筋转得更快,立时猜道:“是不是要托我顺路去找你当年没哢嚓成的老情人?”头上登时挨了一颗爆炒栗子。“哎呀!”

大娘瞪了他一下,才说道:“你见到赵夫人後,就……”李逍遥捂著头问了一声:“赵夫人是谁啊?”灵儿妙眼眨了眨,抿起小嘴。

“就是灵儿的老妈!”大娘抚著灵儿的头发,眼光柔和,说道。“原来赵夫人便是当年流落异乡的宋室遗胄。唉,灵儿这孩子实是命苦……总之你见到赵夫人後,就当面向她提亲,说你想娶灵儿为妻。”

李逍遥一怔:“啥?”他心里可没想过要娶灵儿为妻之事,突然间婶婶当著灵儿的面提了出来,不免令他大觉难为情。

大娘正色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的婚事当然就由婶婶我作主,灵儿呢……如果她娘亲尚在人世,就该向老人家当面禀明。”李逍遥忙问:“万一……找不到呢?”心想:“找不到就别提亲了吧?”没想到大娘干脆的说道:“要是找不到,你们直接抱个孙子回来也行!”

灵儿见李逍遥眼光向她望来,不禁大感害羞,垂著头跑了出去。李逍遥见她细腰一扭,纤身晃出门外,体态窈窕动人,心中不由一荡,暗思:“这丫头好玩!”一定神之下,想起大娘之言,笑了出来,道:“哪有那麽快的……”

大娘瞪眼道:“少罗唆……有生以来你就只是这件事儿做得让我趁心!灵儿这丫头真的很不错,她肯跟著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人家知书达礼,模样儿又生得俊,脾气和心地又都极好,小小年纪就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告诉你,可别对不起人家噢!”李逍遥犹疑道:“可是……”

大娘道:“嗨呀你行了吧?小子!人家的守宫砂都被你给搅没了,你还敢抵赖不认帐?老娘第一个饶你不得!”抬手作势要打,李逍遥抢先掩住脑袋,急道:“可是她好像有老公的……”迫不得已,只得把这事说了出来,暗盼婶婶收回成命,没想到大娘居然笑道:“她的老公不就是你嘛!”伸手往他脸腮一捏,哼道:“浑小子!”

李逍遥摇了摇头,一时无以辩说。大娘见他头发蓬乱,便坐在他背後帮他梳发结辫,口中说道:“并非因为灵儿赐药救过我这条老命,我才欢喜她。逍遥,你长大自会慢慢明白,人活一世,遇到对你这样好的人儿可真是不容易,姻缘是命!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不知又想到了什麽,勾起了伤心处,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抬手拭泪。

李逍遥生怕又招婶婶不开心,没敢再说什麽,心下暗恼:“到底灵儿这死丫头给老婶灌了什麽迷汤,搞得我婶婶喜欢的不得了,疼她多过我了……”听见背後有声响,转面时只见大娘搬动床角的一个大瓦缸,取出几样物事。

李逍遥问道:“是什麽?”突然见到一把铁剑,眼睛一亮,伸手拿起,但见剑上有些锈迹,显已陈旧。他一眼瞧见剑身刻了一个小小的手印图案,心念忽动,讶然道:“咦?这不是爹曾用过的配剑吗?我还以为不见了呢,原来婶婶一直把它收藏著……”

倏然间手影一晃,铁剑已到了大娘手上。这一下手法到底如何,李逍遥竟未瞧清。只一愣间,铁剑又出乎意料的回到他手里,大娘说道:“拿住了!”李逍遥连忙握剑後跃,使出风魔身法,端是疾若旋风,但见大娘手影飞晃,犹如神龙探爪,李逍遥只道这一跃已经够快了,突感手腕一麻,铁剑又到了大娘手中。

大娘伸剑一指,李逍遥背贴墙壁,登时无以闪避,不由得心中又惊又佩。只听大娘说道:“再快的轻功,也快不过飞龙探云手。”剑尖前挺,刺到李逍遥喉前不足半寸之处突然停住。

李逍遥眼瞪颔下利刃,心头不禁怦怦而跳。突然间长剑又回到了他手里,大娘淡淡的说道:“你还不够快。”

“快又怎地?”李逍遥突然绰剑斜带,剑光犹如圈圈水波荡漾而开,使一招“水中望月式”,冷不防一点剑光闪到了大娘喉间,口中喝道:“当心了,老婶!”声犹未落,蓦地只觉手腕微麻,似被大娘尾指轻捺一下,他变招奇快,身子滴溜溜一转,脚下所踩的方位霎间由“小畜”转为“姤卦”,再经兑坎相交,易位移至节卦,剑光一闪,变招为“雾里看花”,突然间晃身闪到大娘背後,取困卦方位,一剑斜伸,架在大娘脖侧。

不论是水月宫的武学还是风魔玄衣神的独门轻功身法,均与易理卦象的奇变相生之数息息相关,连日来灵儿所授的易理术数之学,李逍遥总算记住一些,平日里一有空隙便即加以练习,倒也小有增益。使招之时,不再像那日在仙灵岛海边与姬灵通交手时那般手忙脚乱。

大娘没料到李逍遥身法、剑术如此奇诡多变,眼睛只一花,他便旋身闪到了背後,不由得喝了声彩:“好小子!什麽人教的武功?”李逍遥哼道:“我老婆教的。怕了吧?”手腕微缩,以免剑锋伤著婶婶,眼光一低,突然瞧清了手里拿著的剑竟然变成了一尾晒干的咸鱼,不由得一愣。

“你老婆?”大娘心念一转,登时明白他指的是灵儿,因她说过要他须得娶灵儿为妻,是以李逍遥便这般调侃。她转过身来,反转手腕,把铁剑按在李逍遥肩头,哼了一声,说道:“可你还是没我快!”

“再快只怕你吃不消了,老婶!”李逍遥丢掉咸鱼,突然拔出木剑,自下而上反撩,一招“肝肠寸断”只使到一半,便教大娘一惊而退。李逍遥有心要夺回铁剑,步法乾坤相交,移占否卦,虚晃一招,取泰卦方位,闪身到大娘右腰之侧,换一招“不知所措”,想迫使大娘不得不弃剑跃出房门之外。就在新招将生未生的间隙,大娘拈指伸到他手腕上一弹,李逍遥登时半身麻木,双腿“梁丘”、“风市”等几处穴道旋即相继一麻,不由自主的趋身跪倒。

大娘双手一伸,将瞬间夺下的木剑与铁剑一起架在李逍遥两边肩头,李逍遥跪倒时突觉穴道刚才只是一麻,并未被点了穴,想再次跳起身来,大娘双剑一按,又将他压了下去。

李逍遥叫道:“脊梁骨就快被你压断啦,老婶!”大娘哼了一声,瞪视著他,说道:“原来媳妇儿教了你不少新花样。”收了两支剑,李逍遥慢慢站直身子,问道:“老婶,你觉得我的武功怎样?”大娘哼道:“马马虎虎啦!”李逍遥坐下来歇息,端了大娘自用的搪瓷壶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凉茶,拭著嘴问道:“媳妇儿教的不好?”

大娘哼道:“是你小子自己学得不够好。”仰起面孔,脑中想著刚才李逍遥使过的招式,暗思:“不想灵儿这小丫头居然身怀极上乘的武功,先前我只道她书读得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是个文弱孩子。嘿,倒走了眼啦!”

李逍遥笑道:“没关系,我只要多练得三年五载,不怕当不了天下排头几名的顶尖高手。哈哈,我瞧老婶你已经算得上是一个顶尖儿的高手了,再加上灵儿,咱家快要有三位武林绝顶人物啦……”

大娘瞪了他一眼,说道:“你快要踏上江湖路了,逍遥儿,自我感觉若是太好了,只怕你会找不到回来的路!”走到窗前,望著外边的天色,默默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李逍遥看出婶婶似是突然间担心起来,不禁咕哝道:“有什麽好怕的?我又不是非要去争天下第一……”

“能这样想就好,”大娘叹道。“你要记住,武林中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有时候树大招风,为了争一片绿叶,就算你不去惹是非,别人也未必不会找上你。”

李逍遥道:“我知道了,学你嘛,扮猪食老虎。和你住了十几年,都不晓得原来你是个顶尖儿的武林高手……”大娘嘿了一声,冷笑道:“这你就太抬举我了,逍遥儿。”李逍遥道:“难道我又说错了吗?”

大娘转身望著他,缓缓的说道:“你可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会武功,我也不希望你和灵儿到了外边像你死去的爹娘一样,江湖是一条不归路。”顿了一顿,叮嘱道:“你们最好扮成寻常赶路之人,不张扬,不招摇,休理江湖中事。”李逍遥想了想,问道:“别人惹上来呢?”大娘说道:“那就躲得远远的。总之能避就避,实在不行就逃。”李逍遥问道:“若是逃不掉呢?”

大娘冷然道:“你有这一身高明的不得了的轻功,灵儿这丫头脚步轻盈,轻功料必只高不低,你俩若真想开溜,谁又能拦得住?”李逍遥被大娘这几句话说得全身轻飘飘的,趴在桌上笑道:“原来你总算承认我的轻功了得……”话声未落,但见大娘双手一晃,许多细小物品从她袖里落了一地。

李逍遥定睛一瞧,认出大娘脚下那一堆东西全都是他揣在身上的物品,不由一怔,连忙用手往身上乱摸,愕然道:“咦?怎麽我的东西被你摸了去,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大娘脸孔微仰,回想往事,悠悠的说道:“你爷爷当初不得不把‘飞龙探云手’这门功夫传给你爹,其时他老人家的矛盾心情与我此刻无异。”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为什麽爷爷会有这般的心情?”大娘说道:“飞龙探云手是一门独一无二的绝学,爷爷当时自知不久於人世,为了不让这门绝技就此失传,只好传给你爹爹。那时我还年小,在窗外偷瞧,被你爷爷发现,还骂了我一通。你爹爹见我一连几天不开心,忍不住便把他所学的几样变化教了给我,为了此事,爷爷竟然大发脾气,一病不起。後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你爹爹这样做违背了武林世家传子不传女的规矩,何况我又不是李家的嫡出……”

李逍遥暗思:“老婶到底是几岁嫁入我家来的?”一时未及想通此中疑点,大娘後边的话加重了语气:“飞龙探云手固然极妙,却实是一门极险恶的功夫。使用时稍有差池,难免损及自身。你爷爷当年废了一只手,便是因为他使用这门功夫时,对手是一位快剑高人。”

李逍遥吃了一惊,问道:“爷爷被剁了一只手?”大娘眼圈微红,说道:“岂止你爷爷,你爹爹……你爹爹……”李逍遥问道:“我爹怎麽啦?”大娘跌坐在床沿,垂首拭泪,说道:“我听说你爹爹死的时候也……也断了一臂。”

李逍遥不由得热泪涌了出来,抢到婶婶身边,颤声问道:“什麽?”大娘轻抚他头,说道:“可见‘飞龙探云手’确是一门极凶险的武功。我……我真不敢下这决心把它传给你……”李逍遥心情激荡之下,一时不想别的,问道:“婶婶,到底我爹爹是怎麽死的?还有我娘……究竟是谁害死了他们?你快告诉我!”心想:“趁著这回出门,定要找出仇人,给我爹娘报仇!”

大娘摇头说道:“我……我不知道,这事儿已经过去这麽多年了,不提也罢。”李逍遥咬牙道:“婶婶,你为何不把真相告诉我?”大娘凝望著他,过了一会才道:“你爹是自尽,就算你想报仇,根本就没仇可报。我说过,江湖是一条不归路,逼死你爹娘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选择的路。”

李逍遥不由得愣住,心中虽然将信将疑,婶婶既然这般说,依她的脾气,再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但想到大娘话里的意思似指爹爹是因为使了“飞龙探云手”而身受其害,李逍遥寻思:“或许这便是一条找出我爹娘死亡真相的线索。”抬起头来,说道:“婶婶,我要学‘飞龙探云手’!”

大娘沈吟未决,李逍遥生怕她不答应,急道:“你从没教我武功,这趟我出远门万一撞上高手,岂非更加凶险?”大娘哼了一声,说道:“谁说我没教你武功?从小到大,咱们拆了多少招啦?”说著,随手一卯,冷不防向李逍遥後脑勺兜去,这一著出其不意,去势奇急,暗藏三十六种变化,将他全身诸般要穴所在部位全数罩在手底。换作旁人必躲不过,但见李逍遥矮身一蹿,叫一声:“我闪!”自然而然地避了开去。

大娘微微一笑,李逍遥心下忽省:“难道婶婶平时用锅铲追著我打,居然是教我学会躲避敌人各种攻袭之法?”隐隐明白了自己何以竟会比寻常的少年多了一分敏捷的身手。其实好几回遇险时,他便是不知不觉地仗著无意中自小练就的身法死里逃生,当时只道是侥幸,还以为自己运气比别人好,原来其中另有缘故。

他越想越觉有道理,不由得拉住大娘之手,说道:“婶婶,真没想到……”大娘笑了笑,说道:“我原以为不学武功,你会安份一点。因而只教你一些躲闪别人攻击的身法,没想到因缘际会之下,你终究还是从别人那里学得功夫。逍遥,你现在所会的身法,比婶婶教你的无疑高明得多了!”

李逍遥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大娘抚摸他的头发,眼里露出沈思之色,缓缓的说道:“飞龙探云手这门绝技,虽是手上的技巧,但若身法、轻功不够火候,非但难以发挥其中的效力,使用时若遇上武功高强之人,便会将你自己置於险地。轻则把手赔上,重则搭上性命。你可明白?”说罢,目光射到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婶婶是说,学会这门手法之後,遇到高手就别使用。对吧?”大娘微微摇头,说道:“倒也不是遇强勿用。只是要你明白‘飞龙探云手’的凶险之处,尽量少用便是。而且你要记住,没把握时千万别用这门功夫,因为它并不能帮你克敌制胜,再眩人的手段也只是花巧的小动作。真正的武学高手,往往不是靠小动作取胜的!”

李逍遥道:“刚才你不就是使飞龙探云手把我耍得团团转?”

大娘道:“那是你太弱,换了是灵儿,我便没把握徒手去夺她的剑。”李逍遥撇了撇嘴,暗想:“老婶自承她只从我爹那里学了‘飞龙探云手’其中的几样变化,就已经这麽眩人。哇塞!那我若是都学了到手,日後岂不是更有搞头?”

大娘道:“若不是这趟你要陪灵儿去找她妈妈,路途艰险,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得来,我也不会把‘飞龙探云手’这麽快就传了给你。只盼你学会之後,须要用於正途之上。”李逍遥喜道:“多谢婶婶。我一定将李家这门绝学发扬光大!”

大娘叹道:“看在你有灵儿调教,身法和武功日进千里,这便把你家的‘飞龙探云手’教给你罢!”李逍遥心想:“好在我的身法和轻功也都学得不坏,要不是如此,料想老婶不见得便放心传我这门李家绝学。”

李家的“飞龙探云手”变化繁复,虽说家中留著的这门功法的秘笈、图解也已一并交给李逍遥,大娘还是用了数天的时间亲自带他入门,拆解这门手法当中的诸般变化。李逍遥学这门功夫竟然进境极速,与他往日练别的武功著三不著俩的情形自有天壤之别,大娘错愕之余,不禁叹道:“真是天生的贼爪子!”

除去“飞龙探云手”,大娘并把李逍遥母亲当年留下的“冰心诀”也教了给他。李逍遥意犹未尽,问道:“婶婶,索性连穿云手也一并教了给我吧?我瞧你使这门掌法打起人来倒挺利索的……”大娘道:“时日太短,穿云手这种循序渐进的武功就算这时便教了给你,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何况学得太杂,反倒驳而不精,你还是专心学好‘飞龙探云手’罢,等日後你回家长住,再练穿云手不迟。”

这些时日,灵儿也天天找李逍遥拆解剑法,两人均知此去非但路途遥远,更会险阻重重,不得不专心勤练不怠。大娘听闻有苗人在村口转悠,便不准李、灵二人轻易外出,教他俩留在店里,客栈挂起打烊牌子,只管闭起大门,让他俩专心练功。

大娘有心试一试李逍遥的“飞龙探云手”练得如何,便叫灵儿陪他拆招。灵儿身法灵动,轻功不下於李逍遥,他以“飞龙探云手”相袭,总也沾不到她半片衣衫。灵儿见他渐感气沮,便故意让他得手几次,大娘见状赶紧喝住他们,说道:“灵儿,你这时让著他,改天他就断一条胳膊回家了。”此後,灵儿半点不让,李逍遥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加倍的苦练。渐渐的灵儿便难以躲过他的手底,两人拆招的场地由最初的小房间移到楼下厅堂,又换成菜园子里的大片空地……

大娘有一日提了个麻袋回来,一进门便听见“嗤”的一声轻笑,到後院一瞧,看见李逍遥伸手捉住灵儿腰肢,灵儿痒得格格娇笑。李逍遥得意的说道:“婶婶老是说我捉不到你,这不是逮著了吗?”

大娘从门边走出,说道:“我看灵儿还是有意无意的让著你。如果你不服气,跟我来。”李逍遥放了灵儿,随大娘进了柴房。灵儿跟了过来,但见大娘转身出来,飞快把门一拉,居然锁上。灵儿正自呆望,忽听得李逍遥在柴房里用力敲门,旋即大声怪叫。她急忙走近,隔著门问道:“逍遥哥哥,你怎麽啦?”

李逍遥惊呼:“好多……好多马蜂!快放我出去!”灵儿正要相救,大娘在旁边说道:“用你的‘飞龙探云手’把蜂儿全给我捉回袋子里,或者你就由著它们追著蛰你好了。灵儿,你别理他。咱们先回房去,一个时辰後再回来。”说完,便把灵儿拉走。

听见脚步声远去,李逍遥大惊:“惨了,惨了!我又没带兵刃,婶婶居然叫我用手捉蜂,不被叮死才怪!”

灵儿随大娘到厨房里,一路不停的回望。大娘瞧出她心早飞进那间柴房里去了,却佯做不知,只是拉著她叙些家常闲话。

灵儿等不了一会便问:“时辰到了没有?”大娘指了指插在灶上一个碗里的香枝,灵儿的眼光便没再离开那柱香。好容易等香枝烧到尽头,灵儿急忙奔出门去,却与李逍遥撞个满怀。

只见他鼻青脸肿,模样凄惨,把鼓鼓而动的袋子往地下一抛,倚著门只是喘气,显然惊犹未定。大娘拍手道:“有长进!你总算撑得住,没像个孙子似的破门而逃。”

一连数日,不等李逍遥伤愈,大娘又将他赶进柴房,逼他捉蜂。李逍遥渐渐的不再给蜜蜂蛰他的机会,灵儿也不用熬一柱香的工夫便可盼到他背著袋子出来。到了後来,大娘不再把他关进柴房,却带了他到後园里,打开袋口,要他在蜂群飞走之前将它们全捉回袋中。这一来更是难以办到,李逍遥头几次只捉到少许蜂儿,多练得几日,从他手底逃脱的蜜蜂越来越少。

即便在苦练“飞龙探云手”的间隙,李逍遥也没得片刻闲暇。大娘深知“飞龙探云手”遇到强敌时能否出其致胜的关键不仅在於出手快慢,更系於身法高低。如能轻功过人,身形如电,不论当何情形之下,自能全身而退。因而除了她亲自点拨李逍遥习练轻功身法,更叮嘱灵儿时刻督促他研练步法。灵儿所修炼的水月宫身形步法与风魔玄衣神的轻功有其相通之处,个中诀窍均是从卦象易理演化而来,由她传授轻身功夫,自是最合适不过。

这天早晨,李逍遥赖在床上还想多睡一会,被子突然掀开。他以为是婶婶,揉著眼睛说道:“天还没亮呢,急什麽?”床边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叫,声音娇嫩,绝非婶婶。他张开眼睛,只见灵儿双手掩面,站在床前。

李逍遥愕然道:“干什麽?”随即想起自己光著身子,连忙伸手拽被,胡乱遮掩。灵儿背转了身子,说道:“起床去练功了,逍遥哥哥。”想到刚才不小心瞧见他没遮没掩的样子,心头不禁扑扑乱跳。

李逍遥瞧见天已大亮,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唉,好困!多睡会儿也不行……老婶呢?”灵儿没敢回头,背对著他,答道:“婶婶赶早集去了,嘱我喊你起床。逍遥哥哥,快穿衣服吧。”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你先到外边等我一会儿。”灵儿依言走出,立在楼道上等了许久,却没见他穿衣出来,忍不住敲了敲门,里边传出呼噜声。

她探脑袋望了望,原来李逍遥又已睡熟。她怔了一怔,走到床前,本想叫醒他,却又不忍心,暗想:“那就多等一会儿罢。”

李逍遥在睡梦中隐隐听见有人高声问道:“掌柜的在麽?”他心中有些迷糊,暗想:“来客人啦?”

这时外边那人又喊道:“不做生意啦?”这一下更是提高了声音。灵儿连忙推李逍遥身子,低声唤道:“哥哥,来客人啦。快起来!”李逍遥只得不情愿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灵儿赶快扭转了身子,把眼睛闭上,等他穿衣。

李逍遥著好短褂,胡乱套上一条大短裤,脚蹬木屐,往头上裹了一条毛巾,做店小二打扮,晃著脑後那条小辫子,慢悠悠的转到灵儿面前一瞧,看她还闭著双眼,俏丽的面孔微微嫣红,神态娇羞可爱。他忍不住暗生顽念,不声不响的把脸凑近,突然大叫一声。灵儿吓了一跳,睁开一对妙目,愣愣的望著他,眸子里露出不知所措之色。

李逍遥哈哈一笑,转身便走。还未踏出房门,只听楼下有人拍砸了一张桌子,厉声喝道:“再没人出来招呼,便拆了这家客栈!”

李逍遥眉头不由一皱,心下嘀咕:“该不是来找碴儿的罢?”灵儿在他身後低声说道:“下边有三人,似有很大的杀气。”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你别出来。”迳自下楼,一路上暗想:“听说话的腔调不像是苗人,不知是什麽路数?却来搅浑了老子睡觉……”

店堂里原本投下三个人影,但一转眼间,又多了一人。

一个背著竹篓的年轻妇人缓步走进大门,但见她身穿白花边的黑衫,脚蹬麻鞋,相貌倒也标致,只是脸上略有些风尘之色,面孔微黑,右唇角生了一颗小痣。李逍遥下楼之时,店堂里那三个先来的人正转面望著那妇人,地上却倒了一张拍散的桌子。

李逍遥目光先朝那三人身上转了转,左首一人肩宽手长,身後挂著一顶大笠,这人并不像另外两人那样找了椅子便坐下,却笔直的站在门边。李逍遥想:“不像是他砸我的桌子。”转面望向那坐著的两人。

“来了个小媳妇儿!”坐著的那两条汉子像是一路,其中一个满脸白斑的汉子瞪著进门的女子,低声笑了笑。“莫非是千里寻夫?”

另一条汉子瞧出那妇人眼中的寒意,没来由的心中微微一凛,眼光一低,瞪在那妇人腰间,满脸白斑的汉子见同伴神色微变,便也顺著那同伴的目光望去,瞧见那妇人一条巴掌大小的束腰黑布鼓鼓的插了一排小巧的月牙状飞刀,不由的心中一怔。

李逍遥挤出笑容走近,听见那两个汉子交头接耳:“月牙儿,梨花雨。难道是她?”李逍遥心道:“‘她’是哪一号人物啊?”

楼上门声微响,灵儿听见店堂里传来婴儿啼声,心中好奇,忍不住立到楼栏边,倚柱而望。她脚步极轻,楼下的人并未察觉。

李逍遥刚说了一句:“本店今天不做生意……”突听得那妇人背後竹篓里发出婴儿哭声,不禁怔住。

“不做生意?”脸生白斑的汉子哼了一声,抬手往桌上拍落,说道。“那你开著门做什麽?”

李逍遥心想:“多半是老婶早上出去赶墟,走的时候忘了关好大门。”一念未及转过,耳边一声大响,又毁了一张桌子。

“好掌力!”那立著的大汉冷冷的说道。

满面白斑的汉子哼了一下,瞪著李逍遥,大声说道:“有什麽吃的给老子端上来,敢说个‘不’字,叫你跟这桌子一样!还不快去?”李逍遥心中不禁有气,暗道:“你打坏了我家两张桌子,还想要吃的?给了你,那我多没面子?”

“好气焰!”那立著的汉子冷冷的说了一句。

满脸白斑的汉子见李逍遥还站著不动,不由恼将起来,抓起一张长凳,呼的投了过来,骂道:“敢怠慢老子?”

长凳飞在空中,风声劲猛之极,李逍遥正想闪身避开,突然转念:“不如试试我新学的‘飞龙探云手’看能不能接得住……”未及抬手,只见一顶斗笠打著旋儿斜刺里飞来,将长凳半道里打落。

满脸白斑的汉子眼见那顶斗笠兜了一圈又飞回那长臂大汉手中,不由得一愣,随即“呛啷”一声,从身後拽出一把长剑,出鞘半截,喝道:“大家都是同路人,莫非你要跟老子过不去?”

那长臂大汉冷冷的说道:“崆峒派与雁荡山,从来就不是同路。”

那两名汉子不由对视一眼,满面白斑的那人按剑说道:“关鸠,现在你就急著跟我们翻脸,到时候别後悔!”李逍遥心想:“原来又是武林中人!”除了“武林中人”,谁也不会这般动辄闹意气之争。

那妇人把竹篓放在脚边,抱了个婴儿出来,头也不抬的说道:“你们要吵闹就滚远点儿,别吓著了我的孩儿。”满脸白斑的汉子哼道:“唐月儿,不关你的事!”那长臂大汉面无表情的说道:“唐姑娘说得是。侯川,我要是你就会趁早闭嘴。”李逍遥想:“原来这满脸白斑的家夥名叫侯川。”知道了对方姓名来历,找人赔桌子也就有了主儿。

那个名叫侯川的汉子大声说道:“别人怕了唐家,我可不在乎……”旁边的同伴阻拦不及,这句话已传进唐月儿耳里。

忽然间扑簌簌数声急响,七把飞刀将侯川挤在中间,钉到墙上。

那长臂大汉望向唐月儿,只见她好整以暇的抱著孩儿温声呵哄,头也不抬,若不是腰间的月牙飞刀少了七把,绝难看出是她所为。他不由得嘿了一声,转面瞧了瞧脸色阵青阵白的侯川,说道:“没有人敢这麽样跟唐家的人说话!”

眼见那七把飞刀均穿透侯川衣衫,将他钉在墙上,却又没伤著分毫,李逍遥心中暗惊:“若是换作射我,我可不敢用飞龙探云手去接她的飞刀!”

“蜀中唐门又怎麽样?”侯川居然不知死活地大声说道。“唐月儿,你的老公不也被人杀啦?”

那妇人眼眉微皱,关鸠瞧见她目中杀机一闪,连忙晃身挡在中间,说道:“唐姑娘,崆峒派这两位师兄杀不得!”

唐月儿冷然道:“不想死在这里,连你也给我滚得远远的!”关鸠心头一凛,迟疑片刻,转脸向那两个崆峒派的汉子说道:“你们两个走罢。”侯川被同伴从墙上拉了下来,经过关鸠身边,低下脑袋,快步走出。

“大家同仇敌忾,都为了杀狄武报仇……”关鸠望了望唐月儿的背影,涩然道,“有命来就没有命再回头,唐姑娘,你保重!”转身欲行之时,唐月儿在他背後突问一声:“那贼子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样高?”

关鸠踏出大门之时微微停了一下,双手竟有些颤抖,怔立片刻才说了一句:“天下第五。”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

唐月儿怔然半晌,李逍遥听见她口唇翕动,喃喃说道:“江南狄武,天下第五……”这八个字不知反复说了多少遍,突然间抬起脸来,眼圈红红的瞪住李逍遥,目光寒利,有如飞刀激射,将他瞪得不住後退,心中惴然。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问道:“请问这位小哥儿,可知兰陵渡离此多远,须得怎麽走?”

“兰陵渡?”李逍遥暗觉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不由茫然地摇了摇头。但见衫影微晃,那妇人又背了竹篓悄然走出店门。

他怔了一怔,暗想:“这就走啦?”正要关门,唐月儿突然又转回来,立在门口,眼光投到李逍遥脸上,凝目片刻,说道:“小哥儿,还要烦劳你一下。”她的官话咬音不准,语带川腔,令李逍遥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些苗疆雾月教的人,眼光微抬,但见这妇人逆光而立,瞧不清她眼里的神情如何,不由的暗生戒意,心想:“这干人到我店里,会不会别有用心?”

他想起灵儿还在楼上,不免担心这妇人会不会是来刺探虚实的,便用身子想挡住她视线,因怕这样的举动引那少妇生疑,故意伸手拍著用黑炭写在门上的“打烊”二字,说道:“对不住了,客官。小店正在歇业呢……”唐月儿竹篓里的孩儿哭个不停,她扭脖呵哄,似未在意李逍遥说什麽。

李逍遥不禁伸长脖子往竹篓里瞅了一眼,见那孩儿约莫半岁大,皮黄肉瘦,面有病容,哭声却甚是响闹,每一下大哭都像是撕心裂肺似的。唐月儿皱著眉头转回脸孔,向李逍遥说道:“这位小哥儿,劳烦你帮个忙。”李逍遥心道:“哄孩子我可不会。”这个念头却是猜错了,唐月儿说道:“麻烦你帮我把那七把飞刀拿过来,好吗?”

李逍遥一怔,转头望了望插在墙上围成一个人形的七把飞刀,点头说道:“好办,等我一下。”这七支飞刀甚是锋利,虽然插得深入砖墙,他不费劲的便拔了出来,却不小心被刀刃划破了小指头。

李逍遥把七支飞刀还给唐月儿,低头瞧了瞧手指,眼见割得甚浅,并不在意。

唐月儿眼见那孩儿兀自哭个不停,不由心烦意乱,眼圈一红,跺脚说道:“你就只会哭!”李逍遥瞧了瞧那孩儿,忍不住说道:“他好像生病,何不去找大夫瞧瞧?”唐月儿微微摇头,说道:“已经瞧过很多大夫了。”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我们村里洪大夫很厉害。”给这妇人指点了洪大夫家的所在。

唐月儿从随身的包袱里找出一个小盒子,说道:“小哥儿,跟你买一碗热水,行麽?”李逍遥道:“不收你的钱。”到厨房去倒了一碗热水端出来。唐月儿打开那小盒子,先倒了一些灰色的粉末到碗里,搅得几下,整碗清水便变成了糊状。李逍遥鼻际闻到一股浓烈的药味,不由的望著那碗粘稠的药糊,暗想:“搞什麽名堂?”

只见唐月儿又摸出一个黑色的小筒子,拔掉木塞,将筒口放进碗里,李逍遥定睛一瞧,小筒子微微跳动几下,钻出一条黑黑细细的怪虫,状似一根蠕动的绳子,迅速钻入药糊之中。但听得“!!”作响,那碗药糊不一会便即乱冒气泡,隐隐还升起呛鼻的烟气。

李逍遥站得近了,只闻得几下便即大咳,一时头晕脑涨,胸口憋闷,难受之极。唐月儿取出一面厚厚的干叶子盖住碗口,片刻之後那片叶子便即皱枯得缩作一小团。李逍遥心中奇怪,却瞧不出她干什麽,往碗里一瞅,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一碗药糊居然不见了,只剩下那条卷成一团的怪虫。此时那条虫子全身鼓胀,先前所见是黑色,转眼工夫变得通身莹白,竟似透明一般。

唐月儿又向李逍遥讨了二两清酒,倒入碗内,怪虫扭动得几下,化去无痕。李逍遥看呆了眼,不禁问道:“做什麽用?”唐月儿不答,端了那碗酒便灌入她的孩儿嘴里。

那孩儿挣扎片刻,便没动静了。李逍遥心下暗惊,探头往竹篓里一瞧,只见那小孩面孔通红,犹如火烧也似,双目紧闭,不知是睡著还是死了。但只一眨眼间,那孩儿面色便即转为惨白,皮下隐约可见头骨,竟似透明一般。李逍遥暗感可怖,没敢多看。

但他实在忍不住,大著胆子问道:“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唐月儿轻手抚摸那孩子脸蛋,眼光里充满了疼爱之情,低声说道:“我孩儿每日得服用此种方子,才能……才能活得下去。”李逍遥越发奇怪,不禁问道:“这是什麽病啊?”唐月儿说道:“但愿你说的那位大夫能有点儿本事,要不然……”後边的话却不说下去。

李逍遥心想:“要不然怎麽样?我看老洪拿这种怪病也没法子……”只听唐月儿对竹篓里的孩儿柔声说道:“乖孩子,可知为了你的病,天底下的庸医都快死尽了。”李逍遥心道:“这句话却是何意?”

唐月儿幽幽的瞟了他一眼,背起竹篓,似有意似无意的问了一声:“今儿可是八月十五?”李逍遥点了点头,正要回答,突感脑中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

唐月儿面孔微仰,望见楼上一个貌美之极的少女,眼中不由露出异样的光芒,旋即嘿了一声,目光转到李逍遥脸上,酸溜溜的说道:“八月十五可是合家团圆的时节。”

李逍遥抬手往鼻际一抹,看见手背上沾染从口鼻里溢出的黑血,不由得变色道:“啊?我……我怎麽中毒了?”

唐月儿微微一笑,说道:“唐月儿的刀,岂是用手碰得的?”李逍遥登时想起刚才手指被刀刃划破的情形,心中一凛,问道:“你的飞刀有毒?”唐月儿笑了笑,说道:“这毒也不算太厉害,不过是血海棠罢了。”

扑簌一声微响,唐月儿面孔稍侧,瞟见楼上那水莲儿一般的少女已立在门口,不由微感惊讶:“小小村子居然有此等人物!”

李逍遥见灵儿飘然掠到那少妇身後,正想说:“灵儿,不是叫你别出来吗?”话声却噎在肚中,身子也立时僵木,原来灵儿从他身旁飞掠而过之时已点了他几处穴道,阻止毒性侵入心脉。

灵儿关切的眼光从李逍遥面上一转而过,瞪著唐月儿,脆声问道:“你可不可以把解药给逍遥哥哥?”唐月儿见了她刚才飞身掠落的身法,暗觉自己大有不及,但一转念:“身法高明不等於武功高强。”微微一笑,打量著俏立在面前的这个小姑娘,悠悠的说道:“小妹妹,你说什麽?”

灵儿心下暗急,不禁眼圈一红,咬住了嘴唇,说道:“姊姊,我们和你无怨无仇,你……你快点救他吧。”唐月儿幽幽的说道:“要一个人的命,非得要有怨有仇吗?”

灵儿暗觉此女不可理喻,只得说道:“可是好心总会有好报的。”唐月儿冷笑道:“是吗?那麽这位小哥儿好心帮我的忙,又怎麽没遭好报?”灵儿不善言辞,答不上来,只是挡住大门,防这妇人逃走。

唐月儿目光一凛,问道:“小丫头,你难道不怕我连你也毒了?”灵儿说道:“我不怕你的血海棠。”

血海棠是蜀中唐家用在淬毒暗器上的三大毒物之一,唐家用毒一向秘不外宣,江湖中除了用毒行家之外,极少有人能看破其中的门道。但唐家的淬毒暗器极少使用血海棠这种慢性剧毒,唐月儿用在她的飞刀上自有一层不足道与外人的缘故,却没料到这小姑娘居然不忌惮唐门的毒物,倒也有些惊讶,哼了一声,说道:“你倒也有两下子,不如接接我的飞刀罢!”

灵儿前踏一步,说道:“姊姊,你别再碰血海棠了。”唐月儿手刚摸向腰间,未及拔出飞刀,灵儿的小手已按住了她那只手。

唐月儿眨眼间脉门受制,挣扎不脱,不由得变色道:“你……”灵儿微抿小嘴,说道:“我要搜一搜你的身。”唐月儿咬牙道:“我身上到处是毒药,你未必辨得出哪一样是血海棠的解药。”灵儿不禁一怔,眼光转动,瞧见竹篓里那孩子的脸色,心中一凛,说道:“这孩子是中了三尸蛊毒麽?”

唐月儿愕然道:“你……你如何知道?”既这般说,无疑承认灵儿猜得对了。

灵儿伸手摸了摸那孩子的脸蛋,触手冰凉,不由得蹙了眉头。唐月儿只道这少女欲对她孩儿不利,急道:“你……你别碰我的孩子!”

灵儿脑中飞快翻书,目露沈吟之色,说道:“姊姊,你每用一次冰火蛊,这孩子的病情便又深了一层。再多用得几次,便难以活命了。”李逍遥虽动弹不得,却能听得见,心想:“原来那只虫子是冰火蛊,难怪那小孩服用之後像是又冷又烧的……”

唐月儿此时已看出这小姑娘极有门道,对她所说的话不由不信得几分,哼了一声,问道:“那又有什麽法子?”

灵儿想了想,说道:“书上说,七大蛊毒相传只有毒龙胆可解,冰火蛊也算以毒攻毒之法,只是非但不能解去三尸蛊毒,反会增加这小孩体内的毒性。”唐月儿目露疑虑,说道:“毒龙胆可是天下至毒之物,我孩儿若是吃了,岂非顷刻没命?”但见灵儿从身上找出一粒小小药丸,递了给她。唐月儿目露狐疑之色,并未用手来接。

灵儿说道:“我这颗药,可解去这孩子体内积存的冰火蛊毒,但是……你须赶快找那个下三尸蛊毒之人,除非有那人的独门解药,或是找到毒龙胆,不然……不然这孩儿活不长的。”说著,垂下眸子,面有戚容,暗暗为那孩子担忧。

唐月儿一咬牙,接了灵儿递过来的药丸,转脸瞧了瞧李逍遥,又取出一小包血海棠的解药,教灵儿用清酒给他送服,解去体内之毒。灵儿依言而为,见李逍遥服下解药,心中一宽,转头望了望唐月儿,说道:“姊姊,多谢你了。”唐月儿也给她的孩子服下灵儿的水月宫祛毒丹丸,背了竹篓,往门外走去。

灵儿默默的跟著她走到门口,想起一事,又叮嘱道:“姊姊,血海棠是三尸蛊毒的致命药引,为了孩子著想,你……你最好别碰了。”

唐月儿哼了一声,回头瞪著灵儿,厉声说道:“如果你的丈夫惨死於武功高强的仇家之手,为了报仇,再毒的毒药你也会去碰的!”说完,出门而去。

灵儿被这妇人怨毒的目光瞪得心中一寒,不由得後退一步,李逍遥生怕有失,连忙抢将上来,问道:“怎麽?”她怔立一会,摇头道:“没什麽。”转脸瞧了瞧李逍遥的面色,看他毒性已除,便放下心来,又想到那孩儿命不久长,心中暗暗酸楚。

李逍遥掩上大门,想起刚才那妇人的手段,犹有余悸,暗想:“往後遇上四川姓唐的,须得当心了。免得又被莫名其妙地毒一次……”走到灵儿身边,向她道谢,说道:“灵儿,要不是你,我就给那女人毒死啦!唉,刚才真是险过剃头……”灵儿微微一笑,说道:“那倒也不算太险。那位姊姊使毒似是外行得很,若是用得对了血海棠之毒,那就麻烦了。”

李逍遥奇道:“你说她使毒不对路吗?”灵儿雪白的嘴角浅露一对小小梨涡,说道:“血海棠须得用三尸蛊做药引才能炼成致命之毒,她没有这种药引,多半毒你不死。”李逍遥对毒物乃是外行,问道:“毒不死又怎样?”灵儿想了想,说道:“以刚才的情形来看,若没她的解药,几个时辰之後你便会瘫痪在床,痛不欲生,一辈子都是这般,而且成了废人。”李逍遥吓了一跳,变色道:“那还不是比死还难过?”

灵儿点了点头,突想:“咦,为什麽她走的时候会用那样的诡秘眼神瞪了我一阵……”暗觉隐隐有一个可疑之处,一时却想不明白。李逍遥问道:“如果她用对了血海棠之毒,那要怎麽解毒?”

灵儿摇了摇头,说道:“那就难了。”李逍遥咋舌道:“七大毒蛊到底是什麽玩意,竟有这般厉害!对了……灵儿,莫非你也是使毒的大行家?”灵儿道:“我只是从书上知道的,自己可不会用毒。”李逍遥心中一宽,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灵儿眼波转到他脸上,问道:“放心什麽?”李逍遥抬手比做龙爪之形,说道:“放心来捉你!”灵儿见他使“飞龙探云手”来捉她,格的一笑,扭身便逃。

当晚,大娘置齐了酒菜果肴,摆上菊花、鲜柚,三人在後院里围桌而坐,一面吃酒,一面赏月。

李逍遥说起日间之事,大娘听罢,拉著灵儿小手,说道:“这便是了。逍遥儿,灵儿年纪虽比你小些,行事却比你稳实得太多了。”李逍遥问道:“怎麽又数落起我来了?”大娘因道:“你到现在还念念不忘要寻那崆峒派的赔桌子,这一来一往,难免又结下梁子。江湖中许多恩怨便是因此而起,其实无非是些小事,却闹得不能收拾。灵儿天生性子宽厚,心地良善,蜀中唐家那妇人使毒在先,按说该是个打斗之局,灵儿不用武力便化解了此事,非但帮你要到了解药,更教那妇人知难而走,甚至还欠了灵儿一份交情,日後再能谋面,便不会是个剑拔弩张的场面,岂不是好?她先行赠药给那妇人,深合‘欲取先予’之理。逍遥儿,往後该多跟灵儿学学待人之道才是。”

李逍遥失笑道:“我跟她学?她行走江湖哪有我老到?”大娘伸手卯他脑袋,他把头一歪,避了开去,嘴巴却嘬到了灵儿脸颊上。灵儿抿著小嘴,掰了一瓣鲜柚递给他。

李逍遥伸嘴叼住鲜柚,不等咽下就说道:“我瞧姓唐的也没什麽厉害,说起用毒,苗人比他们行多了……”大娘正色道:“这你可就错了。蜀中唐门,乃是武林世家,一直以来行事诡秘,非但是使毒的大行家,满门上下皆精於暗器,交起手来往往令人防不胜防,江湖中不少成名人物都吃过唐门暗器的大亏。你可别当是玩儿的,往後见到唐家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千万别轻易结下梁子,否则有你受的!”

李逍遥笑道:“他们专使淬毒暗器,比如血海棠什麽的,倒是叫人头大。”大娘沈吟道:“这事听来奇怪。我听说唐家有一条规矩,门下子弟通常是不许使用淬毒暗器的,何况是血海棠那样的剧毒。除非……”李逍遥问道:“除非什麽?”大娘道:“除非面对太强的仇敌,或可例外。”李逍遥把空杯子递给灵儿,要她加酒,口中说道:“唐月儿对我使毒,莫非因为我太厉害?”

两个女人见他自我感觉太好,皆忍不住笑了出来。

李逍遥接过灵儿斟满的杯子吸了一口,把杯一推,说道:“桂花酒是女人喝的,留给你们吧。我要一杯雄黄酒。”大娘抬手作势要打,瞪眼道:“又不是端午,喝甚麽雄黄酒?”虽如此说,还是起身去拿了半瓶雄黄酒来。灵儿帮李逍遥换了一杯雄黄酒,斟满了之後,酒气弥开,散入夜风之中,三人闻来皆有醺醺然之意。

李逍遥笑道:“在家过得舒服,只可惜节一过就要远行了。”大娘说道:“年年中秋节都在家里过。快去快回,咱们一家还不照样年年岁岁一起过节?”转脸望向灵儿,刚要说起小俩口的亲事,怦的一声,灵儿晕倒在地。

大娘和李逍遥皆吃了一惊,急忙离座相扶。但见灵儿俏脸苍白,皆不知她何以竟会突然犯晕。两人将灵儿扶回房里,大娘见灵儿脸色不好,忙教李逍遥去请洪大夫。

“洪大夫!”李逍遥一路飞奔,跑到洪大夫家,“金宝药店”那块牌子原本挂在檐下,他奔到门口,看见牌子掉在地上,唤了几声,屋里没人答应。门却是未锁,应手即开。

李逍遥到屋里一瞧,却哪里有人?

“老洪呢?”他一时摸不著头,心中记挂著灵儿,匆匆忙忙到药材柜子里翻找了一会,拿了几根老参,又拣了几味常用的补药,便往回跑。

月光之下,暗觉有人跟踪。李逍遥数番回望,却没瞧见後边的人影,想是跟踪之人远远的望见他在前边回头,便躲了起来。

李逍遥正要前行,突想:“没弄清楚什麽人在我後面,怎能贸然回家?”拔腿就跑,倏地将身一扑,闪进道旁的树丛里,只蹲了一会,便听见数人奔近。透过树影间隙一瞧,依稀辨认出那几人做苗人的装束。

李逍遥心中冷笑:“果然不出所料。”正寻思著该当怎生甩掉他们,树丛外有一苗人压著声音咕哝一句:“那小子跑哪去啦?”李逍遥暗道:“在这里呢,傻苗子!”另一人问道:“他去那间药店干什麽?难道这小子与唐家那女的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李逍遥心中暗恼:“你妈才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先前说话的那苗人猜道:“这倒也说不定!唐门与咱们拜月教向来不咬弦,若是姓唐的插一手,这事就难办了。不如咱们先回药店找一找,看有没有可疑的东西……”李逍遥暗思:“怎麽把我跟唐家那女人扯上干系了?”

忽听得不远处草丛微响,那三个苗子登时也察觉了,一齐包抄上去,其中一人低声哼了一句:“在这里了!”突然间扑簌扑簌数响,似是有人压倒在乱草之上,旋即传来急速拽物的声音。李逍遥忍不住摸近一些,探头一望,那几个苗人不见了。

他屏息静气的等了一会儿,再没瞧见四周还有动静,黑暗中虫声低鸣,夜风拂树,仿佛什麽也未发生过。

李逍遥心下暗觉纳闷,寻思:“刚才好像发生了什麽事,却过去得太快,所以我还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从藏身之处钻了出来,游目四顾,并未瞧见有何异状,忍不住走到刚才那几个苗人消失之处察看,草丛中依稀留有数条物体拖动而过的痕迹,除此以外再没发现什麽。

他本想再多寻一会,前边却没路了。

拖动之痕到了一个陡坡边骤然中断,李逍遥朝底下黑漆漆的水潭吐了一口唾沫,转身回家。

一进门,婶婶便在房里叫他。

李逍遥快步奔入房里,原来灵儿醒了,正和婶婶挨著肩坐在床沿,见他进房,灵儿先唤了一声:“逍遥哥哥。”俏目里露出歉疚之情。

他不禁一怔,问道:“怎麽回事?”大娘握著灵儿凉生生的纤手,说道:“唉,灵儿这丫头身子骨太弱,好端端的竟会晕过去。幸好喝了我熬的一碗糖水姜汤,才没事了……你找到老洪了吗?”

“他不在家,”李逍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灵儿的头额,随即把那几包药材交给婶婶,说道。“灵儿该不是醉酒才发晕吧?对了……这里有些药。”

大娘问道:“该不是又顺手牵羊罢?你这毛病该改一改了,给家人积点德,不要总是被人戳脊梁骨呀……”李逍遥皱眉道:“又来了又来了……赶明儿你给他送药钱去不就结啦?”笑了笑,探头到大娘耳边,说道:“别说我不给你制造机会。”

大娘扭著他的耳朵,将他拉出房间,到了廊外,低声说道:“别说婶婶不教你……多留点时间花点儿心思陪陪灵儿,少在外边胡天胡帝。晓得麽?”李逍遥道:“你整天拉著她陪你,就跟连体婴似的,我哪有机会?”

大娘瞪他一眼,哼道:“就你借口多!”回到房中,又叙了一回闲话,拿出一个包袱,交给灵儿收起来,里边有五百文钱、一些疗伤药品,以及诸般出门用得著的物事。另备了一双绣花鞋、一副玉镯,送给灵儿做礼物,说道:“灵儿,乡下人家,礼物粗陋,你别笑婶婶。”

灵儿虽然话少,性子又腼腆,却是心热重情之人,深知婶婶对她很好,想到明日一别,不知还能不能相见,不由眼圈一红,盈盈拜倒,恭恭敬敬的磕头,哭道:“婶婶,我……我舍不得你。”大娘将她扶了起来,不禁也流了眼泪,说道:“婶婶也舍不得你,好孩儿!”

次日一早,大娘把李逍遥唤过来,一手拉著他,一手牵著灵儿,叮嘱道:“逍遥,你得好好待灵儿,知道麽?”李逍遥点了点头,瞧出大娘和灵儿的眼睛皆是红红的,似是哭过,心道:“女人!”

大娘又叮咛了一番,拉著他俩到摆好的香案前,说道:“你们给两位老人家跪下磕头,祈告爹娘在天之灵保佑一路平安。”李逍遥走近一看,香案上摆了两座灵位,写著他父母的名字,直到今日,始知自己父亲名叫李仙风,母亲名叫花莫愁。

他心中一阵激动,不由得泪水夺眶而出,连忙拜倒在爹娘灵位之前,大娘命灵儿也跪下,等他们磕了头,双双烧香拜过父母之後,说道:“从今以後,灵儿便是咱家的人了。逍遥,十八年来我今天总算可以告慰你死去的爹妈了。”说到此处,不禁心中微酸,道不出百般感慨,转身拭去眼角的泪水。

灵儿轻手扯了扯李逍遥的衣角,低声说道:“逍遥哥哥,咱们也要拜一拜婶婶。”李逍遥含泪道:“对,婶婶对我多年养育之恩,也是我的娘亲。”磕下头去,拜了三拜。大娘连忙把他俩扶起来,心情激动之下,一时不知说什麽才好,连道:“乖!你们都是我的乖孩儿……”顺势把李逍遥的手放在灵儿掌心,微笑说道:“灵儿,逍遥就交给你了。”

灵儿不由飞红了脸蛋,眼光瞥向李逍遥,正好他也朝她看过来,两人目光交触,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收拾停当之後,大娘送到村口,含泪说道:“去吧……路上小心。”李、灵二人均是依依不舍,但终是拜别了婶婶。走不多远,小虎子也跑来相送,说是送别,却拉著李逍遥的手不放,流著眼泪说道:“逍遥哥儿,我要跟你去……”李逍遥道:“那可不成。你走了谁照顾你爸爸和我婶婶?”转面瞧见香兰站在不远处望著他,便走了过去,两人对望一阵,香兰哭了出来,说道:“逍遥哥哥,你不要走嘛!人家会想你的……”李逍遥笑道:“我又不是不回来,你别跟哭丧似的。”飞快探嘴到她耳边,小声说道:“好好照顾我婶婶,好好想著我,回来再找你‘做运动’。”说完,拍了拍小虎的锅底头,同灵儿一道迳往村外而去。

一路上正自大呼“自由”,但见树丛中有人探头探脑,李逍遥和灵儿对望而想:“莫非是黑苗族的人?”正自戒备,突听得一声大叫:“发现李逍遥了!”只见一个满头乱辫的小痞子在树丛间闪得一下,突然怪叫一声,脚下踩著埋在落叶下的套索,扑簌一响,倒挂在树上。一夥小痞子乱蹿而出,齐向树上仰望。

李逍遥哈哈一笑,说道:“大家早啊。”目光寻视,问道:“高手哥呢?”

一个歪嘴斜眼之辈越众而出,正是邻村众少年之首,名唤“高手”的便是。他瞪著树梢,怒道:“子焚,这麽好的计划都被你搞砸了!”树上挂著的那少年苦著脸道:“高手哥,我也不想这样……”众痞子发几声乱喊,各拽杆棒,但见衫影一晃,李逍遥倏地闪入一干小痞子身影当中,欺到高手面前,两人的鼻子几乎相抵。

众痞子所持的杆棒莫名其妙的便易了主儿,全到了李逍遥手中。高手瞧见此景,不由得眼睛一眨,目露大惑不解之色,这般情形简直有如作梦。

李逍遥将十几根杆棒一丢,双手拍了拍,向高手踏近一步,高手不禁吃了一惊,慌忙向後便退,背脊却被一棵树干挡住了。众痞子面面相觑,皆不知李逍遥想怎生发遣他们。但见李逍遥向高手伸出一只手,说道:“我要出远门去啦,大家!”子焚在树上问道:“那我们找谁玩儿去……”高手转脖斥了一声:“闭上你的鸟嘴!”脸又飞快转回,瞪著李逍遥伸出的手,哼了一哼,道:“你想怎样?”

李逍遥笑了笑,说道:“这一走不知什麽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我会想念大夥儿的。”高手哼道:“你有这麽好心?”李逍遥道:“别嘴硬了,高手。我知道你心里也多少有点儿舍不得,毕竟大家是从小打到大的。”高手哼了一声,慢慢的伸手握住李逍遥那只手,又收了回去,说道:“可别不回来啊。”李逍遥往他肩头一拍,笑道:“办完事就回来。”

高手问道:“有没大家帮得上忙的?”李逍遥递了一棵卷得长长的纸烟给他,众痞子点燃之後,每人轮著吸一口。李逍遥道:“各位在此把守村庄,总算劳苦功高,我出门再远,也自放心得很。”招了招手,转身和灵儿一起走了。

众痞子目送李逍遥和灵儿身影远去,皆感惆怅,呆了一会,见到一个大脑袋的小童背著竹筐从村口走来,一路摘野果。高手转头瞧见,立时率众围了上去,喝道:“王小虎,你踩进我的地头了,有什麽好东西快拿出来孝敬大夥儿……”

大娘把一应路上使用的物事分成两边,衣物和银两以及细小物品裹进包袱,交灵儿带著。其他杂物装进藤箱、竹篓,给李逍遥背在身後,除此以外还带了不少吃的。两人走了一段,找片树林停了下来,重新整理随身物品。

李逍遥想起在家里让灵儿进他房间帮他把自己多年储存的驱魔香等物收拾进“乾坤袋”的情形,说道:“灵儿,再多装些行李进乾坤袋罢。身上少点负担,走路更轻快些。”灵儿自无异议。当下,两人只留下少许衣物、干粮裹进随身包袱里,兵刃随时可能用得上,便放入竹篓。其它物事摆作一堆,灵儿施下咒语,霎眼间那堆物事便从眼前消失。

李逍遥拎起乾坤袋掂了一掂份量,与先前无异。他不禁大感疑惑,问道:“可都装进去啦?”灵儿施法之後,稍歇片刻,才点了点头。但凡使法术都难免或多或少的损耗真气,李逍遥自也晓得,是以不像灵儿那般爱用法术。

他觉得乾坤袋大是玄奇,不由的问道:“这玩艺虽说是我的,我自己却不会使用。灵儿,你是怎麽知道用法的?”灵儿调息既毕,帮他把乾坤袋系在腰间,教他贴身藏於内衣底下,说道:“书上说,乾坤袋是龙虎山祖师爷张道陵真人的随身宝贝。我师父与龙虎山有些渊源,曾经跟我说过此物的用法。逍遥哥哥,你要不要学?”李逍遥问道:“麻不麻烦?”他学法术通常都会先问这一句,若是麻烦,能不学便不学也罢。

灵儿微微一笑,路上便把“乾坤咒”传了给他。

经过镇上,李逍遥本想向张四、水生等一干平日里要好的船家道别,到了船家汉子们常聚的茶店里,一打听之下,原来都出海去了。从茶店出来,看见卖酱老苏蹲在推车旁边唉声叹气,李逍遥想起往常来光顾,老苏沽给他的酱油总是份量十足,便过去打招呼。老苏愁眉苦脸的说道:“真是奇怪了,怎地最近这酱的生意这麽难做呢?”

李逍遥拿勺舀了一点酱料尝了尝。“嗯……我看看……苏伯伯!你这些酱有股酸味,恐怕是没腌好吧,难怪会卖不出去。”

卖酱老苏连忙凑头到酱坛口闻了一闻。“真的吗?我怎麽闻不出来?”

李逍遥笑了笑:“慢慢闻罢。”叫了灵儿便走,听见老苏在後边叫苦道:“呜……这些酱全都不能卖了。”

“小李子,你终於想通啦?”方老板大老远的便朝李逍遥乐。“要回来我的船上干活了麽?”

李逍遥道:“不……方老板,我们兄妹俩要出远门,能否搭您的便船?”方老板望见灵儿,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呆了一下,方道:“啧……好吧。不过,我这艘船只到苏州。”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道:“也成!”

方老板船上的水手原本正自忙碌,突然间全像中了定身咒般的呆住,均望著灵儿,眼睛发直,仿佛看见仙女下凡。

“放心,我不会白搭你的船,”李逍遥说道。“瞧你船上都是生面孔吧?没我这种老资格的水手,你想顺风顺水都难!这样吧,老方……我不妨客串你的水手,不收工钱,只要管吃管住。对了,烦你在舱内给我妹妹搞个单间。”

方老板伸手一拽,把李逍遥拉到一边,低声笑道:“真的是你的妹妹?”李逍遥眨了眨眼,“这要看你从哪一层意思上理解啦。”方老板咧开嘴巴,露出一排黄牙。“我懂,我懂……单间是吧?”

“幸好给你妹妹搞个单门独户的船舱,要不然哪……”大船起锚,方老板在甲板上翘起二郎腿,说道。“她只要四处一遛躂,我这些水手可就要晕浪喽!”

“嘿嘿,晕浪不打紧,可别把船开到波斯湾去……”李逍遥往两把竹椅中间小凳子上斟好了功夫茶,拿了一杯递给方老板,剩下三杯留给自己,一边品著苦茶,一边咂著嘴说,“老方,瞧我的茶艺有没长进?”

方老板道:“手势看起来倒有了那麽点意思,不过这回咱们喝的不是功夫茶,你没尝出白茶的味道?”李逍遥一口一杯,眨眼间喝掉了三杯茶,咂著嘴道:“什麽茶到我嘴里全是一个味儿。”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你有没喝过神仙茶?没听说过?嗨……枉你自称品茶老手,这麽好的茶居然没喝过?”

一溜烟跑下甲板,到灵儿住的舱门外敲了两下,灵儿开门让他进来。李逍遥说道:“灵儿,拿点儿神仙茶给我去送方老板。”灵儿点了点头,转身取包袱找茶。

灵儿转身之时,李逍遥见她身上穿著一件短袖丝衣,露出嫩藕也似的双臂,靴子脱到一旁,赤著一对雪白的纤足,透过薄衫,隐约可见她娇嫩的身子玲珑浮突,双腿修长秀挺,体态诱人之极,他不由得心跳骤快,盯著她柔美的腰肢,顿感面红耳热。

灵儿找到了神仙茶,转过身子,见他瞪著自己的眼光变得炽热,呼吸粗促,神情古怪,不由得微启樱唇,问了一声:“怎麽了?”李逍遥忘了接她递过来的那包茶叶,眼中只有她娇美的玉靥,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我……我想……”他想说的是:“我想亲你。”但终究难以言明。

忽然间船身一颠,倾向灵儿所立的那一边。两人均没留神,不免跌在床上,李逍遥身体前俯,生怕伤著灵儿娇嫩的身子,便伸手支著床板,才没压在她胸前。两人目光相触,皆感心跳加快。

灵儿瞥见李逍遥眼光灼热,只道他急著想和自己亲热,心下不由又惊又喜,同时又感害羞,垂下眸子,却并不挣扎。李逍遥毕竟是血气方盛的少年,当此情形之下,终是难以自抑,脑中一晕,低头便往她微颤的两片红唇上吻去。

就在这时,突听甲板上叫声混乱,显是发生了意外之事。李逍遥和灵儿一惊而起,想到刚才的情状,心中大是羞蹩,皆转开脸孔,哪敢相互对视?

“怎麽回事?”李逍遥奔回甲板上,方老扳正急得跺脚。一问之下,原来是船坏了,桅杆也倒在水中。李逍遥道:“好端端怎麽会突然坏船呢?”方老板也自不明所以,只是大骂船工,埋怨他们不得力。除此以外别无办法,大船在水上打著漂儿,幸好尚无沈没的迹象。

李逍遥毕竟有跑船的历练,并不惊慌失措,正要去察看底舱有无进水,但见那些船工飞快扑身入水,转眼间竟泅得没影。这等情形倒是大出所料,李逍遥不禁转头向方老板嚷道:“你从哪儿雇来的这群水手,怎麽大难来时各自走?”

方老板担心他的货被淹,只是跺脚叫苦。李逍遥正没做理会处,突见桅木断折处光滑平整,心念一动:“哈,有人搞破坏!”招呼方老板来瞧,方老板大骂:“天杀的贼流民!我好心雇他们来做工,却蓄意毁我的船……”正骂得爽嘴,突见水中有异,连忙拽著李逍遥来看,伸手一指,说道:“有古怪!”

李逍遥定睛一瞧,原来水面不停的有泡泡冒将上来,他本想说“这很正常!”,眼光一扫,无意中瞥见小凳子上摆放的茶具一阵一阵的微微跳动,定了定神,察觉到船身也是这般的震动。他和方老板对望一眼,登时想到:“有人潜到水底凿船!”

方老板跌足大叫:“王八蛋!什麽人这般对待我?快报官……”声犹未落,李逍遥倏地拽住一根缆绳,飞身窜出舷外,随著一声水花溅响,他一纵而回,手上已提著一个湿淋淋的汉子。

李逍遥刚把那汉子丢在舷栏之内,方老板便横桨一扫,将那人打昏。打一下,骂一声:“王八蛋!”只见李逍遥身影迅若急电,不断从水中揪出人来,方老板抡桨直至手酸,眼一花,竟扫到李逍遥腰後。此时李逍遥已迅速将潜水凿船的七八人全揪上来,眼见“飞龙探云手”稍试牛刀竟有如此佳绩,正觉惊喜,不料方老板抡桨扫来,躲闪不及,正中臀部,好在他内力强劲,挨这一下倒无大碍,反将船桨弹回,敲晕了方老板。

李逍遥飘然落到甲板之上,正想找一桶水来浇醒方老板,突听得水面上呼哨声此起彼伏,八九艘轻舟飞箭般的急划而近,将这条大船团团围住。李逍遥眼光一扫,但见每条小船之上各有四五人,均精赤上身,手操长矛,只船首之人持短兵刃,神情却都剽悍武勇。

轻舟之外又有大船一艘,高挂九龙聚首旗。远远的一望,船上约有数十人各持明晃晃的兵刃,簇拥著一个长衫大汉。李逍遥一愣神间,方始想起:“张士诚!”

船身一震,七八条系著铁链的大锚飞了过来,勾住方老板的大船,牢牢箍在江心。数十人齐声大喊:“交出藏身舱中之人,饶你等不死!”

李逍遥心念急转:“想要我交出灵儿,那是休想!”反手往背後一摸,却抓了个空,方才想起兵刃留在舱里没带出来。

蓦地里船身微撼,甲板上登时多了两人。

李逍遥脚尖微挑,抄住那根船桨,持在手中,目光投去,但见左侧一人身形瘦小,手里却握著一柄大刀,右边那人满面刀疤,却做文士装扮,手执一对判官笔。这两人额头两边微鼓,目露精光,李逍遥一瞧之下,登知对方内力甚强。

那文士模样之人一脸志得意满之态,眼见李逍遥不过是个貌不惊人的乡下少年,便缓步逼近,傲然说道:“一品居的风评榜上,我西湖酸才排名三十二,旁边这位李径庭兄排第四十九。都是数得著的高手,你这种不入流的小角色没资格跟我们交手,不想死就乖乖的让开罢!”

话声未落,判官笔和大刀都到了这个不入流的跛脚少年手上。

李逍遥在一片惊呼声中说道:“排名第三十位的百里溪,都被我扁得光屁股逃命,何况你们这对百分之二百五的肉脚!”话声刚落,那两人便扑通扑通的在水中扑腾。

李逍遥瞬间摆平这两位数得著的人物,先用的是刚练得顺手的家传绝技“飞龙探云手”,继而使出“风魔神腿”,干净利落。围住大船的有上百号人,当中不乏好手,竟无一人瞧清这跛腿少年究竟是怎样将“龙船会”花几百两白银请来的两个“一品居”榜上有名的好手踢下水里。

李逍遥丢掉没用的兵刃,郑而重之的把他从那两人身上顺手摸到的数百两银票揣入怀里,突然间眼前又多了一人。

“沈南领教小兄弟高招!”

李逍遥还没看清此人相貌,一支三尖两刃刀便搠到胸前,出手之快,始料不及。

寒锋抵肤的一霎间,只听小船之上有人说道:“沈大爷排名风评榜第二十八。”李逍遥下意识的提桨一挡,他剑术虽有独得之妙,怎奈木桨笨重,极不趁手,寒光一闪,船桨便断为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但听一声“天官赐福!”三尖两刃刀蓦地从李逍遥胸前弹开。

双辫一晃,李逍遥身边已多了一个韶龄少女,美得令所有人刹那间鸦雀无声。

沈南双手虎口酸麻,几乎握刀不住,登登登的退到船舷边缘,勉强拿桩立住身形,一惊之下,脱口而呼:“铁布衫?”

“错!是金刚咒,”李逍遥飞快抄住灵儿递过来的生锈长剑,使一招“雾里看花”,逼上前去,眼见沈南不得不跃回小船之上,他才横剑而笑,说道。“还有没有排名儿更靠前的?”

说话间,又把几百文钱揣入兜里。

灵儿忍不住在他耳边嗔道:“婶婶说了,不许偷别人财物。”

李逍遥道:“这叫抢,不叫偷。老婶可没说过不准用飞龙探云手抢劫敌人……”倏地只听“叮”的一响,铁剑竟尔折断,但见一人拈指连弹数下,迅若惊鸿般的落在船首,李逍遥闪身得快,堪堪躲开那人的“一阳指”,灵儿措手不及,登时被点倒。

“林大侠门下第二徒万一魁万爷终於出手了!”

李逍遥刚听见小舟上传来的赞叹之声,蓦地里又有一人从侧翼发“一阳指”点来。这一下他躲得更加狼狈,所幸运气既好,又见机得快,终於还是逃了过去,著地急滚,抱著灵儿退至舱篷之旁,瞥见一个锦袍青年飞窜上船,与万一魁并肩而立。轻舟上又有人高呼:“陈春少侠好俊的身手!”

李逍遥见了这等阵势,不免更以为万一魁等人是来寻他二人晦气的,一时想不出怎生抵敌林家的指力绝学,眼看万、陈两人又蓄劲发指,正自心中慌张,突然听到背後有人说道:“小兄弟,请你站到一边。”

李逍遥闻声一怔,江面上不少人望见他背後的人影,皆喊道:“点子露面了!”

“点子?”李逍遥不由的回头一望,背後哪里有人?突听得船首劲风骤起,万、陈二人齐声怒叫,他猛一回头,但见一人迅速之极的闪到万一魁背後,避过一道气剑指力。链声呛啷一响,袖影下翻出一条铐链,勒住了万一魁的脖子,将他扯得向後一仰,喉间“嘶嘶”作响,却叫不出来。

陈春眼见师兄受制於人,危在顷间,不假思索地抢身上前,一道一阳指力戳了过去。李逍遥见他在此情形之下竟然冒冒失失的使出这一招,心下刚骂一句:“笨蛋!”陈春的指头已戳中万一魁的眉心。

其实陈春这一指本是攻击万一魁背後之人,那人只将链子一提,便把万一魁的身子拽到面前。那一指劲道十足,戳中眉心,万一魁两眼翻白,登时气绝。

陈春哪料得到自己本想救人,反倒送了他同门师兄的性命,但听得链声抖响,万一魁软绵绵的倒了下去。此时陈春心胆俱裂,不由惊得呆了。那人长袖翻处,一指点了他的穴道,手掌一提,按在他头上。四下里叫声登时此起彼落,张士诚身边一个光著膀子的披甲大汉喝道:“姓丁的,就算你杀了陈少侠,今儿也插翅难逃!”

李逍遥记得此人好像名叫张定边。一定神之下,转脸认出制住陈春的那人赫然竟是丁情!

“龙船会的人,”丁情虽然神情中露出掩饰不住的倦意,话声仍似剑刃般的锋利,目光一扫,冷冷的说道。“也来趟这浑水?”

李逍遥见丁情寒锐的目光转到他的脸上,忙道:“丁大哥,没想到你也在这条船上。”丁情长袖一挥,带出一道劲风,拍开了灵儿先前被万一魁所点的穴道,瞪著他二人,说道:“我早就在底舱里了。”

李逍遥扶著灵儿,心下一转念间,登时恍然:“原来丁大哥早就藏身在这条船上,大夥儿上船之时却没发现他……”眼光望向倒在甲板上的那夥冒充船工之人,暗想:“而龙船会的人也老早就盯上了丁情,见他藏身方老板船里,便冒作水手前来赚他。”

丁情瞪著李逍遥,浑不把围住此船的那干人放在心上,皱著眉头说道:“小兄弟,我看你身手不弱,怎麽不会替人解穴?”李逍遥笑了笑,道:“点穴的功夫太麻烦,不想学。解穴的功夫嘛,来不及学。”丁情嘿的一声,俯身提起方老板遗留在甲板上的小茶壶,竟然好整以暇的坐了下来,说道:“我看你使的功夫像是现炒现卖。”侧著头,悠然自得的往几个小杯子里斟了茶水。

李逍遥见他在群敌环伺之下,斟茶时衣袖半点不抖,端是胆色过人,不禁喜欢,拉著灵儿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端起一只杯子,说道:“丁大哥,日前你那两位师弟邀小弟要一起救你出来,却没办成。今日得见丁大哥安然脱身,真是欢喜得紧。无以为敬,以茶代酒,当作祝贺大哥回复自由之身。”

丁情微微一笑,举杯和他碰了一下,仰脖一饮而尽。抬手之际,衣袖半褪,从腕间垂下一根锁链,想是他逃脱之後,未及除下。

李逍遥见他虽然强作笑颜,眼中却笼著一层深忧之色,不由得问道:“大哥似乎不开心,可有用得著小弟之处?”丁情被他点中心事,眉关锁得更深了,眼光一黯,叹了口气,仰望头上那一轮皎月,怅然吟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灵儿听到最後那一句,不由得痴了,眸子一转,凝睇在李逍遥脸上。

“只羡鸳鸯不羡仙!”

李逍遥见丁情凄凉的目光从他和灵儿面上一扫而过,旋即投向烟雾萦绕的江面,似在想著心事。蓦然间,他记起了丁情的女人至今仍生死未卜。

“丁情!”江面上突然有人冷冷的说道。“要怪也只能怪你自己命贱!好端端的放著蜀山剑仙不做,却为了那邪教妖女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皆皱起眉毛。江上那尖亢的声音又随风飘了过来,蚊蝇一般萦耳不去。“为了这邪教妖女,眼下你已成了过街老鼠,你以为还能逃得掉麽?”

丁情浑似未闻,提壶给李逍遥斟茶,眼中神色丝毫不变。李逍遥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好像是楚香玉!”

丁情淡淡的说道:“他话中底气不足,似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李逍遥低声笑道:“对。他日前又中了自己的独门暗器‘落雨神针’。”眼光一扫,瞧出那干人迟迟不敢动手,似是想要生擒丁情,又自忖武功不及,因而不免投鼠忌器。他便说道:“丁大哥,我看这干人奈何不了你,那楚香玉又受伤未愈,无法动手,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丁情微微一笑,目中忧意更浓了一分,说道:“不,他们有高手来了。”李逍遥一怔,江面上突然黄光闪烁而近,却是一条飞梭般疾划的柳叶舟,舟头一人手提一盏黄灯笼,倏忽之间,已穿过那些小船间隙,到得大船之旁。

後梢微微一晃,多了一人。李逍遥转头望去,瞧见悄立後梢的是个手提蓝灯笼的青面老叟,龙船会有人叫道:“蓝、黄两位老爷子出马了,姓丁的还不是束手就擒?”

李逍遥低声问道:“丁大哥,这两人是何门道?”丁情垂目片刻,说道:“蓝放灯,黄光亮,还有白水石,号称长白三圣,人们在背後管他们叫‘长白三怪’。”李逍遥转头乱望,说道:“少了一盏白灯笼。”丁情涩然道:“长白三怪只要来得两怪,对付一个丁情已是绰绰有余。”

李逍遥原以为此处无人是丁情的对手,听了此言,不由得吃了一惊。丁情说道:“小兄弟,待会儿动起手来,无论如何,你和这位姑娘切不可插手。”李逍遥道:“灵儿妹妹可以不插手,不过我可是一见高手就憋不住,见了怪人就更忍不住想扁一顿……”凑嘴到丁情耳边,低声说道:“咱俩一人挑一个,看谁先摆平。”

丁情立时把脸一沈,说道:“休要多事!长白三怪背後大有来头,惹上了他们,这江湖你就一步也走不下去了。”伸手一按李逍遥肩头,起身说道:“来日方长,不要逞一时之能。”

话声未落,倏地只见人影一晃,李逍遥已迅若急箭般的冲向小舟上手持黄灯的老者,探手抓去,口中笑道:“抢一支灯笼来玩玩倒不打紧!”丁情喝阻不及,黄灯笼骤然迸发火花,众人一时为之目眩,但见身影一闪,李逍遥倒跃而回,刚说了半声:“晕……”倒头便跌。

灵儿大惊,慌忙抢身扶住李逍遥,只见他面如金纸,两眉之间却笼了一团黑气,探他脉象已弱,不由得哭了出来。丁情俯身一瞧,变色道:“他中了黄灯笼里的剧毒七步断魂散!”灵儿咬著嘴唇,俏目中露出探问之意,似是问道:“还……还有没有救?”她不惯同陌生人说话,但这般的眼神已足让人瞧出她心里的惶急之情。

丁情立时转面望向黄光亮,说道:“你把解药给她,我跟你们走。”黄光亮阴森森的一声冷笑,说道:“我不给解药,你也得跟我们走。”丁情脸色一沈,突然翻掌按在陈春头上,说道:“这小兄弟若是没命,我第一个毙了此人!”

陈春大惊,苦於叫唤不出,无法求救。但听得楚香玉尖亢的话声从江面上悠悠传来,说道:“就算杀了我师弟,这盘棋你也是输定了。”陈春心中又惊又怒:“你明知我命垂人手,却还这般说话,岂不是逼他杀我?”

蓦地里只见青影一晃,蓝放灯悄无声息的欺到丁情身後,一掌拍落。丁情惊悉脑後风生,反手一掌,迎向蓝放灯拍来的掌力,後发先至,仓促间两掌已然相交,蓝灯笼火光一灿,丁情脚下船板登时陷了一个裂洞,腹中气血翻涌,鲜血涌上喉头,蓝放灯只是上身微微一摇。

黄光亮见状正要趁机上前点倒丁情,突然间一人飞身急掠,从一干龙船会众头上破袂飘飘的纵到船头,一丝剑意绵绵,黄光亮所有的招数立时凝固,一招未交,喉头便被一支古意的剑刃抵住。

蓝放灯见势不好,顾不上抢救黄光亮,急忙撤回掌力,飞身急掠,退回後梢。蓝灯笼晃得两下,暗淡下去。

丁情强自咽下涌到口边的鲜血,转头瞧见一剑制住黄光亮的那人,不由得惊喜交集,叫出一声:“五师叔!”

“原来是修剑痴!”蓝放灯在灯光闪晃的阴影後边哼了一声,瞪著那落泊书生模样的人影,瞳孔不由得收缩。“为老不尊,也是蜀山派的叛徒!”

修剑痴两眼向上一翻,不发一言。丁情担心再有耽误,李逍遥便没得救了,连忙抢到黄光亮身前,手一伸,说道:“解药?”黄光亮在湛卢剑逼指之下,命垂人手,哪敢不听?哼了一声,掏出解药丢到灵儿脚边。

楚香玉在暗处咬牙切齿的叫道:“修剑痴,你是处处与我正派武林为敌了?别以为你捡到一支破剑就当宝贝,大夥儿一拥而上,你走得掉,那船上的三个贼男女可没那麽好运!”

龙船会众一齐挥矛大叫,声势虽壮,终究没胆逼得太近。修剑痴凄冷冷的话声一起,四下里的鼓噪之声登时哑然。李逍遥服了解药,神志渐复,听见修剑痴冷冷的说道:“丁情,跟我走!”

江面上突然有人大声说道:“人可以走,把宝剑留下!”话声宏亮,登时震得众人耳鼓微鸣,“嗡”的一串颤响,湛卢剑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艘帆船顺流直下,到得近前,一面虎贲锦旗迎风飘展,上书“江南”二字。

江南。

许多少年梦中的江南不一定是花红柳绿,群莺乱舞的长江以南。

天下镖行多的是,唯有“江南镖局”最英雄!

眼见那面威风凛凛的镖旗飘扬而近,就连向来最是孤芳自赏的楚香玉也不由得霎间动容,满含妒意的哼了一声,躲在张士诚背後说道:“保镖的!”

面对一身萧索之气的修剑痴,蓝放灯原本毫无把握,这时却两眼放光,运起内力,炫耀般的发声回应,说道:“北国傲天,江南狄武。来的莫非是江南镖局狄少镖头?”

话声以内力送出,众人耳膜又一阵沙沙作响,半天未能定下神来。但听帆船上那人声如洪锺的说道:“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先到之人既非强雄,後来者不必是狄武。在下鞠觉亮,敢问长白三圣可都在此?”

众人心中一凛。

天下镖师多的是,唯有“江南狄武”旗下的镖师最英雄!

“哈哈,老朽在关东早闻江南鞠副总镖头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愧是‘河东狮子’!”蓝放灯干笑两声,拱手说道。“雄爷命老朽蓝某与师弟黄光亮先行一步,九月九锺山武林大会,雄爷自当前来拜会江南群豪。”

鞠觉亮从船舱里掀帘走出,到艄首一立,但见此人体宽胸厚,虽只随意一站,便即威风凛凛,犹如一座貌相威猛的巨狮雕像一般,顿时气镇全场。楚香玉正自躲躲闪闪,鞠觉亮环眼一扫,便已瞧见了他,话声凛凛的问道:“这位藏头缩尾的小爷莫非是所谓‘侠客’山庄的主事人楚二公子?”

楚香玉无奈,只得站出来揖首答应:“小可正是。未知鞠爷光降,有失远讶,望乞恕罪……”鞠觉亮微一蹙眉,打断他不著边际的寒喧话语,哼了一声,有如狮王低哮,说道:“你在这里就好!”楚香玉暗暗不安,问道:“不知……不知鞠爷有何差派?”

“岂敢?”鞠觉亮说道。“日前本镖局接了一单奇镖,乃是燕北侠王丁建阳丁爷委托押送的买卖。你可知情?”

楚香玉偷眼瞥了瞥鞠觉亮的脸色,又暗示似的望了望修剑痴手中的湛卢宝剑,说道:“小可知道古剑湛卢乃是贵局押送,业已交割,不过……不过又被奸人窃去,按说……这个……按说该与江南镖局再无干系,可是……可是……”眼珠一转,故意把後边的话咽下不说。

“你别说了!”鞠觉亮大手一挥,眼光凛凛的射向修剑痴脸上,厉声说道。“江南镖局押送的货,从未有人敢动过心思。按说宝剑既已交到丘庄主手中,以後的事便与我镖局不相干。然则此剑乃是丁大侠亲自委托我局专责押送,他老人家还千叮万嘱,务要在下护得此剑平安送到林大侠手里,如今出了事儿,我不得不转回来多跑一趟。”

楚香玉窃笑道:“可你跑这一趟却碰到了修剑痴,想从他手上夺回宝剑,岂是易事?”鞠觉亮厉声斥道:“住口!”楚香玉没敢多言,肚里却大操鞠觉亮的祖母。

鞠觉亮目视蓝、黄二叟,问道:“然则两位到此又是为了何事?”蓝放灯道:“哦,我等是应龙船会张总舵主之邀,前来擒捉武林败类。”指了指丁情。

手指一带而过,也包括了李逍遥和赵灵儿在内。李逍遥不禁暗暗著恼:“我和灵儿才刚露面就成了‘武林败类’?岂有此理……这老厮不是好人!”但见蓝放灯的手指本要点到修剑痴鼻上,一犹豫之下,终究不敢。

鞠觉亮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张士诚脸上,打量一眼,问道:“听说张总舵主不大在江湖上行走,怎麽这会儿也管起武林中事啦?”张士诚道:“龙船会向来靠了江湖朋友给面子,大夥儿有事便是张士诚的事儿。”其实他另有图谋,却不便道与人知。

鞠觉亮也不理会,目光终於瞪在修剑痴脸上,说道:“是非曲直,原非我保镖的分判得清。修五侠,我来寻你,只为了湛卢剑。”

修剑痴那日巧取湛卢宝剑,原是为了要挟丘白,如今丁情已然脱身,这把宝剑留在自己手上其实用处不大。当下,他本想把宝剑还给鞠觉亮,好让他有个交代。但一转念,又想:“宝剑是从丘白那里夺来的,要还也该还给丘白。”

鞠觉亮目光炯炯的说道:“修五侠料必无心掠人之美,此剑既是丁大侠赠与林大侠之物,还盼送还才是。”修剑痴瞪著他,还未打定主意,楚香玉突道:“修剑痴,日前你欠了侠客山庄一笔血债,刚才丁情又害死了我师哥,放著江南豪杰聚首在此,你们难道还想扯足了顺风旗就溜之大吉麽?让你们走脱,岂非没有天理?”

龙船会和“侠客山庄”众人又纷纷叫嚷起来,鸹噪声中,灵儿头晕脑乱,越听越觉厌恶,正想掩起耳朵,突听得远处飘来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歌声,烟雾弥漫江面,夜幕深处有人凄声唱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缈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唱的是金人元好问的词曲,歌声幽怨凄迷,倾尽无限相思之情、离乱之意。歌者似是女子,却不见身影。众人方自愣神,丁情突然心中一震,急切的转头四顾,嘶声大叫:“香柠,香柠!是你吗?你……你在哪里?”

楚香玉扁起嘴巴,不屑的说道:“我看这厮是失心疯了!”蓦然只见丁情抓起陈春的身子,投向张士诚船上,趁龙船会众一乱,展动身形,从船头一纵而起,掠入夜雾之中,寻歌声来处觅去。他身法飞快之极,虽处於群豪包围之中,此时众人却都提防著修剑痴,不料丁情一窜而过,楚香玉惊怒交加,叫道:“别放走了丁情!”众人方才醒悟过来,急忙追赶。

李逍遥心想:“以丁大哥的轻功,此间除了修五侠、灵儿和我之外,楚香玉或许尚可一追。但这厮伤势未愈,就算追得上丁大哥,也不是他对手。”

转眼之间,江面上只剩下两条船兀自对峙,“长白三圣”那两个老叟也还瞪著修剑痴。

修剑痴突道:“恕不奉陪!”展动身形,正要掠去,蓦地只见一道霹雳般的刀光横劈而来,风声虎虎,来势威猛之极,正是鞠觉亮出手拦截,喝道:“留下宝剑再走!”

修剑痴身在半空,正要变换身形闪避鞠觉亮顷间织就的刀网,突然间两翼同时有劲风袭至,却是蓝、黄二叟趁机出手偷袭。这一来,身陷三个一流好手合击之下,修剑痴所有的生机刹那间断绝无存。

李逍遥见势不好,急道:“修五侠,我们来帮你!”灵儿也和他一起动手向蓝、黄二叟攻去,但却落在後头,决计阻截不住蓝、黄二叟四掌齐出的势头。李逍遥心中正自叫苦,蓦然只见鞠觉亮刀势突变,转了去向,喝道:“我生平最恨卑鄙之徒!”唰的一响,血珠激溅如雨,黄光亮猝不及防之下,拦腰分为两段,上身飞落水中,下身兀自站立。

鞠觉亮此举大出李逍遥所料,只一愣神间,黄光亮下半截身子也翻入水里。但见湛卢剑一闪,蓝放灯的灯笼登时穿了一个洞,喉头喷出的鲜血洒在灯笼之上,扑通一声,翻身落水。

“江南狄武,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卒!”修剑痴凄冷冷的话声随著夜风犹然在耳边回荡,鞠觉亮转头间已瞧不见他的人影,一愣神之下,望见岸边苇丛一串急骤摆动,立时喝道:“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追回湛卢剑!”命舟子起橹,追赶而去。

李逍遥不禁推了推灵儿,说道:“咱们也看看去。”灵儿如梦初醒,纤身微震,摇头说道:“逍遥哥哥,这些人打打杀杀,莫名其妙得紧。我……我好害怕!”李逍遥不明白她言下所指的“害怕”何意,说道:“有我呢!”

忽听得身後有人唉声叹气,转面瞧见方老板已然醒转,却缩在一边瑟瑟乱抖,显是被刚才的情景吓坏了。李逍遥便上前安慰,目光一扫,先前被他揪上来的那几个冒牌船工不知何时也已乘乱溜走了。偌大江面,突然间变得冷冷清清,刚才还是人头如鲫,此刻却只剩下一条船、三个人。

第十章 兰陵惊梦(上)

李逍遥和灵儿帮方老板将船靠岸。经过一场忙乱,均感疲倦。这一夜只歇在船上。

夜阑人寂,但闻虫声悉索。时值八月十六,中秋後的明月更见皎圆,犹如一轮玉盘挂在树梢头。

李逍遥在甲板上打地铺,此时方老板、灵儿已各自回舱歇息。他担心再有不意之变,便留在上边守夜。想著刚才之事,心澜难息,左右睡不安宁,反搅得头痛,幸好找到一壶船工们剩下的烧酒,还有半碗油煎花生,便坐在船首饮酒消遣。心想:“只道自己的武功很厉害了,唉!婶婶说的真是没错,江湖上厉害的人物多的是。就刚才所见,单以武功修为而论,别说我决计比不上修剑痴、丁情丁大哥,就连那蓝、黄二叟我也打不过。而鞠觉亮那般的气势,我就更为不如了。”

喝了一口酒,顿觉腹中发热,著火一般,不由咧著嘴道:“烧刀子,好厉害!”连忙拈了几粒花生压下上涌的酒气,恍惚一阵,暗想:“刚才听见他们说什麽‘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既然‘江南狄武’指的是一个人,武功天下第五,那麽其他三个多半也是了不得的高手啦,可惜无缘撞见一个……”喝了一口酒,又思:“这次出来,怎麽没遇上姬灵通、符通玄那夥雾月教的苗子?好是好,就是心里不踏实。可别突然蹦出来吓我一跳。”

正饮至模糊处,突听得有人冷冷的说道:“一人独酌,何如两人共醉?”

李逍遥一怔,游目四顾,透过垂柳间隙,但见江雾缥缈处,隐约现出一叶孤舟,一个人影。他不禁咕哝一声,问道:“是在跟我说话麽?”

那人横舟野渡,并不回首。突然小舟微微一晃,李逍遥手拎那半壶剩酒,纵身一跃,使出玄衣神的轻功身法,飞逾八九丈远,越过两船间隔的水面,落在那叶孤舟之上。

“好轻功!”舟上那人头也不抬的低哼一声,拈起瓦甕,李逍遥身子落得急了,小舟摇晃一下,他用手扳住舷边,眼光一低,瞧见那人稳拈酒甕,往小几上空置的一只杯子里注入一丝酒线,盈而不溢。

李逍遥不禁暗道:“这家夥手稳得很。”鼻际闻到香醇的酒气溢入夜风之中,不由得夸了一句:“这酒不错。”

“区区村醪,何足挂齿?”那人把酒甕放在一旁,说道。“这是乡间沽得的陈绍。”

江南的绍酒与山西的汾酒同样有名,李逍遥虽说喝惯了家酿的米酒,却也听说过比米酒更好的酒,只是无缘得尝,拿起杯子,呷了一口,皱眉道:“味道怪怪的,原来这就是绍酒。”心想:“我看不比婶婶和秀兰酿的村醪好喝……”

他原本性子机敏,先喝了半壶烧刀子下肚,脑子昏昏糊糊,便冒冒失失的上了那人的船。但见这人非仅并无见怪之意,反拿好酒相待。李逍遥心中高兴,便从兜里捏出一把油光流溢的炸花生,撒在桌上,说道:“看你没下酒菜,不如吃花生吧。炸花生米不错噢!”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品酒但求酒味之纯,无须别的佐品。”李逍遥嚼著花生米,口中咂咂有声,点头道:“话是有理。不过我没下酒之物便不爽了。”眼光一抬,方始瞧清了面前之人。

但见此人年纪大得他几岁,神清体瘦,两道眉毛淡得几近於无,眼神空洞,即使在注视著面前的人,也似眺望远处。

那人浑似未觉李逍遥在打量他,梦呓般的自顾说道:“我饮酒但求意境,即便无菜佐口也可自遣。”李逍遥从嘴边掉了一颗花生,正自低头寻找,耳边突听得弦声清悠,抬头一瞧,原来是那人从身後取出一副七弦琴,置於膝上,弹得几下,低声唱道:“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逍遥张大嘴巴,心道:“弹错了也不用说出来啊,你不说我也不知道。”但觉曲声柔靡幽怨,那人唱得几句,竟自泪光烁然,面露凄楚之意,又接著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李逍遥突道:“找著了!”俯下身去,那人正自错愕,不觉停弦而视,只见李逍遥捡起那颗掉在矮几下的花生揩得两下,放入嘴里。他抬头瞧了瞧面前那人,暗觉失礼,便说道:“好歌好歌,最妙的就在那‘错’字用了三次,‘莫’字又连唱三声……何意?”

那人凝望水影烟蓝之处,话声虽近在咫尺,又恍似从遥远的天边飘来。

“据周密的《齐东野语》记载,前朝陆游年少时与表妹唐婉成亲,伉俪两情相笃。但陆母不喜唐婉,被迫离弃。唐婉改嫁同郡赵士程。有一次陆游与唐婉在沈园相遇。唐婉与其丈夫以酒肴款待陆游。陆游见唐婉风采嫣然,回首往事,大是感伤,在园壁上题了这首词,怀念当年的夫妻之情,抒发追悔之恨。据说唐婉看後,也感神伤,後来抑郁而死。”那人唏嘘片刻,抬手抹泪,接著说道:“四十年後,陆游再游沈园又写了两首怀念唐婉的诗:‘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又有‘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李逍遥口嚼花生,说道:“我看这陆游是没事找事,自寻烦恼。成亲时候不珍惜自己老婆糖碗……嗯,这名字有意思,找借口说老娘不喜欢就休了人家,分手之後见前妻嫁了人,越发出落得水灵灵,又觉别人的老婆好,公开写诗破坏人家婚姻,害死别人老婆,人品极坏!不值同情,我听人说,有的人总爱犯贱,拥有之时不珍惜,失去之後又追悔。尤其是文人最差劲,搞什麽东东嘛!”

他只是乘著酒意,随口说说,不料那人一愣之下,脸色登变。李逍遥只道那人听了他的高论而不免动容,早已准备好了被夸赞时如何谦虚几句,那人瞪了他片刻,怫然道:“你说什麽?”

李逍遥一怔,随即看出那人眼光不善,忙道:“刚才我说什麽了?我也不晓得说了什麽……”那人瞪视著他,沈声道:“你敢讥刺於我?”李逍遥兀自不明就里,但见那人轻手拍落,按在矮几之上,杯中酒汁陡然溅了出来,那人翻转手掌,袖风带处,酒汁登时在半空中急旋。

李逍遥正看得眼呆,那人掌风一引,酒汁在激旋中突然结成许多亮闪闪的细小碎冰,半空中盘转不落。夜色之下,映入李逍遥眼帘,他不由得满心惊异:“什麽功夫这般好看?”

忽见那人目光一寒,李逍遥方感不妙,霎时酒醒了几分,陡地前胸至腹仿佛万针穿透般的一齐大痛,震惊之下,想也不想就拔剑挥去,使出那招“不知所措”,旋即眼前景象变得模糊起来。

那人武功奇高,李逍遥岂是他的对手,但两人正自相对而坐,他没料到这大眼少年重伤之余陡然使出一招猛恶之极的剑法,纵使如此,他也自不惧,身子迅即纵起,居高临下,两手飞抡,小舟两旁登有水柱升起。

那人双掌翻转,水花高溅,竟在半空激旋。李逍遥剑招虽只一式,却已笼向半空中那个身影。但见那人掌势一沈,空中激旋的大片水花骤然消失,掌风中却落下数块刀刃般的薄冰,李逍遥霎间便要被劈为数截。学武以来,数今次的交手最是惊憟至绝,也最为莫名其妙。死到临头,他也不晓得为什麽刚才还好好的,那人何以竟翻脸对他痛下毒手?

在他此前所见的高手当中,姬灵通无疑掌功卓绝,一招一式却是朴实无华,纯以内力见长。若数掌法之诡谲,当属眼前此人。非但诡谲,乍看之下竟是惊心动魄般的绮丽夺目。然则夺目之後,便是夺命的寒冰。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那人身在半空,拼著挨上一剑也要毙了李逍遥。但在冰刀劈落的一刹那,夜色中突然传来一声娇喝:“五雷轰顶──破!”

惊雷破冰之际,李逍遥眼前金星乱灿,不由晕了过去。

灵儿飘然落在小舟之上,但见袂影一闪,那人已在柳枝间隙消失。

李逍遥木剑垂下,“嗒”的一声微响,一颗血珠从剑尖滴落。

灵儿悄立片刻,惊魂稍定,想起刚才的情形,始知自己所练的“五雷咒”不觉已有小成。

她明澈似水的双眸溜溜转到李逍遥身上,只见他僵坐不动,头发冰光烁然,情状诡异。灵儿登吃一惊,近前一瞧,李逍遥自头到脚,全身湿辘辘的裹在一层薄冰里,脸色青中泛灰,灰中带紫,眉心隐隐现出一股黑气。

灵儿一见此状便即变色,脑中飞快翻书,想到了一门传说中的奇功,不禁脱口而出:“冰冥神掌!”而李逍遥的情状显然不只是在这门掌力之下受了极重的内伤,更已中了异毒。灵儿想起师父曾说“冰冥神掌”又称冰蚕毒掌,急探李逍遥脉象,更觉不安,便使“观音咒”护他真元,盘腿坐下,伸出左掌贴在李逍遥胸口,右手按他天灵盖,以自己的真气帮他抵御体内寒毒。

李逍遥正自昏沈,突感胸口“膻中穴”微暖,一股柔柔绵绵的真气输入体内,接著头顶“百会穴”一麻,也有真气注入。“膻中穴”位於任脉,“百会穴”属督脉,任督二脉又为奇经八脉之主。真气一灌入这两处要穴,李逍遥体内浑厚的内力立时有了反应,身子一激灵,睁开眼睛,低声说道:“灵儿,我……”

灵儿妙目一眨,以眼光示意他先别说话。李逍遥脑中又清醒得几分,明白此刻两人内力相通,浑如一体,倘若扰了灵儿的心神,他身上的寒毒便会侵入灵儿体内,非但救他不成,连她自己也不免要身受荼毒。

夜幕低遮,江岸柳荫之下,野渡横舟,他两人的身影均是一动不动,仿佛舟上摆了一对粉雕玉琢般的无锡泥娃娃。

一阵风吹来,岸边芦花飞絮,草叶晃荡间隙露出一块歪斜的石碑。

“兰陵渡!”

李逍遥心中一震,暗觉此景恍如旧地重游。若说只在梦中来过,那一定是恶梦。

一种恶梦重临的莫名惊栗之感突然袭上心头,灵儿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心神一扰,纤身晃得几下,身上顷间也披了一层薄冰。

“古有兰陵王,今有南宫九!”就在此时,柳岸上马蹄声响,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传说罢了!”一人扬鞭虚击空中,啪的一响,话声清悦入耳,李逍遥本已混乱的心思突然间更乱,只听那人在不远处脆声说道:“南宫世家不是早已没落了麽?九少有什麽可怕的?”

灵儿身子微颤,凝结的冰膜更厚了。李逍遥心神大荡,暗觉惊讶:“难道是她?”

夜色下但见数骑缓行而近,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说道:“大小姐不出闺门,也知天下事,真是令人钦佩。听说那九少自打家道中落之後,因避仇家远走异乡,至今已有多年。连原来的姓氏也改了,鲜有人知今天的宫九便是当初贫困潦倒的那个败家子弟南宫九!”

鞭声又响了一下,某个人脆声说道:“苏笑春,你敢说我不出闺门?这些天里我走得脚都酸了,你是没瞧见。”那话声清亮的男子立时奉迎道:“刚才只是一个比喻,形容大小姐深知武林中事,连日来大小姐在江湖上闯下了响当当的名头,有谁不知?我来的时候在道上便听人谈论,大夥儿都说假以时日,将来由大小姐承继令尊的武林盟主之位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大小姐喜道:“真的都这麽说了?”

李逍遥身子不由得扭动了一下,心道:“果然是她!”

“正是!”那话声清亮的男子说道。“大小姐,听说近年那宫九常在这一带出没,有些武林朋友路过此地常常离奇失踪,怀疑与他多少有些干系。为免旁生枝节,咱们还是赶快过去罢,省得惊动了隐居於此的宫九……”

林月如甩著鞭子,不以为然的说道:“怕了他不成!”那话声清亮之人忙道:“大小姐好胆色,有道是巾帼不让须眉。不过,我听人说,这一带真正可怕的不见得便是宫九,而是兰陵渡这个地头!”林月如问道:“有何名堂?”

“有鬼!”最先说话的那个骑者嗓音沙哑,把话接了过去,低声告知。“听人说起,兰陵渡是个大大邪门的地方。很不干净!”

林月如瞠目片刻,鞭梢一响,脆生生的说道:“好,倒要看看是什麽鬼!”一干从人听了不禁暗暗叫苦,均知这位大小姐决定之事,旁人绝难令她改变主意。

那嗓子沙哑之人脸色凝重,说道:“大小姐,咱们都有要事在身,切不可节外生枝。倘若生出乱子,世伯知道了必不高兴……”林月如哼了一声,心中不豫,说道:“我爹又怎麽会知道?秦世兄,枉你还称一品居风评榜上数得著的人物,居然怕鬼!还有你,苏笑春。拈著个没影儿的传闻净吓自己,这世上有鬼麽?我可没见过。就算有,也只是你们这几个胆小鬼!”

她把那两人奚落了一通,转头瞧了瞧另外几骑,问道:“你们几个呢?”那几人面面相觑,林月如鞭梢甩动之声渐急,显是心中不耐烦了。李逍遥不由暗暗好笑:“这个大小姐专爱没事找事。可惜我现在不能动,否则一定装鬼吓她一吓……”

只听一个慢吞吞的声音犹豫地说道:“世姊,我……我听你的。”林月如喜道:“小叶果然有种!比秦天古、苏笑春们强多了。”苏笑春及时见风使舵,说道:“既然大小姐来了兴头,咱们自然要奉陪。只是……只是我也听闻兰陵渡有许多不吉利的传闻,就算没鬼,多半也另有古怪,咱们须得小心才是。”

林月如道:“传闻归传闻。叶翩鸿你还记不记得?去年咱们在天台山玩儿之时,道上居然有传闻说我是个男的……可见传闻大多靠不住,没见过就是传闻,见过了便知端的。”李逍遥隔著一排芦草丛听得那干人说话声音,这时蹄声越发的近了,约有八九乘骑者缓缰经过江岸。他不由得脑中回想林月如的音容笑貌,心潮暗涌,寻思:“原来她旁边有几个少年豪杰相陪,却不是她的师兄弟和家丁……”

秦天古在这干少年当中最是老成持重,眼见别人都无异议,虽不好再提有鬼,但仍沈吟著说道:“兰陵渡之邪,不全是传闻。大小姐,前些年点苍派自掌门人马君武以下,数十人便在此地失踪,至今仍是个谜。”林月如见另几人又露出犹疑之色,便甩了一记响鞭,说道:“说不定是宫九搞的鬼。”

秦天古微微摇头,说道:“不然。那宫九虽说是武功列为一品居龙虎榜上所谓‘天下第九’的人物,不见得便能灭了点苍派,何况当年他还未出道。”林月如哼道:“说来说去,你就是疑神疑鬼。你们不去就算了,我自己去看个究竟。”那数名骑者忙道:“岂能让大小姐独自犯险?”

一人突然低声说道:“那条小船上好像有……有人!”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想到:“指的是我们。”刚才他一直心神不能宁定,灵儿不免大受干扰,输气良久,非但不能帮他逼出寒毒,反而连她身上也结了一层薄冰。李逍遥目光微转,见灵儿身影簌簌颤抖,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不好,连累了灵儿也和我一起受此苦楚!”

一定神之下,赶紧收敛杂念,专心运气使灵儿传过来的内力在奇经八脉盈转相融。只听得马蹄声又近了些,林月如正朝这边张望,说道:“那两个人一动不动,多半是死的。咦,会不会是宫九所杀之人?”李逍遥暗暗担忧:“可别过来打搅我们。”此时灵儿运功帮他逼毒正到紧要关头,稍有闪失,李逍遥体内的寒毒便会侵入他们两人的心脉,倘若真的这般出了岔子,便无法活命了。

李逍遥所中的毒掌极是奇异,除了眼下灵儿所用的法子,两人身上虽带了一些疗伤的丹药,却均使不上。其实冰冥毒掌含有两股毒性,一是冰蚕之毒,还有一种隐藏在冰蚕寒毒遮覆之下的不知是什麽毒性,灵儿一时寻思不解,眼看李逍遥情势不妙,不得已之下只好拼著连自己也一起中毒的危险,以自身内力帮他抵御寒毒侵身之苦。

刚才李逍遥受伤,原本与她毫无关系,灵儿心里却大是自责,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害得李逍遥受人所袭。其实就连李逍遥自己也不清楚那人怎会突然发掌把他打成重伤,只道自己倒楣。他不晓得灵儿的心思,她性子文静,却是个稍有事儿便往心里藏著的女孩儿,难免容易胡思乱想,郁郁寡欢。

芦草微响,林月如等数骑走近,一人说道:“大小姐所料不错,不过为了小心起见,咱们还是别贸然靠近,免得中了宵小的暗算。”另一人从身上摸出暗器,说道:“让我先用暗青子喂上几下子,先看看是死是活再说。”林月如点头,“好主意。”

李逍遥暗暗叫苦:“我和灵儿都动不了,也叫不出,怎麽躲开暗器?”但听得几下暗器破风急射之声骤响,李逍遥正自惊慌,随著几声水响,那几枚似是袖箭的暗器掉在舷边水中。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瞧出灵儿眸中神光一闪即隐,方才明白:“好灵儿,原来她先已使了金刚咒护住我俩的身体。”

那数人眼见袖箭落水,不由得愕然相顾。林月如说道:“蔡骏,你发暗器的手段越来越退步了!”那个发暗器之人道:“有古怪!”林月如撇了撇小嘴,向另一人说道:“陈惊云,你用弹弓试试。”黑暗中有人答应。

苏笑春道:“惊云的连环飞弹绝技,必让我等大开眼界。”林月如催道:“废话少说,快射!”一骑缓辔转出,弦声数响,九弹连环,落在水中。众少年齐声低呼,皆是满脸惊愕之色。若不是此时动弹不得,李逍遥险些要笑出声来。

林月如道:“你们都是肉脚!”素手一拂,从鞍旁取了长鞭在手,啪的一甩,重重的抽了李逍遥一记。

这一著大出众人意外。李逍遥只道有灵儿“金刚咒”护身,这干人伤他不得,哪料林月如软鞭甩落,隔二三丈远扫在他身上,倒是抽得结实响亮。霎间李逍遥痛得几乎要跳起来,终是动弹不得,心下不解:“灵儿的金刚咒怎麽不灵啦?”再看灵儿粉面,她也是一般的愕然瞪眼,似也想不通。

众少年欢呼赞叹声中,林月如咯咯一笑,说道:“哪有什麽古怪?”李逍遥心中暗骂:“小骚娘们!”经此一试,众少年眼见小舟上的两人均不动弹,都道是死尸无疑,只是黑暗中难以瞧清死者面目。林月如突然提议:“既是死尸,不如把他们埋了吧?”

李逍遥心中大惊:“活埋?”那几个少年皆称:“大小姐真不愧为林女侠,我等确该好生把这两具尸体安葬才是。”李逍遥暗骂:“谁要你们多事?”苏笑春却有异议:“这主意是不错,只是挖坑太麻烦,我看火化最是方便。”

“火化?”李逍遥大惊。

“对!早该想到用火了……”林月如转头说道。“动手吧,还等什麽?”

蔡骏取出绑有硫黄等引火之物的弓箭,瞄准了李逍遥的身子,飕的一箭射了过来。李逍遥心中既惊又怒,灵儿也是束手无策,两人苦於难以动弹,只得眼睁睁的看著火箭从芦草丛中急穿而过,瞬即射来,掉在舷外,被水淹了去。

李逍遥一怔,随即瞧向灵儿,心下惑然不解:“怎麽金刚咒又灵光了?”灵儿也自不明所以。林月如等人不禁大笑,均望著蔡骏。

蔡骏懊恼之余,心下更不明白:“怎麽除了大小姐的鞭子之外,我的箭和惊云的弹子都碰不著那两个尸体?难道真有邪异……”秦天古说道:“既射不中尸体,不妨把箭射到小船上,先把船烧了,尸体自然也要随船毁去。”蔡骏连发二箭,落在船梢,这次没射人身,灵儿的金刚咒便挡不著那两支火箭。

火光中只见林月如等数骑转辔离去,一阵风般的晃进了林子里。此时小船两头皆烧了起来,李逍遥和灵儿在火光中对视苦笑,均感无计可施。

此时他俩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寒毒汇於任督二脉相交之处,若是就此中断,就算逃得过火烧之厄,难免前功尽弃,片刻间便要冻僵而死。几经打岔,灵儿也已身受李逍遥体内的寒毒侵袭,要想逼出寒毒,须得有两三个时辰的全神运功,或可有效,然而不一会火就要烧到他们身上来了。纵使灵儿的“金刚咒”能缓解火舌舔身之势,小船若是烧毁,两人便会沈入江底,左右都是不妙之极。

江面起风,更助火势。眼见火舌跃到了灵儿身上,李逍遥心中一急,真气立时岔了,胸腹之间陡然似刀剜般剧痛,吐出一大口黑血,登时晕了过去。

馨香嫋嫋,一豔妆丽人蛾首微颔,执红牙板,轻启朱唇,曼声吟唱: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歌声流转间,弦声切切。李逍遥悠悠醒转,张眼但见锦衾低垂,倩影处处,恍如身在梦中。只有在梦境里,才能睡在这样好的床上,听到这般动人的歌声。

他又闭眼迷糊了一会,耳边莺声燕语不断,四周竟有许多妙龄美女。

李逍遥不禁暗想:“如果不是作梦,那就是我死了,不在人间。”脑中竭力回想,记得自己昏迷之前依稀似在一条小船上,突然想起灵儿不知怎样了,双手一按,撑起身来,暗觉身上软绵绵的没甚力气,手骨更是一阵牵心的痛楚。他环目四顾,屋中女子虽多,却均作婢女打扮,并未瞧见灵儿那熟悉的身影。

床边一个眉目如画的小鬟见到帘帐一动,李逍遥掀帐坐起,那小鬟登时满脸喜色,娇声呼道:“快请大奶奶!”众女闻声聚拢,眼见李逍遥醒来,各皆欢然。她们身上的薄纱长裙款款摆动,娇躯朦胧,若隐若现的晃在眼前,李逍遥不禁暗想:“哇……好多看来不小的‘奶奶’!难道还有比这些更大的?”心中一阵迷糊,又想:“我不是在做梦吧?”把手绕到背後,暗掐自己一把,疼得咧嘴。

“疼,就不是作梦了……”李逍遥不由奇怪,突见自己身上也穿著一件长长的丝袍,里边却无衣裳,他红了脸缩回帐里,那小鬟娇躯探近,俯身时一对丰盈浑圆的酥胸在薄衫中纤毫毕显,竟然晃到了李逍遥眼皮底下,几乎挨著他的鼻子,芳香可可,更令他不知所措。

那小鬟卷起垂帘,向李逍遥娇媚一笑,说道:“少爷,你终於醒了!”李逍遥心中一怔,不由的说道:“我不是什麽少爷……”那小鬟吃吃的笑道:“少爷,你的嘴巴一动一动的,莫非想吃东西了?”转头向旁边的少女吩咐了一声。

李逍遥眨了眨眼,问道:“你们是谁?”嘴巴翕动,却无声音。他一怔之下,不由得心中一惊:“我的声音呢?”试著再说一次,仍是听不到自己的话声,那小鬟的话声却是清晰入耳:“少爷,大奶奶今早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冰镇莲子羹,快起来吃一点吧。”

李逍遥大惊,心下怦怦而跳,暗暗叫苦:“梦魇!难道真是梦魇?我怎麽只能听,不能说……这可糟了!”并不理会一个褐衫小婢端到床前的那碗莲子羹,急忙向那酥胸浮突的小鬟比划著问道:“你是谁?我怎麽会在这里?”他打了半天手势,心中却是又憋又急,总算那小鬟明白了几分,嫣然道:“少爷,你不记得我啦?”妙目流转,瞅著旁人不注意,飞快的凑唇到李逍遥腮边吻了一口,低笑地说道:“我是阿梨呀。”

李逍遥一愣,瞪著这小鬟媚态百生的一对眸子,突然间身子一震,起了某种奇特的反应,不由得面红耳赤,但见阿梨那只柔滑小手从被子底下抽了出去,妙目中露出调笑之意。继而身子又是一震,被子底下还有一只柔手暗握他身体某处。李逍遥不禁气喘变粗,眼光向阿梨一瞥,却见她双手都在外面,他心中一怔:“被子底下那只手是谁的?”

阿梨突然拉开李逍遥身上那张又厚又软的大被,探手拽出一个更小的小鬟,随著几下咯咯笑声,那更小的小鬟被阿梨拖下了床。阿梨瞪眼斥道:“丫头飘飘,你藏在少爷床上做什麽?大奶奶要是看见了你这样,非杀了你不可!”那小鬟红著脸一溜烟的逃了出去。

李逍遥怔在床上,不免大奇,心道:“居然有这种事!”

阿梨笑盈盈的瞟他一眼,取来一面镜子,说道:“少爷,奴婢先服侍你梳妆罢。”李逍遥哪有心思,把镜子一推,用手比划,心想:“既然说不出话来,不如用写的。”那干美婢见他比划出写字的手势,均笑:“原来少爷又要做诗了!”

一个小婢从桌上取来纸笔,李逍遥暗喜:“你们总算明白我的意思了。”正要写下他想说的话,手指却僵硬,一定神之下,籍著衾外的淡淡烛光,方始看清了右手腕上厚厚的裹了一层绷带,提笔不得。再看左手,小臂上也缠著绷布,以木棍箍牢。自从醒转便觉双手疼痛,当时未暇细瞧,只道是被火烧伤,此时察看身上,竟无烧炙之迹,双手却都骨折新续,握笔不得。

阿梨斥那小婢,说道:“小瓖,少爷重伤未愈,这时候哪能写字?就算要做诗也得等伤好了,你这蠢丫头!”

李逍遥呆了一阵,心中惊慌起来,抬臂指了指自己的脸,又摇了摇头,想要她们搞清楚自己不是什麽“少爷”。阿梨点头道:“快端水给少爷洗脸,大夥儿服侍少爷梳头罢!”李逍遥正不知如何理会处,突然瞥见面前的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孔,眉毛淡淡,微有些小疙瘩,似曾见过此貌。

他不由的转头乱望,却没瞧见映入镜中之人。再转头时突感心中一凉,急忙朝镜子望去,张嘴挤眼,但见镜子里那张别人的脸也是一般的表情。李逍遥大惊,不由得呆住:“我怎麽变这模样了?”

就算是作梦,也不至於梦见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呆坐不动,任由这群小婢摆布,心下却是疑云满布,但又想不出究是何故。记得他昏迷之时是在江边的小船上,当时既中寒毒,又被火烧,内外交迫,不知怎麽一醒来就身在这户人家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此种情形无疑离奇蹊跷之至,更令他惊疑不安的是,灵儿不知怎样了?

一想到灵儿,他再也忍不住,推开那群簇拥著的小婢,起身便往门外奔去。

到得门口,佩环丁当,门帘一掀,一个妇人娉娉婷婷的迈脚进来,众婢连忙施礼,齐道:“大奶奶!”

李逍遥停住脚步,自然而然的先朝那妇人胸脯瞥了一眼,心道:“不是很大啊。”但见一双盈盈的目光凝视著他,抬眼看这妇人,举止端庄,神情闲雅,约逾三旬年纪,未褪娇红;轻描两道春山,犹存浅绿。衣裳素净,暗送一种真香,非兰非麝;插戴天然,点缀几般异宝,不玉不金。丰肌弱骨,瘦影珊珊。

李逍遥生怕失礼,正要移开目光,那妇人先自启口,却向阿梨问道:“少爷伤势怎样?”言语中露出关切之情。阿梨教两个小婢上前搀住李逍遥,方道:“回大奶奶话,少爷两手骨折,身受内伤,躺了这些天,也请大夫看过了几回,别无大碍,就是不会说话。”说著,偷眼向那妇人瞟了一瞟。

李逍遥想:“原来所谓的大奶奶指的不是奶奶大。”只听那位大奶奶蹙眉说道:“舌头可还在?”李逍遥突然想起自己的舌头,吐出来一摸,方才放心。阿梨道:“舌头倒没什麽,就是不会说话。”说著,向李逍遥瞟了一眼。

大奶奶问:“大夫怎麽说?”阿梨道:“大夫说,少爷多半是脑部受伤,过一阵子或许会好。”李逍遥想:“我脑部可没受伤啊。”众婢拉他到大奶奶面前坐下,大奶奶向他凝目而视,眸里似有深忧,又隐约含有一丝幽怨之意。李逍遥正感全身不自在,大奶奶转面说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跟少爷说。”

众婢依言退下,阿梨最後走出,转身关门,眼光有意无意的从大奶奶背上转向李逍遥脸孔,随即面容从门缝中消失。

大奶奶和李逍遥相对而坐,屋里屋外寂然无声。

兽炉中龙涎香嫋嫋,两人身影中间似是隔了一层烟雾。过了一会儿,大奶奶起身走动,李逍遥见她半天不吭气,这种气氛令人尴尬,暗思:“不知她要跟我说什麽?”正自惊疑不定,但见大奶奶掀起锦衾,原来里边还坐著一个手执红牙板的豔妆丽人。

李逍遥想:“怎麽她不跟别的丫鬟一块出去?”大奶奶伸手向那丽人肩上按得两下,那丽人便即曼声唱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山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李逍遥见大奶奶凝立听歌,心想:“这曲儿倒也不错。”大奶奶似是心烦意乱,一言不发,又按那丽人香肩,那丽人换了一支曲儿,唱道:“春蚕成丝复应绢,养得夏蚕重剥茧。绢未脱轴拟输官,丝未落车图赎典。一春一夏为蚕忙,织妇布衣仍布裳。有布得著犹自可,今年无麻愁杀我……”大奶奶踱步片刻,那丽人顺溜之极的唱下一首:“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李逍遥想:“这一支我听过。”但见大奶奶飞快转身瞪了他一阵,俏目中露出怨恨之情。李逍遥一愣,无法分说。大奶奶低哼一声,说道:“好一个‘欢情薄’!”拂袖按落,丽人刚才的歌儿没唱完就换了一曲新词,戚戚的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歌声感伤,似有年华虚度,美人迟暮之叹。李逍遥正听得出神,大奶奶突然转身走到他面前,把脸一沈,说道:“你可称心了!”李逍遥抬眼望著她,不晓得这话做何解释。大奶奶瞪了他一阵,又道:“你想要的,岂非全都如愿以偿了?只是大敌当前,别把亲事办成丧事就好!”李逍遥不明所以,只是呆望著她。

大奶奶突然流下泪来,说道:“我好恨你!更恨自己,嫁给你这麽多年,没想到你至今仍对那狐媚子念念不忘!”李逍遥摇了摇头,抬手比划。想解释一番,脸上突然啪的挨一耳光,张开嘴巴,掉了一颗牙齿。

大奶奶这一掌打得不轻,他一时晕头转向,眼前光影朦胧。大奶奶突然扑上来抱住他,哭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你痛不痛?”李逍遥恼火已极,更兼莫名其妙,若不是因为手上伤痛,恨不能把她重重推开。

大奶奶凑嘴在他脸上乱吻,气喘粗急的说道:“我……我并不後悔跟了你,我只是恨自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终不能在你身上绝了烟火,就算你决意要娶小奶奶,我……我又能说什麽呢?只盼你不要像往日那般视我为陌路之人,你能爱我一点,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就算为你死也甘心!”

李逍遥被她折腾得晕晕乎乎,一时找不著北。那大奶奶爬在他身上温存一阵,说道:“只是……只是你千挑万挑,不该娶那小狐子为妾。我知你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可是你一定会後悔的!”说到恨处,忍不住张牙咬了李逍遥一口,从他颈侧撕下一块肉来。可怜他叫唤不出,一身的内力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大奶奶骑在他身上,把帘帐颠得暴风雨吹打也似,喘著气说道:“假如我下得了手,恨不得杀了你,然後自尽。”李逍遥翻白了眼,瘫倒在床上,暗想:“像你这般摧残,不用杀我都快死掉了。哎呀,好难过……”

大奶奶伏在他胸前,泪流满面,说道:“记得那时候,每当事毕,你必抱著我百般恩爱,唤我的小名:‘杏儿’……可是现如今你只想著那狐媚子,还要娶她做小。为了她,只怕连咱们过了多年的这份安宁日子也要毁於一旦!”

李逍遥呆望帐顶,脑中好像一片空白,眼角不由的垂下一滴清泪。这样一场梦决计不能说是绮梦,然而就算是梦魇缠身,也该有个醒的时候,可是什麽时候才能醒呢?

大奶奶披衣起身,裙下玉腿一迈,跨过他身子,下床梳头,透过帘帐,一双凄怨的眼光投了过来,幽幽的朝他凝望片刻,悄然离去。

李逍遥迷迷糊糊,不知道大奶奶是何时走的。直到现下,他仍觉得是在梦里。因为此种经历之奇,最多只在梦中方能遇到。他正自半昏半醒,突觉锦被下似是钻进了一个凉生生的小身子,冷不防爬到他身上,不免把他吓了一跳。

忽然间门声微响,脚步细碎,有人迳直走到床前,探手掀被,从里边揪出一个只穿著肚兜儿的小丫鬟,斥道:“丫头飘飘,你又想做什麽怪?”那小鬟掩面逃了出去。

李逍遥呆望阿梨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孔,满腹的话却说不出口,这种憋迫之感也是从所未有。阿梨瞪了他一阵,笑眯眯的说道:“少爷,你好生休息。”整了一下床帐和被子,转身出去。

李逍遥怔在床上,心想:“我是哪门子的少爷了?”摇了摇头,眼光瞥见衾後那豔妆丽人的身影,不由得暗奇:“她到底是谁?”忍不住起身下床,走到那丽人身前,因自己哑了,无法开口询问,两只眼睛只是骨溜溜乱转。

籍著窗外微光,只见那丽人貌相动人,神色却有些冷漠,眼光中竟有空洞之感。李逍遥从那丽人五官中隐约觉得眼熟,暗思:“好像在哪里见过……”无法相问,只得打手势。那丽人竟只木然而坐,毫无反应。

李逍遥抬手往那丽人脸上虚晃两下,见她眸光流转,绝非瞎子,不知为何却并不理睬他。呆立一会,暗想:“真的很像作梦!”忍不住伸手一推,那丽人身子晃了一晃,红牙板“嗒嗒”的响。

屋瓦突然格的一声,烛光微摇。李逍遥心念倏动:“上边有人!”

随著一阵急速掠风的声响,似是有几人相互追逐远去。兀自惊疑不定,屋外陡然打了个响雷,仿佛山崩地裂一般。不留神间,登时把他吓了一跳,撞在那丽人身上,怦的倒地。李逍遥正想说“对不起”,但见那丽人竟然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连头也掉了,骨碌碌滚到一旁,红牙板得儿嗒嗒的响得几下,启口唱道:“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蛾眉……”

李逍遥大惊:“见鬼了我?”不由得缩作一团,只见那头颅滚到他两腿间,唱得几句,突骂:“你这个狠心薄命的小冤家!”那半段无头的身子颤巍巍的立起来,断了一臂,那支手臂在地上轻叩红牙板,李逍遥身下的美人头又咿咿呀呀的唱道:“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李逍遥骇然而想:“头都断了还能唱个不停?哇……不得了!”头发倒竖,手脚并用,慌忙爬行而逃。突感足踝一紧,那无头丽人抓住他一条腿,拉扯不放。红牙板得儿哒得儿哒磕得几下,又唱:“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李逍遥把脚乱踢,挣出身子,逃出门外。

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中扑通乱跳,哪敢再回屋里?游目四顾,树影层层,假山簇簇,似在一个很大的园子里,左近并无旁人。李逍遥寻思:“须得去找灵儿。”因怕迷路,便使风魔轻功,窜向檐头,哪知一口真气竟提不上来,半空中跌下,摔得全身生疼。一运气之下,又吃一惊:“我的内力呢?”

他怔得片刻,陡然间想到:“这下真糟了!我既说不出话,手骨也折断了,长相变成别人的模样,武功也失了,身上连衣裳和发型也变成了不是原先的我,兵刃、法宝全没了,灵儿又不知在何处……这到底怎麽回事?谁跟我开这样大的玩笑?我快受不了啦!”因怕屋里那无头丽人追出来缠他,不敢停步,慌忙拔脚就跑,所幸腿脚尚且无碍。

奔得一阵,气喘不已,正想停下来歇会儿,忽停得树影中脚步声细碎,似有数人走近,李逍遥拐往另一方向,藏到假山之後。

藏身未定,便听一人低声说道:“不知刚才那人是什麽来头?我瞧他轻功倒是不弱呢。”李逍遥听出是一小鬟的话音,便不作声。另一女子哼了一声,道:“管他是谁,霏雨使已经追去了,就算他能逃得出此园,也休想走出这片桑林!”却是阿梨的声音。

李逍遥暗思:“此事难以猜出其中蹊跷之处,或许可以偷听她们话中有无线索……”灯光移动,先说话那小婢又道:“你有没觉得少爷这趟回来,变得好像有点儿……有点儿怪怪的?”语气犹豫,偷眼去瞧阿梨脸色。李逍遥想:“果然说到我了。”只听那阿梨斥道:“休要议论主人家的事儿!”那小婢便没再做声,两人提灯走过。李逍遥从假山後边探头一望,看出她们所去之处正是那间屋子,他刚才便是从屋里逃出来的。

李逍遥想:“这两个丫鬟进屋找不到我,必会来追,或者声张起来,到了那时便难以脱身了。”暗觉此地处处透著说不出的诡异,哪敢久留,等那两个小鬟走开,便即转身觅路而行。

花树掩映之下,檐墙半露。李逍遥屏息走近,见得一扇小门,由此门走出,便到了院墙之外,回首望见门檐上一面牌额写有“桑园”二字。他抬头望望天色,乌云密布,夜空灰蒙蒙的笼著浓雾,看不出当下是几更天。

他暗思:“出是出来了,却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一念未及转过,背後突然发出树枝折断的一声脆响。

一回头间,却未瞧见有人,只见一节树枝飘然落地。他正自惊疑而望,身後发出一串乍听刺耳之极的笑声。李逍遥飞快转身,猛然看见一个翻白了眼的素妆妇人几乎和他贴身而立。他一惊之下,不由得後退两步,瞧见那白眼妇人一手垂在腰畔,另一只手抱著一个乱发孩儿,那孩儿看似不过两三岁,长得又小又瘦,双眼骨碌碌的在李逍遥面上转来转去,突然间又发出一串尖尖的笑声。

那妇人全身缟素,眼瞳浊白,空洞无神的双目不知是瞪著李逍遥,还是望著天空,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李逍遥正自呆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突道:“夜这麽深,还是回家的好!”话声老气横秋,透著一层阴森之气,绝难想像这句话出自一个幼儿之口。

李逍遥不由得转身便要逃开,谁知那素衣妇人又从迷雾中晃闪而出,挡在他面前,怀里的幼童摇著一支小小的货郎鼓,说道:“出了这道门,便是迷死人的桑树林。”李逍遥一怔,不由的望向雾气中那一大片似乎无边无际的树影。

小门内突然闪出一个矮小的身影,有个女子声音在李逍遥身後说道:“乱发宝宝,你在这儿做什麽?”那妇人怀中孩儿说道:“丫头飘飘,你还不快把少爷带回家去?”李逍遥转脸瞧见一个看似十二三岁的翠衫小鬟立在门边,隐约认出正是三番两次钻进他被窝里的那个爱捣蛋的,心想:“原来是她!”

那小鬟伸手拉住李逍遥,他竟闪不开,不由得暗奇:“不知是她武功了得,还是我变得不行了,她随手一抓,我怎麽躲不过去?”小鬟晶闪闪的眸光转到他脸上,说道:“少爷,快跟我回去,要是你不听话,乱发宝宝可就要生气了。”李逍遥不由自主的被她拉著便走,背後突然传来一阵怪声,他转头一望,只见那乱发小孩拿货郎鼓狠敲白眼妇人的脸,打得几下,连血也流了出来,那妇人却毫无反应。

那小鬟拉了李逍遥回入桑园,越走越快,却不像是往那间大屋的方向走回,而是奔进园中大片桑树丛中,四下里灰雾弥漫,寂无声息,连树林里通常都会有的虫鸣也未听见。李逍遥只觉这一切直如梦魇缠身,无计可施,唯有任由摆布,心下却又忍不住猜想:“不知又要怎样整治我?”

走了约有半个时辰,桑树间出现数株粗大无比的老榕树,每株树干宽逾数人合抱,盘根错节,绿荫蔽天。

丫头飘飘说道:“少爷,桑林那麽大,你是走不出去的。”李逍遥心中愕然,不晓得这小鬟到底要搞什麽鬼。灰暗的夜光之下,两人脸孔距得近了,只见这小鬟模样俊俏,只是年纪尚小,脱不去那一脸的孩子气。

丫头飘飘四顾无人,拉著李逍遥坐到一株榕树下,幽幽的说道:“上次你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出桑林,你便带了我一起走。这话是真的吗?”眼光盈转,投到他脸上。李逍遥心道:“当然我要答应下来。”便点了点头,可惜说不出话来,要不然就可以向这小鬟多打听一些事,也好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小鬟见他点头,欢然道:“你答应啦?”李逍遥目露肯定之意。

丫头飘飘道:“我知道你刚才溜出来是想见一个人,是不是?”李逍遥一怔,心下不由惊奇:“对呀,我想见灵儿。这小鬟如何知道?”丫头飘飘道:“我知道。你和阿梨姊姊的秘密瞒不过我……”李逍遥暗想:“我想见的可不是阿梨。”但见那小鬟伸手往树眼中那一片绿叶按落,随著一串嘎嘎声响,李逍遥身後的树干露出一个小门。

“阿梨常常溜到这儿来,我就跟踪她……”丫头飘飘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边藏了个秘密。”

李逍遥望著树洞中的小门,不由讶然而想:“这里边难道真有什麽秘密?”小鬟拉他钻入,下得台阶,里边居然是一个石洞。借著洞壁上的一盏长明灯微暗的光线,只见洞内赫然有间斗室,以数面丝网隔断,透过丝网的缝隙,隐约可见室内丝线穿织,密密的缠住一人。那人满身粘满了乳白色的丝状物,长发垂在脸前,一动不动,乍看之下其状有如一具干尸。

丫头飘飘见李逍遥目露探问之色,便低声说道:“那是毒丝,别碰。”李逍遥见那些白丝软绵绵的,一拉就断,正想伸手拨动,听了此言,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把手缩回。丫头飘飘笑道:“你好象什麽都忘记了,少爷。”李逍遥心道:“我本来就不是什麽少爷。”眼光投向丝网之中,暗觉那似是一个死人,寻思:“这人多半是被毒丝弄死了,不知关在这里有何用处?”

丫头飘飘笑道:“这人原本被大奶奶困在桑林中,不知阿梨用了什麽法子把他弄到这里边来了……少爷,你们在搞什麽鬼啊?”李逍遥正不知如何回答,突听得洞口有人冷哼地说道:“我倒想知道你们在搞什麽鬼!”

话声刚传入耳中,斗然间灯影微晃,一个女子飞身窜到洞内,倏地探手将丫头飘飘打得撞在石壁之上,袖影一翻,又按住了李逍遥的肩头。丫头飘飘甫中一掌,脸孔立时泛出银灰之色,颤声叫道:“阿……阿梨姊姊!”

欺进洞中的少女正是阿梨。她向李逍遥面上瞟了一瞟,目光转向丫头飘飘,沈著脸道:“臭丫头,你不听我话,当心把你的头扭下来!”丫头飘飘目露惧色,颤声说道:“阿梨姊姊,我……我不敢了!”阿梨哼了一声,绷著脸道:“还不快滚!”丫头飘飘没敢多耽片刻,慌忙向洞外奔去。逃不数步,听得阿梨冷冷的话声从身後传来,语带威胁,说道:“再敢跟旁人提及此洞之事,决不饶你!”

李逍遥暗感不安:“我窥破了别人隐秘之私,天知道这个阿梨要怎麽对付我?”阿梨等丫头飘飘钻出树洞,目光才转回李逍遥脸上,微微一笑,说道:“你好顽皮喔,少爷。夜这麽黑还到处乱跑……”话未说完,两人同时听到树洞外传来一声尖叫,却是丫头飘飘所发。叫声惊恐,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

阿梨脸色骤变,急忙窜出树穴,想要察看究竟。李逍遥正要跟出,肩头蓦地一沈,丝影微荡,一只枯黑的手按在他肩上。

借著壁上灯光映出的影子,只见丝网缠缚中的那人突然动了一下,李逍遥丹田里登时气如潮生,激涌而起。此前他身上的内力不知何故竟如一潭死水般的毫无动静,试著运气也无反应,便如内力尽失一般。当那只枯黑的手按住他肩头之时,李逍遥全身大震,登时气窜如泉喷浪涌。

霎时,李逍遥心念丛生,却想不出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只听背後传来一个压得极低的沙哑话声,说道:“借你灵力一用。”

李逍遥已经不记得自己身上大半的灵力得自仙岛求药那一次灵儿所传,闻言一愣。突感按在肩上的那只手一紧,“神门”、“命门”、“神阙”、“关元”、“气海”等诸穴次第刺痛,脑中一恍惚间,但见壁灯骤灭,灯上的火光却移到了丝网之上,迅即焚毁缠住那人身子的数重毒丝。火光只一跳便即熄灭,洞中黑成一团。

黑暗中,那人扑身趴在李逍遥背上,一只冷冰冰的手掐住他的喉头,低声说道:“不想死就背我出去!”李逍遥不敢违拗,虽不知此人是善是恶,既被他制住,只好依言照办。

出到树洞之外,但见先前出来的两个小鬟皆萎倒在地,看样子似是昏迷过去。李逍遥正自呆望,倏然间黄影急晃,一群密宗喇嘛将他们团团围定。其中有个胖大身形的藏僧手中提了一人,那人面孔枯瘦,长相有如骷髅头一般,满身血迹混杂著泥尘,神情困顿,似已死了七成。

李逍遥正想:“此人不是鬼咒吗?”那胖大身形的藏僧瞪了过来,目光在他身上一扫,又低了下去,瞧向手里提著的鬼咒,哼了一声,问道:“到了地头没有?”鬼咒有气无力的咕哝了一句:“你……你捉我没用,只有抓住宫九,太婆自会现身。”

那胖大藏僧掴了鬼咒一耳光,沈声说道:“天亮之前你再不帮我找来解药,我师兄若是不治,便教你不得好死!”李逍遥突然想起:“记得前次有个老番僧中了鬼咒的毒,原来至今仍未找到解药。”只听鬼咒哼哼得几声,口流血沫,声音低弱的说道:“僧……僧枷罗,你便杀了我也……也是无用,我用的毒除了赤血蚕以外,无药可解。”

那胖大藏僧问道:“这里到处是桑树,你快说如何才能找到赤血蚕?”鬼咒眼皮一翻,冷笑道:“赤血蚕可不是长在树上。”那藏僧大麽指一按,鬼咒登时全身缩成一团,瑟瑟颤抖,显是身受极大苦楚,却叫唤不出。

那藏僧收了大麽指,等鬼咒缓过一口气,方道:“你再罗罗嗦嗦,下次我的大手印便使足一个时辰!”鬼咒目露惧意,只得说道:“赤血蚕长在人体内,须得用桑十娘所养的碧血蚕作引子,下在人身上,再佐以巫蛊之术,方可养出赤血蚕……”李逍遥背上那人听到此处,不由得身子一颤。

那藏僧说道:“好,你带我们去找赤血蚕罢!”鬼咒目光一抬,瞪向前方,微喘著说道:“须得……须得著落在此人身上。”李逍遥见一干喇嘛的目光均瞪著自己,正自发愣,背後那人低声说道:“僧枷罗武功高强,快逃!”李逍遥想:“试试我的轻功回来没有……”展动身形,正要穿出众僧身影之外,但见黄影晃闪,两个喇嘛左右一夹,出手拦截。

李逍遥背著那人,身形微摆,默念:“天之体卦一十六,天交天,阳卦转阴,地交地,地之体卦一十六……”脚下一划,落叶飞扬,旋身晃到了那两个大喇嘛背後,脚步不停,连过数人,那些喇嘛一愣神间,李逍遥已晃身窜出数丈开外,身法奇妙难言,正是风魔玄衣神的独门秘技。但李逍遥经此一试,顿知自己内力并未回复十之一二,无法展开“风魔天下”轻功。

他一闪身便即甩掉了那群喇嘛的包抄围捉之势,晃到圈外,刚转身便被一只大手劈胸揪住,提了起来。那个名唤僧枷罗的胖大藏僧瞪视著他,说道:“带我们去找赤血蚕!”

李逍遥哪知赤血蚕是何物,苦於说不出话来,只得摇头。僧枷罗瞪眼道:“难道你也想尝尝大手印的滋味?”李逍遥心中一寒,想到鬼咒那般厉害的人物都被这藏僧折磨得死去活来,不免暗暗害怕。

僧枷罗欲待再逼,突然仰脸望天,片片桑叶从他眼瞳里纷晃而落,遮天蔽目。

只见一个妇人娉娉婷婷的悄立在不远之处,李逍遥刚认出是大奶奶,鬼咒先叫了出来:“桑……桑十娘!”叫声中竟无欢喜之意,反倒充满了说不出的惊恐绝望之情。

僧枷罗正望著面前那瘦影珊珊的妇人,叶雨飘然撒落地面,园中又多了十来个婢子,桑十娘冷冷的说道:“鬼咒师兄,你带了什麽人到我家里来著?”鬼咒未及回答,僧枷罗便先语气生硬的说道:“我乃密宗僧枷罗,日前你的同门使毒伤了我师兄,特来寻太婆求赐解药!”桑十娘目光向鬼咒瞪了一瞪,随即扫过僧枷罗脸上,瞧见李逍遥在此僧手上,不由得蛾眉微蹙,沈吟著说道:“太婆不住在此处。怎麽,鬼咒没告诉你麽?”眼光又转到僧枷罗面上。

僧枷罗被这双幽邃的眸子一瞪,不知为何心里竟感凉意陡生,脑中微一迷糊,只听得鬼咒话音微颤的说道:“桑……桑十娘,你与太婆之间的恩怨,不……不关我的事。”桑十娘哼了一声,面沈如水。

鬼咒喘得几声,又道:“除了太婆包解百毒的毒龙胆,你也有赤血蚕。桑……桑十娘,你丈夫在人家手上,不如把赤血蚕给了僧枷罗罢!”顿了一顿,苦笑道:“这帮密宗和尚可都难缠得紧!”

这也无怪他心胆俱丧,日前他在十里坡山神庙使毒伤了鸠摩罗上人,原是为了脱身,不得不然,焉知此後竟被鸠摩罗的同门穷追不舍,终究落在僧枷罗手上,饱吃苦头。可是鸠摩罗所受的毒伤已深,除非毒龙胆或赤血蚕,无方可解。一干密宗喇嘛为逼他交出解药,自是无所不用其极,鬼咒抵受不住,只好带路来寻解药。这一道上只盼找得到太婆,那便有一线生机,若是先撞著桑十娘,情形可是大大不妙。谁想天意便是这般难测,一进入桑林,先遇到的还是桑十娘。

桑十娘哼了一声,道:“我岂是受要挟之人?”僧枷罗一定神之下,驱去脑中那一阵恍惚之感,眼皮一翻,目中精光烁然。桑十娘见状不由暗暗吃惊:“这个喇嘛定力不弱。”两道浅浅的蛾眉不由蹙得更深了。

僧枷罗把手掌按在李逍遥头上,沈脸瞪视桑十娘。他已看出此妇大有门道,为免她出其不意的上前动手,便先制住李逍遥的要害。桑十娘只得说道:“赤血蚕不在我手上,你们跟我来吧。”僧枷罗正自犹疑,鬼咒低声说道:“小心有诈!”话声虽低,桑十娘却已听见,脸色微沈,说道:“大和尚,你想拿到解药,须得答应我一事。”僧枷罗只道要他先放了李逍遥,摇头道:“你先交出解药,我再放人。”

桑十娘却只微微一笑,目视鬼咒,说道:“我不要你放人,不过……我不想再看见这个家夥。”鬼咒脸色登变,惊道:“你……你这是何意?”僧枷罗道:“她要我杀了你!”鬼咒变色道:“别上当!赤血蚕只能在活人体内才能存活,一旦离开活人之躯,片刻便会蜕变为吸血蛾。桑十娘此时未必便养有赤血蚕,因为赤血蚕专靠活人体内的血液生存,养成之後,那人便即血竭而死,我不相信她随时都能找到活人养蚕……若是杀了我,只怕到时候她给你们的不是赤血蚕,而是吸血毒蛾!”

众喇嘛闻言登时变色。桑十娘却只微微冷笑,不置一辞,僧枷罗见了她这般神情,暗知鬼咒所言多半没错,脸色一凛,未及说话,李逍遥便指著他肩後,眼中露出惊骇之色。

僧枷罗一回头间,也看见了李逍遥手指之物,随即感到颈侧微痛,犹如蚊虫叮了一口,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只黑翼蛾子。

鬼咒颤声道:“吸……血……蛾!”僧枷罗心中一凛,挥掌打烂了那只黑蛾,眼前一阵发晕,望出去但见血红一片。

“蚋变三十天的吸血蛾,”桑十娘在众喇嘛惊呼怒骂声中悠然说道。“叮上一口,在你血中产下了数不尽的碧血蚕卵。大和尚,想要赤血蚕,便请你帮我先养一养碧血蚕吧!”

僧枷罗身体微微摇晃,暗感血流加速,体内仿佛无数细小之虫乱钻乱窜,难受之极,强运真气护住心脉,说道:“你竟然暗算老纳!快把我体内的小蚕子弄出去,不然……”他先前只留意提防桑十娘以及一干小婢的举动,没料到竟会被一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吸血蛾咬了一口,情知蛾毒已侵入血脉,不由得惊怒交加,本想威胁几句,脸肌竟然僵硬,心情震骇之下,连话也说不下去了。

鬼咒心想:“大喇嘛既遭暗算,桑十娘转眼便会对付我。”趁僧枷罗不备,突然挣出身子,著地一滚,钻入地上的积叶堆里。桑十娘哼了一声,“想逃?”手影一挥,满地积叶激飞而起,鬼咒无以遁形,只得急蹿而出,在纷飞晃眼的枯叶中迅速掠向旁边的树丛。突然间丝影穿闪如织,鬼咒身在半空便已落进层层丝网缠绕之中,坠地时便成了一个大茧。

桑十娘手下众婢袖影飞扬,霎眼间连那一干喇嘛也变成了身裹重丝的大茧,动弹不得。

李逍遥不禁看得呆了,这时桑十娘收了袖中千万缕蚕丝,转面向他望来,瞧见了他背著一人,不由眼神骤变。突然间,两名婢女低呼倒地,一个大茧骤破,黄袍急闪,僧枷罗抓了李逍遥在手。桑十娘没想到这番僧中毒之余,竟能破茧而出,出手拦阻不及,李逍遥又落入僧枷罗之手。

但僧枷罗已无力再和她动手,情知随时便要昏去,大袖一挥,将李逍遥连同背负之人一拢而到身後。桑十娘率众婢正要抢人,只见这藏僧双掌一合,夹住一串密宗珠,急念咒语:“叭哩吗呢吽!”脚下落叶激荡而起,尘土飞扬之际,三人霎时从桑十娘眼前消失无影。

风卷落叶,从树梢头扑簌簌而落。李逍遥跌进草窝,一时全身大痛,伏地迷糊了不知多久,睁开眼睛。

籍著密叶缝隙透射的千万缕晨光,只见僧枷罗高大宽厚的躯影坐在面前,似在盘腿调息,粗重的喘气声时急时断,只听得一会,更增李逍遥心中不安之情。再望别处,瞧见先前从树洞中背出的那人面朝下的倒在草丛间,一动不动。李逍遥想:“会不会死了?”慢慢爬过去,推了推那人的肩头。

忽听得不远处隐约传来几下兵刃交击声,李逍遥不禁转头四顾,心道:“好像有人在厮斗。”草丛里突然发出一声浊重的喘息,伏地的那人肩头微动,勉强抬首,问道:“到了什麽地方?”

李逍遥心道:“到处是桑树,不晓得是什麽地方。”眼光一低,瞧见那人双眼翻白,似是什麽也看不到。他暗想:“这人怎麽瞎了?”蓦地里手腕一紧,那人扣住他的脉门,沈声问道:“你是什麽人?”李逍遥一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心下著急,暗暗担忧:“难道我从此就哑巴啦?”

这时,林中有数人且斗且走,身影掠近。李逍遥举目望去,只见一女子头发蓬乱,双刀舞动,出手狠急,势若拼命,将三个男人逼得不住的飞身後退。这数人却都认得,李逍遥在家中曾经与他们照过面。

一个面有白疤的汉子身上挂彩,拼命挥剑护住旁边那名背上扎了一枚飞刀的同伴,兀自抵挡不住那女子双刀飞卷的猛烈攻势,不禁又急又怒,叫道:“关鸠,你说这娘们是不是疯了?怎麽一见面就缠住咱们乱打……”另一人头戴斗笠,使一柄单刀,守多攻少,但当那妇人每一招夺命刀势逼至白疤汉子身前,便总能帮其化解险情。听见白疤汉子这般叫嚷,头戴斗笠的大汉也忍不住说道:“唐姑娘,大家萍水相逢,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那妇人脸孔涨红,大叫:“把我的孩儿还来!”李逍遥闻言,方才省起,原来唐月儿背上的竹篓不在了,自然是丢了孩儿。关鸠横削一刀,将唐月儿逼得後退数步,说道:“误会!在下与崆峒派的侯川、方刚两位朋友并未见到你的孩儿……”唐月儿怒道:“你雁荡山与他们崆峒派一鼻孔出气,欺我不知麽?”

那白疤汉子侯川怒极反笑,说道:“丢了孩儿就找我们要,除非你想另生几个,那还差不多……”关鸠一听便即摇手,情知此话大有轻薄之意,难免要火上浇油。唐月儿果然变色,怒道:“狗嘴!昨晚我乘的小船翻了,一醒来便看见你们三个围在身边,定然是你们把我的孩儿藏了起来……”越说越气,挥舞双刀又来厮拼。

那三人各提兵刃挡架,侯川突然大声痛呼,肩膀中了一支飞刀,仆倒在地。关鸠眼见唐月儿飞刀厉害,总能出其不意的伤著对手,急挥单刀护住自家门户,说道:“不关我们的事!说不定是你船上那大夫偷去了孩儿……”

“大夫?”唐月儿本想偷放飞刀连关鸠也一并射倒,闻言一怔,随即变色道。“什麽大夫?”

崆峒派的另一名汉子方刚哼了一声,勉强说道:“少装蒜!你船上除了一个艄公,不是还有一个大夫吗?”唐月儿一听,登时脸色大变,不由得身子僵住,颤声道:“大……大夫?”关鸠说道:“正是。昨晚我们的小船便在左近,远远的瞧见你船上一直有个郎中模样的人影鬼似的跟在你身後……”唐月儿身子一颤,弯刀脱手落地,竟也浑如未觉。

关鸠同另外两名汉子虽不知她何以如此神情古怪,迅即交换一个眼色,同时逼上前去,趁机将她点倒,方感心头一宽,想起刚才命在顷间,均是恨恨的瞪著躺在脚下的这个凶悍女子。关鸠哼了一声,说道:“唐门飞刀有毒,快搜解药罢!”侯川不等他提醒,早伸手进唐月儿衣衫内乱寻,找到解药,仍把手留在她胸襟之内,突道:“这娘们刚才欺负得咱们狠了,我这口气怎麽也不顺!”

说完,竟将唐月儿上身的衣衫扯下。关鸠愕然道:“这是为何?”侯川把手摸进唐月儿贴身小衣之内,脸上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说道:“她孩儿丢了,既然找上咱们,不如就奉送她一个。”关鸠摇头道:“咱们上哪去找来孩儿送她?”侯川狞笑道:“那得先播种啊!关老哥,蜀中唐门的露水女婿,咱们三个何不当上一当?”

关鸠看了出来,不由转脸瞧向旁边的方刚。只见方刚朝唐月儿脸上唾了一口,恨恨的说道:“唐门算个什麽?这娘们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今儿既落在咱们手上,总该轮到咱们威风一番了。”关鸠低下目光,瞧见唐月儿杏眼含泪,面孔涨红,似是又怒又怕,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说道:“这事要是传了出去,咱们仨还敢出来混吗?”

侯川笑道:“在兰陵渡失踪的人太多了,添一个唐门的女子翘在这儿,谁会疑心?”李逍遥在草丛里听得此言,又瞧见崆峒派那两人的眼光举动,登知他们非但要糟蹋唐月儿,更起了杀意。他心下不免又惊又怒,暗思:“这不摆明了乘人之危吗?算得什麽好勾当,亏他们三个还自诩为什麽名门正派,连这种事也做得出!”唐月儿虽说曾经毒过他,但是此刻见她陷於危难之中,他登时忘记了别的,只想出去阻止。

身边那人却紧抓住李逍遥手腕不放,低声说道:“你不是他们对手,出去徒自送死。”李逍遥心道:“送死也要去!”使劲挣扎,终是脱身不得,不由得怒视那长发遮面之人。那人哼了一哼,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并非我想袖手旁观,你该知道,我的武功已经所存无几了!”李逍遥自也看得出,便把目光转向僧枷罗脸上,只见这藏僧面色如血,样子十分可怕。

那长发遮面之人喃喃的说道:“他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嘿,天蚕教的毒蛊……”李逍遥看出僧枷罗此时的情形无疑以是自身难保,决难出手救人,无可奈何,只得把希望寄於关鸠身上,心想:“只盼这雁荡山的刀客能够阻止崆峒派那两人的恶行。”

但见关鸠目光凝视唐月儿半露的丰胸,呆得片刻,突然笑道:“侯兄所言正合我意!”手起刀落,地上滚动著一颗人头。

李逍遥不禁一怔,只听侯川怒喝一声:“姓关的,你干什麽?”关鸠一言不发,又一道刀光半空劈落,侯川急忙挺剑抵挡,斗得几下,眼见不敌,旋身发出一把铁叶镖,趁关鸠忙於闪避暗器,飞身一蹿,扑入旁边的树丛里。关鸠见他逃走,本想提刀追杀,但一转念,却改变了主意,一脚踢飞方刚无头的尸身,在唐月儿身旁蹲下。

李逍遥松了口气,暗想:“幸好……”但见关鸠并未替唐月儿解穴,衣声悉响,竟然抱住唐月儿的身子,两人滚到了草丛中,草叶一阵乱晃。李逍遥不禁愕然:“这是要干什麽?”呆得一呆,想起小时候曾见过螳螂捕蝉,黄雀窥伺於後。

“哇……这是要吃独食啊?”他再忍不住,急窜过去,旁边那人正自脑中昏沈,手指稍松,竟拉他不住。

抢到近前,透过晃摆不休的草叶间隙,只见两个身子合做一处,李逍遥抬脚往关鸠屁股一蹬。关鸠一蹦而起,怒目瞪视。李逍遥朝他身上一瞧,见得此人衣衫不整,登知缘由,怒气陡生,苦於说不出片言只字,无法痛斥其非。

关鸠自从见了唐月儿,早为她那少妇丰韵所迷,这当儿按捺不住,竟起非礼之念,驱走了侯川,料想他不敢回转此处,再也无所忌惮。哪料面前竟钻出一个少年,平白坏了他的好事,不免恼羞成怒,一刀砍了过去,喝道:“小兔崽子,先杀了你再说!”

换作往日,李逍遥自是不惧。但他此时竟提不起劲道,眼见这一刀来势凶恶,不由得一惊而退,脚步一交,自然而然的从“贞卦”之位转到“悔卦”,堪堪避开那一刀,却绊著唐月儿的腿,身子一个踉跄。关鸠飞起一腿,将李逍遥踢得几个斤头倒地,上前一刀插落,李逍遥顿时痛得全身一抖,那一刀扎进了他的大腿,透入土中。

关鸠五官挤做一团,狠声说道:“这麽爱管闲事,原是命不长久!”拔出单刀,李逍遥痛楚不胜,身子一哆嗦,眼见刀光横削,抹向自己喉间,死到临头,却也无法可想。

嗖的一声破风急响,单刀从李逍遥喉前弹开。关鸠不料林中还有别人,登吃一惊,跳到一边,眼见击在他刀面上的竟是一颗小石子,震得虎口半天没有知觉,不免暗骇。李逍遥缓得一口气,见关鸠目光往石子射来之处寻视,心想从刚才石子的来势,料必是藏僧或长发遮面之人出手相救。他挨了一刀,又痛又惧,本想夺路逃生,但一转念,想到:“我若逃走,关鸠必搜到藏在草丛里的那两人。看他们眼下的情形,恐怕有些不妙。”

关鸠挥刀砍削,除掉挡他视线的几丛长草,立时便看见了草丛中藏得有人,回转钢刀,架在李逍遥脖子上,喝道:“什麽人?给我滚出来,不然……”话未说完,突听一串货郎鼓摇动之声,似从背後响起。

关鸠反应极快,猛然回头,脑袋一转,额头笃的一声大响,血花迸溅,倒於地下。随著几声货郎鼓摇响,树後转出一个抱著孩儿的妇人,那孩儿头发篷乱,手摇一支货郎鼓,哼著儿歌。

李逍遥瞠目之下,认了出来:“是乱发宝宝!”心里暗感奇怪,刚才竟没瞧出乱发宝宝如何打破了关鸠的头。

乱发宝宝在妇人怀里说道:“一个宝,两头大,耳朵尖尖这麽大的个儿……”眼光溜转,瞪著李逍遥,笑了一笑,拍手说道:“我发现你们了,哈!是宝宝先找到你们的……”说话间,那妇人脚下不停,抱著那乱发小儿,顷间又在树丛中消失。

李逍遥顾不上奇怪,先自撕布包扎腿上伤处。突觉面前衫影晃动,眼光一抬,登时看到五六个身穿黑裙的女人。其中一个瘦脸妇人踏前一步,瞪著李逍遥,面无表情的说道:“少爷,随咱们回家去罢。”

李逍遥瞧见另有几名黑衣妇围住僧枷罗和树洞中逃出之人,正不知作何理会处,树影倏摆,一人迅速之极的晃身而出,将他一把揪住,那干黑衣妇未及反应过来,只见一个绿衫老者揪起李逍遥便跑,身形如箭,一窜而远。

“噗!”

一只枯瘦大手从水里把李逍遥的头揪了出来,他吐水之际,心下忿忿的想:“老子潜水一流,还会怕你这老干皮来这一手不成?”但当那只枯瘦的手欲待又按脑袋,李逍遥眼中不由露出求饶之意。

“怕啦?”绿衣老翁那张满是皱纹的小圆脸凑了过来,瞪了他半晌,挤出得意的笑容。“很难得啊,小子。似你这般喝了一晚上辣椒水而不吭声的人,老子还是头一回撞著。”

李逍遥心中哼了一下,若是能够说话,这老翁的河南腔少不了要挨他一通取笑。

绿衣翁坐视李逍遥吐完了胃里的辣椒水,悠悠的说道:“看你还敢不敢对老夫装聋作哑。”李逍遥伏地咳了一会,待胸中憋涨之感稍减,抬头恨恨的瞪著老翁,心想:“我和这老干皮无怨无仇,他怎能如此虐待我?”脑中不免要想像绿衣翁将来遭他虐待的惨状。

绿衣翁哼了一声,揪住李逍遥头发,说道:“你不必胡思乱想,只要你老婆帮我找回女儿,我便不喂你吃巴豆。”李逍遥心中一怔:“什麽你女儿、我老婆?”

绿衣翁突然往他脸上一推,枯手落处,按著他胸前“膻中穴”,眼光投向窗子。只听茅屋外货郎鼓声微微摇响,绿衣翁哼了一声。李逍遥暗想:“有人在外边窥探。”

绿衣翁道:“乱发小儿,回去告诉桑十娘。想要她老公活命,赶快把小巧还给老子!”货郎鼓又摇得一下,树影婆娑,透过竹墙只见一个人影悄立後窗之外。乱发宝宝在妇人怀抱中说道:“夏枯草,你是说巧儿姑娘麽?哎呀,我都好久没见到她了……说不定她已经造出秘道逃走了。这是真的,宝宝从不骗人。骗人不是好宝宝!”

绿衣翁道:“算了吧你!你这老家夥这麽大了还扮小孩,整天赖在那奶妈怀里吃奶,恶不恶心哪你?老子可信你不过……”乱发宝宝笑道:“人家奶水丰富,源源不尽。我不吃她会受不了的。对了,你要不要接一碗鲜奶去补一补?”

绿衣翁大发脾气,抄起一张板凳,投出窗子,说道:“少跟老子嚼嘴!滚你妈的吧!”窗户砸破,那娃儿乱蓬蓬的头发探近,飞快的向屋里望了一下,见到李逍遥,嘻嘻笑道:“少爷,又是我先找到你了。哈,宝宝厉不厉害?”

绿衣翁又抓起一张板凳,乱发宝宝那张老大不小的娃娃脸却在窗口消失,货郎鼓摇动之声从林子里一忽儿东一忽儿西的传来。李逍遥心下暗异:“到底是这小孩厉害,还是那奶妈行?”

绿衣翁从墙角的草禾堆里揪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提到窗前,投了出去,说道:“吃奶的!这家夥还给你们!”李逍遥没瞧清那人相貌,绿衣翁便已投出屋外,树叶一阵扑簌乱响,显是飞落林间。乱发宝宝的声音远远传来:“哎呀,原来是霏雨使……”

李逍遥瞪著那老翁矮小佝偻的背影,暗觉平生遭遇之奇,尤以兰陵渡这一趟最为摸不著头。

绿衣翁见李逍遥穴道未解,便不理会,迳坐炉前,拿了一把蒲扇慢火煎药。

屋外虫声悉悉,风动树梢,夜阑寂寂。李逍遥闻著飘了满屋的草药香气,目光转动,但见这茅屋里外三间相连,屋里处处堆放各类草药和形状各异的煎药器皿。草屋似是临水而筑,鳞片般的波光不时在墙上漾漾而动。

绿衣翁熬了一会药又不耐烦起来,走到李逍遥身边,提脚乱踢,口中骂道:“跟老子装聋作哑?不把小巧还给我,老子拆你的骨……”李逍遥正自叫苦不迭,屋外突然传来脚步踏草声。

绿衣翁立时察觉,走到窗前,李逍遥得以缓过气来,只听杖声笃地,有人在屋前问道:“不敢请问此处可有一位‘百草仙’夏老先生?”绿衣翁哼道:“我便是夏枯草。”

屋外那人喜道:“好极了……”夏枯草沈脸道:“一点也不好!若是来求医,滚你的蛋罢,老子今儿心情不好,不见客!”李逍遥想:“原来这家夥是医生,跩什麽跩?俺村洪大夫比你有医德多了……”

这时,林中传来一个声如洪锺般的话音,茅屋微微撼动。夏枯草原本陈皮般干皱的脸更是挤做一团。只听一人大声问道:“百草仙在麽?深夜叨扰,望乞恕罪……”草屋震动未歇,夏枯草便即说道:“这位访客好内功。”屋外树影微晃,先前尚远在林子深处的那人转瞬便已立在门外,话声洪亮的说道:“晚辈鞠觉亮,闻得夏老前辈隐居此处,冒昧前来相烦。”

先前听到话声,李逍遥便在猜想,待得鞠觉亮自报名号,方才省起:“是江南狄武的手下。”不由想起灵儿,念及她此刻生死不知,更增愁绪。

夏枯草道:“你们可是一路的?”外间的两人尚未回答,林畔又有人说道:“贫僧鸠摩罗,偕师弟僧枷罗求见夏居士。”李逍遥暗奇:“连他也来了?”

夏枯草凝神一听,屋外来了似乎不止三拨人,林间更不知尚有何人窥伺。他不由满腹疑云,哼了一声,道:“谁来也没用。老子没心情医人!”李逍遥想:“难道他医人还要看心情?”

那数人在草屋外等了一会,不见开门。鞠觉亮微微蹙眉,望著脚边坐著的一人,说道:“夏老前辈,此人伤势沈重,若再不救治,只怕……”鸠摩罗也缓声说道:“中原有句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素闻百草仙医术如神,还盼赐颜一见。”

夏枯草道:“说什麽我也不出去!”李逍遥不禁一怔。

鞠觉亮与鸠摩罗对视一眼,均感此人脾气古怪,难以打交道。不得已,鞠觉亮只得说道:“如果前辈不方便……”夏枯草心道:“趁早滚吧!”蓦然间窗子格的一响,屋里登时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鞠觉亮手提一人,轻放於地,拱手说道:“既然前辈不方便出去,在下只好进来求医。冒犯之处,望乞恕罪!”李逍遥想:“这人做事倒也直来直去。”屋内仅点一豆昏灯,光线甚暗,相互间难以瞧清彼此面容,鞠觉亮求医心切,并未理会旁边的少年,两眼只瞪著面前一矮瘦老者,目中精光烁然。

屋外清咳一声,最先来到此处的那人说道:“百草仙精於使毒,鞠镖头但请小心为好!”

鞠觉亮落地时脚下踩著几根枯藤,心中不以为意,听得外边有人出言提醒,知是好意,说道:“多谢!”夏枯草噘嘴哼了一下,问道:“外边多嘴多舌的又是哪一派的小崽子?”屋外那人揖首回答:“晚辈水舞阳。”

“水家的人!”除李逍遥以外,众人皆感惊异。

洞庭水家,近年传出“水中三杰”的名头。水舞阳、水柔情、水竹蓝,三兄妹自“洞庭王”水师璔身故之後,历经数年浮沈,又使水家的旗帜重竖於洞庭八百里烟波之上。水舞阳以一方豪杰之威名,突然间出现此地,无怪鞠觉亮等人为之动容。

“原来是水舵主,”鞠觉亮说道。“八百里洞庭众船之主。适才未及拜见,真是失礼了。”

水舞阳说道:“不敢当,鞠镖头过誉了。大家都是来求医的,无须拘礼。”鞠觉亮心下猜想:“水舞阳前来求医,难道是为了他的两个弟妹?”

“谁来也不行!”夏枯草翻著白眼道。“说过不医就不医。你们这些江湖人就爱打打杀杀,损手烂脚就来烦我。老子只不过是喜爱钻研药物,并非行医的郎中。各位还是滚吧!”

鞠觉亮皱眉道:“岂有见危不救之理?”但听这老翁既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一时倒也无法可想。水舞阳微微一笑,说道:“听说百草仙又号‘吓死草’,天生胆小,最是经不得吓。”夏枯草原本一副无所忌惮的样子,闻得此言,不由得脸色微变。

“我知道该怎麽做了。”鞠觉亮把脸一沈,目光凛凛逼视,说道,“百草仙,你再怠慢大家,当心我们合起来把你饱打一顿!”夏枯草身子向後一缩,随即挺了挺胸,说道:“老子吓大的!你们敢对我无礼,到时候老子只须在药物中稍动手脚,嘿嘿……”鞠觉亮本要逼他就范,听了此言,不由暗想:“这倒也不得不防。就算逼得他肯治,这老儿精通药物,只消在用药的份量上稍有不对,无须下毒便能杀人於不动声色之中!”

夏枯草嘿嘿笑道:“怕了吧?找我不如找别人……”话声未落,呼的一声大响,屋顶飞落远处,大黄袍一闪,李逍遥只觉後脖一紧,身子离地,被人提在手里。

“大手印!”鞠觉亮仰望空空如也的屋顶之上,但见四壁尽处露出一片夜空。他不由的微喟一声,转脸望向蹿入屋里的两个藏僧。

夏枯草眼露惧意,强笑道:“大喇嘛,敢拆老子屋顶……”鸠摩罗揪著李逍遥,沈声说道:“夏居士,你不给老纳治病,我便对你的徒儿不客气了!”李逍遥心中一怔:“徒儿?”

夏枯草哈哈大笑:“杀吧,杀吧。随你处置!”鸠摩罗只道屋里这少年是百草仙的门人,却认不出李逍遥,把手一按,抓住李逍遥天灵盖,蓄劲待吐,说道:“老纳可不会吓唬人。只须掌力一发,你这徒儿未必丧命,只怕从此要成了废人!”夏枯草笑道:“他成废人关我啥事?”

鸠摩罗不由一怔,原是没想到夏枯草不把这少年的死活放在心上。在李逍遥看来,眼前的情形倒也算是奇特之极,他从未见过哪一个大夫拒不救命,更没见过求医的打上门来逼人救治。

夏枯草见鞠觉亮、鸠摩罗等人均是无计可施,笑道:“你们拿我没辄了吧?那还不滚?”水舞阳在屋外冷冷的说道:“办法不是没有。我听说人身上有一处穴道,点了该穴之後便会奇痒难禁,同时还伴生出尿急、腹泻、手足抽筋等诸般极难忍受之苦……”夏枯草一听便即脸色微变。

鞠觉亮察貌观色,看出夏枯草的神情变化,说道:“我知道此穴。”抬起一只手,向夏枯草逼近。夏枯草不由得後退几步,背抵墙角,抖著手指说道:“你……你别乱来啊!”鞠觉亮道:“你须得先答应救人。”夏枯草哼了一声,道:“你当我夏枯草是什麽?不救就不救!”

鞠觉亮道:“那就无法可想了。”提指正要点去,突然脚下“嗤溜”一响,先前踩著的那几根枯藤绕踝盘上,他眼光一低,立时瞧见许多爬藤满地窜游,迅速之极的缠将上来,心中一个念头未及转过,全身已被裹得密密层层。

夏枯草哈哈大笑,说道:“来打我呀,来呀!”鞠觉亮运起内劲,想将身上紧裹的重重枯藤绷断,以他深厚的内力原非难事,不料那些藤蔓看似枯萎纤细,缠到身上竟比牛皮筋还紧韧,更奇特的是藤条缠上人身便渐渐变粗,其状有如饱胀一般,而且迅即箍入皮肉之内,越陷越深,藤枝上长出的无数小触须竟似吸管一般附在鞠觉亮肌肤之上。

鞠觉亮用力一挣,非但没绷断缠身的爬藤,反而勒得更紧了,几枝小藤蔓原本卷盘一团,这时伸展开来,抖得几下,竟窜上他脖颈之上,穿梭交缠,勒住了他的脖子,其势咄咄不衰,连整张头脸也缠得密不透风。鞠觉亮惊骇之余,更感憋气,大喝一声,运起全身劲道向外一撑,突觉身上气血抽丝一般被藤条吸去,运劲之时,气血外泄之势更剧,藤条吸血之後,比刚才又粗涨了几分,圆鼓而起,犹如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蛇虫。先前枯萎的枝叶也随之焕然一变,溢出勃勃生机。

眼见得鞠觉亮再也挣扎不脱,他越是挣动身子,新藤生长之势越快,转眼间身子已陷入藤蔓层叠的深处,夏枯草不禁拍手大笑,转头瞧出鸠摩罗、李逍遥两张脸上尽是惊骇之情,便得意的说道:“没见过老夫精心伺养的‘鬼哭藤’罢?敢闯进我的屋子,也不打听打听我‘百草仙’的绰号怎麽来的!”

鸠摩罗反手从背後拔出一把藏刀,说道:“中原五行之说,金克木!”挥刀便往鞠觉亮身上的爬藤削去。藏刀甚是锋利,藤条被刀削中,竟似晓得痛楚一般,向鞠觉亮体内又陷进几分。李逍遥看见鼓圆肿胀的藤枝上多了几道刀口,流出许多白汁,却并没断开。暗想:“这喇嘛担心误伤了鞠觉亮,是以下刀太轻,砍不断藤枝。”

这个念头却是猜错了。殊不知鸠摩罗这几刀把握的力道恰到好处,便是缠身的铁丝在他刀下也抵受不住,哪料几刀下去,鬼枯藤除了多出几条刀伤,一根也没断折。

鸠摩罗大是奇怪,提刀再砍,不料只稍缓得片刻,几串新藤已爬上了刀身,迅急无匹的游至他身上。鸠摩罗见不是头,急忙腾身欲走,刚离地面,足踝突紧,竟被地上的爬藤扯了下来,两拨爬藤上下交缠,其势更快,转瞬之间,鸠摩罗连人带刀已被密密箍住,就快看不见他整个人了。李逍遥正望得目瞪口呆,突觉脚下有异,低头一瞧,只见一根柔嫩的新藤游到他脚边,伸出一支白白的触手,轻轻勾住他足踝。

那嫩藤翘头摇摆的形状,宛如一个千娇百媚的裸女,倘若纠缠上身,纵有通天本事也休想摆脱。

夏枯草笑道:“这些鬼哭藤,不惧寻常刀剑。除非世上真有神兵利器!”眼见欺入屋中的两人均遭枯藤缠身,绑得犹如纺锤一般,挣脱不得,他心中得意,目光转到鞠觉亮旁边那人面上,突然怔住。此时满屋爬蹿的鬼哭藤连李逍遥也不放过,正往他脚下急窜而去,但奇怪的是,鬼哭藤竟似不敢逼近鞠觉亮带来的那个病人,爬到他身边数尺之处便即绕开。

李逍遥先前既已目睹鞠觉亮、鸠摩罗那样的高手在鬼哭藤缠身之下也不免缚手缚脚,毫无办法,眼见满地爬藤又向他所站立之处游走而近,急欲向後退去,不料有一根爬藤已窜上了他的右腿,圈圈盘绕,往上捆去。

正感惊慌,只见绿衫一晃,夏枯草抢到那病人身旁,抓手把脉,神色甚是古怪。李逍遥未及瞧清那病人长相容貌,自也不晓得是什麽令夏枯草神情变化,转眼间他身上已缠满了爬藤,此时他被点的穴道虽然渐渐疏解,内力却仍无恢复迹象,难以挣扎逃脱。他身体不怎麽挣动,缠上来的爬藤居然不多,勒得也不甚紧,反而像鞠觉亮、鸠摩罗那般越想挣脱,身子乱动之际,爬藤缠得更多,捆得越发的紧。

忽然,屋中多了一个穿著水蓝色长衫的人影。夏枯草头也不抬,听见那人在壁影中说道:“倒要试试我这龙吟宝剑算不算神兵利器!”

袖影翻处,带出一刃龙纹青锋。

剑气沈沈若龙吟。

鞠觉亮、鸠摩罗以及李逍遥身上的爬藤在纵横交错的剑光之下应声而断。断藤纷纷飞落。水舞阳的剑锷反射青光,其上镂刻八个小字:“洞庭之水,龙吟之剑”。

断藤落地,长出遍地新蔓,随著一连串簌簌急窜的响声,水舞阳猝然间被四下包抄的新藤缠成了一个大藤球,只剩一支龙吟宝剑露在外边。

夏枯草冷笑道:“若连这也算得神兵利器,你忒也小看了我这些爬藤!”夺下龙吟宝剑,反转剑锋,竟往那病人胸前刺去。

鞠觉亮喘息未定,眼见夏枯草这般举动竟似意欲伤人,喝声:“你干什麽?”出手拦截不及,那一剑先已刺入病人胸口。夏枯草哈哈一笑,抽出剑刃,鲜血喷在他脸上,更衬得他的笑容说不出的刁钻古怪。

李逍遥想:“这老头不可理喻!”心中挂念赵灵儿,片刻也不愿在此耽搁,便要趁机溜出门外,但见一支金灿灿的刀拦在面前,半步也前进不得。鞠觉亮握刀凛立,将李逍遥瞪得後退几步,突然挥刀削落裹在水舞阳身上的鬼枯藤。

刀光溜转,与夏枯草手中龙吟剑磕得一下,剑断为二。夏枯草变色道:“你的紫金麟也算得神兵利器了!”话声未落,刀锋抵喉,将他逼至墙角。

眼见得屋中人人脸色不善,尤其是鞠觉亮更是满脸肃杀之气,夏枯草忙道:“别误会!”水舞阳道:“这老头最爱作怪,把他绑起来罢!”夏枯草变色道:“你们再这般纠缠不休,就算我肯医治,病人已先死了。”鞠觉亮沈脸瞪视,“怎麽说?”

夏枯草道:“你送来的这个家夥分明是中了某种毒蚕蛊,我若不替他放血,他决计活不了半个时辰。”鞠觉亮闻言一怔,心道:“难道说刚才那一剑反倒是好意?”那病人原本奄奄一息,这时突然低哼一声,说道:“老子活都活了几天啦。”夏枯草道:“那不是你要活,而是你体内的毒蚕要你活著。”鞠觉亮奇道:“什麽?”

夏枯草道:“说了你也不懂,何必浪费我口舌?”鞠觉亮见那病人脸色转缓,便收了宝刀,向夏枯草说道:“你倒也不必跟我说,只须把人治好便是。”夏枯草哼道:“这家夥是谁?”鞠觉亮道:“我也不知,道上遇著,见这位朋友昏迷不醒,情势危殆,便把他救来……”

李逍遥转脸瞧向鞠觉亮带来那病人,只见那人衣衫褴褛,神情萧索,年约四五十岁,像是个乡农,却只有一只手臂,并非他从桑园背出的那长发遮面之人。夏枯草问道:“喂,你是谁啊?”那乡农模样的汉子怔然而坐,似是失魂落魄一般,摇了摇头,目光茫然的说道:“我也不知道……”突然垂头大叫,似是苦恼已极:“我是谁?我到底是什麽人?”

夏枯草摇头道:“莫名其妙!”眼光瞧向鞠觉亮,问道:“你不认识他,救他来干什麽?”鞠觉亮道:“难道见死不救吗?”夏枯草道:“哼,你也是个有病的!”指了指脑袋,低下身子去收拾地上的残枝断藤,这举动立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干什麽?”

水舞阳目露警惕之色,说道:“百草仙,你别再搞鬼了。”夏枯草裂嘴一笑,把手里的残藤丢出窗外,说道:“不要担心,有神兵利器在此,鬼哭藤没法儿活转来。”说著,眼光投向鞠觉亮背後插著的宝刀紫金麟。

鞠觉亮想:“原来鬼哭藤忌怕我的宝刀紫金麟,刚才我若早点拔出来,便省了那一番挣扎。”李逍遥心中却想:“我没什麽神刀宝剑,若是遇到鬼哭藤之类怪草,那可不好对付……”只听夏枯草问道:“水小倌儿,你大老远的送谁来找我医治?”

水舞阳指著门口立著的一个柱拐之人,说道:“这位朋友身受怪伤,我看他命不长久,不知百草仙前辈有没有办法?”李逍遥转面望去,只见那人面孔微黑,年约三十来岁,却鬓角苍然,眼中笼著茫然之色,见了屋里的人,也没反应。

夏枯草哼道:“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水舞阳道:“不瞒前辈,我也不晓得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好像什麽都不记得了……”说到这里,见鞠觉亮朝他望来,两人均交换了一个苦笑般的眼神。夏枯草道:“你也是脑子有病的!”探手一抓,五指刚搭上那柱拐之人腕间,那人沈腕反扣,却反而抓住了夏枯草之手。

鞠觉亮讶然道:“蜀山派的小天星擒拿手!”水舞阳闻言也自一怔,但想以鞠觉亮久历江湖的眼光见识,这柱拐汉子的武功家数逃不过他的双眼,却也不足为奇。夏枯草道:“我是要把脉,你抓住我的手干什麽?”那汉子却不放手,探嘴到夏枯草耳边,脸色凝重的说道:“快带我去兰陵渡,我要去捉魔兽!”

夏枯草道:“这里就是兰陵渡。”那汉子变色道:“大家小心!”水、鞠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暗暗摇头。夏枯草道:“我说你要小心才是。你已经中了我的七步蚀骨散,再不放手,我让你烂得连毛都剩不下!”

屋中的几人闻言皆吃一惊,那汉子却紧抓夏枯草不放,眼露惊恐急迫之情,仰头大叫:“马君武,马师傅!咱们快联手杀掉那只魔兽……”鞠觉亮一听更是动容,问道:“你说什麽?”那汉子急道:“硬天师,你别走!咱们须得合力杀掉那只巨虫……”水舞阳问道:“什麽虫?谁是硬天师?”

那汉子掌掴夏枯草,大叫:“打死怪虫!打死怪虫……”突然笃的一声闷响,夏枯草抓了一个捣药锤子敲晕了这个柱拐汉子,哼道:“这家夥多半是个疯子!”那汉子虽然昏倒在地,却仍紧抓夏枯草的一只手不放。

水舞阳不禁叹了口气,目光一扫,无意中瞧见那乡农模样之人缩身坐在屋中一角,目光呆滞的瞪著地面,随著脸肌的阵阵抽搐,口角不断的流下唾液。鞠觉亮望著那乡农,目露恻然之情,却不知该怎生是好。

瞧见了这样的情形,尤其那百草仙竭力挣手之状甚是滑稽,李逍遥本觉好笑,不知为何竟笑不出来。

夏枯草挣手不脱,恼道:“你们再不帮我把这家夥的鬼爪子弄开,老子就真的用七步蚀骨散之毒了……”鸠摩罗踏前一步,袍袖下探手拍落,按在那汉子小臂上。夏枯草倏地身子一震,踉跄跌出几步,那只手脱出了柱拐汉子五指的钳制。

鞠觉亮同水舞阳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均觉佩服,暗忖:“那汉子以蜀山派独门的擒拿手法扣住百草仙的腕脉,我等就算有心解救也决难霎间将他二人分开,这喇嘛只随手一拍便办到了。这样的武功造诣,我等有所不及!”夏枯草向鸠摩罗瞪著怪眼,问道:“大喇嘛,你的武功不弱啊。你来干什麽?”

鸠摩罗指了指身後另一名僧人,叹道:“我师弟在桑林里不知中了什麽毒……”他说话间,屋里的好几双眼睛却都不约而同的盯住他那只从半褪的袍袖中露出的手臂,眼中的神情既惊骇又恶心。

很难想象活人会有这样一只手。这只手奇肿,皮肤已然溃烂,坑坑洼洼的布满水泡和脓疮,在微暗的天光下,不时可见腐肉中有虫子爬进爬出,蛆和蝇钻了斑斑点点的腐洞,流出粘糊糊的乳白色液汁,远远便能闻到他手上散发出的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恶臭。

“好一只手!”夏枯草盯著鸠摩罗那只手,喜道。“妙极!”

每个人都觉得奇怪,这老僧的手已经烂成这样,还能有何“妙极”之处?

夏枯草不由分说,抓住鸠摩罗之手,喜形於色,眼光神态有如欣赏一幅名家书画,陶醉般的说道:“好手!真的是好手段!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的杰作……我好久没看到这麽好的标本了!”眼角瞟了瞟鸠摩罗的神情,虽觉他脸色难看,却并不放在心上,笑道:“你一定是遇上了鬼咒。”

鸠摩罗见这老翁露出幸灾乐祸般的神情,本感恼火,听了他後边的这一句,不由的微微一愣,随即说道:“老丈猜对了。”夏枯草道:“我不是用猜的,这叫‘望闻问切’,总之你不懂啦!”低头又端详那只烂手,情不自禁地轻手欲摸,但又竭力忍住,口中喃喃的说道:“这是蚀血蚕咬人的最好标本!我从没见过……真是绝版!千中无一!”

水舞阳不禁讶然问道:“这话怎讲?”夏枯草道:“因为被蚀血蚕咬过的人大都死掉了,没想到这老和尚还能活著。多半是他内功深厚,或曰福泽深厚……”鸠摩罗苦笑道:“这活著的滋味可不好受!”

鞠、水二人均感恻然。李逍遥更不禁想:“他从十里坡那一夜挣扎到现在还没死,这其中不知承受了多大的苦楚!换了是我绝对撑不下,这老僧看来生命力比谁都强……”只听夏枯草喃喃的说道:“须得好生想个法子,把蚀血蚕毒弄出来,用碗来接,然後浇在我种的鬼哭藤上,或可增强鬼哭藤的毒性。对了,这老僧生命力极强,他的脓血也许有助於提升我这些鬼哭藤的存活能力……妙极!”

鞠觉亮见他这时候还念念不忘培植鬼哭藤,不禁既好笑又来气,说道:“百草仙,不就是一些野藤吗?有这般打紧?”夏枯草哼道:“你懂什麽?这几丛鬼哭藤是我从苗疆冒死偷来种籽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花了老子偌大心血,至今仍未养成原先苗疆那般的式样,或许是水土不服,也可能是我养法不对,总之……”鞠觉亮道:“你再不救人,我便把你所有的鬼枯藤一举铲平。你信不信?”夏枯草见他手按刀柄,端是威风凛凛,不敢逼视其目,不由的将身一缩,说道:“你……你别乱来呀!”

鞠觉亮问道:“你到底是医还是不医?”夏枯草眼珠转得几下,看出这几个都是不好与的,搔了搔头,问道:“你们怎麽知道我在这儿?”鞠觉亮按刀不语,水舞阳喘得片刻,捡回断了半截的宝剑,说道:“我在桑林中遇到一婆婆,蒙她好心指点,找到此处。”

夏枯草吃了一惊,眼光望向鞠觉亮。

第十章 兰陵惊梦(下)

鞠觉亮讶然道:“咦,我也是遇到一婆婆,指点了百草仙的所在。”鸠摩罗也点了点头,道:“我赶走了几个黑衣妇,找著师弟之时,那婆婆就出现了。”夏枯草的五官挤成一团,脸色变得很难看,哼了一声,道:“长什麽样的?”水舞阳道:“一个弓腰捡柴的白发老婆婆,瞧不清她长相,似是十分年老,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甚慈祥。”鞠觉亮也点了点头,见夏枯草眼光惊疑不定,便补充了一句:“我看不出这位婆婆身怀武功,并无不妥之处。”夏枯草嘿了一声,沈脸不言,显是满腹疑云。

鸠摩罗道:“敝师弟情势危殆,不知中的什麽毒?”夏枯草撇了撇嘴,道:“那大胖子分明是中了桑十娘的碧血蚕。整个人成蚕姑娘的卵巢了!别在我家里分娩……”鸠摩罗不禁惊呆。刚才他在桑林里从那几个黑衣妇手中救了师弟,也看出僧枷罗有中毒徵象,却没料到连医术通神的“百草仙”也说到这份儿上,瞧情形定然是难以解救。他一怔之下,心中大是难过。如果不是为了他,僧枷罗又怎会身遭此厄?

僧枷罗眼睁一线,喃喃的说道:“生是臭皮囊,脓血包白骨。若脱此苦海,方得大自在……师兄,你不必挂怀。”

夏枯草低头瞧了瞧那柱拐之人,见其後颈印有一个骷髅头般的小白斑,其状诡异,不禁蹙眉发怔。

水舞阳道:“百草仙前辈,你瞧还有没有的救?”夏枯草道:“差点忘了我正煎著的药!”转身抢到墙角,提起炉上的煎药器皿。水舞阳闻著一股飘溢满屋的奇异药香,不禁问道:“难道还有别的病人?”

夏枯草道:“水小倌儿,你们找我医人之前,有没听说过我百草仙的规矩?不依我的规矩,老子心情一坏,医起人来就半死不活了。”鞠觉亮凑头到水舞阳耳边,低声问道:“什麽规矩?”

水舞阳听了夏枯草之言,先是一怔,随即想了起来,说道:“老前辈的规矩是,但凡找百草仙求医之人,须得梢带一味珍贵药材,充作见面之礼。”鞠觉亮、鸠摩罗闻言皆暗自不安,夏枯草冷笑道:“倘若空手又如何?”

李逍遥想:“空手又如何?”水舞阳不禁苦笑,说道:“在百草仙眼中算得上珍贵药材,上哪儿找去?况且……我们又来得这麽匆忙。”夏枯草一双芝麻般的小眼在水舞阳、鞠觉亮脸上扫过,冷笑道:“那就是没有了?”

鸠摩罗冷哼一声,道:“没有又怎样?”夏枯草道:“你嘛,有没有都没关系。”向鸠摩罗的手瞥了一眼,目光转到水、鞠二人脸上,眯起眼睛干笑两声。他话中没说明的余意,李逍遥心下猜想:“老番僧就算依足了他的规矩,也已救不活那胖喇嘛。但不知另外两人若没带见面礼来,又如何?”

水舞阳道:“老前辈,你先把人治了,回头……回头帮你找药去。”鞠觉亮也点了点头。夏枯草瞪著一对怪眼,冷笑道:“你们都是一言九鼎的侠,一个是江南联镖的大镖头,一个是洞庭水家的瓢把子,既已把话儿劈哩叭啷响地撂在这儿,我又怎麽信不过?不过,我要你们找的药正是用来治病的急需配方,你们若是交不出,病人治不好可别怪我。”水、鞠二人听了皆是一怔。

鞠觉亮问道:“既然如此,不知我该找些什麽药方?前辈但请吩咐。”夏枯草道:“所谓珍贵之药,一是稀有,二要急需。眼下要帮你救这独臂白痴的性命,别的好说,唯独急需一味药材。”李逍遥朝那乡农模样的独臂汉子望了一眼,心下猜想:“不知百草仙缺的是啥药?”

“桑叶!”夏枯草说出药名,鞠觉亮等人不由得奇怪。

桑树分为白桑和黑桑两种。李逍遥小时也吃过桑葚果汁,喝过桑树皮和细根所泡的茶,从洪大夫处得知桑树叶和果实皆可入药,用以治疗某些疾病,所泡的桑树茶有助於排除人体内寄生的恶虫。听得夏枯草之言,心知确有其事,但想:“此处不远便是大片桑林,这味药材倒不难找到。”

鞠觉亮等人虽不知桑叶何用,均想不难办到。哪知夏枯草还有话说:“难是不难,但要记住,须得在一个时辰之内采来桑葚果落地後所长出的那颗嫩芽,以及刚发芽的小桑树上第一片嫩叶。芽要黑桑的芽,叶要白桑的叶。”

鞠觉亮一怔,夏枯草悠然道:“如果一个时辰之内找不著所需的药物,你就回来背尸去葬罢。”李逍遥想:“这可没那麽好找了!老干皮一张嘴就是狮子大开口……”鞠觉亮无奈,只好依言去找。

“至於你,”夏枯草见水舞阳打算要帮鞠觉亮找药材,便把他叫住。“你去挖三十六条蚯蚓回来。”

“这太容易了!”水舞阳喜道。“用不了一个时辰那样久……”

夏枯草道:“你也就只有半个时辰干这事儿。不过要记住,那三十六条蚯蚓须在落满樱桃籽的地里挖,每条须得有食指这般大。”水舞阳怔住。“啊?”

李逍遥腹中暗笑:“上哪儿找去?”夏枯草指著沙漏道:“去吧,从现在开始计时。半个时辰之後,或者带回我要的那种蚯蚓,或者准备抬这蜀山派的瘸子出去找地方安葬罢。”水舞阳只得去找,出门口时忍不住回头问了一句:“不知前辈要这种蚯蚓有何用?”

“当然有用!”夏枯草道。“蚯蚓即地龙,我要用它们的涎入药。但若我是你,便不会问这个蠢问题,该问的是,上哪儿找有许多樱桃树的地方去?哈哈!”

李逍遥寻思:“记得我小时候伤风咳嗽老不见好,洪大夫给我开的方子是樱桃果柄煎汤。老婶有一阵子因为减肥,每天吃樱桃,连吃十天。比杀猪的李肥刀落膘还快!看来樱桃对减肥有一定作用……”又想起王小虎幼时排尿不畅,洪大夫给他开了一种偏方,每天吃五粒樱桃籽。李逍遥毕竟从洪大夫那儿耳濡目染,学来不少偏方,心想:“这种偏方可以通过排尿排出体内的有毒之物,或使其溶解。洪大夫还说,成年人吃樱桃籽可以杀死肠子里寄生的虫子。这就难怪书航那小子这麽爱吃樱桃籽儿了,原来是肚里有虫……”

水舞阳前脚出门,夏枯草蹲在红泥火炉边,头也不抬的说道:“闲著的,帮我把这碗药端进里屋去给病人喝。”李逍遥向鸠摩罗望了一眼,心想:“这指的是我。”上前端碗之时,想起双手骨折,难以捧稳药碗,正自发愣,不料夏枯草一脚踢来,几个斤头跌到门边。

夏枯草哼了一声,眼光从李逍遥身上转向鸠摩罗,突然拈出一颗药丸,放入僧枷罗口里。鸠摩罗奇道:“居士,我师弟还有救吗?”

夏枯草并不说话,却闪到僧枷罗身旁,双手连晃,将数十支细针扎入僧枷罗头上,插得满脸密密麻麻。僧枷罗身子剧抖,本要跳起来,夏枯草把手拍落,点了他的穴道。过了一会,才说道:“小小碧血蚕,还想难倒我?”闪身晃到那乡农模样的独臂汉子身後,冷不防一脚踹去,不知踢中了什麽穴位,那汉子立时缩成一团,全身抖索,似是痛苦已极。夏枯草抓了一把干蔫的不知什麽草药,掰开那汉子之口,迅即塞入。

李逍遥瞠目看时,只见那独臂汉子张口大呕,吐了几口血,血中竟有微微蠕动的小虫。夏枯草转身给了柱拐汉子一拳,重重的击在腹部。那柱拐汉子登时痛得身弓如虾,刚一张口,一把草药已塞入嘴里。

李逍遥见过洪大夫医人不知多少回了,却还从未见过这种医人之法。若要作个比较,洪大夫给人治病就象一位雕塑的巧匠在精雕细刻,一丝不苟。而这夏枯草治病之法竟是直截了当,看起来简单而粗拙。仿佛一位在墙上泼墨狂草的书法家,一挥一洒显得力道十足,干净利索。

转眼间,他又蹲回火炉之旁,提扇自摇。鸠摩罗正自发愣,忽见僧枷罗身子抖得一阵,口中流出许多粘稠之物,似是混夹了数不清的细小虫卵。他一怔之下,不禁问道:“师弟,你……你觉得怎样?”僧枷罗极力忍耐痛楚,脸皱成一团,咕哝著说道:“好霸道的药!”

鸠摩罗瞧出他师弟脸色比起片刻之前已和缓了许多,怔了一下,转面望向夏枯草,只见他手拿一把柴刀,伸入火中烘烤。鸠摩罗揖首说道:“居士真是妙手回春,老纳佩服之极!”夏枯草突然手起刀落,卸下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李逍遥大吃一惊。只听得僧枷罗怒声大叫,鸠摩罗眼望地上那条断手,却神情微喜。夏枯草将一大簇干叶从炉中抽出,连火星也不拍灭,直接撸到鸠摩罗断臂的伤口上,!!乱响,冒出焦烟,烟中飘出一股呛鼻的药味,却不知是什麽药材。李逍遥闻出其中一种药味,心念一动,暗道:“好像是麻沸散。”

僧枷罗惊问:“师兄,你觉得怎样?”鸠摩罗苦笑道:“终於……终於摆脱这只烂手了!”夏枯草给他敷了伤,却郑重其事的找了两根木棍将那只腐烂的手夹了起来,放进墙边一个缸里。缸盖打开,屋中立时弥飘著一股药酒的气味。

僧枷罗问道:“老头,你把我师兄的手拿去干什麽?”夏枯草一翻白眼,冷然道:“我不能白给你们治病呀。这是一味以毒攻毒的奇药,现下归我了。”僧枷罗哪里肯依,鸠摩罗却只叹了口气,向他师弟说道:“原是臭皮囊,眼下既能入药救人,也值欢喜。何况,夏居士有他治病救人的规矩。”

夏枯草眼皮上翻,冷冷的说道:“冲著你这大喇嘛晓得规矩的份儿上,教你个乖儿罢!”鸠摩罗稽首道:“愿聆教诲。”

“你不听也得听,”夏枯草道。“你的师弟是没事儿了,但你所中的毒没法儿根除。我只是用药封住残余的毒性,一年之内,若是与人剧斗,毒性便会侵入心脉。”

僧枷罗问道:“怎样才能替我师兄解毒?”夏枯草眼皮一翻,说道:“捉住太婆,用她的胆入药,十碗水熬成一碗。”两僧一怔。

鸠摩罗问道:“夏居士,然则这两位……”这时谁都看得出来,屋里另外的两人也已治好了,只是仍然痴呆。鸠摩罗不解的望著夏枯草,奇道:“那水、鞠二人还未取回治病所需的药物,居士是如何将这两个患者治好的?”夏枯草冷冷的道:“我要那两个傻瓜去取的药又没说一定就得用在这两个白痴身上。”

李逍遥暗想:“这个夏枯草可真够怪的!”正自乱转心念,听见夏枯草头也不抬的喝道:“愣著干什麽?还不端药去?”李逍遥向鸠摩罗望了一眼,心想:“这种事当然是叫我干。”挨了过去,不料夏枯草一脚踢来,几个斤头跌到门边。

李逍遥心中大骂:“我日……”两个喇嘛对视一眼,鸠摩罗道:“居士这是……”夏枯草哼道:“老和尚,把这碗药端进去给那小姑娘喝。”

夏枯草脾气虽怪,鸠摩罗感他救治师兄弟二人之恩,但有吩咐,自是无有不从。勉力走到炉边,正要端起药碗,屋後桨声搅水,有船划近。李逍遥从门边探头一望,见有小船靠岸,跳下一个三髻童子,身上光溜溜的只裹了一件小肚兜儿,显得皮白肉嫩,瞧他脸面却长相粗陋。

“清凉宝宝,是你回来了吗?”屋中传出夏枯草的话声。

那三髻童子蹦进屋里,眼光滴溜溜转动,明明瞧见屋中多了李逍遥等人,却视而不见,迳直晃身闪到夏枯草面前,动作僵硬,似是直挺挺的从门口一蹦就站到了夏枯草身旁。李逍遥暗觉这童子的神态像是在哪儿见过,心下生起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但看那孩子的样貌又确是头一回见到,似此丑陋粗拙之貌,若是曾经遇见,绝不会想不起来。

夏枯草瞪著那三髻童子,问道:“我要你到桑林中守著,你回来干什麽?”三髻童子抬手比划,口中嘎嘎作响。李逍遥心中一怔:“却是个哑巴。”转念间不禁暗觉沮丧:“跟我一样。啊不……是我跟他一样了。”

那童子比划得几下,夏枯草脸色微变,问道:“你看见她了?在哪里?”李逍遥暗想:“他看见谁了?”夏枯草突然蹦起丈高,半空中说道:“清凉宝宝,快带我去!”落在屋外,那三髻童子先已跃回小船之上。

李逍遥想:“他们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儿?”一念未及转过,夏枯草突又闪回屋中,向鸠摩罗瞪了片刻,说道:“大喇嘛,我去去就回。这里劳驾你帮我看著,好吗?”鸠摩罗与师弟对视一眼,虽不明白夏枯草何以急著离开,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外边的桑林,我们想走也走不出去。正好在此歇上一会,等雾散了好走路。”夏枯草道:“等我回来再指点一条出路给你们。”两僧闻言皆喜,说道:“如此好极了!”

夏枯草抱了一筐干草枯藤,绕屋撒了一圈在地上,回返屋中,眼见两僧目露不解之色,便叮嘱道:“你们留在屋中,不论外边有何动静,别走出去!”两僧见他说话时面色凝重,先前又领教过他鬼哭藤的厉害,暗觉他必是放心不下,在草屋四周做了手脚,便点头答应。夏枯草又向那两个痴呆汉子扫了一眼,暗觉他们做不出什麽怪,但仍不放心,向鸠摩罗说道:“老和尚,如果外边真有不测之变,你们尽可退进里屋,等我回来。里边那小姑娘尚在昏迷,也劳烦你照看一下。”

鸠摩罗点头,眼望李逍遥,心中不解:“你不是有个小徒弟在这儿吗?怎不吩咐他……”正自猜想,夏枯草突然一指头戳倒了李逍遥,撒了两条干藤在他脚下,说道:“光点你穴道还不行,好在有鬼哭藤帮我看住你。你不动,它们便也不动,你一发出动静,它们便会立时苏醒。”

鸠摩罗与僧枷罗不禁相互对望,暗觉这绿衣翁言行古怪,令人揣摩不透。夏枯草仰望夜空,仿佛面对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说道:“我每一步都是经过精密计算,若敢欺上门来,教你尝尝我百草仙‘算死草’的手段!”

说完便蹦出屋外,计算中他应该落在船上,谁知水声咚的一响,掉在河里。“哎呀,计算错误!”

在两僧愕然而望的目光中,只见夏枯草像一只溺水的公鸡在小船不远处水中扑腾,清凉宝宝赶紧撑船来打捞。

望著小船划入烟雾中,僧枷罗不禁满腹疑云。“师兄,你瞧这老叟有何古怪?”

鸠摩罗微微摇头,目光却瞧向李逍遥。“或许他徒弟知道些端由。”

李逍遥想:“我比你们还要莫名其妙!”僧枷罗本想解穴逼问,鸠摩罗叹道:“这少年似是个哑子。”

僧枷罗怔了一下,手伸到李逍遥身畔,突然认出他来,说道:“师兄,我在桑园见过此人!”鸠摩罗闭目调息,过了一会才说道:“当心鬼哭藤。”僧枷罗本想解开李逍遥穴道,听得师兄提醒,眼光一低,瞧见李逍遥脚边的枯藤微微晃动,连忙缩手後退,呆视片刻,由於脚下不发出动静,那几根枯藤便也不再摆动。他暗觉庆幸,没敢再靠近李逍遥,转脸说道:“里屋还有一个小姑娘,不知是夏枯草什麽人?”李逍遥想:“夏枯草茅屋藏娇,我看他多半是想吃嫩草。”鸠摩罗道:“不管怎麽说,夏居士总是你我的救命恩人。他既然托付於我们,总要为他尽力照看一切。”

李逍遥心道:“事实是这样的,你们这两个老秃子既已堕入夏枯草算中,除了乖乖的呆在这屋里等他回来,别无选择的余地。那老干皮必是算到了此著,才放心留你们帮他看家。什麽算死草?我都算准你夏枯草了,而且老干皮所有的计算都是错误的,就像他刚才掉水……”

其时天色已黑,僧枷罗摸索著点了桌上的油灯,一阵风突如其来,灯光骤灭。

望著窗外叶影飞舞,两僧不由面面交觑,暗觉黑暗中似有异样的气息穿出桑林,向草屋逼近。

李逍遥被夏枯草点了穴道,躺在地上,只觉身下的木板微微震动,起伏不定,似在海面之上,随波涛起落。震荡之势起初甚微,旋即便越发的猛烈,木板下的泥土仿佛翻滚起来。他正自惊疑不定,突听得一声大喊,那柱拐之人竟然冲了出去,口中叫道:“魔兽!我跟你拼了……”

鸠摩罗变色道:“不可出去!”急唤师弟拉他回来。僧枷罗脚步刚到门边,只见地下的木板剧烈起落,叭啦乱响,难以前进。此时李逍遥眼光透过木板间隙,隐约看见底下似有许多粗圆的长条状物急蹿,犹如蛇窟般团团盘绕交缠。他心念只一动:“不知是什麽?”地板突然裂开一个大洞,身子立时下陷。

“佛说须菩提!”两僧齐念法咒,四道目光射向木板下陷之处,只见李逍遥被几根软绵绵的蛇状物缠绕腰身,正把他往地下扯落。僧枷罗手攥密宗珠,发下咒语,喝声:“叭呢吗咪吽!”快步抢上,把手一挥,三十六颗密宗珠化作烁目激闪的金焰,向那洞中倾泻而下。

李逍遥但觉眼前金光乱闪,旋即腰身一松,随著一股强劲拉扯之力落回地面之上。“轰!”的一响,只见僧枷罗所立之处骤陷,整个人瞬间消失。

鸠摩罗窜到屋外,正想将那柱拐汉子拉回屋内,突感脚下有异,只一低眸间,鬼枯藤迅速之极的缠了上来,将他裹得没影。那柱拐汉子奔不数步,也踩著了夏枯草先前撒下的鬼哭藤,惊呼声中,便同鸠摩罗困作一处。

夏枯草布下的这一圈鬼枯藤本是为了对付来犯之人,屋里的两人贸然冲出,鬼枯藤闻得动静,立时四下包抄而来,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扯入树影幽深之处。

李逍遥倒在地上,喘息未定,但见墙角尚有一人蹲在暗处,满脸茫然之色,似是不知发生了什麽事。

林梢落下一道雷火,劈中树桠,爆闪眩目火光,耀进屋内,李逍遥籍著这道亮光看清了那独臂汉子嘴里垂下一条颤动的白涎,眼光呆滞失神,身子僵然不动,若没那道会动的白涎淌落地下,李逍遥简直要以为他是个死人。见得此状,不由暗叹:“原也指望不了他!”

一串断线的密宗珠撒落,满地乱滚,先前裂陷之洞竟从眼前消失,若不是屋中一片狼籍的景况,李逍遥几乎不相信刚才瞬间经历的那番惊变。

树梢火光毕剥声中,草屋内平静片刻,突然又在李逍遥惊疑的目光中剧晃起来,轰然倒了半边墙。李逍遥心中大惊:“搞什麽鬼?”苦於被夏枯草点的穴道未解,除了听凭全身乱抖之外,无计可施。

映入他眼瞳的火光骤然一暗,翼影忽响,倏地凌空扑覆而下。李逍遥眼光投去,只见一对狐眼般的双瞳迅急逼近,随即衣襟一紧,身子离地。他正感惊慌:“干嘛捉我?”耳边钻入一声桀桀低笑:“九少,随我去罢!”

夏枯草在草屋四面撒下许多鬼哭藤,原是为了堵截不速之客,哪料对方早有提防,竟从树梢飞入屋中,脚不著地,揪起李逍遥便又纵上半空。

李逍遥两耳生风,刚离地面,便已到了屋外空中,突见身下窜近三个人影,似是刚从林中奔出,其中一人叫道:“我好象闻到妖气!”李逍遥心中一怔:“像是我师侄的声音……”另一人挥动拂尘,大步流星的窜来,说道:“还用闻吗?看都看见了。”两人齐望空中,喝道:“是人是妖?”

“小螳螂!”李逍遥只听得身旁那人桀桀冷笑,树梢头燃烧的火光突然爆开,激闪满空火星,向那三人倾头洒落,其势凶猛之极。半空中又滚下火球,落地即燃,熊熊的火光立时四面包抄,将那三人裹在当中。

眼见妖焰猛恶,李逍遥不免为那三人担心,突听得手持拂尘的少年叫道:“临者渐,兵者攻!”旁边那黑衣少年看见流火如泻,同行的独眼少年身上著火,倒地乱滚,正感慌张,听得这一叫,便即答应:“羽云师兄,咱们联手!”

羽云拂尘飞扬,连挥三下,将逼到身前的火光焰球扇得呼呼後退,火势受阻,却越发的汹涌熏天,绕那三个少年盘转数圈,状似旋涡,织成巨大火网,当头覆下。眼看就要将那三个困在焰影下的小小身影无情的吞噬,只见黑衣少年任书易一个箭步抢将上来,与小道士羽云并肩而立。羽云将拂尘插回背後,两手抬至胸前,左手大麽指与右手小指相抵,指法不断变换,口中念咒:“临!”任书易右手中指竖起,左手尾指虚勾,念道:“兵!”

两人指法互换,唤起法力。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随著法咒声落,汹涌扑至的火墙迅即倒卷,拧成一根火柱,滚得几下,变作狼烟,旋飞离地,呼的击在那披黑袍之人胸前。李逍遥只听得轰的一响,肩头衣衫扯得裂开,那人不知被撞到哪去了。

焰光一闪,缩入瞳孔,只一眨眼,暗夜无光。霎间之後,刚才还凶猛之极的火焰全都不见了。李逍遥不禁呆望,心下暗感惊奇:“没想到我这两个师侄居然还有这一手!呃……什麽法术?”只见任书易转身扶起那独眼少年,问了一声:“破刀,你还好罢?”那独眼少年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此时他身上沾著的火也已熄灭。

李逍遥认出这独眼少年曾在张士诚船上与他交过手,刀法了得,不知怎麽跟这两个蜀山弟子做了一路。心里正自奇怪,任书易安慰那少年一声:“幻觉罢了,没火。”那独眼少年以刀柱地,喘息不言,一只眼睛兀自警觉的扫视四周,另一只眼睛流脓。

任书易走到羽云身旁,低声问道:“那是什麽妖?”羽云目光扫视黑暗的四周,警戒之意不减,哼了一声,答道:“看他的法力像是个术士。”任书易指著李逍遥,问道:“师兄,他是什麽人?”李逍遥穴道未解,僵坐於地,心道:“我是你们师叔啊,还不快来拜见拜见?”

羽云道:“想知道他是什麽人,何不自己去问?”任书易哦了一声,走到李逍遥跟前,上下打量著他,目露怀疑之色,问道:“喂,你是什麽人?”李逍遥苦於说不出话,回答不得,心下暗恼:“这两只小猢狲居然装作不认识我一般,真是目无尊长!”

任书易看了出来,回头喊道:“师兄,这家夥好像被点了穴道!”李逍遥心中暗恼:“目无尊长之极!”其实他面貌已改变,除了自己,谁也认他不出。他著急之下,一时忘了此节,只顾埋怨别人不肯相认。

羽云哼道:“你怎麽不给他解穴?”任书易搔头道:“怎麽解啊?”羽云恼道:“你问我,我问谁?”李逍遥一怔,暗觉好笑:“原来这两个小子跟我一样不会解穴。”

两个蜀山少年皆瞧向第三人。那独眼少年以刀柱地,挨到李逍遥身边,瞪了他一阵,并无动作。任书易问道:“破刀,你会不会解穴?”李逍遥被那独眼瞪得心中不安,暗想:“他会不会像在船上一样冷不防给我一刀?”此时全身难以动弹,又无兵刃,独眼少年若是突然提刀砍来,那就只有引颈待戮的份儿了。

独眼少年在李逍遥身前呆立一会,满眼困惑之意,显是无从入手,转头问道:“穴道……怎麽回事啊?”羽云、任书易皆是一愣,随即抬手,齐声“噱”他。

李逍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这家夥也是‘矬’的!”独眼少年似也觉不好意思,低声咕哝道:“我一生钻研刀法,没时间选修穴位之学嘛!”李逍遥心道:“矬!”既然如此,两个蜀山少年也自无法可想,摇了摇头,任书易道:“刀你个头!那边有几间茅屋,还不快把他扛了走?”

独眼少年只得走过来扛李逍遥,倏地只听翼动之声从耳边扑闪而过,簌的一响,快得肉眼看不见。独眼少年反应也自不慢,单刀一挥而出,撩向风声传来之处,出手如电。若是寻常武者,必难以躲过他如此快急的一刀,然而他单刀出手,眼光也跟著一掠,却并未看见来犯之物。

“!!”的一声,独眼少年一斤头翻离地面,重重掼跌丈外。李逍遥却不由自主的离地飞起,被一只手扯著後衣领子,拽向桑林。

任书易瞧向独眼少年,只见他在地上打了几滚,勉强坐起半身,胸前後背插了几根树枝,血如泉涌。其中一根枯枝穿透肩窝,其状骇人。任书易不禁变色道:“破刀!你……”那独眼少年煞是硬气,受伤虽重,仍要撑著跳上前去狙截那个魅影一般的敌人。

那人出手虽快,怎料羽云早在戒备之中,一见有异,立时挥起拂尘,缠住李逍遥颈後那只手,口中喝道:“书易,临者渐!”

任书易双手交抵,念下法咒:“兑坎相交──困!”羽云旋身发出一道电光,喝道:“节!”

几只巨拳左右开弓,劈劈!!的前後夹击,旋即电光闪到李逍遥背後,将那魅影震荡而飞。李逍遥不由自主的也被扯向黑暗的树丛中,巨拳追击而来,突有巨木挡路,虬枝戟张,顶碎巨拳,两个蜀山少年皆是身体一震,向後跌开。

李逍遥眼见此状,暗叫:“这下惨了!”脑後骤地闪出一道刀光,削向那黑衣人後颈,来势奇快。黑衣人没料到还有一个少年悄然掩到身後,陡然下刀狙杀,运用法术不及,只得将身一缩,摄入暗处。那一刀挨著李逍遥後背削落,倘若黑衣人不放手,必得在这凌厉刀光之下立断一臂。

黑衣人迫不得已,只得缩手急遁。李逍遥跌下地面,瞧见救他之人却是那受伤不轻的独眼少年。任书易在前边叫道:“破刀,好样儿的!”袍影突然悄无声息的飘出树丛间隙,从背後笼住独眼少年和李逍遥两人的身影。这一下出其不意,独眼少年待得惊觉不妙,反应已迟。

“临、兵、斗、者、皆……”两个蜀山少年急念咒语,合力欲救,但没等法术唤起,大袍急旋而降,化做满空锐光,向独眼少年扎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小小人影直挺挺的蹦了过来,将李逍遥和独眼少年撞开,数十道锐光唰的插落,将那小小身影扎得如同刺蝟一般。两个蜀山少年惊呼声中,一道刀光迅若急电,劈裂锐光背後的那块飘忽袍影。

独眼少年旋身停定,只见碎袍散开,一个黑影迅急之极的蹿离他的刀光覆盖之圈。这一刀可说极快,却仍是伤不著那神秘的魅影。

黑暗中只见一绿衣翁匆匆奔来,大叫:“这是鬼狐,小家夥们当心了!”

包括李逍遥在内,众少年皆想:“鬼狐是什麽玩艺?”那绿衣翁奔到近前,瞧见插满树枝的那个小童的身影,吃了一惊,问道:“清凉宝宝,你怎麽满身窟窿?”这时李逍遥和那三个少年才瞧清了挡住鬼狐致命一击的那个影子是个三髻童子,皆觉惨不忍睹。但见那三髻童子浑若没事的晃到绿衣翁面前,口中嘎嘎作响。

绿衣翁见他摇头晃脑,好不得意,不由的皱眉道:“清凉宝宝,你把自个儿弄坏了,小巧会埋怨我的!”叹了口气,伸手把树枝从那小童身上拔了下来。众少年眼见这小童被数十根尖锐树枝戳个透心凉,皆以为必活不成,各感凄伤,哪知树枝拔掉之後,那三髻童子除了满身的透明窟窿,竟然浑若无事,口中嘎吱嘎吱的发出声响,脑袋在肩上转动一圈,目光闪闪的扫视四周。

众少年见这童子没死,已是惊呆,待得看见那童子的头竟能在脖子上自由兜转,就像没有颈骨的软体娃娃一般,此等情景委实太过离奇,不由得全都眨眼发愣,只道此是幻觉。

李逍遥瞪著绿衣翁和那三髻童子,心下嘀咕:“夏枯草这老干皮又搞啥东东?”突听三髻童子口中嘎吱发响,夏枯草似能明白他的意思,哼了一声,拉长了脸道:“鬼狐,我早算到你要来搞鬼了。”目光向黑暗中一扫,却没瞧见鬼狐藏身何处。

任书易眼光只盯在清凉宝宝身上,心情惴惴,拉著羽云的袖子,小声问道:“师哥,不知这两人什麽路数?”清凉宝宝向他摇头晃脑,任书易不由的缩到羽云身後。羽云哼了一哼,尚未回答,夏枯草便已听见,拉著脸道:“你们这几个小鬼又是什麽路数?”任书易道:“我们是蜀山……”说到一半,瞥见羽云使眼色教他不要自报师门字号,但已收不回漏出嘴边的“蜀山”二字。

“蜀山?”夏枯草一皱眉,眼中闪出一种古怪的神情。“又是蜀山派!”

任书易同羽云对望一眼,心想:“说都说了。”挺起胸膛,说道:“怎麽样?我们是封三、尹六门下的正宗蜀山弟子……咦,为什麽说‘又’?”心想:“难道此处还有比我们更正牌的蜀山弟子不成?”夏枯草哼了一声,翻白眼道:“比你们更‘正’的蜀山白痴我见都见过了一个。”他指的是那柱拐之人,此刻只有李逍遥明白他话中所指何意,那两个蜀山少年哪里想到?羽云当下便即变色道:“你竟敢出言侮辱我们蜀山派!”

夏枯草只是冷笑,突然“嘿”出一声,变色道:“鬼狐进了我屋子!”话声未落,清凉宝宝便已蹦向那几间相连的茅屋。

迷雾幢幢,弥漫江岸。他们先後奔进屋子,并未发现有异。籍著油灯的昏光,只见那独臂汉子仍然呆坐墙脚,嘴边垂落一条长长的抖动的白涎。夏枯草愕然道:“其他人呢?”急忙奔入里屋,那两个蜀山少年随後抢入。“!!”的一声大响,两人撞得倒跌而出,一时晕头转向。

独眼少年随後拽著李逍遥进门,瞧见羽云、任书易刚从地上爬起,里屋蹦出一人,摇头晃脑,正是清凉宝宝。这童儿先前只穿一件小肚兜儿,此刻身上却多了一条青衫,遮住了树枝扎出的窟窿。

夏枯草转身走出,向清凉宝宝说道:“这小姑娘昏迷未醒,你进去看住她。别让鬼狐捉了去!”清凉宝宝口中嘎吱嘎吱发响,点头答应。正要进去,夏枯草又道:“把药端进去给她饮。”清凉宝宝虽不会说话,却善解人意,闻言照做,一路摇头晃脑。

任书易向里屋探头窥望,问道:“里边还有人吗?是谁啊?”羽云想起刚才所见,脸色微异,说道:“是个结了一对马尾辫的小姑娘,像是咱们师婶!”任书易“啊”了一声,急欲伸脖再望,口中说道:“师叔呢?”未及瞧清,清凉宝宝的大脑袋出其不意的从里边晃了过来,两颗头“咚!”的相撞,任书易打著旋儿跌倒。

夏枯草叹道:“清凉宝宝极是伶俐,而且好使,只有我女儿小巧才能造得出这麽好的偶人儿。不知小巧这时怎样了……唉!”羽云扶起任书易,目光投向夏枯草,怒道:“什麽你女儿,里边那个明明是我们师婶!”

“我女儿就做不得你们师婶麽?”夏枯草哼了一声,说道。“胡说八道!蜀山派自玄天宗、厉风行、封求败以下,十二剑侠哪儿来的老婆给你们这两个小混球叫‘师婶’?别以为我不知道江湖!”

蜀山派名儿极响,十二剑侠更是无人不知,即便是江湖上某个角落的隐者,也晓得十二剑侠除修剑痴以外全是修道之人,既已出家,绝无妻室。就算是修剑痴,他的妻子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李逍遥听到任书易唤“师婶”,心头不禁大为震动,眼望里屋,一时惊喜交加,怎奈穴道未解,无法瞧个明白。只听任书易说道:“你有所不知,蜀山十二剑侠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岷山的师叔……”夏枯草仰鼻说道:“胡说八道!岷山的庄老道哪儿来的徒弟?”

任书易道:“总之……你把我师婶藏在里边干什麽?”羽云手攥拂尘杆,问道:“我师叔呢?”李逍遥心道:“我不就在你们眼前吗?”心中著急,却忘了此时他面容已非,别说这两名蜀山弟子,只怕连灵儿也认不得他了。

夏枯草哼了一声,说道:“那小女娃儿是清凉宝宝从江边救回来的,若不是遇到了我,她再修练一百年也活不转了。”两个蜀山少年对望一眼,心中半信半疑。羽云问道:“她怎麽了?”夏枯草道:“清凉宝宝瞧见这小女娃儿全身湿透,拖著一个小子爬到岸边,方才昏倒。於是清凉宝宝就背了她回来,你想知道更多,何不等她醒来,自己问她?”李逍遥心中感激,暗思:“原来那日是灵儿救我上岸,若不是她,我早和船一起烧死了。”

任书易问道:“怎麽不连我师叔一起救?”夏枯草道:“清凉宝宝把小女娃儿背回来,转头又去寻那和她一起的小子,谁知那小子却不见了。多半被野兽衔了去,哈哈!”两个蜀山少年一齐变色。李逍遥想:“原来我是这样不见了的。”

任书易猜道:“如此说来,师叔必是醒来自己走了。”羽云哼了一声,沈脸不言。任书易忧道:“可是这麽大的桑林,他老人家可别迷路了才好。”羽云哼了一声,沈脸不语。任书易惊道:“不好!我担心师叔有难……”李逍遥见他们担心自己,不由暗想:“两个小子也算有心。”夏枯草却冷冷的道:“死了好哇!你那师叔居然泡这般年小的女娃娃,这老家夥真是为老不尊,活该他要倒楣!”

他只道蜀山派师叔一辈的人物多半不会年轻,想起里屋那小姑娘如此娇嫩,居然落入一老道之手,实难接受这等事,是以心中不忿,出言挖苦。本来夏枯草并不相信岷山的庄无涯膝下有了徒弟,但见这两个蜀山派的小弟子担忧之情出自内心,绝非作伪,不由得信了几分。

任书易闻言怒道:“我师叔才没你想的那样老呢!你这老……”羽云心想:“这老!救了师婶性命,总算於本派有恩的,师弟可别得罪了他。”抢在任书易骂出来之前,反手一掴,打在他嘴上。

夏枯草鼻孔里哼哼地说道:“你们给我听著,如果不是我用鬼枯藤吸净她体内的冰蚕毒丝,小女娃儿怎能活到今日?蜀山派欠我一份恩情,想讨回你们师婶也不难,只要帮我办一件事。若是依我,便将她活灵鲜跳的送还蜀山派,不然……我把她毒死只是举手之劳!”

包括李逍遥在内,众少年皆脸上变色。那独眼少年正在旁边从身上拔树枝,自敷伤口,突见羽云向他使眼色,心领神会,暗摸单刀,想要先发制人,动作虽轻,却没逃过夏枯草的眼光,一根枯藤飞了过去,独眼少年身形刚动便被扯离地面,跌入屋後的草藤幽密之处。两个蜀山少年皆吃了一惊,夏枯草哈哈大笑,悠然道:“一切都在我算中!怎麽,还想玩吗?”

羽云和任书易眼见独眼少年也落到这绿衣翁手上,一时惊怒交加,却瞧不出那些是什麽怪藤,更不晓得这老儿还有多少厉害手段,终是没敢贸然而动。羽云哼了一声,道:“你要怎样?”夏枯草道:“我要你们帮我找女儿。这不难办吧?”两个蜀山少年对视一眼,皆觉事情听来不难,但不知这老翁会搞什麽鬼。

任书易问道:“上哪儿找去?”夏枯草道:“就在这片桑林里边。我女儿小巧……”话未说完,李逍遥便又听见脚下的地板发出异声,旋即木板乱跳,人在其上有如置身於惊涛骇浪一般,他再也站立不稳,一交跌倒下去。

两个蜀山少年惊呼声中,夏枯草也是满面惊疑不定之色,勉强稳住身形,叫道:“什麽东西在地下?”任书易倒在李逍遥身边,两人皆是面孔朝下,刚好从剧烈跳摆的木板间隙瞧见地下泥土翻涌,沸腾一般,那情形就像海底有巨物随时要腾飞而出,骇异之极。李逍遥苦於说不出话,听见任书易大叫:“不管是什麽,总之好大!”

羽云瞪著夏枯草,问道:“老头,你在这儿住了这麽久,怎会不晓得什麽东西在作怪?”夏枯草抱著柱子,说道:“我又不在兰陵渡居住,为了找女儿才搬来这儿的……哪知会有这许多古怪!”羽云见他脸色发青,显得比谁都惊慌,料知问不出什麽,便把目光投向地下,这时,木板一片一片的飞了起来,层层推涌,地下仿佛有庞然大物将要破土而出。

“师弟!”任书易和李逍遥滚做一团,正自慌乱,忽听得羽云唤他,转头一瞧,只见道袍一晃,羽云跃身而起,半空中抬手捏诀,喝道:“兰陵渡果然有妖……神兵火急!”

但见泥土飞腾,茅屋下陷,情势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关头。任书易勉强定神,以手诀呼应羽云的法咒,两人齐声施咒使法:“急急如律令!”

夏枯草看出门道,哼了一声:“蜀山仙法!”只见两个蜀山少年全身如披金光,脸廓一亮,目中精光闪烁。泥土激扬之际,任书易与羽云两手相握,法力合做一处,齐念符咒:“风、火、雷、电……劈!”

他们两人修行尚浅,若是单独施法,法力自是微不足道,然而两人施以合体之术,灵力聚合,浑然一体,威力陡增。咒声方落,引来数道惊雷霹雳,轰击地下。泥尘登时弥天而起,遮没了众人的身影。

就在这时,地下发出沈闷的雷鸣般的咆哮声。任书易不知刚才所使的法术是否有效,正自呆望,夏枯草脸色突然大变,指著两个蜀山少年背後,惊呼:“出来了!出来了……那是什麽怪种?”任书易回头之时,只觉尘雾中有巨大的软长之物晃过眼前,不时有粘液溅到脚下,却又瞧不清是什麽。两个蜀山少年自学法以来,从未遇上如此险恶之敌,一时不知所措,身下泥土突然翻涌而起,犹如沸腾的漩涡,要将整间草屋连同屋内的人裹进地底。众人不禁惊呼,任书易背後挂著的长剑突然扯脱,棹入一人之手。

两个蜀山少年回首之时,只见身後颤动著一个缓缓立起的人影。那人手中握著任书易的长剑,脸肌随著尘雾中那巨影的摆动而阵阵抽搐,嘴角挂著一条长长的白涎,正是那一直缩在墙脚的独臂汉子。

“魔兽!”这乡农模样的独臂汉子原本痴痴呆呆,毫不起眼,然而长剑在握之际,当尘雾涌到面前,那张舞著的巨须映入眼帘,立时唤醒了深埋於瞳孔最深处的一股剑意。

“乱象纷呈!”

但见巨须倏摆,探到近前,那乡农般的汉子眸中骤然精光激闪。长剑挥起,随著一道光影在弥漫的尘雾中幻化千变,数不清的剑光倾泻而下,落在那巨影之上。那汉子出手时只是一招,但毫无间碍的,一招接一招的凌厉剑法纷至沓来,犹如剑之巨浪,刃之惊涛,披天盖地,迎向推涌而来的滚滚泥尘。

“追悔莫及”、“对影自怜”、“悲痛莫名”、“黯然失色”、“心乱如麻”、“患得患失”、“瞻前顾後”、“左右为难”、“肝肠寸断”、“失魂落魄”、“意乱情迷”、“苦不堪言”、“不测风云”、“无力回天”……当那招熟悉已极的“不知所措”映入眼帘之时,李逍遥心中大震,不由得呆了,只觉脑里混乱已极。

眼前这汉子所使的正是留在他脑中的剑法,招招连环相承,寒光穿闪如织,宛如星移斗转,流星雨泻一般,无疑精绝难言,招数变化远较他所会的更为奥妙莫测,即便他对这套剑法如此魂牵梦绕,当那汉子使动长剑之时,也无法瞧清其中来龙去脉。一时间,李逍遥浑忘了眼前的凶险,无暇去想那汉子究竟是谁,又怎麽会使他所会的这一路剑法,两眼睁大,瞳孔中只有那汉子使剑的身影。

两个蜀山少年正望得目眩,但见泥土翻腾滚荡之势虽为剑涛所阻,汹涌之象却丝毫未减。只在一瞬间,整间草屋已摧得片板不留,地面不断下陷,仿佛突然间变成了一口吸噬万物的巨井。眼看那独臂汉子已将被地穴吞没,就在这时,一串剑光斜刺飞来,幻化三十六道电光,驳入尘雾最浓之处。两个蜀山少年不由失声叫了出来:“驳剑!”

“驳剑”是蜀山派的仙剑之术,两个蜀山少年正自面面相觑,黑暗中有人大叫:“杀魔兽!咱们一起杀魔兽!我就料到它没死,殊不知咱俩也还活著!”随著叫声出现的身影,正是那柱拐汉子。

夏枯草不禁讶然道:“我的鬼哭藤呢?”话声未落,一只巨掌拍入尘雾深处,轰起满空碎石,只见一黄袍老僧随那柱拐汉子奔近,发出第二道密宗大手印。此人正是先前被鬼哭藤缠进树丛中的密宗僧鸠摩罗上人,他伤後使力稍甚,脸色登时发灰,但那一掌的威力依然令人不禁为之变色。夏枯草转头乱望,突见那独眼少年也从另一边窜了过来,拿刀砍杀尘雾里晃闪的巨影。那数条摆动的巨影似是触须,虽然粗大,却灵动无比,刀光剑影乱加之下,居然伤它不著。

夏枯草正感奇怪:“谁帮他们摆脱了我的鬼哭藤?”突见暗器掠空,水舞阳大步流星的奔来,虽不知所以,但见情势危急,便也加入战团。待得紫金麟横空劈落,斩裂地面,夏枯草才晓得原来帮鸠摩罗等人摆脱鬼哭藤的人乃是鞠觉亮。

众人合力,却也抵挡不住出穴的魔焰。眼见泥雾中晃动的巨须越来越多,情急之下,夏枯草想起了他的鬼哭藤,急忙抱了一篮子过来,朝那越陷越深、越张越大的地穴抛落。他身上揣有专避鬼哭藤的药物,是以鬼哭藤未敢缠身。枯藤抛入泥尘弥漫之处,那数条张舞的巨须立时将满地的鬼哭藤吸引了过去。鞠觉亮等近距博击之人晓得鬼哭藤的厉害,慌忙後跃避开。

但见一条巨须倏忽穿出尘雾,卷到乡农般的汉子身後,正要将他拽入地底,众人惊叫声中,那汉子脚下一个踉跄,回身挥出一簇剑光,交织削落,将那条巨须斫断半截,浓汁喷溅,将他射倒。这汉子所使的剑招余势未衰,大片寒光如江流横泻,追击而去,巨须缩回地穴之时,登时又短了一截。

李逍遥不知这一招叫做“仓皇狼顾”,取意自辛稼轩《永遇乐》词句“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这一剑使於危难关头,威势激增,犹如虎狼之反噬,恰似辛词另一名句“气吞万里如虎”,一击之下,天地肃杀,非但自身危势立解,更在落败关头反杀敌人,力扳一局。

众人眼看不敌,力衰之下更感夺气,当那乡农般的汉子劈断巨须之时,无不大为鼓舞,随著柱拐那人连串剑光驳入地穴,两个蜀山少年合力施法,一声声“风火雷电霹”不绝於耳,连连雷击地穴,那巨大的魔物身受鬼哭藤所缠,正自挣扎,数轮猛雷轰击下来,两个蜀山少年皆流鼻血,气力耗尽,再难唤出法力。便在此时,只听巨兽狂哮,势如滚雷,将地面上的人全都震跌,尘雾急收,缩回地下,忽然一声巨喘,从地穴中吐出一个影子,咆哮声沈下地底,闷哼著遁去了。

满空泥土落下,地穴突然从眼前消失。

那柱拐汉子踉踉跄跄的提剑奔入夜幕迷离之处,一路狂叫不绝:“魔兽!休想逃走……”羽云和任书易此时气力几乎耗尽,心中皆怀疑此人与本门必有极深的渊源,但已无力追他回来。

尘雾飘荡,良久不散。那乡农模样的汉子持剑呆立半晌,眼中的精光渐失,嘴角又流下白涎。突然萎倒在地,全身抽搐,显出中毒之象。鞠觉亮正要上前搀扶,只听夏枯草说道:“碰不得!”鞠觉亮一怔,瞧见那汉子身上沾满浓液,方才明白:“那魔兽的汁液有毒!”

夏枯草不慌不忙,教鞠觉亮用宝刀紫金麟砍下几株鬼哭藤,把断藤的浆汁洒在那中毒的汉子身上。李逍遥见他这般举动,心中隐约想到:“原来鬼哭藤的汁液可以解剧毒。”一定神之下,记起夏枯草在草屋里曾经提及用鬼哭藤解去灵儿所中的冰蚕毒丝,如今他体内已无中毒迹象,想来必是那日灵儿运功将毒丝吸入她自己身上,救了他一命。不由得鼻子微酸,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寻思:“灵儿对我如此之好,她……她竟不惜舍弃自己的性命护得我周全!我怎麽报答她?”担心她此刻安危,急想转头寻找她的身影,怎奈穴道未解,除了眼珠尚能溜溜转动,浑身上下竟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弹不得。

夏枯草见清凉宝宝将灵儿抱到小船之上,远远避到江心,知道这童偶机灵过人,无须担心,转头回来,只见每张脸上皆是惊犹未定之情,显是还为刚才所经历之险而心有余悸。鞠觉亮叹道:“刚才见这汉子剑术卓绝,委实教人佩服。可惜不知受了何种刺激,竟变得痴痴呆呆,连自己是谁也不晓得了。”

水舞阳脸色苍白,面颊上泥土拌著汗水,大花脸一般,显得模样狼狈,手里仍攥著一把暗器,不时东张西望,生怕再有不意之险,兀自警觉不减,见鞠觉亮向他望来,便点了点头,强笑一声,问道:“刚才……刚才那是何物?”鞠觉亮摇了摇头,目露迷惑之情,喃喃的说了一句:“天晓得!”

夏枯草突道:“我要你们去找的药材,拿回来没有?”鞠、水二人对望一眼,未及回答,泥土倏然激溅而起,众人只道魔兽又卷土重来,皆感震惊,但见地上一人突然跃起,黑袂带风,呼的掠过脸面。那人刚才被那魔兽从地穴里抛出,一直伏身不动,看不清颜面,只道是个死尸,众人一时顾不上理会,待得袂影掠空,两个蜀山少年立时认了出来,齐声惊呼:“鬼狐!”

鬼狐虽然身形倏忽如魅,但此间好手不少,他刚扑身窜落,水舞阳的暗器、鞠觉亮的刀已迎了过去,却均落空。夏枯草叫道:“这家夥是个术士,单凭武功捉他不住!”

鞠觉亮微哂一声,道:“那也要看是什麽武功!”刀招忽变,连断数株桑树,将鬼狐前後去路封住。鬼狐不得已只好斜蹿躲避纷乱砸来的树干,袂影从刀光下飘晃而过,只听“簌簌”数响,脚下一丛鬼哭藤盘绕而上,瞬间缠做一团。

鞠觉亮提刀上前一拍,连人带藤倒下,水舞阳道:“等我喂他几颗暗器……”藤团中突然传出夏枯草惶急的叫声:“别射!是我……”水舞阳不由一怔,幸好没把暗器发出去。鞠觉亮定睛一瞧,辨出裹在藤条中的竟然是夏枯草,愕然道:“怎麽是你?”夏枯草满脸气恼之情,说道:“那术士使妖法把我换进来了!”

“簌”一响,鬼狐突然从暗处窜出,身形如电,揪住李逍遥飞也似的掠入夜幕深处。

鞠觉亮等人措手不及,待要追赶,鬼狐身形飘忽,一掠便闪进了桑林之中,越奔越远。

忽然间,鬼狐粘进了千万重丝当中,耳边传来许多女子的吃吃低笑声。

树梢垂下十来个白裙飘飘的女人,在丝网之外瞪著徒劳挣扎的鬼狐,身影随风晃荡,脸上殊无一丝表情。然而笑声却从她们冰冷冷的躯壳内发出,鬼狐粘满白丝的脸上不由露出惊恐之情。

地面站著几个黑衣妇,仰面望著悬在空中的两个被丝线缠住的人影,其中一人说道:“鬼狐,你也走不出这片桑林!”

李逍遥见鬼狐挣扎不出,暗想:“这术士该没辄儿了吧?”突然,一大团气雾从鬼狐背後喷涌而出,其臭无比,立时将众人呛得晕头转向。一个站得最为靠近的妇人突感手腕一紧,脉门竟被扣住。待得烟雾淡去,那一干女子摇摇晃晃的抢到蚕丝网旁,但见困在丝巢中的人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个妇人。

李逍遥被那团臭烟熏得几欲晕去,并未瞧清鬼狐如何脱出蚕丝之缚,两耳风生,只觉身子离地,鬼狐将他夹在胁下,飞一般的急掠。

奔不多时,李逍遥但觉眼前一暗,不知身在何处,鬼狐飞掠之势骤衰,扑身跌落。

鬼狐夹颈的手一松,李逍遥滚到一边,腰下磕著突出地面的石头,吃痛不过,“哎呀”一声,蹦起身子,忽觉身上被点的穴道已自行疏解了。

他心中暗喜,为免鬼狐发觉,便装作穴道未解之状,坐倒在地,眼角向旁边一撇,只见身後趴著一个身穿黑麻布袍,须发皆灰,脸庞削瘦,长著一对狐狸眼的汉子。李逍遥暗想:“原来鬼狐长这德性!”

但见鬼狐伏地剧喘一阵,突然大咳,吐出一口黑血。李逍遥吃了一惊,心念暗转:“没想到他中毒了!”随即想到那些蚕丝多半有毒,以鬼狐这样的本事也不免身受毒丝所侵。李逍遥虽想到要救他,但终是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之下,忽想:“不能丢下好灵儿不管。我得去找她,抱……抱一抱这个乖丫头。”此前每当遇上危险,或是逃生之时,他总会自然而然地把灵儿抱在手上,灵儿也从无异议。如此危难相依得惯了,当时并不觉得什麽,只道是理所当然,此刻想到抱她,不知为何竟是心中一热。

鬼狐虽已无力起身,两眼却稍瞬不离李逍遥的身影,见他像是要走,不禁急道:“九少!”李逍遥回头望了望鬼狐,想告诉他自己不是“九少”,但仍说不出半个字。鬼狐喘著粗气,低声说道:“九少,你娘要见你。”李逍遥一怔,心下忽感凄伤:“我娘?我从未见过自己的娘!”

鬼狐粗喘地说道:“这麽多年,你一直不肯见你娘。她知道……咳咳……知道你不肯原谅她。所以……所以她要补偿你!咳咳……你知道……”李逍遥想:“我知道什麽?我啥也不知道。”鬼狐喘了一阵,话声越发低哑,目中似有异光闪烁,说道:“我与鬼蝠、鬼咒都是魔域的孤儿,小时候……咳咳……妖魔鬼怪要吃我们,人类也视我们为异族。只有你娘才肯收留我们……九少,有娘的感觉真的很好!”

李逍遥听他这般说,不由也感鼻子微酸,心想:“我也知道,不过……我也没娘。”鬼狐又道:“九少,求求你!快回到你娘身边,她要补偿你!”李逍遥想:“怎麽补偿?”鬼狐一边说话,一边缓缓的爬到李逍遥脚边,见他似未想到要回心转意,突然探手来捉。

李逍遥这时内力仍未回复,但所学的身形步法并没失去,一惊之下,自然要避,脚下步法变换,从鬼狐的手边急闪而开,只听鬼狐嘶声叫道:“我死也要带你回太婆身边!”虽这般说,眼见自己气力已衰,无法碰著李逍遥半片肌肤,叫声中不由充满了绝望之情。

李逍遥脚下突然绊著暗处一物,跌倒在地,脸面一俯,大片乌蝇从眼前漾散而开,露出一张几乎与他脸孔相贴的腐烂脸面,这等情形无疑骇人之极,李逍遥惊得跳了起来,心念急动:“原来地上有具尸体……”但见那死尸直挺挺的躺於树影遮蔽之下,全身粗肿,撑破了穿著的一件道袍,整张脸已然腐烂见骨,眼窝里挤满了蠕蠕涌动的蝇蚋,连眼球也不见了,样貌更增骇恶之气。

李逍遥心下暗叫:“又来?又是死得这麽难看的,搞什麽嘛!”正自惊慌,突听得树影後货郎鼓响,一个妇人抱婴走出。乱发宝宝的尖笑声传了过来,嘻嘻哈哈的说道:“哈!又是我先找到你了,少爷。”

鬼狐变色道:“乱发老贼!”乱发宝宝在妇人怀里转脸望向鬼狐,轻哼儿歌,笑道:“鬼狐底笛,哈……你明知大奶奶不喜少爷讨小奶奶,偏要惹她生气,这就是你不对罗。”鬼狐哼道:“我才不管你什麽奶不奶的,总之……”话没说完,货郎鼓响,头上立时挨了重重一击。

鬼狐虽说咒术了得,怎奈中毒在先,气力不支,竟躲不开乱发宝宝这一记重敲,头上一晕,鲜血遮眼。他一怒之下,飞身扑起,大叫:“我掐死你!”那白眼妇人原本僵立不动,待他扑近,裙下忽起一脚,正中鬼狐胸膛。

乱发宝宝跟著一鼓敲下,鬼狐半空栽落,身後突然喷涌烟雾,其臭呛人欲死。李逍遥领教过他这臭气的厉害,生怕又熏得肠翻胃搅,没等飘过来,拔脚就跑,只听乱发宝宝在烟雾中大咳。

李逍遥哪里敢停?在树丛中乱钻半晌,逃到一片树木稀疏之处,正要歇脚喘气,突听得有人说道:“武林中除了咱们以外,都是些浅薄之辈。因而,除了咱们山庄,我哪里也不愿去……”李逍遥一怔,转头四望,并没见到有人。

另一个声音说道:“对喽,你看他们使的武功又长又复杂,就跟小学生作文一样。我就不看好他们。天下虽大,只有咱们山庄的兄弟才是武林至尊!”李逍遥喘了几下,瞧见不远处有一口枯井,话声居然从井口传了上来,无怪听来沈闷之极。

先前说话的那人又道:“只有咱们山庄称许了的,才算得是武林高手。除此一途,都可视之为不入流。”李逍遥心中好奇,迈脚向话声传来之处走去,暗猜:“什麽山庄的入口是在一口井里的?”只听另一人叹道:“他们的武学连基本功也没练好,是以显得长而复杂……不过,唉!到底会不会终於盼到有人路过,听见咱们说话,晓得咱们在井下,因而放条绳子下来打救我们?”

先前说话那人道:“我小时候摔倒,别人见了都不帮一下。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见别人有事,更是幸灾乐祸。别指望了,只好怨自己倒楣罢!”另一人忿忿的道:“假如我们出得此井,少不了要蒙面乔扮,邀集同道,到其他门派的门口去连夜屙屎,也好出这口怨气!”

正自嘟囔不停,突见一条树藤从井口垂了下来。那两人不由又惊又喜,抬头仰望。李逍遥从井口探脸一瞧,只见那两人满身沾泥,坐在井底,仰头之时,有些小青蛙在他们头上蹦跳。

一人忙道:“大侠,救命!”李逍遥心下存疑:“是谁在这儿坐井观天哪?”那两人急於获救,赶忙自报家门:“我是青竹叟,旁边这位唉声叹气的小兄弟是吴白马……”另一人补充道:“小人绰号‘白马无雪’。”青竹叟见井上的人没抓紧树藤,忙道:“大侠,前辈!我们是侠客山庄的好人,你快救我们出去……”吴白马补充道:“我们会报答你!”

李逍遥虽不晓得这两人是怎麽掉到井底,想起在张士诚船上会过面,这时他面貌已改,料想认他不出,见这两人在井底与蛙作伴,模样凄惨,暗思:“帮帮他们倒也无妨。”便踩住藤子,让他们爬上来。他双手不便,刚才是以牙齿咬藤,费了好一番气力才把爬藤从旁边的树上扯落,等这两人爬出井口,他才跌坐在地,呼呼喘气。

那两人称谢几句,见面前之人只是一个模样狼狈的少年,便不放在心上。吴白马摸了摸头上结了疤的一块伤口,环顾四周,心有余悸的说道:“不知是哪个坏蛋拿货郎鼓敲晕咱们,丢进这口井里困了数日……可别又给咱俩遇著!”李逍遥心想:“哦,又是那乱发宝贝干的好事。”青竹叟坐在井边喘息方定,瞪著李逍遥,问道:“小兄弟,如何称呼?”李逍遥想:“刚才是‘大侠’、‘前辈’,转眼就变成‘小兄弟’了。”他胸怀宽广,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指了指自己嘴巴,摇了摇手,让他们明白自己无法答话。

青竹叟皱眉道:“你不肯跟我们说话?以我们经常在江湖行走的身份,肯跟你这种小货色说话已经很瞧得起你了,你有什麽了不起?竟敢不理我们?”李逍遥打手势,想让这两人明白他无法说话,摆手之际,牵动伤痛,不禁皱起眉头。

吴白马怒道:“你为何对我们皱眉?是不是心里嘲笑我们?真是岂有此理!”李逍遥没想到这两人如此容易著恼,不想多理会,转身自行,心想:“我还是走自己的道罢。”不料那两人见他如此,反而愈怒。吴白马横身拦路,说道:“竹老,你看这小子居然摆出一副不屑理睬咱们的架势,真是令人气恼不过!”

青竹叟气呼呼的说道:“如此怠慢我们,真是无礼之极!”吴白马道:“让我教训教训他!”突然发掌一拍,按在李逍遥肩上,掌劲陡吐,将他推了个踉跄,手势盘转,狠狠的在李逍遥脸上打了几耳光。经此一试,暗觉李逍遥身上没多少武功,立时笑了出来,提脚架於李逍遥肩头,将他压得上身俯地,说道:“竹老,我想到怎麽整治他了。不如干脆把这目中无人的小杂碎丢进井里,你意如何?”

青竹叟道:“好主意!不过,这小子所穿的衣裳显得比咱们干净,丢进井泥里甚是可惜。”吴白马往李逍遥身上瞧了瞧,笑道:“听说大小姐和楚头均到了这附近,咱们总不能一身泥的去同他们相会。免得被大夥儿取笑……”李逍遥挨了打,脑中一团昏糊,听得这句话,不由得心下暗惊:“却要怎地?”吴白马伸手将他揪起,嘿嘿一笑,说道:“小子,你这身衣裳看来不错!”

李逍遥感到一只手拉扯他的衣衫,急想挣扎逃走,怎奈武功皆失,难以抗拒。那两人合力将他按牢,三下五除二,把李逍遥的衣衫剥个清光。吴白马揪住头发,要把李逍遥拽到井边,李逍遥奋力挣脱,正欲逃开,青竹叟发掌一拍,闭了他的穴道。

李逍遥倒在地上,心中又惊又怒,却无计可施。那两人争吵几句,青竹叟分得李逍遥的短衫和裤子,连靴子也一并抢去。吴白马身上最脏,力争之下,青竹叟只好让出那条丝绸长衫。吴白马换上长衫,意犹未足,低头瞧见李逍遥身上除了一条系在腰部的小袋子,实无可取之物。

这个小袋子乃是灵儿那日帮李逍遥系於腰间,贴身暗藏,里边大有名堂。李逍遥倒地之时,滚动几下,无意中瞧见了系於腰间的“乾坤袋”,脑中急转念头:“在桑园里那些女人怎麽没把我这件宝贝一并没收了去?”

吴白马瞧见小袋子,忽道:“说不定藏有银两!”抢身竟来拽扯。李逍遥大急,可是穴道又已被封,无法可想。但见吴白马的手伸到腰间,刚触到袋子,突然怪叫一声,望後便跌,却又堕入那口井中。

青竹叟陡然一惊,环顾四周,并未发见有异,回脸瞪向李逍遥,疑心突生:“莫非是这小子搞的鬼?”殊不知李逍遥心中也是大为惊愕,耳边听到井下传出吴白马的呼救之声,却想不通这是何故?

青竹叟以竹杖抽打李逍遥身上,见他痛得脸肌抽搐,却不能动弹,便即放心,失笑道:“我点的穴道怎会出意外?吴兄弟自己太不小心了,却把自己绊跌……”揪住李逍遥头发,拖到井口,说道:“吴兄弟,我把他丢下去,你尽可饱打一顿出气。”吴白马叫道:“可是我更想出来!”

青竹叟一怔,随即拾起井边的树藤,投入井中,说道:“你要出来就拉住这根藤条。”这根树藤并不甚长,偏生这两人均是矮子,手短脚短,青竹叟放绳时已差了一大截,吴白马坠井又扭伤了腰腿,坐地伸手,怎麽也够不著,不由怒道:“你怎麽这般矮?”青竹叟哼道:“你也没自己想象中那样高!”

两人吵了几句,青竹叟缩回身子,瞧了瞧四周,没再找到可用的树藤,眼光一低,瞥见李逍遥腰间那条系著小袋子的红绳,心中一喜,说道:“有了!”伸手拉绳,想扯下来接在树藤一端,看能不能长一点。

但没料到这根绳子竟然很牢,怎麽也拉不下来,青竹叟用小刀割了一会,也没割断,心下既奇又喜:“这绳结实!”眼光触及乾坤袋,伸手去拽,想连绳一并扯下,突然全身大震,不由自主的一筋头翻过井栏,带著连串怪叫跌在吴白马身上。

李逍遥一愣之下,听得井底传出呼救之声,眼光溜转,瞧见腰间的乾坤袋,隐隐明白其中缘故:“难道这个袋子一系上主人腰间,别人就碰它不得啦?又或者那天灵儿帮我系在腰上的时候,暗使了咒术,让别人抢不走我的东西……不管是何缘故,总之连桑园的女人在我昏迷之时也没法取下我的这个宝贝袋子。刚才这两个家夥一碰乾坤袋就掉回井底,也算巧得可以了。”

他在井边躺了一会,开始担心:“有两件事只怕有点不太妙。其一,井底那两个家夥万一又爬上来,我可就死翘翘了。其二,这时可别有人路过,瞧见我这副矬样,岂不难为情得紧?”想到不妙之处,不禁埋怨自己:“早知道会这样,该跟灵儿学两手自解穴道的功夫。唉……”既无法自解穴道,只好等待穴道自己解开。但想以青竹叟的点穴手法,多半要挨上两三个时辰,急也急不来。

枯井下那两人乱喊了半晌,既爬不上来,又没人理会,只好闭嘴。李逍遥是个性子随和的人,起初觉得自己这般模样难以接受,过一会便觉泰然:“光身躺在森林里没什麽的。”躺在地上想著那乡农般的独臂汉子所使的剑法,脑中昏昏沈沈,暗觉那一路剑法似曾见过,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不知不觉,发出鼾声。

他一夜没得好生休息,这时竟能睡得香甜。可惜没过多久,便惊醒过来。

三支明晃晃的长剑抵著他胸前,只须轻轻一送,便贯体而入。

夜色中,地上投下四个人影,清一色的道袍,面如严霜。李逍遥睁开眼睛时,有三个人围在身边,另一人却背转了身,悄立丈许之外。

瞧那人背影窈窕,似是个女子。李逍遥正望著那女子垂在背後的一束乌亮的发丝,抵在胸口的一支长剑划动而下,将他割出一条血口。

李逍遥吓了一跳,那人冷冷的瞪视他,说道:“说!宫九在哪里?”

“宫九?”李逍遥心中一怔,目光从那三张绷紧的脸上溜转而过,认出其中的两张脸孔。

这两人皆是曾经在十里坡露过面的,李逍遥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彭奇郎、冯青山。”蜀山派厉风行的门下。那日围捉丁情不成,後来一直没再撞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著。李逍遥心中稍定:“蜀山派是好人,应无凶险。”

彭奇郎目光微侧,望著中间的那人,问道:“宫九?”那人一脸麻子,长相却也端正,眼光中透出锐利的寒芒,犹如两枚透骨钉。见旁边的两个同门均目露疑惑之色,那人便哼了一声,说道:“兰陵渡据说是宫九的地头,这麽多武林同道在此地失踪,他终是脱不掉干系。”

彭奇郎点了点头,说道:“看来蜀山派跟宫九是干上了!”李逍遥想:“有热闹看了。”那麻脸道士却瞪著他,目露怨毒之色,说道:“就算没有方师弟那笔血债,我师父丹辰子在兰陵渡不知所踪,这笔帐原也该找宫九算一算。”

李逍遥心中一怔:“丹……丹辰子好有名!据说也是蜀山派的剑仙,没想到收个徒弟是脸上种芝麻的。”看著这三人仇恨的眼光,突然想起一事:“刚才我在树林里见到一个烂尸,身上穿著道袍,不知是不是他们的同门?”

这时井中有人喊救命,蜀山派那三人均已听见,对望一眼,皱起眉头。冯青山问道:“什麽人?”井底一人答应:“侠客山庄的人……救命!”李逍遥心中暗感不安,听见冯青山说道:“师兄,喊救命的是侠客山庄的人。”压低声音,又道:“小心有诈!”

那麻脸道士提高声音问道:“侠客山庄的人为何在井下?”李逍遥暗觉好笑:“这话问得看似没头没脑,其实不见得没有哲理。”井底的人回答:“我们路过这里,被奸人暗算了。蜀山派的大侠,快救我们……”彭奇郎问道:“什麽奸人?”冯青山瞪著李逍遥,目露疑色,说道:“井口躺著的这小子也是你们的同伴吗?”

井底沈默片刻,青竹叟答道:“此小贼来路可疑,我们好不容易爬上来,就是被他偷施暗算,身困井底。”李逍遥虽觉这两人若能出来,必会为难他,却没料到青竹叟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暗恼。其实,青竹叟之所以先打一耙,便是为了掩饰他们恩将仇报的丑行,把话说在前头,意在给蜀山派的那三人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就算李逍遥有口申辩,到时候也不足取信了。何况,只要出得此井,青竹叟岂会给李逍遥揭丑的机会?

冯青山道:“我也觉得这小子不大对路。师兄,先帮两位困在井底的侠客出来吧?”麻脸道士点了点头。彭奇郎便放下长幡,拉那两人出了枯井。彭奇郎原先的长幡在十里坡被丁情所毁,过了这些时日,他又另做了一杆长幡,这是他的奇门兵器,剑藏其中,与人交手时虚实难测,武功上实有独特之处。青竹叟抓著幡布爬上井边,从兵器上认出来历,拱手道:“原来是彭七郎君,相救之德,莫齿难忘!”又转脸瞧向另外的几名蜀山弟子,眯眼笑道:“幸会幸会!”

麻脸道士面无表情,目光只从爬出井口的两人脸上一扫而过,便又瞪著李逍遥。青竹叟不知趣,凑了过来,笑眯眯的说道:“这位道爷形貌有如青苍之峦,我想一定就是人称‘青山不改’的冯青山冯真人了。”这个绰号却是他自己临时杜撰,冯青山听在耳中,倒也舒筋活血,笑了笑,还礼道:“不敢当。”

青竹叟哈哈一笑,转头望向悄立一旁的蜀山少女,脸漾红光,仿佛鲜血上涌,裂开嘴笑,上前行礼,口称:“唉呀呀!这位仙姑美姿天成,身上既有仙气,又透出一股常人难及的贵气。如果老朽还未花眼的话,您一定便是那位俗家出自富甲一方的熊谷主人於镜波於大老爷八姨太所生的千金於文凤大小姐!”又“唉呀呀”了两声,谀辞不绝:“早闻於大小姐非但貌若天仙,同时也是一位工於文章美词的才女,了不起啊!真是……哈哈,了不起!”

李逍遥不禁暗乐:“这老家夥虽是个马屁精,不过他拍人马屁真是拍得好有学问。这个本领可不好学!”但见那位才女头也不回,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既已出家,俗家的事还提它做什麽?”青竹叟哈哈一笑,眼光转动,瞥见吴白马目不转睛的盯著於文凤的背影,眼露异光,喉结动个不停。眼见这人馋相毕露,为免失态,青竹叟便将吴白马一拽,拉到一边,向麻脸道士唱起肥喏,因不认得此人,马屁拍得再响也难免不著边际。

冯青山道:“这是本门师叔丹辰子真人的爱徒,名唤七天雨的便是。”青竹叟一怔,望著麻脸道士,讶然道:“素闻丹辰真人乃是长眉仙长高足,在蜀山之外修行,位份与剑圣前辈门下十二侠相齐,只是极少在凡世露面。不想老朽今日有缘竟能一睹丹辰门下的风采!”

七天雨面无表情地瞪著李逍遥,语气中透出狐疑。“你们刚才说,就这个小孩把你们两人暗算了?”

吴白马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就是他!此人准是宫九一党……”李逍遥被他诬蔑,偏生有口难言,正觉不安,於文凤突道:“可他已经被人点了穴道,好像连动都动不了啦,我倒想知道到底是怎麽个暗算法?”这话正中要害,吴白马登时哑然。“这个……”

“他使妖法!”青竹叟狠狠的瞪了吴白马一眼,帮他补话里的漏洞。这老头阅历丰富,又能说会道,圆滑之极,若换作平时,李逍遥只怕也未必说得过他那张嘴,更何况此刻半个字也说不出。然而,青竹叟的话语却是滔滔入耳,想不听都不成。“想想看,此时兰陵渡除了蜀山派的诸位道兄之外,还能有什麽人会法术?这小贼行踪诡异,又不著寸缕的躺在这森林中,腰间还系著一个邪门小袋,任谁一看都会觉得此非寻常之人。武林中又有哪一门一派的子弟似他这般?”

蜀山派那几人不由相互对望,冯青山心下已觉青竹叟所言有些道理,抬脚向李逍遥腰间蹬了一下,哼道:“我也看出这小子不对劲……”话没说完,突然“啊”一声,向後倒跌而出,头撞在树桩上,不省人事。

事出倏然,蜀山派那三人皆没瞧清冯青山那一脚踢到了什麽,只道著了妖法,不由得吃了一惊。於文凤自从露面,因见地上躺著的少年男子身体赤裸,有意站得远远的,目光只瞪著地面,哪敢向李逍遥身上瞧上一眼?忽然间听见冯青山大叫一声撞到树桩上,抢身闪过来一瞧,看见冯青山满头是血,只道他已毙命,不禁惊呼一声,後退几步。

冯青山那一脚踢得不轻,正中腰眼,李逍遥毫无提防之下,几乎闭气晕去。脑中一迷糊,看见踢他的人像一袋泥般飞了出去,心中隐隐明白:“他同时也踢到了乾坤袋。”

青竹叟叫道:“看,这小贼又使妖法了!”七天雨微哂一声,眼光登沈,说道:“原来真人不露相,险些儿走了眼啦!”长剑刺下,戳进李逍遥肩窝,觑准了琵琶骨的部位,要将他一剑钉於地下。

眼见这一剑如此狠急,李逍遥大惊之下,自然而然地将身一缩,脚底使劲,从剑尖下飞快的滑开,风魔玄衣神的轻功身法的奇变之处登时在这等危急关头尽显无余。此时,李逍遥心念一动,暗叫侥幸:“咦,我的穴道已解开了!”眼光一低,瞧见自肩至胸,被剑刃刮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其痛难忍,不由得皱脸低哼,暗想:“怎麽不解穴得再快些?害我白挨了一剑,!!疼死了……”

青竹叟武功不高,所点的穴道无须多久便能自行疏通。李逍遥在井边已躺了半天,被点中的穴道先已疏解大半,刚才冯青山那一脚踢中腰眼,力道十足,误打误撞之下更加快了李逍遥封穴之处的血脉流输,等於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以致情势凶急之际,李逍遥竟能躲开那一剑。

七天雨那一剑原本是要断李逍遥的琵琶骨,大凡习武之人,若是被人断了琵琶骨,便纵有一身武功也要顷刻废去。李逍遥逃过一劫,也知凶险之极。他背贴地面急速滑出丈许,眼见彭奇郎提剑从左翼来堵,青竹叟的削竹刀在右侧砍落,七天雨长剑一挺,更是如影随形的追刺而来,任李逍遥怎样滑溜,当此情形之下也休想从三面夹攻中再次逃脱。

李逍遥躺在地上,但见眼前刃光乱闪,惊得连发根都硬了。不暇多想,只管把双脚乱蹬地下,借势又唰的滑出十来尺,耳边只听“啊”的一声低呼,蜀山派那名唤於文凤的女弟子长剑本已伸出,没等刺到李逍遥身上,眼光先瞧见了他光溜溜的肌肤,她几时见过这等情状?登时大羞,把眼一闭,俏脸移转,长剑贴著李逍遥的身子刺入地里。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眼见七天雨、彭奇郎的两道剑光飞闪而来,只稍再缓得片刻,便要毙命於这两道剑光之下。此时於文凤已将他退路挡住,再难滑地躲闪,迫於无奈之下,李逍遥一脚蹬地,突然跳起身来,却闪到於文凤背後,即便重伤之下,犹然身形如电。

於文凤原本扭转了脸孔,不敢多瞧李逍遥的光身子模样,怎料他突然飞身蹿起,欺到身後。於文凤此番也是头一回下山踏足江湖,临敌之际的经验极浅。遇上这种尴尬情形,登有不知所措之感,耳边只听得彭奇郎急唤一声:“师妹小心!”她猛然睁眼,地上的光身少年已然不见踪影,手腕却吃了一脚,长剑脱手,唰的一声,擦著青竹叟的头额飞了过去。

旋即脖颈一紧,多了一只手臂。於文凤一时不知发生了什麽事,但听得两位师兄大叫:“兀那小贼,快放了我师妹!”

“听你们的才怪!”李逍遥一只手从背後盘到前边,勒住於文凤的脖子,将她揪到身前,另一只手揽腰,紧紧抱住不放。虽在危急之中,想起蜀山派这个自称年龄大他几岁的女弟子好像已经不是第一回被他搂抱入怀,心下不由暗乐:“爽!”

李逍遥不会点穴,此刻他双手皆伤痛未愈,难以制服怀中这个少女。於文凤被他揽入怀中,原本可以使出许多反制的狠招,不难将李逍遥反过来擒住。可是她终究是个黄花闺女,打娘胎里出来从未给一个年轻男子如此紧紧搂抱,更何况还是个裸体的少年?

顷刻之间,她只觉全身发软,脑中昏昏糊糊,双腿一颤,倒入李逍遥怀中,半点儿清醒的想头也没有了。蜀山派那两人眼见师妹落入敌手,投鼠忌器之下,再狠的剑招也使不出来了。吴白马却悄悄的欺到李逍遥背後,偷施袭击,李逍遥听到脑後风生,想也不想,一记风魔神腿蹬了出去,树丛深处发出一串痛呼,枝叶簌簌乱响,吴白马不知摔哪儿去了。

彭奇郎见状吃了一惊,不由的转视七天雨,低声问道:“他使的什麽功夫?”

“绝对是邪门的路数!”七天雨瞪著李逍遥,脸色更沈,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彭师弟,咱们左右包抄,别让他逃了!”

彭奇郎不等他吩咐,早抢占右翼一个有利方位,长幡一摆,严防李逍遥从右面脱逃。七天雨则闪到左首,长剑伸出,指向於文凤背後的身影,沈声说道:“小贼,还想逃麽?”话声未落,地上积叶飞扬,只见两个紧贴的身影在沙尘中倏忽穿闪,斗然间从彭奇郎长幡之下一晃而过,迅速之极的窜入密林深处。!的一响,青竹叟胸前多了个泥脚之印,倒飞而落,重重的跌在七天雨脚下。

李逍遥使出风魔身法,那两人岂能拦他得下?但见尘埃荡落,他和於文凤已然从七天雨、彭奇郎眼前瞬间消失。

那两个蜀山弟子一惊之下,眼见师妹被掳,自然要穷追不舍。然而桑林中弥飘著浓雾,难辨方位,一时追踪不到李逍遥的去向。

这时李逍遥的内力已回复得二三成,施展玄衣魔神的轻功已然无碍,他自从在桑园中醒转之後,几次尝试运气,均提不起半点内力。现下却小有恢复,想来与那长发遮面之人的举动有关。然而李逍遥对此地所经历的每一件事皆感迷惑,几乎没有一样是想得通的。就像夏枯草茅屋中那个使乱剑诀的独臂汉子,虽说他所使的剑法正是李逍遥所会的,但李逍遥怎麽也想不起这人是谁,与自己又有何渊源?

在林中掠得一会,李逍遥那条伤腿又痛了起来,难以支撑,栽了一跤,手仍抱著蜀山派那女弟子,两人骨噜噜的滚落一处草窝当中。李逍遥朝腿上一瞥,看见伤口迸裂,流了许多血,沾到於文凤的衣衫之上。他这处伤是在逃出桑园时被那刀客关鸠刺了一刀,虽敷了伤药,急奔之下,不免牵动伤处痛楚。

两人跌进草窝之时,趁李逍遥分神,手劲稍松,於文凤一记肘锤撞在他胁下,李逍遥痛得缩身仰倒,她便挣出身子,发掌拍落,突见到身上沾了许多血迹,不由的一怔。李逍遥乘她掌势稍缓,拦腿一夹,将她绊倒。

树丛後突有马蹄声传近,李逍遥生怕这女子声张,慌忙扑到她身上,本想用手按她嘴巴,瞥见手上缠著绷布,想起两只手还未伤愈,一时不知该用什麽来捂她的口才好。

马蹄声更近之时,眼见於文凤张口欲呼,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把手肘按落,堵住她的口。於文凤既喊不出,便咬他手肘。李逍遥忍痛不放,为免这女子挣脱,索性连她身子也紧紧的压在身下。

“哈!奇了,”只听迷雾中传来一个脆生生的话声,马鞭甩动,半空中“叭”的一响。“好端端的,你们说方白羽怎麽可能丢了呢?”

李逍遥暗惊:“冤家路窄!”难怪他会不安,因为说话之人正是林月如。

另一人说道:“确是奇怪!走著走著,方白羽就不见了……”李逍遥认得这人的声音,记得那天在江边林月如唤他名字,叫做苏笑春。

一个低沈的声音哼道:“他连人带马不见了,咱们却没发觉一点动静。甚至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失踪了的,这事可不寻常!”这是秦天古的声音。李逍遥听得几句,不由暗觉好笑:“这群呆瓜……”只听苏笑春说道:“这地方真邪!咱们兜来转去,怎麽也走不出这片桑林,还有这些见鬼的雾……”李逍遥暗想:“他们似是在这里兜了好些天,多半迷路了。”

後边几骑跟了上来,皆说没找到失踪的同伴。那数人在鞍上沈默了一会,苏笑春不安的说道:“无端端的怎麽会这样?难道兰陵渡真的有妖……”鞭梢一响,林月如脆声说道:“妖你的头!这世上哪里有妖怪?”李逍遥心下冷笑:“那是你没见到。”

那数骑缓缰而行,马上的人均默然片刻,一个慢吞吞的少年声音忽道:“记得方白羽是走在最後边的,会不会被什麽野兽叼了去?”话声未落,几只手便伸过来打他脑袋。林月如等那几人打过之後,才一鞭子抽了过去,说道:“叶翩鸿,你没脑子的?狼叼他不会叫啊,一点声音都没有嘛……我看是宫九搞的鬼!”

李逍遥本想等那几骑过去了之後再放於文凤,哪料她狠咬之下,手肘流血,不禁痛哼一声。同林月如在一起的几个少年皆是好手,立时听见,纷纷的喝道:“什麽人?”

李逍遥心头慌张,便要逃走,於文凤却咬住他不放。迫不得已,李逍遥只得像刚才那般如法炮制,用另一只手抱她腰肢,拉起来便跑。於文凤挣扎得几下,当李逍遥那只手从背後盘过来箍她小腹之时,身子一震,顿感全身发软,“嘤咛”一声,又似先前那样瘫在他怀里,脑中晕晕糊糊,感到那只手勾住之处,连小腹里的奇异之火也被勾了出来,燃到头上。非但俏脸似火烧一般,身子更懒洋洋的不想动弹。

李逍遥见她又不反抗了,顾不得奇怪,拉起便走,使出风魔轻功,突然窜出草窝。

身法虽快,一枝箭、一串钢珠随著两下弓弦声穿过树从激射而来。李逍遥听风辨形,立时想到林月如的同伴中有两人擅长弓箭、弹弓,知是这两人出手,正要钻入矮树丛中躲开,破风声急传而到,却从面前飞过,只听一人“哎呀”一叫,倒於地下。

放箭的少年蔡骏和使弹弓的陈惊云齐叫:“射中了!”李逍遥听著欢呼之声,心中纳闷:“射中了谁?”

随著两声怒喝,林中剑光急窜,穿出树丛,却是两支长剑。李逍遥百忙中转头一望,透过树木间隙,只见七天雨、彭奇郎各挺长剑扑到林月如等人马前,不远处却倒了一人,头发灰白,个头矮短,腿上插了一枚箭,却是青竹叟。在青竹叟之旁,手捂额头坐倒在草中的另一名矮汉正是吴白马。

这四人追到此处,发现李逍遥搂著於文凤从草窝里窜出,尤其蜀山派这女弟子显得神态暧昧,七天雨、彭奇郎心中生疑,担心这副情景落在旁人眼中难免徒惹闲话,便抢先扑来,脚下踏草,发出动静,林月如旁边数人皆各警觉,又因先在此地迷了路,丢了同伴,难免疑神疑鬼,尤其那年小的蔡、陈二人更已成了惊弓之鸟,勾弦的手一松,上弦的箭便放了出去。

彭奇郎怒道:“什麽人乱放箭?”长剑递到马前,惊得数骑扬蹄长嘶,雾气朦胧中却瞧不清对方面目,他不愿贸然伤人,剑光盘转,抖个剑花,光芒闪闪,刹住去势。当此情势之下,对方却不晓得他心里转什麽念头,眼见雾中闪出两道剑光,迳直欺到马前,林月如旁边一人打马冲出,抡刀横砍。

这少年一身劲装结束,使一支破阵刀,刃长杆粗,远远一撩,大片树木纷纷折断,来势猛恶之极,刀法精严,显是名家子弟的手段。彭奇郎让招在先,顷间几乎吃了大亏。失了先机,登时被那使刀少年一轮泼风快刀逼得节节後退。

林月如哼道:“苏笑春,你打得太慢了!”忍不住要打马上前,将那使刀少年替下。苏笑春正打得顺手,听见大小姐发出不满之声,不由得一愣:“还慢哪?”心中转念之际,手上使快刀之势不免也随之稍缓。“当!”的一声,彭奇郎挥剑斜撩,剑尖先穿入门户,按在刀杆之上,打横一削,迫得苏笑春不得不弃刀急退,勉强保全一双手。

七天雨眼光扫向树丛四周,说道:“彭师弟,算了!办正事要紧……”彭奇郎正要收剑後跃,不料林月如长鞭曳来,飕的一响,缠住他握剑的手臂,一拽之下,彭奇郎不由自住的冲到她马前。

林月如冷然道:“我没说算就不能算!”此时她做男装打扮,彭奇郎一时未瞧出她是女子,被软鞭缠手一扯,臂骨火辣辣的立时脱了臼,吃痛之余,心中更惊:“好大的手劲!”但见马上的人连连甩鞭,要将他整只胳膊扭成麻花卷般,情急之下,彭奇郎反手从背後的幡杆下抽出一支短剑,唰的一响,刺向林月如腹间。

他使这一招杀手原是迫於无奈,若不如此,那只胳膊便要废了。林月如眼见得寒光逼到身前,其势迅急,不由吃了一惊,双腿夹镫,勒转马头,她的坐骑原本就比别人所乘的马高出一头,雄骏非常,此时她用力扯缰,那乘骏马猛然发出一声大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马蹄像擂鼓一般猛然踢在彭奇郎身上,可怜彭奇郎口中鲜血狂喷,连人带剑飞了出去,却因另一只手还被软鞭纠缠,飞不多远又扯了回来,烂泥般跌於地下。

七天雨大惊,长剑提起,抢上前来,便要拼死相救。一串剑光驳出,半空激旋,汇成数十支直指林月如的锐光,正要当头倾下,林月如身後突然转出一个身披褐酱色大袍的骑者,袍底下唰的飞出一道长虹贯日般的剑光,後发先至,一掠即收,缩回袍襟之内。从出剑到收招,谁也没能看清他的剑。

“嗒!”的一声,七天雨身子微晃,险些站立不住,低眼一瞧,那只持剑的手臂血淋淋的掉在地下。半空激旋的剑圈刹那间消失。

林月如身边众少年瞠然片刻,齐声喝彩:“秦大哥好快的剑!”

秦天古。一品居风评榜上排名二十七。

这个排名是在三年之前,这三年里秦天古不在江湖走动,隐於深山,今次又被林月如派人找了出来。众少年惊骇之余,皆想:“以他这样的剑法,风评榜上的排名肯定又要改写了!”

林月如哼了一声,说道:“他一出道就搞得这麽血腥!”低头瞧见彭奇郎挣扎著想要爬起,勒扯缰绳,纵马扬蹄踩落。李逍遥原本已可不声不响地离去,眼见此景,登吃一惊:“她想踩死人吗?”虽说忌惮林月如的狠劲,然而蜀山派在他心目中是一尊神牴,既见蜀山的人有危险,不假思索之下便窜了过去,施展风魔身法,冷不防穿入众骑间隙,抢在马蹄踏落之际,扫出一腿,使上玄神腿法,纯以巧劲,猛然间将林月如坐骑绊翻。

林月如身边虽不乏好手,单以武功而论,真要打斗起来,李逍遥不见得便能讨得便宜,然而他所会的身法和腿功均属异术,其中大有超人所能之妙,又出其不意,秦天古等人连瞧也没瞧清,轰的一响,林月如胯下的骏马便已翻倒於地。

李逍遥趁机将彭奇郎一脚踢开,暗使巧劲,送入草窝之中,眼光瞥见骏马轰然翻倒,心想:“哎呀,可别弄伤了小骚娘们……”虽说痛恼林月如的刁恶,不知为何又担心她受伤。但见鞭影骤闪,林月如在坐骑跌倒之时急甩长鞭,鞭梢搭住一棵大树的枝头,借势拔身离鞍,半空中一个漂亮的扭身,落到叶翩鸿坐骑之上,手提叶翩鸿衣领,将他抛到旁边蔡骏鞍後,迅即占了叶翩鸿那坐骑。

李逍遥见她身形手法一气呵成,皆是漂亮之极,眩目之余,不禁暗骂一声:“小骚蹄子!”但见她安然无恙,心里却也松了一口气。耳边听得林月如大叫:“我的马!”李逍遥心头一跳,暗道:“不闪就惨喽!”不等那一干少年骑者反应过来,一脚蹬地,弹起身子,足尖在一匹马的後股上多蹬了一下,借势掠入林间。

他身形极快,那帮少年连他的影子也来不及瞧清,但觉眼前一花,树丛晃动,来犯之人已然遁形。林月如勒转马首,怒问:“什麽状况?”众少年面面相顾,因为刚才皆没瞧清,均感难以回答。蔡骏在这干人中目光最尖,望向树动之处,寻视著说道:“有个光身的连体怪物闪入树丛中了!”

林月如唰的给了他一记马鞭,怒道:“什麽光身连体怪?”打马便率先追去,众少年生怕有失,赶紧尾随。

李逍遥蹿入树丛幽深之处,听见背後传来林月如的怒叫之声,他不由微感奇怪:“什麽‘光身连体怪’?”旋即低眼瞥见地下的影子,登时恍然:“哦!”但见於文凤在他怀里竟不如何使劲挣扎,反似酥了骨头般软绵绵的靠在他赤裸的胸怀里,他心中不免又感奇怪:“她怎麽啦?”

不须多时,他便听不见後边追赶的马蹄声。眼前林木渐疏,雾气弥飘,隐约现出一片砖墙。奔到近前,只见一道大门徐徐打开,檐影中挂有一面门额,写有“马明菩萨”四字。

“原来有个庙,”李逍遥心下暗异,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马明菩萨。

虽说李大娘自称有“逢庙必拜”的习惯,但在没搞清庙里供著什麽神之前,她未必便会贸然进去。

李逍遥想起大娘的习惯,就在进庙的刹那间,心里突然犯了个不大不小的嘀咕:“这门怎麽会自己开了呢?”

早不开,晚不开,偏偏在他露面的时候开了门。游目四顾,又没看见有人,换了别人也会和李逍遥一样感到纳闷。

“我不是胆小喔!”李逍遥向怀中那一对瞪著他的眸子做了个“不是胆小”的鬼脸,心头却犹豫不决,到了门外,竟迈不出脚去。只须迈出一步,便进了门里。

他正要後退,胸前突然挨了一记狠狠的肘锤。

於文凤挣出身子,没忘记给李逍遥补上一脚。这一脚踢的不是地方,虽然他“不是胆小”,挨了那一脚之後却也不由的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於文凤显然神情恍惚,正眼也不敢瞧李逍遥一下,双手掩面,跌跌撞撞的跑进树林子里。李逍遥在地上瘫了半天才渐渐的缓过劲儿来,目光扫视,除了树影和雾气,并未瞧见於文凤的身影,心想:“跑了也好,省得老子多花力气……”

树叶簌的一动,李逍遥只道於文凤又回来了,转脸瞧时,却没看见有人。再把脸转回来,眼前多了一个影子。

他把头一抬,登时看见一张俯低了的裂开嘴笑著的南瓜脸。

通常所说的“南瓜脸”指的是大脸庞的人。

但李逍遥眼前的这个南瓜脸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南瓜,这个南瓜有一对似眼的洞,居中的部位有鼻孔,下边挖出一条弯弯而翘的裂孔当做嘴巴。

当这个南瓜脸俯低时,裂开的嘴里迸出两个发音诡异的字:“极品!”

如果不是那一对鉴赏般的眼光在李逍遥赤裸的身上转来转去,李逍遥绝对想不到“极品”这两个字会用在他身上。

“戴著一张南瓜脸就想来唬我?”

李逍遥当然没这般容易唬倒,一定神之下,他瞧清了站在面前的这个人不过是一个穿一件宽袍、头上套了个南瓜面具的人。

他凑脸过去,把眼睛贴近南瓜脸的眼洞往里边瞧了一眼,南瓜里边是空的。

“哇!”李逍遥心中暗叫一声,头发开始一根一根竖起。

但他仍不甘心,暗道:“我可没那麽容易被唬倒!”又凑脸过来,睁大眼睛往南瓜脸上其余的洞里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猛然把脸一转,满面惊怖之色。“空的!”

耳边突然钻入一个诡异得无法形容的声音:“瞧,我可不是唬你──”李逍遥回头一看,那人抬起双手,摘下南瓜脸,两肩之上空空如也。

没有头。

李逍遥晕过去之後,昏迷中所做的梦里人人都有一张南瓜脸。

他当然不是吓晕的,但也搞不清为什麽晕倒,醒来的时候脑袋沈重,就像头上戴了个大南瓜。

红牙板得儿答答响。李逍遥寻声望去,兽香嫋嫋,只见一个眉目如画的小鬟手执红牙板,笑吟吟的立在门边,双眸向他望来。这少女却是桑园中的丫环阿梨。

这小鬟的眼光显得善解人意,似能看穿李逍遥心里的成堆疑问。但她什麽也不说,只是吩咐别的丫鬟:“你们快过去帮少爷换新衣裳。”

众鬟簇拥著换上一身新衣裳的李逍遥来到花堂之上。看见那大大的“喜”字,李逍遥突觉隐隐有些不妥。

一个茄子脸的老苍头手摇蒲扇,满脸堆笑,抢过来向李逍遥拱手,说道:“九少大喜!”李逍遥心中纳闷:“啥的喜事?”另外一个大头颅的小老头欢然道:“恭喜九少,难得你有兴趣娶小奶奶,更难得的是大奶奶胸襟广阔,非但毫无异议,更帮你把小奶奶迎娶进门……啧,了不起之至!”

李逍遥扫视彩堂,并未瞧见大奶奶的身影。那茄子脸老儿笑道:“九少真是好福气,令人豔羡之极。”阿梨笑道:“蒲公公,你也好福气呀。谁不知道你家里的小奶奶多的数都数不来呢。”大头颅的小老儿道:“他家那些只是庸脂俗粉,如何与你们这儿相比?九少真是羡杀我辈,瞧瞧你身边,连丫鬟都是这般俊俏!”凑脸到李逍遥耳边,问道:“啥时把阿梨收房,可记得通知小老儿一声,也好过来讨杯喜酒喝。哈哈!”

阿梨佯嗔道:“庚公公,你再乱说话,瞧我不撕你这张老嘴!”茄子脸老儿笑道:“就是!今儿又不是阿梨当新娘子,庚翁你急什麽劲儿?该撕!”那大头老儿哈哈一笑,道:“撕嘴我可不怕,只怕阿梨用桑园里最好的酒来灌死我……对不对,阿梨?”阿梨撇了撇小嘴,道:“我会用毒酒毒死你!”

众人说笑了一会,堂外锣鼓声喧。一个小鬟喜道:“时辰到了!”接著,几个老妇拥著一个头戴凤冠的新人进了花堂。这干老妇背影之後,但见门边多了一个身穿深绿色衣衫的高个儿大汉。那大汉身子高大,却是皮包骨头,枯干精瘦之极。

李逍遥见那大汉形貌甚奇,不由多望几眼。宾客中有识得的说道:“这是大总管韩桑。好长时间没瞧见他了……”茄子脸的老儿迎了上去,打招呼道:“韩老弟,怎这麽多时候不见走动?”那大个子不作声,转过脸孔。宾客中有多嘴的说道:“大管家多半是迎小奶奶去了。他与九少最是要好,据说有半师半友的关系,九少不方便做的事儿,叫大总管去做便不会引人注意。”

宾客中另有人低声说道:“听说大奶奶与大总管向来不和,前些时候还发生过争执。大总管一气之下,离桑园外出多日……你们瞧,大总管一回来,大奶奶却又不露面了。”旁人说道:“你懂什麽?大奶奶这会儿是不方便露面,可不是因为韩桑回来了。”先说话的那人问道:“大奶奶为啥不方便露面?这里可是她的家……”旁边的答道:“她老公娶小老婆,她在这儿做什麽?似此尴尬情形,还是不露面为好。”

这时宾客的私议对象又转向藏在凤冠里的新娘子身上。这新娘子似是连站也站不稳,显得娇弱无力,若不是旁边那四个婆子将她搀住,只怕随时便会倒下。

“不知这位小奶奶是什麽背景?”一个三角脸猜道。“可不太像本地人哪……”

一个马脸宾客说道:“通常在一个大户人家,若是小奶奶没什麽後台,少不得要受大奶奶欺负。就算九少偏心相护,只怕也护不周全。”三角脸道:“说的是。大奶奶是一家之主嘛,何况桑园本来就是她的,连九少也只是入了赘……”

一时间,李逍遥只觉头昏脑胀,突听得一个头戴方帽的老者扯高了嗓子说道:“夫妻拜堂──”嗖的一响,飞来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刚好射入这老者张开的口里,碎牙乱迸,那老者喊声未落便转为一声短促的惨呼,望後便倒。

众人皆吃了一惊,纷纷转首,却瞧不出那颗石子从何处射来。

这时,墙外有数人低喝:“什麽人擅闯桑园?”劈砰、劈砰数响,五六个家丁装扮的人跌过墙头,坠於院内。

李逍遥随著众人转脸去望,但听“飕”的一响,剑气破风,檐外高挂的一排红灯笼骤灭。

随著十来盏灯笼落地,众人眼前突然多了一个身影。

两边长廊中窜出数名青衣人,向那人扑去。但见袖风荡处,青衣人已倒於地下。一道剑光从那人身後缓缓亮出,斜指地面。剑刃滚动血珠,嗒的落地。

茄子脸的老头摇扇走出人群,面上笑容不改,问道:“这位朋友不请自来,有本事闯进桑园,莫非是无忧公子的贵使?”

“无忧公子?”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想到“河西无忧”。

一把长剑突然指著茄子脸,握剑的人冷然说道:“你最好让开!”李逍遥被许多脑袋挡住视线,瞧不清那不速之客的脸面。听了那人的话声,却暗觉有点耳熟:“是谁来啦?”

那茄子脸的老头面上多了一支寒意森森的剑尖,仍然笑容不改,轻摇蒲扇,说道:“如果你知道我是谁,你就不会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了。”众宾客都笑了起来,眼中皆露出讥嘲之色,似感这不速之客的举动幼稚得可笑极了。

“我不在乎旁人是谁,”那不速之客冷冷的说道。“我是来找她的。”

她……

所有的目光都不自禁的顺著那人的目光移动,望向李逍遥身旁的新娘子。

这就更好笑了。但笑容突然刹在每张脸上,厅内一时鸦雀无声。

因为这并不好笑。

当所有的目光投到李逍遥脸上之时,背後有一只手把他推了出来。

於是他就看到了丁情。

面对丁情那把长剑。

宾客中有人喝道:“不想死的话,快向九少道歉!”这句话当然是向丁情说的。但是丁情的目光并未瞧向任何人,他只盯著他自己的心上人。

不管她即将成为谁的新娘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贼子的眼光太无礼了,竟敢这般盯著九少的女人!”於是,便有许多双眼光投到李逍遥脸上,期待他出手惩罚丁情的无礼。

李逍遥心里只有苦笑:“丁情这般盯别人老婆的目光确实有点什麽……可是我并非九少。”可是他想不通,这种事情怎麽会发生在他身上,发生在他和丁情之间。

这是一种要命的情形。至少,当面对丁情的剑时,李逍遥心中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一人突然闪到丁情面前,挡住他的目光。“我是柳月居士,今儿九少大喜,不便出手。便由我来打发这个无礼之徒罢!”

没有人看清柳月居士长什麽样,因为他话声未落,人就已经飞出了花堂,落进院中的水池子里。

丁情瞪著戴凤冠的新娘子,说道:“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来带你走。”李逍遥扭头望向新娘子,但见凤冠微微颤动,新娘子却没有作声。於是阿梨便说道:“新娘子不会跟别人走的,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丁情面容凄然,显是心中被刺伤。“我要她亲口回答我。”

“九少的女人怎麽会跟你说话?”宾客中突有一人抄起桌上的酒坛子,随著一声喝骂,欺到丁情身後,猛然把坛子砸在他头上。

酒坛碎开,混著酒水的血从丁情脸上滚滚淌落。花堂内霎间鸦雀无声,就连那个手拿破坛子的大汉也不自禁地呆住了。

众人刚才都见过丁情的身手。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躲不开那个酒坛子。

李逍遥见丁情眼光只盯在新娘子身上,瞳孔里除了她,没有别人,连自身的伤痛也浑若未觉。他不由的暗想:“这时候就算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出手,也能够要了丁大哥的命!”殊不知别人也这般想。

那大汉丢掉破坛子,猛起一脚,踹入丁情怀里。丁情倒下之时,堂内哄笑之声此起彼伏。“还以为这小子有什麽了不起的来头,原来只是个不中用的废物!”

厅内有人吩咐道:“把这个废物拖出去,休要打搅了九少的好事!”丁情抬起头,望著戴凤冠的女子,盼能听到她哪怕说一句话,或者掀开红头巾瞧他一眼。可是她一动不动,仿佛此处没有他这个人。

李逍遥看见几个家丁抢过来拽丁情,本想上前帮他,可是却一步也迈不出去。不知是谁的手按在他肩头,将他钉於原地。

丁情也似钉在地上,任凭那几人如何拽扯,不动分毫。

“丢人!”桑园的大总管韩桑终於说话了。话音未落,便已站到丁情面前,那几个家丁见他寒著脸,眼光阴沈得可怕,不由得纷纷後退。

丁情的目光被韩桑的身影挡住,脸孔微抬,便瞧见一双森寒如冰刃般的眼光瞪著自己。接著,耳中钻入一个暗哑、低沈的语声:“你是什麽人?”丁情瞪著韩桑,不作声。

韩桑两眼上翻,似是想了一下,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目光又射在丁情脸上。“刚才,你使的是蜀山派的功夫。”

李逍遥瞪著大总管的後背,心想:“这家夥果然有些门道!”丁情也是一样惊讶,自从他被逐离蜀山门下,暗感无颜使用蜀山派的武功,是以对敌交手时他所使的武功里往往混合了其他门派的招数,等闲之人决难看出他招式中掩盖了的蜀山武学,像刚才他闯进来时,便使了“沾衣十八跌”等几样外门功夫,但他自幼修习熟了的蜀山派功夫仍然暗藏其中,因他出手奇快,只道旁人看不出,没想到韩桑一眼便即觑破。

“天蚕教与蜀山派是没有过节的!”韩桑从丁情的眼神中得到了不需要回答的答案,目光环扫厅中众人脸孔,负手微喟。“你挡得住我一掌,我便不杀你。”

李逍遥心中登吃一惊:“一掌?难道他以为凭丁大哥的武功挡不住他一掌?”只听身边许多宾客窃窃私语,转头一看,那些人皆是面露惊喜之色。李逍遥正感纳闷,旁边一人说道:“很多年没有人见过韩桑出手了,没想到今儿冲著九少的大喜日子,他竟然要露一手!”另一人低声笑道:“看来今天此来不虚。”

每个人的议论里均谈韩桑只要一出手,丁情会是个怎样的死法。没有人认为丁情有半分生机,更遑言胜算。李逍遥心中正自惊疑不定,但见丁情缓缓的站直身子,双眼从韩桑肩旁投向後边垂首不言的新娘子,暗觉她似乎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关心。他不禁凄然的笑了笑,说道:“不管有多少人挡在我面前,我都要走到你身边。”

人群中有个粗嗓子笑骂道:“你爬过来罢!”丁情就在又一阵哄堂大笑发出之际,倏地直纵而起,犹如旱地拔葱一般,从韩桑高瘦如杆的身子上方一跃而过,他身法极快,韩桑似乎连动也没来得及动一下。

这一下就连李逍遥也感到佩服,他的轻功虽高,毕竟所习时日不长,就算仗了有风魔玄衣神的遗骨“极速”以及羊皮书的风遁秘术在身,临敌之际也不及丁情这般从容不迫、进退自如。佩服之余,他也瞧出丁情这一纵身虽似简简单单,其实内中隐含了蜀山派上乘轻功的神髓。

然而丁情身在半空,就在惊鸿一瞥的瞬间,人群中突然朝空喷出六道酒箭,射向他在空中的身影。

李逍遥并未瞧清是哪些人朝丁情喷射酒箭,他眼光只盯著丁情在空中的身影,心下不自禁的把自己想像成丁情。如果换作是自己,置於此等处境又当如何应对?

丁情挥出衣袖,以劲风拨开射到身前的酒箭,空中酒珠如雨,纷纷扬扬中仿佛在烛光里出现了一弯彩虹。

虹影稍现即逝。丁情突然从众人眼前消失,李逍遥衣襟一紧,微微内陷,已被长剑抵胸。他身旁众人轰的退出一个空圈子,只见丁情已然站在新娘子面前,因他用剑制住了李逍遥,堂中无一人胆敢贸然动手。

就在这时,新娘子身边那四个老妇各出一爪,同时抓向丁情的要害。直到此时,李逍遥才看清这四妪各有一只鸡爪也似的手同时按在新娘子身上,分别制住她不同的要害。先前只道这四妪是搀扶新娘子,殊不知袖底下另含凶机。

这四个老妪的出手既狠且急,李逍遥没想到她们的武功高得出奇,正感担心,但见丁情平步移退,宛似行在云端,身随流水。那四只爪子明明已将碰到他身子,竟尔落空。李逍遥心念一动:“仙风云体术!”突然间,长剑盘转,将他推到四妪爪前。

那四个婆子眼见爪下便是李逍遥,再不变招,便会生生撕裂了他,势已难以收劲,只得一齐偏转爪势。随著几声惨呼,旁边几个宾客从脸至腹,深深的裂开五道爪痕,倒於地下。爪风掠面之时,李逍遥鼻际闻到一股异味,顿时想到:“毒爪!”

丁情握剑虚点四妪足下,剑意似无实有,虚无缥缈,不知意向何处,又似另有所指。那四个婆子各觉丁情的剑意指向自己,而且急难防御,均回爪护住自身,守定门户,想看清楚了再行出手。然而丁情这一剑的剑意不是给人看的,就是看也看不清晰。犹如拈花的佛相,在雾中,在心里。不在眼前……

看到了这招若有若无的剑式,李逍遥几乎要叫了出来,心中惊喜之情无以复加。他虽然不曾见过这招剑式,但觉丁情所使的这招剑法与他学自仙灵岛的“剑二”浑然意同,那是全然一样的感觉,尽管招数不同。

没有人能比李逍遥更贴近丁情的剑意。然而就连李逍遥也看不透丁情剑中的虚实。就在他想多看一眼的时候,丁情的袍袖从剑意浓浓的迷雾中拂出,瞬间搭住新娘子腰间,要将她迅速拉过来。此刻他们身子相距只有几步之遥,李逍遥不由得暗盼丁情能够如愿地抢回他心爱的女人。这一招声东击西,那四妪正自全神防备丁情的剑势,不料手上一震,同时从新娘子身上弹开,红衫一晃,新娘子软绵绵的向前跌出,四妪措手不及,已被丁情抢快了一步。

“噗!”

六声汇作一声。烛光一跳,六个红衣人跃出人群,张口向丁情喷射燃烧的酒箭。

丁情眼看得手,却还是不得不放开新娘子的身子,若不如此,她便免不了要被焰箭射伤。李逍遥闻到酒雾中弥飘的腥气,不由得脑中一阵眩晕,“酒箭有毒!”

六道毒焰射向丁情身前,众人只道他难逃此劫,但见一面剑光之墙横亘而成,六股焰箭反激而回,将那六名红衣人溅倒。那六人在地上狂呼翻滚,显是痛不欲生。茄子脸的老头闪身而出,提扇挥得几下,红衣人身上的火焰骤灭,冒出腥烟。

李逍遥瞧出火光虽灭,六个红衣人却已尽数毙命,身上烧出许多其深见骨的焦洞,心中暗骇:“好毒的火焰!”不敢多看,转头望向丁情,心下大生膜拜之感:“丁大哥的剑法真是太厉害了!刚才那一剑简直可以叫我用命来换……那也值!”

然而丁情已失了先机,那六道焰箭将他一阻,新娘子又落回四媪手中。李逍遥暗想:“我该怎生想个办法帮他一下才是。”但以他此时的境地,这也只能是想想而已,决计帮不上忙。

丁情正要上前抢回他的女人,大头颅的老头突然嘿的一笑,摆动脑袋,呼的一响,丁情脚下突然升起大股烈焰。

这一著变化大出李逍遥所料,正瞠目间,丁情突然拔地而起,飞腾之势虽已极快,地上的焰舌却也如影随形地狂卷而上,追著他的身形舔去。焰光腾空,立时变做一张魔脸,张口吞咬丁情。李逍遥仰头瞧见丁情势危,不暇多思,暗使“幻影天师符法”,一眨眼间,火光消失。那大头颅老者仿佛被什麽打了一下,踉跄後退,一张圆脸如同烤红的鸡屁股一般。

李逍遥只道自己法力又回来了,不由得心下暗喜。但见丁情半空中犹如苍龙穿云,旋身低掠,扑了下来,伸手欲扯李逍遥身旁的新娘子。眼看就要碰到那女子的衣衫,丁情突然闷哼一声,身子向後急摔。

原来是韩桑探手抓住了丁情小腿,将他扯了回来,摔於地下。丁情身未著地,便即直立而起,仰脸一看,韩桑纵上空中,双手连挥,吸纳大团水气,喝道:“接我一掌!”到了此时,彩堂中人人皆已知道丁情绝非泛泛之辈,每人的念头与片刻之前相比已是泾渭之别。先前谁也不相信丁情有本事从韩桑掌下有命活下来,此刻已有大半的人反而疑心韩桑这一掌能不能打倒丁情。

丁情望著韩桑飘在空中的袍影,突然间觉得心头无比沈重,就像五丁五甲搬来十万大山压在他心头。

“!──”随著这样一种令人耳鼓刺痛的声音纷响不绝,冰光剜目。李逍遥眼睛不由一眯,露出恐惧之情。韩桑所使的正是李逍遥曾经几乎丧命的“冰冥毒掌”!

除了“冰冥毒掌”这四个令他心惊胆跳的字以外,眼前韩桑的掌势与那天江边那人几乎全然不同。没有那麽绚烂多彩,没有那麽奇诡多变,有的是断金切玉的截然,以及锐不可当的万钧杀气。

丁情自知遇上平生未遇的劲敌,不得不全力以赴,长剑上指,使出他曾对那四媪使过的无名剑势。但比起刚才的虚无缥缈,殊多了十倍的凝重,百倍的森严,千分的法度,万般的壮观气象。

“!!”的一声,地面有影覆落,堂中众人纷纷挤向两边的墙角,让出中间一道大圈子。但见一块其大如席的冰刀劈山斩岩般当头砸落,丁情抡剑削挡之际,头上“!、!”巨响不绝,巨大的冰刃一片连一片的削落,犹如滚瓜削菜一般密密层层。巨冰落势奇疾,沾地即失,乍眼一看,只在凌空劈落的那一刹那才可见到闪闪冰光,除了丁情能感受得到致命的寒锋,旁人绝难分判得出那究竟是真是幻?

没有人想到“冰冥神掌”可以使成这等惊人威势。李逍遥更是只有吐舌的份儿,心下暗叫:“乖乖!这叫哪门子的掌法?呃──哦!他哪儿来的这麽多用不完的冰?”不管丁情头上的巨冰是从何处飞来的,对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他只知道一件事不是幻像。那就是他决计挡不住,挡不住的结果只有一个结局。死!

他的剑势可以粉碎九十九块巨冰,但只要漏了一块,那便是灭顶之灾。刹那间,丁情非但毫无还手伤敌的机会,更绝灭了所有的生机。当眼中闪出死亡之翼,他已经明白了至少一件事实,这个事实迫在眉睫:“我果然接不住此人一掌!”

至少李逍遥也在这生与死的一线间明白了一件事:“再厉害的剑法都会有破绽!”只要有一处哪怕是很小的破绽,高手对决之际这便意味著你会看到死神之翼。

先前他只道丁情这样高明的剑势无隙可击,记得从仙灵岛离开时,在海上听见姬灵通把这招剑势叫做“剑三”。

亦即圣灵剑法的第三式:“无名无实”。直到现在李逍遥才突然明白:“原来杀神的剑法也是能够破解的!”韩桑的最後一块坚冰就能破解。

当最後一块寒冰闪入剑圈,丁情就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他并不畏死,只是不甘心这个结局。寒冰未抵身,他心头先已冰冻,一双凄凉的目光投向人丛之中,寻找他至死也不会放弃的女人。

李逍遥别过脸孔,不忍看见丁情濒死之际犹然深情的目光,那茄子脸的老头却笑骂一声,说道:“这个废物!早该死了,却来这儿现眼……”这句话本来指的是丁情,可是听在李逍遥耳里,就像说他一般,心下一阵难过,险些呕出苦胆汁,暗想:“其实这里真正的废物是我!我才是废物!眼看著丁大哥被人欺负,眼看著自己被人随意摆布,我又能做什麽?除了刚才发出一道天师符,我还能做什麽?”想到“天师符”,突然心头一亮:“有了!”正想再发一道幻影符帮丁情的忙,然而势已不及。

就在这时,丁情身前突然荡开一道金刚法圈,摧去那块激射而来的冰刃。

“金刚咒!”李逍遥心头一震,举目投去,只见庭前立著一个丝衣飘飘的美貌少女,当那一对随风轻摆的秀辫晃入眼帘,一股巨大的惊喜之情霎间几乎在李逍遥胸腔迸炸。

“灵儿!”

可惜他叫不出。灵儿也并未瞧他哪怕一眼,却转面望著随後走出的几人,嘴边挂著甜甜的笑意。

韩桑旋身落定,只见院外奔进数人,最前边的两个少年抢到丁情身边,齐道:“丁师哥,找你好苦!”丁情一定神之下,转回目光,看清了站到身边的两张稚气未脱的面孔。

李逍遥也认了出来,那两个少年正是羽云和任书易。霎间,他脑中一阵迷茫:“他们怎麽也来了?”随即望向灵儿那娇俏的身影,暗觉心神荡漾,“这丫头怎麽也醒转啦?”

韩桑凛声问道:“你们是什麽人?”任书易大声答道:“蜀山派!”羽云点了点头,向丁情说道:“我们在江边遇到修五师叔,说你来了此处,想是有架要打,这便帮你来啦!”丁情点了点头,望向灵儿面上,见她俏脸仍无多少血色,显是伤病新愈,使力过甚,一时未能平复。

丁情知道刚才是她使“金刚咒”相救,目露感激之情,朝她点了点头,说道:“姑娘,多谢你啦。不过你显然是伤势新愈,不宜多使法咒。”灵儿抿嘴轻笑,扭头去望身後之人。李逍遥暗觉她神情欢悦,却不明所以。只听任书易说道:“咱们小师叔真有办法,若不是遇上了他老人家,那水船主、鞠镖头甭想找到夏枯草想要的几样药引,缺了其中的桑芽儿入药,小师婶这时候还醒不来呢。缺了另一味樱桃蚯蚓,大夥儿也没把握打上宫九的窝里找碴儿……没有小师叔带路,咱们也没这麽快找到地头,所以说,有个肯带头的师叔真好!”

李逍遥暗觉疑惑:“怎麽把这些功劳都算我身上了?这些事儿,我可一样都没干哪……”丁情听了任书易之言,也感不解,“什麽小师叔?”

“就是他──喽!”任书易把手一指,只见檐影下现出一人的身影。

这少年挽著灵儿的手,两人神情亲密的并肩走入花堂,灯光照耀之下,那人正是李逍遥。

丁情先是一怔,随即目露询意。羽云低声告知:“小师叔是庄师叔祖新收的弟子,这事还没来得及向大家宣布。”丁情又是一怔,随即欣喜的说道:“他老人家终於肯收弟子啦?好啊,恭喜你了,小兄弟!”灵儿身边的李逍遥含笑点头,随即转动目光,从人群中找出一张惨白的脸孔,伸手一指,问道:“灵儿妹子,你可认得他?”

灵儿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他……眉毛淡淡的,我连做恶梦都忘不掉。”咬了咬樱唇,怒目投向新郎官那张她作梦都难忘的脸,说道:“这人险些杀了逍遥哥哥,他……他是坏人!”

说完,羽云和任书易的剑锋陡然指向呆在人丛中做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大声说道:“南宫九!今天我们是来杀你的!”话声刚落,墙头跳下一个独臂道士,面有麻子,嘶声喝道:“蜀山派已经有不少同门折在此贼手上,今儿就算死,我也要和他拼了!”任书易闻声回头,认了出来,讶然道:“七……七天师哥,你怎麽也到了兰陵渡?”羽云眼见那人衣衫带血,站立不稳,便抢上去扶住。丁情不须回头,便知道此处又多了一个蜀山同门。

只见那道人残了一臂,伤势甚重,以剑撑地,目光望向彩堂之中,眼里登时似要喷出火来,此人正是丹辰门下的七天雨。当他认出了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更是怒火中烧,嘶声喝道:“就是这个小贼,掳去了咱们师妹,还……还行凶袭伤了冯青山师弟他们几个。”

丁情、羽云、任书易三人同时挺剑指著新郎官装扮的李逍遥。但这一切他都视若不见,他眼里登时噙满了泪水,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他望著灵儿,灵儿却连瞧也不瞧他。灵儿的小手握在另一个“李逍遥”的手里。

灵儿身边的那个少年正是没被改头换面之前的李逍遥。

“他是我,那我是谁?”突然间,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糊涂了。脑中一片混乱,苦於说不出、写不出,无法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李逍遥,而不是别的什麽人。

羽云冷冷的说道:“宫九,兰陵渡的日子你呆不长了。我们来这儿之前听人说,你真正的仇家是公子无忧。只怕他这时候也离你家不远了罢?”这番话是对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说的,他突然醒悟:“我被人当成了宫九!就是那个用毒掌打伤我的宫九!”

闻得此言,堂中许多张脸都变了颜色。韩桑自从灵儿使金刚咒破了他的夺命寒冰之後,一直瞪著这个结一对长辫子的小姑娘,此时突然把脸转向那几个蜀山少年,冷冷的说道:“兰陵渡是一个恶梦。不论谁来,都是一样。”

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听见了这句话,比谁都明白恶梦意味著什麽。

“你知道什麽是恐怖吗?”

第十一章 魁星踢斗(上)

“兰陵渡是一个恶梦。”

听见了韩桑这句话,李逍遥突然间心头一阵恍惚。兰陵渡在他一直以来的梦里。如今,他又回到了这样一个恶梦中。那是一种无限轮回的恐惧。不论是从前、现在还是将来,他都走不出这个无限轮回。

什麽是恐惧?

恐惧有很多种情形。现实之外还有一种灵魂深处朦胧的恐惧,例如“梦魇”。

梦魇不是恶梦,是梦境与现实之间的飘忽迷离。然而这并非梦魇,因为有痛。感觉到心痛……

亲眼看见另外一个“自己”在眼前出现,和灵儿在一起,甚至要和自己的朋友们一起来杀“自己”。桑园的新郎官李逍遥除了悲哀,剩下的就是恐惧。除了内心的感觉属於自己之外,原本就是“李逍遥”的李逍遥已经无法证明自己是“李逍遥”了。就算他想证明,别人也不能相信。

因为他现在是宫九。

“今夜兰陵渡星辰无光,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韩桑的目光从漆黑低迷的夜空中移回大堂之内,从众人脸上扫视而过,眉关紧锁,语声暗哑的说道,“或许会有很多人死去!”

“我们敢挑上门来,就不怕死!”任书易喝道。“赶上了你们这群妖邪之辈在这儿聚会……”

话没说完就翻一个大筋头重重的栽於地下。这一霎间,除了袖影微荡之外,几乎没有人看清韩桑的身影动过。

就在羽云等人的目光投向摔倒在地的任书易身上时,韩桑的手悄无声息地已经按在灵儿肩头。

先前灵儿使“金刚咒”破了“冰冥神掌”,韩桑便已经盯住了她。闯进桑园的这一干少年当中,数灵儿法力最高,但她临敌经验却是最弱。韩桑以袖风摔了任书易一交,正是引开众少年注意力,突然出手制住灵儿。

丁情後悔莫及,因为他认得韩桑,晓得此人原是“天蚕教”中的大人物。只是稍一疏忽,便被韩桑所乘。丁情长剑递出,灵儿已被韩桑拉了过去,顺手封了她的“天宗穴”,闭了她的神门关。

丁情纵然出手,也知单凭己力不是韩桑的对手,急唤一声:“师弟们,大夥儿齐使御剑术!”然而为时已晚,羽云刚要动手便给那茄子脸的老者点倒,七天雨重伤之下更是不堪一击,早被那老头一扇子拍跌,倒地时便有一夥桑园的家丁牢牢按住,动弹不得。最先摔倒的任书易还没爬起来,大头颅的老头就把他踩住了,一指头戳下,也点了穴道。

这几个少年全都不是易与之辈,但当那两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一出手,竟毫无招架之功,眨眼间束手成擒。丁情心中暗惊:“这两个老儿武功皆不在韩桑之下,却不知是什麽来历?”

茄子脸的老头眯眼笑道:“放著天蚕教两大长老在此,几只小蟋蟀也敢来这儿蹦跳!”顺手一拍,将那呆立一旁的李逍遥点倒。

那李逍遥倒在地上,目光刚好与新郎官打扮的李逍遥双眼相触,眼光一交,站著的李逍遥不由自主的心中一寒,暗觉地上躺著的李逍遥仿佛嘲笑他的恐惧。

现下的局面又成了丁情孤军作战。韩桑把灵儿推给侍立一旁的几个桑府小鬟,迎著丁情的剑尖踏前一步,目光凛凛瞪视,说道:“命运是注定的。你还得死在冰冥神掌之下!”

便在此时,有个女人冷冷的说道:“他是要来跟宫九抢新娘子,要杀也该让宫九来杀!”随著话声,只见桑十娘立在门口。彩堂里众婢齐道:“大奶奶来了!”

韩桑退到一旁,含掌不发。丁情向他投去一眼,但见韩桑那张原本就干瘦之极的脸孔在他运功蓄劲之际更加枯萎,似乎每发一次“冰冥神掌”,他体内的水分便会随之大耗。

变成别人并不是最可怕的情形。这件事的可怕之处是,当李逍遥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别人也变成了他,取代了他自己。他从小喜欢游戏,但兰陵渡的游戏没有游戏规则。桑十娘的出现便将游戏推到极致。

没有游戏规则的游戏怎麽玩?

李逍遥不禁转脸去瞧灵儿。他转脸之时,地上躺著的那个“李逍遥”也正盯著他。

“不要说桑园没有公平的游戏,”桑十娘向韩桑瞪了一眼,目光一转,扫视众人。“一个男人不妨同时拥有几个女人,可是一个女人却不能同时拥有两个男人。你们两人当中必须倒下一个,活著的人可以带走新娘子。”

韩桑望向新郎官装扮的李逍遥,觉得他伤势未愈,当下便感不妥,正要说话,桑十娘却凛凛瞪著他,说道:“这是我的家,游戏当然得依我的法子来玩。”

李逍遥转脸之时,刚好迎著桑十娘的目光。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寒,感到她想杀他。

灵儿穴道被封,几个小鬟拉住她,虽然动弹不得,一双眸子只望著躺在地上那个“李逍遥”。从前她这样望著自己,李逍遥并未觉得什麽不同。此刻他站在一旁,看见她那样痴情的凝望的目光,心头不自禁的一动,然而她此时望的是“别人”,不是他。李逍遥心中一酸,同时又有些恼怒,感到莫名的焦躁。

其实这也须怪她不得。现在李逍遥已经变成了别人。

李逍遥愈发愤然:“这样不好玩!”但不好玩也得玩下去,由不得他。这个江湖与他想象中的不同,更加凶险,更加善变,没有规则,仿佛世人的心,反覆无常。他刚出道,立时便挨了一个“下马威”。

兰陵渡是江湖的恶梦,江湖是人心。人心的一切险恶无常,幻成一个险恶无常的江湖。

丁情提起手中长剑,剑寒如水,指向李逍遥,眼光却望向李逍遥身後的新娘子。也是一种痴的目光,就像灵儿望著李逍遥时。

在丁情想来,这一战是生离死别。宫九比韩桑更难对付,丁情没有选择,没有胜算。此刻桑园中除了宫九、韩桑,还有桑十娘,以及天蚕教两大长老。蒲公攻和庚子午,这两个很早就归隐山林的耆宿便在眼前,一个摇扇,一个摇头。就算蜀山十二剑侠在这里,单打独斗也未必有把握。

李逍遥正要缩回人丛,丁情已然出剑,一剑穿进人丛。他自知不能抵挡宫九的“冰冥毒掌”,唯有全力以赴,一击便是绝杀,不给宫九还手的机会。就像修剑痴斗楚狂生,首战即是决战。

唯独有一点不同。李逍遥不是宫九。丁情那一剑足以轻而易举地把他赶进比十八层地狱更深的地方。

何况他本来就不想与丁情交手,就算想也打不过。眼见丁情挺剑刺来,李逍遥大骇之下,脚底使动风魔步法,只想逃开。可是人丛挤得密集,他哪里迈得出千变万幻的步法?脚下一绊,跌了下去,只是叫苦:“完了完了,死在丁丁哥剑下真冤,赔了个如花似玉的灵儿给那冒牌李逍遥更冤!估计我死後怨气不散,要变厉鬼……”

当下,只道剑已穿喉,突听得身旁四媪齐声痛哼,跳到一边,李逍遥转脸一瞧,那四个婆子直挺挺的立在墙边,手腕皆殷,显是受了剑伤,四妪仰起脸孔,但见每张脸上均淌落两排血线,李逍遥见了她们的眼睛,登吃一惊:“全给刺瞎了!好快的剑法……”转面去瞧丁情,只见他衣袖撕裂,握剑的手上爪痕交错,流出黑血,肩头的衣衫也破了一大块,半边面颊上更是血肉模糊,以那四个老妪的武功,纵然丁情奇袭得手,也得付出沈重的代价。

丁情身子一晃而跌,跪倒在地,以剑撑住身子。红盖头飘落,眼前出现一张苍白的俏脸,丁情脑中登时天旋地转,几乎炸开。李逍遥见他如此神情,便也把眼光投向新娘子脸上,登时一怔,认出这少女竟是蜀山派的於文凤。

丁情只道心上人便在眼前,狂喜之下,立时失望至绝。於文凤一直被那四个婆子制住脉门,动弹不得,丁情刚才救她时顺势拂袖拍开她被封住的穴道,她虽然软绵绵的坐倒在地,却立时叫了出来:“丁大哥,你……”话没说完,脸颊先已红了。

李逍遥见於文凤扶住丁情,心中不由得奇怪:“她不是跑进桑林了吗?怎麽又变成了我的新娘子?想来多半是又给桑园的人逮住了,可是为什麽叫她扮新娘子跟我……啊不对,应该是跟宫九成亲才是,总之,干嘛搞得这麽复杂?谁搞的名堂?”眼光转向桑十娘面上,见她虽是面无表情,却瞧不出有何搞鬼的迹象。

於文凤红著脸搀住丁情,顾不得旁边有许多目光皆望著他们,眸子闪出泪花,低声说道:“丁大哥……”後边的话又说不下去。李逍遥看见了她的眼神,心念不由一动,暗道:“啧……原来她喜欢丁情!”

丁情突然大叫,撑起身来,长剑一指,众人措手不及,剑尖已抵李逍遥之喉。天蚕教那两大长老不由得对望一眼,均觉愕然:“先已看出宫九神情憔悴,似是受伤未愈。但他怎麽连别人随手一剑都避不开?”

李逍遥怔住,丁情厉声问道:“宫九,你搞什麽鬼?”话声忽噎,显是心情愤激,难以忍耐。李逍遥心下也自大倒苦水,暗想:“我也想知道宫九在搞什麽鬼……”可是却说不出来。

丁情愤激之下,长剑便往李逍遥喉头刺去。突然间,四只手一齐揪起李逍遥,拉他飞身後跃,避开即将破喉的那一剑。李逍遥惊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未及定神,便已瞧见把他拉到一旁的人竟是那四个老婆子。

丁情一击不中,脚下一软,仆跌下去,只觉眼前阵阵发黑。於文凤抢身将他搀住,侧头一瞧,看出丁情有中毒之象,登吃一惊,想起刚才丁情救她之时,被那四媪发爪抓伤,而她们使的显然是不知那一派的毒爪。

於文凤只怔得一下,便被点了穴道。袖影微晃,桑十娘的手从於文凤颈後一拂而过,目光却瞪向那四个瞎了眼的婆婆,哼了一声,面若寒霜,说道:“这个女人可不是宫九看上的那一个。”

李逍遥暗思:“宫九看上的是哪个?”不由得向灵儿望去,隐隐担心:“可别瞄上了我家的灵儿妹妹……”身旁一个尖下巴的老妪冷冷的说道:“九少喜欢三妻四妾,那也未尝不可。”李逍遥心中暗急:“加上灵儿,就是三妻四妾了。哎呀,不好!我可没有丁大哥那样高的武功抢回宫九这王八蛋看上的女人……”桑十娘脸色登时一沈,说道:“当我这里是什麽地方!”

烛影倏地一暗,仿佛有风掠过,待得烛光复亮,四妪便只剩下三妪,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媪已然毙命。李逍遥大吃一惊:“怎麽杀起自家人来啦?”但见一个大鼻老媪发掌向桑十娘拍去,桑十娘裙裾微摆,从爪下飘然退开。那大鼻老媪待要追上去拼命,却被旁边的两个老妪拦住。

桑十娘见状,只是微微冷笑,突然间反手一掌,向於文凤头上按落,口中说道:“都是这些狐狸精不好!”谁也没想到她会对於文凤陡下毒手,但丁情便在於文凤身旁,见势不好,急忙挺肩一撞,将於文凤推开,桑十娘这一掌便拍在丁情肩头。他身子一晃倒地,口中喷出鲜血。

“蜀山派也不是好东西!”桑十娘那一掌拍在丁情身上,见他拼死来替於文凤挡了一击,心中愈发恼怒,索性便要杀了丁情。此时丁情已无法从她掌底活命,李逍遥再也忍耐不住,急使风魔步法,闪身撞了过来,耳边听见一声低低的“咦”,似是灵儿所发。

他武功已失,这一撞自然连桑十娘半片衣襟也沾不著,但桑十娘却吃了一惊,呆望著他,眼圈竟尔红了,红唇翕动,喃喃的说了一句:“宫九,你……你好!”李逍遥打个陀螺旋,勉强立住脚步,眼光触及桑十娘那一对闪烁泪花的眸子,感受到她那一刻的伤。

桑十娘并非被他所伤,从她那一刻的泪光里,灵儿也已瞧见了她心中的伤。她是为情所伤,那是太爱一个人的缘故。这样的伤痛,这般的眼神,令灵儿不禁想起了她的师父……为什麽伤於情下的总是女人?

远处有风悄然吹来,飘送一支断断续续的歌声,泪眼问花花不语,是一支情歌:

“……早是离愁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桑十娘痴痴的滴下清泪,嗒的落地,溅去无痕。丁情却抬起头来,望著夜空深处,嘶声叫道:“是她!香柠……是香柠在唱歌!她没有死……”咬紧牙关,挣扎著爬向堂门外,突然後腰被一只脚狠狠踩住。

那茄子脸的老头摇著蒲扇,笑道:“可是你就要死了。”丁情抹去嘴边的血,眼望墙外,说道:“就是死,也要等找到她。”那茄子脸的老头记恨丁情先前曾用剑指他鼻子,给了丁情一脚,说道:“蜀山派不是很跩吗?你求我,或许我会放你从我胯下爬出去。”丁情说道:“我是要爬出去,但不会求你。”那茄子脸的老头恼道:“你这个废物!”抬脚便往丁情头上踹去。

眼见那一脚如此狠急,丁情此刻哪有力气避闪,若是踩著了,势必当场脑浆迸溅。李逍遥一听到“废物”两字,登感无比刺耳,这便有如说的是他。“我才是个废物!”心头怒火勃发,猛地冲了上去,突然脚下一绊,当众跌了个嘴啃泥。绊他一交的却是躺在地上的那个“李逍遥”,这更使得嘴啃泥的李逍遥眼冒火,但却阻止不了那老头向丁情踹落的那一脚。

便在此时,一大团烈火从那茄子脸老头脚底卷将上来,瞬间将他全身包在一个大火球中,三重七色火焰交织激闪,旋得数圈,轰的一声,撞在墙上。

大头老翁惊呼一声:“三昧真火!”飕的一声,火光急收,从大头老者脑门上掠过,缩回一对明澈幽碧的眼瞳里。

灵儿妙眼一眨,火光隐去,辫角微晃,从那几个昏昏睡倒了的小鬟身旁走了过来,这一霎间,便已知道她所修炼的“炎咒”蜕变出了“三昧真火”,法力在不经意间又上一层。

大头老者呆在原地,不禁抬手抚顶,发觉原本就稀疏的头发一根也没剩下。再望另一边,那茄脸老头跟焦炭一般跌坐在墙角,虽然没死,却也只剩半条命,足够他後半生发呆。望著这老头焦黑的手里兀自失神落魄地摇动一根烧剩半截的扇柄,除了李逍遥以外,没人笑得出来。

韩桑见这小姑娘非但行动如常,更在瞬间击垮了手摇蒲扇的蒲公攻,吓住了大头摇晃的庚子午,天蚕教两位耆宿顷间栽在她神奇的法力之下,他一怔之余,登时想到:“她已经自行解开我点的穴道。但不知用的什麽法门……”无怪韩桑变色,他所点的穴道,从来没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时辰内自行解去。

李逍遥自然而然地迎向灵儿,却忘了这时他映入灵儿眼瞳里的身影相貌不是李逍遥。於是头上立时挨了一记响雷,!的一声,栽倒於地。所幸灵儿使法术从不取人性命,饶是如此,这一击也是不轻。但更痛的是心里。

他从灵儿脚边抬头,只见灵儿扶起那个比他更像李逍遥的“李逍遥”,解了那人的穴道。那人顺手搂住灵儿的纤腰,在她腮边一吻,笑道:“原来你是这般的厉害!”灵儿俏脸一下飞满红晕,垂下头去。

李逍遥大怒:“我拷!”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挥手便打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没等他打著,轰的又一声响雷,将他震跌。

那人故意挑衅似的,当众便抱灵儿入怀,说道:“连宫九都不是你的对手,了不起。再亲一个!”伸嘴便往她唇上吻去。李逍遥心中怒极:“拷!”扑起身来,拿头便往那人身上撞去,轰的一声,响雷又落在他头顶。“灵儿这小妞儿的雷打我总是打得很准!哎哟……好晕!”

众目睽睽之下,灵儿终是怕羞,将身一挣,退後几步,没再给那个“李逍遥”亲到她的唇。她扭转了身子,随手一拂,解去羽云、任书易、七天雨三人的穴道,心下暗觉纳闷:“逍遥哥哥怎麽突然对我亲热起来了?”因见她的法力厉害,桑园的人一时没敢靠近,但当她伸手去解於文凤的穴道之时,突然间丝穿如织,密密层层,瞬间将她全身围住,裹得密实,筑入一个大茧之内。

那自是桑十娘出手了。羽云、任书易齐念法咒:“临、兵、斗……”未及唤出法力,便也随著灵儿裹在千万重丝中。虽然勉力挣扎,怎奈桑十娘的“千丝咒”一旦缠身,便难摆脱。除非是密宗或鬼狐的脱身术,就连灵儿那样高明的法力,困在丝茧之中,身受“丝丝入扣”之缚,也只有徒劳挣扎而已,急难脱身而出。在丝茧中裹得片刻,竟感晕晕欲迷,半点法力也唤不灵了。

这时,两个李逍遥已然四目相对。飕的一声锐响,一支长剑斜刺里戳来,於文凤喝道:“杀了你这小淫贼!”李逍遥心中一怔:“小淫贼?谁?”随即腰间剧痛,剑刃透体而入。

这一剑原可要了他的命,事出猝然,谁也措手不及。七天雨躺於地下,眼见师妹得手,登时目露喜色,叫道:“宫九,教你这贼死在我蜀山派的手上!”桑十娘反手一掌,将他打飞,撞在墙上,昏了过去。

李逍遥感到腰间的剑刃正在急速推进,阿修罗内力立时有了反应,但也刺得不浅,就在危急关头,旁边一只手将他一推,拍在肩头,把李逍遥从剑刃下送了出去。於文凤从未杀人,望著血淋淋的剑刃,不由的呆了。

那三个婆子跃将上前,恶狠狠的发爪往於文凤脸上抓去。

便在此时,烛光一暗,三个婆子感到剑刃扑面,难以招架,急忙跃开。大堂内霎间陷入昏暗之际,一团火光突然闪亮,烧著几张符纸,随著一声低喝:“天地法灵!”厅内狼奔豸突,黑影乱蹿,李逍遥此时尚且清醒,感到身旁登时少了许多宾客。

他目光一转,见到另外一个李逍遥在旁边瞪著自己。刚才便是他从於文凤剑下救了李逍遥的性命,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显得诡异。那个目光狡黠的“李逍遥”趁乱凑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你不必奇怪。我让你活著,只因为现在你是我。”李逍遥一时难以明白这句话。

接连几道厉光曳落,地板上滚动著几颗球状物,旋即两个大茧次第裂为两半,羽云、任书易跌了出来,一时无力起身,只是趴在地上大口喘气,仿佛那大茧中密不透气一般。

桑十娘在黑暗中瞧不清闯进屋里的人影,只得挥掌护身,闪到一旁,听见韩桑掌风霍霍,拍碎几张家什,立时将蹿近身旁的几个黑影震倒,凛声喝道:“什麽人?”

“难怪这里妖气迷漫,很多人都不是人!”一个无精打采的话声从大厅内某一处传了过来。旋即几盏烛光跳闪而亮,李逍遥突然发觉厅内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人影,地上什物狼籍,躺著一些用桑叶编织成的人像,其中不乏断了脑袋的。刚才韩桑发掌,待得烛光亮起,才发现他打倒的也只是几个人像,并且误杀了一个小鬟。

这一霎间,桑十娘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莫非公子无忧杀上门了?”这个念头使得她後颈一阵发寒,仿佛刀锋已然抵脖。

那三个婆子虽说瞎了眼睛,耳力却极敏锐,在墙边呆立片刻,突然一齐跳起,发爪向李逍遥站立之处扑来。眼见这三妪来势凶恶,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心念急转:“干麽向我扑来?”身子後退,突觉背後不知何时悄立一个人影。

那人正要挥剑劈开困住灵儿的那个丝茧,但那三妪爪影纷飞,倏地欺入他门户之内,不得已之下,只得回转剑势,将那三个老婆子封在剑圈之外,一招剑意绵绵,便要抹断三妪之喉,突然间,一根长篙穿入他剑圈之内,精准之极的撞中剑尖。随著一道寒光激闪,长篙迸裂成数瓣,绽向四面,那三个老妪躲闪不及,身子被裂开的篙片划中,血染衣衫,跌於地下。

“痴心情长剑!”李逍遥认出了那一招,不由得惊喜交加,转头一瞧,只见长篙在那道凌厉的剑光之下片杆无存,却有一个黑影与持剑之人瞬间身影相交,掌力连连推涌,那持剑之人腾身飞跃,从掌影之下翻出丈许开外,背贴墙壁滑落,这时那发掌之人倘若追击上前,使剑之人难以再退。但那人却凝掌不发,眼光盯著墙影中的剑光,突然说了一句:“原来湛卢剑还在你手里。”

李逍遥定睛一瞧,认出苍发之下那张又黑又皱的脸孔,心下暗叫一声:“黑水老鬼!”

任书易喘息方定,捡回掉地的长剑,向困著灵儿的大茧砍得几下,丝毫无损。羽云哼道:“除了修师叔的宝剑之外,凡铁削不断这些东西。”任书易“噢”了一声,转面朝墙影下那人说道:“师叔,你老人家怎麽这时候才来?”

修剑痴没精打采的说道:“能赶来就不错了,桑林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黑水老鬼却瞧向倒於地上的三个婆子,浑浊的目光变得说不出的凌厉。那三妪即使面对桑十娘之时,也没像现在这般面露惧意,连身子都似微微颤抖。

桑十娘冷然道:“黑水老鬼,太婆好大的面子啊。连你都请得动!”那三个婆子突然厉声大叫,跳起身来,疯了似的便要逃出门外。但见三粒寒星追上那三妪的背影,顷间隐去。三个老妪叫声登转凄厉,翻墙而走。黑水老鬼“嘿!”的一声,转回脸孔,只听得桑十娘在一旁讶然道:“你用‘黑水追魂针’?”

李逍遥心下暗异:“黑水追魂针是什麽东西?”黑水老鬼并未说话,只见他背後闪出一人,正是李逍遥先前在船上见过的老妇,好像叫做“曲水杨琼”的。那老妇本要动身追踪三个婆子,却又转回脸来,向黑水老鬼说道:“救那小姑娘。”黑水老鬼点了点头,曲水杨琼一闪便已出了门,年纪虽老,身法却是迅捷之极。

黑水老鬼瞪著修剑痴,眼光又恢复了先前那浑浊无神之状,弯腰咳得两下,慢悠悠的说道:“修老五,不要去找太婆。”修剑痴向丁情望了一眼,没精打采的说道:“没的商量。”李逍遥想起在十里坡鬼咒说过的话:“丁情,想要回你的女人,求太婆去罢!”

黑水老鬼懒洋洋的说道:“太婆与我同是拜火教的长老。你们外人若是与太婆过不去,拜火教可不能答应!”说到後边这一句的时候,目中有精光一闪。修剑痴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

黑水老鬼仰望檐头,仿佛回忆般的喃喃说道:“我出来时,殷教主和我下了一盘棋,言及一件往事……”修剑痴突然打断他的话:“往事不提也罢!”黑水老鬼叹了一口气,瞪著修剑痴的脸孔,看出他心中的余痛,说道:“教主说,封求败那只手是不应该断的。”

修剑痴垂下目光,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喃喃的说道:“可是已经断了……断了!”黑水老鬼瞪著他,眼光像是一支戳入内心的剑。“原来你一直为这事内疚。”

湛卢宝剑突然指向黑水老鬼的鼻子,修剑痴厉声问道:“殷破败为何对你说这番话?”

黑水老鬼面不改色的说道:“等你有机会见到我们教主,你自己去问他。因为封求败自己是不会说的……”羽云突道:“修五师叔,我师父的手真是你砍断的?”任书易连忙拉住他,小声说道:“你别冲动!修五师叔怎麽说也是自己人,况且……你师父又不怪他。”

“可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修剑痴垂首说道。“蜀山同门当中,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三师兄。”

羽云忿忿的说道:“你知道就好!”任书易怕他冲动,劝道:“好了好了!这是家务事,别在这时候提,免被奸人算计了……”

“你错了,小朋友。”黑水老鬼向那两个蜀山少年瞥了一眼,懒洋洋的说道,“这里说的就是家务事。殷教主也不能容忍太婆的行为,不希望外人对我们拜火教有误解。所以派我来处理家务事,我不想外人插手。”

桑十娘冷冷的说道:“凭你们这样儿的就想搞掉太婆?”黑水老鬼瞪了她一眼,道:“你丈夫虽是宫九,但你是天蚕教中人。”目光一转,望向韩桑。

韩桑没有说话,桑十娘却冷笑道:“太婆怎麽说也是我婆婆。你说我会怎麽做?”黑水老鬼听到这里,不由得微微皱眉。

桑十娘又道:“就算我天蚕教袖手不理,你以为凭你三根黑水追魂针就能帮你找到太婆麽?”黑水老鬼眼望檐外,说道:“我想太婆就在这附近。”目光瞥向宫九模样的李逍遥,下边的话不说了。

桑十娘微微变色。“你想用宫九做饵,引太婆露面?”

这句话一出口,三只手同时向李逍遥身上抓去。

这三人当然是韩桑、黑水老鬼、修剑痴。他们武功相当,按说谁也不比谁快。毕竟黑水老鬼站得更近些,可是手还没碰到李逍遥身上,几簇针线突然透出手背,穿梭交织,复又钻回小臂,来回缝绕,其势快极。

忽然间,厅内灯火骤灭,众人眼前登时陷入一团黑暗。就在黑暗中,每个人都听到了不寻常的声音。除了那股不寻常的声音越来越近之外,每个人身畔丝穿如织,微小的针线破风声雨点般的骤密,扑簌簌穿梭不绝於耳。

李逍遥心中突然发毛,暗感不妙,但不知什麽才是真正的不妙之处。这种感觉他不是第一次有,但每次都会随之而遇到不寻常的凶险。自然而然的,他便想到“天师符”。丁情遇凶险时,李逍遥便使过“天师符”,只道法力已经回来了,哪知再试之时,毫无应验。他不明白是什麽缘故,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便在此时,丝网重织的间隙穿来一只手,扣住他的腕脉。

厅内一时又是丝影,又是剑光,混夹著两个蜀山少年的惊呼怒叫之声,混乱关头,谁也没料到墙影中突然悄无声息地窜出一个黑影,便在重重丝网缝合之际,揪住李逍遥急窜而出。桑十娘怒喝声中,满空针芒激闪,数十簇针线穿出丝网,破空一曳,追到那黑影背後。突见蓝光一闪,那黑影的背後荡开一个碧粼粼的光圈,将纷射而近的针线悉数挡了回去。

李逍遥身在半空之际,因惦念困在丝茧中的灵儿,回首一望,但见桑林上空大片密密的乌云急骤滚来,夹著越来越近的嗡嗡翼声,涌到屋顶之上。

他不知道那些乌云何以涌动得如此之快,心中奇怪,但见乌云中溢出一大股密密攒动的黑烟,仿佛兵分两路一般,迅速之极的向他这边飘掠而来。

“是虫!”李逍遥听清了扑面袭至的嗡嗡翼动之声,一惊之下,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好像大家都低估了桑十娘!”

空中密如黑烟一般的飞虫瞬间追近,那人长发飘摆,提著李逍遥跳出墙外。犹未落地,一阵腥风血雨扑面而来。只见一个自头到脚遮在一件黑袍里的人立在不远之处,双手连挥,大片腥臭的血星雨点般的激洒而落。

“霏雨使,”李逍遥听见身边那人低哼一声,一只手却按在他的头顶,说道。“前有毒雨,後有鬼蝶。要想闯过去,借你灵力一用!”

李逍遥心中一怔:“怎麽借?”突感“百会穴”一震,灵光盈顶,旋即奇经八脉皆有反应,身子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眼前闪出一道金刚符,光芒四射,袭近身前的血雨登时倒泼,将那黑袍人浇成落汤鸡一般。

“哇!”李逍遥心中惊诧不已,只见那黑袍人转眼间便似癫狂著魔一般,手脚乱舞,惨声大叫,身上“!!”直响,冒出许多腥臭的烟。“邪门歪道,往往作法自毙!”那长发飘飞之人沈声说完,掌心移附李逍遥“神门穴”,这时他们身後已是蝶影纷飞。随著一声法咒:“天地法灵,神鬼开路!”李逍遥突感脚底腾空,两人迅若电光一般闪入桑林之内,背後传来那黑袍人更加惨厉的嘶鸣,料想鬼蝶不会放过他。

这时,李逍遥已经猜到那人是谁了。在桑园花堂中,李逍遥使用幻影天师符之时,灵念霎间激荡,只道法力已经回复,後来再试却又不灵。此时知道那道天师符根本不是他所发,救了丁情性命的乃是这个隐身於暗处的人。

这个人使的是蜀山一脉的“茅山仙术”,但奇怪的是,两人之间竟有某种感应。这种灵法感应最初是在那树洞中李逍遥救出此人之时产生的,当时也是一句附耳的低语:“借你灵力一用。”

两人落地之时,离桑园已远。那人喘息粗急,身子竟尔摇摇欲倒,站立不住,李逍遥挂念困在桑园中的灵儿,从那人手上挣了出来,便要往回跑。那人急忙探手按住他的肩头,说道:“你不要命了?”李逍遥心想:“这人不知使了什麽仙法,带我跑出这麽远。我可怎麽找著路回桑园去?他法力这麽高,若能诳他答应帮忙,我回去救灵儿就不是送死了。”凭他口才,原非难事,不妙之处在於,此刻他无法说话。

他只好乱打手势,可是这终究不能比划得清楚,心下一急,眼圈登时红了,暗想:“等到把这事向他解释明白,灵儿、丁大哥他们早就没命了!”情急之下,不禁想哭。可是这时候就连哭也没有哭的声音,他气恼之极,纵想骂人也不能如愿地骂出声来。两脚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

那人伏地喘得一会,突然探来一只手,李逍遥见他似连抬手的力气也没剩多少,手臂颤抖不停,不禁暗想:“使了一点法术就喘成这样,何况还是借用了我身上的灵力……啧!恐怕也指望不上他。”不知不觉间,一根手指点在他的眉心。

“我知道你想什麽,”那人缓缓的说道。“你和我一样,都被人用咒封了。不同的是……咳咳……我被封住的是灵力。咳咳,情势非常不妙!”

李逍遥心中暗奇:“怎麽知道的?”眉心的手指凝住不动,那人长发遮面,垂首说道:“我用‘灵犀指’探你心声。唉,他们不让你说话,是为了掩盖你不是宫九的秘密……”李逍遥心中一怔:“你怎麽知道?”突想:“只有这人晓得我不是宫九。那就更要拉他去见灵儿了,否则说不明白……”

“你不必指望我了,”那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快死啦。”

李逍遥吃了一惊:“哇……好不容易才捡到一根救命稻草,怎麽就要失去啦?不行,决不能死!”那人的手指微微颤抖,随时都会从李逍遥眉间垂下来,喃喃的说道:“你救我之时便已知道,我中毒已有多日。不但我要死,恐怕连你也……”李逍遥急想:“难道我也中毒啦?”那人微微摇头,道:“你没中毒,但你这副样子,想要你命的人可多了。再说……咳咳……再说我死在你身旁,蜀山派的人若看见了,更饶你不得。”

李逍遥心中不安:“是有点不妙……啊不对!应该是大大的不妙!简直太不妙了!前辈,我不想做宫九,我要做回我自己!”那人似乎想笑:“宫九武功卓绝,风流倜傥。做他那样的人不是世间许多少年的梦想吗?”李逍遥心中苦笑:“我虽然不咋地,可是我还不想模仿别人。我……我只想走自己的路。”

“能这样想就好!”那人喘了一会,说道。“前边不远应该有一片废屋,这段路虽短,却不知咱们是否有机会躲进去……”

“废屋?”李逍遥放眼一扫,但见树影森森,雾气弥飘,并未看见有屋,诧异之余,突想:“那天这家夥不是已经双目失明了吗?瞎子还能看到屋……”那人明白他在想什麽,微微一笑,说道:“桑十娘的毒确实毒坏了我的双眼,可是上天垂怜,在我生命之火将要熄灭的时候,赐我第三只眼。”

“什麽‘第三只眼’?”李逍遥心中暗奇,不明白这人言下何指,但当一阵风从面前拂过,吹起那人垂脸的长发,他便吃了一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人双目浊白,确已失明无疑。但骇人的是,他眉心赫然长有第三只眼!

“啊……妖怪!”李逍遥吓得转身欲逃,那人翻转手掌,按在他的头顶,仿佛钉住一般,令李逍遥半步也迈不动。“这是神迹,不是妖异。”那人在他耳边说道,“你几时见过妖怪会使蜀山仙法?”

“莫非……你是二郎神?”李逍遥仍感心神不定,没勇气抬眼去瞧那人的脸,想到灌口的二郎真君好像也是长三只眼的。那人立时便晓得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若真的是神仙,便不用死了。”

李逍遥心下犯疑:“不是神仙,又是会死的。你到底是什麽东东啊?”那人却没回答他。李逍遥一怔,转脸一瞧,原来那人的手指已支持不住,从他眉心垂落。“别说死就死!”李逍遥正自心中嘀咕,那人突然抬首,低声说道:“再不逃进那间废屋,你我都活不过今晚!”李逍遥本想问为什麽,却听到一大股嗡嗡的翼动之声从林梢掠近。

“见鬼!”李逍遥一听这声音便觉毛骨悚然,转头一望,大片涌动而近的黑云映入眼帘。那人微微苦笑:“它们是一定会追来的,但没想到会这般快……”生死关头,李逍遥的双脚更快。

他背起那人,使动风魔步法,没命价狂奔。刚转过一片树丛,前边雾气稍淡,果然出现一片废弃的屋宇。那人在他背上喃喃的说道:“躲进屋里,闭好门窗,或可暂避一时。”李逍遥想:“暂避一时是多久?”正要加快脚步奔过去,突听得树丛中传来婴儿哭声。

那人说道:“好像有个婴儿被遗弃在这里。”李逍遥心中暗疑:“这样一个林子里怎麽会有婴儿可丢?该不会是小妖精扮做婴儿来蛊惑人罢?”本想不理,但听那婴儿啼声渐弱,生命随时离体而逝。李逍遥心中不忍,但又害怕,不免犯了犹豫:“要是不救,那婴儿必被鬼蝶叮死……”背後那人说道:“你放下我,去救那婴儿。”

“太小瞧我的轻功了!”李逍遥心里嘀咕一声,背著那人已窜到废屋之旁。借一线天光,隐约瞧见这是一片废置许久的庄院,塌陷半边的围墙爬满野草和怪藤,大屋却尚算完好。他跳进院里,瞥见一面腐坏的匾额躺在草丛间隙,空中雷电闪烁,耀出牌匾上的字:“兰陵方庄”。

李逍遥顾不得多看,把那人往屋里一放,身子便已闪到院墙之外,抬首时但见天边黑云迅速覆压而近,嗡嗡翼响之声潮水般四面涌来,其势骇人。这时,李逍遥若是立刻回头跑进屋内,与那人合力封门闭窗,或许还来得及。但是他若迎著纷涌而来的虫影奔向树丛,这样的情形便是九死一生了。

势已间不容缓,李逍遥只得硬起头皮,使开风魔步法窜入树丛,寻声找去,只见一个竹篓搁在树杈之上,幼儿哭声便是从篓里发出。一见这个竹篓,李逍遥登时想到:“唐月儿的小孩原来丢在这里!”不及多耽,想先救下那孩子再说。但他双手有伤,难以将竹篓从树上抱下来,跳了几下子,虽碰得著那竹篓,却因卡得甚紧,扯不下来。

这时,林梢翼响之声更密,虫阵已近。李逍遥心中大急,便在绝望关头,那竹篓突然掉下,刚好双手抱住。这情形甚奇,李逍遥向篓中一探,那孩儿尚且无碍,势已不容多耽,他慌忙抱著篓子就跑,突感背後有人跟随,心下一激灵,猛然回头一看,心中先叫了出来:“洪大夫!”

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洪大夫。但见洪大夫衣衫脏乱,脸色发青,一声不响的跟在後面。李逍遥苦於说不出话,心里窝了许多疑团却问不出口,徒自瞪眼。洪大夫手里捧著一大把桑叶,默默的跟著李逍遥,似也认他不出。

前脚刚踏入大屋,翼动之声随後包抄而来,却并不急於涌入屋中,只在四面盘旋,似在等待什麽,又像是害怕这片屋子,没敢追进来叮人。李逍遥放下装幼儿的竹篓,赶忙关闭门窗,那洪大夫一声不发,也来帮忙。

待门窗皆已掩上而後,李逍遥顾不上喘气,先到墙影中找到先前背进来的那人。那人蜷缩在暗处,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感觉到有鬼。”

李逍遥蹲了下去,让那人把手指抵他眉心,这便可以交谈了。“什麽鬼?外边全是鬼虫……”

“这间屋子突然阴了起来,”那人喃喃的说道。“你带了什麽人进来?”

“没别人,”李逍遥心道,“是相识的……咦,你不会自己看吗?”那人苦笑道:“突然间,我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见……”李逍遥心感纳闷:“不是还有第三只眼睛吗?对了,刚才没瞧清楚,还想多看一下。”凑头到那人脸旁仔细一瞧,那人脸上的“第三只眼”却不见了,双目中潸潸的淌下血丝。

“咦,那只眼呢?”李逍遥心中吃惊不已,左瞧右瞧,终是没能找到先前所见的“第三只眼”。

那人苦笑道:“生命已将离我而去,神迹不会留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李逍遥感到这人确已气若游丝,心中恻然:“在桑园里看你不是好厉害吗?怎麽转眼就不行啦?”那人喘得几下,说道:“那是我最後一搏,眼见力不从心,只好捉了你逃出。”李逍遥心道:“为何捉我?”

“原以为你是宫九,只道捉了你便可制住太婆与桑十娘,不想天意难测……”那人微微摇首,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看来……”

李逍遥心头的疑问涌了出来。“你回桑园做什麽?那桑十娘究竟有何居心?我应该怎麽办才能救得我的朋友?”

“料想桑十娘一时是不会对困在花堂中的人下手的,她用法术将他们困住,太婆的鬼蝶迷阵虽然厉害,但有桑十娘和天蚕教的人在,你的朋友和我的同门暂时不会有事。只是……”那长发遮面之人每说一会话,眼中和嘴角淌出的血丝便愈多,但仍勉力支撑。李逍遥暗觉他好像想托付什麽。“只是这事终须要有个了结。”

“你是谁?花堂里谁是你的同门?”李逍遥听到这里,心念不由一动。那人颤巍巍地抬手抚摸他的脸,喃喃的说道:“我的门人若有你一半的灵力,我便不会死不瞑目……小子,不管你身上的蜀山派法术从何而来,也不论你身上其它的灵力是谁给的。眼下你只须记住,以你这身灵力和深不可测的内功,只有继承我的法力,才能帮我了结我没办成的这桩心事……”

李逍遥心中一怔:“啥的心事?”那人喘息渐急,话声却更弱,在他耳边说道:“数年前,蜀山派的齐云等三位师侄到此地原想破获天蚕教魔兽的秘密,却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算来离‘天蚕变’的千年一轮回不到一年的时间了……为了制止这桩密谋,我便前来查探究竟,不料被桑十娘所算,身中‘碧血蚕’之毒。”

李逍遥心想:“不是我不明白,是你越说我越不明白。”那人喘得一会,听见屋外翼动之声越发的密集,仿佛风雨将至一般,他面露不安之情,拉住李逍遥的手,说道:“现下不须你立刻明白,我问你,你有没有避邪之物在身上?”李逍遥想了想,记起离家之时,灵儿帮他把许多法宝全装进腰间的“乾坤袋”里,便点了点头,随即又感一事不安:“可是我一身的内力好像都不见了,使起仙法料有阻碍。”

“你是被咒术所制。与我一样,不同的是,我是先中奇毒,无法运使‘天罡战气’激发潜力破除咒封,而你并未中毒,不至於像我这般一运功反而加剧毒性侵入心脉之势……”那人喘息著说完这番话,脸肌突然一阵剧烈抽搐,连身子也奇怪地扭动了几下,趴在墙边大口呼气,仿佛在极力地忍耐体内的百般痛楚。

李逍遥心中不忍见他如此痛苦,想起乾坤袋里或会有解救之药,便要找出来瞧瞧用不用得上。但他依照灵儿所授的法门试了几下,竟打不开乾坤袋。那人忍痛说道:“现下你使不了法术,除非……除非我传你‘天罡战气’。”

“天罡战气?做什麽用的?”李逍遥未曾听说过这门功法,不免奇怪的望著那长发垂面之人。那人勉强抬起食指,抵住李逍遥眉心,探得他心中疑问,说道:“用我的‘天罡战气’,可最大限度地激发你体内的潜藏力量,冲破咒封,帮你把内力和灵法发挥得更具无坚不摧的威力。”

李逍遥心中将信将疑,暗想:“行不行啊?”那人身子颤抖更剧,急道:“只怕来不及了。因为我不知道你能学多快,若是来不及,你会和我死做一处。”李逍遥想:“不试一下,我会更加死不瞑目。再说了,外边有大群鬼虫包围,若没法力对付它们,迟早得死。就算不死在这里,像这样毫无自卫能力地活著又有什麽意思?”暗下决心,点了点头,默默的告诉那人:“死就死罢!”

那人说道:“好,需要点时间传你‘天罡战气’。”伸出双手,手筋凸露。李逍遥正不明白他这般举动是何意,那人突然咬破血管,说道:“为免鬼蝶乘虚而入,用我的血涂遍这里每一道门窗,填好漏洞之处,往墙上写符,当可守得一时。”因感李逍遥没反应过来,便大喝一声:“你还犹豫什麽?快!”

李逍遥在那人催促之下,依言照做。那人教他写下“风雷不动符”,以破罐接血,李逍遥用牙撕下一片衣衫,走到有门窗之处,因双手疼痛,难以蘸血写符。那洪大夫坐在大屋一角,架起一个破缸不知煮些什麽,见李逍遥用牙咬布蘸血写符,便悄然走到他身旁。李逍遥听见耳边钻入一声低语:“让我看看你的手。”

李逍遥转脸瞧见洪大夫立在柱影中,便把双手伸过去。洪大夫把住一摸,沈吟不语。李逍遥暗觉洪大夫的手冰凉,想是心中惊惧之故。当下纵有许多话要说,一时也难以办到。

“哢嚓”两声,李逍遥正瞪著洪大夫那张掩在柱影中的脸孔,突感双手大痛,火辣辣一般,向後一跳,撞在门上,墙灰簌簌而落,心中登吃一惊:“险些撞坏了门!”

洪大夫的话声烟一般钻入耳中,低语道:“只是脱臼而已。”撕去绷布,往李逍遥手腕上贴了药布,转身坐回柱影下,身旁挨著那个装孩儿的竹篓,呆望破缸下的柴火,独自发怔。

李逍遥抬手活动几下,暗觉双手虽仍有些余痛,经洪大夫这一整,已能活动自如,心下惊喜不迭:“洪大夫的医术好像比以前厉害多了!”转脸向洪大夫一望,又感奇怪:“只是今次见他,样子怎麽有点儿怪怪的?具体怪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总之……就是有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正自写符,洪大夫突然从暗处冒了出来,将李逍遥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只见洪大夫端著那个冒著热气的破缸子,话声幽幽的钻入耳朵:“我用桑叶作药引子,治过失声之症。趁热喝了罢,小李子。”

李逍遥心中一怔:“他怎麽会认出我?”抬手往脸上一摸,暗感纳闷,但对洪大夫的医术却从无怀疑,接过药缸,险些烫坏了手,他咧开嘴巴,忙不迭的又缩回双手,心道:“这麽烫!写完符再吃药罢……”双手既已不痛,做起这些事来便快了很多,在屋中转动一会,把符写得满满的,从洪大夫手上接过破缸子,把药饮了,虽感药味奇苦,又臭不可闻,但为了能够说话,再苦也得喝光。喝完了药,往洪大夫手上一瞥,暗思:“老洪真了不起,药缸这麽烫,他却一直用手端住,捂到不烫为止,还浑若没事一般。”

饮了药,眼光一扫,符也写好了,又想:“洪大夫既然这麽厉害,不如拉他去瞧瞧那个人还有没有得治?”伸手一拉,却抓了个空,转头一望,洪大夫刚才明明就站在他身边的,这一转眼间居然又远远的坐回那竹篓子一旁,呆望著柴火出神。

李逍遥本待走过去看个究竟,那长发遮面之人在另一边唤道:“快,我支持不住啦。”李逍遥只得奔回那人身旁,见他身体蜷缩,抖个不停,不禁著急:“他怎麽这样?”那人突然大喘几下,仰面说道:“我感觉到它就要出来了,只盼天罡战气能帮你化险为夷……”

“什麽东西要出来了?”李逍遥心中奇怪,突感双腕一紧,那人探手握住他的两只手臂。一刹间,李逍遥手腕的“神门穴”仿佛被一支火炙般的气针刺入,身子不由得一颤,难以承受之下,便要挣扎,耳边钻入那人低弱的话声,念诵的似是一连串的咒诀。

此刻,李逍遥想不听也不成。咒诀随著滚炙的气流急涌而入,饶是他记性不差,一时半会也险些记不齐全。那人只在片刻间便已诵完口诀,输气既毕,惟恐李逍遥没记住,便把咒诀复诵一遍,教李逍遥默记在心。双手仍握著李逍遥的腕脉,暗觉这少年依照他所授的法门将输入体内的至刚真气导至丹田,蓄於气海,所做丝毫不差,那人不由得讶然道:“怎麽学得如此之快?难道……”转念间,想到:“天罡战气只我一人悟得,这少年决计不可能从旁人那里学到。”

李逍遥心道:“你刚才说来不及了,我能不快吗?这法诀又不是很复杂,比起风魔天下轻功搞那麽多八卦的步法算小儿科了……”依法施为,暗觉全身经脉真气激盈,怀中如抱一团大火球一般,试著潜运内息,顿知内力已不知不觉地恢复了许多,心中一宽,突想:“忘了问他到底是谁……”

此时两人灵力相通,那人感受到李逍遥的心思,闭目稍喘片刻,用“灵犀诀”告诉他:“我是蜀山丹辰子。”李逍遥吃了一惊,忍不住便要跳起身来,那人握住他的手,一面将最後几丝天罡真气输入他体内,一面缓声说道:“不管你是谁,既然你我灵力相通,几次相遇皆在危难之中,也是天意所在。我把天罡战气传给你,可知为何?”李逍遥暗想:“当然是要我帮你了却心愿啦!就算你没什麽要求,桑十娘、太婆那帮人既已犯到我头上,说什麽也要去找他们斗上一斗……”

那人身子突然剧晃,李逍遥睁眼看时,只见那人的头就在面前陡地迸裂,血汁纷溅,其状骇人之极。

李逍遥大惊:“怎麽传功传到头爆啦?哎呀,血溅我一脸……”从丹辰子手中一挣而退,脚下不知绊著何物,跌了下去,耳边只听“劈啪”一声裂响,血珠如雨,激洒而落,映入眼帘的景象即使在恶梦中也不会出现。

丹辰子无头的残躯爆裂,血淋淋的钻出一头大蛾。当那对硕大无朋的翼影翕动著覆盖而近之时,李逍遥霎间惊呆了,全身的鲜血仿佛凝固一般。想起丹辰子先前所说的话:“它就要出来了!”原来他死前已感觉到体内发生蜕变,只是仗了一身天罡法力,苦苦支撑到传功已毕。当他把最後一道“天罡战气”传给了李逍遥,再也无力抵御自身的剧变,蚕蛹蜕化,蛾变瞬间加速,大蛾破体而出。

这绝不是一只寻常的大蛾,仅是那对张开的双翼已经遮没了丈许之地,蛾首宛如人脸,而且极像一颗骷髅头。李逍遥正自呆望,大蛾“簌”的一声扇翅飞起,半空探出尖喙,迅猛之极的俯冲而来。

李逍遥猛然回过神来,手中无物可以抵御大蛾扑击,转身便逃。此时他内力已回复了不少,但从未同如此大蛾搏斗,胆寒之下,心中只有逃命一个念头。好在他轻功卓绝,虽然惊慌,脚下倒也利索。只是这间屋子四处封闭,终是难以逃脱大蛾的追噬。

惊慌之下,李逍遥脱口而呼:“洪大夫,救我!”不知不觉,竟在此时叫出了声音,心中一怔,不晓得是洪大夫治失声症的药灵,还是丹辰子临死前传给他的“天罡战气”起了作用。

洪大夫眼见大蛾已扑到李逍遥身後,情势紧急,连忙拽了一把燃烧的柴火,喝声:“小李子,趴下!”李逍遥没听清,但脚下一绊,滚到一旁,大蛾猛扑而下,正要啄他脑髓,洪大夫把柴火抛来,大蛾吃了一惊,闪到一边。

洪大夫举起一根燃烧的干柴,火光舞动,教那大蛾不敢逼近,口中叫道:“小李子,过来我这边!”李逍遥赶紧蹿了过来,因怕竹篓里那孩儿有失,便背在身上。与蛾僵持片刻,屋中堆积的杂物燃烧起来。那是洪大夫先前乱投的柴火落在易燃之物上,引起火势。李逍遥眼见屋中四面皆火,浓烟渐多,暗感难以久耽,急忙窜到门边,正要开门,突想:“开了门,外边的鬼蝶便要乘虚而入……”平生以来,今天是头一回感到手足无措。

那大蛾被洪大夫手上火光一挡,几番不得扑击,李逍遥既没敢开门,回头望见此景,只道大蛾怕火,哪料大蛾绕行半圈,猛地扑了上来,翼动如狂风,将火把打得飞出,!喙急探,陡然戳到李逍遥额角,幸好李逍遥情急之下抬手抓住蛾喙,才没立时破头毙命,但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生死关头,李逍遥激起体内的“天罡战气”,大叫声中,双手抓住蛾喙,猛然将大蛾甩向杂物堆。情知大蛾仍要袭还,提指往半空中勾画龙虎互斗之符,符未画毕,翼影卷起劲风,满屋火星乱飞,大蛾又从杂物堆後扑了出来,这一次来势更急。

李逍遥来不及画完这道符便要毙命於蛾喙之下,心中登感绝望。便在此时,洪大夫捡了一支著燃的棍子,甩动之下,火光立时把大蛾的注意吸引过去。李逍遥乘机画成这道龙虎天师符,念下法咒,扬手一挥:“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制!”

半空中荡出一道滚动光圈,圈内但见龙虎互斗之形一闪,旋即现出一道幻影天师符,将大蛾撞得倒飞而出,轰的一声,震碎窗棂,落到屋外。

洪大夫欢呼声中,李逍遥却面露苦相。两人对视一眼,听到大股扇翼之声涌向震破的窗子,皆是一齐变色。

眼看鬼蝶就要袭入屋内,情急之下,李逍遥突然想起“乾坤袋”中的法宝,当即运使灵儿所授的“乾坤咒”,将“驱魔香”取了出来,又想起袋中或许还有其他避毒之物,赶忙取出,“啪”的一声响,有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掉於脚边,低头一瞧,“仙剑!”

他拾起小剑匣,未及点燃驱魔香,大群巴掌般大小的白翅黑喙蝶泼沙也似的涌进屋中,顷时满屋翼影,狂扑乱撞,虽有不少扑进火中,烧成灰烬,但更多的却是向屋里的活人扑来。

“这屋里守不住了!”李逍遥拉门冲出,洪大夫抱头跟著蹿到屋外,蓦地里一头大黑影猛扑而来,翼风溅血,正是先前被李逍遥扔出去的大蛾。

李逍遥措手不及,登时被大蛾扑倒,眼看就要丧命,一个小小身影翩然晃落树梢,便在蛾喙刺入李逍遥脑门的那一霎间,伸手抓住了喙管,用另一只手把李逍遥拉了出来。大蛾竟似呆住一般,并未动弹。

李逍遥抬头一瞧,认出危急关头相救之人居然是那桑园的小鬟,先前在花堂中并未见到她,不知何以在此处。他一怔之下,想起了她的名字:“丫头飘飘。”

此时满空蝶影,面前的大蛾翅膀微翕,仿佛作势欲扑,李逍遥胆子虽也不小,当此情势之下却也不由的作声不得。更奇的是,那头大蛾虽说近在咫尺,长长的尖喙微微探动,但被丫头飘飘小手握了一下之後,竟然不来扑啄。

满天鬼蝶绕著丫头飘飘和李逍遥的身影飞了数圈,原本杀机森森的蝶阵竟尔化为群翼曼舞。李逍遥心中一团迷糊,暗奇:“这却是怎麽回事?”此时丫头飘飘仍拉著他的手,悄悄一扯,低声说道:“咱们快走!”

李逍遥脑中有些恍惚,鼻际闻到一种从未闻过的幽香,暗觉这种奇异的香气若有若无,似是只在这小鬟现身之後方始飘在身边。听见她说要离开此处,李逍遥心中微觉不安:“她虽然救了我,但她是桑园之人。不知是不是桑十娘他们派来的……”正迟疑间,大蛾突然扇翅飞起,凌空向他扑落,丫头飘飘变色道:“这头恋血蛾这麽快就发觉你和它终究不是同类了!我的香气骗它不过,快逃!”但已来不及,大蛾猛扑而至,其势凶恶,李逍遥吓得脚下一绊,险些跌倒。

丫头飘飘大叫一声,横身挡在李逍遥面前。大蛾扇起翼风,将她推倒,簌的一声,扑向李逍遥。李逍遥惊呼一声,身子激灵,急忙发天师符,却忘了先运使“天罡战气”,法力急唤不出。

既发不成幻影符,只道必死无疑。哪知大蛾扇翼之际,竟尔轰然坠地,数不清的鬼蝶围扑过来,涌到李逍遥头顶,突然转了去向,改而狂袭那头大蛾。李逍遥心中一怔,转面瞧见那小鬟朝群蝶翕动口唇,不知那群鬼蝶是否受她咒语驱使才转头扑袭大蛾。转瞬之间,大蛾身上的鬼蝶便已堆积如山,密密叮咬,连蛾影也看不到了。

丫头飘飘见他兀自发楞,便拉他的手,说道:“这些鬼蝶全都带有尸毒,叮上一口就不好了。少爷,咱们快走!”此时李逍遥哪有主意,被她小手牵起便跑。洪大夫不声不响地跟随於後,鬼蝶虽众,大蛾虽猛,自始至终却没碰他。

他们沿著庄墙一迳奔跑,夜色昏黑,不知去向何方。但听得翼声渐离渐远,直到听不见,李逍遥方感惊魂甫定,草草包扎了腰部的伤口,想起於文凤在花堂中刺他一剑,委实伤得冤枉。四面林声如涛,雾流若水。丫头飘飘说道:“少爷,咱们就此离开兰陵渡罢。”李逍遥一怔,不觉抬手抚脸,此时他的相貌仍属宫九,这小鬟并未想到他是别人,不是她心目中的少爷。

他怔了一怔,脱口而出:“不,带我回桑园去。”

“什麽?”丫头飘飘闻得此言,转过面孔,稚气未脱的脸蛋上满是惊讶之情。“你还要回去?”

李逍遥苦笑一下,待要说明回去的原委,突感不妥,生生刹住了口,暗想:“可别被她听出我说话的口音与宫九不像……”但见丫头飘飘一双清眸在暗夜中呆望他的面靥,迟疑一下,说道:“少爷,怎麽这趟回来,你好像变了许多……”当下,李逍遥心里冒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坏了!”

“是了,你怎麽又能开口说话啦?”丫头飘飘侧著脑袋,目光微有些迷惑。在她侧头时,李逍遥见到她头上挽了一个蝴蝶状的发髻,暗想:“她这款发型倒也别致。”听到这小鬟开口相询,难以不答,为免她疑心,李逍遥只得含糊以应:“这个……梦总是会醒的嘛,生病也一样。除非天要亡人……”

丫头飘飘毕竟年小,没什麽心机,当下不疑有他,笑了笑,道:“不管怎样,你每次出远门回来,总是不同的。”李逍遥可没那麽单纯,眼珠一转,当下拿话套她:“我又去了哪里了?”丫头飘飘不由睁大眼睛,愕然道:“你不记得啦?去年出门时,你说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去找一本书……就是缥缈峰啊!”

“什麽书这般要紧?”这句话本来想问,丫头飘飘突然挨了过来,咬了咬下唇,星眸眨动,小声问道:“那你还记不记得我啊?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儿?”幸好这事李逍遥听她说过,此时并未忘记。“怎麽不记得?不就是要我带你出去吗?”

丫头飘飘登时眉花眼笑。“好少爷!你真好!”

李逍遥眼珠转动,问道:“干嘛你非要出去?”丫头飘飘背转了身,向前多走了几步,等李逍遥跟上来,方道:“你还记不记得小巧?她说外边的花花世界比桑园好玩,人家也想出去看看嘛……”李逍遥心中一怔:“小巧?”想起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说过,一时却记不起来。

“就是那个巧手巧心眼的夏小巧啊!”丫头飘飘叹了口气,幽幽的说道。“大奶奶带她回家的时候,她才只七岁,却会造好多好多偶人儿,後来年年长大,造的偶人儿就跟真的一样,真不晓得她是怎麽会造偶人的……那个会唱‘红酥手’的飞乐姊姊,就是小巧的杰作。”

李逍遥想起那个掉了脑袋还能唱个不停的丽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假人?”丫头飘飘道:“对啊!园子里的偶人儿跟真人混在一起,後来我们都快分不清谁是真人谁是假人了……”李逍遥想起在夏枯草家见过一个几乎与真人无异的“清凉宝宝”,当时便觉得此童的神态举止颇似桑园中那豔妆歌女,心头一直别扭,听了丫头飘飘之言,方始释然:“原来如此……但世上竟有这等巧夺天工之事,也算神妙之极了。想来这夏小巧必是天生一双巧手,哪天有机会,该见一见这位巧手姑娘。啧……没想到这个时代竟有如此前卫之事!”

丫头飘飘凑脸过来,问道:“你是不是在想小巧姊姊?”李逍遥抬脸瞥她一眼,想起一事,问道:“桑园里还有别的假人吗?阿梨是不是?”丫头飘飘小嘴微撇,不高兴的说道:“我就料到你要提阿梨!她?”探嘴到李逍遥耳边,低声道:“我一直疑心她是妖精!”

“妖精?”李逍遥一怔,心里并不十分相信,想起阿梨的风骚姿态,不免心头微荡。丫头飘飘哼了一声,道:“你不信就算了!总之,阿梨总是有许多掖掖藏藏的秘密……对了,少爷。记得那天你受了重伤躺在後园,大夥儿把你接回家,小巧就从那时起便失踪了。这事可蹊跷呢!”李逍遥很想搞清桑园的秘密勾当,便追问一句:“有何古怪?”

丫头飘飘凑头过来说道:“我疑心她的失踪与阿梨的秘密有关!说不定啊,八成是阿梨杀了她。”李逍遥问道:“是你自己闷在被窝里的猜测罢?”丫头飘飘瞪眼道:“你不信?小巧以前也曾悄悄跟我说过,她……她有一次见到阿梨在後园的榕树下埋死人呢!小巧担心阿梨早晚也要连她也杀了,所以老想离开这里,去找她爸爸……”李逍遥猜道:“说不定小巧真是逃走了。”丫头飘飘道:“她当然想了,不过……没我领路,她怎走得出去?”

李逍遥又不明白了。“除了你以外,这里就没别人走得出去吗?”

“有啊!”丫头飘飘数著手指头道,“大奶奶、乱发宝宝、大总管他们都是识得桑林迷宫的出路的。你每次出去,总是大总管送你。”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他们不晓得我也识路。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和小巧知道。”

“原来桑林是个迷宫,”李逍遥心下暗自诧异,搔了搔头,问道:“既然你识路,为何不自己出去?”丫头飘飘小脸微红,说道:“人家……人家拜过马明菩萨的,神说我是降生在这片桑林里的孩儿,生命只属於这里,若不是心爱的人带我离开,我……我一走出桑林就会死的。”说著,偷眼瞟了瞟他。

李逍遥失笑道:“怎麽会嘛?”丫头飘飘道:“总之……你说过要带我一起走的!”李逍遥苦笑道:“我不和你一起,我也走不出去呀。难道说,我回去找那帮人带路不成?”丫头飘飘见他既如此说,登时喜笑颜开,拉起他的手,道:“那咱们一起走吧!”李逍遥陪她走了两步,突又停下,摇头道:“先等等。我还想再回桑园一趟。”

丫头飘飘瞪他一阵,问道:“不找到小巧,你是不会死心的,对吧?哼,从她教你易容术那天起,我便料到你会对她有意思!”

李逍遥笑道:“你这颗小脑袋净会想入非非!”丫头飘飘走近他,凝睇一会,说道:“少爷,你真的跟以前有点不同了,不过……”侧头“啧!”了一声,身子一转,面朝另一方向,说道:“人总是善变的。”

李逍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丫头飘飘不答,只是低头自走,不时转面回望,眼中带著一丝惊疑不安的神情。此处仍处桑林环抱之中,四下里却有许多残墙废屋,从前像是一座大户人家的庄院,只是不知遭了什麽变故,剩下这片废园。李逍遥边走边瞧,看出残墙有烧黑的余迹,想是当年遭过大火。

正走间,草丛里突然发出“簌”的一响,似有不知什麽夜游之物急蹿而过。丫头飘飘停下脚步,等李逍遥走近,她显得神情不安,眼光不住的从他肩旁窥望後边,李逍遥见她神色有些慌张,不由的瞪著她。

丫头飘飘悄声问道:“後边跟著咱们的是什麽?”李逍遥回头一瞧,除了不声不响的洪大夫以外,并未再瞧见别人,说道:“哪有什麽?”丫头飘飘蹙眉道:“真的什麽都没有?可我总觉得……唉!”叹了一口气,扭转了脖子。

李逍遥心想:“她‘唉’一声表示什麽?”丫头飘飘转回脸面,绕著他身子转了一圈,探头瞧他背後的竹篓,见到一个模样甚怪的小孩睡在里边,不禁瞪著李逍遥,问道:“这是哪儿来的娃娃?”李逍遥看出她眼光中的疑色,心道:“这小丫头比谁的疑心病都大。”为了让她宽心,答道:“是一个朋友的小孩。这孩子有病的。”丫头飘飘向那孩儿又瞧了一眼,道:“所以我说你这次回来,比以前怪多了。像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你以前是不去理会的。”

李逍遥只得笑道:“所以说……人是善变的。”洪大夫的话声突然烟似的钻入他耳中,悄言道:“这小丫头有古怪,得当心点儿!”李逍遥一怔,望著丫头飘飘走在前边的小小身影,瞧不出有何不妥,不禁回首望了望洪大夫那张总是隐在阴影里的脸廓,想起一事,再也忍不住,低声问道:“洪大夫,你怎麽会在这里?”

洪大夫苦皱著脸道:“所以说……世事难料。我本来在家好好的,那天傍晚,来了个女人找我看病,就是这竹篓里娃儿的娘。唉!”他叹了一声,带出无穷凄凉之意,仿佛有说不出的苦楚难以言尽。

李逍遥心念一动,问道:“哦,是唐月儿找你。後来呢?这到底是怎麽回事?”洪大夫叹道:“我一直想不通,她怎麽会来找我……唉,这孩儿身中奇毒,不是我不能医治,其实根本是无药可施。你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可那妇人却不讲道理。当时我开了一张偏方给她,上边写明了所缺的药材。那妇人收了药方,却把脸一板,说道:‘你可知道有多少庸医因为没本事救我孩儿性命而死在我刀下?’”

李逍遥苦笑道:“我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後来呢?她有没打你?”洪大夫苦著脸道:“打倒也没打,这种事一下子就过去了……通常不会很痛。只是我心里不甘哪!因为她骂我是庸医,怪我没本事救她孩儿性命。这口气我怎麽都咽不下去!”

李逍遥道:“哦,你觉得平白受了她侮辱,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就偷了她孩儿,还跟来这里,对吧?”洪大夫道:“我倒也不是恨她。只是不由自主的就跟了她来,那天她乘坐的小船翻了,我来不及救她,只好暂且帮她带著这孩儿……唉,不治好这孩儿,我是不甘心就此离去的!”

李逍遥暗想:“记得那天唐月儿上我家,我好像给她推荐过洪大夫。原来她真找他去了,难怪後来我又去洪大夫家,却没找著人。想来是这女人捉了洪大夫,逼他找药治她小孩……唉,没想到我随口一句话,竟给洪大夫带来这番折辱,真是难为他了。”心中有些歉疚,说道:“老洪,你会治好这小孩的。不管怎样,我都会帮你一起找药!”

洪大夫点了点头,道:“我听人说,兰陵渡或许有一种偏方能救得这娃儿的性命。只是……要取到此药,太艰难了!”李逍遥心念一动,喜道:“兰陵渡不就是在这里吗?等我救回灵儿,咱们一起找你需要的药材,对了……兰陵渡有个神医叫夏枯草。”洪大夫似是没在意听他说话,却从身上翻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珍爱的凝视一会,说道:“这是我毕生行医的心得,丢了挺可惜的……小李子,看你平日跟我学了些医理,也算得上我的知音了。这本书你拿去看罢!”

李逍遥接过那本册子一看,认得封面以小篆写有“菜根集方”四字,奇道:“什麽菜?”洪大夫说道:“菜根指的是咱们这等无名之辈,不过这里边有许多方子,可说是古来民间偏方之大全,你可别小看它噢!”李逍遥见他好像不舍得此书,便要还给他,说道:“不如还是你留著罢,以後还用得上嘛。”洪大夫摇了摇头,苦皱著脸道:“用不上了,送给你吧,小李子。你行走江湖,总有用得著的时候。”李逍遥见他如此说,只得收下,忽想:“对呀,有了这本书,哪天好好钻研一下,缺钱花的时候还可以兼职做医生……”

丫头飘飘突然从前边的雾里冒出来,疑惑的望著他。等李逍遥走近,她忍不住问道:“你在跟我说话吗?”李逍遥摇了摇头,见她驻足不前,问道:“怎麽了?”丫头飘飘探头向他身後望了一望,转回脸孔,目光里除了疑色之外,更多了一层惊意,伸手一指脚下,“少爷,你自己看……小心些,别跌下去!”

李逍遥挨到她身边,伸头一望,登时吃了一惊。

只见废园荒地中有个巨坑,状似螺旋形,丫头飘飘站立之处似是一个土坡,高高隆起,身後边是圈圈盘旋的坑穴。李逍遥吃惊之处在於,通常他所见过的坑穴不论有多深,其形状皆是从地面往下挖成的模样,眼前这个大坑非但大得吓人,形状显得是从地底下往外钻出来的,这便不是人力所能为之了。

此坑虽大,底下却堆了许多稀松的沙土和杂乱倒埋的树木,并非是个无底深渊。坑上迷雾飘浮不定,平增了一层诡谲之气。李逍遥望了一会,没再瞧见什麽异象,只听丫头飘飘在旁边低声说道:“少爷,咱们快离开这里。”李逍遥听出她话语中透出不安之情,转头望著她,问道:“你好像害怕什麽?”丫头飘飘摇头不言,转身便行。

李逍遥不识路,只好跟著她。走不数步,突听得黑暗中有个颤抖的声音喃喃的念叨道:“身……是……臭……皮囊,脓……脓血包白……骨,若脱此……苦……苦海,方……方得大……大自……在!”

这声音来自断垣深处,听来竟充满了森森的鬼气。丫头飘飘低呼一声,脸孔唰的白了,不自禁的偎入李逍遥怀里。李逍遥本来也吓得想要撒脚逃开,但听那声音重复念叨,所念的偈语似曾听过。他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迈脚便行,跨入废墙倒塌之处,只见墙影中露出一颗颤抖的秃脑袋。

那人闻得动静,艰难地转动头颅,借了一丝微弱的夜光,李逍遥暗觉这张脸孔有些眼熟。因感此处情形诡异,他没敢贸然靠近,那人却认出了他,口中咕哝道:“原来是小施主……”

李逍遥定了定神,问道:“你是……”那人涩然道:“贫僧在夏居士家里见过你……”李逍遥不觉又多走近几步,丫头飘飘从背後拉住他的一只手,摇头说道:“小……小心,别……别过去!”李逍遥便停住脚,立在一块大石头上,问道:“你是僧枷罗大师?”

此时他从高处俯视,只见残墙凹陷之处堆起一大块球状的影子,那人的脑袋露在外边,粘土般的物事一直堆到肩头,仅头颅尚能勉强转动。他和丫头飘飘对视一眼,各感惊疑不定,但都没看清堆砌在那人身上的到底是何物。夜光之下,只觉那堆物体晶莹发亮,有红有白,间或深紫之色,竟似浆液浇铸一般,隐约可见无数细小之物在蠕蠕而动。

那人艰难地答道:“正是僧枷罗。”话声含糊不清,口里不知含了何物。

李逍遥想起在夏枯草的茅屋中遇险之时,这藏僧为了救他而堕入深穴,此後不知所踪,只道已遭魔兽吞噬,原来还活著,却困於此处。他感激这藏僧救过自己,忙道:“大师,我拉你出来!”丫头飘飘阻拦不及,李逍遥已跳了过去,伸手扯住僧枷罗肩上的袈裟,想把这和尚拉出来。

他这时双手已好多了,又多靠近了几尺,看出粘住僧枷罗身体的似是一大团粉肠状的活物,那些物体绞缠作一团,层层堆叠,远看像一个大土球,僧枷罗的脑袋便从顶上露出,发觉有人走近,那团活物扭动钻涌之势登急。

李逍遥生怕沾上这些恶心之物,又辨不出是什麽,心中跳动加剧,急使“飞龙探云手”法,迅速抓著僧枷罗的衣衫,往上一拉,不料纹丝不动,居然粘缠甚紧。李逍遥心下暗叫:“恁地古惑!”多使了三分内劲,手指一紧,揪住僧袍的後领子向外一拉,耳边只听两声大叫,惊呼声发自背後丫头飘飘口里,惨叫声却从手上传出。

李逍遥拉扯僧袍之时,脚下使开风魔步法,同时飞身後跃,免被那堆活物乘拉扯之势溅出来粘身。身犹未落,忽听得僧枷罗惨声大呼,李逍遥未及细瞧,便感手上有异,心头一跳:“僧枷罗是个胖大和尚,坐著都比人高半头,怎麽会这样轻?”待得身子落地,定睛一瞧,登时惊叫一声,他手里提著的只是僧枷罗一小半残躯,这藏僧自胸部以下竟然没了,血淋淋的垂著许多内脏、肠子,断躯边缘不停的滴下鼻涕般的粘糊液汁。乍然间瞧见此景,李逍遥不免要吓一大跳,把手一松,後退几步,胸腔里擂鼓一般,半天也定不下神来。

更骇异的是,僧枷罗竟还活著。李逍遥把手松开,残躯“啪”的掉在地上,口唇翕动,嘴里血如泉涌,眼珠艰难转动,双目圆张,瞪著李逍遥,嘶声咕哝道:“多谢施主帮我解……解脱此厄!”

李逍遥见他还能开口说话,更觉害怕,不禁又多退几步。只见僧枷罗两眼翻白,剧颤一阵,口中吐出一颗小圆珠,随即“!……”的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五官皱做一堆,脑袋垂下,就此不动。

丫头飘飘“咦”了一声,从李逍遥脚下捡起那颗晶莹透亮的珠子,拿到眼前一瞧,珠子漾动幽光,隐约可见里边有个打坐的僧侣之像。她不由得讶然道:“这个珠子光溜溜的不沾血迹,不染垢物,看来很神呢!”

李逍遥恨那堆粉肠状物如此折磨僧枷罗,当下点燃一束枯枝,跃上前去,把火投到那堆异物之上,心道:“烧死你们,省得又来害人……”但见火光沾上那堆粘稠之物,登时便要熄灭。他心中暗恼:“想灭我的火?”使出天师符法,发指虚点,轰的一声,火光窜上夜空,鼻际同时闻到一股怪味。

转过头时,只见丫头飘飘拈著那颗珠子走近,说道:“少爷,那和尚能撑到现在,多半因为他嘴里含了这颗珠子的缘故。他临死之时吐了给你,想是感激你呢。”李逍遥接过珠子一看,暗觉奇怪:“我好像看到里边有‘密宗’两字稍闪即隐。接著就出现僧侣之形,但也是一闪就没了,但这怎麽可能呢?这倒也稀奇!”

他收起那颗“密宗珠”,抬眼瞪著丫头飘飘,问道:“丫头,你说这到底是什麽恶魔在作怪?是不是桑园里的人搞的名堂?”丫头飘飘摇了摇头,满脸茫然之色,说道:“以前没有过的,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东西害死了那和尚。”

李逍遥瞪著她脸上,倒也看不出有何作伪之迹,他一向不愿下判断,更不喜妄作猜疑,也懒於多动脑筋,既说不出这小鬟有何可疑之处,便不去理会她话中的真伪,只是哼了一下,说道:“不管是什麽人搞鬼,既然搞到我头上来,我就要它从我这里结束!”丫头飘飘低声说道:“可是……少爷,你斗不过的!”

李逍遥道:“你怎麽知道?”丫头飘飘避开他瞪视的目光,脸色苍白,迟疑片刻,咕哝道:“你以前不会法术的。”李逍遥听不出她话里有无别的意思,只是扬了一下拳头,说道:“我现在会了。”底下却并不似嘴上说的那样有把握,暗感担心:“我搞不搞得定啊?”

“当然搞得定!”李逍遥闻声一怔,听见脚步声响了过来,透过残缺的庄墙,隐约见有火把的光亮闪烁,林中有数人走近,先前大声说话的那人又大声的重复一句:“这件事除我以外,没人搞得定!尽管跟我走就是,吱吱歪歪什麽?一切都如我所算!”

一听到这般河南腔,李逍遥便猜到夏枯草便在其中,先前没见到夏枯草、鞠觉亮等人随灵儿、羽云闯进桑园,他心里一直纳闷:“另外几个家夥去了哪里?”此时却在这处废园遇上,一时不明所以,倒也不急著出去相见。

“我看咱们迷路了!”墙外传来水舞阳的湖南腔,语声不安的咕哝道。“夏大夫,这儿哪有什麽庙?”

“马明菩萨庙一定在附近!”夏枯草坚持道。“我怎麽会记错?这是桑十娘一夥的神主牌坊,咱们只须找到它,用上我精心调配的奇药,便能制伏那干妖人……你别小看我这些药啊,樱桃蚯蚓的涎加上鬼哭藤的根,经过精确的计算,连阎罗王都杀得死!”

水舞阳苦笑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计算,只是担心你领错路了……咱们已经兜了这麽多圈,只怕天蚕教的人早已杀光了蜀山派那几个小娃娃,转过头来就该对付咱们了。”夏枯草怒道:“我怎麽会引错路?山路我比你熟!经过精密的计算,方圆百里内一定有座马明菩萨庙……”

听到这里,丫头飘飘脚下踩著的石子发出低响,李逍遥暗吃一惊:“别被听见了!”这不是平白担心,只因夏枯草身边确有好手。虽然只是一声微响,但已传了过去,水舞阳刚问一声:“什麽动静?”随著衣袂带风之声“簌”的掠过,一道犀利的刀光已唰的削到李逍遥颈後。

“好一把锋利的破刀!”李逍遥心念急动,知道那独眼少年已然扑到脑後,不声不响的一刀砍来。这少年出手从不留余地,李逍遥哪有回头的机会,只得拉起丫头飘飘之手,纵身急跃,使开风魔身法,从刀口之下疾窜而出。

这情形无疑险极,倘若他不是学了玄衣魔神的绝顶轻功,独眼少年这一刀已令他足以十次身首异处。

李逍遥身在半空,心里还在为自己有这样的轻功暗感庆幸,突见面前跃出一人,挡住去路,一柄紫金大刀横亘而截,逼得他不得不刹住身形,只稍迟得片刻,便将身子送到刀锋之上。这又是一个极险的情形,所幸他转身飞快,打了个旋儿从刀锋之前避开,脚刚沾地,便发觉四五人已将他围在废院中间。

但听得一声低赞:“好轻功!”李逍遥耳膜嗡嗡而鸣,抬眼一看,面前那横刀凛立的大汉正是“江南镖局”的鞠觉亮。嗒的一声,一滴脓汁落地,李逍遥面孔微侧,只见那独眼少年立在右首,左手握刀,右手抬起,抹去眼窝里溢出来的脓液。

水舞阳在左首喝道:“别乱动,否则喂你一把铁莲子。”李逍遥与丫头飘飘对望一眼,身处此等境地,就算没人发出警告,他们两个也会老老实实地站著。

夏枯草带著清凉宝宝蹿过来,认出李逍遥的样貌,不禁一怔,随即哼了一声,说道:“宫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想到你又撞到我手上吧?”鞠、水等人闻言一怔,失声道:“这少年竟是宫九?”李逍遥忙道:“我绝非宫九!”丫头飘飘点头道:“对,我家少爷不是宫九。”

夏枯草道:“我早探过你们桑园不知多少遍了,你这小丫头分明是宫九的贴身小鬟之一。还敢抵赖?”鞠觉亮瞪著李逍遥的面孔,说道:“年纪不大,难怪有这样一身高明轻功,连我都看不出这门轻功的来历,原来你便是宫九!”水舞阳补充了一句:“天下第九的宫九。”

李逍遥生怕在此绊住,错过了去救灵儿的机会,忙道:“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样……我真的不是宫九。不如你们听我解释一下……”但想这事不知从何说起方能说得明白,否则这干人绝不相信,暗思:“该怎麽解释才够说服力呢?”但见地上有个抬手抹眼的影子,他把眼光转到那独眼少年面上,见这少年不停的抬手拭目,眼窝中却没停过流脓。

李逍遥心念一动,指著这独眼少年,说道:“只须让我和他比划几招,他便能证明我不是宫九。”这个法子是急中生智之际想到的,因为他曾在张士诚的楼船上同这独眼少年厮斗,料想这少年必能从招数上认出他来。

夏枯草摇头道:“没工夫跟你废话!你们桑园拐走我女儿小巧,这须著落在你身上找回来……”丫头飘飘讶然道:“小巧?唉呀,你怎麽不早来寻她?小巧姊姊已经……已经……”李逍遥暗觉不安:“这当儿她提起这事,岂不是把水越搅越浑?”

夏枯草果然跳了起来,变色道:“我女儿怎麽了?”丫头飘飘向李逍遥望了望,低声说道:“多半是少爷房里的阿梨把她……把她害死了,我跟少爷说起,可是他不信。”李逍遥皱眉而想:“破嘴!”只听夏枯草大放悲声,突然间跌坐在地,捶胸怒叫:“害死我女儿,我……我跟你们没完!”突然蹦了起来,一耳光打向李逍遥脸上。

这老儿出手虽快,但李逍遥事先见他神色大变,料到此著,将身一转,脚下步法变化,避过夏枯草的耳光,晃到左翼,水舞阳腰间剑鞘倏地空了。

但见手影夭矫飞闪,半截龙吟断剑已到了李逍遥手里。水舞阳登时吃了一惊,瞧不清李逍遥使了什麽手法夺去他的兵刃。

李逍遥以家传飞龙探云手取得兵刃,以鞠觉亮等人的武功,竟都没来得及出手阻止。他一闪身便欺到独眼少年之旁,喝道:“接招!”使那招“不知所措”,剑光一闪,刺向独眼少年面孔之畔,出手飞快,但在他一挥剑间,那少年的刀也同时劈到他後颈之旁,两人皆为对方所制,招势立时使不下去。

但李逍遥这时所用的是半截断剑,剑身短了一半,对那独眼少年便构不成威胁。那少年刀锋削落,先一步抵颈。李逍遥见那少年霎间眼神变化,显是想起了楼船上的情形,便即喝道:“如何?”那独眼少年闷哼一声,撞在他的剑上,登时被断刃划裂脸颊,满脸鲜血的倒下。

李逍遥大吃一惊,原没料到会有这般变故。但觉後颈一痛,火辣辣的被刀锋一带,划破一条血口。眼见那独眼少年面颊受伤,单刀脱手,掩面倒於地下,李逍遥心中突然一凛:“他就算认出我来,那一刀原本也收势不住,只须多落半分,我的头便已落地。”

只听鞠觉亮沈声喝道:“小丫头,暗器伤人!”发掌往丫头飘飘肩头拍去。李逍遥登时想到:“原来是这小鬟发暗器伤了独眼小子,这少年中了暗器,才撞在我的剑上。无论如何,若不是她出手相救,我已经没命了……”丫头飘飘闪身欲躲,却快不过鞠觉亮,半边身子一沈,肩头已被按住。

李逍遥听见她惊呼一声:“少爷,救我!”黑暗中难以瞧清鞠觉亮出手轻重,只道这丫鬟为了他而受伤,李逍遥不暇多思,喝道:“放开她!”手棹断剑,点向鞠觉亮按在丫头飘飘肩头的那只手。

鞠觉亮推开丫头飘飘,沈声哼道:“宫九,你在兰陵渡为祸多时,今儿这笔帐该清算了罢!”李逍遥心想:“我只求逼你撤手,不和你玩儿性命。”蓦地里只见一道紫光溅入眼瞳,刀声霍响,鞠觉亮的“紫金麟”已逼到喉间。

李逍遥眼见这一刀无法抵挡,头皮一阵发紧,只得向後跃开。原想避过此招再说,却没料到鞠觉亮的刀招不是一招接一招,而是串串相连,毫无间隙可乘。李逍遥只退让了一招,顿失全盘先机,在鞠觉亮威风八面的刚猛刀势紧逼之下,连气也喘不过来,压根儿没有出招还手的片刻空隙,凭他手上半截断剑,更顶不住紫金麟的锋芒所向。这是李逍遥与一流好手厮斗以来,堪属最憋困的一次,只因後退一步,便再也扳不回败势,无法还手,无法逃脱,只能一退再退,什麽招数全使不上。

李逍遥惊慌之下,登时提不起再做拼搏的劲头,心中只是一迳的叫苦:“完了完了!”这一路退下来,身上已被刀风带得伤痕纵横,衣衫破碎。眼见再也难以支撑,李逍遥便想弃剑认输,但却连弃剑的机会也没有。鞠觉亮刀势加快,李逍遥眼前只剩一大片紫光激闪,非但看不清刀路,连人影也模糊难辨。心中大叫其苦,突然脚下绊著墙砖,跌入身後一丛草窝之中。

便在跌扑之际,脑中突然闪出一招剑法,正合此时“仓皇狼顾”之状,毫无犹豫的便使了出来。原也只是随手一剑,鞠觉亮提刀追入乱草丛中,突见剑气穿过杂草间隙飞泻而来,瞬间已破了他刀光所圈的门户,来得迅猛,绝难抵挡,一时又辨不明剑势中的虚实,登吃一惊,倒跃而退,身子落在数十尺外,肩头“!”的一响,衣衫裂开一条大缝。

这情形简直是鞠觉亮从所未遇的凶险莫测,只得再向後边跃退,腰间衣衫又“簌”的裂开一个大口,直退出七八丈外,李逍遥那一招的余势才总算没再追来。

鞠觉亮变色道:“什麽招数?”李逍遥从草丛中窜了出来,眼见鞠觉亮站在远处,登感放心,急忙跃到丫头飘飘身旁,拉了她便跑。洪大夫也从藏身之处闪了出来,背起李逍遥先前放在残墙後边的装孩儿竹篓,跟著他便逃。但听得几声破风声响过,李逍遥还未使出风魔轻功,腿上登时剧痛,耳边听到水舞阳一声低喝:“著!”知是中了暗器。

李逍遥正要忍痛施展轻功逃离此处,脚下突然传出穿窜游走之声,只一低头,便瞧见大簇爬藤四下包抄窜来,缠住双脚,盘绕上身,牢牢缚住。

“鬼枯藤!”

眼见夏枯草举著药锄当头砸落,李逍遥登知没招了。

药锄原本是要落在他头上,却被一柄紫金大刀拦开。夏枯草怒道:“我要杀这恶贼为女儿报仇,谁拦我也不成!”但当鞠觉亮横身挡在中间,药锄怎麽也打不著後边的李逍遥了。夏枯草武功虽也不弱,怎奈鞠觉亮毕竟高出一筹,连打几锄均没能沾著李逍遥半根头发,夏枯草心中气恼,瞪著鞠觉亮,情知再试也没有用。

鞠觉亮道:“现在杀宫九不是好策。”夏枯草忿忿的道:“现在不杀,何时才杀?”鞠觉亮转视李逍遥,说道:“须得由此人领咱们去马明菩萨庙。”李逍遥一怔,摇头道:“我虽然去过,但不记得路了。”这是实情,夏枯草却半点不信,哼一声道:“我有上万种教你记得起路的药方,你想装聋作哑都不可得了!”说著,当真把手摸进衣兜,显是找药逼供。

李逍遥望著他的举动,不由心中害怕。丫头飘飘忽道:“不要逼我家少爷!我……我认得路,可以带你们去。”

“休想玩半点花招!”夏枯草揪李逍遥起身,往他屁股踢了一脚。李逍遥暗暗称奇:“这老干皮到底用了什麽法子,使得鬼哭藤不去缠他?”此时他身上被鬼哭藤缚住,仅双脚勉强能够迈步,夏枯草牵著藤头,拽他而行。稍有不利索,便即挥拳狠打。

皮肉之苦倒属小事,此时李逍遥最著急的是无法脱身去救灵儿等一干困於桑园中的人。至於到了马明菩萨庙又会有何不妙遭遇,更是不敢去想。当下,丫头飘飘领路而走,鞠觉亮提刀走在中间,便於前後策应,心想宫九既已成擒,料这小鬟也不敢搞鬼。那独眼少年脸上伤得并不甚轻,夏枯草取出疗伤药物,教清凉宝宝随後照料他,所幸丫头飘飘的暗器只是一枚寻常发簪,倒不妨事。鞠、水、夏三人则押著李逍遥,跟随丫头飘飘走在前头。

穿过一片树丛,但见黄袍一闪,走出一个老僧,神情憔悴,空著一只袖管,正是鸠摩罗。鞠觉亮问道:“大师何不留在江边养伤?”鸠摩罗道:“我师弟和几位门徒均遭人掳去,此刻生死不知,想随各位同行,设法找到他们。”

这老僧功力高深,已为众人所睹,他既来入夥,无疑多了个生力军。水舞阳不禁欢喜叫好,夏枯草却冷冷的说道:“这和尚不能与人动手,跟来做什麽?”鸠摩罗颔首道:“老纳会照顾自己,绝不成为各位的包袱。”水舞阳闻言始知这藏僧伤势不轻,多半帮不上手,不由暗暗摇头。

丫头飘飘瞪著鸠摩罗,突道:“在那边有个胖和尚死得好难看咧,那是你师弟罢?”鸠摩罗脸色登变,问道:“当真?”丫头飘飘笑道:“我骗你做甚?不信你问少爷,他揪那胖和尚脑袋,那胖和尚竟不经扯,在少爷手上断成两截了……”李逍遥心中暗惊:“这样形容岂不糟糕?”

水舞阳摇头道:“宫九真是血债累累,令人发指!”鸠摩罗果然气得僧袍颤抖,瞪著李逍遥,黑著脸道:“你……你当真杀死了我师弟?”李逍遥苦笑道:“我也没想到揪起来的只是半截残躯。”丫头飘飘笑道:“是呀,以前少爷用手这麽一扯,好多人脑袋都搬家了呢……哢嚓、哢嚓、哢嚓!”伸出手指,逐一虚点水、鞠、夏等几人的脑袋,目露恫吓之色。

水舞阳变色道:“你指我做甚?”丫头飘飘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纤手微翻,摆个拧断头的手势,口中“哢嚓!”一声,水舞阳不禁头皮发紧,脚下後退几步。

鸠摩罗怒视李逍遥,厉声道:“你竟敢拧断我师弟的脑袋?我……我绝难饶你!”袍袖一翻,探手朝李逍遥头上按落,使的正是“大手印”功法。李逍遥自然而然的将头一缩,但已难逃一掌碎颅之厄,忽然间,一面刀背横撩,架住鸠摩罗手腕,鞠觉亮抢身拦在中间,说道:“住手!”

鸠摩罗掌势微沈,往紫金刀一按,鞠觉亮登时震得後退数步,双手虎口全无知觉,脸色阵青阵紫,几难定住身形,心下暗惊:“这藏僧内力如此强劲!”

鸠摩罗哼了一声,提掌便要往李逍遥头上拍落,突感掌腕微麻,竟吐不出劲道。一怔之下,不禁朝鞠觉亮瞪了一眼,暗道:“这汉子能反震我半成掌力,也算不简单了!”

忽听得一个铿锵乱耳的话声说道:“拧断个把师弟的脑袋算什麽?老子天天想拧断自己师哥的头,可惜不得其便。只好弄死了一个师侄过过手瘾……抱憾哪抱憾!”随著话声,树上滚下一个大圆球。落地时蹦了起来,李逍遥转面望去,看见一个圆咕隆冬的矮胖子立在眼前。

这矮胖子模样滑稽,身上胡乱套了一件奇窄而且极短的紫酱色道袍,头上歪戴一顶皱皱巴巴的天师冠,一只手抱著一个大酒坛子,另一只手捏著半只肥鸡,胸前的衣襟满是油腻,脸上笑容光亮可鉴,只站在那里便已令人发笑,但当他那双小眼扫过来时,每人心头皆涌入一股说不出的煞气。

鸠摩罗哼了一声,问道:“我师弟的头被人拧断,你觉得好笑是吗?”那矮胖子仰面打了个哈哈,说道:“不是好笑,是太好笑了!”李逍遥见鸠摩罗脸色变得更难看,不禁暗想:“这胖子找揍来啦。”

鸠摩罗沈声道:“有何好笑之处?”那矮胖子道:“天下除我这个拧人脑袋的专家之外,居然冒出一位後起之秀,这位奇才拧断的又是一颗和尚的秃脑袋,真是很有意思!”鸠摩罗怒道:“拧断和尚的头,你觉得有趣是吗?”那矮胖子咬了一口鸡,说道:“是啊,好玩……他不拧道士的牛鼻子,却拧和尚的秃驴头,我当然不得不称快。”

李逍遥见这矮胖子身著道袍,谈吐奇特,每句话都足以令鸠摩罗大冒其火,不由心想:“这肥道人多半跟和尚有仇,句句话都冲著和尚来。”矮胖子似也晓得此中妙处,笑眯眯的瞧著鸠摩罗那张越来越黑的脸孔。斗然间,鸠摩罗提脚踏地,!的一响,地面微撼,随即“!!”的一声,矮胖子所抱的酒坛登时震碎,酒汁洒了他一身。

鸠摩罗这一顿脚,李逍遥感到身体乱震,腹中翻江倒海一般,登知老番僧使出了十里坡山神庙中见过的密宗“天雷震”神功。但见矮胖子生受了这一震,除了酒坛破碎之外,竟然浑若没事一般站在那里,鸠摩罗不免也感愕然,哼一声道:“好内力!”

僧袍微荡,翻掌便往李逍遥头顶按落。这一著大出众人所料,只道李逍遥必无幸理,蓦地里只见酱衫晃近,那矮胖子伸手接了鸠摩罗拍向李逍遥头顶的那一掌。

双掌相击,并不胶著。鸠摩罗旋身一转,再发一掌,袍袖晃闪,手影急探,按向矮胖子胸前,这便使上了“大手印”的内力。矮胖子伸手去拉李逍遥头发,急难回掌相迎,只好举起另一只手所握的肥鸡,挡在鸠摩罗掌端,随著一声怪响,肥鸡登时稀烂,油汁溅了那胖子满脸,使得他挤眉弄眼的神情变得更加滑稽。

然而鸠摩罗的掌力已隔著那块扁鸡打在矮胖子身上,!的一响,矮胖子身体摇摇晃晃的倒退丈许,头上那顶皱瘪的天师帽犹如打气一般鼓涨了起来。鞠觉亮等人均只道矮胖子挨了这重重的一击,就算不死也得立刻瘫倒。哪知那矮胖子只呆愣了一下,全身肥肉一抖,霎时又浑若没事一般。

鞠觉亮不禁失声说道:“好硬的金锺罩、铁布衫横练功夫!”矮胖子哼一声,抹了一把脸,说道:“老子这是刚练成的龙虎山‘真元护体’神功,可不是什麽金你妈的乳罩、铁你妈的布衫、横你奶奶的狗屁练!”

鞠觉亮被这矮胖子一通抢白兼恶骂,本已怒火勃发,突然间心念一动,按住火头,问道:“阁下莫非是龙虎山‘软硬兼施’三位真人当中的硬天师?”鸠摩罗发了那一掌,没想到这矮胖子一身滑不留手的肥脂竟把他大半掌力反弹回来,胸中气血乱涌,刚定下神便听见鞠觉亮那句话,不由得问了一声:“什麽‘软硬兼施’?”

鞠觉亮还记著刚才受这老僧掌力所震之事,横了他一眼,方道:“你有所不知,中原道教中,江西信州的龙虎山乃是圣地之一。龙虎山一脉,有伏魔殿的软真人、金刚观的硬天师,再加上三清庵的施三清师太,合称‘软硬兼施’,均属真君张天师嫡传高足,在道界大大有来头!”

李逍遥听到软天师的名字,心中有些不安。幼时的经历在他脑中并未留下多少印象,他不知道眼前这个矮胖子便是最早教他法术的硬天师。只见鸠摩罗与硬天师斗鸡般的对瞪,夏枯草却冷冷的说道:“这里想杀宫九这恶贼的何止老和尚一人?要轮也轮不到你。”

鸠摩罗转脸瞪了过来,夏枯草眼睛一翻,说道:“你再跟人打架,这里第一个没命的便是你。你死不要紧,只是传出去说我医不好你,岂不堕我‘百草仙’的名声?”

这却是实情。鸠摩罗纯以内功与硬天师来了两三下硬碰硬的交手,如果换了在以前,他自忖不难胜过这矮胖子一筹,但体内剧毒未净,运气之下竟有重重拘碍,而这硬天师显然仗有护体仙术,并非全凭武功,看上去就轻松得多了。

硬天师瞪向鞠觉亮,说道:“咦,你这大个子倒不是不长眼睛,晓得我龙虎山这许多名堂。”鞠觉亮微微一笑,说道:“除了域外之士,中原有谁不晓得软硬天师?”向鸠摩罗瞪了一眼,又道:“就算没见过,听也是听说过的。”鸠摩罗暗觉这保镖的话中似带讥刺之意,脸色不免又黑了一层。

李逍遥突道:“软天师我是见过的。”旁人听了这句话并不怎样动容,硬天师却脸色微变,跳了过来,把脸探近李逍遥嘴边,近距瞪视,问道:“什麽?你小子见过他?有何渊源?”李逍遥摇头道:“不知为什麽,他一见我就想要我命。”他先前听见硬天师话中露出对软天师不满之意,师兄弟间多半有过节,是以便照实说。

硬天师却恶狠狠地瞪视,就在李逍遥心头发毛的当儿,这矮胖子突然蹦起丈高,半空中叫道:“什麽?软骨头要杀你?”落回李逍遥面前,突然伸手揪住他头发,提了起来。李逍遥心中大惊:“难道连你也是一见面就想杀我?”

夏枯草哈哈大笑:“我都说了,想杀这小贼的人太多了!”硬天师哼了一声,道:“谁说我要杀他?”夏枯草愕然道:“你师兄不是想杀这小子麽?”硬天师道:“这你就不知了,软骨头要杀的人,我硬心肠是一定不杀地。非但不杀,更是保定了他,护稳了他!”夏枯草、鸠摩罗同时变色。

黑暗中忽有一个女子话声幽幽的说道:“那我们就是志同道合了。”

众人闻声皆感吃惊,此处以鸠摩罗、硬天师、鞠觉亮等人的武功,竟没听出有人悄然来到。但听话声似是桑十娘,李逍遥登感不安,夏枯草却满面怒色。树後纤影一晃,走出一个身穿薄纱裙的少女,娇躯若隐若现,水舞阳不禁呆望,只见那少女向丫头飘飘瞪视,寒著脸问道:“小蹄子,你在这里做什麽?”

丫头飘飘一见了那少女的身影,便即变色道:“阿……阿梨姊姊!”身子微颤,不由得向後退去,背後雾气微荡,飘出几个白衫女子的身影,为首一个素裙少妇正是桑十娘。

丫头飘飘忙道:“大奶奶,这些人要害少爷呢!”

桑十娘冷然扫视鞠觉亮等人脸上,说道:“兰陵渡这等偏僻野地,不想竟会门庭若市。诸位深夜到此,不知有何指教?”硬天师抢先答道:“你是大奶奶?是这样的……我只是路过,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这片桑林,只盼能遇到一位按说会来给徒儿烧纸钱的故人。为此还特意带来了一甕酒、一只鸡,没想到被你这里的野和尚打得稀烂。”

桑十娘冷森森的眸子在硬天师圆溜溜的身影上转了转,说道:“这麽说,你跟这几位不是一路的?”硬天师被她这双目光一瞪,居然好一阵神情恍惚,答不上话来。夏枯草握著药锄,越众而出,大声说道:“桑十娘,我女儿是不是被你们杀了?”

桑十娘微微一笑,眼波投向李逍遥面上,说道:“小巧麽?我可不清楚,不如你问宫九罢。”阿梨也道:“兰陵渡作主的是咱家少爷,园里的奴婢是生是死,全由少爷说了算。”夏枯草一怔,转面瞪著李逍遥,举起药锄,大声道:“宫九,我要你还我女儿!”

阿梨笑吟吟的说道:“你这样跟我家少爷说话,未免太不知死活了罢?”水舞阳自从这小鬟露面便盯住她撩人的身姿,眼也没眨一下,便在阿梨说完这句话之後,突然大声惨叫。众人转脸看时,但见水舞阳双手捧面,倒地翻滚。

那独眼少年便在旁边,赶忙拉开水舞阳的手一瞧,只见他眼窝流血,双目各钉了一枚细针。鞠觉亮望向阿梨,变色道:“你竟敢如此!”阿梨笑吟吟的说道:“那又怎样?反正你们都要死的。”鸠摩罗沈声哼道:“你们捉了我几位师侄,这笔帐便由老纳来跟你们算!”大袖一挥,踏前一步,同鞠觉亮、夏枯草并肩而立。

夏枯草道:“不要紧,宫九在我们手上,谅这干婆娘也搞不了鬼去!”但见阿梨含笑探手,接住空中飞落的一只黑翼蛾子。夏枯草看得真切,哼道:“你有吸血蛾算什麽,我们几个事先都服了‘龙涎樱桃晶’。不怕你桑园的手段!”

李逍遥想:“原来老干皮教水舞阳去挖樱桃树下的蚯蚓,便是为此。”只见阿梨微微一笑,把手一招,鸠摩罗突感後颈一痛,仿佛被什麽东西钻了一下,抬手拍去,耳後“簌”的一响,翼影闪入夜空中。随即,夏枯草、鞠觉亮、水舞阳、独眼少年均遇到同样的情形,身子微颤,各感身子不适。

夏枯草变色道:“我被毒蛾叮了一口!”转面望向鞠觉亮,怒道:“你们上哪儿去采回的樱桃蚯蚓?”鞠觉亮身子摇晃了几下,强抑头沈之感,说道:“是那个名叫李逍遥的少年帮我们采集的药材,奇了!怎……怎会不管用呢?”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必是那冒牌李逍遥动了手脚!”

夏枯草大声怒叫,挥起药锄便往李逍遥头上凿落。突然,身畔丝穿如梭,药锄未及凿下便粘入一大团乱丝当中,挣扎不脱。鞠觉亮正要相救,却被树梢垂落的大片丝絮粘住手脚,提上半空,重重缠裹,转眼间便变成了一个大茧。

李逍遥眼见这干人尚未交手便都被丝茧所困,不由暗惊。只听桑十娘吩咐小鬟:“你们几个去把少爷接回来。”此时,鞠、水、夏、鸠摩罗以及那独眼少年均已成擒,以他们的身手,按说不至於这般不济,但他们先遭吸血毒蛾袭伤,桑十娘再使“千丝万缕”之术,中毒之後,这干人的反应便不及往常那般快了。

阿梨教几个小鬟去接李逍遥,未及走近,李逍遥身上的鬼哭藤立时从地下延展新蔓,急窜而出,几个小鬟惊呼声中,登被乱藤缠倒。

突然,一个圆球般的身影滚了过来,探手抓住李逍遥头发,未及拉扯,大簇怪藤登时四下围拢,向那圆躯裹去。李逍遥转头看见那是硬天师,只道他也绝难逃脱,哪知乱藤盘身之际,硬天师倏然“赳”的一声蹦出藤丛,宛如一块滑不溜秋的肥油,便连鬼哭藤也缚他不住。

李逍遥心想:“原来肥也有肥的造化……”一念未暇转过,但见硬天师飞快的从身上取出一个皮袋,向李逍遥身上一洒,登时油汁淋漓。李逍遥正不知这有何意,硬天师把手往他头顶一提,口中念念有词,突然抬脚朝李逍遥屁股上一踢,大叫一声:“金蝉脱壳!”

“纠”的一响,李逍遥突感身子一凉,顿时光溜溜的被硬天师从藤团里拽了出去,那堆鬼哭藤缠住的只剩了几件衣衫。

李逍遥心中又奇又憋,既脱此困,对这矮胖子的本事不由佩服之极,因怕又遭怪藤缠身,顾不上捡回衣衫,只从地上拾了小剑匣等几样掉出之物,闪到了硬天师背後。

硬天师转头问道:“你躲到我背後干啥?”李逍遥蹲在那圆而大的背影中,红著脸说道:“这里有女人,怎麽好意思被她们瞧见我这种样子嘛?”硬天师哼一声道:“那是你老婆,没少见你这个样!”李逍遥忙道:“不是我老婆,这件事很难跟你一下子解释明白……”硬天师突然瞧见李逍遥腰间的“乾坤袋”,立时跳了起来,怒道:“你身上怎麽会有我的宝贝?”李逍遥一时没想到“乾坤袋”,闻得此言,连忙掩住下体,说道:“根宝宝是我的……”

“哎呀!”硬天师突然大声怪叫,抬手拍死一只叮在他後脖的毒蛾,转面怒瞪阿梨,问道:“干麽偷袭老子?”阿梨向桑十娘瞧了一眼,笑吟吟的说道:“大奶奶,这个矮胖子当年坏过本教之事,如何发落才好?”

桑十娘瞪向硬天师,说道:“京小蛾是我师姊,硬天师你该不会忘了这笔帐罢?”说完,一大团乱丝犹如白烟一般从硬天师脚下冒出,向他身上裹去。阿梨上前一看,那团丝里只有一件满是油腻的酱色衣衫,硬天师和李逍遥竟然消失在攒攒乱晃的树影中。

树丛微晃,两个光身子的人从密叶间隙急钻而过。李逍遥顺手扯断一片野竽叶子,掩住敏感之处,因见硬天师也有样学样,掰了一棵山蕉叶遮身,他想到此状无疑既狼狈又可笑,不禁说道:“你搞什麽鬼?逃命就逃吧,怎麽连衣衫都丢了?”

硬天师蹲在树丛里,说道:“你懂屁!这是我独门的遁术‘金蝉脱壳’,总要留下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掩人耳目……”说著,钻到李逍遥身边,但见硬天师身上多少还剩了一件大裆短裤,虽然油腻,总算聊胜於无。李逍遥向他那件大裆短裤瞥了一眼,奇道:“怎麽你还剩下一件?”硬天师得意的说道:“那是因为我多穿了一件。”李逍遥道:“哇……你怎麽穿两条内裤的?”

“少废话!”硬天师瞪著李逍遥腰下,不禁两眼发直,哼道,“我的宝贝如何到了你身上?”李逍遥见他目光怪异,不由把身子向後一缩,抬叶遮挡,说道:“你别乱来啊……这根宝明明是我独家专有的!”硬天师怒道:“扯你的蛋!自己的东西我怎麽会认不出?立刻扯下来还给老子,别再晃悠悠的挂那儿了……”说著,伸手便来抢。

李逍遥只道这胖子欲抢他的“根宝宝”,自然要奋力挣扎,硬天师抬手正要卯他脑瓜子,突听得树梢传来数声疾掠之声,两人脸色齐变,动作凝住,回头去看。只见数道人影急追而近,瞧身形服色似是那干桑园女子。

硬天师往地上呸了一声,脸色微变,咕哝道:“这麽快就追来了……”李逍遥道:“那你还不去扁她们?”硬天师向他脸上唾了一口,怒道:“你刚才没看见老子中了奇毒吗?”李逍遥侧头避过那口扑面而来的痰,眼皮微抬,瞧出这矮胖子面色发黑,嘴唇却变得惨白,显已中毒不浅,想起他先前确是被阿梨放蛾叮了一口,看来情势果然不妙,说道:“你不是有‘真元护体’吗?怎麽会中毒了……”硬天师道:“真元护体跟中毒是两回事!我练的是刀枪不入、雷打不动的硬功夫,又不是防蚊虫叮咬的……”

第十一章 魁星踢斗(中)

但见那些白衣飘袂的影子越来越近,李逍遥道:“那还不快逃?”硬天师皱脸道:“她们会飞,怎麽逃?”李逍遥道:“哦,你不会飞……不是会‘金蝉脱壳’吗?”硬天师皱眉道:“你真笨!‘金蝉脱壳’顾名思义只是一门危急关头使用的脱身术,跟轻功又没什麽关系。”

李逍遥点了点头,“明白了!”因见那群女子四下掩近,料想其中必有桑十娘,他没办法对付桑十娘的“千丝缚”,只得暂且避让。当下使出“风魔天下”轻功,逃得远远的,直到没望见那干桑园女子的身影,方才停下。转头瞧见硬天师在身旁目瞪口呆的望著自己,李逍遥不禁将头一仰,咧嘴道:“咦,你怎麽跟得这般死?”

硬天师道:“你别想甩掉我……老子正扯著你那条腰带呢!”李逍遥低下脑袋,“哪一条?”硬天师突然抬手卯头,骂道:“你这小贼!什麽时候偷去了我的‘乾坤袋’?”李逍遥一怔,奇道:“什麽?”硬天师指著他系於腰间的小袋子,说道:“还给我!”

李逍遥摇了摇头,说道:“突然冒出个肥仔来,指著我身上,就说这根是你的,那条也是你的……你说我会不会鸟你?”硬天师怒道:“这是老子之物,只须念一声咒语,便能验明谁是它的主人!”为堵住李逍遥抵赖之辞,当下便即念念有词:“天地开,混元悟,乾坤定,万象挪移!”

李逍遥见这矮胖子手指比划,使的正是灵儿示范过的“乾坤咒”,登吃一惊:“难道……”虽说心中已隐隐相信这矮胖子与“乾坤袋”之间必有一层渊源,但这袋子从小随身已久,突然间要还给别人,哪里舍得?他不自禁的便用手捂住腰间的“乾坤袋”,生怕它随著这声咒语回到硬天师身上。

硬天师施毕法咒,李逍遥腰间的“乾坤袋”却并无动静,两人皆是一楞,同感奇怪。硬天师脸色微变,赶紧又重使了一次“乾坤咒”,却哪有反应?

硬天师身体一晃,跌坐在地,颓然发了一会儿怔,连声咕哝:“怎麽会?怎麽会这样?”李逍遥见他神情古怪,但乾坤袋仍好端端的留在自己身上,并不随咒而去,不禁心下又惊又喜,脱口而出:“怎麽样?不鸟你吧?”

硬天师突然从地上弹起,怒道:“怎麽会多了一样‘天官赐福咒’封住乾坤袋?是谁改了老子的乾坤咒?”李逍遥急忙捂袋而退,眼见这矮胖子试出了灵儿的名堂,心下既奇且佩,但更担心这矮胖子有本事破解灵儿改过的密咒,不由得问了一句:“天官赐福咒你破不破得掉?”

硬天师涨红了脸,怒道:“那是水月宫主的独门咒术,除了上官师叔她自己之外,谁能破得了?”李逍遥奇道:“上官小汶是你师叔?怎麽没听灵儿提起过……”硬天师怒道:“上官师叔做闺女时明明叫‘小玫’的,因为和我师父的娘闹翻,一气之下改了名字,却跑去自创了水月宫一派……咦,谁是灵儿?”

李逍遥暗思:“不想灵儿的师父早年还有过这些经历,真是好复杂,一时难以了解……”硬天师乘他发愣,冷不防扑上来抢他的乾坤袋。李逍遥措手不及,硬天师一探手之下,便抓住了他腰下之物。

李逍遥大叫:“抓错了!不是这一条……”硬天师到手一捏,已知不对,忙不迭甩手,另往稍上一点抓去,手刚碰到“乾坤袋”,突然剧震跌出,滚入草窝之中。

李逍遥没想到灵儿下的咒语连硬天师也能震倒,不由又惊又喜,探头到草窝里一望,硬天师大叫:“气死我了!”扑身而出,揪住李逍遥便打。因抢不回“乾坤袋”,只好将一肚怨气撒在李逍遥头上。

李逍遥拳脚功夫不及,虽想挣扎逃走,却被硬天师死死扭住乱捶,一时晕头转向,吃痛不过,只是叫苦:“他要打死我!”便在硬天师掐脖之际,脚下一滑,突然头脚倒悬,无意中使出脑中闪出的一招,双腿一晃,交缠而绞,登时挂住了硬天师的头颈,同时探手抱住一双短粗的肥腿,斗然发力,将硬天师摔飞。

这一招固然巧极,但没料到硬天师圆不溜秋的身体半空中一滚,却反而将他压倒在地。几百斤重的肥臀重重的坐於身上,李逍遥登时死鱼一般,瘫在硬天师圆大的身底下,呼哧呼哧喘气,再也动弹不得。

硬天师坐在李逍遥身上却是满脸讶然之情,呆得一下,跳了起来,揪住李逍遥的头发,肥脸凑近,问道:“刚才那一招‘盘根错节’明明是我的手法,你……你这小鬼如何会使?”李逍遥被他压得半死不活,喘了一会,才答道:“突然冒出个肥仔,硬说什麽都是你的……”这句话被一耳光打了回去。

硬天师举起手中一样东西,向李逍遥脸上晃了一晃,说道:“你这小混蛋连我独门的武功都偷去了,这事待会再说……先瞧瞧这是什麽东西?”李逍遥眼光瞥去,认出硬天师手里之物却是他的小剑匣,吃了一惊,急道:“这是我的!”

“当然是你的!”硬天师後退两步,笑道,“你偷了我的‘乾坤袋’,我也捡了你的东西。怎麽样?想要回去就拿乾坤袋来换……”笑容突然凝在肥脸上,只见李逍遥缓缓举起手中一条大裆内裤,冷笑道:“瞧这又是什麽?”

这当然是硬天师的独家内裤。他没想到李逍遥手法如此之快,一眨眼间就扯去了身上仅剩的这件遮掩之物,不由一怔,随著李逍遥的眼光往下一瞧,脸色登时变得憋涨而古怪。李逍遥伸手一指,两眼张大,啧啧称奇:“哇!了不起呀你!跟大象鼻子一般……”

硬天师慌忙掩身,李逍遥见他神情憋迫,不禁笑道:“你怕什麽羞嘛?又不是童子鸡……”硬天师红著脸东张四望,仿佛生怕有人看见,急道:“把裤子还我!”李逍遥见他如此表情,心念一动,不由想到:“莫非他真是童子鸡?”

硬天师被他戏谑的目光瞪得恼羞成怒,扬手道:“不把裤子还给老子,便丢掉你的小盒子!”李逍遥谅他不敢,便也举著裤子,威胁道:“你丢我也丢!”硬天师突然扑上来抢内裤,李逍遥没提防他会这般迅猛,不由得把手一松,那条内裤随风飘去。

硬天师大叫,扑身跃去,追著空中飘荡的大裆内裤窜进了一大片树丛里。

李逍遥原可趁机溜之大吉,省得跟这胖子没完没了地纠缠。但想小剑匣还在那胖道人手上,只得折回树丛里,四下一找,见那肥躯伏於草窝之中,肥肉上下抖动。李逍遥拨开草叶,上前一瞧,硬天师面朝下躺著,似乎快要昏迷过去。李逍遥从他手上取回自己的小剑匣,反掌掴打硬天师的胖脸,问道:“不是找内裤吗?怎麽晕过去啦……见鬼啦你!”

硬天师脸上的肥肉乱颤了一阵,咕哝的道:“老……老子中的毒好象发作了!”李逍遥捧起他的脸一瞧,果然面色不对,想起丹辰子中的也是此毒,生恐硬天师变成肥蛾,不由得一咬下唇,心想:“这肥仔本来就很凶,变成肥蛾就更恶了……可别让他变身。”走到一边,依灵儿所授之法使咒取出“乾坤袋”里的解毒诸物,顺便把小剑匣放回袋中,免得遗失。

然而硬天师所中之毒,李逍遥身上并无可解之药,急翻洪大夫留下的偏方大全,从目录上寻出“百虫目”,不去瞧“巫蛊之方”,只寻“毒虫解法”,找到“吸血蛾毒”。借手中松香照明,游目浏览,仅数十字。写道:“吸血蛾毒含奇卵,注入人体,寄养碧血蚕。中毒七个时辰之内,若不取出碧血蚕,其毒必蚀脏腑,蜕变恋血之蛾,无药可救。”

李逍遥暗暗心惊,寻思:“原来丹辰子中毒之初,若能及时取出他血中的碧血蚕,他便不会死了。这种毒还真厉害!”想起丹辰子一代得道真人,竟会惨遭此厄,殁命於此地,感他传己一门天罡战气,不禁暗生怆然之情。

眼见硬天师脸上的肥肉悸抖加剧,事不宜迟,再看洪大夫书中的“取蚕之法”,依法以银针三枚,封住硬天师“血海”穴位周围血行之处。硬天师被针一扎,肥臀扭动几下,突然抬头说道:“此穴专治月经不调,你戳它干什麽?”李逍遥不回答,烧了一张“净衣符”,塞入硬天师张开的嘴里。

硬天师被火烟一呛,登时大呕,李逍遥拿火照亮他呕吐之物,见有蠕蠕之影,捡了根小树枝挑动几下,从红色的呕吐物中爬出三只指头般粗的软虫,通身皆碧,头部却火一般赤红,身上长满茸毛,李逍遥登知是“碧血蚕”,既奇又怕,朝硬天师瞧了一眼,见他盘腿打坐,全身肥肉渐渐的不再剧抖,想是那只吸血蛾所下之卵已悉数被逼了出来,硬天师功力深湛,只消打坐一会,料能自行驱净体内残余的毒性。

李逍遥想起碧血蚕多半有用,便从乾坤袋里找出那只装蛊的小瓶子,忽想:“可别混在一起。”便又另换了一个小盒子,倒掉里边的六色小弹珠,转头寻那三只碧血蚕,但见那三条蠕动之影已爬近了硬天师那条垂地的“大象鼻子”之畔,便要钻入。李逍遥急忙捡树枝撩开那根象鼻子,抢在三只碧血蚕再袭硬天师之际,夹起来塞入盒中。

他想起洪大夫书中记载,碧血蚕出世之後,便要找活人当宿主,再次寄生,炼成“赤血蚕”,但因三只蚕子入体之後便会一边吸摄人血,一边吐出剧毒,宿主往往在养成“赤血蚕”之时毒毙,尸体化变“血炼蛾”。刚才那三只碧血蚕若再钻入硬天师体内,那便无计可施了。李逍遥不由吐了吐舌头,暗叫:“好险!这胖子遇见我算他造化……”

硬天师运功半晌,又吐了几滩带血的稀稠之物,感到体内之毒大半解去,抬头瞧见李逍遥收了三支银针,便要离去。硬天师暗想:“这小子倒象有些门道!”突然探手抓住李逍遥。

李逍遥被他抓得生痛,不由得咧嘴大叫:“看看你,看看你!刚救了你的命就这样对待恩人……”硬天师哼了一声,将他拉到面前,瞪眼而视,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这小鬼很古怪!我怎麽也想不起来何时教过你功夫……”当年之事,李逍遥既已忘却,奇怪的是硬天师也想不起来了。

李逍遥咧著嘴道:“突然间走来个肥仔,硬说我的功夫是你教的……”硬天师瞪眼道:“若不是我曾亲手教你功夫,你怎麽会使我那招‘盘根错节’?”李逍遥压根儿不信,笑道:“照你这麽说,连我这‘乾坤袋’也是你送的啦?”硬天师搔了搔头发,满眼迷惑不解之情,说道:“这个……真得好好想一想了,当年有一些事,许是我喝酒太凶的缘故,脑子里就像堵住了一般!”

这句话触到李逍遥心事,他不由得也有了相同的感慨,脱口而出:“是呀,堵堵的!”硬天师生怕他逃走,仍抓他脉门不放,想了想,问道:“软天师为何要杀你?”李逍遥一直担心这矮胖子逼他还乾坤袋,但又逃不脱,只得答道:“许是……许是他觉得我太肉脚吧?”硬天师哼道:“你肉脚关他鸟事?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再说了……我觉得他以前那两个死徒弟才是该死的肉脚!”

李逍遥问道:“干你鸟事?”硬天师瞪眼道:“自然大干我事!当年我和软骨头翻脸,以致龙虎山在我们这一代没办法产生各自心服口服的掌门人,於是小清师妹要我们在师父跟前发誓,龙虎山第三代传人若是没我和软骨头这许多毛病,而且我们三人全都看好,掌门人便在第三代传人当中产生,传我龙虎山衣钵……”李逍遥心不在焉的听了一会,挂念著灵儿,几次只想逃走,但却怎麽也挣不出硬天师扣腕的手掌。

硬天师念叨一会,眼光又盯住李逍遥腰间的“乾坤袋”,说道:“先还给老子!”伸手便抢,没想到又是一震,身子跌出。此时他另一只手正抓著李逍遥,两人登时摔做一团。李逍遥压在肥躯之上,软绵绵的无著力之处,一时挣不起身。

忽听得一声鞭稍甩响,林中有人脆生生的叫道:“哎呀,看那两个男人在做什麽!”随著马蹄声四下掩近,李逍遥心念急动:“做什麽?”抬头一望,身旁已围了七八骑,马上乘者均投目呆看,每张脸上皆露出讶异之情。映入他们眼帘的景象无疑十分古怪,因为李逍遥正趴在硬天师的肥肚皮之上,而且两个胶缠的身子均是光溜溜、油腻腻的。乍看之下,难免不会引发暇想。

但更叫李逍遥惊慌的是,这七八双目光中最亮的那一对眸子正是林月如的。她立时便蹙起柳眉,呸了一口,眼光中充满了鄙夷不屑之意,红著脸道:“真恶心!这两个男人竟然……竟然……”後边的话再说不下去,但没说出来的意思李逍遥也能明白,不由大憋,急忙低头,随即想起此时林月如认他不出。

众少年皆感好笑,苏笑春说道:“真是猪狗不如!”硬天师怒道:“你骂谁?”李逍遥低声告知:“骂咱们……说你是猪而我这姿势像狗勾。”硬天师怒道:“岂有此理!”李逍遥正想从硬天师身上爬开,硬天师变色道:“你干什麽?”李逍遥被他拉住不放,急道:“我不想被人误会……你快松手!”硬天师只是抓住他不放,说道:“你不能爬开!”李逍遥恼道:“你究竟有何居心?”硬天师低声道:“你一离开,我的‘象鼻’岂不是立刻被人看见了?”李逍遥一怔,不由的低头瞧了瞧,问道:“咦,你那条肥裆短裤呢?”硬天师眼望高处,说道:“挂在上边呢!”

李逍遥仰头一望,只见树梢头晃悠悠的挂著硬天师那条大裆底裤。这一霎间,他心念急动,说道:“还不快弄下来!”伸手拾一块小石头,便往树梢投去,与此同时,硬天师也挥出一道掌风,随著树梢剧晃,大片树叶簌簌而落,便在此时,李逍遥屈膝往硬天师腹间一顶,趁硬天师吃痛松手之际,腾身而起,心道:“我要先抢这条内裤……”手刚伸出,胸前立时吃了一脚,跌入草中。

硬天师骂一声:“早料到你要跟我抢!”探手往空中抄去,却抓了个空。李逍遥从草丛间隙瞧见那条大裆内裤随落叶飘下,却被掌风带偏,落在林月如头上,将她蒙头一罩。

林月如惊叫声中,一个肥大的躯影穿过纷飘的树叶,迅猛之极的扑了过来。硬天师原本是要夺回那条底裤,但林月如身边那几个少年只道这胖子欲图不轨,急忙跃马拦截。惊怒之下,纷纷把各般兵刃朝硬天师身上招呼。

硬天师的“真元护体”却立时起了反应,随著乒乓乱响,苏笑春等人的兵刃全都反弹而回。几个少年骑士顿吃一惊,势已阻挡不住这胖子凌空扑向林月如。但见林月如身後转出一骑,袍襟微动,一点剑光迅若寒星,刺入硬天师腹间。

李逍遥见过此人剑法的厉害,只道硬天师这下死定了,却来不及出手救他。但见那道剑光推动之势突变为後弹,砰的一声,将那持剑之人连人带马震得後退丈许。

李逍遥心下既惊且佩,暗叫:“哇!真的是刀枪不入哎……”那使剑骑士秦天古既已震退,硬天师便毫无拘碍的扑到了林月如马前。此时林月如脸蒙底裤,目难视物,却已绰鞭在手,听得风声扑近,一记长鞭甩了出去。

硬天师刚摘下那条大裆底裤,登吃一鞭。李逍遥只道“真元护体”不怕挨鞭,却不晓得硬天师的护体神功还没练到“象鼻子”之上。林月如乱抽一鞭,鞭梢回卷,不意正中“象鼻”。硬天师顿时爆出一声撕裂夜空的惨厉怪叫,簌的一下撞进树梢的密叶深处,但见落叶纷飞,身影却从众人眼前消失了。

李逍遥没想到硬天师居然给林月如一鞭子打跑了,不免大感惊讶。耳边听得苏笑春大声说道:“这是会家子,扎手得很。不定是宫九的爪牙,大小姐,幸好你鞭法了得,先驱走了那肥的。”林月如勒转马头,回望树丛摇晃之处,正好看见李逍遥撅臀欲溜,马鞭一指,说道:“还有一个,快捉住他拷问!”

那几人齐声答应,吆喝著向李逍遥包抄追来。李逍遥顾不上拿叶掩!,只在草丛里慌不择路地乱钻,身後刀风霍霍,正是苏笑春抡一杆大刀紧随不舍,将乱草和矮树削得片叶无存,只差数尺便要劈在李逍遥的光臀上,刀风带过,却也刮得他肌肤透凉。李逍遥暗惊:“坏了坏了!”

正奔跑间,草丛突尽,面前现出平地,李逍遥正想使风魔轻功甩掉後边穷追不舍之人,不料脚下一绊,跌了个跟头。

未及瞧清何物绊了一交,身上先已连吃七八记火辣辣的鞭打,李逍遥痛得跳了起来,林月如鞍上抬脚,猛然踢在他脸上。

这一脚当然绝对称得上够劲儿,於是李逍遥便天旋地转的倒了下去,坦腹於林月如马下,树上飘落一片巴掌大的叶,刚好够得著帮他遮盖那一片羞。

但就算没叶遮羞,此刻也没人看他。林月如等人的目光一齐盯住地上横卧的一物,那般眼光神情竟比看到李逍遥叶子底下那片羞还要来劲儿。李逍遥不由心中嘀咕一声:“看到了什麽这般来劲儿?”因感奇怪,便随旁边那几双目光望去,刚好瞧见绊倒他的那一大坨物事。

满眼蝇影中,但见那是一匹马。

一匹剥了皮的死马。除了恶心之外,李逍遥觉得没什麽好瞧的。但林月如等人却盯著马尸之旁丢下的鞍舆,认了出来。最先变色的是苏笑春:“这不是方白羽的坐骑吗?”

“错不了!”秦天古抬起马鞭,鞭梢一卷,捡起一对亮澄澄之物,凝目而视,说道。“这副银镫是我送给他的。”

“可是他人呢?”林月如环顾左右,蹙眉道。“四处找找看!”

那几个少年骑者应声散开,四下搜寻。只盼能找到方白羽的尸身,就算剥了皮的也总要有个著落。这当儿,李逍遥能做的就是……

“装死?”林月如转面瞧见他直挺挺的躺在一堆落叶中间,不由的轻哼一声,拉缰走近,瞪著李逍遥的脸孔,说道。“我放马踩你肚皮,看你还死不死!”

说著,果真放马过来。李逍遥听见蹄声骤近,心中大骂:“小娘皮,真想踩死人吗?”林月如见他脸色微变,便即笑道:“你现在知道怕也迟了!”就在马蹄踩落之际,地上蓦然落叶飞扬,霎间晃乱了林月如的视线。

李逍遥便在落叶纷舞之时一跃而起,猛地窜到林月如坐骑之上,落在鞍後,光溜溜的身子紧贴她的秀挺的後背,张开双臂一搂,在她耳边说道:“小娘皮,我忍你很久了!”林月如刚惊觉不妙,已被他从背後紧紧抱住。

此时就连李逍遥自己也不禁要纳闷他怎会突然有这般的胆色,竟敢窜上林月如的马背,双手一紧,将她箍得透不过气来。也许是往日他被这位大小姐整得惨了,突然间不自觉地想要报复,整她一下出气。

林月如有生以来,好象还没被一个男人这般亲近过她的身子,一愣之下,杏眼圆瞪,顿时呆了。但只在一刹那间,她便大喊大叫,在鞍上猛烈挣动身子,暴风雨一般,李逍遥几乎抱她不住。

但势已有如骑虎,他晓得这大丫头独门指法的厉害,更不敢领受她那抽人欲死的软鞭子功夫,当下说什麽也不敢放手。只须这样抱住她,她便纵有再厉害的本领也一时施展不出。

眼见这大妞儿挣扎得如此厉害,李逍遥不免有些手足失措之感,旋即想起他曾用过某种手法抱著蜀山派那女弟子於文凤,将她制得服服帖帖。当下灵机一动,便把一只手微移而上,抓住林月如温软的胸脯,另一只手下移,刚好箍著她的小腹,便在脐下三寸之处勾起一团莫名之火。

林月如原本大喊大叫,突然间呆住,魂儿一阵晃悠悠,难以定神。李逍遥见她不挣扎了,其状便如先前於文凤一般,知道使对了手法,不由又奇怪又好笑,心想:“乖乖!原来这一招用在妞儿们身上真是百试百爽,太妙了!想不到连这女煞星也经不起我这一手‘熨’她……该起个名字了,就叫‘逍遥拳法第一式之媾女有一手’,俗称‘一试就爽’!”

正想到爽得不可开交处,林月如猛地里把脑袋向後一撞。这一著可就大出李逍遥所能料及了,登时撞中鼻子,脸面大痛,不可开交。旋即鼻血喷出,头一晕,手便松了。林月如鞍上扭腰,双手向後一揪,抓住李逍遥头发,大叫一声,把他重重的摔下去。

李逍遥还未落地,林月如便离鞍飞起,双腿连环蹬在他胸腹之间,便如擂鼓一般。这是她家传的“鸳鸯连环腿”,颇有独到之长,半空中连踢十七八脚也只在眨眼之间,非但姿势美妙,足尖更含穿髓破穴之阴毒暗劲,中人立死,绝无侥幸。

所幸李逍遥尚有一身高深之极的阿修罗内力,遇险而生,自然而然的帮他卸去踢在身上的大半劲道。李逍遥尚未落地,便被这一通急雹般的腿击踹得身子横飞,後腰被一株碗口粗的树干一磕,脊梁骨都快断了。

这时,那几个少年骑者均已闻声赶回,李逍遥顾不得理会腰痛,吐了一口血,便在秦天古那一道电光般的迅雷之剑划到身边的刹那间,随著一声“风无形云无定──魔舞天下!”的低哼,脚跟顿地,李逍遥纵上树梢,顷刻从林月如等人愕然的目光中消失无踪。

“惨!”这一奔足有数十圈之久,李逍遥终是掠不出这片茫茫无尽的雾海桑林,惊魂稍定,从树梢溜下地面,发觉後臀滴血,反手一揩,掌心沾了一些血迹,顿知刚才逃得稍慢了些,秦天古那一剑毕竟还是刮伤了他的屁股。“啧……真惨!”

他蹲在树後,取药自敷伤处,又吃了一粒“定神丸”,喘息稍定,运使“气疗术”调理林月如踢乱的内息,突感胸口大痛,伏地呕了一口血,知是受了内伤,一时难以复元如初。

“我都怕了她啦……这个林月如,打起老公专往死里整!”李逍遥趴在树後,心中不免恨恨而骂,不经意间便在念头里占了她的偏宜,随即心头一荡,暗想:“这妞儿美是美得很了,却是这般狠恶,不知日後哪个倒霉鬼做她老公?哈哈!有够惨的……”

便在此时,忽然听见有人低声说话,话声苍老,似是个年老妇人。李逍遥虽觉话声慈祥,但因光著身子,不便被人看见,只是蹲在树後,屏息禁气,听见那老妇温声细语的说道:“柠儿,你还在生婆婆的气麽?”

一个女子声音低声说道:“徒儿哪敢?”顿了一下,又道:“只是伤後乏力……”李逍遥暗觉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一时想不起那女子是谁。

那老妇笑眯眯的说道:“你的伤我已治愈,鬼医说,你犯了相思病。夜间风大,不要一个人在江边唱歌儿了。”那女子低声说道:“我……”那老妇话声忽似刀锋,细细的钻过密叶间隙,李逍遥张望半天,并没瞧见人影,突然间心头一寒,不知不觉全身汗毛倒耸。“柠儿,难得我儿宫九一直记挂著你。这是你的福气,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听见了麽?”

在这般一个深宵,桑林四处迷雾飘荡,只闻语声,不见人影,不免鬼气森森。李逍遥抱身蹲在树丛里不由得簌簌而抖,暗觉不安:“人到倒霉的时候没别的好事可遇……该不会‘中奖’了吧?”

那女子话声又随风飘来,似是鼓了很大的勇气,哽咽的说道:“婆婆,徒儿……徒儿情愿终生陪伴你老人家……”那老妇话声转尖,宛如一支弯弯的勾住喉头的镰刀,仿佛已经悄无声息地抹上了李逍遥的脖子。“你若不肯跟宫九去,就不怕你那蜀山派的情郎儿没命活得过重阳九月九?”

只听那女子低声抽泣,显是在那老婆婆的威胁之下,满腹委曲说不出口。李逍遥暗觉不满:“有这麽逼人的麽?”到了这时,已隐隐猜到了说话的那两人是谁。但更加不敢作声,因为他连人影都没看见。

那老婆婆改了和颜悦色般的语气,说道:“丁情为了你落得这般地步,你若真盼他好,就不该再想著去见他。只有宫九才是你的良配,你俩以前不是曾经好过麽?他既念念不忘於你,也是你俩情缘未了。唉!”叹了口气,又道:“这全怪老身不好!我身入魔域,为了修行而弃我儿宫九不顾,南宫世家因为老身的缘故,竟遭丁建阳一夥自命正派之辈聚众捣毁,这笔大仇至今未报,难怪宫九不能释怀。当日你和他相识,我怕又会重蹈我与南宫齐天那老鬼一场正邪之间的孽缘,累及後代,是以狠心拆散你俩……不料又酿成一桩大错,以致宫九不肯原谅我这个身为娘亲的。”

李逍遥听到这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一些原来毫无头绪的事情,而这其中的纠葛便如宫九在江边所讲的陆游、唐婉故事,不同的是,李逍遥发现的真相殊少了故事中那一份才子佳人的自作多情。但听得那女子低声说道:“我只当九哥是哥哥,并……并未对他另怀心意。”那老妇话声又尖,李逍遥耳膜顿时像被刀锋刺破一般。“就算我儿一厢情愿也罢,可是他喜欢你,我便要成全他。柠儿,你不想婆婆一错再错吧?”

李逍遥听了半天,游目四寻,终於发现话声传来之处有一豆磷火般飘忽而闪的微光。其实他距离甚远,但因夜深寂寂,是以能够听得见随风飘来的话声。“柠儿,身为女人,你该认了这个命!这一世你只属於我儿宫九,不要再有其他幻想。”

太婆语含威胁之意,仿佛一把架在丁情颈项的夺命弯刃。“柠儿,丁情没命消受你的爱!”

李逍遥不知不觉挪脚向那磷光闪烁之处移动,心下动了义愤,寻思:“那女子便是丁大哥的心上人宋姑娘无疑。我要不要去帮他抢回宫九这王八蛋看上的女人?”

真相是残酷的。宋香柠说出的话语虽轻,却透出一层太婆不敢面对的残酷之气,“就算你逼我做宫九的妾,他老婆肯咽得下这口怨气麽?没有桑十娘,宫九不是今天的宫九。”太婆愣了一会,才哼出一声,笑眯眯的道:“食菜事魔的人,什麽时候怕过天蚕教?”

话声刚落,黑暗中蓦地探来一只冷冰冰的手,掐住李逍遥的脖子。

一张南瓜脸晃了出来,裂嘴笑道:“吓一跳对吧?”李逍遥确是吓了一跳,但并没吓倒,便在此时,体内天罡战气激荡而起,猛地里发出一道幻影天师符,南瓜脸砰然落地,衣衫之下竟无躯体。

李逍遥顿感脖颈一松,脚步急退,但见南瓜头突然离地蹦起,衣衫随之而上,瞬间又成了一个戴著南瓜头的人形。

李逍遥急含一颗定神丸,手握天师符诀,问道:“你……你是什麽玩艺儿?”话声未落,又被南瓜头探手从袖底下扼住脖子,这只手竟如鬼魅之爪一般,端是防不胜防。李逍遥大骇之下,再次发出天师符,南瓜头砰然滚落地下,衣衫飘移而坠,仍是不见人影。

李逍遥大叫一声,跳起脚来,将那空心南瓜踩扁,衣衫突动,从地下飞快之极的打出一拳,正中李逍遥那话儿。

李逍遥痛倒在地,只见那件无头衣衫飘然走近,耳边响起一个怪异之极的声音,桀桀笑道:“回去做你的宫九,不要再撞见我。”

李逍遥脑中一晕,再张眼时,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兰陵方庄”废园,躺在残墙影中,转头四望,并没看见那无头之衣。

他想到刚才的经历,身上不由的簌簌微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心中害怕的缘故?

此时,桑十娘等人均已不在,李逍遥低唤了几声,洪大夫也是无影无踪,不知背那病孩上了哪去。夜空无一缕星光,树梢却飘下毛毛雨,触在他那光溜溜的身上,更是透体之寒。籍借林间飘忽的萤光和磷火的微芒,但见地上横乱杂陈了许多枯萎之藤。

李逍遥心头不禁一跳:“啊,鬼哭藤!”身子随之跳起,忙不迭的便要远远跑开,眼光一扫,看见那些枯藤已然蔫巴了,并未窜过来缠身。他忍不住捡了一根枯枝,挑动那些枯藤,正要疑心这究竟是不是夏枯草所养的缠人怪藤,鼻际却闻到些许油腻之味,蹲下来细瞧片刻,隐隐明白:“莫非鬼哭藤惧怕油荤之物?”想起硬天师曾向鬼哭藤洒了一袋油,从气味上推想,当是眼前这堆干藤无疑。李逍遥大著胆子抓了一把枯藤,放到鼻际,闻到了猪油的味道,这与硬天师身上固有之味完全相符。

他当下便知自己的推断没错,心头暗喜:“我现在不怕夏枯草了!”想到夏枯草提过鬼哭藤有解毒之用,顺手抓了一把,使“乾坤咒”收於袋中。

他在毛毛雨中呆立一阵,心想:“该去救灵儿他们了,可是不知道路怎麽走?”目光乱扫,觑准一个方向,便要迳去碰碰运气。迈脚之际,忽想:“手上少了一件兵刃,怎麽打通关?”他先前那支铁剑已经断了,木剑却留在灵儿那儿没带著,在江边使什麽兵刃打跑了宫九,这时也已想不起来,印象中用的好象是那支断了半截的铁剑,但也似乎不是,不管是不是,昏迷之时多半已然遗失。眼光一扫,见到树丛中不乏光干秃枝的死树,便走了过去,打算折一根笔直的树枝当剑使。

他一边寻找合式的干枝,一边暗觉可惜:“那把铁剑虽然生锈,却是我爹留下的。没怎麽使就没了,唉!”树丛倏响,李逍遥心机也算十分警觉,回头一望,见到一个影子闪过林木间隙。他暗转念头,微感头皮发麻:“莫非又是那南瓜头?”那南瓜脸不惧他“天师符法”,端是难以打发。

李逍遥转身便跑,身後却蹿出一个摇头晃脑的影子,抢到了他前边。“啊也!”李逍遥冷不丁吃了一惊,後退几步,那摇头晃脑的影子也跟著退後,与他并肩而立。李逍遥心中又叫了声“阿也!”脚迈向前,从眼角里瞥见那摇头晃脑的影子也跟著迈脚向前。

李逍遥两眼一下瞪圆,眼珠转溜之下,听出旁边那物发出嘎吧嘎吧之类怪声。“原来是你!”李逍遥心念一动,猛地转头,不料那家夥大脑袋转得更快,“咚!”两额相磕,李逍遥登感撞到了木头上,一交跌坐下去,半天晕眩。

那大头之物浑若没事一般,但当见到李逍遥跌坐於地,便也摇晃脑袋,跌坐於李逍遥之旁。李逍遥不禁抚额暗恼,说道:“清凉宝宝,原来你没被桑十娘逮去,却躲在这里搞什麽鬼?”清凉宝宝抬手抚额,嘴巴嘎吧嘎吧。

“警告你呀,别模仿我!”李逍遥瞪眼道。“有些东西是天生的,别人模仿不来知道麽?看来你没什麽演戏天分,要知道最难扮演得好的是你自己的角色,不是有样学样扮别人。扮得像有什麽用?那终究不是你……呃,我干嘛跟你说这些?以你们这帮蠢小子的智商,只能是浪费我两滴宝贵的口水。”

他突然间冒出了这番感慨,当然不是因为清凉宝宝的缘故,而是想起了那冒牌李逍遥扮他泡灵儿,心头来气。清凉宝宝不管他说什麽,都是摇头晃脑,憨态可掬。李逍遥见他模样可爱,不禁啧啧称奇:“真的假的?造得跟真人也似,甚至比真人多了一份毫无做作的可爱,我都忍不住要把你拐走了……那个小巧可真有一套!”眼光一转,突然盯住清凉宝宝身上穿的那件大宽衫,从上瞧下,只见这童偶脚上穿反了一对虎头鞋。

李逍遥立时有了一个想法,向清凉宝宝说道:“你这身行头不错!不过,我觉得……嘿嘿,穿在我身上更合适哦。不如借给我穿吧,你裸露比我裸露好!”清凉宝宝摇晃脑袋,像是不乐意。

李逍遥可不管它乐不乐意,猛地一扑,说道:“那就别怪我抢了!”他这一扑的身法里包含了点苍派的击剑术身形、蜀山派的仙风云体变化,甚至还有几分龙虎山软硬天师的风采,端是动若脱兔,迅如飞龙,但却一头撞到旁边的树干上,倒栽於地,脑中星河旋转。

“有你的,行!”李逍遥脸扎在土中,挣扎著举起一根大麽指,心中虽说气恼,却也只好自认“栽了”。

清凉宝宝从树後摇头晃脑的转出,口中嘎嘎吱吱。“你在嘲笑我对吧?”李逍遥忿忿的抬起脸来,吐掉嘴里一把草末,挥拳正要跳过去教训这小木偶一顿,但见清凉宝宝仰著大脑袋,并没瞧向他,却是望著树上,口中嘎吱哼哼。

李逍遥不觉仰面望上树梢,只见光秃秃的枯枝上挂著几件随风款摆的衣衫,心中一怔,登时大喜:“清凉宝宝,你真有办法!知道我急需衣服,居然早就预备好了挂在树上等我来要,那就不脱你了,可是更加想要拐你了!”

以他的轻功,取下这几件衣服只是举手之劳,待得穿上身,惊讶之余,更有一层得意之感:“清凉宝宝真有品味!没想到它这麽有用,给我找来的这身衣衫白如雪、轻似羽,换上之後,再扎上这条方巾,我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翩翩浊世的公子哥儿……嘿,这回不用扮宫九都像了!”

得意之余,不觉抬手往脸上一捏,暗感懊恼:“真讨厌这张脸!不知怎样才能把它弄下来,早点恢复我本来的样子……”但这显然不是人皮面具,并不是想弄就能弄得下来的。除了懊恼以外,李逍遥没有别的法子。

清凉宝宝突然嘎吱一声,闪身钻进草丛里不见了。便在此时,李逍遥耳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奔跑之声,林畔有人叫了起来:“那不是方白羽麽?”

李逍遥一怔,未及回过神来,身旁已是数骑团转,林月如那清脆的话声从背後送入耳中,鞭梢一荡,说道:“方白羽,我们以为你小子死了呢!知不知道找你好苦……”话未说完,苏笑春在前边看清了李逍遥的脸面,登吃一惊,叫将起来:“不是方白羽!”

“你是什麽人?”李逍遥肩头突然搭著一根鞭杆,半身登变沈重,仿佛压下了大石一般。他尚未回过神来,待得惊觉不好,想逃已然迟了,鞭杆握在秦天古手中。此人剑法凌厉,是林月如身边最难对付的一把好手。“这身衣衫哪儿来的?”

事到此时,李逍遥只得抬一手遮半边脸,低头答道:“捡的,从树梢上捡的。”

“这明明是方白羽失踪时身上穿的衣服,”苏笑春脸色惊疑的说道。“怎麽会在树上?难道……难道他整个人蒸发了麽?”

“蒸发不会剩下衣裳,”林月如哼了一声,从背後打量李逍遥的身形,暗觉眼熟,不禁拉缰缓骑转到前边,侧头瞪了过来,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这身衣衫的主人?”李逍遥怕她认出,急忙侧过身子,口中含含糊糊的答道:“没瞧见。”

林月如侧头打量他,听见蔡骏在旁说道:“这小子神情古怪,说话不尽不实,说不定与方白羽的失踪有关。”李逍遥暗惊:“没来由的又摊上了这码子麻烦事儿,却怎生是好?”一个名唤陈惊云的少年骑者突然把李逍遥挡半边脸的手拉了下来,林月如登时认出,叫道:“就是这家夥在那边林子里光过身子的!”

李逍遥一惊之下,心想:“还好我经过多重包装,她没认出那个最基本的我……”脸上陡吃一鞭,头一晃,歪倒在草边,剧痛之际,听见林月如说道:“这家夥有古怪,又是个会家子,不定就是他害死了方白羽,夺衣衫穿到自己身上。须得抓起来好好审问。”秦天古沈声道:“此人武功不弱,快断他手足,免得又逃一次!”

草丛蓦地一晃,李逍遥飞快之极的模仿刚才清凉宝宝的举动,一钻而入,急急开溜。那干骑马的少年不禁一怔,因怕草丛中隐藏古怪,一时没敢贸然追入,而草丛茂密之处更间夹许多矮树,马匹原也冲越不过。

李逍遥料定林月如等一干人不会就此却步,一时慌不择路,在矮树丛中乱钻不多时,前边秃树愈多,没有树叶遮蔽,尾随追来的一干少年骑者很快便发现了他的身影,大呼掩近,仿佛围猎一般。李逍遥被赶到数骑包围的圈子中间,眼看难以逃脱,急忙一脚顿地,使出风魔轻功,往光枝无叶的树梢头纵将上去。

换了在往常,他每回遇险之时,只要使出风魔轻功,逃生不难。但他一脚顿落,牵动腿上先前被水舞阳铁莲子击伤之处,吃痛之下,身形顿滞,虽已跃上半空,但觉足踝一紧,林月如软鞭甩来,将他扯落。

苏笑春以及另外两名使长兵器的少年骑者抢将上来,一杆刀、两支矛抵胸,把李逍遥按在地下。秦天古缓骑转出,沈声说道:“断他腿筋,免得再次逃脱。”李逍遥闻言登吃一惊,忙道:“投降!”提指乱戳自己肩头,叫道:“别断腿筋,我已经点了自己的穴了!”其实他压根儿不会点穴,这般做作,原也晃不过林月如这等点穴的行家之眼。

林月如哼一声,道:“好,我帮你补一指头!”发出一道气剑指,李逍遥躲闪不得,腿上顿时一阵钻心般痛,膝盖上方“梁丘穴”随著一下钻痛,下半身便即僵麻。李逍遥痛得几欲晕去,模模糊糊听到林月如脆亮的话声:“好,现在可以断他筋骨了!”

李逍遥心下一寒:“都点了穴道,还要断我腿筋,太狠了吧?”但见刀光一闪,苏笑春有意将刀锋贴著李逍遥身体滑向腿部,要让他感受一下生受折磨的滋味。其实这干少年原也非属奸恶之辈,只是从小便仗家世好勇斗狠得惯了,只知逞能武艺,并未真正领会父兄辈所辛苦传承下来的侠义心肠。加上在此处丢了一个伴当,仇恨之下,心便狠了。

只是刀锋没来得及落下,暗处突然飞快之极的蹿出三个挥爪扑袭的人影,苏笑春未暇看清来势,登被扯落马鞍,旁边那两名使枪矛的少年也霎间掼跌於地。

林月如长鞭甩出,喝道:“什麽人?”那三个黑影犹未落地,登时便倒了一人,发出闷哼之声,黑暗中但见白发苍然,话声甚老,是一老妪。

李逍遥转脸望去,认出立在身旁的正是先前从花堂里逃出来的那三个老婆子,她们目难视物,又中了“黑水追魂针”,藏身暗处,因见李逍遥遇险,居然浑不顾身受重伤,挺身来救。但终究身手不及伤前,林月如一鞭甩出,扫中一老妪腿胫,这一鞭原本不难跃起避过,那老妪气力已衰,竟然躲不过。

林月如收鞭在手,目光凛凛而视,问道:“你们是什麽人啊?”那三个老妪仰著面孔,脸上血迹殷然,神情甚是凄厉。其中一大鼻老妇默听片刻,突问一声:“来自河西?”林月如一怔,随即答道:“我们是江南的侠客!”

一个尖脸老妪嘿了一声,微微冷笑:“侠客!”转身想拍开李逍遥被封闭的穴道,怎料林月如点穴手法乃是独门独户,旁人不明端的,急难解开。林月如只道那老妇有本事帮李逍遥解穴,急甩一鞭,鞭梢卷向那老妇伸出的手腕。不知怎的,那尖脸老妇只是一翻手便已抄住了鞭梢。

林月如看出那老妪手法高明,微感讶然,素手後拽,拉扯长鞭。她的软鞭布满倒!,!缘尖利,宛如犬齿交错。那老妪使力握住鞭梢,林月如回拽之下,发出一串令人齿寒的刮裂声响,那老妇吃痛不过,手指松开,掌心已是血肉模糊。嗖的一响,鞭梢蓦然穿空一击,正中那尖脸老妪胸膛,这一股力道便如巨木撞击一般,!的一声大响。那老妪跌坐於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後肩“哧”的一声微响,从肉内飞出一支黑针,钉入树桩。

三个老妪刚一现身,登时倒了两个,非是武功不如,便连林月如旁边那剑术高明的秦天古也看出她们身挂重彩,如果不是这样,那便难说得很了。林月如恨李逍遥轻薄於她,但却只道他是另外一个“小恶人”,不是以前那个入屋采花者。当下长鞭一甩,明著是打最後一个站著的老媪,突然间改变方向,李逍遥脖颈一紧,挂满倒刺的鞭梢蓦地缠了上来。

他手中无剑,下身又不能动弹,岂是林月如对手?林月如长鞭回扯,那站著的老媪突然探出双手,抓住鞭子,但听“嗖”的一响,林月如的一阳指已点在那老媪肩窝。这道指力原本是要点李逍遥“死穴”,那老媪将身一挡,生受了一指,萎倒於地。

林月如眼光射到李逍遥面上,冷哼一声:“靠这些老货当你保镖,真是孬得很!”李逍遥感激这三个老妪拼命救己,恼火林月如出手狠辣,不禁脱口说道:“你也会老的……”话未说完,缠脖的鞭梢一紧,勒出了他的舌头,林月如寒著脸说道:“我情愿死早些,也不要变老!”旁边那几个骑马少年不禁一怔。

眼看李逍遥快要断气当儿,缠脖的鞭梢突然到了另一人手上。树影下有人微微冷笑,说道:“一个自信的女人,不论多老都有自信。”李逍遥见林月如脸色倏变,转面瞧时,只见鞭梢绷回,嗍的一下破风大响,若非林月如驱骑闪避得快了几分,这当儿已被鞭梢击中。

一个佝偻腰背,身後背著一小捆干柴的人影从树後转出,说道:“小姑娘把自己扮成个男孩儿状,心中少了自信,难怪火气这麽大。”这人鬓发苍然,话声也已不年轻,李逍遥刚辨出是一婆婆,林月如便已大叫:“什麽?我没自信?你凭什麽这般乱说?”

那老婆婆道:“你把自己当成男孩儿,不肯正视自己终究是女儿身的事实。便是没自信,你爹林天南这般教女儿,我忍不住想去掴他两耳刮子。”林月如怒道:“我从小就这样了,有什麽不好?你敢数落我爸爸,我可要送你两耳光了!”李逍遥心下好笑,眼光一掠,看出林月如旁边那几个少年也自面露笑容,想是都忍俊不禁。

那三个老媪却均脸色一变,出爪向那拾柴婆婆话声传来之处抓去。便在这时,林月如的鞭子也不饶人,抽向那婆婆身上,李逍遥忍不住说道:“老人家你也打,这就是你不对了。”林月如怒叫:“我不要你管!”但见那拾柴婆婆身影微晃,不知使了什麽身法,鞭子抽到了那三个跃身扑击的老媪身上,旋即回荡,缚住了林月如双手。

众目愕然瞪视之下,拾柴婆婆的脸庞从树影中缓缓现出,李逍遥先叫了出来:“曲水杨……杨婆婆!”原来这老婆婆正是那黑水老鬼的老伴,唤作“曲水杨琼”,循著三枚黑水追魂针的线索,跟那三媪到了这里。在丘白“刻舟求剑”时,李逍遥便见过了黑水老鬼夫妇,是以认得曲水杨琼。

曲水杨琼却微感奇怪,转面瞪视李逍遥,认不出他本来的面貌,哼道:“宫九,你是要逃去找你娘罢?”众少年一听,均吃一惊。林月如变色道:“什麽?这家夥是宫……宫九?”李逍遥苦笑道:“由我来扮演这样一个大人物,真是有够丢他脸的了。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大家有空帮我想想……”

曲水杨琼突然脸色一沈,瞪著林月如身後的一人,眼光变得说不出的凌厉,哼一声,喝道:“我认得你!”那人强笑道:“你……你怎会认得我?”曲水杨琼道:“那天捞剑之时,你潜於水下,偷使‘泥香狁’暗算於我,原来你也是林天南一族的人!”李逍遥想起那天曲水杨琼在水底晕迷,只道溺昏,哪里想到竟是中了暗算。随著这婆婆的目光望去,但见林月如转面问一个总是默不作声的黑衣骑者:“小犬,那天大师哥被人偷袭的时候你也在吗?”

曲水杨琼冷冷的说道:“原来‘侠客山庄’有人不希望我帮丘白先捞到那把宝剑!”黑衣骑者!!的低哼道:“魔教中的妖人,一开口就会乱咬。”苏笑春笑道:“是啊,你那‘狂吠小犬’的外号不如就转让给魔教教主殷破败好了。”

曲水杨琼突然扑身而落,探掌切到那黑衣骑者喉下,出手既快又狠,势要取他性命。秦天古便在旁边,当即出剑狙击,他剑法凌厉,纵是硬天师那样的高手也无法闪避,曲水杨琼不得不连换身法,折到苏笑春身後,顺手一掌,掴在苏笑春脸上,掼下鞍去,口中说道:“殷教主威名岂是你们这几个狗小子能叫得的!”

秦天古眼见这一剑居然被这老婆婆毫不费力的避过,不由得变色道:“小犬,你快逃,我想我挡她不住!”林月如急脱不开被鞭子缚住的双手,转脸去望那黑衣骑者,正要叫他先逃,突见黑衣骑者模样古怪,定睛一瞧,只见一枚分水蛾眉刺插在那黑衣骑者喉间,从後颈穿出,原来曲水杨琼已然得手,杀了这黑衣骑者。

那黑衣骑者呆坐鞍上,似是霎间毙命,林月如惊叫之时,蔡骏便在旁边,不知发生了何事,懵懵然的伸手往黑衣骑者肩上推去,黑衣骑者应声栽下马背,倒地一滚,衣冠敞开,里边只是一堆枯枝败叶,众人见状一怔,未及明白是什麽回事,不远处黑影急掠,闪进夜雾之中。

曲水杨琼闻声望去,变色道:“好一只小狗,居然被他障眼法骗过了!”林月如错愕之余,不由得咕哝道:“小犬在搞什麽鬼?”

眼见那黑衣骑者的逃生之术竟然同硬天师的“金蝉脱壳”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李逍遥心中暗暗称奇:“有一套!不知他光屁股没有?”曲水杨琼欲待追杀那黑衣小犬,不料地上蹿起一人,迅速抓住李逍遥,飞身急奔。曲水杨琼转头望见背影,认出是先前倒地的那个尖脸老妪,只好舍了黑衣小犬,追那趁机逃走的老妪。旁边却探出两只手爪,拦住去路。

曲水杨琼一时难以冲过那两个留下来阻截的老妪爪影之网,生怕失了线索,突然使了个虚招,晃到一边,从袖管中滚出一个线拉的小球,握在手心,朝那两个挡道的老妪手爪上分别击了一下,口中低喝:“左贯颅,右穿心!”

两个老妪应声惨叫,左边那个身形一晃,脸皮急骤抽搐,随即飕的一响,头顶钻出一枚针,飞上空中,右边那老妪心口也射出一道针芒,血雾登时弥漫而开。两个老妪倒地毙命只在瞬息间,林月如等一干人竟没看出这两人是怎麽死的,因为曲水杨琼并没下杀手,只不过是唤出了两个老妪体内的“黑水追魂针”。

三个老妪皆中了黑水追魂针,但那尖脸婆子刚才被林月如重击之下,後颈的那一枚针居然掉了,是以曲水杨琼便没法再追她的魂。

对於这一切,李逍遥只感懵懵然。那尖脸婆子提著他冲入夜雾之中,身法虽也不慢,但听得身後树丛急晃之声,知是曲水杨琼随即追来。李逍遥心想:“我对林月如这种酷妞很好奇!可是现在不能和她多打交道,免得她对宫九产生感情……”

他不晓得这尖脸婆子要带自己去哪里,耳边风声呼呼,身子不断擦响旁边的树叶。尖脸婆子掠到大片废墟之中,籍借高低坎坷的残墙挡身,料想没了“黑水追魂针”,曲水杨琼便难以寻到她的踪迹,脚下放缓,边走边咳血。李逍遥见他如此,看出伤得不轻,或许随时都会毙命。

他见这林中废园处处,暗想:“好象以前这一带都是有人家的,而且是一片很大的庄园,不知为何,後来都没人了。”但见许多桑树竟是从庄院内长出,甚至於连残破的屋子里也长有桑树,似乎这片桑林是後来才有的,就算从前此处也有桑树,绝不像现在这般茂盛。

那尖脸婆子挟了李逍遥闪进一个长满桑树的小院落,跃入墙内,突然跌倒,挣扎不起。此时李逍遥下身穴道未解,虽也摔得生痛,却也只能呆卧一旁,眼珠骨溜溜乱转,黑暗中但见数株大树从前边一间没有屋顶的大房里冲天耸出,却光秃无叶。

屋中立时发出一声低哼,显已发觉有人闯入院内。李逍遥正自惊疑不定,那尖脸婆子从地上缓缓抬脸,话声低哑的问道:“鬼狐,你在这里吗?”屋中簌的闪出一个黑影,落在面前,一对浊白无神的小眼向上翻著,此人正是鬼狐,李逍遥突然发觉他的眼睛似是有碍。

“鬼狐,你的眼怎麽了?”那尖脸婆子也已察觉,不禁微微动容,问了一声。

鬼狐哼了一句,“我中了天蚕教的毒丝。”那尖脸婆子叹了口气,埋下脸去。鬼狐伸手摸到李逍遥脸上,问道:“万老母,你带了谁来?”那尖脸婆子并不做声,李逍遥上身仍能动弹,生怕鬼狐手沾毒丝,把头向後一仰,不让他摸著。

鬼狐突觉有异,并未执意摸李逍遥的脸孔,反手落下,扯著尖脸婆子头发,提了起来,问道:“你……你也受了伤?”尖脸婆子两眼半闭,却已没有气息了。李逍遥看出这婆子已死,不由得一愣。

鬼狐登时变色,放下老妪,劈手一抄,揪住李逍遥衣襟,将他拽到跟前,厉声问道:“谁杀了她?”李逍遥只得照实回答:“好像是黑水老鬼他们吧……”鬼狐脸色一变,嘶声道:“黑……黑水老鬼?”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李逍遥看出鬼狐中了毒,料想随时便会没命,见他如此神情激动,只会死得更快,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婆婆是你的什麽人哪?”鬼狐脸色呆木,咕哝了一声:“是我的奶妈。”

“奶妈?”李逍遥奇道,“她这麽老了,还有奶吗?”鬼狐怒道:“她以前没有吗?”李逍遥想:“哦,那是他小时候的奶妈。”突听得货郎鼓响,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轻哼儿歌飘近,问道:“那你们现在还要不要吃奶啊?我可以让出一个给你们嘬……”

乍然间听到这般话声,李逍遥和鬼狐皆是一怔,但见树後转出一个两眼翻白的大胸妇人,怀抱乱发宝宝。货郎鼓摇动得几下,乱发宝宝瞪著李逍遥,笑道:“又是我先找到你了,宝宝厉不厉害?哈……”

鬼狐沈声哼道:“乱发老贼,给我滚得远远的!”李逍遥看见了这等情势,暗思:“乱发宝宝是天蚕教那边的,鬼狐好象是拜火教的人,为了一个宫九,没想到竟然斗得不宜乐乎……”耳边听见乱发宝宝笑道:“鬼狐底笛,你除了剩下一泡臭屁,应该没别的招儿了罢?”笑声突噎,好象喉中有物卡住,脸孔挤紧,在那大胸妇人怀里拼命挣扎,大声咳嗽,显是难过欲死。

李逍遥不由呆望,心下暗惊:“鬼狐用了什麽法术把他搞得这般难受?”转头去看鬼狐,却见这术士闻得那一声紧似一声的大咳,脸色变得惊疑不定。便在此时,乱发宝宝终於咳出了嘴里之物,大声呕吐,眼泪汪汪。

李逍遥双眼不由的睁大,只见大股浓丝从乱发宝宝口中涌出,喷向鬼狐,去势如电,端是绵绵不绝。鬼狐身形甫动便已陷入大团浓丝乱缠当中,粘於树木间隙,挣扎虽剧,终是脱身不得。

乱发宝宝吐了这许多丝出来,方觉喉中舒畅多了,乱喘片刻,摇动货郎鼓,面朝丝团中的人影,说道:“鬼狐,这次你死定了!”突见丝团里缠著的人不是鬼狐,而是那大胸妇人。霎间不但李逍遥怔住,乱发宝宝也摸不著头,奇道:“咦!那现在是谁抱著我?”脸孔一转,发现抱著他的是鬼狐。乱发宝宝大声惊叫。

李逍遥惊愕之余,不由得想笑。乱发宝宝本要挣扎著跳下来,不料鬼狐先已扣住了他的腕脉,牢牢抱在臂弯,教他挣扎不出。鬼狐冷笑道:“乱发老贼,你没招了吧?”说完,双臂运劲箍紧,便要弄死怀中乱发宝宝。但听得一阵尖厉的婴儿般惨叫,乱发宝宝剧烈扭摆的小小身子便在鬼狐怀里变成了一条白毛茸茸的大蚕。

李逍遥吓了一跳,脸色唰的白了。心中顿时只剩下一个令自己毛骨耸然的念头:“没想到乱发宝宝是只蚕!”

鬼狐虽然目不能视物,但凭手中感觉,也知道在他怀抱中剧烈挣动的是一条幼儿般大的昆虫。他大叫一声:“原来你是一只妖!”那条白蚕口中突然狂喷汁液,随著一阵“!!”声响,鬼狐的头脸和手臂顿时蚀烂,仿佛被滚油所烫,转眼间全身皆腐,比乱发宝宝更显得狰狞可怕。

鬼狐至死不放手,那乱发大蚕被他死死抱住,挤得口中浆汁喷溅,不多时已将鬼狐蚀烂殆尽,融为一大泡稀液,在地上越扩越大,却不被泥土吸摄,而是蔓延而开,流经之处,草木皆蔫,显然是剧毒之液。

李逍遥目睹此景,不由得惊呆了,并未瞧见毒液悄无声息的流近他的脚边。那条大蚕在鬼狐残肉中挣动几下,“叭!”一声掉地,满地乱扭,溅得汁液乱飞,几乎沾上李逍遥身子。乱发宝宝做人之时的样子不过是一幼儿,变回虫子之後的形状可就是李逍遥从没见过的大蚕了。

这便有如幻觉,诡异而不可思议。然而,这条活蹦乱跳的大蚕便在眼前,使李逍遥知道他没有做梦。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看妖,李逍遥发现其实许多关於妖的传说或许都靠不住,大概是来自没见过妖的人想象之中。他所见过的妖,在变回原形之後显得无比痛苦,无比绝望。即便是鬼魂,也象是心事重重、孤独忧伤,说不出为什麽会这样,或许只因为它们终究发现,人生只是一场梦,而这梦突然惊醒,它们仍然是在世界的边缘即将被黑暗吞没的一群。

也许它们并不想做妖,渴望像人类那样生活,爱和被爱,尽管做人很难……

此时这条大蚕便在剧烈挣扎中流露出绝望、惊恐和痛苦之情。它甚至没敢面对李逍遥呆望的目光,不知是自惭形秽还是害怕什麽,它惊慌之极,扭身蠕向暗处,想躲起来,逃避李逍遥的目光。

李逍遥浑忘了自身已处於毁灭边缘,他望著那条蠕动欲逃的大蚕,说不出自己这时候的心情。难免有厌恶,难免有惊骇,也许还有一层怜悯之情。妖魔鬼怪那可怕的外形後边,会是怎样一种世界?

一直以来,他对於人类以外的那些神秘、未知的世界总是深怀好奇之念,学巫术或仙法或许是通向那些神秘世界的桥梁,他并不像蜀山派或别的法师、术士那样憎恶另外一个世界的异类,没想过要去消灭那些异族,除非它们确已威胁到人们的性命安危。

忽然,墙外闪入一人,伸手把李逍遥从毒液边沿拉开,退到一块倒塌的墙石之上。

从地上的圆影,李逍遥便知是谁。但见一道天师符祭向空中,随即荡开金圈,硬天师那铿锵乱耳之声陡然从李逍遥身後响起:“龙虎天师,金刚伏魔令!”

大蚕在黑暗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声,随即烈焰犹如雷火,半空劈向缠於乱丝中的大胸妇人和那只白蚕藏身之处。硬天师摆“金鸡独立”势,口中念念有辞,左手指天,右掌转到腰後,暗捏手诀,喝道:“这麽大一只蚕肯定是妖,这麽大胸脯的女人我也没见过,既然敢现出妖身,让我用金刚伏魔焰消灭你们这等与众不同之物……”

李逍遥脑中突然不自禁的闪出那女鬼淑贞的遭遇,不及多想,便伸手胳肢硬天师腋窝,急道:“突然冒出个肥仔,见到什麽都想灭,连大咪咪也不放过,算了吧你!”硬天师笑倒在乱石丛中,上气不接下气,自然发不出法力,那张符飘落,贴在他脸上。

硬天师怒道:“小屁蛋,你搞什麽鬼?”反手一掌,把李逍遥掴翻,跳起身来,但见那大胸妇人和那条白蚕一齐没影了。硬天师脑袋乱转,终是没再找著,回过脸孔,未及开腔骂人,李逍遥见他身上胡乱套了几件并不合式的衣衫,先已笑了出来,说道:“你还真有办法,在这森林里也能找得著衣服。我对你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这个连绵不绝!”

硬天师本来恼火,但听了眼前这少年的谀辞,转念一想,也觉得有几分得意,捡起那张皱巴巴的天师符,塞回头戴的天师帽里,哼了一声,说道:“这是老子好运。在那边林子里,发现地上爬著一个烂泥也似的蜀山门人……”李逍遥愕然道:“你该不会扒了彭奇郎的衫吧?”

“彭奇郎是谁?”硬天师瞪起小眼,说道,“你是说那蜀山小道?老子才没兴趣穿蜀山派的衣衫……我这身行头是打劫一个矮老头和一个矮汉子得来的,因为那两只肉脚竟然敢嘲笑老子光!,所以我让他们尝尝这滋味。”

李逍遥猜到了硬天师所说的那两人是谁,凑近一看,认出硬天师穿著的衣衫竟是自己先前遭青竹叟抢去的,不由得暗觉好笑,心道:“我穿宫九衫,却被青竹叟剥去穿,硬天师这胖子又抢来穿他身上……这个链接倒也有趣。”硬天师乜斜著眼朝他身上打量了一下,哼了一句:“小子,你也不赖啊。”李逍遥拍了拍身上的衣衫,苦笑道:“为了这身衣衫,险些和你一样命运。”硬天师吃了林月如那一鞭,此时犹有余悸,不由得转脑袋乱望,说道:“那确是好险!”

李逍遥笑道:“你不是自吹‘真元护体’吗?怎麽经不起小妞儿抽一鞭?”硬天师哼道:“她那是瞎猫碰著死老鼠罢了。”提脚将李逍遥踢了个斤头,肥脸一沈,说道:“你就是宫九?老子听说兰陵渡有妖,刚才你又不让我除掉那两只小妖,想是你们一夥的,好!我用金刚烈火逼出你的妖身……天师真元,金刚烈火!”

李逍遥冷不防吃了一脚,跌入草窝,难以挣扎起身,没想到硬天师说做就做,果真祭出“金刚伏魔火”,大团火球宛如陨星一般从夜空中扑簌簌急坠,在李逍遥瞳孔里急骤变大,他大惊之下,想也不想,便使出幻影天师符法,硬天师“咦”了一声,连忙收回法术,大叫:“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李逍遥想:“等你?等你来烧我?”不予理会,驱起大道光圈,发符击向硬天师那圆大的身影。但见半空中也迸出一个金光大圈,却是硬天师也以“天师符法”对应,两道光圈相叠,荡出大团火星,李逍遥、硬天师均震跌丈外。

“哇!肥仔也会天──师符法?”李逍遥晕头转向的从残墙脚下抬起脑袋,突然脖颈一紧,被硬天师提离地面。“小屁蛋,你从哪儿学来的天师符法?”

李逍遥道:“突然间走出个肥仔……”硬天师歪头一瞅,见这少年眼珠乱转,满是精灵古怪之气,不由哼了一声,一巴掌打回李逍遥没来得及嘟囔完的话语,突问:“莫非你是软骨头的徒儿?”一拍头额,大笑:“是了!一定是!哈哈,臭小子,软骨头没告诉你苏有朋和林志颖是怎麽死的吧?”李逍遥挨了那一嘴巴,本来恼火之极,闻得此言,不由愕然道:“怎麽死的?”心下却犯了嘀咕:“苏有朋、林志颖?”

硬天师哈哈大笑:“老子告诉你罢!软骨头第一个徒弟苏有朋被我设计,死在珠光宝气阁还珠楼主那臭丫头手上。至於林志颖嘛……嘿嘿,我也不知道他怎麽死的。”李逍遥摇头道:“什麽乱七八糟嘛!”硬天师一只手拧他耳朵,硬是提了起来,恶狠狠的笑道:“怕了吧?”

李逍遥惊道:“我为什麽要怕?”硬天师捏他的鼻子,狞笑道:“因为软骨头的徒弟注定要死在硬心肠手里!”

墙外突然传来一个怨毒的声音,有个黑影犹如水草一般荡了进来,随风扭摆,哼道:“这是你说的。”硬天师和李逍遥一齐转面,只见残墙豁口处飘动著一个灰发灰衫的人影,那人身形奇瘦,眼光中射出戾气,正是软天师。

李逍遥心念急转:“那日在海上失散,原来这老干鱼还没死,却跑来这里……幸好我这时是宫九的形貌,谅他也认我不出。”只见软硬两个天师斗鸡般对瞪了一阵,硬天师肥脸愈红,而软天师那张瘦脸愈灰。

硬天师揪著李逍遥,先瞅了几眼,又望著对面的软天师,哼道:“我早该料到你俩的关系了,因为你们都是瘦子!”李逍遥愕然道:“瘦不代表什麽呀。”软天师冷冷的瞪了过来,阴沈的眼光在李逍遥和硬天师面上转了转,说道:“这小子居然会本门‘天师符法’,嘿嘿……师弟,是你教的罢?”

硬天师翻脸道:“老子和你同时入门,谁是你师弟?”软天师冷笑道:“可是我先见到师父,按收徒顺序,自然是先入门为长。”硬天师怒道:“放你的屁!明明是咱们同时拜的师,哪来的先後顺序?就算是你先进门拜见师父,那也是你使绊害我在门口跌了一交,才被你抢了先的,你还有脸说?”软天师冷笑道:“你被我绊倒,说明你本事不如我,又或者是蠢……”硬天师怒道:“谁说老子不如你精了?我也绊你一脚,只是出脚时动了恻隐之心而已……才被你躲开了。”软天师冷笑道:“说明我轻功比你高,身法比你好,做你师兄是绰绰有余。”硬天师怒道:“我比你重,硬功夫练得比你强!”软天师道:“可是我个头比你高,法力更高明,还是可以做得你这矮冬瓜的师兄!”

硬天师大怒,叫道:“做师兄凭身高吗?”软天师笑道:“那就老规矩──比法力罢!”李逍遥听他们这般争吵,已知免不了要说僵了动手,但没料到竟然说比就比。两道金光大圈同时交撞,半空中轰的一震,软硬天师各退半步。

硬天师哼道:“这些年没见面,倒要看看你练了多少新法术出来!”说著,连扬三下右手,抛出一张天师符,光圈荡开,但见龙虎互斗之形闪过夜空。软天师仰头说道:“这些年没见,原来法力高了一点。”也发天师符相应,不分上下。便在此时,硬天师揉身欺上,发掌拍到软天师胁下。

软天师晃身闪过,冷笑道:“不是比法力吗?怎麽使上拳脚功夫了?”硬天师连发数掌,激得软天师身旁碎石纷飞,喝道:“做师兄得凭综合实力才能叫人心服口服!”软天师嘿的一笑,道:“好!这些年我便是考虑怎样让你心服口服……”发出一道玄阴指力,硬天师登感寒意侵心,不得不跃开,横身掠到一旁,变色道:“你终於练成了‘玄阴指’这门功夫?”

软天师冷笑道:“还不快来恭喜师兄?”硬天师歪头呸了一口,挺胸道:“等你破了我的护体神功再说罢!”软天师一指戳去,不料硬天师非但不挡不避,反而把胸膛迎了上来,正中心口。

软天师闷哼一声,甩著手指後退几步,但见硬天师岿然不动,不由一怔,动容道:“真元护体?”硬天师哈哈一笑:“怎麽样?”软天师身子微颤,勉强说道:“就算我的指力伤你不得,可是真元护体却抵御不了我玄阴真气的侵入。”李逍遥听见牙关打战声,转头望见硬天师那圆短的身影竟在微微颤动,定睛一瞧,只见硬天师身上凝结的冰棱越来越厚,不禁吃了一惊:“哇!”

硬天师颤著牙说:“玄阴真气果然有一套,幸好我用真元护体神功把五成寒气反弹回你身上,并且乘虚而入,顺势封住了你的关元、气海两穴,所以……你不会比我好过。”李逍遥转头望向另一边,只见软天师僵硬不动,身上也凝结了厚厚一层冰膜,仿佛琥珀里困住的小虫子一般。

师兄弟间这场斗法的结果居然是这等情状,李逍遥不由看呆了眼。黑暗中,三人均是动弹不得,谁也无计可施。软硬天师各自暗运内力抵抗侵体的奇寒,只盼最终能比对方抢先一步脱困,这便要看谁的内力修为更深一层了。而李逍遥能做的只是等待林月如所点的穴道慢慢自行解开,除此而外便是傻看软硬天师斗鸡般的对瞪。

只静寂得一会,这静寂便被许多来自黑暗深处的异声打断。

李逍遥转头乱望,突见一棵棵桑树仿佛被巨手拉扯一般急骤陷入地下,一时间残枝碎叶纷飞,不知何以如此。转眼间,四下里的大片树影便迅速减少,变得稀疏,消失之势越来越快。他看不出端倪,不由得满心惊骇之情,失声道:“搞什麽鬼?”

软天师虽被冻住手脚,仍能勉强说话,眼露惊讶之情,口中咕哝一句:“有妖气!”李逍遥变色道:“妖?看来好猛呀……”话未说完,便感地面剧震,尘土乱翻,树木沈陷之势愈急,连四周的残墙荒屋也接二连三地震塌,犹如地裂山崩一般,声势骇人。

软天师动容道:“这股妖气很猛,是我从未见过的……”硬天师不顾牙关打仗,顶了他一句:“你以前见过好多妖吗?我看是吹牛……”话未说完,地下轰动起来,闷雷滚滚一般,顿时沙尘漫天,三人均站立不稳,跌落松土之中,一时灰头土脸,晕头转向,心中皆是充满了震栗之情。

“好象就在咱们脚底下很深的地里……”软天师叫了起来,身子抛起抛落,仿佛在浪尖一般。“钻窜很急!”

李逍遥道:“我见过这只魔兽,但是没看清楚……”软天师哼道:“你不可能看得清楚,看这声势它至少有半里长!”硬天师此时刚好被抛起,望见前边大片树林转眼变成空地,尘雾弥漫,覆盖了不下三五里的地面上空,他大声惊叫,落下时惶惑地说道:“兰陵渡怎麽会有这麽大的妖?只怕足足有一个城镇那般规模……”

李逍遥惊道:“它……它想干什麽?是不是看见我们了?”软天师吐出满口的沙土,皱脸道:“咱们没这麽大面子吧?”硬天师在沙窝中挣扎著说道:“软硬天师都在了,还不够吸引?”李逍遥叫道:“问题是咱们就要像那些树般被吸引进地底下去了……”软天师道:“这附近一定有人养魔兽,如此看来,魔穴必在不远之处。只要寻到魔穴……”李逍遥突然望见不远处沙尘冲天,隐隐看见巨须一晃,仿佛龙卷风般的曳空摆动,惊道:“来了来了!好大一根!快想办法逃吧,还找劳什子的魔穴……”

软天师转脸望去,并没瞧见李逍遥所说的巨须,但也感到妖气逼近,势不可挡,变色道:“养魔兽的人必是心神烦躁,控制不住这只巨兽的魔性。现在它既已出穴,咱们死在眼前了!”李逍遥惊道:“软硬天师不是很屌吗?”软天师面如死灰,苦丧著脸道:“我们现在成了这样子,还能屌到哪儿去?”

李逍遥一想也是:“对,这两个冒哥儿窝里斗,搞得两败俱伤,冻得跟琥珀里的两只小蚂蚱一般,除了在这儿抖个不停之外,我看是没啥指望了……”突见身畔一堵残墙化为齑粉,巨须之影陡然晃近,他大叫一声,急使天师符法,那巨须却又隐去,地面翻涌之势却越发的猛烈了。

软天师叹道:“这麽大只魔兽不惧区区天师符,以我们的法力对付它不过是蜻蜓撼铁柱一般!”李逍遥变色道:“那怎麽办?”硬天师道:“可以逃啊,难道等死吗?”软天师哼道:“怎麽逃?这当儿谁能动弹?”硬天师望向李逍遥,说道:“可惜这小子内力不够,不然就可以帮我解除玄阴寒气之困,否则我的‘金蝉脱壳’还是不难帮忙脱身……”软天师心念一动,说道:“不,他有足够的内力!”当下,事不宜缓,他急忙教李逍遥如何以内力速解“玄阴真气”封冻之脉。

便在此时,三人同时看见数根巨大的软长之物耸向夜空,晃动之际,带出呼啸寒风,更掀起满天泥尘。李逍遥惊道:“只怕它不会等我们吧?”硬天师道:“那也得搏一搏!听著小子,我传你‘真元护体’,以你我二人的真元之气当可护住一时之周全,但你得快些解去我身上的玄阴寒气,不然我就来不及使‘金蝉脱壳’带你们脱身了……”当硬天师传功之时,软天师也使出“金刚咒”,以金刚法圈罩住三人之身。

“真元护体”的功法虽说并不难记,但李逍遥再聪明百倍,片刻间又怎能做到现学现用?便在这时,巨须狂舞而近,卷起大片沙石,倾头撒下,金刚圈纵然能暂时挡住乱石砸头之势,但大片大片的沙石不断的覆盖而下,三人终是难逃灭顶之厄,只须埋进地下,金刚圈也已无法保住他们不会因窒息而死。

谁知就在这紧要关头,尘雾中突然蹿出一个三髻小童的身影,迅捷之极的从巨须间隙蹦过来跳过去,立时将那数排巨须引开。那魔兽在地底下咆哮如雷,显是被撩拨得火起,一时顾不上李逍遥这边,想先吞掉那蹦来蹦去的清凉宝宝再说。可是清凉宝宝小而灵活,一蹦便是老高,落地时已是两三丈远,魔兽虽然搅得天翻地覆,一时也无法逮著那童偶儿。

李逍遥运起阿修罗内力,可是软天师所练成的玄阴真气也属极强的内功,偏於阴寒绵柔一路,李逍遥急切间非但没法驱除硬天师体内的奇寒之气,反而把自己冻得牙关打颤。硬天师忙道:“用三清庵的‘增长天王咒’可助长你抵寒之力,你会不会?”李逍遥想起他学过这门咒法,点了点头,“我试试看。”

使了“增长天王咒”虽说好了一点,但也只是抵御寒气而已。此时地面翻腾之势骤然而剧,三人所坐之处已在下陷,软天师所布的金刚圈只是护住地面以上,却无法阻挡地面凹塌。他一惊之下,法力稍滞,几块大石登时砸入圈内,所幸金刚圈内还有一层“真元护体”贴身相护,三人才没被砸死,但也已挂彩,每人身上均皮开肉绽,软天师额头磕破,更是血流满面。

眼看就要堕入地下,李逍遥心中一急,大叫声中,爆发“天罡战气”,催动体内浑厚之极的阿修罗内力,登时压下硬天师脉络中的玄阴真气,尽数逼至气门。硬天师全身剧抖一阵,放了个响当当的臭屁,双手一分,抓住李逍遥和软天师二人的头发,从地穴中急跃而出。半空中说道:“我要使‘金蝉脱壳’了!”

李逍遥惊道:“又要脱光?”心想:“再脱一次衫,上哪找衣服去?”

不等硬天师使出“金蝉脱壳”,地下突然甩出数条粘糊糊之物,分别击在软、硬两个天师身上,打飞出去,硬天师手指稍松,李逍遥便被那数根粘须缠住身子,扯回地下,大块泥土荡落,埋得没影。

眼前一下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李逍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口鼻堵塞,胸口憋得几乎涨裂。登知这是绝望境地,随著身子一溜急堕,急切间无法可想。便在此时,耳边传来嘎吧嘎吧之声,似乎有物随他一起被扯进漆黑的无底深渊。

虽然不知地下那是怎样一头庞然巨兽,吸摄之势陡地加剧,李逍遥不甘心就此活遭吞噬,手中无兵刃可用,情急之下想起“酒剑仙”之言:“危急关头,你心里须想著‘飞剑何在?’……”眼下除此一途,别无良策,李逍遥依言而为,心中默想:“飞剑……飞剑你在吗?我在喊你呢……召唤你都不应,还学人搞‘应召’?你妈的飞剑何在?飞剑你在哪里?靠你?飞剑!”

“你妈的庄无涯!”李逍遥急唤不出小仙剑,不由又惊又恼,便在这紧要关头,随他一起掉落深穴的那个三髻小影嘎吱一声大叫,先他一步被吸入底下一个大黑洞中。李逍遥吃了一惊,感觉到那小影子被吞噬之前伸手求援般的绝望之情,心头一凛:“是清凉宝宝!它虽说只是个仙法控制的童偶儿,却是比许多满口喷侠义唾沫的人讲义气,若非为了救我,它怎会也跟著一起掉进来?”

这一刹那间,他体内的“天罡战气”在惊怒之极的关头爆炸一般迸发,“飞剑?靠!飞你妈了!”心中暗骂一声,自然而然地便使出熟门熟路的龙虎山天师符法,眼前荡出万道金圈,层层推涌交叠,圈心但见龙腾虎跃,随即变为环形左旋之六十四卦象,运转无穷,在黑暗中耀眼欲眩,!的一声大响,震耳欲聋。

李逍遥一时间目不能视,瞧不清“天师符”是否奏效,但听得嘎吱一声大叫突然中断,显然是清凉宝宝已被吸进了那黑洞之中,地层仿佛抽搐一般自外向里一阵收缩,李逍遥听见身底传来浊重的巨大粗喘声,那巨兽猛然打了个惊雷般的喷嚏,随即簌簌之声乱响不绝,这声音令李逍遥想起了无数鬼哭藤在黑暗中急骤穿行盘绕的情形,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轰隆一声,身子便随著大片沙石、树木射向空中,那巨兽打了个喷嚏而已,竟有这等惊天动地般的威势。李逍遥惊愕之余,身子随著大股石头沙土从夜空落下,压陷林梢的密叶,坠回地面。

但坠到地面的只是沙石和残枝,李逍遥落在一根大树枝上,晃悠悠的一时没掉下去,心头有如擂鼓一般,怔了一会,想起这一霎间死里逃生的经历,不自禁地既喜且悲,暗想:“要不是清凉宝宝害那巨兽打了那麽大一个喷嚏,我这时岂能回到地面?可惜清凉宝宝终是掉进那巨兽鼻孔里去了……”正自感叹,呼的一响,空中坠落一物,穿进树稍密叶,陨石一般急堕,李逍遥刚认出那个在他眼前急剧扩大的三髻影子居然是清凉宝宝,那童偶儿便嘎吱嘎吱的掉在他身上,两个身子一压,那棵树枝再也支撑不住,“剥”一声断了。

李逍遥摔得眼冒金星,心中已自明白:“那巨兽打了个喷嚏,连清凉宝宝也一起喷了出来。”但还是有一事不解,此时地面震动之势渐缓,那巨兽似乎又沈往地底不知什麽地方的深处。李逍遥转头望向清凉宝宝,见它兜里露出一段晃荡摆动的枯藤,他生怕被这些怪藤缠上,忙不迭的缩身爬开数尺。刚才不大明白的事已经有了答案:“清凉宝宝也是会用鬼哭藤的,那巨兽该不会弄得舌头打结了吧?”

清凉宝宝摇晃脑袋,抖落满头尘土,李逍遥喜道:“你没死就太好了!”望望四周,发觉坠落之处离软硬天师方才的所在已是甚远,不由啧的一声,咋舌道:“真是沧海桑田!”不留神间,清凉宝宝兜里那根鬼哭藤闻得他的动静,悄悄的溜下地来,游到脚下,李逍遥低头一瞧,足踝已被一条嫩藤勾住,登吃一惊,没敢乱动,想起“乾坤袋”里收藏的油沾藤或有化解之效,急使密咒,地上掉下许多琐碎之物,因为情急粗心,不小心把别的收藏品也一并弄了出来。

清凉宝宝看见一个不倒翁滚到身边,捡起细瞧,似感好奇。李逍遥不敢有太大动作,只拣出一条油沾的枯藤,撩拨脚下那条嫩藤,簌的一响,嫩藤登时缩了回去。李逍遥大喜,心想:“哈哈!真的怕油哦……想是夏枯草和清凉宝宝身上也是依了这般做法,才搞得鬼哭藤服服帖帖。”把那条沾油的干藤揣入怀里,复使咒语,将满地的琐碎物品一古脑儿收回“乾坤袋”。

忽然间发现清凉宝宝不见了,李逍遥不禁一怔,正自转头乱寻,腰间挂著的小袋子却剧烈扭动。他低头一瞧,登时明白:“啊,没想到我把它也收进去了,不过……”嘿嘿一笑,把手拍了拍腰间的小袋子,“你就呆著吧。”

清凉宝宝哪肯呆在小袋子里?自然要拼命挣扎,虽然挤不出来,但也把李逍遥折腾得没片刻安宁。李逍遥本想不理,怎奈清凉宝宝越发乱蹦,居然将他甩了一交,跌得七晕八素,迫不得已之下,李逍遥只得暂时打消了拐走清凉宝宝的念头,重施秘咒,放了这童偶出来。

清凉宝宝这回可学了乖,一蹦丈远,离李逍遥远远的。李逍遥只道它要逃走,转头想要设法哄它回来,却瞧见清凉宝宝手里捏著那个不倒翁,此是茅山派的宝贝,李逍遥哪能给这童偶偷去,伸手一指,急道:“把东西还给我!”清凉宝宝摇头晃脑,向後退去,显是不愿意归还。

此时李逍遥被封的腿上穴道并未自行疏通,难以起身,生怕清凉宝宝逃进树林子里,却又无法追它,心中一急,突想:“试试这般远的距离能不能收它回来……”手指清凉宝宝的身影,默念“乾坤咒”。

清凉宝宝倒也不傻,见不是头,慌忙闪到一株大树後,躲了起来。李逍遥指了个空,不禁一怔,心道:“总不能连树也一块儿收进来。”只好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清凉宝宝果然忍不住从树後探头探脑,李逍遥举著手指时间稍长,正感筋酸,终於逮著了,随著一声法咒,腰间的乾坤袋剧烈摇晃。

“这是你逼我的!”李逍遥拍了拍乾坤袋,不料清凉宝宝从里边发力大翻斤斗,竟将他掼到了树丛里,身子撞在树干上,几欲痛晕。

一番激烈翻腾之後,李逍遥不禁叫苦连天,得出一个结论:“经过一番惨痛的教训,使我发现了乾坤袋不适於装活物的缺点……”他原本还想用乾坤咒对付那只巨兽,这时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并向清凉宝宝认栽,放了它出来。

没想到清凉宝宝手里还拿著那个不倒翁,李逍遥怒道:“你这王八蛋!”骂声刚到嘴边,清凉宝宝便向树丛中倒蹦而去,李逍遥急使“飞龙探云手”,可是这门手法须得以身形步法相配合方能尽显其速,此时他下肢仍不能够动弹,探手抓空,竟被清凉宝宝从眼前溜掉。

恼怒之余,李逍遥只好再次“守株待兔”,举著手指静候清凉宝宝从树丛里探出脑袋。但等了良久,清凉宝宝终是没上他当。树丛深处不时传出嘎吱、嘎吱的低哼,李逍遥知道清凉宝宝并没走远,稍感放心,暗想:“它跟我耗上了。”但总不能这般干耗下去,李逍遥左手举酸了,换右手抬起指头,突然心生一计:“有了!以我的智慧,把它引出来绝非难事……你等著吧,小木偶!”

他大叫一声,闭上眼睛,双手摊开,躺在地上装死。这虽然是老招,清凉宝宝却是第一回遇上,树丛微晃,李逍遥听得动静,猜到清凉宝宝必在暗处窥探,从眼缝里扫视一眼,却没发现那童偶儿的身影。李逍遥告诫自己要耐心,为免打草惊蛇,这回定要做到“不见兔子不撒鹰”。

又过了一会儿,李逍遥听见嘎吱一声,左手边树叶一晃,顿知清凉宝宝终於忍不住悄悄摸过来察看究竟,机不可失,他暗中把手指从遮挡的草叶间隙伸出,同时眼睁一线,目光投向树叶摇晃之处,还未寻著清凉宝宝的身影,突然手指一痛,被木脚重重踩过,李逍遥不禁痛叫,脑後扑簌一响,叶影乱晃,待得他转头,清凉宝宝又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受惊之下,躲藏得更加没声没影。

李逍遥心中恼火,又著急,担心清凉宝宝拿了那不倒翁当真跑掉了,但却无计可施。他躺在地上,先想灵儿,脑中却不断的闪出林月如那杏眼环瞪的样子,乱得不可开交,只好不去想那些,默默回忆硬天师危急中传给他的“真元护体”,突想:“这门功法似须童子来练才能出彩,硬天师总也该是童子身,可是练成了好像也不咋地,我学到手之後,因为不是童子,威力只怕更要打折了。唉,最近总是学到些没多大实用的功夫,真是遇到了妖,或是对付法力很高的人,还不是有劲使不出?”

他盯住头上一片光秃无叶的树梢,脑中胡思乱想了一会,见有一颗干果挂在枝头,突想:“真的可以靠想就能把它摘下来?”记起庄无涯之言,暗觉玄奥,此时反正没别的事可做,便凝神敛念,两眼只盯住那颗干果,依照庄无涯所说的“意念致动”之法,渐渐的心中只守住一个念头:“我要干果掉下来。”

他盯著那干果,两眼瞪圆,直到眼皮发酸,枝头那干果并无动静。李逍遥不禁心浮气躁起来,恼道:“什麽嘛?都不理我的!瞪得我眼珠都快掉了,那干果在树枝上还稳稳的呢……”但不甘心就此半途而废,勉强支撑著瞪眼下去,不料有沙子入眼,他“啊呀”一叫,感到左眼难受,泪如泉涌,却仍要硬撑,抬手用两根手指掰开眼皮,心道:“继续,继续。这时候就算雷打下来,我也不会放弃……”

因为眼疼还要坚持,他想到悲壮之处,体内“天罡战气”斗然激发,唤出一股力量,不知不觉间,他那一处穴道已经疏解了。他大叫一声,蹦起身来,带动凛凛劲风,树枝摆动几下,干果掉下枝头。

李逍遥欢呼一声,“还不是把你搞掉啦?”捡起滚到脚边的干果一看,是个椭圆形、乍看像橄榄之物,大小有如鸡蛋一般,颜色紫中透红,发出诱人的香味。李逍遥早已饥肠辘辘,更被这枚香喷喷的果子勾起吞食之欲,取银针一戳,验明无毒,但就算有毒,这般试法也验不出。他忍不住把那颗果子放到嘴边,想咬一小口尝尝何味,眼睛不经意间望向那棵秃树,认得出这是桑树,而且早已枯死了。

便在果子入口的一霎间,李逍遥心中闪出一个疑念:“这不是桑树的果子,怎麽会长在桑树上?”这个念头刚生出来,那颗果子居然自己钻入他口中,软绵绵的犹如一泡油脂,“咕碌”一声滑进了他的喉咙,入喉之际,李逍遥满口发苦,感到这果子迅速溶化在唾液中,发出奇臭气味,几乎呛得他涕泪齐下,想吐出来却已迟了,腹中突然著火一般热烘烘的,显是那枚怪果到了胃里。

李逍遥大惊:“该不是毒果吧?哎呀,坏了!”伸指头入嘴,想要把肚里之物尽皆呕吐出来,不料四肢顿时僵住,直到腹中那暖烘烘之气盈遍全身,流入各条经脉,李逍遥脑中一阵恍惚,定了定神,手脚又能动了。此时那果子早已化入他全身各处,潜去无形,虽说能动手指了,却已挖不出什麽。

李逍遥知是那果子做怪,心下暗暗骇异,点起一根火把,取洪大夫之书寻求解救之方。可是翻找书目,遍寻无获,不晓得刚才吞下的究竟是什麽异果,奇怪的是却也毫无中毒迹象。

他呆了半晌,发出一声咕哝:“我不知道刚才吞了什麽进肚子。”事已如此,索性不去多想,因感穴道已经解开了,起身活动手脚,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心想:“我要拿回不倒翁先!”

吞了那异果之後,全身都似轻飘飘的,既像饮了有许多小气泡的麦芽酒,体内变著花样冒气儿,又仿佛吸入大烟一般,迈脚之际宛然行在云端,脚踩地面竟似踏棉花,毫无著力之感。

还好他耳力似灵通了许多,树丛深处的微声也听得清晰之极,转过几簇矮树密密的叶影之畔,探脑袋一望,目光寻视,只见清凉宝宝背靠树干,坐在不远处拿著那不倒翁玩耍,口中发出嘎嘎低哼。李逍遥见它神情专注,暗觉好笑:“木偶仔玩不倒翁,两个都是假人,玩得跟真的似地!”蹑手蹑脚的摸过去,绕行到树後,想趁其不备,以飞龙探云手法抢回不倒翁。

哪料到却抓了个空。树叶一晃,清凉宝宝往矮树丛间急钻,溜得飞快。李逍遥大呼追去,这是他学会“飞龙探云手”以来,头一回接连失手,已有两次给这小童偶从手边溜掉,心中既奇又恨,决不罢休,非要逮著它不可。

他随後钻入树丛,生怕给这童偶引得迷路,脚下加快,簌的窜起,扑向树丛间隙一个黑影。

“惊!”

李逍遥半空中便听到那黑影颤抖地叫出一声,这叫声竟似枭啼一般。仿佛来自地狱边缘,惊飞满空蝇影。“惊……”

李逍遥只道那个黑影是清凉宝宝,随著身形掠近,鼻际立刻闻到了一股腥膻之气,定睛一瞧,登时吓了一跳,不由得後退几步,眼前出现一个挂在矮树丛里的人影。这人满脸血污,爬满乌蝇,身子裹在一张隔夜猪皮般的毛毯中,仅露出头颈,瞪著一双瞳光已然涣散的眼睛,喃喃的反复咕哝著一个“惊”字,除此而外别的话都不会说了。

李逍遥问道:“你……你是谁啊?”除了来回说“惊”,那人什麽也没说。李逍遥不禁皱眉道:“你受了啥惊呀?搞到都不会说别的话了……”因见血滴不停,他便捡拾一根树枝,想把那人身子裹著的毛皮撩开,察看他有没受伤,细瞧之下,辨出卷住那人身上的似是一张新剥的马皮,再看马皮底下,那人竟是不著寸缕。李逍遥不禁咕哝道:“最近潮流有点改观了,裸男多过裸女。”

忽然吃了一惊,两眼不由瞪大。这倒不是因为那人身上有何出类拔萃之处,李逍遥吓了一跳只是因为他发现那块马皮竟已粘连在这人身上,如要硬撕下来,势必剥落这人的皮肉。他一怔之下,不由得傻了眼,寻思:“这是何故?”

可是那人似已吓得痴呆了,除了反覆念“惊”,李逍遥没办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

他愣了片刻,暗想:“只好先把他抱下地再说……”正要动手,脑後簌的一响,有一道劲风迅急无匹的掠到後颈,叶影纷晃而落,李逍遥发根一硬,知是有人袭击,躲避不及,急忙伸手向脑後劲风袭近之处一抓,使上了家传手法,这一抄并不落空,但是手心却斗然一痛,火辣辣的撕裂皮肉也似。

一根软鞭登时绷直,随即蹄声乱响,四下里有骑马的人影急掩而近,包抄上来。李逍遥手心吃痛不过,只好放开那条鞭梢,转身急退,目光扫见林月如、秦天古等一干少年骑士纵骑围逼上来。这几人全都瞪视著李逍遥旁边那马皮裹身之人,失声叫道:“方白羽!”

“惊……”那人喃喃的咕哝道。李逍遥不由暗暗奇怪:“他就是方白羽?怎麽成了这般,谁跟他开这麽大玩笑?”但见方白羽眼光涣乱,虽然瞧见了这几个同伴,竟已认不得人。苏笑春大叫:“哎呀呀!方白羽,你怎麽了?”林月如却瞪向李逍遥,俏脸绷紧,咬唇道:“宫九,你把方白羽怎麽了?”

李逍遥苦笑道:“大家都看见刚才我只是想抱他下来……”苏笑春怒道:“抱?你一定是对他做过了非常恶劣的事,真是禽兽不如!”李逍遥忙道:“想到哪儿去了你们?”林月如以鞭梢撩开方白羽裹身的马皮,看出他身体赤裸裸,马皮下不断有血滴落,她登时咬牙道:“可恶!”苏笑春怒视李逍遥,愤然道:“你还敢抵赖?通常……通常歹人办完了事,就是这般找张毛毯来裹住受害女子那赤裸的身体……”李逍遥忙道:“那张不是毛毯,你瞧清楚了再说好不好?”苏笑春怒道:“反正是差不多了!你这只禽兽……”蔡骏叹道:“可怜方白羽受的打击太大了,以致变成这般!”

李逍遥见这帮人不问青红皂白,居然把他说成这等形象,一时难以辩白,气恼之下,取出一根纸烟卷,叼在嘴边,说道:“懒得鸟你们!”苏笑春怒道:“连‘事後烟’都抽上了,你还敢抵赖不认帐?”

“啊?事後烟?”李逍遥从嘴边摘掉那棵卷烟,不禁好笑。“那你们要我认啥帐啊?娶了他不成?”

“干掉他!”林月如指著李逍遥的鼻子,环顾左右,说道。“对付宫九这种武林败类,大家别理什麽武林规矩,并肩子上!”

李逍遥早料到他们要联手来攻,哪有片刻迟疑,转身便逃,钻进矮树丛中,一迳溜向叶影幽深之处,但听得背後破风声嗖嗖乱响,箭石急射而入,间杂大小暗器疾飞之声。他使开风魔玄衣神的独门身法,籍借树木遮挡,穿来窜去,虽说险情迭生,仗著轻功出众,步法神奇,总算把追来的暗器和箭石抛在後头。

他越奔越快,脚不沾地一般,身後的吆喝叫骂之声转瞬便被呼呼风声掩去,此时已不知身在何处,回头一看,雾气中竟有两个黑影跟了来。李逍遥暗吃一惊,只道林月如那夥里有好手穷追不舍,先前却并未见过有哪个少年骑者轻功这般了得,竟能远远的跟来。

一定神之下,辨出左边那摇头晃脑的小小身影居然是清凉宝宝。李逍遥不由奇怪,多瞧两眼,觉得清凉宝宝使的不是轻功,只是一蹦一跳,但每一跃之下便是数丈远,难怪能跟得上来,此时李逍遥并没使上“风魔天下”轻功,只以玄衣神的身形步法在林间奔跑,否则清凉宝宝绝难跟得住他前边倏忽出没的身影。

第十一章 魁星踢斗(下)

李逍遥心中暗喜:“这家夥跟来是件好事,待会儿总要觑个好机会抢回我的不倒翁。”但见右边一人疾走如飞,身形竟比清凉宝宝还快许多。透过淡淡的林雾,依稀辨得清那是一个头扎青布,身穿长衫,肩背藤箱的少年,看似大得李逍遥几岁,埋头赶路,风尘仆仆,却跟在李逍遥背影之後,相距不过十来步之遥。

李逍遥心中奇怪:“他为何跟著我?”不由放慢了脚步,那少年正自急走,几乎撞了上来。抬头看见前边的人停步而望,那少年便也放缓了脚步。李逍遥见这少年脸色微黑,面容消瘦,鼻子以下笼在一条格子布围脖里,一双眼睛正瞪著自己,他便先开口说道:“好轻功!”

那少年微微一笑,说道:“这样的雕虫小技,怎能入方家之眼?如果你使全力,我便追不上了。”李逍遥暗想:“此人能在这样的树林里行走自如,只怕其中也有名堂。”问道:“我又不认得你,你跟我做什麽?”

那少年瞪著李逍遥,打量了几眼,说道:“你是名人,我自然认得你。”微微一笑,道:“你不认识我不要紧,我只是一个小脚色。看见了大人物,岂能放过?”李逍遥见这少年眼光犀利,暗暗留神,说道:“听说有些小脚色专拣大人物下手,杀了大人物,就不再是小脚色了。”

那少年微笑道:“这主意听来不错……”李逍遥想起丹辰子之言,不由暗中戒备,那少年看出李逍遥突然间像一只遇敌的刺蝟,眼光中露出狡猾的笑意,却摇了摇头,道:“杀宫九不是我的任务。”李逍遥心中一怔,那少年凑近前来,嘴边叼著一支炭笔,手中掏出一本小白纸,动作利索,说道:“我的任务是采访你!”

李逍遥愕然:“啊?”那少年笑道:“你别紧张,小的名唤史翼九,是一品居的采者,专寻武林名人行踪,采集江湖要闻……我个人绝不插手武林是非,最多动动笔,宫少你尽管放心好了。”李逍遥没听说过江湖中居然有“采者”,只晓得“行者”、“侠者”或者“骑者”,闻言不由发怔,“一品居?你要采啥?”

那少年史翼九道:“宫少你是一品居榜上有名的大人物,小人自然是要采访你呀!最近听说宫少遇上了麻烦事,所以我就冒死前来寻访究竟,没想到一进林子就遇到你,倒也省了许多寻隐者不遇之类的周折……”李逍遥转身欲走,那少年史翼九急忙拉住他。“说句话嘛!”

李逍遥见清凉宝宝像要走远,急於去追它,却被史翼九缠住,不由急道:“说什麽嘛?”史翼九道:“谈谈身为武林名人的感受嘛。”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说道:“感觉很糟!”史翼九在小本子上记录下来,问道:“是不是因为传闻中公子无忧要对付你的事?”李逍遥心中一怔,“他为啥对付我?”

“因为你是宫九嘛,排名天下第九,很拉风噢!”史翼九道。“听说无忧公子要动摇你这个江湖地位,大家都想快些知道结果……”

李逍遥问道:“那个无忧排第几?”史翼九查了一下手边的资料,答道:“他暂时还没有上一品居这个排名榜,因为我没采访到他……”李逍遥道:“你好像知道不少事,那你还问我干什麽?”史翼九道:“虽说我知道一些事,但还要经过你亲口证实呀。要知道,我不报假消息的……”李逍遥问道:“证实啥事?”

“第一桩需要从你这里得到证实的传闻是,听说你为了‘包二奶’导致家变,与发妻桑十娘反目结怨,更引起天蚕教、拜火教甚至还要加上蜀山派为此而火拼……是真的吗?”史翼九连珠炮似的发问。“据说蜀山派叛徒丁情的妻子是你的初恋情人,也是这趟风波的导火索,不知你和她……”

李逍遥道:“这些纯属江湖闲人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我很忙,没兴趣多谈。”史翼九拿笔飞快记录,“那就是有了?好,下一个问题……”李逍遥摇手道:“等一下,有个问题你要先回答我,然後咱们才有谈下去的必要……兰陵渡到底有什麽名堂?”史翼九怔了一下,答道:“这是一个水陆要津啊,过往行商和武林人士南下北上走这一带最是捷径。地方虽小,却是要紧!”

李逍遥心想:“难怪这麽多武林人物会在这儿撞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赶集呢!”史翼九道:“天蚕教通过你控制了这片桑林,连棒胡的人马都过不来呢。不久前那条水路发生了黑帮火拼,死了许多‘侠客山庄’的人,水路不安全,这就更加凸显了桑林这块陆路通道的份量……对了,宫少,可否谈谈你与天蚕教的干系?”

李逍遥问道:“棒胡是什麽东西?”史翼九道:“也是一大热门人物,据说有拜火教的背景,他新近拉杆起事,北庭傲家的人正帮朝廷与他对阵……听说你妈是拜火教的?”

“你妈……”李逍遥本想骂还,幸好刹嘴得快,心道:“他误以为我是宫九。”史翼九眨了眨眼,“你问我吗?”李逍遥笑道:“对,你记录这些事有什麽用处?”

“当然有用!”史翼九道。“江湖风潮的特点就是见风转舵,一时一个样,在这个瞬息万变的年代没有永远不倒的英雄。就拿我们一品居风评榜来说,上边的排名也不得不随时刷新才合乎时势……好比上个月某甲排上三百六十五名,不久就被人做掉了,我们只好赶快把那死人换下,把杀人凶手排到第三百六十五名的位置。最近大家都在关注的是你……”

“所以我们要掌握最及时的信息,”史翼九说著,竟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有字大纸,在李逍遥面前展开,指点著说道,“这是我们一品江山快讯印成的专辑,仅售三十文一份,每月刊行一期,你看本期大标题:宫九家变、婚变、情变、事业危机、祸不单行,风评榜天下第九鹿死谁手?”

李逍遥愕然道:“太离谱了吧?”

“一点也不离谱!”史翼九道。“宋代就有流行於市肆的驿报和风物杂志了,幸好印刷术和造纸术这麽发达,有了活字印刷,搞快讯卖驿报就更省时省事了。不过,目前专卖江湖逸闻的只此一家,关於你的这一辑是我做的,瞧我的名字……”

“骂谁混蛋啊?”李逍遥指著“混蛋”二字,奇道。

“哦,是真命混蛋,他是主编之人,那是他老人家的名号……”史翼九解释道。

黑暗中忽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向夜空尖哮,李逍遥转头望去,只见清凉宝宝被一个藏身於树丛的毛茸茸之人扑倒於地。他登时便吃了一惊,史翼九先叫了出来:“人狼!”

那毛茸茸之人犬踞於地,双手按住清凉宝宝,绿光闪烁的眼睛瞪向史翼九,狺狺的说道:“可笑你们这些江湖小子连‘侠道’是什麽都不知道,居然也出来混!”李逍遥见清凉宝宝挣扎不出,急欲上前相救,史翼九却拉住他,说道:“这条人狼从昆仑山跟我到这里,一直找不著机会除它,交给我罢。”

那人狼狞笑道:“小兔崽子,你在昆仑山害我过不成神仙日子,别以为你下了山,我便找不到你!”李逍遥低声问道:“它找你干什麽?”史翼九道:“哦,这狼在西域专扮侠客诱杀天真少女,被我撞破,打断了它那条根儿,是以……”话未说完,李逍遥便已抢在人狼撕咬清凉宝宝之际发出一道幻影天师符,不料那头人狼隐身奇快,倏地闪到史翼九背後,迅猛之极的从夜雾中扑出,张牙舞爪,其势如电。

李逍遥便要再发一道天师符已来不及,但见史翼九背著的藤箱突然闪出一道炙目金光,这少年的身影霎间隐去,金光耀上夜空,光圈中竟现出一个九翼裸婴,笑容可掬,“啦啦啦啦!”的荡落,只一闪间,那头人狼体内便迸出九道巨大利刃,由里而外,将狼躯崩裂,化为数不清的碎骨烂肉,溅洒满地。

李逍遥不禁看直了眼,但见金光一闪即隐,九翼裸婴也不见了,那少年史翼九却站在面前,眨了眨眼,宛如刚睡醒一般揉著眼窝。李逍遥奇道:“你……”心中惊诧之下,竟不知说什麽才好。

史翼九紧了紧缠肩的藤带,瞧也不瞧地上的残碎狼肉,却望著清凉宝宝,说道:“宫少,先看看你的小厮怎样了。”这提醒了李逍遥,他连忙抢身过去,只见清凉宝宝从地上蹦起,只是身上衣衫撕破,别无大碍。李逍遥便即放心,见它手里仍捏著不倒翁,急忙探手去抢,不料史翼九竟在旁边扯住他衣袖,清凉宝宝趁机钻入雾中,躲了起来。

李逍遥正要去追,史翼九道:“宫少,都到你家了,请不请我喝杯茶?”李逍遥一怔,随即望见雾中现出桑园的门额,原来不知不觉,已到了院墙之外。

李逍遥突然紧张起来,竟没多少勇气迈进那道虚掩的门。史翼九在旁边观察他神情变化,看出些许怯意,便眨了眨眼,笑容可掬的问道:“宫少,你好象害怕什麽?”

李逍遥道:“这种环境,你不怕吗?”史翼九道:“什麽环境啊?”

一个凋敝的环境。

凋敝本身并不可怕,突然间令他们感到发根微紧的却是凋敝背後暗藏的肃杀之气。先前这里还是张灯结彩的花堂,没想到此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满地落花。

寂静无声。李逍遥和史翼九刚走进院里,大门便在他们身後怦然合上,却夹住了一颗三髻脑袋。

史翼九闻声回头,只见清凉宝宝被门夹脖,发出嘎嘎大叫,连忙拉门让它进来。李逍遥抢先探出手去,抢回了不倒翁。史翼九见清凉宝宝急得嘎嘎乱哼,不由的笑道:“宫少,你这位童儿看起来很怪!”李逍遥背对清凉宝宝收起了那个不倒翁,说道:“这是科技含量很高的产品,你不懂的了……不过我觉得你也很怪!刚才纠的一声就变裸婴了,还长九支翅膀这麽夸张,什麽法术啊?”

史翼九凑嘴到李逍遥耳边,低声说道:“刚才你所看见的是一门昆仑山的仙术,那个有翅膀的并非一般的裸婴,它叫‘九翼天使’,是我的元神。”李逍遥两只眼睛不由瞪得又大又圆,因为这种仙术从未听闻,难免将信将疑,眼珠一转,哼道:“这麽说来你也很屌罗?”史翼九眨巴眼睛,说道:“屌也是九翼天使,我本身不屌。”李逍遥扬了扬手,“拷!”转身而行,口中说道:“你这麽厉害,别人要是收买你来杀宫九,那我还用混吗?”

“都说了我不插手是非的,”史翼九笑了笑,跟著李逍遥往里走。“我来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宫九将是怎麽死的……”

脚踏落花,眼前但见蝶影缤纷。李逍遥、史翼九刚过了中门,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边的大屋栖满黑翼蝴蝶,乍眼遥看,仿佛笼罩一团浓浓烟雾。每一只蝴蝶长得巴掌般大小,爬在屋子四面,密密层层,不知围了多少重,地上的死蝶却越来越多。便在中庭躺了几具死尸,李逍遥低头一瞧,认出天蚕教那两大长老也在其中,他们脸肌乌青干枯,眼窝已被掏空,四肢萎缩,显是中毒而毙。

史翼九只瞧了一眼,便即微微变色,说道:“这些人是被鬼蝶叮死了,吸尽了身上的精血。”李逍遥哼了一哼,道:“是麽?”史翼九指著死尸旁边的死蝶,说道:“看这些蝴蝶肚子都撑烂了,显然……”顿了一下,没说下去,两眼只盯著地下,李逍遥问道:“显然什麽?”

“奇怪!”史翼九不由的抬手搔耳,眼光中流露出惑然之色。“这些人血中先已有了剧毒,以致鬼蝶反而被毒死了。为什麽会这样呢?”

李逍遥把手一摊,“对呀,为什麽会这样呢?”史翼九突然大叫:“别碰!”李逍遥一怔,随即看见清凉宝宝从尸体旁捡起一只死蝴蝶,捏在手中玩耍。幸好史翼九眼疾手快,抢上来打掉那只有毒蝴蝶,清凉宝宝呆然而望,口中嘎嘎低哼。

史翼九道:“好险!这些蝴蝶极毒,你还拿来玩,若不是我眼疾手快……”李逍遥忍笑道:“是啊,多亏有你,不然清凉宝宝就玩完了。”史翼九奇怪的瞪了清凉宝宝一眼,才转回脸孔,向李逍遥低声说道:“宫少,怎麽我觉得你这位童儿有点儿二百五?总之……木头木脑的!”李逍遥晓得他瞧不出清凉宝宝是个木头儿,并不急於拆穿,笑道:“都说他科技含量高──嘛!”

说到“高”字,话音拉长。便在拉长话音的间隙,他已迅速把四周的环境扫视一遍。除了这几具死尸,没再瞧见别的人影。但死寂中的肃杀之气更浓。

奇怪的是,鬼蝶只盯著那间先前当作花堂的大屋,并不理会走进中门的人。李逍遥转头瞧见史翼九瞪著自己,目光中露出沈思般的神情。他却不爱多想,眼光转回那间围满蝶影的大屋,心道:“不知灵儿她们在里边怎麽样了?”眼见蝶群仿佛惊醒般的起了一阵巨大的躁动,似已发现有人。他连忙取出驱魔香,在手上点燃。

史翼九凑过来问道:“是什麽?”李逍遥道:“好东西呀!”史翼九忙道:“还有吗?”李逍遥看出他也想要一根,眼珠一转,笑道:“给你就是了。”取出十里香,点著之後,教史翼九拿在手上。

蝶影忽乱,纷纷避开李逍遥,却向史翼九涌去,著迷一般。史翼九惊道:“怎麽找上我了?我是中立的……”李逍遥笑道:“看来你的吸引力足以招蜂引蝶了。”史翼九不知那根十里香发出的气味与李逍遥手中的驱魔香有异,眼见大群鬼蝶遮天盖地般四面飞扑而来,心中一慌,转身就逃。

鬼蝶自然穷追不舍。李逍遥趁此机会挥舞驱魔香开路,快步奔近大屋之旁。此时围屋的蝶影已稀,大队人马都闻香而追史翼九去了。李逍遥腹中暗笑:“想来看热闹不帮忙?门都没有!”挥动驱魔香,但见剩余的几层鬼蝶虽然不断的“叭、叭”落地,竟急驱不散。连门窗也分辨不出在哪一处,眼中只是蠕蠕而动的蝶群。

不得已,李逍遥只得退後几步,运起天罡战气,以天师符法发出一道金光大圈,轰的一声,震散面前的蝶群。李逍遥先前所发的天师符均无这等威力,暗觉灵力似乎增长了许多,发符之後并无半分气喘力衰之象,自从吃了那枚异果,施法便灵通了一层。心中暗暗惊异:“那是什麽果啊?”但见断翅纷飞,窗棂碎裂,却露出门户之内密密围裹的一面厚丝之墙,原来桑十娘的毒丝已将整间屋子重重包裹成了一个大茧,天师符法断然不能够震破。李逍遥试了一下,丝茧连半条缝也没裂开。除非他有神兵利器,否则决计破茧不得,而这些毒丝均有剧毒,李逍遥哪敢用手去碰?

面对这一层封屋厚茧,李逍遥除了挠头以外,一时想不出别的办法。却更加担心:“屋里怎麽没有动静的?”唤了几声,哪有人答应?他头皮不由得一凉,暗思:“我耽搁了这老半天才回来,屋里的人可别全都死了!”

忽然间,清凉宝宝在後边嘎嘎大叫。李逍遥未及转头,眼光掠地,先已瞥见地面崛起一个大影。

蝶影纷聚,在他身後迅速堆就一个人形之物,高逾丈许,向他走来。

李逍遥心头一悸,急忙发出天师符,轰的一声,将蝶影震乱,但片刻之间,散乱的蝶影又迅即聚合,在他瞳孔中又形成了那个金刚般的庞大人影。

李逍遥不禁惊呼:“哇!打不死的?”叫声未落,背後又形成一个蝶人魔影。扑簌簌一声,两个蝶人发拳前後夹击,所谓拳头便是群蝶聚拢合成的手臂之状,李逍遥看出有毒,沾上肌肤便了不得,急使风魔步法,迅即闪开,心头怦怦直跳。

眼见那两个蝶人又扑上来,其势凶恶,李逍遥不禁大叫,发出一道天师符,两个蝶人顿时震散,化为满天蝶影,但顷间又即聚拢,却合成一个张著大口的巨型头像。李逍遥不由看呆了眼,待得惊醒过来,那巨头已张口向他猛噬。李逍遥在那巨头之下犹如一粒小虾米般,只消入口便要吞没了他。当下,连天师符也来不及发了,转头就跑。好在他逃命的本领远较法力为高。

那巨头却在身後穷追不舍,李逍遥把手中驱魔香抛出,觑得准了,正好丢进身後的巨口。那张魔脸登时一震,陡然回缩,李逍遥不觉转头回望,只道这一招歪打正著,那料那魔脸只是一皱,竟喷出大股黑虫,烟焰一般滚滚扑向他的身影。

李逍遥登时傻眼,他所会的法术决计对付不下这等魔物,所幸脚下抹油的功夫还是高明的,虽说担心灵儿在那间大屋里的安危,但打不过屋外的蝶魔,原也无法可想,只好使玄衣神的轻功逃避追噬而来的魔脸和黑虫。

他逃得虽快,不料那股扑袭而来的虫群更快,刚跃出院墙,大股黑色小虫四下包抄,先已将他围在後院。

危急关头,但见花丛中飘然闪出一个小鬟的纤影,袖风挥荡,扬开大团花粉,仿佛撒雾一般,蝶群突乱。李逍遥眼前一迷,突感手腕微凉,那小鬟一只手已搭在他的小臂,轻轻一扯,说道:“跟我来!”

借花粉挡住鬼蝶,那小鬟飞快地拉了李逍遥闪进花丛深处,一路急奔,不知要带他上哪去。李逍遥正在心中想这个念头,眼前雾气飘移而开,只见榕树环生,景象并不陌生。这时,两人停下奔跑之势,那小鬟转脸回望,不见鬼蝶追来,稍感宽心,说道:“拜火教用尸养蝶,把蝶变成魔物,今儿我总算亲眼见到了。”

李逍遥稍一定神,问道:“丫头飘飘,你如何也在这里?”那小鬟眼光转到他脸上,眸中似是闪过一丝惊犹未定般的神情,但只凝目片刻,眼中突然闪出泪光,垂眸说道:“少爷,奴婢在这里等你。”李逍遥疑心这小婢与桑十娘之间或会串通一气,哼了一声,道:“大奶奶要你来等我吗?”

“到了这时你还不相信我?”丫头飘飘不由得咬住下唇,幽幽的说道。“你答应过要带我走的,少爷。”

李逍遥瞪著她,心道:“可你是桑十娘的人。”丫头飘飘抬起泪眸,说道:“大奶奶和阿梨要杀我。”李逍遥一怔,“为什麽?”

丫头飘飘叹了一口气,眼望别处,说道:“因为她们觉得只有我是向著你的。”李逍遥半信半疑,“又是猜想的吧?”

丫头飘飘小小的身子一震,甩开一直抓住的李逍遥之手,说道:“你总是不肯信我!”李逍遥见她迈步便走,不由得问了一句:“你……你要去哪里?”

丫头飘飘在一株长在深草中的大榕树旁停步,说道:“刚才我跟踪阿梨来到这里,她便失踪了。我想来想去,觉得阿梨还有一个秘密藏在这株树里。”李逍遥不觉跟了过来,“那又怎地?”

“我要帮你找出她们在搞什麽鬼,”丫头飘飘说完,掀起树下一大丛草盖,露出一个藏於树桩下一个不易发觉的洞口。李逍遥问道:“那又怎地?”丫头飘飘瞪眼道:“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逍遥眼皮一跳,心下暗疑:“这是请君入甕之计,我可别上当!”

丫头飘飘见他不肯动弹,一咬嘴唇,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说道:“少爷,我要证明给你看……”李逍遥被她拉著走近那个树洞的入口处,突感不妥,急忙把手甩开,向後退去,说道:“丫头,我很忙!没工夫陪你玩……”丫头飘飘只听了一半便即红了眼圈,“怎麽?你觉得这是玩耍麽?”

李逍遥未及回答,突见树後裙影一闪,有人冷冷的说道:“我早说过什麽来著?”丫头飘飘脸色一变,妙目中露出惊慌之情,刚叫出一声:“阿梨……”突然间头颅从颈项上滚落,阿梨那张绷紧的白脸登时露了出来,阴沈沈的说道:“扭断你的头。”

这真不是玩儿的,可是丫头飘飘知道得太晚了。她无头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倒在李逍遥怀中,这一霎间,除了目瞪口呆之外,李逍遥没了别的反应。

他并不是被阿梨扭掉人头的情形吓坏了,震惊的是他所抱住的无头娇躯并无血肉,却是一个皮革所制的假人。眼光一低,丫头飘飘的头从草丛里滚了出来,虽然栩栩如生,竟和那唱歌的偶人一般,断颈之处是空心的。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丫头飘飘藏在笑靥之下的秘密……原来她也只是一个偶人儿!

阿梨似也微微一怔,随即瞥见那空心躯壳内翼影一晃,钻出一只小小的粉蝶,悄然爬上李逍遥肩头。

李逍遥并未察觉,阿梨却哼了一声,扬手放出一枚毒蛾针,簌的一声微响,寒芒便到了李逍遥颌畔。他不知阿梨是要杀那只粉蝶,只道阿梨想连他也不放过,一惊之下,抬手夹住飞到颔边的毒针,无意中使出了家传的“飞龙探云手”,虽说夹住了毒针,却也吓了一跳,不晓得针上的毒会不会染到手指的肌肤。

阿梨没料到他的手法如此飞快,竟能夹得著小小毒针,不由得一怔,脚下後退。

李逍遥愤然道:“我总觉得你就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到底有什麽见不得人的秘密?”放下丫头飘飘的躯壳,站了起来。

阿梨强笑道:“哎呀,你怎麽能听信那鬼丫头的话呢?她根本就是一只小妖精……”说话之时,抬手往耳边一拂,看似掠发的无意举动,李逍遥心头一跳,想起她会冷不防放出吸血毒蛾,急使飞龙探云手,脚下步法变幻,抢先抓住她那只抬起的素手,五指一滑,扣住腕间脉门。

阿梨娇呼一声:“哟,你怎麽了?”另一只手急晃,却是迅猛之极的凝爪戳向李逍遥眼睛,若非李逍遥早有提防,这一下势必挖出他的一对眼珠子。但他所剩的招也并不多,拳掌功夫原本不是他所擅长,急切间只得用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挡,心中同时暗奇:“我已扣住她手脉,怎麽还能发飙啊?”

一念未及转过,便即听见阿梨发出一声痛叫,那只手急缩而回,却是打在李逍遥指间所夹的那枚毒针上。李逍遥一定神之下,发觉那枚毒针已扎入阿梨之手。

阿梨脸色急变,突然间全身剧抖,张口向李逍遥喉咙咬来,便在这一刻,李逍遥发觉她的嘴变成了虫喙,长满尖牙倒刺,像他小时候见过的蜻蜓之喙,未暇瞧清,先已念随心生,飞起一脚,使上了玄衣神留下的“风魔神腿”,快若雷霆般的将阿梨踢得离地飞跌,但见她半空中的身影像是一只大昆虫,一闪即逝,堕入幽深的树影之中。

“好像也是一只妖哎……”李逍遥想起刚才所见的情形,不免隐隐後怕起来,暗觉此地妖多,而且人妖莫辨,难以提防。这时,树影一阵晃荡,走出一个嫋娜身影。李逍遥只道阿梨又恢复人形,但那人影一闪便已近在咫尺,借几缕天光,只见那人全身上下连脸面也模糊不清,竟沾满了翕翅微摆的无数蝴蝶,密密麻麻,面目难辨,仅能从那嫋娜多姿的身影上感到像是一个女人。

李逍遥正自呆看,一个奇异的低语声钻入他耳朵,呢喃般的说道:“有两下子嘛,搞得我要亲自出马。”

李逍遥暗觉这梦呓一般的话声来自面前这个栖满蝴蝶的女人,心头一阵乱跳,不由的感到面颊微热,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声:“你……你是谁啊?”

那女子低呓道:“如果你是宫少,你就该认得鬼蝶美媚。”

“美什麽媚?”李逍遥迷迷糊糊的笑道。“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

鬼蝶笑道:“想看清楚些,你就过来啊。”话声虽低,却充满了无比的诱惑之意,仿佛春情荡漾的少妇召唤她约来幽会的情郎。李逍遥不自禁的挪动脚步,迷迷糊糊的笑道:“过来就过来罢,怕了你不成?”竟当真要过去。

鬼蝶吃吃而笑,只道这少年真的被她迷惑了,不料金光斗然一闪,半空中现出一道天师符,猛地里撞击而来。便在这金光激闪中,李逍遥哈哈一笑,张开嘴巴,露出卷在舌端的一片定神丸,说道:“女人我见得多了,再漂亮都有,还用受你这等小脚色迷惑?”

轰的一响,鬼蝶身子一震,惊飞满身蝴蝶,这一霎间露出形貌。

但见她全身自脸而下,竟是血肉模糊,没有皮肤,那些栖在她身上的蝴蝶便是她的皮肤,蝴蝶一飞,只剩下了脓血骷髅。

李逍遥虽说早有防备,却没料到如此动人魂魄的话音之下竟是这般骇人的形貌,终是吓了一跳。未及转念,鬼蝶的身影陡然加长,居高临下的向他扑来。李逍遥见她不惧天师符,登知不敌,大叫一声,转头便逃。但此刻四面均已布满蝶影,哪里有路可选?

情急之下,他想也不想,竟钻入了榕树下的那个洞穴。鬼蝶正要追入,哪料李逍遥便在洞口给她一脚,使上了风魔腿法,又快又急,蹬了出去。鬼蝶驱蝶涌入,李逍遥大叫而逃,洞穴入口之处甚窄,黑暗中没留意还有一条奇陡的台阶,骨噜噜滚了下去,没个尽头。

李逍遥暗暗叫苦:“别是个没底深渊……”台阶突尽,噗!一声水响,透体冰寒。却堕入了水里。

他正想浮上水面,但见眼前蝶翼乱晃,顿知大群有毒蝴蝶便在水面之上,等他冒出脑袋。

他暗叫不妙,只好屏住呼吸,在水下探手摸索,黑暗中什麽也瞧不清,只觉触手之处均是石壁,原来掉进一个深潭之中,而这水潭居然是在大树洞里,倒是从所未闻。好在从所未闻的事他已经历了很多,感到水下越来越憋气,为免窒息而死,只好再潜得深些,游来窜去,只盼能在憋死之前找到一个出处,但想这般的概率无疑极小,便在绝望关头,手端摸空,不像别处那般一探手便是冷冰冰的洞壁。

“我总是九死一生!”李逍遥心念一动,泅了过来,因见有微光透出,便大著胆子钻入那个水下之穴,身子刚溜过石洞,突想:“万一这里边有一个怪兽,那我就完了。”这个念头冒出来,想压也压不住,顿时教他头皮乱起疙瘩,全身发凉。

终於憋气不住,往上一窜,头却撞在石壁之上,几欲痛晕,又沈下水里,惊想:“这是一条地下水道,教我怎麽换气嘛?”换做别人早就断气了,所幸他向来求生意志极韧,危殆关头,阿修罗神功的效用便显出妙处,帮他护住最後一股真气,守住命脉。只是这条地下水道非但奇寒,更似遥遥无尽。他再撑著游了一会,手脚开始无力,眼前越来越黑,但其实他离亮光透来之处业已不远。

他再熬得一程,不由自主的便浮上去,一路呛水,眼见得就要昏迷,所有溺水之人到了这时唯一的反应就是双手乱抓,盼能在生命的最後关头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出乎意料的,他抓到了一根。触手滑溜,像是一条人腿。

但这里怎麽会有人腿呢?

李逍遥这时尚未昏迷,心想:“真的有!”不但有,那确实已可算是他有生以来所能摸到的最好的腿,触手滑腻,且有温软微热之感,那条腿微颤一下,竟要缩回,李逍遥已当它是一根救命稻草,既已抓到,哪肯放手,急忙抱紧入怀,心道:“你妈!就算是怪兽的鸡鸡我也抱了不放,这种关头谁还顾得上别的?”

那条玉腿微微颤抖,急收回水面之上。李逍遥趁其提腿之势,浮上水面,这一次便没被石壁磕到了脑袋。

那条腿便在他冒出来时,忙不迭的收了回去。李逍遥探手乱抓,扳住一根横荡在水面上方的铁链,身子不再下沈,视线仍然模糊不清,他伏在粗链旁乱喘一阵,觉得此处也是一个石洞,却宽敞了许多,借著不知何处透来的微光,依稀辨得水潭之上有个石头平台,被水围住,三根手腕般粗的大链纵横交错,一端钉於洞壁,另一头却固定在平台三个边沿。

洞壁荡漾粼粼水光,但见石台边坐著一个长发披身、衣衫破烂的人影。那人见水中突然冒出一个少年,不觉惊呆,突然想起什麽,急忙把两条光溜溜的腿从水边收回,手扯破裙下摆,掩遮光溜溜的腿脚。

这时李逍遥视线清晰了些,渐能适应洞穴的昏暗环境。他看清了平台上那人绝非想象中的“怪兽”,而且看样子正在簌簌发抖,显得比他还要害怕。他惊魂甫定,感到浸泡在水下的半身冻得快没知觉了,伤处更似刀剜针刺一般痛楚难忍,便大著胆子攀到平台边缘,一边吐水,一边说道:“前……前辈,通常在这种环境之下相遇,猜也猜得到会有不寻常之事要发生……不过,先借借光,爬上来再说!”

他爬上石台,喘息未定,簌的一响,链声呛啷,破衫抖索之下,那人用双手紧握一块尖尖的石片,颤巍巍的指住他的喉咙。

昏暗中李逍遥只道那人起意加害,不暇多思,急使飞龙探云手,夺下顶住咽喉的尖石,耳边听得链声乱叩,那人惊慌地缩身爬开,蜷腿躲到了石台一角,把脸埋进暗影之处,破衫簌簌而抖,显是心中害怕已极。

李逍遥夺下石片,暗觉那人毫无内力,似是不会武功,不禁一怔,心想:“按武侠说书的惯用定式,这种时候应该是前辈比我厉害,并且教我绝世武功才对……怎麽反过来我比他厉害啦?这不是颠覆武侠了吗?但也不要紧,这不是老套武侠故事,你看我的言谈举止哪有多少老派武侠的影子?所以我的经历总要自成一路,绝对要开一代先河的,就像刚才什麽什麽疑无路,什麽什麽又一村……”

他放下石片,爬了过去,那人更加惊恐,把脚乱踢。李逍遥把头一侧,没被踢到鼻子,笑道:“看见了看见了,原来你没穿底裤的!”那人一怔,随即大惊,急忙夹腿蜷坐,拉裙掩住下身。

李逍遥哈哈一笑,转面看见身旁倒了一盏灯,眼光一扫,发觉石台上以石片划出一个不明所以然的图形,每个不同的方位皆放了一盏灯,共有七盏,却均熄灭,最後的一盏是被他用手碰倒才熄了的,那些灯光极弱,若非留意,绝难看清有没点著。

最後一盏灯熄灭之际,链声呛啷,那人似是一惊,抢身扑了过来,呆看图形。李逍遥不明白,问道:“前辈,你老人家躲在这里搞什麽好玩东东啊?”那人并不作声,李逍遥只道他恼火自己搅乱,歉然道:“不好意思得紧,前辈!我不知道这盏灯对你如此要紧,要不然另点上吧?我这里有火石……”取出乾坤袋里的火石火刀,点亮灯芯。

那人长发披垂,微微晃动,似是颓然摇头。

李逍遥看他低首不言,目光落下,只见破衫中伸出一只苍白的素手,捏一块旁边捡来的小石屑,随著链声叩响,地上划出数字。写的是:“魁星踢斗已破……”

“魁星踢斗?”李逍遥心中一怔,抬手挠耳,暗觉奇怪。“这是什麽玩艺啊?破了又怎样?”

那人呆坐一会,又在地上刮出数字:“天要亡你,大限将至。”

李逍遥吃了一惊,因为这里只有两个人,“你”字指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但觉此事不合情理之极,他不禁摇了摇头,失笑道:“怎麽可能是我啊?你又不知道我是谁……”

地下又多了几个字:“是我把你变成宫九的。”

李逍遥顿吃一惊,随即全身发凉,头发几乎竖起,“啊?你……”伸手一指,突觉那人长发之下露出一张苍白的秀靥,脸蛋清瘦,虽沾污迹,但并非老年之人,竟是一个看起来比灵儿还小得多的少女。

洞内光线昏暗,虽看不清这少女真实的容貌如何,透过她脸上晃动的发丝间隙,却也瞧得出这少女五官精致,形貌小巧,并不难看。但那对寒闪闪的星眸投过来时,李逍遥兀自乱动歪念:“不想这位前辈竟是个屁大的小姑娘!不知道洗干净了之後,和灵儿比起来又是谁好看些?当然是我家的灵儿啦,因为灵儿大一点,女孩儿年岁既然大些,其它地方也就相对显得大一点……所以好看。”

按说乍闻凶耗应该惊慌才是,李逍遥却是天性惫懒之徒,又兼少年血气,既已看出洞里的“前辈”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的小姑娘,这当儿竟把眼光瞟向这少女双腿,想起刚才在水中抱过,那样的感觉袭上胸口,竟尔微热。但此时这少女已拉著裙裾遮住裸露的脚,他并没看到更多,却无意中瞧见她的双腕均铐著锁链,两根粗大的链子锁住她的纤瘦小手,另一条锁链竟套著她的脖颈,将这小女孩困於石台的方寸之地。

李逍遥吃了一惊,问道:“这是怎麽回事?是谁锁你?”小女孩原本偷眼望他面孔,赶紧埋下头去,缩腿蜷坐一旁,神情楚楚可怜。

李逍遥连问几声,她都没有回答,只是闭著眼睛,睫毛却湿了。

“到底怎麽回事嘛?”李逍遥不耐烦起来,声音大了些。“你怎会认识我?再不作声,我……我就……”眼珠一转,捋起一边袖管,手拟抓势,作势要伸到裙底拉她的足,“就挠你脚心,痒到你说!”

这原属虚声恫吓,并非真要大肆轻薄,那小女孩却当了真,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般全身都抖了起来,腿脚在裙底下夹得更紧了。李逍遥看她样子快要哭了,心头先已软了,说道:“跟我说话又不会死。你怕什麽怕嘛?我这样子又不是很恶……”

小姑娘大著胆子瞥了瞥他,迟疑了一下,用手里攥著的石屑,在脚边的石面刮出数字。李逍遥睁大眼睛一瞧,籍著微光,辨出她写的是:“你会不会杀我?”

“我干嘛杀你?”李逍遥瞪眼道。“古灵精怪!受不了时,我最多挠你脚心……”

说到挠脚心,想到在水下摸她腿的感觉,印象中那条腿结实、修长,像成熟的女子,决计不似她这般年龄。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鼻子,心头乱荡。那小姑娘闻得此言,却更加不安,将身子又缩进石壁的阴影中。

李逍遥不耐烦起来,眼光扫顾,没看到出口,顿时惊慌,心道:“坏了!可别困在这里陪她一辈子……”起身乱走,终究只能在石台上兜圈,没找著出路,只得坐回原处,呆看地上图形,只见两个小布人东放一个,西摆一个,不知做何用途。更为玄妙的是,她所刮出的字迹不一会便又自行变淡,随即隐去无痕。李逍遥呆了一阵,因感身上冷了,便脱下长衫,在手里拧干,脱衣之际,那小姑娘更加抖得厉害,身子乱缩,投下来的纤影宛如小老鼠一般。

李逍遥转头望她,只见她瞪著地上,眼中露出奇怪的神情。他便也往脚下瞥了一眼,原来地上掉了一根蔫巴的枯藤。记得先前他为了防止清凉宝宝兜里的鬼哭藤缠身,用过这根沾了油腻的枯藤。俯身正要捡起,链声却先响了,一只小手探落,拾去那条枯藤。

李逍遥不由一怔,只见小女孩儿捏藤痴看,泪水却不间断的沿颊边滚落。

“我不跟你抢,哭啥?”李逍遥心中纳闷,便在旁边蹲下来,侧头望她。“藤而已,给你玩就是了。不过我更想听到一声‘谢谢’……你干吗老不说话啊?”

地上嚓嚓刮响,小姑娘写了几个字:“你见过了我爹爹?”

“你爹?”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想到一事,不禁蹦了起来,指著那小女孩儿,咋舌道:“你……你……你是夏枯草的女儿?”

那小女孩儿点了点头,把脸埋进臂弯,纤瘦的肩头微微抖动,坐在洞壁的阴影中竟哭泣了起来。

这便确然无疑了,李逍遥简直不敢相信夏枯草的女儿居然被囚於此地,呆了一会,抬手挠头,心道:“真是乖乖龙的东了!”见这小女孩儿瘦肩抖动,仍然无声的抽泣不停,他便挪脚移身挨了过去,想到该当安慰她几句,先清了清喉咙,从恭维入手,说道:“你是小巧美媚吧?久仰久仰!看到你那麽多技术含量高的复制人杰作,真是令我看到了这门工艺超时代的广阔远景,毫不夸张地说,我对你的景仰就有如……”说到江水滔滔之处,口水先已滔滔不绝的涌上嗓儿眼,不小心呛住,登时大咳起来。

咳完之後,赶紧正色道:“言归正传……以我跟你爹交往的辈份,你快叫我一声叔叔。”原本是要在辈份上先占这小女孩便宜,往後打起交道来就不难更加得心应手,倚老卖乖。但见那小女孩提手拭泪,瞪他一眼,然後抬高下颔,指给他看。

“叫人呀!”李逍遥正催著,突见小女孩儿手指喉咙给他看,凑脸近去,定睛一瞧,登时变色而呼。原来她白嫩的喉部肌肤上赫然留了一道疤,显是不久前被割开过,伤口早愈,但仍触目惊心。

李逍遥惊道:“怎麽搞的?”小女孩儿泪水又盈盈滚落,张开嘴巴,李逍遥往里一瞅,更是吃惊,因为她的舌头已经不在了!

“是谁割你嗓子,挖你舌头?”他只楞了一会,不由得怒火陡生,虽说素昧平生,但想竟然有人忍心对这般乖巧剔透的小姑娘下此毒手,难免既惊又恨。

夏小巧在石地上含泪写道:“是太婆。”

“太……婆?”李逍遥只道是桑十娘、阿梨一夥虐待小巧,却没料到其中另有缘故。“什麽缘故?”

小巧噙泪摇头,只在石台上写道:“他们逼我用‘魁星踢斗’佑护宫九少爷。”

“为什麽?”李逍遥搔发,眼光迷惑不解。“可把我搞糊涂了……”

“九少有难,”小巧写道,“只有‘魁星踢斗’才能保佑他渡过眼前之劫。”

李逍遥感到玄奥,随手指了指身边那个摆灯的图形,“是这种东东吗?灯都被我踢翻了……”小巧瞟他一眼,垂脸披落长发,但见发丝微动,地上又多了数字。“魁星踢斗,鸠占鹊巢。”

李逍遥抓头发怔,突问:“跟我有什麽关系?”小巧怯生生的望他一眼,埋头写道:“他们让我把你变成九少的替身。替他受死……”

“啊?”李逍遥变色道。“那怎麽办呀?我干嘛要替他死?”

小巧移动图中小石子的方位,让他明白:“这个图谶禁制你的魂命,使你要做替死鬼。”

李逍遥虽然吃了一惊,却并不如何相信。“太玄了吧你?”

“这是注定的,”小巧埋头伏身於地,呆看图谶变化,透出凡人难测的天机。地上发出刮响,随即又多了几个字:“注定要有劫数……”

“你指我吗?”李逍遥不由得感到心头一凉,大眼乱眨,问道。“我这麽帅,怎麽注定要死呢?”

小巧抬脸看了看他,随即又低下头,写道:“你命主凶,九少以你渡劫,更加注定他凶上加凶,劫数难逃。”李逍遥一怔,失笑道:“我有这麽毒啊?那……他们干嘛非要把我当渡劫宝?”

“九少虽会看相,却看不透天命难违,”小巧写道。“直到刚才你出现时,我才知道你是最凶的。”

“凶?”李逍遥一怔,随即明白小巧指的是命凶,绝非长相。“你不觉得我生得最是慈眉善目吗?”

小巧摇了摇头,蜷身後移,似想离他远点儿,地上又多了一行字:“你命数大凶,连亲人、朋友都克死。”李逍遥恼道:“我怎麽不觉得?”眼珠一转,心道:“掰的吧?说得煞有介事一般,鬼才信你这个!”突然探脸过去,故意要吓她一吓。“那你说,我会不会连你也一古脑儿克了?”

小巧怔了一下,地上又刮出数字:“会。你会克死我父女,你所有的妞儿都会死,谁和你好,就克死谁。”

“没想到你这麽爱开玩笑哦,”李逍遥哈哈一笑,更加不当一回事,拍了拍小巧的肩头,侧头一想,实在按捺不住,凑嘴到她耳边,低声问道:“那你还不快算一下我会有多少妞儿?”

“好几个,”小巧瞪他一眼,过了一会儿,才刮出三个字。

“好几个是多少?”李逍遥挠头,突想:“不知道灵儿算不算一个?”想到灵儿,顿时跳了起来,收去惫懒劲儿,急道:“不行了,我得去办回正事!”小巧抬眸瞥了瞥他,袖边又发出刮响,写道:“你急著去救女朋友吗?”李逍遥看出她眼光中的戏笑之意,脸上不由一红,也不晓得为什麽会红一下,为了掩饰自己,揶揄道:“好了吧你!写这麽多字给我认,弄得我眼都疼了。要知道我不爱看有字儿的,爱看有画儿的……”

说到画儿,不由自主的便往平台上那张图谶瞧去,想起一事,蹲身问道:“你有没办法帮我变回我自己?你肯帮我,我会带你逃出去,去见你爸爸,还有清凉宝宝那小扒手……”小巧乍听之下,面露喜色,随即眼光一暗,垂头摇首,李逍遥见她此态,心中先自一凛:“变不回来了?”

“不是,”小巧袖边又发出刮响,写道。“公子长相与九少有几分酷肖,只消剃去眉毛,略加修饰,几乎以假乱真。还你本貌不难……”

李逍遥心中稍宽,问道:“哦……那你说他帅还是我帅?”小巧没料到这当儿他会问此等无关紧要的问题,愣了一愣,垂下眸子,给出答案:“他比你高些,而且成熟。”李逍遥不禁哼了一下,忿然道:“他有星味是吧?成熟有什麽了不起啊?人家还小嘛……人要长到二十五岁才能定死个头呢!”

摸了摸眉头,转脸瞧见小巧从身上寻出一根女人描眉用的炭笔,不禁问道:“干什麽?”

小巧提笔指了指他的眉毛。李逍遥一怔,“啊,画眉?”

岂止画眉,甚至连先前那根小辫子,小巧也轻而易举的帮他结回原样。李逍遥到水边一照,登知自己回来了。不由的抬手抚眉,又玩了玩翘於脑後的那根别具一格的小辫子,暗觉喜欢,转头望著小巧蜷坐暗处的身影,恍如再世一般。

心中又有些惊奇:“那是怎样一对巧手啊……世上怎麽会生出她这种人儿?”除了“巧夺天工”以外,找不到别的言辞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手抚眼眉,不由的也有几分好笑:“想不到要做回自己反而须得化妆才成。”

轮到他帮小巧了。“这种溜门撬锁的小把戏我三岁就会了……”

话虽说得轻松,却怎麽也打不开小巧手上的锁扣。

“没用的,”小巧看他已傻了眼,写字安慰他。“要是容易,我自己也能弄开。这是一种魔法锁。除了太婆以外……”

李逍遥恨恨的说道:“这个死太婆!对了,她们为啥把你锁在这儿,桑十娘不知道吗?”小巧茫然地摇了摇头,袖边发出缓慢的刮响。“太婆把我锁在这里,只有阿梨天天来变著法儿折磨我。我不知道她为什麽这样恨我……”

“我会给你报仇!”李逍遥道。“至於这些锁链,除非有宝剑……对了,我找修五侠去!”

话虽如此,可是怎样出去呢?

李逍遥和小巧不禁相对苦笑。仰望洞穴上方,数丈高的洞壁一团漆黑,只从石缝里隐约透下几缕时有时无的天光。小巧告诉他,那上边有个送饭的洞口,只是有厚石板盖住,时辰没到,没有人会来打开。

李逍遥自忖没有本事发掌震开那块石板,坐在小巧之旁,抱了头想:“桑园里发生了事,有人会记得送饭来才怪!难道非要逼得我不得不再回原路出去?就算有命找得到出处,一冒出水面便被那些鬼蝶叮死,何况刚才我没注意记路,就算潜回水里,难保不在下边迷路,这条地下水道无法冒头透气,要是困住了非活活憋死不可……”

他不甘心,使出轻功跃上石板封闭之处,便在身子下堕之时,陡发一掌,石板纹丝不动,却震得手骨断裂也似。落回平台边沿,摇了摇头,说道:“早知该练一手劈山掌!”但见小巧眼望水光粼粼的洞墙,浑未听见他在说什麽。

李逍遥心中微有些奇怪,顺著她眼光看去,瞪大眼睛,看见洞壁上刻有一些古怪的数字和符号,依稀还能分辨得出其中有图形。他心念不由一动,暗思:“哦,原来上边有字,刚才没有留意。可是留意了也不知写的是啥东东……该不会是绝世武功留给我现学现卖吧?”

但定睛多瞧得几遍,这些图形和数字绝非武功秘笈。他挠了挠头,走过来问道:“是什麽啊?”

小巧袖边发出刮响,眼光却稍瞬不离那片洞壁。李逍遥趴地看字,辨出她写的是:“这些天来我时刻在看,好像是方程式。”

李逍遥又不懂了。“方程式是什麽玩意?”

小巧写道:“是天竺行者传过来的一门数学演算之法。但不知为什麽会刻在这里……”

李逍遥眨了眨眼。“会不会是一门了不起的绝世武功啊?”

小巧摇了摇头,刮了一会,写道:“我算了多日,只演变到九百多步,後边越来越难,就算有办法离开,也得等算出解法再走。不然我会牵肠挂肚的。”李逍遥笑道:“有这麽吸引吗?”小巧凝望洞壁,写道:“奥妙极了。”

李逍遥转头看图,不觉脱口而出:“我怎麽看都觉得左角那个图形像小鸡鸡……”突觉失言,瞥了小巧一眼,幸好她看图专心,似未听见。

他可没这份耐心,蹲了一会,想不出别的法子可以逃脱此穴,挠了一阵脑袋,下了决心。“没办法了!只好赌一赌,拿命去押,从原路潜水回去……”

正要下水,头顶上方突然发出声响。小巧正自出神看墙,浑然未觉,好在李逍遥机警,悄然溜入水中,藏在平台边角。

“!!”的一响,洞中一亮,头顶上方犹如圆月一般,投下一柱光。小巧便在圈心,仰起面孔,但见落下几包物事,光柱上边有人哑声说道:“小巧,主人吩咐。要你在三个时辰之内,依图造出此人。不然,今天的解药你就别盼了。”随著话声,洞口飘落一张画像。

链声微响,小巧接住画像,从李逍遥藏身的角度,刚好看见她手里拿的画像是宫九的形貌,不由一怔,心念暗转:“为什麽要照宫九的样貌造假人?”眼光往上望去,只见光柱由圆月变弯,便在那人要闭合洞口之际,不假多想,从水中一纵而起,使开“风魔天下”身法,跃到出口之旁。

那人正要闭上石板,突见人影一闪,胸前登吃数脚,撞於墙上,复又弹回。李逍遥闪电一般跃上洞口,脚边“砰!”的一响,石板刚好落下,只稍慢得几分,如此一块厚石势必将他压成两截。

旋身未定,便起一脚将弹回的那人又踢到墙上去。转身拉开石板机括,向洞下说道:“小巧,等我。”随手一探,宛如飞龙探爪,抓住那人咽喉,自洞下而至地面,几招动作一气呵成,毫无间碍,只一瞬间便已跃离地穴,制住洞口之人,此时李逍遥才松了一口气,暗叫:“好彩!”

但见手上揪了一个目光狠恶的老婆子,他一跃而出,这婆子还未瞧清怎麽回事,已被踢得腰折骨裂,瘫坐於地,不住的喘气,每喘一下,便咯出大口鲜血。

李逍遥打人从未有过如此之狠,只因身在险境,生死攸关,又已吃透了桑林人物的苦头,生怕对方使出厉害手段,是以毫不留情的抢先下了重手。眼见这婆子已然瘫了,他不由得心中微感歉疚,说道:“对不住了,婆婆。”

那婆子瞪视著他,目光中露出惊疑之情,嘶声道:“你……你……”李逍遥便在她喘气之际,搜出一瓶药物,在手上一扬,随即丢给洞下的小巧,问道:“这是你的解药吗?”那婆子剧喘一阵,说道:“这只是今天的解药,你们敢跟太婆作对,小巧定会生不如死!”李逍遥点了点头,道:“原来你是太婆的人,我会去找她。”那婆子狞笑道:“没有人可以找到太婆,除非她找你。快了!”

李逍遥皱了皱眉,问道:“不是有人扮了宫九吗?为什麽还要造一个假的?”那婆子恶狠狠的瞪著他,说道:“告诉你也不打紧!那小子跑了,只好另做一个……咳咳!”李逍遥问道:“你们到底害怕谁呢?宫九那麽大势力,怎麽怕死怕成这样?”那婆子嘶声道:“母亲爱儿之心,你们这帮毛头小子又怎能体会?就算天塌下来,也决计要护得九爷万全!”

李逍遥童心忽起,笑道:“你一定是怕死,才跟我说了这麽多……我也实话告诉你吧,嘿嘿,天算不如人算……啊不对,应该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就是那个跑水了的假宫九,找真宫九算帐来啦!”那婆子闻言登时目呲尽裂,恶狠狠的向他脸上瞪了片刻,突然狞笑道:“你是找死来了!”噗的一口,朝李逍遥脸上喷出大股血团,来势猛恶,但李逍遥只把手一甩,将身侧过,那婆子便烂泥般跌於墙角,血团喷在墙上,“啪”的一声,掉下半根舌头。

李逍遥没想到这婆子竟会咬舌自尽,顿吃一惊,心道:“原来她不怕死!”

呆了一下,转头四顾,原来置身於一间摆设简单的闺房之中。他认出一件搁在床边的绿绸裙子,心想:“哦,是阿梨的窝。”四处乱翻一会,从一个小箱子里找到了先前被搜去的银两诸物,“啧!”了一声,心道:“真的是阿梨在搞鬼。却不知桑十娘有没有份?”不由自主的,脑中浮闪出那天桑十娘和他温存的情景,心头竟然一荡,“根宝宝”硬了起来,连忙用手一捂,把它按了回去,暗想:“有个这麽带劲儿的老婆,他竟然还不知足,搞出这麽多事来。唉!”

正自发怔乱想,忽听得洞内传出敲响,走过去探头一看,小巧仰面望了上来,手里拿著一块石屑,不安的敲打洞壁。李逍遥心想:“她定是怕我一出来就忘了她。”向洞中说道:“放心!叔叔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但我现在得先去找一把好剑,然後再回来帮你砍断锁链。你等我一会儿。”小巧点了点头,不再敲墙,目光中却仍露出不安之情,显是害怕李逍遥一去不回。

李逍遥心想:“这个小姑娘很好玩,不如哪天介绍给羽云师侄罢。让夏枯草缠他去,嘿嘿……”想起一事,又朝洞中说道:“小巧,叔叔暂时先盖住这个洞口,免得被别人发现。”小巧不敲墙便是表示无异议,他等了一会,放下洞口的石板,退後几步,看见石板一闭合,地面毫无痕迹,不由得啧了一声,心道:“阿梨果然是个会藏秘密的。丫头飘飘没有骗我……”想到丫头飘飘,不自禁的鼻子微酸。

桑园中屋宇相连,在桑十娘丝网包围之下,便如一面暗无天日的大棚,外边的鬼蝶既进不来,里边的人却也出不去。李逍遥走出阿梨所住的小房间,突听得不知何处传来兵刃交击声,虽只断续数下,入耳却清晰激越,他心念一动,不由的加快了脚步,摸!寻声觅去,心头怦怦而跳,暗道:“有打斗声,那就是人还没死光。不知灵儿怎样了?”

走在千万重丝锦之下,宛如置身於一座巨大的活死人墓一般。头顶不时传来簌簌翼动之声,虽然瞧不清楚,料想是鬼蝶在外扑击,非但冲不进来,反而粘於丝上。

李逍遥生怕被毒丝粘身,找了一张椅子砸烂,取一根椅腿,点燃了拿在手中,遇上毒丝挡道,便即举火烧开。此时他手上没有兵刃,不免一路心情忐忑。

就在他觉得快要迷路时,前边突然空阔起来。只他一根火把在黑暗中毕剥燃烧,他刚走进大厅,立时便感金铁破风之声扑面而来,却是三道剑光同时向他攻袭,来势迅狠,决计要他立时毙命。李逍遥“哇”了一声,惊骇之下,急忙跃身退避,但觉手腕被拂尘丝打了一下,吃痛不过,火把掉地。所幸他的风魔步法变幻奇疾,那三人剑招虽急,既被他避开,倒是追他不著。

李逍遥摸黑躲到柱後,那根火把却被一人捡了起来,举在手上。

“韩桑,”厅中一人冷冷的说道。“以一敌三,你是决计讨不了好去!”

李逍遥心中一凛,听出了黑水老鬼的声音。

籍著火把跳闪的光,他悄悄从柱子後边探眼一望,所见的情形倒是出乎意料。

大总管韩桑背抵墙壁,半边身子鲜血淋漓,面对修剑痴夺目剑光,虽洒然无惧,但在黑水老鬼以及另一人左右掠阵之下,势已成了困兽。

“你们在这间屋子里就算占了上风,那也是输定了!”韩桑目光炯炯,喘息地说道。“因为大家都已堕入!中,谁也走不出去!”

李逍遥扫视一眼,看出大厅中的桑园之人只剩下韩桑一个犹然苦苦支撑,先前被丝茧困住的一干人均已脱身,火把握在任书易手里。李逍遥刚才受袭之时,便猜到那三人是羽云、任书易以及於文凤,因为他们使的均是蜀山剑法,每一招或驳或封,套路精严而不失仙家的飘逸出尘之气,绝非别的门派所能。

单以武功而论,此间众人中无疑以韩桑略高半筹,但与修剑痴、黑水老鬼也应相去不远,大致在伯仲之间。这两人一联手,韩桑便没了活路。

“你对天蚕教也算仁至义尽了,可是天蚕教对你如何?”黑水老鬼先前被桑十娘所伤,武功打了折扣,却不影响他的老谋深算,虽不亲自下场,却不时在旁边出言攻心,意在扰乱韩桑凝神蓄势之际的心神。“大家心知肚明。此事因桑园而起,桑十娘却弃你不顾而去,何必徒做他人替死鬼?我敬你是条汉子,若肯归顺,拜火教给你的只会比天蚕教多!”

“殷教主是一位识英雄重英雄的人!”黑水老鬼突然加重了语气,眼光瞟向修剑痴,这句话里的诱降之意,其实也要说给修剑痴知道。“此刻我教正是用人之际,天下乱象纷呈……”

修剑痴瞥他一眼,却不吭声。他一向只是用剑说话,只善用剑表达。

韩桑却不为所动,仰面冷笑,说道:“我忠诚於谁,那也不必说与你知道。这位修五侠却只痴於剑,不必多说你也知道。拜火教想干什麽,大家心照不宣。我听闻棒胡兵败,傲雷将军穷追不舍,拜火教的败兵南逃,却被桑林迷阵挡住退路,殷破败派你黑水老鬼来这里,只怕不仅是要对付太婆罢?”

“这片桑林早该烧去了,”黑水老鬼微微一笑,眼光闪烁,机心莫测其深。“就好像傲雷,最光辉灿烂的那一霎间生命就该燃尽了。或许还要加上宫九,这些年轻人崛起得快,锋头太盛,好像一把易折的刀!”

修剑痴瞥他一眼,随即看了看手中的剑。古剑湛卢。

“棒胡一代棍王,不是傲雷对手。弹指惊雷,天下第七!”韩桑瞪著黑水老鬼,冷然道,“我韩桑今日败死於桑园,那也不是输在你黑水老鬼和修五侠之下,我之所以败,是因为……”目光缓缓转过,盯著另外的一人。

她丝衣飘飘,纤弱的身影看似不经风雨,却隐藏了一股浩大无穷的神奇力量。

“我终是无法破她布下的金刚咒!”韩桑望著面前这个文文静静的双辫少女,眼中竟闪过一丝惊骇之情,垂下脸孔,乱发披散,颓败之气登显无遗,嘴边挂著苦笑之意,喃喃的说道。“有她在这里,只有你们杀我,我却伤不了你们……”

修剑痴点了点头,剑尖垂下。“刚才你可以杀我三次,杀黑水老鬼六次。这是实情。”

黑水老鬼见修剑痴转目向他望来,沈脸片刻,缓慢的点头,眼光投到灵儿面上,不掩饰他的惊奇。“幸好我们把这小姑娘先从丝茧中救出,没有她的金刚咒,老修至少死三次,我至少死……韩桑,没有六次那麽多罢?”

“两位肯坦然自承不敌,足见豪杰襟怀!”韩桑微微一笑,说话时嘴角不断淌落血丝。“我练这门功夫,最耗自身气血,缠斗一久,便难以为继了。不过我仍是喜欢冰冥神掌那瞬间冻结一切的肃杀……非常喜欢。”

这一席对话无疑透露了兰陵渡之事发生的大形势,三言两语之间已勾勒出宫九家变的深远背景。天意人心,处境心境催变情境,不只是因为“情”而生变那般简单。

只是李逍遥没有用心去听,自从看见灵儿那俏生生的纤影,见她尚算安然无事,一颗心既喜欢又激动,浑未注意到旁人。

丁情扶著重伤的同门七天雨守在一面窗户豁口旁,以桌挡洞,那张桌子不住震晃,显是外边鬼蝶扑撞甚急。众人听见这般动静,不免目露惊意。每到群蝶躁动之时,屋内便寂静下来,仿佛有默契一般,难怪先前李逍遥在外边并未听见屋中发出声响。李逍遥突想:“奇怪,韩桑怎麽也被困於此处?难道天蚕教的人不要他了吗?”

但见窗外雷电激闪,耀得屋中一亮。便在此时,修剑痴看到韩桑嘴边咯出的竟是黑血,脸色愈发灰败,他不由得动容道:“韩桑,你如何中了剧毒?”闻得此言,厅内许多双眼光均往韩桑脸上望来。

雷电稍闪即势,火光跳动中只听韩桑枭啼般的笑声桀桀回荡,嘶声道:“毒蚕丝最毒的是气味,除了桑十娘自己以外,无药可解。此刻人人都不知不觉地吸进了这些毒丝,困在里边时辰越长,中毒越深。各位还不察觉麽?”

“难怪我一进来就觉得这屋里飘著一股臭鸡蛋味!”李逍遥在柱後听见,心中一凛。任书易拿著火把,刚好照亮他自己脸面上挂著两条鼻血,其色乌绿,若非羽云出声提醒,他仍浑未觉晓。抬手一揩,先吓了一跳,随即瞪著羽云脸上,说道:“哎呀,你也有!”

“人人都是这般!”韩桑冷笑道。“这是剧毒,转眼便会满屋子的死尸。”

“最毒是心机,不是毒药。”丁情喃喃的说了一句。

黑水老鬼苦笑道:“毒不过怨妇的心肠。”抬起眼皮,瞪定韩桑那张抽搐的脸孔,不由摇了摇头,叹道:“我看不透的却是你,韩桑。牺牲性命总也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韩桑嘿嘿一笑,目露诡秘之色,说道:“就当我是舍命陪君子好了。”

“可是你已经输光了,就算我们没了好牌可打,你却也没有下注赢这最後一局的本钱,”黑水老鬼说话时,沈思的目光始终不离韩桑脸孔。“大家都在一条快沈的船上,何不一起杀出去,寻桑十娘取解药?”

“桑十娘已回马明菩萨庙,外边比里边更凶险,我宁可与船俱沈也不愿走出这间屋子,”韩桑喃喃的说道。“就算是输,也要输得精彩!我仍有最後一张牌……”

任书易突道:“奇怪!在夏枯草那里,我们几个都服过了小师叔找来的‘龙涎什麽精’……”羽云冷冷的瞪他一眼,纠正道:“专防天蚕教毒物的龙涎樱桃晶。”

李逍遥被鬼狐捉走之後,那扮成他样貌的少年便即出现,此节他自是不知。

“管它什麽‘精’了!”任书易抹鼻道。“怎麽不管用的?”

李逍遥心中冷笑:“你们那冒牌小师叔分明已经‘阴’了一手啦,还用多想麽?”眼光一低,无意中瞧见地下投的影子似是暗打手势,那冒牌李逍遥正站在灵儿身後,不知看见了什麽,暗地里给羽云等人打手势。

李逍遥兀自猜想:“使什麽暗号?”突然间袂影带风,两道剑光分头从大柱两侧掠出,倏地向他藏身之处夹击而来,李逍遥方始惊觉,肩头先已吃了羽云一剑,脚下步法变化,闪到右首,立身未定,於文凤的剑尖已递到喉前。

李逍遥手上没有兵刃,无法招架,便在剑锋抵喉之际,於文凤目光投来,在他脸上凝住,眸子里登闪惊愕之情,不由的转头望向另外一个李逍遥。

她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羽云在後边并未瞧见李逍遥脸面,是以毫不迟疑的又挥拂尘剑砍来。蜀山派的剑法素有独到之处,十二剑侠授徒更是路数各异,羽云的峨眉剑法融於拂尘打穴之中,得自蜀山派号称“剑宗”的封求败真传,虽说仍嫩,却也非同小可。李逍遥空手难敌,情急之下,飞龙探云手使了出来,扣住身前於文凤握剑的手腕,脚步急移,闪到她背後,拽著她手,使一招“仓皇狼顾”,於文凤正自愣神,身不由己,手上的剑锋盘转,掉头挥向羽云的拂尘剑。

两剑相迎,“唰”一声微响,拂尘丝先断,剑刃继而迸折,随即又在羽云右颊划出一条深深的血口。羽云侧身急退,背撞柱子,登时惊得呆了。这一剑的威肃之气源自於马君武一生的沈郁,若是使得火候对了,端的是必杀之技,所幸李逍遥未学到精髓所在,出剑又已留手,不想伤羽云性命,而且剑在於文凤手上,李逍遥借刃使招,威力不到千分之一,是以羽云这一下只属有惊无险,没丢了小命。但已吓得半天没回魂儿,不晓得自己是否还活著。

谁也不知道这招剑法中隐藏著的一段心事:马君武当年曾经求见“剑宗”封求败,便是想请这位蜀山剑术大师指点一下他苦心自创的新招,亦即“乱剑十八式”。不过,点苍一派早在武林中式微多年,即便是掌门人,也属二三流人物之列,位份不够,求见多日也终是没有机缘得见“剑宗”一面。

这不知道是马君武的耻辱,还是封求败的损失?

如果那一次这两位不同门派、不同身阶的剑士有缘论剑,世人眼中的二流剑士马君武一生潦倒的命运会不会因而改变?

没有人知道。

这份潦倒、沈郁、不得志的苦闷心情只留在剑招之中,李逍遥出招的一刹那似乎感觉到了其中一丝苦涩之意,但也只是稍闪即过的感觉,他尚年少,没有那样的际遇和心情,就算模仿得出招式,也是不得要领。

李逍遥虽然瞬间擒住於文凤,却也瞬间落入四支长剑逼指的圈心,他武功再高上十倍,也是死局。因为这四支长剑握在修剑痴、丁情、七天雨、任书易手中。

旁边更有黑水老鬼、灵儿掠阵,他只要稍起反抗之念,霎那间便会比韩桑更加没牌。

任书易拿火把走近,突然间众人全都怔住,望著李逍遥的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灵儿转眸望来,纤身微微一震,眼波登时迷蒙,说不出的惊讶。

任书易大叫一声,赶紧转头向另一个李逍遥说道:“小师叔,有人扮成你!”

李逍遥在数支长剑逼指之下,憋了满肚的火终於迸发而出,大声说道:“是他冒充我!”任书易满脸错愕之情,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时说不出话来。羽云不顾面颊血流如注,抱头道:“怎麽会这样?可把我搞糊涂了……”

李逍遥望著灵儿,说道:“别人不妨糊涂一时,你不可以糊涂。”灵儿愕然道:“为什麽?”任书易侧头一笑,亏他这当儿还能笑得出来,“因为……因为老公不能搞错啊。”羽云一耳光掴在他嘴上。

另一个李逍遥道:“灵儿妹妹怎麽会搞错?我才是她老公,这家夥是冒牌的,大夥儿干掉他!”任书易挺剑正要下手,羽云突问:“杀哪个?你说杀哪个?”

“当然不是杀我!”李逍遥以於文凤手上的长剑拨开任书易的剑,眼望另一个李逍遥,说道,“你扮我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像,但你终究不是我。”

任书易道:“那个小师叔也是瘸的。”李逍遥道:“跛脚可以装,声音可以扮,但是有些东西他就扮不来了。”任书易懵然道:“比如呢?”李逍遥正在想,羽云冷笑道:“你该不是要当众脱衣给小师婶验明正身罢?”

“脱衣当然是要的,但不是现在,灵儿……噢?”李逍遥把面颊枕在於文凤肩上,向灵儿眨了眨眼,看出她已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便想逗这单纯丫头松弛一下。但没想到於文凤娇躯微震,低头瞧见李逍遥另一只手正好箍著她的小腹,先前李逍遥也是这般抱过她身子,那奇异的感觉是不会错的。她一惊之下,想了起来,呼道:“他……他是宫九!”

李逍遥这样抱法纯属无意,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哪料於文凤竟误认他为宫九。一怔之下,几支长剑又递得更近了几分。他待要分说,砰的一声,任书易被推得撞到墙上,另一个李逍遥已夺剑在手,飘身晃来,在剑光中说道:“既是宫九扮的,那就快杀了他!”

眼见这一剑如此迅急,羽云不禁失声呼道:“小心!别伤著了於师姊……”

剑光霎间笼罩住李逍遥、於文凤二人紧紧相贴的身影。李逍遥没想到对方剑法如此犀利,不由吃了一惊,有个念头闪了出来:“这假货的剑法倒真是比我厉害得多了!”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丁情长剑翻转,迎向那道变化万千的凌厉剑光,喝道:“先别动手,问清楚了再说……”声犹未落,手腕登时刺穿,一线寒光透腕迸射,洞穿了他的肩窝。丁情掼倒於地,於文凤大叫声中,七天雨、羽云也同时中剑跌开。

其时火把已随著任书易跌倒而落地,火光渐弱,跳动明灭,光明与黑暗不断变换。

火光跳闪中,只见修剑痴长剑急盘,脚步却飞快後退,身前冰光闪闪,不知何故。旋即又是片刻昏暗,待得火光复亮时,但见修剑痴已背抵墙角,自头而下冰光粼粼,仿佛披了一层冰膜。他凝守的剑势正是那招无尘无垢的“剑一”,但脸肌抽搐,仿佛在忍受体内极大的痛楚。

随即黑水老鬼也萎顿於地,粗喘著说道:“这时候毒发,真不是时候!”

李逍遥心中一凛,顿时省起:“难怪连修五侠也转眼落败,他们都中毒在先,支持不住了。”转面去看灵儿,只见她也倚坐在墙边,神情困顿,此间人人都是如此,修剑痴、黑水老鬼内力虽高,但在毒发之时也只能意守玄关,气凝丹田,抵御毒性侵心已然艰难,顾不上身外的情势了。

李逍遥轻轻一掌拍在於文凤背心,强注一股真气,助她守护真元,他是刚到不久,所吸入的毒丝之气尚浅,是以暂无不支之状,但也感到体内大是不适,正要取出避解毒丝之物,背心突凉,芒刺在肉一般。转面一看,另一个李逍遥却浑若没事地挺剑指来。

“拿起剑来,”另一个李逍遥握剑瞪视,冷冷的说道。“你这个冒牌货!”

当此情势之下,李逍遥没法取出乾坤袋里的避毒药物,面对逼指的剑锋,虽感发根变硬,不知为何却忍不住想笑。“最近贼喊捉贼,妖说捉妖,冒牌货喊打假之类事,我好像都快习以为常了。”

“这是个疯狂的游戏,”另一个李逍遥道。“成王败寇,有实力玩到最後就是赢家。”

“好,我跟你玩一把!”李逍遥伸手去拾於文凤手边的长剑。不料另一个李逍遥长剑前挺,先已刺穿了他的手背,看著他痛苦的面孔,说道:“实力悬殊,你怎麽玩?”

李逍遥大叫声中,用另一只手去捡剑,不料两只手掌竟被剑尖穿在一起。

另一个李逍遥微微一笑,残酷地欣赏对方的痛苦。“可惜你连摸剑的机会都没有……”

李逍遥又痛又怒,说道:“是你不敢公平地跟我打一仗!”

“公平?”另一个李逍遥冷然道。“出此桑林不远便是苦水铺。在那里,七万蒙古大军包围棒胡的数千人,战也是死,降也是死。你去告诉傲雷,要个公平的游戏。他会不会给你?没有公平的游戏,有的玩家任意地玩手上每一张好牌,有的人却连一张打得出手的牌也得不到。比如你,就是这样一个游戏!”

黑水老鬼听到这里,脸色不由微变。

“我不信!”李逍遥突然忍痛蹦起,双脚连踢,迅若旋风一般,另一个李逍遥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快速已极的腿法,一惊而退。李逍遥双手从剑刃上忍痛拔出,旋身落地,收了“风魔神腿”的余势,说道:“你不给我公平游戏,我就搅你的局!”心想事不宜迟,便在剑光再次逼近时,急忙伸手去捡地上的兵刃,却摸了个空,不禁一怔。

於文凤先已捡起了那把剑,送入李逍遥怀里,唰的一响,洞穿他的腰胁,随即脑中一晕,力竭倒下。七天雨在旁喃喃的说道:“恭喜师妹,你……你终於手刃了宫九!”

这一著大出李逍遥所料。他甚至还来不及运起“真元护体”,但觉腰胁一阵撕裂般的剧痛,那支长剑已经插在他身上,从腰後凸出一大截,血流如注。

另一个李逍遥只道这一剑命中要害,错愕之余,哈哈大笑,说道:“公平得很!你死在一个恨你的女人手上。”

李逍遥不禁苦笑,心道:“拷!真是没想到……”生死关头,却不甘心倒下,强凝一口真气,把长剑从身上硬是拉了出来,血淋淋的拿在手里,挣扎著立起身来,另一个李逍遥不由一怔,随即失笑道:“看来你是不输光不肯死。”

李逍遥反手扬起一张偷偷取出的“净衣符”,化为轻烟,融入满屋毒气中。随即挺起长剑,瞪著另一个他,不由得摇头苦笑:“跟自己打,我没试过。这种玩法太刺激了,刺激到我想笑。不过,我已经有牌了。”扬了扬手中的剑,要那另一个“他”看清楚。

两剑瞬间相交,“当!”的一响,李逍遥因为手痛,还未拿稳剑柄,长剑竟被打飞,不由吃了一惊。另一个李逍遥把剑刃穿入他的门户之中,逼视地说道:“你又没牌了!”

於文凤这支剑是李逍遥付出了惨痛代价才总算到手的,哪里料到还没拿稳就失去了,这一霎间没有言辞可以形容他的心情。

便在对方剑锋抵喉的千钧一发关头,李逍遥不禁脱口而出:“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陆游是不是这样想的?”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何以忽出此言,只道这是他在人世最後一句话,哪知另一个李逍遥闻得此言,眼中竟露出了惊愕之情,手上一缓,便被李逍遥急使风魔步法从剑端闪开。

“原本我只是怀疑,现在我知你是谁了!”李逍遥一连数下旋身,晃到修剑痴之旁,眼光一瞥,火光明灭中但见另一个李逍遥握剑凛立,竟没想到立刻追来杀他,似是乍闻此言,一时神思不宁。“陆游甩糖碗的故事不是你们这些烂骚人想象中那麽浪漫!”

李逍遥说完了这一句,转脸向修剑痴说道:“修五侠,借你宝剑使使如何?”

修剑痴凝势不动,不置一辞,不知是没听清还是不愿意。另一个李逍遥挥剑追来,李逍遥借不到剑,无奈之下,只好步法变换,急闪而过,一路乱滴血珠,随他身形游走避剑之势歪歪扭扭的形成一个血圈子。

李逍遥空手难以对抗,眼见身後剑势愈厉,竟隐隐闪烁无数冰光,心中慌急,边兜圈子边问:“谁借把剑给我使使?丁大哥?小师侄?麻花脸的?黑……哦,黑老鬼没剑,干嘛你们都不理我的?”

那几人均已晕晕沈沈,纵然听得见,也因正在运功抵御毒气侵脉而无法理会。羽云的拂尘剑已断了,任书易的剑先已被夺去,就算想给也是无法。何况他们面前出现的是李逍遥打李逍遥的奇观,真假难辨,眼花缭乱之下,又怎知信谁才对?

李逍遥中那一剑虽未伤及要害,血流得多了,却也不支,奔走片刻,双腿一软,摔在灵儿身前。

乍眼看见面前出现两个李逍遥,刚才灵儿便已不知作何理会处。她一向单纯的日子过得惯了,几时遇过这等复杂离奇的情形?心神不由得乱了,竟没运功抵御毒气,她体质向来便弱,一紧张之下,不免大口呼吸,所吸入的毒气比起别人殊多了一层,但觉身子绵绵发软,支撑不住,跌坐在墙柱边。脑中迷糊了一阵,听见打斗之声,心下不由的一惊:“可别伤了我的逍遥哥哥!”突觉有人倒在面前,勉强睁眼,一个影子由模糊渐转清晰。

“灵儿,你……”李逍遥爬到她脚边,见她歪靠於墙上,脸色不好,便欲出言相问,但他伤得委实不轻,又使多了力气,刚要说话便感喉头一甜,大口热血上涌。

灵儿下意识的便要伸手扶他,但见另一个李逍遥飘身闪了过来,她心中不由得一下犹豫。李逍遥听见脑後风生,知是另一个李逍遥来袭,急道:“灵儿,把木剑给我!”那支木剑便在灵儿背後的布包里,她咬住樱唇,瞪著面前满眼惶急之情的李逍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後一缩。

“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认我?”李逍遥抹去嘴边鲜血,怒道,“非得等别人杀死我,你才在那儿哭个不停……”情急之下,再不顾别的,心想:“或许她见了我腰间的乾坤袋便晓得了……”爬起身来,扯开自己衣衫,想给她看一看贴身而藏的宝贝。

灵儿一时没能领会过来,不禁惊道:“你……你要干什麽?”李逍遥道:“我给你看一样宝贝……”灵儿捂眼道:“才……才不要看呢!”李逍遥扯衣说道:“那我就霸王硬上弓了!”不由分说,爬到灵儿身上,正要亮出宝贝,胯下陡地剧痛,却是灵儿挺膝向上一顶,命中他另一样“宝贝”。

李逍遥痛倒在地,脸上随即被一只脚狠狠踩住,脑中金星乱冒,层出不穷。一支长剑抵著他後颈,透入肌肤半寸,血珠滚落。只听另一个李逍遥冷然说道:“你这个暴露狂!到了这时候你还想动我的妞儿……”

李逍遥怒道:“你这只大色狼,见到哪个妞儿都想要……拷!抢了宋姑娘还不够,现在又来抢我的。”另一个李逍遥冷笑道:“这麽好的妞儿跟了你这瘪三是浪费了,小子!”长剑一送,正要削断李逍遥头颈,蓦地只见金光从剑尖之下一荡而起,登时将他震得倒撞在墙上。

长剑落下,幸好李逍遥缩头飞快,顺手一抄,捡起长剑,转面瞧见灵儿拈指含首,知是刚才她以金刚咒震开了那另外一个李逍遥。

他心中登时大喜,叫道:“妙极!你总算认出我了,肯帮你真老公打假老公了……”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呆了一呆,赶快说道:“灵儿,你老公不是这般脓包,那分明是个假冒伪劣的货色!”

便在这时,丁情摇摇晃晃的立起身子,挺剑指著另外一个李逍遥的脖子,问道:“刚才我听到有人提及拙荆,她在谁手上?”

李逍遥愕然之下,心道:“不想丁大哥一听见自己妞儿的名字,立马就精神抖擞起来了……”一念未及转过,斗然间冰光激闪,丁情肩头中掌,跌飞出去。长剑转瞬便到了另一个李逍遥手上,迳直追刺丁情咽喉。去势奇急,李逍遥不及多想,急忙挺剑向另一个李逍遥背後飞刺,这是新近记得的一招括苍山剑法,剑光一线三点,状似“丹凤三点头”,正是那独臂汉子在夏枯草处斗魔兽时使过的乱剑诀之“不测风云”。虽尚未熟练,使得也并不甚对,陡然间却也杀了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措手不及。

单凭看人演剑,李逍遥再聪明百倍也不足以学到如此极具攻击力的剑招,奇怪的是,他从前似曾学会,虽时隔已久,竟深印脑海。他并不知道当年马君武亲自教会了他这一路乱剑诀的使法。那日遇到无忧,就忘了第一次来兰陵渡的经历。

原无忧。忘却便是无忧……

剑光一点,凝在背心。另一个李逍遥猝然之下,竟无法闪逼或化解这不测风云的一剑。

尽管杀丁情只是举手之劳,然而他自身却先已命悬一线。不必权衡也知个中利害得失。但见冰光倏地粼粼激闪,却也阻挡不住乱剑诀中的不测风云之剑。马君武当年苦心自创的这一套剑法在武林中虽碌碌无名,却集聚了愤激、忧虑、悲哀、绝望、沈郁、苦闷、伤痛、凄楚等诸般激情於一体,只求在剑光挥洒中得到最淋漓尽致的发泄,是以每一招里的剑意俱如一座昏睡千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其势仿佛毁天灭地,李逍遥虽尚悟不到几成,依样画葫芦的使出来,那也是惊心动魄已极。便连修剑痴也不由得看直了眼,想象不出世上怎会有这般激烈至绝的剑法。

剑招既出,便连李逍遥自己也已驾驭不住这股喷涌倾泻的肃杀剑气。他没想过要杀人,何况那人是他自己的相貌,恍如杀他自己一般。霎间,他心头一震,说不出的困惑。剑尖急挺而进,但见金光荡开,手腕陡地一震,身随断剑落地,跌於灵儿低视的眸光之下。

李逍遥心头不由得又惊又怒:“这蠢丫头竟连假的李逍遥也护!”其实这也须怨不得她,此时真伪未判,不论是哪一个李逍遥,只要是他的形貌,灵儿便不忍见他受到伤害。

那个扮成他形貌之人武功奇高,李逍遥绝非他的对手。只仗著一路出其不意的剑招,尚能勉强一斗。那人先已存了小心,李逍遥便要再像刚才那样猝袭得手,哪里还有机会?

“在江边,你已经得手一次了!”便在灵儿犹豫不决,心想是否要来扶李逍遥起来的时候,另一个李逍遥先抢了一步,闪到李逍遥身前,李逍遥没了兵刃,那人便不忌惮,伸手托住他腋下,扶了起来。李逍遥心中一惊:“他想干什麽?”但听那人在他耳边说道:“做我的替身,不料你如此脓包。”

李逍遥想也不想,便即回敬道:“你做我的替身,知道为啥不像吗?”那人眨了眨眼,问道:“我哪里不如你?”李逍遥咧嘴一乐:“因为我脓包啊!”那人拍拍他肩,掌端暗催内力,看著李逍遥口吐鲜血,那人笑了笑,说道:“可见找你扮我是招臭棋。”李逍遥暗运阿修罗内力,催生“真元护体”,口中说道:“那不如还是你做回你,我做回我吧?”那人一掌重重拍落,说道:“这怎麽行?按计划你该死在公子无忧手上,省得没完没了。”这一掌落在肩上,被李逍遥以内力弹开,但剧震之下,李逍遥仍是不免吐血,腰间伤处更是血流如注。

这样的内力自然不入那人之眼,但也不免目露讶色,说道:“行啊!”李逍遥抹去嘴边血迹,说道:“是你道行不够!”话虽如此说,心下却暗暗担忧:“这家夥这麽厉害,我该怎麽赢回这一仗?我若输了,这里边的人恐怕都要陪我作垫背鬼……”那人微微一笑,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杀你。你留在这儿慢慢等死罢!”转身向灵儿走去。

李逍遥惊道:“你想做什麽?”那人回首说道:“这小妞儿很有意思。我自然要带上她……对了,在那个船舱里,你不上她……是你的损失。”目中闪过一丝诡谲之意,话声虽低,却清清楚楚的送入李逍遥耳中。“不过,我会帮你弥补这个遗憾。放心去死罢!”

李逍遥不由得吃了一惊,心念暗转:“啊?难道那天他也潜伏在方老板的船上?啧……难怪他晓得我和灵儿的名字。”

眼见那人走过来,灵儿心中一阵茫然,不由得转面向满身鲜血的李逍遥望去,眼波不禁朦胧。那人伸手便要拉她,出乎所料,灵儿纤腰一扭,闪身退开,却晃到了李逍遥身旁。

那人不由得一怔,随即说道:“灵儿妹妹,这儿很危险。你跟我走罢!”

李逍遥不自禁的转面去望灵儿,想说句话,但因伤痛难耐,这句话终是说不出口。灵儿的目光从他面上转向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明眸闪动泪光,轻咬樱唇,说道:“我们走了,那这里边的人怎麽办?”

那人淡然道:“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各安天命罢。我们走!”在他说这句话时,自始至终有一人在旁边默默的凝视著他。听得此言,韩桑眼中闪过一层说不出的痛苦之意。

灵儿目光从屋里每张脸上扫过,随即摇了摇头,心里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我的逍遥哥哥不是这样的。”後退两步,与李逍遥并肩而立。

“看来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那人微微摇头,眼光盯著灵儿那纤秀而动人的娇影,惋惜地说道。“你终究是选择了那脓包。”

灵儿拈指颔首,犹如宝相观音,肃穆而圣洁。便在这时,李逍遥突感伤处一凉,目光低瞧,只见灵儿另一只素手不知何时已轻轻的按在他腰胁的伤口上,只一恍惚间,竟不知了疼痛。

“观音咒!”李逍遥心念一动,暗觉原已随血损耗的体力在灵儿素手轻抚之下迅即回复。

那人看见灵儿的举动,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小姑娘,你已中毒,只稍运用真气多些,毒发得更快。犯不著舍命帮这脓包疗伤罢?”

韩桑低声说道:“快走……离开这里……”李逍遥一怔,心道:“他这是提醒谁?”目光望去,只见韩桑五官皱紧,似在强忍体内极大苦楚,眼光却透过垂脸的发丝间隙望向另一个李逍遥。

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却浑似未听见,眼光盯著灵儿,见她纤影微摇,随时要晕倒,竟是宁可伤及自身也要维护她的意中人。他心中不由得又羡又妒,脚下便如长了钉子一般,没想到要离开此屋。但听丁情在柱旁说道:“这里毒气不散,多耽得片刻,只会中毒更深。”黑水老鬼点了点头,“大夥儿得赶快逃出去!”

那另一个李逍遥眼光一沈,提剑走到丁情身前,侧头向他低视片刻,目中杀气愈浓,说道:“便是要走,我也要先杀了你再走。”

李逍遥吃了一惊,眼见剑光斗地一闪,心想丁情此刻决计无法避开,不暇多思,急忙跃身而起,喝道:“宫九,你要找人开削,找我罢!”他身法虽快,终因受伤之故,一跃便感滞碍。

屋中众人闻得他叫出宫九的名字,均是怔住。那另外一个李逍遥长剑稍提,按在丁情颈项,面孔微抬,冷笑地说道:“我为蜀山派清除一个叛徒,剑圣应该感激我才是。”

李逍遥道:“算了吧你!明明是为私怨,却硬要把话儿说得这麽好听,我真服了你们这号‘武──林’人士了……”生恐那人抢先下手,正要上前邀斗,突想:“我又没牌了!”双手一摊,空空如也。便在这时,灵儿把木剑递给他。

李逍遥一怔,不禁转面去望灵儿,心中一时百感丛生:“她终是信了我啦!”但见寒光急闪而落,却是那另外一个李逍遥抢先挥剑往丁情颈项砍落,李逍遥抢救不及,蓦然只见一道金刚法圈从剑光之下反激而开,将那人弹得跌步後退。

灵儿微微摇头,说道:“在这间屋子里好像有咒封,灵儿别的攻击法术都使不成,只剩下这门防御的金刚咒了。”李逍遥接过木剑,安慰道:“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由我来搞定,你快帮其他人逃出去,这间屋不能呆了。”

由於手疼,竟握不住剑,他不由得暗忧:“拿都拿不住,怎麽和人交手嘛?”一咬牙关,扯布扎在手上,连同木剑一道牢牢捆绑,把手和剑缠在一起,这便勉强可以一握,除非砍断他这只手,否则木剑不至於轻易掉脱掌心。

任书易仗著年少体壮,爬起身来,先去搀扶修剑痴,倾听一下屋外的动静,说道:“不行啊,小师叔。外边毒虫多,出去就死定了……”羽云摇头,“可惜这趟偷跑下山,身上没带九节菖蒲。”

黑水老鬼道:“这庄院里屋群甚多,先避到别处再说,或会另有出路。”李逍遥心想:“刚才我都察看过了,出路不是没有,可是要潜水。”那地洞倒不失为一条出处,可却是水路。李逍遥不晓得该不该指点他们从那里逃走,因为这干人未必有足够的好运潜到尽头。他自己也都不愿意再走那条没把握的回头路。

蓦然间寒光急闪,李逍遥一惊回首,长剑已飞刺抵身,所幸灵儿便在一旁,却来不及使金刚咒,急忙挺起双剑,帮他接去那惊霆般的一击,剧震之下,跌飞撞柱。

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再次扑击时,打法已变,为了不让灵儿有时间使出金刚咒,端的是快若电光,剑路骤然加快,李、灵二人猝然间自是接不住招,顿时险相环生。

当此快招之下,李逍遥喘息已是透不过来,招架闪避均自无暇,又要兼顾旁边与他并肩作战的灵儿,哪顾得上想应对反击之招?旁人均各带伤或中毒,自顾尚且不能,虽看得焦急,苦於无法援手相助。任书易在旁边跺脚不停,看著李、灵二人迭遇险情,却又插不上手,不免抓耳挠腮,急得不行。

那另外一个李逍遥在迅电般的快攻剑光中冷笑道:“小瘪秧,你现在不只是有牌在手,旁边还多了个牌搭子,可笑你们却连出牌的机会都没有!”

剑招越来越快,间夹大片冰刃交闪激撞,那人竟是一手使剑,一手发掌,以一敌二,兀自将李逍遥和灵儿逼入死地。当此凌厉迅猛的打法之下,李逍遥失尽先著,无法使出乱剑诀中的招数,又处处顾虑著不使对方的剑刃碰著自己的木剑,这般打起来就更是不得力。灵儿双剑舞动,苦於无暇运用金刚咒,仅能勉强帮李逍遥守护门户而已。偏生李逍遥剑法乱套,漏洞百出,与这般高手剧斗,每一处破绽便意味著身上要多出一道致命的伤口。灵儿一味回护他要害已是忙不过来,纵然那人相逼之势或有片刻减缓时候,她也顾不上使金刚咒了。而她先已中毒,只消多斗得一会,气喘骤剧,渐渐地手上没了力气。

李逍遥越斗越慌,心道:“哇!这怎麽得了?跟这家夥来个以二打一,我怎麽反而越发缚手缚脚,就象被封住一般,好招全使不上了,连想想的时间也没有……坏了坏了!”他却不知有灵儿帮忙反倒也有一处不利,旁边多了个拍档,他大开大阖的乱剑打法顿有拘碍,心有一层说不出的顾忌,便不合马君武那种“豁出去”的剑意了。

转瞬工夫,他和灵儿便已先後挂彩,灵儿情形更为不妙,脑中越来越沈,斗到激烈处,突然跌了一交。原本袭向李逍遥的剑光立时往她身上狂卷而去,李逍遥一惊之下,木剑回拨,盘出圈圈连绵不绝的浑圆剑势,当下不及细想这是哪一路剑法,为救灵儿性命,情急之际乱使出来,奇怪的是,那人的剑路竟被木剑绵绵的剑意粘住,受李逍遥来回牵引得几下,唰的一声,那人肩头中了一剑,却莫名其妙,看不清这一道剑伤是怎麽挨的。

这招剑意原本是要带出天长地久的意境,但李逍遥使惯了马君武那种大开大阖的剑法,一时并不适应此等含而不露、倾而不吐、欲诉还休的招数,不觉把剑路扯得长了,便如断线的纸鸢。那人觑得他胸前露出的大片破绽,说道:“这种不入流的虎头蛇尾招数也敢拿来现眼!”挺剑便刺,迅若闪电一般。

李逍遥只道要完,灵儿见势紧急,凝住一口真气,鱼跃而起,浑不要命地挺剑相护。即使情急之下,身姿剑法依然美仑美奂,仿佛满池荷花乱摇,天衣飞扬,豔不待言。那人心中叫好,嘴上却冷喟一声:“花拳绣腿!徒有美不胜收的姿势,却太也不够阳刚了……”李逍遥即便要死,嘴上也绝不让人,当即驳斥道:“女人怎麽阳刚嘛!你这心态不平衡的烂口贼……”

出乎那人意料,灵儿双剑回旋,使的也是李逍遥那种绵绵柔柔、千徊万兜的剑势,却更加细腻柔致,再加上她对李逍遥的性命看得比自己还重千倍万倍,倾情之下,双剑宛如无尽情丝,将一腔柔肠爱意交织在李逍遥身上,立时补接了他几乎扯断了的那股绵绵剑意。

两人顿如珠联璧合一般,登时左粘右缠,将那人凌厉如电的剑势搅成一团乱麻。

然而李逍遥和灵儿却无法真正地做到把这路情意绵绵的绝妙剑法使得浑然一体、珠联璧合。那人乍然吃了一惊之後,立时便看出了这一对少年男女所使的合璧剑法只是徒具其形,因为不能心意相通,仍是各自为战,即使灵儿倾力相护,那也不是水乳交融的意境,这样的剑法自是不能构成无隙可乘的威胁。那人不禁冷哼一声,说道:“你们做不到无隙可乘,那我就乘虚而入了。小姑娘,没尝过被‘入’的感觉罢?不过,我是要用利剑瞬间刺入你的身!”

李逍遥听出弦外之音,回敬了一句:“我入你妈!”话刚出口,心下便想:“他妈是太婆,老都老掉牙了,那我岂不是要吃他妈的亏?”招势稍滞,灵儿腿上登中一剑,随即他也挨了一剑斜削,两人血染衣衫,绵绵的剑意不免更见纷乱,溃不成势。

那人哈哈一笑,冷不防又递一剑扎进灵儿小腿,目光转炽,仿佛在欣赏她中剑时的痛楚,脑中不免有暇想,说道:“无孔不入的感觉是很爽的!这只怪你们自己不能情投意合,配偶间有了漏洞,肯定要被人钻空子……”

李逍遥怒道:“你句句话都有够贱的了!这麽能说,干嘛不去讲咸湿笑话营生?”下颔突然挨了一剑,掼到一旁。

那人长剑一指,冷笑道:“小两口这种过家家的穷摇式剑法,留著在床上使罢!上不得台面……”这句话突然被人低声打断。

“鹣鲽情深,两两相望,自古便是上得殿堂的佳话!”修剑痴冷冷的说道。“小姑娘,你手中多了一支剑,怎能和那小子双剑合璧?”

说完,便把一直紧握不放的“湛卢”宝剑投到灵儿身旁,目光凛凛,却瞪在那冒充李逍遥之人的面上。“宫九虽是‘天下第九’的好手,但我只须教这对小娃娃如何才能‘痴心情长’,这里便成你的伤心地!”

“宫九?”黑水老鬼等人闻言皆把脸转了过来,心中不免大震。其实他们心中即便已有怀疑,却不愿相信宫九早就混在他们当中。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走了眼,上了当。

“我伤在冰冥毒掌之下,”修剑痴苦笑道。“此间除了韩桑,便只有宫九精於此道。也只有宫九,才使得出这般阴毒凌厉的南宫剑法。”

“韩桑,”黑水老鬼愣了一愣,转面望向萎坐於地的韩桑,问道。“原来你所说的‘最後一张好牌’,指的便是潜伏於我们当中的宫九。”

韩桑缓缓抬脸,面目似已全非,肌肉萎缩而拧做一团,抖动的发丝间隙射出诡恶的目光,却奇怪地笑了笑。“被你们猜得到,便不是好牌了。”

黑水老鬼正想著他这句话是什麽意思,韩桑却艰难的转头,向宫九嘶声说道:“快走……离开这里!”顿了一顿,脸肌剧抖,又道:“不然就……就来不及了!”

黑水老鬼突道:“拿住宫九,我们便会有最好的牌!”

李逍遥却望著韩桑的诡异情状,暗觉全身陡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不知何故,心想:“韩桑这个使劲憋什麽的样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例。就是这种严重便秘般的症状……好像有事要发生!”

宫九眼望韩桑,突然间似也看出什麽不对,问道:“你……你该不会蠢到使出蝶变神功罢?”韩桑眼中闪过一丝自嘲之色,凝望宫九,霎间深情难抑,喃喃的说道:“我……我是很蠢,但……但谁叫我喜欢你呢?为你而死,为你做一切,我韩桑绝不後悔。只是……只可惜无忧小贼迟迟未到,不能和他同归於尽……”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腹部越来越胀,仿佛怀胎妇人一般,剧喘声中,眼珠凸出,急道:“你快走!蜕变之後,我便是魔煞,不再分辨得出你来……”

宫九变色道:“你中了毒,你不会变蝶!”韩桑喃喃苦笑,眼珠上翻。“天知道会变成什麽!”

“哇……他们在说什麽呢?”李逍遥竖起耳朵,大眼乱眨,转回脸孔,瞥见任书易便在一旁伸长了脑袋,李逍遥往他脸上一推,“小儿不宜!”

宫九转回目光,只见灵儿拾起湛卢剑,与李逍遥并肩而立。他心中登时妒火又燃,韩桑看他并无离去之意,心中一急,催道:“快走!”

宫九冷冷的一笑,反挥一掌,韩桑只道他要杀自己,登吃一惊,然而这一掌只是将他推向紧闭窗户,轰的一声震破了窗棂。大团毒丝立时将韩桑的身子粘在半空,窗子洞开之际,翼声乱耳,大群鬼蝶扑簌簌的涌入。

李逍遥惊道:“他这是要干什麽?”但见宫九双手一抬,群蝶从他背窗而立的身影後急流一般的倾泻而来,顷间满屋翼影晃闪,骤密宛如天降雨雹。众人登时惊呼走避,李逍遥猛然省得:“原来他早有准备,竟然不怕屋外围攻的鬼蝶!就好象刚才不怕毒蚕丝那样……”

先前修剑痴等一干人即便有宝剑在握,也没敢破茧逃出屋外,便出於忌惮鬼蝶的群起而攻,但在屋中耽得时候稍长,不免遭屋内毒气所害,天蚕教那两个老叟终是忍不住打破一面窗洞,冲了出去,到了屋外反而死得更快,而且惨不堪言。

修剑痴等人闻得那两个老叟的惨呼之声,更怎敢贸然冲出,丁情和丹辰门人七天雨急忙搬桌挡住那两个老叟所撞破的窗洞,死守屋中,原也是内外交困之局。此时宫九突然引鬼蝶侵入,便有如放水灌入船舱一般,众人除了慌做一团,毫无办法。

李逍遥想起那个地道,正要说出来,转面之时,只见修剑痴向灵儿低语,灵儿神情专注,不时点头,接著用手中长剑随修剑痴的指头摆动而轻做比划。李逍遥心念一动:“老修该不是临时抱佛脚教灵儿谈谈情、杀杀人的剑法吧?”即便如此,也已来不及。但见大群蝶影扑翼晃闪而降,仿佛浓烟溢屋一般,李逍遥便要取出“驱魔香”,眼前突然簌的一声掠风微响,只见宫九背後飘起一个身姿婀娜的人影,纵上半空,天女散花一般旋身落地,扬手驱动大群鬼蝶,宛如落英飞花,缤纷撒向众人立身之处。

李逍遥看到那人满身栖蝶,密密麻麻,面目莫辨,立时便想起是谁,惊道:“是鬼蝶美媚!”鬼蝶美媚在缤纷翼影中笑道:“连我长什麽样子都看不清,美什麽媚?”

李逍遥原本转头想跑,随即想起手中有剑,胆子登壮,便在群蝶扑落的千钧一发之际,先一招“不知所措”,随即又接一招“不测风云”,再补一招“意乱神迷”,三招乱剑诀中的招式一气呵成,迎著满空蝶影急挥而出。

修剑痴闻声回望,但见剑气激荡,纵横交错,满屋翼影便在一霎那间如遭风雨吹落,化为遍地碎瓣。

此间众人大多熟谙剑术,但从未见过这等横扫千军於挥洒间的凌厉剑招,不由得全都瞠目结舌。修剑痴尤其心情震动,他习剑不拘一格,常被人说成是剑入魔道,但眼前他所见的剑法却是非神非魔、不仙不圣,但委实威力强大已极,出剑并非仅是欲取一将之首於乱军之中,而是斩千军万马於天地变色的刹那间,端的是雷霆万钧的杀阵之势。个中气概吞吐天下,直教山河变色,地维荡涤。修剑痴瞠然之余,不由的便想:“唯有愤怒出英雄,方悟得出这等横截沧海的大气势之剑!”

李逍遥乱剑挥出,顷间蝶影尽碎,余势不衰,连半边屋子也轰然倒塌。回剑凝势,目光一瞥,只见身前那栖满蝴蝶的人影微微摇晃得几下,陡然四分五裂。

这一瞬间,杀了太婆膝下的鬼蝶。

鬼蝶裂体之际,露出背後又一个身姿嫋娜的栖满蝴蝶的倩影。

李逍遥一口气舒不过来,几乎噎住,不由惊得呆了。“怎麽杀了一个还有?”

他却不知,鬼蝶美媚乃是孪生的姊妹。杀了姊姊,妹妹便出来了。

姊姊身死,妹妹魔力陡然倍增。这也是鬼蝶与众不同的厉害之处。

太婆膝下的鬼域孤儿,皆各怀魔法,先前李逍遥见识过鬼咒的稻草人杀阵、鬼狐的变化多端,丁情也曾领教过鬼蝠的“纵横!党”,此时面对的是魔力更高一层的鬼蝶迷阵,再往後将会遭遇更多难以对付的鬼域孤儿,这当中除了鬼武不知所踪之外,尚有鬼判、鬼舞、鬼婴、戏鬼等一群半人半魔的边缘杀手尚在太婆控制之中。

太婆的把戏,此间没人比黑水老鬼更为清楚。他却来不及出言提醒,李逍遥只一愣神间,鬼蝶妹妹已承接了姊姊的魔力,而在刚才那一瞬间,李逍遥原本有机会趁其魔力交接的脆弱关头一剑诛却,现在已经没有机会了。

鬼蝶妹妹原本窈窕迷人的身影突然间龟缩,宛如一个茶杯状。而这个大杯状的异物密密层层地爬满了黑蝶,只消多看一眼,便教人头皮发寒。李逍遥从没见过这等奇景,但见那杯状物圈圈盘转,在地上大转陀螺旋。他正自探头往里瞅,忽见鬼蝶妹妹的娃娃脸在杯中变形,忽肿忽萎,忽长忽短,李逍遥不禁看得眼呆,斗然间,鬼蝶妹妹在杯底大张嘴巴,呼出大股黑烟之箭,却是密密麻麻的小乌蝶,猛地向他脸上扑射而来。

杯中同时释出无数长娃娃脸的黑翼尸蝶,蓦地袭向满屋的人,来势宛如风卷浓烟一般,顷间便已滚滚盈屋。

李逍遥措手不及,不由慌了手脚,乱挥一剑,毫无章法,虽是马君武乱剑诀中的一招“肝肠寸断”,但仅凭一招,即使挥断了眼前无数翼影,却因没有先诛杯中的鬼蝶妹妹,是以毫无效果,翼影瞬间破而重合,来得更为迅猛。

还好灵儿便在他身旁,见得情势紧急,手中湛卢宝剑斜斜撩起,挥到李逍遥身前,但见剑意绵绵,宛如一个个圆圈相叠,将群蝶圈进剑光旋转的圆心,任其不论怎生扑翅,绵绵无穷的剑圈中便如生出了深水旋涡般的吸摄之力,蝶群不断被吸入圈内,瞬间绞为粉末。

李逍遥认得灵儿所使的正是“痴心情长”剑法,顷间缓解了他所面临的危急情势,他精神一振,眼见那杯状物中仍然不断地吐喷更多的黑翼尸蝶,他看得恶心,忍不住便发了一道天师符,金光震荡之下,鬼蝶妹妹现回原形,仍是那栖满蝴蝶的倩影。

李逍遥飞身急刺一剑,连自己也想不到这一剑竟然洞穿了鬼蝶妹妹的身子。木剑未及抽出,鬼蝶陡然张口向他脸上喷射大股小黑虫。李逍遥脚步变幻,抽剑急退,同时抬起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挡。手上登时有如火炙一般剧痛。

鬼蝶妹妹身影一阵摇晃,中剑之处喷溅而出的竟不是血液,而是许多小黑虫。

李逍遥顾不得手臂奇痛,挺身上前,正要使乱剑诀,但见灵儿在旁,生怕激荡的剑气连她也伤了,不免犹豫一下。只听修剑痴在後边说道:“两人同使痴心情长剑法,势比金坚,何虑妖虫不堕入‘情网’?”

“金很坚吗?”李逍遥得了修剑痴提醒,心念一动,又见灵儿所使的绵绵剑圈果然能够克制纷至沓来的黑色小飞虫,便也依法而为。修剑痴在旁出言指点:“所谓‘情网’,须得双剑合璧,齐心如同一人,方能於无形之中织就摧不破的剑气之网。若不能灵犀相通,危难相扶,不免要被敌人乘虚而入,各个击破!”

李逍遥想:“我怎麽和灵儿心灵相通嘛?都不知道她想什麽……”使剑之时,感到另一只手在剧烈的炙痛中失去知觉,知是中毒之状,但这股毒性之猛,却是头一回遭遇。他担心自己支持不住,剑法使出来时便有了仓促轻率之感。

灵儿也已发现李逍遥中了鬼蝶之毒,芳心一乱,剑招不免也随之而乱。修剑痴不禁急道:“你们俩个各玩各的,劳燕分飞一般,这叫什麽‘痴心情长剑’?”话未说完,只见三股小黑虫急射,宛如三道连珠箭,李逍遥剑法中大露空档,那三道急箭瞬间射入。灵儿想也不想,连剑法也不使了,竟跃身斜扑,挡在李逍遥身前。

那三股小黑虫斗然撞在她身上,其势有如迅雷一般,连同李逍遥也一起轰倒。

宫九微微一笑,说道:“早说过你们不那麽般配了。”探手一抓,将灵儿揪到身边。

这时,屋中人人皆已中毒和受伤,没有人能挡得住宫九和鬼蝶妹妹。灵儿虽有金刚咒,但刚才情急之下竟没来得及使咒护身,被鬼蝶妹妹以三股毒虫袭伤,脸色霎间灰绿,脑中晕晕沈沈,宫九轻而易举便将她擒住。

鬼蝶正要袭杀屋内众人,宫九眼光望向韩桑挂在丝网中的身影,说道:“韩桑为我做了这许多事,他就要变身化魔了,就让这些人留在这里帮我祭一祭他罢。”拉了灵儿之手,扣住她的手腕脉门,转身而走,鬼蝶妹妹虽心有不甘,宫九既已吩咐下来,又怎敢不依,只好跟随宫九向屋外走去,却仍留下大群毒虫围困此处。李逍遥急欲跳起身来,不料半边身子已然僵硬,不听使唤,挣扎不起,只有眼睁睁地望著宫九擒了灵儿向破开的墙洞外走去。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一)

关东强雄复姓耶律。

“我只知道这麽多……”

岳扬眉只知道“这麽多”的代价是又断一指。

每件事都有代价,每个人都有价钱。岳扬眉做事一向都讲价钱,他绰号“坐地宝”,除了“坐地起价”的本领高人一等,在许多寻找是非的江湖人眼中,像他那样儿的人本身便是无价之宝。

他是看风水的。

自从数年前断了一根食指,这位风水先生又多了一个外号叫“金手指”。

原本那根食指的作用除了挖鼻以外,还能帮他赚大钱,随手一指,便知哪一处是风水宝地,哪一处不宜动土。自从断指之後,他很快便又打造了一根镶金的义指套在断处,仍然点石成金,成了名副其实的金手指。

每逢断指,或许又意味著身价看涨,大概他并不是太在乎,咧著嘴喊痛之余,心下却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十根手指都断了,那也……”

可是别人要挖他眼珠了,他总不能单凭用镶金手指去摸就能摸出每块地的名堂来。

“慢著……我说!”惊恐之余,他不免又觉得面对挖眼的工具,此趟算开了眼界了。张著嘴喊惊,心下却想:“嘿……用这种连岩石都钻得透的旋锥来钻眼,这倒属头一回遇著!”

无柰之下,他只好屈从。“可我只是看风水的,又不是龙神庙那只老乌龟……”

龙神庙那只老乌龟,据说是江湖上小道消息最多的人。

当旋转的锥头又旋近眼皮底下时,岳扬眉没敢再一味叫屈。“好……我说便是。”

他说出一个名堂。

“那个地方的风水穴是有名的霸王卸甲。”

小楼中没有点灯,光线昏黑,但见人影幢幢,除了岳扬眉以外,每人皆是身披玄麻大布,罩住头脸,只有锐利的眼锋,看不清颜面。

“霸王卸甲虽说三穴合一,但富贵险中求,有许多人相信只要找到龙脉所在,用来埋葬先人骸骨,便能改变後代的命运……”岳扬眉一边用眼光偷偷打量这群不速之客,一边抹脸上的汗汁。

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心头升出不祥之感。“但霸王卸甲的形势却注定了‘富’、‘贵’两穴隐藏於至凶极恶之死穴所覆盖之地。这便要九死一生,只消差之毫厘,势必万劫不复!”

便在这时,他耳边荡入一个动人心魄的语声,心头一阵怦然,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冰肌玉骨的妩媚女子从碧波中嫋娜走出,然而目光寻视,身旁只有这些披大黑布的人影凛凛而立。“如何找出死穴所在?”

那女子一开口就问死穴所在,岳扬眉不由一怔,心下忽想:“向我打听风水的人,往往一闻死穴便会避之惟恐不及……”但他没有时间迟疑,赶紧给那看不见的女子回话,“西北是生门。我只知道这些,你们自己去碰碰运气罢。”

话声刚落便转为大声惨叫。

“只知道这些”的代价是又断一指。

那冰玉一般透骨生寒的话声显得不那麽满意。“在我们之前,还有谁来找过你?”

旋锥!!转动,再次逼近岳扬眉的眼窝。他没法不如实招供:“三天前,来了一位小将军。”

那干人影显得有些不安的微微骚动。然而岳扬眉眼瞳中只有一个人影。这个人一现身,他的锋芒已经遮没了小楼上所有的人影。

他立於楼廊柱影暗处,凭栏观月,身上竟有一层出鞘锋刃般的寒光。摄入岳扬眉眼瞳里的仿佛不是一个沐浴月光的人影,而是一刃剑锋。

岳扬眉虽已痛得几欲晕厥,这时竟由於惊惧而清醒了许多。他走南闯北得多了,见闻自也不浅,虽然从没亲眼见过这样一个人,心中突然想起风闻中“关东强雄”有个儿子。

耶律强雄那样的年纪有儿子并不奇怪,但传闻他这个独生儿子一出世就口中含刃,关东一夜间遍地血光之灾。

强雄膝下有许多义子,亲生儿子却只有一个。强锋。

致命强锋。这是“一品居”老板娘一品香给这位耶律家的传人所下的定义。

白山黑水,契丹耶律。这个部族自从一代英雄耶律大石西走,百年式微,直到强雄再度崛起,梦想趁元帝国衰败之机再度卷土重来,光复辽祚,雄霸天下。

岳扬眉心头的隐隐不祥之感在这个人出现时更加强烈了。他原本生来就飞扬入鬓的一对浓眉不由得蹙紧,甚至颤抖著向两边眼角耷拉了下去,截断三条鱼尾纹。

便在这时,楼檐“格”的发出一声微响。

古观象台上那尊巨型浑天仪投下的遮天阴影在众人眼前陡地撼摆起来。

“水运浑象,客星掠月,夜中星陨如雨。”

耶律强锋负手於楼廊上看壁,轻声念出墙上以甲骨文字雕刻的《殷墟书契前编》以及《春秋》中的天象记载,浑无旁人那般流露惊疑不定之情,凛凛而立,更是冷若寒锋。“中秋後,魁星踢於北斗。”

流星雨灿灿划落夜空,但见浑天仪上有人想要飞身掠走,身影如电,守在楼下的人似乎方始醒觉,追赶不及。岳扬眉心中暗奇:“没想到外边有人一直偷听……”

“想走?”耶律强锋在星光灿烂中蓦然回首,眼中精光一闪,启口吐出一道夺目刃光,只一霎间,将那人钉在浑天仪顶上。

“含锋吐剑!”岳扬眉不由睁大眼睛,恍如置身梦魇般的幻境中。

楼下脚步声响,有人飞身来报:“小狼主,死的那人像是侠王府的‘飞天行者’徐天成!”耶律强锋转身看壁,浑似没有听见。岳扬眉闻言却吃了一惊,心头乱突:“又是他们!”

那玄冰寒玉般凉漠的语声从耳後传来,旁边有一人伸出戴黑獾皮手套的手,抖开一幅卷轴。“先前找你的那位小将是谁,我想你一定认得出来。人到生死关头,脑子总会特别清醒些……”

就算岳扬眉的脑筋原本不够清醒,当这幅长长的卷轴在他眼帘里徐徐展开的时候,上边的每一个画像走马灯般晃过他的脑海,其中隐含的无数惊尘溅血的故事跃然而出,就算是墓穴里的死人也会被惊醒。

因为这张卷轴赫然是来自凌烟阁的“一品居武林搜神榜”,尽收天下英雄於游目一览间。

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

蜀山的剑圣,燕北的侠王。还有“三教”与“九流”中的成名人物,每人都被画了一张栩栩如生的肖像。

时下所谓“三教”,无非“雾月”、“拜火”、“天蚕”。除了天蚕教群虫无首以外,雾月的“神公”,拜火的殷破败,其形象俱在眼前。即便只是画中人,也凛凛生威,令人不敢逼视。

除了赫赫有名的“三教”,尚有“九大流派”。然而自从缥缈峰名花有主,九流便只剩下一流,惟“名花流”一枝独秀。其余八大流派旦夕间遭到“迷离幻梦,缥缈四姬”率十二朵名花使者分进合击,沦为“名花流”的支流。

名花流主人花不败,便在这卷画像上也只在群葩掩映间隙半露绰约背影。除了缥缈之巅的化外居士,世上没有人晓得花不败是什麽样的人物。甚至不晓得他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老是少……

只一恍惚间,那支!!旋转的金刚锥又已钻近岳扬眉的眉心。

戴黑獾皮套的那只手停在画卷其中的一幅,不再向後翻动。岳扬眉定了定神,眼光从锥头移到画像上,辨出这一幅画的是“北庭傲家”的人。

药气缭绕中,面朝里躺在病榻上的人显然是大兄傲天,号称天下第一高手,却已经很多年未曾出手,受病魔所困,终日在死亡边缘挣扎。有人说,他的武功已经废了。然而没有人敢忽视傲天当年惊天烁地的“帝释天”绝学。

立在病榻旁边的两位丽人,画像中标明是傲天的二妹傲云,三妹傲霜。榻前另有两名身披重铠的少年将军,一个生得豹头环眼,威风凛凛,左手提著一根雷神之锤,不消说便是二公子傲雷无疑。

另一人却是头戴青罡护盔,放下钛金面当,几乎遮掩了整张脸庞,只露出一对妙目。

岳扬眉忘不了这双夺人心魄的眼眸。

任何人只要被这双眼睛盯过哪怕片刻,那也是毕生难以抹去的震慑回忆。

看到岳扬眉一霎间的眼神变化,本来想逼他从画像上认人的那干披麻布之人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不必多问也知道来找过他的那位“小将军”是谁了。

“北国傲雪。”

傲家最小的么妹。

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於惊鸿一瞥间的少年女将。一个据说被母豹养大的蒙古少女,在她三岁那年,才被傲雷和二姊夫萧乘龙从风雪中寻回。

为了教会她学语,入赘蒙古世家的汉人秀才萧乘龙可说耗尽心血,两鬓皆苍。

“来的只是傲家小妹,”那个说话像玄冰寒玉般冷漠的人语气中显然如释重负,转向廊外那悄立看月的少年,轻吁一口气,说道。“不是傲雷。”

岳扬眉知道他们为什麽刚才如此紧张,眼下却松了一口气。弹指惊雷,天下第七。任何想跟傲家作对的人,内心深处都会极不情愿跟傲雷那样的人打交道。也许傲雪没那麽可怕……

至少,这些人心里是这样想的。

偷眼看著这干人相互对视的表情,突然间岳扬眉有点儿想笑。因为他想起……

西域。

西域有葡萄,有苜蓿,有汗血宝马……

在很久以前,故老相传还有西域雄狮。

东汉年代,“班门四杰”之一的班超投笔从戎,亲率三十六剑客巡抚西域,号称英雄地“万王之王”。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威震大漠的西域都护班超狭路遇雄狮,互不相让之下,班超军最後只得避道而行。可见西域雄狮绝非传说之物。

画师宁小颜出发远赴敦煌之前,醉卧一品居,乘酒兴泼墨东墙,留下一面似真似幻的壁画。画中有一群重装武将骑雄狮飞腾而来,宛然破壁欲出。

这幅画作毕之後,酗饮如命的画师宁小颜便即一醉不起,此画竟成绝笔。

当时岳扬眉刚好也在那里,看完风水之後自然要尽享一品居佳丽无算的风流。便在无意之中,他听见一品香称这面壁画中的人物为“西域雄师”。

普天之下,只有骁将军傲雷的部下精骑称得上“西域雄师”。这支精兵全然征自西域之外,皆属回回悍旅。西征灭巴米扬古国於巨佛之下,旋又出师金帐汗尽戮反叛的罗刹联军,急奔千万里还师大都,杀唐其势及皇後小燕铁木儿,扶伯颜独执朝政,改帝国正统年号为“至元”。

自此,傲家之“西域雄师”成为继蒙古建元以来素号精锐的色目铁骑“阿苏军”之後又一股拱卫中枢的重装武力。

帝国末世,一支早年传自西域阿塞拜疆的“拜火教”在中原成其气候,与源自波斯的“食菜事魔”教结盟统合,开始动摇元帝国的根基。便在画师宁小颜於一品居的温柔乡醉生梦死之际,拜火教发动棒胡起事,一时间横截江河,震动京畿。

适在一品居风流快活的风水先生岳扬眉,所听闻的便是傲雷率西域雄师出京都南征北伐,所向披靡,破棒胡义军於苦水铺的消息。

殷破败养子河南胡闰儿,善使棍棒,运转如神,时人皆称“棒胡”。

棒胡虽勇,怎奈他的乌合之众远非傲雷“西域雄师”之敌。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去留无意,看庭前花开花落。”

那日岳扬眉透过花树掩映的间隙,无意中看见一个相貌熟悉的清臒文士宽袍缓带,闲立一品香屋里的窗边,眼望风动木叶,花影缤纷,不觉轻声吟哦。

屋中纱帐悠悠款摆,传出一品香慵懒的低笑,仿佛春睡乍醒,倚床启口,曼声吟出下一联词句。

“宠辱不惊,望天边云卷云舒。”

那中年男子闻声回首,两人对视,会心微笑。

只有屋中的一品香才看得出即便在春情浓浓的时刻,这位她少女时代的故人也自目笼忧色,愁眉不展。

岳扬眉自知不够资格做这位绝代名嫒的闺中客,原也无意窃听他人私语,本想转身走开,去寻他自己的相好。但偏在这时,他想起了那人是谁。“丁建阳!”

燕北鼎鼎大名的“侠王”丁建阳居然会在一品香的闺中做闲庭信步之态,这对於他久享的清誉来说,若是风传出去,就算无损多少令名,脸上也不见得会因而增光得几分。

像岳扬眉这样的看风水出了名堂的人,自然会被有名望的人重金下聘,去帮他们看风水。能让岳扬眉回忆起来的人不算太多,偏偏丁建阳就是一个。这倒并非因为丁建阳是一位太有名的大侠,而是丁建阳出手大方,一赏就是千金,岳扬眉当然忘不了他这种一赏千金的风度。

一品香却好像不缺钱花,可是为什麽也对丁建阳念念不忘呢?

她咬著嘴唇说。“别以为你是这里的幕後大老板,我就得乖乖的坐在这里看著你的脸色。温柔乡里的一品江山虽说是你丁大侠暗地里投了最大的一股,可是如果没我一品香在这里,换了谁也撑不长久。”

岳扬眉不禁动了动眉毛。原来一品香并非一品居说了算的老板娘,真正的老板是丁建阳。

一品香做出轻嗔薄怒之态,纵然是“侠王”也不得不哄哄她。侠王当然知道女人是需要哄的,可是岳扬眉却觉得开了眼界。原来在江湖上做人有一套的大侠在哄女人方面也有一套。

在哄女人方面有一套的大侠面前,一品香自然很快就转嗔为喜,雨过天晴。只是丁建阳眉心依然愁云不散,虽说哄了女人开心,可是他自己却总是不开心。

於是一品香妙目流转,很快就还原了她善解人意的本事。“如果男人来到我这温柔乡里仍是像你一样不开心,那就是一品香的经营手法有问题。因为一品居里的女人最大的本领就是使不开心的男人变得开心些……”

岳扬眉承认这一点。最近他在陈婞那里就特别开心。

丁建阳对此当然也没有异议。“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有问题。”

岳扬眉不禁扬了一下眉毛,暗猜:“莫非丁大侠人过中年,在女人那里他就有问题了?记得我爷爷都快八十了,还能生下我小姑妈……原来大侠也有不济的时候,不是样样都比别人强。”

可他随即便知道猜得离谱了。一品香妙目凝在丁建阳面上,看出他两鬓又添了白发,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不像一个四面逢源、事业得意的成功男人那样意兴风发。也许他某些方面不像看上去那麽成功。

“你在想丁情?”

“我在担心丁情。”

丁建阳并不否认。“我这个儿子,总是不听话。不像别人家的孩儿那般懂事……唉!”

屋里的叹息声飘出窗外,岳扬眉不禁暗暗讶异。他也曾听道上的朋友说起,丁情最近遇到了麻烦,正被师门追杀,连黑白两道乃至正邪各方都不放过他。像这辈心气甚高的少年常会做出或多或少的被长者看来算是忤逆反叛之事,这并不奇怪,令人惊讶的是从没有人说过丁情竟然是“侠王”丁建阳的儿子。

“当年我送他投入厉风行门下,便是要他学会怎样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侠。”丁建阳心事重重地叹道,“这是一个多好的机缘!可是他竟做出这等事,真教我汗颜之余,不知如何是好。”

丁情所做出的那件事,在一品香看来并不算什麽。她不禁冷笑道:“你年轻的时候若能有你儿子一半的勇气,便不会任由我沦落风尘而袖手不理了。”

“要做人所共仰的大侠就得付出代价,怎麽能随心所欲?”丁建阳正色道。“当年你被家人卖到青楼,可我第一时间就教人买下那家窑子,从此只有我能进你的房,这也不算袖手旁观了。”

岳扬眉藏身於花丛中,闻言不由暗暗称异:“不想这两人年轻时候居然早就……”

“这麽说来,你还算有良心喽?”一品香淡淡的说道。“可是你却始终没勇气告诉别人,我是你的女人。”

丁建阳垂目怔立片刻,眼皮微抬,说道:“几十年都过来了,休提也罢!”

岳扬眉感到他的话中意含苦涩,似带难言的隐衷,在心中一想,暗自琢磨:“丁大侠出自侠圣门第,向来受制良多,门户之限根深蒂固,自然不似别人那般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何况後来他娶了刘尚书的大姨子,身处宦乡,更有他身不由己的苦处。虽然他夫人早逝,可是一品香这样的江湖女子这辈子也休想踏进他的家门一步。”

一品香凝睇丁建阳那张有了皱纹的脸孔,这张脸当年不知迷煞了多少怀梦的少女,如今非但因养尊处优而发福,肌肉渐渐的松弛和积赘,更因上了年纪和内心的烦恼而黯然无光,平添了褶皱。她不禁怨念暗消,心中升起怜悯之情,缓缓的说道:“我以前只道为了稳守你的大侠招牌,你可以不关心身边的亲人,你可以灭了七情六欲。直到最近,我才明白,你也有为别人真正操心的时候。为了你的儿子,你终於忍不住跳出来了,重新踏进这个你并不当一回事儿的江湖,甚至不惜从幕後走到前台。”

“终归是自己儿子!”丁建阳不禁苦笑。“不论他犯了多大的过错,做父亲的总也要尽自己的力去保护他。”

一品香望著丁建阳笼罩在帘影中的脸廓,看不出他已经下了多大的决心,在这件事上能走多远。这是一场说小不小的江湖风波,涉及许多恩怨纷争,其中的是是非非不是光靠“侠王”的金字招牌就能解决得了的。

“丁情眼下所在的地方更是一个是非之地,那里正发生一场战争。”她不能不关心自己多年的心上人,爱屋及乌,对於丁建阳之子在江湖上的动静,她自也刻意的留心。“一些大的门派都盯著那一带,我听说江南狄武、北庭傲雷,甚至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加上拜火教的长老,均已在那一带露面。群雄逐鹿,各不相让,便是你再踏进去,料想旁人也不见得会给你面子。”

丁建阳微微一笑,目视一品香的满面忧容,缓缓走近,握住她的温润素手,说道:“可是我总得去接回丁情,而且我也知道你会帮我打点一切。那里虽是一个‘霸王卸甲’的局面,可是各方都买你一品香的面子。世上没有解不了的绳!”

一品香似想把手收回去,但一迟疑间,心意不由自主的改变,翻转皓腕,轻握丁建阳的手掌,沈吟道:“还用你说?在你来找我之前,我先已派出‘九翼天使’史翼九、‘书香侠’杨佳贾、‘幽悠主人’蒋胜男等得力之人前去打探,再加上你侠王府的人马,诸如坐守江南的‘北望神州’丁望、‘鹤海无涯’丁鹤、‘剑舞九州’宋罡,在那里你已不会势单力孤。只是……我担心傲家的人一手遮天。仗著手握雄兵,谁的面子也不买。”

“傲雷确是不好说话,”丁建阳蹙眉道。“不过,棒胡一日不死,傲雷就会受到牵制。两军对峙之下,纵有天大的本领,他也是分身乏术。就算明知先找到‘霸王卸甲’之穴必能挽救傲家大兄危在旦夕的性命,却是急难抽身。”

“可他傲家有能力挽狂澜於既倒的不止傲雷一人,”一品香微微摇首,提醒道。“你们往往忽视女人的力量。傲家的女人。”

从一品香口里说出来的高手,到了江湖上便是最为权威的点评。从来经得起风雨。

比如傲雷。早在傲雷登坐忘峰斗杀“斗垮天”、独闯魔域救殷灭神的前夕,一品香就已然预言了注定要发生的结果。

如今她点评了傲雪。

人的命运有时候真的很难说。

岳扬眉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逃亡。要怪只能怪自己那天不该在一品香窗外站得太久。

站得太久的结果,便是被一柄青鈤刀架在脖颈,悄没声息的将他揪到後院。

岳扬眉原本也算长了一副轩昂彪悍的形貌,尤其两道没事也飞扬的粗眉更是帮他平增了几分阳刚之气,可是那天他在青鈤刀下居然尿了裤子。

这也不算丢脸了。他岳扬眉再怎麽扬眉,也无非是一出了名儿的风水先生,而江湖中有份见过青鈤刀的人怎麽数也没几个活著的。当年幻剑联盟三十二舵舵主前来夜挑“一品居”,三十二颗脑袋便在青鈤刀出鞘的刹那间齐唰唰的落地。

楚惜刀的刀,出鞘便不留活口。

岳扬眉一想起那三十二颗顷刻离颈的人头,不由自主的便湿了裤子。

意想不到的是,丁建阳突然间出现在月门边,微微凝目,认出了这位尿裤子的风水先生,岳扬眉方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性命。并且赌咒起誓,保证绝不把所见所闻向外泄露半个字,颈上头颅才算暂且寄下。

可是楚惜刀仍然要了他一只耳朵。

“假如今日之事传了出去,我便带著这只耳朵来还你一个全尸。”

楚惜刀当然不会说话。他是个哑巴,但他刀锋般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句话只不过是岳扬眉从他的眼神里琢磨出来的。虽然是想象,但想想都不寒而栗。

按江湖规矩,这事只要一日不露风声,便算告一段落。至少岳扬眉是这样想的,然而李求欢弟弟李求艾的遭遇却让他突然间惊醒过来:“这事儿没完!”

江湖上什麽人都有。李求欢原是梨园最当红的旦角,岳扬眉却是一个戏迷,风雨不改地捧场多了,与李家兄弟也甚相熟。刚巧李求艾没事就来泡“温柔乡”,听闻老票友在此,到他房间叙话。岳扬眉少了一只耳朵,正卧床哼哼,李求艾进屋探问得几句,岳扬眉只是含糊以应,招呼李求艾品茗。

两人皆是爱茶之人。这趟来“温柔乡”小住,岳扬眉在途中遇一相熟的茶商,因曾给那茶商看过坟地,茶商自感转运,心中念念不忘,便以上品好茶相赠。李求艾闻得杯中茶香,已自垂涎不止,不须多言,自行斟了便饮,只两口入喉,竟口角流涎,倒地翻滚几下,顷而毙命。

李家兄弟的成名戏目乃是催人泪下的《虞美人》一剧。在戏台上,一代名旦李求欢以扮周娥皇後出名,便是南唐大周後。戏文中唱道:“绣床斜依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戏里的“檀郎”由大腹便便的白脸小生李求艾扮演,那便是写得几首好词的李後主。当他还是皇帝时,跟妻子大周後感情最笃,为她写下许多豔词。随即红旦任求其反串的小周後咿咿呀呀地出场,於是他瞒著妻子,跟她的妹妹小周後偷情,又为她写下许多幽会的词,台上的小周後提著鞋做碎步状,甩著水袖朝李求艾乱飞媚眼,娇声唱道:“花明月暗飞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李求艾死得很惨。他的悲惨死状令岳扬眉不禁想起戏台上的李煜。被俘之後,送到开封,小周後被宋帝赵光义霸占,向他哭泣求救,李煜毫无办法,自有无限悲怆。於七月七他的生日之夜,与家人歌唱他的新词《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对故国的怀念触怒了赵光义,使得这首词成了千古绝唱。

和台上李煜一样,李求艾中的是牵机毒,死时无比痛苦,头部与足部佝偻相接。

不同的是下毒之人。岳扬眉震惊之余,突然想起这壶茶是一品居的老相好陈婞帮他泡的。

最毒的不是毒药,是心机。

岳扬眉立时醒悟,李求艾无疑是做了他的替死鬼,别人想要的是他的命,只是误打误撞之下,死的竟是毫无心机的李求艾。万幸他没来得及喝下那杯剧毒的茶。“这事没完!”他只有连夜翻墙逃亡。

没几日,官府便贴出了海捕文告:“通缉杀人逃犯岳扬眉……”

成了杀人逃犯,无论他说什麽都不会有人相信了。何况他根本没有命说话,因为他前脚刚踏入这片废园中孤零零的古观星楼,蒙面杀手後脚追到。

古观星楼前,七座巨型浑天、地动仪巍然高屹,天象阴晦不定,投下的七尊巨影宛如巨灵之神。

楼後竟是断壁绝崖。走投无路的风水先生岳扬眉面对四下里凛凛逼近的黑影,既已难逃一死,心里反而不似生死未卜时那般惊慌,脸色颓然,喃喃的说道:“我只求苟全性命於乱世,不求闻达於诸侯。难道连这也成了奢望?”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披著黑麻大布的人却并非来追杀他,而是酷刑逼供。酷刑之下虽生不如死,但既然知道痛苦,那总算是还活著。好死不如赖活,此时岳扬眉的奢望只是要活命。

而这之前,他在途中先已有过一次死里逃生的险情。那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在乱军之中救了他,若非遇上她,岳扬眉那天已死在红巾军败卒狂奔的马蹄下。他忘不了那双夺魄摄魂的眼眸。

永远忘不了……

雪在烧。

古观星楼上空天象阴晦莫测。

“不能让傲家的人先找到‘霸王卸甲’那个穴,”高台上有人说道。“风水五行之说虚虚实实,信者和不信者各执一辞。无论怎麽样,都不能让北庭傲家有风生水起的一线生机!”

岳扬眉打心眼里想笑。不是因为开心,而是绝望。

他虽说不及“龙神庙的老乌龟”那般眼精耳灵,可他走南闯北得久了,没几个成名人物他认不出来。“关东强雄”在关外的势力有多大,没人说得清楚。但江湖上有几支最神秘、最可怕的刺杀势力据说均受“关东强雄”的控制。

比如神秘的八百龙兵团。这个组织据说发源自扶桑伊贺谷,为首的盛天龙曾在神奈川师随伊贺秘术大师柳生杀神习剑。盛天龙生相宛似一头苍龙,话声犹如龙吟虎嗥。便是眼下站在观星台最高处的那一人。

此外还有“冰肌玉骨妖”。这是一夥由不男不女的高丽宫人结成的刺杀组织,与“八百龙”一样,专奉来自关外的“密杀令”行事。先前她们在江上突袭了“侠客山庄”一帮人,令丘白死得不明不白。这在江湖中已经成为悬案中的杰作。

“关东强雄”旗下的这两支遁甲奇兵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每逢出动必选夜黑风高时,其招牌式的装扮便如岳扬眉此刻所看到的,清一色的黑麻大布披身,遮罩头脸,便连手的肌肤也不稍露半寸,袍影深处仅是射出一双寒利目光,冷酷得教人不寒而噤。

岳扬眉全身都在发抖,不仅是因为他认出了这群人的身份来历,而是因为强锋的出现。风闻耶律强雄从不轻易派亲生儿子出面行事,除非到了势必要斩尽杀绝的关头……

按岳扬眉震憟中的理解,斩尽杀绝的意思就是不留活口。

中秋过後,原本应是月更圆。此刻群峦上空却是一片昏暝,星月无光,浓云滚涌。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尤其是置身於不测之地,面对天意诡谲、人心莫测。丁情仰起面孔,那个挂在重重丝网中的人影恍惚如魅,黑暗中传来喃喃的咕哝声,似乎魔鬼在半空中嘲讽世人。“邪恶的时代,不承认真神。”

夜幕沈沈,四下里仿佛回荡著许多枭啼般的笑声,就像群魔出穴。“邪恶的时代,世人不承认真神!”

丁情目光扫视,看出旁边的每张脸上都已笼罩了死神的翼影。这种时刻,每个人难免会胡思乱想,丁情也不例外。可是第一个浮闪上脑海的人影,竟是他平时最不愿意去想的那个人。

“从小到大,他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跟我讲述正邪之争、大是大非的道理。在他心目中,除了八大派,其他的都是邪派。”

他想起了父亲。

在丁建阳心目中,除了少林、武当、昆仑、蜀山、崆峒、点苍、天山以及丐帮以外,其他的都是旁门左道。

丁情没有按这套大道理走他父亲心目中那条“正道”,他选择了他自己要走的路。黑暗中,他仿佛看见许多双怜悯的目光俯视著自己,似在沈重地叹息:“你的路已走到了尽头!”

他本已萎顿在地,就像身边其他人一样。但他突然将心一横,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手边摸到一柄断了半截的剑,撑起身来,向宫九扑了过去。身在半空之时,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一息尚存,我决不放弃我所爱的女人。”

这一霎间,他用自己的生命使出了圣灵剑法的第三式。这一剑没有对与错之分,没有是非之别,没有後悔的余地。一切都是“无名无实”。

圣灵剑法每一招的剑意皆是似有实无,自第一式“无尘无垢”、第二式“无色无相”,而至丁情眼下所使的第三式“无名无实”,只有在内心已然空暝,恍然而入完全虚无之境地,方能发挥圣灵之剑真正的威力。丁情已被逼至无路可走,万念俱灰之下,他的绝望便成了这一剑的力量源泉。

有时候,轻易取胜的人往往会忽视绝望的力量。

然而绝望的人往往也是弱势的一方。丁情的致命弱点在於“情”之一关。他无法真正地做到完全虚空。便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在自己的剑光中看到了正在受难的宋香柠。她在他的剑尖恍惚悄立,泪眼晏晏的望著他。丁情心头大震,登时刺不下这一剑。

但见一点冰光跃然而上,凝在他急收的剑尖,迅即滚动而来。丁情於心神恍惚中竟未及时察觉他握剑的那只手臂已被瞬间急冻,待得剧痛而醒,撤剑已然不及。只一眨眼间,平地里突然现出一道冰墙,丁情全身冰封,凝在半空,犹做飞剑一击姿势。然而,他的机会已经失去了。

李逍遥一惊而起,强运一股阿修罗真气,正要打碎面前这堵将屋子隔断两半的冰墙,修剑痴晓得其中利害,忙道:“不可!冰墙已经粘连住了丁情身躯,一旦打碎,丁情便也随之四分五裂。”李逍遥虽急於破冰而去救回灵儿,闻得此言,便没敢碰那面冰墙,抬头一看,丁情此刻的情势果然如修剑痴所言。

宫九在冰墙另一边仰望丁情冰封的身影,笑道:“生命就像冰一样易碎。”翻转手掌,向冰墙推去。修剑痴、李逍遥等人一见便即大惊,可却无法阻止。

宫九的武功号称“天下第九”,但从他冰冥神掌的威力看来,只怕连一品居做风评榜的人也都低估了他。就算修剑痴、黑水老鬼并未中毒在先,当此急冻冰寒的威力之下,自忖也不是宫九之敌。

便在宫九那一掌所含劲道将吐未吐之际,兔起鹘落间,但见宋香柠那个纤纤楚楚的身影突然在宫九面前一晃而现,挡著冰墙。宫九不由得一怔,掌势急刹。定睛一看,宋香柠的身影霎间隐去,立在他掌端的女人杏目含怨,一身素裙皆湿,云鬓蓬乱,赫然竟是他的发妻桑十娘!

先前韩桑说桑十娘已回马明菩萨庙,她竟在眼前倏然现身,李逍遥不禁揉眼发愣,修剑痴等人也是错愕不已。但定睛一瞧,俏立於宫九面前的人影确属桑十娘无疑。

宫九眼神微微变化,问道:“你不是已经回了马明菩萨庙吗?又返来做什麽?”从他的眼神里,李逍遥不禁暗想:“他这麽厉害,却好像有点怕他老婆。”趁这间隙,他赶快取出净衣符、糯米糕、鬼哭藤能诸般解毒、避毒之物,分给身边的众人,自己当然也要服用,除此以外,还没忘记往嘴里含了一颗还神丹。使了净衣符之後,眼望冰墙另一侧的灵儿,心想:“不知我在这边使符施法,她在那边能不能感应到?”

桑十娘瞪著宫九那张易了容的脸廓在丝影和冰光中忽明忽暗,竟似直到此时方知此人便是她丈夫改扮而成,呆看良久,噙泪说道:“你在这里,我能不回来吗?”宫九听出她话中的无限幽怨和悲哀意味,不由垂下眼皮,避开她的目光,说道:“你先使幻术帮我避去丁情那一剑,又使幻术让我杀不了丁情。为什麽?”

“不为什麽,”桑十娘道。“还记得那年我和你同舟游河,看到有一对鸳鸯在水上相亲相爱。当你看到有村童欲以弹弓射杀其中的一只,你说;‘那剩下的一只岂不是孤零零的很凄凉?’於是你就阻止了那小童。”

“记得那是我们相遇的时候……”宫九眼光中飘闪过回忆之情,在光影明灭中梦呓般的说道。“那时我走投无路,是你好心收留了我。我怎麽能忘记?我们有过恩爱的时候,尽管明知你是天蚕教的人,我也装做不知。我的武功有一半以上得自你所传授,尤其冰冥神掌和金蚕千丝手更是天蚕教的绝学。你让韩桑传了给我,我很是感激。可是你不知道韩桑也有他的私心,他比你更肯为我做一切。而你,後来你更多地把心思花在养魔兽上,明知沈溺於这门妖术已使你丧失了生养能力,却是乐此不疲……魔兽留在你身上的气味,使我厌恶。”

桑十娘凄然一笑,喃喃的说道:“我身在天蚕教,原也是身不由己。可是,当我知道你一直在心里对那宋姑娘念念不忘时,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我把心思越来越多地放在魔兽上,又何尝不是为了逃避面对这痛苦?韩桑对你抱什麽心思,我岂会不知?他怕我借故杀他,居然搬出了桑园,却又为了你,不惜回来送死。”说到这里,不由的抬头望了望挂在丝网中奄奄一息的韩桑。随即转回眸子,但见宫九眼中的回忆之情渐淡,话中的冰寒之气越来越浓。“知道那天我为何阻止那村童吗?因为鸳鸯使我想起了当年青梅竹马的香柠妹子。”

桑十娘凄然一笑,说道:“知道我为何阻止你杀丁情吗?因为我想起了鸳鸯。”

李逍遥愕然想:“他们两个打又不打亲又不亲,在那儿说什麽鸳鸯鸭子的,真叫人摸不著头!”但见修剑痴听著宫九夫妇之言,眼中竟也露出追忆之情,并在追忆中痛苦。他想起了自己更多的把心思花在悟剑上,连妻子身染恶疾也没有事先的觉察,後来即便发现她病情陡然恶化,却已追悔莫及。

李逍遥毕竟年小,尚未经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乱,心中自是不起共鸣,“鸳鸯鸭子”听得头大,又见韩桑挂在丝网中的身影似益诡异,心下暗跳,转面望向灵儿,只见她双睫微动,似要睁眼,李逍遥担心她不能自行运功抵抗所中的毒性,便已多使了一张净衣符,隔著一层冰壁,不晓得能不能帮得到她。

宫九提防的竟是他自己的妻子,并未察觉灵儿已在苏醒,一面拉著她後退,一面冷漠地说道:“现在说什麽都已迟了,你养你的魔兽,我做我的鸳鸯。这便各得其所罢!”桑十娘冷冷的瞪著他,并不言语。鬼蝶妹妹看她眼神变化,便踏前一步,挡在宫九身前,想掩护他离去。

李逍遥眼看宫九和灵儿便要出那墙洞,不由得急怒交加,说道:“你做鸳鸯便做,却拉我的妞儿干什麽?”桑十娘隔著冰墙向他望了一眼,稍一凝目,随即转面瞪著宫九,说道:“宫九,你所看上的女人没有一个是属於你的。这又何苦呢?”

宫九听得屋外雷声隆隆,天地威肃,但见他的脸廓在晦暗中时隐时现,变幻不定,冷冷的话声传来,充满了令人心悸的怨毒之情。“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则独行其道,此之谓大丈夫。”

面前有墙,李逍遥怎麽也过不去,急道:“你做你的丈夫去吧,抢别人的妞儿算什麽?我警告你呀,我家灵儿单纯得很,你别一再捉弄她……”宫九话声忽厉,在昏暗中宛如无数冰箭飞刺耳膜。“这就叫做你上我的女人,我也动你的女人!”

“我……”李逍遥见宫九竟肆无忌惮地将灵儿搂入怀中,登时怒得跳了起来,随即一触到桑十娘的目光,他不由得脸一红,缩了回去,心下暗暗惊疑:“他好像知道我跟他老婆……啊不对,应该是我被他老婆……或曰他老婆把我……总之是有一手了!”

“宋姑娘可不是你的女人!”桑十娘不动声色的把眸子从李逍遥脸上转向宫九,淡淡的说道。“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属於你。”

宫九脸肌一阵抽搐,随即哼了一声,说道:“过了今晚,不论是宋香柠,还是这位小妹妹,便会成为南宫九的女人。我要让她们帮我改变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的命运!”李逍遥听出这句话里的含意,心下更是暗惊。这是他自从遇到灵儿以来,第一次面对失去她的威胁。可却无能为力,徒自焦灼而已。

“没有人可以改变上天注定的命运!”桑十娘冷哂一句,突然晃身闪到宫九面前,鬼蝶妹妹只觉眼前一花,桑十娘已从她身旁飘了过去。便在这时,宫九袖下翻出一掌,向那飘闪的身影拍去,掌力方吐,桑十娘已探爪按在他脸上。

宫九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金蚕千丝手!”这门手法乃是天蚕教浸毒修炼而成的毒爪绝学,桑十娘早已传给了他,只道精髓尽获,不再顾虑她的武功,哪料还是躲不过去。当下,宫九全身皆冷,乍然间以为桑十娘指上的剧毒已侵入脑颅。

“砰!”的一响,冰墙受宫九掌风震荡,登时破裂。先是在李逍遥等人睁大的眼瞳中裂开一缝,随即裂缝如蛇般四下爬窜,整块冰墙便随著一阵刺耳之极的低响而支离破碎。

李逍遥先是一怔,耳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呼,却是於文凤所发。他心头一跳,想起修剑痴之言,不由矍然而惊:“那丁大哥岂不是也跟著劈哩叭啦了?”但就在冰缝裂到丁情身边之际,屋中烁然一亮,灵儿眼眸中似有三昧真火稍闪即隐,丁情怦然落地,身上的冰瞬间化去无余,冰壁上只剩下一个人形的窟窿,旋即整块冰墙未及裂开便已融解。

於文凤抢身扶住丁情,但见他脸色既青且灰,眉心的黑气更浓了一层,显出中毒加深之象。她心中著急,顾不得自己的举动落在旁人眼中会引起嫌疑,眼圈一红,说道:“他又中毒了,这……这该怎生是好?”记起李逍遥先前使过驱毒之法,想他是有办法的,便转面向他望去。

李逍遥却望著灵儿,一时浑未听见身旁的话声,心中知道刚才是她於险境中使仙术救了丁情一命,这时她已醒转,桑十娘一制住宫九,她便趁机挣出身子,纤腰微扭,闪到一旁。眼见丁情处境不妙,便即使三昧真火之咒解去他身受的困厄。此屋先前被桑十娘咒封,灵儿难以使用除“金刚咒”、“观音咒”以外的更具威力的仙术,但当桑十娘突然现身,屋中的咒封便已自行解除,灵儿看到三昧真火一试而成,顿知法力已然无拘无碍。

但这一来,她自身所中的毒性不免又侵得更深了一层。

李逍遥见她纤身一下摇晃,眼光中闪过痛苦之色,嘴边竟淌出一道黑色血丝,他心中不由得惊慌起来,想起冰壁已除,便抢上前去,问道:“灵儿,你要不要紧?”灵儿不由自主地挨近他的身子,眼睫低阖,咬著下唇,为免他徒增担心,摇了摇头。

李逍遥看出她脸色不好,赶紧取出解毒之物,於文凤忙道:“丁大哥他……”李逍遥方才瞧出丁情的情势大为不妙,不由得吃了一惊。想起自己那日在江边受伤,也是这般全身凝冰,簌簌寒颤的徵状,眼下继修剑痴之後,丁情是又一个伤在“冰冥毒掌”下的人。中了这门毒掌,体内寒毒封脉,决计不是仅凭药物便能消除净尽的,此间只有灵儿有驱除寒毒之功,可是她也已身中鬼蝶之毒,又岂能还有余力运功救人?

鬼蝶妹妹眼见宫九顷间受桑十娘所制,便欲从桑十娘身後来袭,不料全身上下竟被烟雾一般弥飘而来的白丝粘缠得无法挣脱,便只在转眼间,满屋扇动的翼影均已粘於白丝穿梭交织而成的重重大网中。

先前单是一个鬼蝶妹妹,已足以使得满屋的好手束手无策,桑十娘一现身,鬼蝶迷阵竟然半分用场也派不上。修剑痴不禁和黑水老鬼相互对望,心中的惊讶之情自不待陈。

但更吃惊的却是宫九。桑十娘所使的“金蚕千丝手”与他学到的无异,可是当这门奇功在她手中之时,却更加迅急、诡变,端是魔性十足,快若闪电,与他所学会的同一门手法相比之下竟似有天壤之别。其实他此时的武功早在妻子之上,若非桑十娘陡然使出“金蚕千丝手”使他一惊而呆,绝不可能一招将他制於爪下。

这一霎间,没有人知道桑十娘心里所想。

李逍遥心中生出的一个念头是:“女人们打架,最爱用抓的,动不动就抓破人脸。不过他们是两夫妻,应该不会狠到往死里打,最多你抓我脸,我抓你……”这个念头未及转过,只见宫九在桑十娘五爪按脸之下竟尔凄然一笑,说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桑十娘五指并未当真往宫九脸上按实,正自凝眸看他,闻得此言,不由得心头登时浮掠出夫妻间的种种情事,身子微微颤抖,当泪光使得眼帘一片模糊之际,她仿佛又看到水中那对相依相恋的鸳鸯……

春水化冰,倏然间寒星激灿。桑十娘犹然未从追忆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耳边突然响起数声大叫。其中除了黑水老鬼的怒喝,竟有韩桑那嘶哑的低呼声:“不……”

叫声未落,宫九一记“冰冥毒掌”已悄没声息的拍在桑十娘胸口。她纤身登时飞起,便如断线的纸鸢般飘坠於地。这时,李逍遥情不自禁的抢身而上,伸手接住了她。耳边传来韩桑喃喃的咕哝声,竟似极度惊恐之下,连话声也变调了。“桑十娘一死,谁也……也休想控制……控制那……那……”

黑水老鬼变色道:“你说什麽?‘那……’指的究竟是什麽?”可是韩桑话声已低了下去,垂下脑袋,身子在丝影间隙阵阵颤抖,似已昏迷不醒人事。宫九冷冷的说道:“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你们不会明白这些年来,我和这个妖妇在一起时夜夜梦见魔物缠身的感受。”向桑十娘软倒在李逍遥怀里的身影投去冷漠的一眼,又重重的说了一句:“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李逍遥见桑十娘跌飞过来,背後便是墙上的毒丝网,担心她撞上去,不假多想便伸手接住她的身子,但觉触手冰凉,桑十娘浑身已凝冰棱,口中不停的咯血,已然气若游丝。他想不到宫九竟会对自己妻子下此重手,不由又惊又怒,随即听见宫九之言,登时吓了一跳,双手松开,桑十娘便摔在他脚下。“啊……妖?”

桑十娘的头在地板上重磕一下,登时痛得醒转,面容因痛苦而抽搐不止,旋即却又冻得僵硬。宫九刚才那句话她在迷糊中也已听见,那一掌先已震碎了她的心,纵然此刻想要心碎也已不可得,她伏地咯了几大口血,垂著面庞,喃喃的说了一句:“我……我真的不是妖!”

李逍遥见她如此痛苦,忍不住便蹲了下来,想要取疗伤止痛的丹药喂她服下。宫九见状,不由得微微冷笑,说道:“这个脓包对你倒是有情有义。先前阿梨告我说,你们俩个有了一手,我还半信半疑,眼下看来真有那麽一回事!”李逍遥吃了一惊,眼光先瞟向灵儿,口中忙道:“不……不关我的事……”

其实灵儿此时头脑昏糊不清,并未听见宫九说什麽。宫九突然间欺身闪了过来,探手向她手腕抓落。李逍遥急忙找剑,却又慢了一步,宫九已擒了灵儿扬长而去。她中毒已深,脑中昏沈,竟连反抗的意念也没生出来。

鬼蝶妹妹身子困於丝网之中,挣扎不脱,眼见宫九不顾而走,竟将它弃於这等险地,不由得慌将起来,身子乱挣,中毒愈深,绝望之下,口中发出凄厉之极的哀号。修剑痴等人听得如此凄厉的惨嚎,不由纷纷变色。

南宫世家一脉独传的结果,使得一代比一代更加自私寡情,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些世家独子自小受溺爱得惯了,竟变得自我膨胀宛如病态一般,不懂得为别人著想,除了自己以外,谁也不放在心上。在宫九眼中,不论是桑十娘、韩桑、鬼蝶妹妹,还是他母亲太婆,不论对他多好,那都是生来就该为他牺牲,供他驱使的器物,或用或弃,随己所欲。没有人值得他去珍惜。就算是他念念不忘的女子,真正到手以後,也不过是一件玩物而已。古人的浪漫爱情故事,只不过是他脑中浪漫的臆想,不会当了真。

“我早就看透他了……”李逍遥听到鬼蝶妹妹的哀嚎,心下更是急怒难抑,从地上摸到灵儿手里脱落的那柄湛卢宝剑,正要追出去,却忘了自己也中毒不浅,这一猛地跳起身来,眼前一黑,头沈脚轻,竟尔栽倒。他放不下心头的灵儿,只一凝神,摇晃一下渐渐沈重的脑袋,以手按地,竭力想要撑起身子,可是终究办不到。

便在这时,桑十娘的低语声从旁边飘入他耳中。“你就算……就算追去了,也不是他的对手。”

李逍遥闻言一怔,随即落拳捶地,恨恨的说道:“要不是我中了这些鬼毒,我还可以用剑法去跟他拼!”桑十娘在黑暗中凝眸而睇,并不言语。李逍遥又扫视著旁边一个个中毒之人颓败的面孔,叹道:“眼下却只有一块儿等死了。”

任书易突道:“那个韩桑好像……好像死掉了!”先前他一直盯著韩桑挂在半空中晃悠抖动的身影,这当儿自然也是他第一个发现韩桑的身影不再抖动。李逍遥不安的仰望,此刻人人皆是望著韩桑的身影,每张脸上均露惊疑不定之情,担心他突然间暴醒。但过了一会儿,韩桑终是没有了动静,仿佛一块风干的肉。黑水老鬼松了口气道:“死了就好!”

李逍遥暗想:“韩桑中毒在先,终是没来得及变脸来吓人。”一回头间,瞥见桑十娘眼中露出深深的不安之情,仿佛担心什麽。

李逍遥正自奇怪,桑十娘突然身子一颤,面容布满痛楚之色,眼光却只盯著李逍遥,低哼地说道:“抱……抱一抱我。”李逍遥一怔,当著众人面前哪敢照办?偏生任书易不识他的难处,说道:“小师叔,叫你呢。”李逍遥脸孔一皱,“嗨……知道了!用你叫?”心想:“或许是她冷得难以忍受,所以需要人抱。”迟疑了一下,只得依言而为,抱她入怀。那只手自然而然地便箍到桑十娘的小腹,她在他怀抱中不由得一颤,鼻声低哼。

触手果然奇寒无比,李逍遥心下暗惊:“这麽冷?宫九的冰冥毒掌果是凶恶哦!”不由的转面瞧向修剑痴和丁情。这两人也是先後伤在宫九“冰冥毒掌”之下,修剑痴伤得较轻,虽也身披冰膜,冻得簌簌而颤,但以他的内力修为尚能支撑。丁情可就不妙得很了,那一掌正中他腹部,急冻之下,丹田、气海等处的真气均已提不上来,寒毒顷间散入经脉各处,侵袭无阻,以他这般的情状,只怕挨不到天亮。

李逍遥想不出有什麽办法可以帮得他们,心下不免懊丧。突然间,两片冰冷的嘴唇在黑暗中贴上了他的口。李逍遥陡然吃了一惊,心道:“哎呀!该不是对我使出传说中‘倾情一吻全家死’的毒唇功罢?”

桑十娘在他口边低声说道:“我已经……已经不成了,这枚‘真蚕魄’可解百毒,便给了你罢!”不由李逍遥反应过来,她便把口贴住他的嘴巴,身子一阵剧颤,李逍遥感到她口里吐出一团棉花糖也似的凉丝丝之物,咕噜一声,滚入他喉中,不知有毒没毒,心头一阵慌乱,但已顷刻入肚,一股凉爽之极的异样感受立时散向全身。

他不由得蹦了起来,激灵灵的大打喷嚏,身上乱冒鸡皮疙瘩,不晓得何故。桑十娘把“真蚕魄”吐给了他之後,身子阵阵痉挛,似是体内抽筋绞肠般的无比痛苦。她伏地剧喘一阵,翻转手腕,从袖底抛出一个小白瓶,丢在於文凤身旁。

於文凤不由得将身一缩,避了开去。李逍遥边打喷嚏边蹲身,涕泪齐流的说道:“那……那一定是解蚕丝……蚕丝毒的解药,还……还不快捡起来给大家吃掉?你妈,这喷嚏怎麽打不完的?”他不晓得那是“真蚕魄”在体内发生药效时的驱毒状态。每打一个激灵灵、爽到极的大喷嚏,体内的积毒便随之释出不少。

任书易凑头说道:“你一定是感冒了,师叔。”

“感你头了!”李逍遥伸手往他脸上一推,转身又飞快的打了个畅快淋漓的大型喷嚏。任书易被他推得脸一仰,无意地看见韩桑挂身之处只剩下丝影,躯体却不在了。任书易不禁惊叫:“那家夥怎麽不见了?”

“哪个家夥?”李逍遥捂鼻转脸,眼光乱寻,这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任书易所指之处,屋中片刻沈寂,只听“嗒!”的一声巨大的滴响在耳边回荡不绝。

李逍遥等人不由的睁大眼睛,映入瞳孔的是一大沱滴落地面的粘液。黑水老鬼登时满脸惊骇之情,失声说道:“韩桑的尸身整个儿滴下来了!”李逍遥擤了一把鼻涕,甩於地下,说道:“是不是就跟我这沱鼻涕一样‘啪’的落地?”众人哪有心思似他这般说笑?

桑十娘拉住李逍遥之手,脸色先已变了,眼中布满了惊憟已极的神情,颤声说道:“快逃出去!他……他变身了……”话声犹未落地,离那沱粘液最为靠近的鬼蝶妹妹似已发觉危险气息骤逼而来,身子剧烈挣扎,发出撕裂耳膜般的厉声惨叫。随即鬼蝶妹妹剧扭的身子竟在众人呆望的眼瞳中被撕得粉碎,脓血飞溅,吸溜一声,迅急之极的溶入那团从地面崛起的粘液之中。

李逍遥登时毛发乱耸,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霎间连喷嚏也忘记打了,但见那团粘液般的异物越耸越高,转眼间已顶破屋梁,巨无霸般的阴影覆罩而下,便如大象之於蚂蚁,阴影中的每张脸不由得全都充满了惊恐之情。

“呜──哦!”李逍遥仰著脑袋,不禁咋舌道。“这是什麽东东?”

七天雨见势不好,急忙奔到墙塌之处,急道:“这是血魇!咱们没法和它斗,快从此处逃罢!”李逍遥脖子一缩,心道:“好主意!”抱起桑十娘的身子,正要跟随众人往外逃命,那沱巨影陡地一下抖动,山摇地撼一般。瓦砾纷坠,梁木断折,众人惊慌乱避,但见空中呼的喷下一大团血沫,却浇在七天雨身上。

李逍遥一怔,随即听见七天雨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凄厉惨号,身子迅速地化为脓血,整个人转瞬消失。那团脓血咕碌碌滚过地面,与血魇融为一体。

这时血魇的底部爬伸之处,已封闭了所有能逃的出口,仿佛一面滚滚而涌的厚墙,向屋中众人汹涌澎湃地推逼而来。血魇耸出屋顶,自上至下一阵来回滚涌,变身为一头张舞双爪的大头巨怪,仅有上半身,腰以下便如树根一般四下乱爬,迅急蔓延扩展。一时间,入目尽是滚涌的血红浓液,其状诡恶,就算在恶梦中也不能见到。

七天雨顷刻之间死得尸骨无存,蜀山派众人皆是惊呆。修剑痴不由说了一句:“这般巨怪须得用御剑术方能对付得下!”可是此刻谁还能使得出御剑之术?

李逍遥更想:“别提御剑术了!”他几次遇险之时皆没忘记唤小仙剑,可是没一次灵验,一提就来气,索性不去想了。眼见势已不容迟疑,便即抄起湛卢宝剑,向那血魇涌涌而动的巨影倾力一挥,体内天罡战气激发,借助宝剑之锋,使的正是最趁手的那一招乱剑诀之“不知所措”。

“湛卢”乃是天下至刚的九大古剑之一,那是何等的锋锐!与李逍遥先前所用过的木剑、铁剑岂是同日而语?乱剑诀借助宝剑之锐,加上李逍遥强劲迸发的真气,这一招更具光芒四射的威势。血魇应手而四分五裂,原也在李逍遥意料之中。为免飞溅的毒液落到众人身上,他急忙翻手将宝剑插於地下,提劲发出一道天师符。

随著心中默念咒诀,只见一圈六十四卦光环激旋而生,半空中急速扩张,左旋而後右转,阴阳相生,贞悔相济,六爻感应。在众人眼前一荡而开,运转无穷,便如星辰宇宙一般浩繁夺目,圈心但见一面幻影天师符稍闪即隐,化为万千光芒,宛如一堵无形巨壁,将飞溅的血雨挡在圈外。

李逍遥学会“天师符法”以来,从未有过这等威势,连自己也不禁看呆了眼。旁边任书易辈的欢呼叫绝之声未落,黑水老鬼突感左臂有物滴落,低眼一瞧,终是有一粒毒液溜过天师符光圈的边缘,溅在他手背上,瞬即渗入肌肤。

任书易便在旁边,见状不好,惊道:“哎呀!搞到黑水老鬼了……”李逍遥回头看见,不免怔住。修剑痴急道:“快砍他手!”李逍遥一时未会过意来,哪里动弹?只一瞬间,黑水老鬼那只手便已脓汁淋漓,连大麽指也滴了下去,落地时便即溶化为一团粘液。

修剑痴终是反应飞快,不等李逍遥明白过来,急忙抢身而扑,拔出插地的湛卢宝剑,挥断了黑水老鬼那只迅速化汁的左臂。出剑只消再迟得半分,黑水老鬼的溃烂之势便会由臂膀而抵肩头。修剑痴此时虽不能与人交手,但仗著宝剑锋利,卸去黑水老鬼一膀倒是无须费力,但饶是如此,他一扑落地,也已剧喘不止,脸上的黑气又深得几分。

李逍遥方始省起:“原来砍掉烂手就不会整个人都溶化为鼻涕状了……”正要取疗伤止血之药丢给任书易帮黑水老鬼敷用,任书易、於文凤突然又大声惊呼,便连黑水老鬼也浑忘了伤痛,睁大眼睛望著李逍遥背後,眼光中闪出惊怖之情。

李逍遥心头一凛,眼光急转,只见身後又耸起一个巨影。

那头血魇虽被他一剑砍得脓液乱散,但满地的血浆瞬即流聚,很快又复元如初。在众人惊骇的眼光中张舞爪影,仰头暴吼,其势更为凶猛。李逍遥变色之余,不由得打了个没头没脑的喷嚏,心头擂鼓般扑咚乱敲了起来,立时想到:“坏了!这巨怪不怕我的天师符法和宝剑,那就没搞头了!”

既然“没搞头”了,他立时便想到:“闪!”转头一瞧,身後已经没人了。

“哇……闪得比我还快!”李逍遥心头乱跳,抱著桑十娘,边跑边打喷嚏,涕泪齐涌,几乎看不清路。

那血魇陡地一声暴吼,掀飞了一排屋顶,单只叫声便如洪峰狂浪,振聋发聩。李逍遥胆为之寒,吓得头发倒耸,没命价狂奔。身後阴影急覆而近,那巨怪追噬不舍,距他後脚跟不过八九步之遥,血浆滚涌,洪流一般,从一道门追到另一道门,总也摆脱不掉。

这时他连“天师符”也来不及使了,何况使也没用,只是脚底抹油,在桑园的屋宇院落间乱蹿,一时慌不择路。整座桑园顶上均笼罩数层毒丝网,他轻功虽高,却也飞不出去,只在屋群间来回流窜,仗有独门步法,那血魇一时却也追他不著。只是手中抱著桑十娘时间稍长,不免冻得牙齿打仗,寒气侵上他身,连头发也冻得硬梆梆的竖起。又挨得一会,终是禁受不住,双手已经没了知觉,“叭!”的一响,桑十娘掉了下来。

李逍遥心中一怔,只得转身复欲再抱,担心血魇追将上来,飞快一瞥,身後竟无血潮汹涌之影。他不由得暗暗纳闷:“哪儿去了?”低眼瞧见桑十娘满身凝结冰棱,连皮肤也冻得崩裂,模样甚是可怕。他登时呆住,心想:“她冻成了这样,多半熬不住了。”

桑十娘蜷缩在地,身子抖索不停,神志渐渐模糊。但当李逍遥再次伸手来扶她之时,她眼皮微张一线,低声说道:“公子,你自己逃命去罢,我……我……”说不一半,便又颤抖骤剧,伏地咳血,却只是干呕,再无可吐之血。

李逍遥心中恻然,哪肯不顾而走,说道:“大奶奶,只要你有一口气在,我是不会丢下你的。”揽住她腰,手臂登时奇寒彻骨,他不由咧了咧嘴,强忍寒意,将她抱起。桑十娘凝目在他脸上,心中咀嚼他那句话,不禁凄然落泪,颤声说道:“这句话如果是……是九郎说的,那……那该多好!”

李逍遥没想到她这当儿又念及宫九,不由一怔,随即感到鼻头发酸,“噗哧!”又打了个激情澎湃的大喷嚏。定了定神,瞧见喷了桑十娘满脸的唾沫星儿,连忙歉然道:“哎哟,不好意思得很!我婶婶说,朝人脸上打喷哈是不对的,让我帮你擦掉……”桑十娘却痴望著他,原本冻成青紫的脸蛋上竟有了红晕。

李逍遥看出她眼神古怪,只道她恍惚间把自己当成了宫九,便说了一句:“我……我可不是你老公。大奶奶……”鼻头一皱,又是一个激淋淋的喷嚏。这个带汁儿的喷嚏打得狼狈不堪,连他自己也觉难为情了,咧开嘴巴:“瞧见了吧?你老公没我这般熊样,他是个高手……”

桑十娘平静地说道:“我当时就知道了,但我不後悔。”李逍遥登时怔住,桑十娘的话声渐弱,但仍清晰入耳,每个字撞入他心头之时,竟似那天两人温存时她在他脸上抽的每一记脆亮的耳光。“我知道你不是他。”

李逍遥鼻头又是一酸,只是这次并不是因为要打喷嚏。这种奇怪的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什麽。他突然觉得怀中所抱的这个垂死的女人像是他曾经失去的一段初恋,短暂而易逝。

他不知道为什麽会有这种感觉。

桑十娘眼光已然涣散无神,这时她看到的或许是鸳鸯,或许是新婚燕尔之时的少年宫九。他不知道她看到了什麽。但见她嘴角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身子微微一颤,从此僵硬。

“大奶奶……”李逍遥呆了一下,方始醒过神来,低头望著桑十娘脸上凝固了的那一缕苦笑,望著她眼角那一行凝冰的泪痕,心中恍恍惚惚,只有一个念头在转动:“她死了。”

这一对夫妇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无法体会。想起宫九狠心杀妻之时,曾说桑十娘或许是妖。李逍遥抱著桑十娘冰冷了的身子,暗想:“不论怎样,我跟她在一起时的感觉绝非宫九所说的那般。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麽对我也这般好……”

或许,他在桑十娘心目中只是另一个宫九,一个不同於现实的完美的想象。桑十娘对丈夫的寡情薄义失望之余,难免不会移情於她心目中一直梦想的那个完美的丈夫,尽管李逍遥只是个替身。但是世间的情事,真真假假,原也难说得很。

李逍遥呆立一阵,想到身处险境,回头一看,那血魇仍是无踪无影,昏暗中始终凶机伺伏,气氛诡谲。他没敢多有停留,仍抱著桑十娘的尸身,寻找失散的修剑痴等人。由於血魇竟不露面,这一路更增变数,自然要加意的小心。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摸黑行走,一面暗握符诀,提防不测之险,心头狂撞如擂,只觉身处之地仿佛不是现实,而是陷於一场无边的梦魇,不知醒来是何时?

转过一道门,突然听见一串怪声。李逍遥登吃一惊,转身欲逃,耳边却传来“嘎嘎吱吱”的低哼,在黑暗中听来熟悉已极。李逍遥心头一动,便又回头,暗道:“好像是清凉宝宝,它怎麽在这儿?”

睁大眼睛一瞧,只见墙影下摇摇晃晃的走出一个三髻小童的身影,口中嘎嘎低哼,正是那小木偶。李逍遥心头一宽,迎了上去,正要喊住那自走自路的小童偶,突见它双手各牵著几大串死蝴蝶,一路乱甩而来,粉末纷飞,李逍遥生怕被毒翼沾身,赶紧後跃闪开,奇极而笑,心想:“这小仙偶不怕毒虫,居然捉了鬼蝶当做戏耍之物。小巧造出的偶人儿还真神呢!”想到小巧,立时记起阿梨房中另有逃生之路,但在昏暗屋群之中要找到阿梨那一处,却也绝非易事。

清凉宝宝向他望了一望,认了出来,却不理睬,只是拖著几串鬼蝶自顾自的走。当这家夥摇晃脑袋从眼前经过之时,李逍遥方始瞧见它头上粘有毒蚕丝,想是硬钻进来,桑十娘的丝网竟挡它不住。但仍觉不解:“它别的地方不去,偏钻进来做什麽?”

左右想不通,不知不觉地跟著它在黑暗中乱走了一会,越发看不出它要去哪里,李逍遥不禁烦躁起来,正要揪这小木偶回来,便在这时,进了一屋。满屋躲著的人全蹦了起来,惊呼乱跳,只道血魇终於寻至。

清凉宝宝一进屋便吓了一跳,正要放鬼哭藤缠人,李逍遥闻声抢至,急道:“休惊!是我和一仙童……”屋中有人划亮一小节松香,照出修剑痴等几张惊疑不定的面孔。

所幸清凉宝宝和其中的羽云、任书易是相识的,互瞪片刻,剑拔弩张之势方始缓解。否则清凉宝宝一丢出鬼哭藤,那便又有得折腾了。李逍遥刚松一口气,任书易捏松香一照,率先发出惊叫。连同修剑痴在内,个个都从李逍遥身旁忙不迭的後退而避。

李逍遥不由的奇道:“又怎麽了?”任书易缩到墙角,颤声说道:“你……你抱的是什麽?”李逍遥低头一瞧,怀里抱的是一头死去的大蠕虫,其身五花斑斓,豔丽如画。

这一幕景象登时使李逍遥全身凉透,双手一缩,大蠕虫随著一声闷响落地,软绵绵的滚动得几下,犹如一根烂木桩般撞在墙脚。

宫九的话声飘过李逍遥顷刻浑浊了的脑海。“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确定她是人还是妖!”

红尘多可笑。

一个恋恋红尘的妖,爱上了一个凉薄无情的人。

说不清这对怨偶之间,谁才真正不是人?

人本是有情的,但当妖变得有情而人却日益无情的时候,这个世界就没有分界了。

黑水老鬼望著地上那条虽死如生的虫尸,浑忘了断臂处的伤痛,眼露震憟之情,喃喃的说道:“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桑十娘在天蚕教中地位极高,於江湖上也颇有声名,谁也没想到她竟然不是人类。便是亲眼所见,那也是难以置信之事。

清凉宝宝不知人间发生何事,虽对那条虫尸也感好奇,但只围著它转了两圈,便又自行忙开了。李逍遥随著它的身影转目环视,觉得此屋摆设眼熟,微微凝神之下,心念一动,想了起来:“这不就是阿梨的窝吗?”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只道找起来不容易,哪料无意间竟然撞进了这间有出口的小房间。世事之巧,绝难想象。

但转眼间便知世事不见得全属歪打正著的巧合,因为清凉宝宝一进来不干别的,也不理会旁人,迳自乱翻乱敲,似乎早就打探过这间屋子,晓得其中的名堂。但它显然寻不出阿梨所隐藏的秘道,不免著急,口中嘎嘎乱哼。

李逍遥一愣神间,想起那日在夏枯草处所见所闻,显然夏枯草先已差遣清凉宝宝摸进桑园,四下打探过。清凉宝宝小而机灵,便是阿梨那样的奸狡小妖也料不到有“人”在她住处探头探脑。那天李逍遥在江边茅舍看见清凉宝宝回来向夏枯草报讯,想必是要说明它的发现,只是夏枯草既毛躁又自大,没等弄明白就奔进桑林乱寻一气,却没想到小巧竟囚於阿梨这间房的地底。

清凉宝宝急於找到将它造出来的主人小巧,念念不忘便是为此,一时也顾不上理会夏枯草的死活,先前它既然来过桑园,自也识得阿梨房间的所在,摸黑钻入院内,迳直来寻。李逍遥跟著它走,无意中竟押对了宝。

清凉宝宝虽找不出那个秘道的入口,李逍遥却是晓得那入口的所在,只是刚才惊吓过甚,一时尚不能完全回过神来,呆立一旁,望了望那条死而不僵的大蠕虫,脑中一团乱麻也似,不由自主地又打起连串喷嚏。

黑水老鬼断臂之处先已草草包扎,於文凤等人皆备有蜀山派的疗伤圣药,便在李逍遥率童进屋之前已给他敷毕,但伤口仍有鲜血不断溢出。黑水老鬼怔得半晌,突然想起一桩险事,眼皮陡翻,问道:“那血魇上哪儿去了?”修剑痴鼻子抽动,闻到屋中血腥之气骤然而浓,脸色登时变了。

李逍遥正巧背门而立,突见众人惊骇的目光向他望来,心中一怔,不须回头去瞧,便感身子陡地笼入一个巨无霸般的阴影覆盖之下。

总算李逍遥经过了不少恶仗,虽然不免吓了一跳,但也没楞著。身後血潮汹涌,倏地噬将上来,李逍遥岂能等它近身,手掌一翻,符咒早握,掌心荡开一道金光卦圈,风车轮般急旋变大,便在一片惊呼声中,半空中现出一面天师符,将李逍遥背後那血盆大口磕得後退了数尺,魔脸一阵稀烂摸糊,但转眼间又即回复如初。

天师符原本伤这血魇不得,并不出乎李逍遥的意料,他只是要借此机会使风魔步法从那巨口之下溜开。著地一滚再滚,虽说躲得狼狈,总算没被血魇张嘴衔住。那血魇咬了一个空,不免咆哮如雷,竟要喷射毒液。李逍遥哪肯给它再张嘴的机会,激发天罡战气,连串贴出幻影天师符,但见光圈相叠,层层推涌,犹如片刻间推倒一排骨牌,劈哩叭啦的将血魇撞出门外。

“砰!”李逍遥旋身飞脚,将门踢闭,重重的按上一道天师符咒,以禁制之法把门封住,方感全身虚脱一般,摇摇晃晃地坐倒於地,吐了舌头大喘,想起刚才九死一生的险情,心下暗暗後怕。“一下子甩出这麽多张好牌,累得跟狗一样喘还不说,待会我都不知道该打什麽了……”

听著血魇咆哮撞门声,黑水老鬼瞠目之余,忧道:“这看来是关门打狗之势了。”随即想到这个比喻不大妥当,改口道:“不想这韩桑变成魔怪之後比他生前奸恶得多了,居然懂得把咱们堵在这间屋里,给大夥儿来了个甕中捉!……”李逍遥瞪他一眼,心下暗骂:“你这老!,没一句好话!”转头望了望门上咒封符号,稍觉心定:“还好,可以顶一阵……”

修剑痴瞧见那道门没几下就被撞得凹陷变形,不由愁道:“龙虎山的天师禁制法虽说有封门之效,但我看顶不住……”说完,向羽云、任书易投去一瞥。那两个少年虽然吓得发楞,但见修剑痴先抖索著手从怀中摸出几张茅山灵符,口中念念有词,布於门窗之上,羽云登时会意,说道:“师父曾说若以七十二贴茅山咒连环布置符阵,当可於险情之下封关自守一夜。”

李逍遥心下将信将疑:“有这回事吗?”但见任书易随即也从袋中翻找出一叠蜀山派专用的茅山符,数了一数,连同羽云、於文凤、丁情身上所找到的,一齐布於四壁,贴得密无间隙。李逍遥抬指粗数,约是七十贴灵符,想起自己也有几张,便取了出来,正要全贴上墙,任书易忙道:“多一张或少一张就不是灵符禁阵了,师叔。”

李逍遥“哦”了一声,把多余的茅山符装回兜里,心道:“你以为我舍得把好牌全‘梭哈’出去吗?”拣出两张皱皱巴巴的旧符,各唾一口,正要往门上封去,任书易忙道:“师叔,本门的符法不是这样贴的。”李逍遥瞪他一眼,“有分别吗?”任书易点头道:“是啊,有一些讲究的。”李逍遥心想:“蜀山符法的道道儿我可不会!”便把那两张皱符丢给他,说道:“那你拿去慢慢讲究罢!”

“灵符仙阵,禁制无限。”修剑痴望著满屋的符影,不禁苦笑道:“似我这等蜀山叛徒,遇险之时竟要靠蜀山的仙法保命!”丁情垂首默然,黑水老鬼哼道:“天下门户之争,禁制百出,何尝不是画地为牢?只有我们圣教英明宽容,求贤若渴决计不拘一格,行事更是不拘小节,只求泽被天下,普救苍生……”李逍遥听出这话中另怀用意,暗想:“拷!这种时候还没忘记见缝插针,搞策反的调调儿。”

修剑痴向黑水老鬼瞥了一眼,并不接口。任书易贴毕灵符,转身说道:“五师叔、丁师哥,不如你们还是回来罢,大家都想念你俩呢。”羽云沈脸哼了一声,却不言语。在他心里,对於师父断臂於修剑痴剑下之事并未释怀。这也属人之常情,修剑痴和丁情相对默然,皆知此生再也不可能回归蜀山本门,因为他们的路已经走出了很远,很难回头,旁人也未必会给他们再回头的机会。

李逍遥望著贴了满屋的纸符,自言自语地说道:“什麽门户之禁哪?蜀山派不是也用人家茅山的符纸?按我说,这茅以降才真了不起,光是坐家里大量批发他自个儿出品的茅山符都发了,管你们买他的符去布多少禁阵!天下间的禁阵布得越多,他老人家就赚得更火,啧啧……”赞叹之余,心下忽想:“不知不觉,我都忍不住快要把老茅当偶像了。”

既已布下茅山符阵,血魇撞门虽仍凶猛,一时却也无法破门而入。众人心中稍定,但转瞬便感屋内冷若冰窖,渐渐的奇寒彻骨,人人皆冻得缩身颤抖,脸上淌下的冷汗也很快便凝成冰珠。

“怎麽回事啊?”李逍遥心下暗惊,勉强转动冻僵的脖颈,只见羽云、任书易抱肩跺脚,嗐著气道:“怎……怎地越来越……越冷了?”

修剑痴同黑水老鬼对望片刻,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安的眼色,凭他两人老於江湖的历练,很快便已想到:“韩桑生前专精阴寒奇术,这只血魇必是继承了他的寒毒魔力。只消催动急冻之势,不须片刻,我等便会自己冻死!”

黑水老鬼皱眉一想,抖索著手从怀中找出一个乌亮的筒子,李逍遥转脖看见,心中奇怪:“他这是要搞什麽呢?”修剑痴一瞧便即明白,说道:“这是你们拜火教的所谓地下圣油罢?”黑水老鬼裂口一笑,教任书易取火来点筒口,说道:“这麽一点点,只够大家烤火取暖。”李逍遥向黑水老鬼那张又干又皱的脸上瞥了一眼,头一回看见这老儿挤出笑容,不想竟是在这种大家都笑不出来的时刻。他笑容无疑难看得很,但此时此地却令人平增了一股暖意。

修剑痴取酒袋先自饮了一口,递给黑水老鬼等人,抹嘴道:“把火灭了罢,免得大夥儿还没冻死就被呛鼻的烟赶到外边去。”任书易早就掩住鼻子,皱脸道:“对呀,你这烟太浓了!”羽云点头,随即使劲摇晃脑袋,“晕!”

李逍遥突然想起那个秘道,不由得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转身找到那个秘道入口,不料机栝却冻住,急难拽动。清凉宝宝也蹲在一旁帮忙敲打,虽磕掉了好些冰屑,机关却仍是不动分毫。

李逍遥不禁大急,跳起脚来乱踩,恼道:“怎麽关得这般死?”清凉宝宝也学著跳脚猛跺,“哢嚓”一声,竟把秘道石板的拉环跺没了。李逍遥一怔,随即趴身乱摸,惊道:“哇……”

黑水老鬼凑头一看,说道:“这是给冻的,不打紧。小老儿别的本事没有,杀人放火的手段倒是有那麽一点。”李逍遥从地上抬脸,问道:“你要杀谁啊?”只见黑水老鬼裂开嘴巴,悠悠然地踱到门後,将筒子里的黑色火油倾出门脚的细缝之外。任书易跟过来一瞧,忍不住说道:“你别把门给烧坏了啊!还有这些一沾火就没的纸符……”

“只管放心!”黑水老鬼小心翼翼地把火油往门缝外吹去,然後教任书易点火。修剑痴在旁瞧见,心下已然明白:“黑水老鬼是要用火烧那血魇。就算烧不死它,也要缓解眼下这阵急冻的危势……”李逍遥自行忙碌,没工夫去理会旁边之事,好在修剑痴宝剑未失,借了过来,往秘道入口上方掩盖严实的石板撬去,清凉宝宝高高蹦起,模仿李逍遥刚才的举动,重重的一跺脚,踩在李逍遥手上。

它那是一对木脚,李逍遥伤手仍痛,陡然又挨了如此沈重的一踩,不禁发出一声凄厉惨叫,任书易点火之际闻声打了个愣儿,不意烧著了门上密密张贴的纸符。便在众人惊呼抢救之时,门缝下的黑油陡然反涌而回,随著回涌的黑油之後,竟然是大股脓血渗透而入。岂止渗透而已,那血魇显然是从黑油外灌之法学了精乖,竟从屋墙各处无孔不入的注入房里,仿佛漏水一般,转瞬便已流了满地,滚滚汇合,从众人眼前崛立成形,现出魔靥,猛然张口暴叫一声,吓得屋中所有人全挤做一堆,缩进墙角。

黑水老鬼把火油撒了出去,却立时在血魇身上陷得没影,任书易投掷的火把也顷刻湮没,这便傻了眼。惶急之下,任书易突然想到一招:“听说处女血可驱邪魔!”几张本已六神无主的脑袋齐喇喇转动,於文凤一直在悉心看护受伤的丁情,突见好几双期望的目光向她投来,不由一怔,俏脸登时红了。这情形自然是憋迫之极,好在羽云并不糊涂,伸手往师弟脸上一掴,说道:“那是血魇,你这招反而要给它增加魔性!”

“谁推我出来?”便在混乱中,李逍遥被挤了出来,险些撞入那血魇张噬的嘴里,吓得缩头不迭,转脸恼道:“干什麽嘛?”黑水老鬼沈著脸道:“还不快用你的天师符挡一挡?”

不需要旁人提醒,李逍遥便已试过,可是刚才一下子发了太多道天师符,这当儿真气难聚,急使不出,不由得惊叫:“我没牌了!”这时那血魇在他面前越耸越高,先前只形成一个水缸般粗的血淋淋魔头,不一会便从满地流聚的血泊中拔起半身,双臂也已成形。李逍遥慌忙提剑便要挥去,那把宝剑有半截插入石缝,他使力一扯,本要提剑砍魔,不想大力一拽之下,竟把那块石板撬开了半边,大片石屑簌簌而掉。湛卢古剑之利,由此也可窥见一斑。

修剑痴见李逍遥提剑欲砍,急忙出言阻止:“不可用剑,免得毒血溅身,无处可避。”李逍遥却不去理会那血魇的张牙舞爪之态,急忙以剑撬动石板,说道:“谁帮我挡它一下,让我清理这条秘道好给大家逃命要紧……”慌乱中连自己也听不清说的什麽。眼角一瞥,只见缩在最里边的清凉宝宝继而被推上前线,好几只手在搡它後背,硬是从人堆里赶出来,管它乐不乐意。任书易道:“该你上场了,仙童!”黑水老鬼点头道:“对,听说仙童总是有两把刷子的!”

清凉宝宝只稍楞了一下,那血魇便伸长一条蒲扇大小的红舌头朝它脸上“哧溜!”一舔,登时沾了满脸的脓血。清凉宝宝嘎嘎大叫,只管把手里牵著的几串线穿死蝶乱丢,飞了满屋的翼粉,血魇并不忌惮鬼蝶,探出一爪,把清凉宝宝打得团团转,陀螺旋一般。

黑水老鬼见状不好,变色道:“这仙童如此不济!”话声未落,突听得扑簌簌之声乱响,满地怪藤急窜,将那血魇缠得大粽子也似。却是清凉宝宝兜里的鬼哭藤倾巢出动了。

众人未及喝彩,只见血魇身上一阵脓浆翻涌,竟从鬼哭藤绞缠的缝隙里水一般的流溢而出,淌下地时复又凝聚成形,摆脱了枯藤的捆缚,暴吼连连。清凉宝宝来回蹦跳,驱赶怪藤去纠缠血魇,却总也擒不住这液体魔煞。

但清凉宝宝只消绊得这魔煞一时半刻,李逍遥便已撬开石板,同时听见“哢”的一响,虎口剧震,几乎握不住剑柄,连手心的伤口也随之迸裂,血如泉涌。他却顾不上理会伤痛,抽出湛卢剑一瞧,断了半截剑头。

李逍遥不禁“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修剑痴闻声转首,只见李逍遥手握断了半截的湛卢古剑,奇道:“怎麽宝剑也会折的?”形格势禁关头,修剑痴自也顾不上说别的,李逍遥守在秘道入口之旁,挥著半截断剑掩护众人次第跃下洞穴。眼见清凉宝宝被那血魇逼至墙角,再无蹦跳的余地,李逍遥不愿舍弃这小童偶,没理会底下任书易等人的叫唤,硬著头皮抢身欺近那巨无霸般的狞恶血团,伸剑乱戳,口中叫道:“清凉宝宝,快跳进那洞里!”

血魇本已将要一口吞掉清凉宝宝,却被李逍遥从後边撩拨得性起,脓血一阵翻旋,并不回头,背後已变成前身,竟是转寰自如,无须将庞大的躯体费劲扭转。这一前後互换之下,血盆巨口已在李逍遥头顶,暴吼一声,猛然吞噬而下。

李逍遥原想趁这巨怪转身之时抢先开溜,哪料血魇无须转身便已面对他,这一惊委实非小。洞下的人听见他陡然大叫,只道他遭了不测,均是担心。其实李逍遥只不过是受惊而叫,眼看巨口急叼而至,偏生清凉宝宝仍未跳入洞口,他一急之下,心想:“再试一次天师符,要是不灵就死了算啦!”

心中这一著急,激起一股天罡战气,翻身一跃,扬手发符,大喝一声:“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制!”这一霎间,仿佛看见丹辰子在冥冥中注视自己,如有神助般的只见掌心荡开一圈金光闪闪的六十四卦光环,圈心龙盘虎踞,旋即幻化为一排巨符,层层推叠,将血魇的魔躯震成满壁血汁。但只消片刻,脓血便又自行流聚,血魇重新成形。

片刻工夫在李逍遥而言已然足够他死里逃生,天师符一施而灵,顾不上欢喜,转身一脚,使上玄衣腿法,将清凉宝宝踢入洞内,身形一串急旋,风驰电掣般的随後跃下,反手拉合石板,!的一声大响,便在血魇涌到洞口边缘之际抢先关闭秘道,但仍不放心,因为那血魇乃是见缝就钻之物。李逍遥稍一凝神便想到丹辰子曾教他使用蜀山丹辰门下的秘术“风雷不动”禁咒之法,急忙将手上的血抹到石板上,涂遍入口周围,蘸血写下风雷不动符咒,封住秘道口。

“风雷不动,波澜不惊,沧桑不变,青山不改。”修剑痴仰目望见李逍遥所施的符法,登时认了出来,动容道,“此是丹辰师兄独门之禁制术!”

“丹辰子已死!”李逍遥跃落洞内石台之上,想起丹辰子於己有恩,不禁怆然说道,“他老人家已然仙逝。”

蜀山众人闻言均是惊呆,随即悲痛不已。修剑痴戚然道:“丹辰既逝,蜀山又少了一位故人!”言罢,垂首默哀。丁情等低一辈弟子也随即伏地致悼,洞中一时寂然。丹辰子虽然不属剑圣门下“蜀山十二剑侠”之列,但他生前份属蜀山仙长“长眉真人”一系,亦算得是蜀山本门人物。门下弟子无不敬他道术精深,平生行侠济世的风节,是以惊悉噩耗,难免大感悲痛。

李逍遥连番动用丹辰子所传的“天罡战气”,虽说施法的威力大增,但也因而大耗体内真气。伏地喘息未定,想起小巧,转头寻视,但见平台之上除了修剑痴等人之外,却哪有小巧的身影?

李逍遥不由一怔,只见清凉宝宝蹲在洞壁一隅,拣起一根干藤呆看,口中不安的嘎嘎低哼。石台上先前锁著小巧的地方却只留下几条断了的锁链。李逍遥心下登感不好,转头向修剑痴问道:“你们下来时,有没看到这里有个小姑娘?”修剑痴等人徒自瞠目发愣,李逍遥转念一想:“湛卢剑被我拿著,绝非他们把这几条魔法链弄开了的,那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挪身挨到清凉宝宝之旁,捡起锁链察看,登时看出这些链子并无削砍之迹,是自然开启了的。

忽然间,李逍遥心头生出一阵寒意。记得先前曾听小巧说,这种魔法链只有太婆一人会使。

“这洞墙之上原本好像有过一些什麽图符,却被人以锐物磨掉了,”黑水老鬼眼光瞪在一面洞壁上,指点著说道。“不知是什麽?”

“是方程式,”李逍遥抬头望向洞墙,心情不安的随口答了一声。

修剑痴来了兴趣。“什麽剑式?”

李逍遥哪有心情多加解说,何况他自己也是不解。众人在洞内喘息未定,突然觉得透骨冰寒,比起先前在屋中更难抵受。只稍片刻,连洞壁也流漾粼粼冰光。於文凤叫了一声:“看!雪花飘下来了!”

众人仰面而望,只见洞口之上竟飘落无数鹅絮般的雪花,洞壁高处流淌半冰的糊状物,乱滴而下,寒气充盈,连水面竟也浮动薄冰。黑水老鬼不禁目露惧意,在簌簌发抖中说道:“水能透入洞内,那血魇只怕转眼也要到了!”

众人尽皆心下惶惶,羽云忍不住一拳捶地,忿忿的哼了一声,说道:“修了这麽多年仙道,居然被一只血魇追得耗子般无处躲藏,真是可恨!”任书易沮丧地说道:“要不是咱们中毒未解,那也何至於这般狼狈?”

李逍遥想起一事,转头问道:“桑十娘给的解药,你们服了没有?”丁情艰难地微微点头,却因身受冰毒之封,说不出话来。修剑痴内力精深,比他的状况好些,但也自簌簌寒战,勉强说道:“先前吸入的毒丝如要抽尽,总须几个时辰。但冰冥毒掌之伤,就……就不好说喽!”李逍遥自也无计可施,只有安慰道:“等找回灵儿,她会有办法。”

黑水老鬼苦笑道:“咱们困在这儿,哪里还有出头之日?”李逍遥见众人皆感气沮,便指了指水潭,说道:“这是一条地下水道,只不知大家游不游得出去?我可要事先声明,半途是不可以透头换气的噢!”修剑痴等人不禁面面相觑,皆想:“这条水道不知有多长?换做平时自然无妨,可眼下却是人人身受毒伤,这就难说得很了!”

羽云同任书易对望一眼,又不约而同地瞧向李逍遥。“你们望著我干什麽?”李逍遥激灵灵的打了个带汁儿的喷嚏,抹著鼻子说道,“我自己也没多大把握能从这儿活著出去。”

羽云又望向丁情和於文凤,目露询意。於文凤轻咬薄唇,向丁情凝望片刻,鼓起勇气说道:“我会照顾丁师哥。你们放心好了……”任书易扶著修剑痴,忧道:“我最担心就是修师伯和丁师哥、於师姊三位了。”羽云道:“你照料修……修大叔,我帮於师妹。”他原本要称“师叔”,但对修剑痴仍是芥蒂难消,话到嘴边便即改口。於文凤反手指了指李逍遥,头也不回地说道:“那……他呢?他不也是你们师叔?”言下之意是谁来照料他。只是她一想起李逍遥抱她的情形就害羞,是以话声低若蚊鸣,连俏脸也没敢抬起,更别说望他一眼了。

李逍遥道:“我不需要有人照料。”随即望向黑水老鬼,心想:“这糟老头就归我照料罢!”黑水老鬼哈哈一笑,裂嘴说道:“你别这样看我,小子哎!到了水下,还不是小老儿把你们一古脑儿全招呼啦?”李逍遥晓得黑水老鬼原本是个黄河上泡了大半辈子的老船工,水性自然精熟无比,但想到他断了一臂,伤得甚重,年纪又大,那便难说得很了,撇了撇头,说道:“吹咩?”目光望向修剑痴,心想:“记得那天丘白们刻舟求剑时,修五侠便从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地得了剑去,露了一手高明之极的潜水功夫,也轮不到我替他担心。”

修剑痴却瞪著他,目光凛凛,似是上下打量。李逍遥暗觉全身被盯得不自在,便说:“别替我担心,我在娘胎里早就学会游水了……”却是会错了意。修剑痴突道:“你真的是庄师叔的传人?”李逍遥没料到这当儿他会问到此事,不由得一愣,未及回答,任书易先说道:“假不了,庄师叔祖连小仙剑都给了他……”

“小仙剑?”修剑痴微微动容,低撇的眉毛随即上扬。“那是蜀山派的至宝之一。有了它在手,使起御剑之术便会事半功倍……他怎麽会舍得轻易授人?”

“也不算轻易了,”李逍遥撇嘴道,“你该知道他鬼得很!”想起庄无涯的捉弄,小仙剑从来不灵,他不由得恨之痒牙,哼了一声,又道。“事实上,是我吃了他的亏才对……”

修剑痴闭目回想,虽觉李逍遥所显露过的身法、剑招乃至内力均非蜀山本派一路,但刚才这少年使用蜀山“风雷不动符”的一幕情景已然深印脑海,其中纵有不少堪疑之处,也不及这少年天性纯善的行事更能打消他心底的疑虑。当下,他要李逍遥取出小剑匣,握於眼前细看,再无怀疑。“确是仙剑阁独有之物!”

“那也不算吃亏了,”羽云向李逍遥瞪了一眼,说道。“蜀山仙剑三绝,你已得其一。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机缘了,师叔。”

“什麽仙剑三绝?”李逍遥乱眨眼睛,心中不解。

“玄天宗的天剑,人剑化一,是为一绝。”修剑痴手握小剑匣,回忆般的喃喃说道。“封求败的万剑诀,满天剑雨,群邪辟易,又是一绝……”

黑水老鬼突然打断他的话,爬到水潭边催道:“别聊天了,快下水罢!再耽得片刻,谁也别想走得脱……”李逍遥正自沈浸在憧憬之情中,陡然惊醒,想起血魇随时来袭的燃眉之险,登时跳起,说道:“对,咱们先逃出去再说!”

修剑痴望著洞壁上越凝越厚的糊状冰,顶上尚有更多浓液沿著四面洞壁潺潺流下,眼光一阵收缩,随即冷冷的瞥向李逍遥,说道:“但有御剑术傍身,那也不见得便怕了区区一头血魇!”

李逍遥闻言一怔。耳听得任书易在旁边说道:“对啊,可是……眼下咱们全都中毒未解,无法使出御剑术,不然……”修剑痴冷冷的瞪他一眼,说道:“你们几个入门尚浅,纵然学过御剑术,火候也不足以斩妖除魔。我与丁情又都不再是蜀山之人,那是死也不能再使本门绝学的。何况大家现下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伤患废物,更是休提。”

李逍遥挨到黑水老鬼身旁,做出准备下水的姿态,说道:“既是休提,那还提它干什麽?闪吧,大家!”黑水老鬼瞪著水面越积越厚的浮冰,皱起脸道:“看这情形,血魇只怕已离咱们不远了。”李逍遥从黑水老鬼微颤的话声中感到不祥,心中打了个突,忙道:“是噢,气氛不对哦!别说我不声明在先,待会血魇突然冒出来,莫指望我出牌挡它,因为我真的已经没牌可打了……”

“谁说没牌?”修剑痴拿起小剑匣,转面瞪向李逍遥,目中精光一闪。“你有御剑术。”

“别提它了,”李逍遥摇头如乱发宝宝的货郎鼓一般,皱著脸道。“别跟我提什麽蜀山飞剑了,我早说过给我婶婶刮脚毛都不好使……”

“怎麽?你不会用吗,小师叔?”任书易奇道。“师叔祖传你小仙剑的时候没教你使用之法吗?”

“那也不是不会用了!”李逍遥苦笑道。“主要是那句什麽‘飞剑何在’的傻乎乎台词还讲究什麽意念致动……”

“飞剑何在?”羽云等几个蜀山小弟子不由得相互对望,交换了一个奇怪的眼神。李逍遥疑道:“你们的眼神让我突有一种似乎著了道儿的感觉……不是这句咒语对吧?”羽云道:“‘飞剑何在’只是在召唤仙剑时心里所需要专神冥想的意念,这倒也没错。”李逍遥问道:“我想著它了,它怎麽不鸟我?”

那几个小弟子又对望了一下,这时李逍遥看出於文凤嘴边的表情似是在竭力忍笑。他不由暗暗著恼:“嘴跟八万似地!”任书易忍笑问道:“师叔祖传小仙剑给师叔你老人家的时候,是不是刚喝完酒?”李逍遥点头道:“是啊,我老人家给他喝的。不给他就赖在人家门口要死要活……”

“这就是了,”任书易笑道。“师祖爷爷有一次在仙剑阁给我们开课,曾经说起庄师叔祖。大意是,庄师叔祖太过好饮,总是醉醺醺的没片刻清醒的时候,又……又吊儿郎当。所以早年太师祖就说庄师叔祖不适於收徒弟,免得教出的徒儿是……是误人子弟。”修剑痴喝道:“够了。长辈面前,休得无礼!”任书易吐了吐舌头,向李逍遥偷眼一瞧,倒是没看出这位“庄师叔祖门下高足”有何怪罪之意。

其实李逍遥心中大感任书易所言“深得我心”,搔头一想,问道:“是不是他一喝多了就只会乱教一气?”一拍脑袋,咋舌道:“当他学生岂不是好危险?”任书易做了个“就是”的表情。

羽云想了想,问道:“那……他有没有把‘剑谶’给你?”

李逍遥一怔。“剑谶是什麽东东?”

“那就是没有了?”羽云同任书易对视一眼,方道。“小仙剑虽也算本门‘御剑术’的一种,但却偏重於剑器,与本门不重道具而精炼剑气的‘以气御剑’之术相比,更接近於昆仑派古老的‘轩辕剑系’。须得精研上乘剑法、修养天地之灵气,再加上驱动心诀和剑谶,方能使唤自如。听说灵力和剑术修为越高,唤成的仙剑越具神力,更能歼击妖魔鬼怪,但这门偏重於灵幻一路的‘以器御剑’之术若用於对付非神非魔的凡间武学高手,往往不如本门‘以气御剑’之术得心应手,因而本门弟子大都注重‘以气御剑’而非借助道具去‘以器御剑’……”

这席话只教李逍遥听得一愣一愣的,分不清什麽“以气御剑”同“以器御剑”之别,不免头昏脑胀,恼道:“我问‘剑谶’是什麽名堂,你却在那儿絮絮叨叨大谈什麽以屁御剑搞得我头都大了,真是口水多过茶!”

修剑痴想时不我待,便即长话短说,接过羽云一时刹不住的话尾。“本门弟子凡是修炼‘御剑术’的,均要先以‘剑谶’嵌身,方能凝聚仙气於拿捏间。”

李逍遥皱了鼻头在心里嘀咕:“什麽叫‘拿捏间’?捏鸡鸡吗?这种危险的时候还咬文嚼字这麽复杂!”搞了半天,他还是闹不明白到底什麽是“剑谶”。但见修剑痴转动脑袋,目光瞧向羽云等一干蜀山少年,说道:“我身上的‘剑谶’早就十年前就取掉了,你们几个身上都有罢?”

羽云、任书易、於文凤三人均是刚炼“御剑术”不久,自是身揣“剑谶”,都点了点头。任书易道:“眼下须靠小师叔保护大家,我的‘剑谶’便给了他罢!”李逍遥虽懵懵懂懂,也知“剑谶”乃是有用之物,喜道:“好啊,等我干掉了那血魇再还给你。”羽云摇头道:“还不了啦。”李逍遥一怔,任书易见他不明白,便据实告知:“剑谶既已嵌入体内,再取出来,所练的剑术就从此废了,而且武功大损,恢复不得。”

李逍遥不禁望向修剑痴,心下自是难以相信。修剑痴脸色凝重,说道:“这是实情。当年我取出‘剑谶’,所修炼的蜀山派武功和仙法可说全都废了,虽说後来另有机缘,又习成蜀山之外的剑法,但是比起十年前,我眼下的武功可说差了一大截!”顿了一顿,苦笑道:“今天的修剑痴,若是单凭武功而言,根本不配与‘蜀山十一侠’相提并论。”

李逍遥方知此事绝非等闲,“啧!”了一声,转头向任书易说道:“我决不能要你身上的‘剑谶’。大不了‘御剑术’不练了,咱们快跟著黑水老鬼潜水逃命罢!”任书易道:“可是……”话未说完,突听得一声忍痛的闷哼,众人闻声转脸,只见丁情满面痛苦之色,於文凤看见他手心里握的一物,不禁变色道:“啊!你……”

“这是剑谶,”修剑痴叹道。“丁情再也不能恢复蜀山派的功夫。”

丁情虽仍说不出话,眼中的神情却在催促众人,央他们快帮李逍遥装上这枚沾有他鲜血的蜀山“剑谶”。

李逍遥惊愕之余,瞧出丁情从身上取出来的“剑谶”竟是一片薄如蝉翼的冰状物,其形浑圆如月满之轮,隐隐发出晶莹剔透的冷光,大小宛若茶杯的托碟。他不由得吓了一跳,“这麽大一个?”

修剑痴催道:“快些!剑谶离开人体,片刻间便会消失。”任书易向李逍遥说道:“师叔,休要辜负了丁师哥一片好意。”李逍遥心念急转,想到灵儿:“我若想救回灵儿,须得仰仗小仙剑帮忙除妖。”丁情既已自行取出身上的“剑谶”,李逍遥待要推托不就也已迟了,只好点头,说道:“那就上吧,还等什麽?”丁情眼光中登时露出欣慰之意。

任书易问道:“小师叔,你想嵌在何处?”李逍遥又是一愣,“有讲究吗?”

“当然有啦!”任书易道。“所安装的部位便是发射仙剑的罩门所在。当初我是嵌进鼻孔里的,将来修炼有成,剑光从鼻孔里射出,那该有多‘酷’哦!羽云师哥则把‘剑谶’嵌於眉心,想效仿我师父尹六侠凝眉发剑,那也够跩了!於师姊就简单些,把它一口吞了,料想将来……”

李逍遥只听得几句,不由的便瞧向那枚杯碟大小的“剑谶”,顿有心惊肉跳之感,暗叫:“乖乖!这麽大一片真的要塞进鼻孔里,那岂不是要痛死?”

“快点吧!”於文凤瞪了任书易一眼,说道。“少跟他废话。丁师哥的剑谶是嵌在手上虎口之处,给他也来个有样学样罢。”

李逍遥瞥了瞥她,暗想:“嵌在手上这麽一指就可以发剑那也够跩了,只不过……她那句‘有样学样’却好像有意把我贬低了,学啥样?学丁丁哥做大情圣?我行吗?你看我这屌样……”

任书易抓起李逍遥之手一瞧,不由得一怔,又换另一只手,叫了起来:“不行啊,他两只手都伤得血肉模糊,找不到可嵌的经脉!”於文凤小嘴微撇,说道:“那……给他嵌脚上罢!”李逍遥连忙用手去挡,急道:“哪有人用脚发剑的?不行!”羽云道:“那就鼻孔或耳朵罢!”眼看任书易拈著剑谶逼近,李逍遥怕痛,只是推挡。正自胶缠不下之时,修剑痴突道:“就快化啦,还在磨蹭!”探手一抄,从任书易手上闪电般的夺过那片剑谶,扬了扬手,拍在李逍遥後背。这只因为李逍遥刚好是後背朝著他,顺手按落,无声无息。

修剑痴此时虽仍难以与人交手过招,但服了解药之後,所中的毒蚕丝已渐消除,内力未复,招式仍在,出手如电,连黑水老鬼也瞧不清他那只手的落处。李逍遥全身一激灵,听见修剑痴微喘地说道:“成了!”李逍遥不禁奇道:“真的嵌上啦?塞我哪儿了?怎麽不先照会一声,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任书易也自愕然,“小师叔好像不觉得疼哎!奇怪,当初塞进我鼻子的时候,我都快痛死啦……”修剑痴瞪了他一眼,淡淡的说道:“你装的不是地方,自然是要痛。剑谶嵌藏的最合式部位,便是奇经八脉中的督脉穴道。”此节羽云辈小弟子自也晓得,只是当年嵌装剑谶之时,这班小弟子年幼好玩,缠著要年岁稍长些的师兄帮他们把“剑谶”嵌於各自喜好之处,而且大都稀奇古怪,花样百出,偏离了督脉主穴,虽也无碍,痛总是免不了的。这当中不乏大吃苦头者。

李逍遥之所以全无痛楚,是因为修剑痴手法老到,一觑而准,落掌便中。剑谶附身之後,他兀自没头没脑。

接下来,修剑痴把剑匣还给了他,眼角却向黑水老鬼瞥了一下,随即向羽云等人使个不易察觉的神色。口中淡淡的说道:“庄师叔忘了把御剑之诀告诉你,眼下魔焰猖獗,我便代他给你补上一课!”

话音刚落,羽云、任书易两手齐伸,冷不防点向黑水老鬼的“昏瞑穴”。黑水老鬼不晓得蜀山派传道授艺的规矩乃是绝不容外人在场,修剑痴既欲传授“御剑术”之秘诀,自然要先把他摆平。然而黑水老鬼终是江湖老手,虽是事出倏然,怎能任由别人摆布?那两个蜀山弟子的手还未沾到他身,便已落在他手上。

黑水老鬼裂嘴一笑,手指稍紧,羽云、任书易便已痛得挤眉弄眼。修剑痴看出黑水老鬼的武功也仍恢复不到半成,正要勉力出手,黑水老鬼笑容却凝固在脸上,身子一晃,霎间失去知觉。

他一歪倒,现出身後缓缓收回的手影。於文凤的手尚未碰著黑水老鬼身上,丁情先已点中了他的“眩昏穴”。由於黑水老鬼身影遮掩,其他人都没瞧清丁情的动作,只道於文凤从背後得了手。於文凤瞧见丁情这招点穴手法纯以巧撞,并不使力,而且绝非蜀山功夫,她不由得一阵愕然,但终是没说什麽。

李逍遥正自呆望,修剑痴已飞快地拊耳说了几句口诀。他却一怔,担心没记住,便欲叫修剑痴再说一次,突听得身旁众人全都发出惊呼,头顶上方扑簌一下大响,四面回荡。李逍遥仰头一看,洞壁上粘凝的大团冰糊便在眼前迸裂,血浆喷涌。

修剑痴变色道:“我原以为风雷不动符尚可多撑一会,不想这血魇竟从地缝中渗透进来……”声犹未落,洞壁的粘糊中硬生生的竟挤出一张扭曲变形的魔脸,陡发一声暴吼,震的洞壁上的石块纷坠,向平台的人影乱砸下来。修剑痴等人见势不好,急忙拍开黑水老鬼的穴道,纷欲跳水逃避。

黑水老鬼跺脚道:“早走不走,等追来了才慌做一团……”话没说完,乱石雨点般落下,众人无以藏身,急忙扑入水底。

李逍遥本已下水,躲在石台边缘暗角,乱石倒也砸他不著,眼见清凉宝宝还蹲在洞壁凹处发愣,他急忙喊道:“宝宝,过来!”清凉宝宝口中哼哼,竟没动弹。黑水老鬼催道:“走罢!走得一个是一个……”李逍遥哪里肯听,鼓起勇气蹿回石台之上,断剑一挥,马君武所传乱剑诀之“心乱如麻”迸然而出,荡开大片纷纷砸落的石块。

李逍遥趁此机会猫腰窜到洞壁凹处,贴墙而立,说道:“清凉宝宝,你傻啦?跟我走!”探手抓住清凉宝宝的衣衫,硬是揪它下水,另一只手拿剑乱挥,拨打纷堕的石屑。谁知清凉宝宝一到石台边就缩身後避,竟是死活不肯下水。李逍遥一怔,心想:“难道它不会游泳?”

这时大团脓血已经淋漓不断地滴在石台一隅,毒液乱淌,逼近李逍遥脚边。

李逍遥急忙使劲拽扯清凉宝宝,口中怒道:“你想害死我是不是?”但清凉宝宝非但倔,更有一股牛拉不动的劲儿,一挣扎之下,李逍遥险些捉它不住,幸好还有“飞龙探云手”,既揪不著这小仙偶藏於腰後的双手,眼光掠见它那三髻头影便在面前晃动,飞快探手揪它的发髻。清凉宝宝自然要闪,脚下欲蹦未蹦之时,李逍遥的手虽然抄了个空,但却不知碰著了它头上三个髻中的哪一个,清凉宝宝“嗄!”的一叫,顿时僵住不动了。

李逍遥顾不上奇怪,正要揪它下水,突想:“这家夥是木头做的,身子不能算轻,抱著它下水,我就跑不掉了……”这时石台上堆积的脓浆越耸越高,底部淌流毒血,李逍遥和清凉宝宝已难立足。危急关头,李逍遥只得向水跃去,半空中转身朝清凉宝宝一指,默念“乾坤咒”,落水时清凉宝宝的身影已从平台上消失,李逍遥知道这小仙偶随咒进了他的“乾坤袋”。

修剑痴从水下冒出脑袋,瞧见石台上耸起的大团脓血渐变魔形,其貌变幻不定,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狰狞吓人之极,便连恶梦中也绝难见到。

众少年惊叫声中,修剑痴转面寻著李逍遥的脑袋,说道:“试试用御剑术去对付它!”李逍遥皱脸道:“不行吧?现学现用一般都是不成的,咱们还是闪先罢,以後再跟它算帐……”修剑痴怒道:“这条地下水道既深又冷,咱们未必有命游得出去。有希望就该试一下,如果不试就什麽希望也没有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李逍遥正要道白,背後好几只手把他推了出去,出其不意地便与那伸下来的血肉模糊的魔脸打了个照面。李逍遥大叫一声,转头问道:“御剑术的口诀?”修剑痴愤然道:“刚才都告诉你了……”李逍遥道:“我吓忘了……”那血魇可不等人,陡然大吼一声,双手探向半空,下半身倏地一阵收缩,!的落入水里,潭中登时血浆翻涌,霎间急冻。

“来不及了……闪!”李逍遥飞快划水而呼,拼命从急延过来的红冰封冻扩张的势头下逃开,尽管扑腾得飞快,水潭的急冻之势却愈快,只一刹那间,半边水潭已成坚冰。眼见刻不容缓,李逍遥赶紧泅入水底,与黑水老鬼一起率先觅路而逃,修剑痴等人紧紧跟随。背後的水急骤凝冰,推逼而进,距离逃在最後头的任书易不足半臂之遥。

李逍遥回头望见任书易即将被冰封之墙湮没,不假多想,陡然刹住身形,返回任书易身旁,断剑在水下猛地抬起,朝扑面逼来的冰墙乱挥而去,这一霎那,连他自己也已灭绝了生机,这一击若是挡不住冰封之势,非但任书易逃不掉,李逍遥的小命也得搭上。

绝望关头,眼前的冰墙里仿佛现出那独臂汉子在江边力战魔兽的跳扑身影,便在跌荡起落间,乱剑诀的剑招和惨厉剑意激涌而出。

水下的困局,断折的湛卢,非生即死的危势。这一切都是丧乱荼毒。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

马君武“乱剑诀”深含的伤痛离乱之意浑化於一十八式每一招剑势中。“丧乱荼毒”题意来自东晋王羲之,剑意来自一生潦倒、命运多厄的落魄剑客马君武。“赵四风流朱五狂”,没有几人知道他年少时经历过什麽……像他那样惊天地、泣鬼神的剑法造诣,原本应属武林中超一流的大剑师之列,可却毕生碌碌无为,沦落於江湖的边缘绝地。天生我,天养我,天灭我。马君武有他的悲情。

然而就连马君武也想不出“丧乱荼毒”这一剑。

一十八式乱剑诀中没有“丧乱荼毒”。

这是李逍遥自己的命运。连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一种“丧乱荼毒”的命运。

先一招“黯然失色”未使过半,冰头已近在咫尺,不得已只得变化出另一招“不知所措”,剑招半途受滞,再催变出“左右为难”和“瞻前顾後”,仍是无法使成。李逍遥从未遇到这等困境,只因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在水底使剑力战邪魔,面对势如破竹的急冻之冰,不免心慌意乱,剑受水阻,也使得不似陆地那般流畅。他心头一堵,不由自主地便半途再换剑招,无意中使出“剑二”。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然而花非花,雾非雾,几种截然不同的剑势混乱不堪,夹杂在“剑二”的无色无相剑意之中,反而无拘无束,连串错招幻化而合,错有错著,顿成什麽也不是的一招新剑势,这便是“丧乱荼毒”。

李逍遥自己的剑法。

一剑连挥万千道光,分水破冰。

“丧乱荼毒,追惟酷甚!”

这一剑的名称,便在修剑痴震憟的目光中油然而生。

急速推进的冰墙虽然应声而碎,但那血魇仍然未除,水道急冻的势头只刹得片刻,又猛推而来。李逍遥使那一招几乎倾尽全力,连泅水逃遁也须任书易在旁扶持,更哪有抵挡之力?

除了身後急骤逼近的冰封之险,在黑暗曲折的地下水道中往前方觅路无疑也是一大难题,更何况水寒如冰,又无法冒头换气,这几人原本全都各皆带伤,在水底潜游不久,便难以为继了。黑水老鬼虽说水性过人,终因断了一臂,伤痛难耐,在水底多游一会便感吃力,渐渐的落了後头。羽云等几个少年仗著精力旺盛,求生意念遇险而自强,反而渐渐游到了前边。

李逍遥先前只道丁情多半支持不住,一直暗加留心,欲在他力竭之时相助,不料丁情竟能勉力支撑著往前泅渡,於文凤原是在旁照顾他,却先显不支之态,变成是丁情拉著她往前艰难前进。李逍遥心中不免暗暗称奇:“丁丁哥看起来没多少所谓阳刚之气,平时总是显得病恹恹的,险恶时刻却又韧得紧。遭受了那麽多不幸,身心俱创之下,竟然还能咬牙硬撑下来!”

忽感身後水势扑腾,却是游在後边的黑水老鬼陡遇凶险。

血潮推涌而来,寒冰封冻水道之势已到了黑水老鬼脑後,眼看便要将他吞灭,李逍遥心中一惊,生生刹住身形,修剑痴在他耳边咕噜咕噜地说道:“用……咕噜噜……御剑术……咕噜咕噜……”李逍遥想:“这个时候你还能说得出话来?我都服了你啦……不过,去他的御剑术!”

其实,他倒不是不想用小仙剑,只是曾经失望过多次,对此难免心存顾虑,形格势禁之际,生怕万一不灵,岂非糟糕?何况“御剑术”到底怎麽使用,他也没来得及搞明白,自是不敢去想。只好用自感最拿手的招数,刚才那一招“丧乱荼毒”故伎重演,连串剑光卷起激腾的水波,轰的狂扫而出,这一次虽也劈碎逼近眼前的冰潮,救了黑水老鬼性命,但李逍遥毕竟力气大耗,犹未回复几成,剑势比起刚才已显得大为减弱,那股急冻的势头受阻的间断时候也较之先前那一次来得短暂。

他还未缓过劲来,碎冰翻漾间隙但见一大股血潮急射而来,水下登时殷红一片,那血魇斗然间已扑到跟前,倏地探出一张魔脸,随著水涛翻荡,模模糊糊地扭曲变形,时而像韩桑,时而像七天雨,忽而两张脸重合,复变巨魔狰狞的面目。尽管明知这是幻觉,李逍遥等人仍是骇然而栗。

震憟之情未去,血魇陡然张口噬向李逍遥,其势犹如猛兽捕食。这一霎间李逍遥心凉到脚底,惊骇绝望之下,竟已浑忘了反抗,而躲避或逃离也均不及血魇迅速。但就在身遭活噬的千钧一发关头,一股天罡战气陡然激发,顿时将李逍遥惊醒,唤出他顷刻之间增强的战斗力量。此时出剑已迟,便在危殆之际,自然而然地贴了一道天师符出去。

没有什麽功夫比“天师符法”对他来说更顺手了。

“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很久以来这句熟极如流的咒语无数次伴随著他在梦里徘徊。发符的这一刹那,他突然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软硬天师,“难道我以前真的跟这两个家夥早就相识了?为什麽会不记得?我还有多少事情和多少故人是遗忘了的?”

这虽然只是霎间的心念一动,却使他突然想起灵儿那深情凝睇的目光,那娇痴无限的神态……一直跟在身边的灵儿,会不会也是一个被他遗忘了的故人?如果是,他和她之间曾经发生过什麽?

他并不知道“结识”软硬天师的时间远不止於少儿时代,自也不晓得他最初遇见灵儿也绝非灵岛求药之时。或许真的如她所说,他们早就认识了。而她一直在等著他回来找她,并在等待中长大,直到遇见他,直到两人携手同闯一段天涯路,直到缘尽时分,又再度痛别,又再度相约……

只在这一恍惚间,天师符已荡然而发,由於天罡战气冲击之力浑厚无比,强劲之极,天师符甩出手时便不再是一贴而是无数贴,层层推涌,其势宛如惊涛骇浪一般,无穷无尽。这不过是一条地下水道,宽处最多仅容两人齐身同游,原本只是一潭死水,突然间竟有两股强大之极的力量在此猛烈对撞。虽是阴阳分界,但这两道巨大的推进之力却陡然碰在一起,一股是李逍遥的天罡战气,另一股是血魇的冰冥急冻,两道势头交击之下,水道轰然惊爆!

便在沸反盈天之际,李逍遥眼前一片血花翻漾而开,现出韩桑乱发披垂的身影,胯下却长出七天雨那颗血肉模糊的脑袋。韩桑在冥冥中瞪著一双怪眼,桀桀笑道:“我说过,输要输得精彩!”

血潮一荡,遮没韩桑的身影,却翻出七天雨的半具残躯,七天雨悲声大嚎,向李逍遥伸出双手,手骨毕露,爬满怪蛆,嚎叫道:“救我啊1救救我……”嚎声突断,血潮一阵旋转,荡涤而收,卷没了七天雨那凄惨的鬼像,缩入幽冥的深处,李逍遥也随著冲激而回的水波不由自主地倒跌甚远,脑中一团昏沌。

那股巨大的血潮虽然回涌而收,但急冻之势竟又接踵而来,紧紧追逼前边潜水而逃的几个人影。天师符法终是难以消灭魔力巨大的血魇,李逍遥自也无可奈何,既扳不转败局,只好仓皇逃命。他们几人互相扶助,虽没拉下一人,却全都游得不快,挨得一阵,非但身後冰头又近,前方幽暗无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更不知出路在何方,眼看人人气衰力竭,均生出绝望之情,再要做徒劳挣扎也已有心无力,更何况各皆筋疲力尽,连苦苦支撑至今的丁情也感到灰心了,於文凤、任书易终因透气不得而陷於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

便在众人渐渐的陷於半昏半醒之时,原本狭隘的水道突然变宽。李逍遥双手划水,没再撞到几欲夹身的石壁,心念不由一动,吃力地睁开眼睛,呼的一声,黑水老鬼和任书易先已窜出水面,大口呼吸吐水,叫道:“可以透气了!快出来,是个出口……”叫声虽欢,没等水下的人听清却猛然变为惊呼惨叫。

任书易!的一声堕入水底,猛烈挣扎,李逍遥和羽云连忙抢过去拽扶他,但见任书易脸上赫然粘著一只手形的魔物,一面惊叫,一面用双手往脸上拉扯或狠打,居然没弄下来。李逍遥和羽云皆强抑惊骇之情,帮忙拽那手爪状的魔物,甚至用剑切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那手状魔兽从任书易脸上硬生生地拔下来,甩出水面,听见翼声嗡然乱起。

黑水老鬼急缩而回,变色道:“上边全是这些东西堵住出口……咕噜咕噜……幸好我躲得快……”李逍遥突然发现黑水老鬼肩後爬著一团yīn户状活物,忽张忽合,吞吐淤汁,其状诡异难言。他不由变色道:“你背上也有……咕噜咕噜……就好像‘辣块妈妈’!”黑水老鬼大惊,反手乱打,险些被魔物咬断手指。羽云拿出匕首,觑准那魔怪一张一合的柔软部位扎了下去,挑离黑水老鬼背梁,丢出水面,只听得扑翅之声不绝於耳,众人不禁相顾变色。

李逍遥大著胆子游近水面往外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洞穴绝非他先前下来时的那个大树洞,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高低错落的残垣断壁,显得像是在一所荒废的大宅里边,水潭四面密密麻麻的堆满了数不清的甕状粘稠物,像是某种卵巢。隐约辨出巢的外壁竟是由无数蠕蠕而动的粉肠状的活物拌著五花十色的脓汁粘缠而成,这便是先前在“兰陵方庄”废园里李逍遥见过的那种怪虫,当时僧枷罗那密宗和尚就死於一个怪巢之中。

如今想来,僧枷罗必是不幸做了巢中魔物孵化时的活饲料。

这些卵巢大都已然孵化,潭边爬满了千奇百怪的魔虫,更有许多宛似蝙蝠般张翅盘旋低飞的阴囊状垂鼻魔怪在水潭上方逡巡不去。李逍遥缩头不及,脸上陡地附落一只爪形异兽,顿时呼吸不得,憋气欲死,堕入水底猛烈挣扎,幸有羽云等人帮忙,才总算摆脱了那怪物。

血魇随後追近,催动冰封之势。李逍遥感到身旁的水已开始凝冰,不容耽搁,只得硬起头皮,以脚蹬水,使动风魔身法,窜出水面,叫道:“我打掩护,大家快出来!”他方始现身,大群小魔怪或飞或爬,纷纷围涌而来,猛扑乱咬。

李逍遥乱剑一挥,手中湛卢虽只半截,兀是犀利无比,乱剑诀中最顺手的几招便在危殆关头一气而成,错有错著,汇入李逍遥运剑时的“剑二”手法,斗然发出一圈激闪的剑光之环,李逍遥便在环心,催发“天罡战气”,光环先自回缩,骤然激灿,向四面八方一扩而展,仿佛一朵巨花突然绽瓣怒放一般。潭边的密密魔影以及卵巢登时应声摧飞,散落四面八方,竟如遭了爆炸的冲击也似,残肢断翅雨点般在剑圈之外荡落满地。

这一招剑法仍是马君武十八式“乱剑诀”之外,纯属李逍遥应手而创。一剑之功,竟有偌大威力,顿时连自己也摸不著头,耳边倒塌之声此起彼伏,眼前随即尘雾弥漫,知是四面的屋墙均被这一剑的余势摧毁,他不由得傻了眼,“哇!哇……”乱叫了几声,落到一旁,心念忽动:“这一招使得真是叫我心花怒放,不如叫做‘心花怒放’好啦。哈哈,逍遥神剑真是有够屌了!”

得意之余,拿出一块小圆镜往脸上一照,提手梳去垂鬓的乱发,叼烟!眼,对著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恭喜恭喜。你真是一个不可多见的剑术奇才!”

正自沾沾自喜,修剑痴等人已慌张地爬出水潭,任书易喘著气说道:“快跑,小师叔。血魇追来了!”李逍遥兀自对镜陶醉,说道:“不要紧。紧要关头我需要鼓励一下自己……对了,刚才忘了说,连这麽绝的剑招都悟得出,逍遥儿。你的表现真是令我心花怒放到极!”

那几人只道他吓傻了,竟不知危险逼近身後,不由得均叫唤起来。李逍遥未及回头,已觉身後的潭水激涌而起,竟似庞然大物耸身而立,後背随即一寒,犹如万枚冷刺透骨入髓。他瞧不到背後水潮急冻之像,但却陡感命垂顷间,头也不回,反手一剑抹向肩後,其势竟似自刎。任书易等小弟子只道他居然吓到要自抹脖子,不由都惊叫起来,便在一片惊叫声中,李逍遥使出乱剑诀之“对影自怜”。

手中断剑乱搅而出,背後的巨冰应声碎裂,血魇随即钻了出来,飞瀑一般泻地,迅即成其魔形,向李逍遥张口便噬。李逍遥身子一激灵,吐出嘴边斜叼的湿蔫纸烟,正好落入那血盆大口之中,血魇急忙缩头闭嘴,好一阵难受,李逍遥趁机溜走。

他随著众人逃出不远,生怕那血魇转眼便又追上,转身挥剑乱劈,使出乱剑诀之“仓皇狼顾”,身後大片残墙轰然塌陷,将那血魇连同水潭一道葬没。

一连串的恶斗下来,虽说到底摆脱了那穷追不舍的血魇,李逍遥自也不免感到身子虚脱,真气几乎消耗殆尽。尤其那乱剑诀的招数,每使一下都是大损真气,他一路使了过来,也不记得用了多少招乱剑重击,内力似已所存无几,奔不数步,脚下一软,竟尔栽於乱石堆中,磕破了额头。

修剑痴等人返身折回,扶他起来。任书易关切地问了一声:“师叔,你要不要紧?”李逍遥累得一时难以答话,只摇了摇头。眼光稍转,瞧见於文凤扶著丁情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她眼中只有一个丁情。这种眼神竟如灵儿凝望李逍遥一样。他心中一动,不由的又想到灵儿,一著急便要跳起身来,暗想:“这干人既已脱险,我得回去找灵儿了……”环顾四周,但见残垣处处,树影葱葱,竟觉眼熟,一凝眸间,想了起来:“怎麽又回到兰陵方庄了?”

此处便是他先前来过的那处废园。纵然四面笼罩烟雾,难以辨清方向,地上那个巨坑依然如故,他决计认得出来。想起不久前刚与丫头飘飘来过,那时他是宫九的相貌,那小鬟也当了他是她心目中的少爷,可是景致如昔,身边的人却已暗换,一念及此,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恍如隔世之感。

黑水老鬼顾不上喘息,从身上摸出一个筒子,望著埋葬血魇的那处废墟,自行取火点著手中一根松香引子。因见众人都望了过来,他便冷冷的说道:“要想真正地埋葬这一切,须得用火。”修剑痴等皆疑心那血魇尚未消灭,眼见黑水老鬼意欲放火,均无异议。李逍遥望著黑水老鬼的举动,心想:“天晓得他身上怎麽揣了这麽多装黑油的筒子……”

黑水老鬼刚走近那处废墟之旁,未及撒油,突然间衣袂掠风之声绕著他身影扑簌簌急响,李逍遥还未瞧清何事,黑水老鬼便已低哼一声,跌滚於地。众人不免齐感惊愕,以他的身手原也不至於如此不济,怎奈伤毒未愈,武功十成不剩一成,竟然不出几招便给那几道人影掼跌。

任书易连忙上前拖了黑水老鬼回来,只见他身体簌簌寒颤,脸色发灰,手背上隆起一块忽鼓忽平的肉丘,那肉丘竟沿著手臂一路往上移窜,似是皮下钻进了活物,急想爬进他的颅腔。这情形甚是诡异,任书易不由得惊叫起来,李逍遥也从未见过此等情形,正自呆看,修剑痴低头一瞧,眼光中闪出一丝惊疑不定之情,见旁边的人全都不知所措,忙道:“快取绳索扎紧他的上臂,用剑破开那肉丘。否则……”李逍遥等未暇听完,急忙撕布扎紧黑水老鬼上臂,阻止那肉丘上移,羽云一匕首扎下,顷间破开肉丘,从里边急箭般的射出一物,竟然钻入羽云脸颊,隆起一丘,蠕蠕而动。

众人方自惊望,李逍遥提起断剑往羽云脸上急刺,挑开肉丘,回剑一瞧,刃端赫然穿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虫,大小宛如麽指,形状有几分像蚕,却长了前後各一对!臂,狰狞舞动,通体透出刺骨的奇寒之气。李逍遥没敢多瞧,心下暗暗称奇:“这是什麽玩艺儿?”因感寒气越距侵肤,便把身体离剑上那小怪虫远些,但仍不禁簌簌微颤,犹如置身冰山之旁。

“冰蚕蛊!”修剑痴望见李逍遥穿在剑头的虫子,眼光不由一凛,认出这虫子的来历,脸色登时变得说不出的凝重,移目望向废墟前垂手而立的两个人影。那两人刚巧也一齐向他投目打量,彼此目光交触,心下暗猜对方的来历。

“蛊?”李逍遥闻声之下,不由心念暗动,转面瞧向那两个与修剑痴对瞪之人,看出这两个皆是身瘦手长、枯干如柴的高个子,身上披了一件大白麻布,几乎遮没头脸,麻布之下穿著黑底镶花边的短衫短裙,胸前挂满叮叮当当的铁片银环。这种打扮,李逍遥自是认得,心头一跳,打起乱鼓:“苗子!”

左首一个垂眉撇嘴的苗子突然尖著嗓子哼出一句,问道:“遮莫是蜀山派的人?”修剑痴答道:“修剑痴。”那两个苗人闻言一怔,不由得对视一眼,脸色皆各沈凝,向修剑痴脸上瞧了瞧,竟不约而同地後挪一步,似是生出忌惮之意。

修剑痴微微一笑,说道:“半条命的修剑痴,岂能入雾月教之眼?”李逍遥最感头疼的便是雾月教的苗人,没想到竟在此种情形之下撞著,虽说此前没见过这两人,但他们一露面便使蛊撂倒了黑水老鬼,手段不可谓不毒辣。他见这两个苗人对修剑痴以及蜀山派似怀忌惮之意,虽不明为何,也感宽心,哪知修剑痴随口自称不济,那两个苗人听了不由又对视一眼,先前绷紧的神色缓了下来,眼光扫视修剑痴身後的几人,看出他们全都非伤即患,不足为虑,便即放心,眼中却闪出诡谲的微芒。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二)

李逍遥正自惶惶不安,忽听得雾气中一阵缠斗跳荡之声渐传渐近,转眼便已近在面前,透过弥飘的烟雾,只见五个披白麻布的黑裙苗子各挥弯刀,翻翻滚滚地追缠著一男一女厮斗方酣。这五个苗人武功俱皆不弱,刀法刁钻诡恶,身手比起李逍遥从前所见过的乌天鹊辈委实只高不低,但以五敌一,仍不是垓心那男子的对手,虽一味追缠不舍,使尽解数,却无望截下那男子。

李逍遥一见那男子,心下登时一跳,认出那人竟是扮做他相貌的宫九,无怪武功如此高强。宫九的身手到底高明到怎样一个地步,李逍遥先前无暇细瞧,此时从旁而观,只见宫九仅以一只手使动长剑,便逼得那五个苗人好手近身不得。他的另一只手扣住一个双辫少女的腕脉,若非如此,那五个苗人早挨了他的“冰冥毒掌”。李逍遥目光转向宫九旁边那少女,忍不住便欲失声叫了出来:“灵儿!”

但当旁边那两个垂眉丧脸的苗人阴恻恻的目光扫过来之时,李逍遥心念急动,忍住不叫唤,并且缩身避到任书易、羽云等人的背影後,心下隐隐想到:“哈哈!宫九这厮扮成我,又掳了灵儿在身边,必是一逃出桑园没多远便撞上了这群苗人,把他给截了下来。”这群苗人到处寻找灵儿,自是原在料中,但却怎会也在兰陵渡出现,此节李逍遥急难想通,旁边那两个垂头丧气般的苗人被羽云等人身影所挡,又在黑夜之中,一时没能瞧清李逍遥的面容,他为免被苗人认出来,连忙避入暗影之後,找布遮在脸上,仅露双眼。

修剑痴等人闻得打斗之声传近,正要走近去看,那两个苗人大布微晃,突然横身挡在前头。那垂眉撇嘴之人尖声说道:“与此事不相干之人,还望各行各路,休要多理闲事!”

便在此时,雾气中又闪出四个人影,均是腰背佝偻,身上花花绿绿,亦做黑苗装扮,却少了一件白麻大布披身。为首一人满面疮疤,脸瘦面恶,背後挂满大小布袋,手提一根棍子,跟踪观斗,却无插手之意。

此人却是李逍遥和灵儿先前曾打过交道的,晓得他是姬灵通的手下,名唤符通玄,也是雾月教的好手。

符通玄率领三名手拖竹棍的黑苗人一露面,李逍遥更是不敢冒失行事,心里颇为忌惮符通玄的“走魂术”。游目四顾,并未瞧见姬灵通的身影,李逍遥悬起的一颗心方始好过些,否则就更没指望能在这种情形下抢回赵灵儿了。

奇怪的是符通玄一露面,圈外那两个身披白麻布的苗人眼光中登时多了一层戒备之色。便在这当儿,圈心中倒了一名缠斗宫九的苗子。李逍遥闻得一声闷哼,放眼去瞧,只见宫九从那苗子咽喉回抽剑刃,凛冽如寒星般的一双眼光环扫得一下,剩下那四个苗人刀手不由得心头皆为一寒,後跃半丈。

此时符通玄等人仍无立刻加入战圈的打算,只在一旁紧随不舍,堵住宫九四面的逃窜之路。李逍遥心感奇怪之际,旁边垂手而立的两个披白布的苗子立时窜出一个,却是右首那个始终默不作声之人。此人一加入战圈,另外四个苗人刀手显然精神一振,挥刀攻袭之势更见猛烈。

後加入的那个苗人使一条银光闪闪的链子枪,武功显得比那四个使弯刀的强出半筹,但以五敌一,仍是不足以占到上风。个中原因除了宫九剑术精绝之外,还出於投鼠忌器之意,碍著灵儿被宫九擒在身边,厮斗起来难免要防著误伤及她,这便束手缚脚,在宫九犀利毒辣的剑招之下自保性命已难,要从他手中抢走灵儿更是无望。

李逍遥不禁暗思:“那符通玄干嘛不帮手?再加入四个狠角儿,我看挤都挤死宫九了。”正自搔头,突听得符通玄漠然说道:“这样打下去,何时才是个了结?”废墟旁那垂眉撇嘴的苗人冷冷的哼了一声,道:“主子派我们来,便是要一个了结。”话中的针锋相对之意,李逍遥也听了出来,心下更感不解。

符通玄漠然道:“但愿一切尽如圣者晨雷所想。”

“圣者晨雷!”修剑痴冷眼旁观,心中原已隐隐怀疑,到了这时方始面肌微抽,为之动容,向那垂眉撇嘴的苗人投去惊讶的一眼,喃喃的说道:“原来是雾月教圣堂长老的门下,难怪一出手便是冰蚕蛊……”

李逍遥暗觉似曾听过这个名字,不由的眉头一轩。“圣者晨雷又是啥鸟?”

“你们姬长老的部属办事不利索,主子很不满意!”那垂眉撇嘴的苗人尖声说道,“晨雷长老言道,那便由咱们圣者学院接手罢。”

李逍遥隐隐明白了。“原来是雾月教中的两个小派别,难怪一巴掌打不到一块儿去……”

符通玄嘴巴动了动,未及说话,那垂眉圣徒身後的废墟轰然炸开,砖石冲天而起,众人均一惊转首,便在一片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地面上喷流大片脓血,随即耸起一个巨无霸般的魔影。李逍遥不禁惊道:“那玩意出来了!”

宫九自也听说过雾月教“圣堂长老”名唤圣手晨雷,位份尚在姬灵通之上,在教中专掌传功,其嫡系门徒甚为众多,在苗疆势力自成一派山头,号称“圣者学院”,门徒自称“圣徒”,而尊晨雷为“圣者”。

这一脉极擅用蛊,有别於姬灵通一族的巫者。眼下围攻宫九的这五名“圣徒”均披白麻大布,身形起落之际,隐约可见麻布内缝满密密麻麻的大小口袋,这便是藏蛊的所在。宫九早闻苗人精於巫、蛊、毒、咒诸般异术,他虽说不忌惮对方的武艺,心中却著实提防苗人放毒蛊相袭,更有虑者乃是一直亦步亦趋地跟踪观斗的那四名姬灵通派的巫者,宫九不时用眼角余光於打斗中扫觑,看见符通玄总是口唇翕动,眼神古怪,竟似念念有辞,而他身後那三名苗人也跟著喃喃唠叨,每人手中的竹棍均有节奏地轻叩地面,这等情形难免令宫九心中生疑。倘若不是因为心存忌惮,处处留意防范,以宫九的手段也用不著缠斗这般久了。

然而苗人的手段终是防不胜防,宫九再小心也不免著了道儿。就在那垂眉圣徒与符通玄言锋相刺的时候,宫九眼前蓦地晃近三道朦胧青影,不等他看清端的,陡感双肩和使剑的那支手臂一沈,似是被三人各用双手紧紧按住,急难动弹。

宫九心头一凛,依稀认出身旁这三个影子像是符通玄身後那三个苗人,眼光瞥去,更是吃惊。因为那三个苗子仍站於原地不动,距他少说也有十来步远,竹棍仍轻叩脚下地面,嘴巴喃喃翕动,发出谁也不明白的神秘谵语。只是脸孔变得憋紧,面肌急骤抽搐,眼珠翻白,显得似在忍受极大痛楚。

宫九顾不得多想这其中的古怪,一惊之下,便从灵儿腕间收回另一只手,翻掌发出冰冥神功,急欲逼退迫近身旁的那三道淡影。他的毒掌固然厉害,可是面前那三个只是影子而已,怎能打中?掌力透影而过,只拍倒了一名使刀来攻的白衣圣徒。

宫九武功高强,与人交手从未败绩,是以心中向来自负,可却从没遇过这等怪异情形,因为对方只是三道穿入战圈的影子,并非血肉之躯,武功就算远不及他,他也打不著摸不到。这一掌虽说击倒了战圈中一名使刀苗人,但因那三个影子毫发无损,仍按牢他身子,宫九不由得心下大骇。

就在这时,他突感身子一下松开,旁边的灵儿已被那三个影子急拥而走,只一霎间,便落到了符通玄身後那三个苗人的手里。这时,那三个苗人方始缓缓回复正常之态,竹棍不再点地,眼珠不再翻白。

宫九身体受制之苦一旦消除,便想去抢回灵儿,不甘这个美貌之极的少女刚到手便又失去。那四个白衣圣徒眼见同伴又倒了一个,滚地簌簌寒战,虽说尚未毙命,看来也情势不妙,惊怒之下,却不後退,反而攻得更狠了。然而宫九右剑左掌,一齐发招,那四个苗人哪里抵挡得住?

那使链子枪的苗人突然大声叫唤一句,说的乃是苗语,宫九不由一怔,便在这时,四个披白麻布的苗人一齐旋转身子,麻布掀起,扑簌簌的射出许多急飞之物。宫九虽疑心不好,毒蛊已然沾身,瞬间钻入体内。

灵儿既已离开宫九身旁,那四个蛊派圣徒便不再稍存顾虑之意,得隙便放毒蛊,数十只冰蚕蛊夹杂著其他毒虫、小蛊急雨般的撒去,宫九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

一向自负武功超群的宫九,今天第一次真正地尝到了中招的滋味。此前他挨过李逍遥一剑,一直耿耿於怀,却认定那是自己太过於不小心,觉得那不过只是“意外的疏忽”。可是这一次并非意外,他原本就一直加意防备,不料却接连中算。先被那三个苗巫“阴”了一手,抢去到口的甜品,旋即又失一手,这回是中了毒蛊。中苗疆毒蛊的滋味,他当然听过很多传说。那些传说很悲惨……

符通玄裂开嘴巴,未及说话,变生倏然,那血魇平地耸起一个巨无霸般的大影,顿时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李逍遥叫喊一声,便觉不妥,连忙抬手掩口,眼光一掠,瞥见灵儿落入符通玄一夥手中,不由一怔,心道:“这麽快就易手啦?啧啧,她还真是抢手哎……”那血魇突然暴吼一声,又将他的注意力从灵儿身上引开,转面瞧见血魇痛苦之极的弯身抽搐,巨影乱抖,呕了半天,吐出一些烟草丝。

李逍遥心念一动:“原来它被我那根湿烟噎住了……”但当烟丝吐尽,血魇立刻恢复先前的凶暴之态,张口大叫,突然乱喷毒液,满地的小人影惊呼乱逃,头上仿佛倾盆雨落。

黑水老鬼颤巍巍地从它背後矮身摸近,便欲投出手中一直攥住不放的那个火油筒子,废墟残墙下却闪出那垂眉圣徒的瘦长身影,白麻大布微掀,一团红雾陡地喷倒了黑水老鬼。任书易将他拖回一看,似是中了赤蝎粉。

羽云怒视那垂眉圣徒,怒道:“你这算什麽意思?”那垂眉圣徒哼了一句:“这魔物我们自会处置,不需旁人多手。”修剑痴等人闻言倒是怔然。好在赤蝎粉的解药,蜀山派向来有备,当下取出给黑水老鬼服用。

李逍遥本想蹲在暗处旁观苗人怎生打发这头狂扑乱噬的血魇,他自己反正是没了辄儿,气力未复,只有作壁上观的份。既存此念,便不忙露面,哪料血魇一扑便到了灵儿那边,喷出血箭,浇翻了符通玄身旁的一名从人。那苗子倒地惨呼,瞬间化为脓浆,骨碌碌滚过地面,与血魇相溶。

李逍遥吃了一惊,眼见灵儿遇上凶险,再也蹲不住,从暗处窜将出去,尚未奔近,只见符通玄身上闪出一袭淡影,霎间离躯,竟窜入血魇的巨躯之内,只一瞬便又回归本躯,手上却多了一颗血淋淋的心。

李逍遥见状不禁怔住。符通玄手上握著的那颗心兀自怦怦跳动,血流如注,他竟不怕毒液侵体,只一凝目,随即捏爆,血魇咆哮如雷,巨躯竟陡然萎缩,迅即溶解。便在魔脸最後湮没之际,血泊中现出韩桑那颓败的面容,却望向呆立一旁的宫九,喃喃的说道:“输要输得精彩……”话声突低,血泊急荡旋涡,吸入地底,瞬间即逝。

众人方欲松一口气,地下突然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残手,冷不防揪住李逍遥的裤腿。便在李逍遥跳脚大叫之际,七天雨的血肉模糊脑袋从地下钻出,竟拼命地挤出半身,爬满了恶蛆,眼窝中有大蠕虫钻进钻出,嘶声大嚎:“快拉我出去!快……”李逍遥惊道:“你还是不要出来为好,你……你缠著我干什麽?”急想抽身而避,怎奈裤腿被硬拽住不放,七天雨放声大哭,嚎道:“求求你,看在我师父面上,求求你……”李逍遥吓白了脸,心中突想:“我跟他师父丹辰子认识,可是没告诉他啊,他怎麽晓得?”旋即想到是鬼,登时不寒而栗。只见七天雨终於挣出了半段残躯,拖著长长曳地的肠子,嚎道:“快扶我起来,我……我不想下去……”李逍遥皱脸道:“你……你这样子不行的!我看你还是回下面去罢,冥纸什麽的不会少了你那一份……”正自挣腿,七天雨那只手突然掉了,竟用嘴来叼住李逍遥裤脚,使劲拉扯。

便在纠缠不休之时,那垂眉圣徒闪身而近,举起一个瓦罐,朝七天雨脑袋上一卯而落,口中念念有辞,李逍遥正傻眼间,七天雨“纠”的一声进了那瓦罐里,肠子乱垂,竟从地下又扯出一个残尸,却是那黑苗巫者,也吸入罐口,仍是垂下肠子,随著急剧吸摄之势,连韩桑也血淋淋的拔地而出,扯著垂地的肠头嗖一声缩进了垂眉圣徒手中的瓦罐。

李逍遥只是看得发愣。先前他与这血魇恶战连场,打了半夜也没办法摆脱,被一迳穷追到此处,无疑走投无路,大有山穷水尽之叹。哪料雾月教的人一露面就轻而易举地摆平了血魇,先是符通玄以“走魂术”夺取韩桑的心脏,使得血魇登时垮掉巨躯,随即垂眉圣徒见现捡现,连藏在脓血中的三个阴魂也使咒收了去,这两人一夺心一夺魂,手段诡谲,血魇只能是荡然无存。

但韩桑仍不甘心,竟从瓦罐中挤出半张血肉稀烂的脸,厉声叫道:“输要输得……”没等它把话说完,那垂眉圣徒便拈指往它脸上一弹,掉进罐底,再盖上罐口,以苗符封锁,里边便没了声息。

修剑痴盯著这垂眉苗人的举动,心下已有些明白:“刚才此人连番阻挠黑水老鬼放火烧魔,原来是想收它自用。”眉头一皱,暗觉苗人必有不可告人的用心,多半是想利用血魇的魔力另有所图。但却无力阻拦,也不敢肯定这苗人的用心果真如自己所猜的那般诡恶。羽云却忍不住喝道:“那里有一个是我蜀山派的人,怎能随你而为?”垂眉圣徒抬起眼皮,朝羽云等几人脸上冷冷的一扫,自行收起瓦罐,说道:“人死了,就不再属於任何门派。”

李逍遥还未从刚才的惊慌中回过神来,那垂眉圣徒突然袍底下探出一手,飞快地向他腕间抓落。圣手晨雷的门下,手上功夫自有过人之能,这一招扣腕的手法绝非中原哪一家哪一派的擒拿手,招数奇诡,落在修剑痴这等武学大行家眼里,委实是惊心动魄,自忖毫无把握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之下避过或化解得开,更遑论李逍遥这等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儿了。

李逍遥不知道这苗人为何对自己来这一手,但自然而然地便生出应对之念,他李家所传的“飞龙探云手”那也不是等闲的手段,便在两道手影穿闪交错的电光石火一霎间,李逍遥脚下步法急幻,滴溜溜地闪到一旁,离那垂眉圣徒七八步远,两人相互对瞪。

李逍遥突见许多惊愕的目光均投向他脸上,不觉抬手一摸,遮面的那块布已不在了。那垂眉苗人缓抬一手,指间正夹著那块遮面的布。

李逍遥心下暗惊:“这家夥好快的手法!”却不知那垂眉苗人心中也自讶异,以他这般快手竟未能扣住这少年的手脉,那也是罕有之事。他瞪著李逍遥,心念未及转过,忽见这少年飞快晃手,摆出一招挑衅姿势,那垂眉苗人便即掀动披布,想要放蛊。

李逍遥哈哈一笑,提起反抄在背後的那只手,手中拎著大大小小好几十串药气熏鼻的藤袋,朝那垂眉苗人面上一晃,说道:“不用想啦,你的蛊都在我这里了。”那垂眉苗人一怔,往身上一摸,脸色登时变了。

“跟我比手快?拷!”李逍遥朝那垂眉苗人撇了撇头,随即默念咒诀将那些顺手牵来之物一古脑儿收进“乾坤袋”,随口咕哝一声,叹道。“这麽多蛊,不知何时才有工夫研究得完?唉,最近我好忙!”

但见那垂眉圣徒竟没顾得上抢回那些失窃的毒物,只是呆瞪李逍遥脸上,目露迷惑不解之情,随即转面去瞧宫九,一时间搞不明白怎会冒出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汉人。符通玄等人也自如此,俱将错愕的目光从李逍遥脸上转向宫九。

宫九所中的毒蛊十有八九是冰蚕蛊,全身霎间凝冰,一时僵立不动,仿佛已被毒蛊入脑。但就在众人都望著李逍遥之时,他双臂陡然一振,大片沾身的冰屑簌簌而落,仰面吁出一口气雾,喃喃地说道:“我功力大增!”

他所修炼的“冰冥神功”与韩桑路数有异,这是因为桑十娘素养毒蚕,而那私通宫九的小鬟阿梨帮他盗得不少冰蚕,取毒淬於掌功,浸淫日久,竟练成寒毒更厉的“冰蚕毒掌”。但终因宫九没敢过多使用毒蚕自淬,这门毒功虽已练就,总是难以更臻大成。刚才那夥苗疆圣徒一下子猝施许多冰蚕蛊,原是没料到此节,只道宫九中蛊立毙,哪知反而帮了他一大忙。宫九本身聚养奇寒阴毒之气,并不忌惮冰蚕蛊和寻常小毒物,但中蛊之时仍不免要运功抵御,自行化解身上陡然增加的大股寒毒,便在无意之中,蚀化了入体的毒蛊,融入奇经八脉,与原本就已练成的寒毒真气交溶而合,骤然冲破玄关,只稍运息便感功力急长。

修剑痴原本就一直加意地留心宫九,只因他便是伤在此人掌下,生怕他再次暴起伤人。此时眼光一投,凝望之下,看出不好,心念急动:“这些苗人无意中帮了宫九的大忙,这下他就更难对付了!”

宫九难以对付,在李逍遥看来是原有所料。但那一干苗人却全都出乎意料,围住宫九的那四个披白麻布的苗人措手不及,宫九一闪身便出了包围圈。这时他的身影已倏忽晃近灵儿以及另外几个黑苗人身旁,谁也没敢贸然放蛊。

但听链声急甩,一道银光夹杂著金铁破风声迅即曳向宫九脑後,正是那使链子枪的雾月教好手扑身猝袭。李逍遥自从在林月如鞭下饱尝苦头而後,一瞧见使软兵器的人便感头疼,自忖毫无办法从这种倏来倏去的链子枪之下拣得半点便宜。可是宫九只是反手一抄,竟徒手抓住了那支链子枪头,殊无半点取巧,一扯之下,银链绷直,嗡的一串颤响,只见冰光流动,从宫九所抓住的这一头迅即滚漾而过,沿著绷紧的银链窜上了那苗人手上,将那苗人瞬间冻僵。

宫九嘴角浮出微微冷笑之意,翻腕回扯枪链,猛地将那冻硬的苗人扯到身前,沈肩一撞,发出一阵冰块碎裂之声,那苗人便在众人眼前宛如一块冰般支离破碎了。

李逍遥望见此景,不由得眼皮一阵乱跳。

宫九转面望了他一眼,两身相隔七八丈遥对,李逍遥兀自暗感凛冽寒意越距侵来,不由得後踏一步。这时,所有的人仿佛都被宫九所显露的这手惊人武功镇慑住,便连那几个苗人也都显得不知所措。虽仍对宫九形成合围之势,却没有人率先出手。

李逍遥正自不知作何理会处,宫九冰川磷光一般的双眼却投到他面上,对於围在身旁的那干雾月教好手,竟似浑未看见。“他望著我干什麽?”李逍遥心下不免暗犯嘀咕,在宫九冰寒的目光遥射之下,虽说他向来惫懒惯了,此时却也没法当做无所谓,只感头皮一阵阵发紧,心念兀自乱转:“做反派做到像他那样酷也算了不起了……”

便在这刺骨般的目光瞪视之下,他突然听见宫九冷冷地问了一句:“那妖妇呢?”

李逍遥心中一跳,不知为何竟然一阵激动,鼻头微酸,暗想:“他……他对她也不是全没心肝!在这种情势之下,没想到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了这一句。”怔了一下,略微定神,答道:“你老婆死掉了。”

宫九眼光一阵收缩,看不出是喜是悲。过了一会,他才又恢复了固有的凛冽眼神,口唇一张,却问了一句:“她是人是妖?”

李逍遥凝目片刻,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这般回答。“是人。”

宫九的眼光凝在李逍遥面上,就像霎间急冻的冰。李逍遥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又想後退,但一迟疑,却没向後再挪动半步,脸孔微仰,硬著头皮迎视宫九的目光,说道:“是人又怎麽样?”宫九没有片言只句,但目光变得更凌厉,仿佛有冰刃将要破瞳射出。

李逍遥头皮阵阵收紧,便是面对狞恶妖魔,他也没此刻这般憋迫和紧张。仿佛竟要屈服於宫九寒厉之极的目光逼视之下,连其他想法也突然间全都没了。不由得抬手想要搔头,手却忘在半空,不晓得自己想做什麽。眼珠乱转之下,咕哝了一句:“反正……她死的时候是人。”

桑十娘大概连自己也没想到她死的时候还是有情有泪的人类,尸体却变回了妖身。

李逍遥不明白,但他也只能这般回答。

不知道为什麽,他不想告诉宫九更多。在他想来,宫九只需要知道她对他好就够了。“她断气的时候,还在念著你。并且为你流了最後一滴泪,可是却结冰了……”

“唰!”李逍遥的话声被一串夺目欲眩的凌厉刀光打断。

此刻他与宫九正自凝目相对,没留神这干雾月教的苗人相互间暗打了个无人察觉的暗号。於是,宫九和李逍遥的脑後同时窜起刀光。但李逍遥一时沈浸在回想中,脑子里萦绕不去的全是桑十娘生前的面靥和死後的妖身,竟没提防那垂眉圣徒冷不防向他出刀,而他刚才并没留意到此人背藏反犬刀。变生倏然,李逍遥登时显出远比宫九为弱的临危应变能力。

雾月教这干人目的只是为了掳掠灵儿,可是眼前这两个形貌酷似的少年无疑是他们的绊路石。而眼下正是最好的搬掉绊路石的时机。

那垂眉圣徒打暗号的时候因是背向修剑痴等人,是以後边的几人竟无一觉察。而他发出动手暗号,符通玄一夥自也心领神会,此时符通玄以及另外两名苗巫并未从刚才使用“走魂术”之後的元神疲怠状态中全然恢复,是以对宫九只是采取守势,脚步暗暗後退,渐移渐远,防他来抢夺到手的灵儿。但那垂眉圣徒也同时向符通玄使了眼色,意即大家一齐动手。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宫九眼神变化不定的一霎间,三支弯刀向他後背急落,与此同时,李逍遥的後颈也烁然投下一道反犬刀的刃光。

这次猝袭来得突然,李逍遥竟连“不知所措”那一剑的救命招数也没来得及生出反应。

但见宫九眼光一凛,迅即翻掌遥击地面,“飕!”的一串急响,冰冥掌力推涌一道土峰直线般的从李逍遥身前疾撞而来,便在他惊跳之际,土峰已从两脚张开的中间穿过,反犬刀还未落下,那垂眉圣徒便从李逍遥背後掼跌丈外,一路狂喷血箭,显是中了重击。

宫九一振袂间,身下冰尘激荡,背後那三个欺上来的苗疆圣徒如遭急冻般的瞬间僵住,随即崩裂,化身万千碎冰。

但宫九却忘了他先前一掌没打死的那个瘫爬於地的圣徒。便在冰尘回收之时,一道刀光斜掠而过,宫九袖下翻转一掌,那人便远远地跌了出去,落地时犹如打破了一只杯子,砰然碎开。

李逍遥作梦也没想到会是宫九保住他的小命不丢,回想刚才之险,不由得心头乱跳,眼皮抬起,只见宫九头发散落下来,後肩衣衫殷红一片,显已中了那突如其来的一刀。但却浑似未觉,只是目光凛凛的逼视而来,瞪在李逍遥面上,脸肌抽搐了一阵,突然大声说道:“你撒谎!”李逍遥一愣,随即又听到宫九厉声说道:“她不可能是人!”

李逍遥虽不知所措,却在慌乱中听见自己回答道:“那……那又打什麽紧?”顿了一下,忍不住又咕哝了一句:“你怎麽可以打杀自己老婆呢?”宫九目光一凛,厉声道:“你可以杀死我,但你无权批评我!”李逍遥一怔,暗觉杀气逼身,没敢作声,心下却想:“他怎麽越来越激动?”

“人和妖怎麽可能相处?”宫九眼光一阵恍惚,突然黯淡了下来,身子一阵摇晃,喃喃的说道,“我是人,她是妖!”便在他团团乱转之时,李逍遥瞥见符通玄身影乱颤,打摆子一般,震出一袭淡淡青影。他心中一惊,立时想到:“又玩灵魂出窍了!”但要提醒宫九却已不及。

以宫九的武功,刚才若非心神不宁,又先出手打发了李逍遥背後的那一人,决计不至於会挨上一刀。无论如何,李逍遥心中都要承他的情,断剑急提,便向符通玄晃闪而出的魂灵挥去,使出乱剑诀之“不测风云”。但他的剑再快,快不过闪电般的魂魄。这一剑只为了还一个情,自知根本阻挡不了符通玄。

但就在符通玄打摆子、翻白眼之时,宫九目光掠地,先已瞥见符通玄投於地下的身影有异,他刚才已经吃过苗巫走魂术的亏,委实已如惊弓之鸟,哪能再给对方一次机会?衣袂蓦地一振,翻掌拍出一股冰尘,寒飒飒地卷起一道劲风,迳直击向符通玄的躯体。

符通玄的魂魄方始欺近宫九身畔,未及掐断他的咽喉便先感不妙,为免肉身被毁,只得急速归元本位,翻身跃扑,堪堪避过了宫九砰然击出的那道掌力。

“回不去了!”宫九眼光黯然,竟连瞧也不瞧符通玄一眼,更没趁势追歼。只觉天地皆灰,树影乱旋,喃喃的说道:“不论她是人还是妖……”便在这时,後背嗖的一响,血浆乱溅。

李逍遥“哎呀”一声,掩面扭脖,不禁懊恼地咕哝了一句:“瞧我做了什麽?”他那一剑没砍著符通玄倒也还罢了,剑光横带之下,竟误袭了宫九摇晃过来的背影。

宫九却没顾得上理会,因为符通玄仿佛化身百人一般飘忽不定地绕著他身旁急兜圈子,手中竹棍雨点般地向他要害处指指戳戳。宫九顷间连中数下,衣衫皆殷,只得发掌应对。但却摸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符通玄的真身。

望著宫九摇摇晃晃的背影,李逍遥不禁想到:“他心中终是放不下!”

他无法责备宫九。因为换成他自己,也不知道怎样面对这般局面。在他内心深处,对桑十娘变身後的样子终是不免怀有厌恶之感。人和妖是两个世界,也许真的是不可能相处一生的。在他想来,至少在这件事上,选择离开桑十娘,宫九或许也并不能算错。但是,心中仍难释然,因为宫九所采取的手段在李逍遥看来无疑是绝情而且毒辣之极。

李逍遥忽想:“如果换做是我怎麽办?怎麽面对这种事?”想象不出自己怎生面对“老婆不是人”这等棘手之极的难题,摇了摇头,暗觉好笑:“呸!我才不会撞上这麽绝的怪事呢,谁会这样倒霉?”

不由自主的把眼光投向灵儿的身影,只见那两个黑苗巫者挟持著她向树林中退去,李逍遥顺著他们的目光望向另一边,宫九掌影纷飞,幻化莫测,符通玄纵然是化身百影也渐渐地笼罩在掌影冰光之下,情形看来不妙。李逍遥只望了一眼,便即暗暗惊诧:“宫九的身形掌势中似乎比刚才多出了一股不知哪来的魔力,这是怎麽回事啊?”那两个苗巫也觉不对劲,顾不得理会符通玄,竟要挟持灵儿先行离去。

李逍遥心中一急,暗想:“灵儿若是被他们抓走了,我上哪儿找去?”不顾身上有伤,气力未复,一脚顿地,使风魔身法疾扑而出,发足往树茎连蹬数下,变换身形,绕个大圈子,倏忽之间,从那两个苗人背後闪了出来。

那两个苗人方始惊悉身後动静,一人脸上各著一脚,掼将出去。李逍遥先前见过此二人使“走魂术”钳制宫九,自知无法对付这等灵魂出窍的邪术,所幸玄衣魔神所传的“风魔神腿”端是迅急如电,出奇入化,李逍遥以快招制敌,抢先将他们撂倒,那两个苗人自是来不及使巫术。

未及收腿,李逍遥半空中又使出“飞龙探云手”,手影夭矫一闪,将灵儿拉回身边,顺手牵羊,从那两个苗人身上摸得银两数十钱。

身形犹未落稳,一支长剑竟指住他的咽喉,冰寒透骨。

李逍遥陡吃一惊,眼皮一跳而抬起,只见宫九一手握剑指来,另一只手却抓住符通玄的竹棍一端,脸孔微侧,竟不瞧符通玄而向李逍遥瞪来,目光寒厉已极,脸色却是铁青。

“哇……”李逍遥心头不自禁地乱敲快鼓,“符通玄怎麽不多挡一会儿?”眼光瞥去,只见符通玄手握竹棍另一端,那根竹棍先已刺中宫九颈侧,但未及深入便给宫九反腕刁住棍梢,两相拉扯,符通玄身影竟尔簌簌颤抖。

“你暗算我?”宫九寒冽的双眼透过垂面的长发间隙,倏然射在李逍遥面上。

“没……有!”李逍遥心中不由得一寒,忙道。“刚才那一剑实在是误会!天大的误差……我不是有意的!”

冰光急烁,竟从宫九所握之处沿著竹棍迅急传到符通玄握棍的那只手上。竹棍一路爆裂,冰雾随著毕剥之声接连荡起。符通玄身体剧震,大叫一声,不得已只好松开握棍的那一只手,打著旋儿望後跌步,只见他那条手臂已然冻得僵硬直挺,而冰封之势兀自急窜不止,由腕至肘,由肘抵肩,眼看就要将他全身急冻,符通玄大惊之下,反转另一只手,从腰後抽出一支反刃镰刀,长嘶声中,自行挥断那条急冻的手臂。

宫九手腕微振,那条竹棍陡然爆开,化为飘飞的大团冰雾。李逍遥从未见过如此惊人的武功,不由看得眼呆,想不出宫九的功力怎能增进如斯。便在瞠目结舌之间,忽听得修剑痴的话声传了过来,语声微颤地说道:“快逃!他……他不是人!”

李逍遥心中一怔,暗想:“宫九杀妻,这种行径当然不是人啦……”念头未暇转过,只听修剑痴话声又即传来:“他不是人类!”李逍遥更感摸不著头。

宫九也自不解,眼珠一翻而变浊白,转脸问道:“你说什麽?”李逍遥不由探脖一看,心下暗奇:“黑眼珠呢?”

“若是人类,你已经死了!”修剑痴虽被宫九的白眼瞪得心头一颤,仍是硬著头皮说道。“看看你身上的伤!刚才这少年那一剑早就刺穿了你的心,没有人能够活得下来。除非你不是人类!”

李逍遥和宫九皆是闻言变色,齐看那一处剑伤。适才李逍遥误发一剑,虽也知道宫九没躲开,但均没细看伤势。修剑痴毕生研练上乘剑术,眼光何等犀利,一凝目间便先瞧出端的。

此时李逍遥凑头细瞧,方始看清了宫九的中剑部位正在心脏。自後背贯透前胸,血流不止,胸腔早已裂开一条垂直大缝,换作是旁人早就毙命了。可是他竟然浑未察觉,直到修剑痴点破,顿时惊醒。“我……”

李逍遥变色道:“那……那你到底是人是妖啊?”宫九怔然道:“我不知道!怎……怎会如此?这……这……这是怎麽回事?”突然仰面大叫,声裂夜空。“我到底算是什麽东西?”

望著宫九痛苦、惊骇已极的情状,众人不由皆是面面相觑。修剑痴突然想了起来,一拍额头,说道:“你母亲太婆原本是鬼域的妖兽族人,这事我早有耳闻。可是没想到这是真的,她跟南宫齐天成了人妖结合,生下你……你宫九便是……便是半人半妖之物!”任书易在旁搔头道:“不是吧,修师伯?我听师父说,太婆原本是彝家的土女,是被妖兽收养长大,後来才给族人寻回的……”修剑痴道:“这事另有缘故。听说太婆的母亲曾被妖兽掳去,後来怀了孕,生下太婆,便有一半是妖。”

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向宫九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望去,暗觉不寒而憟,转头向修剑痴问道:“那他自己怎麽不知道?”心想:“难怪刚才他中我一剑之後,武功中就变得魔力大增……”修剑痴摇头叹道:“有些事情是上一代所造的孽,自己不一定会知道。只是……”眼望宫九垂首不动的身影,心头暗暗不安,沈声又说一句:“前世因,今世果。上一代所种下的孽因,下一代不得不去承担!”

灵儿中毒之後一度陷入神志不清的状态,这时脑中渐渐醒转,因觉身在心上人怀中,借用他身上浑厚内力,默运冰心诀,守元归一,抵住侵袭的毒性。李逍遥关心地向她瞧了瞧,看出她在自行凝气抵抗毒性,想起桑十娘所增的解药,忙向於文凤望去,不等他开口,於文凤便把药瓶投来,他用手接住,打开来倒在手心,还剩下几粒天蚕教秘制的解毒丸。心想正好,便给灵儿吞服,自己却忍不住向於文凤瞄了一眼,暗想:“她看都不看我一眼,怎知我要向她讨药?”

但见电光激闪,映亮林间。宫九不知不觉仰面,双臂张开,深深地吁出一口冷雾,借著闪亮的雷电,李逍遥等人忽见宫九胸前的伤口竟尔渐渐自行消失。在电光中,宫九面颊两旁缓缓垂下泪珠,长发被风吹动,猎猎飘拂,这般情景映入眼帘,端是说不出的凄厉。

“原来我也不是人!”宫九望空憬然,喃喃的说道。“和她一样……”

灵儿方始醒转,服药之後正自运功调息,见到宫九这般异样神态,她不由的呆住。明澈的双眸不觉浮闪出惊憟、迷惑之情。就象她的师父当初望著她时总是掩饰不住的那种眼神。

“和她是一样的!”宫九突然大叫一声,衣袂振处,冰气激发,身旁几株桑树登时叶落无存。

“嗖!”一道凌厉破风声从暗处蓦然急闪而来,劈到李逍遥脑後。

这与方才无异,袭击他的又是那个垂眉圣徒。宫九先前遥发一道掌力,虽将他击至重伤,这干苗人但剩一口气在,仍要拼死来抢灵儿。李逍遥闻得脑後金铁破空声,情知反犬刀劈近,正想旋身飞腿将那苗人踢开,哪料另外的两个黑苗巫者从旁边飞身扑袭,各挺竹棍,分别刺向李逍遥两肋,直贯而入。

“为美女两肋插刀,没有人做得比我更透彻了!”这一霎间,李逍遥觉得自己死定了。却忘记了他尚有一身遇强则强的阿修罗护体神功,危殆之际,应念而生,激发“真元护体”。两支竹棍抵身便即弯如半轮之状,一崩而裂,荡开两团迷烟。

李逍遥对苗人的使毒手段自是不会没有防备,迷烟般的药粉刚从竹棍内迸出,他便已抬手遮住口鼻,拉著灵儿斜跳而避,身形犹在半道里,反犬刀已然削至後颈,灵儿急想运使“金刚咒”已来不及。

便在这时,那垂眉圣徒的刀锋落在宫九手里,五指一握,抓住刀头,一翻腕间,反犬刀扭成麻花卷状。

宫九不动,符通玄也自不动。当他倏然出手之时,符通玄便即灵魂出窍,飘影急袭。但宫九已不会再吃他的亏,另一只手反转长剑,飕一声投出,直接射向符通玄留於原地的肉身。

符通玄大骇之下,只好急急归位,向旁斜扑躲避,但终是晚了一步,长剑贯腰而入,从後股凸出大半截。

宫九掷出那一剑之後,便腾出了一只手,呼的一掌,将李逍遥掴得连串跟头跌飞丈外,随即拽了灵儿到他身边。他这一手来得突然,李逍遥虽然已运起“真元护体”,仍是禁受不住,伤得不轻,滚地吐血,半晌挣扎不起。还好宫九因要掳捉灵儿,这一只手上虽然劲道十足,却没运用冰冥毒功,否则李逍遥岂有命在?

但是另一只手并无顾忌,冰冥毒功陡地一吐,透过反犬刀骤然传到那垂眉圣徒身上,连手带刀一并急冻,纵想松手弃刀而退亦不可得。

宫九眼光如针,射向那垂眉圣徒霎间青紫的脸上,说道:“我要的东西,最恨有人跟我抢。”话音未落,垂眉圣徒背後多了一人,花花绿绿的大袍掠风一晃,附掌按於那圣徒後心,如石画铁般的话声随即刮入宫九耳膜深处。“老朽姬灵通,早想拜会武功据说‘天下第九’的宫九。”

宫九冰力推出,那垂眉圣徒全身登时变白,僵硬有如一具冰雕之像。但姬灵通掌力陡吐之下,垂眉圣徒自後背而前胸顿时有如烧成一团红炭一般透亮发炙,又将冰气逼得退回身外。宫九再催冰力,姬灵通两眼不由瞪圆,脸肌皱紧,涨得发紫。

修剑痴等一干人苦於伤毒未得缓解,无法插手。但见姬、宫二人较上内力,那垂眉圣徒夹在两大高手中间,身体一时冰青,一时炭红,自是苦不堪言。冰、火两大势力彼消此长,不出片刻,已显出分野。那垂眉圣徒已然五脏俱碎,身上一半红,一半青,冰火相较,暂时胶著。

姬灵通的武功无疑是在修剑痴、黑水老鬼等人之上,此刻为夺回灵儿,已倾全力施为。但觉宫九掌力中魔性倍增,竟似毫无衰竭之象,而姬灵通已感内力不足为继,心下暗惊:“怎会如此?”

姬灵通只道自己终是年长力衰,却不知宫九魔力另有来源,一半是妖身所致。这般相较下去,姬灵通自感不利於久耗,猛地里大喝一声,催发全力剧震之下,垂眉圣徒四分五裂,化为碎炭、冰屑洒了满地。此时,两道掌力再无间碍,陡然相接。

李逍遥会过姬灵通数次,情知这位雾月教长老掌力何等厉害,倾全力一击之下,难免连灵儿也一并波及了。不假多想,强凝一股天罡战气,撑起身体,猛然扑了过去,想先从宫九手里把灵儿拉开,免被姬灵通刚烈之极的掌劲所震。但他身形方展,犹未扑近,只见树影中迅速之极的旋身掠出一个影子,发掌拍向宫九後心。宫九此刻正以一只手掌与姬灵通相对,另一只手抓著灵儿的皓腕。突然间有人从背後来袭,却哪里还有其他应对之策?不得已只好腾出扣灵儿腕的那只手,反掌迎向身後那道阴绵掌风。

一品居风评天下武学高手,列宫九为第九位,江湖中不服气者大不乏人。只因他年纪既轻,又不常在江湖行走,便连姬灵通也不大相信他这“天下第九”当真名不虚传,直到此时眼见宫九竟在他刚猛之极的掌力逼迫之下仍能腾出另一只手迎战背後来袭之敌,这份功力绝非姬灵通所能。姬灵通不由的既惊且沮,暗感夺气。

然而宫九这一著却是失了算。那人并非真要与他交手,便在他放开灵儿之际,那人已将灵儿一拽跳开,飘身离宫九远远的。此时宫九徒自惊怒交加,却毫无办法,因为他要面对姬灵通。

雾月教十大长老出自苗疆各部落,姬灵通份属世俗一派,於江湖中声名久经考验,即使在汉地,“鬼见愁”也向来是一个令人不敢多提的名号。十长老在风评榜上没有排名,代表雾月教名列风评榜十大至尊武学高手的是“神公”。

雾月教掌教“神公”阴功曹,名列风评榜“天下第二”,与名花流教主花不败位份相当。但这个排名并非没有疑议。“神公”最可怕的绝技不是武功,而是巫术,是凡人再修炼一百年也无法望及项背的巫蛊神通。这位苗疆的首座大祭师到底手段高深到了什麽地步,就和花不败一样,似乎永远是个待解之谜。而要解开这个谜,须得以无数人的生命为代价……

李逍遥现在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是什麽,但眼前无论哪一关对他来说都是难以渡过。他没料到有人竟能从宫九手里抢去了灵儿,转头一望,认出立於数丈开外的那人是个身背柴禾的老婆婆,不由怔然。“杨婆婆?”

灵儿曾从水底救过曲水杨琼的性命,她既落在杨琼手上,李逍遥也自放下心头大石。只见曲水杨琼一只手拉开灵儿,另一只手按在她後背,输气助她回复真元。黑水老鬼在羽云、任书易搀扶下颤巍巍地起身,问道:“老婆子,有没找到折太婆的行迹?”

曲水扬琼未及回答,半空中翻下一团大肉球,著地蹦起弹落,滚得几下,发掌向宫九後心拍去,喝道:“哎呀,连打架都有人跟我抢?”却是硬天师的声音。

李逍遥感到惊诧,不觉转脖望去。只见硬天师大圆球一般的肥影滚到宫九背後,发掌拍去。此时宫九正凝势发掌与姬灵通相对,哪里料到半道里杀出个武功了得的矮胖子?当下顾不上撤掌反击,凝聚真气於後背,竟硬接了那一掌。

当此前後夹击之下,宫九纵有天大本事也难以保得自身周全。李逍遥想起宫九毕竟救过他性命,自己又误刺他一剑,极是过意不去,急忙喊了一声:“硬前辈请手下留情!”

声犹未落,树影後荡出一袭软绵绵宛若海底水草般飘忽的人影,灰发拂面,沈声说道:“姬长老,海上一别,不想今日又有机会过招啦!”拍出一掌,轻飘飘地按到姬灵通後背。这倒是出乎李逍遥所料,心中讶然:“软天师怎地也冒出来了?这岂不是搅局吗?”

姬灵通和宫九不意同时遇袭,偏生软硬天师又均是极麻烦的人物,不得不同时回撤掌力,返身相迎。情势变化,殊难预料。

李逍遥正瞠目间,硬天师竟又晃身飘到姬灵通面前,哈哈一笑,叫道:“刚才在林子里咱们没打完,继续、继续!”呼的一掌拍出,姬灵通不得不同时面对软硬天师两道截然不同的掌力夹攻。这一节变化又出李逍遥之所料。

他却不知软硬天师刚才在林中兜圈,无意间碰上姬灵通。经软天师三言两语撺唆,硬天师便上前拦道叫阵,想打倒姬灵通好在他师兄面前长脸。姬灵通急欲办他的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矮胖子纠缠,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奔到此处截下宫九,未及分出胜负,又被这两个怪道士追来纠缠不休,心中自是恼火已极,但要想轻易撂倒软硬天师,却是万难。

还好软天师并不想和师弟联手打垮姬灵通,眼见硬天师晃了过来,便即撤掌飘身退开,说道:“此人绰号‘鬼见愁’,从来只有他缠人,没人缠得住他。师弟,你好好玩儿罢!”

“鬼见愁?一口气吹不倒大胖子……”硬天师含了一口痰,本想吐向姬灵通面上,听见软天师在旁发话,肥颈一扭,噗的唾给他师兄,怒道:“别在外人面前乱叫师弟!谁是你师弟了?”

软天师身法超凡,这口痰自是唾他不著,唾沫星却落在李逍遥脸上,正抹拭间,突见宫九飘身欺向灵儿,不由吃了一惊,急欲撑地起身,却哪有宫九的身法快速?

但见宫九闪到灵儿面前,便要将她抓过来,灵儿得了曲水杨琼输入的真气,催化先前服下的解毒药,复元奇快,已然睁眼,眸中但见灵光一闪,娇吟一声,扬动素手,半空中劈落一排惊雷,打在宫九身前,把地面崩裂数条大缝。

李逍遥惊喜之余,不禁暗想:“小丫头动不动就使法术,岂不是浪费她刚回复的真气?用武功嘛……”殊不知灵儿正是忌惮宫九的寒毒奇功,方使仙术防他近身来捉。但见宫九在雷电之下只一愣神,便即跳身扑落,迳直探手来拿她皓腕。

曲水杨琼便在她身旁,岂能袖手不理?发掌正要相迎,背後传来黑水老鬼的叫声:“老婆子,当心这小子的冰冥毒功!”杨琼脸色微变,急收掌势,拉著灵儿望後急退,却怎能快得过宫九?

眼看冰光烁然而至,寒气侵体,曲水杨琼斗然间将头一俯,背後的大团柴禾迸然而散,露出并排九筒,手揿机括,筒口飞出一排急电般的黑油之箭,冲向宫九大鸟般飘飞而近的身影。

“哇……这是嘛东东?”李逍遥方自呆看,只见曲水杨琼晃手擦著一星火引,触燃黑油,陡变九道火箭喷至宫九面前。

拜火教的地下黑油乃是极烈之燃料,宫九眼见大排烈火之箭熊熊燃烧逼近,不由得身形稍挫,双掌一封,冰雾荡开,掌势翻旋得数圈,九道燃眉之火登时拧成一条黑冰之柱,再旋转得几下,竟凝成一支黑色冰剑。宫九探手如电,握住冰剑,回刺曲水杨琼。这一下迅若流火,快得众人均没瞧清端倪。

然而黑水老鬼夫妇毕竟心灵相通,霎那间两人眼中均同时闪出绝望之情。

因为在他们记忆中,除了教主殷破败,没人有这等通天化地般的身手。

在他们看来,只有殷破败才能有望接得下宫九这一刃冰封众生之剑。

不曾想及灵儿素手轻抚而落,宫九所握的冰剑再度化为火柱。呼的一声,焰箭回卷,将宫九轰的逼开。但也只是一刹那,宫九双臂微分,振袂间荡起大片奇寒彻骨的冰尘,化去侵侵滚近的焰光。灵儿愕然看时,宫九又已闪身扑来,这一次来得更快。

李逍遥提剑欲挥,突想:“可别连灵儿也一并砍著了!”此时宫九身影便在灵儿、曲水杨琼面前,以他大开大合的乱剑打法,绝难不伤及旁人。心中这一犹豫,便失去了截住宫九的时机。

宫九探手抓落,灵儿沈腕扭腰,急避了开去,辫梢微晃,扬飞而起,宫九正要揪她辫子,只见灵儿左手高抬,右手反甩到纤腰之後,脚尖踮地,旋身曼舞,姿势美丽难言。但就在这一瞬间,旋风忽起。李逍遥正在想:“灵儿这小姑娘,没事干嘛跳舞给宫九看?”一念未及转过,灵儿旋身骤快,呼的一声,卷起大股风尘,宫九未及瞧出端的,便被旋风刮起,连串跟头飙上夜空,兀自在众人高仰的眼帘里大翻斤头。

灵儿身形缓转渐定,回眸间灵光暗收,这一刻自知“旋风咒”已成,灵力在不知不觉中又有一层蜕变。

李逍遥赶紧奔到灵儿身边,仰头乱望,奇道:“宫九呢?你把他吹到哪里去了……”话没说完便感胸前微热,却是灵儿小鸟依人一般偎入他怀里,细喘微微,小脸儿酡红,不知是用多了力气所致,还是因为爱?

李逍遥心中一怔,感到很多人都在望他,不由脸孔一红,退了开去,只牵住她柔软的小手,转面望向另一处,回避了灵儿盈盈脉脉的剪水双眸。

另一处的情形可就不好瞧了。

只见硬天师在姬灵通势不可当的掌底下已没了招儿,徒自苦苦支撑,仗有“真元护体”在那儿死挨。软天师却蹲在一旁笑吟吟的旁观,口中不时调侃几句:“我说老姬呀,你这麽多掌没打倒这胖子,等你没力气了,该轮到这胖子反过来痛克你啦。这鬼见愁的外号,嘿嘿……”

然而在李逍遥看来,情形并不似软天师所称的那般轻巧。姬灵通威猛劲沈的掌击之下,硬天师早就毫无还手的机会,非但鼻青眼肿,更有血星乱飞。徒仗一身硬功在那儿死撑不倒,却也不肯退却。姬灵通打得手酸,不由皱眉道:“别硬撑了,胖子。看看你口鼻喷血,再多挨几下只怕打死了你……”硬天师憋紧了脸,哼道:“少吹了你,老子有‘真元护体’!”

姬灵通一掌掴在他脸上。

硬天师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肿得难以睁目,怒道:“高手过招,你打人脸算什麽?”李逍遥捧腹之余,心想:“我虽说学了这肥仔的‘真元护体’,可是看这情形,以後遇敌之时还是别使为妙……免得被打成他这般。”

灵儿挨著他身子,素手轻抚,不知不觉间已将他身上的伤口全都悄然抚去。

倏然只见树影急晃,大片落叶簌簌而坠,随著一团冰雾在眼前激荡而开,宫九陡地闪身而近。李逍遥望著另一边,待得听见身後劲风扑袭,反应已自不及。

他的武功尚未臻至真正的一流高手之境,徒仗几手奇妙招数虽可勉强唬人,每当遇险关头,临敌应变之能便显出不及一流好手了。何况是宫九这样的绝顶人物猝然来犯,又在出乎不意间,却哪里有反应的余地?

宫九岂甘到手的灵儿又失去於人,更不忿她对脓包般的乡下小子如此亲昵,恼火之下,来势更疾。但见袍影倏晃,姬灵通拔地纵起,一脚蹬在硬天师後背,借势飞扑而来,半道里截住宫九的身形,沈声喝道:“小瘸子快带殿下离开,老朽帮你们挡他一阵!”

李逍遥没料到姬灵通居然会叫他带灵儿逃走,先自一怔,随即想到:“老姬不担心捉不著我,却对宫九著实忌惮,担心灵儿万一落入宫九手中,拼了老命也抢她不回……”心念未转,姬灵通已然同宫九发掌相对。

刚才两人未能较出胜负,眼下双掌相交,均各身体剧震。但姬灵通只摇晃了几下,扎稳马步,李逍遥眼光一低,瞧见姬灵通双脚已沈陷於地下。

姬灵通大喝声中,发力将宫九震得向後飞跌而出。这一掌的威力委实骇人已极,仿佛爆发自地底,连宫九都未能抵挡得住,飘身後跃,犹未落地,竟撞著了硬天师的肥躯。硬天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回头,没等瞧清是谁,发掌便打。

宫九反手一掌迎上,冰力发出,硬天师陡地剧震而跌,背撞一株大树,轰的一声,拦茎撞出根来。李逍遥吃了一惊,举目望去,只见硬天师肥躯凝冰,但只一振臂,满身肥肉上下乱抖,竟将冰膜化屑抖落。

宫九被硬天师一掌所震,後退几步,立稳身形,眼光投去,看见硬天师犹能颤巍巍而立,不由得目露讶色,低哼一声:“什麽功夫?”硬天师瞪眼道:“真元护体!不怕你的冰……”话没说完便喷出一口血,萎坐下去。

虽说“真元护体”挡住了冰毒侵身之势,但宫九掌中的内力却也震得他吃受不住,伤及经脉,肺腑全翻,终是受了重创。倘若不是姬灵通先已耗去了宫九一半的冰冥掌力,吃了这一掌,硬天师岂还有命留下?

“真元护体?”宫九仰面吐出一口冷雾,眼光一凛,提掌说道,“那就再接我一掌看看如何?”李逍遥心头一沈,暗思:“再来这麽一下,肥天师想不死都难!”未及出手相阻,宫九已提手发掌,终是比他快得多。

但没想到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居然是软天师晃身抢来,喝道:“软硬天师怎能少他一个?”戳指急点,宫九翻转掌势不及,正中胁下。与此同时,宫九的冰冥掌力也到了软天师胸前,总算他先已中了一记“玄阴指”,掌势顿弱,软天师抬另一只手挡在胸前,两人瞬间急冻。

宫九显然未及想到,软天师所精的“玄阴指”也是阴寒一路,而且专能反制使寒毒武功的人。先前早在仙灵岛上,黎婆婆便吃过这般的亏。

软天师以指力反制,冰冥寒毒便连宫九自身也一并冻住了。两人皆难动弹,顾不上较劲,各运内力护住心脉,抵御封冻之势。姬灵通哈哈一笑,说道:“老小子专门……专门见现捡现,居然……居然……”李逍遥听他话声有异,转头一望,只见姬灵通大口咯血,萎顿於地,身上披了一层粼粼闪光的冰膜。

这番恶斗,可说集了姬灵通、赵灵儿、曲水杨琼、符通玄以及龙虎山软硬天师众人之力,仿佛车轮战一般,才勉勉强强地制住了宫九。姬灵通武功较诸其余几人为高,出力最多,也伤得最重,一时间冰膜裹身,几乎连动一指头也已艰难无比。李逍遥正不知所措,姬灵通勉力叫道:“小瘸子,去……去杀了他!”

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转面望向宫九的身影,姬灵通见他迟疑不前,只道这乡下少年没胆下手,暗暗担心宫九先一步自行解冻,急道:“此人欲不利於小殿下,须饶他不得!你不动手,转眼便会……便会後悔。”李逍遥不觉摇了摇头,心想:“叫我怎麽下手嘛?宫九虽恶,我这条小命却是在他手里得以保留下来的,反过来要我杀他,岂非太也不够光棍?”

正犹豫间,宫九身上的坚冰突然迸裂而碎,踉踉跄跄地从软天师身旁退开。众人均没想到竟然是宫九先能动弹,尽皆惊得呆了。

只见宫九仰面直身,朝空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双臂一振,荡开大团冰尘,仿佛已在迅速回复元气。便在众人相顾失色间,他已徐徐卸下一身的冰甲,长发飘拂,缓缓回头,目光凛凛扫视,眼瞳中的浊白之色渐变青幽,说道:“做妖的好处是,不必像人那样随时直面死亡的威胁。”

李逍遥拉著灵儿柔手,不由得望後便退。宫九缓步逼近,仰面舒臂,喃喃的说道:“人的生命太脆弱了!”

李逍遥看出宫九仍不放弃掳掠灵儿之念,暗暗心惊,拉著她後退时,低声向她问了一句:“灵儿,有没把握打得赢他?”其实他可以逃,只须抱起灵儿施展玄衣神的“风遁之术”,宫九便难以追得著。他并非没想过此节,只是迈不开步,心中委实放不下留於此处的修剑痴、软硬天师等一干人。担心宫九追赶不及,便会迁怒而加害於这干人。

灵儿侧头向他瞥了一瞥,明眸霎动,晓得他的心意,知道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逃走。这便是她倾心的男孩儿,虽然平凡,但并不自私,绝不虚伪。她看出李逍遥心中何尝不也害怕,却不因害怕而逃避。

她当然死也不愿意跟了宫九去,可是眼下却哪里还有更好的办法?摇了摇头,咬唇道:“我想我们是打他不赢的。”

李逍遥把头一耷拉,咕哝道“对!因为他不会死……”话未说完,宫九双手一伸,虚抓一把,李逍遥和灵儿的咽喉骤然箍紧,身不由己地便飞身扑落,到了宫九手爪之下。

“既然不幸生为妖身,”宫九双手指爪一紧,箍牢这对少年男女的脖子,扯到身旁,喃喃的说道。“倒也不必再受人世间那许多陋俗所羁绊……”

“!溜”一声,伸舌朝灵儿的香腮猛地一舔,随即将她拉过来贴身而抱。灵儿只一愣神,宫九竟已吻开她的两片樱唇,把舌头嗖的伸了进去,几乎钻入腹中,四处搅动,翻江倒海也似,一时难受欲死。

眼见灵儿无力地在宫九的吮舔之下扭腰挣扎,发出一阵令人心碎的鼻息呻吟之声,李逍遥不禁心头乱跳,脸红耳热,随即怒道:“住手……啊不对,应该是住嘴才是!你这王八蛋,别再亲她……”苦於无法从宫九的指爪钳制之下抽身反抗,唯有伸嘴到宫九耳边乱叫不绝。

这自然打扰了宫九。只见他猛然从灵儿口中抽回五花斑斓的舌头,眼光一厉,转瞪李逍遥,冷声哼道:“你说什麽?”李逍遥虽被这种妖邪的目光瞪得心头一寒,兀自硬著头皮说道:“我说……你欺负小姑娘算什麽?有种冲我来!”

没想到宫九爽快地点头表示同意,“原也不该冷落了你。”五指一下箍紧,李逍遥几乎立时窒息,张开嘴巴,宫九便即吻来。李逍遥心中一怔,未及转念,倏地感到一条粘糊糊的长舌迅速之极的钻入喉中,直窜入腹,搅得肝肠乱翻,难受已极。正挣扎间,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一条软管在身畔乱荡得几下,嗖的曳转,竟扎入他後臀,直钻而进。

可怜李逍遥连叫苦之声也发不出来,心下委实惊骇到了极度,痛煞之下不禁暗想:“我想替灵儿解围嘛,哪料到他会以这种上下夹攻的方式冲我来……!!这回可糗呆了!痛还不说……”

灵儿适才被宫九吻得几欲魂儿出窍,眼看快要昏厥过去,幸好李逍遥帮她解去这憋困,低头乱喘了一阵,俏脸通红。犹未回过神来,突听李逍遥发出一串苦闷已极的鼻哼,仿佛喘不透气一般。她心中一怔,转脸望见宫九正把李逍遥吮得七窍生烟,这还了得!

灵儿不禁心头乱跳,脸红耳热,随即怒道:“快放开他!你干什麽嘛?”苦於无法从宫九的指爪钳制之下抽身反抗,唯有伸嘴到宫九耳边怒叫不绝。

这自然影响了宫九行事,但并不停下,嗖的一响,冒出一条肉管,粗如小臂,蛇一般钻到灵儿身下,竟爬腿窜上,来势奇快。灵儿低眸瞧见,不由大惊,便欲夹腿已然不及,慌神之余哪还想得到使仙术?便在将要裂身溅汁的险刻关头,宫九突然全身陡震,肉管“!溜”一声缩回袍底,双手一摔,竟把李、灵二人松开了,甩跌於地。

灵儿一时不明究竟,顾不上喘息,急忙扑入李逍遥怀中,两个惊魂难定的少年相互搂抱,喘作一团。转头齐望,只见宫九脸孔憋青,仿佛透不过气来,正自猛烈挣扎,背後竟有一袭淡影晃闪不定,似以双手紧紧掐住宫九之脖。李、灵二人凝目细瞧,认得那个魂影正是符通玄。

宫九一时寻不见符通玄的肉身藏於何处,恼怒之下,仰面尖啸一声,振袂荡出大团冰尘。他的冰冥神功虽说寒毒无比,怎奈符通玄既已灵魂出窍,便不忌惮於他,只管卡紧脖子,要令宫九窒息而死。

趁这当儿,姬灵通低声叫道:“小瘸子,还……还不快带殿下离开?”李逍遥一怔,转过脸去,姬灵通脸色难看,颤巍巍的挣身不起,急道:“愣著干什麽?走!逃得越远越……越好……”话声未落,随著一阵马蹄声传近,鞭声唰的一响,树丛後有人脆生生的叫道:“大夥儿快看,这苗人怎麽躲在树丛里乱抖不停?作什麽怪?”却是林月如的话声。

李逍遥眼皮随之而跳,转头寻视,只见数骑从林中钻出,压倒一排矮树,露出一个翻眼乱抖的人影,那正是符通玄的肉身。李逍遥心念方动:“原来符通玄把自己的肉身藏了起来,难怪宫九急寻不著……”但便在树丛分开之时,林月如以软鞭缠上符通玄之颈,拉了出来。那几个随骑的少年皆感惊奇,纵骑围拢,各拿兵刃朝符通玄身上指指戳戳,似想验看他还有无知觉。

嗖一声响,淡影急穿树丛掠过,符通玄不得已放脱宫九,魂魄瞬间回体,那夥少年骑者正凑近察看,不料符通玄倏然振臂跳起,抡手乱打之下,登时便掼翻了两骑,余人皆大惊而退,哗啦一响,拉缰夹镫,打马走避不迭。

宫九喘息未定,符通玄淡影一晃,竟又袭来,不顾一切地逼出魂魄,再次掐脖。

但是这一次双手犹未箍紧,宫九突然上下移形,并没见他有何动作,竟已头下脚上呈现倒立姿态,符通玄的魂灵本欲掐脖,却变成了握住足踝。便在这时,宫九再次移形,又已立起,竟站在灵儿身後,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灵儿又已落到他手上。

似此等情形之下,李逍遥怎敢贸然使乱剑招数?只有眼睁睁的看著宫九擒了灵儿便欲窜入林中。符通玄的魂魄急荡而过,幻化一排人影之墙,挡住去路。宫九对他毕竟有几分忌惮,竟不硬闯,却向另一方向掠去,想绕开符通玄飘忽不定的魂魄。

宫九所窜行之处正是林月如等一干少年骑者拉马聚集的所在,眼见有人挡道,宫九看也不看便挥掌一扫,虽没运上“冰冥神功”,那干少年却怎能抵敌得住?苏笑春先掼下鞍来,随即蔡峻、陈惊云也翻身落马。

“飕!”的一声掠风疾响,林月如长鞭出手,斗然间曳到宫九脑後,快急已极,只一荡一摔,“啪!”的一声犹如打爆了西瓜。只见宫九颈上头颅应声崩裂,他竟没能避过林月如倏来倏去的鞭子。这一节大出李逍遥所料,正瞠目间,宫九颈上头颅复生,瞬间还原如故。

林月如等人见状一愣,抬手揉眼,只道此属幻觉,或是看花了眼而已。

宫九反转掌腕,陡地抓住了林月如迅急回收的鞭梢。李逍遥没想到他出手如此之快,心下暗想:“惨了你……这大妞儿的鞭子长满倒刺,岂是抓得的?还不扎烂你手?”他从前吃过这般苦头,只道宫九要蹈他覆辙,随即想到:“不好!”

林月如还没反应过来,宫九便要发出冰冥急冻之术,此时他手扯鞭梢,只需逼动寒毒传过来,林月如瞬间便会成为冰雕玉塑。李逍遥心中先想到此节,腾身急扑,半空中挥剑削断软鞭,宫九反手一掌打上空中,冰光激烁,李逍遥急运“真元护体”,同时回转湛卢剑,采“剑二”守势。

圣灵剑法的第二式“无色无相”,曾给水月宫主巧思慧心改成“雾里看花”和“水中望月”两招救命剑法授与灵儿防身。那日灵儿在仙灵岛将这两招剑法传给心上人,帮李逍遥对付姬灵通。李逍遥经过一夜苦想,挖空心思将两招剑式还原为“剑二”,以增加招数中的固有威慑之力。虽并不全对,总算近似原意,斗然使出来,便连姬灵通这等武学老手也难以防范。

宫九这一掌若拍实了,李逍遥非死不可,但他至少也要赔上一只手。眼下处处皆敌,宫九便不冒此风险,何况他心底觉得留下李逍遥的性命尚且有用。在他离开兰陵渡之前,李逍遥还不能死。

但这一掌就算没有拍实了,掌力荡处,终是把李逍遥震得飞起,呼的一声堕进树丛中。

林月如瞧见长鞭断了,手里只拎著半根在那儿晃,不由得转头乱望,并没见到谁砍断她的趁手兵器,俏脸转回,突然瞧见宫九的面容,正是她恨之切齿的仇人“那采花小贼”的样貌,登时柳眉倒竖,变色道:“喝!是你……小淫贼,原来又是你撞在我手上!”宫九却不认识她,只一愣神,林月如便丢了半根鞭子,杏眼圆睁,左手一阳指,右手气剑指,全是林家传子不传女的绝学,一古脑儿全倾巢出动。

宫九眼光一收,看出门道,微哂一声:“姑苏林天南家的!”却不忌惮,提手正欲发掌,身旁一左一右闪出两骑,剑光烁自秦天古袍襟之内,刀光却来自右边另一少年。

秦天古剑出手如电,快得从未有人看清剑的样子。

叶翩鸿的柳叶刀,形状寻常,轻薄灵巧,招数却迅若惊雷霹雳。

他们看出宫九武功非凡,林月如绝难在他一掌之下活命,急忙抢身相救。

所谓相救,便是攻敌之所必救。

秦、叶二人从旁夹击之时,只见蔡峻从地下翻身而起,不顾口中咯血未止,咬出一簇插於肩後的箭矢,抬足撑弓,只手拉弦,瞄准宫九背心,嗖的发出一串连环箭。

与此同时,陈惊云九弹连珠,也带伤发弓急袭。v

几个少年同时行动,便如事先演练娴熟一般,配合极是默契,而且一出手均是世家子弟的精妙绝伦手段。

宫九一振衣袂,斗然间荡起大团冰尘,寒气大盛。叶翩鸿出刀时没忘记父辈之训诫,急问一句:“留下姓名,你是谁?”随即听到冰尘中低哼一声,钻透耳膜。“都是世家子弟,区别在於我是南宫九。”

“九”字出口,叶翩鸿的刀头竟被冰尘中探出的一只手握住。宫九的手。

叶翩鸿从没料到世上有人竟能徒手抓住急搠的刀锋,不由得心中一惊,但反应却甚飞快,不等宫九抓实,急忙回收刀柄,嗖的一响,竟从刀中抽出一支更薄更小的柳叶刀,投出手去。

苏笑春先前挨了宫九掌风扫及,跌骑时摔断了几根肋骨,连腿也扭伤了,出手不得,却躺在地上笑道:“忘了告诉你了,小叶最拿手的家传绝技是他奶奶的飞刀!”

“他奶奶”不是骂人的粗话,宫九刚想起叶翩鸿的奶奶原是江湖中以飞刀绝技冠绝天下的走索艺妓秦红粉时,飞刀已经插进他的肩窝。

“当年秦红粉下嫁叶家爷爷‘横刀巨侠’叶先平,从此洗尽铅华,没有几人知道他叶家最拿手的不是祖传刀法,而是他奶奶的飞刀……”苏笑春大笑声中,九枚连珠弹和七支连环箭均同时陷入宫九的背影之中,其中还包括了林月如的两道指力。

但宫九竟似浑若没事一般,当秦天古剑闪入冰尘中时,宫九只将手中所握的半根柳叶刀斜斜划落,秦天古便惊愕地看见自己的手连同递出去的剑掉在地上。

这时,人们方始看清了秦天古之剑不过是一把有些锈迹的铁片。

在“天下第九”的宫九面前,铁片终究只是铁片。

冰光急烁而起,宫九低眸瞧了瞧深陷锁骨的那支“他奶奶的飞刀”,眼光中闪出痛与怒之色。发掌推出冰力,便欲将叶翩鸿瞬间急冻。

说时迟,那时快,秦天古突然横骑抢近,伸手将叶翩鸿推开,刚喝了一声:“躲开!”便即全身急冻,连同坐骑一道变成一块冰雕。宫九将身一撞,碎冰飞溅,拉著灵儿窜向林间。

众人登时目瞪口呆,只见叶翩鸿愣得片刻,恍如梦醒,悲声大叫,双手连甩,朝宫九倏忽远去的背影不断抛出飞刀,直至腰囊全空。

李逍遥先前遭宫九掌力所震,几乎五脏全翻,躺在矮树丛中迷糊了一阵,耳边听得林月如等一干人惊呼怒叫声不断,他强凝一口真气,撑身爬起,使力稍大,竟牵动胸腹痛处,眼前一片金星乱闪,咯出一口血。

待得眼前景物复晰,无意中瞧见面前的草窝中堆著一团乱颤的黑影,李逍遥未及细瞧,正要转身窜出,突听得耳後传来一声战战兢兢的低喃:“惊……”

“又来?”李逍遥心中一怔,转头想要瞧清楚些,那黑影突然颤巍巍地向他扑来。李逍遥不明虚实,斗然间吃了一惊,生怕魔物缠身,急忙旋身扫腿,将那团黑影蹬了出去,穿过树叶间隙,摔到林月如等人马前。

那人竟似浑不知疼,重重掼跌於地,滚得几下,惊得林月如坐骑前蹄扬起,复又踏落,生生碾断了那人一条胳膊,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低视之下,只见那人身裹一件血淋淋的马皮,兀自喃喃低笑,眼光迷乱,不停的咕哝一个“惊”字,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哪有别人望著他时那般吃惊。

“又是一个披马皮的!”林月如原想打马追杀宫九,但当见到地下那人身裹马皮乱颤的情状,她不由得勒骑呆看。瞧了瞧地下躺著的那人,又转脸望了望旁边一匹马上驮著的另一个裹马皮之人,眼光疑惑。

李逍遥身形落地未稳,耳边便即传来急骤破风声,未暇转念,一串连环箭便已飞射而来,穿入草丛,觑准的正是李逍遥在草影间隙闪动的身影。

李逍遥哪里来得及躲闪,急却间只得抬手接箭,自然而然地使上了家传之“飞龙探云手”,夭矫穿闪,抄住三支雉羽箭,知是蔡峻所发。

蔡峻只道树丛中另藏有敌,连发三箭,李逍遥险险接下,脑後小辫一翘而起,在空中颤了几下,心中暗叫:“好险!”辫子刚落,突听得破风声雨点般急传而来,激射之下,草茎簌簌而断,转眼便到了李逍遥身畔,却是陈惊云摸一把飞蝗珠,拉弓射进草影乱晃之处。李逍遥哪有胆用手去接,单听风声密集便感皮疼肉跳,又觑不清来路,心想:“这才叫惊!”

还好他没忘记风魔身法,脚下步法变换,闪身蹿将出来,急急躲过弹雨来袭,落地未定,蔡、陈二人的弓箭已瞄准了他的脑袋。

李逍遥余惊未了,只得半空中旋身翻飞,腿影幻化,抢在弦声再响之前,陡地将那两人踢翻。林月如闻声回首,眼中英气凛凛,正要发出一道家传气剑指,李逍遥先已抬腿,但在踢出之前心下竟犯犹豫:“舍得吗我?”便在一迟疑间,林月如突然改变主意,鞍上翻身,探手往他脸上狠打一拳,李逍遥脑袋一仰,感到鼻血喷将出来,脑中一阵迷糊,突然前襟一紧,身体倏然离地,竟被林月如伸手揪了过去。

“早说这妞儿力气蛮大,怎麽不想到躲开她拳头?”李逍遥心中暗暗懊恼,勉强睁开肿了的眼睛,只见一张美豔照人的脸蛋凑近而望,林月如眼眸中的神情似是丈二金刚摸不著头,瞪著李逍遥,愕然道:“怪了!又冒出一个来……”

当此情势之下,李逍遥只得朝她咧嘴傻笑。旋即脸上“啪!”的挨了一记脆生生、热辣辣的耳刮子。林月如怒道:“小淫贼,你还敢笑?”李逍遥见她竟欲发指来戳,忙道:“不要插我!我不是小淫贼,那个跑了的才是……”伸手一指树林。

林月如转头望了望,随即捏起一个白生生的粉拳,结结实实地落在李逍遥鼻上,方才回头,哼一声道:“你把我搞糊涂了!”

痛呼一声之後,李逍遥捂鼻心想:“你本来就波大无脑,我老人家不搞你都一塌糊涂了……”想到这一处,竟忍不住低下眼皮,朝林月如丰盈饱满的胸脯瞧了瞧,此时离得近了,鼻子虽疼,闻到她身上散发的一丝女儿体香,竟有醺然欲醉之感,心头一阵恍惚,想起那天在六榕客!她床上所见的美不胜收景致,更是难以定神。

便在心猿意马之际,眼睛陡然痛吃一拳,登时淤青难张。林月如怒道:“你还敢抵赖?采花小贼!还没看够麽?”李逍遥吃了这一拳反而清醒过来,想起灵儿,不敢再对林月如嘻皮笑脸,免得横生枝节,在此处绊住,忙道:“事实上我绝非淫贼!这其中有许多误会需要另订日子找个清静没人的好地方单独向你解释……就目前而言,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那个跑了的才是……”

林月如哪有耐心听他分说,捏拳狠打,怒道:“单独?那岂不是又遭你毒手了……打死你再找那跑了的算帐!”说打就打,而且毫不留情,这便是林家大小姐的性格。当下李逍遥除了叫苦连天,没别的可做之事。在这种情形下,忽觉自己确似一个不需言辞解释便已酷肖的可怜虫。“落在她手里,还能有啥别的话说?”

羽云、任书易等人眼见本门“长辈”惨遭痛殴而无还手余地,不由既惊且怒,纷纷喝道:“兀那小子,住手!这是我们蜀山派的高人逍遥子道长,快放开他老人家……”林月如浑不理会,提著李逍遥猛捶其腹,打得他吐血。李逍遥忍痛咕哝道:“叫你呢,假小子。”林月如反手一掴,瞪眼道:“我既不是‘小子’,你也不是什麽蜀山高人道长。叫管叫,关咱俩什麽事?所以打照打!”捏拳捣在李逍遥软胁,看他疼得哆嗦,身弓如虾,心下既痛快,又莫名的兴奋。

李逍遥吃痛不过,悲声叫道:“我真的是高手啊,你别以为好欺负哦!”林月如反转手背,“啪”的掴在他嘴上,碰到他牙,甩著手道:“高手?那你还手啊,怎麽不还手?”李逍遥愤然道:“我……下不了手嘛!”林月如一怔,眼珠愕然乱转,随即撇了撇小嘴,挺高胸脯,说道:“有什麽下不了手的?来啊,我看你是孬种……”她丰胸不挺都已经耸然夺目,这一挺起,李逍遥眼珠子几乎掉了出来,急忙掩目不看,一时口干舌燥。林月如嘲笑道:“孬种!”李逍遥不由老羞成怒,突然使“飞龙探云手”,双手一齐胳肢她。

林月如没料到他会来呵痒,她身未开瓣,从没被另外的男子如此触碰,自是吃受不住,娇躯一震,犹如花枝乱颤,挣扎得几下,笑得喘不过气来,竟从马鞍上咕噜跌落。李逍遥趁机跳开,回掌护身,摆个门户,说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林月如爬起乱寻,李逍遥哪等她发指来戳,脚下抹油般的一溜烟跑进了林子,迳追宫九而去。

他身怀绝顶轻功,身法虽说飞快无比,但当奔进密林,眼前迷雾恍惚,树影如障,难辨宫九所逃遁的方向,又被林月如刚才一番搅乱,更难追及先入林中的宫九。他不免边跑边嘀咕:“糟了!这样还能追得上吗?往哪边追才对啊……”

方自没头乱转之际,树後突然窜出一影,李逍遥未及瞧清,但见黑衫微晃而近,一只沾血的手已扼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推得顶在树茎上。

以李逍遥的身手,原本不至於这般轻易被人袭击得手,只是他心中刚好走神,想到一件事:“刚才那个裹马皮的家夥怎麽有点面熟?”脑中回想,记了起来:“是那崆峒派的贼人!没错,是他。当时关鸠为了吃独食而把那厮赶跑,没想到会成了这般怪状。呃……我想不起那厮叫啥名字了。”便在这时,脖子被一只干瘦沾血的手扼喉。

那人从腰间拔出一把血淋淋的剑,李逍遥稍一凝目,认了出来。那人一身黑苗服色,腰部血流不止,瘦脸阴沈,眼中带著痛楚之色,却一声不吭,正是那雾月教的好手符通玄。

“他怎麽也在这里?”李逍遥心念转动,两人目光相触之际,他突然想到了。“符通玄定然是刚才趁乱独追宫九而来,却跟我一样在林子里迷失了方向……”

符通玄没有废话,提剑竟要插入李逍遥胸口。李逍遥挣扎不得,急道:“先一起去对付宫九……”话未说完,剑尖已抵胸,便欲透肤而入。情急之下,李逍遥体内天罡战气在绝望中斗然激发,催动“真元护体”,内力上涌至胸口,长剑只入肉半分便难深入,符通玄力推之下,剑弯如月,竟尔崩折。

断了的半截剑刃反弹而起,打在符通玄脸上,他手指不由得稍松,李逍遥缓过一口气,提腿连环蹬中其胸,掼翻倒地。

符通玄被“风魔神腿”扫得一时晕头转向,未及爬起,李逍遥便横转手中半截湛卢,抵著咽喉,又将他按了下去。

但见符通玄白眼一翻,瘦脸阵阵抽缩,李逍遥担心这苗巫故伎重施,心头不由一跳:“拷!动不动就来邪的?”不等符通玄灵魂出窍,急忙掉转剑柄将他打昏。一溜烟跑出甚远,李逍遥犹自未能心定,摸了摸胸口,指头沾到血迹,所幸刚才伤得并不甚重,取药自敷,忽想:“真的能刀枪不入?”回想适才剑刃一抵身竟然崩断的情形,不由的探手入怀,摸著一个揣在怀里的硬物,取了出来,就著夜光一瞧,正是小剑匣。

李逍遥知是此物刚才帮他挡了一剑,绝非“真元护体”已经修炼到了能崩断长剑的地步。

他叹了口气,把小剑匣收回怀中,心想:“我啥时候才能用得上你啊……”一抬头间,只见头顶的枯枝上投下一双呆瞪的眼光,随即便听见颤悠悠的一声:“惊……”在如此寂夜之中,乍然间传到耳边,殊是说不出的鬼气森森。

“不就一个‘惊’字吗?说得有腔有调的,还好多人跟著说,这算个啥嘛!”李逍遥心中方自乱转念头,眼前大团迷雾飘过,只见大片桑树均是光秃无叶,地面龟裂,不知哪里吹来的阴风,将枯叶扫入黑幽幽的地缝,天色昏冥,林梢不时翕翼飘掠过似鸟非鸟之物,投下的翼影仿佛魔之舞。

李逍遥猛然仰面,却没瞧见林梢飞过何物,但他面前的一株枯树梢头却挂著一个身裹马皮之人。

这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了。先前那两人分别是方白羽、崆峒派的一名弟子,眼下这一个高挂枝头的赫然竟是“侠客山庄”的青竹叟。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走近而望,青竹叟眼光涣乱,竟似不认得人了,只在梢头痴痴傻笑,不时变色而憟,大叫:“惊!”叫声宛如枭啼,撕裂夜空,远远传开,旋即又被风所拂淡。

然而这并不算“惊”。当李逍遥转面寻望之时,才真正的感到说不出的惊憟。

从青竹叟所挂的这株树起始,呈直线状每隔七八步便有一株秃树上挂著身裹马皮的人影,这干人自然是全都如青竹叟般目光呆滞,喃喃念“惊”。李逍遥强抑惊愕之情,提手一数,从他所立的地方直至雾林深处,约莫有七株树上各挂一个披裹马皮之人。他们身上、脸上皆画有古怪的符咒,所用的油料色彩鲜豔夺目,随著肌肉的抽搐起伏而曲张变幻,更平增了几分诡异气象。

这七人中,除了青竹叟以外,李逍遥并没认识几个。正呆望间,身後蓦地传来一声:“天蚕教!”

李逍遥冷不防吓了一大跳,转身时便感身旁黑影幢幢,被围在十数双寒利目光的逼视中间。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就是天蚕教的地盘……”一个自头到脚全披在玄麻大布里的高瘦身形之人仰望树梢,自言自语般的说道。“马明菩萨庙!”

“这里哪有庙?”李逍遥正自转头乱望,脖子上突然压下了一大从明晃晃的长刃,其中有刀有剑,握兵刃之手全都裹於黑獾皮套之中,连半寸肌肤也没看到。以李逍遥的内力,双耳终是较诸常人敏锐得多,却没听见这干披玄麻大布的神秘人何时欺到身旁,心下之惊奇也自不待言。

只见一名头戴大沿帽的小个子从人丛里闪出来,仰望昏暝的天空,尖声说道:“左金龙,刚才我好象看到黑暗圣堂鸟!”李逍遥心中嘀咕:“啥鸟?”但听那小个子话声尖锐之极,仿佛锥尖一般刺穿耳膜,虽已压得很低,但更是难以忍受,连多听一句也不愿意,但脖子上架满了刀剑,没办法不乖乖的留下来听。

“黑暗圣堂鸟!”那高瘦身材之人仰面寻视,目光变得惊疑不定,口中凛声说道。“虽然我没有看清楚,但是我能感到剑圣的威胁……”

“剑圣!”李逍遥心如琴弦一阵铮然拨动,当世只有蜀山云深雾缭处方有一位名叫剑圣的老人寂然独俯天下。

“传说有黑暗圣堂鸟出现的地方,就会有剑圣的踪迹,”那高瘦身材之人喃喃说道。“这只神鸟与剑圣心冥相通,形影不离。我不希望你所看到的是圣堂鸟。迅弋龙,这已经是一趟浑水!”

“但愿我看错了,”那小个子突然翻身急窜,倏忽如电,李逍遥胸襟一紧,已被揪到手里,身子一趋,便已面对一张涂脂抹粉的五花小脸。

便在他心中惊疑不定之时,只见那干身披玄麻大布的人均望向七株秃树上挂著的奇怪人影。眼神居然同他一样显得惊疑不定。不知是谁低哼一声:“除了这个矮老儿以外,其余几个全是咱们雄爷雇来刺探形势的眼线!没想到……”

李逍遥粗略一数,晓得这儿共有十五名身披玄麻布的神秘人。但因不明来历,他只好不动声色,心下暗暗揣思怎样寻隙开溜。

“他们遭遇了什麽?”那小个子劈胸将他揪得更近几分,面孔相对之下,几乎互磕鼻头。李逍遥眼皮抬起,只见一对针芒般的目光从玄麻布下半露的小眼里射了出来,仿佛要钻透他的内心。“小朋友,我想你大概比我们清楚。因为你不像是刚从外边进来的人!”

李逍遥摇了摇头,答道:“我也不清楚这是怎麽回事。”因觉这干人目光不善,他心里暗感不安:“我急著去追回灵儿呢,可别又遭遇节外生枝之事。先前林月如那小恶婆娘恃美行凶,无端把我痛扁一顿还不说,害我追不上宫九,这才叫糟!”以他的绝顶轻功,先前若非被林月如等人所阻,宫九绝难不被他追上。一想到灵儿陷於宫九手中的处境,李逍遥便不寒而栗。

那小个子另一只手微抬,袖口中钻出一只满身疮疤的灰鼠,胡须几乎摩擦到李逍遥鼻尖,那只手伸近,灰鼠吱的一声大叫,猛然朝李逍遥张嘴咧牙,作势欲咬。这情形自是不免将他吓了一跳。便在脑袋後缩之际,咽喉一紧,那小个子扼住他脖子,手如铁箍一般,李逍遥难以挣脱,正感窒气,那小个子探嘴如啄,尖声问道:“那麽你在这里做什麽?”

李逍遥暗想没有撒谎的必要,便即据实回答:“我找人……”

“这里是天蚕教的地盘,”小个子眼光如针,一眨不眨的盯在他脸上。“你来找谁?”

李逍遥感到喉管似将被掐断,不由暗感心惊,那小个子看上去没几两肉,哪知手劲竟是极强,这一扼喉,宛如铁箍勒紧一般,只稍片刻便感呼吸不得,胸膛憋涨欲裂。他没敢不答:“我……我找宫九……”

那小个子闻言一怔,转脸同高瘦身形之人对视一眼,随即目光更阴狠,转回李逍遥面上,逼视问道。“找宫九做什麽?”

李逍遥抢在快要断气之前答道:“他……他抓了我……我的同伴,跑……跑进树林里来了……”

那小个子瞪视一阵,觉得这少年不似在说假话,五指稍松,李逍遥心想:“这一宝押对了,他们不是宫九或天蚕教的人……”一口气未及喘过来,咽喉又即箍紧。那小个子向高瘦身材之人交换个眼色,转瞪李逍遥那涨紫的脸孔,问道:“这麽说来,你不是宫九或天蚕教的一党?”李逍遥点头不迭,但扼喉之手箍得又紧了几分,小个子逼视而问:“那麽你告诉我,江南狄武、河西无忧、北庭傲雷、光明顶的殷破败、苦水铺的棒胡……那一位是你的老大?”

李逍遥摇头不迭,憋著脸吐出一句艰涩之极的话声:“我没大哥……”

“我很难相信!”那小个子教旁边一人捏开李逍遥嘴巴,正要将灰鼠塞入,忽听林中有人边跑边叫,唤道:“九少,宫九!没想到在你被杀的紧要关头,被我及时撞到,真是太好了!”李逍遥心下只是叫苦不迭:“好什麽?”眼光瞟去,只见史翼九衣衫脏乱,慌慌张张地从林中跑将出来,背後翼影乱飞,烟一般跟著大群鬼蝶,兀自穷追不舍。

“宫九?”围在李逍遥身旁的那干人闻言之下俱是一怔,随即全都如梦初醒,转头瞪向满腹苦水的李逍遥。

“妙极!”那小个子陡然翻了个凌空跟斗,双手一扬,随著大串扑簌簌的暗器破风声,满空蝶影纷落,碎了一地,宛如昨夜落英。

“铁蒺藜!”史翼九在暗器雨点般撒来之际便已藏身树後,身法奇快,待得满空蝶影皆碎,破风声消失,他才探出脑袋,抬起一只手,从树茎上夹出一枚有菱有角的铁叶子,低眼一瞧,便知端的。但见满空蝶影无一逃脱,刹那间已然了帐,对此暗器功夫不免既惊且骇。

那小个子翻身落下,闪电般探手扼住李逍遥脖子,口中桀桀而笑,说道:“原来你是宫九!险些被你扮猪食老虎地混了过去……”李逍遥心中只有苦笑:“你说我衰不衰?”到了这地步,原也无法可想,唯有听天由命了。

铁蒺藜纵然真有雨点般多不胜数,也不足以一举射尽满天蝶影。这其中的门道,李逍遥虽没史翼九看出得快,稍一凝思便即明白。心下暗暗佩服:“这小老鼠般的家夥暗器手段真是了得!每枚铁蒺藜去势回旋,既快且巧,不知有多少只鬼蝶霎眼间被刮下地去……以少杀多,胜在一个巧字。”想到此节,心念随之一动,便在不知不觉中,武学上似有所悟。但说不出悟到了什麽道理。

“原来是八百龙堵住了九少!”但见史翼九拈著那枚铁蒺藜边瞧边走近,说道。“扶桑的铁蒺藜跟蜀中唐门的造法和手法上看来确是各有千秋。不知哪天有机会比一比高低?”

“蜀中唐门?”那身长体瘦的披玄麻布汉子闻声回首,眼中精光一闪,并不见他有何暗示,身旁已窜出数人,麻衣飘晃,不声不响的围住了史翼九,长刀急递,正要架到史翼九脖上,只见一串刃光从史翼九身背的藤箱里激旋而出,荡闪一圈,随著叮叮当当之声乱耳急响,刃光复又回入藤箱。

史翼九把手收回袖中,依旧是一副瑟缩的神态,眼光环视,只见旁边四五个披玄麻布之人均呆看刀头,旋即刀头崩然而断,每人手中只剩了半截刀。

“在下史翼九,来自江南一品居。”在一片急骤收缩的瞳光中,史翼九瑟索而立,嗐气跺脚,仿佛怕冷一般,这神态比起刚才惊鸿一瞥间所显露的高明刀法,宛然判若两人。“江湖上的事,我从不插手。但凡是非之地,我都会在场。”说到此处,裂嘴一笑,“帮你们扬名立万。”

那小个子甩出大片蒺藜雨,不仅是要尽射飞扑而近的鬼蝶,同时也觑准了史翼九在翼影下奔跑的身形,并不想给他留下一条生路。但没料到蝶影尽碎,史翼九竟然浑若没事,毫发无损。这已足令人错愕难言,但当他适才又亮了一手矫若惊龙的驭刀术,没有人再敢小觑於他。

“一品居?”那身高体瘦之人同小个子对望之下,转瞪史翼九瑟缩的身影,微喟道。“江湖上永远的旁观者。”

史翼九微微一笑,说道:“观看风波也是有风险地!有时也会难免被雨打风吹去……”那小个子尖声哼道:“知道风险你还来?”史翼九目光瞪在他那涂油抹彩的小脸上,笑吟吟的说道:“关东强雄手下有八百龙,足以掀起很大的风波。我没走眼的话,你一定就是迅弋龙,速度很快。”那小个子哼了一哼,尖声道:“有眼光!”史翼九嘿了一声,转瞪那身高体瘦之人,抬食指搔搔鬓角,微露思索之态,随即说道:“你是左金龙。五行金克木,所以派你做先遣入林。”

左金龙冷哂道:“你还知道多少?”史翼九信手一划,指头晃过面前一排阴沈的脸孔,说道:“这里还有十三尾锁林龙。啧……有阵容!如果小的所猜无错的话,盛天龙、大天龙、霸天龙三巨头也该到了这左近。”

李逍遥听他如数家珍般随口说出这干人的姓名来历,而无人否认,显是毫无差错,不由心下暗奇:“这小子行啊!好像一本走江湖活字典似地……”迅弋龙抬起一只手,袖口有鼠冒头,人鼠伸嘴对舔,眼光却斜藐史翼九,阴恻恻的说道:“只怕比你知道的还要不寻常!”史翼九一怔,随即眉毛微轩,说道:“噢?那就是雄爷来了中原。”

话声刚落,肩头陡地按下一只铁手。以史翼九的本事,竟未躲得过去,方始惊觉,铁手陡地收拢六爪,箍陷而入,扣住了他的锁骨。史翼九登时动弹不得,耳後钻入一个磨生铁般的声音,锐利地说道:“多嘴、多舌、多耳、多眼,这种人总是天生短命!”

李逍遥举目投去,只见史翼九身後有个大袍飘飘的黑影,瞧不清身形面容,只能看见一只重金属铁手按在史翼九肩上。他心念方自一动:“这却是何人?”史翼九已皱著脸叫道:“我知道你是铁爪龙!”随即肩头骤沈,被那只铁手压得弯腰仆倒,方才露出背後一个外披大布、内罩锁甲的黑面白须人。

那人桀桀一笑,脸肌却僵然如木,殊无半分笑意。探身到史翼九耳边问道:“铁爪入骨的滋味如何?”

李逍遥看见血迹已然染红史翼九肩头的衣衫,忍不住皱眉说道:“怎麽不还手?我看你打得过他……”史翼九忍痛哼出一声,强笑道:“中立是我的原则。”铁爪龙将他按得又低下几分,头脸触地,探嘴说道:“在雄爷的字典里,没有中间地带。非友即敌!”

史翼九闷哼的道:“那……那是强雄的字典,不是我的!”另一只铁爪随即按到他头顶,“我要拧开你的颅盖,看看你的字典里还写了什麽!”李逍遥再也忍耐不住,心道:“这小子怎麽恁地迂腐?”眼见史翼九死到临头竟还死抱“中立”字典不反抗,他便猛地运起天罡战气,趁迅弋龙未及扼喉之隙,以阿修罗神功震开旁边几只按肩之手,那几个“锁林龙”武功远弱於领队的左金、迅弋、铁爪三条主战龙,自然拿他不住。李逍遥一挣而出,未及出手,蓦地只见铁爪龙身罩的锁甲里斗然迸出九道刃光,花朵绽放一般,血雾激荡而开,眼中露出惑然不解之色,但只一瞬间,裂为九半碎撒於地。

史翼九一蹦而起,李逍遥不禁说道:“你不是中立吗?”史翼九喘著气道:“中他妈!拷,想杀我?俺的元神‘九翼天使’可是不受‘严守中立’原则控制地!”

那十五人一怔之下,同时展开身形,向李、史二人包抄掩近,一时刀光乱目,难辨东西。

迅弋龙出手如电,探出手爪,向李逍遥肩上按落。刚才史翼九说此人速度极快,李逍遥吃亏在前,已暗自留心,岂能让他再抓著一次?脚下步形宛转,身随念动,沈肩移位,堪堪避了开去。迅弋龙抓了个空,袖口中簌的一声,灰鼠急窜而出,落到李逍遥肩後,沿背梁乱爬。

这般感受自是难言之苦,李逍遥只惊得满地乱蹦,想将那小灰鼠从身上赶下来,几名“锁林龙”欺近身畔,挥刀来砍。李逍遥脚底顿地,腾身扫腿如旋风骤起,将那几人悉数踢倒,身在半空急旋而飞,落在刀丛之外,立足未定便瞥见迅弋龙倏忽袭近的身影晃入眼帘。

李逍遥哪敢让他近身扼喉?正要使一招乱剑式,眼角掠见史翼九困在刀丛中抡手乱打,风声霍霍,逼得一干“锁林龙”近身不得。李逍遥生怕这一剑乱挥出手,难免连史翼九也一块儿伤及,只得收转剑路,脚下步法变换,躲开迅弋龙,却并不逃走,反而折转身形,窜入刀丛,使“飞龙探云手”将史翼九拉了出来,急道:“别打了,闪罢!”

话声未落,史翼九突然弹腿使绊,犹如甩毽子般的将李逍遥蹬进刀丛。这一抬腿甩脚,立时显露了殊不弱於“风魔神腿”的北派潭腿造诣,李逍遥哪里躲得开,不由惊道:“你干什麽?”史翼九回脸向他眨巴眼睛,笑道:“九少,慢慢玩罢!这是你的游戏,不是我的……”话声未落,身影已飘出甚远,闪进树丛里,远远观望。

李逍遥不由心中大骂,眼见刀光密卷而来,仿佛花团锦簇一般,耀眼难睁,不假思索便要挥剑乱扫,哪知那小灰鼠竟爬在剑背之上,朝他咧牙尖叫。李逍遥吓了一跳,甩手不迭,虽将那模样丑怪的灰鼠甩脱,剑招却已来不及发出,迅弋龙和左金龙一前一後,闪身将他堵在中间。

李逍遥不明虚实,哪里敢跟这两人交手?何况他心中记挂著追回灵儿,更是无心多耽,脚下步形骤变,横移七尺,旋身後移丈三,六爻变八宫,取位“天风姤”卦,转身溜入雾林中。

只道仗有“风魔天下”的脚底抹油本领,那干人必追他不上。哪料奔得一会,脚步稍缓,定睛一看,迅弋龙和左金龙仍似刚才那般一前一後将他夹在中间。李逍遥吓了一跳:“不对吧?”雾气移过,眼前复现黑影幢幢,那十三名各持扫林刀的八百龙武士仍然将他围在中间,随著他身形移动而亦步亦趋。李逍遥终是冲不出去,这是他学会魔神玄衣羊皮秘术以来头一回遭遇逃不掉的情形。

一惊之余,李逍遥目光急扫,看出这十五名披玄麻大布之人脚下不丁不八,所守的步形方位均合五行遁甲之理,当他取位“天风姤”卦,即乾宫第二卦时,对方步形便采否卦第四爻由阳爻变阴爻,变成了上卦为巽为风,下卦为风为地的“风地观”卦,即乾宫第五卦,紧咬不放。

这时李逍遥头皮阵阵发紧,已然隐隐明白:“哇……是遁甲奇兵!”

左金龙冷冷的目光望定在他脸上,微哂一句:“有我们在这里,你使不出‘风遁’之术。”

事到如此地步,李逍遥情知对方的遁甲奇术远较自己所会更为繁复,他脚下无法再由“天风姤”的卦位演变下去,因为这十五人所采的“风地观”卦先已封锁了他所能变化的每一条必取的路径。李逍遥跑来跑去,总是跑不掉,稍一停步,便发觉自己仍然置身於十五条人影的包围之中,不由气沮,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又被逼回到青竹叟挂身的那株树下。总算这干人先听了史翼九之言,以为他便是武功“天下第九”的宫九,难免暗存三分忌惮,没敢贸然过於相逼,只将他围在中间,伺机而动,否则李逍遥早就又被迅弋龙揪了去。

迅弋龙看出李逍遥显然已露技穷之态,不由蠢蠢欲动,作势要扑过来,舌头吞吐虚舔,桀桀笑道:“宫九,束手就擒罢!你是跑不掉地!”李逍遥生怕他当真扑上来,又吃扼喉之苦,急伸断剑虚划半圈,使“剑二”招式自守,说道:“我不是宫九!”

“剑二”的招式似有实无,十五条八百龙好手不辨虚实,一时无隙可乘,难以逼近,只得凝势对峙。迅弋龙身形左探一下,右闪一下,双爪倏忽伸缩,晃来晃去,变幻不定,虽没当真欺将上来,却也搅得李逍遥眼花缭乱。“不要否认!我们认得宫九的样貌……乖乖的投降,给我们带趟路罢!”

“宫九哪有我英俊?”李逍遥虽不知道这些人欲擒宫九有何企图,但不想在此多绊,急道。“大哥!你们看清楚点儿好不好?我可是有眉毛地……”

说著,抬手指了指自己的一对黑眉,那干人正自凝目而视,史翼九突然从树梢头倒身垂荡,抱胸说道:“休要上当,他的眉毛显然是画上去的,先前我看见他时压根就没有。”李逍遥不禁抬头恼道:“好了吧你?不帮忙就算了,还一再的落井下石这算什麽意思嘛?”史翼九摇晃树枝,悠然说道:“都说过了嘛,我是专程赶来看你怎麽死的,九少!”

那干人正自面面相觑之际,树上有露水滴落,将李逍遥右眉冲淡了半边,流下一行炭汁。他感到一只眼睛进水,难以睁开,不觉抬手乱拭,迅弋龙探身一瞅,看出眉毛果然是用炭笔描上去的,伸手一指,尖声叫道:“还说你不是宫九!我们晓得宫九是没有眉毛的……”但他们哪里晓得李逍遥被当作宫九避祸的替身之时,眉毛曾被阿梨偷偷地剃去,後来在桑园地洞里小巧以炭笔复又替他描浓,不料在此处竟给史翼九拆穿。

李逍遥无计可施,既已辩陈不清,脚跟斗然顿地,默念一声:“风无形云无定──独步九州!”使轻功拔身纵起,便欲冲上林梢,哪料史翼九抬脚在半空中等著他,一窜上来,脸上登吃一腿,踢得眼冒金星,身形只稍一挫,顿感足踝一紧,已被迅弋龙探手抓住一条腿,硬扯下地。

迅弋龙左手扯踝拽下李逍遥,右爪急翻而出,向他咽喉扼去,出手如电,的是快速无伦,比起李逍遥家传的“飞龙探云手”,在速度上似也不遑多让。

李逍遥心下大急,断剑乱削而出,想也不想,便由“剑二”变化为乱剑诀之“不知所措”,这是他赖以救命的看家招数,早已使得娴熟无比,迅弋龙手上功夫虽说高於李逍遥甚多,却哪里料得这少年斗然间竟会使出一招莫名其妙之极的快剑猝袭?连剑光来路也看不清,只觉手臂随即一凉,唰一声,卸下半条胳膊。

余势未竭,又唰一声,旁边一名锁林龙突然间少了一条腿,低头愕然而视,方始发现断腿离躯落地。同时又有两名围得靠近的锁林龙胸前锁甲裂开大缝,崩倒於地,未暇瞧清怎麽回事便已中剑挂彩,脑中兀自懵懵然不明所以。

总算迅弋龙身法如电,中剑之际倒身急飞,堪堪避了开去,否则岂有性命留下?但见李逍遥剑法既奇且快,无人瞧出端倪,便连左金龙这般一等一的好手也自愕然而怔,随即感到面颊有热汁淌落,抬手一拭,掌心尽殷,始知脸颊被剑风掠破。

史翼九一怔之下,在树梢抬手喝了声彩,说道:“好剑法!不过……怎麽不似南宫家的剑术?”李逍遥没暇理会,趁著那十五名遁甲战士受他剑法之威力所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转身急奔,使风魔步法飞也似的沿著那七株挂马皮裹身之人的秃树所呈直径跑入雾中。奔得一会,暗感足踝有物绊碍,边跑边低头看脚,只见半支断手犹自紧抓踝间,居然不掉。

李逍遥吓了一跳,慌忙甩腿不迭。

妖焰般的异光跳动曳闪,恍如群魔乱舞,幽暗靡乱。跃然映入瞳孔的竟是溅满四壁的淋漓鲜血。灵儿赤裸的娇躯蜷缩在墙角,原本白璧无瑕的肌肤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殷红爪痕,透过她惊恐噙泪的眼瞳,只见那恶魔般张牙舞爪的阴影狞笑著向她覆压而下……

眼看抢救不及,绝望之下,李逍遥不禁大叫,抬手往脑袋上自捶一拳,狠狠的打碎了脑中的幻觉。

这一幕虽只是脑海里霎间闪现的幻像,可却逼真得使他心头颤栗不已。他越来越担心自己在这片茫茫深深的雾林里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回灵儿。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她是这样的重要,此时一想到可能要失去她,心头登时阵阵发凉,陡然间笼上了一层无比沈重的阴影。

他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她,不敢去想她会遇到什麽,或是当他找到她时会变成何种模样……

他只有往前狂奔,只盼能够找到哪怕一丝线索。可是莽莽林海,宛如一座大迷宫,天晓得宫九掳了灵儿去了何处!

天晓得……

在雾海林丛间乱转了一会,李逍遥踉踉跄跄的停下渐渐沈重难抬的脚步,茫然四顾,不晓得身在何方。别说找到灵儿,便连自己也迷了路,一股孤独无助之感蓦地涌上心头,鼻子竟有些酸溜溜,此时忍不住盼能再撞上史翼九或是那十五个八百龙战士,不论是谁,只要能让他遇上一个陌生人都好过现在这般孤零零地迷失在雾林深处。

先前他曾听丫头飘飘说起,这桑林绝非寻常之地,乃是一座被天蚕教诅咒了的迷宫,一旦陷入丛林绝地,想活著走出去谈何容易!当时他也只是将信将疑,并没当真放在心上。眼下困於林海深幽之处,李逍遥方知“绝地”是何含义,可是为时已晚。

他狂奔了多时,全仗著一股找寻灵儿的强烈意念支撑,但当这层希望陡然间变得无比渺茫,他便再也站立不住,感到又累又渴,全身脱力般的仆倒下去。这时脑中又不自禁地闪出灵儿受难的幻像,他不由得肝肠寸断,捶头大叫,连自己也惊恐於这种迹近困兽般的绝望叫声。他边叫喊边摇晃脑袋,竭力想要驱走那惨不忍睹的幻觉,便在摇头嘶喊之际,突觉昏暝的林雾间有一双夺魂摄魄般奇异的眸光在瞪著他。

这双眼眸说不出的奇妙和锐利,陡然射穿他心底的恐慌迷障,仿佛一支冰箭,将他射得一刹那间清醒了过来,不由的身子一激灵,随即隐隐发热,又仿佛被一粒火星迅即燃起了大火。

李逍遥恍惚了一下,强自定神,转目寻视,只见不远处倒了一匹身披重铠的战马,旁边一株树下偎坐了一个人影,全身甲光闪烁。李逍遥感到那目光仍似冰刀霜箭般钉在他身上,心里却越发感到有火熊熊燃烧,不由得更增口焦舌燥之苦。

两人便是隔著一重迷雾相互对望,暗暗打量对方,彼此都没有动弹。

这时李逍遥已看出那匹战马口流白沫,四蹄僵直,显然已经死了。他抬手摸了摸头,心下暗感迷惑:“那人的眼光射在我身上比冰还冷,可是我心里为什麽会觉得怪热怪热的呢?”说不出那是一团什麽样的奇异之火,但随著那双摄人心魄的目光渐渐黯淡,仿佛他心头那团火也将要熄灭。

“他是什麽人?”李逍遥心中猜测,身不由己地便向那人挪身移近几分。那双眼光仍是冷冷的盯著他,只是眸子中竟含有忍痛之色。李逍遥定睛一瞧,方才看出那人不过是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但也许年龄比他想象中还要小些,只是那身战将装束使他的身形看起来似乎要大一点。这少年身裹甲胄,外罩一件大黑斗篷,显得像是兽皮所制;戴一副凤纹青罡头盔,插三支孔雀翎,放下钛金面当几乎遮没了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皓鼻以上的红润面孔。

单是这身服色,李逍遥便已猜出此人必是蒙古战士,心下暗暗称异:“怎麽有个小鞑子跑来这里跟我困做一处?”但当那少年的目光又凛凛瞪来之时,李逍遥竟然不敢与那双冷酷至极的眼睛相对,眼光一低,瞧见那小将以一只右手按腹,血流了满地,染红战袍下摆。

李逍遥不禁有些吃惊,忍不住挨得更近了一些,那小将顿时目光一凛,明眸中充满警惕之情。另一只手按在身畔一柄连鞘的大剑上。李逍遥虽也是用剑的,却从未见过这等大号的长剑,若是竖将起来,料想比他还高。不由得“啧!”了一声,咋舌不已。随即瞧见那小将按剑的手也是沾有血迹,手背上显见有伤,连黑鹿皮手套也破了。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怎麽伤得这麽厉害?”那小将并不回答,只是冷冷的瞪著他,眼中的神情就仿佛在警告李逍遥不要轻举妄动。

李逍遥这时靠得近了,看出那小将伤势不轻,背倚树根而卧,兀自低喘不已,血随胸腹起伏而汩汩流溢,料想他未必还有气力暴起伤人,便大著胆子探头察看伤处,口中说道:“别紧张,你都快挂啦。用不著我来杀……”话未说完,那小将捂腹的手便已悄无声息地扼住他的咽喉。

李逍遥气为之窒,斗地惊觉:“他绝对有力气捏碎我的喉骨!”好在心念转得不慢,便在那小将欲吐手劲之际,急道:“我可是大夫哦……”那小将原本就要扼死他,闻得此言,眼中闪出犹疑之情。

李逍遥感到扼脖的那只手稍微泄劲,急将脑袋後仰,手影夭矫翻出,使家传手法扳住那小将的手腕,从喉前掰开,说道:“你不要紧张!我不过是想看看你的伤,然後对症下药,施展我一身医不死人的绝学……”

那小将凝目与他对视片刻,似也看出他没有歹意,便将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抽了回去,但一缩手之下,竟把鹿皮手套脱落在李逍遥双掌之间,虽在幽暗的雾夜之林,李逍遥还是瞧见了那是一只白里透红的鲜润酥手。这一霎间,心中不由一怔:“他的手怎麽这般美法?就跟灵儿也似……”想到灵儿,心头又是不自禁的一痛。

那蒙古小将目不转睛地盯著他脸上,仿佛能看透他心中一瞬间涌动的痛,不由的微微凝眉,随即别过脸蛋,移转目光,盯著那支大剑。

李逍遥想:“我可别在这多耽时候,还是快摆平他就走吧。”取松香点燃,低下脑袋,将那小将的手从腹间拉开,然後掀去盖身的斗篷,眼光一触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禁失声而呼,变色道:“哇!这麽大的伤口?”定了定神,瞧出那小将腰腹间绝不止一处伤口,竟仿佛蜂窝一般密密麻麻全是相挤一堆的血洞,大小不一,深可见肠。

这种伤口李逍遥可是从未见过,瞠目之余,忍不住咕哝了一声,猜测伤口的来历:“是炸出来的?”眼皮一抬,只见那小将目含肯定之意,虽不言语,无疑是暗示李逍遥猜对了。

李逍遥低头又瞧了一会,伸指去摸,感到伤处已有些溃烂、腐肿迹象,腥臭入鼻,隐隐夹杂著火药硝石味。他抽了抽鼻头,不由皱眉问道:“难道是炮打中了的?啧啧……好几天了罢?怪了,这儿哪有人打炮?又没听见炮声……”那蒙古小将始终默不作声,只是目光凛凛地瞪著他,防备这自言自语的汉家少年万一有不轨举动。

“你从哪儿来的?”李逍遥随口又问了一句,不闻回答,心下倒也不奇怪,从那蒙古小将眼光里他早就看出了深深的敌意。胡汉恩仇,千百年纷争不息,仿佛都写在这双敌视的眼神里。

那原也不必多说。只是李逍遥年少质纯,又久处山乡僻壤,没见过什麽大世面,对於统治中原的蒙古人,他心中并无多少仇恨。眼见这蒙古小将生得形貌俊美难言,又比他年小几岁,身受炮击重创,孤零零的坐在这深山野林里岂非等死?

李逍遥心系灵儿安危,况且自身难保,原可撒手不管,只是心中暗生恻隐之念,不忍见这蒙古小将坐在这里等死。当下,又仔细地检视一番这小将军身上其他处看有没有别的伤口。但见这蒙古小将伸直一双修长的秀腿,依树而坐,他的右腿裤衫上渗出殷红的血迹,依稀可见箭孔。李逍遥不禁说道:“腿上挨了一箭?”探手去摸,箭虽然被那小将拔掉了,也乱缠了几层撕下来的布衫,但当他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摸进去,从溃烂的伤口中抠到一枚箭蔟,显然深嵌骨胛,并未及早取出,已然发炎。

指头抠入那小洞之时,李逍遥感到那小将身子微微一颤,显是痛楚难忍。他侧脸瞧向这小将的面孔,只见这蒙古少年微碧的眼瞳中含有强忍剧痛之色,挺拔的皓鼻之上有汗珠凝露一般泌溢而出,虽然痛得厉害,却始终一声不吭,丰实而粉红的手指紧攥战袍一角,捏拳强抑伤痛,浑润的手背上凹显几粒柔嫩的小肉窝。

李逍遥心下暗感佩服:“硬气哦!要是换作我,早痛得呼爹喊娘了……记得我小时候玩鞭炮,因为要和书航这厮比赛看谁扔得远,於是用手去捏,不料引子烧得飞快,结果炸伤了手指头,那个痛啊……啧!”落手捶在那小将大腿上,犹有余悸般的说道:“知道痛你就吭声罢,我晓得这种被炸的感觉!虽然我只是小时候被一根小鞭炮误炸了一下。你看这根无名指,这里有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疤……”

那蒙古小将原本还能勉强忍得住伤疼,但给李逍遥一拳头捶在箭创之处,登时剧痛欲死,身子随之一震,再也吃受不住,闷哼一声,大汗涔涔而落。他心中恼怒,伸手将李逍遥推倒,回手按腿,蹙眉默忍痛楚,终是没在这汉家儿郎面前稍露半点软弱之态。

李逍遥一骨碌坐了起来,陡感那蒙古小将按手推胸虽看似轻不使力,後劲竟然震得胸腹慢慢的痛将起来,好似断了肋骨一般,不由摇晃一下,抬手捂胸,定了定神,讶然道:“手劲不小哦……”话声未完,口中竟涌出一股热乎乎的鲜血,“哇”的一声,喷於地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良久难以定神。

那蒙古小将垂头粗喘一阵,眼盯血迹,目光竟然变得炽烈而狂野。突然探手,将李逍遥劈胸一揪,拽到跟前。李逍遥徒有一身的内力和几招高明剑法,先前在林月如手底下饱尝苦头,那还能推说是让她三分,不舍得当真厮打。可是在这蒙古小将手上,他感到毫无反抗的余地,便如一点武功也不会的幼儿般的只能任由摆布,心中的惊诧之情实难言状。

但更惊诧的还在後头。李逍遥心念尚未转动,突感手腕剧痛,低眼一瞧,却见那蒙古小将竟咬开他的血管,大口吮吸涌溢出来的热血,一边吸溜有声,一边用眼光瞪在他脸上。这一霎间,他的目光就像一只野气勃勃的小母豹盯著到手的猎物。

“嗳……呀啊!”李逍遥大声惊叫,全身为之颤栗,生恐这蒙古小将吸光了他的血,却挣身不得,急中生智之下,忙道:“我的血有毒地!当心毒死你哦,骗你是小狗……”那蒙古小将浑若未闻,只管大口吮血,因感血流得不足,张启银牙又咬。这时李逍遥方始瞧清这蒙古小将揭开面当之後的脸容,不禁震慑於她惊豔绝伦般的玉颜和那母豹般的悍狠神情。

李逍遥心头登时涌起一种打娘胎里钻出来之後从未有过的惊豔之感。先前他从没尝过内心被女色所震憟的滋味,虽然他已经有缘遇上了芙蓉仙露般清纯无瑕的赵灵儿,以及那鲜辣之极、明丽无双的林月如,可却全不似眼下这般的震撼之美。说不出为什麽,只觉这一身战将装扮的蒙古少女有一种不同於其他女子的慑人容色。不同於灵儿的仙气、月如的英气,非比人间绝色,也有别於仙灵之秀,全然是一种从所未有的神界奇豔。灵儿的美令人不忍亵渎,仿佛清池雪莲,那堪采折。月如却似一颗鲜熟嫩透的桃李新果,只消多看一眼便起品尝之欲。而眼前这位蒙古绝色少女却仿佛一把凄豔绝伦的天神之刃,美得深深的刺碎人心。

这是一种杀神般的美色!

当她揭去钛金面当,便是一柄出鞘的天神之刃。其光四射,瞬间逼射天地,尽诛神鬼之魂。

至少,李逍遥现在就感到快要被她诛却了。只是一恍惚间,陡然痛醒几分,心念急转:“我可不能这就拿命喂饱了她!我要去救灵儿……”

他心中焦急,可是又挣身不得,不由怒气陡生,猛挥拳头,打在那蒙古少女眼角。

这一拳虽没运使“天罡战气”,但在体内阿修罗神功激涌之下,拳劲也甚为不小。那蒙古少女的头登时侧转到另一边,樱口滴血,从李逍遥腕间移开了嘴唇。李逍遥纯属急怒交加之下方才乱挥一拳,没想到竟能真的打中她的脸颊,不由的一愣,心念暗生:“她的武功看来比我只高不低,怎麽不躲开?哎呀!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女人吧?”

那少女陡挨一拳,头脸顿时偏转向後,帽盔!的一声掉地,滚在身後,露出一头乌丝,盘在头顶,束成一个男儿式的髻。但见她颈白眉秀,一身满是硝烟风尘的戎装衬照之下,更显刚柔交济,英悍中犹透少女的娇俏之气。李逍遥虽仍余怒未消,手按腕间咬伤之处,乍然望在她脸上,不由看得呆了,心中一阵莫名的燥热。

“哇……她生得真是霸道哦!都美到霸道了,我没有别的话说。没想到女孩儿酷起来也可以是这麽个帅呆法!真是令我忍不住要向她发指……”

正当那根食指按捺不住,一翘而起的时候,那少女脸孔微转而回,两道英气勃勃的蛾眉之下,一对碧澄澄的星眸瞪在李逍遥脸上,幽瞳中但见火光微闪,旋即李逍遥便惊异地看见这少女莹滑的头额印堂处竟有一个豹象之谶稍现即隐。

他一怔之下,只道这少女仍想咬他,忙不迭的便欲退後,口中说道:“你别乱来喔!”话声甫出,那少女便又揪胸将他扯了过去,面孔相对而瞪。李逍遥不小心触及她那双夺魄般的奇寒目光,心中又自莫名燥热,正想闭眼不看,突见那少女慢慢抬起一只白里透红的酥手,他只道这少女又欲动粗,急道:“你杀我就等於连伤至少两条性命……”话没说到一半,却见那少女不过是抬手从红唇边拭去血迹,除此而外并无其他不妙的举动。

这时他已隐隐觉得这小母豹一般悍气的蒙古少女绝非常人,先前她伤後失血过多,神情已显萎顿,但当她吸了他一些热血之後,竟渐渐地振作了起来,眼神中更增威慑之气,原本苍白暗淡的面靥也随即微现红晕。

李逍遥生怕她食髓知味,还想再来吸他血,忙道:“这里有匹死马你不吸,干嘛食我的血?我挂了,谁来医你?剩你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有什麽好?”那蒙古少女瞪视他面上,突然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句蒙古话。

李逍遥先是一怔,大眼乱转,听不明白,但这难他不倒,因为从家里出远门时就早有准备。“等一下!”他抬指向这蒙古少女高挺的鼻头虚晃两下,随即默念“乾坤咒”,取出一本揣得皱皱巴巴的小本子,拿在手中,向这少女眼前一扬,说道:“幸好我有一本王晶编写的蒙汉常用会话通译手抄……让我查查!”那蒙古少女探眼一瞧,只见李逍遥手上捏著一本画满了裸身男女相扑彩图的小册子。

“呃哦……拿错嘹!”李逍遥也自发现拿错了书,脸上一红,慌忙遮掩不迭,“不是这一本!”心下暗骂:“王晶这死胖子,连春宫图也编了一本各民族常用招势大全……害我拿错嘹。”把那本他常用的小画册藏起,摸索一会,终於找到了一新如洗、从未翻阅的的通译小册子。“就是你了!”

正自翻书乱寻,那蒙古少女扬手把书打飞,揪衣的手一紧,登时又箍得李逍遥脸涨似猪肝。

李逍遥方感愕然,大眼滴溜乱转,耳边随即飘入一句舌儿卷溜、好听之极的官话:“你是什麽人?”他不由的一愣,眼珠转得飞快。“乖乖龙的东!原来你是会说人话地!怎麽不早说?害我找书多累啊……”

那蒙古少女微微抿嘴,眼眸中的冷酷神情丝毫不减,向旁边那匹死马瞥了一下,目中闪过一丝疼惜之意,眼光又转回李逍遥面上。“进林的时候,我的坐骑误食了毒草。它的血饮不得,你是大夫怎麽看不出来?”

李逍遥转头看马,瞧见马鞍旁挂有弓箭、牛角壶等军旅之物,枪囊里还插了一支通体乌亮的大枪,枪头既粗且阔,乍看倒像是刀刃。他正想:“鞑子妞就是粗豪!连兵器也要跟别人比粗比大,料想将来找的老公也总该是个大号的……”胸襟一紧,那蒙古少女凛凛而视,语带威胁的说道:“假如你敢骗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李逍遥眼皮随之一跳,定了定神,忙道:“都说了我是大夫嘛!若是骗你,就算被你杀了,你也死得很难看……瞧,肠子都快出来!!让哥哥帮你按回去……”伸手去按这蒙古小女将的腹,突发奇想:“不知道我那招逍遥拳法之第一式使在小鞑女身上会是何等样情形?”

正自乱摸之际,手指无意间触到硬物,眼光投下,只见这蒙古少女肩後挂著一个包袱,里边装有一个硬盒,似是不轻,当她坐地之时,垂到後腰。那蒙古少女原本闭眼任他“医治”,但当他的手摸到腰後的包袱之上,她立时耸然而惊,挥拳将李逍遥打了个斤头,掼跌一旁。

“在我能记起来的经历中,我所遇到的女人大都很厉害!一点不像从小听多了的那些江湖故事总是英雄救美、弱女投怀送抱什麽的……!!疼死啦。这是什麽世界?”

这也是有生以来李逍遥所挨的最沈重的一颗粉拳,打掉了两颗待换之牙,痛歪了鼻子,半边脸颊青肿而黑,爬在地上乱数星星,耳中却如擂鼓般轰响不绝,说不出的难受。

待得满眼金星淡去,只见那蒙古少女俯头凛凛瞪视,满面怒容,咕哩咕噜的大说鞑话。

李逍遥心中也自恼火,听不明白之下更感憋气,不由大声说道:“这里是中原,是我们汉人的地头!警告你别再跟我说什麽番邦话……”脸上落下一只穿高帮皮靴的秀脚,踩著他嘴。那蒙古少女下蹄践踏之余不忘蹂躏几脚,碾得李逍遥满脸鞋底泥,脑中大生饱尝外侮欺压之恨,心头顿升抗敌之帜,可是无可奈何。在她脚下只能想想而已,最多援引王晶所编小画册中的招式,幻想怎生百般凌虐这小鞑女。

“中原!”那蒙古少女冷然说出一句溜儿棒极的汉话。“在我脚下就是我的地头。”

鞋泥堵鼻,李逍遥感到将要窒息,急怒之下,突然使出家传飞龙探云手,闪电般扳住她脚踝,想摔翻她,可是那蒙古少女也没示弱,使劲蹬他脸,两人正自较劲,李逍遥转脸避泥星溅眼之际,无意中看见地面有土堆起一块,直线般飞速推涌而来,向他们身子所纠缠之处滚滚急撞。他一怔便即想到:“下边有异!”

这时,那蒙古少女也已发现杀气四面急侵,目光如电,环扫一圈,只见四面八方均有小土丘隆鼓而起,受地底急窜之物推动,飞箭般的迅速向她所坐之处逼至,仿佛圆圈急速缩小,将她与李逍遥围於垓心,来势既快且恶,端是惊心动魄已极。

飒的一声剥响,横卧在李逍遥和那小鞑女身前的马尸骤然在他们睁大的眼瞳里裂为两半,血肉飞溅而撒。李逍遥低眼瞧见地面那小丘犹如浪头一般穿过马尸中间疾推而来,正自呆看,那小女将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霸王枪在你身後,帮我捡过来。”因见李逍遥未及醒悟,不由踹了他一脚,喝道:“还楞著干什麽?快!”

李逍遥跌翻於地,眼见四下里土丘骤近,再迟缓得片刻,难免要像那匹马般惨遭分剥,他没敢多有迟疑,伸手去捡那杆倒在他身畔的大枪,只道随手便能抄起,哪料一提枪身,手腕竟陡地下沈,非但没握得住,更险些顿脱了他的骨臼,心头一惊:“恁地沈重?”未暇多想,双手齐抓,斗地运起阿修罗内力,始能拿得起来,但也感到沈凝之极。他不免咋舌称异,心下疑惑:“这枪是啥铁铸的?怎麽这般重法?卯足了劲儿,我最多端得住,却休想使唤得开。她小小年纪,拿得动吗?”眼角瞥向那少女身旁的大剑,疑念又生:“如此看来,这把剑也绝非常物。她怎麽会有这等神力?看外表也不是很壮啊……”

生死关头,那少女岂似他这般婆婆妈妈,探手从他掌中抽出玄金大枪,只手一握,呼的抡转如风车旋舞,李逍遥低头稍迟,险些被扫飞了脑袋,心中乱跳不已,慌忙缩脖趴地,却没留意一个土丘先已撞到他腰後,刃光陡然破土烁出,眼看便要将他拦腰裂为两段,那蒙古少女眼角余光觑得真切,皓腕翻转,将大枪闪电般扎入李逍遥腰後的地下,枪头旋搅入地,口中低喝一声:“躲开!”

李逍遥见她突然发枪戳来,哪用她叫?头发乱竖,慌忙翻身滚避,“噗!”的一声,地面先溅射几道血箭,喷上半空,随即只见泥土翻飞而起,那蒙古少女棹枪回抽,从地下挑出一个全身罩在灰滑遁甲皮衫里的瘦小身影,眼冷如雪,哼了一声,说道:“地藏龙,来了九条!”

枪影微荡,将穿胸於枪尖的那人一撂而开,大枪呼的抡转,再次插入地下,顷刻又挑穿了一条地藏龙的胸脯。李逍遥惊看之时,心中隐隐明白:“下边有人用‘土遁’之术突然来袭!”

未及转念,身旁泥块乱溅,枪影倏穿倏闪,犹如神龙吞吐出没,那蒙古少女已在霎眼间连挑数人。李逍遥脑後突然轰隆一声炸开,地陷一洞,蹿出一个灰影,身形如电,举刀劈至他的後颈,昏暝中但听一声低喝:“大地藏龙,挡我者死!”

随著这一处有人破土跃出,四下里土丘推涌至那蒙古少女身旁数尺之处,眼见再难遁形,一齐暴起,刃光忽喇喇的洒了过来,一时土尘激扬,寒刃烁目难睁,那少女回转枪头不及,杀气骤然重叠而泼向她倚树而坐的身影。

八百龙之地藏龙顷间现身。

尘土纷扬迷眼关头,李逍遥骤感锋刃之寒逼至後颈,直凉到心底。不假思索之下,自然而然的便是一招“不知所措”,把断剑乱挥而向脑後。

马君武之乱剑诀在李逍遥记忆中可说罕有失手。只道背後的人影在湛卢的锐光激射之下必难活命,心中已自不安。先前在桑园,他一剑挥裂“鬼蝶大姊”的魅影,虽说那是一个半妖半人的异类,她中剑毙命的一幕却难以从脑海中忘却,此後又误伤宫九,心底也不是滋味,委实不愿再有人在自己凌厉之极的剑法底下丧生。是以这霎眼间斗然再使快狠杀著,李逍遥虽说迫於无奈,纯出自保之念,却也不免有些後悔。谁想这一剑竟然掠空,这倒是出乎始料之极。

回头一看,窜上半空的那个灰影竟在他断剑一挥的刹那间旋身扑入地下,端是快诡无伦。便在兔起鹘落之间,地下蓦地探出一臂,发拳如电,李逍遥未及回过神来,便被那一拳打得晕头转向,身形犹未立稳,乱挥一剑,削向那只倏忽伸缩的拳影,自然又没劈中,剑风狂泻而落,只将身畔的地面扫出一道扇状大痕,激溅尘沙,浪涛般涌向围攻那蒙古少女的三五道灰影。

这层尘涛沙浪夹杂了乱剑诀之“不测风云”的剑气,激涌而喷,端是声势骇人已极。那几人一惊之下,眼见势难抵挡,一声呼哨,同时翻身倒扑,遁於地下。

剑气推涌沙浪排到那蒙古少女身前,李逍遥只道要糟,却已无法挽回倾洒而出的大股剑气。谁知那蒙古少女回转大枪,抡舞数圈,枪尖斗然往地面一划,也荡起一排沙土,呈半月之形迎向滚滚推来的那一排沙浪,两相交撞,悉数散尽。

李逍遥正愕然间,身畔沙土陡溅,唰的戳出一支银刃铛,出其不意地撸到右胁之下。猝然受袭,李逍遥剑意应念而生,自然而然的便发出一招“不知所措”。使银刃铛的那人招数未老,便又缩回兵刃,反身钻入尘雾中,身影一闪,复又遁形。

这种出剑屡屡落空的情形委实是李逍遥习得“乱剑诀”以来从所未遇,不由得转头乱寻,心下既奇且慌。

“飕!”数道锐气破风声连响,乍然间只见那少女背後闪出一道灰影,发鹤嘴锄劈落。

李逍遥一声“小心”未出口边,斜刺里穿来一道刃光,横胸急削,端是快狠无伦,便连转念的片刻余地也没留给他。

随著刃光急掠而来,但见土沙飞扬,地下蹿起一个灰衣人影,沈声喝道:“小地藏龙,锐不可当!”

李逍遥哪里晓得八百龙之地藏龙的名堂,眼见刃光随土溅来,其势凶急,脑子里一时未暇想到别的应对之招,只得仍使那招“不知所措”,翻手甩出大团没头乱泼的剑光,後发先至,先一步袭到那灰衣人身畔。

“好剑势!”那灰衣人瞳光急缩,眼见得无法招架,脑袋一仰,反身一个跟头倒扑入地,避开乱泼而来的大股剑光。“嗖!”的一声,只见一道血箭从土里急射而出,随即又是“嗖!”的一响,李逍遥虽已回转“剑二”自守门户,但仍迟了半筹,自肩而背斗然间衣衫绽裂一道长缝,身子打了几个转,总算消去那灰衣人先前兵刃横撩的余势,暗感身上一阵火辣辣般的痛楚,眼光稍侧,握剑的那只手臂有血从袖管中淌落,沿著剑身流向刃端,滴於地下。

“拷!这些家夥怎麽这般厉害?”李逍遥不禁痛得咧嘴,耳边听得一声闷哼:“土兀龙!”目光转去,只见那蒙古少女背後有个灰衣人高举鹤嘴锄,未及砍下,那蒙古少女斗地一个回马枪,洞穿了他的胸膛。

那灰衣人口中只吐出“土兀龙”三字便即了帐。

尘雾淡去,人影复清。片刻间林间这块空地又只剩下李逍遥和那蒙古少女相对而立的身影,若非旁边还多了几具尸体,绝难想象霎眼工夫之前此处有过一轮闪电般的狙斗。

然而杀气并没散去,地藏龙不过只是暂时遁形,伺机而动。李逍遥经历的阵仗虽没那蒙古小女将多,也知杀机四伏,来袭者犹未离去,必是在等待时机以寻隙发动第二轮突击。刚才的猝袭已然凶险难状,李逍遥不敢想象下一轮会是何等样的恶战,强抑伤处的痛楚,定了定神,心下苦笑:“这群遁甲杀手显然是冲著那小鞑女来的,我却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打一场没头没脑的死仗,说不定要把命儿搭进去,这个冤大头可就当得大了!”

心下对这小鞑女的身份来历不由得暗暗疑惑,目光向她投去,只见她枪尖撑地,靠树而坐,先前一番恶斗,她竟然只是坐著使枪御敌,使多了气力之下,伤处血又涌出,俏脸更见苍白。

两人目光对视之际,那小女将似能看穿李逍遥心中所思,冷冷的说了一句:“你走罢,他们是冲著我来的。”

李逍遥心中虽说害怕再来一场恶袭,但听了这一句,不由的便挺了挺胸,显出光棍的气概,咧嘴一笑,蹦著舌儿说道:“英雄救美是我的本行!帮妹妹打架是我的天职!这种事没人比我做得有经验,我随便耍两下剑法他们就吓得钻地了。想不到哥哥这麽英雄了得吧?从你的眼光里我已经看出你内心对我的仰慕……都已经仰慕到流汁了。”

那小女将没想到在这当儿他还能自吹自擂得出来,不由的秀眉微轩,眸子里闪出鄙夷之色,淡淡的说道:“以你的三脚猫剑法,再不滚远点儿,这林子里又会多一野鬼。”

“三脚猫剑法这种形容不是很适合我在你心目中的真实形象,”李逍遥自小被人看扁得惯了,脸皮既老,便没把这小女将的讥刺当一回事儿,笑容不改,说道。“我就知道你们妞儿总是爱说反话地!心里想要嘴上又说不要……”

话声未落,头皮蓦地一凉,便在後脑勺将给烁然闪出的一道刃光劈裂的刹那间,那小女将飞手投枪,唰的擦过他的颈侧,李逍遥吓了一大跳,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灰衣人面门被枪尖插入,怦然仰跌,大枪贯颅而过,钉於地下。

望著嗡然撼动未定的那杆霸王枪,李逍遥方始晓得自己刚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若不是那小女将出手如电,投枪毙敌,这灰衣人窜出地面突发一刀早已结果了他。

他不由的张开嘴巴,倏地只见一串厉光穿破树丛急射而过,那小女将探手取剑不及,右手掌登时被一条链子!扎穿,钉在旁边的树茎上。链影急绕数圈,缠上她的腰身,霎间连树缚住。

那小女将急欲伸另一只原已受伤的手抓剑,斜刺里突有刃光闪落,一支长矛搠入手背,钉於地面。

李逍遥张开的嘴巴立时转为惊呼。

一个支著长矛的瘦身男子从树後转出,裂嘴而笑,眼盯矛头下的那只素手,瞳孔里竟闪动出亢奋的异光。“在森林打豹子,也不比这容易。”

那小女将仰面望著这个人,妙瞳里先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蹙起眉头,凛声说了一句:“是你!”

“是我,”那持矛男子低头笑道。“不同的是,去年到府上拜访,小人的身份是来自关外的使者。眼下却有点不同……”

那小女将目光一沈,俏面顿笼寒霜。“姓耶律的不是已经同我傲家结盟了吗?”

“结盟归结盟,杀归杀!”树後又闪出一人,手拽!子链,陡地勒紧了那小女将的脖子,冷声说道。“这就叫做拆台!”

那持矛男子裂嘴而笑,看到那小女将娇白的肌肤在剧痛中抽搐,随即溅染殷红的血星,他的眼光变得更加亢奋,探嘴到她腮边,伸舌舔吮血迹,!溜有声,仿佛一只嗜血的野兽,狂热而粗蛮,当他咬住她的耳垂时,口中喃喃的说道:“明里帮桩,暗地拆台。江湖不是小雏儿心想的那麽简单!”

虽然明知这桩闲事管不得,但见那小女将危在顷间,李逍遥忍不住向前一蹦,大著胆子喝道:“这麽放肆,视我为无物吗?”

“无物?”忽有一声低哼来自他背後,锥尖般的刺入耳膜,随即只见地上多了一个背手而立的人影。“无物可离虚壳外。我们只看到一具将要腐烂的躯壳!”

李逍遥目光瞥向地上斜斜投下的人影,暗感背心阵阵透凉,全身顷刻之间笼罩在一股无形的杀气覆盖之下,竟没敢转身,情知一转身便会立判生死。他委实不愿这样就跟人拼命,杀人固非所愿,被杀的滋味那也更为不妙。眼珠乱转之际,嘴上并没闲著,只盼能引那人多聊几句,别那麽快决出生死之局。“听阁下说话蛮有格调,绝非粗人,一见面就打打杀杀岂非无聊?不如听听小弟的建议,先对那位妹妹斯文点儿,或者换个角度来讲数,有什麽过节大家坐下来慢慢倾……”

“小子,你现在所有的要害部位都在我的眼光所及之下,没有角度可换!”背後那人淡漠的说道。“不信你试试?”

“试是一定要地!”李逍遥有意要引得那人说话分神,眼珠乱转几下,暗暗盘算下一步的走法,口中问道,“阁下实在是小子所见过的人物中最……这个最摸不著头的一位,想必也是大有来头啦。还未请教?”

“我是错骨龙,”那人淡然说道。“将死之人有权知道。”

李逍遥心想:“没听说过。”嘴上却大喊“久仰”,眼光转向那蒙古少女身旁的两人,随口敷衍道:“那麽这两位也是什麽什麽龙哥啦?”那持矛之人一边试图撕开小女将身上的锁甲,一边转脸向李逍遥裂开嘴笑,说道:“我叫宰毕亮,是关东雄爷的义子。旁边这位使!子链的才是八百龙之一。”旁边那个手拉!子链勒小女将脖子的灰衣人头也不抬的说道:“我叫!索龙。”

李逍遥看出那个名唤宰毕亮的家夥竟要在下毒手之前先对小女将施暴,心下暗惊,只听背後那个自称“错骨龙”之人话声又起。“知道我们为什麽跟你多说几句废话吗?”错骨龙探嘴在李逍遥耳边说道,“第一,刚才你使的剑法能伤得了大小地藏龙当中的‘小地藏龙’,那也算不简单了,所以你有资格在临死前得到尊重。第二个原因是,我们不担心死人会把今儿此地发生的事说出去。”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三)

“其实还有第三点原因,”李逍遥听到错骨龙每句话里都把他视为必死之人,心下不由著恼,却张嘴一笑,说道。“你之所以跟我说这麽多废话,只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握摆平我!”

李逍遥有把握说出这一句,是因为他已然发觉错骨龙没把握破解自己随手凝剑所形成的“剑一”态势。

圣灵剑法的“剑一”又有个名堂叫做“无尘无垢”,先前修剑痴已在李逍遥面前使过几次。以李逍遥学剑的天赋,这一剑的“以静制动”招势早已深印他脑海。刚才他依样画葫芦地摆了出来,不动声色之间已悄然成势,虽说只是形似神非,但在错骨龙等人眼中已宛然无隙可击。

圣灵剑法与乱剑诀一样均不以有形的实招取胜,重在剑意随心,临机应变之窍门。而这正与李逍遥心性相合,是以在他手里只须有三分剑意便能发挥到十分,若有十分剑意便能挥洒到极致。

而这等天赋,便是旁人穷尽毕生之苦功也难以望及三分项背。任何一路上乘剑法,只要合他情性,到了他手上非但能很快心领神会,更在没头乱撞之下达致前人所未曾涉及的另一胜境。马君武自创的乱剑十八式便是在李逍遥手里别有洞天,招出同源,却一去千万里,实有不可同日而语之妙。

李逍遥并非刻意而为,只是随手摆个有样学样的剑势,不曾想那便是无尘无垢、无形无招的“剑一”。比起修剑痴的刻意追寻,无形中已经胜上一乘。所不及者,只在於功力悬殊。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毕竟还未能与修剑痴那样的穷极一生精研上乘剑术的前辈人物比肩称雄。

他只道仗有几招高明剑法摆将出来,便教身後的错骨龙无隙可乘了。便在说完那句话後,趁错骨龙一时惊疑不定之时,突然脚底步法交错变换,采动爻晃身取位化进之爻,先占旺相之爻化旺,是为“进神”。

进神,指卦爻动而变出之爻是同一地支五行的进爻。李逍遥步法变幻之际,想起灵儿曾说,习得风魔步法之後,一旦遇凶而陷於极险之地,须要取爻演变进神、退神、飞神、伏神以避之。进一步即为进神,按灵儿这小姑娘的说法,吉神遇之,便会无往而不利;凶神遇之,於用神或世爻不利。

李逍遥自我感觉是有吉运的,因而大胆进爻,《小畜》卦中妻财辰土为飞神。他晃身移形之时,心中默念:“飞神空破休囚入库。”灵儿读书聪慧,自小在水月宫中修行,精通易理卦爻术数,李逍遥从她那里习得一些此中门道,晓得动爻与化进之爻都处休囚之地,绝胎地是为休囚,动爻、变爻有一值空破,虽为化进,但须等该爻出空填实之时才真正化进。且要等待旺时方可进一步海阔天空。

但他眼看那小女将情势不妙,哪里还能再等得下去?这一步冒险犯进,飞神便处於受冲克的地位。

他进一步而连占三爻,越位於“风山渐”,顷时将错骨龙的罩杀之势摆脱而化之为“颠扑不破”,错骨龙以“风泽中孚”相应。李逍遥闪身转“泽天快”再还“风山渐”之象,心道:“先入为主,我占主卦,你哪有我快?”

但见一道旱雷斗然击树,轰动林间,火光激烁之际,李逍遥身形滴溜溜飞转,应卦取官鬼卯木,一根断树枝燃烧落地,坠於身畔,将他吓了一跳,但身形步法不为所阻,踩巳火、未土、申金世、午火……移占辰土。进爻到了辰土方位便要化为飞神,李逍遥心头暗乐。眼看已将甩掉如影随形的错骨龙,快要欺到!索龙背後,只需一剑递出便可解那小女将之厄,不料辰土方位的地下窜起一人,正是潜伏土中的大地藏龙,撒乱石土块将李逍遥逼得方寸大乱。

大地藏龙随即占“地雷复”,封辰土方位之“地天泰”卦,进占“地泽临”位相逼。李逍遥避开乱石砸身之势,暗叫一声“晦气!”转身急窜,取道“天泽履”,闪身虚窜“地火明夷”意欲觅得一条生路。不料前边“山泽损”方位先已蹦出半身染血的小地藏龙,封住艮宫、坤宫属土的爻变取势。

小地藏龙先前伤於李逍遥剑下,心中不免暗怀戒意,不等李逍遥前来冲克卦关,先已挥刃紧守。其实李逍遥刚才也被小地藏龙所伤,难免惧他三分,哪敢硬闯,倒身一跃,身影幻化,不得不由进爻返取退神之卦,落占“风天小畜”。

卦爻动而变出之爻是同一地支五行的退爻,即“退神”。前路受阻一时,那就不妨退一步海阔天空,其判断与进神相反。按灵儿奶声奶气的说法,退神中吉神化退则吉神不吉,凶神化退,凶神不凶。李逍遥连连受制,自知凶多吉少,不得已只得以退为进,遇辰土爻动化戍土爻,看似化进,实则隔了未土或丑土。不属进退之化,而是化冲。想起卦谶所言,若戍土临辰日或辰月,不但化冲,而且化破。“哎呀!忘了今天是啥日子了,不知时辰对不对?”

时辰不对,那就伏。李逍遥心下默念:“伏神有用为吉。”取上卦乾天,下卦巽风,移步占“天风姤”卦,突然想起先前变卦稍迟,遭锁林龙先占“风地观”而围困的教训,急催步法,抢占“天山豚”,眼角余光扫觑,只见身後三道黑影交错掩近,情知错骨龙与大小地藏龙终是慢了数步,从容变卦直取!索龙,发剑来救那蒙古少女。

忽听一声沈喝:“潜龙勿用!”满地枯叶腾空撒起,蹿出一个阔脸汉子,双手一分,先李逍遥一步封住去路,占“天地否”之象。

李逍遥大叫“倒楣!”转身正要另觅新径,退路却被一道利光破土划裂,旋即闪现一名双手持一对弯刀的遁甲战士,喝一声:“在下驭土龙!”夺占的关键方位正是“山地剥”,断了李逍遥的生路。

李逍遥自感没辙,眼光投向最後一条出路,正要取位“火地晋”,错骨龙已然追来,负手落脚,踩在乾宫第七卦方位。此时李逍遥一只脚刚跨入上卦为离为火的方位,只须另一只脚踩於下卦,自能脱困而出,哪料错骨龙捷足先登,已踩住了下卦为坤为地的必取之位,封住“火地晋”之卦。

“拷!”李逍遥绝望之余,不禁大叫一声,心想:“怕了你们不成?没打过怎知谁厉害?”断剑向後甩出一招乱剑诀之“瞻前顾後”,作势要取潜龙脑袋,却是虚招,当驭土龙从旁挥刀攘护潜龙之际,李逍遥变招前撩,换成乱剑诀之“左右为难”,虚招变实招,却是攻击面前背手凛立的错骨龙。

剑招未及递到一半,只见数道黑影齐身合围,大小地藏龙、驭土龙、潜龙再加上迎面封卦的错骨龙,五名遁甲奇兵同时进占“困卦”。伏神休囚无气。李逍遥脑中刚闪过灵儿之言:“伏神无用为不吉。无望矣!”只听“哢嚓!”一声折骨的脆响,剑招犹未成势,错骨龙背於腰後的双手先已搭在李逍遥臂上,陡地使出“分筋错骨手”,闪电般扭断了李逍遥那只持断剑湛卢的手臂骨节。

李逍遥吃痛之下,风魔神腿应念而起,连环扫蹬,错骨龙一时看不清腿影来路,措手不及便给踢飞。李逍遥蹬腿不停,腾身狂踹一圈,将那另外四人逼的近身不得。这时他已无法以那只脱骨的手使剑却敌,否则眼下便有一剑尽诛五龙的大好机会。

时机既失,无法怨天尤人。李逍遥只得著地连滚,剑交左手,直取宰毕亮。

他剑招虽神,怎奈突然间换用另一只手使剑,大感不顺畅,出一招“肝肠寸断”,冷不防把剑搠向宰毕亮胁下,便在这一撩剑之下,因感手法别扭,索性将撩剑的余势甩到背後。驭土龙舞双刀抢到半道,陡然撞上李逍遥反甩而来的招中藏招“瞻前顾後”,一荡而跌,眼光仰视,只见一条断腿血淋淋地飞上半空。

乱剑後甩的余势嗖的从那数道晃闪掩至的身影中间荡过,不知去了哪里。锁骨龙等几人方自包抄过来,突见冲在前边的驭土龙断腿倒地,惨声长呼,不由得一惊而刹停身形去势,正愕然间,小地藏龙突然身子一震,似是被什麽无形之气擦肩撞了一下,唰的掉了一臂。

宰毕亮摸索半天,没能扯脱那小女将一身密裹的赭金锁片,心下大是烦躁,殊不知她这件专为减轻重负而轻量化的战甲扣合之处暗设咒封,隐藏机括,除了她自己以外,谁也看不透个中门道。徒费气力之下,宰毕亮不由恼羞成怒,突然把一团飘漾异香的粉末撒到那小女将脸上,随即按手捂住她的口鼻,迫她吸摄而入,惨白的俏靥登时荡出娇晕。宰毕亮哈哈一笑,说道:“吸了我从四大淫妖那里借来的‘荡魂摧花散’,再烈的小马驹也抵受不住,不找只公驴来交欢,你等著全身烂透骨头死得苦不堪言罢!”那小女将趁他得意忘形,突然咬他一口。宰毕亮怒将起来,狠狠的把手指插入她腹间的伤口中,正要往里抠去,李逍遥出其不意翻滚而来,一剑斜撩,那根扎透小女将手背的长矛登时断为两截。

这一剑毕竟不顺手,否则已同时刮裂宰毕亮的腰胁,教他尽洒内脏於地。宰毕亮正恼火当儿,突被剑气掠伤腰背,不由转脸咆哮,伸手拦空抄著一截断矛,扎入李逍遥肩窝。

断矛之处甚是尖锐,李逍遥陡感锁骨剧痛,急忙撤弃断剑,回手抓住下剜的矛头,但已透胛而入,一挣扎之下,血染衣襟。所幸他手法奇快,堪堪抢在矛尖戳入颈侧之时牢牢扳住,牙关一咬,使力往外推。宰毕亮催动手上劲道,又将矛头一寸一寸地往肉里压,眼见李逍遥痛得身子抽搐起来,他的目光里登时升起狂暴之色,显得亢奋不已,狞笑道:“我姓宰,生来就是要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宰了!”

重创之下,李逍遥虽感力有不继,仍是不甘在口头示弱,皱著鼻较劲的同时,勉力说道:“一听你叫这种‘毙亮’的名字,就是个生来欠宰的!”宰毕亮登时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狞著脸道:“我要把你两个小雏儿的嫩肝细肠全他妈扯出来挂满这片林梢!”一时顾不上折磨那小女将,双手齐握断矛,硬生生地按将下去,想要先杀了这碍手碍脚的小男孩,然後再放手整治那小女将。

李逍遥危殆关头,脑中已将要昏眩,耳边突然钻入一个极低的细语声:“不想死就快把你脚边那支大剑踢给我。”他不禁一怔,眼光瞥见那少女正被!索龙扼脖按倒於一旁,口唇被!索龙以另一只手捂住,憋气欲死,却哪里说得出话来?

他不免惑然而呆,目光乱寻,并未再瞧见旁边还有别人在对他私语。这时,那低语之声又悄然说道:“我是用西域腹语秘术跟你说话,别迟疑了,快把剑给我!”

李逍遥这回总算听出是小女将那寒冰莹雪般的话声中特有的冷漠语气了,一边同宰毕亮相持不下,一边用眼光乱寻,果然瞧见那支连鞘的大剑在他脚边,一咬牙,交足夹起,勉力踢给那小女将。这一霎间心下突想:“她双手均被钉住,怎麽使剑?”

那支大剑长逾八尺,剑宽如掌,一弹而起,那小女将飞快抬起双足朝空中一夹,呛啷一声大响,皮鞘从剑上扯脱。

宰毕亮暗感李逍遥手上劲道稍懈,正要乘机结果他,突然间寒意大侵,转面之时瞳孔中先已耀入一道玄光。顷刻目眦尽裂,眼白迸血,再也顾不上手底下的李逍遥,变色大叫:“不!”

那几条遁甲龙眼前同时烁亮玄光,端是奇寒剔骨,越距侵凌,逼的近身不得。但听宰毕亮嘶声叫道:“别给她机会拔剑!”但为时已晚,这一瞬间没有人从锐不可当的玄锋寒芒侵迫之下反应过来,斗然间厉光曳闪,一颗头颅先已骨碌碌滚到李逍遥身旁,瞪著两只震恐至裂的眼睛,从那崩裂的脸肌上,李逍遥认出这颗首级原本属於!索龙。

宰毕亮急欲扑杀那小女将,身影挪闪,挡住了李逍遥的视线,只见那一对素手均被钉住,小女将勉力挣身坐起,旁边一具顷刻没头的尸体兀自蹲身未倒,除此以外,从李逍遥所在的角度无法瞧见那支瞬间出鞘的大剑。

从地上投映的影像,依稀可见那小女将竟以樱口横衔长剑,随著头颈摆动,倏地抹断了身後那一个勒脖的遁甲战士之头。此等杀人之技,无疑超乎李逍遥所知的剑招和剑法。他不由看呆了眼,心跳似也停止。

宰毕亮身形甫动,另外几名遁甲好手一征之下,如梦初醒,急忙扑身抢来,但见玄光曳闪,剑气纵横,人影晃跌,血溅七尺。宰毕亮身法之快,殊不下於李逍遥,扑到那小女将身旁,未及出手,上半身突然斜斜堕地,只剩半截腰身尚且摇晃未倒。李逍遥眼睛睁大,只听腥风血雨中飘出一声垂死的惊叹:“穆天王剑!”

叹声中充满了无比的惊憟和说不出的後悔之情。或许,宰毕亮咽气的一刹那间不免要埋怨自己不该犯下这样一个致命的疏忽。

不该让那女孩儿有机会碰那把剑……

穆天王剑。

李逍遥目瞪口呆,连自己也不清楚呆愣了多久。眼前满布七零八落的残躯断首,那几名八百龙好手竟无一人有命逃遁。没有交手,没有招数,甚至毫无片刻间碍,穆天王剑出鞘的一刹那间,就一切都结束了。

这柄大剑杀性之大,饮血之凶,在此之前李逍遥闻所未闻,连邻村最爱讲剑侠故事的说唱艺人陶大宇也自虚构不出。

李逍遥徒自睁大双眼,竟没瞧清那是一口怎样的剑,只一眨眼间,剑已回鞘,玄光急收,落入皮套,瞬间隐去。仿佛一道惊电霹雳,灿烂只在一闪间。摸不著,留不住……

流星雨也是瞬间即逝的辉煌夺目。仿佛人的生命,只能留住那灿烂动人的回忆。便在流火耀亮林梢的夜空之际,只见那蒙古少女微仰面孔,印堂处又有豹象之谶稍瞬即隐。这一霎间她娇白的面靥映入李逍遥眼瞳,那凄美的眼眸似有泪光闪烁,竟宛然比星空流荧更绚烂百倍。

他不禁暗觉,没有一种神情比凄美的追忆更动人心弦。

“雪儿,为师穷尽毕生心血,终於铸成此剑。神兵乍现,必欲先饮铸者之血。我以我的生命赋予此剑,从此以後,人剑合一,这把剑就是穆天王,穆天王就是此剑!”

十年磨一剑,宝剑霜未寒,一朝把剑试,剑出天下寒。

穆天王当日便是轻吟这几句诗,从容而笑,以自己的性命使这口玄玉之剑从此有了生命。

“你已尽得我天山派艺业精髓,我不但把毕生武功悉数相授,於今更把生命也一并交给你。只盼你用这口穆天王剑,去帮为师了却一个生前不可能完成的心愿……”

“师父……”她不由得珠泪凝眸,仿佛在满空星光中又看见了恩师那临终之时犹然抱恨的目光。

李逍遥怔了一阵,感到伤处痛将起来,难以忍耐,不由低哼一声,想取药自敷,眼光投到那少女身影上。但见她那只被矛尖钉住的手已自行拔出,虽然血汁淋漓,她竟一声不吭,正用那只伤手捏著!子,一咬牙之下,又将另一只被钉住的手从树桩上拔了下来。李逍遥咧口暗奇:“她怎麽不喊疼的?这妞儿怪!”隐隐觉得眼前这蒙古少女身上不仅有一股极为刚烈倔强之气,而且一举一动皆大异常人,非但没有一个少女似她这般,便连许多男儿郎只怕也要自愧不及。

李逍遥身上揣藏不少疗伤之药,当下顾不得先给自己止血,咬著牙挨到那蒙古少女身旁,撕布替她包扎两只受伤的小手,敷好金创药,然後倒出几颗行军丹,分一半教她服用。

那蒙古少女侧目而视,明澈澄碧的双眸在他面上转动,似是暗暗的打量他。李逍遥伤得不轻,虽然痛得满额冒汗,却不先顾自己,只忙著为她敷伤包扎,他折了一膀,做起这些事来难免显得吃力,稍为使劲,便又牵动伤臂痛楚,不时“!”的倒吸冷气,脸皱起来。这一切自然落在她眼里。突然,她拿起李逍遥那只垂在身畔的手臂,李逍遥痛得大叫,身子乱抖,惊道:“干什麽你……”话声未落,那小女将摇手使了个巧法,不动声色地帮他接上了脱臼的骨节。

李逍遥跌坐在地,痛哼几声,暗觉那只手臂又能动弹了,抬起来摆动两下,果然无碍,只是仍有些撕裂般的余痛。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侧著头向那少女望去,说道:“行啊你!哥哥还没帮你治,你就先治哥哥了……”那少女俏脸一板,低声说道:“你嘴上别乱占人家便宜。”垂头之际,粉颊上的红晕更见浓酽了。

李逍遥捡回掉地的断剑湛卢,插回腰後,挨坐到那少女身边,一边查看她身上伤势,一边随口调侃,这是老习惯,想改也改不了,何况他自个儿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好。瞧见那小女将不知为何满颊飞红,娇美不胜,他暗觉有趣,大眼乱转,笑道:“有哥哥不是好?”

当他挨近身边,那小女将原本闭上眼睛,这时又睁开,目光凛凛地瞪著他,说道:“我又不是没有哥哥。”李逍遥大眼乱霎,问道:“有我这麽厉害吗?”那小女将原是不把他这等三脚猫功夫看在眼里,心底深埋的对汉人的敌意更是难以消除,但见刚才这汉家儿郎为了她同那班遁甲奇兵浑不要命地周旋、厮拼,身上还因此挂了彩,此刻仍是血流不止,却先惦记著为她疗伤,而且谈笑如常,不以自身的伤痛为然。这等气概在她看来,那也属殊为罕见。刚才她也已留意到这汉家少年的身手,心里隐隐有些惊奇。两人原本素昧平生,又属胡汉之别,片刻之前相互间还隔著一层敌意,但经历了这番生死相扶的战斗之後,不知不觉的距离竟拉近了许多。

她虽说不想跟这汉家少年多说话,但也不再呵斥他,只把俏脸转了过去,气喘粗粗,两人挨得越近,暗觉心跳得越是厉害,她想起宰毕亮刚才之言,不由心中不安。她年龄尚小,虽说也已到了情窦初开的花季时节,但毕竟不甚了解男女之事,难以明白那些药粉有何危险之效,只是觉得吸入之後,总是心跳激烈,身子燥热,难以定神。

李逍遥趴在她身上低头看伤,因感她所罩的锁甲既厚且密,难以敷药,不由抬手搔头,说道:“知道甲鱼为啥珍稀吗?市面上卖的价钱每只要好几百文呢……因为它们越来越少了,为啥少?”那小女将徒瞪一对妙目,不晓得他何出此言,自也答不上来。於是,李逍遥又说道:“甲鱼之所以越来越少,据我多年的研究发现……它们总是把自己裹得密不透气,里边长个疮什麽的也没法医治,所以死亡率高。”

那蒙古少女听出来了,眉头微蹙,小声回敬一句:“你……你是小乌龟!”

她原本英武威肃,话声凛然,不知为何变得竟显得神情忸怩,眉梢眼角娇媚难言,连说话的语气和声调也大异往常。尤其这句娇嗔,听来更是销魂蚀骨之极。李逍遥不由心头一荡,食指一翘而起,大眼乱眨,忍不住模仿她的娇嫩腔调也来了一句:“你……你是小乌龟!”

此言甫出口边,心中便即懊悔,料想这小女将神气骄矜惯了,此前必是从未有人敢对她这般肆言调笑,他不由把眼光向她瞥去,只道她会著恼,但见那小女将眼望夜空,变色道:“不好!”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著她的眼光仰头而望,流星雨过後,夜空已然陷於沈暗无光,墨海一般。除此以外,别无异象。他不禁心中疑惑,低转眼光,只见那小女将眸中神情显得惊疑不定,不明何故。

“只剩几个时辰了……”她喃喃的话声传入耳中,李逍遥更是摸不著头,再忍不住,问道:“什麽事啊?”那小女将眼光疑惧地望著夜空,樱口微张,咕哝般的说道:“夜冥,月蚀。星昏,影灭。又是将有杀戮死亡之兆!”

“你信这个?”李逍遥闻言一怔,又仰头乱望,看不出凶在哪里,不禁笑道,“那是云遮住了……”话没说完,眼帘中炽光忽闪,蓦然间星陨如雨,宛如满天火星飞坠,壮观无比,但只在刹那间,两人顿感不妙。“糟糕!”

流星飞火所撒落的方位,正是这片桑林。

李逍遥登时跳起身来,急道:“天塌一块了,快逃吧咱们!”那小女将微微摇头,手按腿膝,蹙眉说道:“我走不动。这条腿坠马时好像摔折了踝骨……”妙目一抬,瞥著李逍遥的脸上,低哼一声,又道,“你说自己是大夫,怎麽没看出来?”李逍遥一怔,蹲下身去,往她腿上瞧了瞧,说道:“你吭都不吭一声,我怎麽知道嘛!”

那小女将撇了撇嘴,垂头不言,气喘时缓时急,虽自潜运上乘内力调息敛念,终是难以定下心神。李逍遥仰头望了望林梢,忽听轰隆一声大响,从不远处林间传来,他吃了一惊,转身乱望,只见大团烟焰夹杂泥土和残枝碎叶滚滚逼来,显是片刻之前坠了一块巨石砸在不远处,烧将起来,一时炙潮扑面,热浪四处翻腾,所及之处,林木尽焚。

李逍遥大感惊骇,急道:“砸下来了砸下来了!”眼见那小女将行走不得,他一咬牙,说道:“再不逃就来不及了。”把她背了起来,正要撒脚飞跑,那小女将在他背上轻手捶打,微微挣扎地说道:“不……不行!”李逍遥转脸说道:“不要挑三拣四好吗?瘸子肯背你已经够给面子了……”那小女将红著脸道:“我……人家还有东西没拿呢!”

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点头,“哦,还要帮你带上这把大剑……”蹲身提剑,手腕一沈,险些栽倒,急忙分开双脚,扎稳四平马,提起内力,才将那口大剑握了起来,咂舌道:“怎麽这般重法?”

那小女将把大剑接了过去,挂在背後,李逍遥暗感身上沈重,不由的摇了摇头,心道:“麻烦!”但听那小女将又道:“还有呢!”

“对!还有你那支霸──王枪,”李逍遥无可奈何,只得又蹲身去提那支沈甸甸的大枪,这一来几乎迈不动步,一跨脚间,差点儿没压趴在地,不由恼道:“你这个小妹妹真是麻烦!人这麽屁点儿大,使这般笨重的大家夥也不嫌累?耍帅是吧?”那小女将俏脸一绷,扭身挣扎,凛声说道:“放我下来!”李逍遥只得改颜相向,“不麻烦,一点儿也不……”正要撒脚飞跑,没想到那小女将又捶他後脑勺。“还有呢!”

“麻烦!”李逍遥心中只是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经不起那小女将在身上折腾,冒著给陨石砸死的风险,返身帮她收拾掉在鞍舆旁的一应诸物,连弓箭筒也挂上脖颈,只道完事儿了,那小女将又捶打他後脑勺,咬唇道:“帽盔!”

轰的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一颗大陨石落在距离他们站立之处不足百尺的地方,火线乱延,其势骇人。李逍遥不禁大叫:“我要被你害死!”硬著头皮冲回那株燃起大火的树下,捡起地上的三翎战盔,随手往自个儿头上一卯,刚戴上脑袋,!当一声震响,眼前一黑,倒头栽地,满嘴咬泥。

这一霎间,他只道陨石落在头顶,但一定神之下,方知这是头盔在作怪,一戴上头竟然沈重无比,压得颈背都似要断折了,不由咋舌道:“什麽帽子啊?恁地沈重!”那小女将把战盔戴回自己头上,仓促中戴得歪了兀自未觉,帽沿几乎遮没了一双妙目,红著脸咕哝了一声:“这是青罡,功力不够戴不动的!”

眼看林火烧近,四面烟焰火花滚腾,映衬满天流光异彩,虽说奇豔眩目,壮美之极,但在天地惊变的时刻,两人心中均充满了说不出的畏慑之感。

李逍遥同那小女将不由的对视一眼,彼此之间看出对方心头均在震颤。但只愣得一愣,陡然间听得林梢剧响如雷,大地炽亮宛似白昼。李逍遥未暇抬脸便已瞧见雨点般密集的陨石急坠之影投映於地面,他不由得头发倒竖,口中大呼小叫,慌忙背起那小女将撒脚就跑,只奔出数步,身後林木炸飞,泥尘冲天而起,陷下一排参差不齐的大坑穴。

石雨扑簌簌的倾泻而落,呼啸轰响之声不绝於耳。李逍遥情知险相环生,只消脚下慢得半分,立遭灭顶之灾,惶急关头倒也毫不糊涂,运起天罡战气,激发蕴藏诸脉的阿修罗内力,减去身上沈重之感,使出“风魔天下”轻功,疾奔如飞,在林木和烟焰间窜行穿闪,一面躲避撞入林梢的陨石砸击,一面蹿行於遍地大坑xiāo穴间隙,穿越烟雾火墙觅路逃生。

换作旁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陨石雨轰击之下势难死里逃生,李逍遥虽说运气还算没糟到家,一路狂奔乱窜之际,也有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他瘸了一腿,平时行走虽不免微跛,逃命之时却是健步如飞,身影倏闪来去,出没於乱石雨中,总算仗了有玄衣神遗下的绝顶轻功傍身,连一粒火星也没沾到他衣衫上。

那蒙古小女将伏在他背上,双手勾著他的脖子,粉颊轻枕他的肩头,眼见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汉家少年竟然身怀如此神鬼莫测的轻功绝技,心中的惊异自不待陈。闭目回想刚才之险,暗思:“如不是遇到了他,我……我早就死在这片荒林之中了。死虽说并不打紧,可是误了此行之事,却与我傲家干系极大。无功而终,岂非枉为傲家的女儿?”

无论如何,对这几番冒死相救的汉家少年,她心中已暗怀感激之情。尽管在她内心深处仍然将汉人看作敌人,但不知为什麽,她心里对这个背负她一起逃生的“小汉蛮”已经不知不觉地没有了敌意。患难与共之际,反而觉得伏在他身上说不出的安全,说不出的平静,哪怕身旁天崩地裂,脚底惊涛骇浪,只要和他温厚的身体相挨,心头便充盈了奇妙难言的温暖、依恋之感。

李逍遥一口气奔出里许,虽已离陨石雨坠落的所在甚远,林火被风推动,早已蔓延开来,便连身旁的树木也均滚滚冒烟,一时难辨方向。他没敢停下,继续凝守真气,保持疾驰之势不减。

忽然,两人同时听见树丛中颤巍巍地钻出一声拖得长长的“惊……”李逍遥立时刹脚,转头乱寻,奇道:“怎麽又有?”

这一次喊“惊”的是吴白马。

与前几例无异,挂在一株秃树上的吴白马也是身裹马皮,只露出一个画满五颜六色符咒的头部,脸色惨然,眼光痴呆,当李逍遥寻过来时,他便俯头傻笑,喃喃唱曲儿:“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曲韵原已凄迷诡异,再加上他那五音不全的调儿,在昏冥的深夜里听来更是平添了一层森森鬼气。李逍遥不由得皱脸道:“这个有点儿不同,却会唱小曲儿……”待得又多听了两句,突觉这支曲子不知在哪里听谁唱过,头皮陡地一阵发麻,脚底涌起寒意。

吴白马痴痴自笑,仿佛没有瞧见站在树下的人,幽幽的自顾唱道:“……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作旧人。”莫名其妙之下,李逍遥越发惴惴,不愿多听,定了定神,仰脖叫道:“够了!别在那儿半夜鬼叫了,到底是谁在这儿作怪?你告诉我,让我去扁他……”吴白马“噗!”的吐了一口痰下来,李逍遥未及闭上嘴巴,登时咕噜入喉,不由得既惊且恨,正自跳脚乱呕,那小女将突道:“是马明菩萨!”语声显出不安之情,似是看出了端倪,想到了可怕之事。

李逍遥呕翻了肚肠,方始宁定,心头却委实著恼,抬头朝树上还了一口唾沫,闪身後跃,省得又被吴白马唾著。闻得那小女将之言,不由的心念一动,转头问道:“什麽名堂?”

那小女将微微摇头,仰望树梢那个身裹马皮的怪异人影,强抑疑惧之情,说道:“我不晓得……不过,我小时候听二姊房里的丫头们说过一个这样儿的故事。”李逍遥难以忘掉那口臭痰,恼火地朝吴白马瞪去一眼,方道:“故事里有没有人蠢到像咱俩一样站在树下被一白痴唾满脸臭痰?”

那小女将一怔,“那倒没有提到。”等李逍遥火气下去些,她问道:“你是汉人,有没有读过《山海经》?”李逍遥不由恼道:“汉人就非得要读《山水经》吗?”之所以火气又起,只因他从来没怎麽用心去读书,竟然被一小胡女考倒,面子上大大挂不住,难免老羞成怒。但他老羞成怒之下,却连《山海经》的书名也都念成了《山水经》,这无疑等於自暴其短,无意间承认自己有“水”没墨。

那小女将虽说神色冷傲,言谈举止酷气十足,脾气却并不坏,殊无林月如那般心浮气躁,听得李逍遥言语冲撞,却并无愠色,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们汉人都是饱读诗书呢。”

李逍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说道:“汉人没文化的多著呢!”朝树梢自吟自唱的吴白马又瞪了一眼,犹感满肚臭痰翻腾。那小女将冷冷的说道:“原来如此。不过,你们汉人的古书里提到过这种怪事。”

李逍遥对经书没兴趣,但听到怪事,不免来了精神,问道:“有多怪?”

“在北方的荒野,传说有一个容貌姣好的姑娘,半跪著爬在光干无枝的大桑树上,身上粘裹著一张马皮,宛如生了根一般,与她血肉相连,无法揭取下来。她昼夜不停地在树上吐丝,仿佛只有这般方能纾解心中的悲苦情结,那些丝积了满山遍地,人们於是把那地方叫做欧丝之野……”李逍遥忍不住打断她的淡然叙述,问道:“这美丽的姑娘,为什麽竟披著马皮乱吐丝呢?她又不是蚕……”

“她就是蚕神,”那小女将说道,“披著一张马皮的蚕神。”

李逍遥奇道:“蚕跟马有啥瓜葛?”那小女将说道:“宋人的《鼠璞》‘蚕马同本’一章写道:唐《乘异集》载蜀中寺观多塑女人披马皮,谓马头娘,以祈蚕。俗谓蚕神为马明菩萨以此。”

李逍遥“哦”了一声,仍摸不著乱丝般的头绪,惑然道:“那张马皮暗示什麽?”心下不禁寻思:“这小胡女原来读了这麽多汉人的书!这麽有文化……难怪中原被她们给治了。奇怪!那美貌的爬树女为啥竟披著马皮,化身为蚕,做了蚕神呢?”

那张马皮原来藏著这麽一个传说……

旧说太古之时,有一男丁出门远行,很久没有回家。他家中只剩下一个小女儿和一匹名唤“卓少”的雄马。这雄马就由小女儿亲自喂养,感情甚笃。小女儿在家里很是寂寞,常常想念她的父亲。有一天,她对栓在马棚里的爱驹戏言道:“你能为我把爹爹接回家来,我就嫁给你。”

那马闻得此言,登时跳起身来,绝缰而去。狂奔千万里,终於有一天寻著了那少女之父,悲鸣不已。那男子只道家中出事,毫不迟疑地便上马赶返家乡。

回到家里,女儿才向父亲言明,家中并无变故,只是想念父亲,马通人性,迳自竟去接了爹爹回来。那男丁因感此畜有非同一般的情性,从而厚待之。马却连日绝口不食,每见那小姑娘在院中出入,总是神情异常,喜怒不定,又叫又跳,不肯干休。

父亲屡见此状,心中奇怪,便悄悄的询问女儿:“你说说,那畜生见了你为什麽又跳又叫呢?”女儿只好将那次她和公马开玩笑之事据实相告。父亲遂勃然道:“丑事!别说出去,这几天也不许你踏出房门半步!”

此公虽说爱马,可是决不能够让马来做他的女婿。为了省得那公马长期作怪,於是伏弩射杀之。剥下马皮晒晾在院子里。另日,父亲因事出门,那小姑娘同邻家女孩儿在院内马皮所晾之处玩耍。小姑娘一见那马皮,心里不乐,抬足踢它,边踢边骂:“你这个畜牲,还想讨人家做你的妻子哩!现在给剥下皮来,真是活该!看你还敢不敢……”

马皮蹶然而起,卷了那小姑娘旋风般的逸去无踪。一干女伴均骇然而呆,无法相救,只好等那少女之父回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卓少的皮掳走你家姑娘了呀!”

父亲惊诧之余,发动全村连夜去寻,毫无踪影。数日之後,才在一株大树的枝叶间,发现了他那全身包裹著马皮的小女儿。却已变成了一条身形蠕蠕而动的虫样生物,缓缓摇摆著她那马样的头,口吐莹莹细丝,绵长不绝,缠绕大树。乡人闻风赶来围观,称这吐细丝的奇物为“蚕”,意指她所吐之丝连自己的身子也缠住了,从而摆脱不得。又称此树为“桑”,意谓此树乃那马主丧女之处。

此即如今蚕的来历。那小女将黯然说道:“那小女孩儿後来就做了蚕神,马皮与她血肉相连,成了一对永不分离的亲密伴侣。”

李逍遥瞠然之余,得出一个结论:“可见有些玩笑是不能随便开地!”

那小女将望向那株秃树,眼见焦烟蒸腾,炙气扑面。她低声说道:“天蚕教的人用这种祭仪警告外人,就是要我们别去冲撞了马明菩萨。”李逍遥讶然道:“你……你小小年纪,怎麽知道这许多事?”那小女将妙眼微眯,脸孔抬起,傲然道:“你们汉人的那些古书,我翻得七七八八啦。这就是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李逍遥扁了扁嘴,学她娇嫩声调也来了一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看那株树已快熏得焦了,吴白马裹著的马皮正自蒸蒸冒烟,将他烤得有如一只冒汁儿的叫化鸡,不同的是还能哀声惨叫。

李逍遥想:“这家夥……”毕竟不忍心看他如此生受活罪,拔出断剑湛卢,信手一挥,乱削几下,势成乱剑诀之“心乱如麻”。

那小女将只道他要结果了吴白马的性命,待得那株秃树陡然间支离破碎,断枝撒落满地,吴白马毫发无损地堕将下来,骨碌碌滚到李逍遥脚边,她才晓得这一剑虽然凌厉快狠,却不为杀人,只是为了救人一命。

这与她先前所见过的所有凌厉武功都不相同,剑招虽说肃杀之气浑然天成,到了这少年手里,竟隐隐含有佛光法相。她不知这是因为李逍遥身怀禅宗神僧普渡慈航顿悟成佛之阿修罗心法所致,李逍遥以佛家心法驱动最具肃杀之气的马君武乱剑诀,加上他天性慈和,虽然调皮好玩,终是难掩本性之宅心仁厚,在不知不觉中,他的修炼竟随阿修罗心经的日日精进而化入佛之境界。只是自己并未察觉。

在那小女将看来,这汉家少年以肃杀之剑行救人之事的举动,她虽无法理解,却不自禁的想起了二姊夫萧乘龙曾说过的一句话:“以霹雳手段,行菩萨心肠。”

李逍遥行菩萨心肠的报应是一声痛叫,低头一瞧,那吴白马居然张嘴狠咬他的小腿。

那小女将眼光登时一凛,抬起霸王枪正要搠下,李逍遥手影夭矫翻出,抓住枪头,脚下急使风魔腿法,将吴白马远远踢飞,滚入大片未被林火烧及的草丛里。那吴白马竟咬口不放,被踢飞之时,生生撕下李逍遥一块腿肉。

李逍遥痛跌在地,连背上那小女将也一起摔了下来。咧嘴喊疼之余,两人目光相触,俱感好笑。那小女将先前被迫吸入了奇淫之药粉,苍白的俏靥漾满红潮,水灵灵的肌肤下仿佛要迸出滚烫的血珠来。戎装映娇颜,说不出的美豔动人。她仗有天山派上乘心法自守玄元,强自抑制,只道已渐驱除心魔,但在这少年热腾腾的身背之上,终是难以定神,宛如一块雪峰之冰置於炉火之旁,想不融化亦难。

李逍遥见那小女将妙眼噙春水般的漾出笑意,委实娇豔不可方物,竟浑忘了腿痛,望得呆了,心头也自怦怦乱跳,难以定下神来。那小女将为免自己胡思乱想,慌忙找话引移注意力,瞪著李逍遥插回腰间的半截湛卢,不由的眼波又溜转回李逍遥脸上,问道:“你……你不是大夫吗?怎麽也会使剑的?”

“我的发展方向是跌打医生和走方郎中的混合体,”李逍遥低头往腿上自敷止血草,随口说道。“学两招剑法不过是我的业余喜好。当然,也为了防止行医中出现意外……比如说,当我医不好一些病患的时候,少不了要有患者本人或其家属打上门来寻晦气。会武功就可以摆平他们了!”

那小女将不自觉的挨著他身边而坐,柔声夸道:“小大夫,你的剑法不坏呢。”李逍遥昂然道:“谦虚,是我做人的本色。当然我没理由否认你所称道的……”那小女将咬唇伸手,轻轻抚摩李逍遥被咬伤之处,眼波柔媚如丝,垂睫不语,娇喘甚急,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只柔手在做什麽。

李逍遥感到她摸得舒服,自无异议,眼光瞥见旁边那支大剑,想起这小女将杀人的手段,不由得眼皮一跳,忍不住问道:“我觉得你好狠哦!这麽一瞬间,就把那帮家夥剁成一块一块嘹。剑法这麽厉害,为什麽有剑不用,还使什麽霸──王枪?”

那小女将伸直一双绷在皮裤里的丰实矫健的秀腿,小鸟依人般地偎坐他身边,垂眸答道:“就是因为天王剑杀性难驭,我才没有随便使用啊。”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看你用霸──王枪也杀不少人啦,你们鞑子真狠!我小时候听走村说唱的化子提起,侵占中原那一阵,你们乱屠城,剖孕妇肚皮吃她的胎盘、挖婴儿内脏泡酒吃,真是丧尽天良……”那小女将噘唇道:“假的!我又没听说过……二哥说,汉人最会胡编故事,煽动百姓作乱。”李逍遥怒道:“你别抵赖哦!北村的三婆说,她老娘年轻时刚生产就遭你们鞑子兵先奸後杀了,这还有假?何况你刚才吸我的血,可见嗜血的本性终是难移……”

那小女将徒睁一对水盈盈的妙眼,瞪了李逍遥一阵,突然凑嘴到他耳边,柔声问道:“先奸後杀是什麽啊?”李逍遥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种难以言状的问题,不由得一怔,抬手搔头,“这个嘛……”那小女将咬唇瞄他脸色,红著脸又问:“那你想不想报仇啊?”李逍遥蹦著舌儿道:“怨怨相报何时了?”心里却认真的想了一下:“其实……汉人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乱屠城、剖孕妇、吃婴儿、奸淫烧掠无恶不作?谁找他们算帐去?唉,咱们汉人自己的糊涂帐就已经堆了不少啦。”

那小女将竟似不依不饶,咬耳问道:“你还没教我什麽是‘先奸後杀’呢。到底什麽是‘奸’啊?”李逍遥被她柔腻的低语声搅得身子乱激灵,他不知此是药力迷乱之下,那小女将春情荡漾,难以自抑,只道鞑子女孩儿大都如此胡搞蛮缠,不由皱眉道:“这种问题不是好女孩儿开口问得的!等你过几年长成了,嫁了人後自会晓得……”

“她没机会了!”随著一声阴冷冷的长笑,林梢翼影掠近,扑猎猎纷响。

李逍遥一抬头间,斗然看见四道滑翔之翼挟著凛凛劲风急掩而来,转眼已在头顶上方,张大的飞翼足有丈许长,展翅低!盘旋之际,几乎遮没了大半夜空。投下的数道巨影更覆盖了李逍遥和那小女将身旁数丈开外的地面。

那小女将迷迷糊糊地抬头,望得真切,顿时矍然而醒,说道:“是飞龙遁甲中的翼龙杀手!”李逍遥凝目看出夜帷下盘旋低掠的每一道飞翼中间均挂著一个操控滑翔杆的人影,展开的双翼两侧各附一名蒙面武士,背插刀剑强弓,透过弥天烟障,隐约瞧见大致来了四五面飞翼,迅猛之极的扑近他二人所在之处,掠过地面之时,前边两驾飞翼纵下数道黑影,著地一滚,悄无声息地包抄过来。

眼见又一轮夜袭猝然来临,那小女将抬手拈指,潜运“冰心诀”强定心神,另一只手摸向身後横卧的霸王枪。

翼风呼啸中,蓦地投下梨子大小的弹雨,有的落地即爆,炸得焰柱冲天,火花四射;有的半空飞旋,喷撒大团或紫中带红、或橙黄带绿的浓烈烟焰,弥漫似雾山云海。李逍遥只稍抽动鼻翼,先已呛出眼泪,头晕目眩,情知不好,忙道:“毒烟哦!”背起那小女将,撒腿便觅路而逃。身後飞弹乱蹦,接踵爆炸,火团绽开,几乎把他两人的身影吞灭。

李逍遥使开风魔步,在烟焰乱喷的间隙倏忽穿蹿,脚下虽快,身上却已不免溅伤多处,奔逃之际,不断被爆炸的气流冲撞得摇摇欲倒,不禁骇然而叫:“死嘹、死嘹!这回真要翘喽!”

那小女将转头回望,眼见翼影紧追身後,不出数步之遥,再往下投掷火弹必将命中。她眼神一凛,便在李逍遥背上弯弓搭箭,弦声连响,李逍遥回头瞧时,飞在最前边的一驾翼龙巨筝逼到近处,斗地连中三箭,将那驾驭之人射跌,那巨筝顿失控制,在空中摇摆不定,去势兀自不减,呼的一声掠风大响,斜斜栽向地面,迅猛之极。

李逍遥眼见一面巨大的黑影陡然覆盖下来,急忙低头猫腰,一溜急蹿,连变步形,打横飞奔,只听头顶哗的刮响犹如夜帷撕裂,那面巨筝便擦背滑过,轰隆一声,扎入地面,仅剩尾部翘起,溅土飞扬,其势骇恶。

李逍遥堪堪躲过,未及喊出一声庆幸,烟尘中突然蹿出三袭蒙脸黑影,倏地欺近,皆是身作劲装结束,各举四尺长的窄刃猎刀,闪电般扑将上来。李逍遥一时腾不出手拔剑,情急之下,一脚顿地,腾身飞起,发腿抡扫一圈,阿修罗神功真气催激而出,更增风魔腿法飒飒狂卷之威势。但只踢倒一人,另外两个使猎刀的蒙面人旋身後掠,避了开去,只此一合,李逍遥便知这些蒙面刀客身手殊属不弱。

他不由得暗暗心惊,旋身落地,一道枪影如龙,从他背上翻飞而出,陡然搠翻一名悄然从烟雾中蹑近李逍遥背後的蒙面刀客。枪闪如电,霎眼间又挑飞了一人。

李逍遥知是那小女将使霸王枪连毙两名来犯之人,端是出神入化,那两人武功均属不弱,竟连枪影也未能瞧清便先已命中要害,一声未哼的登时了帐。但见烟雾中又闪出数人,骤然合围齐攻,刀光雪片般的倾头乱泻,竟是快急无匹。李逍遥自忖抵敌不住,背了那小女将跃起便逃,那小女将一枪搠出,本已觑准了一名蒙面刀手咽喉的要害,哪料李逍遥这当儿撒脚就逃,她挺枪戳去,便差了老长一截,不由恼道:“跑什麽?要不是你,我已经扎中他了……”李逍遥驳道:“你想得轻松哦!那些刀明摆著是来砍我的,我怎能傻站著挨宰?”

这倒属实情,那干蒙面杀手显然是忌惮小女将的倏来倏去的凌厉枪法,虽以缠斗之势围攻,毕竟避她为多,一面腾挪跳扑地躲她的枪头,一面寻隙欺身蹑来砍杀李逍遥,这种打法宛如“射人先射马”,全因他们看出了那小女将行动不便,全靠底下这少年驼著她的身子来回冲杀,便有如她的坐骑一般。是以,那干蒙面人首先便想砍翻小女将的“坐骑”,好把她掀将落地。

李逍遥险相环生,胆为之毛,岂能不逃?那小女将恼火已极,落拳捶他脑门,娇叱道:“我的战马可比你听话多了!胆子这麽小,都不懂得配合的……”李逍遥怒道:“战马?我在你心中的形象难道连战马也不及?”那干蒙面杀手趁他俩口角之际,猛地扑身砍杀而上,这一轮攻势更见狠厉。再加上夜空中低掠的两面巨翼已近,上下夹击,李逍遥想逃亦已无路。

那小女将抡枪如飞,逼得那夥蒙面刀客近身不得,眼光扫及夜空中四面掠近的飞翼,口中说道:“当心了,投掷火麟弹的紫翼筝虽已坠毁,青翼龙的火焰弹、蓝翅蛟的破魂弹、朱翅夔的毒雾弹均是威力不小的火器,最可怕的是赤翔天的爆雷弹,可引起连串爆炸,其势席卷如地毯一般,难以躲避。先前我就是被它偷袭,险些丧命在半道上……对了,它有一排发射连珠滚雷的机栝火炮,居高临下扫荡地面,一旦遭遇上了,极难幸存。”李逍遥只听到一半便已变色,骇然道:“你从哪儿招惹来这群狂轰滥炸的主儿?我看是没搞头了,不如假装谈判投降,瞅个隙儿赶紧找个山洞躲躲罢!”

那干蒙面刀客便在这时倒跃七尺,齐喇喇的反手抽出插於背後的两根铜棒,接成一支长棒,再续上所持的猎刀,顿时变成了长约丈八的斩马刀。那小女将屡经沙场,随兄辈征战南北,经验自比李逍遥丰富,目光一扫,认得这数名遁甲步卒所换的兵刃由短而长,变成了刀身既重且长、可将战甲一并粉碎的长刀,威力骤增,已不忌惮她的霸王枪。

八百龙之翼龙杀阵便是惯於使用这等天上寻机轰炸、地面围堵相互配合的打法,那小女将情知不易摆脱,立时提醒李逍遥,“当心了,地面这六支斩马刀善使牵制战术,找机会让飞翼杀手投弹炸死咱们。不过我要先留住他们,因为有他们在,赤翔天多少有些投鼠忌器,尚不至於作地毯般的滚雷轰炸……”李逍遥瞧见那六杆长刀分明是撩斩他下盘为多,攻小女将为少,不由惊道:“不可以留他们哦!那几支斩马刀分明是远远伸过来扫我双脚地,我又踢他们不到,不妙得紧!”

说话间,蓝翅蛟掠到小女将头顶上方,投下几个破魂弹,这是一种战场上可造成敌人混乱的投掷武器,落地时仿佛二踢脚般满地乱蹦,炸声不断,激荡呛鼻催泪烟雾。李逍遥正自跳脚乱避,两道长长的刀光急斫下盘,卷起地面沙尘纷扬。他无计可施,只得跳脚腾身,乱踹几腿,避过扫荡而来的那两道刀光。

犹未旋身落定,拦腰又一道更快狠的刀光横削而到。李逍遥不得已,只好左脚踩右脚背,借势拔高数尺,纵上半空,那道刀光堪堪擦过脚底。他无可借力,便在身形再次下堕之时,眼见又有一刀拦在地面,等著斫脚。他哪敢下来挨刀,便跨脚踏在先前那一刀的刀面上,那蒙面杀手收刀不及,李逍遥提足踩刀,一溜急走,斗然间蹿行到刀杆尽头,晃腿夹头将那人掼跌在地。

那小女将仰面发出一箭,竟被蓝翅蛟斜飞避开。两人分别对付天上、地下的遁甲杀手,却配合得不如对手,那一箭原本不应落空,只因李逍遥突然窜飞到那杆长刀上,身形陡变,方位急换,小女将在他背上发箭顿失准头,才教那蓝翅蛟避了开去。

李逍遥落地未定,迎面搠来一杆长刀,将他逼得後退数尺,不料先前那个倒地的蒙面杀手抡刀扫堂,从背後夹攻,立时断他退路。小女将换弓棹枪,刺於地下,撬起大块土石,溅将出去,将那抡刀扫堂的蒙面杀手赶开。

李逍遥正没理会处,那小女将喝道:“你背我冲向前边那杆刀,让我先撂倒他再说。”李逍遥依言前冲,那刀手便即拖刀後退,竟没敢同那小女将交手。那小女将发枪搠不著,眼角余光一掠,瞥见侧翼有刀光闪来,忙道:“战马,左蹿丈七尺。”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这是在吩咐他。

只稍片刻迟疑,待他左蹿之时,小女将在迷烟中已寻不著刚才那一道急闪的刀光了。李逍遥背著她正自团团乱转,突感腰背湿热,竟浸透血汁,情知那小女将连番使力之下,伤处出血甚多,染红他衣衫,沿腰胁流淌不停。他不由得惴然道:“你感觉怎麽样?”那小女将未及答话,蓦地只见一道刀光迅雷般的穿过烟雾飞来,她急忙伸枪一挡,却撩不著人,只见那杆刀又弹了回去,落入藏身烟雾中的一名蒙面人手里。

但见烟雾中不断有刀光弹射而来,小女将翻转大枪,连连挡开,那数杆大刀撞著霸王枪便即回飞,复入刀客之手,而她伸枪撩扫,却没能搠中一人。李逍遥心想:“小鞑女身受重伤,再多流一会儿血,连夏枯草都救不活她的小命儿。不行,我得背她冲突出去,别在这儿玩猫捉老鼠了……”然而缠斗之势既成,身陷合围之中,任他怎生变换身形,那夥蒙面杀手仍是如影随形,教他无论往哪一面冲突都窜不出去。有时李逍遥蹿得急了,登遭数刀合攻,封住前方去路,把他又逼回合围之中。

李逍遥无奈之余,无意中瞥见挂於胸前的箭筒,心中登时升起一线希望,忙道:“你的枪够不著搠中他们,不如用箭射。”那小女将多耗气血,正伏在他肩头粗喘不已,闻得此言,摇头说道:“箭掉了大半,不够用了。”李逍遥低眼一数,还剩三支,那小女将晓得他的心思,涩然道:“我要留著这三枝箭对付天上的翼龙呢。如果都用上了,那就奈何不得天上的敌人啦。”李逍遥一想也是,眼看天上还盘旋著四面巨翼,不由又感担心:“只剩三枝箭,怎麽对付四只飞翼?就算她箭不虚发,一射一个准儿,可还差了一枝。”

蓦地里唰的一晌,地上土尘狂卷,李逍遥未及回头,背後竟有一道刀光擦地急削,他跳脚避得稍迟半分,腿上一痛,已被刀光掠伤,划得血汁飞溅,蹦出两丈开外,落地时难以立稳,跪扑倒地。那小女将惊问:“你……你要不要紧?”李逍遥忍痛说道:“没你要紧。”这本是随口而出,那小女将听了竟感心头大动,暗暗回味其中的话外意蕴。

夜雾中有人阴冷冷的一声长笑,说道:“傲雪,这一趟你所带的亲兵半道上全丧了,没想到你居然捡了一匹瘸马当坐骑。终是不济於事,不如自寻了断罢,何苦还做困兽犹斗?”李逍遥心下暗恼:“瘸马?指我吗?”只听那小女将仰面说道:“赤翔天,斡伦靖难将军正率部包围这一带,你们终是插翅难飞。”

“斡伦靖难!”李逍遥虽痛得稀里糊涂,斗然间闻得此名,不由的矍然而惊。“这家夥太有名了!连乡下也没几人不知道他。还编成了谣儿唱道:‘靖难侯,斡伦河,兵八千,破鄂罗。’他可是本朝一等一的名帅,听里长说斡伦军长年征巡多瑙河诸邦,屡灭红番城主联军,功勋盖世。却怎麽跑来中原了?”

“不要拿斡伦靖难来吓我,”赤翔天道。“连乡下小儿也不相信他会在中原!谁不知道他正在北冰之洋围剿西陆七邦联军,他就是插上了翅膀也飞不回中原……你是盼不到他了,妹帅。”

李逍遥发现那小女将提到斡伦靖难时,眼眸中神彩焕然,颊生娇晕,不由得暗感疑惑,随口问道:“你认识他?”那小女将从他背上滑坐於地,趁此间隙,赶快用受伤的一对素手替他包扎腿伤,头也不抬的答了一句:“大哥将我许给了他。”

李逍遥不自禁的一怔。

忽听链声急掠,飕的一响,蓝翅蛟魅影般的穿出夜雾,斗地投下破魂弹,便在李逍遥和那小女将伏地大咳之时,一条银爪飞链曳空而落,!在那小女将背心的锁甲上,倏然把她扯离地面,甩上半空。

李逍遥蹶然而起,瞧见烟雾中窜起两名蒙面杀手,齐挥斩马刀,迎著那小女将甩跌而来的身影呼的劈去。这时她手中无枪,猝不及防之下便已跌身甩上夜空,哪能应接得下?

眼见那小女将危在顷间,李逍遥大惊之下,顾不得腿上伤痛,反身擦过腰後,拔出断剑湛卢,发足跺地,扑身窜起,飞箭离弦也似,後发先至,追上那小女将的身影,挥剑砍断银爪飞链,另一只手搂住她腰,身在半空急旋,翻扑斜掠,仗著轻功随心所欲,身法神奇莫测,惊险万状地避开劈近身畔的两道刀光,倏地只听“剥!”的一声响,後背衣衫终是不免被刀风带及,破衫之际更划出纵横交错的两道血口。

那小女将见他为了救她又挨两刀,不禁失声道:“你……”粉拳捶在他头上,嗔道:“为什麽这样傻?”李逍遥挟她飞跃,连避数道斩马刀围堵封杀之势,旋身翻落地面,反手挥出乱剑诀之“仓皇狼顾”,轰隆一声斩裂地面,剑气迸吐,随手一撩,大片土石掀翻卷起,将尾追不舍的那几道刀光霎间掩没,剑气余势席地狂泻,越数丈不衰,连断六七株燃烧的大树。

那干翼龙杀手眼见这小瘸子随手一剑的声势竟能至斯,登时尽皆惊呆,慑然之余,一时间哪敢近前半步?

那小女将伸手轻抚李逍遥背上刀伤,暗觉伤口甚深,芳心竟为之颤,不禁咬唇问道:“你的剑法这般了得,怎麽不肯杀人,宁愿挨打?”李逍遥回转断剑,插地撑身,半跪於地,喘著气道:“因为……我便是这般傻!”

你不是傻。小女将凝目望著他忍痛而抽搐的脸面,心中也自明白。他不是傻,而是不想伤害任何人。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宁愿自己多吃苦头,也不肯伤害别人。

李逍遥喘息一阵,复又立起,眼光扫视,只见尘烟散去,夜雾中又闪出那几名持刀掩近的蒙面人影。先前他挥剑斩地,便是不愿杀伤人命,只想掀土挡上一阵,但没想到那干蒙面杀手转瞬又已窜将出来,横刀逼近。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这路剑法很难做到不伤人命,再加上湛卢的锋利,越发控制不住……只好不用它。”那小女将闻言一怔,眼见李逍遥竟将那支断剑又插回腰间,她咬著嘴唇,恨恨的说道:“你不杀人,别人就要杀你了。傻小子!”

“挨刀的确是好痛!”李逍遥咧开嘴巴,朝她笑了笑,因为背伤甚痛,笑容说不出的古怪。但他终是笑了,就连那胆色过人的小女将也不明白他这当儿怎麽能笑得出来。只见李逍遥反手从後腰抽出一支木剑,眼光炯炯的扫觑四下里影影绰绰地逼近的杀机,说道:“痛到我不想再挨下去!所以我要用木剑扁人啦……大家都听见了?木剑杀不死人,可是揍在身上好痛的唷!”

赤翔天在暗处觑见这瘸腿少年一只手挟著小女将的腰身,另一只手提起木剑,随意一站,竟透出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他不由得眼光一阵收缩,喝道:“小兄弟,看你的样子是个汉人罢!剑法不弱,先前倒教我等失眼了。”李逍遥仰面说道:“汉人又怎地?”

“你的立场很清楚,胡汉誓不两立!”赤翔天道。“犯得著为一蒙古郡主拼死拼活吗?”

“蒙古郡主?”李逍遥不由的一愣,眼光转向怀中那小女将,心头一阵迷惑。但见这小女将凝眸而睇,竟不否认。他不免怔然,暗觉不知所措。只听赤翔天又道:“当你为她拼命的时候,难道忘记了亡国之恨啦?就算亡国之恨年头久远,你这一代并无切肤之痛。可是你难道没听说她兄弟傲雷正在苦水铺屠杀你们汉人?难道没听说她未过门的夫婿斡伦靖难双手沾满你们汉人的血迹?就算你连这也没听说,可你总该知道,这个小贱人手上也欠著你的族人数不清的血债!”

李逍遥蹙眉不语,心中也自晓得赤翔天所言不假,眼见那小女将妙眼晏晏的瞪著自己,并无半点否认之意,嘴角微翘,那神情反而似在挑战般的看他怎麽办。他不由得摇头苦笑,迎著她的目光,涩然道:“所以说……我傻!”

“你不傻!”赤翔天的话声从林梢又飘下来,循循善诱般的说道。“以刚才那招正气凛然的剑法,料想你也是中原名门正派的子弟。迷途之马尚且知返,只要你走你的路,别再趟这浑水,那便非但不傻,更是一位识时务的俊杰!”

那小女将见李逍遥沈脸不语,只道他已动此念,她并不感到奇怪,反倒视为理所当然。淡然说了一句:“你走罢,从一开始我就没要你帮我。”

李逍遥咧嘴一笑,眉毛微挑。“真不需要?”

他非但不傻,其实机灵得很,这一瞬间他心念转动,暗想:“这小鞑女身为蒙古郡主多半不假,年纪这般小,却大老远的跑来兰陵渡作甚?这其中定然另有缘故,只是我一时还想不到。但看她眼神举止,狠劲儿是够了,但绝非歹毒奸狡之辈,反而有些可怜。她伤得不轻,我若不理,即便不死於这些人手上,料她也活不成。”

那小女将原本要充倔强,眼眸中却掩饰不住绝望无依之意,衬著那失血过多而愈显惨白的面孔,更增楚楚可怜之色。李逍遥垂目之际,触及她凄苦、幽怨的眼波,蓦然间心头一震,情不自禁地想到下落不明的灵儿。此刻她不也是似这小郡主般的陷身险境、孤独无依?

赤翔天看出这汉家少年神色间终是犯了犹豫,暗打手势,教一干翼龙杀手悄然逼近,烟雾弥漫,李逍遥和那小女将一时竟未觉察。赤翔天的话声从林梢又钻了进来,说道:“小兄弟,时候不多了。你请自便罢!休要执迷不悟,省得枉自在此赔了性命!”说到後边半句,已是语带警告之意。李逍遥又怎会听不出来?

“我不要你来可怜!”那小女将从李逍遥的目光中看出了怜惜之意,不由得俏脸一绷,挣动身子不脱,樱唇一咬,发掌往他胸前一推,跌下地来。

李逍遥哪让她落地?探足往她身下一撩,拦著腰肢,轻挑而起,伸手抓住她的腰带,又提了起来。那小女将怒道:“你干什麽?和我在一起,连你也活不了!”

李逍遥摇了摇头,心下苦笑:“从现在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揪起那小女将的纤身朝夜空中盘旋的翼影晃了晃,说道:“你们不就是想要这麽个屁大点儿的小妞儿挂掉麽?”赤翔天从林梢上方觑见,喜道:“你已经了解自己的立场了?好,只要不和她在一起,你就站得稳当!”李逍遥眯眼细瞅,竟始终看不清赤翔天究竟在何处,不由的暗忧:“小鞑女刚才说这家夥的连环炮最难躲避,可是我连看都看不见他的鬼影子。”那小女将转头瞪他,两目相触之际,李逍遥眨了眨眼,笑道:“逃既逃不掉,打又打不著,真是没有办法啦。”

那小女将正不知他到底打什麽主意,李逍遥陡然飞起一脚,蹬在她屁股上,喝道:“好!就交给你处置……”小女将还未会过意来,身子便已随著他那一脚轻送之势冲上林梢,飕的飞向一面晃闪在树顶上方的翼影。

“我的立场就是没有立场!”李逍遥一声苦笑,反身挥出乱剑诀之“追悔莫及”,木剑拍处,烟幕中一个持刀蹑到他背後欲施猝袭的蒙面汉子登时打著旋儿掼到树上,撞得枝节纷裂,弹回地面,李逍遥脚步一滑,趋身探前,手影夭矫翻出,从那汉子身上摸了一把,不及细看所获何物,那汉子已撞到身前,李逍遥提腿将他又踢回树杈之上,目光扫掠,只见四下里刀光雪片般的闪近,情知蒙面刀客已然掩杀而至,他当即扫出一招乱剑诀之“乱象纷呈”。

“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王八蛋!”便在树梢玄光毕闪之际,李逍遥乱剑撒出,口中大叫:“一边跟老子讲立场,一边教小弟搞偷袭!幸好连我自己都不晓得该站到哪边,不然一站过来就挨你们暗刀子给做啦……屁个立场,搅得我头都乱了,这就叫‘乱象纷呈’!”

木剑撒头乱劈之下,连自己也瞧不清剑势落向何处,但听得哗啦啦一大片树叶乱陷,欺到他身旁丈许处的那干蒙面杀手全跌进了犹自冒烟的树丛里。

李逍遥回剑守定“剑二”之势,眼光仰射,只见林梢一面飞翼碎片纷撒,那小女将借了他那一脚的势头,从一面飞翼底下猝然冲出,穆天王剑稍闪即隐,她在空中翻著斤头复又堕下,李逍遥探手一抄,抱回怀里。

“收获如何?”那小女将喘息未定,面漾红潮,听见李逍遥在她耳边问了一声,她抬起俏面,说道:“蓝翅蛟没了!”

“可惜!”李逍遥仰面寻视空中翼影,说道。“原想让你打赤翔天一个猝不及防的。”

那小女将衔口叼出一支箭,悄然搭上弓弦,低声说道:“我又看到一个,但愿是赤翔天。”李逍遥正自乱望,那小女将妙眼霎动,在他怀里低声又道:“再来一下。”

“那就去罢!”李逍遥提起小女将的娇躯,往空中一抛,身随念动,腾空飞脚踢去,正中後臀,又蹬上树梢。那小女将“哎哟”一声娇呼,身子飞出树叶间隙,倏然从朱翅夔尾翼之旁窜将出来,驾控朱翅夔的那人刚往林中投下几枚毒烟弹,耳後忽传弦声骤切的声响,未及回头,一支狼齿旋风箭已钻穿了咽喉。

便在这间隙,李逍遥乱剑泼洒,使一招“瞻前顾後”,拍跌前边扑来的一名蒙面杀手,剑势後甩,撩翻了背後欺来的另一人。

先前他因感乱剑招数太过血腥,一直没能收发自如,便没敢放手使用,此时想起了换持木剑,打得再狠也不至於滥造杀伤,一试之下,果然如此。这便不妨放心耍剑了,只是心底里仍不免暗存几分自警,使剑之时手劲也只是收多发少,但求自卫,不想有人丧命於他剑下。

纵使手上留情,乱剑诀之力道仍是浑然天成般的强劲无比,随手一挥间,中剑的那几名蒙面人也已筋裂骨折,挣扎不起。

李逍遥旋身窜到一旁,眼前毒烟弥漫,难以停留,这时那小女将又从空中坠下,他扑身抱个正著,脚不沾地,空中虚踢几腿,使开风魔天下身法,疾掠而远。

他刚才给几枚毒雾弹掷得近了,掩鼻屏息不及,使力飞纵之时竟有些晕眩之感,身形摇晃不定,浑未觉察夜雾中悄无声息的窜来两名蒙脸杀手,蹑到身後,发刀急劈。他哪里来得及有所反应?

那小女将终是机警远胜於他,斗闻刀风骤传,眼光掠地,扭身下趋,探手抄起霸王枪,觑准刀光来处,便从李逍遥胁下搠出一枪,荡开刀头,枪尖落处,戳穿了持刀之人胸膛。

李逍遥方始晓得有人突袭,转脸不及,只将身形打旋儿一转,把小女将从他身体左侧翻转到右边,朝向刀光来处,飞快之极的落手抓住小女将一只脚踝,递手轻送。那小女将借势扑身而出,发枪又戳翻了另一名蒙面刀手。李逍遥回转手臂,扯她回来,依旧挟於腋下,问道:“咱俩配合如何?”

那小女将搂著他腰,抬脸说道:“你肯把我多送出半分,那家夥死得更透。”李逍遥心头一凛,正色道:“你招招要人命,这可不行!”方才他便是早知这小鞑女每一招必不留情,是以只是轻送即拽,扯她回来,省得又多一条人命丧於霸王枪之下。那小女将虽戳倒了那名蒙面刀手,终是未中要害,又扎得不深,最多只是重创而不致命。她不免意犹未足,闷声道:“你看不惯就别跟我在一起。”

李逍遥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前行,脚下御风一般。那小女将妙眼悄看他,咬了一会子嘴唇,又不自禁地心猿意马起来,想起他刚才的举动,忍不住问道:“你怎麽不跟我讲究胡汉恩仇啦?”李逍遥没好气的哼道:“我没说不讲究,也没说要讲究。”小女将瞠然道:“不明白!”李逍遥哼了一声,道:“我也不明白。”

那小女将药力隐隐发作,一闲著就又春情难抑,无法和他斗气,咬唇瞄他,在他怀里幽幽的说道:“不管怎麽说,人家很承你这份意呢。”李逍遥哼道:“你连死都不怕,何必承什麽意!”那小女将道:“我的命儿不要紧,可是我这一趟所办的事儿却是紧要。事关重大,一路险阻,幸好最後关头遇见……遇见了公子。”先前她总是称李逍遥为“你”,最多是唤他“小大夫”,或视之为“坐骑”,突然间改口称他为“公子”,且唤得情意绵绵,李逍遥一听之下,登时脑子乱晕,脚底不觉绊著石块,差点儿没跌一交。

他勉强拿桩立稳,暗觉气血徒耗不少,若是再有一场剧斗,料难支撑得住。回头望了望,这一路急奔下来,竟没遇上赤翔天一夥,想是仗著轻功超凡,摆脱了八百龙遁甲杀手的追踪。

那小女将适才见他脚步踉跄,似要摔倒,便问了一声:“公子,你……你要不要紧?”李逍遥脑中又是一晕,心头乱荡,不由暗骂:“小鞑女骚起来嗲的不得了哦!真叫人吃她不消……”随口哼了一声:“没你要紧。”这倒绝非戏言,他横抱小女将娇躯,手沾的鲜血有增无少,连前胸的衣衫也已浸得湿透,情知她失血之势未止,再不找地方疗救,小命儿难以保全,是以忧虑之情溢於言表。

那小女将似也自知伤势不妙,垂眸低叹一声,幽幽的道:“我死不打紧,只怕耽误了要紧事儿哩。”李逍遥想起从前洪大夫常说的一句话,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没有什麽比得上生命要紧。”

在他想来,不论是别人的生命,还是自己的生命,那都是一样值得去珍惜的。

小女将显然不同意他这般说法,妙目一瞪,矜傲之气又即盈瞳漾眸,说道:“不对。世上还有许多东西比生命更要紧。”

李逍遥转目望定她。“那你说是什麽?”

“比如说……”那小女将想了想,道。“荣誉、声名、责任、使命……诸如此类。对了,二姊夫说,还有然诺。大丈夫一诺千金,宁死不负。此外,我还听人家说,士为知己者死。可见‘知己’也是一样比性命要紧的东西。”

李逍遥默然一阵,不觉笑了笑。那小女将侧头瞄他表情,噘嘴道:“你笑什麽?”李逍遥道:“你才屁点儿大,晓得什麽大道理?不过你说的这些应该没错。我还听说,道义之所在,也可值得有人万死不辞去追求。”那小女将点了点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曾子说的。”

“舍生取义是铁道理,”树影中突然传出话声,有人接口道。“为了大义所在,哪怕杀身成仁。”

随著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林石後纵出三个人影,衣袂飘飘,无声无息的落在地面的枯叶上,青格子布长袍微摆,露出袍裾下几只黑面白底的布鞋,一尘不染。

李逍遥正瞠目而望,那小女将在他怀里探头瞧了瞧那几人的服色装扮,不由蹙眉,想了想刚才他们所纵出的身法,妙目中闪出冷酷之气,说道:“太华派。”

“在下宋别离,”树後转出一人,长衫飘逸,貌相清臒,四五十岁年纪,既似书生,又似道人。肩背一口剑,健步而行,先拱手唱喏,眼光却凛凛逼射。“有谮了!”

宋别离。李逍遥不由的一皱眉,想起说唱艺人走村窜巷唱道:“太岳仙,宋书生。离别!,断妖身。正气盛,镇群邪……”

一品居武林风评榜名列十六。男儿胡不带吴!?

太华派当世掌门吴!的师叔宋别离排行风评榜虽说不及其师侄靠前,然而江湖中但凡做过坏事的人没有一个不闻“离别!”而丧胆。

“这三位是我的小徒,金墨客、才八斗、富五车。”宋别离目光炯炯的瞪著那小女将,说道,“少了一位曾铁林。”

“原本你有四个徒儿,”那小女将勾著李逍遥的脖子,偎在他肩头懒洋洋的说。“那天被我杀了一个。”

宋别离是武林正派中的名人,其塑像早已竖於凌烟阁的“名人堂”。李逍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其人,心头自是惊喜不胜,正想上前索取签名以供留念,哪里料到小女将竟在他怀抱中说出这一句话来,他不由的大吃一惊。

“你的徒儿都是混蛋!”小女将猫一般的娇慵无力,靠著李逍遥胸膛,淡淡的说道,“而且龌龊。那天我在一间客栈打尖,这几个没出息的贼竟敢偷看我换衣衫,我杀了一个,故意留下另外三个,就是要他们跑回去叫你宋神仙来,看看你这老混蛋是怎麽教徒弟的。”

李逍遥呆然而立,心中一时不知所措。眼看身旁的杀气骤炽,宋别离眼光变得越来越像一支!芒,另外那三名太华派年轻弟子均是怒喝辩解之声不绝,各拔兵刃,随时便要按捺不住。李逍遥哪里晓得该当怎麽办?这几位太华派的剑士绝非八百龙杀手可比,在他心目中皆乃神袛一般的形象,若与这小鞑女冲突起来,他委实不知站在哪边为好。

宋别离终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显得极有涵养。那小女将虽说出言不逊,当面羞侮,难得他居然不动声色,只是眼光中的寒芒变得更尖锐,却望向旁边那三名蠢蠢欲动的弟子,干咳一声,沈著脸道:“你们都听见了?”

金墨客涨红了粗脸道:“小鞑女胡说八道!那日我们奉恩师密嘱,沿途盯这贱人的梢,被她发现了,硬栽咱们偷看她更衣,当场使暗器杀了曾师哥。总算我们命大……”宋别离以眼色阻止他再说下去,省得更加出丑。那小女将冷冷的目光射在金墨客面上,说道:“盯梢?遮莫还是背後有人在唆使了?”妙瞳微转,移向宋别离脸上,眼神陡然变得冰雪般寒冷。

李逍遥正自暗思:“小东西一出手就要致人於死地,我已见识过她的狠劲儿啦。如此说来,就算是这几个太华派的哥儿们偷看她更衣之说属实,那也罪不至死呀。她生得漂亮,整天把自己裹得跟甲鱼一般。包得越是密实,越发引得别人好奇难抑。即便换作是我,只怕也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呢……”摇了摇头,情知这般势头绝无善罢之理,他不愿再卷入这小女将与中原武人之间的冲突,更担心她又出手杀人,稍为沈吟片刻,想到一策或可避免眼前有人流血:“对了,我突然抱这小坏蛋开溜,一下子跑得远远的,叫他们打不成架。”

以他的轻功,这原不难办到。既存此念,眼光便朝四下里瞥去。但见宋别离同那三名太华弟子所立的方位竟有意无意地守住了东、南、西、北四角,俨然形同於围困态势。除非一冲便出,否则一旦被绊下来,决计成了缠斗之势。

李逍遥正打著小算盘,不料金墨客陡地探出一只手,往他肩背用力一推,喝道:“小走狗,把这贱人给我放下来!”换作平时,李逍遥多半要给推得身子趋趄不稳,但这当儿他正自提气蓄势,潜运“风魔天下”心法,准备开溜,阿修罗内力盈涌全身,金墨客不识好歹地用力来推,李逍遥真气反激之下,顿时震跌丈外,背撞树干,反弹而回,趴於地下。

宋别离等三人俱吃一惊,目光先前只盯著小女将身上,防她猝然发作,这时却不由自己地转到李逍遥身上。但见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面容憔悴,衣衫又破又脏,毫无惊人之处。怎料他居然一动未动,只随意的站在那里已将太华山一名身手不弱的弟子震飞。这般内力修为,太华派几百年来都无一人堪造此等境界。

宋别离不由的沈声喝问:“这位小兄弟看来不似傲家走狗,不敢请教师承何派、姓甚名谁?如何与这虏女做了一路?”

李逍遥正不知如何作答,另外两名太华弟子蹲身捡视金墨客伤势,齐声惊呼:“金师哥死了!”李逍遥大惊,转面去瞧,只见金墨客面白如粉,软绵绵的趴於地上,双目眯缝,面带古怪笑容,竟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气绝。

李逍遥这一惊非小,不由慌了手脚,颤声道:“怎……怎麽会这样?”那小女将凝目悄看他的表情,一言不发,娇靥红潮不散。

飕一声寒光掠目,只见那两名太华弟子齐抽兵刃,各持一支明晃晃的吴!剑,欺身近来,不由分说便要将李逍遥先行擒下。因感这少年内力骇异,那两名太华弟子生怕擒他不下,一出手便要砍他手脚。

眼见有人丧命於自己之手,李逍遥惊慌之余,哪里想到抵挡?两支吴!一左一右,分别来搭他右臂、左腿,又狠又急,霎眼便到。那小女将只凝睇他面上,竟似目不转睛,便在此时,宋别离突然大喝一声:“贱人偷施毒针!”闪身上前,先一步挡在富五车身前,袍袖翻处,发掌推开才八斗,回转手掌,指间已夹住一枚其薄无比的透明小针。

李逍遥定睛瞧去,只见冰针瞬间即化,从宋别离指间滴下一粒晶光莹闪的水珠。

“冰魄雪萤针!”宋别离反手按掌,落在金墨客天灵盖上,面朝那小女将,目中精光斗地一闪,掌力吐出,金墨客眉心突然泛出一粒钱眼大小的小红点,旋即嗖一声射出一道极细的水气。

李逍遥隐隐明白了:“适才那小子虽被我内力所震,但要了他性命的却是小鞑女这种无影无声的冰什麽鬼针!”

那小女将所使的暗针手段虽被宋别离觑破,却无半点动容之态,只淡淡的说道:“沾著手上肌肤,也是一样要没命的。”李逍遥闻言又是一惊,不由转脸去瞧宋别离,但见宋别离沈脸哼道:“有劳提醒!”那只沾冰之手微抬,变形而成一支其状奇突的银!。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想到:“原来他那支是义肢,竟能由手形变!状,倒是出乎所料的奇特。”

那小女将侧著俏脸瞧了瞧那!状手缓缓伸缩摆动的怪影,说道:“这倒奇特得紧!”!影伸张而直,又恢复先前的掌状,李逍遥正看得发愣,宋别离眼光转到他面上,另一只手缓缓从肩後取下一口蓝布包裹的长剑,横托胸前,说道:“小朋友,若不想跟这鞑女死做一处,请你站到一边去。”

李逍遥微微摇头,说道:“总是教我为难!”那小女将转目瞪他,俏面一绷,说道:“你觉得为难,那就听他的,到一边去瞧著好了。”说完,一咬牙关,挣身下地,握枪支撑,勉强不倒。李逍遥看她这般情状,岂是宋别离的对手?便要伸手相扶,小女将却怒目而视。李逍遥的手不觉停在半道,心下一时没有了主意。

宋别离微微点头,说道:“很好。我要会一会你的穆天王剑。”眼光不再瞧向别处,只是瞪著小女将肩後所挂的大剑,面容竟渐渐的凝重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而是一代剑魂穆天王本人。

小女将冷然道:“用不著出天王之剑,便可以让你和你的!永远别离!”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两位不要玩得太尽,可以吗?”宋别离浑似未闻,那小女将却转来莹亮的目光,轻哼一句:“可以吗?”

“不可以!”宋别离只手棹剑,连鞘拿住,用另一只手徐徐解开裹剑的蓝布,口中说道。“毕竟有仇要报。”

“杀徒之仇只是借口,”那小女将说道。“这趟出门,早知道你们会一路使绊。怕什麽?怕我成了事,令你们寝食难安。你叫这几个不成器的徒弟盯我的梢,不也是在找机会先下手为强?”

李逍遥只道这小鞑女胡乱猜测,那知宋别离竟不否认,“侠客山庄日前飞鸽传书,说傲家有人欲到兰陵渡行不利於中原武林气数之诡谋。太华派自然要尽一份绵力来挡一挡!”

李逍遥不禁朝那小女将投去疑惑的一眼,暗忖:“对呀,我先前也有疑问。她贵为朝廷郡主娘娘,一个儿大老远的跑来兰陵渡做什麽勾当?肯定不是来看我的,那就是有别的目的啦。可别干坏事!”想著宋别离之言,心中更加不安,只盼别是真的。

那小女将朝他瞥了一眼,淡然道:“很好。早料到有些小杂碎躲在暗地里搞鬼,此间事情办完,我会去那个痞子窝里踩上几脚。”宋别离脸色一沈,按剑说道:“你没机会了!”便在话声方出口边的一霎间,眼角瞥见旁边那小瘸子抢将上来,将那蒙古少女拦腰一抱,转身便跑。

此是李逍遥一直在打的小算盘,自然计算无差,但他身形甫动,才八斗和富五车齐身挥!拦住去路,这两名太华弟子必出此著,原也落在李逍遥算中。他不愿与这两人交手,脚下步法变换,打横疾蹿,避开两道!剑的寒光。却没料到宋别离身形微晃一下,便已挡在必取方位。

李逍遥生怕小女将又放冰魄寒针伤人性命,急道:“不可以再乱杀人了!”那小女将原本正有此念,闻言一怔,瞧见李逍遥脸色严肃,绝非先前那般嘻嘻哈哈之态,她的冰针便因这一阵迟疑而未出手。

偏生那两名太华弟子不知死活地挥!从背後来袭,李逍遥一面留意小女将的神情举止,防她突放暗针,一面使出“风魔腿法”,陡地将那两个太华门人踢得远远跌飞,省得小女将不耐烦起来,又有异动。

这样一来,他便没法防备悄立另一边的宋别离。飒的一声,蓝布蓦地甩在他脸上,蒙头盖脸一暗。

眼前方始沈入一团漆黑,倏地只觉前胸剧痛,犹如陡遭锐器撞入胸膛,这一刹那,李逍遥登知宋别离出手了。

宋别离以剑刺中他的胸口要害部位,离别!却是用以勾销那小女将所欠下的累累血债。

李逍遥只道必死无疑,身子一晃,坐倒在地,有生以来似是只有这一次在黑暗斗然覆临的瞬间看见了死神。

那一刻,恍觉死神长得很像宋别离。

李逍遥身子晃倒之际,遮盖脸孔的蓝布飘然落地,眼前复亮。随著一道玄光划过,眼帘里血似的殷红一片。

转瞬间,死神便是穆天王!

宋别离在穆天王冥冥中俯视的目光下和自己别离。

先是身与手别离,旋即手与!别离,最後便体会到生命与躯壳陡然别离的彻底裂痛。

大剑霎间回鞘,此时李逍遥方才瞧见脚边掉了一只握剑的断手。一时间他不晓得发生了什麽事,但一切就都结束了。

宋别离挥!对付傲雪,同时挺剑袭击李逍遥,这便立时引出了穆天王剑。可是李逍遥居然又一次没能看清那究竟是一柄怎样犀利的神兵。

他的衣襟破了一颗小孔,露出鼓隆的一块方盒。便是这块揣在怀里的硬物帮他挡住了死神之爪。“小剑匣!”

李逍遥探手摸著小剑匣,不禁百感丛生。他已经记不清小剑匣救过自己几回了。

那两名太华派弟子眼看师父丧命,大惊之下,便欲抢将上来。那小女将眼神一凛,握霸王枪的手一攥而紧,皓白的手背上凸出几条嫩筋。李逍遥感到杀机又盛,连忙起身喝道:“不要再杀人了!”伸开双手一拦。

那小女将杏目含煞,凛凛而视,冷声道:“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之极。”李逍遥生怕那两个太华弟子浑不要命的扑来送死,转头喝道:“走罢你们!”回转脸孔,想著那小女将刚才那句话,不由涩然道:“我便是这般的莫名其妙。”

那两个太华弟子没胆再奔近,只立在李逍遥身後不远之处,自忖武功不及,哪敢上来送死?那才八斗战战兢兢地叫道:“傲雪,这笔帐……这笔帐一定有人找你傲家清算!你……你等著罢,小贱人!”

李逍遥心中一凛,登感全身莫明地燥热,暗奇:“傲雪?我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好性感的名字……”那小女将冷然道:“我行事一向斩草除根,不想死就让开!”说完,眼光一寒,横枪一撩,本想把李逍遥推到一边,李逍遥竟然不动。

霸王枪扫在身上,他忍痛不哼,与那小女将目光相瞪,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那才八斗又叫道:“傲家的小贱人,别以为大夥儿不知道你跑来做什麽勾当!你想断我中原武林的龙脉,尽灭汉人,建立你们鞑子番邦万古不变的江山。作你妈的千秋大梦去吧!”

“让开!”这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眼光更冷。攥枪的手几乎攥出血来,凝视著张臂挡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连你也想跟我作对吗?”

“我帮你,是因为别人要杀你。我拦你,只是不想你杀人,”李逍遥垂目避开她凛凛瞪视的目光,说道,“如果你愿意,尽管连我也一起杀。”

“你说的!”傲雪苍白俏丽的面容登时严寒,提起大枪,呼的一声,向李逍遥身上横打过去,手劲之大,便连不远处那两个太华派弟子见了也不由矍然变色,只道这瘸腿少年必会躲开,如果不避,势必伤筋折骨,不死也得重伤瘫痪。

傲雪正是要逼李逍遥自行避开,她便可以取那两名太华门人性命。哪知李逍遥一动不动的站在哪儿,霸王枪!一声扫在他腰间,这时李逍遥体内的阿修罗内力应激而生,催发“真元护体”。即便如此,硬受了这般重击,他也终是难以抵受得住,“哇”一声口喷鲜血,身子立时弓下,痛得脸色大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傲雪不禁一怔,咬住了樱唇。但见李逍遥居然又缓缓的直起身来,顾不上抹拭嘴角的血迹,转头瞧见那两个太华弟子兀自呆立未走,他登时恼火,叫道:“还不走?”那两个太华弟子恍然如梦乍醒,对视一眼,转身飞奔。

傲雪便欲追去,但她终是重伤之余行动艰难。李逍遥横身一拦,轻而易举地把她挡住,说道:“算了罢!”傲雪怒道:“你一再和我作对,别以为我不会杀你!”李逍遥微微一笑,想起灵儿被宫九掳去,自己却困在此间毫无办法,心下凄苦难抑,不觉生出一个念头:“连灵儿也救不回来,我做人有什麽意思?却在这儿跟这些不相干之人缠夹不清!”悲哀之下,仰面说道:“汉人在你们眼里反正是命如草芥,多杀我一个那也不必讲理由。”

“做我的敌人,你能撑多久!”傲雪冷哼一声,悄无声息的按出一掌,李逍遥连掌影也未及看清,陡感气息立滞,身如断线纸鸢,跌出丈外,睁眼时已躺在一堆枯草上。奇怪的是当他一摔飞,胸前那道巨石般重压的掌力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由一怔,连忙抚胸运气,暗觉毫无内伤迹象。那蒙古少女似是只把他远远推跌,并非想要他的命。便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叫骂之声:“小贱狗,有胆的哪天来侠客山庄,咱们在那儿等著你这母狗来下锅……”正是那太华派名唤才八斗的弟子边跑边叫的声音。

李逍遥一咕碌爬起,望见那个名叫傲雪的小女将不知使了什麽身法,竟已立在七八丈开外,揪住跑得稍慢的另一名太华弟子富五车,掴倒於地,提枪便戳。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哪有片刻迟疑的余地,急棹木剑在手,喝一声:“休要乱来!”挥剑斫去,剑意随著满地枯叶沙尘一激荡间荡漾而生,正是马君武乱剑诀之“追悔莫及”。

马君武曾用这一剑杀了亲手带大他的同门大师兄孟安全。其中隐情没人知道,然而在他心里那一幕终是永远地“追悔莫及”。

这一剑的剑势绝情,余势宛如追忆之思般的绵绵无尽。

“追悔”之剑的绝无仅有,便因为此即杀亲灭友之招。连亲友亦可一招诛却,可见得剑势之至狠至绝。

李逍遥无意中使出来,一出手便已後悔。然而剑势已成,惟有追悔莫及!

只见一道剑气疾射如电,直线般从枯叶堆积的地下唰的划去,瞬间已到傲雪身旁。傲雪势已来不及取那太华弟子性命,急忙倒纵而避,剑气破土溅出,穷追不舍。她不得已只好抡舞大枪,戳於脚下土中,发力撬起大块土石,轰隆一声大响,宛如巨幕落下,挡住那一线若隐若显的剑气。大片土尘犹如烟雾般的弥漫开来,遮没了李逍遥眼前的一切。

他不知傲雪能否避开那道追命的剑气,心下正自惴惴,雾障陡地一荡,傲雪竟已立在他面前,素手揪衣,将他提了起来,哼了一声:“好小子!”

两人脸面相对,李逍遥张大双眼,只见傲雪原本白璧无瑕的头额留下了一颗血孔,正自淌流细红的血线。那自是他的剑气所伤,幸好他使的只是木剑,不甚锋利;又相距不近,剑气去势为傲雪挥舞霸王枪所阻,已然卸去大半,才没要了她的性命。

李逍遥目瞪口呆之余,冒出一言:“你额上多了个朱砂痣,非但没有破相之虞,反而美得跟‘印肚美眉’一般了。”

傲雪原本未察觉额头受伤,闻言方感微痛,不觉抬手一摸,眼眸中登时现出怒意。李逍遥心情惴惴地望著她,料到她要打还。但奇怪的是,刚才傲雪即便在盛怒之时,他从她的眼神中也看不出半点杀意,他挺胸强充好汉,便是暗赌这小鞑女多半不会当真下重手取他性命。

傲雪抬手欲打,身子突然摇晃一下,软绵绵地倒入李逍遥怀中。

李逍遥想也不想就伸手揽住了她的後腰,省得她从胸前滑跌下地。触手所及,皆是她伤处溢出的血迹。情知她重伤未愈,又使力跟别人连番厮斗,不免大耗真元,此刻果然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

傲雪从他宽厚温暖的胸怀里抬起俏脸,凝望他的面庞,无力地低哼一声,咕哝地说道:“没力气跟你计较了……”说完,便把脸颊枕在他肩头,呼呼气喘不已,终是现出了疲惫不堪之态。

李逍遥情不自禁地想笑。突然间笑容凝在脸上,张大的眼瞳里掠现两面滑过林梢的翼影。

“拷!赤翔天……”

眼见两面飞翼巨筝撞出夜幕猛扑而来,瞬间已近,李逍遥心中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只好抱著傲雪转身欲逃。陡然间满地开花,犹如身陷火海雷山。赤翔天发连珠滚雷弹,居高临下地倾头猛炸,李逍遥胆为之迸,吓得没头乱蹿,所幸他所会的风魔轻功也算当世罕有,身形展开,便如一只滑不留手的小泥鳅,又借夜黑林茂易於躲藏,赤翔天的爆雷弹、青翼龙的火焰弹虽猛,一时却也觑不透他的身影钻到了哪一处。

李逍遥抱著傲雪正要趁烟雾弥漫之时飞快逃离险地,傲雪突然惊道:“我……我背後的包袱呢?”李逍遥听她叫声惶恐,用手往她背上一摸,那个她一直背著的包袱果然不在了。他微微一怔,在她耳边说道:“如果不重要,丢了也罢。还是逃命要紧……”脸颊上陡挨一耳光,把他的话尾打到了爪哇国去。傲雪怒道:“它比性命要紧不知多少倍!”说到急处,眼圈竟尔红了。

李逍遥平白挨一耳瓜子,不由恼道:“那你要我怎麽样?”傲雪转脑袋乱寻,可却哪能见著?她眼中登时噙满了惊慌、绝望的泪水,咬了咬樱唇,颤声说了一句:“你放……放我下来,我回去找……”李逍遥心中暗思:“她那玩意不知道藏著什麽姻缘签、生辰八字和什麽裹脚布,能有多要紧?连命也不要竟想回去挨炸,真是不可理喻!”

傲雪在他怀里挣身说道:“你自己逃命去吧,我……我死也要先找到包袱。”李逍遥无可奈何,说道:“鬼知道丢哪儿了,怎麽找嘛?”傲雪急得乱捶脑袋,咕哝道:“想想,想想……啊,是了!想起来了,定然是我刚才为了躲开你那一剑,跃身之时,被你的鬼剑气撩断了系包袱的带子,决计是丢在刚才那地方了!”李逍遥变色道:“不是吧?那里已经炸得翻天了……”傲雪不听,猛然扭身落地,踮著一只伤脚竟要往回跑,纤身摇摇欲跌。李逍遥无计可施,只得探手照腰一夹,又将她的身子挟了起来,使开风魔轻功,窜回那硝烟弥漫处。

赤翔天先前率一干翼龙杀手突袭傲雪一行,乃在平原之上,无可藏身。傲雪的随行亲兵队拼死掩护,保她独骑逃脱。但在赤翔天的猛烈火力扫荡之下,傲雪虽然得以逃入林中,也不免挂了彩。此刻桑林迷阵的地形却不比平地,李逍遥仗有神出鬼没的风魔轻功,巧借林木掩蔽,赤翔天和青翼龙在空中急难寻著他的踪影,即便狂轰滥炸,一时也难辨目标。

李逍遥抱著傲雪返身折回先前所在之处寻找丢失的包袱。一路但见树木俱焚,大火汹涌,宛然置身炼狱。青翼龙的火焰弹每爆炸一颗,便在爆炸点的十余丈地形成一道巨大的火源,烈焰呈圆圈之形迅猛之极的扩大开来,不多时,已吞灭大片林地。李逍遥身形虽快,也不免烧著衣衫头发,爆炸激起的碎石溅在身上,更是伤痕累累。他心中只是叫苦不迭,心想:“小鞑女从头到脚全披盔甲,包装严实,多半不怕炸,却是苦了我也!”

正自叫苦连天,傲雪竟把她身披的玄牝冰犀兽皮大氅扯下,裹到李逍遥身上。这件皮氅看似寻常,竟是异兽皮所缝,李逍遥倏感全身大凉,衣衫上所沾的火星顿灭,炙伤之处随即清爽无比,浑忘了痛楚。披上了这件神兽之氅,便连身旁烈焰舔身之势也自减弱,炙热之感竟消,仿佛身在冰川一般。端似佛经所云:“如入火聚,偈清凉门。”

他心中暗奇:“这风氅怎地这般爽法?不怕烤地……”忽然,烟焰中但见黑影急闪,两人对视一眼,暗知前边有遁甲奇兵倏忽出没。

李逍遥生怕傲雪又再杀人,抢在头里,使动风魔幻步,闪身欺将上前,出其不意的从焦烟中窜出,连连踢翻数人,同时腾出一只手,飞探几下,所获不菲,除了银两、药物,竟有爆雷弹、火焰弹、烟雾弹、火麟弹、破魂弹等八百龙秘制暗器。想起先前也曾从一名蒙面刀客身上捞著一些物事,却来不及察看,料想不外乎也是此类物品,一古脑儿收於“乾坤袋”中。

他使飞龙探云手,原也是为了防止那干蒙面人得了傲雪丢失的包袱,但经飞手一抄,并无此物。傲雪正自沮丧,突然眼睛一亮,望著前边烟雾中倏忽窜行的一个黑影,说道:“截住他!”李逍遥不明所以,但听她叫声急切,不假思索便追将过去。到得近了,顿时瞧见那蒙面人肩後所背之物正是傲雪丢失的包袱。

李逍遥心中大喜,一脚顿地,弹身急扑,探手便抢。不料那蒙面人也已听得背後的衣袂掠风之声,转身抬手,朝向李逍遥面门一指,袖口中轰出一道焰光,震耳欲聋。傲雪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小心手炮!”李逍遥先已摆头避过,虽说没被射中脑袋,但却被这般突如其来的声势震得呆了。

那蒙面人趁机飞身前冲,却哪有傲雪的霸王枪快,照背心搠去,透出前胸,穿在枪头。那蒙面人嘶声惨叫,将那包袱朝空中倾尽全力抛出,方才气绝。

傲雪抽回大枪,仰面望时,只见青翼掠闪,曳下一道链光,!爪急探,接住抛上空中的那个包袱。她不由得惊叫一声,取弓搭箭,未及瞄准青翼龙晃过夜空的影子,赤翔天陡然轰下一排连珠爆雷弹,声势宛如星陨天裂般的猛恶无匹。李逍遥一声“风无形云无定”避了开去,遁隐於浓烟深处,倒窜入林,傲雪发箭顿失目标,再欲摸箭时发觉箭囊已经空了。

李逍遥身犹未落,树影中蓦地搠出四道刀光,断他退路。他仅凭破风之声,不必回头,便知身後撩来四支斩马刀,先前没杀死的那几个蒙面刀手此刻又来绊道,配合空中两面飞翼,要将李逍遥和傲雪赶入死地。

偏生李逍遥这当儿又腾不出手到腰後拔剑,傲雪眼中只有她的包袱,一急之下,竟把霸王枪搭到弓弦上,娇喝道:“站稳了,我要射它下来!”李逍遥心中一怔:“站稳?身後有四把大刀砍将过来,你让我站稳别动?”生死关头,他哪里理会这小姑娘的荒唐指挥?为了腾手拔剑,只好把她的身子往空中一投而出,回手往後腰一擦而过,木剑打著旋儿附於掌心,一棹而定,使一招“乱象纷呈”,将那四名蒙面杀手连刀带人拍倒。

剑招未老,李逍遥身旋如风,接著使出“风魔神腿”,把四杆斩马刀扫飞,落脚时顺势连那四名倒地的蒙面杀手也一古脑儿铲入树丛里,瞬间清理干净。耳边骤闻一声尖锐已极的掠风大响,仰头瞧时,只见霸王枪犹如离弦巨箭,将青翼龙倏地射断一翼。

李逍遥趋身接住傲雪落下来的身子,两人一齐望著那只独翼巨筝一溜急旋,撞向赤翔天。

赤翔天原本已将炮口瞄定地面的两个身影,不料青翼龙折翅撞来,眼看就要同归於尽,赤翔天急忙掉转炮筒,把青翼龙轰成一团巨大的火球。

大地一亮的霎那间,傲雪急道:“送我上去!”李逍遥依言将她往上抛起,飞起一脚,蹬向傲雪足底,两足相击,!的一声,傲雪借势窜上夜空,斗然间出现在赤翔天面前。赤翔天转动炮口对准了她倏闪而近的身影,但就在玄光一现的顷刻,夜幕撕裂,穆天王剑已然回鞘。

李逍遥眼前登时火花怒绽,夜空中碎片纷洒,赤翔天的巨翼之影从他瞳孔里消逝,傲雪随即飘身坠落,犹如风中的一片雪絮。

李逍遥急忙扑过来伸手接住她,打旋儿荡身掠出数丈,避过纷纷扬扬撒落地面的火屑。低眼一瞧,傲雪紧抱著她那失而复得的包袱,脑袋垂下,双目紧闭,俏脸殊无一丝血色,竟晕了过去。

他不知傲雪在空中被赤翔天中剑自爆的强劲气流所震荡,一时失去知觉,只道她被炸伤,因唤不应,心中大惊,急忙探她鼻息,又摸脉搏,正手忙脚乱之时,夜空淋下凄冷冷的雨点,傲雪脸上一凉,直透骨里,嘤咛一声,微睁眼睛。李逍遥喜道:“醒了,醒了,醒过来就好!”

傲雪低眸瞧了瞧抱在胸前的包袱,心中一宽,头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李逍遥知她失血甚多,再不救治,定难活命。但见雨丝渐密,他想:“淋多了雨,只怕要破伤风。伤口感染起来,那就更难救活了。”将她负於背上,捡回那支扎地的霸王枪,转身觅道而行。为免多淋冷雨,展开轻功身形飞跑。

在林间窜走一阵,全身已然湿透,腿脚灌铅一般沈重,身形渐慢。他自己也受了几处伤,只草草包扎,连番恶斗之後,未得歇息,体力自是不继。以大枪撑地,放缓脚步,只是迷迷糊糊地乱走,树影渐幽,前边突然出现一大排涌涌而行的鼠群,乍然间把他吓一大跳。

鼠群似是惶惶大迁,乱涌而过,仿佛面前横亘一条大溪。斗然被李逍遥一惊,各皆散乱奔逃。李逍遥定了定神,快步跑过,心下暗疑:“听人说,但有天灾将至,耗子们便是似此大举搬家逃避。难道……”想起先前星陨如雨的异象,更增惶惑不安之感,隐隐觉得兰陵渡将会有不测之变发生。

前边出现一黑一白两个影子,突然从树影後晃将近来,李逍遥刹住脚步,提枪撩去,雨雾中传来狗吠,定睛望去,原来是一黑犬和一白鼬追逐林间。他不知这又是一异兆,提枪追去,那黑犬眼看已将逮著白鼬,李逍遥随後蹑来,黑犬受惊回头乱吠,咧牙恐吓。白鼬趁机溜走,那黑犬忙追。李逍遥跟在其後,只见前边树叶间隙现出一面不高的山壁,白鼬先一步蹿入山壁下方一个洞穴,黑犬急追而进。

李逍遥在洞外方自探头探脑,黑犬突然狂叫逃出,将他吓了一跳。转头望时,那黑犬一溜烟逃得没了影,洞中却冒出一个黑乎乎的怪影,在李逍遥背後呵呵呼气。李逍遥不由毛为之耸,倒跃半丈,拿枪乱打,无意中使上了乱剑诀之“不知所措”。转脸回望,洞口死了一只貅,大小宛如牛犊。

夜雨愈浓,遍地皆蛙。李逍遥担心淋多了雨对傲雪不利,眼见得有个石穴尚可容身,大著胆子从那死貅身上跨将进去,此时大枪已挥舞不开,插於洞边,抽断剑湛卢先乱撩几下,防备洞内又有野兽作怪。进得洞中,一团漆黑,但并无异常。李逍遥点起火搨子,瞧清此洞并不甚深,满地杂陈一些残枝、枯草,间或可见骨头,似是那貅的巢穴,四下一瞧,那白鼬却没有影踪。

他把傲雪放下来,置於干草之上。顾不上歇会儿,转身拾集些树枝,堆於洞口内侧,烧火照明,亦有驱逐野犬窥伺之用。眼见那貅卧尸在旁,肢体甚壮,李逍遥腹中先叫唤起来,盯著那大貅,暗觉饥肠辘辘,心想:“这四脚兽外形倒有几分像山猪,或可吃得。”以湛卢剑割之。切下四条腿,剥去皮毛,到雨中洗净,抱石架稳,搁在火上烘烤。

他想:“一时急等不熟。”便走回傲雪之旁,眼前一阵金星乱闪,险些晕栽,知是体力不支之故,扶著石壁勉强坐地,依阿修罗心法调息回神,行功自疗。他身上尽湿,只坐了一会便感寒冷,暂收功法,取药服食而後,除衣搁到火边石头上烘晾,转头去瞧傲雪,见她双目仍闭,晕迷未醒,俏面奇红,探手往额头一摸,竟然烫手。眼看傲雪发起高烧,他不由得又焦虑起来,怕她就此死去。想起这小姑娘在林中终是唤过他几声“小大夫”,岂能让她白唤?

他给傲雪喂了几颗补充体力及滋气养血之药,低头看伤口仍未止血,忙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把止血草、龙涎草,能搜得著的疗伤药材一并抖出,毫不吝惜。甚至连观音符也找到一张给她用上,只盼能帮她逢凶化吉。正自忙乱,无意间碰掉了傲雪一直抱在胸前的那个包袱。

李逍遥急於救醒她,嫌这包袱碍事,用脚撩到身後。勉强帮她塞住腹间伤口之後,一边翻看洪大夫临床之书,一边寻思:“怀疑她是伤口感染,是以烧得如此厉害。依这般症状,伤口中搞不好还留有弹片残屑未及取出……照老洪医书所说,想要保命不死,非得挖──出来不可。”说到“挖”,便要动手术。李逍遥不免发愁:“开刀?我没试过行不行,别要割死了她。”心下迟疑得片刻,眼见傲雪毫无苏醒之兆,一咬牙,暗下决心:“割就割吧,反正她这样也是死马当活马来医。”起身找手术所需诸物作准备,借著火光,瞧见地上有几滩青粉,不知何物,他暗觉好奇,捏起一闻,其味刺鼻。因看不出是什麽,随手撒到火边,!的一声响,竟尔蹦出白炽火花,他心中一怔,明白了:“原来是硝石。”随手又拾一把撒到火上,突然“滋溜”一声,火星满地乱蹦,烧著了离篝火不远的那个包袱。

李逍遥急忙蹦上前去,举脚乱跺,把地上的火苗踩灭,转头见包袱著燃,拎起来甩打,把火弄熄。这包袱原来是丝绢所制,先前被雨淋湿,又给他踢到火边烘得一会,已然干燥,是以火星一溅便燃,烧破几个大洞。李逍遥拎起包袱往洞壁摔打得两三下,里边掉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雕龙盒子,制作极是精致,宛如皇家宗祠之物,他从未见过这等好看的木盒,方欲捡起,那木盒竟翻进火堆之中。

李逍遥毕竟身手敏捷,一个箭步上前,飞脚扫去,抢在焰舌舔上木盒的一刹那间,踢得飞起,石壁上一磕,粉末四撒,烟雾一般。

即便那木盒再精雕细刻,怎经这一番折腾?李逍遥蹲身捧起一看,盒盖已撞歪,掀翻开来,里边的几个小坛状的木质器具滚落满地,撒出粉来。他不禁傻了眼,暗暗称奇:“还以为什麽宝贝呢,舍生忘死的去抢了回来,却只是一堆粉!”从地上捏起一些盒中洒落之粉,放到鼻际嗅了嗅,隐约有股陈年的余腥之气,不知是何物。他侧转脑袋,把手里的粉撒了一些到火里,验明并非硝石。

他为免傲雪醒来怪罪,连忙收拾残局,但那些粉终是已撒没了一半,难以填满。他提起木盒一掂量,暗感份量不对,只得乱抓几把沙土、硝石填入小坛,全装满之後,盖回盒子,用那块破绢包好,眼光一掠,借著跳闪的火光,只见木盒面上刻有几个蒙古字,不明所云。

返回傲雪身旁,先把洪大夫所赠的医书翻到“施刀”之页,拿小石块压住,摸索著伸手去解她战袍。傲雪突然娇躯微震,吃力地张开双眼,瞪著他面上。

李逍遥一愣,自是没料及她会张眼瞪他,定了定神,因怕她误会,忙道:“看著我这副庄严之表情,你该晓得接下来会有神圣之事要进行……要给你动手术哦!”傲雪眼光转到他手上所握的半截断剑,似是明白得几分,妙目低下,示意李逍遥往下瞧。

李逍遥把头一低,只见傲雪左手所佩的天青色腕轮中“哢!”一声弹出一柄寒气森森的小剑,刚好抵著他的腹部。

他不由得吓了一跳,变色道:“误会了哦!”只道傲雪见他拿剑来解她衣衫,多半会错了意,正要进一步解释。傲雪艰难地抬手,掉转小剑,递剑柄给他。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从她鼓励的眼神里领会过来,就著她微凉的小手接了小剑,问道:“你知道我要对你做什麽吗?”傲雪凝目望著他的双眼,妙目中竟含有信任的光。李逍遥抬起手中小剑,抛起接住,朝她面前晃了一晃,说道:“你是要哥哥用这把小匕首来宰割你的小肚肚吗?”说著,用小剑往她腹间虚划十字,大眼乱眨,咧开嘴巴。

傲雪却闭上了眼睛,柔美的睫毛微颤,颊泛娇霞,低喘细细,不知是害怕还是害羞?

李逍遥没敢多看,心头一阵难以名状的颤栗,口焦喉燥,暗异:“我这是怎麽啦?别被这帅呆了的小鞑女勾了魂儿去!”强敛心神,想起灵儿:“我家的宝贝灵儿这会儿不定正在遭难呢,我怎麽能够弃她於不顾?得赶紧搞活这半条命的小鞑子妞儿,去找灵儿是正经。”主意打定,便收拢了杂念,哈哈一笑,说道:“教你见识一下我真正高明的剑法!”抛起小剑,却接了个空,随著“噗!”的一声低响,小剑倒扎下来,擦著掌缘落地,深深陷入傲雪腰畔的岩石地,仅露一截剑柄。

他没料到此剑一锐至斯,不由得咋舌难下。愣得一愣,用力拔出,就著火光看剑,锋刃如洗,寒亮烁目,毫无暇疵。他觉得剑锷处有汉字,拿近细辨,刻有“匕中之王,小龙泉”七个小篆。再转另一面,剑身靠手柄处也留有一字:“雪”。

他知此是傲雪贴身的宝匕,萍水相逢,竟舍得交他执掌。这份心意,不免使人痴想无限……

他定了定神,心想刻不容缓,别误了医治这小姑娘的伤,转回脸孔,想请她宽衣解带,除去锁甲以便料理伤口。但终是不好意思启口,正想重拾甲鱼的老譬喻加以暗示,随著几声衣声悉索,眼前一团白光朦胧,锁甲褪於娇躯之畔。

傲雪竟似晓得他欲言又止的心意,不待他开口,便已含羞卸甲。娇晕飞颊,哪敢睁眼以对?她再如何矜傲豪爽,终是一个玉蕊待绽、瓜期未破的韶龄少女,这当儿袒肌露亵於一个大得自己几岁的俊朗少年面前,虽事出无奈,岂有不羞煞之理?

李逍遥面对著一具薄纱亵衣半笼娇胴的玉体,登时眼为之眩,不免目瞪口呆,心跳如雷打一般。霎间血涌上头,险些失手把小龙泉插在大腿上。傲雪等了一会,因觉他迟迟未动,暗感奇怪,把眼睛微睁一线,从睫毛缝儿里偷瞧。两人目光相触,均感大窘。

傲雪见这少年如此神情,不自禁的又羞又恼,瞪他一眼,赶紧移转眼波,潜运“冰心诀”自守神元关,强抑心头势如奔马般的杂念。暗想:“我……我把什麽都给他……他看了,这……这怎麽好嘛?若不是为了那件大事迫在眉睫,不可以因伤痛昏迷而误了此事,我……我就算死,也不会做此荒唐没脸之事,竟然……竟然便宜了这小南蛮!”一时间,她给自己找了许多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连自己都觉得理由想得越多,心就越乱,脸也越红,娇肤在火光照闪中更要溢出莹莹的春水来。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四)

洞外陡响一道惊雷,将李逍遥震得猛然回过神来。即便他竭力不把眼光去触及那弯娇月,脑中萦徊不去的也都尽是那婉娈横卧的雪肤花貌,玉骨冰肌。这原也怪他不得,终究是血性方盛的少年男儿,面对此情此景,难免要为之心笙动荡。但当目光游至她那羊脂白玉似的腰腹之侧,触及伤口猩红斑斑的血迹,顿时减去杂念,提匕趋身,依洪大夫临床之法施刀落刃,虽自小心翼翼,利刃入肉之际,她仍不免一痛而颤,光滑柔润的肌肤水纹一般的微漾而开,随即绷紧,溢出晶光莹闪的汗珠,犹如花蕊凝露,温玉含晕。

李逍遥忙道:“紧要关头,不要乱动啊,省得割破血管哦!”傲雪点了点头,咬著银牙忍耐。不一刻,已是遍体皆潮,汗湿薄衫,紧贴娇胴,更是纤毫毕现。李逍遥无意中瞥见一痕透酥,双蕾含春,芳胸凝露,玉体横陈,几乎不克自持。为免乱了方寸,只好不看,但脑中已然酥影摇曳,萦怀不去。他想到一法,便试著给自己说故事转移杂思,下刀无误。傲雪渐难忍受阵阵笨拙的剜肉之苦,不由得哼出声来,这哼吟声不免又搅乱李逍遥好不容易才敛起的心神,忙道:“你不是不怕痛吗?哼什麽哼?别给哥哥添乱行不行?”

傲雪蹙眉道:“人家……人家被你这麽乱戳一气,冰心诀都失灵了,吃……吃不消嘛!”李逍遥掩耳不听她那娇喘细细的鼻腔呢喃之声,说道:“不许说话!”傲雪微噘樱唇,虽然依了他言竭力忍痛不哼,但却苦於身受双重煎熬,心为荡魂春药所阵阵侵凌,加上皮肉剜裂之苦,神元破关,几乎要崩溃一般,潜修多时的天山冰霜素心诀仿佛就要霎间毁於一旦,再也支持不下,就算呻吟也已减消不去那百般的苦楚,当匕首又抠出一颗弹屑之时,她忍不住大叫一声,张口咬住李逍遥的腰肌。

李逍遥惨叫之余,险些落手重了,几乎要一刀扎死她,幸好收手得快,移转剑尖,缩身怒叫:“你咬我作什麽?妈的……痛死啦!”提脚乱踹,挣脱开来,低头一瞧,腰间清清楚楚的留下两道月牙儿形的殷红齿痕,不由咧嘴跳脚,恼道:“气死我了!你这鞑女……”

傲雪伏地埋首,皓背微颤,缎子般柔滑的丰脊溢彩流光也似,闷声说道:“好难受!”李逍遥只道她终於抵受不住肉痛,却哪知真正使她心如揉碎一般的其实是另一层难言之苦。那荡魂春药被她憋得久了,渐渐不受天山心法所压制,洪涛扑堤般的阵阵冲激心头,那般滋味自是苦不堪言,她年纪尚稚,如此苦楚难以启齿言明,一迳暗自压抑多时,李逍遥居然没有觉察其中不对之处,只道她伤後发烧,以致有些古怪。

因见手术未毕,他只得揉腰蹲回傲雪身旁,为免她忍不住又咬,随手从地下抄起一根骨头,塞入她口中,逼她衔著,说道:“这个先拿去顶一顶,好硬的哦!不怕你咬住不吐哩……”提剑又去挖她伤口,抠出一粒血淋淋的钢珠,捏到眼前瞧了瞧,咋舌道:“厉害!不过我还是找到你了,不管你躲进窟窿里有多深,总要把你挖──出来!”丢到身後,埋下脑袋继续抠。

无意中一刀下得偏了,划破她肚皮一道血痕,她不免身子一震,绷直如弓张弦抖,雪藕也似的嫩臂不自禁的一下勾住了他的肩颈,颤落玉珠。李逍遥反手打开她的粉臂,目光跌入那琼脂幽膏般的腋窝窝,不由的一阵眼突突,为免胡思乱想,急忙讲故事给自个儿听。

傲雪早吐掉了那根腐臭的骨头,闭目乱晕一阵,越发浑身躁热难耐,闻得他在旁边自言自语,不由的低声问了一句:“你……你在说什麽?”李逍遥头也不抬的答道:“偶在讲古以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以便顺利地帮你抠完第三十六个洞里的小钢珠。”傲雪痴痴的咕哝道:“我也要听。”李逍遥哼道:“你懂屁中原段子。”傲雪不自禁的悄移面颊轻摩他腿,粉颈奇热,涨得发红,起了阵阵细米粒儿般的小疙瘩,竟不觉察身子暗起了奇妙的变化,喃喃的说道:“我当然懂的。小时候二姊夫哄我睡觉之前,我总缠著要他先讲你们中原的俚俗故事呢。”眼波流转,轻推他腿,娇嗔道:“你快讲嘛!”

李逍遥无奈,只得点头:“好罢。偶就讲一段古给你这胡妞儿听!话说……”清了清喉咙,扭头朝旁边“噗!”的吐出一口浊痰,大眼一瞪,悠然开讲:“话说有个农人偶然捡到一条半死之蛇……”傲雪嗔道:“听过了。”李逍遥只好换古:“话说七仙女……”傲雪格格娇笑:“董永嘛!”李逍遥只好又换:“话说又有一个农人,偶然看见一只兔宝宝……”傲雪妙眼流转:“撞树上?”李逍遥只好再换:“话说……”

连换十七八个段子,均没能多说半句便给傲雪堵没了,李逍遥懊恼之余不免惊讶,惊讶之余不免狠下手去,傲雪闷哼一声,一对皓臂抱紧了他的腿,第三十六个小口里蹦出一粒小钢珠,李逍遥欢呼一声,赶忙替她止血上药,喂了几颗还神丹之类内服药丸,心中登有松了一口气之感,抹汗道:“总算搞定了!”转面瞧了瞧脚边凹陷处所集的三十来粒小钢珠,啧啧连声,心下也自暗佩:“小胡姬不知是天生异禀还是顽强过人,身受这般重伤,没挂掉也罢了,居然还能在动手术时跟我谈笑晏晏,宛如关公再世一般……呃哦,难道关老爷轮回转世投错了胎竟变做女人啦?还是个番邦女人呢!”

他给她敷了金创药,洗净伤处血污,撕布包扎既毕,已累得想要躺下,傲雪却闷哼的道:“人家脚痛难忍呢,你怎麽不治啊?”李逍遥看她确似不适,却不知是哪里不适,只道真的伤在脚上,若是断了足骨而不得以及时续接矫正,那便只怕要跟他一般成了终生残废的瘸子。他虽感精神疲乏已极,终是不忍见这天生娇豔无瑕的少女留下难挽之疵。只得强打精神,问道:“哪一只?”

傲雪低声道:“你……你不会自己脱靴来看吗?”埋起俏脸,摸索著找到那只随身的皮袋,摇了一摇,递了过来,交他提神。李逍遥正好口干,接过便饮,其味古怪,似奶而有烈酒之味,猛灌入喉,呛得晕头转向,奇道:“啥东东啊?这麽难喝地!”傲雪从他手上取回皮袋,一仰脖间,咕噜咕噜的饮了几口。李逍遥瞧见她仰饮之时,那莹白柔滑的脖子微微抽动,好看之极,不免又感心头暗荡,忙低下目光,心想:“她怎麽可以这样撩人心弦哦?一举一动都要人受不了……我还是赶紧抽身为妙,要不然哪,嘿嘿!不定要有雷劈之事发生在这洞里……”

“这是马奶酒,”傲雪斜转眼波,一对炽热而醺醺微醉的眸光熨在他脸上,酽酽凝注,递酒袋给他。李逍遥摇头道:“你这酒不能多喝,呃……我肚里像是烧将起来了。”傲雪侧头来瞧,见他果然脸红如被烫著。她眸子里不禁微漾笑意,却懒洋洋的卧了下去,粉颊红晕,只是不语。

李逍遥只得低头,暗觉这小女孩儿此般情态既透著诡异,却又美丽妩媚已极,心头只是怦然难定,握她足踝,费九牛二虎之劲方才除下那一对小蛮靴,扯褪素袜,但见纤足鲜妍,盈光撩人,愈发心乱,又被烈酒的後劲攻将上头,不免神思恍惚,自感越来越难以自拔,只好又讲故事转移意念。

傲雪没等他“话说……”便娇喘著打断:“小大夫,你的段子我都听过啦。”李逍遥恼道:“下边这一段管保你从没听过。”傲雪斜目藐他,低声道:“是麽?”

“当然是!”李逍遥蹦著舌儿道,“话说……有一对小夫妻拜堂後,新郎不谙事儿,独自蒙头睡觉。新娘回门向家人哭诉,双方亲家商议此事而後决定,由新郎父亲向儿子面授机宜。其父不知该怎样教导才能帮儿子开窍,便斥责儿子道:‘你这蠢龟,讨了老婆还不晓得要干点啥!我来教你,晚上同房时,将你的撒尿家夥,放到你娘子的撒尿家夥里,撂进撂出,你懂了吗?’那小子说‘懂了’。他就寝前,拎起自己用的夜壶,放进新娘陪嫁来的高脚便缸里,重复拎进又拎出。新娘子唯有哀怨饮泣……”

说完大觉好笑,捧腹自乐。等笑完之後,瞧见傲雪徒瞪一对妙眼,在旁惑然呆望著他。

李逍遥不由一怔,借著酒劲儿,咧开嘴巴:“你懂了吗?”傲雪愕然摇头,随即掴他一耳瓜子,扭过头去,嗔道:“都不知道你在胡说什麽!”但又忍不住偷眼瞄他,心头如揣小鹿儿一般狂突乱撞。

这一掌虽无内劲,却也扇得脆响,打醒了李逍遥。他知道自己刚才不该对这小郡主说那荤段子,失礼倒也还罢了,若是在大都,便是一条死罪。死罪倒也罢了,此刻说这等荤话岂非等於往干柴上添一把火?既撩拨了自己,也撩拨了别人。

他低下头,没敢多心。把她双足一摸,并没发现骨折之象,只是一只脚踝似是扭伤了。他想起洪大夫那本书上有教授之法,取过来依法施为。慌乱中误翻到“足部按摩”那一页,见到有足掌穴位图和指压捏揉之法,照做得几下,傲雪顿失自持,扭身反侧,媚眼如丝地瞄著他,红著脸娇啼道:“你……你干什麽?”李逍遥道:“不是帮你治脚麽?”指头按压,傲雪“嗷”的一叫,几乎背过气去,涨红了俏脸,恼道:“坏……坏小子!”

李逍遥运起阿修罗心经以凝神守元,但当那阵阵宛转娇啼夹杂著浊重鼻哼的销魂蚀骨声音钻入耳中,终是不免心烦意乱,手劲稍大,掌腕陡翻,“哢嚓”一声微响,把她那只素足的脱臼部位歪打正著地扳合了。

虽然如此,毕竟下手甚重,傲雪吃痛不消,大叫一声,弹身而起,勾住了他的脖子,钻身入怀,光洁莹滑的肩背在他胸前微微颤栗,不时泛起阵阵细粒儿般的小疙瘩,春潮涨涌,梨花催雨。

李逍遥没想到她会钻他怀里紧紧搂抱,胸膛大热,火团一般,只是慌了手脚,说道:“你……你离我远些。好热!”殊不知他光著上身所透出的男儿热气更已搅乱了傲雪的芳心,再也抵受不住那荡魂撕心的药性侵袭之势,娇胴战栗,香汗淋漓,颤声说道:“小……小大夫,我好难受!热……像火烧一样!”一边呻吟,一边扯下身上的亵衣。

李逍遥一低头间,只见凤纹衬裙已然半褪,傲雪显是烧得神志不清,两眼朦胧,在他怀里颤抖得一时,仍是抵不住体内那奇异而猛烈的火烧之感,浑忘了羞涩,不记得世俗之防,竟把那白光玉股翘起来透些儿风,想以此减弱热潮催激之苦。

便在火光跳闪间,李逍遥瞥见她圆润的後股上隐隐泛出许多血红色的桃花状小痕,不由一怔,猛然想起曾无意间翻见洪大夫医书上的某一页,这般症状似是中了高丽烈性催情春药之後,发作到了最後关头的特有反应。

他吃了一惊,连忙托起傲雪的香腮,仔细一瞧,看出她眼球充血,鼻翼翕张,眉心处隐隐笼著一层黑气,正是中毒之迹。先前他只道蒙古女子大都豪放不羁,不似中原姑娘那般含卉不露,又以为傲雪无非是受伤後发高烧,所以稀里胡涂,行为异常。待得发现她中毒已深,方才暗吃一惊,取书急翻,寻找解救之方。

其实傲雪先前的一味运功压抑,更已激化了体内狂暴之极的药性发作势头,便如冰雪覆盖下的火山复活一般,又有如洪峰遇堤,越积越高,最後临堤冲决,那自是铺天盖地,千军万马般的势不可挡。

李逍遥苦於不谙点穴,只将傲雪推到一旁,转身背对著她,翻书乱寻,找到“妇科玉尺”那一页,游目一览,借火光看到一段描述,说的是春潮涌时,男有三至、女有五至。他著重看女有五至:“面上赤起,眉靥乍生,心气至也;眼光涎沥,斜视传情,肝气至也;低头不语,鼻中涕出,肺气至也;交颈相偎,其身自动,脾气至也;玉户开张,琼液浸淫,肾气至也。五至皆全而操之,必欢然完满……”

他转头瞧了瞧,心中不禁暗暗叫苦:“看这小妹妹此状,啥都全了!”再翻看此症状之阐述,写道:“四大淫药之荡魂摧花散,世人所不齿。”李逍遥一一对照,果然吻合,不由咋舌道:“难怪不堪之极,原来她中了这种强力淫药。”急寻解法,洪大夫书中写道:“中此毒後七个时辰内若无房事消弭,必血迸脏裂而殁,惨不堪言。无药石可解。”李逍遥两眼不由瞪大,惊道:“无药石可解?那不是死定啦?”

傲雪中毒後已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眼下之势显然已届临最後关头。仿佛在炼狱中生受煎熬。李逍遥先前那一瞥,便已见她发髻凌乱,红唇如火,两条修长、苍白的秀腿不时交缠紧夹,不时屈张颤抖,每一寸肌肤仿佛充满了血和水,似乎已将涨裂。在朦胧的火光下,她莹白光滑的腿上竟起了一粒粒寒栗,双腿虽然不时蜷曲,纤巧的脚背却已挺直,娇美的躯影不时绷紧宛如拉满的玉弓。

这时他再回首,她整个人似已完全虚脱,眼白上翻,嘴里淌流透明般的白沫,全身每一根肌肉都在不停的抽搐颤抖,缎子般光滑柔软的皮肤每一寸都起了颤憟。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一种比这更诱人血脉贲张的景象。

可是看见她这样子,李逍遥的心不禁在刺痛,仿佛也和她一起身受折磨。

那血红的汗汁,流遍了她洁白胜雪的胴体。

眼看伤口又渗出殷红的血晕,李逍遥忍不住用手去按她伤处。就在这时,她喉咙里突然发出一种奇异而销魂的呻吟,柳腰款摆,花心轻折,如牡丹沾露,娇媚初放。李逍遥方欲闭眼不看,她那羊脂白玉似的手臂已把他抱个满怀,犹如八爪鱼似的将他身体胶缠密实。便只是这一勾臂一搭腿,傲家的绝世武学也不免要发挥其傲世无匹的威力,顿时将李逍遥制箍得毫无回旋余地。

他一颗少年跳脱的心,终於被她的幽雅的娇憨的媚丽的风情牵去了!但觉绛唇启时,吁气如兰,玉纤触处,蚀骨欲酥。不禁神魂颠倒,软玉温香,涌入怀中。恍觉玉面田田,兰香满满,春至人间,花能弄色。便在荡魂之际,玉笛度入,蓬门初开。於是嫩蕊娇香,随蝶安排,豔体摩挲,缱绻备至。这时的李逍遥,如痴如醉,又惊又喜,那种酣美的迷神的快感,使他飘飘欲仙,根本忘了一切,直如穷汉变作富翁,平民做了皇帝一般。

只是不知在这情洽意美、畅快无比的好景之中,他的命运也已悄然起了始料不及的变化。犹如当年的汉家秀才萧乘龙遭遇傲霜……

洞里光浮影晃,春潮荡漾,傲雪不禁沈浸在一种既幸福又欢愉无比的深深陶醉之中,即便是那娇蕊乍破的舔心裂痛,也混杂了说不出的盈美酣畅之感。恍如升仙入梦,只觉两股分开,不由自主,任彼所欲乱送,浑身酥软,渐渐的大感美不可言,四肢软不能抬,一任他恣意儿掇弄便了。她心中美满,待要言语,牙关紧闭,不能出声,只是呢声喃语,鼻声哼哼,不知所云。如痴如醉之下,不自觉地心神摇荡而入“五候”之境,落在李逍遥眼里,那便是洪大夫医典所云:“娇吟低语,心也;目合不开,肝也;咽干气喘,肺也;两足或屈或伸,仰卧如尸,脾也;yīn户沥出粘滞,肾也。女者美快之极,易於受孕,更於彼此之间大有补益之助。”

不知不觉地,洞内火光渐熄,黑暗中只听傲雪口中喃喃低吟道:“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舒而脱脱兮,无感我悦兮,无使龙也吠。”李逍遥读书不多,不知此是《诗经》“召南”篇“野有死麋”的古句。傲雪初尝情味,欢合美快之下不觉吟哦而出,诗的大意是:有个姑娘春情动,俊俏哥儿把她撩。末段是说他俩好上後,姑娘叮咛:你若来时轻悄悄,不要拉扯我围腰,免得引起狗儿叫。

《诗经》中关於男女间纯真爱欲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而无所顾忌。其中不说男儿思恋姑娘,便是姑娘思恋男儿,也同样的大胆而不加掩饰。这无形中深合傲雪这等天性爽朗大度的蒙古少女的心意,一反宋朝程朱的道学礼教压抑人性之真情流露。她原本在人前自持矜贵而冷傲孤高,那知竟遇上了这个行事随意、大大咧咧的乡下少年,不自禁的竟将芳心暗倾,情为之泻。虽说实出无奈,李逍遥也是迫於情势而与她欢媾洽合,然而这终是谁也没有力量去阻挡的冥冥天意。

命运的无形之手,安排他们有了这一夜。

或许,这便成了北庭傲家走向毁灭的前奏。

没有人知道以後会怎麽样……

事毕,猩红点点,尽染席地的战袍。两人在昏暗中温馨一阵,迷糊一阵,继而又是春潮暗涌一阵,不知多少合,直至精疲力竭。此时傲雪已然毒解净尽,卧於李逍遥怀里潜行天山玄天无极心法一周天,暗觉得了阴阳调合之益,一身神界功力竟尔倍增,伤势愈合奇快。惊异之余,又和他温存一阵,抱拥亲吻,余热难消,李逍遥哪知傲雪血脉中流承著半神半人的先天灵气,见她重伤之後竟仍有如此无穷的精力,心下不免惊愕难言。她歇了一会,神志缓复,突然低声问道:“我的包呢?”

李逍遥一怔,随手指了指身旁,有气无力地咕哝道:“在这儿呢。”拎起给她。傲雪从他怀里伸出粉光致致的藕臂,接了过来,抱於胸前,垂眸道:“谢天谢地,骨坛没丢。”想起李逍遥此趟助她之功,心中感激,探唇来吻他。

李逍遥哪儿还有余力与她周旋,只是任她所欲,又不知扑腾了多久,他突然想起一事,摇了摇傲雪伏在他胸脯上的娇身,问道:“什麽骨坛?”傲雪枕著他胸膛,原本默默出神,闻得郎问,便告诉他。“包袱里装的是我家先人的骨坛。这趟前来,便是依高人指点,迁吉穴以葬,据说可以挽救大哥的性命,保我傲家度过这场风雨,永盛不衰。”

李逍遥不禁一怔,问道:“不是要挖中原武林的龙脉吗?”傲雪嗔道:“谁说的?龙脉有什麽好挖的?我来只是为了迁葬先人骨灰,没想到……”妙目流转,瞄了他一眼,满心甜美之情,柔声道:“哪知会遇到你这小大夫……小坏蛋!”

李逍遥瞠目结舌,心下暗感不安:“不好,刚才我撒没了的那些粉……难道是我那未来的鞑子老丈泰山大人的骨灰?”

傲雪心中甜蜜,伸手拾起那支刻有她闺名的小龙泉,赠送给他,垂眸说道:“送给你。”说完,羞得低下脖子,晕生双靥,粉腮儿红红的,宛如一枝带雨的桃花。李逍遥一时没有想到去接受,只是瞠然道:“那是骨灰呀?”傲雪见他神情古怪,不由凝目瞪视,问道:“你怎麽啦?”

“我……我……”李逍遥支吾,不晓得该不该说。

傲雪瞪著他,越发疑心,问道:“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李逍遥迟疑道:“这个……”

傲雪原本情窦初开,一夜之间,於男女情事由懵懵懂懂到豁然大悟,因感美满愉悦,心下并不悔恨刚才所做之事,对这汉家少年自也不再视为陌路之人,却反而平添了一桩心事,暗觉难办之极,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先不跟他说,省得无谓烦恼。她心中有事,眼见李逍遥也显得欲言又止,只道他亦有话要说,却又不说,不由的起了疑心,却没想到李逍遥想说又不敢说的是骨灰撒没之事,她想到了别处,俏脸立时微绷,猜道:“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她哪里晓得,这句话竟是当年她二姊傲霜也问过萧乘龙的,而那时萧乘龙尚无今天的江湖地位。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口答道:“哪有?”他自也不知,当年萧乘龙的回答是:“有。”可他终究是背弃了远在仙灵岛的心上人阿汶。

李逍遥这句“哪有?”不免让傲雪心头大石先落下一颗,喜滋滋的垂眸一会,把小龙泉塞进他旁边的衣兜里,起身披衣,说道:“好,你跟我走。”她在北庭贵为郡主之尊,素来颐指气使,说一不二惯了,心里一旦决定了的事,断无迟疑之理,便连语气也显得果断而不容辩驳。李逍遥不由的愕然道:“你受了伤,不多躺一会儿,却是要上哪儿去?”

傲雪穿戴盔甲,头也不回的说道:“时辰不多了,办正事要紧。”咬牙暗忍伤痛,定了定神,伸手往他身上推了一把,催道:“快起来!”李逍遥原本疲惫不堪,仿佛码头上刚搬了好几百袋米的苦工一般死样活气,斗闻此言,心头一震:“办正事要紧!”连忙爬了起来,感到头晕眼花,身体空乏,宛如被掏光了的米袋也似。他便潜运阿修罗心法,辅以家传“凝神归元”,稍感好些,摸黑穿衣,心想:“误了这老半天,得赶紧闪。”

傲雪转头瞧了瞧他,见他动作飞快地穿衫,只道他依了她之言,心下甚喜,想了想,轻声说道:“还没请教你……你的大名儿呢。”虽说两人已有肌肤之亲,她言辞间仍是不免稍带几分羞涩拘谨之态,这句话就问得甚为客气。

李逍遥道:“我叫逍遥儿,姓李。不过你叫我‘哥哥’就行了。”傲雪心头甚喜,挨近他,娇靥映霞,低声重复道:“逍遥儿,李逍遥……”抬手替他整理衣衫,系结钮扣,一身英气勃勃的戎装竟掩不去那百般的温柔婉娈之态,李逍遥不禁心生爱惜之情,一时痴望无言。

但见她双手所戴的护腕均属形状各异、神光荧动之物,他不由得低头而瞧,暗感好奇。傲雪便告知,左手所佩的天青色腕轮唤作“天转圣轮”,宿有神界之力,与传说中宿有百鬼之力的神秘腕轮“百鬼印轮”是宿敌相克之物。至此,李逍遥方始明白:“难怪她多是用左手使霸王枪和天王剑,原来左边这个神界腕轮是她力量的外部源泉。”暗觉她右腕所戴的手环有些眼熟,多瞧几眼,一拍额头,想了起来:“是寒玉罢?”傲雪点头道:“正是,寒玉手环产自天山之巅,专能调节体内真气流动从而增强内力,据说原有一对,却只剩了一副。哥哥怎知?”

李逍遥取出他身上所藏的另一副寒玉手环,说道:“不晓得另外一副怎麽在我这里?”他忘了这只“寒玉”乃是当初得自仙灵岛阿修罗神座之物,自也记不起他与灵儿的关系。两只寒玉相抵,立时荧荧通光,隐隐发出鸾凤和鸣之声。

傲雪喜道:“真是天意,原来哥哥也有一只。”李逍遥搔搔脑袋,心下亦觉惊奇:“真的是天意?”傲雪问道:“寒玉在身,哥哥如何不戴?”李逍遥笑道:“我哪里知道它有何用?”傲雪除了自己手上的寒玉,连同李逍遥那一副,均帮他戴到双手之上,套得稳当,说道:“寒玉鸾凤环原本是一对,不应再分开。哥哥戴上了之後,必於内力有助益。”

李逍遥难拂她心意,想起有个好看的护身符,便取出回赠给她。

傲雪心中欢喜,低唤一声:“哥哥。”不觉粉颈低垂,更见娇羞婉转。李逍遥听她叫得情切可爱,心头大乐,也唤了一声:“郡主妹妹?”傲雪红著脸道:“郡主是外人叫的……”李逍遥大眼一转,唤道:“傲家妹妹?”傲雪偎入他怀里,小鸟依人一般,轻声说道:“是……是……雪妹妹。”突觉大羞,慌忙垂下眸子,眉黛之间春意撩人。李逍遥忍不住又怦然心动,捧她香腮而吻。

傲雪轻手将他一推,低转了面靥,说道:“本朝宰相贺惟一,原系汉人,入我蒙古门庭而後,改名为拓跋太平。”李逍遥不禁暗惑:“她突然来这一句是何意?”傲雪道:“哥哥随小雪回去,须得另取个蒙古姓氏。我刚才都想好了,哥哥若不嫌弃,可姓‘脱脱’。”李逍遥摇头道:“脱脱逍遥儿?亏你想得出!何况我不跟你回去……你没事哥哥就放心了。”

傲雪先自一怔,随即变色道:“什麽?”李逍遥正色道:“哥哥真的有要紧事须得去办。”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只得拣出他认为最要紧的一句告知,“有个女孩儿被歹人掳去,哥哥须得去找回她。”

傲雪蹙眉片刻,问道:“不知那位姐姐是哥哥什麽人?”李逍遥不晓得该当怎麽描述他与灵儿之间的干系,搔了搔耳朵,只得说道:“应该是……朋友。”傲雪蹙眉怔想一会,又问:“找到那位姐姐以後呢?”李逍遥一怔,心想:“找回灵儿妹子之後?那自然是要先陪她到苗疆走一趟,寻她娘亲啦。可是……”想不出寻回灵儿能有多少指望,不禁叹道:“但愿老天保佑我能赶快找到她。”

傲雪蹙眉道:“哥哥不必担心。等此间事情一了,我会叫二哥他们派人帮你找那位姐姐。”李逍遥摇头道:“不行,我这就去找,不能再耽搁了!”傲雪闷闷不乐,想了想,问道:“那位姐姐真的很要紧吗?”随即知道自己这句话问得很蠢,看他的神情其实就不必问了。

李逍遥道:“如果你被宫九、太婆或天蚕教的妖人掳去,在我看来那也是一般的要紧。”傲雪不由一怔。两人在洞中缱绻缠绵多时,不知外边雨仍未歇,此刻默默相对之下,隐隐听见雨声中夹杂著凄凄切切的断肠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虽说距离不近,入耳仍是令人心神震荡难定。

傲雪不禁微微动容,说道:“二姊夫怎麽在这儿?”李逍遥暗觉这摄魂般的箫声有几分熟悉,却记不起在何处曾经听过,只是愕然不解,“这箫声有点怪!”傲雪蹙了蹙眉,心中不安,说道:“这是对敌的摧魂箫声!”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告诉他。“二姊夫似是同什麽人交上手了。”

李逍遥牵挂灵儿,忙道:“去看看!”心里不免暗盼宫九掳著灵儿在半道上给别人截住厮斗,听那箫声,吹箫之人内力决计不在宫九之下。李逍遥心想:“此刻若有高手拦住宫九乱打一气,那就妙极了。我正可混水摸鱼,从旁边偷偷地把灵儿拉走……”

他一踏出洞口,突听傲雪在洞内闷哼一声,脑後衣风微荡,异香弥开。

李逍遥心头顿升不祥之感,方欲回头,洞外袂影微晃,面前陡然悄立一人。

借著夜色微光,但见那人一身雪白的长衫,头纶素色方巾,面笼一块白布,只露双目,眼光炯炯地瞪著他。

不知为何,李逍遥突然感到一阵恍惚,眼前的一切变得朦胧不清。他只来得及问出一声:“你是谁?”那人脸上的面纱已自行揭下,露出一张让李逍遥顷刻惊呆的脸孔。袖风拂面,那人扬起一只手,向他面前迅速之极的朝空虚划几下,香粉飘荡,宛然龙飞凤舞,“无忧”二字稍现即隐。

李逍遥刚辨出香雾中那两个瞬间即逝的字样,那只手的中指已抵在他的眉心。

他双眼不由的睁大,瞬间竟似被抽走了脑髓一般,顿感记忆急泄。倒地之时,模模糊糊的看见傲雪先已伏倒在地,似是中了暗算。洞中原本昏暗不清,突然间闪出一个白色的影子,腰挂一口焦炭般漆黑无光的残刀,鬼魅般的悄立在他的身後。

失去知觉之际,李逍遥只觉洞里那人有一张满是创疤的脸孔,就像剁得稀烂的肉末晒干了一般,骇异已极。

这张脸虽然可怕,却比不上洞口那人的脸容足以让李逍遥瞬间惊呆……

梦中箫声如泣如诉,仿佛在诉说一曲注定凄凉的情事。

随著一阵剧烈的震撼,他陡然惊醒,头痛欲裂。这种感觉犹如从前偷酒吃得酩酊大醉,次日醒来之时,昨夕恍如隔世。但觉眼前一团漆黑,不知置身何地。满身大汗如浇,奇热无比,便连呼吸也仿佛要冒火也似,霎间他简直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堕入了炼狱。

李逍遥抱著余痛未消的脑袋,孤零零地坐在无比的黑暗中发了一会儿呆,时候稍长,渐感呼吸艰难,他突然惊慌起来,满地乱摸,触及坚硬的石地和一堆余烬,又怔得一会,想起身上备有火刀火石,摸索著点燃,照出一个密封的石洞影廓。

他不由得张大嘴巴,愕然四顾,除了他自己,并无别人。他不禁大叫几声,徒有洞壁回荡余音,反而愈增绝望之情。

“这是怎麽回事?”他慢慢起身,竭力回想昏迷之时的情形,脑中一团混乱,除了阵阵钻痛,昏迷之时发生了什麽却想不起来。他惦挂著被宫九掳走的灵儿,心中登急,乱寻得一会,找到洞口,却已被一块其大无比的黑石堵死了出路。

李逍遥大惊,“拷!”跳脚便踢,巨石自是纹丝不动,反震痛了脚趾。他愈发恼怒,伸手推石,怎料触手之下,“!”的冒出几缕焦烟,炙伤了手掌。李逍遥疼叫一声,忙不迭地缩回了手,定睛一瞧,黑岩上留了两只手印。

先前他疑心有人趁自己昏迷之时封闭洞口,只道那干人用心险恶,要将他生生地困死在这洞里。待得见了这块黑沈沈的巨石,始知自己所猜想的未必是实。世上决计没有人能搬动这块炙热无比的巨石。

他在黑色巨石旁边只立了一小会儿,便感酷热难耐,连鞋底都已冒烟,忙不迭地退後。突然间又明白一件事:“这个洞穴之所以奇热无比,热源便是这块堵死出口的怪石。”虽已连退了七八步,仍感热浪蒸腾扑面,眉毛头发皆卷。李逍遥无计可施,只得再往後退,直至背抵洞壁的坚岩,退无可退。

这时,炙浪仍然越距侵来,洞中的空气渐渐的似将燃烧一般。李逍遥吐舌粗喘,越来越担心:“再多呆一会儿,就算不被烤熟,洞里的空气也会烧尽。就算空气不被烧尽,我身上的水分也会蒸发净光,不消几个时辰便会死得跟一只死壁虎干尸也似。”抬手捏拳,猛捶脑袋,竭力保持清醒,目光游视洞内环境,寻思:“先别理会自己到底是怎麽掉进这个洞穴里的,最要紧是赶快设法出去。”

可是除了那个被巨石堵死的出口,再也找不到别的脱身之道。地上却有几只烤焦了的兽腿,李逍遥蹲身捡起一只,仍感烫手生疼,他拿到鼻前闻了闻,心下暗惊:“哇……这麽大一头野兽都烤得就剩四条黑炭腿了,再多呆一会,不知我身上能剩下多少?”丢掉焦腿,转头四寻,突见地上有些青色粉末,东一滩西一滩,正要捡些来察看,竟先後!!冒烟,火花乱窜,转眼烧没。

李逍遥方才晓得那些是天然的硝石粉,正躲避间,脚下又踩著一些磕碎的物事,蹲身一看,不明所以,探手摸出是木头所制的器物砸毁之後的碎屑,捡了几块稍为大些的碎块拼凑一起,认了出来。“咦,毁坏之前好像是个罗盘!”

他不免大感疑惑,寻思:“是谁带著罗盘进来这里,然後又砸掉了?这表示什麽?”

左右想不明白这其中的曲折,地上的罗盘碎片却提醒了他。“对了,找找身上,看乾坤袋里有什麽宝贝能帮我脱困……”

随著一声法咒,清凉宝宝先冒了出来,却僵木不动。李逍遥不明白怎样方能使它动起来,一时没工夫理会,使咒又收回乾坤袋中。胡乱翻寻一会,发现几个皮袋,装了些圆球小筒,倒於脚边,辨出其中有一部分赫然是爆雷弹!

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顾不上多想,眼光望向洞口那黑色巨石,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我炸开它行不行?”

这个主意若要付诸实现无疑要干冒奇险。李逍遥想到後果,不免犹豫了一会,然而身陷绝地已是事实,别无他法可供求生。他咬了咬牙,心想:“反正是死定了,不如赌一赌!”决定铤而走险,用这些爆雷弹往洞口炸一条生路。

他倒也极为小心,即便要冒一冒险,脑子里却没乱了阵脚,细心地拣出爆雷弹、火麟弹,捧去堆在那黑石底下,安放稳当,挑除毒雾弹和破魂弹不用,免得熏死自个儿。他本想留下几颗爆雷弹,担心爆炸力过大,万一连整个洞穴也一齐轰塌了,岂非自掘坟墓?但转念一想,又生怕火力不够,万一只炸开一个小口子,再要多炸一次爆雷弹就更不够用了。一咬牙,下了狠心:“死就死吧,就赌这一把!全梭出去,一次搞定。大不了连我也一块儿炸死,总比慢慢的困在洞里热死强些。”

当下全用上了所能找得到的爆雷弹,一古脑儿堆到洞口,独留下一颗攥於手中,退後数步,觑定洞壁最里头一处凹陷的岩窝儿,准备用以藏身躲避爆炸的冲击。定了定神,转回脸孔,瞪著洞口那一小堆爆炸物,如同面对死亡,心道:“豁出去了!”拿起那颗留做引爆物的小圆球,瞄准欲掷,突又泄气。连使几回,终是拿不定主意。

因感自己没有勇气,不由得懊恼。发了一会儿怔,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回到这一步险棋上来。“别犹豫了,逍遥儿。都看著你呢!”

抬起手来,忽又缩回,背了双手乱踱几圈,一迳给自己打气,可是心底里却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唱反调儿:“似我这般聪明伶俐,怎麽至於走这一步蠢棋呢?真的没有别的法子啦?再想想?”

左思右想,别无选择。“拷你!江郎才尽?”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嘿嘿冷笑,眼光转回那个洞口,大叫:“发克油!”扬手投出那颗攥湿了汗的爆雷弹,便在这一霎间,突然听见背後传来异声。

李逍遥心中顿时升起一线希望,慌忙使开风魔身法,向前急扑,以家传飞龙探云手抢著抄住那颗刚投出手的爆雷弹,抱入怀里,一颗心兀自怦怦乱蹦,几乎蹦出嗓儿眼。“险哪!幸好没……”

强自定了定神,猛然回头,寻著刚才那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一尾白鼬急箭般的闪入岩壁的阴暗处。

“咦!”李逍遥心中暗奇,连忙抢身奔过去察看究竟,纳闷道:“怎麽会有一只大尾巴白鼠冒出来闪一下又没了影儿?”到得那处,上下乱寻,那白鼬竟似平白消失般的毫无踪影。“我不信这邪!”他不禁恼将起来,踩石爬身,探手往岩石暗影处细细的摸索,仍没发现那白鼬的藏身之处。只道刚才是幻觉,正感气沮,手边所扳住的一块石头竟然松动了。

李逍遥登时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心念大动:“莫非另有出路?”颤抖著用手抓住那块石头,扳得几下,虽仍撼动,但却并未应手而落。李逍遥给自己鼓劲儿,深吸一口气,运起阿修罗内力,抓住那石猛扳,终於拽下地去,石屑扑簌簌而落,眼前现出一个坑。

他探手进去摸索,那坑不深,并非通道,里边却有一个木盒。取出丢於地上,不甘心地继续探手寻找通道,却连一条缝也没摸著,终是没了希望。

李逍遥悲声大叫,不由自主地滑坐下去,腿脚发软,耷拉脑袋,满心颓丧欲死。眼光虽然触及脚边那个雕龙木盒,却没心思打开瞧一瞧,心想:既要免不了困死於此穴,就算那盒子里有价值连城的宝贝、盖世无双的武功秘笈,又有何用?

他唉声叹气了一阵,越发感到焦热难忍,不由的又抬眼望向洞口那一小堆爆雷弹,把心一横:“还是用炸的吧!大不了一锅熟……”爬起身来,眼光又触及脚边那盒子,忍不住打开,探脑袋一瞧,里边摆有六只小木坛,打开坛子,倒了满地的沙土和粉末,他不由得恼起,骂道:“开什麽玩笑嘛!净是些没用的垃圾!”只道有人恶作剧,埋这些没用之物戏弄於他。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掀个底朝天,用脚乱踩盒子,哢嚓一声四分五裂,掉出一面小小牌位。他拈起那牌子放近眼边细瞅,辨得牌子正面刻有蒙古字和汉字各一行,汉字写道:“列祖列宗之位。”落款处署著“男孙天、雷”数个小字。

李逍遥不明究竟,心中又焦躁,随手把那灵牌丢开,用脚一撩,连木盒也踢到一旁,突见盒底掉出一方白绫,因觉奇怪,拾起展开,辨出白绫上有数行潦草字迹,沾有斑斑点点的水迹。那些字色殷似血,像是仓促而就。

李逍遥原本无心细读,眼光无意中掠见“白鼬为吉”四字,想起刚才所见,不由来了精神。强抑心头乱怦之感,定睛而看,白绫上写道:“亡父在天之灵,终佑不孝儿得以成事。十年图谋,隐忍负重。余悄蹑雪後而来,先遇黑犬於林,主凶。复见无腿之貅殁於穴口,又凶。入见穴内之事,疑那少年已与三姑娘苟合於野,其命相不吉,属魁星踢斗、鸠占鹊巢之煞。葬傲家先人之骸於此,位当霸王卸甲之至凶所在。以命相至厄之人殉之,岁星相王休囚死,合星陨蚀既,亡国杀君之象。蚀既,破大军,杀大将。诸侯大臣亡国破家,咎在女主。三穴合一,白鼬为吉。入桑林为丧,见鼠迁为乱。吉藏凶!”

这一段话,其意晦涩,李逍遥只看得懵懵懂懂,一头雾水,但觉字里行间充满怨毒之气,不由的心头竟笼上了一层凉意。那人似是来不及落款留名,是以看不出其身份来历。李逍遥暗思:“我昏迷时这里定然发生过一些事,有人留下了这些东西。却不知这其中有何诡诈?料想绝非好事……”随手把白绫收於衣内,寻思“白鼬为吉”那句话,仍不甚明。

又耽得一会,已炙热难忍,汗出如雨,再吃不消。心道:“管它凶吉,这一把决计是赌定啦!”事已至此,便不迟疑,觑准了洞口处那一小堆爆炸物,慢慢退後,暗使“真元护体”之法,将手里的爆雷弹倏地投去,身子斜扑,躲於岩壁凹窝之处,急抬双手护住头部,耳边轰鸣一声,登时什麽都不知道了。

俄顷醒转,眼前仍是烟尘弥漫未消,身子几遭土石埋没。一时只道自己已经死了,连头上淌下的鲜血粘住右眼,也不觉痛楚,吐舌舔腮,尝出腥味,方知是血。抬手摸头,幸好只被飞石之屑擦破了一层皮,伤得不重。他感到了疼痛,晓得自己还活著。晕晕糊糊的挣身爬起,复取随身所备的火搨子点燃,扶壁挨向洞口起爆所在,只瞧一眼,登时沮然跌坐下去,半天作声不得。

洞口那黑色巨石竟然纹丝不动,爆炸虽震得洞内举目皆非,出路却没炸出来,连半个小通风孔也无。李逍遥傻眼之余,不由破口大骂,但终是没了辄儿,心道:“难道真的没了希望?”

无奈之下,又感头皮撕裂般的痛楚,只得先行取药自敷伤处,止了血,没忘记往嘴里含一颗“定神丸”。忽听得身後哗啦一响,似是又有土石从壁上塌陷。他转头一瞧,目光扫至西北角,先前那白鼬消失之处露出一个窟窿。

李逍遥一怔,随即窜将过去,凑眼窥探,只是漆黑,想来甚深。他愕然想:“哦……那只白耗子多半是躲进了这麽一条暗道!”凑头又看,不明虚实,只觉窟窿内竟有丝丝冷气溢出,倒是清爽。

他想起“白鼬为吉”那句话,暗疑生路或许便在此处,可是那窟窿并不甚大,决计钻不进去。左右无事可做,拔断剑湛卢掏洞,慢慢的把那窟窿挖大,终於钻身而入,沿漆黑通道一溜爬行,置身如此狭隘黑暗、寒冷阴潮的所在,心下不免有些害怕,但绝望之余哪肯放过这一线生存的希望,心想:“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可别从这里一直爬进了地府去……爹娘保佑!老婶保佑!”

一路摸索爬身,起初觉得那通道尚且平直,那料突然之间陡然下陷,一个没留神,骨噜噜滚了下去。乱磕猛撞之下,头上身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却没个尽时,他正自暗悲:“看来就是要掉进地狱里去啦!”咚的一声,竟跌向空处,重重的摔於地面,眼前仍是漆黑一团,所幸火搨子未失,摸出来点燃,籍以照明。

眼前突然耀出一张狞恶无比的巨脸,正自恶狠狠地瞪视他。李逍遥斗吃一惊,不禁失声而呼,向後退去,身子撞在一个直立的物事之上,那物晃了一晃,垂下一颗白骨骷髅头,枕著他的肩。

李逍遥拿火一照,原来那只是一具死人枯骨。但也一惊而避,想起那巨脸,转身乱挥一剑,砍得火星迸溅,巨脸裂为两爿,却只是嵌於石壁中的一座巨像。

他呆瞪半晌,兀自惊魂难定,无意间瞥见石壁上有一根灯芯,因感火搨子光线太弱,难以睹物觅道,又烫得手疼,便将那根灯芯点燃,“嗖──”的一串微声登时沿壁窜开,火星所经之处,四壁灯油之槽霎间大明,数圈四方形灯光连绵不断,将他所在之处耀得通亮。

李逍遥原地打转,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石殿里,四面满是壁画,连地板亦雕有无数妖魔鬼怪之形。乍然间,他只道果真是到了地府阎罗之殿,浑身凉意久萦不去。举目看那些壁画,倒有大半的神像不识,只是觉得妖气森森,心头发毛,天花板上却画有一个美妇,身近赤裸,被无数半人半蚕之物围拥於七彩云气缭绕间。那美妇面相却并不淫恶,作摞丝之态,李逍遥不知此系何神,但见那妇神脚边竟画有一只白鼬蹲伏,神态甚驯。他不由多看得几眼,脑中又闪出“白鼬为吉”那句箴言。

他急於觅得出路,无心赏画,在大殿中乱走,留意察看。只见墙角竟有不少白骨骷髅,或完整,或散架。大殿正面有一神龛,供奉一面玄石,其色有几分像堵死那洞口的黑色巨石,李逍遥走近而视,透过垂帘间隙,见牌位上写道:“先蚕娘娘在上,天赐神茧宝穴,霸王卸甲。千年一夕,天蚕化变,以验不死之咒。”

立碑人落款名为:“第九代教主锺离恨”。

帘幔无风自动,神龛靠里一隅的墙边赫然摆有九台石棺,积满厚厚的灰尘。李逍遥不由得暗生憟意,但又捺不住好奇心驱使,提剑趋近而看,只见石棺依次刻有存骸之人生前的名字和职事:“护教圣使秦丧”、“护教长老马粟”、“护教长老利邪辰”……

李逍遥心头惴惴,本不想多瞧,但见靠里一隅有两座石棺竟无多少积尘,他不由的侧头望了望,一面棺位刻有“护教圣使厉惊蛰”之名,另一面则是“护教长老崔柔虫”之位。九棺并列,均是天蚕教前辈殉者。其中却无教主存骸之位,李逍遥不免暗惑。正要转头,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之情,想起刚才无意间好像看到了什麽,猛地回首,转身察看靠里隅那两棺的地下,赫然见到几只泥湿未干的脚印!

李逍遥不由得张开嘴巴,心肝险些蹦将出来,慌忙抬手掩口,强抑惊意,定睛再瞧,辨明那几个脚印绝非他自己所留,其形甚小,似是女子足痕。看明端倪而後,他越发的心跳加快,骇然想:“哇!是谁爬进这两具石棺里去啦?”

便在惊疑不定的当儿,有一台石棺里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动静,似有活物挣扎欲出。李逍遥大惊:“哎呀!僵尸复活……”脚为之软,一交跌坐下去,抖做一团。他原也并非胆小如鼠,只是这等情形委实骇人听闻,又值身在妖气幢幢之地,即便换作别人处於他的情境,岂有不被吓倒之理?

但一定神之後,并没瞧出哪一台石棺有异样。那声音也自消失,李逍遥瞪视一会,哪有动静?大著胆子凑耳聆听,棺内除了透出寒意之外,半点声响也无。他不由的提手搔耳,暗觉疑惑:“难道是听错了?真的没动静?”

大殿里不知哪一面墙壁突然发出“格、格”的响声,空荡中回声甚大,似是暗处的石门被拉起。李逍遥不禁大惊,暗思:“这种地下古殿还能有谁会开门进来?”心头只是发寒。一时无法可想,慌忙躲藏。可是大殿空荡荡,除了几面垂幔便是那些石棺,还能藏到哪里去?

“石棺?”慌张之下,他突然想到石棺。更无片刻迟疑,便蹿到九台石棺背後,试著用手搬盖,却打不开,连试几台均是如此。他没留意到那些打不开盖板的皆属积有厚尘的石棺,一路探去,突然有一面棺盖应手即开,掀动半边。从缝里瞧见棺内冷气氲氲,竟躺有一形容枯槁的老妪。

李逍遥不由的一怔,低头瞧了瞧,这具石棺写的是“护教长老崔柔虫之位”。他想:“原来这崔柔虫是一个老奶奶。”暗觉那老婆婆面容慈祥,虽然皮肤枯萎,却并不似一具死了很久的干尸,甚至面目如生,只是双目闭合,长睡不醒。他竟没敢钻入同寝,探手一试,那老婆婆尸身冷冰冰的,亦无心跳,自非活人。因见棺内积聚冰层,连那尸体上也凝了一层透亮的灰色冰膜,李逍遥便知此尸之所以保持生前之颜,多半是由於石棺内冰冻之故,是以竟没腐坏。

“看看厉惊蛰啥样地,”他忍不住打开旁边一具也是积尘甚稀的棺盖,探头一瞧,里边竟卧有一个仅穿碧绿色小肚兜儿的妙龄少妇,其容貌甚美,亦是栩栩如生。李逍遥心中不禁一怔,咧开嘴巴。“哇!是豔尸哦……”

便在这时,大殿暗处的石门随机栝转动而启,传入声响。李逍遥因不明虚实,生怕遭遇猛恶之物,徒自送命在此,更不迟疑,缩身钻入那台石棺里,心道:“先跟豔尸躺会儿罢……”仓促拉盖,竟把裤带给夹住了,使力一扯,大眼不由一睁而圆,裤子竟扯得松脱,顾不得系好,只得提著裤腰爬入棺内。从里边合上棺盖,虚留一缝,未及躺好,一只冷冰冰的柔手突然从身下抬起,悄无声息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李逍遥这一惊委实非比寻常,几乎魂不附体。他原本也害怕棺内卧有腐尸,若是那般形貌的尸体躺在里边,他决计不敢钻入。只是那厉惊蛰棺中所卧的豔尸非但面相不恶,反而透出楚楚可怜的柔弱风致,更不似已死之躯。李逍遥只道这尸体保存完好,心中便少了些忌惮,是以胆子稍壮,一边默念:“借光庇难,得罪莫怪。借光庇难,得罪莫怪……”一边以手支著棺底,尽可能不去压著那豔尸,生恐冒犯著它。本已小心翼翼,哪料一进来就著了道儿!

他险些失声叫将出来,那豔尸立时用另一只手按住他嘴巴,腿膝微提,顶著他腹间的“神阙”、“气海”、“关元”三处要穴,连带稍上一处“中脘穴”也霎间受制。这几处要穴均可致命,只须多使几分力道,李逍遥便不活了。他哪敢乱动,只是流冷汗,大眼在黑暗中转个不停,终是作声不得。

身下那女子目不转睛地瞪著他,看出他不过是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少年,暗地里松了口气,心中却又不免疑惑:“他怎麽溜进来的?”突感腹部沈重,压得疼痛,她不由的纤身微挣,口唇微启,探到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别压著我肚子!”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想到刚才他猝然受惊之下,双臂发软,支撑不住身体,竟瘫在那豔尸的身上,此时听见那豔尸突然开口说话,他只是迷惑不解,没能反应过来,想不出这到底是尸还是人。

那女子见他没会意,不由蹙眉,在他耳边又悄声警告道:“你要死还是要活?”话中的威吓之意李逍遥自能体会得到,连忙点头,但是又觉不对,连忙摇头,也不合适,越发惊恐,暗想:“叫我怎麽表达嘛!”那女子看出他被镇住了,便把双手暗催几分力道,好让这毛头小子晓得自己的处境。

李逍遥自然明白小命儿操在此妇之手,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心中的惊疑之情犹未尽消,想不出她究竟是人是鬼,正自惴惴发愣,那女子轻推他一把,低声说道:“叫你别压著我的肚子呢!”李逍遥感到掐喉的手收紧,猛然醒过神来,“哦”的一声答应,把手撑起身子,尽量不碰她身。可是棺内毕竟空间狭窄,两人卧於一处,总是难免纠纠缠缠,肌体相触。那女子不由恼道:“你用什麽戳我?”

“哪有?”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顺著那女子的目光往底下瞧去,“哦……是木剑在抵你肚皮哎!”那女子掐他脖的那只手登时收紧,蹙眉道:“小子,把你的东西收回去!”李逍遥又“哦”了一声,把木剑按回後腰之上,免得戳疼了身下的女子。

那女子衣衫不整的躺在一个少年男儿怀里,俏脸早就涨红,两张脸更是几乎挨贴在一起,均感各自心跳甚快,呼吸急粗,皆是没敢目光交触。那女子暗暗气恼,本想夹紧双腿,却又拢不合,咬唇瞪他,低声道:“你那东西再不收回去,小命儿就别想要了!”李逍遥不由推开她掩口的手,恼道:“不是我想抵你,这样躺著就只能是这样了!”试著再往上提身,果然顶住了棺盖,那女子虽也明白,但仍懊恼,红著脸低声啐道:“不要脸!”

李逍遥苦著脸,自也觉得难为情,只好向她小声陪罪:“姐姐,我不是有意的……谁知道会这样?”那女子比他大得几岁,自也明白此刻原也怪这少年不得,男女躯体如此相挨,挤在一口转寰不便的棺中,发生这等极为尴尬羞迫的情形终是无奈,她又何尝不也是心慌意乱?但终是不能忍耐,双手揪住他,向上推去,急道:“伤著我肚里孩儿,我要你的命!”李逍遥闻言一怔,便也想缩身,却滑脱了撑身之手,反而又跌回她身上。那女子不禁低呼一声,脸涨得通红,李逍遥忙挣扎著陪罪道:“对……对不起,我手滑了一下。”

两人正自缠夹不休,棺盖突然飞落一旁,映入一个探头而望的黑影,有个阴阳怪气之声哼道:“师妹,又在搞什麽鬼?”

李逍遥大惊,转面瞧见一个黑衫瘦汉满面疤痕,立在石棺之旁,眼露错愕之情,似是没想到石棺里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孩儿。但只稍楞一下,眼光登时一沈,探手发爪,飒的一声,斗然向李逍遥头顶抓落。

生死关头,李逍遥下意识的抓起棺底一个冰块,迅即往头上一挡,随即缩脖躲避。“哢!”的一声,那只手爪落於冰块之上,赫然掏出了五个深深的窟窿眼。其指力之强劲,可窥见一斑。李逍遥不由的“哇!”了一声,急欲拔剑,那瘦汉一抓不中,手影微晃,揪住了他後背的衣衫,从棺中提了出来。

李逍遥措手不及,被那瘦汉猛地一揪,不由自主的从那女子身上陡然离开,出得急了,那女子痛得“!”出一口冷气,身子一颤,突然从身下抽出一条九截软鞭,呼的一声,甩向李逍遥的脑袋。那瘦汉看见他俩的模样,一时不明其中曲折,只道有奸情,却哪料那女子一出手就要取那男孩儿性命,不由一怔,探手抓向鞭梢,喝道:“别急,容我问个明白!”

这一抄竟尔落空,鞭影一曳,斗然绷直,去向突变,嗖一声击到那黑衫瘦汉脸上。此时李逍遥方知那女子居然想趁机杀掉那瘦汉,不由惊诧之极,急切间难以明白其中缘故。但见那黑衫瘦汉不慌不忙,倏地仰身,避开了扫脸的鞭梢,跳到一旁,怒道:“你干什麽?”

那女子绷脸不答,顾不得披衣遮身,连串急鞭狂卷而来,端是厉害之至。那黑衫瘦汉一只手对敌,终是难以占到上风,却不甘心丢开另一只手所提的男孩儿,眼光一狠,化爪为掌,猛然往李逍遥後背按落。这汉子手上功夫了得,李逍遥先已见过他那一爪之威,情知再挨一下便要没命,早运“真元护体”暗防。当後背衣衫倏然松开,那瘦汉改揪为拍的时候,他便在半空使出“风魔腿法”,大翻斤头,扫腿如狂风暴雨骤起急落,那黑衫瘦汉措手不及,以一敌二,避过鞭抽又挨腿踢,避开腿踢又吃鞭子,他武功虽然了得,终是不免被这阵左右夹击的狂袭搅了个手忙脚乱,口中哇哇大叫,眼见不是头,虚抓数爪,倒身便要纵开。哪料李逍遥翻身趴地,身法变化如电,拦腿一绊,将他扫得站立不稳。

那女子觑出破绽,发鞭陡击,那黑衫汉子大叫声中,突然倒腾而起,身影平地消失,李逍遥仰面寻视,只见那瘦汉衣衫破碎,晃悠悠的倒挂在一盏大吊灯上,双爪一分,怒瞪棺中女子,嘶声喝道:“小贱妇,你敢背叛师门麽?”

那女子冷冷的仰起面庞,却什麽也没说,软鞭霍一声抽於地上,登时裂了长长一排地砖,看她手法轻巧,其势端是沈猛,把李逍遥吓了一跳。但见鞭影突然平地一荡而起,犹如蛟龙出水一般,鞭梢“唰”的一声笔直似箭直射,弹向天花板上那个黑老鸹般悠悠晃荡的身影。

李逍遥心想:“林家那刁蛮丫头也是用软鞭的,却哪有这位大姐姐般的老辣?”只道那人必躲不开这急电般的一击,哪料爪影一探,鞭梢去势顿停,那黑衫汉子抓住了软鞭一头,两相一扯,长鞭登时在空中绷直。

李逍遥不免对那瘦汉暗暗佩服,心道:“这家夥也很是难缠!”只听那黑衫瘦汉厉声道:“小淫妇,你敢对我狠下杀招,当太婆死了吗?”李逍遥不由的一愣。

那女子朝旁边另一口石棺瞥去一眼,随即转回目光,瞪向吊灯上那人,冷冷一笑,轻声说道:“鬼鹘师兄,她老人家睡著了,你还是不要大声嚷嚷的吵醒了她。”皓腕倏翻,嗖的一声微响,一道冰箭竟沿著绷直的鞭身急射而上,那瘦汉缩手不及,陡感抓鞭头的那只手一阵钻痛,直凉到心里,眼光立变,身子剧震,仰了脖子“呃啊──”一声惨呼,似是顷间遭受无比的痛苦。身影一闪便随鞭子急曳而落,倏然间扼住了那女子娇嫩的粉脖,眼珠恶狠狠地凸出,嘶声道:“胆敢背叛太婆,我杀死你这……”

话声未尽,突然间矮倒在石棺边上,愕然低头而视,只见双腿齐股截断,却不明究竟,但只楞了一下,脸就扭转向後,望著那提剑发呆的少年,怒道:“你竟敢偷袭我!”李逍遥刚才眼见那女子快要窒息而死,忍不住便削了一剑帮她解围,那湛卢甚是锋利,虽只随手一划,鬼鹘的双腿便即不保。

他见这汉子眼光凶厉的瞪来,不由心头发寒,正要退後,鬼鹘突然栽倒在地,後颈插了一块血淋淋的冰片,眼见得是不活了。

李逍遥两眼不由的一瞪而圆,向那女子望去,在灯光之下,突然认出了她的相貌,脱口而出:“是你?宋姑娘……”那女子望著他,眼光疑惑,想不起他是谁。李逍遥忙道:“我见过你的,宋姑娘!在十里坡……你和丁大哥……”

那女子一听到这句,眼光登变,咬了咬嘴唇,从棺中取衣衫遮身走出,突然间长鞭一甩,卷住李逍遥脖子,将他拽了过去,双目凛凛瞪视他脸上,问道:“你到底是什麽人?怎麽会在这里?”

软鞭收紧之下,李逍遥登时呼吸艰难,仍然挣扎著说道:“我……我……宋姑娘,丁……大哥到处……到处找你呢……他……他受了伤……”这番话虽断续不清,那女子却也听得明白,眼圈突然红了,凄然欲晕,纤身一摇,勉强立住。见她如此神色,李逍遥心中更无疑问,晓得眼前这位神清凄楚的少妇正是丁情的心上人宋香柠。但是不知她如何在这里,一时难以想通。

宋香柠听到丁情到处寻她,一颗心先已激荡而乱,又闻他受伤,更是柔肠寸断一般,眼泪终於盈盈淌落,提手拭去,急忙问道:“他……他伤得重不重?”李逍遥脸色憋青,艰难地抬手指了指缠脖的鞭子。

宋香柠迟疑了一下,终是收回了软鞭,却没等这毛头少年多喘几口气,立时揪他衣襟,问道:“他……他在哪里?伤势如何?”李逍遥见她如此急切,只得答道:“伤得不轻!是被宫九那厮用冰冥毒掌打伤的,我……我也挨过一掌……”宋香柠却没在意李逍遥所挨的那一掌,只是担心丁情,眼泪又落,强忍心疼之感,急问:“他此刻在哪里?”李逍遥道:“我不知道宫九在哪里啊。”宋香柠怒道:“谁问宫九了?”李逍遥“哦”了一声,回答:“丁大哥在树林里。同几个来帮他的同门在一起……”想了想,问道:“你要不要去找他?”宋香柠咬唇沈吟一会,想起太婆的胁迫,但终是牵挂丁情之念难抑,下了决心似的说道:“好,你带我去。”

李逍遥正要问她怎样才能出去,突然间,一只血淋淋的瘦手握住了宋香柠莹润的小腿,宋香柠不由的惊叫,李逍遥也不免吓了一跳。地下响起一声狞笑,有人说道:“小娼妇,从前你跟每个师兄都睡过了觉,又何必苦苦去巴结那丁情……”噗的一声,又一块冰片插落,立时断了鬼鹘那颗狞笑著的脑袋。

李逍遥不禁呆楞。宋香柠无力的跌坐在石棺上,交缠一双赤裸的腿,喘息片刻,颤抖方止,红著脸向他瞥了瞥,垂下泪眸,低声说道:“我爱他。”李逍遥晓得她指的是丁情,但是一时没话可接。垂下目光,只听她又低声的说了一句:“丁郎不计较我……我的过去。”李逍遥心想:“丁大哥确是一个好人。我很难达到像他那样伟大的境界……”随著几下悉悉微响,宋香柠从石棺中取出衣物穿上,转面瞧了瞧他。但见他已自行背转了身子,避免看她穿衣的身姿。她嘴边微露笑容,想起两人刚才在石棺中的尴尬情状,又不由的有些好笑。

李逍遥待她叫唤,方才转回脸孔,宋香柠侧头瞧了瞧他,看出他的难为情之态,想他也是为了刚才那事而感心里不安,她微微凝眉,温声说道:“我一直梦想有个弟弟,可我是个孤儿。料来没这福份呢。”言语中露出认他为弟之意,这样两人之间就可减去许多尴尬。李逍遥倒不反对,咧口一笑,伏身便拜,顺她意唤道:“姐。”鼻子竟尔微酸:“其实我小时候就一直羡慕书航那厮有个姐姐常跑来唤他回家吃饭。”

宋香柠见这男孩心思伶俐,也甚欢喜,牵住他手,说道:“乖。”李逍遥抬手拭眼,揉得眼窝红红的,心里却憋了一句话,终是忍不住,赞道:“姐姐生得真好看!尤其刚才穿肚兜儿的样子更……”早有所料的,脸上挨了一记脆亮的耳瓜子。

他的脸向後一歪,又转回来时,已换作另一种表情,正色道:“咱们快闪罢,这里很危险哦!”

宋香柠望向旁边那具石棺,眼中不自禁地露出深深的惧意,点了点头,面色苍白的说道:“但愿我们逃出去之前,太婆不会醒来。”

“太婆!”李逍遥对那具石棺先前本已有几分莫名的疑惧,闻言之下顿时一惊而跳。“什麽?里边躺的那是太……太婆?怎麽回事啊?”

宋香柠道:“太婆拉我去渡口等宫九来会,途中遇见一人,因见那人也甚年轻,太婆只道是来寻仇的公子无忧。决意先发制人,突然下杀手猝袭,不料那人武功奇强,太婆或许是大意了些,只交一掌,便伤及丹鼎玄气,登时使不出法力。只好拉我避入此处……天蚕教这些星外玄石所制成的灵棺素有复苏之效,太婆以前常来这间大殿闭关修炼。因为我也受掌力波及,震损经脉,是以太婆入定冥疗之前,点了我的穴道,将我放入她旁边这口玄石灵棺,同时也是防我逃走,躺了多时,因她伤後气力不够,所点的穴道渐渐自解,刚好你就进来了……”说到这里,脸蛋又飞红晕,低下眸子。

李逍遥心头笼著的疑团方始释然,“哦”了一声,想起像太婆这等厉害的人物居然会被人打伤,不由的愕然道:“那是谁啊?有这麽厉害?”宋香柠回想当时的情形,眸子里犹有余慑,缓声说道:“太婆後来才知,那是江南狄武。”

李逍遥“啧啧”两声,终是担心躺在石棺里的太婆说话间醒转,不由转脸望了望,小辫儿在脑後微微颤抖。宋香柠看出他心中害怕,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但终是年长他几岁,见识自也不浅,温声安慰道:“弟弟莫怕,她已经冥神入定,形同死尸一般,料想一时还不会苏醒。”顿了一顿,眼光投向石棺,叹了一声:“没想到她伤得不轻呢,竟要靠灵棺冥疗之法医治内伤!”

李逍遥仍是不安,问道:“她会不会随时醒来?”宋香柠道:“依太婆的幽冥功力,通常行功一周天须得入冥十二个时辰,伤重之时就难说了。弟弟,咱们快走罢!”不知为何,李逍遥心中对太婆总是深怀忌惮之感,在此多留片刻也是不愿,忙道:“对对,别说太多话吵醒了她……”走不数步,因见宋香柠脚步微跛,迈步之际甚是艰难,多行几步便即摇摇欲倒,气喘时急时弱,竟似要突然断气一般。他只好放慢脚步,伸手搀扶,宋香柠投以感激的一眸,秀靥几无血色,歉然道:“前次……前次在十里坡受伤不轻,虽在这里经过几回灵棺冥疗,太婆也召来鬼医,总算保住性命,却……却终是不能康复如昔。刚才又不慎动了胎气,难为弟弟啦!”

李逍遥道:“难为我啥?”眼光从她微隆的腹部扫过,心想:“看她这肚形,依老洪临床手抄本所言,总也该有三四个月的妊娠期了罢?经历这许多磨难,但愿婴儿没事……”宋香柠看出他目露欲问又止之意,垂下俏面,轻抚腹部,含羞说道:“不管将来怎样,我总是要为丁郎保住他的骨肉。”

李逍遥暗思:“她这句话却是何意?”正行走间,突感心中有些异样,回头望了望,并没瞧见什麽。但有意无意地眼光竟转到天花板的壁画上,突见先蚕娘娘赤足边伏著的那只白鼬竟然没了。他不由一怔,只道看花了眼,抬手拭目便欲再瞧,宋香柠眼望前边殿墙一角,“咦”了一声,说道:“有只白花花的小影儿闪到大柱子背後去了,不……不知是什麽?”

李逍遥连忙转回脸孔,顺她目光寻视,口中问道:“在哪儿?哪呢?”宋香柠光洁的下巴朝墙柱那边微抬一下,示意那一处。李逍遥抢过去四下乱寻,并没发现她所说的“白花花小影儿”,眼光惑然回望,但见天花板的壁画上先蚕娘娘脚边白鼬依旧蹲著,并非先前所见那般。他不由的心中暗惑:“怎麽回事啊?”

宋香柠到他身旁,两人低头寻视一番,没见到她所说的那物。李逍遥正要催促快走,宋香柠突然望著柱影投於墙脚的一道暗蔽处,伸手一指,说道:“瞧,那儿有个小拉环!”李逍遥蹲身一瞧,也已看见墙脚掉了块砖,坑窝内半露一个锈迹斑斑的拉环,他转头问道:“是不是出口啊?”宋香柠摇了摇头,说道:“是个机栝。以往我随太婆进来竟没发现这里有个名堂……”眼见李逍遥竟伸手去拉,她暗觉不妥,忙道:“别……”却已阻拦不及,李逍遥心中默念一句:“白鼬为吉。”扳动拉环,突然间头顶轰隆一响,天花板登陷一洞,倏地垂下一具挂满蛛丝和灰尘的枯尸,骷髅头冷不防倒挂著坠到李逍遥两眼之旁,此时他正瞪著墙脚,哪料头顶沈下一个形貌骇恶的干尸枯骸,登时吓一大跳,失声而呼:“哇!”

宋香柠虽也惊叫一声,但终是先李逍遥一步瞧见那枯骸,没他那般惊得魂儿满天飞,眼见李逍遥一个踉跄跌将过来,怕他头一仰而触到旁边的石柱,她不假思索的用手接住他身,李逍遥倒入温软怀抱,反手紧搂,心头兀自狂跳不停,骇青了脸,颤声道:“怕怕……惊惊,惊惊怕怕……”宋香柠只得尽其姐姐本份,虽也吓得不轻,却竭力地柔声抚慰他,温声呵哄道:“不惊,不怕,姐姐在这里呢。”

眼见那物只是僵挂在那儿,悠悠晃摆得几下,便不动了,原来不是猛恶扑噬的活物,两人均缓过神来,兀自互搂一起。李逍遥喘息方定,但终是没敢多瞧那形貌骇恶的骷髅枯骸,鼻际闻到宋香柠幽幽体香,吐气如兰,眼光不由瞧向她那丰润温婉的俏靥,心头不禁一荡,脑子霎间迷胡,忍不住呶嘴往她腮边吻了一下。

宋香柠一怔,俏目中登有愠色闪过,随即面颊大红,忙不迭的将他从胸前推开。李逍遥也已感到不对,方欲陪句不是,脸上顿吃一耳光,脸歪一旁,转过来时似有另外发现,忙道:“看这是什麽?”宋香柠顺他眼光瞧向那枯骸,只见干尸双手抱於胸前,竟搂著一柄青幽幽的宝剑,此外还有一个包袱。

她大著胆子从枯尸胸前抽出那口剑,使力不大,不想竟连那枯尸的一双有骨无肉的干手扯脱掉地,两人一齐退後,低头瞧见那包袱也落在脚边。李逍遥见她以眼光提醒,便会意地蹲身捡包,不料枯尸整个儿散架,稀里啪啦的砸在他身上,不免又吓一跳,本想借机又钻入美人怀,宋香柠手中正好握著那口剑,作势一横,挡在胸前。李逍遥顺水推舟,改作低头看剑状,说道:“咦,这剑上有字地!”

宋香柠虽与他相识不久,亦已晓得这是个与丁情截然不同的顽劣惫懒的主儿,虽说认了姐弟,终是不免防不胜防遭他乘机揩油,除此而外,暗觉这乡下顽儿倒也别无恶行,心里竟不嫌恶,只是警告般的横他一眼,随即低眼看剑,说道:“是‘寒玉剑’三字。”顿了一顿,又道:“此是天蚕教之物。也算见者有缘罢!”

“寒玉剑?”李逍遥心念暗动,不由的抬起双手,瞪著一对套於腕间的寒玉手环,惑然想:“先前我那只寒玉手环不知哪儿来地,这一只又不知道哪儿冒出来,变成一对了,还套在手上。总是教我莫名其妙!”

宋香柠随手挥剑削柱,唰的一声,大柱几乎横截为两段。两人不由得对视而奇,均想:“居然锋利至斯!”

宋香柠轻手抽剑,竟不须费力,便从大柱中轻易取出,看剑刃毫无缺损,自是宝剑无疑。她不自禁地赞了一声,眼光转望神龛那边,说道:“听说天蚕教上一代曾有过许多了不起的人物,这口寒玉剑想是其中长老辈所持。或许那枯骸便是当年守护灵棺圣殿的一位长老……唉,如今却只是一抔尘土!”

李逍遥心中虽喜那剑之锐,却说道:“丁大哥也是使剑的,不如你拿去送给他罢。我想他会喜欢……”宋香柠微微一笑,摇头道:“剑伴江湖行。我想我们俩是用不上了。”李逍遥不知她此言何意,但见寒玉剑递到面前,他不禁一怔。宋香柠眼光鼓励他接过去,轻声说道:“收下罢,此剑为你而现,当与你有缘。兵者不祥之器,给了别人是凶,在你手里或许是吉。用来防身便是。”李逍遥只得收下,心中突又想起“白鼬为吉”那句话。

打开包袱,里边竟裹有一件薄丝短衫,其色灰白,似是男子款式。此外还有丝带一条,颜色柔白似一缕云烟,飘飘欲飞。丝衣中又裹有一个褐色小坛,其口以香木封闭,坛底压有黄巾一块,写得有字。

“本教护身圣物天蚕宝衣一件、天蚕丝带一条,寒玉剑一口、赤血蚕一盅。待後人有缘得之,些许薄赠,请为本教诛叛徒厉、崔二贼,灭其子孙。於先神创教千年之期七夕大限届至之前,寻春氏後裔立为第十代教主。务忘此嘱,否则生受天蚕绝灭咒世代追索,万劫不复!”

李逍遥不由得变色道:“这不是便宜货噢!快放回去罢,别惹这码子事儿,搞不好要周身蚁……”宋香柠眼望地上碎骸,蹙眉摇头,说道:“回不去了!”李逍遥惊问:“什麽?像这种动不动就追杀几百代的赠送条件谁会敢要……”宋香柠叹道:“不要也由不得你了,弟弟。只怕刚才那枯尸坠落之时,你已受了诅咒!天蚕教千年之虫死而不僵,委实是……是最古老神秘的巫教之祖,手段之厉害,世人决计无法想象。”李逍遥嘴巴张开,半晌也作声不得。眼光无意中望向天花板上那壁画,先蚕娘娘脚边那白鼬竟尔不见了!

他不禁大吃一惊,慌忙揉眼再望,壁画中果然少了那只白鼬,绝非眼花。“啊,不……不见了!”他再难抑制惊恐之情,伸手一指,颤声刚说了一句,头顶上突然飘落一块黄绫,却是从那坠尸之洞掉出,宋香柠转头瞧见,抄手接过一看,眼光中登露惑然之情。

交李逍遥一瞧,那黄绫上写道:“凶煞临於丧日。子正,魂不附体。”旁边有图,黑犬戏鼠,貅死无足,白鼬避走。

李逍遥自也看不明白,却不愿在大妞儿面前显得无知。说道:“那就是说,要咱们得赶紧走。”宋香柠急於去会丁情,并无异议。李逍遥想:“天蚕教这些什麽长老都死了几百年了,说啥诅咒追杀几百代,吓不倒我。”原本不想要那些宝衣宝剑,但一转念间,偏要试试。穿上了天蚕宝衣,宋香柠帮他系好天蚕丝带,没忘记叮嘱一句:“弟弟,明年七月就是天蚕教的千年之夕,你可千万别等闲视之啊。”

李逍遥心里只是不信,收起那个装赤血蚕的坛子,问道:“那丧日是什麽意思?”宋香柠刚才便已想过,答道:“以前听宫九说起,天蚕教上一代教主似是身遭横死,去世的那天就是丧日。”李逍遥把寒玉剑背於肩後,手中依旧拿著断剑湛卢,随口问道:“哪一天?”宋香柠摇了摇头,却反问:“弟弟可知今天是哪一天?”李逍遥道:“谁记得?”

宋香柠默默随他而行,走不数步,回望殿内九口灵棺,说道:“难怪那两口石棺是空的,原来厉惊蛰和崔柔虫没死。”李逍遥指了指殿内杂乱堆於墙脚的那些骷髅,说道:“没躺在棺里,或许这墙边有那两人的骸骨。只是不明白他们搞什麽名堂,总之我觉得这里怪里怪气的,多呆片刻也不爽。”

“听说他们集体殉教,与锺离教主是同一天的丧日,”宋香柠道。“按天蚕教的规矩,不肯殉葬就是叛徒。”

“这麽多人死作一日,那岂不是好猛?”李逍遥心头暗自不安,回头乱望一下,壁画上那白鼬终是没了影儿。

先前鬼鹘进得大殿,留有暗门虚闭,宋香柠又曾来过此处,不须费劲便找到出口。打开藏於墙角暗处的机栝,只见一道暗门徐徐从眼前升起,缩入高处门槽。李逍遥突道:“等一等!”宋香柠正自不解,他朝她眨了眨一只眼睛,做个调皮的鬼脸,转身溜回大殿,奔到石棺之旁,心道:“死太婆,别跑到一半你窜出来挡道!何况我答应过小巧的,要给你个教训!”宋香柠见他掀动棺盖,只道他要趁太婆没醒杀掉她,想起太婆自幼抚养之恩,心中不忍,忙道:“弟弟,不要杀她!”

其实李逍遥哪有胆杀人?他只不过是使出家传之飞龙探云手,朝棺中乱探得几下,宋香柠瞪大双眼,只见这顽童抱了一堆老太太衣物,一溜烟跑开,乐呵呵地把那些衣衫丢到灯火之上,烧个净光。他又闪回那具石棺之旁,笑道:“就算醒了,看你怎麽好意思追出来!”本想合上棺盖,突又有新的念头冒将出来,眼珠一转,念念有辞,施咒取出乾坤袋里的毒雾弹,此系缴自八百龙武士身上的强烈毒烟弹,一旦爆裂可造成敌人麻痹中毒。他一手拉合棺盖,用另一只手把毒烟弹塞入棺内,随即闭紧石盖,只听里边轰的一声闷响,石棺撼动。

李逍遥一路笑一路跑,到得宋香柠身旁,嫌她行走不快,索性抱将起来,那只手自然而然地箍到下腹温软之处,宋香柠欲待挣扎,不自禁的却全身酥麻瘫软,身子一仰,倒在他怀里,张口娇吟一声,晕晕乎乎的任他摆布。好在李逍遥没别的念头,只抱她便行,因见她目光似嗔似怨的瞪著自己,他便在她耳边说道:“姐儿,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逃得快一点。”

出得暗门,面前便是一条漆黑阴潮的秘道。李逍遥手拿一根枯骨,橹入灯油槽中,浸湿了一头提起,沾火点燃,烧得甚亮,虽有臭味,用以照路却比火搨子强似得多了。一路照去,通道两旁竟躺有许多枯骨残骸,横七竖八,仅容一足穿插而行。

这秘道兜来转去,岔口甚多,犹如迷宫一般,所幸宋香柠认得路径,沿途指点,方才不致迷路。李逍遥暗思:“幸亏我先在殿上遇到了丁大哥的妞儿,否则这趟迷宫自己乱闯,那还不是要走到吐?”正走间,突觉背後总似有人跟踪。猛一回头,又没瞧见,李逍遥不禁心头发毛,催动脚步快奔,转过一个拐角,陡然刹步转身,立时便与背後那张南瓜脸对个正著。

这是李逍遥最没办法对付的一个。南瓜脸似鬼似魅,总是神出鬼没还不说,连“天师符”也拿它没辄儿。当下,李逍遥惟有傻眼的份,不晓得该当怎样摆脱背後这张笑容怪异的南瓜脸。奇怪的是,先前他在桑林原已踩破了一颗南瓜头,不知哪儿又冒出来一颗完好无损的?

宋香柠从李逍遥怀里挣了出来,悄然按住他握断剑那只手,瞪著那南瓜脸,问道:“瓜奴,你跟著我们作什麽?”

南瓜脸幽幽的道:“女大不中留。你真是要走啦?”宋香柠道:“是的,香柠要走了。”话中流露出无比坚决之意,南瓜脸突然凄凄低叹:“香柠妹妹,你的身世我都清楚。外边的世界不会容得下你!”李逍遥每当听到这瓜奴说话的声音,便感全身乱起鸡皮疙瘩,一句也不愿多听,忍不住又要提剑去砍,但却没等抬臂,南瓜脸下边大衣衫里倏然探出一只手,凉飕飕的掐住了他的脖子。李逍遥气息立窒,所有的动作均凝固住了,连挥剑的力气似也霎间消失。况且他的剑也伤不了这虚实莫测的异类。

宋香柠生怕瓜奴发狠拧断李逍遥的脖子,忙道:“瓜奴,不关他的事!”!的一声,瓜奴把李逍遥顶到洞壁之上,脸却朝著宋香柠,厉声道:“都是这些男人,仗著有一尺物,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害你误入歧途!”他的话声原本就似一个粗嗓的老年怨妇,声厉之下更像一个歇斯底里大发作的深宫幽鬼。李逍遥全身汗毛不由的全竖了起来,只想捂住耳朵。

宋香柠脸色惨白,说道:“瓜奴,香柠知道你一直待我很好。眼下别无所求,只盼你放我们一马……”瓜奴大叫一声“住口!”掐李逍遥脖子的那只小干手一下收紧,厉声道:“你休想离开我的视线。杀了这些狂蜂烂蝶,看你还勾不勾外边的男人!”

宋香柠眼见李逍遥死在顷间,却又斗不过瓜奴,她心头一急,咬住嘴唇,突然除下了身上的衣裙,光溜溜的俏立在瓜奴面前,冷冷的说道:“瓜奴,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吗?过来呀,让你得偿所愿。”说著,弯腰提足,连鞋袜也脱了,便这般一丝不挂的裸身而立,眼中却噙满了泪花。

南瓜面具里那张枯萎的小脸唰的涨紫,一对鼠眼几乎一下撑裂,贪婪地鉴赏著她移动而来的身姿。

她的肌肤白皙光洁得耀眼,许是妊娠初期之故,肚子还未明显地隆起,肉体的每一个部分也都发达匀称,丰满而饱实。迈脚之际,身上每一寸柔润的肌肉微微漾动,更是越发的诱人。

李逍遥先前见她卧於石棺时,身上尚裹了一件小巧单薄的肚兜儿,此刻她竟连肚兜也摘去了,完全袒胸露腹於面前。他不由的愕然,不明白她此举有何用意,突想:“丁大哥那个头上……”突然间扼喉的那只枯手陡收,身子从壁上滑跌於地。

瓜奴瞪著那具他渴望已久的甜美肉躯,身子竟尔颤抖起来,似乎痛苦无比,摇摇欲跌,口中发出一连串谁也不明白的怪声,双手抱头,浑不理会跌倒在身畔的李逍遥,喃喃的咕哝了几句“不……不!”只见南瓜头突然崩裂落地,掰作几瓣。

李逍遥不由呆住,眼前衫影蓦地一晃,那件飘忽不定的大青袍剥了开来,仿佛被一双无形之手撕裂一般。便在一瞬间,袍影下闪出两个赤条条的枯皮小矮人。身形如魅,争先恐後地抢上去,一前一後地拥住了宋香柠那玉柱般的白肉酥身。李逍遥心念一动:“现形了!”但见前边那个光屁股小矮人“呵呵”低哼,眼光疯迷,蛤蟆似的一扑,猛地抱住了宋香柠伸来勾诱的一条白腿,手脚全盘了上去,状似爬树,张口乱啃猛咬。

宋香柠大声惨叫,却甩不掉这两个缠身如附骨蛆的小侏儒。她转身挣动之际,只见後边那矮人双手搂她腰肢,紧紧箍身贴在她浑圆的後股,也是张口猛咬,那小而干枯的瘦身犹如鸡啄米般的剧动不止,血汁已沿著宋香柠大腿流淌而滴。两个侏儒动作奇速,顷间已将这具娇躯当作暗伺已久、一朝得手的猎物,宋香柠以身相诱,不免大吃苦头。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五)

李逍遥暗拔木剑在手,陡地一刺,将那个紧紧箍在宋香柠後股的侏儒戳个正著,猛然从她身上挑到半空,那侏儒在剑上兀自手脚乱舞,呃啊大叫,其状令人恶心之极。李逍遥使劲一甩木剑,将那侏儒重重的摔到洞墙之上,啪的一响,掉於脚下,硬梆梆的不动了。他生怕又来作怪,早画天师符在手,贴一符在那小侏儒肚皮上,顿时化粉,雾一般的荡然无存。

此刻他方知那瓜奴被女色所克,失去魔力,便大起胆子。又听“叭!”的一响,宋香柠倒地双脚乱蹬,顿把另一个侏儒甩到了墙上,弹落地来,滚到李逍遥脚下。

李逍遥跳脚猛踩,却没那侏儒翻滚得快,一个跺空,那侏儒竟闪电般的蹿到了宋香柠胯间,嗷嗷怪叫,不顾一切地要钻入她身体内。宋香柠惨声大叫,身子颤抖。李逍遥抢身而近,只见那侏儒的小脑袋已将要挤入宋香柠身子里,他没敢用剑,生怕戳伤了宋香柠,急将掌心天师符按落,拍在那小矮人後背,陡然化为一团粉雾,弥将开来。

李逍遥拂散那团粉雾,探头寻视,口中问道:“那家夥呢?钻哪儿去了?”宋香柠慌忙夹紧双腿,勉力坐起,身子犹自颤抖未定,俏面苍白,说道:“瓜奴忌色,它……现了形之後,便是最脆弱了。”李逍遥心想:“它忌色还这麽馋。”捡起地上的衣衫,给宋香柠披在身上。

原来那瓜奴性本忌色,偏又好色,垂涎宋香柠已久。她晓得瓜奴的弱点,情势所逼,只好裸身引诱瓜奴现出原形。这样一来,李逍遥轻而易举的便以天师符法除去瓜奴现形後的那两个小侏儒。

宋香柠草草地著了衫,与李逍遥一起逃出秘道,一路倒也无事,只是两人均怕太婆醒来追赶,不免心头惴惴。这条秘道甚是复杂,若无宋香柠一路指引,李逍遥决计摸不著头。到得一处拐角,前边突然现出一道向上的石梯,爬到顶部,却有一个石门挡道。

宋香柠摸索著石门,半天没能弄开,不由变色道:“糟了!先前随太婆进来时,这门还是能开的,怎麽关死啦?”李逍遥想到寒玉剑之锋,说道:“你别摸了,让我劈开它。”宋香柠见他棹剑在手,说道:“但这门很厚呢。”李逍遥道:“那就把它削薄。”把她拉到身後,提剑斫门,当的一响,虽砍出了一道深口,却震得虎口发痛。

李逍遥咬了咬牙,连挥数剑,将那石门砍得斑痕交错,但仍没劈开。他低头看剑,心下纳闷:“怎麽搞的?寒玉剑不是很屌吗?连一道石门也劈不烂?”宋香柠见他烦躁不胜,不禁说道:“丁郎曾说,宝剑再利也须使唤得法。手法讲巧劲,不能只凭蛮干。”李逍遥如有所悟,向她笑了笑,说道:“知道吗?我一直羡慕丁大哥他们能够拜入有名剑派正儿八百地学剑。”心下升起些许苦涩之意,暗道:“没人教,没门派,我的剑法实在是不上道得很!”一股气涌将上来,莫名地愤怒。

一剑挥出,阿修罗内力已运於手臂,受天罡战气斗然激发,随剑光迸发而倾,霎间势成乱剑诀之“黯然失色”。

石门登时在宋香柠惊愕的目光中散作一堆碎石。

在她心目中只道丁情的剑法最了得,因为他是名门正派中的佼佼者。怎料面前这个小丑般的乡下少年随手一剑竟挥出偌大威力,剑光成势的刹那间足令天地的一切为之黯然失色。

但寒玉剑也在顷间崩断,一节一节的落地,乒乓脆响。

李逍遥欢呼声突然转为惊叫,不禁奇道:“怎麽连剑也折了?”宋香柠猜道:“或许是天意罢。”李逍遥朝她瞧去一眼,心道:“天意?难道这把寒玉剑注定是只能助我们逃离天蚕教地下宫殿?”但想这也许是因为使力过大,才不慎弄折了得自天蚕地宫的寒玉宝剑。不论怎样,他都不愿相信冥冥中真有天意弄人。

冥冥中便是有天意弄人。

不管李逍遥愿不愿意相信,天蚕教地下秘道的出口竟是刚才那座大殿!

石门一塌,立时便看见了神龛旁那九口石棺。李逍遥和宋香柠同时大叫,心头惊恐无比。但最吃惊的还得是宋香柠,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这道石门明明是通向外面的。

“通向哪里呀?”李逍遥问道。

宋香柠道:“出得此门,该是马明菩萨庙的後殿才对。怎麽……”她眼中不觉噙满了疑惧之情,强抑不住心头的百般惶惑,说道:“怎麽又回来了?”兜兜转转半天,居然又回到先前离开的那间大殿,李逍遥疑心她领错了路,却哪知她心中的莫名惊憟。“不……不可能错的!”

宋香柠摇头道,“这条秘道我走过好几回了,岔路虽多,出口只有一个。怎麽会错呢?”事到如今,李逍遥只好说道:“那就再走一回罢,还等什麽?”两人均怕太婆醒转,哪敢多耽搁,急忙转身再走一回秘道。

李逍遥突感不安,说道:“待会儿又有一个石门怎麽办?我可没寒玉剑可劈了……”宋香柠未及听清他说什麽,突然大声惊叫。李逍遥先是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随即瞧见那南瓜脸笑眯眯的挡在前方,他不由得蹦了起来,惊道:“拷!怎麽又碰到这家夥啊?”

瓜奴笑眯眯的问道:“意不意外?”李逍遥抖著舌儿道:“意外!都意外到绝了……”赶紧转脸向宋香柠说道:“还楞著干什麽?脱啊!”宋香柠如梦初醒,顾不得多想,手便拉开衣襟,刚露出两乳,瓜奴陡然飞起一脚将她踢个底朝天,跌到墙上,复又弹落,犹如棉花团一般。

李逍遥连忙转身扶她,心中突觉疑惑:“瓜奴怎麽不吃她这一套了?”耳边但听得几声轻悠悠的货郎鼓摇响,这声音无疑并不陌生。李逍遥猛一回头,挡在秘道中的瓜奴不见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翻白眼的抱婴妇人的木然而立的冷冰冰身影。

那妇人怀抱中的乱发幼儿咧开嘴乐,轻摇手中的小鼓,瞧见李逍遥那错愕无比的神色,那小儿更感开心,哑声的笑了起来,边笑边吐乳汁,呛得眼泪汪汪,显是又开心又难受的模样。

“乱发宝宝!原来是你……”李逍遥不由的张大嘴巴,只见乱发宝宝瘦小的身子裹在一件花里胡哨的繈褓里头,兀自乐得前仰後合,那翻白眼的妇人几乎抱他不住。

“有什麽好笑的?”李逍遥不自禁的走了过去,恼道,“呛奶呛死你……”话未说完,裙影倏摆,那妇人突然飞起一脚,冷不防把李逍遥踢趴在地。那妇人看似木然,突然踢出一脚,以李逍遥的身手竟没躲得过去。

乱发宝宝在李逍遥痛苦的目光瞪视中笑道:“意不意外?”李逍遥捂腹仆地,一时挣扎不起,皱著眉道:“好家在,竟然是你这家夥在搞鬼……”慢慢起身,心下寻思怎生对付这只蚕妖。

乱发宝宝眨巴小眼,笑道:“比比看,瞧哪边的更厉害!”李逍遥拉了个架式吓唬他,哼了一声道:“比功夫我可不怕你,来单挑呀!”嗖的一声,乱发宝宝手臂一伸,暴长丈许,一指头戳在李逍遥眼角,把他戳得撞到墙上,又嗖的一声,手缩回去,笑骂:“挑你妈!”

李逍遥大怒,反手拔出插於後腰的木剑,正要上前厮打,忽见乱发宝宝猛然把双手揪住那妇人胸脯的衣襟,说道:“比比看谁的妞儿奶奶大!”李逍遥一怔,哪里想到他要比较的是这玩艺儿,“!!”的一声裂响,乱发宝宝双手左右一分,登时剥下那妇人上身的衣衫,露出一对饱涨鼓突之极的乳房。

李逍遥不由得张嘴而呆,喉中“呃哦──”一声。凝目之下,只见那对豪乳上布满牙印、抓痕,显是乱发宝宝常年的杰作无疑。奇怪的是,那妇人竟似毫无知觉般任由摆布,只是翻白眼望天,僵直而立。乱发宝宝看到李逍遥满脸的惊愕之色,更觉过瘾,捏住乳房,用另一只手拍打几下,笑道:“好玩哦!”

李逍遥看不过眼,刚“拷”出一声,乱发宝宝抓乳的手一捏而紧,rǔ头中斗然射出一道白线,李逍遥未及留神,已喷射到面前。宋香柠在旁看出不对,急忙抢身将李逍遥拉开,!的一声大响,她的身子便被一大团粘湿的白丝缠住,撞跌在墙边,挣扎不起。

这时乱发宝宝又用手去捏另一边乳房,李逍遥瞧见宋香柠从头到脚给那一大团乳丝包裹得密密层层,晓得了那抱婴妇人胸脯的厉害,哪能再任其重施故技?急使飞龙探云手,喝一声:“我堵!”抢先一步按住那只rǔ头,内力发出,白丝便吐不出来。

那妇人裙下又欲飞脚来踢,李逍遥早有防备,脚下步法变化,连弓带顶,以“风魔腿法”封住她下盘,教她起腿不得。

乱发宝宝见这边胸脯被按住了,连忙变招改捏那妇人另一边胸乳,说道:“还有一只呢!”李逍遥另一只手夭矫如神龙探爪,迅速按住另一乳,说道:“又堵住了!哈哈,你没辄儿了吧?”乱发宝宝大怒,不再捏那妇人胸脯了,却飞快地摸出那只小摇鼓,猛地举来敲李逍遥脑袋。

他这一手先已在鬼狐身上使过,李逍遥早有防备,飞龙探云般的抄手夺下那支沈甸甸的小摇鼓,同时蹬起一脚,踹开那抱婴妇人,借势倒跃,退到一旁,摇了摇鼓,笑道:“摇呀摇,摇到外婆的澎湖湾……”眼前突然飞来一团白花花之物,猛然打在他左颊,一时眼冒金星,站立不稳,没留神右边又来一个,狠狠地击中下颌,跌个踉跄。

那两个白花花之物左右开弓,劈哩叭啦的一通没头没脑猛打,直到李逍遥掼跌在墙脚,才嗖一声急收而回,晃悠悠的在那妇人两边胸脯摇摆。这时李逍遥方始晓得刚才是何物将自己暴打了一顿,不由惊诧无比。

乱发宝宝嘿嘿而笑,双手捏拳比划,说道:“左勾拳,右勾拳……”一厢笑,一厢伸手又去捏乳,想要放出白丝。李逍遥急使飞龙探云手去堵,这一次却被那妇人闪开了,竟没堵著,却顺手扯下乱发宝宝身上的裹体衣物。乱发宝宝正自得意忘形,突感身子一凉,低头去瞧,失声大叫起来。

李逍遥手抓那几件小儿衣物旋身退後,转过脸来,瞧见了乱发宝宝下半段身子居然仍是毛毛虫状,不由吓了一跳。先前乱发宝宝在那废园中被打回原形,又吃了硬天师的亏,元气未复,除了头颈、双手和上半身之外,腰腹以下竟变不回人样,只好找布包裹起来,遮掩那半条流脓不止的蚕身。此时暴露出来,眼见李逍遥神情惊愕,乱发宝宝呆了一呆,竟忘了别的,只是羞耻无已,两眼泪水打滚,小脸儿唰的涨红,愤愤的瞪著李逍遥,说道:“你敢歧视我!”

李逍遥不由的摇了摇头,本想说“不”,乱发宝宝突然大哭,一迳儿把脸往那妇人怀中乱钻,急想埋起头来躲避那双让他羞愧的目光。便在这时,那妇人一改常态,狠声发话了,厉声如鬼嚎,喝问:“是谁惹哭了我的心头宝?”李逍遥被那双怨毒的目光瞪得心中一寒,不自禁向後退去,暗背左手,悄悄的画了一道天师符。那妇人突然直挺挺地跳了过来,一手抱著乱发宝宝,另一只手凉飕飕的扼住了李逍遥的咽喉,出手如电,快速无伦,绝非凡世任何武功所及。

但李逍遥的天师符已然出手,霎间光芒四射,随著一声:“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制!”的法咒,乱发宝宝和那僵尸般的妇人顿时踪影全消,不知遁去了哪里。先前李逍遥心中还没谱,但在那废园中见过硬天师使符对付蚕妖,效法一试,才知乱发宝宝和那妇人果然惧怕龙虎山法术。这倒与那不惧天师符的瓜奴异乎其类,也算造物神奇,互有生克。

乱发宝宝和那妇人消失而後,只一霎间,宋香柠身上的蚕丝也顷刻不见了,李逍遥扶她起来,两人突觉身在秘道之外,相互对视一眼,始知刚才便已走出寒玉剑劈碎的石门,所见的又走回地下大殿等情景不过是幻像。此时想来,定然与乱发宝宝和那妇人有关,李逍遥心下一想,渐渐明白:“原来重回大殿见到九口石棺,以及那挡道的南瓜脸,全是蚕妖使的障眼幻术,而我们先前就已走出了秘道,不意在石门这个出口处碰到乱发宝宝。还以为没走出来呢!真是想不到……”

他哪里知道,人世间想不到的事情其实多著呢。

秘道之外黑影幢幢,阴风惨惨,竟宛如活地狱一般,难以分判此是何处。但见残垣处处,梁塌柱折,尘丝蛛网随风在眼前妖魅般的飘舞。李逍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道:“如果可以的话,这场游戏我不想玩。”可是回头无路,他惟有玩下去。阴冥冥的迷雾中不时异声桀桀,既似枭啼,又像狼嚎,更似鬼魅在暗处冷笑。多听一会也是心头发毛,他握断剑湛卢在手,剑柄已然汗湿,转头瞧见宋香柠脸色惨淡,行走艰难,只得抱她起来,慢慢地觅路前行。

他连日劳累,先前在傲雪那里又多耗了精力,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吃受不住,眼皮儿直打盹,双腿灌铅也似,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越发难支。倘若不是找回灵儿的意念终是不灭,他哪还有气力再往前搜索下去?

此地虽说阴森诡异,绝非活人所能容身,但不知为什麽,他心头隐隐感到灵儿便离他不远,“她在此处”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仿佛能感应到她的召唤,而她像是在无力而急切的呼救。

灵儿命在顷间!

李逍遥便在眼皮一闭上的时候,脑中唰的闪光,好像看到灵儿挣扎的朦胧身影,而她竟在挣扎中沈堕下去,突然间什麽也看不到了。他不由的耸然而惊,张眼四望,摸出一粒定神丸、两颗还神丹,送入口中,以内力催化,精神方始渐复,点起一根地上捡得的干柴。宋香柠也已服下了李逍遥所给的还神丹和疗伤药,见他神情殷急,暗觉这少年似在寻找什麽人,但她没有作声。

四周不时有妖异之物倏忽出没於昏光和阴暝之间,游走穿蹿之声悉索不绝於耳。李逍遥寻声以火光照去,双眼睁大,只见一个爪状魔物从身旁急蹿而过,躲入残墙影中。他拿火把四下一照,感到周围竟有不少奇形怪状的魔影攒攒晃动,趁黑向他们围了过来,缓缓的蹑近,异臭之气扑鼻,宋香柠因有身孕,只闻了一下便已吐得昏天黑地。

李逍遥不愿在此多纠缠,取数支驱魔香在手,点燃之後,以内力催散香烟,飘溢而开,随著大片魑魅魍魉惶惶疾走之声杂乱响过,那群小魔怪顷刻之间逃散净尽,李逍遥迈步而行,前方突然出现一大团肥滚滚的肝肠状物,纠葛交缠,宛如一朵绽蕾张瓣的大花球,横挡在道上,吞吐不定。李逍遥见这妖物不惧驱魔香,倒也惊奇,陡发一道天师符将它逐却,继续摸索而行。

地板突然凸起一块,胀成一颗六瓣怪头,长满癞疥,其间杂生怪眼,仅有一张厚唇大嘴,却呶将过来,朝李逍遥吹泡泡,!哱有声。李逍遥虽吓一跳,反应也自不慢,伸驱魔香戳破那大而圆的泡沫,六瓣怪头随泡沫迸裂而消,尖嚎之声倏地缩回地底。李逍遥张大嘴巴呆看,口中竟也“啵!”地冒出一个大泡泡,崩然破灭。

宋香柠见他神情恍惚,生怕他不小心受魔物所迷,侵害心脉,连忙推他一把,说道:“马明菩萨庙妖障重重,但多属幻像,不必理会。只管往前走便是。”李逍遥依言前行,旁边突然冒出一个口角流涎之物,状似剥了皮的猴儿,抬手到脸上朝他俩大做鬼脸,“嘟噜噜”吐舌,怪声不绝。李逍遥想:“不理它就是。”继续走他的道,但那怪物竟总在他身旁晃来晃去,紧缠不舍,李逍遥忍不住转脸去瞧,那怪物竟手抓下体,大做自渎勾当。一边做那龌龊手势,一边喋喋不休地嘲笑他。

李逍遥按捺不住,发了一道天师符,那怪物登时不见了,原来又是幻像。宋香柠见他微有气促之态,脸上渐无血色,显是真气不继,忙道:“这些妖障便是要耗光你的真气,不要上当!否则元神不保……”李逍遥却没在意她说什麽,适才那一恍惚间,居然又感应到灵儿那熟悉的气息,可是总也瞧不见她在何处,他顾不上奇怪,急不可耐地觅路寻去,口中方欲叫喊,黑暗中却先传来叫喊声。

那是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痛呼,其惨厉、凄惶之处竟犹如鬼嚎。李逍遥心头一憟,不由自主地寻声找去,一路上异声不断,魅影游离,难以分辨是真是幻。他生恐再受魔障所惑,潜运“凝神归元”之诀守定元神,不论身外何等纷乱喧嚣,心中自归空灵寂寥之境。但因灵儿受难呼救的幻觉总是萦怀不去,想要完全定神敛念亦难办到。

走不一会,前方乱幔垂地,无风自舞,大柱之上竟闪烁一行夺目大字:“世人应知天高地厚!”

李逍遥正举目凝望之时,那数个荧荧闪光的大字突然散乱而开,居然是许多萤火虫,萦!不去。他生怕又是魔物变幻而成,哪让近身,将手中驱魔香挥动逐虫,倒也灵光。那群妖光荧荧之虫虽没敢过於逼近,但也没有退去,只在四周飘荡流连,其光似幻。李逍遥自不理会,抱了宋香柠便欲前行,忽听得她在耳边低声说道:“弟弟,若是遇上对付不了的凶险,你不必理会我,只管逃命便是。等你见到丁郎时,就说……就说我也念著他。”

李逍遥回过脸去,见她眼中泪花闪烁,眸子里深含惊憟不定之色,似是担心无法活著出去。他不晓得该怎生安慰这个受尽磨难的女子,只是说了一句:“别想太多,我会带你去见丁大哥。”宋香柠凝望著他脸上,说道:“你……好像急於找什麽。”李逍遥实言以告:“找一个女孩儿,我感觉到她似乎有危险。”宋香柠自也瞧得出来,一切都写在他的眼里。她垂下眸子,说道:“可这是马明菩萨庙,你一个人怎能护得两个女子周全?”

“马明菩萨庙又怎地?”李逍遥哼一声道,“惹毛了我,连庙也拆了!”话声未落,前边又闪出那行大字:“世人应知天高地厚!”其警告意味已是显露无遗。

李逍遥心中虽说没来由地打一个突,却强笑道:“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手掌翻出,发一道天师符将那行闪烁而近的荧光魔箴击散。宋香柠感到他气喘甚乱,忙道:“守住真元,不要被激怒。”

李逍遥心中一凛,情知自己一再受魔障所扰,绝非好兆,方欲定神敛息,荧火骤然再聚拢而成又一行攒攒飘闪的大字:“邪恶的时代,不承认真神!”李逍遥本想敛神不理,但当那排妖异大字竟迎面撞来之时,他终是忍不住又发一道天师符,将其震碎。每发一次天师符,真气难免随之消耗不少,他经历多场恶斗而後,未得好好休息,其时真气已难以凝聚随心,好不容易集聚了一股真气,却又被魔障引得一再的无谓损耗殆尽。便连宋香柠也已看出不对劲,可却拦他不住。

透过荧光闪烁的间隙,但见帘幔後魔舞翩跹。伴随著一曲妖韵,仿佛有一排姿态嫋娜的舞伎扭摆柔腰,晃将出来,映在帘帐上那些幽游舞蹈的身影宛似蛇烟嫋嫋,跃入眼瞳,霎间靡乱脑海。李逍遥不知不觉拔木剑在手,浑没理会宋香柠在旁边说什麽,使乱剑诀招式以木剑扫将过去,真气激荡之下,萤火纷落,撒了满地。剑气纵横,垂帘应手即裂,李逍遥窜将过去,四下寻视,帘後却哪有一个舞伎的身影?

李逍遥一怔,心道:“又是幻像?”真气在乱剑一挥间又耗去不少,几难站稳,只得以木剑撑於脚下,勉强稳住身形。只听宋香柠在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妖邪原本就是一系列的幻像。”

“什麽?”李逍遥不禁惑然望她面上。因见他不明白,宋香柠便又说道:“妖魔鬼怪最难对付的不是它的本身,而是当人类被它迷乱心神,所产生的无穷心魔。你所看见的幻像,不管有多真,都是心魔的反应。你的心魔……”她担心地望著他那双泛起血丝的眼睛,顿了一顿,又道:“心中有了魔,身外的妖魔你便除不掉了。”

她所看到的正是李逍遥眼下的最不妙情形,可是李逍遥萦怀不去的心魔正是灵儿陷於绝望中的幻像。

李逍遥虽觉她说的没错,却没心思听进,帘幔一除,他便不等多歇一口气,凭著那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感觉觅道寻找幻像中灵儿所陷身之处。记得那是在一个与他此刻所处的昏乱环境极似的所在。然而他一抬起头来,借火把的光,映入眼帘的却是另外一幕诡恶难状的景象。

他仿佛突然间置身於一个巨大的魔窟里,四面色彩斑斓,粘液乱淌,异丝重重,头上竟悬挂了许多大茧,每颗茧均是脓汁淋漓,仅在顶端露一人头,各茧之间皆缠绕丝般粘稠之物,宛如天罗地网,层层叠叠地围壁而布。当火光耀起,那些露人头的大茧均不安地骚动起来,有个栗栗索索的声音突道:“有……有火光!不知是人还是……还是妖?”

李逍遥仰面一望,不由得一楞,认出那些大茧所露出的人脸并不陌生,说话的那个正是夏枯草。其余各茧所困住的人,诸如鸠摩罗、鞠觉亮、水舞阳、名唤“破刀”的独眼少年等几个,均是先前在兰陵方庄那废园里被桑十娘一夥捉住的,只道已经遇害,却不料全在此间。其中另有五六名密宗喇嘛,也是在桑园中照过面的,记得他们随僧枷罗上人一起找寻太婆,也是被桑十娘以丝茧擒住,也挂於此处。太婆手下的鬼咒自也挂於几个喇嘛之间,垂著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除这些人之外,蜀山派的彭奇郎、冯青山,以及在夏枯草处所见过的那个会“驳剑”的瘸腿汉子亦在其中,毫不例外地均遭丝茧缠身。但还不止这些,那雁荡派的刀客关鸠、那蜀中唐门的唐月儿居然也在这里奄奄待毙。

李逍遥再瞧下去,另外的两人却不识得了。只见其中一人面瘦鼻尖,双眼如同禽目,虽困在魔茧中,却仍然精神得很。在他旁边一个独眼之人,满脸黑麻斑点,原本长相不丑,但因长太多麻子以及独眼之故,怎麽看都令人不舒服。

没想到在此处遇到这麽多人,李逍遥愕然之余,不禁失声笑道:“现在的问题是,该我问你们是人是妖才对!”夏枯草怒道:“放你妈屁!老子像妖吗?”李逍遥一听,心下便知夏枯草多半没问题,但因这老儿脾气毛躁,便不先放他出来,转面望向鞠觉亮,问道:“鞠镖爷你呢?”

鞠觉亮第一句话是:“小心,宫九在这里。”李逍遥只道他仍当自己误为宫九,忙道:“大家别误会,我不是宫九。先前被他当作替身,现在逃了出来……”鸠摩罗睁开眼睛,精光一闪,瞪定了他,说道:“我们知道你不是。因为真的宫九便在这里!”李逍遥斗吃一惊,“什麽?”

转面四寻,却没瞧见宫九的踪影,正自疑惑,鞠觉亮又说道:“刚才见宫九与桑园那小妖婢露面,你小心些。”李逍遥不禁问道:“哪个小妖婢?”夏枯草哼道:“还有谁?就是那可恶的阿梨……操她的!老子们被她折磨惨了!如果她落在我手上,嘿嘿!少不了要加倍的讨还……”接下来是一连串小儿不宜多听的恶骂之辞。他这般满腹怨毒的骂将出来,好多困於魔茧中的人均点头称然,显是都恨那阿梨入骨。

为免夜长梦多,李逍遥忙道:“废话少说,我先放你们出来。”拔出断剑湛卢,运劲於臂,使个削字诀,唰唰几声,挥裂鞠觉亮身上丝茧,先放了他出来。鞠觉亮一落地,咒封立解,手中已拽出紫金麟宝刀,回手连劈几下,放水舞阳、鸠摩罗、两个蜀山之人、那破刀少年、那瘸腿汉子出来。鸠摩罗的几个喇嘛同门随即也脱困而出,夏枯草大骂:“为什麽不先放老子出去?你们这群过河拆桥的王八龟孙……”

鞠觉亮却浑做没听见,突然转面瞧向李逍遥手握的半截剑,动容道:“湛卢宝剑怎成了这般模样?”伸手便欲来夺,李逍遥使个“剑二”招式将他的手封了出去,後退两步,说道:“说来话长!先把人全救出去,待会合了修五侠他们再做分教……”鞠觉亮原是要抢回此剑,那禽目尖鼻之人在茧中突道:“这少年说的是。有什麽恩怨以後再说,眼下最要紧是活著出去!大夥儿都在一条船上,鞠镖头,你该明白我们面临的最可怕的敌人是谁!”

鞠觉亮转过脸去,向那人瞪了片刻,说道:“丁四爷说的是。不过这湛卢宝剑终是你们侠王府所托……”那禽目尖鼻之人目光转视李逍遥,瞧了瞧那把断了的宝剑,说道:“我来是找丁情,不是寻剑。况且剑是死物,人要活著才有价值。”宋香柠原本垂面在李逍遥肩旁,听那人说到丁情之名,纤身不由微震,抬起眼皮瞧了瞧那人,却不认得。

“说的是!”鞠觉亮终是豪爽汉子,闻得有理,点了点头,提宝刀一挥,放那人出来。当李逍遥举剑正要救旁边那独眼麻子的时候,那禽目尖鼻之人连忙喝止,“且慢放他!”李逍遥不禁一怔,便欲不理,手臂却像压了一块大石一般沈滞难抬,竟挥剑不得,定睛一看,那禽目尖鼻之人一根手指不知何时按在湛卢剑锷上,看似随意轻捺,实则重若千钧。李逍遥哪料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心中不由既讶且服:“这是谁呀?”

“丁鹤丁四爷!”那独眼麻子不禁哼了一声,说道,“你刚才说大家都在一条船上……”那禽目尖鼻之人瞪视著他,说道:“可我认得阁下是八百龙中的独眼龙!”众人闻得侠王府中见识极广的丁鹤道破独眼麻子来历,皆是一怔,连李逍遥也暗觉不安:“八百龙?”

独眼龙却并不否认,说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多一个八百龙的人帮手没什麽不好!”丁鹤方自迟疑,鞠觉亮先已点头,说道:“眼下的处境也只能是这样!”挥刀割开丝茧,放独眼龙出来。丁鹤却冷冷的瞪著独眼龙,语含警告的说道:“八百龙惯於明里帮桩,暗地拆台。我会防著你!”独眼龙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李逍遥不由得暗暗称奇:“怎麽连八百龙和侠王府的人也被阿梨们兜来了马明菩萨庙里?”这时,鞠觉亮把其他的几人也都救了出来,却瞪著唐月儿,问了一句:“你是雷立刚的媳妇?”唐月儿目露怨毒之色,寒著脸道:“知道了为何还放我?”鞠觉亮不答,转面瞧了瞧别处,察看怎生找寻出路。突然间,唐月儿拔刀向关鸠砍去,关鸠连忙缩到丁鹤背後,急道:“丁四爷救命!”唐月儿怒喝:“你这禽兽……”一刀劈去,半道里却被丁鹤以食中二指夹住刀尖,顿时动弹不得。

唐月儿愤然道:“你为何阻止我杀这乘人之危的恶贼?”丁鹤说道:“有什麽帐以後再算。眼下谁若挑起内斗,便是乘众人之危了。我不会袖手坐看船沈。”唐月儿连番使劲抽刀,却不动分毫,情知不是此人对手,不免既怒且沮。“叮!”的一声脆响,那支刀从中崩断为两截,丁鹤手夹半截刀头,目扫众人,说道:“大家认为然否?”

眼见丁鹤露出这一手高明之至的功夫,众人当中自忖本领不及他的尽皆默然,鸠摩罗、鞠觉亮两人虽说不见得便会输给丁鹤,但想他所言有理,也无异议。李逍遥虽说瞧不出丁鹤刚才夹断刀头的手法有何独特之处,却和夏枯草一样慑於丁鹤那锐气逼人的眼神,没敢多看。夏枯草因是最後一个从丝茧里释放出来,难免忿忿有气,嘟囔了几声,被丁鹤那双锐目瞪得心中一寒,牢骚话便少了些。

唐月儿所使的月牙刀乃是精钢所制,原本坚硬难摧,哪料这文士模样的清瘦男子随手轻折,居然掰断刀尖,此等手段无疑远胜於己,她一楞之下,不知如何是好,突听得暗处传出幼儿啼声,她转面寻视,瞧见不远处柱影下摆有一竹筐,心头一震,丢了兵刃,不再理会旁人,抢将过去,抱起筐里小儿,既感惊喜不尽,不由的又觉奇怪,转面乱望,并没看见是谁送她孩儿回来。

这干人既已脱缚,李逍遥便不想再多有耽搁,急欲寻找灵儿,但一霎间心头突然冒出一个疑念:“怎麽没瞧见洪大夫?”想起刚才遍寻各茧,没看到洪大夫在里边,不免有些担心。耳後突传“嘘──”的一声低唤,他转面望了望,只见一棵大柱後探出一张皱脸,认出是洪大夫。李逍遥觉得洪大夫似是不想让别人瞧见,晃了晃食指又缩回去。他把宋香柠放下地,走到那棵大柱旁,鞠觉亮等一时未暇留意。

李逍遥正想问:“老洪,你搞什麽鬼?”洪大夫提食指贴於口边,在柱影下“嘘”了一下,鬼鬼祟祟的招呼李逍遥过去。待到跟前,李逍遥未及开口询问,洪大夫居然又闪到了十来步外的一处墙影下,转头望来,勾动指头,似要他跟来。但当李逍遥又欲开口时,洪大夫连忙抢在头里“嘘”了一声。

李逍遥心下虽自疑惑不已,但还是不自觉地跟随而去。隐隐想到洪大夫的神色里显是有要紧事急於领他去办。洪大夫身影闪来闪去,在黑暗中竟似飘行如电,李逍遥若不是使上了风魔轻功,绝难追随得上。两人倏忽之间已从鞠觉亮等一干人所在之处离去,宛如刹那间被无边的暗夜吞没了一般。

李逍遥怎麽都追不上洪大夫那飘浮不定的身影,心下越发奇怪,暗道:“老洪那是哪门子轻功身法啊?怎麽跟鬼似的?”两人之间一前一後,虽总是拉开一段距离,洪大夫的背影却也没从他视线中消失。李逍遥暗暗纳闷:“他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跟勾魂使者似的……”突然间洪大夫没影儿了。

适才连催轻功身法追赶洪大夫,不免又耗些真气,李逍遥已感气喘粗急,斗然发觉置身於一处幽暗空旷所在,仰面看不见天,四下里又似密封的大屋般沈闷闭塞,只消多立片刻便连呼吸也顿感不畅。他心中不安起来,团团乱转,不晓得洪大夫为何带他来到此处,更奇怪的是洪大夫竟然从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借手中火摺子微光寻视无著,李逍遥哪有理会处?

他本想大喊洪大夫之名,昏暗中竟似有游移不定之物从脑後倏地飘荡而过,一股凉森森之气透肤而入,直穿心底,陡然激起一种说不出的憟然之感。

李逍遥猛地回头乱望,却没发现异常,正自惊疑不定,头顶上突然唰的有翼风展掠,全身顿时凉透,心头冒出一感觉:“你妈!这里应该有鬼哎──”仰面望将上去,似乎看到什麽,但又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麽,仿佛有一只无影之鸟扇翅窜进那黑沈沈、空荡荡的无边昏暝中,然而那上边应该是个密封的穹顶才对,又怎麽可能有翼影破空高窜而至霎间消失?

李逍遥不由得张口结舌,只消往心里打个转儿,全身便即寒毛倒竖,纵想不屁滚尿流亦不可得。不知不觉间,脑後那根小辫子耸将起来,骇然转身便逃,心头扑扑跳,暗叫:“拷!老洪带我来撞鬼……上回他领我去潇洒庄买彩纸都没这般好触头,一撞就撞大奖!”脚下突然踩空,随即水声噗!大响,堕了个周身凉,始知身下有个大水坑。

那水坑居然不浅,一沈到底,屁股先著,磕在硬石上,吃痛不尽,便欲挣扎著窜回水面上时,心头突然间闪出一个不知所谓的疑念,暗觉刚才在水底似有所见。他不自禁地便被这个念头驱使,复又返回水底,籍借粼粼微光寻看,只见前边有个大铁笼子将水隔为两半,笼中竟有一朦胧不清的影子微微挣动。

李逍遥心头一震,猛地窜将过去,到得铁笼之畔,睁大眼睛往里窥看,但见笼中水花翻漾,那扑腾挣扎著的人影赫然竟是他急觅无著的灵儿!

李逍遥顿知先前心中的感应正是灵儿这小丫头在水下濒临绝境时的心魂呼唤,只是想不到她会困於此处,难怪在上边寻找无果。此时灵儿挣扎之势已弱,显然已快力竭溺昏。李逍遥不暇多思,急拔断剑湛卢,凭其锋芒所向,劈开铁笼,钻将入去。到得近前,方始瞧见灵儿双目已闭,似已渐渐的陷入昏迷,她身上竟缠绕数条软绵绵之物,状似章鱼触须,又像海底的柔藻,将她扯在水底,挣脱不得。李逍遥先吃一惊,随即想到一节:“怪不得灵儿这般难受,原来是这些妖物在水下纠缠不放!”

微一凝目,看出那几条触须般物似是从水底暗穴中探出,不论灵儿怎生挣扎,以她一身法力居然无从摆脱。李逍遥正觉蹊跷,探手握灵儿手腕之时,刚碰著她身,陡然如遭电击,全身大震,几乎手脚麻痹,所幸他缩手飞快,才免去更为险恶的後果,一时不明所以,又去碰她衣衫,指头刚触及她的肌肤,又遭电炙,忙不迭地缩回那只手,心下暗惊:“她身上怎麽有雷电的?”眼光望及那几条扭摆伸缩的怪须,疑与此物有关,把湛卢剑砍去,心道:“多半是这些东西做怪,先砍掉再说!”

哪知剑刚挥至半道,水底突然荡起一条怪影,闪电般卷到剑头之上,斗然间李逍遥宛如遭受电光穿身,其痛无比,几欲裂体。他大骇之下,急忙缩手弃剑,只见那条触须状物缠绕断剑之上,急骤回缩,连同另几条缠灵儿腰腿的怪须一道,居然要扯著灵儿钻入地穴深处。

李逍遥见势紧急,斗然运起天罡战气,轰的一声发出天师符法力,倾力所及,金光激烈。几道触须飕的回缩,钻入地底不见了,却被迫松开了灵儿身子。李逍遥情知危势未去,哪顾得上片刻歇息,急忙抄手抱住灵儿腰肢,触须既离,果然再无电击。

他的水性远不及灵儿,在水下停留时间稍长,便感憋气欲晕,头沈眼黑之苦难以禁受,急忙转身向笼洞之外潜去,哪料!的一声大响,暗穴炸口,竟窜出一个既大且扁的怪物,状似螺贝,边缘却长满软须般的长肢,显是刚才缠缚灵儿腰腿的那种带电之物。李逍遥往下伏身,捡回那支断剑,复握掌间。那怪物倏地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张开血盆大口,形同椭圆球从中分为两瓣,嗖的射出一条蛇蚓似的长舌,刺向李逍遥胸口,以此猛戳之势,若被钻实了,难保不被摘了心脏去!

李逍遥明知自己已然气力不够,生死关头,又怎能不全力施为?

此情此景,竟自然而然的唤出了一股潜藏心底的悲凉剑意。

乱剑诀第十七招“无力回天”!

当年马君武在兰陵渡风雨飘摇的危屋中亲授凝聚他毕生心血的十七招无名剑法,除了最後那第十八招记不起以外,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几乎所有的剑招都晃过脑帘,似走马灯般的连串成势,合“对影自怜”、“悲痛莫名”、“黯然失色”、“心乱如麻”、“患得患失”、“瞻前顾後”、“左右为难”、“肝肠寸断”、“乱象纷呈”、“追悔莫及”、“失魂落魄”、“意乱情迷”、“苦不堪言”、“不知所措”、“仓皇狼顾”、“不测风云”共十六招剑势於浑然一体,随手一挥便是集十六式为一招的“无力回天”。

乱剑诀中的大多数剑式均须凭借使剑者一身强劲真气激发剑意方具无坚不摧的威力。李逍遥此前之所以能把乱剑招数使成鬼惊神慑那般奇观,盖因他身怀阿修罗深厚内力之故,换作旁人使这套剑法,如无他那般的因缘际遇,即便是马君武也没他那种一发剑便是锐不可当的气势。可是乱剑诀每一招均在使用之後大耗内力,若是连番使用更会损伤真元,心神俱瘁。其实以李逍遥当下的真气连其中哪一招都已无法使成,唯独这“无力回天”的一招纯靠随心所发,剑路牵引,集十六式剑招的巧劲催吐余势,无须多少内力便可使成。说是“无力回天”,其实这当中自有一股置诸死地而後生的哀兵必胜之气。

李逍遥无可奈何之余,无意间使成了这一招,原也没丝毫侥幸的指望,哪料大片水波随剑卷涌,犹如旋涡狂摄一般,陡然将那水怪伸张的长舌和触须全卷入急骤收缩的圈心,悉数塞入那怪物张大的口腔,登时扭缩成揉烂般的一团肉糊糊的大球,爆将开来,宛如地核剧爆,随著一声沈闷之极的巨响,炸开了花。

李逍遥见势不好,没等看清怎麽回事,慌忙挟著灵儿扑腾而逃。风魔身法在水下用得虽不畅快,倒也毫不含糊,但没奔多远便被大股水下冲击波推得飞起,随千万道激腾冲天的水柱甩出那坑口之外,倒在一堆塌墙残砖间,跌得昏天黑地,不省人事。

恍然若在梦里,只觉洪大夫悉心地对他施以药石,抚爱犹如己出。宛似回到从前,在村中那无忧无虑的时光……

“洪大夫……”他猛然睁开眼睛,突感怀中钻入一个湿辘辘的柔躯,搂著他肩,喜极而泣,纤瘦的肩背微微颤动。

李逍遥一定神之下,心头一阵激荡,便也抱住了那纤柔的腰身,喜道:“好灵儿,你……你也醒过来了?”灵儿惙泣地抬起秀靥,唤道:“逍……遥哥哥。”方唤一声,眼泪又不住地涌出。李逍遥见她神情楚楚可怜,心中爱惜,搂她腰肢的手一紧,笑道:“怎麽变成‘遥哥哥’啦?”

灵儿被他调笑,俏脸一红,埋下头去,伏在他胸前又哭个不住。李逍遥心中不安,忙问道:“宫九那厮没把你怎麽样吧?”灵儿哭道:“他……他……”抽泣著一时说不出来。李逍遥更感不安,捧起她脸,问道:“告诉我,他是怎麽欺负你的?”激愤之下,不禁恨恨的磨牙道:“宫九这王八蛋居然敢搞我的好灵儿哭得嘴跟九万似的……我恨不得生吞他的肉,吃他的肠,拿他的鸡鸡来泡酒喝!”

灵儿哭道:“他……他没把我怎麽样。”李逍遥一怔,问道:“那你哭啥?”灵儿抹泪道:“他……他说要把我带到远远的地方去,人家怕你……怕你找不到嘛。”李逍遥“哦”了一声,心中仍没放下那块悬石,向她左瞧右瞧,说道:“不过我很难相信像他那麽滥交的衰人会不把你怎麽样……你是不是有事瞒我?”灵儿红著脸蛋道:“他能把我怎麽样啊?”李逍遥恨得拧了鼻头道:“像你这麽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儿落到那种衰人的魔爪里,能搞的花样就太多了!多到我不敢想……宫九这王八蛋,我要把他生吞下肚,再吐出来,再吞一次然後屙进茅坑里,然後打捞起来,零碎割他几千刀,往伤口里撒盐巴,晒他两天再找些蜂王蜜浓浓地涂遍他全身,让蚂蚁啃到剩下骨头……方解我心头之恨!”

灵儿从没听过这麽毒的诅咒,不由睁大一对纯真无邪的妙眼,樱口张开合不拢,直等他一口气说完各种等待著宫九的酷刑,她才傻傻地问了一句:“那骨头怎麽办哪?”

“骨头丢给狗吃!”李逍遥想都不想就说。逗得灵儿破涕为笑,垂下脸蛋,说道:“就知道你会这麽说。”李逍遥仍感不安,担心宫九对她做过不堪之事,非追问明白不可。灵儿便告诉他:“真的没有!他……他捉我的时候好像已经受了几处刀伤,一路跑一路滴血。我不停地回头,等你来追,却总是没盼到。於是我就对他使‘回梦咒’,可没一回是灵验的。就在我绝望的时候,已是到了江边。宫……宫九居然晓得我玩的小法术,掐著我的脖子,恐吓我说:‘水月宫的小把戏,在宫九眼里算不得什麽!别说是你这小丫头,便是你师父在这里也要乖乖的陪我……’接下来是难听的话。”李逍遥见她脸红,猜到是啥话,只是她脸瓜子嫩,没好意思在此复述。

他不由得恨声说道:“宫九这王八蛋!早知这样,我就不给他老妈留一条底裤了……”灵儿哪晓得他在天蚕教地宫搞的名堂,不由的“啊?”了一声,暗觉好奇,目露询意。李逍遥急於知道宫九接下来对她做了什麽可恶勾当,连忙要她说下去。“他有没有……”

“当然没有啦,”灵儿说道。“就在他这句话说完的时候,隔著一重雾有人把话接了过去,冷冷地说道:‘没有人可以这样说她。’宫九似乎没留意到有人悄然站在身後不远处,显然吃了一惊,但仍不动声色地说道:‘除非是公子无忧,否则这便是一个想寻死的人。’我感受到他话中的杀机,不免有些为那人担心。谁知雾中那人又接著这句话头说道:‘生既无欢,死有何惧?’接下来他吟了两句诗:‘飘零天涯断肠箫,浮沈浊浪失魂引。’雾气飘过,现出一袭清衫,原来江边的石头上早就坐有一人。”

李逍遥不禁问道:“什麽人啊?”灵儿瞄他一眼,轻咬樱唇,说道:“是萧公子。你……你不记得啦?”李逍遥见她脸蛋泛起娇晕,显是柔情暗生,不由的疑心起来,问道:“什麽萧公子啊?你跟他很熟麽?叫得这般甜!”他哪里知道灵儿之所以突然间面红,只不过是因为她所提到的那人令她不自禁地想起了水月宫里那春光绮旎的情事,想起了那个求药的男孩儿竟做了她的丈夫……而这家夥居然好像什麽都忘了似的,就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脸红红的瞪他一会儿,说道:“就是那天来过岛上的萧公子啊,人家是我师父的好朋友呢。”李逍遥从这层辈份猜想出去,越发的懊恼,说道:“那该是多老的前辈呀,还叫他做‘萧公子’!看你那嘴跟八万似的……哦,该不是长得比我帅吧?”灵儿忙道:“你别乱想。那就随你叫他‘萧前辈’吧,总之他是傲家的二女婿,应该也是不很老的。”李逍遥扁了扁嘴,突想:“傲家的女婿?”不知为何,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竟似有事想不起来,抬手搔了搔耳。“傲家有几个女婿啊?说话间就冒出一个……”

“总之,”灵儿怕他胡乱猜想,连忙引回正题,说道。“宫九倒也认出了萧……萧前辈。两人言语不合,彼此之间都有一较高下之心。那萧……萧前辈要宫九把我放了,宫九却不肯,反而要杀他。於是就引出了萧公子的一曲断肠箫。两人较上了内力,正自不分高低之时,江上突然传来一声绵绵不绝的长啸,立时震得宫九和萧前辈内息大损,箫声一歇,那萧前辈嘴边竟溢出血丝,动容道:‘不想江南狄武在此!’宫九立时拉起我溜进了桑林深处,奔跑甚急,似是不愿与那发啸的狄武照面,跑的时候身形摇晃,随时像要跌倒。我看出他心脉已被震伤,正要设法脱身,谁知宫九反应飞快,先点了我的穴,擒我来到这片荒庙暂避风头。一进来就碰到一位姑娘,把宫九扶了进去,然後出来拉我到这一处,竟说:‘九少是我的,谁也抢不走!’说完就把我塞进水底,放铁笼关住。她又怕我出得来,竟使妖法唤那只带电的水怪缠住我,要让我在水里淹死……”

说到此处,她的眼窝不由自主地又红了,小嘴微囊,哭了出来,抽抽咽咽的道:“逍……遥哥哥,还……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李逍遥听罢,方才晓得灵儿落在宫九手中除了备受惊吓之外,更险遭阿梨的毒手,倘非他及时寻到,灵儿岂还有命在?他想到刚才情势之险,不由也有些余悸,此刻两人劫後重逢,更觉亲密,眼见灵儿对他甚是情切意挚,心头难免也涌起一阵感动之潮,拍了拍她肩背,温声说道:“乖,别哭鼻子了……那阿梨竟敢欺负我的好灵儿,逍遥哥哥不会放过她!”灵儿只道李逍遥想去找宫九、阿梨一夥算帐,登吃一惊,忙道:“不要去了,逍遥哥哥。咱们打不过他们的……”

李逍遥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哪敢当真去寻宫九算帐?在兰陵渡经历了这许多磨难,九死一生之余,只道再也见不到灵儿,那知上天又将灵儿好端端地赐还给他,可说是幸运之极,劫後重逢已是不易,这当儿他哪还有心思再去招惹祸非?但是转念一想,这口气又咽不下去,眼珠乱转几下,想起鞠觉亮、丁鹤那一夥显是有两下子的,胆子暗壮,抱著灵儿,忍不住往她粉腮上“嗒”的香了一口,说道:“别怕他们!因为刚才我已经找来了很多小弟在外边等著要砍人呢。你别以为宫九是兰陵渡的老大就了不起啦,这年头谁的小弟多谁厉害,嘿嘿……不怕告诉你,江南狄武、关东强雄、侠王府的人马、还有蜀山派的剑客外加其他门派都有人在这里,宫九的好日子也该混到头了!”

灵儿不禁愕然道:“那……你想怎麽样呢?”李逍遥哼了一声,瞪眼道:“他不七七八八给我讲清楚,只须我出去喊一声,立马就端他的窝,干他老母!”灵儿见他气势如此之壮,哪还有异议?她也是小孩儿心性,听李逍遥嘴上说得这麽热闹,不免也跟著来神,又觉宫九一夥委实太过份,把人欺负得狠了,能教训一下也是好的。她便点头道:“好啊。那宫九竟敢强吻我的逍遥哥哥,实在是有够坏了,灵儿也想狠狠的打还他呢。”说著,抬起一个小小的粉拳,在面前晃了一晃。

李逍遥嘴上痛快够了,身上水浸得湿透,虽与灵儿依偎在一起,仍是冷得乱激灵,打了个带汁儿的喷嚏在她脸上,看她低著头去揩拭,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对了,刚才你在水里不是昏迷了吗?怎麽醒得比我还快?还这麽活灵生跳地……”灵儿方始省起,回头顾盼,又转回脸蛋,说道:“刚才好像有一位大夫救醒我的,可是我瞧不清他的相貌。张开眼睛时,就只看见你在身边……对了,还有这个。”

其实李逍遥心里已隐隐想到他之所以能在这里找到灵儿,及时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概因洪大夫引路之故,可却想不通其中的关节所在。而他昏迷时也感觉到洪大夫施救的情形,自小到大,他从来不必担心洪大夫会对他有丝毫的不好。就算在这阴沈诡谲的妖异之地,即便敌友莫辨,可是洪大夫决然不会害他,这一点他在跌下水坑之前也不曾担心。只是没想到,洪大夫竟能晓得灵儿当时的处境,难道他也感应到了灵儿濒危之际的心灵呼唤?

李逍遥定了定神,瞧见灵儿手里捧著两只小药瓶,正打开其中一个碧玉色的瓶子闻药香。他不禁问了一句:“什麽东东?”灵儿拈起那个小碧瓶,合上瓶盖,眼眸中微现惑色,说道:“这里有两只瓶子,白色的装有一种专能解除昏迷状态的西域奇药,名唤‘醒狮昙’。师父药书上说,好像是名花流的独门圣药,只须拧开木盖,放到鼻际闻得药气,不多时便能苏醒……”她一厢说,一厢把白瓶子递到李逍遥鼻前,让他多嗅一会。接著又说道:“另外这瓶水灵丸就奇了!这明明是我师父独有的灵药,专具回复生命和内力之功效,水月宫只有这一瓶。据姥姥说,师父当年离开仙灵岛去那小渔村接我之时,失落了这瓶水灵丸。刚才我醒来时,它竟然放在我身上!”

她眨了眨妙眼,朝李逍遥瞧去,轻咂嫩舌,说道:“嘴里还有些水灵丸那种特别清爽的余味呢,刚才不知是谁喂我们服食了一粒……你说怪不怪?”

李逍遥暗疑:“许是洪大夫。”但转脸寻望,却又没瞧见洪大夫的踪影,心头之纳闷自不待言。但想:“老洪怎麽变得神神秘秘地,难道他也是个武林异人?身法诡异得吓人,跟一只鬼似的。莫非以前是真人不露相?他到底想干什麽勾当?”

忽然之间,两人同时听到了一声惨厉的嘶叫。虽说不知这声音从何处传来,是谁所发,却均冷不防矍然而惊。从刚才那忘乎一切的重逢的喜悦之情中陡然回到现实,顿感危险非但没有远去,更可怕的威胁反而越发逼近。

“是谁的叫声?”李逍遥心头刚浮起一个疑念,突然又听见一声嘶鸣,既似女子痛极之下所发,又像是别的某种野兽的嚎吼,凄惨而绵长,拖著久萦不断的尾调幽幽回荡不落,宛然地狱撕开了一缝,无数恶灵将要破土而出。

此时李逍遥已知有大变将生,那顾得上体力恢复多少,拉著灵儿小手,两人寻声走出。籍著几线不知从何处渗来的青幽幽的昏光,只见前方阴雾迷离,不时隐隐约约又见光影幻化,却不知是不是出口?

灵儿与他牵手时,暗感他掌心阴寒潮湿,显是真元不足之象。她心性细致,只稍留意片刻,已知李逍遥真气衰竭未复,她不声不响地暗施“观音咒”助他复元,并把自身的真气透过相牵的手心输入他体内。再加上先前所服用的“水灵丸”渐生药效,料想李逍遥不久应可回气归元,就算不能补全盈满,只要不再大耗气力,性命自保无碍。若要彻底康复,那便要等逃出生天,好生休憩将养些时日,只是眼前之虞难以抒解,谁也不晓得将会面对什麽。

闻得那恐怖之极的嘶叫声,李逍遥不免担心鞠觉亮、宋香柠等一干人时下的安危。但当他与灵儿刚从那阴晦之处摸黑走出,行不数步,黑暗中突然衣风猎猎,窜出数人,各执兵刃欺将上来,将他俩围在垓心。

李逍遥见刃光掌影晃闪而近,来势迅猛,斗吃一惊,随手将湛卢剑从身畔划个半圈,虽看不分明,剑意却是油然而出,应变自生,正是乱剑诀之“不知所措”。随著一串叮叮当当的兵刃脆叩之声掠耳环响,递近他身畔七八尺处的几支刀剑应声折锋,断刃崩然掉地,又发出几下杂乱声响。

李逍遥那一招虽说随手而发,但终是顾及手中湛卢剑之锋利,下意识地只将剑招稍送即收,生生刹住剑势,即便如此,仍是有刹不住的余势激荡出去,只道要伤人,不料半道里蓦然横落一道紫金毕闪的刀墙之光,犹如铁幕落地,斩裂地面,顿时将李逍遥那一剑的余势封死。那几人惊呼跳避不迭,旋即又有数道更凌厉的掌风、刀光、剑气攻将上来。

此时李逍遥已然晓得对方是谁,忙道:“鞠镖爷,是我!”话声甫出口边,鸠摩罗的大手印、鞠觉亮的紫金麟、丁鹤的鹤颈剑陡地递到他头边,分三面袭至,端是其猛无比,但不知是谁急唤一声:“是那小子!”这一霎间,火光呼的一闪,耀亮此间每个身影,众人面容皆现,均知不是敌人。

那三人终是一等一的好手,既已察觉打错了人,居然皆能生生刹停各自递出的招势,但见紫金刀、鹤颈剑以及鸠摩罗的掌缘几乎抵著李逍遥被夹在中间的那颗脑袋,倏地凝住去势,劲风拂面凛凛,李逍遥脸颊上的皮肤宛如水波般的起了一阵褶荡。

眼见此状无疑险极,旁边不知有多少颗心陡然高悬而起,但只在僵持的一顷间,一道无形之气骤然从李逍遥身畔崩然而出,将紫金麟、鹤颈剑、大手印震开,霍的一声,那三个武功好手一惊而退,向後跃去,落地之时各皆凝招自守,三张脸上竟有劲风回拂,宛如水波般的起了一阵褶荡,就像急骤挤捏搓揉而至面肌变形也似。

那三人身形急退之时,李逍遥身前数尺处的地面有火光矮将下去,缩为一豆灯烛微芒,便在众人凝视时,噗一声,那一粒行将熄灭的火蹦将起来,斗然变为一个大焰球,弹向空中,激烁一霎,顷刻消失。

除了李逍遥之外,那干人一时未看出是灵儿那娇怯怯的少女在旁暗使仙术,各皆相顾而愣。

“是那小子!”夏枯草挤出人丛,说道。“还有那女娃娃。如果不是我救她,早就没命儿了,说来还是我的鬼哭藤厉害……”

“湛卢剑,”丁鹤低下目光,瞪在李逍遥所握的那半截郁郁无辉的断剑上,想起刚才连断关鸠等数人兵刃的情形,不由的低哼一声。“可惜断了!”

“误会!”鞠觉亮收转宝刀於腰後,上前一步,目光在李逍遥和灵儿面上扫视了一个来回,说道:“刚才听见有惨叫声,大夥儿赶过来察看,倒也奇怪!几根火把莫名其妙的全灭了……”话未说完,那几个举著已熄灭的火把之人陡觉眼前一耀而炽,火把复燃。李逍遥转脸瞧见灵儿眸中似有焰火一闪即隐,知是她暗使法咒於不动声色间又将那几支被妖风吹灭的火把点燃。

却不知她凝目间,已将那几人手上的火把之焰暗换成三昧真火,即使妖风再袭也已吹不灭。这一瞬她的灵力又有新的一层蜕变,所修炼的土相法力递变为“飞岩术”。

众人会作一处,只见那独眼龙手按一只好眼,以另一只装了假眼球的白眼向阴雾迷离处凝望片刻,似有所“见”,说道:“大夥儿小心,那边或有出口,只是血光很盛,恐有异常!”众人哪知他天生异禀,只是将信将疑。鞠觉亮却晓得此人有些名堂,说道:“你那只是阴阳眼罢?”独眼龙裂嘴一笑,目光诡谲,却什麽也没说。众人哪有更好的主意,均急於离开这个阴森森的凶险之地,只好跟随独眼龙摸索而行。

李逍遥突感有什麽东西在颈後嘘了一下,其凉彻骨,转脸瞧见洪大夫不声不响的跟在他背影後,不由奇怪,正要开口询问,洪大夫却先在他耳边悄言道:“当心了,小李子。和你走在一起的人有些不对劲!”话中充满了神秘之意,李逍遥心中一怔,未及细问,夏枯草突然揪他衣衫,拽了过去。

“那小木偶在哪里?”李逍遥正要挣脱,听见夏枯草恶声恶气地逼问清凉宝宝的下落,他心中暗道:“在我兜里。”却不舍得归还,眼珠一转,说道:“什麽小木偶啊?”夏枯草怒道:“就是清凉宝宝!”李逍遥“哦”了一声,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先听哪样啊?”夏枯草瞪眼道:“我向来是先苦後甜,所谓‘良药苦口’……”李逍遥点了点头,说道:“也就是说你要先听坏消息……”探嘴到夏枯草耳边嘀咕了几句悄悄话。

“什麽?宫九偷走了我的清凉宝宝?还……还砸个稀巴烂?”夏枯草跳了起来,怒道。“它不是会动吗?怎会呆似木头般的任由那贼打杀?”

见这毛躁老头儿果然上当,李逍遥心下暗笑:“早知你是没脑子的!”面上却故做悲痛状,攥紧拳头,唏嘘道:“问题是它不知被什麽碰著了头,不会动了。我不晓得该怎样摆弄才能让它又动起来,所以没辄儿……唉!可惜呀,唏嘘哀哉!此情可待成追……”夏枯草怒道:“那肯定是它左边那个髻给碰著了,一陷入三分,它就不能动啦。你这笨蛋!其实你只须……”李逍遥先前一直找不著窍门让清凉宝宝动起来,经过此番巧言试探,明白了:“哦,只须按下右边那个髻就可以……”头上登挨一枣栗,夏枯草瞪眼道:“谁叫你按右边那髻?右边的髻毫无用处!”李逍遥猜道:“难道是中间那个?”

“错!”夏枯草道。“中间那个髻一按下,它就只会乱蹦个不停了。而且打得你近身不得……总之那个髻不能碰!”

李逍遥听他说得这般厉害,不由的睁大眼睛,心道:“幸亏他先告诉我了。”但仍不得要领,不由皱眉道:“那到底该按哪一处啊?”夏枯草勾了勾手指,让李逍遥把耳朵凑过去。

“捏鸡鸡?”李逍遥讶然不已,眼睛张得又圆又大,险些失笑。“它有鸡鸡吗?”

“它那话儿不比你小!”夏枯草看他表情可疑,不由的皱眉道:“你这种笑容好贼!莫非对我隐瞒了什麽……”李逍遥连忙改换话题,“绝对没有隐瞒。事实上我正要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消息……”勾了勾指头,让夏枯草把脸凑过来。

“什麽?你看见小巧啦?我那可怜的女儿……”夏枯草果然动容,而且大叫大跳,将旁边的人皆吓一跳。随即揪住李逍遥的衣襟,怒道:“怎地又说她不见了?到底怎麽回事?”李逍遥将实情简略地告知,摇头道:“先前只道是太婆捉了她去,可是……”宋香柠便在旁边默默而行,这时说道:“小巧应该不会有事的。”夏枯草转脸瞪她,问道:“你怎麽知道?难道是那老妖婆捉了我女儿……”宋香柠道:“应该不是太婆所为。小巧姑娘这次失踪可能与鬼武有关。”说到这里,向李逍遥瞥了一眼,随即目光又转向灵儿面上,见这少女容色姣绝,殊无丝毫凡俗之气,不由的在心里暗暗称羡。

“鬼武?”夏枯草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变色道。“太婆膝下的鬼武者?那群鬼域孤儿中本事最高、也最桀骜不驯的一个……他不是早跟太婆反目了吗?捉我女儿干什麽?”

宋香柠摇了摇头,不晓得该怎麽回答。迟疑得一阵,终是难当夏枯草的纠缠追问,只好淡淡的说了一句:“鬼域孤儿也是难免有情的。”

说话间已穿过迷雾,到了那光影变幻之处。李逍遥趁夏枯草忙於纠缠宋香柠之隙,转面想问洪大夫刚才那句话是何意,却又寻不著洪大夫的身影,正惶惑间,队中骤发一声惨叫。

一个拿火把跟随独眼龙身後的密宗僧在那光昏影晃之处陡然被一道突如其来的锐光劈为两爿,血溅开来。

众人均惊愕而望,只见一道漆黑的铡刀门覆降而下,将最前边的独眼龙、丁鹤两人与後边的众人隔断。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六)

後队的鞠觉亮眼疾手快,立时窜身上前,抢在铡刀门落地之前,急将紫金麟宝刀插将入去,运力於臂,急阻那铡刀门落地之势。丁鹤在里边叫道:“大家不要被这道门隔开,免被敌人各个击破!”

李逍遥便也上前帮忙,把断剑湛卢向那铡刀门乱砍,却急劈不开。鸠摩罗教四名门徒挺金刚杵撬高那道门,众人合力,总算挡住了铡刀门的千顷落势。半空中突然闷雷连连劈落,将那铡刀门震成数半。众人不晓得此是灵儿暗使雷相法术相助之功,各皆愕然退避,但见那门总算开了,急拥而入。

进去之後,发觉里边少了一人。那丁鹤半边身子血迹淋漓,显是肩头受创,握剑的那只手垂下腰畔,身躯摇晃,几乎站立不住。

独眼龙却不见了。迎著众人惊疑询问的目光,丁鹤闷哼地说道:“早说那独眼小子靠不住,却趁机暗算於我,待我反击之时,给他溜了。”只这片刻间,队中一死一伤一走,少了两人,众人无不暗沮。待夏枯草挤过来看伤势,鞠觉亮恨恨的说道:“都怪我不好,一念之仁,放那厮出来,却让丁四爷吃了苦头!若教我再碰见他,绝不留情!”

夏枯草取药给丁鹤服了,替他止血时,忍不住又低头嗅了嗅丁鹤臂膀上的血,眼光疑惑。队中有一人冷冷的说了一句:“在这种地方,他又能跑到哪里去?”李逍遥转脸瞧见说话的是那破刀少年,谁也不明白他说这句话是何意,但从那破刀少年瞪视丁鹤的目光中,皆能感受到敌意。

李逍遥暗想:“这少年也是独眼的,或许是刚才丁四爷那句话无意把他得罪了。”丁鹤似也察觉那破刀少年眼光中的敌意,不由哼了一声,禽目一翻,精光倏闪。“我认得你是‘侠客山庄’的人,你什麽意思?”

破刀少年扶著伤了眼睛的水舞阳,迎视丁鹤的目光,说道:“只怕我们再也见不到那独眼龙。”鞠觉亮微蹙浓眉,转面而望,问道:“什麽意思?”那破刀少年并没接著话头说下去,只是仰望昏穹,便在这时,水舞阳突感脸颊微凉,竟有殷红的血珠从头顶上方滴落,他双目虽盲,感觉却反而更敏锐了,嗅到血腥之气,变色道:“上边有什麽?”

夏枯草抽了抽鼻子,把眼向上翻去,李逍遥未及抬头,突然血淋如雨。

数支火把一举,借火光聚亮之瞬,但见离地数丈高的屋梁上脓血烂肉淋漓垂滴,展呈出一幕从所未见的骇恶景象。

一只不知是什麽形状的大翼怪物摊翅附於屋梁暗影中,翼根缩有一颗头,似是一张腐透无皮的人形脸孔,翻白双眼,正自抖索不停,宛如打摆子也似。在众人仰望的目光和高举的火光齐聚之下,那怪物竟似浑不理会,一只鸡爪般的怪肢大手牢牢攥紧横梁,身下压著另一只状似大蜻蜓的腐皮怪物,两相纠缠交尾,上边那大翼怪以另一爪按那腐皮虫妖头顶,呵呵低哼,皆战栗剧烈,不知何故。

这对雌雄妖兽形体大小虽异,但均不小於人。众人抬眼瞧见这般骇人听闻的情景,均呆楞无言,无不吓一跳。李逍遥只多瞧一眼,便感恶心欲呕,正要把目光移开,突觉那大翼妖怪颤抖的下躯伸出两根腕骨般粗的长管似在哪里见过一次,心中奇怪,定睛细瞧,只见那两条肉管插入缠著大翼怪下躯的腐皮虫妖腹底,随著阵阵抽动,浆汁淋漓,不断地从那腐皮虫妖软长如蛆的下体涌将出来,沿著梁柱潺潺淌落,有红有白,间或混杂橙黄汁液,腥臭扑鼻。

虽说一下子涌进来这许多人,屋梁上那一对忘乎所以的交尾怪物居然不加理会,缠作一团,剧颤不休,显已到了它们之间的紧要关头,稍有分心便会功亏一篑。灵儿看得目瞪口呆,却不明白,心下好奇极了,又没好意思问。宋香柠便在她身旁,只道这小姑娘害怕,便温言安慰道:“妹妹莫怕,它们……它们不过是躲在这里借交尾疗伤。”

李逍遥心念一动,随即看清了那大翼怪兽身上果然有几处脓浆淌流的创口,身底那大蜻蜓般的雌妖不停地用手爪沾了自己下体分泌出来的汁液去涂擦那雄妖身上的伤口,口中还吐出气雾,轻喷给那雄妖脸上。那雄妖陶醉般地张口吸摄,眼球时白时青,每多一刻,它身上的皱萎之皮便膨胀些,渐渐变回人皮般的平滑齐整。

李逍遥暗觉不安,下意识地转面瞧向宋香柠,但见她神情奇怪,望著梁上那对缠夹颤抖的怪影,目光中既含有几分担心之情,又抑制不住厌恶之意,随即又闪烁出些许惶恐之色。

众人只呆望一会,梁上那雌妖垂头恶瞪,嚎叫起来,其声凄厉。鞠觉亮想要先下手为强,忙向身後呆立的众人说道:“大夥儿须得先除掉它们!”鸠摩罗点头道:“正是。”转脸瞧向旁边那两个蜀山派的道士,说道:“蜀山派的,我密宗教出手时,你们这些专门除妖的不会袖手旁观罢?”

蜀山派的冯青山头上缠著绷布,背著先前被林月如放马踩伤的彭奇郎,对鸠摩罗之言竟浑似未闻,只是仰头瞪著梁上那雌妖,当目光相触之时,冯青山眼中竟变瞳为异常之色,身子颤抖起来,口里大股大股地溢出脓液。便在众人错愕惊望的目光中,冯青山突然将彭奇郎抛下地去,摇摇摆摆地向前移动身躯,脸孔扭曲变形,却兀自紧盯著那雌妖诡谲幻化的双目,仿佛有了神秘之极的感应。

李逍遥突然想到:“他这种使劲憋什麽的神情,我好像见过一两次了!”一念未及转过,那雌妖突然大叫,其声宛如鬼哭一般凄厉无比,便在众人的目光被梁木上的怪叫之声吸引过去之时,鞠觉亮身体陡震,胸膛喷溅血箭,随即凸出一根利刺。

众人闻声回望,只见鞠觉亮身後赫然耸起一个翼爪张舞的大蛾之影,旋即冯青山的皮肉迸撒於地。

“拷!”李逍遥大叫声中,天师符便欲出手,哪料斜刺里一掌拍来,正中他肩膀,剧痛之下,手臂竟半天没有知觉,宛如断筋碎骨一般。他跌翻在地,转头瞧见丁鹤身影微晃,已将他手中的湛卢剑夺了去。

李逍遥没料到丁鹤居然趁火打劫,不由的又惊又怒,喝道:“你干什麽?”丁鹤只是冷冷一笑,说道:“不过是物归原主。”提起那半截断剑瞧了瞧,眼光一沈。“连完璧归赵也谈不上!”

丁鹤也算有名的大侠,孰料居然说一套,做一套,还趁人之危。李逍遥徒自惊怒交加,却也无可奈何。眼见灵儿想要上前抢回湛卢剑,李逍遥忙道:“好灵儿,先……先别理他,快帮鞠镖爷!”

灵儿闻声回首,但见李逍遥说话间呕出一口血,喷於地下,显是伤势不轻,她不由得登时变色,顾不上别的,只想抢过来照护自己心上人。却哪料身形未展,一根细管便飕的飞来,鞭梢般的一卷,缠上了她的脖子,飒的一声将她吊於一根梁木上,在半空悠悠晃荡,急难挣脱。

李逍遥陡吃一惊,转头望去。只见那条须管竟是从那大翼怪腹间伸张而出,却不知是何物。此时那两只纠缠梁间的大妖兽虽说仍未显出暴起噬人之象,但比刚才已生猛了许多,尤其那只受过重伤的大翼怪更像复元之势骤然加快一般,身上的皱皮越来越像人皮,那张脸已隐隐还原了人形,只是昏暗中看不分明到底像谁,两只巨大的肉翼也缓缓张合翕动,竟似要飞起一般。

李逍遥情知势不容缓,急欲撑身爬起,突觉背後劲风扑身掠背,腥气扑鼻,猛然回头一瞧,赫然又见一头血淋淋的大蛾宛如小牛般的挤裂人躯,硬窜出来,地下却翻落鬼咒的半张烂皮,连著一颗暴裂的脑袋,撒地数尺尽是血。

李逍遥斗然一惊,“又出来一只!”翻手正要发出天师符,却牵动右胸伤痛,气力急挫,发符不成。他不由的又欲呕血,强吞落肚,一定神之下,回元调息,方始晓得丁鹤刚才那一掌打他个猝不及防,劲道阴狠刁钻,竟震伤了奇经八脉中的输气脉络,後患无穷。

“重手法!”丁鹤迎著他的目光,抬手晃了晃,眼神诡谲。

此时李逍遥想要後悔已然迟了,眼光扫见鸠摩罗等人正在另一边围攻那只挑住鞠觉亮身躯不放的大蛾,没人顾得上这一边又出危势。李逍遥脑中一阵迷糊,闪过洪大夫先前的那句警告。现下隐隐味出其中的含意,却终是迟了。他强吸一口气,正要翻身後退,那头从鬼咒躯体内蹦出的大蛾先已一刺戳个正著,所幸未中要害,但也瞬间挑穿了李逍遥的肩窝,痛倒在地。

那大蛾只道他已没命,并不理会,仰头瞧见灵儿在半空挣扎的身影,嚎叫一声,张口扑噬而上,势若猛兽捕食一般。

宋香柠和唐月儿虽然在旁,但均骇然惊呆,木头般地毫无反应。宋香柠即便想救,也因身子无力,出手不得,徒有惊叫而已。

眼见灵儿将被那大蛾扑食了去,李逍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浑忘一切地扑身窜起,猛地抱住大蛾身躯,摔落一旁。那蛾咬不著梁上的灵儿,恼将起来,顺势爬上李逍遥身子,觑准了眉心部位,吐喙刺落。

李逍遥只道必死,蛾头突然间在他眼帘里迸开,犹如被刀劈斧砍般的裂身两瓣,从他身上震落於地。雷声余震不衰,李逍遥只是耳鸣嗡然,躺在地上半晌没能回过劲儿来,只见灵儿身子灵巧之极的在半空中翻一筋斗,将双脚勾住梁木,倒悬身挂於空中,一双仙女剑交剪之下,缠她脖子的那条肉须便断了。

见到此景,李逍遥已知刚才那道急雷是灵儿发来救他性命,肉须既断,那大翼怪物犹如吃痛不胜,张口长嚎,其声诡恶难状,闻者无不变色而栗。李逍遥情知危势未脱,瞑目敛神,默想阿修罗心经中的“回天之术”以加快真气还原之势,怎奈经脉受损之下,想快亦不可得。

灵儿在梁上翻身坐定,拔掉缠脖的半截肉须,方得透几口气,俏脸依然未回血色,低眸瞧了瞧李逍遥,见他似是尚且无碍,眼光一转,盯住阴暗处翕翅嚎吼的那头大翼怪,只见那两根肉翅的中间,那怪物的头脸已有半边回复人形,居然像极了宫九的容貌!

灵儿不禁樱口张开,惊得一愣。“嗤溜!”一声响,那怪头瞪著她,张口吐出一条滑溜溜的长舌,嗖的舔来。灵儿只觉面颊一凉,粘乎乎的被舔了一下,纤身微震,心头暗恼,抬手抄住了那根舌,一剑削断。那大翼怪缩回血淋淋的半条残舌,嚎叫凄厉,那半张恢复人形的脸又褪皮变回腐烂状。

灵儿听见李逍遥叫一声:“除……除掉它们!”她向来奉丈夫的话为臬圭,如聆法旨一般,哪有半点迟疑,手捏雷相法诀,正要轰击那一对雌雄妖,突听得宋香柠在底下叫道:“不……不可!”

灵儿低眸瞧时,李逍遥先已问道:“为啥不可?”宋香柠眼露央恳之色,说道:“它们……它们躲在这里疗伤,并非想要害人。只是……只是眼见咱们许多人突然蹿了进来,它们受到惊吓,生怕咱们加害,才……才……”李逍遥怒道:“这当儿你说这些没用!它们到底什麽玩艺儿?”

宋香柠向那两只妖所在之处望了一眼,转回面孔,垂眸道:“那……那是宫九和阿梨。”李逍遥斗吃一惊,“什麽?”不自禁地转头望向梁木阴暗处那两个纠缠一起的怪影,心头一阵茫然,作梦也没想到先前风度翩翩的宫九竟然变得这般骇异,又想起阿梨也曾是娇俏可人的少女,此刻现於眼帘里的居然是如此狰狞可怕的一头大妖虫。他一时难以相信,但又毫不怀疑宋香柠所说的每个字。

宫九原是半人半妖的异类,早在桑林中李逍遥便从修剑痴口中得知,但没想到他现形之後竟是这等模样,难免令人心惊胆战。李逍遥瞧见那雌妖不停地用下体分泌出的浆液涂抹雄妖伤处,渐渐抹得伤口全消,想起宫九先前曾挨他一剑劈伤,却能自行愈合无痕,此刻却好像没了这个本领,他感到不明白,转面望向宋香柠,问道:“他怎麽回事啊?”宋香柠道:“九少似是被人以强大内息震损了心脉,徒有一身本事,却连自己的小伤也无法自行治愈,只好依靠阿梨舍身相助。”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又说道:“阿梨用她自己修炼多年的真气为九少疗伤,那是要牺牲她自身修行的!两人势已到了紧要关头,无法不现出原形,这也是他们俩法力最弱的时刻,无法自护,阿梨便用灵力唤出她预先放入这些人体内的吸血蛾卵变形为大蛾妖,用她所有的力量驱使蛾变加速,以此来阻挡你们……”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幽幽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九少应能明白,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还是有一个阿梨肯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任何事,甚至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他该知足了!”

灵儿心有所触,不禁转面望向那只血流不停的雌妖,难免动了恻隐之念,捏起的雷咒便没发出,但这时她的眼光无意中与雌妖望过来的双目相触,霎那间只见那对妖瞳中异芒一闪,犹如青光之圈罩将过来,耳边钻入一声低呓:“封!”灵儿纤身一晃,从梁木上跌落,脑中一团迷糊,法力顿时被那雌妖咒封,时辰不到,绝难施用。所幸她别无伤碍,武功未失,半空中一筋斗翻转落势,轻飘飘的著地。

鞠觉亮那边的情形更是不妙。李逍遥把眼望去,只见那大蛾仍以尖喙挑著鞠觉亮的身子不放,左摇右摆,用他血淋淋的身体来阻挡鸠摩罗等人的围攻之势。此处空间甚狭,不似外间大殿可供多人转寰跳跃,那大蛾退到角落,籍借两根柱影间隙来回穿闪,鸠摩罗、破刀少年、水舞阳、关鸠、再加上几个番僧,己方人手虽众,却插不进去,又碍於鞠觉亮在那大蛾身前挡著攻势,不免投鼠忌器,即便是鸠摩罗那样霸道的大手印功夫也打不出手,破刀少年的快刀也生怕伤到鞠觉亮身上,难以发挥备至。夏枯草几回想插手,却被几个番僧挥舞金刚杵挤到角落里,药锄怎麽也打不进来,不免干著急,口中唠唠叨叨,把所有人都骂遍了。也终是於事无补。

反而是那大蛾得了便利去,不时趁乱发爪,连连抓伤数人。夏枯草能做的也只有取药给伤者解毒和止血了。李逍遥见势不妙,因感自己尚未回复几成气力,忙向灵儿说道:“好灵儿,你去帮忙罢!”灵儿本有此意,但见丁鹤在李逍遥之旁,却又不放心,宋香柠便说道:“妹妹你去帮手罢,我在这儿照料他。”灵儿向她望了望,目光又转向唐月儿。

唐月儿接著她投过来的目光,自能领会其求助之意,便朝丁鹤瞥了一眼,回转眼眸,冷冷的说道:“别人想要捣鬼,总也要先过我唐门飞刀这一关。”灵儿微微一笑,转身加入战团。

丁鹤听出了唐月儿话中的警告意味,却不动声色,只提剑立於一旁,既不上前帮手除那大蛾,也没有理会李逍遥和那两个留下来照料的女人。

李逍遥暗暗担心此人或会搞鬼,敛息回元既慢,想起有药或能加快恢复之功,从“乾坤袋”取了些药出来,自服一粒还神丹、一枚水灵丸,此外便是一些止血疗伤之药自行敷用。把还神丹也分给宋香柠和躺在一旁的彭奇郎,另教唐月儿帮忙给彭奇郎敷伤,并依洪大夫医书之法,用银针镇入彭奇郎“血海”等穴位,防止万一他被下了蚕卵而产生蛾变。

唐月儿自也不例外,母子俩均扎银针。李逍遥想:“记得先前阿梨曾用吸血蛾叮过夏枯草等几人,可别种出怪蛾来,须得一一扎针,有碧血蚕的放出来,没有的也当是防患於未然,免得又一个个地变身化蛾,打都打不过来……”

丁鹤见他拿出丹药分与各人服用,眼光生馋,忍不住说道:“喂,小子!也给我一颗好使的丹丸。”李逍遥本想说“不给你吃”,转念一想:“也需要给他扎一针,免得突然生患。”便点了点头,倒了一颗还神丹丢过去,又取银针教宋香柠递给丁鹤,说道:“不想有事,就扎一针。”丁鹤却只吞了那颗还神丹,把银针丢了,冷哼道:“谁知你的针有没有古怪!”

李逍遥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又想:“得让大夥儿赶紧撤离此处,免得宫九复元後打他不过,又生麻烦。或是他老母醒过来,那就更糟了!”虽存此念,但能不能如愿逃脱,关键在於众人还需要多久才能救下鞠觉亮。

灵儿仗著身形轻盈纤巧,毫不费力地闪入战团,先已攥素练在手,甩将出去,缠住鞠觉亮身子,从那大蛾面前扯飞,使个巧法,甩进人丛之中。在别人看来极难办到之事,她却只轻描淡写便已解决,那大蛾身形倏忽如电,鸠摩罗等人纵然怀有先救人再杀蛾之念,但却始终不能得手,眼见这小姑娘一加入战圈便救下了鞠觉亮,惊佩之余,无不精神大振。

鸠摩罗正要乘机发掌将那大蛾毙了,忽听得夏枯草在旁边喝道:“老和尚,倘若多使内力,你的老命不保!”鸠摩罗闻言一怔,迟疑著便没发出“大手印”的掌力。那大蛾斜窜到一棵大柱背後,破刀少年追将过来,大蛾猛地扑翅扫在他身上,风声呼响,连人带刀打飞出去。转喙吐刺,戳翻了欺到身後的水舞阳,动作之速殊不下於一流好手。

灵儿一时使不出法力,只得大著胆子巧跃而上,腾空翻身,飘然落到大蛾背上,双剑切下,绞断蛾首。大蛾顿时颓然栽倒,节肢犹自伸缩摆动,几个喇嘛乱杵砸落,打得稀烂。

灵儿早闪身飘落一旁,耳听得李逍遥喝一声彩,她便转面报以甜甜的微笑。但在这回眸的一瞬间,只见李逍遥和旁边那两个女子均是脸色骤然而变,灵儿目光一低,登时看见了一个翼张爪舞的怪影从背後冒将出来,旋即“!!”的一响,有个喇嘛头滚过地面。

李逍遥一眼瞧见灵儿背後有个胖大喇嘛霎间蜕变大蛾,待要出言提醒已来不及,震惊之下,竟连叫声也哑口了。灵儿身犹未转,那大蛾猛然探喙来啄她後脑勺。但见一串剑光从她胁下激旋向後,唰的一响,饶是那大蛾反应飞快,两只前肢连同半边脑袋齐唰唰削落地去。灵儿身随剑转,剑光追削,又撩飞了那大蛾一支翅膀,几乎切没了半边身。

这一瞬间她使出了水月宫的看家著数“水中望月式”,但在转身之际,剑招改圈为撩,行云流水般的变化为“雾里看花式”,两招递变竟不著痕迹,宛如一气呵成,势如破竹地自解危迫情势,更顺手将大蛾伤了个措手不及。

众人先前只觉这小姑娘美是美极了,终是显得太过娇小柔弱,年纪也幼嫩得很,还怕照护她不来,哪料她身手如此漂亮爽净,先巧救鞠觉亮,出其不意地又结果了一只大蛾,更在自身陷於危急关头之际,露了一手眩目之极的上乘剑法,解危於轻描淡写间。眼见这美貌难言的少女身手竟出乎所料地高明,连鸠摩罗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惟有夏枯草另有独特之见,扁了扁嘴,哼道:“我看一般般。”

那大蛾在灵儿手下吃了大亏,一惊之下,转头急蹿,竟扑向蹲在角落里的那个瘸腿汉子瑟缩的身影。这汉子先前被水舞阳半路上遇著,见是个精神失常的白痴,而且中了奇毒,便送到夏枯草处医治。李逍遥等人也曾见过他,均知是个疯汉,此时那大蛾向这疯汉蹿去,快若闪电一般,旁人出手救援不及,只道这疯汉势必要丧命,彭奇郎眼瞪那汉子口角流涎的面容,突然向前挣扎地爬出几尺,大叫:“齐云师哥!”

这一声大叫解决了那瘸汉萦怀多年的一个苦苦想不通的问题:“我是谁?”

他脑中如遭雷击一般闪亮开来,眼前的一切已不再迷糊,而他斗然清醒之後的第一眼便是那迅猛之极地扑来的大蛾。这一幕恍如当年兰陵渡那场噩梦的再现,倏然间他撑裂了眼眶,一串急旋的剑光陡地从腰後闪出,便在大蛾的利喙刺到他胸口的刹那间,他掌中驳出大片寒光,大蛾顷刻碎为无数片,在他面前撒了满地的残渣,仅剩半截尖喙插在他胸口。

驳剑。

蜀山派厉风行门下纵横三界的上乘剑技“驳剑之术”,除了蜀山中人,当世谁也办不到。先前见了这瘸汉的形貌宛似当年在兰陵渡失踪的齐云,彭奇郎震惊之余不免难以置信,那一声叫唤出口之时,心下原也没那般肯定。待得亲眼看见本门“驳剑”绝技再现於妖焰猖獗时,彭奇郎已毫无怀疑,惊喜交加之下,不禁伏地恸然。“齐师哥……”

“我不能肯定自己是齐云,”那瘸汉背倚大柱粗喘片刻,慢慢挪步走到彭奇郎面前,坐地凝视一阵,方始说道,“记得我那时最後遇见的那人名叫‘无忧’,是个孩子……”

丁鹤瞪著齐云,突然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已经很多年过去了,齐云!如今的公子无忧已是武林一霸!”

齐云瞠目片刻,眼光从众人身影上次第扫过,移到李逍遥面上时,方始停止转动,见当年那孩儿已长成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心头顿生慨然之叹,回味著丁鹤之言,情难自已。待得又望见梁间翼张影晃的那两头大妖兽,齐云眼光骤地一沈,脸色灰黯下去,说道:“我的时间好像仍然停留在当年,没有改变。”

李逍遥忍不住说道:“大夥儿还是先闪罢,我已经预感到这儿又要不妙了……”齐云眼望梁上,喃喃的说道:“你的预感没错。这儿始终是不妙得很!”彭奇郎见他神情异样,不禁叫了一声:“齐师哥,你的伤……”

“我不是齐云!”齐云脸色一沈,面肌抽搐了一阵,忍痛般的说道。“已经不是当初的齐云了……”

李逍遥凝望著这个满眼沧桑的人,突觉有些不妥,暗思:“他这种使劲憋什麽的神情……”便在惶惑不安之时,齐云的目光却瞪在他脸上,说道:“小兄弟,不论世道怎样变,只盼你别忘了自己有过一位师父。去找回他!”

李逍遥不禁怔住,奇道:“谁啊?”心下暗感疑惑:“我怎麽不记得有过师父?难道是蜀山派的高人?原来我的剑法之所以厉害,不是天生就带了在身上地,却是有过一位师父……他怎麽晓得?”

齐云向他瞪视片刻,说道:“他的名字叫马君武。”李逍遥不由一怔,心下竟有些失望:“没怎麽听说过!可见不是很有名,肯定是他乱说的,或许认错了人……”正自狐疑,只见齐云落手轻抚彭奇郎脑袋,满目慈爱之色,说道:“师弟,都长这般大了!”彭奇郎正抹泪间,突见齐云眼光一狠,回手握定插於胸口的那根尖喙,闷哼一声,推入胸腔之内,血汁登时喷在彭奇郎脸上。

众人见状均是惊呼来救,齐云却猛然後退,使劲按压胸口中的尖喙,说道:“我……我不再是齐云了!快下手杀了我,别犹豫了!”众人均没动弹,彭奇郎抢身抱住他的师兄,哭道:“不!你不要……谁也不准伤害我师兄!”话声未落,丁鹤手中湛卢剑一挥,将齐云脑袋砍了下来。

闻得彭奇郎悲声大叫,李逍遥惊怒之下,忍不住拔出木剑,向丁鹤指去,喝道:“你干什麽?”丁鹤冷冷一笑,把半截湛卢剑迎著木剑削落,口中哼道:“不自量力!”在他看来,不论这瘸腿少年怎样变招,木剑绝难逃过断折的命运,以湛卢剑之锋,他这一削之势更不免要顺其自然地连李逍遥握木剑的手也挥为两段,即便李逍遥想撒手撤弃木剑,必也来不及。

众人眼见丁鹤这一剑如此狠恶,均吃了一惊,便连鸠摩罗也忍不住喝了一声:“你干什麽?”可是丁鹤素以快剑成名,一旦出手,谁也来不及阻止。这只是一霎眼间而已!

李逍遥自然没想到丁鹤的剑招有这麽快,刚才他一时按捺不住,竟忘了自身真气未复,拔木剑一指,原也无意要与丁鹤动手,却哪料丁鹤竟把湛卢剑朝他手上削来,势要将木剑连同握剑的手一道削断,这招忒也狠毒。但更狠毒的却是此人的心肠。李逍遥一惊之下,下意识地便使出“不知所措”那一招,把木剑拍向丁鹤持剑的手腕,若是在往日这招绝无落空之理,此刻却因真气不足,木剑之上毫无力道,被丁鹤那一剑的劲道撩偏剑头,李逍遥眼看手臂不保,急将木剑粘著断剑,昔日所熟记於心的阿修罗心法就像电光一般急闪而过,霎间凝聚於臂,剑头随腕盘转,心中默念:“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

丁鹤陡感这少年的木剑竟巧妙之极的粘住了湛卢,去势立滞,剑刃居然削不著木剑,反被木剑牵引得向一旁偏去。他暗暗称异,催加内力,即便是压也要把木剑压断。李逍遥感到手上沈重,震得几难握住木剑,但并不慌乱,手腕拨转剑势,圈盘宛如画圆,无意中又使出了修罗心经中的武功,亦即“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劲於腰腿求之……”此非一时福至心灵,先前他曾依此法在茅山学堂门前以弱胜强,巧取武功远胜於他的百里老儿。眼下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就著丁鹤的剑势,巧卸其劲道,木剑粘扯利剑,圈圈牵转,看似随意而为,挥洒自如,无须内力,纯以手腕巧劲而运转如流,将对方的劲道催化到极致。渐渐地丁鹤发觉他自己的劲道虽远胜於这少年的木剑,却不知为何劲道的重心居然移到了木剑之上,以湛卢之利非但削不著区区一把木剑,反被木剑所驾御,盘转数圈,转势初时虽说不快,但每转一圈便又加速一倍,多转得几圈,宛然风车飞轮一般呼呼生风,湛卢剑嗡然震撼,丁鹤竟握不牢,陡然脱手而出,仍粘在木剑之梢,呼的一转,翻了个圈,落到李逍遥另一只手上,一棹而定。

这便是“以柔克刚”。只一转瞬间,湛卢剑的锋芒所向已指著丁鹤的要害。众人无不瞠目而怔,均瞧不出所以然,唯独灵儿暗感李逍遥刚才的手法里边似乎融入了水月宫的“雾里看花”和“水中望月”式,但更迹近於无色无相的“剑二”,亦即圣灵剑法的第二式。

大雪压不断柔韧的柳枝,群山阻不住绵绵的流水。

“天下莫柔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李逍遥虽非修道之人,却无意中运用了道家祖师老子的柔弱胜刚强之道。刚才的这招剑法,再经雕琢磨练之後,便成为“逍遥神剑”中全然自创而悟成的一招,名唤“魂萦梦绕”。

至此,李逍遥已经自行悟出了三招随心所欲的剑法,先前那两招即是“丧乱荼毒”、“心花怒放”。

丁鹤哪肯甘心,只道刚才是自己大意,才被这小瘸子使了障眼法窃了宝剑去,只一愣神,摸鹤颈剑在手,便欲上前夺回湛卢。灵儿生怕李逍遥伤後难以久撑,挺身挡在他身前,双手所持的仙女剑微微相交,凝势以待。

丁鹤眼见小瘸子多了个帮手,不由一怔,刚才他也见过灵儿的身手,并无胜她的把握,难免犯了犹疑。那破刀少年默不作声地立到丁鹤的侧翼,眼带敌意,宋香柠等几人也都站到李逍遥之旁,便连鸠摩罗及其手下的喇嘛也显得都不帮丁鹤的忙,这更令丁鹤没胆出手。鹤颈剑原本想插回腰後,但他手臂只消一动,陡听得飕的一声破风锐响,寒光掠耳而过,钉入脑後那根柱子上,转脸瞧见那是一把月牙飞刀,正是唐月儿的独门暗器。

丁鹤不禁变色道:“干什麽?你们想干什麽?”李逍遥道:“看看你干什麽,别只会扮大侠教训别人!”丁鹤没敢动手,便用嘴来较劲,指著脚下那具尸体,说道:“这家夥知道自己要变蛾了,叫咱们下手,我不过是成全了他!”

先前众人均没来得及瞧齐云的尸首,此时方始省起,皆低眸瞧去,只见齐云的身躯已裂,果然有一头大蛾挤出半边身子,但已随齐云一道死於丁鹤那一剑之下,凭湛卢剑的锐利,齐云人头离颈之时,那大蛾也被劈裂了脑袋,连蛾身亦迸开大缝,流了满地的浓汁。彭奇郎似是早就吓呆了,只是垂头发愣。

忽然,梁上发出一声大叫,正是那大翼怪所发。众人转首望时,但见大簇怪藤爬柱而上,扑簌簌有声,沿梁木盘绕游走,将那对雌雄妖缠缚结实。两只妖怪猛烈挣扎,反被缠得更紧。夏枯草哈哈大笑,戳指骂道:“死宫九,小妖婢,敢欺负我女儿,终教你们落在我手里不得好死!”一厢骂,一厢爬到横梁上,欺到那两只妖怪身前,拿药锄乱打。

那两只妖怪虽然厉害,怎奈元气未复之下,陡遭鬼哭藤缠身紧缚,哪里动得?宋香柠不禁叫道:“别杀它们!”夏枯草怒道:“岂有不杀之理?宫九这杂种!敢砸毁我的清凉宝宝,非灭他不可!”说著,从身上摸出一个小药瓶,瞪著那两只哀鸣不已的雌雄妖,恶狠狠地笑道:“喝我一瓶化孽茶,尝尝万劫不复的滋味如何?”正要咬去瓶塞,地宫深处突然传来轰然大吼之声,震得地撼柱摇,瓦砾尽堕。

众人不知又发生何等样惊变,正瞠目间,梁上那雌妖突然嚎叫一声,张口吐出一条状似蛇首的长舌,嗖的伸到半道里,那蛇首状舌头又张口吐出一条蜥蜴头状舌,伸到夏枯草身畔,其速如电,快得几难看清。

随著夏枯草一声惨叫,只见他後腰陡破一洞,穿出一条蜥蜴头状舌,那怪舌血淋淋地凸出体外,又“嘶”的一叫,怪舌端竟吐出一条小鱼头般的舌头,张口狞目,利齿毕现,不等众人瞧清,那道怪舌层层回缩,飕的一声钻回夏枯草体内,从前腹蹿出,缩入那雌妖口中。

夏枯草跌下地来,李逍遥慌忙抢身扶住,但见这老儿腹部穿破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痛得脸孔皱作一团,身体剧抖,手攥那瓶不知什麽药,兀自狠瞪梁上妖影,嘶声说道:“给!小子,化……化孽茶拿去,帮我除掉那……那妖孽!”硬塞入李逍遥手里,推他身子,催促不休。

李逍遥见他伤势沈重,哪顾得上别的,急忙帮他止血。夏枯草却连催不绝,死也不肯先让这少年给自己医治。

地底厉吼之声越来越响,振聋发聩也似,宛如地裂天崩。李逍遥疑心太婆已经苏醒,心下大是惶然。瓦砾雨点般坠落,连柱梁也歪了,眼见此殿再难容身,众人急忙扶伤抱残,相互搀护著觅道逃出,未到门边,脑後霍一声掠响,寒意大盛。回首惊望之下,只见那雌妖张口如裂颚破腮也似,眼中妖瞳一翻,顿变浊白,扇翅骤急,竟从口中呼的喷出无数黑烟般密集的冥蝇,撒将过来,铺天盖地。

一个喇嘛只逃得慢些,顿遭冥蝇灭顶,先扑倒在地,层层压覆下来,惨叫未绝,顷间咬成一具白骨。

李逍遥和灵儿均使不成法力,众人仅凭武功决计无法对付蜂拥而来的食人蝇群,唯有边用火把阻挡边掩护伤患的同伴逃走,势急之下,李逍遥连驱魔香也来不及取用,众人逃入一道门里,蝇群随後追到,来势猛急,毫无喘息的间隙。

李逍遥从旁人手里抢了两支火把,挥舞开来,融入乱剑诀之“心乱如麻”的招数,水泄不透也似,将扑近门口的冥蝇逼得退却数尺。众人合力把门关闭,借火光一瞧,这间大屋倒甚密实,但仍有小窗高置於离地二三丈的墙上。鸠摩罗脱下僧袍挡住窗洞,又寻得一张旧案,卸去四条桌腿,设法将小窗堵实。李逍遥想到蜀山派“风雷不动咒”,连忙施法封禁门户,教那群冥蝇冲突不入。

饶是如此,也知绝难久撑。此屋虽无别的出口,但想以冥蝇之小,早晚会寻隙钻入,可是众人既惊且疲,能找到一处稍事喘息的所在已是极为不易,哪还顾得上那许多?皆坐地歇息,喘作一团。耳边传来嗡嗡蝇鸣之声,密如雨点也似,不时冲撞门窗,更增紧迫之感,即便是歇息,谁也没法安定,这等情形总算李逍遥已历得几次,并没旁人那般心神不定,一边喘息,一边脑中盘绕脱身之法。

奇怪的是,进得此屋之後,先前所听到的那般巨大的嘶吼声竟又弱了下去,淹在蝇鸣中,渐渐消寂。

屋中正面的墙壁摆设神位,借火把之光可辨得所供之袛乃是马头裸女,下体宛做蚕状。李逍遥想起乱发宝宝的形状,不由仰面多看一眼,但见四壁均雕塑马头裸妇,有的下肢仍复人腿,不全是半腰呈蚕形;或俯或仰,或独脚立地或盘腿而卧,造型各异,体姿极具诱惑之意,竟有箕张双腿,裸露胯间大莲花者,既奇且淫,不堪多看。

眼见此屋透著怪异气象,李逍遥心下不免暗存疑念:“这是什麽地方?”宋香柠在灵儿身旁倚墙怔坐,见他望过来,且目有询意,便低声告知:“此是天蚕教主参拜马明菩萨专用的私室,据说教中长者昔日常在此屋密议,门外守丁俱难与闻,可算建构奇固。”

李逍遥闻得屋外嗡嗡蝇声,眉毛微跳,目露忧色,但听了宋香柠之言而後,暗觉好些:“幸好是建构奇固。不然……”转面瞧见众人脸色不好,个中竟有微微颤摆者,但均在强忍,似是不想在几个女子面前示弱。李逍遥只道他们心中害怕,他又何尝不是?目光转到灵儿脸上,见她眼眸莹莹的望著自己,虽在处危临迫的情势下,她仍是一如往常,既不惊慌失色,也毫无旁人那般狼狈无措之象,依然是悠然闲坐,姿态美雅,只凝睇著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偶尔轻手抚慰唐月儿那病得奄奄一息的孩子,露出一丝与生俱来的慈母般的爱意,这般神采更增添了她的容色,宛然花沐春日一般,不可方物。

李逍遥从灵儿那淡定而信任的眼光中仿佛受了抚慰,心神渐定,没等自身喘息既毕,先到鞠觉亮身旁察看他伤势。鞠觉亮胸胁受创甚重,血染半身的衣衫,神志犹清,手握紫金刀靠墙而坐,仍然威风不减,只当李逍遥凑近细瞧时,发觉他重伤之下又失血过多,神情已黯然萎顿。

“我有心事!”当李逍遥凑近来时,鞠觉亮突然微睁双目,嘶哑著声音说道,“有负少镖头所托,没能把湛卢剑完整地追回。若连少镖头也因而卷入这场风波,鞠觉亮死不瞑目!”

李逍遥没想到此人重伤垂危之际,念念不忘的竟是这等在旁人看来或许并不重要的事,他不由的愕然无言,只听丁鹤在旁冷冷的说道:“江南狄武纵有天大的本事,若敢踏进此林,恐怕也要同咱们一样,绝难全身而退罢?”

鞠觉亮所虑为此,闻言更增心头焦灼之情,粗声大喘,说道:“少镖头精通兵法,决计不会忘记‘遇林勿入’的道理!”喘气一促,胸口又不住地溢涌鲜血,李逍遥几乎堵不住,灵儿也过来帮忙,撕布包扎,取药敷贴。但听得丁鹤又道:“可我听说江南狄武平生最讲义气,从不肯轻易放弃哪怕一个朋友,更何况你是他的得力手下,你既陷於险地,他岂会不顾?”

李逍遥虽在悉心帮鞠觉亮敷伤,话声入耳,闻得江南狄武的为人和风范,不由得心下顿生神往之情。灵儿悄悄的告诉他:“鞠觉亮的肺叶被戳穿了一只。激动不得,一说话就血涌不止……得想个办法。”李逍遥知她的医术比自己高明,忧愁之下,问道:“你有什麽办法啊?”灵儿蹙眉道:“我被咒封了法力,一时冲关不破玄门,只好先帮他止血,稳住伤势再作计较。可是……”李逍遥见她欲言又止,问道:“可是什麽?”灵儿呶嘴道:“可是那人老是逗他说话呢。”

李逍遥知她指的是谁,便转脸瞪向丁鹤,说道:“大侠,拜托!省点儿口水罢……”但丁鹤刚才之言已令鞠觉亮激动不已,没等李逍遥说完便挣扎著大声反驳:“胡说!咳咳……少镖头怎会知道我在桑林里?”只说这一句,便又剧咳不止,血流得更猛了,喷得灵儿一对素手皆殷。

丁鹤微微一笑,说道:“如果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作为这计划的一部分,那麽……狄武就一定会来犯险救你!”鞠觉亮闻言一怔,随即怒道:“什麽计划?”丁鹤眼光诡秘地笑了笑,摇头道:“我只是打一比方,但如果要打赌的话,那麽你一定输!”

李逍遥不禁恼道:“少说几句行不行?”丁鹤目光闪烁,说道:“临死之前,聊几句也是有趣的。黄泉路上不怕闷……”话未说完,头上突然按落一只手掌,背後有一苍老的话声微哼的道:“若再絮絮叨叨,老僧送你先下黄泉!”正是鸠摩罗发话了,丁鹤心中一寒,便闭了嘴,头上那只手随即离开。

望著丁鹤悻悻然的表情,李逍遥心下称快,朝鸠摩罗眨了眨眼,手臂突然被扯住,转回脸来,闻得鞠觉亮粗喘著说道:“小兄弟,咳咳……那把湛卢剑一定要送到林天南家……不然我死不瞑目!”李逍遥心中一怔,暗觉为难,本想说:“这要看修五侠干不干?”但一转念,为免激得鞠觉亮又气得喷血,说道:“等你不咳咳了,自己送去不更好?”说著,把湛卢剑放到鞠觉亮手心,帮他握定。心下却想:“修五侠若知我把借他的剑给了鞠觉亮,多半会恼我。那也顾不上了……”

但没想到鞠觉亮竟把湛卢剑又放回他手里,喘著气道:“我恐怕不成了,只好……只好拜托你!”李逍遥愣得一下,忍不住说道:“你可别放弃呀,鞠镖爷。撑住些!”话声刚落,宋香柠突然在另一边叫道:“那老头儿不成了!”李逍遥连忙爬到夏枯草那儿,只见他眼球翻白,脸肌扭曲得可怕,在抽搐中喃喃的念叨道:“小巧……我的女儿……你……你在哪里呀……小巧……”随著枯裂的口唇翕动,不停的淌流血沫,浸湿了身下的地板。

眼见这老儿伤势沈重,李逍遥虽然赶忙施救,脑中却不自禁地想起小巧在桑园秘道中所说的话,愈增心头惶恐不安之感,说道:“夏大夫,你……你是百草仙,可别给这点儿小伤折腾死!”连唤得几声,夏枯草似乎听见,神情稍缓,语声微弱的说道:“我不能死啊,不能就这样去见小巧的娘……小巧,你在哪里呀?爹在找……找你!”说得几句,不免又激动起来,口咯血沫,不住地涌出,沾了李逍遥满手,更增他心头惶然之情,想起水灵丸或有回天之效,便欲取出,却被一只手从背後按著,回头一看,阴影中露出一张青幽幽的皱脸。

“洪大夫,你搞什麽鬼呀?”李逍遥认出了他背影中那张愁苦的脸,不由一怔,奇道,“怎麽刚才没看到你……”洪大夫没等他把话说出口边,便先在他耳边悄言道:“我在别人背後,是以你没注意到我……听著,小李子,情势很混乱,先别理会这些伤患,快用我的银针封穴之法给每个人都扎遍,别漏掉一个。”

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瞧出洪大夫脸色凝重,语气截然,不容犹疑。他便想:“洪大夫厉害!若非有他提醒,我几乎忘了验明哪些人体内暗伏蛾变隐患……”一拍脑袋,说道:“对!这事要紧,可是救人也别耽误……幸好洪大夫你在这儿,且施展你老人家的高招罢,你给他们治伤,我来干验明正身的活儿。”

哪料洪大夫没等听完就摇头,朝灵儿的身影投去一眼,说道:“让你媳妇儿帮你罢,我还另有事情未了。”李逍遥不由一怔,眼珠溜转。“媳妇儿?”

望了望灵儿,转过脸孔,但见洪大夫居然没影儿了,李逍遥不由得一愣,连忙寻找,口中叫唤:“老洪?”目光寻遍屋中,却没瞧见洪大夫的身影,心头纳闷之极:“这家夥闪哪儿去啦?怎麽说闪就闪,纠的一声不知钻哪缝里去了……”突听得有人叫他,猛然回过神来,眼前每张瞪著他的脸均是充满了惑然不解之情。

“谁叫我?”李逍遥揉揉眼睛,只见灵儿趋身探视,满面关切之情,问道:“逍遥哥哥,你……你刚才怎麽了?”李逍遥愕然道:“我刚才怎麽了?”灵儿樱口微张,妙眼中露出迷茫之意,随即瞧见他手上攥著一把银针,不由的问道:“逍遥哥哥,你要干什麽啊?”

“哦……”李逍遥想起来要干什麽了,拈著银针说道:“有一件验明正身的头等要紧事儿我要做,这儿你先顶著,媳妇儿!”灵儿纤身一震,“媳妇儿?”心头惊愕之余,窃喜难禁,只道李逍遥已经想起了仙灵岛的情事,却不知他不过是把洪大夫刚才那句话随口说了出来,原属无心的调侃,绝非有意这般称呼她。但她心中终是惊喜不禁,甜甜地答应一声,垂下头去,暗觉许多双眼睛在看著她,娇靥先红透了。

随即“啊”的一声低叫,瞧见膝盖上方“血海穴”的部位插了一枚银针,正是李逍遥所为。灵儿不禁奇道:“这是……”

“你没问题了,”李逍遥咧嘴一笑,随即转身,把银针扎入宋香柠腿上的相应穴位,口中念念有辞般地说道。“扎个预防针,大家好放心,有事来问诊,没事偷著乐……不疼地,一个个来。但下一个就要轮到你──大侠!”手先指出,头跟著转过来。

丁鹤把脸一沈,问道:“你三番两次要拿针来扎我,是何道理?”李逍遥拈针瞪著他,说道:“你不让我扎,这又是何道理?”丁鹤哼一声道:“你不肯吃我一剑,我为何要挨你一针?便是这个道理!”李逍遥把他的手指打回去,瞪眼道:“你不肯扎一针,说明你有问题哦!”丁鹤冷笑道:“血海穴是要穴,我怎能任由你拿针来扎?”李逍遥把针一伸,说道:“那你自己拿去扎,我才懒得替你扎针呢。你以为我想啊?”不想丁鹤竟然打开他递过来的针,说道:“谁知你的鬼针有没古怪?”

李逍遥心中大是恼火,正没做理会处,鸠摩罗忽问:“小施主,请问扎银针有何用处?”李逍遥见各人均有不解之色,心想若不解释分明,只怕其他人都要效仿丁鹤。便把银针扎血海穴的作用说明,并且强调一句:“不想变蛾的,那就快来扎针!”众人皆相顾变色,眼神惊疑不定。唐月儿却蹙眉瞪他,说道:“胡闹!好端端的怎麽会变蛾?”

李逍遥环视众人,说道:“刚才的情形你们都看见了?没这麽快忘记吧?总之……除了那几个已经变蛾的人以外,大夥儿当中只怕还有人先前曾遭毒蛾下卵,埋下蜕变的隐患。只消扎一针,便知端的!”顿了一顿,眼见这干人仍然迟疑,便又说道:“就算还没糟到要蜕变的地步,只要是体内有卵的,并且要补充一句是──蚕卵,总之扎针就能解决。性命关天,大家就别犹豫了!”他循循善诱,苦口劝说,却一个人也没动。

偏生唐月儿也是懂得些经络之理的,当下质疑道:“那血海穴主治月事不调,只怕没别的用处。”丁鹤立时附和道:“正是。这小子不定另有古怪,原本大家身上没问题,被他这一通乱搅一气,反而要有病有灾!”李逍遥恼道:“那你们要怎地?我都扎过了旁边那两位姑娘,她俩怎麽就没你们那许多毛病!”关鸠突道:“丁四爷不扎针,我也是说什麽都不扎的。并非怕疼,只是……没这必要罢?”丁鹤笑了笑,目光扫过灵儿、宋香柠二女的面上,说道:“更何况这两位姑娘面色苍白,来历不明,又与这小子神情暧昧,就算她们扎了针,那也不足为信。”

李逍遥争辩不过,恼怒之余,突然想到一法或可打消这干人的疑虑,转面朝向鞠觉亮,说道:“人家鞠镖爷就没那许多婆婆妈妈,硬汉子一个,说扎针就扎针,眉头不皱一下。对吧,鞠镖爷?”没等鞠觉亮说话,关鸠在旁先自发笑:“你先扎了他再说罢!”

“那容易!”李逍遥拈针趋近鞠觉亮身旁,未及扎下,肩头一凉,被紫金刀按住。鞠觉亮瞪著他,低哼道:“你要干什麽?”李逍遥虽吃一惊,仍强作镇定的说:“扎针呀,鞠镖爷。”鞠觉亮猛然把他照胸推开,摇头道:“将死之人,还扎什麽针?”李逍遥不禁一怔,眼珠乱转,还待再劝,鞠觉亮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道:“你先照料其他人罢,如有剩余的针,到时再来扎我罢!”

李逍遥明白了:“刚才只道连鞠镖爷也……原来他只是先想到别人,把自己的安危摆在其次。唉,他的为人令我除了更加钦佩以外,没话说!”转头望了望鸠摩罗上人,问道:“大师,你可否做个表率?”鸠摩罗却没理睬他。

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又转回鞠觉亮那儿,说道:“鞠镖爷,若是你不让我先扎一针,只怕谁都不肯先扎针了。这个身先士卒的表率,绝对是──非你莫属了。”鞠觉亮把脸一沈,说道:“那就都别扎了罢!我感觉身上没有异常,不扎针也罢!”李逍遥一怔,心念暗转,寻思:“问题是明摆著的。肯扎针并且扎了针没问题的就算正常,不肯扎针或是扎出问题来的就绝对有问题。事不宜迟,我得想办法赶紧摆平这帮不肯扎针的……”

想起夏枯草,便要先给他老人家来一针。拿这位神医作表率,料想旁人不该再有异议,探身近来,正要把银针扎落,夏枯草突然恶狠狠的瞪著他。

李逍遥吓了一跳,针头扎偏,没戳著“血海穴”,耳边听见夏枯草闷哼一声,瘫倒下去,微声咕哝道:“每人都须得扎上一针,方能……方能逼出碧血蚕!”李逍遥没听真切,但也知夏枯草似乎并不反对他这般做,想让旁人均听清楚,连忙趋身挨近夏枯草嘴边,提高了声音问道:“百草仙老前辈,你说什麽?可不可以大声地再说一次,让这夥……”话没说完,便听到夏枯草翕动口唇低声咕哝道:“小巧,我那苦命的孩儿……”李逍遥为了让他说明扎针的用处,忙道:“别担心小巧,我会帮你找回她……快说那句话啊!”夏枯草突然直勾勾地瞪住他脸上,显是听清了这少年所说的前半句话,老怀弥舒,皱紧的脸肌渐渐放松了,喃喃的说了一句:“帮我照顾小巧。”

李逍遥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随即催道:“夏大夫,该说那句关於扎针的话了……夏大夫?”忽听得灵儿凄声说道:“逍遥哥哥,夏老爷爷他……”没能把话说完,想起夏枯草对她有救命之恩,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李逍遥一怔,随即低头而望,只见夏枯草双目半睁,眼角淌落一行老泪,眼光兀自瞪著他,一探鼻息却没有气了。李逍遥愣得一下,心头不禁难过,垂首无言。突想:“小巧说过,我是命凶之人,会克死她父女。夏枯草之所以搞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骗他说清凉宝宝被宫九砸毁,他才急著要跟宫九拼命?是我害死了他!”心头顿时一阵内疚,埋下头去,那丁鹤却说道:“瞧见了罢?这小子用针乱扎之下,连百草仙也被他折腾死了!”伸手往夏枯草腿上那根扎出了血的银针一指,厉声道:“证据俱在!”

关鸠探头一瞧,变色道:“幸好有丁四爷在此,不然……不然便遭这小贼暗算了!”李逍遥只道夏枯草果真被自己误戳旁的穴道而死,悲痛之下,无言以对。由於身心俱疲,他先前就已有些神情恍惚,竟没看出夏枯草在扎针之前已然目光涣散,面笼死灰之气。灵儿见他在众目所瞪之下徒然痛苦自责,竟不分辩,她忍不住便说道:“这枚针刺在血海穴和曲泉穴之间,并非要害所在。夏老爷爷是伤重不治,不关逍遥哥哥的事!”

她本性腼腆,向来羞涩内敛,不惯与旁人说话,更何况当著这麽多生人之面启口陈言。这时为帮李逍遥辩白,话儿竟说得顺溜之极,但只多说了几句,已是粉靥涨红,难以为继,眼见许多双眼睛均瞧向自己,更感羞怯,不晓得再说什麽为好,红著脸把素手伸出,摘了夏枯草腿上的银针,照原处扎入她自己的腿肌中,微觉疼痛,只稍蹙眉,针梢泌出一粒红红的血珠,并不拭去。便在众人的眼光注视之下,垂眸说了一句:“戳这里没有事的。”

丁鹤突然探手拍落,迅即在针梢一按,灵儿闷哼声中,银针深陷肉内,几乎不露寸芒。李逍遥见她疼得纤身微颤,不由抬首喝道:“你干什麽?”丁鹤却已缩回了手,冷然道:“扎深点儿才知有没有事。”

灵儿忍著那钻心剧痛,抬起秀靥,说道:“都说了没……没大碍的,只是有点疼……”又埋下头去,不想让他们看见她疼出来的眼泪。

“针扎哪里都会疼,”李逍遥恨恨地瞪了丁鹤一眼,强抑怒气,取出吸针石先替灵儿拔出腿肉中的银针,灵儿自行止血敷药,他便转身站到丁鹤面前,怒目瞪视,未及说话,鸠摩罗念了声佛,在一旁说道:“大家休再争执,夏居士乃是油尽灯枯,与针扎无关。”

丁鹤顾忌鸠摩罗盛名之下的武功,听这老僧出言排解,便不再纠缠此话题不放,只朝关鸠瞥了一眼,说道:“虽然如此,但我宁愿不作此无谓之尝试。关壮士你呢?”关鸠低声道:“没事扎什麽针哪?”

李逍遥恼道:“不扎针怎知有事没事?”关鸠却瞪著他,说道:“你口口声声说先扎别人,怎麽不扎你自己?”李逍遥脱口而出:“我没事扎自己干嘛?你这人真好笑……”话未说完,便已瞧见许多双狐疑般的目光齐投到自己脸上,显是关鸠那句话产生了共鸣。李逍遥心念暗转:“不扎自己一针,绝难说得过去!”事到如今,虽然扎针怕疼,从小敬而远之,但想事势紧迫,不容犹豫,一咬牙,把针扎入自己腿膝之上的血海穴,疼得呲牙不已,强忍著抬脚朝关鸠虚踢一下,说道:“看见了没有?扎自己又怎麽样?”只道这下该没有异议了,哪料关鸠竟对丁鹤笑言道:“这小子真蠢得可笑,没事扎自己一针!”

李逍遥恨恨的瞪著这两人,无计可施。只道这事儿终是没法办成,势必要面临一个更加难以确定的凶险诡谲局面。正觉沮丧,却哪料那破刀少年突然说道:“给我扎一针罢!”李逍遥不由一怔,举目望去,“你?”

原本在他心目中,对“侠客山庄”的人终是不存多少好印象,没想到这独眼流脓的少年居然在这种微妙之极的境地对他表示信任之意,难免为之一愣,随即有几分感动,脑中不由自主地闪出与这破刀少年几番交手的情形,不知不觉走了过去,那少年向他凝目瞪视,说道:“是朋友的话,你头一个该来问我扎不扎针。”

李逍遥一针刺入血海穴,仰面说道:“被人拒绝的感觉好没面子的,所以没把握来问你。”那破刀少年提手擦拭眼角的脓,说道:“我也不晓得为何要信你。”李逍遥从他那不时被脓汁遮住的目光中竟尔感到心头升起温暖之意,暗想:“哪天得找这小子去喝上几盅酒!”

“世人因信得救,”鸠摩罗忽道,“若不嫌老纳皮厚,小施主也可来扎上一针。”

李逍遥心头一热,喜道:“好啊,不嫌小子我扎痛各位的话,那自然是说扎就扎,是汉子的来个爽快的,可别像一些人那般麻麻烦烦。”丁鹤晓得他暗刺自己,却不接口,只作没听见。

李逍遥把银针镇住那破刀少年的血海穴,感觉到他的痛楚,问道:“怎样?”那破刀少年低头眨了眨独眼,随即指著眼角淌个没完的脓汁,说道:“我那只眼睛生恶疮烂瞎了,这边一只虽尚没盲,却也整天流脓不止,比瞎了眼还糟!你有没办法给我治一治?”李逍遥道:“那你要活到我给你治眼那一天才有希望。”那破刀少年点了点头,却涩然道:“有时活著比死还难熬。”李逍遥道:“因为眼睛?”

“因为希望,”那破刀少年说道。“我两只眼睛尚可看得见的时候,就希望有一天能治好眼疮。可是,後来只剩下一只眼,还是怀有同一个希望。如今连这只眼也快不行了,很快就要在黑暗中等待那个一直没有出现的希望。”

李逍遥回味著他这番话,暗感话中虽有无奈和苦涩之意,却终是没有气沮,不禁点头道:“你是因为希望才熬到今天。”那破刀少年苦笑道:“等待奇迹出现的日子很难熬。”李逍遥道:“或许奇迹终会出现。”那破刀少年迎著他鼓励般的目光,却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谁晓得。”

“不管能不能盼到奇迹出现,”旁边有个倚墙而坐的人突然微微一笑,说道。“我已经在黑暗中等待。等著有人给我扎针,而不是只在旁边闲谈希望。等了好一会儿了!”

李逍遥瞧见说话的那人是双目已瞎的水舞阳,忙道:“就来!”水舞阳此前挨了大蛾刺穿腿股,李逍遥已帮他包扎过,血流已止,正在黑暗中枯坐,感觉到银针抵肤,他便说道:“我感到体内有些异样,希望你的银针能出奇迹。”

李逍遥闻言一惊,急忙把银针扎落,说道:“你晓得自己身上有没有异样,那还……还有希望,应该有的救。”水舞阳垂首喘息一阵,问道:“要等多久?”李逍遥明白他指的是银针封穴到生效的时间,想了想,记起先前他曾以此法救治硬天师,倒不费时。说道:“医书上没写。不过我做过试验,无须多久便见分晓。”

接著用银针替蜀山派那道人彭奇郎封穴,彭奇郎心伤同门之死,只是垂头发怔,并不言语。李逍遥大拍脑袋,心道:“早知这家夥只会发呆,先拿他来戳就好了,却在别处徒费大堆口舌,还耽了事儿。我怎麽没早想到?”但此刻倘要追悔也已扬鞭莫及,只好不去想,或者不往坏里去想。

正要给唐月儿扎针,唐月儿却不让他扎。李逍遥愕然道:“你不是有问题罢?”心下方自忐忑不安,唐月儿眼角瞟向彭奇郎,说道:“问题是,先前在那边侧殿里,你都给我母子以及这小道扎过了针──你怎麽忘记了?”李逍遥一拍额头,想了起来,“哎呀!就是……瞧我这记性。”既已浪费时间,追也追不回,只是这麽一来,心头不免更感慌乱。

但从灵儿淡定自若的眼光里,李逍遥晓得自己不该乱了方寸。微一定神,转身给鸠摩罗以及几个喇嘛扎银针。心里只盼还来得及,暗思:“刚才在那雌雄妖交尾的所在,那几个人突发蛾变,像是来自外力催化,也就是阿梨硬用魔法逼出来的。因而那几个在外力催逼下提前变蛾的,凶猛是够凶猛了,却好像魔性不强,一打就死。如果不是出於外力催化,纯是因为自身蜕变完成而跳出来的恋血大蛾妖,就好像丹辰子身上蹦出来的那种,似乎要难缠得多。这当儿我们困在此屋,外有冥蝇围攻,屋里人人皆是心力交瘁,便是我和灵儿也都力有不支,如果再蹦出几头大蛾来,那就麻烦了!”

挪身到鸠摩罗之旁,拈出一簇银针,眼角却瞥向丁鹤、关鸠以及奄奄一息的鞠觉亮,心想:“无论如何,须得设法给这三人也扎针才行。难保他们当中没有古怪!”但想这三人均是难以说动,要给他们扎上一针,就算他磨破了嘴皮子也办不到。眼光转到鸠摩罗面上,突然有了主意,这主意或许不行,但在没有别的选择之下,只好如此。“大师,”李逍遥压低话音,试探地说道。“若不赶快给每个人都扎上银针,只怕……”

鸠摩罗道:“刚才老纳听到你和另一位小施主提到‘奇迹’和‘希望’。眼下我们困在马明菩萨庙里,面对不确定的敌人,不确定的凶险。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这般的难以确定,到了最後,不知道谁能活著走出去。可是每个人心里或许都不应放弃活下去的希望,至於奇迹会不会出现,已是超出人心所能确定的范围。”

李逍遥把银针锥入鸠摩罗的血海穴,暗感他肌肉僵硬,手劲稍小,险些扎不入去,连刺几次,方能透穴而入。他感到手心出汗,便说话以抒解心头的紧张之情。“越是无法确定,越发的让人感到莫名的刺激。我小时候不喜欢看很多人一齐出场的戏,那时候头脑简单,觉得乱糟糟,看得眼累。但是後来又多长几岁,过些年回头再看那种‘六国大封相’般的群角戏,一个人坐在台下细细琢磨,觉得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戏,合起来放在台上便是一台大戏。长大一些,果然看法又不同了。”

“因为真实的人生就是乱糟糟,”鸠摩罗道。“不会有人给你指明前边是一条什麽样的路,或是何等样的结局。你从家里走出来,到一个陌生地方,便会置身於形形色色的生人当中,不晓得会发生何事,不可能有人给你指出谁是友谁是敌,很多事情都无法确定,只有等待最後的结果,仿佛在黑暗中等一个好一些的希望,但也可能很糟。小施主,你要记住,真实的人生是无法安排的。很刻意的追求,结果也可能是事与愿违。”

李逍遥真正关心的是怎样说动鸠摩罗帮忙搞定那三个不肯扎针的人,没想到在这里会听到一通天竺佛教的人生感悟。心道:“这老和尚刚跑来中原的时候,汉话说得干巴巴,没想到现在这麽溜儿了。”眼皮一抬,问道:“怎麽你突然给我讲这麽多哲理啊?”鸠摩罗道:“如果不是因为处於这种困境,我们也不会有这通谈论。其实,我也想活到最後,因为我有个心愿,它使我无法轻言放弃。中原有很多武林大豪,我希望能和他们切磋武学,正是这个愿望使我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

李逍遥道:“每个人都应该有活下去的理由。只是……如果有人不肯扎针,恐怕待会儿咱们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鸠摩罗微微莞尔,目光随即望向丁鹤等三人的身影,说道:“事实已经是明摆著的。”李逍遥见这老僧朝自己眨了个眼色,却不明白他这句话究是何意。

接著轮到鸠摩罗身後那三个拿火把的喇嘛。李逍遥正要给他们逐个扎针,突然有一个瘦喇嘛脸色倏变,向後退去。李逍遥不由一楞,那瘦喇嘛突然丢了火把,把金刚杵向他扫来。旁边的两个喇嘛急忙将李逍遥推开,金杵击地,砸得火星四闪。

那瘦喇嘛见击不中,暴喝一声,转身便跑,众人不知什麽回事,方愣神间,李逍遥心中猛省,忙喊一声:“捉住他!”但见那瘦喇嘛大步流星地窜到门边,竟挥舞大杵要将门砸烂。这道门虽被李逍遥咒封,即便外边的冥蝇冲不进来,但那扇门终是难当金刚杵的重击。倘被砸破,後果委实难以想象!

便在众人惊呼声中,一道掌影捺在那瘦喇嘛背心,斗然将他震得全身骨碎,烂泥也似地瘫了下去,倒在门边,身体迸裂而开,露出一颗血淋淋的蛾首,嘶声大鸣,其状狞恶难言。李逍遥早料及此,但一见之下仍吃惊不已,脚下撩起那根掉地的火把,踢到那瘦喇嘛尸体之上,火把上燃烧的是灵儿先前暗换的三昧真火,只沾上蛾首,登时猎猎焚烧,那大蛾因寄主先已殒命,最後的蜕变未及完成,钻身不出,不多时便烧成焦灰。

鸠摩罗发了一道大手印掌力而後,目光凛凛地扫视众人,在火光跳闪中沈脸说道:“仍不肯扎针的,便是这个下场!”丁鹤闻得言下的杀气,不由的眼光急收,却向关鸠望去。那关鸠原本嘴硬,此刻瞧见那瘦喇嘛的惨状,脸色立时变了。

那破刀少年眼望丁鹤,冷冷的说道:“就算有人不肯扎针,我倒乐意等他变蛾之後,狠狠地杀它!”丁鹤眼瞳又是一阵收缩,这时关鸠先已忍不住说道:“我扎!”李逍遥心中松了一口气,突然间鸠摩罗痛哼一声,身影剧震。

李逍遥猛一回头,只见鸠摩罗右胸凸出半截血淋淋的尖喙,脸孔挤作一团,在剧痛和惊愕中扭曲。

破刀少年大吼一声,抽刀抢将过去,便在这一霎间,众人皆已看清了鸠摩罗身後侍立的两个喇嘛中,右边那个紧挨著鸠摩罗的麻脸喇嘛眼球已滚出眼眶,颈後露出一排尖刺。但没等大蛾现身,破刀少年已一刀将那喇嘛连同体内的大蛾劈为两半。

另一个喇嘛举杵砸落,把那两段剧烈挣扎的怪躯打扁,直到不能动为止。

李逍遥刚抢过来扶住摇晃欲倒的鸠摩罗,孰料那个拿杵砸蛾的喇嘛突然大叫一声倒地,额头上赫然破了一个深深的血洞。变生倏然,快得无人明白发生了何事。

嗖的一声响,破刀少年萎身跪倒在地,胸口穿了个血窟窿,但见尖喙之影一闪即收。

他痛苦异常,前额几乎叩破地砖,口咯血沫,喃喃地说:“不需要再……再受眼疮的折磨了!”

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人影晃闪急骤,李逍遥虽近在咫尺,却瞧不清杀机从何处透出,耳边只听到几个女子惊呼大叫之声不绝,倏然之间,一支尖喙迅速之极的刺入李逍遥胸胁,剧痛之下,他方始惊觉凶险来自身畔,目光低瞧,但见那支长满倒刺的尖喙赫然从鸠摩罗腹间透出,猝不及防地扎入李逍遥胁侧,嵌於两条肋骨间隙,随即便给天蚕宝衣弹出,竟钻透不得。

李逍遥反应也算奇快,受袭之际便已倒跃而退,顺手把湛卢剑往胸前斜斜一撩,削断透肤而入的蛾喙,跌坐於地。那支尖喙只刺入他体内不足一指长,便给李逍遥快剑撩断其梢,但仍剩很长的一截,宛似伸直的手臂,陡地缩回鸠摩罗腹间的血口之内。

霎那间,李逍遥望著鸠摩罗,只道这老僧体内生变,下意识地便要挥剑砍去,谁料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只见破刀少年猛然从地上跳起,将鸠摩罗身子拽开,推跌一旁,登时露出蛰伏於鸠摩罗背後柱影下的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破刀少年虽在重伤之下,出刀仍如惊虹闪电一般快速无比,刀锋方自劈近那人後颈,只见那人猛然抬脸,面肌抽搐地瞪著破刀少年。借了跳闪明灭的火光,李逍遥认出刀锋下那人竟然是蜀山派的彭奇郎。

不假思索之下,李逍遥著地一滚,抢身扑落,手中湛卢剑一架,叮的一声脆响,破刀半道里磕在湛卢的刃端,迸断为两截。破刀少年手中只剩一根刀柄,显得是没想到李逍遥会出此著,不由一惊转首。

“情势未明,刀下留人!”李逍遥清楚地记得彭奇郎被他用银针扎过两回血海穴,心中惑然难解,迎著破刀少年疑问般的目光,说道:“我看不清是谁……”

“你有两只眼睛不如我一只眼……”破刀少年眼光一狠,手指松开,那半根破刀柄落地。突然间,一道更犀利的寒光从这少年袖口中蹦将出来,飕的一窜,数尺之长,一棹而定,闪电似的刺向彭奇郎。这一霎间,丁鹤脱口而出:“锋利的破刀!”

李逍遥眼中没有任何堪能比湛卢的断刃更为锋利之物。

那少年出刀之际,李逍遥心中斗地闪出一个念头:“难道问题出在破刀小子身上?”风魔神腿急踹而出,抢在刀落之前的刹那间把彭奇郎踢跌。那道刀光原本看似要劈在彭奇郎头上,却哪料刀光迳直落向彭奇郎身後倚壁而坐的那个颤动的人影,霎时抵喉,快得谁也不及转念。

便在这时,破刀少年的利刃随臂卸膀,血淋淋地落地。

湛卢……

破刀少年身体一阵摇晃,回首向李逍遥投去无奈的一眼,苦涩地说道:“不会有医好眼疾的那一天了。”李逍遥睁大眼睛瞪著他,心头不自禁的难过。垂下眼帘,说道:“我本来想试一试的……”

破刀少年身体倏震,仿佛被什麽撞了一下,却浑似未觉,吃力地想要抬手拭去眼窝里又淌落的脓汁,口中戚然的说道:“或许不需要再熬下去了!”身体又是一震,连那颗眼球也滚眶坠地,脑後迸破一洞,血浆喷溅满壁。

一道尖喙嗖的缩回水舞阳张开的口中,随即他的脸迸裂,硬生生地挤出一张妖异狞恶之极的大蛾之首,嘶声尖鸣。突然之间,李逍遥明白了:“趁乱作怪的是这一个!”湛卢剑出手时,他另一只手先抱住了倒下去的破刀少年。

“悲痛莫名!”

乱剑诀中的这一招惟有在这个时刻方显其遇神杀神的无比肃杀之势。

虽然李逍遥内力尚未恢复到几成,但已足够倾尽心头的莫名激愤之情。他恨的不是大蛾,只恨老天才真正无眼,为什麽不给这位苦苦等待奇迹出现的病残少年留下一线希望?

大蛾顷刻之间迸散为无数碎片,带走了水舞阳的生命,扼灭了破刀少年心中守候了很久的那点希望……

“黑了……终於看不见了!”破刀少年在李逍遥怀中抽搐地吐出最後一口喷撒血星的浊气,“我妈说,到了天国就不再有病痛……”

李逍遥的眼帘登时被泪花模糊,突然腰间刺痛,钻心一般,随即一惊而跳,低眸瞧见一道尖喙从腰部缩回破刀少年腹内,跌坐下去时,破刀少年崩裂的肚子里挤出一头翼爪张舞的大蛾!

面对攫摄如电的!爪利喙,李逍遥一时浑忘了反应。原本他的反应本能生来便不寻常,又曾在仙灵岛上获得专能助增反应特性的奇药“定神丸”,时常服用无误,可说已至不动则罢,遇险临危关头便能动若脱兔的境地,临机应变的本领绝非常人可及。然而他终究没能立刻从破刀少年和水舞阳两人的惨死情状中缓过劲来,当那大蛾扑到身畔,才想到提剑砍去,却已慢得半筹。

便在这生死系於一线之瞬,不知是谁从背後将他猛地拉开,那大蛾探喙如电,方抵李逍遥胯间,斜刺里急落两只丰白的手,攥住蛾喙,使劲推偏一旁,只刮破了李逍遥裤子。那大蛾尖鸣声中,高抬!爪,刺入那人後肩,勾起来正要伸另一支!爪把她撕裂,却先吃了旁边撩来的一剑,!爪落地,剑光回旋,从灵儿纤肩之畔激甩而出,正是“水中望月式”,又一支!爪应声落地。

李逍遥被人拖出丈外,投目望去,只见宋香柠随那支断爪跌滚於地,半根!爪仍钉在她剧颤的後背。

那大蛾虽连断两爪,却仍猛恶扑噬,探喙如电,刺到灵儿喉前,飕的一声响,飞来一道月牙状锐光,射入蛾首,钉进左侧一目。大蛾暴跳缩喙,口喷毒雾,灵儿抬臂掩面急避,身後唐月儿和彭奇郎却没躲开,登时昏闭过去。

灵儿虽然躲得飞快,但终是不免被毒雾飘荡入鼻,纤身摇晃,一交坐倒在墙边。

“毒雾!”李逍遥心念急动,想到这必是尸毒之类致命气息,耽搁不得,急欲挣身而起,哪料背後那人将他紧按不放,回头一看,却是面无人色的关鸠。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怒道:“你按著我干什麽?”关鸠颤声道:“我还没……没扎过针呢,你懂得医治之方,可别先死……”李逍遥顾不得与这等人多言,转面望见那大蛾朝灵儿扑去,其势凶恶,她中毒之余,脑中正自昏沈,却哪有闪避之力?

李逍遥急道:“别拉我,快去干掉那大蛾先!”关鸠方始省起,答应一声,提雁翎刀抢身奔去,那大蛾先闻到身後动静,半道里猛然转首,关鸠吓一大跳,竟没胆用刀去砍,返身便逃,大蛾在後头追,转眼便到了李逍遥身前。

李逍遥哪里想到关鸠如此不济,急忙伸手去捡身旁的断剑湛卢,手刚触到剑柄,关鸠一脚踩落,从他手腕上重踏而过,大呼小叫地逃开。那一脚登时碾裂了李逍遥手上尚未愈合的创口,握剑不得,疼翻在地。大蛾猛跳而来,跃入眼帘宛然死神之翼。便在李逍遥身子上方将落未落之时,陡然被一道刚劲已极的掌风拍跌,随即只见蛾身陷出一只大手印,掼飞出去,迎著一道鹤颈剑的寒光,落地时已然分为两半。

紫金麟重重拍落,先将蛾首砸烂,浆汁乱溅。关鸠大呼抢上,乱刀斩地,把另一半蛾身跺成肉泥。

“无忧公子想做天下第一,他一定会来!”丁鹤把鹤颈剑在长衫一角抹拭血汁,从墙影下走到光亮中,眼望满地狼籍的残躯,话声也如火把的光影般飘忽不定,喃喃的说道。“我们生还的惟一机会,便是只能在这屋里等待。因为我听说,公子无忧和卫猎鹿确实是要把兰陵渡这一仗做为他们扬威中原武林的第一关。他们一定会来!”

李逍遥顾不得理会他说什麽,取出解毒药物,先救醒了灵儿,接著也除去唐月儿、彭奇郎所吸入的尸毒。灵儿中毒甚浅,很快便即没事儿。唐、彭二人却一时难以恢复如常,灵儿便在旁照顾他们。李逍遥见宋香柠、鸠摩罗、彭奇郎三人皆遭大蛾啄伤,血流难止,急取疗伤诸药,悉心救治。好在他腰间“乾坤袋”里收藏药物甚丰,倒不缺乏急效之物,又摸夏枯草身上,搜得人参、灵芝、大还丹、止血草、龙涎草、鬼哭藤等诸般药材,此外尚有《神农百草经》一册,写明是“上辑:通览总目”,旁边又注明“此典籍全编三辑,尽习之,通百药之理”。

却没找到另外两册,李逍遥向夏枯草的尸体拜了拜,默道:“夏前辈,你老人家泉下有知,应该不会反对晚辈把你身上的宝贝拿来救死扶危。总之,你未了的心愿,我会帮你完成。怎麽说,我也是小巧姑娘的叔叔辈嘛!”拜过之後,收好所获之物,拿药分给伤患之人服用。这等事在别人看来,自持正派者未必屑於为之,李逍遥却不觉得有何不妥,反觉夏枯草死都死了,身上所留的诸般有用之物若随其同朽而不取用之,岂非可惜?

灵儿见他身上又添新伤,只顾著帮别人疗治,却没理会他自己的伤势。她心中疼惜,忍不住便挪身过来帮他敷药包扎,即便在旁人目视之下,也顾不上难为情了。想起刚才宋香柠为救李逍遥性命,竟奋不顾身地扑上来抱住那大蛾,因而身受重伤。灵儿对她自是感激不尽,但却没往别处去想,反而是唐月儿暗觉这两个女子似乎都与李逍遥有些暧昧之态,不免在旁奇怪地瞪著宋香柠。

这便是女人的心态。即便身处危困之中,三女聚作一处,彼此之间心里所想的绝非男人所能料到。

“无忧公子的‘无忧手’虽早被一品香评为天下一绝,据说神奇飘幻之极,可是神奇到了什麽地步,没有几人知道。”丁鹤面对火光,喃喃的说道。“就好像狄武的霹雳刀,摩多罗的阿鼻剑,久负盛名之下,真正如何却谁也说不出来……如果他能在宫九的冰冥神掌之下证明无忧手确是技高一筹,那麽中原武林排名於宫九前後的一些人定会坐立不安。兰陵渡这一场戏,谁唱得好,谁就能很快动摇中原武林凌烟阁上的神殿!”

李逍遥虽不想听这些不相干之言,奇怪的是丁鹤并不在乎有没人倾听,只在那儿自言自语。其实他唯一的忠实听众关鸠早就心神不宁了,只是惶惶然地跟在李逍遥身後,显得六神无主。

鸠摩罗重伤之下,刚才为阻大蛾扑杀李逍遥,不顾自身伤势发一招大手印击飞大蛾,此时面色暗黑,神情渐已颓败。当李逍遥为他包扎伤口之时,听见他垂目呆看地上火光,喃喃的说道:“我来中原是要找丁情,奉大法王之命……看来是无法完成了,若我带他不回,孔雀明王座下摩多罗、紫英罗、玉修罗三大圣庙护法便会前来中原,届时必将有一场杀戮!”说到这里,语气忽凛,目中精光斗炽,地上的火焰原本转为暗红,突然间一烁而亮。

李逍遥眩然之余,不禁问道:“为什麽?”

“为了琅寰秘窟!”鸠摩罗瞪著他脸上,看出这乡下少年一脸的茫然,便低声说道。“大法王认为,传说中丁情去过琅寰秘窟,得了水灵珠。若果是真,那他一定在那里见过我教遗失多年的秘传法轮。没有此物,丁情决计不能从‘转世时空梭’中生还!”

“好了没有?”李逍遥早觉此事奇怪,趁鸠摩罗谈兴浓,本想多问几句,关鸠却在背後催道:“快些给我也扎一针!我感觉不对劲……”李逍遥转头瞪他,哼一声道:“刚才你不是说不扎针吗?催什麽催!”

关鸠心有余悸地朝地上一滩滩触目惊心的血肉瞥了瞥,脸色灰暗,陪笑道:“大局为重,还是别漏了我罢,省得……省得给大家添乱。我都准备好了,扎吧!”伸出一条腿,李逍遥狠击一拳,把那条抖个不停的腿捶了回去,先朝丁鹤瞥去一眼,哼一声道:“不是说不扎针也没事吗?伸什麽腿?告诉你啊,我扎针很痛地!怕就别扎……”关鸠忙道:“再痛也扎!求求你,小神仙……”李逍遥话虽如此,也知事不宜拖,便取针来摸穴,口中哼道:“我不是神仙,只是一瘸子。”

关鸠咧嘴挨了狠狠的一针,顾不上喊疼,转面朝丁鹤喊道:“丁四爷,该你了!”

丁鹤冷冷的道:“那些扎了针的不也照样变蛾丧身?我不扎!”李逍遥见关鸠劝他不动,反似被这句话说动,愈发脸色不定。於是,便说道:“那几个变蛾的,是因为扎针迟了。先前他们遭毒蛾叮咬得早,所下的卵已经蚺变,又耽搁了这般多时,银针自然挡不住他们的蜕化变体之势。就算是这样,若不是我赶著给每个人先扎了一针,镇住血海穴,不知变出来的毒蛾还要多凶呢!你到底扎是不扎啊,大侠?”

丁鹤未及吭声,眼光却望向墙边一个颤抖的影子,随即众人也均不约而同的瞧了过来,但见那人身影颤动愈剧,宛如打摆子筛糟糠也似,又仿佛暴雨打树,枝晃叶摆,抖动欲颠。李逍遥方欲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解扎针的好处,见此异状,免不了也吃一惊,定睛看时,认出那身颤如颠的人居然是彭奇郎。

“怪了哎!”李逍遥心中纳闷,暗道:“他不是扎过针了吗?”但见彭奇郎颤抖加剧,便似被人使劲摇晃一般。眼珠反白,脸肌抽搐,形容可怖。旁边的人见得此状,皆道又要生变,忙不迭地挪身避开,没敢再挨在他身边,更暗执兵刃戒备。关鸠见李逍遥神色间显得也诧异不已,一扫片刻前满有把握之态,他不由的更感全身不自在,仿佛连自己也要似彭奇郎那般跟著打起乱摆,骇然道:“你不是说扎了针多半没……没事吗?他怎麽……怎麽变得这等骇人?”

“骇什麽人?”李逍遥强笑道。“也许这位患者不过只是关键的时候突发羊癫疯罢了,打摆子很正常不是吗?”

关鸠怒道:“我看不像羊角疯!那是会一边流口水一边咬人手的……”李逍遥辩解道:“咬手?你哪只眼看到他不咬手啦?”鸠摩罗闷哼道:“小施主为何抓起老僧的手硬塞给他咬?”李逍遥道:“这只是需要证明羊癫疯症侯与咬手的关系是否存在必然联系……”

“不管是不是羊癫疯,”丁鹤盯著彭奇郎那越摆越快的身影,冷冷的说道。“他是在不该打摆子的时候打了摆子。大夥儿别给怪蛾机会变身成功,先动手罢!”关鸠拔刀在手,说道:“对,我已经不想再看见那种怪东西了!”

眼见唐月儿等人也都各执兵刃想要先将彭奇郎剁成肉末,李逍遥暗觉不妥,连忙抢身拦在彭奇郎身前,说道:“就算这位倒楣的仁兄刚好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打了一场错误的摆子,那也罪不容诛……啊不对,该说罪不至死才是。”一边劝阻旁人,一边暗操家夥在手,防备彭奇郎万一突变为大蛾。

唐月儿面色一绷,拈飞刀说道:“让开!我的飞刀不长眼……”李逍遥见她目露杀机,正想说:“他跟你有仇吗?”突然间飞刀铮然落地,唐月儿竟抖索著倒地,眼珠翻白,其状与彭奇郎一般。

李逍遥不由讶然道:“打摆子也会传染的吗?”丁鹤厉声道:“分明是你的鬼银针毫无效果,这两人终是要丧命於此。那也罢了,却变两只怪蛾来作祟!”一边斥责,一边发指戳点李逍遥的鼻头。

李逍遥挥手打开丁鹤的食指,恼道:“你说归说,别动手哇!”话声刚落,鸠摩罗居然也翻起白眼,坐在那里抖个不停。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忘了和丁鹤争执,两人一齐转面呆看,均没了主意。只沈默片刻,李逍遥话声先起,试图为此等异状做出解释:“这应该是某种未知的丛林热症,就跟伤风一样会传染,不过问题不大,吃两片牛黄解毒丸我看能搞定,再不然就拿鬼哭藤来绑住……”

关鸠绷紧的神经几至崩溃,不由的大叫一声,提刀向李逍遥头上霍的劈落,嘶声道:“你这小鬼!”他心情绝望之下,这一刀非但来得全无预兆,更是狠急之至。李逍遥和灵儿均没料到身後居然会倏生凶险,只瞪著地上那三个抖做一团的人影,丁鹤虽然瞧见刀光骤起,却并不言语。

但就在刀锋将落未落之时,只见彭奇郎倒地张口,随涎流出数只肥乎乎的红色小蚕,在地上蠕蠕而动,扭摆身躯爬到了关鸠脚边。接著,唐月儿扭臀几下,剧颤突歇,裙底也爬出数条这般模样的小蚕。

关鸠的刀不由地在李逍遥头顶上不足半尺处生生刹住急落之势,低头瞧那些血红也似的怪蚕,又望望李逍遥,心头疑惑之极。旋即鸠摩罗也剧颤停止,从口里咳出几条粘乎乎的小碧蚕。

李逍遥明白了,“哈”了一声,陡起一脚把关鸠踢到墙上去,食中两指一竖,笑道:“碧血蚕!”扬了扬手,那两根手指迳直插在丁鹤眼窝,後者大叫一声跳开,双目流泪,急难睁眼,怒道:“你插我眼作甚?”

“你有长眼吗?”李逍遥取笑一声,蹲身取出小盒,在灵儿帮助下,捉了那十来只碧血蚕。这时,鸠摩罗、彭奇郎、唐月儿均已悠悠醒转,粗喘声此起彼伏。瞪著地下蠕蠕而动的碧血蚕,这三人仿佛作了恶梦一般,难以相信这些活物先前是在他们体内孵生而成的。

李逍遥晓得阿梨一夥的勾当,也曾见过阿梨放毒蛾叮人时暗埋碧血蚕卵的隐患。使银针之法若是掐准时候,刚好能在碧血蚕借活人之躯养成时封穴逼其离开人身,那便无蜕变恋血蛾之虞。倘是拿不住时候方寸,碧血蚕在人体内很快便会产生突变,急骤催生妖蛾,鸠占鹊巢,直至破体而出。

但是李逍遥不知道,为什麽这三人便能幸免此厄。一时也寻思不解,倒是这些碧血蚕本乃奇效之方,颇具救死回生用途,却是不能弃之不取。灵儿正帮他拾蚕,突听得劲风之声骤传而近,却是丁鹤不甘吃亏,挥剑向李逍遥扑来。

灵儿先已瞥见鹤颈剑的寒光烁到李逍遥背後,急甩双剑,链声微响,荡偏了鹤颈剑。丁鹤欲待再砍一剑,没料到关鸠从背後提刀攻他,一惊回首,把鹤颈剑一格,随即飞脚将关鸠踢开,怒道:“你干什麽?”

关鸠抗声道:“我体内的小怪蚕还没放出来,他可不能有啥闪失!”丁鹤哼一声道:“这不过是他装神弄鬼!”霍的一剑,刚挥到李逍遥颈侧,湛卢寒光骤闪,当的一声叩响,鹤颈剑离锷飞开,只见一根无刃的剑柄剩在丁鹤手里,虽撩得飞快,却没伤著李逍遥半层油皮。

丁鹤不由愕然而楞,李逍遥瞪著他阵青阵白的面孔,说道:“你这种人的心态我很难了解,实在搞不懂你为啥不肯扎针?”丁鹤冷哼道:“别人信你的花招,我可不吃这一套!”顿了一顿,又道:“我就是不扎针,倒要看看你能怎样……”李逍遥打断他的冷笑,说道:“不扎也扎了,我还能怎样?”丁鹤一怔,随即痛得扭曲了脸孔,低下头去,只见李逍遥手影夭矫收回,却在他腿上冷不丁的扎下了一簇银针,尽陷血海穴内,几乎没梢。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七)

“飞龙探云手!”在丁鹤惊怒交加的痛呼声中,李逍遥抬手虚抓一把,转头朝灵儿笑了笑,彼此眨了眨眼。“搞定。”

丁鹤怒极欲扑,却被关鸠横竖拽住,劝道:“算了吧丁四爷,不扎也扎了……”丁鹤吃痛不胜,难以挣脱,却瞪著李逍遥的脸容,目光惊疑不定,嘶声问道:“你……你怎麽会使飞龙探云手?”李逍遥本想说“不告诉你”,突然间心念暗动,反问:“你怎麽晓得这是飞龙探云手?”这般一问,无异於承认了丁鹤的疑问。

丁鹤眼珠转动,居然避而不答,心头盘思,目光却瞧向鞠觉亮,突然改换话题道:“我都扎了针,他怎麽不扎?有何古怪?”李逍遥瞪著他,虽也早就寻思怎生也让鞠觉亮扎一针,嘴上却说道:“他扎不扎在我。不过……你丁四爷若有办法说动鞠镖爷答应扎针,或许我会说说飞龙探云手的事。”有意把话尾的余音顿了一顿,盯住丁鹤的表情,看出此人眼光的变化,於是又试探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很感兴趣吗?”

“我不扎针!”鞠觉亮怒道。“丁鹤,我警告你……滚远点儿!”

“还是我来吧!”李逍遥从丁鹤背後挤身而出,手拈银针,向鞠觉亮陪笑道。“其实扎针有很多好处,并且可以治疗月经失调……”

“别来烦我!”

丁鹤向李逍遥使个眼色,李逍遥向关鸠使个眼色,三人同时移步逼近。鞠觉亮怒道:“你们几个要干什麽?”丁鹤阴著脸道:“鞠镖爷,别说我们三个以多欺少,就算是动用武力,那也是为你好!”关鸠也劝道:“是啊,变蛾多难看哪。”李逍遥笑嘻嘻的道:“何况刚才鞠镖爷亲口说过,等大家扎完之後轮到你……”

鞠觉亮看出不对头,正要抄刀,不料李逍遥手快,先已夭矫探手按住了旁边的紫金麟。丁鹤踏前一步,发指便要戳穴,鞠觉亮眼光急变,说道:“慢著,我自己扎!”李逍遥翘起紫金麟刀头,把丁鹤那只手打了回去,说道:“自己扎也总比不扎好,这事就算结了!”把银针交到鞠觉亮手中,并指明血海穴的部位。

“又搞定一个!”李逍遥眼看著鞠觉亮依法把银针刺入腿膝上方,心中暗松一口气,转身向灵儿竖起两根手指,“!!”了一声。丁鹤揉著手挨近,小声问道:“你答应过我什麽?”李逍遥早等著这句话,故意卖关子道:“你想知道什麽?”丁鹤瞪眼道:“飞龙探云手从哪儿学来的?”李逍遥反问道:“这关你什麽事?”丁鹤忍气道:“你究竟如何学得飞龙探云手?”李逍遥道:“我为啥不能学?”丁鹤深呼吸之後,说道:“不是说你不能学,我只想问问是谁教你的。”李逍遥道:“关你鸟事?”

丁鹤眼珠转了转,说道:“我有一位朋友会飞龙探云手。所以我感兴趣,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学来的……”李逍遥强抑心头的激动之情,说道:“阿爸阿妈教的,不行吗?”他虽急欲探听丁鹤所知道之事,想那定然与父母之死有关,却并不露出急切之色,反而慢吞吞地引丁鹤入套,免得问急了丁鹤反而不肯言明。

丁鹤果然入套。“当然不行!这是那人独门秘传的武功,何况他早已不在人世……”

李逍遥眉头一扬,说道:“谁说他死了,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呢。”丁鹤脱口而出:“不可能!李仙风早就死了……”李逍遥心中一跳,立时揪住丁鹤的衣襟,将他往墙上推去,逼视其目,大声问道:“李仙风?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此话方始出口,突听得关鸠大叫一声,充满了惊疑不定之情。“你……鞠镖爷你干什麽?”

李逍遥和丁鹤一齐转面,只见鞠觉亮在墙角的阴影中缓缓抬面,眼光烛闪,说道:“我……我不是扎了针吗?大呼小叫什麽?”李逍遥不由得蹙眉,望了望关鸠,心中一时不解。

关鸠却指著鞠觉亮的腿,说道:“他……他搞鬼!我亲眼看见他把银针插入半道就……就拔掉了,而且……而且他扎的部位有意偏离穴道!”李逍遥心中一惊,不禁望向鞠觉亮,奇道:“鞠镖爷你……”

鞠觉亮突然探手如电,霍的把关鸠劈胸揪了过去,关鸠大叫声中,李逍遥、丁鹤俱知生变,急抢过来,想把关鸠拽开。灵儿等人在後边投目望来,但见血沫陡然从那纠缠一起的四人身影中间迸溅而出,洒红了半面石墙。

鞠觉亮瞪著关鸠,刚说了半句:“胡说八道,我……”关鸠的身体先已被扯裂,血肉迸撒,火光跳闪的瞬间,但见爪影急落,鞠觉亮自额头以至下颌登时皮撕肉绽,接著又从左胸到右腰碎衫乱飞,血汁淋漓。

李逍遥和丁鹤两旁拉扯之下,每人手中突然各握一段连臂残躯,关鸠惨叫声未落,整个人竟然四分五裂。这等情形委实出乎所料的骇然,李逍遥正瞠目结舌间,胸腹陡震,仿佛被什麽猛撞了一把,低头瞧见一只!爪重击抵胸,撞跌丈外。倒地时虽磕得生痛,百忙中瞧见胸前衣襟尽碎,沾了许多血肉,却没破胸穿洞,原来贴身所穿的天蚕宝衣这一次又救了他的性命,虽被抓破几条爪痕,但因天蚕丝以柔韧之劲反弹撞击之力,消去大半力道,终是没伤及胸膛,只破了些皮。但也震得胸肋生痛,断折也似。

李逍遥顾不上喊一声“侥幸”,闻得鞠觉亮、丁鹤大叫之声,举目望去,借火光跳烁,只见丁鹤倒弹跌开,半边脸血肉模糊,一边眼窝赫然烂得难以辨认,垂下一只眼珠,晃悠悠地挂在腮边,叫声痛苦之极,宛然鬼哭一般。

紫金刀倏的一闪,横曳一道厉光,关鸠那颗头先飞上天花板,磕出一声闷响,撞扁半边额头,又噗一声弹落地面,滚到李逍遥脚边。他本已爬起,那颗头冷不丁滚到脚下,又将他绊跌一交。

到了这时,站得稍远些的人仍瞧不清端的。李逍遥栽倒於地,前滑数尺,陡觉面前爪影箕张,展翅立起一头貌相狞恶的大蛾。

那大蛾暴叫一声,从关鸠的残皮烂肉中挣身而起,!爪後撩,嗖的落在李逍遥肩头,将他按了下去,却把蛾首朝向鞠觉亮,口吐尖喙,倏地刺入他的口唇。但未及深入喉腔,李逍遥把湛卢剑自下而上急搅而来,使出乱剑诀之“心乱如麻”。

大蛾应声碎为不知多少瓣,只剩一根!爪仍抓在李逍遥肩头,而鞠觉亮口中也尚含著半截断喙。

这些恋血蛾忌火惧金,虽说刀剑便可将其诛却,可它们的突袭往往令人猝不及防,捉摸不准,攻击的效果往往举一反三,连伤数人性命不在话下,这便是它的可怕之处。即便李逍遥等几人身手各皆不弱,但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下,无从规避,大蛾往往从他们自家同伴中间暴起伤人,每一次生变总是防不胜防。即使疑云重重,然而人心的故布疑阵反而更使局势扑朔迷离。

又经一劫,李逍遥及其余数人虽说幸存得一时,兀自惊魂难定,更不免惶惶不安,各皆无话,粗喘得一阵,李逍遥才想起拿药去给鞠觉亮和丁鹤敷伤止血。

脚步方要挪动,水声漾响,传入耳中。李逍遥心中一怔,低头瞧见遍地皆水,浑浊殷红,几根火把兀自半卧水中燃烧,但即便是三昧真火,在水位渐高的浸泡之下终是不免暗弱下去。

“哪来的水?”李逍遥心中不由得一阵疑惑,忙不迭地捡起两根尚未熄灭的火把,拿在手中,突感肩背剧痛,原来那根!爪还未取下,牵动伤处,不免撕心似的大痛。灵儿赶紧过来帮他拔下那根!爪,唐月儿也跟过来接下两根火把,看著屋中满地积水渐漫足踝,二女不由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神情。唐月儿终是年纪稍长得几岁,见识自也不浅,看出水位仍在上升,目含忧虑之意,说道:“此屋不可久留,得想办法走!”

李逍遥未及吭声,丁鹤先已听见,说道:“不能离开此屋!到了外边,别说妖障四布,冥蝇难防,谁也不晓得还会遇到什麽凶险。只有留在这间屋里枯守待援,才有一线生还的希望!”唐月儿怒道:“谁会援救咱们?你别作梦了,丁鹤!”丁鹤不顾眼痛难熬,说道:“鞠觉亮在这里,江南狄武自会寻来。何况还有公子无忧早晚要来找宫九一较高下……这两人便是咱们获救生还的希望。”

鸠摩罗原在闭目养神,这时缓声说道:“有希望敢情好,可也别忘了桑林是个无边的迷阵。而马明菩萨庙的所在就更是不易寻著。”丁鹤道:“正因为外边更加凶险难测,咱们才要呆在这里,别走出去枉送性命。”唐月儿怒道:“留在这里难道不会枉送性命吗?先前我们多少人,此刻又剩下几人?”顿了一顿,突然眼噙泪水,大声说道:“不管怎样,我不想再呆在这屋里了!”

丁鹤横身站到门边,厉声说道:“谁敢打开这道门,我就先杀了他!”唐月儿眼光一凛,转面说道:“老和尚,你说怎麽办?”鸠摩罗浑似未闻,低头看水漫到小腿之上,已近膝盖。他皱著脸皮,只喃喃地说了一句:“这水还会涨高。”

丁鹤瞪向鸠摩罗,说道:“大师,咱们剩下这几人,无一不带伤,更有伤重难行者,只要走出这道门,都活不了!”他那只眼珠仍挂在眼眶外,晃悠悠地悬在腮边,说话激动之时,愈显骇恶之相。唐月儿虽几次想和他多争辩得几句,眼光触及丁鹤那般形貌,不由地心头暗惧,没敢直视,话声似也噎在嗓中。

鸠摩罗低头看水,沈吟一阵,说道:“死,总归是早或晚的问题。”丁鹤晃动著那颗垂腮的眼珠,说道:“留在这屋里待援,不但可以死得晚些,更不乏获救的机会!”眼见他们争下去也是谁也说不服谁的僵局,无非是在借机渲泻心中的恐慌和绝望之情罢了。李逍遥想起地宫的太婆,不由的说了一句:“我觉得咱们还是早点儿想办法开溜为好,因为……那个太婆若是醒来,决计不会放过咱们。”心头更为担心的是,太婆饶不饶别人,他不知道。但绝对可以肯定,太婆定然不饶他。因为他所干的勾当……

宋香柠面孔苍白地垂首而立,早就担心此事,这时李逍遥既已提起,她再忍不住,颤声说道:“太……太婆闭关的时辰只怕……快到醒的时候了。”丁鹤哼了一声道:“你怎麽知道?”目光狐疑地投到她那惴然不安的脸容上。

李逍遥正自心神不安,不假思索的说道:“宋姑娘曾在太婆身边呆过些时。她晓得太婆有多可怕……”丁鹤突然目光一凛,锐若急箭般逼视宋香柠面上,沈声哼出一句:“这位姑娘姓宋?”

宋香柠感到此人眼光不善,心中不安,背转了头去。丁鹤正盯著她,唐月儿突然又激动起来,大声说道:“不管怎样,我死也出去死!”迈脚冲向那道门,丁鹤脸色登变,提掌喝道:“休再前进一步!不然……”唐月儿拈出三支飞刀,停步瞪视,两人正自相持,鸠摩罗突然抬起脸孔,沈声说了一句:“水到膝盖了!”

李逍遥想事不宜迟,理当先赶紧替鞠、丁二人止血敷药,便走到丁鹤身旁,丁鹤却後退一步,背靠门边,喝道:“干什麽?不许靠近!”李逍遥见他如此紧张,便说道:“外有冥蝇堵门,谁能走出去?著什麽急呀,先疗伤罢。”说完,瞧出丁鹤眼光中仍然戒心不减,提掌蓄劲,仿佛一头受惊的箭猪。李逍遥皱了皱眉,指著丁鹤那只挂在腮边的眼珠,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很酷,那我也没有办法。”

丁鹤大叫一声,扬掌打开李逍遥的手指,说道:“我现在谁也不信,你别靠近我!说不准连你这小鬼也是体内暗伏蛾妖的傀儡……不许再走过来,就站在那里别动!”李逍遥见他如此说话,不由一怔,随即苦笑道:“倒也是。或许你说的对,其实我也怀疑你丁四爷有变蛾的嫌疑哦。”丁鹤冷哼一声,说道:“人人皆有嫌疑,所以大家最好各顾各,保持距离。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丁鹤这番话虽说过於紧张,倒也说出了眼下的情势便是这般微妙。其实除了灵儿和宋香柠之外,李逍遥心里对每个人也均怀一层戒心。尤其经历了连番的蛾变之後,即便是扎过银针的人,他也暗觉不大靠得住,因为银针封穴阻不住最後关头的蛾变,这些人被阿梨捉住并且困於丝茧的时间毕竟太长了,其中遭毒蛾叮咬过的一些人,就算此时才扎了银针,也为时已晚。但他仍想不通,只好不去想,暗道:“世上之事,十之八九我不明白。不必强装啥都明白,就算是玉皇大帝,他老人家也有搞不懂的时候……”并不争辩,只向丁鹤那草木皆兵的表情做了个鬼脸,吐舌道:“我要变了!”

丁鹤登吃一惊,急忙提掌护身。李逍遥却已转身,心想:“那我就先治老鞠……”陪著小心先往地下一瞧,见紫金麟搁於墙脚边,稍感放心,凑面一瞅,瞧见鞠觉亮嘴里仍含著那根断了的蛾喙没吐掉,他便伸手去拔,说道:“这年头人人爱耍酷扮妖,没事你叼著根‘噱茄’干什麽?”这一拔之下,居然拔不出来,手上不免追加劲道,陡地一拉,随著那半截蛾喙拉出鞠觉亮口唇外,赫然只见一只蟹螯般的怪喙死咬不放,李逍遥猛力一拉,连那怪螯也扯出半截。这一惊非同小可!

李逍遥先是傻了眼,随即如梦乍醒,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变色道:“嘴里有什麽?好大一只螯子哎!”众人均愕然望来,那根螯喙闪回鞠觉亮口中,随即只见鞠觉亮眼珠一翻而白,喉间发出一连串令人不寒而憟的怪响,高大的身躯剧颤得几下,弯俯下来,四肢撑地,竟拱起脊背,“哢!”的一声,自後脑勺而至臀股,沿脊柱往下迸裂皮壳,宛如熟烂的石榴果也似,突然耸起数排尖!般的大刺,两肋也跟著迸出一对血淋淋的长翼,周身皮肤只在瞬间萎皱如焦,旋即褪尽,现出一个牯牛大小的骷髅头怪物,乍眼看似大蛾,却狞恶怪异得多,体形也大了一倍有余,蓦然大叫,狮吼虎嗥般的地动屋摇。

那怪物大叫之时,骷髅头状的怪脸一阵皮滚筋扭,变形为另一种诡恶难叙之貌,两只眼窝里竟各有一支蟹螯状大喙伸缩不定,模样无比丑恶,直如地狱深处的魔煞一般。李逍遥、灵儿、宋香柠、唐月儿、丁鹤、彭奇郎、鸠摩罗等七人均骇然呆望,脸上的表情殊无形容之辞可以描述。

“拷!”李逍遥瞧著那怪物越耸越大,背上的尖刺几抵屋梁,投下巨影如障,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终是忍不住叫了出来,连声音也变了调儿。“鞠镖爷变的这是啥东东?”

“这是蛾皇,”灵儿记得书本上曾有提起,便说了出来,“每一窝血蛾妖里总会有个头儿,这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大家小心些,它全身带毒,若被抓破身上,中人立死。”

没等李逍遥搞明白,唐月儿先已忍不住大叫,发一串飞刀出手,半道里现出六道急射的月牙形寒光,但没射到蛾皇身畔数尺之处便给一道翅风呼的打回。李逍遥等七人慌忙缩头急避,劲风唰的掠过耳边,六把飞刀齐唰唰地扎进他们身後的墙上,一字排开,深至没柄。

丁鹤变色道:“咱们大家合力上!”李逍遥苦著脸道:“合你妈!我这会儿连跑路的力气只怕也不大够了,别说使剑施符……”丁鹤怒道:“都怪你没用!你不是说银针……”李逍遥抢先打断他的诘难之辞,说道:“别提你妈的银针了!都说了我只不过是一瘸子,你以为是神仙吗?啥事都要个解释,找你妈问去罢!”

丁鹤还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麽,翼影一展,蛾皇嚼碎了几块不知是谁的骨头吞落肚,转脑袋望见还有几个活人在那儿抖,猛地扑将上前,其势犹如巨岩砸落一般,单凭这般声势已足使人胆寒心颤。丁鹤大叫一声,没胆发掌相迎,竟把李逍遥推了出去。

李逍遥措手不及,那血盆大口已噬近脑袋,腥臭之气先已熏得他脑中空白一片,哪儿还想到别的?便在葬身蛾口的千钧一发之际,灵儿的仙女剑、唐月儿的连环飞刀齐唰唰的从他身後急攻而出,大蛾口呛出一股劲气,将仙女剑荡开,飞刀虽射进它口中,却被嚼得变成了碎铁屑,又喷将出来。

灵儿已趁此间隙把李逍遥拉到身後,拈指凝眉,身前荡开金刚大圈,堪堪挡落了便撒而至的碎刀屑。

那蛾皇仗著体躯庞大,竟不受金刚圈所阻,硬扑过来,灵儿和唐月儿的兵刃虽砍在大蛾皇身上,却不能透甲而入,随著火星乱溅,弹了开去,震得虎口发麻,几难握定兵刃。

李逍遥见势凶急,上前一剑,挥至半道,未及成招便感前胸一沈,低目瞧见一支尖爪戳在胸口,竟快若闪电一般,比他出招还要快速,心中大惊,登时凉到了脚底,暗叫:“死了!”那尖爪猛地一戳,将他推到了墙上,幸好李逍遥身穿天蚕宝衣,虽震折两根肋骨,尖爪尚不能透入体内。

灵儿见他势危,急将金刚咒帮他崩开了那支尖爪,蛾皇猛然张口来噬咬她的脑袋,鸠摩罗陡发一掌,大手印迸现於空中,将那蛾皇震得身形一挫,後退数尺,却毫发无损,猛然又扑了上来。鸠摩罗内力难聚,急难再发第二掌,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再发一剑,抢在鸠摩罗填入蛾口之前,使出“剑二”帮他守住门户。这一招无须徒耗内力,仅是一蓄而不吐的守御之式,但却无隙可乘,仗著湛卢剑的锋利无匹,将那蛾皇逼得後跃而开。

这时,李逍遥顺理成章地变招为乱剑诀之“肝肠寸断”,此是他眼下所能有力使成的唯一攻敌之招,断剑撩到一半已感力衰,心头更为慌乱,暗道:“惨!连这招也不大够内力发挥剑势中的必杀著数,这仗没法赢了……”话虽如此,乱剑诀中的招数仍具其潜在的威力,蛾皇显然忌惮湛卢之锋,见难在平地闪避,呼的一声张翅腾飞,闪电般的掠上屋梁之间,只一晃翼,陡然已在李逍遥等人头上,巨岩似的砸落。

这一著变化端是迅猛之极,李逍遥回剑已然不及,仰头看著蛾皇当头扑落的巨影倏闪覆降下来,底下的人挤做一团,均躲不开,只道必死,突见灵儿抄手夺过一根火把,举於口边,嘬唇呼出一股丹田真气,喷於火上,噗一声响,白炽眩目,屋梁尽焰,那蛾皇行动如电,虽没伤在三昧真火骤炽的焰头下,经此一吓,却远远跳开,落於柱影背後,耽耽而视。

“哦,这丑八怪像是怕火呢!”众人瞠目之余,均闪出这个念头。唐月儿、鸠摩罗也各拿一支火把,每当那蛾皇作势欲扑之时,均仿效灵儿之法喷火吓阻,但终是不及灵儿所喷的三昧真火势大,即便是灵儿,却也伤那蛾皇不得。三昧真火虽令蛾皇猖獗之势大挫,但因它行动急速,神出鬼没一般,灵儿几次喷火均射它不著,反将屋子四面烧出滚滚赤焰,映著脚下积水,更是光幻影炫,不似人间之境。

李逍遥在旁看著灵儿的举动,忍不住问道:“灵儿,你的法力恢复了吗?”灵儿趁喷火的间歇,答道:“看来还没。只尚存金刚咒、冰心诀、观音咒三项可勉强一用,幸好先前我把三昧真火点在火把上,若是寻常之焰,蛾皇决不会怕。”

李逍遥不禁忧道:“这里水火交迫,又有一只大蛾皇打发不掉。我看没搞头了,咱们难道真要死在这屋里?拷,鞠觉亮别的不变,却整一只这麽厉害的大蛾皇出来,我真服了他!”丁鹤在旁哼道:“早杀了他就没这种事,扎什麽针哪?整那些东西……”

没等丁鹤嘟囔完,李逍遥便先跳起,把两根手指往他眼窝插去,怒道:“操!刚才的帐还没算呢,现在你又来撩拨你老妈的情哥哥我……插!”

丁鹤哪有他手快,眼看指头戳至,急掩目道:“别插!我有个主意……”李逍遥生生刹住手指,哼道:“你能有啥的主意?”丁鹤见旁人向他望来,便说道:“这屋里呆不住了!不如咱们还是赶快打开门逃命罢……”李逍遥没等听完就火冒,抬脚往他下身踹去,怒道:“你还真会见风转舵哦!”丁鹤急忙把手从脸上移至胯间一挡,不料李逍遥那一脚只是虚招,两根手指照插眼睛,丁鹤连忙用另一只手来遮挡,李逍遥却改插为弹,拈指到丁鹤腮边,飞快地弹了一指头,正中那颗晃悠悠的眼珠子。

丁鹤痛呼一声,怒道:“够了!你莫再苦苦相逼,狗急了也会跳墙的……”

“既然你已承认自己为狗,”李逍遥道。“此前的事我也就不好再跟你计较。丁老四,别再扮大虾了,除了眼珠突出来像,你别的都不像。”

这时,李逍遥方才算是出了一口恶气,想起先前丁鹤一再的刁难於他,甚至欺负灵儿,欲害他丧命等情形,若非这般,绝难气消。此刻想也作弄他得够了,便不再穷追。丁鹤恨恨的瞪他一眼,因见蛾皇在旁,危势未除,只得强咽怨气,暂不跟李逍遥纠缠。李逍遥整蛊丁鹤,旁人瞧在眼里,却均感解气。

唐月儿横了丁鹤一眼,冷冷的说道:“刚才丁四爷你不是还坚持要大夥儿留在这屋里待援吗?却怎麽又改变主意啦?”丁鹤强笑道:“君子不立於危垣之下。何况这间屋子越发的变得水深火热,鞠觉亮又变身蛾皇相逼,既然形势比人强,咱们……咱们还是先撤离为好。到了外边再作计议……”

“外什麽边?”李逍遥又忍不住作势欲插,瞪眼道。“那一大堆冥蝇堵著门呢!你搞得定吗?就会说……”

丁鹤抬手遮脸,口称:“我有个办法!”李逍遥伸指虚弹那颗挂在丁鹤腮边的眼球,“你能有啥办法?”丁鹤急道:“听著,小子!蛾皇既然惧怕三昧真火,外边那些冥蝇又岂有不怕火的?咱们拿火除蝇,杀出一条路料非难事……”

“就是这个办法!”李逍遥心思灵敏,只消举一便能反三,丁鹤之言立时使他想起了先前逃进此屋时,他曾用火把驱退涌近门口的大群冥蝇。却因心神交瘁,没往深处去想,此刻丁鹤一提醒,便觉唯此可行。丁鹤眼望灵儿,进一步言明:“这位姑娘善於使火,依我之见,为集中火势一举歼除门外之蝇,可将数支火把尽交於她手中,便用刚才喷气驭火之法开路,我等紧随其後,出了门便跑,另外须以一根火把殿後,教一人执举,以防冥蝇和蛾皇尾随追袭。各位以为此计如何?”

便在商定逃生之策的间隙,蛾皇又连番扑击,被灵儿喷火逼退,一时没能逼近,却在墙的另一隅伺机再动。此时积水升至膝弯以上,头顶却是烈火熊熊,交相逼迫,势难再有片刻迟疑。

李逍遥斜睨丁鹤,脑中盘思其言,不由得有几分佩服之感生了出来,说道:“丁四爷扮大虾虽说不咋地,当个狗头军师倒也有两分像了。”丁鹤嘿嘿干笑,却不生气,只催促道:“那还等什麽?”

当下,只好依丁鹤之法行事。唐月儿将火把交於灵儿手上,鸠摩罗留下一支火把在握,说道:“老纳殿後。”李逍遥暗觉鸠摩罗行动不便,由他殿後恐有闪失,方欲和他交换,唐月儿说道:“你是生力军,须得保护这位打头阵的小妹妹。何况还有伤者需要照料呢。”丁鹤搀著彭奇郎,说道:“我也是这麽想。”李逍遥只得点头,扶起宋香柠,把湛卢横叼在嘴上,用牙咬住,另取驱魔香点燃,交每人各持一支,以防魔物袭扰。三个女子把驱魔香插於头发上,丁鹤、彭奇郎也仿效其法。

李逍遥飞起一腿,把门踢开,大叫一声:“走罢!”先投出一支驱魔香,灵儿双手各拿一根火把,举在面前,提气劲吹一口,绵绵不绝,一时只见火光遍撒,不见冥蝇扑翼。却是霎间尽焚於三昧真火之下。灵儿一口真气绵绵不尽,连马明菩萨庙也随之化入火海。

蛾皇暴吼一声,绝望般地展翅腾身,猛地扑将上来,口中狂喷细沙雨也似的小尸蛾,趁众人尚未逃出门外,激撒而落。此时灵儿身在门外,正忙於吹火除蝇,分身无暇。李逍遥虽已瞧见蛾皇倾力来攻,却毫无办法,只觉一颗心直沈到脚底。这是蛾皇最後一击,来势何等猛恶,端如迅雷急雨一般。说时迟,那时快。鸠摩罗飞身抢到门边,早脱大袈裟在手,呼的挥出,迎向倾头撒落的毒蛾雨,真气斗吐,僧袍在半空中犹如鼓足的风帆,四面展开,宛然一面墙,将众人遮於墙後。

李逍遥正瞠目间,只见鸠摩罗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那提掌含胸,随著一声断喝:“立地成佛!”金光毕射,真气激吐而出,!的一掌拍在袈裟上,震飞满空蛾雨。袈裟旋即向前推进,蒙头罩在蛾皇面上,包个密实。又!的一声,大手印拍出,隔著袈裟落在蛾皇身上,震跌水中。

李逍遥眼见这老和尚武功惊人,连喝彩也忘了,不由得想起夏枯草之言,心下暗忧:“老和尚不要命啦?”鸠摩罗回掌护身,吹火扑焰,将袈裟烧将起来,在蛾皇暴叫声中,转面向李逍遥喝道:“还愣著干什麽?走!”

话声未落,袈裟四分五裂,碎衫中嗖的刺出一支利剑也似的尖喙,迅狠之极的搠到鸠摩罗胸前,李逍遥见状急喝:“小心!”鸠摩罗仅剩一臂,不得已只好将那根火把抛给李逍遥持著,腾出手掌,抓住抵胸的尖喙。

李逍遥正想返身帮忙,头上突然掉下大段火烧的梁木,阻住去路。鸠摩罗猛地发力,将那尖喙往旁撩去,甩那蛾皇到墙上,磕撞得火屑飞溅。李逍遥忙道:“快跑!”鸠摩罗奔到门口,身後呼的大响,蛾皇挟带火焰,猛扑而到。鸠摩罗似感无法逃出,索性立稳身形,迅即抄起鞠觉亮先前搁在门边墙脚的紫金麟宝刀,回手一挥,剥的一声,尖喙先撞入了他右胸,贯出後背,随即紫金之芒毕闪,蛾首应声裂为两半,却仗著甲壳坚硬难摧,夹住了宝刀。

这一霎间,鸠摩罗和那蛾皇均似凝住不动,衬著水光焰影,四面粼闪,仿佛一幅神境之画。

李逍遥原已被大火逼得退出门外,回眸间但见紫金麟宝刀烁入蛾皇之躯,霎时恍觉立在鸠摩罗面前的竟是鞠觉亮那高大雄厚的身影。李逍遥不禁一怔,方欲揉眼,只听鞠觉亮语声沧凉,在火光中传了出来。他凝视贯胸破颅的紫金麟宝刀,仿佛向鸠摩罗说了一句:“大师,多谢!”

大火如幕落下眼帘,立时隔断了屋中的一切。

“醒犹痛,醉亦悲。浮世苍生,仿佛一场大梦!”

烈火中犹传佛偈之声,李逍遥眼前登时泪光朦胧,方欲不顾一切地返身冲入火海,只想把鸠摩罗拉出来。可是身旁的人却将他拽扯不放,宋香柠说道:“来不及了!别枉送了性命……”李逍遥正挣扎间,丁鹤突道:“那小姑娘不见了!”这句话使李逍遥陡然间醒过来。

“什麽?”他一回头间,映入眼帘的尽是焰光水影,剩在身旁的只有丁鹤、宋香柠、彭奇郎三人,灵儿和唐月儿却不见了。

李逍遥目光遍寻无著,心头大震,回头时却与丁鹤眼光相触,脑中没来由的一阵迷离,冥冥中仿佛有人冷笑:“世人应知天高地厚!”

“这火……”宋香柠不安地扫视四面燃起的焰峰火海,心头越发惶惑,低声说了一句,“不像是咱们刚才烧起来的!”

李逍遥在火中觅道急奔,一路寻找,口中说道:“不管谁放的火,烧了干净!这邪恶地方凶残之极,惨死的人都可以用筐来计算了。留著它,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哪!”虽然火势凶猛,难以多耽,他却不肯放弃找寻灵儿的念头。丁鹤跟在後边,催道:“这火来得古怪,瞧那边屋顶连石墙也焚化殆尽,何况是血肉之躯?别找了,咱们快些觅道出去……咳咳!”李逍遥寻不著灵儿和走失於火场中的唐月儿,心头正自焦躁,偏生丁鹤又在耳边大表异议,本想给他一嘴巴,不料迎面滚来一大团烟,几人登时咳做一团,呛得昏天黑地,难辨东西。

灵儿和唐月儿出来时,也是突然间身陷大团浓烟中。两女掩面大咳,不免晕头转向。忽然间,烟焰中影影绰绰的似有数人晃闪而过,唐月儿道:“他们怎麽跑到前边去了?”边咳边往前边摸去,灵儿暗觉不妥,正欲回头往後边寻视,却听得一声低叫,转回脸时只见唐月儿被一物拽扯而去,身影瞬间消失在烟雾中。

灵儿吃了一惊,急忙跟了过来,满地积水升至腿膝之上,头顶上却是烟焰滚腾,不知何故。她娇巧的身影刚窜过烟障,循著水声划响之处急追,赫然间只见唐月儿倒在水中,脖颈上缠著一根软溜溜的触手般异物,正把她急骤向前拽动,欲拖入漆黑的甬道深处。唐月儿双手抱紧那装孩儿箩筐,挣身之势渐弱。

灵儿一跃而到,仙女剑挥出,剑撒水光,掠断那条怪须,“!溜”一声大响,水下似乎有物急窜而走。她生怕又有古怪,连忙搀起唐月儿涉水疾跑,身後水声窜响,尾随而来。两女大叫,心中皆充满了惊恐之情。

灵儿闻得水声溅到身畔,情知有物逼近,却看不清端的,她虽表情冷静,心下却也不免大是惊骇,回转双剑,随著一串银链声响,倾出大片剑花,拍在身畔,把水花荡起一圈,正是水中望月式的一个变著。水溅寒光,剑芒化雨,潜於每一粒水珠中,顿时反泼向身後。!的大响,犹如惊涛骇浪一般。便在此时,灵儿已拉著唐月儿离水腾起,轻飘飘的掠过水面,落在一处台阶之上。

两女惊魂未定,回头望时,但见水花回落,雾气弥开,身後一片迷蒙蒙,却并无异物出现。

便在这时,李逍遥出现了。灵儿方回转俏靥,只见李逍遥那熟悉的身影从烟雾中闪了出来,说道:“你们俩跟我来。”探手握住灵儿皓腕。

灵儿一见到他便忘乎别的,只是喜出望外。唐月儿却问道:“其他人呢?”李逍遥道:“在里边。”拉了灵儿便走,唐月儿跟随其後,经过几丛飘浮而过的迷烟,但见火势渐弱,眼前遍撒水雾,白茫茫地从天飘落,不知何物。

唐月儿望不见旁人,只觉前边现出一个幽暗的门,他们三人正往里去,突然间,唐月儿似是望而却步,拉住灵儿另一只手。李逍遥转面问道:“怎麽?”

便在灵儿莫名其妙时,烟雾中窜出一人,正是李逍遥。两个李逍遥对视之下,皆是一怔。但旁边的两个女子更是吃惊。望望这个,瞧瞧那个,分辨不出其中有何差异。

後到的那个李逍遥大叫:“哇!这里有人冒充我……灵儿,快过来!”灵儿樱口大张,满眼愕然之情,心中“呃哦!”一声。

旁边那李逍遥变色道:“怎麽又来一个?什麽人在扮我?”灵儿只是目瞪口呆,转面瞧了瞧身旁那个,心下一团迷糊,登时没了主意。後来的那个李逍遥急想抢近,却被唐月儿挥刀逼开,喝道:“别过来!”那李逍遥叫道:“搞什麽鬼嘛!你俩快过来我这边……”先到的那李逍遥忙道:“灵儿休听他的,那家夥不知是谁,竟敢冒充我。”

唰的一声刀风划响。唐月儿冷不丁一刀逼得旁边那李逍遥放开了灵儿,後退一步。她急忙拉著灵儿闪到一旁,离两个李逍遥都远远的,灵儿眼圈一红,噘起樱唇,问道:“哪一个是真的啊?”

後来的那个李逍遥喝道:“灵儿,我才是真的!别上他们的当……”唐月儿说道:“这个是假的。”先到的那个李逍遥喜道:“终於真相大白啦?快过来我这边……”唐月儿与灵儿对视一眼,似乎下了决心,挪步退向先到的那一个李逍遥身旁。

後来的那个李逍遥急道:“他们两个都是冒牌的!真正的唐月儿被我找到了……”雾中走出一个背竹筐的唐月儿,立到李逍遥之旁,望著灵儿身边那唐月儿,不由满眼错愕之情。

灵儿大惊,忙不迭的闪身退到一旁,望著两个唐月儿,心中更觉迷茫。那先到的唐月儿怒道:“怎麽连我也冒充啦?那小贱人是谁?”後到的那李逍遥道:“少来了你!我们在那条走道里看见唐月儿被火烟困住,呛得晕去,救了她醒来。你才是假的!”

灵儿一听,立即闪身走向那先到的李逍遥,口中说道:“月儿姐姐刚才一直和我在一起,我知道谁是真的了。”那先到的唐月儿喜道:“还是灵儿会认人。”也跟了过去。

後来那李逍遥大怒,发指道:“笨蛋!”心中一急,便要冲过来抢人,却哪料旁边那唐月儿突然揪住了他,冷笑道:“你才是笨蛋!”李逍遥转面一瞧,只见那唐月儿突然变脸为另一副容貌,却是阿梨!

李逍遥大声惊叫,忙不迭地飞腿乱踢,阿梨闪身隐入烟雾中,不见了。灵儿和唐月儿登时明白了,大叫声中,慌忙从先到的那李逍遥身前跑开,奔向後来的那李逍遥。

没等她们跑过去,两个李逍遥突然打做一团,纠缠一起。灵儿和唐月儿不由得刹住脚步,怔然而望,一时间眼花缭乱,难辨虚实。人影一晃,跑出一个李逍遥来,拉著二女往那道门里奔入,急道:“那个冒牌的好厉害,我打不过他。咱们闪先!”三人立身未稳,又一个李逍遥抢进门里,叫道:“那个是冒牌的,你们快过来我这边!”

两女一齐摇头。门边那李逍遥忙道:“我有乾坤袋可做证明,给你们看……”一厢说,一厢摸索著想要翻开衣衫。

灵儿登时明白了,惊叫一声,拉著唐月儿急忙离开屋里那李逍遥,但没等奔到门边,屋里那李逍遥先已翻开了衣衫下摆,露出乾坤袋,口中喊道:“他没有,我才有!”灵儿不禁一怔,只见门边那李逍遥突然探手来揪她们,顿时晓得是假。这一霎间,门边那李逍遥露出宫九的相貌。

但没等他捉住二女,屋里的李逍遥斗然扑身撞来,打做一团,两女正呆看时,晃身跑出一个李逍遥,弃下另一个,拉著二女忙不迭的奔出门去,口中叫道:“乱套了,乱套了,咱们跑先!”一大团烟雾飘来,顿时寻不著门。正团团乱转,迎面突然闪出灵儿那娇俏的身影,望著李逍遥、唐月儿身旁的那个灵儿,惊道:“你……你是谁?”

李逍遥身边那灵儿突然诡秘地一笑,现身为宫九。

“拷!”李逍遥大惊,忙不迭地跑开,唐月儿也随他闪到灵儿身旁,三人转身觅道欲奔,迎面突然冒出一个李逍遥,瞪眼道:“搞什麽鬼?才转眼就有人冒充我……”灵儿和唐月儿登时吓一跳,忙不迭的闪身退到一旁。李逍遥怒瞪那个冒出来的,把湛卢剑砍去,骂道:“你这王八蛋!”那冒出来的李逍遥嘻嘻一笑,变身为阿梨,瞬间隐去。

一时间扑朔迷离,尽是弥漫不散的妖异之雾。宫九的身影在迷雾中又不见了,却走出两个李逍遥,相互怒目瞪视。灵儿樱口张开了竟合不上,只是惊愕难言。唐月儿暗觉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她耳边悄声问道:“灵儿妹子,你到底有没办法认出你的小哥哥?”

随著一阵脚步声响近,烟雾里闪出数人,正是丁鹤、宋香柠、彭奇郎三个。乍然间瞧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李逍遥,皆是怔住。丁鹤先咕哝了出来:“小鬼又搞什麽鬼?”两个李逍遥齐道:“你闭嘴!”然後又相互怒瞪,皆道:“你别模仿我说话!”众人更是摸不著头。灵儿微一凝眉,想到了个主意,踏前一步,唤道:“逍遥哥哥,把湛卢剑给我,好吗?”

两个李逍遥一齐摇头,说道:“不好。说不定连你也是假的,骗了宝剑去就糟了!”灵儿一怔,不由得呶了呶嘴。唐月儿把手掩额,闷声道:“晕!我快晕了!”

其中一个李逍遥怒瞪另一个,说道:“你有个屁湛卢剑!”另一个冷笑道:“你有吗?”又一团浓烟飘过来,不巧在这时,不知哪一个李逍遥居然把湛卢剑向灵儿抛来,叫道:“赌一赌!”灵儿又惊又喜,欲抢身过来接剑,两个李逍遥突然同时窜来,其中一个似想捉她,另一个却趁机掠走了剑去。

灵儿惊叫一声,双腿连环踢起,把那个窜到她面前的李逍遥踢得退开。她顺势一个筋头空翻,跳落一旁。不待喘定,便娇喝一声,说道:“痴心情长剑!”由於仙女剑不适於使修剑痴授她的这门剑术,她只得以左手指捏定剑诀,右手食中二指相并而竖,虚做剑状,旋身发出一招圈圈盘转、其势绵绵不绝的剑招,裙袂飘荡,闪身晃到了两个李逍遥之间。

那个得了湛卢剑的李逍遥尚未反应过来,另一个李逍遥突然拔出木剑,顺著灵儿旋出的剑路应接一招,指向持湛卢剑的李逍遥,木剑回盘,摆出的正是“痴心情长剑”的招式,口中叫道:“好,就用双剑合璧辨真伪!”

灵儿旋身微晃,立时顺著木剑的绵绵剑路移步转到了持木剑的李逍遥身边,两人靠背而立,立时珠联璧合也似。“不用辨了,我找到了逍遥哥哥。”

“刚才我想拉你过来,被你踢到了一脚在鸡鸡上,你坏哦!”持木剑的李逍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怎麽辨出我来了?”

灵儿红著粉颊说道:“真的逍遥哥哥和灵儿一样,会使痴心情长剑。”

痴心情长剑法上承下合,前接後续,两人同使之时,双剑宛如一剑,其势连绵不断,毫无间碍可言。这门剑法中的微妙之处,又岂是外人所能模仿而似的?是以一见李逍遥以木剑承合,融入她所使的剑招中,浑化无痕。灵儿立知孰为她的真命天子,心中娇喜无垠,剑势中的情意更浓。

瞧见她这般目光含情,神色柔蜜,更美胜天宫奇葩,豔杀人间凡色,难免引得李逍遥心醉神迷,情为之生,意随之荡,不由自己地剑中情丝暗萦,浑然而厚。两人招数化一,便如一人在使痴心情长剑。

持湛卢剑的那人登时眼光一沈,酸溜溜地瞪著这一对璧人,哼了一声道:“就算是痴心情长剑法,凭一把木剑又岂能合璧?”话声未落,变脸为宫九。

宋香柠不由惊叫一声,宫九冷酷的目光转到她脸上,说了一句:“这儿美女多,我要走时都带走。不会漏下一个!”唐月儿怒道:“你还以为自己能走脱吗?”

宫九冷冷的笑了笑,横剑说道:“凭你们这些小脚色,想留住我?”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情知宫九看来伤势已痊,武功似也恢复了八九成,再加上他那与生俱来的魔力,即便是己方人多,那也绝不是他的对手。但既已别无选择,唯有全力与之周旋。

“湛卢在握,其利无匹,”宫九扫视众人,目光掠了一圈又落到灵儿和李逍遥面上,哼一声道:“你们用什麽跟我斗?”

李逍遥和灵儿正自心下暗惧,烟雾里突然传来几声低咳,有人说道:“就用痴心情长剑足矣!”

随著话声,烟雾中闪出数人,为首的一个面有病容的青年男子眼望宋香柠,情难自已,踉踉跄跄地奔了过来,旁边的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衫的姑娘几乎搀他不住,连忙关切地说了声:“丁师哥,小心些脚下。”那男子却似浑未听清。宋香柠见到那男子竟然在这种情形下出现,不由得惊喜交加,迎了上去,轻唤一声:“丁郎!”便要扑入怀中,不料一道锐光斜指而来,插在两人中间,那男子只须再多趋半步,便会先把喉咙送到湛卢剑的锋刃之上。

可他竟然视若无睹,眼中只有一个宋香柠。而宋香柠竟也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就算身前横著一把利剑,她也要先为自己所倾心的人挡住那致命的寒锋。这一霎间,旁人全都看得呆住了,眼见一剑横亘,两命将陨,众人连惊呼也浑然忘却,只觉心为之颤。

“鸳鸯……”宫九眼瞳中的那一道青锋恍然化水,碧波粼闪,顷刻之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对鸳鸯。

叮的一响,湛卢剑突然间荡偏了去,宫九目光掠出,只见木剑圈转而盘,回势如流,横於李逍遥胸前。这一招乃是“魂萦梦绕”中的一个变著,木剑纯以巧劲弹开湛卢的刃梢,若非宫九在那一瞬间心神恍惚了一下,李逍遥原也难有成数。但即便如此,宫九不由的也微微讶然,说了一句:“剑法又进步了嘛!”

李逍遥望著丁情和宋香柠相拥一起的身影,回眸之际,瞥见於文凤怔立一旁,呆呆的望著那一对患难鸳鸯,眼中的神情说不出的寂寥。他没暇多想,把眼光转向宫九,说道:“再进步也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会尽全力缠住你,好让其他人活著离开。”灵儿虽不作声,眼光中的神情显然无疑是死也要和李逍遥在一起,无须用言辞表达。就好像丁、宋二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所有的情意尽在彼此心中深埋,虽历万劫不变。

又一大团烟雾荡尽,露出四面残破的景象,大火在漫空撒落的无尽水雾中渐归暗弱,地下积水愈升。焦墙不停的冒烟,毕剥作响。宫九目光变得无比冷清空寂,望向大殿上那座笼在烟尘里的马明菩萨像,说道:“到了这时候,恐怕谁都难以活著离开了!”这句话显然有一层深意,李逍遥等一干人却没味得出来,只道宫九起意欲将众人赶尽杀绝,不由的心中皆是一凛。

李逍遥把木剑一指,说道:“我要是你,就不会把人全赶到绝路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九少!趁这座庙没塌,大家都还有机会逃出去……”宫九眼光一沈,缓缓抬起断剑湛卢,凝目而看,说道:“没机会了。这是一把断剑,断了就合不拢。”

李逍遥一怔,没琢磨出这句话又是何意。宫九突然把剑一伸,看著梁上滴水落在半截寒刃之上,嗒的溅开,美得眩目。宛然无数珠玉弹起,旋即荡然无存。仿佛心碎的感觉,凄美而无奈,留不住那溅入虚空的水珠,犹如留不住一颗碎去的心。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锋聊因壮士横。”宫九凝目看剑,说道,“刚才有人说,想用痴心情长剑来对付我。是修剑痴吗?”话锋陡锐,仿佛一带刃光直逼入人丛之中。

“你的话声丹田气不足,已是强弩之末!”修剑痴在几个低辈弟子搀扶下犹然直身而立,迎著宫九手中逼射的刃光,说道。“即便湛卢在手,也不敌双剑合璧之威。”

以修剑痴的眼光,宫九虽说伤愈,终是元气未复,他一来便能看穿其弱处,为要提醒李逍遥,先即说破。宫九冷冷的说道:“一对不知情为何物的小男女,凭著一支不堪一击的木剑,倒要看看威力何来?”说到此句,眼光也已变得宛如剑锋般的寒锐逼人。

修剑痴道:“痴心情长剑对付凉薄无情之人,即便是两人合用一支木剑,也是你的克星。”李逍遥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不要说得这麽绝,修五侠。他的克星应该是公子无忧,不是我和灵儿。何况只有一把木剑,叫我们两人怎麽使啊?有没剑借一支来是正经!有吗谁有?”众人皆都摇头,这一路亡命下来,手中哪有可借之剑?

宫九冷然道:“真以为无忧敢来吗?他若要来,早就来了。”李逍遥一怔,随即听见修剑痴居然对这句话大表同意:“马明菩萨庙烟柱冲天,便连我们这班伤病之人都能寻得著此间。无忧公子若果真想来找宫九较量,又岂有寻不到地头之理?传闻归传闻,他未必还会来。”李逍遥又是一怔,惑然道:“不是说江湖中的好汉‘一诺千金’吗?他不来那怎麽行啊?”

“江湖中的鬼蜮伎俩,你又知道多少?”宫九微微一哂,目露讥诮之色,说道。“有的人凭一己之勇打拼一生,碌碌无名。有的人仅是掐指一算,动动心计,捡个渔人之利,便能声名鹘起。又或者声东击西,虚虚实实,总是有你看不透的机关算尽。对你们来说,这个江湖太险恶了!便连老一派的少林、丐帮都退去了台下坐次席,别人急著上岸避风头,你却昏头昏脑地踩进来,只在兰陵渡这里,便要溺死於浑水中而不自知。小子,想通了?”

修剑痴眼望李逍遥那茫然不知所以然的神情,居然又一次对宫九的话点头赞同:“公子无忧未经一战而成名,有他的道理。恐怕除了宫九之外,没有人可以捉摸他的心机虚在何处、实在何处。”

“所以传闻说他视我为眼中钉,”宫九仰面望著残梁焦垣,冷冷的吁出一口气雾,眼凝冰光,蓄劲待发,说道。“其实不见得这里边没有别的缘故。江湖是一盘棋,每个人心里又何尝没有一个局?谁都不喜欢有搅局的人!”话到此处,断剑指向李逍遥心窝,眼光先射入他内心,犹如利剑般的锐声喝道:“你坏了我的事,我要杀你。你死了,旁边这些人便是任宰的羔羊!”

不等李逍遥反应过来,宫九便将断剑挑破了他脸颊,划出一道血口。灵儿惊呼声中,李逍遥下意识地便把木剑乱打而出,本想使出一招“不知所措”,力道却半途而竭,耳边只听修剑痴急喝一声:“使痴心情长剑!”他待要换招之时,宫九把湛卢向下一顿,李逍遥痛叫声中,一只脚掌已被刺穿,钉在地板上。

灵儿惊怒交加,浑忘了修剑痴之言,为替心上人解危,双剑急旋而出,未及递成一招“水中望月式”,双剑突然一震而脱手,飞出丈外,正愕然间,宫九已探手在她吹弹得破的粉颊捏了一把,说道:“你的肌肤将会在我的怀抱中揉得粉碎!”随即落手按住了灵儿纤肩,正要擒她入怀,突听得宋香柠喝道:“九哥,你……够了!”

宫九陡然转面,望见宋香柠依偎在丁情怀中,无疑也是一对分不开的天造璧人,见此情状,想不承认亦难。他眼光陡厉,哼一声:“你想说什麽?”宋香柠虽然心中惧怕他,但她想到众人所处之危,仍提起勇气说道:“你还有阿梨,九哥。太婆在地宫,你……你快去会合她老人家,赶紧走罢!狄武和无忧都在桑林外边,随时都会来。你……”宫九冷哼一声:“岂止他俩,我还知道萧乘龙也在外边。可也别忘了这是迷宫!”话声突亢,张口大吼,冷雾陡地荡开,顿时震跌了围在他身旁的修剑痴等人。

霍的一声,宋香柠已被宫九揪入怀中,一时顾不上收拾李、灵二人,提起断剑湛卢,硬塞入宋香柠手里,把她的手握定,推著她挪步逼向跌於神龛前的丁情,在她耳边说道:“香柠妹妹,去!杀了这个男人,让他明白你是属於我的……”宋香柠挣扎著哭道:“不……”可是剑刃已推至丁情喉前,眼看便要戳入,突然间闪出一袭天青色的衫影,挡在丁情身前,却是於文凤。

宫九一怔,随即呛出一口劲气,将於文凤吹跌。嗖的一声,飞刀烁然射来,正是唐月儿忍不住从背後偷袭,发出飞刀之际喊了声:“大家合力打倒他!”宫九蓦地转面,眼光一凛,口中呛出一股劲气,飞刀登时半道转头,嗖的一声激射,插入唐月儿肩窝,去势犹然未衰,!的一响,推著唐月儿撞到柱上,刀尖透出後背,把她钉住。

李逍遥和灵儿随著众人跌作一片,滚了满地,尽身皆湿,无不狼狈不堪。到了这时,均知此间无人堪是宫九的对手。便是众人联手,以当下的情势也挡不住他一招半式。灵儿法力未复,李逍遥真气不够,修剑痴等每人更是重伤难支,眼见宫九如此猖狂,众人徒自不平而已,却也无可奈何。

李逍遥眼见丁情命垂一线,忍不住又跳起身来,不顾脚痛难禁,便欲上前相救。修剑痴在身後叫道:“双剑合璧不一定须得两人各持一支剑,只要你们心神合一,便是两人合使一支剑,也是珠联璧合!”李逍遥不由一怔,心中仍转不过弯来,暗惑:“两人用一支剑怎麽耍得成双剑合璧?”

修剑痴见他仍然执迷不悟,忙道:“不必拘泥於手中的剑,心里的剑才最重要!你俩心中有剑,剑意相通,同声同气,那便是真正的双剑合璧!”

李逍遥仍想不通,只因情势太急,再无迟疑的间隙,眼看宫九推著宋香柠手握的剑已抵丁情之喉,他急忙大叫一声,挥木剑刺向宫九後心,修剑痴喝道:“记得使痴心情长剑!”李逍遥心道:“不使你的招也没招可用了,叫啥!”

木剑左摆右晃之下,绵绵如丝的剑意立时困绕了宫九。他不得不推开宋香柠,暂且舍下丁情,把湛卢剑向後一撩,逼得李逍遥下盘登乱,为免被削断了木剑,慌忙使开风魔步法避开湛卢的锋芒。

虽然慌张狼狈,李逍遥口中仍是大声说话,以分宫九心神:“你在我这里多耽得一会,看你还跑不跑得掉!公子无忧就要来了……”宫九一剑削破李逍遥肩头的衣衫,看他跳身後避,冷然道:“你以为我怕了无忧不成?那不过是太婆与桑十娘一夥的妇人之见,才想到要你来作替身保我避祸的馊主意。”

“我一向认为这是个馊主意!”李逍遥随口哼了一句,倏感脑後锐风逼至,不消回眸,已知宫九持湛卢剑撩近,其势凌厉异常,的难避过。此时李逍遥所使的剑招已老,下一招未及生出便遭湛卢封绝,若是他真气尚够,便可使用乱剑诀中的“仓皇狼顾”解除後顾之忧,可是眼下想都不必想,虽有风魔腿法,他也没敢踢出,生怕湛卢剑过於犀利,难免连他的腿也削断。

宫九武功精绝,南宫剑法又素有独得之妙,仗著湛卢剑的锋芒所向,使开剑法更是威力大增,即使在真气十足时,李逍遥也不敌他,更何况此节骨眼上真气又总是凝聚不起。就算宫九没使出冰冥神掌,只凭湛卢在握已足杀尽殿上每一个人,而且料必更轻而易举,无须耗损多少真气。

李逍遥没法可想,只得脚下连变步法,急避脑後如影随形之刃,但感脑後的头发先已根根断落,心下大惊,想起修剑痴之言,不由骂道:“说什麽宫九是强弩之末?修五侠你害死我了,你自己不下场那也罢了,嘴上却说得轻松,完了完了!”脚下一个踉跄,步法登乱,眼看再难逃脱脑後的湛卢断刃急掠之势,顿感手脚齐凉。剑还没抵颈,就只道自己死定了。

修剑痴自也看出李逍遥情势大大不妙,忙道:“双剑合璧,痴心情长!”灵儿掠至宫九身後,旋身腾空,娇叫一声:“木剑给我!”李逍遥想都没来得及想,应声便把木剑抛给灵儿。宫九眼见木剑从头顶飞过,下意识地便要挥剑砍断,李逍遥慌忙飞出一串风魔神腿,踢得眼花缭乱,宫九只被他这一搅,便拦不住那把木剑。

灵儿抄住木剑,旋身转出一连串的大圈小圈,绵绵如丝,缚住宫九的身形。修剑痴叫道:“好,这叫‘作茧自缚’!”话声未落,宫九仰身向後连刺数剑,每一道利光均钻入圈心,顿时将灵儿逼绝,剑招未尽,方寸登乱,退抵墙壁,眼见湛卢烁然而抵喉间,灵儿不由吓白了脸,使一招“雾里看花”,封住门户。

然而湛卢剑光已在门户之内,宫九却凝势不杀,说道:“若非怜香惜玉,用这样的剑法你已死十次!”说著,向修剑痴瞥了一眼,目露讥诮之意。显然对这门“痴心情长剑法”大不以为然。

李逍遥不禁大骂:“什麽痴心情长剑嘛,既不好看又不中用!”修剑痴脸色微沈,说道:“夫唱妇随!”宫九正要趁机擒灵儿入怀,闻得此言,心中只微一怔,灵儿已然会意,把木剑丢到李逍遥手中。

李逍遥握剑未稳,宫九先已将湛卢反手一指,抵著他的眉心。这一著来得奇快无伦,李逍遥霎间受制,不由得脸色都青了,只道必死无疑。修剑痴突道:“宫九,你杀了他就看不到天下最好的双剑合璧!”宫九原本正有杀意,听後反而不急於结果李逍遥性命,说道:“这场游戏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不妨多玩一会。”剑刃稍退,向李逍遥喝道:“让我看看好在哪里!”

李逍遥急将木剑圈圈盘转,流水行云一般地把木剑换到了灵儿手上,唰的一声,宫九自肩至胸,划破大片衣衫,脸颊上也登时多了一条血痕。

这一剑挨得莫名其妙,宫九只一愣神间,木剑又从灵儿手上换到了李逍遥掌中,宛然同一人使剑,毫无间碍迟缓,唰的一声,宫九後背又裂一道划破之痕。修剑痴拍掌笑道:“一条心,一支剑,这便是‘夫唱妇随’!”

宫九连挨两剑,竟没看出其中端倪,突然间眼神一变,冷哼道:“不相信你们真能做到一条心!”剑法突换,身形骤快,仿佛分身二人,三头六臂一般,同时攻击李、灵二人。这一来,情势又即逆转。李、灵二人难以递剑传招,既怕湛卢砍断木剑,又担心换招传剑之时被宫九凌厉之极的剑光所伤,不得不退後而避其锋芒,两人相隔开来,越离越远,剑路拉长,愈难相互照应,想要把木剑传给对方亦不可为。

宫九冷笑道:“破了你的痴心情长剑!”陡地一剑刺向李逍遥心窝,同时以另一只手虚抓一把,劲道吐出,将灵儿揪个正著。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便在一片惊呼声中,修剑痴神色如常,出言指点道。“情长如不尽之流水,又岂怕相互分隔得一时?孰不闻‘天长地久’乎?”

生死关头,李逍遥陡然想起“天长地久”也是修剑痴这门奇妙剑法中的一招,“痴心情长剑”不重内力和剑气,与乱剑诀相反,专靠贯穿始终、首尾相连、万招如一的运转之势取胜,意在剑中,若是两人同使,须得是情投意合之人方能在这等专借配合取势的剑法中真正做得到以眉目传情,以心中的情意传剑,危难相扶,不离不弃。其实两人同使此路剑法,更像剑阵。“天长地久”的那一招便是专在剑路被迫拉长之时用以遥相呼应、相互解围的应对之著。李逍遥不自禁地便随著修剑痴的指点使出“天长地久”之招,起剑荡开抵胸的湛卢,旋即松手落剑,木剑贴腰坠地,把脚一踢,擦著地板滑开去,水花激溅如直线急掠,传於灵儿脚下。她足尖轻挑,木剑到了手上,往宫九喉咙拍了一记,落剑打脉,一气呵成,立时迫使宫九缩手而退。

宫九尚未瞧清木剑怎生从李逍遥手上传给灵儿,登被灵儿把木剑打在喉结上,眼前一黑,踉跄跌退,背撞大柱,捧喉忍痛。一时再难出手,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修剑痴微笑而视,说道:“宫九,灵儿姑娘可是饶了你一命!”宫九一手捧喉,一手提剑,脸肌抽搐了一阵,嘶声说道:“我要杀了其中的一个,看他们怎样天长地久!”话声刚落,便趁李逍遥手上无剑之时,踏水疾滑,趋身欺将上前,挥剑劈头。

李逍遥大惊之下,只得荡水急退,宫九欺身逼进,剑光已落。便在这一霎间,木剑突然到了李逍遥掌中,随著修剑痴一声断喝:“即便是阴阳相隔,也隔不断‘地老天荒’的情!”木剑!的拍在宫九脸上,头额登破,仍是来无影去无踪。便在宫九跄踉跌退时,木剑传到灵儿之手,旋身打腿,将宫九拍跌,重重地堕翻水里。

宫九虽跌得昏天黑地,剑势仍然不灭,轰的一声荡水,激起大圈水箭,剑光隐於水花之中,嗖的递到李逍遥喉前,但没等刺入,木剑又已换到李逍遥之手,这时他不知不觉地把“魂萦梦绕”那一招的剑意融入痴心情长剑中,圈住湛卢,以粘带缠,急旋得数圈,便似先前从丁鹤手上夺回湛卢一般,陡地将湛卢搅脱宫九之手,粘於木剑梢头,一撩而回。

宫九这一霎间惊愕莫名,突然间眼闪杀机,发掌击向李逍遥,冰光烁然大盛。修剑痴看得分明,急道:“别给他机会使‘冰冥毒掌’!”李逍遥眼见难以正面抵挡冰气急摧之势,忙将湛卢传到灵儿手上,灵儿从侧翼出剑,威逼宫九腰胁空档之处。宫九不得已只好中途撤回击向李逍遥的掌力,腾身扑上梁间,避开灵儿湛卢之锋。

李、灵二人一口气尚未透过来,头顶大片冰光烁落,宫九厉喝一声:“叫你们人鬼殊途,使不成痴心情长剑!”倒身扑下,掌心冰力竟向灵儿当头覆盖而落,到了此时,他居然对灵儿动了杀机。

李逍遥见灵儿顷刻之间便要没命,不由大惊而叫,却想不出用什麽招救她性命。修剑痴喝道:“海枯石烂!”李、灵二人同时听见,不假思索地便依修剑痴的指点联剑封掌,两道剑光烁做一点,陡然扩大,变成一个急旋之圈,自下而上,溅起一柱水圈,骤然罩向宫九半空中倒扑的身影和掌势,但见血花激溅,冰光尽灭。宫九那只发掌的手臂急难收回,袖管片片撕裂,自指尖而上直抵臂膀末端,犹如搅肉碎骨般的寸寸齑裂,只一刹那间,整条胳膊已然消失在血雾中。

众人连惊呼喝彩亦已忘却,只觉修剑痴这路剑法看似虚无缥缈,到了这时方显其锐不可当的潜藏威力,便连冰冥神掌也霎间被封,断宫九一臂於惊心动魄间,委实震撼人心到了极点,殊难以言辞形容殿内每个人的憟然之情。

“天下第九的宫九,”水声方寂,修剑痴话声响起。“我这路自创的剑法,他两人只学不到几成便破了你的成名武功。还有何话可说?”

宫九低首看水,呆立如木,水花漾动方定,只见李、灵二人立身於他两旁,双剑各指脖颈两侧,只消稍进半分,便绞了他头颅。三人均在淡淡烟雾中凝立不动,仿佛雕像一般。旁边的人也均默然无声,谁也不晓得这一霎间宫九是怎样一种心情。

然而李、灵二人皆知,这一仗胜得未免太过侥幸。即便在他俩功力如常之时,谁也不是宫九的对手。就算是两人齐心联手,如不是得了修剑痴在旁及时出言指点,又仗有神妙难言的“痴心情长剑法”杀宫九一个新鲜出炉式的晕头转向,绝难有机会从此人手底下生还,更遑言取胜了。宫九武功既高,心气又极是自负,败只败在大意之下,当然李灵二人所使的剑法越是配合得天衣无缝,越发的令他难以首尾相顾。一个应接失措,败局已无可挽回。

先前李、灵二人在桑园里亦是使用“痴心情长剑”力拒宫九,但那时尚不知双剑合璧怎样方能衔合无隙,郎虽多情不知妾意何寄,总是不能真正地做到这路剑法必需的心领神会、情投意合,是以那时无法发挥“痴心情长剑”的真正威力,宫九便有机可乘。到了这时,两人剑如一出,已隐隐的臻至使剑时亲密无间之境地,宫九即便武功高他们许多,也钻不到空子破他们的剑法了。

“痴心情长剑,”宫九木然良久,方道。“剑路如丝,绵绵不断,自出剑而终,不论招数如何变换,剑意所成之势宛如一条不断不竭的游丝,不管是一人使剑还是双剑合璧,只要真正地心意如一,这条丝便不会断。”

李逍遥没料到宫九何以说出这番话,方感惑然不解,修剑痴听了却眼光一亮,拊掌道:“照也!只凭这几言,宫九的剑术造诣和这份眼光已足称天下罕有。你们两个小鬼好好记著,日後自会大有裨益。”然而宫九话锋一转,说道:“可是刚才我看到他两人的剑路间断数次,情丝犹未织就。如果现在再使一次痴心情长剑,我凭一只手便可以杀了你们!”修剑痴听到这里,顿知宫九看出了李、灵二人同使“痴心情长剑”时的一处尚未磨合无痕的极大破绽,只消依此而为便能破了这路剑法,他脸色虽没变,一颗心却已沈了下去。

宫九话声刚落,袖影倏翻,闪电般的荡开了逼指喉颈的两支剑,把冰冥神掌拍向李逍遥心口,这一招出乎所料的毫无预兆,无言辞可喻其疾。李逍遥未及看清怎麽回事,冰冥神掌倏然抵胸,!的一声大响,金圈荡开,冰雾骤飘。李逍遥应声跌倒,连翻数个斤头,仰躺在水中。

他倒卧之时,只觉胸闷欲炸,手脚一阵冰凉。脑中迷糊了一下,方始想到:“我挨了宫九一招冰冥神掌!”这个念头使得他耸然而惊,想起先前曾见那干雾月教中的好手死於冰掌裂身之下,一摸身上,除了震得胸肋生痛,竟无冰冻之状,只稍一怔,眼光触及灵儿拈指凝眉的身影,登时明白了:“好灵儿用金刚咒消去了宫九打在我身上的掌力!”

宫九出掌之快,便连李逍遥自己在那一霎间也没看得分明。即便修剑痴等人在场,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想到宫九败阵之余居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打了李逍遥一掌,原是要取他性命,却哪料不论在何时何刻灵儿的双眼总是不离李逍遥身上。就算她不用眼去看他,一颗心也稍瞬不离他左右。宫九陡然向李逍遥下毒手,灵儿自然第一个发现,毫不迟疑地便倾尽全力使金刚卫护之咒罩定了她的心上人。

李逍遥倒地之时,脸面後仰,突见烟雾中影影绰绰的窜出一群人,皆身披大袍,连头盖住,脸罩藤甲,只露双目,赫然便是先前见过的那一干遁甲奇兵的模样,踏水急涉而来,四下掩近,手中所持无一不是长铳火器,或背强弩长刀,结束精悍。李逍遥心中奇怪:“他们跑来这里做什麽?”虽暗觉不妥,一时却挣扎不起。

宫九一见了这干人,脸色微变,陡地探臂如电,原想捉宋香柠过来,灵儿和那蜀山派女弟子於文凤同时出手来救。宫九那只手终是快了一步,但没等他捉著宋香柠,最先踏上台阶攻入大殿的一名遁甲战士先轰了一铳,震动四壁。

从李逍遥躺地的角度,只见宫九胸前爆出火花,剧震一下,脚步微挫,却没跌倒。他闷哼一声,手中飞出一道冰刃寒芒,飕的飞射,将那遁甲战士射杀於阶下。此时宫九显然已来不及掳捉宋香柠,眼光一掠,扫见丁情拉著宋香柠踉跄急避,距他已远。而殿外另有更多的遁甲战士持火铳奔来,其势汹汹,宫九更不迟疑,将手一抄,抱住灵儿和於文凤二女,冷哼一声,飞身急掠,几个起落,往大殿後闪电似的去了。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八)

那一干遁甲战士冲入大殿,虽见殿内杂乱留有多人,却并不理会,只留三五名持火铳之人看住他们,余者皆脚步不停,追入後殿。李逍遥见灵儿被宫九掳去,心中大急,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便也要追去,却不料一名遁甲战士端铳一指,随著一声沈喝:“趴下!”把火铳朝他头上猛然砸来。

李逍遥竟没躲开,羊撇头倒地,但却顺势飞脚撩翻了那人,稀里糊涂地又蹦起身子,兀自打转未定,又有两名遁甲战士抢身欺来,李逍遥从积水中瞥见影子晃近,没等欺到身畔,把木剑击水划出半圈,使一招“水中望月式”,便在水花溅落之时,那两名遁甲战士已飞出了殿外,掼跌於阶下更深的积水中。不知水下何物嗤溜疾窜,将他们一掠而去,瞬间无影。

众人正惊疑间,砰的一声大响,李逍遥面前弥开大团硝烟,胸口如遭重木捶击,不自禁的倒身飞跌,背撞供桌,连神龛也塌了。

柱影後闪出一个遁甲战士,铳口犹冒白烟,刚轰跌了李逍遥,一把月牙飞刀倏地扎穿藤甲,射入胸膛。那遁甲战士下盘甚稳,只踉跄後退几步,却并未跌倒。又一道刀光烁然而来,这一次扎入了那遁甲战士脖颈,血溅如细泉狂喷,但仍只是踉跄後退,并未摔倒,手中火铳再扳连环扣机,又喷了一道焰光,李逍遥刚欲直起身子,又轰然倒地,再撞得一下,连神案也压塌了。

唐月儿再摸腰间,发觉飞刀用尽,眼看那遁甲奇兵仍摇摇晃晃地站立不倒,她一咬牙,从肩窝拔出那支将她身子钉在柱子上的飞刀,带著血甩出手去,霍一声射入那遁甲战士面门,去势狠急,撞得那人上身仰翻,再也站立不住,怦然倒地。

那人倒下时,铳口霎时朝上又喷一道焰光,轰然大响,大殿高额上落下一面大匾,正好将那遁甲战士砸个结实,盖於身上,殿外电光激闪,耀亮匾额大字:“神眷世人”。

李逍遥连遭两铳轰在胸前,跌得昏天黑地,只道必死无疑,蜀山派那两个小弟子抢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只见他胸前衣衫破开两块大洞,里边的一件银丝磷闪的背心却完好无损,只是黑了两大块,拂得几下,弹灰掸落,更无缝隙。任书易奇道:“师叔,你这是什麽衣服啊?”

李逍遥张眼低瞧,方晓端的,说道:“咳咳,是……是我老人家专用的护身宝衣。厉害吧?”羽云用手捏了捏银丝短衣,哼一声道:“是避弹衣吧?”李逍遥扇开他的手,“你要这麽说也行!”

先前那个挨了一脚倒地的遁甲战士正要爬起,羽云、任书易左一脚右一脚,将他踢得东倒西歪。李逍遥探出手去,斗地将那遁甲战士揪了过来,唐月儿把单刀抵著那人喉颈。李逍遥问道:“八百龙跑来这里干什麽?有何阴谋?”那人便欲不答,羽云一巴掌掴过去,把罩脸的藤甲面当打下来,露出一张疙疙瘩瘩的脸,瞧这人不过也只有十七八岁,眼中满是傲悍之色。

李逍遥问道:“你叫什麽名字?这总该不怕说吧?”那少年道:“我叫小峋龙,不怕跟你说!”李逍遥瞪眼道:“没听说过!”小峋龙道:“有种就杀我,等其他人出来了,看你们怎麽死!”羽云一耳光掴过去,冷哼道:“等你的同夥出来,我们早跑没影了!”

话声未落,後殿突然蹿出几人,身形摇摇晃晃,看装束正是先前冲进後殿的那夥遁甲奇兵,进去时是一夥,出来时却只有三四人,但饶是如此,也教李逍遥等人吃了一惊,慌忙揪那小峋龙起身,拿他身子做挡箭牌。

但没想到那几人尚未跌撞趋近,突然倒了下去,每人後背绽开大血洞,深可见髓。李逍遥不禁一怔,心头升起寒飒飒之意,趋身一瞧,发觉那几人都被摘去了内脏,体内空荡荡的连根肠子也没剩下!

“哇!”李逍遥把手一指,变色道。“好猛哦!”羽云、任书易凑近来,各皆惊疑不定,问道:“什麽好猛?师叔可是看出了什麽不对劲之处?”李逍遥眼瞪大,说道:“想知道为何不进去看看?”那两个蜀山少年正自面面交觑,小峋龙突然大叫一声,猛地挣脱,飞奔进後殿去了。

李逍遥惊道:“你跑进去干什麽?”那小峋龙边跑边叫:“我们来的时候一起来,要死一起死!”话声未落,突然从後殿的一个所在传出火铳的密集轰鸣声,间有火雷弹爆炸的闷响,殿柱摇撼,显是里边发生了冲突,但不知那干遁甲龙向谁开火。

李逍遥想:“灵儿还有那於姑娘陷在里边,可别有事!”越发担忧起来,便也要冲进去。羽云、任书易忙跟著,李逍遥看出他们伤毒未痊,便回头说道:“你们别跟来,先护著大夥儿逃出庙外去罢!这儿危险呢……”话没说完,大殿仿佛地震一般轰动剧增,连柱子也崩歪了半边,墙塌垣倒,梁木陡陷,几乎压到了头上。

众人站不住,全跌坐下地,惊恐莫名,又不知发生何变,只是面面相觑,心跳似也骤止。地面竟然缓缓下沈,积水愈高,浑浊有如泥汤。

眼见四面墙柱均在震撼中徐徐缩入积满浑水的地下,先前数丈高的马明菩萨大殿越来越矮,众人不由得瞠目结舌,心头充满了震慑之情,均知大变已生,但不晓得最糟的情形是否已然出现。

修剑痴望著破屋梁外阴霾密布,闪电如织,雷声闷郁,正是变生之兆。他不由面色憟然,说道:“我活这麽多年来,从没见过天会变得如此可怕、地会变得如此暴戾!”

“不管怎样,”李逍遥以木剑撑地,跳起身来,说道。“你们快逃出去,这间马明菩萨庙正往地底下沈没,就好象有什麽东西在下边拔柱一样,呆不住人了!”

唐月儿道:“你不跟大家一起逃吗?”李逍遥在烟焰迷尘中回头说道:“要逃也得跟里边的人一起逃出来!”宋香柠突然叫住了他,说道:“看守马明菩萨庙的是一头从所未有的巨怪,你要快些,不然逃……逃不出它的魔口!”众人不由得脸色急变,“什麽巨怪?”

“阿难兽!”

天蚕教徒从星外玄石中以异法孵化出来的守护神。

天地之界在这一霎间仿佛不复存在了。阴森森的云幕沈堕而覆,与大地弥飘不散的尘雾融为一体,四面皆昏茫一片,马明菩萨庙在大雨和烈火中徐徐沈陷,不消一会,庙宇的所在隐隐然已低於残墙外的林梢。若从远处眺望,桑林中的这一大块里许之地正在低陷,宛然汪洋中一个小小漩涡。

值此天地惊变之际,每个人都是这般的微渺无力。

李逍遥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量,这股力量支撑著他不顾险阻冲入火海。

奔过重重雨幕和焰墙,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漆黑大洞窟,李逍遥只道後殿已成一片废墟,却哪料烟幕深处赫然现出一个大穴,嶙峋石壁上刻有“霸王卸甲”四个巨字。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心头晃荡了一下,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但不容犹疑,洞中又一阵火器轰鸣声传出,间杂人声喧嚷,不知何因。他奔了进去,脚未落定,迎面便是一幅壁画,刻在洞石之上,古意斑驳,辨不出已有多少个年头。至此他仍然看不透这马明菩萨庙究竟是一个何等样的神秘所在,只晓得身在庙中,却全然迷失了空间,一忽儿是殿堂,一忽儿是甬道,一忽儿又变成了洞窟。

匆匆一瞥,但见那面巨大的洞壁刻有烟云缭绕、迷尘障天之景象,隐隐约约可辨得其间暗伏一巨须戟张的异兽,其形状乍看像鲎,可是鲎的节肢和触须又决计没有这般多。其形象骇异难叙,多瞧一眼便觉厌恶欲吐,何况画像模糊不清,洞内虽有红光激射,曳闪幻化,非但不能照亮洞壁,反增一股妖异之气。

李逍遥情知洞内必有怪异凶险,拔木剑在手,顺著甬道寻去。一路疾行,那只伤脚不停地滴血。他深吸一口气,默依凝神归元之法,理气调息,以迎接将会遇到的不测之变。转过一处阴暗拐角,突然间瞥见墙影中悄立一个白衫垂地的苍发老者,李逍遥冷不丁瞧见,不由吓了一跳,方定睛看时,那一处却哪里有人,只是洞壁上隐约现出一幅雕刻之画,笔工古拙,画的是一个飘髯垂胸的老人,面前跪著黑压压一大群人头。这幅画的场景居然很像李逍遥先前在天蚕教地宫所见,只是没那九口石棺和遍布四墙之角的骷髅枯骸。

李逍遥暗觉画中老人似是刚才所见,不由得心下疑惧起来。便在心神不宁之际,耳边突然钻入一丝若有若无的幽幽哼唱声,那曲儿竟似听过无数次,但在此刻听来却更加惊憟难状。

“天地那时皆混沌,万物来自神宫里。七月间,天蚕变。灵异开,仙人现。奈河桥上苦相望,不知归魂何所去。来世相见不相识,却把新人做旧人……”

李逍遥通体透寒,猛地回头,但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衫女子手拿梳子,一厢梳发而行,一厢幽幽唱著歌儿,嫋嫋飘过。轻似烟,虚如幻。李逍遥吓了一跳,方欲揉眼,那袭白影幽灵般的从他眼帘里隐去,倏然之间,那白须老人无声无息地立在李逍遥身後,目光诡秘的瞪著他,移身至他耳边,悠悠地说了一句:“今为老夫忌辰。凶临子正,魂不附体。”

李逍遥转身一瞧,那老人已飘飘忽忽地走了,走得虽说不快,瞬间却从眼前消失。

“哇!有没搞错?这都是什麽人哪……”李逍遥没敢多看,转身只管走他的,想起那老者所说之言竟和地宫里得到之箴如出一辄,仿佛暗示某件不测之厄,一念及此节,顿有寒意从脚底下冒将上来。李逍遥不由得身子一激灵,猛然把脚跺地,骂一声给自己壮胆:“鬼话!”

却忘了那只是伤脚,跺著疼处,登时跳将起来,咧开嘴巴,脸皱成一团,不必照镜也知定然跟抹桌布也似。只痛得几乎连路也难以行走,若是在这当儿遇上凶险,决计不妙至极。他只得取药先草草敷了脚伤,撕下一块衣衫包上,却扎不稳当。想起有一条天蚕丝带,系在头上倒也作用不大,索性扯下来做脚上的绷带,勉强尚能使得。

正忙碌间,突然有手拍肩。转头瞧见那白衫老头不知何时已立在身後,趋身俯脸,面色发青,浑不似生人。李逍遥嘴张开,一时合不拢,眼也直了。只听那老者在他耳边低声问了一句:“你贵姓?”

李逍遥晓得那是什麽,吓得没了主意,本欲不由自主地答他,突又想起乡间长者常说不可对鬼魂说出自己姓名,免遭勾魂之厄,虽不尽信那些话语,但置身此等妖障密布之境地,难免要机灵一些。李逍遥眼珠一转,随口杜撰了个名字答道:“俺姓郭,小名儿城城。”

只道能蒙混过关,却哪料那老者反而眼神怪异地瞪了他一眼,直抖到心里去。方自惴惴不安,想逃却连脚也迈不出,那老者竖起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鼻头摇了摇,目光诡谲地说道:“不,你姓李。姓李才对。”这句话说完,突然间不见了踪影。

李逍遥一楞,心凉到底,暗骇:“哇……查过我家谱啦?连这也知?”耳後突然凉气吹吐,那老者阴森森的话声又缥缈入脑:“李为十八子,命数自成。这点很重要,好自为之。”李逍遥一怔,转脖寻望,却没瞧见那老者,正惊疑不定,耳後又传来一声低叹,那老者说道:“不过,你的大限也该快到了。”

李逍遥愈惊,想不信亦难,因为这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心中已经害怕,却又说不出怕的原因,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是谁?怎……怎麽跟我说这种话?太……太打击人了!”转头时,那老者仿佛负手而行,悄然远去,却送一句话悠悠飘入他耳朵,憬然道:“我便是那个死於丧日的锺离恨。”

“锺……哎呀!”李逍遥突然间想到了地宫里那九棺所拱卫的灵位,记得那上边写有“已故天蚕教第九代教主”之名赫然正是锺离恨。这一惊愈甚,无意间回眸看壁,壁上先前有画,画像中正是这老者生前接受教众膜拜的盛况,可是这幅画中的人像却淡去了,宛然随那老者悄然离去,不再留下什麽。

李逍遥顿时冷汗乱冒,一时间宛如在冰河里浸了一宿,全身不自禁地抖。为了安慰自己,只好一迳推说此系幻像,生怕再受幻像所惑,赶忙颤抖著手取出定神丸、还神丹之类药丸乱塞入口,方觉心定些。眼前又一阵恍惚,烟障飘散,登时不见了那长长的昏暗甬道,回头时身後只是洞窟的入口处,却哪是先前恍然经过的那条曲折之径?

一霎间,李逍遥终是不免疑心刚才所走过的那条遇见鬼魂之路并非人间道,而是一条通往幽冥界的所在,只因一霎间迷失,不意叠身而入那幻冥之径,遇到了锺离恨踟躅不去的阴魂。真的是这样吗?

他说不上来,总之那只是一霎间的恍惚神迷,转瞬又回神,出现在面前的不再是昏幽幽的曲折甬道,而是大殿般的一处空阔地穴。

随著硝烟弥漫,铳声震耳,映入眼帘的景像绝不比地狱逊色多少。

一头貌相狰狞的大翼怪物嚎吼连连,张翼扑爪,宛然犹作困兽之斗。十来个遁甲奇兵虽说围住了大翼怪物,却奈何它不得,连连放铳,强弩尽出,终是被那大翼怪三下五除二,渐渐地杀去了一大半的人。但看死者情状,却均非在大殿中所见的那般。

转眼间,洞窟中只剩了四五个遁甲战士犹自苦苦支撑,铳声渐弱,那大翼怪竟似不如何惧怕火器轰射,倒也不逃走,似在等待什麽。火铳每一轮齐轰,只是将它逼得又退入洞窟的死角,但却杀它不死。

李逍遥游目寻视,看见那大翼怪口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软管,撩在高处凸出的尖岩之上,缚住灵儿、宋香柠二女身子,悬在空中。那干遁甲战士分明无意救人,只管把火铳、强弩朝那大翼怪身上射击,似想把它逼离其身影所遮挡住的一个xiāo穴口。

那大翼怪显是察觉遁甲奇兵意欲为何,虽弹痕累累,身披数创,却仗著两支铁板也似的大翼拂弹扫箭,不肯移动身形躲避。

李逍遥没工夫去想那是什麽要紧的小洞穴,眼见灵儿在此,便欲腾身相救,不料背後按下一只手,落於肩头。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独眼之人身作遁甲战士结束,悄没声息的闪身而出,沈声说道:“不要过去。”

李逍遥斗然间瞧清了那人的面容,不由得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啊……独眼龙!”这个悄然现身之人正是八百龙中先前困於丝茧内的那个独眼龙。李逍遥想起丁鹤之言,不由的变色道:“你……你想干什麽?”把肩一沈,使个幻步移形身法,摆开了独眼龙按肩之手。但没等立稳身形,一支西番短铳倏地从墙影中伸出,抵住了他的下颔。

李逍遥目光转去,立时瞧见先前那自称小峋龙的少年双手紧握短铳,闪身而出。“我要杀了你!”小峋龙目露敌意的说道。

“不要杀他,”李逍遥作梦也没想到独眼龙竟把手按住了那支短铳,往下一压,说道。“我们的任务不是杀人。何况这小瘸子也算於我有救命之恩!”

李逍遥心中暗异,忍不住问道:“那你们究竟想干什麽?还有……为何袭伤丁鹤?”独眼龙冷冷的瞪他一眼,哼一声道:“我只是自卫。”说著,把颈旁的衣衫一拉,露出一个草草包扎著的伤处,血仍未止。李逍遥只瞧了一眼便感触目惊心,不由的怔住,心中仍将信将疑。“那你为什麽逃?”

独眼龙掩上伤处,迟疑了一下,说道:“在那种情形下,我不能不逃。多留片刻便没有命了……”李逍遥打断他的话,因为心里不相信他。“你怕死?怕丁鹤杀你?”

“不是怕死,”独眼龙逼视著他,绷寒著脸说道。“是要留下性命完成我的任务。”

“什麽任务?”

“找这个穴,霸王卸甲,”独眼龙目光炯炯的瞪视李逍遥。“趁傲家的人没找到真正的霸王卸甲大富大贵之穴,平了它!”

“什麽?这鸟地方还能大富大贵……”李逍遥哪里肯信,不禁失笑。“你骗谁啊?”

“不管你信不信,这外边的大窟据说是直通富穴,那怪兽所挡住的是一条生门,通往贵穴所在。”独眼龙道,“不过,从今天开始,谁也不可能再找到它。”说完,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风水罗盘,砸於岩石上,磕得粉碎。

李逍遥突然间想起他曾经在另外一个洞里见过一个砸碎的罗盘,忍不住说道:“好像天蚕教的地宫里也暗藏一个通往後山的洞穴……”独眼龙目光诡谲地笑了笑,“那应该是极凶之死穴所在。怎麽,你去过?”李逍遥扁嘴做了个表情,眼角瞥了瞥旁边那持短铳的小峋龙,说道:“那里也有一个被砸毁的罗盘。”这句话无疑是承认他曾到过那个所谓的凶穴。

独眼龙眼光突凛,揪住他衣襟,逼视地问道:“除了罗盘还有什麽?”李逍遥只得答道:“有……有一些骨坛、神主牌什麽的。”独眼龙不由的皱眉道:“有这等事?”不觉放脱了李逍遥的衣襟,眼光讶然,自言自语道:“怎麽会把先人的骸骨置於死地呢?谁会做这等事?如果去过那里的人也有风水罗盘,既能找出三穴之一的凶穴,那人也该晓得其它二穴另有所在,怎会不找来此处,反而……”那小峋龙见独眼龙大惑不解,忍不住问道:“那是什麽人干的?”独眼龙皱眉道:“那姓岳的风水师先前曾供说他共有两个这般精确无误的风水寻穴仪,其中一个被傲家那小贱人得去,另一个被咱们搜获。天下已无第三个,若是那里也有一个罗盘,多半是傲家的人去过那死穴所在。可是我想不通……不明白为何要葬骸於凶穴?”

李逍遥正是有意引得这两人分神,趁其不意,突然间飞起一脚,踹入独眼龙怀里,手影夭矫飞探,冷不丁的已把小峋龙所拿的短铳夺下,铳口一翻,立时指住了小峋龙。

小峋龙方说了一句:“该不会是傲家的仇人干的吧?”话声甫出口边,陡然被短铳顶喉推到洞壁上。李逍遥道:“别乱来呀,大家。我只想救那两位落入怪物手中的姑娘……”独眼龙沈声打断他的话,“你可瞧清楚了那两个女人被吊在何处?”李逍遥後退一大步,用铳口朝向那两人,眼光朝灵儿、於文凤悬挂之处扫了一眼,看见她们身後有个离地十数尺的小岩穴,红光曳闪,却不明所以。

“那便是通往富穴之所在,”独眼龙冷眼看出李逍遥不明白,说道。“我们怎能任由你靠近那里?”

说罢,突然间拔出一支插了尖刀的短铳,抵住了李逍遥的脑袋。“你该是不会使用手中的火器罢?要不要我做个示范?在你头上开个洞?”

李逍遥虽吓一跳,却不甘示弱,也把短铳指向独眼龙的头,说道:“别逼我……我只想救人!”独眼龙眼光移动而下,瞪著李逍遥手上的寒玉环,面色憋得更紧,说道:“我早该想到你该是傲家的人!”李逍遥不禁一怔,和那小峋龙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什麽?”

独眼龙沈下脸道:“既然你戴著傲雪独有的鸾凤手环,我早该想到你是谁了。傲家的人竟然也到了这里,很好!还是个卧底的小汉贼……那我不妨也给你交个底儿。”说完,与小峋龙一齐拉开披身的大袍,露出缠了满身的大包小包,李逍遥不禁奇道:“搞什麽鬼呀?”

“此间每一个八百龙的死士,身上都和我一样。迫不得已时,我们若是不能指望全身而退,那便只有同归於尽,”独眼龙桀桀笑著,眼光变得狂热,仿佛这是一桩多麽轰轰烈烈的事。“炸平这里,为主公的事业尽绵薄微力。还有你,傲家的小子!你也要连同这个秘密,连同霸王卸甲这个传说永远埋葬於地下!”

这番话正说到激烈处,轰的一响,泥汤滚滚。李逍遥只瞧见刚才那入口处涌进大股黄浊的泥水,却哪料洞中其他几处大穴小罅也纷纷泻水灌入,转眼工夫,积水漫过腿膝。独眼龙和小峋龙似没料及此变,不由得面色大异,顾首望水。李逍遥趁机发足蹬在小峋龙胸前,借势腾起,双脚连环踢出,将独眼龙的短铳冷不防踢下水去。

“不必炸毁,这里也将很快葬於地底!”李逍遥微哂一声,双脚飞扫,呼的在半空中抡飞半圈,扫翻了这两个全身缚满火药的遁甲战士,风魔神腿再显威力。间不容缓,身形犹未落下,又发足踏壁疾行,蹿到灵儿、於文凤二女悬吊处,宛然身轻如飞絮也似。只露了这一霎眼间的神妙轻功身法,不仅那干八百龙战士为之炫然呆望,便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咦,我怎麽突然间这般轻了?”一时未暇想明此中缘故与脚上所缠的那条天蚕丝带有关,只道轻功又在不知不觉间增进,欢喜亦来不及,但听得独眼龙大叫道:“杀了这小子!”

那几个遁甲战士齐轰一排火铳,把大翼怪震到洞壁上,闻得独眼龙叫喊,急取火药铅弹填入铳口,动作利索之极,但当火铳瞄准了李逍遥掠壁的身影,大翼怪又凌空扑落,来势奇快。那几个遁甲战士惊呼声急,迫不得已,只好先转过铳口,齐喇喇地指向空中急覆下来的那道巨翼之影,一扣扳机,却全哑了膛。

大翼怪掠翅回旋,地下顷刻便又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李逍遥见状,登吃一惊,不明白那几个遁甲战士手中火铳何以喷焰不出,以致霎时尽死於大翼怪爪下。但想时不宜缓,急忙用木剑砍那条缚住二女身子的软管,却劈不断。心中著急,往身上一摸,心道:“看看有什麽短刀之类的可用之物……”探手入怀,摸出一支雪片也似的短剑,不暇多看,急挥一下,掠断软管,灵、凤二女挣身而出,落下地来,立於李逍遥两旁。

刚才她们二人被软管紧箍入肉,缠绕脉门,又似身受咒封般的神志迷糊,一旦脱缚,咒禁立解,落地时便即睁眼,失去的血色又回到两张俏脸蛋上。

只见剩下那半根软管撒溅汁液,嗖一声缩回大翼怪皱皮腐肌似的身上。翼影一展,半空中转身扑来,其势狠恶难状。李逍遥眼见火器亦伤它不得,此时真气不足,更哪敢使木剑与之对敌,突然间想起刚才摸短剑时触著怀中一物,急取在手,认出是夏枯草先前给他用以除妖的化孽茶,手拈小瓶子,喝道:“你死定了!”随著话声出口,大麽指撬开瓶塞。

大翼怪咆哮一声,张口大呛,喷出一股强劲凛冽之极的奇寒冰雾,欲将李逍遥等三人先行急冻。李逍遥哪有它快,虽有药瓶在手,却来不及撒出。危急关头,但见灵儿拈指凝眉,金刚大圈荡向前去,挡住了扑袭而来的大团冰寒之气。

即便如此,三人仍是不免冻得簌簌寒颤,身披白霜,雪人也似。所幸灵儿的金刚法咒委实浑厚已极,方才消去了大半的寒气侵袭之势,令三人不致於冻僵而毙。!的一声响,金刚圈斗地撞在大翼怪扑来的身影上,弹出数丈开外,掼跌在洞壁一隅。

石屑纷撒而落,突然间内陷一洞。那大翼怪掠水低窜而来,竟仍不甘心。李逍遥拉著灵、凤二女正往入口之处涉水逃去,哪料一支插有尖刀的短铳迎面指来,岩影下晃出独眼龙那张铁青的脸孔,嘶声道:“来得好!”李逍遥等三人被这支短铳挡住逃生之路,只道独眼龙的铳口是指向他们三人,均各变色,这时脑後翼风掠近,猎猎劲响。独眼龙突然把脸一狞,目光变狠,大叫一声:“闪开!”

不等李逍遥听清,独眼龙的火铳一抬,指向後边那道疾窜而近的翼影,倏然间,他那只仅存的眼睛掉出眼眶,扑身栽倒。背後闪出阿梨的身影,嫋嫋掠水,一根长舌血淋淋的缩回唇间,咂咂有声地舔了舔嘴角的血迹。

灵、凤二女齐身跃起,向阿梨攻了过去,阿梨哪是对手,登时惊叫而避。这时大翼扫到李逍遥背後,若非他身法奇疾,绝难幸免。但饶是如此,这等无法还手,只有逃窜的情形也算惊险狼狈之至。

小峋龙突然从旁边的岩石影下蹿出,捡起独眼龙丢落的那支火铳,朝大翼怪扣下扳机,却哑了膛。此时李逍遥看清了怎麽回事,独眼龙倒下之时,那支火铳掉在水里,火药潮湿,自然打不响。这便是先前那几个遁甲战士的情形一样,那几人为避大翼怪扑击,满地乱滚而避,身上湿透,连火药也潮了,是以关键时候火铳哑膛,终是不免遭了妖怪的毒手。

此刻李逍遥逃到小峋龙身旁,因见独眼龙在积水中仍然动弹未死,便扯他过来,转头一看,大翼怪已近在眼前,巨翼如幕,猛然覆盖下来。李逍遥手中尚握一支短铳,正是小峋龙先前之物,因不会使用,形格势禁之下,急忙把那支短铳丢给了小峋龙,叫一声:“这支没湿!”

小峋龙顾不得丢掉湿了弹药的短铳,换以另一只手接住李逍遥抛来的火器,大翼刚扇到跟前,随著一声砰的大响,那怪物登时中弹震跌。

火器原也只能把那大翼怪震开,阻它一下而已,决难伤它性命。李逍遥见了多次,倒不奇怪,但见那大翼怪每中一铳,模样又变得更丑恶一些,他刚才便已纳闷,不由得瞠然的问道:“怎麽越打它越难看了?”小峋龙冷哼道:“我们的弹药下了禁制咒的,遇人杀人,见妖杀妖。就算杀它不死,也打得它现出原形!”

李逍遥明白了:“原来是这麽回事。”心念一动,拈起那瓶化孽茶,说道:“我这个秘密武器或许更厉害!”但见那大翼怪伏地而瞪,似是一时无力再次扑噬,又或许是忌惮他手中随时撒出的化孽茶,竟没动弹。

李逍遥瞪著那大翼怪,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当把它灭了。心头一犹豫,不免想起桑十娘临死前那似乎哀求般的目光,又不自禁地想到在那废园外宫九曾救他性命,这瓶化孽茶终是撒不出手。

大翼怪蓄势片刻,蓦地张口,眼瞳中异光斗炽,便欲喷射冰冥毒雾,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纤手从旁边探来,飞快地从李逍遥手上抢去了那瓶化孽茶。

李逍遥和小峋龙皆吃一惊,只道是阿梨抢去化孽茶,转面却瞧见於文凤闪到身畔,恨瞪大翼怪那狰狞之极的面目,说道:“这些妖怪害死了蜀山派那麽多人,别怪我用这化孽茶化去你的罪孽,教你们的妖身万劫不复!”话毕,眼光一凛,把化孽茶撒向那大翼妖怪。

李逍遥欲要阻拦势已不及,突然间有人扑身上来,挡在大翼怪身前,裙袂飘扬,落在浊水之中。那人正是阿梨,随著一声惨叫,舍身生受了化孽茶的浇洒之厄。她倒下时,不仅大翼怪霎间沈默下去,便连李逍遥、灵儿、於文凤等几人也均呆然无语。

阿梨半身浸在浊水中,但见她的肌肤自下而上迅速焦烂,冒出青烟。她却浑不觉痛,只望了那大翼怪,凄声说道:“原谅我。少爷,地宫的通道塌了,奴婢没接成老夫人……”话未说完,便连脸上也冒出青烟,全身迅即化去无痕。

嗒的一声微响,浊水荡开圈圈涟漪。李逍遥和灵、凤二女低眸瞧见那是一滴泪,随即又是嗒的一声微响,涟漪荡漾。大翼怪垂首落泪,它竟也有泪……

但听得噗的一响,翼风忽展,大翼怪的泪瞳里突然闪出了怨毒的光。

它抬起脸来,李逍遥和灵、凤二女心为之颤,不自禁地向後退去。谁也不知道大翼怪激愤之下的猝袭将是何等样迅猛的一击。

不知不觉间,水已漫到了腰腹。倏然间水花飞溅,翼影拍水而起,李逍遥和灵、凤二女背抵洞壁,已无转寰退让余地,三人皆料那大翼怪必做惊霆一击,虽各自防备,但此时此刻力有不逮,便是三人携手,也不敌这妖怪。

小峋龙趁此间隙,已换填弹药,把短铳抬起,瞄准了腾出水面的翼影。未及扣下扳机,翼风急拍,先已打飞了火铳,呼一声掠水扑爪,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双手一分,提起灵、凤二女,同时发足蹬开小峋龙,借势跃上空中,身擦岩壁飘掠!旋,使开“风魔天下”身法,避了开去。大翼怪扑了个空,撞向岩壁,发爪一蹬,弹转身形,正欲寻视李逍遥等人的身影,那独眼龙突然从水中扑起,喝一声:“注定是同归於尽的结局!”把手腕间的火引子往石壁划燃,!的一响,身上火星乱窜。

这独眼龙虽已失明,但凭那大翼怪身形展动所激起的劲风,也辨得真切,猛地一扑,抱住那大翼怪。李逍遥急忙提著灵、凤二女掠壁急窜,逃向洞窟出口处,心想那独眼龙既已引燃火药,只消耽得片刻,便会葬身於此。哪敢再有迟缓,发力飞窜,只盼能来得及。

噗的一声闷响,李逍遥还未奔近洞口,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躯从脑後飞来,掼在面前的石壁上,正是独眼龙。但见他血淋淋地从洞壁之上滑落,身上的火引燃尽,却没爆炸。独眼龙嘶声大叫,叫声中充满了绝望至极之情。“怎……怎会如此?”

李逍遥想:“很简单。你的火药早就受潮了,能爆才怪!”眼见那独眼龙顷间气绝,小峋龙却手忙脚乱地想点燃身上绑著的火药,李逍遥忙道:“灵儿,快用素练把他拽过来!”灵儿甩出素练,在小峋龙惨叫声中扯他过来,不料却只是一段残躯,有爪附骨,一扯之下,竟连那大翼怪也拽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和灵儿双剑齐出,使一招“痴心情长剑法”,大翼怪嚎吼声中,血花飞溅,却不知使了个什麽身形,旋风也似地从李逍遥身後闪到了前头,一掠而出洞穴。

李逍遥被翼风扇跌,摔到了洞墙上,磕得腰背生痛,猛然间眼前洞壁乱晃,堕下土石,迷眼难睁。他心念急转,顿知此窟将塌,忙道:“走!”将木剑别在腰间,左手仍握於文凤之手,右手便欲拉住灵儿素腕,却哪料抄了个空,不由一惊。“灵儿?”

於文凤望向洞口,说道:“灵儿姑娘像是被那妖怪掳走了。”一厢说,一厢吐掉嘴里的尘土。李逍遥登吃一惊,“什麽?怎不早说?”随即瞧见於文凤在旁边灰头土脸的样子,而且满嘴的尘土,说话艰难,顿知须怪不得她。

仗著轻功卓绝,只盼还追得及。两人刚纵身跃出,轰隆一声大响,背後烟尘漫空,瞬间夷为平地。只消迟得片刻,洞窟崩塌之下必葬身於地底。但见身下地陷如惊涛骇浪般的声势骇人,迷尘下不知是何等样的深渊。李逍遥拉著於文凤腾身不落,心头却怦怦乱跳,绝难平静。

从迷漫的土尘中一掠而出,眼前赫然已成泽国。桑林叶落枝秃,遍地皆水,马明菩萨庙只剩几根秃顶大柱仍矗立不倒,其余墙垣均已坍没。李逍遥犹未落地便望见前边一对巨翅掠柱飘下,大翼怪落地之时,现出宫九衣袂飘飘的身影。

宫九擒了灵儿到手,原本是要逃走,却哪料他竟然铩羽落定,李逍遥因尚离得不近,难以瞧清缘由。耳边土崩地陷之声方寂,天地间突然飘荡出一支凄凄切切的箫声。

箫声入耳,李逍遥和於文凤两人俱感心神大震,几欲昏厥。李逍遥原要掠上前去,内力突然乱了,眼前一黑,跌下地来,摔在浊水中。情知那箫声必有古怪,倘再多听片刻,内息更会乱窜,引得脉裂心迸,死於非命。他内力远高於於文凤,所受箫声之苦亦更为甚,哪敢迟误,连忙坐地弛神,全身放松,不敢稍使半分内力,只按家传“凝神归元”之法调息敛气,抵御箫声之侵。

於文凤自也感到内息大乱,眼花头沈,见李逍遥坐地调息,她便也效法,但只片刻,竟晕了过去。

李逍遥暗觉凝神归元心法终是难消箫声所催生的无穷心魔,喉头一甜,有血溢口而出,苦不堪言。幸而他这当儿并不自乱方寸,先以“冰心诀”自守,待得心中乱象稍退得片刻,乘此间隙调换阿修罗心法,调息回神。

依从阿修罗心法所云,不论置身何等喧嚣之地,只当置身局外,自行自道,八风不动,不论是箫声雷音,皆当作心外之尘。把一切置之度外,就如同在烈火之中找到了清凉的门径。既为身外之物,把它看成烈焰则为烈焰,看成清凉则为清凉。便如《华严悲智偈》所云:“如入火聚,得清凉门。”一颗心只有守住寂寥和淡定,方窥超凡入圣之境的门径。

他虽然行功守元,眼睛却不闭上,寻那箫声来处,但见浊水中倒卧一株枯树,虬枝从水面斜伸而出,枝头盘坐一人,宛做秀才打扮,凝眉举箫,随著箫声吹送,水面划开一道锥形波澜,飕的掠出,荡到了宫九面前,激起一大圈惊涛,将宫九困於腾空而起的水柱中央。箫声不息,水柱竟也不落,犹如喷泉也似。

宫九显然不敢稍有托大,面对箫声来袭,虽不放脱灵儿手腕,但在他凝势抵御那侵心摧魂般的箫声之时,灵儿趁机挣出身子,倒跃而退,落到一旁,身形一阵摇晃,也受那箫声侵扰,内息倒窜,心魂难定,情知此间人人皆然,无可例外。她没敢再使内力,忙用冰心诀自守心神,却仍感不支。

李逍遥望著枯树上那秀才的身影,想起灵儿先前曾有提及此人,心下仍是不免暗奇:“这个萧公子能以箫声吹送音波神功,内力委实惊人。在他箫声之下,别说是我和灵儿在旁边听了都受不了,那宫九身受音波功之袭,首当其冲,连他也没敢稍有怠慢。可见那姓萧的手段!他不怎麽老啊,却是灵儿的前辈?”

在那秀才一曲箫声之下,修剑痴等人亦不免大吃苦头,全坐倒水中,所幸修剑痴历练丰富,感到箫声直摧断肠,其势惊人,忙教身旁的人撕下小片衣布,捏成小团,塞入耳朵,稍减音波劲袭之苦,但仍无济於事,再若多受一会,此间定有大半的人难免丧命。

那秀才却显得真气先盛而衰,箫声虽仍回旋未落,功力却渐渐的大不如前,围在宫九身畔的水柱原有约莫二三丈高,转眼间矮了半截。眼见灵儿既已脱身,那秀才突然凝箫不吐,曲声悠悠一转,刹然歇去。

浊水先前所起的微澜褪去无痕,困著宫九的水柱亦消,化雾散开。

“萧乘龙,”宫九微抬眼皮,目光射向那秀才,冷然道。“听说过范蠡吗?”

那秀才停箫口边,答道:“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乃乘扁舟浮於江湖。”顿了一顿,回迎宫九的目光,说道,“这是《史记》的记载。《国语》又称,此後‘莫知其所终极’。”

宫九尽身皆湿,闲立於浊水之中,目光只瞪著萧乘龙,问了一句:“为什麽他要离开?”萧乘龙道:“范蠡的超然避世,实为避祸全身之计。高适诗云‘天地庄生马,江湖范蠡舟’。适可而止,适时而退,也不失为一种洒脱的境界。”

他二人这几言对答,看似漫不经心的掉书包,实则另有深意尽在言外。李逍遥听不明白,一时行功未收,难以起身,只好继续听著。

“你来为何?”宫九问萧乘龙。

“来有来意,去有去心。”萧乘龙垂目看箫,眼角却掠水而视,水中倒映的一个俏生生、娇怯怯的妙影,宛然当年他的心上人阿汶。

他虽说得轻松,心情却并不轻松。宫九似有所悟,不由的也向灵儿那俏丽的身姿瞥去一眼,随即冷笑地问萧乘龙。“范蠡走的时候有没有带上什麽人?”

萧乘龙心头一凛,眼神变化,答道:“有。他带走了他的西施。”宫九仰面微笑,吁出一口冷雾,“然也!”身形倏忽一晃,闪到了灵儿身前,探手如电,刚扣住她的腕间脉门,萧乘龙突道:“这位姑娘可不是你的西施。”说完,向李逍遥瞥了一眼。此时李逍遥收功不得,徒自焦急而已,但越心急,内息越乱,竟有走火入魔之象。

宫九道:“小杜诗云:‘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萧乘龙自能听出宫九的话意,把脸一沈,提箫说道:“老杜有云:‘欲寄江湖客,提携日月长。’我有一支古乐府飞龙曲,请你手下留人。”

宫九冷然道:“你已先受内伤,莫为了别人的女人把命丢在这里!”话中的威胁之意,萧乘龙自能味得出,但只淡然一笑。李逍遥突想:“这里有问题哦!那姓萧的怎麽肯为了灵儿舍得下大本钱抢著跟宫九玩儿命?那我干嘛去啦?”

为了抵御萧乘龙的音波神功,李逍遥只好收敛心神,潜运阿修罗六层心法行功一周天。行功之时,所受箫声吹袭乱神之感顿减,然而箫声已歇,他行功未毕,决然不能说罢就罢,心头稍急,内息便乱了。

灵儿见他情势不稳,正要过来相助。萧乘龙却向她望来,问道:“你叫什麽?”灵儿一怔,不由的朝李逍遥瞧了瞧,见他蹙眉闷坐,她迟疑著便觉不妥,低声答了一句:“不告诉你。”说完,挣动身子,想去李逍遥那边。宫九却不放,瞧也不瞧她,只盯著萧乘龙,说道:“你的内伤看来比我还重。那个狄武趁你我对峙之时,捡了一个很大的便宜哪!”

萧乘龙从腰间取一条淡绿色汗巾拭去嘴角又淌落的血丝,说道:“我在遇见你之前,先已受了伤。”说这句话时,有意无意的向李逍遥瞥去一眼,目光随即又转到灵儿面上。宫九闻言微微讶异,“此间什麽人能伤得了你萧乘龙?”

萧乘龙不答,却向灵儿问了一句:“你师父有没有教过你‘飞龙曲’?”灵儿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萧乘龙道:“那她总该教过你‘闭窍之诀’吧?”灵儿心下暗思:“什麽闭窍之诀?哪有啊?师父只教我用冰心诀抵御音波功……”一念及此,心头一动,猜到了萧乘龙暗示之意。

“很好,”萧乘龙抬起手中龙吟虎箫,刚贴近唇边,宫九突然拉著灵儿飞退,说道:“恕不奉陪!”萧乘龙道:“你走我不拦,但你只能一个人走!”宫九把脸一沈,说道:“那也要看你拦不拦得住……”话声未落,滴溜溜一声尖亢之极的箫声倏起,飕一声荡过水面,溅飞一道水箭,蓦地窜到宫九脚边,突然又消失了。便在宫九所蓄之劲稍有松弛的一刹那,背後轰的一声大响,箫声犹如九龙齐啸,震得所有人均倒於水中,瞬间失去知觉。但李逍遥行功当头,正值万籁俱寂,自是雷打不动。只见一根大柱悄无声息的歪倒,擦著水面飞撞到宫九身後,来势奇急,宫九凝神抵御箫声所吹送的音波功所袭,却哪料真正的杀手来自背後。

待得惊觉不妙,大柱已撞上背梁,节节碎裂,直至完全消尽,後劲犹然不衰,轰隆一声,所有碎石又悉数回撒,劈哩啪啦地打在宫九背上。这全都是音波神功所致,其惊人的威力登使李逍遥看得目瞪口呆,半晌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霎间,宫九只来得及发出一招冰冥神掌。

萧乘龙旋身飞起,箫声不断,冰掌摧过,只将他刚才栖身的那株枯树击为一堆残屑。但见宫九立身之处已堆起一座碎石垒成的坟。

宫九为了发出那一掌,不得不放开了灵儿。面对那座坟,她霎间惊得呆了,殊难相信萧乘龙的一曲龙吟虎箫竟能把宫九瞬间葬在这个乱石坟里。然而,她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逍遥也不能不相信。但他不知道该说什麽才能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萧乘龙飘然落在浊水里,凝箫而立,身形摇晃欲跌,但终是站稳了。

灵儿终於忍不住咕哝了一声,“这是飞龙曲?”

萧乘龙眼望浊水中那俏丽而朦胧的倒影,说道:“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句话说完,口中狂喷鲜血,颓然坐倒。显已精疲力竭,便连动一指头也不能了。

灵儿几乎按捺不住想奔过来扶他,但刚迈出一步,那只脚又收回来,转头瞧了瞧李逍遥,微呶小嘴,改变初衷先去照看李逍遥。

“看来一品居的排名又要改一改了,”一株枯树後突然探出一颗脑袋,随著脑袋的摆动,走出一个背藤箱的人,双手拢在袖中,缩头缩脑地走了过来,先朝那石坟兜了一圈,转面时已是笑眯眯地对著萧乘龙咧开嘴乐。“没有排名的萧公子,你今天想不排名也不行了。”

这时有了灵儿贴掌相助,李逍遥行功之势骤然畅快无碍,盈转内息一周天而後,暗觉真气回复了几成,纷乱的内息俱已收尽,胸臆为之一舒,只是肋伤犹痛。但经灵儿柔手轻抚几下,痛楚不适之感竟消,他睁开眼睛,见她垂著眼眸,不由得心想:“我仍然觉得她不似常人。”

灵儿呶著小嘴,又把他抚了一阵,伤痛之处悉数舒坦,别人虽看不出,李逍遥终是觉得神奇之极,忍不住凑嘴到她耳边,问道:“你怎麽做到的?”灵儿垂眸答道:“不就是观音咒吗?”李逍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起刚才的情形,又问:“连宫九都挂了,你刚才怎麽没事儿似地站在一旁啊?”灵儿答道:“人家会用冰心诀嘛。”刚才她得了萧乘龙事先的暗示,及时施用冰心诀封窍闭聪,是以萧乘龙的音波功虽骤增至激,却於她无损。

“冰心诀能抵御音波功吗?”李逍遥方自懵懵然,灵儿见他已无大碍,转身施“冰心诀”救醒了被箫声震晕的於文凤。她见於文凤悠悠睁眼,便飞快转身,朝萧乘龙投去一眼,但见那背藤箱的小子居然坐地发掌帮萧乘龙输气回元。灵儿不禁一怔,随即暗感宽慰,妙眼流转,却见李逍遥的一对大眼睛正瞪著她,扁嘴哼哼,说道:“每当这个萧公子出现,你的嘴型就……”

“你的嘴先别忙说,”萧乘龙终是修为非凡,又没受致命重伤,只是经脉有损,多耗了真气之下,难免心神交瘁,得那一品居的小探子输送内力相助,调息一会,虽说伤势未减,行动已勉强无碍。拿绿巾抹去嘴角血丝,眼望浊水一边的俏丽身影,说道:“我不见得真能杀得了宫九。”

“你在跟我说话吗?”那个自称名叫史翼九的小子从萧乘龙背後探出脑袋。“事实俱在,只是没想到宫九居然会被你萧公子杀了。这里头虽有许多费解之处,可大家都是亲眼所见。萧公子,这件事你很难再韬光养晦下去。当然我帮你复点儿元气,那可不是讨好你噢……”

“他讨好你,分明是有企图……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李逍遥在灵儿耳边小声嘀咕道。“你这嘴跟八万似地,分明是有反应哦!”

“这件事反应会很大!”史翼九道。“虽说你萧公子一直不想上那个榜,可是这回我很难再帮你隐瞒下去。要知道,兰陵渡这里有不少人都看见了,传出去就会说,是傲家的二姑爷捷足先登,灭了天下第九的宫九……”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杀一个人,”萧乘龙冷冷地说完,长身而起,身形微晃,闪到了灵儿面前,把手中洞箫斜斜一指,哼一声道。“要杀的这个人不是宫九。”

史翼九一怔,随即看见那支长箫所指著的,竟然是李逍遥的鼻子。这一瞬间,连灵儿也吃了一惊,连忙把身子挡在李逍遥之前。李逍遥怒道:“我早料到姓萧的不怀好意哦!”灵儿什麽也不说,只是目光坚定地望著萧乘龙,这般含意萧乘龙自也能看出,但仍淡然道:“我杀他,你会恨我是吗?”

灵儿终於说了一句:“不恨。”李逍遥一怔,旋即又听到她的下一句。“因为你不会杀他。”

她的话声和眼神一样,均是云淡风轻。但就在这淡定中却又透出坚不可摧之气,便连萧乘龙也不由的後退一步,缓缓收回长箫,在她的明眸注视中说了一句:“如果我会呢?”

灵儿淡淡的道:“那我会叫你杀不成。”萧乘龙凝目望她片刻,问道:“不管他做过什麽,你是不是都要护定了他?”灵儿的回答更简洁、明了,“是的。”

萧乘龙眼光一掠,有意无意地向李逍遥手腕上那一对寒玉鸾凤环留目片刻,嘴边微微冷笑,似早就晓得这少年腕环的来历。目光里闪过一丝讥诮之意,又道:“如果这个人做出对不起你的事呢?”灵儿想也不想就说:“他不会。”萧乘龙眼中的讥诮之意更浓了,不依不饶地问道:“假如他做过呢?”灵儿垂下眸子,答道:“那也不许你伤害他。”

李逍遥心中感动,同时又生起无名之火,涨著脖子瞪著萧乘龙,怒道:“别以为杀了宫九就了不起……”话没说完,林中突然有人接了过去,大声说道:“宫九真的死了?我不信!”此言一出,另一方向又有人接口道:“我也不信。”随著一阵扑簌簌的枯叶飘落之声,林中掠出一大群人,四下掩至,来得飞快,转眼间已围住了石坟旁边的人。

李逍遥把眼瞥去,认出这干人居然是左金龙所率的那一队八百龙遁甲奇兵,软硬天师、黑水老鬼夫妇俱在其中,却不知怎生做了一道。但看情状似是遁甲奇兵搜林时遇著了他几个伤患者,押了同来此处。只林月如一夥不在其间,姬灵通也踪影全无。

迅弋龙先前在李逍遥剑下吃过大亏,心头犹自恼恨,一见到他,便扑了过来,李逍遥只把木剑一抬,迅弋龙顿时有如惊弓之鸟,怪叫一声,连串筋斗向後翻去,远远蓄势不动,一双小眼闪烁不定,生怕又莫名其妙地挨上一剑。

“宫九不是在这里吗?”左金龙抬手向李逍遥一指。这干遁甲奇兵人数上虽占了优势,但在李逍遥神出鬼没的乱剑击打之下,这毫无优势可言。因见这少年剑术神奇,一干遁甲奇兵哪敢轻举妄动。

史翼九突然探手抓住左金龙那只手腕,把他的手指推转方向,指著石坟,说道:“那个瘸子是冒牌宫九,真的宫九在这坟里了。”以左金龙的武功,居然被这瑟瑟缩缩的小探子轻易抓手而无半点应接变招的余地,左金龙难免吃了一惊,史翼九却已缩回了手,又拢回袖中,缩著脖子望著萧乘龙,说道:“还是北庭傲家快了一步,先平了马明菩萨庙,做了个坟给宫九呆著。”

左金龙望向萧乘龙,半晌无一语,其余的遁甲奇兵均各面面交觑。须臾,左金龙才强抑心中惊疑不定之情,瞪著眼前那乱石坟,说道:“那倒要验上一验方知端的!”打了个手势,教手下几名遁甲战士即刻挖开碎石坟,众人并不阻止。但见石坟挖开之後,埋有一尸,竟然不是宫九!

李逍遥定睛一瞧,看见那尸体浸在污泥浊水中,翻了过来,赫然是一老妇。黑水老鬼挤将进来,只瞧了一眼,登时悲声大叫,扑身跌倒,抱那老妇恸哭。众人无不惊愕而呆,李逍遥惊诧之余,心想:“是了!早该料到宫九没这般好死,他是太婆之子,显然也同那鬼狐一般会使换人逃生术,从这坟中逃脱倒不稀奇,可是当了许多人之面,竟能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以尸遁之法溜掉,也算出乎意料得很了!逃也罢了,却杀了杨婆婆,未免……哎呀!”想到这里,不禁矍然而惊,叫了起来:“黑水老鬼夫妇刚刚才到的,杨婆婆转眼间便给宫九杀死,宫九应该还没走……”

此念既生,为免宫九趁乱又掳了灵儿去,连忙棹剑护住了她,因见於文凤在一旁发呆,便也拉到身边,说道:“大家小心,宫九必在这里……”话未说完,只见萧乘龙、史翼九、左金龙、迅弋龙等四人一齐把脸偏转而後,数道目光如箭,射向宋香柠那缓缓站起的身影,她双目紧闭,显然昏迷未醒,身後托著她的那人赫然便是宫九!

宫九眼见行藏既泄,便从宋香柠脑後探出半张脸,说道:“你们真蠢!尤其萧乘龙,既称我为那避世的范蠡,早该料到谁才是我真正的西施。”李逍遥登吃一惊,提剑一指,喝道:“放下宋姑娘!不然我……”心下却哪有计较:“不然我能怎麽样?宫九这鸟厮藏在宋姑娘背後,我这麽一剑砍过去,先死的可不是他。”

宫九看出众人均已没牌,冷笑道:“只不过,夫差不能不死!”把手一翻,发掌拍向昏倒在地的丁情,这当儿谁也来不及出手,只见冰雾荡开,丁情毫发无损,身前闪出一圈金光。宫九面色微变,眼光不由得射向灵儿的身影之上,哼一声道:“小娃娃,改天我再来寻你幽会!”话声未毕,身如急箭地揪著宋香柠朝灵儿扑来。

灵儿使金刚咒护住了丁情的身子,宫九登时杀不了他,众人听得宫九之言,原只道他要逃,八百龙遁甲奇兵掩身包抄,哪料宫九居然向灵儿所在的人影密集处扑来。李逍遥登吃一惊,提起木剑便欲阻挡,但见宫九倏地半道里变换身形,飕的从另一方向流星闪电般的突围而走,擒了宋香柠飞掠入林。

宫九虽快,但有人更快。只见衫影急闪而出,迅弋龙率数名尾随著的遁甲战士飞矢般的涉水追去,旋即又一人窜出,却是史翼九,但他显然不如迅弋龙快。李逍遥把木剑一提,便也要发足追赶宫九,但未及腾身跃出,宫九入林之时陡发一招冰冥神掌,荡起大片冰尘,倒卷而回,其势犹如极地旋风一般。迅弋龙抢在最前边,遭那团冰雾扑袭而过,身形霎间僵硬,随即崩裂开来。

史翼九和那几个尾随其後的遁甲龙眼见宫九发功阻截,来势迅猛之极,均没法再追向前去,各使身法急避冰雾荡涤侵袭,远远的退开。李逍遥等人虽在後头,但均晓得冰雾的厉害,不得不各自倒跃避闪。宫九趁此间隙,瞬间逃遁无踪。

李逍遥原想追赶宫九,但见修剑痴、丁情一干人仍昏迷未醒,留他们在此处放心不下。心头一犹豫,便转了回来,同灵儿、於文凤一起照料一干伤患。灵儿使了“冰心诀”而後,不多时,修剑痴、丁情先後醒转,丁情寻不见宋香柠的身影,登时焦虑不安,待听旁人说起宫九掳了宋香柠遁去,丁情宛如遭了当头一击。

任书易在旁安慰道:“宫九定然逃不远,刚才我看到有几人追入林中去了。”闻得此言,李逍遥四下一瞧,才发觉萧乘龙、史翼九没了影儿。

因见丁情不顾伤势想入林寻找,李逍遥忙按住他,说道:“别急!咱们先离开这儿再作计较。宫九带了宋姑娘多半往江边去了,我看他逃不掉。”话虽如此,心里却是没谱。灵儿用药高明,当可令得这干伤者暂无性命之忧,可是修、丁二人以及软硬天师身受冰冥寒毒之害,急难治愈。只好先施针石,稳定伤情。待离了此处,另觅安全所在再做打算。

那干八百龙之人显然非为宫九而来,并不追赶入林,只留在马明菩萨庙那片消失之地,不知在寻找什麽。李逍遥转头望了几眼,瞧见左金龙率几人走到三根残柱之下,透过弥飘未散的余烟,先前大殿的所在已无多少可留之物,却有一尊烟熏得灰黑的神像仍然屹立不塌,孤零零的影子竖在浊水之中,乍眼一望,宛如一个阴森森的幽灵在烟雾里时隐时现。

夜空中突然劈下几道雷电,耀如白昼。籍借电光,赫然只见那尊神像的目中垂下两行殷红夺目的血浆,淌在积水里,不多时已泛红一片,犹如妖花绽放,越张越大。

这等情形决计闻所未闻,更别说亲眼所见。李逍遥心头登时沈重起来,抬手揉眼,只道那是自己眼里的幻像。但再定睛望去,那尊神像竟在夜幕下幻动如魅,仿佛是那锺离恨的形貌,在向他缓缓招手,脑中同时有个声音在呼唤,幽幽地叫道:“小朋友,你过来。你是属於我们的……”李逍遥竟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仿佛被勾魂一般。

此时李逍遥心神恍惚若醉,便连灵儿在身後的叫唤也浑如未闻。方走到那神像之下,仰头而望,冷不防胸口被人猛推一把,跌倒在水中。左金龙沈著脸转身瞪著他,说道:“小子,先前在林子里你伤我的人,算是个误会,眼下我不计较。滚远点儿!”李逍遥一怔,稍稍回神,瞧见左金龙背後有几人正把随身所带的黄色小包用绳绑在神像上,拉著绳布成一圈,四面固定,那神像便在中间,缠了几圈的黄色小包。

他想起先前在独眼龙身上所见的也是这种颜色的火药,顿知这干人意欲何为,不由变色道:“你们要干什麽?”左金龙不理睬他,转身向从人低声吩咐几句:“霸王卸甲之穴便在地底,上边不得留下任何痕迹,手脚做干净一点,这事就算完结了!”

李逍遥内力深厚,那几人话声压得虽是极低,但因距得不远,自能听见其中最要紧的几个字眼。其中一人神情不安地说道:“这庙怎会自己沈堕下去?头儿,此地邪门得很呢!”左金龙脸色凝重,望著那尊幽灵般的袛像,目光变化不定,低声说道:“不错。得赶快些,不然连咱们也来不及走了。”

李逍遥不禁心感疑惑,暗思:“怎麽他们没看见那神像目中流血啊?”眼光再移到神像之上,脑中又一阵迷乱,仿佛听到一个声音,这使得他矍然一惊,跳起身来,抢到神像之旁,把那几个绑炸药的人使劲推开,说道:“你们干什麽?”左金龙的手往腰後一撩,打著旋儿飞出一根短铳,一握而定,铳口顶住李逍遥脑袋,沈声说道:“小瘸子,再敢碍手碍脚,老子先把你轰了头去!”

李逍遥却似没听见一般,忙著想把神像身上的那些炸药扯下来。左金龙目光一狠,正要扣下扳机,斜刺里伸来一支断刃之剑,削断了短铳。左金龙一惊而退,手上只剩了半根把子,眼皮倏抬,只见一个俏丽身影天仙下凡般的飘到那小瘸子身前,举著断刃湛卢护住了他。

那自是灵儿无疑。她一剑逼退了左金龙,转头瞧见李逍遥举动古怪,不由奇道:“逍遥哥哥,你干什麽?”李逍遥忙著撕扯炸药,头也不回的道:“世人应知天高地厚,世人应知天高……”灵儿正觉疑惑,突听得一个嘶哑的苍老声音说道:“他受那神像所制,已迷乱心神!”这却是软天师的话声。

灵儿以及左金龙等一干人闻得此言,均是一怔。李逍遥突然转过脸来,把手掐住灵儿的脖子,双目狂迷,瞳孔里异光闪烁不定,恶狠狠的大叫:“谁敢冒犯真神,定将後悔不及!”双手收紧,把灵儿举了起来,顶到神像身上,竟要将她生生扼死。唐月儿等人见得此景,均不由惊呼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灵儿一根白生生的手指悄然点出,抵在李逍遥青筋暴张的面额正中,凝目之时,妙瞳中但见灵光一闪,李逍遥随即身子一震,张开嘴巴,不由自主地念一声:“冰比冰水冰!”瘫倒在地,被灵儿一摇脑袋,惊醒过来,眼光中不见了暴戾迷乱之色,愕然呆瞪她那张俏丽难言的粉面,咕哝一声:“什麽状况?”

话声刚落,神像四周的那一干八百龙之人齐声惊呼。叫声中充满了难言的震憟之情。

李、灵二人闻声转面,只见那尊神像仿佛褪漆蜕皮一般裂痕斑驳,随即块块剥落,在众目呆望之下转眼已散碎无存。

这种情形无疑又是惊心已极。仿佛一个接一个更为强烈的警告,然而没有人知道这般的警告是何喻意。

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突然想起:“今天是天蚕教千诅万咒的丧日,那死鬼老头亲口跟我说的……”这时想起,方知惊憟为何,不由得全身乱冒鸡皮疙瘩,只呆楞了片刻,猛然跳了起来,大声问道:“谁能告诉我现下是几时了?”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均只道小瘸子又发癫,哪里理他?

李逍遥愈急,跳著脚道:“到底几时了?”灵儿看出他没乱套,虽不知为何变成这般神情,但还是认真地看了看天,说道:“不晓得呢,逍遥哥哥。”软硬天师仰面望见满空阴云迷漫,不见星辰,也不晓得是昼还是夜,更看不出时辰。没有人回答得出。

李逍遥正惶惑间,背後突然有一张脸探到他耳边,低声说道:“时辰快到了。”

“哎呀!”李逍遥哪里想到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他背後,不由的一惊而蹦,转过脸去,顿时瞧见夜幕下趋近来的正是丁鹤那张令人生憎的脸,一颗眼珠仍挂在腮边晃悠,血迹干凝,更衬得这张脸诡恶难状。

李逍遥不由变色道:“你……你搞什麽鬼啊?”丁鹤用那独眼瞪著他,趋身探脸,说道:“我只不过是提醒你而已。”李逍遥暗觉这人话声透出鬼气森森,不由全身一激灵,抬手打去,掴在丁鹤那张脸上,怒道:“说便说,干嘛非把脸凑上来,当你嘴香麽?”这巴掌发自心虚之时,倒也力气不小,把丁鹤打得上身一歪,跌个踉跄。

丁情忍不住说道:“小兄弟,你这是干什麽?”李逍遥恼道:“你不知道这家夥有多讨厌……”话没说完,丁鹤那张脸又趋了过来,贴著他耳边说道:“小子,你别老是欺人太甚,我可不是泥菩萨……”没嘟囔完,又吃一嘴巴,李逍遥反手把他掴开,哼道:“怕你?你除了只会扮大侠还会扮什麽?”

修剑痴望出天色不对,忙道:“大家还是别耽搁了,先离开这里再说!”顿了一顿,眉有深忧,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句:“迟则生变!”

这正是众人心中所想,左金龙却说道:“你们先自便罢。”转身吩咐他的手下,把炸药布到那几根大柱子上,扩大了将要引爆的范围。修剑痴等一干人摇了摇头,便不理会,扶了伤重难行者,向林中走去。

李逍遥没走几步,突感後背有股异样的寒意泛将出来,不由的打个激灵,心头大不是滋味,回头望向夜幕下的残垣秃柱,只见左金龙率十几个遁甲战士正自忙碌未毕,他们的身影不一会就被迷雾吞没。李逍遥终是忍不住,提著声音叫道:“快闪吧,你们!”

忽然间,一张微微抽搐的脸趋近李逍遥耳边,冷不防说了一句:“冲撞了真神,想溜便能溜得掉麽?”灵儿伴在李逍遥身边,乍然给这张突然从背後探出的丑脸吓了一跳,转头时认出是那丁鹤。

李逍遥没想到丁鹤竟敢如此滋衅,不由大叫一声,恼将起来,一耳光甩向身後,“叭”的掴在那张垂著眼珠的脸上,骂道:“你到底想搞啥鬼?”这一掌掴去,丁鹤居然又没躲开,仰面跌步,却没摔倒,捧著脸用独眼瞪著李逍遥,语声怨毒的说道:“别把我逼急了,小子!否则你会後悔无穷……”没等他把余话咕哝著吐毕,李逍遥拈指弹去,把那颗眼珠子弹得跳起,随著一声“著!”落回丁鹤的空眼窝里。

既已见识过了丁鹤的武功,李逍遥哪里还会忌惮於他,只更烦恶此人一副无风亦起浪的嘴脸,哼一声说道:“无谓重复自己,这种话你已经说了几次了。吓我?回家练练罢……”话未说完,丁鹤眼窝里那颗眼珠子突然飞出,不偏不倚,竟然飞进李逍遥嘴里。

李逍遥忙不迭地吐掉嘴里之物,感到腥臭恶心,心中更恼,正要一耳瓜子卯去,丁鹤突然把那张脸凑近来,用手掰开那只独眼的眼皮,阴恻恻地说了一句:“不必重复自己,你看看我是谁!”李逍遥的巴掌未落,先已瞧见丁鹤那只眼瞳中赫然有一个狰狞凶恶的残尸之影。

似这般对面而立的情形,丁鹤的眼瞳里所能映入的应是李逍遥的影子才对,决然不可能映出别的影子。李逍遥陡吃一惊,急忙转头望向身後,只道背後有鬼,却什麽也没瞧见。这一霎间,他心头顿时发毛,耳边同时听到几声惊呼尖叫,似是唐月儿、任书易等人所发。

而这样的失声尖叫刚一出口便即哑然,显然在他们面前出现了极其可怖的异常情景。

李逍遥尚未回头便已瞥见脚下的积水里映出的异常影像,不由得变色道:“拷……丁鹤呢?你把他怎麽样啦?”话声颤抖不禁,连自己听了也觉得像哭腔。

大颗大颗的血红色粘液滴在李逍遥肩头,丁鹤的下巴竟然裂开,掉了下来,有个阴森森的怪异声音伴著“呵、呵”的粗喘,钻入他耳朵,直刺透内心那最薄一层的恐惧之膜,桀桀的咕哝道:“我把他吃了!还吃了他的脑……”

李逍遥身子乱抖,颤声道:“吃脑补脑吗?”

“当然是!”随著一声剧喘,其声如雷,大股粘液溅将过来,所幸灵儿眼快,急忙把李逍遥拉开,跳出丈许开外,一张诡恶难状的巨嘴噬了个空,堪堪没咬了李逍遥的脑袋去!

落足未定,李逍遥便已瞧见了那狰恶之极的巨型怪影。

很难相信丁鹤那并不粗大的瘦躯里竟然能硬生生地挤出如此庞然大物。即便众人亲眼所见,也恍似在恶梦之中,但就算在恶梦里也不可能想象得到世间竟有如此无法形容的怪异巨物。

丁鹤的肉壳仿佛蛇皮一般萎皱褪落,瞬间崛起一团拔地数丈高的蠕动扭曲之物,无法形容它像什麽,比起韩桑所变的血魇更无一个大致固定的形貌,身上斑斑点点布满虫状的肉疙瘩,其颜色灰暗近乎深褐,无皮无骨,乍看像是有人把无数新鲜猪肝揉烂了堆在一起又捏作一团,却变化各种或浑圆或螺旋向上的怪状异形。众人越看越惊,随著那怪物所踞之处的急骤扩大,不由的纷纷後退,而那怪物竟仍源源不断地从丁鹤的枯壳中喷涌而出,滚溢满地,尚且不断的升高,不一会已逾十丈,宛然直耸夜空;宽涨竟达一二十丈之厚,数十人合抱亦拢不住其躯。然而稍为留意便知,此物暴露於地面之上的只有如冰山一角,绝非全躯。更多的部分深入地底,每一抽搐便引得地面震荡如颠。

凶煞临於丧日。这句话李逍遥已经想到所指为何了,眼前所见无疑是一个极凶之魔煞,只是万万想不到这凶煞竟然藏於丁鹤身内,自也想不到它会以这种摧裂胆肠的方式现形,而且在这种时候!

但他心中仍有疑惑,眼前所见的巨煞不具成形之状,怎麽看也不像洞窟中壁画所绘之物,也不似先前在地底下冒出巨大触须的那头魔兽。

软天师仰望之时,竟也话声微颤的说道:“这好像是一堆肉,尚未成其最後的形状!不过我想……它的魔力当有千百年之上,等它成形而後,那将会穷凶极恶,无人能御!”硬天师肥脸皱成一团,咕哝道:“咱们使不了法力,还……还不快逃?”修剑痴摇了摇头,沮然喟叹一声:“以它的体积之巨,咱们逃不掉。”顿了一顿,又苦笑道:“能逃到哪儿去?”

“逃是逃不掉的!”软天师把不安的目光扫视众人脸上,语声微哑,说道,“我们当中,大都剩下了老弱伤患,决然伏这恶魔不住。何况此处又是它的地头,阴气极盛,更增魔性。这头魔煞又食了生人之血,魔力倍强。灵儿姑娘,你的法力也没恢复罢?”

灵儿垂眸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偎入李逍遥怀里。旁边於文凤虽然扶著丁情,却偷眼瞥向李逍遥,虽在恐惧之中,她的眼神里却对李逍遥流露出了期盼之情,似是寄望於他,盼他能像先前每回所历险情那般屡能救众人於危难中。

第十二章 霸王卸甲(九)

其实李逍遥也没了辄儿,望著这般巨大的魔煞,他只觉自己变得无比渺小脆弱,仿佛一只蚂蚁爬在大象脚下。软硬天师、修剑痴等一干人均受“冰冥毒掌”所伤,自保尚且艰难,绝无半点指望可凭各自家数联手伏魔,而他连经数番剧斗,真气损耗极巨,此时所存无几,尚不足发一道天师符,何况天师符、乱剑诀等诸技均无歼灭此獠的把握。偏生灵儿所受咒封未解,法力难出,虽有一身本领也没有办法。

情急之下,李逍遥转身说道:“逃罢,能逃多远算多远……”修剑痴朝那巨影扬了扬下巴,脸色凝重的说道:“以眼下情形,咱们逃不出半里地便会给这巨魔追上,恐怕别无选择了,唯有和它一斗!”软天师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斗个啥?坐以待毙是真,而且省事儿。”

李逍遥摇头道:“坐著等死不是我的性格。我看还是能逃多远算多远……”硬天师苦著脸道:“受了这等重伤,便连那‘金蝉脱壳’也使不出了,唉!”李逍遥扁了扁嘴,还没想到要说什麽,夜幕中突然奔来数人,远远避开那巨肉,为首一人变色道:“这是什麽?”李逍遥听出是左金龙的声音,顿有了一丝希望,忙道:“快拿炸药崩掉它,这是大猛鬼呀!”

但不等那干遁甲战士听清,巨怪突然轰鸣扭躯,左金龙吃了一惊,急教一干从者放铳轰射,却犹如给那巨煞挠痒似的。这一通没头没脑的乱射,反将巨煞激怒,轰鸣如雷,突然间泥流灌注般的旋身钻入地底,随著地面剧震,转瞬没影。只见片刻前那巨影所踞之处陷落一个螺旋形的巨坑,积水仿佛漩涡般盘绕坑心圈圈流转而入,连那大穴四周的泥土也大圈大圈的内陷塌崩。左金龙的几名手下人躲避不及,顿时卷入那巨大的旋涡中,吸入地下,惨呼声瞬间即哑。

这螺旋形巨坑乍然出现,李逍遥虽吃一惊,却并不陌生,立时想起先前曾在兰陵方庄那废园子亦见过一个,当时已道怪异,原来与这巨煞有关。左金龙等一干遁甲奇兵身形虽快,但脚下土崩瓦解之势愈剧,巨坑旋涡般急转扩大,形成一股巨大无比的吸摄之力,四周的土石、树木均被吸附而没,不断有逃在後头的遁甲战士堕入那漆黑狂摄的深渊。

左金龙奔到近前,眼看将与李逍遥等人会合,那巨大旋涡也扩张而近,地面急陷,其势惊人已极。李逍遥、灵儿以及软硬天师等一干人眼看站立不住,转身便跑,但怎能快得过那急骤扩张的巨穴?

这时左金龙以及跟随其後的数名遁甲武士脚下已空,身在巨穴上空,顿失适从,打著旋儿便被吸摄而去。李逍遥闻得惊叫声,转头瞧见此景,忍不住把脚一跺,借力腾身倒跃,口中喝道:“灵儿,用素练拉住我!”叫声未出,身子亦落入吸摄之圈,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扯向後头那巨坑急旋的所在。

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抓住了左金龙的手,两人急骤跌向巨穴垓心所在,无力挣脱那股强大无比的吸力。但就在这危急关头,素练飞来,宛如银龙穿空,曳荡而到。李逍遥探手抓住素练一端,灵儿发力回扯,怎奈她人小力弱,非但扯不住那条连结著李逍遥、左金龙两躯之力的素练,竟不由自主地也被扯向那巨穴的所在。

唐月儿见势不好,连忙抢身一扑,抱住灵儿腰肢,但仍止不住前滑之势。於文凤便赶忙抱住唐月儿的腰身,任书易、羽云等人均这般一个拉一个地施以援手。饶是如此,合众人之力仍不及那巨穴吸摄之力的万一,非仅无济於事,反要一起跌入旋涡之圈。软天师看出不妥,变色道:“放手!不然这一吸就是一长串了,仿佛串烧小鸟一般有什麽好?”

灵儿心想:“即便是死,我也说什麽都不放弃逍遥哥哥。”只是咬牙拽住那条长长的素练不放,但没想到那条素练渐渐的支撑不住两头劲扯之势,绷紧到了极限,从中徐徐撕裂。灵儿大惊,不禁娇唤一声:“逍遥哥哥!”

“放手!”左金龙眼瞪李逍遥,虽也深感恐惧和绝望,但终是挣扎地说了一句,“不必陪我死去……”李逍遥只是咬牙抓住不放,心下明知这样做势必要陪上性命,却没顾得上多想。左金龙忍不住问道:“为什麽?”李逍遥微微摇头,只说了一句:“不知道。”虽是素昧平生,他却不顾自身安危地想要救这人的性命,或许事後想来会多少有些後怕,眼下却除了想救人的念头,没有想到别的。

左金龙转头望了望身後那黑沈沈的巨穴,眼中闪出无以名状的惧色,但见一干随从皆已葬身此穴,无存其一,眼光中的惧意突然又变成了深深的仇恨,另一只手往身上乱摸,拿出一颗爆雷弹。身後吸力骤剧,如劲风狂卷,大袍被卷离身躯,但见他腰间早已缠绑一圈黄袋炸药,显然也同独眼龙等人一般,均是有备而来。李逍遥不禁一怔,脱口而问:“干什麽?”

左金龙眼露异光,咬牙切齿的道:“放手罢,让我去炸了它!教一干八百龙兄弟不白死……”不等话声说完,穴中悄无声息地探来一条怪须,其长如千年藤蔓,陡然缠住了左金龙的腰腿,猛然一扯,将左金龙从李逍遥手中扯脱了去。便在这时,素练绷断,灵儿惊叫声中,李逍遥顿被吸摄得连番筋斗跌向旋涡之圈,眼看无侥,左金龙先随那怪须堕入地穴中去,轰隆大响,引爆炸药,地穴中不知何物发出震天动地般的巨鸣,轰塌了土,大旋涡骤缩,李逍遥跌下来时,地穴已然消失,拢去无缝,他仿佛一头撞在急闭的门上,磕翻身子,跌个结实。

先前那巨穴形成旋涡,卷起飓风一般的强大气流,仿佛要把一切有形之物都吸进那巨穴内,旋涡一旦消失,狂啸的飓风也随即歇去,枯树杂乱倒了满地,众人也横七竖八地跌在四处,皆感筋疲力尽,又均惊魂未定,睁眼四顾,地面狼籍,一切皆变了样。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大片桑树林子,经此一劫竟夷平数十丈地。

李逍遥堕地时磕著脑袋,晕了过去,在灵儿怀里醒转,只见她凝眸而睇,把一根纤白的手指从他眉心收了去,虽救转了他,俏目中关切之情犹然不减。

李逍遥张开眼睛的第一桩举动是扫视四周,张开嘴巴的头一句话是:“那大个头呢?”

灵儿不晓得该怎麽回答他。旁边的人也都一样,谁也不知道那巨怪是否已被炸没了。然而至少在眼下,地面上尚算显得平静。除了风声,就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头顶上不时有闪电现於浓云间,耀出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孔。

硬天师想起刚才情形之险,犹有余悸的咕哝了一声:“再这般来上一次,咱们就全得玩完!”这句话人人皆想而未吐,给这胖道士说了出来,就好象揭破了心口那一层薄纸,悬起的心顿时沈重起来。

李逍遥忍不住道:“为什麽不逃?难道咱们就只能坐在这里等著……”

“不是等,也不是不想逃,”修剑痴苦笑的说。“是逃不动。”

这是眼下最要紧的一个难处。除了李逍遥和灵儿、於文凤以外,此间人人均身受重伤或者中毒未痊,便连行走也艰难,哪还有气力使轻功逃出这茫茫林海?

李逍遥自也明白这一点,但终是不甘心。搔了搔耳,歪著头啧了一声,皱眉道:“真的没办法啦?”修剑痴沈思般的目光望了过来,说道:“或许有。”几张脸立时贴近修剑痴面颊,硬天师抢著问道:“真的有?快说来听听……”修剑痴不作声,只是瞪著李逍遥。就好象於文凤一直在做的一样。

雷击地面。李逍遥身後数十尺处有一株枯树著火燃烧,映红了这一片地。就有如霎间在他的心头有一道光闪过,而那道光却是来自修剑痴凝视的眼瞳中。李逍遥突然明白了,摇头不迭地说:“不行!我……我没把握……”

地上的积水不知不觉间已退到小腿下方,众人因感力竭,自那巨怪遁形後便一直围拢坐地,在此困乏已极的情形之下,那巨怪若然窜将出来,人人均无力与抗,唯有等死的份儿。原本每个人心里已经绝望,没想到绝望关头,修剑痴又点燃了一丝希望的微芒。众人俱是精神一振,却又感到迷惑不解,尤其是听了李逍遥那句话以後更是令人摸不著头。

但很快的,於文凤似乎明白了过来,向李逍遥说了一句:“没试过,怎麽知道行不行?”几张脸又贴过去,硬天师瞪著眼睛问道:“试什麽?”於文凤不答,只是望著李逍遥,乌溜溜的大眼里依然是那种殷切的期盼之情。

李逍遥却没接她的球,摇头道:“肯定不行!这玩艺不好使……何况,眼下我真气也不大够了。别指望那……”话没说完,摇头间先已把球拒之门外,但没想到这一转眼工夫又多了一人听明白了,於是羽云把球踢还给他,说道:“就指望这了,师叔。你真气不够,大家可以帮你来凑,但你首先需要对自己有信心!”接下来任书易也晓得说的是什麽了,喜形於色,说道:“对!我们身上虽说有恙,但还是可以输些真气给你用的……”李逍遥不由的睁大眼睛,“真的管用?”

软天师虽不晓得蜀山派的人到底在想什麽法术,但他察言观色倒也摸著一些头绪,猜到是要用法术,只是李逍遥显然对自己的能力没把握。尽管他不知道蜀山派的人要李逍遥用什麽法术,而他也对李逍遥殊无好感,但在面对共同之敌的时候,倒也不能袖手旁观,看出李逍遥仍有迟疑之意,软天师紧著眉头哼了一声,说道:“若能晓得用‘增长天王咒’,一成的法力何患不能发挥到十倍,十成的力道又何虑不能催激到百倍?”

李逍遥一怔,心道:“增长天王咒我是会的,却怎麽没听说过有这般用法?”灵儿从他的眼神里晓得其意,将嘴唇探到他耳边,小声说道:“逍遥哥哥,软爷爷说的是。增长天王咒用以辅助唤起攻击法术,确有霎间助长攻击力之功效。”见他正瞪著眼,不晓得明不明白,她便也跟著张大一对妙眼,补充了一句:“好厉害的噢!”

李逍遥自然记得随灵儿回水月宫时,从乾坤袋里发现了“增长天王咒”,在她指点下糊里糊涂学会了,虽不晓得此咒来历,但听眼下这一老一小说得如此有把握,不由得跃跃欲试,心痒了起来,“真有这麽厉害?”

“当然厉害了!”任书易说道。“蜀山派的御剑之术专能歼杀妖邪……”

“奸你老母!”硬天师没等听完就一指头戳在任书易脸上,怒道。“‘奸’杀?这小瘸子分明是我龙虎山一脉,哪会希罕用什麽蜀山派的小把戏,要用也该用我们的天师符法!”

修剑痴把脸一拉,说道:“要是龙虎山的天师符管用,你们两位就不必陪在这里担惊受怕了。”硬天师怒道:“管不管用是我们龙虎山的事儿,关你们蜀山派屌!”眼见这当儿又起门派之争,李逍遥忙道:“别吵!现在不管它什麽门派,只要是好使的招儿就得拿出来杀那大玩艺,光吵翻天有什麽用?”这番话倒是说得没人不点头,软硬天师虽持异议,但一想起那巨煞的可怕,均没法再固执己见。几巴掌突然扇在李逍遥脸上,众人齐道:“那还等什麽?”

李逍遥脑袋向後仰去,无意中瞧见一袭淡淡的青影从枯树影中急闪而来,到得近前,隐约认出是那雾月教的苗子符通玄的模样。李逍遥心中一怔,“他来干什麽?”旋即猛省:“灵儿!”但为时已晚,符通玄魂魄离窍,迅若闪电般的袭来,哪有半点动静,若非李逍遥恰好看见,绝难发现此人居然乘隙而袭,无声无息地摸了过来。

灵儿只觉手腕一紧,脉门顷间受制,“神门”、“阴郗”、“列缺”三穴均封,正是苗疆巫派术士特有的制魂锁魄手法。软天师道术精湛,一眼便发现有异,但他身受冰冥寒毒之冻,急难使出法力对付符通玄的魂魄。众人自是没料到不意出此变故,正愕然间,灵儿眼光登变茫然,纤身僵直而横,不由自主地离地飞起,从人丛中飘了出去。

李逍遥跳起身来,把灵儿身子抱住,突然间脑中如遭电击,全身皆麻,坐倒下去,灵儿依然飘身而移,眼光迷茫,虽似望著他,却又好象根本就没看见。李逍遥情知灵儿被那苗子以走魂术擒住,若想要她回复正常,此刻决然办不到。他心中著急,突然想到:“那苗子每次施走魂术之时,肉身必会留在左近。”提剑起身,寻视之下,果然发现不远处有一颤抖的人影立在枯树下。

他便提剑奔去,心想符通玄每当灵魂出窍,肉身是最脆弱的所在,也最忌怕别人用“围魏救赵”的办法攻他肉身。李逍遥叫道:“苗子,我打掉你的肉身,看你放不放人!”但还没奔到,突见符通玄肉身後头迷雾陡荡,曳起一条大蛇之状的怪影,飕的一声卷至,李逍遥只道那是来袭击他的,忙不迭地退後,但见那怪须却缠住了符通玄留在枯树下的肉身,一拽而去,拖入尘烟弥漫处。

李逍遥一怔,转面瞧见那一袭淡影从灵儿身旁急掠而过,正是符通玄的魂魄飞速回躯,急来保他自己的肉身,但为时已迟,那枯树突然陷入地下,土雾纷扬,只见数支粗长之极的触须宛如巨蛇般的耸出地面,曳空摇摆,妖气冲天。

李逍遥飞身一扑,抱住了灵儿软绵绵的身子,转头望向轰鸣声频传之处,只见一大团迷雾厚厚的推涌而来,隐隐约约的裹著一个挥摆巨大触须的庞然大影。那物推土来攻,数条巨蟒般的触须四面扫曳,顷间摧去树木无数,李逍遥抱著灵儿急忙後退,眼见数道怪须已逼到眼前,惊慌之余,他突然想起清凉宝宝的鬼哭藤或许能对付一下,连忙施咒放那小木偶从“乾坤袋”里出来。

清凉宝宝硬梆梆的躺地不动,这原在预料之中。李逍遥使出飞龙探云手,依夏枯草所教的法门,飞手去摆弄小木偶身上的机关,心道:“用家传绝学来捏鸡鸡,也算有辱门风了,李仙风他老人家若泉下有知,少不了要怪他儿子越混越回去了……”

但不管怎样,清凉宝宝终是跳了起来,嘎嘎大叫,李逍遥喜道:“行了!”正要指使清凉宝宝去摆平那巨怪,却怎料那木偶迎面给了他一拳,打翻在地。李逍遥晕头晕脑地爬起,怒道:“打我干什麽?”清凉宝宝嘎嘎叫唤,却不理会身後曳摆而到的几条巨须,居然一溜烟跑掉了,那巨怪没法捉它,飕的一声,小木偶便走没影了。

李逍遥心中一怔,顾不上破口大骂,眼见巨须犹如数尾恶龙般的狂卷而近,忙不迭地抱了灵儿使风魔身法逃开,与众人会作一处。

先前众人便料到那巨煞不至於真能给左金龙炸死,但没想到它这麽快又钻出地面,而且长出了巨蛇般的触须。众人挤做一团,被四下里弥漫障天的重重烟尘围在中间,不足二三尺地,羽云、任书易等几个年轻辈的顾首扫目间,望见四面八方均有数不清的巨大触须在尘雾中幢幢晃动,瞧见的尽皆骇然。

李逍遥施“冰心诀”弄醒灵儿,闻得四下里吼声如雷,不由的起身张望,看见了无数怪须曳空狂舞、扬尘逼近的可怕景象,登时吓了一跳,惊道:“怎麽有这般多?”软天师脸孔皱紧,沈声说道:“听说阿难兽成形以後是最难对付的魔煞,它藏身地底,很快便要用这数不清的巨须取代这片树林,到了那时……”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敢再往後边想。

但眼下的情形显然比软天师说的还要恐怖,尘土飞扬间,只见一排排的树木接二连三沈入地下,烟尘中晃摆而出的巨蛇状怪须则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一股说不清的腥臭之气弥漫在每个人的鼻际,多闻一会便感将欲晕厥。

李逍遥正望呆了眼,没做理会处,突然後肩被人推了一下,转头瞧见於文凤瞪著他,说道:“还楞著干什麽?”李逍遥一怔,“我能做什麽?”话声未落,彭奇郎突然大叫一声,腰间缠上了一根粘溜溜的触须,拖了出去。灵儿不假思索地拔出双剑,旋身跃出,削出大片剑花,砍断那条触须,任书易急忙拖了彭奇郎回来。

这时有几条巨须已近在眼前,灵儿双剑舞动,力拒魔煞,一时身陷迷尘,险相环生。李逍遥想起鬼哭藤或能挡一挡那一排排涌来的巨须,正要取出,转念又觉不妥:“这把鬼哭藤若是撒到地上,就算能缠住怪须,也不免要连这里的人都缠倒,摆脱不得。”既存此念,哪敢把鬼哭藤取而用之。

无奈之下,眼见围住灵儿身影的怪须越来越多,虽然她双剑舞得水泄不入,但也阻不住那狂卷飞荡的魔须侵袭之势,李逍遥把牙一咬,拔出木剑,正要帮忙,修剑痴冷冷的说道:“一两把剑是砍不光这无数魔须的,除非幻一剑变无数剑,用御剑术!”

李逍遥心念一动,但当他想起小仙剑从来不灵,难免又感气馁。忽然地面剧震,众人全跌倒在地,土崩之势竟自身底骤起,剧烈摇撼宛如汪洋中将覆之舟。飒的一声大响,一条巨须突然从李逍遥等人身子间隙拔地耸出,便在眼前曳晃,不等看清,陡地卷住了李逍遥的腰身,灵儿同时也发出一声低呼,腰身被一条横曳的触须卷住,双腿却被另外两条触须缠紧,拉得张开,眼看就要撕裂身子,李逍遥瞧在眼里,大惊之下,再无犹豫,急喊:“谁能告诉我‘御剑术’的口诀?”

其实修剑痴先前在桑园秘道里已将“御剑术”的使用法门告之,李逍遥却没用心去记。这时修剑痴便欲再说一次,却已来不及。嗖的一声,迷雾中掠出一条触须,陡然将修剑痴缠脖卷翻。

李、灵二人也同时陷於无数魔须缠绕的极危境地,挣扎不出。好在李逍遥尚有几分内力,挥动木剑,想用乱剑诀先解危困,手刚举起,不曾想又有一条触须盘绕而来,缠臂直上,连木剑也捆得结实。这一来他哪里还能使得成剑法?危殆关头,只听硬天师叫道:“用天师符,你这笨蛋!”

李逍遥手脚受怪须纠缠,难以使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天师符法,这倒也无须提醒。手指虚空画符之时,只听软天师喝道:“你真气不足,别忘了先使‘增长天王咒’!”李逍遥依言施为,却不曾想灵儿、软天师均各施“增长天王咒”助他,三人同时施咒,李逍遥发符之威果然倍增,但见金光万道,满空盘旋,犹如巨轮当空,霎间幻出一道天师神符,烁目难睁,耳边只听异魔轰鸣而退,海啸一般,欺到众人身旁的巨须如遭天雷打击,不得已放脱了李、灵诸人,缩回迷尘飘弥处。

李逍遥跌回动荡不定的地面,灵儿也翻了过来,众人聚首一数,少了彭奇郎、黑水老鬼两个。眼见无数巨蛇般的怪须仍在尘雾中狂舞,众人想起刚才已是命垂顷间,若非李逍遥得软、灵二人相助施符成功,暂时击退了那巨煞,必难逃过那一劫。虽然暂得喘息的间隙,人人均是面如土色,难以定神。硬天师催道:“再用天师符,别歇著!”

李逍遥稍为提气,顿感内息不够,便纵使得成一两次天师符法,也决然消灭不了那巨煞,反会徒耗真气。他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了,快教我御剑术的秘诀,不然就真的完蛋了!”

眼见刻不容缓,修剑痴赶紧把驱唤小仙剑的诸般法门择要告之。没等李逍遥听毕,迷雾中突然传来一两下急促的大叫,任书易一听便即动容道:“是……是彭师哥!”羽云随即也听到另一边有人痛呼,急道:“还有黑水老鬼,他们没死……”李逍遥提剑便欲去救,硬天师却骂道:“你糊涂啦?那两个人落在魔怪手上,死定了!”李逍遥心想:“他们还有声音,多半还有的救。”执意要去,灵儿默不作声地也要跟他去。软天师道:“或许有诈。蠢小子要上当,小丫头莫跟去送死。”

李逍遥和灵儿奔不数步,忽听得身後那几人大喊大叫,转头瞧见大团迷尘推逼而来,曳空晃摆的魔须已探近他们所挤之处。见势危急,李逍遥只好带著灵儿再返回来,灵儿见他仍使木剑,忙把湛卢递给了他。李逍遥使一招乱剑诀之“黯然失色”,倾出余力,把那数条魔须劈如砍瓜削菜一般,七零八落,缩回尘雾深处。

乱剑诀虽是凌厉迅猛之极的剑法,终是杀不死那巨煞,砍不尽满地耸天曳闪的妖须,何况李逍遥真气已竭,只使了一招,突然脱力倒地,口吐白沫。灵儿大惊,慌忙抢身拉他到修剑痴等数人之旁,施观音咒相救。

李逍遥张开眼睛便瞧见灵儿脑後魔须晃动,大惊跳起,四下里无数巨须已围涌得近了,不足十几尺。情势险急已到极致,修剑痴沈著脸喝道:“使御剑术!”焦灼之下,连话声也哑了。

但李逍遥也能听见,更不迟疑,手捏剑诀,唤一声:“龙啸九天,你妈……後边该说什麽呀?”

转过脑袋,背後每张脸在电闪雷鸣中均变得很难看。李逍遥不由一怔,随即把双手一摊,苦著脸道:“拷!我没真气啦──”

“好,我给你!”於文凤银牙一咬,抢身坐到李逍遥背後,贴一掌附在他背心,把自己的真气输进去,但仅凭她自身的真气显然有限得很。灵儿把素手按落,抚於李逍遥後肩“天宗穴”,一只手握剑卫护,另一手输送真气到他身上。羽云、任书易、唐月儿等人见状,也跟随於文凤坐地围成一圈,每人各以一掌相抵,另一只手按於前边一人的背心,把真气传到李逍遥体内。

软硬天师、修剑痴以及丁情四人均身受冰毒之伤,无法传送真气,只在旁边紧张地看著。修剑痴同时把驱动小仙剑的诀要加紧授与李逍遥,但见那一排排魔须密密层层地已涌到近前,李逍遥想要多喘口气亦不可得,把右手探入怀中,握住小剑匣,左手捏定剑诀,凝神纳息,以阿修罗“炼气”之法将输入体内的五股真气聚为一道,发送至腹间“丹田”、“气海”、“神阙”、“关元”四穴,复以阿修罗之“气动”之术运转奇经八脉,眉心陡然一炙,头顶轰然大鸣,知道真气已受驱动而起,聚於玄门关。

软天师看出他面额发赤,双眉之上青筋凸现,宛然虬龙之谶。这一霎间,软天师已知李逍遥蓄劲已毕,犹如一张挽满的强弓,随时便欲迸发强劲之气。软天师眼光老辣,瞧出这几个输气给李逍遥的少年男女真气均为不足,所输真气决然有限,他便提醒一句:“别忘了用‘增长天王咒’转弱为强!”

李逍遥非但没忘,更在“增长天王咒”之上再加一砖,使出丹辰子所授“天罡战气”,一股真气劲吐而出,摧激玄门关,随著一声法诀:“龙啸九天!”飕一声响,後颈“大椎穴”倏然一抽而紧,针刺般的痛。

一道锐不可当的剑芒便在这一刹那激飞冲天,旋出万轮金光,辉映四野,便在众人瞠目惊叹之时,夜空中射下一道剑光,不知所从,居然直射李逍遥等一干人挤身之处,往人堆里杀来。

软硬天师等人的惊叹登时变为惊呼,任书易绝望地大叫:“没准头啊!向我们飞来了……”李逍遥也自错愕不已,却不知所措。他原本想叫一声:“小仙剑终於听我的了!”未及转瞬,便已瞧见一道剑光朝他射了下来,不由吓了一跳,变色道:“射我?”

修剑痴忙道:“须得驾驭方向,莫伤了自己!”李逍遥“哦”了一声,听是听明白了,那道剑光却已插落,众人忙不迭地翻身滚避,剑光飕一声直透地面,没於土中,轰开一个大坑。

好歹偏了准头落下来的只是一道所挟真气不足的剑芒,而且势道并不十分凌厉,众人总算逃过了这致命的一劫,却也不免刮伤了硬天师的後背,自脖颈而抵臀股直唰唰的削去一道皮肉,痛得乱骂,李逍遥的奶奶自然倒了楣。

但这时他也顾不上问候硬天师老娘了,魔须犹如群蛇出穴,猛涌而到,四下一包抄,不出片刻他们这几人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运转七星!”随著又一声法诀,三十六道剑光在夜空中宛如金轮般的激旋而分,取位斗牛冲转七星,化为剑雨倾落,李逍遥把手一指,划个御剑诀,喝一声:“疾!”眼前迷雾飘红,狂舞的巨须随著漫山遍野的鬼哭狼嚎声霎间隐去,原本剧震欲覆的地面突然平静下来。

剑芒乱激之下,犹如烟花满空,李逍遥不由傻了眼,生怕那些剑光失了准头又飞过来,急忙用手乱指,叫道:“怎麽收摊啊,修五侠?”修剑痴道:“以‘剑归无极’之诀收势,但眼下不必收剑还匣,可用‘万法归宗’静观其变!”

“万法归宗?”李逍遥心中不得甚解,“干什麽用啊?”

三十六道剑芒齐唰唰的落地,竖於地上,在众人身旁围成一个圆圈,其光不散,自有一番凛然威势。

“哦,”李逍遥明白了,但又不明白,转头向修剑痴问道:“为啥要我把仙剑围成一圈?”修剑痴目光扫顾,但见四野迷雾漫天,妖气重重,平静只是假象,那看不见的杀气似乎更浓了。他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皱紧了眉头,说道:“大家都别走出这道剑圈,妖障未去,恐怕……”

话未说完,剑圈周围的地面突然动荡起来,有物推土逼近,杀气骤炽,众人均见状而惊,但到了剑圈之畔,土动之势突然消歇。

李逍遥道:“哦,明白了!那魔煞果然是怕了我的小仙剑哦……”话没说完,脚下大片土地突然撼翻而崩,剑圈之内陡陷巨坑。修剑痴动容道:“那巨魔不敢在地面上直撄仙剑之锋,没想到它会把整块地掀翻,从土下暴起来袭……”这时就算明白也晚了。巨魔阿难兽狂哮而出,张开一个其大无比的巨口,须张牙迸,猛噬泥土,李逍遥等一干人脚下陷空,身无所傍,顿时跌向魔煞狂张之口。

这般危势之下,李逍遥哪有时间再驱仙剑,为救众人免遭活噬,他急提一口真气,使开“风魔天下”身法,先把灵儿推出丈外,身形倏闪来去,手推脚踢,仗著身快无伦,抢在巨魔合口之际先把灵、凤、月三女推了出去,腿飞如风般的又将羽云、任书易、修剑痴、丁情以及硬天师踹得远远的,便在他寻视软天师身影之时,巨魔陡然合上大嘴,将他连土吞没。

灵儿以及修剑痴等数人跌回地面,眼见那巨魔吞了李逍遥,均各惊呆。李逍遥原本有足够的机会从巨魔口中逃生,却为了救一干人奋不顾身,以致牺牲了他自己的性命。如此举动无法不令人为之扼腕痛惜,但最伤心的是灵儿。她突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在李逍遥葬身巨魔口里的那一刻,她便和他一起死了。

巨魔却没有死,而它也看见地面上还有几人未死。

可它看不见自己体内。

它的体躯无比巨大,体内一团漆黑,李逍遥也看不见。稀里糊涂滚了进来,堕入一大团粘糊糊的臭液中,眼前虽然什麽也看不清,但他晓得这是在一个不妙的地方,身子刚落定便给许多粘稠之物裹住了手脚,挣动不得,鼻际闻到一股熏头欲晕的恶酸之气,正是这无尽的粘浆所散发,却不知是何物。

他只挣扎得几下,脑子里便越发沈重起来,更感透不过气,不一会就神志不清了。

昏暝之中,突见一张并不陌生的脸孔挨近来,凝目瞪视,他恍恍惚惚的觉得此人正在摇晃他的身子,终於让他稍醒几分,只听那人唤道:“小李子,别睡著了,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一睡就醒不来了……”李逍遥迷迷糊糊地咕哝道:“管它呢!不醒就不醒,我好累……”那人连忙又摇他的头,急道:“快醒来!小李子,你一睡不打紧,好多人都要没命呢!”见他还不醒转,那人又说道:“你的灵儿在外边,你的婶婶在盼你回家,可不要让她们伤心哪!”

说完,往李逍遥脸上吹了一口奇寒之气,李逍遥脑中一阵刺痛,猛然清醒了许多,感到那是洪大夫的声音,奇道:“老洪,你怎麽在这?”洪大夫叹道:“这地方很不好呆,若非为了那颗魔鲎胆,我也不愿来此转溜……”李逍遥迷迷糊糊地问道:“魔鲎胆干什麽用啊?”

洪大夫道:“是一味祛百毒、还真元的神药,我要它是为了治那孩儿的病,可是这巨魔仍活著,我就取它不著,除非它死了……”李逍遥听到此处,脑中又一阵昏沈,洪大夫忙道:“眼下能杀阿难兽的人恐怕只有你了,小李子!你若放弃,也就等於放弃了外边即将遭这魔煞吞噬的那些人的活命希望。所以你不能放弃!”

李逍遥原本就已经精疲力竭,听著洪大夫之言,突然间想到灵儿、丁情等人眼下的处境,登时惊醒了过来,不等张开眼睛便急忙问道:“他们怎麽样了?”

回答他的却不是洪大夫,而是软天师哼哼唧唧的声音:“别管他们了,还是想想咱俩罢,你这肉脚!”

李逍遥潜运冰心诀稳定心神,睁开眼睛,瞪著旁边一个粘裹得密实的人,奇道:“你是谁啊?老洪呢……”洪大夫却没在他眼前,映入瞳孔的那张模糊面孔分明是软天师。李逍遥心中一怔:“难道是梦里见到洪大夫啦?”

软天师同他一般均遭异物裹身,动弹不得,却骂骂咧咧地说道:“你这肉脚,龙虎山的法术没学好,却胡乱学什麽蜀山的东西,全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艺儿!这下可好啦,落了在魔煞的肚子里。你别想了,外边那几个没死的,还有你那娇滴滴的小妞儿,说话间全得跟著掉进来,待会儿可有得热闹!这叫欢聚一堂,也算大团圆的结局……”越说越气,忍不住一口臭痰向李逍遥吐了过去。

李逍遥把脑袋一摆,那口臭痰擦脸飞过,却唾在旁边一张扭曲的瘦脸上。那张脸从粘液里突然摆动了一下,眼光闪闪地瞪了过来。李逍遥和软天师一怔,转头问道:“你是哪个?”那人先前一直垂著头,身上也给粘稠之物裹得密实,几难分辩其相貌,但当他抬头闷哼了一声,李逍遥突然觉得不陌生。那人气喘粗促地说道:“大小姐不能……不能死!”正是那苗子符通玄的嘶哑声音。

李逍遥一怔,奇道:“你怎麽也给吞进来了?”凝望著符通玄那张痛苦得挤做一团的脸容,其实猜也猜到了:“这厮刚才逼出自己魂魄来捉灵儿,却不料那魔煞从後边给他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後’,叼走了他的肉身。这鸟苗子的魂魄急急回窍之时,已是到了人家肚子里,只好乖乖呆著……”

符通玄张开嘴巴,咯著血沫,皱著脸说道:“听……听我说,大小姐不能死……她不能有事!”李逍遥见他神情痛苦,不禁蹙眉道:“你怎麽啦?”软天师瞪著符通玄身上,突然哼了一声,说道:“这苗子活不成啦,瞧他胸口那个血洞有碗那般大,神仙都救不活他!”李逍遥凝目细看,果然如此,不由吃了一惊,随即晓得这伤口是怎麽弄的。刚才他跌进那魔煞口腔,後腰也撞到尖利之物,想是那魔煞口内丛生的利!倒刺戳中了身体,所幸他身穿天蚕宝衣,又仗有硬天师所授的“真元护体”神功,备而无患,才没似符通玄这般。

而软天师身法溜滑如鳅,又有金刚咒护身,法力神奇,虽在冰毒所伤的情势之下,那些尖!倒刺却也戳他不著。相形而言,符通玄就没这等好运了,利刺穿胸,血流不止,他自知难活,却没李逍遥、软天师那般满心沮丧绝望之情,只想到灵儿的处境,忍著伤痛说道:“小瘸子,听著……我有个办法或许管用,若你能除去此獠,帮……帮大小姐逃生,我……我便助你脱身!”

李逍遥还未答话,软天师先已冷笑道:“你有办法就不会变成这个样了!”

符通玄只瞪著李逍遥,对软天师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说道:“刚才……我感觉得到你们在外边与这巨魔厮斗时,它心脏的剧跳回震之声,便在咱们头……头顶之上。听,它又在跳动骤急,似乎外边有人正在用雷相法术与它周旋……”李逍遥趁他话声稍寂,竖耳倾听,果然感觉到微微雷震之声从外边传来,不由得奇道:“难道是……是灵儿法力恢复了?”

软天师却听出了名堂,哼一声道:“是蜀山派的法术。想必是那两个小辈弟子毒伤已缓,为了保命,正合力引雷乱轰这魔煞。不过,他们的法力弱得很,最多只撑得片刻便要玩完。”李逍遥原本燃起几丝希望,听了软天师之言,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身,符通玄却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著李逍遥,急切地说道:“他们就算打不赢,也给我们赢得了极为宝贵的时间。事不宜缓,你看这上头悬著的一大堆蠕动之物,便是那巨煞的心脏。这是它的要害所在……”李逍遥问道:“旁边那一坨一坨的是什麽?”

“是肝胆罢,”符通玄翻著白眼,喘息越来越短促,坚持著把话说完。“小子,用你的剑法,全力攻击这个要害部位,何虑……何虑魔兽不亡?”

软天师听到这里,本想出言讥笑,但突然间好象改变了主意,蹙眉沈吟。李逍遥苦笑道:“话是没错,可是我动不了啊,没瞧见这几堆粘乎乎的东西把咱们缠住了吗?”符通玄喘了一会,话声虽弱了下去,仍是挣扎著说道:“若用元神……元神出窍,不就可以动了吗?”李逍遥一怔,几难相信自己耳朵。“灵魂出窍?我又不会……”

符通玄突然裂嘴一笑,口边淌血如注,眼光诡秘,眨了眨才说:“我教你……”李逍遥又是一怔,随即暗觉不妥,摇了摇头,说道:“这种旁门左道的东西……”

“不!”没想到反对他这句话的竟然是软天师。“不对。元神出窍之术绝非旁门左道,我和那胖子昔在龙虎山也曾学过,却没学会。”

符通玄向软天师微微点头,显是感激他这般说法,随即把目光转向李逍遥,眼含期待之色。李逍遥仍是摇头,迟疑的道:“他都没学会,这一时半会我能学会吗?别搞不好弄得魂飞魄散那就惨了……”

软天师显是觉得眼下除了符通玄所说之法别无选择,沈吟地说道:“我和那胖子当年为争意气,学的尽是些彼消此长之法,对於元神出窍这类需要潜得下心来施为的法术,那是有意的不去修炼。你若不笨,倒也学得会,只是……”说到这里,转视符通玄,疑道:“我不相信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他可以学会这门玄术。”

符通玄粗喘地说道:“别忘了我这一辈子是专门研练这门异术的,虽说急於求成不是正道,可是往往捷径达到目的更快。”软天师眼光一亮,“这麽说,你是有速成之窍了?”

李逍遥摇头道:“不学!这是找死,我若学了到手,就算杀得了魔煞,我却也成了游魂野鬼那有什麽意思?”软天师听明白了,说道:“你若肯跟这苗人学元神出窍之术,我便传你‘元灵归心术’,待你除去这魔煞之後,引回出窍之魂又有何难?”

经不起这两人在旁又劝又催,李逍遥不由心下犹豫,暗思:“眼下的情势摆明了是一困死之局,绝无别的选择。我若不依了他们的办法试试看,那也是死路一条,还要陪上灵儿他们好几条性命……”抬起头来,咬了咬牙,问道:“真的行?出了窍的魂儿还能回来?不是晃点我吧?”软天师和符通玄均赌咒发誓,“没问题!”

“真有这麽好玩?”李逍遥撇了撇嘴,眼光里的神情显得是将信将疑,心念飞转,最後也是没别的辙儿,把心一横,发狠道:“除死无大事。那就干它姥姥的!”

虽然发了狠心,但他仍然不失机灵本色,先逼著软天师把龙虎山绝学“元灵归心术”赶快教会了他,记牢之後,暗感有了底儿,才跟符通玄学那元神出窍之法。“这就叫做没把自己打个死结绑上之前,先得学会解绳……”

阴幽幽的昏光不知从何处透来,便在符通玄语声断续地传功之时,李逍遥感到身体颠来晃去,显然是那巨煞腾身扑窜,而外边雷声渐弱,他依法集中精神,隐隐听到几声惊呼,似是外间诸人遇险而发。这更平增传功时三人的焦灼、紧迫之情。

“意守玄关。跟著我念,”符通玄话声已微弱难闻,所幸软天师耳力敏锐之极,非但听清符通玄口中的喃喃咕哝语句,更仗著自身修为,最後关头的紧要时刻帮符通玄把咽喉里的话传给李逍遥。“金身不灭,元神出窍!”

巨煞阿难兽已把林地掀翻了天,尘障蔽空,茫茫无边。

羽云、任书易虽联手支撑了一阵,怎奈那巨煞魔法强大,无以抵敌,他二人中毒初愈,体力未复,勉力抵挡了一阵,均各颓然倒地,再无可用之力。

那魔煞破土扬尘,逼迫过来,势如排山倒海一般,众人均知无侥,虽不想再做徒劳挣扎,但见巨煞现出一张其恶无比的面目,咆哮如雷地逼近,仍是不免心生惧意,纷纷後退。

正惊呼走避间,只见一个娇俏的身影反向那魔煞走去,是灵儿。

她似乎没了知觉,不知惊恐为何物,视生死於度外。也许她想寻死,这便可以让她跟李逍遥在一起,而不致生离死别。

於文凤、唐月儿大声叫唤,灵儿浑若未闻。修剑痴、丁情等人眼见这少女竟悄立到了巨魔的血盆大口之下,裙袂飘飘,宛如狂风暴雨下那稍瞬即逝的一叶飘絮。众人唤她不应,又距得远了,无法相救,不由惊呆,旋即全都闭上了眼睛,不忍见到那香销玉碎的一幕……

“元神出窍!”李逍遥连叫数次,均无应验之象,他心中焦躁,不由蹦了起来,向符通玄摊手说道,“怎麽不灵的?都说我学不会了嘛!你……”话未说完,突然发现符通玄两眼翻白,已经断气了。他一怔之下,更觉绝望,转身向软天师说道:“完了完了,这苗子没等教会我就先死翘翘了……”

软天师什麽也没说,只是眼勾勾地瞪著旁边。李逍遥随著软天师的目光转面望去,看见了裹在粘浆中的他自己的肉身。

没等他反应过来,噗的一声响,大群扇翼之物仿佛黑窟蝙蝠般地飞涌而来,狂袭猛噬软天师以及李逍遥困在粘浆中的身子……

“逍遥哥哥,”灵儿在那巨大无比的魔影覆盖下来之际,合上她美丽而安祥的双睫,在心里默默的说道:“灵儿来找你了。”

大片土雨倾头而坠,便在电光劈空激闪的一耀之下,灵儿眉心一蹙而紧,光洁的前额竟有几条嫩筋凸显,隐隐形成牝龙之谶。

“灵儿,不论在任何时候,你都要记住。”这一霎间,她脑海中灵光激烁,现出师父的身影,那是在水月宫中,师父面色凝重,对她说,“你的玄牝灵血拥有与生俱来的极大魔力,除非你嚼舌自尽,否则永远不能唤起这股瞬间激爆的神魔之力。可是这将使你终结一切,也包括你自己的生命,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要尝试去用它。这是死的魔力……”

师父的面容和话音突然远逝,灵儿拈指凝眉,犹如莲花宝相。她已决意用自己的鲜血埋葬这巨煞……

忽然间,丁情明白了。望著灵儿飘袂赴死的一袭素影,他隐隐想到了:“他们两个原来是……她虽然年小,却也懂得生死相许之事。”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龙啸九天!”

御一剑而为三十六道无坚不摧的神光。此为蜀山派之御剑术。

仙剑离匣,在瞳孔中幻变三十六道神光,激旋如轮,圈圈环转扩大而至无边无界。

这三十六道剑光从李逍遥眼瞳里烁然而出,映入灵儿的妙瞳,仿佛将他俩连结在一起,其间纵有万千重障碍也瞬间摧灭无存。

灵儿刚想咬断粉舌,魔煞竟随著一片满空飘散的血雨荡然无存。

天地间的惊变与崩溃之象也霎间消失,就有如一场梦。

梦醒了无痕。

仿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

修剑痴等人找到了先前失散了的彭奇郎、黑水老鬼。他两人居然也奇迹般地生还了,只是黑水老鬼忘不了丧妻的痛苦,留在这世上,对他反而是个漫长的折磨。

众人聚拢一起,唐月儿的背篓里突然沈了一下,打开瞧时,在她病孩儿身旁有个粘乎乎的桃状物,她本想扔掉,突然脑中一迷糊,恍恍惚惚地听见有人说:“此是医好你孩儿的神药,十碗水熬作一碗,此物萎缩如一枚核桃,服下半月而痊。”她猛然惊醒,回头乱望,却没瞧见那说话之人的身影,只道是神迹。

众人正议论那巨煞何以突然毁灭的原由,半空中掉下一团粘满了异浆的物事,在地上挣动之时,发出古怪的声音。羽云、任书易上前一瞧,认出是软天师,见他大难不死,均感讶异。

灵儿望著又一团粘糊糊的物事坠地,怀著希望上前一瞧,顿时惊喜过望,那正是李逍遥,可是她旋即发现他的身子僵硬,怎生施救也没有知觉。她惊慌起来,突然间听到冥冥中有个声音急促地叫唤:“灵儿,灵儿……”她不由一怔,听出是李逍遥的声音,寻声望去,只见空中飘忽著一袭朦胧淡影,赫然正是李逍遥。

李逍遥惊慌之极,他怎麽也回不进自己的身躯,怎麽也下不来,只是飘浮在空中,落地不得,眼看劲风猎猎,将他越推越远,他越发惊骇,摇晃双手,叫道:“搞什麽鬼啊?我怎麽回不来啦?”

软天师仰面望来,哈哈大笑,眼光中竟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说道:“这小子定力不够,元神回不了窍!”灵儿闻言一惊,猜到李逍遥何以变成如此,连忙指著脚边的肉身,唤道:“逍遥哥哥,快下来这里!否则你会被风吹得魂飞魄散的!”情急之下,眼圈登时红了,跳跃身子,急想抓住李逍遥的魂魄,以便牵引他回躯,可是怎麽也抓不住。於文凤、羽云、任书易等人也均奔来帮忙,却均无法留住李逍遥的魂魄。

其实李逍遥刚才已经失去了回窍的一线机会,但在引魂入躯的一刹那,他心中突然跳出一个此时不该想到的念头,那是一句话:“子正,魂不附体。”

他一直忘不了这句箴言,那是一个不祥之兆。偏偏在不该想的时候想起了这句预言,心中一惊,魂魄果然无法回躯。只这一慌神,离他肉身便越来越远,怎麽也靠不近,碰不著,再也无法还原本窍。

尘雾障天,灵儿飞身追上李逍遥飘飞的魂魄,想拉住他。两手相握,却握了个空。李逍遥初学软天师的“元灵归心术”尚不能运用自如,竟收不回出窍的元神。眼看越飘越远,不禁惊呼:“我回不来了!”

一阵风劲吹而过,满地尘沙漫起,顿时隔断了一切。

幽幽忽忽之间,恍然已飘过波光粼粼的江边。芦花飞絮,有舟靠岸。

林雾中突然走出一男一女两袭身影。那女子显得是身不由己,被那男子拉手带到江边芦岸,此时天色青碧,长夜似尽未尽。

那男子抬手唤道:“船家,我要过江。”船一靠岸,这一男一女便上了船去,艄公头戴竹笠,身披一件遮风挡雨的蓑衣,一声不响地撑船离岸,往江天浩荡间悠悠摆去。

烟雨霏霏,那一男一女掀帘进舱,突然间倒退而出。

那男子盯著舱门,满面惊愕之色,随即只听舱内有人低低的一笑,说道:“九少,没想到罢!”

那男子面色登变,眼光扫顾左右,似想飞身离船,身後那艄公突然摘了竹笠,褪落蓑衣,现出一张满是疤痕的丑脸和一身素衣,腰间挂著一口无鞘的残刀,其色黑炭一般。这假扮鞘公之人虽只闲步而立,无形之中先已断绝了那淡眉男子的退路。

舱帘微荡,现出一白衣胜雪之人,挥手飘香,宛然龙飞凤舞,那淡眉男子只来得及吐出三个字,眉心倏然抵著一根手指。

“无忧手!”

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一)

灵儿呆呆地守著李逍遥的躯身,旁边的人连唤不应,仿佛她自己也变成了一具空的躯壳。她的魂,她的心,也随他飞走了。飞向那不知尽头的远方。迷迷糊糊的,只觉林子里来了一些人,灯笼火把的光芒在晃闪,轮声咕辘,有人骑著马,赶来了大车。

漆黑中有人问道:“这里是什麽人?”硬天师抢著回答:“我们是捉妖的仙师!”骑者中有人失笑道:“世上有妖吗?”硬天师怒道:“刚才有一只那麽大的妖怪被我们摆平了,你们没长眼睛吗?”推车的人皆笑了起来,骑者中那人顾首说道:“哪儿有啊?在哪儿呢?指给我们瞧瞧?”

硬天师欲待争辩,软天师却知多说无益,此处并无妖迹遗存,这干人刚赶路经过,自是说什麽也不会相信此地发生之事。他为人远较硬天师老猾,不愿再徒做口舌之耗,向旁边修剑痴等人使个眼色,随即转目瞪著火把亮堂处闪映的人影,问道:“我们是迷了路的,那胖子爱说笑,休要当真。不知各位是什麽人?”

凭软硬天师、修剑痴等人的眼光,虽在暗夜之中,却也瞧出了这干过路客当中不乏携带兵刃者,无疑均属会家子,尤其那三乘马之上的骑者各皆神情精悍,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一辈,但都目光炯炯,神气内敛,不似寻常行旅之人。硬天师虽说不服软天师之言,此刻身上负伤,想要滋事亦不可能,嘟著嘴腮只是哼哼,一双小眼溜转,却也没再出惊人之语。

那三骑当中最先说话的一个戴宽沿毡帽的汉子把话接了过去,说道:“真的是说笑吗?我们也是迷了路的,原也疑心这林子有妖作祟呢,这一路上却没撞著一个半个……”说到这里,朝自家夥里眨了眨眼,不知使的是什麽眼色。软天师嘿嘿一笑,并没接口。任书易却忍不住咕哝了一句:“真撞上了,有你们蹦的时候。”这句话说得甚低,也不知那夥人有没有听见。

其实那夥人自也注意到软硬天师等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形貌不寻常,心下均在嘀咕。但当火光耀近,许多目光立时被一个神情凄美的绝色少女吸了过去,呆望著她那清水芙蓉般的倩影,惊豔之下,半晌作声不得。

“咚”的一声,有人从马鞍上晃身跌落,在泥水里摔得结实,宽沿毡帽滚到了灵儿脚边,她只浑如未觉。自始至终唯有李逍遥那毫无知觉的身子留在她眼睛里,奇怪的是她此刻并没有流泪,只呆坐不动,仿佛在等他醒来。

“和尚明!”一个长条身形长条脸的青年汉子在鞍上俯瞪趴地的那个同伴,见其目也没眨地瞪著那绝色少女的身影,长脸汉子忍不住低骂一句:“你这家夥,忘了自己是和尚啦?”地上那汉子原本头戴大毡帽,这时露出一个青亮的秃头,兀自不觉,也没伸手捡帽戴回头上,只是忘乎所以地傻瞪著灵儿的身影。修剑痴等人见状不喜,便把任书易推向前去,从中一站,挡住了那秃子的视线。

但就在任书易身形一动之时,灵儿身旁已多了一个高瘦的人影,修剑痴等人目光望去,认出是姬灵通,不由得一怔,心下暗异:“这老苗头先前硬受了宫九那般厉害的冰冥掌力,竟能比我等恢复得快,似这等突如其来的身法,我等伤成这样,决不能使得成。”

姬灵通瞧见地上有个缀满补丁的花布袋,缓缓俯身,捡了在手,直起身子时,眉心一皱,暗觉天旋地转,喉中有腥血上涌,身背微颤,强咽下那口猛溢上来的鲜血,勉力定神,待得晕眩之感渐消,把布袋拎起一瞧,认得是符通玄之物。布袋上血迹殷然,姬灵通猜到符通玄遭遇何事,半晌不动。他的神态落在修剑痴、软硬天师等人之眼,看出这老苗子原来重伤未愈,十成本领剩不下一成,虽勉力支撑著走到这里,显然气力也已耗尽。

姬灵通转回脸面,瞧见灵儿垂目守在一具尸身之旁,定睛一瞧,认出是那小瘸子。姬灵通不由一怔,心念丛生:“这小瘸子居然死了!”因见灵儿似是神伤已甚,姬灵通不免也有些难过,但转念又想,小瘸子既已毙命,灵儿别无牵挂,定会随他同回苗疆。这般一想,姬灵通又觉李逍遥既死,无疑是搬去了一块绊脚大石,绝对是件好事。

对於李逍遥如此下场,软硬天师两人亦各怀鬼胎。在软天师看来,这是假天之手帮他了却平生最大一桩心事,心中暗自高兴,表面上却作惋惜状,不时瞧瞧旁边的硬天师,但见这矮胖子眼中居然毫无悲伤之情,一丁点也不念“师徒一场”的情份,软天师不由暗暗称异,但两人一向不和,即便问了也白问。

殊不知硬天师心里早疑李逍遥出自软天师门下,方才又听软天师口称李逍遥学了他的“元灵归心术”,更无怀疑,他二人虽同门多年,却素来勾心斗角,专寻对方所收之徒出气,他们均以为李逍遥是对方私收的徒儿,恨不得亲手弄死这小瘸子,如今见这少年终於在眼前挺尸了,岂不快哉?只是碍於面子,谁也没笑出声来。硬天师更多背了一桩心事,盯著李逍遥身上,盘算著怎生取下“乾坤袋”。但是为免软天师发觉之後从旁作梗,硬天师小眼乱转半天,没敢稍露声色,寻思要找个机会再动手不迟。

修剑痴、丁情、羽云、任书易等均与李逍遥有患难的交情,又以为他是蜀山的同门,见他死在这绝色少女怀里,均感悲伤、惋惜。於文凤更想:“若不是小师叔他……他舍己为人,从魔煞口边救了大夥儿,我们岂有命在?”不觉泪花盈眶,一颗飘萍不定的芳心竟而尽想著李逍遥生前的好,浑忘了自己怎麽讨厌他。

但谁也没想到,那夥过路客人中竟有一大一小两人从手推车旁抢了过来,就著灯笼火把的光俯身一瞧,认出了李逍遥的面容,皆叫将起来:“这不是李逍遥麽?”这般叫声一出,那夥里好几人都蹦了过来,一麻子举著火把抢近,叫道:“什麽?真的是那个打跑了百里老贼的小李子?哎呀,怎麽成了这般……”

修剑痴等人哪里料到这儿竟有一大帮人认得李逍遥,均相顾而愣,不明究竟。正混乱间,一只黑乎乎的大手忙不迭地往李逍遥胸口摸去,落得鲁卤。灵儿原本呆呆的一动不动,待得发觉有人伸手乱碰她心上人的尸身,突然间反应过来,素手刁腕,轻送出去,呼的一声响,那大汉身不由己,跌出丈许开外,滚在烂泥中动弹不得。

那干汉子哪里晓得这娇怯怯的少女竟然身怀绝艺,眼见一个大汉被她轻而易举地甩了出去,均感吃惊。推车旁有人失声叫道:“毛贵怎如此不济?”硬天师小眼一瞪而圆,更想:“这小丫头不知是谁,居然有一身好手段!幸好老子没冒失伸手去搜那小王八蛋的身,否则吃亏的就是我了……”其实以他的本事未必斗不赢灵儿,但终是吃亏在伤重,真要动起手来哪抵得住她三摔两摔?

那干人只愣得片刻,突然闪出一个黑塔也似的大汉,挥舞一对盘钵大小的粗拳,抡将上来。这蛮汉终是缺了心眼,不似别的同伴转瞬便猜出这娇嫩之极的少女神情间与李逍遥必有极深的干系,居然要来硬抢。那长脸骑者刚叫了声:“大海,休要胡来!”黑大汉已抡动粗拳,一路扫去,连自家同伴都躲避不及。

但没等那黑大汉冲到灵儿面前,花袍一闪,只见黑大汉打著转儿飞进了泥水里,滚了半天没爬得起来。姬灵通大袍微晃,立在黑大汉片刻前所立之处,目光却瞧也不瞧那黑大汉被他摔得怎样了,转向灵儿,说了一句:“这干人胆敢在大小姐面前无礼,让老朽打发了罢!”他虽身受冰冥毒伤,究是身怀上乘武功,位列雾月教十长老之尊,岂把这干江湖粗人放在眼里?

灵儿只瞥了他一眼,转回眸子,凝视李逍遥面孔,低声说了一句:“你们别吵著逍遥哥哥。”说到这句,眼圈不禁红了。姬灵通闻言一怔,突然间一大丛兵刃明晃晃地耀将过来,将他围在中间。

姬灵通浑若未见,只望著一旁,随著他的目光,只见灵儿把一只白藕般的素手轻抚李逍遥面孔,细心地替他擦拭沾在脸上的泥污,那娇痴无限的眼神只教人看得呆了,纵有天大的戾气也生不起来,随即每个人心头皆是一颤,仿佛断了的琴弦。

姬灵通心头微颤,不忍见灵儿如此神伤,说了一句:“殿……大小姐,他终是不能活转了!”原想开解於她,对著她那凄而无泪的神情,却不知从何劝起。

此间虽然聚了许多人,但受了灵儿那无比伤感的神态举动所触染,一时尽皆默然。只一孩儿拉著他爹爹的手,红了眼圈低声问道:“爹,李大哥他……他怎麽了?”那汉子黯然道:“林儿,别吵著了你李大哥。”

谁知在这寂静中,不知何处飘来了一串悠悠的娇吟声,似是一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儿溜出家门,一路轻哼小谣儿蹦蹦跳跳地来。“嘀啦哩……哩啦哩……嘀嗒嘀……”

这曲儿不像曲儿,童谣不像童谣的脆声透过林间传来,飘过雨,飘过雾,飘过阴霾未散的夜宇,飘入灵儿以及此间人人之耳,听来甜美之极,娇嫩无比,似是个不过十几岁大的小姑娘,纯得令人心碎。但不知不觉,那干赶路客人心头均升起了一股寒森森之意,仿佛听到鬼叫一般,脸色均在火光中变得惊疑不定。

修剑痴等人看在眼里,均感奇怪。但更奇的是,连姬灵通这等素以“鬼见愁”之号著称於世的巫派大高手眼光中居然也流露出非同寻常的惊异神情,竟似晓得那轻哼小调儿的是何人。

兰陵渡这地头要多邪有多邪,早在众人料中。但先前不论妖焰如何猖獗,软硬天师等一干人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感觉到邪异难言。说不出是何等样的邪异,只觉林中那小女孩儿的声音甜腻似糖浆灌耳,听来舒服已极,可这绝非一般的舒服,随著曲儿声越哼越快,人人心跳加快,血流加剧,均感脑中晕眩。那甜蜜的曲声乍听似童真无邪,但随即便充满了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宛如无数裸身男女在众人面前交媾欢好,令每个人都心旌摇荡,血脉贲张,再多听得片刻,恍觉那交欢之人换成了自己,人人情难自禁,欲仙欲死。

灵儿暗觉心神恍惚,情知那曲声有异,她在水月宫修炼日久,定力虽强,竟也抑止不住心潮暗涌,生怕为其所惑,连忙自施“冰心诀”,凝守心神,方感好些。但只在转眼间,那曲谣声突然消失,便在众人面面交觑时,林子里竟又飘出吃吃的一声低笑,笑声非但甜腻柔软已极,引诱之气更是平增。便连心如枯井的修剑痴以及年老的姬灵通听了也不自禁地脸红耳热。

笑声忽悠而消,夜雾中悠悠传来似在天边的歌声,带著甜笑,忽而仿佛在耳边轻轻吹送,又似枕边的情人呓呓呢喃,欲勾了魂儿去。只听她缥缥缈缈地哼唱道:

“侬本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

把一心、十分向你。

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

共你。

风了人,只为个你。

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

没前程、阿谁似你。

坏却才名,到而今、都因你。

是你。

我也没星儿恨你。”

那香香糯糯、柔柔嫩嫩的声音飘入耳中,灵儿不禁听得痴了,心下暗猜:“不知是谁?”正自猜想,歌声渐近……突然远去。

歌声寂去之时,灯笼火把全灭了,竟不知何时熄尽。黑暗中有人终於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粗息犹未喘定之际,失声说道:“难道是……是她?”除了那干呆若木鸡的赶路客,修剑痴等人心里均生疑问:“她是谁?谁是她?”

若非经过此事,没有人可以想象他们此时的心情感受。那便如死去一般,死去又复活。恍然若在梦中,不知是醒是幻?

刚才那曲声骤低下去时,宛转情迷,似柔肠千结,勒断了呼吸,缠灭了心跳,封阻了血流,霎间连血也凝固了,风也无语了,心跳停止了,是那种死过一回的奇妙感受。

听那唱曲儿的声音显得是稚气未脱,那无可言状的诱惑魅力却又活脱脱似极了一个丰韵万般的成熟妇人,宛如来会情郎,悠悠的寻,悠悠地去。

没有人可以形容此时是何等样的心情。年轻气盛些的男子突然都抑制不住地渴望见她一见,哪怕亲亲她的脚也是好的。先前他们见了灵儿已惊为天人,但都不曾往邪处去想,此时那哼曲儿的小姑娘人没露面竟把这干心焦口躁的汉子魂儿都勾了去。其邪异之气可见一斑!

粗喘声久萦未落,黑暗中谁也瞧不见每张脸庞发红发热。但人人均感好笑,想起刚才的怪异情状,不免又有几分莫名的惆怅、莫名的尴尬。不知是谁瞠目之余,脱口而出,抖著声音战战兢兢地说了一句:“是她!小甜甜又来勾人魂儿了……”

“小甜甜?”修剑痴等均感奇怪。“谁啊?”

姬灵通原本蹙眉发怔,此时竟矍然动容,睁眼寻望,失声说道:“阿奴!”顿了一下,目光遍寻无著,心中的惊疑之情反而愈增,不禁又道:“难道真的是她?”然而谁也不晓得他在说什麽,此间没人听说过“阿奴”这个名字。但从姬灵通的神色中亦可想见这必是一个不寻常之人,能令“鬼见愁”如此惊疑失态的人,不消说必是一个更加难缠的角儿。

“她如何在这里?”就在姬灵通惊疑不定之时,有一道雷电耀亮天地,只这一瞬,林木攒动,光影交折,灵儿突然低呼一声,惊看脚下,先前躺著的李逍遥竟然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闻得惊呼声,均投目望来,灵儿纤身微晃,突然也不见了。雷电一闪即逝的刹那间,只见前边有个矮小身影驮著李逍遥之躯摇摇摆摆地闪进了夜雾深处,灵儿在後边展开身形追赶,也瞬间远去。

姬灵通一怔,随即便欲追赶灵儿,但他终是伤重之下行动不快,花袍一展,身犹未出,一直围著他的那干过路客均要阻拦。姬灵通急於摆脱,又看出这干人中有身手不弱的,哪有工夫见招拆招,低哼一声,使个火相法术,扬袖发出大圈焰光,喷吐火舌,将围住他的一干人全都骇闪了去,有躲避不及的身上已著了火。

他是苗疆巫派的长老,道行精深,只露一手驭火术,便以为那干不知好歹的江湖粗人全要呼爹喊娘,却哪料迎面撒来一大片黄叶也似的符纸,纷纷扬落,将火光熄去。随著纸符飘舞的影隙,但见三个人影跳跃而来,手中灵符幻变无常,正是刚才那三个骑马的汉子。姬灵通一眼扫过便知这三人的家数,不由动容道:“茅山派!”

这三人正是茅山派的後辈子弟洪天明、和尚明、陈祖明。旁边那一干汉子当中,最早认出李逍遥的那几人无非芝麻李、毛贵、韩山童父子以及脚伤新愈的胡大海,全是李逍遥昔日在茅山学堂结交的江湖豪杰。

姬灵通哪里晓得茅山派的人如何来到这里,换了在往日,即便是茅山派大人物刘福通在此他也自不惧,但此时非比昔日,他重伤在身,无法干净利索地打倒这群茅山派的人,更虑著修剑痴所率蜀山中人,以及软硬天师这两个龙虎山的冤家对头伺身在旁,万一联手来攻,只有死路一条。其实修剑痴等人均念在先前曾与姬灵通合力抵御宫九,此时最多是两不相帮。姬灵通不曾往这层情由去想,强敌环伺之下,自知久耗不得,一心想要追上灵儿,虚晃几下,扬手激荡风尘劲气,逼得那群茅山子弟後跃之时,趁机掠入林中。

灵儿轻功虽高明,姬灵通却胜在内力精深,江湖经验老到,又熟谙山林,不消多时,已抄至灵儿身後不过十来步之处,看出灵儿似已在林雾中迷了路,前边那背负李逍遥身躯的小影儿不知钻去了何处。

姬灵通心头暗喜,提气正要纵去擒住灵儿,突听得脑後木叶拨响,传来“噗哧”一声低笑。那甜甜糯糯的稚气腔调甫入耳中,姬灵通顿知是谁,猛然回转了脸去,树上垂下一双悠悠晃动的柔脚,随即枝叶分开,一张笑嘻嘻的小脸儿映入眼帘,没等姬灵通探手来揪,那坐在枝丫上的小影儿一个倒挂身,悬空晃悠,一闪就没了影儿了。

姬灵通是何等样人物,岂能让那小影儿从眼皮底下逃去?他觑准了那簇树枝微动之处,一声冷笑:“想溜?”探手去捉,那小影儿便在树枝堆里晃著,姬灵通只道势必手到擒来,以他的掌功修为绝非难事,却哪料手刚探入,突然被什麽蛰了一下,既痛且痒,知是有古怪,不由大怒,手劲催吐,索性要毙了躲在里边的那小怪物,不想哗啦一声大响,枯枝里闪出七八个血骷髅头那狰狞凶恶的怪相,来得突兀,饶是姬灵通巫术精深,刹那间不免也吓了一跳,方感骇然之际,脑中登时迷乱,眼前景象妖异迷离,连树木也似烟雾般的嫋嫋摇曳起来,幻成一幅万骷齐哮的可怖情景。

姬灵通先前虽知这小古怪向来刁钻,却哪料她小小年纪居然学会了苗疆一门至为诡秘的奇术,方自失声说破:“鬼降!”已然遭了暗算,只因一念疏忽,心神霎时间摄入疯魔之境。树後飕一声响,闪出一个小小身影,趁他神思疯迷之时,取去了那个花布袋子,嘻嘻一笑,便欲钻入林雾之中,却又转了回来,走到姬灵通背後,提起一只不著鞋袜的素脚,猛然踢在姬灵通臀股上,踹个结实。

姬灵通咕噜噜滚入树丛中,不知掉进了哪个坑里。那小家夥这才悠然走了。

“嘀啦哩……哩啦哩……嘀嗒嘀……”

灵儿正在迷雾中转悠,突听得那小调儿声又飘入耳中,妙目顾盼,却又没瞧见哼曲儿的在何处。她找不著李逍遥的尸身,心中已自惶惑,在林雾中团团转得一阵,眼圈不禁红了,若非强忍,只怕要哭了出来。

她是个情感内敛的女子,人前不动声色,其实她突然间失去了连日来朝夕相处的李逍遥,心里悲痛已极。只是当著那干外人的面,强忍眼泪而已。李逍遥魂飞魄散的那一刻起,灵儿脑中便空荡荡的什麽也没留下,仿佛连她自己也已是一具尸体,她不只一次地对自己说:“我的魂儿随逍遥哥哥走了,不论他去了哪里,灵儿都要伴著他。”

她原想多守著李逍遥尸身一会,不论他的魂儿回不回来,只盼奇迹能够出现。谁料奇迹不出现也罢了,竟然有人偷走了李逍遥的尸身。灵儿震惊之余,更不免深深自责,怪自己太过没用,连心上人的遗体也守不住。眼看林雾茫茫,决然失去了踪迹,她心中又急又悲,突然眼前一晕,全身绵软,无力立稳身子。倏然之间,小调儿声从她耳後冒了出来,却“呱!”的一叫。灵儿顿吃一惊,转过脸去,却什麽也没瞧见。当她秀靥转回,突见面前站著一个花里胡哨的小小身影。冷不防照面,那却是一张狰狞骇恶的鬼脸!

灵儿陡然一惊,本想扬手打去,又欲倒跃而避,但却霎时改变了主意,反而没有动弹,心想:“反正我不要活了,就算是恶鬼,那又何惧?”闭上眼睛,等那恶鬼来吃她。

便在她的眼睛将闭未闭的一霎间,耳边钻入一声格格娇笑,有个甜糯糯的稚嫩声音说道:“看不出你这般漂亮爱哭的姊姊,居然不怕鬼哦!”灵儿一怔,张眼瞧见一只小手抬起,揭下那张鬼脸面具,露出一个挤眉弄眼并吐舌头的怪脸。

灵儿心中一怔,随即瞧出那是有人朝她扮鬼脸呢,只是世上恐怕没一个人扮得出这般丑怪的鬼脸。她心下暗奇,微噘樱唇,说道:“我哪有哭了?”那扮鬼脸的小家夥抬手刮腮,吐舌道:“不羞,不羞。哭了不认!”灵儿愀然转面,不欲多耽,想到另一处去寻找李逍遥的尸身。那小玩艺儿却蹦了过来,凑近问道:“你真的不怕我?”灵儿虽也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孩儿,但她这些日来身段似已成熟了许多,更见苗条修长,两人身子一比,显然高过了那小孩儿半头,又看出那孩儿似是女娃,年龄比她小一些,灵儿虽知此人必有古怪,倒并不怕她。摇了摇头,算是答那孩儿的问话。

“不怕?”那小女孩儿突然抬手撕脸,竟当著灵儿的目光生生扯下那张挤眉弄眼的面皮,露出一张腐烂无皮、五官不全的可怖脸容。

灵儿不禁“啊”的一声低叫,转开了俏脸,哪敢多瞧,心头怦怦而跳,终是不免暗生骇意,心想:“她……她怎会如此?”那小女孩儿看出灵儿流露惧色,眼光中登有得意之情,提著那张挤眉弄眼状的树胶面具,朝她脸畔晃了晃,笑道:“你胆这般小,一个人跑来这闹鬼的林子做什麽?”

灵儿虽没敢再往那张烂脸瞧去一眼,但听那小女孩非但话声不恶,更甜蜜好听之至,若非亲眼所见,绝难相信这般柔美的话声竟出自一个烂脸小孩口中。她心中惊惧之意渐去,不禁暗生怜悯之情,心想:“这孩儿定是身遭恶疾,才变成这般模样。她……她真可怜。”

那小女孩儿绕著灵儿那俏生生的身子兜个圈儿,眼光在她身姿上下溜转来去,口中“啧啧”连声,似是赞叹不胜,突然闪回灵儿身前,凑面问道:“你是汉人?”灵儿不由一怔,没有回答。但这时她把眼睛微睁一线,瞧出这小女孩儿身穿镶银丝儿的白底碎花短衫,头戴金叶缀丝冠,双手戴环,连脚踝之上也戴了几串银圈脚环儿,胸前挂满了叮叮叩响的金叶银片,肩後挂几只花布袋,其中一只大些的袋子赫然还有血迹。这般服色装饰绝非汉家打扮,灵儿立时便猜到:“哦,她是苗疆来的。”想起姬灵通率一干苗人欲图掳她之事,心下暗自不安。

那小女孩儿虽说年岁不大,机灵狡诈殊胜於李逍遥,察貌观色,看出面前这汉家装扮的姑娘神色间戒意暗增,她大眼珠溜转,笑道:“汉家的姑娘生得就是俊。姐姐,你好美好美哦!”突然抓出一只模样丑怪的大蟾蜍,朝灵儿俏脸上伸去,灵儿吃了一惊,哪里料到这小姑娘嘴上赞美,却冷不防捉一只大蛤蟆出来吓人,骇然之下,一时间全身僵硬,浑忘了躲开。

“虾蟆若是喷了毒液在你这张如花似玉的俏脸蛋上,你就会变成跟它一般了!”那小女孩儿咭咭而笑,有意拿那丑蛤蟆朝灵儿眼前晃动吓唬,眯了双眼欣赏她的惊恐之色,悠悠的说道。“姐姐,谁叫你长得这般美豔,我好嫉妒哦!你知道嫉恨会使女人疯狂吗?一个疯狂的女人是什麽都做得出来的喔!”

说完,笑眯眯地瞪著灵儿,突然把那浑身疙瘩的大蛤蟆往灵儿俏面一撸而来,甜笑的说道:“不想变丑就快告诉我,姬长老他们为什麽要捉你?”灵儿脑袋後仰,秀靥早没了血色,生怕那小女孩儿当真要来毁坏她的面容,不得不答道:“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小女孩儿咧嘴做了个笑容,眼光却流露出压根儿不信之意,甜声说道:“那……你可不要怪我噢!”五根白生生的小手指一紧,把那大蛤蟆“叭吱”一声捏爆,浆液迸射而出,溅向灵儿那玉璧也似的脸上。

这小女孩儿说话柔声昵语,浑不似要害人,却那料下手如此恶毒,倘若灵儿不是反应飞快,决然难逃此劫。毒汁迸溅之时,那小女孩儿眼含残酷的微笑之意,料定灵儿必遭她毁坏容颜。但见灵儿腰身犹如柳枝摇摆,望後一折,仰面避过扑溅而来的毒蟾液,丝衣扬袂,荡开毒液,使一招“雾里看花”,剑光烁然而生。那小女孩儿犹未看清灵儿避毒的身法,一支小巧柔韧的仙女剑先已逼到喉前。

那小女孩儿大叫:“不要杀我呀,姐姐。我和你逗著玩儿的!”把双手一举,眼泪汪汪,似是吓得不轻,生怕灵儿当真把剑刺伤她。又噘著唇,满面委屈的样子。其实灵儿压根儿没想要她小命,这一剑虽指著那小女孩儿之喉,却微微後缩寸许,担心剑锋划破了她那细嫩的肌肤。

灵儿原本有话想问她,因为这小女孩儿似从苗疆来,看著她这身白苗装扮,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竟也不知从何问起。那小苗女眼珠滴溜溜转,察貌辨色,居然看出灵儿眸子里所含蕴的疑云,咧口一笑,说道:“猜也猜得著你想问我什麽。”灵儿蛾眉微蹙,心下倒也有几分讶异,随口问了一声:“什麽?”那小苗女眼珠溜转,笑道:“什麽跟什麽呀?什麽什麽呀?你不就是想知道你那死哥哥死到哪儿去啦?”灵儿不禁一怔,随即省起:“定是她偷去了逍遥哥哥!”但没等她回过神来,小苗女把手抬起,袖口中迅猛之极的窜出一条鳞光斑斓的大蛇,其首作三角之形,陡然高昂,颈部鼓起,旋即扁若蒲扇,!一声吐唁,恶狠狠地噬向灵儿脸上。

这一著又出其不意,灵儿虽说心思单纯,却极是敏锐过人。那毒蛇刚从小苗女袖中窜出半截,突然间烧成一段焦炭。那小苗女“呃哦!”一声,瞧见灵儿眸中神光闪烁,顿知端的,不由满眼讶色,脱口而叫:“炎咒!”蓦然只觉寒刃抵肤,灵儿手中的剑前递寸许,轻触那小苗女咽喉。

小苗女暗算不成,登时恢复了片刻之前那楚楚可怜之态,含泪缩颈,急道:“不要……我知道你刚才抱著的那死男孩给谁偷去了。”灵儿原是要吓她,凝剑不刺,目露询问之意。小苗女迫於寒锋抵喉,只得答道:“好罢,看在你可怜份儿上,我说便是。”抬手胡乱一指,说道:“刚才我路过这里,看到有人偷走了。”她说得倒是煞有介事,灵儿想起先前那个矮小身影,疑心是这小苗女把尸体藏了起来,并不撤剑,问道:“在哪里?”

小苗女抬手比划,说道:“就是那小矮子!他干的……你想知道他是谁?告诉你也不打紧。他呀,好象是委鬼哎!但也可能是衰神二代,总之这两个家夥模样儿差不多,都是一般矮不溜肩。夜又那麽黑,人家哪儿瞧得清楚?”她的话声柔软甜腻,说快了反而听不清晰,只是咭咭呱呱,又带著浓浓的川西腔调,灵儿虽急於查问李逍遥尸身的下落,却被搅个头晕眼花,如坠五里雾中。那小苗女边说边用眼角偷瞧灵儿神色变化,比划了半天,灵儿终是不明白,把剑一侧,说道:“可否劳驾你带我去找找?”那小苗女道:“我为什麽要带你去呀?又没亲没故的……”

灵儿一想也是,依她性子,又不好强要那小苗女带路,闻言怔然,把剑收去,垂眸暗叹一声,没了主意。小苗女侧转脑袋偷瞥她神色,大眼珠骨溜一转,心下暗笑:“终是要教你栽在小姑奶奶手上!”扁了扁嘴,说道:“看在你可怜兮兮的份儿上,就带你去吧!”灵儿不禁一怔,忙道:“好啊!”小苗女嘻嘻一笑,突然抬手一指,灵儿乍然只道她又有古怪,方自戒备,那小苗女却没有异动,张嘴一笑,说道:“那边!”

灵儿把目光投向小苗女所指的方向,突然间树影一阵扭曲,景象迷离,灵儿脑中一震,眼前跃然现出数颗血骷髅头像,便在此时,她突然省起:“鬼降!”苗疆异术诡变百出,灵儿在水月宫之时曾听黎婆婆提及,晓得这“鬼降”乃是一门乱人心神的邪降,若是定力稍有不专,或是心神恍惚之下,难免霎间疯魔,以致魂不守舍,极难解除。她虽心伤李逍遥之事,悲极之下却也并未自乱了多年的素心修行,只缘她并不完全绝望。在她心底里隐隐觉得李逍遥只是魂儿丢了,不属死於非命,或尚有一丝救活的希望,所以她至此仍没放弃,只盼能尽快找到他的躯体,想办法找回他丢失的魂儿。她心思越是简单,神志越是易於专注,在此情形之下,一瞧出眼前出现异象,便即凝眉拈指,默施“冰心诀”自守神元关,自是不受鬼降之摄。

灵儿脑中一片澄明,妙目霎动,眼前异象顿消。那小苗女三番两次施邪门手段暗害,却哪料从未失手的她,竟然在这个全无心机的绝色少女身上接连失手,所使伎俩无一生效。那小苗女登时心怯,吐了吐舌头,转身就溜。嗖一声响,飞来一条素绫,缠绕其脖,逃不数步便给灵儿拽绫捉了回去。

小苗女心中大惊,只道这汉家少女绝不轻饶於她,愁眉苦脸,便欲哀求。灵儿却无心与这小女孩儿计较,淡淡的瞥她一眼,说道:“咱们走罢。”那小苗女一怔,那一对乌溜溜的大眼乱转得几下,问道:“上哪儿去?”灵儿收回长绫,缠入袖内,说道:“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许赖喔!”

小苗女眼光转动,突然嘻嘻一笑,问道:“不怕我闪啦?”灵儿微抿小嘴,眼中的神情似是说:“你跑不掉。”小苗女扁了扁嘴,自也看得出灵儿眼中那一份自信,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两人摸黑乱走了约一盏茶工夫,小苗女似感灵儿本领不弱於她,倒是没再捣鬼,闷走一阵,小苗女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有没听说过天蚕教有一门不死咒?”灵儿摇了摇头,随即眼光一亮,似是心有所动,把妙眼投来,流露探询之意。小苗女微撇小嘴,心道:“她虽大过我,却显得是什麽都不懂。徒有一张俊俏脸蛋,无知得简直就是一个花瓶。”为了显示她比灵儿知道的事情多,便随手折了一根树枝,边走边晃,说道:“看在你什麽都不懂的份儿上,就告诉你罢……传说一千年前,天外来了一只不死鸟,栖身於兰陵渡这片山林中,天蚕教的先人与那不死鸟倒也有缘,居然得到了不死秘诀,传了下来,便是不死咒。这里边还有原委,外人倒也难知。只是我听说这地方原是天蚕教的圣地,似在地下某处有个大宝藏,可却从来无人能找得到。”说到这里,似觉该当打住,瞟了瞟灵儿,闭口不说了。

灵儿心想:“大概她来这里是为了寻宝。”想著那小苗女之言,心有触动,寻思:“若是真有一门不死咒,那……那逍遥哥哥就有救了!”那小苗女突然探头过来,笑嘻嘻的问道:“姐姐,那死男孩是你相好吗?”灵儿从“不死咒”想到了另一件要紧之事,未及深思,便给那小苗女打断了思绪,听清了那一句问话,不禁说道:“不许这样说,逍遥哥哥才不是死男孩呢!”

小苗女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指著灵儿鼻子,说道:“死都死硬了,你还在做梦啊?”灵儿怫然道:“我摸过他胸口的,有心跳,身子温暖,才不会死呢!”小苗女微撇小嘴,道:“那是刚才,只怕现在都凉硬了,都招蚂蚁啃骨头啦!”灵儿俏脸唰的白了,咬唇瞪她一阵,终是什麽也没说,转开了脸去。在她心里,原是怀有几许担忧一丝希望,每过一刻,忧虑之情便多於侥幸之念,其实她所怀的那一丝希望本已微弱之极,便有如一张薄纸,突然间被那小苗女狠心戳破,灵儿的心登时沈了下来,情知这小苗女虽是出言无忌,话却未必不然。纵然她想要反驳,却是无力辩说,只觉背心凉飕飕的,全是小苗女之言激出的冷汗。

小苗女原是有意引她焦虑,用话伤她的心,灵儿这般神情落在小苗女眼里,无疑正中下怀,小苗女的快意之感却没如愿生出,瞧见了灵儿那咬唇蹙眉、神不守舍的忧伤之色,小苗女没来由的感到恼恨,暗想:“那死男孩有什麽好?死样活气的,犯得著为他这般紧张?不就是相好的麽?有什麽了不得的!分明是在气我!我好气,真的好气!气到我忍不住要……对了,我若是抢了她的男朋友,自己泡到了手,藏起来不给她,那她岂不是要哭死?嗯,这招看来不错,够毒哦!”她小小年纪,脑中尽是想这些事,正想到眉飞色舞处,一个念头窜出来,似浇下一头凉水。小苗女不由暗叹:“唉……主意是好,可惜那家夥是个死了的!”不禁意兴索然,嘟著嘴闷走一会儿,哼起小曲儿来。

灵儿陪她乱走一阵,眼见地势微斜,显是上坡,四周树影渐稀,迷雾萦飘不散,终是在桑林中转悠,既走不出去,又寻不著李逍遥的躯身。她再沈得住气,终於有忍不住的时候,转脸瞧向小苗女,问道:“怎麽还没找到呢?”小苗女心道:“傻!陪你兜兜风罢了,我哪知怎麽找才找得到你那死鬼情郎啊?”但早有准备,随口说道:“快到了,快到了!”灵儿无奈,只得又随她乱逛了一阵,待又问起,小苗女随手乱指,说道:“再找找,再找找。”

灵儿再单纯也已发觉不对,瞪著那小苗女,渐渐的起了疑心。便不再多走一步了,转身另欲自寻。小苗女说道:“不定就在前边林子里呢。你要走便走罢,让你那小情郎自生自灭吧,不过我听说,这一带有一种专啃死人骨头的大蚂蚁……”灵儿一听,心头登时凉丝丝,迟疑了一下,只好继续跟著那小苗女漫无边际地前行。但又过一会,非但毫无线索,灵儿更瞧出那小苗女绝不像在帮她寻找李逍遥,而是在寻她所谓的宝藏。

既已看穿了这小苗女的把戏,灵儿不由蹙了眉头,连话也不多说半字,转身便走。谁知就在这时,那小苗女突然大叫一声:“前边!”刚才她一直在仔细察看林中地形,渴盼能找到传说中那宝藏的蛛丝马迹,却哪有心思帮灵儿寻找李逍遥?

灵儿本已决意不回头,听到那一声叫唤,终是忍不住一跃而回,飘袂落在小苗女身畔,把目光望向前方,只见不远之处果然有个矮小的身影驮著一个人,依稀便是她心目中李逍遥的形貌。那矮小之影原本走得不快,摇摇摆摆穿行於林雾间,被小苗女一声大叫,反而疾蹿入林,奔得飞快。

灵儿不知那小苗女原是无意中找著了那偷尸之人,感激之余,不免暗觉自己不该乱起疑心,错怪了好人。两女齐展身形,追入林雾幽晦处。灵儿轻功素来了得,一掠之下,几个起落已抢在了先。但到了那一片树丛中,竟遍寻不见那矮小之影,不知钻去了何处。

她正寻得著急,小苗女笑嘻嘻的走近,冷光透过树梢洒落,但见一张清秀绝伦的脸容映入眼帘,夜幕之下虽说辨不甚清,但那星眸闪亮,鼻俏唇薄,眉毛弯弯,容色照人,端是一个小美人儿,绝非先前所见的烂脸塌鼻模样。灵儿瞧见走近来的这小苗女改了面容,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不由多望了一眼,心下已然明白,想到了刚才所见的那副烂脸无疑又是一张胶皮面具。

小苗女含笑走近,突然间飘然旋身,素手中多了一支竹笛,贴近唇边,啾啾吹曲。灵儿哪知她又在搞什麽鬼,只觉笛声清悠,所吹之曲却越来越怪异,只消多听一会,教人难以定神。灵儿潜运“冰心诀”,方不受那笛声乱神。但听得笛声忽高,宛然直穿林稍,却嘎然而止。

小苗女凝笛口边,一对乌亮大眼溜转,扫视四周树影晃摆之处,当她目光从灵儿面上溜过之时,因见这少女在她迷离飘忽的笛声之下居然浑若没事一般,不免微露讶意。此时灵儿仍想不出那小苗女吹笛是何用意,忽然听见林间嗡响之声大盛,四面八方潮涌而来。灵儿转面而望,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数不清的野蜂。

这时,小苗女吹笛的用意已然昭显无遗。但见她又嘀溜溜的吹送笛曲,群蜂闻声而来,倾巢尽出,原本没头乱窜,不一会便受笛声所驭,散入密林各处,穿窜於树丛间,赶出那藏身暗处之人,看身形正是那偷走李逍遥之躯的矮小之影。灵儿不等蜂群散去,急忙奔了过去,那矮小之影正遭蜂群狂袭,在夜雾中手脚乱舞,却并不驮了人在背上。灵儿便往树丛中寻去,小苗女有意引蜂蛰她,不料那些野蜂闻到灵儿身上的一股非同常人的清香,似奇花之馥,胜芝兰之馨,竟没逼近她的身子,陶醉般的远远围著灵儿倩影翩翩起舞。

小苗女心中愈恼,却不形於色,仍是笑吟吟地轻哼小曲儿,却不知使了何法,转眼又将蜂群驱散,一只不留。其御蜂术端已到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地步。灵儿顾不得多想,只是往树丛里仔细寻找李逍遥之躯。

那小苗女料她也寻不著,并不理会,却悠悠的说道:“委鬼,叫你不停还跑,找死啊?”灵儿急寻不见李逍遥之躯,情知树丛深密,若不著落在那矮子身上,绝难找到被他藏起来的躯体。但听得那小苗子之言,竟似是相识的。灵儿把眼光投去,只见那矮子无论怎麽逃都逃不过小苗女倏来倏去、蹦蹦跳跳的娇小身影所阻,两人似是做游戏一般周旋片刻,突然相对而立,没再跳动。

灵儿定睛瞧去,借几缕天光,只见立在小苗女面前的那个微抖的身影竟然全身斑斑点点布满了肉疙瘩,嶙峋丑怪,上身粗大而厚,两腿却短而瘦,弓腰驼背,佝偻而立。灵儿不禁吃了一惊,又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步转到前边一瞧,那矮人生著一颗沈甸甸的大头,光秃无发,也似身上一般布满疙瘩,全身流淌灰绿汁液,形貌异乎人类。其站立的体姿宛然作势欲扑,却僵然不动,一对绿闪闪的小圆眼直勾勾地瞪著那小苗女,因比她矮了半头,又是个驼子,只有仰目呆瞪,喉中呵呵低鸣,不知是喘气还是叫唤,闷雷一般不绝於耳。灵儿见这怪物形貌狠恶,不禁为那小苗女担心:“它……它若是猛然扑上来,那岂非好可怕?”

灵儿从未见过如此丑物,自是越看越觉恶心。那小苗女似是用妙目把那驼背怪人霎间催眠了,笑吟吟的瞥了旁边灵儿一眼,看出她对这脓身怪物既怕且憎,朝她眨了眨右眼,随即问那怪物:“委鬼,你这丑八怪!偷来的尸体呢?藏哪儿去啦?”那怪物喉中发出几声咕咕哝哝,不知何意,但在小苗女目光所摄之下,终是不由自主的把手爪颤巍巍地提起,伸直时竟比常人手臂显得粗长了几分,其影子犹如长臂猿一般。

那小苗女笑吟吟的看著那委鬼伸手指著一簇矮树影後,妙目流波,转向灵儿脸上,甜笑著说了一声:“去那边找找罢。”灵儿不俟多听,急不可待的便寻了过去,在几株矮桑间隙,果然伏有一人。她俯身瞧时,後颈至背,“大椎”、“身柱”、“哑门”三处要穴突然捺落三指,重重的戳中了穴道,未及跳起,便即软倒。

一只赤脚把灵儿身子拨转,使她仰面躺著。灵儿猝然受袭,只因她乍然找著了李逍遥之躯,心神稍疏,竟没防备来自背後的暗算。否则以她当下的身手,绝不致毫无抵抗的余地。三穴被点个正著,凭她自解穴道的功夫,即使那人手上内劲不强,总也要半个时辰以後。她被拨转身子,映入眼帘的正是小苗女那笑眯眯的面靥。

此时灵儿待要後悔也迟了,瞧见小苗女蹲身而睇,眼光古怪,她不免心下暗惊,却猜不出这精灵般儿的小女孩到底想要怎生发遣她。

“死哥哥是帮你找到了,可是我没说过要还给你喔,”那小苗女眼睛发光,瞧了灵儿几眼,欣赏著她的不安之情,端详一会,笑吟吟的伸手去捏她鼻子,甜甜的露出一对腮旁的小梨涡,悠然说道,“不过你也不会寂寞。小姐姐,像你这般的大美人儿又怎麽能耐得住寂寞呢?再说做妹妹的也不忍心啊……”侧头想了想,有了主意。“不如这样吧,帮你找个伴儿陪一宿。一觉醒来,你就成了别人的女人啦。”

说完,竟把一对骨溜溜的妙眼转到一旁,笑吟吟的瞟了瞟那奇丑无比的大头驼子,随即把目光转回灵儿的俏面上。霎时间,灵儿明白了几分,心下暗惊,原已煞白的脸蛋登时没了一点血色。但更可怕的情形还在後头!

那小苗女竟然还觉得不够意思,捧腮一想,竟然生出了更坏的主意。或许她并不知道这般作弄灵儿算有多坏,但即便知道,她也不在乎。

一阵凉飕飕的山风吹来,灵儿完全赤裸的身上登时起了无数微颤的寒栗,当那大头怪物一对丑陋小眼盯过来时,她的身心顿时不自禁的颤抖,纤秀的脚背绷直,紧张得就像一张满弦的玉弓。

那小苗女把灵儿身上剥下来的衣衫鞋袜裹做一团,笑眯眯地回头瞧她一眼,当她戏谑的目光溜过那白玉般莹美无比的娇躯之时,竟觉眩目而难以直视,不禁啧啧称羡,说道:“真是好看!姐姐,就算我和你一样身为女孩儿,面对著这般绝美的身子,也不禁要动心啦!”说完,把那团衣物丢进了树丛深处,负手走回,悠悠而视,目光眨动得几下,瞧见了灵儿噙在眼里的泪水和那无比羞辱、无比痛苦的神情,她竟然咯咯笑了出来,说道:“你别怪我这般忍心哦,谁叫你是汉人呢?又何况,做妹妹的看上了你那死哥哥,要救他活转来,你要不要?”灵儿虽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想李逍遥倘能有救,便是让她粉身碎骨也自情愿,她不能说话,出声不得,亦无法点头。那小苗女低下脑袋,从灵儿眼神上晓得她的心意,点了点头,说道:“这你就别操心了,从此他归我了。可我也没亏待你啊,用委鬼跟你换一个死鬼,岂不是好?”

灵儿闭上眼睛,却不自禁的颤抖,心下冰凉,情知无侥,暗想:“若是被那怪物碰一指头,我也是不活了。”只听那小苗女柔声叫道:“委鬼,丑八怪!过来,赏你个仙女般的姐姐……别磨蹭了,玩去吧!”灵儿忍不住又睁开眼睛,那小苗女正把委鬼推赶过来,不时用脚踢那怪物屁股。那怪物似是不知所措,却给那小苗女狠狠一蹬,嗷的一叫,顿时跌趴在灵儿赤裸的身上。

小苗女纵上树杈,晃脚闲坐,低头一瞧,只见灵儿双手摊於!体两旁,雪白的胳膊绷得笔直,两只手心里各扎了一根粗枝,穿透手背,牢牢钉在地上。那自是小苗女刚才的杰作。她只瞧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心道:“便宜了这偷尸怪。”

那怪物受鲜血所诱,激动得抖将起来。它原本被小苗女幻术所迷,但当它感受到了血腥之气以及身下那柔软的雌性肉体散发而出的强烈刺激,顿时唤醒了雄劲勃发的欲火,燃红了眼,呵呵而哮,狂性大发,猛然按著那颤栗的娇躯狂舔起来。灵儿无法挣扎动弹,也叫唤不出,惊恐已极,唯在那粗暴的挤压吮呧中晕眩窒息。

小苗女跃下地来,笑吟吟地转到了树丛後,轻哼小曲儿,悠然说道:“汉人常说什麽来著,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两个慢慢玩吧,过会儿我再回来瞧瞧……”灵儿听她话声渐远,绝望至极之下,终於垂下悲愤的泪水。此时就算想要自尽,也无法办到,当那怪物把一张恶臭的大嘴呶到她的两片樱唇上时,灵儿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这或许已成了她横遭厄运时唯一的安慰:“只望那小姑娘真能救得逍遥哥哥,只要逍遥哥哥能活转来,我……我……我哪怕是……”她闭上了美丽的双眼,紧紧地闭著,虽被泪水浸透,却是宁死也不瞧那个在她脸旁狂暴晃动的丑恶大头。

那怪物脓汁淋漓地在她身上扭摆骤急,竟要忘乎所以地硬挤入来,她双腿已被它抱起,高搁於那怪物粗躯两侧,哪有半点抗拒的余地。那怪物蛮劲斗发,浑不顾死活,便在将欲侵入她体内的紧要关头,突然从灵儿身上飞了出去,呼的一声响,离地数丈,高挂到了一株大树梢头。

变生倏然,灵儿哪知发生了何事。只觉身上一空,压迫之感顿消,把眼睛微张一线,登时瞧见那大头怪被一道绳索勒脖,高挂树上,兀自猛烈挣身,半空中来回晃摆,瞧来似是痛苦不胜,一时却没断气。

那小苗女便在左近,闻声返转,仰面乱望,树影晃摆未止,那大头怪却不见了。突然间从眼前消失,梢头颤动,犹有枯叶簌簌而落。灵儿虽憎恶其形,一眼也不愿看它,但因刚才之事来得太过突然,她难免暗觉奇怪,想不出那大头怪欲待强暴她时,却是怎生吊上了树梢?她忍不住望向树上,大头怪连著套脖的绳索竟一齐消失在攒动的树影中。二女均看不明其中究竟,小苗女目光惑然,提著一支木杖转身,当她缓步走近之时,灵儿见那根手杖显然是新削之木,才知小苗女刚才是砍树枝造木杖去了。

小苗女蹩到灵儿之旁,侧头瞧了瞧,见她四肢摊开,僵卧草地之上,穴道未解,又钉住了她双手,决然不能反抗。小苗女心头疑惑,忍不住回头又望望树影晃动之处,不明白大头怪究是怎生掼跌没影了的。

她不由得恼将起来,提脚往灵儿身上踹去,灵儿只忍痛不作声,眼眶盈泪,终是没掉下来。眼见这小苗女极是蛮恶,又不知将要怎生凌辱折磨於她,灵儿满心悲苦,更感恐惧,因觉小苗女圆瞪的双眼里露出嘲笑之色,显得似是瞧出了灵儿心里的惊恐绝望之情。灵儿闭上了眼睛,不愿让她见到有泪,心想:“她……她越是凌辱於我,我越发不能示弱於她。”虽然如此,极度惊惧悲愤之下,不知不觉还是泪淌粉颊,玉肌颤栗。

忽感下身触痛,她张开眼睛,只见那小苗女拿杖头戳她,面含笑容,口中甜声说道:“姐姐,看你这样儿也不算什麽冰清玉洁了罢?非是我忍心这般欺负你,之所以要这样做,只是为了使你没脸再跟我抢那死小子。”灵儿闻言一怔,随即想到小苗女口中的“死小子”指的是李逍遥,心中委实不解,那小苗女此前从未识得李逍遥,只在这里见到他的躯身,居然起意要争。小苗女这等古怪心思,灵儿只觉哭笑不得,又想通了一节:“原来她百般折辱於我,竟是为了要我对逍遥哥哥死了心。”

小苗女幽幽的又道:“姐姐,不瞒你说。自从第一眼看见你……你的这等容色,我真的恨死了你!”这句话声竟是深含怨毒,灵儿不自禁的感到心头颤抖,却又有些不明白。幸好小苗女年纪尚稚,掖不住话,接著又低声说道:“从小以为上天专宠於我,赐给我这般美貌,只当无人能及,却哪料……却哪料……”说到这里,红著脸竟没往下说,却恨恨地瞪著灵儿如花似玉的娇颜,从她的眼光中,灵儿又隐隐想到了她何以这般狠心:“她小小年纪,居然有这般大的嫉恨之心。只因她自感容色不及於我,竟起意加害?”既看了出来,更觉心寒。她虽说大得小苗女几岁,却没敢直视小苗女那双笑眯眯中透著毒针般阴寒锐光的双目,只要多看一眼便觉心憟不已,惟有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感受那不可名状的惊怵。

小苗女幽幽的注视她半晌,突道:“对了,让你见那死哥哥最後一面罢。”灵儿不知她欲待怎样凌虐於己,事已至此,担心亦已无用,索性不去想象。正在脑中回忆昔日在仙灵岛与李逍遥的一段美好时光,籍此稍减身上的痛苦和羞辱之感。突然听到这句话,虽不明出於何意,灵儿情倾李逍遥身上已深,终是不免心头一震,睁开眼睛,只见小苗女用手杖勾著一件衣衫,从树後拖了李逍遥出来,拽著他僵木的躯体丢在灵儿面前。

灵儿投目望去,赫然吃了一惊。但见李逍遥满身密密麻麻地爬遍褐蚁,若非小苗女用手杖击打他头,驱散了脸上黑麻麻的蚂蚁,灵儿决计认不出他来。她自身所受痛辱已是极惨,仍能强行忍受,可是眼见心上人竟成了这等不堪卒睹之状,她的心登时碎了,便如无数恶蚁毒虫钻进来密密撕咬一般,痛不欲生。忍了半天的泪水终於盈流满面。小苗女瞧在眼里,更觉开心,说道:“这个家夥没什麽好,犯得著你这般苦相吗?我要把他拿去浸泡起来,慢慢地熬成药人。那才叫有用!”

灵儿不禁又惊又怒,酥胸剧烈起伏,心口涨憋怒火,几欲炸膛。她长这麽大,直至今天才尝到了羞辱、受欺、绝望、愤怒甚至憎恨等诸般异常激烈的情感。可这正中小苗女下怀,她瞧在眼里,不禁咯咯娇笑,犹如花枝乱颤,说道:“你生气时样子原来也是这般好看!”随即瞧见灵儿双手的伤口血流如涌,染红了一双藕臂,血水更在身下渐淌而扩,宛如把一块白玉置於猩红的地毯之上。显是激动之极,失血更剧,小苗女不禁有些不安,暗思:“她流光了血时,不知会不会死?”

灵儿这时已浑不觉得身上伤痛,只是痴痴地望著李逍遥之躯,要把生命中最後的知觉也都倾注在他的身影之上,直至失去这一切。小苗女低下眼眸,正要把蚂蚁赶开,无意中瞧见李逍遥的手指似是微动一下,小苗女一怔,蹲身细瞧,口中自言自语:“咦,这人没死透?”凝目而视,只见蚂蚁啃咬之下,这少年果然有一根手指微微的又动了一动。

小苗女大奇,忍不住探手试他鼻息,摸他心口,终是没凉透。她不禁跳了起来,抓头挠耳,蹙眉苦想。灵儿一颗心早已寄於李逍遥身上,只因泪花朦胧,一时没瞧清李逍遥手指微动的情形,但从那小苗女的神情举止之中,自也有所察觉,心下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小苗女原是有心试著摆弄李逍遥之躯,想看他能不能醒得过来,但见灵儿原已黯淡的眼光一亮,她又不情愿了,说道:“你这双眼睛太美,我要弄瞎你!”伸出两根手指,竟向灵儿双眼戳去。便在这时,树丛攒动,摇摇摆摆的晃出一个佝偻身影。小苗女闻得动静,双指虽已抵著灵儿眼皮,忽又缩将回来,抄了木杖在手。她甚为机警,不等那影子晃近,猛然回头一瞧,依稀辨出是那驼子的身形。小苗女登感放心,笑眯眯的唤道:“委鬼,你这丑八怪原来没死啊?也好,过来把你媳妇儿抱走罢……”斜伸木杖,往灵儿袒露的羊脂般莹润小腹上拍了一记。

眼见那大头怪竟又回转,灵儿心头登时又沈堕了下去,直凉到脚底。她并不畏死,可是生遭这等活活玷辱,那却是比死还要惨痛百倍,不论是谁都忍受不了那满身疙瘩、流脓不止的大头怪碰一指头,更何况被它爬上身来欺压蹂躏?

小苗女看出了灵儿眼眸中惊憟至极的神情,却面挂甜笑,说道:“姐姐,没工夫喝你俩的喜酒了啊。”噗哧一笑,妙波流转,盈盈望向缓移而近的那峥嵘怪躯,说道:“舔尸怪,这回赏你个大活人,自个儿慢慢玩吧……”话声未毕,眼光突然微变,似觉那怪影有不对之处。但见那怪躯晃近来,一阵剧摆,抖去裹身的枯叶、泥浆,直起腰板,却哪里是那驼背大头怪?

泥壳剥落,枯叶褪尽,树影里走出一个身形瘦小之人,挤嗓冷笑,说道:“你这个小甜甜,却在这里又拿活人寻开心啦?”小苗女眼光一变,却甜笑不改,说道:“小衰神,原来是你啊?又想害谁倒大霉呀?”一厢说,一厢後移双足。

随著一声冷笑:“撞上谁该谁!”那瘦小身影直挺挺地蹦将过来,倏然不见了。

小苗女提杖打了个空,不由愕然乱寻,灵儿卧在地上,只见小苗女身後闪出一个倒挂树枝、悬在半空的瘦小身影,正是刚才那个名唤“小衰神”的。那小苗女自也晓得背後有异,倒转杖头扫击而来,那瘦影突然又闪到了她面前,身形变化如魅,究是怎样从背後转到面前,非但灵儿看不清,那小苗女更是晕头转向。

没等她又抡杖打来,那瘦小之人斗然探手如电,扼住了小苗女的脖子,揪了过来,蓦见手中竟握著一条剧烈扭摆的大蛇。那瘦小身形之人登吃一惊,将那大蛇忙不迭地抛出去,方省得是幻术蛊惑。转头扫目,只见那小苗女一溜烟跑得远了,娇小的身影只在树丛中一晃便即消失,一串甜笑之声却悠悠荡传而来。“小衰神,倒楣鬼,扫把星,触霉头,谁撞著谁倒霉……”

灵儿只是瞠然不已,哪里想到这刁钻恶毒的小苗女一见那小瘦子,竟然避之惟恐不及。连架也没敢打起来就慌忙地跑掉了。这等情形变化委实出乎所料,她脑中一时转弯不过来,伤处剧痛之感骤袭,竟晕了过去。

似微风拂面,清露洗肤,灵儿纤身微微一震,但觉酥胸透凉,从昏瞑中惊醒过来。犹感头脑沈重,眼皮半睁半阖之间,只见几片枯叶飘零而过,山风吹林,寒意侵侵,她那玉璧凝脂般的胸脯之上,两颗红樱桃果似的小蓓蕾倔强地挺起,被那透骨寒意刺激得微硬胀突,更是鲜圆夺目。夜光透林梢而入,碎撒在她娇胴之上,雪肌玉脯衬照一对椒乳,微隆似两丘冰壑,起伏匀致,流光溢珠,更增凄美绝伦之色。

灵儿记得那驼背怪人爬上她身子之时,留了不少腥臭难闻的脓汁恶液沾染她的身子,心里只道她的肌肤已不复玉洁冰清。谁知在她昏迷之时,一袋斜挂在树枝上的清酒倾浆流液,已将她污迹斑斑的身子冲洗得一尘不染,还原她清白无瑕的本色。醇香溢鼻,灵儿如沐酒池中,竟有微醺之感,原本苍白无血色的粉颊渐漾酡红娇晕。

又一串酒珠脱线般的从枝头洒落,在她微耸的丰胸玉腹之间溅碎流辉,犹有星星点点的许多细粒酒珠凝露般地留在她的娇肤之上,随她喘息起落,缓缓滚动豔彩浮光。灵儿揭开柔睫,看见身子上方有个挂在树杈上的皮袋,清水般的酒珠正是从那微倾的袋口中滚落,想是那皮袋里的酒已将洒尽,落下的酒珠越来越稀,零零碎碎地滴在她一丝不挂的娇躯之上,冰凉中透著说不出的清爽。灵儿终是裸著身子,这般毫无寸缕地躺在冰凉的地上,每当那些不时飘落的零星酒雨溅面浇身之时,便不自禁的皮泛寒粒,微微颤抖。

这般奇豔动人的情状落了在树影中那双豆子般的耷拉小眼里,无疑诱惑之极。那人憋忍了半天,喉头里终於忍不住“咕碌”一响,强咽了一大口馋涎。他的眼光贪恋地在那一双不时微屈不时伸张的浑玉秀腿之间来回溜转,片刻也舍不得移开。那两只绷直秀挺的玉足虽在无意地伸缩颤抖,但在那人看来,却仿佛要勾了他的魂去……

灵儿脑中已然回转清醒,一时并未发觉树丛里有一对贪婪的眼光在痴望她娇美的身子,此时她的穴道仍然未解,封穴的时辰也已不短,她虽起身不得,却渐感手脚不似先前那般僵麻难动。目光所及,方始瞧见她的双手已包上了几层不知从何处撕下来的布衫,鲜血已止,穿透手心的粗枝也已除去,虽隐有余痛,伤口却又有了那奇异而熟悉的微痒之感。每当有这般感觉,灵儿便知道那桩不治自愈的奇迹又在她身上发生了。但她从未为此感到欣喜,反而总是暗生莫名畏惧之意。

此时也是一般的惘然惶惑,当她的眼光瞥见手臂竟无半点血迹泥垢沾留,便如身上其它地方一般。凭著少女的敏感,她心下不禁暗疑:“莫非刚才我昏迷之时,有人把我全身擦洗干净了?”想到此节,不由得全身起了一阵细粒疙瘩,耸然而惊。但觉若果是真,这便不妥至极。

她强抑惊意,勉力转动面靥,瞧见李逍遥之躯便躺在不远处的杂草丛中,终究是一动不动。灵儿稍觉宽心:“那小苗女没来得及抢去逍遥哥哥的身子。”在她想来,李逍遥的魂魄虽已离躯而亡,她却绝不肯相信他已死了,只要心中那一线希望没放弃,她终是不愿当那具躯壳为尸体,仍视作她丈夫的身体,当他不过是沈睡不醒,并且坚信他会醒转,会拥她入怀,永不分离。

她呆望著李逍遥的身躯,一对痴情的眼光稍瞬不离。不知不觉,竟又泪花盈目。便在朦朦胧胧中,只觉树影晃动,闪出一个身形瘦小的人影。灵儿心中一惊,随即想起昏迷之前有个人赶跑了小苗女,似是救了她。而那大头怪未及侵占她身子,突然就被一条绳圈套了去,此时想来多半也是此人所为。

灵儿心想,那人不只救了她的命,也不仅仅是保全了她的清白之躯,令她危难关头终未失身给那大头怪。她感激的是,那人出手及时,使那小苗女未能劫走李逍遥之躯,倘若落在那恶毒少女之手,李逍遥即便是死人也不免要凶多吉少。灵儿自然没忘记那小苗女说过要把李逍遥身躯拿去腌制成“药人”,其手段料必阴歹无比,此刻想来亦难抑怵然之感。灵儿不甚在意自身所受之苦难,倾心所系惟有李逍遥的安危。此是她唯一看重之事,是以感激那人刚才的所为。但她心中也自不安,想起昏迷不省人事之时,天晓得那人有没碰过她的身子。

那人走到李逍遥躯体之旁,自言自语:“该当挖个坑,葬了这具尸体才是。”灵儿听了登吃一惊,却苦於口舌难动,无法喝止。心中对那人的感激之情顿转怨懑,不免又急又恼,暗思:“这关他什麽事啊?谁要他来多事?若把逍遥哥哥埋到地下,那……那该如何是好?”

天幸那人一时找不著挖土工具,又心不在焉,终是没有动手埋葬李逍遥之躯。灵儿方欲松一口气,那人却飞起一脚,把李逍遥踢进树丛里去,合掌念祷:“尘归尘,土归土,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由於心猿意马,连这番话也念得没精打采,但当转脸朝向地上那如花似玉的绝色裸女,这瘦子眼中登时精光毕现,走过来时,灵儿才瞧见此人身形虽然瘦小,但却年轻精悍,身穿一件补丁错落的深褐色破衫,肩後披挂一块剥裂开来的大麻袋,手捻一串缠臂绕肩的骷髅头状念珠,装束倒属奇特。

此人眼光痴瞪,一副神不守舍之状,走到灵儿身旁,先唱了个不知所谓的喏:“你的身材太棒了,简直是小人梦中所见的仙子……在下郭狂人,拜见仙姑妹妹。不过我已经出家了,法号‘天难’。”边说边唱起来,拍著手掌哼小调儿,无非是:“天难自我介绍:天难,你帅,你以为你天下最帅,你头顶一窝白菜,身披一条麻袋,腰系一根海带,你以为你是东方不败,其实你是衰神二代。”灵儿从未见过此等样人,只看得目瞪口呆,浑忘了赤身裸裎之羞。那小衰神自顾唱完了喏,俯下身子,冷不丁凑嘴探到灵儿耳边,眼勾勾地瞪著她,小声问了一句:“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灵儿恼他踢飞了李逍遥的身子,绷起了俏脸,便欲闭眼不理他,垂眸之际,瞥见自己的身子展露於那小瘦子眼皮底下,登时羞煞。那小瘦子自打见了她第一眼起,就已神魂颠倒,走得近时,闻得这绝色少女娇喘细细,映入眼帘的是那真正完美无瑕的千金之体,眩目地裸露在天地间寒风之中,!紫嫣红,美不胜收。见她俏目含羞带愤,娇颊豔生。更觉动人心魄之极,一时几乎按捺不住,竟想搂她入怀,不顾一切地将她抱到天边,过那神仙般的日子,再不回到这凡尘浊世。

但当这少女睁大眼睛怒目而视,他竟然没了这勇气,伸出去的手尚未碰到她那皎洁皓白的肌肤,不由自主地又缩了回来,喉中著了火般干焦欲裂,本想闭眼不看她的身子,免得亵渎冒犯了这样一位纯美无双的女子,但要真的闭眼时,却又办不到。这也须怪不得他,此刻换作别的血壮男子,面对这般荡魄消魂的情景,只怕比此人还要不堪。那小瘦子自感眼光无力移往别处,而灵儿那怒视的眼神更教他羞愧无已,一咬牙,摸出一把解腕尖刀,狠狠地扎进自己大腿,顿时痛醒了些,勉强拔回一双粘在那凝脂娇躯之上的目光。其实灵儿身上的一切早已落入小瘦子双目之中,只是每当他盯著她身子之时,除了眩然欲昏的白光,仿佛什麽都没有看清,即使凑得再近,也仍然是模糊生辉,眼前花花晃晃,虚缈似幻。心中虽已爱煞了这具美躯,却又好象什麽都没看到。就算刚才替她洗身之时,脑中也自晕晕糊糊,甚至不敢多碰一指头。只当那是一枚薄玉,稍有唐突,生怕损毁无存。

灵儿哪里晓得那小瘦子之苦,但觉窘迫已极,恨不能钻入地缝里去。待得眼见那小瘦子拔刀自伤,不由得吃了一惊,却没想到其用意为何。

那小瘦子转过脸去,苦笑一声:“做头陀做到这麽失败,真是太没面子了!”身子突然离地高纵,取下搁於树杈的酒袋,往嘴里一倒,哪有半滴酒汁剩下?

转脸瞧见那绝色少女只是望著旁边,神情凄楚,而她眼眸中似无旁人的存在。那头陀郭狂人不禁一怔,却没留意灵儿所望之处,哪里晓得她一颗心早已悠悠离躯,寄在李逍遥身上。那头陀郭狂人不由得想:“她定然是害羞,所以才不敢瞧我。”本已打定主意不再直勾勾地盯住她看,却哪里按捺得住?

灵儿正望著李逍遥的所在,突感身子起了一阵莫名的寒粟,妙目流转,立时瞧见那头陀双眼直勾勾地瞪著她。灵儿虽说心如璞玉一般质朴无邪,触及这等样目光,却也不由得全身乱起鸡皮疙瘩,俏面发热,暗觉此人好生无礼。

郭狂人虽说是个出家的头陀,毕竟是少年气血,既已动了凡心爱欲,见了这等含羞凝露般的动人情态,却哪能忍得住?身子不由摇晃欲跌,勉强拿桩立稳,握起那支解腕尖刀,又自刺了一下,鲜血染红了一条裤腿,淌到地上。

灵儿正觉奇怪,那头陀面肌抽搐一阵,似是强自忍耐,眼光却变化不定,但当他再次瞧见面前这具玉雕一般的娇影之时,那一霎间的眼神竟有如崩溃一般。原本是在竭力抑忍,此时却像放弃了,眼光中登时狂气大盛,喃喃地说道:“此生教我遇见了你,即便是神仙也不做了!”灵儿俏目含愠,并不想听这等无礼之至的风话,可又回避不得,正自懊恼,突听得一声大叫,正是那头陀所发。灵儿不免吓了一跳,暗觉这叫声宛如一只绝望而疯狂的野兽一般。

呼的一声响,郭狂人摘下肩後所披的那块大麻袋,扬手展开,披落在灵儿身上,盖住了她赤裸的身子。

劲风拂面之时,灵儿双目不由的微闭,突觉腰肢一紧,竟被那头陀抱了起来,以麻袋裹身,只剩头脸和四肢在外。灵儿乍然间只道此人欲图非礼,一颗心登时沈了下去,随即感觉身子离地,不由大惊。苦於无法言语,又挣扎不得,徒自心焦意乱。

郭狂人双手将她身子捧定,毕恭毕敬,犹如侍候一尊玉菩萨之袛。灵儿正不知他意欲何为,忽觉两耳生风,林木倒退,竟似飞了起来。她妙目盈转,瞥见树木倒退的情景,顿知那头陀捧著她的娇躯竟然疾驰而起,轻功之高明,决然不在她自己之下。

灵儿心中只是又惊又怕,不知那头陀风急火燎地要掳她去哪里。但她立时想到,那头陀眼光不对,显是有不轨之图。这也还罢了,可是她却身不由己地被迫从李逍遥身边离开,这便使得她心头如同刀剜也似。

只觉夜风扑扑,一路疾穿林莽,似是上坡。那郭狂人自伤一腿在先,双手又捧著灵儿身子,竟毫无滞碍,身形宛如一枝飞箭,飕的射向林雾深处,灵儿心急气苦到了极点,竟而晕了过去。迷迷糊糊中突觉风声骤急,猎猎劲响,却无一丝拂面磨肤之感。那头陀疾奔之势似止,她悠悠的醒转,但因疲惫已极,心神交瘁,眼皮沈重,一时难以睁开。暗觉那头陀将她轻放下来,腰背微微刺痒,似是躺在一堆干草之上。

灵儿心中挂念李逍遥,虽说疲乏无已,脑中昏昏欲睡,却哪里能够安心?更何况猜不透那年轻头陀把她抱来这里意欲何为,一念及此,不免纤身一震,睁开眼来。

映入眼帘的,自然是那头陀瞪眼发呆的脸面。灵儿触及他那双烧红似的灼热眼光,便欲闭回她的眼睛,但听得那头陀突然说了一句:“我如果解开你的哑穴,你会不会跟我说句话?”灵儿原本是要闭上眼睛的,闻得此言,不由得心中一怔,暗觉这个人的话声中充满了寂寞、伤感之意。

那头陀跪在她身旁,双手紧握念珠,手背青筋毕现,身子颤动不休,显是竭力强忍什麽。但他的双眼已然充满了欲火,仿佛要把这天地间的一切连同她与他皆烧熔为一体。可是他又不敢,只有虐待自己。不知为何,灵儿对他的害怕之感竟少了一些,只觉这个人未尝不是可怜。

这时,从灵儿微睁的眼缝里业已瞧清她所置身的所在。那头陀不知何时点了一枝松香火把插在石缝里,籍著跳闪不定的火光,耀亮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屋。残墙空窗,风入屋中四处游窜,发出怪兽般的嘶叫声。

那头陀默视著她,见她妙目微张,便即探头近来,瞪著她的娇美无限的面靥,喘息粗急,问道:“姑娘,你想说什麽?”灵儿并没有像先前那般立即闭上眼睛,但也没瞧他。那头陀盯著她的妙目,看不出那里边有他的影子,心头不由得涌出一阵深深的失落之感。本想伸手帮她解去穴道,犹豫不决地却又想缩回来。他紧盯著她的双眼,极力想从那对朦胧的眼波中寻找哪怕是一丝他自己的身影,最终却失望了。

灵儿脑中只想著孤零零地留在林子里的李逍遥,哪有半分缝隙留与旁人?那头陀望见她那娇痴动人之色,虽不晓得这容貌绝伦的少女心里在想什麽,但却抑制不住地阵阵心动。他不禁喃喃的说道:“一定是神仙下凡,是我梦中所见过的神仙……”眼光所及,那一双露在麻布外边的玉臂宛然丰盈而不见肉,纤美而不见骨,绝美的容色衬著半裹在那块深褐色!麻布中的娇躯,雾里看花,最是销魂。

他情不自禁地又望著她的脸蛋,这张脸实在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再配上这样的躯体,世上委实少有能够抗拒之人。那头陀就跪在她身边,鼻际闻得这少女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缕缕清甜的芳香,直能蚀骨一般。

灵儿容色天生清丽绝俗,弱质纤纤,遭逢不幸,从来叫人怜惜。由於心中哀伤,盈盈的眼波中自有一股无比动人的凄苦之意。他可从没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令人心碎的佳人,痴痴的瞧著,脸上不禁流露出了祈求、思恋、爱怜种种柔情。越发的喜爱得心痒难搔,不禁大叫一声,扑上去一把抱住灵儿,猛往她眼皮上亲去。

灵儿闭眼不及,不禁又惊又羞,只觉这人如痴如狂,好教人害怕。他虽然忘乎所以地抱住了她,却似生怕稍一使力便不小心揉碎了她的娇肤,并没用力箍紧,嘴唇亲来亲去,不敢稍离灵儿的双眼。当灵儿在他身下微微挣动之时,他仿佛陡然惊醒,跌离她的娇躯,坐倒一旁,似野兽般的狂叫一声,再次提刀刺入大腿。

他之所以这般痛苦,或许是深责自己不该如此冒犯这天仙一般的少女。灵儿虽恼这人纠缠自己不放,但见了他那痛心疾首、涕流满嘴的模样,暗觉此人或并不坏,若是他趁机硬来,她岂有半点反抗之力?此时穴道已解去六七成,但终是绵软乏力,纵想逃离此地,自也办不到。

郭狂人心中又苦苦挣扎得一阵,情欲所激,苦不堪言。他想就此掉头逃开,永远避而不见这位令他越瞧越觉心碎的姑娘,却又半步也迈不出去,就好象身旁躺著一块魔力无边的磁石,将他吸摄住了,挣扎不脱,无力自拔。眼光赤红,不由自主的又被她身影所吸附,只见那块遮盖娇躯的麻布下方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腿,就像是一对精心雕琢而成的羊脂美玉,这一触目之下,郭狂人连呼吸都似已刹然停止。

灵儿的腿映入他的眼帘,多麽轻盈,多麽灵巧,美得竟有如象的牙、麝的香、羚羊之角。郭狂人一见到她那双雪白晶莹的纤足,当真是如玉之润、如缎之柔,一颗心登时狂跳不止。这个丑陋少年眼中终於喷射出贪婪的火焰,就象一头受伤的饿狼,双眼牢牢地盯住不放,在闪动的火光中,她脚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隐隐映出几条粉嫩的血筋,教人按捺不住想伸手抚摸。

灵儿情知这般下去势必不妙,微一蹙眉,敛起心神,潜运真气自冲穴脉,以图加快解穴之势。突然之间,郭狂人喉头发出“呵呵”之声,竟痴痴迷迷的爬行过来,一个犬扑,抱著她的小腿,揉捏把玩著她那浑圆莹润的腿肚子,低头狂吻她双足脚背,又含又舔,发疯也似。灵儿大吃一惊,却缩不回腿足,被他红了双眼紧抱不放,只抹得粘湿湿的。

灵儿觉到他那灼热而干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脚,心中害怕,却也有些麻麻痒痒的奇妙感觉,正迷惘间,突然心头一跳:“哎哟!他……他咬住了我的脚趾头!”初时怕他用力,但觉他牙齿并不使劲,没咬痛了她,却含进口里用舌头呧舔,吸进摩出,越发的狂乱癫迷。灵儿哪里想到世间竟有这等样人,被他一番撩拨之下,不免也有些迷迷糊糊。眼光下瞧,只见他一双精瘦的手在她脚背上轻轻爱抚,显已心神狂乱。更闻著她脚上微微的肉香,欲罢不能,终於掀落了那块盖身的麻布,她那完美无瑕的娇躯登时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在火光映照下,她的胸膛坚挺,双腿紧并。由於羞涩和惊憟,灵儿的胸脯起伏渐急,那一双嫣红的蓓蕾骄傲的挺立在郭狂人眼前,似乎已在渐渐的涨大……

郭狂人终於崩溃,眼光竟似迸血一般,无力地闷哼一声,扑上了那朵娇豔的雪莲之葩。但就在这时,突听得有个甜甜糯糯的声音哼曲儿飘近。郭狂人意乱情迷之际,一时浑未回过神来,伏脸在那对蓓蕾之间,喃喃的发出急切的求欢之语。

小苗女的嘲笑声蓦地钻入耳中,大声说道:“小衰神,没想到你一见面就爱煞了人家。羞也不羞?不过,她若给你这倒霉鬼沾著了,可就一路衰到底啦!你这算爱她呢,还是害她啊?”

郭狂人陡闻此言,犹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大叫一声,反转身射出窗外。灵儿张开眼时,已瞧不见那头陀的踪影。想起刚才的情形,不免飞红了面颊。只道那头陀一去不回,此时她仍是未能行动如常,冲穴已到了最後关头,想起小苗女似在屋外,灵儿不由的心中一凛,知那小丫头极是恶毒,倘若又落到她手里,定然更要生不如死。但奇怪的是,她心底里竟隐隐盼著那姓郭的头陀再别返转。

正自忐忑不安,火光蓦地被劲风挥得一暗,灵儿浑玉般的身子之上倏然投落一个垂手而立的佝偻阴影,正是那大头怪“委鬼”。灵儿一惊非小,却哪里动得?又不曾察觉那大头怪何时摸入屋中,竟不声不响地站在她身边。想是那小苗女使出“调虎离山”计,叫那头陀上了当。他一追出屋外,委鬼趁机溜了进来,呵呵低哼,眼露异光,突然间伸出一双布满泥肉疙瘩的粗手,把灵儿抱了起来。

灵儿心中最大的恐惧便是落到这大头怪之手,哪料她越是害怕的事情,越发说来就来。倘被大头怪抱了去,那决计是此生最不堪设想的恶梦。惊惧到了极点之下,差点便昏了过去。那大头怪一见了她便兴奋得发抖,抱在手里,刚一转身,蓦然只见那头陀从门外抢了进来。大头怪惊嚎一声,抱著灵儿便欲夺路而逃。那头陀把骷髅头念珠在手上一扬,呼的盘旋而飞,缠住了大头怪之脖,拉转了回来。

大头怪不知为何竟然忌惮郭狂人手中那串骷髅头念珠,只吓得大叫,面目挤皱一团,反而衬得那颗头更大。见势不妙,忙不迭地丢了灵儿下地,扭头转身,从骷髅头念珠缠绕之下摆脱开来,溜得飞快。郭狂人既已截下了委鬼所抱的姑娘,并不追赶,只将念珠朝门口虚打一记,大头怪後背一震,脚下跌撞出门,一路喷吐脓血,狂叫而逃,显已伤得不轻。

郭狂人转回脸来,见灵儿躺在地板上,身子微蜷,更是令人心生怜惜之意,便俯身抱她到那堆干草之上,轻放下来,迟疑一下,伸手抚摸她的後背,触手光滑柔软,摸索著想要替她解穴,却哪料灵儿穴道陡然自行冲开,眼见这头陀又来轻薄於她,心头气恼,倏地抬起腿膝,猛然蹬在郭狂人腹间。

郭狂人哪料到这少女竟能斗然猝击,原也想不到她娇怯怯的模样儿,居然武功不弱。一个愣神,登感腹部“天枢穴”被她膝盖自下而上,撞个正著。闷哼一声,脸先栽了下去,被灵儿一推,翻滚到墙脚,动弹不得。

灵儿赤条条地跳起身来,粉颊飞红,瞧都不瞧他一眼,只背对著他那呆瞪的目光,自感羞愧无地,俏生生地便欲奔出门去,一只纤足刚伸出门口又慌忙缩回来,微一迟疑,双手掩遮身子上下两处羞於示人的部位,红著俏面奔到那堆干草之旁,低下腰身,伸出一支粉光致致的藕臂,拣起那块麻布,裹住裸露的身子。

郭狂人目不转睛地望著她的身姿举止,更觉动人心魄。但见她奔到门口,犹未踏出,突然间白躯微摇,几乎跌倒。郭狂人不免为她担心,却不明何故。灵儿一只手扶著门框,勉力立稳,突然弯下腰去,“哇”一声低头呕吐。

郭狂人刚才见她的身形似非完璧,但并未在意,待见她吐了一会,竟俏脸生霞,神情忸怩。他心中一震,隐隐明白了几分:“她……她似已有了身孕!”这个念头撞将出来,便如一个大锤落在心头,重砸之下,眼前发黑。

灵儿呕不出什麽,俏面娇霞褪去,又回转了苍白无血之色,微喘一阵,不禁偷眼瞥了瞥屋中那呆望著她的陌生男人,顿感羞窘,提手划个虚圈,娇念一声回梦咒,随即扬起素手,低呓一声:“眠!”郭狂人登时双眼发直,目光旋即涣散失神,呼呼昏睡。

灵儿定了定神,记挂著丢在林中的她那苦命的夫郎,更无半点迟疑,摸黑寻他而去。她一奔到外边,也就融进了无边的夜雾里,矫捷轻盈的身影在夜色中就像一个美丽的精灵。山雾夹杂凄冷的雨点,仿佛重重围拢的厚帘深幔。雨丝已打湿了她的头发,她不在乎。她赤著一双纤美而秀气的脚,野草刺著她的脚底,磨破她柔嫩的肌肤,她也浑若不觉。

她就像一只飞出牢笼的云莺儿,什麽都已不在乎了,一心只想著去找她倾心的伴侣。不论是生是死,都要伴著他。即使在黑夜荒野中,雨雾茫茫,她凭著与生俱来的非凡记性,仿佛鸟兽一般的神奇嗅觉,竟能摸索著寻到了先前的那个所在。

灵儿垂著头,看著自己的脚。纤秀柔美的脚上,血迹斑斑,刺人的荆棘,尖锐的石块,使得她受尽苦楚。但无论怎样的创伤,也远远比不上她心里的痛苦。她一路狂奔到这里,双脚站在李逍遥原本伏躯之处,地上却空空如也。他的躯体竟然不见了,不知是被野兽拖走了,还是……

灵儿不敢想下去,却不死心,拖著倦乏已极的身子,又在林中寻找良久,直至所有的希望都已断绝,直至双腿脱力,软绵绵的跌倒下去。

她忘了所站在的地方是个长著稀疏桑树的斜坡,一跌倒就不由自己的骨碌碌滚了下去,坡底竟有一条水声潺潺的清溪。溪水清澈,雨丝曳落水面,荡起圈圈涟漪,宛如撒碎的玉镜,又似少女的心伤透之时的样子。

溪边布些碎石,灵儿滚落之时,却被一丛茎叶芳香的蓍草拦住了腰身。她并未昏过去,却无知无觉地卧在蓍草上,宛如死了似的。但她那一双晶亮的眼睛犹然睁著,呆呆的望著那昏暝无情的天穹,不知不觉淌下泪珠。

她作梦也没想到,身边有一双朗若晨星般的目光。

有个人惊讶的看著她。而这个陌生的男子竟然躺在她身边!

灵儿滚下坡时,那人便已一动不动的仰面躺在那里了,待得发觉有个如此美丽的姑娘滚过来与自己并肩而卧,那双朗星般明亮的眼睛里霎间刻下了永不磨灭的惊豔之情。

那人并非躺在草地上,却是仰卧在溪流中一块平滑如镜的大岩石上。灵儿与他的身子相距不过半臂之长,就算她生来澄心无邪,毕竟这般躺在陌生男子身旁极是不妥,若换了在平日,她早已跳了起来,逃得远远的。这当儿却一动不动,浑不当那是一个活人。

那男子却有些把不住了,惊愕已极,终是忍不住清咳一声,好教旁边的绝色少女晓得她在做什麽。灵儿却浑若未闻,甚至视而不见,只瞪著夜空,脑中一团昏乱。她心里在想,但又想不通:“他怎麽不见了呢?”

她心头烦乱,不自觉的咕哝了出来。那男子听见了,微微一怔,随即目露笑意,想了一想,仰面看天,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视而不见,与死何异?”

这男子语声不高,却每个字都清晰入耳。灵儿樱唇微嘟,仿佛对自己说:“我可到处都找过了啊,怎会找不著呢?难道……”她说话时的眼神迷惘,语带哭腔,传入那人耳里,不免更是惊为天人。那男子不禁暗生疑惑之念:“难道世上真有山精水神,或是天降仙子?如果不是,凡间又怎麽会有如此清丽绝俗的人物?”

他再抑制不住好奇之心,身子微转,问道:“不知这位姑娘可是天上神仙下凡?”灵儿不禁小嘴微呶,噙泪说道:“若是神仙,便不用这般烦恼了。”她从未像眼下这般与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男子搭话,此时心神恍惚,浑无旁念,所思所苦,尽是为了李逍遥。

那男子似未察知其心事,见这少女并不忸捏作态,随口而答,神采怡人,端的是从所未见的清新纯净,不禁喜欢,看出这少女似是愁绪萦结,他便温言说道:“人活著总是难免有烦恼之事,除非死了。”言者无意,但却触痛了灵儿那满腹的柔肠,她不由的蹙眉说了一句:“若果真找不到,我……我终是要死的。”那男子心中一震,似是没想到这样一位霁如明月的韶龄少女突然间说出一个“死”字。看她神色凄楚,眼光澹然,竟有一股死意流露而出。

那男子心有所触,犹如重手抹弦一般余颤难定。不由得开解一句:“死等於是放弃。”

灵儿想著李逍遥生死难卜,此刻下落不明,料必更是凶多吉少,一时柔肠寸断,不由得颤声说道:“我是不会放弃的,只……只盼他也不放弃。”那男子隐约猜想得到她必是在找人而又找不著,是以这般愁苦郁怀,微一思索,说道:“如果你要找的人在这地方不见了,或许他是死了。”说著,不禁喟然暗叹一声。灵儿听了更加悲难自抑,但却摇头说道:“他不会死的,他若是……若是不在这世上了,我会感觉得到。”

那男子闻言更觉心弦震颤,默然片刻,说道:“或许他不是死,是走了。”心下微惑:“她真能感觉得到?”灵儿听到这一句,心头稍宽,但仍难驱散满心的阴霾,便如眼前这片天。她默然良久,喃喃的说了一句:“他能去哪儿呢?”

那男子望天,缓缓的说道:“我来也是为了找人,找一位朋友,可是找不到。直觉告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说到这时,话声暗哑下去,直难与闻。灵儿不觉微侧俏脸,盈盈的妙目在昏暗的夜色中投了过来,望见溪石上躺著一个身穿土布长衫的青年男子,胸前摆著一个酒甕,仰脸望天,隐然有一股怆凉伤感之情。

望著这个面带沧桑之色的朴实汉子,虽然不知他是何人,灵儿心头不自禁的竟觉亲切,浑不似此前遇到的其它陌生人那般生分隔阂,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罢?因为他也在找人,却和她一样找不到,两人才在这里相遇。纵然如此想法,也觉两人未免挨得太近了,便不声不响地把身子移开近丈。

“我的朋友或已死了,但愿你要找的人比他幸运,”那朴实无华的男子涩然说了一句,垂下头来,抱起酒甕便饮。

灵儿心想:“逍遥哥哥一向运气不错的。”这般想来,心情稍微好受了些。眼皮又沈重起来,直想就此睡去,却又记挂著找寻李逍遥,虽已极为疲惫不堪,终是想要支撑到找著李逍遥为止。银牙一咬,把手掌撑地,勉力起身,但觉全身筋骨齐痛,坐在草上,几难定神。喘息一会,闻得酒香溢鼻,此时她已饥渴难耐,望见那人仰脖自饮,更感口干喉燥,忍不住瞟著那尊酒甕,鼓起勇气向那人说道:“听说酒能解愁,是吗?”她本想讨口酒润喉,究是脸瓜子嫩,讨酒的话憋在喉间转了半天也说不出口,却这般问了一句,显得云淡风轻,不著边际。但即便如此,粉面也已红了。不等那男子听清,先垂下头去,望见溪水,挪身过来,便要掬水解渴。

“酒未必真能浇灭烦恼,但是或许能够帮你提神解乏,姑娘请接住了!”那男子居然能看穿灵儿讨酒的心思,把嘴一抹,本想起身,却又生生忍住,依旧卧石不离,将酒甕轻手抛送,酒水不洒半滴,平甕缓飞,落在灵儿手上。灵儿见其手法虽平平无奇,酒甕落手之际,暗觉那人送来酒甕的劲道稍吐即收,不温不火,却浑厚已极,而且收发自如,便是李逍遥那样的强大内力也是不及此人浑然而入化境。她心下赞叹,面上却不动声色,捧住酒甕便饮。

那男子见她既不言谢,也不嫌弃甕中他喝剩的残酒,他心中更是喜欢。眼见这少女虽显得弱质纤秀,竟能轻描淡写地巧接他暗使内力送去的坛子,无意中露了一手漂亮之极的上乘家数,顿知这少女武功不弱,但以他一双阅人无算的眼光竟丝毫瞧不出她武功的来龙去脉,他不由得也有些惊奇。但也不动声色,随手指了指溪水,说道:“这水不能饮用。”

灵儿小口呷了一口酒,顺他所指之处望去,立时看清了水里赫然有几具死尸。她不由得吃了一惊,暗想:“水有毒?”那男子微微一笑,说道:“水是没毒,但却不洁。”看出灵儿妙眼中的疑惑之色,他便又淡淡的补充了一句:“有几个自称冰肌玉骨的家夥伏击不成,被我杀了。”

灵儿想起曾在江上袭击修剑痴等人的那群潜水杀手,记得是叫“冰肌玉骨妖”的,手段诡诈毒辣,不想却都死在这个小溪里。她垂下眸子,心下愈奇,暗猜那男子究竟是何来历,竟把杀人之事视若等闲。

那男子见她含酒不咽,只道酒味太烈,这娇滴滴的少女必是嫌辣而吞不下,说道:“这可是烧刀子,爷儿们粗胚喝的。”灵儿听出他话中微含轻视之意,心下暗觉不服,面上却无半点变化,忍著口中火辣之感,咽了下去,但不多呷,把酒甕还了给他。

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二)

那男子见她饮了一口便不喝了,接回酒坛,微笑而视。灵儿看出他眼光中含有一丝笑意,觉得似是取笑她不敢尝烈酒偏要硬撑,她便微仰俏脸,迎著那男子烈酒一般的目光,说道:“我肚里有了孩儿,可不能多喝酒。”那男子似未料到这个面含娇羞的小姑娘竟会如此坦直地说出这一句话,不由一怔,随即笑了笑,心中越发喜爱她那与众不同的纯真率性本色。温言地说了一句:“那你可要小心些。”抬手指了指那道斜坡,意即提醒她别摔伤了腹中胎儿。

灵儿点了点头,随即晕生双颊,垂下头去,背转了身,双手轻抚腹部,那处仍然平滑巧致,尚未隆起。但她已能感觉到有个小生命连日来已在她的身体里边一点点的成长,这种初为人母的欢喜之情只想让天下人和她一起分享一番,却不曾有机会跟自己最亲爱的人稍露分毫,此时忍不住竟脱口而出,说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知道,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是为什麽。

那男子微一凝思,猜道:“姑娘在找寻的那人,可是这孩儿的父亲?”灵儿又点了点头,鼻子不禁微酸,心中自有说不出的愁苦,眼泪又欲滚眶而出,连忙抬手拭去,觉得跟那男子说了几句话,不但又从他那坚毅的眼光中恢复了信心,歇得这一阵,气力也渐回躯,一夕的惊心余悸之感也一扫而去。她回头望了望那男子,低声说道:“多谢你啦,我可要走了。”咬牙起身,想走回斜坡之上,继续在茫茫林海中重蹈她的找寻之路,迈脚之时,倏感足踝一下大痛,又跌了下去。

呼的一声衣风带响,那男子眼见得她摔倒,他心中竟然一痛,终於沈不住气一跃而起,落在灵儿身旁,关切地问了一声:“怎地?”灵儿抚脚含泪,忍痛不言,只是低著俏面。忽听得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低沈的话语:“狄武你输了!”虽是这般说,语气中竟隐有一股苦楚之意。

灵儿心中一怔,抬起头来,忽觉那男子在看著她的脚,浑似没听见有人说话。她足踝纤秀,柔美如玉,血迹和伤痕衬照得这双脚看来更楚楚动人。任何男人看到这双脚,总忍不住会多看两眼的。灵儿虽说未必便知美貌女人的脚向来都易於惹起男人想入非非,但终是害羞。她面颊一阵微热,立刻想用裹身的那块布遮盖自己的脚,突觉那块布一旦扯低,上边就遮不住了,旋即又忙不迭的缩回了那只想要拉低布襟的手,想到自己这副衣不遮身的样子,俏脸更红了。慌乱之下,想盘膝坐地,好将一双赤足坐在臀下。那男子却把她的一只足握住,蹲身瞧了瞧,见到她那原本盈盈一握的足踝已然肿起,晓得是扭拗了骨节,绝难徒步行走。

灵儿那只秀脚被他大手一握,连害羞也来不及,只痛得纤身颤抖,咬唇强忍不哼。那年轻男子相貌厚朴,虽面对如此绝色女子的明豔皓肤,眼光中竟浑无半点不端之色,也不多看灵儿身上的裸露之处,微一凝神,说道:“姑娘,忍著。”把另一只长满厚茧的大手也按在那只微颤的脚上,把握结实,将她扭伤的骨节接回。

续骨之时原当极痛,灵儿虽汗流浃背,却一声不吭的强忍了下来。那男子看在眼里,对这坚强的少女不由的更是由衷地敬佩。但他没说什麽,掌心缓送一股煦暖真气,顿教灵儿舒服无比,痛楚大减。他掌中真气绵绵送来,灵儿原本萎顿的精神随即焕然一振,知是得了浑厚罡阳之极的内力裨助之功,神气恢复奇快。对这汉子的内力修为不免更加惊佩,但她终是不形於色,只在心中感激。

那男子把她的脚轻放於地,从自己衣衫上撕布包扎伤处,又取出一个小药瓶,倒了三粒颜色不同、大小各异的药丸在手心,让灵儿即服。灵儿却微微摇头,并没有接。那男子只道她不信任自己,不由一怔,方欲解释,灵儿见他涨粗了脖子,看得出这汉子不比李逍遥口舌伶俐,却是个厚道敦实之人,话既不多,也不善於言辞。为免使他难为,她先低声说道:“大还丹我便收下,但六阳正气丹、镇心理气丸均是救命的稀有灵药。小女子尚无大碍,可不能浪费了。”

那汉子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一瞪,奇道:“你……姑娘如何知道?”灵儿淡淡的瞥了瞥他,说道:“爷台出身少林呢。”那汉子更惊,不由立起身来,随即又缓缓的蹲了回去,搔了搔头,说道:“现在狄武更加相信姑娘是神仙!”

换了旁人说这句话,灵儿定然不喜。就算从李逍遥口中吐出,那必也是戏谑之言。然而这位名叫狄武的汉子说了出来,灵儿听了却没半点不舒服之感。只觉他倒是憨得可以,微抿小嘴,摇头道:“我是看书才晓得的,壮士所使的内功该是少林一脉。”

狄武一怔,瞠然片刻,叹道:“竟有如此见识渊博的女子!”但说什麽也不肯收回递出去的药丸,硬是看著她服下方罢。灵儿不欲再有耽留,咬牙起身,狄武见她脚步艰难,不忍看这少女这般一步一挨苦的走下去,蹙眉沈吟片刻,唤了一声:“且先留步。”不等灵儿停下,把两根手指伸到口里打了个呼哨,蹄声得答,树丛中竟悠悠跑出一匹形相雄骏的白马,鞍舆齐全,原来是他的坐骑。

那马生得蹄长骠壮,神气非凡,欢然奔到狄武身旁,噅噅低鸣,与他挨肩摩首,极是亲热。狄武把爱驹牵过来,向灵儿说道:“它叫寒飞,称得上是狄武出生入死的兄弟。”那马见了灵儿,竟无半点生疏,伸颈也和她亲近。灵儿在旁看了也自喜欢,她从小未曾骑过马,更没眼缘见到这般骏驹,望著那马,不由眼光发亮,随即想起李逍遥,心情又黯淡了下去。

狄武轻拍马脖,问道:“寒飞,你知道我要你做什麽吗?”他的话声不高,微有些沙哑,却透出磁气,隐然有一股截玉断金般的穿透力。那白马竟似与主人心灵相通,噅噅低叫,走到灵儿面前,跪下四蹄,殷殷而望。灵儿不由一怔,想不出这坐骑此举何意。狄武说道:“姑娘行走不便,可以寒飞代步。穿林越山,如履平地。请上马罢!”灵儿方才明白,那坐骑晓得狄武的心意,又见这少女身体不适,似难自行飞身登鞍,竟驯顺地低下身子,好让灵儿不费力便坐上去。

狄武望著这少女,心下猜想她会不会婉谢不就。灵儿瞟了瞟他,望著白马,既不推拒,也没答应,垂眸说道:“人家可没骑过马呢。”狄武一怔,随即明白:“原来这位姑娘不会骑马。”原想把缰绳递过去,转念一想,说道:“我们都是来找朋友的,也算同路。姑娘请上马,狄武随你去找找罢。”灵儿原本没有更好的主意,一个人到了林中终是难为,闻得此言,只微露喜色,没有作声。

在狄武看来,这女子没作声就是不反对。他心里其实早在担心她会遇上危险不测之事,已先有了护花之意,见她默许,便扶她上马坐定,他自己则是拉缰牵辔,徒步随行。灵儿虽知礼数,但并不拘泥。她话素少,眼光神色间偶露心情变化,从前李逍遥看不出来,奇怪的是这萍水相逢的狄武竟能领会。她坐到鞍上,狄武见她身上单薄,在寒风中竟微有颤抖,想了想,取出一件紫色真丝披肩,给她披在身上。

除了李逍遥以外,灵儿从未遇到对她这般好的男子。此人年纪既长於她与李逍遥,神色举止成熟稳重,对她的关切呵护之意殊胜於李逍遥。她披著那件绵软的丝氅,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温暖之感,妙波微漾,狄武看出这少女眼里的感激之意,那是一种霎间的感动。他心里却依旧难受,因见这原本出尘不染的娇花似曾遭际不幸,竟致憔悴凋零若斯。他看在眼里,痛在心头,虽是第一次见面,呵护之意油然而生,就象照顾一位最亲的人。

两人皆没说什麽,有片刻默然无语。灵儿似想起什麽,抬首问了一句:“爷台可认识一位鞠镖头?”狄武心头一震,瞪她一阵,始道:“狄武正是来找他。姑娘怎知?”灵儿想起鞠觉亮之事,面色惨淡,低声说道:“我们先前曾做一路。他……”狄武从她泫然的神色中猜到了几分,不由面色惨然,垂目看著手里拈著的几叶蓍草,语声微噎的说了一句:“果然已遭不测!”

灵儿奇道:“爷台先已悉知了?”猜想他是不是先遇到了修剑痴一行,狄武却微微摇头,拈起几枝折下的蓍草,说道:“古人以蓍茎占卜问事,狄武原本将信将疑。入林之前,有位朋友帮鞠大哥筮了一卦问吉凶,结果是不测。”扬手撒草,化为无数细小碎片,逸风而逝。虽无意中露了高深之极的内功,却不以为意,只是心伤好友之死,仰天憬然。“此刻我相信有天意!”

灵儿虽在仙灵岛上没见过蓍草,但她素习巫书,亦早知蓍草俗名蚰蜒草、锯齿草,全草入药有健胃之效,其茎叶含芳香油,可做香料。除此以外,此草茎更是古之巫者占卜测事的必用触媒。灵儿也会一些此中门道,受了狄武之言提醒,心有所思。这时狄武问起鞠觉亮之详情,灵儿简要告知,末了说道:“鞠镖爷说,要你……要你千万不可入林找他。”狄武怔然半晌,嘿了一声,喟然道:“如此想来,姑娘所寻找的那位朋友料必情势凶险,狄武既已来了,决不让他成为第二个鞠觉亮。”提缰说道:“走,找他去!”

灵儿却下了马鞍,摘几茎蓍草在手,回坐马上,默默低瞧。两人便欲前行,忽听得有人嘶声叫道:“狄武,你已将自己置於一个必死无疑之境地!”灵儿闻声一惊,转面之时,只见狄武牵缰迈步,一对浓眉深锁,眼中竟微含忍痛之色,显是行走之际身遭一种不为人知的异样痛楚。

灵儿垂下眼眸,一蹙眉间,猛然抬起眼皮,流波盈转,再次投到狄武脸上,隐约瞧出一层灰绿之气笼罩面庞。她脑中飞快翻书,记起水月宫所藏药典载有蛊毒种种,狄武脸上所泛出的灰绿气象显是中了一种奇毒的症状,只是灵儿心思混乱,一时想不起此系何毒所致。

但见溪水中斗地窜出一人,全身湿透,落在岸边,顾不上喘息,却瞪著灵儿骑在马上的身影,目露异光,嘶声说道:“狄武,你终是要死在女人之手!”灵儿触著那双凶狠异常的目光,夜色下踞坐溪边的这团抖水低喘的黑影衬著野兽似的眼神,使得她暗觉害怕。狄武温言道:“此是一只小犬,狂吠的时候不咬人。”迎著他那煦和而不失刚毅的目光,灵儿心中稍定,瞧向那个黑影,突然间心念一动,失声说道:“啊,我好象见过他!”

狄武和那目光似犬的人均是一怔,不约而同地朝她望了过来。灵儿心下寻思:“是在哪儿见过呢?啊,想起来了……”瞧向那人,眼光微亮,说道:“崖龙取水,必有伏飞。”狄武哪里晓得她突然吟出此句出何用意,那身形精瘦的黑衣汉子却似吃了一惊,猛吠一声,离地扑起,双臂陡挥,撒出数十道寒星闪闪的奇形镖,分射狄、灵二人。此人原本一副萎靡不振之态,谁知陡然发难竟是迅猛无比。那人出手袭击灵儿已甚突然,狄武并未料到这人同时朝他也猝施偷袭,心念一转,登时想到:“他是怕我救这女孩子,是以发镖阻我出手。”

以灵儿的本领,那数十枚奇形镖来势虽急,却难不倒她。正要使金刚咒挡去,蓦然斜刺里一股袂风劲扫,扑荡而前,谑一声响,激闪而到的点点寒星骤然不见了。那黑衣人的身影也同时不见,灵儿正愕然间,脑後出其不意地窜起一个黑影,双手凝爪连抓,迅猛之极的向她头顶按落,其身形爪影竟似一头扑噬如电的恶犬。灵儿身手虽已不弱,怎奈反应不及江湖老手迅速,又因连遭惊变,身心疲惫已极,那黑衣人身法刁钻异常,岂是她能应对得下的?

狄武便在一旁,眼见那黑衣人意欲立夺灵儿性命,虽不明何因,却岂能让他得手?手抓袍裾一扬,先前以雄劲内力沾於长衫下摆里侧的数十枚寒镖霎时嵌进那黑衣人身上,连狄武如何发镖亦没看清便惨叫一声堕地。

灵儿低头瞧见那黑衣人自脸至胸,密密地钉著镖叶子,瘫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双目兀自恶狠狠的瞪著她,粗喘急乱,一副死不甘心的样子。灵儿不由的心感恻隐,微咬樱唇,问了一声:“那天……那天潜伏江底袭伤杨婆婆的人真的是你吗?”那黑衣人目露怨毒之色,咯血的说道:“小丫头,那天若不是你在水里作梗,湛卢……湛卢剑何至於落到修剑痴之手?”灵儿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狄武缓步走到那黑衣人身旁,微皱眉头,问道:“小犬,你又何必自寻死路?”那黑衣人冷笑道:“黑道上从来没有人劫过你的镖,我……我就不信这个邪。”狄武想他会错了意,微微摇头,瞥灵儿一眼,目光移回黑衣人脸上,说道:“我指的是刚才,你若不向这位姑娘陡下毒手,便不会死。”黑衣人闻言一怔,粗喘难定,一时没有接口。

“想来你这该算杀人灭口,这说明你和冰肌玉骨妖一夥的背後必定另有主使之人,”狄武接著又说。“刚才我没有逼问出来,现在我想到了。只可惜,我们之间的赌没打完。”

那黑衣人恨恨的说道:“我虽然死在你手上,可是刚才我们所打的赌,输的可是你!”灵儿听到这里,不禁暗感奇怪,想不出这两个人之间刚才会有何等样赌约。

“是我输给了你,”狄武并不否认。“先前我和你约定,你我之间谁先从溪中躺身之处离开,谁便是输了。而且我答应过你,若是我输,就放你一条生路。若是我赢,你便给我一个答案……”

灵儿想起刚才狄武躺在那块石头上不想起来的情形,方始明白何意。若非因为她,狄武也不至於输了赌局。她心里却又不明白,这两人为何要打这种赌?

“这场赌约,你算占尽了便宜!”那黑衣人气喘粗急地说道。“我可是躺在水底憋著气,哪有你舒服?不过,就算你赢了,也不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这我能料得到,指使你窃劫湛卢剑的那人,你便是供出他来,你也一样没命,所以你不会说。”狄武微喟道,“但我还是愿意和你赌一赌。因为我当时压根儿就不能动,即便没有那场赌,我也得躺在那块石头上。”

灵儿听到这里,不禁微蹙娥眉。那黑衣人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瞪著狄武那张灰绿的脸庞,说道:“我岂会不知你中了那苗女的奇毒,命在旦夕?眼下又为了这个小骚货浑不要命地蹦离那块石头,又多耗了气力,所以我说你必死!”狄武眉头一皱,按手落在黑衣人天灵盖上,说道:“这麽说她,别怪我杀你……”没等狄武说完,那黑衣人先已笑道:“我先下去等著你!”笑容僵在脸上,突然没了声气。狄武不由一怔,探手一试鼻息,那黑衣人已断气了,双眼兀自瞪著他,犹然透出一股深深的讥嘲之意。

灵儿先前只道狄武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憨直汉子,待见他与那黑衣小犬一番言语,又显得颇不简单,到底是一方成名人物,绝非李逍遥可比。她蹙眉不语,直到狄武走过来牵马,她才又偷瞧了他那宽厚的背影一眼,狄武转面之时,见这少女慌忙又低下俏靥,她那一头黑发长长地披在肩上,更衬得肤白如玉,柔致楚楚,映入他眼帘,不觉心头一阵茫然,暗异:“此女清澹雅致,身上便似没半点人间烟火气息,虽说衣不蔽体,竟也不减其清纯绝俗之气。世上怎会有这等出色无伦的佳人?难道真的是仙女下凡?”在他心目里,这少女定然是来自云梦仙乡,绝非俗世中人。

灵儿胸前裹扎著那块大麻布,缠绕腰後,紧箍肌肤,先前滚下斜坡时幸未脱落。她这等样子自然不便於跨坐鞍舆,是以只侧身而坐,双腿并拢,悠悠垂於马身一翼。那双明豔秀美的玉腿竟将白马的皮色反衬得暗灰了下去,当真倍显她的丽姿骄人之极,委实不可方物。狄武内力修为精深,向来自忖定力过人,此刻面对如此娇豔无双的绝妙佳人,居然难以定神,为免失礼,忙把眼睛闭上了,心头兀自怦怦直跳。但听得一声胜似莺鹂鸣凤的动人话音飘入心田,却是这丽人低声说道:“爷台,你的尺泽穴可有不妥?”

狄武不禁一怔,脱口而出:“你……你怎知道?”这般说无异於承认了,灵儿秀眉微蹙,说道:“我想看看。”狄武心想:“她总是令我时刻处於惊奇之中。”依言卷高衣袖,把一只虬肌劲突的手臂抬了起来。灵儿投目一瞧,见到臂弯的肌肉微鼓一小块,宛如钱眼大小,其色赤红,正当尺泽穴之上。

狄武见她目露忧色,不由问道:“姑娘可看出什麽来?”灵儿移开目光,低叹一声:“原来你也遇到了那……那位苗疆来的小姑娘。”那小苗女虽将她欺凌得惨了,灵儿提到她时,却无怨毒之色,亦不仇恨於她,只是淡然说了一句,妙目晏晏的望著狄武。心下不免微感奇怪:“他却是如何遇到的?”

狄武只有苦笑。“我入林时遇到她,原是各走各路。却哪料那小姑娘只瞧我一眼,竟说我中了什麽三尸蛊毒,让我挽起衣袖给她瞧瞧。我并不信,但她说了一句令我不得不相信的话。她说,你一定是遇到了太婆。并描述了那老婆婆的相貌。我不禁一怔,说道,不仅遇到了,还交上了手。那小姑娘就说,和太婆交过手的人没一个能讨到便宜的。非要看看我尺泽穴,於是我给她看了。那小姑娘说,只须试一针便知有无中毒……”

灵儿听到这里,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心想:“怎麽能给她扎上一针呢?”狄武摇头说道:“我也觉不妥。但那小姑娘说,你是狄武麽?我晓得你是谁,这麽大一个成名好汉还会怕了一个小姑娘?说著,拈出一根小针,竟刺入她自己的手臂,我不禁奇怪。那小姑娘说道,你都瞧见了?我的针没毒,你若自承胆小,那就别扎了罢。总之一番甜言蜜语,或挤或诱,将我缠得没法,因见她那一针自刺而无事,我便让她扎了一下。那小姑娘笑吟吟地跑开,溜到远处,回头叫道,都说你是中了三尸蛊毒,这不是中了?我当时听不明白,由她去了,但没过多久竟感尺泽穴有异,再挨得一会,便晓得是中了奇毒,与那班高丽人交手时,每当使力出招,口鼻耳朵竟狂涌鲜血,再到後来,情知此毒已发,只要与人动手,或是行动急了,也会失血甚剧……”说到此处,叹了一口气,满眼惑然不解之情,苦笑道:“我便是想不通,这小丫头与我无怨无仇,却怎会使毒害我?”

瞧见旁边这少女眼光亦是一般的含著惨然苦笑之色,狄武心念一动,不禁奇道:“难道姑娘也是被她捉弄过了?”他自是万万想不到灵儿所遭难之苦,灵儿不愿提起,只瞧了瞧他灰淡的面色,说道:“爷台确是中了三尸毒蛊。”

狄武久涉江湖,虽不使毒,也知世间使毒行家众多,而苗疆中人更是毒物百出,可说天下无有可比。昔炎帝神农亲自尝遍百草,根据药物不同的赋性,给世人治病,相传这便是医药之学的起源。他在寻药的同时,也试出不少毒药,历经千百年,流传而今,竟形成一门诡异骇人的用毒学问。江湖中善施毒者手法层出不穷,明打不胜,暗中下起毒来,千方百计,神出鬼没,往往杀人於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但三尸蛊毒之名,狄武却没听说过,瞠然道:“姑娘莫非也是晓得毒物的大行家?却不知这是一门什麽毒?”灵儿垂眸默然,片刻方答一句:“我也是看了书才知那‘七大毒蛊’的。”

“七大毒蛊?”狄武皱眉一想,似曾听说过苗人有此说法,究是不明就里。灵儿说道:“爷台所中的是七大毒蛊之一,若已有三个时辰,必有一次猛烈发作,失血三成。若是与人交手,损血更甚,更有全身血脉暴裂之虞,直至血尽身亡。”狄武心头一凛,不由得蹙眉说道:“听来倒也不妙。”

灵儿忧道:“三尸蛊毒唯有毒龙胆或断肠草可解救,但须以血海棠为致命药引。这些药都极难觅著,而且除非用药高手,换作旁人施救,绝难把握其中分寸。”想到此节,抬眼说道:“爷台内力深湛,若能寻一静僻所在坐以调息,可防蛊毒侵入心脉,待行功满九个时辰,可乘马寻找善药的医者……”说著,竟要下马,狄武问道:“这是为何?”灵儿说道:“性命交关,不能误了爷台就医的大事。”狄武忙道:“且先随姑娘去寻你那朋友罢。”灵儿只是不依,摇头说道:“若因我的事累及爷台性命,岂能安心?”

狄武见她执意自去,又不及她精通医道,难以说服,只得言道:“倘若姑娘一定不肯让狄武相随,便请骑了马去,待寻到你的朋友再作计较。此驹极是机警,有它相伴,即便遇险也能驮你脱身。唯此狄武方能放心一些。”灵儿不禁幽幽的说了一句:“你又何必这般为我著想呢?”狄武一怔,随即说道:“总之,你骑去就是。不然我就跟著了。”灵儿无奈,只好点头,狄武教她驾驭坐骑之法,递缰绳过来。灵儿想了想,又问道:“那……我怎样才能把马儿还给你?”狄武说道:“寒飞自能找得到我。不过,姑娘且先骑去,若是喜欢,留下代步便是。”灵儿心想:“我怎能要你的爱驹?”说道:“那我走了。”盈转眼波,瞧了瞧他。

狄武被这双秋水盈波也似的妙眸一瞥,心头登时浮起无法言喻的奇异情感,不由得怔然。但只一定神,轻拍一掌,落在马臀之上,那匹白马登时驮著灵儿飘然而去。灵儿远远的回头,忍不住望他一眼,见这汉子犹在原地笔直而立,遥遥目送。这一霎间,她心中涌出一种深深的感动之情。

白马扬尘如飞,四蹄生风,拂身微寒。灵儿见狄武这匹坐骑的是不负“寒飞”之名,疾驰之时又出乎意料地稳健不颠,更觉惊喜。她这是生来头遭乘马,又没跨腿骑鞍,只侧身而坐,初时担心马儿跑快时会颠她下来,待见白马飘然上了斜坡,逸入林中,毫无颠簸之感,宛然驾云乘雾一般,她方才放心。但终是生怯,双手抓住马鬃不放,缰绳却缠绕腕间,浑不记得狄武所教的驭骑之术。

她惦记著李逍遥,偌大一片莽莽林海,又不知该上哪儿去找,在马上一想,疑心先前自己可能心急了些,在李逍遥之躯失踪的那个地方没找仔细,便驱骑寻回那一处。狄武的坐骑似通人性,无须她如何吆喝比划,只照著她手指的方向,穿行林间,不多时便载著她寻到了那个地方。

灵儿跳下马来,牵缰缓行,一路细寻。突见前边一簇树影间隙隐约露出半块衫角,其色淡於四周暗影,甚是显眼。灵儿心头登跳,只道是李逍遥的衣角,连忙奔了过去,钻进树丛里一看,却哪有李逍遥的影子?那团衣物挂在矮树枝间,地上掉了两只鞋子,灵儿认得那正是小苗女从她身上剥下又丢到树丛里的衣物,虽说捡回了她自己的衣服,却因找不到李逍遥之躯,不由得心中失望,妙眼噙满了泪花。

她刚才钻入树丛之时,一时心急,竟不顾身旁荆棘杂生,非但刮得肌肤血痕累累,更搭掉了她裹身的那块麻布,呆坐一阵才想到身上竟然光溜溜的,幸好没被人看见。灵儿红著脸匆匆穿上衣服,著了鞋袜,拣回小苗女丢进树丛里的一双仙女剑,挂在肩後。想起自己赤身裸体的那般情状,委实羞恼不胜。但衣衫既已穿回,心里倒是踏实了些。双手的伤处隐隐麻痒,她忍不住把包扎的布条解下,露出一对浑玉无瑕的素掌,只瞧一眼,心中便感惊慉无已,她手上竟无半点伤疤留下。

她没敢多瞧,也无细想的心思,只觉李逍遥没在自己身边,她脑中便空荡荡的全无主意,什麽也想不起来,也没有别的念头,直如行尸走肉一般。迷迷糊糊的又回到先前李逍遥所躺之处,那是在一大丛乱棘窝中。刺棘间隙的地上、树叶上犹有血滴殷然,自是她先前来寻李逍遥时,赤足踏刺所留的血迹。她点火燃著一束枯枝,举在手上,籍借火光照耀,仔仔细细地寻找。

灵儿本是个细心慎微的人,若是换做别的女子,早就放弃在此处踟蹰,转而他寻。她却偏有这等耐心,蹲地低瞧,心想:“若是野兽拖走了逍遥哥哥的身子,定会留下痕迹在地上。只消顺著痕迹,或可找到逍遥哥哥。”她既存此念,找起来便格外仔细,一时连悲伤、凄惶等杂乱心情也置诸脑後。也是功夫不白费,但见地上有一些脚印残留。灵儿定睛一瞧,先看出几只小巧的脚丫印痕,不由一怔,乍然以为那是自己先前留下的,但一细辨,发现那几只脚印比她的足形还要显得小些,确是那小苗女所留下的足印。

灵儿想起先前那头陀把李逍遥身躯踢进这片矮树丛里之时,小苗女并未在此,但此处竟留下她的脚印,分明是她後来又到过这里。灵儿想起小苗女曾说要把李逍遥的身子拿去腌泡作药,不由心头大是慌张,猜道:“哎唷……她把逍遥哥哥又偷走了!定然是那头陀把我抱走之後,她又溜了回来,寻到逍遥哥哥的身子,乘机搬走了。”这一想不免心头大乱,惶然一阵,但见地上并无拖搬之痕,灵儿不由又有些迷惑不解:“那丫头小小个儿,最多只能是拖走逍遥哥哥的身子,未必能扛得动啊。难道她有这麽大的力气?又或者……另有帮手?”想到那大头怪,心头一阵紧张,低头又察看泥土,果然另有脚印,但却绝非那大头怪光足叉趾之痕,而是几只淡淡的鞋印,其大小跟李逍遥的脚似乎差不多。

灵儿一瞧之下,心头不免扑通乱跳,暗疑:“咦,会不会是逍遥哥哥醒来自己走了?”这般一想,自然要惊喜交加,但惊喜之後便觉隐隐不对:“绝无是理!”既猛地推翻了自己那个猜想,陡然间心中一颤,珠泪滚眶而出,悲情上涌,心下一片惨然:“我为什麽要骗自己?他……他的魂儿都走了,明明已经无望活转来,我为什麽还当他活著,还这般欺骗自己?”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一个谁都晓得的道理。灵儿先前却不愿意相信,眼下虽说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可怕的事实,但转念一想,不找到李逍遥的躯身,那是死也不甘心。此时她自然而然的已萌死意,原本昏乱迷茫的心头反而渐渐清明平和,抬手拭去眼泪,暗想:“不论怎样,总要先找到逍遥哥哥的躯体,那时才和他死在一起。”

正要扶树起身,眼光瞥见先前包扎伤手的那块布条挂在荆棘枝头,竟有字迹映入眼帘。灵儿心思慧敏,即便是再难为旁人所注意的细小琐节,她也不轻易漏过,取那块血布一瞧,上边写道:“福通兄等勿来,功败垂成,事无可援。急委天难僧前往报知兄等,望诸君速离险地,免遭傲军毒手……”似是一通密信,字迹粗乱,显是急就,并未写完,单从字里行间足以想见留书者所处事势之急。落款处留有“胡”字,是个姓氏。灵儿鼻际嗅得布片上硝烟熏染之气,想是此布来自战场。密信中所提到的“天难僧”,灵儿想到那头陀郭狂人自称法号“天难”,料必是他。此僧受人所托,半道里却来纠缠於她,居然忘记了报急之事,委实可恶。

灵儿想到那头陀对她大肆轻薄之事,不由得又羞又恼,丢了那块沾有她鲜血的布条,想了想,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寻李逍遥。坐回白马之上,突生一念:“那小姑娘曾去过那头陀那里,不知还在不在?且去瞧瞧……”心中仍疑那小苗女偷去李逍遥之躯,岂能由她胡来?这时灵儿武功和法力均已恢复,并不怕那小苗女和大头怪,指引白马载她奔上山麓,沿来路寻到那幢废屋,望见屋内仍透暗黄亮光,那头陀先前所点的火把未灭。

灵儿驱骑到了门口,望里一张,瞧见那头陀仍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想是昏睡未醒。灵儿望见那身影,陡然记起先前便在此屋险遭他所污,那时的情状委实不堪回想,她面靥不禁红透,难免暗感羞愤,恨不能把那只蒙垢的脚切了去。但她终是走了进去,强抑心头的不舒服之感,四下一瞧,未及察看清楚,一进屋便闻到一大股混杂著血腥和尿臊的臭气,并有焦味弥漫屋中。

灵儿并非记恨之人,虽恼那头陀对她所做的乘人之危勾当,但想起那块血布所留之字,事关人命,那头陀纵然忘乎於脑後,灵儿生来心地纯善,终是不忍见有人徒丧性命,进屋时便想解开那头陀的咒禁,放他去做他该做之事。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见到一幅惨绝景象。

那郭头陀躺在墙影中,身下满是血迹。他的裤子褪下一半,胯间血肉模糊,爬满了密密攒动的蚂蚁和其它小虫,灵儿虽没敢多瞧,但她一眼扫过,已然发现郭头陀身上少了一样东西。

郭头陀双目兀张,望见灵儿探视的俏脸,他眼中登时闪出无以言喻的羞愧、恐惧、痛苦等诸般混杂之情,激动地粗喘起来,灵儿见状始知这人还活著。但见郭头陀嘴巴鼓囊,竟含了一坨血糊糊的皱皮烂肉,正是他下身所缺之物,且有蚁虫成群结队地钻进爬出,其状骇人听闻。灵儿不由吓了一跳,後退几步,一时不知所措。

愣了好一阵,她才勉强定下神来,想到该当先看看这人还有没有得救,咬著微颤的嘴唇,硬起头皮凝目瞧去,看出郭狂人先前所中的回梦咒已在剧痛之下失却效力,脑中这般清醒地感受伤痛,无疑悲惨之极。但他被灵儿所点的穴道仍未解开,是以动弹不得,料想必是在毫无抗拒之力的情形下惨遭折磨。灵儿心中一阵歉疚,觉得这人是因她才受此惨痛折磨,扬手一挥,拂开了郭狂人被她封闭的那处穴道。

郭狂人颤抖著撑坐起上半身,转头朝墙角吐掉塞进口里的那团阳物。灵儿这时已隐隐疑心是谁残害於他,但终是忍不住,涩然地问了一声:“你……嗯,是谁这般害你?”这是她头一次跟此人说话,俏脸不禁先露羞色。但见他的惨状委实令人心悸,她的面靥登时转为煞白。

郭狂人颤抖了一阵,竟没回答。灵儿窘在一旁,除了捏揉自己的衣角之外,不知如何是好。只道这头陀恼恨於她,是以不加理睬,哪里问得下去?待得郭狂人转回脸孔,朝她张开血肉模糊的嘴巴,灵儿霎眼间瞧见他的舌头赫然已被剜除,顿时怔住。心头升起一股寒森森之意,随即又见到郭狂人身躯虽颤动扭摆甚剧,双腿却软绵绵的动弹不得,她登时想到:“他的腿脚骨节被人弄断了!”

不管郭狂人先前怎样对待她,此时灵儿心中只觉惨然,已没了恼他之意。郭狂人似觉无颜面对她,口喉痛哼地强自爬行,想要避她远去。灵儿正望著他爬在血泊里的身影,突听得屋顶!一声响,掉下一大块断梁,挟著灰雾扑簌簌砸落,郭狂人便在其下,眼看就要砸在头上,灵儿不假多思,跃身上前,抄手揪衣,提起郭狂人的身子,闪身避开那块断木,犹未落地,生怕又有坠物陡然砸下,先把他抛出窗外。

但见头顶上纷纷扬扬地飘坠白花花的粉尘,其间夹杂红雾,竟隐漾异香。灵儿霎间心念一动,想到此是一种沾水可解麻痹状态的奇异迷药,旋即脑中飞转而出一个不祥之念:“这是干粉,并没沾水,似反有使人麻痹难动之效!”虽已想到此节,却已瞬间麻木,动弹不得。

随著一串悠悠小曲儿轻哼之声,粉雾荡散而开,一个人影由模糊转为清晰,笑眯眯的立在灵儿面前,一见此人,灵儿眼中登时闪出惊惧之情。那人身形娇小,面俏眼亮,生得一副惹人怜爱之貌,甜笑中殊无半点害人之色,正是那小苗女。

灵儿只道自己不会再遭那小苗女暗算,却哪料还是著了她的道儿,只因了要救那郭狂人性命,却疏了防范,终是又落入小苗女之手。她心中既惊且怒,却并不後悔刚才的救人举动,身子僵麻难动,奇怪的是口舌未受麻痹,尚能说话,然而那小苗女一现身,灵儿登时不知该说什麽方能表达此刻的心情。

“雪片红雨,”小苗女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一只手拈著木杖打旋儿晃荡玩耍,另一只手挠鼻,眯缝一对妙眼,悠然说道:“撒起来真好看噢?”

灵儿没在意听她说什麽,眼光先瞧向她身後,待见那满身脓肿的大头怪没露面,惊意稍减。那小苗女溜她一眼,似是瞧出灵儿所想,笑眯眯的说道:“大头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都怪你那头陀情夫不好,吓跑了你那明媒正娶的帅哥老公委鬼咧──”她故意把话尾余音拖长,咧开嘴乐。

她笑容如此甜美亲切,却反而使得灵儿更感心悸。灵儿强抑惊惧之情,想到那郭狂人的惨遇,不禁问道:“是……是你伤害那头陀吗?”小苗女扁了扁小嘴,说道:“你话都不会说!人家这是帮你报仇啊,难道……”猛地探面近来,凑嘴到灵儿粉颊之旁,妙目眨动,笑道:“难道你喜欢跟那头陀偷情鬼混啊?怪我阉割了你那情哥哥,坏了你们的好事?”灵儿不禁怫然道:“才不是呢!你……你说话怎麽这般……这般难听!”小苗女笑眯眯的绕灵儿身子转圈,摇晃脑袋,乐悠悠地说道:“才不难听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跑回来不就是想那臭头陀了?”又探嘴过来,低声问道:“他舔你脚丫好爽是吧?”

灵儿又羞又气,却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小苗女偏是喜欢瞧她这般受欺的模样,在她耳边笑嘻嘻的说道:“见你给舔得那般乐不可支的样子,刚才我呀……嘻嘻,也学你这麽伸脚让那臭头陀舔,那死和尚却死也不干,把我惹急了,就这麽一‘哢嚓’!”提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掌,伸到灵儿面前虚切一下。

灵儿不由的目露惧意,旋即怒瞪著小苗女,问道:“你……你把我的逍遥哥哥藏哪儿去了?”小苗女提起木杖,猛地扫在灵儿双腿上,笑吟吟的看著她痛趴在地,才又蹲下身子,侧头瞧了瞧,慢悠悠的说道:“是我捉到你,该由我来发问才对。是不是啊?”灵儿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颤身强忍。小苗女含笑伸手捧起她的下颌,望著灵儿痛苦的表情,更是眼光发亮,笑言道:“我得搞清楚,雾月教的人为啥到处找你?你肯痛痛快快的说了出来,便不用吃这麽多苦头嘛!”灵儿颤声道:“我……我也不清楚。”小苗女拧她的鼻子,笑道:“假话!”

灵儿气愤已极,妙目含泪,说道:“我又没惹你,为……为什麽这样对我?”小苗女笑道:“我也想知道为什麽呀,所以就问你罗!”使劲掐灵儿粉腮,拔她头发,朝她脸上吐口水,未觉尽意,突然撕开灵儿的衣襟,拿火把烧她胸脯。灵儿痛得死去活来,待小苗女歇了手,她忍痛说道:“狄武没惹你,你连他也害,不觉太……太过分了麽?”小苗女笑道:“才这会儿工夫,姐姐你又多找了个奸夫啦?”抬脚踢灵儿几下,才叉了腰坐在她後背之上,扯起灵儿头发,拉高她的头,娇笑的说道:“狄武那小子称什麽天下第五,我只不过看他愣头愣脑的,才随便拿他来试一试我新炼制的三尸蛊毒,看他死不死。姐姐你又心疼啦?哎呀你真多情!”说罢,拿杖击打灵儿屁股。边打边笑,说道:“姐姐的屁股好圆哦,真是叫人羡!”

便在这时,忽听得门外传来马叫声,灵儿顿想:“寒飞还在外边!”此时虽想到逃跑,可却无法自解身子麻痹之苦,她暗施“冰心诀”,却未能解去“雪片红雨”的药力。小苗女听见马嘶,停住杖挞,笑道:“对了,那公马还在外边!听听它叫声有何不同?”灵儿自能听见白马在门口不绝於耳的古怪嘶鸣之声,暗感惊异,心想:“她……她对寒飞做了什麽?”小苗女凑嘴到灵儿耳边,吃吃笑道:“刚才我给它喷了一包发春粉哦,好不好玩?”灵儿闻言之下,登时吃了一惊,失声道:“你……你为什麽连马也不放过?”

小苗女回头朝门外望了望,咯咯笑道:“这会儿它急著找女朋友呢,哈哈……姐姐你又要多一情夫啦!”灵儿听得此言,几乎晕了过去。小苗女蹦出门外,解下缰绳,拉了那白马进来,嘻嘻哈哈,宛然一个玩得开心的小孩儿,可是灵儿早已面色惨白,惊恐到了极点。小苗女拉她到屋角一方废旧土灶边,推灵儿俯身趴在灶上,留双腿跪地。唰一声响,裤子扯脱,露出玉股。小苗女落掌拍打几下,笑道:“畜生们洞房想必就是这样罢?”她这般说话,言下之意竟把灵儿视为畜牲,灵儿却哪儿还晓得她怎样侮骂自己,心颤欲坠,脑中尽是迷离空茫,几已失神晕绝。

“雪片红雨”原本是救人的药物,到了这小苗女手上竟变成了恶作剧的道具,灵儿中此麻痹筋骨之毒,纵有一身本领也无法施展。眼见得那白马目闪异光地盯住自己,灵儿不免手脚冰凉,簌簌颤抖。回回遭那小苗女整蛊,却是一次比一次不堪,灵儿决然想不出她小小年纪,究是哪儿来的这许多层出不穷的害人伎俩?

殊不知苗人原本全无中原礼教风习,生性里保留了极浓的野蛮情性,这小苗女更属其中之尤,从来随心所欲,无人管束得住。即便是再惊世骇俗之举,在她看来却不算得什麽,只为逞一时之心欲,旁人怎麽痛苦与她毫不相干。似灵儿这般老实纯善的人儿落了在小苗女手里,便如小白兔撞上小狼崽,岂有不吃尽苦头的?

小苗女娇喝脚踢,硬是把那匹大白马赶到灵儿身旁,她守在一边起劲的指指戳戳,激动得满脸红晕,生恐那雄马不懂得行事,急得跺脚不迭。灵儿趴在灶台上,颈背僵木,无法回头去瞧身後的勾当,但见骏马抬起前蹄,宛如人立,那雄劲狂暴的躯影小山推倒般的覆压而近。灵儿再忍不住,失声大叫。

小苗女正自咯咯大笑,突听得身後有物坠地,发出一声闷哼。她转身瞧见郭狂人不顾身上血迹淋漓,颤巍巍地从窗子爬进屋里,却栽了一交,挣扎不起。小苗女蛾眉微挑,蹦了过去,蹲身而瞧。郭狂人望见灵儿所处情势已然险恶之极,却无力相救,恼恨那小苗女这般歹毒,一双眼睛圆瞪,似欲喷射怒焰。突然间痛哼一声,缩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灵儿不知小苗女做了何事,但觉郭狂人哼叫之声显是痛不欲生,她却看不到身後的惨状。

一只眼珠滚在地上,洒落星星点点的血滴。小苗女笑吟吟的拿小木棍挑动那颗眼珠,侧头瞧向郭狂人扭曲抽搐的脸孔,轻哼小调,嫣然道:“小衰神,倒霉鬼。触霉头,衰到底,泡不到妞,搭上自己;瞎了一眼,没了鸡鸡……你说你衰不衰?”双手握杖,猛地一抡,扫中地上眼球,呼的飞出,射到灵儿後腰,听得她痛叫一声,小苗女双眉一轩,从另一个方向抡杖扫回。郭狂人强忍眼疼,挣扎著爬向墙脚边那串刚才他失落的骷髅念珠,伸手欲拿,木杖扫落,!一声响,犹如打迸西瓜,红花点点,溅洒墙壁。郭狂人脑袋一倾而翻,重磕地上,随即身子犹如一根烂木桩般的滚到了墙角,小苗女见他不动了,只道已死,便不再理会,转身走到白马身後,探头一瞧,见这雄驹只是闷声嘶吼,不知所措。小苗女笑骂:“你这笨畜牲!连这也不会?”上前推那白马,硬要把它赶到灵儿身上。

灵儿只吓得娇颜失色,不禁大叫一声:“寒飞,不要……”那白马为药性所迷,原已欲火狂烧,斗闻身下这声惊叫,似是一愣。小苗女伸手去挠马腹,咯咯笑道:“由不得你了,姐姐!我要它怎样就怎样……”说著,因见雄马仍没动弹,她妙目一转,小嘴微呶,心中登感不快,拿木杖往马臀上狠狠一橹,突然间那白马陡发一声怒吼,吃痛不胜,恼将起来,转头发蹄,猛地扑向那小苗女。

小苗女却哪料到竟会弄巧成拙,眼见那雄姿勃发的骏马高扬前蹄按向她肩头,来势凶猛,她不禁惊呼一声,仗著身手敏捷,著地急滚,避了开去,未及起身,那雄马追扑上来,伸嘴喷气,狂拱她那小泥鳅般滑不留手的後腰。小苗女暗觉不妙,大叫不断,忙不迭地缩身收臀,逃到墙角,转头瞧见那白马像是吃定了她,竟逼将上来。小苗女吓得花枝乱颤,扭身躲避不及,突然扬手大叫:“炎杀!”

那雄马刚欲把小苗女扑倒,前蹄高举未落,马腹突然爆裂,轰的炸开一洞,只见血窟窿中竟有烈焰熊熊,只一霎间便已自里而外裹身狂涌,吞灭了白马之躯。小苗女跃开一旁,回眸间只见那白马葬身於焰光之中,烧成一个大火球,剧痛之下,悲声长嘶,!一声撞倒後墙,带著眩目火光堕入山崖底下。

灵儿见那小苗女使“炎杀咒”残害了那匹骏马,不禁又惊又悲,颤声大叫:“寒飞……”小苗女惊犹未定,听见灵儿叫声凄惨,不由迁怒於她,俏面一绷,说道:“都是你不好了!”拿起那根木杖,竟往灵儿後股猛搠而去,此时她气恼之下,浑未觉手劲过於狠重,这般捅进灵儿身子,岂非连肝脏也扎穿了?

灵儿眼见杖影直搠而来,却无法挪身躲避,直惊得连叫声也哑在嗓眼里,心中自是万念俱灰。谁知半道里荡来一道浑厚无比的劲风,木杖未能抵及灵儿娇躯便偏落一旁,猛然崩断成七八截。

小苗女缩手飞快,却终是不免震破了双手虎口,跃身後退,但觉那股劲道虽不霸道,後劲竟骤增而强,!的一声将她撞翻在地,连滚了好几个跟头,一屁股跌坐在墙脚。经这一吓,饶是这小丫头狠恶过人,陡遇此挫,也不免骇然而呆,娇容变色,半晌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灵儿自也未晓身後发生何事,但见一幅紫影飘落,盖在她的身上,正是那件真丝披肩。她一怔之下,登时省起:“啊……刚才我把这件披肩失落在那片林子里,换衫时忘了捡起。”虽在惊慌之中,想到此事,不免也感到一阵惭愧,因为此是别人好心送她遮掩身子的一片厚意,自己却把它丢在树林里,到了此时方才想起。若教狄武得知,岂非对他不住?

其实她也只是一时慌乱,才没记起带上那件紫披肩。一颗心又惦念著下落不明的李逍遥,哪装得下旁人之事?那件披肩飘落在她背上,灵儿犹未想起是谁从小苗女杖下救她,小苗女眼望门外,只见一人肩宽背厚,雄壮魁伟,衫影只微微一晃,已立在屋中。她不由自主的脱口叫出一声:“狄……狄武!”

那人正是狄武。

他却不瞧旁人一眼,只在意一面之缘的灵儿。一时不知她情形如何,浓眉微紧,走了过去。灵儿伏在灶边,见到狄武的身影映在眼前的墙上,一时不知是何心情。小苗女嘿嘿一笑,说道:“姓狄的,来看你那露水情人啦?”

狄武蹙眉问道:“姑娘,怎样?”他的话素来言简意赅,总是极有份量。只这四字,已足以显出他对灵儿深怀关切之情。灵儿未及吭声,小苗女咯咯一笑,接口道:“你问我麽?我也是姑娘啊,而且比她更纯呢。”狄武鼻翼微动,嗅出屋中弥漫未淡的异香,不由哼了一声,说道:“除了毒药就是迷香,总是这些下三滥的伎俩!”

小苗女嘻嘻一笑,说道:“是麽?”突然扬手划圈,妙瞳幻变异彩,灵儿见到小苗女投在墙上的手影,晓得是使巫术,正要提醒狄武当心。狄武却跺一脚铲地,轰隆一声响,陡然铲起大片地砖,排山倒海也似。小苗女未及使成巫术,碎砖扬尘,呼啦啦的卷将过来,她不禁吃了一惊,急跃上屋梁,堪堪避了开去。若非狄武念及她只是个黄毛小丫头,已取了她的性命。小苗女巫术虽然神出鬼没,当真遇上了一等一的武功高手,却哪有机会使出法术?而且狄武出身禅门,内力修为既高,更已心定如岳,神凝气敛,不受寻常幻术所惑。

狄武转身向灵儿面上一瞧,问了一句:“姑娘可是中了迷香?”灵儿低声回答:“是……是雪片红雨,沾水可解。”小苗女在梁上晃腿而坐,笑道:“这儿哪有水给你解毒啊?狄武,不如向我甜甜姐磕个响头,求甜甜姐给些解药罢。”狄武心想:“跟她讨解药,岂非与虎谋皮?讨来的必是更毒的毒药。”转身向灵儿说道:“请恕狄武有所冒犯。”灵儿心中一怔,尚未会过意来,蓦觉背梁“大椎”、“身柱”两穴一热,身子不由微颤一下。知是他以内力灌穴疏通督脉气血,灵儿心下微讶:“似乎是易筋经的手法,但这能解除迷香麻痹身体的药力吗?”

狄武出指如电,右掌按在灵儿头顶“百会穴”,霎眼间已点遍後背督脉穴道,将灵儿身子翻转,使她仰卧於地,虚发数指,真气射入任脉诸穴,旋即连捺腰腿“环跳”、“风市”、“阳陵泉”、“悬锺”、“曲泉”诸穴,均送入浑厚真气,灵儿顿觉全身暖流四漾,舒筋活血,畅快难言。但未点毕相关诸穴,一个娇小身影已从梁上蹦落,冷不防欺到狄武背後,蓦地撒来一大包赤蝎粉。

狄武并不回头,指力转向灵儿面部“人中”等穴,缓送真气透穴通脉,闻得背後有异,只将长衫下摆一撩,掀裾荡袂,激起劲风,小苗女所撒的毒粉竟无半点沾到他的衣衫,尽拂开去。

蓦地里微声射响,毒粉余雾未消,小苗女素手轻扬,娇叱一声:“著!”

狄武突然转身振袂,一只手握著长衫下摆,急挥而收,低瞥一眼,衫角钉著两粒露珠也似的细小微点,一瞬间便已化去无痕。此暗器几难以肉眼分辨,若非狄武身手非凡,那一瞬间已遭了毒手。小苗女见这暗器居然也射他不中,不由娇呼一声:“哎唷!”便欲後跃,但未及拔身而起,狄武拂动衫风,呼的扫胫,小苗女双腿登麻,不由自主地跌在他身前。

刚才那两枚暗器原是分头袭射狄武、灵儿二人,小苗女见别人使此暗器从未失手,知是天下至绝的暗器,突然间使了出来,却哪料全给狄武收去了。她心下吃惊,对这大汉的武功不由得更是暗惧,俏脸上仍挂甜笑,浑似不以为意。眼光一溜,瞧见灵儿已然坐起身子,正蜷於墙影里整理衣衫,显是“雪片红雨”之毒已解。小苗女心下大恨,却笑眯眯的说道:“狄哥哥,你有两下子哦!”

灵儿自也想不到狄武竟能单以一身精湛武功便解去了小苗女“雪片红雨”之毒,不由惊异难言。整毕衣衫,妙目瞥去,只见狄武立在小苗女身前,蹙眉打量她几眼,说道:“无影神针,当是蜀中唐门秘传的看家绝技。没想到唐公子教了给你。”小苗女咭的一笑,说道:“有什麽了不得的?都杀不了你……我才不稀罕呢!”

“错了。”狄武说道,“那是你火候不够,若是唐公子在此,狄武还能站在这儿麽?”小苗女甜眼眨动,问道:“咦,你不是中了三尸蛊毒吗?怎麽还不死啊?”灵儿闻言之下,不免暗暗担心。狄武却淡然说了一句:“与小丫头比划两下,还不至於要了狄武的命去。”小苗女心头暗恼,笑颜如春花绽放,说道:“那你到底要怎麽样嘛?我可不会看上你噢,才不像她那麽贱呢,人尽可夫!”说到这一句,向灵儿瞟去一眼,见她粉面煞白,显是又刺伤了一下。

狄武瞪著小苗女那张嬉皮笑脸的面容,不由微微摇头,说道:“如果你不是小女孩儿,我会为寒飞报仇。走罢,回你的苗疆去!”小苗女呶嘴道:“那你快杀了我嘛,我没尝过死是啥味。”狄武转身不再理睬她。

灵儿看出狄武面色铁青,想是为爱马的惨死而愤然不已,但终是忍了怒火。小苗女突然大叫一声:“炎杀!”妙瞳瞪圆,似有焰光一闪。灵儿先已看到,晓得她这门咒术的厉害,生怕狄武又遭到寒飞的厄运,急使“金刚咒”对付。小苗女後退几步,心想炎杀咒未必破得灵儿金刚圈,暗换三尸咒,正要逼出狄武体内潜伏的三尸毒蛊,却不料背後挥落一串骷髅念珠,缠绕她身子,陡然紧缚。

灵儿刚才见到小苗女勾指念咒,顿时瞧出那是苗疆“三尸咒”法,她的金刚圈防得了外力袭击,但狄武体内先已伏下小苗女的三尸蛊毒,只须施咒激活,狄武霎间便要死於非命,这决然是金刚咒防护不住的体内剧变。灵儿眼见势急,却束手无策,正自心慌,却哪料小苗女先遭骷髅念珠缚身,一个慌神,三尸咒便施不成了。

小苗女转面瞧见念珠的一端握在郭狂人手里,原来这头陀刚才只是昏迷,而未毙命於她的杖击之下。小苗女登时恼起,飞脚踢在郭狂人身上,飞出破墙洞外,郭狂人手扯念珠不放,连她也不由自主地被拖了出去,一声惊叫,两人跌出墙外山崖。

灵儿心中一惊,抢到墙洞旁探头寻视,但见昏雾之中,一个纤小身影矫若灵猴般的攀崖掠壁,宛然惊鸿一瞥,瞬间不见了踪迹。狄武自也瞧见,在旁微微苦笑,说道:“这小孩子踏足江湖,只怕没人治得住她!”灵儿望不见郭狂人的身影,想到多半是堕进了谷底,却不知那小苗女如何得脱。她怔望片刻,听见狄武之言,不由的低声说了一句:“逍遥哥哥若是在此,吃苦头的可就不知是谁了。”

狄武方想起一事,问道:“不知姑娘可是找到了要找的人?”灵儿心中难过,垂眸不语。忽听笛声溜秋,从屋顶上悠悠传开。灵儿心念一动,登感不妙,失声说道:“她……她在上边!”

狄武听出笛声之中隐然有一股怪异音韵,却并非音波功,正仰面间,屋瓦一串微响,似有个轻盈灵巧的人影蹿了过去。狄武嘿了一声,发一道劈空掌力,屋脊之上顿时瓦片掀飞,梁木剧撼。他这一掌并不使足内力,虽知小苗女立身何处,却无意伤她,只击飞大片瓦砾,要赶她下来。

灵儿刚说了一声:“当心别让她使成‘御蜂术’!”狄武的掌力已震得小苗女立足之处陡陷一洞,檐角崩塌。随著一串咕碌碌声响,小苗女跃身另觅栖足所在,为避瓦片溅打,落得慌忙,却滑了一交,从屋脊上滚出後檐之外,只听一声尖叫,跌向屋後绝崖。

灵儿便在残墙豁口之处,斗听得小苗女在墙外惊叫一声:“姐姐救我!”叫声充满了恐惧之意,灵儿心中一软,急把手伸出去,叫道:“拉住我的手……”声犹未落,狄武在屋中喝一声:“小心有诈!”灵儿心想:“他也太过紧张了,这当儿岂会有诈?”忽然皓腕一紧,小苗女翻身闪落,拉住灵儿之手。灵儿正要拉她上来,却哪料小苗女另一只手正抓著檐头,猛地发力,竟把灵儿拽出崖边,旋足扫腿,踢灵儿下去,口中笑道:“哎呀呀,怎地这麽不小心?”

狄武一个箭步抢到残墙边,探手如电,抓住灵儿所披的真丝披肩一角,叫道:“抓紧了!”灵儿虽跌出墙洞之外,所幸应变飞快,反手一抄,依狄武之言拉住了披肩一头。小苗女呵呵娇笑,拔出一把寒森森的短刀,竟来削割狄、灵二人所拉著的披肩中间那一段。倘被她一刀砍断,灵儿终是再无依仗,势必堕入深崖。

但见寒光一闪,只挥至半道,短刀竟落入狄武之手。小苗女悬身挂在檐下,见短刀莫名其妙地落入狄武手里,不由一怔。妙眼溜转,悄悄摸了一把蜈蚣卵在手里,猛然朝狄武脸上撒去。狄武丢下短刀,一只手扯住披肩,另一只手挥出一道掌风,刚劲无匹,宛如面前竖起一道无形气墙,小苗女所撒的毒卵顿时反溅而回。她大吃一惊,急欲翻上檐头躲避,不料那一角飞檐终是不能久支,没等她翻上屋顶,忽喇一声断裂。

这回小苗女真的掉了下去,不禁大声尖叫。灵儿见她擦身急坠,想也不想就腾出一只手拉住小苗女肩头的衣衫。小苗女下堕之势顿消,抬眼瞧见灵儿救了她性命,小苗女俏面仍是苍白,虽说惊魂未定,却朝灵儿笑了笑,问道:“你不恨我麽?”灵儿没有作声,只是紧紧的抓住她。

小苗女突然哼了一哼,笑道:“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才不呢!”灵儿樱唇微咬,说道:“我拉你上来,你带我去找逍遥哥哥好吗?”小苗女哈哈大笑,说道:“想得美!你那死哥哥死都死了,你想见他就寻死吧。等你死了就见到他啦!”灵儿心头不禁一颤,蹙眉说道:“逍遥哥哥才不会死呢!”小苗女冷笑道:“那你就留在世上等他好啦,我可要下去找他玩耍了。”灵儿不知她说这句话是何意,正觉奇怪,突然手上大痛,低眼瞧见那小苗女竟张口狠咬她的手。灵儿不禁惊道:“你……你干什麽?”小苗女笑眯眯的哼道:“命是我的,才不要你救呢!”灵儿被她咬得痛楚不胜,那只揪衣的手已咬出血来,终是忍痛不松手。只要一松开手,小苗女便没命了。

“你不放手,咱们就一起下去罢!”小苗女突然探出双手,揪住灵儿衣襟,两只腿虚空飞蹬,竟想绷断狄武所拽住的那件披肩,好让灵儿也随她一道堕下山崖。这小姑娘的心思究是如何,灵儿虽也是女子,居然无法明白。只一愣神,登觉身子下沈,手中所抓的披肩荡卷成绳,发出!的一声裂响。

灵儿不禁惊叫一声,情知那件披肩终是撑不了多时,小苗女再闹腾得一会,势非扯断不可。更不妙的是,上边传来了衣袂带风之声,!的一响,狄武不知与何人对了一掌,身形微震,险些滑足崖外。掌风劲扫之下,大片残墙纷堕砖石,灰尘洒了小苗女满脸,宛似花猫一般。

灵儿挂身於崖壁稍下之处,看不清上边的情形,但听得掌风一声强似一声,呼呼劲响,猝袭狄武之人非但武功奇高,更不止一人。狄武一只手拉著那件披肩,底下挂著两个女子,偏生那小苗女扭动甚烈,稍有闪失,便连灵儿也要性命不保。如此情势之下,狄武仅以一只手护身对敌,而在强敌环伺之下,他体内毒伤又隐隐发作,无疑内外交迫,处境极为不妙。

灵儿抬面瞧见深褐的血汁沿著狄武手里的披肩淌流而下,她心中登吃一惊。这自然是狄武身上所流出的鲜血,却不知是何等样的敌人竟能袭伤风评榜天下第五的狄武?

灵儿暗知狄武既已受伤,又遭不明来历的数名强敌围攻,此时能拉稳那条披肩已然不易,决难分出余力将她俩拉上来。她心里想要上去帮忙,怎奈小苗女在下边揪住不放。灵儿心中一急,向下边说了一句:“你难道真的忍心让他为我们而死吗?”小苗女哼了一声,并不放手,说道:“他是为你,可不是为我!”顿了一下,笑道:“我干嘛不忍心?又没姐姐你这麽多情……”

灵儿哪有小苗女那般口齿伶俐,只是哑口无言,却憋红了粉面。其实她担心狄武现下的处境,并非出於男女之间的情意,只出於她一向的仁善心性,因之心中不忍。小苗女尚不知情为何物,却见识不少,想当然的只道灵儿必是出於情意才这般忧急於色,不禁又嘲笑道:“姐姐你呀,真是水性杨花!”

灵儿心中气苦,却无言以对。只听掌风骤息,有人闷哼一声,跌步後退。又一人哑声说道:“狄武的禅武宗功夫,果然有那麽一股韧劲儿!”第三人尖声说道:“他就是赖著不肯死,咱们也要把他推下去!”灵儿听见这几人话声中充满戾气,不免暗暗担忧。此时狄武低而不沈的话声响起,萦耳不消,说道:“三位不必再蒙面了,我知你们来自关外。”

“狄武到底了得!”那尖嗓之人说道。“能在生命的最後关头道破我们的来历,你是第一个。”

“来日痛饮黄龙,”狄武微哂一句,“大天龙麾下料必没有了你们三位天龙旗的旗主。”

这淡淡的一哂,不仅道破了这三人来自关东“八百龙”,更拆穿他们面具背後所隐藏的身份。单以这份眼光,已足见“江南狄武”果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那三人不免心下暗惊,为免锐气挫去,急於速胜,齐声喝道:“天龙遁甲,无坚不摧!”随著三道旗风挥过,三人合力发掌,其形宛如一人,仅出一掌,合三人内力汇作声势惊人的一击!

便在这一霎间,狄武凝力於臂,猛地提起那条披肩,喝一声:“拉稳了!”灵儿只觉身子向上飞去,乘风也似,只眨眼间,便与小苗女齐落回屋中。轰隆隆一阵大响,临崖的一排残墙均摧毁无存。

地上却倒了六段残尸。三个人变成六段,待得灵儿定神望时,狄武面前除了那六段血淋淋的残躯,门口的地上却投下一个拉得又瘦又长的人影,悄然映地,腰间斜挂一口残刀。狄武瞪著地下那个影子,因夜色昏黑,却瞧不清立在门外之人。那人仿佛与暗夜浑然一体,并无半点身形轮廓可辨,倘若不是地上有影,绝难相信外边有个人。

那是一个幽灵似的人。没有一丝杀气,更无半分活气。但他腰间的刀却在霎间挥断了三名八百龙高手的身躯,连出刀的来龙去脉也没留下痕迹。

不知为何,狄武眼光中竟似闪出一丝吃惊之色。灵儿只道连狄武也自感不敌门外那人,忍不住拔出双剑,悄立到他身旁。此时别无他念,只想在狄武有危险时,还他一份情义。

狄武鼻际飘入一缕清香,始知灵儿悄然站在他身边,他心里不免感动,却喟然道:“是他救了我一命。”灵儿闻言一怔,抬眼瞥他,只见他耳朵里溢出血丝,染红两边肩头的衣衫,背上却插了一支短刀,竟是小苗女先前的那一把,狄武夺过来时,随手丢在地上,不料却被八百龙的刺客拾来掷射他後背。

灵儿见到狄武伤得似是不轻,连忙拔出那支短刀,撕布为他裹伤。狄武不禁瞧她一眼,那般霎间变化的眼神仿佛坚岩熔化在柔情里。灵儿虽飞快的避开了他的目光,却也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息炽然而盛。她心里纵是别无杂念,然而寒冰置之於烈火之中,又岂能不为之激荡难伏?

黑暗中竟飘来一声低叹,狄武和灵儿均感一凛,投眼望时,地上那个影子已然消逝,待看门外,自也空空荡荡,那个幽灵般的人似已随风逸去,只在门内的地上留下一行草字,似以刀锋所写,却不知何时挥就。以狄武的眼光原本应能看见那人的举动,但他心神自迷,竟浑未察觉。待见那人离去,狄武突感不安,暗叫一声侥幸,心道:“倘若那人要取我性命,料已得手了。”

灵儿瞧见地面留字,斜飞入目,写道:“并非无隙可击!”却不明何意。狄武呆望一会,见灵儿目光含惑,便告诉她,“刚才狄武想拉姑娘上来之时,後背朝向门口,突然之间感到芒刺在背,那是从所未有的惊憟之感。因知门外来了一个狄武从所未闻的大敌,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不敢在那双眼光的悄然注视之下稍有动弹,竟没及时拉你们上来。而後,来了三个关外的杀手……险些累及姑娘丢了性命。所幸门外那人在我铤而走险时,因见狄武顾此失彼,突然出手杀了那三个鼠辈。”

他虽然说得轻描淡写,灵儿却能想见刚才狄武所临情势有多凶恶。狄武所谓“顾此失彼”,其实不想让她得知那三个关东好手合力推掌之际,狄武若要保住自己性命,除了放弃挂在崖边的两女,或全力对掌,或闪身避让,其时别无两全之策。但狄武在那一瞬间却不顾一切的发力拉两女上来,已抱定舍命相救之念,为使灵儿脱离险地,他甘弃自己安危於不计。狄武当时只道必死,却不料门外那个原本目含敌意之人竟会出手解除了他的危殆情势,留住了他的性命。这委实是出乎所料,此时自也百思不解。

灵儿却仍不明白,问道:“那人是爷台的朋友吗?”狄武微微摇头,沈吟道:“恐怕不是。”灵儿蹙眉一想,问道:“爷台不认识他麽?”狄武叹道:“从此我想忘记他都难。”不觉微微仰面,惑然道:“天下竟有这等样的人物,竟又从未与闻,半点来历也猜不到。真是奇了!”灵儿微微摇头,想不出还该问什麽,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麽,想说什麽。这些男人的事,她原本就不大明白,也从不关心。

那小苗女在旁边难得有片刻安静,却看出狄武耳孔出血不止,显然是中她剧毒所致。狄武使内力与人剧斗,自会加快体内三尸蛊蚀血之势。气随血耗,小苗女暗知狄武的真气和体力已损耗良多,料他的武功难免也要大打折扣,她又得意起来,笑靥如花,突然蹦上半空,娇叫一声:“走喽!”

她若要自己溜走倒也还罢了,却撒出一包蜘蛛卵,尽是毒蛛所淬的细粒粉末,倏地扬向灵儿身前。狄武反应奇快,抓起真丝披肩,抡舞而出,伸展开来,呼的鼓风张大,宛如一面风帆,真气斗吐,将毒粉震散四处。同时拉著灵儿倒身飞退,跃到门外。

小苗女边跑边叫,笑道:“小姐姐,恭喜你洞房夜夜换新郎呵!”待得笑声飘到灵、武二人耳边,她人已去得远了。灵儿突想:“终须著落在她身上寻到逍遥哥哥!”此念既起,自难抑止。狄武见她转面望著自己,晓得她的心意,说道:“咱们追去瞧瞧。”灵儿闻言甚慰,知有狄武相随,小苗女再诡计百出,谅她也暗算不成。可是一见狄武面上灰绿之气愈盛,显是中毒又深了一层,又不免替他担忧。

狄武展开身形,大步飞掠,说道:“别跟丢了!”灵儿一听,也飘袂追来,两人各展轻功,沿山崖边缘追那小苗女,但见前边地势渐升,宛如爬坡。小苗女突然折转身形,一闪就不见了。灵、武二人穿过夜雾,追到近前,只见前边有一木屋,临崖而筑。

狄武不禁奇道:“原只道桑林杳无人烟,但这已是崖边第二间小屋了。却不知是何人居住?”灵儿目光寻视,不见小苗女踪影,狄武向她打个手势,指了指屋内。两人分从门窗窜入,眼前一团漆黑。

狄武进屋之时,已暗自戒备,摸火刀火石在手,待身形落定,先确定灵儿所在的方位,伏掌相护。两人分头窜进屋里,立时会做一处。无意中竟然配合默契,宛然一对久经历练的侠侣。灵儿眼睛比狄武似更适应黑暗环境,刚落入屋中,便从一张靠墙而摆的小桌上摸著一盏灯,狄武本欲点著,突然转念,从怀里摸出一根火搨子,点亮後拈在手中。灵儿不知他为何不点灯,但想狄武是老江湖,难免处处小心,这倒也没有什麽不妥。

借著狄武手上的微光,但见木屋并无别人,处处积尘结网,显是久无人住。狄屋见里边还有一间,掀帘一张,不由得一怔。灵儿觉得他似乎发现了什麽,飘然走近,站在狄武身边,只见里边是一间小小的卧房,一张破陋的木床上背对著门坐有一人。那人发苍背瘦,垂首面墙,一动不动。灵儿只瞧一眼,便知是个老妇。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婆婆?”那老妇却没答应,亦不动弹。

狄武微微皱眉,先走了进去,到了床边,摆手示意灵儿先莫进来。突然间床上野鼠乱窜,杂走满屋,灵儿不由吃了一惊。这时狄武已挥手驱散鼠群,却蝇飞蚊窜,那老妇身子歪转,倒在床架上,面孔偏向灵儿所站之处,但见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一张狰狞灰败的腐尸脸,眼窝凹陷成两个大洞,不断飞出蚊虫,其状骇人之极。那老妇前胸至腹已遭野鼠挖空,内脏掏尽,里边赫然竟有一块腐枯已透的竹片,掉了在床边,狄武低下火搨子,竹片上刻写四字:“见者必殁”!

这四字异谶刚跃入眼瞳,那老妇之骸蓦地塌毁,化为满地粉屑。狄武听得灵儿低声惊叫,急忙掠身护她退到外屋。两人心中均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便在这时,突听得屋顶上飘入一声甜糯糯的低笑,似是那小苗女所发。

灵、武二人方欲抬头之时,屋顶陡地塌陷,大片褐粉纷落,弥漫如雾。灵儿稍闻便即屏息,心下登时一沈:“赤蝎粉!”此刻她与狄武均在木屋之中,急难逃过毒粉当头倾洒的一劫。

危急关头,只见狄武双掌提起,激荡浑元真气,掌力顿地,轰的一声大响,木屋尽崩而散。在他真气宛然佛光四射的瞬间震荡之下,两人身下的土登时扩张一圈,真气由内而外推涌开来,将毒雾、灰尘、木屑悉数挡出圈外。这一霎间,两人所置身的木屋摧尽无存,狄武所激发的正是禅武宗至刚至阳的“浑元圣轮金罡气圈”,几耗内力过半,其威力直教天地变色,势不可当。

但见血花点点,飞洒於地。灵儿看到狄武双耳又血如泉涌,不由吃了一惊。眼前尘雾荡散,小苗女笑声飘来,拍手说道:“这边、这边!”灵、武二人闻声望去,小苗女正坐在崖边一株枯树上,其下有一粪池,树枝上悬挂了一个人,双脚被绑,倒身浸在粪浆中。

灵儿一见之下,心中登时狂跳,叫道:“逍遥哥哥!”待得奔近那粪池之畔,赫然瞧见池中蠕蠕狂动无数恶蛆,更爬满了那人全身,厚聚一层,宛如肿涨了一倍有余。灵儿不由惊怒交加,望向树上悠然而坐的小苗女,颤声问道:“你……你做什麽?”小苗女嘻嘻一笑,说道:“我在练功啊,要练成‘万蛊蚀天’,少不了须找九千九百条活人做练功的养蛊材料呢。”

灵儿怒不可抑,拔出双剑,便要扑上来。小苗女甜笑声中,手拉绳索,荡转树梢,只一掠身,猛拉了那人升上半空,叫道:“你有本事抢到,我就还给你!”说著,竟把那倒挂空中的人荡绳甩向断崖之外。

灵儿只道小苗女要把那人抛落山崖,虽瞧不清那人形貌,但想决然是李逍遥无疑。情急心切之下,竟奋不顾身地扑出崖外,抱住了那人爬满恶蛆的身子。小苗女哈哈大笑,说道:“你真是为了男人不要命了!”拿出一支小刀,竟往绳索之上砍去。

狄武刚才使多了真气,体内蛊毒发作,一时难以聚气定神,眼见灵儿身坠崖外,小苗女当真撩断了那条绳索,他哪有片刻喘息余地,扑身掠出崖外,探手抓住那条急坠的断绳,却擦破了手心,断绳带著两人的身重堕得飞快,狄武终是慢了一步,非但没握牢那条绳索,连他自己也堕入谷底。

小苗女咯咯娇笑,撒了一把毒蟾卵下去,叫道:“慢慢玩吧,你们!”

崖下烟雾缭绕,滴水浧淙。灵儿跌下来时,方知是个深潭。她水性娴熟,宛如游龙般的窜出水面,拖那人爬到岸边。那人身上的垢物被水洗涤干净,兀自昏迷不醒。灵儿扶那人上岸时,无意中触碰其胸脯,但觉丰满柔软,居然是个女子。

灵儿不禁吃了一惊,原只道她舍生忘死所抱住的是李逍遥,此刻始知那人却是一女子。未及瞧清其面容,忽听得头上扑簌簌急响,坠落许多大小石头。灵儿连忙拉著那女子避进林间,仗著身法敏捷,堪堪逃离乱石砸击的险境。

想起刚才狄武似也随後堕崖,这时身在谷底竟未见到。灵儿不知她和那女子身子甚轻,坠到半道之时,被山风劲推,不知不觉飘离了那处山崖下方。那一处却是急流窄涧,乱石丛生,没掉在那一处,也算不幸中的万幸。或许狄武便没这般好运了,灵儿暗觉担心,却又盼望他没摔下来,因在谷底未见到狄武摔下的痕迹,不免要往好处去想。

到得林中,眼见四处迷雾似烟,桑树杂生,犹然身在桑林之中,果然有如陷入迷宫一般,无论怎样都走不出去。兜兜转转,仍在密林迷雾深处越陷越深。灵儿气力不继,双腿一软,终於跌坐下来,想起李逍遥下落不明,她又迷了路,难抑悲苦之情。正抹泪间,突感身旁异声频传,张眼一瞧,树丛中窜出许多双绿闪闪的目光,各露饥饿之色。灵儿登时吃了一惊,心头升起寒意。一大群野犬四下包抄而来,将她们围在中间,目光凶狠,渐渐逼近。

灵儿原已饱受惊吓,眼看又面临狂犬噬咬之危,虽说不怕死,但当一排排寒森森的犬牙利齿跃然而近,不免胆为之寒,扶起那女子,拿剑乱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力气,夺路便逃。野犬虽没敢过於逼近,却不甘心地群起而追。一时吠声乱耳,夹杂著穿林擦叶声,响作一片。

只道无路可逃,但见前边林子里闪出昏光。灵儿扶那女子朝有亮光处快步奔去,群犬原已追得近了,竟一齐止步不前。

“天蚕神宫”。

迷雾中露出一面巨碑,赫然跃入眼帘。群犬低鸣著夹尾溜入林间,竟似丧了胆般。灵儿已疲惫不堪,顾不上多想,扶那女子一步高一步低地踏著绵软的泥泞往前走去。眼前巨木参天,掩映残垣断壁,所见虽属一片屋宇,但不知哪个年头已然焚毁,仅存巨柱荒庭,高台壮阔,亦不难想见当初这里曾是何等的气象不凡。

灵儿走到那有光亮之处,面前现出一道宽阔无比的石阶,高逾数十级。拾阶而上,约莫九十九级。一路雷鸣电闪,宛如登天一般。高台上亦是杂草丛生,甚至长出了桑树。石阶尽头是一座大殿,灯光便从殿内透出。

灵儿方欲停步歇口气,突觉殿内似有一股她熟悉的气息透入心头。忍不住进门一瞧,地上燃著一堆柴火。竟有七八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围火席地而坐。不等她反应过来,两翼劲风陡袭,灵儿方欲抬剑护身,大门两旁的柱影中闪出数人,均是斗笠蓑衣,身形矫健,各挺朴刀将她围住。

灵儿扶著那女子,难以与人动手,俏立於刀光之下,正自不知所措,忽听得一人低声喝道:“是两个女人!”那几道刀光原已耀近她身旁,生生刹住。柱後走出一人,从笠沿下射出一双锐目,向刀锋环围之中的这两个女子打量了几眼,示意那几名埋伏在门柱後的刀客且先退後。

“什麽人?”殿门内有人压著声音问了一句。

大柱旁那斗笠遮脸的瘦身汉子盯著面前的两个鬓乱衫湿的女子,瞧不出是何来历,正对瞪间,树林中突然传来嘿的一声嘶哑低笑,呼的掠风劲袭。大殿的墙影下倏地晃出数支亮闪闪的火把,笠影纷闪,寒刃生辉,不断在灵儿俏面上耀来曳去,她微微侧转了脸蛋,瞥见刚才那几名刀客每人举著一根火把,只手使刀,迎向一个疾扑而落的黑影。

从那几名刀客的身形变化,足见武功均为了得。但未及接战竟荡跌掼地,朴刀脱手飞落。有一人仰倒在灵儿脚边,借火光闪亮,灵儿瞥眼低瞧,看见那人歪转了脖子,已然毙命。那人脖颈裂开一道血口,如遭刃斫,再看其他死者,均是这般。

这几名刀客身手不弱,哪想到他们一招未交竟刹那间横尸眼前,灵儿不由得樱口微张,惊愕不已,却不明所以。只见那几支朴刀曳光荡落,抄入一人之手。正是刚才从树林里窜出之人,仅以一只手抓住那几杆刀,反棹於腰後,六道刀锋张瓣宛如孔雀开屏一般。

灵儿掠目瞥见一颗青秃秃的圆脑袋,却瞧不清那人的脸面,只觉是个反穿羊皮袄的汉子,身上散发一股膻味。

“来者何人?”随著一声低喝,柱影下那斗笠遮面的瘦身汉子背後急箭般的射出数道黑影,均是使矛,也戴笠披蓑,身法比起先前死掉的那六名刀客更见快狠。灵儿倒没料到此处埋伏了许多好手,斗然间窜出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的武功虽然了得,终究是没多少江湖历练,这番随李逍遥出来,便如初出闺门的小媳妇一般,见到什麽都觉茫然不解。此刻莫名其妙地置身於这等微妙处境,除了愕然之外,哪有别的反应?

只见六道刀光从那秃头汉子身後分射而出,那秃汉旋掠如电,倏忽闪身,已欺到灵儿旁边那瘦身汉子面前,垂手凛立。随著几声闷哼,刚才窜出来的几名使矛的好手跌翻在地,每人身上均穿了一杆贯腹的朴刀,正是那秃汉先前收在手中的兵刃。

这秃子身形如电,出手快狠,便连灵儿也没瞧清他是怎样霎眼间连毙数命。她一对妙眼只一眨闪,便看见那瘦身汉子!一声背撞圆柱,动弹不得。秃子高抬一腿,抵住那瘦汉胸口,足底发力,将他牢牢顶在柱石上。“飕”一声响,那秃子鞋尖弹出一支尖刃,寒光蓦闪,抬脚往那瘦身汉子下颌踢去。

灵儿见那瘦身汉子便要丧命,不假思索地挺剑伸出,向那秃子脸上撩去。这一剑出其不意,招数灵巧,只为解围,不求伤人。她初来乍到,虽不知双方有何恩怨,但见那秃子一露面便连伤数命,出手太狠,忍不住动了侠义之心,是以出剑救那瘦身汉子一命。

那秃子先前蹑在灵儿身後,隐蔽於树梢,尾随而来,虽见这小姑娘立在一旁,原只道她武功平平,不过一柔弱少女,便没放在心上,哪料这少女陡刺一剑,委实难以招架,并不知此是水月宫上乘剑术“水中望月式”,稍慢片刻便会吃她一剑破喉。那秃子心中一惊,只得旋身急避,却霍的扫出一条粗长辫子,自脑後曳闪伸缩,啪一声响,那秃汉倒跃避剑之际,灵儿凝势不发,但见身旁那瘦汉吃了一辫子,闷哼一声跌入殿门之内。

到得此刻,灵儿方才知道那秃汉刚才杀人断颈,用的竟是一根留在脑後的辫子。

她妙目一抬,只见那秃子倒勾双腿高挂在门檐上,一溜疾行,倒垂身掠入殿内,双手一分,衔辫蓄势,目光如隼,悬空俯视。在火把耀闪的光芒中,有人扶起了那个滚进来的瘦身汉子,见他衣衫破碎,胸前衣襟裂开一条大口,却皮肉无损。那瘦身汉子显然是仗著护体硬功,方保住了性命。否则辫梢扫荡,难逃破膛之厄。

“鄂临奴!”大殿内一个立在火光下的戴破笠汉子仰望梁间,低声道破那秃子的名号。

随即,围火而坐的六人全站了起来,立在那头戴破笠的汉子身旁,各自戒备。

此时灵儿才瞧清那秃子形貌剽悍,脑门青秃,仅後边结留粗辫,长约九尺有余,两眼精光闪闪,其神态宛如一头豹子。像是一个北边来的胡人。

“他是什麽人?”殿内有人悄声问那戴破笠的长身汉子,那汉子眼望梁间投下的倒影,面色凝重,答道:“听说是傲雷的家奴。”

灵儿瞥那长身汉子一眼,只见那人显得甚是年轻,左边面颊有一块火烧的疤,状似莲花,此人倒像是这群衣衫褴褛的汉子当中为首之人,虽面对不测之变,却仍面不改色,显得胸有城府。

“在下红莲火,在丐帮忝为八袋弟子,”那疤面汉子仰望梁上,用老江湖的口气说道。“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傲家,还望示知。”

鄂临奴虽已瞧见了红莲火背後挂著的八只小布袋,猜得到与丐帮有关。另外那六人也均身挂五六只麻袋,手提打狗棒,皆作丐帮弟子打扮。当今丐帮仍属江湖中很大的一股势力,其帮主夏丐尊膝下号称数十万花子之众,谁也不敢小觑。但鄂临奴听了红莲火自报家门,却充耳不闻,翻著白眼,无声的冷笑。

底下已经有花子不忿,各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红莲火却只微微一笑,说道:“传说鄂临奴是个哑巴,看来果有其事。”那干花子一听,火气虽小了些,依然剑拔弩张,但见那胡人武功奇高,刚才一招未接,自家夥里已毙十几人,梁子是结下了,却没一点讨还的把握。

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三)

“赶他出去!”便在红莲火与鄂临奴相互对瞪,各自迟疑未决之际,先前跌入殿内的那个瘦身汉子突然拔出一对打穴!,低喝一声,窜向梁上。红莲火方唤了一声:“尹老大,未明来意,先别动手!”那瘦身汉子已跃离地面,使开近身打穴功夫,攻向倒挂梁间的鄂临奴。红莲火情知那姓尹汉子的武功与鄂临奴相去甚远,单打独斗势必凶多吉少,事已至此,只得任由旁边那六丐出手援助。

灵儿虽说不明江湖俗务,但她向来细心,悄立一旁不出片刻,便瞧出红莲火及其所率六名丐帮弟子与那尹姓汉子虽似一路,但那尹姓汉子身後并无袋子,不是丐帮著束。殿外死於鄂临奴手下的那干人也没背布袋,其武功家数也与那六名丐帮弟子不似一脉。看那胡人似也有所识破,却无片言只语。观斗一会,灵儿便觉鄂临奴出手之时,对那六个丐帮弟子显是稍有留情,不像在门外那般必取人命。但那尹姓汉子刹那间已险情迭生,鄂临奴对他出招辣手之极,若非那六丐苦战相救,尹姓汉子料必已死在鄂临奴凌厉的招势之下。

红莲火看出己方七人转瞬不敌,六丐中已有两人挂了彩。他微一蹙眉,喝道:“用斗犬阵法!”这斗犬阵法又名“打狗棒阵”,乃是丐帮弟子遇险时的保命手段,此刻六丐使开打狗棒,却因那胡人鄂临奴身法倏忽无定,总在高处窜梁掠壁,并不落在阵中,难奏奇效。仅能护得那尹姓汉子一时,渐堕有守无攻的颓势。

六丐所布阵法虽密,怎奈武功较诸鄂临奴太过悬殊,尹姓汉子又攻得太近,终是难护周全。鄂临奴便觑得一个破绽,双手穿入那尹姓汉子双!的门户之内,左分右格,架了开去,脑袋一转,辫风倏响,又似先前杀人於霎眼间一般,斗然使出辫子夺命的手段。那尹姓汉子所练护体硬功绝难护定头脸的部位,辫梢击扫之处正是此人面门,若然击中脸部,难免要连一对眼球也打迸出来。眼见尹姓汉子势急,六根打狗棒齐举,捣将上来,猛击鄂临奴悬挂半空的身影,使的正是攻敌必救的打法。

鄂临奴双脚离开横梁,抡扫如旋风急荡,六丐棒飞离手,纷跌落地,倒了一圈。呼一声响,辫梢陡射,照打尹姓汉子双目。那尹姓汉子双臂被格挡在两边,无法遮面,只道必死,鄂临奴足踝却被人抄住一拉,拽得後退丈许,辫梢扫了个空,尹姓汉子捡回性命,著地急滚,避到墙角,望见拽住鄂临奴脚踝的正是红莲火。

红莲火一待那尹姓汉子脱险,猛地甩手将鄂临奴的身子摔向墙上。他甩手摔打的手法端的是又快又猛,灵儿从未见过有此等样的功夫,只道鄂临奴必要撞到墙上,但见这胡人飞脚蹬墙,半道里折转身形,返头甩辫,与红莲火跳闪腾空而斗。

到了这时,众人方才领教了鄂临奴全身均能化变狠招的凌厉本领,不论双手、双腿,乃至头上的辫子,抡将起来,狂暴无匹。其招不成招,打法怪异,与中原武林的家路截然不同,甚至邪气十足。难怪以寡击众,竟占稳了胜势。灵儿虽不喜观人打斗,却想起李逍遥,望著那胡人怪招迭出,攻势凌厉迅猛,她不禁想:“啊,若是逍遥哥哥在此,定会看得有趣。”此时观看别人厮斗,心里竟想象著李逍遥在她身边,仿佛和他一起观看。

鄂临奴身诡辫险,招招毒辣。但见红莲火双掌飞舞,竟能在这般猛恶激烈的处境下显得游弋自如。他虽然衣衫破旧,其貌不扬,使这一路轻飘飘的掌法时,竟宛如一个挥毫洒墨的翩翩文士,神采飞扬,掌势或切或穿,在鄂临奴猛烈的攻势下游走转寰,毫无仓乱之象。

这路掌法飘逸轻扬,姿势美妙,灵儿正瞧得神驰意畅,只见那六丐竟在一旁拍掌蹈步,踏行兜圈,绕转在那两人剧斗的身影之畔,口中唱和:“莲花落,火满天。来日酣醉红花亭。神英飘,血飞扬。今生恣肆黄泉道。一世自雄,睥睨荣华,舍弃富贵,甘苦自尝。不问苍生问鬼神……”唱词虽嫌不伦不类,歌声倒也豪气不凡。灵儿听得口张,暗觉有趣,却不知这是六丐专为配合红莲火所使的“莲花落掌法”唱响的乱神歌。

鄂临奴斗红莲火,原已稍占上风,但当红莲火那一路“莲花落”掌法越耍越畅快之时,他倏闪无定的身形竟渐受牵制,又被那六个花子在旁边高歌扰乱心神,斗得一会,肩头中了一掌,眼见红莲火掌势自成,绵密不漏,难以打倒他,鄂临奴顿无缠斗之意,突然旋身窜梁,掠壁而过,宛如飓风一般欺到尹姓汉子背後,出拳如电,猛击那汉子後颈。那尹姓汉子哪料得到鄂临奴居然能瞬间从莲花掌势圈笼之下全身而退,出其不意地闪到他背後,未及生念,便瘫身而跌。红莲火和那六丐均觉失略,急忙来救。鄂临奴扛那尹姓汉子在肩头,一阵风般掠出大门。

红莲火突然想起了什麽,变色道:“不好!”率六丐急追,眼见门外立有一少女,手握有剑,红莲火忙道:“姑娘快拦下那鞑子!”灵儿只一愣神,那胡人已从她身边窜了过去,身法奇快,便是想拦也拦不住,何况她压根儿没心思帮别人打架。红莲火瞪她一眼,带那六名花子朝林中追去,转瞬工夫,此处只剩下灵儿和那昏迷未醒的女子。

她正呆望林中,突感裤脚微紧,低头一瞧,眼见一只颤巍巍的血手从地上抬起,似想拉她裤腿。灵儿登吃一惊,後退几步,瞧清了地上竟有一名汉子显是重伤未死,正朝她望来。灵儿不由一怔,没了主意。那人颈侧断裂,血流如涌,眼光涣散,料必活不成了,却望著灵儿,竭力想说什麽。灵儿见他可怜,便大著胆子靠近些,那人挣扎半晌,别出一句几难听清的话语:“有……有叛……叛徒……茅山……茅山派有……有鞑子密探……”灵儿正自发愣,那人话声中断,没来得及向她说明白便咽气了。直教灵儿听得没头没脑,怔然一会,心想:“茅山派?干嘛跟我说啊?难道是要我帮他转告给什麽人?我又不认识茅山派的人……”想到此处,突然心念一动,自然而然地想起她的心上人似与茅山派有故,暗思:“这事儿得告诉逍遥哥哥才成。”

但想李逍遥此刻生死难测,下落不明,却去哪儿找得到他?一时柔肠欲断,悲从中来,正垂首低泣,徬徨无主,纤肩之上突然轻落一只手,按住了她。灵儿顿吃一惊,耳後响起一个慈祥和蔼的老妇语声,轻叹的说道:“小姑娘,却在此处哭谁?”

灵儿蓦地转脸,只见身後立著一个鹤发苍颜的老婆婆,相貌慈祥,下巴有一粒圆痣,笑眯眯地望著她,两眉弯弯。这婆婆腰背已然微驼,一只手扶著拐杖,另一只手的腕间缠绕一串绿珠,那根拐杖颜色漆黑,杖头弯长宛如一杆大镰!。灵儿虽觉那婆婆形貌不恶,但一见到这般模样奇兀的大拐杖,心里却不由的打了个突。

“小娃娃,你生得可真是叫人疼!”那老婆婆笑眯眯的端详灵儿,眼光中的神情似是越看越喜爱,忍不住伸手往灵儿吹弹得破的粉颊桃腮摸了一把,柔声说道,“怎麽一个人在这里,没有人疼?”

灵儿羞红了脸,垂头说道:“我……我在这里找人呢。”

“这兰陵渡可不是找人的地方,”老婆婆笑道。“小丫头,看来你绝非常人哪。世上竟有这般俏人儿,也算造物之奇!”

灵儿不晓得怎样回答,只好低下头去,瞧见地上那女子身体微颤,似已苏醒,却仍伏脸不抬,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脸上,遮住了面孔,瞧不清她生得什麽模样。但见这女子肩背微颤,似是害怕什麽。

“小娃娃,你叫什麽名字啊?”那老婆婆浑若未见地上还躺著个女子,只是笑吟吟的打量著灵儿,越发的怜惜不胜,问道。“需要婆婆帮你吗?兰陵渡这地头我倒也熟稔。”

灵儿见这老婆婆慈和可亲,不由得想起她的姥姥,眼圈一红,说道:“晚……晚辈名唤灵儿。婆婆,灵儿来这里是要找逍遥哥哥,你……你有没看见他?”那老婆婆笑眯眯的道:“灵儿,这个名儿好。恰如其人,心地无邪,灵慧天生。”顿了一顿,皱眉问道:“那逍遥哥哥又是谁来著?”

灵儿粉颊漾晕,忸怩难答。那老婆婆一见此状,便已猜到了几分,含笑点头,说道:“我早该想到,你的样子已不像是个未嫁的闺女。”灵儿一怔,心下暗闷:“要怎麽样才像没嫁人的闺女啊?难道我真的跟以前有了不同?”那婆婆笑道:“眼下是谁家的小媳妇儿啦?”灵儿虽感难为情,但还是喜滋滋的答道:“是……是李家的。”话声低若蚊鸣,老婆婆居然耳力尖锐,笑道:“哦,原来婆家姓李。”

灵儿垂眸瞧见那女子的身影颤抖得厉害,显得似是内心恐惧已甚,难以自抑。灵儿不禁奇怪,便轻握那女子的素手,暗觉触肤冰凉。她抬起眼皮,瞧见那老婆婆目含沈吟之色,仍是瞧著她,正眼儿也不看那女子一下。“嗯……”那老婆婆问道,“你那小郎君可是在桑林中走失的?跟奶奶说说他怎生模样,或许老身是见过的……”灵儿瞧这婆婆似无恶意,反而越发显得可亲可敬,便把李逍遥的模样、年岁,以及他的一些情形简要说了。

“嗯……似乎在哪儿见过这麽样一个人,”那老婆婆眼光微变,仰面寻思。

灵儿泪盈盈的望著那老婆婆,心中登时有了一丝久违了的希望。那老婆婆突然眼白一翻,瞪著灵儿双眼,看出这少女想问又止,老婆婆微微一笑,问道:“如果我说,老身是在梦中见过他。你信不信?”

灵儿不由得一怔,随即心想:“我以前也是在梦里认识逍遥哥哥的,我……我又怎能不信?”便点了点下颌,依然望著那老婆婆。

“所以说,你和我一样,绝非常人。”那老婆婆意味深长的瞪著灵儿双眼,叹了一口气,翻转手掌,从衣袖里拈出几节蓍草之茎,此外还有一片龟甲,低头默看。灵儿在旁边睁大眼睛,想不出那老婆婆话中何意,等了片刻,见这婆婆宛然入定一般既不动弹,又不言语,那神态甚是神秘。灵儿本是耐心之人,可这当儿心惦郎君安危,岂憋得住?忍了一会,终是按捺不下,问了一声:“婆婆,你真的晓得他……他的情形?”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抬起褶皱数层的眼皮,“可知老身手中何物?”灵儿瞧著老婆婆手里拈著的龟壳和蓍草,心念微动,说道:“灵儿晓得是卜筮用的物事。不知……不知婆婆可是要……”老婆婆眯缝了眼瞧她一会,方才缓缓的道:“适才老身帮你那郎君问了一卦。”

灵儿不禁心切,问道:“他……他怎麽样?”老婆婆微微摇头,目含惑然之色,再三摆弄手中筮物,话音微沈,说道:“这可是一桩奇怪的情形。你那郎君他……”叹了一口气,瞪著灵儿,缓声说道:“他已不在阳间。”

“扑咚”一声闷响,灵儿仰面朝天地昏倒在地,後脑勺重磕地砖,流出血来。那老婆婆显得是吃了一惊,伸手掐灵儿“人中”,又输入一股真气,总算将她弄醒。灵儿悠悠醒转,眼皮微张,哇一声哭了出来。那老婆婆忙道:“可别伤了胎气。”灵儿心中一怔,勉力止住悲声,抽泣的问道:“你怎麽知道啊?”老婆婆道:“老身不正把著你的脉吗?看来是有喜了,小丫头!”

灵儿垂泪道:“可是……可是逍遥哥哥他……”悲不自胜,又哭了出来。原本她心里还怀有一丝微弱的希望,虽也采了几枝蓍草,却没勇气问上一筮。待见那老婆婆所测之卦果然不祥,灵儿支撑了多时的希望之念终於像屋子一般倒塌。一时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边哭边想:“逍遥哥哥真的撇下灵儿一个人了,我……我可怎麽办?”

那老婆婆微微叹息,说道:“你哭什麽呀?我说他没在阳间,又不等於说他死了。”灵儿不禁奇怪的望著那婆婆,泪水仍淌,心下却惊愕难言,委实不明此是何意。

“不是生,就是死。这道理原也简单,可是……”那老婆婆叹道,“世上偏是有这等蹊跷的事!”灵儿愕然问道:“婆婆是说……逍遥哥哥还活著?”

“那也不尽然,”老婆婆道,“他没在阳间,可也没在阴世。或许……他正处在一个阴阳交界之处罢。这也算少有的怪事!”

灵儿问道:“那……可还有救?”老婆婆轻抚她头,叹道:“阴不阴,阳不阳。人不人,鬼不鬼。那是一个很不妙的境地,你那郎君一定做过了什麽事,是以活遭此劫。想要救他,可就难喽!”灵儿越发心焦,想著那婆婆之言并非全无希望,问道:“那……婆婆是说……说他还有一线生机对吗?到底要怎麽样才能救回逍遥哥哥呢?”

那老婆婆笑眯眯的凝视灵儿,说道:“至少……你先得告诉老身,他的肉身现在何处?待我见到他的肉身,或许能帮你想想办法。”灵儿一听,心登时凉了,哭道:“我……我也找不到他的肉身了!”

那老婆婆眯眼瞄她,悠然说道:“小丫头,你不找来他的肉身,婆婆可是没办法喽。”灵儿埋脸於臂弯,抽泣道:“他……他的肉身不见了,可……可怎生是好?”那老婆婆微笑道:“你怎麽会不知道呢?你是不肯告诉婆婆吧?”灵儿抬起泪眼,呆呆的望著这个笑容诡秘的婆婆,心下正憋著一个似乎要冒出来的疑惑念头,一时却想不到那是怎样一个念头。忽听得一个极低的声音从脚边钻入耳朵,似是那女子所发,急促的说道:“别……别告诉太婆。”

灵儿心中一怔,待觉那女子话音有些耳熟,却想不起是谁。正欲低瞧,那老婆婆突然笑道:“柠儿,你说什麽?”

那女子抬起一张惨白的面孔,拂去粘脸的几绺湿发,籍借几道闪电的亮光,灵儿方始认出了面前的女子赫然是曾在马明菩萨庙共过患难的宋香柠。她记得宋香柠被宫九掳去,不知怎麽落入那小苗女手上饱受折磨,这其中的曲折绝非灵儿这等心思单纯的少女所能想象。灵儿正呆瞪著宋香柠,听见太婆笑吟吟的问道:“女大不中留,我以为你趁婆婆睡眠未醒,又跟哪个小白脸私奔了呢。原来……你倒也不是全没良心。”说到这一句,眼中精光倏闪。

宋香柠惨叫一声,身子如遭劲风推撞,陡然跌飞而起,背梁重重的撞到後边的大柱上,复又弹落。灵儿没瞧清宋香柠究是怎样掼飞撞柱,只吃一惊,宋香柠弹落地时,随著两下弹指的劲风在灵儿耳边微响,宋香柠双腿一震,半空中蜷曲而跪,落下时变成了膝盖磕地,哢嚓两下脆响,骨头磕碎,伏倒在太婆跟前,又发出一声惨叫。

太婆伸出手指,不知点了宋香柠身上哪处穴道,使她无法昏厥。宋香柠不知是剧痛之极还是害怕已甚,伏身跪地,全身颤个不停。却强忍著抬起头来,泪水和汗珠交流满面,颤声说道:“太婆,我……”由於腿膝痛极,说不出话来,顿时又埋下头去,身子战抖。

太婆笑眯眯的瞥见灵儿惊呆在旁,便不理会,把慈爱的目光转回宋香柠颤动未止的身影上,温声说道:“你是在老身膝下长大的,可知太婆最恨什麽?”宋香柠没敢抬头面对太婆那种针芒般的目光,颤声答道:“柠儿……柠儿晓得太婆平生最恨背叛。”太婆含笑点头,问道:“那麽,刚才你说什麽来著?”

宋香柠颤巍巍的抬头,双目艰难的转动而过,向灵儿瞧了一眼,随即把脸孔转向太婆,依然没敢直对那双俯视的目光,却鼓起勇气说道:“太婆,是柠儿对……对不起你,与旁人无关。”

太婆翻眼望天,微笑道:“那个旁人是谁呀?”宋香柠偷眼瞧了瞧灵儿,暗使眼色,示意她快逃。突然间又无声无息的掼跌向後,半空中一跟头翻落,重重的摔下,居然又是磕跪在原处。但这一下无疑更难禁受,只痛得惨声不绝,几欲死去。

灵儿不由怒道:“你……老婆婆,你为何这般折磨她?”抢到宋香柠身旁,蹲腿搀扶,宋香柠忍痛说道:“妹子,你别管我。快……快离开这里!”灵儿摇了摇头,望著那貌似慈善的老太婆,心中委实不明白为何这般残忍折磨宋香柠?

“翅膀硬了,也学你那不成器的师哥,想飞啦?”太婆微笑著说道。“几乎给你这小贱人害死!”

话声突沈,双眼宛如枭目般的瞪著这两个满面惊色的女子,缓缓反手捶腰,扶杖说道:“那个贼小子是谁,别以为我在梦中不晓得。太婆还不至於真就变成了老糊涂!”

太婆所说的乃是地宫里所发生之事,灵儿因未在场,并不清楚其中原由。只觉这老婆婆虽然慈眉善目,手段却出人意料的狠毒,她原本指望这老婆婆能为自己寻找李逍遥指点迷津,这时渐渐的想到,太婆的怨毒之深,即便是温声笑颜也掩饰不住,更隐隐的觉得,宋香柠所受的这番惨酷折磨似与李逍遥有关,只是她不明白究是何故。

太婆笑眯眯的瞧向灵儿,说道:“你们俩个都是怀了身孕的,可要当心腹中孩子噢。”此话显然透出阴毒的威胁之意,即便是灵儿这等心地纯善的小姑娘也听了出来,不由怵然而惊,颤声道:“婆……婆婆,你想……想做什麽?”太婆眯了眼道:“我问你话,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若是有半句不实,你旁边这位大姐姐肚里的孩儿就别想保住。等她孩儿没了,总也该轮到你这小妹妹。”

她说的是一件极其残忍的事,却犹如呵哄孩儿一般柔言细语,满目慈爱之色不减,这般话语衬著她那温蔼的神色却更令人心寒不已。

两女登时骇然变色。灵儿不禁咬住微颤的樱唇,俏脸煞白,说道:“你要问就问好了,不要折磨这位姐姐。”太婆笑道:“可是由不得你!”灵儿心中一凛,只听宋香柠在旁边说道:“太婆,真的……真的不关旁人的事,你……你要罚就罚我好了。反正……”话未说完,舌头突然被一只无形之手揪出唇外,随著一声惨叫,一支长约二三尺的纺针竖穿舌面,卡在她嘴巴上,血流满襟,虽痛不欲生,却缩不回去。

灵儿又惊又怒,却根本无法及时出手阻拦,只因太婆伤人之时神色不变,出手无声无息,其快无比,绝非肉眼所能见到她如何瞬间下手。

太婆笑吟吟的瞧著宋香柠在她面前惨叫不绝,向灵儿悠然问道:“怎麽,你肯说实话了吗?”灵儿愤然道:“我不跟你说话了。你……你不是好人!”把脸别过去,扶住宋香柠,正要设法帮她拔掉穿舌之针,突然掼身飞起,後腰重重的撞到石柱上,复又弹回,跌在太婆脚边,痛得半天没知觉。

以灵儿原本不弱的武功和法力,仍是不免吃了大亏。太婆出手时毫无预兆,连瞧也没瞧清便已跌得昏天黑地。太婆笑道:“这回愿跟婆婆说话了吗?”灵儿痛晕了片刻,勉强睁眼,摇了摇头,神情甚是倔强。

又是一声惨叫,宋香柠後背撞到大柱上,滑跌下来,唰一声响,衣衫剥裂,露出圆浑如玉的腹部。太婆一手扶拐,另一只手缓缓伸出,又尖又长的手指甲宛如利刃抵住宋香柠微鼓的肚皮,笑眯眯的瞧向灵儿,说道:“或许你我都想瞧瞧她怀的是何等样的胎儿,是男是女,不妨这就揭晓了罢?”灵儿惊道:“不!”

眼见太婆目光一下变得锐若针尖,灵儿情知宋香柠危在顷间,拈指默念金刚咒,崩开太婆的指甲,急跃而起,抢在太婆未及回过神来的一霎眼间,抱了宋香柠身子,使轻功往台阶下逃去,想躲入桑林。奔不数步,忽见太婆弯背捶腰,扶杖立在身前,灵儿不由吃了一惊,心下扑通狂跳:“她好快的身法!怕……怕是逃不掉了。”

太婆悠然捶腰,说道:“小丫头原来也有两下子。不过……可要小心动了胎气噢。”灵儿使力急了,正觉腹中暗痛,显是动了胎气,不料太婆一瞧便知端的。灵儿越发惴然,说道:“婆婆,你别逼我喔!我……我不想跟你老人家打架呢。”太婆微眯双眼,说道:“那你还不快告诉婆婆,那死小贼的肉身藏在哪里呀?”

灵儿心想:“她找逍遥哥哥的肉身做什麽?多半不安好心呢,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摇了摇头,吃力的抱著宋香柠的身子,急欲夺路而逃,却哪有太婆快?

灵儿伸剑撩挡太婆探来的那只鸡爪也似的手,使出一招“雾里看花式”,这原本是水月宫主授她用以防身保命的上乘剑法,出剑虚虚实实,看似缥缈,却杀著暗伏,端是厉害。不料手腕一震,连瞧也没瞧清,剑便到了太婆手上,只一搓一揉,灵儿的一对银链相连的仙女剑便成了一团废铁。

灵儿登时惊呆。自离开仙灵岛以来,与李逍遥一起经历大小无数场恶战,其中更有宫九、姬灵通、修剑痴这等一流高手,却无一个有太婆这般厉害的手段,灵儿的仙女剑并非凡物,居然到了太婆手上就变成了一团废铁屑。此等功力委实令人瞧得心惊胆寒,灵儿几乎已没了再跟这老婆婆动手的勇气。

太婆丢掉那团捏瘪了的废铁,探手来抓。灵儿自知武功不敌,急使“五雷咒”轰击太婆的身影,太婆举杖虚指夜空,雷电顿收。灵儿法术连环,见雷击不灵,转而换用“三昧真火”,太婆轻抬拐杖,火光骤灭。灵儿心头愈惊,换以“冰咒”,却也无效,待要变化土相法术,皓腕蓦地一紧,已被太婆探指抓住。但没等太婆扣紧了她的脉门,石阶剧震,一块块大石离地撞起,砸向太婆脑袋。

势急之下,灵儿使“土咒”化变“飞岩术”,给太婆来了个劈哩哗啦。太婆眼见乱石来得凶猛,不得已缩手画圈,将乱石挡於圈外。呼的一声风起,飞沙走石,迷眼难睁。灵儿使“风咒”脱身急掠,正欲窜入林中,不料树影下扑出数十条恶犬,均眼露妖光,狂哮地四下欺近。

灵儿被那群恶犬一吓,登时慌了手脚,转身欲另觅去路,太婆已经笑眯眯的立在身後。

呼的一声,灵儿犹未缓过劲儿来,登遭数头大犬恶狠狠的扑倒。但见她著地一滚,危急关头竟不顾一切的拖著宋香柠突围而出,眼看野犬四面掩至,无路可走,慌张之下,只得拉著宋香柠逃进了大殿。恶犬蜂拥而来,一路追咬,灵儿衣衫撕破,血迹斑斑,虽被咬伤多处,仍不肯舍弃宋香柠,宁可同遭群犬狂咬也不愿独自逃生。到了大殿内,更难以逃脱群犬的围攻,但也无法可想。却想象不出太婆究是使了什麽妖法驱唤那群野犬,就好象连那些狗也有了魔力一般,非但凶暴无比,更变得体躯壮大了一倍有余,模样说不出的狞恶可怕。

灵儿眼见势紧,转身正要使法咒驱犬,哪料太婆便在身後,刚一回头就打个脸对脸的照面。太婆发指一戳,闪电般点了灵儿胁下的穴道,看她软绵绵地倒地,才温声说道:“早该这样乖乖的,便不用跑得那麽辛苦了。”

宋香柠跟随太婆已久,晓得灵儿即将要遭到什麽可怕的惩罚,眼见群犬跃上前去围住了那小姑娘,宋香柠不顾伤痛,自行拔掉穿舌的针,痛呼一声,扑到太婆脚下,磕头泣求道:“太婆,您饶了她罢。我……我什麽都听你老人家的,就算要我嫁给九……九哥,我也……”她舌头受伤,说话难免含糊不清,太婆不等听完,就一脚踢她连跌几个跟头,尖声说道:“你这无耻贱婢,还有脸提我儿宫九?”

不待宋香柠爬起,太婆探手拉她过来,逼视而问:“老身要你去陪宫九,你去了哪里?”宋香柠痛苦的摇头,哭道:“我……我不记得了,当时……当时柠儿明明是跟了九哥去江边的,却不知後来怎麽昏迷了,醒……醒来时九哥就不见了……”突然惨叫一声,掼飞半空,重跌丈外,滚到墙脚。太婆哼一声道:“撒谎!”乌拐顿地,朝宋香柠蜷缩的身影瞪去一眼,随即转脸望向灵儿,眯眼说道:“先料理了你这小贱货,再给那忘恩负义的贱婢算帐不迟!”

灵儿给太婆点了穴道,又遭一群大如牛牯般的恶犬密密围在中间,情知劫数难逃,脑中反而变得一片空白,似连恐惧之感也瞬间麻木不觉了。

“小丫头,人们吃狗是吃得多了,被狗吃的滋味未必好过罢?”太婆笑眯眯的探来一张慈祥的脸孔,瞪她片刻,说道。“你肚里的胎儿准是狗嘴里的美味,先掏出来喂饱了它们,然後轮到你……除非你肯告诉我,那死小子到底藏在哪里?”

灵儿闭上眼睛,只是不言,却不自禁的颤抖。那群恶犬得了太婆的授意,正要撕咬,突听得扑簌簌数声掠响,几道人影迅若急箭般的掠入殿内,竹棒抡打,撩翻了几头猛犬。其余恶犬均受惊而跳到一旁,灵儿只觉身边窜来一人,睁开眼睛,鸠衣百结,映入眼帘的正是红莲火那张留有火烧之疤的脸孔。

“丐帮!”太婆微微仰脸,正眼儿也不瞧那几名花子,眯缝了眼,轻手捶腰,扶杖叹气。“老叫化的徒子徒孙。”

“晚辈红莲火,拜见折老前辈!”红莲火认出了殿内这老妇的来历,强抑惊意,微微躬身,一边见礼,一边朝那六名丐帮弟子暗使眼色。太婆虽然看在眼里,却浑似未觉,笑眯眯的说道:“打狗也得看主人。你们这是想干什麽?欺负老婆子孤零零一人?”

“不敢,”红莲火瞧了瞧地上那两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少女,眉头微蹙,说道。“我等有一位朋友被鞑子捉去,情势危急,却追他不上。是以……想从这两位姑娘口中得知一些线索。不知折老前辈可否行个方便?”

太婆不知红莲火因见鄂临奴跟踪灵、宋二女而来,原属无意之中走到一处,却只道这两个女子晓得鄂临奴的一些行藏,刚才追入林中,跟丢了鄂临奴,无奈之下,只得返回此地,打算问问,却哪料一进来便瞧见如此惨状。红莲火心中暗生义愤,不免起了借机救那两个少女的心念。

太婆眯缝双眼,悠然道:“如果我不答应呢?你们这些个小崽子,见到老身膝下有俊俏丫头,总找著法儿来挨挨擦擦……”红莲火早有准备,听得太婆语气不善,情知好说不如歹说,这老太婆绝非易与之人。没等她说完,红莲火探手拉扯灵儿衣衫,想拽她过来。与此同时,那六丐中的一人也抢身来救宋香柠,另外五人则各挥竹棒拦打恶犬,相互呼应得甚为密切。

不知太婆使了何种暗示,那几十条猛犬狂扑而上,立时把七男二女围在垓心。红莲火见到这群恶狗来得猛急,连忙喝一声:“斗犬阵!”六丐齐声唱起莲花落,随著节拍挥棒击打,群犬登时近身不得。丐帮弟子的打狗棒阵法本是专为对付恶犬而创,久经帮内高人提炼,早已演变成为一门了不起的武功。寻常野犬见之避恐不及,但见这群目光妖异的狂犬势若凶兽,非但毫无惧意,扑咬更急,竹棒重击身上,浑似不知疼痛一般。红莲火心下暗异,眼光一瞥,瞧见那老太婆拐杖轻轻顿地,也像在暗打节拍,口唇翕动,似在使一门秘咒。

群犬愈凶,狂扑乱咬之势宛如暴风骤雨一般。但随著红莲火等七人阵法运转渐疾,七棒每一轮击打,犹如一人。七支打狗棒并不各自为战,却合力奋击,每落一次,便倒一只恶狗,打得筋断骨折,再爬不起身。转眼之间,恶狗已少了一半。

红莲火情知最难对付的不是这群恶犬,而是那悠然立於一旁的老太婆。这老太婆在拜火教以长老之尊,久享盛名之下,必有惊世骇俗的手段。红莲火自感不是她对手,也不愿与拜火教冲突,便与那六丐且斗且走,打算撕开狂犬阵形之口,带那两个女子逃出大殿。

但没等他们移步到门口,太婆那微驼的身影竟已悄然立在那儿。红莲火顿吃一惊,居然没法瞧清这老太婆究是怎生从後边移至面前。

太婆微微叹气,说道:“鬼狗那小子不在这里,总是要劳动我这老骨头。”话声刚落,六个丐帮弟子掼跌到了墙上,脑壳撞碎,血浆飞溅,霎间横尸於红莲火那震憟的眼光之下。

红莲火见势不好,正要拍开灵儿身上先前被点的穴道,肩窝陡然剧痛,血溅有如喷泉也似。灵儿听见他叫声惨烈,睁眼瞧时,只见一道锋利已极的!刃深深插进红莲火的肩头,将他勾起一甩,抛到墙角。红莲火撞在石墙上,复又弹落,宛如一团装满烂泥的布袋,瘫地不起。!刃弯似下弦之月,瞬间即逝,太婆拄拐叹息,说道:“总是这般自不量力。”

灵儿憋了半天,突然间冲穴而解,拉著宋香柠便往後殿逃去。但当两女奔到後门之旁,突然间齐声惊呼,跌步倒退。只见太婆从後殿的门洞里缓缓走入,眯著眼望见这两个女子惊怵无比的神情,不由蔼声笑道:“现在的小女孩就是顽劣不驯噢!”

灵儿和宋香柠转身欲另觅生路,那群恶犬挡在後边,汹汹瞪视。却是无路可逃。宋香柠深惧之下,连腿脚都软了。太婆伸手欲捉之时,忽听得一个苍老的话声传了进来,叹道:“老太婆,得饶人处且饶人!”太婆听见这句话声,不由微变脸色,随著一阵马蹄声响近,殿外人声嘈杂,似乎一下涌来了不少人。

太婆转动目光,只见殿门口颤巍巍的立了一个模样摧颓的老苍头,手里还柱著一根棍子。那老苍头正望著她,眼光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悲凉、倦怠之意。太婆不由微眯双眼,说道:“黑水老鬼,听说你在找我?”那老苍头正是黑水老鬼,眼见太婆认出了他,只是凄然一笑,说道:“不是我找你。是教主要我来找你!”

“教主!”太婆不禁攥紧了握杖的手,眼光微变,枯瘦的面肌抽搐得几下,沈声说道。“殷破败,我早就不当他是教主!”

黑水老鬼叹道:“教主对你也算仁至义尽了!”

“不,”太婆柱拐的身影竟尔微微颤抖,却不是恐惧,而是愤激。“你该清楚我恨他的情由。”

“南宫世家的事与教主无关,”黑水老鬼道。“并非本教见死不救,那是他们武林正派的事……”

“殷破败杀南宫烈火,那也要推给旁人?”太婆一提往事,竟似变成另外一人,眼光凄厉,无比怨毒。连话声也变得尖若毒针之芒。宋香柠随她久了,晓得这是太婆最心神不定的时候,每当提起南宫世家毁灭的旧事,太婆便都不能自抑。她向灵儿悄打眼色,暗示此时正可趁机从太婆身边溜走。

黑水老鬼瞪著太婆那双怨毒的目光,缓缓的说道:“我一直奇怪一件事。当年你不顾教规一意孤行嫁入南宫世家。教主那时面对的是你丈夫南宫齐天所率中原武林七十二路帮派的围攻,可是教主并不怪责於你,也没动南宫齐天一根毫毛。那年又发生一件奇事,南宫齐天的叔父南宫烈火雪夜火烧光明顶,设伏刺杀殷教主不成而败死大散关。为了这事,你竟要千方百计谋害教主,甚至连那老糊涂南宫齐天都百思不解……”说到这里,牵动伤处痛楚,不由的微弓腰背,咳嗽几声。

太婆瞪著他,微哂一句:“看来你是中了我儿媳的毒,又吃了我儿宫九冰冥毒掌的亏。”黑水老鬼只是剧咳未答,显是伤病不轻。太婆扫目一掠,虽见一些人影影绰绰的登上台阶,转眼已近,却并不放在心上,只淡淡的问了一声:“你那形影不离的老伴呢?”黑水老鬼突然一阵激动,强抑痛苦,抬眼之时,目中有浑浊的泪花一闪,说道:“我那老伴不在了……哼,托南宫烈火那老匹夫的福,拜令郎所赐!”

太婆不由一怔,随即变色道:“你说什麽?”

“南宫烈火自取灭亡,死便死了,却留一孽种在这世上,”黑水老鬼与太婆目光交接之时,宛如针尖对麦芒。他的语气更变得尖刻,犹如戳入太婆心脏的利刃。“好在教主也终於知道,你为什麽恨了他这许多年。因为他杀了南宫烈火,这个人既是你丈夫的叔叔,同时也是你儿子宫九的生父……所以你恨他!”

太婆原本满腹积怨,此时竟有如陡遭雷震一般,身影晃然欲倒。张了张嘴,却又哑声,似想反驳,终是无力。见了她这等情形,黑水老鬼更觉有一种复仇般的快意,惨笑的说道:“似这等乱伦的奸情,教主如何得知?你一定想不到,南宫烈火伏击殷教主,又败死於大散关。这里边涉及一封密信,你只有随我回光明顶一趟,才能真相大白……咳咳!”说到这里,又弓背闷咳,太婆冷冷的望著他,仿佛并不相信黑水老鬼之言,却问了一句:“什麽真相?”

黑水老鬼道:“南宫世家的真相!”话音未落,只见灵、宋二女溜不数步,太婆便已察觉,驱唤群犬扑咬。突然之间,一片寒星洒落,恶犬顷刻死了满地。灵儿拉著宋香柠一个箭步蹿到墙角,使金刚咒护住两人身形,才没遭了那群恶犬一般的厄运。

灵儿暗觉刚才那阵急撒而落的微芒似欲连她也不放过,若非金刚咒使她化险为夷,决难逃过这般无声无息地洒落的阴毒暗器。她仰面寻望,却没瞧见发暗器之人,心里打了个突,莫名的生惧。太婆似也有些惊讶,抬脸望向残破的屋梁之上,喝问一声:“唐家哪个小崽子在这里?”

她是何等样的犀利目光,虽说那阵微芒稍闪即隐,其速无匹,终是没能瞒过太婆的双眼。但她喝问了一声,那发暗器之人却并不现身,也没作声。太婆正自疑惑的瞪著黑水老鬼,门外突有一女子低声哼了一句:“老虔婆,你找唐家的人作甚?”太婆把目光射去,一个背竹篓的巴蜀女子立在窗外,手拈飞刀,灵儿一瞧见那女子,登时喜形於色。那女子正是唐月儿,跃入殿内,说道:“唐家便有一人在此!”太婆眯眼摇头,见唐月儿身上有伤,行动勉强,并不放在眼里,说道:“不是你。你没有发无影神针的本领。”

“无影神针?”唐月儿似也一怔,未及说什麽,灵儿扶著宋香柠便要奔过来,太婆目光一凛,低哼一声道:“小贱蹄子,须留不得!”朝灵儿背影发掌拍去,黑水老鬼早在留意她的举动,见势危急,突然抢身撞将上来,太婆缩掌不及,正中黑水老鬼肩头,震飞撞壁,颓然滑落,竟抖动双腿又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挡在灵儿身前,双眼瞪视太婆,口中不住地呕出鲜血。

灵儿眼见黑水老鬼为她挡了太婆一掌,伤势极重,连忙搀扶住他那摇摇欲倒的身子,俏脸憋红,心中既感激又难过,不知说什麽才好。黑水老鬼咯著血道:“小丫头,这是我老伴欠你的……”太婆皱眉道:“黑水老哥,让到一边去,我可不想杀你。”黑水老鬼嘿的一笑,说道:“中了你一掌,我还能活得成麽?”

太婆仰面望著屋顶,眼珠一翻,漠然说道:“当年你於我有恩,今天若要置我於不义,那也没有法子!”黑水老鬼听见四周有动静,颤巍巍地抬手往身後摇了摇,说道:“都别进来,省得枉送了性命!”灵儿回头一瞧,看见於文凤、任书易以及茅山派那一干赶路客均已到了大殿之旁。但他们均不是太婆的对手,黑水老鬼为免有人徒自送死,是以先出言喝阻。太婆只是微微冷笑,显是没把那干人看在眼里。

黑水老鬼又咯了几口血,喘著气说道:“放过这姑娘罢,回光明顶去……我是不成啦,只盼能做完要做的事儿。”太婆翻眼朝天,不置一辞,浑似没有听见。

宋香柠与丁情在此相见,均是悲喜交集,不顾太婆在旁,又聚在一起。太婆望了过来,见到丁情,不由的眼光微变,哼一声道:“好大的胆子!”拐杖一抬,杀机登现。灵儿便在一旁,已暗自留心太婆的眼神举止,但见太婆目中精光倏闪,一道无声无息的阴绵掌力从袖底拍出,袭到丁、宋二人身旁。灵儿暗使金刚咒,化解了去。

太婆变色道:“小妮子,你是活腻了!”提掌正要拍向灵儿身上,黑水老鬼忙道:“这小姑娘於我有恩,太婆请手下留情……”太婆哼道:“与我何干?”荡开一道劲风,把黑水老鬼推了出去,掼跌到墙上。灵儿情知太婆岂肯饶她,转身就跑。

太婆望著灵儿单薄的背影,正要拍掌打去,於文凤、羽云、任书易以及茅山派弟子洪天明、陈祖明等一干人拥将上来,挡住了灵儿的身影。太婆哼一声,翻眼道:“一群小兔崽子,却要找死!”轰的一声,裙裾荡风,把围在身旁的一大群人震飞。所幸灵儿及时以“金刚咒”护住那干人的要害,才没枉然丧命於太婆掌下。

太婆晃身闪到灵儿面前,此时灵儿已退无可退,修剑痴、软硬天师重伤在身,均无力阻挡太婆,徒自兴叹之余,眼见这糟老婆子武功如此高深莫测,不由得相顾骇然。但见一个秃头的人影翻飞而起,拔出一口戒刀,唰的劈向太婆後背,半空中喝道:“尝尝‘和尚之花’的碎花刀法!”

灵儿听见有茅山派的人叫道:“和尚明,小心!”晓得猝袭太婆的那人是茅山派的弟子,但见刀光似碎花飞落,纷繁夺目,那小子的刀法使得倒也漂亮。太婆反挥一臂,戒刀便已脱手,插上屋顶,灵儿急使金刚咒,和尚明掼身直撞上屋梁,眼看将要撞著梁间刀柄,一道金光荡圈,推他横飞落地,毫发无伤。

飕一声响,唐月儿飞刀激射,没等飞到一半,太婆袖风一拂,飞刀嗖的回射,去势更急,唐月儿躲闪不及,飞刀抵腹,灵儿使金刚咒相救,金光荡起,把飞刀弹落。太婆法力虽强,却穿不透灵儿的金刚不破之圈,否则瞬间已毙了多人。

太婆心中大怒,陡推一掌拍向灵儿身上,灵儿自知不敌,只是凝眉拈手,以金刚咒自护。太婆这一掌中途连催几次力道,拍到灵儿身畔之时,已是沈厚之极。灵儿虽运起金刚护体法力,能不能挡得住太婆这一重击,却是毫无把握。软硬天师便在一旁,眼见这小姑娘难免要在太婆这等凌厉无匹的掌力之下香销玉碎,均不忍心。硬天师不顾自身伤重,先喝了一声:“真元无限,金刚护体!”挥手使咒,连晃三下,一身肥肉顿时绷紧,目中精光迸闪,念道:“多闻天王咒,减舍吾等诸人之防御力助尔提升幸存之值!”因见硬天师将“多闻天王咒”加诸灵儿身上,软天师想起昔日与水月宫主的渊源,不欲见到仙灵岛的传人殒命於此,便也默施“不动明王咒”,助灵儿激增防御力。

太婆那一掌摧在灵儿纤弱的娇身之上,只震得她微微一摇,随即金光如圈激漾而开,掌力陡然回荡,!的一声,把太婆撞得摇晃不定,腹间气血翻涌,难以定神。眼见那小姑娘安然无事,太婆惊愕之余,哪敢再朝她多补一掌?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老太婆爪子太硬了,打她不过,咱们用茅山术降她!”太婆转面一瞧,只见一干茅山弟子排成一行,合掌唤咒,突然齐喝一声:“天地法灵,道道道!”没等“道”完,全都掼跌到墙上,撞得昏天黑地,所幸灵儿又使金刚咒庇护,那干茅山弟子才没撞烂了脑袋。

太婆轻而易举的便拂飞甩翻了那群茅山弟子,哈哈一笑,说道:“什麽蜀山茅山?全是些骗人钱财的江湖术士把戏,没有一点用!”

笑声未落,突然听见背後传来一声冷笑,有人说道:“那你是没撞到道行高的茅山中人!”这人的话声低沈而有力,每一个字敲打耳鼓,便如有人用捣药杵一下一下地砸她脑袋。

太婆不笑了,双眼微眯,悠悠的问道:“却不知道行高又是怎麽个高法?”话声刚落,一支粗如食指的大钉陡然贯穿了太婆脑袋,从後脑勺扎入,穿出前额。众人见到,不由吃了一惊,只听後边那人说道:“茅山术有很多手段,钉符法不过是其一。”

太婆蓦地回头,双目精光一闪,身後那人顿时变成火人,妖焰缠身,裹得面目难辨。每一朵焰头都仿佛一个活骷髅头,扭曲变脸,厉声尖哮。但那人却岿然不动,只抬指一点。

又一支钉洞穿太婆心口。太婆闷哼一声,问道:“你能抵得住我的鬼蜮火,莫非你是茅以降?”

软硬天师等人在旁听到,顿吃一惊。茅以降乃当世茅山派巨擎,传说法力无边,号称天下术士之祖。若是他亲身到此,决然是一件令人肃然躬倒的大事。但看那火中之人的样貌,虽模糊不清,却身挺腰直,似是岁数不甚老迈,绝非百岁高人茅山老祖传说中的样子。

太婆话刚出口,便瞧出那人不过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不是鹤发童颜的茅以降,但心中仍不免疑惑,暗转念头:“传闻茅老道精於采阴补阳,驻颜有方,也许还真能返老还童,变成这副样子来作弄我。”一想到此层,登时暗生怯意,眼睛眯缝一线。那中年人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倘若是他,此刻你身上已扎了九十九枚桃钉符。”食指轻点,太婆头上又多了三枚大钉。

太婆先前疏了防范,中桃钉穿身降在前,法力受损,连催鬼火焚身咒不成,眼看火光急缩而失,那中年人身上丝毫无损,连衣衫也没烧破半个洞。太婆不明虚实,哪敢再与此人斗法,说道:“好个茅山派的妖道,居然被你暗算了!来日撞上茅山传人,见一个杀一个,灭你香火!”话声初低,说到後边变得疾言厉色,突然大吼,震得众人摇摇欲昏,立身不定。灵儿只一愣神间,皓腕突紧,太婆冷不防闪到她身旁,扣她脉门,擒了便走。

灵儿默使金刚咒护身,法力未收之前,太婆无法破咒伤她,但是太婆扣腕擒拿,灵儿却无力应付。太婆终是功力高深,捉了灵儿一闪身就不见了,那中年汉子尚未消尽太婆施於他身上的“鬼蜮毒焰”,急难追及。

太婆扣灵儿手腕,遁入林间。其时她头上扎了几支桃钉,後心也穿透一枚,在夜雾中瞧来甚是诡异。灵儿没敢多看,双眼闭著,身不由己地被太婆掳了入林,太婆显得气急败坏,边走边唠叨:“小贱人,须得好生想个法子整治你,教你晓得生不如死的滋味!”灵儿心里却著实奇怪,暗惑:“都被钉子扎成这样儿,她怎麽没事儿似的?”

太婆突然刹停急掠的身形,仰面望天,冷笑的哼道:“我後边多出来的那条尾巴,该不会是唐家的人罢?”她满心怨毒之下,连话声也变得尖刻嘶厉,听来犹如枭啼,直教人心头发毛。

灵儿不禁一怔,回头望去,只见树影微晃,有个矮小的身影闪了一下,却并不现身。太婆似已发现,突然间伸手一戳,点了灵儿穴道。灵儿犹未回过神来,身子已然麻木。太婆闪身急移,瞬间晃到那簇攥动未止的树丛里,低哼一声,探手入去,却抓了个空。

飕一声急响,太婆方觉不对劲,树丛里飞出一颗金闪闪之物,不等她缩回那只手,便钻入掌心,一溜沿脉急掠,窜入体内,其疾无比。

太婆惨呼一声,显是惊怒交加,嘶叫道:“金蚕蛊!”灵儿闻声一怔,未及明白过来,旁边一株大树後闪出一人,身材娇小玲珑,不等灵儿看清是谁,那人轻推一掌,拍开穴道。这一著解穴的手法甚是奇特,灵儿闷哼一声,身子一晃,觉得又能动弹了。那人飞快之极的探手抓住她的手腕,低声说道:“嘘……咱们快溜!”

灵儿听出那人话声有些熟悉,不由一怔,随即瞧清了身边那张满是精灵古怪之气的俏脸蛋,正是那小苗女。灵儿想起小苗女屡次捉弄,不免暗生戒意。小苗女落手扣腕,手法刁钻,绝非灵儿所能防范。待抓住了灵儿的手,小苗女赶紧朝她闪眼,说道:“姐姐,我要捉你时,你是闪不掉的。”说完,嘻嘻一笑,拉了灵儿便欲钻入树丛里,却哪料一道劲风拂落,两人同时僵住,身子麻木,一步也跨不出去。

太婆虚发两指,点了灵儿和那小苗女後腰的穴道,以小苗女身法之滑溜矫捷,却也逃不出太婆的手心,此时待要後悔已晚,那小苗女却浑似不在乎,只做了个鬼脸。这小苗女心思刁钻古怪,行事往往出人意表,灵儿虽大得她几岁,却半点也摸不透她的心念,见她竟似不怕太婆,倒不奇怪,反而不免替这小姑娘担心,料想太婆绝难轻饶她。

黑衫微晃,太婆果然颤巍巍的扶拐转到跟前,向那小苗女只瞪了一眼,不由目光微变,脸上爬满疑云,尖声问道:“你是白苗的?盖……盖罗娇那毒婆娘是你什麽人?”小苗女嘻嘻一笑,眼光忽闪,亮若一对朗星,却道:“不告诉你!”太婆把脸一沈,犹如干蔫茄子也似,抬起手掌,按向小苗女头上,尖声说道:“先前使唐家无影神针的是你,看来你这小蛮种与唐家也有瓜葛。难怪年纪小小,却比谁都毒!”

灵儿虽觉太婆所言倒也没错,这小苗女确实称得上是个活脱脱的小毒物,但当太婆意欲发掌杀这小苗女,灵儿难免心中不忍,说道:“不要……”太婆冷哼道:“须饶这小东西不得!”没等掌力拍落,小苗女飞快的说道:“金蚕蛊!”

太婆那一掌生生刹住,瞪眼道:“什麽?”小苗女瞧向太婆脸上,笑道:“小东西爬在体内的滋味不好过罢?我说的是金蚕蛊啊!”

太婆晓得苗疆金蚕蛊的厉害,先前遭那小苗女藏蛊暗算之时,已隐隐猜到自己所中何毒,心下一直惊疑不定,待听这小苗女亲口说了出来,太婆不由更是惊怒交加,举在小苗女头顶上的手掌颤动加剧,几乎忍不住要按下来拍死这可恶的小丫头。

小苗女却不慌不忙的笑道:“老奶奶,你别生气噢!一生气或是使多了力气,血就咕噜咕噜的流个不停哦,每个时辰流掉一半,最多两个时辰你就死翘翘啦。而且还要死得很难看,好难受喔……”她面带甜笑,悠然道来,话声娓娓动听,太婆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似是知这小姑娘所言不虚。

灵儿瞧见太婆自头至胸,几支桃钉所扎之处汩汩涌血,先前未中金蚕蛊之时,桃钉所插之处虽说均属要害部位,太婆却浑若无事,也未流一滴鲜血,此时非但血如泉涌,其色泛金,更似染了一种来自她体内的妖异之毒。灵儿想到必是那小苗女下的金蚕蛊在太婆体内吐毒,眼见太婆皮肤变灰,原本枯瘦干萎的脸孔肿胀似鱼瞟泡一般,模样甚是可怖。由此不难想象小苗女下蛊之毒,手段之辣,灵儿心下不免暗暗发颤,只盼离那小苗女越远越好。

在苗疆七大毒蛊中,“金蚕蛊毒”仅次於无影毒,乃极毒之物,毒性之难以解救,尤胜於“三尸蛊毒”。太婆久历江湖,又岂会不知?然而身中此毒之後,除非施毒之人,谁也无法解救。因为苗人向来巫蛊相合,每个炼蛊者所淬之毒皆各有异处,即便是同一类毒蛊,由於炼蛊之人不同,毒性亦各有千秋,就算当世神医施治,因未洞悉毒蛊之性和下蛊的手法,便纵能找得到解毒药材也是无从下手。而毒蛊若不能一举尽除,只须留下一丝余毒在体内,也会复发致命,毒蛊复发之时非仅来势更猛,甚至连解药也对其失效。

太婆越想越惊,不由问了一句:“小丫头,可有解药?”小苗女嫣然道:“你求我吗?”太婆两眼一翻,抬掌说道:“你不给解药,我会让你死在前头,而且死得很难看!”瞧见了太婆凶恶的眼神,灵儿不免心中一颤,暗觉这绝非虚声恫吓。那小苗女嘻的一笑,眼波盈转,说道:“唼!我可是吓大的噢……你若求我的话,就得听我的。这头一件事嘛,便得先解开我的穴道,然後……”

太婆没等听完就眯缝了双眼,抬手从头上拔出两支血淋淋的桃木钉,夹於指缝间,一攥而紧,说道:“想来连我的血也已染上了金蚕蛊毒,不交出解药,也请你尝尝!”把两支毒血钉猛地戳向小苗女双眼。

小苗女见太婆拔钉时,已觉不好,太婆本是老辣之人,岂会甘受小苗女三言两语裹胁?小苗女碰到太婆手上,就算能占得一时便宜,终是要吃大亏。眼见太婆把两根沾了毒血的大钉恶狠狠地扎了过来,即便不死也难逃瞎眼之厄。她虽然胆大妄为得惯了,这等险恶关头也不免骇然大叫。

尖叫之际,小苗女赶紧闭上双眼,心惊胆颤地等了片刻,毒钉并没抵目,她大著胆子张眼一瞧,钉头便停在眼前。太婆笑眯眯的说道:“给不给解药啊?”小苗女颤声道:“给……给你就是。在我兜里,有一白色小瓶子,你……你自己拿罢。”太婆正要伸手,突觉不妥,眯缝双眼,说道:“险些又中了你的毒计。”小苗女咧嘴一笑,说道:“你不想要就算了,反正我也没有办法。你又不解开我的穴道!”

以小苗女的奸狡多变,太婆说什麽也是不敢伸手搜她身的,但是性命交关,终是犹豫不得。小苗女瞧出太婆犯了迟疑,暗自得计,小嘴微抿,心道:“这个老货未必敢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自取解药给她。而且她肯定也不敢自己伸手来搜我的衣衫,怕我藏在身上的毒蛊又蛰她一下子……想来想去,老妖婆多半会解开旁边那姐姐的穴道,逼她来搜我的身,那姐姐是个傻瓜,心眼儿没窍,定会乘机借搜身之时顺便解开我的穴道,嘿嘿,老妖婆一旦发觉,定会拿毒钉戳那傻丫头几下子,有那大傻瓜挡著,我不早溜啦?”

她想到得意处,正自乐呵,不料肩头一痛,太婆竟用一根沾有毒血的大钉刺入她肩膀。

小苗女方吃一惊,另一根毒钉倏地刺入灵儿胳膊,灵儿也痛哼一声。两个小姑娘正喊疼时,太婆笑眯眯的说道:“没算计到罢?”随手一拍,解开了灵儿的穴道,却把手掌按在她头顶之上,吩咐道:“去,把小蛮种身上那瓶解药拿给我。若敢耍花招,老身绝不饶你!”

灵儿尚未会意,小苗女先已面色大变,失声叫道:“惨了!你干麽拿毒钉插我啊?你这老妖婆!”太婆见她神色不对,一时未想到何故,眯眼道:“你有解药,何必怕毒?”小苗女眼泪汪汪,骂道:“有你妈了!”太婆一怔,随即变色道:“什麽?难道你这小贱人只会使毒,没有解药?”

趁太婆一时间心头大震之际,灵儿飞快之极的解开小苗女的穴道,拉了她便逃。太婆陡地拍出一掌,却被灵儿以金刚咒卸去掌力,重伤之下竟无法催加内力震死这两个小姑娘。

小苗女一路跑一路哭,扁著小嘴道:“妈妈……阿奴要死了!我哪有七大毒蛊的解药啊?妈妈……”她呼爹喊娘之时,脚下逃得却也不慢,灵儿生怕太婆追上,使开轻功,急掠如飞,小苗女竟能寸步不拉地跟著。两女急奔一会,均感体内血行有异,头晕气浮,心头烦恶,想是使力之下毒性窜入血脉,发作更快。

太婆追了一阵,自也感到不妙,没敢再催动真气,生恐剧毒瞬间暴发。灵儿运起冰心诀,虽无济於事,但也勉强定住心神,拉起小苗女多奔半里地,两人因未望见太婆追赶在後边的身影,稍感宽怀,为免毒性侵心之势加快,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

小苗女见灵儿不甚惊慌,心中奇怪,问道:“姐姐,你也中了金蚕蛊毒,怎麽不怕啊?”灵儿淡淡的说道:“生死有命,怕有何用?”小苗女嘴巴一扁,又哀哀的垂下泪来,说道:“我……我听人说,金蚕蛊毒发作起来好可怕的!”灵儿听她唉声叹气,妙眼瞥去,瞧了瞧小苗女,晓得她这般神情绝非作伪。灵儿心想:“原来她真的没有解毒之方。”

小苗女恨恨的说道:“那死妖婆,老妖妇!谁料到她竟会给咱们来这一手,毒哦!”灵儿蹙眉自走,并不言语,心下却奇怪:“她把我推下山崖,自己怎麽也下来了?这小姑娘的行事,反正我是猜不到的……”小苗女瞄著灵儿的神色,突问:“你是不是笑我自作自受?在心里暗笑?”灵儿摇了摇头,抬起眼帘,目光澄澈的瞪著她。

小苗女冷笑两声,说道:“别以为我怕哦!我晓得用什麽来解金蚕蛊毒,等我找到了解药,才不跟你解毒呢,除非……”眨了眨眼,笑道:“除非你肯求我,做我的女奴……”灵儿淡然微笑,妙眼微霎,并不言语。

小苗女愠然道:“什麽嘛?你再这样,我杀……”突然一怔,没把话说下去。借著淡淡的林中微光,盯著灵儿那张端和祥谧的面容,不由的双眼睁大,眸子里渐渐的充满了惊奇之色,手指抬起,口唇翕动,却没吭声。

灵儿秀发披肩,此时并未结辫,亦无暇梳理,身上丝衣破碎,沾了许多泥污、血迹,脸蛋也不比往常干净,但她终是丽质天生,这般淡然凝眸的神态映入小苗女眼里,居然令这刁蛮少女惊愕无言,灵儿暗觉小苗女神情奇怪,忍不住问道:“你怎麽了?”小苗女搔了搔秀巧微翘的鼻头,满眼诧然之色,咕哝了一句:“咦,难道是花了眼啦?”摇了摇脑袋,又瞧向灵儿面上,惑道:“怎地那麽像她?”

先前她只顾著玩闹,搞恶作剧,却没太过留意细看灵儿的面容和神态,此时偶然间瞧出了些许不寻常之处,心念一动,旋即大感疑惑,眼光一低,突然抓起灵儿的双手细瞅一眼,没看到伤口,小苗女脸色煞白,变色道:“啊,你……”灵儿没留神被小苗女抓住双手,生怕又遭暗算,正要缩手跳开,不料小苗女更快,大叫声中,忙不迭的缩手後跃。

灵儿不由一怔,未暇多想小苗女何以突然变得这般吃惊,突见不远处树丛急晃,有影攒动而近,转眼便掠到了离小苗女背後不远之处。灵儿先瞧见,把手一指,小苗女立时转头,没等瞧清便尖叫道:“老妖婆追来了!”

灵儿把小苗女一推,说道:“咱俩分头逃,你去那边,让我来引开她。”小苗女道:“你……你可别耍我噢!”灵儿却不多言,飞身回掠,几个起落,穿过林梢,半空中发下雷咒,朝那片急晃的树影先声夺人地轰击一记,震天价响,雷火落地即燃,烧著了那一丛攒然如颠的树丛。

灵儿心想那道响雷已足以将太婆引来追她,便加快身形急掠,乳燕穿林般的往回飞掠,把太婆引到相反的方向,这便可以让那小苗女安然逃脱。她想,此时太婆必已恨煞了小苗女,若捉住那小姑娘,决然有百般的恶毒手段施加在她身上。小苗女虽折磨过灵儿,灵儿却没记恨在心,危难关头反要舍己救她。

树影剧晃,宛然惊涛骇浪般的向灵儿身後推涌追逼,灵儿越发心惊,暗觉那绝非人力所为。就算是人在树丛中急穿而掠,也须有千万之众方能卷起这等排山倒海的声势。灵儿展开上乘身法,奔得飞快,不时回头,看不到一丝人迹,显然追赶她的并非是人类。

灵儿身中金蚕蛊毒,情知运用内力过甚,毒性发作愈快,可是惊惧之下,却哪顾得?她宁可毒发而死,也不愿落到妖魔鬼怪之手。是以发足狂奔,渐渐的把仙灵岛绝妙轻功发挥尽致,树涛汹涌之势离她越来越远,但并不消失。

然而前边已是一道高耸於雾林间的山崖,难以急攀而上。灵儿眼见无路可逃,不由的感到气馁,双腿发软,渐感头重脚轻,再难提气奔跑。正自摇摇晃晃的勉力而行,突听得一串飘忽缥缈的童谣声从耳边溜转而过,随风轻逝。

“摇啊摇,摇到奈何桥……”

童声轻哼小调儿,似烟似雾,漫无边际,一溜而消。

灵儿只道是脑中迷糊所催生的幻想,顾盼得一下,继续往林间穿雾披霜的走去。但没走出几步,又一阵淡烟般飘摇不定的儿歌之声晃然而过,“孟婆灌我迷魂汤……”

灵儿不禁一怔,暗自味出童谣中的幽冥之气,难抑心中讶异之情,在迷雾中转头寻望。小曲儿声稍现即隐,无迹可寻,更增空幻之感。“摇啊摇,冥船摇向幽冥泉……”

忽然之间,迷雾中闪过一个小童的身影,蹦蹦跳跳地不见了。“哥哥丢了魂,妹妹哭断肠……”

灵儿越发忍不住心头怦然暗跳之感,不自禁的跟踪那时隐时现的小童背影,往迷雾中寻去。但跟了一会,童影竟在林间消失无踪,连童谣声也杳难听闻了,灵儿突感迷了方向,一阵迷雾飘过,隐隐约约的现出一大片林间的乱坟。

灵儿突然间看到许多坟,难免吃了一惊,不自禁的跌步後退,但当一大团雾犹如丝絮般的弥漫而过,乱坟的景象又从眼帘里消失了。

置身於这般妖异迷离之境,倘若换成是别人,纵然有再大的胆子,也不免萌生慑然而避之念,何况是灵儿这样一个毫无阅历的小姑娘,又孤身一人。可她并没有被吓走,虽已面色苍白,心头狂敲乱窜,却向迷雾深处走去。她心里有一种感觉,天蚕神宫所在的这片桑林似乎在召唤著她,使她不能回头。当她不知不觉走近林雾深幽之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仿佛有一只手在冥冥之中推著她,把她送来这个地方。

直到她意识到这只无形之手的存在……

命运像一条割不断的绳,虽然看不见,却牵引著被这条绳拴住的人,把这些本来不相干的人拉到一起,从而有了某种神秘的连系。这条绳没断的时候,故事还会继续。

灵儿并不死心。她知道他们的缘分远未到尽时。所以,不论他在哪里,情形多麽凶恶,她都要找到他,而且她从来没想过放弃。眼下,她感觉到已经很近了,就在眼前……

树丛中飘出一串轻幽幽的童谣小调儿,夹杂著几声若有若无的嬉笑声。

灵儿寻了过去,烟絮一般的迷雾从眼前悠悠飘移而过。当她正在茫然中团团乱转之时,忽见三五个身影飘忽的小童儿手拉著手,绕著一人蹦蹦跳跳的兜圈子,似是村童在和大男孩玩游戏。

灵儿正自呆望,那几个小童先已看见了她,转头嘻嘻而笑,做了个俏皮可爱的鬼脸,便在这时,灵儿瞧清了中间那大男孩的面容,不由一愣,随即惊喜交加,大叫:“逍遥哥哥!”

不等那人听见,灵儿便奔了过去,那几个小童却簇拥著大男孩後退。灵儿奇道:“逍遥哥哥你……”旋即心头打了个突,那大男孩的身影从迷雾里渐渐清晰,居然赤条条不著寸缕,背对著灵儿,那两瓣圆溜溜的屁股蛋一晃一晃地往前移。灵儿不由“呃哦!”一声,心中愕然无已。但见那大男孩腰间所缠之绳系著一个晃悠悠的小袋子,宛如香袋一般,正是灵儿在家中帮李逍遥亲手系上的“乾坤袋”,并以秘咒箍住,除了她自己,谁也解除不下。灵儿断定那人是李逍遥无疑,他穿著衣衫时灵儿未必便敢确认无误,但这副模样,灵儿却是辨认得出。

只是不知李逍遥怎会视而不见,对她的叫声也浑若未闻,仿佛不认得她一般。灵儿顾不得好奇,生怕李逍遥从眼前再次消失,跃身而上,想紧紧的抱住他,拉住他的手,再不和他分开。

哪料她犹未跃近,那几个小童突然聚拢而至,挡在她面前,不让她靠近李逍遥。

这几个小童虽是天真无邪的样子,灵儿却暗觉他们并非常人。娇喝一声:“你们干什麽?”因被那干小童阻拦,不得不飘然落下,只见那几个童儿只是嘻嘻一笑,眼神空洞,并不言语。灵儿越发看出异样,不想同他们多说,闪身便欲拉李逍遥过来。

有一个显然是最小的女童被推到前边,伸手来拽灵儿衣衫,翻著白眼说道:“走开,别碍著我们!”话声虽稚,听来却漠然如冰,教人心中难免大生寒意。灵儿不由的蹙眉问道:“你们缠著逍遥哥哥干什麽啊?”那小女童口流绿涎,长长的挂在颌边,翻白了眼说道:“我们要带他去见太婆。”灵儿听了登吃一惊,伸手来拉李逍遥手臂,那几个小童突然齐声咆哮,张牙舞爪,同时变形为四只枯焦矮小的腐尸怪,眼泛妖光,狰狞骇恶。

那最小的一个尸怪显得最凶,嘶声怪吼,张口之时乱淌脓血,含混不清地嘟囔道:“是我们先找到的,走开!”灵儿虽吓一跳,却忘记了害怕之感,只想抢李逍遥回来,斗然间拈诀发咒,妙瞳漾闪,激发“三昧真火”,冷不防把那四只小妖孽一轰而散,待神光收去,那四只小妖已经无影无踪。

灵儿所学仙家法术已臻神奇莫测之境,加上她天赋异禀,灵力强大无比,使仙法的威力远胜於武功,这四只小妖无非是形貌吓人,却无多少道行,灵儿既不被它们吓倒,便占尽了胜数,稍使法术自能驱却。但她终是十分小心,为要一击奏效,不顾身遭奇毒侵蚀,冒险使上了所修炼的火相法术中当下最高的一级“三昧真火”,那四只小妖刹那间烟消云散,原也早在意料之中。

若在往常,灵儿收法之时,自身修行便又要蜕变而至更高一层。这一次却没丝毫增进之象,反而大耗气力,原已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无辉。她只道是身中毒蛊所致,并未在意,眼见小妖既除,便奔到李逍遥身旁,先拉住他的手,转身一瞧,只见李逍遥双眼无光,手脚呆滞,虽尚能立身移步,却变得痴痴呆呆,只是失神的傻笑,连灵儿也不认得了。

灵儿找到了她的心爱之人,又与他劫後重逢,原本喜出望外,哪料李逍遥竟成了这副毫无知觉的模样,无异於当头一击,使得灵儿满心喜悦之情顿时抛去了爪哇国。她不由得小嘴一扁,眼圈红了,哀哀的落下泪水,问道:“你……你怎麽了?”

李逍遥先前昏死过去,便连动弹一根手指头也办不到,此时见到他却似苏醒了过来,只是显得神不守舍,毫无半点神志可言。灵儿不明白他何以变成此状,也想不通他原本躺在山麓的树丛里,却怎麽到了这里?

她点起枯柴,察看他有无伤碍,借火把昏光,只见到李逍遥头上和身子有几处磕碰的瘀青,除了几处旧伤,还有些擦伤的痕迹,并无大碍。灵儿终是细心,前前後後瞧了一遍,仅左手臂弯处包扎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撕扯下来的布襟,渗出些血迹,但已干凝。灵儿记得李逍遥原本并无此伤,不由紧张起来,又见那是血脉所在,大意不得。出於关切,她便解开裹伤的布片,先闻到一股夹杂著淡淡血腥气的草药之味,定睛一瞧,认得是捣烂了的止血草涂在李逍遥肌肤上,她凝目捡视,只见药末敷贴之处有个小红点,位於血管之上,似是有人钻了个洞,由此处给李逍遥放过血。又见他面色苍白,显出失血之色,灵儿不禁暗暗担心,取龙涎草重新替他敷伤,细致地包扎而後,找出补血之药喂他服下。李逍遥虽然痴呆,倒也乖乖的任她摆布,并不抗拒。

灵儿瞧了瞧他的脸色,心下怜惜,又不免暗惑:“逍遥哥哥被谁放过血呢?那人为什麽这样做?”左右是想不通其中情由,不管怎样,究是找到了他,虽说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大是不妙,但终是活著,比起先前那死气沈沈之状显然算得是好了一点,但这也许更糟。若是永远如此,岂非与死人无异?灵儿噙泪凝望著他,说不清是悲是喜?

灵儿虽说已同李逍遥成了亲,然而水月宫那一夕洞房之夜终究是良宵苦短,後来两人即便在一起,却因李逍遥失去了那段记忆,并未当灵儿是他妻子。因而两人之间终是朦朦胧胧地隔著一点什麽,此时灵儿面对他赤身裸体之状,难免羞赧不已,哪敢多看,移开目光,心下暗奇:“他的衣服呢?”

目光移转之际,!一声响,李逍遥出乎意料地抡手甩臂,重重的扫来,灵儿哪里想到防范他,陡觉後脑剧震,眼冒金星,天旋地转的跌爬在地,半晌耳鸣难寂。

待她爬起来,只见两片白花花的屁股蛋一闪,居然晃出了老远。灵儿登吃一惊,强抑头痛之感,摇摇晃晃的追了过去,李逍遥在林间愣头愣脑的奔跑,一边跑一边念念叨叨:“惊惊、怕怕,惊惊、怕怕……”

灵儿情知麻烦大了,但若被他跑丢了,更要糟糕之极。她提气掠身,使开轻功追到李逍遥背後,叫道:“逍遥哥哥,你要上哪去?”李逍遥道:“惊惊……”灵儿不禁咬著嘴唇,蹙了眉问道:“你……你到底怎麽了?”李逍遥道:“怕怕……”却不肯停下。灵儿探手去捉,不料李逍遥抡手乱打,口中大叫:“惊惊怕怕!”

以灵儿的身手,却哪能再让他打著?轻轻巧巧的一闪身,转到斜刺里,因见这小子仍在乱打,她便伸脚使个绊子,摔他一交。但又怕伤著了他,没等他摔实,拦足横撩,轻轻把他的身子托起,探手刁腕,想揪他过来,不料李逍遥抱住她的大腿便咬,灵儿痛叫倒地。待又爬起身时,只见李逍遥已奔出十来步外,晃著两瓣屁股,边跑边叫:“惊惊怕怕惊惊怕怕……”

灵儿揉著腿追将上去,未及掠近,忽然间树影中闪出一人,探手如电,扣住了李逍遥的手腕,他正要重施故技,手未抡起,那人便将他扭臂一推,按倒在脚下,挣身不得。灵儿大吃一惊,又不认得那人是谁,娇喝一声:“你干什麽?”跃身而落,发掌来救。那人斜跨一步,有意把李逍遥往灵儿掌缘一推,灵儿那一只素手挨著李逍遥脖颈轻擦而过,拍向那人肩头,想逼其撤手而退。

那人见这小姑娘掌法精妙,不由低喝一声采,拉著李逍遥後跃丈许,飘移似电,一闪而退,灵儿拍了个空,正要追击,那人却说了一句:“且问这位姑娘,你想干什麽?”灵儿涨红了脸道:“我……你快放了他,不然……不然我……”那人见她红著脸说不下去,便低哼一声,说道:“不然你会跟我拼命,对吧?”

灵儿一怔,暗觉那人话声和眼神不似有恶意,定睛之下,认出捉住李逍遥的人居然是那个出手驱走太婆的中年汉子,看他的模样老实巴交,衣衫朴素,肩後还背著一个采草药的竹篓,斜插一根药锄,似乎是个乡下郎中。但是灵儿先前已见过此人法术精深,殊不在太婆之下,又听闻是个茅山的术士,绝非妖邪一路。

她稍为定神,心中戒意不减,仍想出其不意地抢李逍遥回来,说道:“快把他还给我!”一厢说话,一厢移步上前。那中年汉子却只微微一哂,问道:“刚才见姑娘跟折太婆作了一路,却不知你是这小子什麽人?要我放他,你先得答我这一问。”灵儿原本迟疑不答,听那人说到後边那一句,生恐夜长梦多,只好红著脸道:“我和太婆才不是一路呢,我……我……”瞟了瞟李逍遥,羞道:“我和他……和他才是一路呢。”

那汉子见她这般情态,也自猜想得到几分,微微点头,说道:“原来如此。”灵儿见他仍不放开李逍遥,不由怒道:“你怎麽还不放他?”那汉子抬起干瘪的眼皮,说道:“这小子是我相识之人,又用过我的许多好药,害我被别人苦苦追杀,那时哪有你在?我看他已成了白痴,连人也不认得了,就算还给你又有何用?”

灵儿不由一怔,随即红著脸道:“那……那关你什麽事啊?反正我自会照料他。”那汉子冷笑道:“说得轻巧!白痴就是一辈子这样了,对著这麽一个傻瓜,你能守得住一辈子活寡麽?”灵儿咬了咬樱唇,噙泪说道:“我原本就是要守……要侍候他一世。不管他怎样……”那汉子看出这小姑娘眼光坚毅,绝非一时意气冲动才说出这般的话,倒是一怔,想起自己的情事,不由叹了一声,说道:“不过我看你似是身中剧毒,恐怕也活不成了!”

灵儿哪里晓得此人便是李逍遥在茅山学堂後山所结识的一位异人,外人只晓得他姓林,本名却不见诸於世,皆唤他为“林居士”。他本是茅山宗师茅以降的爱徒,只因了一段隐情,避世而居,终日采药研方,制符炼丹,不问江湖中事。其医术出神入化,早就与罗金仙、夏枯草并称当世三大神医圣手。而他素以毒药和解毒之方更见精湛独到,又极擅巫蛊之术,手段奇诡,是以得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五毒药王”之号。

灵儿被他一眼瞧出中毒之象,虽然暗感佩服,却并不动容,只淡然说道:“就算我活不成了,也要趁没死的时候,送逍遥哥哥回家去。”说到这里,不禁心中一酸。

“五毒药王”林居士微微摇头,说道:“你所中的毒倒不是必死,可是这小子若是这样子走出桑林,我敢肯定他活不了。”

灵儿不由心头一震,问道:“为什麽?”林居士望了望天,说道:“你中的是别人血液里传染的金蚕蛊毒,这蛊虽毒,幸未在你体内养成,所以我说你还有救。可是这小子就不同了,他是丢了魂魄,所谓魂不附体便是这般。眼下只是行尸走肉,并非活人,也可以说死去了九成。”灵儿越听越惊,不由得面色更加惨白,泫然欲晕。只听那林居士接著说道:“再过一会,也就是今晚子时届至之限,他便要魂消魄散了,你知道意味著什麽吗?”

他不须再说下去,灵儿已自明白。魂消魄散意味著死亡……

她虽然不知道此人究是如何找来此间,但听得这番话语,已知此是一位世外奇人,料想此人必有挽救李逍遥的办法,否则不会跟她说这番话。她心中先已凉透,想到此节,不由的又生出一丝希望,登时忘了少女的矜持,双腿一软,向林居士盈盈拜倒,含泪央求道:“法师,求求你救他一命!”

林居士避了开去,不肯受礼,喟然道:“除非赶紧找到他丢失了的魂儿,否则……姑娘请起,这事不取决於我。”灵儿却不肯起来,跪著垂泪,想著林居士之言,不禁惶惑的说道:“那……那到底要取决於谁?”林居士仰面望天,目露疑惧般的神情,竟有束手无策之感,半晌方道:“不知有没有人留意到,兰陵渡的天总是一片黑暗。”

他没有直接回答灵儿,却以叹息的语调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语,眉关紧锁,原本深陷的眼窝更似埋藏了说不出的重重深忧。其实,灵儿也早已留意到,桑林迷阵里没有白天,只是沈沈昏暗,无边的夜雾笼罩著绝望之气。

兰陵渡的时空对陷身桑林的人来说,是不存在的。一言蔽之曰“乱”。

乱是诸祸之首。

乱世为大劫,百灾之尤。乱神为妖变之谶,或许在茅山术士算来,李逍遥的情形属於“乱神”之灾。复以蓍射,指向一个“丧”字,而桑林便是绝地。倘若李逍遥之魂流落在桑林中,那自是万劫不复的死数。

然而灵儿仍是不明白林居士所言何指。她见林居士仰脸望天,便也举目望向林梢,心想:“难道法师指的是天意?”林居士虽见这少女目光惑然,却不详加解释。却拿出一个构造繁复异常的小轮盘,低眼凝视,手指不时拨弄,眼光更显得惊疑不定,自言自语般的说道:“我已经留意到了,自从进入这片桑林,我的时辰盘已经停转。”

灵儿正望著夜空,闻得林居士之言,方欲转面,突见夜空中有橘黄色光晕一簇,从树梢上空悠悠飘移而过。灵儿不由的惊讶地多望一眼,失声道:“那是什麽?”

林居士仰目间,但见满天飘红移火,闪烁著一簇簇橘黄或橙红色的光晕,光怪陆离,眴美难言。

“孔明灯!”林居士凝目细辨之下,看出了飘过夜空的流光是灯,不由得一怔,肩後竹篓里斜插著的一枝蔫垂的大花蕊昂然而起,林居士从地上的投影瞧见肩後花开,眼神又是一变,说道:“我的追魂花有了反应!”

灵儿哪知茅山的追魂花是何等样神异之物,只望著夜空中飘闪而过的一盏盏孔明灯,突听得林居士痛呼一声,灵儿转头望去,只见李逍遥趁人不备,猛咬了林居士一口,林居士吃痛缩手之时,李逍遥乘机蹦起,大叫:“惊惊!”犹如醉汉般的摇摇晃晃便逃,撒脚飞奔,倒也不慢。林居士被他咬得不轻,手脉之处血流如注,似连筋也伤了,急喊一声:“别给他溜了!”

灵儿连忙跳起身来,想要捉他。同时心念一动,突想:“他刚才还乖乖的,怎麽突然跳了起来?”但见李逍遥奔走的方向似是要追赶天上的孔明灯,灵儿晓得四下危机伺伏,生怕被他跑掉,万一在林中撞著了太婆,那便不妙之极。她原本想到了什麽,眼见李逍遥溜得飞快,只得提气跃到前头,探手来捉,李逍遥此时只是没头乱窜,却哪能躲得开?灵儿握他手臂,却不料他有那般巨大的蛮劲,一抡手便甩开了,险些把她抛了一跤。

灵儿红著脸发指点他穴道,不料连戳几次,每回皆中,李逍遥竟不倒下。林居士苦笑道:“这当儿他的穴道不受制。”灵儿无可奈何,只好将身一扑,抢在李逍遥又要跑掉时把他拦腰抱住,双臂一紧,不顾他剧烈挣扎,只是不放。

李逍遥猛力抗拒,又踢又咬,灵儿终是擒他不住,反被他摔翻在地。林居士见他狂暴异常,急追上前,发一道符,迅速之极的贴在李逍遥面额之上,食指虚画,口念符咒,陡喝一声:“禁制无限!”李逍遥登时一呆,僵然不动了。

灵儿爬起来瞧见李逍遥木然呆立的情状,心中一惊,走了过来。林居士拭汗道:“他没事儿,幸好我还有一张禁身符,总算缓解得一时之乱。”灵儿微觉放心,想了想,又问道:“那……他还能不能动啊?”林居士自取草药擦拭咬伤之处,喘著气道:“只须取下那张符纸……你现在可千万别揭下,省得又跑了。”转头瞧见灵儿面色微显灰绿,鼻际淌流血丝,神情困顿。林居士皱眉道:“小姑娘,你别只是担心他,我看你快不成了。”灵儿只是痴痴的望著李逍遥,不时抬手自拭鼻血,浑似未听见。

林居士想了想,说道:“金蚕蛊毒极是难解,除非有它的解药。不过我是没有,最多只能帮你减缓毒性的发作,但是……”灵儿转面瞧了瞧他,说道:“但是,毒性受阻之後,反要逼入心脉附近,到了发作之时更加剧烈,对吗?”似此等安危大事,她淡淡的说来,仿佛与己无关。林居士不由的一怔,心下暗暗称奇,既佩服这少女视生死若等闲的胆色,又惊讶於她对医药之道的精通,沈吟片刻,点头道:“不错。以我银针封脉之法,辅以九节菖蒲和另外一味药方内服,当可减缓毒发约十来个时辰。”

依他所言,也就是十来个时辰之後,灵儿体内的金蚕蛊毒必激烈发作,凶多吉少。

灵儿却只淡然微笑,毫无系怀,说道:“所谓另外一味药方,想必是九阴散了。”林居士奇道:“你……你如何知道?”灵儿只望著李逍遥,并没回答,在她想来,知道便是知道,何用多言?

林居士惊佩难言,心道:“厉害呀,这小丫头哪儿来的这许多医药之学的门道?我举一她便反三,连想也不想,这真是奇才!”他刚才所说的配合九节菖蒲之药正是“九阴散”。九节菖蒲与鬼哭藤一样,均属解赤毒、尸毒、瘴毒、毒丝的特效药材,鬼哭藤却是一味以毒攻毒的剧烈药方,解毒之效虽比九节菖蒲迅速,但却是有毒之物,往往使患者身体略受损伤,更甚者留下後患。是以,在能找到九节菖蒲的情形之下,高手施药多不轻易使用“鬼哭藤”。

然而九节菖蒲单独施用却抽不去侵入人体的苗疆蛊毒,对於毒性如此激烈的“金蚕蛊毒”更是作用微弱。以林居士看来,除非辅以“九阴散”,否则不足以阻挡灵儿体内的金蚕蛊毒发作。但那“九阴散”却无解毒功效,若是施之於并未中毒的常人身上,则中者立毙。如若先前已中毒,九阴散则有力阻毒发、并使体力补满如常的奇效。

灵儿自幼遍览水月宫藏书,深谙医药之学,林居士还没言明将用“九阴散”,她便先已想到。林居士讶然之余,不由的问了一声:“九阴散可是剧毒之药,你敢不敢服用?”

灵儿点了点头,问道:“法师,你为什麽要帮我们?”她所说的“我们”指的是她和李逍遥,林居士被她那双宛然穿透人心的莹亮眸子瞪著,不由的竟没敢迎视,更觉得若是向这般一个灵慧剔透的小姑娘说谎委实说不出口,迟疑未答之际,灵儿妙目一眨,又道:“逍遥哥哥身上的衣服是你脱的吧?”

“你……你怎麽知道?”林居士吃了一惊,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灵儿却妙波莹闪的瞪著他那张发窘的瘦脸膛,眼光一溜而过,移向李逍遥身影,说道:“你还偷了他的血。”

林居士变色道:“你……你……”灵儿淡然道:“我知道你没有恶意,只是奇怪。”林居士越发不安,不由得又打量了这小姑娘几眼,奇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呀?”灵儿妙眼一瞥,说道:“我是逍遥哥哥的太太啊,不是跟你说过了麽?”这等话语换作旁的女子绝难畅然出口,灵儿心地无邪,却觉得理所当然,没什麽不可告人的。见这汉子不恶,又信了他是李逍遥的老相识,所以不假思索的便正言告之。

林居士搔了搔花白的头发,怔然半晌,苦笑道:“你这小姑娘其实……真是厉害在骨子里。所谓人不可貌相,半点不假。”灵儿被人当成傻丫头惯了,倒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当面说她厉害。她却不动声色,只是莹莹而瞪,等著那林居士回答她的疑问。

林居士道:“这小子曾糟蹋过我苦心采集的稀有之药,害我炼不成回天丹。因了此事,想必误了救治傲天的性命,傲家到处派人寻我的晦气。依我的性子,原是要捉他去献给傲天,只须放他的血一验,傲家自会明白我并非在欺骗他们,可是後来我得知这小子於我茅山派也算有恩,又与我师妹颇为投缘,碍著我师妹的情面,总不好再找这小子算帐。可是傲家终是不会放过我,甚至於可能会因我之故而迁怒於茅山派,为了不连累我师门,我只好来寻这小子,打听到他来了此间,便也……”

灵儿静静地听了一会,突觉不好,蹙眉问道:“你是不是还想捉逍遥哥哥去献给傲家?”

“那倒也不必了,”林居士向李逍遥瞥了一眼,叹道。“这小子还真是有福!先前我在後山的林子里见到他跟傲家三小姐在一起,神情甚是亲密,又……这个,总之我若是把他捉了送去傲家,说不定反要闯下大祸。是以想来想去,我便改变主意,前来找这小子,打算取他一点血回去研炼,看有没可能从血中提出可治傲天之病的药方。谁知找到他时,就成了这般。唉,想来他定然是冲撞了邪灵所致。”

他说到无意中撞破李逍遥与傲雪暗通款曲的那一段,为免口舌招非,吞吞吐吐的搪塞而过,没敢多说,眼光一瞥,见灵儿微蹙眉头,原已苍白的脸色更为黯淡,但却没问什麽,林居士暗觉放心,不免又有几分纳闷,总是觉得这少女与众不同,究是何处不同,他却说不上来,只接著叙说李逍遥的情形:“当时我见他昏瞑不醒,已知有异。为察看伤於何处,便除下他的衣衫,身上果然无甚大碍。当我取了他的一些血时,当时空中也是飘过几盏孔明灯,便似刚才所见一般。他突然惊醒,一蹦而起,落在老远,我是吓了一跳,一路追到这里,一时没找著,我以为他去了天蚕神殿废墟那一处,便先去瞧瞧……後边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灵儿心下方始释然:“原来我在那片树丛里看见的鞋印是这位法师留下的,照他所述,逍遥哥哥突然蹦出老远,难怪没留有脚印。那小苗女後来必也去那里找过逍遥哥哥,虽没找著,却留下了她的脚印。”

虽想通了此节缘曲,另有一个疑团却想不明:“逍遥哥哥原本不省人事,为何突然变成痴痴呆呆的到处乱跑呢?依法师之言,当时有孔明灯飘过夜空,逍遥哥哥受惊般的跳了起来,一迳跑来这里,奇怪的是孔明灯又在此处出现。刚才也是因为孔明灯飘过,逍遥哥哥又狂乱起来,好象想跟随那些灯去,幸好被我和法师捉住。那些孔明灯究竟是什麽人放的?想来这其中必有一层与逍遥哥哥有关的连系,只是一时不知道而已……”她其实心思聪灵,只是不善言谈,本性又纯真、厚道,常给人以“木头木脑”的错觉,然而极少有人能看出的事情,她只要往细处一想,每能发现其中奥妙。即便如此,对於那些飘忽诡秘的孔明灯,她却急难窥破其秘。只知其中必有隐情,绝非偶然出现於桑林上空。

林居士说道:“不管怎样,这小子总算於我茅山派有恩,你既是他的朋友,我便破例一次,帮你缓解金蚕蛊毒发作的燃眉之急。”灵儿刚才自称是李逍遥妻室,林居士看她纯真澹雅,不似虚言,但他毕竟是见到李逍遥与傲雪神情暧昧於前,先入为主,对灵儿的话也只是半信半疑。是以言语中仅称她为李逍遥的朋友,在林居士心目中却不免暗盼李逍遥当真成了傲家的人,这样一来,许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只此一节尚属揣测,不便明言。

当下,林居士取银针、九阴散、九节菖蒲,为灵儿施治既毕,又取出竹篓里的一团衣衫,正是李逍遥先前脱下来的衣物,连兵刃等随身物品一并归还。灵儿红著脸帮李逍遥穿衣束带之际,林居士眼扫四周,脸色微沈,似能嗅到林雾间暗伏凶机,因见灵儿忙了许久未毕,催道:“快些。须得速离此处,现在妖气越来越近了,却不知是什麽?”转头瞧见灵儿还没给李逍遥穿好衣衫,不由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耐烦。

灵儿先前在这一片林子里遇过险情,晓得凶机伺伏,因林居士在此,一身茅山修行浑然透出凛凛正气,似乎那些妖异之物忌惮三分,尚没敢贸然来犯,但终是不可久留此间。她想快些替李逍遥穿好衣衫,只因李逍遥木然呆立,毫无配合,想快亦不可得。林居士等了一会,看出这小姑娘没法帮李逍遥著好衣衫,便叫她且退一旁,他来动手,一边忙乎,一边说道:“你瞎忙了半天,连衣衫都给他套错了。”

灵儿红著脸窘在一旁,并没吭声。虽仅是初识这林居士,也知他老成慎细,不苟言笑,神色间显得严厉,却处处透著细心,实是个好人。只是行事处处显得过於自负,未免稍嫌乖僻。她没敢搭话,心下暗觉羞涩,眼睛更没多看李逍遥那光身的样子。林居士手上忙碌,嘴巴也没闲著,突然自言自语的道:“这小子,连这也比别人大!”灵儿心中一怔,下意识地伸手遮挡李逍遥腹下,不给林居士看。

林居士恼道:“你这小丫头挡啥?”灵儿红著脸道:“不要乱看嘛!”林居士怒道:“我看他时你在哪儿?那时哪有你?这小子肚皮涨得不小,我是看他的肠胃必有毛病,你既是关心他,该当小心些他的坏饮食习惯……却乱挡什麽?”灵儿一怔,方知林居士怪她会错了意,俏面大红,忙不迭地缩回了那只柔白的素手。

总算给李逍遥穿好了衣衫,林居士松了口气,说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先离开这里。若能找到我师妹……嗯,听说她该会在苦水铺附近,帮她大师哥办事儿。但有几位法力高明的术士帮忙,或许可使一门仙法引回这小子丢失之魂。只是……”叹了一口气,皱眉道:“此去苦水铺不近,只怕他的时间不够了。”

灵儿初听时心中燃起希望,但听到後边那一声叹息,不由焦虑,琢磨著林居士之言,突然眼眸一亮,说道:“这里有两个法力高的人哪!”林居士瞪眼稍大,旋即说道:“如果你指的是妖邪之辈,法力高明反而要坏事。”灵儿脸蛋涨红,显是心情激动,说道:“不,我说的是软硬天师。只是他们受了伤,不知……”林居士闻言一怔,随即说道:“这两人行,我晓得他们的名堂,龙虎山道术与我茅山派并无冲突,若他们在此,便有了几成希望……”想到灵儿说软硬天师受伤了,他不由一皱眉头,问明所受何伤,当灵儿说是宫九的冰冥毒掌之时,林居士眼眉稍舒,说道:“这个不碍事,我自有办法。此刻他们在哪里?”

灵儿指了指天蚕神宫的方向,说道:“不知眼下他们还在不在那边?”林居士道:“那就快去,迟了只怕来不及施法。”说完,取出一副法铃,念个咒语,拿法铃向李逍遥面前摇了一摇,牵引李逍遥随他而行。灵儿随後卫护,眼见那林居士摘下李逍遥额头上所贴之符,以法铃引路,李逍遥呆然而行,这等失魂落魄之态令人心酸,哪有半分他往日的活泼调皮劲儿?灵儿心里不免暗自悲伤,但想林居士道法精湛,或有办法救得李逍遥化险为夷,她心里一时又稍觉宽慰。

走入林雾间,摸索寻路而行,林居士突然停步,摆手示意灵儿先别作声。只见他踏出几步,从草地上拾起一根血迹未干的大钉子,拿到眼皮底下一瞧,面现不安之色。

灵儿转动目光,扫视四周,也见到枯叶堆积的地上有几支带血迹的桃钉,她心中微凛,想起了太婆。只见林居士目露忧色,向手拈著的桃钉凝目片刻,叹道:“若是我法力够,这些桃钉断然不能这麽快就被太婆逼出体外。”

说完,林居士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打手势要灵儿快跟上,两人一前一後,把李逍遥夹在中间,严防有失,并且加快了脚步,不再耽搁片刻。又走一阵,林木渐疏,方见得天蚕神宫那片荒置的屋影犹如巨兽般的轮廓现於眼前,四下迷雾飘忽,隐然透出妖异莫测的气象。

到得天蚕教废殿石阶前,只见推车、马车均杂乱停在道旁,有一名茅山派的小弟子蹲在台阶高处看守。那少年正自百无聊赖地转著斗笠玩儿,见到林居士领著两人走来,不由呆望。林居士哼了一声,招呼灵儿帮他扶李逍遥登上台阶,那小弟子迎将下来,叫了声“师叔”。林居士认得他是刘福通的小徒,因与他师父素来不和,便没好脸,只哼了一声,见那小弟子帮灵儿搀扶李逍遥,待上了台阶,因未瞧见其他茅山学堂的人,不禁奇怪,沈脸问道:“光飞,怎就你一个?”

那小弟子名唤光飞,见师叔问起,答道:“回师叔话,大夥儿随丐帮的花子哥红莲火追鞑子去啦,留小的在这儿看守货物。”林居士愈发不悦,拉长了脸道:“人家鞑子干你们屌事?”光飞素来惧怕这位师叔,低了头道:“师叔息怒,花子哥说,咱尹漠然大师哥叫那鞑子捉去啦,大夥儿非去抢他回来不可。”林居士向来不喜刘福通的门人介入世事太多,听了之後更是黑脸,斥道:“乱七八糟!”

光飞哪里敢言,只畏首畏尾的缩到一旁,帮灵儿搀了李逍遥登到阶上。林居士转头乱寻,怒问:“书航那小厮呢?我叫他在这儿等我,他去哪儿了……”光飞陪著小心道:“回师叔话,那童儿说是要随大夥儿去救尹师哥,也……也跟著洪师哥他们抄家夥去追鞑子了……”没等说完,林居士一耳光甩得那小弟子满地找牙,怒骂:“胡搞瞎搞!”

进得大殿,只见修剑痴、软硬天师、黑水老鬼、唐月儿、丁情、宋香柠、羽云、任书易、於文凤、彭奇郎等一干人还都留在殿内坐地歇息,皆神情困顿。於文凤身边坐著一个男童,正是韩林儿,其父韩山童随芝麻李、毛贵、胡大海等人去救尹漠然,把这孩童留在这里,免得入林追敌难以照护得周全。到了此时,灵儿始知先前被鄂临奴擒去的那尹姓汉子原来是茅山学堂的大师哥,难怪那时见他身怀“神打”护体奇术,鄂临奴的辫子刀杀他不死。

灵儿离开时,被鄂临奴和太婆先後杀死的人原本横尸杂陈,此时已未见到尸体,想必是众人合力清理过了此处,权当暂时容身之所。尽人皆知桑林迷阵妖障密布,危机未消,一时既走不出去,与其在林间暴露於凶灵随时可噬的险地之中,不若暂避於此,料想林中邪灵未必便会贸然侵犯这天蚕神宫。

修剑痴等人见到灵儿扶李逍遥进来,均是怔住,随即惊喜不胜。先前只道李逍遥已经死了,没想到他又活生生地立在眼前。众人与他共过患难,更屡次得他冒死救护,方能活命。因而均对李逍遥亲近之极,但只片刻,便都发现他死虽没死,却也毫无活气,任书易先叫了起来,奇道:“小师叔他……他怎麽啦?”软硬天师对视了一眼,皆看出了异常之处,各怀幸灾乐祸之意,面上却装出唏嘘之态。

羽云、任书易、韩林儿三人抢过来围拥在李逍遥身边,因感不解,正想向灵儿探问,林居士拿时辰盘只看一眼,便即变色,说道:“恁地邪门!一到此间,时辰盘又恢复运行了……”灵儿见他神色大是不安,她担心李逍遥之事生变,忍不住问了一声:“法师,这是何故?”林居士拿时辰盘朝她面前晃了一晃,沈声说道:“快到子正了。”

灵儿心头一跳,不由转首望天,只见夜空低迷,浓云如盖,不时激闪雷电,空气沈闷之极。

“离窍的游魂挨不过第二个子正,”软天师在墙影下席地打坐,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灵儿转面瞧去,硬天师所坐之处隔著修剑痴的身子才是软天师。这两人素来失睦,故意相离而坐,倒不奇怪。只是软天师的面孔笼罩在阴影之下,愈显晦暗莫测。虽然众人都闻声望了过来,软天师的双眼却半睁半闭,视若不见,嘴边挂了一丝几难察觉的冷笑之意。

修剑痴只一掐指,皱眉说道:“算来……时辰正合一天之数。”宋香柠伤势甚重,虽已服了蜀山派的疗伤还元丹药,神色仍然暗淡、萎顿,偎坐於丁情身旁,忽然想起一事,不安地说道:“丧……丧日之限便要过了,从上一个子时到下一个子时,离窍的魂魄再不追回就再也追不回。”

“咦,这是什麽玩艺儿?”任书易指著林居士手里的时辰盘,因未见过,觉得好奇,忍不住问了一声。羽云猜道:“该是沙漏计时仪的一种罢?”茅山派那小弟子光飞看出他们不懂,不禁得意的说道:“不懂了吧?这是俺们老师尊自制的磁盘自转轮,用以计时最是好使。俺们管它叫‘时辰锺’!”没等说完,顿时挨一耳光扇得满地找星星,林居士怒道:“你不出去望风,却跟进来干什麽?”

光飞不敢多言,拾起掉地的笠帽,低头溜到了门外,却叫了一声:“哎呀,落雨啦!看来这雨小不了噢……”灵儿脸上登现不安之色,到窗前望了望,一见果然落雨,不禁语声微颤的说道:“不好,逍遥哥哥的魂……他的魂……”林居士也自皱眉不已,却没说什麽。墙边一个暗哑的声音哼道:“那些孔明灯只怕经不起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

说话的正是软天师。灵儿、林居士同时讶然望来,灵儿虽没作声,林居士却问出了她想问的一句话:“你怎麽知道那些孔明灯有异?”软天师话声不阴不阳,低哼道:“不但孔明灯有异,便连这阵风雨又何尝不是来得蹊跷?”干皱的两片眼皮微抬,一双冷僻乖戾的目光射到林居士面上,又说了一句:“你难道没听说过蜀地有人用孔明灯摄猎游魂的传说?”

“传说归传说,”林居士瞪著软天师,淡淡的回敬道。“这里不是蜀地,谁会制造那麽多孔明灯放上天去为李逍遥护魂?”

刚才那满空飘荡的孔明灯飞过荒殿上方,此间众人均已见到。唐月儿抱她孩子坐在窗边,听他们谈论孔明灯,忍不住插话道:“那些孔明灯的形状似是蜀人所制,以前我就见过这般的灯罩,大概是用一种衾麻布料,结以蚕丝密缝而成,在大雨中也能飘得一会儿。”

“如果我所料没错,林外的江面上必然有人放灯,”软天师冷笑道,“水面飘的是盂兰盆灯,伴以满空天灯。可知为何?”

“盂兰盆灯结阵,阻游魂过江,逼其返入林梢,避入孔明灯之内,这应该是白苗招魂术的手段,”林居士也算见识不凡,朝李逍遥的身影投去沈思般的一瞥,说出了他的判断,“先前这小子两次见孔明灯而狂跳,当时我便想到了这一层原委。那几百盏孔明灯内必有一个是他魂魄隐藏之所,只是不知哪一个?而且我想不出有谁会为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劳师动众,摆出这等壮观的灯阵……”

灵儿心念暗动,寻思:“是啊,我也想不出,究竟是谁暗中帮逍遥哥哥呢?倘若没有那些灯阵,逍遥哥哥的魂儿怎能够找到一处避风遮雨的所在?难道是那小苗女?她会这麽做麽?就算她有这副心意,凭她一个人,一时间却又怎能办得到?”

她自是百思不解,又担心时辰飞逝,每过一刻,李逍遥生还的希望便会变得更渺茫一分。林居士见这少女妙目催促般的一再望来,也知时不我待,转面望向软硬天师,不等他开口,软天师突然冷笑的说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那决计是徒劳。”

林居士不由得一怔,随即奇道:“你怎知道?”软天师道:“此是死地。你若想施法救那小子,搞不好连你也没命。这阵风雨不是平白而来,兰陵渡的阴魂太多了!”说著,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望天而怔。

宋香柠望著李逍遥那呆然不动的身影,蹙眉发了一会儿楞,又想起一事,说道:“我听说……便在此地的某一处,或许还有一个埋没多年的地宫,传说天蚕教的不死咒便藏在地宫里面。”说到这里,不由的叹了一声,垂眸道:“可是没人知道怎样找到那座千年地宫。”

灵儿心头燃起的希望火苗登时又暗淡下去,俏立於李逍遥身旁,因为不知道该当怎生才能救回他即将失去的生命,难免心如刀割,思绪乱麻一般,只听得林居士冷然道:“不死传说若果是真,天蚕教便不会变成一个大坟场。这个邪教笃信不死之咒,却落得人人死於非命,本身就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灵儿听他们话中几乎不离“死”字,更感揪心,委实不愿再听下去,忍不住说道:“逍遥哥哥还没死呢,你们……你们别再乱说了,他……他可是为了大夥儿才弄成这样的,你们如果没办法帮他,那就让他清静地走完这最後的几步罢!”拭去眼泪,扶著李逍遥便要到後殿去,只想避开众人,好让她陪著他安静地等待最後时刻的到来。

便在一片默然无声之中,修剑痴突道:“我觉得这位茅山派的老兄多半已经想到了办法。何不说出来听听?”灵儿心中一动,不由的又停下脚步,只听林居士涩然说道:“我说过,这事办不办得成,不取决於我。”灵儿似乎明白了几分,更无迟疑,转身走到软天师身前,盈盈拜倒,含泪说道:“软爷爷,你就帮帮逍遥哥哥吧!”

软天师昔曾困於水月宫,欠过灵儿一份人情,虽说不愿意救李逍遥性命,被她这般软言恳求,实难拒却,白眉微皱,苦笑道:“你这小丫头,求我何用?他茅山派有办法救你情郎,那是他的事儿,我龙虎山可没这门法术。”

他终是老滑,这般说话无异於推得干净,硬天师却憋不住气,瞪眼道:“他茅山派有啥的法术高得过咱龙虎山?”软天师原本不搭理他,眼珠一转,却道:“招魂术啊,你会麽?”硬天师瞪眼道:“本门的‘元灵归心术’不是被你学去了吗?怎麽不及茅山派的玩意儿?他茅山派哪有屁的招魂术?”

“你错了,师弟!”软天师瞥了瞥闲立一旁的林居士,目露冷笑般的神色,说道。“站在咱们面前的这个人叫做‘五毒药王’,偏是他会‘魁星踢斗’这门大法。依当下的情形,恐怕也只有这门法术可用了。”

“五毒药王!”不仅硬天师闻言动容,便连修剑痴、唐月儿等人也均惊喜交加,望著那乡下郎中似的采药汉子,实难相信站在眼前的便是道术与医术堪称双绝的茅山派巨匠“五毒药王”。

“但就算茅老仙亲临此间也无济於事,”软天师冷笑道。“因为‘魁星踢斗’这门法术任你本事再大,缺了两道必须的要诀那也布不成阵。”

灵儿不禁问道:“不知是哪两条?”软天师仰面垂眉,似想也不想就说道:“第一条,这门阵形须得七人护法,同步运咒,这七人的法力均要不弱方可成阵。此处就他一人,自然是使不成‘魁星踢斗大阵’。”灵儿一听,忙道:“还有你啊,软爷爷。你老人家法力高深,哪能缺了你老人家呢?”软天师听得舒服,不自禁的眯眼唅首,灵儿喜道:“药王前辈,软爷爷答应了!”软天师一怔,正想摇头,灵儿甜声说道:“软爷爷,你真是个好人!软爷爷法力高深,心地又好,灵儿就知道你老人家不会见死不救、更不会说话不算的!”软天师表情古怪,欲待推拒,到了这般地步,却又怎好出口?

灵儿生怕软天师还有反悔的余地,连忙又甜甜的追加了一句:“软爷爷真是活神仙!”说完,合起一对柔荑也似的素掌,拜了两拜。硬天师怒道:“他是活神仙?他法力高过我吗?你这小丫头说话真是岂有此理!”灵儿早预备著这胖道士要蹦出来,妙眼一转而过,盈盈投向硬天师那张涨粗的肥脸上,不慌不忙的说道:“世人皆知软硬天师法力高强,轩轾难分,从来便是一对济世扶危的活神仙,今日一见,不但软爷爷是菩萨心肠,便连你硬公公也这麽急公好义呢!都不用灵儿求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就自己挺身而出啦。”

硬天师瞪眼道:“凡事我都不会输给了他,这个你就甭操心了,就算是玩茅山术,摆七星北斗阵,咱也是一学就灵,这就叫作硬桥硬马,哪用怕跟那软骨头比?”灵儿喜道:“硬公公真厉害喔!”硬天师转动肥颈,向林居士说道:“算我一份!快摆七星北斗阵,等啥?”软天师见这胖子不须灵儿三言两语便沈不住气了,这胖子为与他争意气,竟大违往日“见死不救”之风,软天师暗恼之余,事已至此,他已不甘被师弟抢过了头去,冷哼道:“什麽七星北斗?人家摆的是魁星踢斗!”硬天师怒目以对,叫道:“玩踢你就更踢不赢我了,瞧咱俩谁腿粗?”

软天师哼一声,朝林居士翻了翻白眼,说道:“要我们帮忙,你先得依我一个条件。”林居士料到他要提什麽条件,说道:“诸位所受冰冥毒掌之伤,自当解去。”取出黄莲丸、九节菖蒲,另有一瓶火蚕蛊特酿的药酒,分给软硬天师、修剑痴、丁情、黑水老鬼诸人,教他们以此酒送服,又说道:“待会儿若谁还有不适,我再一一诊疗。眼下还得抢时间,免得阎王爷跑到了前头!”

软天师服了驱寒毒之药,眼珠转了一会,冷笑道:“就算加上我们俩个,只怕也凑不够七人之数罢?”任书易等几个年轻弟子说道:“再加上我们,早就不止七个了……”修剑痴摇头道:“你们几个法力不够。算我一个,不知行不行?”灵儿喜形於色,不禁感激的望向修剑痴。

林居士道:“蜀山修五侠,自然算得一个。”软天师冷笑道:“也还差上这麽一大截。”硬天师向灵儿一指,说道:“这小姑娘法力不弱,勉强可以跟我们站在一起。怎麽不算上她?”林居士望向灵儿,见她目露恳切之情,显得跃跃欲试,虽并不了解她到底法力如何,但想眼下无人可凑,只好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是五个了。”

微一沈吟,伸手指了指李逍遥,向灵儿说道:“你帮他护灯,记住‘灯灭人亡’。”灵儿情知事关李逍遥性命,默默的点了点头,心想:“就算天塌下来,我也要护牢了我的逍遥哥哥。”

硬天师突问:“不对呀,好像还差两人才够数呢。上哪儿找那两个人去?”众人一听,均觉有理,灵儿不由著急了起来。林居士道:“七人之中,魂灯的方位亦即主位,这小子自己便在此位。”说著,手指向李逍遥,随即皱眉道:“加上他便是六人入阵,还缺一个,恐怕也只能从剩下的人中尽量挑出一个来充数,我只担心法力太过悬殊,徒增变数!”

“要说变数就太多了!”软天师冷哼一声,道。“第一条必不可少的门槛便已充满了变数,更何况第二条,七盏赎魂灯为此阵不可或缺的法器,我不相信此间有谁会带在身上。”

林居士脸色变了,先前他只道软硬天师或是蜀山派的人或会带些赎魂灯之类的法器随身,待得见到人人听了软天师之言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顿知所料失算。软天师瞥著林居士那张霎然灰暗了的脸膛,幸灾乐祸地笑道:“没有七盏赎魂灯,就算你点一百根还魂香也没有用处。魁星踢斗这个阵法要布起来,不是易为之事罢?”

林居士叹道:“我早说这不取决於我。或许是天意……”

灵儿虽然也知要挽救李逍遥的性命绝非易事,但终是寄望於林居士与软硬天师等人联手使出“魁星踢斗”赎魂大阵,却哪里料到要使成这门仙术须得有许多难处,单只七盏赎魂灯便毫无著落。林居士那一声颓然长叹,顿教灵儿心沈到底,便连修剑痴等人也均感无望。

灵儿泪花盈眶,望著李逍遥那气色惨淡的脸庞,心头颤抖,不禁暗问:“难道真是天意?上天怎麽能如此狠心,教相爱的人不能相守,使无辜的人一个个都没好下场……”

林居士似乎连望向灵儿的勇气也失去了,垂头说道:“还魂香我有,可是赎魂灯对於此阵更加要紧,我却一盏也没带。诸位真的也都想不出办法了吗?”便在众人无奈地摇首之时,任书易突道:“赎魂灯是啥样的?”灵儿望著他,下沈的心又忽悠一晃而起。林居士只道这蜀山少年有路子,便描述了赎魂灯的形状作用。

软天师冷哼道:“没有赎魂灯,居然还跑来这里胡吹大气说什麽要摆魁星踢斗阵,真是不自量力!”林居士原本就难看的脸登时更黑,目光中似有厉火一闪,凛凛瞪向软天师。若是比较武功和法力,软天师决然半点不惧,可是林居士最有名的手段乃是使毒,素来令人防不胜防,死得不明不白。软天师被他这双眼光一瞪,没来由的心头一凛,霎时想起了江湖中对於五毒药王杀人无形、整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种种传说,顿时背脊泛出冷汗,凉飕飕的仿佛当真涂抹上了一层无影毒似的。

灵儿只望著任书易,那少年似是欲言又止,反把众人的胃口全吊了起来。羽云瞪著任书易那想到了什麽却又吞吞吐吐的神态,心头著恼,伸手卯他脑袋,怒道:“有屁就快放,憋个啥劲?”於文凤也忍不住道:“师弟你就快说嘛!”任书易闪到一旁,向灵儿望了望,说道:“我不敢肯定是不是你们要的那种灯,不过……咱们在桑园地道里见过,那时为避血魇,小师叔带我们躲进了秘道,石台上就有几盏那种灯。”

当时灵儿没在那里,只李逍遥、修剑痴、丁情、於文凤、羽云、任书易以及黑水老鬼到过那处,但当时人人被血魇追得心慌,并未留意到石台上的琐碎之物。经任书易一提起,修剑痴等人都想了起来,记得那座平台上确是有几盏林居士所说的赎魂灯。却不知谁摆在那里,又有何用?

羽云反手一耳刮子扇在任书易後脑勺,哼道:“怎不早点说?”任书易道:“说了又有何用?桑园那麽远,又没人记得路怎麽走,树林里还有凶险伺伏。再说那条秘道不知是否还在,没小师叔领头谁也进不去,就算那些灯管用,咱们能取得到吗?”这决然是实情,修剑痴等几个曾从那条秘道里逃生的人一听,均觉是个天大的难处,要想返转去取回那些赎魂灯恐怕无望。

林居士疑道:“秘道里有赎魂灯?是不是还有个图谶?”任书易却想不起来,当时他并未在意石台上是否有图形留下。於文凤想了想,说道:“啊,好象是有个图,记得是这样的……”拾起一根枯枝,微一思索,凭著记忆在地上画了出来,侧头一瞧,暗觉不大对,却无法描画得更像,弃了枯枝,沮然道:“瞧我这记性!”

林居士凑头低瞧,只看了一眼,不禁变色道:“正是魁星踢斗阵形的模样!”众人闻言一怔,均感惑然不解。林居士抬起眼皮,瞪著於文凤,一时沈吟不语。但见他双眼中满是疑云,於文凤被他瞪得摸不著头,心里微觉惴然,嗫揄的问了一声:“是……是这样的麽?”

林居士沈著脸问道:“你以前学过这门法术?”於文凤一怔,赶紧摇头。因见林居士似不相信,目光变得咄咄逼人,修剑痴微蹙眉头,问道:“有何不对?”林居士指著地下的图形,沈声道:“这个图形如此繁复难绘,若是没学过此术,这女子怎能画得出?”丁情倚墙而卧,一直无力睁眼,却未昏迷,闻得林居士之言,似能感到於文凤此刻的窘迫之情,话声低弱的说道:“在所有同门之中,数……数於师妹最为记性惊人。”只说了一句话,便即喘息不已,宋香柠连忙轻手帮他抚胸顺气,眼光却瞥向於文凤,随即又迅速的转回丁情脸上。

林居士也自瞪著於文凤,只听得羽云、任书易两个蜀山弟子均点头称是:“丁师哥说的没错,她确是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套剑诀,别人要背上几天,她只半个时辰就熟记在心。不知她那脑是啥做的?”

林居士把目光从於文凤面上移向那图形,似仍惊疑不定,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居然有人在桑林先摆下了魁星踢斗之阵,而且仅凭一个图形竟能成谶,那是何等样的人物?”叹了一声,心情郁然,仰望梁上,眼中大有疑惧之色,便在人人均感迷惑之时,只听他又喟然说道:“那人究是有何企图?”

修剑痴微微摇头,说了一句:“不必多想了,事到明时自然明。眼下最要紧的,是去找到那七盏灯。”目光扫过羽云、任书易等人脸上,问道:“你们可有胆回去?”羽云摇头道:“我不记得路,不过……若有人领路,我可以跟随。”任书易点了点头,说道:“羽云师哥武功比我强,应当留下来照料师叔们,还是我去好了……”

於文凤突道:“你们都别争,其实只有我一人记得回桑园的路。自然还是我去,总之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取灯回来好了。”任书易急道:“师姐一个人去那种地方怎麽行?”羽云也道:“没人照应,那是有去无回。”

於文凤也知此去未必成功,更会搭上性命,却瞧了李逍遥一眼,迅即转开目光,说道:“就是因为有危险,才不必多一人去冒险。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此处或会生变,还是多留人手为好。”说完,便要奔出门去。众人均知她所言有理,无法再持异议,只是嘱咐她一路小心。灵儿不由的站到门口,说道:“姊姊,我随你去。”

林居士道:“还是让这位小道姑一人去取灯为好。”於文凤点头,旋即望向灵儿,微微一笑,从她身旁绕行而过,正要出门,忽听得一个苍老暗弱的话声说道:“那条地下水道,凭你一人怎能来去自如?”

於文凤一怔,转回俏脸,只见黑水老鬼从墙影下颤巍巍的立了起来。先前林居士给他施了药石,虽说伤势难愈,却也使得黑水老鬼略微回复了几分神采,他一站出来,众人不由得均是愣住。黑水老鬼喘息的说道:“我随於姑娘走一趟,应是最合适不过。”於文凤道:“可是你的伤……”黑水老鬼笑了笑,走出门口,头也不回的说道:“黑水老鬼就是要死,也该在临死前回到水里。大家若不想让老朽死不瞑目,就成全了我罢!”

众人见黑水老鬼去意已决,均无话说,暗觉有此人随行,於文凤取回赎魂灯的成数便不渺茫。修剑痴目送於文凤、黑水老鬼走出门外,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速去速回。”

灵儿望著於文凤的背影溶入无边的夜雾,突然间心头一动,想到了刚才那少女向她微一凝眸间,那般目光中所隐含之意……

“我心甘情愿为你的心上人去死。”

未曾经历桑园地下水道那场惊心动魄逃生路程的人,自然无法想象当时的情形。灵儿原本不知那地方有多麽险恶,从修剑痴等人的眼光神情之中却也不难窥测他们的担忧之甚。这便有如明知那是一条死路,即便知道让他们两人回去取灯绝无生还之理,但因别无选择,也只有让他们去送死。

灵儿想到於文凤、黑水老鬼那慨然赴死般的神情,芳心不自禁地颤抖了。黑水老鬼明知有去无回,却因痛失老伴,又伤重难愈,已是了无生趣,为还李逍遥一份救命恩义,自甘舍命再往死地一行。可是於文凤刚才那深眸凝睇的眼神更令灵儿心中震撼不已。只有女人之间,方能明白这是一种何等样的眼神,那里边蕴藏了许多说不清的幽幽女儿肠……

灵儿暗自回味,越发觉得心中不安,转头问修剑痴。“他们会不会有事?”

修剑痴黯然道:“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丁情突道:“我也是。或许我们不该让他们回去……他们这是去送死。”众人的心头顿时沈重起来,只听丁情戚然叹道:“那个地方再去一次,决然不能生还。更何况……更何况……”他还想说什麽,却说不下去,只是叹惋不已,显得大有悔意。

“更何况,”修剑痴道。“他们决计找不到那个地方。而且……桑林中危机四伏,他们回不来了!”

灵儿心头一震,不禁又想起於文凤那凄绝的眼神,只觉手心冰凉,沁然汗潮,樱唇微颤的说道:“既然明知……明知无望,为何不拦阻他们?”修剑痴移目望向李逍遥的身影,喟然道:“因为那是唯一的指望。如果有选择,谁也不会选择去死。可是他们必须去死,只因他们欠这个人的!”

“欠得太多了……”修剑痴浩然长叹,扫目而过,但见人人默然低头,叹声已毕,殿内一片沈寂。外边的沥沥雨声宛如苍穹众神怆然泪下,凄凄的风恍似无数鬼魂在林间呜咽,这一切更增戚恻哀唳之气。

在一片忧患不安的缄默中,林居士凝目久望时辰仪,仿佛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不管他们能不能回得来,我们只有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众人均是心头一凛,矍然道,“这决计来不及……”

修剑痴等去过桑园秘道的人均知就算毫无一丝凶险的情形之下,来回一趟总也要至少三五个时辰的林间路程,更何况还得钻地下水道觅探良久,若然如此,即便是那两人真能找到那几盏赎魂灯,并且平安返回,也当在七八个时辰而後。然而,此刻离子时已不过只剩半个时辰,就算於文凤找到了赎魂灯,那也无济於事了。灵儿尤其哀痛至绝,无法留下最後一丝悄然流逝的希望之情。

任书易忍不住问道:“真的只有半个时辰啦?到了子时又怎地?”林居士凝望时辰针一点一点的移近子正的标记,由於心情沈郁已极,没有回答。软天师心下暗觉幸灾乐祸,两条细眼转动著狡诈般的微芒,悠然道:“到了子时,任你有满天神佛在此,那小子也要霎间魂消魄散,眼前这具肉躯便成了尸体,就算取来了赎魂灯也救他不活。”说到这里,越发开心难抑,忍不住笑了出来:“呵呵,那时候若还能使他复活,天底下就没有死人了!”

灵儿闻言之下,俏面惨然,纤身更是摇摇欲跌。硬天师向李逍遥侧头瞪视一会,说道:“我倒觉得现在就可以把这小子下葬了,因为他几乎已没了心跳,眼下已经死了九成九!”说著,正要伸手去取回李逍遥腰间的“乾坤袋”,灵儿却把李逍遥拉到一边去,硬天师探手落空,正自懊恼,只见灵儿轻挽李逍遥之手,领他走向後殿,低声说道:“逍遥哥哥,你……你一定是很累了,且去後边躺一会,灵儿陪著你。啊,是了……你答应过灵儿的,说要带灵儿去看好多好玩的东西,可是……可是你怎麽能说了不算呢?咱们不是拉过勾儿了吗?”

殿内人人听了这小姑娘那平静中透出无限凄凉之气的话语,尽皆感伤不已,想要安慰她几句,却又嘎然无言。灵儿又柔声说道:“逍遥哥哥,你不会让灵儿一个人孤零零的去找娘的,对吗?你会醒来的,再等一会儿,等於姊姊、老鬼爷爷回来好不好?要知道,这里好多人都牵挂著你呢,你不可以让这许多关心你的人伤心喔,还有你的婶婶,还有……你的灵儿。”

林居士听著灵儿那柔和温婉的话声,不禁心头一阵阵激荡,想起年轻时的情事,眼睛竟尔潮湿了。他原本对李逍遥殊无好感,更恨他糟蹋了自己穷尽多少年心血苦寻来的好药,害他亡命江湖,没一日得安宁。只冲著师妹李斓的情面,方才不跟李逍遥算帐,他答应救李逍遥性命,也有一层缘故是出於对灵儿那种我见犹怜的神韵无法拒绝。世上或许没有一个男人忍心令她这样一个纯真可爱的少女遭到拒绝,更不忍看见她那伤心欲绝的神情。此间非仅林居士内心深处是因了灵儿才动了救她情郎之念,即便是软硬天师又何尝不是?只是他们嘴硬,不肯承认而已。当下,眼见灵儿如此哀伤,便连软天师也没再发出幸灾乐祸之语。

硬天师忍不住咕哝一声,鼓腮囔嘴,甕声甕气的说道:“没准儿那两人找著近路,一转眼就端著灯回来了。我看那黑水老儿鬼得很……”修剑痴等均知决无可能,硬天师之所以这般说,只因他没去过那个险恶所在,但为了让灵儿那颗薄玉般易碎的心稍获慰籍,众人皆没作声。就连向来专与硬天师唱对台戏的软天师这一次居然也破例地不唱反调。

灵儿听了,虽知此系众人好意安慰,心下却也欢喜,向李逍遥说道:“逍遥哥哥,你都听见了吗?大家都相信你会没事儿的,只须再等一会儿……”话未说完,凄风中传来了一声惨厉已极的嘶叫,宛如野兽濒死之际绝望而惊恐无比的哀鸣。

惨叫声拖至哑然之处,嘎然而绝。传入殿内,犹似余音萦耳不散。众人无不耸然呆聆,但只霎间丁情便跳了起来,脸色惨然,颤声道:“是谁?”修剑痴、林居士惊眸对望之际,同时失声而出:“黑水老鬼!”灵儿心头大震。

软天师竖耳附壁,微一瞑然,枯皱的脸肌一阵抽搐,说道:“该是在里许开外。”修剑痴蹙眉道:“也就是在半路上遭遇了不测!”林居士一拳捶墙,想起了一事,变色道:“太婆还在林中!”以他的猜想,黑水老鬼与於文凤定然是刚入桑林未走多远便撞上了太婆,那自是凶多吉少。

丁情扶墙立起,急道:“快……去接应他们!”不等他话声落定,修剑痴以及羽云、任书易三人已跃然而出,软硬天师眼见修剑痴身法如电,不由对视一眼,心下暗感惊佩:“修呆子与我们一样皆是伤於宫九毒掌之下,又是同时服用了林老毒的解药,只道是我们两人复元得比他快些,却哪料居然是他先动了。修呆子怎能恢复得这般快法?”

灵儿也忍不住要跟出去救人,唐月儿却拉住她,说道:“你可别离开他身边。”下巴朝李逍遥的身影微呶,示意灵儿须得留下照料李逍遥。林居士因怕修剑痴等三人果真撞上太婆,难免吃亏,便也掠出殿外,追入林中。

剩下的人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会,忽听得一声惨叫来自殿外。叫声充满了痛苦之意,灵儿登吃一惊,听出那是留在外边望风的茅山弟子光飞所发。她想也不想就奔了出来,到得门外,只见那小弟子光飞倒在血泊中抽搐痛哼,情状似甚不妙。唐月儿、韩林儿随後奔到门口,四下一望,并无别人,但见一个小苗女笑吟吟的坐在台阶一侧的石墩上,跷著一只白生生的素脚,灵儿蹲在光飞身旁低头一瞧,那小弟子已痛昏了过去,右手齐腕斩去,手掌不知下落,双耳也给割掉了,头发刮去了脑顶的一块,连皮撕下,血肉模糊,样子甚是骇人。

灵儿只一瞧便面色苍白,鼻际涌来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几欲呕吐。她连忙抬手捂住嘴巴,身子微摇,强自定神,突然蹙紧了眉头,闻出血腥气中夹杂先前她曾经闻到过的“雪片红雨”气息。

她再也忍不住,起身瞪视那小苗女,猜到光飞必是伤在此女手下无疑。韩林儿被光飞的惨状吓了一跳,随即怒道:“是谁干的?”他父子流落江湖,衣食无著,得刘福通及其门下好心收留,在茅山学堂做工已有多日,与茅山弟子早已情如手足,尤其这些小弟子与韩林儿时常同吃同住,友情更笃,眼见得光飞惨遭残害,生死未知,韩林儿岂不恨极?当他看见灵儿怒视那小苗女之时,登时明白了,大叫一声,向小苗女冲了过去。

小苗女没等这孩童一头撞近,素脚微抬,秀足撩出,蹬在韩林儿脸上,笑嘻嘻的说道:“你想扑我,还小著呢!”韩林儿只一愣便不由自主地翻跌,摔向高台之下。说时迟那时快,灵儿飘身掠起,後发先至,信手一抄,抓住韩林儿的背心衣衫,轻燕巧落,放回阶上。

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四)

韩林儿若是摔到阶下,非在石砖上撞碎脑袋不可,所幸灵儿身快手疾,抢在他刚跌飞之际探手抓他回来,这一瞬间死里逃生,韩林儿怔立石阶上,一时不知所措。只见雷电激闪,灵儿素影翻飞,与小苗女绕柱逐斗,四只白花花的掌影穿梭来去,两女交手,煞是好看。不但身形美妙难言,便连那飞扬的裙袂,扫荡盘旋的腿影也花团锦簇似的炫豔奇丽,衬著那不时发出的娇叱之声,更教人荡气回肠。

两女犹如莺燕相逐般的绕著大柱激闪疾旋,只一霎间,便从柱脚转到柱顶,身影骤然相交,各起一腿互磕,弹射两边,分别俏立於飞檐两翼。一阵飘雾逸然而过,韩林儿仰面望檐,透过蒙蒙烟雨,只见两个少女美不胜收的飘袂倩影宛然便似一对飞仙,凝目对望。仿佛随时被风吹落,却飘然而不离檐头。

小苗女笑道:“小姐姐,没想到你和我一样中了金蚕蛊毒,还能舞得这般疯!”灵儿只瞪著她,留心防范这小苗女偷施蛊或歹毒手段,并不言语。那小苗女并不知灵儿身上的毒性暂受林居士所施之药封阻遏制,一时尚无发作之虞。眼见灵儿身手如常,不似她那般气力滞然不畅,小苗女心头暗恼,却眉弯眼媚,笑容不减,说道:“你那姓狄的奸夫不教你两招麽?”

灵儿咬了咬樱唇,说道:“你又回来干什麽?”小苗女笑道:“我又为何来不得?”灵儿道:“你来便来,为何胡乱伤人?”小苗女笑如花枝乱颤,说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伤人了?看不出你这小淫贱还挺能含血喷人的!”

灵儿与她斗口舌远不是对手,不出三言两语,便气得说不出话。唐月儿在低下突然叫道:“阿奴,你跑来这里干啥子?”灵儿没想到唐月儿居然与小苗女相识,不由一怔。小苗女咭咭笑道:“月儿姊,是狄武杀你老公麽?我帮你报了仇啦,还不谢我?”唐月儿心头大震,愣在那里。“真的?你杀了他?那……那贼子……”

那小苗女阿奴道:“狄武活不成了,现在该轮到……”妙眼盈转,瞪到灵儿俏面之上,娇笑声中,发掌来推,灵儿正要避开,小苗女突然纤身陡晃,从飞檐上掉了下去,“啊”的一声娇叫,飘坠而落。灵儿吃了一惊,本想伸手去抓,但想起这小苗女先前已有多次使诈害她,难免疑心这回又是诈摔,伸出去的手生生刹住。

但见小苗女犹如一瓣孤叶曳落,飘零无依,眼看就要摔死在石台上,灵儿不禁想到:“啊……她好像毒发!”立即浑忘了一切,飞身掠下,探手抄住了小苗女後腰的衣衫,轻飘飘的落足於殿门之旁,把她轻放在地。

韩林儿见到小苗女闭眼萎坐倚柱,扑上前去,挥拳欲打,唐月儿却把他照胸推开。韩林儿怒道:“她……她伤了光飞哥,为何不让我报仇?”小苗女阿奴闷喘一阵,微睁双眼,说道:“不是我!”唐月儿也疑心是她所为,不禁蹙眉说道:“阿奴……”小苗女怒道:“连你也陷害我?”唐月儿一怔,只见韩林儿抱著光飞血淋淋的身子,愤然大叫:“刚才就只她一个人在光飞哥身旁,不是她是谁?”

灵儿瞪著阿奴,突见她怀里掉出一个物事,定睛一瞧,似是个草扎的小人像。阿奴也自瞧见,抢手拾起,见是个手拄镰刀的佝偻婆婆的形状,不由愕然而视。便在这时,韩林儿惊叫一声道:“这是什麽?”三女一齐转颈,瞧见光飞腰畔的血泊里居然也有一个柱著大镰刀的稻草婆婆,不过三指大小,刚才被光飞身子挡著,众人均未在意,此刻露了出来,顿教人骇然而呼。

每个人瞧见这般模样的草编小人像,霎然间都想到了……

太婆。

一见到酷似太婆的草人小像,唐月儿先自变色,与灵儿对望一眼,皆感怵然:“太婆竟然神不知鬼不知地来过了?”

那小苗女呆望著从她身上掉出来的草人像,骇然道:“什麽时候放到我身上的?”唐月儿心念急转,顿觉不妙,忙道:“说不定太婆就在……在左近,咱们快退进大殿!”韩林儿慌忙拖著受伤昏迷的光飞,随唐月儿、小苗女阿奴避入殿内,灵儿生怕李逍遥有失,也急奔而进。

乍然间只见掌影纷飞,一胖一瘦两个人影正在李逍遥身旁大打出手,为避劲风波及,丁情、宋香柠、彭奇郎三人均退到了殿墙一隅,靠近不得,眼看软硬天师这当儿竟起窝里斗,丁情徒然焦急,却劝喝不听,更无力使其罢斗。

灵儿奔近来时,软硬天师正斗至激烈处,掌风霍霍,越发扫近李逍遥身旁,却不明这两人因何事突起争讧,大敌当前,自家夥里先打得昏天黑地,岂不教人急煞?瞧软硬天师两人的出手情形,伤势似已大愈,显然是林居士所施药石灵效之故。但这两人伤势稍痊竟又相斗,以他二人的功力,此间只怕无人能够强迫双方罢手息争。灵儿生怕硬天师的掌力伤及李逍遥身子,急忙跃身而上,把李逍遥从险境中拉开。

殊不知软硬天师突然翻脸动拳,只因李逍遥而起。刚才灵儿离开大殿,硬天师便欲乘机搜回原本属於他的那件宝贝“乾坤袋”,不料撩开李逍遥衣衫时,被软天师看见,那件宝贝本是龙虎山神物,软天师早就垂涎已久,岂有不抢之理?於是两人还没解下缠在李逍遥腰间的系袋之绳便已先打得不亦乐乎,谁也不甘拱手相让。

灵儿叫了几声,那两人正打得性起,哪里肯停?忽听得一声刺耳已极的尖声大叫:“啊……太婆!”叫声娇嫩,透出令人毛骨耸然的凄厉之气。便在大殿之内乍然响起,非但把灵儿等一干人吓了一大跳,连软硬天师也蹶然而惊,不自禁的各跃一旁,转面四顾,因未见到异样的情形,均把错愕的目光投到那小苗女笑嘻嘻的脸蛋上。

“什麽状况?”随著几声喝问,三个人影迅若急箭般的掠入殿内,落身未定,一个黑衫少年便急不可待的扫顾四处,问道:“太婆来了麽?在哪里?”正是任书易的声音。

衣袂带风,拂得地上的柴堆火光一晃,焰影微跳。只见修剑痴、羽云、任书易三人衣衫湿透,鬓发滴水,落在火旁,把眼光扫视一圈,因未瞧见殿内有异,却多了一个笑靥如花的小苗女,不由得都望著她,想起刚才回来时在殿外听到的那声尖叫,显然发自这小丫头之口,看她一脸精灵古怪之气,均觉讶然,心中闪出同一个疑问:“这却是谁?”

小苗女笑嘻嘻的环顾众人,见到每张脸皆没半分笑容,她却不以为意,瞧见软硬天师那种受惊刺蝟般的神情,更觉有趣,嫣然道:“呀呀呀呀……都瞪著我干什麽?”

羽云哼了一声,问道:“刚才是你叫的?”小苗女甜甜的瞄他一眼,妙波流转,又瞟了瞟任书易,娇声说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想必是蜀山派的小哥哥?”其实她来自云南,与这两个蜀山少年原也称不上什麽老乡。但奇怪的是,那两个蜀山少年被她这麽一瞪,连骨头都酥透了,只觉眼前娇花新绽,天仙吐露,恍似不在人间。霎时间竟浑忘了言语,不记得了一切,任书易更呵的一声,只觉那仙子向他抛来媚眼,脑中登晕,不由自主的竟爬倒在地,猛地一蹿,扑到小苗女脚下,忘乎所以地伸舌舔吻那双素足。

“呃哦──”灵儿不由看得呆了,因觉任书易情状不堪,竟犹如一条温顺的狗儿般,她不由的飞红了俏脸,扭头不看。小苗女格格娇笑,妙波盈闪,似是挑衅般的朝灵儿瞟了一眼,悠悠转目,朝羽云眨了眨眼。

灵儿忍不住瞥目瞧去,只见羽云瞪大双眼,目光茫然,只被那小苗女瞪视片刻,居然泪如雨下,哀哀的哭了起来。众人不晓得他们搞什麽鬼,均是呆望。突见羽云陡然下跪,咚咚咚的向那小苗女大磕其头,叩破流血,却浑似不觉得痛楚,眼光越来越疯迷,口中呵呵而叫。

眼见此状,灵儿不由心念一动,暗觉不对:“好像是中了迷魂术……”只听得修剑痴喝道:“你们两个干什麽?”探手一拍,落在羽云後背,揪他起来,向後摔出,跟著飞起一脚,蹬在任书易後腰,也踹翻在地。那两个少年跌得生痛,猛然醒了过来,却愕然而视,不晓得怎会如此。

小苗女向修剑痴抛媚眼,同时暗使迷魂伎俩,修剑痴没精打采的瞪著她那双瞬间变得勾魂摄魄的妙目,任小苗女怎生挤眉弄眼、百般作怪,他也是一如往常般地死样活气,不为所动,只当面对一个死人。小苗女眨得眼酸,方知此人定力了得,端他不动。她没敢再试,抬手揉眼,嘟嘴说道:“这个人太老了,都啃不动的!”修剑痴忧郁地瞪著她,竖著四根手指,说道:“不算老,只是不惑而已。”小苗女扁了扁嘴,跺脚道:“男人四十傻兮兮!”

唐月儿不禁问道:“阿奴,你到底有没完哪?”硬天师也气鼓鼓的说道:“是呀,刚才你叫嚷啥?”阿奴笑道:“都不记得叫的啥了。”硬天师怒道:“你说太婆来了,却在哪里?”其实阿奴机灵过人,刚才因见那一胖一瘦打得热闹,没人劝得住,她便大叫一声,故意提太婆的名字,果然令软硬天师一惊而跳,连架也打不下去了。眼见这胖子显得气不打一处来,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甚是好笑,阿奴妙眼一眨,拿起那个稻草婆婆,朝硬天师面前晃了晃,咯咯笑道:“这不就是太婆吗?”

因见众人神色一凛,唐月儿朝那受伤昏迷的茅山弟子一指,强抑惊意,说道:“这少年便是被太婆所伤,料想她多半还在这里,大家且小心些。”修剑痴闻言一怔,随即摇了摇头,目露大惑不解之色,众人正觉得奇怪,任书易大声说道:“这不可能!怎麽可能嘛?”

灵儿心中方自一怔,软天师已然忍不住问了一句:“有何不可能?”羽云、任书易对望一眼,均露不信之色,任书易说道:“那老妖婆不可能这般快就回来此处。因为我们三人在林中撞见了她,还几乎交上手了!”众人不禁一怔。

“此事确然,”修剑痴见众人把疑惑的眼光望向他脸上,便点了点头,神情黯然的说道。“我们三人赶到黑水老鬼出事的大致所在,距此约近一里地。虽没瞧见他们的尸体,地下和周围的树上均留在未干的血迹。还捡到这个……”

众人随著他的眼光望见任书易手里拈出的一条玉凤坠子,待近瞧时,可辨得其上有个“於”字,血迹犹沾未干。羽云红了眼圈,低头说道:“於师妹她……她只怕已经……已经……”话声微嘎,心情悲痛,说不下去。

灵儿最怕听到的噩耗便是此讯,脑中嗡的一响,几欲晕厥。先前於文凤出门之时的那种眼神,已令灵儿心中充满了不祥之感。可是她仍默默地祈盼,心中不知呼唤了多少次:“千万莫出事!”然而无情的噩耗终是无可避免地撞击而至,仿佛千万道巨锤,陡然将她殛得粉碎。

夜雨乍起而歇,不知何时悄然寂去。没了沙沙的雨声扰耳,任书易的话音更像字字重磕,清晰无比,激震耳鼓,撞得每个人悬浮飘晃的心全都沈堕到底,又碾得粉碎。“他们没有机会到达桑园,依当时的情势推想,於师姊她二人路没走到半道便撞上了老妖婆!我们三人赶到之时,老妖婆便从那里窜入树丛,急急忙忙地不知去了何处。幸好她似乎没瞧见我们,要不然……我们也不至於这麽快地赶回来。”

灵儿不禁低声说道:“或许……他们没遇害。”唐月儿点了点头,道:“对呀,没尸体不是?”软天师看出唐月儿这般言语不过是籍辞安慰灵儿,便摇了摇头,说道:“那老妖婆杀人,有的是化尸手段。死在她手下的冤魂,哪一个不是尸骨无存?”

灵儿不禁颤手掩耳。修剑痴那语气沈重的话声终是钻了进来,纵使她不想听也不成。“确已无侥。我们赶去那一处之时,途中便听到一声年轻女子的垂死惨叫,定然是……是可怜的文凤遇害时所发。”

羽云黯然的望著那串坠子,说道:“於师姊自从很小的时候上山修炼,与我同门多年,这串坠子从未离开过她身边。这是她母亲所留的遗物,倘非……唉!”叹气之时,泪水潸潸淌落,任书易更已泣不成声。非仅是为於文凤所悲,更为此次徒然丧身在兰陵渡的多位同门大感伤痛,也因为白搭上两条生命,却无法挽救李逍遥於危殆之中而感到难过。

灵儿也垂泪低咽,正伤心之际,软天师突道:“稻草人是个告诫。传说老妖婆要大开杀戒之时,必先送来这般的草编人像。此妇半人半魔,极是辣手,恐怕她早就潜伏在这里了。那个茅山派的倒楣鬼便是撞著了老妖婆,是以……”这番话只教人人心慌不已,修剑痴问明那茅山弟子受伤的时间,摇头道:“老妖婆就是插上翅膀,也不能够在我们刚出门不过片刻便在此间伤了人,然後又出现在一里开外。何况,那时她该在一里外对付黑水老鬼和於文凤才是。”

软天师听了,不由得皱眉道:“你是说……刚才在这里伤那茅山弟子的不是那老妖妇?”修剑痴点了点头。以他久历江湖的见识和一身人所难及的修为,既已作出了判断,便不留下丝毫可堪动摇的余地。

阿奴见众人不约而同地把疑惑的目光投到她身上,不由一怔,说道:“别问我,我当时刚到,啥也没看见……”韩林儿一直守在光飞身旁,替他止血裹伤,这时也忍不住望向阿奴那笑得不大自然的脸,说道:“可是我们一出来就只看见你坐在旁边!”

阿奴指著光飞,冷笑道:“我见那小子伤得好玩,不可以坐下来看麽?”唐月儿虽想护著她,却瞧见阿奴手里捏著的小草人,终是忍不住疑惑的问了一句:“这稻草人怎麽到你身上的?”不等阿奴回答,唐月儿的目光又瞥向光飞身边的那个沾血的稻草人。任谁也看得出,光飞身边那个稻草人与阿奴手里拿著的果然是一模一样。

“我怎麽知道……”阿奴欲待分说,突然间从众人的目光中明白过来,笑容消失,俏脸煞然而白,瞪眼道:“哦!我知道了,你们都怀疑我是不是?”韩林儿愤然道:“是你自己说的!”

阿奴哼了一声,修剑痴突问:“不知这位姑娘来此地为何?”阿奴扁了扁嘴,做了个不屑回答的神态,翻了白眼道:“不告诉你!”

修剑痴只是微微摇头,羽云蹦出来道:“事关重大,你不说也不行了!”阿奴哈的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却抬起一只脚,伸直了脚尖,朝那两个蜀山少年做了个勾趾姿势,悠悠放下柔足,嘲笑道:“舔去吧,你们!”

那两个蜀山少年生怕又遭勾引,慌忙後退,同时闭眼不看,但觉心口狂跳,难以定神,虽闭上了眼,脑中竟然满是那白生生的姣好足影,更感心惊,各自暗叫:“心魔!”

阿奴终是小孩子心性,这当儿仍然一味嬉戏,更念念不忘灵儿被那痴头陀舔脚时的荡魄情状,她却从未试过这种奇怪的感受,不免大是好奇。此时忍不住又瞟向灵儿,嘻嘻一笑,想引得灵儿重燃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心道:“我跟你学的,就用来逗你!”

灵儿避开阿奴那戏谑、嘲弄般的目光,无意中瞥见光飞血迹殷然的身影,突然想起先前她在察看光飞伤势之时,闻到这小苗女曾用过的“雪片红雨”气味,不禁脱口问道:“是你,你给他用了雪片红雨对吗?”

“雪片红雨!”修剑痴等人均听闻过此种罕有的麻药名称,不由得都望向阿奴那嘻嘻哈哈的俏容之上。唐月儿失声说道:“这是我们唐门的药啊,若是搅拌於清水中,专用以解除麻痹状态,不沾水时,也可使人麻醉不醒……”她自然也已想到,阿奴身上必有此药,那是因为另一层外人未知的机缘,阿奴自有门道取得蜀中唐门的“雪片红雨”等物。

迎著众人越发怀疑的目光,阿奴不慌不忙地说道:“是呀,我见那小子痛昏不醒,就给他撒了一点儿粉,看能不能活转来,这有什麽呀?”灵儿本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可是被这诡计百出的小苗女欺骗了太多次,想要信她亦难,只是垂眸不语。唐月儿不禁蹙眉说道:“阿奴!到了这时候,你还在说谎。从小你就这样……”

阿奴不禁眼光微变,笑容渐失,说道:“你们不相信?哎呀,真是冤过窦娥!”眼珠溜的一转,似想到了什麽点子,闪身晃到光飞之旁,说道:“把这家夥弄醒,你们自己问问他嘛!”众人一见她抢身窜向光飞和韩林儿之旁,顿觉不妥。羽云发掌推去,急道:“当心小蛮女杀人灭口!”任书易也知必有古怪,忙把韩林儿和光飞拽开。

阿奴不留神被羽云推个趋趄,眼圈儿登时红了。羽云哼一声道:“小稻人什麽的,定然也是这小蛮妞搞出来的恶作剧……”话声未完,突觉那只手掌奇痒,只瞧了一眼,便见到掌心泛出无数小红点,密密麻麻,宛似抓了一把红豆沙一般。而这只手刚才正是碰到小苗女衣衫上,羽云方自一愣,只听得软天师厉声说道:“这茅山弟子能不能活都很难讲,岂能说醒就醒?小贱女甚是可恶,难道你还想耍我们一晚上?”越说越恼,发掌来揪阿奴衣衫。羽云忙道:“拷!她衣衫有毒,碰不得……”

软天师忙不迭地缩回那只手,阿奴哼了一声,眼光射向灵儿身影,妙瞳里顿时闪出了怨恨之色,说道:“都是你这贱人不好了,陷害我!”灵儿心中一怔,刚抬起眼睫,蓦然只见阿奴双手扬起,大片细微之物激撒过来,鼻际先闻到了一股异腥之气。

凭灵儿的本领,阿奴面对面地猝施暗算未必能够得手,只须拈指凝眉,运使金刚胡身神咒自能挡去纷至沓来的那片怪异之砂,可是她自从听闻於文凤、黑水老鬼取灯不成,反遭不测的恶讯而後,心中已是一片茫然,因感心上人生存无望,早已了无生趣。眼见大片注满阿奴怨毒之气的暗器扑面而来,灵儿竟毫无避挡求生之念,反而盼能由此而得解脱。

但放著修剑痴、软硬天师等人在旁,阿奴岂能偷袭得手?

唐月儿晓得阿奴暗器的手段,见其刚一抬手,便将灵儿往旁边拉拽,急道:“这是七毒夺命砂,小心!”灵儿却立於原地不动,只因李逍遥便在她身後,若她闪开,李逍遥之躯难免要被毒砂激射得体无完肤。

但见金光大圈横泛开来,闪现於灵儿身前,将射来的毒砂悉数荡去无存。正是软天师使出“金刚咒”,念及水月宫与他龙虎山的渊源,及时施法救护,紧急关头帮灵儿挡开阿奴的“七毒夺命砂”。

硬天师随後发出一连串龙虎擒拿手,阿奴只觉眼花缭乱,不得不跃身急退。她身法奇妙,人小而轻灵,便如一只小泥鳅也似,扭扭腰就使得硬天师找不著影儿了。修剑痴为免这小苗女犹有更毒的後著猝施於众人之身,随手捡了一根燃烧的枯枝,以上乘御剑之法使开了,阿奴被逼得退至墙边,无法腾挪穿窜,心中一慌,肩头登吃“火剑”一拍,焰星四溅。阿奴痛得大叫,修剑痴原也不想伤她,见状一怔,收回柴枝。飕的一声响,阿奴已从窗口跳了出去,边逃边哭,身法奇快,瞬间没了影儿。

硬天师恨恨的道:“教这小妖女跑了!”本欲追出,转念一想,又恐中了别人的“诱敌深入”计。修剑痴原本恢复得不过三五成,连番多耗真气,顿感体发虚汗,手脚皆软,不得已只得丢了柴枝,坐下歇息,见得旁边有个花布袋,其上血迹干凝。修剑痴记起此袋似是小苗女肩挎之物,刚才被他和硬天师所逼,一时手忙脚乱,只顾著逃命,却丢了这个袋子在地上。眼见那花袋子鼓鼓囊囊,不知装的何物?硬天师伸手欲捡来瞧瞧,手刚探到一半,突然闷哼一声,顿感头沈脚浮,气力难支,情知伤势未愈,不得不坐下调息。转面一瞧,软天师早坐在墙脚闭目养神了。

灵儿呆立一旁,满脑子里晃动的尽是阿奴跑出去之前那怨恨、委屈的眼光。她不禁心有所触,暗思:“或许是我们错怪她了?”妙眼盈转,瞧向躺在韩林儿身旁的光飞,因这茅山弟子昏迷未醒,真相尚难明朗。

她的眼光无意中落在林居士先前放在石供案上的那个时辰仪,但见铁针所指的方向越来越逼近子时,她心头!然一震,转头望向李逍遥。他的脸上气色越来越不似活人,眼光已涣散无神。

丁情也正望著李逍遥,满目关切之情,浑忘了他自身的伤痛与不幸。突然他问了一句:“药王前辈呢?”众人刚才被小苗女一通搅乱,皆忘了留意到林居士不在此间。闻得丁情此言,均相觑愕然。

修剑痴问道:“林居士去了何处?”软天师哼道:“你这个修呆子,林老毒不是追你去了麽?”修剑痴一怔,随即变色道:“可是我们并没遇见他!”众人都担心起来,唐月儿忧道:“不管怎样,他去了这麽久,总该回来了。除非……”她没有往下说,突然间众人心头皆涌出了又一个不祥的预感。

灵儿想:“林前辈会不会有事呢?多半不会的,他老人家才不怕那太婆呢……”突听得任书易大声惊叫,灵儿吃了一惊,随众人目光转去,只见羽云晕倒在任书易身旁,那只手掌肿得蒲扇般大,皮肤溃烂流脓,千疮百孔,乍看之下犹如滚油浇烫也似,其状骇人之极。

任书易惊道:“羽云师哥这只手怎麽烂成这般?”软天师只看了一眼便觉烦恶,不敢再看,转开目光,哼道:“那小苗女全身是毒,碰上了便是这般!”硬天师对那花袋子甚是好奇,忍不住伸手欲打开来瞧瞧,闻得此言,心下打个突,忙不迭地缩手,眼见羽云手烂之状,更觉心惊肉跳,怔得一下,嚷道:“还不快拿刀砍掉那只烂手,否则烂到头上啦!”

任书易早吓没了主意,幸有硬天师从旁指挥,为免羽云手烂之势蔓延开来,殃及性命,不假多想,找家夥砍手。硬天师不耐烦的催促道:“怎地婆婆妈妈?还不快点,那小道就快烂到头啦……”任书易颤声道:“找……找不著刀子!”硬天师转面朝唐月儿喝道:“那婆娘,借把飞刀来使使!”唐月儿的飞刀皆淬了毒,岂能使得?她只装作没听见。

韩林儿从怀里摸出一把解腕尖刀,投到任书易脚下,说道:“我有一把。”任书易低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待瞧向修剑痴,他虽皱眉沈吟,面上现出不以为然之色,终是不知舍此而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硬天师瞪一对豆眼,怒道:“有刀子了,怎麽还磨菇?”任书易想起黑水老鬼在桑园中曾遭血魇吐毒沾手,那时也是一般面临毒性爬满全身之虞,当时修剑痴为救黑水老鬼性命,便断然地挥剑卸去黑水老鬼一臂。虽不知其中有何不同,任书易这时却想到羽云此状颇似黑水老鬼中毒的情形,经不起硬天师再三催喝,一咬牙关,抓起那把解腕尖刀,便欲往羽云手臂切去,但一刹那间,想起羽云这只右手倘若废去,从此便也不能使剑。

任书易不禁迟疑起来,苦丧著脸道:“我该怎麽办?”硬天师忍不住一巴掌扇开了他,怒道:“没用的货!还是老子来干才叫痛快!”抢了尖刀在手,觑定了羽云的胳膊,狠狠砍落。便在这时,忽听得一人说道:“谁敢在此班门弄斧?”呼的一声劲响,斜刺里伸来一根棍子,抢在硬天师手起刀落之际,撩开了羽云那只手臂。硬天师追著要砍,棍子拍地弹起,架在硬天师握刀之手的腕间“内关”、“大陵”两穴交接处,硬天师稍一运力,突感手肘痉挛,半身僵麻,刀落不下去,反痛得呲牙歪嘴,闷哼道:“老子武功未复过半,此时玩不过你!有种就等我伤好了,咱哥俩再好生痛打一场……”

那人冷冷的道:“比武功,我可没兴趣!”棍端微点,不知戳著了硬天师手上什麽穴道,解腕尖刀脱手飞出,抄在那人之手。硬天师闷哼一声坐地,转面怒视,只见林居士缓收木棍,黑著脸立在身旁。硬天师一怔,随即怒道:“老子难得有一回雅兴见死而救,你为何拦我?”

林居士满身湿透,不顾抹拭头上水珠,先瞧了瞧羽云那只手,冷笑道:“这小道不过是中了尸腐毒,就算要烂透全身,那也是几十天以後的事儿。你这时就急著砍他的手,只能害他毒血回灌,侵蚀心脉,反而死得更快!”硬天师闻言一怔。

任书易忙问:“前辈,可有得救?”林居士翻了翻眼,冷哼道:“这点小毒都解救不了,我还叫五毒药王麽?废话!”说罢,取出九节菖蒲碎末绊於糯米酒内,另有糯米一小包,糯米糕半块,先咬了一口自吃,把剩下来的残糕递给任书易,说道:“药酒喂服,撬开牙硬灌也行。糯米要嚼烂了,喷在烂手之处,另以这几片九节菖蒲叶子使劲擦拭烂处,最後,把糯米糕涂在伤手上,用九节菖蒲叶包裹,找绳绑定,所中尸毒不日自除。”

任书易边听边点头,记在心里,接了解毒药物,不由又问一句:“前辈,我师兄这只手能保住吗?”林居士道:“废话!”任书易登时放心,朝硬天师瞪了一眼,心下暗叫侥幸:“多亏了药王前辈及时赶回,不然我师兄好端端一只手就被这胖老头废啦……真的是好险哦!”

硬天师却不服气地哼哼道:“我的法子不见得就不好使,等以後老子伤了手,定要试试看你对还是我对!”瞪了林居士一眼,又道:“谁叫你不在这里呀?只道你这老毒虫被鬼捉去了呢,却突然冒出来……”林居士黑著脸道:“我在林子里撞著一人,是以耽误了时候。你们却在这里搞什麽鬼?”

众人一听,皆变色道:“撞上太婆啦?”林居士瞪眼道:“我有说过麽?”硬天师急道:“不是她还能有谁?”林居士把下巴朝旁边一呶,冷然道:“他罗!”

修剑痴等心细之人刚才见到林居士进门之时,并非独自一人,往墙影下定睛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底花衫的老年苗人萎然坐地,兀自靠墙歇息,气喘不定,手影颤抖不停,似也受伤不轻。灵儿只瞧了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中一跳:“姬长老!”

林居士赶到桑林之中,未见到修剑痴、羽云、任书易三人的身影,却撞著了姬灵通。当时姬灵通被阿奴以“鬼降”之术蛊惑,以致神志不清。林居士本想不理,却看出躺在草丛里簌簌颤抖的这个老苗子显然是中了来自苗疆的降术。林居士不免奇怪,待细看时,认得这老苗头居然是赫赫有名的“鬼见愁”姬灵通。林居士惊讶已极,当时便想:“他乃是苗疆大巫头,又号称‘鬼见愁’,可见极是难缠……却怎麽阴沟里翻船了?是什麽人放倒了姬长老?”

其实以姬灵通的本领,若非先受冰冥毒掌重创在前,又因急寻不见赵灵儿,一时心浮气躁,犯了疏忽,否则阿奴决难整倒他这等人物。姬灵通栽在阿奴手里,也因他万想不到这小小丫头居然学会了苗疆秘术中最难掌握的“鬼降”,待他发觉不妙,为时已晚。当下,林居士一时技痒,又因心中好奇难抑,忍不住便帮姬灵通除去降头。林居士又探知姬灵通中了冰冥掌力之毒,又费了一番周折,为他施药驱寒,待姬灵通张开眼来,问明原委。姬灵通感激林居士相救之德,又知他是茅山异士,心中钦佩,便不隐瞒,把受伤的情由简略地说了。

林居士听到是一小姑娘“降”倒了苗疆大巫头,既奇怪又好笑。因惦记著李逍遥之事,眼看在姬灵通身上耽误了这些时候,想著也快到子时了,赶忙扶著姬灵通返回天蚕神殿。好在姬灵通服用了解药,已能勉力行走,又仗著内力深湛,穿林无滞,两人不多时便回到那片破败的宫殿。当姬灵通瞧见灵儿也在殿内之时,不由惊喜难言,灵儿却只望他一眼,便把脸孔转回李逍遥面上。

林居士闻得修剑痴等人说起於文凤、黑水老鬼多半已遭不测,取灯无望,他不由得神色黯然,向灵儿望了一望,涩然道:“人力已尽!”灵儿看见时辰已近子正,已知无力回天,不自禁的凄然情伤,感到自己再也支撑不下去,纤身微摇,几乎连站也站不住了。

姬灵通摇摇晃晃的抢上前来,伏地拜倒,怆然道:“殿……啊不,大小姐!老朽护驾不力,让你受苦了……还望……还望千万保重贵体!”众人不知姬灵通以雾月教长老之尊,何以对这汉家小姑娘如此毕恭毕敬,不由暗异。但见这少女竟连瞧也不瞧他,倒也稀奇。姬灵通却不以为忤,无意中见到地上有个花布袋,不由一怔。随即定晴细瞧,辨得正是符通玄常年挎在肩後之物,後来被阿奴窃去。

姬灵通心念急动,变色道:“难道阿奴来过了?”任书易恨声道:“算她跑得快!”姬灵通两眼不由瞪大了些,心念暗转:“阿奴居然来找过殿下了?这……这可糟了!不知有没有跟殿下说了什麽……”正自惊疑不定,硬天师突道:“我先看见的!”探手来抢那只花布袋,姬灵通不假思索,便也落掌按住布袋一角,两人各抓一头,发力猛扯,均不相让。硬天师原本担心袋子沾毒,不然早就捡了去,待得见到姬灵通也有意拾去,顿时顾不上多想,也来争夺,只道里边有宝贝。

若在往常,姬灵通决然不输给这胖道士。然而此刻硬天师因服解药早些,所受冰冥毒掌之伤好转小半,气力恢复也快於姬灵通。两相拉扯之下,硬天师见姬灵通抓得甚紧,不由焦躁起来,猛运内劲於双手之上,大力一扯,姬灵通也不放手,只听得一声撕裂之响,花袋子分为两半,劈哩叭啷地掉出许多铜光闪闪之物,有大有小,滚了满地。

硬天师大叫一声,低头瞧见一盏小灯滚到脚边,不由傻了眼。众人均望向地上,只见花袋子里边掉出来的均是铜灯、香盒、筮卦之牌,诸如此类。姬灵通怒瞪硬天师,正想著是否该暴!这矮胖子一顿,任书易忽道:“咦,这些好像是……”

“这不正是赎魂灯吗?”林居士抢身来瞧,满眼的惊喜之色,讶然道,“还有还魂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怎麽回事?”

“正是赎魂灯,”姬灵通叹道。“是本教符通玄生前从不离身之物。他一生酷爱魂灵之术,又修炼‘元神出窍’秘法,为免自己有朝一日万一出岔子回不了窍,是以精心收集这许多招魂之器,常年备在身边,以便从者帮他招魂时使用。唉,可是他终究不免死得尸骨无存,只剩下这些东西,我本想以此安葬,以供纪念。这胖子真是莫名其妙之极,连这也来抢!”

林居士教众人帮忙收齐地上的灯、香诸物,喜道:“这正是我们急於找到的宝贝!嗯……大灯七盏、小灯四十九盏,全齐了!真是天意!”转面瞧见灵儿妙目盈光,噙闪喜悦的泪花,姬灵通却满脸愕然之色,显然是不明这些人急需赎魂灯有何用场。

但当他瞧见李逍遥此刻的魂不守舍之状,登时明白,变色道:“莫非要为这小瘸子招魂?”

林居士看了看时辰,脸色凝重,说道:“不到一柱香时间了!”

姬灵通突然探手来夺任书易守护的那堆赎魂灯具,以任书易的武功终是与姬灵通相去太远,岂护得住?修剑痴便在一旁,刚才见到姬灵通眼神变化,已自防备,姬灵通一出手之际,斜刺里伸来一根火焰尚炽的干柴,以剑法使出,戳点姬灵通腰胁。姬灵通出手极快,原已将要碰著那些灯具,心想:“宁可打碎赎魂灯,不教小瘸子有翻生的机会!他若活转来,我接殿下回苗疆之事定然又生波折……”他倒不须把灯全打碎,只要毁坏其中的一盏,林居士便施不成法。如在平日,修剑痴绝拦不住他,可是这时姬灵通却没有修剑痴复元得快,相形之下,大处劣势,手刚探出一半,斗然感到“剑一”的威胁。

不论手中有没有剑,每当修剑痴使出圣灵剑法的第一式,在姬灵通眼中都是无所不在的威胁。

姬灵通本想驱动掌力击碎赎魂灯,突然间他感觉到内外交困。在内,他体内寒毒尤盛,哪有余力催发劈空掌劲?在外,他无法突破修剑痴“无尘无垢”的剑意。更何况,硬天师对他早怀恨在心,这时竟然趁火打劫,突然拍他一砖。

修剑痴自持身份,不愿与硬天师以多欺少对付姬灵通,刚才那一招已试出姬灵通显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便收回剑势,移步退守赎魂灯前方。单凭硬天师一人,姬灵通压力骤消,旋身避过硬天师拍来的石砖,转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方位,便欲发掌劈碎修剑痴身後摆放著的赎魂灯,突然之间,唐月儿、任书易两翼来攻,以姬灵通此时的状态竟无法轻易摆脱,心中一沈,未及变换身形,修剑痴伸来柴枝,遥指咽喉,剑意凛凛侵袭,绵延无尽,正是痴心情长剑法中的招数,名唤“遥遥相望”。

修剑痴孑然一身,而他这一门痴心情长剑法须得双人合使,方能威力倍增。尤其这招“遥遥相望”,更应在双剑合璧的情形之下始能发挥夹击之效。灵儿习得修剑痴这门剑法时日尚浅,领悟无多,眼见修剑痴竟一人而使两人夹击的招数,灵儿不禁大奇,心下只道这一招毫无功效,却哪知姬灵通眼光掠见身体後侧的墙上投映一袭人影,持剑封锁他移动身形时必取的方位,居然与修剑痴形成遥相呼应之势。

姬灵通霎然间一惊而呆,只道身後冒出来一个与修剑痴一般的剑术高手,联剑封锁之下,却哪里动得?待他定神瞧清了身後墙壁上的影子不过是修剑痴使剑招时投映而成的身影,身形已挫。啪一声磕响,头上挨了一砖。硬天师哈哈大笑:“还不是一砖头拍倒你啦?”

姬灵通脑中一阵迷糊,身子一摇晃,靠墙滑坐於地,眼前血花闪闪,难以睁目视物,情知重伤未愈之时,这一砖却挨得委实不轻。兀自昏糊难定,只觉一只柔手从头额轻拂而过,凉风清爽,睁开眼时,看见灵儿那张清丽绝伦的玉靥便在眼前。

姬灵通感到头额痛楚大减,渐复神志,知是灵儿使了“观音咒”之故。眼前秀颜复转清晰,只见灵儿妙目含泪,向他盈盈一拜,说道:“姬长老,如果没有了逍遥哥哥,灵儿也是不活了。他……他的时间不多了,灵儿求求你,给他一线生还的机会。灵儿求您了!”说到凄切之处,不禁泪珠盈落,磕下头去。

姬灵通心头大震,连忙拜倒,因见灵儿仍不肯起,他哪敢受她此等大礼,登时大惊失色,慌忙托她双臂,稍运内力,使她拜不下去,颤声说道:“老朽……老朽知道了,公主请起!”说罢,不禁叹了一口气,垂首不起。情知此时此地终是无能为力,碍著灵儿的情面,不好再寻机破坏李逍遥还魂复生的机会。

“当年武侯诸葛,於五丈原一役因见将星失位,自感命数已尽,於帅帐中祈禳北斗,以测天意。终是功亏一篑……”软天师望著林居士剪冥纸作甲士形状,心中却不以为然,冷笑著说道。“孔明虽素谙祈禳之法,终是无力挽回天意。当年他说,若七日内主灯不灭,吾寿可增一纪;若灯灭,吾必死矣。及第六夜,魏延闯帐踏灭主灯,孔明弃剑而叹曰:‘死生有命,不可得而禳也!’可知千百年来,魁星踢斗之术用以延长寿数,从未效验过一次。你这林老毒,又何苦干冒自身寿折之险,来为这小短命鬼徒耗周折?”

林居士不作声,但从他的眼光神情之间,软天师忽起疑心:“莫非此中另有隐情?抑或他是受人之托,不得不为?林老毒此人我是知道的,素来孤高自私,罕闻他甘为别人做过不利於己之事,这趟怎麽大违往昔之风,行事出人意表至斯?”

灵儿见林居士招手叫她过去,便到他身旁,见有纸人数十,摆於地上,却不明何用。林居士二话不说,向她索取李逍遥生辰八字。灵儿想起李家婶娘拉她私语时曾提过,早记於心,说了出来,因怕不确,想到李逍遥有个护身符系有一小布袋,大娘曾说那里边有张小纸载他生辰八字的记录,连忙翻找,却无所觅,不由惑然,心想:“咦,怪了。那个护身符不是在乾坤袋里的吗?怎麽不见了?”她哪里知道,李逍遥已把那护身符给了傲雪。

硬天师在旁探头探脑,心道:“哇……那肉脚往乾坤袋里藏了不少好东西嘛!”一时心痒难禁,因未觑破灵儿以何咒封锁宝袋,苦於无法下手取回,只好干瞪眼。

灵儿找不著那物事,担心万一记得不确,岂非误了李逍遥性命?但见林居士听时似也浑不在意,灵儿更觉不安。林居士掐指默算,眉关紧锁,说道:“这小子命凶。今儿这事玄乎著呢!”灵儿心中微怔,讶然想:“他好像本来就知道了耶!”

软天师微微冷笑,悠然道:“知道那是个短命相了罢?人家诸葛武侯是将星主位,那肉脚是个扫把星吧?”灵儿心下大是不悦,咕哝道:“才不是扫把星呢!”软天师见林居士犹未算明李逍遥所属星相,便笑了笑道:“小丫头,那你说他该是什麽星啊?”灵儿本想说:“我怎麽知道啊?”却又忍不住猜道:“就算不是将星,也是帅相之星唷!就算都不是,那也是福星高照的……”软天师冷笑道:“不是扫把星就是白虎煞星,还能有什麽好位置留给他?那肉脚!”灵儿听这老头儿没一句好话,心中大愠,正想扭头撂下一嗔:“不跟你说了!”忽听得“啪!”一声响,林居士手上的占星盘掉地。

灵儿大惊,正想问“什麽星位”,突见林居士身体微摇,几乎站立不稳,脸色变得说不出的古怪,却呆望著李逍遥面孔,闷不作声。灵儿愈发不安,正想拾那占星盘自看,软天师却先抢了过去,冷笑道:“还能有什麽更糟糕的星位归了他?”只瞧一眼,眼中登露骇然之色,怔得一下,突然噗的吐出一口鲜血,闷倒於地,两眼发直。灵儿心中不禁大奇:“哇……不是真有这麽夸张吧?”正要凑头去瞧,软天师突然掷盘於地,捶胸怒叫:“不可能!这绝对是骗人的玩艺,老子才不信呢!气死我了,怎麽会嘛?真是岂有此理!”

灵儿越发好奇,急欲去瞧,软天师却气冲冲地用脚乱踩那占星盘,总算硬天师眼疾手快,干冒手被踩伤的奇险,抢了过去,说道:“我看看那肉脚能有多糟的星位……”只瞧一眼,登时喷血如雾,眼珠几乎瞪得掉出来,一交坐倒,把那占星盘乱摔,砸得稀烂,愤然大叫:“王八蛋!这种占星术叫人怎麽相信嘛?从此老子改投无神派了……”

灵儿没想到一连三大术士见了李逍遥的星位之後,皆变成这等样一反常态,不由瞠目结舌,心下大奇:“都有这麽大反应啊?那……到底是什麽呢?”待要争抢占星盘来看个明白,为时已迟。

非但灵儿憋得就要炸了,修剑痴等人也被撩拨得心痒难禁,纷纷询问,软硬天师只是摇头不言,一把鼻涕一把泪,偶尔吐血表示悲愤。

“没想到会是帝星!”林居士悄立於李逍遥的身影里,面对空荡荡的神龛,强抑满心惊慑、疑惧之情,独自对影念叨。“天机如此难测,我无话可说……但也许他命不该绝,依生辰藏谶而推,至少他不该死於今时此地!”

帝星独占,虽仅是占筮测算,天象阴晦不见星辉,无辨主位何在,却深合藏龙隐圣之象,已是确然无疑。当林居士稍以暗示口气吐露真言之时,便连灵儿在内,人人惊呆。世间只能有一人独占帝星之位,那便是……皇帝。

“无怪乎近数十年帝星不显,原来帝星隐正昭示著真龙藏。那麽现在坐在朝廷上的是谁?是行尸走肉?是一袭空躯幻影?我不敢再想下去……”林居士仰天憬然。怔立片刻,转头望了望俏立一旁的灵儿,暗觉此女大有牡龙之仪,面笼神明之辉,他心头又是一阵动荡,扶墙苦笑,暗叹:“有龙必有凤,换句话说,有神凤之处必藏真龙,我早该想到了。”

灵儿听闻李逍遥独占帝星,虽也惊诧,但想终是不及他活著要紧,忙道:“药王前辈,接……接下来咱们该怎麽办呢?”这正是众人想要知道的。林居士望天说道:“星蚀斗藏,即便是孔明当年在五丈原禳星,天象也没这般昏暝险恶。咱们只好尽人事罢!”转动目光,微微沈吟地依次从灵儿、修剑痴、软硬天师面上扫视而过,定睛於李逍遥之面,取主魂灯作为李逍遥之本命灯,捧於手上,微一凝目,说道:“当年武侯禳星,差姜维引甲士四十九人,各执皂旗,穿皂衣,环绕帐外护卫,尚不足阻魏延冲煞。眼下,此间险象环生,更有太婆及邪灵窥伺於林中,彼暗我明,不知何时发难!”

软天师忽道:“你该不会也要学孔明搞个七天六夜罢?我可没有工夫在这儿舍命陪上七天……”林居士喟然道:“这位小朋友的情势异乎於诸葛孔明,原是命不该尽,何须七日?只要挨得过子时,便渡过了一劫。天师倒不必多虑。”硬天师道:“那就快点!”林居士道:“现在还须再选一人入阵护灯,方合七罡之数。”

修剑痴见林居士蹙目扫视唐月儿、任书易等人,眼光来回未定,似是寻不出可取之人。修剑痴不禁暗想:“可惜丁情让出剑谶之後,功力已不复往日半成,否则有他入阵,倒是能令人放心。”又瞧向昏迷未醒的羽云,心想:“云本来也是一人选,可惜眼下……”正觉不安,只听硬天师咕哝著催道:“快些,这几个臭小子我看都肉得很,胡乱选一个便是!”

“我只是不想到时徒生变故,”林居士眼光望定了任书易,因怕这少年较诸阵中另外的数人,法力终究太过悬殊,护不周全,心下犹自迟疑不决。便在这时,他见灵儿妙目盈盈的望向墙边一人,也把眼光投去,这便看到了姬灵通。

林居士心念立时一动,暗思:“我怎麽把他忘了?姬长老虽是苗疆大巫,可他法力既高,又非妖邪之人。留他在阵外,也是一变数。何不索性拉他入阵,既去除了伺伏在旁的一个隐患,又平增了阵列威力。岂非一举两得?只是不知他伤势愈得几成,能不能撑得住?”当他开口一说,硬天师立时高唱反调:“不成!这老姬煞气太盛,你拉他进来做甚?救不转那肉脚也罢了,别搞得大家一齐陪你折寿……”

灵儿也知姬灵通法力精深,若能帮忙自是最好,只担心他不肯答应,或是籍故推拒。但当林居士望去之时,只稍对视片刻,姬灵通突然微微颔首,锁眉说道:“如不嫌老朽到时碍手碍脚,自当尽一份绵薄之力。”灵儿心中一怔,不禁暗思:“姬长老答应得这般爽快,不知会不会捣鬼?”姬灵通眼皮一抬,见到林居士目含欣喜之色,他却转面望向灵儿。

灵儿从姬灵通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中突然担心起来,暗道:“啊……姬灵通可别乘机要挟我答应随他入川。但……但若他提出,又以逍遥哥哥的性命胁迫,我该怎麽办啊?”正自忧虑,姬灵通说道:“老朽答应出力,却并不是为了殿……大小姐,更非想要救这小瘸子性命。”灵儿果然大感不安,俏靥苍白,问道:“那……你想要我答应什麽条件哪?”心中无奈,暗想:“事到如今,为了救逍遥哥哥,若姬灵通逼我答应随他去苗疆,不得已之时,只好答应他了。”

修剑痴突然冷冷的说道:“姬灵通,以你堂堂雾月长老之尊,莫非想要趁人之危,提什麽强人所难的条件?”姬灵通听出话中不仅暗含讥讽,更透出挤兑之意,却只莞尔一笑,转目瞥向修剑痴,问道:“如果我这般做了,你会如何?”修剑痴没精打采的望著他,说道:“我会杀你。”

众人心头一凛,顿觉殿内杀气大炽。姬灵通眼中精光一闪,随即隐去,迎著修剑痴那两道霎间变得宛如剑芒般的锐利目光,说道:“我知道你会。你我之间总要有一战,因为你本来就是我要杀的人。”众人心弦又是一下重颤,嗡然而震。

修剑痴却只微哂一句:“从你的眼光中,我知道不是今天。”姬灵通居然表示同意,眨了眨眼,消去彼此之间眼锋中的杀气,缓缓转视灵儿,见她俏目中忧色未减,便说道:“姬灵通不敢要挟大小姐。我只想说,此事并非我所愿为,那是看在林居士救我一命的份上,他既邀我相助,我便还他一个人情。”灵儿一怔,没想到姬灵通答应帮忙,只出於一份简简单单的报恩之心。

姬灵通望著林居士,又道:“我现在帮这个忙,只为了还你一份救命之恩。不等於我日後不会要那小瘸子的命!”林居士漠然道:“那是你们以後的事儿。”修剑痴望著姬灵通的身影,不禁目露赞许之色,说道:“姬长老这才叫恩怨分明,不愧为大丈夫本色!”揖首一礼,陪罪道:“刚才是修剑痴误会你了。”

姬灵通哼一声道:“你倒也不是误会,到现在我心里还在矛盾。”修剑痴心中一怔,暗感姬灵通话里隐含不测之机,寻思:“难道他还想改变主意?万一到了阵中老姬想要搞鬼,说不得只好杀了他,临阵改换任书易替位。此节不可不防……”既存此念,对姬灵通便暗持戒意。

姬灵通既答允入阵帮忙,七罡之数已成。林居士方始稍松一口气,正要作法,韩林儿突然惊叫一声,说道:“光……光飞大哥不成了!”

灵儿转脸望去,灰衫微晃,林居士已闪身蹲低,察看那茅山弟子光飞的伤势。韩林儿刚才一直在照看那弟子光飞,虽已替这受伤的弟子止了血,脸色仍然不好。修剑痴、硬天师等数人对付姬灵通之时,林居士便瞧过光飞的伤势,取出自制的疗伤灵药教韩林儿喂他服下。只没来得及细加检视,待得韩林儿惊呼之时,光飞的情势竟陡然恶化,全身痉挛,剧颤狂喘,几乎缩成一团,但见他两眼猛地睁开,眼球反白,口鼻之中涌流许多绿液,手脚伸缩不停,模样既奇怪又恐怖。

硬天师、任书易凑头瞧时,光飞突然狂抓乱咬,幸好林居士手快,将他牢牢按住,那两人又缩得快,才没有被咬著。光飞眼露异光,喉头剧烈扭曲收缩,呵呵闷哮,变得说不出的狂暴不安。灵儿乍然间看见此等骇异情状,不由得吃了一惊。只听得软天师失声说道:“这……这却是什麽缘故?”

林居士看见光飞口中溢出更多浓绿的怪涎,腥腐呛鼻已极,仿佛地狱的气息骤然而盛。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看出了其中的蹊跷所在,变色道:“原来是鬼蜮的邪降!”微一凝神,使声秘咒,右手拈出三支粗长如箸的茅山镇魂针,闪电般的扎进光飞头顶的“百会穴”、腰脊的“命门”、“阳关”三处大穴,光飞身体一阵剧震,大叫声中,五官挤皱一团,面上浮闪无数蠕筋,霎然间扭曲变形宛如鬼相。

众人见状更吓得惊口无言,便在这时,光飞後背肌肉起了一阵猛烈的涌动,突然从大椎穴的所在迸射出一支血淋淋的桃钉,半道里势衰,落在林居士脚边。林居士拈出两帖净衣符,扬手三下,火光自燃,化为烟烬。光飞突然长喘一口浊气,眼白反黑,口鼻所淌涌的绿涎渐稀转清,片刻而後,面色趋缓,不似刚才那般狂暴激动。呵呵之声也寂静下去,突然伏地大呕,吐了满地的恶汁。

众人面面交觑之时,软天师不由嗟然道:“那小蛮女用的啥妖法把人好端端地变成这副鬼样?”修剑痴等人由此想到那小苗女巫蛊邪法如此可怕,皆感怵然。姬灵通微抬面孔,忽然冷冷的说道:“这可不是苗疆的手段!”灵儿正想著姬灵通此言究是何意之时,林居士转脸望来,憟然不安的目光扫过每张火光映得时晦时明的脸孔,转动而过,望著殿外的昏暗迷雾,仿佛想看清夜雾背後隐匿著的幢幢鬼影。怔然片刻,才说道:“如果不是太婆亲自下的手,那就是鬼蜮孤儿又到了一批!”

众人均是一怔,唐月儿不禁惑然问道:“什麽?不是阿奴干的麽……”林居士瞪她一眼,哼道:“什麽阿奴阿主?这分明是鬼蜮流的寻仇手法,何况他们还送还了我先前下在太婆身上的一根桃钉,显然是要……”话未说完,眼光便即低瞧,寻视地上那根桃钉,却没见到。灵儿听到这里,心中霎间不安起来,暗思:“啊……难道我们真是错怪了她?”想起阿奴逃走之时那凄怨含冤的眼眸,她一个小女孩儿孤零零的跑到凶机四伏的荒林野地里,身上又剧毒未解,更何况太婆恨她入骨,若是落到太婆手里,委实不敢想象。

忽然一声大叫打断了灵儿的思绪。

眼下没有一件事堪比这声痛叫更令人绝望。那是林居士陡然发出的叫声,低眼瞧见一只手捅到他腹间,随著一阵钻穿撕裂般的剧痛,竟然是光飞把那根桃钉冷不防捅入林居士腹腔。

变生倏然,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连林居士也没料到自己的小师侄突然对他猝下毒手,待得惊觉不好,桃钉已扎个正著。旁边惊呼之声纷起,衫影微晃,修剑痴抢近来正要出手诛杀那茅山弟子光飞,林居士一只手紧握光飞持钉的手腕,阻止桃钉深剜而致断肠破脏,听见衣风响近,连忙忍痛说道:“不须修五侠帮忙,我自有理会得!”话声未尽,另一只拈起茅山辟邪符,念一声法咒:“天地法灵,逐鬼驱魔令!”

光飞瞬间得手,眼白翻瞳,变换妖光,狞笑道:“判官向你问好!”其声闷疠,大异於常态。韩林儿听惯了光飞说话声音,可是眼前的声音决然不是光飞。但见光飞眼中凶光乍闪,猛然回拔桃钉,但却被林居士一只手握定,急抽不出。随著一道符影幻光,林居士贴符於光飞面额之上,喝一声:“回去告诉鬼判,我也向他问好!”

光飞大声厉叫,身形剧震,突然间後背膨胀,迸出一袭幽幻之影,其状宛似一个糖丝做的恶鬼,变形而逝,从众人眼帘里霎然消失。那恶灵被茅山驱魔咒逼出而後,光飞闷倒於地,恢复了先前的常人之态。独留那根桃钉插在林居士腹间,仅露体外半截。

修剑痴见那茅山弟子昏瞑於地,形貌趋复常态,方始看出刚才是因有邪灵附身,光飞丧神乱智之下,被恶灵操纵伤人,决非本意。心想若不是林居士及时喝止,刚才他情急之下已杀了这无辜的少年。

灵儿猛地从惊憟中回过神来,眼见林居士跌坐於墙边,面色不好。她连忙抢过去,正要拔出桃钉,施法为林居士疗伤止血,林居士却摆手阻止了她,说道:“桃钉施了咒的,一旦拔出,我所有的血便会顷刻喷尽,转眼没命。”灵儿大吃一惊,怔然而呆,一时不知所措。

软天师嘿了一声,摇头说道:“那鬼判据说是鬼蜮中的大煞星,好生厉害!他既来了,你林老毒自然也就活到了头……”林居士自点伤口周遭的穴道,勉强遏止失血和疼痛,头也不抬地说道:“恐怕不是因为鬼判之故,那魔头虽也了得,但我更担心这是上天所施的变数。”众人听他话中透出惶恐之意,心中更为不安。硬天师问道:“什麽?”

“我想,这恐怕是我们面临的头一个变数,接下来还会有更多的不测之变!”林居士没有拔掉那根桃钉,只取药自吞,又连施几道符咒,勉力定神,眼望李逍遥的身影,目光随即转到时辰针上,矍然而起,说道。“这剩下的半柱香时间,但愿我们都能安然渡过。”

硬天师变色道:“别在这里等死了,咱们还是快溜罢!”林居士冷笑道:“这时候你想溜,太婆和鬼判会放过你吗?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测问天意,倘若上天护佑我等,自会在子正显神,让这小子复活,等於是老天留我们一条活路。如果我们终是无能为力,那便是老天舍弃了咱们这些人,任由妖邪肆虐而袖手不理。”

硬天师怒道:“这小子的死活干我们啥事?”林居士微微摇头,说道:“这小子命最凶,试想如果连他都能逢凶化吉,我等又岂会有更糟的结果?所以说,他若能活转,或许上天也会给我们指点一条活路。以眼下的情势,恐怕我们只有这一注可以赌了!”硬天师问道:“你说他命凶,又怎麽会是帝星?既测出是帝星主位,命又怎麽会凶嘛?”林居士翻了翻白眼,哼道:“你问我,我去问谁?算到啥是啥,你自己不也看到了?”他这番话听来似是歪理,硬天师却无从辩驳,因见此间没人胆敢离群独逃,他也无可奈何,虽不情愿,究是嘟著肥腮闷声不言语了。

软天师却哼道:“林老毒,你中了自家的桃钉咒,怕是没剩下一半的法力罢?想使祈禳回天之术,这把握只能是更微乎其微!”

“事在人为,”林居士连点自身十三处制脉要穴,凝守真元不泄,眼皮微翻,目中精光一闪。“这里本来就是死地,能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原本就属渺茫之极的希望。”说完,甩手拂起地上的那一摞纸人,口中念念有辞,涂血於每张纸人之上,交给韩林儿、任书易,教他们速将四十九个纸人贴於四壁,把众人环围在一个方阵之内,口念法咒:“五丁五甲,众神护法。天地无极,金刚现阵!”灵儿、唐月儿也帮忙贴护法甲士纸身,咒声念毕,纸人之阵不一会也贴好了。

随著一连串的惊雷霹雳,大雨滂沱,风声劲号,劈哩啪啦,断树无算。众人错愕间,硬天师不禁咕哝一句:“老天爷发飙了!”话声未落,一道眩目火光灿闪开来,旋即轰隆巨响,硬天师的那句话连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均被掩盖下去,人人耳鼓嗡鸣不息,半晌犹难恢复听觉。但均知刚才殿外雷爆,宛如酝酿已久的天变顷刻爆发,地动柱摇,几乎掀翻了屋宇。

灵儿仰望屋顶,隐约看见裂缝斑驳,漏泻雨水。她不禁心中吃惊,说不出是侥幸还是更为忧患,暗思:“幸好这座大殿全是巨石所筑,极是坚固,才没在瞬间毁於雷爆。若是换作别的屋子,只怕刚才我们全都死了。但如果再来上一次雷击,不知这屋顶还能不能撑得住?”她只担心没等禳星之术施毕,大殿摧毁,众人就算逃得性命,赎魂灯暴露於雷雨之下,岂能护得不灭?软天师指天大骂:“贼老天!有种你就再劈一个,我可不怕你……”

林居士忧道:“再来一次,这座大殿必吃不消!”心想事不宜迟,忙设香花祭物,使任书易等人帮手布置,倒也利索。地上分布七盏大灯,围成垓心一圈,外布四十九盏小灯,呈外围大圈,内安本命灯一盏,书写生辰八字於纸符之上,化为烟烬,撒灰祭之。取火点燃,使本命灯长明主魂。

灵儿以及修剑痴、姬灵通、软硬天师等人侍立一旁,一边静候林居士指示,一边看他点灯。林居士自含一枚六阳正气丹,神元守窍,虽身负重伤,桃钉嵌腹,因他引药自护得法,兼之功法精深,尚能行动如常,即便只是点灯亮烛,也是有条不紊,依序而为,心无旁骛,不敢稍有疏乱差池。但见他先点九十九支还魂香,围在李逍遥身边,布置一个核心香阵。再以主灯置於李逍遥身前,依次而外,循自右而左之序,点七盏大灯而後,才轮到四十九盏小灯,却反向而为,自左而右。每点一盏赎魂灯,均以香祭,烧符祷告,念咒作法不误。眼见他法术精湛,谨小慎微,毫无间漏,旁边的蜀山、龙虎山、苗疆巫派大豪均不得不心怀敬佩生畏之意。即便是不明此中门道者,也不禁叹为观止。

林居士每亮一盏灯,便如照亮了灵儿心底的一分原已沈暗的希望,使得她的信心宛如灯光般的一点一点地复燃闪亮,望著林居士那张不动声色的瘦脸庞,灵儿越来越相信李逍遥必能渡过此劫,平安归来。

但就在林居士点那四十九盏小灯之时,风雨声中隐隐传来许多此起彼伏的号嚎声,先只是他听见,接著是灵儿,然後每个人都听见了,均相顾骇然,不明何故。只觉那些凄厉之声宛如鬼哭,传入殿内更是飘忽无定,变化无常,令人森然生憟。

林居士闻声微愣,眼光一变,跳闪不定的灯光耀在他绷紧的脸上,似是心中也惊疑震慑,与旁人无异。但他的手仍然稳如泰山,毫无动摇,依序点亮了最後几盏赎魂灯,林中号嚎之声霎间隐去无闻。

硬天师双目大睁,不禁咕哝地问了一声:“却……却是何物?”林居士凝目於李逍遥脸上,此时所有的灯皆已点亮,照得每个人面孔均为清晰无遗,只李逍遥的脸色仍晦暗无光,木然坐地,宛如一尊毫无生气的塑像。林居士眼中不自禁的闪出一丝忧虑之情,听见旁边有人颤声发问,便说道:“魂灯亮香火盛,兰陵渡的阴魂霎间全都有了反应,为什麽你仍然无动於衷呢?”硬天师一怔,随即看见李逍遥原本闭合的双目瞬间睁开。

灵儿不禁“啊”一声低叫,充满了惊喜之情,然而李逍遥眼中并无生气,脸色仍是阴晦沈黯,虽睁开眼睛,却一丝肌肉半根指头也没动弹。灵儿见他这等神态与死无异,不免乍喜还悲。

林居士也觉疑惑,问起李逍遥失魂的因由,众人皆道不清,软天师本想躲躲闪闪,硬天师却伸手向他一指,说道:“跟这瘦子有关!”软天师躲不过去,被众人瞪得无可奈何,只好照实说了在那魔煞体内之事。众人听後方才明白,原来李逍遥是为了诛灭魔煞而致魂不守舍,均唏嘘嗟叹。姬灵通更想:“冥冥中真是有天意使然!那小瘸子先前习得符通玄之‘元神出窍’,不知因了何故而致回窍不成,於今又靠符通玄的赎魂灯招魂,因果之合如此无差,委实令人生畏!”

林居士听罢默然,不出片刻便望向软天师,脸色凝重,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小子能不能活,待会还得靠你的‘元灵归心术’引魂回窍。”软天师一怔,随即冷笑道:“你先找回他的魂再说罢!”唐月儿望著窗外风雨交加,不禁忧道:“这般大风暴雨,只怕天上的那些孔明灯均已摧尽无存。”灵儿心中一沈,情知没了孔明灯,李逍遥的魂魄势必消失得更快。

林居士取出法器,披发跣足,持李逍遥的木剑,凛立於灯阵香列之内,地上洒落点点血迹,正是从他腹部的伤口淌滴。灵儿瞧见血色有异,微一沈吟,登时想起太婆中了阿奴的“金蚕蛊毒”,林居士腹间的桃钉正是从太婆身上取出,被鬼判借光飞之手嵌於其身,钉上染有毒血。灵儿想到这里,心下一惊,正要提醒林居士,他却先叫道:“诸位速速入阵护灯,分守六合方位,随我号令换步行法,切勿有误!”

灵儿、修剑痴、软硬天师、姬灵通五人心中一凛,知道林居士开始施法布下旷古难见的“魁星踢斗”赎魂大阵,此间大多是修道炼法之人,久慕此术神机莫测之妙,苦於从未亲眼见识,不论心怀何种念头,适逢其会,无不精神为之一振。

“盂兰盆灯结阵封江,孔明灯蔽天覆地,赎魂灯长明,已成百灯招魂、与神鬼争雄之势!”风雨声中,林居士举剑焚香,望天拜祝。“吾见三台星中,客星倍明,主星幽隐,相辅列曜,其光昏暗。真龙藏,帝星隐,天象大乱,民不聊生,妖孽四起,群魔乱舞,殃祸荼毒,人神共愤。余辈修养道法,甘老林泉,今因帝星将坠,月蚀星沈,阳寿未尽者徒遭无妄之灾,危在旦夕。吾受圣人之托,前来为信男李逍遥宏法招魂,谨书尺素,上告穹苍:伏望天慈,俯垂鉴听,念及李逍遥命不当绝,曲延此子寿算,使得上合天数,下应人和,扶危渡劫,歼妖灭魔。非敢妄祈,实由情切。”

众人专神倾聆,浑忘身处风雨飘摇,阴气迷离之境。软天师捻须闭眼,微微摇晃脑袋,听了一会,味出祷文中含有祈求天意垂眷、使此间众人安渡危劫之意,不自禁的点头,又听出林居士祷词中果有“受人之托”之辞,不由暗暗奇怪,却猜想不出究是何等样人物竟能驱使得林居士甘冒奇险而不顾。待林居士拜祝毕,软天师微露笑容,悠然道:“林老毒,你这篇祭文是事先背熟了吧?听来怎麽有几分像诸葛亮的祈词?”硬天师笑道:“定然有些辞句是抄人家孔明的,否则林老毒有此文采,早该去中状元了,还用留在这儿跟咱们混?”

其实软硬天师也知古来的禳星祷文大都如此措词,并无大异,却偏要这般嘲笑林居士几句,才换得心里舒坦些。林居士自身伤痛亦顾不上,哪有工夫搭理这等闲言碎语,只做充耳不闻,教任书易烧纸钱扬撒,又吩咐韩林儿、丁情等几个未入阵者从旁各捧一束香,侍守圈外。

风雨愈大,林涛如怒。间杂凄怨哀嚎,不绝於耳。有胆小的已自变了脸色,唐月儿篓里的病孩也惊啼起来,更增惶乱不安之气。单只此般气氛,便似转眼要大难临头。任书易望向门外,暗觉有物窥视,却又看不清晰,心中只是打突,慌忙道:“这门窗全是洞开的,又堵不上,不如找几人把著门户,严防……严防不测。”硬天师连称有理。灵儿心想:“可是眼下哪里还分得出人手?”林居士道:“勿受虚妄之物所扰,只须留在此殿之内,暂时还是安全的!”

一道霹雳惊雷震天价响,将他的话声掩灭了去。寒风凛冽,袭入屋中,夹带雨丝、枯叶,吹灯欲熄。灵儿不禁惊呼一声,跃身护住主灯。但见其余的灯光晃闪明灭,摇摆不定,林居士忙道:“各就其位,步罡踏斗,压镇七盏大灯。别让风雨浇灭了!”

众人正自惶然无主,闻得林居士叫声,软硬天师等纷纷入阵,各护一盏大灯。林居士挥剑若定,眼光扫视,沈声喝道:“脚踏七颗星,贪、巨、禄、文、廉、武、庆。灯在人在,灯亡人亡!”声犹未落,凄风苦雨纷纷泼入,满屋皆湿,人人水珠淋漓。修剑痴等均以自身背梁护住灯火,勉强守得一时。然而幽风不断,水泼如洒,众人卫护不及,四十九盏小灯灭去大半。

灵儿变色而呆,听见硬天师叫道:“他奶奶的,这风妖得紧!怎麽净往我怀里钻?”修剑痴转头瞧见这胖道人抱著灯转来转去,究是难以躲过冽风吹袭,那盏灯几乎快灭了,忙道:“这阵风雨来得不寻常!大夥儿能使多少内力就用多少,咱们以内力护灯。”姬灵通道:“好,就跟妖风较上劲罢!”六人各运内力,以真气维护灯火不黯,内力修为高下转瞬便分了出来。除李逍遥而外,其余六人所护灯火曳摆趋暗之势均已暂缓。姬灵通怀间灯焰稳定如恒,既不晃闪,也未增亮,却在劲风吹袭中长明不衰,足见其内力深厚沈凝,绝非旁人可及。其次是软天师,他身前那盏灯光原本只是一豆,催加真气之後竟变得细长直耸,由黄幻青,柔绵有如一缕丝,随风摆来摇去,晃曳多端,其光不灭。硬天师的灯光却膨胀如球,忽大忽小,每当看似要灭的时候又鼓涨起来,宛如一个光泡,自是催加了内力所致,但撑不过片刻又缩小为一点,眼看快没了,居然又肿胀起来,随著他的肉囊囊腮帮忽鼓忽瘪,倒也有趣。

林居士带伤护灯,真气显是难以为继,修剑痴专重於剑术,内力未及姬灵通等人,他们所护的两盏大灯光昏焰薄,最是跳闪不安。灵儿一人而护两灯,在七罡当中数她最教人担心。林居士不时把眼光瞥去,但见灵儿所护的两盏灯均只剩小小的一豆微光,但却毫无沈黯之象。显得是她的内力虽不及其余数人,可却柔韧悠长,胜在坚定不移。李逍遥虽在主星之位,以他此刻的情势又怎能护得住面前那盏本命灯?是以灵儿不得不分力旁顾,以三昧真火为他护灯不灭。

硬天师看见灵儿、李逍遥面前那两豆微小灯光,不禁有些好笑,但见这小姑娘拈指凝眉,宛然观音宝相,於风雨飘摇之中自奉二灯光芒不熄,任谁见此情景,决然取笑不出,反而暗生肃敬之感。因为换作别人,以一己之力要在这般暴风雨中护定两豆弱光,委实并非易事。虽在硬天师等几双惊奇钦佩的目光注视之下,灵儿也浑似未见,只是凝目守灯,宛然入定一般。只是丁情等旁边诸人心下均为这弱质纤纤的少女暗捏了一把汗。

林居士见主灯明亮,心中稍慰,於是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压镇魁位,匡扶帝星。口中念念有词:“踏镇七星,伏妖降魔。顺我者昌,逆我者殁……”挥剑如天回地转,透出沛然不可御的气概。突然转到李逍遥面前,运剑如飞,掌拍指点,沾衣即收。任书易、韩林儿正看得眼呆,林居士所有动作霎间凝住,目光凛凛,瞪视著李逍遥那张依然黯淡的脸孔,浑如未觉满身汗湿水漉,沈声说道:“命中注定,兰陵渡这一关你过不了,对你是个死劫。无论多少次轮回都会遇到这个劫!”

灵儿闻得此言,心中不自禁的一凛,抬面而望,只见电光闪烁,林居士投在墙上的身影忽明忽隐,灵儿乍抬眼时似乎见到墙上所映著的人影竟是个秃头长身、披袈合什的僧,她不由得一愣,心中大奇,待凝目看时,又不见了壁上的僧影。僧影所在的方位仍是林居士持剑凛立的披发之影,再瞧无误,但灵儿心中不免暗惑,觉得刚才所见绝非幻像。可是那个僧影犹如白驹过隙,再也没有出现。

林居士话声在风雨雷霹中凛凛而响:“只有用魁星踢斗,挽你命数,帮你渡过难关!”言毕,仰面长歌,凄声大叫:“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久留!”叫声凄厉宛如鬼号,拖著长长不衰的尾音,连殿外的风雨声也顷间被这声长啸压了下去。叫声乍然响起之时,不免把众人吓了一跳。随即只见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手舞足蹈,其态狂迷。软天师不禁瞠然说道:“楚歌都出来啦?这一句似乎来自屈原……”硬天师终是大笑出来,捧腹不已,说道:“什麽狗屁玩艺?玩著玩著就玩起跳神来了!”

更猛烈的风刮进大殿,四下里游窜狂突,软硬天师正自取笑林居士,突听得旁人纷纷惊呼,转面瞧去,只见修剑痴全身湿漉漉的淌流雨水,垂首呆看面前那盏熄灭了的赎魂灯。

林居士正狂跳间,突然绊跌在满地雨水中,!一声响,他脚下那盏大灯翻覆在水里,也瞬间熄灭。任书易、韩林儿抢上前来,一个扶起林居士,另一个急著去点灯。林居士黯然道:“熄灭了的赎魂灯,再也点不著了!”灵儿心中一沈,但见修剑痴、韩林儿果然怎样都点不亮那两盏熄光的赎魂灯。便在这时,又一大片雨水被大风泼洒而下,灵儿心神稍疏,真气霎间凝滞,她面前那一豆灯光也悄然逝去。

林居士一手按腹,伤口血流如注,却浑然不顾,另一只手棹剑,嘶声叫道:“务必护住最後的四盏灯光!”灵儿闻声之下,更觉惊惶,目光扫视,四十九盏小灯早淹没於齐膝高的积水中,大殿内一片沈暗,仅剩四豆飘摇不定的灯光被寒风吹得暗弱欲绝。

硬天师笑道:“我的灯就算要灭,也该在软骨头的灯灭之後才轮到我……”话声未落,头顶陡地霹雳一声响,几乎撕裂耳膜。众人皆被震得立身难定,仰面瞧见雷击穹顶,轰隆一声塌陷,火光眩目已极,爆裂迸溅炽光,掉下大片碎石,众人虽皆避开,姬灵通後背却挨了一块大石重击,仆伏在水中,口吐鲜血,挣扎不起。众人抢救不及,眼睁睁地看著姬灵通旁边的那盏灯被扑簌簌掉落的石雨砸没。

灵儿仰面望见穹顶被雷击毁,塌陷一条弯曲大洞,雨水狂泻而入,倾头撒落,飞瀑一般。她连忙护到李逍遥之旁,帮他守定主灯,但见硬天师被浇得落汤鸡也似,踉踉跄跄地退到一旁,所幸他仍抱住那盏大灯,低头一瞧,火光早没了,灯碗内盛了许多水。硬天师一怔,急忙鼓腮吹气,可是灯芯已湿,灯油洒尽,却哪里亮得?

硬天师不禁大是懊恼,想起什麽似的,赶快转头寻找软天师的身影,最後从神龛里发现了缩成一团蹲著的软天师。硬天师还未开口,便见到软天师胸前端平一盏灯,居然其光不灭。硬天师大怒,忿然大叫:“没理由你比我行!”跳起双脚,胡乱踢水,同时掌风霍霍,激水溅去,林居士等均看出这胖子大发脾气之下竟欲搅灭软天师所护的灯光,不由惊怒交加,纷纷喝叫。硬天师却哪里理睬?

好彩软天师胜在身手敏捷之极,避到大柱之後,虽被雨水泼得满头湿,怀中却仍见昏光微闪。众人方自松了一口气,突然间只见硬天师那颗肥乎乎的大脑袋从柱影下探出,猛吹一口气,软天师抬掌遮挡不及,那一粒微光顿时灭了。

众人惊愕难言之时,硬天师兀自哈哈大笑,瞪著软天师那张似是哭笑不得的皱脸,得意地说道:“你的不也灭啦?大家都黑灯瞎火的就是好玩嘛!月光光,心慌慌……”

霎然间所有的目光皆望向李逍遥面前的本命灯,但见灵儿小心翼翼地护住那一豆嬴弱的微光,一双水汪汪的妙目睁得大大的,不时瞥向时辰针所指的子时所在,眼眸中盈满了不安之情。林居士喝道:“快到子时了,主灯不灭就仍有希望,大家务须合力护住本命灯,否则我们都会葬身此地,成为兰陵渡无数阴魂中的一员……”软天师瞪著旁边那胖子,冷冷的道:“有这胖子在旁边捣乱,休想主灯没事!”硬天师笑道:“不不,老子只吹你的灯。”

众人齐聚到本命灯之旁,帮灵儿全力护灯。然而大殿四面皆漏,风雨无隙不入,人人湿透,浸泡在越来越深的积水中,虽说捧起了那盏主灯,但仍难护得周全。每人均悬起了心,眼见时辰已经快到了,李逍遥仍是毫无动静,哪有半点回魂的迹象?

软天师道:“这小子回不了窍了,林老毒!”林居士沈脸未语,外间倏然飘来许多死气沈沈的童声齐唱:“摇啊摇,摇到奈何桥。孟婆灌我迷魂汤,带我一走不回瞧。来世重做人,把胎又来投,问你你是谁,摇头忘光了……”这串若有若无的冥幻曲谣在风雨中悠乎而来,悠乎而去,只教殿内人人心中凄惶,不知所措。

林居士望著李逍遥那张茫然的面孔,突觉他眼中似有一缕神光稍现即逝,心下微一沈吟,说道:“鬼娃既在外边,恐怕李逍遥的魂魄也在附近。”软天师冷笑道:“可你已经没牌可打,时辰届至,这小子说话间就要一命呜呼……”灵儿终是年纪小,见识远不及这干人老到,只是惶然无主,望著林居士,不知该当怎生是好。

“不,我还有牌!”谁都只道林居士已然技穷,即便摆出了魁星踢斗之阵,也已无力回天,却哪知他仍有办法,取出一颗还魂丹,塞入李逍遥口里,方才望向灵儿,说道:“这最後的一著,须得靠一个与他最亲的人把他留住。但这事危险之极,你随时都会丧命……”灵儿想都不想,急道:“我不怕!”

林居士点了点头,仰望屋顶,说道:“你须得爬上去,到得屋脊之上,面朝北斗,纵声大叫三声,唤他的名字,叫他的魂回来。我们在殿内全力使法,只须配合得好,或许有望!”灵儿一听便即点头,但又不放心地瞧了瞧本命灯,咬唇道:“灯怎麽办?”林居士环扫修剑痴等人,说道:“此灯已不仅为一人生死所系,事到如今,更攸关大家的安危。只有唤回李逍遥,我们都会有生还的希望。所以这不再是一盏灯光,它闪烁的是希望。我们大家的希望!”

修剑痴瞧向灵儿,说道:“姑娘尽管放心,我们全力护灯,人在灯在!”灵儿听见他的话声透出坚决之气,稍觉宽怀,妙目扫看另外的几人,便连软硬天师也一脸专注地凝神守灯,她便朝李逍遥瞧了一瞧,心中默默的说道:“逍遥哥哥,你可千万别放弃自己呵!”突然间泪盈眼眶,扭身而去,依照林居士的指点,使轻功跃上大殿之脊。

其时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大殿的穹顶之上最是危险。众人瞧见灵儿干冒随时遭遇雷击之险,攀到屋脊之上,佩服她勇气之余,无不为这柔弱少女捏了一把冷汗。忽听一声苍老的声音叫道:“小姐!你……你快下来,危险!”灵儿低头瞧见姬灵通颤巍巍地从积水中立起,不顾口中咯血,惶然大叫,满眼惊恐之情,似是怕她遭遇凶险。姬灵通的担心绝非无谓,殿顶上雷声隆隆,闪光不断,灵儿钻身出那破洞之外,也被身边激闪的电光霹雳震得无处立足,纤身摇晃,心中难免有些害怕,但她晓得时辰不多了,鼓起勇气攀到最高之处,几次滑得险些从十来丈高的屋脊上掉下去。

殿内的人透过雷击的大洞望著灵儿的小巧身影闪入了雨帘,冒险攀上大殿之巅,所有的心均悬了起来。每当她被倾泻涌流的雨水冲激得滑倒之时,殿内登起一阵惊呼之声。丁情夫妇、任书易、唐月儿、韩林儿等人窜到嗓子眼里的心更是几乎跳了起来。

姬灵通哪里放心得下,只望了几眼便已按捺不住,正要爬上屋脊,林居士冷冷的道:“姬长老,你上去除了搅局,只怕帮不上她的忙。若她受惊之下稍有闪失,只怕更要摔死!”姬灵通闻言一怔,暗觉此话未必没有道理,突然间怒意勃生,瞪向林居士,恨声道:“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大小姐若有何闪失,我杀光你们一个个!”林居士救过他的性命,此时听得如此怨毒之语,不由的一怔,想不出姬灵通何以如此介意那小姑娘的安危。硬天师却不在乎,侧头瞪著姬灵通那颤抖未定的身影,笑道:“你一个人可吓不倒我们这麽多个。”姬灵通哼了一声,只望向穹顶之上,哪有心情理会硬天师这浑人?

硬天师偏来撩拨,取笑道:“哎呀呀,老姬啊,我看你是没指望了!”姬灵通不禁一怔,因觉这胖道士话意奇怪,回头问了一句:“什麽意思?”硬天师摇晃大脑袋,笑道:“我说你这老公鸡该不会是对人家小女娃儿有那个意思了罢?所以说你没指望罗!”说著,指了指李逍遥,又指了指上边,满脸贼笑。

姬灵通自能听得出这胖道士猜到了哪儿去,灵儿在他心目中向来是奉若神明,半点不容亵渎,更何况是此等轻言冒犯?闻言之下登时变了脸色,目中迸出杀气。硬天师看出姬灵通想动手,却欺他重伤未愈又添新伤,毫无忌惮之心,捋袖说道:“这当儿你跟老子开仗,只能是找死!”软天师却在一旁冷笑道:“素闻雾月教中的高手到了生命的最後关头有一招自断血脉,以激发全身功力瞬间毙敌的同归於尽著数,看来这儿有个胖子是要找死喽。”硬天师霎然变色,转头问道:“真有此事?”因见人人点头,表情严肃,硬天师顿时咋舌,摆了摆手,向姬灵通说道:“今儿老子不跟你开仗,要打架你找外边的邪灵去打罢!”

姬灵通沈脸望著硬天师缩进林居士等人的背影里,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当揪这胖道人出来,但在心里一琢磨,暗觉此时真正的敌人并非大殿里的人,而是窥伺在外的鬼蜮孤儿。因为那些半人半魔之物毕竟正威胁著包括灵儿在内每个人的生命。他终究是老成持重之人,虽说恼怒未减,却并不想与硬天师这等浑人纠缠不休,强抑了火气,仰望屋顶,水帘如泻,借雷电闪光,朦朦胧胧的只见灵儿已摇摇晃晃的爬到了最顶端。

姬灵通不由得又吃了一惊,双手微颤,只听灵儿在屋脊上娇声大叫:“逍遥哥哥……”叫声瞬间被暴风雨湮没了去,殿内却也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林居士不禁一怔,随即提气叫道:“喊他姓名!”他身负重伤,气力大衰,这一声未及传出便被风雨掩下,修剑痴忙道:“我来!”提起内力,大声把林居士之言送了出去,因怕隔著风雨雷鸣,灵儿在上边听不清楚,难免要徒然误了李逍遥活命的机会,任书易等人也都跟著修剑痴齐声大叫,连喊多次,只盼灵儿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灵儿那一声奶声奶气的“逍遥哥哥”叫将出来,乃是顺其自然,皆因平时这般叫惯之故,待觉不对,突然间要改口,一时暗觉别扭,但终是叫了出来,依从林居士指点,面朝北斗方位,一只手抓稳了屋脊的石砖,勉强站住身形,抬起另一只手拢在嘴边,连唤三声:“李逍遥!”

这三声娇嫩的叫声甫出口边,立时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晰,雷声越发的震耳欲聋,夹杂著厉风暴雨,把她的叫声压没无息。灵儿不知道别人能不能听得见,只怕李逍遥的魂魄没听清,恨不能撕开了喉咙大喊。便在她又叫唤之时,隐隐约约听见风雨中遥遥飘来一支凄清悱恻已极的楚歌之声,似乎有许多女子在远处齐声高唱,传入耳中的断续辞句正是林居士先前在大殿里唱出的那一句:“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久留!”

岂止灵儿听见了,便连大殿里的人也全都目瞪口呆,几难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确确实实正是楚歌,而且极似宋玉所做的《招魂》。此间林居士、修剑痴以及丁情、灵儿皆属熟读诗书之人,均知此歌乃是楚辞中的绝唱之一,有人说是为招楚怀王之魂而作,也有人说是为招屈原之魂。远方飘来的歌声竟然风雨无阻,更含狂乱意醉之气,似是巫者以烈酒及幻药自催神迷而唱,充满了百般的幽美凄惋之情,动人心魄至极,所唱的正是《招魂》的第一部曲,大意是告诉魂灵,东西南北上下六方都是可怕的地方,千万不要去……

旋即飘过来的是《招魂》的第二部曲,诉说楚国如何美好,有安静的居室,有姬妾的侍奉,有美味的饮食,有歌舞的欢乐,祈望魂灵能返回故乡。歌声凄恻感怆,这时候传至耳边,正值人人凄惶无主之际,更加催人泪下。

第十三章 不死传说(五)

灵儿生怕误了时辰,定了定神,含泪大叫李逍遥的名字。这时她突然瞧见大雨中飘忽晃过一簇昏淡的光亮,凝目望去,辨出那是一盏几乎破碎了的孔明灯。那一簇微黄的灯光从昏暝的夜空中飘零而现,映入灵儿睁大的妙目之中。雨茫茫的天地间霎然一亮,但见雷电激闪,夜空中只剩下这一盏孤灯宛如徬徨无主的游魂飘过林梢,悠悠的移近大殿上方。

灵儿的心几乎蹦了出来,刹那间又像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不动,只瞧著风雨中那盏飘摇欲失的昏灯,妙目里盈满了泪水。“那是逍遥哥哥麽?是他,一定是他!他听见了灵儿的叫声,真的听见了,我的逍遥哥哥回来了……”

殊不知此时殿内的情势更加险恶。但并非因为外来的威胁,而是因为有人玩火。硬天师咕哝了一句:“灯光的形状不对!”林居士等闻声转头,只见李逍遥面前的本命灯光焰绵长如丝,一反常态,变得青幽幽的曳闪不定。软天师正催内力改变灯火的形状,眼皮不抬的哼了一句:“有何不对?”

“该当是这样!”硬天师腮帮一鼓,灯光立时缩小为一丁点,几至熄灭。林居士等正吃一惊,突然间火光!的一声猛鼓起来,肿胀如球,倏地蹦将上来,隆鼓似一个大瓜。软天师缩头不及,火球窜将起来,眉毛胡须几乎!没了。却吓一跳,但见火球又缩为一粒小亮点。硬天师呵呵笑道:“没吓著罢?就算是火到了我手里,搓圆捏扁,还不是照玩得转?”软天师嘿嘿冷笑,暗催真气,火光突然变得尖长柔软犹如一绺马鬃,往硬天师下巴一撩,!!微响,硬天师怪叫一声,忙不迭地跳开,双手乱拍,总算熄灭了烧髯的火星。软天师冷笑道:“这就叫做‘老猫烧须’,怕了吧?”

硬天师大怒,岂甘吃亏,正要讨回面子,林居士忙道:“休闹,这可是本命灯……”硬天师把他推开,涨粗了脸道:“管他妈!谁挡我揍谁……”修剑痴突然晃身挡在中间,凝守剑势,隔开软硬天师这对从来不相让的同门冤家,沈声说道:“谁想滋事,那就先把我揍倒!”

“揍就揍!”硬天师圆瞪怒眼,大叫一声,发掌拍去。突然间一只手掌从後边按来,抵住硬天师後脑勺,硬天师吃了一惊,那一掌生生刹住,只按在修剑痴胸前,没敢吐劲。与此同时,修剑痴瞥目瞧去,看清了制住硬天师之人正是姬灵通。修剑痴先前虽凝守剑势,但他居然霎间受硬天师发掌制住要害,以修剑痴的本领尚不至於此。姬灵通不禁奇怪,便在凝目看时,只见软天师的手指从修剑痴背後移转,姬灵通顿时明白:“修呆子後背的要害先被软老道制住了,是以剑势使不成。”一念未及转过,胁下陡然间已被软天师的手指抵著。姬灵通晓得软天师“玄阴指”的厉害,一时竟没了辙儿。谁知便在这时,修剑痴手中柴枝翻转,抵住了软天师的额头。

丁情、林居士等人在旁边见到姬、修、软、硬四个好手顷刻之间相互受制,僵持不动,脸色甚是古怪。众人不由得既吃惊又好笑,硬天师却大觉好玩,小眼珠转来转去,咧嘴道:“妙极!真是妙极,武林中好久没出现这种大师级的场面了……”话未说完,便瞧见林居士晃身过来,乘机从软天师手上端去了那盏本命灯,想是生怕他们较劲之时不小心碰灭了灯光,是以要端到一旁。硬天师眼珠一转,突道:“林老毒别想置身事外!”分出一只手掌,冷不防抵住林居士腰胁。

林居士正捧著灯,哪里料到硬天师居然把他也给扯进僵局中,不由一怔,自然而然地也发掌按在硬天师头顶。便在这时,屋顶上传来了灵儿的惊叫之声。

先前飘了满空的孔明灯已被暴风雨摧灭殆尽,不知坠落何处。却哪料此刻竟然还剩下孤零零的一盏残灯,能够支撑到现下,委实算得是奇迹。灵儿本想接住空中飘近来的那盏孔明灯,突然一道惊雷劈在身前,她身法虽快,避开雷电,脚下却一滑而跌,幸好在身子滚落檐头之际抓住了边缘的石槽,堪堪稳定身形,却晃悠悠的悬在离地十余丈的空中。

灵儿哪顾得上稍微喘息,望见那盏灯被大风猛地吹偏了去向,却挂在树梢头。雷电闪闪,随时要击炸大树。灵儿见势危急,心想:“要是被雷电劈中了那棵树,连逍遥哥哥的魂儿只怕也得烧没了呢!”一咬牙,扑身过去,凌空飞掠,宛如乳燕穿林。

身在半空之时,但见树影下迅捷之极的蹿起一个小小的身影,来势奇快,飕一声钻上了树梢。灵儿瞧出那人也冲著那盏孤灯而来,不由吃了一惊,急忙荡腿飞蹬,变换身形,加快了一掠之势,然而那人却也丝毫不慢於她,两人几乎同时扑到那簇树梢头,探手之快更是不分轩轾,与此同时,电光激闪,耀出了各自的脸面,灵儿认出了前来抢灯的人赫然便是那个名叫阿奴的小苗女,不由得吃了一惊。

阿奴嘿嘿一笑,陡起飞腿,鸳鸯连环踢在灵儿胸前,口中叫道:“下去吧你!”灵儿虽被她踢得猝不及防,中脚之际,身上金刚法圈陡然荡出,却是应念而生,护住要害。双手同时交叉於胸前,往外一格,发力撩开了阿奴踢来的双足。

只此一挫,灵儿便往下坠去,阿奴只道她必将摔得爬不起来,却哪料灵儿半空中一个倒踢金冠,提足勾住了一枝树须,荡叶弹身,拔身高纵,阿奴抬头望时,灵儿已倒身纵上树梢顶方。阿奴不由得喝一声采,一只手抓著树枝,用一只手摘灯,格格娇笑道:“还是我快!”

飒一声响,水珠碎洒,没等她抄住那盏灯,灵儿一脚飞撩,足尖微勾,竟然後发先至,轻踢那根挂灯的树枝,阿奴抓了个空,仰面望见那盏灯离枝飞上空中。阿奴自忖轻功稍弱於灵儿,便没似她那般凌空穿梭回掠,却仗著人小身轻,窜树而上,踏叶顿枝,借树枝翘弹之势滑溜溜地扑上空中,此时两女均在树梢上方,同时伸手接灯,腿影飞踢,兀自想将对方蹬开。这一回合又是不分先後,几乎同时抓住灯沿,没想到这一霎间,头顶上炽光激闪,劈下一道猛雷霹雳。

灵儿不明白这小苗女为何也来抢灯,简直是处处跟她做定了对头,心下著恼。两女同时争灯,眼看就要撕为两半,蓦地里这道惊雷当头劈下,声势骇人之极。两女同时大惊而呼,身形却都不慢,急跃而分。这时阿奴为要躲雷,哪顾得上抢灯?一个後翻,连串跟斗遁入雨幕之中。

灵儿却哪能不顾,急使风咒,呼一声风掠,送那盏灯落到屋脊之上。雷轰大树,只在瞬间激起大团烁目火花,将那株合抱大树劈为六瓣,轰然倒崩於殿前。

“撤掌!”殿内光昏影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硬天师一个劲儿地摇头道:“这时候谁敢先撤掌?谁先撤掌谁是傻瓜!”其余几人虽默不作声,却也知硬天师所说的没错。当下这五人功力均相去不远,又多少皆是各怀敌意,彼此之间互持戒心,即便是修剑痴、林居士也没敢先自撤回掌力,免被对方乘机以掌力催吐,势必非死即伤。

姬灵通感到灵儿在屋脊上必遇凶险,却无法抽身去救,心中又急又怒,但也没敢贸然撤回自己的掌力。先前一念之差,每个人都陷入了胶缠不下的困境,此时想要後悔也已晚了。任书易等人在旁边徒自慌急不安,却无力分解这五人的僵局。丁情皱眉半晌,突然说道:“我喊一二三,同时撤掌如何?”

修剑痴等五人听了,均想:“这却是好主意!”五人你望望我,我瞧瞧你,皆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出赞同之意。硬天师裂嘴一笑,说道:“我来数!”修剑痴摇头道:“不,还是让局外人来数为好!”软天师立即点头,修剑痴的目光依次从林居士、姬灵通等人的脸上扫视而过,因见除了硬天师满脸不痛快之外,无人表示异议,便即说道:“丁情,你来数!”

丁情未及出声,忽听得一人沈声说道:“还是我来罢!”众人方自愣神,不晓得这声音来自何人,但只一霎眼间,有人闪身欺入大殿,丁情等人未及看清对方身影,登时纷纷中指而倒。

修剑痴等五人撤掌不及,甚至连那来袭之人的身影也看不清,蓦然间穴道刺痛,宛如遭针芒钻入,直透血脉,心中只一凛,便都动弹不得。身体僵麻之时,经脉陡起异常变化,便似无数蚂蚁密密地爬窜满身,所经之处奇痒而至极痛,连筋络肌肉也顷间痉挛抽搐,均站立不住,倒作一团。

倒下之时,方才看见一个身形奇高之人耸立在面前。那人投落的粗大雄壮身影端似巨灵神一般,赫然映入眼帘,不免让众人吓了一跳。硬天师在这干人当中已算得是腰圆膀粗的大块头,和这人一比,显得非但矮小可笑,更似蛤蟆之於牯牛。乍见此庞然大物,连他也不禁目瞪口呆,作声不得。

然而更惊人的是这人的制穴手法,绝非天下哪一家哪一派之学,姬灵通、修剑痴等人可算得见过识广,却从未听闻这等样刁钻诡异的封脉功夫,受制不出片刻便难以禁受,无不渴求速死。

只林居士晓得这是什麽手段,此时他还能说得出话,闷哼一声,眼望那巨人般的身影,目中竟闪出一丝骇然之意,嘶声道:“你是鬼雄!”

软天师微皱眉头,疑道:“什麽鬼雄?你认得这家夥?”林居士瘦脸上的每一寸筋都在抽搐和扭曲,不知是出於痛苦还是恐惧所致,话声微颤的说道:“这……这麽大的体躯,又……又加上鬼蜮流的独门制穴法,还会是谁?”话声未落,借著雷电闪光,突然看见那大个子木然而立,睁得大如铜铃般的双眼中竟没一丝光芒。

林居士一怔,随即看见那张大脸庞扭曲而僵硬,竟然七窍流血。此时电光耀闪,照亮那张毫无活气的脸廓,便连修剑痴、软天师、姬灵通等人也都发现不对之处。轰隆一声,那庞大的身影山崩也似的倒在积水中,溅起铺天盖地的水花。

鬼雄竟然死了。刚露面就变成一具庞大的尸体,委实令人惊诧莫名。当这具巨灵般的尸身怦然倒下之时,风雨中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厉声悲嚎,仿佛无数鬼魂霎间从地狱冒将出来,破土大叫,嚎吼声响成一片,不绝於耳,令人闻之变色。

待那阵鬼哭狼嚎之声荡然而过,风雨依然沥沥不息。一个甜糯糯的声音飘入耳朵,笑嘻嘻的说道:“杀个把鬼雄,其实不费吹灰之力。”随著甜腻欲融的笑声,蹦入众人眼帘的一个娇小身影不是阿奴是谁?

修剑痴望著那张死不瞑目的大脸膛,仿佛想到了什麽,不禁苦笑一声:“用无影神针偷袭,的确不用费多少力气!”

此时别人也已渐渐明白,鬼雄在外窥伺多时,好不容易才总算找著了最好的出击机会,趁殿内五个好手自相纠缠不下之时,陡然欺入大殿,迅猛之极地以鬼蜮制穴手法将众人悉数点倒。但就在这时,偷袭得手的鬼雄没料到自己那庞大的身影成了一大簇“无影神针”的活靶子。

蜀中唐家的“无影神针”杀人於无声无息之间,素称天下至毒的暗器之尤。唐家这门绝顶暗器传子不传女,又因太过阴毒,唐家上代自有遗训,不准门人擅学,更不得轻易使用。这许多年来,便是唐月儿也从没见过这门暗器使出来会是怎样的情形。却没料到今天会在此地目睹,更令她吃惊的是使这门暗器的人竟非唐家之人。当下,纵有百般的疑窦,一时也全都噎在心口,除了瞠目结舌之外,哪里还能有别的反应?

阿奴见她所用的手段被人识穿,却并不否认,噗哧一笑,妙波流转,说道:“这大个儿耗光了我所有的无影针哩!”软天师皱起眉头,朝林居士望了望,问道:“你不是布了六丁六甲吗?鬼蜮流的妖人如何进得来?”此节正是林居士心中所疑惑之处,先前他行法设赎魂阵时,先剪纸人四十九张,做甲士之状,教人布置於殿墙四面,防备鬼蜮流乘虚而入。相当一段时间尚且无事,哪料刚才鬼雄竟然闯了进来,丁甲护阵毫无反应。此节甚奇,出乎林居士所料,便到此刻也想不出究是何故?

阿奴笑嘻嘻的拿出一把湿烂的符纸,原本捏成一团糊状,却小心翼翼地拈起一角,拉了开来,向林居士笑道:“这玩艺就是你们的护法纸人麽?哎呀你真逊!我撕都撕光啦,又没伤没病的……”林居士变色道:“原以为鬼蜮妖人破得了我的甲人护阵,不想是你这小丫头在搞鬼!”阿奴眯眼道:“有什麽呀?”林居士怒道:“没了这些护法丁甲,这里怎守得住?”话声忽噎,废然长叹:“太婆和她那班鬼蜮妖人转眼便来取我们性命了!”

阿奴闻言一怔,双眼瞪圆,骨碌碌一转,往身後望了望,并没见到什麽异样,转回脸来,笑道:“你唬谁呀?刚才我在外边转了一圈,连只鬼都没撞见,偏只你们这群胆小鬼躲在这里吓自己!”妙眼转动,瞥见李逍遥木然站在一旁,不由一怔,随即失笑道:“这人快要死翘翘了!”

林居士闻得此言,不由心中一凛,惊道:“什麽时辰了?”姬灵通所倒身的方向刚好面朝供案上竖放的时辰盘,说道:“距子时不足毫末之微!”众人心头犹如重弦拨落,怦然震撼。

阿奴瞥见一个孩童手捧赎魂灯缩在大殿一角,似是想躲她。把素手一指,问道:“玩什麽花招啊?”任书易晓得那小儿是谁,又看出那小苗女不怀好意,喝道:“韩林儿,快跑!”韩林儿却哪逃得掉?阿奴脚尖勾起半块瓦片,踢了过去,嗖一声响,韩林儿刚欲转身走避,膝弯里陡然一痛,跌倒在墙边,却把手里捧著的那碗本命灯摔脱,飞坠水中。

林居士等纷纷失声惊呼,蓦地只见空中水花飞绽,屋顶落下一袭倩影,素衫飘闪,接了那灯在手,不使坠落。阿奴便欲来阻,已然不及,投目望去,只见灵儿俏丽的面容犹淌雨水,似雪莲凝露,芝兰披霖,飘然落定,手里端稳了那盏本命灯,其光不熄。众人不禁喝一声彩,阿奴却微现异色,讶然道:“啊,你……你刚才不是被雷打了吗?怎麽没事人一般哪?”

姬灵通闻言变色,憟然道:“大小姐,你……”因了心情震动,话声竟噎於喉间。灵儿红著脸蛋,反转右手摸了摸後腰,赧然不言。想起刚才雷击之险,犹有余悸,玉容又转苍白。其实她旋身落回殿内之时,林居士等几个眼快之人已掠见她後背衣衫裂开一条数尺长的焦缝,延至腰眼,衣缝绽开时,微露雪白肌肤,竟毫无炙伤烧灼之痕。当她转身回靥之时,从她美目之中隐约可见些许忍痛之色,林居士等心中纳闷,究因她是妙龄女子,不便多望,只是奇怪:“这少女似遭雷击,竟无伤损,恁般蹊跷!”

阿奴望著灵儿,也是满腹疑团,突听得硬天师恶声恶气的叫道:“你这两个小娃娃再不帮老子解开穴道,小心老子恼将起来,一手一个,拧掉两条嫩脖!”众人原本满心紧张之情,听得此话,都觉好笑。硬天师兀自圆瞪小眼,嘟嘟囔囔的躺那儿虚声恫吓。阿奴妙眼一眨,笑道:“就不解穴,看你这矮冬瓜怎麽拧我的脖子!”

硬天师大怒,哼哼道:“等老子穴道自行解开之时,你这小妖女就晓得‘哢嚓’一声拧断脖的滋味了!”阿奴走到他面前,笑吟吟的瞧了瞧他,说道:“如果我现在就干掉你呢?莫非要变鬼来拧我脖子?”众人登吃一惊,凡领教过这小苗女手段的,均知她这般说话绝非戏言。唐月儿不禁说道:“阿奴,你别胡来!”阿奴笑眯眯地扫视每张惊怵不安的面孔,说道:“哈!我怎麽会胡来呢?只是要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众人又吃一惊。唐月儿颤声道:“我们哪里跟你有仇?”阿奴笑道:“呵,你真健忘!刚才谁冤过我栽过我打过我,一个个全不记得了吧?可我却记得来讨还哦,有道是:眼前报,还得快。”唐月儿变色道:“可我是你的熟人……”阿奴笑道:“熟人就更要煮来吃了。还有你的孩儿,也要一起烹!”

灵儿趁她忙於说话时,暗使解穴手法,试图帮林居士等人解开穴道,怎料鬼蜮流的手法独树一帜,竟毫无办法,正觉慌张,林居士叹道:“休再徒劳,快想办法找到李逍遥的魂魄。不然时间就来不及了!”灵儿仰起头来,以眼光示意林居士朝顶上看。林居士穴道未解,头颈岂能动得?但见灵儿双目含光,隐漾异彩,一扫先前那般凄愁之色,他心念一动,眼光掠见积水里投映一簇微亮的灯影,顿知端的,忙道:“正是时候!”当下悄言指点,教灵儿速将本命灯送入李逍遥手中,务要他双手捧定,并以还魂香祷拜三次。另嘱软天师几句,话声极低,不教旁人听见。

灵儿的举动却全落在阿奴眼里,不待她移身过去,先笑迎上来。灵儿为免多生枝节,忍气说道:“先前……先前错怪了你,是我不好。你……你可否不要计较?”阿奴冷笑道:“说得轻巧!”飞足踢灵儿手里的灯,灵儿见她神情不对,早有防范,闪身斜走,避了开去,教阿奴踢了个空。只滴溜溜一转身,便闪到了李逍遥身旁,心想刻不容缓,依照林居士指点,把本命灯置於李逍遥双手之上。此时他只木然呆立,任她所为,全无知觉,让他抬手捧灯,只是茫然照做。

阿奴大叫一声,踢水溅来,灵儿头也不回,反手扬动,虚划一个圈,以金刚咒法荡开雨点般落的水珠,不落半粒水星在灯芯之畔。这时软天师口中念念有辞,李逍遥只茫然呆瞪,灵儿转动他身子,使朝软天师处。果不其然,李逍遥见软天师口念密咒,虽眼光仍然痴呆,竟也跟著翕唇动口,灵儿见他尚无神志,幸好还能模仿,心头又惊又喜,猜想必是孔明灯已找到,魂魄近躯,是以他开始有了一些机械的反应。但因她没瞧见李逍遥的魂魄藏於何处,虽找到了孔明灯,心中犹自七上八落,没个定儿。眼见软天师施咒,灵儿稍许定心,不时瞥眼看时辰,只虑时间不及。

谁知便在这时,阿奴发现了悬在穹顶豁口的灯光,倏地跃身而上,叫道:“咦,这灯怎麽夹在这里?”其实那灯并非无故悬於此处,灵儿手牵一条丝绳,系著灯笼,上下相连,只因生怕又被大风吹失。此时那灯恰在李逍遥头顶上方,被雨水冲激欲碎,连灯火也瞬间暗去。阿奴纵起之时,灵儿大吃一惊,生怕坏了此事,急忙跃身欲拦,不料电光倏闪,有雷劈落,两女犹未近得,均被震开,眼睁睁地看著那盏孔明灯在一团眩目已极的火花绽爆中荡然无存,碎石水珠漫空洒落,穹顶全摧,大雨倾泻入殿,忽听得众人失声大呼,灵儿闻声惊顾,只见李逍遥被刚才那道霹雳震跌一旁,伏倒水中,那盏本命灯翻得底朝天覆於身畔,灵儿急拾灯时,火光已灭,再点不燃。

灵儿急忙又瞧李逍遥时,非但毫无知觉,因遭雷击,头发倒竖,衣衫破碎,面无血色,竟似比片刻之前更糟。她连唤不应,不免吓得愣了,心中慌乱,没了主意,只听得身後不知是谁惨然说了一句:“时辰到!”脑中轰的一响,灵儿跌坐在积水里。

阿奴蹿了过来,伸指正要戳灵儿穴道,无意中瞥见神龛前的石案塌为一堆碎石块,便在神龛下方现出一洞,大小仅容一人身子进出,她不由一怔,随即面现惊喜之色,大叫一声,抢到洞口之旁,心头怦怦而跳,不禁咕哝一句:“啊,在这里了!”但见殿内积水纷纷涌进那穴,她竟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眼前漆黑一团,趋入其内,浸泡水中挪不数步,探手摸索,碰到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壁,断了去路。阿奴并不死心,只管点了火摺子照耀寻找,只见石壁角落有一锈迹斑斑的钢环,她大是欢腾,说道:“早疑心这座天蚕神殿必有名堂,真的在这里了!哈哈,藏宝窟……”用手一拉,!啷一声大响,身後剧震,却是进来之处降下一堵断龙石,绝了她的退路。

阿奴大惊,急欲拉扯那面钢环,不料那环却自动缩入石缝中,断龙石既下,钢环便消失了。阿奴遍寻无著,再没找到另外的机关,既深入不得,又无法後退,却生生困在此穴中,不过斗室之地。这一下阿奴真慌了,放声呼救,拍打石墙,竟杳无半点声音传到外边大殿,即便是大哭大喊,也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快喊!”漆黑中有个声音急道。“大家一起喊他回来!”

灵儿在大殿中眼见李逍遥毫无醒转迹象,心下已然冰凉,殿内灯火全熄,众人全都陷於惊慌绝望之中,虽听到那一声断龙石响,地面震动,随後便不再听到阿奴的半点声息,众人却都顾不上奇怪,只担心大难转眼就要降临。便在这最无望的时刻,灵儿听见了林居士的叫声:“快唤回他的魂魄!”

软天师哼道:“返魂无术了,还叫什麽?”灵儿终是不死心,忙抓住这最後的一线希望,急问:“怎麽喊?”语带哭腔,眼泪盈眶欲落。林居士叹道:“我是没招儿了,不过听说李逍遥未到十八寿限,眼下当是命不该绝。大家快一齐大喊招魂之调,随我唱罢!”硬天师气鼓鼓的哼道:“老子不唱又怎地?”林居士苦涩的道:“魁星踢斗若是终告失败,谁又能有独自生还之望?”硬天师嘴巴虽硬,心下终是怯了,不再嘟囔。

林居士放开破锣般的嗓子,涨粗了满脸的瘦筋,凄声高唱:“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久留!”灵儿赶紧跟著他的调儿娇声而歌,边唱边哭。接下来是修剑痴,但只跟得半句:“魂兮归来兮,远方不可……咳咳!”调门过高,以致扯落了嗓子,憋脸大咳,气喘不过来,苦笑道:“你的调儿起得太高了,我跟不上来!”林居士依然故我,只管扯开了喉咙大唱,却来回只是这一句,灵儿不明所以,又没主意,只跟著他唱。

软天师张开嘴巴,也来了这麽一嗓:“魂兮……哎,老子不唱了!”摇了摇头,忽起疑心,瞪著林居士,哼道:“你该不是只会唱这句罢?”姬灵通在旁只是哼哼,不知哼的是啥调儿,软天师只是皱眉不已,突听得硬天师在一旁哈哈大笑,甚是得意,说道:“比大嗓门你们可没法跟我争!”软天师变色道:“不好!”众人正自不解,忽然间耳边铿锵乱鸣,震天价响,宛如百来号大钹轰击,顷间把所有的声音全压了下去,正是硬天师高唱龙虎山小调,喊的虽是“魂兮归来”那一句,调门却全然与众不同,直撕裂夜空,教雷神哑然。

然而电光犹闪,耀入大殿,灵儿正闷头捂耳,突见得地上有物攒起,定睛瞧去,赫然竟是鬼雄的尸体在动,众人有瞧见的无不失色而呼。硬天师几乎刹不住嗓门,但当双眼触及那耸然涌起的巨影之时,终是骇得呆了,口张舌颤,不知不觉没了声音,听见软天师在旁大声埋怨林居士:“招什麽魂啊?你这林老毒!看看把什麽招来了……”

林居士却浑似没听见,只是眼瞪口呆地望著那团攒然而动的阴影,众人只道鬼雄复活,待听得翼声乱耳,又似不然。眼前光昏影乱,不辨虚实,只觉不断有扑翅扇风之物其大如枭,纷纷从鬼雄背上拔翼冒出。转瞬工夫,已有无数妖瞳在黑暗中闪烁凶光。

硬天师惊道:“这些是啥?”没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籍借一道闪电的亮光,只见一大群面目狰狞的妖异之物扑簌簌地扇翼飞起,其状非鸟非蛾,乍看似狐蝠,却长著一副鬼魅之脸,全身光秃无毛,大似鹰!。胁下各生一双近丈长的肉翼,张大而展,宛如鹅掌之形,翅膀连著一对细长前肢,有利爪箕张,伸缩如电,更显眼的还是腹下一对粗长犹如袋鼠腿的後肢,宛似鹰爪一般凶利。这群怪禽尚有长尾拖於身後,粗壮如鳄尾。升腾之时劲风呼啸,寒气森森,势猛而恶,仅只这副形状已足骇人无算。

这群妖禽腾空之时,乍看宛如焚尸乌烟嫋嫋升起,鬼雄那粗大的尸身竟然萎缩而化,终至无影无迹。林居士瞧见了眼前之物的形貌,登时变色道:“此是鬼蜮飞魅!”话声未落,满殿的嘁嘁之声交响不绝,似是无数女鬼在吃吃偷笑。众人方自骇然呆望,那似笑非笑之声忽转凄凄幽泣,令人心头发毛,冷汗浃背,端的是不寒而栗。只一霎间,魅影密密拥来,翼风扑面,犹如无数恶狼围噬猎物,目露贪婪之光,馋涎化雨,将欲饕餮狂餐。

众人顷刻均感大难临头,此时人人穴道未解,既逃不脱,又无力抵御群魅扑咬狂噬之势。便连林居士、姬灵通等法术精湛之人也徒自坐以待毙,旁人更是惊憟至绝,连叫苦之声亦喊不出。灵儿抱著李逍遥失神般呆坐一旁,已是欲悲无泪,心中之伤痛绝望莫可形容,竟似没瞧见死神逼近一般,脑中只是空荡荡的什麽也装不下。此时就算让她去死,也毫无二话,唐月儿等人虽在旁边向她大叫呼救,她也浑若未闻。

在她想来,李逍遥既已不复归来,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已没有意义。她并无半点怨天尤人之意,想起林居士施法之前,他便与软天师提及当年诸葛武侯虽也禳星以祈不死,却终是功亏一篑。是以她并非全无所料,亦知世事无常,往往人算不如天算,众人均已尽力,魁星踢斗之法挽不回李逍遥的生命,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弄人。既怨不得阿奴,也怨不得上苍,灵儿只怨自己命带不吉,连累了心上人遭此凶劫。

“时辰已过,我活著还有什麽意思?”她心里正想到死,是以全然失去了反抗之念。便在群魅扑翼逼近之际,她也只想闭目迎死。但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瞧见一匹貌相狞恶的飞魅扑到李逍遥脚上,张口欲咬。倘若咬的是她身上,灵儿绝无抗拒之意,可是那妖魅竟袭击她最心爱的人,自从结识李逍遥以来,灵儿心中便把他看得比自己要紧千万倍,此时眼见爱郎死了还遭妖魔鬼怪作践,岂能不恨?

轰然一阵巨响,狂雷乍现,其势万顷。

众人方自惴然待毙,忽然间只见无数道雷电轰鸣而落,眩目欲昏。炽光激灿之下,灵儿双臂扬落,爆发灵台仙气,如沐神光异彩,似披七色云焰霓裳。忽喇喇大响,群魅齐遭狂雷闪击,嚎声如泣,纷纷退去。

只这一霎间,灵儿便知自身灵力陡然蜕变,激增而至雷力无限的更高境界,所修炼的雷相法术臻入“狂雷”之巅。只有她知道,这层灵力递变来源於无比的痛苦,先前她遭遇雷击,损伤经脉近半,却由祸得福,反而不经意间助她修行逾越雷池一大步,竟然炼成了雷相法术最高的一层,亦即“狂雷”。

但她终是身染苗疆奇毒,又已心力损耗殆尽,使出这门极耗真气的上乘法术,更使她伤毒骤剧,顿时全身无力,蹙眉坐倒,吐了一大口鲜血。修剑痴等人未及欢呼,便见灵儿萎顿在地,情势大为不妙。皆吃了一惊,苦於动弹不得,唯有眼看心焦,束手无策,更帮不上她的忙。

若是寻常妖物,遭狂雷闪击非亡即遁自不在话下,可是那群鬼蜮飞魅竟然无一折翅,只似受惊般的纷纷退到门外,盘旋嘶鸣片刻,又即聚拢而返。修剑痴等人眼见这群妖魅如此难以诛灭,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刚才他们见了灵儿使出惊天动地般的狂雷法力,已自叹为神迹,绝难相信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居然有此强劲法力,便连软硬天师也没话说,只是咋舌不下。待见群魅竟又聚回门口,蓄势欲入,众人更是骇然而惊,不晓得这些妖魅何以魔力如此强大,连狂雷亦轰它们不走。

硬天师惊道:“又来了,快……快打雷呀!”灵儿听到身後呼声不绝,均是催促她使法术抵挡飞魅入侵,她强自撑起身子,未及施法,使力稍大,又吐出一口血,眼前只是发黑,站立不住。修剑痴、姬灵通、林居士等人见她此状,皆感担忧。只见门口翼影聚合,现出一个扶著大镰刀杆的佝偻身影,正是太婆。

殿内众人一见之下,登时惊呆。谁也没想到太婆居然这麽快就出现在眼前。

电光耀闪,太婆缓缓抬脸,眯缝双眼,扫视殿内每张惊呆的面孔,轻声咳嗽,片刻说道:“很好,差不多都在了。那小蛮女呢?”众人哪里还能作声,只姬灵通低声催道:“小姐,你快逃!”灵儿却似没听见,只寸步不离地守在李逍遥身边。

太婆似乎并不需要等待回答,只微笑道:“不要紧。只要那小蛮女在这世上,老身终能找到她。就算她躲到了地狱里,我也会去揪她出来。”林居士突道:“听你咳嗽的声音,恐怕你也离地狱不远了!”太婆眯眼道:“不愧为五毒药王。连老身偶患小恙,你也看得出来。说说看,老身得了什麽病症?”林居士道:“你是内外交困。我的桃钉符虽已被你逼出体外,可却制住了你的法力,但我看你很可能还中了金蚕蛊毒,眼下你根本无法使内力与人交手。因为……因为你正忍受著毒性发作之苦!”

太婆一面听一面点头微笑,眯缝了眼道:“医家有谓‘望、闻、问、切’四诊之法,看来你已炉火纯青。可我也听说医者不能自医,眼下你的情形正是如此。”林居士涩然道:“我又怎样?”太婆道:“我以你的桃钉符还施於你身上,还附送了一点染有金蚕蛊毒的血,我们两个人的病症是一样的,可是你们更不妙,因为鬼雄点了你们的穴道,现在我要你们的命不费吹灰之力!”修剑痴忽道:“我要是你,会留下这些人的性命以换取金蚕蛊毒的解药。”

“所以你不是我,你只不过是修呆子!”太婆微眯双眼,说道。“五毒药王若有解药,他自己身上的毒就不会正在发作。我要找解药,只能找那小蛮女,因为我知道她有办法解除金蚕蛊毒。至於你们,正好给我远道而来的魅影小妖填填肚子。”

软天师突然冷哼了一下,问道:“来的不是鬼判麽?”太婆微咳两声,叹道:“判官若在这里,谁帮老身救九倌去?”修剑痴变色道:“宫九没死?”太婆眼光瞥了瞥灵儿身旁躺著的李逍遥,冷笑道:“我儿像是那种短命的人麽?”宋香柠自从太婆出现,已自簌簌发抖,闻得宫九尚在人世,她的脸蛋更是惨无人色,望了望丁情,担心之情盈目欲涌。太婆的目光刚好瞧向他们两人,说道:“这里有两对狗男女是我头一批要杀的,不过头一批里,你们两个又非第一对将死之人。”

太婆微眯的目光转到灵儿和李逍遥这一边,灵儿并无半点动容之色,在她看来,死在心爱的人身边,与心爱的人相携同生共死,并非痛苦之事,在此时反而是一种解脱。太婆见这少女毫无畏惧之情,神态安祥犹如玉雕莲相,豔光照人,实是清丽绝俗,她不由暗叹道:“我儿宫九若能得此妇为媳,岂还有憾?”当她眼光触及李逍遥的身影时,虽尚笑容不减,目中竟射出怨毒已极的寒芒。

软天师眼珠转悠半天,突然小声说道:“灵儿丫头,你使法术对付老妖婆,我用增长天王咒暗中助你。”林居士一听,也悄声道:“眼下老妖婆气力不济,未必便扳她不倒!”修剑痴忧道:“老妖婆必靠小妖代她下手,可是魅影小妖不忌雷相法术。此堪忧也!”灵儿心想:“他们不知道我早跟太婆斗法过了,却不是她敌手。用什麽法术也不能赢的!”

姬灵通突道:“对付妖婆用狂雷,若是魅影小妖来袭,可用火相法术。”软天师等一听,均觉可行。灵儿心想:“火相法术我已炼得三昧真火,可攻敌全体,姬长老惯於驭火,他的法子多半能成,只不知我这时还能不能使得成三昧真火法力?”未及转念,咽喉倏紧,却没料到太婆虚手一握,她竟霎间受其钳制,一下就窒息了。!一声响,太婆犹未掐断灵儿喉骨,手便弹了开去,如遭无形之墙磕回。灵儿不须回望,便猜到必是软天师以金刚咒相救,但不等她透过气来,太婆在门口虚捶一拳,蓦然间殿内每人均如陡遭巨锤击腹般跌飞撞墙,痛倒在地,滚做一片。太婆眯缝了眼道:“即便是只能使半成法力,整死你们这堆废物也是绰绰有余!”

灵儿挣扎起身,急唤雷力还击,腹间气滞,竟使不成,太婆嘿嘿冷笑,撩过大!镰刃,向她拦腰一劈,虽说两人相距数十步之遥,但见一道青月般的巨弧之光霍地扩展开来,其势非仅欲取灵儿一人性命,便是李逍遥等在她身旁的数人也要齐受刃光扫及,不免同时要遭这一刀劈成尸首异处。

呼一声破风疾响,一串飞岩挟著滚滚雷音,御风而现,飒然撞击太婆胸口,爆发焰光如一道岩铸巨剑。

此时灵儿自知无力使成狂雷之术,却急中生智,连唤飞岩术、旋风咒、炎咒三种力所能及之术,三法合一,又得软天师以“增长天王咒”攘助,威力大增,斗然连串如一,打了太婆一个措手不及。

太婆那道巨刃之芒半道而溃,却是撞上了灵儿拈指间催发的金刚法圈,荡涤而消,殿内数人均捡得性命,连侥幸之念也没来得及生出,就见到灵儿喷血一簇,跌倒在地。姬灵通虽瞧出她并非受太婆所伤,只是力竭而倒,但见她气色不好,连连吐血,仍是不免大为焦虑不安,只恨不能自己舍这把老骨头出去代她跟太婆一拼。

太婆陡遭剧震,身影一晃,嘶声厉叫,身後突然涌现大群翼风劲啸的飞魅,潮水般的侵入大殿,朝众人狂袭而来,其势骇恶已极。软天师急使金刚咒,却丝毫也挡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密集魅影。眼看无人能幸免覆顶之厄,灵儿却再也挣不起身子。

危急关头,随著夜空霹雳一声响,蓦地只见昏暗中剑芒腾空激绽,化厉光旋转如轮,迸射而开,便在众人目瞪口呆之时,剑落如雨,飞魅尽灭,瞬间消失无存片翼。满空剑芒霎间串连一线,激射而出,正中太婆立在门口的身影,穿透而过,没入夜雾深处。

“御剑之术!”太婆厉啸一声,掩饰不住满心惊骇疑惧之情。“蜀山派哪一位高人在此?胡不出来见见?”在太婆嘶声喝问之时,修剑痴等人却是面面相觑。谁也没瞧出刚才的剑光从何而来,更想象不出蜀山派尚有哪一位精通御剑术的高人到了此间。

但就算是那般凌厉无匹的蜀山仙剑,竟也没杀死太婆。林居士等人见这老妇浑若没事般地犹然立在门口四下寻望,各皆骇异。殊不知太婆已被那一串犀利之极的剑芒吓得胆寒,眼见发剑之人并没现身,更是惊疑不安,想起剑雨来自大殿之内,料到那高人多半隐身於其间,哪敢踏进半步,不自禁的便往门外退去,口中兀自咕哝道:“什麽蜀山十二剑侠,都是些只会暗箭伤人、藏头缩尾的欺世钓誉脚色!”

修剑痴不由得目现怒色,他虽已不属蜀山门下,却终是没有一分忘本之念,但凡有人胆敢当他面前稍有辱及师门的言行,他若得知必不轻饶。先前剑雨乍现,真气激盈,端是威力惊人,不似等闲蜀山子弟能使得出。修剑痴不免疑心是本派有故人到此,却想不起同门当中谁有如此凌厉刚烈的剑芒。即便是其余十一位师兄弟,他们的剑术修为无疑高深於刚才的出剑之人,然而只怕罕有一人有此浑厚内力。况且除此以外,尚有一点不同,那就是剑芒与剑气之别。修剑痴暗自疑惑,心想:“单以剑术之精绝而论,诸同门中数玄、封两位师兄最为高明,如论剑气之凌厉,众师兄弟中无人能出厉师兄其右。然而他们走的是‘以气御剑’之路,不以剑芒犀利自炫,刚才那数十道剑芒绝非人力可为,似是来自剑器显神,方具如此之威。至於师父、师叔两位老人家就更不屑於依仗剑器之功而致敌了,然则到底是谁呢?”一时想到李逍遥歼灭魔煞的情形,似属此一路数,所发剑芒得自小仙剑之威力,当算相类。可是李逍遥返魂无术,其魂魄必已烟消云散,断不可能再使唤得小仙剑。而且,修剑痴见过李逍遥唤成的剑芒,那时绝无这般雷霆万钧的神威。是以他只有往别的昔日同门身上去猜想,却更加糊涂,因为同门当中即便是素好剑器的燕赤霞,囿於师训,也绝不敢涉此专重於剑器的路数。因为在剑圣看来,这是邪路。

甚至比修剑痴当年所走的专重剑招而不按部就班先炼气再御剑的道路,或许更不见容於独孤剑圣。修剑痴突然间出了一身冷汗,心下暗惊:“难道是廉刑那一脉竟留下了传人?抑或竟是姜太师叔一族?”便在这惴然不安之时,听见太婆出言不逊,颇有轻侮本派传人之意,修剑痴焉有不恼之理?

但他未及发作,忽听得殿外蹄声得答,有人提声说道:“刚才好炫人的剑光,不知蜀山派哪一位高人在此?”话声微显苍老,并非叫喊,却教人听了耳鼓一震,余鸣难寂。因未听闻殿内有人回答,那老者又道:“殿内呼吸起伏不定,料必埋伏得有人!”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不足虑,只是一班老弱病残。”修剑痴等心中暗惊:“来的却是什麽人?看来绝非等闲之辈!”虽说来者敌友莫辨,但若是凡人而非妖邪脚色,殿内饱尝惊吓的众人也稍觉安定。

忽然间,马匹惊嘶,衣袂掠风之声纷乱而响,有一阴恻恻的苍老声音冷哼道:“好一个妖婆子,一出手就想伤人!”这时殿外风雨初歇,掠风之声萦耳不绝,有一老者闷哼而仆,似是遭了藏身门廊下的太婆暗袭得手。林居士等正自纳闷,却看不到大殿外的情形,单凭衣风掠起扑落之声,猜想那夥人必是与太婆展开周旋。软天师听到风声激烈,不由奇道:“老妖婆似是落了下风,凭她的本事怎会一动手竟给几个老儿困住了?”

硬天师道:“我却认为是老妖婆使妖法缠住了那帮莫名其妙的老骨头!”这两个老道专唱对台戏,原也不足为奇。林居士却正色道:“太婆使不出多少法力了,而且她刚才又添上了剑伤,必斗不长久。”硬天师怒道:“打发几个老肉脚又有何难?”修剑痴听了一阵,说道:“那几个老头很了得,不是寻常的高手那麽简单。”硬天师怒道:“高手还分什麽寻常不寻常的吗?”林居士把话接了去,眼光惑然的说道:“确非寻常!”

硬天师正要反驳,突听得太婆厉声叫道:“居然是六壬遁甲!”叫声忽失,衣风骤息,忽然飕一声微响而後,殿外一时间没了交手的动静。修剑痴低声说了一句:“会用六壬遁甲的好手,便是不寻常。”硬天师只顾听动静,一时没了反应。过得一会,突然有个人摔於门边,看其影廓正是佝身扶镰的太婆之状,跌伏不动,似非活人。殿内的人不禁吃了一惊,皆想:“以太婆的本领居然就这般被那几个老人杀了?”

但当凝目注视得片刻,便看清了那不过是一个穿老妇衣衫的稻草人,其形状与真人一般大小,胸部烧陷一个大洞,显是先前灵儿使飞岩术撞击所留,头却与身分离,不知被何利物所削。殿外有一老者嘿然道:“这老妖妇!居然用一个假身来使分身术!”殿内的人听了始知刚才一直面对的太婆竟是个替身的稻草像,均是错愕难言。太婆遥以法术操控这个假人做她替身前来寻仇,其真身不知何在,仅一假躯便有如此可怕的魔法,几乎要了众人的性命,若她真身在此,岂非更难对付?林居士等人想到此节,对太婆神出鬼没的手段不免愈增惧意。

灵儿刚才力竭而倒,手仍紧紧的握住李逍遥之手,那簇剑芒乍现之时,正是殿内最黑暗的时刻,然而剑芒竟与雷电同时激闪而出,雷电隐去之时,剑芒也自消失。她连吐了几口血,神志已有些昏沈,便在迷迷糊糊间,只觉李逍遥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灵儿心头又怦然而动,若非她此刻气力不支,当可用符籙咒法试他到底情势怎样,可是眼下却难以办到,便要叫唤他的名字,樱口微启,鲜血又涌了出来。

忽然间,只觉有一双灿若寒星般的目光在昏暗中望著她。灵儿已自迷糊,见到这双朗目,心头一阵激动,声音微弱地叫了一声:“哥……哥……”这一阵心神激荡,不免又牵动伤痛的经脉,几欲疼晕过去。但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在殿内响起,铮然动耳,话声中却微露疑惑之情,说道:“这里如何躺了许多人?”

殿内的人大多身受伤患,且遭鬼蜮制穴法折磨多时,大敌既去,不免心神皆疲,只是昏昏沈沈地喘气不言。一个老者踏进殿内,说道:“我家少爷问你们话,为何不答?”此叟出言倨傲,甚是无礼,修剑痴等人更不愿回答他。只硬天师气鼓鼓的道:“没瞧见我们正难受著吗?却在那儿叨噪!惹老子火起,扭掉你们的头去……”软天师却想:“这当儿这胖子说话无礼,岂非找罪受?”进殿那老者果然著恼,那年轻人却淡淡的道:“不必介怀,且去瞧瞧可否帮得这些人。”那几个老者均没二话。

修剑痴等见得那年轻人话虽不重,却字字透出令人不敢违忤的份量,以那几个老者的本领竟甘供驱策,心下均奇,暗猜这年轻人是何身份。灵儿正觉迷迷糊糊,忽见地上有个玄光微闪的小匣子,看形状正是李逍遥常揣身上的剑匣。她想不起这匣子如何掉在地上,心头纳闷,伸手欲拾,不料有人先已捡起那小匣子。灵儿心中一急,暗想:“这是逍遥哥哥之物,可要抢回来。”探手便欲来夺,眼光投去,先触到一双寒星般烁然而闪的目光。

不经意之间,四目交视,那人似是心神一阵恍惚,轻轻的说道:“此间竟有如此人物!”灵儿只是要拿回李逍遥之物,说道:“快还给我!”那人瞪著她,定了定神,方道:“刚才姑娘叫了在下一声‘哥哥’,教人永世难忘。”灵儿心中一怔,暗思:“我哪里是叫他呢?我叫的是逍遥哥哥啊。”那人并不知她刚才迷糊中只是错认,暗觉心醉神怡,把小剑匣看也不看,就还给了她。旁边有个人低声说道:“少主人,这似是蜀山派的小剑器。”说话的这人满脸皱纹,头发却浓黑如墨,并不年老,一身青布长衫,似是个文士。可他竟然认得蜀山派的宝物,修剑痴不由得暗异,看那人时,却想不起是何来历。

一老者圆脸隆额,弯眉翘嘴,即便不笑时也似在笑,察看过殿内众人伤势,回复那青年:“少爷,这几位显是中了鬼蜮制穴手,经脉痉挛缠葛而已,倒无大碍。”那年轻人道:“可即解去。”那圆脸老者望向一个鹰鼻!目的瘦身老叟,咧嘴道:“那就有劳二哥出手啦。”主仆二人对话时,修剑痴等皆听出了北边的官话口音,又觉这些人行踪诡秘,神态内敛,均非寻常武人。心下暗自纳罕,听得他们轻而易举便觑破鬼蜮手法,那年轻人随口叫人解除,果然那鹰鼻老者随手抓穴,推拿几下,竟陆续解除了众人所受之苦。林居士等无不惊讶佩服,更觉那鹰鼻老者功力深不可测,此间恐怕无人可及。

那年轻人自从见了灵儿,眼光稍瞬不离,看出这少女显是有伤患不轻,便教圆脸老叟来看。圆脸老者回复道:“放著小杜在此,其他的伤倒无碍,只是……这位小姑娘和那边一人情势相仿,均是染上了金蚕蛊毒。”那年轻人微微皱眉,沈吟不语,面孔微转望後。随侍他的那皱面文士向殿门口守著的一疤面老叟问了一声:“四叔,小杜到了没有?”疤面老叟不一会接了一人进来,却是个不过二十来岁的文弱秀才,直趋而前,拜见那贵少。

硬天师哼道:“找什麽大夫,大夫我们没有麽?”那圆面老者笑视林居士,说道:“便是有五毒药王林大夫在此,没有可用之药,又如何解得自身的毒?”林居士没料到这圆脸老叟早就认出了他的身份来历,不由一怔,随即动容道:“难道你们有解药?”他之所以惊诧,是因为金蚕蛊毒的解药极是稀有,等闲绝难获得。圆脸老叟道:“小杜有。”林居士愈奇,不禁望向那文弱书生,决难相信此人会有解救之法,忍不住说道:“金蚕蛊毒不可妄解,稍有差池便会致人死命。”

那文弱书生拜见了贵少之後,朝林居士揖手见礼,神情恭谨,说道:“恭聆林前辈教诲,晚辈自有理会得。只是见笑了。”林居士沈脸道:“你是谁?”那书生道:“晚辈贱姓杜,草字一个‘仲’字。”林居士嘿然不语,心想:“无名小辈,竟敢取药为名,自称什麽‘杜仲’。”皱了皱眉,问道:“你可知道金蚕蛊毒如何解除?”杜仲道:“晚辈知道此是天下奇毒之一,也知解法。看林前辈和这位小姑娘的情形,当是间接感染而得,尚算万幸。”林居士冷哼道:“我岂会不知解救之法,只是眼下没有可用之药。当世之人有谁见过毒龙?焉有其胆?”杜仲道:“毒龙胆难觅,可是还有替代之方。”林居士道:“替代之方可用孔雀胆入药,但若无断肠草为引,并以雪樱花露送服,滥服孔雀胆乃是饮鸠止渴。而这三味都是稀世奇药,别说孔雀胆乃是大理白苗秘宝,不传於世,便是那雪樱花露也是漠外绝巅之物,急切间岂能找齐?”正因此节,所以世上举凡中了金蚕蛊毒的人,因为三味解药绝非旦夕可获的奇物,是以中此毒往往只有坐以待毙一途,根本来不及寻到天南地北三味解药适时解救。便是林居士也知生望渺茫。

没想到杜仲只是淡然一笑,说道:“解药我有。”说罢,便顺从那贵少之意,先替灵儿施治。

灵儿却不肯受医,身子微缩,摇了摇头。那贵少只道这少女不相信杜仲的手段,忙道:“姑娘勿疑,这位杜小郎有的是一等一的手段,便与天下名医相比,也是不遑多让。何况我们有医治金蚕蛊毒的解药。”他却会错了灵儿之意。林居士穴道已解,听见那贵少之言,不禁冷笑,眼珠一转,说道:“真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何不先瞧瞧那位姑娘旁边的男子?若能让他活转来,那才是一等一的手段!”灵儿一听,也忙点头,恳求般的望向那贵少。

那贵少见她如此神情,心下不免微惑,随即想到:“莫非这少女不肯就医,竟是因为她旁边这个邋遢小厮?”虽感不快,当杜仲转头以目光询问他心意时,这贵少只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妨瞧瞧。杜仲便即探手摸李逍遥脉象,灵儿顾不得害羞,在旁边忐忑不安地等待杜仲说话。

软天师瞧见杜仲眼光微现奇怪之色,随即蹙了蹙眉,改把另一只手的脉象,仍是纳闷,又伸手掰李逍遥眼皮察看,掰完眼皮摸心口,细聆心跳,又探鼻息。软天师觉得那杜小郎没谱,不禁嘲笑道:“这人死都死硬了,便是大罗金仙在此,也救他不活。你还摸什麽哪?”灵儿虽知无侥,但听了软天师这冷漠无情的话语,仍是不免黯然垂泪。那贵少模样的人见她这般凄伤欲绝的神态,不禁微皱眉头,心中更加不喜,更料定她必与这小厮有隐情。

杜仲听了软天师的冷嘲热讽,只是微微一笑,收手拢入袖中,转面说道:“这人只是昏过去了,哪有什麽问题?”灵儿闻言一愣,软硬天师却同时哈哈大笑,似觉此话滑稽之极,都道:“昏?那你何不叫他醒来瞧瞧?”林居士只是皱眉,心想:“若他没问题,那你杜小郎的问题就大了!现在不忙戳穿你,等你自行露乖出丑再做理会。”没想到杜小郎倒是很爽快,点了点头,说道:“这有何难?”又从袖口伸出手来,往李逍遥“人中”狠狠一掐,这不过是大多数人皆会的寻常手法,一掐此穴,可解昏迷、休克、小儿惊风等症。软硬天师见了只是笑得更大声,林居士却更是面色发青,暗觉这庸医未免也庸过了头。

谁料杜仲一掐下去,随著哎呀一声痛呼,李逍遥竟然睁开了眼睛,滴溜一转,奇怪地看著面前这些人。灵儿不禁一怔,耳边传来软硬天师等人的惊声大呼,她只难相信自己的眼睛,正抬手揉眼,忽听得李逍遥那熟悉已极的声音问道:“有何不妥?”

这更是骇人听闻。硬天师怒道:“非常不妥,因为你已经挂了!”李逍遥一怔,随即听见唐月儿惊叫道:“鬼呀!该不会是尸变罢……”李逍遥随口驳斥道:“鬼你个头!”灵儿只是发愣,不晓得这是不是真的?

软天师变色道:“岂有此理!”发一张天师符试探李逍遥有无妖气,却毫无效验,软天师不禁一怔,心念暗转:“不对呀,若果是尸妖灵鬼,我这一符早就把你逼出原形了。难道……”林居士突然抢了过去,探手把脉,说道:“子时已过,怎麽可能活过来呢?”李逍遥乍见林居士那张总是黑著的瘦板脸孔,不禁吃了一惊,随即问道:“书航那小子被你拐到哪里去啦?”林居士奇道:“你还认得我?”李逍遥咧开嘴巴:“废话!你老母好哱?”这当儿林居士哪有心情理会,只是专心摸脉,暗觉脉象无异、心跳正常,鼻息不绝、体温如常,不由更觉讶然。

杜仲道:“他并无大碍,只是极度疲劳而致昏迷一时,将养些时自会恢复如初,何故如此大惊小怪?”硬天师怒道:“扯你的蛋!这小子死都死了,灵魂出窍回不了躯啦,还说没大碍?你小子还是滚一边去罢,让老子用驱鬼逐魔令把它打回地狱里去……”杜仲失笑道:“什麽灵魂出窍?世上哪有此症?”圆脸老叟在旁说道:“世间巫医害人不浅,即便是没病也说成有患,小恙医成大灾,原也不为少见。”

林居士若在平时听到这般话语,必得勃然大怒,但他此时满心惊疑不解之情,即便是指名道姓骂他,也浑然不闻。经他亲手验明,李逍遥脉象虽尚微弱,搏动却是韧而不竭,绝无半分不妥之象。但这更加令他难以接受,不禁捧头恼道:“子时已过,原该魂飞魄散才是。却怎麽又回入了体躯之内?这真……真是不可思议!”

那贵少却是有些奇怪,转头问那皱面文士:“子时过了麽?”那皱面文士仰面望天,又从怀里摸出一个更精巧的计算时辰铜器,仔细一瞧,回答道:“还有半柱香工夫才到子正。”林居士等人均奇道:“什麽?刚才子时不是已经过了吗?”那皱面文士似乎除了贵少的问话以外,对其他人一概不答,只把那计时之盘伸到林居士面前,让他自己看明白。

林居士摇头道:“我的时辰盘明明白白是指明子时已过。”转身寻回那个掉地的时辰盘,已经停转,却死死地指著子正。那圆脸老叟探眼一瞧,笑道:“想来你这时辰计进桑林时必停转过一段时候,後来你再次拨转,却没看天候,定然是自己无意中拨快了一个时辰,计算有误又何足为奇?”林居士一怔,随即说道:“那时迷雾遮天,如何能辨明星辰?”那圆脸老叟道:“现下你可以看了。”林居士仰望夜空,但见星光密缀,天清气朗,既无云雾,也无风雨。他不禁大奇,说道:“怎会如此?”

软天师冥思苦想了一阵,此时方道:“林老毒,你该听说过这片桑林曾遭天蚕教以神秘咒法禁封多时,以致天昏地暗,妖障迷离。如今看来,必是因缘际合,有人苦心孤诣破了桑林迷阵的咒封。”说到此处,微张双眼,一对阴沈犀利的目光瞧向那贵少及其从人的身影。

林居士不由也疑云满眼的瞧了瞧这班颇显神秘的人,心中仍难释然,苦笑道:“我还是不明白这小子离窍的魂魄究在何时归返躯内?”软天师素来思路缜密,此节也已想过,沈吟道:“或许在那道雷电击入殿内之时,正巧我和这小子同使‘元灵归心术’,天意人心使然,送这小子游魂归躯。也算他命不该绝,若是迟得片刻,非但本命灯灭了,那道雷电击中游魄所藏的孔明灯,那就绝无侥理了。”按此说来,就算先前的时辰无误,李逍遥返魂归躯也终究算得赶的正是时候,并没错过了子时大限届至之前的渡劫时机。林居士也觉舍此无别的解释,不禁咋舌道:“刚才的情势岂非好险?”

刚才的情势正如软天师所猜想,然而也已称得上奇迹。李逍遥被雷电震倒,幸有半堵屋顶厚石承去了雷击,他所受的震荡波及尚不为甚,只是遭过雷震,难免心有余悸,闻言之下,不免身子一颤,缩了一缩。修剑痴想起那簇剑芒,不由得问道:“难道刚才是师弟暗使仙剑?却怎会这般强劲如雷霆?”他只道李逍遥是庄无涯的私传弟子,便以此称。林居士向灵儿望了一眼,说道:“或许跟她一样,得天之助,一时法力激进,也不足为奇。”硬天师怒道:“这也不奇,那也不怪,倒是说说看,到底什麽才叫奇?”林居士叹道:“世事无常,变幻莫测,有时只道回天乏术,路到尽头又逢转机,祸福相依,互为转折。又岂是一个‘奇’字说得了的?”众皆称然。那皱面文士头一次在贵少没要他答话时开了口,望著夜空道:“许多事情往往都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贵少听见旁人之言,不禁微喟一声,说道:“人生无常。你想赢,但你可能会输。就像家父常常说的,有的人一生了不起,却哪料在办小事情时全军覆没,或者消灭所有强敌之後死於小喽罗。”硬天师听见那干从者均称有理,皱面文士更道:“所以老主公的明训不可或忘,我等出来行走办事,就更得时刻铭记,处处小心。”硬天师却不服气,嘟著肥腮道:“那叫做‘阴沟里翻船,八十老娘倒绷孩儿,痰盂里溺死老水手’,就好像我听说狄武栽在小丫头手上,除了倒霉没别的大道理可讲,亏得你们还把这种俗得紧的常情说成大道理!”

那干人均吃了一惊,不禁相觑皱眉。那圆脸老叟问道:“啥时的事儿?狄武真的栽了吗?眼下是死是活?”硬天师哼道:“我怎知?刚才听见一小蛮妞说起,想知道得更多,何不揪她出来问……”众人皆是将信将疑,只那贵少说道:“我相信狄武不会有事。就算他偶尔栽了跟头,料也爬得起来。”硬天师怒道:“你怎知道他爬不爬得起来?”那贵少冷然道:“爬不起来就不配当狄武!”硬天师一怔,想不明他何以这般说法。

李逍遥虽已开口说得话,脑中却犹然迷糊,宛如懒睡乍醒,残梦未褪,一时不知何以会成这般,越听越糊涂,想起灵儿,转脸去看她,但见她伏倒在他肩旁,已然晕了过去,一双苍白纤柔的素手紧紧抓住他的一边手臂,抱他的手入怀,牢握不放。似是生怕这是梦幻中事,惟恐他再离开自己,是以双手不肯稍松分毫。

缈雾烟雨,留在梦中。梦醒却了无余痕。灵儿睁开眼睛时,只怕李逍遥已经不再留在她身边,双手一紧,柔润莹滑的手背上嫩筋浮突,眼前一张面孔由朦胧而转清晰,浓眉大眼,一副惫懒倜佻的神态,没事也斜叼著蔫蔫巴巴一棵卷纸烟叶,却不是李逍遥是谁?

灵儿身子一颤,心头怦怦大跳,不自禁的便往他怀里钻,旋即脸蛋一红,後缩些尺,仰面瞧他,凝眸含睇,细细地来回端倪,只是不舍得够。李逍遥也望著她,表情却有些古怪,不时哼哼。灵儿见他不说话,生怕又是虚幻,心中一著急,珠泪嗒嗒而落,俏脸儿涨得嫣红。

李逍遥得出一个观感,朝她脸上悠悠吐烟,说道:“你一天不哭上几百次,就不是你了。”灵儿终於听见他对自己说话,芳心稍定,顾不得烟呛更多泪,红著脸说道:“人家……人家担心你嘛!”李逍遥咧开嘴巴,随即又皱眉哼哼,眼露痛色。灵儿忙问:“你……你哪里疼啊?”

“我被你抓得疼!”李逍遥叫苦道。“从在那殿里你就一直死抓住我这边手不放,搞得我丢脸不说,却抓得我这只手都没感觉了,搞不好要使不了剑,只好去练独臂刀!”

灵儿低头瞧见自己果然仍死掐住他那只手不放,俏面一红,稍松了些,眼见他的手臂满布指甲痕,红一块紫一块,虽觉过意不去,却不敢这就放开手,心里仍然怕他“纠”的一声没了。

李逍遥听见不远处有人低声谈论,不由又恼起,蹦著舌儿道:“又说又说!说什麽我是帝星下凡,胡说八道嘛!这让我想起当年北村的七叔公也学人乱算命,却栽我前世是大户人家花七八两银子买来的小妾,後来投胎转世成了我。你说可气不可气嘛?我会是小妾?才值那麽点钱?”灵儿偷眼瞧他,心念一动,问道:“逍遥哥哥,你……你还记不记得你醒过来之前的事情啊?”

李逍遥突然间面现忸怩之色,登时沈默下去,心想:“就跟作梦一般,怎麽会记得嘛?只是发一堆怪梦,那也‘西瓜’得紧!比如说,我居然梦见宫九那厮被人拐走了,就好像书航一般,这都有够怪的了,谁知後来又撞见一长胡须公公,满身脏土,没事拉著我唠嗑,说了一堆不著边儿的废话那也罢了,却硬带我去後山看一个长得像我的家夥背一小鞑妞跑进山洞干那事儿,狂荡狂荡地,都看到我不好意思。干过了之後,又来了两个人,就是拐跑宫九的那两个家夥,才刚要进洞去捉奸,却又匆匆躲入林中,接著有一个拿箫的人忽悠忽悠地来,後边还跟了几个看不清脸的人,其中有女的,背了那小鞑女出来,往北边走了,独剩下那拿箫的没跟著去,只留在那山洞里不知干啥,过一会退了出来,却碰见那两个埋伏的人,山上突然滚下一个好大的怪石,那三个人在一片尘石飞扬之後没影了,就这样,我看见了那个像我的家夥被怪石堵在洞里。那白胡公公说:‘你知道洞里那人是谁吗?’我说:‘主要是先想知道你是谁?’那老鸟竟然吹牛说:‘我是土地公啊!’我说:‘吹咩?’谁知那老厮突然平白不见了,却刮来好大风,此後我就昏昏沈沈的啥都不知道了,一直忽悠到後来挨了雷打,气如泉涌,憋涨得慌,莫名其妙的发了一招仙剑才好受些,又忽悠忽悠到醒转,也还是忽悠忽悠莫名其妙。”

自从结识李逍遥以来,灵儿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会沈默良久,而且脸也会红。她只担心这不是真事,握他手不放,暗觉他体温是暖的,掐他肌肤也觉实在,稍感宽心,此时瞧清了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帘垂幔遮的四合暖厢,外边不时传入噅噅马鸣,晓得是在一驾马车上,厢内龙涎香缭绕,却只她和李逍遥两个,此外并无旁人。

灵儿又担心起来,暗觉这仍然像是作梦,不禁泪水又落,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了。李逍遥正挣扎间,帘幔外突然悄立一人,清咳一声,问道:“不知那位姑娘服了小可所调之药,是否好了些?”灵儿听出是那小郎中杜仲的话声,只“嗯”了一声,偎在李逍遥怀里,握牢了他的手。

李逍遥挣手道:“好了,醒啦。杜小郎果然是好手段,有红药水拿些来给我搽手……”灵儿红著脸轻捶他一下,只埋脸不语。杜仲喜道:“如此甚好,你们的几位伴当也已用过了药,应该无碍了。对了,李公子若方便,敝上想见一见。”李逍遥问道:“谁呀?”杜仲道:“就是律爷。”李逍遥已听过那贵少自称姓律,点头道:“哦,是律公子。想见她还是想见我啊?”说著,大眼儿眨了眨。

杜仲道:“律爷说,赵姑娘新愈,尚需多休息,只教小的相请李公子前去一晤。或有事相商也说不定。”李逍遥朝灵儿瞥了一眼,心道:“也就是要把我从灵儿身边支开,免得我打扰了她休息。”便答应道:“好的,合该面谢一下律公子慷慨施药的高义。”正要掀帘而出,灵儿却抓手不放,低声说道:“逍遥哥哥,你别再丢下灵儿,好吗?”李逍遥见她俏脸急得涨红,神情可怜,便道:“人家要你多休息!”灵儿摇头道:“不!”

律公子独自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篷帐中,背朝帐门,负手悄立,乍见他的背影就像一柄出鞘的锋刃。

李逍遥一进帐里便觉一股凌厉逼人的寒气侵将近来,心中打了个突,律公子陡然回首,一双锐目射了过来,李逍遥每一节脊背登时如遭刀剔,心下骇然:“这姓律的眼光好怕人哦!”本想坦然走入,却没来由地脚下一软,不知绊著什麽,一跤跌到律公子跟前。

律公子眼锋一厉,背在腰後的手凸显劲筋,似有所欲,但听得一声低呼,却是灵儿跟著李逍遥身後,仍握他的手臂不放。律公子显然没料到这小姑娘也跟来了,不由心中一怔,手背上的青筋登时隐去,眼光立转煦和,全身紧绷似刀锋般的凛凛锐气也霎间收尽,又恢复了先前灵儿所见的贵少模样,除了那神秘的矜贵之气难以悉数掩藏之外,眼锋中的摄人煞气顿时不见了。

李逍遥眼见这一跟头是要栽定了,心下正自懊恼:“什麽嘛!一见面就丢份大脸白送给了他……”一念未及转过,律公子的手已托在他的肘下,微笑道:“不必行此大礼!”虽说托住了李逍遥,却没用力,任由他双膝顿地,仿佛跪磕一般,然後才拉李逍遥起身。

李逍遥磕得膝盖生疼,咧著嘴想:“谁跟你行礼呀?你白受我一拜,少不了要少活几年……”灵儿在旁搀定了他,低声嗔道:“还说人家需要多休息呢,看你连路都走不稳,还想一个人来。”妙眼始终只投在李逍遥身上,不曾稍离片刻,那律公子却只盯著她那如花似玉的娇靥,见她如此在乎旁边这瘸子,竟连正眼儿也不瞧别人一下。律公子不由得微皱眉头,心中极不是味儿,又见灵儿双手仍握著李逍遥右手,到现下还不肯放脱,两人之亲密无间可想而知。律公子两道剑眉的中间有股青气隐然而生,连眼瞳也霎间透出针尖般的寒芒,直刺李逍遥心窝。

其实李逍遥神智复苏以後,便在等待灵儿醒转时,已在那驾马车的暖厢中自运家传“凝神归元”心法,调息回神,又服了自备的还神丹,比起乍醒之时精神无疑回复了许多,只是体力仍难急愈如常,下得地来,方感腰腿皆软,气浮力怯,行走之际宛如脚踩厚棉花堆上,虚虚飘飘,若非灵儿执意跟随在侧,悉心搀扶,他不知已一路跌了多少回。

杜仲并没跟随入帐,只在门口止步,见李逍遥脚步不稳,虚浮无力,似是随时要摔倒,便说了一句:“李公子乃是疲劳过甚,宜多卧床歇息。”李逍遥心道:“到我来这里又叫我多休息,该不会是想把我支回去好留灵儿在这里等著挨泡罢?”他是机灵之人,晓得自己跟这贵少没话讲,而那贵少显然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非冲著灵儿这美貌小姑娘面上,又岂会如此殷勤?

灵儿先前破了後背的衣衫,自感不便出来见人,适才李逍遥便代她向杜仲借来一件披肩,竟是银狐真皮所缝,一尘不染,当是珍贵无比。李、灵二人见了便都惊讶,哪敢接受。杜仲执意要灵儿收下,说道:“此是律公子吩咐的,切莫让小人难做。”灵儿没主意,只是望著李逍遥。於是李逍遥便帮她拿主意,道:“身为李家的人,总不能光屁股去见客。”接过狐裘,替灵儿披在肩上,後退半步,侧头一瞧,咧嘴道:“靓哦!”这一声赞,只教灵儿顿然容光焕发,心里欢喜无限。

灵儿肩披银狐皮裘,一身雪白,明丽无双地随伴李逍遥出现在律公子面前,一时光彩四射,衬著她那惊鸿落雁之貌,愈显仪态高贵不凡,直教见者无不目眩神摇,倾倒独至。那律公子不由得更加欣慕爱恋她的绝代丰神,李逍遥见他眼光直盯住灵儿,半天没拔出来,在旁边咳咳两声,律公子才强自定神,却见到这邋遢小子立於佳人之旁,无疑大煞风景,心下不喜,但碍於灵儿在旁,总是不好发作,只敛神让座,随口慰问几句。

李逍遥看那律公子时,不过二十来岁年纪,生得白璧也似,剑眉星目,高大身材,神清气瘦,风采不凡,著一身刃青色紧袖长衫,银丝镶边,腰结紫獾皮制宽带,足蹬黑麋皮靴,满身贵气。站在灵儿面前,顿如一对般匹无隙的璧玉雕像也似,若非李逍遥生来一副厚脸皮,此时早就自惭形秽,丑杀了去。即便他满心的无所谓之感,也难免觉得自己站在这里似乎显得有点多余。竟生一念:“早知灵儿这妞儿打扮不得,该著她改换村姑妆束,免得我站在她旁边总是显得太突出了。”

其实灵儿并不在乎别人怎麽看她,既爱定了一个人,不论他贵贱美丑,一门儿心思只系在他身上,岂还有片隙留与旁人?虽觉律公子那双眼光稍瞬不离地灼在她面上,暗感羞涩,但并没还之以秋波,只依时下姑娘儿家的规矩,微微福了一福,低声谢过律公子赐药救命之恩,便如她先前谢过杜仲一般。

李逍遥却觉得这律公子似是大有来头,且不说他这副仪表,刚才李逍遥在外边已经留意到了,律公子所带随从远不止进过破殿的那几人,除了六个形貌各异的老者、随侍郎中杜仲以及那清客模样的皱面文士以外,林中更留有一彪骑兵,不知几百乘之数,却偃旗息鼓隐蔽於树丛深处,不时影影绰绰的晃过叶障间隙,透出凛凛而盛的无形压力。林间又停有大车数乘,有的垂帘落幔,似是供主人乘坐之用,有的却厚载货物,以布帐密密遮盖,车马间隙守丁便有数十,持戈按刀,神情精悍,看其模样也都身手不弱。待下得大车,不料转眼工夫树下已支起数座营帐,律公子所在的这一间虽说不及其余的帐蓬宽大,布设却显得极为考究,像是专供主人用的移动豪宅,李逍遥见了只是咋舌。

此时入得帐内,却只律公子在内,那寸步不离的皱面文士却不在身边。待客人落座毕,一个老奴躬身奉上新茶,水是热的,显是有人在林中支灶随侍,一切供应无缺。单是这等派头,李逍遥已自称奇不已,没等主人动作,自行端茶一饮,咂嘴有声,说道:“没想到在这荒林野地里,还能喝到这般热乎乎的香茶!律公子真是会生活哦!”灵儿却比他晓得礼仪,待律公子先邀杯就口,方才捧杯品呷。

李逍遥三两口吸尽茶汁,瞅律公子没注意,低头吐茶末於地,却沾在脚下所铺的兽皮地毯上,想起刚才进来时见到帐篷下边的地上铺有一层半指厚的木板,即便地面仍湿,也不染片泥於毯上。他不禁心想:“这家夥处处显得比别人高一格,不是我说他,这也太会享受了!唉,不知我何年何月才能赚来了许多钱,也学他这般摆阔,盖起帐篷请村里香兰她们到林子里作客,也教她们吃惊一番……”想到滟羡处,眼皮一抬,瞅那豪华摆设,只见律公子放下茶碗,却瞧见了地毯上沾著的几片茶叶末。

李逍遥只故作不见,找话说道:“好茶哦!这是传说中的碧螺春罢?”律公子以素巾轻轻拭口,说道:“见笑了,此是家乡土茶。姑娘可品出何味?”李逍遥心中一怔:“姑娘?哦……跟灵儿说话呢。不过他可是找错对象了,我都品不出啥味,她喝茶又没我多,又没见过世面,问她晓得啥?”不料灵儿轻启樱唇,神情腼腆的答道:“是参茸茯苓茶的味儿。”

律公子微微一笑,说道:“原知姑娘品味高雅。”眼见这美少女品茗之时小嘴微抿,留香不流末,毫无杂声,亦没像旁边那个俗人一般鲸吞牛饮,乱吐茶渣,只轻唇微呷,薄沾即止,举止深合茶道,的是大家风仪。律公子心下暗赞,李逍遥却翕动嘴巴,心道:“这也叫品味高雅?那我算没品没味啦?尝不出你那土茶的名堂,一句话就把我贬到了品味低俗那份儿上了,搞什麽嘛?人家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又活转来,一露面就把我晾那儿了,留点面子行不行?”

正自闷然,听见律公子道:“那麽姑娘料必知道在下的家乡是哪里了。”李逍遥一怔,暗奇:“灵儿一喝茶就晓得了?”灵儿抿口不言,被这两人盯得只是垂眸害羞,心道:“原来律公子是关外人氏。”

帐外有人低报,律公子召那人进来,却是先前殿内见过的那圆脸老者,只朝李、灵二人微一颔首,算是打个招呼,便不再理会,向律公子耳语几句。趁这间隙,李逍遥看那律公子身後皮帐挂有一副席大的地图,其中有个地点以朱笔画了个圈,图上虽然有字,却没一个是认识的。李逍遥想:“原来刚才这律公子一个人在这儿面壁是在看地图,不知是不是藏宝图啊?看得那麽用神,都目露凶光了,难怪他一转脸就朝我乱瞪恶眼,还以为他要剁我呢,却是在看图发狠,只把我吓的……那圈起的地点不知是哪处,有啥名堂?可惜那上边的字一个不认识。”灵儿见他在望地图,目光显得迷惑,猜到他多半是为不认识的字儿犯愁,便凑嘴到他耳边,悄声道:“那些是契丹字。”

李逍遥没料到灵儿也会识得外族文字,顾不得称奇,正想问她图上写的什麽地名,律公子已打发那圆脸老者退出帐外,转面瞧见这两人正望地图,只微露笑意,指著那地图,问道:“两位可是对此感兴趣?”灵儿虽知道些契丹文,毕竟不曾用心习过,是以也没看明白,见那律公子朝她望来,连忙低下脸去。

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其实我们基本上对图不感兴趣,只对那些长得像小虫子般的怪字有一点点不解,基於求学精神……”律公子显是不耐烦听他的废话,把面转了过来,手指离开地图,说道:“此图来自以前的辽宫所藏,无意间购得,挂来看看。既然两位不感兴趣,原也不足为奇。”李逍遥终是心痒,问道:“那圈起来的是啥地儿啊?”律公子道:“可能是辽京罢。”李逍遥“哦”了一声,算是弄明白了,暗想:“辽京有宝,这家夥多半是要干那找故宫盗宝藏的勾当。所以拿图先来研究……”灵儿突道:“辽京不在这里的,有圈的那个地方好像是咱们这里。”既看出了端倪,她本想等出去後再悄悄地告诉李逍遥,因见那律公子搞错了地点,感他赐药之恩,为免这人寻错了地儿,忍不住便指了出来。

李逍遥一怔,问道:“啥?是这里吗?怎麽看出来的?”律公子也有些奇怪,问道:“姑娘认得契丹文?”灵儿红著脸道:“不……不认得,只是看地形猜想的。有红圈的地点在两条横贯图中的大江河以下,又临近沿海一条小江的下游,刚好在咱们这里啊。”李逍遥一皱眉头,“兰陵渡?”灵儿点了点头,李逍遥来了兴致,忙问:“有没看到那图上有咱们家的所在?”灵儿只是抿嘴,李逍遥心想:“看姓律的那小样儿,眼神诡诡地,必是早知道地头是兰陵渡,故意撒这等谎来骗人,除了灵儿会相信他,还有谁会上当?”其实他刚才便上了当,信了那地点是辽都,若非灵儿识破,他还蒙在鼓里呢。

李逍遥疑心律公子这夥人神神秘秘地到兰陵渡必有不可告人的勾当,只是不好多问,忽想起一事,心中一跳,暗道:“几乎喝茶喝忘了!”就他先前在帐外所见,向律公子问道:“律公子,我要话要问你。可否解释一下我那些同伴目前的情况为何如此蹊跷?”律公子望著灵儿,心想:“这女子虽不会契丹文,竟能只从图上的山川地形识破我刚才的谎言,晓得我用朱笔标记了的地点乃是兰陵渡。这也算稀奇了,古来会看地图的女子没几个。”他哪里知道,灵儿的师父从小便拿出南宋至元朝地图教灵儿辨识她的故乡以及归乡的道路。

律公子只是若有所思的盯著灵儿,直到李逍遥多咳几声,他才转过脸来,却心不在焉的端茶杯说道:“李公子有何见教?”李逍遥道:“只是想请教。”也学他的样子端杯,一掀盖子却见杯里没水了,只剩半碗茶末,他仍觉得有些渴,正寻思著是不是该叫主人添些水来,目光一转,见灵儿的杯在旁,似乎没饮几口,他便转脸说道:“倒些水给我。”灵儿一怔,依言捧杯,正要倒自己杯中茶水给他,律公子的老仆已提壶走入,看那壶时,却是一赤铜雕,虽并不大,却精美难言。既有人来添水了,李逍遥便不用灵儿酌些给他。

那老奴非但身躬背驼,生得枯瘦畸异,更满脸皱皮,一层叠一层还堆作一起,皮褐面颓,两道蜡黄的焦眉斜垂两颊,眼窝深陷,仅从蔫褶的两缝眼皮里微透出两丝浑浊不清的目光,在一头稀稀拉拉的灰发垂遮之下,可见右耳残缺不全,左耳却戴一耳环,大若手镯一般。这老奴的衣著作胡人打扮,倒茶或添水时,躬身如拱,一只手提壶,另一边袖子空荡荡地软垂於腰畔。李逍遥见这老儿握壶的那只手仅剩三指,无名指和小指均齐掌割去,那三根残存的手指骨节奇粗,指瘦而长,又留有镶套金铂的尖利指甲,端的竟似猛禽之爪一般,瞧来甚是吓人。

李逍遥正在心里称奇,无意中瞥见这老

添够了水退走时,从那残缺的右耳洞里竟然钻出一只蟑螂,爬到脸上,那老奴却张嘴将那只爬到他唇边的蟑螂叼没了,动作飞快,端如饿鹰捕食一般。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伸手一指,变色道:“啊……蟑螂!”灵儿闻声投目,那老奴已出了帐外,李逍遥那只手指著律公子脸上,一时收不回来。

律公子暗觉这少年无礼而且讨嫌,但碍於佳人在旁,不好发作,只不理会。李逍遥解释道:“律公子休怪,刚才有只蟑螂……”灵儿暗觉不安:“哎呀,我最怕蟑螂了。”不由的偷瞧律公子一眼,想看那只蟑螂在哪儿。李逍遥忙别往律公子身上看,他是干净人,怎麽可能有蟑螂呢?”灵儿将信将疑。

律公子皱眉道:“刚才李公子不知有何见教?”李逍遥端杯道:“只是请教。见教是不敢的,刚才见的是一只蟑螂……”灵儿嗔道:“不要再说了,老提蟑螂多恶心啊。”李逍遥饮茶,一双大眼睛却骨溜溜的盯住律公子,似想瞧瞧他身上会不会也有蟑螂不经意间钻出。律公子不禁沈声道:“李公子到底有何见教?”李逍遥纠正道:“只是请教。”律公子皱眉道:“那你想请教什麽?”

李逍遥觉得这律公子好没涵养,恁般易恼,瞧出律公子已心中窝气,便不跟他一般见识,放下茶杯,正色道:“我只是要问你,刚才我在外边一个大帐里见到那些同伴,怎麽一个个全像不认识我似的傻坐一团,他们的眼神好凄迷呀,见了我也不打招呼,就好像吃错药一般。这是咋整的嘛?”律公子迎视著李逍遥狐疑的目光,淡然道:“两位毋须担心。他们中了鬼蜮魔咒的制脉妖法,服了解药之後,便会这般神志昏迷十几个时辰,过了今天自会没事。”

李逍遥和灵儿是当时殿内唯独没中鬼蜮制穴手所袭的两人,自是不知究竟。听了律公子的解释,灵儿当即释然,李逍遥只微笑道:“没事就好。”突觉有一事不对劲,脸色倏变,端杯揭盖,往里边一瞧,惊叫道:“甲由!”灵儿问道:“什麽?”李逍遥道:“就是蟑螂!”灵儿嗔道:“你嘴上怎麽老是挂著这两个字啊?”李逍遥苦著脸道:“不是嘴上挂著,是嘴里含著。”说罢,从嘴里拔出一只蟑螂,放在茶几上,用手指了一指。

灵儿吓了一跳,惊道:“你……你嘴里怎麽会有甲由啊?”李逍遥皱鼻道:“杯里有,刚才我意外地发现好多只蟑螂的尸体沈淀在茶叶里。”说完,掀盖让灵儿自己看,她却哪敢看,想起自己刚才也呷过茶水,更觉反胃已极。

李逍遥转脸瞧见律公子好整以暇地端坐,脸上并无半点动容之色,不禁疑心道:“律公子,你有用蟑螂待客的习惯麽?”律公子蹙眉道:“什麽蟑螂?”

“就是甲由!”李逍遥解释道。“也叫蜚蠊,是一种常见昆虫,体扁平,黑褐色,能发出臭味。常咬坏衣物,并能传染伤寒、霍乱等疾病,属於害虫。”

律公子皱眉道:“请你指出哪里有蟑螂。”李逍遥道:“哈!你就别赖了,证据俱在……”用手指著茶几上一颗红枣,说道:“我可有证人噢,灵儿,告诉他这是什──麽!”灵儿先前听说有蟑螂混在茶水里,不免吓了一跳,随即把目光一低,瞧见李逍遥刚才放在茶几上的是一颗干枣,当他问时,灵儿盯著那个干枣,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枣。”

“你不要指鹿为马,”李逍遥拈起那个枣,朝律公子面前晃了一下,怒道。“这明明是一个蟑螂!”

律公子一怔,随即目露愠意。灵儿不明白李逍遥有何用意,生怕他惹祸,忙道:“逍遥哥哥,你……你别这样。”李逍遥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要搞清楚杯里为什麽会有这麽多蟑螂!”说著,把杯子翻个底朝天,不顾水烫,捏了一把茶叶和枣子,向灵儿展示道:“看见了吧?都是蟑螂!”

灵儿不禁怜惜的望著他,心下难过:“他……他怎麽啦?”为免律公子不快,她正想赔礼,律公子却以同情的目光朝李逍遥望了一眼,随即转视灵儿那凄楚的面容,更觉她此般神态娇美动人之至,微一定神,说道:“看来姑娘的这位同伴疲劳过甚,神智还未完全恢复。”李逍遥朝律公子脸上扔了那把茶叶渣过去,骂道:“你这黑心狼,拿蟑螂来毒我们!”律公子竟没躲开,沾了一脸的茶渣,帐外撞进几个大汉,从座上扯翻李逍遥欲打,此时李逍遥竟然软绵绵地毫无抗拒之力,只是大叫。灵儿连忙抢身阻拦,幸好律公子及时喝退了那些大汉。灵儿凄然道:“律公子请别见怪。逍遥哥哥以前不是这样的……”李逍遥破口大骂不绝。

律公子自拈丝巾拭脸,和颜悦色地说道:“我不会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姑娘还得当心,我担心他疯起来也许会伤害到你,不如……”灵儿摇头道:“逍遥哥哥不会伤害我的。”一双忧虑的眼光盈盈地凝睇在李逍遥面上,但见他眼光有些异样,面色也隐漾酡然之气,却不知何故。她不由的更加担忧,自从李逍遥在那殿内奇迹般地醒转而後,灵儿心里总是不踏实,生怕又起变故,更惟恐他随时会离开她。眼下又见李逍遥这般不对头,灵儿一颗心又悬到了嗓子眼。却不明白他好端端的何以突然变成这般神志混乱,竟指著枣子说蟑螂。

律公子道:“赵姑娘,不如教下人先送他回马车上歇息。你意如何?”灵儿生怕李逍遥随时会倒下,已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双手扶住他一只手臂,紧握不舍。闻得律公子之言,她便点头说道:“好的,我送他回去,不敢叨扰律公子了。”其实律公子那句话里的意思是想打发别人送李逍遥出去,而留灵儿在帐里,不料灵儿哪肯离开李逍遥身边,裣衽作别,扶李逍遥便要出帐而去。律公子心中著急,又没敢强留,正蹙眉间,忽听得轰轰隆隆巨响,震耳欲聋,地面震撼,宛如天崩地裂一般。

李逍遥惊叫道:“又打雷了,又打雷了!”两眼瞪圆,乱抖了几下,突然倒入灵儿怀里,紧抱住她腰身不放,显得是惊慌已极。灵儿却觉得不像打雷,但也听不出何以这般爆响不断,眼见李逍遥吓得惊弓之鸟般猛往她怀里钻,她也紧紧的搂住了他,心中无声地说道:“不怕,不怕,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麽都不用怕。除了一样,灵儿只怕逍遥哥哥离开我……”剧震之下,帐篷突然塌倒了,却蒙头盖住他们三人。

灵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中难免惊慌。昏黑中有一只手伸过来把她手腕一握,灵儿方吃一惊,听见律公子说道:“此处危险,姑娘且随我来。”灵儿暗觉不妥,欲待推拒,突然间一道刃光急闪,灵儿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身子挡在李逍遥前边,转以後背朝外,只觉寒气侵肌,原只道要挨上一刀,却哪料刃光一闪即隐,身後发出一声忍痛的闷哼,却是律公子所发。!一声响,余音未尽,蒙在头顶上方的篷帐裂为两半,从中分开,飘落丈外。灵儿方透过一口气来,却听见几个人急呼:“快护驾,看少主人怎麽样了!”灵儿回头时,见到一个长身老者面黄皮枯,一双锐目扫入帐影遮覆之处,右手微晃,按剑还鞘,想来刚才撩破篷帐的便是此人,剑法奇快,未等别人看见他的剑形,已收归皮鞘。

但更吃惊的是,律公子半边肩膀鲜血殷然,竟受了伤。先前所见的圆脸老叟抢过来扶著那律公子,急呼:“少主人遭了暗算!”灵儿见律公子先前抓住她腕间的那只手已放脱,眼光却盯著她身边,面寒如刃。灵儿瞥眼间,随著律公子望过来的目光,突然见到李逍遥手握半根湛卢,锋刃上有血滴落。她心念一动,不禁想到:“哎呀,逍遥哥哥怎麽刺律公子一剑哪?”李逍遥也看见剑上有血,正自呆愣,灵儿生怕别人瞧见,便要用身子遮挡。律公子忙道:“姑娘小心这疯子,他已认不得人,只会乱咬!”

那长身老者见到李逍遥手握湛卢,刃端滴血,顿时满面杀气,那律公子原是要探手拉灵儿过去,不料灵儿纤身微摆,缩手扭腰,不知使了个什麽身法,精妙之极的沈腕化去律公子的一抓之势。律公子不禁暗赞一声,更要留下这个身手不凡的美貌少女,手影微晃,按在灵儿肩上。

灵儿心念忽动:“咦,律公子好象伤得不重呵!”这时律公子的手已按在她肩头,正要扣指锁骨,拉她过去,忽然如遭雷击,那只手顿失知觉,犹如电流急注,全身大震,不由自主的後跌几步,圆脸老者连忙扶住。律公子不晓得灵儿刚才以雷咒震开他的手,更觉这少女神奇难测,圆脸老者和他飞快交换一个眼色,灵儿并未看见,律公子佯做伤重之状,按肩闷哼,圆脸老者怒道:“那小子伤了少主人,须饶他不得!”

那长身老者晃身一闪,突然站到了灵儿面前,手按剑柄。圆脸老者一边朝那长身老者使眼色,一边喝道:“小姑娘你让开,那疯小子不定连你也伤了!”灵儿正没做理会处,那长身老者眼光盯住湛卢剑,微微蹙动两条细长的白眉,竟探手来夺。灵儿拉著李逍遥本想後退,不料那圆脸老者先已挡在身後,断了退路。

灵儿只一愣神间,湛卢便已到了那长身老者手上,灵儿心中吃惊,始知李逍遥全无反抗之力,连湛卢剑也护不住,又岂能伤得了武功高强的律公子?此时她再单纯也已猜到这里人人对她和李逍遥显有异谋,未及多想,急要夺回湛卢,那长身老者只微微晃身,灵儿竟怎样也碰不到那宝剑,始知这老者非但剑快,身法武功更远在她之上。

灵儿眼见夺回宝剑无望,因见这些人个个目光不善,竟有杀李逍遥之心。她生怕李逍遥遭了那长身老者的毒手,只得放弃夺剑之念,心想湛卢虽是无价之宝,可在她心目中哪及得上情郎半分?

那圆脸老者冷不防发掌按向李逍遥後背,事先全无预兆,灵儿只顾著提防前边那长身老者,竟来不及以金刚咒帮李逍遥守护背後的门户。而那圆脸老者手上功夫奇强,只一拍出掌力,顿成八卦之圈,掌影幻化无定,罩住李逍遥身形,即便是灵儿转身来救,也无法分辨那圆脸老者的掌势虚在何处,实是何处。

灵儿正欲迎击圆脸老者,不料那长身老者虚指一剑,发出嗤一声微响,剑梢透出一道气流,凛凛侵逼,射到灵儿後肩,竟以剑气点穴。总算灵儿反应得及时,拈指凝眉,以“金刚咒”挡开後肩那一线剑气。

圆脸老者趁灵儿被阻得一下,催发掌力,正要毙了李逍遥,忽听得一个甜笑般的声音荡然而至,娇喝道:“一大帮老不死的,围住两娃娃打个什麽劲儿呀?加上我甜甜姐一个,才有意思!”圆脸老者不禁心中一怔,仰面看见一袭白花花的影子掠树而落,随即满地烈火,犹如无数滚动的焰球,劈劈砰砰的爆裂,一时火星乱窜,炸得众人立足不定。

灵儿以金刚圈排开滚近她和李逍遥身畔的火球,守住一个空圆之地,眼见焰球倾天泻地般的纷纷抛落,满地狂滚,律公子所率人马虽众,霎间却被搅得大乱。见了这等动静,灵儿已知小苗女阿奴使了雷火咒。律公子身边高手如云,却也被满地滚焰袭了个措手不及。灵儿心中不免奇怪:“阿奴不是钻进了那秘道了吗?又怎麽出来啦……”一个疑念未及转过,阿奴落在身旁,朝李逍遥笑眯眯的望了一望,随即向灵儿做了个鬼脸,说道:“我不是要帮你哦,只是来给自己报仇。”

灵儿心下暗异:“谁又招惹了她啦?”正觉纳闷,阿奴已望向律公子那干人,哼了哼道:“你们炸毁了天蚕神殿,险些连我也葬在里边,若不是我用土遁溜得快些,这笔冤找谁诉去?”灵儿闻得天蚕神殿被炸了,想起刚才那阵震天动地般的声响,不由微微变色。但想不通律公子何以要派人炸毁那座荒废已久的宫殿。

律公子等人被火逼得远远的,望著阿奴,均是没回过神来。只见数人从烟雾中急掠而至,为首的正是那皱面文士,只见他衣衫炙破多处,脸色古怪,刚落到律公子身旁,便附耳悄言,眼光显得惊诧莫名。律公子只听得几句,便即动容,望向天蚕神殿的方向,失声道:“竟有此事?”

阿奴突然大叫一声,探手如电,从烟雾里揪出一人,说道:“杜小郎,你想躲到哪儿去!”律公子以及那几个武功了得的老者闻得皱面文士的禀报,均望著天蚕神殿黑烟障天之处,半晌无一人回过神来,待听得杜仲呼叫,转面时阿奴已擒了杜仲钻林而走,灵儿猜到阿奴定然是要逼杜仲为她解毒,是以捉了杜仲逃入林中,却不晓得这小苗女何以认识杜仲?

灵儿见余焰不息,满林里烧窜而开,藏身树丛间的人马骤乱。她想律公子等人已顾不上留难於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拉了李逍遥便也借著烟厚焰迷之势溜入林间,律公子却没忘了她,急教人追来,只见树枝上挂著那件银狐披肩,灵儿和李逍遥已经钻林不见了。

一时烟浓树密,难辨方向。李逍遥只是昏昏糊糊,任由灵儿拉著摸黑乱走。好在律公子那干人显是另有要紧事绊身,无心追赶,只在树丛中吆喝搜寻一会,那皱面文士不知又向律公子进了何言,律公子率人明明已搜近了李、灵二人的藏身之处,终是折返回去,似是朝天蚕神殿的方向去了。

灵儿刚才因觉四面都是沙沙的穿林搜索声,便拉著李逍遥躲到几株大树间隙,籍以暂且藏身躲避追兵。眼见律公子的手下人搜索得近了,她的心几乎蹦出嗓儿眼。抬起一只手本要掩住自己嘴巴,李逍遥在旁边突然张口欲打喷嚏,灵儿见势不好,急把那只手往他嘴上捂去,突觉手痛不胜,却是李逍遥咬她。灵儿只是强忍著不作声,掩他的嘴不放。奇怪的是,那干人似乎没发现这片树丛里有动静,转眼间走得干干净净。

灵儿顾不上奇怪,待那干人一走,拉著李逍遥便溜,直窜出了老远,方才停下,找到一处树叶幽密处,拉李逍遥进去蹲著,一边喘息,一边转面瞧他。只见李逍遥傻乐著吮手指,眼光显得无忧无虑。灵儿不禁一怔,心下大是纳闷:“逍遥哥哥这是又怎麽啦?”两人蹲在树丛中,突听得前边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光亮闪烁,透过重重密叶幻动摇曳,不知何故。

灵儿心里虽有些好奇,终是沈住气不去瞧个明白。却不料李逍遥蹦起身来,挣脱了灵儿的手,竟钻树急爬,溜得飞快。灵儿大惊,连忙尾追而去,稍使轻身功夫,此时李逍遥哪有她快,灵儿只一扑便按倒了他。

便在这时,忽听得有人话声凝重地说道:“大家可看出了什麽?”呼吸声虽此起彼伏地传来,竟无人答腔。灵儿透过晃摆的树叶影隙,只见到火把和灯笼的光芒灿做一片,耀花了眼,几乎什麽也没瞧清。

只听一人说道:“我什麽也看不清。”这话声却似那律公子所发,只是语带惘然,不胜惶惑。灵儿没想到律公子竟在前边不远之处,心中一怔,本是想逃,这时又听见另一人颤声说道:“怎……怎会如此?”却像是那圆脸老者的声音,只不知何以变得如此。灵儿再忍不住,想起修剑痴、林居士等人还在这干神秘人物手中,不知眼下情势如何了?林居士等人为救李逍遥可是倾了力。灵儿不忍弃他们於不顾,明知此时无力从律公子一干人手中救出林居士他们,但也不得不想法子。

可是她一到要想法子的时候,眼光便瞧向李逍遥,见他仍然神呆呆地在吮手指头,原先叼在嘴边的那半棵纸烟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灵儿不禁焦急,眼光哀求般望著他,心道:“逍遥哥哥,你快帮灵儿拿主意呀。你……你到底是怎麽啦?”李逍遥吮手指咂巴有声,并没说半句话。灵儿忍不住推了推他,噘了嘴道:“你别老是吓我好不好?”但看这情形,也知李逍遥绝非存心在吓她。眼下他的情形又像极了先前魂儿没找回来的时候。

灵儿越瞧他的样子越担心,几乎连树丛外边的人说话声也听不进耳朵。但话声并未中断,此时有个苍老凝重的话声传来,“这些人全死了!少主可瞧出不妥之处?”灵儿微微一惊,这两句却是听见了,心下不安:“难道律公子教人杀害了林居士他们?”只往外一望,便知不是。

籍借树丛外头一群人高举的灯火亮光,只见许多人站在一大片坡地上,那律公子以及先前见过的皱面文士等人均在其间,身後散布著数十名披玄麻布所制的风雨衣,遮身罩头,面容隐蔽的人。单从眼前所见的地形景物,显然便是天蚕神宫那破败的大殿所在。可是宫殿已经不见了,连片墙也没留下,便在宫殿的所在凹陷一个约莫百来丈宽的大坑,圈圈盘旋向下,越往底部越小,状似一个倒锥。原来那片坡地亦不曾存在,只在炸毁大殿之後,那片林地便陡然低陷,呈现一片极大的坡地。

那地方又有如一个巨大的喇叭口,里边全是残砖焦石,拌著泥土杂填於坑内。灵儿往坑边瞧去,见有数百人做夫役打扮,各持挖掘工具木然而立,另有许多僧侣、术士模样的人围绕那巨坑盘坐於地,均离那坑穴有百步之距,似是有意不去靠近。此时这群人连同律公子所率的那夥没走下斜坡的人在内,全是面朝巨坑,灵儿小心翼翼地伏在树丛里偷望,因那干人显是心神专注,并没发现她在此。

只是灵儿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到那片破败的神殿附近,更没想到这里竟有这黑压压一大群人,又不明白他们到这里干什麽。灵儿蹙眉一想,记起先前曾听小苗女阿奴说过,在这天蚕教遗址的地下或许有宝藏。她心下寻思:“遮莫是那律公子也想动天蚕教地下宝藏的主意?”可是看他们此时一动不动的神情举止又不大像。

忽然间,灵儿心头升起一股寒意。多瞧得一会,她才看出了不对。除了站在斜坡上的那干人以外,围在坑边的那一大片木然不动的人影全似是死了的人,不论是坐著的僧侣、术士,还是那群站著的夫役,甚至连监督在旁的一些人马,也都毫无活人的气象。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律公子那干人为何变得如此惊魂不定。

当她听到了那鹰鼻!目的老者苍老凝重的话声随风飘来,才知道事情比她想到的还要可怕。“炸药完好无损,我不知道这座荒殿是如何自毁的,地下这个巨穴也无法解释。我们闻声赶来的时候,只道留在这里的人已经引爆了炸药,可是……来的时候就只看到这般景象。按预先计划派在这里作法和预备挖掘的数百人全都死了,死得莫名其妙,身上没有一点异状,只是僵硬地死去,保持著他们临死那一刻的姿势。死亡好像是刹那间降临的,没有痛苦,没有惊乱。全都是平静地死去,就像遭了冥冥之中的诅咒!”

在一片惊疑不安的沈默之後,律公子忽问:“知不知道那小苗女是怎麽逃得性命的?”那鹰鼻!目老者刚才并不在此处,没有回答。其他人更回答不出,律公子瞧向那皱面文士,等待他的回答。

“那小丫头必是从另一处逃出,或许有一条秘道。因为她根本没看清这大殿是怎麽毁掉的,我听见她说,是咱们炸毁了大殿,”那皱面文士虽惊魂未定,却仍能给出令律公子满意的答案,连灵儿也不禁暗觉他的话虽出於猜测,却是合乎情理。那皱面文士末了叹一口气,道:“可惜杜小郎不在这里,不然或可帮咱们查明这些人的死因何在。”

那圆脸老者忙道:“那小苗女捉了杜小郎去,不知有何企图?我已派得力之人去追赶了,多半能抢他回来。”律公子冷然道:“那杜仲虽说是罗金仙的徒弟,可就算罗金仙在这里,也解决不了我们面临的问题。不要再提这个人了!”那圆脸老者识趣地附和道:“少主说的是。刚才小人见那苗女跟杜仲似是相识的,也疑心杜仲这种人不可靠。咱们不必再提他……”瞧了瞧律公子的脸色,又道:“更何况咱们此行的任务尚未完事,须得继续增添人手,照老主公的吩咐……”律公子冷冷的打断了他的话尾,截然道:“结束了。”

那圆脸老者似是没会过意来,诧然道:“什麽?咱们不是还没搞清楚……”律公子再次打断他,冷声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不想再看到这种情景。”那圆脸老者似有所悟:“对,少主真是宅心仁厚,不忍再见到许多人徒然送命於此地……”律公子冷冷的瞪他一眼,说道:“错了,我只是要回去告诉厉惊蛰,下次让他自己来挖。”那圆脸老者点头道:“有道理,咱们不能全信那姓厉的,他自己为何死都不肯来,却教咱们来这里白忙一趟。我早就疑心他胡说八道了……”律公子冷哼道:“怎麽叫白忙?”那圆脸老者发觉失言,忙道:“其实咱们这趟大有斩获!且不说那湛卢剑已经到手,这还算意外的收获。最要紧是,咱们坏了傲家的事儿,破了霸王卸甲这个穴;听说连狄武也折於此林,如今宫九又没了,兰陵渡从此成了咱们雄爷掌握的地方,真可谓是一石数鸟,全靠少主指挥有方,英明之极!”

律公子只是沈脸不言,那皱面文士在旁边含笑说道:“公孙门,其实还有一招更高明的棋你没看出来。”那圆脸老者奇道:“请恕老朽愚钝,还望先生指点。”那皱面文士道:“此去不远有个苦水铺,听说拜火教的人马正被傲雷统军围困於山寨中,棒胡原想翻山退入桑林,由兰陵渡南逃。却被天蚕教的这个咒封迷阵断了逃路,棒胡因怕困死在这里,一时没敢来。眼下我们可以给他这个机会了。”那圆脸老者不解道:“拜火教的殷破败跟咱们雄爷没什麽交往啊,凭什麽卖他这份天大的人情?”

那皱面文士道:“便是要送他这份人情。同时也是给傲家留下一个钉子,只要棒胡这支人马保得住,四下流窜不亡,便会让傲军疲於奔命,在南边受到牵制,於我关东的事业不会没有好处。若不是为了下这几步大棋,雄爷又怎麽会舍得让少主出来徒受这江湖风霜之苦?”那圆脸老者听到这里,不禁问道:“依先生之言,难道咱们在江南还有几步大棋要走?”那皱面文士却没再往下说,只望了望律公子,目露期许之意。

律公子却似没在意听那文士说什麽,眼望林莽,突然自言自语般的说了一句:“若是能得到那样一个丰神尤绝的女子,再多的江湖风霜也算不上苦处。”

灵儿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微微一怔。那圆脸老者识趣地向律公子进言道:“依小老儿看,似这等事切莫操之过急,何况那位姑娘旁边还有个碍手碍脚的小子,除他不难,只是要做得干净,不教那小姑娘起疑为好。眼下先得查清那女子是何来历,若是来历不明的,或是没什麽大背景的,咱们只管把她掳了去,献给少主为姬为妾,岂不是美?”见律公子舒展愁眉,这老儿嘿嘿两声,又说道:“若是有门脸人家的女儿,又怎麽会跟一小流氓私奔出来?但她若真的是有出处的,只要少主喜欢,查明她来历以後,下个聘去,花花轿子抬了来,谁又敢跟咱耶律家争娘子?”

那皱面文士见律公子给那圆老儿说得心动,在旁清咳一声,正色道:“下聘什麽的,那是休提。老主公此趟让咱们下江南,乃是要我们把聘礼下在姑苏林天南家。这是我们下一步的大棋路,可含糊不得!”律公子点了点头,却没说什麽。那圆脸老者却故作迟疑状,说道:“听说林天南家那闺女从小耍枪弄棒,放鹰逐犬,成天价率一堆男仆招摇过市,就跟一花花恶少一般,恐怕非属大家脚色,这门亲事……”那皱面文士道:“老主公自有想法。这你就毋须操心,咱们只须依计行事,到时候轿子抬了来,就算轿子里是一匹烈马,到了少主手里,还不是得乖乖的变成驯服的小母驹儿?”

说话间,那律公子手下的一夥身披玄麻布风雨衣的人已将尸体悉数推入那大坑里,掘土埋葬。这等事若在别人做来难免要大费周折,那干人却手脚利索之极,动用马匹拉动滚木,推土填平坑口上方的泥土,又运来杂树枯木遍撒其上,遮掩得不露半点可疑的痕迹。灵儿见转眼工夫,律公子手下的人已掩尽了那骇异的死亡景象,做得宛如从未发生过此事一般,而律公子和那几人在旁边竟浑若没事一般谈笑自若,丝毫不把那许多被他们驱赶来无辜丧命的人的惨遇放在心上。她心里不禁暗暗的害怕,觉得这干人远比天蚕教的杀人恶咒可怕得多。

此时那圆脸老者又道:“少主,湛卢虽已到手,可是那小瘸子实是留不得,竟然猝施偷袭,伤了少主,须得将他碎尸万段才行。待小人马上著人去捉他回来……”那律公子冷冷的道:“你以为他真的伤得了我吗?刚才那不过是苦肉计,我见他腰插湛卢,有心取来,却碍於那佳人在旁,不好明抢,便借著帐篷倒塌之际,用他的湛卢自刺一剑。可笑那小子定力不够,中了波斯胡的乱魂术催眠在先,这当儿还不知怎麽回事呢!”

灵儿听到此话,不禁又惊又怒。只听那圆脸老者笑道:“少主这一计就叫一箭双雕,既借题发作,夺回了落在那小子手中的湛卢剑,又博得那丫头的怜惜,刚才我见那小姑娘对少主受她同伴所伤,显已大为过意不去,看来少主这一招苦肉计必有开花结果之时。”正说到得意处,有人匆匆来报:“那五毒药王等人刚才在混乱中不见了,属下等点检车帐诸物时,方才发觉扣押他们的那个帐篷空了。”

“混帐!”那圆脸老者飞脚踢倒那报讯之人,说道:“少主,料他们尚未逃远,老朽亲自带人去追,全杀了便是!”律公子摆了摆手,说道:“算了。原只是要赶那几人来这里帮咱们挖坑,也没多大用场。看来杜仲在他们身上所用的忘魂花药量不是我想象中那般重哪!”

灵儿听见林居士他们逃脱了,心中稍宽,但想到律公子这干人如此心肠叵测,委实让人寒心。她没敢作声,生怕被发现了就再也逃不掉,她自己倒没什麽,只是从律公子及那圆脸老者的话语里感到杀气,李逍遥若是撞上这些人,必难活命。她本想拉著李逍遥悄悄的离去,却哪料李逍遥望了半天,这会儿突然指著律公子大叫:“蟑螂!”灵儿吓一大跳,正慌了手脚,李逍遥又喊:“好多蟑螂……”灵儿自然没瞧见他所说的蟑螂,也知是李逍遥脑中出现的幻觉,眼见律公子等人纷纷寻声望来,她待来捂李逍遥的口,已然迟了。

那圆脸老者指著树叶晃动之处,大叫:“休走!”率众扑来。灵儿见四下里灯光和人影急晃而近,本想使风咒阻他们一阻,却哪料法术竟尔不灵,换以别的法术也是一般的毫无动静。灵儿心下暗惊,一蹙眉间,想到其中原委:“知道了,这当中必有遁甲高手,以六壬法避受仙术所侵,是以我的法术撞上了他们便不好使了。”其实先前太婆也遇到一般的情形,魔力虽高,竟也破不了六壬遁甲。

灵儿唯有拉了李逍遥钻林而逃,可是律公子身边不乏身法奇快的好手,四下掩至,来得飞快。灵儿眼见得逃不脱,正觉绝望,忽然间许多人惊声乱喊,有人大叫:“快看哪!那……那是什麽?”林中强光如炽,幻动数道巨大光柱纵横曳闪,其中更夹杂著隆隆的滚雷般巨响。灵儿生怕被捉到,哪敢回头,加快了脚步飞跑,身後惶然大叫声不绝於耳,却越来越远,想是那群追兵没顾得上追来。灵儿拉著李逍遥一口气奔出甚远,直到气喘不过来时,才放缓了脚步,回头一望,追兵已远,连惊呼大叫声也渐难听清,那隆隆的雷声却升上天宇。灵儿透过林梢曳闪刺目的光芒,勉强定睛张望,隐约辨得天蚕神殿的方向尘雾高扬,炽光未消,似有一庞大无匹的光球破土而出,腾空而去。但看夜空之时,又什麽也看不清。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夜空中那震彻林莽的隆响之声才缓缓消失,光芒逝去,天地复归昏暝。灵儿心头砰砰直跳,良久未能定神,瞠然想:“呃──哦!那是什麽呀?是不是龙啊?”但觉那物并非传说中龙形,隐然像是一大块发光的圆石,其大无比,因光芒刺目,难以瞧得更清楚。

灵儿待叫了声:“逍遥哥哥你快看哪!”夜空中已经没有了动静,李逍遥吮手指道:“那个发光的蟑螂很大!”灵儿一怔,“蟑螂?”

“就是甲由!”李逍遥睁大眼睛说道,“亦即蜚蠊,是一种常见昆虫,体扁平,黑褐色,能发出臭味。常咬坏衣物,并能传染伤寒、霍乱等疾病,属於害虫。”

灵儿蹙眉呶唇,心中懊恼:“他这样子是不行的!”抬手打他一下,想起律公子之言,显然李逍遥在那帐篷里中了一种催眠的邪术,只是心神迷乱,形同痴呆,倒并不是又丢了魂儿。可是灵儿一时想不出如何帮他解除邪术的禁制,眼望林海苍茫,无从觅得出路,不禁愁生双眸。

但更让她揪心的还是李逍遥眼下的情形,他的心神时清时迷,显然反反复复,不知何时能够真正地恢复理智,又会不会变得更糟?

灵儿只怕他又像先前掉了魂儿那般出大麻烦,亦不知他是否就此一傻到底,若然真是那样,却教她如何是好?情急关心之下,难免胡思乱想,越慌越往坏里想去。所幸李逍遥这会儿并没想到要跑,只蹲在灵儿身旁扑蝶。

那是一只翩翩纤舞的粉蝶。其翼淡青,缱绻不去。

灵儿拭泪转眸,瞧见李逍遥逗那小蝴蝶玩儿,蝶影飘飘,只绕他身子婉转低舞,却不逃去。灵儿心中不禁暗奇:“这般黑夜里,哪来的一只小蝴蝶呢?”凝眸瞧时,看见那只舞姿美妙难言的小蝶儿翕翅飘落,栖在李逍遥面前的草枝上,仿佛和他面对面地想说什麽,但终是无言以对。

李逍遥呆望那娇蝶,似怔得一下,随即咧嘴傻笑,把手往身上摸索少顷,找出一颗晶光闪闪的珠子,便在灵儿愕然呆视的目光中,只见他捧著那颗珠子像是想给那小蝴蝶看。灵儿心下愈奇,瞧那小蝴蝶翕翅而动,似做颔首之态。灵儿从未见过李逍遥身边带有这样一个珠子,其光神异,蝶影映入,纤毫毕现。只瞧片刻,灵儿顿觉那珠子似非凡物。

那粉蝶绕珠回旋得一圈,渐升渐高,逸向树梢。李逍遥莫名地著急起来,仰面寻望,自昏神以来,口中头一次叫出的不是“蟑螂”二字,而是:“飘飘!”灵儿心中一怔,待仰面时,已望不见那只悠悠逸去的蝶影。

李逍遥突然跳起身来,急欲追去,脚下绊著草藤,跌了一交,顾不得理会痛楚,朝空中伸出手去,口中只是叫道:“飘……飘飘!飘飘……”灵儿听他叫声凄切,上前搀他起来,瞧他眼光依然痴滞不清,却不明白他何以对那只蝴蝶显得如此激动。灵儿与他虽说相处时日尚短,也知他是个情热之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如此。见他这般神情变化,不免猜想:“逍遥哥哥或许跟这只小蝶儿有缘呢,知道它的芳名叫做‘飘飘’。也许他们以前就已经是相识的……”

李逍遥呆望树梢,眼中泪花烁然,喃喃的唤了一声:“飘飘,你为什麽走了?”灵儿听得心酸,不禁说道:“也许它还没走远。”李逍遥愣了一愣,突然著急起来,慌忙低头乱寻,喃喃说道:“珠珠……珠珠呢?珠珠不见了……”原来他刚才摔倒时,却把珠子失落了。灵儿见他如此惶急不安,连忙帮他寻找,只见草丛里莹光晶闪,伸手摸去,果然捡回了那颗珠子。

李逍遥急得原地打转,惶然道:“珠珠呢?珠珠呢……”灵儿正要把珠子给他,夜色下一瞧,隐约见到那珠子中竟有坐佛之影随光莹闪,灵儿不禁一怔,揉了揉眼,辨明绝非幻觉,霎然间她心念一动,脑中飞快翻书,记起曾经从水月宫收藏的典籍中读到有一样天竺异宝便是这般形状,暗思:“普渡慈航大师留下的笔记中提到的密宗珠好像就是这般,说它是专能镇定心神防止混乱的密宗法器。每随高僧精修,历代传承,时日越久,所吸聚的灵气越强。有的高僧死时若含珠不失,据说还能凝聚魂魄以转世轮回,这等样神奇之物却怎麽会到了逍遥哥哥身上?且不论天竺僧的传说是否夸大了此珠的神奇,依普渡先祖所载它的镇神效用应该没错的,而且那只小蝴蝶让逍遥哥哥把珠子找出来,其中必有不言而喻的用意。”

灵儿自幼在水月宫成长,日日随一干道姑修炼不怠,又得宫主真传,於医药之理素为熟知,当下既知此珠有此妙用,立时想到李逍遥此刻的情形当属心神昏乱之徵,只不知如何以密宗珠使他神志复苏。正凝思之时,突见得李逍遥望天呆坐,眼光更加痴迷,喃喃的念道:“身是臭皮囊,脓血包白骨……”只念得两句,低头说道:“蟑螂俗称甲由……”

灵儿一听到他又念叨出“蟑螂”来,顿知不好,若再有耽搁,只怕他神志陷於更深的昏乱境地,虽仍拿不定主意,但已不容多有犹豫,连忙拿那珠子给他看,说道:“珠珠在这里呢。”李逍遥摇头道:“我对你这种经常指鹿为马的陋习反对得非常!这明明是一只蜚蠊……”趁他嘴没合上,灵儿赶紧把那颗密宗珠塞了进去,说道:“含著,别吐噢……”话没说完,李逍遥便含糊不清地咕哝道:“我是不会吃蟑螂地!”灵儿看出他想吐掉那珠子,连忙用手捂实了他的口,李逍遥奋力挣扎,灵儿生怕按他不住,提手正要点他穴道,突然间李逍遥喉中咕碌一声,两眼瞪圆。

“呃哦!”灵儿不禁吃了一惊,暗觉他好象把那颗珠子不小心吞了,生怕又出岔子,她慌将起来,连忙掰开他的嘴巴,凑眼贴近去瞅,口中急道:“甲由呢?”

灵儿刚才只是要防他吐掉珠子,却没料他会吞下肚子,往他嘴里掏不著,她不由得心中大是慌张,一时傻了眼,情急之下连珠子都说成了“甲由”也自未察。正慌忙帮李逍遥拍背揉胸之时,她的这位心头宝竟然翻白了眼,仰肚而倒。

灵儿只惊得泪水滚眶而出,正欲施法急救,树叶沙的一响,闪出一人,急速欺至灵儿背後。她一转头间,便见到身後那人赫然正是先前在律公子处会过的长身老者,半支湛卢剑正插在腰带之侧。

灵儿犹未反应过来,那长身老者闪电般拔出插在背後的一口剑,嗤的一声响,剑头虚指,发出一道劲气撞中了灵儿第四腰椎下凹窝中的“阳关穴”。灵儿妙瞳中神光微闪,原是要唤个法术,但在这人面前竟然不灵。她还没来得及诧异,穴道被点,全身陡地麻木了。

这长身老者以剑制穴,与别家点穴手法相较殊为迥异。灵儿只觉“阳关穴”宛如针扎锥刺一般剧痛,旋即全身骨节皆疼,一时难过欲死。这时想要抵抑痛楚亦不可得,更哪有余力聚气冲开被封的穴道?

待那长身老者缓缓收回长剑,灵儿才瞧见那不是一支金铁所铸的兵刃,而是一根圆而长的细棒,只在把手处做了个剑柄,其触穴的一端并不尖利,似是专靠内劲迸发制敌要穴,而非洞穿人身,伤及皮肉。这兵刃甚奇,但却决非竹木所制。灵儿不晓得这老者是何家数,但已知道以她的武功绝非此人的对手。

这长身老者向躺在草丛里的李逍遥冷冷的注视片刻,随即转瞪灵儿,那兵刃斜斜一指,灵儿见他指向李逍遥身上,不由心头一跳。这时树丛中沙沙声响,又钻出两人,均披玄麻风雨衣,脸上仅露双目,瞧见那长身老者在此,都迎了上来,又见到灵儿,皆是一怔。先前律公子对这绝色少女甚是礼遇,他的一干手下自然全都听说了。

那长身老者冷冷的哼道:“那小苗女找到了没有?”那两人面面相觑,躬身答道:“我等四处都找过了,尚未发现那蛮女与杜小郎的行踪。”那老者冷冷道:“苗女是穿山惯了的,料你们追她不回。”那两人惶然道:“小人知罪!”那长身老者道:“你们平时仗有大天龙撑腰,狐假虎威。真到办起事来,却这般不得力。少主若怪责下来,大天龙未必保得了你们罢?”那两人更惊,拜伏道:“小的知罪,乞望冷前辈指点一条活路!”

那长身老者脸色稍缓,说道:“须教你们知道好歹。”那两人连忙大说讨好之话,长身老者问了他们的姓名之後,指著灵儿,说道:“少主见到此女,必不会怪责你们没追回杜小郎。只是旁边那少年或还未死,你俩便抬了他,同我一道押这对男女回禀少主罢。只是你们须得牢记,这次是谁给了你们一条生路。”

那两人知道这长身老者虽非“八百龙”中人,以幕客身份为主公效力,也素受器重。关东规矩严厉,办事不力的往往畏惧耶律家的刑罚,这两人为求脱罪,岂有不顺从这老者之理?连连磕头道:“小人不敢忘记冷前辈的关照,日後必当图报。”那长身老者点了点头,教他们去揪李逍遥。

虽不知李逍遥此刻情势如何,但他若再次落到律公子一夥手中必难活命,灵儿正感忧急,林中突然传来蹄声得答,有人脆声说道:“真是很懊恼,走来走去只在这儿兜圈子,偏就走不出去。这林子确是邪乎得紧!”灵儿微觉疑惑,暗思这声音似在哪儿听过。

另一人道:“都说这桑林有妖,咱们在这儿兜了几天却没遇到半个,倒是这方白羽的情形蹊跷得很。原本那张马皮在他身上生根了似的,昨晚马皮竟然自己萎脱了,只是方白羽还没醒转,要不然可以问他究竟是怎麽回事……”鞭声一响,打落一大片树叶,那脆生生的话音随後荡将出来,哼道:“说这些有什麽用?我最恨迷路了。苏笑春,我命你放一把火,索性把这片鬼林子烧个净光,看它还捣不捣鬼!”

数骑随话声转将出来,忽见到一个长身老者同两个身披风雨衣的汉子转身望来,地上却跌坐著一个衣衫破碎的美貌少女,草丛里也躺著一人,似是死了一般。那几个骑马的少年俱皆一愣,不由的面面交觑。为首一个穿戴红红火火的美少年扬了一下马鞭,俏目扫视,依眼前所见的情形推断,这美少年心念一动,从灵儿那惶急不安的眼神中得出一个想象:“哈!走了几天没碰见人,一撞上的却是坏蛋。看那老儿必非好脚色,带了两个打扮古惑的小喽罗,却在这儿干剪径勾当!”马鞭一甩,又想:“可不是吗?这里有一对赶路的小男女,男的被杀掉了,尸体倒在草丛里只露双腿,剩一俏丫头在这里,哎呀!连衣衫都撕破了,幸好我们刚好撞到,不然她就免不了要遭那三个狗贼非礼了!”

灵儿看那美少年时,端的是英姿飒爽,丰神如玉,跨下一匹烈马,背插一口剑,手中摇晃著马鞭,眼光中露出一副仗义哥儿们般的气概。灵儿记起那日初到兰陵渡时,曾在江边远远的见过这干人,若非因为这为首的仗义哥儿们太过多事,教人使硫磺火箭烧毁了那小船,她和李逍遥也不至於流落在此,失陷在桑林中至今仍脱身不得。

那美少年不消说正是林月如无疑,久困於桑林迷阵正走得厌烦,不意却在此间撞著了李、灵二人,她向来粗疏,一时未瞧清躺在草丛里仅露半身的那具“尸体”乃是冤家对头李逍遥,若是她先认出李逍遥来,便不会这般义愤填膺了。林月如先前与灵儿素未谋面,并不识得,但见这少女凄美尤绝,那临危落难的神态倍显楚楚可怜,林月如那丰胸中不禁大生豪迈之气,在马鞍上扬鞭说道:“兀那三个毛贼,速速放了那位姑娘,跪下来求我饶你们不死。否则,我们就要替天行道了!”旁边的从者赞道:“说得好!”

林月如大是高兴,但见那长身老者压根儿没搭理她,只教那两个“打扮古惑”之人去草丛里拽那躺著的。灵儿不由心下大急,林月如却柳眉倒竖,怒道:“哎呀,莫非这三个毛贼是聋的?”旁边一红脸少年涨红了脸道:“打他丫挺的!”

林月如叫道:“那还等什麽?”众少年道:“等苏笑春打头阵哪!”林月如甩了一记响鞭,勒骑大叫:“苏笑春!”霍一声响,当中有一匹马鞍空了。那长身老者仰面望向树梢,只见一个红脸少年倒身扑落,手挺一杆朴刀,分开枝叶急搠而下,来势凶猛,端如乳鹰出巢一般。

林月如率众鼓掌,喝采道:“苏笑春这一招恶狗扑人式已经练到出神入化了!”声犹未落,苏笑春凌空扑击之势顿止,那长身老者随手探出,竟抓住了刀背,苏笑春再也挺不下去,便这般被举在半空,处境无疑尴尬之极。那长身老者仅出一只手便阻住了苏笑春所有的攻势,林月如等不禁一怔。

那长身老者冷然道:“你们几个小子哪儿冒出来的?却在这儿大呼小叫!”说著,一双锐利的目光往林月如等人脸上一扫而过,射出蔑视之色。苏笑春扯不动朴刀,急忙松开了手,凌空倒翻斤斗,落在那老者身前,双手抽出插於背後的一支短柄三尖两刃刀和一根棒子,迅速接合而成一杆长刀,喝道:“老贼听著,我们是侠客山庄……”话没嚷完,长刀落地,胸前伸来一根细长如碳棒的兵刃,没等他瞧清端倪,穴道已封,那长身老者冷然道:“没听清,再说一遍!”苏笑春这时待张口时,口舌已僵,只是“我……我……我……”,不知所云。

砰一声响,也不见那长身老者有何动作,苏笑春离地飞跌,斗地撞将过来,林月如身旁一少年正自弯弓搭箭,刚瞄准了那老者笔挺的身影,倏地被苏笑春撞下马来,那长身老者伸棒一指,点了他的穴道。

林月如吃了一惊,身後转出一骑,有个身轻体瘦的少年拈出飞刀,冷不防抛将出手,刚射到半途,斜刺里打旋儿飞来一物,截了飞刀去,嗖一声响,偏到一旁,扎入树干。林月如转脸望去,方才看清了拦截飞刀之物乃是一支曲尺。

那使飞刀的少年登吃一惊,转面瞧见两个披玄麻风雨衣的人手中各攥出几根曲尺,林月如从未见过这等样形状的奇门暗器,不由的一愣,随即说道:“叶翩鸿小心了……”声犹未落,几支曲尺打旋儿激飞而到,林月如所率的几个少年骑者躲闪不及,纷纷落马。那个名叫叶翩鸿的落地之前仍发了两支飞刀,方才被一支曲尺投中头额,打昏在地。

林月如却仗著身快,迅即离鞍高纵,半空中甩出鞭梢,卷著一根树臂,荡了开去,只听得嗖嗖声响,两支曲尺打著旋儿堪堪从她腰後擦衣而过,幸未射中。林月如半空中扫眼掠见随从众骑全都瞬间落鞍,便连那昏迷未醒的方白羽也不例外,她不由惊怒交加,眼光射去,只见那边两个披玄麻衣的人也倒了一个,另一人肩窝插了叶翩鸿的飞刀,兀自摇摇晃晃。林月如扬手发出袖箭,先将那人射倒,凌空掠翻,闪到了那长身老者头顶之上。

那长身老者只道这干爱管闲事的少年均属脓包,待一交手方知不然,虽说占尽胜算,己方却也折了两人。而那为首的英俊少年更是身法出众,长身老者见其临危不乱,竟踩树踏叶从空中攻将过来,不论武功胆色均为时下罕见,他不禁赞了声:“有一套!”把细棒向上伸去,看似随意,却顷间封锁了林月如在空中所有能想得到的变化。

随即“嗤”一声响,锐气急射而出,林月如没料到这老者的细棒上竟有如此犀利的剑气迸然而射,登吃一惊,来不及发指戳穴,急将鞭梢上甩,卷住一根树枝,悬身提劲,荡到更高之处,呼一声飘然挂在树梢上,避开了那道劲气猝袭之险,俏脸微白,只听得那老者诧然道:“你的身法似是剑玄湖的路数!”

林月如先前只道这几个不过是拦路剪径的山贼,待见得那长身老者武功奇高,气势俨然似臻一流高手之境界,又喝破了她所展身法的来历,更是惊疑不定,稍定心神,问道:“你是谁?”

那长身老者仰面说道:“我与玄机居士也算是故人了,若你是他的徒弟,不会没听说过冷孤桐这个名字。”

林月如心中一怔,随即想起:“哎呀,我早该从他的兵器上认出来了……师父确是提过从前崆峒派有个使!打穴的高手叫做冷孤桐的,曾经在师父手上败过半招。这许多年不在江湖上露面,原来藏在这里干那剪径的勾当!”她向来固执己见,既认定了冷孤桐干的是杀人越货的行当,便不再寻思这当中是否还有别的原委。就仿佛她认定了李逍遥是“采花贼”便绝不改变主意一样,更不耐烦多听解释。

冷孤桐从她眼中看到了蔑视之色,并不多提刚才之事,只冷然道:“你的轻功显然是从真武教‘梯云纵’里变化来的,看来玄机老儿传给了你不少真武教的功夫。”林月如哼道:“怎麽?不服气呀?”冷孤桐道:“就算是不服气,那也不合跟你这等小辈较真儿。要找回场子,日後我会去寻你师父。眼下我另有要事,你若不来纠缠,小命儿暂且给你寄下。”

林月如微撇小嘴,杏眼中露出不屑之色,说道:“你这老贼,越混越没出息了,居然连剪径的勾当也做了出来,不必等我师父收拾你,今儿便教你尝尝本姑娘……啊不对!本少爷的手段!”说完,娇叱一声,凌空倒扑,发出“气剑指”。

冷孤桐皱眉道:“怎麽是姑苏林天南家的功夫?”林月如瞪眼道:“我愿意!”照样使“气剑指”攻来。

当世武学正脉分为少林的“禅武宗”、武当的“真武门”两大渊源,林月如曾师随“真武七玄”之一的玄机居士学剑,刚才冷孤桐见到她的身法显然属真武一脉,认出其师承家数,本以为林月如会使出玄机居士的武功,却哪料她气冲冲地一出手便是大理天龙寺武学的路数。

冷孤桐心中虽奇,却毫不迟疑地点!击穴,说道:“好,连你也一并擒下!”林月如没想到这老者随手一点,便难抵敌,!路虚实莫辨,只要近身便难免中!,她招数不等使老,已感局促,没再执意抢攻,半空中连拔身形,鞭梢卷住树枝,一个回旋,荡了开去,飘然翻落树下,竟落在一人的肚皮上,踩个正著。

那人噗一声吐出苦水,林月如正低头欲瞧,登被吐了满脸的淋漓浆汁,不禁呆住。

冷孤桐晃身欺来,伸!指穴,便欲发劲点倒林月如。此时林月如待要反应已迟,眼见得这长身老者出手如电,不由心中一沈,只道难以幸免,草窝里突然撩出一支木剑,後发先至,截住!头。

冷孤桐眼见得这招剑法极是精奇,虽不明所以,但他终究是眼光老到之人,只一投目,便已看出木剑截击虽快,却无甚劲道。既知对方势弱,索性由著木剑来粘他!端,心想:“待我劲道吐出,起码震断你半数经脉!”虽这般想得妥当,怎料那木剑一粘上来,竟急速圈盘荡转,牵引得冷孤桐几乎握不住震荡不息的!柄。

冷孤桐未及吐出内劲,木剑圈转之势骤然加剧,竟把!牵扯了去,然而冷孤桐终是非同泛泛,当此情势之下,木剑虽越转越快,圈得飞轮一般,却也急难扯脱冷孤桐紧握在手的长!。此时灵儿已见到李逍遥从草丛里坐起半身,运剑如轮,不待冷孤桐稍起变招之念,抢先改换剑势,撤了粘字诀,变圈为打,木剑拍下,急斩冷孤桐手腕。

李逍遥虽然变招飞快,怎奈他体力未复,终是气衰,木剑拍落之势半道里稍滞,冷孤桐觑出虚实,飞起一脚,正中李逍遥肩头,把他踹飞。但见这少年落地时,另一只手上所抓著的竟是冷孤桐插在腰侧的湛卢剑。

冷孤桐哪里料到这少年的手如此之快,湛卢剑居然得而复失,不由得又惊又怒,急欲抢身夺回,林月如在旁边回过神来,先前那股憋著没发成的“气剑指”陡然射出,冷孤桐听风辨形,急欲避时,李逍遥木剑早横扫在侧,使出乱剑诀之古怪打法,劈劈啪啪的胡乱打在冷孤桐身上,虽说无甚内力,那也搅得他一时晕头转向,正是马君武独创十八招之“苦不堪言”!

冷孤桐欲伸!击打林月如之时,顿挨李逍遥不声不响地乱剑猛抽十数下,心中火起,转过!头,本想撩倒这不知死活的瘸腿少年,不料林月如的“气剑指”也毫不含糊地赶上这份热闹,纵使冷孤桐武功高强,殊胜於这两个死缠烂打的小男女,怎奈那小瘸子怪招迭出,一时间乱了章法,!势只一挫,便感後背刺痛如钻髓剜骨,旋即背部经脉齐麻,宛如无数细针在体内乱窜,知是中了“气剑指”之故,大叫一声,不待林月如补上一记“一阳指”,急忙飞脚踹倒李逍遥,摇摇晃晃地夺路便逃。

林月如哪里肯舍,提指便追,李逍遥看出不妙,急道:“小心!”林月如听到他的声音,回头问道:“什麽?”冷孤桐突然反!点来,林月如察觉不好,将身一闪,倏地只觉腰眼“章门穴”一麻,翻身跌倒。冷孤桐那一!原是要以重手法点透林月如的死穴,非将她毙了不能解恨。但他中“气剑指”在前,经脉伤损过半,便要多催发一分力道也已不能,眼见这一击没能结果了林月如,不由得暗叹一口气,转身便要再补上一!,李逍遥已跳起身来,因觉不够力气使剑退敌,想起有蛊在身,赶快唤乾坤咒取出,也不分辨是什麽毒蛊,只记得那次在兰陵废园里从雾月教一蛊者身上窃得,投出手去,喊声:“著!”

从小袋里飞出数粒黑点,没等冷孤桐看清究是何物,顿时沾附於身上,霎间钻进皮下。冷孤桐惨声大叫,哪里还顾得结果林月如,七窍冒烟地逃去了。李逍遥一跛一跛地走了过来,鼻际闻得烧炙皮肉之味,又朝冷孤桐逃遁之处望了望,隐约可见有焦烟未散尽,他点头道:“明白了,原来是火蚕蛊。”

林月如躺在地上瞪著杏眼,怒道:“打架就正大光明地打,又使毒又撒灰,算得什麽好汉?你这小淫贼,一点出息没有,跟你这种脚色联手一回,可把我的脸面都丢尽了!”李逍遥伸伸懒腰,笑嘻嘻的回敬道:“你有出息,躺在地上挺著小肚肚那也算有光了。”林月如怒道:“要不是你刚才没事叫什麽‘小心’,我早就结果那老贼了,还用你来捡这现成便宜?小色狼,多看你一眼我都恶心!”虽是这般说,两只乌亮莹闪的眼睛却仍瞪著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伸胳膊腿,活动筋骨,口中悠然说道:“不知道是谁被谁结果呢。唉,没想到有人会为我这没出息的小色鬼打架,真是太受惊若宠啦!”林月如怒道:“没听说过‘受惊若宠’!”李逍遥抬高腿作势要踩她肚子,笑道:“不受精又怎麽能怀孕呢,你真蠢!连这也不知道……”林月如大怒,瞪眼道:“淫贼!”旁边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说道:“逍遥哥哥才不是淫贼呢!”林月如一怔。

李逍遥喜道:“还是我的灵儿乖宝宝了解我!快让哥哥抱抱……”张开手去,往身後一抱,怀中那人愁眉苦脸地说道:“唉,人不风流枉少年,这句话真是一点没错!”李逍遥抱那人时,突见灵儿在另一处妙眼盈盈的望著他,不禁一怔,奇道:“我抱的是哪个啊?”怀中那人叹道:“是我!”李逍遥後退一步,往那张苦瓜脸上只一看,愕然道:“老洪?”

洪大夫叹道:“小李子,这桑林非久留之地,你怎麽还不走,却留在此间胡闹……”李逍遥惑然道:“洪大夫,不是我说你……你怎麽老是跟只鬼似的无所不在啊?”洪大夫皱眉道:“我不就是惦记著赶来催你快走吗?刚才在那边,我都帮你挡了一下那群桑林新主人的视线,可是他们法术强哪,神神鬼鬼都要避他们,你也赶紧走罢……”李逍遥奇道:“你怎样挡人视线啊?”洪大夫只是苦笑,似乎不晓得该怎麽说。

灵儿眼光疑惑,问道:“逍遥哥哥,你在跟我说话吗?我在这边呢……”林月如瞥著李逍遥朝树说话的古怪举动,不禁鄙夷的斥道:“神经!”

李逍遥转头瞧见灵儿穴道未解,仍坐在草地上起身不得,赶紧过来,灵儿见他神志已复,只是一如既往地仍没一点正经,不禁抿嘴微笑,妙波漾彩,盈闪喜悦的泪光。到了此时,她才明白那颗密宗珠果然在李逍遥身上起了镇神之效,又给林月如误踩一脚,纵想多昏一会也难,他醒得虽有些出乎意料地快,倒也在情理之中,原没超出她的预想,刚才只因太过情急关切,生怕他吞了密宗珠会出岔子,徒自担了半天的心。

林月如突然变色道:“火!”李逍遥不晓得怎样解开灵儿被封的穴道,正自抓耳挠腮,听得林月如叫唤,便没好气地说道:“你再火也没用,乖乖躺著吧!”话声未落,便嗅到好大烟味被风劲送过来。先前被打下马的那干少年纷纷惊叫:“林子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势……”这回李逍遥也发现了,眼见烟焰四面八方群涌而近,来得奇快,绝非等闲的林火。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咋舌道:“哇!虽说在这桑林迷宫里我走得都快吐了,可也别用这种方式赶著走啊……”洪大夫愁眉苦脸的说道:“刚才我催过你不是?”

因见那几个同伴都还活著,林月如怒问:“苏笑春,是不是你放的火?”苏笑春连呼冤枉:“不是我!”林月如向来固执,哪里肯信。李逍遥见他们争吵不休,在旁说道:“这当儿除了没脑子的人以外,谁还顾得上躺在这儿穷究是谁放火烧林?”灵儿说道:“这股火潮似是用强大法术催赶来的,林子很快就要全烧光了呢。”李逍遥问道:“会不会烧到我们这里啊?”

“废话!”林月如哼了一声,眼见火线四下蔓延而近,不由慌了神。苏笑春等几个少年眼见浓烟呛人欲昏,哪敢多耽片刻,都道:“再不逃就来不及了!”除了叶翩鸿、陈惊云等两三人以外,林月如、苏笑春、蔡骏均被冷孤桐点了穴道,起身不得,眼看快要葬身火海,均各惊慌。那几个没被点穴的强忍身上伤疼,抱扶其他无法动弹的同伴上马,还好坐骑皆没逃走,那干少年失魂落魄之下,不免同叫侥幸。

李逍遥也抱了灵儿起来,正要从火海中觅一条逃生之路,突听得林月如大叫:“我死便死在这里,你们谁也不许抱我!”李逍遥心中奇怪:“又怎地?”转头瞧见几个少年均没敢近林月如之身,只在那儿相顾苦恼。林月如气鼓鼓的说道:“总之,你们别碰我就是!”李逍遥正觉不解,灵儿看出林月如所苦恼谓何,便对李逍遥悄言道:“逍遥哥哥,她是个黄花闺女呢,宁死不肯让别人碰她身子哩。”李逍遥两眼一瞪而圆,“哦!”了一声,心道:“恁地迂腐?”

灵儿同林月如目光相触,两女皆各转开眼眸。灵儿俏靥微红,眼见火舌越发的逼近了,她便在李逍遥耳边说道:“逍遥哥哥,你去抱她上马罢。”李逍遥一愣,说道:“我?为啥要我去抱她?她都恨死我了,肯吗?”转头欲叫洪大夫去代劳,却没找到那老儿的影子,李逍遥不禁恼道:“又不见了!”灵儿催道:“你去嘛!”李逍遥转头望了望,眼帘里烁动的尽是焰影狂舞,情知耽搁不得,若再多有纠缠,只怕谁也逃不掉这场劫数。他只得先把灵儿放下来,摇头咕哝道:“千金之体吗?有什麽碰不得的?”抢到林月如身旁,不等她作声,抱起就往马鞍上一放。本要回返灵儿身边,眼光一扫,见那几个少年均各发愣,似是没想到林月如的千金之体这麽容易就被抱上马了。李逍遥童心忽起,顺手落下,往她圆鼓鼓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赶快溜开。

林月如怒道:“你死定了!左右快给我杀掉那小贼……”李逍遥抱了灵儿在手里,转身瞧见叶翩鸿等皆自呆望,仍没回过神来。李逍遥哈哈一笑,把灵儿往身後一背,迈脚便走。走不数步,洪大夫突然从一株树後闪了出来,面无人色地跟著他,李逍遥正要问他又搞什麽鬼,洪大夫那幽幽迷迷的语声先飘入他耳朵:“快逃罢,小李子!这火是六壬驭火术烧起来的,可凶著呢!”李逍遥变色道:“那还不赶紧?”林月如正自生气,忽见李逍遥身旁多了一个低头赶路的身影,她不禁一怔,两眼直勾勾的只管盯著洪大夫那飘忽的背影,心下纳闷:“这却是谁?”

那几个少年望著李逍遥奔在前头的背影,猛地反应过来,哪顾得上理会林月如在鞍上的喊打喊杀之声,护著她便逃。然而桑林极是袤深,四面烟焰滚腾,遮天蔽地,哪里有路可辨?

林月如心中焦躁起来,怒道:“这是什麽鬼林子?困住咱们倒也还罢了,怎麽突然生出这麽大的火来,恁地邪门得紧!”李逍遥吓唬她:“是妖火哦!”林月如怒道:“胡说!这世上哪有妖魔鬼怪?都说兰陵渡邪,可我在这儿转了几天几夜了,连只鬼影都没撞著,可见世间哪有鬼怪?”李逍遥回头做鬼脸道:“你看我像不像?”林月如哼道:“你最多是小色鬼!要说像鬼些的,你旁边那老儿倒是有几分鬼鬼祟祟的……”话刚说完,洪大夫登时变色道:“你既说破,我呆著还有什麽意思?”李逍遥方自一愣,洪大夫突然从眼帘里消失了。

李逍遥不禁惊呆,待与林月如面面相觑时,见她也是眼光惊惧,瞠目结舌。她原只是随口一句戏言,却哪料所说的这个人竟然真的是鬼。这份诧然之情自不待陈,便连李逍遥也半天没能缓过劲来,始知洪大夫已不在人世,所见到的只是鬼魂。想起他昔日待己亲厚,直如师徒一般,不禁悲声大作。灵儿劝了半天,也陪他一起落泪,李逍遥才一边抹泪一边继续领路而走。

兜兜转转,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偏是转不出去,四面火猛烟围,众人被浓烟熏得更是昏沈欲倒,转眼之间只怕都要丧身在这场林火里。再挣扎著摸索了一阵,眼见得逃生无望,便连李逍遥也惊恐起来,勉强又挨得一会,终是支撑不住,一时间头沈身浮,双腿一软,连同灵儿一起跌倒在地。

李逍遥轻功虽说高明之极,眼下气衰力竭,哪能提得起真气施展“风魔天下”轻功?但就算仍使得出轻身疾奔的绝活儿,又怎能飞得出这片茫茫如海的桑林?纵能躲得烈火一时,又怎能避得开浓烟?

他倒地之时,心中已自绝望。想起婶婶的嘱咐,只觉对不住灵儿,心想:“死不打紧,可是没能送灵儿回她故乡寻到她母亲,叫我怎麽心安嘛!”浓烟中看不清灵儿的面容,但她的柔手却伸了过来,放在他的手心里,两手相握之际,耳边飘入灵儿的一声幽幽的叹息。李逍遥听出她的叹声中包含了说不出的凄婉憾惜之意,不禁暗惑:“她好像有许多话想对我说……”

“纵有千言万语,怎比得上一句话?”灵儿心中凄然,暗思:“到了这时,他还是……还是没有真正地当我是他的人。可是有一件事,就算转眼便离开这个世界,我也要让他知道……”

“她不知道……”李逍遥心里想到了一件事,那是他在失魂之时犹如做梦一般恍恍惚惚地看到的。“我和一个女孩儿似乎有过一夜姻缘。虽是露水般的短暂,一夕却好像一百年,竟是那样的刻骨铭心。梦里的女孩儿难道是灵儿吗?上天没有让我看得更清楚,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可是这份情缘不知为什麽比刀刻在心头还深还痛!不行,我一定要问问她,就算问了便死,也要问一句。”

便在他想问时,灵儿也说道:“逍遥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李逍遥心头一动,迷迷糊糊地说道:“我记得些,可是我怎麽也看不清,不知道那个女孩是你还是别人……”一阵浓烟熏来,他话未说完便咳得透不过气来,只听周围咳声大作,显是林月如那干人也都支持不住了,全都困在此地等死。

灵儿伏在李逍遥肩旁,迷迷糊糊地说道:“逍遥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那一夜……”她没来得及说完,话声便已噎然,昏了过去。

“那一夜?”李逍遥脑中一阵恍惚,浮过一支伴著凄清胡弦的曲子:“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不合对梧桐并肩斜靠,尽言词絮絮叨叨。是兀那当时欢会栽排下,今日凄凉厮凑著。暗地量度。”

犹记得那天他听过这支曲子,听完之後就邂逅林月如。此时林月如也正在烟雾弥漫处,当他眼光望过去之时,她似也在偷眼望过来,可是隔了数层迷眼烟障,他终是看不见那对莹莹而闪的眸子。

李逍遥叹了口气,自感呼吸将窒,不禁喃喃的说道:“许多事情我都看不清,如果让我看清了才死,该有多好……”越是看不清想不透,越发的感到莫名的心痛和难以言状的悲怅,眼前泪影荡漾时,他脑海里突然烟消雾散,恍然看见蝶在花间翩翩起舞,有个微缈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呼唤,那粉红色的翼影仿佛要帮他扇开浓浓黑烟,驱走侵侵逼近的死神。

李逍遥一时间不晓得自己究竟是陷身於炼狱,还是飘行在花海,伴著那翩翩蝶影……突然间他睁开眼睛,瞳孔里映入一袭朦胧的翼影,又一阵烟尘荡过,他真的看到了那只蝴蝶!

它就像一个逝去的魂灵,宛若他似曾见过的一个发髻。便是这般清晰地从烟焰里飘然而出,带来了浴火重生的希望。迷迷糊糊地,李逍遥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并且唤醒了其他人几已熄灭的求生希望,便追随那一袭蝶影的指引,摸索著又往前走了许久,远离了炼狱般的火海,直至看见那波光粼粼的江面。

记得她说过:“只有我能领你走出这片桑林。”

李逍遥心头一酸,想了起来,那只粉蝶便是丫头飘飘。他曾经答应过她,说要带她一起离开这里,他忘记了自己曾许下的承诺,可是她还天真地记得。不论他是不是她心目中的宫九,她只记得这个少年对她有过一句诺言,所以她从冥冥中回来找他了。

“总之……你说过要带我一起走的!”

李逍遥驻足江边,芦花飞扬,回想刚才山穷水尽时,转眼已是重出生天,一时感慨丛生,恍然似见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说道:“他们不晓得我也识路。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和小巧知道。”

“我知道了,真的是丫头飘飘!”李逍遥不禁转面回望,眼前一片残翼飘零坠落,轻盈若缈,落在他的手心,随风化粉,从此无影无踪。李逍遥心中刚涌出的死里逃生的欢喜之情全然不见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怅然神伤。记得那天丫头飘飘小脸微红地说道:“人家……人家拜过马明菩萨的,神说我是降生在这片桑林里的孩儿,生命只属於这里,若不是心爱的人带我离开,我……我一走出桑林就会死的。”

明知是这样的结局,她为什麽宁死也要这样做呢?李逍遥一时不明白,突然间眼泪滚眶而出,悲难自抑:“丫头飘飘爱的是宫九,可她却为我而死!”

“少爷,桑林那麽大,你是走不出去的。”回望那片桑林终被焰光湮灭,李逍遥仿佛又看见丫头飘飘悄立树下,恋恋不舍地望著他,幽幽的说道:“上次你说,如果我能带你走出桑林,你便带了我一起走。这话是真的吗?”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第十四章 遇林勿入 (上)

乍离火海,众人均感筋疲力尽,一时坐地不起。李逍遥挣扎著爬到江边,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待焦渴之感稍减,掬些凉水来泼在灵儿脸上,看她渐渐苏醒,又去捧了些水给她饮。但见蔽空乌烟,弥漫不去,偌大一片林子竟似一夜间化为焦土,然而余烬犹然经久不灭,多半要焚上数月方能熄尽。李逍遥回头悄看,仿佛做了一场梦般,心想:“下次回来,该不会再陷在这里了。桑林烧没了,回家时便不会在此迷路。只不知是谁放的大火,恁般歹毒,险些连我们也烧死……”

灵儿已能微微睁眼,显是神志无碍。他稍微放心,知道她只是吸入太多浓烟而致一时窒息,取“还神丹”和“醒狮昙”喂灵儿服用,自己也含服不误。那“醒狮昙”乃是洪大夫所给,专用以解除昏迷状态,颇为灵验。李逍遥睹物生思,不免又自伤感。想起林月如或还昏迷未醒,便也要给她服些还神之药。一回头间,背後“嗤!”一声破风疾响,李逍遥心念急动:“不好!”抱起灵儿,斜身一扑,闪避那道急射而来的一阳指力。

总算他应变奇快,才没遭了偷袭,但也避得慌张,连滚带爬,不免也有几分狼狈之态留了在林月如眼里。李逍遥听得指风强劲,犹然追袭不止,心下暗惊:“她怎麽这般快就解开了穴道?”其实冷孤桐受了重创之下,点穴之时哪还剩下多少劲道?林月如被点的穴道早在逃离桑林时已渐解开,到了江边歇得一会,不待气力完全恢复,念念不忘地便来寻李逍遥晦气了,见他竟然躲开了一道指力,林月如不禁愈怒,叫道:“小淫贼,我三番两次遭你羞辱,不杀了你,叫我怎麽见人?受死罢!”越想越恨,提指来追。

李逍遥此时已提得起一两成内力,使开风魔轻功便逃。他东闪一闪,西晃一晃,倏忽如风,林月如气力尚未全复,哪追他得上,一阳指发得几下,也提不上劲来,却不肯饶。眼见李逍遥抱著那小姑娘越跑越远,林月如越发地莫名忿恨,转身夺过蔡骏的弓箭,觑准了江边那一晃一晃的奔跑身影,一串连环箭发出,心道:“射死了干净!”

灵儿听见箭风掠近,便即唤动金刚咒法,要帮李逍遥挡开激射而来的箭矢,哪料毫无应验。她未及想通这是何缘故,三支雁翎箭已至,距离李逍遥後背半丈之处,三箭陡分,把李逍遥的头、身、腿三个方位全招呼到了,这便立时显出林家大小姐高超卓绝的放箭手段。那蔡骏本是专精箭术的神射手,却也没见过这等与众不同的射术,此前他们这夥江湖子弟甘心追随这位林大小姐,原也是慕其姿色,仰其家势而来,并不全因钦佩她有何真才实料,此时见她三箭连环,飞到半道里居然分射三个部位,并驾齐驱,去势猛急,端的是了不起之至。蔡骏等人见了林月如这一手漂亮之极的箭术,不禁都由衷地喝采。

那三枚急箭来得虽说猛恶,以李逍遥的轻功原也不难避开去,但他偏是有心要在帅妞儿跟前耍两下子,耳听得劲风近身,心下突生一念:“就算你林月乳当定了假小子,那也不能叫你射到。有灵儿用金刚咒帮我护定了要害,这叫第一级反捣蛋防线,老子又穿有天蚕宝衣做背心,比金刚罩还罩得住,此属第二级反捣防护罩,再加上龙虎山真元护体神功傍身,乃是我的第三级反捣系统。都部署得这麽严密了,我要避箭就当你儿子。就这麽著,老子不闪不躲,就硬碰硬地跟你玩玩……这叫艺高人胆大!”

灵儿看出他竟没想躲避,不由惊道:“逍遥哥哥,快躲箭!”李逍遥心道:“躲箭是孙子!”眼瞅著箭到,并不使风魔身法躲避,有意炫耀手段,喝一声:“来得好!”反手一抄,使家传飞龙探云手接住射头颅的那一箭,脚下也不慢,以“风魔神腿”招数反挑一脚,踢开了射腿的那一箭。这两下子果是漂亮,便连灵儿也看得眼直。李逍遥想:“还有一箭对吧?”有意试试天蚕宝衣,竟硬挺腰背,受了一箭,钻心般痛,方知不妥,叫声:“哎呀!”身形忽挫,跌落水去。

耳听得林月如大声欢呼,伴随著灵儿的惊叫,李逍遥心中不禁疑惑:“不是穿著天蚕宝衣吗?”旋即感到後背大痛,当是箭矢透肉所致,一时几欲昏厥。倒在江水里凉飕飕的一浸,脑子立转清醒,因怕林月如乘胜追袭,强忍伤痛,便要纵上岸去,不料这一提劲竟然牵动痛处,力道陡衰,刚窜出水面又跌了下去,林月如等人又是一阵哄笑。

灵儿想不通为何每到撞见林月如时,她的金刚咒竟屡试不灵,根本无法护得住李逍遥。眼下又是这般情形,她顾不上奇怪,见李逍遥已痛晕了过去,那枝箭兀自插在他後背,连身旁的江水也瞬间殷然。幸好这时灵儿先前被点的穴道已在不知不觉间疏解,她仗著水性精熟,托著李逍遥赶紧游入芦荡,却不敢上岸,免得又撞上林月如那干人。

灵儿护著李逍遥逃进大片水边芦丛里,生怕林月如追来,慌忙藏身更深处,直到听不见江岸上半点动静,心中稍定。这时李逍遥又痛醒过来,咧著嘴道:“天蚕宝衣怎麽挡不住人家一箭嘛?”灵儿连忙提指贴唇,教他小声些。李逍遥兀自嘟囔,埋怨天蚕丝背心不好使。灵儿想了起来,低声告诉他:“那件小背心吗?哎呀,当时林居士没帮你穿上,我就先替你收到乾坤袋里了。”

“什麽?”李逍遥闻言一怔,气涌上来,翻著眼又晕过去。灵儿大惊,连忙拖他到水中一块芦滩上,见他面如银纸,血流未停,哪敢耽误片刻?好在他两人随身备药颇足,此时都在李逍遥腰间贴身暗藏的乾坤袋里,灵儿赶快取用。那枝箭虽没淬毒,也幸未命中要害,射入後肩,透到前胸去,露出半截血淋淋的箭头,劲道端是不小。灵儿心下暗惊,细察伤势,看出没有伤及五脏,尚无性命之虞,总算放心些。待剪去箭镞,拔掉箭杆,李逍遥更是面如土色,直痛得死去活来。灵儿为他止了血,敷上金创药,细心包扎了伤口,又喂他服过还神止痛之药,忙了半天,待他情势趋安,方才稍松一口气。

直到半夜里,李逍遥方才悠悠醒转,张开眼睛,见到灵儿守在身旁为他驱蚊,不时用观音符助他还元返神,一脸的倦容,俏目稍瞬不离他面上,即便在黑夜里也可清楚地看出她妙眸里充满的关切之情。待见他终於睁眼,灵儿眼中才露出稍慰之色,蹙起的一双蛾眉随即舒展了些。

李逍遥苦笑道:“你看我有多倒霉?”灵儿微微摇头,说道:“灵儿只怪那帮人坏,怎麽能这般狠心对我的逍遥哥哥下恁般毒手呢?”李逍遥叹了口气,说道:“也不怪她了,主要是我太过托大,连真元护体也没学好就乱逞能,唉!只是辛苦你了。”灵儿已经看出林月如乃是女扮男妆,暗觉李逍遥和她之间似有说不清的旧梁宿怨,而且或还不止於此。灵儿心中难免好奇,本想问问,却又不知该当怎生开口。沈默少顷,决定不问,听了李逍遥那最末的一句话,她只浅浅一笑,说道:“一直都没机会像现在这般照料逍遥哥哥呢。”说著,不知想到了什麽,原本苍白的俏靥浮出一片红晕,垂下眸去。

李逍遥发了一声感慨:“天天忙,都没工夫好好歇会儿!”回转脸孔,瞧见灵儿娇面含晕,情态醉人,他不禁痴目而望,琢磨著她刚才那句话,心想:“却是何意?”这便是李逍遥的粗疏处,以他老於周旋乡妇农姑之间的经历,原非不解风情之人,偏是在最不该糊涂的时候犯了糊涂,竟没味出身边这一注柔情何寄。

灵儿虽含眸低睫,却知他在看她。不自禁地竟生羞涩之意,待抬眸回瞧他时,李逍遥的目光已转向别处,灵儿随他的眼光望向夜空,但见星光灿然,江天清寂,自从陷在桑林迷阵以来,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派朗朗星空,更是自从离开仙灵岛以来,头一回感到夜色这般幽美怡人,两人不约而同的都觉胸臆为之一爽。

李逍遥本想赞美这星空,苦於无辞可措,为要省点儿脑汁,想到灵儿读书颇多,便向她问道:“灵儿,可有好诗是说这星空有料的?念一首来听听罢!”灵儿道:“有一首古诗是我常念的。”李逍遥道:“越古越好!”

灵儿轻声吟哦:“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抒。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她所吟的古诗其实非是与星辰有关,却是借重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抒发情侣阔别的哀怨和横被阻隔的痛苦。灵儿从小便常常莫名的忧郁,随著年岁渐长,因见她的师父深受情伤,郁郁而终,越发引得她自感身世,总是担心日後她的情事也会遭际不幸,难以圆满。是以她时常吟诵此类婉转惆怅、充满离情别恨的诗句,此时纵是随口吟来,也是这般的黯然神伤。李逍遥虽不懂诗意,却受她的纯真情思所感染,不由的也涌生怅然之情,随即抹眼道:“好端端的被你搞坏了情绪,别整什麽又泣又涕的东东了!搞得太悲情,白被古人赚了眼泪去,多不值啊……”

正抹眼间,忽觉瞳孔生辉,一定睛之下,呆望江面,不禁“咦!”了一声。灵儿随他目光瞧去,透过曳摆的芦草间隙,只见水面上零星寥落地飘过几簇流光。

两人凝目细瞧,见有流光漂近,辨得是近於凋零的数盏盂兰盆灯,虽历一场风雨,竟有余灯未灭。灵儿想起林居士在桑林中替李逍遥招魂时曾有提及此灯,眼下所见无疑验实了有人在江上放灯的猜测。因感不解,她向李逍遥说起林居士那番话,连李逍遥也觉奇怪:“不会吧?谁会搞这麽多东东来为我招魂什麽的……难道是老婶?”随即晓得若是婶婶所为,未免於理不合。李大娘怎会预知他会在兰陵渡有此一劫?

李逍遥听灵儿约略说起当时的情形,才知林居士等许多人为他做了不少事情,感动之余,忧道:“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逃得出来?唉,早告诉我,便留在桑林里等他们一起出来了!却叫我怎麽安心嘛……”灵儿知他素重情义,为免他徒然耽心,温言开解道:“他们会没事的。”李逍遥忧道:“难说哦!你出都出来了,怎麽知道留在林子里的那些人会不会烧成烤鸡一只只……”灵儿瞪著妙目,认真地说道:“他们是好人,自然会没事的!上天诸神总是保佑好人平平安安的……”李逍遥见她说得纯真,不禁失笑道:“我也是好人啊,还不是一路有事?不是一路衰来就是一路栽去,哪有平安日子过?”灵儿诚心地说道:“真的,逍遥哥哥。咱们这时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就是有神明在护佑呢。一点点磨难,也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总之,我能感觉到那些对我们好的人眼下也都平安无事。真的!”李逍遥做了个扭嘴的表情,心下不以为然:“笨鸟!”

转过脸来,凉风吹面,夹杂雨星沾肤。李逍遥叫了声:“哎呀,下雨哦!”灵儿觉得李逍遥身上挂彩不宜多淋雨,连忙扶他起来,寻思著怎生找一处避雨的所在。但见芦帐处处,绵延江岸,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两人走了一会,雨星越密,不多时身上皆已湿透,正苦於无处避雨时,无意中见到不远处芦草一阵攒动,只道是野兽或水鸭之类,待定睛看去,隐约辨出一条小船的轮廓,却从水里晃悠悠靠在芦岸边,四周杂生一人高的水草,几乎遮没那小舟的影子。灵儿道:“咦,有条小船哎!”李逍遥皱眉道:“这儿怎麽会有一条船?该不会是宫九划来接你的吧?”

灵儿轻手打他一下,有如柔枝拂过,嗔道:“才不会呢!”李逍遥瞧不清楚那小船上是否有人埋伏,心头难免惊疑不安,猜道:“搞不好又是宫九坐在上面,弹什麽红酥手……”话虽如此,却也不由自主地随著灵儿穿过芦丛走近小船,口中不住地提醒她:“当心哦!别中了埋伏……”灵儿眼睛盯著小船越来越近的影子,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说道:“许是天意安排了这条小船来这里迎咱们呢。”李逍遥心道:“天你妈!迎咱们上哪儿?我看是宫九接我们回桑林的可能性大些……”

这时离小船已近了,隐约看到有微光在船篷内闪烁。李逍遥猜道:“鬼火哦!”灵儿却觉得不像,扶著李逍遥挨到水边,小船便在眼前,只见得船边的水里竟漂满了若沈若浮的纸灯,全都熄灭了,只是船篷里显然还有灯火。李逍遥道:“不觉得诡异麽?”灵儿这时倒并不怕,心道:“再诡异的事儿都已见过,这也算不得什麽了。”大著胆子跳到那小船上,只察看得一遍,便知无人。转身扶李逍遥也爬上来,妙眸中露出一丝惘然之色。

李逍遥不禁问道:“有何发现?”灵儿微微摇头,和他一起看那满船的纸灯,竟有许多未点著的仍放在篷舱里。李逍遥看见灵儿捡了一个新折的纸灯在手,认得是人们常说的盂兰盆灯,却不明何故,只觉这等情形透著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

灵儿扶他进了船篷里,见有一杆灯笼犹亮,李逍遥刚坐下,便觉腰间硌有一物,慢慢用手摸索,捡起一瞧,认得是一根碧玉箫。他正握在手中看著,只听灵儿在那小灯笼旁讶然道:“咦,这种宫灯好眼熟哩。”李逍遥不安的抬头,“宫?该不会与宫九有关吧……”随即看见那盏精巧玲珑的宫灯乃是纱制,其色暗黄,似是年头久远之物。灯罩四角是两对饰金的凤头,各衔一串流苏,末梢悬有垂珠,隐泛淡辉。灵儿望著那盏灯,竟然独自垂泪。

李逍遥奇道:“怎麽了?”灵儿摇了摇头,背对著他拭去眼泪,又望著那盏灯发了一会儿呆,转过脸来,见到李逍遥手拿著的碧玉箫,不禁一怔,眼光中露出诧然之色。李逍遥把那根箫朝她晃了一下,问道:“怎麽,这你也认得?”灵儿惑然道:“这是我的箫啊!”李逍遥一怔,随即说道:“哦,许是你刚才丢在这儿的。”把箫还给了她。

灵儿握了那支碧玉箫在灯下凝看良久,眼光中的迷惘之情愈浓,说道:“这支箫不是刚才丢的。”李逍遥身上已是疲惫不堪,一躺下便睡熟,哪里听见她在说什麽?灵儿却没注意到他已睡著,抚了一会儿箫,看了一会儿灯,似是越发的迷惑不解,自言自语般的说道:“这支碧玉箫是在离开仙灵岛的时候丢失的……”

李逍遥好容易睡著,忽见有魅影从那盏宫灯里冒出,晃得两下,变形为宫九的模样,竟搂住灵儿大肆亲嘴,还挑衅般地朝他瞪眼。李逍遥大怒,心想这还得了?叫一声“哎呀!”跳起身来,把食指伸出,捏个剑诀,背後“大椎穴”一痛,飕的飞出一道剑芒,射将过去,宫九见势不妙,化身为一缕青烟,逸向西南方。

李逍遥见灵儿误中剑芒倒在血泊中,不由悲愤欲绝,指头下点,那道剑光稳稳落在他脚下。李逍遥踏将上去,手指前方,喝一声:“哪里逃!”御剑飞行,乘云驾雾,追到宫九巢穴里,便是曾在梦中所见过的那座山峰,待得窜入洞内,宫九却在黑暗中遁了形,李逍遥正自没头乱飞,突然一头撞到洞壁上,叫一声:“又是意外!”便坠到深不可测的洞窟底下,“梆!”一声响,跌得昏天黑地,爬不起来。

正挣扎间,太婆驻拐出现,指挥一群半人半犬状的妖兽,窜到跟前,将他团团围住,撕咬肚膛,扯出肠脏狂吞,血流了一地。李逍遥悲怒交加,哇哇大叫,急切挣扎之时,只听耳边有个柔嫩的话声惊问:“逍遥哥哥,你怎麽了?”

李逍遥拼命睁眼,只见宫灯微亮,映出身旁一张秀靥,清丽无方,正是灵儿。李逍遥犹如惊弓之鸟,不安地扫视四周,见得水光粼漾,夜雨淅沥,船篷微晃,并无妖洞魅影环伺在侧,他定了定神,才知作了个恶梦。此时醒来,全身已然汗湿如浸。他想起梦境之险,不由咋舌道:“哇……吓得我!”

灵儿见他手脚犹颤,显是余惊未消,轻手为他拭汗,心中爱怜不胜,待取定神丸喂他服下之後,李逍遥方才安定些,只是忘不掉梦中见到灵儿躺在血泊里的惨状,心中犹有余悸。灵儿感到他的手紧紧抓住她的柔荑不放,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便用另一只手按在他手上,柔声说道:“逍遥哥哥,灵儿陪著你呢。”她本想多安慰他几句,可是又不知说什麽好,只在心里暗怨自己口笨。

李逍遥眼中犹有惊意,紧握灵儿的酥手,粗喘良久,方能说出一句:“灵儿,我梦见你被小仙剑杀……杀死了!”灵儿一怔,随即微笑道:“怎麽会呢?仙剑是逍遥哥哥的防身法宝啊,才不会杀灵儿呢。”李逍遥点了点头,待喘息稍定,说道:“原只是要杀妖,却误杀了你。唉,幸好只是个梦……”灵儿不晓得该说什麽才好,只是默默地凝眸看他。

在她那宁谧祥和的目光抚慰之下,李逍遥渐渐平静下来,见她眼圈红红的,柔睫犹凝泪花,似是刚才哭过许久。他不禁问道:“灵儿,你有不开心的事儿尽管讲出来嘛,窝在心里一个人哭什麽呢?”灵儿垂眸道:“也没有了。”李逍遥看她神情间必有隐情,心下暗猜不透,又问不出要领,难免大感纳闷。

李逍遥虽惦记著修剑痴一干人,但他眼下受伤不轻,又已筋疲力尽,纵然放心不下,一时也无法可想。桑林大火犹烈,乌烟遮迷了半片天,便连岸上的景物也昏糊不清。灵儿知他忧心难消,从船篷边望将出去,只盼能看到从里边逃出来的人,这一霎间她不自禁地想到狄武,暗思:“不知道他怎麽样了?”

灵儿虽也已疲惫已极,可是眼下险境未脱,心中又挂著李逍遥的伤,她哪能闭上一会儿眼睛歇息片刻?想起於文凤生死不明,她更没敢在这时向李逍遥说起,免得他越发过意不去,又生出别的枝节来。

李逍遥睁眼不一会又沈沈睡去,忽然船身一荡,似是撞到了什麽,偏得一下,又晃得几晃。他吃了一惊,陡地张开眼来,只见灵儿在船篷舱口边盘腿打坐正自调息,也发现小船微倾,水声霍响。她探头到舷外察看,突然见到一只惨白的手扳住船边。灵儿不禁吓得一楞,李逍遥探脸看时,水中冒出一张苍白的面靥,冷不防和他打个照面。李逍遥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本他就已经是惊弓之鸟,怎当得住这般一吓,登时怪叫一声,翻肚而倒。

灵儿连忙挪身相扶,李逍遥手脚乱抖,口中不住的叫道:“鬼哦!又有鬼……”灵儿拉那人爬到船上,转面对李逍遥说道:“逍遥哥哥,这是个人呢。”李逍遥稍定,用眼瞄去,看见船艄水淋淋地趴著一人,满头乌丝披散,低垂遮面。他不禁心头打个突,“噫!”了一声,脸色微变,随即瞧清那人身穿白苗服色,腰细背俏,似是个女子。他不由得一怔,大眼骨溜溜乱转。

灵儿看那女子虽也做白苗妆束,却比那小苗女阿奴显然年长许多,似是在水中挣扎许久,已是气息奄奄。察看那苗女身上,并无明显的伤痕,但看她的样子多半是活不成了。灵儿使观音咒帮那女子回些元气,李逍遥在旁边看了一会,忍不住说道:“遇见苗人,一定没好事。”话虽这般说,还是伸手去把那女子的脉,学洪大夫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摸了摸那女子的手,知不是鬼,又胆大了几分,不顾自身伤痛,爬过来扒那女子衣襟,大眼圆瞪,仔仔细细地看。

灵儿不禁问道:“你在看什麽啊?”李逍遥伸手到那苗女衣内乱摸,说道:“主要是想检查她伤在哪里……这种事没人比我有临床经验。”灵儿把他的手拿开,嗔道:“人家是内伤,你别乱摸了。”李逍遥从舱内拿一把菜刀出来,说道:“以我的临床经验来看,既然是内伤,那就要动手术了。”灵儿被刀光耀得眼花,不由惊道:“你想干什麽啊?”李逍遥拿刀比划,说道:“开膛啊!”

那苗女身子一缩,声音微弱地说道:“不……不要!”李逍遥把菜刀按在那苗女肚子上,哼道:“所谓望、闻、问、切,没人比我了解!如果我问你不答,那就只好用‘切’的了。”挥刀虚斩,做了个切肉的架势。

那苗女惊呼一声,颤然说道:“别切!你问什麽,我答……答就是!”灵儿在旁虽觉李逍遥未必真的会切那苗女的腹,但也不自禁的惊心,说道:“逍遥哥哥,你把刀放下嘛!”李逍遥道:“那要等我问过了才决定切不切。说!你们苗女大老远跑来干什麽?莫非与姬灵通勾结?敢有半字不实,我就切……”把菜刀按下,那苗女身子一颤,眼露惧色,忙道:“我……我们一十八人……”李逍遥变色道:“哇,这麽多?同党都在哪里?”虚切一刀,斩在船板上,由於伤後手浮,那菜刀竟尔震脱,噗咚一声掉水里。李逍遥不禁一怔,好在那苗女似未瞧见,只是凄然落泪,低声道:“姊妹们都死了!”

灵儿愣了半天才晓得李逍遥这般做作似乎只是要逼供,暗觉此举不妥,在旁劝道:“逍遥哥哥,人家伤得这麽重,你就别吓她嘛。”李逍遥道:“我就是要问她怎麽伤的……”那苗女弱声答道:“有一个老太婆……她……她……”一阵剧咳,没能再说下去。李逍遥明白了,不由变色道:“居然撞到了老妖婆?是不是拿一杆大镰刀当拐杖的?”

那苗女点了点头,待灵儿帮她止住剧咳之势,气息稍缓,才缓缓的说道:“我们在这里放灯,不知……不知那老婆子为何突然对姊妹们下毒手……咳咳!”

“放灯?”李逍遥和灵儿均是心念一动,交换了个眼色,皆感讶然。他定了定神,又瞧向那苗女,问道:“放啥灯啊?谁叫你们来放的?”此时灵儿心下已然想到那些孔明灯和盂兰盆灯必是这群苗女所放,若不是她们,或许李逍遥真的会魂消魄散,便如林居士所说,渡不过这场风雨。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向李逍遥说明此层缘故。看他的样子,必已记不得当时的经历。

那苗女待咳声稍歇,说道:“我们……我们本是巫後娘娘神殿的祭司。那日……那日娘娘托梦,教我们务必赶在昨日子时届至之前,到……到兰陵渡放灯……”李逍遥听得莫名所以,灵儿却微微的变色,转头望了望舱篷内那盏宫灯。

李逍遥道:“哦……那麽这条小船也是你们的了?”那苗女似是一怔,随即摇了摇头,无意中见到挂在舱篷里的小宫灯,突然间变了脸色。灵儿闻听得那苗女讶然低叫,转脸回来,灯光照在她那清丽端美的面靥上,那苗女目光呆视,此时瞧清了灵儿的面容,不禁更是惊异难名,便连身子也激动地颤抖了起来。

李逍遥不明白这苗女何以神情大变,心中奇怪,不禁问道:“你见鬼了麽?”因觉那苗女只盯著灵儿映在小宫灯下的秀靥,竟似全没听见他在说什麽,他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往那苗女眼前摆动得两下,“嘿”了一声。那苗女转过脸来,两眼圆睁,借雷电一闪之际,倏然看清了李逍遥的面容,不由大声尖叫,仿佛见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东西,目露震骇已极的神情,连眼眶也霎间睁裂,只叫出极凄厉的半声:“你是……”脸庞急骤扭曲变形,陡然挤迸而裂,李逍遥吓一大跳,望後便倒,但见那女子便在眼前刹那间消逝了。

李逍遥吓得跳起,睁眼瞧见灵儿伏倒在一旁,被他吵醒,正揉眼发愣。李逍遥惊魂未定,四下一瞧,却是和灵儿一起躺在芦岸上。他不禁奇道:“咦,怎麽躺在这里啊?船呢?”灵儿一怔,随即讶然道:“啊……原来你也梦见了那条小船哪?”李逍遥吃了一惊,搔头道:“梦?你别说那是个梦……不是还有一个小宫灯吗?”灵儿愈奇,说道:“咦,你也见到那盏小灯了?我小时候好像见过它,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李逍遥见她眼圈犹红,似是在睡梦里哭泣过,不禁奇怪,问道:“你为啥哭啊?”灵儿垂泪道:“我……我想起了我娘。”

李逍遥不晓得该当如何安慰她,低头察看身边,见有一支碧玉箫摆在腰畔,不由奇怪,捡起来看,心想:“好像梦里也有见过这样一个道具。却怎麽跑出来啦?”灵儿正自伤感,见到李逍遥手拿著的玉箫,不由一怔,随即奇道:“这支箫是我的。”李逍遥还给了她,说道:“啥时丢的?”灵儿接箫凝看,想了想,俏脸微红,说道:“我也不记得了。不过第一次你来仙灵岛的时候还在的……”说著,偷眼瞥著他神色,看他是不是还记得一些。李逍遥瞪眼道:“什麽第一次第二次?我只去过一趟仙灵岛,就是带你出来的那一次,以前哪有去过?看你这记性!又搞错了对吧?”灵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心下大是郁然。

李逍遥心想:“她总是丢三落四,幸好乾坤袋我揣著,不然哪……连盘缠都丢了。”灵儿却想:“原来我丢失的玉箫是他捡到了,他倒是细心,就是忘性大,连我是他娘子都不记得了。却怎麽跟他说呢?唉……”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偷眼瞄他,越看越是柔肠千结。

李逍遥怔坐一会,理不清那一脑子的乱绪,江风吹寒,不由打个寒噤,无意间转面瞧见芦草中歪倒一块苔痕斑斑的石碑。李逍遥登时怔住,晨光透雾倾落,那石碑上刻著的“兰陵渡”三字摄然入目。一时间,狐蝠野鼠惊走……

灵儿收起碧玉箫,见李逍遥在凛凛寒风中簌簌颤身,只道他是禁不住寒冷,便使乾坤咒取出一颗红石串坠,挨坐过来为他戴在颈前。李逍遥渐感一股热流散向全身,暖洋洋的舒服之极,便连风中的寒意也霎间不觉了。他不禁奇道:“这是什麽?”灵儿默收了咒诀,说道:“这是赤炎石,从你的乾坤袋里找到的。据说此物佩在身上可御寒,也有避火之效。先前我们从林火中安然逃出,此物伴身也算功不可没。”李逍遥捧起那物一瞧,只是一块红色的小石子,小时却未见过,灵儿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将它钻了个孔,以红绳穿过,便能挂在脖颈。

他暗觉惑然,不由得望了灵儿一眼。其实这块赤炎石得自前次他到仙灵岛求药的经历,却全不记得了。灵儿到他家里小住的时候,有一天帮他收拾随身物事,无意中发现了这枚异石,认出来历,记得此是天竺神石,具有防火御寒之灵效。便细心地帮他做成可佩戴在胸前的坠子,收在乾坤袋里,此时见他寒冷,就取出给他挂在颈前。

李逍遥见她也衣衫单薄,便要把赤炎石取下来给她挂上脖颈。灵儿摇头道:“我不怕冷的。”李逍遥只道她是谦让,执意要给她戴那赤炎石,说道:“我不信。非给你挂上不可……”灵儿摆手道:“真的不冷。你忘了吗?人家是从小睡寒玉床长大的呢。”李逍遥记起了她房中果是有一张其凉无比的寒玉床,想那确有其事,见她一迳推拒不要那颗赤炎石,便不相强,说道:“原来我身上有这麽多连我都不知道的宝贝,可还有别的好东东吗?”

灵儿想了想,取出一个蓝水晶,说道:“是了,还有这个。”这也是前次李逍遥破阿修罗像时的收获,却不明用处。眼见这物似一镯子,通体幽蓝,水光隐动,也知甚奇,拿过来瞧了瞧,问道:“却有何用?”灵儿背书般的解说道:“据说这是深海生成的万年灵物,天然便是环状。传说曾佩於海神之身,若是人戴了此物,可增强磁场有改善虚弱体质的功效呢。”李逍遥心道:“真的假的?生在深海又怎麽会跑到我身上呢?这丫头看太多神话书了,说起话来仙乎仙乎哉……不过我并不相信这些名堂。”但见那蓝水晶环儿倒也甚美,便要给灵儿戴上,说道:“你戴这个会好看。”

灵儿倒不拒却,红著脸蛋说道:“只是……不是戴手上的。”李逍遥一怔,看了看那蓝水晶的形状,咕哝道:“可也套不上颈子啊。”灵儿红著脸只是垂眸含羞,李逍遥侧脑袋一瞧,从她眼神中明白了,“是脚环哪!”原是想给她戴上这环儿,迟疑了一下,不好意思去碰她的足,便把蓝水晶往她手里一塞,说道:“给你自己戴,别丢了哦!不管能不能增强磁场,这麽好看的东东戴上了一定好有吸引力……”转过头去,心下暗笑:“戴在脚踝上谁能看得见?”

眼见天色近於拂晓,江面遥传鸡鸣之声,李逍遥喜道:“恶梦终於过去了,鸡啼之处必有人家。走,咱们过去找找!”灵儿连忙扶他起身,叮嘱道:“只是要小心你的伤。”李逍遥微展臂膀,仍感到痛楚,说道:“还好脚没事。”把脚一迈,踩扁了地上一叶白白的巴掌大小之物。两人低头瞧了瞧,见是一个纸折的小篷船,原本陷在泥里,被李逍遥落脚踩扁了。

“快看哪!”灵儿欲待细瞧那小纸船时,听见李逍遥欢叫一声,她抬头一望,他指点的方向有一叶帆影从晨雾中渐渐透得分明。

待又走近了些,李逍遥更是雀跃不已,喜道:“我认得这条船!这是船运行的运绸船……”灵儿自也认得眼前这艘大船正是他们所搭乘来的,原只道船早就离开了兰陵渡,哪里想到仍停留在此,虽觉奇怪,毕竟也欢喜得很。

李逍遥喜出望外地叫唤了几声,不闻有人答应。灵儿扶他走了约莫半柱香工夫,东方已现鱼肚白。渡口便在几株垂柳之後,透过柳枝间隙,见有几角旧檐,挂了一道褪色的方旗随风款摆,写道:“最是好景在兰陵”。

两人刚走出柳丛,一店伴便站在棚前喷漱口水,睡眼惺忪地招呼道:“欢迎光临兰陵渡!”

“兰陵渡这种恐怖的地方有啥好光临的?”李逍遥没好气的说道。

那猴样儿的店伴喷水道:“恐怖也是景点哪!”李逍遥暗觉这店伴有几分面熟,不禁皱眉问道:“你是谁啊?”那店伴咕噜咕噜漱口,待喷完了水,答道:“我是巩九啊。”李逍遥噗一声喷苦水,半天没缓过劲来。

那店伴连忙帮灵儿扶李逍遥走进店堂。李逍遥被安排坐到靠墙角一副座头,灵儿帮他拍背,待缓过神来,他环视四周摆设,想了起来,“怪道面熟,记得小时候跟婶婶出远门时,曾经住过这家客!……”转过脸孔,见那店伴兀自呆看灵儿,咋舌不下。李逍遥伸手把那店伴的脸转过来,使朝自己。那店伴半晌方找回魂儿,吐舌道:“这位小娘子可真豔杀人!”

李逍遥指那店伴一边肿脸颊,问道:“我还没赏你,怎麽这边脸就肿得跟猪头般了呢?”那店伴定了定神,捂那边肿脸,恨恨地朝楼上瞪眼道:“还不是昨晚住进来的那些贼客人干的好事?”李逍遥正要问:“因啥?”厨房里叫道:“巩九,过来给楼上客人端早点去!”那店伴嘟嘟囔囔地去了,李逍遥方才明白:“原来他真的是叫这名儿,把我吓的……”灵儿知他心中犹有阴影,不足为怪。那店伴又嘟嘟囔囔的端几碗热汤面出来,便要上楼,忽又止步,飞快地朝每碗面里各吐一口痰,方才上楼。

灵儿瞧见了,不禁“噫”了一声,直把眉头蹙。李逍遥却大觉亲切:“想起来了,那时也是这家夥……”厨房里又喊:“阿狸!”李逍遥听做“阿梨”,想起桑园那小妖婢,不由又喷苦水,桌底下“汪”一声,懒洋洋地走出一只小花狗,奔厨房去了。里边骂道:“阿狸,昨晚又一夜不归,却是上哪儿去啦?”

李逍遥方才明白:“只是唤狗。”想起方老板那条船尚留在渡口,料他也在此间,只不知住在哪房间里,寻思著要唤上两声,不想楼上先有人叫唤了。“哎呀!”

却是巩九被打出来,跌到楼廊外。李逍遥仰面望见一间“天字号”房的门开了,巩九朝里大骂:“恁地强横!这几碗面刚新鲜出炉的,分明喷香得紧,却偏赖说臭……大清早就打人,讲理不讲?”李逍遥心想:“原来是客人疑心他端来的面不干净。”这店伴骂骂咧咧,惹恼了房中客人,出来便打。

隔壁房间的客人开门出来,却是一青年书生,一路“之乎者也”地过来劝架,几个方步未踱定,便遭了池鱼之殃。巩九给人推跌,不巧撞在那书生身上,两人“啊呀”喊作一声,撞破楼栏齐往下跌。

李逍遥正望向楼上那“天字号”房出来的,却是一个头戴宽沿笠,帽沿垂下紫纱帘,把脸面遮掩了的穿青衫衬白襟素袖之人,也未见他有何动作,那店伴和书生登时跌下来,撞得楼栏劈哩叭啦响。

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眼见那两人跌得急,难免要摔得伤筋损骨,却哪来得及起救人之念?他也是开店出身的,见那客人这等恶,难免大生不忿之意。他身上带伤,自是无力腾身,但见旁边一张长凳急移出去,堪堪飞到那两人身下,打个旋儿蹦起,托住那两人!股,又打个旋儿才落下,消去急堕之势,落得四平八稳。

那两人齐肩坐凳,一时未明所以,兀自面面相觑,梆一声响,长凳终是吃不消,从中断为两段,那两人齐叫:“啊也!”屁股同时落地。

李逍遥见那长凳原在自己身後,不由的转头去望灵儿,瞧出她妙眸霎闪,虽是浑若没动弹过一般,但却被楼上那青衣人透过面纱觑见。那人“嘿”了一声,灵儿正暗暗警惕,那人却又转身回房了,就像什麽也没发生似的。

李逍遥晓得刚才是灵儿使的手脚,心下暗佩之余,寻思:“这丫头不动声色地丢凳接人,这一招可真是高明得很哪!我可半点不会,哪天得缠她教了给我才是道理。怎麽说老婶都已经要她嫁给我做浑家了,哪能对我藏好牌,叫我做‘相公’呢?”

一念未及转过,蓦地里七八间房门大开,随著一阵衣袂带风之声疾响,李逍遥被衣风刮得急难睁眼,待张开眼时,倏地只觉寒气侵然,却是明晃晃一大片长剑围成一圈,逼指身上要害,将他和灵儿围在中间。

李逍遥吓一大跳,便要不由自主地後缩,背梁上却也有剑抵著。

勉强定神之下,才算看清了围住他们两个的全是打扮一模一样的青衣人。这干人均是手持长剑,头戴斗笠,面笼紫纱,除了体态窈窕以外,其相貌如何全看不出,便连双手也戴了紫纱手套,半点肌肤不露。李逍遥不禁一怔,心下大是讶然:“怎麽变出这麽多个来?”

只道楼上刚才“嘿”了一声的那人也在其中,目光扫视之下,却又瞧不出究是哪个。李逍遥暗疑这群蒙面客都是女人,虽被十来支长剑指住,倒也并不如何在意。也学楼上那青衣人般“嘿!”了一声,从容端碗,饮了一口,咕噜噜漱口,仰脖等这干人发话,却没一人作声。他便吞了那口水,清了清喉咙,然後说道:“怎麽?一大清早就跑出来找人操练麽?”那个“操”字有意说得既响又长,大眼一瞪,随即笑眯眯。

那干青衣剑女并不作声,仍以剑阵相逼,蓄势不动,似是等待什麽。

灵儿见李逍遥又要饮茶,忍不住说道:“逍遥哥哥,那杯里是脏水。”李逍遥一怔,定了定神,瞧见果是洗杯的残剩茶汁,既臭且黑,他一时慌神,为要摆出镇定自若之状,没等瞧清就饮,待灵儿提醒已迟,正挖嗓干呕间,忽听得一个冷冰冰的话声飘入耳朵:“你们都听见啦?今儿有人陪练呢。”那干青衣女齐把剑挺,李逍遥忙道:“等一下!”那干青衣女以为他要求饶,均凝剑不发。李逍遥仰脖唤道:“小二,坐半天没上热茶,你是怎麽当小二的?”

巩九战战兢兢答应一声:“就来!”六神无主般爬起,竟真的端来热茶。厨房里骂道:“你不要命啦?”

李逍遥笑吟吟地等那店伴一路抖著钻进剑圈,端上茶来。怎料那厮竟没胆往里走,只远远的递茶盘,颤声道:“茶……来了。”李逍遥伸手够不著,不禁恼道:“这麽点儿胆,你怎麽当小二的?”招手叫他靠近些。巩九却往後缩,口中兀自嘟囔:“你以为这里是风云驿麽?”

“帮他一下,”那冷冰冰的话声刚起,不知是哪个青衣人袍裾微动,巩九阿也一声叫,跌步栽进剑圈里,连人带茶往李逍遥身上撞去,灵儿措手不及,还好李逍遥脚起得快,只一抬就顶住了巩九的胸,没教他撞到身上。

巩九颤声夸道:“高难度噢!”李逍遥道:“当然顶得住啦……”话没说完,茶盘翻在脸上,浇了一身的热茶。那干青衣女见这少年被烫得大是狼狈,均禁不住莞尔。

巩九变色道:“搞砸了吧?”李逍遥抄住悠悠飞落的杯,不顾烫手,捏得牢靠,哼一声道:“都说端得住啦!”看那杯里仍有残存的余水,一口饮掉,却烫得嘴痛,正七窍生烟间,剑光乱眼,锐气扑面。他早料到那干剑女必会乘机出手,所谓会家不忙,一手拨那店伴到背後去,迅即拔出木剑,心想:“用湛卢对付你们这班肉脚丫头岂非太抬举你们的一只只肉脚啦?所以杀鸡焉用牛刀……”一念未及转过,见到灵儿想抢先出手,他忙道:“我来!”倒不含糊,使一招“乱象纷呈”,木剑扫将出去,并不忌惮对方剑利,这一招後发先至,犹如同时幻化十数剑,拍在那干青衣女握剑的手腕上,哢嚓一声,虽说胜得毫无悬念,但听得骨折之声不绝於耳,晓得十几只纤手顷间全糟了殃,尽管他恼这些女子出剑太过不留情,这一霎间却也不免动了怜香惜玉之念,心中登时後悔:“不该用这招……”可他也知若不用乱剑诀中的招数,非但决计对付不下,在这十余招快剑猝袭之下便连得个全尸也难。

他仰面瞧见十余支长剑悠悠飞上半空,叮叮当当的落地,连感慨都未及生出来,忽感手腕剧痛,接著便看见了自己的木剑也忽悠忽悠地飞上了天。

与此同时,只听灵儿痛哼一声,腰身撞在桌边。他转脸一瞧,见她虽尚能勉强站立,右肩却多了一颗花簪般的奇怪暗器。再看他自己那只手,原来手背上也中了一枚这般式样的暗器,直透掌心。

李逍遥一时未及想明灵儿为何没使法术,以致两人同遭暗算,眼光急掠间,只见对面墙角一张桌旁端坐著一个青衣人,打扮与其他青衣人无异,桌上却放了一把剑,剑旁放著一根尾指。

李逍遥赶紧低头看手,方觉得痛极,始知中暗器那一刹那间,他的右手也吃了一剑,少了一根尾指。这一惊尤甚於痛,因为他晓得少了这根手指,右手便再也难以使出好剑法了。更惊的是,不知那人怎生使出这等快速无匹的剑术,连瞧也没来得及瞧清对方如何出手便被削断了一根尾指!

李逍遥只一愣神,立时便痛入了心底,本要呼爹喊娘,却见那些被他打断腕骨的青衣女子没一个吭声,竟似没事一般立身不动,只从她们微颤的肩头可以看出强忍痛楚之态。李逍遥嘴巴一扁,只好也不作声,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就想:“我就不信你们不先哭出来……”然而那干青衣女均一声不哼,倒是和他拼上了硬气。

灵儿刚才暗使法术不成,已知对方绝非等闲之辈。眼见李逍遥被那青衣人削去了一根手指,她不由又惊又急,顾不得肩头伤痛,以左手持箫,抢身扑向对面座头那人,只交一招,她的玉箫便凝在半道,那青衣人仍稳坐不起,只随手棹起桌上的剑,灵儿所有的招数顿滞,因为剑尖正抵著她的咽喉。

到了这时,她已知这青衣人武功高过自己太多,看这人身轻腰瘦,虽只坐著没离椅子,也可见其苗条纤秀的体姿,自是女人无疑。她一时间没了主意,那青衣人轻轻的“嘿”了一声,似是从面纱里打量了灵儿几眼,冷然道:“身手倒是俊,只嫌嫩了些。”

李逍遥破口大骂:“老女人,穿身青衣做老旦,你不嫌自个儿老,倒嫌起别人嫩来了。要不是嫌你老都快老掉牙了,我早抓你去卖给青衣楼当老鸨啦……”其实这青衣女子话声清脆,体态娇俏,至多只大得他和灵儿几岁,并非年老之妇。她原本未必真想杀人,或许只要狠狠的教训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胆敢多管闲事的小男女一顿,但既听见那少年这般恶言羞辱於她,握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一怒之下,另一只手微翻,灵儿便在旁边,鼻际闻得一股幽香之气,眼光投落,见到那女子袖口中有寒芒闪现,晓得又要发出那种令人防不胜防的奇门暗器,她生怕李逍遥瞬间丧命於这青衣女之手,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暗香浮动!”

那青衣女子原本是要瞬间发暗器结果李逍遥性命,听见灵儿这句话,不由一怔,翻袖隐去暗器,却抓住了灵儿手中的碧玉箫,凝看片刻,凛声说道:“小丫头,这支箫是谁给你的?”

灵儿一怔,未及回答,只觉手腕一麻,碧玉箫已到了那青衣人之手。

那青衣人早已从面纱里注意到灵儿以及她手中的碧玉箫,心神一直不宁。此时握箫凝看,竟似认得来历。灵儿眼瞅著那根断指便在面前,心想:“只要抢到这根手指,我有办法帮逍遥哥哥接回去。但若时间耽搁得长了,只怕……”正自焦急,那青衣人以剑尖抵肤,教灵儿从痛楚中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已然笼罩。但她并不急於下手,只冷冷的问了一句:“谁告诉你这是暗香浮动?”

其实灵儿并不肯定,只是忽然间觉得这青衣人发暗器的手法似曾见过。她脑中灵光一闪,记起那次随萧乘龙前来仙灵岛索药的一干人之中,有一名唤室香的小婢曾经使出这等暗器偷袭,那时黎婆婆便喝破了那小婢的暗器门道。眼下这青衣女所使的“暗香浮动”无疑远胜於那小婢,而她气派矜贵,武功非凡,绝非室香可比。当下灵儿便猜到了几分。

李逍遥见那青衣女子以剑逼灵儿,不由破口大骂:“什麽了不起啊?使暗器伤人算什麽好汉……”那青衣人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我本来就不是好汉。”

此话一毕,不知发出了什麽暗示,那干青衣少女齐拾长剑,却换以另一只手握住,仍是顺畅无碍,仿佛两只手皆能一般的使剑,不分轩轾。李逍遥待要找回自己的木剑,势已不及,正慌张间,那青衣人冷冰冰的说道:“男的得死,女娃儿跟我走!”灵儿顿吃一惊,心念未转,那群青衣少女全以左手使剑,仿佛约定般的同时向李逍遥出剑。

此时李逍遥仍坐在那张长凳上,灵儿料他难以躲开,急欲相救,那青衣人却以剑刃逼住,使她难以摆脱。那青衣人也是坐在长凳上,却能从容使剑,手段之高,当属天下少见。到了这时,灵儿更加怀疑此人便是傲家的二姑娘、萧乘龙的妻子傲霜。

李逍遥微叹一声,说道:“看到你没事,少睡两天觉又算得什麽?”灵儿吃了一惊,眼露讶色,问道:“我昏睡了两天麽?”李逍遥笑了笑,道:“我原估计你至少得睡三天三夜呢。”灵儿越发过意不去,心想:“原来我竟昏迷了两天,而他也一直不得安睡,这般悉心地守了我两天。”到了这时,她心中对李逍遥的感激爱恋之情更深更浓了,便在不知不觉中,她感到自己生生世世再也离不开他,他守候的两天更换得她永世不变的情。她感到所寄托的这个人正是自己本来就该属於他的,心里的欣喜丰足之感自不待言。

然而他自己并不知道,在他心里,守候便是守候,原不想到更多更远。看到她醒转,单是一份欣喜之情已足以酬偿他所做的一切。

他把手里的一本书朝灵儿亮了一下,说道:“好书啊,夏枯草这本神农百草经实在是太有料了!若不是这两天认真地翻看,我都不知道世上竟有这许多药物的用法……”又从台几上拿起另一本翻放的书,赞叹道:“再配上老洪这本菜根集所搜集的千金之方,只要能找齐诸般药材,世人的许多病症何患无治?”

放下书,喟叹道:“现在我面临著人生的选择,都不知道当船老大、开客!还是做个行方郎中的好,而且我还空负一腔剑侠的大志未酬……灵儿,你给我合计合计,到底我该朝哪一边发展好呢?”灵儿哪有主意,但她仍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随缘罢。”

李逍遥眨了眨眼,笑道:“随缘就是要我出家啦?”灵儿忙道:“不可以出家。”李逍遥笑道:“原知有人舍不得。”转身端过一缸新煎的药汤,说道:“灵儿,吃吃我给你配制的药。”灵儿闻到药香,妙瞳漾动,问道:“都是啥药?”

李逍遥道:“你能醒得这麽快,离不开两天来我按书给你配制的方子。由此可见我的医术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先喝了再说!”灵儿想到他这两天花费了不少心思,全是为了使她嬴弱的身子早日复元。这两天喝了几盅配方不同的药,康复甚快,盖因李逍遥所配的皆属开窍回苏、镇气安神、滋阴理气、活血补气诸般灵药,倒也对症。那日他从夏枯草身上搜得不少药材,均存於乾坤袋里,得隙时取出甄别,验明各方而後另存备用,再加上从家里带出来的许多平时收集的药材,身上已甚丰足。而从前所采集的草药大都得益於时常随洪大夫上山的收获,更不乏顺手牵羊或溜门撬锁,窃自洪大夫家的好药。於今想来,难免更增睹物思人的悲情。

灵儿依言服下李逍遥为她所熬的药,药味虽苦,入喉之时因想著他的心意,竟觉甘甜无比,妙眼中更透出醺然欲醉之意。李逍遥知她身子弱,连日来照顾有加,却忘了他自己的伤势尚未全愈。灵儿解开他手上包扎的裹伤布片,察看他伤处愈合甚缓,不禁担心。李逍遥道:“你的还珠果脯膏也算了不起啦,连断了的手指都能接得回。原本我都担心这只手不能使剑了呢!”灵儿让他活动一下手指,问道:“还疼不?”李逍遥道:“不大疼了,就是觉得这根手指有点硬,握起来麻麻地。”灵儿忧道:“伤了筋呢!”

又看他另一只手,先前所中的桃花簪所幸无毒,每枚却都钉在穴道中,灵儿仗著医术了得,逐一取出,又及时施以药石,尚算无碍,只是伤处的肌肤上却终是留下了桃花状的疤痕。李逍遥暗觉这些形异之疤似在哪里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因见灵儿刚醒过来,面上仍有倦乏之色,为免她徒自忧心,他便拿话引开她的注意,望著她脸蛋,笑道:“晓不晓得你现下是啥样子?”

灵儿一怔,随即想到:“哎哟!我脸上必是好脏,又昏睡了两天,多半都睡肿了呢。这副难看的样子怎麽能见人嘛……噫!羞死人了!”慌忙掩脸,把头向里隅转过去,羞道:“不要看,不可以看人家!”李逍遥呵呵一笑,心道:“她不知道我帮她洗干净脸上的烟尘了,还以为是小花脸麽?”

灵儿只管捂面装睡,却从指缝里暗暗的偷瞧他,见他大打呵欠,显是强打精神陪她这麽久,快要支持不住了。灵儿觉得过意不去,忙道:“你……你去睡罢。”李逍遥把身子一歪,作势要躺倒在她身边,懒洋洋地说道:“懒得走了,不如就睡在这里。”灵儿害羞起来,本能地想用手推拒,但又不由自主地缩回了手,挪身往里边让了让,脸蛋红得犹如抹了一层胭脂般。

门声微响,李逍遥已蹦了出去,笑道:“我到甲板上去晒太阳,吹著风才睡得爽……”话声未消,舷梯!的一响,人已窜出。灵儿不禁呆住,心下竟隐隐有些失望之感。

李逍遥这一觉直睡到日影西斜,江面霞光漾彩,如洒金汤。他一个筋斗翻起来,只觉全身骨骼疏松,不等落定,半空中抄手抓住桅杆上垂下的一根缆绳,双腿倒踢,荡转身体,宛如一只掠翼的大鸟,面朝下擦著甲板低飞,腾出一只手抄起放在舱门旁边的木剑,借势回旋,绕桅兜转而落,使开剑法,舞得酣畅淋漓。

这一路剑法正是不久前悟得的马君武“乱剑诀”,虽不使内力运剑,仅将记忆起来的剑招次第拿出来演练一回,腾挪翻跃,剑随身转,激扬夕光,辉映云霞,也煞是精彩纷呈。正舞剑间,见到灵儿在後艄晾衣,身姿纤秀,一派柔致楚楚。李逍遥一时童心兴起,大叫一声,绰剑急掠,飞身翻过云桅帆影之间,把木剑挑去,心想:“看是我厉害还是灵儿了得……”

因怕乱剑诀的招数太过凌厉,万一灵儿接不住,难免误伤了她。是以李逍遥半道里已改变套路,使出当年所得《栝苍山击剑歌》中的一招点苍剑法,亦即“丹凤三点头”。乃是点苍正宗剑法中的看家路数,冷不防踏桅穿缆,展开变幻无定的风魔身形,双脚在一条横索上蹬落弹起,借缆绳反弹之势高跃云帆,突然一个倒栽身,木剑下指,采居高临下之势,喝一声:“灵儿,接招!”

灵儿裸足挽袖,秀发披肩,素衫雪肤,正忙於洗衣晾裳,不时娇靥溅水,偶抬藕臂轻拭粉颊,神态娇憨可可。突然间听到李逍遥一声喝,灵儿手拿李逍遥之裤拧水未毕,仰头间只见一个人影凌空扑击而来,宛如天外飞仙。她不禁愕然道:“干什麽啊?”

“叶孤城在修炼绝顶剑法时第一个干掉的就是自己老婆……”李逍遥为要吓她,半空中高叫道,“所以他练成了名剑中的名剑,这一招就叫‘天──外──飞──仙’!”

灵儿手中无剑,只将那条裤子甩成一条绞索之状,霎然间木剑已到眼前,李逍遥“天”字出口,灵儿手拿的湿裤已盘到剑身之上,荡偏剑势。李逍遥急欲抽剑变招,把双脚朝空中乱踢,本要借势拔高身形,减缓落势,不料空中几根缆索缠踝,急难挣脱,李逍遥招式顿乱,大叫:“倒霉!”正狼狈挣扎间,灵儿仰面问道:“还玩不玩哪?”李逍遥忙道:“不玩了,再玩就真的挂啦!”话声刚落,陡感木剑一轻,灵儿抽去了缠剑的湿裤。

李逍遥挣腿甩开那几根绳,半空中旋身倒扑,木剑变招为蜀山派弟子羽云曾在他面前使过的一招拂尘剑法,反正是过目不忘,见现捡现,倒也使得顺畅如流。又喝:“来也!”这时灵儿便要再甩湿裤已来不及,但见她不慌不忙,把一只白生生的素手掬水,翻腕发掌,柔若无骨,宛然雪莲新绽,含露吐蕊。

李逍遥问道:“玩啥手腕哪?”灵儿奶声奶气的叫道:“是拈花菩提手啊,小心哦!”李逍遥大笑:“哪有花给你拈,哪有佛给你提……还得看我的天──外──飞──”声犹未落,灵儿那只素手柔若新藤般地刁住了木剑之梢,李逍遥去势顿滞,受她纤手带引,招式一乱,顿找不著头。正懊恼间,木剑竟尔脱手,李逍遥大是愕然:“怎麽握不住呢?”啪一声微响,一颗水珠从灵儿指端弹将过来,溅入他的右眼,登时酸涩难睁,一时乱了神,更看不清落向何处,“仙”字出口时,一头栽进了木盆里,溅水如泼。

灵儿连忙扶他出来,问道:“痛不痛啊?”李逍遥擦眼道:“你搞水进我眼睛里了,跟暗算我没什麽区别……”灵儿帮他揉眼,歉然道:“对不住啊,逍遥哥哥。”李逍遥宛如落汤鸡般抖水,想起刚才的情形,沮然道:“我连你都拿不下,怎麽保护你啊?剑法是越练越糟,罢了罢了,剑侠是做不成啦,只好改行干船老大也算有前途……”灵儿怕他著恼,忙把双手递上,说道:“那你打我手心吧,都是我不好,又惹你生气了。”

李逍遥想起连剑都握不住,更是大感沮丧,一屁股坐地,不料却坐回了洗衣盆里,却恍然未觉,捧头说道:“打你手心有啥用?婶婶都叫你别让我,你总是让著我,打起来毫无刺激可言。找你陪我练武功是越练越回去了,看罢!这回连剑都拿不住啦……”灵儿安慰道:“丢了剑也不要紧啊,我的双剑都没了呢。”李逍遥捏拳道:“你懂屁!剑在人在,剑失人亡,这是身为一名剑客最起码的节操……”灵儿柔声道:“可是手中无剑,心中可以有剑啊。”李逍遥恼道:“心中有剑当个屁用?”灵儿认真的道:“心中有剑,随手拿什麽都是剑啊……哎呀!”

李逍遥拔了她一根头发,捏在手里,问道:“你说的。随手拿什麽都可以当剑使,比如这根头发呢?你耍两剑给我看看?”灵儿皱眉道:“不要吧?”李逍遥瞪眼道:“头发,你不是当它是剑吗?变哪!变出剑来给我看看……”灵儿嘟嘴道:“真要?”李逍遥回答:“要!”话声刚落,突见手中拿著一口大剑。

李逍遥吓一跳,忙不迭地揉眼。灵儿悠然道:“这不就是剑麽?”李逍遥兀自嘴硬:“还不够大!”话声刚落,忽见一道直耸参天的巨剑之影遮盖下来,衬著他小小的身影,直如蜻蜓撼铁柱一般。李逍遥变色道:“哇……”慌忙从那柱剑影中跳开,随手拿起那条湿裤,说道:“这条裤子你又能变成啥?”灵儿妙眼轻眨,问道:“你说呢?”李逍遥道:“变个叉子来看看?”话声刚落,手中拎的已经是叉子。他不禁大叫神奇:“哇!”

“精灵变精灵变精灵看不见!”随著灵儿一串娇吟,李逍遥脑中一阵恍惚,犹如水波荡过,张开眼时,头发仍拈在指间,不由惑然道:“刚才说著说著怎麽就走神了呢?”灵儿收回那根抵在他面额上的手指,若无其事般的说道:“你看到了心中的剑未?”李逍遥惑然瞪著她,问道:“刚才不是作梦吧?”灵儿道:“是幻觉罢?”

李逍遥又呆瞪她一会,吹掉手拈的发丝,颓然坐回盆里,捧头道:“看来我练剑是没出息了,连木剑都握不住……真丧气!”灵儿拾起那支木剑,放回他手里,温言道:“你伤了那根尾指,心里总想著手废了,才会有心魔啊。”李逍遥心中一怔,仰头望著她,奇道:“你怎麽知道?”灵儿蹲在他面前,说道:“刚才你用剑攻我时,我便看出你心中有些乱。”李逍遥抱头道:“那根手指确是不大好使了!”

灵儿也知他那根手指虽已续回,究是伤了筋骨,又没痊愈如初,一时之间绝难使得剑法恢复往日之功。眼见李逍遥沮丧之余,拿著木剑又想耍弄,显得是心有不甘,但没舞得几下,木剑又即脱手。她忍不住劝道:“这时你手还没好呢。”李逍遥心中焦躁,拾剑又舞,没多时又脱了手,不由大叫,捡起木剑待要扔进水里,灵儿眼疾手快,急忙夺下木剑,说道:“不要这样嘛!”

李逍遥怒道:“我现在使不成剑法了,留它干什麽?”灵儿知他心中烦躁,温言劝道:“等你伤好了,就可以继续练剑啦。先别急嘛!”李逍遥哼了一声,坐回木盆里,捧头道:“嗨!我腿瘸一只,手也废了,如今已是废物一个,原不该奢望习成好武艺。趁早死了这份心罢,省得烦!”灵儿开解道:“你还可以做船老大啊。”李逍遥恼道:“那你是说我练武没戏啦?”灵儿忙道:“你可以做一个会武功的船老大啊。”李逍遥怒道:“那你是说我的医术没用处啦?”灵儿想了想,道:“你可以做一个会武功的船老大去行医啊。”李逍遥忿然道:“那我不用开客!啦?”灵儿思索片刻,说道:“你可以做一个会武功的船老大去行医和巡视各地的自家客!啊。”

李逍遥望著她那天真的神态,不禁笑了出来,气恼之情顿时消去,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解语花!”灵儿垂下眸子,柔声问道:“那你还要不要发脾气嘛?”李逍遥望著她那娇柔依人的女儿情态,一时涌起想抱她入怀的热望,但又没敢冒犯这般纯善温婉的一个可人儿,强抑妄念,说道:“我不发脾气了,灵儿。”灵儿抬起眼睫,向他瞄了一瞄,妙波流转,直教李逍遥心头热浪乱涌,难以定神。

灵儿暗觉他的眼光灼热起来,直熨得她心儿烫,後退一步,扭转了身子,又回眸向他一瞟,触及他的目光,慌忙转面低眸,抖著素手捏揉衣角,心跳鹿鹿的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脸红。

李逍遥瞧得有趣,不觉伸手握住木剑,牵了她过来。灵儿心头愈发慌乱,虽然暗盼他来跟她亲热,不知为什麽,又觉紧张,脚下一滑,竟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李逍遥心中大乐,一时温香软玉在抱,更是意醉情迷,正要为所欲为,忽然怪叫一声,痛道:“哎呀!好疼……”灵儿登时回过神来,含羞睁目,见他正皱眉挤眼,显得甚是痛苦,忙问:“怎麽了?”李逍遥痛哼道:“你这麽压下来,把木剑顶得我好疼!”灵儿红著脸跳起,眼光一掠,只见李逍遥把木剑从盆里拿出来,捂腹道:“插得我好不难受!早说丢了它嘛……”灵儿蹲身问道:“伤在哪儿了,要不我帮你揉揉?”李逍遥心道:“真是太不幸了!便在我一柱擎天时,居然被该死的木剑来一招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地插个正著……只怕要改行做公公。”看见灵儿伸手要揉,他忙阻拦道:“别碰!这地方你碰不得,虽然它早晚属於你……呃,不!我的意思是,如果经过你的试探而没反应,给我造成的挫折将会更吃不消!所以这当儿最好别尝试……”灵儿愕然道:“你说什麽啊,我不明白。”李逍遥苦笑道:“就是因为你不明白,我才敢说。总之你别管了,根宝是个苦命儿,但愿它屡经磨难之下,仍能硬硬地还在,犹如苍松一般坚韧不拔,必要时直捣龙潭,深入虎穴,应该不在话下……”

灵儿奇道:“根宝是谁啊?”李逍遥一怔,随即巧言道:“是一位还没跟你见过面的小兄弟,它对我的重要性犹如根之於树。等合适的时候我自然会介绍你们相识,眼下这位老弟虽然深居简出,不轻易抛头露面,不过它还是很好客地!通常它总是巴不得有朝一日开枝散叶,多交流接触一些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平时它虽然没精打采,皱著脸在那儿垂头丧气,但有些时候它会变得英姿勃发,教人不敢小看它……”灵儿嗔道:“你说多了我就明白了!”李逍遥一怔,不由得面红耳赤,掩脸道:“言多必失!”灵儿红著脸本不想跟他说话,免得他又疯话连篇,但终是情急关切,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它要不要紧嘛?”

李逍遥咧嘴一笑:“还行!”灵儿一溜烟跑开了。

又到了李逍遥最为懊恼的晚饭时候。“苦恼呵!李家的小娘儿不会烧饭,搞到每顿饭我这个船老大都要亲自下锅……啊不对!是下厨。但更为苦恼的是米不够使了,这两天来我这个船老大天天喝粥,还是不能挽回只剩下一把米的命运。”

灵儿问道:“那我要不要再多练几次嘛?”

“练啥?”李逍遥耷拉的眼皮一抬。

灵儿指了指他捏在手里的那把米。李逍遥慌忙把另一只手掩上,说道:“这是最後一把米了,可不能给你乱试。”灵儿嘟嘴道:“这把米够不够吃嘛?”李逍遥侧著脑袋看那把米从指缝里落进饭钁里,苦著脸道:“这就要看加水的份量足不足以撑起一锅稀饭的规模了!”

待他加足了清水,灵儿探头到锅里照了照脸,嫣然道:“跟镜子一样!”李逍遥捧腮道:“不可否认这锅粥和你一样清纯。”灵儿睁大眼睛,仔细瞅著锅里,问道:“米呢?”李逍遥鼓腮吹火的间歇,说道:“水深哪,你别费劲找米了,免得掉进去淹死。等那若干粒米煮得膨胀的时候,它们自然会浮上水面……”灵儿伸素手到锅里搅动清水,转眸问道:“那我可不可以帮得上忙呢?”李逍遥道:“可以呀,请你变个魔术再搞出一篮鸡蛋来吧。煮的也行!”

灵儿到舱内提了一个小袋子上来,说道:“给!”李逍遥问道:“真变出鸡蛋来啦?”灵儿含笑道:“我才变不出蛋来呢,这里有些糯米,是从咱家带来的。”李逍遥一怔,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怎麽我没找到啊?”灵儿道:“我藏在床底呀。”李逍遥恼道:“那你到底还藏了多少宝贝嘛?怎麽不早拿出来,都闹粮荒了……”灵儿递给他一包糯米糕,“还有这些年糕啊。”李逍遥接都没接,只瞅了一眼就打飞了,待年糕掉进江中,他才兴叹道:“已经成为天蚕教分舵了,你还拿得出手?”

煮糯米饭的间隙,李逍遥到前艄转了转,想起从前在某处见得有渔具,翻寻半天,找著一竿钓,却没饵可用。想到那几块生虫了的糯米糕,不由追思:“早知如此,不该丢掉,平白便宜了那些鱼……”

放下钓竿,蹦将起身,摇摇晃晃的立在舷栏上,咕哝道:“尿急!”瞅四下没人,撒将出去,正畅快淋漓间,突听後艄传来“噗咚!”一声水响。李逍遥两眼一睁而圆,转头去瞧,但见灵儿的身影从後艄消失了。他心头一跳,“哎呀……”

想起这一带曾发生冰肌玉骨妖袭击“侠客山庄”船只之事,不免紧张。匆忙收摊,胡乱整理一下衣衫,踩著舷栏急往後艄奔去,犹未站稳,水里便传来灵儿的叫声:“逍遥哥哥,我在水里呢!”李逍遥放眼寻视,觑见碧波中浮闪出一个雪白的妙影,他不由揉眼道:“果然是冰肌玉骨……”

灵儿从水里冒出头来,笑盈盈地望著他那错愕的面容。李逍遥奇道:“你怎麽跑水里去啦?”灵儿道:“这水好清,你要不要也下来游泳嘛?”李逍遥脱口而出:“好哇,鸳鸯浴我也喜欢……”正要除衫往下蹦,突想起一事不妥,摇头道:“还是别泡了罢,这水含有其它杂质,不见得很干净……”灵儿咕噜噜喝水,娇笑道:“水挺甜呢!”李逍遥“噫”了一声,皱脸道:“其实水里含有一些有盐的排泻物……”忽想:“假如……我只说假如,她若要跟我亲嘴,在这种不卫生的情形下我绝对应该予以拒绝……”正想入非非,灵儿伸出一只嫩藕也似的纤纤玉臂,说道:“那你拉我上来罢。”

李逍遥伸手握住她的柔荑,随著白影一闪,灵儿水淋淋地跃回了船上。因她身子轻盈,轻功又佳,李逍遥一时未瞧得分明,但觉手上微微一晃,灵儿已不在水里,待转头时,只见素绢飞扬,已遮住了那一袭皎洁无瑕的身影。

李逍遥不禁暗感遗憾:“没瞧清楚!”

但见灵儿散发披纨,清心玉映宛如张玄之妹,又似谢道蕴般神情散朗,赤足裸肩,清丽脱俗,神仙般地冉冉而来,在舷边一站,晚风拂衣,翩然欲飞。她原就丽质天生,这般随意的著妆更增潇洒不凡的姿容风貌。李逍遥虽不知何谓魏晋风骨,也觉灵儿举手投足间的仙风道骨之态,气韵高雅已至妙不可言之境。此前他见惯了时下女流几乎清一色的半臂、背子、比甲妆束,倒是头一次见到这等不拘一格、摒弃俗丽的素雅风采,乍看虽似简洁质朴,比起那些繁复奇豔的著衫,别有一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之气。

李逍遥正呆望间,灵儿已笑吟吟的站在他身旁,妙目含睇,问道:“想不想吃鱼啊?”李逍遥一怔,随即反问道:“搞不搞得到呀?”灵儿变戏法般地捧出一尾活鱼,李逍遥啊一声欢叫,奇道:“哪来的?”灵儿呶起小嘴,往舷外江水瞟了一眼,秋波流转,又回到他脸上。

李逍遥方才恍然:“原来她刚才是到水里摸鱼儿去了。”见那鱼甚是肥美,不禁咽了一口馋涎,忙道:“快下锅!”灵儿却把鱼藏到背後,俏脸微仰,说道:“不给。”李逍遥愕然道:“你又想玩啥花样啊?”灵儿嘴角微翘,说道:“鱼是我捉到的,我要自己烧。”李逍遥瞪眼道:“不要吧?被你一搞就没得吃了……哎呀,糊味!”鼻际闻到饭糊气味随风飘来,他连忙抢将过去。

灵儿捏著那尾肥鱼,悠悠地跟在後边,口中说道:“原来你烧饭也会糊的。”

李逍遥惊讶地看著摆在面前的那盆红烧鱼,闻到香味,不禁奇道:“不是变魔术吧?”灵儿高挽衣袖,露出一双莹滑白嫩的手臂,各捏一双筷子,递了一副箸安给李逍遥,说道:“尝尝?”李逍遥夹一箸鱼肉放进嘴里,两眼登时瞪大,叫了声“好吃”,连忙又夹一块,没等头一块咽下就塞进口中,大赞:“玩得缶!”这句舶来语却是学自当年一个鹰轮国的货商,便如“发可油”一样,已然成为他的混世俗话。灵儿得他夸赞,芳心喜悦,更是面若春花,豔光照人。

待吃到第三块时,他越来越恼,瞪眼道:“我老婶的烹调绝学怎麽跑到你这里来啦?”灵儿只是抿嘴不言,妙目瞄了瞄他,想起李大娘在厨房里传授饪术时曾教她的一言:“要征服你老公,最重要是要先钓住他的胃口。只要整治了他的花花肠子,不怕他飞得掉!”这便是驭夫术的秘诀之一,灵儿想到得意处,不觉粉颊微泛红霞。

李逍遥用筷子搔头,惑然道:“你会做菜,怎麽不会烧饭啊?”灵儿红著脸道:“婶婶以为我会了,就不教。我也只道煮饭最简单呢,哪里知道还要放多少多少水呀?”李逍遥晓得老婶和他一般的懒散劲儿,倒不奇怪会有此疏漏,捏拳一挥,说道:“煮饭是最基本地!”拾箸戳鱼,问道:“这鱼怎麽没头啊?”灵儿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端上一缸子鱼头汤,越发的诱得李逍遥馋涎欲滴。“你连我家最富於传统意味的鱼头汤也学到手啦?这真是太……月里滚了!”所谓“月里滚”也是来自鹰轮国。

尝过了鲜美之极的鱼头汤,李逍遥叹道:“再有一壶我家的独酿桂花酒,夫复何求哉?”那句“夫复何求哉”却是学自官塾的先生,偶尔唏嘘也会用一用。灵儿听了更乐,变戏法般地拈出一个小酒壶,放在饭桌上。李逍遥大叫:“有酒不为奇,连我常用的便壶你都带了出来,真是太意外了……洗过了没?”灵儿倒是没想到这个小酒壶在李逍遥房里还有别的作用,不由一怔。

“好酒!”李逍遥咂舌兴叹,说道。“味道很纯,只是这个壶难免令我分心……”

酒足饭饱而後,李逍遥坐在舵旁挑灯醉看航线图,眼前出现岔口,水分两带,绕一片沙洲叉到东西两翼。“咦,方老板留下的图上怎麽没标出这道岔子?”他搔了搔耳後的头发,一时拿不定主意该把船拐进哪一条水道。转头望了望灵儿,见她蜷身卧在一旁,睡得正熟。

李逍遥不想吵醒她,正要转头继续琢磨航线图,突见灵儿低阖的眼睫一阵奇怪而急促的颤抖,随即便连纤瘦的肩背也起了一阵激烈的悸动,抽搐得片刻,复归平静。李逍遥心中暗异,便趴在一旁,凝目而瞪,但见不一会又是这般。李逍遥不禁奇怪:“却是做了啥的恶梦啊?仿佛遭恶魔缠身一般,够吓人的!”待她再次悸动时,李逍遥忍不住摇醒了她,灵儿身子一颤,惊醒般的睁开眼睛,面孔竟无一丝血色,待看见了李逍遥坐在身旁,方才缓缓归於平静。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灵儿,你又做恶梦啦?那两天你昏迷的时候也是这般没来由地一阵一阵抖索,记得咱们从仙灵岛上回来的一路上,我也好像不止一次见过你这种情形。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啊?抑或是在睡梦中见到了什麽可怕的东西纠缠你?”灵儿只是茫然未定,眼眸中犹有惊悸莫名之情,一时没有作声。

似乎她在梦中所见到的恐怖之物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这种多年困扰著她的难以告人的可怕梦魇,即使她感到其兆不祥,又怎能向李逍遥说得明白?

“赌一赌,”李逍遥性甚随意,虽不能完全归为粗疏,不愉快之事总不愿去想,即使想到了也忘得很快。一觉醒来,天刚蒙蒙亮,他便拿出一副得自船工遗失在舱室里的骰子,望空一抛,伸手接住,心道:“单数转左,双数转右。”打开手一瞧,得个十三点。

“左满舵!”灵儿听见李逍遥叫唤,便把船舵转左,双手用力,拉得完满。李逍遥手拽缆绳,扯转风帆,大船缓缓转向,驶入左翼的河道。

中午这一顿仍然是吃鱼,灵儿往水里一窜,出来时两手各抓一条白鲈。李逍遥见她身若游龙,潜水自如,绝非等闲的泳技可媲。赞叹之余,心下不免暗觉神奇。即便是做鱼,灵儿也花样翻新地不断给他惊奇,与昨日的红烧鱼、鱼头汤不同,今天这一顿吃的是醋溜鱼片、炸鱼块,另外一条拿来清蒸。李逍遥大快朵颐之余,说出美中不足之处:“这个酒壶装酒,越喝越有尿骚味,真是大煞风景!”把酒壶一抛,丢向岸上。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芦荡中探出一只手,接住李逍遥扔过来的酒壶,就口一饮,吟了句诗。

李逍遥闻声张望,但见芦荡茫茫,并没见到人影。觉得那句诗好,不禁问灵儿:“接下来是啥名堂?”灵儿告诉他:“是李白的月下独酌。接下来是……”李逍遥记住了诗句,摆手教灵儿闭嘴,他自己大声吟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吟时望天,只见日头高悬,四野苍霭迷茫,呼的一声掠风劲响,日影霎然一暗,被一高纵的人影遮蔽瞬间,待日光复亮之时,船头已多了一人。

“破诗!”李逍遥趁著酒兴哈哈大笑,说道。“大白天来什麽‘月下独酌’?”但见衫影微晃,灵儿已闪身避入舱中。李逍遥知她衣著随意,不欲见到生人,便依时下的习俗回避了去。心下暗道:“这丫头倒也机灵乖觉,懂得内外有别的规矩,她那对玉笋不是谁都能看得到地。”

旁边饕餮之声大作,李逍遥心中一怔,转面瞧见一个鸠衣百结的老叫化毫不客气地就地踞坐,自捞鱼肉大嚼起来。李逍遥心道:“这人倒也稀奇!”看其形貌,竟是颧突额兀,手大身长的一个奇人,年纪约在五六十开外,头发花白,满面风霜之态,脸色黝黑如漆,一双眼睛只盯著面前的佳肴,并不理会李逍遥,直到吃光了菜饭,才长透一口气,拍著依然干瘪的肚子说道:“当个穷叫化,赛过清知府!”

这老叫花不请自来,旁若无人地大吃白食,李逍遥已自发愣,待见那老化子把他面前的菜一扫而空,又咕噜咕噜喝光了酒,才翻著白眼,仰面打嗝,用手指剔牙,仍似没瞧见李逍遥这个人般的不理不睬。李逍遥忍不住伸手往那老叫化眼前晃了几下,见那老叫化仍做浑然未见之态,不免暗奇:“居然有这种人,吃光了我的菜又不理我……”

那老叫化仰脖倒空了壶里的残酒余汁,意犹未尽地咂著嘴唇,却把酒壶一顿,翻著怪眼说道:“还有酒再沽些来吃吃!”李逍遥不禁失笑道:“你跟谁说话啊?”那老叫化仰面朝天,从鼻孔里哼一声道:“跟一个将死之人说说话又有何不妥?”李逍遥微微变色,讶道:“你说什麽?”

“宫九,”那老叫化仰脸说道。“你小子号称天下第九,何必扮成龟孙?老叫化既已料到你会化装潜逃,必经此处,平白候了多日,你给我来点儿痛快的,就别装傻充愣了罢!”

李逍遥倒真是一愣,不觉抬手摸眉,其时新眉已长,哪有宫九之貌?却没想到这儿竟有个老叫化当他是宫九,言语间透出隐隐的杀气。李逍遥傻眼之余,不禁笑道:“宫九的仇家怎麽这般多啊?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居然也有个傻鸟在堵他……什麽恩怨啊?”心下暗猜:“该不会是这老叫化的妻女被宫九那厮拐跑了罢?”

那老叫化翻眼道:“我问你,若不痛快回答,今儿你就别想溜过苦水铺这一关!”李逍遥四下望望,奇道:“苦水铺?”灵儿换了衣衫,悄然立在舱门内,暗觉那老叫化似是来者不善,便要走出,却见李逍遥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先别露面。她一向听李逍遥的,虽担心那老叫化忽施重手,但也没敢贸然走出,只在舱门边暗中戒备,一俟李逍遥遇险便使金刚咒帮他护身。

那老叫化语声铿锵的说道:“我有个师侄名叫红莲火,日前失陷在兰陵渡。那是你的地头,把人交出来罢!”李逍遥摇头道:“我只听说过红莲花,没听说过红莲火。什麽路数啊?”灵儿正自蹙眉暗思:“我好像见过……”那老叫化突然投目朝她身上一掠而过,冷笑道:“若是我捉了你的内眷,教你拿红莲火来交换,你待怎样?”

李逍遥紧张起来,不禁恼道:“我真的不是宫九,你再叽叽歪歪当心我撵你!”那老叫化哈哈一笑,脸色登沈,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般一再缩头缩脑,未免不够光棍了罢?”李逍遥摆手教灵儿躲入内舱,眼光却盯著那老叫化,提防他突然去捉灵儿。听见老叫化那番话,不禁冷笑道:“你光棍,怎麽不先报个号上来?”

那老叫化伸个懒腰,说道:“我姓洪。”李逍遥听了并不动容,哼道:“除了前朝有个老叫化叫洪七公比较屌以外,我没再听说过哪个姓洪的要饭佬更屌!”想起曾在兰陵渡得过几张一品居刊印的驿报,拿出来一扬,拍在矮几上,说道:“人家宫九排第九,你算老几?”那老叫化笑道:“我不争气,屈居第十。”

李逍遥一怔,赶紧拿回那几张风评榜,仔细一瞧,脸色登变。

一品居武林风评榜,列丐帮传功长老洪日庆为天下第十。

李逍遥正咋舌间,那老叫化捋须说道:“洪日庆不才,愿领教宫九的冰冥神掌。”李逍遥吓一跳,忙道:“你是天下十大高手之一,我怎麽打得过你嘛?”洪日庆正色道:“你是第九,我是第十。何必假意谦恭?以你的年纪当属小辈,可是一品居毕竟把你排位极高,那就平辈论武,谁也不必让招。但我看你似乎有伤在身,虽然没把握接你的冰冥神掌,却还是让你先出招如何?”

李逍遥问道:“你使啥功夫?”洪日庆道:“我的莲花落掌法大概接不下你的冰冥神掌,只好用降龙十八。”李逍遥吓一大跳,半天缩不回舌头,“降龙十八掌?你居然要使这麽有名的掌法来打杀我?”

灵儿一听到“打杀”二字,立时冲出船舱,立到李逍遥身旁。

“宫九,拿出点气概来!”洪日庆道。“动手之前,你我来个君子之约如何?”

李逍遥惴然道:“什麽君子之约呀?”一边说话,一边朝灵儿使眼色,要她退回舱内,灵儿只做不见,打定主意要与他同生共死。李逍遥正自懊恼,只听洪日庆语声铿锵地说道:“以你宫九的身份,料不会屑於与老叫化做市肆小儿般的死缠烂打。那麽咱们就立个规矩,哪个若输了,也教输个心服口服。”李逍遥一听有商量,喜道:“不打死架最好,你有啥吩咐嘛?”

洪日庆道:“看你有伤在身,老叫化便坐著接你的掌力,若你能使我站起来,或打倒我,或令我退避,便算你赢。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李逍遥皱眉道:“若我撼不动你呢?是不是要捉我的同伴做你的人质?”此节自是他最担心的,不免先得打听个明白。

洪日庆翻白眼道:“你若撼我不动,便连你也得留下。”李逍遥变色道:“留下我干什麽啊?”洪日庆道:“何时找到红莲火,何时便放你走路。这个条件应该是很公平了!”李逍遥不由恼道:“公你个头!都说我不是宫九了,谁跟你打啊?”洪日庆道:“恐怕由不得你了,宫九!”李逍遥听这老叫化口口声声咬定他是宫九,不免又惊又恼,说道:“凭什麽咬定我是宫九啊?都说不是了……”洪日庆截口道:“我说你是,自有我的道理。你说你不是,想必也有你的理由。武林中若是什麽事都能凭口说得清楚,那就不叫武林了。是与不是,动手便知!”

“哇……这麽横?”李逍遥不禁恼道,“凭拳头判是非麽?”灵儿想起红莲火确曾在桑林出现,後来不知下落,此人生死未明,外人不知真相,总要把帐算到宫九头上。她本要辩说,一时又不知怎样才能让这脾气甚倔的老叫化相信,正自苦恼,洪日庆突然大喝一声:“口舌说不清是非,动手罢!”劈里叭啷一阵脆响,随著他大手一扫而过,掌风陡然震碎面前的空盘杯碗,全碎为粉屑。

李逍遥先是被这一声断喝震得耳鸣不止,旋即瞧见那老叫化左手虚拂,并未沾到杯盏,然而满桌的碗具悉数变成碎屑,连矮几也瞬间塌为一堆木粉,江风吹过,荡起满天粉尘。以这老叫化的声名,打碎杯盏桌几绝非稀奇之事,但让人吃惊的是,他的手只在空中随意一拂,非但碗具骤碎,竟能使得矮桌也顷刻荡然无存,这等武功造诣在李逍遥看来,只能归为神奇莫测。别说他决计办不到,只怕连宫九也不见得能办得到。

面对老叫化咄咄逼人的气势,李逍遥自知说不清楚,也没机会分辩。眼见这老丐随手一掌竟有这等威力,目瞪口呆之余,却哪有勇气跟他动手?李逍遥头皮阵阵发紧,心想:“坏了!叫我怎麽跟他打嘛?我两只手都没伤好,捏筷子都痛,在这老化子猛烈之极的掌力之下,怎麽握得住剑?再说就算还使得出剑法,没怨没仇的又怎能用乱剑诀中的狠招来杀他?何况这老家夥武功高得惊人,连乱剑诀也不一定能宰得了他,最要命的是我眼下使不成剑法,对付这等人,仙术也派不上用场,就算使轻功逃走,又怎能舍弃方老板的船货於不顾?”正想到无计可施处,洪日庆已等得不耐烦,把脸一沈,冷哼道:“砸几副碗筷算不上什麽家当,再不出招,老子拆你的船!”抬手发掌,竟真往船桅拍去。

李逍遥不假多想,急喝一声:“别碰我的船!”抄起木剑,朝洪日庆手臂上撩去,出招之时,伤痛袭来,哪能握得住剑牢?他一出招,灵儿便也侧翼攻击,一对素掌翻飞,意在搅乱那老丐视线。

洪日庆那一掌击桅是虚,原是引李逍遥情急出手,但见木剑撩来,竟是说不出的笨拙,但瞬间已拍在手腕上,变化奇诡。洪日庆虽是武林大豪,但也没见过世上竟有这等莫名其妙的剑法,不由喝道:“好剑招!”李逍遥把木剑拍实,但在一瞬间,洪日庆臂上内力反激,木剑顿时震脱了手。灵儿娇哼一声,也被洪日庆掌风带跌。

李逍遥那只伤手原本就痛楚难消,斗遭剧震之下,更难生受,只痛得几欲晕去。洪日庆倏地探手按住他的臂膀,说道:“使冰冥神掌罢,别的武功无济於事!”李逍遥原本是想拔湛卢剑,但被洪日庆大手按臂,一时半身皆麻,如压上了千钧巨石也似。李逍遥身子前趋,腰杆子挺不起来,心中大惊之下,激发天罡战气,涤荡阿修罗神功,洪日庆那只手不过使了两三成力道,哪料到这少年身上竟如火山爆发一般内力激涌,未及催加劲道,那只手掌便震了开去。

李逍遥急欲後退,洪日庆喝了声:“好内功!”掌力牵引,几条缆绳曳将过来,穿梭相交,顿将李逍遥一条腿缠住,绊得跌扑不定。灵儿本想使法术,怎料在这老丐面前玩什麽花招都不灵。她拈指凝眉间,瞥见洪日庆後颈刺有一谶,顿知这老丐身怀“不动明王咒”,足以防御巫术侵犯。

“哇!每过一关都碰到这等厉害的高手,他还没使降龙十八掌呢,我就没牌啦……怎麽打嘛?”李逍遥忽觉腰间也缠上了一条缆绳,端是越挣扎越乖蹇。心中一急,就势旋身如风轮飞转,呼的一声,卸去腰间绳索缠缚之势,斗地使出风魔腿法,瞬间凌空飞蹬数十腿,势成“风卷残云”奇招。直到这时,玄衣魔神所传腿法他才终於在濒危临难中悟到一招完整的套路,比起先前的杂乱无章,此刻威力激增,端似狂风席卷,腿影幻化无形,迸发体内阿修罗内力,更是声势惊人。

洪日庆叫一声:“好腿功!”掌影骤然幻化如满池莲花绽瓣扶摇,李逍遥把双腿踢得眼花缭乱,原没指望真能占到便宜,只盼能借机脱困,却哪料洪日庆的“莲花落掌法”更是飘忽无定,左拍一下,右捺一下,反把大团绳圈带得离地飞缠,团团圈卷,然後收回掌势,哈哈一笑,说道:“如何?”

李逍遥和灵儿一时被绳影搅了个晕头转向,待得身子转势稍止,已被缆绳缠腰缚脚,倒吊在半空。惊怒之余,李逍遥不禁叫道:“不爽!这一架打得太不爽了,都找不到感觉……”洪日庆道:“我也有此感觉!”随手抓绳,拽了两下,不知使了什麽怪异手法,李逍遥和灵儿身上的绳索骤松,两人掉回甲板上,跌做一团。

洪日庆盘足坐地,侧著头奇怪的瞧了瞧李逍遥和灵儿,皱眉片刻,说道:“宫九怎如此不济?”李逍遥不禁恼道:“都说我不是宫九了!假如是宫九在这里和你放对,早把你这老泥鳅打成冰激灵啦!”灵儿点头称是。

洪日庆翻了半天白眼,脸愈沈,说道:“宫九那厮诡计多端,定然是找你们两个小妖来帮他使金蝉脱壳!不管怎样,先捉你们两个,随我回兰陵渡罢……”李逍遥没等听完就变了脸色,心道:“回兰陵渡?我好不容易从那鬼地方逃出来,岂能跟你回去?”当那老叫化伸手来揪时,李逍遥急道:“还没打完呢!”

洪日庆哼一声道:“你还有牌打完这一局麽?”这却触到了李逍遥的难处,心下叫苦道:“对呀,我还有牌麽?”想起湛卢剑,或能借宝刃之锋讨得一点便宜,免得又被带回兰陵渡,搞不好又要丢魂。心道:“顾不得那麽多了,就砍你一剑,看你还坐不坐得住?”伸手往腰後一摸,却抄了个空,不由变色道:“家夥呢?”

灵儿在他耳边悄言道:“湛卢剑放在船舱里,没拿出来啊。”李逍遥噗出一口苦水,既绝望又恼火,嚷道:“没事你放进舱里干什麽呀?”灵儿道:“就是因为没事才放起来啊。”李逍遥忿然道:“跟你没法说!”转脸问洪日庆,“我到船舱里帮你拿酒好吗?”

洪日庆疑心他有古怪,摇头道:“不好。”李逍遥道:“那我让这小丫头去?”洪日庆眼光中闪出老狐狸般的狡诡之色,说道:“先打完这一局再畅饮不迟。”李逍遥恼道:“先拿酒出来准备替你庆贺不好吗,老泥鳅!你真是个滑得没法捉的老泥鳅,我日……拿点高手的风度出来行不行?没见过象你这样只会欺负晚辈的!算什麽十大高手啊?”他料知这老化子不会上当,说话便不留情面了。

洪日庆见他显得是气急败坏,倒并不与这小儿一般见识,翻眼看天,悠然道:“听说兰陵渡有一家客栈,那里的酒不错。没尿臊味……”李逍遥一怔,随即唾骂道:“有酒给你喝都不错了,还嫌我的壶有尿臊味!你直接喝尿去吧你……”在这老江湖面前,正自无计可施,灵儿对他耳语道:“逍遥哥哥,我想到一招或许可以打得他跳起来。”

李逍遥心中一喜,忙道:“怎麽不早说?害得我白跟那泥鳅交涉半天……”灵儿蹙眉道:“只是临渴掘井,不大有把握呢。”李逍遥催道:“就是临时抱佛脚也得抱!”洪日庆在日头下抓痒,瞥见那对小男女正躲在一旁窃窃私语,似在谈论一门武功。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便偷听,但又难免好奇,哼一声道:“你两个临阵磨枪,可别让我等太久。”

李逍遥蹦了过来,说道:“不跟你蘑菇!”双手一抬,嘻嘻一笑,说道:“就跟你对掌。”洪日庆微微一怔,皱眉道:“看你小子像是使剑的,跟我对掌难免自找苦吃!”没等话落,灵儿妙眼一眨,娇声道:“归妹转无妄!”纤腰微扭,滴溜溜转到了李逍遥背後,双手拍在他背梁上,霎间阴阳合力。李逍遥觑定了洪日庆端坐不动的身影,依灵儿所授之法运劲推掌,两人心瞑相通,体内真气盈转,宛如两个小宇宙瞬间合成一个大宇宙。

“我心即宇宙,宇宙即我心。”!一声大响,洪日庆双手初抵李逍遥掌心,暗觉无甚催迫之感,心下正奇,李逍遥被灵儿从背後拍得上身前趋,腹中气浪翻腾而涌,张口喷出一大道水箭,呈扇形激迸而开,势若惊涛拍岸。

洪日庆哪里料到这两人一合力竟会形成如此巨大的霎间攻击力,心中一凛,大片水墙激撞而来,其势宛如迅雷闪电,不容他催加掌力与抗,已迫到跟前。

灵儿再拍一掌,李逍遥身子越发前倾,受她所运使的“增长天王咒”所激,体内天罡战气斗盛,又强化了喷射的水劲。这一招以灵儿为主,催生仙灵岛玄武学之至激招势──“激流勇进”!

若是对方掌力再强,锋刃再锐,洪日庆凭其当世无匹的至刚掌力自是不惮。可是李、灵二人并非用有形之掌,而是催激无形之气,化做弱水三千,委是无坚可阻,绝难抵挡得住。

这一霎那间,洪日庆无法坐地相迎,欲待变换掌劲已然不及,呼一声响,不得不腾身高纵,连换身形,犹如苍龙钻云,避开无边水墙陡然一撞。

“飞龙在天!”

李逍遥喷射的水箭便在灵儿力怯撤掌之际刹那间消失,化雾荡去。两人未及缓过劲来,便听见空中龙吟虎啸,洪日庆的身影急覆而降,犹未近身,一股苍劲如龙般的强大掌势瞬间压下。

李逍遥一仰头间,气为之滞,晓得厉害,不由得脱口而呼:“降龙十八掌来了!”灵儿忙道:“咱们快用第二招!”李逍遥刚问“啥招”,声犹未出,灵儿投足蹬桅,拔身跃起,发掌迎向洪日庆。

洪日庆见这娇怯怯的弱龄少妇竟敢飞身来迎击他强盛雄劲已极的降龙掌力,不由吃了一惊,心道:“不要命啦?”不忍伤她性命,欲待收敛掌劲已然不及。便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李逍遥醒悟过来,依照先前灵儿密授之法,闪到她背影之下,双手推出,抵她背心,陡然迸发天罡战气,两股阴阳真气瞬间再次水乳交融,催变出仙灵岛玄武学的第二道合体大法──“烈焰狂烽”!

透过灵儿双瞳中斗然而炽的三昧真芒,洪日庆突感面前横亘一面无边无际的烈火巨墙,骤然铺天狂卷,顷刻之间封闭堵绝了他的“飞龙在天”掌力,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刚生一念:“决计是遇上了妖焰!”但见焰墙倏缩,拢成一团巨大的火球,轰然滚滚而来。

倘若洪日庆不是当世绝顶武学高手之一,斗然遭遇如此大劫,绝难顷间幸存。但见他化招变为“神龙摆尾”之势,身形荡转,反掌後拍,迎上烈焰火球,砰一声大响,震得满空火雨,却借势落於甲板上,趁李逍遥未及收势,冷不防探手如电,揪了他便走。

李逍遥哪里料到洪日庆会突然捉他跳船飞奔,穴道受制,挣动不得。灵儿连催两道巨力之下,耗去真气过半,落在甲板上,一时跳不起身,待得发现李逍遥不见了,她才吃了一惊,可是也无法起身去追。只稍试著提动真气,便感头沈眼花,晕坐下来。

待李逍遥回过劲来,已不由自主地被这老丐擒到了岸上的林子里,不知奔了多远,洪日庆才霎然止住身形,却仍握住李逍遥脉门不放。

李逍遥怒道:“你是怎麽当高手的?都输了这一局,兀自耍赖皮,捉了我就跑……”洪日庆待调息已定,方才睁开眼睛,却朝李逍遥打量了片刻,目有奇怪之色,过了一会才说了一句:“或许你要感谢我。”李逍遥怒道:“哇……还要我感谢你?不如你再砍我一刀,我才说谢谢罢!你太离谱了你……”

洪日庆又朝他瞪了一会儿怪眼,才冷笑道:“你小子不知好歹,简直不可救药!”李逍遥怒道:“哇……我还不可救药啦?你这没长眼睛的老泥鳅,连我是不是宫九都搞不清,还当什麽武林高手嘛?”

“交手之後,我信你不是宫九,”洪日庆瞪眼道。“你的内力和剑法均非邪路,料你也不是宫九一党……”

李逍遥倒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明白话来,不由的一怔,随即恼道:“那你还捉我来干什麽?”洪日庆蹙眉望天,显得脸色甚是惊疑不定,少顷方道:“船上那女子是你什麽人?”李逍遥没好气地说道:“你打听她干什麽?随便打听别人女眷,有伤风化哦……”洪日庆叹道:“就算我不多问,你若跟那女子一道踏入江湖,只怕从此要祸患无穷,麻烦缠身,搞不好更有丧命之虞!”

李逍遥听这老丐说得这般严重,不由得一怔,随即又恼:“胡说八道!中伤或恐吓未成年人,本朝也是有法例治你的哦……”洪日庆嘿嘿而笑,眼光中更有严肃之色,说道:“我不是吓你。实话告诉你罢,当时我误认你为宫九,那是有原因的。”李逍遥摸眉道:“我哪有像他?”洪日庆道:“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老叫化年轻时也曾学过几年道法,後来觉得当道士不过瘾,才去当了要饭的……”李逍遥道:“这就叫堕落了,也即是烂泥巴扶不上墙……不过你有选择职业的自由,干我鸟事?”洪日庆从衣兜里摸出一个烤竽头,连皮咬了一口,说道:“你若随我当几天化子,就会晓得这一行当的快活,给你皇帝都不希罕做……”李逍遥变色道:“你别打我主意哦,我还没惨到要跟你去讨饭的地步!”

洪日庆哈哈一笑,说道:“或许你以後会改变主意的。不过我告诉你……”说到这里,脸色又凝重起来,眼光中透出几许神秘之色,直教李逍遥看了迷惘。“我会识妖气。而且从红莲火那儿得知,宫九一夥必有妖孽暗藏其内,所以当我蹲在芦荡中等候时,看见你船上有一朵妖异云气,其状似蟒,是以误当你们是宫九一路……”

“歪理邪说!”李逍遥虽吓一跳,转眼便即驳斥。“我怎麽看不出?分明是你饿花了眼,以为有蛇餐可吃,才在那儿胡思乱想……”

洪日庆倒不生气,口含半个芋头,说道:“你修的不是五斗米,自然不识辨妖之术。这门法力即便是别的修道之人也未必能会……”他说的“五斗米”也是道教一脉,李逍遥却没领会过来,瞪眼道:“吃你的五斗米去吧!好好的道士不当,跑去要饭。又放著乞丐不肯老老实实做,又忽发奇想学人捉妖,你这个人哪……”正在旁边戳指数落这老化子的不安份毛病,忽然点了个空,顾首寻看,却见那老化子已走出了十数步外,其身法之快,委实神机莫测。

李逍遥正自发楞,洪日庆转头说道:“念你这小子施舍一顿饭给老化子,送你一言。回家去,休与那女子厮混,否则後悔莫及!”李逍遥恼道:“你捉我跑大老远来了这种荒山野地里,说了一通废话就把我丢这儿啦?不是害我迷路吗你……”洪日庆诡秘的一笑,说道:“你本来就迷路了,我带你到这里,不过是念在你那尿臊味的酒使我解馋的份儿上,给你找了一次重新走正道的机会,不要再回那条船上去了。离开那妖女,还能多活几年!”

李逍遥怒道:“你这妖人!”洪日庆却不生气,远远的伸出一只手,说道:“给点钱买酒行吗?”李逍遥唾一口痰飞过去,忿然道:“给个屌你要不要?”洪日庆哈哈一笑,哼著小调儿悠然而去,转瞬不见。

“坏了!”李逍遥只愣呆一下,那老化子已消失在林荫树影中,半点声响也没再传来,他跟上去四顾寻视,但见林木蓊翳,绿荫葱茏,哪有道路可觅,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团团乱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出路,眼看天色将暮,雾帐渐厚,摸索良久,究是看不到河岸在哪儿,彷徨之余,难免越发的慌张,暗觉头皮阵阵发紧,寻思:“该不会又是一片迷死人的大林莽吧?真有这麽倒霉,又要走迷宫走到吐?可别又回到了兰陵渡!”

待举目看清了四周林木并非桑树,才稍稍宽怀,闷头又走一阵,暗思:“还好不是兰陵渡那鬼林子,不过也够邪乎了。这一带怎麽这般多森林,烧都烧不完……”想到又迷了路,突然後悔起来,心下不住的埋怨自己:“刚才真笨!怎麽不先喊几声,姑且缠那老泥鳅带我出去再说,就算花些银子施舍他,甚至答应跟他去做小乞儿,只要哄得他带我走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荒山老林,总也好过一个儿在这里瞎转……这下可惨了!”越想越没勇气再往前走,只怕越走越深,越发地不能回头。

左右无计,怀著一丝没谱儿的微渺祈望,放声大叫,先是叫喊洪日庆的名字,因没听到回答,改口又喊:“宝藏啊,这里好多宝藏……谁来帮我扛一扛?”也只有李逍遥才想得出这种诱之以利的呼救办法,只盼有砍柴或打猎的人上他的当,却等了许久连一只鸟都没露面。

李逍遥不免泄气,蹲下来捧腮苦恼,因没盼到洪日庆闻声回返,更是懊丧,心想:“那老泥鳅说是宫九捉了他师侄,估计是往兰陵渡方向去了,最好烧死在那儿,做成一道干炸泥鳅菜……王八蛋,没事把我弄来这里撇手不管,真是可恨!”越想越恨,破口大骂,将有史以来的叫化子祖宗中的女流之辈悉数慰问一遍,还嫌不解气,正搜枯肚肠间,忽然想起灵儿,更增心焦之情:“那丫头见我被恶丐掳跑了,定然著急不胜,搞不好连她也寻来了,却迷失在林莽里,这是更糟的情形!”脑中出现一幅画面:万一他终於走出了林子,又回到船上,灵儿却不见了。一想到两人失散的情形,他便不敢设想其後果将会怎样?

眼看天色将暮,景物渐曚,李逍遥又乱走一阵,仍没觅得出路,便不走了,心想:“昏天黑地的再乱窜下去,决计不是办法。不如且在这里等天全黑下来,看看北斗星在哪里,待辨清了方向再说。”虽这般想得妥当,其实他连那条船所停泊之处究是哪个方向也弄不清楚,就算真的看到了北斗星,原也无济於事。可是人在绝望时,难免要麻醉自己,大都往好处去想,而不敢设想最坏的情形。

便在苦恼至极的当儿,忽听得不远处悉索声响,似是树丛里有野兽穿行挨擦的动静。光昏影暗之下,李逍遥虽看不清晰,却机警地跳了起来,下意识的把右手往腰畔摸去,想抄家夥先做防备,但是摸了个空,才想起木剑留在船上,湛卢也未随身,顿时慌张起来。惟恐遭遇大蛇猛兽,赤手空拳如何是好?

李逍遥正自惶然不安,突听得一个粗哑的声音哼道:“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此处喊叫,说是有宝藏扛不动,咱们过来帮忙时,怎麽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啊?”李逍遥一怔,惊喜之余,暗觉奇怪:“真有人上!啦?”

“我看你又上当了,大哥!”一个尖细的话声钻入耳朵。“前次那侏儒不也骗咱们到仙灵岛去寻宝?白忙了一场不说,还险些在海里淹死……”

李逍遥听了几句,不禁百感交集,心道:“我道是谁会上这种当,原来是他俩!”先说话那粗嗓的恼道:“谁说白忙?咱们不是乘机回到中原了吗?都踏上家乡的土地了,你还有啥不满?”那尖细的话声反驳道:“离山西老家远著呢!在这林子里瞎走多日了,我饿得皮包骨,亏你还有心思寻宝!”那粗嗓子道:“我哪有寻宝了?刚才是听见有人叫唤,才过来瞧瞧怎麽回事。奇怪,人呢?”

那细声细气之人叹道:“脚长在你身上,我说什麽也不管用。大哥,别再一意孤行了,我好饿!”那粗嗓门道:“我不饿吗?等找著那挖宝的家夥,给他来一个黑吃黑,不就有钱大吃海鲜啦?”那细声细气之人苦笑道:“我没你那麽乐观,只盼能捉只耗子吃吃就满足了……”李逍遥听到这里,再无迟疑,从树後转了出来,打招呼道:“两位英雄,别来无‘羔’吧?”

但见树丛中钻出一个大汉,乍然见到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粗声大叫:“好大一块肉!”李逍遥闻言一愣,那粗壮大汉旋身抢近,背後踞起一个瘦小身形的畸儿,拍了拍手,尖声细气地说道:“是多情之士,想不到他也在这里找宝!”不消说,这对连体人便是李逍遥在仙灵岛上打过交道的所谓“松柏双雄”。

当下,李逍遥叹道:“没想到你们两个也在这一带走迷宫,唉!真是……”三人异口同声发出感慨:“走到吐!”齐唾之後,“雪舟子”方连辛转了过来,揪住李逍遥,粗声问道:“你这小子,却在这里干什麽?鬼鬼祟祟的……”李逍遥犹未回答,“潇湘子”娄小耳那张小脸又转了过来,却四下张望,细声问道:“那丫头呢?”

没等李逍遥回答,方连辛的粗脸膛又即晃了过来,朝李逍遥上下打量了一下,目露异光,喉头“咕噜”的咽了一口馋涎。李逍遥念这两人是同患过难的“老相识”,本想同他们结伴同行,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林子里。却哪料方连辛瞪著他时的眼光竟似不怀好意,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两位有何关照?”

“你小子倒是越混越有肉了!”方连辛刚流著口水说完,娄小耳的脸就转了过来,两张粗细迥异的丑脸竟似走马灯般地交替在李逍遥面前晃来晃去。李逍遥琢磨著方连辛话中含意,正自惴然不安,娄小耳细声道:“多情之士,你快跑。我哥哥要拿你打牙祭!”

李逍遥兀自没反应过来,“打啥祭?”胸襟一紧,方连辛那张狠恶的粗脸转了过来,几乎鼻对鼻地瞪著他,狞笑道:“就是要吃你!”李逍遥变色道:“别!”娄小耳的小橘脸闪了过来,细声道:“其实我们都饿了好多天了。在这林子里,连一只鸟都没碰见,你说惨不惨?”李逍遥挣扎欲逃,反被方连辛的大手揪得更紧,他武功不及这两个怪人,又没兵刃可御,徒然惊慌而已,既落到这两人手上,惊恐又有何用?

“刚才喊说有宝藏的王八羔子就是你这活宝吧?小兔子,你把大灰狼招来了……呵呵!”方连辛刚狞笑完,娄小耳的小脸又转了过来,瞪著李逍遥,苦笑道:“大哥,这小子留著帮咱们对付老冤家庄无涯嘛,我看最好别弄死了这活宝。”李逍遥连忙点头道:“对对,听你兄弟的没错……别吃我!”方连辛的脸又转了过来,眼对眼的瞪著他,恶狠狠的道:“错!大哥怎能听小弟的?”李逍遥一怔,娄小耳的脸又转了出来,细声道:“其实我跟他不分先後,严格说来他也不算什麽大哥。”李逍遥想:“原来如此。”

“错!”方连辛的粗脸转了出来,怒声驳斥:“先钻出娘体外的是我的脑袋!依先来後到的长幼之序,自然公推我为无可辩驳的老大……”李逍遥想:“得设法让他对我没胃口才行。”一时犹未想到主意,娄小耳的脸已挨著他耳边,细声说道:“可是我娘说,那时我有一只手也同时伸出她体外,手比头长,是我先摸著地……”方连辛怒道:“爹说你那只手当时正摸著娘的屁股,其实是我的头先落地,还争什麽?”李逍遥听得头昏脑胀,忙道:“两位同气连枝,不分先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急?”

方连辛狞笑道:“谁说我们两兄弟要相煎了?要煎的是你!”李逍遥央求道:“不要煎我嘛!人肉酸酸有啥好,不如这样……”摘了几片树叶,揉碎了放在掌心,递到方连辛嘴边,说道:“先拿些树叶垫个底儿,等我带你们走到河边,捉鱼给你们吃好不好?”

“不好!”方连辛一巴掌打飞那些碎叶,冷笑道,“不先进点儿肉垫底,哪有命走出这片深山老林?”娄小耳细声劝道:“大哥,要想打败庄老道,须得留下这小子做卧底。这样的人材,吃了他之後,咱们上哪找去?”李逍遥点头不迭:“是呀是呀,卧底好过垫底。其中大有分别哦……”

方连辛一耳光打哑了李逍遥的絮絮叨叨,瞪眼道:“我自有道理!割下他一两斤肉吃吃,又不用杀他,死不了!”李逍遥吓了一跳,急忙用哀求的眼光望向娄小耳,盼他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娄小耳点头道:“这主意倒使得!只须留他性命,总也能逼问出他蜀山派武功的名堂……屁股肉多,就割那儿罢。”说完,递一把解腕尖刀过去。“快些,我饿得紧了!”

李逍遥惊道:“割那麽多肉,往哪儿割都活不成……”方连辛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话声,却不接尖刀,落手如电,把李逍遥一只腿提起,说道:“屁股的肉不好吃,吃他这条腿罢,少一条腿的人多的是,我看死不了。”娄小耳舔嘴道:“我爱吃腿。”

“给你们腿!”方连辛正要动手撕腿,倏然间只听李逍遥一声大叫,飞起一串旋风连环腿,劈哩啪啦的狂蹬如雹雨倾落。“松柏双雄”四手齐出,却哪料李逍遥腿影如幻,竟捉不著摸不到。这两个怪人手上功夫煞是了得,便连“酒剑仙”庄无涯比拳斗掌之时也胜他们不得。若是当真放对,李逍遥自是双拳不敌四手。可他蓄劲多时,憋到此刻,眼见危在顷间,一股天罡战气斗然激发,风魔神腿更增威力。

这霎那间,“松柏双雄”顿时被踢个措手不及。李逍遥於危难中又瞬间悟出风魔神腿的第二招“风起云涌”。

一大串腿影流云劲风般地荡将出去,摧树无算,顷间满地残枝落叶,“松柏双雄”也甚了得,四手齐打,乒乒乓乓地抵挡了数下,腿风骤急,砰一声响,眼花缭乱地挨了一脚,跌飞到了树丛里。李逍遥借蹬腿之势,半空中变换身形,展开“风魔天下”轻功,疾穿入林,扑簌一声掠得远了。

“松柏双雄”心有不甘,大呼追来。凭李逍遥的轻功本领,要摆脱他们原不费劲。但他伤势并未痊愈,先前在船上与洪日庆交手更是耗损真气过半,使“风魔神腿”时又多耗了内力,此时提气疾掠之际,气行竟滞,难以久支,只奔不一会便感力怯,再提劲时,眼前一阵金星乱闪,竟撞到一大簇竹树梢,反弹落地,跌得腰肢犹似折断一般,半天挣扎不起。

呼一声掠响,“松柏双雄”穿林跃落,方连辛哈哈一笑,瞪著李逍遥,粗声说道:“小兔崽子,你跑不出我们的五指山!”李逍遥欲待跳起,却牵动了腰间痛楚,复又跌倒。方连辛探臂一抓,揪他起来,发指点穴。

李逍遥心中立时充满绝望之情,想到要丧失一条腿,暗暗叫苦:“完了,先前被人骂做小瘸子,今儿真要应验……”风过林间,木叶起伏如涛来浪去,送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到他鼻际。李逍遥猛抽鼻翼,正觉难闻,突听得娄小耳尖细的声音叫将起来:“什麽臭东西滴在我脸上?”

李逍遥眼光投去,只见树梢头不断的洒落许多殷红的血珠,雨点般的落在“松柏双雄”头上,将他们浇淋得便如花豹皮也似,被风一吹,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之气。李逍遥乍然间一愣,目光上移,登时见到一大块血糊糊的腐肉肿胀愈倍,赫然插在一杆碗口粗的竹树上,随风摆动,洒落血汁。

那一大团肉在暮色中倏然映入眼帘,透著无形中骤浓的凶诡气象,李逍遥不免骇然而呆。“松柏双雄”也已仰面瞧见,不由也吃一惊。方连辛想也不想,刀光挥出,将那棵高竹劈为两段,竹梢呼一声倒地,蝇群嗡然飞散,这一霎间三人同时看清了穿在竹梢上的那团肉糊糊之物竟然是一个剥了皮的死人!

那尸体已不完整,手脚皆已截去,全身无寸皮留下,便连头脸也是白骨森森,眼珠不见了,更惨的是胸膛裂开,五脏俱失。那根竹子竟是从他嘴里戳入体内,穿过喉咙,贯透躯干,从两腿中间伸出,就像烤猪般地头脚倒悬著插在竹竿上。这种死状委实惨不忍睹,非仅李逍遥不敢多看,便连杀人不眨眼的“松柏双雄”见了也是毛发耸然,咋舌道:“搞什麽鬼?”

李逍遥想起自己转眼也会有类似惨遇,心下一寒,突想到一个念头,眼珠溜转,说道:“不是有了这麽大一块肉吗?有它垫底何必宰我……”话没说完就吃了方连辛狠踹一脚,几欲晕厥。方连辛唾了一口,粗声道:“这块烂肉都已发臭了,如何吃得?”拿刀一斩,切下一块腐肉,戳在刀头上,塞到李逍遥嘴边,狞笑道:“给我吃下去!”

李逍遥只一闻到那恶臭之气,便要晕倒,岂敢张口?自然是抵死不吃,正挣扎间,娄小耳那尖细之声突然“咦”了一声,满眼惊讶之情,直盯著旁边的竹茎,仿佛无意中发现了什麽异常之物。“大哥,快看这个!”

方连辛哼了一声,并不回头,只随口问了一句:“有何发现?”娄小耳向来细心,定睛一瞅,辨出竹茎上插著几枚黑鬃也似的细针,再瞧左近,又发现了几簇,只一蹙眉,变色道:“或许这具死尸是咱们当年一位老朋友。”方连辛一怔,转脖问道:“是谁?”娄小耳抹眼拭泪,哀哀的说:“那时咱们从山西老家出来走江湖,就是搭了他的小船过黄河的呀……你怎麽忘性恁般大?”方连辛变色道:“黑水老鬼?你有没搞错……”娄小耳指了指那些黑鬃细针,垂泪道:“错不了啊,那时咱们本想打他掉黄河里,好抢他的船做游山玩水的座驾……你不记得了吗?”方连辛瞪眼道:“怎麽不记得?当时掉水的是咱们,因为那老鬼用黑水追魂针偷袭,几乎要了咱俩的命……说这些陈年旧事干什麽?”娄小耳指著竹茎上的针,悲声道:“记得那老鬼说,他的黑水追魂针从无虚掷,也从不乱射一气,你看这里几株竹子到处插了他的黑水追魂针,没一根是力透竹节的,而且毫无准头,是什麽道理呀?”

方连辛瞧见了那几簇散乱钉於竹树上的黑水追魂针,脸色愈是惊疑不定,咋舌半天,问道:“难道是黑水老鬼临死时连发针伤敌的气力也没有了?”娄小耳点头道:“那老鬼终於见了鬼,而且做了死鬼。”说完,两人同时“噗哧!”一声擤鼻涕,甩到那烂尸上。

“松柏双雄”唏嘘流涕之时,殊不知李逍遥更是又惊又悲,心道:“黑水老鬼怎会死在这里?”

“又少一故人,”娄小耳叹道,“只盼庄老道多活些时候,别这麽早去做神仙!”方连辛哼一声,收回那口穿有腐肉的刀,没心情再戏弄李逍遥,粗声说道:“那老鸟酗酒无度,又乱吃丹药,我看他也不是个有寿数的……”娄小耳幽幽的道:“若不能教他死在我们手上,咱俩这十年流亡就白混了。”说完,一对芝麻小眼转到李逍遥脸上,透出无限怨毒的寒芒。

他们谈论到庄无涯之时,语气就像怀念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但当娄小耳那怨恨的目光射过来时,李逍遥突然不寒而栗:“没想到他们这般怀恨那老道。必是念念不忘当年的放逐之仇,这两个家夥看来挺能记恨,若是黑水老鬼没死,落到这两人手上必不好过……唉,不过他死得也惨了!”腰间一下大痛,几乎背过气去。却是挨了方连辛狠踩一脚,这大个儿穿的是铁履,虽没使内力,也足以踢去李逍遥半条命。

方连辛呸了一口,恨声道:“蜀山派的大小王八,个个该死!”把李逍遥提了起来,揪住背上衣衫,竟似拎小鸡般毫不费力地提了便走。李逍遥痛得迷糊一阵,因穴道被点了,却哪能挣扎反抗?迷迷糊糊中,只见“松柏双雄”乱刀齐剁,将那具烂尸剁为肉泥。末了,娄小耳还觉意犹未尽,吐痰到那滩肉泥上,幽怨的说:“死老鬼,没死在我们手上,真是教人伤感!”方连辛撒尿浇肉泥,恨声道:“抱憾!”

李逍遥落到这对怨气满腹的活阎罗手中,徒然惊惶欲绝,却无反抗之力,昏沈之时,只觉方连辛提著他大步前行,不知打什麽主意,心下越发疑惧难安,暗想:“不是要吃我吗?却带我上哪儿去……”

“是这里了,”穿过竹林,但见夜帷之下现出几角檐影。娄小耳懊恼地咕哝道,“又回到那破庙了,可见咱们这几天是白兜了好冤枉的一大圈子……”李逍遥迷糊中听见“潇湘子”大发牢骚,才知“松柏双雄”连日来在林中兜圈子,果然找不到出路。而那破庙荒祠显是他们先前来过之处,却又兜回原地,此地虽不是兰陵渡那桑林迷阵,却也委实诡异之至。

方连辛却道:“记得那庙里有香积炉罢,正好做饭吃。”李逍遥听到这一句,几乎惊得昏过去。

这一路盼了半天,并没指望遇救,只盼有一只野兽出现,让“松柏双雄”猎来填饱肚子,那便不会急著要斩他的腿来充饥。可是白盼一场,连一只麻雀都没露面。此地的死寂之气竟与兰陵渡那片桑林无异。

事已至此,他只盼这段路再长些,可是“松柏双雄”没几步就奔到那破庙之前,地上躺著个匾,写的是“苦海无边”四字,倒像是隐喻李逍遥际遇的不幸。“天可怜见,别这般糟蹋我……”李逍遥心中叫苦,眨眼间已到了庙内,重重的被抛到香案上,又撞得後脑勺起几个肉包。“哎呀……惨!”

方连辛瞧庙里无人,正是前日之状,叹了口气,说道:“这苦日子不知啥时才算到头?”娄小耳安慰道:“等吃饱了肉脚,明儿或许有足够的气力走出这鬼地方。”方连辛点了点头,走到那大缸般的香积炉旁,倒掉香灰,说道:“往这里放些柴火,就可以架那肉脚上去烤,边等边吃,也不耽误。”娄小耳朝李逍遥瞥了一眼,见这少年面无人色,显是怕得狠了,娄小耳幽幽的笑了笑,说道:“一整条腿,也该够三人吃了。”李逍遥又悲又怒,心道:“居然算我一份?我死也不吃自己腿,哪怕我再怎麽‘肉脚’,这点儿气节总归要有。”

方连辛抄起钢刀,朝香案走了过来,李逍遥见他那饥火闪烁的目光越来越逼近,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颤声道:“别宰我……大不了……我……我设法帮你们找点可吃的……”方连辛一耳光打过去,李逍遥眼冒金星,哪还央告得出?

娄小耳细声叹道:“其实我们哪忍心吃你的腿啊?真的是太饿了,才出此下策。这倒也不算宰你,就当是截肢罢,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会让你痛的,点你昏睡穴,下点麻药,等你醒过来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吃烧腿了。”李逍遥悲声道:“你们敢割我的腿,老子现在就咬舌自杀,教你们再也无法摸透庄老道武功的底细……”没等他说完,娄小耳就戳指点了他颌边的穴道,笑道:“这回咬不了舌了吧?”

此时李逍遥全身僵木,动弹不了半根手指,纵想要以咬舌自杀相胁,也已办不到。只见那寒森森的刀锋高抬,这等情形直教他心胆俱裂,眼睁睁地看著刀锋宰割而至,绝非虚幻中的情形。自己便如坫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屠戮,却无能为力。眼前的景象宛如恶梦,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置身的现实比恶梦更残酷百倍!

这时他突然盼著快些死去,万般绝望当中,或许惟死方是解脱。在这荒山野庙里,直面人间至难忍受之痛,他不觉想起小时候似曾听过的禅语:“人生如梦,只到死亡之时,这场大梦才会幡然而醒。不论美梦、恶梦,终归虚无缥缈,惟死是终极解脱。”

漆黑中,刀光烁然而落。李逍遥自知劫数难逃,已无指望保全那条腿不失,便在惊怒至绝的关头,霎然只见有一笼橘黄色的微光倏忽晃闪进来,将黑沈沈的殿门耀得一亮。“松柏双雄”原本聚精会神地盯住李逍遥那条腿,眼中饥火乱冒,乍然间听见门口有动静,斗吃一惊,转头喝问:“什麽人?”

李逍遥的头半偏著枕在供案边缘,刚好能够瞧见一根小灯笼斜斜地插在门框上,就好像突然出现,并未见到提灯笼的人,也没看清那盏灯笼究是怎样插在门上的。“松柏双雄”喝声过後,并没听到有人答应,更未瞧见拿灯笼来的那人,不由得满心疑惑。

忽然间,松柏双雄跃到门外,四下张望,方连辛怒声传来:“谁把灯笼放在这里?搞什麽鬼?滚出来!”除了风声凄切,木叶萧萧,却哪有人答应?

李逍遥望著那盏巧致而古旧的灯笼,透过黯黄灯光,见那灯罩上隐隐映出淡漆褪弱的四个字样,依溪辨得是“建康赵嗣”。李逍遥虽不知这四字是何寓意,却觉得那灯笼的式样似曾相识,只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时风动灯笼,悠然荡转,流苏款摆,珠光四射。灯罩另一面的字赫然入目:“痛饮黄龙”!

李逍遥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寒意。这样一种灯笼,绝非民间之物,除了在前朝宫帏之内,又如何能见得到?

“砰”一声响,松柏双雄在庙外搜寻无获,气呼呼地转身回到门口,见那灯笼仍在眼前悠悠晃摆,仿佛嘲弄他们的愚蠢。方连辛恼将起来,飞起一脚,登把灯笼踢爆。火光烁然一炽,顷间暗去。李逍遥眼前顿时陷入一团漆黑,便在这惊疑不定的当儿,有人将他从香案上拉了下来,他一时看不分明,只道松柏双雄又来加害,心中只是叫苦。突然间火光又亮,却是娄小耳点燃了一根松香,照将进来。李逍遥才知拉扯自己身子的乃是另有其人,绝非那两个活阎罗。

但当脚步声窜回殿内,身後那人瞬间隐入神龛的阴影之中。方连辛奔进来一瞧,看到李逍遥居然躺在供案底下,不由一怔,四下一望,没发现有人进来过,他甚是粗心,又饿得急了,不虞有他,只咕哝一句,埋怨娄小耳:“你点的啥穴?他怎麽自己滚落地啦……”拿刀迳来砍腿。李逍遥大惊,可却无法移身躲避,眼见刀光急落,情知终是难逃厄运,绝望之下,把双眼一闭。“当!”一声响,方连辛怪叫一声,似是震得後退几步。李逍遥却没感觉腿被刀砍时的痛楚,心中大奇,睁眼时看见双腿好端端的还在,身上亦是毫发无伤,不由更奇。

方连辛虽也大惑不解,却又挥刀砍来,但见一道金光大圈从李逍遥身上荡然而开,震得方连辛钢刀反跳,虎口流血,几欲脱手。这一霎间李逍遥明白了:“金刚咒!”

娄小耳终是比方连辛机灵,小眼环转之下,发现神龛一侧投落半道悄立其间的身影,顿知有人刚才趁机从後边潜了进来,低哼一声,说道:“小丫头,来找你那多情之士啦?”李逍遥闻声一怔,实难想象刚才摸黑溜进来的那人竟是灵儿,此时鼻际闻到灵儿那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更无怀疑,可是叫不出来,心里又感奇怪:“这丫头不是这麽神吧?怎麽找过来的……”

一只素手闪将出来,拍开李逍遥被点的哑穴,正要解去另一处穴道,好让他能够恢复行动无碍,娄小耳突然斜撩一刀,逼得那只小手不得不缩回去。李逍遥先前被方连辛所封的穴道尚未解去,但他哑穴既已解开,立时便叫了一声:“灵儿,真的是你?”

“还能有谁?”方连辛双刀一分,目光射向神龛一侧,见衫影晃闪而出,娇躯纤纤,正是他们当日在水月宫见过的那神秘绝俗的少女,不禁裂开大嘴,桀桀笑道,“小妞儿,你是送美味上门来了!”娄小耳咂嘴道:“我宁愿吃她,多情之士原该留下来帮咱们对付庄老道。”

话声未落,便挺刀欺将上来。李逍遥惊道:“灵儿快跑!”又朝那松柏双雄叫道:“要吃就吃我,别见异思迁哪!”方连辛狞笑道:“要我挑,当然是挑个肉嫩的更可口!”娄小耳瞪著那娇怯怯的美躯,不禁馋涎直淌,目中饥火更盛,细声说道:“多情之士,让个马子给咱们充充饥罢,凭你那多情样,总不会没妞儿泡。其实偶尔吃吃老婆,也是一种爱法。”李逍遥恼道:“什麽话!”

躲在神龛後的那个少女正是灵儿。形格势禁之下,李逍遥顾不上问她究是怎麽找来的,凭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在这陌生而可怕的林子里竟能不迷路,居然赶在李逍遥有难之时出现在他身边,此事无疑极为奇怪,就算李逍遥想不跟她讨个解释亦不可得。可他也知道灵儿眼下的情形必是比他好不了多少,当真要从松柏双雄刀下救他出去,委实不容易。其实灵儿刚才便因无力拽他一同逃出此庙,才给松柏双雄连她也截了下来。在船上与洪日庆一番较量,非仅李逍遥内力大耗,灵儿是主力,更是真气倍损殆尽,此时瞧她脸色便知。

灵儿曾在仙灵岛见过这对连体人,记得那时他们随龙神太子潜到岛上,意在觊觎水月宫秘宝。灵儿晓得他们的武功怪异,实难对付,更何况她眼下的情势也自不好,使不出能够攻敌致胜的法力,但为了李逍遥,无论如何也要周旋到底。当下她说:“怎麽可以吃人呢?”

“妖怪和虎狼都可以吃人,我们为何不能?”方连辛双刀一交,作势欲扑,粗声大叫。娄小耳的脸突然转了出来,舞著一对鲨刀,尖声说道:“我们饿坏了,亲娘也吃!”

李逍遥忙道:“灵儿你快跑,别便宜了他们……”方连辛双刀一展,封住四下出路,把灵儿困在神龛一隅,狞笑道:“到嘴的鸭子还想飞麽?”娄小耳的脸突然转了出来,宛如走马灯轮到他亮相一般,瞪著灵儿那娇盈的身姿,尖声说道:“小丫头,不想你男朋友被吃,你就乖乖的罢!”方连辛的脸转了过来,在跳闪不定的火把光影中倍显狞恶,粗声说道:“讲打,你两个小娃娃还不是对手!别搞出一身臭汗来,吃起来就不爽口了……”娄小耳的小脸冒出,细声笑道:“她流的是香汗,我喜欢吃!”

李逍遥不由怒道:“在菩萨面前,岂能容你们这等胡来?”方连辛朝神龛里那尊神像瞥了一眼,认得是天後娘娘真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狞声道:“鸟为食亡,适者生存,为了填饱肚子,没有什麽是不可以的!”娄小耳转了过来,尖声笑道:“有没听说过天下大饥,百姓易子而食?”

话声未落,头上砸下一块朽匾,松柏双雄一时晕头转向,只道遭袭,因不明虚实,急跳到一旁。那块匾落地即裂,但见漆字淡褪,写的是“慈悲为怀”。方连辛呸了一口,骂道:“老套!”瞥目一瞧,李逍遥已被灵儿拖起退开,到得墙角,松柏双雄已然逼至,她来不及解开李逍遥身上的穴道,急忙放他坐地,按了双手在他肩头。

李逍遥明白了,当松柏双雄气势汹汹地逼近时,他突然咧嘴一笑,说道:“在仙灵岛上打不过你们,上一注输了多少,今儿一把赢回。”松柏双雄一怔,方连辛怒道:“就算给你吃大补丸,武功都长不了这麽快!”呼一刀砍去,其势迅猛如雷电激闪。李逍遥见那刀来得凶恶,不禁吃了一惊,便在这一霎眼间,陡感灵儿猛然发力,激起他腹中气浪翻涌,他口中“噗”一声喷射水雾般的真气,呈扇面之形急骤扩张,宛如万道急箭,松柏双雄急避不及,砰一声撞跌,连土墙也倒了半边。

这两人身披硬甲,虽受水气撞击,胸肋一时竟无半点知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但那层甲胄终是帮他们卸去了大半撞击之力,摇摇晃晃地正要从砖石堆里跳起。灵儿拈指跳了过来,飘然落在他们面前,柔手伸出,食指连勾数圈,妙眼中灵光一闪,娇吟道:“梦回三更鼓……眠!”

随著娇吟声悠悠过耳,灵儿打了一个响指,嗒的一响,松柏双雄眼睛登时发直,身影一晃,抬起的刀锋垂下身畔。李逍遥正瞠然间,眼睛一眨而後,再瞧去之时,只见松柏双雄已站在那儿鼾声大作。即便是打呼噜,这两人也有粗细之别,自然是方连辛鼾声如雷,其间又夹杂著娄小耳那尖细的风笛声。

李逍遥见他们被灵儿以玄妙难言的“回梦咒”瞬间催眠了,危机既已暂得缓解,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情势险绝,只道无侥,却哪料到灵儿如从天降,竟及时赶来帮他解围。此事之奇,便如作梦一般,实难相信是真的。

“呼……好累!”灵儿几乎没有力气帮他解穴,转身走近,纤身一下摇晃,竟也跌坐在地,娇喘难定。其实刚才她只使了一次金刚咒之後,便感气力不支,决难使法术解围脱险。便要使武功也自艰难,而松柏双雄武功远胜於她,交起手时毫无指望。是以灵儿只好再次与李逍遥合并法力,不惜竭尽真元,发出水月宫玄武之术“激流勇进”奇强劲气,把松柏双雄震了个晕头转向,她趁机以回梦咒猝袭,抢在松柏双雄心神昏乱未定之际,一举奏效。若是换了在别的时候施此咒法,委实没有灵验的把握。

李逍遥也喘了半天,终因心中奇怪之念难抑,忍不住问道:“灵儿,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呀?”灵儿眼光原本只留在他身影之上,见他问起,她才悠悠转眸,望向门口,说道:“是那盏灯笼,说来也奇……”

“是灯笼把我带来这里的……”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妙目投向神龛之上,凝望那尊已然面容难辨的天後之袛。李逍遥听她略为述说之後,方始明白:“原来是这麽回事……我被那泥鳅掳跑後,她急於追赶,但因气力不支,竟在林间晕了过去,却听到有个女子的慈祥声音从林子深处飘来,轻轻的唤醒她,当她睁眼之时,已是天黑时分,一个人处在茫茫林莽中,难免害怕,但她为了找我,什麽也不顾了。可她也迷了路,在林中转了许久,见远处有灯笼移动的一簇光亮,怀著一丝希望,她便不由自主地迈脚追著那灯笼的微光,奇怪的是,她总也走不到那灯笼之旁,那簇神秘的微光只在她眼帘里飘闪不灭,似是有意引她去一个地方,幸好她没被耍,於是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此处,见灯笼插在庙门上,虽没看见是谁打著那灯笼,可是她觉得没有恶意,只是有些惊奇……她感觉得到我的气息便在此处,也许那是一种尿臊味,但她没说是什麽味儿。总之,当松柏双雄这两个饿鬼被可疑的灯笼引出来时,就好象被鬼遮了眼般,居然没看见我那宝贝灵儿从门边溜了进去,於是她就看见我了……基本上我认为这丫头说的是老实话,不过她看的神话书太多了。”

然而他也是稀里糊涂说不清究是何人把灵儿引来救他,又出於何意。但从保全了他一条腿这层恩情上推想,不论打神秘灯笼的那人究竟是谁,大概没有恶意。突然之间,他想起洪日庆那番疯疯癫癫之言,不由得瞥灵儿一眼,被她容光所摄,即便有一丝疑念也荡然无存。心想:“那老泥鳅岂有好话?灵儿比仙子还纯,比真人还真,比洛神还神,绝对是娇而不妖,豔而不媚,说她是天仙下凡还差不多……不过我觉得她好多神态像白玉做的观音菩萨。”朝灵儿那莹玉一般温润的面颔瞥了一瞥,怦然心动,不禁又想:“为了感谢她对我的一番好意,哪天我该有所表示才是,亦即给她来一招逍遥拳第二式‘童子抱观音’,不知她喜不喜欢这样搞法?”

正自浮想联翩,听见灵儿说道:“逍遥哥哥,咱们得赶紧走,那两人随时会醒呢。”她之所以有点紧张,是因为担心松柏双雄再来作恶时,她的真气已不足以将其击倒。李逍遥连忙朝松柏双雄投去不安的一瞥,幸好呼噜声仍在时高时低地奏鸣,他稍为定神,想起灵儿所用合体玄功果然使得两人联手却敌之时的威力激增,因觉神奇,忍不住问道:“咱俩粘来贴去,使的是啥名堂啊?又水又火的,好妖哦!”

灵儿稍加解说,李逍遥咋舌之余,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合体术原本的威力不是这麽骇人,之所以又水又火地搞得这麽炫,灵儿认为这跟我们身上新装备的两样宝贝有关。当以我为主发功时,我所佩戴的赤炎石助长了真气中烈火般的威力,所以搞得就跟火山爆发一样……到灵儿主攻时,她脚上戴的蓝水晶有了感应,使得她的水相真气霎间激涨,搞出洪水暴发的幻觉来。但是这门神功虽说好看,可也最耗元气,多使几下就要累死人。以後还是少来为妙,我不想搞得她累得跟狗喘一般。”

娄小耳突道:“我要吃烧腿!”李逍遥吓一跳,急忙投目望去,只见松柏双雄仍在呼呼大睡,原来娄小耳刚才是说梦话。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稍觉宽心,不料娄小耳又来一声:“我好饿!要吃腿……”虽仍属梦话,李逍遥再难忍受这种悬著心的感觉,忙道:“快解开我穴道,早点儿溜罢!”灵儿勉强挪身挨近,喘息未定,慢慢抬手,吃力地伸了过来,见李逍遥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她一边帮他推拿穴道,一边歉然的说道:“我的力气不够了……”话未说完,便听见一声大叫传来,李逍遥脸色登时一变,望著门外,不觉张大嘴巴。

灵儿听到犬吠之声骤近,夹杂著一人的惨叫声,转面望去,只见夜色下绿光闪烁,窜来数条狼一般的黑影,大小如牯牛,从竹林里拖了一个活人出来,不顾那人死命挣扎,狂扑猛咬,其状骇人。

李逍遥听那人叫声甚惨,忍不住说道:“灵儿,快解开我的穴道。我去干掉那群恶狗!”方连辛点的那处穴道显然是手劲不轻,用了独门的封穴手法,灵儿气力不够,揉了半天也未能解穴,听见李逍遥说到要先救那人,她便撑起身子,说道:“我去赶走那些野狗罢。”李逍遥担忧她力不从心,忙道:“小心些。不行就想点别的办法……”话未说完,门外狗吠之声骤绝。

李、灵二人正愕然间,竹林中走出数人,均手拿弓箭,那群恶犬没死的都溜了,却留下数尸。李逍遥听见弓弦声响,心下暗奇:“却是好箭术!一排弦声过後,杀了好些狗。不知是哪一路人马这麽会用箭?”正自猜疑,门外传来叽哩咕噜的话声。李逍遥顿吃一惊:“鞑……”

灵儿似能嗅到危险气息,便闪身回来,没让外边那数条大汉看见。她转脸瞧见李逍遥微微变色,倒甚机敏,拉著他藏进了神龛背後的墙洞里,刚才她便是躲在此处,却被松柏双雄窥破了行藏。这时她又拉著李逍遥蹲了进去,李逍遥小声说道:“这里没遮没掩,怕是躲不了。”话刚说完,只见灵儿捏手拈诀,明眸中微见灵光漾闪,两人蹲身之处突然垒起一堆砖头,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李逍遥一怔,眼光中露出大惑不解之色。灵儿凑唇贴近他耳边,悄言道:“别担心,这是土咒中的搬移法。有砖石堆砌,他们看不见咱们。”李逍遥方才隐隐明白:“原来是障眼法。想必与俗话说的拆东墙补西墙大概差不多……”转眼间,脚步声已到门口,一人低声说了句汉话:“跟蒙古人做伴真没劲!”却是发牢骚。

李逍遥暗觉话声甚是耳熟,嗓音微显沙哑,透些儿莫名的暴戾之气,又隐约带有一种暂居矮檐下的不满之感,幸好那人说的是江淮腔的汉话,便连李逍遥也才勉强听得半懂不懂,那些蒙古人就算听见了也未必明白。何况他的话声压得极低,只让旁边的一人听清,蒙古人尚在竹林之畔,并未听见。

李逍遥正自疑惑,另一人低声答腔道:“还好咱们被派了来察看地形,总比留在战场好过些。那儿的血腥味经日未散……”说到这里,喉中一阵闷咕噜响,低头呸了一口唾沫,才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咕哝道:“真叫人吃不消!”这人的话声却显得陌生。

李逍遥一时想不出最先说话的那人是谁,便从砖缝间窥眼望了望,只见两个戴面罩的黑衣人走进庙里,皆一身劲装结束,背弓挎箭,腰挂长刀短剑,打扮得甚是精悍,却只从蒙面的黑布上剪裁四个洞,仅露双眼和口鼻,使人看不到面容长相。从说话的口音而想,这一队蒙古探子中只有这两个先进破庙察看动静的人是中原的汉人。此外,尚有五六个同样蒙面装束的大汉留在庙外,低声用蒙古语交谈。

那两人迈进门里,突然听见呼噜声交奏,探头一瞧,见一个披大蓑衣的粗脸丑汉倚墙熟睡。那两个探子并不知道此是松柏双雄,因娄小耳平时总是缩入方连辛所披的大蓑衣内,没有显山露水,才未吓倒这两个探头探脑的窥视者。两个黑衣人见这丑汉带著好几把刀,显非善类,相互间暗打手势,右边一矮点儿的黑衣人摸出一捆牛皮索,与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一道蹑将上来,趁那丑汉未醒,捆个结实。

这时外边那几个蒙古探子拖著那个被狗咬昏的人走了进来,乍见殿里绑了个身阔膀粗的大汉,均觉奇怪。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便指指点点地大说蒙古话,想是设法解释眼下的情景;另一个矮点儿的用脚乱踢方连辛,竟似烂醉如泥般,踢也踢不醒。

灵儿刚才还担心松柏双雄随时要醒转,这时见他们毫无反应,才知她的回梦咒在这两人身上倒是见效得很。她嘴角不自禁地浮出一丝微觉得意的笑容,晶闪闪的双眸瞥了李逍遥一眼,但见李逍遥眼眉微蹙,似是在苦思穷索般地想事儿,却又想不起来。她哪里知道李逍遥对那个说蒙古话时也带江淮腔的汉子大生疑念,偏生毫无头绪。

灵儿只道他发现了什麽异常之处,忍不住也好奇地贴眼到砖缝边张看,无意中瞧见地上躺著的那个衣衫破碎、血迹斑驳之人穿一件沾满泥污的道袍,被蒙古人一脚踢偏了脸面,头转过来时,灵儿几乎脱口叫了出来,所幸咽声得快,才没暴露了行藏。李逍遥察觉到灵儿的惊诧之情,便顺她的目光望向地上,猛然认出那个被狗咬得半死不活之人,心中暗叫:“怎麽会是彭奇郎?”

原来那昏迷不醒的小道赫然竟是先前在兰陵渡曾经同李、灵二人共患劫难的蜀山弟子彭奇郎,亦即丁情的同门。这小道先前挨了林月如放马蹬翻,从此就不大行了,虽没毙命,但也形如废人一个。灵儿之所以吃惊,倒非因为彭奇郎居然会被狗咬得昏天黑地,她感到不安的是:“那道士不是一直跟修五侠他们在一起吗?怎会独自出现在这儿,其他人呢?”

“其他人呢?”问这句话的却是那矮个儿,灵儿一怔,凑眼去瞧,只见那班蒙古人随地便坐,似是走得累了。那个身杆高瘦的黑衣人用汉话对那矮点儿的说道:“另外一队人既已跟咱们约好在这儿会合,总也该到了。可别害咱们天亮前赶不回去,兰陵渡的林火烧过来,岂不糟糕?”李逍遥越发苦闷:“这家夥究竟是哪里见过的?怎麽这般耳熟啊……”那矮的嗐声道:“我倒不担心兰陵渡那场怪火,怕只怕棒胡的人马真往这边突围,给咱们撞上了岂有命活著回去?”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操江淮腔笑骂一句:“这般胆小,那你就祈求皇恩浩荡罢!”

“就是这一句!”李逍遥心念忽动,登时想起来了。“搞我迷糊了半天,你道那厮是谁?陈有亮!”

其实那人不叫“陈有亮”,在十里坡他就说过,他叫陈友谅。李逍遥那时同他也算一道中过“奖”,陈友谅在官府里混了个护卫职事,有块腰牌,遇鬼时便拿出来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叫的便是“皇恩浩荡”这四字。

另一个矮点儿的黑衣人李逍遥果然不识,从陈友谅的口中,得知那人姓庹名政,也是在蒙古军中当探子的。李逍遥暗想:“陈有亮这厮怎麽跑来这里啦?却帮鞑子刺探啥……”一个念头未及转过,竹林中便又传来许多动静。

从砖缝中一窥,还未看得分明,先听到数名女子哭哭啼啼之声,甚是凄惨。李逍遥心中一跳,不禁暗骂:“哎呀!陈有亮这厮一亮相就没好事儿,又招来一群女鬼……”待看清楚了庙外的情形,才知不是女鬼,所见景象更是惊奇。却是一群妇女,披发跣足,衣不蔽体,被蒙古人驱赶过来。那班蒙古人均是清一色的黑衣劲装,背弓挎刀,却不骑马,跨坐在裸女身上,使其四肢撑地,像马一样前行。每个蒙古人各骑一妇,便这般从竹林中乱糟糟地走出,又嫌“坐骑”不肯爬得快些,拿鞭抽打,口中粗声恶语喝骂不绝。

李逍遥和灵儿看在眼里,均觉不忿。陈友谅眼光中也闪出异样的神情,稍瞬便又掩去,装作若无其事。庹政却迎了出去,一问方知。原来这些妇女均是逃到竹林里避难,却撞上了这一夥搜捕红巾军败兵逃卒的蒙古探子,当了是红巾军眷属拿下,为省脚力,竟拿她们做坐骑,一路百般凌虐。陈友谅转开脸时,李逍遥见到他目中似有火星一闪,却隐忍不露。

第十四章 遇林勿入(中)

因见那些妇女处境悲苦,灵儿忍不住贴嘴到李逍遥耳边,悄言道:“咱们救人好不好?”李逍遥虽也动了义愤,却想到这当儿他和灵儿的情势并未好转,贸然出手恐怕救人不成,反受其害,迟疑一下,小声说:“等等看情形再说。”眼光望向陈友谅,看他有何举动。

陈友谅深深呼吸一下,指著松柏双雄和彭奇郎,目光瞪著庹政,低声说道:“这两人或许是反贼派来的探子,你跟蒙古人说,可别轻易放过。”庹政低眼一扫,见那小道同松柏双雄一样均未苏醒,但也看出是会家子的模样,便点了点头,向蒙古人进言几句,眼光一狠,说道:“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是我们汉人的名言!”那些蒙古人面面相觑。

李逍遥看不透陈友谅的心机,正自懊恼,忽听得门外又传来一声尖叫,却是几个蒙古兵追逐一花枝招展的披发女子,赶到破庙内,欲行非礼。李逍遥大怒,眼看那女子跌倒在地,难逃魔掌,他不由暗想:“再看不下去了。”却见陈友谅先是握紧了拳头,不知为什麽又松开了手指,只做没看见。

此时灵儿帮李逍遥揉背半天,那处穴道仍没解开,但他气愤之际,原本僵木难动的手指居然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了知觉。透过砖缝只见蒙古兵撕那女子衣衫,起哄笑嚷之声响成一片。灵儿得了李逍遥的眼色示意,正要破壁而出,忽听得有人喝道:“住手!”那夥蒙古人转头望见门口有一男一女悄然现身。那女子甚美,却似腿脚有患,柱著一根竹杖,挨在那男子肩旁。那女子虽然神色憔悴,面带病容,一干蒙古人见了却顿生惊豔之感,而那男子右肩空袖软垂,斜握一根细竹棍,原作拄杖之用,但当他眼皮一抬,目光骤厉之际,那根竹杖便有了凛凛逼人的剑意。

“什麽叫侠?丁情就是侠。”

这一对穷途末路的人面对不平事,毅然决然地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在他们湛然的眼睛里透出的就是侠气。李逍遥心头登时怦然而动,全身热血盈沸。见到那一对历尽劫难的男女,几乎冲口而叫:“丁大哥、宋姐姐!”原本他欣喜不已,只道修剑痴、羽云、任书易等人均已到此,待见只有丁宋二人现身,而丁情显然伤病未愈,精神困顿,宋香柠更连站也站不稳,这两人又怎能是一干蒙古人的对手?李逍遥想到他们的处境甚是不妙,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那干蒙古人果然拔刀围了上来,显然想先结果这独臂男子,再掳捉那美貌少妇。李逍遥虽不知丁宋二人何以不跟修剑痴等同行,想起丁情已把剑谶相让,知他武功所存无几,更增担心之情。灵儿晓得他的心意,便加倍留心,欲待丁宋二人有险之时便即出手相援。哪知丁情并不把这夥蒙古人放在眼里,竹棍一抬而起,便在乱刀烁然砍落的一刹那间,竹棍穿入刀丛。

除了李逍遥曾经见过这一招,没有人看清竹棍究是怎样瞬间连点十数人的喉头。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丁情的竹棍便点回原地,仍旧支撑他与宋香柠两人摇摇欲倒的身子。那干蒙古人钢刀纷纷落地,乒乒乓乓一阵磕响。李逍遥从砖缝中瞧见那些蒙古人各捧喉头,摇摇晃晃地倒下。他并不十分惊讶,原知丁情使出圣灵剑法的这一招“无名无实”必不落空,但见平平常常的一根竹棍顷刻竟能戳碎十来人的喉骨,此等剑法造诣和截玉断金的手劲委实非他可及,他心下不禁既佩且羡。

灵儿认出这一招的来历,不由暗奇:“咦,丁公子怎麽会使圣灵剑法?”

李逍遥不免泄气,蹲下来捧腮苦恼,因没盼到洪日庆闻声回返,更是懊丧,心想:“那老泥鳅说是宫九捉了他师侄,估计是往兰陵渡方向去了,最好烧死在那儿,做成一道干炸泥鳅菜……王八蛋,没事把我弄来这里撇手不管,真是可恨!”越想越恨,破口大骂,将有史以来的叫化子祖宗中的女流之辈悉数慰问一遍,还嫌不解气,正搜枯肚肠间,忽然想起灵儿,更增心焦之情:“那丫头见我被恶丐掳跑了,定然著急不胜,搞不好连她也寻来了,却迷失在林莽里,这是更糟的情形!”脑中出现一幅画面:万一他终於走出了林子,又回到船上,灵儿却不见了。一想到两人失散的情形,他便不敢设想其後果将会怎样?

眼看天色将暮,景物渐曚,李逍遥又乱走一阵,仍没觅得出路,便不走了,心想:“昏天黑地的再乱窜下去,决计不是办法。不如且在这里等天全黑下来,看看北斗星在哪里,待辨清了方向再说。”虽这般想得妥当,其实他连那条船所停泊之处究是哪个方向也弄不清楚,就算真的看到了北斗星,原也无济於事。可是人在绝望时,难免要麻醉自己,大都往好处去想,而不敢设想最坏的情形。

便在苦恼至极的当儿,忽听得不远处悉索声响,似是树丛里有野兽穿行挨擦的动静。光昏影暗之下,李逍遥虽看不清晰,却机警地跳了起来,下意识的把右手往腰畔摸去,想抄家夥先做防备,但是摸了个空,才想起木剑留在船上,湛卢也未随身,顿时慌张起来。惟恐遭遇大蛇猛兽,赤手空拳如何是好?

李逍遥正自惶然不安,突听得一个粗哑的声音哼道:“刚才明明听见有人在此处喊叫,说是有宝藏扛不动,咱们过来帮忙时,怎麽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啊?”李逍遥一怔,惊喜之余,暗觉奇怪:“真有人上!啦?”

“我看你又上当了,大哥!”一个尖细的话声钻入耳朵。“前次那侏儒不也骗咱们到仙灵岛去寻宝?白忙了一场不说,还险些在海里淹死……”

李逍遥听了几句,不禁百感交集,心道:“我道是谁会上这种当,原来是他俩!”先说话那粗嗓的恼道:“谁说白忙?咱们不是乘机回到中原了吗?都踏上家乡的土地了,你还有啥不满?”那尖细的话声反驳道:“离山西老家远著呢!在这林子里瞎走多日了,我饿得皮包骨,亏你还有心思寻宝!”那粗嗓子道:“我哪有寻宝了?刚才是听见有人叫唤,才过来瞧瞧怎麽回事。奇怪,人呢?”

那细声细气之人叹道:“脚长在你身上,我说什麽也不管用。大哥,别再一意孤行了,我好饿!”那粗嗓门道:“我不饿吗?等找著那挖宝的家夥,给他来一个黑吃黑,不就有钱大吃海鲜啦?”那细声细气之人苦笑道:“我没你那麽乐观,只盼能捉只耗子吃吃就满足了……”李逍遥听到这里,再无迟疑,从树後转了出来,打招呼道:“两位英雄,别来无‘羔’吧?”

但见树丛中钻出一个大汉,乍然见到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粗声大叫:“好大一块肉!”李逍遥闻言一愣,那粗壮大汉旋身抢近,背後踞起一个瘦小身形的畸儿,拍了拍手,尖声细气地说道:“是多情之士,想不到他也在这里找宝!”不消说,这对连体人便是李逍遥在仙灵岛上打过交道的所谓“松柏双雄”。

当下,李逍遥叹道:“没想到你们两个也在这一带走迷宫,唉!真是……”三人异口同声发出感慨:“走到吐!”齐唾之後,“雪舟子”方连辛转了过来,揪住李逍遥,粗声问道:“你这小子,却在这里干什麽?鬼鬼祟祟的……”李逍遥犹未回答,“潇湘子”娄小耳那张小脸又转了过来,却四下张望,细声问道:“那丫头呢?”

没等李逍遥回答,方连辛的粗脸膛又即晃了过来,朝李逍遥上下打量了一下,目露异光,喉头“咕噜”的咽了一口馋涎。李逍遥念这两人是同患过难的“老相识”,本想同他们结伴同行,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林子里。却哪料方连辛瞪著他时的眼光竟似不怀好意,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问道:“两位有何关照?”

“你小子倒是越混越有肉了!”方连辛刚流著口水说完,娄小耳的脸就转了过来,两张粗细迥异的丑脸竟似走马灯般地交替在李逍遥面前晃来晃去。李逍遥琢磨著方连辛话中含意,正自惴然不安,娄小耳细声道:“多情之士,你快跑。我哥哥要拿你打牙祭!”

李逍遥兀自没反应过来,“打啥祭?”胸襟一紧,方连辛那张狠恶的粗脸转了过来,几乎鼻对鼻地瞪著他,狞笑道:“就是要吃你!”李逍遥变色道:“别!”娄小耳的小橘脸闪了过来,细声道:“其实我们都饿了好多天了。在这林子里,连一只鸟都没碰见,你说惨不惨?”李逍遥挣扎欲逃,反被方连辛的大手揪得更紧,他武功不及这两个怪人,又没兵刃可御,徒然惊慌而已,既落到这两人手上,惊恐又有何用?

“刚才喊说有宝藏的王八羔子就是你这活宝吧?小兔子,你把大灰狼招来了……呵呵!”方连辛刚狞笑完,娄小耳的小脸又转了过来,瞪著李逍遥,苦笑道:“大哥,这小子留著帮咱们对付老冤家庄无涯嘛,我看最好别弄死了这活宝。”李逍遥连忙点头道:“对对,听你兄弟的没错……别吃我!”方连辛的脸又转了过来,眼对眼的瞪著他,恶狠狠的道:“错!大哥怎能听小弟的?”李逍遥一怔,娄小耳的脸又转了出来,细声道:“其实我跟他不分先後,严格说来他也不算什麽大哥。”李逍遥想:“原来如此。”

“错!”方连辛的粗脸转了出来,怒声驳斥:“先钻出娘体外的是我的脑袋!依先来後到的长幼之序,自然公推我为无可辩驳的老大……”李逍遥想:“得设法让他对我没胃口才行。”一时犹未想到主意,娄小耳的脸已挨著他耳边,细声说道:“可是我娘说,那时我有一只手也同时伸出她体外,手比头长,是我先摸著地……”方连辛怒道:“爹说你那只手当时正摸著娘的屁股,其实是我的头先落地,还争什麽?”李逍遥听得头昏脑胀,忙道:“两位同气连枝,不分先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急?”

方连辛狞笑道:“谁说我们两兄弟要相煎了?要煎的是你!”李逍遥央求道:“不要煎我嘛!人肉酸酸有啥好,不如这样……”摘了几片树叶,揉碎了放在掌心,递到方连辛嘴边,说道:“先拿些树叶垫个底儿,等我带你们走到河边,捉鱼给你们吃好不好?”

“不好!”方连辛一巴掌打飞那些碎叶,冷笑道,“不先进点儿肉垫底,哪有命走出这片深山老林?”娄小耳细声劝道:“大哥,要想打败庄老道,须得留下这小子做卧底。这样的人材,吃了他之後,咱们上哪找去?”李逍遥点头不迭:“是呀是呀,卧底好过垫底。其中大有分别哦……”

方连辛一耳光打哑了李逍遥的絮絮叨叨,瞪眼道:“我自有道理!割下他一两斤肉吃吃,又不用杀他,死不了!”李逍遥吓了一跳,急忙用哀求的眼光望向娄小耳,盼他帮自己说句话。没想到娄小耳点头道:“这主意倒使得!只须留他性命,总也能逼问出他蜀山派武功的名堂……屁股肉多,就割那儿罢。”说完,递一把解腕尖刀过去。“快些,我饿得紧了!”

李逍遥惊道:“割那麽多肉,往哪儿割都活不成……”方连辛一耳光打断了他的话声,却不接尖刀,落手如电,把李逍遥一只腿提起,说道:“屁股的肉不好吃,吃他这条腿罢,少一条腿的人多的是,我看死不了。”娄小耳舔嘴道:“我爱吃腿。”

“给你们腿!”方连辛正要动手撕腿,倏然间只听李逍遥一声大叫,飞起一串旋风连环腿,劈哩啪啦的狂蹬如雹雨倾落。“松柏双雄”四手齐出,却哪料李逍遥腿影如幻,竟捉不著摸不到。这两个怪人手上功夫煞是了得,便连“酒剑仙”庄无涯比拳斗掌之时也胜他们不得。若是当真放对,李逍遥自是双拳不敌四手。可他蓄劲多时,憋到此刻,眼见危在顷间,一股天罡战气斗然激发,风魔神腿更增威力。

这霎那间,“松柏双雄”顿时被踢个措手不及。李逍遥於危难中又瞬间悟出风魔神腿的第二招“风起云涌”。

一大串腿影流云劲风般地荡将出去,摧树无算,顷间满地残枝落叶,“松柏双雄”也甚了得,四手齐打,乒乒乓乓地抵挡了数下,腿风骤急,砰一声响,眼花缭乱地挨了一脚,跌飞到了树丛里。李逍遥借蹬腿之势,半空中变换身形,展开“风魔天下”轻功,疾穿入林,扑簌一声掠得远了。

“松柏双雄”心有不甘,大呼追来。凭李逍遥的轻功本领,要摆脱他们原不费劲。但他伤势并未痊愈,先前在船上与洪日庆交手更是耗损真气过半,使“风魔神腿”时又多耗了内力,此时提气疾掠之际,气行竟滞,难以久支,只奔不一会便感力怯,再提劲时,眼前一阵金星乱闪,竟撞到一大簇竹树梢,反弹落地,跌得腰肢犹似折断一般,半天挣扎不起。

呼一声掠响,“松柏双雄”穿林跃落,方连辛哈哈一笑,瞪著李逍遥,粗声说道:“小兔崽子,你跑不出我们的五指山!”李逍遥欲待跳起,却牵动了腰间痛楚,复又跌倒。方连辛探臂一抓,揪他起来,发指点穴。

李逍遥心中立时充满绝望之情,想到要丧失一条腿,暗暗叫苦:“完了,先前被人骂做小瘸子,今儿真要应验……”风过林间,木叶起伏如涛来浪去,送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到他鼻际。李逍遥猛抽鼻翼,正觉难闻,突听得娄小耳尖细的声音叫将起来:“什麽臭东西滴在我脸上?”

李逍遥眼光投去,只见树梢头不断的洒落许多殷红的血珠,雨点般的落在“松柏双雄”头上,将他们浇淋得便如花豹皮也似,被风一吹,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之气。李逍遥乍然间一愣,目光上移,登时见到一大块血糊糊的腐肉肿胀愈倍,赫然插在一杆碗口粗的竹树上,随风摆动,洒落血汁。

那一大团肉在暮色中倏然映入眼帘,透著无形中骤浓的凶诡气象,李逍遥不免骇然而呆。“松柏双雄”也已仰面瞧见,不由也吃一惊。方连辛想也不想,刀光挥出,将那棵高竹劈为两段,竹梢呼一声倒地,蝇群嗡然飞散,这一霎间三人同时看清了穿在竹梢上的那团肉糊糊之物竟然是一个剥了皮的死人!

那尸体已不完整,手脚皆已截去,全身无寸皮留下,便连头脸也是白骨森森,眼珠不见了,更惨的是胸膛裂开,五脏俱失。那根竹子竟是从他嘴里戳入体内,穿过喉咙,贯透躯干,从两腿中间伸出,就像烤猪般地头脚倒悬著插在竹竿上。这种死状委实惨不忍睹,非仅李逍遥不敢多看,便连杀人不眨眼的“松柏双雄”见了也是毛发耸然,咋舌道:“搞什麽鬼?”

李逍遥想起自己转眼也会有类似惨遇,心下一寒,突想到一个念头,眼珠溜转,说道:“不是有了这麽大一块肉吗?有它垫底何必宰我……”话没说完就吃了方连辛狠踹一脚,几欲晕厥。方连辛唾了一口,粗声道:“这块烂肉都已发臭了,如何吃得?”拿刀一斩,切下一块腐肉,戳在刀头上,塞到李逍遥嘴边,狞笑道:“给我吃下去!”

李逍遥只一闻到那恶臭之气,便要晕倒,岂敢张口?自然是抵死不吃,正挣扎间,娄小耳那尖细之声突然“咦”了一声,满眼惊讶之情,直盯著旁边的竹茎,仿佛无意中发现了什麽异常之物。“大哥,快看这个!”

方连辛哼了一声,并不回头,只随口问了一句:“有何发现?”娄小耳向来细心,定睛一瞅,辨出竹茎上插著几枚黑鬃也似的细针,再瞧左近,又发现了几簇,只一蹙眉,变色道:“或许这具死尸是咱们当年一位老朋友。”方连辛一怔,转脖问道:“是谁?”娄小耳抹眼拭泪,哀哀的说:“那时咱们从山西老家出来走江湖,就是搭了他的小船过黄河的呀……你怎麽忘性恁般大?”方连辛变色道:“黑水老鬼?你有没搞错……”娄小耳指了指那些黑鬃细针,垂泪道:“错不了啊,那时咱们本想打他掉黄河里,好抢他的船做游山玩水的座驾……你不记得了吗?”方连辛瞪眼道:“怎麽不记得?当时掉水的是咱们,因为那老鬼用黑水追魂针偷袭,几乎要了咱俩的命……说这些陈年旧事干什麽?”娄小耳指著竹茎上的针,悲声道:“记得那老鬼说,他的黑水追魂针从无虚掷,也从不乱射一气,你看这里几株竹子到处插了他的黑水追魂针,没一根是力透竹节的,而且毫无准头,是什麽道理呀?”

方连辛瞧见了那几簇散乱钉於竹树上的黑水追魂针,脸色愈是惊疑不定,咋舌半天,问道:“难道是黑水老鬼临死时连发针伤敌的气力也没有了?”娄小耳点头道:“那老鬼终於见了鬼,而且做了死鬼。”说完,两人同时“噗哧!”一声擤鼻涕,甩到那烂尸上。

“松柏双雄”唏嘘流涕之时,殊不知李逍遥更是又惊又悲,心道:“黑水老鬼怎会死在这里?”

“又少一故人,”娄小耳叹道,“只盼庄老道多活些时候,别这麽早去做神仙!”方连辛哼一声,收回那口穿有腐肉的刀,没心情再戏弄李逍遥,粗声说道:“那老鸟酗酒无度,又乱吃丹药,我看他也不是个有寿数的……”娄小耳幽幽的道:“若不能教他死在我们手上,咱俩这十年流亡就白混了。”说完,一对芝麻小眼转到李逍遥脸上,透出无限怨毒的寒芒。

他们谈论到庄无涯之时,语气就像怀念一个阔别多年的老朋友,但当娄小耳那怨恨的目光射过来时,李逍遥突然不寒而栗:“没想到他们这般怀恨那老道。必是念念不忘当年的放逐之仇,这两个家夥看来挺能记恨,若是黑水老鬼没死,落到这两人手上必不好过……唉,不过他死得也惨了!”腰间一下大痛,几乎背过气去。却是挨了方连辛狠踩一脚,这大个儿穿的是铁履,虽没使内力,也足以踢去李逍遥半条命。

方连辛呸了一口,恨声道:“蜀山派的大小王八,个个该死!”把李逍遥提了起来,揪住背上衣衫,竟似拎小鸡般毫不费力地提了便走。李逍遥痛得迷糊一阵,因穴道被点了,却哪能挣扎反抗?迷迷糊糊中,只见“松柏双雄”乱刀齐剁,将那具烂尸剁为肉泥。末了,娄小耳还觉意犹未尽,吐痰到那滩肉泥上,幽怨的说:“死老鬼,没死在我们手上,真是教人伤感!”方连辛撒尿浇肉泥,恨声道:“抱憾!”

李逍遥落到这对怨气满腹的活阎罗手中,徒然惊惶欲绝,却无反抗之力,昏沈之时,只觉方连辛提著他大步前行,不知打什麽主意,心下越发疑惧难安,暗想:“不是要吃我吗?却带我上哪儿去……”

“是这里了,”穿过竹林,但见夜帷之下现出几角檐影。娄小耳懊恼地咕哝道,“又回到那破庙了,可见咱们这几天是白兜了好冤枉的一大圈子……”李逍遥迷糊中听见“潇湘子”大发牢骚,才知“松柏双雄”连日来在林中兜圈子,果然找不到出路。而那破庙荒祠显是他们先前来过之处,却又兜回原地,此地虽不是兰陵渡那桑林迷阵,却也委实诡异之至。

方连辛却道:“记得那庙里有香积炉罢,正好做饭吃。”李逍遥听到这一句,几乎惊得昏过去。

这一路盼了半天,并没指望遇救,只盼有一只野兽出现,让“松柏双雄”猎来填饱肚子,那便不会急著要斩他的腿来充饥。可是白盼一场,连一只麻雀都没露面。此地的死寂之气竟与兰陵渡那片桑林无异。

事已至此,他只盼这段路再长些,可是“松柏双雄”没几步就奔到那破庙之前,地上躺著个匾,写的是“苦海无边”四字,倒像是隐喻李逍遥际遇的不幸。“天可怜见,别这般糟蹋我……”李逍遥心中叫苦,眨眼间已到了庙内,重重的被抛到香案上,又撞得後脑勺起几个肉包。“哎呀……惨!”

方连辛瞧庙里无人,正是前日之状,叹了口气,说道:“这苦日子不知啥时才算到头?”娄小耳安慰道:“等吃饱了肉脚,明儿或许有足够的气力走出这鬼地方。”方连辛点了点头,走到那大缸般的香积炉旁,倒掉香灰,说道:“往这里放些柴火,就可以架那肉脚上去烤,边等边吃,也不耽误。”娄小耳朝李逍遥瞥了一眼,见这少年面无人色,显是怕得狠了,娄小耳幽幽的笑了笑,说道:“一整条腿,也该够三人吃了。”李逍遥又悲又怒,心道:“居然算我一份?我死也不吃自己腿,哪怕我再怎麽‘肉脚’,这点儿气节总归要有。”

方连辛抄起钢刀,朝香案走了过来,李逍遥见他那饥火闪烁的目光越来越逼近,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颤声道:“别宰我……大不了……我……我设法帮你们找点可吃的……”方连辛一耳光打过去,李逍遥眼冒金星,哪还央告得出?

娄小耳细声叹道:“其实我们哪忍心吃你的腿啊?真的是太饿了,才出此下策。这倒也不算宰你,就当是截肢罢,忍一忍就过去了,我不会让你痛的,点你昏睡穴,下点麻药,等你醒过来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吃烧腿了。”李逍遥悲声道:“你们敢割我的腿,老子现在就咬舌自杀,教你们再也无法摸透庄老道武功的底细……”没等他说完,娄小耳就戳指点了他颌边的穴道,笑道:“这回咬不了舌了吧?”

此时李逍遥全身僵木,动弹不了半根手指,纵想要以咬舌自杀相胁,也已办不到。只见那寒森森的刀锋高抬,这等情形直教他心胆俱裂,眼睁睁地看著刀锋宰割而至,绝非虚幻中的情形。自己便如坫板上的肉一般任人屠戮,却无能为力。眼前的景象宛如恶梦,但更可怕的却是他置身的现实比恶梦更残酷百倍!

这时他突然盼著快些死去,万般绝望当中,或许惟死方是解脱。在这荒山野庙里,直面人间至难忍受之痛,他不觉想起小时候似曾听过的禅语:“人生如梦,只到死亡之时,这场大梦才会幡然而醒。不论美梦、恶梦,终归虚无缥缈,惟死是终极解脱。”

漆黑中,刀光烁然而落。李逍遥自知劫数难逃,已无指望保全那条腿不失,便在惊怒至绝的关头,霎然只见有一笼橘黄色的微光倏忽晃闪进来,将黑沈沈的殿门耀得一亮。“松柏双雄”原本聚精会神地盯住李逍遥那条腿,眼中饥火乱冒,乍然间听见门口有动静,斗吃一惊,转头喝问:“什麽人?”

李逍遥的头半偏著枕在供案边缘,刚好能够瞧见一根小灯笼斜斜地插在门框上,就好像突然出现,并未见到提灯笼的人,也没看清那盏灯笼究是怎样插在门上的。“松柏双雄”喝声过後,并没听到有人答应,更未瞧见拿灯笼来的那人,不由得满心疑惑。

忽然间,松柏双雄跃到门外,四下张望,方连辛怒声传来:“谁把灯笼放在这里?搞什麽鬼?滚出来!”除了风声凄切,木叶萧萧,却哪有人答应?

李逍遥望著那盏巧致而古旧的灯笼,透过黯黄灯光,见那灯罩上隐隐映出淡漆褪弱的四个字样,依溪辨得是“建康赵嗣”。李逍遥虽不知这四字是何寓意,却觉得那灯笼的式样似曾相识,只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时风动灯笼,悠然荡转,流苏款摆,珠光四射。灯罩另一面的字赫然入目:“痛饮黄龙”!

李逍遥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寒意。这样一种灯笼,绝非民间之物,除了在前朝宫帏之内,又如何能见得到?

“砰”一声响,松柏双雄在庙外搜寻无获,气呼呼地转身回到门口,见那灯笼仍在眼前悠悠晃摆,仿佛嘲弄他们的愚蠢。方连辛恼将起来,飞起一脚,登把灯笼踢爆。火光烁然一炽,顷间暗去。李逍遥眼前顿时陷入一团漆黑,便在这惊疑不定的当儿,有人将他从香案上拉了下来,他一时看不分明,只道松柏双雄又来加害,心中只是叫苦。突然间火光又亮,却是娄小耳点燃了一根松香,照将进来。李逍遥才知拉扯自己身子的乃是另有其人,绝非那两个活阎罗。

但当脚步声窜回殿内,身後那人瞬间隐入神龛的阴影之中。方连辛奔进来一瞧,看到李逍遥居然躺在供案底下,不由一怔,四下一望,没发现有人进来过,他甚是粗心,又饿得急了,不虞有他,只咕哝一句,埋怨娄小耳:“你点的啥穴?他怎麽自己滚落地啦……”拿刀迳来砍腿。李逍遥大惊,可却无法移身躲避,眼见刀光急落,情知终是难逃厄运,绝望之下,把双眼一闭。“当!”一声响,方连辛怪叫一声,似是震得後退几步。李逍遥却没感觉腿被刀砍时的痛楚,心中大奇,睁眼时看见双腿好端端的还在,身上亦是毫发无伤,不由更奇。

方连辛虽也大惑不解,却又挥刀砍来,但见一道金光大圈从李逍遥身上荡然而开,震得方连辛钢刀反跳,虎口流血,几欲脱手。这一霎间李逍遥明白了:“金刚咒!”

娄小耳终是比方连辛机灵,小眼环转之下,发现神龛一侧投落半道悄立其间的身影,顿知有人刚才趁机从後边潜了进来,低哼一声,说道:“小丫头,来找你那多情之士啦?”李逍遥闻声一怔,实难想象刚才摸黑溜进来的那人竟是灵儿,此时鼻际闻到灵儿那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更无怀疑,可是叫不出来,心里又感奇怪:“这丫头不是这麽神吧?怎麽找过来的……”

一只素手闪将出来,拍开李逍遥被点的哑穴,正要解去另一处穴道,好让他能够恢复行动无碍,娄小耳突然斜撩一刀,逼得那只小手不得不缩回去。李逍遥先前被方连辛所封的穴道尚未解去,但他哑穴既已解开,立时便叫了一声:“灵儿,真的是你?”

“还能有谁?”方连辛双刀一分,目光射向神龛一侧,见衫影晃闪而出,娇躯纤纤,正是他们当日在水月宫见过的那神秘绝俗的少女,不禁裂开大嘴,桀桀笑道,“小妞儿,你是送美味上门来了!”娄小耳咂嘴道:“我宁愿吃她,多情之士原该留下来帮咱们对付庄老道。”

话声未落,便挺刀欺将上来。李逍遥惊道:“灵儿快跑!”又朝那松柏双雄叫道:“要吃就吃我,别见异思迁哪!”方连辛狞笑道:“要我挑,当然是挑个肉嫩的更可口!”娄小耳瞪著那娇怯怯的美躯,不禁馋涎直淌,目中饥火更盛,细声说道:“多情之士,让个马子给咱们充充饥罢,凭你那多情样,总不会没妞儿泡。其实偶尔吃吃老婆,也是一种爱法。”李逍遥恼道:“什麽话!”

躲在神龛後的那个少女正是灵儿。形格势禁之下,李逍遥顾不上问她究是怎麽找来的,凭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在这陌生而可怕的林子里竟能不迷路,居然赶在李逍遥有难之时出现在他身边,此事无疑极为奇怪,就算李逍遥想不跟她讨个解释亦不可得。可他也知道灵儿眼下的情形必是比他好不了多少,当真要从松柏双雄刀下救他出去,委实不容易。其实灵儿刚才便因无力拽他一同逃出此庙,才给松柏双雄连她也截了下来。在船上与洪日庆一番较量,非仅李逍遥内力大耗,灵儿是主力,更是真气倍损殆尽,此时瞧她脸色便知。

灵儿曾在仙灵岛见过这对连体人,记得那时他们随龙神太子潜到岛上,意在觊觎水月宫秘宝。灵儿晓得他们的武功怪异,实难对付,更何况她眼下的情势也自不好,使不出能够攻敌致胜的法力,但为了李逍遥,无论如何也要周旋到底。当下她说:“怎麽可以吃人呢?”

“妖怪和虎狼都可以吃人,我们为何不能?”方连辛双刀一交,作势欲扑,粗声大叫。娄小耳的脸突然转了出来,舞著一对鲨刀,尖声说道:“我们饿坏了,亲娘也吃!”

李逍遥忙道:“灵儿你快跑,别便宜了他们……”方连辛双刀一展,封住四下出路,把灵儿困在神龛一隅,狞笑道:“到嘴的鸭子还想飞麽?”娄小耳的脸突然转了出来,宛如走马灯轮到他亮相一般,瞪著灵儿那娇盈的身姿,尖声说道:“小丫头,不想你男朋友被吃,你就乖乖的罢!”方连辛的脸转了过来,在跳闪不定的火把光影中倍显狞恶,粗声说道:“讲打,你两个小娃娃还不是对手!别搞出一身臭汗来,吃起来就不爽口了……”娄小耳的小脸冒出,细声笑道:“她流的是香汗,我喜欢吃!”

李逍遥不由怒道:“在菩萨面前,岂能容你们这等胡来?”方连辛朝神龛里那尊神像瞥了一眼,认得是天後娘娘真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狞声道:“鸟为食亡,适者生存,为了填饱肚子,没有什麽是不可以的!”娄小耳转了过来,尖声笑道:“有没听说过天下大饥,百姓易子而食?”

话声未落,头上砸下一块朽匾,松柏双雄一时晕头转向,只道遭袭,因不明虚实,急跳到一旁。那块匾落地即裂,但见漆字淡褪,写的是“慈悲为怀”。方连辛呸了一口,骂道:“老套!”瞥目一瞧,李逍遥已被灵儿拖起退开,到得墙角,松柏双雄已然逼至,她来不及解开李逍遥身上的穴道,急忙放他坐地,按了双手在他肩头。

李逍遥明白了,当松柏双雄气势汹汹地逼近时,他突然咧嘴一笑,说道:“在仙灵岛上打不过你们,上一注输了多少,今儿一把赢回。”松柏双雄一怔,方连辛怒道:“就算给你吃大补丸,武功都长不了这麽快!”呼一刀砍去,其势迅猛如雷电激闪。李逍遥见那刀来得凶恶,不禁吃了一惊,便在这一霎眼间,陡感灵儿猛然发力,激起他腹中气浪翻涌,他口中“噗”一声喷射水雾般的真气,呈扇面之形急骤扩张,宛如万道急箭,松柏双雄急避不及,砰一声撞跌,连土墙也倒了半边。

这两人身披硬甲,虽受水气撞击,胸肋一时竟无半点知觉,仿佛连心跳也停止了,但那层甲胄终是帮他们卸去了大半撞击之力,摇摇晃晃地正要从砖石堆里跳起。灵儿拈指跳了过来,飘然落在他们面前,柔手伸出,食指连勾数圈,妙眼中灵光一闪,娇吟道:“梦回三更鼓……眠!”

随著娇吟声悠悠过耳,灵儿打了一个响指,嗒的一响,松柏双雄眼睛登时发直,身影一晃,抬起的刀锋垂下身畔。李逍遥正瞠然间,眼睛一眨而後,再瞧去之时,只见松柏双雄已站在那儿鼾声大作。即便是打呼噜,这两人也有粗细之别,自然是方连辛鼾声如雷,其间又夹杂著娄小耳那尖细的风笛声。

李逍遥见他们被灵儿以玄妙难言的“回梦咒”瞬间催眠了,危机既已暂得缓解,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想起刚才情势险绝,只道无侥,却哪料到灵儿如从天降,竟及时赶来帮他解围。此事之奇,便如作梦一般,实难相信是真的。

“呼……好累!”灵儿几乎没有力气帮他解穴,转身走近,纤身一下摇晃,竟也跌坐在地,娇喘难定。其实刚才她只使了一次金刚咒之後,便感气力不支,决难使法术解围脱险。便要使武功也自艰难,而松柏双雄武功远胜於她,交起手时毫无指望。是以灵儿只好再次与李逍遥合并法力,不惜竭尽真元,发出水月宫玄武之术“激流勇进”奇强劲气,把松柏双雄震了个晕头转向,她趁机以回梦咒猝袭,抢在松柏双雄心神昏乱未定之际,一举奏效。若是换了在别的时候施此咒法,委实没有灵验的把握。

李逍遥也喘了半天,终因心中奇怪之念难抑,忍不住问道:“灵儿,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呀?”灵儿眼光原本只留在他身影之上,见他问起,她才悠悠转眸,望向门口,说道:“是那盏灯笼,说来也奇……”

“是灯笼把我带来这里的……”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妙目投向神龛之上,凝望那尊已然面容难辨的天後之袛。李逍遥听她略为述说之後,方始明白:“原来是这麽回事……我被那泥鳅掳跑後,她急於追赶,但因气力不支,竟在林间晕了过去,却听到有个女子的慈祥声音从林子深处飘来,轻轻的唤醒她,当她睁眼之时,已是天黑时分,一个人处在茫茫林莽中,难免害怕,但她为了找我,什麽也不顾了。可她也迷了路,在林中转了许久,见远处有灯笼移动的一簇光亮,怀著一丝希望,她便不由自主地迈脚追著那灯笼的微光,奇怪的是,她总也走不到那灯笼之旁,那簇神秘的微光只在她眼帘里飘闪不灭,似是有意引她去一个地方,幸好她没被耍,於是就莫名其妙地走到了此处,见灯笼插在庙门上,虽没看见是谁打著那灯笼,可是她觉得没有恶意,只是有些惊奇……她感觉得到我的气息便在此处,也许那是一种尿臊味,但她没说是什麽味儿。总之,当松柏双雄这两个饿鬼被可疑的灯笼引出来时,就好象被鬼遮了眼般,居然没看见我那宝贝灵儿从门边溜了进去,於是她就看见我了……基本上我认为这丫头说的是老实话,不过她看的神话书太多了。”

然而他也是稀里糊涂说不清究是何人把灵儿引来救他,又出於何意。但从保全了他一条腿这层恩情上推想,不论打神秘灯笼的那人究竟是谁,大概没有恶意。突然之间,他想起洪日庆那番疯疯癫癫之言,不由得瞥灵儿一眼,被她容光所摄,即便有一丝疑念也荡然无存。心想:“那老泥鳅岂有好话?灵儿比仙子还纯,比真人还真,比洛神还神,绝对是娇而不妖,豔而不媚,说她是天仙下凡还差不多……不过我觉得她好多神态像白玉做的观音菩萨。”朝灵儿那莹玉一般温润的面颔瞥了一瞥,怦然心动,不禁又想:“为了感谢她对我的一番好意,哪天我该有所表示才是,亦即给她来一招逍遥拳第二式‘童子抱观音’,不知她喜不喜欢这样搞法?”

正自浮想联翩,听见灵儿说道:“逍遥哥哥,咱们得赶紧走,那两人随时会醒呢。”她之所以有点紧张,是因为担心松柏双雄再来作恶时,她的真气已不足以将其击倒。李逍遥连忙朝松柏双雄投去不安的一瞥,幸好呼噜声仍在时高时低地奏鸣,他稍为定神,想起灵儿所用合体玄功果然使得两人联手却敌之时的威力激增,因觉神奇,忍不住问道:“咱俩粘来贴去,使的是啥名堂啊?又水又火的,好妖哦!”

灵儿稍加解说,李逍遥咋舌之余,总算明白了:“原来是这样……合体术原本的威力不是这麽骇人,之所以又水又火地搞得这麽炫,灵儿认为这跟我们身上新装备的两样宝贝有关。当以我为主发功时,我所佩戴的赤炎石助长了真气中烈火般的威力,所以搞得就跟火山爆发一样……到灵儿主攻时,她脚上戴的蓝水晶有了感应,使得她的水相真气霎间激涨,搞出洪水暴发的幻觉来。但是这门神功虽说好看,可也最耗元气,多使几下就要累死人。以後还是少来为妙,我不想搞得她累得跟狗喘一般。”

娄小耳突道:“我要吃烧腿!”李逍遥吓一跳,急忙投目望去,只见松柏双雄仍在呼呼大睡,原来娄小耳刚才是说梦话。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稍觉宽心,不料娄小耳又来一声:“我好饿!要吃腿……”虽仍属梦话,李逍遥再难忍受这种悬著心的感觉,忙道:“快解开我穴道,早点儿溜罢!”灵儿勉强挪身挨近,喘息未定,慢慢抬手,吃力地伸了过来,见李逍遥似是等得不耐烦了,她一边帮他推拿穴道,一边歉然的说道:“我的力气不够了……”话未说完,便听见一声大叫传来,李逍遥脸色登时一变,望著门外,不觉张大嘴巴。

灵儿听到犬吠之声骤近,夹杂著一人的惨叫声,转面望去,只见夜色下绿光闪烁,窜来数条狼一般的黑影,大小如牯牛,从竹林里拖了一个活人出来,不顾那人死命挣扎,狂扑猛咬,其状骇人。

李逍遥听那人叫声甚惨,忍不住说道:“灵儿,快解开我的穴道。我去干掉那群恶狗!”方连辛点的那处穴道显然是手劲不轻,用了独门的封穴手法,灵儿气力不够,揉了半天也未能解穴,听见李逍遥说到要先救那人,她便撑起身子,说道:“我去赶走那些野狗罢。”李逍遥担忧她力不从心,忙道:“小心些。不行就想点别的办法……”话未说完,门外狗吠之声骤绝。

李、灵二人正愕然间,竹林中走出数人,均手拿弓箭,那群恶犬没死的都溜了,却留下数尸。李逍遥听见弓弦声响,心下暗奇:“却是好箭术!一排弦声过後,杀了好些狗。不知是哪一路人马这麽会用箭?”正自猜疑,门外传来叽哩咕噜的话声。李逍遥顿吃一惊:“鞑……”

灵儿似能嗅到危险气息,便闪身回来,没让外边那数条大汉看见。她转脸瞧见李逍遥微微变色,倒甚机敏,拉著他藏进了神龛背後的墙洞里,刚才她便是躲在此处,却被松柏双雄窥破了行藏。这时她又拉著李逍遥蹲了进去,李逍遥小声说道:“这里没遮没掩,怕是躲不了。”话刚说完,只见灵儿捏手拈诀,明眸中微见灵光漾闪,两人蹲身之处突然垒起一堆砖头,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李逍遥一怔,眼光中露出大惑不解之色。灵儿凑唇贴近他耳边,悄言道:“别担心,这是土咒中的搬移法。有砖石堆砌,他们看不见咱们。”李逍遥方才隐隐明白:“原来是障眼法。想必与俗话说的拆东墙补西墙大概差不多……”转眼间,脚步声已到门口,一人低声说了句汉话:“跟蒙古人做伴真没劲!”却是发牢骚。

李逍遥暗觉话声甚是耳熟,嗓音微显沙哑,透些儿莫名的暴戾之气,又隐约带有一种暂居矮檐下的不满之感,幸好那人说的是江淮腔的汉话,便连李逍遥也才勉强听得半懂不懂,那些蒙古人就算听见了也未必明白。何况他的话声压得极低,只让旁边的一人听清,蒙古人尚在竹林之畔,并未听见。

李逍遥正自疑惑,另一人低声答腔道:“还好咱们被派了来察看地形,总比留在战场好过些。那儿的血腥味经日未散……”说到这里,喉中一阵闷咕噜响,低头呸了一口唾沫,才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咕哝道:“真叫人吃不消!”这人的话声却显得陌生。

李逍遥一时想不出最先说话的那人是谁,便从砖缝间窥眼望了望,只见两个戴面罩的黑衣人走进庙里,皆一身劲装结束,背弓挎箭,腰挂长刀短剑,打扮得甚是精悍,却只从蒙面的黑布上剪裁四个洞,仅露双眼和口鼻,使人看不到面容长相。从说话的口音而想,这一队蒙古探子中只有这两个先进破庙察看动静的人是中原的汉人。此外,尚有五六个同样蒙面装束的大汉留在庙外,低声用蒙古语交谈。

那两人迈进门里,突然听见呼噜声交奏,探头一瞧,见一个披大蓑衣的粗脸丑汉倚墙熟睡。那两个探子并不知道此是松柏双雄,因娄小耳平时总是缩入方连辛所披的大蓑衣内,没有显山露水,才未吓倒这两个探头探脑的窥视者。两个黑衣人见这丑汉带著好几把刀,显非善类,相互间暗打手势,右边一矮点儿的黑衣人摸出一捆牛皮索,与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一道蹑将上来,趁那丑汉未醒,捆个结实。

这时外边那几个蒙古探子拖著那个被狗咬昏的人走了进来,乍见殿里绑了个身阔膀粗的大汉,均觉奇怪。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便指指点点地大说蒙古话,想是设法解释眼下的情景;另一个矮点儿的用脚乱踢方连辛,竟似烂醉如泥般,踢也踢不醒。

灵儿刚才还担心松柏双雄随时要醒转,这时见他们毫无反应,才知她的回梦咒在这两人身上倒是见效得很。她嘴角不自禁地浮出一丝微觉得意的笑容,晶闪闪的双眸瞥了李逍遥一眼,但见李逍遥眼眉微蹙,似是在苦思穷索般地想事儿,却又想不起来。她哪里知道李逍遥对那个说蒙古话时也带江淮腔的汉子大生疑念,偏生毫无头绪。

灵儿只道他发现了什麽异常之处,忍不住也好奇地贴眼到砖缝边张看,无意中瞧见地上躺著的那个衣衫破碎、血迹斑驳之人穿一件沾满泥污的道袍,被蒙古人一脚踢偏了脸面,头转过来时,灵儿几乎脱口叫了出来,所幸咽声得快,才没暴露了行藏。李逍遥察觉到灵儿的惊诧之情,便顺她的目光望向地上,猛然认出那个被狗咬得半死不活之人,心中暗叫:“怎麽会是彭奇郎?”

原来那昏迷不醒的小道赫然竟是先前在兰陵渡曾经同李、灵二人共患劫难的蜀山弟子彭奇郎,亦即丁情的同门。这小道先前挨了林月如放马蹬翻,从此就不大行了,虽没毙命,但也形如废人一个。灵儿之所以吃惊,倒非因为彭奇郎居然会被狗咬得昏天黑地,她感到不安的是:“那道士不是一直跟修五侠他们在一起吗?怎会独自出现在这儿,其他人呢?”

“其他人呢?”问这句话的却是那矮个儿,灵儿一怔,凑眼去瞧,只见那班蒙古人随地便坐,似是走得累了。那个身杆高瘦的黑衣人用汉话对那矮点儿的说道:“另外一队人既已跟咱们约好在这儿会合,总也该到了。可别害咱们天亮前赶不回去,兰陵渡的林火烧过来,岂不糟糕?”李逍遥越发苦闷:“这家夥究竟是哪里见过的?怎麽这般耳熟啊……”那矮的嗐声道:“我倒不担心兰陵渡那场怪火,怕只怕棒胡的人马真往这边突围,给咱们撞上了岂有命活著回去?”那高瘦身杆的黑衣人操江淮腔笑骂一句:“这般胆小,那你就祈求皇恩浩荡罢!”

“就是这一句!”李逍遥心念忽动,登时想起来了。“搞我迷糊了半天,你道那厮是谁?陈有亮!”

其实那人不叫“陈有亮”,在十里坡他就说过,他叫陈友谅。李逍遥那时同他也算一道中过“奖”,陈友谅在官府里混了个护卫职事,有块腰牌,遇鬼时便拿出来大叫一声给自己壮胆,叫的便是“皇恩浩荡”这四字。

另一个矮点儿的黑衣人李逍遥果然不识,从陈友谅的口中,得知那人姓庹名政,也是在蒙古军中当探子的。李逍遥暗想:“陈有亮这厮怎麽跑来这里啦?却帮鞑子刺探啥……”一个念头未及转过,竹林中便又传来许多动静。

从砖缝中一窥,还未看得分明,先听到数名女子哭哭啼啼之声,甚是凄惨。李逍遥心中一跳,不禁暗骂:“哎呀!陈有亮这厮一亮相就没好事儿,又招来一群女鬼……”待看清楚了庙外的情形,才知不是女鬼,所见景象更是惊奇。却是一群妇女,披发跣足,衣不蔽体,被蒙古人驱赶过来。那班蒙古人均是清一色的黑衣劲装,背弓挎刀,却不骑马,跨坐在裸女身上,使其四肢撑地,像马一样前行。每个蒙古人各骑一妇,便这般从竹林中乱糟糟地走出,又嫌“坐骑”不肯爬得快些,拿鞭抽打,口中粗声恶语喝骂不绝。

李逍遥和灵儿看在眼里,均觉不忿。陈友谅眼光中也闪出异样的神情,稍瞬便又掩去,装作若无其事。庹政却迎了出去,一问方知。原来这些妇女均是逃到竹林里避难,却撞上了这一夥搜捕红巾军败兵逃卒的蒙古探子,当了是红巾军眷属拿下,为省脚力,竟拿她们做坐骑,一路百般凌虐。陈友谅转开脸时,李逍遥见到他目中似有火星一闪,却隐忍不露。

因见那些妇女处境悲苦,灵儿忍不住贴嘴到李逍遥耳边,悄言道:“咱们救人好不好?”李逍遥虽也动了义愤,却想到这当儿他和灵儿的情势并未好转,贸然出手恐怕救人不成,反受其害,迟疑一下,小声说:“等等看情形再说。”眼光望向陈友谅,看他有何举动。

陈友谅深深呼吸一下,指著松柏双雄和彭奇郎,目光瞪著庹政,低声说道:“这两人或许是反贼派来的探子,你跟蒙古人说,可别轻易放过。”庹政低眼一扫,见那小道同松柏双雄一样均未苏醒,但也看出是会家子的模样,便点了点头,向蒙古人进言几句,眼光一狠,说道:“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是我们汉人的名言!”那些蒙古人面面相觑。

李逍遥看不透陈友谅的心机,正自懊恼,忽听得门外又传来一声尖叫,却是几个蒙古兵追逐一花枝招展的披发女子,赶到破庙内,欲行非礼。李逍遥大怒,眼看那女子跌倒在地,难逃魔掌,他不由暗想:“再看不下去了。”却见陈友谅先是握紧了拳头,不知为什麽又松开了手指,只做没看见。

此时灵儿帮李逍遥揉背半天,那处穴道仍没解开,但他气愤之际,原本僵木难动的手指居然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了知觉。透过砖缝只见蒙古兵撕那女子衣衫,起哄笑嚷之声响成一片。灵儿得了李逍遥的眼色示意,正要破壁而出,忽听得有人喝道:“住手!”那夥蒙古人转头望见门口有一男一女悄然现身。那女子甚美,却似腿脚有患,柱著一根竹杖,挨在那男子肩旁。那女子虽然神色憔悴,面带病容,一干蒙古人见了却顿生惊豔之感,而那男子右肩空袖软垂,斜握一根细竹棍,原作拄杖之用,但当他眼皮一抬,目光骤厉之际,那根竹杖便有了凛凛逼人的剑意。

“什麽叫侠?丁情就是侠。”

这一对穷途末路的人面对不平事,毅然决然地不顾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在他们湛然的眼睛里透出的就是侠气。李逍遥心头登时怦然而动,全身热血盈沸。见到那一对历尽劫难的男女,几乎冲口而叫:“丁大哥、宋姐姐!”原本他欣喜不已,只道修剑痴、羽云、任书易等人均已到此,待见只有丁宋二人现身,而丁情显然伤病未愈,精神困顿,宋香柠更连站也站不稳,这两人又怎能是一干蒙古人的对手?李逍遥想到他们的处境甚是不妙,不禁为他们担心起来。

那干蒙古人果然拔刀围了上来,显然想先结果这独臂男子,再掳捉那美貌少妇。李逍遥虽不知丁宋二人何以不跟修剑痴等同行,想起丁情已把剑谶相让,知他武功所存无几,更增担心之情。灵儿晓得他的心意,便加倍留心,欲待丁宋二人有险之时便即出手相援。哪知丁情并不把这夥蒙古人放在眼里,竹棍一抬而起,便在乱刀烁然砍落的一刹那间,竹棍穿入刀丛。

除了李逍遥曾经见过这一招,没有人看清竹棍究是怎样瞬间连点十数人的喉头。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丁情的竹棍便点回原地,仍旧支撑他与宋香柠两人摇摇欲倒的身子。那干蒙古人钢刀纷纷落地,乒乒乓乓一阵磕响。李逍遥从砖缝中瞧见那些蒙古人各捧喉头,摇摇晃晃地倒下。他并不十分惊讶,原知丁情使出圣灵剑法的这一招“无名无实”必不落空,但见平平常常的一根竹棍顷刻竟能戳碎十来人的喉骨,此等剑法造诣和截玉断金的手劲委实非他可及,他心下不禁既佩且羡。

灵儿认出这一招的来历,不由暗奇:“咦,丁公子怎麽会使圣灵剑法?”

丁情环目扫视,庙内的这夥身穿黑衫的蒙古探子除了两人以外,全都躺倒满地。他的目光微现讶然之色,望向那两个缩身退到墙角的黑衣人。却并不知这两个乃是汉人,陈友谅认出了丁情,晓得他出身於蜀山剑派,手段高明,暗暗庆幸刚才没上前找死。丁情似乎已感气促,刚才那一招连杀十数人,无疑耗尽他身上所存不多的气力,见这两个黑衣人并无厮斗之意,他也没有出手的打算,只冷冷的说了一句:“不想死的便走罢。”陈友谅朝庹政使个眼色,两人绕开丁情身旁,一声不发的便往外走。

李逍遥想:“这两个家夥很有意思。”忽听得有人大打哈欠,粗声说道:“是哪些王八羔子在这儿吵了老子睡觉?”却是方连辛醒了过来,因见身子被绑,不由恼道:“搞什麽鬼?”陈友谅转头望了望,哪敢作声,加快了脚步便溜。到得门口,李逍遥突见那两人相互打了一个眼色,方觉不好,庹政反手一扬,撒了一包粉末在丁宋二人脸上。丁情一时睁不开眼,竹棍欲戳已然不及,身子一晃,晕晕沈沈的跌步不定。

李逍遥登吃一惊,急难明白陈友谅为何教那名唤庹政的汉子搞鬼。但见紫雾弥漫,丁情闷哼一声,说道:“香柠,小心紫云香!”不等宋香柠反应过来,陈友谅反手猛击一拳,趁她被迷香熏得神智不清,把她打晕了抱在怀里。丁清双眼渗入紫云香粉,急睁不开,犹能听风辨形,竹棍提起,戳向陈友谅咽喉。

这一招的手法落在松柏双雄眼里,方连辛不禁失声道:“蜀山派!”陈友谅情知不敌,却把宋香柠拉来挡在身前,丁情模模糊糊地看见他妻子便在竹棍所指的前方,急忙收招後退。唰一声锐响,庹政乘机挥刀劈去,陈友谅忙道:“断他双手,留住性命!”

丁情竹棍一抬,朝刀风掠来之处点去。以他的剑术造诣,若非猝然遭迷香所袭,这一棍已结果了庹政。然而此时他心神已乱,脑中昏沈,出招迟滞得一下,钢刀劈入棍头,削开两爿,唰一声响,斫入丁情肩头,嵌於锁骨。庹政露面时一副平庸之态,哪知他刀法委实不弱,灵儿出手不及,丁情已中刀倒地。

李逍遥又惊又怒,只听陈友谅得意的笑声响起:“大家都想捉丁情,却落到我手上,可见天意所在!”听得此言,李逍遥突然想起那日在十里坡,陈友谅便对丁情心怀叵测。没想到今日竟然逞了他的意。然而陈友谅笑声未落,缚在松柏双雄身上的绳索竟然绷断,方连辛跳起身来,粗声说道:“蜀山派的人,我们哥俩是见一个宰一个,岂留给你?”

李逍遥心中一怔,犹未转念,庹政已一刀劈过去,方连辛迎刀走来,竟无闪避或抵挡之意。庹政冷笑道:“不知死活的浑人……”笑声刚到口边,一道飞鱼掠浪般的刀光倏地戳入他那张开的嘴里,贯脑而出。在陈友谅惊呆的目光中,庹政所有的动作霎间凝滞,只见一只小手把鲨刀抽回,隐入大蓑衣内。陈友谅不知这是连体人,见那蓑衣里探出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朝他瞪著怪眼,他顿时吓破了胆,惊叫:“妖怪!”眼见这双头怪人凶神恶煞地望著自己,那粗脸大汉竟若无其事般的拈过庹政的刀,砍下一只胳臂,血淋淋地就口大嚼,连称好味。非仅吓晕了那些妇人,陈友谅更骇然而呼,丢下宋香柠,跌跌撞撞地往外飞逃。

松柏双雄倒也没追,推开庹政的尸身,走到丁情之旁,狞笑道:“你这蜀山的小龟孙,我要吃了你的心肝……”话未说完,突然针芒疾飞如梭,松柏双雄还没看清针从何来,顿时痛呼而跌,半边脸上布满了落雨寒针,一时挣扎不起。

连番的变故倏起倏去,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李逍遥和灵儿江湖历练尚浅,只瞧得惊心动魄,还没反应过来,先前趴在地上的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便缓缓的坐起,侧头瞧了瞧丁情,目露嘲讽之色,轻笑道:“没想到你又撞在我手上。其实我也意外得很!”李逍遥听到男子声音,透过砖隙望见一个搔首弄姿的影子投在地上,就算尚未瞧见此人颜面,他已猜到是谁。“嗐……就是那妖人楚香玉!”

丁情所修炼的蜀山内功已颇深厚,虽然吸进了一些紫云香,又中了一刀,神志犹然未失。他稍一凝神,暗调内息,闻得那不男不女的话声在耳边响起,便把双眼微睁,却对蹲在旁边矫揉作态的楚香玉不屑一瞧。待见到宋香柠虽晕坐在门边,所幸并无大碍。丁情稍稍宽心,身子刚微一挣动,楚香玉便点了他的穴道,冷笑道:“你这贪恋女色的武林败类,还想逃麽?”

先前楚香玉扮的是女声,这时撕去人皮面具,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撇修剪得工工整整的八字髭,也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腔调。丁情蹙眉道:“林天南居然有你这样的徒弟,倒也稀奇。”楚香玉吃的一声笑,眼光斜藐,幽幽的说道:“丁建阳不也有你这种儿子麽?其实……我和你才是天生一对。”李逍遥一听,几乎要吐,幸好灵儿帮他捂住嘴巴。

丁情见这妖豔男人居然当著许多人的面鲜廉寡耻地向他挨挨擦擦,不由皱眉道:“你处心积虑想捉我,为的可不是这码子事儿。”楚香玉伸舌舔他的耳朵,媚态百生地笑言道:“反正你都已经落在我手里,还不是得依我的意?”一边娇笑,一边伸手去捏丁情身上。李逍遥见了这种胡调的丑态,不禁又想吐,没想到外边有人先吐了出来,却是“雪舟子”方连辛在那儿干呕,戳指骂道:“这人妖,真是不知丑!”

楚香玉眼光一凛,沈脸说道:“你这两个丑八怪,上回非礼我的帐还没算呢!”灵儿想起在张士诚船上的事儿,红著脸捂紧李逍遥的口,不让他吐出来。但在外边已是呕声大作,“雪舟子”和“潇湘子”吐得昏天黑地,显然是勾起那桩不堪回首的回忆。方连辛骂道:“你这人妖!”

楚香玉拉下粉脸,使个眼色,突然之间,松柏双雄已被一群势如疯犬般的女人缠身按倒,乱撕乱咬,他二人中毒针封穴在先,哪有反抗的余地?李逍遥在墙洞里瞧见扑倒松柏双雄的竟然是刚才那夥衣衫褴褛的妇人,不由得一怔。

丁情究是阅历较李逍遥为深,见那群女人竟受楚香玉驱使,初时也自愕然,旋即看出那些女人均是身怀武功,他一蹙眉间,不禁苦笑道:“看来不仅是我上了你的当,便连那些鞑子也被你们耍了,死都死得稀里糊涂!”楚香玉吃吃的道:“不略施小计,鱼又怎麽会上!呢?”丁情看著他那阴险的笑颜,不由得感到一阵反胃,皱眉道:“原来你早就发现我们在这片林子里,却用这等奸计引我出来。你的心机还真是令人佩服!”楚香玉腻声道:“还不是为了你!”李逍遥三番两次想吐都被灵儿阻止了。

“为了我?”丁情冷然道:“我不明白。”楚香玉见他肩头血流不止,便一边帮他点穴止血,一边柔情若水般的挨身说道:“不就是为了得到你吗?死鬼!你呀,真是会装蒜。明知道人家的心意,却弃之如敝履……”李逍遥听见外边呕声又起,凑眼窥看,隔著砖墙瞧见松柏双雄在惨遭折腾之下,仍是忍不住吐得一塌糊涂。李逍遥暗生同情之感:“想不到这对饿鬼般的家夥还算有点人性,知道什麽是最让人恶心的……呃哇,我又要忍不住了!”幸好灵儿手快。

楚香玉幽幽的又道:“有人说看见你和那妖女仍在这一带林子里徘徊不走,我便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你又不肯露面出来见人家,於是我就只好……”探手往丁情腹下摸了一把,媚眼如丝,似是情热难抑,竟伸嘴来啄丁情的脸。这一下,不仅李逍遥腹间翻江倒海,便连灵儿也想一吐为快。但听得外边又传呕声,李、灵二人同时贴眼窥看,只见丁情在楚香玉怀抱中吐得不亦乐乎。

“你干什麽!”楚香玉正在放肆,忽听得一个微弱的女子声音愠然喝了一句。转脸看时,只见宋香柠撑坐起身,正含怒瞪视,原来她已缓缓醒转。楚香玉却只微微一笑,说道:“我在帮丁情改邪归正啊。你生什麽气?就是你这种贱女人害他做不成人见人仰的大侠!”说完,不知怎生使个眼色,宋香柠已被几个女人按倒在地。她奋力挣扎,怎奈迷香的药力未过,终是力竭不支。丁情听见心上人的惨叫之声,投眼望见其中一个壮妇撩起裙裾,从後边挺腹猛顶宋香柠身子。丁情听他爱妻叫声凄厉,不由变色道:“干什麽?”楚香玉悠然道:“你再不乖乖的,我的手下可就要给那贱婢来一出‘隔江犹唱後庭花’了。”丁情看出那几个按住他妻子的“妇人”原形毕露,突然省悟过来,动容道:“这几个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高丽杀手‘冰肌玉骨妖’?”

楚香玉掩齿道:“一半对一半不对。”丁情听见妻子叫声苦楚,那撕心裂肺般的惨呼同时也从松柏双雄口中吼出,丁情不必回首也知那夥妖人对松柏双雄做了什麽。眼下这种厄运又降临到他妻子身上,丁情不由怒极而呼:“无耻妖人,快住手!”楚香玉晓得他无法动弹,并不忌惮,凑嘴衔住他的耳垂,轻笑的道:“那些只是冰肌玉骨妖的奴仆,他们只听我的,而且他们向来不分雌雄,一概通吃。你要他们住手,他们哪里动手了呢?动的只是……”悄没声息地落手捏住丁情胯间,五指使上阴毒力道,折磨得丁情失声惨叫起来。

楚香玉似乎特别享受这种变态的暴虐,眯眼瞧著丁情那痛苦的脸容,不禁笑道:“别人拿你们这些义士烈妇没办法,那只怪他们仁慈得太过窝囊,落到我这种人手里,除了乖乖地拜伏於地,你还能怎麽样?”话声未落,轰隆一声大响,砖石塌倒,有个人影一晃而过,楚香玉吃了一惊,转头瞧见一个模样精灵的大眼少年蹦出来呕吐。“哇啊……真受不了你!”

楚香玉认出李逍遥,不由笑了出来,目露杀机地说道:“好啊。黄鼠狼捉鸡,跑出一只耗子来。”探手入怀,正要摸毒针偷袭,却摸了个空。楚香玉笑不出来了,只见李逍遥边吐边抬手晃著一个装毒针的小皮囊,说道:“别搞小动作恶心人了,你的家夥在这儿呢。自摸啥?”楚香玉变色道:“我怎麽不知道你这小贼何时偷去了我的针囊……”李逍遥道:“被你知道那还叫偷吗?”

楚香玉眼光一凛,推开丁情,抬手竖指,说道:“真功夫你是偷不去的!”李逍遥嘿的一笑:“藏头露尾搞搞鬼算啥真功夫啊?”话刚出口,便听到“嗤、嗤、嗤!”三声破风疾响,正是“气剑指”来袭。他先前被方连辛点的穴道刚解开不久,手脚仍微有麻痹之感,明知不难避开楚香玉的指力,却仍避不开。

楚香玉一向不把李逍遥放在眼里,料他必躲不过,先已笑了出来:“说到暗算人的本事,这也是一门学问哪……”话没说完,只见一道金刚圈从李逍遥身上荡开,三道气剑指力顷刻之间反弹而回,楚香玉笑容未消,便惨叫一声,捧脸跌坐下去。

“每次都伤到自己,这也是一门绝学哪!”李逍遥哈哈一笑,不再瞧那捧脸痛倒的小人,转面望了望灵儿,晓得刚才是她及时唤出金刚咒帮了大忙,便朝她挤挤眼睛,心下不禁喜欢:“这丫头的金刚咒好象法力又有长进了。”灵儿见外间人多,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这就出来,正犹豫间,只见那夥半男半女的妖人撇下宋香柠和松柏双雄,恶狠狠的朝李逍遥狂扑上来。她生怕李逍遥有失,急忙纵身而出,不等落地,反手拔出木剑,使一招“无色无相”,旋风般的抡剑一圈,那干高丽妖人连瞧也没瞧清这是怎样的一招剑法,登时中剑於刹那间,纷纷破壁跌出庙外,一时砖飞尘漫,声势凌厉惊人。

这一招“无色无相”乃是圣灵剑法的第二式,原为水月宫主分拆成两个半招,後来李逍遥为增剑招威力以对付姬灵通,又重新合回一招剑式。李逍遥早在仙灵岛上便与她潜心研练娴熟,此刻她情急之下使了出来,虽是初次使用,一剑的威力已足骇破敌胆。李逍遥的木剑丢在船上,灵儿出来找他时,并没忘记带在身边。而湛卢剑她也带来了,只为了不多杀伤人命,便只用木剑驱开了那夥高丽宫人。

她收势落於李逍遥身旁,剑招虽烈,那一身的优雅闲适之态犹然半点不减。李逍遥没想到这一招在灵儿手中竟有这般威力,眩目咋舌之余,忍不住说道:“好不容易才盼到我出场,怎麽不给我留下一个半个打来玩玩?”灵儿朝楚香玉呶了呶嘴,把木剑交到李逍遥手里。意思是还有一个交给你打发。

李逍遥接了木剑,双手握住,走到楚香玉身旁,虚摆个砍头的姿势,却又懒洋洋地低下木剑,转头朝灵儿笑道:“对付这种货色何须用剑这麽高级?杀鸡焉用牛刀,我一脚就……”抬脚作势要踩,楚香玉捧脸後缩,赔笑道:“大家都是侠客嘛,小爷又何必这麽认真呢?”李逍遥“嗨呀”一叫,瞪眼道:“你这号脚色还有脸扮大虾?我一脚……”提腿作势要踹,楚香玉似乎晓得挨不起这一脚,为了不吃眼前亏,慌忙磕头央求道:“大侠高抬贵脚,大人不记小人过……”为了增强哀求时的说服力,眼珠一转,竟拿双手自掴耳光,凄声道:“人都有错,有谁无过,总之你老人家一看就是将来的侠之大者,千万不要因小人之故污了你老的贵足啊……”李逍遥没办法听下去,忙不迭地退到一旁,转身作呕,皱著鼻头咕哝道:“这种落水狗真是臭得没法打……哇呃!又害得我吐……”楚香玉谄媚的话声偏又传来:“大侠的风范果然非同寻常,就连肠胃偶有不适也无减你老人家的玉树临风之仪态……”李逍遥越发的翻江倒海,呕道:“你妈……害得我吐得跟孕妇似地!”

楚香玉笑容忽敛,双手齐出,掌凝爪势,悄没声息地抓到李逍遥胸前。这一招的手法甚奇,绝非姑苏林天南家传的武功。李逍遥没想到落水狗反扑还能咬著人,便连灵儿也来不及唤金刚咒帮他护身,只一顷间,楚香玉双手已经抓在李逍遥胸前。

李逍遥变色道:“哇……你竟然对我用抓奶龙爪手这麽卑鄙?”楚香玉狞笑道:“尝尝我蚀血神爪的滋味!”李逍遥惊问:“有何名堂啊?”楚香玉得意的道:“中我蚀血神爪,八个时辰後你就会血脉痉挛,瘫痪而倒……”李逍遥问:“接著呢?”楚香玉怒道:“接著你就入棺了!”李逍遥道:“你对我描绘的这种前景不是很可怕,因为我已经有‘真元护体’……”楚香玉变色道:“什麽名堂啊?”李逍遥道:“龙虎山真元护体,传自软硬天师,除了对付不了蚊虫叮咬以外,只要我运一口气就刀枪不入……”说完把胸一挺。

楚香玉惊问:“那你运气没有啊?”李逍遥道:“运了,还用你来提醒吗?”楚香玉突感双手剧疼,低眼瞧见自己的手腕不知何时已被李逍遥抓在掌心。他内力哪有李逍遥强厚,急欲挣扎时,李逍遥手劲稍加,楚香玉便痛不欲生,一迳的尖声怪叫。

“忘了提醒你……”李逍遥道。“其实我的飞龙探云手已经修练到了几分火候。在这种情形之下,你双手脉门受制,蚀血毒爪非但抓人不得,毒性更反侵你自己的血脉,八个时辰後你就会血脉痉挛,瘫痪而倒……”楚香玉惊道:“接著如何?”李逍遥道:“接著你就自食其果了,还用说吗?”

楚香玉也知不假,不由戚容道:“没想到你这小贼的武功又有长进了,若非托大,又何至於被你这无耻之徒占到了便宜……”李逍遥皱脸道:“你别老让人吐啊。其实我的武功之所以比你屌,那是因为我不像你天天游手好闲、到处拈花惹草甚至招蜂引蝶,更讨嫌的是你这种人不安本份,整天蒙面化妆扮各种人到处扔石头做鬼脸还扮妞钓小青蛙这麽贱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勾当麽?”楚香玉本想哀求几句,却被李逍遥说得老羞成怒,突然弹起身来,裙底飞脚狂袭,喝道:“没尝过我的‘香玉连环脚’吧?”

“香芋连环脚?”李逍遥不慌不忙,一道风魔神腿无影无迹地迎了上去,後发先至,踢入楚香玉那飞荡的裙底。“啊……”楚香玉跌飞撞墙,又滑落地下,痛得脸都变形了。李逍遥双手一分,足尖微踮,立个堂堂正正的门户,说道:“你那臭脚没法捧,不过我还是不介意抽出时间来跟你见招拆招,手来手挡,脚来腿迎,就是要打到你没招!”

楚香玉恨声道:“你竟然对我用了这种下三滥的撩阴腿,若非我缩腹得快,几乎被你打断了竽头根……”李逍遥奇道:“‘根’这种高级的玩艺你也有吗?”话声未落,眼前裙影变幻不定,却是楚香玉使出奇幻身法来攻。然而不论他使什麽,由於两人武功差了老大一截,李逍遥都能从容不迫地给他来了个水来土掩。

论身法之玄,当以魔神玄衣的“风魔天下”为断世之绝。楚香玉刚使出缥缈若幻的裙花身法,李逍遥的身影便如风云潜龙般穿到了他裙飞袂舞的圈心,横臂抡扫,呼一声拦脖截击。连消带打,十荡十跌,掼甩楚香玉羊撇头般的连摔跟头。李逍遥移步七尺,方才潇潇洒洒地立个闲庭观花的门户,说道:“其实你完全有时间回家去闭门苦练,没事再掏你那芋头根出来锤炼一番,将来做一个如假包换的大老爷们儿没问题。”他看不惯的只是楚香玉的行事,并无深怨大恨,眼见折辱得楚香玉也差不多了,这便好意良言相劝。“不要再扮鬼扮马了,擦掉那些涂脸三寸厚的劣质面粉罢。好好做个男人,将来娶一房好媳妇,也好跟你老娘捶捶腰,并且寄上我的问候……”

没想到楚香玉对他的苦口婆心报以一大串刀光作为酬答。片刻之前,他们手来手挡,脚起腿迎,身法斗身法,由於李逍遥所学的武功日益渊博,不论对方用什麽手段,他都能不慌不忙地以同样的部位应付自如。楚香玉心中妒恨已极,眼光瞥见地上丢有几把蒙古探子遗下的钢刀,竟趁李逍遥说得正欢时,拂袖一带,卷起数支钢刀荡旋而飞,分成六个方位朝李逍遥射去。口中喝道:“有本事你再接我的青龙漱玉刀法!”

“啃鸡爪,啃鸡爪!”灵儿担心李逍遥接不住这许多花样迭出的刀光,正要帮他忙,但听得几声“啃鸡爪”的叫骂,只见六道刀光霎然落地,李逍遥挥木剑追著楚香玉痛打其手,边打边骂:“你这王八蛋敢用六把刀来砍我,幸好你这双手是鸡爪,才没被你阴到……”楚香玉已然技穷,叫苦不迭时,居然又趴在李逍遥脚下磕头求饶。

趁李逍遥修理楚香玉之时,灵儿给丁情、宋香柠以及松柏双雄、彭奇郎四人施药疗救已毕。除松柏双雄所中毒针一时未得缓解、尚未苏醒之外,其他人都已无碍。丁情见楚香玉丑态百出,不禁摇头叹道:“姑苏林世伯身为南武林盟主,人所共仰的大侠,竟收了这样一帮不成器的门人!”

李逍遥打得累了,撇下楚香玉,转头问道:“丁大哥,宋姑娘。你们怎麽在这里呀?其他人呢?”丁情道:“大夥儿失散了。我和香柠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为了寻找於师妹。”李逍遥愕道:“於文凤怎麽了?”事到如今,灵儿只好把於文凤为寻赎魂灯而失踪之事简略告诉了他。

李逍遥眼圈唰的红了,怔得一怔,方道:“原来黑水老鬼和於姑娘是为了我才……”丁情为免他难过,安慰道:“或许於师妹尚在人世。连日来我们在这一带找,没有看见她的尸体。”顿了一顿,见灵儿目含疑问之色,丁情便又说道:“幸好香柠是在这一带长大的,熟悉地形,我们才没葬身於火海。谁知出了桑林之後,大夥儿便在浓烟中走失了……”说著,叹了口气,似是担心於文凤安危,眼中深笼愁云。

李逍遥听闻修剑痴、林居士、软硬天师等人均已逃出火海,方才放心,但又为於文凤和黑水老鬼难过,想了想,问道:“这是什麽地方啊?”丁情的目光从宋香柠脸上移回,答道:“离桑林後山坡不远。”李逍遥一怔,“还没远离兰陵渡啊?怎麽老是在这儿转哪……”楚香玉突然接过话头,冷笑的道:“可是离苦水铺也不远。”

李逍遥没理他,只对丁情说道:“我跟你们一起找於姑娘罢……”话未说完,丁情突然望著李逍遥背後,眼光一凛,急道:“小心!”李逍遥见他脸色变化,转头望向身後,只见楚香玉几乎与他贴身而立,那张粉白的刀尖脸上留有三个并排的创孔,正是刚才指力反弹所伤,若非金刚圈已经消去了大半劲道,楚香玉早死在他自己的气剑指下。

李逍遥只顾盯著楚香玉脸上那三个榆钱眼大小的伤口,当他陡感不妙时,胸口已中了一指。哢嚓一声骨折的脆响,李逍遥跌坐在地,只觉右胸生疼,咧嘴之余,心下大是懊恼:“我明明晓得自己对付不了林家独门的指力,偏生每次都没防备到他用指力偷袭……”但除了痛以外,似没受伤。李逍遥心中奇怪,探手入怀,摸出小剑匣来,不由大生感慨:“原来最犀利的攻击武器也可以做得挡箭牌!”

楚香玉捧著那根骨折的手指痛跌在地,正哼哼忍疼间,李逍遥蹦了过来,木剑一指,忿然道:“你这家夥!”举剑正要打断楚香玉手腕,楚香玉先抖了起来,伏地磕头如筛糟糠,哀告道:“乞求大侠留下小人的手,你一剑砍下,小人就成废物了,在江湖上被人瞧不起也罢了,若是因而讨不著吃,我那八十岁老母……”李逍遥皱眉道:“八十老娘没人养是吧?”楚香玉忙道:“对呀!”李逍遥心里先软,哼道:“你可别骗我噢!”楚香玉磕头道:“小人便纵有万般无耻,又怎敢欺骗大侠?求求你老高抬贵手,就当是放生,给我这种没出息的人留一条讨食之路罢……”

李逍遥虽觉这种人说的话信不得,但已不由自主地垂下了木剑,突见地上投落一道长长的人影,却是从门外伸进来,他心中一怔,只听一人冷冷的说道:“楚二,你给我站起来!”楚香玉猛然抬头,“大哥?”

“看看你在干什麽?”李逍遥转头之时,那巨刃割石般的凌厉话声倏地划裂耳膜。“什麽都比不上做人要紧。男子汉大丈夫,死要站著死!”

李逍遥一时晕头转向,忽然间只见一个身穿灰衫的披发大汉贴胸抵额般地悄立在面前。小庙中顿时剑气大盛,便连丁情也面色陡变,失声道:“楚大先生!”

“楚大先生是啥鸟?”李逍遥心中一时没转过弯来,後退一步,本想拉开距离好看清站在面前的是何等样人物。谁知那人如影随形般也踏出一步,当李逍遥退定时,两人仍然是鼻对鼻。

“耍我是吧?”李逍遥只好又後退一步,不料那人也跟进一步。由於相距太近,李逍遥仍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觉眼前长发飘舞,那人有著古铜色的皮肤和一对狂热的眼光。“吃定我啦?”李逍遥被这双狂热的眼睛瞪得心头没谱,不由得连退数步,背梁抵著墙壁,再无可退。而那大汉所立的姿势也仍与刚才无异,两人贴胸抵额,彼此吸进对方呼出来的气。“啊……口臭!”李逍遥把头一仰,却磕在墙上,正咧嘴间,瞥见楚香玉笑吟吟地站了起来,仿佛什麽也没发生过,悠然道:“大哥,在外人面前你不该这麽说我。再说能屈能伸,也不失为大丈夫……”

“就因为你还叫我一声大哥,我才说你!”那披发大汉话声凛凛,李逍遥鼻子就在他嘴边,忙不迭的皱眉躲避唾沫星,恼道:“你说你小弟就转头朝他说嘛,对著我就不对啦……”那大汉瞪眼道:“闭上你的鸟嘴!在本狂面前,哪有无名小卒放屁的份儿?”李逍遥心下懊恼:“就只准你放屁,不准我吐痰。”终因莫名地惧怕那大汉狂烈的眼光,话到嘴边竟没敢吐出。

但见楚香玉竟走到丁情身旁,笑道:“你还是跟我走罢。放心好了,我不会把你交给林天南……”丁情冷然道:“林天南不是你师父吗?”楚香玉微微一笑,探嘴到丁情耳边,说道:“要说教过武功就是师父,那我的师父就太多了。”丁情不禁一怔,迎著楚香玉那诡秘的目光,一时看不透此人暗藏何等样不可告人的心机,皱著眉头,不觉问了一句:“你到底有何居心?”楚香玉又诡秘的笑了笑,“你跟我走不就知道了?”顿了一顿,察看丁情的神色,又探嘴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前次你落到我手上,连修剑痴都救不了你。可是你居然能够自己逃走,不觉得太容易了麽?”丁情心头一凛,皱眉道:“难道是你故意让我逃走?”

楚香玉微微一笑,目光紧盯丁情双眼,说道:“落到林天南手上,你是死路一条。你师父厉风行肯定要拿门规治你死罪。令尊丁大侠恐怕没那麽方便出面保你罢?所以我让你逃脱,那是救你一命。”丁情变色道:“可是上次捉我的也是你。”

“捉曹放曹,自有道理。”楚香玉道,“上次我旁边有太多林天南的门人了,又碍著大小姐亲来坐镇。不得不作作戏,可眼下不同了。你过不了苦水铺那一关,只有跟我走,才不会死。”

李逍遥听到这里,心下暗思:“联系起丘白遇袭之事而推想,侠客山庄里边的人必有问题。只教外人窥不透有何秘辛……”只听丁情冷然道:“我宁愿死在林天南手里,也不会跟你这妖人走。”楚香玉眼光一沈,哼道:“可是也由不得你!”看出丁情无力反抗,而灵儿又只关心李逍遥那边。楚香玉突然出手来扣丁情腕脉。丁宋二人虽然无力抗拒,李逍遥却不时用眼瞟著这边的动静,见楚香玉有异动,他一时摆脱不开那披发大汉的死盯,急唤灵儿:“快帮丁大哥摆平那妖人!”

灵儿伸掌一撩,楚香玉只好缩手变招,他并不忌惮灵儿的武功。但当灵儿拔出锋芒毕露的湛卢剑,楚香玉便没敢造次,飘身後退丈许,叫道:“大哥,这儿有一把宝剑你要不要?”那披发大汉不须他提醒,也不必回头,当灵儿亮出湛卢剑时,那大汉立时便感到心弦一振,眼中的狂热之光更炽,说道:“修剑痴夺我青铜剑,原来天意是要把更好的宝剑赐给我楚狂生!”

“楚狂生!”李逍遥突然想起那天在张士诚船上见过此人,晓得他剑技厉害,不由心生怯意,忙道:“灵儿小心了,这个人是真有料的!”楚香玉心胸狭窄,闻言暗觉不豫:“那是暗指我没料了?”然而事实俱在,他之所以又抖擞起来,便是因为亲兄楚狂生到场,以一身狂烈剑气压镇李逍遥等人,楚香玉才不再畏缩装苦。

灵儿还没听清李逍遥的叫唤,蓦地只感眼前灰衫急闪,皓腕一麻,似乎被一根坚硬的中指往“列缺穴”切了一下,待缩手之时,掌中已空,湛卢竟然到了楚狂生手上。

以灵儿的本领居然没瞧清楚狂生的夺剑手法,她不由一怔,便欲来抢时,楚狂生把湛卢一指,倏地剑芒大炽,凛凛侵迫,其势之疾,哪容她唤金刚咒与抗?她心中大骇,不由得向後急跃,落在墙角,堪堪避开了那稍吐即隐的凌厉剑芒,心里也自知道那大汉只想夺剑,不想伤人。倘非如此,灵儿岂有命在?

李逍遥不甘湛卢遭抢,情急之下,浑忘了婶娘当日的告诫,喝一声:“飞龙探云!”手影如电,伸去夺剑。他的手虽快,怎奈楚狂生绝非泛泛之辈,只稍转剑锋,便让李逍遥的手自己来撞利刃。灵儿见势不好,急唤金刚咒,所幸李逍遥缩手也快,又仗有金刚法圈挡开剑锋,才没搭上那只手,但也划开了一道血口,吃痛之下,更惊慑於湛卢之锐。

“楚狂生算老几呀?”李逍遥惊心之余,想起那个武林风评榜,退到墙角支著的火把之旁,探手入怀,拈出一看。在一道闪电光中,他看到了楚大先生的名字。“呜哇……排第十二!”

楚狂生冷冷的道:“那个排名靠不住。”李逍遥一怔,挤声问道:“何解?”楚香玉把话头接了过去:“武林风云瞬息万变,各方势力彼消此长。谁也捉摸不定!”李逍遥暗觉有理,不禁恼道:“这麽好听的台词不该给你说了去。”楚香玉哈哈一笑,探手抓住丁情衣襟,便欲出门。灵儿急待来拦,却被楚狂生以湛卢挡住去路。

李逍遥心下著恼:“那芋头妖仗有他大哥在这里逞横,居然要趁机捉丁大哥去。没办法,我只好拼!”碍於楚狂生横剑挡驾,无法迳直冲去抢人,斗然间换步移形,巧施风魔天下身法。一晃一闪,忽东忽西,便在二楚眼花缭乱之际,木剑急拍,楚香玉还没看清李逍遥究竟在哪里,手腕哢嚓一声骨折,痛叫声中,不自禁地放开了丁情。

楚狂生乱发飞舞,转头看时,只见李逍遥拉著丁情已退到墙角。楚香玉痛哼著叫道:“大哥,把丁情给我抢回来!”李逍遥见楚狂生目光凛凛地迫近,心下暗惧,不由说道:“有没搞错,大哥听小弟的?”灵儿暗使法咒袭那楚大先生,却毫无应验,她不禁心烦意乱,正在暗换法咒逐个尝试,但见楚狂生已逼到李逍遥面前,说了一句:“没办法,谁叫他是我兄弟?”

灵儿拔出碧玉箫,正要上前,却被楚狂生以狂烈剑气逼得无法靠近,又忌他手中湛卢之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见楚狂生目光炽烈地盯著李逍遥的面孔,说道:“小子,在我决定杀你之前,你还有最後一次逃命的机会。”李逍遥触及那双凌厉而狂热的目光,不自禁地感到头皮一阵抽紧。但听得楚香玉在旁怒道:“杀了那瘸子!”灵儿心头一跳,攥箫的那只手不觉泌出冷汗。

楚狂生哼一声,说道:“我不会帮你杀人。”李逍遥不禁一怔,原本高悬的心悠悠荡落,未及喘过气来,楚香玉冷笑道:“大哥,话别说绝了罢?”楚狂生怒道:“你给我滚!”李逍遥几乎乐出声来,赞道:“月里滚!”这却是一句舶来自鹰轮国的词儿。

但他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楚狂生那双炽厉的眼光又炙射而来,话声愈凛,喝道:“小子你退开,丁情交给我带走!”李逍遥被这声暴喝震得耳朵里!啷乱响,身体一摇晃,木剑竟尔脱手落地,急忙又捡了起来,苦笑道:“没办法,谁叫丁大哥是我的大哥?”丁情心中一热,不禁说道:“留得青山在,不必为我在此丧命。”李逍遥和灵儿对视一眼,说道:“但教有一份情义,人生何处不是青山?”

楚香玉忍不住讪笑道:“这种台词你这瘸子也不配说。”楚狂生怒道:“闭上你的鸟嘴!”楚香玉老羞成怒道:“我看你是怕了修剑痴,才没胆杀蜀山的人!”这句话触中了楚狂生未愈的创痛,脸色登时发灰,只气得袍袖颤抖。李逍遥忍不住说道:“你大哥虽然抖了,但我看他不像是在害怕。”楚狂生哼了一声,强抑怒气,说道:“我没有输给修呆子!”李逍遥虽觉这话似与事实不符,但没作声,楚香玉却“怯”了一声,嘴角边浮出鄙薄之意,瞟眼看他大哥,又拿话刺他。“人人都看见你被修剑痴一剑打跑了,大哥!”

李逍遥见楚狂生那只握剑的手又抖,担心他激怒之下或会劈自己一剑来泄愤,忙道:“依我看呢,楚大先生那天没输给修剑痴,而是输给湛卢那样一把好剑。这叫聪明地撤退,讲点儿策略没什麽不好意思……”楚香玉讪笑道:“他白挨了人家一剑,现在背上仍在渗血呢。还叫聪明地撤退?我看是落荒而逃!”眼见楚狂生气得唇裂眼迸,丁情忍不住说道:“楚大先生那天只是输给了圣灵剑法,若没有那招‘无尘无垢’,修师叔赢不了楚大先生。”这一句方是实情,楚大先生听了,紧瞪的眼光稍缓,怔然片刻,叹了口气:“我没料到他会圣灵剑法!”

楚香玉没听说过这门剑法,却冷笑道:“这只说明你技不如人,剑法比不过人家蜀山派,还有何话说?”楚大先生听了又抖动不已,显是心中怒极,却无可渲泻。李逍遥晓得圣灵剑法与蜀山派无关,气忿之下,并未与楚香玉这等江湖无赖理论,只忍不住问道:“你这芋头梗,一味的刺激你大哥有什麽好?”楚香玉笑道:“我大哥就这个脾气。每次被激怒,总要杀人才能好过些。”李逍遥听了登吃一惊,转脸看楚狂生时,果然杀气汹汹。

倏然之间,楚香玉飘身闪到宋香柠之旁,擒她在手,掠出门去,头也不回地笑道:“大哥,记得把丁情带来找我啊。就算你不干,有这个女人在手,丁情自己也会来寻我。所以说,聪明人才懂得什麽叫双重保险……”话声犹未落定,身影已然隐入树影深邃之处。

李逍遥、丁情、灵儿三人急欲去追,唰一声响,三人脚下地面裂开一道大缝,剑气激荡而开,庙墙哗啦啦又摧倒一大片,若非灵儿急唤金刚咒护住三人要害,必已无侥。李逍遥一时晕头转向,惊道:“搞啥东东?”

尘雾荡然而开,现出楚狂生横剑凛立的身影,乱发飞扬,气冲牛斗,厉声道:“蜀山剑法算得什麽?来呀,老子今儿要杀个痛快!”李逍遥等三人顿时变色。

但见楚狂生右手低垂在腰侧,以左手棹剑。丁情终究细心些,微一定神,便知端的,低声说道:“原来那天与修师叔比剑,楚大先生在胜负未明的情形下弃剑而走,是因为他的右手伤了筋,无法握剑再斗下去。”李逍遥闻言看时,见到楚狂生右手微微痉挛萎缩,果然是伤筋之象。他心念一动,忍不住说道:“这样看来,他用左手使剑就没那麽得力了……对吧?”

丁情微微摇头,说道:“不见得。他的剑法走大开大阖一路,其修为又远高於我们。使哪只手问题都不大……”话声稍顿,蹙眉沈吟片刻,目光只盯著楚狂生那只握剑的手,涩然地又道:“我现在才明白,那天修师叔为何突然用了那招‘剑一’。”李逍遥虽隐隐猜到,但仍问:“为啥?”他在发问的时候总爱挤嗓子发出怪声,每次灵儿听到都想笑。

第十四章 遇林勿入(下)

“因为修师叔自感不敌楚大先生自成一路的‘狂接舆’剑法,”丁情话声苦涩。“若不用‘剑一’自救,当时倒下的可能就是修师叔了!”

李逍遥自然知道“剑一”指的是圣灵剑法第一式“无尘无垢”。而他与灵儿以及苗疆长老姬灵通也会圣灵剑法中的第二式“无色无相”,是以并不陌生。由於圣灵剑法他所知甚浅,又尚未悟到精髓所在,每觉使用起来不及乱剑诀来得畅快淋漓,何况他只会一招,对敌中往往不大好用。有时心里暗想:“我觉得圣灵剑法好像不怎麽屌。”

但他终是好剑之人,此时听到“狂接舆”这一路剑法,却是从所未有的新奇,不禁问道:“怎麽没听说过啊?”

“你这就见到了,小子!”楚大先生狂笑道。“有一天我梦到赤将子舆在火中舞剑,邀我相斗,一连睡梦三天三夜,悟得狂接舆这门剑法。你们三个小辈看好了,对付尔等我只用一招就够了!”

李逍遥赶紧问道:“你是表演给咱看呢,还是要顺便把我们给劈了?”楚狂生道:“这要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话声未落,眼光登时狂暴起来,大叫一声犹如虎嗥狮吼。李逍遥先已盯住楚狂生手中的湛卢,眼见剑光激起,情知刻不容缓,哪里敢等待楚狂生使成剑势,抢先以木剑截击,发力使出乱剑诀之“乱象纷呈”,心道:“快过你!”

却忘了那只手余患没消,用劲稍甚,竟把木剑甩脱了手,哎呀一声叫,懊恼无比:“都忘了我手废了,还耍啥剑哪?”但见“啪”一声响,那支木剑离手飞出,居然打在楚狂生额头上,後者哎唷一声捧脸,剑势未成,只把湛卢抵住李逍遥咽喉。

李逍遥不禁奇道:“咦……这也能打到你?”楚狂生用脚把木剑撩得远远的,怒道:“我正在专心思索该用哪招教训你们,你居然没等我想好就先出手了。真是太损人面子了!”李逍遥连忙赔声不是,乱眨大眼,问道:“那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嘛?”一边随口敷衍,一边把手转到背後,暗打手势叫灵儿和丁情赶快趁机开溜。灵儿见他不走,却哪里肯溜?

楚狂生不耐烦地撂下一句:“随便罢!”翻手撩剑,眼光炽气大盛,李逍遥看不清剑势来路何在,正自不知所措,无意中触及楚狂生射来的目光,脑为之旋,眼前霎然出现熊熊大火,舞动若幻的赤焰犹如潮水般涌将上来,到得李逍遥眼前突然回卷而收,焰影中闪出一个舞袂挥剑的煞神,陡地跃入他睁得大大的眼瞳。

李逍遥惊得嘴都合不上,耳边只听得楚狂生断喝一声:“小子看清了,这招叫做‘火舞风云’!”李逍遥看是看清了,可是没办法躲。灵儿见机得快,急唤金刚咒抵挡喷射而来的狂烈剑气,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霎,丁情叫道:“他借湛卢之锋催激剑势,挡是挡不住。快使圣灵剑法!”他曾见到灵儿使过一招圣灵剑法,晓得此刻惟此方能与楚狂生抗衡,便及时出言提醒,只盼还来得及。

却与灵儿的想法不谋而合。她虽没丁情那般老练,心思却灵慧、缜密犹有胜之,先已留意听到丁情谈论修、楚比剑的那番话,尤其记下了丁情提及修剑痴以圣灵剑法中的一招驱退楚狂生的诀窍,当时便已想到要退此敌除非用圣灵剑法,舍此别无选择。她手中除一支箫之外,并无可用的兵刃,势已不容多想,默唤金刚咒帮李逍遥护身的同时,以箫为剑,使出无色无相的“剑二”。

楚狂生哪里料到这小姑娘也会一招圣灵剑法,顿然目眦尽裂,大叫一声:“又是圣灵剑法!”哢嚓一响,灵儿的碧玉箫被他剑气摧成无数碎片,倘若灵儿使的是剑,楚狂生此刻岂有命在?

趁楚狂生心神大乱之时,灵儿拈手提诀,朝他眼前急晃数下,便如用手指画圈一般,娇喝一声:“眠!”楚狂生双眼登时迷糊起来,剑招半途而滞,却不知这一霎眼间中了灵儿的“回梦咒”。

“闪啊!”随著李逍遥一声叫唤,三人手互牵握,他展开身形,使上了风魔天下轻功,带了灵儿、丁情两人飞也似地逃出这间破庙。

丁情道:“忘了把彭师弟带上,只盼楚大不至於滥杀无辜……”李逍遥道:“忘的东西多呢,我的木剑丢在里边都来不及捡,还有湛卢……”灵儿问道:“那要不要我回去捡?”李逍遥担心楚大先生转眼即醒,摇头道:“得了罢!”

一阵风般掠到竹林里,顾不上喘口气,都急於寻找楚香玉和宋香柠的行踪,可是竹涛如瀚海茫茫,遮天蔽地,一时难辨方向,怎知楚香玉往哪儿走了?正盲目兜转间,忽见前边青雾淡逸,一人横剑凛立,眼光狂烈,乱发飘动,赫然正是楚狂生!

“楚大!”李逍遥以一声突如其来的大叫带出了三人满心的惊骇绝望之情。便连灵儿也大吃一惊,心念急转:“哇,他怎麽真的转眼就醒来了?”

丁情苦笑道:“单凭一招圣灵剑法,又没修师叔那般的功力,看来不足以打退此人!”灵儿试唤法咒,除金刚咒尚能用以自护以外,竟无一项攻击的法术应验。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楚大先生身怀异禀,不惧法术所侵;抑或是因为自己心念混乱,所以不灵。一时未暇去想明究竟,听见李逍遥说道:“最要命的是,灵儿手上没剑,发挥不出招数的威力。”这却也是实情,无论怎样的剑招,总也须得有剑才能发挥出剑招的威力。赤手空拳,又怎能指望以剑招致敌?何况对方是那样的剑术高手!

情急之下,李逍遥蹦将出来,手捏剑诀,喝一声:“龙啸九天!”丁情见他这般举动,知是要使“御剑术”,但想李逍遥侧重的是纯靠仙法驱动的玄门剑器,并不像其他蜀山弟子那般随时都能以一身精纯的剑术修为御剑於掌。而那楚狂生绝非巫道神魔,李逍遥要以玄门剑器对付他决然不能成功。丁情既知不成,待要提醒已迟,李逍遥喝声未落,应声而来的不是满天剑芒,而是那狂发乱舞的身影和一道湛卢的厉光!

“狂接舆第二式──狂龙啸天!”

楚狂生这一剑带出的不是那焰舞如魔的幻像,也没刚才那般变化繁复,虽只一剑成势,却更见凌厉难当。李逍遥仰头等待仙剑露面,却望见楚狂生如从天降一般举剑劈落,来势猛烈已极,直摧得四周竹树纷折,倒塌一片。只骇得腿都软了,竟忘了躲开。

其实他们三人都躲不开。李逍遥眼光无意中低扫地面,掠见三人的身影顷间已笼罩在那激烈的剑光之下,覆盖百尺之地,临此万钧岳压,却哪有半点转寰之地?

但就在剑光临头之际,只见灵儿手里已抄起一根竹竿,旋舞若涟漪荡漾,霎那间竹梢已迫至楚狂生咽喉,仗著竹竿甚长,得以後发先至,剑势缥缈,宛如雾花水月,自下而上,顿时穿破满空剑气之网,攻入楚狂生的门户。这一招自然又是“剑二”之无色无相。

说来也奇,楚狂生原本其势万顷的剑招在圣灵剑法之下又瞬即式微,便似刚才一般黯然失色,破去无痕,然而湛卢的锋芒激射之下,灵儿手中竹竿也登时迸裂而开,节节摧去。她迅速松手,双脚连连飞踢,将满地的断竹接二连三地送向空中,便如飞箭流矢一般激射楚狂生掠在竹林梢头的身影。

与此同时,竟唤风咒见验,虽无攻击之效,但更加剧了竹飞如箭的去势,趁楚狂生被阻得一阻,忙於挥剑招架之时,三人又即逃跑。

但没逃多远,背後剑气凛凛追来,不断摧裂身旁竹枝。李逍遥惊道:“真是穷追哦!”丁情突道:“我也会一招圣灵剑法,可惜眼下无力使用。此路剑法繁难之极,急切间无法学会。要不是这样,便教给你们……”李逍遥苦笑道:“别想了,除非他肯坐下来等上一等……”

“为什麽不能?”没想到楚狂生截断他的话尾,狂笑道:“还有多少好招便拿出来给老子看看!”笑声摧得竹叶纷纷坠落,便在李逍遥等三人愕然之际,呼一声掠响,楚狂生已落在面前,湛卢一横,斜伸在身侧,挡住去路。

李逍遥不禁心中骇然:“这家夥不但剑技厉害,连轻功身法也恁般了得。却叫我怎麽逃嘛?”其实楚狂生身法虽快,原也比不上李逍遥的“风魔天下”。只是李逍遥终究是带著丁情和灵儿同走,身法不免受滞,才被楚狂生截了下来。

楚狂生目光越发显得炽烈,瞪著面前这三个小辈,说道:“再使一招圣灵剑法给本狂瞧瞧!”李逍遥虚声恫吓:“再使一次就挂了你啦!”楚狂生一脚把他踢开,哼道:“你不懂剑,给我滚一边去!”转过脸来,只盯住丁情和灵儿,气息急促地说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圣灵剑法是我从未想象过的神奇绝学,虽然你们使的剑招不怎麽地道,刚才这小姑娘所用的剑法竟异乎於修呆子那招‘无尘无垢’,不知是什麽名堂?”

灵儿急於去搀扶李逍遥,却被湛卢横胸拦住,从楚狂生那执拗的眼神看来,若她不回答就一定过不去。情不得已,她只好答道:“是剑二。”楚狂生一怔,“无色无相?”灵儿趁他发愣,赶快低头溜到了李逍遥身旁,见他摔得昏天黑地,半天爬不起,连忙拉他起来,心疼地问道:“逍遥哥哥,你要不要紧?”

李逍遥指了指心口,愤然道:“这里疼!他奶奶的,居然说我不懂剑?这真是太伤人了!”其实他手伤之後,没办法使剑御敌,而楚狂生从没见过李逍遥使剑,是以只道这小丑模样的少年除了插科打诨以外,没别的本事。他又心气极高,从不把别的剑士放在眼里,除非是修剑痴那样能凭真本事打败他,方能稍得他的尊敬。

李逍遥被那句话刺得难受,没理会身上疼痛,拽著灵儿衣衫,忿忿的问道:“灵儿你说,我懂不懂剑法?”灵儿默不作声,只忙著帮他拍去身上尘土。李逍遥怒道:“说嘛,说老实话给每个人都听到……”灵儿捺不过他连番催促,只好老老实实地说道:“懂些的。”李逍遥噗出苦水,心中懊恼已极:“什麽叫懂些?原来说实话是这麽伤人……”

“不要胡搅蛮缠了,否则我杀了你这小瘸子!”楚狂生把湛卢朝李逍遥一指,吓得他直楞,却不屑於多瞧这小丑,转面望著丁情,说道:“使出你所会的圣灵剑法来,若能胜得了我,便放你走!”

丁情苦笑道:“第一,我们三人的剑术与你楚大先生相差太远,便是使出了圣灵剑法,也胜你不得。”楚狂生笑道:“倒是实情。不过我可以划地为线,若你的剑法能逼得我後退逾线,也算你赢。这个比法该算给足你们便宜了……那麽第二呢?”丁情道:“以楚大先生的位份,再加上你有宝剑而我们手中空空,和你过招不论怎样我们这些小辈都占不到便宜。所说的第二点,只怕要令你失望了。晚辈眼下伤势在身,无法以圣灵剑法献丑。”

楚狂生果然失望,眼光一厉,说道:“那我就杀了这对小男女,把你丁情带走!”丁情心中一凛,沈吟无言。李逍遥感到杀气陡炽,忙道:“丁大哥,让灵儿跟这狂人斗一斗罢!”丁情犹未回答,楚狂生已自笑道:“狂人?说得好!”湛卢斜伸,指著灵儿的鼻头,喝道:“小丫头,就给你这个机会!”灵儿被他喝得一愣,随即问道:“还使剑二吗?”丁情把话接了过去,轩眉道:“不,我教你剑三。”

李逍遥大叫不公平:“枉你楚大还自吹是什麽剑术前辈!拷,你使湛卢宝剑,仗著兵刃犀利占尽了便宜,却叫我家灵儿小妹妹拿啥家夥跟你耍嘛?你真是!”

“唰!”一声响,剑光稍闪即落,却削下两根竹棍。楚狂生踢了一支给灵儿接著,自棹另一根,说道:“不要说我楚大占你们小辈的便宜!”把湛卢往地上一掷,插入土中仅露半截剑柄。李逍遥不禁紧盯地上剑柄,心下暗转念头。

但见楚大先生盘腿坐地,闭目养神,无意旁看丁情向灵儿传授剑招。李逍遥的脑袋突然从楚大先生脸旁探了出来,歪头瞧了瞧,又抬起一只手朝楚大先生眼睛前方晃了晃。“可别偷看哦!”

那只手还未收回,倏地便给一道袖风卷住,呼一声荡将去,李逍遥急欲跳开,不料那道袖风斜撩下来,往膝弯处捺个正著,不等他站定了,便扑一道劲风拍过去,李逍遥忙使风魔身法欲避而过,却受暗劲牵引,不自禁地翻转筋头,重重地掼落一旁,半天没挣扎起来,心下既惊且恼:“你妈……”

楚狂生眼皮低阖,口中斥道:“你这窝囊废,滚远点儿!”李逍遥心中怒极,把手一指,借题发挥道:“你偷看哦!警告你可别趁机睁开眼……”拍一声响,又莫明所以地掼起跌落,连翻数个斤头。耳边传来楚狂生的一声冷哂:“待会儿若那小姑娘输了招,某家第一个要灭的就是你这窝囊废!”李逍遥闻言一怔,大眼乱转,只见楚狂生已旋身转开,依旧坐地席膝,却换了背对著丁、赵二人。显得是极为自负,不愿稍留小辫给旁边那小丑来揪。

殊不知李逍遥这一番搅乱,便是为了要让楚狂生既无偷看丁情授招的机会,又要搞得他片刻不得安宁,好给灵儿增加一点赢面,也算用心良苦。虽因而吃些苦头,倒无怨言,只是楚狂生既转身背对,便没了给他挑刺找碴的口实。

灵儿见李逍遥被楚狂生连摔数下,不免心疼,哪有心思留意学招,只是转头去望。丁情看出她分心旁顾,低声说道:“一心不能二用。”灵儿回过脸来,定了定神,只见丁情强忍伤痛,悉心地给她讲解剑法,并且比划以示。

“下者以力使剑,中者以气使剑,上者以意使剑……”丁情传剑之时,话声亦飘入李逍遥耳朵,他心念不由一动,暗觉这番剑理似与他所知的蜀山剑法并不相类,记得羽云曾说蜀山剑术素重“以气御剑”。而在丁情眼中似仍不属於至上乘的境界。“剑由意发,是上上乘的剑法。观乎姑娘所使的那招‘无色无相’,另外还有小师叔那一路乱象纷呈的剑法,在丁情看来已接近於有剑意、无剑招的境界,只是还有招数、有形迹可寻,也很合剑道。但只有无迹可寻,达到无的境界,方为杀神之剑!”

“因为神的境界本身就是虚无,”李逍遥眼下修为尚浅,犹未尽悟丁情所说的道理,隐隐的只觉这番话合乎他向来但求无拘无束的心性,也即顺耳得很。却不知这便是武学中的至道。丁情又接著说剑:“只有剑意虚空并且破碎这虚空,超越凡间一切拘碍,浑然忘我,极限无存,才是杀神的剑法,也即是剑术的无上至境。仙家剑术无不取道於老庄之说,然道生一,一生万物,仍是有形,惟‘无’方是万象本源。天地间一切的‘有’均源起於‘无’而又终结於‘无’。圣灵剑法的至圣至灵便系於无我、无神、无情、无万物之虚无缥缈。惟此方为圣,惟空方为灵。剑意空冥,玄而无极……”

李逍遥越听越不懂了,心下忽想:“跟朝廷忙於痛贬的邪教歪理差不多罢?”忽听得楚狂生话声传来,微喟道:“惟‘无’方是一切的终结。这样的剑意,那天我在修剑痴那里只味到了几分,可那已经是我见过的最无敌的剑招!”顿了一顿,沈声又道:“当时我的心情可说是万念俱灰!”

丁情也自神往。“修师叔大概已接近‘空无’的境界。每当我想起他老人家那一招‘无尘无垢’,便感遥不可及!”

李逍遥更想:“我都神往到忘了找碴儿了……”正要找碴儿,楚狂生头也不回地说道:“可是这样的剑法,绝非蜀山派!”李逍遥味出话中含有质疑丁情之意,不禁想:“对呀,我也觉得丁大哥的道道儿似是挂蜀山派的羊头,不知卖哪家的狗皮膏喔……”丁情却淡然道:“丁情所说的这一招,就是圣灵剑法的第三式。剑意无宗,无名无实。”

“好一个‘无名无实’,你这个蜀山派的叛徒!”

随著一声远远掠来的脆叫,楚狂生手筋忽紧,沈声道:“有人来搅局了!”李逍遥跳起身来张望,并没见到幽篁深处的人影和刃光,只觉满地落叶无风自动,纷飞起舞,带出浓浓的杀气。

蓦然之间,扑簌簌的破风之声穿林越隙疾传而来,四下飙近,李逍遥转头乱望,突觉眼前刃光骤密,直教汗毛倒竖。定睛一看,登时变色而呼,四面八方激射而来的却是数不清的利斧!

这阵飞斧来得急骤如雨,李逍遥急忙拉著灵儿纵上竹梢,躲避开去,另一只手伸去拉丁情时,却握了个空,顿吃一惊,到得竹梢头上,低眼掠见丁情被一道捕犬的铁丝圈索套脖拽翻,他欲挣扎之时,竹丛中又射出数条套索,分别缚住他四肢,一溜烟拽得飞快,瞬间已被拖入竹丛深处。丁情原本已是身受重伤,猝遭突袭之下,哪有半点抗拒之力?

李逍遥大惊,急欲下来抢救,却见身底下飞刃穿梭交织,破风之声不绝於耳,却落了满地的短斧,砍得无一处插足之地。李逍遥和灵儿不禁相顾骇然,皆想:“刚才若是跳得稍慢片刻,岂不是已经被剁成肉泥了?”待要跃下地来,但见刃光犹炽,数十柄短斧又抛掷而来,却不落地,半空中兜转一圈,阻得李、赵二人无法跳落,扫空了大片幽竹,又飞回那数十个窜出来的绿衫人手中。

李逍遥一时缩不回舌头,见那帮人身手利索之极,使斧的功力更是妙绝狠极,他不禁叫了声:“好家在!”随即想到:“好像是冲著丁大哥来的……”眼光往下边乱寻,只见楚狂生不知何时又坐回原处,身姿神态犹如先前一般毫无改变,就像什麽事都没发生一样。那骤密的飞斧也无一柄能沾到他身旁,这等功夫便连李逍遥也不由的大叫稀奇,原本暗怀的不忿之感也油然消释。

乱刃闪烁间,竹荫中有人喝道:“楚大先生,这没你什麽碴儿,莫理闲事!”李逍遥一怔,低眼扫见满地幢幢人影,数十人各持斧钺,远远地围楚狂生一圈,满怀戒备地缓步後退。似是无意攻击楚狂生,只是要防他去追抢丁情。

楚狂生冷哼道:“这群贼崽子,却来搅黄了老子的兴事!”话声刚落,已棹起竹棍抡扫一圈,喝声:“怒剑啸狂沙!”满地沙尘应声而起,宛如飓风狂扫,从他所在的圈心激荡开去,轰天席地,摧倒竹树无数,忽喇喇推出七八丈开外,那干绿衣人哪里逃得及,全死了一地。

李逍遥见到这一招的惊人声势,顿时变色道:“灵儿,幸好你没跟他打,看见了吧?都死光了……”话未说完,突听灵儿说了一句:“还有一个。”此时他俩正栖足於竹梢,低眼瞧去,只见狂尘淡消之处,缓缓现出一个凛立如岳的人影。

“陆象山,”一排无形的肃杀之气推涌落叶而至楚狂生席坐之处,荡然而消。尘埃中传出楚狂生那灼然而烈的话声,也顷刻逼至七丈之处那人耳边。“好久没见你露面了!”

飘移不定的竹间余尘犹似晨雾淡而未消,但见那人身形高瘦峻拔,宛如一树孤杨,里穿酱衫,腰结蟒带,外披一件宽长及地的开襟绿袍,负手而立,端是威而不怒。听见楚狂生头也不回地叫出他的名字,那大汉只微微一哂:“楚大,你杀了我的人,莫非想为丁情出头?”

楚狂生话声更见激越。“在林天南的师弟当中,素闻你陆老六的万象刀法已隐然有了足与林天南分庭抗礼之气。我倒想见见!”

李逍遥掏那摞驿报找排名,一瞧便已咋舌难下。

一品居武林风评榜,列陆象山为第十三。

陆象山微微摇头,凝目瞪著那个席地而坐的背影,说了一句:“怎麽说你楚大先生也算与我侠客山庄有些渊源。”言外之意是,你本不是外人,却做出令我为难之事。

楚狂生凛声道:“想必林老倌儿只道有你这把刀镇在此处,便足以确保能捉住丁情了是吗?”他提都不提楚二公子那层渊源,显然是不把陆象山视为“自家人”。陆象山又如何味不出?却只一哂:“难道你楚大不这麽认为?”

楚狂生眼光一炽。“我不这麽认为。”

李逍遥凑嘴到灵儿耳边。“我是这麽认为的……咱们快乘机去救丁情。你认为呢?”

灵儿妙眼眨了眨。只听得陆象山话声微沈的说道:“我认为,你楚大虽然狂,但不会蠢到自以为凭你眼下这只左手,就能反客为主,令我陆某人无功而返。”

楚狂生脸上现出疯狂般的笑容,说道:“本狂便是要用这只左手令你山不象山!”倏地探手,闪电般地便伸向插在地上的湛卢。陆象山只是看,没有动,从他那闲情逸致般的神态,也看不出一丝想要出手的意思。

霍的一声掠响,竹间竟飞落一条长索,夭若惊龙,斗地卷住湛卢剑柄,急拔而去。楚狂生却抄了个空,眼神一厉,几乎呲牙裂嘴,疯也似地窜身扑起,便要追剑。但见两道身影迅急之极的从竹梢跃下,一左一右,抄向那道擦地急飞的绳鞭之影,楚狂生抬眼扫去,认出正是那对小男女。

李逍遥一个大阔步的起落,蓦地踏足踩住了那道飞索,内劲一沈,压於足底,教那人急拽不走绳头所缠住的湛卢剑。但他竟然小觑了那人的反弹之力,猛地里劲气回涌,绷绳跳荡,李逍遥还没站稳了脚跟就被甩了一跤,只跌得七上八下,满天飞星,伴之以铃儿叮当响。

那道绳鞭又急曳而走,倏地一跳而起,半空回旋收拢,唰一声落入一个骑马的蒙面人那皓白如玉的手上。随著一声银铃般的脆笑:“左右开弓,两手皆不空。”李逍遥眼睁睁地看著湛卢随鞭飞向那只美白的手心,徒自焦急而已,却哪来得及?

但见半道里撩来一支竹棍,抢在那人抄手棹剑之际,先一步挑飞了连绳的湛卢,抄个正著,翻腕急转得几下,甩脱了剑柄上的绳套。李逍遥望见灵儿得手,不禁欢叫一声,跳起身来,冲那蒙面骑者笑道:“月乳,你赶来起尾注,没料到你自个儿的尾注也被撬了罢?”笑得正欢,却啪的一声挨马鞭抽了火辣辣一嘴巴,眼前火星乱闪。

那蒙面人顺手丢了马鞭,发指戳向灵儿掠空飞上竹梢的身影,杏眼圆瞪的喝道:“小丫头,我叫你起尾注!”灵儿不知此人独家真传“一阳指”的厉害,一时只顾著护住刚到手的湛卢,却忘了运用金刚咒护身。便在那骑者提手发指之际,李逍遥滚地扑来,一记风魔神腿宛如秋风扫落叶般的飞撩而起,心道:“所谓‘射人不如射马’……”这一脚撩到马臀下,虚闪而晃,身形急旋,打著兜儿拔地蹬腿连环,犹如擂鼓一般的猛踢马臀。

那蒙面骑者察觉马屁股後有人捣鬼,却哪顾得上发指戳灵儿穴道,大声怒叫:“这小冤家……”话刚脱口而出,李逍遥已劲踩那马,踢得一溜烟狂奔,带了那个手忙脚乱的蒙面大姑娘飞也似的遁入尘土飞扬处,转瞬没影。

李逍遥哈哈大笑,望著那骑消失之处,叫道:“悠著点啊你!”声犹未落,灵儿便即惊叫:“小心!”李逍遥转脑袋瞧时,右肩一沈,如负重载,几乎站立不住,抬起眼皮,只见那个孤杨般的汉子不知何时已立在眼前,闲淡的打量他一两眼,目光落在灵儿手里湛卢上,说道:“那位姑娘,把剑给我。”李逍遥肩头被那人随手一按,半边身子一时没了知觉,心下虽惊,口里却叫道:“灵儿别睬他!”

陆象山皱眉道:“此剑是我侠客山庄之物,理当物归原主。”李逍遥正没做理会处,一道劲气陡地推涌到陆象山身後,荡起大团烟尘,楚狂生眼神狂迷地笑道:“剑为百兵之王,惟胜者得之!”

蓦然间剑气大炽。

便在剑气狂风暴雨般笼罩来时,李逍遥只觉肩头一松,随即跌出丈外。陆象山反手拔出一口青碧碧的平头狭刃刀,头也不回,便在剑势凛凛侵至背後不过七尺之处,正好摄入他刀长的范畴之内,随手一刀斩地,一霎眼间万象纷现。

楚狂生大笑道:“我等你出手好一会了,姓陆的!”李逍遥赶紧爬到灵儿脚边,溜得飞快,叫道:“丫,没咱俩的事儿,快溜罢!”灵儿将他拉了起来,未及作声,便见刀光与剑气霎然相交,一时间狂尘滚扬,瞬间湮没了陆、楚二人的身影。

两个少年还没反应过来,斗地大团劲尘扑面推来,将他们撞得直跌出数十尺外,滚了满身的土。

李逍遥朝天连踹三脚,借势纵起身来,顾不上拍打身上尘土,拉著灵儿道:“快闪!”灵儿正揉眼睛,忽听得一声狂笑传至身畔,却是楚狂生的声音:“把宝剑给我!”她勉强抬眼,蓦地只见乱发飘舞,楚狂生已欺得近了,再瞧陆象山时,却提刀闲立一旁,看似悠然,其实暗采守势。刚才那一招似乎没分出高低,而陆象山守势中又暗含进取之著,显是要见机行事,静观其变,此人的城府无疑深於楚狂生许多。

灵儿晓得没一点把握能保住湛卢不得而复失,连忙交到李逍遥手里,说道:“快跑!他追不上你……”李逍遥猛地反应过来,脚下步法变换频仍,霍一声已倒退七八丈远,却教楚狂生扑了个空。灵儿提著竹杖正要跑时,楚狂生却把竹棍向她一拦,沈下脸道:“不把宝剑还我,就逮你这小妞儿抵数。看那瘸王八还不还剑!”

“你妈才是瘸王八!”李逍遥骂还一声,心下却大是犹豫,暗忖道:“宝贝妞儿和宝剑比,自然还得是妞儿更宝贝。若他扣住灵儿这宝贝小娘,老子只能乖乖拿宝剑交换……有何话说?”

正觉沮丧,不料灵儿提竹杖斜指,左手拈指举在头顶,捏出一个娇滴滴的剑诀来,嫩声说道:“楚……楚大前辈,你说话算不算?”楚狂生怒道:“何时见过本狂说话不算来?”灵儿慢声细气的道:“那你就划一条线罢。”楚狂生一怔,奇怪地看了看这嫩生生的小妞儿摆出了剑势,随即明白:“小丫头,原来你还想比划比划!”

李逍遥方才吃了一惊,忙道:“丫,那招你学会没有啊?可别乱比……”灵儿朝他望去一眼,用自信的眼神给了他一个定心丸。随即转回眼波,向楚狂生投来挑战般的眼神,又加上一点儿催促之色。

楚狂生自能读懂她那会说话的眼神,目光顿炽,说道:“好,就给你这不知死活的小丫头划下道儿来!”棹著竹棍,随手一挥,身後七尺处划下一条深深的直线,眼光仍瞪著灵儿那不动声色的脸容,笑道:“我就接你一招,若能把我逼出这条线外,便算你占了便宜。”

灵儿点头道:“你可别赖喔。”迈进一步出剑,势成一招虚无缥缈的圣灵第三剑之“无名无实”。陆象山原想趁机去抢回李逍遥所拿著的湛卢,但见那娇怯怯的少女竟敢挑战楚狂生的剑术修为,一时不明虚实,只觉既奇怪又好笑,忍不住留在原处侧目旁观,心想:“小丫头看来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虽说天真得可笑,其勇气倒也可嘉。但她想是不知楚狂生为何人,居然向他挑战!唉……可惜一朵嫩蕊转眼便被雨打风吹去,奈何?”正自唏嘘,待见那少女使了一招没头没脑的剑法,非但莫名其妙,更无半点劲道,只像是小女孩儿拿扇扑蝶耍儿般,竟稚气得可笑。陆象山不禁一怔,随即变色而想:“使这种没劲没力的剑法跟楚大交手,真是太儿戏了!”

李逍遥也自乱抓脑袋,不明所以然。但就在楚狂生提手发招时,灵儿突然飞步後退,倒移八九步远,竹棍竟然脱手飞出,啪一声打入楚狂生将成未成的剑势之中,李逍遥和陆象山正瞠目间,楚狂生脑中已将所有能想得到的剑招全过了一遍,竟无一招能够化解灵儿那随手一掷。由於竹棍瞬然即到,他正苦思冥想破解之法,连躲闪也浑忘了在脑後,暗觉这一招又是无可破解,正绝望中,突然脑中闪出一个绝无仅有的化解之法,那便是“退”。

李逍遥哈哈大笑,手指著楚狂生脚下,说道:“你出局了!”楚狂生避过那根竹棍,闻声一凛,急忙低头看时,果然已在那条直线之外,刚才不知不觉之中,竟退出了九步。

在陆象山愕然而视的目光中,灵儿只朝楚狂生瞥了一眼,抿著小嘴,挂著胜利的笑意,脚步轻快地走到李逍遥身边。李逍遥看见楚狂生脸色惨然,额冒豆大的汗粒,呆立不动,似是被灵儿那一招抽去了魂般,良久未能回神。其实李逍遥也觉大惑不解,拉著灵儿问道:“丁情的这一招‘剑三’我是见过的,怎麽跟你使的全然不同啊?你搞啥鬼啊?”

灵儿妙目霎闪,双手轻松地背在腰後,悠然道:“他没来得及教完给我啊,不过我按著他所说的剑理,学你在庙里扔木剑,反正是‘无名无实’呗!没想到就赶他出局了……”李逍遥回味著丁情刚才那番话,隐隐觉得似有所悟:“难道……又或者……莫非……也许……抑或是……真的能无招胜有招?”灵儿所悟到的“无名无实”正是丁情来不及说完的至理,不拘泥於任何门派和任何招式,随手挥洒,不求形似,不论用怎样的打法,只要应对随心,即便是信手拈来的随意一掷也能够致胜克敌。由於楚狂生太拘泥於有形的剑招,一迳钻牛角尖去苦想破解之道,却忘了其实想都不必想,以他的功力原本就远胜於赵灵儿,只须随手一打,不必後退便能打掉那根飞掷来的竹棍。

然而就算是丁情,甚至修剑痴也仍然拘泥於圣灵剑法中有形的招式,灵儿只听完了丁情所讲的剑理,未暇得到丁情手授剑式的所有法门,临机应变之下,因无招可循,反而更能进一步地做到了“穷则变,变则通,通则灵”的境界。而这正是丁情做不到的。这原也和她的悟性大有干系,但她也知下次再使这同样的一招“剑三”时,不一定还得用刚才掷剑的打法,具体如何视当时情势而定,才能不断的变中求胜。

李逍遥大觉兴味,忙道:“好灵儿,哪天你得和我挑灯夜谈,好好把你所悟到的剑理跟我讲透才行……不过我们现在还得先去找回丁情大哥,有很多疑问需要从他那里掏因由。”灵儿点头道:“去罢!”正说得高兴,陆象山突道:“去之前请先砍我一剑!”

“好啊!”李逍遥提剑欲砍,但又停手不发,转脸问道,“为啥要我们砍你?”陆象山微哂道:“你小子刚才对林家大公子这般无礼,我不教训你,回去如何交代?但你小子旁边的丫头看来剑法不错,要教训你恐怕要先吃她一剑,但也无法可想了。”缓步踏前,敛神防备灵儿忽施怪异剑招猝击。

李逍遥愕然道:“公子?谁呀?楚大吗?不对?哦……你指林月乳罢?公啥的公啊,我晓得她是缺斤少两的主儿。”陆象山把脸一板,说道:“你也太嚣张了点儿!”袍袖一翻,闪电般探手来揪李逍遥衣襟。

李逍遥刚蹦出一句:“我不可以嚣张吗?”倏感袖风扑面,劲劲猎响,几难睁目,与此同时,拿湛卢剑的那只手也顷刻受迫,想是陆象山声东击西,仍要先夺湛卢。李逍遥晓得此人厉害,论打可不是对手,脚下却毫不含糊,一迭步法变换,拉著灵儿疾退而开。陆象山身形姿势半点没变,竟如影随形地紧缠不放。倘若不是提防著旁边这小姑娘,陆象山已大胆突进,擒下李逍遥。即便如此,瞬间增强的凛凛逼迫之感也令李、灵二人透不过气来。

李逍遥想:“我可别给他机会使什麽万象刀法。”便在陆象山攥出刀诀之时,没等他驭成万象惊峦之势,李逍遥一声:“风无形云无定!”踢脚蹦起,倏地把足尖往陆象山那微隆的肚皮上蹬个结实。这一脚来无踪去无影,以陆象山的武功和眼力,竟没瞧出来龙去脉,但他已吞气蓄成巨劲,肚子涨隆,正要吐劲发刀,绷一声响,肚皮反弹之势已将李逍遥势如急箭般的送了出去。

随著林间一声呼哨悠悠传开,陆象山眼皮抬起,扫目间那对小男女已迅疾无比地逸入风中,瞬即去得远了。这等迹近神奇的轻功不免令楚、陆二人惊而叹之。然而陆象山刀诀已成,便在李逍遥掠走的一刹那,仍不难将他截下来。当他提刀欲拦之际,脑後掠风之声倏响,似有一物穿过竹丛兜头打来。

啪一声响,陆象山感到後背挨了一下,只道是楚狂生偷袭,心头一凛,转身急凝刀势,只见楚狂生犹然立在数丈外发呆,悠悠落地的却是刚才灵儿投掷出手的那根竹棍。陆象山内力深厚,这支竹棍又无多少内劲蓄积其中,并不能伤及於他,却让他吃了一惊,想起那少女刚才掷竹的手法似是暗含“飞燕回旋”的巧劲,原来这根竹棍在竹丛间兜转一个大圈,竟然又掠了回来,无巧不成书般的打乱了陆象山所蓄积待发的刀势。

陆象山望著脚下那根竹杖,一时百念纷杳,暗忖:“若是这根竹棍换成利剑又如何?若那小姑娘发足了劲道,贯竹如矢,又该如何?”忽听得楚狂生喃喃的咕哝了一声,慑然说道:“‘剑三’的後著!”

“先学好一身高明的轻功再出来闯江湖绝对是高明之举!因为就算打不过别人,还可以逃啊。所以说,聪明人走江湖首先得学好一门打不过就溜的轻功,其次才是练挨打的内功,有这两样就吃不了太大的亏……”李逍遥大发感慨,拉著灵儿掠出甚远,眼见竹影渐疏,方才落地疾行。

回头一望,陆象山、楚狂生果然早被抛没了影儿。李逍遥唏嘘两声,想起刚才脱身虽快,但也不是没有险情,若非那根竹棍没来由地又冒出来打乱了陆象山的刀势,只怕便没这般走运了。瞪灵儿一眼,问道:“搞啥鬼呀你?”

灵儿抿著小嘴,微笑的道:“後著啊,飞过去兜回来呢。”李逍遥心中赞叹,口里却道:“你玩飞梭对吧?可是干嘛要打陆象山啊?难道你早就预见到他要跟咱们过不去啦?”灵儿抿了抿嘴,浅笑不言。她既不打算说,李逍遥便没法问下去了,暗思:“这妞儿学剑比我聪明啊,那招‘剑三’连丁情都玩不转这麽大的花样,又没教全了她,没想到她自己倒悟了出来,而且更玩得转。又比如那招‘剑二’,我耍来也不及她玩得利索,看来圣灵剑法大概跟她有缘,跟我不来电。”

其实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灵儿心思素来单纯,旁无杂念,以她的兰质慧心,灵镜天然,自然要比他更容易悟得圣灵剑法中“空无至灵”的道理,也更接近於这门玄奥剑术的神髓所在。而他一向心活念杂,思潮跳跃无常,时而汹涌澎湃,时而风浪不定,要学这等讲求灵性的剑法倒非不能,只是静心不下来,难以象灵儿那样很快就能够心领神会。学来也就倍加艰难,倒是“乱剑诀”那样随兴而至的打法深合他的天性,虽是一门寻常的无名剑法,在他使来竟然如有神助,可见世事工巧偶合,各有因缘,原也强求不来。

李逍遥正自感思丛生,不知不觉头发已如杂草一般,只听灵儿问道:“逍遥哥哥,你可知丁……丁情大哥是从哪儿学来那招‘剑三’的?”李逍遥原也想过这事,却想不通,答道:“修老五不也会一招‘剑一’吗?该不会是从蜀山派学来的罢?”灵儿呶嘴道:“你知道不是了。”

圣灵剑法并非蜀山派的武学,李逍遥自也晓得此中情由,但仍不明白修、丁二人从何处得来两招残缺不全的剑法,一时答不上来,朝灵儿笑道:“你别当我是百事通啊,这事儿还得找个机会问问丁大哥,不过他若不肯说,那我也没办法。咦,你为啥对这事儿好奇?”灵儿咬唇一会,才告诉他。“人家不是要打听我妈的下落吗?”

“你妈?”李逍遥一怔,大眼乱眨,奇道:“圣灵剑法跟你妈有啥干系?”

灵儿未及回答,李逍遥突然将她轻轻一扯,提指贴唇,“嘘!”了一声,大眼乱闪。灵儿随他眼光望了过去,只见木叶萧萧而落,风中的血腥之气骤然而浓。山景空寥,野草中扑簌一声飞出一只乌鸦,草叶曳闪的间隙,现出一块歪倒的石碑,“苦水铺”三字赫然跃入眼帘。

李逍遥正凑眼细看,突然之间,石碑後冒出一只血手,按在碑石顶上,旋即探出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冷不防吓李逍遥一大跳。

他们原想抄捷径去截住那帮蒙面绿衫人,却给楚狂生、陆象山这两个扎手脚色平白绊得不少时候,待追出来时,山野空旷,雾霭苍茫,却哪里还能觅见丁情被那干人捉去了何方?

李逍遥刚才似乎听到马蹄声响,便朝灵儿做了个禁声的手势,不料石碑後突然发出动静,把他二人吓了一跳。李逍遥一溜乱叫著抄枯枝乱打,嚷道:“鬼呀……扮鬼吓我是吧?打出你的原形来……”一边乱挥枯枝,一边蹦进那片草丛里。吃了一吓,不退反进,也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但若非灵儿在旁边给他壮胆,他也未必便敢这般嚣张。

但他刚跳进那片草丛,突见身临绝崖,不由得一愣。灵儿跟随过来,扫顾之下,才知这是一道临河的高崖,对岸山势险峻,莽莽葱葱,宛然龙盘虎踞。

李逍遥稍一定神,移目遥扫对岸峰峦如障,巨屏蔽天,不禁胸襟为之迫然,失声赞叹道:“好恶的一派山水!”脚下石子簌簌滚落,低眼瞧见崖边攀有一人,探出上半身,正用手扳住碑石,虽爬得艰难,手掌擦破,血迹斑斑,却半声不吭,只用一双充满恨意的明眸瞪著他。

“怎麽像要吃我似的?”李逍遥心中一怔,拨开乱草,探头过来侧著一瞅,透过那人乌黑蓬乱的秀发,看清了一张沾灰带血的俏面,他乍然一楞,两眼飞眨几下,待分辨无误,不由得叫了出来,讶道:“月乳!”

那人满身土尘,蒙面巾已经掉了,露出一张愤怒的脸容,虽有些灰头土脸的狼狈之态,却美丽得令人目眩。李逍遥看得分明,不是林月如是谁?

可是林月如刚才明明骑著马,却怎会转眼就挂在崖边?李逍遥难免奇怪,见这位一向神气非凡的大小姐变得如此狼狈,不免又感好笑,问道:“你在这儿搞什麽鬼啊?”

林月如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呸在他脸上。

李逍遥揩脸道:“你的回答真是简洁而直接,不过我不觉得有多意外。如果你换成别的表达方式比如亲我一口,那才叫我意外到受不了……”林月如恨恨地瞪著他,似是气得说不出话来,又喘得厉害,显然这番挣扎攀爬也耗力不少。

李逍遥抹完了脸,把灵儿的衫角撩回去,蹲在崖边看林月如苦苦攀援的吃力情状,看到半条绷断的马缰犹缠在她腕间,猜到她必是因为坐骑失足坠崖,才挂在山壁边缘挣扎著想爬上来,究是出於何因,却不明白,忍不住又问:“是谁把你搞成这麽惨啊?”

林月如把那只好不容易才扳住碑石的手一挥,捏成一个粉拳,打在李逍遥脸上。

“你的回答果是简捷而有力,这种爱憎分明的个性实在是太让人喜欢了……”李逍遥的脸一仰,转眼又扳了回来。灵儿赶紧挨近来瞧,见他一只眼窝已黑。林月如怒声道:“是你!是你这坏蛋害我的爱骑一路狂奔到了这里,才刹蹄不住堕下山崖的……我恨死你了!”越说越恼,又要补给他一拳,哪料身子竟滑出崖外。李逍遥和灵儿听见她不迭声的惊叫,急忙扑过来各拉她一只手臂,拽她上来,三人跌坐在草丛里,边喘边互瞪。

李逍遥从林月如愤怒的眼光中明白了:“原来我在竹林里那一通乱踢,竟把她那只马赶到这边来了,却没料到有个崖……”眼见林月如坐骑既失,又跌得甚惨,因觉歉然,不由的说了一句:“谁知道这里有个崖……”话没说完,又一个粉拳自下而上的挥来,重重的飞在他脸上。

李逍遥的脸一仰,转眼又扳了回来。灵儿赶紧挨近来瞧,见他另一只眼窝也黑了。她不禁“呀”的一声低呼,李逍遥摆手示意勿惊,忍疼眨眼,问道:“你有没看见一只长得英俊的熊猫?”灵儿怔然道:“有啊。”李逍遥皱脸道:“主要是英不英俊?”灵儿樱口微张,愣然地瞪著他。

林月如躺在地上气呼呼的道:“丑都丑死了,还好意思在哪儿吹!”李逍遥正色道:“你打击不了我对自己的信心……”又一记粉拳结结实实地封住了他的嘴。

李逍遥头一仰,半天才缓过劲来,灵儿探头来瞧,见他鼻血长流,不禁转头向林月如怒瞪。李逍遥摆了摆手,掩鼻叹道:“大户人家对贫民百姓的迫害真叫人受不了!”一股气涌将上来,头顶冒烟,举拳正要打还,突见林月如那倔强的眼光中隐含剧痛难忍之色,看上去却有点楚楚可怜,李逍遥那一拳半途改为搔头,俯身问道:“具体哪里不妥?”林月如闭眼不理,灵儿伸嘴到李逍遥耳边,小声告知:“她扭伤了脚呢。”

“噢,是吗?”李逍遥低头察看,林月如却紧张地把他照脸一推,怒道:“滚开!”李逍遥的脸虽被推得向後一仰,却先已看到林月如一只左足拗了臼,腿踝肿了起来,似是堕马时夹镫扭伤了的。他双手握住,毫不犹豫地便给她接回了脱臼的那只足踝。这原也驾轻就熟,不仅因为曾经随洪大夫学会了跌打医治之术,奇怪的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骨臼接合的那一霎间,林月如身子陡颤,嗷的一声痛叫,顿时使得李逍遥心神一荡,忽想:“记得……好象……似乎……也许……或者说……我在哪儿干过类似的一码子事儿,後来还……”

一念犹未晃过,突听得“嗤!”一声响,右胸仿佛刀钻火!一般倏然大痛。他那个念头刚晃到一半便即怪声疼呼:“还这个那个都……妈呀,好痛!”只来得及瞧见林月如从他胸膛收回手指,望後便跌,倒地时明白了:“她用一阳指偷袭我。”躺下时不巧落头枕在一块石棱上,只痛得七魂离窍,半天没定下神来,暗觉耳後热乎乎的流淌汁液,鼻际闻到血的气味,迷糊中又想:“之所以被她得手,是因为我又忘了从乾坤袋里取那件天蚕丝背心穿上……不是吹的,有谁倒霉过我?”

林月如飞快的伸手从李逍遥腰旁夺过湛卢剑,灵儿正搀扶他起身,忽感锐气唰的侵来,转脸瞧见剑光迅狠之极的向李逍遥砍落,却是林月如猝下毒手。灵儿惊道:“你干什麽?”拍出一掌,把林月如推倒,剑锋堪堪擦著李逍遥肩头砍偏了,把他身下那块大石头无声无息地分为两半,湛卢之锐可见一斑。

随著一阵吆喝叫喊声,山崖另一边的荒坡下蹄声如雨,跃出十数骑。灵儿见李逍遥闭眼不醒,心中已自惊慌,又见林月如夺了湛卢剑去,急欲抢回,又放心不下李逍遥,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有人招呼道:“爷,我们到处找你呢!爷儿……”林月如怒道:“这里有两个贼男女,给我逮回去!”那干骑者奔近时,只见到草丛里有个小姑娘抱著一个昏死过去的少年愣然不动,看她模样可怜,绝非林月如所说的“贼男女”。众骑者不由得面面相觑,林月如见他们迟疑不前,恼道:“你们不听我的是罢?”

一个白面俊郎君打马走近,侧头朝灵儿瞧了瞧,不禁目露惊奇之色,暗赞:“好俏的小妞儿!”扬起马鞭,顾首说道:“大小姐说的没错,这两人确应带回去好好盘问。”林月如紧绷的脸上浮出一丝满意之色,说道:“陈春师哥,这才对嘛!”转头喝令随从众骑:“十六,三八,你们一人招呼一个。快些!”

“听爷的吩咐。”应声走出两骑,左边一乘青骢马坐著个梳鸦头髻的少女,身穿青衫,背一口剑,作丫鬟装束;右边的花骢驹有一家丁模样的少年欠了欠身,向林月如恭声道:“爷儿的意思是不是叫十六妹子押这小姑娘与她同骑,奴才则招呼底下那昏过去的小厮?”

林月如不耐烦地摆手道:“三八,你真是个三八!快照做就是,问那麽多干什麽?”陈春忙道:“你们休要惹大小姐著恼。”却下马来,旁边一个背弓挎箭的黑衣少年问道:“陈七哥,你这是为何?”此人曾在桑林里露面,灵儿晓得他似是名叫蔡骏,另有陈惊云、叶翩鸿、苏笑春等几人也不是头一回见到。

陈春下马说道:“没瞧见大小姐失了坐骑麽?”转面朝林月如望了望,教一家丁把他的坐骑拉去给她乘坐。蔡骏等皆想:“被他抢了先。”苏笑春突然拉马走出,说道:“陈七爷的马鞍不好坐,我这副是新换的明驼鞍,又宽又软,大小姐坐著必舒坦呢。”陈春暗恼:“岂有此理!”

便在一干少年争献殷勤之际,那个名唤“三八”的家丁探脸凑近来瞧李逍遥,见这人似是有些面熟,不禁呆望,又见李逍遥眼睛闭合,一时不知死活,那家丁皱了眉头,咕哝道:“活的死的?”

李逍遥突然睁眼,把那家丁吓了一跳,犹未回过神来,便听见这睁眼的说道:“摆平他。”

灵儿悄没声息的伸指戳去,那家丁应声便倒,穴道顷刻被点著一指头,连叫也叫不出了。那边厢苏陈二少正自争春,拉著马谁也不让谁,挡住了林月如的视线。旁的人也没怎麽把灵儿和半死不活的李逍遥放在心上,眼见那两个让马的越争越大声,苏笑春还伸手推陈春,似要冲突起来,众人忙於相劝,没一人留意旁顾。李逍遥望定了一匹花骢马,朝灵儿低声说了句:“搞定它。”

灵儿正没主意,得了李逍遥的吩咐,立时来了神儿,猛然拔身而起,轻飘飘地落坐那乘空鞍上,抱定了李逍遥,把缰绳缠於腕间。这一下飞身上马利落已极,李逍遥心中喝一声彩:“漂亮!”睁眼问道:“下边该怎麽办,知道了罢?”灵儿点头道:“知道。”两腿夹镫,打马飞一般的冲出。那干骑者闻声回首,花骢马已如离弦之箭,疾驰而走。

李逍遥只道灵儿不会骑马,见她倒是玩得利索,不由暗奇:“她从哪儿学来的骑术?”只听後边怒声不绝,正是林月如发现他们跑了,驱策众骑来追。

灵儿打马飞驰,心想:“得沿河边走才是,免得回头找不著船了。”她虽头脑单纯,心思似一条绳儿,却总能认准死理不放弃。有时行事反而能够化繁为简,减去了许多不必要的旁枝滥节,哪似李逍遥那般一忽儿东,一忽儿西,总教人无所适从?若由李逍遥带路,少不得又要兜上几天没来由的冤枉圈子。

林月如等众骑追了一程,眼看花骢马跑不脱,灵儿正感慌急,突然炮石炸落,满地开花,一时烽烟涌起,吓得众骑惊嘶乱蹿,各皆惶然。不知是谁喊了声:“对岸有人打炮!”灵儿转脸去望,怎奈隔著浓烟层障,瞧不清对岸的情形。又一发滚雷炮轰将过来,险些儿打中了她。灵儿急忙驱骑拐往一片山坳躲避炮击,耳听得炮声的间隙传来林月如的怒叫声:“谁在轰咱?”陈春话声中带著掩不住的惶恐之情,说道:“那边是色目军阿拉伯炮的防线。咱们快逃罢,省得被鞑子官军当做是红巾匪的游骑给轰了……”

灵儿纵骑飞也似地溜到山谷里,躲进一大丛乱石巨岩後边,想起从未经历这等炮轰之险,犹觉惊魂难定,又怕林月如等追上来,不免心头惴惴,其实林月如那一夥哪里瞧见她从烽烟中闪去了何处,他们的坐骑更被那一排炮轰打得胆为之丧,载著主人早溜得远了,怎敢冒死来寻?

灵儿娇喘未定,低头去瞧李逍遥,但见马鞍上沾染血迹,先吓得失叫:“哎哟!”急忙唤了两声,不闻答应,扶他头上来瞧时,李逍遥已昏了过去。灵儿从他後脑勺摸到血渍,才知他在崖边磕破了头,待摇他不醒,又担心别处会不会被炮石溅伤,慌忙扶他下马,放在岩凹躺好,悉心察看。

待包扎了他脑後的伤处,敷药止血,忙了半天,李逍遥悠悠醒转,见灵儿在旁拈指凝眉,施以观音咒帮他回元守神。他张嘴问道:“我又怎麽了?”灵儿收了咒诀,红著眼圈望定他,小嘴微扁,语带哭腔的说道:“你……你脑瓜後边撞破了呢。”李逍遥觉得胸痛难禁,不禁哼了一声,眯缝了眼,感受不到後脑勺有多疼,皱眉问道:“那我会不会‘挂’啊?”

灵儿喂了他一颗还神丹,摇了摇头,说道:“别瞎说。”李逍遥没等吞化那颗药,就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你为啥又哭丧著脸哪?”灵儿眼泪涌了出来,抬手掩目,哀哀的哽咽道:“你……你少了一只咪咪呢!”

李逍遥一愣,“咪咪?”因觉胸痛难抑,再忍不住,低眼一瞅,灵儿为了帮他敷伤,先已拉开他的衣襟,露出血迹殷然的胸脯。李逍遥只看了一看就惊叫出来:“哎呀……我的奶奶呢?”

灵儿指著他右胸一个钱眼大小的血窝窝,噘唇道:“你这里中了一阳指了。”李逍遥悲声道:“天杀的林月如,怎麽戳得这般准!”灵儿见他身子颤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忙柔声抚慰:“你别急,先……先躺会儿。我替你医治了呢,过些日子会好起来的。只是你现下还……还不宜多动,免得伤势恶化。”李逍遥却哪里静得下来,戚然道:“惨了,我的咪咪……”灵儿按住他,红著俏脸安慰道:“没……没什麽的。你要咪咪也没用处……”李逍遥怒道:“怎麽没用啊?那是一个点缀呀,再说它毕竟有其不可或缺的象征意义,怎麽可以少一个呢?”灵儿红著脸道:“少都已经少了。”李逍遥愤然道:“就算没你的有用,这个亏未免也吃得太大了是罢?林月如,老子少了哪处,非从你身上找回不可……”越说越来气,身子撑起之际不免牵动伤口痛楚,竟噗出一口血来,灵儿吃了一惊,连忙按他躺回,投目一瞧,李逍遥又昏了过去。

幸好李逍遥有一身阿修罗内力,虽被“一阳指”戳个正著,当时林月如毕竟未运足劲道,又给他内力卸去大半,尚无性命之虞。灵儿帮他止血敷药,在旁边守候半晌,不觉日影西斜,远处炮声早息,风中硝烟已淡。她也已疲倦极了,倚坐在岩壁上不禁打起盹来。突然间惊醒,四野已陷入无边夜色之中,草中虫鸣如奏,空山清寂,别无人声。

她不安地乱望片刻,见无异常,才稍稍宁定,回眸瞧见一双乌亮的大眼在黑暗中眨也不眨地瞪著她,不禁一怔,旋即定了定神,看到李逍遥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瞅过来。她关切的俯著上身,把脸蛋凑近去,凝眸看他,想瞧他是否有哪里不适。李逍遥兀自盯她脸上,眼睛稍瞬不转。灵儿不由得抬手摸脸颊,奇道:“看……看什麽啊?”

李逍遥舔了舔发干的口唇,问道:“你又梦见了什麽?”灵儿先是一怔,随即粉面大红,垂头含羞不答,心想:“我……我梦见一桩好可恶的事儿,怎麽可以告诉他嘛?”没想到李逍遥一脸坏笑的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哦!”灵儿红著脸道:“你……你知道什麽啊?”

“不要,不要……”李逍遥突然扮女声道。“不要你们进洞房,不许你抢走我的逍遥哥哥。”

灵儿樱口张开,半天合不拢来,妙眼呆瞪,待听得他哈哈一笑,说道:“梦话哦!”灵儿猛然大羞,扭头缩回岩影里,仍觉赧然难消,把脸蛋埋在臂窝里,急道:“你……你不可以乱讲喔!”李逍遥斜睨著她,说道:“可被我逮住了你──乱作梦!说来听听,到底我被谁诱拐进洞房里去啦,搞得你这麽著急……”灵儿摇头道:“没……没有!”李逍遥偏想知道:“说来听听嘛!看你梦得那麽激情,一定好精彩哦……”灵儿羞道:“不……不说!”李逍遥道:“你都梦到我了,我也就有权知道究竟是谁把我弄到洞房里去啦……非搞明白不可!”

灵儿任凭他再怎麽问也自不理,只把脸蛋埋在臂弯里。李逍遥憋得快炸了膛,心中一急,说道:“被你这闷葫芦憋死!”把头一抬,本想撑起身子,牵动胸口痛楚,不禁闷哼一声,又!一声倒头躺回去,後脑勺又磕著了石头,越发的叫苦不迭。灵儿吃了一惊,慌忙探身来看,见他一脸的痛苦之色,不免心疼怜惜,咕哝了一句:“可怜的逍遥哥哥!”

李逍遥咧著嘴叫苦道:“我的头好疼!”灵儿抄手到他脑後一摸,又多一肉包,不禁“啧”了一声,满眼痛怜之情,心想:“这些石头太硬了。”便坐过去,抬起他的头,让他枕著她柔软的大腿。过了一会,见李逍遥感觉似是好了些,她侧头瞅了瞅他的神色,问道:“可还疼吗?”李逍遥道:“嗯,舒服多了……我指的是枕著你香软的腿。”灵儿红著脸道:“当心我不让你枕喔。”李逍遥忙道:“别!”知她脸嫩,为免惹得她不让枕腿,没敢多言调笑。

灵儿在黑暗中默默地想了一回,眼光微瞟,见李逍遥仍然睁著眼睛,却在望天。她朝天上一望,乌云密布,不见星月。李逍遥心想:“会下一场大雨。”听见灵儿幽幽的轻声问了一句:“你……你以前就认识她了?”李逍遥奇道:“谁呀?”仍然是憋挤著嗓音,这回灵儿却没露出笑容,只垂了眸道:“是……是那位林小姐。”李逍遥见她神情忸怩,蛾眉微蹙,似是心中郁闷不乐,他忍不住笑道:“早猜到你梦中有她。”灵儿噘嘴不言,柔睫微微颤抖,竟似有泪光在眸子里一闪即隐。

李逍遥心中暗笑:“女人!”侧头瞅著她那委屈般的神情,因觉有趣,眨巴大眼道:“认识又如何?”灵儿扭头不理,李逍遥见她纤肩微动,似是要哭又没哭,晓得她是为林月如生气,倒是从未见过她会有这般小儿女情态,不禁笑道:“我又没对她好,你著啥急?”灵儿脱口而出:“可是……可是……你们……唉!”幽幽的叹了口气,又红著脸不言语了。

李逍遥苦笑道:“你看她一见到我就像要吃我的样子,再说我一见到她也火大,上辈子不知谁欠谁的,往後躲还来不及,你倒连作梦都巴不得我落入她魔掌里,真搞不懂你们女儿家!”平日他不论说什麽,即便是信口胡扯,灵儿也自深信不疑,甚至甘心被他耍过来摆过去。但这时他说得越多,分辩得越是丝丝入扣,灵儿越发心头不是味儿,垂眸不置一辞。

李逍遥本是聪明人,见她神情有异,便刹口不提了,暗想:“可别越抹越黑,都擦不干净了。”灵儿见他不说话了,心想:“我觉得他跟那林大小姐准是有点儿……那个。”李逍遥寻思:“不对呀。如果我真的很恼那刁蛮丫头,为啥总是对她念念不忘?不来电就不来电呗,干嘛还像怕啥似的花一堆口水向灵儿分辩不休?而且我觉得我好像是向自个儿解释,而且越解释越糊涂了都……”

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地各自出了一会儿神,灵儿先转回俏脸,侧头朝他瞧了瞧,见他不时咂嘴,似是唇干口渴。她伸一根食指往他嘴唇摸了摸,果然干裂脱皮。她不禁说道:“啊……你想喝水了。”抬首朝四处望了望,但见山石岩壁之间连一棵树也没长,却哪有水?灵儿正自发愁,李逍遥道:“瞧瞧那匹马上有没有。”灵儿得了提醒,忙把李逍遥的脑袋扶到一旁,起身便去察看。

李逍遥闭眼等她一会,灵儿又急急的奔回,说道:“马不见了。”李逍遥心中暗叹,眼也没睁地问道:“跑啦?”灵儿点了点头,李逍遥没听见她做声,便把眼微睁一线,“你没拴?”灵儿小嘴微噘,眸子里满是懊悔之色,摇了摇头。

“马是需要拴地!”李逍遥又把眼睛闭上。

灵儿心念一动,却不自禁的想起婶婶曾教她的一句密诀:“男人和马一样,你不拴他就跑了。”李逍遥自摸胸口,从衣兜里觅不著烟丝,不由得叫苦道:“连烟草也没了……可悲!”灵儿却想:“这时候越抽烟,越发的要从喉里冒烟呢。”摸了摸她兜里放的一棵从船舱里捡到的纸烟,犹豫了一下,没给他。

李逍遥瞥见她妙眸里露出似笑非笑之色,不由恼道:“还乐是吧?”灵儿抿著小嘴,赶快把眼皮低了下去,走到他身旁,想了一想,说道:“你在这儿躺一会儿,我去左近看看有没水……”李逍遥忙道:“别!”不假思索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柔掌。

灵儿本要把手抽回,却又迟疑的没动弹,红著脸道:“你要是害怕,我就不去了。可是……”李逍遥笑了笑,说道:“我不是怕被狼叼,怕只怕肉包子喂狗。你一个人走远了,我可舍不得。”灵儿垂眸道:“可是你没水喝,我……人家心里不好受啊。”李逍遥心口一热,暗想:“所谓相依为命,我看也就这样子。”揉捏她那娇嫩的纤手,不觉越发心猿意马,大眼乱转得一圈,突道:“其实……不是没有润喉解渴的办法。”灵儿喜道:“有吗?”小鸟依人般的屈腿蹲了下来,靠在他身边,妙眼盈盈的望著他。

李逍遥大眼一圆,煞有介事的道:“当然有!只是……但是……可是……然而……”灵儿等著他说,可他偏生欲说还休,不免吊得她心儿忽悠难受,嗔道:“快说嘛!”李逍遥斜睨她那稚气未脱而又娇媚可爱的粉靥,笑道:“怎麽说啊?怕你不干呢!”灵儿道:“你不说又怎知人家干不干哪?”李逍遥瞅著她娇盈欲滴的妙眸,越发的口焦,脑中一乱,便大著胆子用手指头“勾”她凑耳过来,探唇到她香腮之旁,说道:“说就说,这个办法其实很灵。只须如此如此……”灵儿愕然道:“‘如此如此’是什麽啊?”李逍遥忍笑道:“如此如此就是如此如此啦。”灵儿嗔道:“什麽如此如此啊,不明白!”

李逍遥望著她那微呶的柔软嘴唇,越发口干欲吮,再憋不住,拉她靠近些,在她耳边说道:“所谓‘如此如此’就是……”灵儿还没听完就飞红了脸,本想溜开,但却犹豫了一下,垂眸道:“没听说过有这样子解渴的。”李逍遥料到这事定被拒绝,闭眼道:“早知你不干。唉,让我渴死罢!”灵儿瞟了瞟他,鼓起勇气道:“人家又没说不肯。”李逍遥一怔,赶紧睁开眼来,惊喜不已的道:“肯?”灵儿羞道:“但我……我觉得你好象胡来的。”

“哪有胡来!”李逍遥忙道。“以前有个介子推,你听说过吧?他有个好朋友落难山野,饿了几天没肉吃了,那哥们儿可真仗义,二话没说就……割肉了都。”

灵儿呶嘴道:“可也没亲嘴呀。”李逍遥笑道:“情况有别嘛!”灵儿噘了一会儿唇,蹙眉下了决心,把手捂住他的眼睛,低声说道:“可不许你偷看喔。”李逍遥感觉到两片呶著的樱唇凑近,忍笑暗想:“上当了上当了这妞儿傻乎乎上当啦!”灵儿羞道:“不准笑!”李逍遥强忍道:“没笑……哪有?”

灵儿的两片柔唇终於含羞答答的贴在了他嘴上。李逍遥心中一荡,与此同时一股奇异之极的醉意犹如电流般在他俩紧贴的身子之间畅游回旋,不知不觉他们互相搂抱,脑中一团混沌,仿佛飘然升仙。

李逍遥躺在那儿正自陶醉不已,灵儿突然把嘴唇抿了回去,抬起脸来,侧头瞧了瞧他,蹙眉道:“你……你为何把舌头伸进人家嘴里来啊?”李逍遥怕她离开,双手在她腰後一紧,揽住不放,说道:“是你先伸进来的,想是粘缠住了,所以也就有来有回,就像夫妻俩在锯柴一般你拉过来我拉过去……很正常。”

灵儿羞道:“可是……可是你为啥偷偷的解开人家胸前的衣襟呢?都……都露出来了。”正要掩襟遮胸,忽见李逍遥的衣襟也敞著,她不由张开樱口,半天合不拢来。李逍遥捏她的小手,忍笑道:“可不可以把我的裤带还给我?”灵儿低头一瞧,更是羞煞,“啊”了一声,急忙把那只柔手从他半褪的裤子里拔了出来,窘得只想溜。李逍遥却紧搂不放,说道:“你别放我鸽子啊!”灵儿不禁想起仙灵岛上被他偷窥时,他也说过这句话,情思一阵荡漾,不由自己的又软了下去,伏在他胸前,更被他那少年男子的热气迷乱了心神,便如融化了一般,哪起得来?

於是李逍遥又得快哉,但没等他得寸进尺,灵儿又把嘴唇拔开,赧然提裤,羞急交加的道:“你……你脱人家裤子干什麽啊?你坏!”李逍遥的手不情愿的从她屁股後边溜开,说道:“情不自禁之下,难免你来我往,犹如那对拉锯的夫妻你推我拔地拉得热了,除掉衣衫来凉快一番,吹个风什麽的……也很正常不是?”

灵儿虽觉上!,终是挣脱不得,又被他搂著亲热了一会,两个青春年少的身子粘缠的时候稍长,均是汗流浃背,全湿做一处。灵儿暗觉不妥,羞道:“不好哩!别给人看见了呢……”李逍遥吮她樱唇,含含糊糊的道:“没关系,有你挡在上边,就算有人也看不到我……”灵儿按他嘴巴,佯愠道:“可是……可是我光著屁股啊。”李逍遥吻她手心,含含糊糊的道:“没事儿,你把上边的衣服褪下一半,不就可以挡住屁股蛋了?”

灵儿依言照做,突觉羞不可抑,轻捶他一拳,娇嗔道:“你耍人家,我不来了。”李逍遥忍笑道:“没耍……”灵儿伏脸在他肩旁,羞道:“总之……你坏!”李逍遥正自情热当儿,感到她偷偷改变跨坐之姿,含羞夹腿,竟要避到一旁。他不禁急道:“来嘛来嘛,你别跟我玩‘仙人跳’噢,不然我火大了……”灵儿先已交拢了一双修长的秀腿,趴在他身旁,红著脸笑道:“你用诱骗的手段欺负人家,我……我不来。”李逍遥瞪眼道:“哪的话?你再捉弄我就跟你急了,怎麽可以吊人家胃口嘛?搞得人家不上不下了都……”

灵儿埋著脸只是笑,半裸的纤肩微微颤动,显是忍俊不禁。李逍遥越发的七窍冒烟,一时心下发狠:“拷!给你来一招霸王硬上弓还不得了去?”虽这般想,终因伤後无力,哪擒得住她那矫捷灵活的娇躯?

灵儿双手一按,挨身伏上他胸口,侧头瞧了瞧他那懊恼的脸色,含羞道:“逍遥哥哥,你伤势不轻呢,真的不可以……那个的。”李逍遥苦著脸道:“可还没解渴啊。”搂住她又要来亲嘴,灵儿扭脸躲避,说道:“这样搞法才……才不能解渴呢,连我都热了。”李逍遥道:“津,亦即口水。又名舌津,医学上是好东西。尤其像你这样的清纯少女的口水,真的很有止渴之效。来,再吮一会儿……”灵儿羞涩的低头,轻声说道:“可是越亲越渴啊,我都渴了……”李逍遥笑道:“那是因为你没吮我的津,来来……给些你吮。”灵儿虽觉不妥,但奈不过他软磨硬缠,又不由自主的俯下唇去。

突然之间,李逍遥两眼瞪圆,口腮鼓了起来,只愣得片刻,忙不迭地移嘴拔舌,两人各自伏倒在一边。噗出一口酸水之後,李逍遥兀自伸舌不已,转头恼道:“你干嘛吐啊?好端端的干嘛吐酸水在我嘴里呀?你就算讨厌跟我亲嘴,也不该往人家嘴里乱吐一气啊,都吸进了都……”

灵儿掩口转头,俏脸先是苍白暗淡,渐渐的又浮上了一层娇豔的红晕,凝望著他,一时柔肠百转,便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该当如何向他倾吐。

李逍遥抹了抹嘴,抬手闻了闻衣袖,不由转头望著她,见她眼眸里满是歉意,知她不是有意往他嘴里吐酸水的,毕竟关心,挨近身去,拉她转来,问道:“灵儿,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啊?”灵儿垂眸犹豫了片刻,抬起柔美的眼睫,鼓起勇气正要告诉他,忽然间身子一震,歪倒在李逍遥怀里。

李逍遥吃了一惊,抬眼看见山石後闪出一个黑影,射来一双饿狼般的目光,桀桀的笑道:“瞅了半天,你两个小家夥还没成其好事,真让人干著急。”李逍遥脱口而出:“干你鸟事?”那黑影突然逼近,眼光淫邪的瞪在灵儿那娇俏的背影上,裂嘴一笑,露出一排残缺不全的黄牙,说道:“不如老子教教你们!”说完,探来一只纹满了春宫图的大手,竟揪住了灵儿的腰带,提她起来。

这时那张狞笑逼近的脸孔已从岩影中完全露出,却是长满烂疮疔洞,连鼻子也烂凹了,留下一个骇人听闻的窟窿,端如恶魔一般。李逍遥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变色道:“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提起灵儿那软绵绵的娇小身子,侧头瞧了一瞧,裂嘴道:“好俊的女娃儿!可惜你没福享用了,小子。”伸舌往灵儿香腮一舔,嗤溜有声,李逍遥惊怒交加,此时已看出灵儿被点了穴道,是以毫无抗拒之力。他不禁攥拳喝道:“放开她!”喝声未落,一只穿著草鞋的黑泥大脚便踩在他脸上,那人桀桀冷笑:“刚才看你小子勾引女娘们的本事,也算有点儿天份。不过,和‘四大淫妖’比,那是没得比!”

“四大淫妖?”李逍遥变色道。“就你?”

“春宫门下,”那淫恶之人搂住灵儿,又舔了她一舌头,咂嘴回味,狞笑道:“我是北海箬,人称‘万绿丛中采花狼’的便是。”

“狼……”李逍遥被那只黑泥大脚跺在头上,挣不起来,从那人的语气中暗感灵儿处境不妙,偏生自己重伤在身,无法解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大眼急转。无奈之下,只好厚著脸皮挤出笑脸道:“狼哥……狼哥对吧?”

那烂脸丑汉哼道:“你又不是妞儿,给我滚远点儿,别碍著老子解屌馋!”抬起脚来,把李逍遥踹到一边。李逍遥跌得全身生痛,却怕那淫汉先有防范,没敢稍运内力,只扮作不会功夫状,哎唷哎唷乱叫几声苦,挣扎著说道:“狼哥,大家既是同好之人,何不提拔提拔小弟?”一厢随口敷衍,一厢暗忖解救灵儿之法。

“提拔屌!”那淫恶汉子猛起一脚,照胸将李逍遥蹬在一块大岩壁上,足底留劲,将他牢牢顶住,只压得李逍遥伤口迸裂,痛不欲生。那淫徒凑嘴到他脸颊边,狞笑道:“有什麽好提拔的?”

李逍遥为了让这淫徒暂时无暇骚扰灵儿,暗打主意要多跟他说话,以分其心神,便忍痛说道:“你既是此道高手,该……该当讲究开花散叶,多留点儿传人嘛。像我这样有天份的年轻人,命中注定乃是可遇不可求。真是很想向狼哥学几手,将来也好多……多泡些妞儿,不至於老是被帅妞甩,那有多凄楚哦……”没等说完,那淫恶大汉便将他踏翻在地,狞笑道:“开花散叶?老子到处留种,不知有多少後代留了在世上,还用收你这废物当传人麽?”李逍遥忍疼道:“话不是这样说吧狼哥?”脸上又挨一脚踩住,只揉搓得他鼻青眼肿,苦不堪言。心中大骂:“老子操你北海箬全家死光光……”

“那要怎生说?”北海箬桀桀笑道。“难道说,洒家操你女朋友时,你小子还要在一旁现学绝活儿不成?”

李逍遥冷笑道:“老子跟你学啥?看看你那一脸恶疮,恐怕没几天好活了……”北海箬反手一掴,将他掴翻丈外,狞笑道:“女人窝里钻得多了,得几个梅花疮算什麽?洒家这就叫遍地开花,自然也要给你的妞儿播下一摊花种子。教她的俊脸儿也像我这般烂上七八个洞,你小子要扮情圣,那就蹲在一边等著捡我穿过的烂鞋罢!”

李逍遥心下暗惊,强笑道:“以你狼哥尝遍百草的品味,不至於连这种毛都没长全的小雏儿也看上眼罢?”眼光向灵儿一瞟,见她原本满含惊恐担忧之情,听了他这句话,妙目中露出愠意,他便朝她眨了眨眼。北海箬瞧了瞧灵儿,啧的一声赞叹,随即望向李逍遥,哼道:“你小子不长眼睛。这妞儿不错了,走遍大江南北从没遇过这等极品!”

李逍遥冷笑道:“这也叫极品?你这春宫门下怎麽当的?门槛儿忒低了吧?不是跟你吹,此地有一绝色美人专好反串帅哥,爪子又扎得紧。和这雏儿一比,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狼哥你怎麽不去挑一挑啊?却躲来这等山坳角落里饥不择食……所以说你那品味也太古僻了点儿。”北海箬原想抬手一掌打发了这喋喋不休的小子,听到这里,不由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骗你是老子!”李逍遥为引这淫徒入!,故意说得煞有介事。“此女名唤林月如,乃是大头来头的人物。今儿我刚撞著她,泡她不著反遭痛扁。原也怨不得谁,只怪我没本事,所以随便找个雏儿来解解渴。没想到像你狼哥这样的采花界资深人物也似我一般龟缩在此,放著个上好的货色没敢惹,却来欺负这种小雏儿……”

“小雏儿我是尝得多了,”北海箬不禁沈吟道。“林月如?好象是听说过的……”

李逍遥斜睨道:“大有来头的高级妞儿没沾过吧?你没口福还是没种?话说那林月如本乃姑苏林天南的女公子,人称‘赛孟尝大奶奶’,人如其名,不但气宇豪迈而且胸有块垒……别说是你,连我见了都……都恨不得当她儿子。”他说得口沫横飞,直教灵儿越听越著恼,不禁红了眼圈,心道:“啊,他……他果然对那林小姐有了意思。还……还骗我说没有!”

其实李逍遥越是说得活色生香,越发的让北海箬心痒难禁。他生来口齿伶俐,自小又惯於周旋在村姑井妇堆里,更磨练得舌如珠矶,稍加搬弄,便教北海箬和灵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各皆百感交集。灵儿只是懊恼,北海箬却大咽馋涎,只听李逍遥冷笑道:“人家那个成熟感哪,就像昆仑山西王母那儿精心培植的鲜桃一般,又有如……不说了,反正说了也没人敢去采摘来尝一口。狼哥,咱们还是继续跟这雏儿练练招罢,有道是‘望梅止渴’,其实越望越渴……唉!唏嘘也哉!发可油!”他骂了几声,北海箬却哪还有心思理会骂谁,两人同时抬手抹嘴,拭去馋涎。

北海箬不禁口角咧歪了说道:“那小骚娘儿我是听说过的,据说她不但果是人间绝色,更有一身好武艺,小小年纪已是江湖上一号响当当的脚色……似这等女名人,洒家倒是没尝过。”李逍遥撇嘴道:“没胆罢?没胆就别说了,免得影响情绪。”北海箬瞪著他,冷哼道:“小子哎,要救你的雏儿妞,也忒花心思了罢?却编出这番话说得天花乱坠,想骗老子上苏州吗?”李逍遥哈哈一笑,说道:“你以为我唬你呀?”拉开衣襟,指胸道:“瞧,这是啥伤?”北海箬探头凑近,往右胸瞧了一眼,讶然道:“咦……你的咪咪呢?”

李逍遥反手掴他一嘴巴,说道:“谁跟你讨论咪咪上哪儿去啦?看看这是啥伤!”北海箬心已吊到了林月如那儿去了,竟白挨了一耳光也没顾上理会,只盯著那道钱眼般的伤口瞅了瞅,便知端的。“似是林家一阳指所伤,”李逍遥瞪著眼,只见北海箬沈吟的道:“看伤口的形状,应该是女人的手指戳出来的……真的是她?”长疮的眼皮一抬,瞪著李逍遥,目露讶然之色。

李逍遥不免心中暗惊且佩:“这淫狼果有两把刷子!”定了定神,说道:“还能有谁?就是她,看见了吧?伤口还是新鲜冒血的呢!”为增加说服力,忍痛用两根手指往伤口旁边一捏,挤出几滴血汁,溅在北海箬脸上。

“哎呀,进眼睛了……”北海箬揩脸道,“原来那娘儿们真的在这里……”李逍遥摇手道:“休提,休提。为免狼哥你也落到我一般的下场,还是别惹为妙。”北海箬突然将他掐颈一提,狞笑道:“你惹不起,我可惹得起!”李逍遥朝灵儿望了望,为免那淫汉起疑,急忙移回目光,试探的问道:“这雏儿怎麽打发?不是蠢到要带著妞儿去泡妞吧……”北海箬朝灵儿瞧了一眼,笑道:“小子哎,你快带老子去找那林家的尤物,至於这雏儿嘛……反正年小,多留一天半天也还鲜灵,不一定要操之过急。”

“‘操之过急’这个辞实在是用得太好了!”李逍遥忙道。“不过这种货色狼哥你已经尝多了,看在小的热心帮你寻花柳的份儿上,不如就让给我罢?反正我缺货……”

北海箬哪里舍得把这如花似玉的少女出让给旁人?照李逍遥肚子踹一脚,沈脸哼道:“等老子尝够了,两个都给你。猴急什麽?”李逍遥噗出苦水,半天直腰不起。

李逍遥费了半天口舌,只盼能说动北海箬放灵儿一马。没想到北海箬虽对林月如起了淫念,却没舍得放过灵儿。李逍遥心中暗暗咒骂,但也无可奈何,眼见灵儿面临的险情总算稍得缓解,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他朝灵儿瞥去一眼,心想:“最好是她被点的穴道快点解开……”两人目光相触,灵儿却低下眸子,蹙起眉头。

李逍遥心道:“坏了坏了,我刚才那般说话定然教灵儿听了大是不快,必怪我一味夸林月如,却贬低了她。可是……可是她落在人家手上,我若夸她漂亮,岂不是反而勾起了那贼的色心?没办法,我真是没办法。”他刚才试过提气运使轻功,若是能行,便要趁北海箬猝不及防之际,伺机抢了灵儿逃走。然而稍运内力,真气竟尔凝滞於足阳明和足少阴三道经脉之间,复做几轮尝试,均告无验。他暗暗沮丧:“林月如戳那一指真不是地方,恰好在我的足阳明和足少阴两条经脉之间,直接点破我的右咪咪,犹如扼喉一般,那处受此重伤,却卡死了真气运行的通道,教我使不成风魔轻功,连跑路也难了。”

正自唉声叹气,屁股上突然吃了一脚,北海箬吆喝道:“走,给老子带路去!否则宰了你……”李逍遥苦著脸道:“哪能走啊?我被林家那妞儿搞得走不了路了嘛!”北海箬心急火燎,巴不得飞到林月如面前,侧脸瞧了瞧李逍遥,也看出他果是行走有碍,倒非虚言,不耐烦的探手一揪,扯著李逍遥背後的衣衫,提了起来,说道:“你真是个窝囊废,妞还没泡到就走不了路了,真没用!”一手一个,分别提著灵儿和李逍遥两人,迈脚便行,竟毫不费力。

李逍遥这时才暗暗後怕:“刚才幸亏没跟这家夥动手,看他这等力道,以我和灵儿眼下的处境定然打不赢。打不胜岂非白挨打?既自救不得,又扭不转乾坤,毫无用处。所谓不能力取,只好智胜……”可是急切间又无计可施,心想这一回若要与灵儿同脱此难,绝非易事。想到北海箬满脸的恶疔,不由又有几分不安,寻思:“这家夥定是身带梅花毒,可别被他染上了,那可有得烂!”

北海箬侧头瞪了李逍遥一眼,恶狠狠的道:“你小子是不是在心里盘算怎生骗老子上当?哼,若被我看出有何花招,当心脑袋!”李逍遥苦笑道:“哪有招儿?”北海箬冷笑道:“可我看出你一脸的不爽,你这窝囊废!老子肯带你去泡妞儿已经挺瞧得起你了,莫非你是不想穿我用过的两只破鞋?”李逍遥听出话中透出煞气,忙道:“没有!我巴不得你去泡林家那妞儿呢,乐还来不及,怎会不爽呢?”

话声刚落,山石後便传出一个冷飒飒的脆亮话声:“淫贼!”

李逍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转头向北海箬说道:“骂你呢。淫贼……”北海箬犹未作声,只见一块大石後闪出一个俏生生的人影,杏眼桃腮,目透英气,冷声哼道:“两个淫贼!”李逍遥已认出站在面前的那人正是身穿男妆的林月如,不由一怔。“两个?连我在内?”

北海箬眼光一亮,问道:“这个是谁?”李逍遥暗觉不好,忙道:“哦……这是我大奶妈家三女儿的寡妇小姑。”一边搪塞,一边朝林月如使眼色,示意要她快逃。林月如却视而不见,笼了满脸的怒气,绷紧的俏面犹如冰山玉石一般,仰眼朝天,露出不屑之色,冷冷的说道:“我姓林。刚才谁在胡说八道来著?”

李逍遥脸上登时一红,暗吐舌头:“坏了坏了,要多糟有多糟。糗乞妈了!……她听到啦?”北海箬眯著眼打量著面前那熟透鲜果也似的娇影,不由咂舌道:“姓林?也就是……”李逍遥忙道:“林青霞。青衣楼有名的寡妇,专克老公,你可别沾噢,狼哥。免得死都不知道怎麽死……”没等听完,林月如已柳眉倒竖,蓦然间发指戳来,“飒!”一声劲响,正是“一阳指”的威力顿显无遗。

她这一指却是要取李逍遥性命,北海箬未及多想,把李逍遥向身後一抛,腾出手来,斜身急窜,连跨七八块石丘,避开指力,绕个半圈,正要欺向林月如,不料乱石丛里突然蹦出十来个人影,为首的一个白脸锦袍青年发指便来飞戳,喝道:“北海箬,你犯的事儿多了。侠客山庄要拿你去送官……”正是陈春。

但没等他发出一阳指,旁边突然撞来一红脸少年,故意把陈春挤到一边,挥刀叫道:“让我苏笑春来收拾这贼!”陈春怒道:“你推我干什麽?”又挤上来,苏笑春却反撩刀杆将他绊了个趋趄。

李逍遥跌在石头缝里,一时挣扎不起,眼见此景,不禁摇头苦笑,心想:“这帮鸟人……唉,原来他们跟林月如又转了回来,却都没骑马,全改做步行,许是为免惊动对岸的回回炮阵。看林月如那气冲冲的样子,多半是搜来这里之时,听到了我那些话……糗乞妈了!!”正想到脸红处,一只穿著皮靴的秀足倏地踏落,踩在他胸口上,狠碾伤处,只痛得李逍遥全身抽搐。

林月如仰眼望天,娇喝一声道:“说那麽多干什麽?动手罢,把两个淫贼给我拿下!”李逍遥忙抓住她踩在他胸口的那只秀足,说道:“我已经被你拿下了,不该包括我……大家快动手,捉住那有名淫贼,救那小姑娘……唉呀!”忽感林月如足底加了几分劲道,碾得伤口迸裂流血,他不禁皱脸痛哼道:“轻点嘛!”

忽然间劈劈砰砰之声大作,苏笑春等抢在最前边的几人全飞跌丈外,北海箬抡腿扫了一圈,见没人胆敢太过逼近,环顾著冷笑道:“一群窝囊废!”左手提著灵儿,大步流星地飞跃乱石,向林月如扑来,势如饿狼捕兔一般。因见林月如果然绝色,北海箬不禁哈哈大笑:“两个绝顶的尤物摆在一起,真是太妙了!老子今儿算开了眼界……”

众少年见其来势凶恶,不由乱声惊叫。李逍遥也吃一惊,眼见北海箬已来得近了,竟无人拦得住他,当者皆跌,因感此人厉害,忙向林月如说道:“快逃!”林月如冷哼一声,仰面望天,摆出一副不屑一顾之态。李逍遥不禁心下苦笑:“等落了在人家手里,你就知道哭了……”

蔡骏扑到一块石头上,弯弓搭箭,瞄准了北海箬踏石飞跃的身影,飕一箭射出去。以他的箭术,众少年均料那淫徒必无侥理,却那知中间蹦出个陈春,提手发指,追到北海箬身後,正要戳去,蔡骏忙喊:“有箭到,快躲开!”声犹未落,陈春後股中箭,痛呼一声跌开。便只这一阻,蔡骏已来不及再发一箭,眼睁睁的看著北海箬跃到林月如身後,众少年惊得全都喘不过气来。

陈惊云急拉弹弓欲射,旁边那梳鸦头鬟的林家小婢忙道:“太靠近大小姐了,别射……”便在这时,有血滴在李逍遥脸上。

北海箬急扑的身影嘎然刹住,李逍遥便在他们两人中间的地上仰躺著,倏地只见一道剑光如电,横脸曳闪而过,仰目望时,只见林月如背後的剑鞘已空,反手出剑,贯穿了北海箬的腹部。

这时李逍遥才吃了一惊,心念暗转:“只道这刁蛮大小姐是个只会用鞭抽人的草包,却哪料她会玩剑,而且玩得高明之极!”

北海箬急跃的身形去势顷刻之间尽挫於这突如其来的一剑穿肠之下。虽探出一只长满疮疔的手爪,竟无力伸到林月如身旁,脸肌一阵痛苦的抽搐,低眸瞧了瞧那支洞穿胸腹的长剑,叹了一口气,眼皮艰难地抬起,不甘心地瞪著林月如那丰盈诱人的背影,口动半天,咕哝出一声:“你果然是很难泡……”

林月如长剑回鞘。北海箬缩成一团痛倒於地,却趴在李逍遥脸旁,两人互瞪著交换了个苦楚的眼神,李逍遥不禁有些好笑,小声问道:“没骗你吧?”北海箬无力地摇了摇头,眼光兀自死瞪著林月如那双玉柱般挺拔修直的秀腿,干咽了一口馋涎,叹道:“遗憾!”李逍遥扁了扁嘴巴,正朝灵儿望去,不料北海箬竟伸手握住他的手掌,五指一紧,嘶声说道:“小子哎,你也算块料,又……又没骗我,可惜我没时间收你为徒了……咳咳!”因口中咳血不已,一时说不下去。

李逍遥忙道:“别这样说啊……”北海箬偏生要说:“不……我师父若是见了你,必……必会和我一样欣赏你的天份。今後春宫门就……就靠你们新人来发扬光大了!”李逍遥惊道:“你这样说是什麽意思啊?”北海箬噗一声口喷鲜血,缩成一团,从他眼帘里滑了下去,堕进漆黑的岩石缝里,没了声息。

李逍遥忙道:“你给我解释清楚啊,你这样说是什麽意思嘛?不是害到我被人家杀吗?我已然一身脏水了都……”林月如冷然道:“结果了一个淫贼,另一个淫贼拿去送官罢。这个人我连多看一眼也是几天吃不下饭,三八、四九,你们来处理。”抬脚便走,苏笑春等迎上来说:“大小姐,没想到你暗中练了一手好剑法。不知是什麽名堂,可否给咱们说一说?”林月如哼一声道:“有什麽可说的?等我的‘斩龙诀’练成了再说罢。”

苏笑春问道:“还有一个小姑娘怎麽处置?”林月如见有人欲给灵儿解穴,忙喝止道:“先别解穴。”转脸瞧了瞧灵儿,见这美貌少女也正目光盈闪地望著她。两女相互打量片刻,林月如移开目光,说道:“十六,你来问问这女孩儿,若是她愿意回家去,那就给她解穴送走。成天价跟著这淫贱之徒厮混,成何体统?我想她多半是年小不懂事,因被那淫贼玷污了身子,不得已才屈从了他。如今她要肯悔悟,便放她离去,如果她执迷不悟,那就是甘做淫贼的同党,也一并送官。”

众少年皆赞:“大小姐断事英明,果有武林盟主之风!”那个名唤“十六”的小鬟领了林月如的吩咐,向灵儿走去。李逍遥心下暗恼:“真有这样的武林盟主,那武林就糟了……”可是事已至此,除了懊恼之外,哪有办法可想?

那个也做男妆打扮的小鬟走到灵儿面前,侧头瞧了瞧她,啧的一声赞叹,似也惊羡於灵儿的美丽。灵儿正望著李逍遥,听见那名唤“十六”的小鬟问道:“姑娘,你要不要回家呀?”灵儿垂下眸子,那小鬟等了一会,因没瞧出灵儿稍有答应之意,不由提高了声音,问道:“你到底说不说话嘛?”灵儿仍是垂著眸子,那小鬟急了,恼道:“叫你装哑巴!”抬足欲踢,却被林月如伸手推到一旁。

灵儿依旧垂著眼眸,听见林月如说道:“连哑穴也还没解开,怎麽说话?”瞪了那小鬟一眼,伸手到灵儿拍了一下,只解开灵儿的哑穴,却留下别的穴道没碰,仍教她手脚动弹不得。看灵儿能够说话了,林月如问道:“怎麽说?”灵儿轻声道:“逍遥哥哥不是淫……淫贼。”林月如不禁一怔,随即掠李逍遥一眼,目光转回灵儿脸上,柳眉微轩,说道:“我是问你!”

灵儿低声说道:“我要跟逍遥哥哥在一起。”林月如不由一愣,苏笑春笑骂道:“小骚娘儿,这是恋奸情热了!”林月如瞪眼道:“你闭嘴!”又瞧向灵儿,蹙眉道:“你别怕,我跟你做主。有多大的冤情尽管诉说无妨。”苏笑春等心里暗笑:“你以为你是谁呀?”

灵儿低声说道:“我没冤情,逍遥哥哥才冤呢。他被你们冤枉,他不是淫贼,我要跟逍遥哥哥在一起……”林月如摇了摇头,没等听完就转身走开了,说道:“犯贱!”走了几步,吩咐旁人:“都押回去,一并送官治他个淫乱之罪。”苏笑春竖起大麽指,赞叹道:“英明!”灵儿抬起眼帘,说道:“逍遥哥哥才不是坏人呢!”苏笑春一脚把她踹翻,骂道:“小娘们懂得什麽是非?”

李逍遥见灵儿受人殴辱欺负,不由怒火涌起,正要挣扎著爬起身来,却被旁边的几个少年牢牢按住,苏笑春转身瞥见这小瘸子怒目瞪视,便给了李逍遥几耳光,林月如怒道:“谁要你多事?”苏笑春不禁一怔,突听黑暗中发出几声幽忽忽的怪叫,宛如婴啼枭笑。众少年听了,都吓一跳。然而定神细聆之时,却又没再听见刚才那鬼气森森的怪声。

林月如蹙眉道:“什麽声音?”陈春等几人往四下里扫视一遍,均未发现有异,不由愕然相觑。便在那怪声传入耳朵之时,李逍遥心头一激灵,暗觉不安:“每当我有这种凉毛毛的感觉,那就指定要……”

“见鬼!”林月如正自惶惑不安地四下乱望,突听得一人说了那两个字,她猛地回首,目光扫视,问道:“谁说的?”几只手不约而同地指著李逍遥的鼻子。

李逍遥暗觉背後一阵阵的发毛,心下惊疑不定:“不对!真的有那种色迷迷的眼神在漆黑中朝我乱瞪,都瞪到我背梁直痒,就好像猫抓一样……”因见林月如向他走近,看她眼光不善,他忙道:“不要说我吓你,真的有问题哦!”林月如见他暗使眼色示意身後有异,便探头往李逍遥背後一瞧,除了北海箬的尸身蜷缩在岩缝中,却哪有异常?

便在众人都屏息静候林月如说出她有没发现异常的当儿,李逍遥突感胁下一阵奇痒,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钻进来挠他似的,不自禁地“呀”了一声,手臂一甩而起。说来也奇,他那只手竟似著魔般甩到了林月如身前,捺在她饱满的胸脯上,心中只叫了一声“糟”,缩手不及,那只胳膊登时“哢嚓!”一声,被林月如瞬间扭断,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只痛得不住地颤抖抽搐。随即!的一声闷响,林月如照胸一脚把他蹬倒在地,忿恨的道:“叫你占便宜!”

李逍遥剧痛之下,一时说不出话来,心下只是叫苦:“这个时候我怎麽敢占你便宜嘛?不用点脑子……”突然胸襟一紧,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勉强抬眼一看,原来是苏笑春怒冲冲地把他揪了起来,照脸唾一口,骂道:“你这无耻淫贼,竟敢装神弄鬼,趁机非礼林大小姐。不想活了?”李逍遥哪有力气分辨,只是耷拉著眼皮没精打采地瞪著他,心道:“随便你怎麽说……”但苏笑春显然懒得多说,攥起双拳,怒喝一声:“双风贯耳!”

“所谓‘双风贯耳’,亦即拳师采取弓马步法,气运於臂,陡发双拳痛击,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道猛捶我的两边额头,直接命中太阳穴……”李逍遥中招之际,脑中先闪出这一招的名堂,旋即铃儿叮当响,眼前金星乱闪,身子摇晃不定。

但见陈春抢上前来,掌凝虎爪,倏地抓在李逍遥的胸口,沈著脸道:“黑虎掏心!”

“所谓‘黑虎掏心’,源自北派拳法,采一字箭步猛发拳力,状似虎爪,以掌根吐劲,闪电般猛击我的胸口……哎呀,打到我伤口上了!”李逍遥噗的吐出一口鲜血,望後便跌,不料蔡骏早候在那儿,五指箕张,猛然拍落,喝道:“五雷轰顶!”

“所谓‘五雷轰顶’,亦指对方力凝五指,陡然砸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打我的头,使天灵盖遭受震荡而致大脑供血不足,很快将陷入昏迷之中……”李逍遥头重脚轻地摇晃了几下,晕乎乎的歪向旁边,却迎著陈惊云横扫而来的一脚,喝道:“秋风扫落叶!”

“所谓‘秋风扫落叶’,亦即北派扫堂腿中最有名的一招,俗称使绊儿。具体情形来不及解释了,因为我正摔向一块好大的石头,该石棱角突兀,正以千分之一柱香的时速撞将上来……哎呀!”

他只听到灵儿一声惊呼,登时什麽也不知道了……

一阵剧痛使得他突然醒过来。只把眼睛微睁便吃了一惊,原来他的身子被马拖著走。急欲挣扎时,双手紧缚,由一条藤绳牵在前边一匹马的後边。这一通著地拽拖,身上衣衫已然破碎,遍体鳞伤,苦不堪言。

还好前边那干人为免惊动左近的官军,并没策骑飞驰,仅是缓辔小跑,才教李逍遥所受的罪稍减些。但也磨得他身上又是血迹又是泥土积叶,宛然不成人形。灵儿在前边只是哭叫,那个名唤“十六”的小鬟紧搂著她同乘一骑,因她穴道没解开,反被林月如多补了一指头,眼看著李逍遥受苦,却无法相救。

因见灵儿哭闹得厉害,林月如恼将起来,教那小鬟撕一块布塞堵她的口。灵儿忙道:“我不叫了。”那小鬟一时找不著布片塞口,朝灵儿瞪眼道:“你再叫,就割你舌头!”灵儿小嘴一扁,望向李逍遥,眼泪又簌簌而落。

陈春朝四周望了望,兜转马首,低声说道:“不是跟陆师叔手下人约好了在这条路口会合吗,怎麽不见人影?”没听见林月如回答,他不由一愣,转头寻视,却见她在一棵树後弯腰干呕,眼泪汪汪,似是好生难受。陈春等心中奇怪,均要打马去看,林月如背转一只手摇了摇,无力的说道:“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别过来。”陈春等不知发生何事,只是面面相觑。

林月如正在干呕,突见面前探来一颗头,侧著脸看她,冷不防打个照脸,吓她一跳,方欲退後,认出那是一张何等样讨厌的脸。

“头一回杀生?”李逍遥鼻青眼肿地探近,凑嘴到林月如脸旁,小声问道。

林月如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突然“哇”一声,眼泪夺眶而出,又情不自禁地想靠向李逍遥肩头。李逍遥正自眯眼相迎,突然脸颊吃一耳刮子。林月如怒道:“我……我才不是头一回宰人呢!杀个把人算什麽?”李逍遥点头道:“哦……那就是怀孕啦,不然干嘛吐?让我把把脉……哎呀!”

但见那丛树叶一阵剧烈摆动,劈哩!!之声大作,便在陈春等人愕然而望时,林月如拖一个满脸开花的人出来,抛到地上,抬手拭汗道:“苏笑春,看好了这家夥!”苏笑春认出那烂泥也似的家夥居然是绑在马後的李逍遥,不由回头望了望马後边,纳闷道:“怎麽跑过去了,不是绑好了麽?”林月如朝李逍遥呸了一口,说道:“这家夥滑得很!”

李逍遥正想还之以口:“没你的肉滑……”林月如突然又“哇”一声吐黄水,这一回是吐得实在,顿时淋了李逍遥一脑袋的隔夜饭。

“不对!这风……”陈春等突然醒悟过来,使劲抽动鼻翼,闻出风中的异味。“好大的血腥气!”

李逍遥转头瞧见灵儿也自吐得不亦乐乎,与林月如不同,她吐的却是清清的酸水,大老远的便闻到一股酸味。不似林月如那般吐的是馊饭糊糊。他抹头道:“这麽大的血腥味,附近一定死了好多人哦……”

死人。

当他们寻著血腥气传来之处多觅得数十步,果然看到了许多死人。多到无法以言辞形容。

走在最前头的苏笑春以及林月如的几个劲装家丁陡然间惊得倒退而跌,火把落地,眼前现出一排大坑穴,尸积如山。

“现场描述一下……”李逍遥抖著双脚挤上前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转身只见那夥少年骑者全都哗啦一声後退,缩得远远的。他便强打精神,捡火把在手,颤著腿说道:“现场描述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景是非常必要的……在我身後约有七八个已然发现的万人坑,泥土尚新,可见此处是一个刚开发不久的乱葬岗。而且必然发生过一起惨绝人寰的大悲剧,风中除了血腥气、隔夜饭馊味以及酸水味,尚可嗅到硝烟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左移几尺,指著旁边一堆残尸,灰著脸说道:“以下是我所看到的尸体,具体特征是如此……所有的尸体全都光身露!,无法看出原来的身份。但我看到很多鸡鸡,以及被割掉的鸡鸡,暂时可以确定死的大都是男人。然而全是无头尸,目前还没有发现一颗脑袋,可见他们的首级已然割去,暂时只能推测凶手或许想以人头上缴,当做论功领赏的凭据。无疑这是一起战争罪行,也就是说这里发生了一场尚未嚗光的大屠杀……”无意间朝旁边一望,见到一颗头,不由一怔,忙道:“哦……刚发现这里有一颗人头。两眼还是睁著的,嘴还动……咦,你是活的?”

“我当然活啦,我是苏笑春哪!”那厮瞪眼道。“倒要问问你,被马拖了半里地,你怎麽还这麽有精神哪?凭什麽由你来解说?”

李逍遥用舌头顶出定神丸给他看,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要想泡到妞须得先练出一副好身体。岂止有精神,不怕告诉你,各方面我都仍硬硬的还在。一言系之亦即‘挺得住’,怕了罢?”伸手一撩,苏笑春“哎呀”一声从坑内发出叫苦声。“掉了!”

“之所以由我挺身而出,来给大家解说,是因为我的医术根基足以确保验尸水准。”李逍遥歪头朝坑里唾了一口血痰,继续说,“这些坑里的死尸据初步估计,少不了约有上千具。联系到最近听说这里发生过战争,又没村没店,死者多半不是平民百姓。他们的衣衫被剥净,不过我刚发现坑边树上挂一条撕碎了的红布,看起来像头巾。可借此推想坑里的死尸有可能来自红巾军,这麽整齐地被坑杀在此,排除了战场上厮杀的可能,联想到古人有大规模屠杀俘虏的习惯,因而我推想被杀的这些清一色光屁股的人全是战俘……”

林月如怒道:“胡说八道,朝廷怎麽会这般残忍,官军又怎能做出这等坑杀战俘的事儿?”李逍遥不慌不忙地牵她的马缰过来,朝坑里尸堆一指,说道:“瞧,说话不用脑子吧?朝廷远著呢,官军也是有两只口,说的那些官话你也信?长眼睛的都可以看见,满坑的死人全都反绑著手,锁骨被长长的铁丝穿透,就像串烧小鸟一般被拖来这里成批的挨宰。不是俘虏是什麽?”林月如只望一眼便即肠翻胃反,噗一声呕苦水,又淋了李逍遥满头。

李逍遥顾不上揩脸,便被陈春质疑:“倘然真如你所说,那为什麽没人把尸体烧掉或掩埋起来,却暴露在这里供咱们随便观看?”李逍遥果然被刁难住了,抚腮沈吟。“这个嘛……”

昏暗中有人凑过来,拍拍他肩,释疑道:“其实很简单。连夜杀了成千上万名邪教妖匪,还没来得及埋完嘛。”李逍遥蹙眉道:“是这样……怎麽会有这麽多红巾俘虏呢?”那人凑嘴到他耳後,压著声音说:“也很简单。之所以有这麽多俘虏,是因为棒胡匪军昨儿兵溃了,目前满山搜捕贼首及其残余呢。”李逍遥点头道:“是这样……那怎麽没看到这附近有鞑子官兵把守现场啊?”那人搂著他肩道:“更简单啦。我们在这儿埋尸累了歇会儿,看到你们过来,就先藏起来啦。”李逍遥“哦”了一声,突然醒悟过来,抬起眼皮,惊道:“你是谁啊?”

那人用一只手摸块腰牌出来给他看,说道:“我是探马赤军千户完颜黑骨,你们被捕了!”

元廷签各部落人为军,名为探马赤军,驻防中原已久,所部官兵均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这原也不足为奇。但李逍遥还是呆住了,嘴巴大张,一时合不拢来。蓦然之间,只见大群清一色黑笠黑衫的探马赤兵从树丛里撞将出来,各挺长矛大戟,或弯弓搭箭,四下包抄而至。那千户完颜黑骨这时才从李逍遥身影後转将出来,抬起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黑脸,眼光变得凌厉如电,扫视林月如等众骑,喝道:“尔等红巾残众,全拿下了!”

陈春越众而出,把手一伸,急道:“我们是侠客山庄……啊!”李逍遥听见弦声骤响,投眼望去,只见一枝狼齿倒!箭从树丛里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陈春那只手掌,随著一声痛呼,陈春倒头掼下马来。

“不管你们是什麽来路,来到苦水铺就是踏上了死路!”完颜黑骨锐目扫视,话声凛凛的道。“人头,自然是割得越多越好领赏!”

林月如眼见几名家丁顷间被戮,转眼割了首级,不由惊怒交加,勒转马首,喝道:“那你们元帝国的路也就走到了末路!”长剑唰一声出鞘,完颜黑骨只觉目光为之一眩,林月如已纵骑跃马,率先冲杀过来。陈春头发蓬乱的从地上爬起,嘶声叫道:“对,杀出一条血路!”声犹未落,已被一丛矛!拽翻。

李逍遥留意到一大群人中间仅他握著火把,不由讶道:“怎麽你们都不需要光亮啊?”完颜黑骨驱赶一群持长杆!矛的步卒截住林月如,乱!纷搠,教她逼近不得,听见李逍遥发问,他才冷笑道:“武力镇压,何须见光?”李逍遥明白了:“那就是‘见光死’喽?”将火把一丢,跳脚踩灭,眼前登时一片黑暗。他趁乱取出乾坤袋里的几枚烟雾弹,用牙拔弦,顿时烟笼雾迷,湮没了他的身影。他一路咳嗽著溜到树後蹲下,心道:“这些烟雾弹不知哪儿得来的,厉害哦!”随手抛掷,尽把烟雾弹丢进人影密集处,一时浓烟弥漫,咳声大作。

乘著混乱,李逍遥钻进人丛里,寻将过去,只见几杆丈许长的!矛乱搭过去,拽扯那小鬟堕马,灵儿也跌将下来,李逍遥爬得飞快,上前抱住了她。转头向林月如吆喝砍杀之处望了望,见她和几名同伴已陷入苦战,他不禁心下叹息:“一只手抱不了俩妞儿,可也怪不了我。谁叫你弄断我那只胳膊呢?”抱了灵儿起身,正在迷烟中觅路而走,突然後腰吃了一脚,不知被谁踹个正著,“哎呀”一声,跌入草丛里,沿著一道斜坡一溜往下滚得飞快。

到得坡底,顾不得喘息,回头朝坡上林子里望去,心下犹豫:“就这麽撇下林月如,会不会有点儿不近人情?”但一转念,想到自己伤势未愈,武功半点也使不出,自保尚难,哪有本事救林月如等人杀出重围?不禁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但愿我刚才丢那几枚烟筒子多少帮得上你们一点儿忙,最好趁烟没散早些开溜,别蠢到被人家一古脑儿提溜了去。”低眼瞧见灵儿双目紧闭,俏面惨白,竟早就昏了过去,他不禁一怔。

犹未回过神来,草声哗啦一阵拨响,钻出几个黑头黑脑的探马赤兵,挺矛掩杀上来,吆喝道:“留下人头!”李逍遥吓一跳道:“拷!才两颗脑袋你们也要?”一个探马赤兵道:“一颗头颅交上去领四两银,两颗头就是八两。我们这八人各分一两,总比留在上边啥也没捞著强!拿头来罢,少罗皂!”正要动手,斜坡上突然刀声大作,林子里寒芒幻化,犹如万象纷呈。那几名小卒不禁惊而回望,待转头回来时,李逍遥早抱著灵儿又沿更低一道壑滚了下去。

李逍遥边滚边想:“好象是万象刀法,莫非那姓陆的赶来啦?多半如此,因为我听说林月如他们约好了在那片林子里会合的……”不觉已滚到底下一大滩长满芦草的低洼,脚陷进烂泥里,转头一瞧,那八个小卒竟然追将下来,为首的叫道:“快到河边了,看他们往哪逃!”李逍遥叫了声苦,不禁悲声骂道:“日……为这两颗头值得这般穷追嘛?”那领头的探马赤兵道:“值八两啊你们……”李逍遥眼看跑不动,提气欲使“风魔天下”轻功,真气仍然提不上来,只跃起没几尺高便又栽下,连同灵儿一起滚了满身泥污。

那夥探马赤兵见他逃不动了,皆喜而叫道:“八两银、八两银!”李逍遥未及爬起,脚步声已近,他急中生智之下,摸出几颗碎银抛向身後,叫道:“要银子给你们就是了,不止八两呢!”趁那些兵忙於捡银,他赶忙抱了灵儿踉踉跄跄地又跑,但没跑多远,回头望见那几个兵拾完银後仍追,李逍遥不禁变色道:“不是已经跟你们买下两颗头了吗?还追?”那领头兵道:“银子收了,头还值著八两呢。怎能有钱不赚?”发一声喊,提刀砍来。李逍遥愤然道:“这是什麽世道?”一交绊跌在淤泥里,再也挣扎不起来,眼看刀光矛锋乱闪而至,心中只是悲哀。

混乱中但见芦草纷晃,泥星飞溅,人影荡闪跌扑,一时眼花缭乱。李逍遥正惊慌间,突然从乱草中钻出几个满身泥水的光膀子大汉,影影绰绰的围了上来,精闪闪的眼睛瞪著他。

李逍遥吃了一惊,却也霎眼瞧出这夥人不是刚才那几个鞑子,因感不明虚实,挣起身子,急欲护著灵儿往河边退去,那几个光膀大汉猛然将他扑倒按牢。李逍遥张口欲呼,忽见先前追赶来的那几个探马赤兵全被渔网兜做一堆,捆成粽子般趴在芦丛里,几道刀锋逼住他们,没一人胆敢叫出声来。他见得此景,不由的心中一怔:“怎回事儿?”

旁边有个大汉见他张口欲叫,眼光一狠,提刀便要结果他。李逍遥挣脱不得,惟有闭目待死,心中却又不甘,想起戏文里有类似的英雄落难情形,便来上一句:“可怜我宋江……啊不对,应该是李逍遥。”死到临头,念及灵儿一个孤零零的小姑娘落到这夥贼的手里,处境必然不妙,心下更加悲哀。

但听得芦荡中有人压著声音喝道:“士信,住手!”李逍遥眼角瞥见那把刀刹在半道,没往他脖子剁落,不由一怔,暗转念头:“话本里每回说到宋江眼瞅著快要挨宰时,便似我这般唱上一句:‘可怜我李逍遥……’立马便有个熟人冒出来帮他解绳,然则我……也有这名望?”稍一定神,暗觉刚才那话声非但透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更有几分耳熟。他不禁纳闷:“谁啊?”想回头去瞅上一眼,却仍被几只有力的大手按肩压紧,哪里动得分毫?

不过那把刀倒真是放了下去,提刀那三十出头的汉子转头望向芦丛里,低声问道:“大哥,你怎麽来了?”那人低声道:“休要多说,先离开这里。对了,那几个鞑子先带到你二哥船上去,这两个小娃娃跟我走。”

李逍遥仍紧握灵儿之手,便这般稀里糊涂地被几条大汉押到芦岸边停泊的一艘小乌篷船上,由於夜色漆黑,旁边又没点火,那干人全是摸黑潜行,又都满脸泥,没能瞧清是何等样人,但见那提刀汉子领著一夥人分成两拨从芦丛里悄然撤离,均是行动敏捷,配合默契,训练得仿佛一人,进退倏忽,来去无声,处处透出精强干练。那八个探马赤兵顷间全数活拿,无半点声息传入林子里,由此也可窥见这帮人的手段绝非等闲江湖粗卤之辈可及。

李逍遥不禁暗赞:“是干事儿的样子。比我行多了……”待被推进舱篷里,眼前黑灯瞎火,隐约见到有人坐在里边,却瞧不清面容。四周也没人说话,舱外的人均以手势或扮水鸭叫互通声息。不多时橹声响起,显是船只离岸,悠悠荡向河心。

第十五章 河图洛书(一)

李逍遥在黑暗中枯坐一阵,感到灵儿纤指微动,渐渐苏醒。便在这时,有人轻磕舱壁,低声说道:“舵爷,到安全地方了。”舱里有人摸索着点了灯,李逍遥听见外边有些动静,扒着舱壁的竹板缝眼里望外瞅,借着些许青幽幽的晨光,依稀瞧见河面上有数艘同样形状的乌篷船左右卫护着他所乘坐的这一艘,齐往烟雾中若隐若现的一艘六帆大船驶去。

“小兄弟,可还记得那面帆旗?”灯光亮时,有个苏北口音浓重的男人话声传入李逍遥耳朵,他不禁一怔,眼前烟雾移开,露出大帆上一面迎风飘展的“九龙聚首”旗帜。李逍遥心念一动:“咸鸭蛋?”猛然回头,只见舱篷靠里的一隅坐着一个凝目而视的中年男子,相貌却不陌生。

“张士诚!”李逍遥认了出来,不由脱口叫出了那人的姓名,同时听见舱外数人压着声音喝道:“大胆!”李逍遥不由自主地闭上嘴巴,那中年男子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无妨。这位小兄弟可以这么叫一叫。”舱外才没了声音。李逍遥却觉得奇怪,“为啥?”那中年男子一只手探入袖子里,摸了半天并没拔出,只是瞪着李逍遥,说道:“因为你救过我一命。”

李逍遥瞪了一会儿大眼,方才缓缓的笑了,却摸了摸青肿的脸。“你还记得?”

“你推我下水,虽然让我狼狈不堪,但也因而让我躲过了修剑痴那一击,”张士诚似想微笑,不知为何又笑不成,脸皱着,眉微蹙,手没拔出那边袖子,总似憋闷着什么。“当然得记着救命之恩。要知道……修剑痴那一击当时没人挡得住。”

李逍遥倒是有点儿觉得意外,搔了搔头。“当时那么乱,我以为你不记得我这号小脚色了……”

“我……”张士诚果然诚实,隔矮桌凑近脸孔,憋挤着不自然的笑容,低声说道。“确实不记得你了,不过你旁边这个妞儿总是让人难以忘记。所以刚才……”

李逍遥忙护着灵儿,说道:“你别打主意啊。”张士诚把那张总似憋闷着的脸又收了回去,微微靠坐背垫,说道:“瞧你想哪儿去了?我只是说,你旁边这个妞儿让我记起了你曾经帮我避过一劫。要不然,刚才你就没命了。”

“我也知道刚才好险,”李逍遥陪着打哈哈,但见张士诚那只手伸进衣袖里想拔又没拔出,脸上老不痛快,憋着什么似的。李逍遥不禁奇怪,想问又没敢问。

“那妞儿怎么啦?”张士诚见灵儿把眼睛睁开一线又闭上,不由得笑了笑,问道。

“哦……醒啦?”李逍遥侧头瞧了瞧灵儿的脸面,她却扭头朝向舱壁,把眼睛又闭得更拢了,似是不想理他。张士诚提壶斟酒,拿了一杯放到李逍遥面前,又换茶壶倒了一杯花茶也摆过去,朝灵儿微扬了扬下巴,李逍遥会意,拿了那杯温热的茶水,捧到灵儿唇边,低声说道:“来,喝点儿茶醒醒神。”灵儿不理。李逍遥正没做理会处,瞥见张士诚朝他大使眼色。他又会意了,觉得这招不错,便凑嘴到灵儿耳边,低声道:“自来奉茶陪礼,那就是诚心诚意地赔不是了。莫非你还要我下跪?”

灵儿正自迟疑未纳,张士诚哈哈一笑,总似憋闷着什么般的道:“小妹妹,你可别让我兄弟难做噢,这位兄弟虽小,可是英雄了得。不过英雄一下了跪,不论跪的是妻子还是别人,这便英雄气短了。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李逍遥赶紧点头道:“是呀,我是诚心的。”灵儿朝李逍遥脸上悠悠的瞟了一瞟,垂下眸去,默不作声地接下他捧过来的茶杯,放在嘴边餟着。眼皮又抬,看出他面上隐忍痛楚之色,妙目微转,见他一只手臂还软垂在腰畔,便放下茶杯,双手拿住他的胳膊,不知如何晃了几晃,“咔嚓”一声微响,轻轻地帮李逍遥把骨节接了回去。

张士诚轻拍桌面,赞道:“也是一女中俊杰!”李逍遥晓得灵儿的手段素来高明莫测,倒不惊奇,见她双手已能活动自如,想是先前被点的穴道已解去,他摆动着那只手臂,暗觉灵儿的接续之法竟无多少疼痛,比起五毒药王的手段显又高了一筹,探嘴到她耳边,说道:“好灵儿。”灵儿却噘起樱唇,又把脸蛋扭过去,面朝舱壁,摆出“不理你”的娇嗔情态。

张士诚哈哈干笑,眉关依然锁紧,又似憋着什么。李逍遥朝他瞥了一眼,见那只手还笼在另一边袖管里不知在捏着什么,李逍遥忍不住忽起疑心:“该不会是暗中攥着防人的家伙罢?”看张士诚那般似想痛快又不痛快的神色,倒是有些像是那种凡事总陪着小心的人。

“来,咱们喝酒。”张士诚举杯邀饮,微笑道,“人海茫茫,相逢即是有缘。这是我家自酿的米酒,尝尝!”

李逍遥端杯呷了一口,感到有甜腻之味,不过酒气倒也清香,他便把杯端到灵儿嘴边,说道:“甜的,要不要也来尝一口?”灵儿只是不睬。李逍遥为免张士诚见笑,只好又转头回来,晓得灵儿气还未消,也分说不得,便不理会。但当他转开脑袋时,灵儿却又探嘴到他耳后,小声说道:“回去再跟你算帐。”李逍遥一怔,心下讶然不已:“咦……会说这一句啦?”待转脸瞅时,灵儿已飞快的扭开了头去,面朝舱壁,双手捧茶,小口呷着。

张士诚哈哈笑,眉头仍蹙而不展,另一只手仍笼在袖里,不知在剥什么。李逍遥听到河面上暗号声接二连三传开去,似是通报张士诚座船已近。他觉得这排场倒也威而不显,别有一种气派,不由啧了一声,说道:“张老爷,似你这等大名人,今儿我能跟你坐在一条船上喝你家的甜米酒,实在是太像作梦了!”张士诚“嗨”了一声,皱眉道:“别这么见外呀,叫张老爷多见外啊?”李逍遥扁了扁嘴,心道:“不叫你张老爷叫什么?都知道你是高邮城里卖咸鸭蛋起家的,小名儿叫‘九四’。难道要我直接喊你以前的浑号——咸蛋诚?”

张士诚倒是认真地想了想,瞪着李逍遥,问道:“兄弟你怎生称呼?”

“我叫逍遥儿,姓李。”李逍遥掏耳道。

“家里可还有些什么人呢?”张士诚做关怀状。

李逍遥随口答了句“没爹没娘”,原本想补充说尚有一老婶,但又飞快转念,暗忖:“可得留一点儿底,天知道他这般问根刨底是什么意思?查户籍麽?这家伙不像好打交道的,就算我救过他一命,万一翻起脸来没准儿丢我一个咸鸭蛋。别把老婶端出来,免得日后万一有人逮不着我,跑到家里去寻我老婶晦气呢?”

张士诚似未看出李逍遥心中暗留戒意,唏嘘道:“既然你没爹没娘,也是一苦孩子,而我又尚无子嗣,不如你改姓张如何?”李逍遥奇道:“我为啥跟你姓啊?”张士诚做迎纳入怀状:“你若不嫌弃我船小身微,不妨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义子如何?”李逍遥心下犹豫:“没想到他会这样看中我,想是因见我有点儿本事,欲留在身边做个保镖什么的,美其名曰义子。”张士诚引诱道:“我龙船会也算有几十条船,上千号人,身为张士诚的义子,除了我和士德、士信之外,多少英雄豪杰还不得听你的使唤?”李逍遥想:“万一哪天船没了,叫我跟你跑回高邮卖咸鸭蛋啊?你张老板在那儿摆摊卖蛋,我往旁边这么一站,还当你保镖?”张士诚憧憬未来:“将来家业做大,你身为我的螟蛉义子,岂非前途无量?”李逍遥忍不住脱口而出:“等你生了亲儿子,我不就靠边站了?”张士诚做不同意状:“话可不能这么说!”

李逍遥捺不过人情面儿上,本要不由衷地答允,脑中突然冒出大娘的一句教诲:“要学会说不。”但没等他说“啂”,张士诚就看出不痛快来,皱眉道:“你若嫌当我义子委屈了,那也不好勉强。可是我们大可打破年纪和辈份的界限,结拜为兄弟如何?”李逍遥不禁一怔,心想:“平辈论交,倒也好过做干儿子……”张士诚皱眉瞪他,说道:“倘若连这你也不給面,那就是瞧不起我老张了。”

李逍遥见他那只手仍笼在袖里眼看要拔出,心下暗跳得一跳:“我再不答应,就是不給他面子啦,后果是可以想象的——他会掏家伙。”因怕张士诚老羞成怒,只得端杯说道:“叫你大哥还不行吗?”

张士诚瞪着他,那憋闷的眼神里缓缓的闪出一丝舒慰之色,满是盐疮的干巴脸上方才有了笑容,拿杯一碰,说道:“好,待会儿我和你焚香结拜。”李逍遥笑道:“随你,先喝酒罢,口都被你吓干了。”两人喝了几杯,李逍遥暗觉桌上的盐煮蚕豆不好吃,乘着酒兴道:“可还有别的点心?我和灵妹子都饿了呢。”张士诚居然又憋住了,瞪了一会儿眼,朝舱外喊了一声:“定边,传令主舟置备酒席,等咱们到了便要吃。”舱外有人答应,唱着歌儿便挨个传话,连连传过数条船,到达主舟之上。

李逍遥朝河面张望,暗觉这种逐条船传口信儿的法子倒也别有气派,不禁张开嘴乐,一回头间,瞥见张士诚似乎飞快地往嘴里塞了一物,嘟囔着口腮正在嚼,见李逍遥转回脸来,嘴和手便都不动。李逍遥不由的奇怪地瞪着他,心道:“他在偷吃啥?”鼻际突然闻到某种气味,抽了抽鼻翼,纳闷的猜道:“谁放屁呀?”

张士诚实在憋得不行了,勾手指头叫李逍遥凑耳过来,也把嘴探过去,两人隔桌挨近,张士诚低声问道:“你闻到什么了?”李逍遥如实道:“屁味。”张士诚予以否认:“不对。”李逍遥闻了闻他鼓塞的嘴巴,突然间大眼一亮,“哦!”了一声,眉飞色舞。张士诚问道:“可知我以前是干什么营生的?”李逍遥脱口而出:“你卖咸鸭蛋的。”

张士诚以一种另类优越感的眼神睥睨他,嘴巴嚼而不言。李逍遥蹶起屁股,又凑鼻子来闻了一闻,更觉饥肠悬儿晃悠,急道:“給个咸蛋吃吃嘛!”张士诚斜藐着他,悠悠的道:“你不嫌?”李逍遥忙道:“早听说你腌咸蛋挺有一手,想吃都来不及,怎会嫌?”张士诚大喜,又瞪了瞪眼,放心地嚼了嚼含在嘴里的咸蛋,使劲咽了下去,然而把那只掖在袖里的手慢慢的拔了出来,攥出几个咸蛋放在桌上。

李逍遥不禁一怔,心中方始恍然:“哦……原来刚才他攥了半天没掏出来的是咸蛋呢,搞到我以为是攥家伙。”抬起眼皮,只见张士诚眼中先前的那种憋闷之感顿消,好像整个人突然间都放松了。这种拿出了蛋才如释重负的神情,使得李逍遥突然间明白一件事:“每个人心里大概都藏着一把锁。张士诚掖藏而又怕人看见或笑话他的不仅是咸蛋,他锁在心底里的是一段自认为并不光彩的卖蛋经历。表面上虽装作不在乎,其实他自己还是蛮介意的。这是他的心结,蛋拿出来之后,至少他心里的那道门已然朝我打开了……”

张士诚殷勤地拿出更多咸蛋塞給李逍遥和灵儿,又似担心什么,低声催道:“快吃,全吃光,别給外边的人看见了不好……”李逍遥拿起一个剥了壳的咸蛋,不由好笑,眼皮一抬。“合着你刚才把手笼在袖子里一动一动地是在掰蛋壳啊?”

张士诚连忙打手势让他小声些:“嘘、嘘!”李逍遥忍笑道:“卖过咸蛋没啥不好。咦……”见着桌上有一蛋没剥壳,伸手一戳,说道:“这个是有壳的……”话声未落,蛋壳砰一下破开,从里边蹦出一个急骤变大的钢光铁色之物,便从桌上陡然拔高,各种精巧之极的机栝迅速交接扩展,便在一霎眼间,舱内已崛立一个大头圆眼的机械金刚,几乎顶破了舱篷。

李逍遥吓一大跳,顿然间瞠目结舌,半晌方道:“咸蛋超人哪?”岂止他吃惊,便连张士诚和灵儿也都呆住了。随着一声轻悠悠的娇笑,张士诚背后一面褥子掀开,坐起一个头发蓬乱的圆脸小姑娘,年龄似只八九岁,满眼刁钻之色,指着他们三人那目瞪口呆的样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李逍遥心念顿转:“难怪我刚才总觉得这舱篷里好象不止我们三个,原来张士诚背后藏着一个……”因被那咸蛋金刚镇得心头压抑,一时仍缓不过劲来。只听张士诚转头朝那小姑娘低声呵斥道:“鱼香蛋,休要捣蛋!”那小姑娘呶嘴道:“人家刚睡醒,玩一玩不可以麽?”伸手拨弄那蛋壳,不知如何又使那大得吓人的金刚嗖一声急骤缩小,缩回蛋内,那掰开两瓣的蛋壳瞬即合拢无缝,溜溜一滚,到了那小姑娘手心里,一收而隐。

李逍遥只看得眼呆口结,张士诚瞪那小姑娘,问道:“鱼香蛋,那玩艺哪来的?”那小姑娘不答反嗔:“别叫我鱼香蛋……”嗖一声钻出被窝,竟只着一湖碧色肚兜,粉光致致地闪了出来,扑身撞出掩闭的舱窗,宛如飞鱼一般快捷无匹地纵入水里,只听一声娇笑传来:“我叫鱼蛋妹!”

张士诚忙唤:“别溜远啊,女儿!”舱外数人齐道:“舵爷放心,大伙儿会看紧了小姐。”张士诚叹道:“唉,真麻烦!”转头见李逍遥兀自朝舱窗外探头探脑,他便苦笑道:“看见了吧?我膝下无儿,就只有这捣蛋精……”李逍遥抹嘴道:“不错不错。”灵儿懊恼地瞪着他。

有个人影晃到舱篷口,微微躬身,低声叫道:“舵爷……”张士诚瞧出那人有事密报,便跟着出去,到得船篷外,转身掀帘,探脸瞅着李逍遥,说道:“你倆先在舱里歇会儿,到了主舟咱们再叙。”李逍遥道:“张老爷尽管忙您自个儿的去罢。”张士诚刚放下帘子,闻言又掀开,瞪眼道:“还叫老爷?你再叫就丢下河里喂大鲈鱼……”李逍遥忙改口道:“大哥。”张士诚这才眉花眼笑地“哎”的答应一声,落帘自去。

“别扭!”李逍遥朝帘缝外望了望,转回脸孔,苦笑道,“怎么叫得这般别扭?许是他年纪比我大多了,更像爸爸些。早知该管他叫……‘老豆’。”门帘又掀开,张士诚探脸道:“乖仔,你在喊我哪?”李逍遥不禁一愣,忙道:“你搞啥鬼呀,大佬?”张士诚皱眉道:“你到底想怎生称呼我?”李逍遥搔头道:“还是叫大哥罢。”张士诚问道:“为啥?”李逍遥笑道:“你的款像‘大哥’呀。”帘子又放了下来。

李逍遥自言自语:“奇怪,就是奇怪。别人一对我好些,我就得犯纳闷。为啥?”一边说,一边用眼角去瞟灵儿,她却转开脸庞不睬他。趁这会儿,李逍遥取乾坤袋里备有的银针自疏经脉,这个法子是他那天在船上照料灵儿时看医书学会的,往胸口伤处沿相关经脉扎针,直至足部,料想如法施针连续三天不间断,所中一阳指之伤自能渐愈,不至于这般阻碍真气运行。

服过伤药,正想找话逗灵儿消气,不料张士诚又掀开帘子,探脸进来。李逍遥笑道:“又怎地?不是定了叫大哥吗……”张士诚摆了摆手,低声说道:“兄弟,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李逍遥见他脸色凝重,不由得敛去笑容,问道:“啥事?”张士诚似不想别人听见,拉李逍遥到一旁,咬耳道:“这事儿不难,但要守得住口。万一有人问起,你便说大哥我是为了前去救你,以报日前之恩,才……这个……才带人到苦水铺。”话声稍顿,瞪他片刻,问道:“办得到吗?”李逍遥想:“原以为是什么难事,却是这点儿小嘅咝。”点了点头,瞪眼道:“怎么?你不是为了专程找我报恩才来苦水铺吗?”张士诚一时没会过意来,脱口而出:“当然不是……”话刚出口,便见到李逍遥朝他眨眼,张士诚方才恍然:“只道你小子没能会意,没想到你倒是出乎意料地机灵,反搞得我没会过意来。”拍了拍李逍遥的肩,颔首道:“果然不愧是张士诚的兄弟,够……”李逍遥咧开嘴乐:“够奸不是?”

张士诚捏了捏他,因有事没料理毕,又放帘自去,李逍遥不禁抚腮暗疑:“这个咸蛋诚!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因想不透那张士诚那双总似憋着什么的眼光里隐藏着何等样心机,忍不住伸嘴到灵儿耳边,问道:“所谓旁观者清,你可有看出不对劲的地方?”灵儿低着头本想不理睬他,却忍不住脱口而答:“没啊。他对你没恶意。”李逍遥随口问道:“那……对你有恶意?”灵儿不禁笑道:“你别那么多疑好不好?”

“我多疑?”李逍遥斜眼瞄她,故意板着脸道。“多疑过你?至少……我没疑心你跟林月如有一腿,没胡思乱想,没做那种有林月如在洞房里的梦,更没……”

灵儿忙道:“我才没呢。”李逍遥斜睨她,“那你生啥气?”灵儿摇了摇头,眼圈突然红了,掩面道:“我……我……”李逍遥做得意状,“没话说了吧?”灵儿突然哭了出来,李逍遥一愣,她已钻入他怀里,哽咽道:“逍遥哥哥,我……我好害怕!”李逍遥奇道:“怕啥?”灵儿哭道:“江湖,这个江湖好可怕!”顿了一顿,抹泪道:“总之……越往前走,我心里越发害怕。不知道等着我们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刚才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尸体,还……还到处都是可怕的人和可怕的事,人家都吃不消了!”

“所以你就昏了,”李逍遥叹道,“能昏多好!真服了你们女人,总是能及时地昏。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想怎么样?莫非不想去找你娘了?回李家村,甚至回仙灵岛?干脆不玩这游戏?”灵儿呶了半天的嘴,无言以对。其实在她心底里,最害怕的是失去李逍遥。然而这般心事又怎样才能向他说得出口?

但听得桨声荡水,后艄两船相抵,有人低声说话,其中一个压着的声音似是张士诚,另外两个却不知是谁。李逍遥虽不想偷听,但他内力既高,耳力自然也变得敏锐异常,殊胜往昔,即便不想听,后艄的话声也钻入他耳里。一个说话文诌诌的人低嗓道:“舵爷,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轻易露面?万一給官军撞着了,岂非百身莫赎!”

张士诚默不作声,另一人哑着嗓子道:“不是说傲雷在这一带山上剿棒胡吗?咱们捉到的几个俘虏却是探马赤军……”李逍遥暗觉这话声似曾听见过,却不记得是谁了。只听那文诌诌之人接茬道:“二爷有所不知,傲雷虽统军在此,却只镇防大小要隘,为了保存其有生力量,搜山和攻寨之类的事儿全丢給各地抽调来的杂牌军去干。傲雷也知那些杂牌军难听使唤,但他肯自拿银子出来颁下赏红,杂牌军缺饷已久,为了挣银子谁不肯卖力?何况棒胡寨子已围困多日,粮草早竭,终告不战自溃。杂牌军乐得有这现成便宜可拣……”张士诚终于说了一句,却是语含赞叹:“原只道那傲雷不过一莽勇匹夫,谁知他不损所部一兵一卒,仅靠收买和利用杂牌军和各地民团,为他卖命,果然就破了棒胡这块难啃的硬骨头。看来蒙古人气数未尽……”

“所以这个时候,舵爷就更不能冒险了,”那文诌诌之人道。“咱们龙船会在这时势切莫逆水行船哪!”

张士诚低声道:“李先生,一切仰赖你和吕子梁两位的部署筹划,不过我今次冒险一行,非仅是为了和那楚二有约,实则也是想要了解蒙古军力的虚实……”李逍遥听到楚香玉之名,不由心下暗惊,寻思:“却是有何勾当?”那文诌诌之人道:“捉住几个探马赤,不足以了解蒙古主力的虚实。再说那丁情眼下是各派江湖势力急于染指的要紧人物,请恕伯昇直言,窃以为舵爷不必过多地卷入江湖恩怨,以免不利于咱们日后谋夺大事。”李逍遥想:“啥大事?”

张士诚做虚怀若谷状:“士诚自会听从先生教诲。不过那丁情果是一要紧人物,楚二说要我到这里等他,自会如约捉丁情来搭咱们的船走。士诚觉得,若能从丁情身上走好几步棋路,有利于在中原武林树立龙船会的名望,将来咱们对各门派、各帮会料必更好利用些……”那文诌诌之人道:“虽然如此,我仍还觉得这是走钢丝。若因而被官军疑心舵爷派船来此是为了暗中帮助棒胡逃走,那便说不清了。眼下龙船会的实力还没到足以和官军摊牌的地步,所以凡事宜慎。”张士诚微笑道:“这个……我已有安排。”

三条船又分开,话声已寂。李逍遥暗思:“我眼前出现一个旋涡,别被陷了进去,因为张士诚对我的好,似是建立在别有所图上……然而这事又牵涉到丁情大哥,可也不能只顾自己,撒手不管有难的朋友……”正想着,门帘掀开,张士诚探头说道:“兄弟,主舟到了。虽比不上前次你们纵火烧毁了的那艘楼船,但也不小了……”李逍遥听到张士诚提到这事,不由得暗惊:“老友鬼鬼……他干嘛提旧帐?”

张士诚瞪视着他,似是看出他眼里稍现即隐的不安之情,却只微微一笑,说道:“兄弟,看你俩身上都脏得很了,且先让人领你们到里舱去梳洗换妆毕,再畅饮如何?”不等李逍遥答应,又朝灵儿说道:“弟妹,我派几个丫环妈子服侍你,决计不教你吃半点亏。要叫旁人都知道,我兄弟的女人便是我张士诚的亲妹子,排场上绝不含糊!”灵儿听到张士诚称她为“弟妹”,自是当她是李逍遥的妻室了,她不禁飞红了脸,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

李逍遥随张士诚站在船篷外,此时天色渐明,但见晨雾中整整齐齐地停泊着三条高挂龙船会大旗的大帆船,四周满是穿梭巡弋的小船,艄首所立的汉子均各精壮骠悍,见到张士诚,远远便一齐抱拳高叫:“舵爷好!”张士诚抬手回应道:“兄弟们辛苦了!”众汉齐呼:“九龙聚首!”千百人齐声高吼,似是训练过一般,整齐威壮,突然间滚雷似的涌入耳鼓,李逍遥不由得微微变色,双脚竟有些发软,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撞上这场面,心中又惊又喜,不免又夹有些许莫名的害怕,同时又感到有些刺激。

张士诚拍拍他肩,笑道:“别紧张,都是自家兄弟。”李逍遥笑了笑,乱眨大眼道:“那你不介绍介绍我?”邻船有一眼尖的喊道:“咦,那不是前次纵火烧咱们楼船的几个小賊之一吗?”李逍遥变色道:“不是我……”张士诚揪他从背后转将出来,按他肩头,强要他并身而立,眼光徐徐扫视前方,大声的道:“大家听真了。这是我兄弟李逍遥,打今儿起,龙船会除我、士德、士信三人而下,便轮到他。你们叫四爷便是。”李逍遥忙道:“不不不……不要把我捧得太高了嘛,免得摔死!”

众船沉默少顷而后,突然间爆发出一阵滚雷般的齐声高叫:“四爷好!”李逍遥吓了一跳,转身想溜,张士诚忙拉住他,说道:“兄弟莫惊,大家问你好呢!”李逍遥抖着腿道:“不是说要打我吗?”张士诚旁边一披甲汉子寒着脸道:“你当了舵爷的兄弟,谁敢打你?”李逍遥认得这是前次见过的张定边,见其眼光凶悍,心下又打个突,转脸望了望张士诚。

张士诚探嘴到他耳边,说道:“你給回一声啊。”李逍遥颤声道:“回……回……回啥?”张士诚道:“你说弟兄们好,便是回应了。”李逍遥哭道:“我……这有多难啊我?我……我长这么大,还……还没试过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大声嚷嚷呢!怕喊不出吧……我……”张定边沉脸道:“叫你嚷就嚷!”李逍遥哭道:“弟……弟兄们……好……好……是这样说麽?”张士诚听了只是皱眉不已,用眼色示意了一下,侍立在旁的张定边会意,踏前一步,高声道:“四爷问大家好!”众船爆发出一阵轰雷般的齐声高呼:“龙行天下!”

李逍遥抹泪问张士诚:“干麽到了我这里就改成‘龙行天下’啦?不是‘九龙聚首’麽?”张士诚含笑不言,由旁边的张定边把话接了去:“除了舵爷以外,其它几位龙头都只能用‘龙行天下’做切口。”李逍遥擤了一把鼻涕,拽旁边的旗布拭手,心想:“九龙比一龙‘威水’些,所以咸蛋诚不給别人享受这待遇,只他一人独享,原也不奇。奇的是,这排场怎么跟做皇上一样?”因觉连自己也沾到了些威风,暗来兴致,挺了挺胸,说道:“刚才没听清。可不可以再来一下?”张定边沉脸道:“你当儿戏麽?”李逍遥忙望向张士诚,见他刚偷偷把一个咸蛋塞进嘴里暗暗的嚼,不由一怔。

张士诚做宽厚状,含着蛋道:“试多一下也……也……”使劲把蛋咽了下去,如释重负的道:“也无妨。”李逍遥感激的望了望他那张憋挤着的盐渍脸,把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口边,提足了劲,高叫道:“弟兄们好——好——好——”嗓音过于高亢,扯得险些断了气儿,捧喉大咳起来,叫苦道:“哎呀,噎得我……”

众船齐呼如雷涛滚滚:“四爷好——龙行天下!”吼声未落,突见李逍遥噗嗵一声没了影儿,船头只微微一晃,这位新晋龙头竟然被一只手扯脚拽落了水里,溅起大团水花。张士诚等不由一愣,听见李逍遥在水里呼救之声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儿的娇笑。张定边方才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容,说道:“是小姐干的好事儿。”张士诚见李逍遥跌得狼狈,不禁也哈哈大笑,随即反应过来,敛容而做大怒状,望水里喝道:“无礼,瞎捣蛋……”

其实李逍遥水性原也使得,哪料那鱼蛋妹在水中更是有如蛟龙一般,出其不意地把李逍遥扯脚拉了下来,翻滚扑腾,只管将他的头往下按,直呛得他死去活来,竟挣扎不脱。河面上笑做一团,谁也不把他的苦楚真正放在心上,除了灵儿以外。

她在舱内听见外边哄笑如潮,夹杂着李逍遥那惶急憋闷的叫苦声,顿知端的,闪身窜出舱窗,无声无息地溜入水底,那小女孩儿一阵翻腾,眼看不敌灵儿的水性,便撇下李逍遥,钻身溜得没影。

“哎呀,险些呛死我……”李逍遥撑鼓着肚子,被灵儿托出水面,张士诚连忙教人帮忙拉他上来。李逍遥爬在舷边,口中吐水,叫苦道:“都说别捧我太高嘛,刚当上龙头就差点堕进了龙宫……”张定边心中冷笑:“你这号脓包脚色,真以为你是龙头啊,连一根虾毛都算不上!”

灵儿先把李逍遥送上船首,正要随后爬上,不远处水面冒出一颗湿发垂面的小脑袋,叫道:“那位姊姊,有本事就来和我比试一下水性高低!”张士诚把脸一拉,喝道:“鱼香蛋,休要胡闹!”李逍遥吐水道:“是呀,几乎溺杀了你叔……偶是你四叔啊,蛋蛋。”话声未落,一坨烂泥“叭”的抛在他脸上。

那小姑娘笑道:“呸!谁认识你这野孩子?”李逍遥往脸上揩拭泥污,口中兀自没闲着:“你老子认识我呀,还当我是兄弟呢……真没家教!”那小姑娘做鬼脸道:“你才不——配呢!要我叫你四叔?作梦啦。”李逍遥被她那坨泥已弄得苦不堪言,又遭当众抢白,不由老羞成怒,常用语脱口而出:“不叫四叔就叫‘老公’吧!”话刚出口便觉失言,心中顿时不安:“糟……”急忙转头朝张士诚望了一眼,只见旁边的人均面有怒色,张士诚却似没听见一般,只朝河里做大义凛然状,瞪眼道:“休要无礼!”

那小姑娘佯哭道:“他……他占人家便——宜!”张士诚作毫不偏私状,正眼儿不瞧李逍遥一下,厉声道:“你給我上来!”那小姑娘仰身踢水,嘻嘻哈哈地游得更远些,说道:“才——不!”李逍遥见她毫无哭相,不由奇道:“咦,你假哭哦!”那小姑娘吐舌头,做鬼脸道:“跟你学——的!”她有意把话声拖得又嗲又长,直教李逍遥听得心头犹似猫抓一般,不禁发指道:“目无尊——长哦!”也模仿她的声调,嗲了一嗲,尾音拖长如拉大锯,只教张定边等耳根阵阵发麻,恨不能掐死他。

张士诚做无奈兴叹状:“就是这个萧雪鱼,总叫我拿她没一点辙儿!”李逍遥问道:“萧雪鱼是谁呀?”张士诚目望河面水花翻腾处,苦笑道:“就是她喽!”李逍遥奇道:“不是你女儿麽?跟谁姓啊?”张士诚喟然道:“跟她妈姓。”李逍遥做恍然状,大眼一瞪,咧嘴道:“哦……”

灵儿指着前边一艘从雾中微现影廓的船只,忽道:“咦,那不是咱们的船麽?”李逍遥闻声一怔,急忙朝灵儿所指点之处望去,认出龙船会群帆掩映之下,果然夹有一艘与众不同的大船,只瞧一眼便认出果是“船运行”的商船,而且标徽无误,分明是他那条运绸船无疑。李逍遥不禁讶然道:“嘿……我的座驾怎么跑来这里啦?”

灵儿又指了指船桅,说道:“看,挂他们旗了呢!”李逍遥也望见了桅顶高挂的“九龙聚首”旗号,不由一怔,转脸朝张士诚说道:“大哥,我人还没被你收编,怎么先把我的船給收进你们龙船会的编队啦?”张士诚做愕然不解状:“什么?竟有这等事……”

灵儿抬掌遮于前额,朝那条船上凝目眺望了片刻,说道:“有人上了咱们的船。”李逍遥想起船舱里存放的货物,担心被别人搬走,急道:“还等什么?”灵儿朝他望了望,立时会意,说道:“我先去瞧瞧。”没等李逍遥作声,她便纵身跃起,轻飘飘的掠水疾飞,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袂影倏闪,灵儿已到了那艘商船上,端是迅若急箭,矫如飞鸿。

众声惊叹喝彩中,李逍遥徒自惴然叫苦,心道:“死丫头,只顾船不顾我了?张士诚可别趁机逮我当人质,却叫灵儿拿船换人……”转头一瞅,张士诚正自顾首左右,问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张定边瞥李逍遥一眼,诺诺应声:“哦,大概是二爷或吕子梁先生的手下人所为,应该是一场误会。不过,四爷既已入伙……”李逍遥摆手道:“你就甭打瞎主意了,告你那条船以及船上的货物不是我的,你们弄丢了我可赔不起!”张定边道:“既然不是你的,你也就甭操这份闲心罢!”

李逍遥怒道:“这是我老板的船,受人所托,我是押船货的。告诉你甭想打主意,更别指望我会拿这船入股……”张定边冷笑道:“你跟我说有什么用?船在那边呢!”李逍遥望向张士诚,说道:“大哥,还不是你一句话?”张士诚做愕然不解状:“什么话?”李逍遥疑心他在装糊涂,便挑明了说:“大哥,请你吩咐下去,把我的船还給我先……”张定边冷笑道:“刚才不是说船是别人的?”李逍遥强抑怒气,说道:“凡事总得讲理。大哥,你怎么说?”张士诚故作为难状:“这……”

忽听得有人叫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李逍遥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刚好见到他的船上不断有人落水。张士诚表示关心的说道:“可别伤了弟妹才好。”李逍遥凝目片刻,突然笑道:“我妹子莫要伤了你的手下才好。捞人罢,张老大。”张士诚闻言一怔,朝那条船上定睛一望,只见一袭娇俏的倩影立在船首,水里却游满了人。

李逍遥瞥见张士诚等皆是既吃惊又局促,显是没料到灵儿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竟能于举手抬足间打发了二三十条大汉,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只微微一笑,说道:“没眼花罢,大家?”张士诚苦笑道:“这……原没想到弟妹竟有如此好手段,真是不让须眉……咳咳,不让须眉!”李逍遥嘿嘿一笑,悠然道:“别看她小着点儿,可算得是我师傅呢!”

张定边冷笑道:“我倒没瞧出你有啥本事!”李逍遥把脸一转,瞥见张定边右手已拽出一竿竹篙,横于胸前,摆出一副看来要动武的架势。他却没动声色,只微微一笑,说道:“怎么?想扣人质啊?”说着,故意把眼光瞟向张士诚脸上。

张士诚做糊里糊涂状:“什么话啊真是的……”却顾左右而言他,转脸朝河面吹胡子瞪眼:“鱼香蛋,你这捣蛋鬼!还在水里耍呢?快給我滚回来!”李逍遥回首一看,水里哪有那小姑娘的影儿?

他刚发觉有一种上当之感,背后传来急拽竿子的声响,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未及回头,手影夭矫飞探,从舱篷上抄着一尾正晾着的咸鱼干,先使出的是家传“飞龙探云手”,旋即捏个剑诀,脑海中霎间闪出修剑痴曾取位的“剑一”之势,含胸蓄步,自然而然地把咸鱼从胁下往后边一递而出,张定边长篙未发,顿然间所有动作全凝住了。在李逍遥依样画葫芦的“剑一”面前,没有人胆敢在不明虚实的情形下贸然出招。

李逍遥抬起眼皮,只见张定边呆若木鸡地瞅着喉前那条一触即着的咸鱼,不觉已是满头大汗。李逍遥并没察觉这看似寻常的一招剑势究竟有何神奇莫测之妙,然而在张定边眼里,这一尾干干硬硬的咸鱼无异于千万道锋利的剑刃,非但使得他无法突破,更在顷刻之间封死了他自己所有能够想得到的转寰之地。倘然他敢动一动,脑子里霎间写满的“死”字就会变成现实。

然而李逍遥也知道,那毕竟只是一尾咸鱼,不是剑。倘若张定边真敢出手,他这一式徒具其形的剑势经不起长篙一戳就破。他终究尚未学会修剑痴的“剑一”,更在林月如一阳指重创之下武功所存无几,而他那根曾遭剑客小桃削断的尾指究竟还能不能复原如初,也仍然是他使不好剑法的心魔。两人对峙之际,李逍遥背梁上的汗水比起张定边额头的汗珠淌流得更多,若非他刚才掉过水里,满身皆湿,这一层自是掩饰不住。所幸一时之间,居然没人看出他心底里的虚怯之感。不知暗念了多少声菩萨保佑,只盼张定边千万别尝试,因为他的剑势决然比不得修剑痴,委实是一捅就破,一戳便穿。

“你妈哎……”李逍遥干摆姿势的时候稍长,手脚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心下暗暗叫苦,“只怕要抽筋哪我!”便在这时,只见张定边眼光微抬,从那尾颤动的咸鱼移向李逍遥脸上,似乎看出了什么。

李逍遥越发紧张,忽听得一声娇叫:“逍遥哥哥,抓住了!”随着叫声,只见一竿长篙撩将过来,邻近的船上许多人纷纷蹲身低头,篙影如飞龙一曳,点到李逍遥背后。这时李逍遥眼角一掠,瞥见灵儿驾驭着他那艘双桅船已距得近了,不过二三丈之遥,长篙伸来,他反抄手抓住篙梢,张定边趋前一步,待要截他,倏然之间李逍遥足尖已蹬在张定边所持竹篙之上,咔嚓一声踹折,便在张定边身形一挫时,李逍遥哈哈一笑,借一蹬腿之势弹上空中。

张士诚忙做顿足摊手状,说道:“兄弟,刚才只是一场误会。有话慢说……”话没说完,那尾咸鱼干叭的丢在他脸上。李逍遥在空中笑道:“谢了,你的咸鱼还你!”灵儿把长篙一拽即收,笃一声响,李逍遥已轻飘飘的落到甲板上。

“张士诚这个人虽说不简单,可是他为了贪一时的便宜,总爱耍些小手段,有时自作聪明,却反而弄巧成拙。我看他的发展前途也有限得很……”李逍遥站起身来,朝张士诚遥打哈哈,心下稍一沉吟,转头朝灵儿问道:“你去看看咱们船上可有少了东西?”灵儿俏目流波,望向一旁,说道:“多了一个人。”

李逍遥转脸瞧去,只见右边舷栏上晃着白腿坐着一个仅穿围肚儿和半腰短裙的小姑娘,兀自拍手笑道:“大姊姊好厉害哦!不如让我跟着你们罢?做徒儿、当丫环全——不在乎。只要姊姊肯教我揍人的功夫就得!”张士诚叫道:“鱼香蛋,危险!快下来……”

那小姑娘萧雪鱼道:“先前只道龙船会这帮人有点儿本事,原来全是饭桶,一个大姊姊就把你们全唬住了。”李逍遥见张士诚身边的人全都闻言变色,顿知不妙:“这话是火上浇油……”一念未及转过,三条小乌篷船似箭一般急射而来,分三面靠抵李逍遥所在的大船,倏然之间,甲板上已有三人落足。

萧雪鱼粉面微侧,斜瞄左首一络腮胡子大汉,悠悠的说道:“二叔,你落脚太重了,少说也好几百斤,别跺沉了人家的船哦。”那黑须大汉雄纠纠地往李逍遥面前一挺胸,果然高出倆头,顿将李逍遥矮化下去。但听得那小姑娘在旁取笑,那大汉低头瞧见刚才他落脚之处船板已陷,裂开几片,不由的竟有些脸红,晓得自己轻功不济,一跳便即露拙,定了定神,老着脸皮道:“老子这便要跺沉它!”张士诚喝道:“士德,休要同小孩儿家一般见识!”

李逍遥与灵儿对视一眼,心想:“原来这大汉便是前次扁过符通玄的那个张士德。此人是有名的火爆驴头‘小张飞’,原也不足为怪……”萧雪鱼又斜睨着中间那提刀汉子,慢悠悠的道:“三叔,你的五虎断门刀没练到咋样罢?”那提刀汉子冷冷的瞪着李、灵二人,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大侄女儿,待会三叔砍人时,你可得站远些。”张士诚做雄姿英发状,戳指道:“士信,休要动刀动枪!”

李逍遥与灵儿对视一眼,心想:“原来这便是张士诚的三弟张士信,先前在芦岸边险些被他一刀杀了……”张士信瞪着灵儿,说道:“前次有个老苗子是跟你一伙的罢?我师弟邓冲的血债,该跟谁讨还呢?”灵儿想起来了:“呵……上次姬长老杀的那个人好像也是使五虎断门刀的。”

萧雪鱼妙目荧荧的瞪着右边那个身穿蓝布长衫的青年,说道:“吕珍大哥,在龙船会里听说武功最好的数你,可是我瞧你的吕梁剑法不见得能戳得着人家大姊姊罢?”那落第秀才模样的蓝衫青年扶了扶背负着的长剑,瞪着灵儿手中的长篙,淡然道:“一寸长,一分巧;一寸短,一分险。”李逍遥转脸问灵儿:“是这样说的麽?”灵儿未及作声,张士诚已做怒发冲冠状:“吕子梁,你怎么也跟着小孩子们胡闹?”

“不是胡闹,”灵儿对李逍遥耳语道,“哥哥,你伤还没好,先站后些。那……那三个人里边,穿蓝衣服的最难对付。”

“我站到后边还叫男人吗?”李逍遥话刚出口,笃一声响,张士诚居然像一根弹簧似地直挺挺的蹦了上来,刚好落在李逍遥面前。李逍遥不由讶道:“咦……你也能飞呀?”张士诚忙于解腰间的索,说道:“没看见我吊‘威也’吗?”萧雪鱼道:“爸,你的武功这么糟,怎么率领群雄啊?”

张士诚正色道:“统领群雄靠的是以德服人,不是光讲武力!你们这些小子……”拍了拍李逍遥的肩头,说道:“大水不冲龙王庙,自家人不打自家人。”顿了一顿,压低声音道:“帮我个忙,这细绳绑得紧,勒得我……”李逍遥没理他腰间的细索,眼皮一抬,问道:“那要打谁呀?”

“打鞑子!”张士诚嘴巴刚动,众人便听到一声发自肺腑的铮然话声。这句话端的是掷地有声,便连岸上也听得见,有人隔水喝问道:“谁说的?”李逍遥指着张士诚,答道:“他说的。”张士诚转脸望见岸上飘扬着一面元军旗帜,不由变色道:“不是我说的……”

李逍遥几乎已能肯定:“张士诚的手下必是因见我这艘船好,又载着许多贵重货物,是以起了贪念,打我这条船的主意。只要张士诚不松口,今儿我便走不了……”眼见冲突一触即发,龙船会不乏好手,灵儿一人定然寡不敌众,他正自担心,没料到岸上晃出一面蒙古军旗,只教张士诚脸色大变,连忙顾左盼右,强笑道:“误会!刚才真不是我说的……”李逍遥道:“你望我干什么?刚才谁都没张嘴,就你嘴巴一动,那句话就出口了……”张士诚急得搓手道:“真的不是我!我可没说,一张开嘴就听到有人说了那句话……”李逍遥故意问道:“哪句话?”张士诚脱口而出:“就是‘打鞑子’……”

李逍遥正要把水搅浑以便借机脱身,逮着了就叫:“哎呀,你怎么又说?”张士诚怒气上涌,一时间脱口道:“说了又怎地?”李逍遥双手一摊。“得!”

倏然之间,张士诚已知事无可挽,急朝李逍遥船上那三人使个“先下手为强”的眼色,张士德等三人立即会意,身形刚动,灵儿便把李逍遥拉到身后,横篙蓄势以待。李逍遥从她肩后探头一望,三个人影已跃向岸上,从草丛中赶出一个扛蒙古旗的癩头和尚。

那和尚见张士德、张士信、吕珍三人抄身掩将上来,却不慌不忙,驻足笑道:“咸蛋诚,你可是口吐真言哪!”张士诚只朝岸上一望,讶然道:“周颠?”李逍遥从张士诚肩后探头问道:“周颠又是哪颗葱?”张士诚苦笑道:“是个瞎捣蛋的主儿,再加上我女儿和你,三宝聚首,难怪搞得这么乱!”李逍遥驳斥道:“是你的手下先捣乱的,没事干嘛抢我的船?”张士诚瞪眼道:“都说是误会啦……”因见周颠扛着那杆大旗跑得飞快,竟将那三个穷追围堵的人耍得团团转,张士诚不禁问道:“周颠,你扛蒙古旗干什么?”周颠道:“我见你们打了满河的旗号咋唬得慌,便也去夺了一根鞑子旗来唬唬你老小子……不行啊?”张士诚发指道:“你他妈的,吓得我……还以为撞上鞑子兵了呢!”周颠道:“有你吓的呢,前边不远便是苦水铺的大水寨,鞑子兵多的是!”口中说着话,脚下却扬沙飞驰,转瞬便把张士德等三人抛没了影,眼看已奔出甚远,突然间反手把大旗向李逍遥船上掷来,飕一声响,掠风疾射,手劲大得惊人。

李逍遥正瞠然间,周颠回头叫了一声:“不玩了,旗給你们罢!”

那周颠虽然疯疯癲癲,掷旗的手法却是既巧且强,呼啸如雷,瞬间即到,便是没受伤时,李逍遥也没把握能接得住,更何况是此刻。先前见这癩头僧在岸上来回飞奔,将张士德等三人耍得疲于奔命,已露了一身高明的轻功,这时发劲掷旗,更见内力了得。那杆大旗朝张士诚急射而来,他哪有本事接住?即便想要闪避,怎当那旗帜之速,双脚未及挪动,旗杆已猎猎撞近胸前。

张士诚变色道:“却是要了我命也!”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飞脚把他踢开,却跌出舷栏之外,噗咚一声落水。李逍遥身上虽未伤愈,风魔腿法却也使得半点不含糊,闪电般蹬开了张士诚,未及移步换位,旗杆霎间飞抵身前,眼看便要贯胸而过。灵儿把长篙一拦,虽架住了那杆疾飞的大旗,双手使劲往外一撩之时,才知周颠那一掷端是力道奇强,竹篙咔嚓一声崩断,竟仍阻不住大旗急撞之势。

然而只这一阻,李逍遥已退避开去,那杆大旗飕一声擦肩而过,若迟缓得片刻,实无侥理。萧雪鱼见父亲落水,惊呼一声抢身过来,李逍遥未及缓一口气,转面瞧见那杆大旗顷间射向萧雪鱼那小小的身影,却是她自己撞上来,待觉不妙,她竟吓得浑忘了躲开。

李逍遥暗叫不好,便在众人惊呼声中,他脚下勾起旁边那只大锚,呼的踢出,待要拦腰撞飞那根劲飞掠风的大旗,势已不及。他心中一沉,情知救不了那小姑娘一命,难过得只想闭上眼睛,当时灵儿跃身欲截旗杆原也来得及,但她刚才撩篙之时使力稍甚,腹中突然剧痛,不由得身子一趋,摇晃欲跌,知是动了胎气之故。

蓦然之间,但见烟荡尘扬,一个袍袂猎舞的影子如从天降,犹未落定,一脚拦空踢开大锚,呼一声远远飞坠河中。李逍遥吓了一跳,心道:“好家伙!脚力比我还强……”眼光投去,大旗猎猎飘展,却棹在一个身穿天青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手中。不等众人看清其面容相貌,那教书先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仅抬左手,高擎元字大旗,抬头间气定神闲,头上文士巾微微飞扬,一双锐目凛凛扫视之下,所有声音顷刻寂然。

萧雪鱼原本吓得呆了,待见那青年男子朝她瞧来,她突然间眼眸发亮,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

李逍遥心里正自纳闷,张士诚被人从水里拉上一艘帆船,顾不得全身湿透,朝这边一望,瞅得分明,不由变色道:“季宗布,你来做什么?”

“季宗布?”李逍遥不由得重复的念了一声这个似曾听闻的名字,眼光投在那个只手擎旗的男子身上,只见那男子相貌清朗,上唇蓄有两撇小黑胡,修剪得甚是俊俏。他心里暗赞一声,暗想:“江湖上比我帅的人多得很,光是这两撇小胡子我就没法跟他比……”

这个名叫季宗布的人显然没把张士诚一伙放在眼里,自他现身以来,眼中竟似只有那小女孩萧雪鱼,牵了她手,卷起大旗,瞧也不瞧任何人一眼,昂然便要离去。张士诚急教手下阻拦,跺脚道:“臭鞑子,却要掳我女儿上哪去?”李逍遥心中一怔:“什么什么……鞑子?”

那个名唤季宗布的人似乎没听见张士诚说什么,只拉着萧雪鱼的手,冷冷的瞥了张士诚一眼,也不见如何动作,倏地跃身而起,转瞬已在河面上空。张士诚大叫:“拦住他!”李逍遥朝灵儿望了一眼,心想:“没人拦得住!”一念未转,蓦地只见蓝衫掠起,带出一道剑光,半空中截击那季宗布。灵儿道:“看,那个人的剑法很了得……”话未说完,季宗布牵着那小姑娘已晃闪到了蓝衫人背后,飘然落于岸上,足不点地般的扬长而去,却教那蓝衫人挡了个空。

张士诚一巴掌打翻旁边一个拉弓搭箭的人,指着岸上叫道:“别伤着我女儿……吕子梁,你怎么不拦住他?”邻船有人捞起那个瞬间落水的蓝衫汉子,叫将起来:“吕爷被点了穴啦!”李逍遥听见,不由吃了一惊:“哇……都没瞧清交没交上手,就点了穴啦?”

但见龙船会众人纷声发问:“怎么办?”张士诚怒道:“怎么办?养你们干啥吃的?給我追呀你们!”一时间,大群人各操器械涌上岸去,望那季宗布身影消失之处乱奔而去。张士诚见两个兄弟也各率一拨人尾随追去了,不由也急,教身边的人把船靠岸,也要亲自去追,有人劝道:“舵爷,您还是留在这儿静候佳音罢……”张士诚跺足道:“有个屁佳音,那鞑子定然是受鱼香蛋她娘唆使而来,却掳我女儿去见她。不行!我得亲自去追回她,讲打你们都不行……这种事怎么靠打?”

李逍遥望着一大群人呼啦啦的转眼就走没了影儿,只留下些看船的散在四处,不由与灵儿对视苦笑,凭栏叹道:“看见了吧?这就是江湖,一阵风刮的也似,来得快,去得也快。乱糟糟,没来由,啥事都没个准儿……至少我们所看到的江湖是这样儿的。”

张士诚率大队人马既已追那季宗布去了,李、灵二人起锚升帆,旁人自是不敢阻拦。只一老船伙问道:“四爷您不去帮舵爷的忙吗?”李逍遥趴在舷边,反问道:“你舵爷的家事,叫外人怎么帮啊?”那老伙计陪笑问道:“那……你不等舵爷回来啦?”李逍遥朝灵儿打了个响指,看她掌舵起航,随即转脸瞧向小船上那几个稀稀拉拉的伙计,悠悠的笑道:“回见吧您哪!”

待船驶出一程,李逍遥坐舷边拿银针自炙胸腹,想起那北海箬或许有恶疾传染,忙教灵儿拿两碗清水来,调化“净衣符”各自饮服,方才稍微宽怀。灵儿见他一脸担心之色,便告诉他:“没事儿的。出门之时,我已先用净衣咒帮咱们祛疾防患了,除非中毒,等闲感染不得。”李逍遥看她眼里满是天真无邪之色,想起北海箬曾舔她面腮,不由得心下悸然,歉意的说道:“灵儿妹子,这一路让你担惊受怕,都怪我没本事,保护不了你。唉……要是我能像季宗布那样履险如夷,有他那如入无人之地的本领就好了。”

灵儿柔声道:“和逍遥哥哥在一起,灵儿从来就不怕的。”李逍遥道:“假话!不过我觉得……”灵儿微侧着俏脸,等待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觉得什么?”李逍遥抬手搔首,问道:“你有没觉得我有点儿孬?比方说……张士诚女儿被人抢去,我本该跟他一块追那季宗布,可是我却夹着尾巴闪先了。算不算不够仗义呀?”灵儿想了想。对李逍遥的每句话,哪怕是他再漫不经心的一句随口之言,她也总是认真地往心里想一回。然后她说:“你说过,别人家事管不来呀。而且我瞧那季宗布对张家妹妹并无恶意,张家妹妹似是自己情愿随他走呢。咱们……咱们追去又能顶什么用呢?咱们得去找一找你那丁情大哥啊,这一路已经够多的节外生枝了。”她很少一口气连着说这么多话,说完之后,娇颊泛起红晕。

李逍遥一拍头额,说道:“嗐!最近我脑堵得紧,思路好像有点儿塞。幸好你这番话帮我拨——云见日,总算看到了前方豁然出现一盏明灯。对,找丁丁哥和宋姑娘去!”蹦起身来,脑袋四下一转,伸胳膊撩腿,驱除萎靡之感,心道:“打今儿起,我得学那季宗布,不管前边有多少大风大浪,全給它来一出‘男儿当横行’!”

往后艄一望,见有一条小船在不远处悠悠的跟踪盯梢,李逍遥微一皱眉,冷笑道:“龙船会派一根尾巴跟着咱呢!”灵儿也望见了,问道:“怎么办?”李逍遥扯足风帆,说道:“不鸟他。”

天黑时分,河面渐狭,雾霭中现出一道隘口,右首临山,左侧地势平缓,有个泊船码头。李逍遥放下船锚,转头朝灵儿一望,见她脸上满是风尘疲倦之态,两人对视而笑,均同时听到肚里咕咕地叫唤。

“饿了,”李逍遥拉下风帆,顺便朝后艄的方向眺望片刻,心中一乐:“喝,尾巴没了。”转回脸来,见灵儿挽起衣袖,准备掏米做饭,李逍遥说道:“别折腾了,今儿这顿另有安排。”灵儿不解的望着他,说道:“还有些糯米呢。”李逍遥蹦上舷栏,晃悠悠地蹲定,望向河岸,说道:“那点儿怎么够?瞧见了吧,有一码头,还铺有参差不齐的数十道石阶,想必翻过这道坡会有人家,运气好的话,或许还是个集子呢。”因见灵儿徒瞪一对澄澈莹透的妙眼,似未反应过来,他便补充一句:“咱吃馆子去!”

灵儿明白了,粉靥微泛红晕,眸子一亮,喜道:“那我换衣衫去。”李逍遥阻她不及,已进了舱,他不禁蹦了下来,心道:“等你换完了衫,岂不是连晚集也赶不上了?”刚到门口,倏然听见里边传出掌风扫掠的声响。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心想:“怎么了怎么啦……”正欲踅入,灵儿却撞了出来,李逍遥躲避不及,两人跌做一团。

灵儿原本只因感到舱内狭窄,身法施展不开,难当那个藏身舱里的人力沉劲猛的掌风扫击,才倒纵出来,哪料竟在舱门口同李逍遥撞个满怀,“哎喲”一声跌倒,未及爬起,面前蓦地多了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

李逍遥哪料到船舱里竟躲藏有人,眼皮抬起,籍借暮色微光,只见一个面目狠恶的秃头大汉立在舱口。他不由得一愣,待稍为定睛,见这大汉一身衣衫既脏且破,肩头犹有一大块血迹,虽满目饥疲之色,瞪眼低视时兀自显得威风凛凛。灵儿见这恶汉出来了,不禁低低的“啊”了一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这个人躲在我们船舱里呢,一进去他就打人。”

李逍遥张口正要问:“你是谁呀?”突然间两眼瞪得溜圆,食指一抬,指着那张虬须戟张的大脸膛,满面讶然之色,一时却想不起那张脸曾在何处见过。那秃头大汉却咧开大嘴,话声瓮瓮的问了一句:“你认得我?”李逍遥抖着食指道:“在认,在认……”

灵儿望着李逍遥,一时不明白他何以满脸迷惘之色。那秃头大汉扫了他倆一眼,说道:“刚才对不住了,我以为是鞑子进来搜船呢。”李逍遥心念一动,脱口说道:“啊,我想起你的声音了。先前是你说‘打鞑子’,对麽?”那秃头大汉既不承认,又没否认,只将大手一拂,似从灵儿肩畔擦过,反背双手于腰后。

李逍遥道:“嗨,搞到张士诚当时多狼狈……”那秃头大汉微仰面孔,朝河上扫了一眼,冷笑道:“他没你想象中那么糊涂。”李逍遥心中一怔,一时间想不明这是何意。那秃头大汉怪眼一翻,话声忽凛,说道:“你倆个既发现了我的行藏,须活命不得!”李逍遥虽感杀气侵心,却强笑道:“灵儿,听到了麽?人家要宰咱呢……”灵儿道:“听到了。”李逍遥恼道:“那你还不出手?”灵儿道:“刚才他趁我不备,拂手点了我的穴道了。人家动不了呢!”李逍遥变色道:“那不是糟了?”

“也不算太糟,”那秃头大汉道。“若非势不得已,我是不会滥伤人命的。就和你倆打一赌罢,你们若赢了,便饶你们一命。”

李逍遥一听有转机,忙问:“赌啥?”那秃头大汉不假思索的道:“我问,你答。若答得出,小命可寄下。”李逍遥不由沮然道:“你问天狼星有多大、水星的半径为太阳的多少……对吧?还是杀了我罢。”灵儿却道:“不打紧。脑筋急转弯对吧?我想答。”那秃头大汉微露赞许之色,目视李逍遥,说道:“我真想不通,你这小混混处处不如旁边这丫头,她怎么会跟你混?”李逍遥白眼道:“这种问题的复杂程度不亚于金星到火星的距离……”

那秃头大汉冷然道:“看我这问题比不比得上火星到金星那般复杂……听着,我怎样才能咬到自己的左眼?”李逍遥和灵儿皆感好笑:“怎么可能嘛?怎样你都咬不到……”那秃头大汉一声不发,抬手取出左眼窝里嵌着的假眼珠,便在李逍遥和灵儿傻愣的眼光呆瞪之下,拿那颗假眼球放到口里咬了一下。

李逍遥先是把嘴张大,随即连眼睛也睁得跟嘴一般大,抖着舌儿道:“就这么简单?”灵儿愕然道:“没想到他是独眼龙呢。”那秃头大汉把假眼球放回左眼窝,抬起一只手掌,沉下脸道:“没话说了罢?脑筋转不过弯来,就让洒家拍一拍罢!”生死关头,李逍遥急道:“等一下!”

那秃头大汉瞪着独眼道:“有何话说?”李逍遥拍拍脑门,说道:“认栽。但是你一个问题只能杀一人,要杀就杀我罢。只求你放过我妹子……”灵儿惊道:“不,别杀逍遥哥哥!”李逍遥语重心长:“别跟我争,你还要找娘呢。”灵儿哭道:“你死我也死!”那秃头大汉一怔,随即皱眉道:“不料你俩个还算得情深义重,唉!这么着……再給你们一次机会。”清一清喉咙,歪转脖颈呸了一口痰,说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咬到自己的右眼?”

灵儿赶紧答道:“跟刚才一样咬法啊。”李逍遥忙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两只都是假眼嘛?”灵儿也知这秃头大汉右眼绝没有瞎,一迟疑间,那秃头大汉逼问道:“到底行不行?”李逍遥把左手举了举,一咬牙答道:“不可能。”

“教你个乖,”那秃头大汉意味深长地瞪了李逍遥一眼,掰嘴挖出两排假牙,拿到右眼上夹咬了一下,然后又悠然自得的放回嘴里,说道:“一切都有可能。”

李逍遥愤然道:“你这叫咬吗?严格说来这只能算是‘夹’。你没说可不可以用假牙夹眼皮啊……”那秃头大汉抬起手掌,李逍遥心中打了个突,忙改口道:“死就死罢,不过还是要说一声不服。”那秃头大汉冷然道:“死脑筋,还有何不服?”李逍遥道:“单只你发问,整出十万个为什么,随便都可以刁难人。刀把子握在你手里,该由准备挨宰的人发问才公平,就是死了也服气。不会变厉鬼来搞到你夜夜遗尿……”

那秃头大汉冷笑道:“别看我长得这粗样,就算你问天文地理也休想难得倒我。不过,老子没功夫跟小孩子耍嘴皮子,你所问的问题只能限于跟我有关,而且只能问一次,我数一二三你不问就没机会了……”他话声未落,李逍遥便蹦着舌儿道:“我问你信不信我知道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那秃头大汉心中一怔,暗想:“他不可能知道……”摇了摇头。

李逍遥蹦了起来,说道:“若我说对时,你怎么说?”那秃头大汉微眯右眼,上下打量了李逍遥一阵,冷然道:“你说我是何人?”李逍遥悠然道:“通缉逃犯彭莹玉,人称彭和尚。出自江西袁州慈化寺……你的真面目比黄榜上帅得多了。”那秃头大汉乍听之下登时变色道:“你……”随即摸了摸头顶,瞪李逍遥一阵,慢慢的露出笑容,说道:“好小子,你倒有眼光,识得我便是彭莹玉。”李逍遥笑道:“没见到那张黄榜之前,单凭名字推测,只道你是妹妹呢……哈、哈、哈!”灵儿呶嘴想:“他笑得犹如老鸹般。”

两人相对打了个哈哈,彭和尚问道:“最近我的行情有没看涨?”李逍遥道:“没有,你的人头含金量最近不涨反跌了。犹如吹鼓手掉井里,响着响着下去啦。”两人相对“唉”了一声,彭和尚搔了搔后脑勺,问道:“掉价儿多糗啊……什么原因?”李逍遥随口说了声“就是”,微一沉吟,分析道:“原因不少,主要的有三点。一,你老是不露面让人追一追,曝光不够;又老没捣鼓些新动静出来,这是不行地!很容易过气地!知名度不大容易保鲜地……其二,宣传上没跟得上去也是一条。照我说,得适当委托人帮你炒作炒作,老菜翻新,最要紧别让热汤水凉下去……”彭和尚忍不住插话道:“在不满现状的百姓当中维持一定知名度当然要紧,也有利于我日后举事。可难度在于,我是通缉犯,曝光太多不好罢?再说官府打压又忒严密,炒作起来也不容易呀。”

“别打岔,”李逍遥接着数指头,说道。“第三点也是最要命的一点。你可知最近棒胡那颗头的悬赏金额是一个劲儿地猛涨啊,都飙升到好几万两大银了。知道他为啥涨价吗?因为他还在闹事,而你早就没动静啦。像你这种快要自生自灭的小杂碎,官府又怎么舍得在你头上花钱呢?所以你的悬红就搬到了棒胡那一头……至少从你愤愤不平的眼神里可知我的猜想是有道理地。”

“谁说我没动静?”彭和尚不由恼道。“最近我不是还想策划几起大都寺僧自焚以及菜市场爆炸案吗?这还不够轰动?”

“你那些不行,”李逍遥不以为然的道。“跟鸡鸣狗盗没区别,算不得什么大动作。搞些千军万马出来才够颠覆性嘛!”

彭和尚深以为然。“你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小子。要说破坏性大些的活儿,也不是没有了。比方说……我已密嘱徒儿周子旺在袁州举事,为了首尾策应,所以跑来苦水铺找棒胡,哪料那哥们儿先‘菜’了。”

李逍遥不安的问道:“这么机密的事儿你为啥跟我说啊?”彭和尚小声道:“不要紧,因为我马上就要干掉你了。”李逍遥吃了一惊,情知哀求未必有用,眼珠一转,说道:“杀人灭口是吧?其实你那点儿悬金压根儿没啥赚头,不过我还是买过你赢,下了本钱赌你彭和尚绝对不会被官府提溜了头去,你要杀就杀罢,记得留我妹子一命回头帮我领彩金就得。”说完,把脖子一伸,抬手做个切颈的手势。

彭和尚奇道:“你真赌我不会被朝廷干掉?”李逍遥依然伸长脖子,抬掌做个砍头手势,连话也懒得多说了。从灵儿的角度,只见他汗流浃背。

“怕死你就先干掉我罢,”李逍遥悠然瞥彭和尚一眼,心头却委实悬着。彭和尚瞪他一阵,突然抬掌往李逍遥肩头拍落,咚一声,李逍遥腿先软了,一屁股跌坐下去,心中只道:“完了!”

彭和尚按着他肩头,突然间裂嘴一乐,说道:“小子,没想到你也是个硬脖的汉子!”李逍遥心道:“我的脖伸久了自然不免梗硬了,你以为啊?”正不知彭和尚打啥主意,肩上衣衫一紧,彭和尚揪他起来,脸对脸的瞪了半晌,说道:“小子,不想死也成。但你既已识破我的行藏,想活命就得依我一件事。你得入伙!”

“入伙?”李逍遥不由愕道。“怎么一个入法?”

彭和尚道:“成则周武三千,败则田横五百。会当用人之际,你若肯随我一道起事,便不用死了,你意如何?”李逍遥惴然道:“不用死?那……官府逮了不杀头吗?”彭和尚冷笑道:“杀头的买卖,那可是一本万利哪!你掂量掂量,是现在要死呢,还是留下这颗头等着坐地起价?”李逍遥问道:“那你得说啊,要我跟着你干啥?”彭和尚瞪眼道:“造反哪!”

李逍遥拉彭和尚到一旁,小声说道:“造反,我知道。可也得給我派个啥职位罢?”彭和尚怒道:“还没做事就先要官儿?”李逍遥也不肯让步:“不是跟你要,你得搞清楚了。人家张士诚拉拢我,还給个龙头老四当当呢。跟你可不能比鸭蛋诚掉份儿哪!”彭和尚冷笑道:“那是你不了解张士诚!他的龙头老四满大街都是。用你时叫人喊你一声龙头老四,到不用时一脚把你踢开。这也信得?”李逍遥原也不大相信,但仍不甘心就这么贬值了,说道:“可是他说要跟我拜把啊,这还有假?”

彭和尚冷笑道:“江湖上跟他拜过码头的多得是!就说前年有一窑姐儿,好像叫大玉儿的。张士诚因有海货求她帮着疏通关节,也当众拜了干姐姐……”李逍遥恼道:“不要提窑姐了。可是没事他干嘛非说要跟我拜把不可?”彭和尚道:“要不是他急着利用你帮忙找到丁情,你呀……在他眼里只怕连窑姐儿都不如呢!”李逍遥愤然道:“都说不要再拿我跟窑姐比了嘛!咦……你怎么知道他想利用我帮着找丁情?”彭和尚道:“为了打探棒胡下落,连日来我便在这一带转悠,见张士诚也在此露面,早摸到他船上打探过了。就他那点事还想瞒过我的耳目?”

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问道:“那你怎么跑到我船上啊?”彭和尚道:“我探听他们机密的时候不小心被李伯昇那厮发现了,却教人拿鸟铳轰我。瞧,肩头受了伤,不得已只好随便找个地儿躲起来,哪料是你的船?”李逍遥忿然道:“鸭蛋诚连我的船都偷,实在是太贪小便宜了!咦,不对呀。传说中你们这些人都挺英雄了得,怎么都这个德性啊?”彭和尚叹道:“传说归传说。”

李逍遥搔了搔头,暗想:“看把这事儿弄的……我要不答应下来,决计难以善罢。”思忖已定,指了指灵儿,说道:“那你得解开我妹子的穴道。”彭和尚微微一笑,说道:“你妹子比你厉害多了,解开她的穴道,也无须由我出手。”李逍遥一怔,难以明白他这句话是何意。但见灵儿双手一分,盈盈立起,拈诀含眸,收去功法。

李逍遥不由奇道:“咦……灵儿你怎么?”彭和尚微喟道:“功力不到一定的火候,很难片刻间自解穴道。”朝灵儿瞥了一眼,目露惊异之色,又赞了一声道:“小小年纪,难得!”

灵儿走到李逍遥身旁,和他并肩而立,趁彭和尚按肩蹙眉的间隙,她探嘴到李逍遥耳边,小声说:“我修炼多年的‘五气朝元’快成了,寻常的点穴手法已能解去,只是还没做得到稍瞬即解。”李逍遥点了点头,赞道:“真有你的!”转头瞧见彭和尚看着手掌沾的血迹,蹙眉忍痛,微微低哼一声。李逍遥忙道:“大师,你的伤得治一治了。”

彭和尚瞪着李逍遥,说道:“刚才看到船舱里放有不少药材,莫非你倆识得医术?”李逍遥笑道:“你算撞对人了。”彭和尚哼了一声,眼光微热,说道:“没撞错人。将来义军中就需要有你们这样的人材。”李逍遥“哈、哈、哈!”三声,不置可否,笑容一收,说道:“先搞定你的伤罢,免得死在我船上,害我输了彩金。要知道,我是买你不死的噢!”

“人生自古谁无死?”彭和尚仰天吁出一口热气,目光扫视河岸景致,说道:“昔时鞑虏扫荡中原,席卷江南,文天祥丞相为了力挽狂澜,亡命江湖,便是化装从此处乘桴出海,并写下‘过零仃洋’诗篇……”李逍遥乱眨大眼,问道:“文天祥是哪个?这名字好像不大有人提……”彭和尚怒道:“不要搞笑了!别的人不识也罢,却问文天祥是谁。本朝有意不提文丞相,这又何足为奇?文丞相是打鞑子的大英雄!”

李逍遥“哦”了一声,说道:“言归正传吧你——”指了指彭和尚的伤处,又眨巴大眼。彭和尚却豪笑道:“些许小伤算个什么?要治就先治我的肚子——老子饿得紧了!”李逍遥笑道:“这回我们才真的是‘英雄所见略同’。那咱们先找间馆子去吃吃?”彭和尚道:“老子没银子,吃什么馆子?刚才我听见你妹子说船上尚有些糯米,不如将就着在这儿吃吃罢。”李逍遥翻转手腕,早有一锭银子在手里抛上抛落,笑道:“走吧,咱……”彭和尚望着岸上,说道:“这苦水铺一向是个穷地方,地险人稀,天色又不早了。就算镇上有人家,也早收铺啦。”李逍遥正犹豫间,彭和尚又道:“若是我们三人一块儿上岸,可你船上无人看守,似乎又有贵重货物。怎放心得下?”

灵儿道:“逍遥哥哥,不如留下一个人在这儿看船。”李逍遥瞧了瞧她那天真的面孔,又望望彭和尚,摇了摇头,说道:“留谁呀?”指着灵儿道:“留下你,我哪里放心得下?你也不放心我跟彭大师走罢?换了你跟彭大师去,我更不放心啦。虽说他是出家人,可是和尚也还有冒牌的……”彭和尚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倆个去买些吃的捎回来罢,我給你们看船得了。看我身上带伤,又是个通缉犯,下什么馆子?”

李逍遥想:“这倒也是。馆子不下也罢,可是船上水米已缺,总也要到镇上添置些,才撑得到苏州。另外,顺便也要打听一下丁大哥他们的下落。但……”咧嘴一笑,问道:“彭大师,你就不怕我们兄妹倆把你卖啦?”彭和尚哈哈一笑,说道:“在刀尖上讨生活,怎一个怕字了得?虽说人心隔肚皮,有时不妨赌一赌。”李逍遥见这和尚虽不像个和尚,但却豪朗风趣,言辞投合心意,不由有些好感,说道:“那你这一注是押我不会卖你这颗头喽?”彭和尚说道:“你这小子賊头賊脑,会不会卖我很难说。但你旁边这姑娘看起来天性纯善,却教人信得过。我这一注是押在她身上,赌她没有交错朋友。”

李逍遥倒没想到彭和尚会这般说,不禁有些愕然,朝灵儿瞪了一眼,扁了扁嘴,说道:“可我若瞒着她把你卖了也是有可能地!”彭和尚裂嘴一笑,指了指肩头的伤,说道:“去之前帮我先敷点伤药罢,别等不到你们回来就先‘挂’了。”李逍遥拿出伤药,走到彭和尚身后,探头望他肩头一看,笑道:“不就是被鸟铳轰了几十粒小眼儿,没事儿。”

有灵儿帮忙,倒不须费多少时候便替彭和尚取出了肩膀上嵌着的小钢珠,彭和尚谈笑自若,抠弹砂时连眼眉也不皱一下,说道:“若有酒时,莫忘带回一瓮。洒家已有多日未沾酒味了,简直淡出鸟来!”待裹伤毕,灵儿不放心地问道:“大师,你……你会不会把我们的船开走啊?”彭和尚还未回答,李逍遥便眨眼道:“应该相信他不至于敢。因为刚才我已经往他伤口里偷偷的下了一只碧血蚕,悄无声息地钻入血管中隐藏起来了。若是不等我回来施针解除,几个时辰后就……”

彭和尚又惊又怒,跳将起来,抬掌欲劈,李逍遥忙道:“你该听说过‘天蚕变’的手段罢?”彭和尚此时暗感血行有异,脸肌一阵抽搐,不知是愤怒还是痛苦所致,抬起的那只手掌凝在半道,竟打不下去,怒瞪李逍遥,喃喃的说了一句:“小子,倒教我失了眼啦。没想到……你跟天蚕教有何渊源?”

“你本来就失了一只眼,”李逍遥悠然道。“总之,几个时辰之内咱们谁都不晃点谁,那就相安无事。要不然……嘿嘿。”

彭和尚怒道:“小子,你竟敢对我放妖蛾子!”李逍遥漫不在乎的笑道:“别紧张,你暂时不会变蛾,最多帮我养几只赤血蚕出来,权当你缴了船票和饭钱了,医药费免收。只要……”眼见彭和尚抬手又要劈,却微晃一下,跌坐下去,面上渐无血色。李逍遥笑道:“省点儿力气吧你!”转身见灵儿妙眼盈盈的在旁呆看,他便叫她快去换衣衫。灵儿忍不住低声问道:“逍遥哥哥,他……他会不会有事?”李逍遥瞪眼道:“你管那么多干啥?快去换衫吧你,对了……从包袱里挑两套我的衣衫出来。为免太招摇,你反串个男孩儿罢!”

彭和尚坐在舱门边,叹道:“老江湖栽在小混混手里,世道真的变啦!”

流火。

李逍遥仰望夜帷,见有流光飞掠,霎间落于西南方,难兆吉凶。灵儿换着男儿衣衫,头上扎了一块羊肚巾,俏生生地映入李逍遥眼帘,他不由拍掌喝一声彩:“好俊的美眉!”灵儿嘟嘴道:“都扮成‘底笛’了!”

李逍遥侧着脑袋,瞅见灵儿那娇姿玲珑的身子裹在他的宽衫肥裤里,越发显得弱柳扶风,襟腰空荡。他不禁暗笑:“甭提有多滑稽。”帮灵儿找一条布巾权当腰带給她扎上,把细腰一束,后退两步,侧头一溜眼,笑道:“反正你是怎么扮都不像‘底笛’。”伸手揩土,往她两边粉颊抹去。灵儿忙躲道:“不要抹黑脸了。”

李逍遥只好作罢,打了个响指,领先蹦上岸边石阶,说道:“没办法!只好盼着夜黑人少,你这样儿的扮相蒙混得过去……唉!”灵儿跟上来,问道:“你‘唉’什么?”李逍遥瞧了瞧她那愈加俊俏的模样,不由咂一声舌,说道:“你是越改扮越好看,便是瞎子也瞒不过。”心下暗奇:“她怎么这般美法?”

灵儿听郎君赞美,不由娇生两颊,越发艳若桃李一般,不禁抬手掩颊,低声说道:“人家……人家都没妆扮呢。”李逍遥呆瞪着她,过了一会才拔得出眼光,叹道:“你哪需要妆扮?不过……你哪天真要好好妆扮一番給我看,那想必更炫得紧。不过还是免了罢,我怕我看了会吃不消你这种美法!”灵儿心中大是欢然,暗想:“我定要好好梳妆一番給你看。”

两人拾阶而上,只盼斜坡无尽。李逍遥听见灵儿脚步声有点儿拖泥带水地响,不由转头朝后边一瞅,见她总也跟不上,问道:“咋地?”灵儿微呶小嘴,指了指脚上套着的两只松垮垮的布靴,说道:“你的鞋子好大!”李逍遥方才明白她走得不利索是因为穿了他的鞋子,但也无法可想,蹲身找了根绳,扯为两截,分别帮她把靴子绑紧些,免得边走边掉,口中说道:“将就着吧,哪有小鞋給你穿?”抬了抬脚,又道:“看我只穿草鞋呢。”

灵儿落一只手扶着他肩头,翘足扯紧了靴带,妙目盈然,不吭声了。李逍遥说道:“得了,走快些。免得没东西买回来,白跑一趟多枉然哪。”灵儿跟了上来,想了一想,因觉不解,问道:“咱们不是去购物吗?为啥要改扮呢?”李逍遥道:“嗨,看见了你这帅妞儿,连蚊子都想叮。不低调些行吗?”这又是在夸她美貌,灵儿虽心思澹淡,究因是被心上人夸,喜得快飘了。

其实李逍遥心里却不那么轻松,一路留神,只盼别遇上黑苗族的人。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少女同闯江湖,曾是儿时的绮梦,谁曾想一朝成真,竟又无奈于美色招祸,虽面上因她而增光,却又不得不处处小心,就算没撞上姬灵通那干心怀叵测的苗人,也不免担心律公子之辈见色起意,又生麻烦。

虽说害怕撞上歹人,但当走了半里路,一个人影也没遇见,李逍遥那颗悬着的心又不免更悬了起来,暗觉纳闷。待穿过一片不大的林子,前边有棵秃树掉下一个鲜果来,笃一声打在李逍遥头上,将他吓了一跳。

灵儿眼快,素手一抄,接住那枚鲜灵灵的果子,拿到眼前一瞅,脑中飞快翻书。李逍遥仰望那棵枯树,又瞅了瞅灵儿手里那枚鲜果,奇道:“咦,又是从秃树上掉这种怪果子。这可是我第二回撞见了,真邪乎哦!”灵儿眼睫一抬,眸子里闪动着惊喜的光芒,说道:“这是传说中的‘试炼果’啊,逍遥哥哥!”李逍遥自然不识得,只摸着头道:“啥果?怎么生在枯树上啊,上次在桑林,我吃了一个了都……”

灵儿精通仙家经籍,微一沉吟,便知端的,说道:“试炼是仙果,灵力长三分。谁撞见了它,便是因谁而现。借枯树降临,也不足为怪。”摊开一只白里透红的肉掌,把仙果递給他,目噙笑意的道:“吃了罢,上天赐予的修为,别辜负了呢。”李逍遥道:“这个就給你吃罢,上次我尝都尝过了一个。”灵儿摇头道:“因你而生,不是我的机缘,勉强吃不得的。”李逍遥听她既如此说,只得吃了那果,又是先前一般异样的感觉,便连走路也好一阵飘然欲仙,有如醉酒也似。

出得林子,前边夜雾荡开,隐隐约约现出一个约有数十户人家的小镇子,在寂夜中既无人声又无灯光,若非星光微照,绝难看清那片屋廓。两人对视一眼,走了过去,灵儿突然间似觉不妥,挨到了李逍遥肩畔,不觉放慢了脚步,俏目中露出一丝疑惧不安之情。

道口一柱雷劈剩下半截的老树,钉有一块蚀痕斑斑的牌子。经过时转脸一看,辨不分明写了什么。李逍遥取出火摺子点着一根枯柴,照亮了牌子。只见牌上写道:“苦水铺渡口镇。望西里许为愁云涧,古观象台旧址位于西北麓。”

李逍遥拈着火把往下照,牌子稍下有字写道:“陆路往东北去三十里,为松江镇地界。水路往南,为兰陵渡。”

“都标得明白了,”李逍遥收了火摺子,见夜空风起云涌,星光渐隐。他转身回到灵儿旁边,灵儿蹙眉停步,显得似有心事。李逍遥不禁问道:“怎地?”灵儿绞着手指,垂眸不答,秀眉只是不展。因见她脸色有些不好,李逍遥关心的问道:“是不是鞋子扎得过紧,让你脚不舒服?”灵儿微微摇头,低声说道:“没疼,我……我只是觉得这一带煞气越来越重了。”

“这也能感觉得出?”李逍遥心下并不相信,笑言道:“没什么呀,这一带我不陌生呢。”灵儿默默的又跟他摸黑走了一会儿,却在一出拐弯的路口边又停步不前,拉着李逍遥衣袖,说道:“要不,咱们回去罢?”

“回哪儿去,瞧你说的这话……”李逍遥道,“往回走,还嫌兰陵渡折腾得不够啊?”灵儿没话了,只呶起小嘴,妙目盈转,望向路边,突然眼睛一亮。

菩提树下,送子观音祠。

李逍遥顺着灵儿眼光望见,不由“咦”了一声。灵儿一溜小跑,脚步轻快的奔近那土祠前边,心道:“我要拜一拜。”

便在灵儿盈盈拜倒的身影中,李逍遥脑海里唰的现出一幅色泽暗黄的画面。

一个面如橘子皮的妇人拜在那尊土袛之下,合手举香,满面虔诚,待转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颊。

“逍遥儿,你又跑去哪儿?”那妇人回头不见了旁边的孩儿,急急忙忙追觅而来,但见菩提树后,有一牵马的年轻汉子正与那孩儿相互打量。

那妇人匆忙上前,拽那孩儿道:“你这小坏蛋,一转眼就溜……瞧我不揍你!”那孩儿道:“老婶,我要骑大马。”说着竟从那妇人手里挣脱,揪住马尾巴往上爬。那妇人听见烈马怒嘶,生怕摔伤了她家孩儿,急忙抢上去扯那孩儿便打,口中骂道:“从来不让人省心,又要惹是非,老娘不給你几大耳瓜子就不爽了去?”

那孩儿屁股挨打,却既不哭也没叫,使出吃奶的气力硬是爬上了马背,说道:“老婶,你就别费劲了罢,反正你打我也不疼。”那妇甩着打酸了的手腕,垂泪向那年轻男子陪罪,唉声叹气道:“您请宽佑则个,这孩儿从小就不听话,可我又不知该怎生调治他才好……”

透过模糊了的双眼,犹似看见那男子扶马背上的孩儿坐稳当,递缰給他,教他像个骑士的样子。

“孩子生下来不会哭,性子里透着刚硬;生下来就笑,那是把世道看透了。有这两样,将来必能成就一番事业。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也别过多地强拗了管教,有时由着他来,率性自然,反而更好。”

话声萦耳,却怎么也记不起那男子的面容,隐隐约约的觉得,菩提树下那双朗若寒星的目光总是透着说不清的禅机和睿智,时隔多年,旧地重临,竟然觉得似乎最近又曾见过那样一双与众不同的深邃目光,可却想不起是谁。

灵儿拜毕起身,转身瞧见李逍遥眼光中有追忆之情,不由奇怪的望着他。

“当年老婶曾带我来过这里,”李逍遥望着枝苍叶寥的菩提树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转脸瞅了瞅灵儿那含羞般的脸蛋,因觉有趣,随口问道:“你为啥拜菩萨啊?”灵儿小嘴微呶,扭转了头去,羞涩的道:“不告诉你。”

李逍遥哪里知道,灵儿不是在拜,而是在谢。她只是想谢一谢菩萨,怀着满心喜悦。与当初李大娘的烧香还愿,同有一份虔诚,这当中或许有些微妙的分别,然而昔时的情景他已记得不甚清楚,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断不时从脑海里浮闪而出。但若稍一凝思,残留的记忆便又倏然远逸。

镇子在夜色中死一般的寂静。唯当身临其境,李逍遥才顿时感到灵儿先前那份莫明的疑惧之意,凄风中飘弥不散血腥之气,笼罩在镇子上空的阴云仿佛死神的硕大无朋之翼,便在悄然无声中渐覆渐近。

李逍遥不禁“啧”了一声,心下纳闷:“记得小时候来过这里,哪是这般死气沉沉?”突觉灵儿纤身微颤,若非抬手掩口得快,险些失声惊叫出来。李逍遥情知有异,顺她目光一瞧,顿时全身凉飒飒的冒起大片冷汗。

街头突然燃起一个火盆,阴风起处,撒了满空的纸钱,烟烬飘过眼帘,宛如絮雨流荧,但见两旁的屋檐下均晃悠悠的挂着斩了首的人头,有的还被剜去双眼,仅剩黑洞洞的眼窝,有的伸出干蔫的舌头,犹如戏台上的无常鬼一般,瞧来极是诡恶骇人。

灵儿震憟之下,不自禁的偎近李逍遥胸前,两人不觉执手相靠,皆感手心冰凉,汗湿衣衫。李逍遥大着胆子一瞅,看出那些人头有男有女,更辨出其间有老幼模样,似已悬挂了数日,有的人头已腐烂肿胀,他暗觉这似乎都是镇上的平民,心中惨然,“拷”了一声,低声咕哝道:“怎么回事儿?”

每行一段,墙边均有火盆着燃,焰光如舞,更照出一片宛然鬼域般的惨像。灵儿不愿再往前走了,李逍遥低下眼光,瞧见街道上摆了许多割下的人头,每颗头的间隙仅容一足。他心中打仗,忙不迭地缩回脚来,惴然道:“怎么跟咱倆摆出这等阵仗啦?”

两人均觉不是头,急欲退时,右首一栋大屋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随即传来几声桌椅倒地的声响。李逍遥惊道:“是人叫还是鬼叫啊?”屋子里又断断续续的传出啜泣声,灵儿不禁咬住下唇,妙目望向李逍遥面上,从她的眼光里,李逍遥晓得她的心已先软了。

待那女子再发出一声哀啼之时,李逍遥硬着头皮抬脚踹门,不料那门竟是虚掩,他那一脚踢得狠了,直接就摔了进去,灵儿闪身抢入,眼前一团漆黑,蓦地里她心头生出一个不祥的念头。

第十五章 河图洛书(二)

李逍遥跌进门里,陡听得屋内呼吸声此起彼伏,犹未撑起身子,那道门砰一声在他背后关上,他刚想叫一声:“灵儿别进来!”黑暗里便听到灵儿闷哼一声,跌在一旁。霎间没了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没等他爬起身来,脑后劲风扫落,借墙上光影而辨,赫然竟是一支大禅杖。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着地急滚,半道里转陀螺旋般地荡闪开去,避到角落里,梆一声大响,地砖砸得碎屑纷飞,凹陷一个大窝。

李逍遥伸出的舌头还未缩回去,斜刺里劲风夹击,或掌或指,来得迅猛之极。李逍遥眼看角落里转寰不利,连蹬数腿,左足踹墙,右腿踢人,使出风魔腿法,将那两人逼得攻势稍挫,他已借势窜身纵起,翻过横梁,打了个兜儿又回到梁木之上,栖足未定,两个黑影一左一右,纵上梁间,又紧逼而来。

李逍遥胸口有伤,难以多提真气,巧借身法灵活敏捷避得片刻,但当那两人攻势加紧,他已没了转寰余地。籍窗外火光,依稀辨得攻上屋梁的两人同那持禅杖的胖大和尚一般,均是红衣番僧。

他心里刚叫出:“啊,西僧……”迎面那瘦黑脸膛的番僧捺来一根大拇指,在梁木上按了一溜深陷的大手印,李逍遥仗着身手出奇敏捷,虽堪堪避了开去,但当背后那番僧发掌扫击之时,他终是无法立足,給赶了下来。

然而地面亦有凶险拦截,禅杖扫击的劲风骤烈,使得李逍遥无法靠近灵儿,想夺门而出更不可能。他心里已越发吃惊,暗暗叫苦:“怎么这屋里有一堆厉害的番僧?”为避禅杖打击,只好半空倒翻筋斗,望后急翻,眼看就要撞墙,不得已落坐于中堂之上一张椅子里,呼啦一声,抬眼看时,身前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堆身穿大红袈裟的番僧,其中既有拿禅杖的,也有赤手空拳的,靠他最近的两个老喇嘛手里还握着一个会打转的金光闪闪之物,口里念念有辞。

李逍遥看对方人多,又围住了他,便没敢动弹,想起刚才曾听到屋里有女人哭叫,而这些西僧又都是当世有名的绝非清心寡欲之辈,他把脸一抬,问道:“屋里那女人呢?”好几个番僧都拿出手轮转动悠悠,均不作声,却把左侧让出一道缝。李逍遥正不知他们有何古怪,那女子声音又幽幽钻入他耳里,叫道:“不要非礼奴家,不要非礼奴家!”

却是一只鹦哥儿。

李逍遥见那鸟儿模仿女人叫声,竟然惟妙惟肖,才知上当,顿时傻了眼,指着那鸟,恼道:“干这事儿也太缺德了吧你们?”众喇嘛全都摇手轮,齐瞪着深沉莫测的双眼,默不作声。

那鸟儿冷笑道:“乱臣賊子,人人得而诛之。略施小计,算得什么?”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恼道:“你是啥鸟,口气倒不小!”那鹦鹉立在一人肩头,傲然道:“告诉你也不要紧,我叫扣扣。”

“这是什么世界?”李逍遥不由恼道。“捉只鸟来做成扣肉,我还没试过……”

没等他说完,十几根手轮一齐伸到他脸旁,搅得他晕头转向,半天难以定神。只听那鸟冷然道:“我极讨厌这种人!”李逍遥瞪眼问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鹦鹉道:“我是一只鸟。”

李逍遥摇头道:“不,我问你下边那个。”那鸟低下头,瞧了瞧底下那个面墙跪拜的人,随即仰起头来,冷然不答。

便在李逍遥惊疑不定时,有个番僧从窗边转回脸来,低声说道:“点子到了!”所有的手轮霎那间全都停转,收入袖中。

“傲雷,”屋墙里隅有人低声说道。“剿賊多日,仍教魔教不少乱党头目在逃,今儿若不是由咱们来清理残局,来日朝廷上如何交差?”

李逍遥心头一凛,侧目望去,只见墙角悄立一个手捧黑钵的高瘦身形老喇嘛,脸上肌肤枯萎干蔫,宛如干尸。

“都是一家子人,没必要斤斤计较,”那面墙跪拜之人缓缓直身,望北墙而立,话声恹恹的说道。“我这个小舅子行事不兴有旁人插手,灭顶法师。今儿的残局固然由我们来收拾,可是不必让傲家的人知道。”

“是,”那手捧黑钵的老喇嘛沉默片刻,面无表情的道。“孛罗贴木儿,尊贵的老爷。”

李逍遥心下暗惊:“原来还有更狠的狠角儿躲在暗处啊?这回糟了,定饶不了我跟灵儿……”那鹦鹉闭目养神片刻,突然抬翅到嘴边,“嘘”了一声,说道:“点子正往镇上走近。”

屋里一时间静了下来,李逍遥暗觉杀气渐浓,心念急转:“不知灵儿怎么了?”那老喇嘛忽道:“这个小子先打发了罢。”李逍遥一下子未会过意来,心道:“哪个?”旁边那瘦黑脸膛的喇嘛悄没声息地抬手,往李逍遥头上按落。此时李逍遥才晓得是要结果他的性命,急欲避开,身子却被那几个喇嘛紧紧挤住,困在椅子上没有半点躲避的余地,待要提脚乱踢,几个喇嘛齐探手捺落,将他牢牢按着。

李逍遥心中一急,想运起真元护体神功,怎料真气到了胸口便即堵塞,提不起来。眼见头上掌影压落,只道必死无疑,谁知便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刹那间,门脚边跃起一个娇巧的身影,旋身打出一拳,正中那侍立一旁的提杖番僧。

那番僧软胁陡遭痛击,身子不由一弓,噗的喷出一股苦胆汁。那娇小身影从那番僧背后跃起,双手回盘,一时间寒气飒然,但见她两只手掌张开,抛洒出数十叶冰屑,飕一声响,围在李逍遥身前的那些喇嘛未及回首便已应声倒下。

“寒冰掌!”那手捧黑钵的老喇嘛耷拉的眼皮动了一下,没精打采的说道。“寒冰掌能练到化冰打穴,已经很了不起啦。”

李逍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脚下顷刻之间已躺满了先前还围住他的那群喇嘛,大屋里便只剩下墙角那老喇嘛、面墙而跪的红衣大汉,以及他与那救他的人。

“灵儿……”李逍遥先前只道灵儿一进门就被藏在两边的西僧袭倒了,却哪料她竟若无其事的站在面前。饶是他智计百出,一时间也不免傻了眼。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面墙合掌的大汉身披大红僧袍,拉下一边衣襟,露出日晒黝黑的肩膀和粗长的手臂。他仿佛入定一般,虽变起倏然,身上却连半片衣角也纹丝不动。肩头那灰绿色鹦鹉冷然道:“咱们失了眼啦,那小子没被点着穴道!”李逍遥心下暗笑:“笨鸟!你又失眼了,那不是小子。”

他和灵儿只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光,已然明白:“哈,灵儿这丫头也不蠢呀。仗有金刚咒自护,那几个藏在门后的番僧原也点她不着,她却懂得将计就计躺下来,觑准了时机打这群鸟人一个猝不及防。她总能冷不丁地让我大大的惊异一下!”

灵儿瞬间帮他解了围,拉门说道:“逍遥哥哥,快过来……”话没说完,那手捧黑钵的老喇嘛倏地站在屋子中间,却横挡在李逍遥面前,将他同门边的灵儿分隔开来。灵儿急欲来救,却被那老喇嘛反挥袖风拂开去,嘭一声撞倒在墙边。李逍遥顿吃一惊:“哇……你这捧痰盂的老鸟,爪子硬哦!”

那鸟道:“灭顶上人是青海高僧,爪子当然比我的硬。”

声犹未落,李逍遥脚下方位变幻,蓦地闪到灵儿身旁,拉她起来。听见那鸟说话似人般,忍不住捧腹道:“天下焉有是鸟?”那鹦鹉冷笑道:“怎么没有?天底下会说人话的鸟不只我一个,蜀山那只八哥不也挺能说?”李逍遥一时未能转过念来:“哪只八哥?”鹦鹉一翻眼,不屑理他。

灭顶上人转身斜睨,眼中精光一闪,面无表情的道:“拜火教真是能人辈出,一个小娃娃会寒冰神掌,另一个小瘸子竟有如此神机莫测的奇幻身法。”李逍遥不由一愣,说道:“我们不是拜火教的……”话未说完,红袍蓦地一摆,那黑钵当头扣下,竟然寒气大侵。灭顶上人道:“先拿下再说!”

噹一声大响,金刚圈从灵儿拈指间荡然而出,抢在黑钵盖到李逍遥脑门上之前帮他挡住。随着一下剧震,李逍遥和灵儿跌到门外,连门边半堵墙也塌了一个圆月之形。灵儿撑身欲起,却捂胸吐出一口血。李逍遥连忙扶住她,方知那老喇嘛功力奇强,黑钵震荡之下,连灵儿也几乎抵挡不住。虽有金刚咒护身,两股大力交撞,她终是人小力弱,不免受了震伤。

李逍遥瞥见那老喇嘛笔直瘦长的身影投在身旁地下,不由暗暗叫苦:“没想到他那痰盂有这么厉害!”情知不敌,扶起灵儿正要逃离,背后劲风扫来,两人同时跌倒,手脚麻木,知是被拂中了穴道。

便在倒地之时,镇外路口传来鞭声甩响,伴以两下暗哑的锣声,有人嘶声喊道:“送尸还乡,途经贵地,生人勿近!”又是两下鞭声虚拍,送来森森阴气。

李逍遥和灵儿躺倒在檐影之下,只见街头现出一个苦眉塌鼻的黄衣道士,手里提着一个破锣,领着一串直挺挺地蹦跳的人影,缓缓走入眼帘。那道士身形矮小,年纪与李逍遥一般大小,装模作样地打锣引路,却走得畏畏缩缩,怎么看怎么别扭。那队乱蹦的人影背后,竟跟着一个奇高的黑衣人,腰缠素绫,头绑缟巾,乍眼一看便如一根高竿子摇摇晃晃地往前挪动,手里却挥舞一根长鞭,乱拍而来。

李逍遥虽动弹不得,神智犹醒,一看这架势便知端的:“赶尸?”虽被那奇高且长的黑衣人吓了一跳,但当那率先而行的小道士跃入他眼帘,李逍遥登时认了出来,心下大奇:“书航?这小子怎么改行玩‘尸’了,稀奇稀奇真稀奇!”眼光一转而过,无意中瞧见对面屋顶上有人影悄然移动,李逍遥急忙把目光又转回那处,却又没再看清屋顶露出人头,然而他掠目间,不经意地又瞥见前边两屋的间隙有数个猫腰低头的黑影急速闪过。这一霎间他明白了:“原来这个镇子已设下了埋伏,却并非为了我和灵儿而来……”

待要提醒书航,苦于叫唤不出,只见书航愁眉苦脸地走了一段,脚步越发的迈得小了。背后那群前额贴符的尸挤做一团乱蹦,只催着他走。李逍遥暗觉心惊:“这群僵尸看来活蹦乱跳得很哪!”

啪一声鞭响,却抽在其中一个尸上,打掉了帽子,露出一颗秃脑袋。那尸“哎呀”一声痛叫,忙不迭地蹲身捡帽,转头恼道:“有你这么甩鞭子的吗?抽得我好疼……”旁边的几个尸同时提手贴唇:“嘘!”

李逍遥越发的奇怪了,心道:“咦,那秃头尸怎么瞅着像是那‘和尚之花’和尚明哪?”

后边那奇高之人收回鞭梢,低声道:“谁叫你们不走快些?快走!”那秃尸戴回草帽,催着前边道:“书航,走快点!”书航哭丧着脸道:“满镇子挂着人头,怕要有鬼……”那秃尸推背道:“你是赶尸的,还怕鬼?咱们都是鬼,哪有鬼吓鬼的道理?”书航敲了一声锣,哭道:“你们是鬼,我又不是……啊呀!”后边听到怪叫,纷纷探头问:“啥事儿?”书航颤声道:“前边……地上有好多人头!”那群尸纷纷掀符而望,见到前边满地摆放人头,都吓一跳。

那身形奇高的人道:“继续走!”那群尸放下遮眼的纸符,各自归列,又排成一队,你推我搡地蹦跳,却推书航的背,低声催他快走。书航不进反缩,锣也不敲了,战战兢兢的道:“我不敢……好多人头挡路呢!”后边催道:“只管踩过去!”书航摇头后退,说道:“别开玩笑了,谁敢哪?”眼看要陷入僵局,秃头尸掴了书航一耳瓜子,蹦出来道:“胆小鬼!让我来……”众尸道:“和尚明,当心穿梆了!”

见这情形,李逍遥心下好笑,已知有鬼,一时间却想不明他们搞什么名堂。只见那茅山弟子和尚明推开书航,挺胸走了几步,待见那些人头整整齐齐地摆了一路,均瞪着他。心中不免登打一突,转身溜了回来,惊道:“邪门得紧!”

那群扮尸的不由你瞧我,我瞧你,一时间全没敢上前。李逍遥想:“别说是你们这群小子,换成是我也没敢大摇大摆地走进人头堆里去呀。”啪一声鞭响,那身形奇高的人晃悠悠移到前边,换了书航躲到最末处。李逍遥暗想:“却要看你们怎么着?”

只见那奇高之人一路甩鞭扫荡,叭叭乱响,挡路的人头犹如滚瓜一般被鞭梢撩开,李逍遥正看得眼直,有一颗头竟然飞到他面前,笃一声砸在额角,险些晕去。耳听得那群假尸拍手道:“古久明,你的鞭法模仿得像极羊鞭师兄了!”书航指着街旁一处屋檐下,说道:“那儿躺着两个死人!”李逍遥模模糊糊的看见书航指着他和灵儿躺身之处,苦于难以相认,只好干瞪眼。书航边走边望,说道:“还都死不瞑目呢……”

那奇高之人哼道:“死人还少吗?走罢!”转眼间清出一条道,众尸又推书航领先,排成一溜又蹦着往前赶。李逍遥急盼他们能认出自己,可却无法作声,眼见这干人个个慌张,只顾匆匆往前赶,竟没人留意他,转眼便要出镇而去,他口结难言,只是心焦不已。

书航那伙没走出几步,四周埋伏的那些黑影已然蠢蠢欲动。从李逍遥趴脸的角度,不难见到黑影投在墙头,暗打手势,相互间移动变换所处方位,显是攻击之势迫在眉睫。李逍遥暗暗焦急,心想:“埋伏在四周的多半是蒙古武士和番僧,身手定有不差的,若只对付书航那干人,不需我身后那老喇嘛出手,以多击少,便能打发了去。但听刚才那老喇嘛与人交谈的话中想来,这群鞑子在此地设伏为的是袭击拜火教的残余,因见我和灵儿打此经过,生怕撞破了他们所布的局,故意教那鹦哥儿引我和灵儿进这间屋,想先做掉我倆.可是有一节我想不明白……这跟书航他们有何干系?”本想出声示警,怎奈哑穴被点,叫喊不得。

正觉无计可使,忽听得路口传来马蹄声,李逍遥无法转颈,心下暗奇:“怎么又有人来啦?”待得那一长串马蹄声近在耳边,眼光一掠,先前几乎发难的那帮伏兵不得已全缩了回去,投在墙上的黑影一闪即隐。想是由于未明虚实,埋伏的人暂时隐忍下来,以待机而动。

李逍遥正想那些该是什么人,但见一马当先奔过眼帘的居然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心口一热,眼光转向旁边,见灵儿那妙莹莹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瞪着他,那对善语的眸子里盈闪出似嗔似笑的光。

书航等正往镇外蹦着,身后马蹄声骤然赶到了前头,原本各不理会,那为首的一骑突然勒转了马首,横在街心。书航等没法儿往前蹦了,你推我挤地撞做一团,不得不停了下来,其中有些尸还在原地乱蹦。那奇高之人不知給谁一撞,几乎折了腰般,上身乱晃难定。

一阵烟雾飘开,街心那英姿飒爽的骑者缓缰走近些,因觉道旁排成一串的那群人透着稀奇古怪,凝目蹙眉,打量了一阵,等后头数骑赶将上来,一个白面俊郎君问道:“怎么了?”李逍遥心下苦笑:“撞林月如那算你们不走运。”

书航等正自面面相觑,挡道那英气逼人的俏人儿提起马鞭,指着书航一伙,脆声问道:“你们这群丑八怪在搞什么鬼?做戏的野班子麽?”书航认出那是林月如,早吓得心肝险些没蹦出嗓子眼,生怕她认出自己,慌忙低头,目光投于脚下,见地上有三只脚的影子,不由面色发灰,连忙掩饰。

林月如顿起疑心,拿鞭梢敲书航脑袋,问道:“说你呢哎!”李逍遥趴那儿暗思:“林月如这伙不是遭遇探马赤兵了吗?怎么又没事儿一般地晃将出来了?”但见除林月如以外,从骑大都挂花带伤,各皆灰头土脸,犹有沙场余息,显是刚逃了出来。不料却在此处又要生事。陈春手裹布带,蓬头散鬓的打马走过来,朝街边那队僵尸溜扫一眼,说道:“哦,是赶尸的。莫去理会!”林月如冷哼道:“这里又不是湘西,赶什么尸?我看这些家伙有古怪,不定是鞑……是歹人。”

李逍遥听到她想说“鞑子”,不知为何又生生改口,眼见她又要找事,正觉好笑。书航等可没这么轻松,乱蹦着不敢稍有弛懈。陈春道:“师妹,咱们快过去,莫要生事……”林月如瞪眼道:“出门在外,别叫什么师妹!”马鞭一转,指着书航一行,说道:“可瞒我不过,这群家伙绝非赶尸之人,咱们是先行探路的,若真教撞上了鞑……歹人搞鬼,正好结果了去!”李逍遥皱眉想:“探路?探啥路?”

书航生怕林月如真就认出他来,哪敢抬头。后队那奇高之人似乎嗅到此处暗藏杀机,急于离开,却被挡在街上,队列难以行进,心中一急,忍不住说道:“各行各道,莫理闲事!”拖长了音宛如唱俚乡小调,还撒了一把纸钱,口里念念有辞。陈春转头望见那高竿般的赶尸人乱翻白眼,摆出一副神秘兮兮之状,心想果是赶尸的架式,稍一定神,心念忽动,拱手道:“这位爷台骨格清奇,令小可突然想起一位赶尸界的奇人……”那高竿之人摇摇晃晃的道:“你是说茅山派的羊鞭吧?我就是他!”

“羊鞭?”李逍遥不由暗思,“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儿?虽想不起来,总该不会是在卖各类补阳药酒的铺子里……”正想间,听见苏笑春道:“羊鞭?遮莫是那‘尸家重地’的主人?”陈春道:“便是他,说来天下无人不识……”林月如脆声打断他,面上大有不以为然之色,睥睨着那摇摆难定的高竿身影,说道:“凭什么说这家伙就是那个‘僵尸先生’?”陈春仰望那高过屋檐的身影,说道:“看这副高人一等的骨架,我看假不了。”林月如冷笑道:“长得高就是高人哪?我才不信。”红嫣嫣的小嘴撇了一撇,拿马鞭敲书航脑袋,以嘲笑的口气说道:“那么这个矮的就该是矮人喽?”

李逍遥心下既好笑又替书航着急,暗忖:“在这险恶之地,没想到这两帮人来个冤家路窄,可别整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收场来……”但书航也不含糊,没准备让林月如把他的西洋镜給拆没了。

林月如见书航一伙原地蹦个不停,不免看出些不对劲来,喝道:“好大的胆子,敢装神弄鬼戏耍于我?”那身如旗杆之人问道:“这位姑娘,何必苦苦相逼?”林月如怒道:“谁是姑娘了?”那高竿之人晃荡一会总算又站稳了,耸然俯视,说道:“看都看出来啦。”林月如一怔,随即不甘示弱的瞪眼道:“我也看出来了,你们哪……少給我装模作样,全现了形罢!”

李逍遥心下叹息:“闹剧,真是闹乱子!”书航再也憋不住,捂半边脸道:“哪有装了?我们真的是在赶尸啊……”林月如一时认他不出,只是觉得可疑,冷然道:“还说没装?你这小子最怪!”书航叫屈道:“我哪里不对劲了?我是法师呢……”林月如瞪着他,说道:“你是法师,怎么一个劲儿跟僵尸一块乱蹦呀?你这死样扮僵尸倒像些……”书航连忙不跳了,却脱口而出:“你以为我想扮领路的法师啊?”李逍遥心道:“嗐,没人比你蠢就是!”

好在林月如粗疏,没留意听人说话,用鞭梢把书航撩开,指着那排成一串的僵尸,瞪眼道,“看看这些怪模怪样的,往脸上贴黄纸做什么?怕人认出你们那鬼样啊?”书航连忙辩解道:“那……那些是符啊!”林月如冷哼道:“遮遮掩掩的作甚么古怪?”书航担心被认出,缩到一旁,哪敢接茬?

“真悬哪……”那身形奇高之人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说道:“往僵尸脸上贴符,这是尸家的规矩。镇邪气,压魔性,若没这些符,鬼追你九条街!可别弄掉了……”李逍遥心道:“你不这么说就好了,越这般说,林月如越发要试上一试。”

不出所料,林月如果然要试,提鞭一撩,冷哼道:“我就不信邪!”众人拦她不住,但见鞭梢轻卷斜带,手法并不重,那排僵尸额头上的符全没了。林月如睁大眼睛一瞧,全朝她扮鬼脸呢!

李逍遥刚才早有怀疑,待那些遮脸的纸符掀去,好些脸他居然认得。心下大奇:“咦,排头儿的那厮不就是芝麻李麽?依次往下,为和尚明、洪天明、陈祖明、韩山童、毛贵……嘿,这帮小子!其中还有几个显然是生面孔,从那花子以下直到那高的,以前没见过啊。是茅山学堂的人吗?搞什么鬼呀他们……”

林月如怒道:“别以为你们跟我扮鬼脸就能混得过去了,瞧后边这几个……有你们这么别扭的吗?连扮鬼脸都不像!”那高竿儿身材的又好不容易不摇摆了,说道:“大姐,就让咱们过去罢!”林月如马鞭一抬,说道:“想过去就从我鞭下钻过去罢!”

李逍遥暗叹:“哪有你这么欺人太甚的?”只道那干茅山派的人当下就得翻脸,不料那伙扮尸的只默然一阵,后边那高竿之人扫视了一遍四下里,似觉此镇不是久留的地方,低声说道:“你们既做了鬼,就得忍气吞声、不动声色、得过且过,莫争一时闲气,冲撞了地头蛇,全得惨做他乡之魂!”这话说得犹如唱一般,鬼气森森中似乎又透着弦外之音,李逍遥听着正觉纳闷,只见排头的芝麻李瞪了林月如一眼,低头便从她伸出的鞭梢下边钻了过去。

接着和尚明等也都依次钻过,个个脸上大有愤愤之色,可却不发一声。李逍遥想:“这干人扮鬼是无疑了,只是不明他们何以要这般做作?而且我觉得他们好像也感到四周有埋伏,所以不动声色,急欲从容离开。想装作不知道似的,能混就混过去,可是……”

林月如怒瞪着一颗疮疥累累的大头,说道:“你这什么玩艺?”那大头一歪,裂开嘴巴,本想回敬她一句,书航连忙拿锣到那颗又破又烂的大头后边猛地一敲,说道:“什么玩艺嘛你这是?说你呢,大头鬼。你要真敢做声那就真不是玩艺了!”那大头汉子似是猛省,低了头不作声,正要从林月如鞭下钻过去,忽听得一声脆喝:“等一等!”

众人的心全都高高的悬了起来。李逍遥暗叹:“这位大小姐可真是有劲没处使,精力充沛到了处处瞎捣乱的地步。”听见苏笑春道:“咦,看见那张皇榜没有?跟这家伙长得真象……”李逍遥投眼瞅去,只见林月如盯着街边墙上贴着的几张黄榜,其中画着一个破头烂额的圆脸汉,写道:“通缉胡逆闰儿余党,从賊破头潘,为拜火教妖人,赏格四百两……”

书航脸色登时变了,一个儿在旁边抖做一团,如筛糟糠。苏笑春又从那排扮僵尸的汉子里头揪出一个长得跟蒜头似的家伙,指着另一张黄榜,说道:“看这个更像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林月如望那张画有大蒜头状脸的黄榜,朗声念道:“通缉逆匪沙刘二,赏格四百五十两……”接着又发现一个。“通缉逆匪李喜喜,赏银三百五十两,不论死活。”

眼看躲不过了,那个名叫李喜喜的娃娃脸眉花眼笑道:“才三百来两,养几只猪卖都比卖俺划算哪!”便在街上的空气骤然凝固的时候,林月如、陈春、苏笑春、书航等人的眼光你瞧我,我瞪你,来回穿梭了好几趟,那些茅山弟子大都紧张得额头冒出豆粒大小的汗珠,叭嗒叭嗒的滴落。

林月如突然瞪住一张哭丧着的脸,怒道:“啊,认出来了!小子你别跑……”书航边跑边想:“能不跑吗?不逃才怪……”但没跑几步,身后掠来一根鞭梢,唰的缠脖,书航正挣扎间,林月如把手一甩,书航离地撞出,那高如旗杆的人躲闪不及,竟被书航拦腰撞为两段,摔做一团,从那件奇大的黑袍里晕头转向地钻出三个人来。林月如哈的一笑,指着那三个扮高人的家伙,说道:“露馅了不是?”陈春等均没想到刚才那赶尸的高个子居然是三个人叠肩搭足地扮成的,不由得全都愣了眼。

李逍遥也觉大奇,定睛瞅去,只见最底下那个是一矮胖和尚,站在那矮和尚肩头的是个宽肩窄腰汉子,那人翻落下地,刚一转头,风刮掉一张黄榜,不偏不差,居然贴到了这汉子脸上,蒙头覆脑,盖个正着。众人投眼来瞧,那张黄榜写道:“通缉逃犯赵丑厮……”那汉子没等众人多看一眼,抬手揭掉遮脸的黄榜,揉烂了抛在脑后,转面之时,顿时无人不吐。“哇!世上竟有这等丑人,真受不了他……”

飕一声响。

血花飞扬,犹如洒落点点红雨。

在众人惊愕瞪视的目光中,随着一面狼齿飞轮回旋而过,那宽肩窄腰汉子顷间没了脑袋。

飞轮疾转,从李逍遥大睁的眼帘里掠入檐下一只伸出的手中,霎间隐去。

那人展开一块写有“弥勒佛当有天下”的残旗,裹住到手的人头。

提起血淋淋的首级一瞧。“人头割了便不再有美丑之别。”

那矮胖和尚悲声大叫:“赵丑厮……”

项上人头又落。

随着疾飞的狼齿金轮,落入对街檐影下另一人之手。

那人提头而笑:“郭菩萨头值多少?”

提赵丑厮首级的那人道:“五百。”

对街那人道:“没棒胡值钱。”

一时间伏兵尽出。

林月如仰头见两旁屋顶上刃光闪亮,并未细想,指着那干扮僵尸的人,大怒道:“好家伙,却是赚我来着!”她喝声未落,便有两颗人头落地,那个扮赶尸人的茅山弟子古久明叫苦道:“糟了,郭、赵两位大哥终是逃不过这一劫……”

“谁也逃不过这一劫!”混乱中有人接过这句话,就“劫”字说开去。嘭一声响,街边一面窗子破开,飞出一把靠背椅,平平稳稳地落在街心,距林月如、书航等人约三四十尺远,锦袍飘闪,落坐一人,头戴皮毡帽,顶插一尾凤雉翎,坐下时翘起二郎腿,手中折扇唰的展开,怡然轻摇,神定气敛。那人年纪不过三旬,相貌清俊,帽沿下斜飞一对凤眼,射出摄人的寒光。

林月如望着那落坐街头的锦袍男子,却不识得是何来历。陈春见那人打开折扇,白绢扇面写有“架势一流”四字,不禁心念一动,凑到林月如耳边,双眼仍盯着前边那悠然而坐的人影,面色凝重的说道:“是河西架势堂的人。”

“架势堂?”林月如微微蹙眉,似是没听过这个名号。陈春额冒微汗,说道:“西夏遗族草创架势堂,近年在河西走廊声名鹘起,为首的纳兰春树据说在一品居风评第六……”林月如不由恼道:“怎么风评的?我爹不也第六吗?”陈春擦汗道:“所以风传……风传那伙西夏武人总想找师父见个高低。”

“怕了他咋的?”林月如没等听完就柳眉倒竖,扬鞭指着那锦袍男子,喝问道:“你就是纳兰春树吗?”

“不敢,”那锦袍男子轻掸靴子上的灰土,头也不抬的说道。“在下恭硕良。”

“恭硕良!”陈春动容道。“听说是纳兰春树的得意弟子,架势堂四大档头之一。”

“架势堂?”李逍遥想,“怎么听来像是搞杂耍的班子……”耳边吆喝连连,却是那干扮僵尸的茅山弟子伙同混在当中的几个通缉犯各展全身解数,扑向街旁檐下的两个红衣藏僧。先前正是这两人从藏身的柱子背后猝发奇门暗器,瞬间取去了赵丑厮和郭菩萨的脑袋。

但见数面飞轮从那两名红衣喇嘛袖中抛将出来,激飞回旋,荡闪一圈,当飞轮又兜回那两个喇嘛手里之时,痛呼惨叫声此起彼落,那干茅山弟子躺了满地,皆在血泊中翻滚呻吟,挣扎不起。那个叫破头潘的断了一只手,沙刘二废了一足,两个红衣喇嘛并肩而立,右首那朱砂脸的冷然道:“交出棒胡,便寄下你们项上人头!”

李喜喜叫道:“休想!”声犹未落,眼前飞轮骤闪。李逍遥曾经与鸠摩罗、僧枷罗等藏传密宗喇嘛打过交道,却全不是眼下所见这群青海红教僧侣的路数。他只道此间除了灭顶上人那老喇嘛以外,其余的西僧和埋伏的武士都不算得什么,放着林月如在此,料也应付得下,哪知全然想错了,且不说那端坐如恒的西夏人恭硕良,不提那隐身于檐影下的灭顶上人,单就那两个使奇门飞轮夺命于瞬间的红衣僧,手段之凌厉便骇人听闻。

李喜喜叫声未落,左首那面腮绣花的红衣僧又放飞轮,李逍遥暗叫一声:“不好!”情知李喜喜绝躲不过,急欲闭眼不看时,一个小花子扑身而出,抢到李喜喜身前,竟然发掌来截飞射而近的那道夺命金光。灵儿刚认出那是丐帮弟子红莲火,便听到一声闷哼,红莲火踣倒于地,一只胳膊齐肩削没了,然而那面飞轮犹然急速削向呆立后边的李喜喜,势难免于断颈之厄。

李逍遥正看得焦急,猛地只听一声鞭响,叭的打偏了飞轮的去势,金光斜掠,又回到了那右腮绣花的番僧之手。李喜喜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兀自呆若木鸡,忽感面颊剧痛,抬手一摸,才知半边脸皮竟已刮去,连右耳也没了,面上血肉模糊,顿时痛倒在地。

李逍遥见那飞轮虽被林月如反挥一鞭打偏了去势,竟仍重创李喜喜,不由暗自心惊:“好厉害!”眼角瞥见灵儿凝目含神,似在暗运真气自冲穴道,可是她试了多时,终因灭顶上人以红教大手印的独门力道封穴至奇,急难解除。李逍遥不禁暗叹:“唉……这当儿偏是只能看不能动,你说憋不憋人?”

林月如收回马鞭,突觉份量有异,低眼一看,手里仅剩半根鞭把子在握,方知那红衣喇嘛飞轮之犀利,竟也没让她占到便宜。

“够俊的鞭法,”她强抑惊怒之意,刚想瞧瞧后边那两个擅使飞轮的是何等样人物,未及回头,便听到前边冷漠的话声送了过来。折扇微摇,恭硕良原本翻眼看天,当林月如显露了一手好鞭法,他才忍不住望向她那鲜桃般的脸蛋,看出是个俊美之极的女子,语带惊叹的说道:“昔在河西,尝听闻中原武林至少有三位技艺超群的名家侠女。今时得见,果然名下无虚。”

林月如投眼望去,恭硕良犹然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张椅子上,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三个垂手侍立的黑衣秃子。眼见那三个秃子个个太阳穴微鼓泛亮,手骨奇粗,神气内敛,显然都是修炼内家掌力颇有火候的一流好手,陈春不由得更感不安,凑嘴到林月如耳后,悄言道:“前有架势堂的高手,后有青海红衣僧,已然陷于腹背受敌之势了!”林月如冷哼一声,瞪向前边那四个投地的影子,却问了一句:“你都听说过哪三个名门侠女?”

李逍遥想:“我也想知道。”恭硕良轻摇折扇,说道:“中州飞天女侠洛英红,轻功与箭法均属绝艺,又是那江南狄武的表妹,人称英武双璧。”当“狄武”两字送过来时,李逍遥无意中瞥见灵儿眼光似乎有异,不禁暗感纳闷:“怎么又嘴跟五万似的?”

林月如冷哂一声:“花儿长在高枝上,不香也望得着……还有哪位是你知道的?”恭硕良瞪着她,悠悠的说道:“西北霍小玉,素在香闺之中而声名在外,传说她是拜火教主殷破败的养女,得其武学真传,纤纤玉手竟有挪移乾坤的本领。”林月如冷然道:“你漏了一样没说罢?”李逍遥想:“她大概指的是那恭啥鬼的家伙漏了她的名字没提……”却是想错了。

恭硕良不慌不忙道:“差点儿忘了捎带提一句,那霍闺秀有个亲哥哥,身为拜火教最年轻的护法长老,人称‘大力神’。力可拔山,膂力非凡,不愧其名叫——霍力王。”林月如以讥诮的口吻道:“你好像说了不止一句。”恭硕良微微一笑:“那就不妨多提几句,日前我上一品居,听见那里的人说风评榜上有关天下第五和第七的排名已引起霍力王的不满。料想不日将有好戏,却不知是傲雷还是狄武有幸先接到霍力王的挑战书……”林月如截话道:“不过是个匹夫。”

这话一出口,李喜喜、破头潘、沙刘二等虽在伤痛之中,仍不免愤然怒斥。林月如知她这般说无意间已冒犯了拜火教徒,却浑若没事一般,俏脸一仰,瞧也不瞧那些躺在地上的拜火教徒。李逍遥心似猫挠一般,暗想:“不过她也够跩的……”

恭硕良眼光只盯在林月如脸上,话声微热的说道:“至于三大女侠中的江南林家女公子,更是如雷贯耳,且不提令尊林老前辈在武林中德望勋高这层渊源,也不提姑苏林家与燕北的侠王有远房之亲,单就我眼前所见,林女侠果是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林月如哼了一声,不冷不热的道:“那又怎样?”苏笑春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吼道:“架势堂的,你就放马过来吧!”陈春也不甘在美人面前示弱,硬着头皮说道:“师妹,这里有我们顶住,你瞅个空子快先离开险地,去跟陆师叔会合罢。”李逍遥暗笑:“又争春了。”

没想到恭硕良却把椅子往旁边一挪,让手道:“架势堂奉拜仁佛爷法旨前来助剿魔教余孽,林女侠和你的几位尊价既是与此无关,在下岂敢冒犯?林女侠请便罢!”林月如正自发愣,陈春反应倒快,向那恭硕良拱手问道:“恭爷所说的拜仁活佛,遮莫是正在青海大宁寺出家的傲家大姑爷,俗家名唤孛罗贴木儿的?”众人闻声一凛,半晌作声不得。

“拜仁佛爷的名讳,可不是你叫得的,”恭硕良蹙眉道。“事佛七载,在朝中仍享勋爵尊位的,当世哪有第二人?”

李逍遥心道:“明白了,先前在屋里看见的那个对着墙拜的鸟人就是什么菠萝贴木耳,原来是傲家的大女婿,有老婆不要,居然跑去出家也真够古撇了,连那鸟也神经叨叨。说来也奇,他都当喇嘛了,还有这么大的权势?”其实世上的奇事岂止这些,他涉世未深,自然是见什么都称奇,惟待日后步步深入,才能不似眼下这般如笼云深雾锁里。

恭硕良提高话声道:“林女侠请罢!”陈春见林月如没动弹,不由急道:“师妹,咱们此时不走,还等什么?”林月如嘿的一声,扬鞭打马,率几个家人和同伴正要离开,耳听得背后有人呸了一声,说道:“枉你们自称侠客,却助纣为虐,帮鞑子阴咱!”林月如生生刹马,转头瞧见说话之人是刚才扮赶尸人的那个瘦子,并不知那是茅山弟子古久明。她不由柳眉又竖,说道:“搞清楚了你们,没看见这镇上的架势?就算没我,你们也难免被别人拆穿……”古久明怒道:“毁在鞑子手里咱们认了,可事情败露全因你这恶婆娘而起,大伙儿心不甘!”

林月如眼神微变,苏笑春先已跳了出来,怒叫:“王八蛋,竟敢出言不逊!”古久明被狼齿飞轮刮伤,犹难立稳,怎当苏笑春离鞍乱抡数脚,登时跌飞,摔在街旁檐影下,突然间啵一声响,又跌出来,脑门血喷如涌,露出一个圆钵状的大窟窿。

和尚明等几个茅山弟子悲叫声中,李逍遥仿佛看见那捧钵的老喇嘛又悄无声息地隐入墙影中,眼见一个茅山弟子死在面前,他不禁又惊又恨:“茅山派的这班弟子跟我交情不浅,怎能就这么眼看着他们惨遭屠戮?”可是灵儿先已受那灭顶上人震伤,运功良久,终是没能冲开身上的穴道。李逍遥既不会点穴也不会解穴,这当儿除了寄盼于灵儿以外,他自己哪有半点办法?

林月如把俏脸一绷,怒瞪苏笑春,碍于外人在旁,她居然没有当众发作。眼光一掠,映入眼帘的是一颗颗挂在檐头的人头。便在她眼眶异样的一热时,恭硕良身后一个黑衫秃子喝道:“休想混过去!”嘭一声响,从林月如一行的马后赶出一人,黄衫一闪,跌到屋檐下。那人苦丧着脸,却是书航。

也是不巧不成书,书航本想趁乱溜走,哪料被架势堂的人打了出来,稀里糊涂地便摔出丈外,却撞到李逍遥身上,李逍遥与灵儿原本各躺一处,相邻而不相挨。被书航这一撞,李逍遥便不由自主地翻到了灵儿手边,背梁刚好压住她的手掌。

书航一迳跌翻滚动之际,无意中竟同李逍遥打个照面,他不由讶道:“哥儿?”没等打完招呼,便已擦肩而过,笃一声响,脑袋撞在柱石脚上,脑袋一歪,晕了过去。李逍遥正愕然间,忽听灵儿的话声从脑海里飘飘缈缈的晃悠而过:“乾坤合气!”两人灵力相通,真气共振,李逍遥只觉腹中一热,宛如火盆炸开,哎呀一声蹦起,才知穴道霎然冲开了。

灵儿曾经数次以这般法子自解穴道,李逍遥倒也不奇,心下稍一转念便即明白:“刚才我和她各躺一处,灵儿单靠自身的内力冲不开穴道,多亏了书航这狴把我撞了过去,于是灵儿借我的阿修罗内力大功告成也!”转头正要夸她,但见灵儿虽已能起身,竟又踣地吐血,神情萎顿。李逍遥惊道:“宝贝你咋啦?”灵儿红着脸瞟他一眼,抬手捧胸,低喘着道:“我……应是受了内伤哪。”李逍遥把脉一摸,心道:“灵儿先被那老喇嘛震伤,又忙于运功解穴,却不顾得上理应先敛气调息,连番折耗之下,真气岔了好几条脉道哦!”

他一边掏还神丹給灵儿服用,一边留意街头情势,几只火盆呼的跃闪焰影,瞬即化烟飘开,只见林月如勒转马头,居高临下的瞪着恭硕良,脆声说道:“架势堂的,放了后边那些人罢。”李逍遥心道:“她又忍不住要擦亮侠客招牌了。”然而恭硕良并不給面子。“那些乱臣贼子,如何放得?”

“給你面子才叫你自己放人,”林月如不顾陈春等乱使眼色从旁阻挠,话声一凛,说道。“要是有人給脸不要脸,那我就自己来罢!”

李逍遥心下赞叹:“这妞儿实在泡得!”只见恭硕良翻眼望天,微摇的折扇不摇了,提高了话音说道:“林女侠,給你面子让你走,若再不识好歹,便只好扣下你,到时莫怪恭硕良不够怜香惜玉!”林月如对此的回答是一个脆生生、响当当、亮堂堂的字:“操!”

此话一出,非但恭硕良为之愕然,众伏兵为之失笑,便连李逍遥也忍不住大叫其好:“有性格,我喜欢!而且实在是喜欢得非常……”灵儿不禁嘴又跟八万似的。

殊不知林月如的“操”,有时也是一种发作的暗号。陈春等虽不情愿,但都不甘示弱,林月如既已决意要发飙,她旁边那干血气方刚的少年又岂能不纷作马前卒,哗啦一声围住了街心那或坐或站的四个人。

恭硕良凝看扇面,端坐不动,身旁衣风起落,黑影扑荡,人仰马翻。待他抬眼时,面前只剩林月如一人仍骑在马上,她所带的一干人马均已躺滚了满地,陈春等手脚脱臼,连跨下坐骑也被打断了四蹄,呻吟疼哼声乱成一片。李逍遥虽说一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居然没瞧清陈春等人究是如何栽了跟头,但见三个黑衣秃子旋身低掠,恍如没事人一般疾行半圈,拍拍袖子,转身便跃回恭硕良身后。

林月如呆在那里,恭硕良瞥她一眼,说道:“架势堂的功夫讲的是快、巧、刁、狠,变化百出,手当脚使,脚当手使,无有不通。我这三位仆人可说尽得其要。但他们的脏手是不敢碰林女侠一指头的,所以你还能站在这里。”话中隐含的威吓之意,林月如自也听得出,不由绷紧了俏脸,说道:“想吓姑娘你可吓不倒!姓恭的,这档儿事我管定了!”恭硕良微微一笑,说道:“反正赢面在握,你若一定想玩儿,恭硕良又岂能做那不识趣之人?只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欺负你一个,这种玩法未免不够光彩。”

林月如怒道:“来吧,我不怕战死在这苦水铺!”李逍遥忍不住心旷神怡:“这妞实在要得!”但见林月如蓦地离鞍跃起,身在半空,便要发出“气剑指”,哪料两旁屋顶上飞钹如雨,激闪穿梭,织就一面笼罩于夜空中的百钹之网,林月如吃了一惊,急换身法,落回马鞍之上,仰面扫视,只见飞钹掠回两边屋顶,映入眼瞳的是数十个站在屋脊上的红衣喇嘛,每人各持双钹,居高临下封锁了街道前后的出口,势已将她们困在此处。

飞虫粘在一张随风摆动的蛛网上。林月如仰望一眼,觉得那像她当下的困境,但她向来硬气而勇悍,就算千万把刀子架着脖子,也不会低头屈服于别人,微一沉吟,冷哼道:“好,那我就孤军奋战,看谁能取我脑袋去!”檐影下一个面腮绣花的喇嘛忽道:“取脑袋不难,只是我们还不介意陪漂亮姑娘多玩一会儿。”林月如怒道:“谁在放屁?”那喇嘛拍拍金轮,铿锵有声,笑道:“青海教朵颜飞花,还有我师弟兀良飞絮。咱们来个双龙戏凤如何?”

林月如冷然道:“什么狗屁飞花,不三不四的货!少在我跟前放瞎屁!”李逍遥再也忍不住,笑道:“对呀,臭屁臭屁的还起名叫飞花,还是改名儿叫飞屎罢……”他蹲在屋檐下正在取笑,蓦地只见飞轮急射而来,手中无物可挡,便欲退时,已是背顶屋墙,不禁心下大叫:“糟!”

那个自称飞花的喇嘛恼暗处有人出言讥刺,一怒之下,循着李逍遥说话之处陡发一道狼齿飞轮,便要摘他脑袋。灵儿这时哪有力气使金刚咒帮他护身,那道飞轮瞬间即到李逍遥面前,眼看快要抹断他的喉头,街上嗤一声响,却是林月如急发一道指力,拦击飞轮,噹的撞落去,那两个青海喇嘛低头一瞧,地上滚动方止的那个狼齿轮居然瘪了,扭曲变形几至认不出来。

“好刚劲的一阳指!”恭硕良不禁说道。“以女流弱质之身竟能瞬间激发如此刚强力道,林女侠真是又要令我失讶了。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一句,你终究是个弱女子,不要在这里逞英雄了,免得伤了你林女侠,于令尊脸上不好交代。”

林月如转头往街边那一排屋檐下扫视,虽看到有人隐藏于檐柱间,一时却没瞧清刚才发话讥笑喇嘛的是谁,但也觉得这声音好似听过多回,强敌当前,她没再多望别处,转脸冲那恭硕良说道:“说那么多话干什么,要打就快打,早点儿决出高低,来得痛快些!”恭硕良摇扇道:“你终究不是局内人,若我们仗着人多欺你,总是不合规距。这样罢,我跟林女侠讨教几招,若小可稍胜半筹,那也不敢留难林女侠,只是要请你别管这闲事了。你意如何?”

林月如心想:“这家伙明知我一阳指的厉害,偏要挑我放对,却仗了什么这般有恃无恐?刚才听陈师哥说起,他西夏武士早晚要来寻我爹比试高低,我家对他西夏功夫不甚了然,何妨先由我来摸摸他们的底。”主意虽下,却目含不屑之色,冷哼道:“谁耐烦跟你单挑?要打就打遍你们这干蛮子,才叫痛快!”

李逍遥暗觉不妥,忍不住说道:“按武林规矩来个兵对兵、将对将,既不失身份,又不须众寡悬殊地混战蛮斗,没有比这还要划算的玩法了。换了我就不会随口拒绝……”闻得此言,林月如心念一动,不由自主的改口道:“好啊,就按武林规矩来。姑娘不怕你们的车轮战!”眼角一掠,却又没瞧出刚才是谁在后边出言点醒。

恭硕良笑了笑,说道:“林女侠这么说是挤兑我们来着。虽然我这边人多,既要依武林规矩来玩一玩,又怎能用车轮打法?”背后一个蓄有微须的黑衣秃子低声道:“爷儿,这当儿恐怕不便于多有迟耽,似应速决为好,免得拜仁佛爷不高兴。”恭硕良蹙眉道:“我便是想看一看她林家的武学到底如何!”

折扇一拢,随手指了指躺了满街的受伤之人,说道:“不如就依三战两胜的玩法罢,林女侠你自个儿挑牌搭子,我跟你依足了武林规矩便是。可有一条,你若败了两局,便请离去!”

林月如瞧也不瞧地上那些挂了彩的人,仰脸说道:“你们若输了,全給我滚蛋。”恭硕良眯起眼睛,似乎越发觉得这妞儿可爱,折扇又展开,贴于胸前,眼光转向檐下,说道:“这事儿我一人做不了主,还得问问灭顶上人的意思。”

灭顶上人一直悄立于墙影中,仿佛早与砖墙浑合为一体,到了恭硕良瞪了过来之时,他才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架势堂是佛爷请来的客,恭爷若想玩上一会儿,老纳能拂你意兴吗?”其实在他心里,原也想看一看姑苏林家的武学究是如何,恭硕良心道:“老狐狸,你自己也想看,却把言语往我身上推。日后佛爷若怪责下来,你倒乐得无事。”但并不点破,只摇了摇扇子,话音一提:“就是这么着!”

李逍遥刚才瞅人不注意,探身朝屋里一望,那个肩上有鸟的红衣大汉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但见后门微敞,屋内除了先前被灵儿打倒的几个喇嘛,已无别人。他暗想道:“原来事主已先闪了,难怪那姓恭的敢这么自作主张……”缩回脑袋,瞥见林月如孤身独骑立在街上,转眼将要面临一场无援无助的苦战,他蹲在柱影里,心道:“要是有棵纸烟抽抽就好了。”往身上一摸,自然是没找着,没烟提神,暗觉心有些慌乱:“我该怎么办呢?眼看着林月如挨揍?”无意中瞧见脚边有个物事,捡起一看。“波板糖?”

这座小镇两翼为峻拔山壁,仅有街口一条石板道直通愁云涧,过了愁云涧方是一马平川,除此以外无路可走。恭硕良端坐街道正中,便有如一道扼喉的箍。

林月如把冷峻的目光从恭硕良闲坐摇扇的身影上移转而开,却瞥着躺倒在道边的那几个茅山弟子,眸子里微含倨傲之色,随即又转眸瞪向前方,那花子红莲火似乎看出她那般眼神是何含意,不禁低哼道:“便是你要逞能,我们也不买你的人情!”茅山弟子洪天明恨恨的道:“要不是这帮荷花恶少横生枝节瞎捣蛋,大伙儿也不至于栽在这儿……”

恭硕良见林月如俏脸涨红,忍不住说道:“事实是,若非因为林女侠一行突然出现,你们这些江湖骗子搞的瞒天过海把戏我会拆得更彻底,而且你们早就完蛋了。”李逍遥晓得这是实情,红莲火等却仍愤愤不平。

林月如素来心高气傲,并不分辩,只瞪着恭硕良,缓缓抬起一只腿,竟在鞍上跷腿而坐,又提起一只肉质丰实的手,咯咯的扭动着掌腕骨节,摆出要打一场大架的架式,鲜唇微张,说道:“架势堂的,准备好了吗?”

恭硕良犹未作声,马背上袂影倏闪,林月如突然倒身翻掠,冷不防闪到了后边那两个手持狼齿飞轮的红衣喇嘛跟前,来势飞快,而且出人不意。众皆以为林月如是要挑斗恭硕良,哪料她竟然懂得来一着声东击西,那两个红衣喇嘛急发飞轮抵挡,但终是慢了一筹。

两道劲气乒然撞在飞轮上,一时间轮飞光掠,眩然夺目,令得四周的人无法看得分明。只听又是两道劲气如剑芒激闪,飒飒有声。蓦地只见一只飞轮扭曲瘪凹,斜飞而出,唰一声贴着李逍遥脑门插进墙壁,把他惊得不知该往哪处躲,口叼的糖棒子抖将起来。

待林月如身影后掠之时,那两个喇嘛各将挡在面前的凹瘪金轮移开,身子一晃,向前冲出几步,似是要冲上去拼命,但却一头栽了下去,待众人一惊而后,定睛瞧时,只见一个口叼波板糖的大眼少年蹦到那两个喇嘛身上,抬脚乱跺其下体,含含糊糊的骂道:“飞花是吧?我叫你飞屎!”

踹了几脚之后,李逍遥又溜回柱影后边,林月如却没工夫往这边望,她正要跃回马鞍上,三个黑衣秃子悄没声息地闪了过来,猛然抓起那马撕得四分五裂。

林月如向来爱马之极,眼见坐骑惨遭撕裂,大叫声中,提手发出三道气剑指力。那三个黑衣秃子急欲分头跃走,刹那间全跌回地上,胸口血溅如喷泉,挣扎不起。

林家武学的刚劲霸道,顿教众人无不愣住。不论是那两个红衣喇嘛,还是三个黑衣秃子,从他们先前所显露的手段而想,凭林月如一个年轻女子绝难轻易对付得下。然而林月如出其不意地先袭两僧,又伤三个秃子,居然一击得手。这等胆略武功难免令人意外之余,不得不刮目相看。

李逍遥尤其心头震动,捡起一只凹瘪变形的金轮看了又看,嘴边露出的糖棒儿越发的抖动难止,既讶又佩,暗冒冷汗,隐隐的想到:“以她这般霸道之极的指力,连金轮都几乎被戳为两半,啧啧!她若是当真用同样的力道狠狠的戳我一指头,我这会儿还能蹲在这儿吃波板糖麽?难道……她对我是手下多少留点情啦?”拔出波板糖舔了一下,不禁又想:“她这么恨我,为啥又不索性一指头戳死我呢?”

“林家的气剑指果然犀利得很!”恭硕良收拢扇面,瞪着躺在地上的三个黑衣秃子,瞳孔不由的一阵收缩,只觉难以置信,喃喃的说道。“指气纵横,宛如剑芒交织,再快的身法也避不开无形气剑的扫荡。绝学之绝,便是如此!”

李逍遥听他如此说法,只道是怕了,哪料恭硕良说完之后,眼光一抬,陡然射向林月如那俏丽的身影,折扇朝下,双手做抱拳之势,凛声道:“虽说出其不意,事实却是明摆着的,头一局是林女侠胜。第二局对我们来说,就很关键了。林女侠,你的牌搭子找好了吗?”

林月如似是微微一怔,犹未答话,陈春挣扎着想站起来,粗喘着道:“在……在下不才,愿为师妹一战!”正要扶墙挪身过来,脚下一绊,没想到苏笑春抢着爬到了前头,颤巍巍地撑起半身,嘶声叫道:“我愿挺身而出!”李逍遥从柱子后边探头望见,不由的失笑,心道:“有这么泡妞儿的吗?真是没有一点身为男儿起码的气节!换了我就不至于搞得像你们这样掉份儿,就是她求我出手,我也不会轻易为之所动……”正想到情操铿锵处,但见林月如伸手一招,朝他这边叫了一声:“你,过来!”

飒一声响,李逍遥咬着波板糖蹦到林月如跟前,喜道:“这一刻是我等待已久的。你终于想起我啦……”话没说完,蓦地升空而起,飘若纸鸢,嘭的一声飞落,后腰重重的磕在檐下柱石上,几乎撞折了脊椎骨,待感到腹部痛楚涌上头脑,才知刚才吃了林月如一脚。他摔得迷迷糊糊,心中委实大惑不解,只听林月如脆声唤道:“就是你,过来!”他越发不明白,挣扎着转头望去,却险些噎气呛个半死。

原来林月如揪过去的那人居然是……

“书航?”李逍遥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待得神志回醒些,感到脑后枕着一支温软的手臂,眼前一张皓然无瑕的秀脸由模糊而清晰,满目的关切和温柔之色,却已躺在灵儿的怀里。

书航犹然半昏半醒,但当他搞清楚了林月如拉他来干什么,登时又吓晕,无力地呻吟道:“牌搭子?饶了我罢……”林月如嘿的一声冷笑,仍揪他在手,把一双凛凛含威的美目投向恭硕良。

苏笑春也自不忿,挣扎着想爬过来,怒道:“他怎么配?要……要找人并肩作战,谁比我合适?”陈春忙道:“得了吧你,两只腿都走不了啦,还敢争风头?”苏笑春反唇相讥:“你左腿和右臂不也坏了?”

林月如朝他们瞪了一眼,喝道:“行了,你们倆一边躺着去!”书航悠悠醒转,哭道:“不如让小的也躺去罢?呜呜……”恭硕良不明林月如此举出何用意,但也看出书航是不会武功之人,皱眉道:“林女侠,你找这家伙跟我交手,未免太也羞辱人了!”

林月如冷然道:“我还需要牌搭子么?”话声方落,揪起书航的身子猛然一抛,呼的掷向恭硕良端坐街头的身影。众人均吃一惊:“不想这少女竟然好大的手劲!”

便连李逍遥在内,谁也想不到林月如把书航朝恭硕良抛过去的用意何在,但只这一霎眼间,书航便飞到了恭硕良面前。恭硕良袍裾荡起,仍坐于椅上,飞起一脚,把书航踢上夜空,蓦然间一道剑光电闪,林月如尾随书航身影之后疾扑而来,恭硕良刚把书航踢飞,便见到了那迅若惊霆的一剑。恭硕良所坐的椅子应声碎裂,身影消失。

透过街边火盆跳闪而落的焰影,只见恭硕良立在林月如身后,折扇抵着她的粉颈之旁。李逍遥登吃一惊,随着烟雾在眼前飘荡而淡,他才看清恭硕良的身影摇晃了一下,缓缓从林月如剑锋之上抽出血淋淋的胸膛。这时书航堪堪从空中大呼小叫地堕下,林月如用另一只手把他接住,不动声色地放回地下。书航早已吓得腿软,没等站稳就瘫倒在地。

“第二局,”恭硕良瞪着林月如的粉面桃腮,不由的微露苦笑之意,说道。“为了看清你这一剑是什么名堂,我这一把看来是赔大了!”

林月如冷然道:“你赌得再大也看不清我这一剑的名堂。”便在剑刃从恭硕良胸口完全抽离的一霎间,恭硕良把扇梢按实,林月如跌坐在地,半边身子僵木,便连剑柄也握不住了。

一时间,众人惊愕得无法作声。恭硕良按住右胸血流如注的创口,咳嗽一阵,慢慢抬起头来,苦笑道:“生死之重不及一言之诺。大家都看见了,这一局是……咳咳……是我输!”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李逍遥不由微微有些失望:“没理由給他干得这么漂亮啊。”

林月如显然没想到这西夏人竟然在重创之下仍能点了她的穴道,心中本已懊恼无已,却听恭硕良自认败局,她不由得一愣,随即冷哼道:“你想怎样?”恭硕良慢慢的探头过来,仍然目光炯炯,低声说了一句:“只是想让你知道,架势堂的武功未必便输于别人。”说完,直起身子,望向两旁屋顶上的喇嘛,朗声道:“连负两局,咱们便没话可说了!”林月如等人刚松一口气,忽听得街边有人没精打采的说道:“老纳有话说,这第二局最多是个平局。”人随声出,街心投下一个老喇嘛捧钵而立的身影。

恭硕良不由的皱眉道:“上人,我中剑在先,确是输了。”灭顶上人面无表情地说道:“莫欺老纳老眼昏花,你恭爷若肯出全力,最后关头只须把折扇一点到底,力透风池穴,这女子岂有命在?我不当你是让招,只说这一局不作数。便是在拜仁爷和你们西夏堂纳兰爷那儿給你留了一条活路。”两片干瘪的眼皮微掀,瞧出恭硕良面色一变,灭顶上人稀有地挤出一丝冷笑之态,缓缓的把嘴探近恭硕良耳边,低声的又补了一句:“你的眼神告诉我,美色令你忘乎一切!”

恭硕良脸色唰的涨红,无力地争辩道:“我没有……”灭顶上人冷冷的瞪着他,逼迫般的说道:“此间谁都看得出,你是在讨好一个令你动心的女人,为此不惜伤于她的剑下,甚至不惜背叛拜仁爷!”恭硕良面有怒色,抗声道:“无论怎样,我既已认输,就得放他们走……”灭顶上人面无表情的道:“这儿没人听你的。”恭硕良朝四下里一望,除了地上那三个昏迷未醒的黑衣秃子,所有喇嘛的眼神全都与灭顶上人一个样。他突然间揪住灭顶上人的衣襟,折扇一抬,抵住灭顶上人咽喉,厉声道:“我架势堂……”话未说完,那只黑钵悄无声息的按在他胸口的那处剑伤上,迅即拔离,不知灭顶上人从袖底下暗使了什么手法,猛地往外一吸,恭硕良胸口血喷如红泉激射,身子萎倒,转眼间血竭而殁。

由于恭硕良此时背对众人,灭顶上人下手既暗,移身又快,一时间别人皆不知是他使的手脚,只道恭硕良是剑创迸裂,失血过剧而亡。可是李逍遥便躺在恭硕良斜对面的屋檐下,灭顶上人所动的手脚全然落入他的眼里。灵儿只留神李逍遥,待她抬眸而望,恭硕良已倒。灭顶上人提掌闲立一旁,口诵经文,祈祷亡灵安息。

林月如也没看清,只道恭硕良之死与她有关,不由怔住。焰火随风窜起,幻化若舞,灭顶上人双眼一翻,仰面冷笑:“第三局还有必要打吗?”便在红莲火等人面面相觑时,林月如杏眼一瞪,说道:“我跟你打!”灭顶上人不语,两边屋顶上的喇嘛全笑了起来,铮铮拍钹。陈春不禁低声说道:“师妹,你被点了穴道。如何动得?”

林月如瞪眼道:“你们給我解开,还等什么?”陈春苦笑道:“莫说我受伤不轻,就算没受伤时,他架势堂的独门点穴手法,外人又如何解得?”林月如虽气鼓鼓的干瞪眼,却也无可奈何。

“中原的女流堪称豪杰者不多见,”灭顶上人低眼打量林月如,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既仍要打完第三局,我便跟你有一约。你若输給我,老纳是不会放你走的,要劳驾你林女侠移玉,随我回青海大宁寺。”

陈春等变色道:“为何?”灭顶上人不答,袖风倏拍,林月如只觉肩头似被三根鸡爪也似的手指捺了一把,半点身子的僵麻之感骤然而消,不由愕道:“咦,你有本事解禁架势堂的点穴手法……”随即立起身来,未及立稳,蓦地只觉袖风扫胫,双腿顿失知觉,不由自己地跪扑下去,却跌在灭顶上人脚下,仿佛朝他跪拜一般。

林月如跌下之时,眼见她那支长剑便在面前,正要伸手抄起,灭顶上人却用脚踩住了剑身,袖风一荡,宛然一股旋风卷来,林月如不由自主地向后连跌两三个筋头,方才背撞街边檐柱,滑倒在柱脚边,腰背半晌也没知觉,骨骼拆散了一般,身上无一处不痛楚难抑。

灭顶上人白眼一翻,冷冷的说道:“老纳今年六十三,比起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辈,多了四十年的功力修为。我不知道你们能用什么来跟我争高低?”林月如抹去嘴角的一行鲜血,目光犹然透射倔强不屈之气,说道:“把剑还給我,就用剑跟你打!”

灭顶上人把长剑踢給她。但见寒光一闪,林月如乍然只见那支剑来势不快,哪料半道里骤然飒一声疾射,她惨叫声中,伸出去欲接长剑的那只手叭一声反钉在墙上,那支长剑贯掌而透,深入砖墙仅剩半截在外。

林月如大叫一声,竟不去拔剑,用另一只手聚劲食指,发出刚猛气芒,嗤的一道锐气破风声飙响,陈春等皆知她以一阳指猝袭灭顶上人,因见这老喇嘛一动不动地立着,只道必中无疑。哪知灭顶上人翻袖处,抬钵一接,林月如那道指力激发的气芒撞入钵中,灭顶上人拿黑钵的那只手只微微一震,同时后退三步,身形犹然站得笔直,与刚才无异。

林月如待要再提真气发指之时,红衣微晃,灭顶上人前移七步,黑钵一伸,猛吸一口气,飕的一响,钉穿林月如掌心的那支长剑竟然倒射而出,落入灭顶上人手里。众人只觉眼前炽光一眩,那老喇嘛左手捧钵,右手持剑,剑尖指住林月如咽喉,面无表情的说道:“这就是功力悬殊四十年的分别,你怎么跟我斗?”

林月如虽然向来勇悍过人,从不甘认输,眼见这老喇嘛如此功力,不由也跟旁人一般呆住了,一时作声不得,只觉这老喇嘛的武功似并不在她父亲之下。正感夺气,忽听得一人懒洋洋的说道:“不就是多吃了四十年粥吗?”

随话声走过来的,是一个手拿波板糖的小瘸子,两只大眼骨溜溜乱转,透出不知所谓的狡黠之光,边走边吹粘在糖果上的灰土,似是肆无忌惮的样子,口里咕哝的道:“经常有波板糖可捡,也是一种善缘哦!”

灭顶上人翻了翻白眼,转了脖哼道:“什么玩艺儿?”

“波板糖!”李逍遥举糖道。“一头扁,扁的一头是糖果;一头细长,细长的那一头是棒儿。经过一番精心制作,其味甜爽可口,色泽嫣红有如辣块妈妈的门户,尝起来略带薄荷的口感,居然又混有凤梨、蜜柑之味。实在是好东东呀……月如,你要不要也来一舌头?”

说时迟那时快,灭顶上人突感寒气侵然,厉光骤生,林月如手中抄出一把断剑,猛然挥出,灭顶上人一凛之下,急跃而避,手中所握的长剑竟已迸为碎片,不由骇然道:“什么兵刃?”

“湛卢!”李逍遥往林月如手里一瞅,舔着波板糖,咂着舌儿说道。“据说是九大古剑之一,其利断金切玉有如斩肉切泥,不过说来惭愧,被我拿来撬石板給撬折了,所以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但你别小看它哦,仍然是很锋利!虽断了一截,然而宝剑终是宝剑,就有如我瘸了一腿,仍然无损身为当世酷哥的风范……月如,当心割到手噢!”

林月如原已陷于绝望之地,没想到灭顶上人的目光竟会被李逍遥的波板糖給引开去,她一看见那瘸子,顿时想起腰后有一支断剑便是从此人手中夺得,不假多思便拔出来乱挥,仗着宝剑之锐,把灭顶上人逼得后跃开去。她一咬牙,把断刃撑于地下,挣起身来,那只伤手正自剧痛难忍,李逍遥话声传来,她不免心头烦躁,怒道:“滚远点儿!”

“别喈,干嘛呀你……”李逍遥大眼一瞪,揶揄道。“干嘛赶人哪你?在这紧要关头,无疑又要掀起一段小高潮,身为男主角,总不能老是把人家晾到一旁靠边站吧?不如你歇会儿嘛,按戏份轮也该轮到我上场啦。早开工早收工嘛!”

林月如怒瞪着他,挥剑一赶,眼望着李逍遥忙不迭地溜开去,她才转眸望向灭顶上人,咬着牙关说道:“第三场还没打完!”

李逍遥忍不住道:“月如,你的手不疼吗?正在汩汩流血呢,医书说男精女血,女人不能失血太多地……”林月如怒道:“住嘴!”她目光凛凛射来,李逍遥不由后退一步,拿起波板糖舔了两下,故意咂溜作声,瞪眼道:“就不!”目光溜转,见灵儿在一旁嘟着小嘴,那两片唇犹如樱桃一般,瞧着甚是可爱。他便把波板糖伸到她嘴唇上,说道:“吃一口?”灵儿扭头道:“不理你。”

李逍遥倒也不是只知一味插科打诨,便在大扮小丑之隙,他已溜眼扫顾了几遍四周的情形,暗觉担忧:“这群喇嘛显然不会轻易退去,就算第三局能够打赢,喇嘛们一翻脸,仗着他们人多势众,又占尽了两翼合围的优势,我们都抵挡不住他们那些大钹,喇嘛们同时动手,大伙儿还不是得一把赔光?我才不信那灭顶老秃会说话算数呢,何况……林月如想赢这第三场绝对没戏,换我上场也是一样,那老秃太难搞了,我若能够使剑还有那么一点指望,可是我还能使得成剑法吗?”挠了挠头,探嘴到灵儿耳边,悄言道:“灵儿,可惜你这会儿尚未恢复,不然咱倆合使‘痴心情长剑’,也许可以跟那老秃鸟打一场。”

便在这时,林月如挺剑飞刺,娇叱一声,已到了灭顶上人身前。

李逍遥转面而望,心想:“看来林月如是执意要自个儿打完三场,换了是我,哪有她这般精力?只盼她仗有湛卢这支宝剑,多少能撑到我想出退敌办法的时候……”说是想办法,望着林月如那矫健飞跃的身姿,宛然天马也似。他脑中不由回想那日在茅山学堂门口,他与前来挑衅的崂山术士百里老儿放对,林月如便在旁边暗中相助。前事历历,一时情思纷涌,难以定神。

现如今林月如面对的敌人,无疑远较他当日遭遇的百里老儿更难对付。可是当时林月如是在助他却敌,眼下他却无力帮她战胜这帮红衣喇嘛。一念至此,越发感到心中不安。忽尔又觉:“不知为什么,林月如怎样打我骂我,我都觉得她很是亲切。好像……这种感觉就像灵儿妹子一般,两个女孩儿都不像外人,像是我的……我家的……我房里的……命中注定的……这个那个……老婆?”最后那两个字冒出来时,他眼睛不自禁的瞪得溜圆。

便在他瞪得溜圆的眼瞳里,林月如飞刺的剑光骤然而止,却吸进灭顶上人伸出的黑钵里。

嘭一声响,灭顶上人袍下飞起一脚,将林月如踢飞。李逍遥脑中咣的一下大震,全身热血全涌了上来,飞身扑去,拦腰接住林月如的身子,抱在怀里,另一只手宛然飞龙穿云破雾,抄住那支插在黑钵里的湛卢剑,往后一拔,竟拔不回来。灭顶上人冷哼道:“四十年的功力尽在此钵!”

李逍遥心下方只一凛,灭顶上人内力倏吐,剑柄撞在李逍遥胸口,势若巨雷轰击。

在地上迷糊了一阵,李逍遥才知他飞跌了二三丈外,摔在街心青石地上,全身骨头犹如散架一般。待灵儿奔过来把他扶起,他低眼之时才瞧见胸襟染满鲜血,原来是刚才重撞之下吐了不少血。

李逍遥咳了几下,唇边又涌出血沫,眼光一抬,只见林月如那双俏目便在旁边瞪着他,明亮的眸子里似有一丝异样之情闪了过去。李逍遥见她那只手仍血流未止,忙道:“灵……灵儿,先帮她包……包扎一下。”林月如怒道:“谁要你理我了?”李、灵二人没想到她这当儿脾气仍然恁般大,不由愣得一愣。

灭顶上人从黑钵里拔出湛卢,面无表情的瞪了过来,说道:“说句俗家的话,宝剑也象美人,惟能者得之。”顿了一顿,朝林月如走来,冷然道:“林女侠,随老纳走罢。”林月如脸色一变,怒道:“我还没输呢!要不是我……我这只手伤了,换另一只手使剑不顺畅,那一剑又怎么会刺不死你?”灭顶上人道:“你剑法的火候还没到,若是火候到时,便无拘无碍,用哪一只手都一样。”李逍遥听到这番话,心念不禁有所动。

林月如怒道:“把剑还給我,再刺你一剑,不信戳你不中!”陈春等皆道:“老和尚,你敢麽?”灭顶上人翻眼道:“我若不給你再试一试,又怎能让你心服口服?”掷剑于地,李逍遥见状一怔,心想:“这么有恃无恐?”

林月如飞手抄剑,顺手刺去。她对自己的武功素来信心十足,却忘了眼下她伤得不轻,使惯了右手驭剑,换以左手便不能运转随心了。这一剑更在激怒之下刺出去,难免犯了心浮气躁的武学大忌,灭顶上人袍袖翻卷,拍在她手上,只使了几成力道,林月如便感腕脉顿失知觉,虎口一麻,握剑不住,眼睁睁的看着那老喇嘛又把湛卢抄手夺去。

灭顶上人双眼一翻,微仰脸庞,说道:“姑娘,以你的习武资质,若随老纳回青海住上一二十年,只要搏得老纳欢心,我可以手把手的教給你许多更高明的功夫……”话未说完,蓦地只觉眼前手影倏晃,掌中一空,湛卢便到了那小瘸子手上。

李逍遥以家传飞龙探云手法冷不防夺回湛卢剑,旋身急退,说道:“不行!你们这班喇嘛到处拐带妇女,有碍风化。人家林大小姐哪能跟你走啊?”退得急了,不由又牵动胸口伤痛,张口咳出血沫,半天缓不过劲来。灵儿连忙取水月宫丹丸給他服下,才慢慢缓转些。

以灭顶上人的修为,居然护不住到手的宝剑,更连那小瘸子究是怎样夺剑也瞧不清,对这等鬼神莫测的身法手段不免矍然而惊,呆了一呆,突然晃身欺上,探手便要夺回湛卢,李逍遥早有防备,把湛卢剑一挥,灭顶上人眼前登时锐光激扬,哪里近得?李逍遥挥手这一剑使的是乱剑诀之“黯然失色”,招不成招,连剑也几乎握不住,心头不免一沉:“不好!”但灭顶上人却已远避开去,因未知这一招的虚实,怎敢直撄湛卢之锋?

李逍遥几乎收势不住,身子一晃,趋趄欲跌,虽被灵儿从旁搀住了,心口气血乱荡,嘴角又溢流一行血汁。灭顶上人一时没敢贸然来犯,因感惊诧莫已,喝问一声:“什么玩艺?”李逍遥深呼吸一下,自抑伤痛,说道:“都说过啦——这边手是湛卢,那边手是波板糖。你这老不修怎的这么健忘?”

灭顶上人翻眼道:“老纳问你是什么玩艺?”李逍遥吐出一口血红的唾沫,咧嘴笑道:“玩艺?哦……我是专管砸痰盂的,尤其是黑的那种手捧型。”灭顶上人微微抬起黑钵,说道:“那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此言方出,屋顶上众喇嘛齐喝:“百钹灭顶!”

李逍遥倏感寒光激闪,锐气侵夺,仰目只见飞钹如雨,从夜空里急旋而下,却不仅是要削他脑袋,便连街道上其余的人也都难逃灭顶之灾。满空飞钹掠来之时,霎然间他大是骇然,拉着灵儿转身欲逃,到得屋门口,突想:“不能溜呀,林月如、书航他们怎么办?”生生刹足,转面之际把心一横:“反正我手废了也使不出乱剑诀,却也不能自顾逃命不管别人。一句话,今儿就舍命一拼罢!”一时慷慨激昂,正要挥剑击钹,眼帘里烟雾荡过,但见街上多了一个凛凛而立的人影,挥刀间万象辉煌。

李逍遥不由失声道:“陆象山?”眼前刀光幻变,百钹尽灭,随着一阵屋崩墙毁之声,泥尘滚滚漫天席地,两排屋顶上那些喇嘛便在陆象山现身的瞬间葬身于小镇废墟下。

一品香风评天下英雄,美人惠言,江山竞秀,没有看错陆象山的刀法。

那不是刀,是万象终结的厉光。

然而一品香点评的只是武学才俊,或许她忽略了人心的险恶方是江湖真面目。

所以陆象山击灭百钹之后,当他收刀时,真正的杀机才蓦然乍现。

却是来自身后。

他摇摇晃晃的走向林月如,突然倒了下去,犹如山峦之塌。烟尘消退,露出背后悄立的一个捧钵的身影。

他赶到镇上,一眼瞧见林月如血染衣衫萎倒于地,心头大震之下,终因情急关乱,并没留神防范悄立一旁的灭顶上人,才遭了偷袭。后肩中掌之际,他不免大为意外,心想以那老喇嘛的功力绝非泛泛之辈,如何做得这等背后偷袭的勾当?

然而山崩犹有余震。陆象山虽已收刀还鞘,倒地之时将刀鞘反搠而出,灭顶上人原也有所防备,但他将要移步飞退之际,忽然瞥见李逍遥和灵儿穿出烟幕闪近身后,这时李逍遥手中湛卢斜指着地,寒气森然逼来。灭顶上人心头一凛,身形便慢了半分,闷哼声中,胁下被刀鞘撞个正着。

陆象山后背中掌,气力急滞,刀鞘一撞之势所存力道无几,原本想撞的是腰侧的章门穴,灭顶上人因觉湛卢剑封住了他的可退方位,势急之下只好向前斜蹿几步,陆象山把刀鞘搠来,只差分毫,没能撞中穴道。灭顶上人这一下却也挨得不轻,只觉肋骨断了几根,吐出一口血。

林月如扶住陆象山,只见他后肩衣衫飘飞一块巴掌大小的破布,肌肤留下一个血红的掌印,面前的地上却吐了一滩鲜血。她不禁惊道:“啊,大手印!六叔,你……”心情激荡之下,话声竟半途噎然。陆象山面如金纸,双目微睁,犹然神志未失,低声说道:“我没事,看……看好丁情。”

林月如气呼呼的瞪着灭顶上人,似没听进陆象山对她说的话,怒道:“老秃驴,恁地无耻!竟然对我叔偷施暗算!”灭顶上人面筋抽搐一阵,两片干瘪的眼皮微抬,说道:“莫管明算暗算,赢仗才是硬道理!”林月如越发气红了脸,恨恨的瞪着那不讲江湖规矩的老喇嘛,陆象山却微微苦笑,低声说道:“大侄女儿,莫去计较了。就算面对面地打,你六叔料也打他不过。”林月如怒道:“就算打不过,也该面对面地打才叫公平!”

陆象山苦撑着没晕厥,便是为了把丁情之事嘱咐于她,林月如正在气头上,哪里給他多说半句话的机会?

忽然间红袍一闪,灭顶上人借着尘烟未散,悄然欺身晃近,探手来扣林月如腕脉。李逍遥和灵儿正瞅隙儿先給伤者包扎止血,听到林月如大叫,显是势急。陈春扑上去要拦,立时挨了一脚,飞进了废垣后。李逍遥边跑过来边转头觅望,心想:“刚才是什么东西从我头顶唰的飞过去啦?”脸刚转过来,突然与一人在烟雾里撞个满怀,齐叫“哎呀”,各自后退,捂鼻按眼,抬脸一瞧,又一声:“哎呀!”齐感狭路相逢,便是这般。

灭顶上人转身正欲跃开,李逍遥见林月如在这老喇嘛手里,哪里肯舍,抢身窜来,挥剑便劈,苏笑春等皆惊而大呼:“剑不长眼,当心大小姐!”李逍遥并不理睬,只管把湛卢剑乱砍过去,喝道:“劈着谁算谁倒霉!”林月如怒道:“死王八,趁机报复是吗?”李逍遥追着便砍,说道:“刚才谁骂王八来着?吃——我一剑!”把湛卢望那两个人影中间撩去。灭顶上人没想到湛卢到了小瘸子手里会是这般凌厉难当,没敢贸然用黑钵来迎,眼看不是头,不得已先把林月如的手放开,腾出一只手掌,刚运起大手印的功力,李逍遥一记迅若惊龙的风魔神腿已把林月如踢得远远的,却只踹在屁股上,并不损伤她筋骨。

李逍遥晓得“大手印”的厉害,哪等灭顶上人发掌,脚底使劲,借了林月如丰臀的弹力,一蹬之下便已倒纵而开,距那老喇嘛二三丈远,落足未定,提剑喝道:“老不修,有我在你休想泡到一个妞儿,省省吧你!”灭顶上人运起密宗内力,那张干瘪的脸登时变得朱砂般赤里透紫,含掌说道:“除了小妞儿,你们全都得把脑袋給我留下!”李逍遥感到杀气侵来,心中打了个闷鼓,嘴上兀自硬着,“哇”了一声,说道:“口气大过吃大蒜!”

灵儿站到他身边,李逍遥见她双手空空,又有伤在身,想起身上有一支短剑,便暗中取出,反手从背后递給她,低声说道:“拿着防身。”灵儿接过一看,原来是一柄寒光雪亮的小龙泉,靠近剑锷之处刻一“雪”字。

李逍遥转过脸孔,突见灭顶上人的大红僧袍膨胀起来,满地的沙石如遭飓风般旋起荡落,纷纷砸到旁边红莲火、洪天明等人身上。几个拜火教徒逃避不及,竟被一道无形之气吸摄过去,李逍遥见势不妙,一咬牙关,心道:“砸痰盂!”飞身一扑,使出乱剑诀之“苦不堪言”,运招之时,暗觉握剑不定,几欲脱手而落,腾身之时真气滞窒,身上每一寸都在痛,这时他自己的情势才真是苦不堪言!

李逍遥这一扑便等于自己跳进了无形气旋吸摄的圈心,灭顶上人暗催力道,猛地把黑钵往剑光来处一罩。破头潘等几个拜火教徒所受吸摄之势骤缓,却是灭顶上人将重心转到了李逍遥身上,若他不全力施为,如何当得湛卢一击?

李逍遥突觉全身的衣衫竟似要被剥去,情知吸力厉害,心下暗骇:“大家都觉我好久没威风过了,正想威风一下,别不給面子呀大哥……”但更祸不单行的是,湛卢剑去势突然偏移,如遭黑蛇吞噬一般,寒光摄入钵中,去势顿挫。

灭顶上人见李逍遥脸色登变,不禁哈哈大笑:“你的剑法再怪,也敌不过老纳四十年功力浸淫的这只钵!”笑声未落,突感手腕剧震,却是湛卢剑在黑钵中乱搅起来,待灭顶上人发觉李逍遥旋腕荡剑入钵,顿知失算,急欲移开黑钵以避其锋,为时已晚。

黑钵迸裂开来,一时寒芒激烁,剑刃去势不减,贯透灭顶上人掌心,把他那只原本捧钵的手穿在剑身上。李逍遥眼见这一剑果然将灭顶上人逼得苦不堪言,不禁又惊又喜,心想:“原来我还是能够使剑的!”一时激动难抑,转面大叫:“月如,瞧哥哥帮你报了一剑穿掌之仇啦!灵儿,瞧哥哥又能耍剑啦!书航,你看我威不威水嘛……”话声未消,便听到红莲火等齐叫:“小心!”

李逍遥那一剑飞刺,直将灭顶上人逼得不由自己地后退数步,待背抵残垣,灭顶上人借势分足,脚下发力,陷入土里近尺余深,卸去凛凛侵逼的剑势。李逍遥此时要抽身已迟,灭顶上人另一只手发出掌力,猛推到李逍遥胸前。这股密宗大手印的掌力何止千钧之势,先前只用了五成功力拍在陆象山背上,以陆象山的一身修为尚且吃受不起,此时灭顶上人恨李逍遥持剑伤他,掌力催加到八成,势要立毙这小瘸子于眼前。

李逍遥听见灵儿等人大声惊叫,情知身陷极为危急之势,哪来得及抽身后跃?便在掌力迫近时,他把心一横,提起左边手掌,迎了上去,叫道:“就跟你对掌也行!”两掌相交,强弱立判。

灭顶上人催吐掌力,喝道:“所谓螳臂挡车,便是这般不自量力!”剧震之下,李逍遥胸口不知断了几根肋骨几条筋脉,只觉每一处内臟都在迸血,汇聚一股血箭从口中喷将出去,眼前一片红雾朦胧,耳听得迸飞溅响之声不绝,却是身旁青石地板在剧震中纷纷拔起,在半空中碎为许多更小的石屑。

灭顶上人数十年的功力何等沉厚,李逍遥只道必被震死,但在掌力涌入体内的最极致时候,他脑中本已陷于昏暝,宛如碧波荡漾,六尊阿修罗神袛崛然而现。李逍遥早已炼成的“气动之术”顷间应念而生,真气犹如无数喷泉一般从各条经脉涌出,迅即汇聚于玄门关,霎然仿佛看见丹辰子现身显神,一股天罡战气斗地激荡!

轰的一响,众人只见李逍遥犹如抛米袋般跌出丈许开外,灭顶上人发力将他震飞的同时,竟受来自李逍遥体内的莫名力量反击,因那道反击之力并非李逍遥有意而发,显然并不甚强,然而却帮李逍遥卸去所受掌力的大半震击之势,并且荡还灭顶上人身上,飒然把灭顶上人鼓涨的红衣僧袈摧裂成无数碎布条。

灵儿奔到李逍遥跌落之处,只见他摇摇晃晃的从碎瓦砾堆里爬起来,胸前衣襟被吐出的血沫染污了一片,众人均以为在此剧震之下他必死无疑,哪料他竟又爬了起来,不免令人全都惊呆了。但他只走了几步便要栽下,灵儿急忙把他抱住,眼光扫见他那只对过掌的手臂软垂在腰畔,衣袖碎裂,露出青肿而近于淤黑的肌肤。灵儿只瞧一眼便知他手臂震断了骨头,顾不上多想,连忙察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别的要紧伤碍。

灭顶上人不待喘定,抬眼望见李逍遥居然还活着,不由又惊又恨,喝道:“见了鬼了!”提掌扑去,心想再补一下,结果那瘸子性命有何难处?

李逍遥听见红莲火等人大叫,勉力抬眼,映入眼帘的正是灭顶上人飞扑而来的身影,势已不容他躲避得开。灵儿功力未复,难以阻敌,下意识地把她的身背挡在李逍遥之前。电光石火的一霎间,李逍遥突然想起林月如所用过的一个法子,不假多思,放下湛卢,奋起余力提起灵儿身子,叫道:“别忘了小龙泉!”灵儿只一愣,便被李逍遥抛了起来,掷向灭顶上人头上。

第十五章 河图洛书(三)

灭顶上人扑到半道,只听李逍遥大叫一声:“见鬼去吧!”一个娇小的身影便闪射而到,灭顶上人哪来得及瞧清是何物?提掌便要拨开,掌腕突然剧痛,随着一招剑势犹如雾里花现,灭顶上人顿失一只手掌。

灵儿虽然功力未复,自小练就的剑招却没半点含糊迟滞,犹如水中月光一荡,小龙泉烁然而出,灭顶上人惨叫声中,双目飞溅血珠,顿时什么也看不见了。震骇之下,转身便走,飞也似的逃入夜幕深处。

这一抛击之法虽说无意促成,实因形逼势迫,却在浑然不觉中暗合修剑痴独创之“痴心情长剑法”的一招剑意。灵儿突然想起了“藕断丝连”那一招,虽剑招不详,其意境正合此刻情势,不及多想,便以她自己的招数将这层等闲难以领悟的缥缈剑意挥洒而出。灭顶上人受了内伤在先,又在心神惊怒失状之下,一时应接不下,顿时在灵儿剑下吃了大亏。而“小龙泉”一出,锋芒毕露,更使李逍遥和灵儿的这一冒险突击平增威力。灭顶上人吃亏之大,便是因为他猝然间撞着了小龙泉的利刃,徒有一身大手印掌力,竟遭以卵击石之厄。

李逍遥使此法子原也只是病急乱投医,哪里想到居然真能一击奏功。他不由又惊又喜,大敌既去,方感全身骨架犹如拆散一般,头沉脚浮,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烟雾中突然闪出一人,将湛卢剑拣了去,李逍遥转脸一看,认出是林月如,不由愣了一下。

刚才趁隙,林月如扯一块布巾把那只伤手草草包扎方毕,见湛卢剑便在李逍遥身旁,抢身拾起,却把剑刃指在他喉前,绷着脸道:“你这小坏蛋,一路跟着我干什么?”李逍遥苦笑道:“哪有?”林月如怒道:“还敢狡辩?若不是你有意跟着我,怎会处处撞着?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逍遥叹道:“便是有这么巧!”

林月如一怔,眸光微有些变化,哼了一声,说道:“念在你刚才总算干过一点好事,以前的帐姑娘可以不跟你算。”李逍遥叹道:“好事其实我天天在做,只因你少跟我在一起,所以你不知道平时没事我就会背老婆婆过溪,有时间还帮邻村的小寡妇带孩子……”林月如手痛心烦,原本不想再多理会他,却又莫明的着恼起来,怒道:“你再啰皂,我割你舌头!”李逍遥晓得这妞儿是说到做到的,心头打了个突,连忙闭紧了嘴巴,眼光一低,见林月如把湛卢剑收了回去,忍不住问了一句:“我可不可以用波板糖跟你换回那支断剑?”

不料这一句话无意中又触到林月如的火苗,她登时杏眼瞪圆,怒道:“你还敢打这宝剑的主意?要不是你,好端端的一口宝剑怎么会断了?叫我如何拿回去跟我爹交代?”李逍遥暗觉此剑若从他手里失去,未免对不住修剑痴,心中一急,瞪眼道:“要不是你,我好端端的一条腿又怎么会折?叫我如何跟我未来的娘子交代?”

林月如刚说过不提旧帐,这会儿又记起六榕客栈的事儿,大大小小的梁子全涌了出来,恨道:“狗賊,今儿我要杀了你!”本已收回的剑刃又逼了过来,便在气头上,竟提剑来砍李逍遥。

李逍遥大惊,眼见利刃劈落,目为之眩,竟忘了躲避,心里只是叫苦:“终是不免要遭她毒手!”生死关头,斜刺里一道寒光撩来,叮的一声脆响,两刃相交,架于李逍遥头顶。他暗觉寒气渗透头皮,不由乱冒冷汗,仰目一瞧,挡住湛卢剑的正是灵儿手持的小龙泉。

两支有名的神兵宝剑便在脑门上方较着劲儿,寒芒烁处,李逍遥头上不停的有发丝飘飞而坠,心下骇然:“俗话说的‘险过剃头’就是这般!”林月如和灵儿均各带伤,相持一阵,终是难以久撑,不约而同地把对方一推,向后退了几步,娇喘难止。灵儿担心林月如又会趁机谋害李逍遥,妙眼莹闪地只是盯住她。林月如也还眼怒瞪,突然认出眼前这身形纤巧的少年便是那个与李逍遥形影不离的美貌小姑娘所扮,愣了一下,恼道:“原来是你!却跟他跟得这般紧!”

李逍遥刚从鬼门关悠悠兜转而回,听得此言,惫懒劲儿不禁又发作,忍不住调侃道:“我倒不反对你也跟我紧点儿,免得又被老喇嘛抢去青海了……”林月如大怒,挥剑又砍,灵儿连忙用小龙泉挡住,湛卢原本较之小龙泉更为犀利,但灵儿熟谙小巧武功,并不以剑刃相磕,巧使粘字诀,只让两支剑身互抵,架住湛卢。两女互较手劲,均感气滞力怯,相持一阵,终是难以久撑,不约而同地把对方一推,向后退了几步,娇喘难定。林月如怒道:“小丫头,你倒是很会粘!”灵儿听出话中有另一层意味,不由一怔。

李逍遥刚从鬼门关又兜一圈回来,闻言又觉好笑,忍不住道:“爱拼才会赢的道理你大概不需要我教,然而‘会粘才有女人味’的门道儿,你若不跟灵儿妹妹学,将来必找不着婆家……”林月如怒极,挥剑欲砍,忽听得后边传来声响,有人急迫的喊道:“不好了,快走!鞑子兵来了!”林月如怔得一下,仍然把剑劈落,灵儿连忙伸小龙泉架开。

蓦地只听一道衣袂带风声急荡而落,昏暗里有个苍老微哑的话声哼道:“殿下得罪了!”平地里陡冒一排焰墙,将林月如逼得急跃而开。李逍遥心头刚感不妙,灵儿已被点了穴道,一件花绿大布展开,裹住她身子,飞快挟起。

“姬灵通!”李逍遥刚从那人影上辨出是谁,胸前陡挨一脚,跌飞丈外。半道里掠眼瞥见姬灵通把灵儿扛在肩头,飞也似的掠入夜幕之中。

姬灵通为免又被李逍遥追来纠缠,那一脚踹足了劲道,有意把李逍遥踢向三五丈外的山壁,要让他触石而死。随着一阵杂乱急促的马蹄声奔近,半道里有人飞身斜窜,抓住李逍遥背心衣衫,抢在他撞向山岩之际截了下来,放于道边。李逍遥胸腹痛极,不免又吐了几口血,脑中昏昏沉沉,也知有人从鬼门关前将他拉了回来。

那人飞身回到马鞍上,低眼朝李逍遥一瞧,嘿然道:“小子,撞我算你命大!”李逍遥翻身仰面,见那人一脸横肉,粗短身材,手小脚细,模样甚丑。林月如远远瞧见,叫道:“何闯,谁叫你救他?你师父在这儿快咽气了,你怎么不快点来瞧瞧?”那丑汉惊道:“我师父怎么了?”打马奔到近前,见林月如手上挂花,面色煞白,那名叫何闯的丑汉连忙下马,问道:“大小姐,你也受了伤?谁干的?”林月如怒道:“先瞧你师父去罢!”何闯忧道:“这如何是好?鞑子兵离此不远了,似是探马赤的游骑队……”

李逍遥隐隐明白:“原来那汉子是陆象山的徒儿,看来也是什么‘侠客山庄’的人物。”喘了一会,摸索着找出一颗还神丹、一枚定神丸,服食已毕,心想:“得快去追姬灵通,救回灵儿要紧。”可他此刻的伤势怎能使出轻功?转头见到何闯的坐骑便在道边,暗叫一声:“有了!”瞅林月如等人不备,猛然凝一口气,窜身上马,刚爬到鞍上,不禁又牵动胸腹伤痛,吐一口血。

林月如与何闯正蹲在陆象山身旁察看伤势,忽听得马蹄声急奔而过,转头望见李逍遥打马从身后飞也似的溜向街口,虽惊喝怒叫,却都顾不上追赶。

李逍遥骑马奔过一条狭长的山道,心想:“知道丁大哥和宋姑娘是落在林月如、楚香玉一伙手里,那也好找得多,冤家找对头,欠债找主儿,等找到了灵儿,我打上他辣块妈妈的虾壳山庄就是了。可是灵儿若被老姬掳得远远的,那就难找了。”这般想来,不免心头急躁难安,生怕找不着姬灵通。

他服下多帖随身备有的伤药,不论理气活血,补气安神,只求能撑得到找回灵儿。他伤得委实不轻,若换作别人,只怕早已躺倒了。他苦苦支撑,便只守住一个念头:“找到姬灵通,救回灵儿!”

小道两旁高岩峭壁,犹如劈天巨障,高逾十来丈,其上更有峰。李逍遥晕沉沉的坐在马上,紧抓缰绳,两腿夹镫,任马急奔,心想这里只有一条夹壁的窄廊可供单人只骑通过,前方别无岔道,倒无虑马跑错路。没曾想刚拐过一角弯道,竟与前边的一骑狭道相逢。

若在平地,似此情势只须把马向旁一让,自能互不阻碍。然而这是在两道山壁的夹缝中,小道偏不容两骑错身而过。李逍遥听得马嘶声,睁眼瞧见面前有一骑直撞过来,不由吃了一惊,叫道:“等等,等一下!”前边那人声如洪钟似的喝道:“不想死就让开!”李逍遥正没好气上,心下又急,闻得那人说话毫无道理,不由恼道:“我要你让开,你让得开吗?”

那骑奔得近了,眼看就要撞着,不得不勒马刹住,凛凛发声,沉喝道:“你不让道,转眼便横尸此处了。”此时两骑迎头相抵,就算李逍遥想掉转坐骑往回走也办不到,更何况他担心多耽时候,不免被姬灵通走远,又听那人话中带出威胁恐吓之意,更忍不住,回敬道:“有本事你就从老子身上踩过去罢,嚷啥?”

那人不禁一怔,随即哼了一声,“小子你口气倒不小!”李逍遥想这般僵持下去谁也过不去,说道:“马是不能掉头啦,也好象没学会倒着走。我倒有一法,你要真急的话,不如咱倆对换坐骑,不就可以了?”那大汉怒道:“你的马朝西,我的马往东,人换了,马却倒不过头来。这种办法你居然想得出!”李逍遥搔头道:“那我就没辙了。”

便在相对无计之时,忽听山道前边又有马蹄声传来,来的竟然还不止一骑。李逍遥变色道:“怎么又有这般多呀?全往这边赶,不是要活活堵死吗?”那大汉嘿然道:“我说过,不让道你就只有死路一条!”李逍遥听见前边蹄声已近,隐约有鞑语呼喝,他不禁惊道:“鞑……”

说时迟,那时快,那大汉突然跳下马来,窜到李逍遥坐骑之前,这时距得近了,李逍遥才见这人生得委实彪悍,身高逾八尺有余,背后以布襟负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小孩儿,那孩儿不知是死是活,只伏在那大汉背上动也不动。因见那大汉动作有异,李逍遥不禁低头问道:“你要干啥?”大汉一声不发,探出双手,往马腹下一托,陡然虎吼一声,发力于臂,将李逍遥连人带马举了起来。

李逍遥这一惊端是非同小可,身坐鞍上,宛驾飞马,呼一声凌空,如在梦中,他那坐骑被人托腹高举,竟似着了魔般不鸣不动,转眼间便給那大汉投到另一匹马的背后,随手轻投,李逍遥只觉身子一震,跨下坐骑四蹄着地,倒没摔着。但见只一霎眼工夫,两骑便换了方位,此事若非亲历,实难想象。那大汉回身上马,哈哈一笑,拍手道:“不就解决了?”

李逍遥犹似仍在梦里,懵懵然地“哦”了一声,突然间马蹄声近,前边撞来一个领头的黑衣骑者,面罩半块钢护铛,仅露双目,喝道:“休走!”李逍遥眼看就要撞着,不由伸手叫道:“等等,等一等……”飕一声响,一口弯刀在空中划出弧光,不问青红皂白,竟朝李逍遥当头劈下。

李逍遥大骇之下,竟呆在马上,没法躲避。寒光烁然而临,突然他背心衣衫一紧,被人揪住提起,呼的抛上空中。低头掠见他那坐骑已被劈成几大块马肉,倒是清出一条路来。李逍遥心中叫一声:“好险!”身在高处,瞧见前边堵了一长溜黑衣骑者,暗觉是鞑子兵的模样,不免更是悬空大敲快鼓,心头咚咚响个不停。

不知是谁喝了一声:“魔教的休逃!”那大汉从刀口下救了李逍遥之后,哈哈一笑,说道:“老子哪里是逃?便是要引你们到这一线之地,好一拳打死!”笑声犹回荡未落,猛然迈大步踏向前去,迎着最前边那黑衣骑者的刀光,断喝声中,轰的打出一拳,前头那黑衣人倒撞而跌,撞到第二人胸前,变成两人倒撞第三人,依次而往,随着一阵噼哩嘭咙响,排成一串挤于狭道里的这伙黑衣骑者连人带骑全瘫倒如泥。

噹一声响,那支弯刀屈如蛇弓之形,飞过李逍遥眼前,连磕山壁数下,冲上数十尺高才悠悠落地。

李逍遥惊得舌伸眼突,好一阵作声不得,粗略一数,待缓过神来,忍不住咋舌道:“哇……一拳打瘫十八骑,人马全都了帐,隔山打牛都没你神奇罢?”那彪悍大汉收了拳势,微微调舒内息,走上那一溜肉泥来回跺脚察看,闻得李逍遥之言,只嗨然道:“也是占了地形的好处,若在平地里,还不得被他们追着打?”李逍遥不禁问道:“为啥?”

那彪悍大汉脚尖微抬,从尸堆里挑起一支短铳,抄手接住,说道:“鞑子骑兵精良,又有火器和回回大炮,在平地里是打他们不过的!”李逍遥“哦”了一声,心想:“果然是鞑子骑队。”突见尸堆里有一颗脑袋微微抬动,似有没死的,他连忙提醒道:“小心,还有一个没挂掉!”

那大汉转头一瞧,只见一个黑衣骑兵颤巍巍的提起火铳,擦火瞄准。那大汉把眼一瞪,走近去用短铳轰了一梭子,把那颗头打爆,荡起一大团腥臭的血雾。

李逍遥半天耳鸣不已,惊道:“你……”那大汉哼了一声,丢了那支犹冒硝烟的短铳,说道:“傲雷属下这群巡山游骑,原也比那些杂牌兵骁勇多了。不斩尽杀绝,临死还要咬你一口!”李逍遥叹了一口气,不知该说什么,那大汉正挨个踩烂尸体脑袋,李逍遥忍不住皱脸道:“你小子倒是力气不小!不过我这样撑一只手横架于高空之上,比起你小子一拳打十八个鞑子还剩一个没死,玩得更有难度些。不信你瞧——”

那彪悍大汉仰脸瞧见李逍遥一只手撑着对面山壁,双脚顶着另一面山壁,打横儿搁在半空,倒也玩得利索,不由嘿了一声,忽然变色道:“不好!”李逍遥瞪眼道:“这功夫还嫌不好?”话刚出口便听见头顶上方传来隆隆滚动声,心头一跳,急转面往上一瞅,映入眼帘的赫然是数个飞滚而下的巨石。

李逍遥大惊而跌,口中骂道:“都是你了,玩什么不好,偏玩火铳,搞出这么大动静,还不引起山崩?”那彪悍大汉眼见飞石如雨点般从高处坠落,也知不妙,急抬一臂,堪堪托住砸向他俩头顶上方的一块千斤大石,猛一发力,推回空中,砰然巨响,撞碎了另一块大石,一时碎石激洒,更锐若刃雨。

嘭一声大响,随着一声马嘶,李逍遥从地上抬头一瞧,却是那大汉的坐骑在前边被大堆滚石砸为肉泥。前后的山道转眼被乱石堵死,李逍遥顿觉大势不好,顾不得埋怨那人,忙道:“底下不好呆了,快往高处走!”那大汉挥手拨石,保得一时无事,闻得李逍遥之言,乍还瞠眼不解。李逍遥恼道:“听我的没错!”那大汉“哦”了一声,抓起李逍遥往肩上一扛,双足飞蹬岩壁,间或发掌推按,使的虽非上乘轻功,攀援之快倒出乎李逍遥意料。

这大汉的身法自然谈不上灵巧,然而他胜在膂力奇大,全身竟似有使不尽的力气,在石雨纷坠中每当遭遇险阻,总能拨手抡臂扫开砸近的石块,一路高攀上窜,居然有惊无险。只是李逍遥偶尔免不了要大惊小叫一番,每当巨石砸近,难免一惊一咋,偶尔想:“俗话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蛮汉看来不是很有脑的,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利用他帮我对付姬灵通?如果没个帮拳的,就算追着了老姬,我也拿他没辙……”

不一会攀上一道山梁,已无乱石砸头之虞。那大汉把李逍遥往旁边一抛,蹲在岩壁边缘往底下望而兴叹:“可惜了马背上那袋酒忘了拿上来!”说完竟要往下跳,李逍遥忙道:“别跳!不要命了你?”那大汉愁道:“不找回那袋酒,反正俺也活不成。”李逍遥忍着手痛,问道:“怎么会活不了呢?不就是酒吗?”往底下一望,刚才那条狭道已堆满了乱石,旁边的山梁却塌陷了一大凹。他不由暗叫一声:“侥幸!”

那大汉忧道:“俺生来就怕口渴,没得喝就使不出力气,就会瘫死。”李逍遥道:“口渴就喝水呗。”嘭一声大响,那大汉踢起一块桌面大小的岩石,滚入雾锁的山谷,恼道:“老子从小只喝酒,不喝水。没酒就是不行!”李逍遥虽被这莽汉暴跳的举动吓了一跳,仍忍不住道:“那你小时候不也喝过奶吗?不见得非酒不能活……”那大汉越想越焦躁,怒道:“老子是酒养大的,没人告诉你麽?”李逍遥不由一愣,摇了摇头,心道:“我又不认识你妈,怎知你有没吃过奶?”幸好这话只在心里说,才没招恼那大汉。

眼见这大汉急得有如热锅里蒸的虾蟆,李逍遥突然有了主意,说道:“我知道哪里有酒。你若急着要,得跟我走。”那大汉抢了过来,揪李逍遥衣襟,问道:“真的?在哪儿?”李逍遥忍着手痛,不慌不忙的问道:“你去不去嘛?”那大汉咂着发干的厚唇,正要点头,却又摇晃大头,面有难色,说道:“不行!我得赶紧去接一个人,跟你找酒怕要耽误事儿……”

李逍遥眼珠一转,说道:“什么人啊?比酒要紧吗?”那大汉瞪眼道:“自然要紧!不然我大老远地跑来这儿做甚?”李逍遥心想:“不搞定你,我还叫李逍遥吗?”使个欲擒故纵之计,吃力地撑起身来,作势要走,说道:“那就不妨碍你啦。”那大汉瞠眼道:“你要去哪?”李逍遥悠然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这叫互不耽搁。”那大汉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问道:“酒……远不远哪?”

李逍遥迈步道:“要看走快走慢。”那大汉不觉跟了来,咂舌问道:“到底有多远呢?”李逍遥眼前水波荡漾,脑中笛声啁啾,伴随一曲《逗儿乐》的小调儿,现出一幅充满田园情调的画面:仿佛看见小时候在塘边垂钓,抖着饵儿,把鱼逗得团团转,但不急着抬竿……

正想着,脚下突然踩空,原来是漆黑中看不清晰,竟把脚迈出了山梁外。这一惊非小,刚哎喲喂一声就随着滚落的石屑掉了下去。那大汉原本跟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转而他往,闻得动静,回头时已看不见人,抢到崖边一望,黑沉沉的哪有人影?

夜幕中竟有似人似鸟之物荡翅而过……

待李逍遥吃力地睁眼时,迷迷糊糊地恍似看见一个白须老翁背手而行的身影从烟雾里飘然晃过,伴随着翼声掠风,烟消雾散时,一切复归昏暝。

无边落叶萧萧下。

苍山寥然,星淡月隐。山麓灯笼闪烁,宛然火龙排成一溜。风声骤劲,雾诡云谲,天地间一切都是那般萧瑟,酝酿着一场风雨。

“卫天玄到了没有?”

夜幕下有一人悄立临崖,他的背影犹如一柱孤零零的塔,在飘荡渐急的云雾中巍然不动,待得面孔微侧,让灯笼的暗黄光披在脸廓和身形之上,若隐若显,又像一尊神袛。

身后的人犹未回答,便听到一个怪异的声音悠然道:“勘舆大师卫天玄,精通风水五行。”灯笼边一个鬓垂短辫的人转头瞧了瞧那只傲然立在肩头的鹦哥儿,低声笑道:“扣扣,你还知道什么?”那鸟道:“給颗八珍糖,就告诉你。”

“鬼力赤,給它。”那个凭风观看山景的人把微侧的脸孔转回他所看的地方,轻咳几下,漫不经心般的吩咐了一声。

灯笼边那个右额垂下短辫的人照办之后,鹦鹉才道:“大姑爷来过了,三姑娘也来过了,扣扣全知道。”灯笼边那个名叫鬼力赤的垂辫大汉道:“这些我们也知道。”

“可有一样是你们不知道的,”那鸟道。“再給一颗糖。”

灯笼边的鬼力赤晃着短辫微微摇头,又掏了一颗八珍糖喂鸟。“你可以说了吧?”

那鹦鹉道:“你们可别告诉雪妹妹,是扣扣发现她私招姑爷的。”鬼力赤变色道:“你胡说什么?”扣扣扇翅道:“没胡说,没胡说。”旁边一个举灯笼的人皱眉道:“订了亲的三姑爷不是斡伦爷麽?”鸟道:“扣扣听兰陵雀说,雪妹妹私通一瘸子。都洞了房嘹!”旁边的人低声呵斥道:“这种道听途说之事,休要再提!”

那鹦鹉不高兴了,闷在一旁嘟嘟囔囔,但没敢再多言。闷不一会,忍不住又探头探脑,问道:“鬼力赤,还有糖吗?”鬼力赤道:“不赏了。你近来专门传递小道消息,还学会了在外边结交猪朋狗友,逮着风就是雨,这张鸟嘴越来越靠不住……”那鹦鹉咕哝了一声:“你真讨嫌!”突然扇翅飞起,竟要远去。鬼力赤奇道:“却是要上哪儿去?”鹦鹉道:“偶好像看见圣堂鸟哥哥了,去打声招呼不行麽?”鬼力赤怒道:“刚被佛爷从藏边带回,说你几句又要远走高飞?”那鸟不理他,扇着翅就溜,转瞬便没影了。

崖边那凭风而立的人沉吟道:“鬼力赤,你去查一下,若果有其事,便杀了那瘸子!”

话声随风送来,李逍遥兀自迷迷糊糊,不由的一惊而醒,心中既惑又惧,暗觉有了一种大难来临之感,忖想:“什么人哪这些?所说的瘸子该不会指的是我吧?”虽说看不见说话的那人,从语气中却深深感到有一股凛然不可逆的王者之气,随口的一言,便是生杀予夺。

“报!”山道中有人飞掠而来,便在崖边那人身后九步之处跪禀。话声压低,带着警惕之意。“刚才似有一带鸟老者从山麓逸然而走,追他不上。不知是人还是神……”

举灯笼的那人把脸转向报讯者,露出半边刺绣蛟龙图案的脸孔,蹙着眉头,微哂一句:“非人非神,或是剑圣。”

“剑圣!”数名手提灯笼的人影均是起了一阵不易察觉的驿动,不知是谁低声哼了一句。“蜀山派到这里做什么?”

报讯的那人抬起一张纹遍虎豹之图的脸庞,望着崖边那轻声咳嗽的人,又禀了一句:“金台失报称,拜仁爷已追那老翁去了。”

“他追不上,”崖边那轻咳的人缓声说。“若果是剑圣,拜仁追他不上。一定追不上!”

那个面绣蛟龙的提灯人微微躬身,进言道:“奴才愿往。”

“不,”崖边那人轻咳的道。“咳咳……龙骑将,我要你找的人,是不是已经到了?”

提灯的那个面绣龙纹大汉回禀道:“卫天玄的得意弟子正在候召。”

“传。”

“小人岳扬眉,”一人随着灯笼匍匐爬来,磕头道。“拜见王爷。”

龙骑将把灯笼往岳扬眉面前照了照,见他鼻青眼肿,手裹绷布,血迹犹未干涸,不禁目露赞赏之色,说道:“岳先生,难为你了。”岳扬眉拜叩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此次苦肉计能成,全仗王爷筹划。”龙骑将颔首道:“很好。王爷想请你说说,真正的霸王卸甲之穴有何不同?”

“王爷请看!”岳扬眉征得许可之后,到崖边指点江山。“眼下王爷所站的地方像什么?此是有名的‘龙之舍’地形。九龙聚首,重峦叠障,堪成一带绵延峻岭。看前边那三座巨峦,宛如天神拱卫一片翠水沃谷。东南临江傍河,西北险峰如障。依天嶄雄势,仰星斗神纬。所谓形势之说,便是依其形而成其势,此地浑合天地大势,名副其实的方是‘霸王卸甲’宝地!”

“然则兰陵渡……”

“兰陵渡。地走偏锋,实属霸陵的偏余角隅,其形势无疑是一旁支,并非真正的霸王卸甲!”岳扬眉道。“此地古名霸舆王陵,三峦分主‘大富’、‘大贵’、‘大智’运数。葬舆于此,可主百年以上命脉走势。小人早在幼时便从恩师处得悉此地玄机所在,为授天赐之地于真命之主,隐忍至今。然而此有一险……”

“何险?”

“便是兰陵渡的偏险之势。那里是霸王卸甲的死穴所在,其凶无比!地势偏于险恶,从侧翼威胁霸舆主位风水。若真命之主要落舆安陵于此,必须先破兰陵凶穴,方能安然无忧。可是有一忌,绝不能由真命之主教人破坏凶穴,只能假手于外人,方合天数,”岳扬眉道。“所以家师才于前年向二小姐密定机谋,巧布疑阵,引敌入套。听说仇家果然已中计,不但炸毁凶煞之穴,更把衰败之位误当福地宝穴下葬契丹先人遗骨,所为种种,已然尘埃落定。从而永保主陵再无‘魁星踢斗,鸠占鹊巢’之虞。此计能成,固有一半系于天意使然,可是若非三姑娘孤身犯险,以假乱真,引得仇家上当。单凭岳某一张嘴,绝难使仇家深信不疑。”

凭崖临风之人道。“你居首功而知谦让,实属难得。霜的连环计,关键的棋子在你这儿。这些我很清楚……可是我有一点不明。若此是宝地,何以其名不彰,其声不著?”

岳扬眉的回答只有一句话:“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那王者般的人在崖边又咳了起来,龙骑将禀道:“王爷,此地风大。咱们还是下山去罢?”顿了一顿,又道:“和春将军刚才来报,山下捉到一名郎中,名叫杜仲。据说他是神医罗金仙之徒,但和春将军说他身中苗疆奇毒,神志不清,偶发呓语称有人在他身上试以百蛊之毒。”那王者般的人待剧咳稍歇,摆了摆手道:“派人送他回罗金仙处。”

岳扬眉恭立一旁,待那王者般的人把眼光转过来时,他仿佛早有准备,躬身说道:“请择吉日,起造王陵地宫。”那王者般的人眺望远山,摆了摆手,说道:“就由你监造罢。”

云萦雾笼,李逍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迷糊了不知多久,待得神志渐醒,眼前景物由朦胧而转清晰,才知卧身于一株巨松之梢,几根粗茁虬枝托着腰背,随风摇摆,四周叶密枝茂,层层围拥,是以竟无坠落之虞。他却不明何以在此,暗觉左膀仍有痛楚,转面瞧见胳膊已包扎妥当,还上了夹板,固定了断骨所在。鼻际闻到一股辛辣的药气,他心下越发疑惑:“谁救了我,还給我敷了伤药?”

只听话声渐远,照雾的灯光也渐移渐消,他仰目高处,原来巨松的上方峭岩高崛,另有巔峰。只是云帘如障,深雾萦锁,又在暗夜里,他既望不到上边,那些凭崖临峰的人自也不晓得他在下边。

李逍遥再听不到高岩上的动静,又等了一会儿,暗想:“那些人走了。”心中记挂灵儿,摸索着便往树下爬去。只道这株巨松长在平地,却哪料竟是横伸出岩壁之外,脚下一滑,连连踩空,又叫一声“哎哟喂”就往下急坠。

愁云涧其实无涧。

一道飞索吊桥横空,西接吴越古道。也许是濒临河岸,山石松软,常被激流冲蚀,因而形成断崖;一边是峭壁,高不可攀,一边是悬崖,深不见底,巉岩突兀,流砾崩石,惊险万状。

不远处却有个大磨坊,几排废弃的荒屋。夜幕中孤零零地竖立一个早已腐朽的大风车,可是河塘不知已涸退了多少个年头。然而在大风起时,那个风车轮子竟仍勉强地晃转得几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大磨坊前边的空地上仰着一张脸,睁大眼睛望着天空,手扯着线锤棒子跑来跑去。不远处有人问道:“飞筝呢?收回来没有?”扯线的那人叫道:“不对呀,怎么沉起来了?”手中的线突然剧晃一下,倏地绷断。

空地上的那几人不知发生何事,一边大叫,一边奔跑,追到大磨坊前,空中有物呼呼急坠。空中的黑点骤然变大,离地不过数十尺时,现出一幅巨鸟状的风筝,展翼宽逾三丈,其腹有一藤架,原本搭载有一人,巨筝坠落时擦过风车轮子,从中折裂,载人藤架所在的部位生生撕了下来,连同那人高挂在风车轮上。巨筝仍然去势不减,嘭一声撞进大磨坊。

扯线那人急奔而进,另一人跟着跑来,却转到风车底下,仰面问道:“巡天龙,怎么回事?”风车上那挂着的怒声回答:“见鬼!半空中撞着一人,超载了!”

随着一声忽喇巨响,风筝撞在屋顶上,被梁木架住,虽震得支离破碎,一时却也没陷入磨坊内。

大磨坊高逾三五层楼阁,虽早已废置许久,那追线之人奔进来时,无意中见有灯烛之光,未及多想,连连抄身急跃,登上堆满干禾草的阁楼,惊飞大群野鸽,将他冲撞得晕头转向。落足未定,头顶上喀喇喇大响,一人飞堕而下,口里兀自惊叫:“这是什么地方啊?”那追线之人仰面答道:“凡间。”嘭一声两人撞做一团。

大片干草伴着鸟羽激荡而起,楼板陡陷一个大洞,直穿数层房间,哗啦到底,但见烛光黄亮,屋角一个蓄水石缸里惊坐一人,秀发淌水披垂,酥胸如雪玉凝珠。却是一艳光照人的少女。

砰一声响,从阁楼上撞下来的那团黑影一跌到头,压在最上边的黑影跳将起来,一时天旋地转,难以定神。“呜哇——回回都玩空中飞人,却叫人怎么吃得消嘛?”

蹦起来的却是一大眼少年,肩上犹挂半块撕扯下来的风筝残翼,晕头转向了一阵,眼珠仍在七上八下,心跳兀自不消停,扶墙埋脸,等待昏眩之感渐消,忽觉背后似有一些异样的动静,抬起眼皮,转面一瞧,却触着一对莹莹瞪视的妙目。

不用说,那少年正是福大命大的李逍遥,刚经历一场高空惊情,这当儿又有另一番奇遇。那少女似乎正在石缸里怡然洗浴,哪料空中竟掉下一个少年来,惊愕之下,不由呆了,浑忘了遮掩其羞处。面对如此动人的妙景,宛如一支急锣密鼓的快调儿突转婉娈低靡,风光旖旎处倒也另有一番不同于高空历险的荡气回肠。李逍遥双眼登时睁大,不由脱口而出,却是由衷的赞美一句:“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裸女!”

此话一出口边,立时暗觉失言冒犯,若换了是别的女子,当此情形之下闻得此种话语,难免视为无礼冲撞。便纵是灵儿只怕也要怫然发怒。那裸女坐在缸里掩胸夹腿,倒并不惊慌失措,妙眼打量,看出李逍遥的局促之感,她却只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莫非你见过不美丽的裸女?”

李逍遥不禁一愣,听出这少女话中的挑衅之意,脸上难得的一红,没敢迎着她那凛凛逼视的目光再望哪怕一眼,转开了脸道:“姑娘取笑了。我我我……不是很有机会看见裸女。”

那少女嗔道:“那你还不出去?”李逍遥慌忙赔礼,忍不住偷偷抬眼往她身上一溜,却觉眼为之眩,那少女委实艳光摄人,映目雪亮,娇影如笼辉光,终是看不清晰。

那少女瞥见他仍在屋里团团乱转没出去,不禁微一蹙眉,愀然道:“你怎么还不出去?”李逍遥只得转身回答:“找不着门哪!”话声刚落,背后砰一声推门,将他撞到门后,外边抢入一人,大叫奔进:“大筝龙,你在哪儿?”没留神脚下绊个趋趄,低头瞅见地上趴着一个压扁的人,瞧服色正是先前放风筝的同伙,那汉子不由变色道:“大筝龙!”随即抬脸瞧见了坐在缸里的少女,立时怔住。嘭一声,门又反撞回来,李逍遥蹦身而出,捂鼻道:“姑娘,我先走了。”却见地上又多躺了一人,他不禁讶然道:“怎回事?”

那少女玉臂放下之际,只见她纤指间隐然有针芒一收,妙目横睇,瞥着李逍遥,悠然道:“看见姑娘身子的,都要死。”

李逍遥心中一凛,低头瞅见那个刚撞进来的汉子双目流血,已然毙命,他不由惊望那裸身少女,失声道:“那……我呢?”那少女把素手一抬,李逍遥胆为之爆,只道她要射暗器,慌忙夺门而出。

那少女抬手取衣,刚从水里盈盈立起,嘭一声响,却是刚才那少年又慌不择路的跑了回来,那少女慌忙掩身遮腹,嗔道:“你这人……怎么又回来了?”李逍遥一边顶门一边叫道:“那个坐在风筝上的人好凶恶……”砰一声大响,李逍遥连同门板一道飞跌,那少女刚扯过一幅披风裹身,转眸之时,只见门外闪进一人,身形轻瘦,行走如飘叶无声。

那少女瞥了李逍遥一眼,冷冰冰的道:“不就是巡天龙麽?用得着怕成这样?”李逍遥把脸缩入怀抱的木板后边,说道:“我哪有风筝赔他?”巡天龙原本怒冲冲地来追杀李逍遥,哪料一进门就瞧见了那明艳射人的少女,登时怔住,眉头只一皱,眼瞳里便闪出了一大团急漾而开的血雾。

李逍遥闻得一声惨呼,正想探脸看清楚些,随着水声微响,突见一双雪白的素足从石缸里跃然而来,点在他抱着的门板上,借一蹬脚之势,飕的弹身而起。门板一沉,重重的压在李逍遥脸上,后脑勺磕撞地砖,一时间七晕八素。又嘭一声,有人倒在门板上,这般猛然压下来,李逍遥刚抬头就被磕破了鼻,脑袋又往地砖撞了一下,这回想不晕也不可得了。

终究挂念着灵儿,只稍复神志,立时惊醒。眼皮还未睁开,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奔跑呼喝声,李逍遥感到身上沉重,猛把门板一推,咯啦一声应手碎散,他爬起身来,待视力复初,借了几线昏淡天光,只见地下已躺了三具死尸。

他不由缩身后退,惊望四周,心想:“那少女哪儿去啦?”一边走出房间,一边暗暗纳闷。这时,背后传来脚踩木板的声音,喀吱断折。这一路连遇险情,他已成惊弓之鸟,猛然转头,便见到磨坊内高低参差的悄然晃出数个人影,均披玄麻大布,从头遮到脚,脸廓全笼入披布的阴影之中,却射出精闪闪的逼人目光。

那三人似是从大门走进来,但一眨眼间,变成了两旁楼道上各走一人,第三人犹如鬼魅般的悄立于楼下大坊内,当李逍遥转头四望之时,面前那鬼魅般的身影倏然消失,但却出其不意地从李逍遥背后按下一只戴着白獾皮套的手,李逍遥登时全身僵木,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霎然而生的惊惶之情全落在那几双凛凛逼视的锐目里。

“旗主,”楼板上咯的一声微响,有人低声禀报。“发现巡天、观风、大筝三人的尸身!”

李逍遥感到按肩的手指一紧,宛似钩裂骨头般的剧疼,他不由闷哼一声,强抑惊意,咬牙道:“不关我事……”背后那人低沉的道:“杀人的定然不是你这等脓包脚色,可你一定看见了杀人的人!”李逍遥暗觉那少女似是未走,却不知为何没露面,本来此事与他无关,他便照实以告也无妨,可是他觉得这干人非属善类,又出言轻侮于他,心中暗恼,闷声不语。

铮一声响,寒气侵肌。背后那人从袖中弹出一支青幽幽的利刃,架在李逍遥喉前,李逍遥虽想硬撑,但当利刃抵肤,那锐气直侵入骨髓里,不自禁的发起抖来,暗叫:“你妈,原来死到临头我也会怕……”

背后那人沉声道:“我死了三个属下,你充其量也只能抵得上其中一条命。”李逍遥忍不住叫苦道:“我又没杀人,干嘛要我抵命?”背后那人突然提高声音道:“傲雪,你給我出来!”李逍遥不由一怔,乱眨大眼道:“什么什么——什么?!”

背后那人冷哼道:“你手佩寒玉双环,此处又有天山雪莲露的气息,分明是你和傲家那贱人在此处私通,被我的手下无意撞破,是以杀人灭口……”话未说完,楼上发出一声撕裂夜帷的惨叫,惊飞大群野鸽,一时间翼影纷晃,从磨坊内各个暗处扑簌簌乱窜而出,满屋扑翅,令人眼花缭乱。

李逍遥刚抬起眼帘,左边楼栏撞毁,坠下一人,怦然落地,溅飞积尘,一颗断头宛如圆球般骨辘辘滚到了他脚下。透过纷闪的翼影间隙,只见一道数丈高的竹梯从左壁荡向右边楼道,斜支于木栏之上。半空中链声呛喨一声曳响,一道身影如电横空闪过,扯着吊在梁间的一条挂链,纵落右边楼道。便在右廊那人被竹梯引开目光之时,吊链倏临身后,又是一阵翼影扑目。

砰的一响,右边的木栏也撞堕于地,李逍遥一时目不暇接,眼前乱翼稍密即疏,空中链晃如荡秋千,却勒脖吊死了一人。

一时之间,便连李逍遥背后那人也料不到只稍瞬工夫杀机已骤临他自己身上,脑后乱翼扑簌,便在他惊而回首之时,蓦感手上一空,李逍遥已被一道劲风送得飞出,撞跌墙边。那人转头觑空,顿知不妙,猛一回首,竹梯嘭然迎面倒砸。

李逍遥从墙边抬脸,蓦地只见竹梯随着几道急挥的刃光崩折为无数截,撒坠于地,其中一段残梯却撞到楼上,穿壁而出,把墙撞破一个大洞。刃光激烁中,只听一个少女的话声冷然道:“霸天龙,刚才你胡说什么?”那玄衣人挥刃护身,锐目扫视,沉声道:“小丫头,原来你躲在这里,真教人好找!”目光环扫一圈,并没瞧见对方藏身何处。便连那女子的话声也不知从何处缥缈送来。光昏影迷,杀气暗浓,李逍遥不觉额冒冷汗,心道:“霸天龙?似乎是八百龙中的高手啊,怎么也搞得这般没头没脑?”

磨坊内霎时陷于一触即发的沉寂。外边雷电交加,滂沱雨降,沙沙扰耳。霸天龙蓄刀静候一会,因未等着那少女现身来袭,不由心中烦躁,扫目瞥见李逍遥在墙影中挪身移动,猛地欺了过来,提刀喝道:“小瘸子,先宰了你再说!”李逍遥大惊欲避,寒刃已到,张口惊呼之时,血星如雨点般的溅了他满脸。

霸天龙背后闪出一个全身披甲的影子,青罡盔沿之下有一对夺魂摄魄般的目光射将出来,却朝李逍遥脸上扫了一眼。虽在昏暗之中,也掩不尽她明眸里的一丝异样的光芒。

李逍遥呆眼望着霸天龙脸庞骤破一个血洞,唰的离地挂在空中。待尸身荡转时,才见到一根系有钩子的铁链悠悠晃摆,那支钩子钉入霸天龙后脑勺,将他钉死在梁间。

霸天龙那双突出眼眶的眼珠子宛如死鱼目一般随链转过来时,李逍遥不由吓得双腿发软,没敢多瞧,刚把眼光从死尸之上挪开,但见面前悄立一个身披绵甲的人,头佩青罡盔,身形似是女子,只因隔着那人脸上一副护颊面当,仅露双目,看不出相貌如何。那双目光中的肃杀之气犹未隐尽,李逍遥被她瞪得心头发怵,不觉想起刚才她干净利索的杀人手段,更难免一阵寒憟笼上全身,惟恐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哪敢耽留,转身便逃。

那人往他脸上凝睇片刻,待辨明无疑,似乎想起什么,眼光一亮,刚说一句:“等一等……”李逍遥便已夺门而出,撒脚飞奔之时,瞥见那人手影微抬,只道她又要出其不意的发难,大惊之下,跑得更快了。总算他习得上乘逃命功夫,脚力毫不含糊,一溜烟奔进了雨中,才听到磨坊里一声微哑的大叫:“李逍遥!”

李逍遥心中一怔:“那人怎么晓得我的名字啊?”不觉停住脚步,呆立于雨帘中,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该回头看一眼,先前所听到的那阵奔跑呼喝声已近,夹杂着厮斗之声,掌风霍霍,击荡兵刃铮铮脆响,便连雨声也掩不住。李逍遥心下奇怪:“不论是掌风还是兵刃挥动的声势,显然都强劲得很。却不知又是哪一路高手?连日来大帮人杀过来杀过去,都搅得我的脑子一塌糊涂了……”

雨幕中有人奔跃而近,到得身后不远处,李逍遥心想:“反正要躲也来不及了,不如就站在这儿,省得跑不掉时狼狈。”一念未及转过,便听到一个如石磨铁的声音叫道:“寻堂主,你们若再纠缠不休,就别怪老夫不客气了!”李逍遥不由一愣,随即惊叫出来:“姬灵通?”

昏茫茫的雨雾深处,但见一伙人围追一个身披黑底花布的老苗人闪将出来,那老苗人肩扛一个花布包裹,露出秀发和手脚,正是姬灵通和灵儿。李逍遥不由又惊又喜,驻足而望,因见灵儿一动不动地伏于姬灵通肩头,难知是死是活。李逍遥喜意顿消,又担忧起来,心想:“老姬跟别人打架,别伤了灵儿才好。”

那伙人有男有女,身手各皆不弱,因怕姬灵通使轻功脱逃,一路追缠厮拼,只管把他围在中间,又忌姬灵通掌力了得,没敢过于逼近,每当姬灵通欲展身形逃走时,便有人发暗器将他阻下。说来也奇,以姬灵通的本领居然摆脱不下,发掌逼退一个凶猛扑近的大汉,怒道:“卜帮主,我雾月教与你何怨何仇,却怎地苦苦相逼?”那大汉挥舞一双巨钵似的拳头,声势倒也猛恶,叫道:“老姬,你捉的是谁?”姬灵通单手对敌,难免使掌法不顺畅,退后数步,哼道:“这又与你们何干?”

袖风急荡,旋风般闪出一个白衫少女,一只衣袖奇短,另一只衣袖极长,甩击雨水乱溅,其中有几粒水珠打在李逍遥脸上,竟微有痛楚,他不由暗讶:“没见过甩袖竟有这般大力的!”那少女喝道:“老苗子,你肩扛之人是谁我管不着,可她手里握的是我们傲家的宝匕‘小龙泉’。不把人留下,你休想走得掉!”

李逍遥见灵儿手里仍紧握那支短剑,竟在昏迷之时也未失落。闻听那飞袖少女之言,隐约明白了几分:“原来老姬是为这层缘故挨人围殴。”

姬灵通翻眼冷笑,说道:“你们先退开,把匕首还給你们就是了。”李逍遥暗忧:“匕首若給了这帮人,老姬便能走脱了。我怎么拦得住他?”但听那飞袖少女说道:“须得连人一起留下,我们要查问明白,这把宝匕怎生到了她手里,或许她跟我们家姑娘也有些渊源。总之,不把人留下,你休想走脱!”

姬灵通沉声道:“别以为捧出傲家招牌就可以横行天下,我不下重手,是因为不想多结恩怨,可不是怕了傲家!”那少女冷哼道:“怕字从口出,心怀三分忌。”旋身一跃,凌空挥出一道流云飞袖,飒然撞击到姬灵通身前。李逍遥暗暗喝彩:“不想这丫鬟模样的小姑娘竟能玩得动如此刚劲的袖子功,我可接她不住,不知老姬行不行?”

只见姬灵通不慌不忙,探手抓袖,两下一扯,袖管绷直。偌大力道撞来,姬灵通屹然不动,如沐微风。那少女被扯住长袖,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跌出一步,功力强弱顿然已判。然而那少女另一只手迅即翻出,霎间寒星急射,宛然暗香浮动。

李逍遥不由瞪大了眼睛,心念倏动:“咦,这小妞也会发此种大姨妈级暗器……”脑中想到了兰陵渡那个剑术了得的小桃。

这门暗器虽然厉害,那小鬟显然火候尚欠,只一翻手便先教姬灵通瞧在眼里,不等暗器飞抵便即闪身避开,不远处却倒下一人,在雨泥里叫苦道:“大姨妈!老姬你躲什么躲呀?却苦了我也!”

其实姬灵通眼观六路,先已瞧见李逍遥站在不远处,心下暗异:“这瘸子怎么又冒出来了?”立时动了杀念,拽动长袖,故意引那小鬟朝这一头发射暗器,从容闪开,李逍遥只顾回想那小桃胸前的风物,哪料竟有暗器穿过雨丝射来,撞个正着,应声便倒,只觉腹部奇痒,突然痛煞,如遭蜂蛰一般。

那小鬟方只一怔,姬灵通探手如电,放脱袖管,落爪按于她头顶之上,目光环扫围在四周的人,沉声道:“对不住了,各位。要想这丫头不死,便请大家借条路走……”周围众人抢救不及,一时面面相觑,那小鬟虽命悬人手,兀自毫无惧色,大声说道:“老苗子,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姬灵通自也看见不远处有一磨坊,除了李逍遥以外,并没看见别人在此,不吃小鬟那一套,冷哼道:“我倒想看看你们把我引到此处玩甚么花招?”李逍遥虽中了几枚暗器,脑筋犹自清楚,暗想:“原来那伙人且战且引,却把老姬糊弄来这里。不知有何古怪?”那小鬟道:“等到你看见时就没命了!”

雨骤急。

姬灵通突觉身后射来一双刺透骨髓般的凛冽目光,他心头一凛,不由得缓缓回头,闪电中但见雨帘后现出朦朦胧胧的一袭黑影,雨浇铠甲,烁烁夺目。那人身形并不高大,也没露出凛凛逼人的气势,只那一双豹光荧闪的眸子便教姬灵通莫名的起了一阵寒栗之意。

李逍遥躺在雨地中一时犹未昏迷,暗运“气疗术”不畅,晓得那小鬟的“暗香”已封住了他腹间的气行脉道,虽不淬毒,但在痛楚之余也已令他四肢脱力,半点力道也使不出。眼见姬灵通脸色微变,而那干围在他四面的男女顷刻之间也全往他这边望来,空气仿佛突然凝固一般,谁也没有动弹,更连喘气也霎时透不过来,宛如无形的巨石沉甸甸的压在每个人心头。李逍遥不由惑然转面,立时便见到有个人悄立在他身旁,不知何时已按掌附在他腹部,随着一股气流倏抽,钉入他肉里的三枚花簪状的暗器飞了出来,夹于那人的手指缝里。

迎着那双夺魂摄魄般的目光,姬灵通突然涌起一种从所未有的怯战之感,推开那长袖小鬟,脚下不觉后退,仿佛想离那人远远的,但他后退的余地也已有限。雨中闪出两道交织的剑光,剪影般跃然闪出,夹断了他的退却之路。却是两个持剑汉子,左边一人是个马脸,右边一人脸膛黝黑。

李逍遥感到那只手轻拂之下,腹部痛楚立消,抬起眼皮,认出身边蹲着的那人正是磨坊里见过的披甲武将。只是他不明白:“此人显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为何要救我?”心头疑惑,不觉触及那人的目光,当那人低眸瞧他的时候,眸子里的肃杀之气竟被一股幽怨般的柔情冲淡了。

姬灵通连变身形竟都冲越不出那两个汉子在雨中织就的绵密剑网,只得刹住脚步,当他立身不动,那两个持剑汉子却也并不过于紧逼,蓄剑仍成两翼夹击之势,目光盯住姬灵通,身形也自不动,门户森严,绝非等闲路数。姬灵通瞠目之余,不由冷笑道:“好家伙!以两位的剑术造诣当属中原名门大派中的成名人物,不敢请教高讳?”

那两人垂剑指地,相互交换了个眼色。黑脸汉子道:“区区末技,怎敢入姬长老之眼?小人在傲家名唤阿猫。”姬灵通微微一怔,随即目视那马脸汉子,眼露鄙夷之色,冷哼道:“那么你该叫阿狗了?”李逍遥只道那马脸汉子要翻脸,孰想马脸汉子反而受之如饴,恭声道:“傲家的奴才,也只配叫阿猫阿狗。”

李逍遥心中讶然:“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阿猫转面朝那披甲小将躬身,口称:“请主人示下。”那披甲小将犹自凝睇李逍遥,浑似没有听见。

姬灵通突然间扬起袍袂,一条火龙盘绕而生,激荡开来,将围在身旁的那干人顷刻全逼开了去,便在火龙急旋的一霎间,他已腾空跃身,乘机欲走。但见那两道剑光纵横交错,削断盘旋骤炽的火龙,摧为万点星火,满空倾洒,剑刃沾火,挥动之时犹如焰棒一般,转瞬便要吞灭那两人握剑的手。李逍遥见此火光声势,原也料到这干人身手虽皆不弱,但当姬灵通使驭火法力之时,那便不能抵敌了。

那两个汉子不明苗疆驭火巫的虚实,只道劈碎火龙便能破解,哪料火龙化为星星点点的碎焰之后更难抵御,被火烧上手臂,大惊之下,忙不迭地弃剑后跃。姬灵通嘿嘿冷笑:“略施小技,教你们晓得雾月教的手段!”腾身欲走之时,雨水中一大道劲气形如扇面般的拦腰截来,顷间覆盖二丈之地,姬灵通便已笼入垓心,跳闪不及,只得朝劲风卷来之处抄手一抓,却握住了一杆沉甸甸的枪头。

大枪劲扫而来,姬灵通虽把枪头握个正着,却也倏地虎口剧震。以他浸淫大半生的手上功夫,竟然握不住那支黑黝黝的枪头,被那股蛟龙出海般的夭矫飞旋之势斗地一荡,枪头脱手弹回之时,他那只手自腕骨而至五指关节顿时没了知觉。

姬灵通不由矍然而惊:“此人枪法怎如此霸道?观乎使动这等重型大枪的腕力,似非常人可为,更绝不似凡间之力。难道世上竟会真有天生神力之人?”刚才他领教的是大枪的霸道,手骨的僵麻之感犹未消除,斗然只见枪走轻灵,巧若无重,翻腾挑落,红缨荡处,却朝姬灵通腰胁搠来,此枪力沉劲猛,倘被扎实了,还不贯穿腰背一个大洞?

姬灵通大惊之下,因那只手仍然麻木难动,急跃后退时,眼前那杆大枪如影随形,紧逼不舍,而且后发先制,来得更快更急。便在悄无声息中,姬灵通瞥见身后不远处闪出人影,虽不知是何人,但觉身法奇快,倏忽间已窜将过来,显得武功也自不弱。姬灵通情知此处绝不会有自己人来援,那么来的势必乃是敌方的好手。眼见退路已绝,姬灵通不得已放下一直扛在肩头的灵儿,腾出那只手,抢在红缨抵身的千钧一发关头,凝聚毕生功力于指掌间,陡然朝枪头推去,便拼着这只手废了也要打折一再逼近的这支枪头。

手抓枪头的一霎间,他不由想起了刚才抓枪受挫的情形,那只因为他原本没把那使枪之人太放在心上,未等运足劲道便贸然应接,反遭震伤了手筋。此刻他运足内力,非但要扳断枪头,更要发力回击那使枪之人,若不还之以颜色,这口气如何出得?

然而他想的虽好,却抄手抓了个空,眼睁睁的看着那杆大枪轻盈灵巧的从他掌缘闪开,却乘机将灵儿身子挑起,撩到身后,先前那小鬟发袖卷缠,把灵儿接了去。

姬灵通既惊且怒,挥掌便要来抢,不料大枪荡转如轮,瞬间又到,这一次宛然直捣黄龙般的猛撞而来,其势更为威壮。姬灵通蓄了半天的力道竟没把握当真用手去迎,眼光急掠,瞥见身后不数步处竖着一根海碗般粗的长杆,飞身后跃,发掌截断,抄手抓住断口的那一端,呼的抡起,迎着那杆大枪推去,口中蓦地大喝:“老夫纵横江湖多年,今儿还是头一遭束手束脚。若打你不倒,何颜再出苗疆一步?”

李逍遥虽仍没恢复气力,却忍不住调侃道:“从仙灵岛到兰陵渡,你都不止束手束脚过一回两回了,老姬!”话声未落,一道枪影如龙,闪过眼帘,陡地与木桩相撞,竟直钻将入去,穿透木心,两股大力相搅,将木桩摧得节节碎裂,姬灵通手中木桩顷间荡然无存,不由后退欲避,但已背抵垣墙,眼光一低,那杆玄光精闪的枪头便刹然指在喉间。

姬灵通眼皮抬起,一个单手握枪的纤秀身影跃然入瞳。姬灵通见那披甲小将犹自气定神闲,毫无半点急促之感,他不由变色道:“难道我真的老了?”那小将缓缓移目瞧向李逍遥,见他也瞪着这边,露出目瞪口呆之色,那小将眼光一冷,突然问了一句:“我送給你的小龙泉为何在别的女子手里?”

李逍遥不由一怔,未及会过意来,突见姬灵通似有异动,他曾领教过这位巫派长老的手段,晓得厉害,忙道:“小心哦!”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姬灵通双手互擦,大团赤焰蓦然而涌,从枪头窜向那小将。

李逍遥大叫:“玩火哦!”叫了一声,无意间瞥见旁边那小鬟眼露恨色地盯着他,不由奇道:“你是谁啊?怎么用这种恨不得要吃我的眼神瞪我……”却忘记了那小鬟原是他去仙灵岛途中打过交道的,名叫室香。而那阿猫阿狗,以及卜巨等一干帮会人物,也是结过梁子而不记得了的。眼见这干人全都用敌意的目光瞪他,李逍遥不由把头缩回半截,暗吐舌头,心下不安:“怎么全这样儿?”

但见姬灵通推涌的赤焰半道而消,无声无息的灭了,李逍遥不由“咦”了一声。

姬灵通乍然间也自愕然不解,旋即看见那小将用空着的那只手按着握枪之手的腕轮上,轻轻转动,眉心竟有豹象之谶稍显即隐。此中玄机立时落入姬灵通眼里,不禁失声道:“天转圣轮!难怪你身上宿有神界之力,原来穆天王有了传人……”

李逍遥得那小将输送内力之功,潜运修罗心法,虽伤势仍未痊愈,先前阻滞难行的真气已有小股能通过胸口的憋闷淤塞之处,用他自幼学会的“气疗术”调息关元,尚且无碍。他暗觉此处不宜久留,趁姬灵通被那小将绊住之际,冷不防窜到那小鬟身旁,使出家传飞龙探云手,把灵儿抢了过来。莫说那小鬟只顾盯着小将与姬灵通对峙之处,毫无防备,即便是有所防范,在李逍遥这等出其不意的快手之下也仍然来不及阻拦。只觉腋下被轻轻抓了一把,顿时痒倒,手上力道稍松,灵儿已被拉了过去。

旁边的人大都留意着姬灵通,待那阿猫闻声来拦之时,李逍遥一脚飞蹬,不知踩在谁的头上,只念一声:“风无形云无定!”提气疾窜,飒然远跃。姬灵通连忙撇下那小将,拔身来追,那小将愣得一下,见李逍遥抱着那少女跑了,不由自主地也在后边追赶。至于阿猫阿狗之辈,自是唯主人马首是瞻。

李逍遥虽说已使得成“风魔天下”,毕竟气行未畅,难以一跃而远,转头见后边有不少人追赶,不由慌了神,没敢往悬崖边跑,往雨雾中左拐一下,朝南急奔,突见迎面也有一人扛物狂跑而来,险些撞个满怀。

“鄂临奴,”雨声中倏传一声大喝,十数人穿雾而出,衣风乱响,落地时围站一圈,非但那扛物之人落于圈心,连李逍遥也莫名其妙地被困在中间,眼见那十来人均戴草笠,手持朴刀杆棒,身手各皆敏捷非常,其中有个手提大刀的汉子目光凛凛的瞪着那扛物之人,喝道:“你这鞑子,休想走得了!”

“鞑子?”李逍遥不由得奇怪地转脸瞧了瞧立在旁边那扛物之人,果是胡人模样,肩头所扛的却不是物,而是一个瘦汉。李逍遥定睛一瞅,认得那个闭目昏迷的瘦汉,不觉讶道:“尹漠然?”

圈外有一打伞的教书匠模样之人走近几步,却朝李逍遥望了一眼,皱眉道:“大刀敖,旁边那小样儿的是什么人?”提大刀那汉子道:“关先生,你来得正好。鞑子虽临时找一瘸子当同伙,不过我看他们已是穷途末路了……”那教书匠般的中年人说道:“那瘸腿的小兄弟怎会识得尹漠然?该问清楚了再打……”李逍遥不由恼道:“小兄弟就小兄弟吧,为何偏加一侮辱性的修辞‘那瘸腿的’?”那个名唤大刀敖的汉子提刀便砍,叫道:“先拿下再说!”

李逍遥连忙躲开,眼见不是路,却避到那胡人背后。大刀敖人虽粗蛮,刀法却耍得虎虎生威,但只逼近几步,那胡人怪叫声中,跳扑撩腿,撞入门户,迅若旋风一般的掼跌了那耍大刀的。

李逍遥不自禁的喝一声彩:“好拳脚!”大刀敖鼻不是鼻眼不是眼的从地上爬起,滚了满身的泥水,怒叫:“大家伙并肩子上哪,夹掉那鞑子,连那起哄的小帮闲也别放过!”李逍遥眼见这群人乱刀夹棒打将过来,气势汹汹,都不是好惹的脚色,不由变色道:“干我啥事?”急使风魔身法,从刀锋棒头底下钻来窜去,也教沾身不得,本想跳出圈外,突又转念:“尹漠然落那鞑子手里,念着茅山学堂与我往日的一点交谊,却也不能不管他的死活。”

那干汉子身手虽各不弱,又欺那胡人鄂临奴没有兵刃,一时乱打上来,不料鄂临奴怪招迭出,或扑或撞,指东打西,转眼间便已撂倒了三五人,余下的眼看不易打发,却不甘退去,仍各耍刀棒,将鄂临奴和李逍遥团团围住。

大刀敖虽跌了满身泥,兀自骁勇不减,挥着大刀横抡猛扫,来势好似刹不住头。李逍遥不得不跳起跃落,躲避拦腰扫来扫去的大刀,心下暗叫晦气:“我怎么老摊上这种乱没头尾的事儿?”瞥眼瞧见鄂临奴提起尹漠然的身子竟往刀锋上作势挡去,大刀敖刹不住刀势,眼看就要劈中尹漠然,只见那打伞的关先生伸手一拉,同时急跃退后,把大刀敖生生扯出三丈外。鄂临奴裂嘴一笑,正要扛那尹漠然跳出圈外,李逍遥冷不防一脚飞来,正中手腕,鄂临奴方只一愣,倏感手腕吃痛不已,抓不住尹漠然的后背衣衫,李逍遥撩脚一拨,把尹漠然踢出圈外,呼一声从众人头顶飞过,大刀敖提刀正要来斗,却被尹漠然当头砸落,两人在泥水里滚做一团,便如两只泥鳅一般。

由于李逍遥的“风魔神腿”快速无比,那干汉子犹未瞧清是他救下了尹漠然,只道鄂临奴自个儿失手把抓来的人弄丢了,发一声喊,围攻更急,只管把乱刀乱棒朝李逍遥和鄂临奴身上招呼。便在李逍遥叫苦连天时,蓦地只见花袍一闪,又有人跃落圈心,横掌一拨,那干汉子全跌做一堆。

李逍遥一看这声势就知道是姬灵通到了,急欲溜走,鄂临奴恼他救下尹漠然,飞腿拦击,一时间怪招百出,李逍遥登时走不掉。他身法和腿功虽说得自羊皮秘笈所传,原有过人之能,可是毕竟浸淫日浅,怎及得上那鄂临奴的拳脚功夫来得精湛?

正叫苦间,伞影一闪,关先生跳身乱飞连环腿,喝道:“鞑子,小心踢屁股!”鄂临奴犹未回头,劲风已近,反腿往后迎去,接斗关先生的同时,双手乱扫,照打李逍遥不误。以一斗二,兀自攻多守少,猛不可当。

李逍遥所惮者,姬灵通也。趁姬灵通忙于打发那干蛮勇汉子之时,赶紧要溜,刚转身撒脚,蓦地只感后背衣衫扯住,随着一股力道后跌,非但逃不脱,反而更吃了鄂临奴几拳。无奈之下,李逍遥只得打起精神来见招拆招,心想:“只盼那关先生多出些力,两人联手先撂翻这鞑子再说。”殊不知关先生也在想:“鞑子和瘸子都使腿功,与我所练的无影脚也算异曲同工,不如先瞧瞧他们谁高明些,我不急着掺和进去。”

李逍遥见关先生打得轻松,手里还捧一本《六朝怪谈》小说在看,显是大有余暇,他不由恼道:“喂喂喂,你做事情专心点儿好不好?早开工早收工去吃宵夜嘛,却在那儿磨磨蹭蹭耍大牌!”关先生悠然道:“反正我只是来客串的,用不着太卖力罢?”说话间,李逍遥脸上连吃三记连环腿,羊撇头惯翻于地,连同肩扛着的灵儿一道滚了满身泥,心中别提有多懊恼。

花袍一荡,姬灵通跳将过来,探手便要来抓灵儿,李逍遥从泥里乱踢几脚加以阻挠,姬灵通翻手一拨,李逍遥就在泥里找不着北了。但见面前摔下一人,虽也滚了满身泥,却能辨出是那鞑子鄂临奴。李逍遥不由暗奇:“谁整的?”脑后嘭的一声大响,随即传来姬灵通一声闷哼,似是与人拳掌相交,没等李逍遥回头去瞧,又是一声催发劲道的闷响,泥水飞溅。

不知是谁的臂骨喀嚓一声断了,又是一大片泥水激溅,泼了李逍遥满头满脸,浇做泥人一般。李逍遥一时目难视物,抹脸之际不由恼道:“有没搞错?搞效果也不是这样乱泼泥浆罢,最多吊点儿‘威也’,搞点儿爆炸,放点儿五彩烟雾就可以了嘛……”

飒一声响,泥地里滑出长长的一排深痕,直伸到三五丈外,只见姬灵通垂手僵立于深痕的尽头,双眼瞪直,脸肌一阵剧烈抽搐,嘴边却流下几条血线。李逍遥吃了一惊:“老姬怎么成了这模样?”

姬灵通仿佛霎间苍老了许多,乱发散垂于面前,银丝灿然。只见他身子一阵颤动难滞止,眼光直瞪着雨帘中走出来的一个彪悍大汉,脸肌又抽搐几下,嘶声说道:“霍力王!”

李逍遥正愕然间,只见那彪悍大汉转目望过来,话声隆隆的问道:“你怎么没摔死?”李逍遥苦笑道:“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好了,”那彪悍大汉道。“哪里有酒?”

李逍遥先前只是胡乱说说,只想引这大汉来帮他对付姬灵通,哪料这大汉此刻仍然念念不忘,他不由一愣,随即指着姬灵通,说道:“苗子身上通常揣有毒物浸泡的酒,你敢不敢喝?”这原也只是一赌,他曾经在家里见过黑苗人身揣这种毒物浸泡的药酒,见这大汉问起,便往姬灵通身上推。

但当手指过去,随着一片雨雾飘开,姬灵通人影已不见了,所站立之处只留下一滩血迹,将雨泥染成殷红一片。李逍遥不由一怔,突听得雨中传来姬灵通那暗哑的话声:“老夫一时大意,中了‘截玉掌’。霍力王果然名不虚传!”话声中夹杂着几下咳嗽,倏忽远去。

李逍遥不由奇道:“老姬怎么溜啦?”关先生揣好书本,提伞走来,微笑道:“力王以左拳拦击鄂临奴,劲发残金摧铁之力,震断这鞑子全身骨节,同时又接老苗子一掌,发力不及,便以三注针芒般的锐气逼入老苗子‘关冲穴’所连接的三焦经,霎间切断其掌力输气脉道,无异于封闭了老苗子一身功力催发的门户,恐怕半月之内,老苗子都不能再使得出半点功力了,是以他只好逃之夭夭。”李逍遥方才明白,说道:“早知该叫我追上去捶他两拳。”

“只是我有一节不解,”关先生说道。“传说苗人善于使蛊用毒,那老苗子既与力王拳掌相交而知不敌,怎么没使那些鬼蜮伎俩?”

李逍遥道:“哦,老姬嘛……是巫派的,又自恃身份,所以不大用那些蛊蛊惑惑的玩艺。”关先生点头道:“原来如此。”见李逍遥旁边趴一披散头发的少女,似是被点了昏睡穴,便说道:“那老苗子虽说象是一个行事光明正大之人,却不知为何掳掠良家女子?不管怎样,先帮她解穴罢。”李逍遥道:“我不会解穴。”见关先生探头低视,忙拦手道:“我家灵儿从来腼腆,不喜欢让外人随便碰她那千——金之体。”关先生笑道:“老苗子所点的穴道,我哪有功力解开?”李逍遥不由恼道:“那你乱瞧什么?”

关先生指了指那彪悍大汉,说道:“力王可以解去。你若不想让他触碰这女子身体,那便如何解得?”李逍遥心想也是,正要松口,那彪悍大汉背后有一孩儿声音说道:“李大哥,你把手掌按在那姊姊背心,力王大哥自有办法。”李逍遥听见话声虽然病态奄奄,竟有些耳熟,探头一瞅,那彪悍大汉背负的孩儿原来是韩林儿,只是脸色灰败,似是得了重病。李逍遥讶道:“你怎么了?”韩林儿勉力睁眼瞧了瞧他,无力的闭上眼睛,低声说道:“那小苗女姊姊……”只说了半句,便又气滞难言,那彪悍大汉见李逍遥摸不着头,便说道:“这孩儿在林中迷了路,撞到一小苗女,不知怎么就病倒了。”李逍遥暗觉韩林儿的脸色像是中毒,却看不出究是何毒,只觉情势不妙,忙道:“快帮我弄醒灵儿,或许她有办法。”

那彪悍大汉面孔微侧,问道:“林儿,你怎知我会借力解穴之法?”韩林儿无力的说道:“从前听棒胡大哥说的。”

“棒胡?”李逍遥不由心念一动,只见关先生望向彪悍大汉,低声问道:“找到没有?”那大汉微微摇头,关先生等人面色凝重起来。

那彪悍大汉望向李逍遥,说道:“你用手按那位姑娘背心‘身柱’、‘命门’两穴之间。”李逍遥虽不明所以,只是照做,刚把手按上去,蓦感他自己的后背同样的部位也附了一只粗大的手掌。那彪悍大汉落手一拍,李逍遥身子陡震,内力激涌而起,不由自主的送入灵儿体内,顿时冲开了她被封住的穴道。

那彪悍大汉掌心刚落于李逍遥背上,身子竟也一震,脸色霎时赤红,稍瞬便又恢复常色,凝气收掌,缓缓调顺顷刻之间激荡的内息,讶然道:“小兄弟,不料你的内力如此浑厚!”

李逍遥只道胸口的关碍已然打通,稍一运气又提不上来,仍是滞淤于胸,不能畅行如常,叹了口气,咕哝道:“该死的一阳指!”晓得急也没用,低头先瞧灵儿情形如何,见她身背微动,已自醒转。

灵儿睁开眼时,已不见了姬灵通,但她仍紧张不安,一对莹莹妙眸兀自转动,随即瞧见李逍遥侧着脑袋望她。灵儿见他鼻青眼肿,宛如泥猴一般几难辨认,她眼圈登时红了,便要扑入李逍遥怀里,却见到旁边站有许多人,俏脸一红,垂眸不动,但忍不住又瞥了瞥他,美目露出关切不胜之情。

李逍遥只道灵儿仍担心姬灵通来犯,便安慰道:“没事儿了,老姬被打跑啦,少不了得躺个十天半月才能下床小便……”正说着,耳边蓦传一阵急蹄踏响之声,泥浆纷溅如泼。

“兀良哈三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隔着雨帘只见四下里已围拢数十骑,将关先生、大刀敖、尹漠然以及那彪悍大汉等十来人包围起来,李逍遥和灵儿自然也懵懵然地落于铁骑围困之中,不觉惊愕顾首,但见面前马披重甲,鞍旁各挂数颗首级,骑者均是清一色内罩乌金绵甲,外披黑色斗篷,头戴宽沿护盔,面当遮脸,仅露一双双精悍的目光。每个骑者各握明晃晃的马刀,腰挎弓箭,佩备短铳火器,只是雨湿铳口,难以填装弹药。仓促被围之下,关先生等虽脸色微变,但见来的鞑子不多,又使不成火器,倒并不惊慌,各皆摩拳擦掌,仰首以对。

李逍遥不禁低声咕哝一句:“‘无良蛤三位’是啥玩艺?”关先生低声告知:“是傲雷的亲军。”李逍遥两眼一睁而大,只见那彪悍大汉顾首问了一声:“谁有酒?”大刀敖递了一个装水皮囊过去,那大汉随手接过,大拇指挑开塞子,仰脖就口,只倒半喉便已见底。那彪悍大汉不禁皱眉道:“才一口没满就空了,不过瘾!”关先生道:“等杀光鞑子,有得你喝!”那彪悍大汉涩然道:“酒没喝足,杀不光鞑子。”

关先生向来心细,眼光一扫,看出这数十骑当中没有太难对付的硬手,心头一宽,说道:“不打紧,这几十只鹰爪子且給我们收拾就够了,何劳力王出手?”李逍遥大眼乱转一阵,见那数十骑仅是围而不攻,一声不发,不知有何古怪,忍不住问道:“搞什么鬼?”关先生也看出不对,皱眉道:“这群鞑子似是在等什么人。”李逍遥转了转大眼,道:“没关系,有你们对付就够了。我和灵儿先到一旁帮韩林儿看病去罢。”拉着灵儿正要趁机溜出圈外,不料迎面两骑拔刀砍来,煞是凶猛,李逍遥只得同灵儿又退回原处,那两骑只把他们驱退,并不乘机紧逼,横刀不攻。

只从那两刀虚劈的声势以及配合默契的阵形上,李逍遥已知这队蒙古铁骑委实都属精锐,绝非关先生所说那般好对付,不由忧道:“可怎么好?”话声甫出,关先生忽道:“鞑子变阵了!”

“怎么个变法?”李逍遥大眼溜转,先前围如铁桶般的那队蒙古精骑突然间已变动阵列,却排成一线,乍时想是直列一道,转眼间变为扇形的四排,但当他眨眼时,一条半月形阵势已将他们衔于口中。李逍遥正看得饶有兴味,关先生却不安的说道:“传说傲雷笃信风水五行,行兵布阵之法也依足了九宫八卦之术,不论大战小仗,无不如此做法,是以屡建奇功,从未尝过一败。今日一见,傲家果然有风水高手!”

李逍遥问道:“既是你说的这么厉害,干嘛留个喇叭状的大口子没堵严实?”关先生犹未接口,突听背后泥水溅响,蹄声密集裹近。回头一望,均各变色。

只见雨帘中先现出两乘并辔之骑,斗篷荡处,左边一人披红,右边一人裹玄,两名骑者皆罩护颊面具,只是左首那人罩左脸,右边那人遮右颊,全身披甲,装束甚为不俗,仅这声势已将李逍遥镇得一愣,待见那两骑后边竟又有百骑列方阵跟随而来,顿时头皮发紧,感到无声中阵阵压迫之气侵然逼近。

这百余骑既出,无异于把李逍遥刚才所说的口子塞实了,立时便将他们困在阵中。

大刀敖话声一紧,说道:“看这阵势,该不是傲雷要露面了罢?”关先生蹙眉未答,阵门里那披红斗篷的人冷然道:“剿杀你们这些邪教余孽,何须傲雷将军亲自出马?”关先生瞥眼瞧了瞧瘫在地上的鄂临奴,不禁忧道:“原来这胡人故意捉尹漠然把咱们引来这里,却是一个口袋之阵。”那披红斗篷之人冷声道:“原是要引出暗结棒胡逆党的大鱼刘福通,哪知上钩的只是些小鱼小虾。”眼光从关先生、大刀敖脸上扫过,盯住那高出众人一头的彪悍大汉,稍一凝目,认了出来,嘿然道:“哦,原来还有霍力王,这条鱼倒不算小!”

那彪悍大汉把韩林儿委托給李逍遥和灵儿,说道:“你们不必淌这浑水。”李逍遥见他脸色凝重,忍不住起了仗义之心,说道:“瞧我都满身泥了,还怕水浑?”那彪悍大汉望向那披红斗篷之人,说道:“此人名叫博罗,手上沾满拜火教徒的鲜血。”目光转到另一人身影上,哼道:“这个身披黑氅的名唤英洛,两个都是傲家的红人。”韩林儿迎着那彪悍大汉转来的目光,低声说了一句:“我会记住他们……”

“不,你应该忘记!”那彪悍大汉拍了拍韩林儿的背,说道。“两个死人不必装进脑子里。”

李逍遥明白了,但忍不住说道:“大个儿,没酒喝够,你行不行啊?”那彪悍大汉昂然道:“一口酒,诛二賊,绰绰有余。”说完,飞身一跃而出,半空中探手舒臂,迳来揪那披红氅的牙将博罗。

大刀敖抡刀叫道:“其余的交給我们宰杀罢!”率领那十来条汉子,各使刀棒杀向那一队蒙古精骑。李逍遥突想:“我怎么觉得没这般容易?”一念未及转过,只见博罗退入阵门,迎着那彪悍大汉身影的赫然是一排丈来长的长矛,远远乱搠,将他阻得难以近前。大刀敖等人犹未扑到蒙古骑兵跟前,只见众骑阵脚后退,拉大距离,霎然间四面八方乱矛如林,隔了近二丈的距离纷纷戳将过来,大刀敖所率的那干汉子登时死了七八个,剩下的也全都挂彩。

李逍遥暗叫一声:“不好!”瞥眼见那黑氅骑士英洛挥动一杆小黑旗,以旗为令,前排众骑齐退,但见方阵四面涌出一队双层阵列的步卒,齐挺丈八长矛,教阵心内的人全都近身不得,稍有靠近便被长矛挑翻搠倒。大刀敖身染鲜血,兀自冲突发狠,身边跟随的自己人却越来越少,关先生急道:“别硬来,先退后再说!”大刀敖怒叫:“我们哪有退路?”把大刀搠入矛丛,虽也撂倒三五个,可是蒙古阵中立刻便有步卒补上缺口,乱矛齐伸,将大刀敖逼得稍进又退。

李逍遥不由暗惊:“怎么鞑子兵有这般多啊?”望向另一头,只见彪悍大汉双手各抓住一支长矛,猛地一扯,生生拽飞两名步卒,夺矛在手,抡舞如风,驱打四下里密密层层的矛林戟丛。这大汉果然力大无比,每有长矛被他打着,无不折杆伤人,但那干步卒却不散乱,反而苦苦守住阵脚,齐伸长矛乱搠,也教那大汉无法杀入阵门。

其实论武功,大刀敖、关先生等不知高出蒙古兵多少,但行军打仗不比江湖中的单打独斗,蒙古兵布阵严密,号令之下配合有如一人,哪似这些泥腿子一般临到阵前便难免进退失踞?又仗有长矛成列,稳守阵脚,不让大刀敖等有近身搏斗的机会,便在严阵以待中任你来回冲杀也无济于事。但在不知不觉中,已消耗了敌方的有生力量,每搠一矛便推进一步,阵脚渐渐前移,大刀敖等人的活动余地已然大缩。

李逍遥、灵儿、韩林儿三人挤在一起,眼见四下里全是齐挺逼近的矛尖,他们三人从未身临杀阵,见此肃杀声势,一时只感手足无措。忽听得一声痛呼,却是大刀敖身陷矛林,满身鲜血遍染,双腿被长矛挑穿,拽翻于地,旁边的蒙古兵纷纷举矛搠去,眼看大刀敖便要没命,蓦地只见伞影高升,却是关先生擎伞纵身扑去,袍下腿踢连环,蹬开纷搠而来的几丛长矛,李逍遥和灵儿眼见身边已无一个可以立身战斗的汉子,同时抢入矛丛,拉大刀敖回来。乱矛搠来之时,灵儿使开小龙泉,一招“雾里看花”荡然挥洒,戳向李逍遥和大刀敖的十几支长矛登时折了矛头。

李逍遥扯腿拽大刀敖回来,转面瞧见灵儿身裹剑花,把小龙泉的锋利发挥尽致,连断数十根长矛,顿教蒙古兵急难推进。他知灵儿并无凶险可虑,稍觉放心,再望关先生伞影起落处,顿吃一惊,只见阵门里朝空发弩,箭掠如梭,关先生虽踢倒了数名持矛的步卒,身在半空却难避箭,闷哼声中,腰腿各中一矢,翻坠下地,两根长矛齐戳过去。

李逍遥虽与关先生等人并不相识,更不明白他们为何偏要舍命反元,但见情势紧急,哪能置身事外,毫不迟疑地飞身跃起,抄住关先生手中失落的伞,御风般的荡入矛林戟丛之中,双脚连连扫翻数人,直抵关先生身旁,踢开那两支戳近的长矛。关先生咬牙忍痛,仰面望见救命之人竟是那小瘸子,说道:“小子,不关你的事儿!”

李逍遥道:“我是大夫,救死扶伤本是份所当为。”突听得脑后锐风急射,未及转念便听灵儿叫道:“有箭!”李逍遥本想拉关先生奔去与灵儿会合,待冲入阵门里,才想起自己有一只手臂刚接了骨,难以使唤得动,另一只手却拿着伞,想要丟伞以便腾手拉关先生起身,脑后急矢已到,却不止一箭。

关先生扫眼掠见四面皆有箭到,不由变色道:“小心鞑子阵门中暗伏机弩!”李逍遥心中慌张,哪有工夫听他说话,原本凭着一身风魔轻功要躲箭不难,可是转念便又想到:“我若躲开时,关先生、大刀敖、韩林儿这几个不免要遭殃。而灵儿也是未经战阵的雏儿,也不免要吃鞑子铁骑杀阵的亏……”左右躲不得,一咬牙,拿伞飞抡如风车一般,来回穿梭挡箭。

关先生的油纸伞原也挡不住强弓硬弩所发之箭,但受李逍遥内力催激,舞动之时劲风呼呼,也自有一番威势。李逍遥打偏了几支飞矢,心道:“刚才好象听说有伏弩,得找出来处理掉,免得不小心吃暗箭的亏。”扫眼瞥见矛阵中果有弓弩手出没,一脚跺地,借力纵起,借伞面御风朝弓弩手所在之处急掠而去。

不料那支雨伞已被乱箭穿透了星星点点的窟窿眼儿,李逍遥半空中身子下堕,仰头看见,不由叫苦,身未落地便有许多长矛四下里乱搠而来,密如棘丛,端是骇人。李逍遥虽也惊慌,脚下却也毫不含糊,急跃起落,踩着矛杆飞步穿窜,由于他身法奇快,那干持矛步卒连人影也没来得及瞧清便感矛头一沉,已被李逍遥闪电般踩了过去,每落足点跺一支长矛,李逍遥便顺势踢人,绕阵门疾掠一圈,已不知踢倒了多少人。正玩得畅快,迎面突然撞出一个黑氅骑士,正是那右颊佩戴青铜面具的鞑将英洛,手中令旗一挥,两翼飙出四骑,将李逍遥夹在垓心。

李逍遥见那鞑子英洛便在眼前,晓得是一员门将,心想擒賊先擒王,正要窜过去揪那鞑将下马,哪料眼前刀花雪亮,四柄弯刀杀了出来,将他裹得密实。眼见四名使刀骑者均皆了得,刀光凌厉难当,李逍遥哪敢再伸脚去踢,只好拿伞乱挡,却经不起三下五除二便給刀光削得只剩一根光秃秃的伞杆子。

灵儿望见李逍遥陷阵遇险,急欲来救,四下里涌来数十个步卒,欺她和韩林儿是妇孺之辈,乱声发喊,伸钩矛来捉。灵儿生怕自己走开之后韩林儿难免有失,只得先挥剑驱打纷搠而来的一排排钩矛,谁知一经接战,那干步卒立即合围,有如铁桶一般密密层层,隔二三丈之距伸矛挑斗,灵儿剑短难攻,一时绊住,难以抽身来帮李逍遥。

李逍遥原知也只能靠自个儿,眼下敌众我寡,既陷阵中,仅剩的几人也只能各自为战。他见这四名黑衣骑者刀法虽狠,却并非一流好手,只是仗着坐骑冲突自如,徒增攻杀之势,而且四骑配合无隙,攻守相宜,赤手绝难应接得下,而以李逍遥眼下伤病在身的处境,不利于持战久耗,只能速战速决。他一边躲避四道刀光,一边暗忖:“若是有支剑就好办了。”可是急难寻得一支趁手的兵刃,眼光无意中触及手中那根光秃秃的铁伞柄,不由灵机一动:“有了!”

第十五章 河图洛书(四)

伞杆在右手,长八尺有余,虽比李逍遥常用的木剑为轻,亦较之寻常剑器为弱,并非趁手之物,可是李逍遥于形格势禁之下哪有工夫细加挑剔?

便在那四骑催加刀势的一霎间,激发了李逍遥乱剑诀中固有的“丧乱涂毒”之意。

伞杆没头没脑的一扫而出,剑意顿成。正是那一招与生俱来的“丧乱涂毒”!

“我们生在一个乱世!”冥冥中他仿佛又看见那个人,于白驹之旁向他凝目深视。“伤痛离乱,欲悲无由。别问为什么……”

一时间人仰马翻。

李逍遥顾首间,只见四匹断蹄的战马卧地悲嘶,那四名满身泥污的骑者摇摇晃晃地从雨地里爬起,皆一脸震愕之情,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连手中兵刃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待要扑上再斗,只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又倒了下去。

那黑氅骑者脸色倏变,小旗一挥,李逍遥还未回神便见四下里大片长矛纷纷搠来,将他杀了个不知所措。

然而“不知所措”也是一招剑意。

李逍遥便在不知所措之时提起伞杆乱挥一圈,汇聚了连他都数不清的无数点刺的伏招。

那干逼近来的步卒长矛剧震脱手,哗然大惊之下,登时又退了开去。李逍遥仅凭一根伞柄原也不足于伤敌,可是剑招霎间带出了他强浑之极的阿修罗内力,那些寻常小卒怎吃得消?

李逍遥大眼一扫,看见弓弩手又在出没,这一次正觑得分明,哪容他们放箭?剑招未收,半道里变化出另一招“患得患失”,伞杆子拨打数枝从元兵手里震飞的长矛,飒飒回射,打倒那几名连环弩手。

李逍遥连使三招剑法见效,不免心情大快,宛如酒饮酣然,但倏然间乐极生悲,犹未回过神来,脑后劲风急撞而到,却不知是什么兵刃能发出这等强猛的破风声。间不容缓之际,李逍遥大叫一声,掉转伞杆往脑后一迎,急使一招“仓皇狼顾”未成,蓦然手臂剧震而麻,虎口流血,随即只觉背梁被撞了一下,势如摧肝裂胆,喉间一热,喷出一口血,栽于雨泥中。

倒地之时才见到伞杆竟已弯曲如蛇,转头一瞥,只见一个黑乎乎之物曳空回掠,收于那黑氅骑士手中,却是一对木瓜状物,各以银链相连。

“金瓜流星锤!”李逍遥一眼便辨出那鞑将英洛用什么兵器袭伤了他,喉头又一甜,血涌上来,眼前一片星光烁然,四肢无力,凝气不成,情知这一下伤得委实不轻,而且不是时候。

不等他爬起来,四下里便有数乘铁骑冲撞而到,李逍遥脑后刃光扫近,后颈发寒,却挣扎不起身子,顿知难逃抹脖之厄。眼望灵儿那一处,只见元兵分成两只大铁桶般的围攻阵势,将灵儿等人远远封裹隔开,相望而不得见。

李逍遥身怀阿修罗心法和龙虎山真元护体两大神功,流星锤等闲伤他不得,可是他受一阳指所伤犹未痊愈,终究难聚真气,急切间无法自护背梁,待受撞击才感到那流星锤的力道绝非等闲,显然英洛不仅是一员战将,更身怀强劲内力,委实已称得上一流好手。是以李逍遥挨了这一下竟然吃不消,只是心下不免懊恼:“哪来这么多一流好手?乱盖吧你……”

他脑后刀光已近,一时间面如死灰,眼光一阵朦胧恍惚,似乎见到泥泞里爬出一个丧脸模样的小儿,光身提篓,闷声不响地守在一旁,那篓里却有几颗人头,兀自你咬我鼻子,我咬你耳朵。

李逍遥心中不免奇怪:“乱阵中哪来的丧脸小鬼?”便在那小鬼伸篓等待李逍遥脑袋掉落之时,斜刺里一道刀光飞射过来,噹的一声撞中那柄劈到李逍遥脑后的弯刀,竟从中撞折,半截断刃飒然贴着李逍遥颈侧插入土里,但见那飞射的刀光犹然去势不衰,竟穿过那丧脸小鬼的面门,直飞七八丈远,伴随着一阵惨呼惊叫之声不绝于耳,数名元兵涌得近了,躲避不及,被那道刀光连连贯身穿体,顷刻毙命。

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好强的掷刀手劲!”瞥眼瞧见那丧脸小鬼虽被刀光透额射过,竟浑若没事一般,脸上也无半点伤口。这一霎间,李逍遥突感后背发毛,顿时想到:“这是一只收尸鬼!”

当他欲待定睛细瞧,那丧脸小鬼突然不见了。

随着一声虎吼,雨幕中晃出一个高大彪悍的人影,抢在那几乘铁骑撞近李逍遥身旁之际,挥拳击马,嘭一声大响,奔在前头的那乘披甲战马顿时倒翻于地,将鞍上那个手持半截断刀的人颠将下来,那高大彪悍之人扬腿一踢,坠马之人犹如一包装满烂泥的布袋般飞了出去,连连撞落后边几名骑者,空鞍的战马兀自刹蹄不住,直撞到那大汉身前,被大汉拳打脚踢,全飞了起来。

李逍遥眼见那彪悍大汉如此神力,不由哇然惊呼,看呆了眼,连喝彩也忘了。几匹战马四下飞砸,登时压倒了一大片推涌而近的元兵。乘元兵阵脚一乱,那彪悍大汉把李逍遥揪衣提起,问道:“你怎样?”李逍遥吐着血道:“不怎样,我吃了一瓜……”那大汉道:“是那黑氅鞑子?”李逍遥点了点头,只是撑不起渐渐沉重的眼皮。

那彪悍大汉扫眼寻不见其他几人,不由蹙眉问道:“其他人呢?”李逍遥也望不到灵儿在什么所在,不免慌将起来,说道:“快找!”可是四下里大队蒙古兵乱涌乱晃,急难觅见先前围住灵儿的那群受红旗驱动的元军,却撞着了那黒氅骑士。李逍遥听到飞锤扫空的声响,忙道:“小心吃瓜……”

那彪悍大汉先已觑得分明,不待李逍遥提醒,窜身闪到乱军中一骑的背后,金瓜锤扫来,嘭一声击碎鞍上那元兵脑袋。那彪悍大汉一手提着李逍遥,另一只拳头打马,轰的一响,战马横飞而出,直越数十尺之远,却撞向黑氅骑者。

那黑氅骑者不免也被拳击奔马的威势所震慑,待要退后已是不及,急发一个流星锤半道里打落那匹砸过来的战马。便在飞锤未收之际,那彪悍大汉已抢身扑到黑氅骑士马后,断喝一声:“英洛!”

黑氅骑士登吃一惊,原本正扫目寻视前边,不料这一声振聋发聩的断喝蓦然来自背后。急切间待要回转马首已是不及,背心要害无疑已卖給了别人,然而那鞑将英洛也非弱辈,反扫一记流星锤打向马后,李逍遥大叫:“又有瓜到!”

那彪悍大汉随手欲抓元兵来挡,却抄了个空,原来那些元兵怕了他,全躲得远远的没敢近身。那大汉扫目掠见飞锤已到,势已不容闪避,只得深吸一口气,伸手抓个正着,却震得不由后踏一步,暗感飞锤力道不弱。

英洛飞锤以先制之势抛打那彪悍大汉,原本是要趁机避开此人,哪料彪悍大汉不退反迎,竟抓住了金瓜锤。英洛急扯不脱,心中一惊,为免被拽下马鞍,手攥银链中间,把另一个金瓜锤也抛击而来,欲迫使那大汉松手后退。英洛此招正是觑定那彪悍大汉另一只手提着人,一时必无腾出手来抓住那另一只飞锤的间暇,自以为得计,大叫一声:“霍力王!”

那彪悍大汉果然腾不出手来,但却把先前抓在手里的金瓜锤抛出,两颗流星锤半空撞击,嘭一声响,各换方向,分别落于英洛与那彪悍大汉手里,仍是各抓一锤的形势,不同之处在于两只锤互换了主人。李逍遥看得荡气之余,不由暗赞:“两个都是一般了得!”

英洛困境未脱,只得又依前法发出流星锤反砸那大汉,只是为免重复前辙,手法暗变,这一记飞锤却是擦着地面自下而上抛击那大汉脑袋,教那大汉再难使两锤互撞。李逍遥见地上有锤扫荡而来,惟恐那大汉不及看见,忙叫:“地瓜地瓜!”

叫声未落,那大汉已将手中之锤闪电般抛出去,飒然一响,将英洛照背打下马来,顺手一捞,抄住擦地曳来的那只金瓜锤,暗觉虎口微麻,不由哼了一声:“好劲道!”

李逍遥听见四下里箭风骤密,惊道:“乱箭!”那大汉身法怎及李逍遥灵活幻化,便不闪身躲箭,手抓流星锤飞抡有如风车般,扫得水泄不透,将纷至沓来的箭雨全打落在地。眼见元兵犹然密集不退,便瞪起虎眼,甩动流星锤,待旋转骤急之时,抛出手去,只见一对流星锤如旋风一般满场扫荡,将四面围涌的元兵打得七零八落,没死的全散乱退走。

李逍遥没想到这大汉如此神勇非凡,心中大佩,不停的叫好。那彪悍大汉虎眼一瞪,哼道:“好什么?一口酒的劲儿快过去了,可是还没搞定博罗。”眼光一扫,只见有几个元兵正要救那落马的英洛,那彪悍大汉大阔步冲了过来,扫臂一挥,几个元兵连同手中长矛全飞了出去。

李逍遥从没见过这等样壮士,心下由衷赞叹:“真天神也!”那元将英洛中了一记飞锤,踣地咯血,竟挣扎不起,李逍遥见他也尝到了这等滋味,不免称快,但见那彪悍大汉举拳要捶碎英洛头颅,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怜这元将一身好本领,不忍见其丧送在彪悍大汉铁拳之下,忙道:“饶了他命罢!”那彪悍大汉哪里肯饶,举拳正要打下,忽听得一声大喝从后边传来:“霍力王!”

李逍遥刚要转头望向后边,忽见那彪悍大汉身子倏地一震,猛向前倾,双足微分,深扎于地,才未跌倒。待有血星溅落,李逍遥才见到一杆粗如儿臂的投枪扎在那彪悍大汉后肩,枪柄犹在眼帘里嗡然颤动未止。

李逍遥不禁失声道:“哎呀,你……”那彪悍大汉定了定神,头又抬起,透过朦胧的雨幕但见一名红氅骑将飞驰而近。那大汉脸肌微微抽搐几下,强忍剧痛,落拳捶碎了英洛的天灵盖。

那红氅小将大叫一声:“英洛!”飕一声又一支投枪抛射出手。

那大汉抄手接住,暗觉枪上力道极强,不由得后退一步,立稳身形,把投枪抛了回去,射向那红氅小将的身影,喝道:“博罗看枪!”那红氅小将又一支投枪出手,刚好迎上那大汉回射的那支枪,两支枪头半空交击,力道强弱立判。那元将博罗手劲也不寻常,怎当彪悍大汉一身神力,噹的一响,火星激烁,博罗的那支投枪陡然被撞了回去,枪杆击胸,倒撞下马。那大汉的投枪去势不减,连那空鞍坐骑也顷刻之间射杀在地。

那元将博罗坠地滚了几下,猛然仰起上身,又投一枪。李逍遥只看得惊心动魄,不禁惊呼:“哇噻!”那彪悍大汉反转一只手,一咬牙关,拔出那支插在后肩的投枪,抛射而出,两支投枪相迎,又是一声大响,打下博罗投来的那一支。

博罗咬牙咯血,又举起一支投枪,挣扎着正要抛出手去,但彪悍大汉的那一支枪已然射入他脸颊,力贯面铛而入。博罗双眼圆睁,举着投枪仰倒而死。

李逍遥暗感这两员元将也算勇士,却没料到会死在这里,有生以来他头次经历战阵,虽非大军乱马的浩荡杀阵,眼前所见的激烈情形也已足使他难以忘记,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一种惧厌杀戮之感。

那彪悍大汉不理会伤痛流血,眼见杀了这两员傲军的勇将,心中大快,仰天长笑,其声宛如烈夔之鼓滚滚涌开,四下里不少元兵竟然震倒,余者皆哗然而逃。李逍遥虽内力不弱,在这夔龙长啸般的劲吼之下也不免头晕耳鸣,一阵阵气血涌荡,难以抑神。待元兵四散逃开,眼前尸骸狼籍,空荡荡的竟瞧不见灵儿、关先生、大刀敖、韩林儿等人的身影,李逍遥担心她们已遭不测,惊慌焦虑之情再难抑止,一口血涌将上来,突然间不知人事。

风车。

那缓缓旋转的巨大阴影在眼前由朦胧渐变清晰,李逍遥迷迷糊糊的暗想:“怎么又回到这里?”他仍同那彪悍大汉在一起,四周仍是一片雨濛濛。

那彪悍大汉似想走进前边的大磨坊,却在门前止步。面对着影影绰绰的一群人,李逍遥脑中渐渐清醒,乍然只道灵儿、关先生等也在其间,但定睛一望,雨中所现出的几乎都是披头罩脸的人影,磨坊前躺倒了数人,似是先前曾经围攻姬灵通的那一伙,那小鬟室香以及阿猫阿狗也在其中,看样子被点了穴道,旁边却有一个汉子尸首异处。

李逍遥依稀辨出那死去的汉子像是先前也参与围斗姬灵通的一名不知什么帮主,心中一时讶然不解,但听得劲风呼掠,从磨坊顶上传来,地下投有闪动激斗的三个黑影,其中一人大枪飞舞,宛若矫龙,教另外两人显然近身不得。但以二敌一,却是不分上下之势。

那彪悍大汉便在那干人全都仰望屋顶观斗之时走近磨坊大门,斜刺里突然间一左一右发出两道劲风,左边一人发掌,右边那人伸指点脉,各显手法不凡,立时要把那大汉逼出封锁线之外。

那彪悍大汉先已经历连场恶战,难免损耗气力,又在雨中奔波寻找失散于乱军中的关先生等人,多时未得歇息,心神交瘁之下,加上后肩血流不止,连步履也已沉滞蹒跚。李逍遥只道他必难应接这两道猝然袭至的劲风,但见这大汉只把手臂一挥,左边那道掌力竟偏向右边那人,而右边那人的指力也不自禁地戳到左边那人身前,这股力道委实奇特,饶是那两人身手不俗,顷间也不由吃了一惊,急刹招势,正要展身飞退,以免互中对方所袭,那彪悍大汉将身撞来,左肩撞跌那使掌之人,右肩顶翻那发指之人,劲力斗吐,噼砰噼砰两声大响,那两人竟仿佛被一面巨墙撞身般地跌飞丈外。

那彪悍大汉只是身躯微微一摇,踏出大步,不退反进,迎面突然推来两道掌力,随即现出一个披罩玄麻大布的人,沉声道:“原来是光明顶的乾坤挪移手法,无怪胆敢如此横冲直撞!再接我一招——”

劲风陡盛,那彪悍大汉不得已把李逍遥放下,双掌一提,迎了上去,掌力相交,那披玄麻布之人身受光明顶独特手法牵引,却只微微一偏身,催吐掌力,嘭一声响,两身皆撼,那彪悍大汉暗感对方掌势斗盛,为卸去那滚滚不断推涌而来的雄浑劲力,不得不滑步后移,飒一声退出十七八尺外,那玄麻布披身之人同时背撞磨坊门墙,砰然大震,脸色由灰而红,吐出一口血。

“天龙旗!”彪悍大汉移身之势骤然而止,脑后旗影晃闪,分剥雨帘,朦朦胧胧的现出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披风飘袂,目如龙瞳。

那人冷哂道:“传闻霍力王曾得殷大教主传授一招乾坤大挪移手法,那么你就是霍力王?”那彪悍大汉暗觉此人话声有如寒针刺透耳膜,竟激起内息一阵飘摇不定,不由蹙眉道:“大天龙还是盛天龙?”

先前与他对掌吐血的那人缓缓从墙影中现出一张龙形之脸,须发戟张,面红如朱,瞪着雨中那彪悍身影,话声一凛。“果然不愧是魔教年轻一代的绝顶高手!为卸去你这招乾坤挪移力道,盛某看来是吃了亏。”

“然而盛天龙……”彪悍大汉把目光投到那龙相面容上,稍一定睛,旋即移向后边那头额崚峋之人,“再加上大天龙,或许还有霸天龙……”说话时眼光扫视四周的幢幢人影,语声微涩,然而豪气不减。“八百龙天字号十三位护旗使看来全都到了齐,吃亏的恐怕还得是我!”

“八百龙,”那头额嶙峋之人眼光移视磨坊顶上,话声低沉的道。“与拜火教没有恩怨。”

李逍遥爬在泥泞中一时起不来,突然间听见磨坊内传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有个女子的惊呼声嘎然而止。他心中挂念灵儿,倏然间闪出一丝不祥之念:“惨叫的声音虽是个男的,可是另外那声惊呼……难道是灵儿?”想起灵儿与他失散时似与关先生、大刀敖等数名男子在一起,情急关乱之下,哪顾得多想,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抢身奔入大门。

先前守着门口的那两名八百龙好手在彪悍大汉手下吃了亏,一时犹未缓过神来,虽见有个瘸腿少年踉踉跄跄地往门里冲过去,竟没出手拦截。然而李逍遥想要顺利进门也不可得,盛天龙瞥目射向他的背影,待要劈空发掌把他毙了,忽然间感到心头一凛,不由微转面孔,与那彪悍大汉投来的两道精气四射的目光触个正着,那一道劈空掌迟疑的竟没发出,而是转而蓄势戒备他心目中真正不可忽略的劲敌——霍力王。

便只是这一迟疑的间隙,李逍遥已撞入大门,漆黑中突见旗影急晃,闪出一人,迎面挡住去路。李逍遥情知此又是一名八百龙好手,不等那人探手来揪,脚下一滑,仿佛要跌,却巧换步法,出其不意的从那人肩畔晃了过去。风魔玄衣神的独门步法屡创奇效便是在这出乎意表的一霎那间奇峰突起,守在门里的那名天龙旗好手原非易与之辈,李逍遥身法虽快,但只晃到那人背后,未及跑开,那八百龙好手便反转胳臂,探手抓住他后背的衣衫。李逍遥心中暗叫:“没得玩嘹!”哪知便在这时,一道劈空掌力扫入门里,那八百龙好手晃闪的身影正巧撞上了那致命的一掌,荡跌开去。

啵的一声裂响,那人中掌跌飞之时,五指一紧,扯去了李逍遥背心一块衣衫,将他也扯翻在地,也幸亏如此,那道劈空掌的余势才没要了他命。

李逍遥滚倒在门边,眼见旁边多了一具尸体,才知盛天龙终是忍不住发出了那招劈空掌。然而盛天龙掌势未收,那彪悍大汉蓦地欺身而近,觑中虚处,发掌按住了盛天龙后背,劲力未吐,背后落下一只龙爪手,抓住他腰眼的要穴。雨丝飘洒而开,现出大天龙那头额嶙峋的脸廓,蓄力指端,沉声说道:“霍力王,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那彪悍大汉话声嗡然的道:“不想盛天龙第一个没命,你们最好也别轻举妄动。”话声未落,盛天龙回掌按住那大汉胸侧,冷哼道:“光明顶的人,凭什么为傲家的人拼命?”那彪悍大汉不由微怔,“傲家?”

“我才不管谁家,最要紧得找回我家的灵儿……”李逍遥料想八百龙投鼠忌器,一时未必便敢与那彪悍大汉翻脸,急爬起来,摸黑寻找灵儿身影,便在这时,听见门外传来一声清朗朗的长笑,有人说道:“天下是一家!”

大天龙虽制住了那彪悍大汉,哪料他自己的背后也多了一只手掌,雨中现出一张清正的脸孔,虽是斗笠蓑衣的打扮,仍掩不住那一身雅致的神气。大天龙不由变色道:“出道多年,从来没有人能够挟制我。”背后那人道:“我是例外。”大天龙一时惊疑不定,前边的盛天龙面孔微侧,瞥见了那人从滴水如帘的笠檐下露出的一张清雅如玉雕般的脸,顿时认了出来,嘿然道:“原该想到,‘天下一家’该是谁家的口号,原来是侠王府的宋九州!”

大天龙不由动容道:“别号‘剑舞九州’的宋罡?”李逍遥在门内听见,突然想起丁鹤,不由心念潮生:“又是一个‘侠王府’的,从丁鹤的未尽之言想来,多半应该着落在他们身上打听我爹娘当年的事情。”

那清雅之人微笑道:“‘剑舞九州’岂敢?不才正是宋罡。”大天龙仍有些难以置信,不禁冷声问道:“你不是使剑的麽?剑呢?”宋罡道:“剑在。”话声甫出,袖口中剑若灵蛇出穴,迅光急吐,竟伸展逾七八尺,剑头寒芒犹迸射近丈,便在惊虹掠目间一展而长,擦着大天龙颈侧疾划,穿过彪悍大汉耳边,直射最前边的盛天龙。那三人原本相持不下,宋罡突然出剑如电,竟同时猝袭三大好手,盛天龙、大天龙以及那彪悍大汉各皆矍然,不得不撤掌跳身闪避这突如其来的犀利剑芒。

其实以宋罡的武功原也与那三人当中不论哪一个相去不远,若以一挑仨,根本不敌。只是那三人先已各受钳制,哪有余力旁顾,宋罡剑出猝然,仗着招数精奇,意在排解这三人的纠缠之势,巧妙分拆而罢,便即移身丈外,含笑道:“得罪了!”话声未落,四下里数面旗风急荡而拢,六块藤甲牌夹护手刀推进合击,旗影中有人喝道:“弃剑!”

“却是要給宋某人来个下马威不成?”宋罡含笑说了一句,拈刃弹剑,一时间刃光游掠,烁然旋扫一圈,劈剥声响,六面藤牌同时崩裂,碎旗裂帜,光影明灭。那六名遁甲旗兵惊呼而退,复又隐入雨帘。宋罡拢手于袖,瞬间收刃,不露半点锋芒,微笑道:“承让。”

大天龙和盛天龙对视一眼,俱都有些讶异。“似是软剑。”

江湖中不乏使软剑的人,惟此道方家才能使唤得游刃如龙,收发若灵。“剑舞九州”的名号便是由此而来,李逍遥对拳掌功夫的门道并不熟悉,却识得剑法的好坏,眼见那宋罡露了一手高超之极的驭剑手段,不免要喝一声彩。正回头望着门外,漆黑中有个女子的娇嫩声音又低低的惊呼一声,随即转为啜泣。

李逍遥寻声望去,借四下里刃光闪烁,只见磨坊西墙靠北一隅有个盘腿坐地的人影,旁边一个蓬头散发的少女扑在一具死尸之旁,哀叫:“爹爹!”李逍遥见那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生得瘦弱,模样亦甚褴褛,并非灵儿。他不由微起失望之感,旋即瞥见墙壁和地下投映刀剑的寒光,不时有持刃凛立的影子随光影明灭。昏暗中有人说道:“卫天玄,识相的把洛书牌交出来,否则你便和那艄公一般的下场!”

墙影中那坐地之人垂手抚合膝畔那死者未闭的双眼,低眉之际两鬓苍然,叹道:“做人应当‘临难勿苟免’,连这位艄公都识得此道理。萍水相逢,彼此之间连姓名也不知,竟为他船上一位避风之人徒送性命!”

李逍遥暗觉面前杀机隐现,仿佛又有个旋涡。但却不晓得这些都是什么人,不免愕然而望。那艄公的女儿虽心伤其父惨死,但当仇人的声音传来时,她竟倔强地止泪,仰面怒视楼廊上高低参差的几个人影,其中一人手里斜垂的刀还在滴血。

“牛耕田,马吃谷,老子赚钱儿享福,”那坐地之人伸手把小姑娘拉到身边,憬然道。“在不老河我答应过你爹爹,为报他救我脱险之恩,我自当厚待他的后人。霸王卸甲这三个穴分主富、贵、智,阴数十八年为一限,过此大限之关,可换得百年运数。当年我受人谋害,幸遇恩公李仙风所救,三穴其一已足相报。我膝下无嗣,烟火自断,无非天意之谴。于不老河蒙这女娃娃的爹相救,记得他说:“我知道你是风水大师卫天玄,你若执意要回报于我,请念在我历代穷寒交迫,指点迷津,让我的后代不再受饥馑之苦。‘如今我无以为报,愿以富穴葬你亡父遗骸,将来你若能发达,莫忘了周济李恩公的后人……“”不会这么巧吧?”李逍遥只道这事不关己,哪料那卫天玄竟说出这番教他心情激荡的话语,一时不由怔住,难免又疑心自己会不会听错了,或者卫天玄口中的恩公另有其人,只是与他父亲同名同姓而已?

正自心神晃荡,只听那小船女止泣问道:“为什么要周济李家后人?”卫天玄道:“李家先人有感于富贵不能长久持运,自己选择了‘智穴’,只是后人难免要受些风霜劳顿之苦,伤痛离乱之恨,历劫而悟道,原也是天意使然……”

李逍遥大生感慨:“原来我和婶婶天生劳碌命,全都因为这鸟厮乱搞风水名堂!你妈哎,干嘛不把我李家先人葬进富贵宝地,偏选什么智穴,搞得这么没油水!”一时心神不宁,几乎没听清卫天玄接下来的话:“你叫什么名字?”李逍遥只道问他,正要抢答,那小船女低声道:“奴叫马艳红。”

“艳字冲煞,虽合大富之象,不合地星阴运,为渡十八之劫,从今起你得改称‘燕红’,十八年后方可用回原名,”卫天玄喟然道。“艳字通朱,不论怎么改,将来你有你的命运,原非我能算到。只盼你不忘我今日之言,将来记得回报我恩公的后人,免得我泉下不安!”

马艳红问道:“恩公的后人叫什么名字?”卫天玄微微仰面,目中流出回忆之情,说道:“易星前他叫李逍遥!”李逍遥心头激动,几乎忍不住要蹦了过去,但听那船女马艳红问道:“什么叫‘易星’?”卫天玄犹未回答,楼上那人冷哼道:“你鬼话连篇没有用,交出洛书牌,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的死忌!”

“钩玄决疑,廷争面折,我这一生没有做到。”卫天玄冷笑道,“朝廷奸臣当道,民间群魔乱舞,卫天玄自问无力折冲樽俎,这失败的一世不要也罢!”

“好!便先宰了这小丫头,看你的掐算靠什么兑现——”楼上那人拍手击柱,霎间杀气大炽。李逍遥不由暗吃一惊,心想:“不问有没回报,我终是不能眼见着这小姑娘被人伤害。可是我怎么才能救得他们?”只见卫天玄把那小船女拉到身后,仍端坐于地,仰面说道:“骁天龙,我坐西北角,便是坐定了生门!”

楼上那人被他喝破了身份,不由一怔。李逍遥双目渐能适应磨坊内的昏暗,睁大眼睛瞧见卫天玄短发方额,形貌不凡,虽在落难之中竟也自有一番风仪,他不禁心道:“这风水先生老虽老,那一款板寸头倒是修剪得好有型。只是这家伙忒煞迷信,说什么坐准了生位便能不死,合着是逗自个儿玩罢?”

蓦然间只见一道剑光射下楼来,却是一名披玄汉子斗篷飘飘的杀向卫天玄面前,势要挑战他所称的“生门”,只一眨眼间,利刃已刺近那小船女喉前,眼看就要血溅五尺,李逍遥不知哪来的勇气,脚下步法幻变,闪身伸手,在使出飞龙探云夺刃手法的同时,风魔神腿也自发出,从前在家只道乍出江湖便能凭一己之愿横行无忌,岂料真临事时,竟一再遇险受挫,哪能如愿?

那使剑之人乃是天龙旗中的前锋好手,李逍遥虽使出两大看家招数,想要空手入刃,阻止杀戮,又岂是易事?那使剑好手早已防备李逍遥从旁干碍,横转剑锋,自上划下,宛如天錾纵贯,势要立时断他手脚。李逍遥眼看自己无异于把手脚往剑刃送去,突然间惊出一身冷汗,想起婶婶传授飞龙探云手时的话语,然而为时已晚,欲待缩手收足自是不及。

谁想便在这一刹那间黑暗中蓦地只见冰光荧闪,那使剑好手头上一粒微芒稍闪即隐,原本削向李逍遥的那招剑法忽乱。李逍遥也算见机得快,虽没瞧清怎么回事,但在间不容缓之际,为免那剑士重整招势来袭,探手如电,先一拳狠击下颏,将那人打得上身一歪,但没等跌倒,李逍遥已使出飞龙探云手抓住那人握剑的手腕,五指扣脉,扯到身前。连自己也搞不清究是怎样一擒得手!

楼上的几名八百龙好手俱都眼尖,同时移目望向屋顶,寻到那粒微芒的来处,骁天龙道:“冰魄雪萤针!”

李逍遥虽不知何谓“冰魄雪萤针”,但手握那人腕间,身躯相挨,顿感那中针之人体肤冰凉,甚是诧异。卫天玄似有所料,冷笑道:“我说过,西北是生门。”那小船女却在李逍遥夺刃之际痛哼一声,李逍遥转脸一瞥,才知那支剑尖划伤了那小船女右肩,衣衫裂开一道血缝,一时不晓得伤势深浅。

李逍遥未及细看,四下里旗影乱目,稍晃即隐,幻出四支长剑,前后逼进,左右夹击,立时将他困在中间,只待四剑合刃便绞断他的头颅。这时屋顶又有针芒破空,显是有人要替他解危,然而骁天龙已有防范,横挥天龙旗,曳空卷去了那几粒微针。

李逍遥并不晓得有人发针欲救不成,眼见四道利刃灿闪而至,性命关头,大叫声中,仍持那中针之人的手腕,未及抽剑,就手借势,一招“不知所措”的剑法乱扫过去,他手上只要有剑便能每出异数,随着一圈寒光荡闪,四支长剑落地,那四名八百龙之人同时手腕溅血,自是握剑不住。

然而剑落之时,那四人另手拔铳,齐飒飒的指住了李逍遥的脑袋,这一下变生倏然,李逍遥不由呆住。

面对黑洞洞的四根大口火器,李逍遥睁大的眼瞳里火引溅焰,腹中真气偏生急提不上,自知无法过这一关。但听得头顶哗啦一响,碎砾断木纷落,倒撞两人下来,趁那四名持铳擦火之人不禁仰面惊望之时,李逍遥把脑袋一缩,正要钻窜出去,屋顶上砸落两个湿淋淋的人顿时把他们几人全压翻在地,滚做一团,便在黑暗混乱中不知谁发了火铳,砰砰巨响。

李逍遥一时顾不上察看有没中弹,把剑乱撩,挥断几只持铳的手臂,那几人痛呼声中,梁上雨帘洒落,飘下一个人影,半空中回收长枪,骁天龙随即撞破楼栏翻跌落地,腹间血流如注,一时挣扎不起,只是目眦尽裂地瞪着那从天而降的持枪小将,嘶声说道:“就算你护定了卫天玄,也挽回不了你们傲家注定灭亡的命运!”

卫天玄突然微微一笑,在昏光明灭中说道:“从大筝龙在此间发现我藏于磨坊地窖开始,我便料到他必以放筝方式向天龙旗招援。然而傲家只要有一人在这里,八百龙不论来多少人都注定不能得逞!”

李逍遥隐隐明白了一层缘故:“原来那几个放风筝的人发现了卫天玄藏身于磨坊里,是以向附近的同伙报信来着。又或者是在探察什么,总之这一连串事情我都懵懵然,搞不太清楚其中原委。比如说八百龙要抢的那个‘洛书牌’不知又是什么东东?”

骁天龙瞪着卫天玄,目光绝望,嘶声道:“就算你不交出洛书牌,可是河图不在,你也休想帮傲家找到霸王卸甲的真正龙脉!”卫天玄粗喘片刻,面色黯然,口角滴血如数缕红线,缓缓的说道:“北庭傲家注定是霸陵贵穴之主。”言毕垂首,那小船女突然惊叫一声,说道:“血!”

然而卫天玄已不能言语,那小将探身一瞧,变色道:“他中了火铳!”李逍遥不由一怔,心道:“不是说坐定了生门就没事儿吗?”那小将突然向他招手,说道:“你是大夫,快过来瞧瞧还有没得救。”

“没得救了!”李逍遥察看伤势之后,留心瞧了瞧卫天玄所坐的方位,方才明白:“他把身体挡在这小船女前边,給了她生路,自己却陷于死地。那一铳定然是刚才不知谁混乱中发射的,原是要杀我,没想到……”叹了一口气,突又觉一事纳闷,不由抬脸望了望那小将。

那小将只是跺足,神情懊恼,说道:“还没问出洛书牌的下落,怎么能死?”李逍遥虽也叹惋来不及向卫天玄探问有关父亲之事,听那小将话声娇嫩,不由又转头瞧了瞧她,说道:“非要等问完了话才能死,那不成了儿戏?你以为过家家啊?”那小将一对明亮的星眸转到他脸上,伸手推了一推他肩,催道:“快救醒他!”李逍遥挠了挠头,想起身上备有还神丹、醒狮昙等急救药物,说道:“试试看吧。”那小船女在旁边泪眼晏晏的望着他,央道:“你……你是大夫,一定有办法的,求求你快救转卫伯伯嘛。”

李逍遥取药施用,说道:“大夫管医,阎王爷管生死。”用药既毕,卫天玄一时昏迷未醒,李逍遥替他敷了止血散,转眼又被血水冲淡,那小船女忙以双手按住卫天玄伤口,帮李逍遥合力包扎。李逍遥见卫天玄脸色毫无好迹,暗觉棘手,不禁想念灵儿:“若她在此,或许比我有办法。唉!”瞥见小船女目有忍痛之色,原来她肩头的伤口也在流血未止。李逍遥“唉”了一声后,心道:“先替这个包扎。”撕布上药,倒也麻利,只是手脚不轻,那小姑娘几番吃疼,但都忍住,不叫一声,只泪水在眸间转动,显是也忍得辛苦。

那小将在背后催道:“快些,外边就要打进来了。”李逍遥道:“没那么容易吧?要打进来得先过霍力王那一关……”话没说完,飕的一声掠响,那小船女惊呼倒跌,竟被一条套索勒翻拽飞了去,李逍遥转面瞧时,只见门外晃入一人,收扯绳套,揪那小姑娘在手。

那小将眼光投去,微一蹙眉,凛声道:“又来一个不知死的!”李逍遥定眸辨出那人也披麻罩面,身上缠绕绳索,纵横交葛,宛如披网,观其服色装束也是八百龙中人。没等那小将挺枪上前,那人翻手拉索,勒紧了小船女的嫩脖,眼露杀机的说道:“你杀我还要多走几步,我结果这小丫头不过是举手之劳!”那小将原本就要冲上去,闻言不免一下犹豫。

李逍遥心下纳闷:“怎么搞的?都没人挡一挡就这么給人闯进来了……”刚想起那彪悍大汉,那大汉便从门外闪了进来,湿淋淋的站在那小将面前,双目似要喷出火般。李逍遥一时未及在意那大汉神情有异,一见这好手跟了进来,不禁欢然道:“你来就好了……”

“好极了!”那彪悍大汉垂在腰侧的双拳一紧,浑若没看见李逍遥般,只瞪着那小将,涨粗了脖子,话声瓮瓮的道:“听说傲雷的军队最近大有斩获,我也要捉一个傲家的俘虏,若是掂得出份量,便拿来交换失陷的棒胡大哥!”

李逍遥闻言一怔,那小将握枪的手微紧,冷然问道:“是谁说我们捉到了棒胡的?”那彪悍大汉怒目喷焰,握拳不答,背后的血嘀哒嘀哒的掉在脚后的地上,拌杂雨水淤泥,神情显得悍恶而可怕。李逍遥原本盼望这大汉进来帮忙救那小船女,哪料竟会横生波折,这大汉一见那小将,立时便浑不理会旁边的一切。

楼廊上光影微晃,格的一声低响,多了一个头骨嶙峋之人,正是大天龙。李逍遥仰面之时,大天龙话声桀桀的说道:“拜火教最年轻的长老对傲家最难缠的小辈,这就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全是新鲜出炉,原该有机会擦出火花!”李逍遥暗料必是这伙人在搞鬼,心中暗骂:“擦你妈的屁屁!”旋即另一边楼道传来轻轻击掌声,现出盛天龙缓步漫行的身影,笑道:“总算渐入佳境!”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什么‘渐入佳境’?”盛天龙回顾左右,笑言道:“就是好戏终于要上场的意思。”那小将不由冷哂道:“从兰陵渡到苦水铺,戏不是一直都演得热闹吗?”

“那不同,”盛天龙背后晃出一个尖脸老儿,阴冷的说道,“打棒胡,谈不上有大战事。因为双方实力太过悬殊,局面一边倒,傲军胜得毫无悬念。那场仗还没开打就已胜败判明,大家只是等着看棒胡将会输得有多惨而已。可是眼下就不同……因为那场仗你们两家根本没机会面对面就已尘埃落定,然而这一场——”话声一提,回荡四壁地说道:“谁赢了才能活着走出去!”

那小将目露讥诮之意,冷然道:“有你们操盘,恐怕赢了的也未必有命走出去。”

“那不同!”那尖脸老儿道。“八百龙与拜火教没有恩怨,若是霍力王想走,我们不会有异议。”

这话的弦外之音,那小将如何听不出?却只冷眸一扫,目光移到那彪悍大汉脸上。等待着一战。

“自来鹬蚌争,渔者利!”门外传来一声清朗的高叹,似是宋罡所发,但没有再说什么,因为此间人人皆知,拜火教与傲家自来是水火不容之局,两方的人既碰上了,岂有善罢之理?

李逍遥见那小将虽似带伤不便,偏不肯示弱于人,他不禁又望向小船女那边,担心那个八百龙之人趁乱下手害了这小女孩,低声哼了一句:“你们要打架便打,我自去救人。”提起长剑,不料先前那个中针毙命之人手握得紧,竟死也不松,急拔不出剑柄。

那小将听见了李逍遥从背后说的这句话,转头看见他正拖着死尸满地甩,仍抽不出死人手里的剑。那小将足影微摆,起脚踢去,虽似轻描淡写,却把那死尸紧握不放的手踢得脱开了剑柄。李逍遥探手抄空,只听飕的一声响,剑光如电,倏地射进门边那挟持小船女之人的腰间,血雾荡开。那人痛呼一声,转头便往门外跑。李逍遥见小船女仍在那人胁下,急欲追去,突然间听到卫天玄在背后发出一声粗喘,终于透过气来。

前边虽有彪悍躯影挡道,那小将却直纵而起,拔身掠过横梁,飘然撞出屋顶破洞之外,竟绕开那彪悍大汉,犹如轻燕落地,已在雨幕中横枪挡住那挟持小船女之人的去路,这一霎间所显露的高明身法顿时令人无不哗然。嘭一声大响,墙壁也破一个大洞,宛如一个彪悍的躯形。

李逍遥刚说一句:“大个儿,你都不够酒喝还打什么劲儿?”那彪悍大汉已从破洞里直挺挺的射到了雨地里,隔着中间那逃不掉的人,与那小将冷目相瞪,却说了一句:“你的眼神比烈酒更烈!”

这倒说到李逍遥心坎中去了。但他更想加一点修辞:“那小女将的眼神更像加冰的烈酒。”

“快去接应索云龙!”两边楼道上衣风急掠,李逍遥眼前一花,屋中已没剩别人,天龙旗却在磨坊外雨中猎猎劲响。

李逍遥正要跟出去观看,手臂忽紧,低眼瞧见墙边伸来一只血迹殷然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卫天玄双眼在昏暗中瞪着他,一时疑云满布,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何人?”

“我?”李逍遥两眼不由一瞪而圆,指了指自己鼻子。卫天玄目光打量他,虽在昏暗之中,也能看到那双疑问的眼瞳。却粗喘着说了一句:“小兄弟,先前见你似乎使过一招‘飞龙探云手’!”

李逍遥道:“不是似乎,而是确乎。”卫天玄眼光一热,上身吃力地挺了起来,把双眼靠近,似想仔细地瞧清面前这个大眼少年,话声微颤的说道:“真的是故人之子?”李逍遥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我也没想到这么巧。但正巧我就是!”

卫天玄瞪着他,说道:“可是恩公的眼睛似没这般大……”李逍遥道:“或许是我妈那儿遗传来的。”蹦着舌儿道:“眼大其实也不太好,风沙容易进来那也罢了,更要命是在黑暗中,许多对光有兴趣的小虫子总是误以为灯,而且有两盏这么齐……”卫天玄仍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喃喃的说道:“你爹妈叫什么名字?”李逍遥飞着舌头道:“我爹的名字起得不太好,叫李仙风。至于我娘,不知道方不方便跟你说?”咽了一口乱涌的唾液,撂舌道:“其实说了也不要紧。我老母叫花不败……啊不对!该是花莫愁才正确……”

卫天玄眼露追忆般的哀思之情,“你娘是花不败的姊姊。”

李逍遥还是头一次听说,不由乱瞪大眼,愕然道:“名花流教主花不败?”

“从来不败的花不败!”卫天玄沾血的手微颤,话声渐促。“花家三秀,那年大汗择地起造皇陵,我进宫侍奉听差,见过芳洌皇娘。她是花家三秀的长姊,事圣前闺名叫做花解语……”

李逍遥拍腿乱笑,咯咯撒舌道:“照你这么说,我该进宫去认亲戚了是吧?都不信到笑——我大姨妈是皇娘?那我大姨父……”

但见卫天玄眼光中乍现的几缕神采渐暗,李逍遥不由担心他说话间就会断气,忙道:“你要是能活着給我做个见证就好了,要是没你,我姨爹还不轰我出来?”卫天玄道:“霸王卸甲之穴深合河洛天象之数,当年我大师兄……唉!其实风水堪舆之学也要择人而传,心术不正者戒之。霸王卸甲的龙脉虽有富贵王气,然而阴穴所在极是不祥,葬陵其间,虽保一时之浮华,可却是以天下无数苍生流血涂炭为代价。”说着又叹息难继,李逍遥挠头想:“说这些风水名堂我没兴趣知道,令我好奇的是那大姨爹……”

卫天玄嘴角溢出血沫,艰难的说道:“当年起了一场争端,师门生变。便在那时,河图不知所踪,要找到龙脉所在,须有河图经纬以及洛书牌!”李逍遥道:“那我姨爹……”卫天玄吃力地探嘴到他耳边,粗喘着说道:“洛书牌……洛书牌在……河洛……河洛……”李逍遥正听得莫名其妙,卫天玄突然噗的喷出一口血,瘫倒于墙脚,眼光已然涣散。

李逍遥吃了一惊,急忙俯探气息,卫天玄口唇枯裂,微微翕动,却发不出话声。李逍遥见他眼神急迫,似是要他探耳近去。他便试着照做,隐约听到卫天玄低弱的说道:“岳扬眉……岳扬眉他……不可……不可……”却说得断续零星,李逍遥无法揣明其意,想起刚才好象提到河图经纬似也不可或缺,而那小女将甚是关心卫天玄所知道的事情。李逍遥难免也有几分好奇,便问道:“那……河图呢?”卫天玄头撞墙根,两眼一翻,瞪着屋梁,就此不动。

殊不知在黑暗之中,柱影后有一双眼睛悄悄的瞪着李逍遥的身影,当他猛然转首扫视时,那双眼睛又闭上了。李逍遥朝卫天玄的尸身发了一会儿呆,心情沉郁。再转面时,见到刚才带人逼迫卫天玄的那个名叫骁天龙的人已趴地不动,似已咽气。李逍遥不禁叹了一口气,心道:“死人真多!”

又瞧了瞧卫天玄的躯影面廓,心念丛生:“到底怎样认识我父母,当年的事情我好想多知道些,可是卫天玄死得倒干脆,没跟我交代清楚,反而留下了一通没头绪的屁话。只好靠自己去摸索……”挠了挠头,又觉懊恼:“究竟洛书牌和河图是怎么回事,什么模样,我也不了然,怎么找嘛,见到了也不认识呀。只好找个机会问问那小鞑女,不行!搞不好她会杀我灭口,还是问灵儿乖乖女保险些……唉,说到底还得先找回灵儿。”

想到灵儿,再也呆不住,正要撑起身来,后脑突然吃了一记重击,眼前一黑,头重脚轻地栽倒下去。在地上翻滚得几下,脸朝卫天玄那边,迷迷糊糊的只见有个人蹲在尸体旁乱翻,似是急着找什么。

李逍遥后颈一阵剧疼,宛如砸折了骨也似,隐隐感到这一下挨得虽狠,那人手上却也没甚内力,待视线的模糊之感渐减,见到头边有两半砸裂的砖块,心想:“哦……刚才被人拍了一砖。”啪一声响,眼角吃痛,原来那人搜出一本书,乱翻几下,反手抛掉,却摔在李逍遥脸上。“哎呀,我的眼睛……”

那人从卫天玄身上再也搜不出什么,显得既急又恼,跺脚起身。刚转头,脸上倏挨一砖。

李逍遥眼看着砖头飞过去,旋即那人惨呼地捧脸狂奔,蓝布长衫的影子从视线里消失。他才哼了一声,起身说道:“回拍你!”唾了一口,揉头咧嘴,因见手指上沾着些血,便要撕下书页擦拭伤处,拿起那本书一瞧,借电光闪耀,辨得书名是《卫氏易演》,似是有关说卦的手记。原本不感兴趣,正要弃之不理,眼光触及卫天玄解襟散怀之状,转念间突想:“那鸟厮急于要搜找的物事多半与卫天玄所说河图洛书有关,却不是什么卫氏易演,毫无疑问这书没多少价值。有用也不会丢我脸上,咝……你妈的砸我眼睛好疼!”取出一小瓶金宝眼药滴在痛处,乱眨大眼,又思:“然而这本别人不稀罕要的书或许能有助于帮我多了解一点什么是河洛天象学说,更或许里边可能提到河图洛书到底是什么东东。所以……”先收起来,待有时间才看。

顺便收好眼药水,手从兜里摸出几帖伤药,蹙眉寻思:“刚才那搜身贼是啥来路?瞧他服装扮相也不像八百龙中人,又似乎不会武功。怎么混进来的?”擦过了后脑勺砸伤处,稍一凝思,记起刚才偷袭他的那蓝衫人似乎长有一对浓黑的粗眉,只是昏乱中未及细看,便能瞧得分明也不认得,因为这人他从未见过。

幸而李逍遥先前瞅隙儿服过了还神丹之类复元良药,方能支撑得下来。但他仍感不支,取定神丸含于嘴里,施咒收缩“乾坤袋”时,不小心掉出一个酒袋,拾起一闻,原来是雄黄酒。

他饮了一口提神,心道:“都忘了我身上有酒……”一道剑光如雪练,蓦然间穿破漆黑的壁影直掠而来,寒刃映颊,李逍遥登吃一惊,方抬眸间,只见青衫飞扬,从磨坊后边的窗子跃然而入,瞬间即逼至身前,他双眼不由睁大,认出那张掩映在薄纱笼里的秀靥,失声而叫:“小姨妈!”

脸上随即挨一耳瓜子。不用说那突然闯进来的青衫女郎正是曾在兰陵渡与他结下梁子的剑客小桃。

她寒着脸道:“交出来!”李逍遥含着那一口未及吞下肚的酒水,咕噜噜道:“要啥?”小桃道:“卫天玄的东西你拿不起!”李逍遥含含糊糊道:“啥东东?”剑客小桃道:“洛书牌!”李逍遥瞪眼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拿了洛书牌啦?”小桃长眉一轩,寒声道:“我看见你收了一本书,休想抵赖。交出来就饶你狗命!”

长剑抵喉,李逍遥不由缩了缩脖,反手掏进裤头里,拔了半天,摸出一本翻得皱巴巴的书籍,朝那剑女面前一伸,说道:“是这本吗?”小桃瞪大眼睛一瞅,立时俏面大红,素手飞扬,甩他耳光,嗔道:“什么东西!”李逍遥脚下步法轻换,滴溜溜一转,避过那一巴掌,笑道:“好东西噢——此是王晶作品,对人类繁衍举措中各种强行方式的趣味性展示很有见解哟!”

话声刚落,剑光便掠到喉前。小桃沉下俏脸,说道:“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李逍遥忍笑道:“你哪只眼见过狗嘴长象牙的?”小桃冷笑道:“那你承认自己是狗啦?”李逍遥含酒嗽口,嘟着嘴腮说道:“狗勾有啥不好?在没小姨父抱的时候,想必寂寞难耐时你也会盼着有只跟我一样机灵可爱的狗勾抱抱。”小桃头脑没复杂到能够从这句话中味出调戏之意,摇头道:“少废话,再不交出洛书牌,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她说官话的口音带有掩不尽的江浙味道,却偏要卷舌做作,李逍遥暗觉好笑,说道:“你啥时对我客气过呢?不过你若对我客气些,或许我会‘投桃报李’也说不定哦。”他故意模仿这青衫女郎发音不正的口气声调,心下暗乐:“‘投桃报李’这句成语用在这里真是太有水平了!”

小桃把剑尖稍收几寸,说道:“好,就对你客气点儿。”李逍遥抬手比了一比剑尖缩短的尺寸,皱眉道:“才这么一点不够。”小桃瞪他一眼,把剑尖又微缩些,说道:“我的耐心是有限度地!”李逍遥抬手又比了比客气的尺寸,摇了摇头,说道:“一次生,两次熟,三次盖被一起捂。咱们都见面两回了,也都算得上熟。至少你总该跟我说说你是哪儿人以及贵姓,然后我才……咕噜咕噜!”仰脖漱口,那口酒仍没咽下。

小桃恨不得一剑戳进他那一动一动的喉结,但终是忍住,对这惫懒孩儿气也不是,恨也无方,内心深处竟有一种说不来的憎恶,暗想:“我……我宁可宰一条赖皮狗,也不沾这种烂贱货色一滴臭血。杀了他没的污了姑娘的手!”李逍遥心里其实也有些害怕,但在这少女的快剑之下,哪里有把握逃得掉?只好与她巧言周旋,一边随口胡调,一边寻机逃脱。但他每在这种关头,若对方是个女流,他往往大耍光棍无赖手法,却不露半点胆怯心虚之态,倒也教那女剑客无可奈何,只得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许赖。”

李逍遥含含糊糊道:“咕噜噜……咕噜咕噜。”小桃恨瞪着他,在面纱里咬唇片刻,低声道:“我老家在诸暨。”

“猪厩?”李逍遥心道:“没听说过。准是乱盖地……”但想也许真有这种地名也说不定,为免自暴无知而出糗,便不贸然质疑,大眼乱转,又问:“高姓啊?”小桃忍气道:“慕容。”李逍遥点头道:“从前有个慕容世家,传说在宋朝出了一个‘南慕容’,却是家在苏州而非猪厩马棚。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也算一门绝艺……”

小桃早铁青了脸,寒声道:“我说过了,该你啦。”李逍遥点头道:“对,该轮到我自报家门——”把胸一挺,小肚皮先顶出来,蹦着舌儿道:“其实我是仙剑派高一级的人物,道号玉树临风英姿飒爽妇孺皆知老少咸鱼总之是好了不起的高人逍遥子的便是。”好容易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浑号,抬手扶额,甩汗做轻松状。

小桃怒道:“谁要听你自报家门了?”李逍遥做大惑不解状:“那你到底要啥?”小桃忿声道:“洛书牌拿来!”李逍遥仰脖咕噜噜有声,含糊道:“没有。”小桃白受了这半日消遣,闻言之下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长剑一挺,疾言喝道:“死瘸子,真要逼我杀你不成?”李逍遥道:“你要舍得杀我,还不早杀了?”小桃不由一怔,头脑登乱,不由自主的挺剑刺去,恨声道:“你自找的!”

李逍遥眼见她气急败坏之下竟当真伸剑来戳,不由惊叫道:“别!”小桃只道他要求饶,素手微朝外偏转半分,寒刃擦颈贴脖掠了过去,扎进他脑后的柱子,立时显出收发随心的一手好剑艺。但李逍遥仍是吓得眼珠七上八下,蹦跳不定,心下暗骇:“险些玩死自个儿了!”

小桃寒脸瞪他,冷然道:“交不交?”李逍遥摇头道:“子虚乌有的东西你叫我怎么交嘛?”小桃再忍不住,发掌击向他胸,说道:“中我一招朽木神掌,看你吃不吃得消!”李逍遥虽不知朽木神掌是何武功,但曾在她手下吃过大亏,哪感稍有半分托大?脚步斜滑,便在掌力击身之际蹿闪而开,却噗的喷出一直含在嘴里的那口酒,小桃变招不及,啊一声低叫,回手掩脸,一时急难睁目。李逍遥趁机拔腿奔出大门,溜得飞快。

却不曾想雨地里竟又多了一群人,推车拉马,高矮参差,乍看似是赶路客。一时雨幕迷濛,面容辨不分明。李逍遥刚从磨坊里奔出,落足未定,斜刺里闪出一道手影,竟来擒他。“捉住这小子,逼问洛书牌的下落!”

随着大天龙一声压低的吩咐,一个面蒙网眼布的汉子探手如电,不等李逍遥生出反应,扣住他的腕间脉门。

以李逍遥的身法,纵有武功高他十倍之高手在此,也不能这般轻易便能擒他。但就在他脚步欲变时,身后有旗影晃出,封住李逍遥前后左右的变化,随着一声低喝:“坎宫八卦属水!”右翼一人演步移占八连环,左首也有人晃身堵路,低哼一声:“水雷屯!”李逍遥大叫:“你妈!”欲迈无步,瞥见身后已有两人并肩而立,堵得密实,所有能走的步法全在顷刻之间被他们先入为主。于是李逍遥只好束手就擒。

那个面笼网帘之人一只手扣脉,另一只手扬起,噼噼啪啪连扇李逍遥七八记劈头盖脸的大嘴巴,沉声道:“教你骂娘!”可怜李逍遥动弹不得,立时便肿似猪头般,连牙龈都松了。

那人还想多来几耳光,蓦地只见一道剑光从磨坊里飞刺而出,眨眼间已然射到身前,来得飞快。那人怎料磨坊内竟藏有如此快剑,不由惊呼一声:“什么人?”李逍遥心道:“死定了你——还问?”只道那人必然无侥,却忘了那是一个遁甲旗兵。

只见旗影一晃,那人竟与李逍遥变换位置,剑光飞刺而到,收势不及,贯穿李逍遥肩窝,仍急挺而伸,一直刺到那遁甲旗兵面前。那人仰面后退一步,待剑刃再也推进不得,那人方才抬指往剑梢一拍,嗡一声剧震,那支长剑猛地反撞而出,剑柄从小桃手中震脱,撞中她肩井穴。小桃闷哼一声倒地,随即李逍遥才觉得肩痛难忍,不由大叫。

“八百龙”高手如云,只这无名之人便已教李逍遥、剑客小桃两个初出茅庐之辈大吃苦头。

然而李逍遥的惨声大叫却立时揪疼了一个人的心。

唰一声掠雨疾射,那面笼网帘之人登时撞到了墙上。李逍遥也被带跌于地,仰头望见一杆霸王枪穿透那人面门,钉入墙壁。旁边八百龙好手虽众,竟都来不及出手阻枪,眼睁睁的看着那同门毙命于大枪之下,一时面面交觑。

李逍遥顾不得理会肩疼,情知身在险处,急忙爬起便跑,却无路可去,眼光从幢幢黑影扫移,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小女将,晓得刚才是她发枪相救,心中竟生亲近之意,脚步便朝她转了过去。雨中有数声齐叫:“别过去,那是一个鞑子!”李逍遥心道:“我只知她对我好,管她是不是鞑子!”

然而他没奔数步,又被数道旗影笼于垓心。李逍遥脚下刚要演变步法,立时便被三个黑影各以静爻、动爻、变爻封个严实,教李逍遥无可遁身,只是大叫:“你妈……”叫声中蓦感肩头、后背、前胸齐紧,那三人同时落下六只手,牢牢将他按住。

李逍遥情急之下没等对方按实,起脚如旋风般的铲翻了揪他前襟的那人,趁机挣破衣衫,顾不得狼狈,连滚带爬便逃出那三名遁甲旗兵的钳制之圈。然而面前倏地闪出一人,又是一个遁甲旗兵,脚下抢占“日破”与“暗动”之势,探手来擒。李逍遥大叫一声倒跌,借势奔占“月建”与“月破”之位,正合“爻逢月建,日冲而不散,遇克而不伤”之理。不料后边那两人又踩静、动、变之爻抢快一步来断。

这便有如下棋逢高手,李逍遥演卦不熟,寸步难行,迭遭封克,端是束手束脚,立时便給那几名遁甲旗兵再次合围。除了叫苦以外,无法可想。大天龙见他逃不出去了,颔首道:“棋占先着,不留闲子。先擒此人便可胜券在握!”哪知雨中有人踢出一架小推车,宛然木牛流马,斜穿而撞入几名遁甲龙合围的垓心,打着旋儿停定,却绊翻一人。

李逍遥同那几个八百龙遁士一样均被小推车搅得一阵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突然听见有人提声说道:“爻逢日建,月冲而不破,月克而不伤,逢动爻之克不为害,化回头之克不为祸。”

一时福至心灵,便在彷徨无主之中,李逍遥突然心念急动,想到:“有人指点我下一步仍走回头路。”不假多思,也没有工夫多犹豫,乘那几名遁甲旗兵未及来捉,便从小推车上翻了过去,借车挡住那几名遁甲龙,仍采“月破”之位急奔,心下默念灵儿所传的卦演之辞:“爻逢日建月来冲爻,实为当破不破。因为月冲休囚之爻为月破,但逢日建为旺,故为当破不破而有救。”

大天龙眼光随李逍遥身影疾掠,立时看出那小推车暗破几名遁甲龙以“日建”之形为根本的旗门合围阵法,无疑撕开一道缺口,让那小瘸子得以逃脱。月相与爻相冲为破,那突如其来的小推车以冲爻之势破“日建”而移旺相于“月建”,李逍遥采“月破”之法得脱,双方均知必有高人在此。大天龙忙指点道:“月生日克,化变动爻冲克用神。休教他走脱!”

李逍遥没奔几步,旗影又冲爻逼来,登时又成围困之势,情知那几个遁甲旗兵得大天龙指点,已占克制方位,眼看无法逃脱,脚下仍然发力狂奔,但见雨中突然并排推出十数架独轮车,从他身旁疾推而过,挡住那几名旗兵的进逼之势。

大天龙正要让李逍遥“若遇克害则更衰”,突听得雨中那一丛高低参差的人影中有人低吟道:“日生月克,兼看有动爻生扶用神否。遇帮扶则更旺。”大天龙闻言一怔,这时只见那几个遁甲旗兵跃入推车之间,拳打脚踢,连连打翻数名推车人,迳来围捉李逍遥。

李逍遥眼看已无路可逃,心中一慌,脚下绊着一个滚过来的推车人,滑跌在泥泞中。那几个遁甲龙跃将过来,探手欲擒,迎面晃出一个头扎白巾的青年汉子,双拳起处,宛如通臂化翼,脚踏动爻而进神,那几名遁甲旗兵虽是好手,怎料落足未定便遭封住下三路所有变化,然而那汉子只是脚步不丁不八,毫无仓促紧逼之象,出手如电,随着一阵噼砰乱响,李逍遥转头望见那几个追近来的遁甲旗兵全跌飞丈外。

他正感惑然不解,只见韩山童从人丛里抢将出来,将他扶起,旁边另一人帮忙按住他肩头剑伤,撕布裹扎,却是毛贵。

“白大哥,这便是咱们常说的小李子。”芝麻李展开一大块牛皮布,遮在李逍遥头上,转脸朝那白巾汉子叫了一声。那汉子打发了几个遁甲旗兵,转头瞅了瞅李逍遥。芝麻李道:“逍遥兄弟,这位是白不信白大哥,入茅山前乃是河北有名的通臂拳高手!”

“茅山派,”大天龙在天龙旗下举目望来,扫视那一群各披牛皮布的推车汉子,冷冷的道。“原来是一群江湖术士!”

白不信的目光与李逍遥相交。在濛濛雨丝中,只见这人圆脸细眼,面颊微有麻子,长相虽非清俊,皮肤倒甚细白,不像一般干惯了粗活的武行中人。李逍遥并未识得此人,但见毛贵等均对他颇有些恭敬,不知是因为本领高超还是因了他在茅山派中的位份之故。白不信似也听闻过李逍遥曾为茅山学堂出头的事迹,眼光中露出友善之色。

李逍遥犹未喘定,便感肩疼难抑,毛贵等取药帮他敷伤止血,趁这间隙,李逍遥望向那小元将。

白不信显是话少之人,瞧过李逍遥伤势,递来一瓶药,待韩山童接过,他便悄声不语的退到一旁,立在人丛中。天龙旗下又有人蠢蠢欲动,盛天龙眼盯着李逍遥旁边那一伙人,微抬右手,做了个“稍安毋躁”的手势。

救下李逍遥的这一伙人也并不出言滋衅,更没人接过大天龙刚才撂来的话头,但当望见雨中那彪悍的身影,却全都睁大眼睛,呼吸渐粗,此起彼落。随即又望见那一身元军结束的小女将,顿时又起了另一波驿动,却都摩拳擦掌,牙关咬得咯咯响。李逍遥不由奇怪的瞥他们一眼,只见人丛里有一个面孔半隐在遮雨披布下的中年汉子也正瞪着他。两人目光交触,那中年人微微颔首,低声说了句:“步法不坏!”李逍遥闻得话声,才知刚才出言指点的并非白不信,而是此人。便也点了点头,咧嘴回以一笑。突然间暗觉此人似在哪里见过面,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暗思:“先前曾在那镇子上撞过韩山童等几个,那时却没这么多人与他们一道,而白不信和这中年人显然也没在其中。多半是出了镇子后才与这拨人会合的,林月如那伙怎么没跟他们在一道?对了,还有书航,那小子上哪儿去啦?”

因见那小船女仍在索云龙手上,李逍遥一时未暇多思,忙道:“还不能歇。”咬牙挣起身子,牵动伤痛,不禁低哼一声。毛贵忙按住他,说道:“你伤不轻,那小鞑子有霍力王对付,不须咱们操心……”李逍遥摇头道:“得救那小女孩儿。”韩山童也自望见,因觉那小船女必属无辜,又知那伙打旗的汉子似非善类,但却没一个好对付,不由望了望芝麻李。

那中年汉子身旁有一癩头少年在雨中瑟缩,眼睛却片刻不离李逍遥面上,似是对他好奇,这时忍不住咕哝一句:“咱这伙里没一个打得过盛天龙和大天龙。”芝麻李点头道:“南浦云说的是。若要救那小姑娘,必然跟八百龙翻脸。别说咱们没法儿赢,那鞑子也不会盼着咱赢。这一把玩得倘若不好,少不了连老本也搭进去!”那小癩子转面瞅向白不信,问道:“师弟,你行麽?大天龙或盛天龙,你若挑得下其一,另一个就交給我罢。”白不信摇了摇头。

李逍遥心下暗奇:“不是吧?那小癩子居然还是师哥级的人物,比白不信还屌?”虽然他自己也没法,可是终究不能就此束手,极盼茅山派的人能够帮这个忙,忍不住道:“对付遁甲旗兵,咱这伙里不是有茅山术麽?”那中年汉子说道:“自保尚可勉强,也只是守势。力所能及之外的一些事,恐怕也只能是空有余心……”那小癩子道:“师父,若林师叔也在此就好了,你和他……”那中年汉子皱眉道:“小南子,莫提他!”

李逍遥突然想了起来:“哦……我知他是谁了!”一拍头额。便在这时,劲风激荡,雨点纷溅而开,围在圈旁的十来名遁甲旗兵犹如中箭般掼倒满地,仅大天龙与盛天龙两人不为所动,但衣袂却也被劲风冲激得猎猎作响。雨帘中那两人拳掌瞬间相交,一声震响,势如嶽动山摇。两个人影霎然凝势片刻,斗地分开。那彪悍大汉连连撞倒数道屋墙,身影湮入尘雾深处。李逍遥看得咋舌难下,旁边有人动容道:“能让霍力王硬碰硬地吃这般大亏,恐怕只有傲雷了!”李逍遥和那一干茅山中人因站得不近,虽也感那一瞬间劲气扑袭,皮肤微痛,却没像八百龙一般徒受池鱼之殃。

彪悍身影一闪,霍力王又从烟尘中直挺挺地射了出来,巍然立回原来所站的地方,眼皮一抬,微讶的目光瞪向那小女将的身影上。李逍遥旁边有人快舌谈论道:“力王今儿有点怪,不知为何用力不足,与傲家那人交手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的手法。可是说来也奇,那看似弱不禁风的傲家小子竟然接得轻松!”

“并不轻松!”白不信虽说寡言少语,此时却忍不住说道。“那傲家小子显然也似力王一般力不从心,是以接那一拳时用的是类似的借力打力功夫……”

“打谁?”李逍遥先是一怔,眼光扫见那一干遁甲旗兵散乱倒了满地,隐隐明白:“哦……是乘机剪除旁边这伙八百龙的人。”可是大天龙和盛天龙却都仗着功力精深,安然无事。

大天龙脸色微变,瞪着那小女将,沉脸说道:“原来傲家的人连‘移花接木’这门绝学也窃了到手!”那小女将先前便是巧用“移花接木”的上乘手法牵引霍力王的拳力震倒围在旁边的十来名遁甲旗兵,原本还想连大天龙也震倒,怎奈霍力王的“乾坤大挪移”功力立即牵制她的引导力道,只好半途而罢。霍力王卸去所受回撞之力,待站到那小女将面前,只见她手按腕轮,面色煞白,身子竟有些站立不稳,显是她刚才一步不后退,所受震荡远比霍力王为甚。

霍力王微调内息,瞪视那傲家小将,说道:“若能有一壶酒喝,转眼你便手到擒来!”李逍遥闻言一怔,旁边那干茅山派的汉子皆翻找身上,说道:“酒?快找……”李逍遥晓得这班汉子多半有人好饮,而带酒随身,心念急转:“霍力王若有酒入肚,那小将多半要吃不消……”悄悄摸出那袋随身带着的雄黄酒,暗动手脚,抢在茅山派有人找到酒之前,抢先一步,抛了那袋酒給霍力王,说道:“有酒有酒!”

霍力王接酒便饮,显得迫不及待,酒刚灌入喉中,他的脸色就变得甚是古怪,咕哝一声:“什么酒?”李逍遥把酒袋抛过去时,见那小女将正朝他投来似嗔似怨的目光,想是怪他反助她的敌人。李逍遥佯做不觉,朝霍力王笑了笑,大眼眨闪,说道:“雄黄酒啊。我自酿的黄汤就是这种怪怪的味儿,不喜欢你就别喝……”霍力王自然要喝,而且一口就吸干了。

饮毕拭嘴,眼中顿时神采奕奕,把空袋一丢,说道:“再来打过!”投眼一瞧,那小女将双手已握着一口皮鞘漆黑的大剑。

芝麻李说道:“咦,傲雷怎会使剑?不是‘弹指神通’麽……”李逍遥伸手往他脸上一推,纠正道:“你哪只眼看见傲雷啦?”芝麻李的脸偏向另一头,立刻便給旁边那癩头少年抬手捺了回来。“是‘弹指惊雷’!”

索云龙正踣地咯血,蓦然间人影一晃,从雨帘中悄无声息地蹑将过来,正是李逍遥乘机来救小船女,仗着身法奇快,出其不意地闪到索云龙跟前,使出家传飞龙探云手,原以为趁那遁甲旗兵伤重不支,救那小姑娘只如探囊取物。不料手刚探出,霎时绳影乱闪,纠葛交缠,犹如蛛网尘结,却快速之极的捆上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并且迅即蔓延开来,没等李逍遥缩手,登时爬满他全身,转眼将他同那小船女缚做一团。

李逍遥冒险出手,原是觑准了索云龙似已无力反击,哪知竟自招乱索缚身,缠紧手脚,不由惊道:“哇……什么功夫啊?”索云龙双手急翻,登时把李逍遥甩倒在地,扯绳急收,正要连他也一并擒下,只听得数声呼喝,几个人影各展拳脚扑将上来,原来是韩山童、芝麻李、毛贵、胡大海等茅山伙计抢身来救,但怎当索云龙荡绳甩打,还未靠近便撂跌丈外,个个滚了满身泥。

李逍遥再一次见识了八百龙好手的手段,眼睁睁的看着韩山童等大栽跟头,心下只是叫苦。

那小女将正是曾经与李逍遥有过一夕风流的北国郡主傲雪,眼见李逍遥连遭八百龙中人欺负,她岂可忍得?先前李逍遥被几名遁甲旗兵围追之时,她便想相救,可是霍力王觑中了她身形将动未动时的可乘之隙,斗然发招,傲雪情知此人极为了得,不得不接了他一招,以“移花接木”手法抵御“乾坤大挪移”的摧荡之势,虽没教霍力王占到招数上的便宜,却也无法帮到李逍遥。所幸茅山派那干人来得正是时候,六爻术数对六壬遁甲,因有善术者指点,才帮得李逍遥破了六壬旗阵之围。

此时眼见李逍遥再次栽于遁甲好手的索封奇术之下,傲雪顾不上与霍力王对峙,急欲抢身去救,不料霍力王又似刚才一般扫掌来阻。霍力王天生神力,拳掌劲道奇强,又得李逍遥掷酒助增神威,虽是随手发招,却也势若排山倒海一般,傲雪怎敢硬接,此时霍力王拳威大盛,她没把握能以“移花接木”应接得下,不得不跳身闪避。

索云龙甩绳扫翻了韩山童等几个急跃过来的人,正要将李逍遥拽到跟前,突然间只见泥水飞溅,蹦出一个癩头儿,连荡连跌,一串稀里糊涂的跟头翻将过来,索云龙发绳甩他不着,索圈未成,一只穿着草鞋的泥脚已砸在后脑勺上,索云龙从未见过这等怪招,顿栽跟头,却仍翻手甩绳,六道飞索圈圈回缩,便在中脚栽倒时也将那小癩子缠身拽翻,只一挣扎,缚个结实。

韩山童等眼见又绑去了一个,不由大怒,纷纷推车来救。但见六架独轮车以古怪阵势急推而近,索云龙不明虚实,先前挨那一脚也不轻,哪能多缠,揪了李逍遥和小船女便退。毛贵大叫:“撞他!”胡大海仗着一身蛮力,双手各推一车,粗肌鼓涨,当先撞来。索云龙身上伤得不轻,哪走得脱,眼看就要被堵在当中,蓦地只见地上溅起一条泥龙,嘭然横贯,胡大海等人登时连人带车跌飞。

泥水溅洒而开,只见大天龙的身影巍然显现。白不信提足勾起一辆载有几包鼓实麻袋的双轮推车,朝大天龙身影踢将过去,李逍遥不由暗喝一声彩:“好脚力!”自忖没法像他那样以脚踢起如此载重的推车。大天龙随手一接,半空中抄个正着,竟似毫不着力,推车稳稳地停在他头顶上,这份功力顿时又教李逍遥咋舌不下。

大天龙嘿嘿一笑,把那辆推车又抛了回去,飞撞之势更疾,挟带呼呼劲风之声,白不信虽自忖难以硬接,但怕那推车砸着身后的人,一咬牙,双手一举,刚接住推车,斗地全身大震,推车突然支离破碎,显是禁受不消大天龙贯注其上的暗劲。嘭一声响,白不信两臂剧震,半身僵麻,不由自主地后退。但在后退之时,脚下勾着一个原已跌在泥泞里的大麻袋,鼓鼓囊囊似装数百斤谷,呼的踢起,朝大天龙逼近的身影蹬将过去。

大天龙随手一挥,那谷袋半道里竟折飞而回,白不信眼见来势更急,刻不容缓之下只得凝一口真气,用双掌去接,哪料大袋子挟带更强力道反撞之下,双手竟然震折,谷袋撞身,口吐鲜血跌出丈来远。

便在茅山众人惊呼声中,大天龙桀桀冷笑,眼光扫到那中年汉子脸上,说道:“刘福通,你的门下不济得很哪!”话声刚送出,身影已晃闪而近,探手便欲来抓那中年汉子衣襟。以这等声势,刘福通情知身边已无人可挡得大天龙一击,手按刀杆,正要拽出横搁在推车上的一杆朴刀迎敌,大天龙凛凛威逼的气势已然封住了他所有的反应余地。

然而大天龙背后却斗起劲风,霍力王眼见刘福通在此,而且情势危急,知他以文韬武略见长,武功拳脚之道当非大天龙对手,急忙舍下傲雪,发拳飞截大天龙,喝道:“八百龙的,且接我一拳!”大天龙拔身高纵,教霍力王拳力落空,掠树高飞,嘿然道:“原知拜火教与刘福通沆瀣一气!”霍力王仰头道:“你为何不敢接我一招?”大天龙掠空冷笑:“你我的敌人同属一家,何必为了区区刘福通徒拼死活?”

霍力王自然知道大天龙此言何指,转面望向傲雪,只见索云龙滚倒在泥浆里,李逍遥却已落到傲雪手上,不知她怎生在瞬间击倒索云龙,出手之快,殊出想象。刘福通不知李逍遥曾与傲雪有故,眼见他落入蒙古人手中,只道凶险,忙道:“力王,快救此人!”

李逍遥虽被傲雪抢了过来,怎料索云龙急拽绳索,竟把小船女又揪了开去,这时已退到盛天龙身影投覆之地,更加难以解救。傲雪一时解不开他身上纠缠不清的绳缚,霍力王已然冲将过来,探手一抄,抓住李逍遥衣襟,沉声道:“傲家的,捉人质解决不了你的问题。”抬拳欲挥,傲雪双手均忙于帮李逍遥松绑,待要拔剑已迟。

她仗着身法灵动,轻功远胜霍力王,正要抱着李逍遥掠开,孰料刘福通一声断喝:“兑宫八卦——泽水困!”十来辆独轮车围成八卦阵形,穿出雨雾,立时将傲雪所有的退路封绝,困在阵中。

霍力王正要一拳打过去,突然间眉头皱紧,身子微摇,闷哼了一声,神情甚是古怪。傲雪不知此是何故,不禁愕然而望,霍力王的拳头连催几次力道都落不下去,脸色更加憋迫。李逍遥善解人意的说道:“附近应该有茅厕。”霍力王咬牙死忍,哼道:“真不是时候!”李逍遥道:“那是……不过人有三急,也是可以理解的。”转头问傲雪,“有没手纸給他一张?”

傲雪一时不明白他们搞什么鬼,只是妙眼直愣。霍力王越发难过,捂腹道:“酒有古怪!只怕是中毒了……”李逍遥忙道:“哪有毒?那是雄黄酒,解毒还来不及呢。或许你只是着了凉,所以拉肚……”霍力王脸色憋紧,怒道:“酒里好像下了巴豆!”李逍遥忙道:“怎么可能用巴豆那样恶劣嘛,不过是洗肠草……”傲雪听到这里,才知李逍遥給霍力王的那袋酒里居然使了手脚,先前对他的怨怪之意顿时冰雪消融,爱意暗增,心想:“原来他……他还是向着我。”

便在霍力王憋迫难耐之时,傲雪手拈寒针,正要射杀他,李逍遥忙道:“别杀,否则我跟你翻脸!”傲雪满心洋溢柔情爱意,竟依从了他,素手微收,寒针隐去。李逍遥道:“还不快去救那小船女?你们这些人哪,只会打来打去,一会儿跟这个打,一会儿又要杀那个,都搅得我头大……江湖太乱了!”

傲雪自然听他的,转面寻望,只见索云龙提着那小船女退到绝崖边缘,作势要把她丢下深涧。盛天龙瞪着李逍遥,说道:“不想这丫头摔下去,告诉我卫天玄临死前跟你说了什么?”李逍遥道:“好,你过来我就告诉你。”盛天龙显然对傲雪和霍力王忌惮三分,哪敢靠近,摇头道:“不,你一个人过来跟我说。”傲雪眼中闪出火星,秀眉一蹙而紧,正寻思怎生跃过去杀了这人,只见半空中身影折掠,大天龙已飘然落地,与盛天龙势成犄角之形,严阵以待。这般情形更难攻击得手,傲雪不由更觉无计。

李逍遥望着盛天龙,心下疑惑:“他怎么知道卫天玄临死前跟我说了啥……”眼光触及盛天龙旁边一个衣衫沾染血迹的汉子,微一凝眸,认出那人竟是先前在磨坊里见过的骁天龙,只道已经死了,哪料居然又冒了出来。李逍遥想到必是诈死,而且多半被此人偷听到卫天玄所说的话,是以八百龙盯上了他,非要以他来交换那小船女。他虽然害怕落到八百龙手上,但那为救那无辜的孤女,不得不硬起头皮,向傲雪低言道:“抛我过去。”

傲雪不知他想用什么法子,眼见盛天龙身后是悬崖所在,哪敢把他抛过去,正自迟疑。李逍遥急道:“你打猎过没有?就好象放飞鹰……”傲雪虽说未能明白李逍遥这一着原是学自林月如抛书航而击败恭硕良的情形,但受他所打的比方提醒,立时想到飞鹰逐犬之景,豁然而明,然而她未及抛李逍遥出手,索云龙突然踏步如登云,跃上愁云飞索桥,把绳收扯,另一端仍牵在李逍遥身上,竟把他拽得飞了起来。傲雪原本抓住不放,李逍遥忙道:“正是时候……放手!”

她刚把手一放,李逍遥宛如飞鸢一般被数道皮索扯了过去,盛天龙哈哈一笑,探手朝李逍遥飞来的身影抓去。傲雪的穆天王剑也在这一霎眼间出鞘,玄光激闪,势无可御!

李逍遥身在半空,眼见盛天龙探手抓来,正感慌张,谁知身后一道玄冥惊电般厉光迸发而射,宛如一个圆盘骤然变大,剑气平削之势瞬间覆盖了盛天龙所站之地。只听大天龙惊呼一声,一团血花有如碟面骤扩,平溅开来。盛天龙上半身从李逍遥眼前飞了过去,下半身犹然立在崖边。

李逍遥想不到威风凛凛的盛天龙居然会死在这一剑之下,不由也惊骇无已。其实包括霍力王、大天龙、宋罡在内,所有在场亲眼目睹这一剑的人全都一般地震惊难名。众人均觉傲雪的武功未必是霍力王的敌手,与盛天龙、大天龙这两位关外大高手相较,最多也只能在伯仲之间,怎料她的穆天王剑一出鞘,所有的人皆感处于盛天龙的位置,决计无法从她这一剑浑若天煞的巨大杀势之中活命。不论武功怎样高明,面对穆天王剑,没有比盛天龙更好的结局!

大天龙、骁天龙、索云龙以及一干遁甲旗兵眼见惨状,顿时齐声悲啸,宛然群龙之吟。傲雪收剑还鞘,横于胸前,杏目含煞的扫视每张惊愕变形的脸孔,冷声道:“哪个不要命的就尽管来吧!”大天龙叫道:“你杀了盛龙头,八百龙定要你傲家满门来偿还血债!”

傲雪浑似没听见,转头望向李逍遥随索飞掠的身影,只见他瞬间已在愁云桥上方。此时那小船女晃悠悠的悬空吊在铁索桥下方,索云龙狂怒之下正要将她丢下深涧,没留神李逍遥已然掠到头顶之上,从绳缚之中翻手飞探,宛似游龙穿林,正是神妙莫测的李家独门手法。索云龙只道缚得结实,眼见这少年竟能探出一只手来,不禁惊呼道:“你不是被绑得结实了吗?”声犹未落,一记闷拳照颚打个结实,李逍遥道:“绑是绑了,但没你想象中那样结实!”

李逍遥既不会点穴也不谙拳法,可是仗有一身强浑内力,这一拳乱打出来,也教索云龙禁受不住,羊撇头般跌下铁索桥,却甩绳缠住桥链。

李逍遥瞥见索云龙挂在吊桥下,并不理会,急忙伸手提索,把小船女拉了上来,见她吓得面色惨白,却未昏厥。李逍遥便拍了拍她的肩,正要推掌送她回到平地之上,突然听见“嗤溜、嗤溜”之声疾响,两人身上的绳索飞快松脱,犹如游蛇般钻窜回缩,蓦地绷开,悉数收拢于索云龙之手。

绳缚之苦虽解,可是身无依托,索云龙大力荡动吊桥,顿时把李逍遥和那小船女颠将下去。李逍遥只觉身子急堕,不由惊道:“不好了!”探手急欲扳住桥底吊链,却没抓着,又要攀援岩壁,竟也落空。但见那小姑娘从身旁飞坠而下,李逍遥不假思索,抓住她头发,猛然发力朝崖上甩去。

骁天龙早在崖边挥刀等着,见那小姑娘抛飞上来,正要把她挥为两段,嘭一声响,连人带刀跌飞数丈开远,却是霍力王斜窜而来,撞开了骁天龙,堪堪接住了那小姑娘的身子。

傲雪见李逍遥从吊桥上跌落,不禁大惊,竟不顾一切地跃身而下,探手来抓他后背衣衫,却迟了一步,非但没能抓着他,反而也跟着坠了下来。李逍遥大叫道:“怎么又下来一个?”傲雪道:“你就是死也不认我,我也要陪你死!”声犹未落,李逍遥斗地飞起一脚,使出风魔神腿,把她踢回崖上,这一霎间只有他自己晓得心里是什么感觉。

“风魔天下!”

李逍遥连送两女重回崖上,自身下堕之势更急,眼见四下里云深雾锁,不辨深浅,难免惊慌:“又玩高空飞人?这下怕要跌死……”然而惊慌归惊慌,毕竟这种险情他已经历不少,一时福至心灵,突然想起那天与灵儿在十里坡后山的高崖曾见姬灵通与一位神秘人舍命犯险,挑战轻功的极限。“对了!他们都行,我为啥不行?连老姬玩蹦极都没蹦死,我学会了玄衣神的风魔轻功,更没理会玩不过他……”

灵念既生,忍疼把双臂舒展,宛如鹏鸟之翼,减缓下堕之势,脑中急忙回想羊皮秘笈中所载的御风法门,默念心诀:“伏神休囚于旬空,墓绝于日月,神旺而无气,化飞神克害——御风飞行!”

风魔羊皮书所授化“伏神”而变生“飞神”之法,口诀虽然晦奥,无非闭气舒身,身随心驰的诀窍,这便有如一片轻羽,既无旁念,亦不强为,随风如随缘,任由所向。若非李逍遥这等率性随心之人,急难领悟玄衣神空茫无我、空旷无宇、空灵无物之道。世上一切的巧合莫不出于一层机缘,玄衣神空前绝后的飞天秘术能为李逍遥所获,也是他合该成为这门奇术的传人。自此一险,因缘际合之下,终使李逍遥于更深一层悟到了“风魔天下”这门绝学,轻功自是更上一层。

李逍遥依法舒由神驰意策,既不运气展身,也不刻意施为,随风而逸,只觉畅快之极,然而好景不长,突然觉得臂痛难抑,方才想起那只手折骨新续,不能久撑,这样一来,难免杂念纷起,刚生出担心之感,登如折翅之鸟般的跌将下去。

低头瞧见底下仍云迷烟缭,不知高低,顿叫了声苦,挣扎着欲待再似刚才一般轻飘如羽,然而越是挣动身子,下坠之势就越快。此时他臂痛难忍,纵要似方才那般舒心展身任由神驰已是不能,只道必会摔死,正感悲哀之际,山壁上突然映闪一个疾掠而来的影子。有人清声说道:“好轻功!”

“好什么呀?都快摔死了……”李逍遥未及反应过来,随口便答了一句。后颈突然微紧,身子向上一提,李逍遥不由怔然,只听脑后传来一个风清云朗的话声:“贫道送你一程罢!”李逍遥突感身子不再下堕,而是不由自主地穿云越雾,疾掠如风,宛如作梦般竟有御云踏斗的奇异感觉,端似飘尘成仙。而那人只轻手提他衣领,仿佛拈花拾翎,毫无费力着形之感。李逍遥不禁奇道:“不是作梦吧?”

不知恍惚飘行多远,突然脚踏实地,才知不是作梦。后衣领一松,李逍遥急忙转头,却没看到身后那人,不由一愣,旋即眼光瞥见地下投有另一个身影,道袍飘袂,形迹不显,似是仙人。李逍遥总也望不见那人,简直要以为是撞仙,待得身子急转,无意间掠见半片青白相间的袍裾一闪而隐,突然想了起来,说道:“我见过你!”

风中有语,淡然轻送:“是吗?”李逍遥团团乱转,总也无法和那人正面相对,似乎他越急于想看见那人,就越发看不着。那人轻功之高,决然不在李逍遥之下,御风临渊甚至更加从容,身法造诣自是远较李逍遥更有火候,而且更不着痕迹,不见行色,纵然风魔玄衣神再世只怕也不过如此。

然而李逍遥因总也摸不着边儿,难免疑心那是个神仙,越发心痒想见,乱转数圈,那人总在他的背后,教他晕头转向,却见不着。李逍遥叫了声“晕!”心生一计,仰身躺倒在地,说道:“看你怎么躲在我身后!”然而他躺倒时,四下里树影如盖,却哪见到人影?

李逍遥心下更奇,乱转脑袋,因没找着那人身影在何处,生怕那人悄然走了,忙道:“风者——凌也,厉也,倔也,强也。凡与风结缘者,无不朗朗铮铮。是这样说的麽?藏头缩尾算什么朗朗铮铮啊?”所念的那几句正是那日在十里坡听过之言,记在心头,这时脱口而出。风中语声微讶:“倒是好记性!”

李逍遥原想寻找那人的话声传来之处,但见四周树影婆娑,蜻蜓翩飞,仍是瞧不清那人立身之处。李逍遥“喂、喂”了几声,又等待一会,不闻动静,才知那风一般的人竟已走了,仍是教他不着边际。

李逍遥只得爬起来,因觉手臂阵阵作痛,难以忍耐,一时无法驱除断臂处的痛楚,取还神丹服了一颗,心想:“雨停了,只盼山路好走些。可是该上哪处去找灵儿呢?唉,这丫头总是不让人省心……”

左右是无策,沿着溪流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不多远,树影渐密。李逍遥不禁又乱打鼓起来:“可别又走回了兰陵渡!”待见四周杂树虽多,却无一棵是桑。他才微感宽怀,到树荫下乱拽片刻,找到一根可做手杖的树枝,笔直约长九尺。李逍遥花了一点吃奶的力气,总算折断拔出,拗去小枝节之后,便是一根棍子。

李逍遥心想:“此棍子有两用,既可做手杖,关键时候也可当剑使。不过唉……要是我能有一把剑就好了!”拿棍比划,乱挥之际,不知打到哪里,棍柄震痛了那根新续初愈的尾指,疼得喊娘,竟脱出手去。待痛感稍减,才发觉棍没了,连忙钻树丛里四处找。

总算那根棍子也跟他有缘,正当气馁之际,一仰头间看见挂在树枝桠上,李逍遥蹦将起来,取下棍子,无意中听见水声汀泈,夹杂马的响鼻和低噷。李逍遥那一蹦已坐到了树桠上,因觉好奇,却没敢贸然去探个虚实,见这株大树甚高,浓荫如盖,树臂虬生,伸长逾数丈,其间藤萝杂布,密密层层,倒也幽深,正是藏身的所在。他连番遇险,可谓九死一生,心眼儿自然细了,便不再似从前那般冒冒失失,决意先探清了虚实再说,若与灵儿无关,那便能避就避。

攀到高处,往底下一瞅,只见一道溪流从林荫穿过,其中有个碧潭。透过树叶晃动的影隙只见有个人正在洗马。李逍遥没来由的心头乱热,爬到树臂末梢,晃悠悠的抱定,低头一瞧,底下那人坐在潭边石头上,捋高了裤腿,正把一双矫健白皙的腿伸入清水里。李逍遥认出那人是谁,不由暗笑:“是洗马还是洗脚啊?”那人正是林月如。

李逍遥难免一阵晃悠悠,见林月如伸脚玩水,神态倒也娇憨可爱。他没敢惊动,眼光寻视,并没见到旁边另有别人,只是林月如一人在潭边撒欢儿。李逍遥想:“对了,看看你把湛卢宝剑放在哪里……”突听得林月如低呼一声,似是有些乱撩人心。李逍遥忙看,原来那马饮过了水,为示亲近,正伸嘴来舔林月如白生生的足尖,痒得她咯咯娇笑,不时从鼻里发出一两声销魂般的喘息,显得甚是舒坦。然而一见她那瞬间百媚丛生的神态,难免更教人魂儿乱跳。

李逍遥几乎掉了下来,连忙抓树抱稳,心中刚叫了一声好险,突然哒哒两响,竟是眼珠子掉了下去。他顿时忘乎一切,慌忙跳下去捞眼,总算找着,刚安回眼窝里,只见林月如杏眼圆睁地瞪着他,没等李逍遥解释,一道气剑指已穿透了他的眉心。李逍遥惨叫一声倒在她脚下,林月如抬足照胸踩定,清唱了两嗓黄梅曲儿,拔出湛卢,娇喝道:“你这淫賊,今日终于死在姑娘剑下!”说完就挥剑“咔嚓”!

李逍遥眼皮一跳,顿时回过神来,抱紧了树枝,好一阵心惊肉跳,暗道:“可见得实在是好险!这就是被她发现的下场……”连大气也没敢乱透一下,低头寻看,随着几下衣声悉索,只见林月如终于禁不起清水的诱惑,眼瞅四下没人,竟忍不住脱下外衫,上身仅着一条紧绷绷地包裹那一躯细皮白肉的大红肚兜儿,由于她身躯健美结实,丰胸鼓盈,端如挤衣欲裂。李逍遥不禁心头乱跳,一时口干舌焦,连忙捂住眼珠,心中大叫:“不是吧?不是这么有眼福罢?”

林月如又瞅了瞅四周,却忘了朝顶上看。居然想褪掉长裤,好下水去悠游一翻。李逍遥心如打鼓一般敲得山响,不时吹笛,按眼呻吟,心道:“不要诱惑我,不要诱惑我……”不知不觉鼻头上冒出一颗賊亮賊亮的青春豆。然而林月如犹豫了一下,似乎低声说了一句:“算了。”手从裤头上缩回,终是没勇气太过坦露她女儿家娇蕊未开的身子。李逍遥难抑几分失望的愠恼之情,又不甘心,想起庄无涯那意念致动之法,忍不住暗道:“快脱,快脱……”

随即又觉此举未免无聊,脑中响起一个正气凛然之声,自我呵斥道:“逍遥儿,这样就不对了。孔子有云,非礼勿视……看归看,可也别贪得无厌哪!”然而林月如终是要便宜了他,虽没除下裤子,却蹲在一块溪石后,红着脸解开肚兜儿,蹦一声弹出两个白花花的椒乳,掬水自洗。

“哇……居然当着我的眼皮底下洗奶?”李逍遥一阵头晕眼眩,险些一个倒栽葱栽将下来,幸好有藤可抓,晃悠一下,又悬将上去。眼见林月如蹲在石头影里洗得畅快淋漓,他不由发指暗骂:“真是太……不过也好看!”咽了一口馋涎,脑中正义声音又起,无力地叫道:“不要啊,不要看啊,子曰……”林月如洗过那块小肚兜儿,伸出一支粉光致致的藕臂,把那小衫放到石头上晾。李逍遥低头瞧见那件红肚兜展现于眼底下,其上绣有一对正在亲嘴的小童,男娃女童各坐莲花,甚是有趣,他不由暗乐:“呵呵……这玩艺!”

这时眼光所及,但见那块大石头上除了肚兜儿、靴子、皮鞭、披风、长衫,还放着一支古意斑痕的断剑。那件肚兜儿盖上来,似有意无意地掩住了剑身。然而李逍遥已看得分明,心念暗动:“好哇,就趁你忙于洗奶,正自忘乎所以的时候,哥哥就……”虽动了窃剑之念,可是一想到林月如的厉害处,也知此举不免要干冒奇险。

正寻思间,脑中的正义声音又来了,敲锣道:“子曰非礼勿为。不要啊不要去……”李逍遥心下斥道:“闭上你的鸟嘴!那支宝剑原本借自修五侠之手,却从我这儿失去,叫我怎么跟老修交代嘛!就算被林月乳发现后大叫‘非礼’,总也要冒上这个风险,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宝剑取回。”

打定主意,缒藤溜下树桠,半空中一个倒挂金钩,提腿勾藤,头下脚上,也算身手不俗。正要晃悠悠地探手拿剑,却够不着,才知短了一尺有余,只好往下多滑点儿,已到垂藤尽头,荡到林月如脑后,悬着心,提着神,手刚伸出,不料林月如那粉光致致的手臂从大石头一隅伸出来,居然把湛卢剑拿了过去。

李逍遥抄了个空,不禁一愣,只见林月如在水边弹铗清吟:“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驷玉虬以乘翳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悬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吟声微顿,低眸凝看青锋。

李逍遥好不容易滑下藤梢,却没收获,眼见林月如把玩古剑,曼声清吟,却不知在吟什么,反正大半筐的字辞他不认得,心下暗骂:“没事你叽哩咕噜啥?”待听得其中有“逍遥”二字,又听到一个“聊天”的“聊”字,不由的一愣,心想:“逍遥儿除了我还能有谁,想找我聊天麽?没想到林月如倒不是草包,还会为我写这么复杂的抒情诗。都做得比书航有水平了……”却不知此诗非林月如所做,乃是屈子之离骚。

剑声轻弹而似龙吟,林月如又曼声清咏:“……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暧暧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

李逍遥悬在半空听了半天,因觉后边没一句半句再提他,反而又有许多不明白的辞句,心下恼道:“稀里糊涂!别吟古诗了,还是快些把宝剑放回原处罢,什么不好玩你玩剑,当心割到你的‘奶奶’……”林月如见有蜻蜓翩飞,挥剑轻掠,手影微晃,溜转剑头,低眸看剑,洁白的头额上垂下一绺湿发,但见剑梢栖了一只纷红色的蜻蜓,薄翼款摆,也是一般悠闲。

李逍遥还没看清她这一剑的手法如何精巧备至,突感身体下堕,原来是林月如那一剑轻掠,湛卢锋芒所向,无意间削断了他所攀着的藤蔓。李逍遥吃了一惊,急忙探手乱扯,幸好又拽着旁边另一根垂藤,才没跌下去,犹未喘定,突见他那晃悠悠的影子投到林月如脚边的粼粼水镜上,登时吓得掩口不迭。这时林月如似是猛然发觉身后有动静,从那块大石头的影里转头寻视,李逍遥屏住呼吸,紧张得心肝都要蹦出来。

他扯着藤蔓又悬将上去,晃悠悠的又晃进树荫里,借枝叶密集处藏身。陡然升得高了,无意中瞥目望见斜对面另一棵树上爬得有人,李逍遥不由一愣,心道:“不是眼花吧?”揉眼再看,果然伏得有一人,李逍遥定睛之下不由更奇:“长得怎么有点像书航那猿?”待一扫眼间,又吃一惊,原来那像书航之人的背后不远处又藏有一人,却辨不明是谁,也许不认识。

李逍遥暗想:“咦……怎么好似没人看见我?”看了看身旁那两株连理大树,隐约想到:“哦,幸好刚才有这两棵大树,我溜下来时才没給别人发现……”见林月如转头乱望,那几个藏身树丛的忙不迭地缩头,林月如没望见什么,低头清洗她的手伤之处。李逍遥稍松了一口气,又思:“林月如蹲身的这个角度好,除我以外,应该没人看得到她那两个……或曰一对……奶奶。”

林月如把宝剑放回身后的石头上,依旧塞于肚兜儿之下。李逍遥干等半天,见她又转头自洗,大着胆子又溜藤縋下,依然倒挂金钟,以双脚交缠勾住藤萝,一溜到头,晃将出来,荡到林月如背后,借那块大石头遮挡,急忙探手偷剑。

突然有人在树丛里叫:“贼啊,贼啊!”李逍遥大惊,眼看就要拿到宝剑了,伸手时终是短了一二尺,来不及往下多滑些,生怕林月如发现,忙不迭地扯着藤蔓往上溜,林月如猛然回头,寻声望去,眼前扑簌一声,有一只黑鸟从树丛里扇翅疾飞,唰一声不知掠哪儿去了。李逍遥便趁那鸟挡林月如视线时,飞快之极的闪身荡回那两株树后。

“好像是一只八哥……”李逍遥惊犹未定,一时没敢再下来。林月如见是鸟在做怪,倒不如何放在心上,也是她粗心之故,仍然不舍得离开那弘清水。李逍遥为免再次受到惊扰,下手之前,先到树后找着两颗石子,复又扯藤高溜,仗着身手敏捷,悄悄窜到树梢,心道:“没见过一只手爬树吧?”觑准了那像书航之人藏身处,发石投去,那厮痛哼一声,捂头乱跳,这时李逍遥又发一石,将另外一个偷窥的也打个正着,扑簌簌一阵乱响,那两人乱寻不见投石之人究在何处,心中慌张,又疼得厉害,毕竟心虚,趁林月如发现之前赶快爬进树丛溜了。

林月如转头望见两只松鼠翻着滚儿从树上一路厮打下来,扑簌窜入林间,又不虞有他,依然好整以暇地掬水洗脸。李逍遥想事不宜迟,飞身溜下,以双脚缠藤,垂着上身,把手往林月如后边一抄,只道这一下绝不失手,不料宝剑居然没在那件肚兜儿底下。

李逍遥不由一怔,只见林月如转面瞪着他,两人四目相对,不免有那么一小会儿尴尬的寂然。

李逍遥也算反应奇快,虽说一时没了主意,却飞快地抓起那件肚兜儿往脸上一挡,两颗受惊的心同时狂鹿乱撞。

“最坏的结果……”李逍遥低眼掠见湛卢宝剑正在林月如手里,寒光逼目,心中格登一声打了个突,哪等她把剑砍来,赶紧开溜,缒藤逃窜,荡得飞快,却嘭一声撞到大树上,滑跌下来,眼冒金星地堕入底下的矮树丛里。

林月如似乎呆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掩胸跳起,朝李逍遥低叫道:“小贼……把我衣服还来!”李逍遥扳下一簇树枝遮脸,心道:“我哪有拿你衣服?”却忘了手里攥着的那件小肚兜儿也是衣衫。

林月如气急之下,提剑杀来,李逍遥正要脚下抹油,突见得林月如背后水花激溅,化为满空流珠。却窜起一人,著文士轻衫,手摇折扇,满身湿透,有如落汤之鸡。李逍遥一看那人生得一副色狼长相,倒没细想如何从水里冒出,急忙喝道:“有色狼哦!”林月如道:“你就是!”但也听见脑后有动静,飞快回首一看,不由一愣,随即满面怒容道:“鲜于怒马,你躲在这里干什么?”那鲜衣文士犹如木头般直挺挺而立在潭水中,答道:“大小姐休要误会,小人只是在林间巡逻,以防有敌来打丁情主意,无意中发现此处有人窥视,是以赶来察看,却不慎滑入水中……”林月如怒道:“少废话了,还不快去追那小淫賊!”那文士答应一声,犹如失魂落魄般地把目光从林月如胸前拔回,把折扇指着树丛晃动之处,喝道:“哪里逃!”窜身而扑,追将过去。

李逍遥一见林月如同那色狼般的文士说起话来,竟是一伙里的,哪里敢多留片刻,转身便溜,那文士轻功不如他,怎追得上?

第十六章 弹指惊雷(上)

树林里却有七八名头戴斗笠的汉子围火而坐,正在挂壶烧茶,浓香洋溢,每人手里各端一盅,李逍遥飞窜而来,见得有人,心下先虚了,没等那干人抬头,赶快将手里的肚兜当做蒙面巾,包在脸上,仅露一双大眼,脚下不停地从中间跳火跑过。有人叫道:“高师哥,定是有人打丁情主意来啦!”旁边的纷纷操家伙,其中一个长脸汉子手捧清茶,兀自端然稳坐,口称:“莫要自乱方寸,气浮如流水之不安……”话声未落,李逍遥撞着了他捧茶的手,热水撒了满脸。旁边众人齐做悠然状,端杯念道:“心定如高山之不动……”那长脸汉子被热茶烫得乱跳起来,怒道:“念啥?还不动手!”这时那鲜衣文士一路抖水地跑来,指着李逍遥背影喊道:“高抑之,休教跑了那小賊!”

李逍遥一路急奔,不知跳过多少人头上,眼见林中有人宿营,斜刺里更杀出那丑汉何闯,率众拦截,李逍遥心想:“你说怎地?却是跑到马蜂窝里来了,原来这儿是林月如一伙的地头……”仗着轻功远胜这干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摆脱了何闯、鲜于怒马、高抑之一伙的左拦右堵之势,正兜着大圈,突见前边有一人像是书航被另一伙人追着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李逍遥心下甚奇:“就算长相有相似的,可是这‘凌波微步’……”

转头瞧见何闯头上冒出一个肉包,显是刚挨了一下石子砸伤,怒冲冲地追近,李逍遥未暇细想,撒脚飞掠,眼看四下里杀出大群庄丁模样的人,各操器械,围逼而至,显是此处早布了埋伏,他既误打误撞地陷入此围,一时无路可逃,见到左面有几幢木屋或草棚,适当那干汉子乱投短矛雨点般射来,难以躲避,便往最靠近的那幢木楼窜去,扑入窗内,心想:“借着木楼遮挡,得赶紧从后边开溜……”

背后嗖嗖的乱插了几支投矛,将他吓了一跳,所幸射中的只是他的倒影,这一霎眼间,已钻窗跃入小楼。林中传来林月如脆叫之声:“那小賊呢?”有人答道:“溜进去了,进了关押丁情的小楼……”林月如微微一怔,随即冷笑道:“那他是自寻死路!”

“什么叫‘自寻死路’?”李逍遥从窗口鱼跃而入,着地一滚,翻身而起,昏黑中一时目难睹物,“哎呀!”头撞着硬物,痛骂一声:“该死的‘着地一滚’!”歪身斜跌,把手按地,却按着一个微热的躯体,心念急转:“刚才听见有人说丁大哥就关在这里,难道睡着了?”那一按可不轻,忙不迭地缩手而起,脚下不知又绊着什么,跌坐在地,又不知坐到谁的手上。李逍遥连声唉呀,急忙道歉:“对不住得很……”突然间鼻际闻到血腥味,不由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之感。

便在磕磕绊绊间,一个趋趄跌到墙角一个端坐的人影面前,抬头一瞅,只见那人也目光闪闪地瞪着他。“咦……丁大哥?”

昏光中隐约辨出丁情长发飘额垂颊的面廓,但见他目有忍痛之色。李逍遥伸手搀扶,“丁大哥你怎么啦?”突然心下闪出一念:“丁大哥坐在这角落,那刚才我连绊着的两人……”

回头望去,突然间意识到自己陷入一个不妙的所在。林月如在门外脆声说道:“咱们进去……”昏暗中有人声音嘶哑的叫道:“别进来!”李逍遥乱转脑袋,只见门后有一人倚墙而立,右臂低垂,握着一口狭刃长刀,不住的有血嘀嘀嗒嗒地滴落,却是从袖口里淌下来。

林月如叫道:“宇文师哥,你们逮着那小賊没有?”李逍遥暗觉不好:“哎呀,别又撞进一个马蜂窝……”门后那大汉沙哑的道:“我们力有不逮……”林月如怒道:“你们这么多个还捉不着一小贼?梁师叔、蓝师哥、陈春、蒋胡他们呢?”

李逍遥心中吃惊:“哇……有这么多人在里边?”投目望去,看出倚墙而立的那人有一只手臂不断流血,似乎受了伤,眼光却望向另一隅,目露警戒之意。这时李逍遥眼睛逐渐适应了屋内的昏暗,原来几个角落以及靠墙的地方堆了许多木桶,高抵屋顶。他随着那大汉的目光望向另一边,突然间眼帘里寒光交织,刃芒激闪,一个挥舞双剑的中年汉子、一个手抡铁杖的蓝衣人同时从左右两侧闪将出来,顿将李逍遥吓了一跳。

他乍见此屋有摸黑对峙的情形,原只道丁情反抗,是以跟几个看守厮拼了起来,慌忙退到丁情身前,以身相护,拉下蒙面肚兜給丁情瞧清他的脸容,复又套上,低声说道:“丁大哥,你要不要紧?”丁情自也认出了他,低声道:“小心。”李逍遥低头找兵刃,口里说道:“你还能行走罢?我救你出去。”丁情道:“我被点了穴道,行走不得。”

“是这样啊……”李逍遥眼光从地上那两个躺着的人身影上一扫,没找着一支趁手兵刃,同时认出其中一个被打昏的人锦袍白面,像是陈春。另一人居然是青竹叟那老小子,李逍遥找不着剑,心下暗恼:“怎么都没人丢把剑給我使使嘛?”

林月如在外边连唤几声“梁师叔”不闻答应,恼将起来,蹬足大叫:“梁相忘,还有蓝天若、宇文浩然,你们几个到底在搞什么鬼?”屋里那两人却哪有工夫答应她?便连宇文浩然也加入战团,以三对一,昏乱中看不清那是什么人,李逍遥只掠一眼便感触目惊心:“好犀利的剑气!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剑气迸射,几只木桶顿碎,浆汁泼撒,淋头浇了李逍遥满身,有如落汤鸡一般,鼻中登时浓香乱溢,才知那些桶里装的是酒。“你妈……溅我一身!”

“飒”一声响,宇文浩然又闪身射回先前所站的地方,仍是倚墙而立,身影却摇晃欲跌。李逍遥转面一瞅,先“哇!”了一声出来,原来那汉子再次退回时,不但面上血创淋漓,那只原本受伤的胳膊更已齐肩卸去。

李逍遥正“哇”间,一只断脚飞了过来,砸在他后脑勺上,跌到墙边,一时晕头转向。随即只见那蓝衣人和酒桶一道滚了过来,却少了一足。这时那个持双剑的中年汉子手中只剩一口剑,也支持不下,翻身踢起一个酒桶阻敌进击,趁机闪身窜开,退到宇文浩然之旁,身上几处伤口激涌鲜血。

李逍遥越发感到触目惊心,不禁又“哇”一声大叫。叫声甫出,那只酒桶崩然碎开,红汁如雨,洒将开来。

酒雨中一道剑光斜指,光影交折,叠闪出一个长身凛立的人影,杀气越距侵来。到了这时,李逍遥还看不清那是何等样人。那个名叫宇文浩然的断臂汉子挣扎着用另一只手拾刀,眼光射向那横剑逼近的黑影,因见此间连武功最好的那中年汉子梁相忘也受了重伤,不免头皮发紧,情知凶多吉少,强抑惊惧之意,颤声问道:“你是何……何人?”

那人在昏暗中说道:“蜀山任剑辉!”

梁相忘、宇文浩然、蓝天若三人原本还想挣扎着再做殊死厮斗,闻得此言,顿时惊呆,相互间交换了一个万念俱灰般的眼神,颓然坐倒。李逍遥却又“哇”了出来,乱眨大眼,蹦将上去,惊呼道:“太有名了!没想到十二剑侠中的高人又教我撞见一个……”正要迎上前去瞅个清楚,丁情突道:“不是蜀山派!”

李逍遥心中一怔:“什么?”转头只见丁情抬起憔悴的面孔,一双清湛的目光从披面的长发间隙射到那人影之上,眼露讥诮之色,说道:“假的蜀山派!”李逍遥虽吃了一惊,但仍没反应过来,不由皱鼻说道:“可是我看到了蜀山剑法……”

“你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任剑辉,”昏暗中那人瞪视丁情,说道。“十二剑侠中,任剑辉的剑法如何?”

丁情涩然道:“任师叔剑走偏锋,每一招都是歪打正着,每一式都是偏奇险怪。除了我师父的剑术以激烈迅猛见著,修师叔专工求精求变,方师叔求其枝繁叶茂,叶师叔追求性灵空幻……然而当年十二剑侠中唯有任师叔的剑法杀性最重,师祖见其渐入霸道,虽不是迹近魔道,可是太过血腥凶暴,为免重蹈往昔姜、廉两脉陷于血循环的覆辙,于十年前将任师叔罚往万佛顶悟神窟长斋面壁,从此避世不出。你不是任师叔,你的剑法虽刻意模仿,可却掩不尽招数中的乖戾怨毒之气,虽然你使的是蜀山剑术,可你早已不是蜀山中人。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是廉刑一脉!”

李逍遥听到此处,心头斗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悸之意。但就在这时,后颈刃气侵凌,情知凶机倏临,所幸步法奇快,打斜急闪,担心仍避不过那一道仿佛来自地狱般的猝杀之剑,急忙拔出插在背后的那根木棍,使一招“不知所措”乱打出去,唰一声响,木棍半途断了小半截,旋即肩头火辣辣的削开了一道血口子,招数半道即破。

这是他习得“乱剑诀”以来头一遭使奇招伤敌不成反为所伤,心下大惊,眼前刃光犹逼目难睁,情知性命悬于一线,间不容缓地只好再使一招乱剑打法,却是“仓皇狼顾”。这一次是后背挨了一剑,撕裂一道大口子,霎间简直以为没命了,跌倒在丁情身旁。

两招乱剑奇招相继失利,李逍遥一时间哪有勇气再做尝试,但见那人已欺身逼到眼前,刃光又起,他不得已只好提起更短一截的木棍,却不敢再用乱剑招数,换使一招圣灵剑法中的“剑二”,只求自保,不在致敌。心下暗念一声:“灵儿保佑!”

然而就连剑势绵密浑厚无边的这招“无色无相”也阻不住那凶险、偏激的剑气摧透,陡然只感胸口剧痛,又挨剑芒撩击,削开一条血缝。李逍遥失声大叫,剑芒罩身的刹那,脚下急变方位,使开风魔步法,斜走歪窜,扑身从剑芒下钻将出去,倏感后腰吃痛,原来是又遭剑芒带伤,划开一条血口。

李逍遥惊得头发全倒竖了起来,心中大叫:“好险!幸好我使出风魔步法外加真元护体,才没……”眼见使了全身解数仍逃不出剑芒追迫摧击之势,绝望当儿急使一招“无力回天”,把手中棍子朝身后乱挥而出,一时倾洒无穷激愤之气,不知有没打中那剑芒奇凶之人,却听得满屋噼哩砰隆乱响,却是堆在几面墙边的许多酒桶全撒翻倒塌,有的破碎,有的崩裂,有的乱喷酒箭,其余的呼啦啦滚动下来,满屋飞撞。

李逍遥趁此间碍,赶快背起丁情,说道:“风紧!扯呼……你妈!这回真的是九死一生了,丁大哥,你面子真大,连这样的高手都冲你来……闪!闪吧闪吧闪——”

那人虽连连剑创李逍遥,但也没想到便是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少年居然一口气使出几招精绝难言的古怪剑法,一连数招竟杀他不死,也觉惊愕,忍不住便要多看几招,才没催激更强的剑芒,但李逍遥便趁了这稍瞬即失的时机,总算捡得一条小命。那人只受乱飞的木桶稍阻得一下,李逍遥展开身形便要夺门而出,不料那门被人一脚踢开,没等撞到李逍遥身上便支离破碎。林月如哪知屋里发生何事,作梦也没想到会有一个高手早摄入屋中,等得不耐烦,踢门而入,却和李逍遥撞个满怀,两人齐叫:“哎呀!”各自跌倒。

那干“侠客山庄”的人早围在屋外,刚要涌上,不料门窗、木板墙皆迸然而塌,许多大木桶乱飞出来,四下滚撞,不知砸翻了多少个。李逍遥稀里糊涂地爬起来,背着丁情要跑,却又拐回,见林月如晕趴在小楼梯旁,身子倒垂于地,便踢她一脚,顺手往她手边一抄。“嘿嘿,湛卢剑……”

林月如痛叫一声醒转,只见屋里窜出一人,长发飘飞,面有连腮短须,一身烂衫破襟,手提一口寻常长剑,迅若急风般地飙将出来,却被何闯、高抑之率数十人围住缠斗。林月如奇道:“这是哪儿冒出来的?”眼见何闯等瞬间全挂了彩,抵敌不住,她急忙往身旁一摸,却抓了个空,不由怒道:“宝剑……”

“挡我者死!”转瞬间地上数十人倒了一圈,那披头剑士眼光凛凛一扫,只见没剩下几人,虽远远退开,但也并未逃走。那人显然急于去追赶李逍遥和丁情,哪耐烦多有拘绊,提剑急划几下,劲气摧吐,往地上写了“蜀山”两个大字,旁边死尸底下有血涌入字痕中,殷然夺目。林月如、何闯、高抑之、鲜于怒马均各变色:“蜀山派的!”

李逍遥仗着轻功高超,早背着丁情奔入林中,东窜半里,西走数百尺,拐来拐去,有意教人追他时摸不着影儿。直奔到气力不继,衣衫血汗混湿,淋漓滴淌,才从树梢低掠,见有一草亭,便顺势跳到亭顶草盖上。放丁情卧下,张口乱喘,抖着手找出止血疗伤诸药,或内服或外敷,只是无法帮丁情解穴,唯有蹲身相陪,苦笑道:“跑是跑不动了,只好在这儿等着看哪家人马先找着咱……”

丁情眼望来处,黯然叹道:“不想有人冒充蜀山之名恃强行凶,只怕姑苏林家要把这笔帐算到本门头上……”李逍遥察看伤处,几乎伤筋损骨,既痛又惊,不由问道:“那人是谁?怎这般厉害……”丁情道:“不知是谁,但看他剑路似是本门邪道,应属姜廉一脉。哼,剑法虽险,其实不见得真的很高明!”李逍遥仰脖服用还神丹,干咽半天才吞下,乱眨大眼道:“还不高明?你师叔我……唉,咱们捡了小命儿,这可真悬哪!”撕布包扎伤处,因觉不解,又问:“那家伙干嘛来找你?”丁情道:“我也想不出。”

顿了一顿,丁情又道:“丁情几次蒙难,承蒙师叔相救,实是……实是感恩难报!”李逍遥道:“师什么叔?你都被踢出蜀山派了,还讲究啥辈份?叫我逍遥儿吧,能称你为一声丁大哥,其实我……”拍拍丁情肩,咧嘴道:“已经好满足!”

丁情不知他“蜀山派前辈”的身份是假,岂肯乱了辈份,想起蜀山派的恩情,眼圈微红,憬然道:“一日在蜀山,死也是蜀山派。”李逍遥心中微酸:“你多好,还能进过蜀山的门,可我连蜀山派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还师什么叔嘛!”信口说道:“其实这辈份已经很乱了,我这么小,可当不起师叔级人物。再说你那宋姑娘和我认了姊弟,你一叫我‘师叔’就乱套,何况我曾经不小心插过……哎呀,总之天下大乱,乱得不能再乱就是!”因觉疲惫难支,躺了下来,但却弄疼了后背的伤口,“咝”的一声咧嘴,翻身趴着,但也硌得前胸的伤处,也一般的痛难禁受,正感仰也不是趴也不是,丁情在一边叹道:“若敌追来,师叔不必再为丁情拼命。只是……只是不知香柠此刻在哪里,对她的牵念总是放不下。”

李逍遥心中受了触动,不禁悲从中来,黯然道:“唉!我的妞儿也不见了,也不知上哪儿找好……”两人顿起同病相怜之意,一时相对苦笑。丁情红着眼圈道:“香柠怀了身孕,可别有闪失才好。”李逍遥叹道:“其实我家灵儿也不错……”

丁情知他与灵儿亲密,便想安慰几句,但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拣了两句诗词吟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既是婉转开解李逍遥,也含有一层自我安慰之意。

李逍遥道:“我家灵儿也是会做诗的,没事的时候还会念‘牛郎织女’。”丁情凝眸望天,目中思念之情愈浓,不觉吟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李逍遥想起灵儿含眸低吟的面容,情不自禁的接了两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我就记得住这俩句。”丁情心下郁然,说道:“有时候注定是‘天上人间’!”

李逍遥道:“唉……牛郎织女多无奈?才和灵儿失散没多久,我心里就堵得跟什么似的,巴不得早点见到她才好!”丁情问道:“赵姑娘该不会有事罢?我见她面有福相,似应能逢凶化吉……”

“话是这么说,”李逍遥摇头道。“我们是在乱军中失散的,那时灵儿和几个茅山派的哥们儿在一起,只盼别被官军害了……唉,若是这样,我不反也得反!谁害我灵儿就跟他急,他妈的傲雷搞什么东东嘛!他傲家个个生孩儿没屁眼!女的全挨操!找的老公全死掉,娘们全守寡,男的死光光……”

丁情没想到他越说越气急败坏,居然破口大操傲家祖宗,直戳到成吉思汗的老娘那窝里,不由愕然。李逍遥把婶婶那儿学来的泼辞儿全撒将出来,直到没新辞儿了,始生“江郎才尽”之叹,骂了一声:“发可油!”才停嘴。

丁情失笑道:“原来骂娘也可以这么畅快淋漓的!”李逍遥抹嘴道:“那是很爽地!幸亏骂了这一通,不然这心里堵的!”丁情道:“师叔是性情中人,可不比丁情这般放不开。”李逍遥笑道:“你要有位辣劲儿十足的老婶拉拔大,不定比我还泼呢!嘿嘿……不过我瞧你那宋姑娘也是一个泼得的,只是在你面前扮鹌鹑,要不然怎么当我姐姐?”丁情眼光一暗,低眸道:“香柠的不幸在于她找了我这样一个人。”李逍遥不解道:“那你的意思是她该找我这种货色才叫有幸吗?问题在于,她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翩翩公子哥儿,因为她见多了像她师兄们那种拆烂污脚色,都不稀罕我了……”

丁情苦笑道:“她不知正是我这种人才真正是不配去爱,甚至我都比不上鬼武……”李逍遥搔头道:“鬼武是啥东东?”丁情道:“一个敢爱敢恨的边缘人,据说香柠一直对他很是敬佩,从小就想似他那样摆脱拘束去自由自在地生活。也正是为此,她终于选择了一条与鬼武相同的道路,不惜背叛太婆。”

李逍遥心想:“鬼武原来是这样的人,可是听说小巧落在他手上,不知会不会有危险?我找到灵儿之后,得设法帮夏枯草找女儿,又要帮灵儿找老妈,还得帮丁丁哥找老婆,唉……可有得找!”一拍头额,想了起来,说道:“丁大哥,记起来了!宋姑娘那天被楚香玉那妖孽捉了去,咱们就去他窝里找,还怕那妖人躲到天上不成?”歪头乱唾一口,瞪起大眼,甩着舌儿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揪他不着,为了宋姑娘,咱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他‘虾壳山庄’烧个净光!”

话声刚落,忽听得弦声叮嗡,一人清声说道:“那得从你屁股底下烧起才行。”李逍遥随口接了句:“为啥?”丁情脸色微变,低声道:“不想有人竟悄无声息地到了左近!”那人轻拨琴弦,说道:“打此间起,全是‘侠客山庄’的地头。所以,不妨先烧此亭。”

言毕调弦,宫商角徵羽,随着几声清弹,曲成一韵,凄凄清清。李逍遥和丁情正自相对发愣,底下有人哑声唱道:“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李逍遥趴着草棚檐角探头往下瞅,只见草亭里有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光着脊背,腰下仅穿一条破裙子,蓬头跣足,脚臭熏人,却抱一焦尾琴坐地悠然弹唱。李逍遥不由奇道:“你是谁啊?”那人自顾演奏,摇头晃脑,并没工夫接茬。丁情见识远胜李逍遥,无须探头来瞅,已知是谁,叹道:“此是琴侠,名唤高拙音。与戏侠萧放歌、弈侠江南棋并称姑苏三奇。在侠客山庄份属林天南师弟一辈。”

“他这么有来头怎么还喊穷乱唤没米下炊啊?”李逍遥不知底下唱的是乐府名谣《东门行》,见那人模样猥琐居然也称“侠”,不禁奇怪,随即又见一人盘腿坐牛而来,在牛背上端枰独弈,显得神情专注,目不斜视,却也是个光背乱发之人,且似多日没洗脸。李逍遥心下嘀咕:“多半是那‘棋侠’了。”但见牛拉板车,后边坐一浓妆艳抹的老生,头似鸡窝,流着眼屎,左肩披衫长袖,右边光膀摆拈花指,咿咿呀呀的唱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咿咿呀呀。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咿咿呀呀……”端破壶吸了一口酒,醉眼乜斜,朝李逍遥飞了一眼,接着又来:“水声激激……”李逍遥忍不住学腔道:“小小鸡鸡!”

那老生瞪他一眼,飞指做状,大声高吊嗓儿:“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李逍遥张嘴同唱始料所及的那一调:“咿咿呀呀!”心道:“这老鸟想必就是‘戏虾’了。”

李逍遥本想先穿上那件“天蚕丝衣”,但势已不及取出,心里暗叹,只好瞅着现儿先把林月如那件肚兜儿蒙回脸上,仅露双目骨溜溜转,抄剑在手,胆子稍壮些,哼道:“却要怎地?”那“戏侠”萧放歌咿咿呀呀的唱道:“只要丁郎移驾寒舍,不与旁人相呀相咦呀干……”李逍遥没忘记赶紧接上那句“咿咿呀呀”,大眼一眨,问道:“接对了有没糖葫芦赏呀?”

丁情低声道:“这三个人很有怪招,莫要为我而徒招是非。”李逍遥未及接茬儿,那老生瞪起醉眼,尖叫道:“乳臭儿,不知歹,徒生非,枉送小命,一缕冤魂向黄呀黄咦呀咦呜哦黄呀黄——黄呀黄咦呀咦呜咦呀咦啊啊啊啊啊啊啊泉……”扯了半天尖亢嗓门,趁李逍遥没反应过来,这一回抢先一口气自个儿唱出了那收尾的一调“咿咿呀呀!”

李逍遥不由恼道:“少在那儿乱吊嗓子了,我可不鸟你们三只老虾米……咿咿呀呀!”说完暗乐:“怎么我也唱起来了?”那老生拈手一指,目中精光斗闪,唱道:“那你呀你咦呀咦你可就莫怪我们辣手无咦呀咦呜咦呀咦呜咦呀咦呜情!”

“情”字出口,丁情便叫道:“小心!”李逍遥一时转不过弯儿来,问道:“小心哪边?”丁情刚说出“底下”,弦声骤然拨响,朝上发出数道来自宫商角徵羽的劲气,李逍遥总算身急脚快,咬衔剑身,扯了丁情急掠,刚蹦起身来,那亭顶草盖登时摧毁,化为无数飞屑。

李逍遥百忙中转头望见,心下惊叫:“哇!有这么厉害?都赶上了传说中的‘六指琴魔’了……咦呀咦呜咦呀咦呜咦呀咦呜!”身在半空,犹未找到落足之处,牛背上那垂头独弈的乱发棋手突然掷射一把棋子,飕飕破风劲响,笼罩住李逍遥全身。

李逍遥哪料一把棋子竟能射出这等声势,心中又惊:“咻嘁嘛嘞哋!”半空急变身法,连串斤斗倒翻,忽荡起忽荡落,还来了个大回旋,折到一株树下,闪身避转,睁大眼睛一瞧,那棵树嵌满了黑棋子,宛如马蜂窝,却密而不乱,拼缀而成七字:“一枰袖手将置之。”

李逍遥刚把头往树后一缩,牛车上却甩来水袖,唰一声响,卷树连根拔起,朝李逍遥抛头砸去。李逍遥见是那老生使的手段,不由又哇了一声叫,步位踏“坤”、“艮”、“坎”跃转“离”、“兑”、“乾”,堪堪避了开去,不料草亭里那琴师又拨弦激射七道劲气,便在李逍遥刚踏入“乾宫”方位时,由西北形胜之位掐定五行之属金,七气封罩“天风姤”、“天山鱁”、“天地否”、“风地观”、“山地剥”、“火地晋”、“火天大有”,这七处正是李逍遥无论怎么闪身都必取的逃生方位,顿时满地激尘如溅。

李逍遥身形一挫,又是一大簇破风声响,牛背上那棋士撒来一把白棋,雨点般倾头落下,幸好旁边又有棵大树,李逍遥扑身急躲,只觉树干剧震,叶落如梭,百忙中探脑袋一瞧,白棋在树干上缀成另外一联,字字深入树心,写的是:“何暇为渠分黑白?”

这三人出手奇快,又配合得形若一人,李逍遥落了后手,连躲避都忙不过来,却哪有片刻余暇使出剑法御对?刚缩到树后,那琴师拨弦发出一道更见凌厉的半月形劲气,排头推射而到,李逍遥见势不好,急忙背着丁情蹿身跃开,噼砰一下大响,土尘纷起,刚才藏身的那株大树齐腰截断,轰然倒砸下来。

李逍遥大叫:“你妈!”脚底滴溜溜急转,斜闪十七八尺,仗着身法敏捷,避开那棵砸倒的大树。一口气未喘过来,突觉脚下软乎乎滑溜溜的有异,低头一瞧,鼻际先熏然大臭,瞅得分明,叫道:“哎呀,踩牛屎了……”原本这一溜转是要滑出这三名好手的合围之圈,既无还手的余地,哪还有心恋战,打定主意溜之大吉,不料竟踩着屎,忙不迭地跳脚乱甩,身形稍受阻碍,逃机登失。

那棋士骑牛横挡在前,琴师不知何时已离草亭,抱琴斜卧李逍遥背后,悠然抚弦。李逍遥见逃路皆堵,正要一脚顿地使轻功高纵而走,不料那棋士弹来一粒闲子,头也不抬,却射个正着。李逍遥腿上“环跳穴”一麻,登时飞不起来。心中一急,棹定湛卢,叫道:“我要发狠了……”还没来得及挥剑,那支手臂顿时缠上了一条水袖,扯反腰后,拉扭了骨节。

李逍遥忍痛倒转剑头,削断缠手的长袖,但仍没机会挥出一剑,那老生拈指捺下,劲风弹中他肩井穴,心下一沉,暗叫:“没戏了……咦呀咦呜!”

虽说躺了下去,嘴巴犹硬,叫道:“算什么前辈嘛,三个老的合起来欺负一儿童。不公平哦,有种就解开我穴道单挑……”那老生哈哈一笑,并不理会,把丁情提溜到牛车上,咕碌碌地去了,弦声清冷,歌声犹能与闻,调寄驻马听,唱道:“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那琴师哑声念白,云:“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英雄血。”

李逍遥只道连他也要一并兜去“侠客山庄”,却哪料“姑苏三奇”只把丁情带走,却把他丢在路边。李逍遥不禁叫道:“把我也捉去嘛!这样丢下我,显得多没义气呀。丁大哥,我若不死,自会去虾壳山庄救回你!”闻得辘轳声远去,心想:“这仨老鸟定然是还没遇上林月如那伙,不然决计连我也提溜了去。也算幸好,要是命苦些落到林月如手里,还不知要受到怎生的虐待……”

两处穴道被点,一时无法起身,只好躺那儿等待。不由担心那假蜀山剑侠追来,木叶婆娑,树后有影一动。李逍遥虽听到动静,可是头朝树根所在,难以瞧见树后的情形。一个甜蜜蜜的娇媚声音笑道:“什么嘛?你还真没用哎,回回瞧见你都挺尸……”李逍遥哪知是谁,不由恼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挺尸了?我这是‘马革裹尸’!”那甜美声音道:“你躺在这里干什么啊?”李逍遥叹道:“有头发谁想做秃子?我是打不过三只老鸟,給点了穴啦。咦呀咦!”

随着几下攀爬声响,树上晃悠一对白脚,那甜蜜声音问道:“哪仨只老鸟啊?怎么偶没瞅见……你骗人吧?”李逍遥感到裤子不知不觉地耸起一块丘陵,心下暗异:“我这是怎么啦?”眼光不由的瞅着那对精灵般的小白脚,纵想不看亦不可得,然而越看越发的感到水深火热,这种勾摄般的感觉委实奇异。“恁地古惑!”

那甜美声音笑吟吟道:“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啊?”李逍遥心头一荡,迷迷糊糊的道:“怎么你叫我‘哥哥’啊?”那玩艺道:“难道叫你‘底笛’吗?”李逍遥的“底笛”应声而出,稀里糊涂道:“谁叫偶?”

李逍遥强自镇定,将幻觉驱开:“去,没你的份儿!”心下难免好奇,问道:“怎么会有个小妞儿啊?”那甜妞儿在树上晃脚道:“不好吗?”逍遥心旷神怡,晕晕乎乎道:“好虽好,可我看不见你呀。”那甜姐儿翘足道:“谁叫你只会挺尸啊?”李逍遥嘿嘿一笑,说道:“这也好,免得被你诱惑。”那妞儿乐道:“你们汉家哥哥就都是这么会调情吗?”

李逍遥奇道:“你是哪邦的?”那妞儿道:“你不会自己看麽?”李逍遥苦笑道:“何尝不想?可我的头转不动啊。”那嫩姐儿道:“你这个哥哥别的本事没有,倒是很会调情哟。”李逍遥脸皮既老,便不在乎的说:“哦哦,这里需要纠正一下。在所有汉人中,我并非调情调得最棒的……”那妞儿甜声道:“可是我见过的汉人中就你一个最会胡调。”李逍遥不免越发的七窍生烟,魂儿晃悠,“根宝”在那儿呻吟道:“大哥,我受不了啦!”

“有办法吗?没办法!因为咱哥俩都动不了,还能怎么样?此种情形下能撞上妞儿还是好运了……悠着点儿吧你!”李逍遥心下暗叹一番,根宝宝道:“大佬,究竟你倆是谁调谁呀?可别被妞儿給调戏了哦!”李逍遥浩叹道:“谁调谁还不是都归之于一‘调’?能分得清楚吗?这叫一巴掌拍不响……”根宝“哦”了一声,歪头瞅那对蹄。

那甜妞儿问道:“你在跟谁说个不停啊?”李逍遥道:“不就跟美妹你吗……对了还未请教?”那双白嫩的脚晃了晃,妞儿甜笑道:“叫‘甜甜姐’吧。”

“真是名如其人,”李逍遥蹦着舌儿道。“接下来该轮到我自报名号了。其实我就是……就是那伤尽天下少女心的玉面剑仙逍……”

小甜甜道:“我知道你是李逍遥。”李逍遥肥喏没唱完就被这一句給呛着了,一口唾沫噎在嗓眼里,只呛得哥倆乱冒烟,蹦蹦儿跳荡。“都没隐私了!”

小甜甜美足轻晃,说道:“逍遥儿,我来不是冲着你的。”李逍遥微有几分失落感,“又是为丁大哥?”小甜甜奇道:“谁呀?丁大哥是哪个啊?”李逍遥问道:“难道你刚才没看见他?”小甜甜道:“偶不是一来就只看见你挺尸嘛。”逍遥道:“哦……那你究竟有何贵干哪?”树上嫩脚一晃。“叫‘甜甜姐’!”

李逍遥呵呵笑:“你不才屁大点儿就想当姐?告诉你,我可是从来不給妞儿骑在身上地……啊不对!不給妞儿骑在头上才对。”妞儿怫然道:“坏蛋!”从树上丢下一物,嘭一声刚好飞进李逍遥嘴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钻了进肚,化为无数蚁爬般的苦楚。李逍遥好一阵缓不过劲来,又是鼻涕又是泪,而且口涌白沫。

待得那奇异的苦楚稍减,李逍遥暗觉体内大是不妥,问道:“你……你把什么塞进我嘴里呀?”小甜甜道:“叫‘甜甜姐’!”李逍遥感到腹中古怪,担心中了毒物,只得忍气吞生道:“好,叫一声‘甜甜姐’有何不行?”小甜甜道:“以后也得这么叫!”李逍遥心道:“想哦你!”嘴上却没敢表示异议。“只要有解药,叫‘甜奶奶’都行!”

小甜甜道:“少来了你!”李逍遥肚里一阵阵的难受,暗自惊疑:“究是何物?”小甜甜问道:“和你一起那妞儿呢?”李逍遥不禁怔道:“我身边妞儿多,至少你得说得具体点儿……”小甜甜折树枝抽打他,嗔道:“就是那一直跟着你的!”根宝叫苦道:“抽到偶了!”李逍遥道:“闭上你的鸟嘴!”小甜甜瞪眼道:“你敢骂我?”李逍遥忙道:“不是!对了……你指灵儿吧?”

小甜甜本想多抽他几下,闻得此言,不觉叹道:“就她,哪去啦?”李逍遥纳闷道:“你找她干啥呢?”又挨一记狠抽,根宝叫苦道:“又挨一记,偶吃不消了!”李逍遥怒道:“你怕疼就把你那乌guī头缩一缩嘛!孰不闻‘枪打出头鸟’乎?”

“叫‘甜甜姐’!”小妞儿格格笑道,“不然教你那灵儿妹妹守寡……”李逍遥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忍气道:“好好,就是这么叫。不知甜甜姐找我家灵儿妹妹做啥?”又吃一记痛抽,小甜甜道:“‘你家’那两字得去掉!”李逍遥一时还没明白过来,根宝从暗处笑道:“这回没抽着我。”李逍遥痛呼道:“仍是打着我了!”

正胡闹间,树梢突然激荡一个凛凛侵逼的话声:“两个小娃娃不知死活,居然还一味调情不休!”小甜甜见李逍遥脸色倏变,不由问道:“什么人哪?”李逍遥刚说:“是那……”眼前木叶雪片般纷头荡落,一道剑光寒森森的迫入眼帘,杀气盛然。

“那蜀山派的,”李逍遥话声甫落,面前一株大树突然从中间分开,裂为两爿倒崩于地。泥尘散尽,现出一个七尺身影,褐发飘拂,剑芒吞吐,正是那剑术偏险之人。李逍遥早料到他会追来,虽不奇怪,但仍不自禁地心头一凛,便想强做镇定亦不可得。

嫩脚微摇,小甜甜在树上悠然笑道:“蜀山派哪侠啊?”那褐发汉子垂剑指着李逍遥面孔,并不理会旁边那嫩脚,只瞪着李逍遥。剑寒若地狱之冰,李逍遥不由毛发乱竖道:“有何贵干呀你……”

“丁情在哪里?”褐发汉子目光扫视,没瞧见丁情,心下难免诧异。

李逍遥道:“你来晚了一步。”褐发汉子冷森森的道:“后发也可以先至。说!”李逍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泄露丁情的行迹,大眼乱转,随口说道:“大虾这么英明神武,怎么有妞不找却找丁情啊?”原想套出些话,不料那人的剑已抵着他右眼,顿时骇得不敢作声。

“说,”褐发汉子冷森森的从牙缝里迸出一字。

李逍遥从他眼光中看出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急道:“就是那‘姑苏三奇’,赶着一辆牛车把丁丁哥捉走了。瞧我还踩了一脚屎……”褐发汉子微微蹙眉,似是也感这三个怪侠不好对付,但一翻眼间,仍是森然瞪视李逍遥,问道:“你,哪儿学来的剑法?”小甜甜见李逍遥没作声,便替他说道:“你看不出吗?他呀……也是蜀山派的。”

“真看不出来,”那褐发汉子不由目露讥讽之色,说道。“你小子使的不是蜀山剑法。”

李逍遥本来想否认小甜甜的话,听到褐发汉子此言,忍不住道:“前辈使的虽然是蜀山剑法,可是蜀山派也没您这号高人哪。”在剑锋下说这话无疑要冒风险,可他终是按捺不住说了出来,只是究因怀有一层忌惮之意,辞儿用得婉转些。

那褐发汉子眼光一沉,森然道:“蜀山派!也有十二剑侠以外的真名堂——”李逍遥向来仰慕十二剑侠,听出这人语含贬低鄙薄之意,心中不忿,说道:“那你是说剑圣门下十二剑侠没料啰?”那褐发汉子冷然道:“也要包括岷山的庄无涯,蜀山仙宗的这班人有他沽名钓誉的虚荣。”李逍遥记起丁情之言,心下越发肯定,说道:“我知你是姜廉一脉。”

那褐发汉子锐目中原本没有明显的杀机,听见了李逍遥这句话,眼光中登时充满了怨毒之意,话声凛冽,说道:“仙宗门下,人人当死!”树枝簌的一晃,小甜甜喝道:“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你也杀吗?”李逍遥心道:“谁?我吗?”

那褐发汉子道:“我不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说完,探手把李逍遥揪了起来,看似随手一抓,可是李逍遥痛叫一声,双足着地时突觉穴道已解开了,心下既奇且佩:“咦……怎么解穴的?还真是了得哦!”只道这人既已帮他解穴,便不会杀他,孰料还未站稳,剑芒顿长,直逼喉间。那褐发汉子双目如针,在剑芒后说道:“我要你死在战斗中。”

李逍遥变色道:“我打不过你呀……”那甜美的声音在树叶间嘲笑道:“唼!还没打就孬了。”李逍遥在这褐发汉子剑下吃过大亏,原本怯斗,却被那小妞儿激起一股无名勇,把手往腰后一擦,湛卢剑打着旋儿飞将出来,一棹而定。说道:“孬又怎地?”

那褐发汉子眼光凛凛的道:“孬就得死!”说完,剑芒斗长,唰一声掠到李逍遥喉前,端是吞噬如冥龙之焰,势无可挡。情急之下,李逍遥向后倒跌,惊叫道:“什么嘛!”然而他步法虽快,仍是不及剑芒来势迅急,眼看就要透喉而过,连抬手挥剑的工夫也没有,只道必无侥理,身后突然扑簌簌飞出数簇烈焰,朝那褐发汉子急涌而去,陡然化变六颗火骷髅,嚎声如哮,惊心烁目,那褐发汉子不由叫声:“好家伙!”翻手驳剑,荡变万千光芒,激旋开来,顿时消尽焰光魅影。

李逍遥不知是谁施法相救,眼见那汉子褐发飞扬,面如朱砂,双瞳却变得青幽幽宛如针芒。不假思索之下,挥舞湛卢,使乱剑诀中“黯然失色”那一招击打而去,心道:“好容易才有一次可乘之机,可得抓住了……”这一招果然趁那汉子未及回应之际打个正着,湛卢锋芒所向,顿将那汉子身形变化悉数封绝。这一霎眼间只听树上那甜蜜声音娇叫道:“天地炎杀!”

一时间满空飞焰,流火如织。李逍遥不觉睁大眼睛,只见那褐发汉子体内爆出万道焰箭,与此同时湛卢也霎时劈开其躯,从中分为两爿。便连那人手中的长剑也受湛卢摧击,寸寸断折。

小甜甜在树上拍手大笑,娇叫道:“吔!还不是搞定了……”李逍遥正感倒胃,伏身欲呕,突然间听到树上传出一声惊叫,他正要转头望一望那究是何等样一个少女,忽见地上那十来段断刃寸寸合并,复又完好如初,顷间变回原先长剑的模样。李逍遥顿吃一惊,只见那褐发汉子竟然浑若没事般地立在面前,身上毫无伤痕。左手竖起食中两指,从面额上缓缓移下,双目一睁,锐光激现。

李逍遥不由呆住了,听那小妞儿在树上惊呼道:“呃……是兵解哎!”李逍遥哪知“兵解”谓何,正觉头皮阵阵发悸,那甜蜜的话声也微有几分寒颤,说道:“你……你是魔宗的?”那褐发汉子话声仿佛无处不在,满空回荡的说道:“魔非魔,道非道,我们才是蜀山正宗!”

李逍遥一时头晕眼旋,不由摇摇欲跌,只见那汉子头顶上射出无尽光芒,直冲九霄,宛如数不清的剑,突然激撒而下,将数十株树尽皆摧毁,若非李逍遥和那小甜甜各皆身法奇快,岂能逃过?

一时间满空剑雨,追着李逍遥飕飕乱射,饶是他轻功了得,却也逃不出无边剑雨的追袭。慌不择路,竟和那小甜甜各逃一边,难以望顾。转眼间,已不知那小妞儿遁去了何处,李逍遥奔得气喘,腹中又阵阵怪痛起来,居然唤不出天师符,顿知灵力无效,更是惊惧。眼看走投无路,剑啸如惊霆雷霹,越发的逼近,正感绝望,突然间前边迷尘荡开,现出一个健步而行的身影,道衫飘飘,迎将过来,手臂一扬,抛出一串相思珠,化为满天豆雨,迎着无尽剑芒,骤然撞击而消。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李逍遥扑跌在地,一时缓不过气,抬眼认出那飘然而至的青年道人,不由惊喜交加:“尹六侠!”原来此人正是蜀山十二剑侠中的尹相思,自从十里坡山神庙一别,不意在此相见,救李逍遥于危难之间。然而无尽剑芒骤然化聚,凝成一道飞光。褐发汉子便随飞光摄然而到,挺剑刺向尹相思,口中喝道:“看剑!”

尹相思收回空中曳落的相思珠,眼见厉光射到,端是迅急无匹,饶是他向来从容静敛,也不由得微有动容,后移数尺,袍袖翻处,手抓豆珠串绕盘缠,立时缠缚剑刃,只向旁边一甩,便把剑光带偏,但那褐光汉子剑劲催发,也将那串相思豆摧散撒落。

李逍遥心下暗惊:“尹六侠可别也打不过他……”但见尹相思袍袖微拂,已将乱撒满地的百来颗相思豆悉数收将回来,随即摔袖一挥,便在那道剑芒又即近身之际,发出一大簇豆雨,噼哩叭啦撒将去。豆雨挟带凛凛劲风射到面前,那褐发汉子不得不抬手挥发掌风,荡飞而回,这样一来,尹相思已从他那凌厉逼迫的剑芒之下从容拉着李逍遥跃到一旁,袍袖起处,收回豆雨,翻手握定,又成了一串相连不断的珠链。

“蜀山尹六,”褐发汉子目光从剑芒后边射了过来,话声满空回荡。“仙宗十二徒,落了单你便要第一个死!”

李逍遥见有尹相思壮胆,顿时勇气斗增,说道:“少吹了,尹六侠还没出剑呢!”尹相思却微微摇头,涩然道:“不必出剑了。”李逍遥吃了一惊,问道:“为什么?难道你也打不过他?”尹相思认得这小辫儿便是曾在十里坡见过面的,晓得他跟庄师叔有交,温言道:“蜀山派不杀蜀山之人。”李逍遥一怔,望了望那褐发汉子,心道:“原来这家伙真的也算蜀山派……”

那褐发汉子森然道:“可是我要杀你,你也不出剑吗?”尹相思道:“你未必杀得了我。”李逍遥晓得这是个心慈手软的,提醒道:“可是他要害丁丁哥呢,也就是你那师侄丁情。刚才我就是为了这才跟他打,瞧被割得到处都是伤哦……”尹相思目露忧色,说道:“我便是来找丁情,还有我那徒儿……”李逍遥一愣才想起他的徒儿是任书易。

尹相思瞧了瞧他的伤势,问道:“怎样?”李逍遥道:“先摆平那厮再说罢,别的伤倒无所谓,主要是我好象中毒了……”把手一伸,让尹相思替他把脉。尹相思蹙眉道:“似是苗疆的毒蛊之象。”李逍遥越发不安,咕哝道:“我也没说是蜀山派的毒啊。”

那褐发汉子道:“我来找丁情,并无恶意。不过是有个人想见他……”尹相思蹙眉道:“谁?”那褐发汉子目有神秘之色,说道:“也算是同门。”忽然风疾,凛冽如刃锋削骨。风中有语,随一片落叶飘现,冷冷的道:“蜀山派没有魔宗的同门!”

李逍遥心念一动,抬眼乱望,却没见着说话之人。尹相思却眼眸放光,微笑道:“师兄也到了。”李逍遥暗奇:“师兄?”突见那褐发汉子背后似有半片天青色袍裾微微一晃,原来那人已悄无声息的现身了,却站在那褐发汉子的背影中,仍然山水不露。

褐发汉子显然也已察觉,后颈隐寒,宛然芒刺在背,竟没敢贸然回首,握剑的手一紧,问道:“厉二?”

风中有语:“魔宗排行,到你这一代该是‘灭’字辈吧?”

话声轻冷,然而李逍遥心却热了起来。“蜀山厉风行,丁情大哥的师父。当世轻功第一高人……我早该想到是他!”

“你明明知道,”那褐发汉子冷笑道。“却明知故问。当年为了我大师哥,你们仙宗不是还同傲天兄妹结下梁子了吗?”

风中轻语,透出无限讥诮。“魔宗殷灭神的师弟,成器的没几个。”

尹相思道:“这位似是崔灭败崔爷。据说廉刑的传人自殷灭神以下,各怀异志。薛灭傲之名显有与傲家一较短长之意,而崔爷取灭败为号,多半是冲着魔教教主殷破败而来。不知此说可是真确?”李逍遥想:“如果是这样那也够狂了。”

那褐发汉子冷笑道:“日后神圣之战,当决出谁为蜀山之主!”李逍遥想:“神圣之战?难道指殷灭神的‘神’,以及剑圣的‘圣’……哇,这两人若打起来那还得了?光是门票都可以炒升到几千两银子,只怕还要挤爆棚呢。”

厉风行道:“魔宗传人,最好全流放到镇妖塔去,打入万魔渊。以殷灭神的道行,倒是不难争个万魔渊之主。至于你崔爷……咳咳!”不知为何,话说得稍急,竟然气息不继,猛然咳出来。李逍遥不知厉风行当年伤于幻姬之手,自那以后,便有一条经脉废了,以致遗留恶患。听见咳声激烈,虽断断续续,但也可判知伤患之源在于“手太阴肺经”,必因锁骨下第一、二条肋骨之间的“中府穴”曾受阴力重击,落下咳嗽、气喘、胸痛、喉痛、锁骨上部痛、手臂内侧痛等余疾隐患。李逍遥暗异:“这种输气要穴受过重伤,他居然还能练成这么好的轻功,真是不能想象!”

“魔宗传人怎么了?”崔灭败闻听厉风行咳声甚促,知他喘急难舒,冷哼一声,心想要动手正是时候,有心挑看厉风行的门道,并不回头,也未转身,一道剑光反撩,招数果然偏险之极,陡然斜掠向身后那飘飘欲飞的衫影。李逍遥见得此招,不由暗佩:“跟我的乱剑招法很似一个路数,都是这般不按牌理出牌,可是他出剑的角度和切入点比我刁钻得多了,难怪我吃他不住……”

尹相思未及出声提醒小心,崔灭败剑光反撩,烁然甩到身后,端是急速无匹。李逍遥担心之念犹未生出,厉风行咳声未停,信手驳剑,寒光交折,磕出火花。只是一瞬,崔灭败突然连串斤头倒翻开去,半空中再甩剑芒,穿织若流光掠火,从李逍遥眼瞳里激射而过,仍是撩向厉风行那飘袂晃闪的身影,待到半途,厉风行所驳出的百道剑光后发先至,串连一线,其势绵绵无竭。

一连串叮叮噹噹的锋刃撞击声回荡未息,崔灭败的身影已摄入夜幕深处,远远的叫道:“你能随手驳出一百零八剑,我不是你的对手!”由于剑光太过迅急,李逍遥却看不出谁胜谁负,闻得崔灭败之言,不由心想:“这便认输了?倒也磊落,只怕其中有阴诈……”一念犹未转过,剑气已在天边。

尹相思不禁提气叫道:“二师兄,穷寇莫追!”李逍遥方才发觉厉风行的身影也顷刻之间不见了,但见夜帷深垂处剑光闪烁,气冲斗牛。风中有语,送入耳朵,厉风行人影早已从视线里消失。“先行一步,在侠客山庄相见!”

眼望天边,直至连剑气余辉也完全远逸,李逍遥不觉回头问道:“那魔宗的都已经认输,厉大侠怎么还追呀?”尹相思叹道:“我这位二师哥就是这个脾气,眼睛里揉不进半粒沙子。尤其一见了魔宗传人,更要一追到底。”李逍遥暗觉魔宗那崔灭败身手也自了得,厉风行就算追着了也未必便能轻易逮他回来,问道:“那要追到啥时候?”尹相思眼望尘雾起处,片刻方道:“追到取回人头。”李逍遥心中一凛。

尹相思仰头望天,黄尘遮迷,不见星光。过了一会,他才回头望着李逍遥那血汗交湿的身上,眼光慈祥,说了一句:“小兄弟,你与蜀山中人倒是有缘。”李逍遥一怔,随即明白尹相思指的是几次相遇的缘分未尽,突想:“对呀,不知这种缘分会不会导致我最终加入蜀山派?”因见尹相思目光熙暖,不禁也心头一热,这时才感伤痛齐涌,再难支持得下,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只觉一道清和的真气沿后背“心俞”、“膏盲俞”两穴输注体内,不一会全身皆爽,头脑渐复明晰。缓缓睁开眼睛,才知自己坐在地上,尹相思一只手按于他后背,另一只手握着那串相思豆,盘膝席地而坐,身影投于地上,隐约可见顶冒袅袅轻气。

李逍遥不晓得这般输气了多久,因见尹相思如此为他徒耗真气,心中大生感激之念,张口欲要说话,尹相思竟能觉悉,说道:“你中了五蛛卵毒,莫要说话。我无法驱除,只能帮你抑制。”李逍遥先前已知体内有异样,闻言更为心惊:“五蛛卵?难道是那小甜甜所为?我与她无怨无仇,调情也调得挺好,就连根宝也凑趣,算是給足了面子,没必要这么玩我吧?”

“我要催加丹元玄气了,小兄弟,且莫运功相抗,免有自伤,”若是旁人往李逍遥要穴如此施为,他难免放心不下,或会疑虑有无加害之意。然而蜀山十二剑侠中,这尹六侠虽说只见过两次面,连话也未曾多交谈得几句,可是李逍遥对他却生出亲赖之情,毫无防戒之心,虽无法说话,却依照尹相思之言而为,虽感真气骤涌的不适,终未运用自身内力与抗,强忍阵阵头鸣气腾之苦,暗觉体内那百虫爬窜般的痛楚又起,知是五蛛毒卵与“丹元玄气”短兵相接之象,他一声不吭,咬紧牙关,不知不觉全身汗涌如潮,便连尹相思也不免暗奇这少年竟有超乎想象的意志力。

“还须运功满一个时辰,会有百般苦楚,你若忍不住时,叫出来会好过些。”尹相思低声说道,“当年三师兄封求败重伤,我用丹元玄气为他续守命脉。这门内力甚为霸道,连他也忍不住叫苦。所以……”

李逍遥晓得尹相思好意,却想:“别人对我好时,我凭啥叫苦?明知别人对我好,便有再大的苦楚,那又算得什么?”但不到半个时辰,他便知当年封求败为何忍不住叫苦。“哇……有必要形容一下尹六侠这门丹元玄气催注到膏盲穴时的独特感受,那便有如……几百把在火里烫红的钝刀慢慢地戳入小鸡鸡的头部,一把接一把地插进去,又磨又搅,然后血淋淋的拔出来,再换上几百根冰刺往每个毛孔里椎入,然后……总之搞到你欲死为快,九魂乱跳,都忍不住要问候发明这门内功那人的老娘,方解我心头之恨。不过我不会骂尹家的祖宗,只是好奇某一点,亦即尹六侠这么样一个帅哥,相信他老娘一定也很美貌,若能早生几十年,或许我……”

半个时辰刚过,恍惚中他已与尹老太太完成了几回露水姻缘,并在万般痛苦中生下了尹相思。不知不觉,两人皆已汗落如淋,头冒袅袅白气。尹相思见李逍遥虽然痛苦得全身颤抖,却一声不发,既不叫苦也没骂娘,不由心中生出钦佩之感,暗赞:“想不到这孩子真是很坚强,很懂事。若换了旁人,受此苦楚岂不连我娘也骂了?”

李逍遥掐着尹老太太的手指算时辰,估摸着一个时辰的工夫怎么还没熬过去,越发的难受,捺不住无名火起,心里忍不住骂道:“尹老六有没搞错?怎么搞半天没搞定?我都快死翘翘了,指望他?我栲!”正憋到无可憋处,忽见一个小黑影窜起土尘,悄然疾移,斗然间从尹相思背影后溅扬大团迷尘。李逍遥方感不好,蓦听得尹相思闷哼一声,输入李逍遥要穴的真气骤急,顷间完成,嘭一声响,李逍遥陡感一股大力撞在心头,扑倒在地,眼前一阵昏眩,“哇”一声吐出一口黑血,待双眼视线回转清晰,依稀辨见那滩黑血之中似有无数微卵,头皮一阵发紧,难免暗惊:“我肚里若都是这般东东,那岂不糟糕?”

正自迷糊间,身后光电眩幻,击沙溅土,声迅影疾。李逍遥闻得动静不寻常,转头回望,顿吃一惊,只见一道剑光辉闪如霹雳,绕着尹相思头顶上空飞旋得数圈,飕然射落,却笔直下坠,随尹相思竖于胸前的中指移动而降,插于土中。李逍遥不禁“哇”的叫了出来,心中兴奋难名:“是飞剑!”

但见尹相思含目凝视片刻,眉心神光隐去,身前那道笔直耸立的剑光急缩而小,倏忽淡然无形,化为看不见的灵气,骤然消失。昏暗中似有一个精灵般的黑影飞逸入林,溜得慌急。李逍遥一时看不清是谁,奔到尹相思跟前,问道:“有人暗算你麽?怎么不飞剑插他?”

尹相思手攥珠链,垂眸道:“不能杀,那……那是个小女孩。”李逍遥刚才见那身影已有几分疑心,闻言微愣得一愣,心道:“八成是那小甜甜。”只是不大明白:“她没事跑来偷袭尹六侠干什么?幸好尹六侠道行高,才没吃了她亏……”

尹相思睁眼看他,低问一声:“可好些了?”李逍遥按胸乱揉几下,咧嘴道:“好多了,就是最后那一下子你发送真气太猛,要伤也是被你撞成内伤……”尹相思点了点头,说道:“好,请你发力拍我一掌,可知心俞穴的位置?”

“知道,就在足太阳膀胱经……”李逍遥提起手掌,忽又放下,乱眨大眼,奇道。“干嘛要我扁你?”

尹相思道:“我中了苗疆的毒蛊。”李逍遥顿吃一惊,探头近瞧,才见尹相思脸色不好,眉心竟有一圈密密的小疙瘩,身影摇摇欲倒,端是不妙得很。他哪敢迟疑,转到尹相思背后,提掌说道:“是你叫的,可别说我趁机打回你。”尹相思点了点头,即便盘膝坐地,竟也难以支撑。

李逍遥伸手往尹相思后背一比,觑定了“心俞穴”的所在,猛拍掌落,因怕打得太重,只提了不足一成真气,然而阿修罗神功的一成已是不简单。尹相思中掌之际,上身前倾,握珠链的手登时攥紧,大叫一声,张口狂喷血雾。

李逍遥见血雾一涌逾丈,滔滔不绝,直喷向空中,顿然吃惊道:“哇……这么吐血不是死定了?”但定睛一瞧,却不是血,竟是无数小虫,密密麻麻地涌上天空,逸然而散,这一瞧更是难以定神,心道:“呜哦哇——什么东东?”

尹相思仰头喷吐了片刻,方始消竭,然而脸色更见灰暗,抚胸喘息少顷,方道:“你中的只是五蛛毒卵,我中的像是七大毒蛊中的‘三尸蛊毒’!”李逍遥曾听灵儿提起,不由变色道:“都吐完了没事吧?”尹相思微微摇头,调息一会,低声说道:“吐出的尸蝇不足万分之一,余下的毒蛊已入十二经脉,只得用丹元玄气暂时抑制。若不与人交手,不耗内力,一时或许不会发作。”李逍遥惊道:“那要怎么办哪?”尹相思摇头道:“唯有随遇而安了。”

尹相思不过与李逍遥萍水相逢,竟为了替他运功疗毒,不惜徒耗自身真气,甚至陡遭暗算而无法自护得周全,以致身中三尸蛊毒,瞧他脸色渐变死灰,只怕性命难保。李逍遥难免内心不安,眼圈微微的一红,嗫嚅的说道:“尹六侠,晚辈……晚辈帮你疗毒,不,晚辈能帮你做什么?只要你吩咐下来,万死不辞!”

尹相思温言道:“你的毒性仍未尽除,尚不可侥视。我能力所限,无法对付苗疆的巫蛊神通。那小苗女既是为害你而来,虽被我以霹剑术吓走,只怕仍不甘心,随时都会回来。若是看出你我此时的颓势,她便肆无忌惮了。所以此处不可久留,得赶紧走!”李逍遥一听也慌,乱望一下四周,黑漆漆的树林仿佛凶机伺伏,更增慑然之感,连忙扶起尹相思,惶然道:“那……咱们躲去那里才安全呢?昏天黑地的只怕哪里都不安全……”

尹相思神态从容,低声道:“不,咱们不躲,只须从容地走,别人便不敢贸然进犯。”李逍遥明白了,“哦”一声道:“唱空城计是吧?学孔明虚张声势倒也刺激,不过总得有个可去之处罢?”尹相思想了想,说道:“时下‘侠客山庄’左近或许会有我的其他同门出现,但……或许你有好的建议?”

李逍遥摇头道:“眼下以咱倆这种状态去林月如家串门可不太妙,万一撞不到你那些神出鬼没的同门,只须碰上林月如那妞,茶都不給你喝,几鞭子就抽得咱俩满街跑,那有多难堪?不好,这地头可别乱去,当然去是一定的,可是……”

可是他也说不出个好去处。尹相思道:“咱们不是已经摆出空城计了吗?”李逍遥暗觉没谱,说道:“林月如可不管你‘空城计’,她一见到我就要动粗,一动粗咱倆就光腚,连城都守不住……”以他的想法,自然是先找灵儿要紧,只是天地茫茫,不知从哪儿找起,想起那条船还泊在苦水铺,顿时有了去处。“然而这荒山野地的,怎知路该怎么走法?”

尹相思道:“或许可以问问路。”李逍遥问道:“找谁问?”只见尹相思眼望夜雾扬尘处,有幢幢黑影攢然而动。李逍遥一时间瞧不分明,但也看出尹相思面色凝重,眼光微有些异样。他已是惊弓之鸟,因觉黑影有异,只道又要来一波凶险之事,惊问:“不会又是小甜甜或是魔宗的人罢?再这样折腾下去,我可受不了啦……”

忽然间万声齐哮,将尹相思的回答掩了下去。飞尘起处,旌麾如乌云。仿佛千军万马,推涌而近,侵然悍气,咄咄摧逼。李逍遥听那阵哮声奇异,不禁乱抖道:“是……是啥东东?”尹相思待哮声稍歇的间隙,说道:“总之不是战马。”李逍遥乱蹦道:“那会是啥?”

尹相思犹未回答,黑暗中飙出一骑,有个战将全身黑甲,肩后齐插四面传令旗,大声说道:“此是官军汛地,擅入者格杀勿论!”李逍遥见那坐骑高而怪异,也是全身披甲,却非马匹,显得说不出的奇特,不由“哇”了一声,退到尹相思身后,说道:“那咱们还不快绕道走?”

那将身后有人发射几支闪光火箭,曳空耀地。籍借亮光,李逍遥瞧见许多雄狮列阵而待,另有许多骑着高大怪兽的色目军士持弯刀虎视眈眈,这等情景岂曾见过?不免更是头发乱竖,汗生手掌,心道:“哇……”

忽然间身后劲蹄扬土,飙出一骑。李逍遥回头望见一乘头骨奇突的怪兽披罩绵甲,便在面前高高扬蹄,喷发鼻雾,既吃惊又好奇,不由呆望。那骑者勒骑扬尘,俯眼而扫,见到尹相思道衫出尘,仪态从容,显非俗世中人,问了一声:“这位道长从哪来?”尹相思手攥珠链,并不回头,答道:“来自山中。”

那骑者浓眉微扬,问道:“遮莫是蜀山中的仙长?”尹相思道:“不敢,小道尹六。”那骑者登时肃然起敬,下马抱拳道:“原来是尹六侠,失敬则个。”尹相思回揖道:“只是修道之人,将军多礼了。不敢请教?”那骑士道:“昔日成吉思汗先祖于大漠结交中原全真教丘处机道长,蔚为美谈。可见中原道家与大元皇朝素有渊源,末将李思齐,得见蜀山尹六侠,幸何如之?”

“哇,”李逍遥想,“没想到尹六侠这么有面子,连官军中的大人物也对他这般礼数有加。真是……看来做蜀山派的道士,也还真爽哦!”

尹相思向来是随和之人,并无拘泥,还礼道:“素闻李将军本是河朔名士,原来也在此公干。”李思齐道:“随军候令罢了。对了,还未请教旁边这位小爷……”李逍遥从尹相思身影中探头道:“我也姓李,道号逍遥子。”那元将李思齐生性豪爽,爱交朋友,既见尹相思风范不寻,顿起结纳之心,又见李逍遥虽似一小叫化,但既同仙长一道,料也是仙家子弟,喜道:“年初我到岱庙上香,祈得一签仙缘。不想今日在此应了!得见两位仙人,平生可慰也……”李逍遥暗乐:“我还没练呢,就也成仙人了?”先前听多了民间骂娘,只道元廷官军个个不是人,怎料在此见到李思齐这等大有名士之风的将领,心下难免生出好感,暗思:“鞑子也没什么呀,不知拜火教他们为啥一见官军就这么来劲儿……”

这时另一员元将走过来,黑须浓密,相貌威严,似是不苟言笑。李思齐道:“此是傲军名将咬住将军。咬将军,可知蜀山仙侠高誉?”这将便是最先露面的那一个,李逍遥朝他望了望,心下暗奇:“咬住?这也是人名吗?”他哪里知道这咬住乃本朝赫赫有名的一员战将,在元帝国末日自有一番可为的事业。咬住与尹相思见礼毕,李思齐道:“大帅也是爱结交各方高人雅士的,末将斗胆,要和咬住将军一道相请尹六侠前往行营,若蒙垂驾,当向大帅引见。”

李逍遥低声问:“六侠,大帅是谁呀?”尹相思悄言告知:“便是统领西域雄师的傲雷。”李逍遥的舌头半天缩不回来,本想拔脚就逃,但心里却不免犹豫:“灵儿几个与我在乱军中失散,听说那伙人马是傲雷的亲军。若乱去寻找,天地茫茫,叫我往哪处寻去?刚好这儿有元军相邀,何不索性随去,瞅空到傲雷那儿打探打探,若是运气好……”片刻之前他还担心尹相思应邀而往,转念间却怕尹相思不肯去,忙道:“去!干嘛不去?道家讲的就是随缘随心……”

尹相思天性随和淡雅,奈不过李思齐相邀甚殷,只得依从,说道:“这……”李逍遥低声道:“我怀疑小甜甜仍在左近跟踪咱,若不随官军走一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免又遭暗算。先到傲雷那儿喝几口茶,然后借尿遁,也不失为一个脱身好策……”李思齐见两位大小仙人欣然应邀,喜道:“请!”

“原来那些不是怪兽,而是骆驼中的一种,名唤雪峰巨驼……可把我吓的!”李逍遥骑在一匹小马上,随几头高大骆驼悠悠而行,左看右瞧,意兴盎然。到得一片旗帐云集的大寨栅,只见跑马奔突,号角长鸣,鹿砦绵延无边,端是一派大军驻临的雄壮气势。李逍遥正赞叹间,四下里火铳朝天轰鸣,每步皆闻,轰击长空,不绝于耳,顿吓得战战兢兢。待入营栅,迎面一排回回巨炮正对大门,面对着黑洞洞的炮口,李逍遥越发的不免七上八下,心里竟生出几分后悔之念:“谁出的主意?跑到这儿来找灵儿,这玩笑似乎开大了……”

正心中忐忑,忽闻左面塔楼上有人高叫:“帝国千秋!”一时间万炮朝天轰鸣,将李逍遥震跌落马,险些滚到骆驼脚底。待巨炮轰放而后,众军齐叫:“江山万代!”一阵旗影猎猎,千百枝长铳齐唰唰的竖起,朝天齐射,又是一阵耳鸣欲聋的轰响,教李逍遥半天定神不得,虽然尹相思向来澹淡,在这等威风八面的雄军盛势之下也难免不为之动容。

李思齐微有得色,伸手一展,说道:“里边请。”李逍遥爬到矮马上倒骑,晕头转向道:“我的妈哎!还往里走?都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我……”待入营内,只见两杆巨麾迎风招展,分别写道:“雄霸天下”、“傲世无双”字样,透出凛凛王霸气象,更教人不敢仰视。

旌麾遮天蔽日的影隙之间,但见空中飞翼逡巡,巨翅回翔,投下廻旋阴影,有时竟从头顶呼啸而过,迅即升天,投下几丈宽的掠地翼影。李逍遥不禁汗发乱立,仰头望见许多飞天巨筝载有巡天哨,在营地上空来回巡翔游弋。李逍遥哪见过这等阵势,心中暗惊:“哇……地面上但有小动作,岂能逃得过空中的巡哨之眼?”

当李思齐一行走近,两旁高塔上顿时低转铳口瞄准,有人喝问:“来者通名!”李思齐教牙将回答:“前营巡锋归辕!”李逍遥只道这便行了,哪知塔楼上又问:“巡锋左将为谁?”牙将扬黑旗道:“达鲁花赤咬住!”塔楼以黑旗相应,又问:“巡锋右将为谁?”牙将摇紫旗相应,答道:“大名千户李思齐!”塔楼投下一支通行红旗,朝天吹号,轰放哨铳,李逍遥变色道:“又干嘛?”李思齐道:“这便是说咱们可以进入中军大营了。”

李逍遥抹汗而思:“早先见到张士诚搞那阵势,只道好了不得,谁知跟官军的仪式没法比,真的连一点儿边都摸不着……”待入第二重寨栅,穿过鹿砦间隙,进入又一个营辕,门外高竖一块厚重大牌楼,写道:“中军重地”。

中军行辕连营数十里,粮草缁重、军械兵马均在其间,又各分数营。李逍遥从没见过这般大阵仗,一时不免晕头转向,又添忧愁:“坏了!如此大营,千军万马,教我怎么找灵儿嘛?”搓手无策,只是乱叹,但见尹相思居然也紧蹙眉头,显有心事。李逍遥瞅个隙儿问道:“尹六侠,有何不对?”

尹相思道:“原本我不想来见傲雷,但……若咱们拒绝了那李千户,只怕官军用强,反而不美。所以只好答允,却实是玄乎得紧!”李逍遥问道:“有何不便之处啊?”尹相思望着那一面一面林立招展的“傲”字大旗,苦笑道:“当年家师剑圣他老人家为追回魔宗首徒殷灭神,曾与傲天、傲雷两兄弟打过一番交道,据说傲天更有心向家师挑战,只是因故作罢。而后,我二师兄又遇小郡主傲雪,一番巧立名目的比剑,不知是二师兄有心相让还是那小郡主智计过人,竟输給了她,此事风传开来,天下皆笑,教二师兄好没面子,虽然这些都是陈年旧帐了,可却不知会否是一变数?”

李逍遥心里正敲起退堂鼓,闻言之下,更觉不妙,小声问道:“那你干嘛不一口拒绝我那本家李千户?”尹相思叹道:“那李千户倒也还罢了,可那咬住似非善类,惟恐翻起脸来,教兵马一围,以咱们现下的情势岂能走得成?”李逍遥道:“光是那群狮子,都吓得我迈不开脚了。哎呀……你是说,那傲雷可能会跟蜀山派算旧帐?”

尹相思犹未回答,忽听得一声大叫:“十年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把李逍遥吓了一跳,转面望见不远处推过一排囚车,轮声辘辘,每辆囚车里各装两人,仅露脑袋在外,全都蓬头垢脸,衣衫破烂,却不知是哪个在大叫。李逍遥正心下嘀咕,那元将咬住喝问:“是谁叫嚷?”几名元兵揪出一人,回道:“是棒胡的部属黎家明!”咬住摆手道:“拖进狮笼去!”元兵横拉硬拽,拖走那叫骂不休之人。

李逍遥噤若寒蝉,转头望向尹相思,见他面孔微有涨青之色,紧攥红豆串链,袍袖摆动甚剧,显是心情激荡。另外数十名囚徒纷纷叫道:“十年八年又是一条好汉!臭鞑子,请几个江湖术士来保不住你们的江山,我呸!”咬住黑着脸道:“邪教妖人不如狗!全推去喂狮子,今后就用大活人喂狮饲虎,省捉些小狗填狮口。哼,进了狮笼,看你们还当不当得成好汉!”众死囚齐笑:“咬住,俺们在炼狱里等着你!”

李逍遥见那些人全唱着歌儿被拖走了,不难想象他们的可悲命运,他心下恻然,变色道:“怎么全拿活人喂猛兽啊?”咬住阴森的瞪着他,说道:“我是爱狗之人,用这些蛮子替代无辜的狗儿,这是积善之举!”尹相思忍不住说道:“善的对立面是恶。”咬住森然道:“治乱世不得不用重典!”

随着这句话沉重出口,不远处连放三阵排铳,仰射天穹,轰隆震荡,更增肃杀之气。李逍遥不免心中打突,暗抹一把汗。

李思齐忙打圆场道:“治国有刚柔之道,两位说的都有理。时候不早了,咱们先看看能不能见到大帅,若是大帅尚有公务未了,可先到末将营中叙酒谈论……”行不数步,地上有几排方块形的新土,密密麻麻的堆有许多人头,便如种瓜一般。

李逍遥一行缓骑经过,地上有颗人头唱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声音暗哑,虽气弱语嘶,歌中竟有一股虽死不改的悲悯之气。李逍遥先前只道这些都是砍下的人头,没敢多看,待听得歌声,乍吃一惊,低头细瞧,借左近巡兵灯笼火把的光亮,才看清那都是活埋地下、仅露面部的人。

那人一唱,其他埋身土里的死囚纷纷响应,虽是有气无力,但均有一种临危不屈的气概。咬住教一队亲兵策骑纵马,来回践踏,不一会,已是满地鲜血脑浆,埋身土里的百来人全没了声息。尹相思不禁忿责道:“如此嗜杀,有道者不屑为之,不屑类之!”李思齐见他满目怒意,忙开解道:“这群邪教妖徒没事就教人自焚,平日无恶不作,杀的人岂还少了?尹六侠不必为他们动恻隐之心,我们这样做也只是为了使天下苍生能有一口安稳饭吃!”

尹相思不顾自身处于险恶之地,愤然道:“朝廷这般滥用刑法,江山不能永久!”咬住道:“兵权在握,谁敢造反便是棒胡的下场!”远处三轮炮响,徒增煞气。但李逍遥却忍不住等炮声过后说了一句:“可你们没捉住棒胡啊。”话声刚落,巡骑飞报:“魔教有一大人物落网,正押往帅营审讯。”

李思齐同咬住对视一眼,喜形于色,皆道:“多半是棒胡成擒了!”李逍遥心下不安:“若是灵儿落到这帮人手上,岂还得了?”忽听得一连串的嘶声惨叫,转过一排木栅,只见空地高竖数排木架,绑有数十个身子光裸之人,头下脚上倒吊空中,大半数胯间血肉模糊,却有一伙披白袍的浓须胡人拿利刀切割吊者私器。李逍遥因觉惨不忍睹,变色道:“干嘛割鸡鸡呀?”一回人转身禀道:“这些是受邪教蛊惑毒害的少年男子,为了拯救他们,须得净身而罚做营妓。”李逍遥抢在尹相思之前发指道:“这也干得出来?”那回人阴笑道:“这位小朋友莫非也想净化你的魂灵?”李逍遥变色道:“你别过来呀!”那回人抬刀刮须,含笑凝视。

“你瞪着我干什么?”李逍遥皱鼻道。“那边用大布遮挡啥?”

李思齐阻拦不及,李逍遥已掀开大布,扑面一股血腥气,里边宛如地狱。黑幕遮蔽的后边,只见上百具扒得赤条精光的女尸挂在大铁钩上,火光照耀下,大都两眼掏空,张嘴吐舌,形若女鬼。李逍遥心中格登一下,打起乱鼓,本想辨认一番,可大多女尸或面目腐烂,五官不全,或身上割乳切足,血肉模糊,委实骇人已极。李逍遥只多瞅两眼,便感翻肠倒胃,呕吐起来,再也无力往里瞧。

尹相思没能瞧见里边的惨状,闻着腥臭之味,蹙眉问道:“里边有什么?”李思齐放下黑布,掩饰的说道:“只是一些色目人爱吃的腌肉。”李逍遥呕了一阵,无力的问道:“干嘛割乳啊?”那回子在他耳边说道:“做饺子可得有馅哪!”李逍遥噗一声喷出苦水。

又经过一片营帐,咬住因急欲去瞧瞧那捉来的魔教要犯,拱了拱手便带亲兵队自去。李思齐仍然相陪,尹相思难忘刚才所见的情景,心潮起伏,默默不语。李逍遥见那元将不在场,忍不住小声问道:“李千户,你是哪人啊?”李思齐道:“下官是河南罗山人氏。”李逍遥点了点头,又抬脸瞅了瞅他,说道:“哦,原来也是汉人。”李思齐听他话外有音,默然不语,只做没听清。

说话间到得一片帐篷群落前边,又有哨卡栅栏,但见旗杆林立,帐篷豪阔且庞大之极。李逍遥心里又打起鼓来,暗想:“多半是傲雷的帅营了。”果不其然,营前有一魁伟将军领精兵守卫,见有人走近,不知多少火铳强弩已从暗处瞄准来者身影。李思齐先揖道:“末将拜见董大人。”那将宽颜道:“原来是思齐啊。辛苦了!”李逍遥见那似是汉将,心中暗奇。那将见李思齐身后随有道士,问道:“这两位是?”李思齐连忙引见,那将也闻蜀山剑侠之名,礼数不慢。接着李思齐又介绍那元将,“这位是中军董抟霄大人。”尹相思虽犹有余愤,但也曾听说济南名将董抟霄大名,不意在此相见,不得不回礼,寒喧几句。

李思齐告了声罪,先随董抟霄进营见帅,留几名亲兵陪着尹李二人在辕门外等候传见。李逍遥见尹相思犹有愤然之色,便小声说道:“瞧咱倆多无奈!”尹相思叹了口气,郁然道:“生逢浊世,凭个人之力,便是这般无可奈何!”李逍遥突想:“咦,怎么这位尹六侠似乎没有摆脱尘世之心哪?”转头乱望旗帜,无意中看见有个浓眉飞扬之人闪身躲进一间帐篷,身影面廓甚是眼熟。

李逍遥待要多看一眼,那人已然不见了。他不禁愣然摸头,心下疑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厮……”因记不起,憋不住找一亲兵打听:“军爷有没瞧见刚才那缩头缩脑之人,就是长得眉飞色舞的那厮——不知是何方神圣?”亲兵道:“听说是一位风水师,常来帅营走动,只知姓岳。”李逍遥搔头道:“姓岳?”仍是急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那双眉,暗疑:“他干嘛鬼鬼祟祟地躲着我啊?”

觑定了那处营帐,忍不住想要跟去瞅个明白,李思齐却教亲兵来请,不得已只好随尹相思入营。走到营栅门口,两旁突然吹响牛角大号,呜呜齐鸣,李逍遥没留神还有这一着,不免生吓一跳,好一阵魂儿不归位,耳朵乱跟着鸣叫,心下懊恼:“真是险恶之地,到处都有埋伏!”刚迈几步,旁边夔鼓咚的一声大响,又把他震得摇摇欲跌。

“应该没有意外了吧?”好不容易耳朵才恢复正常,稍一定神,心道:“真是……”鼻际忽飘香风,心神悠儿一晃,眼皮抬起,无意中见到前边营帐冉冉走出一排丝衣飘飘的云鬟少女,或抱琵琶,或捧玉琴,或持管箫,长袖宽裙,袅袅婷婷,直如天仙下凡。

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心中惊异:“没想到傲雷还搞这调调儿……”但见那干少女个个丝纱遮面,仅露双目,步若轻燕掠水,姿如弱柳扶风,款款走过,其中有个身材美好的女子居然回首飞眸,眼波宛然秋水漾碧,似有意似无意的从他脸上一转而过,春眸似笑非笑般的微凝,旋即群芳飘入另一片营帐,再不露面。李逍遥好一阵魂儿不能定,暗叫古惑:“怎么会嘛?她干嘛朝我乱送秋波哦?”因怕不确实,转脑袋乱望,身后并无别人,而尹相思虽帅,站的地方却距他不近,由此可知他的判断没错。“就是看我!”

一时心花乱放,逮先前那亲兵打听:“这群是谁?”亲兵答道:“哦,听说是侠王府送来的美姬,全是色艺双绝的好脚色!”李逍遥赏了他一两银子,想着那难以忘怀的美眸,心下却越发的纳闷:“咦哦咦!”

乱搔脑袋,忽疑:“会不会是灵儿呢?总之我看得好不清晰,加上美女的目光又都大致差不多,这可搞糊涂了……啧!无论怎样,既然来都来了,都应该去摸一摸。若是打听到灵儿的下落,那就太妙了……咦哦咦呜!”忍不住又拉那亲兵探问:“官军里不是有跳肚皮舞的大食妞儿吗?怎么会有土产妞也来逗乐嘛?”那亲兵得了打赏,对李逍遥自是有问必答:“唉,你不知道……那大食国进贡来的艳舞妖后几十年前是跳得好的,在大帅府住得长了,最近都快跳不动啦。”李逍遥问:“跳不动是怎样?”那亲兵拿手比划道:“就是跳起来那身赘肉甩啊甩啰。”李逍遥乐道:“那不是跟猪婆龙跳舞差不多?我在鱼龙百戏里看过这种……”那兵道:“就是差不多喽!”

李逍遥觉得这小兵言谈有趣,问道:“你叫什么?”那小兵道:“回爷话,小人强坚……”李逍遥奇叫:“等一等!你要强奸谁呀?”那小兵忙道:“小人叫强坚……”李逍遥急道:“没事你叫啥强奸哪?我又没非礼你……”那小兵道:“爷儿误会了,小人名唤强坚,反过来就是‘坚强’的意思。并非想要非礼谁……”李逍遥皱脸道:“原来如此,不过你的名字太‘那个’了。听起来狼狼的……”那兵道:“没办法啊,小人姓强,我爹原本是要給俺起名叫‘强文’……”李逍遥道:“你又要‘强吻’谁呀?”强坚道:“确也不雅。就因为这类名字,小人总也不能发达……不如请爷替俺改个好点儿的名字嘛,也好光宗耀祖。”李逍遥也急想不出,摆手道:“你都已经叫强坚了,那就坚挺到底罢,做人要坚定一点,别老把自个儿名字改来改去。这样吧,以后你教人管你叫‘强哥儿’,比直呼其名风雅些。怎么样?”那小兵笑道:“强哥儿听来不错。”

说话间,中军董抟霄出帐传唤:“帅爷有请!”那自是邀请尹相思了,李逍遥正要跟进去,斜刺里有个身罩银甲的红毛大汉横身一挡。李逍遥抬头瞧见那是一个色目人,却不知来自哪国,不由恼道:“好狗不挡道哦!”那色目人按刀叽哩咕噜,只是不让道。李逍遥不明白,那小兵强哥儿在旁说道:“伊柳辛千户说,入见帅爷,不得佩带兵刃。”

李逍遥总算闹明白了,瞪眼道:“跟这叽叽咕咕的说,身为一名剑客,剑在人在,剑不离身……”那色目人把细刃花剑拉出半鞘,瞪大怪眼,又叽哩叽噜。强哥儿徒瞪一阵愣眼,翻话道:“总之不把兵刃給他保管,就不得进入帅帐!”李逍遥心想:“我这支湛卢乃是千古宝剑,怎么能交給番鬼奴保管?”瞪了那色目大汉一眼,说道:“不进就不进,你以为我稀罕哪?”转头向尹相思说了声:“六侠,我只好在帐外等你。”想了想又叮嘱道:“有事就叫唤一声。”

尹相思欲待帮他说话,中军董抟霄道:“帅爷已经久等了,请!”李逍遥也朝尹相思暗送眼色,叫他不必因这小事与鞑子起冲突。偏生那色目千户不识好歹,竟想连尹相思也搜身查看有无暗藏兵刃。尹相思忍无可忍之下,怎让那色目人长着黑毛的大手沾着衣衫,袍袖翻起,拍在那只手上,似只微微一拂,宛如打苍蝇。那色目军官怪叫一声,打着旋儿跌飞数丈开外,背撞一座帐篷,塌做一团。

李逍遥跳起来跟强哥儿拍手叫道:“吔!”欢声未落,四周挺出许多长戈铜剑,忽喇喇围将上来。李逍遥生怕尹相思伤毒之下抵敌不住,手往腰间一擦,湛卢打着旋儿飞入掌中,一握而定,拨打几下,伸过来的那一丛丛长戈铜剑悉数断刃折杆。

众兵惊呼声中,李逍遥脚跟滴溜溜打转,晃身挡在尹相思面前,把湛卢一抬,扫视众兵,喝道:“想再试试我的宝剑吗?”话声未落,一大排红番火铳指住他的脑袋。

帅帐上空飘展四支黑旗,分别绣写:“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字样。

“嗒”!李逍遥的汗珠不觉从额头淌落,沿着鼻尖滴到地上。无怪他满心紧张,有生以来,头一回被这许多火铳密密层层地抵着脑袋,脸上几乎没有留下一寸空闲之地。心中却嘀咕:“不知我突然一剑划出去,能不能砍掉这么多火枪管?”

便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儿,帐门前的地下投了一个影子,有人生冷涩硬的说道:“大帅有请两位剑侠。”

这是一个秃顶而又鬓垂短辫的大汉,眼光精闪,面阔无髯,两耳挂环,连左边鼻翼也穿空缀有小金环。虽垂手而立,但当他现身之时,所有人心头尽皆一凛,感到无穷的压迫,连大气也透喘不过。

这样一个人的话语自是不容违拗。非但那许多枝火铳全收了开去,便连李逍遥也好一阵难以定神,作声不得。中军董抟霄躬身揖拜,口称:“大人!”李逍遥和尹相思不由对视而想:“看这架势,料想此人便是一品居风评榜名列天下第七的傲雷了!”

然而那阔脸大汉却朝李逍遥伸出一只蒲扇似的粗厚大手,眼光精闪的瞪视,说道:“你的宝剑交給鬼力赤保管,绝无闪失。”李逍遥被这大汉的目光瞪得心头慑然,不由问道:“鬼力赤是哪个?”中军董抟霄趋步躬身,不敢抬头看那阔面大汉一眼,恭声道:“鬼力赤大人亲自保管来宾的佩剑,已是天大的面子。”

李逍遥竟也没勇气迎视那双精光凛然的凖目,心道:“原来这家伙就是鬼力赤!”一时犹豫不决,转头望向尹相思。

尹相思面色不安,低声说道:“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不必与他翻脸。宝剑交他保管,料以他的身份,不至于不还你。”李逍遥点了点头,心中仍然迟疑:“拿走容易,拿回就难了。”鬼力赤瞪着他,缓缓伸手。

李逍遥被这双眼一瞪,没来由的心生惧意。冥冥中似有一个别人听不见的缥缈声音说道:“鬼力赤,弑君之人,忠主之犬。”这似是无比的矛盾,然而这样一对矛盾集于一人之身,便是鬼力赤。

迎着鬼力赤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李逍遥情知无奈,口中仍咕哝道:“要我缴剑,除非是抢我的……”鬼力赤眼光中露出一丝讥诮之意,说道:“若是抢夺,便不用归还于你。”话声刚落,已把湛卢从李逍遥手中拿走。

蓦然间,鬼力赤眼光骤厉。李逍遥只觉手腕一紧,犹如铁箍夹骨,撕裂般的剧痛,不由变色道:“哇,你……”鬼力赤双眼低看李逍遥腕间的寒玉环,突又抬起眼皮,目光精闪地瞪着他,眼神中斗地掠过狂暴般的异样神情。

李逍遥吃痛之下,看不出这般眼神里暗藏着什么,只是挣手不脱,正欲叫苦,斜刺里一道袖风拍落,卷在鬼力赤手臂上,往旁边甩去,那人道袍飘袂,神清目秀,气度从容,正是尹相思出手解围。

鬼力赤暗感劲道不寻,顺势放开李逍遥的手,翻掌化爪,抓扯尹相思的衣袖。尹相思收袖不及,暗觉爪势压迫心头,委实从所未有的惊栗。不得已翻手出掌,决意拼着剧毒发作也要硬接对方此招,否则袖管扯裂,便要当众丢个大脸了。

然而他的掌势也未及变生而成,蓦觉手腕一沉,如压千钧巨钶,鬼力赤不动声色地从袖下制住了尹相思,顿时消去爪势,嘿然道:“六侠手段不凡,好生钦佩!”撤手移退八九尺,垂手立在门边,低头道:“大帅有请!”

李逍遥没有看清袖底的名堂,只道鬼力赤吃了亏,顿时高兴起来,瞪了他一眼,又转头望向尹相思,但见尹相思面孔苍白,眉头紧蹙,大有颓败之气。李逍遥不由的一愣。

有个皮如锅底的黑奴在帐前击鼓,连响七下,又打一钟,清震未了,早有一排大食人伏身掀帘,跪于红地毯两旁。另有两排红衣喇嘛扛巨大号角嘟嘟吹鸣,满地伏下无数番僧,各摇手轮,嗡嗡诵经。这等盛大声势,李逍遥委实从未身临其境,难免又慌了手脚。但见香烟缭绕处,有一面巨大的金铸牌匾横亘于众僧跪伏的身影尽头,以蒙、藏文以及高丽、扶桑、大食、西域、波斯等多邦文字围绕四个汉文巨字,金光闪闪,写道:“万王之王”。

中原历朝之强势盖世,无出元帝国其右。而这百年强势,尽在此四字之间。然而这四字的主人,以及它所代表的无限实力,却非深宫里的大汗所能染指驱策。帝国强权,如今只操于拥兵自重的枭雄。

中军董抟霄当先引路,领着尹相思和李逍遥沿着长长红毯,穿过满地跪伏的僧众,从那面漆金巨牌左翼转过,面前却非帐篷,而是一条干戈林立的狭道。李逍遥见两旁立着持戈甲士,只留中间一条道,不知要走多长才到头,心下难免生畏:“哇,傲雷这副架势都跟戏里的皇上一样了,只怕还要威风得多。”暗暗后悔不该让鬼力赤拿走了他的湛卢剑,惟恐傲雷万一翻脸,手中少了兵刃,那便不妙得紧。其实他手上就算有兵刃,当此情势之下也无力自保,心里想着有剑,无非只为了壮胆。

忽听得狮吼,声震夜帷。李逍遥心头一慌,不由缩到尹相思背后,从他腰畔探脸瞅见前边台阶旁踞伏一对雄狮,见有生人靠近,竟尔仰头大叫,端是威风凛凛,教人闻声而变色。那千户李思齐迎将上来,见尹、李二人皆有动容之色,乃道:“两位莫惊,这是驯顺之兽,不会冒犯宾客。”李逍遥仍不踏实,颤声道:“可是……可是它们为啥乱舔舌头啊?”李思齐道:“哦,此是雄狮天性。瞧它们并没看你……”李逍遥“哦”了一声,因见果是如此,惊魂稍定。

但见面前巍然屹立着一座宽约千尺、高逾数丈的台坛,以木石搭就,结构稳固。高台呈八角之形,取位八经卦,隐合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徵象,各翼插旗立戟,尹相思一见此形式,心下难免暗异,仰望夜空,但见将星明亮,北纬帝辰昏淡不昭。随一名持拂尘的高丽侍者引到台上,又见水运浑象、铜蟾夔钟各立一侧,拱卫帅帐所位的主台。

犹未步入帅帐,却先听见笙歌悠扬。李逍遥不免心中嘀咕,只见那高丽侍者入帐拜倒,尖声说道:“报!两位仙人已到帐前听宣——”尾音拖长,直教李逍遥耳麻,恨不得掴他一嘴巴。

帐中不知何人以蒙古话叽哩咕噜说了一句什么,高丽侍者出来引宾入帐,这帐篷甚是宽大,布设极为豪华。李逍遥随尹相思走入之时,只觉华灯耀眼,帐中竟有多人席地坐毯,一齐转头望来,倒将他瞧得憋迫,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装坦然了。

一个面孔微黑的锦袍小将迎将上来,哈哈大笑,豪气干云,喏道:“蜀山尹六,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尹相思看那人时,只见面貌英武,虎背熊腰,年纪不过在二十来岁上下,脸腮微有些须根,鼻形微勾,双目似狮虎之瞳,睥睨自雄;唇上蓄两道修剪整齐的黑胡,不长不短,更显威严气象。这人起身相迎之时,帐内人人皆立身恭候,无一人敢坐。

尹相思虽一向从容澹淡,当那人一双精气逼人的眼光投到脸上时,他心中竟有些微慑之感,更无怀疑,连忙振袖揖称:“素闻二公子一世英雄,今日得见,幸何如之?”李逍遥到得此刻,才知先前所有的猜想都错了。威镇天下的傲雷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天神之貌,更非不可一世之人,居然这般不甚显眼,毫无傲慢横蛮之气,反而待客谦和豁朗,没有架子。而傲雷与尹相思的见面也出乎意料的亲热友好,彼此之间都没有表现出李逍遥原想的剑拔弩张。

傲雷同尹相思寒喧毕,转头瞪着李逍遥,见这瘸腿少年衣衫既脏又破,貌相寻常,更不识得,不由奇怪的多打量了几眼,瞧向尹相思,问道:“这却是何人?”李逍遥心道:“偶是你妹夫啊,嘿嘿……”表面上却做稀里糊涂状,含笑等待尹相思说话。

尹相思据实回答:“此是乡下少年,但……”傲雷摆了摆手,说道:“既是跟随你同来的,那也是客。”说着,不再理会李逍遥,拉着尹相思上坐。并将座间一干贵官、将弁、幕僚与尹相思引见。鬼力赤不等吩咐,教人在众宾座最末处,也即靠门的角落一隅,給李逍遥额外摆了一张小矮几。

“什么嘛?”李逍遥被安排坐到别人几乎看不见的地方落座,低头瞧着那张顶多仅容一盆菜一杯盏的小矮几,难免闷闷不乐。但见帐内有歌舞可看,而且跳得热闹,很快又来了兴致,心中喜欢:“不需要花钱买票就有艳舞看哦!”

“《易。序卦》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傲雷挥退乐伎,瞪着尹相思,语声有力的说道。”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正可向道兄多多请教。“傲雷一说话,帐内立时鸦雀无声,连舞伎也凝势不蹈。李逍遥伸脖眺望,寻着话声传来之处,只见傲雷踞坐暖榻之上,背后有一面大得出齐的屏风,画有帝国版图;身边竟卧一头通身雪白的狮子,懒洋洋的打着哈欠。李逍遥心中不免暗奇:“怎么会有白狮子的?”

尹相思向来锋芒不露,神气淡泊,静聆傲雷言毕,才谦和的说道:“大将军见识渊博,身边才士如云,贫道本乃山野鄙夫,岂敢妄言?”李逍遥见傲雷一边听,一边轻抚狮首,不由暗想:“那白狮子怎么不咬傲雷?”

“不然,”傲雷微微摇头道。“广纳善言,总是有益。本朝之所以搞成今日这般水深火热,便是治国手腕过于刚愎而不善怀柔。汉家先贤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论哪家当权,若忘了这一点,逆水行船,覆舟之日便不远了。“尹相思见座间无人胆敢接口,自是由于傲雷积威所致,也因为这番言谈无疑直斥朝廷之非,极是敏感,是以谁也不敢做声。他不禁想:“这般的话语,恐怕也只有傲雷敢于坦陈直言了。“原本担心傲雷在席间提起旧事,碍于蜀山派的颜面,若当众说到殷灭神当年反出蜀山的秘辛,非但争执难免,更只怕要为此而徒起新的干戈。然而傲雷一字不提往日纷争,只论道术,顿教尹相思心头一宽。

傲雷又道:“道兄所修者乃窥天机以测天命之道也。八卦成列,象在其中。我想听你的预测。但说无妨。”尹相思见座上众宾皆望着自己,难以推托,只得沉吟片刻,说道:“天意不外乎人心。欲知天命所向,一看自身作为,二看民心向背。乾坤天地为万象之祖,水火为万物之源、阴阳之基,风雷为之鼓动,山泽终于成形。有了山泽,万物开始滋生,生命亦始孕育,人类因此而获繁衍。由此可知生命有之不易……”他本想委婉的谏言以阻止官军滥用武力。然而傲雷似乎不必听完已知其意,说道:“民间把什么问题都归之于朝廷,那是不对的。一场洪水,死的人远比兵灾殁者数目为甚,这是不争的事实。中原以农为本,累年大饥,耕者不自问其冥顽不灵,百姓不求其变通以应时势。遇灾则怨天尤人,是以邪教妖惑有空子可钻。我所做的,便是铲除田间这些杂草,即便误伤庄稼,那也是一时之痛。与长治久安的理想年代相比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尹相思忍不住道:“涸泽而渔,焚林求猎。不见得是良策,人的作为自有天知。若犯天怒,纵使你有千军万马,将来也挡不住兵败如山倒。每一朝的衰灭,总是犯同一个错误。这样一个走不出去的毁灭轮回,不知道还要轮回多久。历朝在中兴之时,人们都以为理想年代终于盼到了,可转眼浮华之梦便烟消云散,转瞬便是灰飞烟灭……不禁要问,除了世外桃源之梦以外,何日我们才能有一个真正不自欺欺人的理想年代?”说这番话时,座上不断有人低声斥停,但他仍是慨然说完,拂袖而起,直视傲雷双目,说道:“微言不足以济世,可你若要因而怪罪,封我的口不如取我人头。”

李逍遥不禁心里紧张起来,只道傲雷闻言之下,难免要发雷霆之怒,但又出乎意料,傲雷只瞪了尹相思一阵,端碗饮酒,抹了抹嘴,斜睨着尹相思那洒然无畏的面容,把盘钵大小的拳头自捶大腿,豪笑道:“你说你的,我做我的,你敢对我冒死直言,可见你有良心。杀有良心的人,大概只有愚蠢之辈才做得出来。更何况你是我座上的客人,只管坐下饮酒,其它的话,且莫去谈论,省得破坏兴致!”

李逍遥见傲雷并不怪罪,暗松一口气,心道:“身在虎口,与其自己跳出来乱招是非,还不如看妞儿跳艳舞。尹六侠可别再叫我又捏一把汗了,这当儿人家有千万大军,咱哥俩怎么数都不会数出仨来……”偏生席间有一贵官仍要纠缠刚才的话题不放,瞪着尹相思,冷笑的说道:“这位道长所说的话大谬不然,非似道者高论,反似竖儒做寒鸹之噪!”话声未落,飕一声劲风掠响,那贵官登时栽倒在一盘烤羊肉上,连一声惨叫未及出口,便即毙命。

傲雷端茶自饮,不瞧那死尸一眼,淡然的道:“我说过不许再谈那个话题了。”

两名高丽侍者躬身上前,拖走死尸,撤去那一席,动作利索,毫无片刻迟碍,仿佛做熟了似的。尹相思已然变色,李逍遥不禁也吃一惊,都未能看出傲雷以何种手法突然致人死命。而那贵官所坐之席距傲雷的暖榻足有十来步之遥,然而傲雷身形不动,抬手间竟已不动声色的取了他性命,这份杀人手法委是难以提防。

李逍遥留意瞧那尸体,竟无半滴血迹留下,他心头不免越发寒栗,转首望向傲雷,见他一手捧杯自饮,另一只手插在身旁的一个装满细冰屑的金盆里。刚才这只手似是微微一抬,那贵官便即破颅丧命,而不知不觉间傲雷那只手又已放回冰中。

鬼力赤倒是识趣之人,不知是否得到傲雷眼色示意,侍立一旁,见傲雷不再说别的话,他便踏出一步,抬手轻拍,丝竹之声又起,艳妆舞娘蹦蹦跳跳的出来,不消一会,帐内似又恢复了歌舞升平之状。只是尹相思既没心思,李逍遥也觉兴味索然,瞪着那半老舞娘,见她体躯臃肿,居然还在那儿大跳抖腹舞,衣不蔽体,白光乱漾,李逍遥看得瞠目结舌之余,想起强哥儿之言,不由蹙眉道:“怎么找一老阿姨来跳肚皮舞嘛?瞧她那一肚皮肥膏乱蹦,搞得我还没吃肉就先腻饱了……”鬼力赤听见,朝他瞪了一眼,脸上挂着不丝察觉的阴冷笑容。这时有黑皮奴跪行而至,鱼贯上餚.李逍遥好奇的瞪着黑奴,心下惊异:“这些家伙怎么把自个儿涂得乌漆抹黑嘛?”待上了菜,只道盆里是塞外的风味烤羊羔,黑皮奴打开碗盖,却是蒸饺。虽说香气扑鼻,诱起腹鸣,李逍遥却不自禁地反了胃口,心想:“那回子说割奶做饺子馅,原来是蒸饺。另外还有好多鸡鸡被割下来,不知又做啥馅?”黑皮奴上另一道食品,却是三笼汤包。

李逍遥本来就心里嘀咕,一见那些圆滚滚、香喷喷的膻味儿水煎包子,立时便噗出苦水。“我的妈呀……这是人肉叉烧包的翻版哪!”

鬼力赤有意无意的掠李逍遥一眼,见这少年满脸苦相,不知谓何。鬼力赤只做不见,向众宾说道:“今儿大帅款待蜀山尹真人,聊备素席,诸位请慢用。”李逍遥闻言一怔,“素席?”掰包子一看,原来不是肉馅,仅看到豆沙、莲蓉、蛋黄诸料。另看蒸饺亦然,只是蒸煮的汤水却有羊膻味儿。李逍遥早饥得狠了,不顾羊膻气味,急忙抓起大嚼,心道:“只要不是尿矂味儿就好。”黑皮奴斟上一碗马奶酒,恭恭敬敬地摆在面前,一闻碗中香气,李逍遥不免又杯弓蛇影一番,眼睛瞪大。“奶?”

那大食舞娘跳得够了,傲雷只一摆手,她便满身汗的退下。经过末席之时,突觉屁股被人扭了一把,手却缩得飞快。那舞娘险些蹦将起来,就象一只烫着了腚的白猫。转头怒视,末席只坐一个忙于喝马奶酒的男孩儿,邻座却是李思齐。似此类官场中臭男人爱玩的小动作,那老舞娘自是经历得多了。仗着老娘当年侍候过老帅,岂能受此暗掐?自然而然的,一记愤怒的耳光掴在李思齐脸上。李思齐原本正跟旁边一贵官谈论战场秩闻,言及怎样奸淫棒胡的小妾,说得眉飞色舞,哪料竟飞来横祸,懵懵然转头望时,那舞娘已掩面羞走,扭臀出了帐篷。

李思齐捧颊愕然,问道:“她为何打我呀?”李逍遥掰饺子自嚼,头也不抬的说道:“更年期啰,莫名烦躁症……”却在心里暗乐:“所谓‘一箭双雕’也不过如此……”

随着乐曲声变得更加柔靡婉娈,一群花枝招展的舞姬打着旋儿飘入大帐,便在中间的红地毯上翩翩起舞,宛如春花绽蕊,左开右放。李思齐见这班少女个个娇艳欲滴,不觉同座间的贵官一道看得眼直,浑忘了刚才掌殴之辱。

李逍遥看那些少女时,个个浓妆艳抹,面上沾些金粉银屑,或执扇做抖甩状,或耍袖做扬蹄欲踹状,或屁颠屁颠地走碎步,或扭啊扭的耍蛮腰,总之千姿百态,教人目难暇接,一时如入仙幻之境。李思齐在旁边不禁抚掌赞叹道:“这些侠王府进献的佳丽端的是了不得!”

李逍遥见傲雷也看得眼发亮,不禁暗自嘀咕:“侠王府不去行侠仗义,搞这些东东干什么?”那班舞姬原本配合如同首衔尾连,天衣无缝,但旋着旋着就有一个显得格外的出位,渐渐打乱群姬的舞形,夺目般的抢了风头,变成了群芳中间的娇点,宛然花中彩蝶、林间孔雀,百花群鸟合该绕着她一个人转。

鬼力赤不禁皱眉道:“这一个显得未免太出跳了些。”但见那少女也是浓妆艳彩,身材娇小轻灵,忽尔宛如游蛇,忽尔又似狡兔,舞姿变化万千,灵动不定。所跳的竟非侠王府群姬事先排练齐当的舞蹈,而是透出一种充满蛮荒气息的狂野之气。群姬先前还想尽力配合,以免全体出糗,可渐渐的就跟不上那少女越发狂快的节拍,有一个还跌倒扭了脚,余者皆乱做一团,先是愣看,继而大怒,不顾颜面,全涌上去要厮打扭扯。然而中间那少女却越旋越疾,举手抬足间热力激发,顿教满座的男人皆汗水横流,心为之荡,神为之迷。

那干舞姬还未近得她身,忽喇喇全倒了一地。那少女甩袖如耍一对蛟龙,荡转数圈,非但弄花了观者之眼,更在旋荡间惯翻了旁边一干无所适从的舞者。竟连乐曲之声也不禁为之所迷,受她舞姿牵引,而变狂野迷幻之调。李逍遥只看得眼呆,那少女突然扬腿甩来一只舞鞋,飞入碗里,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已溅了一脸的马奶酒。

“哇……”邻座的李思齐叹道,“佳人赠香鞋,真是好艳福。不过你小小年纪,怎生消受得了?”李逍遥正自懊恼,闻言问道:“你想要吗?”探手入碗,奶汁淋漓的捞起那只舞鞋,朝李思齐脸上丢去。“哎呀……”李思齐望后便跌,捂面叫苦,“打到眼了!”

那少女噗哧一笑,娇媚百生,顿时迷煞了满席宾客,便连统领大军的傲雷,见多了欢场里的庸脂俗粉,此时见那少女野劲儿十足,既鲜跳又生猛,热力四射,不免有惊艳之感,心中暗奇:“哪来的野少女?”

这时又一只舞鞋从那少女脚上甩过去,仍是觑定了末席那大眼小儿。李逍遥原想用家传手法接鞋,不料李思齐抓住他手,说道:“跟你这小鬼没完哪我!”李逍遥急抽不出那只手,另一臂也因伤难抬,见鞋飞来,眼看便要打着脸,急摆脑袋,脸转过来时,嘴上已衔着那只鞋。

“胡闹!”鬼力赤沉着脸环顾左右,问道,“这野丫头哪儿来的?”侠王府一乐伎想了起来,忙道:“哦……她不是小香藕,她……她怎么混进来的?小香藕却哪去啦?”鬼力赤转视那舞得正欢的少女,寒脸道:“把这野东西拿下……”

“不,”不曾想傲雷却摆了摆手,饶有兴趣的盯着那少女充满蛮劲儿的舞姿,说道。“看看无妨。”

鬼力赤只得忍了下来,瞪着那满场飞旋的少女,见她双足赤裸,矫若灵兔飞狐,不住的从席上腾越而过,舞得畅快淋漓,众宾酒饮微酣,在此种百般撩拨的风情之下更难自抑,不断的有人抹汗揩嘴,仿佛坐在火炉里烘烤煎熬一般。

但见那少女蛮腰一扭,已晃到了末座,众宾伸长脖子,皆感不忿:“她怎么老往那边跑?”李逍遥正同李思齐扭做一团,眼见足影飞踢而来,难以躲避,急将李思齐的头推去一挡。噼哩叭啷数下声响,李思齐跌将出去,滚到帐角。众宾惊怒错愕之时,鬼力赤又要忍不住出来喝斥,傲雷却哈哈大笑,却看得有趣。

鬼力赤心下不忿,忍不住说道:“大军之中,怎能容此胡闹?”傲雷瞥他一眼,不动声色的道:“官军中的胡闹还少了吗?”鬼力赤躬下身子,没敢再出言顶撞。

李逍遥好不容易挣出手来,那少女柔腰一拧,已晃到跟前,飘身纵起,素足在旁边一官儿头顶上轻点而跃,半空中飞腿撩来,足影蓦地捺到了李逍遥鼻前,教他顿吃一惊:“别踢我鼻呀!”势已不及闪身避过,只得翻手旋掌而出,宛然神龙探爪,堪堪把那只踢到面前的柔足抄个正着。

那少女甜笑声中,另一只脚飞踢而来,但哪有李逍遥手快?只是一送,那少女便身不由己的飞了开去,姿势美不胜收,但却眼看要撞到帐篷柱子上。李逍遥信手将她一抛,心下登感懊悔:“出手会不会太重了些?”急欲扑过去接住她,可是刚才那一下子使力稍大,胸膛和肩窝的伤口齐痛,似又撕裂一般,眼前发黑,险些晕去。

蓦地只见锦袍微晃,有人已站在那棵柱子前边,探手伸掌,便往那少女足底托去。那少女却立时缩脚不迭,拧腰旋身,双手凝变爪势,往那只伸来的手掌急抓几下。只听得鬼力赤一声低喝:“小妖女,竟敢冒犯大帅虎威!”晃身欺到那少女背后,探手要将她扯落地来。

“原来是灵猫天魔爪,”那锦袍青年正是傲雷,一眼觑破这少女所使的手法,虽说迅急之极,但也没抓到他手掌,他翻手回含掌势于胸前,一股无形气圈荡转而成,强劲反弹,把那少女两道爪势封在数尺开外,崩然弹开了她娇小的身子。那少女就势倒跃,双足连环后踹,招数既快且异,鬼力赤因未悉晓傲雷究存何意,没敢这就伤了那少女,负手左移十数尺外,立回原先所站之处,浑似从未动过身形。

尹相思认出了那少女的身形,不由微有讶异之色。李逍遥见那少女飘袂回掠,轻如羽翎般的落足于红舞毯上,虽这般胡闹了一通,却仍若无其事,妙眼莹莹的往他脸上一瞟,嘴边甜笑之色不改。李逍遥不由一愣,想了起来:“哦,她……”

“灵猫天魔爪,”傲雷与尹相思不约而同的望对方一眼,彼此交换了一种难以置信般的眼神。李逍遥不知道他们为何有这种眼神,但见尹相思霍然立起,瞪向那笑吟吟的小姑娘,话声微变的问了一句:“殷灭神是你什么人?”

“灵猫天魔爪是殷灭神自创的成名绝学,”傲雷面孔微侧,朝屏风后若隐若现的一袭衫影低言道。“我也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殷灭神了,风闻早葬身于试炼窟,不想他还有传人。”

那少女并不理睬尹相思,只是翘着一只秀脚,悠然坐在一张矮几上,那双宛如猫儿眼般的碧瞳闪烁着狡黠的光芒,然而她脸蛋上的笑容又似天真无邪。便是这般又悠悠的掠了李逍遥一眼,教他心头好一阵晃悠难定,食指一抬而起,瞪着她那浓黛艳华的妆后面靥,眼前一时既清晰,一时又朦胧,不禁惑然道:“你……”虽说他已想起了这少女便是帅辕外见过的那一个送他秋波的,但这少女嘴边挂着的那一抹总也抹不去的甜笑,不免又令他糊涂。

尹相思瞪那少女一阵,越发感到惊疑不定,又道:“若这位姑娘当真是殷灭神的传人,我的几位师兄弟必为此追寻不舍。”那少女悠然晃了晃脚,甜笑道:“偶没听说过这个名啊。”尹相思心中难以释然,拂袖道:“但愿如此!”

鬼力赤眼看一场宴会被搅了,不由阴着脸道:“来人哪,请这位爱跳热舞的姑娘出去……”那少女没等卫兵进来就先说道:“别赶别赶,我自个儿会走。”眼波溜转,掠了掠傲雷,甜笑中透着几分讥诮,说道:“统帅大军的人,不是这么小气吧?”

李思齐醉眼乜斜的探头过来,枕着李逍遥肩头,垂涎道:“天下间竟有如此一对勾人之极的靓足!”李逍遥抖肩甩掉那张酒气乱熏的脸,没好气的说道:“靓啥?脏兮兮的……她都不穿鞋!”

傲雷喝退卫兵,打量着那野味儿十足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说道:“本帅不小气,胸怀之大,足以容得下像姑娘这么样一位妙人。”那少女嫣然道:“原知你比某些人好。”李逍遥感觉到她的眼波若有意若无意的又朝这边一掠,心下暗惑:“所谓某些人……”

傲雷道:“不过你搅了本帅的宴席,我可要罚你。若不这样,难以服众。”那少女笑道:“罚酒三杯麽?灌醉了我,然后就……”妙眼一眨,闪出狡黠之色。众官皆想:“也只有这麽一个野丫头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跟大帅说话。奇怪的是,大帅似乎反而不以为忤。”

李逍遥随手抓来一块布揩脸,待擦拭毕才看清这是一人的衣衫,转头一瞧,却是那个名唤强哥儿的亲兵侍立在旁。李逍遥正要陪声不是,却想起一事,早想向这名好说话的元兵打听,逮着了隙儿,连忙給了那兵一锭碎银,小声问道:“今儿你们有没有在愁云涧那边抓到一个小姑娘,和她在一起的还有这么样几个人……”不等他比划毕,强哥儿摇头道:“别提愁云涧了。”李逍遥心头格登一下,只道有事,急道:“那……”

只听傲雷道:“我要你留下。”那少女悠然晃脚,摇头道:“偶才不跳舞給你们这些官儿看呢。”鬼力赤斥道:“无礼!”傲雷却瞪退他,轻手抚摸狮额,说道:“我便是喜欢她这般性情。这样罢,你只需留在我身边,别的事不用做。”那少女问道:“就这么简单,什么也不用做?”鬼力赤沉着脸道:“这是大帅的恩典。要你只须陪着他,还不快谢恩?”那少女朝他“去”了一声,妙眼轻眨,斜睨着傲雷,笑眯眯的道:“挑明了说呗!你不就是想要我做你‘马子’?能什么都不做吗……呵呵,你以为偶不懂啊?”

傲雷威严的脸上竟也露出笑意,问道:“你愿不愿意呢?”那少女妙眼又眨,问道:“要偶自己来挑吗?”鬼力赤忍不住道:“大帅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怎能由你?看中你是你家修来的福……”那小姑娘又朝他“去!”了一声,吐舌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转头朝傲雷说道:“大帅大过爹娘吗?在偶那里,都是女挑郎咧!”傲雷点了点头,说道:“看出来了。姑娘像是苗疆中人,话音中有滇贵川一带的风情。”

“你真比其他人行哎,”那小苗女笑道。“在偶苗乡,挑郎可不兴硬来哦。乱点鸳鸯谱,也只有汉家才做得出来……”又悠悠的瞟那汉家郎一眼,见他心不在焉,只顾跟一小兵窃窃私语。她不由噘了噘嘴,“雀!”了一下。

傲雷微笑道:“本帅虽已发话,可也要你自己情愿才行啊。”鬼力赤瞪着那少女雪白足影,阴着脸道:“就算你要自个儿挑,此间谁又能比得上大帅?更何况,谁也不敢要一个被大帅看上的女人!”凖目环扫,果然无人胆敢抬头,然而他的眼光很快就触着了最末处那双乱瞪的大眼。

李逍遥从邻座摸来一包旱烟丝,撕符纸卷了棵烟棒儿叼在嘴上,心道:“傲雷泡妞真没水准!这种毛都没长全的货色也拿来当宝,真搞不懂他的品味……连这种只会光着脚丫到处跑的妞儿他也要?”一个念头犹未转过,那小苗女突然蹦到他面前,笑吟吟的牵手挽臂,做小鸟依人之状,回眸望向傲雷,嫣然道:“好啊,我就挑这个!”

此话一出,非但满座哗然,连李逍遥叼在嘴角的烟棒儿也惊得掉了出来,慌忙甩手挣扎,想摆脱那妞儿的故意纠缠,眼见许多惊愕的目光都往这边投来,越发心慌意乱,说道:“不要挑我……你不是这么没品味吧,小甜甜?”

那小苗女素手抄着掉落的烟棒儿,自叼嘴上,抬手往李逍遥头上一拍,笑道:“叫‘甜甜姐’!”

“胡闹!”鬼力赤阴脸斥道,“野丫头,你这是有意侮辱大帅喽?放着一等一的人材不挑,竟然……”连傲雷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尹相思见他眼光不豫,惟恐一怒之下,难免伤了李逍遥的性命,连忙晃身过来,站在李逍遥身前,蓄势以防。然而他心里也知,若傲雷真有杀李之意,他决然抵挡不住。

“什么呀什么呀!”那小苗女白了鬼力赤一眼,甜笑道。“说话不算话麽?不是说定了让偶自己挑吗?非要挑傲雷吗?雀!”

鬼力赤怒道:“就算不挑大帅,总也该挑个好点儿的呀,比如……”转动目光,瞅向一人,指道:“比如尹道长至少……”尹相思冷然道:“贫道是出家之人。”鬼力赤噎然。

小苗女不理会旁人,转眸望向李逍遥,笑眯眯的道:“瞧偶艳妆之后是不是更好看?”李逍遥急于跟强哥儿说话,却摆脱不掉这妞儿乱纠缠,皱脸道:“小……甜甜姐,你到底要搞啥鬼嘛?这一路害得我们还不够吗?连尹六侠也都被你整蛊惨了,拜托!这当儿你来泡我是要害死我……”

小甜甜低声道:“你倆只要听偶的,就都没事儿。”李逍遥一时未能揣摩其意,更哪有心情看她艳妆如何俏法,恼道:“眼下都有事儿啦!”转头一瞅,那强哥儿却不在身后了,急忙放眼去寻。小甜甜晃头遮他视线,笑道:“你看偶美不美嘛?”李逍遥无奈,只得说道:“擦了这么厚的粉,美过大头鬼了!”没等小甜甜反应过来,把她的头往旁边拨开去,投目一望,那亲兵正跪在傲雷面前,禀道:“帅爷,妹帅回来了!”

“妹帅?”李逍遥心下一时迷糊,无意中回头,只见一个身裹战袍的小女将英姿飒爽地走进帐里。李逍遥慌忙躲进小甜甜的头影里,把脸埋下。暗觉仍是不能遁形,情急之下竟掏出那件肚兜儿,想蒙回脸上,却被小甜甜误解其意,一把抢了过来,欢然道:“好美的肚兜儿哩!是送給偶的吗?”

李逍遥急抢不回,一时间左支右绌,处境之艰难狼狈,惟他自知其苦。所幸他身前有尹相思和那小苗女遮挡,傲雪步履匆匆,迳直朝她哥哥走去,并没留意到李逍遥也在此间。兄妹相见,自有一番亲情溢目而出。

傲雷向来与这妹子甚为亲厚,见她面色不好,英眉紧蹙,显是神不守舍,他心中不安,迎上前去,说道:“听说你受了伤,我很是牵记。回来就好了,今后为兄不敢再放你去做这等危险之事。”傲雪显得闷闷不乐,低声叫了哥哥一声,垂下眼眸。这时,中军董抟霄领一队亲兵抬三副担架进来,摆在地上。“帅爷……”

“三副担架?”李逍遥乍然间看见担架,不由想到尹相思、小甜甜以及他自己,加起来正好是仨。一慌神之下,才看见担架上全都抬有别人,并非为他们三人预备。中军董抟霄脸色如笼阴云,躬身趋近,见傲雷双手一紧,捏着椅手,眼光透出威肃之气,语声铿然道:“八百龙!伤我妹子的这笔帐势必要向耶律强雄讨还……”董抟霄趋身道:“大帅,愁云涧一役,折了两员偏将,还有鄂临奴他……”说着,掀开两块盖尸布,露出博罗、英洛的面孔。

帐内的气氛骤然沉重起来,傲雷立在两将尸身前,垂目俯看,半晌不能言。过了一会,他转到另一副担架前,见鄂临奴瘫躺难动,双眼瞪着他,似仍急欲挣扎起来拜倒。傲雷轻手按他肩头,说道:“我会找最好的大夫替你医治。”

鄂临奴双目仍瞪,口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傲雷看出他的急切之情,俯脸下去,倾聆片刻,眼光更见精凛,缓缓直起身子,哼了一哼,沉声道:“‘霍力王’这三个字,鄂临奴虽然说不出来,可是我已然知道。”

中军董抟霄道:“妹帅回来时,已擒霍力王归辕。眼下咬住将军正在帐外候令……”李逍遥闻得此言,心中暗惊:“捉了霍力王?哦,想必先前元军所说的‘捉到魔教大人物’指的却是他……”正想有没办法解救霍力王,那小苗女喜滋滋的拿着那件漂亮肚兜看了又看,林月如出自大豪之家,所穿衣着岂有不精美新潮的?那小苗女显是从未见过这等好料,不禁心花怒放,忍不住抱着李逍遥,嗒的給了他一吻,响彻帅帐。

傲雪正说道:“刘福通一伙趁那姓霍的绊住我,竟使妖法逃遁入林,没能一并成擒……”突听得一声怪响,打断了她的话。众将不由寻声顾望,只见那小甜甜抱一个大眼少年乱送亲热,傲雷的眼光已变得更沉。

李逍遥把小苗女一推,低头欲溜,后衣领一紧,又被提溜了回来,转面瞧见傲雪杏眼盈然的瞪着他,情知再难躲开,只得扮糊涂道:“将军有何吩咐?”鬼力赤在一旁留心察看傲雪的神情,见她的手上少了一只寒玉环,所少的这一只居然便在那少年手上。鬼力赤眼中闪出一丝旁人难以窥知其意的阴骛光芒。

傲雪见李逍遥堕崖没死,心中自是惊喜不胜,难免真情流露,凝视着他那深印脑海的面容,一时间恍如置身梦中。但当看见他与那小姑娘神态竟然大是亲密,傲雪心中难免一痛,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伤心,眼眸里愠意闪过,因觉帐内外人太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逍遥趁机挣出她的手,憋眉道:“哎呀,尿急!”一边捂腹做状,一边朝尹相思暗使眼色。小甜甜蹦了过来,问道:“是不是要借‘尿遁’啊?”李逍遥忙“嘘”,朝她乱眨眼色,小甜甜道:“好啊,带上偶?”李逍遥低声道:“带你就穿梆了……”小甜甜大眼一瞪,叫道:“什么嘛!我可警告你哦,李逍遥。你别想甩掉我!偶能跟着你到这地方来,那就是吃定你了。不管你躲到什么地方,偶都……”李逍遥掩她口不及,只是叫苦。

便这一阻,鬼力赤已悄没声息的晃到帐门口,任何人若想轻而易举的从他身旁溜过,简直不可思议。尹相思与此人交过手,晓得决难绕过他而走,无奈之下,只好准备舍身绊住鬼力赤,好让李逍遥这无辜少年得脱。

李逍遥想:“我的宝剑得弄回来才行。”瞥眼瞅见湛卢剑便在鬼力赤腰带一侧插着,他大眼一转,使出家传“飞龙探云手”,这一霎间脑中闪出大娘的告诫:“并不是遇强勿用,可若对方是个武功高你很多的人,使这门手法便不免要有极大的风险……”蓦觉手腕一紧,如入铁箍,还未沾着湛卢剑,便給鬼力赤扣住了腕脉,半身顿麻,心下暗叫:“乌鸦嘴!老婶真是乌鸦嘴……”

“哎呀,谁骂我?”李大娘在家挑灯缝衣,没来由的打了一个激淋淋的喷嚏,连灯光都被她一口气喷灭了。在黑暗中转头乱望,突然间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掐指一算,变色道:“嗨哟……该不是逍遥儿在外有难罢?这可怎么着哪!”

“你大难临头了,小蛮子!”鬼力赤瞪着李逍遥,目光骤然一狠,手上催加力道,正要震断李逍遥全身骨节,尹相思的手掌、小甜甜的竹笛同时从左右两侧攻到他身旁,均逼指要害,同时喝道:“放了他!”

鬼力赤将李逍遥身躯拉近来,脚步微移,把他当做挡箭牌,尹相思和小甜甜不得不生生刹住攻势,一时奈何不了这个功力精深的胡人。鬼力赤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大帅帐里岂能由你等胡闹!”另一只翻转而出,正要戳点尹相思和那小苗女的穴道,耳边只听“唰”的一声,寒光逼射,颈侧登时一凉。

那亲兵强哥儿正自呆望,蓦地只觉腰间微擦,佩刀离鞘飞出,素手一棹,抄转刀头,迅速之极的抵着鬼力赤的脖颈,只须轻轻一送,便断了他的大动脉。鬼力赤脸色登变,瞥目瞧见钢刀握在傲雪手中,她面寒如冰,双眼凛凛瞪视,却不言语。仿佛一切想说而又难以启口的话语尽在刀锋。

化为透骨的杀气。

谁也没想到会有此变。便连傲雷也满眼错愕之情,一时瞧瞧这个,一时望望那个,急难明白究是何故使得他妹妹与鬼力赤这般刀兵相见。

李大娘眼看着几根测算用的蓍草茎竟然在她掌心相互纠葛不休,不免傻眼,奇道:“逍遥儿也未免太风流了罢,这样也玩得?”

“玩不起,奴才真的玩不起!从小到大,郡主从未对奴才有过半句狠话,今天却是突然间拔刀相向!”鬼力赤那凌厉的眼神突然转为无限忧伤,泪光荧然,面上青筋抽搐一阵,颜容仿佛霎时苍老颓暗了许多。喃喃的苦笑,形如一个伤透了心的长者,但他眼光很快又恢复了凛冽的肃杀之气,瞪着李逍遥,不顾刀尖抵颈,厉声说道:“然而这绝不是玩耍。此人冒犯大帅虎威,断然不能轻饶他!”

李逍遥大眼骨溜溜转,身受无形重压,一时抬不起头来。只听傲雪冷冷的说了一句:“虎威不见得非要靠杀人来维持。”鬼力赤垂目说道:“奴才难以相信郡主会为了一个小南蛮而要了奴才的性命。”傲雪小嘴抿紧,握刀的手毫无动摇,眼光更冷,缓缓的说道:“我会。”

鬼力赤脸色一变,本想催加劲道结果李逍遥,免得徒生枝节,闻得此言,他不由得抬脸望向傲雷,此时此刻只有傲雷才是真正能够生杀予夺的人物。

“鬼力赤在傲家多年,从没犯过错,”傲雷伸手按着他妹子的钢刀,缓慢而有力,把刀头从鬼力赤颈侧移开,双眼却瞪着傲雪,说道。“他要杀人,一定有对傲家能够交代的理由。”

李逍遥正想:“惨了惨了,傲雷定要为了妞儿被我泡走那笔糊涂帐而借刀杀我……”正感绝望,只听傲雪说道:“这个人不能杀!”傲雷显得很是疑惑,不由侧脸到他妹子嘴边,浓眉紧蹙,低声问了一句:“理由?”

熟悉傲雷的人都知道,无论做任何事,他都要一个做或不做的理由。惟此,他并非一个武夫。而眼下能救李逍遥性命的也只有他不能死的理由,以傲雷和鬼力赤的武功,以西域雄师横扫天下的武力,若李逍遥没有活着的理由,此间谁也没有本事从傲雷刀下让他活着。

傲雪说出一个理由,这理由却是出乎鬼力赤所料。她只说三个字:“洛书牌。”

傲雷不禁瞧了李逍遥一眼,随即又望向他妹子,眉关仍锁,惑然道:“与他何干?”

傲雪看也不看李逍遥一眼,似是望着远处,说道:“你要不信我,就杀了他吧。”李逍遥变色道:“听她的没错!杀我只需要一刀……”鬼力赤冷哼道:“刀都不需要!”李逍遥道:“随便你用不用刀,总之……总之我若没命了,你们傲家可就别想找到那霸王卸甲的龙……”傲雷挥手阻断他后边的话语,显是不想让旁人听到,但他的神情变化似已相信确有其事,说道:“鬼力赤,把他留下来,有何详情我要慢慢的问。”

李逍遥见傲雷神色转变,知是信了他和傲雪的那番话,燃眉杀机既得缓解,他心中方感一宽,傲雷后边说的那句话竟是要扣留他,李逍遥一听又急了起来。

就在这既焦急又无奈的时候,帐外飘来一支苍凉的歌声,似是一个老者唱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旗风劲猎,竟掩不灭歌声。帅帐里的人不由都楞住了,中军董抟霄变色道:“是什么人?”

帐后帘幔拉开,从高台望去,夜幕下方跑马场一览无余。台下不断的有守兵喝问:“什麽人?”“谁在乱唱妖曲?”吆叫声透出惊疑不定之气,战马鸣成一片,马嘶声此起彼伏,更增众人心中惶惑不安之情,仿佛将遇一场不期而至的夜惊。

李逍遥和尹相思对望一眼,同感惊诧:“傲雷大军驻地,外人怎会闯得进来?那究是何等样人!”彼此间心中一个念头未及转过,蓦地只听一声娇笑:“雪片红雨!”那小苗女趁众人被歌声分乱心神之际,瞅到隙儿,突然朝鬼力赤脸上扬手撒出一大片白白红红的粉雾,一弥而开,顿然漫遍帅帐。鬼力赤脑中只一晕,小甜甜翻手又发三道微烁的针芒,逼得鬼力赤不得不退,但他仍有余暇将李逍遥毙了,掌力甫出,斜刺里穿来一道素手之影,使个拨云见日之诀,鬼力赤掌力顿偏,穿帐而出,摧飞台角一尊地动仪,轰然大响。

鬼力赤从那招拦截的手法上猜到发掌之人必是傲雪,只这一瞬间的阻挠,小甜甜已把李逍遥抢了过去。空中迷雾飘香,鬼力赤顿感不适,知是毒雾,急忙退到傲家兄妹身旁,喝道:“屏住呼吸,速离此帐!”一边叫喊,一边以身背推傲雪出到帐外,同时伸手正要推傲雷出去,脑中一晕,登时摇摇欲跌。

帐内大半数的人都被小甜甜施放的毒雾熏翻,李逍遥仗着身法奇快,拉了尹相思的手,随那小苗女飞快窜到帐外,停足未定,李逍遥转头往里边一望,心想:“不知道傲雪她……”惦挂之情油然而生,再无迟疑,送开尹相思的手,回身跃入迷烟弥漫的帅帐,小甜甜在后边叫道:“你又跑回去干什么?”

李逍遥哪有工夫回答,屏住呼吸,快步到帐内一转,满地皆躺倒了人,却寻不见傲雪的身影,无意中瞧见那亲兵强哥儿歪倒在一旁,李逍遥心想:“这小兵跟我还谈得来。”揪起便往帐外奔去,一路跑一路想:“傲雪多半先已出去了……”蓦然间一只小腿被抓住,心中吃了一惊,低头一瞧,只见鬼力赤的手从人堆里抓将出来,却扯住他的小腿。李逍遥慌忙把脚乱踹,鬼力赤终是神志不清,再难支撑,被李逍遥挣出脚来,往头上踢了一下,顿时滚倒。

李逍遥使多了些气力,也开始感到头沉眼黑,心下暗惊:“小甜甜玩的啥毒啊?怎恁般厉害?连鬼力赤都吃她不消……”他却不知鬼力赤除了多吸进了“雪片红雨”的气息,更在猝不及防间中了小甜甜三枚毒针,是以支撑不住。李逍遥趁机从鬼力赤腰间找回湛卢剑,摇摇晃晃的奔出帐外,正要取还神丹镇祛毒气所侵,脑中一晕,连同昏迷的强哥儿一道跌倒下去。

小甜甜和尹相思正等在帐外,见李逍遥一出便倒,连忙相扶。李逍遥本已将要陷入昏瞑,忽感鼻际清凉,送入一丝泌脑的激爽之气,连打三个带汁儿的喷嚏,醒了过来,却不知此是何等样祛毒回神之法,暗觉惊异:“只怕连百草仙使毒都高明不过这小甜甜!”

小甜甜见一小兵躺在李逍遥身旁,只道他不顾自身安危冲回帅帐是为了多救几人,而且这干人显然与他并不熟识,而他居然有此舍己救人的英勇气概。这一霎间,她心里不觉涌起了一种小女儿家说不清的奇异感觉,凝望着李逍遥,幽幽的说了一句:“你怎么是这样的呀?”说完噘唇,似是莫名懊恼。

李逍遥自然不晓得小女儿家会有何等样云雾无定的感觉,也没工夫想。更哪会说出他之所以跑回帐中,原本是为了傲雪。但若说了出来,小甜甜对他的感觉就会是另一般了。或许将他毒个半死不活,原也只有天知晓。

“上有天下有地,”夜幕中传来一声嘶哑的大叫,台下演兵场中有个人怒目凛凛的瞪着高台上,话声隆隆的道。“谁胜谁负还未分晓!”

李逍遥闻声便知那是何人,心道:“霍力王看来处境不妙哦!”小甜甜并不理会别人死活,只盯着李逍遥,抬起两只小手,抚着粉颊,问道:“你说偶美不美嘛?是这样好呢,还是卸了妆好看?”李逍遥哪有闲心应付她,又没敢乱招恼这等使毒高手,随口说道:“把粉涂得跟僵尸似的,叫我怎么敢欣赏嘛?”小甜甜一愣,随即会过意来,说道:“那偶擦掉粉好了。”把双手往脸上乱抹,擦得跟花猫似的,待睁开眼睛,转头乱寻,李逍遥已趁机拉着尹相思溜没影了。她不由大恼,跳脚道:“李逍遥!偶要毒死你——”

李逍遥和尹相思本想趁乱溜到台下,但见许多甲士涌将上来,有将领叫道:“保护大帅!”四下皆见人影幢幢,急难走脱。李逍遥和尹相思只好蹲在帐篷阴影中,望见傲雷立在高台边缘,眼望较场方向,抬手往喉前作势抹脖,随即指了指台下,手若短铳瞄射之形,口中“砰”一声,才冷然说道:“天意如刀。就要落到你头上了!”

那干涌上帅台的军士忙于守护四下出入口和保护主帅,一时未顾得上理会李逍遥等几人,只道是帅爷的贵客,却不知帐内发生何事,虽闻到烟雾气味有异,也只想到多半是邪教余孽搞的鬼,却没料到是那一脸甜笑的小姑娘干的。李逍遥突然想起:“哎呀,该当找那小甜甜讨尹六侠身上蛊毒的解药……”正要回身去寻,尹相思却阻止了他,苦笑道:“别找了,我可不敢服用她配的解药!”

傲雷的军中劲旅分守各处要隘,与各地官军、民团一道防堵棒胡残部从山中逃脱。此间大营中仅有中军数千骁骑属于傲家“西域雄师”,其余的大都是各地奉调而来助战的兵马,诸如李思齐这类的杂牌军。但饶是如此,傲雷大营所在,兵马分布均依九宫八卦之理,旗戟如林,营火绵延,远看若一碟银河飞轮,垓心灯密,往外而渐稀疏,最边缘之处灯火寥如晨星,可又隐藏不知多少偃旗息鼓的伏路兵马。似此铜墙铁壁般的严密防线,外人断难袭扰大营。面对一场夜惊,各路杂牌军营中已显混乱之象,惟傲雷所部三千骁骑不为所动。却也暗中调兵遣将,朝帅营井然有序的靠拢。

李逍遥听了尹相思之言,心中一时无策,暗觉苦恼:“对呀,小甜甜未必肯給解药,再说……万一她往解药里又搞鬼,岂非更糟?”无意中望见西、南两面的军营中火起,不一会连东边营帐也有乱象,惟北大营与中军营诸般如常。尹相思眺望一阵,说道:“能袭扰傲雷兵营的人必非寻常,不过今天我们可以亲眼看到傲雷统军的手段了。”

李逍遥往跑马场一望,但见火把云集,四面的炮筒缓缓转向,却指向中间被围住的那一大簇人,乍眼一看,约莫不下数百之众。火把光芒,照出那数百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被大军包围在旷场正中,最前边却竖起一座粗木所做成的“十”字大架,有一条彪悍大汉双臂展开,钉在横木之上。李逍遥几乎叫将出来,惊道:“那……那不是霍力王麽?”

“魔教这班俘虏留着终是祸患,”那元将咬住骑在马上,手持一支火把,伸到霍力王胯下,猛地捣去。霍力王受此煎熬折磨,竟不发一声。他强忍了一阵,浑身大汗淋漓,捆绑他身躯的那座大木架也撼动难止。咬住把熄灭的火把丢在霍力王头上,砸得他额头流血。咬住嘿的一声冷笑,扫视众俘,提高话声说道:“照我说,应该把你们这些执迷不悟的妖人斩尽杀绝!”

李逍遥见霍力王身上几处伤口仍然流血未止,虽然倔强不屈,难掩那一脸的焦渴摧颓之气。才半日不见,已变得憔悴难认。以霍力王的功力,身受外来折磨再甚,也不至于如此困顿。李逍遥便即想到:“他必是没酒喝,一身功力发挥不出,再加上被我以洗肠草消磨了一番,以致锐气尽失,才不敌傲雪,被提溜了回来。说到底,总是我不好了,为了妞儿害别人受此磨难,太也说不过去。”一念未转,几支火铳已抵住了他和尹相思两人的后背。

“不想死的快说!”咬住扫视那一群衣衫破碎的棒胡义兵,马鞭一指,喝问道:“你们的头领棒胡躲到哪里去了?还有,刚才是谁在大帅营里乱放妖声?哪个不肯说的,就象他那样——”鞭梢指向另一处,两头雄狮将一名被元兵单独拖出来的义军战俘扑倒撕为两半。鞭梢又指向别处,“或者像他们!”一阵火铳射倒几个跪在矮笼里的俘虏。

李逍遥心中既惧且悲,无意中望见傲雪与那头白狮也站在台边,却垂眸转面,似是不忍多看。她的神情落到傲雷眼里,傲雷微皱眉头,语声有力的说了一句:“他们杀我们的时候也是一样狠。”傲雪猛然抬首,触及傲雷低视的一双微红的目光。

傲雪与敌人交手之时,虽也够狠,但她却不忍见毫无反抗之力的人惨遭屠戮。把俏面转向另一边,只见李逍遥和尹相思被一队色目军士推将出来,立在台角。李逍遥并未留意到有一双眸子正望着他,只顾回瞧身后,看到几个蒙着白罩衫的元兵装束奇特,每人手抬一个白色长筒,朝帅帐里喷洒乳白色的水雾,不知做何用途,但闻来竟感头脑清爽,李逍遥不禁又激灵灵地打起喷嚏。

台下又是一阵火铳轰击,倒下一排义军战俘。后边没死的皆叫:“我们都是棒胡。要杀棒胡,就冲我们来吧!”一时骚动难定,那元将咬住向傲雷请下断头令,目露凶光的说道:“大帅,这班人冥顽不灵!”傲雷眼望夜宇,一时沉吟未决。李逍遥、尹相思、傲雪不约而同的望向伫立在帅台高处的那个孤独的身影,听见傲雷说了一句:“成全他们罢!”李逍遥心中一凛,顿感汗发齐寒。

傲雪忍不住道:“二哥……”傲雷抬起一只手,微微一摇,不让她说下去。傲雪也知平日二哥虽对她亲厚,可遇到这等军中大事,她决然无力说服傲雷。只见小甜甜从帅帐后晃将出来,叫道:“傲雷,一下子屠杀几百人,你不怕晚上发恶梦吗?”傲雷浑似未闻,屹然不动。见此情形,小甜甜把两手一摊,叹道:“没辙儿!”

台下众俘无力反抗,咬住一声吩咐,色目军正要乱铳射杀那数百人,霍力王大叫:“就算要杀头,也该有一口送行的酒!”台下一名探马赤军千户正要把酒給他,却被一铳射碎了酒碗。咬住手握短铳,黑着脸道:“完颜黑骨,如果你没有脑子,我就轰掉你的脑袋!”那千户噤若寒蝉,扑身跪倒,却又满面愕然不解之情。

咬住瞪着霍力王,冷笑道:“想喝酒就下地狱去喝罢,阎王爷那儿有的是黄汤!”李逍遥暗想:“戏文里坏人都很愚蠢,没想到官军倒也不算没脑……”心想要救霍力王,凭己力决然不能,更无力阻止傲雷杀人,然而咬住之言却提醒了李逍遥,正要转身找酒,几支火铳却逼近身来。

凭这几支火铳怎能挡住李逍遥?手影急晃数下,那几个色目兵顿时掌中皆空,火铳全在瞬间工夫易主,被这大眼少年夹于腋下。李逍遥飞腿扫出,噼哩啪啦的把他们踢下台去,丢了长铳,身影急闪而入帅帐,找到半瓮残酒,仗着身法奇快,晃身而出,眼见急难穿过兵马所围成之墙奔进场中央,只得旋身提劲,把酒瓮发力朝霍力王掷去,叫道:“給你降一场酒雨!”他内力强厚,这一掷之下,酒瓮挟带呼啸劲风飞逾数丈之遥,眼看就要飞近霍力王头顶,不料砰一声大响,咬住放火铳射碎了酒瓮,酒汁虽撒湿霍力王半身,但却没能喝着。

李逍遥见白费了力气,不由叫一声:“可恨!”只得又到帅帐里抱了一瓮酒出来,刚要抛出,斜刺里探来一只手爪,嗙一声把酒坛抓碎。李逍遥被淋了满头湿,抬眼一瞧,见鬼力赤阴沉着脸逼近,竟不知怎么醒转过来。李逍遥头皮一阵发紧,情知此人厉害,不能匹敌,脚下抹油,急避而开。鬼力赤虽被元兵救醒,可他所中三枚毒针封住了大半的功力,即便念念不忘要杀李逍遥,一时却也追他不到。但这人一缠,李逍遥哪有工夫再去取酒?

正感着急,只见小甜甜笑吟吟的从帐角闪将出来,素足飞踢,点蹬旗杆,借势弹射而出,空中连变身形,姿若飞鸟穿云。李逍遥起初不明她又搞什么名堂,待望见她手挟一小坛酒,衣袂飘飘的掠向霍力王,口中娇笑道:“好玩喔!你们越是不准干的,偶就越发要干成了它!”李逍遥方才明白:“哦,她这是要給傲雷添乱呢。”

但见咬住抬起短铳,点着引子,瞄向空中飞掠的那个小巧身影,正要轰她下来。尹相思翻手从袖口里发出一颗红豆,“嗤!”的射出,正中咬住那只握铳的手腕。此豆虽小,却蓄含尹相思修炼多年的丹元玄气,端是仙家手段,势道何等玄奇。咬住岂能禁受得起,短铳脱手,腕骨折裂,痛哼一声,倒撞下马来,噗的溅起尘土。

小甜甜不知是谁救她一命,抱着酒坛窜过众军头顶,素足飞扬,宛如蜻蜓点水,眼看已离霍力王不远,突见两名红衣喇嘛从人丛里纵将出来,左右拦截,招数甚是狠急。小甜甜叫道:“什么玩艺?”左边那麻脸番僧见是美女,不免眼露异光,双手犹如鹰爪扑攫,狞笑道:“西宁刹有的是床。我叫西陸喇嘛,跟我回去吧你!”没等说完,小甜甜的素足已连珠炮般的踹在这淫僧嘴上,顿时碎牙乱飞,羊撇头倒翻下来,被惊马扬蹄践踩。

小甜甜借势纵入另一番僧怀中,那僧刚报家门:“我是西宁刹三九上人……”话声突转惨叫,翻着筋头倒栽落地,众军勒骑看时,见这番僧胸口不知如何烂出海碗大的窟窿,内臓俱糊,发出恶臭气味,呛人欲倒。眼见此等死状,那干色目军不禁骇然变色。

小甜甜旋身甩下一串娇笑,声犹在耳,人影已到了那木架顶上,把酒坛捧到霍力王嘴边,说道:“大个儿,偶給酒你喝。张嘴!”眼光却挑战般的瞟向帅台上的傲雷,小嘴边露出胜利般的微笑。

底下有数支火铳向小甜甜的身影瞄准,傲雷却喝止了那些想放铳的色目人,眼看着小甜甜把酒倒入霍力王口中,一时间众军尽皆仰面哑然。

鬼力赤见到此景,不由脸色登变,舍下李逍遥,趋跪在傲雷身后,急道:“帅爷,不能让霍力王得酒劲之助!”傲雷望着木架上的那两个人影,不知是在欣赏小甜甜桀骜不驯的姿态,还是在想:“霍力王喝了酒又能怎样?”鬼力赤所说的话,他竟似没有听见。

然而傲雪却忍不住跃身而出,落在台下一匹空鞍的战马上,双腿夹镫,策骑飞驰,朝刑架急冲而来,半道里拔出一支大旗,卷起旗布,宛若一杆大枪。只一烁眼间,她已逼近那座刑架,仰面喝道:“小妖女,給我下来!”小甜甜在木架顶上笑道:“臭鞑女,不下来又怎地?”笑声犹未落地,傲雪横转旗杆,呼的扫去,刑架轰一声截桩而倒。

这等劲道委实骇人之极,一时尘土飞扬,众军皆惊得忘了喝彩。小甜甜仗着身法灵巧,早飘掠开去,隐入场边旗林之中。刑架倒塌之势端是沉重急骤,众人只道霍力王必被压扁在地上。却哪料他双手双脚已然振崩身后粗木,捆身的锁链也迸散数段,呛啷啷一响,霍力王从尘烟中挺身而起,粗臂一扬,左手腕的半截链子飞甩而出,缠住傲雪所持的旗杆,右手腕的另半根铁链撩中马足,缠翻在地。

傲雪虎口剧震,不得已放开那根旗杆,急退了开去,俏脸煞然变得一时潮红,一时苍白。受霍力王劲道震荡之下,一阵气血翻涌,难以定神。想起在愁云涧的交手情形,始知霍力王饮足了酒后有何不同。

那干色目兵齐唰唰的举起火铳,未及瞄准,霍力王已扑到傲雪身前,虎吼一声,震耳欲聋,发拳轰击傲雪,却被她使小巧身法闪了开去。两人一交起手来,顿教众军难以瞄准,因怕误伤了小郡主,不敢贸然放铳。

霍力王并非只仗一身蛮力,他粗中有细,更有上乘武功,借酒发挥之下更是酣畅淋漓。一连数个箭步锁定傲雪身形变化的方位,觑定了她退无可退,猛地发一记重拳,势若千钧般的照胸击去。眼见这一拳的威势绝非常人可挡,李逍遥的心都险些蹦出胸口,惊呼道:“哇,有你这么打女人的吗?”却已来不及奔去拦拳,傲雷的神情竟似比他镇定得多,想是素知这位小妹的本事,虽不吃惊,但仍提气喝了一句,送入霍力王耳中,意在分他心神。“霍力王,你还想做困兽犹斗吗?”

傲雪眼见这道拳力犹如巨涛滚滚的推撞而来,不论她身法多快都已避不开去,惟有拦臂封挡,但为了震断手骨,脚下直线飞退,左手运起天转圣轮之劲,右掌使出“移花接木”巧势,消卸猛然撞来的那股巨大拳力。嘭的一声大响,傲雪所退经之地尘土激扬,那道拳力犹未消弱,直逼到她背抵炮台,退无可退。霍力王陡然再催吐第二波劲道,虎目圆睁,喝道:“非是我要杀你,是你自不量力!”

傲雪在拳力激震之下面额斗然显现一个淡淡的豹象之谶,身后那座石彻而成的炮台轰然碎开,她移转六七成拳势震塌身后炮台,仍难抵受余下的劲道,只得飞身后跃,落在兵马之间,竟刹不住脚,直退出七八丈之遥,才总算消去霍力王那一拳凛凛追逼的后劲,嘴边溢淌血线,绵绵垂滴,俏脸已无半点血色。见得此状,旁边众人皆知她在霍力王这一击之下,心脉已受震伤。

一干元军哪曾见过这等惊涛骇浪般的拳力,尽皆呆住。待得霍力王欺到傲雪跟前,那元将完颜黑骨才想到上前阻拦,腰刀斫到半道,被霍力王照脸一推,身子如遭狂风席卷,连翻百来个跟头,不知撞倒多少寨栅和营帐,连影儿都没了。

傲雪一口气犹未喘过来,蓦地只见霍力王竟已大步流星的逼到身前,她心中一惊,仍是避让不开,急从肩后反手拽着一支插在栅间的大戟,矫若飞龙般的搠出去,霍力王竟然不闪不让,大戟抵喉,顿时弯曲如下弦之月,傲雪连催劲道,竟戳不进去。

霍力王挺进一步,长戟崩然而断,叮叮噹噹落于脚下。傲雪只惊得浑忘了退开,伤痛之下,纵想再运劲亦难。霍力王瞪着她,涨紫的面膛缓缓舒转,说道:“我不杀女人,只是要你知道,至少我也不会输給女流之辈!”

众军只道傲雪危在顷间,急围而来,各挺火铳强弩,没等逼近身后,霍力王斗然转身,发出一声势如海啸突临般的大吼,劲气激吐,全身内力挟酒劲之烈,摧然而出,宛若无数强弓利箭,密雨骤雹也似。那干元兵呼啦倒了满地,大都震裂耳膜,昏厥不起。

霍力王哈哈大笑,威风凛凛的扫视满地狼籍的大营,瞥见又有许多元兵持铳涌来,面不改色,落手按在一尊大炮上,说道:“傲雷,仗着兵马多,你已经没剩下多少英雄气概了!”话声刚落,背后不远处呛的一响,穆天王剑出鞘半截,杀气顿凛。

霍力王并不回头,也知傲雪有何举动,只高声说道:“我自知必死,不求什么。若能一睹傲雷的‘弹指惊雷’绝技,死而无憾!”左边衣袂带风,蓦地多了一人,目如鹰鹫,阴恻恻的道:“大帅何等样身份,岂会与你这等粗人交手?”霍力王面孔微侧,见一胡奴眼神深不可测的立在一旁,却不知是何人。

“鬼力赤,”旋即只听傲雷那威严的话声如从天降。“就让他死而无憾罢!”

鬼力赤身前多了一人,锦袍玉带,正是傲雷。他抬起一只手,微微摆动,待鬼力赤躬身退下,他的目光才从傲雪身上转向霍力王,眼中的关切之情随目光移动而变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说道:“是条好汉!如果没有这场你死我活的纷争,或许我们有机会交朋友。”

霍力王沉声道:“来世吧!”五指一紧,乍按而抬,竟似毫不着力般的将那尊铜炮单手提起,举在半空,瞪着傲雷,眼光炽然而烈,送出邀战之气。傲雷似乎没有看到那尊朝向他的铜炮,他眼中只有叹惋之情,迎着霍力王的双目,说道:“很难明白你们这些人,太平日子不过,偏要跟朝廷做对!”霍力王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朝廷把人逼到绝路上了。”说完,竟将千斤炮筒当做轻兵器,朝傲雷推将过去,这般千钧巨力便连城墙也抵挡不住,然而傲雷也只用一只左手便挡住了劲撞而来的炮口。双眼精光斗盛,口中依然好整以暇的说道:“你们只是极少数极少数人!”

霍力王豪气顿发,暗催力道于炮筒之上,徐徐推进,针锋相对的说道:“你应该知道,民间淤塞日久的积怒有如填满火药的炮筒,即便只是一粒火星落下,待到激发之时,也足以燎遍中原大地!”

傲雷掌势反推,凛声说道:“兵权在握,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谁能御?”铜炮凝在两人身影中间,一时似是僵持不下。

“水能载舟,”便只在这一霎眼间,霍力王唤起全身神力,集聚于臂,猛然推动巨炮,只进不退,口中斗然发出一声怒吼,“亦能覆舟!”

这样一股顷刻之间爆发的巨力,傲雷果然阻挡不住,脚下不得不退,但霍力王已然志在决死,不论傲雷是否真在后退,他都决意在这一刹那间同归于尽。傲雷手上所佩戴的北国秘器护甲“殛雷震”受到巨力震荡,顿时发出嗡嗡雷霆之音。炮筒虽然坚厚,谁也没想到居然在这两大神威至猛的非凡力量摧迫之下,节节迸裂。

傲雪看见炮筒碎裂之势竟是从霍力王劲推的一头推涌摧撞向她哥哥那一端,顿知当下傲雷处于劣势,摧撞之势转眼抵身,到了那时,他便要死在霍力王的前边。她心头一凉,连相援之念犹未生出,情势陡然反转。

电光石火的霎眼间,傲雷使出名震天下的“弹指惊雷”绝技,拈指弹射一道劲气,从炮口钻越而入,同时飞身后跃,嘭一声大响,炮筒迸炸之时,一簇化为碎屑的炮弹片从炮筒末端反撞而出,将霍力王半肩及胸胁部位射穿一个大窟窿,贯背透射,震跌数丈开外,一路惊尘溅血,当者皆飞。

第十六章 弹指惊雷(中)

这连串的惊心动魄情形直把李逍遥看得呆了。就在傲雪险情迭生之时,他本想跃上前去阻止霍力王的拳势,身形将动未动,突感后背犹如遭受两枚寒针锥刺,直透骨髓。所有的动作不由得滞住了。一时间冷汗沁肤而出,满额乱淌。眼光一瞥,看出尹相思眉头紧蹙,也是一般的情形。两人心头同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寒憟,皆想:“后边那人若想下手,我们两个一百条命也保不住!”

凭尹相思的经验,这当儿只能蓄势以守,一旦稍有异动,微妙的情势便会立时转为不妙。然而李逍遥没什么经验,终是忍不住回头,心道:“背对着高手就会没事儿啊?我才不信呢!人家真要杀你时,管你背对还是面对,总是没什么不同……”既已没棋,从来都把心一横:“反正都这样了。”转头时仍是不免心中打鼓,大眼一转,但见帐后有个若隐若显的缥缈身影悄然晃过,未及瞧清就不见了。

他兀自惊疑难定,待转回头来,较场上的激斗已然尘埃落定。

傲雷锦袍飘闪,落回高台之上,宛如从未动过一般。但见他面孔乍紫还赤,忽青忽白,良久犹未能够恢复原本的面色。显然与霍力王那一决也已耗损真元,急难回返如初。众军呆立片刻,才如梦初醒般的大声欢呼,宛然雷涛轰动。咬住和那没死的完颜黑骨带头叫得最是起劲。

李逍遥望向傲雷,只见他在众军欢呼声中身影一下摇晃,竟似站立不住。李逍遥心想:“他是元军统帅,若是当众跌个大跟头,岂非难堪得紧?”一念未及转过,便见到傲雷脚步踉跄徐退,身影竟欲仰倒。完颜黑骨高呼:“大帅神威盖世……”声犹未落,傲雷嘴里血溢如断线红珠。

若非身后突然飞来一张椅子,傲雷难免要倒在众军面前。他跌坐在椅子上,一口气仍透不过来,只觉胸口淤闷已极,动臂之际肋骨剧痛,始知在霍力王那摧枯拉朽的巨力撞击之下,竟伤得比意想中的还要严重得多。他只道要跌倒,孰料身底竟然多了一张椅子,心中奇怪,转头望去,才知椅子竟然是那小瘸子踢过来的,巧使腿法,不偏不倚,刚好接住他仰倒的身子。

傲雷眼中露出感激之情,虽然只是一把椅子,可是李逍遥却让他没有当众堕了统帅的威仪。他本想说什么,刚一开口,眼前蓦然一黑,喷出一口鲜血。众军见到此状,才知大帅也已受伤,大惊之下,欢呼声顿时哑然。

李逍遥那只脚踢出去一时收不回来,愣然而想:“我这是怎么了?为啥給傲雷屁股底下送了一把椅子?谁能告诉我——敌死外?”不觉蹦了一句洋泾滨的番话出来,脑中混乱有如捣浆糊。尹相思拍了拍他的肩头,轻声说道:“从道家处世的立场,你做得对。”李逍遥转头问道:“真的对?”心想:“从拜火教的立场呢?”

三军主将十数人纷纷涌到傲雷身边,正是表达忠勇的好时候。那杂牌军千户完颜黑骨官阶低,又非嫡系,被傲雷亲军持铳挡驾,挤不上台去献殷勤,转头望见霍力王被一群红巾战俘簇拥着,虽然全身血迹淋漓,却还活着,双目炯炯的望着台上的傲雷。那千户完颜黑骨抢过一支火铳,咬牙切齿的叫道:“魔教妖人,合该死在我手里!”瞄准了霍力王的躯影正要放铳,没想到一块土团飞过来,砸在脸上,噗一声喷溅泥尘,昏天黑地,仰面朝天的倒了下去,那一铳却射到了空中。

几名元军举起火铳,指住了众俘当中一个面有火疤的小化子。刚才正是他抛掷土块打昏了完颜黑骨,既被元军揪出,情知无侥,挺胸瞪眼,毫无畏死之色。元将咬住打马撞到那化子身后,伸刀架在化子肩上,勒骑打量,见这人身受重伤,已无反抗之力,却兀是硬朗,不由喝问一声:“你是何人?”

那化子仰头答道:“我叫红莲火,是丐帮弟子!”李逍遥望了过来,认出此人,不由“咦”了一声,心中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突然间涌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只盼灵儿也在左近。却忘了细想这是多麽不可能,灵儿与关先生、大刀敖、韩林儿一道,本是在愁云涧与他失散,而红莲火似乎早在苦水铺的那个小镇上便没闯过来,想必在那里被搜巡的元军捉住,送来傲雷大营。

咬住闻得丐帮之名,不由奇道:“你不是魔教的,为何跟着作乱?”红莲火笑道:“有分别吗?众人拾柴火焰高,才有望把这黑暗中原烧出一片光明天。将来连卖菜的也会跟着反呢……”咬住没等他说完已扭曲了黑脸,举刀喝道:“来吧,来多少杀多少!”钢刀正往红莲火头上砍去,半道里一粒红豆飒的激射而来,撞中刀面,噹然大响,剧震之下,咬住几乎握刀不住,身子一倾,忙将双脚夹紧马腹两侧,才没跌下鞍去。然而刀光落势已不知偏到哪儿去了。

尹相思见那粒豆珠劲道大减,竟没能把钢刀从那元将手中震飞,心下暗叹,待要再发一粒豆子,提气不上,肌肉越发变得僵硬,知是“三尸蛊毒”在作怪。那元将咬住哇哇大叫,举刀便要再砍,红莲火被几支火铳逼指要害,自是躲避不开。咬住狞笑道:“这回老天也救不了你……”

“你”字出口,嘴上立时挨了一道旋飞而来的风魔神腿,连牙带话全踹回肚子里去了。这咬住却兀自悍狠,竟然还要挣扎着把那一刀劈下去,李逍遥连环数腿給他补足,迅若雷霆般的把他踹下马去。身形就势荡起坐落,骑在马上,转头望见咬住滚了满身泥,被一群衣衫褴褛的红巾战俘揪住乱打。

那几个元兵齐将长铳从红莲火身前转动而过,指向李逍遥骑在马上的身影。红莲火眼见凶险,大喝一声,和身扑上,连人带铳将那几名元兵压倒在地。众俘也来帮忙,同元兵争夺火器,场面一时混乱起来。由于傲家兄妹均已受伤,军中似是陷入群龙无首之势。由于李逍遥和尹相思均来帮忙,红巾战俘如虎添翼,连咬住也陷身众俘的围殴之中,元军急难弹压,怎敢胡乱放铳?

“砰”一声大响,李逍遥后肩倏地剧震,滚鞍落马,耳鼓乱鸣,半晌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待睁开眼睛,眼前朦朦胧胧的现出一个倩影,乍然间只道是灵儿,不由惊喜过望,抓住她的衣袖,张口欲叫她名字,却痛倒在她怀里。隐隐约约的想到:“我好象吃了一铳,不知会不会死?”

只听傲雷的话声传了过来,说道:“还有哪个胆敢闹事,这就是榜样!”李逍遥的眼帘渐转清晰,现出帅台上傲雷手握短铳、端然而坐的身影。

“什么嘛!”李逍遥身旁一个甜美的语声叫了起来,说道,“你抓偶抓得这般痛……咝,放手!”李逍遥转脸和小甜甜那微嗔薄怒的俏面相对,原本清晰的眼光又模糊起来,心头竟生出几分失望之意:“是她,不是灵儿……”抓袖的手不觉松开了。小甜甜察看他的肩伤,咕哝道:“不过只是擦破了一点点皮肉,用得着要生要死吗?”李逍遥一愣,“啊,才擦破一点皮?”皱起脸孔,叫苦道:“怎么这般痛法?”

小甜甜大眼一瞪,银牙咬着薄薄的下唇,屈起两根手指,往李逍遥后背一掐,说道:“痛得过掐吗?”李逍遥痛呼道:“哇……”两人之间的情态落在不远处傲雪的眼里,她虽默不作声,脑中却有如雷电交加,身子摇晃欲倒,鬼力赤在后边悄然扶住了她,一双怨毒已极的目光便从傲雪肩后射向李逍遥的身影,面肌抽搐,只恨不能杀了这小汉蛮。

傲雷踞坐帅台,身子两旁站出数名色目兵,举铳朝天轰射,待得场中混乱之声渐稀,傲雷才缓缓的说道:“霍力王,你们还有何话说?”眼光射去,霍力王艰难的抬起摧颓灰败的面孔,扫目所及,四周尽是举铳捧弩的西域精兵,数百名红巾战俘已被围在中间,胆敢反抗的都已横尸地下,连那元将咬住也已被一伙色目人抢回队中。霍力王身上血流不止,气力衰竭,情知无力再战,迎着众俘望来的目光,他只有无可奈何的叹息,嘶声说道:“但求有个尊严的死法。”

中军董抟霄眼露恻然之意,忍不住说道:“若要归降,还来得及。”傲雷似比身边众将更了解他的对手,缓缓抬手摇了一摇,教董抟霄不要再劝降了。他垂目沉默一阵,才吩咐下去。“成全他们!”

李逍遥心想:“这句话他都已经说了两次,所谓‘成全’指什么?”小甜甜随便扯块布給他包扎了肩伤,也不知胡乱擦了什么药,辣气呛鼻。李逍遥不禁咧嘴喊痛,正要问她施用何药,但见许多元兵抬着酒瓮走入场中,却不知做何用途。

数白名红巾战俘拉手相握,盘膝坐地,自外而内,围坐数重圆圈。霍力王便在圈子核心,左边有一老兵搀扶,右边是红莲火。三人相挽坐下,霍力王转面望着红莲火,声音微弱的说道:“兄弟,你不是本教中人,不必这样死法。”红莲火笑道:“我命中犯火,就该这么死。”

霍力王与他目光相接,心血交融,已无须片言只句。许多酒瓮纷纷抛落,雹雨般砸在他们身上,瓮碎酒洒,伴血淌流。自霍力王以下,那数百名红巾战俘无一人喊痛,大瓮破头,没砸昏的全都强忍下来。

李逍遥、尹相思、小甜甜都在圈子之外,见得此状,全都惊怒交加。李逍遥挣扎着跳起身来,便要冲进元军包围之圈,但他还未迈出一步,便給上百支黑洞洞的铳口围了起来。中军董抟霄转面说道:“尹道长,你们三位最好别动!”随着语声,连尹相思和小甜甜也被许多火铳强弩围得水泼不透。小甜甜试着多踏一步,脚还没落下,一支火铳便把她轰了回去,幸好只是朝地轰射,冲着大帅的面子,并未伤了她,但也吓得她没胆再乱伸脚。

尹相思晓得元兵火器厉害,难以对付得下,更何况彼众我寡,心中叹气,朝李逍遥微微摇首,以目光示意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救人不成,枉然搭上性命。李逍遥却浑似不见,眼望高台,怒道:“傲雷,有种就连我也做掉,不然这辈子你们傲家休想从我嘴里得到‘霸王卸甲’的秘密!”傲雪听见这句话,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淡。李逍遥只道有这句话,定能让傲雷不敢不听。傲雷却毫无反应,只是垂首默坐高台之上,宛如一座石狮。

李逍遥一时间怒气上涌,便要不顾一切的冲越过去,背后突然按下一只手,将他掀倒,脸面贴地,几欲窒息。连日历劫,他已一身伤痛,困顿难支,小甜甜又没給他解毒,怎用得上几成内力?挣扎不脱,眼睁睁的望着几名元兵将火把往红巾战俘身上抛落,仿佛烈火连他全身激涌的热血也一并点燃,在脑中熊熊燃烧。这时他挣扎愈剧,耳后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动,你和我都阻止不了这一切。”语声娇嫩而出奇地沉静,李逍遥不必回头便知是谁。傲雪的武功本来就远胜于他,任他怎样挣扎也无法从她手底下脱身。

歌声苍凉,不知谁先唱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怒悲愁,皆归尘土。”火光中歌声齐起,数百名红巾战俘唱道:“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面对这等悲壮场面,李逍遥不禁热血上涌,偏生无力从傲雪手肘下挣脱,反被她按压得更紧。到得此时,他也知霍力王等人必无侥理,可是眼看着这许多视死如归的好汉子活活的葬身火海,于心何忍?傲雪生怕按不住他,忙道:“我哥动了杀机的时候,你别去冲撞他,否则……”李逍遥怒道:“别拦住我,要拦就去拦你那没心没肺的二哥。总之……总之我连你一起恨!”傲雪无言。

小甜甜被元兵围得钻不出来,只是跺脚大叫:“傲雷,你太狠了!当初你们蒙古人杀我们苗民的时候,也是这般。今天你……你连汉人也杀……”傲雷独坐帅台,仰面望天,自言自语般的说道:“何时能下一场雨,浇灭这满地燃烧的仇恨之火……”不觉眼圈一红,语声噎然。转面垂首,竟似也不忍见如此多的杀戮!

忽然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下雨了!”众人纷纷仰头,面上阵阵清凉透肤,果然凄雨飘落,苍茫茫一片朦胧灰雾,漫天覆临。非但傲雷意外之极,李逍遥也觉讶然,待见雨丝如帘,滂沱若泪。才知不是幻觉,他不禁惊喜交加,含泪说道:“看!真的是雨,真的是天老爷落泪了!”雨浇火海,光影跳闪,他无意中望见傲雪眼中泪花莹然,眸子里竟似也掠过一抹惊喜之情。

无边的雨帘蓦地荡然撕裂,呼的坠下一面巡天巨翼,从众人眼瞳里俯射而来,轰然飞堕,一头扎上傲雷所坐的那座帅台,立时遮没了傲雷那孤独望天的身影。惊呼声一时间此起彼伏,便连傲雪也不觉放开了李逍遥,转面望向帅台,急寻她兄长的身影。

李逍遥记得那面巡天筝正是傲军之物,却不知怎会突然堕将下来,就象长眼一般迳直朝傲雷撞去,他不由也跟着跳了起来,心中感到天意的可畏。

众军正望着帅台,场边又发一声大响,却是那根高高屹立的中军大旗折杆倒塌。元军各营炸声不绝于耳,火光烛天,就连雨也浇不灭。便在混乱中,一个人影如从天降,落在较场中央,双手一挥,霍力王、红莲火身上残余的火光骤灭,身不由己地翻滚在雨泥里。

咬住急教色目兵射杀那人,可是火药已湿,怎能发铳?

李逍遥把眼望去,见那人身形奇瘦,须发皆苍,面如朱砂,所穿衣衫破烂得几难蔽体,手脚兀自铐有锁链,却能来去如常,一露面就掼飞了大群元兵,清出数十尺宽的一个空圈。李逍遥见这老者露了一手深不可测的武功,不由奇道:“这却是谁?”只道这是傲雷营中的死囚,哪料傲雪、咬住等人也不晓得此翁来自何处。但他一现身,鬼力赤便欺到跟前,阴脸而瞪。

鬼力赤身影方落,那老囚徒身边又多了三道人影。北面傲雷负手而立,李逍遥原也料知他不会轻易便被那只巨筝砸倒,但见傲雷毫发无损,不免也暗感佩服:“天下第七,真的是名下无虚了。”又看另外两个,却没见过。左边那人身形高颀,手中握着一支长剑,白衫方巾,风神不凡,年纪不过与傲雷相仿,面孔僵板,宛如朽尸。右边一人却是个青年喇嘛,手摇经轮,相貌方正,皮肤黝黑,垂目时貌不惊人,抬眼时才见神光烁然。

这两人甫一现身,竟似早有默契一般,与傲雷、鬼力赤一道形成联袂合围之势,四道目光皆射向那老囚徒身上。李逍遥不禁心下暗惊:“哇……原来傲雷身边居然藏有这等样帮手!”只听那老囚徒口齿漏风的笑道:“原知砸不死你傲家小子!”傲雷目光如炬,上下打量那老者,问道:“炸我大营的是你?”那老囚并不否认,却斜眼瞪着鬼力赤,哼道:“你这家伙还没死啊?”鬼力赤阴着脸道:“你就是那个唱妖歌的?”那老囚也不否认,伸了个懒腰,说道:“在光明顶的地牢里蹲得久了,学会几句拜火教的歌儿。也不算白蹲了……”

那个搀扶着霍力王的红巾老兵望了一眼,不由奇道:“咦,你不就是那个随军苦役南烈麽?”那老囚徒指了指老兵,裂嘴道:“彭大,这一路承你关照了,没让老夫饿着。”李逍遥江湖历练浅,只听得稀里糊涂,不由抓头道:“南烈又是哪只鸟?老都老掉牙了,鬼知道从哪座古墓里冒出来的……”

鬼力赤原本阴骛的眼光变得更阴,话声也尖厉了起来,听在耳里竟似有些颤抖。“拜火教八大长老,当初死了一个霍步天。原该只剩七老,可是眼下十长老却比当年多出三位,其中霍力王是一个,而你……”

那老囚徒摇了摇手,自顾凄凉笑叹,眼望霍力王,喃喃的说道:“力王的父亲当年被我误杀,以致西北武林与拜火教结下怨仇。这些年来真相已明,我觉得欠霍家的很多!在光明顶的地牢里跟殷教主也较了大半辈子劲儿,终是他赢了。让我心甘情愿做一个长斋奉火之人……”手指抬起,转个半弧,指着鬼力赤的鼻子,眼光骤烈,话声也高了起来。“那天在光明顶的悬崖上被你这探子逃掉,便料到老夫的身份早晚必被外泄。不错,老夫三年前已加上圣教,承蒙殷教主瞧得起,赏个长老做做。”

鬼力赤转望傲雷,苦涩的说道:“拜火教十长老,又称‘光明十尊’。年纪最大、辈份最高、成名最早的便数此人。若非奴才在光明顶潜伏多时,决然探听不到他本来的身份。武林中老一辈的人都会记得南宫烈火这个名字……”傲雷那张威严的面孔竟有一丝动容之色,奇道:“此人不是早已死在大魔头殷破败手上吗?”鬼力赤摇头道:“殷破败没杀他,把他关了几十年,两个老賊竟成为好友。奴才探听到光明顶上最大的三个秘密之一,便是南宫烈火秘密加入拜火教,奴才为此还几乎丧命……此趟殷破败派他下山必有惊人图谋!”

众人一时间惊疑不定,南宫烈火哈哈一笑,怪眼翻天,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悠然道:“这些年没下山走走,隔代如隔沟。江湖上又出了哪些新人呀?”说话时,眼光瞧也不瞧傲雷和鬼力赤,当是早知他们的身份来历,所奇者却是另外的两人。以他的眼光何等老到,竟看不出这两人现身时所使的身法师承何派,难免心中诧异。

傲雷瞧向那青年喇嘛,说道:“我替南宫前辈引见一下。这位上人来自孔雀明王座下,法号摩多罗。”李逍遥突然想起鸠摩罗曾提过此人,心下越发吃惊:“听说这是个好厉害的密宗高手啊,怎么也跑到傲雷那边啦?”南宫烈火斜眼看那密宗僧,问道:“鸠摩罗那老和尚算是你什么人哪?”

摩多罗合什为礼,答道:“是小僧的师叔。”南宫烈火见他神态拘谨,举止有礼,点了点头,又问:“密宗据说有一口镇魔神兵阿鼻剑,传到哪一代手上了?”摩多罗道:“在小僧这里。”南宫烈火不禁一怔,竟有动容之色,又朝这僧多打量几眼,若有所悟:“难怪这军营中来了许多密宗喇嘛,原来孔雀明王的传人在这里!”

傲雷又望向另一人,说道:“我只坐镇中军,北大营向来交給扩廓代为署镇。一向放心得很,可是今天北大营却是头一回发生夜惊,爆炸的方向似是火药营。”那白衫方巾的公子朝傲雷请罪:“扩廓贴木儿失职,有负大帅重托。乞请降罪!”李逍遥望着这人白衫飘带的背影,暗觉似在何处见过,却记不起来,也不敢肯定是不是帅帐屏风后边的那个人。暗思:“这似是汉人哪,怎么叫做‘蝈蝈贴木耳’?”

傲雷道:“我不降罪,因为来的不是寻常之人。扩廓,北大营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明儿起交給郡主打理。”傲雪忍不住说道:“二哥……”傲雷摆了摆手,“军令如山。”

李逍遥心想:“他借机遞夺别人的领兵权,交給自家妹子。按说难以令人心服,可是借口来得正是时候,而且傲雪决然是个天生的领兵人材。所以……”那白衫少年拜称:“扩廓愿解兵权,追随大帅左右。”傲雷道:“既然不带兵了,你可以恢复你本来的名字‘王保保’。”

南宫烈火忽道:“这个名字没听说过。”雨泥激溅,蓦地只听一声狂笑宛如地焰喷发,不知是谁大笑道:“可是有个名字你一定听说过,那就是公子无忧!”笑声犹如山洪暴发,滚涌向四面八方,旗栅皆倒,营帐皆掀,狂风挟雨,飞沙走石,劲袭之下,人人目难睁开,马翻兵乱。

李逍遥随众卒一起跌倒在地,身子犹然剧震起落,哪知发生何事,不由惊道:“搞什么鬼呀?”但见南宫烈火、傲雷兄妹、摩多罗、鬼力赤,以及那白衫少年并未像众兵一般跌倒,六人身形旋舞,各施平生绝技,护住自身要害,然而仍不免渐退渐分,所使招数如受无形巨手拨扰牵制,竟失平日威力。李逍遥骇然道:“哇……什么人跟六大高手同时车轮般过招还占上风啊?”

雨花轰天溅撒,地下高扬泥浆,迅速之极的窜出一个怪影,拔地高纵,在六大高手所围之下,如入无人之境,狂笑道:“你们打来打去有什么劲儿?还不是都打不过我!”这人身形奇快,变化若幻,非但李逍遥看不清,那六个一流高手虽近在眼前,竟也捉摸不定,每人心里同时都升起了一股惊憟之情。

傲雷起初只道是南宫烈火邀来的帮手,但见那怪影势如旋风般的扑到南宫烈火身前,笑道:“老烈火,这么多年不见,你还行吗?”甩出一条粗如儿臂的锁链,末端竟系着一只大钩爪,寒森森的抓到南宫烈火身前,所激发的破风疾撞之声宛如巨兽呼号。南宫烈火眼看后退已然不及,只得拼起一把老骨头,左掌封,右掌推,双手变转而成一道圆涡,朝那钩爪激吐烈焰般的炙然劲气,半道里形成一颗日轮炽光,激绽开来,砰一声将大钩弹了开去。

“好一个日炙烈掌!”那怪影狂笑声中,将身一仰,大钩爪反射而回,便从他仰倒的身上擦飞而过,风声更急,却顺势荡链,借南宫烈火劲推的掌力,把大钩爪甩到傲雷跟前,哈哈大笑,喝道:“狗屁的风评十大高手,看你有多少斤两!”

傲雷见大钩猛然撞来,胸中豪气顿发,绝不后退一步,反迎上去,喝道:“弹指惊雷,掂一掂你大钩的份量!”指力弹出,势若雷霆破空,把那只数百斤重的大钩爪震出火星无数,弹上空中。南宫烈火方才为挡那大钩剧撞之势,无疑已倾出全力,虽把大钩震了开去,胸腹气血倒腾,肋骨隐隐发痛,难以定神敛气,眼见傲雷不过二十来岁年纪,信手发指,弹飞大钩,其“弹指惊雷”功力绝然不逊于他成名神技“日炙烈掌”,心下不由暗赞。

但当傲雷弹飞大钩,犹未换过一口气,那怪影又已急旋而至,藤网披风荡然翻起,呼的拍出一掌,迅即按到傲雷胸前,喝道:“这才是真家伙!”声犹未落,傲雷横手拦于胸前,那怪人陡然发力,嘭一声响,傲雷虽然决不后退以求卸去这巨大的掌击之力,脚步仍然不住地后滑,唰一声急移丈许,身形犹未稳定得住,面孔也随即涨紧,嘴边血丝又溢。那怪影稍试便知端的,嘿然道:“你小子原本就受了内伤,还敢跟老子硬碰硬!”

李逍遥晓得傲雷虽然击败霍力王,但也胜得并不轻松,闻得那怪人之言,才知傲雷所受震伤比自己想象为重。但见那怪人披头散发,形貌怪异,身披厚厚一面大藤网,垂下无数绳条,长长拖地,这等装束也没听说过,更骇人的是他双肩锁骨竟穿有四条粗长铁链,每端各连一只大钩爪,状如海船之锚。狂笑声中,又有两只钩爪曳空急飞,分头撞到摩多罗与那白衫少年面前,另外两根大钩则抛向鬼力赤和傲雪头上,同时攻击四名好手,兀自游刃有余,桀桀笑道:“很久没玩过车轮大战了!”

摩多罗双掌合什,身影竟在大钩撞来之际倏然隐去,待大钩曳空掠过,他才穿出雨雾,浑似从没动弹一般立于原处。李逍遥心下暗奇:“这是什么身法?”鬼力赤身受毒针所伤,自忖无力与大钩硬抗,急忙后跃而避,仗着身法诡谲,远掠开去。那白衫少年纵上半空,长剑下指,在大钩上一点,借势跃得更高,宛然仙鹤穿云。

傲雪却像兄长一般硬气,绝不轻易后退一步,但也知道无力硬碰硬的弹开那大钩所挟带的奇强劲道,双手牵引,左拨右撩,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巧卸大钩撞击之力。那怪人“咦”了一声,大叫道:“你还没见识过真正的‘移花接玉大法’!”收回大钩,轻飘飘拍出一掌,穿入傲雪双手所蓄守的门户之内,封住她招数中所有变化,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傲雪已落入那怪人掌下,扼脖擒住,将她连摔数下,头盔滚落,一头秀发飘撒下来,衬着那苍白的娇颜,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那怪人不由又“咦”了一声,把傲雪揪近一瞧,哈哈一笑:“原来是个雪灵雪灵的妞儿!”傲雷变色道:“你……你要怎地?”那怪人并不理会,翻眼望天,说道:“搞了半天,原来没人知道老子是谁!”李逍遥见傲雪在这怪人手中几欲窒息,而旁边的人投鼠忌器,竟都拿那怪人无计可施。他忍不住拔出湛卢剑,硬起头皮蹦上前去,喝道:“管你是谁,干嘛欺负女人?”

那怪人转面瞧见一个大眼瘸儿提一支断剑蹦过来,身法奇异,他却不以为意,哼一声道:“女人!老子这辈子就是被女人欺负惨了……”说着竟然叹了一口气,面肌抽搐扭曲,显是触及隐痛。李逍遥见傲雪被这怪人抓得快要断气了,急抬断剑一指,说道:“救美妹是我的本职,看来今儿又要打一架了。”话是这般说,两腿却不禁有点乱抖,心中委实没底:“这个不知道是哪一级的前辈,打六大高手就跟打小孩一般,我怎么打得过他嘛!”

尹相思在身后提醒道:“与人过招,当心毒性发作。”李逍遥暗觉用什么剑法都没谱,脑中不断的闪出那怪人先前所用的武功,越发生畏,摇了摇头,把断剑插回腰后,叹道:“不论怎样,我都打不过。”那怪人狂笑道:“武林中若是人人似你这般有自知之明,那就省事多了。”

“你想省事都难,”李逍遥咧嘴一笑,取出小剑匣,捧在手上。尹相思认出那是本门之物,不由怔住。那怪人竟也识货,皱眉道:“庄无涯那牛鼻子怎么把这宝贝随便給小孩玩儿了?”

李逍遥心想:“用寻常剑法眼见是不行的了,就算使仙剑之术,只怕也不灵。拿出来装装样子也好,这就是孔明的‘空城计’!”无计可施之下,这原也能是惟一能打的小算盘。可是那怪人只掠了他一眼,嗤鼻道:“滚远点儿!”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踹翻在泥水里,全身仿佛散了架般,半天没有知觉。

傲雷见妹子快要断气,心中一急,欲待拼死来救,不想有人已快了一步。

一道剑光从空中急刺而下,迅若惊雷闪电,霎然已到那怪人头顶上方。乍眼之间,李逍遥只道他的小仙剑还没使唤就自己飞出来了,投目望去,见那白衫少年犹如化外飞仙般的随剑光跃然而现,才知危急关头救美的另有英雄。但他来不及生出别的念头,因为那少年剑法之高妙精绝,委实已令见者无不眩目凛神。

那怪人武功虽强胜此间每一人,竟没敢接那少年惊翩尤绝的剑招,正要闪身避开,傲雷的“弹指惊雷”、鬼力赤的“鬼影魔爪”分别夹攻而来,封住他所有退避之路。三大一流高手同时猝击,任那怪人有天大本事,一时也陷入困境。

更何况摩多罗鼻梁上的剑谶已跃然欲出,背后光影幻化,宛如孔雀开屏。

那怪人突然间陷土而隐,雨泥冲天激扬,一时不知所向。

白衫少年身影飘掠回翔,连出数剑,激划地面,剑气摧荡交折,教那怪人在土中无处遁形。傲雷和鬼力赤双双出手,合袭那怪人的同时,原本也要乘机把傲雪拉过来,不料同时扯了个空。转面寻视,见那小瘸子抱着傲雪翻滚到一旁,身形手法之快,堪称神奇莫测。

傲雷见他妹子被李逍遥抱去,本待抢回,七丈外雨泥激扬,那怪人窜身而出,四道链钩飞扫,不知砸死了多少来不及逃避之人。白衫少年挥剑袭去,那怪人骤然又钻回地下,却冷不防从那白衫少年背后纵出,探手如电,喝道:“乖儿子,还不使出咱们家传的‘无忧手’?”那少年反剑撩向身后,中途力道突失,原来那怪人的右手如钩,先已刁腕锁脉,微一振臂,霎间震闭那少年的穴道。“小崽子,今儿老子就是来找你的!”

傲雷正要来救,那怪人突然大放悲声,仰面长歌,声如神哭鬼嚎。南宫烈火似是早就猜到那怪人是谁,只在一旁护着霍力王,脸色变化不定,眼中竟有一股难以察觉的惊惧之情。待听见那怪人纵声悲号,他顿时变色道:“啊,果是‘燕赵悲歌’!”

李逍遥见傲雪面如白纸,犹未透过气来,正拿还神丹喂她,听见尹相思惊问:“南宫前辈,‘燕赵悲歌’这门绝技不是名花流左使燕辉煌曾经威震天下的成名神功麽?听说燕辉煌早已不在人世……”南宫烈火犹未回答,突然间满地泥土激扬,人仰马翻,四周的元兵在悲啸声中纷纷震倒。

李逍遥一时还未明白过来,啸声愈烈,犹如旋风狂卷,他耳朵顿时嗡一声就什么也听不到了,不由自主地随着四周的人影跌飞数丈开远,堕地时摔得眼冒金星,连傲雪也不知脱手丢到哪儿去了,迷迷糊糊间只觉有人拉他起来,背在身上,望夜幕中狂奔,似是想离那悲歌之声越远越好。

直到此时,他才隐隐想到:“原来那老怪物往啸声里灌注了极霸道的内力,狂叫一通,竟比千刀万箭还来得可怕。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等功力盖世之人,他到底是人还是神?”傲雷大营兵马众多,可是在那怪人发啸之下,不免震昏过半,余者皆乱做一团,只道神鬼降临,大都骇然逃避。李逍遥猝不及防之下,也晕了过去,但他体内阿修罗神功也自不弱,而且遇强则抗,盈贯全身经脉,如同防护墙瞬间筑成。渐渐的他感到那啸声虽仍激荡耳鼓,难受之极,却不似先前那般犹如洪水猛兽,抵御之墙既生,神志慢慢恢复,知是幸有阿修罗“回神”之法防护固元之故,方得如此,否则必受极重之内伤,甚则心神疯乱而死。

原只道背他逃离险地的那人是尹相思,但没多久又觉不像。那人身材似是女子,矫健灵巧,对元营显得轻车熟路,不一会便找到战马,先扶他爬到鞍上,她随后跳了上来,扶稳了他,策骑飞驰。但觉两耳风急,透肤爽凉,李逍遥恢复神智也更快了些。

两人同辔,虽在夜幕之中,雨帘层裹,坐骑却仍跑得风驰电掣一般,渐渐的不再听见那燕赵悲歌之声。

不知奔出了多远,雨声渐稀,那人身子摇晃,似是气力不支,突然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李逍遥身子顿失凭依,脚找不着镫,坐骑一颠,也翻跌落地,滚到道边,待得眼前金星晃尽,见那人爬到他身旁相扶,可却张口吐出一口血,萎顿坐倒。

李逍遥连忙从身上摸了一颗还神丹递了过去,昏黑中见那人妙眼晏晏的注视他,身上战袍沾满泥污,秀发湿湿的披垂脸畔,凑近一瞧,竟然是傲雪。李逍遥虽说心中早就隐隐猜想到了,面对她这双含睇痴眸的目光时,他还是不由得心头怦然直跳,想移转目光,手却被握住,傲雪扑入怀里,温柔尽显。

李逍遥登时怔住,心里一阵混乱,却没有推开她。

傲雪低声说道:“我要跟你走。”话声虽低,却毫无半点犹豫之情。李逍遥更觉头大,不由嗫嚅道:“这……我还没想清楚呢。”傲雪似是生怕他离开自己,紧紧的抱住他,说道:“你是记得我的,对不对?”李逍遥苦着脸道:“什么呀?”

傲雪在他怀里仰面凝望,从他那双略带迷惘的大眼里找到她的影子,心中更加肯定,说道:“我只怕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可是谢天谢地,你……你没有忘记。”越发柔情无限,娇喜不胜,把秀靥挨在他颊边。耳鬓厮磨之下,李逍遥难以定神,只是苦笑:“嘿嘿……我本来都不记得了,可是鬼知道又怎么记起来了,最主要是一见到你,就……就觉得你跟我好象有过一腿。哎呀,真要命!”

傲雪心中既欢喜又娇羞,轻捶他后背,埋脸在他胸前,过了一会才说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李逍遥嘴里哼哼,心下却着实惊疑不定,暗思:“这下大头了!真是‘西瓜’得很……难怪我心里一直在嘀咕,原来我丢魂儿那阵,在迷死人林乱游逛,撞着一个自称土地公的老厮,带我去看的那个泡妞之人居然真的是我自己,而且那妞儿竟然还是个鞑子郡主,那真是大头鬼了!以后怎么办?”心中也已隐隐想到,这事决然不好办,而且此祸闯下了,搞不好要引来杀身之祸,是以他先前总是没勇气面对傲雪,只觉这笔风流糊涂帐是祸非福,若是认了她,又私自带她走,只怕从此麻烦不断,不论逃往何处,都逃不过朝廷侦骑四出,天下大搜。

他一直想过的是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是面对傲雪,面对她背后的千军万马、胡汉恩仇,哪里还能逍遥得起来?

四下里马蹄声急,黑影幢幢,不知多少骑森然逼近,寒刃悄悄出鞘,白光耀眼。李逍遥并未立时察觉,脑中混乱,为了转移傲雪要跟他私奔的话题,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不怕那怪人的啸声啊?”傲雪答道:“我练的是天山派的内功,雪线之上修成的冰心诀稍可抵御得住缥缈峰高手的‘燕赵悲歌’。”李逍遥点了点头,想起那怪人超凡绝伦的功力,不由余惊又起,问道:“那家伙真的是缥缈峰的高手吗?一个左使都这麽厉害,那他们教主花不败……”傲雪听到四周传来的异样动静,不由矍然转面,双眼一时被刃光耀射难睁,暗感杀气侵身,喝问道:“我是郡主傲雪,这里是和春将军的防线罢?你们可是东营和春的部属?”

一将滚鞍下马,躬身拜称:“末将和春,前来为郡主护驾。”话虽说得恭谨有加,四周的兵马围得更近了,灯笼火把光照之下,数不清的强弓硬弩瞄准了李逍遥,教他心头阵阵发怵。傲雪也已看出不妥,蹙眉道:“谁要你们来护驾的?”那将微微抬面,朝李逍遥瞥了一眼,脸色森寒的说道:“汉蛮作乱,保护郡主是末将的职责。”傲雪道:“我没有事,不要你们保护。”说话时,不禁也朝李逍遥脸上瞧去,俏眼里流露出一丝隐忧之色。

李逍遥心道:“说麻烦,麻烦就来。”他向来不乏机灵,见此情势,料知这些元兵对他大有敌意,只碍着傲雪在他身边,无从下手。此刻元兵若是动武,他哪有气力与之周旋?傲雪看出他的担心之情,又虑及她兄长必已派人来追,只怕转眼即到,岂容片刻耽搁?心念暗动,低声说道:“若被我哥追上,你就再难逃脱了。”

李逍遥也知情势急不可待,从傲雪的眼光中会过意来,反手擦过后腰,湛卢剑打着旋儿飞出,荡转半圈,撞折数支逼近的灯笼,火光落地即暗,便在这黑暗的一霎间,飞身上马,傲雪也同他挨坐一起。元将和春急喝:“杀战马,截下郡主!”李逍遥吃了一惊,哪等他们动手,先把湛卢乱挥,激发剑芒逼退一干围马的元兵。但听得箭声飒响,昏暗中不辨来处,阻挡不及,坐骑被箭贯颅射倒。幸好他身法不慢,急忙抱着傲雪翻到一旁,然而立足未定,大队元兵又将他围得死死的。

和春喝道:“杀汉狗,把郡主抢回来!”傲雪心中一凛,娇喝道:“和春,大胆!”和春说道:“末将怎敢造次?可是末将知道,郡主绝不会甘与汉狗为伴,出现这种情形只有一个解释,就是郡主被劫持了。末将所做的只能是从这汉蛮手中誓死夺回郡主!”把手一抬,更多的弓箭瞄准了李逍遥。

傲雪情知此间不乏神箭手,只须觑准了发矢,李逍遥难以躲避。无奈之下,她只得向李逍遥低声说道:“留在元营你早晚没命,这样罢……”她所说之策倒与李逍遥不谋而合,湛卢一抬,架在傲雪颈侧,眼光扫视四周元兵,说道:“要夺回你们郡主吗?死的要不要?”众军吃了一惊,虽没后退,但都不由得一阵哗然,皆望着主将,等他示下。

和春眼光收缩,沉声说道:“小蛮狗,你敢伤了郡主,老子零剁你几百块!”李逍遥道:“給条路走吧,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儿。”傲雪在元军心目中无疑是金枝玉叶,李逍遥这般和傲雪做作,和春终是没敢硬来,只得摆了摆手,教弓箭手稍退。李逍遥朝傲雪眨了眨眼,抬头望着和春,说道:“我只要走得了,便不会伤害你们郡主。”

和春哼道:“谅你没有这个胆!”李逍遥见元兵又后退数步,晓得傲雪此计大是好使,嘿了一嘿,说道:“那就先走着瞧罢。”脚下步法急变,提气飞跃,飕一声从众军头上掠过,瞬眼间已到圈外,忽感真气又不流畅,皱眉道:“坏了,只怕还是飞不掉。”傲雪提掌按着他丹田,低声说道:“我帮你。”注入一股纯纯的天山派真气,李逍遥如虎添翼,原本滞碍不畅的气行斗然疏通无阻,一掠十数丈开外,把元军抛在脑后。

两人相对而笑,傲雪突然又噘起嘴唇,问道:“先前你怎么不肯认我呀?”李逍遥回避不掉她的目光,只好苦笑道:“我有自知之明,怎敢乱攀高枝嘛?”傲雪嗔道:“你攀都攀过了……”李逍遥未及答腔,面前泥沙激溅,横窜出一头大骆驼,冷不防挡住去路。

没等他变换身形绕行而过,背后劲风急袭,一人凛凛喝道:“过五关还得斩六将,没这本事就給我留下!”李逍遥反挥湛卢往脑后一撩,嗙一声震耳欲聋的磕响,堪堪挡开一杆青龙大砍刀。奇怪的是,以湛卢的犀利锋刃,竟削不动那黝黑沉重的刀杆。

李逍遥变色道:“什么兵器?”尘雾荡开,现出一个身形威猛的战将,面纹青龙,喝道:“玄铁杆,青龙刀,也是一等一的神兵!”傲雪见到这员猛将,不由失声道:“龙骑将!”李逍遥暗感大刀宛如嶽压千顷,手臂震麻,竟然渐失知觉,不由惊问:“龙骑将是谁呀?怎这般大力……”傲雪低声道:“这人跟我大哥的,如何也在此地?”话声中显得惊疑不定。李逍遥越发心惊胆跳,暗暗叫苦道:“不是吧?傲天也要来?”那猛将双臂一沉,大刀压下,犹如五岳压顶,李逍遥虽把断剑架住刀锋,终因提气不继,双腿一麻,跌了下去。

危急关头,只听得破风声飕飕急射,昏暗中不知是何等样细碎之物,撞势奇疾,龙骑将本想一刀废了李逍遥握剑招架的那只手臂,怎料坐骑突然翻倒。但他也兀是了得,情知有人发暗器袭倒了战马,脑后劲风又生,没等暗器再次袭近,一个鹞子翻身纵上半空,刀势忽变,抹到李逍遥后脖,同时飞身窜向前边那头挡道的骆驼背上。

李逍遥自从胸口中了林月如的一阳指,每回遇敌之时,运用真气总难随心所欲,加上右手尾指曾受剑客小桃所伤,并未痊愈,使起剑法亦不如前,怎当龙骑将刀法变化多端、力沉劲猛的猝袭之势,眼看性命不保,蓦地只见红豆飞射而来,撞偏刀杆,龙骑将双手隐隐发麻,刀劈之势偏了去向,擦着李逍遥肩头掠断旁边一株大树。待要再次回转刀锋之时,右腿“鬼眼穴”、腰畔“章门穴”次第被指力点中,下半身顿失知觉,跌下地来。

李逍遥低眼掠见傲雪刚才冷不防点倒那元将的举动,感激她出手暗中帮忙之余,不免暗叹:“唉,女生外向。真是一点没错,以后我还是别生女儿为好,免得有一天被她气死……”转面一瞧,只见一头骆驼悠悠跑来,乍只道又来一员元将,心中方吃一惊,随即认出那个骑驼之人道袍飘飘,居然是尹相思。

尹相思见李逍遥仍在发愣,忙道:“追兵不远了,快骑那头骆驼速离此地!”此言提醒了李逍遥,急忙放下傲雪,飞身跃上前边那头挡道的骆驼。傲雪脸色登变,问道:“怎么?”李逍遥牵缰握定,说道:“郡主,你还是回去罢。带上你,我就跑不了啦!”傲雪怒道:“你……你这就要撇下我?”李逍遥没敢多望她的脸容,生怕一个把持不住,心中一软便要带她同逃,到了那时决然甩不掉元军穷追不舍的麻烦,避开她的双眼,说道:“来日方长,若是有缘还能后会有期……”虽决意甩掉傲雪,却摆布不了那头不听使唤的骆驼,任他怎生踢打,这头倔劲儿发作的大牲畜偏是牢牢钉在原地不动,宛然人们常说的“石驼”。

这时尹相思已跑到了前头去,转面叫道:“快跟上呀,怎么还不动身?”李逍遥驱使不动坐骑,被催得心头着恼,说道:“等一等我嘛……”尹相思在远处叫苦道:“我这匹骆驼叫唤不听呀,怎么都停不下……”李逍遥本来还指望从尹相思那儿学两手驯驼术,见此情形,才知尹相思眼下的情势也好不到哪去。

傲雪气得坐在地上发楞,眼圈已红,噙泪自伤。正感气苦绝望,突听得李逍遥叫道:“郡主妹妹,我这不給你虚席以待了吗?来吧来吧来!”傲雪心中赌咒发誓:“我才不来呢!”转眼间她已跃身而上,坐在李逍遥怀里,呶着嘴教他驾驭骆驼了。

温香在抱,李逍遥不免乘机从背后大揩其油,得其所哉之余,竟也心生暗叹:“唉……天意!”

有傲雪操纵,骆驼自然跑得顺溜。不一会追上尹相思,李逍遥问道:“鞑营中的情形如何?”尹相思接过话头,刚说了“鞑……”字,瞥见傲雷妹子也在,心下惊异之余,改称:“元军这场夜惊损失不小,幸好拜火教不少人都趁乱逃出来了。”李逍遥问明霍力王、红莲火以及那拜火教长老南宫烈火均已安然脱险,方才放心。傲雪心中挂念她兄长安危,忍不住问了一声:“那……傲雷呢?”尹相思奇怪的瞪了她一眼,答道:“估计就要追来了。”李逍遥心头登时沉重起来,问道:“不是有个好厉害的怪人在捣乱麽?怎么不摆平傲雷那厮……哎呀,你别暗掐我嘛!”傲雪噘唇瞪他,手指没少使劲。

尹相思哪知这两人曾经有故,只道才一转眼工夫这少年就勾了傲雷妹妹上手,居然还使得这位元廷女将心甘情愿地随他离营私奔,心中暗暗称奇,说道:“那怪人捉了扩廓就走了,来去自如,傲雷和摩多罗都拦他不下。或许,见他就此离去反而还要暗自庆幸……”李逍遥想起先前情势之骇恶,不免犹有余驚,咋舌道:“原只道风评榜上有名的人已是最屌的,不料名花流的人物竟然如此厉害!”傲雪妙目霎闪,低声问道:“什么是‘屌’?”李逍遥咬耳道:“你不是尝都尝过了吗,还问?”傲雪自然又要暗掐,李逍遥不免又痛呼了一回,问尹相思:“咦,你怎么没事儿一般哪?”

尹相思苦笑道:“燕赵悲歌果然厉害!幸好我及时用丹元玄气闭聪,方勉强守神不乱。”李逍遥咧嘴道:“哦……又是‘丹元玄气’,也说得过去。”忽见尹相思吐了一口血,身子摇晃欲坠,显然也受了不轻的内伤,终是难以支撑。李逍遥心下暗忧:“尹六侠为救我才中那小甜甜的三尸蛊毒,按他自个儿的说法却是不能多用内力,否则蛊毒就要侵入心脉,可是我看他眼下的情形估计也不太妙。他的脸色跟尸体已经差不多了,只怕转眼就要……”因觉无法解救,着急之下,想起小甜甜,忍不住问道:“那小苗女跑哪儿去啦?”

小甜甜行踪诡秘,尹相思哪知她趁乱溜去了何处,只是苦笑,答不上来。傲雪虽然从小苗女那里学会了掐李逍遥这一手,却不高兴听她心上人提起别的妞儿,板起俏脸,说道:“提她做什么?”

“做什么?”李逍遥大眼一瞪,将他与尹相思各中小苗女蛊毒之事告知,傲雪方才恍然,也已看出尹相思面色如尸,相形之下,她小情郎似无多大堪虞之处,但终是情急关切,当李逍遥问了一声:“找她解毒啊,你会麽?”傲雪咬唇片刻,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不远处山坡上有一间废祠堂,连门板也早被拆没了,墙壁半坍,屋瓦碎尽,梁上空空,幸好山雨早歇,三人找到此处,把骆驼拴好,相互搀扶着走了进去。李逍遥不放心地朝山坡下望望,心道:“这地方只能歇一会,待解毒之后,得赶紧走。丁情自然是要救的,可是灵儿下落不明,还是这小妞儿叫我最放心不下。至少我晓得丁大哥在侠客山庄,却不清楚灵儿现在何处?”刚才路上已问过傲雪,确知灵儿并没落在元军手中,更增他心头惶惑不安之情,暗忧:“若是元军在野外杀害了灵儿,傲雪自然不会知道。可是,灵儿该不至于会栽在鞑子手上,我最担心的还是她碰到姬灵通那伙。黑苗人一日掳她不到,决不死心。唉!”

转头望着傲雪的背影,不免又感到另外的头疼,愁思顿起:“现下最麻烦的还得是这位鞑子郡主!首先可以肯定,拐带郡主无疑是一桩好大的死罪,搞不好要诛全村,挖九族。连香兰、秀兰两姊妹也要跟着遭殃还不说,连老婶都得被奸几百次才拉到菜市场剥光了凌迟碎剁……噫!风险太大了,就算带这鞑妞儿回家去,老婶怕引火烧身,定然死也不认这房媳妇,少不了还要暴打我一顿再扫地出门。这也罢了,最要紧是灵儿若知道我背着她乱泡妞,决计不能快活,未免对她不住。唉,难搞!”

一想到搞不定处,不由又起心要等解毒后找个机会把傲雪甩了。可是望着她那俊美矫健的身影,以及她那冷中含热的情态,不免乱咽馋涎,心中委实舍不得,傲雪自从委身于他,芳心可可,已然向着他,一路对他极尽温柔服贴,李逍遥想到情动处,怎能狠得下心来割弃这份柔情?

左右为难,只得暗叹:“唉,心也是肉做的,怎好乱割?她虽说是个鞑子,也是娘生父母养的,叫我怎么做得出伤害她的事嘛!再说始乱终弃,灵儿和老婶若知道这等丑行,也会不喜。”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踱到傲雪身旁,探头朝她俏容一瞅,暗觉她英气之下其实稚气未脱,越是凑近来瞧,越觉她年幼可爱,忍不住小声问道:“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多大啦?”傲雪垂眸含娇,低声说道:“不说。”但又不禁转头瞟了瞟他,眸子里蕴藏微笑之意,轻声道:“你先猜猜。”

“干嘛非要猜——嘛?”李逍遥虽是这般说,仍是忍不住猜道。“看你身材像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可是细看你的眉眼,又好像雏奶稚嫩得很……到底是多大?”

傲雪笑道:“十三。”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噗出一口苦水,呻吟道:“原来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女,这罪过更大了……”先前见傲雪的身姿和行事似应大过灵儿,此刻方知她比灵儿年小几岁,只是由于自幼随兄长久经行伍历练,见识既丰,人也显得比灵儿成熟老练许多。既知傲雪不过还是个小女孩儿,李逍遥更不忍对她干出始乱终弃之事,傻眼之余,惟有望天兴叹。“往后我得小心别被雷劈……”

尹相思也听到这对小男女的窃窃私语,不禁奇道:“郡主与我师兄比剑时,究是多大年纪?”傲雪含笑答道:“那时八九岁罢。”尹相思先是愕然,随即苦笑道:“难怪这事让二师兄贻笑江湖!”望了望傲雪的身材,不禁莞尔:“二师兄回去说,败在十三岁少女剑下很是没趣。原来郡主如今方只韶龄十三!”傲雪俏靥微现红晕,说道:“是你二师兄让着我,而且只是斗智,若真的打起来,我才不是他对手呢。”李逍遥正想打听当年傲雪智斗厉风行的情形,傲雪却摆了摆手,说道:“眼下先解毒要紧。”

她年岁虽稚,毕竟是郡主之尊,言谈举止自有一番与生俱来的威严矜贵之气,李逍遥向来嘻嘻哈哈惯了,但在她面前竟也不觉收敛了许多痞气,蹲在一边不敢再乱做声,大眼乱转,见她从身上取出一个玉盒,打开来却装有两只小翠瓮子,各有黄符封咒禁贴。因见傲雪表情凝重,手脚甚轻,似是生怕不慎撞翻了瓮子,他忍不住问道:“那里边是什么宝贝?”

傲雪轻声答道:“是一对妖精。”李逍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蹦身后避,手拈天师符咒,变色道:“妖……精?”傲雪目不斜视,也顾不上回腔,只把双手捂瓮,潜运内力驱除寒气,约有半盏茶时候,才缓缓掀开其中一瓮的封符,面上微露疲惫之色,但仍神情专注,不敢稍有疏忽。

尹相思似乎猜到几分,问道:“郡主师出天山派,此瓮所禁莫非是传说中的天山秘宝雪蛤精?”傲雪犹未回答,李逍遥紧张发问:“拿妖精出来干什么?咬……咬不咬人哪?”尹相思瞥见他身影微颤,显是心头害怕不胜,温言道:“雪蛤精不伤人,只是我听说稍有不慎,它们便会化为冰水消失。此物极是珍稀,郡主可得当心了。”

李逍遥“哦”了一声,稍感放心,傲雪突然抓起他一只手,将他食指迅速塞进小瓮里。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蓦感指头如遭蛇咬般的一痛,恐慌起来,惊呼道:“哎呀,你干什么……哇,还说不咬人?都咬得我好疼啦!”尹相思道:“听说雪蛤精专吸毒物为食,它的口涎又有解毒奇效。你我身中蛊毒,郡主这便能解去了。”李逍遥瞥见尹相思的手指已在另一只小瓮里,才知不虚,好在雪蛤初咬微痛,不一会指头便有麻痒之感,李逍遥没再叫唤。傲雪道:“雪蛤吸毒甚慢,你倆须得同时依我所授之法运功把毒性逼往食指上的商阳穴,以增强祛尽余毒之势。”

两人依法而为,傲雪又叮嘱道:“运功逼毒之时切不可言语、不可妄动,收敛杂念。如果自行中止行功,余毒反侵心脉,立时便没命了。”李逍遥心中惴然,问道:“那得多久才行啊?”尹相思道:“你中的毒不算剧性,只要小半个时辰则可尽除。我就要久些。”李逍遥点了点头,心想:“小半会我还行。若是时候久了,只怕鞑子要追来捣乱,那便不妙得很了……”见傲雪瞪了他一眼,连忙收敛杂念,专心行功。

却哪里静得下心来,双眼微睁,暗暗打量傲雪,见她容貌神气自有一种不同于灵儿的刚毅英武,比起林月如的一味火辣又多了一分冷峻,越看越觉心旷神怡,不禁想入非非:“如果这妞儿也做了我媳妇儿,带回村里去,岂不美哉?”由于杂念未敛,这番胡乱绮想,难免干扰逼毒,倏感指头有异样之感,心中一惊,想起傲雪的叮嘱,慌忙收住杂思,忍不住又冒出一个念头:“不知那雪蛤精该是啥样儿的?”

傲雪虽说与他相识不久,也已洞悉他的猴儿心性,妙眸向他脸上一瞪,看出这猴儿仍没专心行功,正要设法帮他的忙,废祠外突然传来动静。原本空山寂寂,檐滴有声。霎然间竟传来多人挑担赶路声,转眼到了门外,有个沙哑的话声说道:“是这里了。”

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暗生一种不祥之感。傲雪也听出来人约莫十余个,虽挑有重物,脚步却轻快,一路悄无声息,原本还在数十尺开外,蓦地已到了眼前,似都是身手不弱的会家子。她久历疆场,虽嗅出那股无形逼来的凶险气息,兀是临危不乱,暗握穆天王剑,凝神戒备。心下暗决:“若是那干人进来打扰了他二人的逼毒行功,说不得,我只好先出手除却。”

李逍遥虽也担心来者不善,但见傲雪目透杀机,他不禁心头一凛:“不好,她又要乱开杀戒。唉,不是每件事都靠杀人来解决的……”苦于一时无法说话,行功正值要紧关头,哪能出言要傲雪先别忙着摸剑?

夜色之下,只见门外那些人影纷纷放下担子,忽喇喇的跪了下来,朝门里磕头大拜。此着倒出乎李逍遥所料,不由朝傲雪瞥了一眼,暗感不解:“他们是在干嘛?就算我的妞儿操家伙,也不至于怕成这样啊,难道……因为她是郡主?”旋即便知错了,门外那沙哑的声音说道:“文丞相,你老在天有灵。千万保佑棒胡兄弟逢凶化吉,逃过鞑子的天罗地网。年年的这个时候,俺们都来給您烧香祭牲,帮您打扫门庭。小人徐寿辉……”左边一个大汉接道:“小民项普略。”右边一人拜道:“小民邹普胜。”后面另一人劲声接道:“小民明玉珍。”依次报上名号,以表虔诚。

李逍遥随傲雪的目光仰望神龛,见那尊漆金泥像做工粗糙,虽面目难辨,却做宋官朝服装扮,祠上无匾,先前进门时只道供的是财神或灶君,不想竟是文天祥。神龛两侧贴有陈旧残破的两块木楹对子,左联写道:“正气凛然”,右联却是“长歌当哭”。

傲雪听见那干人所拜祈之言,英眉登时蹙起,心道:“好啊,撞来了一帮有名的乱臣賊子!”李逍遥看出她脸色变化,心中越慌:“不好,这小妹妹又要诛乱党了。”正要设法劝阻,门外有人突道:“咦,树后有两头骆驼!”那沙哑的话声登时一凛,说道:“大家小心了,可能有鞑子!”后边一伙大汉纷纷抬起扁担,站成一个圆圈,将为首的三人护在正中。

李逍遥见他们犹如惊弓之鸟一般,正感好笑,有个人从门边探头一瞅,叫道:“在里边!”李逍遥同傲雪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心中皆想:“哎呀,发现我们了!”只见门口挤满了惊疑不定的脏脸。

一个面有风霜之色的汉子沙哑着声音问道:“什么路数?”门边几个戴破毡帽的挑伕不约而同的盯着傲雪,见这少女娇颜胜雪,一身蒙古戎装裹不住浓浓的青春活力,众汉不由惊呼一声,旋即乱咽馋涎,眼射异光,均道:“老大快看,好俊的鞑子妞儿!”门外那大汉沙哑着嗓子道:“你们挤满了门口,叫我怎么看?”门边一个额头贴有狗皮膏药的少年瞪着傲雪,不住的口角流涎,按不下心痒难禁,捋袖说道:“里边只有个道士和一瘪三,鞑妞儿看来没伴,让我揪她出来給大哥看个够。”那沙哑声音的汉子提醒道:“王善,小心点儿……”话没说完,那伙图谋不轨的已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

傲雪握剑的那只手一紧,李逍遥再忍不住,急忙说道:“不要杀人!”这一开口说话,倏感胸侧经脉一阵抽搐痛楚,不由皱眉强忍。傲雪担心他心情激荡之下,难免行功出岔,甚至有性命之危,为了不再刺激他,她只得放下大剑,心道:“看在逍遥哥哥面上,且寄下你们项上狗头!”

门外的一干大汉正自探头探脑,忽然间噼砰噼砰数声大响,涌进祠堂里的那五六人还没沾着腥就痛呼怪叫,两人倒飞撞出门外,砸倒了门前蹲着的一个挑工。没等外边的人闹明白发生何事,又有两人撞出屋顶,翻着斤斗从天而降,犹未落地,门里又摔出一人,正是那贴狗皮膏药的小烂头,口中怪叫连连,打着旋儿横掼二三丈远,撞翻一个挑担的胖子,跌得稀里糊涂。

李逍遥听见门外好几条大汉齐叫:“怎么回事?”朝傲雪瞥了一眼,见她刚才稍舒手臂便摔飞了那五六个不知好歹的粗胚,只是轻而易举,那高傲的嘴角微翘,浮现一丝不屑一顾的嘲笑之意。李逍遥既佩服,又好笑,心道:“真有你的!我还练武功做什么?讨几个高手媳妇儿当保镖,横着走都行了……”目光转动,见尹相思盘膝打坐,宛如入定,垂目低眉,对身边的动静浑似未闻。

那个额贴狗皮膏药的小烂头摔得晕头转向,口中乱喊:“风紧,扯呼!”李逍遥听了正觉好笑,突听外边有人惊呼道:“不好,黄国平摔死了!”李逍遥心中一惊,不由得转面望向傲雪,见她浑似不当一回事儿,只是仰面望天,酥胸微微起伏。

徐寿辉沙哑的声音登时充满了仇恨之气,悲愤的说道:“为反抗鞑虏,中原义士牺牲了多少人。黄兄弟英名定当彪炳史册,永垂不朽……”那小烂头扶平额头上摔歪了的狗皮膏药,问道:“这样也能载入史册吗?”徐寿辉瞪眼道:“等咱们打下了江山,历史该怎么写还不得由咱说了算?”那小烂头转悲为喜,忙道:“那太好了!前年我堂哥因奸杀卖酒的胡姬被鞑子官府处死,到时候可不可以也把他写为烈士?”徐寿辉大手一挥,断然道:“有何不可?”

李逍遥正自摇头暗叹,蓦觉衣风扑面,四个挑担的汉子闪电般窜入祠内,把他们三个围在中间,却仍脚不停步,犹如走马灯般的大兜圈子。李逍遥眼光随他们身影乱转,不一会便感头晕眼花,心中大闷:“搞什么名堂?”那四个大汉先只是小跑着兜圈儿,待看清了祠中情形,见那小鞑女只端坐不动,胆子大将起来,却撒脚奔驰得飞快,圈子越旋越急,突然同时从身上摸出一个酒葫芦,就口一吸,动作快得几难看清,倏地朝傲雪扑脸喷射四道火箭,噗噗劲响。

李逍遥心中一怔,蓦觉眼前大亮,正为傲雪担心时,四团焰光骤灭。那四个大汉和李逍遥一般没看清楚傲雪使何法挥灭火箭,不免一愣,急忙又要故技重施,傲雪抬起一只素手,微晃几下,轻飘飘挥出一道半弧形的白气,在空中稍微停顿,陡然化为冰屑激射而去,飒飒急响,不知门外谁叫了一声:“啊,天山派的‘冰刀雪剑’!”砖墙倏破四个大洞,李逍遥睁大眼睛乱瞧,刚才那四个大汉已经没影儿了,压根没瞅出傲雪用了何种神奇手法竟在一眨眼间打发了敌人。

李逍遥正惊叹间,倏地只听头顶屋梁嚓的一响,迅速之极的倒身飞堕一人,双刀舞得犹如雪片乱洒一般,朝傲雪头上唰唰急削而来。几乎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祠堂内又多了三条大汉,各展身形,欺到傲雪身旁,联手攻袭之势配合得有如一人,但见火光再灿,又有两道更激烈的焰箭喷射而来,一前一后,教傲雪难以兼顾。

这次出手的四人武功了得,各有奇招,绝非先前可比。李逍遥苦于无法帮忙,徒自焦急而已。但见傲雪左手上扬,指端发出三道夺魄寒针,后发先至,那个舞刀飞坠之人见针芒来得急骤,不得不回转双刀挡架针袭,同时翻身急跃,避得匆忙,怎顾得上照应另外三个同伴?

但那三人委实了得,便在火光燎然时,右边那方脸汉子挑担转身,飞抡一对沉甸甸的黑铁大桶,挟带凛凛劲风,呼呼撞向傲雪那娇俏的躯身。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心道:“这也行?”傲雪待要后退时,墙影下早候着另外一个挑伕,从筐里抽出一把短斧,不声不响的往傲雪后腰斫来。这时傲雪顿失转寰余地,仍是坐在地上,突然左滑丈许远,移身飞快,却不改盘腿端坐之势,这等身手顿教李逍遥羞愧无已:“原来她比我不知厉害多少倍!”

傲雪身影倏然移开,挑伕的斧子和方脸大汉的铁桶登时交撞,震耳欲聋,火星乱射,李逍遥坐在旁边也不免震得身子乱晃,良久难定。左边那圆脸大腹汉子挺着扁担本欲来攻,不料傲雪蓦然移身欺到门户之内,扁担未及回打,被她往肚子打了一记粉拳,嗡然震荡,连同半面砖墙倒出祠外,其声势有如山崩。

徐寿辉在门外探头问道:“搞定了没有?”那个使双刀之人挂身横梁之上,晃悠悠的倒悬在半空,嘶声道:“项大个儿被搞定了!”此时那方脸汉子、持斧挑伕各自倒退撞墙,勉强稳住余震未消的身形,望着那手段高明的小女将,一时惊疑难定。

徐寿辉连忙教人从墙外拉那个摔得眼珠七上八下的大肚汉,见他狂吐不已,连肚皮都瘪了,不禁动容道:“项普略是金钟罩练得最有名的少林俗家弟子,谁能把他揍成这般模样?”那个使双刀的汉子裂嘴苦笑:“是那小鞑女!”傲雪缓抬左手,轻抚右腕的“天转圣轮”,目光冷傲,突然间不动声色的闪回原处,依然坐在李逍遥身旁,浑似未曾移动身形。

徐寿辉探头一望,认出她手边的大剑,动容道:“这必是郡主傲雪无疑!她是胡族最强的女人,又是傲家的宝贝。快擒下她,好让咱这伙早点出名……”那耍双刀的汉子在梁间苦笑:“老大,你以为好捉麽?我和邹太师、倪大将军三人能从这里走得出去都不错了!”李逍遥见这使双刀的汉子刚才竟能避过傲雪的夺魄寒针,身手无疑已属不弱,心下不禁暗赞,待听得他在梁上说到“邹太师”之名,眼光掠向方脸汉子,又提到“倪大将军”之号,目光转到那持斧挑伕面上。李逍遥和傲雪对视一眼,均感好笑:“天下还没打下来,这一帮泥腿子就已然自家伙里先封官许愿上了。”

徐寿辉怒道:“双刀赵、邹普胜、倪文俊。我命你们三人务必拿下这妞儿!”想了一想,转头高叫:“明玉珍!”霍然一声掠响,旋风斗转般的窜来一个黑影,从徐寿辉头上翻入祠中,口里发出连串怪叫,扰人心神,绕墙急走,飞窜一圈,扑簌簌的欺到傲雪身前,呼的发出连珠快拳,出手迅猛已极,招不成招,却拳拳飙出厉啸劲风,砖石激飞迸碎,力道之强不难想见。

李逍遥眼见拳势之威,心下惊叹无已:“这家伙端是好身手!若换了我同他拳头对拳头,岂不是只有挨他痛扁的份儿?”适才听到徐寿辉呼喊其名,晓得此人唤作明玉珍。便在明玉珍出手狂袭之时,双刀赵、邹普胜、倪文俊三人也同时从上、中、下三路配合来攻,一时间傲雪身处四条好手合围之中,情势之险,直教李逍遥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

然而傲雪偏是挑强打强,只出一拳,迎头痛击,与明玉珍双拳相对,硬碰硬的粉拳撞铁拳,嘭的一响,明玉珍和傲雪同时身子剧震,但傲雪只是微微摇晃一下,又已坐稳了。明玉珍脚步滑地,飒一声后退丈许,拳头垂在腰畔,连番咬牙欲抬,竟抬臂不起,却兀是勇悍不减,仍想拼死来搏,突然中了一道指力,封穴而跌。李逍遥看得分明,见这汉子拳头已碎,血滴不止,不由“哗”的一声惊呼,转面看傲雪,她那只拳头平举在身前,白皙的肌肤只有些淤青,并无丝毫破损。李逍遥傻眼之余,隐隐想到:“傲雪这一拳拼的不是拳劲,而是上乘内力。那汉子仗着一身硬打硬磨出来的外家硬功,自然敌不过她发自丹田的霸道内力……”

一念犹未转过,傲雪化拳为掌,拍在膝下,砰然一响,力透地底,一大片石砖腾空而射,把双刀赵撞出屋梁,落在后墙之外。这时邹普胜抡着两只大铁桶撞到近前,傲雪左掌拍出,并无李逍遥所料的那般咣然大响,只是闷响一声,桶壁顿时陷出一只纤小的掌印。然而这一掌的轻送之力顿时从铁桶剧震中激增为一股强浑之极的撼然巨劲,邹普胜怎站得住脚,打着旋儿撞毁前垣,连人带桶飞了出去。

倪文俊见不是头,正要收斧后跃,傲雪右手飞探,抄腕扣个正着,翻腕一扭一送,咔嚓一响,李逍遥眼皮不禁跳动,倪文俊惨呼之声已起,半截断骨血淋淋的从后肩凸出,短斧落入傲雪手里,迳直砍下倪文俊这只手臂,李逍遥脸上溅染血星,眼皮不禁又是一阵狂跳。

傲雪似是杀得性起,横斧正要顺手削掉倪文俊的脑袋,李逍遥热血上涌,急喝一声:“够了!”傲雪闻声一愣,恍然从梦中惊醒,眼光中杀气骤收,将倪文俊摔出祠门之外,连门墙也撞没了一块,徐寿辉躲避不及,登被撞跌。余者慌忙来扶,蓦地只见一个矫若惊鸿的身影急闪而出,几个起落,门外的挑担汉子全在瞬间点倒。

那个额头贴膏药的少年趴在傲雪脚下,兀自不顾死活的大呼:“老大,快逃!”徐寿辉踉踉跄跄的跑了几步,突又转身,硬着头皮走了回来,手拿解腕尖刀,指着傲雪,双眼发红,嘶声叫道:“汉胡不两立,老子跟你鞑女拼了!”虽是大叫不绝,却也没敢当真来搏。

傲雪看出这汉子桀骜不驯,留着必生后患,忍不住又动杀念。李逍遥忙道:“赶……赶走就算了,别杀人!”傲雪这一回决意不听,冷声道:“这些汉蛮桀骜不驯,须留不得!”打飞解腕尖刀,探手掐住徐寿辉的咽喉。

李逍遥怒道:“我也是汉人,更加桀骜不驯。连我也杀了罢!”气急之下,噎堵胸口,不禁咳了起来,一时难过欲死。傲雪终究更关心他的死活,摔翻徐寿辉,转身走回祠门里,一边帮李逍遥疏顺气息,一边气呼呼的瞪他。

李逍遥喘着气道:“这么容不下汉人,你就连我和尹六侠也一并结果了罢。”傲雪嗔道:“你知道我不会的!”李逍遥哼道:“不杀尽汉人,你能甘心吗?”傲雪叹了口气,说道:“汉人并不可杀,可杀的只是叛乱之徒。别以为我们专跟汉人过不去,朝廷有多少名臣大将是你们汉人,就连我娘也是汉人……”说完垂下眼眸,胸脯微微起伏。

李逍遥倒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一怔,心中仍难释然,嗫嚅的说了一句:“不是讲胡汉恩仇麽?”傲雪抬眸瞪他,正色道:“谁跟你讲胡汉恩仇了?讲的是天下大治,谁跟朝廷过不去,我们就杀谁!不管是胡人汉人,都是一样。至顺元年云南王秃坚叛乱,至正八年辽东锁火奴、辽阳兀颜拨鲁欢作乱,朝廷还不是照样诛灭毋论?”李逍遥无言以对,心下却暗觉好笑:“小屁蛋居然还跟我摆大道理。好在咱汉人没理时从来不讲理……”蓦然间一大筐盐沙从门外撒将进来,空气中立时弥满腥恶之气。

李逍遥那一声“小心”刚脱口而出,傲雪先已察觉,以她的身手若要避开绝非难事,可是她的身子便在尹李二人之旁,她若闪开,这两人势必身沾毒盐。当下她已知是海沙派的毒盐手段,料也料到徐寿辉在搞鬼,竟不闪避,迅即解下披风反甩而出,迎着门外洒进来的毒盐,劲道激发,披风呼的展开,宛如一堵大墙,挡住泼洒而来的大片毒盐,卷裹其中,抖腕甩得几下,瞥见徐寿辉身影在门外一闪,傲雪将披风往外反甩,噗的大响,先前包起来的毒盐一粒不漏,悉数激撒而出,徐寿辉躲避不及,遭毒盐撞飞数十尺开外,翻滚大嚎,痛不堪言。

李逍遥心下暗叹:“唉,这也算自食其果了。我不能事事都责备傲雪……”傲雪迎着他无奈的目光,说道:“看在你面子上,我便饶他们这一回。”虚拍一掌,把明玉珍掼出祠堂大门外,落地时穴道竟又解开。李逍遥正不知傲雪又要有何异动,只见她双手飞扬,发出一大片劲气,先前被点了穴道的那些人痛呼声中,穴道竟都应声而解。

傲雪冷然扫视,说道:“你们这些乱賊听着,看在李公子为你们求情的份上,今儿且放你们一马。若还有谁敢留在这里搞鬼,见一个杀一个,绝不姑息!”明玉珍、双刀赵等垂头丧气,扶着徐寿辉一声不发的朝山坡下自去,哪敢稍有耽停?

文天祥像突然倒塌,李逍遥犹未松一口气,蓦听得砰然震响,傲雪喷出一口鲜血。

泥像在她背后砸得粉碎,现出一个面如泥金的长身老者,与傲雪掌力相交,瞬间将她震得口吐鲜血,踣倒于地。

李逍遥哪料神龛里暗藏有人,眼光未及转动过来,随着一串破风微响,针芒穿射,那长身老者双掌挥动,拂飞夺魄寒针,傲雪趁这间隙正要拾剑,不料右边的一堵墙撞穿一个人形大洞,直挺挺的闪入一个圆脸老者,脚踏穆天王剑。

傲雪眼见这两个老者身手远胜刚才徐寿辉那帮人,一时未及细想是否一路,双掌急分,同时荡击两老,只盼能逼得他们稍退数尺,好让她拾到自己的兵刃。那圆面老者袍下倏见腿影连环,快若旋风激电,朝傲雪胁下急踹,但听得咔嚓一响,那圆脸老者脚步踉跄,跌退抵墙。

傲雪将身一扑,已能抓到剑身。但没等她拔出穆天王剑,四周倏然横曳飞链,飕飕急响,穿壁入祠,宛如长了眼睛一般同时锁住她四肢,一绷而直,震塌小祠残墙,将傲雪拉在半空,教她身子难以着地,挣动虽剧,急切摆脱不得。

墙垣倒崩,现出一群围祠凛立的玄袍旗兵。傲雪情知无力脱困,眼望泥脸老者,凛声道:“雷金夔,八百龙公然跟傲家过不去吗?”

“不敢,”那圆脸老者似断了一条腿,咬牙勉强立地不倒,接过傲雪的话头,两眼却望向李逍遥,目露攫取之色。“只是混水摸鱼。”

傲雪闻言一怔,随即从圆脸老者的眼光里会过意来,变色道:“公孙门,原来你们潜到此间是为了洛书牌来着……”圆脸老者腿痛难忍,狞脸瞪视傲雪,狠狠的道:“不只要洛书牌,还要杀了你这小贱人!”

李逍遥情知干着急没半点用处,反而潜下心来,对眼前的一切只作不见不闻,六尊阿修罗像从脑海里破雾旋现,“调息”、“回神”、“纳息”三层心法运转乾坤,归元神阙,转化“气动”之术。虽见那圆脸老者恶狠狠的掌殴傲雪,行功已到紧要关头,也只能视若无睹,心中的痛化为怒,天罡战气呼之欲出。

那泥脸老者雷金夔眼光低视,看着腕间一注冰针化寒气入脉,一时惊疑不定,方自运功抵御,耳听得山下乌啼凄厉,猛然抬起头来,嘴巴不动,话声却荡然而响,送入圆脸老者的耳朵。“公孙门,事不宜迟。快擒下这小瘸子,小贱人还是交給我们八百龙来对付好了。”

公孙门仍不肯罢手,口中说道:“瘸小子已是半死不活,打什么紧?让我先弄残这小贱人再理会……”但见雷金夔脸色不善,公孙门似怀忌惮之意,只好舍下傲雪,哼道:“傲家的小贱人杀了盛龙头,原该由你们来报仇。”转身走到李逍遥面前,先瞥了瞥旁边垂目如尸的尹相思,微微变色,说道:“此人像是蜀山尹六!”

雷金夔翻眼望天,冷哼道:“蜀山剑侠算得什么!”公孙门却小心地探了探尹相思的鼻息,奇道:“咦……这道人没气了!”胆子登又大了几分,探手到李逍遥怀里乱摸,心道:“先搜搜看有没有河图洛书……”突然间身子剧震,怪叫一声:“恁地古怪!”

雷金夔惊愕投目,只见李逍遥眼皮一抬,精光闪闪的瞪着公孙门,却问道:“有何古怪?”公孙门那张圆盘大脸挤做一小团,拼命挣手,嘶声叫道:“吸……吸……”此时雷金夔方才看出公孙门那只手犹如粘在李逍遥胸前,怎样也挣不出来,不由吃了一惊,身形急晃,发掌拍去,正中李逍遥背心。

这雷金夔本是关东使掌的一把好手,傲雪先前吃他一掌也自抵受不住,更何况李逍遥眼下哪有防御之力?她只道李逍遥中了这一掌决难活命,不禁惊呼。哪知李逍遥所急缺的正是一股外力冲激,喷出一口黑血,将公孙门照脸喷倒丈外。借了雷金夔一掌的内力冲击,李逍遥体内天罡战气瞬间激发,余毒尽泄而出,此时六层阿修罗内力宛如重重旋涡,无比强浑。雷金夔眼睁睁的看见自己的手掌便在这股无形旋涡之中绞得粉碎,由掌及臂,骨摧肉毁之势急速延肩,不由大骇而退。

若是李逍遥这六层真气持续激涌,雷金夔岂能脱身?然而这六层内息犹如洪涛遇闸,却在林月如先前一阳指所伤的“足阳明”、“足少阴”、“足太阴”三道经脉汇合处便即卡关,李逍遥倏感胸口气滞痉挛,丹田动荡,仿佛翻江倒海一般,想是遇阻反转的真气激撞腹间输气诸穴所致,肚皮竟然鼓涨而圆,痛得死去活来,欲呕无物。

傲雪见他如此痛苦不堪,只道他已被公孙门和雷金夔所伤,一时惊惶无已,然而公孙门此时的情状却更是骇异,他原本圆头肥身,从李逍遥身旁跌翻而后,竟有如一条枯蔫的腌菜干,虽仍活着,样子却说不出的惨怪,几次挣扎未能起身,终于瘫倒粗喘,面如死鱼之腹。

傲雪见状愈奇,再瞧雷金夔,见这老者整条右膀已毁,半边身子碎衫烂肉披垂腰畔,摇摇晃晃的撞到残垣上,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这时李逍遥肚子仍然鼓涨,宛如怀胎十月之妇,忍痛不胜,倒地只是大叫。四下里那十余名玄袍旗兵只觉生平所见从无眼前之怪,愣然半晌,猛然醒悟过来,晓得这是天赐良机,绕着李逍遥和傲雪身旁,纷纷晃旗幻走,走马灯般越转越快,不一会傲雪眼前便已昏茫,脑子沉重,竟失去知觉。

古观象楼上空风诡云谲。

傲雪脑中旗影迷象渐渐淡隐,懵然睁眼,但见浓云滚滚,夹杂闪电,天象欲变,映入明眸。她转动面孔,隔着数只足影,看到李逍遥撑鼓圆球般的肚皮躺在一旁,寒光耀眼,一支利剑斜伸,竟抵着他的肚子。

楼檐下头影崢嵘,大天龙裂嘴一笑,目光精闪。太师椅上却坐着一个皱面文士,蹙眉低视,有意让李逍遥感受到剑刃的寒气,口唇微动,沉声迸出三个字。“洛书牌?”

此时李逍遥也已从迷象中醒过神来,浑似未闻那皱面文士说什么,也像没看见那支抵腹的剑尖,只觉腹涨欲裂,逆气乱窜,不堪忍受。这时他眼前由模糊渐转清晰,雷声入耳,光影明灭。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傲雪那双望来的眸子,虽然身受苦痛,她却既不叫唤,眼中也无泪光。

李逍遥猛然想起:“她杀了八百龙的盛龙头,大天龙岂会給她好果子吃?”心中一惊,下意识的转动右手到腰后摸剑,却摸了个空。大天龙裂嘴冷笑,手中转动着的正是原本插在李逍遥腰后的湛卢,想是刚才搜身时取了去。

眼见失却宝剑,李逍遥心头一慌,未及想到别的招儿,旁边两名玄袍遁士同时伸指戳穴,以李逍遥此时的情形自然避不开,不料那两人的指头刚触到他身上便即咔嚓折断,痛哼而跌。

一个蒙面遁士眼见这少年浑没封穴之象,不禁惊诧的道:“恁地古怪?”

“怎么个古怪法?”李逍遥突然咧开嘴巴,这时剑刃从他鼓涨的肚皮反弹而起,那皱面文士原想切腹逼供,哪料剑刃竟然如遇无形气墙,崩然震开,嗡嗡直颤,几乎握不住剑柄。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使出家传飞龙探云手,夭矫入刃,那皱面文士犹未反应过来,掌中蓦地空了,眼皮只一跳,剑光盘转,已被那少年把剑架在脖子上。

一干遁士惊呼未落,李逍遥跃身而起,挺剑抵住那皱面文士要害,说道:“看你的款儿像是‘话事人’,大概逮住你就没事儿了。”那皱面文士微微仰面,竟似对脖子后边的剑锋浑没在意,眼光只瞪向李逍遥面上。“你说呢?”

大天龙把湛卢剑搁到傲雪粉颈后方,目光精闪的朝李逍遥望来,森然道:“傲家这小贱人跟八百龙的帐,这便先结清了罢?”那皱面文士微微一笑,仍瞪着李逍遥,淡淡的说:“你只有一次决定交不交出洛书牌的机会。”李逍遥这时凑得近了,才认出此人竟是在兰陵渡遇见过的,不由一愣,只听傲雪叫道:“不能说!”

李逍遥心下沉吟:“卫天玄是傲雪藏起来的,他临死时那番话多半希望我转告傲雪,因为只有她才能完成卫天玄的心愿,把那小船女的亡父遗骸葬到霸陵中的富穴,也只有傲家才能照料那孤苦伶仃的小女孩儿……却不知她眼下是死是活?”那皱面文士见李逍遥仍迟疑未言,便朝大天龙使个眼色。“断这小郡主一臂,帮他清醒清醒!”

大天龙未及挥剑斩落,李逍遥剑光反撩,来势奇快,急欲抢先来拦,大天龙将湛卢磕打,乒一声响,李逍遥所持长剑只是凡铁,怎当湛卢一击?相交即断,脆若竹节。但他此时真气激盈,正愁无处可泄,长剑虽折,半截残刃犹然劲芒不减,招成乱剑诀之“患得患失”,一道寒芒反撩,系得失于一线,“铮!”的一响,火星斗闪,缚住傲雪右臂的一条链子顿时迸断。

他剑招之诡谲多端,实出大天龙意料。眼见这少年原来身怀神奇莫测的上乘剑术,争胜之心顿起,沉喝一声:“什么家数?”把湛卢击刺而去,半道里微抖手腕,剑芒斗长,蓦地伸到李逍遥喉前,竟比乱剑招数还要快狠得多!

李逍遥被攻了个不知所措,顺手挥剑,断刃反斫,看似不知所措、章法大乱,却将大天龙吓了一跳,虽说只须将湛卢一送便能结果了这少年的性命,但在李逍遥斫落的这一招下,大天龙难免也要赔上一只手臂。电光石火的一霎间,大天龙似觉这无名小子的性命不值得让他赔上一只右手,刚好听见皱面文士低喝一声:“留活口!”大天龙顺阶下台,袍下无声无息的飞起一腿,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扫在李逍遥髋侧,趁他脚步踉跄之时,收剑撤招,既留下李逍遥小命,同时也保住了自己的手臂。否则那一剑即使能瞬间贯穿这少年咽喉,无论如何也得搭上一只手,大天龙没想到李逍遥小小年纪,剑法如此狠恶刁顽,手段之老辣,殊不下于成名剑士,出剑时毫不计较得失,绝不考虑后果,又有如一个亡命之徒。不免心中微生后怕之感,惊忖:“这小子哪儿冒出来的?”

其实李逍遥绝非亡命之徒,只是剑招如此偏险至绝,又是初出茅庐,眼见傲雪危在顷间,哪顾得了许多,情知湛卢极是锋利,稍一沾衣,她一只胳膊便即不保,登时热血上涌,就是拼了命也要帮她拦住那断臂的一剑。大天龙在武林中一向不轻易抛头露面,其声名不似盛天龙那般响亮,可是他显露出来的武功造诣已不在当下哪门哪派的掌门宗师之下,虽只随手一剑,便连马君武的“乱剑诀”也险些破局。

李逍遥领教了大天龙的手段,难免也有些后怕,未及立稳,大天龙倏然晃身欺上,不等李逍遥抬手发剑,一脚踢在他胸前,内劲斗吐,嘭一声响,将李逍遥踢跌逾丈,撞在台角那座地动仪上,震撼之声经久不息。李逍遥弹跌仆地,耳听得咚、咚数响,石珠落入四面地上雕筑的巨蟾之口。

此时李逍遥腹部越发鼓圆,内息堵塞之势竟是有增无减。虽吃了大天龙那一脚,却浑不觉得丝毫痛楚,反是大天龙嘭一声背撞檐柱,针得瓦尘如迷雾荡落。关东八百龙当中以大天龙的内力修为最为高强,旁边的一干遁士作梦也没想到大天龙竟然会被一个无名小子弹开,震得如此狼狈,均呆眼而愣。

大天龙真气反噎,犹未喘定,背后倏地只见刃光急划,宛如惊电,那皱面文士急呼一声:“大龙头小心了!”大天龙耳中嗡鸣不绝,竟未听见,但就算他听见也无法在急切间抬剑挡截脑后那道迅若霹雳的寒光,刚才踢李逍遥那一脚正中“神阙穴”,此处最是真气交集之地,李逍遥原已修得六层修罗心法,内力之强盛已不在当世哪一位成名高手之下,先前又得公孙门、雷金夔两名一流好手几乎毕生的内力修为,更是淤积欲爆,大天龙岂能吃得消?踢他一脚之后,不仅真气摄去小半,更震得筋骨僵麻,经脉几乎错位,竟连抬手也难以办到。待觉寒刃抵身,招架已然不及,但他步法之玄奇殊不在李逍遥之下,斜身急窜,堪堪从那道寒刃之下闪了开去。

飒一声锐响,大天龙背后火星乱溅,寒刃竟被他披风内的战甲弹开,若非如此,那一剑已将他背部重创。

大天龙、李逍遥、那皱面文士不约而同的望向刃光激烁之处,只见傲雪用那只脱缚的手拈着李逍遥刚才折断的半截剑头,不过三四尺刃,既斩不动大天龙,毫无迟疑,变招奇疾,划刃急消,寒光犹如数重夭矫飞圈,几个遁甲旗兵刚举刀抢近,同时破喉掼跌,地面和墙上血洒如涂。

李逍遥虽不知傲雪使的断刃招数是素有“绝代剑霸”之称的穆天王亲授之天山飞雪诀,眼见她仅以两根手指夹住剑身,运转如飘雪飞絮,寒光夺目,血花横绽,由于剑招神速,竟无一人瞧清她招数变化轨迹,转瞬之间又有六名遁甲好手身首异处。李逍遥不禁心下惊叹,浑忘自身气滞之苦,忽想:“我日……幸好这妞被根宝搞定在先,如果与她为敌,叫我在她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杀人绝技之下怎能活命?姑且不论武功高低,她学的每一样技巧都像是专门用来杀人的,手段简直利索之极,连八百龙这伙专业杀手都比她不上。而我……活这么大,我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最多干掉一些小虫子。”心中隐隐不安,想到更不妙的一层:“要是我抛弃她,那……”

此念既生,顿使他不寒而栗。蓦地只听链声飞曳,铁光纵横交闪,抬眼时登吃一惊,乒的一声,傲雪手拈的半截断刃刚要砍削缚身之链,大天龙倏然返身出剑,她不得已将断刃挡去,怎当湛卢之锐?

傲雪手拈的断刃迸断为两截,原在众人意料中,但意想不到的是,一截断刃竟然插入大天龙右眼!

李逍遥只觉傲雪手影似是飞撩得一下,大天龙已嘶声痛呼,震得四柱纷撼。原本他要把湛卢劈入傲雪那娇躯之内,陡受此创,一时晕头转向,那一剑劈得偏了,竟将旁边一名遁甲旗兵拦腰撩为两段。

然而傲雪手中既失兵刃,便无法斩断缠身的铁链,柱后又闪出一名使链好手,将她那只好不容易脱缚的手已缠腕箍紧,拉得绷直。李逍遥听傲雪叫声痛苦,投眼望见飞链拽扯飞速,傲雪脖颈、手脚均已缠箍粗链,那四五个使链好手脚步飞退,将她四肢绷紧拉直。李逍遥顿吃一惊:“再退几步,岂不是把她拉裂啦?”顾不上腹涨难耐,一咬牙关,把断剑撑地跳起,眼前旗影幻化,又有数条飞链朝他曳来,想是八百龙的人也要将他如法炮制。

李逍遥起身时朝肚皮只掠一眼,登时叫苦道:“就快涨破了,拷!”郁积心头的一股天罡战气斗然激发,化入乱剑一挥间,以他此时的困厄情形,原也只能使成一招“苦不堪言”,然而剑意随心,倾泻如注。

那四名使链好手大骇而退,然而飞链已反弹而回,砸得头脸血肉模糊,余势不竭,竟将他们自身缚缠绊翻。

李逍遥挥剑荡开四根飞链,剑招犹未使绝,想起傲雪危势未解,脚步横窜,变招挥剑反撩,使出乱剑诀之“瞻前顾后”,方只撩到半道,招势未成,大天龙抢快一步,横剑先截。以大天龙的武功绝不是乱剑诀中任何一招所能击败,李逍遥心存忌惮,更没敢与湛卢硬碰硬,那一招既已无望使成,急忙变化步法,脚下却绊着死尸,一头栽向湛卢的剑光之中,心里大骇无已,手却半点不缓,使出一招近身扑杀着数,连自己也没有来得及去想,乱剑诀之“肝肠寸断”已摄入大天龙的门户。

乱剑诀每一招的以快打快,以快制慢之潜藏异数,均在意想不到的当儿随机应变而成,仿佛出于无意,实则剑随念转,只是快得来不及想明其中变化诀奥而已。凭大天龙的本事,绝不致被人一招所制,然而便是这一招偏能透穿他绵密的剑网,令他“肝肠寸断”!

此刻大天龙哪里还想到只须信手一挥便能砍下这少年的脑袋,脑中所闪晃的均是李逍遥这一剑的歪打正着、奇兵突出。但已无法破解如此近在咫尺的致命一击,只一低眸,剑已抵腹。李逍遥此招若是用在削颈,大天龙便纵有十颗脑袋也保全不住,然而他这一招偏是只能用以击刺敌人胸腹部位,不知其中究竟出于何意,其实这一剑的威力也在此处,攻敌软胁,原本就是最难抵御的一击。马君武剑招的偏奇险怪,悉在“肝肠寸断”的攻击中尽显无遗。

李逍遥使了这一招虽占尽便宜,合该大天龙命不当绝,若是李逍遥手持湛卢宝剑,定然搅得大天龙当真肝肠寸断而死,可他拿的只是一截寻常的铁剑,虽力道使足,断剑竟在大天龙腹间寸寸迸碎。

李逍遥所用的力道反弹回来,将他自己震跌几个跟头,耳听得傲雪叫道:“大天龙身穿龙鳞锁衣,寻常兵刃穿不透这等天下奇甲!”李逍遥抬起头来,果然看见大天龙披风内钛金鳞闪。这时突然明白,先前傲雪那一剑明明劈在大天龙背梁上,却如何伤他不得。

李逍遥兵刃既失,立时又被八名遁甲旗兵扬帜合围。身边之敌转到了李逍遥那一头,傲雪危势稍缓,提醒道:“小心他们的幻旗谜像!”那干遁士料想使链难教这瘸腿少年顷间成擒,又为了要留活口,便不硬拼,故伎重演的使出迷幻阵法,傲雪看出李逍遥目光迷惘,连忙出言提醒,只盼还来得及。

那八名遁士绕行数圈,见李逍遥呆立不动,只道已然迷惑,旗舞稍缓,忽见这少年腹部又鼓将起来,宛如怀中揣着大桶。那些遁士不由愣看,李逍遥突然哈哈一笑,身影抡飞而起,腿影连环扫荡一圈,使的正是“风魔神腿”中的一招荡击着数——“风起云涌”。

八名遁士连哼一声都来不及,顿时破窗跌出古观星楼外。

李逍遥脚步连铲,把那干遁士失落在地上的玄幻战旗飒飒踢向大天龙和那皱面文士,情知这两人必能应接得下,但也要以此阻他们片刻。旋身落定,做了个鬼脸,吐出舌端的一枚定神丸,笑道:“没人比我爱吃药!”

傲雪叫道:“把你脚下的刀丢給我!”李逍遥投眼一望,心中明白:“哦……都忘了替她松绑。”低头瞧见脚边果然有一把龙纹钢刀,晓得是先前被傲雪杀死的遁士所弃,他正要捡起来砍链,突听得傲雪娇叫一声:“背后!”

其实无须傲雪示警,李逍遥弯腰拾刀的刹那间已然感到湛卢的锐气侵到背后。情知大天龙来袭,哪还来得及拾刀帮傲雪劈链,手边碰着一杆六壬旗,急抄起来朝身后反掷,同时快脚踢刀,觑准去向,嗖一声抛到了傲雪面前,只见她启唇衔刀,头颈右晃,把钢刀吐射而出,叮然脆响,削断缠腕之链,不等刀落地,右手已抄住了刀柄,挥向左边,砍削缚缠左腕的链子。似此做法,等闲之人绝难想象,眼见傲雪如此利索,便连李逍遥也不由大感惊佩。

脑后锐风急挫,六壬旗掷到半道,湛卢势如破竹般穿裂猎闪的旗布,顺势将旗杆挥为数段。碎帜乱目,大天龙视线顷刻受扰,李逍遥乘机旋风般的扫腿踢来,使一招“风卷残云”,内力激发,贯透足底,嘭一声把大天龙踹到了墙上。

大天龙出道以来,从未遭到这等挫折,虽然对手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男女,竟如此难以对付,非但连挫好手,更连自己也吃了大亏。大天龙不禁怒吼如雷,刚要举剑,蓦然手腕一紧,原来李逍遥已闪电般逼到跟前,使出飞龙探云手法,竟来夺剑。他手法纵然极快,怎奈大天龙绝非常人可比,剑已在握,急难夺回。

两人扭做一团,顿时在墙角相持不下,大天龙既甩不开这蛮劲发作的小子,李逍遥也抢不下湛卢剑,急得张口乱唾,转眼大天龙已是满脸口水。这时有一个遁甲旗兵从门外飞掠而入,抄到李逍遥背后,正想給大天龙解围,怎当李逍遥反腿一撩,不知跌到了哪儿。大天龙怒道:“高相龙,何不过来帮忙?”目光寻视,却不见了那皱面文士的踪影。

大天龙不免奇怪,忽见李逍遥张口大呼:“我好难过!”原来是腹部又鼓涨起来,脑中一乱,猛然咬住大天龙那只握剑不舍的手。大天龙痛怒交加,顿忘留活口,发掌便要拍碎这小子脑袋,却哪有李逍遥手快?左掌刚抬,登时又被抓住腕脉,急挣不脱。

大天龙气得目眦尽裂,大叫:“老子踹死你!”起脚狠踹,李逍遥心道:“大不了踢爆肚,反正我涨得难受,早晚也要自己爆肚……”既存此念,居然不闪不挡,咬牙强忍下来,虽说豁出去了,也不免要运上“真元护体”,可却怎么也凝不成一口护体真气,心中大叫:“完了完了,这还不翘?”

为了摆脱此等困境,大天龙自然往腿上贯注十成内力,李逍遥为了不被踢开,双足不用说也得扎牢了步桩,仍是相持之局。只道自己挨不住大天龙一脚,哪知挨到第三下,虽说震得筋骨乱响,竟没有半点痛楚之感,反倒暗觉每挨一下,腹内气涨之苦便得缓解,于是更盼着大天龙别停下。可是没过多久,大天龙前襟已被血沫染透,虽还在一下一下的提腿踹肚,劲道却越来越弱,背后的墙壁更在不知不觉间凹陷一个大窝,两人陷身墙坑,犹然未觉。

李逍遥哪知大天龙每踹一脚,均受他丹田真气反震,十成的劲道成倍回撞,大天龙早已骨胳尽碎,深嵌墙窝,便是大佛金身也吃不消。先前他怎生使劲也夺不下大天龙手中湛卢,但当腿踹之势嘎然而止的时候,湛卢轻而易举的落到了他的手里,心中难免奇怪,未及喘息,先低头一瞧,只见大天龙目珠脱眶,面孔涨裂,颓倒在墙窝里,竟已没气了。

李逍遥顿感腹内翻肠倒胃,惊道:“哇!你踹我,我都还没爆肚,怎么自个儿先咯屁了?”因见这人死状可怖,又近在面前,不禁扶墙大呕,眼泪汪汪的说道:“不是我杀你的噢,可别乱变鬼来寻仇……”其实大天龙是死在自己十成的劲道反激之下,并非李逍遥所能想及。而且剧震十几次,大天龙纵然想变鬼也已不得,早就魂消魄散,死得彻透。李逍遥正感惶恐,忽听得一人冷冷的道:“八百龙也该重新洗洗牌了,大天龙师劳无功,这世上已无他的立足之地。”

这却是那皱面文士的话声,李逍遥强忍腹间气淤之苦,转头寻视,却没见到人影,此时楼下早无半个遁士的身影,然而杀气犹浓。

他不由激灵灵的打个寒战,转面望见傲雪虽然右手脱缚,却垂刀僵立,一动不动。李逍遥心中奇怪,走上前去,问道:“是不是没力气劈链了?让哥哥来帮你,因为我现在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话没说完,就见傲雪眼光霎闪,眸子微朝两旁来回转动,似是朝他暗示凶险勿近。

李逍遥反而走近,奇怪的望着她,似是不明所以然。他心里正想:“记得还有一个律公子,不知在不在这儿?”只道这楼里的人除他和傲雪以外,全都走尽了,哪料一道劲气骤然从傲雪身后擦肩激射而出,其势之快,李逍遥绝难躲避得开。

偏生就在这一刹那间,李逍遥脚下发软,先跌了一跤,栽倒时蓦觉头上飕的一响,劲气急掠而过。噹的射在檐下铜壶滴漏仪上,余震之声半晌不绝。傲雪晓得暗伏身后的凶险杀机,苦于穴道已然被人点闭,无法出言示警,一颗心早高悬而起,谁知李逍遥仆倒在地,神使鬼差的居然就給他避开了那道突如其来的杀着。

李逍遥趴地抬眼,立时瞧见了傲雪身后有一双脚。说时迟那时快,他撑手跳起,抬脚急踢傲雪手腕,见此情形,自能猜到她被人点了穴,他内力虽说充盈欲迸,却不谙解穴,脚法飞快,把傲雪手里那柄单刀踢脱,唰一声撩到她背后,飞刺那个暗藏之人。同时移步飞转,手握湛卢闪到傲雪身后,想把那人赶出来。

他的身法得自魔神玄衣真传,风无形云无定,堪称极速。然而那人竟也丝毫不慢于他,当他转到傲雪背后之时,只见袂影闪晃,椅声轻响,那人居然又闪到了傲雪身前,两人虽然迅速易换方位,可是李逍遥仍没瞧见他的身形面貌,傲雪的危势也没能缓解,反而更加凶险。

先前李逍遥踹过去的那把单刀打个旋儿,架在傲雪肩头,锋刃摩颈。那人冷森森的道:“小瘸子,你倒是很风流呀,先前在兰陵渡还跟着一个小姑娘转来转去,转眼又换了一个。”李逍遥闻言一怔,跳身瞅见那皱面文士端坐椅上,手握钢刀,抵着傲雪之脖,只须轻手送刃,便连大罗金仙也救她不得。他不由惊道:“你……你想干啥?”那皱面文士话声一沉:“交出洛书牌,不然我先杀了这小鞑女,再寻你另外一个妞儿,也不放过!”

李逍遥心中明亮,想到这皱脸文士只坐椅上,并不起身,竟能转寰自如,移动神速,这份本领委实了不起之极,连傲雪也着了他的道儿,显然此人身手绝不在大天龙等人之下。似此情形,李逍遥明知已处于劣势,虽不惮一决,可是无法同那人交上手,徒有一身高明剑法,又有何用?那皱面文士似要使他瞬间夺气,刀锋微磨,在傲雪粉颈划下一道血线,李逍遥心中顿时感到那一刀划痛了他的心,忙道:“住手。我没有什么洛书牌,更没见过你妈的河图。你把刀挪开些,大不了我把卫天玄的遗言告诉你就是……”

此时傲雪无法阻止,李逍遥为要救她性命,心想:“反正说了也没啥要紧,何况也是说給傲雪听,现下不说,只怕没机会了……”随口便将卫天玄临终之言说了出来,那皱面文士显得半信半疑,沉吟的问道:“依我所想,卫天玄帮傲家测算的河洛天象之数还缺一组数,他临死时怎会没有交底?”李逍遥暗想:“人都死了,交啥底呀?”只是摇了摇头,突然又感腹内气涨难抑,越要忍受,越发眼冒金星,暗暗叫苦:“这当儿痛得真不是时候!我本想说话引那皱皮狗分心,突然发招偷袭他,怎么又痛起来了?”

那皱面文士对这小痞子的话最多只信几成,为要确认无误,沉声问道:“河图洛书到底在哪里,难道卫天玄就没露半点口风?但有半字不尽不实,我教你追悔莫及……”虽发声恫吓,却不闻李逍遥回应,不由奇怪,投眼寻视,却见这少年原本还是站着的,转眼却倒在地上,口中哼哼,模样甚为痛苦。

那皱面文士哪知李逍遥体内气堵之苦,疑心他是使诈,打定主意不上当,冷哼道:“我名叫高相龙,一生修研诡谲之学,你小子跟我使这些花招都不管用。还是老老实实说了罢,不然……”李逍遥猛然抬起头来,咧嘴笑道:“你……你还真奸噢!”高相龙嘿然低视,虽说断定这小子多半是想使诈,但见李逍遥话声苦楚,面色难看,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珠滚滚而淌,身子颤抖难止,这般情状岂是装得出来?他不由心中微惑,逼问道:“快说!”

李逍遥口唇艰难的动了动,头突然笃一声又落到地上,两眼紧闭,神情极是痛苦。高相龙暗觉这不似做作,目光转动而视,见李逍遥肚子奇涨,鼓撑欲爆,此等情状端是骇异难言。高相龙双眉微锁,心中突然想起:“据说输气要穴受创未痊,真气运行失措,淤塞郁积于丹田气海,便是这种情形。然则我只知内力修为极高的人方会遇到如此情势,据说当年燕辉煌便因此故才被花不败联合幻梦二姬趁机废黜,打入摩天崖……然而这小瘸子怎会有此内力修为?”

虽说迷惑不解,但见李逍遥果有性命之忧,危在顷刻,高相龙心中一惊,暗想:“没找到河图洛书之前,这小子可不能死!”椅声微响,飘然落在李逍遥身旁,仍不离椅,俯身探脉。

李逍遥虽说难过之极,迷迷糊糊的也知高相龙到了跟前,心头顿时清醒几分:“只有这次机会一袭得手!”凝住一口游丝般的真气,猛然提剑欲撩,不想高相龙早有防备,看出这小子虽说偷袭之心不死,出手却慢了许多,自是脉伤气滞之故,提身抬椅,稍纵即落,椅脚登时压住了李逍遥那只握剑欲抬的手。

李逍遥痛得“呜呜”大叫,正挣扎间,高相龙目光一狠,冷哼道:“练武之时,你早该料有日后的走火入魔之劫。不如我帮你废去武功,解除你眼下这无穷苦楚!”李逍遥变色道:“你……你要废了我吗?”苦于挣手不脱,哪有办法?但听高相龙嘿然道:“我的断脉剑气,可让你终身成为废人。”言罢提指,正要戳落,李逍遥大惊之下,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天罡战气,斗然发力,双手倏挥,咔嚓乱响,高相龙所坐之椅竟尔撑受不起,迸然破碎。

但李逍遥的武功终是与他相去太远,又真气难继,高相龙虽一惊而跃,旋即看出这少年眼下苦境深陷,不足为虑,飘身跃回李逍遥身旁,不等他提剑发招,先要发出“断脉剑气”。

突然之间,门外映入一袭在地上拉长的人影,悄然摄入。高相龙目光瞥地,不由一凛,这时听到李逍遥怪叫道:“鬼啊!”高相龙转脸之时,脸色竟也微变。

一道断脉剑气应念而发,半道里红豆纷飞,袖风送掌,拦截了去。高相龙身体一震,不由后退数步,抬起枯皱的眼皮,见那人也已背抵墙边,含掌调息,与他相比,似显气定神闲得多,只是白皙的脸色更加苍白。

此时楼内的三人全都惊呆了,原只道尹相思在那小祠里已死去,哪料他竟又在眼前出现。依然是道袍飘飘、手攥珠链,蓦然间立在门首,便连高相龙也不免深为动容。“你……听说你死了!”

尹相思朝傲雪瞥去一眼,说道:“多谢姑娘救命之德,只可惜那两只雪蛤精从此没了。”傲雪垂下眼眸,先前她在山下荒祠里与人交手激烈,震荡之下,装雪蛤的两个小瓷瓮皆碎,雪蛤化水消失,李逍遥并没瞧见,此刻听言才知,微感遗憾,暗思:“还没来得及好好瞧一眼就没了。”

高相龙嘿嘿一笑,脸却沉了下来。“蜀山派也会‘龟息大法’吗?”

道袍一晃,尹相思已立在李逍遥和傲雪的前边,握珠颔首,淡定的说道:“只是屏息祛毒的小法门,不足道也。”高相龙却目光收缩的道:“那就是丹元玄气了?恭喜你练成了。”李逍遥听着两人对答,心下暗奇:“从口气中听来,好像这两人以前曾经照过面。”

此时他丹田中犹然气涨难耐,腹鼓的情状也落入尹相思之眼,从袍下探手试脉,便知端的,两眼却仍留意着高相龙的举动,似是不敢轻忽。“高先生的‘断脉剑气’好像也练成了,大概也足称贺。”

高相龙也自留意着尹相思,冷冷的说道:“何不用你的‘丹元玄气’帮那小子解除气淤三经之苦?”李逍遥想起先前尹相思也是运用这门内力为他抵御苗女之毒而遭“小甜甜”偷袭,担心这位尹六侠心思单纯,难免再次上当,忙道:“大敌当前,先别理我。”殊不知尹相思纵然想理,也已力有不逮。

“高相龙原是纳兰春树的师弟,师出奇门,这个人很不简单!”尹相思两眼仍瞪着九步之外的高相龙,竟没敢稍有移目,却从袍袖下递来一物,送到李逍遥手里,低声说道:“这里有一些雪蛤膏,是我御毒时从傲姑娘一对雪蛤精上炼就的。每当气淤难耐时,敷一点在迎香、天枢两处穴位,可以抒解苦楚。”李逍遥接过那块蜡包之物,暗觉手心寒冷,心想:“雪蛤精都被你炼膏了,能不完蛋吗?”依法试用,不禁鼻子激灵,全身乱抖得几下,果觉气憋欲爆之感舒缓了些,但他的真气仍在林月如所伤之处徘徊难畅,究是不能运行自如。因见尹相思面色不好,李逍遥忽想:“快給傲雪松绑,这妞儿武功了得,能帮得上忙。”抓起手边湛卢,颤巍巍的抬臂,便往铁链砍去。

飕一声响,寒光回掠,李逍遥犹未看清飞过眼前的究是何物,便被荡开了剑去。仗着湛卢锋芒激射,也同时弹开那道回翔急骤的寒光,因感那道犀利无匹的飞刃原本是要削向傲雪咽喉,只是误打误撞之下被他宝剑撩个正着,若非凑巧之极,绝难接得住这等急速飞刃,霎然间他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大叫侥幸:“专门去拦,我绝对截它不下,这是老天爷要留下傲雪妹妹的性命……”目光急射,掠见那道寒刃回入高相龙袖中,快得连它的形状也看不清。

“蜀山派也要卷入尘世的纷争吗?”高相龙双目一凛,宛如越距逼入尹相思瞳孔深处。

“蜀山原本就在尘世中,”尹相思朝身旁的两个少年男女瞥了一眼,目光迅即掠回高相龙那张遍布褶皱的长脸之上,淡然道。“相逢即是缘分未了。小道斗胆,求高先生高抬贵手。”

高相龙冷眼察看,暗觉尹相思面色有恙,刚才又没发招拦截寒刃,难免生疑,本来还怀有几分忌惮之意,这时竟又大起胆来,含劲待发,说道:“那要看你尹六侠接不接得住我的‘翔龙刀’!”此言分明是向尹相思的修为发出挑战,李逍遥瞥了尹相思一眼,暗觉不安:“原来那是翔龙刀,难怪诡谲得紧。不知尹六侠接不接得住?”忍不住从尹相思背后探出脑袋,小声问道:“要不要合作啊?”尹相思微微摇头,面无表情的瞪着高相龙,却低声说道:“我来缠住高相龙,你快救傲姑娘速离此处。”李逍遥心中一怔。

然而高相龙不免暗犯迟疑,虽说他有“断脉剑气”和“翔龙刀”两大绝技,可是“断脉剑气”未必有把握突破尹相思的“丹元玄气”,即使还有更为诡谲的柳生派“翔龙刀”,可是他也听说过蜀山派的“霹剑术”。

蜀山以御剑入门而至驳剑,剑圣当年因见尹相思体质天生嬴弱,突破“御剑”关已甚艰难,再要超越“驳剑”的境界委实不易,十二徒中唯属此人习武资质最差,于是教外别传,依据这位徒儿的资质情性,将前辈所留下的“丹元玄气”秘传,另悟一门“霹剑术”授与尹相思。而“霹剑术”正是从“丹元玄气”里瞬间激发催长的凌厉剑气,多年来尹相思埋头苦练,剑术已甚深湛,近年丹元玄气渐成气候,无疑修为更是增进良多。

高相龙天性谨小慎微,又极多疑,虽说他的武功与尹相思难分高低,但他自忖没把握对付得下“霹剑术”的荡魄一击,当真要与尹相思交手之时,难免犯了犹疑。李逍遥和傲雪见得此情,已料八百龙当中没别的高手在此,便连那“律公子”也不知所向,高相龙无疑是此间最难对付的一个关外好手,若击退了他,危势自解。然而傲雪却看出李逍遥没有看出的一点,心下倍增隐忧:“尹六侠剧毒犹未尽解,雪蛤便先化水而失。他为了赶来相助,竟不顾自身的险情仍然困厄难消,匆匆收去功法,刚才为接高相龙一注‘断脉剑气’,自身已受了内伤。以他现下的情形,却如何对付得下八百龙秘传驭刀术?”可是她穴道未解,徒自心焦,却哪有半点办法?

随着几声呛啷链响,乒然落地,李逍遥挥剑削断傲雪手脚上的锁链,见她仍然不能动弹,才想起她刚才被高相龙乘乱点了穴道,他却不会解穴,只好干瞪眼,本想求尹相思援之以手,刚转过脸来,蓦地只见寒刃翻袖而甩,飒然击柱,嗙的一声,复又闪入高相龙另一边袖口里,倏地隐去。李逍遥吃了一惊,心道:“这么快怎么接?”

高相龙眼皮一抬,两道犀利目光射向尹相思面上,嘿然道:“好,就給蜀山派面子。咱们后会有期!”大袖一拂,转身便往门外自去。楼里的三人同时松了一口气,李逍遥更是难以相信:“咦……高杆子怎么没打就退啦?”他却不知高相龙左思右想,越发暗觉没谱,尹相思虽是一个看似文弱的人,可是风传他的“霹剑术”早已是蜀山绝学之一,若发剑攻击,实是难以抵挡。面对他这份从容淡定的神态,高相龙不禁暗敲退堂之鼓,心忖:“我发刀袭他,不知他接不接得下?但他若回我一剑,我可没把握接。生死只系一招,他若接不下或避不开我的翔龙一击,死的便是他。但若他应付得下,必使霹剑术还之以颜色。则我必死无疑!”头皮一阵发紧,所幸眼下还有下台阶的机会。

“不管怎样,尹六侠吓都把他吓走了。”李逍遥松了口气,转头向尹相思说道:“六侠,你有没学过帮妞解穴而又不需要碰她那‘千金之体’的法门?这儿便有个等人解穴的妞儿,而且小得只有十三岁这么造化……”

此话方出,尹相思、傲雪登时面色微变,情知不好。高相龙原本已要跨出门槛,闻声回首,眼光从傲雪的身影急掠而到尹相思面上,突然省起:“以尹老六的道行,替这小姑娘解穴何须吹灰之力?可是他好像无能为力……”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只觉手上蓦空,尹相思袍袖微掠,已抄湛卢在握,口中急道:“借剑一用。”另一边袍袖朝身后撩出,将李逍遥和傲雪送到墙角,推跌于地。

李逍遥额头撞到桌角,疼得咧嘴不迭,一时不明所以,暗恼:“老六搞什么鬼嘛!一惊一咋地,也不通知一下我,搞得男主角这么狼狈,风光被你抢光了还不说……”一个念头犹未转过,眼前倏见寒光激飞,高相龙喝道:“且接我一招翔龙刀!”

尹相思一声叹息犹未发出,随着一声断喝:“惊龙回翔,九天幻化!”但见四壁火星乱溅,寒刃磕壁,光芒旋荡,倏忽如电。屋内地面数尺以上已无半片立身空间,寒光交闪穿梭,迅急无匹,若非尹相思抢先将李逍遥和傲雪推倒,两个少年岂有命在?也只有傲雪才在这稍瞬之间看出高相龙这一刀虽然绚烂夺目,却是心存忌惮之下所发,竟没敢迎面直击,而是有意的荡击四处,迂回来袭,险刁有余,从高手眼中看来终究不如直截了当来得更为犀利难当。

李逍遥修为和阅历远不及傲雪,只觉眼花缭乱,看不清虚实何处,倏然见到湛卢从尹相思手中急旋而后,反撩西北侧,距身不足十尺之处,击碎刀光,使之化为数片断刃,乒乒反弹,没入墙柱。虽已截断,那刁急的刀势兀是令人吃惊。

“好剑术!”高相龙面色顿时灰了下去,眼见尹相思横剑凛立,气势巍然,虽采守势,却是无隙可乘。高相龙目光一阵急骤收缩,眼见这青年道人不动声色的破了他的驭刀绝技,岂能不惊?因怕尹相思的反击接踵而来,哪敢稍有停留,身影急掠而出,瞬即隐入夜幕。

李逍遥手摸额头撞出的大包,呆了一阵,犹觉难以定神,想到那惊心动魄的刀光回翔情景,良顷咋舌不下:“这也能接住?”待到高相龙身影遁去,他才缓过劲来,转面望着尹相思握剑凛立的身影,心中充满了钦仰敬佩之情,果然与小时听过的江湖传说一样,蜀山十二剑侠个个都有不同凡响的身手。

惊羡之余,不禁又觉遗憾,说道:“好想多看一次尹六侠使仙剑术……”话未说完,便见尹相思身影微摇,竟似站立不稳。李逍遥连忙抢上前搀扶他,这时才见到尹相思面如白纸,嘴边涌出深紫的血丝。原来他一直隐忍不露,等到强敌既去,才忍不住咯血,一时间颓态尽显。李逍遥哪知尹相思余毒未解,见他神色不好,只惊得说不出话来。

尹相思转面看了看他,涩然道:“此刻能握得住兵刃,能站得下来,已是万幸。”李逍遥才知尹相思原已无力使“霹剑术”对敌,倘若高相龙走得慢些,尹相思便撑不住了。他不由吐舌道:“那不是好险?”尹相思想苦笑,却又有一口血冲出唇边。

李逍遥见血的颜色有异,不禁奇道:“蛊毒不是被雪蛤精吸走了麽?”尹相思按胸喘息,摇头道:“三尸蛊毒可不好解。”其实只消多給他半个时辰,体内剧毒消祛不难,可是徐寿辉、公孙门那干人相继来搅,傲雪以寡击众,因恐力有不逮,调用“天转圣轮”的神力驱敌,恶斗中竟震破了封蛤小坛,尹相思虽然急忙凝住一些雪蛤膏,却终是来不及让雪蛤在消失之前吸尽他体内的“三尸蛊毒”。因见傲李二人被八百龙劫持来此处,他匆忙收功来救,明知无力唤成“霹剑”制敌,仗着一份从容以及蜀山派的威名,居然能将强敌慑住。

高相龙既已退去,尹相思稍松一口气,便感再也支持不下。李逍遥不由忿然道:“小甜甜搞什么鬼嘛,怎能无缘无故用剧毒害你?”他却不晓得其中情由并非全无缘故,只是尹相思也说不上来,把湛卢还給李逍遥,顺手将他推开,双臂垂于腰侧,犹然直立不倒,沉声说道:“站远些。”

李逍遥虽说内力了得,被尹相思袖风一送,居然不由自主的倒退数步,背抵柱子,却不明端的。突然之间,只见尹相思深吸一口气,垂在腰旁的两只拳头握紧,蹙眉发力,飕一声急响,从他后背飞出一块断刀残片,迸射入墙,仅露半截在外。映入李逍遥眼瞳,他登时又吃一惊:“啊,尹六侠终是避不过翔龙猝击的余势!”

尹相思背上血流如染,缓缓倒下,李逍遥抢过来将他扶住,轻轻放他坐地,捂手止血,眼见伤势严重,不禁心生感触,脱口说道:“没想到你会为我这种小孩子如此拼命……”尹相思的目光从他脸上转向傲雪的身影,眼光竟尔变得奇异,似是暗含温馨爱慕之意。李逍遥心中一怔:“有时候表错情也是我的特点……”

但他很快就转过念来,挡着尹相思的目光,一边掏药止血,一边说道:“幸好你摆的‘空城计’够威,总算吓倒了敌人,换了我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字辈来摆一摆就没谱了。尤其一碰到蛮妞儿,她管你空不空城,没门也要硬撞……”尹相思眼光收回,突然凛容道:“只怕我的空城计也不济事!”

话声刚落,李逍遥随他目光望向门外,见有一个披着玄麻风雨衣的人犹如脚不点地般的晃闪而来,倏地到了楼里,却不是高相龙。李逍遥方自一怔,突然间头上哗啦大响,楼板倏地破开一个大洞,碎木屑雨点般纷扬撒落。链光急荡,傲雪已被拽上楼去。

李逍遥抢救不及,因要照料重伤的尹相思,难免顾此失彼,待扑身欲抢回傲雪,墙洞中突然落下一把空椅,旋即傲雪身影消失,半空中蓦见腿影连环,李逍遥急提不上真气,反踢稍迟,自脸而下顿吃数脚,噼噼砰砰响声未竭,他已跌到了角落里,撞得昏天黑地,摸不着北。

只听高相龙半空中冷笑道:“世间已无诸葛亮。”收腿飘落,坐在那把椅子上,悠然跷起二郎腿,望着尹相思,眼露讥刺之色,说道:“走到半道,我突然想起一事——你尹六侠自从练成了霹剑术,对阵时从不使兵刃。除了这次!”

李逍遥暗叫晦气:“尹六侠使不出霹剑术,为要接那一招翔龙刀,只好借了我的湛卢剑。不想却终是瞒不过高相龙的心眼……”突听得一个沙哑的话声从门边传来,冷冷的说道:“高老四,倘然不是在半道撞上老子,你未必有胆独自回来。”李逍遥转眸望去,见到那玄麻披罩的身影悄然逼近,不禁暗惊:“这却是何人?”

“八百龙之关龙逢!”

尹相思虽然挣扎不起,但一抬眼间,还是认出了飘然入屋的这个魅影般的人。情知单只一个高相龙已对付不下,更何况又来了一伙更难缠的遁甲奇士,急忙提醒李逍遥,“快逃!”

尹相思心中雪亮,想到这些八百龙好手显然是冲着李逍遥来的,虽不明白这个乡下少年何以竟能引来许多江湖中难得一见的神秘高手纠缠不休,也知对方意在李逍遥,自己无能为力,只好叫这少年快逃。偏生李逍遥不肯自顾逃命,心想:“傲雪被链子扯到楼上,要救她也得先解决楼下之敌,可不能一再顾此失彼。”湛卢宝剑在手上打了个旋儿,一棹而定,指向高相龙,喝道:“洛书牌的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纠缠什么?”

尹相思闻得洛书牌三字,乍然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急道:“洛书牌不能落到关外人物之手!”

“你也知道洛书牌?”玄麻头罩微掀,一张涂满乌漆的脸稍现即隐,关龙逢话声一凛。“八百龙既已入关,谁也不能阻挡老龙头为霸王卸甲之主!”

尹相思脸色微变,只听高相龙哼一声道:“先擒下这小瘸子再说!”连椅跳起,向李逍遥扑了过去,李逍遥见其来势迅猛,不免吃惊后退,旋即一想:“他的翔龙刀虽说厉害,却已被尹六侠毁了。我还怕他咋的?”正要挥剑截击,偏在这时内息又滞,腹间又生恶涨之感,不由暗叫倒楣:“你妈!怎么又来了?”急提不上真气,自是无法使成乱剑招数,脚步急退,剑势凝成一招“无色无相”。

高相龙本已跃近,突见这少年瞬间凝成一招无隙可入的严密剑势,若仍硬撞上去,难免被湛卢寒锋所伤,半空中一个转折,斜掠而开,落到尹相思背后,左掌按在尹相思头上,转面喝道:“小瘸子,还不弃剑认栽……”声犹未落,李逍遥突然从他肩后探脸说道:“我在这哪!”

高相龙哪知李逍遥如何避开他的目光,瞬间遁到背后,心中一惊,反应之念未生,蓦感左膀一轻,凉飒飒的似有寒刃刮骨之感。只见一条手臂脱肩,血溅如洒。高相龙大叫未绝,湛卢自下而上撩起,拍在他颈侧,却不以剑刃相抵,显然李逍遥留了一手。高相龙变色道:“没道理!”李逍遥以剑胁迫,口中说道:“我也知没道理就这么得手了,可是风魔步法加上乱剑诀之不测风云,再没道理也得了手……”一张口说话,内息又滞,正噎得透不过气来,高相龙的断脉剑气倏地抵胸。

“咔嚓!”一声折骨脆响,李逍遥跌倒之时,听见高相龙痛呼又起,一时不明所以,但见高相龙身撞夔钟,屋摇柱动。

这时李逍遥腹涨如球,真气反荡,高相龙手指抵触其身,竟尔震断五根指骨。李逍遥却浑似不觉痛楚,懵懵然的起身,蓦地肩头一沉,脚下投落一个披罩玄麻大布的黑影。关龙逢左手按落,悄无声息的箍住李逍遥锁骨,右手举起利斧,寒光雪亮,喝道:“有何古怪?”

依照常情,锁骨被箍住便会半身麻痹,难以反抗。然而关龙逢的手竟从李逍遥肩头震开,半臂僵麻,这情形端的是八百龙好手入关以来从所未遇。李逍遥趁关龙逢一愣之际,脚下步法变换,移蹿七步开外,落占“风雷益”,正是巽宫七卦反变法,反挥一剑,虽使不上多少真气,剑招凌厉,势成乱剑诀之“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这一招便是在力战不胜的颓败情势之下,以奇变着数反转乾坤的剑法,倒与李逍遥此时使不出内力的困境相符,心情惶恐,反增剑意中的绝地反击之威力。关龙逢先前哪里把这乡下小儿放在眼里,眼见高相龙吃了大亏,兀是不能明白,但当李逍遥这招看似无力实则犀利无匹的剑招反袭而来,他才吃了一惊:“天下竟有这等剑法!”急使十八路断门斧法封绝门户,一面阻截乱射而来的凌厉剑光,一面飞身急退,仗着轻功高明,瞬间移位三丈开外,落占“火风鼎”,含有以离宫七卦反变法相应之意味。同时心中又是一惊:“原来这少年也是遁术好手!”

他哪里知道李逍遥所习“风魔天下”奇功原本便是一门玄奥遁甲之术。纵然如此,李逍遥的遁甲造诣仍是不及八百龙好手老辣,关龙逢移位“火风鼎”,便含有反克之意,一旦势成,立转“火雷噬嗑”,顷间突入李逍遥的巽宫方位,反客为主,锋利的饮龙斧便即落到李逍遥后颈!

然而这只是妄想,李逍遥剑招既出,脚步变移而落足“无妄”,立占“泽天快”。

“无力回天”中的后势推涌无尽,剑光骤快,与关龙逢手中饮龙斧叮叮噹噹瞬间交磕,火星纷射,关龙逢斧法精绝,虽把李逍遥倾头洒来的一串串乱剑封在门户之外,但在李逍遥剑势催迫之下,终是不得不一退再退,一着既落后手,全盘先机皆失,哪还能反客为主攻入巽宫方位?何况李逍遥已易位坤宫,转眼便要窜占离宫,竟然反攻而来。关龙逢大觉惊骇,不得不退占“官鬼午火”,主卦为“遁”。

李逍遥平日在灵儿督促之下,不得不随她演练卦变之数,早玩得顺畅,只是不自知而已。当关龙逢演变主卦之时,李逍遥不由自主的步法演变,身子左摇右摆,摇得“地水师”卦,左脚一提,右足滴溜溜打七八个旋儿,落在“官鬼辰土”。关龙逢心中大叫:“你奶奶的……”不出所料。李逍遥从官鬼辰土顺理成章的跃位“官鬼午火”,抢在关龙逢变卦之前,先一步变卦“姤”,此正是关龙逢下一步之所必取。

关龙逢顿时无路可走,急忙一个空翻,跃身变卦“飞神”,出其不意的落占“官鬼卯木”,距李逍遥背后只有十三步位。李逍遥正自仰头乱寻,蓦觉脑后金铁破风势急,顿知端的:“灵儿曾说,如坤卦有一爻动而合局。那家伙变出和亥卯未木局了,不怕你!”依照当下形胜之势,演化“三刑”之象,口中默念:“丑刑戍、戍刑未、未刑丑。”变转“恃势之刑”,仍占先机,剑势连绵不绝,换招于转眸间,乱剑诀之“追悔莫及”激射而出。

关龙逢立足未定,又一串犀利至绝的剑光扑面而来,心中叫了声苦,一斧斩地,荡起大片砖石,瞬间成阵,屏蔽剑芒。李逍遥从砖石堆中稀里糊涂的探出脑袋,只见关龙逢依墙而立,双眼瞪将过来,沉声道:“小子,该我反攻了……”正要提斧,那只手臂却连着斧头啪的从肩头落地,血淋淋的掉在脚下。

关龙逢变色之下,始知剑芒刚才已透过砖石纷撒的间隙掠断了他的胳膊。

李逍遥没时间听关龙逢叫苦,眼光扫掠,不见尹相思身影,却听得楼上传来动静,生怕傲雪有失,急跃上去,身如旋风钻入楼板破洞,倏地陷于一个布满倒刺的大网里,心中暗惊:“自投罗网了!”

不管怎么说,毕竟已在楼上。隔着网眼只见一道利刃急递,竟是刺向傲雪,不料斜刺里闪出一人,挺身挡在傲雪面前,锋刃登时贯胸而入。那人只闷哼一声,并不后退,袖中翻出一串红豆珠链,勒住那名玄袍刀客之脖,掼出窗外。

李逍遥惊呼出来:“尹六侠!”始知尹相思为救傲雪,竟不顾伤重,先已到了楼上。这时又有一道刀光从柱影中急射而出,从侧翼飞刺,仍是要取傲雪性命。李逍遥急欲去救,不料缠身之网蓦然箍紧,勒住手足,难以提剑削网而出。所幸尹相思仍然未倒,珠链反甩,半道里缠住那柄钢刀,手腕翻曳,竟拽转刀头,削断那持刀汉子咽喉。

李逍遥挣身未脱,急呼一声:“尹六侠帮我砍断这张网……”声犹未落,倏地只见墙影中飞出一人,快速之极的一脚踹在尹相思胸前的刀柄上,那柄刀登时贯背透出,将尹相思钉在墙上。

李逍遥大吃一惊,心道:“尹六侠可别挂了!”正挣扎间,腹部又涨气如球。突听黑暗中有人擦火点烟,沉声说道:“先摆平这小瘸子。”李逍遥目光掠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玄布披头的影子,手持一根又粗又长的旱烟杆头,火光微亮即暗。

李逍遥未及转念,倏然间十几柄亮闪闪的钢刀从四下里刺将过来,瞬间抵身,顷刻便要叫他身上多出十数个透明窟窿。也是李逍遥命不该绝,生死关头突然激发天罡战气,自然而然的催生真元护体,此刻他身上真气激盈已极,正愁无处渲泻。斗然间激荡开来,那十几支钢刀登时崩断,恍然间只觉六尊阿修罗神像急旋而现,砰砰一阵大响,竟将那十几个遁甲刀手震飞,不知一下子撞破了多少墙洞。

旋即便连身上那张紧箍的大网也撕裂开来。

傲雪原知李逍遥本领有限,眼见他突然间竟似着魔般威力激增,心中不禁既惊喜又奇怪。

然而李逍遥体内的苦楚有增无减,虽挣出大网,一时间却缓不过气来,眼光扫掠,只见面前跳落一人,正是刚才踢刀钉住尹相思之人,定睛一瞧,认得是逼死卫天玄的那个骁天龙。但更大的威迫之感来自身后那忽明忽暗的一豆火星。转头一瞧,犹未看清,陡然间焰剑急射,若非他身法仍自不慢,双目难免炙瞎。

因怕骁天龙仍是傲雪的威胁,着地翻滚之际,蓦然双腿倒挂,钩住了骁天龙脖颈,脑中突然闪念:“咦,这一招不是胖道士说过的‘盘根错节’麽?”骁天龙虽以拳脚功夫见长,但他不久前曾受傲雪所伤,身手稍滞,便被李逍遥突出怪招所制,犹未反应过来,李逍遥双脚反撩,猛然发力将他甩出窗外。

这时楼内只剩那手持烟杆之人。李逍遥一面留心戒备,一面取出雪蛤膏缓解气淤之苦。情知当下最难对付的料必是此人,虽不知是谁,从装束看来似乎也是八百龙中人。心中想到八百龙果然高手如云,一个比一个难缠,不免暗自心慑,眼光回掠,见傲雪虽被链缚,尚无伤碍,只是尹相思情形大为不妙。李逍遥自幼心向蜀山中人,便如偶像一般,哪能见而不顾,正要抢去救护,一道刀光悄然摄来,他面颊顿凉,一痛之下,自然而然地挥起湛卢反撩,使一招“不知所措”,同时身形翻滚,死里逃生。

“不知所措”这一招取意“围魏救赵”,遇险而不自护,反而猝袭敌人,迫其不得不撤招解围。但李逍遥计算中湛卢剑应能磕断那支快刀,哪料竟没碰着,蓦觉后肩剧痛,又吃了一刀,大骇而跃,落于横梁之上,先往脸颊一摸,手心里满是鲜血。

惊犹未定,一道火星倏地射中眉心,炙得痛呼老娘。若非头偏得快了几分,那粒火星已然炙瞎左眼。虽说侥幸之极,但想到那人手段之诡恶,难免面如土色。往角落里一瞥,椅子已空。李逍遥大惊,顿感后颈发毛,急忙跃离梁木,同时只听唰唰数声,梁木便在他跃离之际断为三截。

李逍遥不由惊呼:“这是什么刀?”耳边钻入一个魈啼鬼哭般的尖细声音,送来一句煞气森然的话:“肘胶刀出手,神鬼无所避!”李逍遥全身发毛,倏觉后背连遭火炙,钻髓般痛。尹相思见李逍遥险相环生,连忙忍痛提醒道:“此是商龙渊,招招狙杀,如蛆附骨。小心他的暗刀法!”李逍遥虽没顾得上听清,连连吃亏之下,也知肘胶刀大概是一种藏于暗处得以出其不意致人于死的奇门兵刃。身在半空,所有转寰规避之地尽为暗刀所封,无以容身,迫不得已之下,只得飞身撞出窗外,刚落到楼廊上,背后寒刃又迫,唰的划裂皮肉,深欲见骨。

李逍遥胆为之毛,大骇难言,哪敢停足,急忙飞踢数脚,越栏纵掠,仗着轻功迅绝,总算又一次死里逃生。然而背后的寒刃犹自紧迫不舍,竟让他无以着地,只得拼命乱扑,掠空跃上那尊巨大的浑天仪上,尚未喘过一口气来,暗刀又近,扎透手背,只痛得李逍遥几欲跌下来。

其实他性命已操于商龙渊之手,无论怎样都逃不脱如蛆附骨的刀势。李逍遥正要闭目待死,那魈啼鬼哭般的声音又钻入耳中:“我要看看你的点苍剑法究是如何神奇!”李逍遥心中一怔:“点苍?”突感寒刃从手背抽离,背后飒然惊出一身冷汗。睁眼一瞧,只见那个玄布披头的人影坐在浑天仪另一头,手拿旱眼杆吸了一口,袅袅吐烟,说道:“老夫念在你使的马君武的剑法,就让你三招。”

李逍遥又是一怔,竟连伤痛也暂时忘记了,奇道:“马君武?”

“你师父马君武当年虽是我的手下败将,但我敬他是一条好汉,他虽败犹荣,仗的便是一招临危自创的‘丹凤三点头’。”商龙渊在烟雾缭绕中悠悠的叹道。“就用这一招,他杀了我的徒儿。今天这座水运浑象便是点苍派最后一个传人绝命之地!”

形格势禁之下,李逍遥岂有工夫多想商龙渊之言,趁这间隙撕布包扎受伤的左掌,心下暗自庆幸:“若是扎伤右手,便不能使剑了。”把商龙渊的招数从脑里飞转而过,只觉心怯,闻得商龙渊说到“让招”,登时有如溺水之人摸到一根救命稻草,忙问:“真的让三招?怎么一个让法?”

商龙渊端烟杆而望天,在烟雾缭绕中说道:“我让你先进三招,三招过后我才出刀。”话中虽带极为自负之气,可也仗恃刀法快诡之势,李逍遥情知对方出刀之时便是自己的死期,当下哪敢稍有含糊,不等商龙渊话声落下,急棹剑一挥,使出乱剑诀之“乱象纷呈”,迳行抢攻。出招之时心想:“三招之内不先摆平你,老子便得玩完。”从这老者话中猜想,似是乱剑诀尚能入他之眼,顺手便使乱剑中最乱的打法,这一招毫无章法,要多乱便有多乱,商龙渊似是识货之人,赞声:“有点意思!”

李逍遥大叫:“三招之内你可别暗刀子伤人噢!”也知商龙渊既这般有言在先,决不会在三招之内出刀,但仍是要出言提醒,免得这老头耍赖,原属少年想法,商龙渊并不理会,也来不及理会,李逍遥剑光瞬间即到,觑准袍影飘处,猛劈过去,剑到中途,势已将商龙渊身影全盘笼罩严实。这一霎间李逍遥突想:“可别砍死了他!”存着不伤人性命之心,不由的将剑头稍偏,只此一偏,顿失先着,原本将成未成的剑势骤然露拙,这正是他剑法中的稚嫩之处,全仗凌厉招式掩盖,一旦剑招失势,弱处尽显。

只觉眼前一花,旱烟杆已压在剑上,商龙渊语带惋惜:“乱剑诀原是有去无回的剑招,一旦心存顾忌,顿失本身的决绝之意!”李逍遥心中一沉,变招未及,一粒火星飕的从烟杆飞射而来,虽偏转脸面得快,也炙伤了右眼角,吃痛之下,方寸更乱,腰胁蓦吃一脚,羊撇头般飞堕而下。这浑天仪乃筑在高台之上,临渊凭崖,何止千仞之险,若跌将下去,岂能活命?

商龙渊为要多看两招乱剑诀,眼见这少年跌将下去,急欲探手来抓,蓦地只觉眼前一花,李逍遥又已晃悠悠的倒翻上夔龙钢架,一溜急走,便在头顶,喝一声:“第二招!”商龙渊原已看出这少年身法奇妙,却不料神妙至斯,竟没看出他究是如何反扑上来,居高临下的突发一招,剑意却一改先前的乱象纷呈,变得虚无缥缈,若即若离。

第十六章 弹指惊雷(下)

商龙渊曾与点苍派有故,自能一眼瞧出此非马君武的剑法,只觉此招虽无乱剑诀的狠绝之气,但竟虚实莫辨。他不由变色道:“什么剑法?”李逍遥心道:“看来你是识得乱剑打法的,我这一回合偏不使乱剑法,就用灵儿的花式对付你!”所谓灵儿的花式,便是剑二之“无色无相”。

恍似镜中花水中月,色空相亦空。

飒然一响犹如裂帛,玄麻大布在剑下宛如片片蝶影,碎布纷飞。一时间李逍遥又惊又喜,旋即又感不安:“结果他了?”倏地只觉后颈炙痛,大叫一声翻飞而开,落在浑天仪下方的夔架之上,反手摸颈,竟炙出一个洞,痛不堪言。

仰面只见商龙渊一身夜行装束,闲坐浑天仪顶上,却是舍袍障眼,毫发无伤。李逍遥正觉惊愕,商龙渊冷冷的道:“巫后的剑法不是你能领略得了的,还是使马君武的罢!”李逍遥也知自己使的圣灵剑法远不及灵儿地道,脸上一红,不由恼道:“马君武是啥鸟?”商龙渊一怔,这时李逍遥身影幻闪无定,竟在浑天仪的各条弧架之间倏忽出没,犹如化身千变,诡谲之极,正是风魔天下的身法。

便在商龙渊眼花缭乱之时,夜空中突见一道剑光垂直削落,李逍遥倒身飞刺,喝道:“看看这是啥招?”这一招使得形似实非,分明是先前扩廓在元营用来对付燕辉煌的一招剑法,李逍遥见现拾现,记在心头,虽无其中神髓,化入风魔天下身法之中,却也使得一般的惊翩尤绝。

只道此招商龙渊必认不出,不想他竟叫出名堂:“这是‘天绝剑法’!”李逍遥心中不由一怔:“什么天绝剑法……”一念犹未转过,商龙渊已觑破他剑招分明有形无实,喝一声:“第三招了!”旱烟杆朝上迎来,飕的射出一连串夺目火芒,势如流星飞掠,斗然穿入李逍遥剑招虚弱的门户,李逍遥若是没学过玄衣神的秘系轻功,此番双眼势必不保,没等火芒射到脸上,一连串倒翻斤斗跃飞而开,半道里倏觉后背寒刃侵迫,情知定是商龙渊出刀了,心中大骇,反撩一剑,正是“仓皇狼顾”。

说来也奇,马君武的乱剑诀每当李逍遥主动出招之时必使不畅,而在危急关头,一股绝境逢生的剑意总在无意之间挥发而就。宛如困兽之斗,一举反噬,居然声势凛然。只听得嘭一声大响,那尊浑天仪应声裂为两半。

李逍遥哪敢回头去瞧商龙渊有没中剑,催快身形,飒然掠入古观象楼内,落足未定,一道肘胶刀的暗淡寒光竟然迎面削喉!

李逍遥大吃一惊:“哇……这老头居然比我还快!”说起遁身之术,八百龙中人自是个个不俗。商龙渊先一步遁入楼内,正要一刀封喉,突然歪倒在地。

李逍遥几乎不能相信竟能死里逃生捡回一条性命,眼看着寒刃刚到喉前竟尔离开,不由呆了眼。但见商龙渊扼腕踣倒在墙角,手掌根不停的有血滴落,忍痛回头,格子窗影映在墙上,其中竟有一个颀长的人影负手悄立,不时传来一两声低低的咳嗽。

柱影中闪出一人,扶住李逍遥,他转面一瞧,那人正是傲雪。

李逍遥也望着墙上所映的人影,暗料必是此人救下傲雪,闻得那一两声咳嗽,突觉似曾听过。这时商龙渊突然眼露惊骇之色,嘶声问道:“莫……莫非是傲……傲天?”

没有回答,一道倏忽而来的劲风阴绵绵的拂来。以商龙渊的武功,竟无从闪避,在这道劲风之下变得就象一个毫无反抗力量的幼儿。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脚下步法幻化,抢在劲风拍碎商龙渊头颅之际将他踢到一旁,刚听见又一声咳嗽,自己却飞了起来,重重的撞到柱子上,复又弹向另一边,砰一声撞在墙上,刚跌下来,竟又飞撞屋梁,若非傲雪飞救及时,再撞得一下,势必没命。

趁此间隙,商龙渊破瓦而出,身形如箭,逃得飞快。李逍遥为救他一命,遭此大罪,口中咯血如断珠,眼见商龙渊自顾逃命,心中不禁暗骂一声:“这家伙溜得倒快!”蓦地只见地上一座铜香炉呼的撞破屋顶飞了出去,眨眼间商龙渊血肉模糊的又掉进楼里,香炉却落在楼外。

李逍遥暗吃一惊:“哇……就这样給铜香炉打下来了?”眼光瞥去,商龙渊双目半睁,已是不活了。

一人冷冷的说道:“雪,让我杀了这小子。”话声清淡,听不出是喜是怒,但一股凛冽之极的寒气却瞬间侵入李逍遥心头。此时他已能瞧清楼内的惨景,除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便连屋梁、墙壁、柱子、窗户之上也都或趴或挂着不少八百龙伏兵血淋淋的尸身。关龙逢全身被丝线穿透,踣地吐血,双眼也瞪着墙上投映的那袭修长的身影,却已丧失了反抗之力。高相龙却踪影全无,不知是死是活。

李逍遥正望得眼皮乱跳,蓦觉杀气侵来,只见一个清瘦的长衫人悄立在面前,一双明澈而凌厉的眸子瞪在他脸上。

“二姊,”傲雪急忙挡在李逍遥身前,说道。“他刚才为雪而战,你都看见了的……”

这时咳声已无,李逍遥心中暗自惊讶之极:“像这般惊世骇俗的身手,只能是天下第一的傲天。却怎么叫出‘二姊’来了?”未及细想,头发已在肃杀的寒栗中寸寸断落,那人虽没动手,凛冽的杀气越发侵凌逼射。若非傲雪挡在身前,李逍遥便有十条命也失去了。

这时看出那人罩着一张人皮面具,显得形貌蜡然,只有那双灵动的目光才使她像是活人。“你这般护着他,难道不顾家族荣誉了?”

从这人越发肃煞的话中,李逍遥暗觉死神之翼已覆盖了他,此时关龙逢艰难抬首,望着那人轻飘飘的衫影,眼光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情,突道:“你……你是傲霜!”话声未落,人头先落地。虽近在咫尺,却看不出杀人手法究是如何,关龙逢断颈处平滑如削,然而李逍遥看不到半点兵刃的寒光,正感心憟,突听傲雪低声说道:“快逃!”李逍遥不由一怔,随即望向昏倒一旁的尹相思,暗觉不放心:“我若溜了,不知尹六侠……”傲雪似能探知他的心念,脸虽朝着长衫人,却低声说道:“我自会照顾尹六侠,你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长衫人仰面望着屋梁,冷冷的道:“能逃到哪儿去?”话声未落,傲雪已将李逍遥一掌送出窗外,半空中只见他身影一个转折,使开风魔天下轻功,急掠而走,旋即便感腹间气滞,落到楼前地面,情知急难飞起,好在风魔步法也足以用来逃命,仗其神行百变的妙效,别人也难追到他。

谁知刚要转身,蓦觉身后有异,眼光急瞥,地上黑森森的投下大片重装战士之影,倏然逼近。

李逍遥虽感头皮阵阵发紧,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原来身后已立着一排排精锐军士!

当那长衫人影在楼廊现身,李逍遥眼前黑压压跪倒一大片,惟独他一人犹立,耳听得一员战将拜称:“西域龙骑兵前来护驾。”众军齐呼:“天下无双!”一时间地动山摇,万谷回荡。李逍遥耳膜良久犹鸣,如在梦中。

龙骑将揪他衣领,穿窗跃入楼内,往地上一丢,李逍遥穴道不知何时被点了,竟然动弹不得。再次面对那双冷若冰霜的眸子,暗感生机全无,连害怕也忘了。

“这个人留在世上,于我傲家大是不利,”突然间,李逍遥听出这长衫人的话声正是曾在绝岭之巅听过的,记得当时她要鬼力赤杀一小瘸子。李逍遥心头寒憟之感愈剧,哪有心情去寻思这女子为何扮作傲天。只听她冷冷的吩咐一句:“杀了他!”

说时迟那时快,傲雪突然扑身而来,抱着李逍遥着地一滚,到得后窗之旁,转面喝道:“谁过来我就跟他一起跳下去!”龙骑将迟疑未动,那长衫人冷冰冰的道:“身为傲家的女儿,你应该知道什么才真正值得去舍命维护。”李逍遥想:“老公的命自然最值得去维护。”

傲雪面白如纸,竟是不敢同那人硬抗,低声说道:“再給他一次机会……”那长衫人翻眼看天,语带凄怆。“上天何时多給傲家一次机会?”

李逍遥从她的语气中听到毫无商量余地,不由越发心凉到底。傲雪回眸向他深睇,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突然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眼光一凛,说道:“雪知道该怎么做了,就让雪自己来办罢。”李逍遥暗觉不妙:“怎么办哪?”傲雪背对着后边的人,将一件染血的物事塞入李逍遥怀里,悄声说道:“这是关龙逢的风云斗篷,有助增轻功之效。”

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眼瞳里映入一粒针芒,那长衫人翻袖拈出一枚细针,冷冰冰的道:“雪,让我一针致命,他不会有痛苦。”傲雪突然抓起李逍遥的身子,从后窗抛出,推送之际顺势拍开他被点闭的穴道,李逍遥虽感手脚又能活动自如,但见身下竟是绝崖,江水滔滔,云重雾绕,说不出的害怕。只听傲雪叫道:“用风云斗篷!”话声刚送入耳朵,眼前针芒已近,暗香浮动。

李逍遥先前所见过的“暗香浮动”从未有此次来得夺魂摄魄,大骇之下,想起穴道已解,急展身形,虽使出风魔身法,仍是难逃针芒追摄,生死关头,玄衣神羊皮书所载“避煞六神遁”之诀应念而生,从前只是背熟在心,却从未体会此诀所说的临渊凶煞绝境谓何,此刻身临危境,原本百思不解的玄奥之处豁然而明,六神诀顿时应效,动应“朱雀”、酉金转亥水,变生“青龙”;亥水转丑土,“玄武”现;复归亥水催变“白虎”,亥水复转丑土,应“姤蛇”,移转卯木,“勾陈”生而六神定。

夺命针下六神遁,逸去无踪。

即便是傲雪,在她二姊发针的刹那间也只道李逍遥终难活命,眼望崖下重云雾锁,从此生死茫茫,不禁珠泪泫然。

“看逍遥儿玩空中飞人,没摔下来大家叫好,摔下来大家叫‘活该’!”

李逍遥虽说总算从夺命“暗香”之下死里逃生,旋即眼光下望,不免又叫一声苦。古观象楼筑于山巅,临崖千仞,摔到底也要没命。只瞧一眼他便惊得缩成一团,却阻不住下坠之势,此时气行愈滞,再绝妙的身法也急唤不出,不由的暗骂林月如:“这一切都因为她!戳我一指头害我吃了这么多苦,跟直接害死我没分别……”绝望关头,突然想起傲雪往他怀里塞了一样衣物,说是什么斗篷,急忙掏出披在肩上,呼的在身后鼓足有如一面风帆,下坠之势立时变为飞飘。

李逍遥登时又惊又喜,瞠目道:“哇……”不知随风飘游了多少里,当他正想着是不是该掏棵卷烟出来叼嘴上,突感背后一提,挂在树梢。眼前烟雾飘过,原来已是地面。四野皆荒,碧草萋萋,一派雨后新霁之景。

这株树离地不下三五丈高,李逍遥挣身半天也没掉下来,却是那件斗篷搭在树枝挂得甚紧,拔剑正要削断,忽想:“这斗篷总算于我有救命之恩,穿在身上也显得帅,没理由就这么毁坏了。”收了兵刃,翻坐树上,荡动枝桠,总算挣脱。

连番折腾下来,那支新续的臂骨阵阵隐痛,但已能勉强活动,稍可握物。李逍遥闻着那奇异的药味,心下一团迷糊:“这只胳膊是同灭顶老秃对掌时震坏了的,原本伤得甚重,那次堕崖时一醒来就被接上了,既不大疼了,更好得飞快。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对我这么有意思?”

忽然间树梢上“飒”的一声掠响,劲风摧落黄叶。

李逍遥被吓了一跳,仰头只见一面张开的翼影急飞而过,荡翅回旋,落在不远处一人伸出的手臂之上,乍看似鹰,却是一只关内罕见的海东青。

那人一身皮袍,腰挂佩刀,骑着一头骏马,李逍遥正望得奇怪:“打猎的?”草丛里吠声四起,群犬竞逐,不知在追赶什么猎物。

李逍遥本想下去,突然见了许多狗,迟疑着便没动弹。好在那群狗并没冲着他来,在数名黑衣汉子驱使之下,从草丛里赶出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将她扑倒在地,斜刺里一个大汉抢将上前,提手揪足,将她倒拎起来,朝那骑马之人笑道:“狼公子,可逮着了这小嫩羊!”

李逍遥见那小女孩在大汉手上徒劳挣扎,远远一望却瞧不分明,难免联想到灵儿身上,担心她此刻孤零零的也似这般受人欺凌。

那骑马的人年纪约莫二十来岁,面白眼细,右颊有一条横线般的刀疤划到左耳之旁,宛然将脸分为上下两半。却长着一双豺狼般的凶目,朝那小女孩瞥了两眼,已将她上下打量个遍,微微蹙眉,问道:“索云龙,这便是我大哥想要的人麽?”

李逍遥方才见到不远处树下坐着一个披玄麻大袍之人,因盖头脸,难辨面容,朝那骑马之人说道:“这小货趁乱溜掉,害咱们找得辛苦,爷儿一出马就搞定了,少狼主必欢喜得很!”李逍遥心下暗惊:“又是八百龙的人!”

那骑马之人嘿了一声,狼瞳般的目光掠过那小女孩惊慌的面容,冷哼道:“看来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何必这么辛苦寻找?”那个披玄麻布的人说道:“此女与卫天玄有关。”李逍遥明白了:“哦……怪道眼熟,原来她就是……”

那个拎着小姑娘的黑衣汉子侧头瞧了瞧,因觉她年纪虽稚,容颜却甚是清秀,不免动了邪念,丑脸立时扭曲,红着眼说道:“若要玩逼供那就太好了,老子就喜欢虐足或者虐乳……”那小姑娘不禁吃了一惊,原本不想太过示弱,在这双邪恶的目光上下扫瞄之下终是难免恐惧得发抖。

那骑马之人瞪了黑衣汉子一眼,冷冷道:“南琛,做人不要这么淫!”李逍遥不禁想:“原来这家伙还算不坏哋……”随即只见那骑马之人伸手捏小姑娘拼命扭动的身子,狼瞳微红的说道:“我倒不反对虐陰!”原只道那小姑娘会示弱,不料她虽然害怕,但却眼露倔强之气,怒道:“你们害死我爹爹和卫伯伯,等我长大了定会替他们报仇!”话没说完,那骑马之人便抓住她舌头,使劲往外扯,狞笑道:“你没机会长大了……”

“就是那小船女,”李逍遥脑中突然闪出风车下卫天玄那张仰天憬然的脸廓,当时这幼女便在他身边。仿佛听见卫天玄沉声说道:“做人应当临难勿苟免,这孩子的父亲与我萍水相逢,彼此之间连姓名也不知,竟为他船上一位避风之人甘送性命……”

忽听得“啊”一声痛呼,李逍遥握剑的手一紧,只见那骑马之人反转一只血淋淋的手,朝那小姑娘掴去,怒道:“叫你咬人!”黑衣大汉笑道:“早说虐足就没事了嘛……”这话却惹恼了骑马之人,怒气登时转而他往,反掌掴在这汉子脸上,打个趋趄。

黑衣汉子挨打之际,手只一松,小姑娘挣身滚倒在地,起身便跑。李逍遥心中为她鼓劲:“快跑,快跑……”那干黑衣汉子正要追堵,骑马之人却道:“放狗!”十来只恶犬追将上去,那小姑娘跑得更慌不择路了,突然一交跌倒在草丛里,刚爬起来便被恶犬扑倒。

骑马之人哈哈大笑,任由群犬逞凶,并不阻止。李逍遥不禁动了义愤,心想:“这还得了?”虽然他比那小姑娘或许还要怕狗咬,既见孤女落难,终是忍不住要挺身而出。便在他准备跳下树时,蓦听得嗖嗖乱响,似是暗器激射,围扑那小姑娘的十来只恶狗倒毙于地。

那骑马之人笑容一敛,狼瞳凛凛扫视,却没见人影。这时那小姑娘踉踉跄跄的起身正要跑进草丛深密之处,背后倏然绳影飞曳,缠足拽翻急拖。李逍遥闻得那幼女惊叫,眼皮不由一跳,晓得是索云龙的手段,他先前也曾吃过此等大亏,倘然上前相救,未必便能从这干人手底讨得好去,但也顾不上了。

只听又是几下暗器疾射的破风声,绳索半道而断。那骑马之人脑后突然翩若飞鸿般的跃起一人,青衫飞闪,剑若迅电。李逍遥一看见这等姨奶奶级的手段,便知是谁,但在如此快剑之下,即便只是旁看也难免顿生触目惊心之感,心想:“她要这么袭我,叫我怎么躲嘛!”

但见那骑马之人倒并不慌忙,呛啷一声钢刀出鞘,反撩到脑后,快速之极的撩向那青衫人影。这一刀端的是手段精绝,对脑后那道突如其来的快剑不招不架,迳自反击来袭之人使剑的空档,觑得奇准,那青衫人剑锋顿失先着,不得已翻腕反斫,挡开后发先至的刀锋,借势发足在马鞍后头一蹬,凌空飞翻,迅速之极的将那小姑娘拉到一旁,莲足犹未沾地,那骑马之人旋手发刀,一道劲气锐射而到。

那青衫人荡剑欲撩开刀光,竟慢得半筹,不得已只好摆头急退,飕一声响,帽笠和紫笼面纱削为两半落于脚下。李逍遥心头暗跳:“哇……有生以来我还是头一遭见识了这么快的刀法!”那青衫人使剑已算快狠之极,遇上这骑者手中变化多端的快刀,顿有小巫见大巫之感,难免心中慑然,提剑反击又已不及,那骑马之人嘿然一笑,催动刀势正要将她削为两半,突见面纱飘开,秀发飞扬,露出一张白嫩清丽的脸蛋,腮若春桃,目如晨星,竟是一个美貌女郎。

钢刀去势生生刹住,那骑马之人不由狼瞳发光,笑道:“姑娘好俊的身手,不知是否傲三小姐?”李逍遥心中冷笑:“若是傲家三丫头亦即我小老婆在这里,这会儿不知道剁你多少段了,哪还有这许多罗唣?”眼光望向那青衫女郎的秀脸上,不禁暗暗称赞:“美女真多!原来这个小姨姐也是一俊丫头。哎呀根宝,你怎么又……”根宝摇晃光头,溢彩流光的说道:“大佬,你的杂念太多了!”

那青衫女郎卷着嫩舌说洋泾滨的官话,浑似没看到四下里不少黑衣汉子掩将近来,把她围在当中。“莫非你就是那耶律强锋?”

那骑马之人收转钢刀,仰面打个无声哈哈,笑容突然一敛,狼瞳凛凛地瞪视青衫女郎,说道:“关外俊杰,何止一个强锋?我叫郎小京,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索云龙听出此言之中暗含不服少狼主之意味,不禁蹙了蹙眉,面色不豫。

那青衫女郎眼角余光掠见几个黑衣人各持绳套欺近,蓦然出剑,立时倒了一片,每人喉头破了一洞,哼声未发便已毙命。顷间露了一手快狠尤绝的夺命剑术,就连郎小京也不由满脸讶色。李逍遥的眼睛更是睁得老大,“哇……”

青衫女郎翻转长剑,微含于胸前,额上飘垂一绺长长发丝,更增俊逸出尘之气,樱口微启,说道:“傲家满门豪英,也不只有三姑娘!”郎小京拊掌道:“先前见识了名动八表的暗香浮动,头一个想到的便是那运筹帷幄于香闺之中的二姑娘傲霜,但看姑娘你的容色显然年轻得多,这一路落英剑法更是使出名门风范,想必就是傲氏与慕容世家三代联姻的后人,也即东海第一美人小桃姑娘了。”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心下嘀咕:“废话一篓篓。”

小桃天生一副好容色,但也从没听说她是“东海第一美人”,凛冽的目光不由缓和了许多,剑尖微低,说道:“东海第一什么的,都是你杜撰的吧?”李逍遥不由怒气勃发,心道:“东海第一美人除了我家灵儿,还能有谁!”但生气却并非因为此节,究是何故也说不清,唯有根宝心知肚明,却摇头不作声。

郎小京嘿嘿笑道:“绝非杜撰,关外早已广为流传此美誉。南琛,你不也常提起吗?”那黑衣丑汉南琛得郎小京使眼色示意,自然要凑上一份趣,眼光射向小桃那双修长秀挺的腿,垂涎道:“是呀,果是东海第一美人。若能捉来虐足,那就更美了……”话声未落,郎小京便觉要糟,果然小桃一听便即柳眉倒竖,沉脸道:“无耻鼠辈!”

一道剑光毫无预兆的射到那黑衣丑汉南琛喉前,李逍遥只道这家伙必死无疑,便连郎小京的快刀也救他不下,却哪料郎小京并没动弹,叮的一响,小桃的剑头突断半截,崩然弹歪一旁,手腕剧震,几乎握不着剑柄。

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那黑衣丑汉南琛横抡一根粗大之极的短杆狼牙棒,出手竟是力沉劲猛,把小桃逼得飞退不迭,却并不追击,一棒砸地,震起大片土尘,突然背转了身,晃动着肩后负着的一个美女布偶,尖声笑道:“我是美女,我是美女!”李逍遥不禁傻了眼,心中惊奇无已:“居然有这等事!”

原只道此间最难对付的便是索云龙和郎小京的奇门手段,眼见这黑衣丑汉竟能轻易把小桃逼退,李逍遥难免暗觉头皮发紧:“不想此人也是一把好手,只怕小姨妈在这三个屌人手底下难免要吃大亏,搞不好还要被虐足什么的……”其实小桃刚才险吃狼牙棒的亏不过是因为一时托大,看清了南琛的两下子,自忖对付得下,乍退又跃,飘袂而回,斗地一连串快剑闪将过去,哪給南琛再抬狼牙棒的片刻间隙?

随着一串叮叮噹噹数响,狼牙棒左支右绌,连剑光虚实也分辨不清,哪里招架得住?南琛连声痛呼怪叫,身上剑创累累,衣衫破碎,双腕洞穿,连狼牙棒也失手落地。小桃正要一剑穿喉,挺身刚抢近数步,蓦地只见南琛急转身背,随着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美女布偶又晃将出来,小桃方只一愣,持剑的那只手腕倏痛,竟被布偶挥起一支丧门棒打落长剑。

李逍遥只道小桃稳胜无疑,哪料南琛背驮的布偶竟玩花样,他本来想下去帮那小船女,眼见小桃现身,便不急着露面,内心深处对这小桃的快剑委实忌惮。静观场上的情势,郎小京的快刀、索云龙出神入化的绳缚之术当是小桃劲敌,若是以一敌二,她多半拾夺不下。李逍遥暗加留意,只在小桃万一遇险之时便即设法相救。但没想到她竟在南琛手底吃了一亏,李逍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双眼。

南琛嘿嘿一笑,布偶隐去,晃出那张大马脸,提狼牙棒正要撂倒这青衫女郎。殊不料变生倏然,小桃袖口一抬,射出一支寒闪闪的小剑,纤手棹定,南琛眼前一花,蓦觉右肩剧痛,未及看得分明,小剑已落回这青衫女子袖中,她纤足一撩,地上长剑射入南琛腹间,快得谁也几难看清这一连串的变招换剑。只一晃眼间,南琛跌翻丈外,捂腹痛哼不绝。小桃手绰长剑,旋身退到那小孤女之旁。

南琛痛得面孔扭曲,嘶声大叫:“老子要捉你这贱娘们来虐乳……”小桃杏目闪出愠色,提足踢去一块土团,嘭的封住南琛之口,砸晕在地。李逍遥叹为精彩之余,不由暗奇:“虐乳?”他出自乡下,自是没听说过这些花招。

郎小京拍手道:“精彩!不想天下有名的鱼肠剑今在慕容世家手中。”李逍遥眼皮一跳,立时想到:“鱼肠剑好有名!就是戏文里那专诸当烧鱼的厨师,受人指使,某天把鱼肠剑藏在一盆糖醋鱼中,借上菜之际刺杀一个老爷……”小桃被郎小京识破她袖中短剑的名堂,浑做未曾听见,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侧转秀脸,朝那惊魂未定的小姑娘瞧了瞧。

那小姑娘也望着她,因有外人在旁,两女纵有许多话也没说出口,小桃只淡淡的说了一句:“要葬你爹爹,就跟我走。”小姑娘点了点头,抬手拭泪。李逍遥心念一动,暗觉有趣:“有何秘密?”

郎小京也同索云龙交换一个眼色,身影倏分,一前一后,封住小桃和那孤女的去路。小桃出自世家门第,向来矜傲,秀面微仰,鼻子里哼出一声。“怎地?”

郎小京在马上拱手,说道:“劳烦姑娘引路,我们想看看那霸王卸甲……”李逍遥心中暗跳,但不出所料,没等郎小京说完,小桃长剑递出,娇叱道:“給姑娘让道罢!”蓦地只见绳影圈转如旋风倒卷,索云龙荡绳来缠,李逍遥先前吃过此等大亏,难免触目惊心,只道小桃也似他一样没法应付得下,却忘了她有快剑。

随着一声娇喝:“十字电光剑!”飞卷的绳圈当中蓦见剑光纵横交炽,快速如电,索云龙变招不及,小桃纤手翻晃,剑化寒芒,划断飞索。李逍遥不由得心中“哗”了一声,暗觉此招果是能破解飞索缚神术的惟一好法。

小桃似也知道唯有以快制快,才能解脱眼下危困之势,剑光去势不减,反催得更快十分。幻化六合,分曳四方,飓风狂卷般的绳索不知在片刻之间搅做多少截。李逍遥只看得心痒之极,不禁想入非非:“这妞儿剑法真有一套,看来比我老到。哪天最好想个办法与她化剑为犁这么和平,但不是为了耕田,而是要缠她教我几招。别让老公‘相公’啊,嘿嘿……”

只稍微走神,场中情势另有变化。索云龙跳到一旁,旋身从背后发出一条飞索,飒飒劲射,从腰间曳闪入黑蟒出穴。却绕开小桃剑光,旋到草中,冷不防窜将出来,从后边缠踝扯翻那小孤女,待得小桃发觉不妥,只听马家那小孤女惊叫一声,倒地而被扯向草丛之中。

小桃急忙来救,此时郎小京快刀出手,激旋幻化千万簇眩目刀花,立时将她裹做一团。便连李逍遥也只道小桃分身乏术,势难自保,更遑论能在郎小京快刀夹攻之下抢回小孤女。急忙从乾坤袋中找出一包窃自苗人身上的毒蛊,寻思着怎生撒到郎小京身上而不误伤小桃,未及动手,一道剑光倏然射到郎小京喉前,宛如长虹贯日。虽不似郎小京刀花万簇那般繁复好看,却是奇兵突出,煞是有效。

郎小京心为之颤,不得不回转刀锋,急来自救。却中了小桃“攻敌之必救”的计策,趁刀花解围而消,她左手甩出袖中藏剑,荡入草丛,索云龙正自收绳,不料鱼肠剑随绳而来,飕的射穿他腰胁,贯背而出,在后边一块大石头上叮的一磕,反弹疾掠,又飒一声削落索云龙一只耳朵,寒芒闪回,小桃抬手挥袖,短剑已入袖中,霎间隐去。

眼见索云龙痛倒在地,小桃又救回了那孤女,李逍遥咋舌难下,心道:“妞儿怎么个个都这么厉害啊?想要搞个英雄救美都这么难……”舌头犹未蹦定,只见索云龙双臂一展,袖中飞索急射,却不是射向那两个女子,而是缠上了郎小京腰间。

李逍遥奇想:“却是缠错了罢?”一念未转,郎小京扑身离鞍,半空荡翻无数急骤斤斗,有如风车飞转,随着索云龙挥手甩绳之势,两人便如平日练熟一般,转出更快更急的万千簇刀光,密骤如雨,卷土飞尘,倏地甩到了小桃身前,一经接战,小桃顿时不住后退,仿佛面对千军万马,一支长剑接不住万簇幻化无定的刀芒。

李逍遥只瞧得眼花缭乱,头晕欲跌,殊不知小桃眼下亦是如此,在郎小京快刀荡击之下,只觉面前人影无数,刀光如潮水滚滚而来,小桃左支右拙,一时应接不暇,顿落下风,苦不堪言,虽也把剑光使得飞快,却不足以抵挡刀势之万一。情知是索云龙从旁荡绳催加了郎小京快刀扑击之势,原想甩出鱼肠剑再給他一下子,苦于腾不出手来。在这万刀急荡的滔滔不绝攻势之下,便连气也透不过来。

郎小京看出她已显出不支之象,将刀势催得更急,连声喝道:“快些快些再快些……你太慢了!”刀剑相磕,噹一声响,长剑震脱,小桃只觉眼前一花,万簇刀芒顿消,郎小京已把钢刀架在她脖上,眼露异光的笑道:“小妹妹,你的剑不够快!”

小桃左手暗翻,鱼肠剑正要出袖,索云龙身影急翻,后背绳飞如网,飒的落在她身上,登时缚个严实。索云龙身形荡地而起,快手拽绳,连荡数下,将小桃缠翻缚紧,嘿然道:“原没想到捆个女流之辈会是这般艰难!”郎小京把话头接了去,“不管怎样还是搞定了。”眼光一转而过,只见南琛不知何时已醒来,勉强包扎一下腹间伤处,恶狠狠的瞪着小桃。

小桃变色道:“你们……你们想要怎地?”郎小京微微一笑,抄手握住她一只脚,脱掉靴子,露出玉足,不怀好意的看着。小桃越发感到不妙,惊道:“干什么?”郎小京把玩她的足,说道:“只想请姑娘带个路。”小桃怒道:“休想!”南琛扑了过来,手中竟拿出一根长钉,眼珠发红,狠狠抓住她的脚掌。

“通常马不听话,我就请人給它的蹄子打个钉掌,”郎小京悠然道。“南琛,她若还逞硬,你就试试她脚掌有多硬!”

小桃瞧见那根大钉抵住她娇嫩的足心,不由全身颤抖,杏目噙泪,说道:“你……你们休想我带你们去霸王岭!”郎小京道:“霸王岭我们也知道在哪儿,只是想你帮忙找着勘舆之穴。据说你去过?”小桃闭目摇头,只是不答。郎小京眼光一狠,哼道:“帮她想一想。”南琛哪等吩咐,一钉子刺入小桃脚掌,透足穿过。

小桃痛得大声惨叫,纤身颤抖难消。郎小京又问两声,见她仍然倔强不从,眼光又瞧向索云龙手里揪着的小姑娘,冷然道:“不知道这位小妹妹是不是也这般嘴硬?”小桃忍痛道:“别逼她,她……她哪里知道?”郎小京伸手捏着那小姑娘的下颌,笑了笑道:“她自然不知道,可是你再不说。我就先对付她,再慢慢的消遣你!”

“住手——”当又一根大钉探近那小姑娘唇边时,只听不远处树上传来一声大叫,郎小京、索云龙先前早已发觉有人在树上,隐约似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儿,是以不怎么放在心上。李逍遥心想事不宜迟,急忙从树上蹦将下来,不料斗篷搭着树枝,竟挂在半空晃悠不定,耳听得郎小京发出冷笑,李逍遥暗叫晦气:“哇,这么拆我的台?”使劲挣身,扯断树枝,嘭一声倒栽于地。

虽说总算着陆,减去“不上不下”之苦,却没想到刚露面就栽个嘴啃泥,李逍遥眼冒金星之时,南琛已不禁失笑:“哪来的这小杂种?”话声犹未落地,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最讨厌这种没家教的人。”南琛一回头便同李逍遥打个照面,不由吃了一惊,暗觉不可思议,转头瞧向那株树下,片刻之前栽下来的少年果然不在了,却不知怎样从他身后冒将出来。南琛顿时身子一激灵,怒叫:“恁地古惑!”挥狼牙棒劈头打去,心想先砸扁这莫名其妙的小鬼再说。

却哪料索云龙在棒下急呼:“别砸,是我——”南琛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年不知怎么又没影了,竟晃做索云龙的身影,生生刹住狼牙棒,才没误伤自家同伙。郎小京心中也自奇怪,忙道:“看清楚了再打……”话声未落,突见索云龙后肩泛起一团血雾。

索云龙兀自发愣,倏见一只手臂啪的掉地。背后闪出一影,快捷无伦地将那小孤女从他身旁抱开,飒一声扬尘荡响,草叶乱晃,却已踪影全消。南琛转头看见索云龙莫名其妙的丢了一臂,不禁怒吼,挥舞狼牙棒正要追进草丛中,郎小京忙道:“未明虚实,先别上当……”话声未落,背后蓦地飒然微响,地上草影曳动。

换做旁人,反应断无郎小京这般迅捷,立时反转刀锋,快攻而上,喝道:“看你身法快还是我刀快……”仍是话声未落,又已变生倏然。郎小京一刀劈下,立时便听到骨头撕裂之声,索云龙却大声惨呼。

郎小京定睛一瞧,但见刀锋嵌入索云龙肩胛骨中,心里不由惊诧难言:“怎么会劈着索云龙?”一念犹未转过,瞥眼掠见索云龙背后有影闪晃,急欲拔刀追斩,李逍遥猛然将索云龙一推,撞入郎小京怀里,趁这两人搅做一团,脚下步法变换,滴溜溜转到南琛背后。

此间惟他一人清楚,之所以能一露面就将这几个等闲难以对付的好手耍得团团转,全仗“风魔身法”之奇。刚才他在树上犹未露面之时先已想好了对策,情知以一敌三,单凭硬碰硬的厮拼非但无望取胜,更可能救人不成反搭上自己性命。惟有依仗身法快诡的长处与之周旋,伺机救出那两个女子。主意既定,果然进退有据,从容不迫,一番变化步法之后,那三人视线已乱,李逍遥忌惮索云龙飞绳缚人的手段,便先断他一臂,旋即晃到郎小京背后,却没能一剑得手,引来郎小京意料之中的快招反击,李逍遥只好顺势将快刀引向索云龙,脚步飞退,当郎小京发觉误中索云龙之时,李逍遥已经又得先机,转到南琛背后,自叹身法奇妙之余,突想:“从来没试过乾坤袋能不能装活人。”此念既生,难以抑止,默念乾坤咒,抬手往南琛一指,却毫无反应。

李逍遥不由一怔,仍不死心,又指了指另外的两人,也没反应,顿知“乾坤袋”决然不能对活人有效,待要试试死尸是否装得入,先前所有片刻争得的先机已失,那美人布偶晃然而现,嘭一声把丧门棒重重打在李逍遥头上,登时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银铃般笑声未消,南琛的丑脸转了过来,横抡狼牙棒,叫道:“小子你没招了!”声犹未落,便听到“咔嚓”两声断骨之响,索云龙痛呼倒地,南琛收棒不及,眼见得这一棒奇怪之极的落在索云龙腿上,一时既惊又怒,倏地只觉眼前一下漆黑,不知脸上落罩何物。

郎小京觑得分明,掠目看到一面斗篷甩头罩到南琛身上,披头盖脸覆个正着,提刀欲救已然不及,李逍遥双腿飞蹬,风卷残云般的将南琛掼飞,顺手拽回那件斗篷,旋身一荡,把斗篷甩到郎小京面前。

他武功虽然不济,仗着身法奇快诡谲,这几下倒是耍得一气呵成,步法舒畅,宛然流水行云。然而郎小京快刀出手之时,李逍遥也知到此刻便无讨巧余地,要战胜此人,决然要凭硬功夫。甩斗篷本是为了乱郎小京视线,没等刀光破篷,急收而回,不料郎小京蓦地从斗篷底下穿将出来,李逍遥一惊而避,飕的一响,手臂已划破一条血口。

斗篷曳落,郎小京扫目不见李逍遥踪影,正感诧异,突然间斗篷一掀,李逍遥快速之极的闪将出来,着地一滚,旋身发剑,使出乱剑诀之“肝肠寸断”,然而未及成招,肩头溅射血雾,竟先中了郎小京一刀!

郎小京眼光充满肃杀之气,叫道:“你有多快?”正要追补一刀结果这大眼少年,不料李逍遥一溜急滚,闪进了草丛里,飒一声破风急响,却从另一边射来一道犀利剑光,仗着身法快速,李逍遥虽说吃亏在先,又捡得一着先机,从草丛中晃到另一方向,再次以乱剑打法猝然袭斩。

只道这一次必然得手,哪料提气发剑之际,陡感腹间异样,却是内息又乱,滞淤于胸,非但发招不畅,先前在古观象台那种涨塞欲死的感觉不期而回。李逍遥情知不妙,未及叫声晦气,腰间已中一刀,幸赖身快步捷,急使六神遁术避入草丛深处,那一刀才没深裂肠臓,但也痛不堪忍,踣倒于地,心下只是叫苦:“这当儿内外交迫,岂不是要了我命吗?”

李逍遥遁入草里,郎小京却也没敢追进去,提刀四顾,不见这小瘸子现身,也不知那一刀有没有把他杀死,暗觉放心不下,心想:“不管怎么说,这小賊身法奇诡,端是令人防不胜防。我可得斩草除根,莫要一时疏漏,不小心又遭他偷袭。”凝守刀势,喝道:“瘸子,出来!有种就出来吃老子一刀……”

“废话,”李逍遥伏在草窝里包扎伤处,听得郎小京乱叫,心下不由暗觉好笑:“谁会这么笨,听你几声鬼叫就跑出来挨刀?”并不理会,突听身后草声悉响,顿吃一惊,只道有人来袭,转头见是那小孤女,才稍松了一口气,忙“嘘”道:“小点声!”

那小姑娘见了李逍遥满身血污,不免矍然而惊,急忙抬手掩嘴,竭力忍住不叫出来。坐在旁边瞧见他一只手难以包扎伤处,便挪身过来帮忙。李逍遥顺势躺倒,咧嘴道:“咝……你妈的好疼!那家伙厉害得很,你还是快闪罢,我打他不过,免得他搜进来时护不住你。”那小姑娘默不作声,只是悉心替他敷伤止血,好在李逍遥伤药甚丰,不乏灵丹妙药,很快便止住了血,又吞了几粒药丸,勉强定神。

那小姑娘突然惊呼一声,李逍遥小辫翘起,变色道:“小点声!”小姑娘指着外边,面白如粉,低声道:“不……不好了!”李逍遥犹未会过意来,便听见一声撕裂衣衫声响,伴随着小桃的惊叫。郎小京大声道:“瘸子,好好看着!”

“要我看啥?”李逍遥探眼欲瞅,那小姑娘却用手来遮挡他眼。李逍遥把她小手拂掉,咕哝道:“挡啥?”瞥见她小脸通红,眼光奇怪,他不由暗惑,转面朝草丛外边一瞧,只见郎小京已扯落小桃半边衣襟,露出莹白胸脯,却把钢刀抵在她春桃乍熟般的右乳上,狞笑道:“再不出来,我就一刀一刀把她給切了喂鸟!”

小桃虽仍满眸倔强之气,纤身却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显是心中难免生出恐惧之情。李逍遥不由皱脸道:“不是吧?用虐乳这招逼我出来?”心下暗觉难为,转头问那小姑娘:“你说我要不要出去?”只道那小姑娘定会要他出去救人,不料她竟摇了摇头,迟疑的道:“别……别去送死。”李逍遥一怔,说道:“可是……”那小姑娘闭上眼睛,低声道:“总之……”

小桃在刀锋下颤抖一阵,双眼含泪,樱唇惨白,一咬牙,突道:“那小賊除了只会欺负我,哪有胆子挺身而出?”李逍遥在草中听见,不由皱鼻道:“不是吧?对我用激将法这么幼稚?”但从草影间隙望见她那凄然含怨的神情,没来由的心中一震,眼光一阵朦胧,仿佛看到受折磨的是灵儿……

郎小京环扫四周,但见野草茫茫,李逍遥终是没胆现身。他不由狞容道:“好,现下既做定了缩头乌龟,那就躲在里边等着收尸罢!”手起刀落,正往小桃胸怀里狠狠剜去,蓦地只觉手腕剧震,噹的一响,却是一支断剑冷不防伸将过来,撩开刀锋。

郎小京后退一步,凝住刀势,看清了蹲在小桃身旁之人正是那瘸儿,不禁嘿然道:“你肯出来了?”李逍遥低看剑刃,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宝剑哎,怎么削不断你的刀呢?”话声刚落,郎小京顿时发觉手中的狼牙刀少了半截。

趁郎小京方只一愣,李逍遥飞快之极的抱起小桃的身子,急往草丛窜去,步法虽速,怎奈郎小京快刀也已追至,喝道:“半截断刀也足以取你狗命!”飕然掠响,李逍遥只觉后背剧痛,自感这一刀中得冤枉,他另一只手臂伤势未愈,仅能以右手使招,眼下却抱着小桃,口咬湛卢,明知身后快刀袭至,却哪能腾得出手来应接,拼着生受一刀,催快脚步,连滚带爬的掠进草中。

郎小京杀得性起,提刀追进,突然间剑气劲摧而来,原来李逍遥一掠入草丛便将小桃往前抛出,腾手棹剑,脚步仍然急奔不缓,耳听得郎小京踏草追近,一招“仓皇狼顾”撩向身后,剑意陡生,催激劲气,飒的刷矮一大片长草,斗地推到郎小京身前。饶是郎小京武功强胜于他,一时之间也不免被这等凌厉的剑气骇得胆爆,急跃而避,连翻数十个斤斗远远退出草丛之外,方感所受剑气摧击之势消减,仍不敢停步,又退数十尺,凝守刀势,一口气未喘过来,蓦地只见眼前一片飘舞的落叶分为两半,心中登时一凛:“还有剑气!”急欲再退,为时已迟,飕的一声微响,左手齐肘落地。

那小姑娘从草里钻到小桃之旁,见她纤足染血,大钉仍插在脚心并未取下,虽说极是痛楚,她却咬牙强忍,不叫一声苦,只是身背颤抖,汗湿衣衫,也忍得甚为艰难。她本想替小桃拔掉那根钉子,手虽握住,见小桃如此痛苦难抑的神情,而那根大钉又戳在血管之间,她心中一害怕,没敢拔动。忽听得草叶飒一声被人压倒,转头瞧见李逍遥栽头跪爬在地,后背剧颤,半天抬头不起,似是痛得死去活来。

她连忙挪身挨到李逍遥之旁,拨开晃眼的草叶,方才瞧清他后背有一条二三尺长的刀伤,直划到腰眼,血染衣衫。她惊得几乎叫将出来,这时李逍遥也已缓过劲儿来,抬起一只满是血迹和泥污的手,朝她唇前轻轻一贴,做个禁声的手势。

这小姑娘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发出那声惊叫,眼见李逍遥伤势沉重,良久也难以定下心神。

李逍遥抬起头来,强忍剧痛,低声问道:“那帮家伙走了没有?”小姑娘朝草丛外张望得一阵,回头说道:“还……还在。”从她那双充满惊憟不安之情的眸子里,李逍遥仿佛看见郎小京也在包扎伤处,心中一阵惊惶,暗思:“麻烦了……”

“点火,”郎小京草草包扎臂伤,颤巍巍的立起,朝草丛中扫顾不见人影,虽怒气冲天,恨不得揪那瘸子出来零剁几百块,却也没敢贸然闯进那片草海。脑中犹然萦转着刚才李逍遥那一剑之威,头皮阵阵发紧,但不甘心就此作罢,一咬牙,想到放火逼他们出来的主意。

索云龙也伤得不轻,躺在地上喘息良久,未能爬起,听见郎小京之言,顿觉不妥,忙道:“风……风向不对,不可……不可放火,免得反烧到咱们这一头。”郎小京听言一怔,随即试出风向果是朝他们所在之处劲吹,草海如涛,滚滚涌动。

李逍遥在那小姑娘帮忙之下,总算草草包扎了背后刀伤,止住了血,未及喘息,想起小桃,便爬到她身旁。小桃原本闭目微喘,忽觉心头起了一种奇怪之感,睁开一对妙眸,只见这大眼儿正歪着头端详她。

她下意识的想到自己胸前的衣襟半褪,顿时羞红了脸,只道这无行小子难免要大占便宜,哪料李逍遥早移开目光,用手替她掩好了衣襟。小桃身子微震,却缩不开,不自禁的想到刚才他那种痴望中隐含惜疼的眼神,心头竟尔颤动。仿佛风拨清弦,余声不绝。

殊不知李逍遥那一霎间想到的是灵儿。小桃容颜神情虽与灵儿大是不同,但她这时面有凄容,蹙眉忍痛之态竟与灵儿留在李逍遥脑中的情态隐然有些相似,难免令他眼光一阵模糊,不禁触景生情,想到灵儿此刻生死茫茫,处境难测,自有一番心伤。

小桃先已睁开眼睛,却又含羞闭合,正觉心乱,突感脚掌一痛入髓,不由身子剧震欲跳。睁开眼时,那支铁钉已拈在李逍遥手里。他侧头瞧了瞧钉子,暗觉心悸:“这等长钉若是扎我脚心,还不疼得喊妈?”转头瞅了瞅小桃,见她虽然满目痛苦之色,竟能不发一声,显是性子倔硬过人,虽受折磨苦痛,犹能守住一份矜持。

其实小桃早已痛煞,倘然身边只那小船女一个,她便忍不住要哭叫连连了,但在这屡次捉弄她的大眼少年面前,却死也不肯示弱。当他眼光望来之时,她原本痛得微微扭曲的俏脸登时绷紧,双目一瞪,薄唇紧合,装做不当一回事般。李逍遥见她挑衅般的瞪来一眼,不由一怔,随即握住她纤秀的脚腕。

小桃痛得“咝”出一口凉气,修长的身子几乎缩成一团。但见这少年原来并非意存轻薄,不过想替她敷药裹伤,她眼中闪出的怒色才转缓了些。这时小船女已帮她松了绑,小桃掩好衣襟,喘了几口粗气,暗觉这少年所施之药甚是清爽舒服,令她伤痛大减,而且微有酥麻之感,心中难免有些诧异:“他……他居然会医药之术。”旋即又觉李逍遥以掌心摩擦她足底,全身顿起异样之感,不由激灵了一下,发出一声低低的娇吟,眼光触及旁边呆眸瞪视的小船女,登感羞煞,把李逍遥一推,红着脸啐道:“你干什么?”

李逍遥咧嘴一笑:“揩油呀,还能干啥?”小桃大怒,旁边那小姑娘忙道:“姊姊,人家是替你擦药呢。”小桃暗觉不是擦药,但这等羞人情形怎堪向那小姑娘明言,只挥掌想打李逍遥。

但她的手哪有李逍遥手快,他的手一晃便伸了过来,朝她面腮一抹,飞快的又缩了回去,大眼乱眨,似是有意捉弄。小桃怒得欲骂,旁边那小姑娘劝道:“姊姊你错怪他了。”小桃见这小东西竟然也帮那痞儿说话,只气得快背过气去,旋即闻到一股清爽药气,往脸颊一摸,手心里沾到一些奇异药油,其气味正是刚才从脚心传来那一种。小桃不由一怔,妙眸转到李逍遥面上,他把手一摆,哼道:“有毛病呀你!都说是揩油啦,药油嘛……”

小船女道:“姊姊,钉子扎了是会破伤风的,人家……人家是帮你揩药油呢。”每当提到李逍遥时,她都以“人家”相称,而且神情忸怩,柔睫低垂,小小年纪竟尔不时流露出儿女情态。小桃不由奇怪的瞪她一眼,随即转眸瞅了瞅李逍遥,见这无赖小儿居然当面自解裤带,扯下长长一条布腰带。

小桃登时吃了一惊,变色道:“你……你要干什么?”李逍遥一手提着裤头,瞪眼道:“解裤带啊,还能干什么这会儿?”小桃又惊又怒,只道这小子竟要趁人之危,急忙提掌欲打。旁边那小船女虽也看不明李逍遥的古怪举动,但仍忍不住帮他说话:“姊姊你别错怪人家嘛,他……他不过是解他自己的裤带。”小桃怒道:“难道还要等他来解我们的吗?”

李逍遥把腰带一比,拿剑割断,剩下老长一截仍系回自腰,结好裤头,自言自语道:“我这一根已经够长了,暂时还不需要解你们的来凑。”小桃留意看他究竟想意欲何为,见那支断剑如此犀利,似未沾刃便即削断腰带,不由暗异。只见他拿起那半段割下的腰带,丢給小船女,因见她愕然不解,便抓起小桃那只缩不及的伤脚,撩到小姑娘身旁,说道:“老子手痛,伺候不了姨奶奶。你给她包扎上罢,厚厚的裹成鞋状就可以了。”

说完朝小船女眨了眨眼。两女才知李逍遥原来是好意,小船女笑道:“都说人家是好人嘛。”小桃哼了一声,旋即怒瞪李逍遥,说道:“谁是姨奶奶什么的,乱叫什么?”小船女劝道:“人家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姊姊你别计较啊。”小桃怒道:“你懂什么?”小船女垂头不言,默默的替她包裹脚伤。李逍遥却咧嘴一乐,说道:“除林月如以外,你算是另一号烈火奶奶了。该不是姨表亲罢?”

小桃不自禁的也觉有些好笑,但仍绷着俏脸,说道:“我只是一看到你就来气!”李逍遥朝她扁了扁嘴,提剑起身,说道:“那我走啦,免得把你气死。”小船女连忙抬头,见李逍遥作势要往草丛深处走去,顿觉惶然,问道:“你……你不管我们了?”小桃咬了咬下唇,瞥着李逍遥摇摇晃晃的背影,冷哼道:“谁要他管啦!”

飒然一声翼响,掠过草梢。李逍遥原本只是假作走开,想看看这两个女子会有何反应,突然听到小桃叫了一声:“小心!”他未及转头,先已察觉脑后异声扑掠,急忙将湛卢乱挡,抬手虽也不慢,眼角边却火辣辣的被抓了一下。一时看不分明,只觉左腮又是一痛,不知被何物飞啄。

李逍遥晕头转向,乱挥数剑,只听得飒一声劲响,有一团黑乎乎之物迅猛之极的从剑下低掠,又啄了他一下,这次是扯下脖侧一块肉,只痛得几欲昏厥。那物事又高窜而起,草影攒动,纷晃乱眼,李逍遥连挥两剑没能劈着,真气又岔,腹间激涨起来,头重脚轻的跌翻在地。那物飒一声从草丛里窜将出来,翼风扑面,竟来狠狠啄他眼珠。

李逍遥情知不妙,怎奈腹间剧痛难禁,急却间挥剑无力,居然半道势衰,偏落一旁。耳听得嗖的一响,那物事便从他眼前掉于地上,叫声凄厉,似是痛楚之极。

李逍遥翻身避开,睁目低瞧,方才看清了袭击他的原来是那头海东青,心中一怔,脱口而出:“老鹰?”却没上去补一剑,那海东青挣起身来,猛然扑向他脸上。李逍遥哪料它受伤之下竟仍如此凶猛,一惊而倒,翻向旁边。肩头又是一阵火辣辣的擦过,那海东青一扑不中,竟不回头,窜入草影密晃之处,飞得迅速之极,李逍遥倒地乱挥一剑,只见几片羽翎飘落,似没砍中。

“給这鸟逃了,”他暗叹一声,因怕海东青犹未逃远,提剑戒备之意不敢稍减,但等了一会,终是没再看见那鹰再来扑袭,草海茫茫,虽说凶险之气未去,暂时却也没有异样。他慢慢的后退,剑刃低下,鼻际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乍然只道傲霜来了,顿吃一惊,转头却只瞧见那两个少女妙目莹莹的望着他。

从小桃那对似含嘲讽般的眼眸里,李逍遥悬起的一颗心悠悠落下,暗松一口气:“差点忘记了小姨妈也会‘暗香浮动’。”慢慢挨近二女身旁,坐倒喘息,小船女见他神色不好,满脸关切之意,忍不住问了一声:“你……你要不要紧?”李逍遥抬手擦去眼角的血迹,说道:“或许该谢谢姨小姐帮我赶走那鸟。”小桃哼一声道:“你不是说要走吗,回来干什么?”小船女见李逍遥伤口血流未止,心中不忍,说道:“唉,你倆别斗嘴了。他……他伤得不轻呢!”小桃瞪了她一眼,说道:“那你还不过去帮忙?”小船女微觉迟疑,但终是不自禁的挨坐到李逍遥身旁,想帮他擦血敷伤。

李逍遥摆了摆手,说道:“还是我自己来吧。”小桃瞥着他,蹙眉道:“你连只鸟都杀不了,练的什么剑法?”李逍遥虽说气淤难挨,但仍忍不住驳回道:“我练的剑法本来就不是用来杀鸟地!”小船女见他青筋一梗,脖颈上的鲜血又汩汩直冒,忙道:“唉呀!你倆又不是前世的冤家,怎么一见面就跟死对头似的?”李逍遥原本正自按腹难受,闻得此言,抬脸笑道:“不定是!”小桃一咬嘴唇,似想狠狠瞪他一眼,突然间粉颊一红,低下头去。这般春生桃腮的情态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李逍遥见了不由一呆。

小船女帮他敷了伤药,正自撕布包扎,突然间惊叫一声,脸色登时变了。

李、桃二人随她目光望去,透过晃摆的草叶间隙,只见那黑衣大汉南琛从另一边的草丛里推出一辆独轮车,上边有两具满是雨泥的尸体。李逍遥转头瞧那小船女一眼,见她纤身颤抖,眸子噙泪,神色间显得又慌又急,不由奇怪,问道:“怎地?”

小船女望着外边晃动的人影,颤声道:“是……是我爹爹和卫伯伯的尸身。他们……他们要干什么?”李逍遥搔头道:“他们死都死硬啦,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小桃似已想到,瞪那小姑娘一眼,妙目又转到李逍遥面上,冷哼道:“是她把两具尸体带到此处的。这当儿说这些干什么,还不快帮人家想法子?”

李逍遥望着小船女那瘦弱的身形,暗思:“这小姑娘竟能把两个死人带得这么远,真有她的!”小船女哭道:“我把爹爹和卫伯伯藏在草丛里,他们怎么找到了?这可怎么好!”李逍遥转头朝外边望望,心中隐约猜到:“刚才那丑汉吃我一脚跌进那片草丛,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給他发现了马家小妹子所藏的独轮车……”

索云龙一瞧便知端的,说道:“这定然是那小丫头所藏。”郎小京一刀砍在死尸上,小船女登时惊得几欲晕去。李逍遥不明她心思,暗想:“死了也就死了……”却听得郎小京叫道:“瘸子,再不出来,老子就把两具死尸剁碎了喂野狗!”说完又一刀劈落,砍下卫天玄的脑袋。

李逍遥正想:“拿死人来要挟我……”只见那黑衣丑汉南琛割下另一具死尸的下体,提将起来,哈哈大笑,声如豺狼之鸣。小船女“啊”一声,身子摇晃,晕倒在小桃怀里。郎小京狞着脸扫视四周,刀尖抵着那艄公尸身的心口部位,厉声道:“瘸子,你这缩头乌龟!給我好生瞧着——”刀锋剜落,剖开死尸胸腔,摘心穿于刀尖。

小桃不禁气白了俏脸,恨声道:“这些畜生,连死尸也不放过!”这时小船女又已悠悠醒转,眼见她爹爹遭此残戮,难免痛不欲生。李逍遥不忍见她如此悲痛欲绝之态,垂下头来,暗提真气,仍滞淤于胸,每当运气之时更加难受,原也在料中。情知郎小京等人这般糟蹋死尸,意在将他们三人逼将出来,此时他体内气淤难行,绝非那三人对手。倘若贸然窜出,定会遭殃。但要不去理会,又怎堪见得两女这般惨然神情?

此时南琛把狼牙棒捶打卫天玄尸身,不出几下已是血肉模糊。李逍遥虽闭上眼睛不想多看,却怎能浑若不闻?脑中回荡卫天玄临终之言,犹如掷地铿锵,不断的冲激他心头:“做人应当临难勿苟免……”不知不觉,他握剑的手已紧,几处伤口迸出血水。

小桃看出他激愤已极,随时便要不顾一切的冲将出去,她虽也是一般的心情,但仍想到不妥之处,忍不住低声说道:“别上当!”话声未落,草叶一阵乱攒,李逍遥已经不见了。

不知不觉又已是小雨萋萋,望出去一片苍苍濛濛,大地仿佛披了一层纱。

郎小京锐目扫掠,依然不见藏身草丛的那三人现身,此时想要放火烧他们出来亦不可得,与索云龙、南琛面面交觑得片刻,不由越发焦躁,提刀喝道:“瘸子……”这般大力发声之下,原已包扎妥当的断臂处突然血流如涌。郎小京不由一怔,低头瞧了瞧,愈增心头烦躁之感,脸孔扭曲,嘶声又叫:“瘸子——”他的叫声已如陷入绝境的野兽,便连旁边那两个同伙听了不免惶然对视。

便在这时,突然草丛一动,郎小京那双发红的眼睛登时放光,叫道:“瘸子!”摇摇晃晃的提刀迎上,但见草丛里钻出来的竟是那衣衫褴褛的小船女。郎小京脸皱成一团,嘶声喝道:“瘸子在哪里?”原本他们是冲着这两个女子而来,为了寻那传说中的霸王卸甲之穴。却因吃了李逍遥的亏,恨意之切,竟甚于寻找风水宝地,只想先杀了他,再逼这两个女子带路前往她们所要去的地方。

小船女先前极是害怕这些凶霸霸之人,但是眼见亡父遗体惨遭残戮,仇恨的怒火已在不知不觉中驱尽惧意,即便面对郎小京凛凛逼指的刀锋,眼中也毫无畏怯之意,突然间扑到独轮车之上,用自己纤小单薄的身躯护住两具尸体。

南琛眼露异光,桀桀笑道:“小婊子,怎么只剩下你一个是有种的了?”探手便来揪这小女孩头发,原只道手到擒来,不过有如捉小鸡一般,却哪料小船女双手突然举起一支短铳,黑洞洞的铳口倏地指着南琛的丑脸,登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呆立不动。

这支火铳本是她在愁云涧那间磨坊里拾得,当时正是八百龙中人用火铳射杀了卫天玄。索云龙倒没想到这小姑娘竟会身藏火器,也吃一惊,旋即看出端倪,冷哼道:“开一铳试试?”南琛本是没头脑之辈,并未想到此时雨丝如帘,纵有弹药也已淋湿,更何况这少女根本没有点燃火引,她不识得火器的用法,虽举在手中,却是不知所措。南琛一时反应不过来,怒叫:“索云龙,你为何教她射老子一铳试试,这岂能试得?”小船女本在茫然无措之中,闻言如同梦醒,竟当真朝南琛射了一下子,霎间脑中闪出这恶汉折磨小桃的情景,愈增恨意,只盼能一铳打死他。

南琛只吓得大叫,旋即发现铳口并没冒烟,顿时醒过神来,哈的一声笑,叫道:“蠢娘们!”探手夺过火铳,顺势抬脚将小船女蹬在独轮车上,足底使劲揉压她娇嫩的身子。笑容忽敛,眼露凶光,掉转铳口硬要戳进这小姑娘口中,狞声道:“火器不是这样用的……”话未说完,突转惨呼。

索云龙便在旁边眼睁睁的看见南琛那只手连同短铳飞上半空,血溅如雨。

南琛痛嚎之声宛如鬼哭,面孔扭曲的影像霎然映入郎小京眼里,登时瞳孔殷然一片。

旋即只见一道剑光如电,从天而降。

郎小京嘶声大叫:“瘸子,你终于出来了!”半截断刀唰的迎上,迅若惊霆。霎那间两人连交七八招,每一招皆是刀占先机,令李逍遥半招未成,无法使出乱剑着数。郎小京挥刀劈砍之际,口中兀自叫道:“快些快些……你还不够快!”

李逍遥先已见识了此人的快刀招数,端是应接不暇,眼下再次交手只盼能使成一招完整的乱剑招数,却也顿成奢望,无奈之下又改而盼着手中湛卢能够磕断郎小京的快刀,好教他失去兵刃。但在狼牙刀迅急无匹的攻杀之下,湛卢居然总也碰不着郎小京的刀。李逍遥不堪其苦,半空中急变身形,转掠而开,却一交跌下地来,腿上鲜血淋漓,吃痛之下才知这一刀挨得委实不轻,若是刚才翻掠得迟些,势必断筋折骨。

小船女望着李逍遥,突然惊呼一声。这叫声仿佛霎间惊醒了李逍遥,他定了定神,低眼自视,见到全身衣衫布满条条刀缝,也不禁怔住,随即一股寒意直从脚底升到脑门。郎小京提刀一指,眼中充满了痛快之色,嘶声笑道:“瘸子,你还不死?”

李逍遥抬脸一笑,拍拍胸腹,说道:“你戳得不够正……”话声未落,刀光迅即抵胸,以李逍遥身法之快,只一疏神竟也避不开,但听郎小京嘶哑的叫道:“再补你一刀!”乒一声脆响,李逍遥虽被这一刀搠倒在地,郎小京的刀竟也崩弯如下弦月,推进不得。

郎小京脸色立时变灰,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嘶声道:“你身穿防甲?”李逍遥悄然运剑,霎间成势,口中说道:“不过是天蚕宝衣。现下该知道我为什么出场这么迟了罢?”乱剑诀中“肝肠寸断”这一招惟在此般情势之下方能使得畅快无碍,李逍遥被钢刀抵压于地,湛卢自下而上反撩,攻势便在郎小京门户之内霎然而成,这般近身厮斗,等闲绝难防备马君武苦心孤诣创就的绝地反击招数。

然而即便是马君武在此,也不是郎小京快刀之敌。此人年纪虽不过二十来岁,却早得耶律强雄真传,点评为关外第一刀。即便在中原武林之中,能接得下他快刀的名门大豪也没有几个,更何况李逍遥这等初出茅庐的少年,想要一步登天谈何容易?

郎小京虽也被李逍遥的怪异剑招吓了一跳,眼见来不及回刀阻截,顺手将刀反撩,拼着吃他一剑也要先削断这少年头颈。李逍遥登时又深陷不妙之地,哪敢与他做同归于尽之搏?急忙回剑封刀,两人同时快对快地互撩一招,刀剑并不相交。

小桃在草丛中本想用暗器袭射郎小京,怎奈相距不近,自忖射他不着,眼见李逍遥落于下风,随时便会性命不保,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暗暗焦急,忍不住便往前爬去,只盼能再靠近一些,待入射程便放暗器相助,突见雨帘倏地激荡,李逍遥滚到一旁,满身泥水淋漓,一时不知生死如何。郎小京也同时闷哼一声,打着旋儿跌退数步,踣地抽搐。

小桃心中一急,不禁叫了一声:“你……你有没有事?”她叫的是李逍遥,不料郎小京抬起头来,狞笑道:“我当然没事!”小桃登时惊呆,手心阵阵发凉,只道李逍遥已遭郎小京毒手,但见他从地上缓缓的抬起一只手,摇了一摇,似是说他没事。

小桃和那小船女均觉惑然,突然间听得郎小京痛叫一声,两女目光同时望去,只见郎小京左腰现出一条极难留意的血线,横伸至背,却在眼前迅速扩大那一线殷红,便在两女呆望的眸光中,血如泉涌。

郎小京本想起身,却跌跪在地,半晌埋首不起,瞧他身背颤抖之状,似是痛苦已极。两女皆松一口气,眼光转到另一边,见李逍遥身背蜷曲成一团,痛苦挣动之状竟似比郎小京还甚。

小船女只道李逍遥被郎小京所伤,心中大为慌急,抢到他身旁,却又显得手足无措。小桃虽说比她沉得住气,但也瞧不出李逍遥的痛楚来自何处。待得察看过他身上,并未发现新的伤处,小船女不禁愕然。李逍遥抬起头来,只见他面色赤红,额头筋脉张显,神情甚是苦楚。

李逍遥刚才使多了内力,不免真气又激,仍滞淤于腹间,自有说不出的难受。索云龙瞧出端的,甩放飞绳,李逍遥只道他又要乘机捉小船女,不假多想,挺身挡在她前边。虽只能勉强握剑,仍颤巍巍的提剑乱挥。不料飞绳却是荡向郎小京身后,缠腰甩起。这种做法李逍遥先已见过一回,不待小桃提醒,已知又一轮更骤急迅猛的攻势迫在眉睫。

他一咬牙,提剑先挥出一招,乱芒泼头撒去,势成乱剑诀之“乱象纷呈”。这一招若是平日使出来,仗有一身强劲内力,自是其威无尽。怎奈他当下气息难畅,内力发挥不出,剑势徒具其形,却无劲道,更在半途气泄,毫无准头。索云龙荡绳飞甩,将郎小京抛入草中,李逍遥乱剑飞泻,劈泥溅水,却落了个空。

倏忽之间,刀光迅雷闪电般的从脑后劈落。索云龙翻甩飞绳,避过乱剑,将郎小京送到了李逍遥背后,手法之刁钻诡变端是出人所料。凭剑法之快,当数小桃无疑,便连她也抵敌不住索云龙与郎小京这种线扯傀儡般的怪异套路,李逍遥怎吃得消?

若是一经接战,李逍遥那只握剑的手必保不住,眼见得刀光万簇,层层飞旋,来得奇快,尚未近身,便连小船女的发丝也根根断落,足见刀芒之锐。李逍遥怎敢伸剑去撩,急忙抱起小船女,连滚带扑,使开风魔身法,堪堪从刀芒之下避了开去,但郎小京紧迫在后,也教他难以摆脱,稍有迟滞便要没命。

先机既失,此时李逍遥除了逃避之外,已无半点回剑反击的余地,在郎小京迅急的刀光摧迫之下,连招架的工夫也没了,只仗着身法巧捷,疲于奔命。耳听得郎小京在刀光中嘶声大叫:“跑快点,刀来了!”更增心慌意乱之情,不小心竟尔滑跌,所幸这一跌是被泥泞滑向前方,才没跌到刀锋之下。但也摔得狼狈,满身是泥,就算灵儿在旁也难认得出他来。

郎小京哈哈大笑,显然得意之极,眼见这瘸子死到临头,倒并不急于一刀结果了他,却要像猫捉耗子般多戏耍得一阵,方能消解心头之恨。

李逍遥趁这片刻喘息间隙,突然想到小桃,顿生一计,连滚数下,溜向小桃藏身的那片草丛。郎小京打得性起,哪里肯舍,借索飞窜,挥刀急追,只一荡闪间已抄到前头,断了李逍遥去路,此着便是生怕这瘸腿少年趁机又逃入草丛里。

郎小京自以为得计,岂料这便中了李逍遥之计,不觉已落于小桃暗器射程之内,蓦听得一串微响,草影间隙暗香浮动。

索云龙原比郎小京更为心细,眼见李逍遥连拐数个半弧,身影晃向草丛边缘,明知刀锋已近,却不逃反迎,顿觉有诈,怎奈他伤得不轻,急切间无法扯回郎小京迅若飞箭的身子,便连叫喊提醒亦已不及,只听郎小京怒叫连连,挥刀挡拦纷至沓来的暗器,怎奈傲家的“暗香”激飞之际微若无形,迅急无匹,又从草丛间倏然纷射,岂止一枚?郎小京半空旋身虽快,却痛哼数声,原本绵密如雨的刀势顿时千疮百孔。

李逍遥哈哈大笑,并非因为郎小京终于遭他所算,而是惊喜于小桃竟能在危急关头与他配合得如此及时,不由欢呼道:“没想到会是这么来电,真是太够姨太太的资格了……”声犹未落,刀光横劈而来,竟是郎小京在中暗器之际快刀荡击。

小桃见状不由惊叫一声,只道李逍遥必难逃过如此迅急的一劈,哪知李逍遥便在那一声欢呼之时,湛卢也已荡旋出手,郎小京发刀虽快,却已不占先机。

血星点点,洒在小船女充满惊骇之色的脸上。

李逍遥踣倒于地,断剑乱挥,肩头一阵断裂般的剧痛,渐失知觉。

仿佛身在船梢,随波荡漾,身上痛楚依然,神志已苏。李逍遥吃力的睁开双眼,才知小船女刚才一直在摇他,直到把他摇醒。“难怪会有这种摇船般的荡漾之感……”

他呼出一口淤闷之气,猛然惊起,一双大眼圆瞪,乱扫四周,惶然问道:“敌人呢?他们在哪里?”小船女忙按住他,柔声道:“莫慌,他们被你赶跑了。”李逍遥“哦”了一声,仍难定神,握剑乱望四下里,说道:“赶跑啦?真的搞定了?那一剑杀到谁没有?”旁边有人低声道:“难喏。凭你的三脚猫功夫,怎能杀得了关东强雄的义子?”

“又来了又——来了!”李逍遥不必回头也知是谁。“要做一个成功的姨太太,须得懂得百般奉迎而不是专事顶撞她的老公,否则便会面临不幸失宠的家——庭危机……”

“啪!”小桃自然而然的給他一耳光。

李逍遥的脸往左边一偏,定了定神,又转了回来,目有惊疑之色,低声道:“小心哦,咱们!我感觉到他们并未离开……”小桃瞪了他一眼,俏面转向一旁,说道:“你能嗅得出仍有凶险气息,还不算笨到没药可救。”李逍遥心中暗忧,嘴上却忍不住回敬道:“偶能嗅得到你有一点点脚气,若能请逍遥大夫及时医治,也不算无药可救……”自然又挨一耳光。

小船女“哎喲”一声,不禁嗔道:“桃姊姊,人家受了伤呢!”小桃羞恼的瞪了李逍遥一眼,气道:“这种人最缺德了,我看是没药可救——死了算!”李逍遥的脸被掴得往右边偏转,大眼乱眨,脸面又转了回来,目有不安之情,正色道:“美妹打耳光死不了,可是那伙贼人若果真藏进草丛里,万一突然来袭,那咱们才真是没的救了!”

小桃虽仍觉气恼,但听得这少年称她为“美妹”,不觉转念,抬起的纤掌改而轻落,仍扇了他一嘴巴。李逍遥脑袋向后一仰,随即低回,恼道:“叫‘美妹’也打?”小桃瞪他一瞪,说道:“第一记耳光教训你——休要再叫人家做‘姨太太’;第二记耳光警告你——不准乱看女人足;第三记耳光嘛……”桃唇一抿,悠悠的晃他一眸,才说道:“是要帮你清醒些。因为那伙賊人还没退去,彼暗我明,眼下咱们处身的情势肯定比刚才凶险多了。”小船女忧道:“那可怎么好啊?”

李逍遥不由惊得毛发乱竖,说道:“他们不是又伤又残了吗?怎么还没滚蛋?”小桃道:“关东强雄的人,向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指望他们无功而退,不如指望自己早点儿找到对付他们的法子。”说话时眼望别处,似是不想触及他的眼光。李逍遥皱脸道:“那他们还等什么?怎的不趁机出来挂掉咱们,反正这时咱都打不动了……”

小桃轻蹙眉头,纤手抚足,沉吟道:“或许他们在等更厉害的帮手,而且他们也得找个缓息间隙包扎自己伤口。总之……”李逍遥恼道:“又不是赛毬,还玩什么‘中场休息’这么有间歇性?”想到此时所临情势竟同先前全然变换过来,不由得越发感到寒意透髓。原本是他们三人藏于草中,教郎小京等三个好手无计可施,方能勉强周旋得下来。此时双方的处境却反了过来,郎小京等三人避入草丛,虽是出于忌惮李逍遥的乱剑招数,但这样一来,处境不利的一方立时变成了李逍遥这边。

李逍遥刚才那一剑虽说伤了郎小京,但他内息不继,手劲贫乏,即便湛卢锋利难当,可是郎小京身法也自不慢,又有索云龙甩绳扯开,帮他避过湛卢旋击的锋头。是以李逍遥那一剑并未給他造成重创,反而在肩头吃了一刀,幸赖有“天蚕丝衣”护身,才没丢了性命。他中刀而跌,自是更加削不着郎小京了,然而郎小京等三人也被骇得不敢再斗,避入草中,寻找机会猝袭,更增一击得手的把握。

先前李逍遥几次猝袭得手,便借这片深茂长草运转身形,眼下敌方反而使用他的着数,不妙之处可想而知。李逍遥不由得后背寒毛泛起,暗忖:“别说突然偷袭,就算面对面地单挑,我便对付不下索云龙和那狼崽子的联手怪招。”想到刚才之所以能够得手,幸有小桃从草里发射暗器,此招倒是灵验。既无别策,他觉得还可再靠一靠小桃的独门暗器,不料小桃摇了摇头,说道:“暗器全用光了。”

只听得李逍遥倒吸一口冷气,便没了声息,小桃忍不住转脸瞧他,见这厮居然双眼瞪着她的那只伤足,鼻血垂唇。小桃心中火起:“这当儿你还有闲工夫乱起色心!”抬手便打,李逍遥喊冤道:“什么呀?流鼻血不能说明什么……看看你这只脚肿得跟猪尿泡似的,哪有你想象中那般勾引?”

“猪尿泡?”小桃愈怒。幸有小船女从中劝阻,李逍遥才少吃几记热辣耳瓜子。

小船女嗔道:“桃姊姊,看你都打他出鼻血了呀!”小桃怒道:“什么话?”指着李逍遥的鼻,气道:“他……他……”终是说不出话来,何况就算李逍遥果真是因她的美足而流鼻血,这等羞人之事怎堪向小船女详说?

“都说没那么吸引了嘛!”李逍遥翻着白眼,有气无力的道。

两女转头没瞧见他,低下目光,才见李逍遥瘫卧于泥里,鼻血长流,更甚的是他肚子竟然忽涨忽瘪,其状奇极。两女不由吃了一惊,均是面面相觑,虽然小桃余恼未消,也已隐隐从这情状上想到他流鼻血果是另有缘故,绝非因为脚。

两女虽然着急,李逍遥却更加担心,惟恐藏身草丛中的三个敌人看出他的弱处,突然趁机来袭。他想握住剑柄,可是气淤之下,怎能抓得紧?想起尹相思,唯有暗自苦笑:“便连摆空城计,我也摆不过尹六侠。技不如人真是没话说……”

小桃虽说也没甚江湖历练,终究是武学世家出身,见识自有不俗之处,察看了李逍遥的徵状,探手摸摸他的脉象,纤指竟被弹开。她不由得微讶道:“这似是内力自淤之象。”小船女自是不明白,徒瞪一对乌亮晶闪的妙眼。

李逍遥心中也讶:“内力自淤?摸得出来?”但见小桃蹙眉想了想,从身上找出一个天青色小瓷瓶,拈到他面前,凝睇的说道:“这里有三颗桃花玉露丸。是我家传之物,天下仅此三颗,据说有回复生命和调节内力之效,你……”眼睫低垂,桃腮生晕,把脸蛋别过去,才低声把话说完。“你如果以后不再逗我气,就……就給你一颗。”

这等小儿女娇羞情态落在眼里,李逍遥不由得心头暗跳,挣扎着探头到她面前,侧着脑袋瞧了瞧,问道:“你的脸为啥红啊?”小桃瞪他一眼,捂腮道:“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是看在……看在咱们眼下有共同的敌人,才……才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才……才給一颗桃花玉露丸让你先别死掉。”她这番话非但声音甚低,更是神情忸怩。李逍遥难免疑道:“真是这样的?”

小桃嗔道:“都说别作梦了,我喜欢成熟那种!”李逍遥“哦”了一声,大眼乱眨,似是明白了,咧嘴一笑,突然把手指沾泥,往鼻下画了两撇小胡子,做鬼脸道:“这样是不是更有成熟感?”小桃啐道:“你就是这么不正经!”把头扭过一旁,却对着小船女那双懵懵懂懂的妙眸。小桃把桃花玉露丸倒在掌心,脸仍朝向别处,把手一伸,递到李逍遥面前。

李逍遥往腋窝里乱搓几下,手伸出来时,也有了一颗小丸子,递到小桃面前,说道:“这里有一枚旺脚除臭丹,是我独创之物,天下应该不多。据说有使足回香无味之效,所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心下暗自庆幸:“幸好我在书塾也没白混那些年,连这么好的成语也能从先生那儿偷来,没想到用来泡妞真是太够火力了!”

不出所料,小桃打掉他那颗泥丸子,羞恼交加,嗔道:“我把桃花玉露丸丢了也不給你!”李逍遥笑道:“没想到你这么爱面子地……”只道小桃说说而已,哪料她真的扬手要扔掉那颗丸。幸好小船女在旁,连忙拉住小桃抬起的手臂,说道:“唉,你们两个还闹什么呀?都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

李逍遥心中一凛,双眼朝四周扫了一圈,也知凶险之气犹存,此刻若是郎小京来袭,岂能抵挡得住?他倒也不是那种只知一味胡闹的浑人,只是天性好玩,越在困境里越发喜欢苦中作乐,聊以自抒惶恐之情。既被小船女提醒,立时敛去嬉皮笑脸,向小桃一揖到底,拜谢道:“多谢小桃姐赐药之德,逍遥儿若得不死,定当这个……这个投桃报李。”

小桃忍笑道:“你就是这样儿的!”把药給了他,并传以行功调化药性之法。李逍遥又谢道:“小桃妹妹对我实在太周到了,晚生……”小船女噘唇道:“又变‘晚生’了。”

李逍遥咧嘴一笑,把药丢入口中,顿觉舌齿透凉,一股爽气直沁入心底,又从腹间渗向全身每条经脉,不由得大喘一声,倒在小桃膝上,伸了个懒腰,半晌飘飘欲仙,难以定神。小船女道:“啊……趁机占便宜哎。”转眸望向小桃,问道:“姊姊你为何不踢开他?”小桃道:“我为什么要踢开他?这是药力发作而已。”小船女侧头一瞅,突有发现,说道:“可是他的手正伸向你的……”

小桃忙不迭的把这惫懒猴儿踢到泥洼里,红着脸啐道:“真是不正经!都快死了还这般胡闹不休……”李逍遥的脸从她背后探出,下巴搁在她肩头,问道:“此话怎讲?”两女都望向泥水飞溅处,哪料这人竟从背后冒出,均感惊诧。

小桃道:“虽然有桃花玉露丸帮你镇定内息,可是你现下的情形已经迹近于走火入魔。若是与人动手时过多地使用内力,恐怕……”妙目流转,透出隐忧,叹道:“恐怕十个猴儿也不会剩得下半个。”

李逍遥的脸从小船女脑后冒出,下巴搁在她头顶,大眼乱瞪,说道:“排除掉小桃姐对我的诋毁之辞,走火入魔真的会有这么严重?”小船女摆头道:“唉呀,你……你搞得人家好痒!”小桃冷笑道:“越是这般胡闹,死得越快!”话声刚落,李逍遥已趴在她脚边,长揖道:“小桃姐!”小桃仰头道:“干什么?”

李逍遥悲声道:“救我哦……”小船女也道:“是呀,小桃姊姊,你就帮人帮到底嘛。”小桃昂然道:“他是大夫,还是我?”李逍遥哀声道:“俗话说得好,医者不能自医!”小船女点头道:“是呵,小桃姊你看他多可怜噢。就帮帮他嘛……”小桃道:“这小子屡次惹我生气,才不理他呢。”李逍遥忙道:“不敢了,小桃姊大姐不记小弟过……”小桃嗔道:“谁是你大姐?”逍遥道:“就是你呀,我看你比我大些,仿佛我梦里常有的那个美丽动人、没有脚气的姨表姐……”小船女惊奇道:“呵,他都梦到你了哎,小桃姊。”

小桃摆手道:“都被你们两个小东西搞烦了……尤其是这个大眼猴儿,都走火入魔成这样了,还在那儿胡搅蛮缠。”李逍遥从她语气中听到希望,抬头笑道:“就是再难受,也休想让我愁眉苦脸,除死无大事。嘿嘿,有什么呀?”小桃哼道:“那你还求我做什么?”虽是这般说,也知间不容缓,须得抢在郎小京等人喘过气来之前,先找到御敌之法。

可是谈何容易,李逍遥所会的功夫大都须仗一身强劲内力方能使唤得动,倘然不用内力,决然不是郎小京一伙的对手,但若多用内力,又难免会再次激乱真气,堕于走火入魔的死地。小桃的桃花玉露丸虽说能帮李逍遥缓解体内气淤之苦,也只有一时镇定之效,并不能除本。她也无法可想,只是蹙眉,沉吟的道:“从前我听傲家大公子说,除了北冥派的‘吞蚀天地’奇功以外,要想根治内息之患,绝不可能再有别法。”

李逍遥搔首道:“要我去哪儿找这门神功啊?某个洞里?是不是有只大蛤蟆挡路那种地方……”小桃白了他一眼,晓得这小子没一时是正经的,道:“吞蚀大法本是帝释天的绝学,除了摩天崖的死囚燕辉煌以外,当世绝无第二人习得。你想找也无从找起……”李逍遥似有所悟:“这么说来,该找向问天了——据说戏文里就有这么一出。只须撞上那老鸟,并且要帮他打一架,就可以陪他到梅庄的地窖里钻研吸星大法……”小桃白眼道:“世上哪有这种事?”

李逍遥不由忧道:“难道真就没辙啦?”虽做愁容,却瞧出小桃的神色似是胸有成竹,暗想:“这妞儿是有法的,要不然哪来这许多废话将我消遣得转来转去?”果然小桃道:“眼下扯远了也没有用处,最要紧是摆脱这一关,如果你与人交手时不消多使内力,凭借你的宝剑之锐不可当,再加上你的神出鬼没身法,以郎小京他们这三个伤残之敌,料必打你不过。”

李逍遥一听就皱起脸道:“不使内力我就没招了!而且手指被你伤了还没好……”话刚出口,却见小桃的一对星眸里微微闪亮,他突然想到:“对了,刚才曾见她使过一路比闪电还快的好剑法,并不输于郎小京、索云龙一伙的怪招。难道是……”

“便是‘十字电光剑’,”小桃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慕容家的剑法。”

先前李逍遥见小桃使出这一路剑法,早就心痒难搔,只恨无从习得,没想到她自己竟流露出教他之意。他不由得又惊又喜,正要拜谢,小桃却先说道:“这路剑法纯以快招取胜,不须多用内力。只是……”蹙眉沉吟,话声停顿,显有迟疑。李逍遥忙道:“我省得,小桃姐刚才一时失手,并不是剑法不及对手,或许只是……这个马有失蹄。”

小桃道:“不是马有失蹄。我家这路剑法须以快速身法配合方能助增出奇制胜之效,而且……而且还须在使出第一招‘十字电光剑’时,迅即以第二招‘一字追风剑’匹对,以免万一伤敌不着,反被趁机袭入。可是……”她又蹙眉不语,李逍遥越发心痒难耐,猜道:“小桃姐没用第二招,想必这‘一字追风剑’太易杀伤人命,存个‘一念之仁’也是有的。”

小桃微笑道:“那倒也不尽然。”李逍遥越发摸不着头,暗惑:“这话怎讲?”其实他心中也难免有些没底,虽说小桃的这路快剑奇招甚为精妙,先前亦曾教索云龙吃过苦头,但她究是负于郎小京之手。李逍遥一时心热想学,待得冷静一想,又觉即使学到了手里,只怕也打不赢眼下这场恶战。

小桃斜睨着他,悠悠的说道:“后悔了?”李逍遥心下确感没谱,但当触及她的眼光,暗感似有嘲讽之意,不由的把心一横,提剑转动两圈,说道:“只怕不学会更后悔。”

小桃微微一笑,颔首道:“跪下先磕两个头。”李逍遥忙道:“何必如此多礼?”小桃绷起俏脸,说道:“你不肯磕头就算了,这事当没有。”话中显然有不肯教剑之意,哪容违逆。李逍遥不由皱着脸道:“不要了吧?”小桃摇头道:“没诚意就算了。”

李逍遥愁眉苦脸道:“大家平辈论交不是很好吗?磕了头我就矮你一大截了,将来……嗯嗯啊啊……这个不大好处。涉及礼仪,有很多行为不好意思逾越。你知道我是个向来循规蹈矩的人……”他虽然嬉皮笑脸得惯了,也非糊涂之人,情知这两个头磕下去便会不大妥,只是一味推诿不就。

小船女又在旁边劝解道:“小桃姊,为何非要人家跪你呢?那有多难为情啊……”小桃冷笑道:“我姑苏慕容,还少了慕名前来跪拜之人?”李逍遥插话道:“不是‘猪厩’的吗?”仍是误把“诸暨”当做“猪厩”,小桃瞪他一眼,也不计较,却微仰面孔,傲然说道:“多少人等着向我慕容家三跪九叩,仍不得望门而纳。还当委屈了你怎么的?”李逍遥搔头道:“要跪也该跪你家父兄一辈才合乎情理呀……”小桃眼圈一红,说道:“慕容家早死绝了,你跪谁去?”

望着她泫然欲涕的神情,李逍遥不由心中暗生同病相怜之意,心想:“哦,原来她也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与我身世一般。唉……哄哄她又何妨?反正我本来就没师父,做人何必这么认真?”双腿一曲,拜道:“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变成我师父。”小桃听他口中念念有辞,不禁破涕为嗔:“不是‘盖被一起捂’麽,怎么改词儿了?”话既出口,顿感羞煞,不禁扭转头去,免得被他看见她飞红了脸颊。

李逍遥那张脸偏在她扭头之处出现,乐道:“盖被一起捂好哇!”自然挨了一记耳瓜子,头歪到左边。小桃瞪他一眼,俏面仍红,说道:“都说我喜欢的是成熟那一种。你呀……一边凉快去吧!”转过脸去,却触着小船女那疑惑的目光。“是这样的吗?”

李逍遥嘿嘿笑了两声,突问:“对了小桃姐,通常拜师都是至少磕三个头,怎么你少算了一个?”小桃转面瞥他一瞥,春腮如桃,笑道:“就算你想多磕一个,我也受不起呀。”李逍遥皱脸一想,挤声道:“不解。”

忽然间飕一声响,似是草丛里有物迅即掠过。三人同时转头乱望,虽没瞧见什么,每双眼里却都露出惊疑不安之色。

呆望半晌,小船女才转过脸来,瞧见李逍遥小辫高翘,兀自满眼惊骇之情,她不禁颤声问道:“是什……什么?”李逍遥也没瞧清,只觉汗毛乱耸,转头问小桃:“嘅咩乜?”惶然之下难免语无伦次,但话中惊疑之意就算聋子也能听得出。

小桃扫视一阵亦无所见,回过头来,樱唇不巧正贴着李逍遥之嘴,她一时未及有所反应,急促的道:“闲话少说,得赶紧教你御敌之剑……”李逍遥迷迷糊糊的道:“好啊。”小桃猛然反应过来,把头向后一仰,顺手按胸将他轻轻一推,秀面早笼娇霞。

她扶着小船女肩头想要起身,哪料李逍遥又凑嘴过来,小桃不免暗恼:“这小子真皮!”正要推开,但听他咬耳道:“要不要找个隐蔽点儿的地方身教言传哪,小桃师父?”小桃把头避开去,没好气的说道:“谁是你师父?”

李逍遥大眼乱眨。“不是连头都磕过了吗,难道……”

小桃正色道:“有缘习我慕容家的武学,须得行双磕礼。这是慕容家千百年传下的规矩,想拜师没门儿。”话语稍顿,手扶着小船女肩头,踮着伤足起身,微微娇喘片刻,又道:“慕容家的绝学岂有外传之理?”

“那……”李逍遥欲言又止,究是没说什么,心想:“那就不用拜师了,真是意外惊喜。”虽是这般觉得,其实也没有当真找得到半点惊喜之情。

小桃扫望四野,说道:“虽只是一两招剑法,其中精妙之处不是别人在旁边瞧就能瞧得明白的。”说完,早拾一根枯枝在手,轻缓比划,把剑招使得极慢,好教他看得清楚。李逍遥不由担心:“我都能看得清楚,躲在不远处的人岂不是也看见了?”看过剑招,并不觉得如何繁复,比起小桃先前御敌所用,更嫌平平无奇。

李逍遥难免要想:“不是吧?难道是对我藏好牌……”啪一声,小桃见他走神,冷不防将枯枝往他头上拍了一记,含嗔瞪他一眼。

李逍遥不等她出言责怪,先即笑道:“看看我使的对不对路。”提剑比划,越发觉得不够劲儿,心想:“怎如此别扭?”小桃却惊喜道:“咦,怎么只教一下就会啦?”李逍遥面有得色的道:“没吓着你吧?”小桃突道:“使那招攻我。”不等李逍遥反应过来,先伸枯枝刺他胸口,使的正是一路剑诀,招数奇快,哪容他多想。此刻李逍遥纵想用其它的招式亦不可得,只觉小桃手中枯枝霎间已封绝了他所有变招的余地,势在逼他非用刚才所学那一招不可,心下不禁既惊且佩:“她这又是什么剑法?”

啪一声响,湛卢落地。李逍遥捂着痛楚的手腕,皱脸道:“我都使对了这招,怎地不堪一击?”小桃将枯枝往地上一挑,湛卢飞将起来,甩到李逍遥面前,好让他又握住。这招手法又极精巧,李逍遥惊佩之余,不免暗沮:“我何年何月才能似她这般?”只听她冷笑道:“不是说会了吗?”

李逍遥忍不住道:“早就疑心你教招时对我藏好牌了,要不然怎会不灵?”小桃轻晃枯枝,悠然道:“别人看见的招式和你一样,只不过是空具其形,当然不管用。”李逍遥恼道:“不管用还教?”旋即省起:“莫非另有门道?”

小桃矜持的微露笑容,妙眼霎闪,似是暗示他把耳朵凑近来。小船女在旁看着他们一个在偶偶私语,另一个则悉心倾聆,不时轻手比划,偶尔相互以手指你来我往。两人均是专心致志,似都忘了旁边有她这个人存在。

她呆望一会儿,想起从此孤零零的一个留在这世上,暗觉神伤。一时情难自抑,转身跪在两具尸身之旁,默默的垂泪。忽然间,草丛里又是飕的一响,不知何物急骤掠过,直窜入草海深处,飘雨越发显得扑朔迷离,数步外景物朦胧莫辨。

小船女方自惊愕呆望,突听得剑风飒然挥响,李逍遥旋身晃到她面前,小辫飞扬。小船女先是一愣,随即猜想大概教招已毕。果然小桃说道:“你便用那招攻我罢。”

李逍遥将湛卢插回腰后,拾一根枯枝在手,轻拈剑诀,微一凝神,说道:“小桃姐所传的剑诀极是精深,不是逍遥儿一时能领悟到的。不过我会努力!”小桃方说了一句:“何时变得这般谦虚了?”眼前蓦然枯枝飞晃,纵横交划,李逍遥依照她的指点,以身法驱动剑势,果然来得迅若惊鸿。

这一招便是小桃先前对付索云龙时使过的“十字电光剑”,只是到了他手上,因为风魔身法变幻诡谲,使得这同样的一招剑法不仅其疾无匹,隐然更是威力倍增。即便是不谙武功的小船女在旁也觉小桃所传的剑法竟似为他而创。

此时李逍遥不能多使内力,但小桃所传的剑法不须内力,仅凭身手相承,竟致运转如神。李逍遥暗觉酣畅难言,心中大喜:“这种剑法简捷洗炼,不费内力,不玩花式,耍起来就像樵子劈柴,屠夫劏羊,一下就是一下,端是利索之极。又有如饥渴之中突有一杯凉茶入喉,实在是太爽快了!”不禁担心:“小桃姐脚伤不便,莫伤了她才是。”

未及转念,小桃突然将手中枯枝化为刀势,迅猛之极的挥削而来,李逍遥方自吃了一惊,招式已老,不知该当如何应接,手腕倏地一疼,枯枝断为两半。李逍遥刚想到该当飞步后跃时,脖颈先已被拍了一记。

小桃回转枯枝,低指于地,俏目抬起,瞪着李逍遥那错愕懊恼的面孔,说道:“这若是刀,你已脑袋不保。”李逍遥闻言之下,只觉一股凉意直从脚底渗上脊背,半晌作声不得。片刻之前他还以为自己所领会的这招剑法已经够快,料想小桃决难防守得住,哪知她突然变化出刀法,攻他个措手不及,而且比他快捷得多。但更让他头皮发凉的是,小桃破解这招“十字电光剑”用的竟然是郎小京的刀法!

他一怔之下,方始想通:“她用的刀法比郎小京还慢得多,但却正是先前郎小京击败她时用过的招式。”于是明白小桃突然模仿郎小京的快刀之法攻他的用意,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难道白练了?十字电光剑仍是对付不下郎小京的快刀,那我练它来干什么?”

小桃含目凝睇,看出他满脸的惊疑不安之情,问道:“刚才你使剑之时,为何中途迟疑得一下?”李逍遥脸上微微一红,低下眼光。只听得小桃话声放柔,幽幽的道:“你怕伤了我,是不是?”李逍遥嗫嚅而笑,不肯回答。小桃蹙眉轻叹,说道:“使剑之时,不能有太多念头的。只须去想如何一剑击中对手,别的都是不应有的杂念。为了这些杂念,与高手对阵之时你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李逍遥似有所悟,但想:“我不能同意这种剑理。虽然……”小桃看出他满眼的惘然之情,说道:“十字电光剑快虽快,却存一漏洞。正是这个很大的破绽,使得对手有隙可乘。但也只有郎小京那样的快刀,才能捕捉得住这稍瞬即失的破绽。”李逍遥明白了:“先前她就是败在这处破绽里。”但又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破绽留給对手?”

小桃眼望长空,悠悠的道:“天下罕有不露半点破绽的武功。就象你使的那种乱剑之法,其实也不是没有破绽可寻。只因你内力强劲,纵有破绽,内力不及你的那些对手也攻不破你的剑势。但若遇到非同寻常的武学高手,情形就不一样了……”李逍遥心想:“撞着宫九、傲雪、崔灭败那样的高手,我的乱剑打法果是不占便宜。”

雨天霁霁,满目空濛。小桃又道:“我家的一位先人苦心淬炼快速无匹的剑法,为此花了不少心血。虽说留下了一等一的快剑招数,可是一味求快,难免留下快招闪击中的破绽。花了不少心血也修补不上这个漏洞,于是又创出另外一招接继而生,意在以快招连环,令对手来不及乘虚而入便先殁于第二招……”话声稍停,李逍遥见她一时无语,忍不住问道:“小桃姐,先前你为何不用第二招,以致被郎小京所乘?”

小桃道:“跟你提过第二招叫‘一字追风剑’了吗?”李逍遥点头道:“顾名思义,追风的剑法一定很快的了……”小桃瞥他一眼,说道:“在那家客桟,我便是用‘一字追风剑’伤了你。”李逍遥心中一凛,不觉低头看了看那根仍包着白布的尾指,憟然道:“能破我乱剑招数,果是可怕。”

小桃轻叹道:“这一招果是狠的,也是先人用以弥补‘十字电光剑’破绽的必杀之技!”李逍遥突想:“但我觉得,这两招剑法快狠有余,却并非上乘路数。”为免小桃不喜,生生忍住不言。

不料小桃自己却说了出来,与他所想不谋而合。“当初我练这两招时,总觉得剑势之中显然意犹未尽,凭慕容家创剑先人的武学造诣,不该給后人留下这种非属上乘的剑法。快虽够了,却未免略嫌粗糙。可是我那时年纪还小,不明就里,只是用心学了到手。后来越发的觉得疑惑,每当我使第二招时,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剑室里挂的一幅书画……”李逍遥问道:“写的啥?”心想:“似此你一言我一语,倒像做了戏台上说笑先生身旁专事捧哏的二汉。”

只听小桃清吟道:“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李逍遥一时未及听明白,压根不知小桃的洋泾滨官话所咏何意,不免暗奇:“捞虾?抑或是老虾?什么‘老虾与怪物齐飞’?这倒是有够怪的,难怪她突然想到这句对子会分心,所以第二招未及补上便着了郎小京的道儿,原非武功不及。”

小桃下边的话更让他吃惊。“每当我使出第一招,心头不免闪出惑意,而到了要使第二招之时,便陷入刹那间的困惑之中。因为我一直觉得这两招只是慕容家剑法的皮毛,里边似乎隐藏着更为玄奇的上乘剑意。而且……似应与这两句唐诗有莫大的干系,只是总也领悟不到。”

“糖丝?”李逍遥不觉抬手搔头,忍不住问道:“傲家高手那麽多,你干嘛不找他们盘桓盘桓?找傲天一问不就解了?”小桃冷笑道:“傲家是傲家,慕容是慕容。”此言似有另外一层难以窥知的含意,李逍遥越发摸不着头。小桃却没言明,只是冷冷的道:“就算没法悟出更深一层的剑意,单凭这两招对付眼下的困境已远远足够。”

李逍遥暗觉小桃似是不愿意再与他多说,言尽于此,或许也无意再将第二招相传,他只笑了笑,猜道:“好极了,小桃姐使‘一字追风剑’,我使‘十字电光剑’,咱们給狼崽子们来个双剑合璧也挺不错。”只道小桃便是这般心思,哪料还是错了。

“慕容家的武学浩如烟海,多传你一招剑法又算得什么?”望着小桃那傲然的眼光,李逍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舍得连‘一字追风剑’也教了給我?”

小桃望着茫茫草海,眉笼忧云,说道:“只盼还来得及!”李逍遥虽也暗感四下里凶诡之气愈浓,但因好景在望,心痒难搔之下哪顾得许多,欢然想道:“妙极!等我连这招也学会了,看看能不能帮她琢磨出到底有何名堂隐藏在其间……”

这“一字追风剑”看似只有简简单单的一招,分拆起来却出乎意料的繁难。小桃也没甚耐心給他详加拆解,似是极为担心时不我待,匆匆演练了两遍,自然是放慢了使招的速度好让他看清。但也不管李逍遥看没看清楚,接下来只是低声传他口诀和心法。至于剑理的讲解,有些深奥晦涩的地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蹙眉摆手,将说不明白的地方一句话揭了过去。“唉,就这样罢!”

李逍遥突然想到灵儿传剑之时并非这般。那时在仙灵岛,为了对付苗疆高手姬灵通,灵儿将两招剑法传了給他,后来又多番悉心教他武功。灵儿传授武功之时总是细腻备致,纵有一处他不明白的地方也从不轻易漏过,决然要帮他分拆得清清楚楚。而这小桃似没灵儿那般细心,每遇疑难之处总不耐烦多说。这或许是因为当下情势紧迫,不得不避重就轻,赶快把剑招传給李逍遥,不必在细枝末节上多有纠缠。况且相形之下,也是灵儿与小桃性情不同。小桃显然没有灵儿那般耐心,更无倾囊相授的本意。反而似是极力避免让李逍遥知道太多慕容家武学的秘密,每有触及,便即避开,或以“就这样罢”之类言辞轻描淡写的揭过。

这便苦了李逍遥这等从未正式按部就班学过武功的人,一时间那能尽皆领会?好在他记性不坏,不明之处也都全记在心头,留待日后有隙时再慢慢琢磨,倒也不急,暗想:“好在灵儿丫头懂的东西多,等我找到她再问不迟,或许她能帮我……”

小桃突然想起一事,说道:“我教給你的两招剑法,你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笑道:“这儿又不止你跟我。”小桃正色道:“我指的是口诀。”她传剑诀时总是在他耳边低语,只教李逍遥一人能听见,莫说藏身草丛的那三人,就连小船女在旁边也是不能听见片言只句。

李逍遥心中暗忖:“这是她家传剑法的秘密,肯教給我这种外人两招已算够意思了。要我严守秘密原非过分。”于是点了点头,说道:“答应你。”小桃却瞪着他双眼,说道:“起个誓儿。”李逍遥心道:“既说答应她,起个誓又有何难?”赌下誓来,说道:“这个这个……那个那个……若是泄露小桃姐所传剑诀給外人,定遭五雷轰顶,或者万剑穿心之类惩罚。”

小桃仍瞪着他,说道:“曾经见过有个小姑娘与你在一起,你也不可以让她知道。”李逍遥不由搔首,犹豫道:“她?她大概不算外人罢……”小桃绷起俏脸,神色不豫的说道:“不管她是你什么人,这事便是只能止于你一人得知。若是做不到,将来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不知为何,从她那双俏丽的眼眸里,李逍遥竟看出一层似非属她本意的不测之险,心中莫名的一凛,暗思:“或许她要我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小桃看出他仍未领会她的警告之意,眼神更凛,说道:“若是牵涉到别人,将来……将来你和我都会后悔的。”从她的眼神里李逍遥又隐隐看到一种若远若近的凶险气息,虽非她有威胁之意,但却是与她这句警告有莫大的干系。

李逍遥终是感激她肯将家传剑法教給自己,这虽是情势所逼,为了却敌不得不为,但这份心意也不能不领。迟疑一下,心想:“不让灵儿知道慕容家的剑诀,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毕竟这事与灵儿无关,何必扯她进来?”于是点了点头。

小桃道:“再立下个毒誓。”李逍遥不由皱眉道:“又要?”小桃凝目瞪着他,虽不言语,眸子里却写着一个不容违逆的字:“要!”

无奈之下,李逍遥只得随口咒下一誓:“若是把剑诀告诉灵儿,教我一世没老婆……”心下暗笑,并不当了一回事儿。

“她叫灵儿?”小桃的一对修眉微微一挑,刚说了一句,草声倏响。两人心头同时一凛,刚转面寻望,蓦地只见雨幕激荡而撕,大片泥土夹杂碎草撒将过来,他们三人竟都反应不及,顿时全成了泥人一般,跌倒在雨泥中。

若是寻常土块也未必能将李逍遥打出十数尺开远,但这片泥尘泼洒在身上竟有始料不及的强劲力道,即便只是其中一粒泥水撞中肌肤,也有如中了飞箭般的令人痛楚难忍。三人从泥中爬将起来,眼前泥雾迷离,一时难以窥见究是何物所致。李逍遥和小桃只对视一眼,各感心惊:“凭先前藏进草丛的那三人绝不能有这等本事,难道他们等来了可怕的强援?”

值此险恶时刻,李逍遥反变得与平时的惫懒样儿判若两人,鱼跃起身,提剑护住两女,眼光扫掠,并未瞧见有人乘机来袭。待泥雾消散,预期中的凶险终是没有出现,但三人却更加紧张,暗觉可怕的凶诡之气犹然未散。

李逍遥抬手拭去额头上随汗水淌流的泥汁,眼光时清时浊,总也看不透究是何物发出那般凶诡之气。越发觉得难以忍受下去,转头说道:“咱们得离开这里!”小船女虽惊魂难定,听到要走,双眼不由望向那辆载尸的独轮车,眸子中露出宁死不弃般的神色。李逍遥暗觉难办:“身处险地,单凭我们三人都未必能走得脱,更何况还要带着一辆慢悠悠的小推车……”但那终究是卫天玄和小船女父亲的遗体,不论怎样也不能弃之不理。

李逍遥衔剑在口,回身帮那小姑娘推动车子,但又要照护脚上有伤的小桃,非但寸步难行,三人走得更加的倍感狼狈。草海茫茫,雾如重障,一时那知何处是尽头。

待得再次在草野中团团乱转,急难觅得出路,两女不时眼光相交,彼此不发一言。李逍遥不由得心头惶惑,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想去哪处?”那小船女望向小桃,迟疑不答。李逍遥越发的着恼,说道:“真搞不懂你们……”话未说完,蓦听得左边草丛中飒然掠响,其声急骤无匹。

李逍遥心头格登一跳:“终于来袭了!”不假多思,棹剑在手,旋身反转,扑入异声传来之处,有意要试试小桃所教的剑法,不等她出言提醒,先即挥剑,光灿十字,纵横交闪,却劈在空处。

小桃忍不住哼道:“十字电光剑还应使得更快些。”殊不知李逍遥初使此招,究是未能得心应手,剑法能使成这样已算惊喜,他自感满意,哪去理会小桃在后边的指摘之辞?原本他也想催快剑势,但那一霎间看到面前并无敌人,为了省力便中途回收剑势,原非小桃所能窥知。

他落足未定,便即低头,瞧着草中伏地躺着的一人,从装束和背影上认了出来:“索云龙?”

小桃鼻翼轻翕,蹙眉道:“怎这般大的血腥气?”其实李逍遥也已闻到,一时翻肠倒胃,几难禁受。乍然之间不免有些疑惑:“难道我砍中他了?”抬手掩鼻,低头察看,索云龙背后哪有半点新伤?可他一动不动,实实在在早已死了。

李逍遥傻眼之余,不由心道:“难怪刚才他们没出来偷袭,原来……”眼光一掠,草影密遮,并未瞧见左近有别的尸体。定了定神,猛地觉察这股奇浓的腥臭之气竟从索云龙身下传出。李逍遥心下暗异,用脚一挑,将尸体翻了过来。

眼前所见,顿教他倒吸一口冷气,决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桃闻得李逍遥骤发一声惊呼,只道有变,急忙抢将过来,探头欲瞧,李逍遥反手先遮住她双眼。

但小桃仍是一眼瞥见了索云龙可怕的死状。他后背看似一个刚刚死去之人,前身却已腐透,面如骷髅,爬满虫蛆。胸腹竟然掏空,朝两边撕裂开来,肠臓早无,躯洞内满满的挤了无数恶蛆……

李逍遥虽也见过不少可怕的尸体,但还是从没想到会看到这等骇异死状,不禁全身汗毛耸起,小辫犹如冲天一般。犹未转过念来,小桃“嘤咛”一声,身子软瘫,倒在他怀里,显是吓得晕去。

他刚搂住小桃腰肢,蓦听得背后草声大响,似有一庞然大物穿过草丛窜近。来势之快,只教人惊得连心都停止了跳动。

李逍遥总算饱历惊变,反应决然不慢。猛地将小桃身子一推,送她堕到安全之处,棹剑在手,旋身掠见小船女犹自呆立不动,她背后高逾人头的深密草丛骤然起了一阵急剧的攢动,似是那物已然窜得极近。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脚步急移而上,闪到小船女身后,挡在那大片急晃的草丛之前,湛卢挥出,使的正是刚学会的“十字电光剑”,虽觉不甚顺手,但他这时所能用上的也只是这种无须多费内力的剑法。

出剑之际,眼前草丛骤分,那物闪电般蹿将出来,高大的影廓霎然将他身影笼罩住,李逍遥面孔一仰,不由后退几步,双眼瞪大,跃入眼帘的赫然是……

“一匹马?”李逍遥总算眼疾手快,看清了蹿出草丛之物原来是一匹高头大马,挥到半道的那一剑生生刹住,身子翻旋,跃上马背,便在这匹骏马快要撞上小船女身子之际,拉缰夹镫,硬是将马首勒转,从她身旁飒的窜了过去。

这时李逍遥已然认出此是郎小京先前乘来的坐骑,却似受惊一般狂突乱跳,猛然将他颠将下来。

李逍遥满身泥水的爬起,只见那匹马奔入草丛,但不多时竟又惊嘶一声,没命般的奔回,似是遭到追赶一般。李逍遥放眼掠去,看出草丛里现出一排掠痕,那匹马的背后似有猛兽在后边穷追。他心中没来由的一激灵,联想索云龙奇怪的死状,暗觉情势诡恶,非属寻常,提指蘸血,往湛卢剑身速写一符,也没暇分辨对错与否,猛然跃身而去,落在马后,迎着乱草低攢之处发剑扫荡。

小桃瞧出这一剑似是而非的手法,不由蹙眉道:“一字追风剑这样使法,将来不知道你会是怎么个死法。”声犹未落,草叶如遭狂风劲扫,化为片片飞屑激扬满空。虽说李逍遥使的“一字追风剑”手法不合小桃所传剑理,仗着湛卢之锐不可当,其势倒也煞是惊人。霎然之间,他身前原本一人高的大片草丛已然削平,仅剩齐膝矮茎,不论有何猛恶诡异之物都已藏身不得。

李逍遥往剑刃画符,原是一时灵思所至,未知能否应验,但也暗感此地突然间充满凶诡之气,非人力可为。削平面前这片草丛之后,只道异物便要现形,横剑取“剑二”守势,也是不须耗费内力的妙招,双目扫掠来回,却没有看到有何异常之物。

他缓缓后退,直到确定无疑之后,方才转身,说道:“将来会是怎么个死法还远着呢,至少先保眼下别死就行……”话没说完,先见到那匹惊马竟然老老实实的立在小桃身旁,并不像片刻之前那样狂突乱跳,李逍遥不由的“咦”了一声,小桃看出他眼中的讶色,不等他发问,先即说道:“咱们正缺一脚力,这回不就有了?”

李逍遥又“哦”了一声,未及发问,小桃吩咐道:“你过来帮忙,先把小车拴在马后。”李逍遥心道:“搞个马拉车好啊,人拉多辛苦……”照做之后,终于逮着了隙儿,问道:“小桃姐,你究是用何法搞定了这匹惊马?”小桃悠然道:“点穴呀。”李逍遥一看那马果是僵立不动,不由奇道:“马也有穴的?”小桃含笑不言。

李逍遥想起自己不谙点穴之法,喟然道:“常常看见别人点穴,就是不知道穴是怎么个点法?”言下之意,分明有求教的弦外音。小桃如何听不出?

“哎呀……”李逍遥叫苦道。“小桃姐因何点我穴道?”

小桃道:“你不是好想知道穴是怎么个点法吗?”李逍遥忙道:“晓得了晓得了,拜托小桃姐快帮我解开……”叫了声苦,又奇道:“不知小桃姐因何将玉手探我怀?”旋即猛然明白过来:“她究是念念不忘要搜寻什么河图洛书!把我哄得团团乱转之后,这当儿危势稍解,就又故态重萌,又来搜我身了。唉呀,此刻我动弹不了,万一有敌来侵,岂不糟糕?”

小桃搜得那本《卫氏易演》,晓得便是卫天玄之物,不禁喜形于色。李逍遥苦笑道:“小桃姐,我脚酸得很了。”言下之意,自是央她解穴。小桃如何不知?

“哎呀……”李逍遥叫苦道。“小桃姐为何踢我倒地?”

小桃悠然道:“躺着就不会脚酸了。”李逍遥听出她话里并无带他同走之意,不由心中大是惴然。小船女心伤乃父惨死,又迭遇惊变,原自神不守舍,待得发觉小桃竟有心将李逍遥留在此地,顿时吃了一惊,暗感不妥,说道:“小桃姐姐,这里危险得紧。咱们别把他抛下好吗?”小桃揪她上马,冷然道:“咱们要去的地方何等秘密,岂能带上别人?”因烦这小姑娘仍要多言,顺手也点了她的穴道,免得一路絮叨。

李逍遥躺在地上,听见“啪啪”声响,随即马蹄声起,想是小桃妙施手法,又已拍开了坐骑的穴道,可惜无法望见。

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她们已经离己而去,草声飒然,风动不息。他原本便已疲惫不堪,这番躺在地上,不知穴道何时方得自解,虽竭力不想昏昏睡去,脑中却已有如浆糊一般,万般杂念尽凝固不动,眼皮渐渐沉重。

忽然之间,他双眼猛地睁大,只觉脑后投有一个攒攒而动的黑影,可是无法转头,究难看清那是何等样异物。

风中的凶诡之气浑无声息的逼近,死亡之象似已悄然笼罩他全身。李逍遥紧张得连心跳也几乎停止了,每个毛孔都透出冷汗。越是无法看见脑后之物,越是莫名的惊恐。震骇之余,脑中晃闪的满是索云龙那可怖的死状,不由的既惊且悲:“要怪就怪我自己自作多情,居然栽在小桃这娘们儿的手里,学了她两招剑法,转眼就躺这儿等死。唉……”

正自悲叹不已,脑后那影子似又蹑近了几分,四下里满是蛆般腥臭之气。李逍遥无法动弹,不自禁的全身乱抖,骇然想:“你妈!这是什么妖怪?”又感那怪影蹑得更加近了,额头上不知滴了什么,越发的惊骇得几欲晕去,突然间听到一声撕裂昏暝天空的怪叫,宛如鬼哭狼嚎也似,震得李逍遥耳鼓嗡嗡颤鸣,半天没定下神来。

这声大叫乍响之时,非但李逍遥脑中为之一嗡,双手所戴的寒玉环竟也斗然应激而振。他兀自没反应过来,倏地只觉左手“中冲”、“少商”、“合谷”,右手“中渚”、“少泽”、“后溪”诸处穴道同时一麻,旋即有钻痛之感,从指端急骤传向臂膀,涌过肩背,瞬间贯注全身,使得各处经脉要穴有了寒针锥刺般的奇怪感应。

如此这般急速循环三回,那撕裂长空的叫声犹然震得李逍遥双耳嗡响未息,突然间他感到鼻咽竟尔痉挛,随即一下抽搐,正自莫名其妙,猛打了个嗝,胸中随即一痛,便在这时,小桃所封的穴道蓦然被他体内一股强劲真气冲开。

随即又打一个激灵灵的嗝,浊气呛口而出。李逍遥大叫一声蹦将起来,棹剑乱挥,待定下神时,双目扫视,身边草叶摧尽,落絮飘飘,除他以外,却哪有别的影子?

李逍遥不由一愣,大眼乱眨,心中疑惑:“怎的?”竖起耳朵,片刻之前所听到的叫声竟也缈然消寂。他不由纳闷道:“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收转宝剑,转身之时却哪里留意到不远处一根草叶残茎上滴垂一条绿莹莹的奇怪粘液。

“难道刚才只是我脑中的幻觉?”李逍遥没瞧见四周有何异物,心中犹然余憟未消,哪敢多留,提剑觅道而行。突然从怀里掉下一物,落于脚边,发出一声轻脆的微响使他低头来瞧,认得是一支雕刻精巧的桃木小剑,不过一指之长,末梢系有两串细珠坠子。

“咦……”李逍遥心中好奇,拾起一瞧,并无别的标记可供辨识究是何等来历。但便在他把玩小木剑之时,蓦感身后似是斗然发出一声浊重的巨喘,笼罩草海间的那股阴气仿佛突然急缩而回,他回头之时,但见草叶攢摆未息,昏雾已消。

嗒!草茎上残存的一粒绿液滴落,沁入地底。

李逍遥并未瞧见那粒随风飘坠的绿液,只拈着桃木小剑凝看,心下猜想不透:“此物怎会从我怀里掉出来?究是何人放进来的?”迈出脚步,突觉脚底有异,心头一跳,幸好收脚得快,定睛瞧时,脚下草丛间隙竟是无边泥洼,黑泥渗水,冒出许多泡沫。

李逍遥打个旋儿后跃不迭,心中惊异难名:“好深的泥洼,却是怎么冒出来的?”放眼四扫,面前草海茫茫,不知隐藏着多少凶险。雨雾虽消,天空越发显得昏暝灰郁,四下里草影晃舞如魅,似有无数妖怪欲待噬将上来。李逍遥不由头皮发麻,为免再踏入泥洼,小心翼翼的择路而走,尽拣地面干硬之处落脚,一有不对便使轻功跃开。

想起小桃,不免心下暗恼,但又不禁担心她们会否陷身险地,待欲寻时,却哪里觅着她们行过之处所留下的蛛丝马迹,面对草海茫茫,唯有望天兴叹,便如刚才躺在地上一般大生感慨:“女人!不了解呀不了解……”

在草丛中不知乱钻了多久,感到饥乏之极,然而寒玉环催生的真气仍在绵绵不息的充盈全身,竟似有使不完的气力,或许足以支撑着走出这片草地。他寻思道:“奇怪!为什么那声大叫传来之时,我手上的这对寒玉环会有如此感应?居然能催激真气帮我冲开穴道,也算有够奇了。”想到那阵吞吐天地的怪啸之声,犹记得似从不远处所发,却不知何人所为,从那雄劲已极的内力而想,当是一位武学修为盖世的高人,绝非神鬼妖魅。

他一边满心疑惑,一边觅路穿行,不知不觉竟已走到草海尽头,所幸并无泥沼阻路,心下暗叫一声庆幸:“幸好没有挡路鬼,否则要我再回头走上一趟乱草丛,那真是有够惨了!”

忽听得草声飒的一下掠响,猛回头间,只见一个白衣飘袂之影迅若惊鸿般的掠过草海上方,脚不点地,踏叶飞行,只一霎间便从眼帘里消失。李逍遥刚欲“嗨”一声打个招呼,那人便已远逸。望着重峦叠障处,李逍遥不由揉眼道:“不是眼花吧?那人的身影怎会恁地眼熟?搞什么嘛,一个人走山路多凄楚,本想找个伴儿,哪料到竟是个不理人的……”转过头来,却见一张烂脸凑近来,死气活样的瞪他。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耳中钻入一个怪异声音,森然的问道:“是不是要找个伴儿?”

李逍遥头上小辫冲天竖起,忙不迭的后跃,但见眼前四野空茫,却哪有别的影子?他不由讶道:“又是眼花?”突然脚下绊个趋趄,低头一瞧,草丛里躺着一具面容腐烂的枯尸,将他吓得半天找不到魂儿。

“不是又中奖这么幸运吧?”李逍遥一路跑一路惊,哪敢回头?待得奔出甚远,气力已有不继之象,他才吁吁低喘着放缓脚步,猛然踏进一片矮棘丛里,小腿肚顿时密密的刺疼,忙不迭收脚时,但见刺棘草边卧有一块爬满怪藤的石碑,隐约露出“霸”字。

李逍遥咧嘴喊疼之余,忍不住腾出手来,顾不得給小腿止血,用剑拨藤,看那石碑上写道:“霸陵绝地,生人勿近。”

他心头登时怦怦而跳,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果然在这了!”想起先前所听到有关此地的诸般神秘传言,难抑心痒之感,虽看清了石碑上的警告字样,却哪里当一回事儿。“什么‘生人勿近’,唬人麽?”

想起自家先人曾葬此地,既在眼前,岂能错过?为要一窥究竟,觑准了霸陵地界,一脚踏入,猛地只觉脚底剧痛,怪叫一声跌翻在地,抬脚看时,足心鲜血淋漓,被竹刺透鞋扎穿。这一声苦,只叫得不知高低。掠眼瞥见碑文,原已先有警告在前。虽说不信,但已吃了亏,难免心头惴惴。“却是怪也!”

待包扎了伤处而后,吃了一颗定神丸,坐看那碑,难免心中不服:“意外而已,你以为真有这般邪麽?”削木为杖,支撑着伤脚又试探着走向前去,一路小心看地,枯叶密积,也难尽窥分明。果然不出数步,又怪叫一声倒蹦出来,跌坐呼痛。另一只脚也扎了怪刺,不一会便肿将起来。

李逍遥自感中毒,急忙掏解毒药外敷内服,乱吃几剂夏枯草的祛毒丸,方觉心定,瞥看碑文,又觉不甘:“真有这么邪?”

不多时已是两脚扎满怪刺,血肉模糊。待呼爹喊娘毕,施用药石,越发不甘,心想:“不信搞不定你!”虽仍要试,却不敢再走地面,觑定了前边一片怪树,心道:“风魔轻功该显神威了。”展开身形,掠将入去,直窜树梢,半道里突觉真气不畅,身子竟要下坠,好在面前垂藤甚多,探手便攀。

虽抓个结实,突然叫一声苦,原来抓到的是刺藤,手心剧痛,不消说也已是鲜血淋漓。却死撑着不肯松手,心道:“荡过去就没事了……”不顾手疼,扯藤荡身,哪知一扯之下,迎面竟撞来一个布满尖刺的粗木横桩,呼的砸来。李逍遥心头一惊:“有机关!”仗着身法奇快,避到左边,却又有木桩载刺横砸,急往右闪,耳边飕飕乱响,竟有无数尖竹雨点般从树叶间隙激射而出。

李逍遥大骇道:“好多机关!”一念未及转过,头顶上空巨声飒响,宛如山崩。抬头只见许多形如小山的岩石从树梢扑簌簌砸将下来,密不容身,稍有差失便成肉泥。危急关头,总算风魔身法又救他一命,连串斤头乱翻出去,迅若旋风一般,连连避过数道致命机关左拦右堵,但去路已绝,不得已只好掠向界碑之外,呼的一声陡遇怪风,吹得气喘不过,眼前一团昏乱,不知跌多少筋头,坠下斜坡,只盼不到底。

睁开眼时,已是凄冷冷的夜。

枯木下但闻虫声寂寂,李逍遥大眼眨了眨,一骨碌爬起,四下张望,暗觉惑然:“难道刚才我昏过去啦?”眼前所见的景象,竟似离苦水铺渡口不远。他不觉怔立良久,惟有腿脚的伤才教他相信先前不是一场梦。

“灵儿……”他突然盼望灵儿会在船上等他。心头一热,不顾脚疼难耐,赶紧往坡下飞奔,跑得急了,半道里几个斤头滚将下去,跌得稀里糊涂。

但见水光鳞闪,映入眼瞳果是一带碧澄澄的江天。

“灵儿!”没等爬起,李逍遥便先放声叫唤,同时心中殷热,盼灵儿听见他的叫声,从船上跑来接他。但当他抬起双眼,雾气飘开,倏然间心头凉到了底。

他呆了半天,猛然跳起身来,四下寻视,心中惊慌不已。“船呢?”

非但没有盼到灵儿回来,竟连那条船也不见了。一时间,李逍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船呢?船……咦,会不会搞错了?或许根本就不是这里?”

但当他勉强定下心神,四处顾望,此处果是先前泊船的地方,岂能有错?四周景物依然,惟一的不同便是江上少了一条船,方老板的船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带走了他盼着灵儿回来的唯一希望。

李逍遥不由的慌了手脚,丢魂似的在岸边乱转不知多少圈,突然大叫:“彭和尚!”却哪有人答应他?

他不禁恼道:“彭和尚,你这王八蛋!你偷走我的船,老子定饶不了你……”想起当时同灵儿一道离舟,仅留彭和尚在船上,定然是他搞的鬼。李逍遥恼怒之余,却也无法可想,跺脚反招来无谓的痛楚,一交跌坐在地,心就像掏空一般。

“船没了,灵儿也不见了,却叫我如何是好,真的要困在这里不上不下?”

又一阵江雾飘忽而过,岸边悠悠荡出一叶轻舟。李逍遥只是抱头闷坐,两眼发呆一般,只是视而不见。便连舟子那声叫喊也仿佛远在天边。“小哥儿,可是要搭船哪?”

稀里糊涂的,李逍遥坐到了船上,心里給自己的稀里糊涂找了个理由:“这一路找去,总比干等的好。只盼能找到灵儿和我那条船……”却不去想一想这样的希望有多渺茫。然而苦水铺已不能回头,若是还有转寰余地,他便不会落到江边。

虽说稀里糊涂,艄子话声犹在脑中萦转未消,突然使他心中一怔:“不是江南吗?哪儿来的川西号子?”

上船时他因失魂落魄,一时未暇察看船篷内的情形。待得猛醒过来,为时决然已晚。轻舟悠悠,荡到江心,离岸已远。那艄子一篙之力竟是非同小可,看似轻轻一点,船便掠得飞快,宛如走箭也似。

昏暗的船篷中悉索声响,有个老病之人艰难起身,背影匍匐,那如石画铁的话声传入李逍遥之耳,顿如利刃切在心头,陡然惊省:“啊,是他……”

“老朽不能完成使命,有误主子所托,罪在当死……”那老者没有说完,肩头微沉,轻悄无声的按落一只手。他不由得身背微震,仿佛被针刺骨钻髓一般。

李逍遥急欲掠起,突然间陷入一张网里,虽竭力挣扎,竟不能脱。凭他一身过人内力,撕破渔网有何难处,但就是这样一张看似寻常的网,他竟挣不破,心中隐隐猜到这决不是一张寻常的渔网。正叫苦间,听见船篷里有人沉声说道:“姬兄请起,此事中途生变,原非你我所能料及。便是教主也未能算到,好在……”说到这里,话声停顿,李逍遥张大眼睛,见到篷帘掀起,映入眼瞳的是一张铁石般冷硬的面膛。

这个人鬓发皆皓,白须如雪,右眼蒙着一块黑布,左目若锐若鹰凖之瞳。虽在昏暗之中,这道犀利已极的目光射到身上之时,李逍遥仍是不自禁的心头一寒,斗地通体彻凉,如坠冰窖。

“好在姬兄说的小瘸子,已经落在我的手上!”

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一)

迷迷糊糊的,李逍遥又一次从水底窜出,神志已渐昏瞑。

再次听到那吞吐天地的啸声之时,他选择了沉江。小船上那三人虽均了得,但都惊疑不定的望着烟笼雾锁的江岸,各运内力与那震撼不息的啸声对抗,一时无暇旁顾,哪料这个被网住的少年竟然浑不要命的滚下水去。

李逍遥自然认得其中的一人是姬灵通,虽不知另外的两人是谁,但从他们之间的神情语气中也猜到必是雾月教的人物,而且那独眼老者位份绝不在姬灵通之下,料想武功也自不低。若是落在苗人手上,不论他们找不找得到灵儿,李逍遥多次坏他们好事,处境决然不妙。是以他脑中突然凝聚了一个念头:“逃!”

那张怪网束缚了他风魔身法,既高掠不起,堕到水里也是难展手脚。李逍遥哪顾得许多,一头扎入水中,心里犹自暗叫侥幸,若非那声厉啸吸引了姬灵通等人的心神,凭那三人的本领岂能让他得隙堕入水里?

但到了水中不多时,便感不妙。挣不脱缠身的怪网,犹如一个粽子般的怎能支撑得下来?他空有一身内力,只因伤在林月如“一阳指”之下,气行不畅,急切间想要凝住一口真气也难。在水里胡乱扑腾得一阵,渐感透不过气来,难免心中懊悔:“早知这样,刚才扑下水之前原该多吸口气儿……”

水晕辉晃,花影浮动。他从水底冒将出来,正要呼吸空气,眼见得身处一大片荷花丛中,不由得一愣。那撕裂夜帷的啸声已寂然无闻,清寥幽静的水面上便连荷叶滴珠之声也甚是清晰。李逍遥料想小船上那三人必不放过他,多半已荡舟来寻,越发的只觉惶然无策。若是手脚能动,早游进荷丛里躲起来,可是这当儿他只能在水里用双脚乱蹬,犹如一根木头也似,发出的动静便连他自己听了也恨不得捂紧了耳朵。

忽然间,荷花丛中悠悠晃出一叶苇舟。李逍遥乍然只道撞上了雾月教中人前来搜寻的船只,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橹声欸乃,但见舷影如幻,伴有清扬荡梦般的洞箫之声,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恍然只觉有人扣舷而歌,轻柔婉转,唱的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洞箫依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宛然潜蛟之舞幽壑。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箫声虽歇,李逍遥一时犹未从那梦幻般的幽情中回神,忽听得江上一人提声说道。“八秋金荷,饮赋于水。姑娘意趣高旨,箫声逐啸,隐隐有独临秋江之气,当非常人。若老朽没有糊涂,想必名花十二葩已有一朵重现江湖。”

李逍遥认出这声音便是那独眼老者所发,难免心头慌张,只想往荷丛里避得更深些,但听烟雾中飘出一个清峭淡远的话声,虽似在耳旁,又似在天边。李逍遥不由好奇,眼光乱寻,荷影笼雾,缥缈若幻,并未瞧见人影。时在秋后,荷叶渐残,花蔫垂波,但就在李逍遥眼光扫掠间,满眸残花竟尔昂然绽放,原本枯蔫的花朵焕然一鲜。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这绝不是梦幻。残花突然有了生命,似只因了荷丛中那缥缈若幻的清吟之声。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那人浑似不去理睬独眼老者贯注强劲内力的话声,旁若无人般的自吟自咏中竟透出睥睨一切的气势。姬灵通船上的三人不由相顾哑然,均感面对的不是寻常之人,其深不可测的气魄只怕就连雾月教十堂长老尽皆在此也未必能够压得下去。

“老朽石敢当,不敢冒犯尊驾。”那独眼老者沉吟片刻,在船梢一立,微微迟疑,揖手道。“只是想知道,名花流究是哪一位高人在此?”

“名花流?”李逍遥眼看要沉下去,又从水底冒出脑袋,刚好听见此言,不由一头雾水,“不是十二朵花吗?”一念方生又要沉底,气已不继,生怕再冒不出来,拼命扑腾,使出最后的气力把两脚一蹬,“笃”的翻到旁边那叶轻舟里,一时不能定神,哪知置身何处。

烟雾中又飘语声,缥缥缈缈的道:“不是十二朵花吗?”李逍遥仰躺在船梢吐水,正吐得一塌糊涂,闻得此声,不由的奇怪,心道:“怎么说出了我心里想的?”暗觉话声似从远方飘来,绝非发自身边,奇的是那人语声虽飘忽不定,却教人听得字字清晰,宛如在耳边呢语一般。

那独眼老者也是难免惊讶,与姬灵通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随即说道:“素闻名花十二姝,互应天干地支,无非一月水仙姣,二月梅花俏,三月桃花娇,四月梨花飘,五月牡丹窈,六月月季妖,七月蜀葵腰,八月荷花摇,九月桂花妙,十月芙蓉茂,十一月菊花笑,十二月茶花潮……”雾中发出一声轻笑,碧荷翩摇,那人幽幽的道:“名花流就这些家底吗?”

独眼老者脸色微变,又与姬灵通对视一眼,白眉锁起,说道:“缥缈峰四大护法,迷离幻梦。世人虽久仰其名,惜悭一见。”烟雾中飘出一声喟叹:“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李逍遥心下迷惑不解,顾不得吐尽腹中水,赶忙转头乱望,终是没能瞧见荷丛中说话之人,越发觉得话声来自烟缈水远之处。

独眼老者沉默片刻,似也和李逍遥一般满心迷惑,却多了一层惊疑,忽道:“若是名花流仅止于此,缥缈峰便不是武林中的天堑。我虽僻居三苗之地,也尝与闻贵教曾经有三位绝世奇人,只是不知是否尚在人间。燕辉煌便是其中一位!”烟雾中语声一凛,冷然道:“名花流左右使者,早就没有姓燕的!”

独眼老者瞳孔收缩,嘿然道:“无论是冰河还是封十八娘在此,我都不能与抗。”烟雾中那人冷笑道:“如果是花不败呢?”

“花……不……败?”李逍遥心中一凛,既望不出那缥缈话声从何传来,暗觉小船上并非只有他一人,猛地回望,眼前花影幻动,波光浮掠,恍恍惚惚的只觉船尾坐一少女,窄袖轻罗,正伸出一支粉光致致的藕臂采摘莲子。因有荷叶遮挡,一时看不清那少女颜貌,李逍遥正睁大眼睛,竟有水珠溅目,越发的视线朦胧。

“不可能是花不败!”那独眼老者沉默片刻,话声一提,“听说花不败从不离开嫖缈峰一步,除了你们名花流的人,世间无人见过花不败。”说到这里,语声停顿,与姬灵通对视一眼,突然加重了语气,冷笑道:“有没有这个人,都很难说!”李逍遥身子一震,暗觉他把内力又多催激了几成,以自己如此强劲的内功也难承受,何况那弱质纤纤的少女?他正为她担心,缥缈烟雾中飘荡着一声轻幽幽的笑声。“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说话,你是什么人?”

李逍遥又一次捕捉不到笑声从何而来,四顾不见,正感惑然,殊不知那独眼老者闻言之下,心中何等忿怒。以他的位份尚高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鬼见愁”姬灵通,只道对方有意讥讽,岂能忍受得下?但他四望之下,良久未能觑清那人究在何处,雾月教两大长老同在此间,竟都捉摸不定对方哪怕一点蛛丝马迹,此等情形无疑是他们出道多年以来从所未遇,即便没有交手,不曾照面,也已处于下风。

两位长老不禁惑然顾望,一时无语,虽料定李逍遥便躲在这一片荷丛中,却因另一人总是虚实莫测,以他二人的江湖历练,此时怎敢贸然闯入,将一世声名放作一搏?

那艄子却忍不住提声喝道:“雾月教两代神坛元老在此,石长老威名有谁不知,你竟敢无礼……”话声突然中断。

李逍遥从荷丛间隙望见那艄子仰面呆立,就此不动,雾月教两位长老便在旁边,竟未觑出究是何因,突然间艄子手里的竹篙剥然迸裂开来,却不知怎会如此。石长老揪那艄子一瞧,身上哪有丝毫伤痕,便是这般莫名其妙地死去,脸上挂着一种奇怪的笑容,仿佛异花绽放一般。

李逍遥见过这艄子一篙之力,单凭此份手上功底绝不在曾经见过的乌天鹊、符通玄等苗疆高手之下。哪料竟会突然毙命,连杀他的人是谁、如何下手也都看不清半点端倪。望着那艄子脸上僵硬而诡异的笑容,李逍遥心中的惊骇之情绝不在姬灵通之下。

石长老怒极反笑,声如惊霆。“就算真有花不败这个人,只怕也没有阁下这等杀人于无形的手段。阁下既不肯现身一见,石某也没有本事得睹真颜,只是这笔帐还须记在名花流手上。”双臂微振,话中真气斗吐,“莳花者虽强,雾月教也不见得便技不如人!”

这一声大笑犹如万霆荡击,原本重新绽放的一片荷花顿然摧尽,无数残瓣洒满水面。

李逍遥脑中轰的一震,便即人事不知。恍惚间仿佛见到灵儿在急促寻找他,一声声的呼唤他的名字,陡然醒转,放眼四顾,杨柳垂岸,雾气如烟,不知昏迷了多久。只觉风清草霁,万籁静谧。姬石二老似已离去,名花流的人却终究无一人现身。

先前他不晓得那石长老的手段,见这独眼老者一露面便給名花流的人从暗处弄得束手束脚,尽落下风,只道不过如此。待那一声摧尽新荷的大笑骤入耳中,以他浑厚之极的阿修罗内力竟不能与抗,才知这石长老的修为委实深不可测,无怪乎连姬灵通这位苗疆大巫也对其诚惶诚恐,忌惮有加。

他从昏迷中醒来,低眼瞧见胸前衣襟沾染大滩血迹,想是刚才昏厥之际所吐。不由的微微一怔,犹觉头有余痛,胸中烦闷之感并未全消,想到石长老笑声之厉,难免心头惘然:“别以为我不知道哦!他刚才那一声大笑分明是暗藏杀机,因觉无法贸然闯进荷丛逮我,又不甘心,便在退走之前用这法子想连我一起震死,按说我的内力来不及生出反应,该无侥理。奇怪的是,我怎么逃过此劫呢?”低眼之际,见身上先前所缚的怪网不知如何没了,手脚已能活动自如,一时反应不过来,越发惑然不解。

手边却有一支新荷,鲜蕊绽放,清香入鼻。

李逍遥不由的双眼瞪大,脑中却闪过满塘残花之景,犹记得石长老一声大笑已摧尽荷丛万葩,当他抬起眼时,舷外又已是鲜蕾怒放,花新依然。这等情景委实奇异已极,他只道仍在做梦,不觉抬起一只拳头,想捶头打醒自己。却见到船尾坐着的那个少女手拈荷花,垂眸凝看。原本枯蔫垂萎的花瓣竟在不知不觉间焕然一新,宛如春蕊初放也似,却盛开得更加娇艳万状。

李逍遥愣眼间,恍似听到一支轻柔婉转的歌声飘飘忽忽的从耳边掠过。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藏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总似隔着一层朦胧的烟雾,看不清她笼在烟纱雾帘后的容色。又好像仍在梦境之中,便连那首“蝶恋花”词是何人所唱也捉摸不定。然而四下里仅此一叶轻舟,哪有别的人影?

单看那少女垂眸凝睇的神态,李逍遥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恍惚之感,突然想到:“这般神情就像灵儿!”此念更增脑中迷恍之感,不自禁的心头一热,扑将过来,叫道:“灵儿!”那少女的手被他冷不防抓住,似吃一惊,纤身微震。

当她抬眸惊看时,李逍遥脑中霎间清醒了些,登想:“我怎么了?”暗觉唐突,正要放开她的手,蓦地只觉胸口如遭雷击,砰然震跌,小船一晃,几乎倾倒。

他自是莫明所以,歪趴在舷边,呕吐一大口鲜血,又喘半天,才稍稍回神。抚胸调息,感到内伤更加沉重,却不明何故,难免纳闷已极:“究是怎么了?”正自乱喘,忽听得那少女低哼一声,露出意外痛楚之意。他转头望时,见她也歪倒在舷边,面如灰土,眉心却泛起一层黑气。

这幅情景立时让李逍遥吃了一惊,晓得是中剧毒之象。虽与她萍水相逢,彼此不明底细。可是无论如何,总也不能见死不理。何况刚才他得以逃脱姬石二老的追索,也多亏有她放舟相扶,否则他早已淹死在水里了。

他撑起身来,牵动胸口痛楚,不由又吐一口血。却顾不上自己,挪身挨到那少女之旁,正瞧不出她因何中毒,忽听水声“咝溜”一下微响,波纹漾动。李逍遥虽受内伤已自不轻,反应仍是奇敏,闻得有异,猛回头寻视,只见一条小小金线在水里急速曳闪,从船栏外侧迅即射入荷丛底下,转瞬即隐。

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只得回头瞧那少女面上,但见她脸色更变得灰败,肌肤已无片刻之前那般凝露欲滴的鲜灵之感,却似花枯蕊败,凋萎在即。他慌张起来,暗感这少女命垂顷刻,一口气随时都会散去。却无法觑明她究竟伤在何处,想要解救亦无从入手。

正惶然间,那少女口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是气若游丝,哪有话声可闻?他低下头去,贴耳细聆,隐约听见那少女低声唤道:“清荷……清荷……”李逍遥听她来回重复这几字,不由惑然,定睛瞧了瞧她,方始看出她眼光涣乱,神思已迷,当非清醒之语。

李逍遥不由蹙眉道:“啥东东?”胸前衣襟一紧,却是那少女在昏迷中抓住了他的衣衫,口唇喃喃而动,酥胸遄急起伏。李逍遥见她神色如此不安,便又低耳倾听,隐约辨出她断断续续吐出的是:“封姨……不要……不要再杀人了!”李逍遥一怔,难免暗奇:“有何秘密?”只听那少女又喃喃的道:“清荷姊姊……快……快逃……”

李逍遥满脸惑色,不觉抬手搔头。那少女揪他衣襟的手突然越发的扯紧,旋即无力的松开,软绵绵的垂落下去。李逍遥低眼之际,瞥见她柔荑也似的手指上套着一个玄光隐闪的奇异指环,却未暇多看,只道这少女已要断气,急欲探她有无鼻息,便在无意之中瞧见她右小腿上有个小小伤痕。

若非这伤痕极是诡异,李逍遥一时哪里留意得到?这少女身穿寻常衣裙,却裸露一双秀足。便在她脚踝之侧有个紫金色的小圆斑,衬着她雪白皎莹的皮色,即便在夜色之中也煞是惹眼。李逍遥心念一动,仔细瞧时,辨出那小圆斑里赫然留有三粒深蓝色小孔。

“就是这儿了!”李逍遥心中顿时升起一丝希望,急点松香,取书翻找相应之症状。因觉夏枯草留下的医籍只是纲目,抛到一边不看,先寻洪大夫手抄本,遍觅无获,难免沮丧,于是又翻夏枯草留下的聚草纲,搜索“百蟲目”,竟在典藏总览的目录下觅得一行蚁头小字,若非他眼力了得,只怕要漏过了去。费劲细辨之下,总算明察无误,写的是:“金蛇蛊,以荷根为食。原产于天山冰川深渊极阴之穴,集金蛇之精、食九千冰蠕而聚毒于一蛊。”接着阐明其症状,果与那少女腿上金斑吻合无差。

李逍遥不由暗吸一口凉气,急寻解救之方,只看到这行小字:“惟捕此蛊,以身饲之,二者存一。”李逍遥有些不明白,眼看那少女命线已弱,宛然风中之烛,随时便要消逝。哪有工夫多想,记得刚才所见到的水中金线,想着“惟捕此蛊”之言,虽有些害怕,但还是一咬牙,心道:“试试看能不能捉到它。”但在船上又怎能搜寻得见那样一条小蛊?无奈之下,李逍遥仰天吸了一口气,决意入水搜寻。自知此举无疑要干冒极大凶险,回头望了望那紧闭双目的少女,暗想:“不论她是何来历,既撞到我,总不能坐在旁边看她死去。何况这位姑娘连荷花凋残都不忍见,竟具枯木逢春之能,显然也非常人,单只这份仁慈之心,便已值得我李逍遥去舍命相救。”潜意识里,暗觉这少女身上竟有灵儿一般的神秘气息,不自禁的感到莫名的亲切。

下水之前没忘了自做防护,取出一瓣鬼枯藤叶,以龙涎草嚼烂吞服,料能防止中毒,又含了一颗定神丸,立起身来,眼眺四周,原来江岸有一条河汊,间生荷丛,蔓入一个湖泊。此舟便在湖中荷岸边。先前他稀里糊涂的在水里奋力扑腾,不知如何居然窜入此间,幸遇这少女乘轻舟相承,不然已葬身水底。想到此节,顿生感慨,暗道:“反正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一念未转,“噗腾”声响,窜入水里。

入水之际,脑海里霎然清明一片,恍觉又见那一望无垠的冰川,雪雁翩飞,映射两个踽踽前行的人影,走在前边的那个青年男子,两鬓如霜,腰插李逍遥自小便熟悉已极的那支木剑;身后尾随一个披雪白雁翎斗篷的少女,相貌依稀便似小船上那昏迷不醒的姑娘……

偌大湖塘,荷丛深茂,李逍遥虽说机灵,急切间哪能找得到那般形体细小而且行踪诡秘的金蛇蛊?

他在水下乱寻一阵,自是毫无收获,因怕徒耽时辰,来不及救那少女性命,不得已只好窜出水面,扶舷喘息,心中好不苦恼。这时胸腹又杂气淤涨,隐然有复发之象,若再这般泅水搜寻得多时,只怕内患难免复发,他已觉得未必有望在那少女咽气之前找到那条金蛇蛊,唯盼再碰一碰运气,自身却突然隐患发作,此种情形愈增紧迫之感。

一急之下,突然灵念霎闪,想到:“似这般没头乱找,就算找上几年也未必便能再撞到那尾怪蛇。不知十里香帮不帮得上忙?”左右无计,好在及时想起身上所带的诸般备用之物,唤咒取出,心道:“乾坤袋倒还真是水火不忌的好家在,幸好有它。要不然这些香湿了,急点不着。”叫了声庆幸,将十里香点着,叼于口边,游入荷丛,想引那金蛇蛊露面。

起初犹觉有望,却没盼着那小蛇现身,反招来大群蚊虫纠缠,不得不溜将出来,难免沮丧:“这招都不灵,那我就真的没招了。”水淋淋的爬回船上,正想瞧瞧那少女还有没有生气,忽听得水声“飒”的一响,回头之时刚好望见一条细小之极的金线曳到船舷之旁,漾起数道波纹。

“咦——”李逍遥原本已绝了希望,不料金蛇蛊意外的现身,他眼中顿时燃起惊喜的火花,连忙将快要燃尽的十里香伸去诱引,不料手伸得急了,稍触水面,香头湿灭。金蛇蛊极是机警,立即掉头往荷丛蹑去。李逍遥好不容易才引它露面,情知失此良机,再要这般诱它上当绝难如愿,心中一急,想也不想就伸手飞捞,施展家传飞龙探云手法,迅速之极地连水掬那金蛇蛊到船上。

他手虽快,金蛇蛊也极为迅捷,刚落到船上便要窜回水中。情急之下,李逍遥浑忘了此是剧毒之物,探手按落,将它捏个正着。金蛇蛊“咝”一声便要反噬,原在意料之中。李逍遥食中二指迅速夹颈,正合捕蛇七寸之法。

总算他天生手快,又得修炼家传手法有成,反应机敏,那怪蛇一口反噬才没得逞,否则已要了他小命。他连叫声侥幸的时间也没有,既逮着此毒物,急想医书所言,突感掌缘奇痒,掠眼瞧去,顿吃一惊。

此时定睛之下,才看清了这小毒物居然是个两头蛇。他虽然刁住前颈,那金蛇蛊后尾反转而上,竟露出尾部另一颗头,乍看细小难辨,待叮住了李逍遥掌底,他才陡然惊觉不妙,一下子全身凉透。但在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夏枯草医书所指何意:“以身饲之,二者存一。”

他本想甩手摔开那金蛇蛊,眼光触及那少女奄奄待毙的情状,情知只要甩那毒蛊下水,非但他自己白挨了咬,连这少女性命也必定不保。一霎时间,他心念已转,叹了口气,依照医书所示,把金蛇蛊另一头撩到那少女脚边。只见金蛇蛊摄首探到她脚腕金斑之畔,似是闻到先前留下的毒气,竟又一口叮在方才咬过之处。

这金蛇蛊性极诡谲,夏枯草医书并未详说,只在“毒虫目”约略写道:“此蛊孪首,以毒攻毒,复施则吐碧液解之。但须同时饲于其吻,二者存一。”似此晦奥注释,李逍遥一时虽是懵懵懂懂,毕竟自幼从洪大夫处得教益良多,当那怪蛊叮回少女先前被它咬伤之处,他见掌腕倏地变灰,害怕之余,顿知端的,猜想:“这就是了。金蛇蛊咬人时一颗头专门吐毒,另一颗头却泌出专克它自身毒性的碧液,同时咬两个人,吐毒在我手上,于是变灰。而那位姑娘就有救了……”

果然那少女腿上金斑迅即消失,原已显得灰败的肤色渐转苍白,李逍遥那只手臂却变成深灰之色,硬梆梆的没了知觉,而且麻木之感很快便延肩而上,散向全身。

“灵儿……”

迷迷糊糊的只觉飘在烟水濛濛的湖面上,舟入荷丛,两岸垂柳低拂,分不清是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轻抚他僵硬的身躯,还是柳枝随风款摆,曳肤生痒。风送清歌,隐隐辨得是先前那“蝶恋花”的调子。

“鸡尺溪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我应该是死了。

这个念头缥缥缈缈的生出来,仿佛无边的漆黑里突然出现一道微光。

微光就像打开的一道门缝,裙影晃闪。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双盈盈秋波般的眼睛。

似乎她在凝睇他。似乎听见她叹息般的说道:“谢天谢地,这孩子命不该绝。”

似乎另一个人低声问道:“为什么?”

她叹息道:“这孩子似曾服过天蚕教的一种祛毒异珍,是以帮他抵御住了本教最厉害的毒物之一‘金蛇蛊’。”

“姊姊,你不是給他用了雪莲丹吗?”那听来纯真的话声问道。

“属下是采莲女,不是罗金仙。”那叹息般的语声幽幽的道,“雪莲丹也只是滋补之药,并非祛毒良方。所幸他身怀桑十娘独有的御毒之物,也算是一机缘。金蛇蛊没能毒死他……”

“可是他似乎另有隐患呢。不知姊姊有没有法子……”那纯真的语声忧道。

“除了那人的吞蚀大法,恐怕谁也没有法子了!”秋波霎动,恍然听到一声叹息。

“我没死吗?”李逍遥突然问道。

随即醒了过来,张开眼睛,但觉光线刺得目痛。可是面前已没有人影。

铜壶滴漏,算计的是丝丝流逝的时辰,却没法告诉他昏睡了多久。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竹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夕照床前,竹几上横放着李逍遥的湛卢剑,一个竹青色的瓷药瓶,此外还有一碗莲子羹。

他躺在床上,脑中竭力回想昏迷之后的情形,正似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记得我在昏迷中似曾听见两个女子的说话声,”他暗觉好奇。“不知她们去了哪里?”

思绪既活,立时跃出一股忧急之意,不自禁的想到灵儿。“天幸我没死,须得尽快去找回她。不然……不然教我怎能放心得下?”

起身得急了,不免又牵动伤处苦楚,闷哼一声倒下,口角溢出鲜血。定了定神,潜运凝神归元之法,试图自调内息,猛地又感胸腹一阵激痛,端是生不如死。这时才知内患非但没有缓解,反似与日俱增。不由的按胸而喘,心中惊疑:“不就是中了林月如一指头吗?怎恁般严重起来?依此徵状推想,只怕若不及时得治,日后难免内患缠身。”为免再引伤痛,不敢再运功自调气息,摸出尹相思給的“雪蛤膏”施罢,缓缓起身。不多用气力时,果然好受些,他却越发的不安:“照此下去,若是遇上凶险之时,岂非连自卫之力也没了?”

坐在床沿稍歇少顷,等乱息宁定,因未见此屋主人现身,心想:“走之前或许该去向主人道声谢意。”眼光触及那碗莲羹,正好肚中又饥了,心道:“这是主人的心意,自然要吃。”端碗之时,才知莲子羹早已凉了。

屋中发出牛饮之声,李逍遥三两口了事,把空碗舔得干净,望着碗底一乐:“连洗碗都省了。”放碗回原处,见到药瓶,顺手拈到眼前一瞧,却非他身上之物。打开一闻,药香清冽,瓶中仅余数粒青色小丸。李逍遥皱眉一想,猜道:“似是‘镇心理气丸’哎。此是调理内力的好药,看来我吃了不少。最后连底也兜了去,主人真是慷慨得紧!”

再看竹几,先前放药瓶之处原来压有一张薄笺。他眉头微跳,拿来一瞧,但见纸上匆就四字,虽显得是急促间写成,字笔仍透出清秀端和之韵。写的是:“暮前速离。”

李逍遥心中一怔,暗猜:“啥意?是赶客吗?叫我黄昏前赶紧滚蛋,别又赖在人家闺房里过夜,没的平白坏了姑娘家的清名……”嘴巴一扁,料想主人无论是谁,必不想再与他相见。看看窗户光影西斜,已是黄昏。

他想:“我还不滚?”连忙起身,往竹几上拿了剑,突见几上留有数颗血滴,虽已干凝,却似新血,料想不过半午之久。

李逍遥难免心头一跳,低头看血,浮思丛生。便在这时,窗外传来一声大喝,有人粗声叫道:“这里便是小蹄子的窝吗?”以李逍遥此时的内力修为,虽在伤患之中,耳力犹然远胜于常人,竟未能听到有人走近屋外,待得叫声传入,方吃一惊。“小蹄子?谁呀……”

心中疑念未转,只听另一个声音冷飒飒的逼将近来,如刀刺耳膜。起句时犹似在里许开外,转眼便已掠影窗格之上。阴沉沉的道:“池清荷,你行藏露了,乖乖的出来罢!”

李逍遥探出脑袋。“谁呀?”

先前他想:“听这般凶神恶煞的口气,料必来者不善。我可不能白吃白拿,若是他们胆敢放肆,在人家女孩儿窝里胡闹,放着我在这里,少不了要帮美妹们轰他奶奶的……”转念又想:“且等会儿再出去不迟。”终究又忍不住想看个究竟。谁知探头出来,非但没有见到主人,便连刚才出声吆喝的那两人也没看见。

斗室外边是一竹筑小花厅,陈设虽甚简陋,却布置得整齐干净,一尘不染。李逍遥刚才并没留意到这几间竹屋底下有何不同,此时立在花厅上,才知此是一片荷塘,竹屋乃是临水而筑,下方布有支柱,稳稳托着竹屋,虽有一半悬在水面之上,脚踩竹板却听不到半点不结实的“吱呀”之声。

李逍遥只道主人羞涩,避而不见,待从斗室出来,才知花厅两旁不过各有一室,除他走出来的这间以外,另一间房门敞开,也空无人影。“咦,”他心里不禁奇怪,“美妹呢?”

花影照壁,浮香暗掠。他正茫然而立,忽然间脑后格一声微响,似是有人轻轻落脚于门廊上。眼皮乍抬,竹壁映有两个影子,其中一个略朝前边站着的身影自然是他,另一人却是长发披肩,身形瘦削。

李逍遥心念一动,只道主人终于露面了,谁知一回头便同一张风蔫茄子状的麻脸对个正着,两人同时发问:“你是谁?”李逍遥自然要多咕哝一句:“还以为是美妹呢,怎么这般丑啊?”暗感此人身上透出一股比杀气还盛的臊汗味,只熏得片刻也禁受不消,正要后退,背后格的一响,竹椅上先落坐一人,看似悠闲,却断了他的后退之路。

李逍遥眼光掠见后边那人投在一侧的影子,显得正自跷腿闲坐,拿着一口沉厚的宽面钢刀自修指甲。一双比刀锋还寒利的眼光却盯在李逍遥身上,直教他脊梁发毛,仿佛坫板上一块待切的生肉一般。此念既生,李逍遥不免暗觉头皮发紧,心下叫苦:“坏了!还以为他们走了呢,没想到……”

外边突然传来一人的粗声喝问:“小蹄子找着没有?”正是最先在窗外发叫的那人。李逍遥心想:“原来还留得有人伏在外头等着接应,进来搜寻的只是两人。不知外边还有多少个不速之客?”凭他的轻功本领,若要自顾逃逸,谅这几人手段再高明,比起轻身功夫也难追得上他。只是他并不想一走了之,担心这干人留在此间必会为难那个救醒他的女子,就算那女子不回来,这几个凶霸霸之人若等急了,难免要毁她的屋。虽说并不认识此屋的主人,李逍遥心里却已隐隐起了维护之意,就好像这是他好友的家,纵使好友不在,也要帮她看好这个家才对得起人家的恩情。

“小蹄子没找着,小瘸子倒有一个。”李逍遥一念未转,衣襟突然一紧,面前那风干茄子脸之人冷不防探手揪衣,手法奇快,李逍遥竟没能避开,暗觉腹间气息滞苦,而且双脚被刺扎伤之处肿痛未止,行走亦甚勉强,若与人冲突,哪使得出风魔步法聊以保命?

他心下叫苦不迭,嘴上却显得轻松,暗想:“打是打不了啦,不如先周旋一番,最好能引他们往别处去,免得坏了主人家的竹屋。”心意既决,笑道:“瘸子就瘸子吧,不知两位英俊侠士如何称呼?”嘴上来得,原是他自小追随婶娘做见习店小二的修为,只道周旋得起来,哪料话声未落便吃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那风干茄子脸凑近来,将李逍遥从头到脚打量了两眼,阴不阴阳不阳的说道:“凭你也配问我们姓甚名谁?”李逍遥平白吃一嘴巴,心下着恼,但想硬抗不得,只是嘿嘿而笑,嘴角垂下血丝,半边面颊肿了起来,却浑似不觉痛楚。那风干茄子脸的汉子晓得他这一掌的力道,只要教这笑嘻嘻的少年痛呼喊娘,哪料李逍遥生生忍住了,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般,偏是不肯示弱。这汉子不禁诧异的瞪着他,哼了一哼,问道:“小子你是谁?”

外边那粗嗓子的操一口土得掉渣的巴西调儿喝问:“格老子的,方好看,找不着小蹄子,你到底在入哪个的先人板板?”屋里那风干茄子脸阴了起来,回了一声道:“妈巴拉羔子,你等不耐烦就一边遛达去!老子还要问明那娘们儿的下落……”揪衣的手一紧,砰的一声将李逍遥顶在竹墙上,震得花厅撼动。

“小子,你是池清荷的什么人哪?”李逍遥犹未定神,风干茄子脸又逼得更近,语带杀机的问道:“那娘儿们哪去啦?”李逍遥心想:“记得这屋主人的留言说‘暮前速离’,显得仓促惊慌,难道是害怕这干人来为难她?”但又想到竹几上的血迹,一念未转,外边那粗嗓子的笑道:“里边既然有个小白脸,那就是姘头了,还用问?”

李逍遥正觉好笑:“姘头?”那风干茄子脸突然扫他一耳光,冷笑道:“姘头若是这等模样,池清荷那小娘们岂不是太没品位了?我瞧这小子多半只是个下人,做人家姘头他还不够级!”这记耳光扇得李逍遥另一边脸颊肿了起来,皮肉上的痛苦还没什么,令他着恼的却是另有缘由,忍不住驳道:“你长得丑丑的还起个名叫‘方好看’,老子为啥不够做人家姘头的格?”

眼见得这两人就要在此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上纠缠不休,坐椅子上用大刀修指甲的那人不由得皱眉道:“方好看,搞不定就让我代劳罢。”李逍遥背梁一阵发紧,不由回头瞥了瞥那人,见是一个满头乱发的灰衫男子,年纪不过二十来岁,满脸坑坑洼洼的皮疙瘩,便如烘干橘皮也似,偶一抬眼,却是目光锐利,射人心寒。那风干茄子脸原本还想多折辱李逍遥几下,直要教这少年服输,听见椅子上那人这般说,他立刻不乐意了,拉长了脸道:“廖卓,你有本事就不会被那娘儿们盗走了咱们带来給林天南当见面礼的回阳五龙膏。怎么说咱们都同属巴山派,这当儿说风凉话却是啥意思?”

那个名叫廖卓的乱发汉子绷着橘皮脸,冷冷的道:“你们早点儿肯下巴山,便已似我一般投了侠客山庄,哪用得着今儿才巴巴的跑来送礼?却丟了本门秘制‘回阳五龙膏’,若是寻不回来,就算巴仙那促狭老儿亲临姑苏林家,见了林天南又有什么颜面?”李逍遥只觉头又要大,不由愣看,那个名叫方好看的巴人越发拉长了风干茄子脸,说道:“就算巴仙那傻狴再怎么不济,总也是众同门公推的巴山促狭钩传人,你没必要这么贬他吧?”外边那粗嗓门问道:“哪个要扁我呀?”

李逍遥想:“原来外边那狴就是什么促狭派的传人,难怪这么惹厌。不过我瞧他几个没什么道行呀,这屋主人怎么就怕成这样?难道……她要躲的却不是这伙儿?”脑中灵光霎闪,想起在小船上那少女昏迷时所发的零星呓语,若她口中那“清荷姊姊”指的便是此屋主人,“封姨”却又是谁?

“咦,什么味儿?”李逍遥脑中回想那少女的呓呓低语,不觉口唇翕动。方好看那张风干橘皮脸突然转了过来,两道塌眉皱起,五官憋紧,似是发现了什么,咕哝了一声:“怎么会有回阳五龙膏的味儿?”

李逍遥犹未能反应过来,方好看突然抓住他的嘴腮,捏开口腔只一闻,登时怪叫起来,变色道:“回阳五龙膏的味儿!”

李逍遥惑然的望着他,哪晓得这汉子做甚麽怪?廖卓的双眉一皱,问道:“什么?”方好看却不回答,五官越发挤做一团,恶狠狠的瞪着李逍遥,突然挥手便打。先前李逍遥已连吃他两记耳刮子,眼见这汉子脸色变化,早有了防备,怎能再教他掴着,把头一摆,略施风魔身法便从方好看手底下闪了开去,滴溜溜的一转,晃身移到了这汉子背后。

外边那粗嗓子的问道:“回阳五龙膏可是有下落了?”唰一声响,方好看手臂一甩,掌中寒芒旋闪,多了一把狭刃刀,细细的便如鞭子一般。怪眼一瞪,找着了李逍遥的身影,怒气冲冲的叫道:“被这小瘸子落了肚啦!”李逍遥“啊?”了一声,不禁满面惑色。

“飒”一声,刀光掠到身前。方好看怒道:“老子要劏开你的肚子,就是挖也要把回阳五龙膏挖出来!”李逍遥哪里等他来挖,蹬一脚便到了梁上,身形迅捷宛若灵猴一般。方好看却跌到了屋角,起身时脸上现出一个鞋印,一时晕头转向,乱挥数刀,李逍遥连翻筋头左蹦右闪,避开刀锋,转头一看,竹屋已被摧得七零八落,只叫一声苦,不知高低:“美妹的窝……”

一口气未喘过来,脑后小辫倏地一紧,落在廖卓手上,猛然拉得他腰身后仰,钢刀迳来削脖。

先前见这乱发汉子端坐椅上修指甲的神态,李逍遥便已觉得此人必比方好看难对付,果然他钢刀截击之势干净利索,毫无花巧,却更见手段。这一刀抹喉绝无片刻犹疑,便似顺理成章一般。所幸李逍遥先已得大娘亲授家传手法,变生奇疾,危急关头湛卢拦在刀刃之前,方才化解险情。

“是湛卢剑!”廖卓认出李逍遥手中兵刃,眼光一亮。翻转刀背,迅急无伦的拍在李逍遥手腕之上。噹的一声,李逍遥吃痛之下,湛卢落地。

李逍遥虽说学会不少精奇绝妙的剑招,怎奈他眼下伤患缠身,无力发挥自身之长,而那廖卓刀法看似简简单单,却干净利落得几乎无隙可寻,李逍遥难免吃亏在他手上,连瞧也没能瞧清,湛卢便即脱手落地。虽是刀背磕骨,手腕之痛登使他浑忘了闪到一旁,被廖卓抓着小辫甩将起来,身子离地,掼向方好看猛然挥来的刀光。

廖卓只道李逍遥必已无侥,把钢刀搁在一旁,伸手便要拾起地上的湛卢剑。突然水珠激射,嘭一声响,竹屋塌了半边,方好看的刀还没落到李逍遥身上便給一大片竹板砸倒。廖卓回手抄刀之时,湛卢剑又已回到李逍遥手里,顺势削断辫梢,翻身落在一旁。

稍使气力,便又感内息冲涨,滞塞于胸口经脉之间,眼前一黑,踣倒下去。迷迷糊糊间只见廖卓刀光闪射,与一人翻腾厮斗不过片刻,竹屋已然尽摧无余,残竹碎片如遭飓风一般卷起荡落。李逍遥心中诧异:“是谁来帮我?”眼前金星犹闪未息,视线朦胧,难以看清与廖卓交手那人样貌如何。若不是那人及时出现,刚才李逍遥的“飞龙探云手”再快也难逃方好看那一刀。

这两名巴山派人物的武功虽不属一流的家数,但胜在刀招刁钻,手段狠恶,李逍遥与他们交手吃亏在经验不足,遇到旁门手段难免不知如何应付,又不巧伤患发作,险些在这两人刀下丢了性命。他稍一定神,想起方才之险,心中犹有余悸。

但见廖、方二人夹攻那绿裙飘闪的人影,虽各使夺命解数,兀自不能沾到半点便宜。方好看哇哇大叫:“小娘们,原来你舍不下那小瘸子……”叫声未落,李逍遥便听到水声激响,方好看的身影已从眼前霎然消失。

李逍遥正愣神间,蓦觉人影晃近,犹未看得分明,突然后领一紧,身子离地。他心中斗地一惊,正想挣脱,耳边钻入一个幽婉如叹息似的语声:“此处不可久留,先随我离开这儿……”李逍遥听到这般话声,绷紧的神经登时松弛,心想:“啊,就是那美妹。”但那女子语声未毕,身后刀芒斗然逼近。廖卓森冷冷的哼道:“池清荷,原来你为了这小瘸子,竟敢闯进‘侠客山庄’夜盗回阳五龙膏。名花流的人还真是风流得很!”

那女子似是脸蛋一红,并不答话,身形如箭般的挟着李逍遥掠过荷丛,飘然落到对岸。她的身法看似云淡风轻,较诸李逍遥所会的“风魔天下”愈显平平无奇,但却翩然若仙,美妙难言,虽无甚奇处,竟是一掠数丈,既快且远,只两三个起落,便将廖卓甩在烟水缥缈处。

李逍遥心中暗暗称异,不禁想:“原来武功繁复有繁复的奇处,简捷亦有简捷的妙处。今天先看那巴山姓廖的使了一手毫无变化的刀法,端的是直截了当,教人措手不及。又见这美妹的轻功身法也这等干脆利落,效果却毫不逊于玄衣神留下的风魔奇术。真是太实用了,简直叫我惭愧得无话可说……”赞叹之余,想到小桃所传的两招剑法,乍看简单得很,其实暗藏玄机,若能加以领会其中神髓,威力料必不在“乱剑诀”之下。

回看提他衣领的那人时,但见斗笠蓑衣,遮掩容颜。笠檐低下,看不清其眉眼,只在飞跃腾挪间,蓑衣微掀,方露一片百摺绿裙的边儿。李逍遥心道:“真的是美妹哦!”因见这女子总低着头,正要侧头细瞅,蓦地只见一道奇窄的钩芒从树后掠将出来,勾向那女子脑后,端是突如其来,刁狠之极。

李逍遥瞧出凶险,待要出言提醒,却哪及那道利钩来得迅急?那女子似从他眼神变化中先看到了那道闪芒,然而闪身挪避已来不及,并不回头,仍是朝前飞掠。只听得飒一声响,斗笠斜飞落地,几乎削为两爿。便在这电光石火一灿间,那女子素手忽扬,撩向身后。李逍遥便从她肩旁瞥见一颗玉莲子状的暗器掠过眼前,背后那人疼呼声中,一只眼窝登时陷成拳头大小的血洞,望后便倒。

那女子脚步不停,乌发飞扬,一阵风般的逸入林间,直奔出里许地,突然将李逍遥甩倒在草上。

李逍遥翻了个滚,撑起身来,大眼正自乱转,不经意的却同那女子低视的双眸对个正着。

“眼光迷惘,微带痛苦之色。”李逍遥微一凝神,看出她似在忍痛,正要开口,那叹息般的话声幽幽入耳。“叫你暮前速离,怎么还不走?”

透过飘拂在她面前的几缕乌丝,隐约可见这女郎面色白皙,一双笼烟眉似蹙非蹙,眸子微褐,莹碧晶闪,只消多看片刻,便教人暗起荡漾之感。鼻梁以下却掩在一张蒙面布巾之内,虽看不透彻,李逍遥仍是不自禁的浮生莫名舒爽之感,赞道:“哇……真的是美妹!”那女子眼中微泛羞涩之意,微转面靥。李逍遥见她眉头仍有微蹙忍痛之色,想起竹几上留下的血滴,忙问:“姊姊你是不是受伤了?”那女子抚胸微喘,虽不回答,但也没有否认。李逍遥不禁动了义愤之心,说道:“巴山派那几个臭蟊賊竟敢如此乱嚣张,实在是教我忍不住要问候他们老娘……”

那女子瞟他一眼,又低下秀脸,喟然道:“巴山的几个小子可伤我不得。”李逍遥“哦”了一声,无意间看见这女子垂首之际,雪白的后颈赫然印有一道朱砂也似的指痕,当她垂面低喘之时,蒙面巾下又溢血丝,显是刚才为救李逍遥离开那儿,不免又令旧伤复发,牵动伤处,嘴边溢出鲜血。

李逍遥多少也学过一些医术,又曾吃过“一阳指”之亏在先,眼见此状,顿吃一惊,问道:“你……你撞到林月如那妞儿啦?”

“能识得一阳指所伤之徵,料想你也非寻常少年,”那女子妙眸微转,掠过他脸上,旋即低转了目光,似是生性腼腆,不惯与陌生男子相对,哪怕是李逍遥这等小她几岁的大男孩儿,也令她难免羞涩。李逍遥哪有心思留意这等微妙之节,只是满怀惊讶之情,以为林月如竟能伤得了这个身手了得的女子。但听得那女子微喘片刻,喟然道:“不过,和我交手的是林天南。”

李逍遥心中一怔:“林月如她老豆?”随即猜到其中的缘故,多半与巴山派那伙人所说的“回阳五龙膏”有关。他不由咂了咂嘴,吐半截舌头出来,用手指蘸了蘸,放到鼻际闻药味儿。那女子瞥着他的举动,似觉奇怪。李逍遥道:“唉!姑娘何必为我徒冒风险,去那虎狼之窝般的林月如家偷药可不是玩儿的……却叫我如何报答才好?”

那女子低声道:“妾怎敢要公子相报?之所以连夜去取那回阳五龙膏,只是奉主人的吩咐行事。若没有这味奇药,公子身体虚弱,料难凭自身抗力抵御得住金蛇蛊毒……”李逍遥只听到一半,忍不住便感奇怪,一时转不过念来,惑道:“主人?”那女子似是不想多说,隐隐后悔刚才已经说得太多了,转头望向别处,素手却从蓑衣内取出一个紫锦小盒,放在李逍遥身边。当他低头之时,素手已收了回去。“这里仍剩下四颗回阳五龙膏,此药素有挽命回元之效,于内力恢复也有非凡裨助之功。公子请珍重。”

微风拂面,李逍遥抬眼寻视,只见林间蓑影掠闪,那女子竟从眼前倏忽远去,地上一片翠蒲叶犹留她唇边滴落的一颗殷红血珠。他不由的心头跳起一阵感动之情,起身欲追,口中叫道:“姊姊,怎么走了?”林间飘出一声幽婉若叹的轻轻语声,那女子说道:“妾是不祥之人,公子勿要跟来。”李逍遥听出她语中苦涩之意,越发的想要跟去,说道:“姊姊也是有伤在身,一人行走不便。有个伴儿不好吗?”

那女子默然片刻,才幽幽的说道:“公子在昏迷中曾念念不忘的叫着一位姑娘的名字,快去找回她罢。”李逍遥不由得怔了一怔,心道:“对呀,灵儿她……”那女子在林间说道:“魂萦梦绕的滋味可不好受,去罢!”话声逸去,终至杳然。李逍遥心中琢磨着她这最后一句话,不觉痴然悄立良久,情知她已离去,即便执意要追也必找不着,心中升起苦恼之情:“灵儿……这丫头每次失踪,都是无影无踪,却叫我怎么找?”头上笃的一声,被砸了一下,脸皱了起来,落在手心里的居然又是一颗鲜灵活蹦的异果。

他不由得傻眼道:“试炼果!”

“这是我撞到的第几枚试炼果了?”虽觉不可思议,他想起灵儿曾说此物颇具神效,决计是可遇不可求,入口即化,仍是那一般飘然欲仙的醺醉之感,脑中一阵晃漾,浮闪出灵儿那娇憨含眸的情态,不免神思驰策,似要跃然而去,刚叫出一声“灵儿”,头重脚轻,跌了下去,半晌不能定神。

他爬在地上,越发觉得天旋地转,气息纷起涌动犹如万马奔突,十二经脉均生虚涨之感,诸穴齐痛,竟若针刺锥剜,比起先前的只是气淤暴涨之苦,更是别样难捱。一时死去活来,异气冲窍,涕泪乱涌,纵连昏迷也是奢望,便如身堕活地狱也似。

他不禁惊骇而想:“先前吃两颗试炼果都不似这般,怎地如此痛杀?”一时难免疑生心头,只是叫苦:“难道吃错了?唉呀,刚才没看清楚,可别误吞毒果……”但觉方才决然没有认错,自从兰陵渡初拾试炼仙果以来,因感神奇,熟记于心,自外形而至口味均无异常,可是入肚之后,此番竟会使他苦不堪言,原也难怪他如此惊疑不定。他虽从灵儿口中略知试炼果乃是灵异仙物,食之可助增三分灵力,却不知此物性极霸道,非等闲之人可用。先前他服食而无异常之感,只因内力浑厚而且真气正常,能帮他在不知不觉中化解试炼果入胃时的霸道劲头,是以并无痛楚不适。但此时他内息正处于崩溃关头,怎能抵受得住试炼果的强劲药力?

虽说痛楚难耐,迷迷糊糊中竟也觉察落雨滂沱,浇身透寒,脑中清醒了几分,顾目四野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心生别样凄清之感,越发的思念灵儿,挣扎起身,颤抖着手取一颗还神丹放了几次才塞入嘴里,只想稍能挽回渐渐迷失的神元,不料刚咽到喉头,气息突噎,猛然剧咳起来,非但呛出那颗烂糊了的丹药,更咳出血来。

仿佛浑身的力气骤然抽离,随着这一下猛咳,他又栽倒在雨泥中,神志半清半醒,心下只是苦笑:“你妈!我怎么这般倒霉啊?”突听得一道吞灭雨声的长啸席卷而来,摧尽满山落叶无数,若非李逍遥此时内息先已自散,耳中先已内鸣如擂,即便天崩也只如远山蚊鸣,浑无半点回荡。否则必被这啸声震散真气而毙。

他正觉惊愕,啸声突消,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宛似鬼哭般的大叫:“老天!我怎么这般倒霉?”

李逍遥原本都快晕过去了,听得这声怪叫,脑中陡然清醒了些,讶道:“咦?”待要定神倾聆声从何来,那人却又哑了腔,空山寂寂,唯有雨声如泣。李逍遥只道自己出了幻听,心中既悲又奇,暗觉那叫声透出无限酸楚、落寞之情,人生最失意处不过如此。片刻之前他还猜想:“难道是山鬼?凡人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琢磨着叫声中的荡气摧肠之意,不免暗思:“这人叫出了我失去灵儿之后的无奈,不知他失去了谁?”

虽然好奇,但又有几分莫可名状的害怕。情知那人多半也在左近,若去找找,或许便能见着。李逍遥挣起身来,摸索着找回那颗掉在泥里的还神丹,乱擦几下,放入口中,为免再咳将出来,连忙用手按嘴,直到咽下肚里,依照“凝神归元”中的舒弛之法,不运功力,任其自抒,渐回些神元,削断一根小树为杖,拄地撑身,缓缓朝前走去,心想:“我找他干嘛?”寻找灵儿的念头终是占据一切,苦于不知从何找起,唯有满山乱走,只盼能挨着走到江边,沿苦水铺方向一路回寻。其实这样找法无疑极为渺茫,可他哪里还有别的法子?

苦苦捱着走了不知几个时辰,夜幕早临,满山寥然,雨也歇了。李逍遥双脚灌铅一般,肿胀而无知觉,眼前时清时濛,仍不曾见到苦寻良久的江岸,一路不知跌了多少斤头,又挨着走了几步,自感气力快要全然消逝,若是倒在这荒山僻野中,只怕再起不来。便在绝望关头,眼帘里突然映入两簇昏黄的灯笼光芒,照出一间棚屋两棵前柱上张贴的对子。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乍眼看时,李逍遥简直要以为这是绝望中脑子里闪现的幻像,待得趋近前去,望见那一角酒帘在粼粼江波的水光映照中款款飘摆,不禁心头顿生惊喜之感。棚下摆有几副桌凳,虽比不上兰陵渡那家客栈,总也显得是个过往客旅打尖歇脚的地头。棚后凭临江岸,却山高岭陡,并非渡口。

他兴冲冲的奔近,因见棚内几副座头皆有客人,脚步声近前,却无一人搭理,四下幽寂,不闻语声。他想起婶婶在家时的告嘱:“出门在外,一生二熟,嘴要甜手要快才有得吃。”于是舌头殷勤,没等奔近便先招呼道:“大家好呀,这么早就吃夜宵了,各位还真是有雅兴……”一路不知所谓的乱搭讪,脚下磕绊,跌将进来。往厨下一瞅,灶前趴着两个男女,看衣着似是店家,却一动不动。

因见没人招呼,李逍遥不免揉眼发愣,但觉死气沉沉,心头打了个突,转头瞅了瞅那几个端坐桌旁的客人,各皆垂首凝躯,在凄凄阴风中一动不动。李逍遥顿觉有异,但又难免好奇,硬着头皮趋近些,侧头细瞧,只见那几人面色已灰,眼珠凸出,七窍流血,竟都是死尸。

李逍遥吓一跳,缩身后退之时不知碰着了什么,桌子摇撼,几个坐着的死尸纷纷倒下,一时间阴风拂体,泣若鬼啼。李逍遥半晌犹难定神,心下惊疑猜想:“怎么喝茶喝到七窍流血,难道是中毒?”但见灶下那对店家夫妇也是这般死状,眼眶迸裂,口鼻之际凝血已干,血色却显出并非中毒之象。

李逍遥正觉蹊跷,忽听得夜幕中传来一声悲叫,震得棚柱撼然欲摧。那人哭道:“賊老天,王八蛋!把儿子还給我!把儿子还給我……”叫声凄怆,令人难免心生恻然之情。虽并非纵声高叫,却也震得山峦回荡不息,棚前掉下一只灯笼,砰然爆裂。李逍遥耳中嗡嗡乱鸣,身子摇晃了半天才勉强立稳。暗觉那叫声似曾听过,一时却记不起来,不由心中骇然:“这是什么人哪?”

兀自转头乱寻,但见棚子西面山雾飘移而过,现出崖边一个长发飘散的人影。那人的背影有如猛虎踞岩,虽是席地而坐,躯影却巍如天神。山风猎猎,送来那一声声摧肝裂肠的恸呼:“儿子没了!儿子没了!”李逍遥又一阵耳鸣身晃,只觉脑袋似要炸开。这时雷火击岩,光芒烁然,那人身上披罩的千万条宛似藤蔓般的破麻布绳遍垂于地,其间链光闪闪,数道奇形怪状的粗大钩爪映入眼帘,直教李逍遥一股寒意窜入心底,转头就跑,只想趁那怪人还没发现自己,逃得越远越好。

便在撒脚之际,崖边突然传来一声吞灭天地般的大喝:“把儿子还給我!”砰一声巨响,犹如雷炸山岩,几块磨盘大小的石头呼啸而起,激地乱飞,砸到李逍遥身后,来势端是惊人已极。李逍遥大吃一惊,急欲展开身形使轻功避闪脑后乱石,怎料真气不听使唤,跃不起来,情急之下,只好着地翻滚,却滚到了山壁边缘,稍多翻半尺便要堕入深崖。李逍遥方一迟疑,两块大石已翻翻滚滚的砸到身边,势无可避。

只道绝无侥理,刚要闭目待毙,蓦地只听砰、砰两下闷响,掌力拨石,远远的荡入江中。李逍遥哪里想到这种关头居然能够死里逃生,直难置信,喘息之时,暗觉真气又能勉强透过一些,不似方才那般激淤难畅。正自喘气未定,倏地又听一声撕裂夜帷的大叫:“儿子!”李逍遥耳鼓一阵乱震,嘴边血丝涌出,心中震恐已极,暗想:“再不逃掉,岂不是被你玩死?”趁着这时真气稍能运行,一跃而起,使出风魔轻功,飞也似的往山麓逃去。

眼见这危急关头总算能用上轻功逃命,李逍遥才稍松了口气,心道:“唉,幸好……”谁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背后飒的摄来一股巨大的吸噬之力,他身形连连变化也逃不脱,勉力挣身而行,只觉吸力骤剧,再也前冲不得,反而不由自主的倒飞而回,背心一紧,落在崖边那怪人手中。

“儿子!”

李逍遥正感惊慌,突听得那人叫道:“我的儿!”叫声真情流露,却教李逍遥摸不着头,心道:“我是你老子。”虽想挣脱,但在那人手里哪里动得分毫?

这时相距得近了,雷鸣电闪之下,越发觉得那张脸庞狰狞凶恶,但从乱发飘晃的间隙仍是无法看清此人真正容貌如何,只觉他目光疯迷,布满血丝的双眼充满了凄怆惨绝之情,仿佛受了极大刺激,神志昏乱不清。望着李逍遥的面容,这怪人眼光一阵泪花迷糊,疤痕累累的面肌失控般地抽搐得几下,随即现出惊喜过望之色,猛地将他一把抱将入怀,“叭!”的亲了一口脸颊。李逍遥心中大惊:“哎呀,非礼……”旋即听见那怪人喃喃的说道:“我的儿,爹找你好苦!”

“啊?”李逍遥惊意稍减,心头却更觉惑然,“我怎么多出个爹来?”因觉别扭,不由又挣扎起来,那怪人手臂如箍,抱得极紧,任他使尽吃奶的气力也休想挣脱。李逍遥使力过剧,不免牵动伤处苦楚,在这怪人紧紧的箍拥之下更欲窒息,转瞬已是两眼翻白,叫苦道:“却是苦也!”那怪人道:“孩儿,你可不能不认爹呀!”李逍遥在这只有力的粗臂箍抱之下只如蜻蜓撼铁柱一般,任他怎样挣扎也是无济于事,迫不得已,只好皱脸道:“你先松一松嘛!”那怪人却哪里肯舍,抱得越发紧了,似是生怕李逍遥随时便要离开自己,急道:“不行!老子历尽千辛万苦才找着你,谁也不能再把我们父子倆分开!”

李逍遥原已一身伤痛,怎受得这般折腾,转眼便气息奄奄,翻了白眼道:“我……我快要死啦!”那怪人闻言一凛,把他抱得更紧,生怕别人夺走他的爱儿,急怒交加的环视四周,仿佛黑暗中真有看不见的凶险,话声隆隆的道:“有我燕辉煌在这里,谁敢对我儿不利?”李逍遥心道:“对我不利的正是你这老疯子。不过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你老子!”命垂人手,这话却哪敢出口,只觉眼前一花,景象叠幻,旋冒金星,气息随时要断,挣扎着道:“放手!勒得我眼都花了……”

那怪人原本一副睥睨自雄之态,昂首发啸,又震得四野动荡,山峦欲摧,闻得李逍遥之言,竟尔眼光一变,矍然道:“什么?花……”话没说完,声音噎住,显是心情激荡已极,大手居然微微颤抖。

李逍遥給他啸声一震,双耳剧鸣难息,流出血丝,委实难受之极,生怕这怪人再来一回这般的大叫,急中生智,不暇多想就说道:“对!你便是摩天崖的死囚燕辉煌,我在元营见过你。打六大高手就跟打小孩一般……”那怪人正是先前大闹元军帅营的燕辉煌,闻得李逍遥之言,不由面有傲然之色,哼一声道:“那六个小子算得什么?”

李逍遥扁了扁嘴,接着说道:“别人在你眼中当然不算什么,可是我听说你燕前辈当年被花不败打入摩天崖……难道你连他也不怕吗?”话声甫出,突感他身上那只巨箍也似的大手一紧,全身骨骼被挤得咔嚓作响,眼前一黑,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只道这便没命了,不料身子却甩翻在地,滚得几滚,险些从崖边坠将下去,急忙抱住旁边一块凸石,稍微定神,往底下一瞅,心都快蹦出嗓子眼。“哇塞!”

“花不败!”便在雷鸣电闪中,燕辉煌双臂高抬,链钩叩击,仰天大叫道:“花——不——败!老子一生最大的恨事便是上了这娘儿们的当……此次我重出生天,头一件事便是找回孩儿,这件事办完之后,头一个要灭的便是花不败!”

李逍遥边逃边叫僥幸:“嗨呀老子真命大!幸亏我聪明,危急关头将那老疯子‘晃点’过去,才能趁机逃掉……”但没奔几步,燕辉煌转头发现他想溜,立时揪将回来,怒道:“花不败給了你什么,竟连亲爹也不认了?”

李逍遥叫了声苦,因怕又被抱将入怀,忙道:“什么跟什么嘛?老前辈,看清楚一点!你那孩儿应该是扩廓公子,就是汉名王保保的那个,决计不是我……所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瞧我哪有你老人家半点风采?”心道:“瞧你这幅不修边幅的矬样儿,幸好你不是我老子,否则把儿媳妇们都吓跑了,搞到没妞泡这么凄楚……”

燕辉煌原本果有抱他入怀之意,听言之下不由一怔,眼光迷糊的道:“扩廓?”趁他不觉回手抚额,李逍遥着地一滚,慌忙溜开,边跑边叫僥幸:“瞧我多聪明!三言两语又把他給震住了……”没等撒开脚丫,后衣领陡地一紧,身子霍然离地,叫了声晦气,又被拎回。燕辉煌似乎想了起来,怒道:“胡说!我孩儿明明是无忧,老子怎会不认得亲儿子?”

李逍遥在傲军大营中亲眼见到燕辉煌捉了王保保,声称是他儿子“无忧”,此刻不知如何竟一反先前之态,此中缘由半点不知,难免摸不着头,皱起鼻梁说道:“你把我搞糊涂了。先前明明听见你说那位扩廓公子是‘无忧’的……”话声立时被燕辉煌的暴吼打断,怒目如炬的道:“老子一点都不糊涂!无忧是我孩儿,可不是什么娘儿们!”李逍遥耳鼓轰鸣,脑中早搅得一塌糊涂,耷拉了眼皮,没精打采的咕哝道:“那位扩廓公子可也不是小妞儿呀……”燕辉煌又是一声大叫,语声雷霆般的劈入李逍遥耳中:“谁说不是?老子生的是儿子,怎么会变成女娃儿?”

李逍遥几乎震得晕去,突然打起精神,奇道:“什么女娃儿?你指无忧吗?”脑中虽仍剧鸣难息,犹能记起在苦水铺与小桃分别之后,曾在草野上见到一个白衣飘闪的人影从眼前掠过,背影依稀便似元营里曾见过一面的王保保。此间离苦水铺料必不远,想来当时所听到的啸声便是燕辉煌所发,除他以外,旁人也无这等震天烁地的本事。

燕辉煌道:“扩廓家有个女儿,不知为何冒名顶替她兄长,若非老子细心,险些又上了娘儿们的当。说来真是丢脸得紧……”说到恼恨之处,似是又情不自禁的想起当年之事,手指握紧,咔嚓一声,李逍遥突觉左膀奇痛钻心,侧转面孔,瞧一眼那支未及痊愈又即折断的左臂,嘴巴一咧,便痛晕了过去。

在剧痛难忍之时,昏迷也不失为一种解脱。可是李逍遥连这种解脱也企不可及,刚背过气去,蓦觉“大椎”、“关元”两穴注入奇寒、极热的两道截然相反的劲气,直涌入任、督二脉,迅即散向奇经八脉各处要穴,使得头顶“百会穴”、腹间“气海穴”陡地大痛,顿时激起他体内积蕴深淤的真气反涌,每条经脉都有如万针穿窜,大叫声中,一痛而醒。

睁眼时看到燕辉煌奇怪的瞪着自己,李逍遥不由恼道:“干什么嘛?”燕辉煌讶然道:“咦,你小子哪来的这一身乱七八糟的内力?”李逍遥料到这人随便一伸手定能掂量得出,倒不须向他撒谎遮掩,苦笑道:“我倒宁愿没内力。”痛苦之下,这话只是随口说说,暗觉自身遭此苦楚,一半的缘故在于这身内力难以驭伏。

燕辉煌道:“等闲之人盼都盼不来你这身内力,你小子却不知好歹,真是糟蹋了这般好造化!”李逍遥刚问:“什么好造化?”燕辉煌一只手倏地按在他第四腰椎下凹窝中,指头捺入,哼道:“知道这是啥穴吗?”那处应手一麻,李逍遥脑中闪出一言:“阳关穴。主腰骶部疼痛,月经不调,遗精。”但未及说话,陡觉穴道透入一注极炙之气,宛如游针般的窜行于他的奇经八脉,这种瞬间即来的感觉虽说痛楚难免,却也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熨爽之感。

李逍遥方自“哎呀”一声瘫倒在地,突觉“神门穴”骤起急剧抽搐之感,随着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便在他死去活来之时,先前那百般痛楚不堪之苦骤然消失,代之以极度瘫软疲乏,几乎连眼皮也抬不起来,难免满心疑惑。只听燕辉煌哈哈大笑道:“小崽子,你若不想要这身内力了,那便散去了罢!”手掌一提,狞起面孔道:“有没听说过‘化功大法’?”

李逍遥原已觉得全身不自在,闻言之下惊道:“什么?你……你化掉了我的内力?”燕辉煌嘿嘿一笑,神情显得甚有几分教人揣摩不透的得意,却掏出一个熟鸡蛋,笃一声在李逍遥头额上磕破壳,挤出滑溜溜的内核,捏入嘴里,笑道:“我的儿呀,有些事就象这颗蛋,不破不立!”

李逍遥惊怒之余,不由骂道:“蛋你妈了!”片刻之前还以为这老疯子说了一通并不糊涂的话语,显是神志已复,哪料反而疯迷得更加甚于方才,非但认不得人,竟然还化掉了他的内力。乍然间李逍遥并不相信,待试着运气行功,果然提不起半丝真气,空荡荡的仿佛一个泄尽了的皮毬。这下更是惊骇莫名,不由慌了手脚,叫苦道:“哎呀,糟了……”但说来也奇怪,身上原本饱受林家一阳指封脉滞气之苦也随即消失,尝试运功之时,内力固然真的已经感应不到,但却也解除了片刻之前那生不如死之感,也不知这到底是祸还是福?只是每试一下运气,神门穴便有刺痛之感,仿佛有无形之针封堵其间,虽说仍不甘心,但吃疼不过,一时不敢多试。

燕辉煌吞了那个蛋,说道:“没妈的小崽子,应知老子又当爹又当娘有多不易!”探手入怀,又摸出一个熟蛋,笃的往李逍遥头上敲破了蛋壳,剥净了要往他嘴里塞,说道:“来,先吃个蛋垫垫肚。这蛋来之不易,幸好那边有家饭铺……”鸡蛋入口,李逍遥难以拒却,只好咬住,闻得此言,心中不由一跳,忙不迭的把蛋又吐将出来,说道:“那些人死得古怪,天晓得食物有没有毒……”

燕辉煌道:“什么古怪,那是被老子发声震死的!”李逍遥一怔,心中原已隐隐猜想,但在这武功惊人的怪人亲口坦言之下,仍是难以定下神来。燕辉煌瞪着怪眼朝他打量一回,又道:“方圆几里之内,唯你一人能在老子啸声之下浑若没事,真不愧是我燕辉煌亲生的崽!”

“我是你老子!”李逍遥心中骂了一声,因觉棚子里那些人无辜遭害,难免恻然,不禁说道:“唉,这般滥杀无辜,于心何安哪?”

“小孩子懂得什么?”燕辉煌怪眼一瞪,将他揪到棚子里,信手乱抓几下,撕碎了几具尸体身上衣衫,化为片片飞絮逸入风中。李逍遥正觉难以明白这怪人的举动,燕辉煌哼一声道:“无辜?給老子瞧清楚点儿——”提他起来,丢在尸体之旁,按住头颈,教他看清了每具尸体后背所纹的刺青。“行走江湖,须大意不得!告诉老子,你看见了什么?”

棚中几具尸体,自灶下那对店家夫妇起始,到外间的四名客人,后腰皆刺有一朵异蕾绽放的花纹,花心所在竟纹有一个娇慵侧卧的妖艳裸女,其状充满诱惑不堪之气。李逍遥方觉燕辉煌所言无误,眼望那红艳夺目的尸画,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感到莫名的寒憟,颤声道:“怎……怎这般怪异?都是些什么人哪,为何在此乔扮……”

燕辉煌冷笑道:“还不是花不败的手下?”李逍遥心中一凛,不觉转脸瞧了瞧燕辉煌那乱发披垂的面廓身形,眼光一阵模糊,仿佛望着一团窥不透的迷云。燕辉煌眼眺他乡,话声旷远的说道:“十多年前我本是缥缈峰的掌权之人,便连年幼无知的教主也得看我的脸色行事。自从莫愁叛教出奔,本教另择圣女继掌教主之位,原也是名花流千百年的规矩。千不该万不该选择了花不败……唉!”

李逍遥听这位奇人说出他母亲之名,不由心头大震,急想多听一些关于他母亲当年的事迹,以慰思念之情。孰料燕辉煌提到花不败之名,语中顿时透出深深恨意,长叹一声,面容萧索,说不下去。他哪里心甘,正要设法相问,燕辉煌却瞪着棚柱上的对子,目光如炬,语声沧桑的道:“花不败也算是本教千年不遇的人材,虽然她后来勾结幻姬欲图不轨,并唆使冰河发动奇袭,趁我闭关之际把我打下万劫不复的天狱,傂夺我的教权,害我痛失娇妻,父子分离。我燕辉煌一生纵横天下,竟然栽在花不败这小娘儿们手里,实在是天大的笑话!”话声突厉,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但见毕剥光闪,贴对子的那两根棚柱斗然裹在一团赤焰之中,轰然倒塌,化为焦炭。

李逍遥听到荡气回肠处,心下难免暗生憧憬钦仰之情:“按说这位燕前辈吃过花不败的大亏,怨恨自是难免。可是他提到花不败的名字之时,仍然毫不掩饰对花不败的佩服之情,能做到这般,真是了不起了。却不知花不败究是何等样了不得的人物?”待见棚毁柱倒,不由惊得跳起,口中“哇”了一声,惊道:“这是什么功夫?”

燕辉煌探手将李逍遥揪到面前,凝视他双目,话声凛凛的道:“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寻常店家怎会懂得这等境界?枉你行走江湖到现在还能活着,连这点都看不出来?”也没见他身形如何晃闪,倒塌的棚子已在身后数丈开外。李逍遥心中既惊且佩,不由暗道:“哇,没想到他疯虽疯,头脑倒是比我清醒,连这等细微的可疑之处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燕辉煌瞪着他脸上,目光时浊时清,正瞧得李逍遥心头发毛,只听这位奇人厉声说道:“我儿无忧……”话没说完,李逍遥突见他背后的地上迅速之极的冒出一朵奇大如席的鲜花,便在夜幕里悄然绽蕊,展枝崛起,升至空中。这等情形委实骇异已极,他不由望呆了眼,舌头僵住,浑没想到该当提醒燕辉煌。但见那朵奇艳巨葩绽蕊怒放,从花芯之中犹如流水一般溢出一条色彩斑斓的蠕虫,粗如手臂,其躯甚长,从花蕊中绵延而下,迅猛之极的蹑到燕辉煌脚下。

凄厉厉的风中突然飘出一丝若幽若怨的奇异笛声,燕辉煌双眼一瞪,面色微变,哼了一声:“妖惑!”李逍遥一时未能明白此是何意,突然眼前一亮,遍地花开,层层围拥,迅猛之极的将他们两人裹身于百葩丛中。每一朵花均是从所未见的其大无比,妖艳夺目,散发出摄魂般的异香。

“好孩儿,你一定以为我疯了,可是老子脑筋清楚得很!”明知凶险逼近,燕辉煌却似浑然未觉,一双精光闪闪的锐目在黑暗中只瞪着李逍遥那张布满惊栗之情的脸孔,把他看得更加清楚之后,语声铿锵的道:“出来之后我找过一位老朋友,他说我儿如今名叫‘无忧’。不管这位老朋友有没有骗我,眼下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说话间已帮李逍遥重新包扎了那条伤臂,不知他使的是什么奇药异方,竟令李逍遥痛楚大减。

李逍遥乍见奇花绽遍眼前,心中说不出的惊恐,但在燕辉煌凛凛瞪视的目光中,他却不甘示弱,强抑惶然不安之情,心想:“我武功不如你,可我也是吓大的。没理由连胆子也不及你大……”勉强笑了笑,暗觉燕辉煌的眼神和语声中竟有一股极强的镇定之气,帮他多少减去些许恐惧之情。他定了定神,接过燕辉煌的话尾,问道:“那你的眼睛看见了什么?”

只道燕辉煌会说看见满山妖花,不料听到的却是一声沉痛的叹息:“看见了天意!”

李逍遥不由奇道:“啥?”燕辉煌凝目在他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双眼泪光荧然,怆然道:“当我和你眼光相对,就像看见了你娘!我想这就是天意……”李逍遥一时琢磨不过来,不由想歪了去,恼道:“你在问候我老母对吧?”

燕辉煌没有回答,甚至似是没听清李逍遥在说什么,便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他突然提着李逍遥的身子纵身高跃,身形变化之快浑不逊于玄衣神的“风魔天下”。李逍遥也一直在留意四下里围拥而近的妖异之花,但没想到最大的一朵奇葩竟从他两人脚底下悄然崛起,巨瓣绽开,露出裹在中间的一个布满利齿的魔口,咆哮扑噬,来得毫无预兆。燕辉煌就像脚底下长了眼睛一般,便在与李逍遥说话之时,一身惊世骇俗的功力顿然生出反应,斗地高纵,教那朵妖花吞了个空。李逍遥往下低瞧,只见妖花迅即升高,急骤绽瓣扩张开来,宽处不下数百尺,追上空中,张口吞噬。他几时见过这等奇景,不禁骇然道:“呜哇!怎恁般凶恶法?”

一声惊呼未落,燕辉煌便在巨花将欲噬没他两人身影之际,信手甩链,飒一声只见棚前那盏犹挂在残柱上方的灯笼化为一串飞火流星,噼噼剥剥的横曳急旋,宛如一条金灿灿的飞龙,环转一圈,顿将满地异花焚为焦灰。李逍遥眼前一片炫然,急难睁目,隐约只觉火龙骤旋成球,迅即燎入他身下那朵崛然拔起的巨蕊中间,一时激扬满空流焰,似是炸将开来。

燕辉煌提着李逍遥飘然落在数丈开外,只见满地余光闪烁,片刻之间妖花尽成残烬。

李逍遥不禁揉眼,若非仍有零星余烬未熄,绝难置信瞬间之前此间绽遍异葩。只觉所经历的这般情形即便是做恶梦也未必能够见到,骇然之余暗想:“就算跟灵儿说起此事,只怕连她也不会相信!”燕辉煌幻火灭葩之时,风中如丝若泣的那支笛声登时寂无声息,他们仍然不敢稍有轻忽,竖耳聆听,但觉崖下江涛隐动,木叶萧然,笛声不再传来。

李逍遥仍难定神,不禁咕哝了一句:“怎么连花也跟你过不去呀,燕前辈?”燕辉煌怪眼一瞪,说道:“若果以为找来这些魔域妖花便能得手,花不败忒也大意了!”李逍遥心中一怔:“又是花不败?”突感衣领一紧,燕辉煌将他揪了过来,怒道:“还叫我‘前辈’?”李逍遥未及想到此人为何突然发怒,眼光瞥转,突见一簇奇花怪藤迅速之极的从燕辉煌脚下缠绕而上,每升一节便变得粗大一倍,李逍遥几乎不敢相信双眼,只一眨目,怪藤已变成魔蟒一般,急旋遍绕,将他和燕辉煌两人圈拥起来,便要困在垓心。

风中笛音又起,幽幽盘旋,怪藤转绕愈急,在李逍遥惊骇的目光中有如群蟒涌动。眼看就要将他们身子吞没,燕辉煌正要发功驱除魔藤,却闷哼一声,目中闪过一丝非同寻常的痛楚与惊诧之情,突然将李逍遥劈胸揪起,远远抛开,叫道:“花不败必在左近,孩儿你快逃命去罢!”

李逍遥使不上半点功力,摔得几乎散了骨架,却没昏去,听出燕辉煌语带痛苦之情,似是身遭无比煎熬,他原本有机会逃走,想到终究是燕辉煌从死亡边缘抛了他出来,否则以他眼下的情形必无侥幸之理。既离险境,忍不住回头一望,此时燕辉煌身影已裹入那一大团藤萝密结之中,远看仿佛巨球一般,雷电交闪中竟有一朵妖花宛如巨树般的崛地而起,怒蕊绽放,居高临下地朝那团犹然涌动的魔球吞来。

燕辉煌的身躯便在那团藤球之中,李逍遥眼见他处境凶险,怎能袖手不理,动了仗义之念,却忘了此时他哪能唤动功力,棹剑返回,仰望头顶上那簇巨大的魔影,一时间浑忘了害怕,提剑乱挥,急想劈开魔藤,好救燕辉煌出来。那朵其大无比的妖花虽恶,竟似忌惮了李逍遥手中寒光乱闪的湛卢,并没直撄其锋。

李逍遥正要乘机劈开缠裹做一团的那丛巨藤,不料挥剑只稍慢得瞬间,呼一声响,后腰扫来一条大藤,他还没生出反应便給撞跌丈外,脊柱痛得竟似折断了一般,口中咯出鲜血,眼光一阵迷糊不清。那条粗如巨蟒的怪藤便要趁机来缠他身子,被李逍遥宝剑一挥,断作两截,飒一声缩回暗处。但李逍遥这一剑使力过甚,竟喘不过气来,眼见巨花已将噬没燕辉煌,他连忙撑身跳起,急欲挺剑来救,哪料那只握剑的手臂一下剧痛,“神门穴”的所在犹如被针钻透肌肤,竟然喷射一道血箭。

李逍遥不明究竟,大惊之下,痛倒于地。但他脑子仍然清楚,情知事已至此,就算放弃最后的一搏,任由妖花猖獗,非但燕辉煌将要葬身花芯,连他也势必难逃此劫。李逍遥脑中暗叫:“死就死,拼到底了!”顾不得拾回掉地的湛卢剑,以指蘸血,急就一道天师符,默念“增长天王咒”,体内蓄积的一股不屈斗志化作天罡战气,激发而出,喝一声:“师法天地,龙虎之符!”只道真气未必能够应念而生,这最后一搏毫无把握,殊不知天师符法本乃玄术,并不全凭内力,发符之际恍觉三颗试炼果砸入神门关,脑中一震,灵力激迸。

李逍遥唤符既灵,不由得意外惊喜,踏前一步,两腕所佩寒玉同时荡生神力,催符化变一道金光巨圈,盘旋开来,妖花骤然消失。与此同时只听一声闷爆,李逍遥转面望时,但觉劲气斗射,那团藤球随着万道烈芒一迸而消,燕辉煌跃然而出,落在李逍遥面前,顾盼间仍似天神一般威风四射,但见他面容萎顿,目中隐含深入体髓的极大痛苦之色。

笛声骤逝,风中传来一声缥缈飘忽的幽幽低叹,旋即杀气远逸。燕辉煌仰面倾听,待得不再感到左近仍有杀机,他却毫无半点松弛之感,似觉不可思议,皱眉道:“我父子倆此时分明已是强弩之末,难敌妖花群邪第三波攻击,放得大好机会在此,怎么就退走了呢?”李逍遥捂腕跌坐一旁,痛得死去活来,哪里听到燕辉煌在说什么?

燕辉煌眼光一瞥,但见李逍遥那只手臂犹在颤抖不止,“神门穴”的部位血流如注,使他痛得不欲求生。燕辉煌本想伸出手去,却又改变了主意,瞪着李逍遥,冷冷的说道:“小子,可知是什么缘故?”李逍遥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心中虽觉奇怪,却想不出是何因由,勉力抬面,迎着燕辉煌突显诡秘的眼光,只是摇头。

燕辉煌面无表情的道:“你的内力并非没了,不过只是被我用独门手法禁制于神门关,若非如此,刚才你已然走火入魔而死。可是从今以后,你每次稍运内力,神门穴便会冲血破脉,难以遏止。非但痛得生不如死,若你多试几回,即使不死也要残废!”李逍遥听得前边的几句,感激燕辉煌助他消除内患,不由的对这怪人生出几分亲近之意。待听到后边之言,难抑惊惧之情,但仍不明白燕辉煌何以这般说。

燕辉煌浑似没看见李逍遥的痛苦之态,缓缓的落坐旁边的石头之上,说道:“除了你老子的吞蚀神功,天下没有人可以帮得了你。”李逍遥想起小桃之言,虽在剧痛当中,心头仍是升起一丝希望。燕辉煌看出他想什么,浓眉一轩,眼中闪出狡芒,问了一句:“你可是想学老子这独门神功?”李逍遥心想保命要紧,连忙点头,随即又感有些不妥,摇了摇头。

在他点头之时,燕辉煌眼里闪过一丝得色,却没料到李逍遥跟着又摇脑袋。燕辉煌不由奇道:“就算你不晓得我这门绝学可令你足以天下无敌。难道你就不要性命了?”李逍遥忍着神门穴的剧痛,一边敷药止血,一边说道:“天下哪有免费的美餐?”燕辉煌不禁哈哈大笑,说道:“倒也不需要你付钱来学,只消你认了我这个爹爹,便把这门神功传你就是。别说是一门吞蚀神功,我燕辉煌一身的绝学你都可以得到。将来老子拧掉花不败的脑袋,缥缈峰也迟早归了咱爷儿倆……”

李逍遥虽说极是神往燕辉煌的武学境界,却仍然迟疑得一下,摇头道:“大家并不是很熟,怎能随便当你儿子呢?”燕辉煌不由恼道:“就算你不是我亲儿子,为了天下无敌的神功,做我燕辉煌的儿子有何不值?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我说这番话,好排着队来舔老子屁股,你这小子真不知好歹!”李逍遥笑道:“你说破了嘴皮,老子也不会舔你屁股哋.何况我有我的爹,你的崽子其实也另有其人,我可不想占你便宜。”余下的话硬生生咽回腹里,心道:“反过来就算你想舔老子屁股,我也不一定允许。”

燕辉煌心中怒极:“若非你真的是我亲生的儿子,就冲你这有爹不认的屌样儿,老子非拧掉你脑袋不可。”两人对视之际,李逍遥心想:“这家伙乖戾得很,又疯疯癫癫的,见到谁都要当爸爸,真是不可理喻。这会儿就算我冒认了他儿子,等他日后真找着了正主儿,疯劲儿发作起来,定然怪我耍他,不拧掉我头才怪!可见儿子是不能随便当的,但……”想到神功的好处,不免又觉心有些动:“但若是当个干儿子什么的,以他的资格,那倒也不是说不过去,只不知他还肯不肯把独门武功传給我?”

燕辉煌见李逍遥的神情显是有些动了,心头一喜,便又加重了语气道:“如果你不肯认我这个爹爹,就算你死在眼前,老子也是袖手不理。”李逍遥心想:“不知为什么他非要当我爹爹?瞧他的样子疯虽是疯的,把自己当做我爹爹之时倒也显得真情流露,尤其刚才危险关头还做出了舍己救我的举动,想来真是感动哦。”其实刚才他便是念及于此,才不顾危险返回来相助,若按情义上说来,也算扯平了。只是最后关头,若非燕辉煌自己发力撕碎那一大团魔藤,李逍遥就算吓退了巨花,委实也无力把他从藤团里解救出来。

李逍遥苦笑道:“真的不明白前辈为啥非要当我爹爹?”燕辉煌怒道:“因为我就是你爹爹,所谓危难见真情。若没有那一份亲情,刚才你又何必冒死回来帮我?”李逍遥道:“我回来帮你,只是因为你救我在先。前辈,这只是一份侠义之情,大家扯平了也就算了,不是非要认爹爹这么复杂罢?”燕辉煌怒道:“侠义值个什么?老子救你,只不过看在你是我儿子的面上。你执意不肯认我这个爹爹,到底有何居心?”

李逍遥心中猜想不出这位武林奇人为何非要当他爹爹,只是摇头苦笑。燕辉煌看出这少年毫无顺从之意,不由怒极,提掌作势要往他头上打去,说道:“有爹不认就是大逆不道,你跟花不败有何区别?似此逆子,不要也罢!”李逍遥惊道:“哇,玩真的了?”急欲躲开,却哪能避得了燕辉煌的掌影笼罩。情知在此人面前,自己不过有如蚂蚁一般,只要燕辉煌愿意,纵有十个李逍遥也毙了。

燕辉煌按掌在李逍遥头上,并不发力,双目凛凛瞪视,看出这少年内心的惊慌之情,哼了一声,问道:“到底认还是不认?”李逍遥虽不愿死,但是硬气发作,竟不肯在燕辉煌的威逼之下低头,闭了眼睛说道:“哪有逼人当儿子的?不认!”虽没看见燕辉煌此时的脸色,也料得到必定难看,他心中委实害怕,话既出口,难免后悔,可是已无法收回那句必定激怒燕辉煌的话语,心想:“其实认了又怎地?似乎犯不着为这陪上小命儿罢……”

只道燕辉煌激怒之下,这一掌定然要震碎自己天灵盖。闭眼一会,等不着掌力落下,李逍遥不由的汗流浃背,只觉这短短的一霎间委实难捱,睁开眼睛,顿吃一惊。先前见到燕辉煌虽说面带沧桑之态,却并无老衰之色,猜想他年纪也不过在四十开外,当属壮年。又见其体躯雄阔,气度不凡,与传说中的绝顶武学奇人的形象殊无丝毫不合,虽说这人性子粗暴,行事又似是有些颠三倒四,但是李逍遥心中对他难免暗生景仰之意,若不是燕辉煌硬来逼迫,他也不至如此百般抵触。李逍遥万万想不到,只在转眼之间,面前就像换了一个人,燕辉煌竟似苍老衰败了不知多少岁!

他那方脸上虽说积染尘垢,似有多日未洗,但原本并无皱纹。没想到转瞬工夫,当李逍遥睁开眼时,燕辉煌原有的飞扬神采竟尔不见了,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耄耄老人,满面衰颓之态,披垂在身上的苍发颤巍巍的抖动,映入李逍遥眼帘,不能想象燕辉煌怎会霎间变得如此形容枯篙。

他不由的呆住了,隐约似闻远处掠来一丝飘飘忽忽的歌声,宛如轻轻喟叹:“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燕辉煌矍然而惊,不禁转面望顾,口唇翕动,似是颤声说了一句:“是她……”李逍遥心中奇怪,正要问燕辉煌指的是谁,忽见他身影摇晃,似想立起,却跌倒在地。李逍遥不由的一怔,却不明何故,正要抢来搀扶,燕辉煌突然反转一只右手,闪电般的从李逍遥脚边夹出一条五色斑斓的长虫,只掠一眼,哼一声道:“艳杀之虫,魔域虫族至毒之物!”

李逍遥刚才并未发现魔虫猝袭,却在不知不觉中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便连那条毒虫究是怎生形貌也没来得及看清,只吓得发愣。心里也知若非燕辉煌出手飞速,他已性命不保。那虫便欲反噬,但见燕辉煌眼中神光一闪,手中飒然烁出一团白焰,毒虫顿时裹于焰光之中,兀自猛烈扭动,燕辉煌朝李逍遥瞥了一眼,冷哼道:“记住此虫名叫‘艳煞’!”甩手将那条狞恶扭摆的毒虫摔于地下,随着一团青烟冒起,毒虫倏地从眼前消失,只在泥地上留了一条虫形的凹痕。

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心中反应过来:“想起来了,这虫刚才便是从花芯里窜出来,快得几乎没瞧清。只道是看花了眼呢!”燕辉煌在旁边喘着粗气,哼道:“若不多存个心眼,天下有的是这般艳若桃李、毒若蛇蝎的女子,便似艳杀之虫,令你死都不晓得怎么个死法!”李逍遥心想:“他是因为吃过女人的亏,才这样想。随便拿条虫来比喻美妹,信他才泡不到妞呢……”李逍遥虽说已踏入江湖,想事情的角度仍然是离不开村童的心思,难免与燕辉煌这等饱经风霜的老江湖格格不入。

忽觉燕辉煌喘声有异,竟似透出极大的苦楚。李逍遥转头一瞧,见他侧躺于地,身背颤抖,不时痉挛抽搐,果是不对。李逍遥心中吃惊,伸手欲探究竟,腕脉一紧,却被燕辉煌先抓住了那只伸到半道的手。

“前辈……”李逍遥被燕辉煌凛凛瞪视的目光射得心头一跳,此时面孔相对,更觉燕辉煌脸蒙死灰之色,面肌千皱百褶,眼中神光稍现即暗,果然如他所料,但竟是中了剧毒之状。他稍一定神,说道:“燕前辈,你……你怎么了?”燕辉煌心中似仍不能释怀,哼了一声,把李逍遥推开,躺在泥里自顾苦笑,两眼望天,似连瞧也不想多瞧李逍遥半眼,喃喃的说道:“我来苦水铺寻儿,行踪只有一人知道。中了魔仙儿的艳虫剧毒,老子倒也没话说。只恨亲生的儿子不肯认父,唯一的知己又背叛了我……”说到恨处,不禁怒气上涌,把拳头自捶胸膛,愈增伤痛,竟吐出一大口黑紫的血。

李逍遥愣了一下,见燕辉煌神志已渐昏迷,大着胆子挪将过来,瞧见燕辉煌后颈奇肿,低下头去,辨出他肌肤凸肿一块,宛似花蕾之形,顶端赫然有三眼细孔,流出银色液汁,其香浓烈,只闻得一下便感头疼胸涨,眼花欲呕。

眼见此状,李逍遥心头涌起一阵不能自抑的惊悸之感,晓得燕辉煌必是被那艳虫咬了一口,以致身中剧毒。看这中毒徵状,绝非刚才之事。李逍遥怔看伤口,突然想起妖花魔藤猝袭之时,燕辉煌将他抛离险地,那时他便听到燕辉煌一声忍痛的闷哼,显然是为了救他,一下疏忽,才被那条神出鬼没的艳虫袭伤。以燕辉煌的本领原也不至于会遭怪藤缠身,此时李逍遥心里已然想到,那时燕辉煌必是为了运功抵御体内的艳煞之毒,才无暇分神摆脱魔藤的纠缠。而他竟然能不动声色地支撑到此时,其修为定力之深湛亦出想象之外。

但想以燕辉煌这般绝世罕有的超凡修为,居然会遭袭受伤,以致性命垂危,委是难以想象之变。虽说这是因为李逍遥之故,燕辉煌关心则乱,难免疏漏一着。然而那暗中驱法袭击燕辉煌之人手段之高深莫测,也教人不寒而栗。李逍遥抹去额头乱淌的冷汗,心想:“燕前辈提到魔仙儿的名字,似是输得并无怨言。这却是谁呀?怎么我没听说过……”

这时却无暇多想别的,燕辉煌虽说与他并无亲故,即便误认李逍遥为他失散多年的儿子,原也当不得真。李逍遥对此人殊无好感,但也不忍见他死在自己眼前。何况燕辉煌的中毒多少也与他有些干系,李逍遥不能不心怀感念,取出医书,点了火把急忙翻看,想找出救治之方。可是翻遍洪大夫所赠《菜根集》,竟一无所获。李逍遥失望之余,心想:“许是这种艳虫极是少见,老洪漏了记载。好在还有百草仙……”又翻夏枯草的《神农百草经》,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这么一条记录:“艳煞,传为虫族至厉之毒物也,详见下册。”

李逍遥不由傻了眼:“下册?”侧头瞅了瞅手中那本书的封皮,沮然道:“可是我只有上册呀!这么急,去哪里找下册嘛!”虽说找不到解救之方,他却也没有绝望,心想:“好在我药材不少,只好給他老人家来个死鸟当活鸟医了,就算医死了,也比不医的好……”正从乾坤袋中寻找解毒药物,忽然下起雨来。

雨水浇身,透体的凉丝丝。李逍遥不自禁的抖索身子,突觉肩膀一沉,转面瞧见燕辉煌微睁双眼,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李逍遥只道燕辉煌已昏迷,哪里料到他竟然说醒就醒,不由一愣。

燕辉煌虽说醒转,眼中却哪有先前的神采,翕动枯裂的口唇,接饮雨水,又喘一阵,才奇怪的瞪着李逍遥,脸色仍然难看,冷哼道:“你不趁机溜走?”李逍遥从他的眼光中看出了一丝讥笑般的神色,不由恼道:“没看见我在想法子医你吗?这当儿抛下你不管,那不真成瘪三啦?”燕辉煌冷笑道:“可你看来却真的很像小瘪三!”李逍遥把药材摔他脸上,怒道:“拷!原以为你多少有点儿道行,却像世上一些俗人般的乱没眼光。自己死去吧,老子懒得鸟你!”

燕辉煌却不着恼,本想大笑几声,怎奈面肌僵硬,笑不成相,反挤得脸色古怪,抚胸咳了一阵,嘿然道:“臭小子,没想到你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李逍遥道:“你本事大,怎么搞不定小虫子呀?却要劳动我这个没本事的小脚色救你性命,没话说了吧?”虽仍着恼,毕竟珍惜那些来之不易的药材,连忙又捡了回来。

燕辉煌斜目瞧了瞧他,笑道:“可见得亲情总归是亲情。不过你若以为区区一条妖虫便能取老子性命,忒也小瞧你老子了!”李逍遥取出镜子,往燕辉煌脸上一照,说道:“瞧你这张脸!毒性都快发到鸡鸡上了,还在那儿乱吹!”铜镜映出一张灰败之脸,眉心笼罩的黑气已在扩散。燕辉煌却不以为然,沉缓的吸纳一口气,平掌虚压于胸胁之畔,口中好整以暇地说道:“下坡半里地,应该有一处避雨歇脚的所在。孩儿,你扶我去。”

李逍遥道:“先声明一下。第一,老子绝非你孩儿;其二,我还另有急事,等你没事儿了我得走。”想了一想,补了一句:“或许走之前还有机会先帮你做个坟呢,前辈。”燕辉煌嘿然道:“原也由不得你。”按肩的手一紧,李逍遥哪里摆脱得掉?心中暗暗惊骇:“他都中了剧毒,居然还使得出内力,浑似没事一般……咝!抓得我好疼……”

不得已扶燕辉煌往坡下慢慢走去,一路上心生忧虑:“哎呀,糟了!耽误了这许多时候,不知灵儿丫头她会不会早已被奸了几百次啦?最要命是这老疯子缠上了我,就有如鬼上身一般麻烦。他怎么死不掉嘛?”原本还急想帮燕辉煌找到解毒的法子,此刻见他反而清醒过来,竟有不轻易放他自去之意。李逍遥担心再难走脱,又急于寻找灵儿,不免又盼这人别醒就好。瞥目见到燕辉煌虚含一掌于胁侧,似是运功压制毒性发作之势,脸色虽没转缓,但也不再恶化下去。李逍遥虽觉懊恼,但也不能不佩服:“这家伙原也真有些门道!”

燕辉煌瞧见李逍遥眼中的惊奇之色,说道:“等你学到了老子这身武功,将来也能这般。”李逍遥心道:“这般是哪般?”虽然滟羡,嘴巴却一撇,说道:“不跟你学,老子也不见得便不能这般。”燕辉煌眯起一只眼,却睁大另一只眼,把李逍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冷笑道:“你小子的武功粗而杂乱,并非上乘家数。似此胡耍下去,我看不练武也罢。省得丢人现眼,教人没面得紧!”李逍遥见这怪人竟能看穿他武功的名堂,心中难免也有些惊异,嘴上忙道:“既觉没面子还想当我老子?”

燕辉煌道:“我是说庄老道、马君武以及那仙灵岛的小娘儿们没面子。”此言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却教李逍遥大是惊诧:“咦,你怎么知道他们?”燕辉煌冷笑道:“若是连你小子的路数都掂量不出,我还配叫‘燕辉煌’吗?”说到此处,眼中精光烁然,现出豪壮盖世的气概。

李逍遥心中佩服无已,侧头一想,又觉不对,搔耳道:“既然这等了得,一品居的风评榜上怎么没你老人家的大名啊?”燕辉煌嘿然道:“一品江山,英雄无觅。他们从不把死人的名字留在榜上,哪怕你生前再怎么不可一世!”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猜到了其中缘故:“哦,他早就給镇压了,别人以为他‘挂’啦。是以刷新那个排名榜之后,便没了他这号人物。却哪料他又活灵乱跳的蹦出来,连那么大条艳虫也毒他不死,却搞得我这么麻烦……”因觉好奇,忍不住问道:“那你以前算老几呀?”

燕辉煌按他肩头,说道:“不管老子从前排第几,在儿子心目中,你老子总该是天下第一!”语中又是豪气激发,李逍遥却“雀!”了一声,显得不以为然。但又忍不住奇怪的问道:“咦,你老人家怎么也知道灵儿那麽小一个小妞儿啊?”燕辉煌不禁一怔,奇道:“什么灵儿?”李逍遥乱眨大眼,“就是住仙灵岛上那个。刚才你提过哋!”

燕辉煌瞪眼道:“水月宫主不是上官丫头麽?灵儿却是哪个?”李逍遥失笑道:“也难怪。以你老人家的辈份,原该只认识到灵儿她师父那一代。”燕辉煌见他说话间眼里又有些焦虑之色流露出来,因觉这少年便是他亲生骨肉,对他的私事难免也感好奇,问道:“灵儿是谁?”李逍遥被他触及心思,不由叹道:“唉,别提了!”但又忍不住说道:“从武学的角度上说来,她……她算得是真心实意教我功夫的师傅哩!”燕辉煌不由一怔,待见他并非随口胡诌,惊讶之余,失笑道:“岂有此理!你小子居然找个小娘儿们当你师父?”李逍遥眼皮抬起,问道:“不行吗?”

“当然不行!”燕辉煌脸孔一沉,怒道。“小娘儿怎能当得我孩儿的师父?”

李逍遥并不在乎小姑娘为何就当不得师父,看出燕辉煌眼光中大有鄙夷之意,为要替自个儿挣点面子,他便信口胡吹道:“谁说小丫头就当不得师父?灵儿可是好厉害的,我看你就不如她。说起本事,我家灵儿在女流之中就算不是第一,也早晚会是第二。就算跟男人比,我看也好过燕辉煌。”侧头瞥着燕辉煌的脸色,忍不住心下暗暗好笑,用手比划道:“至少强过你一点点……喏,就是这么多。”

燕辉煌抓住他的手指,捏得李逍遥咧嘴不迭,怒声说道:“那娘儿们既是如此了得,怎么教出你这脓包?”李逍遥本想喊痛,但转念飞快,突然喊了一声:“老爸!”这一声叫得突如其来,燕辉煌不禁一怔,随即惊喜交加,手劲一松,语声微颤的道:“孩儿,你终于肯……”李逍遥乘机抽回那只手,一瞧已捏得红肿,痛失知觉。他不由恼道:“倘然如你所想,有个这么脓包的儿子岂非没面?”

燕辉煌傲然道:“我燕辉煌的儿子就算原本是脓包一个,经我亲手调教,将来谁还敢小觑于你?”李逍遥心下暗惑:“这老狴究竟是不是疯的?”行至半道,为替逃跑做些准备,尝试暗运真气,“神门穴”果然又痛得厉害。燕辉煌道:“在元营中我似乎见过你,只是当时不曾细辨,若非老天有眼,咱爷儿倆不知何时方能相会?”正自唏嘘感叹,听得旁边低低痛哼,转头瞧见李逍遥竭力忍痛之态,燕辉煌叹了一口气,手指一捺,不知拂中那几处相关的穴道,李逍遥只觉那支手臂微麻,但神门穴那里的痛楚难耐之感顿时大减。

李逍遥忍痛多时,总算稍得解脱,不由宽怀而喘,想起燕辉煌那一下手法极是神奇飘忽,问道:“莫非是‘无忧手’?”燕辉煌咳了一两声,眼望别处,喟然道:“当然不是!”李逍遥大眼乱眨,心道:“不是就不是罢,为啥发叹呢?”燕辉煌憬然望天,良久方道:“孩儿,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缥缈峰了!”

李逍遥“哦”了一声,突觉担心:“不是要带我去缥缈峰那么远罢?”虽然不情愿舍灵儿而去,但若燕辉煌执意要掳他同赴西域,除了叫苦以外,李逍遥既落于此人手上,原也无法可想。燕辉煌不但武功卓绝,便连心计也远胜于他,李逍遥虽已设想多次,仍无半点逃脱的把握。

他正觉烦恼,突听得风声骤厉,燕辉煌眼望数片树叶在空中化为碎屑飘散,话声竟尔一凛:“我想花不败离咱们很近!”李逍遥听多了传言,心中难免也是一凛,对那神秘莫测的花不败生出深畏之情,矍然问道:“很近是多近?”燕辉煌半晌不答,双拳不觉握紧,那绷起的身形神情直教李逍遥以为花不败说话间便会露面,正感紧张,燕辉煌却说了一句:“若是你随便就能看见花不败,此人又怎算可怕?”从话中含意,竟似连他也对花不败心存忌惮。李逍遥乱望不见别的身影,愈增莫名惶恐之情,问道:“前辈不是见都见过花不败了吗,怎么也还觉得他可怕?”

“从前在缥缈峰,”燕辉煌不觉追思道。“晋身圣殿之前,花不败不过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幼儿,后来她便长年自闭于流花宫,深居简出。教中几乎没有几人见过他长大以后是什么样子。摄理教权那些年里,我也只是通过封十八娘与花不败通些声气,想见他一面也难于登天……”

李逍遥不由得越发糊里糊涂,问道:“那花不败到底是男是女,你总该知道罢?”燕辉煌苦笑道:“此人在教中有许多替身,或男或女,出没无定。恐怕除了封十八娘以外,没有几人晓得他的庐山真面目!”李逍遥道:“你不是说过她是娘儿们吗?”燕辉煌瞪眼道:“我有说过她一定就是个娘儿吗?”李逍遥摆头道:“雀!”心下又即怀疑:“这人必是脑筋不清楚,或许真是有病。”

忽觉腰身一紧,燕辉煌嫌他行走不快,把他挟于胁下。李逍遥正要挣扎,燕辉煌低声说道:“此处仍有杀气,你老子要使出‘流星飞渡’了。”李逍遥奇道:“流星飞渡是啥名堂?”飕然飙响,只觉两耳风劲,眼光犹未转定,燕辉煌已将他放了下来。

李逍遥觉得晕头转向,不由自主地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儿,映入眼帘里的景象已非稍瞬之前那片山坡,但见幽竹蔽天,绿荫如障,隐露一片残垣。李逍遥睁大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但想:“哦,原来‘流星飞渡’是一门轻功,果是速如流星一般,不知快过我所会的‘风魔天下’多少倍!”咂舌惊叹之余,殊不想玄衣神遗下的“风魔身法”并非一味求其快速飞掠,而是讲究变化随意,其实另有胜处。只是他修为尚浅,远未领略得到更为高玄雄奇的境界。

转面瞧出燕辉煌神色不好,竟似又衰老了十岁,连头发也斑如霜雪,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揉眼道:“哇,前辈你……”燕辉煌此刻显得连站立也颇有些艰难,落手按着李逍遥肩头,枯皱的脸肌微微抽搐,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李逍遥听他语含痛楚之意,双眼半睁半闭,眨闪甚急,一时不明何故,转头看了看四周,说道:“不是你先前说的避雨所在吗?”

燕辉煌微仰面庞,说道:“已在数里之外,此处我并没来过。”

“数里之外?”李逍遥乍然怔住,旋即想到:“‘流星飞渡’这么厉害?才一眨眼就掠到了数里开外,都错过了地头啦……”燕辉煌微抽鼻翼,说道:“这里有竹叶的清新之气,大概是一片竹林。”

李逍遥在残垣下百感交集,低头瞧着脚边一支横躺在砖瓦屑里的木剑,愣然半晌,欢呼道:“没想到咱哥倆居然又在一起了!”燕辉煌在飘雾中愕然问道:“哥倆?”李逍遥拾起那支木剑,擦去尘灰,叹道:“意外!”原也难怪他如此惊奇,此处居然是先前曾经到过的那间天后庙,只是前殿已毁,若非无意中找到他丢失的木剑,一时难以认出地头。

他叫了声“惊奇”,手拿木剑转身,说道:“这地方我来过……”蹦到燕辉煌跟前,因觉奇怪,不禁探眼来瞅,问道:“你自己不会看麽?”燕辉煌背依残垣,怔立良顷,方道:“我突然看不清了!”语声沧然,透出深深的郁闷。李逍遥也已发觉他双眼有些异样,但听燕辉煌亲口所承,仍是不禁心头一凛。“啊,你的眼睛……”

燕辉煌缓缓吁出胸膛中一口浊气,说道:“魔仙儿的艳煞之蟲果然难防,先前我只道压住了体内的毒性,不料还是防不胜防,稍有大意,毒丝侵瞳。”李逍遥搓手道:“那……那会不会没得救了?”原本他还想到燕辉煌眼睛倘然就此坏了,自己找机会开溜时把握就大了些,但终是不忍见这位武学奇人就此毙命,暂且抛开逃跑之念,说道:“得赶紧帮你想法子医治,不然……”燕辉煌道:“我要用这身功力与体内剧毒斗一斗,谁胜谁负,三个时辰后自有分晓。”虽是命危顷间,仍是豪气不减,李逍遥从没对付过魔域的毒物,原本彷徨无主,听得这句话,心中稍定,望着燕辉煌犹如神袛般的面廓身形,不由的暗生钦仰之意:“若能像他一般,就不会被人骂作‘小瘪三’了。”

梅季的天,晴明不定。夜雨乍歇又落,竹林里处处垂丝如帘。李逍遥扶着燕辉煌寻找避雨处,但见天后庙废墟后方不远处隐露红砖墙影,翠竹掩遮,不知是什么所在。李逍遥虽曾到过此地,却未暇细察,不想竹丛后边另有房屋,烟雾迷离,并无光亮。他走了几步忽觉心头异样,不由的画符在手掌心,低声说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哎!”

燕辉煌眯缝双眼,微仰面庞,仿佛望入那幽暝深邃的远处,凉飒飒的雨丝不断浇淋他的脸面,苍发垂肩,现出龙钟老态。听得李逍遥不安的咕哝了一声,他灰蒙蒙的两道粗眉微轩,不动声色的反问:“说说看,哪处不对了?”

李逍遥看着手心新画的辟邪天师符旋即被雨水抹洗得干净,心中唯有苦笑,大眼扫顾四周,虽没看出夜幕中有何不妥迹象,只觉那堵越来越近的墙影压迫心头,居然有种透不过气之感。他摇了摇头,说道:“总之……气氛不对!”

燕辉煌微微一笑,说道:“比起先前,似乎长进了些。”这原本是夸赞之辞,李逍遥听了却高兴不起来,因觉燕辉煌之语显然弦外有音,更增他心头那般不祥的预感,他不由得转面瞧向燕辉煌,大眼瞪得溜圆。“那还不快向后转?”

他话没说完便已要转身,燕辉煌却揪着衣领把他又提了回来,犹如拎小鸡也似,口中淡淡的道:“正愁没个避雨处,跑什么?”李逍遥不安的瞧了瞧迷雾飘忽的那片檐影,越发觉得看不透,皱了脸道:“都觉得气氛不对了,还要往里走。你老人家没中过奖是吧?”

“我需要至少三个时辰运功驱毒,”燕辉煌缓缓转面望向那片他看不清的朦胧檐影,说道。“不管里头供的哪一路菩萨,也只好请它暂时給咱爷儿倆挪挪窝了。”

燕辉煌的非凡豪气虽給李逍遥壮了三分胆,但当他们踏入那阴气迷离的漆黑大屋之时,半扇朽门忽倒,嘣的一声从背后发出大响,梁间蝠群乱窜,登时将李逍遥惊得魂儿难定,急棹湛卢在手,好給自己再加七分胆。

只听燕辉煌在旁说道:“此屋似乎很久没有生人来过了,是以阴气不免重了些。”李逍遥点亮火褶子,大眼乱转,话声跳突不定的搭嗓道:“这种环境很容易藏有不干净的东西!”话刚说完,一张在火光中晦明莫辨的脸孔探了过来,怪眼一翻,把他吓了一跳,方欲蹦开去,突然辨出此是燕辉煌的脸,向他问道:“何谓不干净的东西?”

一只爪影突然从燕辉煌脑后伸将出来,拍了拍其肩。李逍遥低声道:“就是鬼呀!”收回那只手,拿着火把从燕辉煌背后闪将出来,四下照看无漏,屋中并没异样迹象,只是蛛网尘结,杂什乱堆墙角,中间却有个神龛。李逍遥正伸剑撩幔窥看,听见燕辉煌说道:“不过,我能感受到此间阴气究是不及你手中剑气之盛!”

李逍遥往嘴里放入一颗还神丹,笑了笑道:“嘿嘿,你老人家是识货的。猜猜这是啥剑?”燕辉煌想也不想就说:“这是一把断剑,风动古刃,隐有粼粼波澜荡漾之气,当是湛卢无疑。”李逍遥惊佩无已,转头讶道:“不用眼看就能猜到,前辈实在太神奇了!”燕辉煌笑道:“没这么神奇。眼睛看得见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李逍遥一怔,随即想起先前他曾在燕辉煌面前亮出此剑。燕辉煌哈哈一笑,问道:“说了半天的话,可还心存畏惧?”李逍遥原本心定了些,但当燕辉煌提及,又不由得有些不安:“若真有大猛鬼在这里,宝剑和绝世武功能顶什么事儿?”燕辉煌道:“其实世上比鬼可怕的是人。”顿了一顿,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光瞪着李逍遥,似想看透他的内心。“别人都怕燕辉煌,你却不如何害怕老子。提到名花流时,江湖上哪一个不是噤若寒蝉,你却显得浑浑噩噩。可你居然像个妇孺一般怕鬼!”

李逍遥笑了笑道:“我便是不怎么怕恶人,就只有些怕恶鬼。”燕辉煌默然片刻,方道:“这只能说明你涉世未深。”听得此言,似含无限辛酸与怅楚,李逍遥不由心中想起灵儿:“灵儿似也和这燕前辈一般,总像是对人存有此样畏戒之心。难道人就真的会比鬼还可怕?比鬼可怕的都是些什么人哪?”

砰一声响,燕辉煌将神像拽落地下,摔得泥尘飞扬。李逍遥问道:“干嘛又跟神过不去呀?”燕辉煌坐于神龛之内,乱发披散,宛如一尊恶袛,俯然道:“老子要行功三个时辰,你若害怕便留在这里,且莫到处乱走。”李逍遥道:“你怕我趁机溜了?”燕辉煌裂开大嘴:“給你三个时辰,且看你溜得多远。但我明天追到你时,必打断你双脚!”李逍遥原本笑嘻嘻,闻言之下,心中一凛,暗知燕辉煌决然不是虚声恫吓,况且身在迷林之内,他又提不出几分内力,纵有风魔轻功也难保便能溜出多远。此时他早已疲惫不堪,又怕跑到外边难免撞鬼,不禁犹豫未决。但想:“且先不动声色,逮着隙儿再说。”

他虽心下懊恼,却笑了笑道:“既当了我是你儿子,未必便真的舍得打断腿吧?”燕辉煌盘腿坐定,双手微抱于胸前,行功之态竟是殊为怪异,口中笑道:“打断了再医,有何不可?”李逍遥没话了,心想:“和他相处真是凶多吉少!还是早点想法子溜走为妙。”

正转心念,忽听燕辉煌在神龛里问了一句:“可知老子拽下地的是个什么神?”李逍遥左右是无所事事,闻言也想知道,挪身蹲将过来,拿火把照看那尊沾满泥灰的塑像,看了半天没能辨识出来,摇头道:“不认识……”因未听见燕辉煌作声,他又低头看像,口中说道:“虽没见过这种,不过可以描述一下也无妨。”把火光依下往上照耀那座怪像,边辨边说:“此物居然有八只脚这么复杂,而且每只脚就跟猫爪也似,却大过象腿。肚子圆滚,宛作瓦缸之状,哎呀!爬满斑驳鳞甲,背部凹凸不平地长出一排剑状物,不知是否装饰之用……哇!竟还长有一对蝙蝠般的肉翅,伸展开来估计得有几丈宽。这是什么东东?”

他越看越觉心悸,不禁咂了砸舌,蹦着眼珠道:“你妈!还青面獠牙哎……脑后多长出七八颗略小的怪头,犹如葡萄胎一般,噫,还长角了都!前辈,快猜猜看这是啥神!前辈?”因未听到燕辉煌答腔,除了门外的雨声,殿内竟是死寂一般,面对这尊形貌狞恶之像,但觉身旁鬼气森森。李逍遥不免胆为之毛,慌忙蹦身起来,一溜烟退后,待到神龛之旁,转面一看,帘幔已落,隐约见得燕辉煌一动不动的端坐其内,叫唤不应,亦无声息。

“难道死了?”李逍遥心头冒出凉气,慌忙爬进去探其鼻息,并且乱推,或捏耳朵,不论如何闹腾,燕辉煌竟如死人一般,又似毫无生命的塑像,任他怎生着急也浑无反应。李逍遥恼将起来,想把他推下地来,却似长了根般纹丝不动,就像突然间已经与神龛合为一体。便是拆了庙也搬他不动。所幸尚能探得几下极弱的心跳,脉搏却是时有时无,李逍遥蹲在旁边喘气片刻,心下隐隐想到:“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行功之状,难道真能像个死人般的捱过三个时辰并且逼出毒来?”

这个答案只能在三个时辰之后方能揭晓,李逍遥本想趁此良机溜之大吉,跳下地时,眼光触及那尊怪异袛像,心中又打个突,蹲身时想道:“这应该是妖魔鬼怪。不知会不会突然作怪?”心想还是保险些为好,便依天师符法,取朱砂蘸水,往那尊怪像身上写满了符,指望能镇住它的邪气。待要出去,见雨仍未歇,不禁停足,回望神龛里燕辉煌之影,难免犹豫:“不管怎么说,此人在危难之时对我总是极力维护,要不然我哪有命多活至此?做人总得讲讲情义,就算无亲无故,此刻他生死未卜,我抛下他独自在此,就这样走了,就算走得脱也未免过意不去。可是灵儿……”一想到灵儿下落未明,岂有不着急之理?迈步欲冲出门去,但又不由自主地转念道:“灵儿身边有几个伴儿,关先生他们绝非歹人,又和韩林儿在一道,反正我都耽搁了这些时候,一时半会或许出不了太大意外。但燕前辈行功之时无法自保,若遇凶险,岂不是只有任由屠宰的份儿?”

一时之间徘徊无定,因觉腿疼,只得蹲在门边,背靠墙脚,心思飘出门外,迳寻灵儿去了。没等熬过半个时辰,又忍不住想走,到了外边被凉雨一淋,脑子一激灵又转返回来,望着神龛发愣,但终是为自己的暂时留步找了个情由:“且等三个时辰,看他死不死。时辰一到,不管他醒不醒转,我都得走。”这样一想,心里好捱了些,脑子似也更加清楚,刚才没想到的一点险情冒将出来:“得藏起来,休教燕老鸟找到。他若有凶险时,我便暗中相助;倘然他没事儿了,我便悄悄躲开他,万一被他逮着,那便插翅难逃了。”

虽说想得妥当,可在这间并非宽敞的破殿里若要找个既能不被发现、又便于守护燕辉煌的藏身所在,却也非是易事。他乱转了一阵,没地可藏。想到屋梁,仰头一看,也不隐蔽,料想凭燕辉煌的本事,轻易想让他找不着,或许要比李逍遥找到灵儿还难。

李逍遥叹了口气,突然眼光一亮,想到一处:“屋顶!”躲到屋顶之上既可时刻观察殿内情形,或许也能不被发现,虽无十拿九稳的把握,但眼下也只有此一处可供藏身。李逍遥一边往外走,一边暗叹:“爬屋顶倒无须考较轻功,反正我小时候爬多了,只是又要淋雨。唉,你说要是能隐身多好?”到得屋外,见雨已小了许多,仅剩零零细细的水点。李逍遥搓手正欲上屋,突听得不远处竹丛里传出异样动静,听来既似蛙叫,又像闷哼。

李逍遥心中惊疑:“啥东东?”竹声一阵悉悉摇响,墙角后边约莫数步外似有一团黑影在泥里蠕蠕而动。李逍遥只吓得不敢作声,暗猜是鬼怪过路,但却听见含含糊糊的一声呼救,并不响亮,似是嘴里塞得有物。

既听得像是人的声音,李逍遥不免有心去瞧个究竟,但也要給自个儿鼓点劲头,无非激将之法:“不敢去瞧就是瘪三!”待提剑杀进那片竹丛,并没撞着鬼怪,却绊跌一交,转头瞧时,见旁边趴着一人,满身泥浆,几难分辨那身破碎不堪的道袍。李逍遥睁大眼睛瞧了半天也没认出来,拨积水溅在那张泥脸上,冲了几趟才现原形。凑头一瞅,登时叫出名字:“彭奇郎!”

早在兰陵渡时候,这名蜀山小道已然受伤,犹如烂泥一般瘫痪难行。李逍遥在此处也见过他一次,却是被野犬追咬,毫无反抗之力。再次遇见此人又是这模样,李逍遥想起林月如之狠,原也不觉奇怪,但奇的是彭奇郎并没伤及口舌,见了李逍遥居然只是“喔喔呜呜”的闷哼,不能言语。李逍遥心中奇怪,问道:“怎么不会说话了,彭奇郎?”拍拍他脸颊,仍只听到那般闷咕噜怪响,越发的令李逍遥摸不着头。待凑眼近瞅,觉得此人眼光空洞失神,嘴腮却鼓鼓囊囊地似含得有物。

“你嘴里含的啥?”李逍遥问不出名堂,因见彭奇郎嘴里堵塞得几欲憋气,连喉头也肿胀了起来,不多时已是两眼翻白,便似死鱼一般。“这真是有够奇哦!”李逍遥忙用木剑撬开这道人的嘴巴,挖抠来看,突听得“呱!”一声大叫,彭奇郎嘴里蹦出一个肥头大肚之物,两眼凸瞪,扑到李逍遥脚下,他只低眼一瞧,便见那是一只形貌丑怪的蛤蟆,不由得讶然道:“元宝?”在他乡下,村人管进门的蟾蜍叫做“元宝”,图个口头吉利。

可是李逍遥作梦也没想到这样一只大蛤蟆竟从彭奇郎口里蹦将出来,不禁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挪脚避开,眼看着那蛤蟆一蹦一跳地窜入草丛里,转瞬不见踪影。这委实是桩奇事,李逍遥惑然道:“怎么会有只蛤蟆从他嘴里跑出来呀?”暗觉此事不吉,蹊跷之处却也无法指望彭奇郎亲口说明。

雨丝湿衫,沾肤透凉,难免平增寒风森森之感。李逍遥扫目竹丛之间,虽未有所发现,但也莫名的惶惶然,说不出这是何等样滋味。本想爬上屋顶,转面瞧了瞧彭奇郎,见得此道士神志不清,心想:“别把他留在这儿。”扯起彭奇郎的双脚,拖到墙角后,把他藏妥当之后,方才找地方攀援爬柱,此时难使轻功,唯有用笨方法上屋,好在黑夜中不虑被人看见。

好容易爬到半道,突听得底下飒然一声掠响,李逍遥低转面孔一瞅,竹丛攒晃未息,似有一个活物窜过墙角后边,霎时没了踪影。李逍遥张望无觅,心头闪过一种毛毛之感,不觉手臂一松,抱柱滑下地来,心道:“不知燕辉煌在里边有没有事?”脚跟驻地,滴溜溜转到门口,闪身蹲低,只探半张脸从门边窥了一窥,却吃了一惊。

燕辉煌仍然端坐不动,自然也没鬼去咬他,只是那座神龛居然转眼间蛛网层叠,仿佛裹罩了厚厚一层白丝绢。李逍遥暗觉奇怪,忍不住窜进殿里,着地数滚,到得神龛之前,伸头细瞧,但见数只从未见过的白蜘蛛穿梭交织,正在燕辉煌身前身后忙碌不停,不一会已织就数层丝网,如同給燕辉煌自头到脚披了一面白纱帐子,只消片刻便已遮没了他的身影,连半点肌肤也没留出间隙。

李逍遥心中暗奇:“哪来的这些白蜘蛛?”忍不住拿剑撩丝,竟尔千粘百缠,若非挣脱得快了半分,蛛丝难免也要连他缠住。李逍遥叫了声“嗨呀”,因感这些白蛛之丝极是粘缠,远非寻常蛛网可比,他没敢用手去碰,想起蛛丝或许忌火,取了一张净衣符烧着,伸去触网,不料眼前火光缭乱,一下烁闪,倘非躲退飞快,只消迟得片刻,连头发眉毛也难逃火光反燎的一炙。他退出几步,看那些蛛丝毫无毁损,白蛛依然忙碌不停,竟似不忌火燎。

李逍遥心中讶极,不禁拿起那张烧剩一半即熄了火苗的纸符,瞧了一瞧。他所用的净衣符素是乡下户中必备之物,传有祛病、驱邪的法力,据说还可解赤毒、尸毒、瘴毒。李逍遥从小习得用法,自是屡试不爽。怎料今次竟尔奈何不得几只小白蛛,经他再试也是无效,反烧了自己鬓角的发丝。

当下他已隐隐猜到:“这些小白蛛绝非凡物,是以不怕净衣符来烧。若不是仙虫,多半是魔力不低的妖蛛。却欺我搞你们不定?”他难免心有不甘,便欲另施别法再试图捣毁蛛网,突然间发觉更有一桩可惊之事。“那尊怪像哪儿去啦?”

揉亮双眼,四下一瞧,地上那尊像果然没了踪影。李逍遥确定无误之后,不免惊得跳了起来,脸上全无人色,骇然道:“恁般邪法?”拍拍额头,想到刚才进来烧蛛丝之时,便没留心往地上细瞧,两眼只是盯着燕辉煌身上的蛛网,不知那尊长八只怪脚的塑像何时不见了。“难道是自己走了?哎呀燕辉煌这老鸟,哪儿不好呆,偏要拽我来这种地方,连塑像都能自己走的……”

但一定神而后,看见地上留有拖动之痕,李逍遥一路寻看,一路帮自己稳定心神:“看见了吧?应该不会有这般邪法,从地上痕迹推想,这尊像不是走了,而是被拽走了。是谁干的?”只稍往险处一想,难免又觉后背汗溢。“莫非刚才我只出去转了一转,这么快就有人进来过了?不但进来,还拽走了塑像。手脚恁地快法,却是何等样人哪?”

这座塑像体重形厚,少说也有数百斤的份量,与寻常的泥木金铜雕塑不同,却似是石像。李逍遥先前便知自己难以搬动,并无燕辉煌随手一拽便教石像下台的本事。若是双手拉拽石像,就算在他内力尚足之时,虽能拖动,却决然做不到毫无声息,而且快得不让人发现。他跟着地上那道拖痕往殿后寻去,心中暗暗自警:“就算不是妖精鬼魅所干,有这等本事的人决非等闲。若在全无内患之时,或许无须害怕于他,但我眼下却成了所谓‘人见人灭’般的废料一个,只怕风吹便倒,小虫子都玩得死我。所以……一有不对就得闪先。”

到得后殿,拖痕嘎然而失。李逍遥在一条两边各有一道门的狭廊转头乱寻,不甘失去线索,觑定了左边那道门,推了一把,朽板应手散倒。他刚走进门里,立刻转头出来,脸色煞白,口中兀自颤声说了句:“对……对不起,走错了。”

那间屋里坐满了朽尸骷髅,全都身朝门口,李逍遥慌忙退将出来,背倚窄廊另一头的门边,半天没能定神,哪敢多瞧一眼?

一颗心正自七上八下,忽然听见一声衣袂掠风的微响,似是有人从竹梢掠过屋顶,其轻宛然飘叶拂瓦。李逍遥立时屏息聆听,窗户格的一下微动,从右首的屋里传来一声幽幽含怨的叹息。这声音在如此寂夜中飘入耳朵,端的是鬼气狺狺。李逍遥的两个大眼瞪得溜圆,心里只想速速逃离此间,却连迈步的气力也霎时提不起来。只听西厢低语如泣:“唉,让你等了多时,可是想念我了?”

李逍遥乱汗直淌,一时睁不开眼,却因恐惧而没敢抬手抹额,心下暗猜:“谁在那屋里等着啊?”透过门板缝隙,只见那屋幽光曳动,墙上现出一袭长发披散的影子。那影子端灯而行,幽幽的道:“大师哥,才几天不见,你又发福了。”李逍遥从门板缝里窥眼见到西厢房里摆着一张大枱子,上边躺着一个身躯奇肿的尸体,腐臭之味弥飘入鼻,显已死去多日,皮肤发灰,肚皮肿胀,脑袋大如栲栳,乍看墙边映出的影子有如一头洗干抹净了的大猪。李逍遥心中惊奇:“却是搞啥鬼?”

但见一人悄立尸旁,幽幽的道:“我原本也算是七尺男儿,之所以变成眼下这等模样,全是拜你所赐。唉,大师哥,这么多年来,可知我心中有多恨你?”此时李逍遥已隐隐觉得那人并非鬼魂,但当听见如此充满怨毒、戾恨的低诉之语,心下仍是不禁泛起憟然之感。便欲不听,那幽怨的语声又钻入耳中:“犹记得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那年我只七岁,竟遭你这狼心狗肺之人诱至林中,惨遭……惨遭世间最无耻的涂毒。为了维护你身为大师哥的面子,可知我这些年是怎么含羞忍辱熬过来的?”李逍遥心中暗奇:“那不是楚二吗?怎么跑来对一个尸体叙起旧情啦?”

他所料决然无差,西厢那个扶灯怨诉之人长发披肩,身裹一件“魏紫姚黄”披风,面白眉飞,唇蓄微须,正是那行事诡秘的楚香玉。此人总似居心叵测,李逍遥见他突然在眼前出现,立时想到被他掳去的宋香柠。但见楚香玉却是只身到此,并未带着宋香柠。

李逍遥几乎忘了自己内患在身,忍不住便要踢破大门去揪楚香玉,幸好抬脚之际触动伤痛,脑子冷静下来,暗思:“这家伙轻功不坏,若惊动了他,此刻我难以施展玄衣神的风魔身法,必追他不上。平白被他溜掉,却叫我如何晓得他把宋姑娘藏于哪处?”一虑及此,冲动之情渐渐平定,心想:“且先瞧瞧他要做什么怪。”

楚香玉面对窗格,幽幽的道:“我这一生毁在你的手里,即便用你的性命也偿还不清。”听着这般满含怨毒的话声,李逍遥不免又觉骨寒,待得眼光再次移到那具肿胀尸体之上,认出些模样,不由得吃了一惊:“咦,不就是先前死的那个丘白吗?却如何到了这里?”丘白尸体已腐,头大如栲栳,难为李逍遥还能认得出来,心中却更加迷惑不解。

但见一个矮粗丑怪之影俯伏在那具死尸的下部,似在大口吸啜某处,李逍遥从门板缝隙里觑得并不真切,心下愈奇:“却是何物?”再瞧另一边,楚香玉蹲身墙边,往一个仰躺不动之人身上涂涂写写,神情诡秘,口唇喃喃而动,似是施法下咒。李逍遥看不出他在做甚麽法术,暗暗奇怪:“咦,这鸟厮也会巫术?”

楚香玉点起七支香,摆在枱子上。闻得那般迷离气息,李逍遥只觉脑子沉重,心跳变得沉缓欲止,隐约猜到那是迷魂香,幸好身上备有定神丸,取出含在嘴里,方能驱散脑中迷乱之感,镇定心神。眼光触及地上那僵躺不动的人影,籍微暗灯光辨出衣着样貌,顿教李逍遥心中一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见:“那不是彭奇郎吗?明明被我藏在外边墙角的,却如何在这里?”

只听楚香玉微露一丝诡秘的笑容,翻眼仰梁,说道:“委鬼,你找来这个小道士倒是有几分像是我大师兄的样子。”李逍遥心下暗惑:“像又怎地?”只道梁上有鬼,便也随着楚香玉的目光往上寻视,并没发现梁间有什么。但听得一串咕哝怪鸣,低低的从屋里发出。尸身旁边爬起一个大头怪物,周身皱皮长满恶疣,脓汁淋漓,李逍遥乍眼看见,不禁吓了一跳,鼻际闻到一股腥腐气味,顿时想了起来:“是了,在霸陵附近的草丛中便曾嗅到过这般气味,那时虽没看清,料想蹑近我身后的那个怪影果是此物了。却是啥妖精?怎长得这般恶心法?”

虽感恶心惊憟,但他究是奈不过心里的好奇之感,硬起头皮凑眼又瞧,透过板缝见那怪物蹒跚摇摆地挪动体躯,到得楚香玉面前,颤巍巍的伸出一只陈皮似的粗爪,竟露哀求之态,口中嘤嘤低啼。李逍遥只道这怪物欲抓楚香玉一把,哪料想得错了。

楚香玉白眼一翻,浑似未见那怪物向他哀求不已,冷冷的说道:“若想我給你落雨神针的解药,你便要乖乖的听从吩咐。不然……”嘴唇闭上,眼光如针般的射在那怪物脸上,透出威胁之意。那怪物身子一颤,越发抖得厉害了,没等楚香玉拉下脸去,它便噗嗵一声伏倒。

李逍遥不觉睁大眼睛,隐隐明白了几分:“原来楚香玉这厮是用他擅长的毒针袭伤这怪物,又以解药相诱,那怪物怕了他的毒辣手段,只得乖乖听命于他。”眼见此情,不由想起燕辉煌所言:“其实世上比鬼可怕的是人。”

想着那楚香玉的诡谲目光,又觉疑惑不解:“他控制这妖怪要干啥勾当?”但听得楚香玉柔声道:“委鬼,我听说要在急切间完成‘移魂大法’,你是最好的媒介。不知是也不是?”那怪物大头磕点,口中咕哝低哼,一对妖瞳里竟也露出深畏之色,显是不敢忤逆面前这个满身阴疠之气的人。

李逍遥心中仍是不解:“什么‘移魂大法’?”楚香玉话声幽幽入耳,低笑道:“想讨解药,你还不快点帮忙?”委鬼哪敢多有迟耽,爬到彭奇郎腰下,将那物衔口咬个正着,低头一嘬,彭奇郎手脚一阵乱搐,嘴巴大张,眼睛发直。便在李逍遥惊愕的目光中,委鬼猛地吸摄了足有半柱香工夫,彭奇郎身子竟然瘪了。

李逍遥只瞧得目瞪口呆,居然没能反应过来,待得猛地省起:“该当救这小道……”犹未动手破门,又见彭奇郎恢复原状,虽仍昏迷,却尚有气息,那委鬼嘟嘴从他身边爬开,未及喘息,猛地又将嘴巴呶在丘白身下同样所在,含个正着,猛地一嘬,枱面上那具本来就奇胀无比的尸体竟然泡鼓如球。

李逍遥虽也算见了不少蛊蛊惑惑之事,这等咄咄怪事还是头一遭亲眼见着,不免瞠目结舌,半晌没能转过心念。只见楚香玉将七柱还魂香置于方枱周围,罩定了丘白那肿瘪不定的躯体,口里念念有辞,惨白的面孔不时扭曲抽搐,在寒灯微光下愈显狰狞。那怪物委鬼则在丘、彭两躯之间来回奔忙,无非极尽吸摄之事,李逍遥看了一会仍没瞧得明白,站得腿酸,突生顽念:“这当儿我来破坏一番,不知又会如何?”虽对那委鬼有几分害怕,但既已动了捣乱之心,只觉好玩之极,岂按捺得住?

对付楚香玉,李逍遥有宝剑为恃仗,武功强胜于他,从来不忌;至于那怪物,自有天师符可御。他一心为了捣上一乱,却忘了自身伤痛未愈,真动起手来绝非楚香玉之敌。当下正要画符驱妖,突然觉得背心一凉,眼光斜瞥,无意地见到脚边墙根投下两道几乎相挨的侧影,前边那个身影自是他所投映,后边那个怪影却是个一瞧便即魂儿乱蹦的骇异之形。

李逍遥顿时冒出大片冷汗,猛地转头,只见那座妖异塑像竟然悄无声息地立在背后,这等情景委已出乎意料之极。李逍遥惊得跳将起来,叫了声:“妖怪!”撞塌门板,跌入迷香氤氲的西厢房里。犹未立稳了身形,耳边“嗤、嗤”微响,但见针芒如雨星般的一闪即隐,楚香玉眼见李逍遥摔于墙角,便即哼道:“管你是人是妖,我的落雨神针一古脑儿全招呼了!”

话音刚落,一抬眼就见到那尊形貌狞恶的异像,顿时变了脸色。委鬼更大呼一声,破窗飞出,瞬间隐入暗夜。

那座异像背后晃出一人,长发乱飘,眼光炽烈,却叹了一口气:“楚二,毒针伤人可不是光明正大的路数!”随着这一声喟叹,屋中灯光一曳,乍暗还明,楚香玉面前多了一个破衫湿透的大汉,望见屋内的情景,只是皱眉摇首。

楚香玉瞪着那大汉,面有怒容,尖声道:“你既然来了,为何早不露面?却装神弄鬼,几乎坏我大事!”瞧了瞧枱子上的尸体,因见香火未灭,才稍松了口气,转面瞧向墙角,认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年正是先前屡次与他过不去的那瘸儿,不由一怔,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瘪三……”

“你在此处到底想搞什么鬼?”那大汉指着方枱上的尸体,怒道。“这人早已死了,却挖出来干什么?”

楚香玉见三枚微针嵌在李逍遥肩头,却又多喂了一簇毒针,眼看着这少年后背已似蜂窝一般插满了落雨神针,方才放心,转过脸孔,向那大汉瞪了一阵怨眼,幽幽的道:“楚大,不论我做任何事,你总有异议。这还罢了,今儿居然跑来跟我说什么‘光明正大’。若果真以为你是个这样的人,请你对着丘白的尸体再说一次!”

那大汉怒道:“说什么?”楚香玉瞪定了他那粗涨的脸膛,从牙龈里迸言道:“便是‘光明正大’四字。”那大汉目光不由自主的转向那具死得难看的尸体,脸色竟然微微一变,顿得一顿,不觉脚步后退数尺,嘎然道:“那天若不是你,不会……不会变成这样。”

他后退时,脚跟踩着一只手。李逍遥咧嘴忍痛,仍装昏迷,心下却奇怪得很:“变成这样是哪样?”

楚香玉冷笑道:“我不过是想帮你一把,却当做搅局了不成?那天若是没我在旁,你未必能活得成!”李逍遥心下暗惑:“那天是哪天?”只听那大汉怒声道:“若是我楚狂生技不如人,便是战死也不要你来帮忙!”李逍遥已然想到:“原来外边那尊塑像是被楚大先生悄悄搬动了的,却吓我一跳。石像虽说不轻,可他原本耍惯了青铜重剑,内力又极强劲,果是端得起来。唉,也只有他这样儿的高手才玩得这等神出鬼没!”但有一节不解:“楚狂生既然潜了进来,搬那尊像干什么?”

“打死不离亲兄弟,”楚香玉幽幽的叹道。“我可不像你这么铁心肠,妈临死前要你好生照顾我跟惜刀两人,你却只顾躲进深山炼剑,却留我在外边受人欺!”

楚狂生怒道:“你在侠客山庄不是过得好好的麽?只有你欺负别人,谁又欺负你了?”指着枱子上的腐尸,强忍恶心之感,皱眉说道:“此人在江湖中也算并非罪不容诛,死了也就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楚香玉幽幽的道:“你是怕我弄醒了他,来日找你报仇麽?”楚狂生果然变色,旋即又觉难以置信,哼一声道:“总之我说不过你这张妇人之嘴!”转身欲行,李逍遥正要从他脚底抽手,哪料他又驻足不动。

楚香玉吃的一声低笑,瞥着那乱发飘动的背影,问道:“大哥,雨夜的跑来这里找我,就只是为了吵几句麽?”楚狂生那只穿着草鞋的大脚稍提又踩,直跺得李逍遥咧嘴不已,几欲痛呼。幸好仍能强忍下来,否则一旦被楚狂生发现,难免大是麻烦。楚狂生并没留意,只瞪着那座异像,眼露厌恶之色,随即目光移转,朝楚香玉冷冷的说道:“此是阴疠神庙,休再沉迷忘返,免得后悔莫及!”

李逍遥大眼一阵溜转,心想:“有什么名堂?”楚香玉却似漫不在乎的瞟了瞟那座形貌狰狞的神像,笑道:“邪神有什么可怕的,何况那只不过是一尊石像。”楚狂生哼了一声,脸色难看,却没再多瞧楚香玉一眼,摆了摆手道:“好自为之罢!”李逍遥看出他便要离去,心中暗喜:“走吧你,有你在这儿,没我玩的份儿。”他之所以就势倒地不动,便是因为忌惮楚大先生。

楚狂生原本便要跃出窗外,突然低眼说道:“原来湛卢宝剑还在这小子手里。也算不虚一行了!”李逍遥还没反应过来,湛卢剑飕一声摄入楚狂生手中。他一怔之下,心中懊悔无已:“我干嘛不先把宝剑收藏进乾坤袋里?”

楚香玉盯着湛卢宝剑,说道:“大哥,这剑你不该要。”楚狂生弹铗长啸,眼光更见炽烈,说道:“宝剑赠烈士。有什么不能要的?”声动屋宇,荡响不息,楚香玉幽幽的语声却仍然钻进耳里:“这是侠王送与我师父林天南的礼物,日前在丘白手中失落。合该由我带回侠客山庄,亲手交給林天南,方显得手段。”

楚狂生冷哼道:“好好一把宝剑,怎能拱手交你去做人情?”便要离去,蓦地只觉眼前一花,却是楚香玉晃身拦在窗前,袖底探手,闪电般的按在楚狂生握剑的那只手上。楚狂生变色道:“我是你亲大哥,怎敢无礼?”楚香玉另一只手拈出毒针,冷冷的道:“大哥,我便是要这把宝剑。”楚狂生眼光瞧向那簇在灯下幽幽闪芒的毒针,不由怒道:“让开!”陡地发力,便要将楚香玉震开,却哪料掌心倏有奇麻之感,定睛一瞧,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枚泛闪幽芒的毒针。

楚狂生武功远在其兄弟之上,一枚毒针原也伤他不得,只缘他并没料到自家兄弟竟会当真对他下毒手,加上“落雨神针”原本就是一门快诡难防的阴毒暗器,楚狂生稍一迟疑已然中算,猛地将楚香玉推得背撞墙上,怒道:“楚二,竟敢伤你大哥……”话声立时被楚香玉冷冷的打断:“你敢多使气力,毒性入血,发作得更快!”趁楚狂生微微迟疑得一下,袖底翻出指头,“嗤”的射出一道劲气,捺向楚狂生肩锁所在。楚狂生认得这是林家独门气剑指力,原本不懼,但要回掌拦击之时,只觉眼前一阵晕眩,身形稍挫,虽也避过这道剑芒般的凌厉指力,蓦觉手腕一麻,五指松开,眼前一道袖影卷过,楚香玉旋身跃到一旁,从袖中翻出刚得手的断剑湛卢,吃吃的笑道:“大哥,得罪了!”

楚狂生怒道:“你……”便欲扑上来抢夺,楚香玉却后退数步,挺起宝剑逼得楚狂生近身不得,顺手将毒针的解药抛过去,笑道:“别说我不讲兄弟之情。”笑声未消,楚狂生突然瞪他背后,叫一声道:“小心!”楚香玉方道:“你想哄我转头麽?”蓦地只觉手上一空,湛卢已易入后边墙影下伸出的一只手里。

楚香玉已是数次栽在“飞龙探云手”之下,一见便知端的,不由变色道:“这瘪三……”李逍遥懒洋洋的话声从墙影下传将出来:“你妈才是瘪三!”楚香玉又惊又怒,尖声问道:“你明明中了我的落雨神针,怎会没事儿一般?”李逍遥从墙影中蹦将出来,撩衣炫示,好教二楚看清他外衣里穿的天蚕宝衣,笑道:“刚才一直不好意思打断你们哥倆上演人伦大悲剧,不过这会儿应该我出场了。”

楚香玉哪等他把话说完便欲扬手发针,蓦地只觉小臂一阵异样,定睛瞧时,顿时变了脸色,先前他射到李逍遥身上的几簇毒针不知如何竟插在他自己手上。但他终是心念转动得快,旋即猜到必是李逍遥又使出那门神幻莫测的手法,却射了他个冷不防。楚香玉惊怒之余,强做镇定道:“好在我有解药……”话没说完,脸色又变得更加难看。

李逍遥抬手晃了一晃,教楚香玉看清了解药和银票皆已易主。楚香玉只气得几欲晕去,便要不顾一切地扑来抢回,哪料旁边墙壁崩塌一个大头矮洞,碎砖纷洒之间,窜入一个脓汁淋漓的怪物,抢在楚香玉之前,猛然朝李逍遥扑了过来,势若疯狂一般,只教李逍遥骇然大呼,小辫翘起,慌忙便逃。

那怪物便是先前溜出屋外的委鬼,见李逍遥手上晃出解药,顿时眼光发直,几乎凸突而出,忘乎所以地便追将上来。李逍遥一时没想到那怪物无非只想要他手里的毒针解药,只道受楚香玉驱使来加害,虽说他灵法尚存,却在冷不防间瞧清了那怪物狞恶丑陋的形状,难免不惊得魂魄乱飞,并没想到驱符御之,慌忙往前殿逃去,眼见身后怪影咆哮尾随,心中只是大惊:“哎呀,又被鬼追……”

到得前殿,正要往门外冲出,突见大殿门窗挂满蛛丝,仿佛数层大网,便连屋梁也遭蛛丝缠绕密集,离地十来尺高的半空中丝影如织,此景倏然映入眼帘,宛如陷身天罗地网。李逍遥不过只离开一会儿,前殿竟似尘封多年,望着四周款款飘摆的丝网,他不由得难以相信此非噩梦中的情景。

但当定睛之下,看出这片丝网颜色鲜艳,仿佛彩线杂罗,其间隐约可见数只大如盆钵般的斑斓花蛛倏忽出没,并非先前封住神龛的那种白蛛银丝。李逍遥转面掠目,见得燕辉煌全身已然深深裹罩在数层银丝网内,乍眼一看仿佛坐于一个银色大笼子里,那些彩丝绕梁三层,蔓延至神龛之前,离燕辉煌身体不足十尺处,受白丝封堵于外,前进不得,亦无法钻隙透入,却只在银丝外围另结一层奇彩纷呈的艳网,形成相持不下之势。

李逍遥暗暗称奇:“看来彩蛛与银蛛似是为燕辉煌耗上了,不过彩蛛显然到得迟了些,虽封住大殿四下出口,看似势大,却是无法攻破白蛛先结成的网笼,沾不着燕辉煌半片衣衫……但这究是何故?”未暇细想,身后传来奔突骤近之声,只是一霎时间,委鬼也追到前殿,势在不容李逍遥多喘口气。

李逍遥不知那些彩丝有无毒性,怎敢贸然闯过去?只一迟疑,委鬼一支浆汁淋漓的爪子便伸到了他肩头,没等按实,李逍遥翻手划出天师符咒,以家传飞龙探云手法画符,心中并无必成把握,危急关头也只有一试方知使不使得。

他的手刚只划动,却见那怪物忙不迭地缩回爪子,嘤嘤低啼,眼光可怜。李逍遥原本对这丑恶之物心存忌怕,待见这怪物居然露出畏缩之态,显得惶恐卑怯,他不禁一怔,难免奇怪:“莫非这怪物害怕我?”本是要用天师符法御之,但想这怪物似无害人之意,李逍遥抬起的手指不由放下来,定睛回瞪,看出这怪物眼晏晏地盯住那袋落雨神针的解药,目露哀求般的神情,口中不时发出嘤嘤的低鸣,果是不像想要害他的样子。

李逍遥心中终究害怕,正想后退一些,那怪物突然颤巍巍地伸出两只手爪,却非攫取,而是求讨。此时距得甚近,李逍遥见这怪物的肚皮上黑麻麻的淤了一块,黑汁淌流不止,隐隐闻出楚香玉毒针惯有的异味,他心念一动,立时明白了委鬼何以这般:“它之所以对我狂追不舍,原来是为了我手里的这包解药,并非想要吃我。”因觉这怪物倒也可怜,更难对它苦苦哀求的目光置之不理,忍不住便要把解药丢給它,但又不禁犹豫了一下:“它若得了解药之后,不知还会不会想咬我?”

虽感险情难测,又触及这怪物惨兮兮的眼神,究是一下心软,把解药丢到它面前,同时后退一步,暗划符咒,防这怪物得了解药时突来加害。其实这当儿他对天师符究竟能不能发得出来也全无把握,眼盯着这怪物的迟拙举动,心里着实捏一把汗。

只见委鬼忙不迭地拾起解药,张口便往嘴里塞入,突然间柱影下窜出一个长发飞飘的影子,掌影翻舞,快狠之极的撞将上来。李逍遥从身形上刚认出那是楚香玉来袭,随着一声怪叫,那怪物中掌掼出大门之外,将那面彩丝网撞得七零八落,生生撕破一个大口子。

楚香玉夺得半包解药,一边忙着往嘴里塞进,一边往蛛网撕破之处奔将出去。李逍遥心想:“得捉住他,帮丁大哥打听他娘子的下落要紧。”不顾自身有伤,也从丝网破处一跃而过,犹未落地,四下里怪声倏近,竟有四只彩花斑斓的大蜘蛛窜来挡道。

李逍遥不禁“哇”了一声,心道:“没想到要打这么大的蜘蛛哦。”虽说这番恶斗来得匆忙,手底下并不含糊,棹出断剑湛卢,犹未忘记神门穴有碍,无法使出内力,好在湛卢锋利之极,又新学成慕容家落英神剑法,记得小桃说过她家这几招快剑招数无须内力驱动便能使成,其间诀窍全仗招数变化神速,李逍遥早已习得家传快手之法,自是难他不住,手腕抖动四下,剑光幻做一线飞虹,宛如惊电夭闪,四只大彩蛛刚逼到身旁便已应声断成八段。每只彩蛛均被剑光从躯体正中截而为二,虽是仓促出剑,居然无一偏差。

李逍遥没想到一剑之威竟可若斯,心中登时又惊又喜:“‘一字追风剑’果然好使,而且无耗几分真气,嘿嘿……神门穴没事儿!”他学得这两招剑法并无多时,临险而用,能显出这等效果,除了慕容剑法确属神奇的缘故之外,也更加验证了他学剑实有人所不及的超凡天赋。

但高兴劲儿犹没过去,突转惊呼不迭。原来那四只彩蛛竟尔残躯重合,浑然无痕,端似从未中剑一般。李逍遥傻了眼:“合着刚才我白砍了四剑不成?”心中实难相信世间竟有此事,可是四蛛又活生生地围在他身旁,喷射大片彩丝,岂是幻觉?

李逍遥瞥眼瞧见委鬼彩丝缠身,在门外剧颤瘫趴,叫声惨厉异常,身上犹似烧焦一般冒出恶臭烟气。他晓得此是中了奇毒之象,猛吃一惊:“毒丝!”既知端的,怎能让那些绵绵不断的喷撒而来的彩丝沾到身旁,待要施展风魔身法急避已迟,慕容家的快剑之术也封堵不住乱撒过来的大片毒丝,李逍遥平时虽显得浑浑噩噩,看似少有心机,临危遇险关头却比谁都机灵,一念飞转而出,想也不想,剑转绵迷,瞬间织就无边剑网,这一招正是修剑痴所传的“痴心情长剑法”,待得使成才想起:“对了,原来这一路剑法也是无须多耗内力便足御敌。”

剑光如梭,穿引游丝,尽摧于身外,犹如尘之不沾。李逍遥虽是天生的习剑料子,但这路“痴心情长剑”实是极难尽悟的绝妙剑法,他又未能多加研练,一时间也没等当真舞得天衣无缝,虽然漏洞百出,所幸他身上尚传一件天蚕宝衣,纵有游丝漏入剑网之隙,受天蚕衣所阻,自也伤他不到。

这时他原本便可挥剑劈斩毒蛛,但想这几只毒蛛显是身有魔力,纵然中剑也杀不死。剑光连转数圈,突然发出天师符,当湛卢再次挥断毒蛛躯体之时,灵力催符,金光幻化,眼前只一炫,毒蛛尽皆消失。

李逍遥这一次发出天师符后,暗感神门穴隐隐作痛,情知剧斗之下难免消耗一些气力,为免内患复发,连忙放松了心神,掠目一扫,那几只毒蛛当已荡尽无存,剑身之上却沾有一些圆碎之物,回刃看时,认得是蜘蛛卵,刮将下来,以符纸包起,收进乾坤袋里,留做他用。

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二)

转眸之时,见那怪物伏地呻吟的惨状,身上乱淌毒汁,似将毒毙。李逍遥心中不忍,可是别无办法,正要转头不瞧,那怪物因痛苦不堪,竟爬到他脚下,身子颤做一团,嘤嘤哀鸣。李逍遥看出这是在向他求救,不由得心软了,搔了搔头发,试烧一张净衣符,眼见无效,那怪物显得更为苦楚。李逍遥叹道:“不是不想帮忙,毒丝我搞不定呀……”话没说完,突然灵念一动,想起曾看过夏枯草之方,记得百草经上载有鬼哭藤入药的功效,其中便似提过可解毒丝。“有了,不过我也不晓得行不行,且拿你这怪物来做个医学实验,就当帮你改邪从良。”

搜出那几根沾有油污的枯藤,教委鬼塞进嘴里嚼烂后自行敷遍全身,也不知有没效果,但眼下惟此一方,若仍不灵,他便真没辙了。那怪物依他所示之法,正自照做,突听得数声掠风微响,李逍遥耳朵竖起,顿知有飞针密如雨点般的从竹丛里射来。

“我正愁没处找你呢,居然还敢跑回来偷袭?”李逍遥怒叫一声,身影便在针雨射落之际倏然消失,竹丛拨晃,露出楚香玉那张左顾右瞧的刀子脸,眼见针雨落空,那怪物委鬼滚入草丛里,不知钻去了哪里。楚香玉顿时满脸写遍了问号:“那瘪三呢?”一个小辫飞扬的影子蓦然从竹梢倒坠下来,楚香玉犹未生出反应,喉前寒意逼髓,李逍遥翻转身子,反手将断剑湛卢指住了楚香玉的咽喉。

这一霎眼间,李逍遥攀竹高荡梢头,避过那阵急骤飞射的针雨之后,倏然倒翻下地,旋身未定,剑锋先已逼至楚香玉喉前,身形剑法之快速流畅,端是一气呵成,教人无隙可乘。乍然使成这般妙着,便连他自己也不免微感得意,脑中想象着楚香玉此刻必是满脸惊愕之情,便调侃般的说了一句:“马失前蹄了吧,临风公子?”

待说完这一句,方才转头,但见楚香玉面有冷笑之色,身后木叶攢晃骤急,李逍遥见他不像吃惊的样子,难免出乎意料。突然间竹丛间黑影飞窜,劲风扑簌簌穿响掠耳,四下里竟有许多道刀光激闪,灿然夺目,李逍遥犹未看清究是怎么回事,几道刀光已然夹头劈近。

“哇,有埋伏?”虽说这番突袭来得迅猛无比,李逍遥总算屡遇险境,已然历练得反应奇快,正要将湛卢磕断两翼来袭的兵刃,不料眼前发丝飞掠,楚香玉急摆头颈,唰一声甩发扫击,顿时在李逍遥脸颊上留下一排火辣辣的血痕,打得他一时晕头转向,倏地只觉握剑的那只手臂一痛一紧,竟被长发缠腕绕臂,缚得他急难挥剑。

李逍遥刚“哇”了一声,突觉眼前刀光晃闪,耀目难睁,只得闭上双眼,掉转剑头,倒抄剑柄,撩断缠臂的发丝。这时前胸后背连挨数刀,幸有天蚕丝衣护身,锋刃无伤,但那一刀刀狠劈力道十足,也教他好生禁受不住,中刀之处连骨头都似要震断般的痛入髓里。若在往日身无内患之时,仗有一身沛然盈浑的阿修罗神功,挨这区区几刀只当挠痒而已。眼下却无法以内力自护身躯,只痛得眼前发黑,踣倒于地,四下里黑影幢幢,围满了戴斗笠、披蓑衣的一大群刀手。

李逍遥抬起眼皮,触及那一双双在黑夜中闪烁凶光的眼瞳,心中竟尔一阵发怵,仿佛被一群饿狼团团围住,而这般情景那天在丘白尸身之旁便曾遭遇一次,然而此时围在他四周的狼瞳决计多出那天不知好几倍!

“拷!”李逍遥一见此景,顿知来者不善,只消手脚迟缓得片刻便要没命。他哪有时间多想,正要挥剑給这干满眼杀机的人来个故技重施,却忘记了此刻他焉能使出多少内力?猛挥一剑,牵动胸伤,只觉眼睛发黑,身子虚软难支,竟又跌倒在地。但这一剑仍是颇具威力,更仗着湛卢锐不可当,只听得几声乒乒磕响,逼近身旁的数口钢刀同时折刃,旋即只听得几声痛呼,冲在最前边的四五条使刀汉子倒纵避开,落地时才见到各自少了一条胳臂。

李逍遥只道这一剑能将群敌驱开,却哪料威力大减,怎及往日那般凌厉无匹,他心中暗惊:“似此要砍多少下才能扫尽这许多敌人?”其实只那一下子便已令他苦不堪言,手臂犹如灌铅似的,便想再次抬起宝剑也力不从心。

那群戴笠披蓑的刀手乍然被李逍遥刚才那一剑吓了一跳,一时没敢欺近。楚香玉后退数步,沉脸喝道:“杀了他,把湛卢剑給我拿回来!”那干刀手沉默片刻,谁也没有做声。李逍遥扫眼掠见每一双眼光均是悍狠异常,并无半点畏缩之意,稍一定神,暗觉这些人的行事不像林天南门下,虽也并非一等一的身手,但皆是一身凶狠之气,刀法刁顽猛恶,进退同步,配合之紧密竟似平日训练有素一般,若是单枪匹马并不可懼,然而这数十人同时发起猛攻,即便是一流好手谅也凶多吉少。李逍遥心中倒有自知之明,暗忖而怵:“比起一流高手,我似乎还差了一大截呢,更不妙的是,我这个差一大截才算高手的人眼下内患严重,虽有以少击多的豪气,却没有提剑砍人的力气。”

楚香玉原本恨不得亲手取李逍遥性命,却惦记着身中自家毒针,刚服下解药料难与人动手,只好沉脸扫视那干使刀汉子,说道:“这瘸子显是被林家丫头的一阳指所伤,不过只剩下几口气了,还不快乱刀砍死他?”李逍遥心下吃惊:“连这都被他看出来了?”便想施展轻功窜出重围,却急提不上真气,只紧张得连心脏都快蹦出来,但见那群刀手仍然蓄势不动,虽不撤围,也没进逼,却不明何以如此。

楚香玉也已看出不对劲之处,变色道:“怎么还不动手?”李逍遥见得此般情形,心中也自惊疑不定:“对呀,怎么回事?”眼光随着人影攢动之处瞥去,见得北边的一片黑压压人丛让出一条道,有个身形高瘦的蒙面人走了进来,手握一口没有离鞘的刀。这个人甫一现身,竟似连空气也霎然停止了飘动。

然而他遮蔽于笠檐下的双眼仿佛没瞧见李逍遥的存在,两道犀利之极的目光却从李逍遥头上射了过去,盯着那间破庙的大门,似乎那里边才有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李逍遥正觉迷惑不解,但见楚香玉望着那个蒙面人,眼光里似露惊诧之色,仿佛连他也没料到此人居然会在眼前出现。便在这阵奇怪的沉寂中,忽然有人语声阴冷地说道:“楚二,休要假公济私。我等此行不是为满足你的私欲而来,真正要对付的人在那间小庙里边。”随着话声,一张长满短须的丑陋黑脸从楚香玉身后转将出来,此人颧骨突兀,半边面额包裹粗布,显得鼻青脸肿,一对小圆眼闪烁着马蹄钉般的幽光,李逍遥一瞧之下却是认得:“不就是那探马赤头目完颜黑骨吗?”心中顿时满怀疑窦:“他跑来这儿做甚?”

楚香玉似未会过意来,眼光疑惑地望着完颜黑骨,问道:“要对付什么人?”完颜黑骨脸色阴沉,犹未回答,只觉眼前袂影倏晃,先前还在一干刀客包围中的那大眼少年不知如何闪出了人丛之外,连滚带爬地溜得飞快,虽显得慌张狼狈,这般神奇莫测的身法仍是不免教人吃惊。

那干刀客纷纷愕然寻视,李逍遥一口气奔到庙门之前,身影竟比数十双移射而来的目光还快。驻足未定,先即棹剑横指,眼光迎着那一大群幢幢逼近的人影,说道:“凭你们这些鱼腩,想对付谁呀?”刚才他在刀丛之中试着连连提气,总算运气不至于一糟到底,竟然提起一股真气,展开身形窜将出来。以他轻功的本领,这干刀客纵然全是难缠的脚色,当他使成了风魔身法之时,却也拦他不下。甚至连拦阻之念也没生出就給他窜身而离。

其中显然最为了得的那个蒙面人一身锐气,目光厉害,颇令李逍遥暗怀忌惮之意,但这人自从现身伊始并不瞧李逍遥哪怕一眼,只是面朝庙门,神情绷得紧若弓弦,刀未出鞘,整个人却像已然出鞘的利刃。李逍遥腾身窜走之际,心里只担心此人会不会将他截下,难免捏一把汗,但意外的是,直到他窜到庙门口,那身材高瘦的蒙面人仍是一动不动,便连眼光也不曾稍有变化,仿佛从头到尾就没看见此间有李逍遥这个人。

李逍遥虽在伤痛之中,脑筋仍然机灵不减,虽不明白那完颜黑骨何以在此间出现,但从他们神情语气里猜想:“这帮人肯定不是为了对付我而来的,这儿面子最大的恐怕除了燕辉煌没别个。只是我真的很难明白,他们如何晓得燕辉煌藏在小庙里?其间究竟有何过节?还有那个完颜黑骨怎会不带元军同来,却跟楚香玉混到一起,到底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就算我问他们也不会老实告白,所以我不必问他们也不必答,要打燕前辈的主意?可以。不过先得问我答不答应!”

“我们没有必要问你,”完颜黑骨两片尿泡般的眼皮一抬,裂嘴笑了笑,满脸横肉微微抽动,望着李逍遥一夫当关般的身影,说道。“这边至少有五六十口刀,而你只有一支残缺的剑和一条残废的腿,谁都看出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我是你,一定会趁着还有命的时候赶快滚开。”

“所以你不是我,”李逍遥背倚门框,稍减腿软之感,扫目所见,尽是雪花花亮闪闪的刀锋,叹了口气,情知一旦动手他便立刻没命,却仍硬着头皮说道。“反正我生下来,这条命就算是捡来的。既不想做官也不奢望发财,没你们那么多连算盘也算不来的满肚子计较。不过规矩倒有一条,管你是谁,想欺负人的话就得先把我欺负了。想两头都吃?没门哪你!”

楚香玉不由奇怪的望向完颜黑骨,问道:“为何跟这瘪三浪费口舌?不如先把他结果了,省得恁般罗唣……”完颜黑骨眼光一厉,把楚香玉的话尾瞪没了,冷哼一声,移目觑定李逍遥那颤巍巍的身影,说道:“这位兄弟小虽小,可却是傲雷兄妹的座上宾。完颜黑骨算得什么,怎敢得罪?”李逍遥嘻嘻一笑:“客气,客气。有空代我向伯母问好喔。”

楚香玉哪里晓得李逍遥与傲家的瓜葛,在他眼里这少年不过只是一个乡下顽儿,闻得完颜黑骨之言,心中不由大是惊讶,一时妒火中烧,待见李逍遥露出一副不置可否、嘻嘻哈哈之态,哪有半点傲家宾朋的风气,难免又觉不信,哼了一声,说道:“世上招摇撞骗之事多得很,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说不定是冒充的……”完颜黑骨听出李逍遥话中问候他母亲之意,心下暗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嘿然道:“总之,还请小兄弟給个方便,省得伤了彼此之间的和气。里边那个人与你应该没有干系吧,何必为了一个陌生人这般来劲呢?奉劝小兄弟一句,常言说得好:自扫门前雪,休理他人瓦上霜。”

李逍遥暗思:“这黑脸狼跑来这里吱吱歪歪,难道是傲雷为报燕前辈大闹帅营之仇,派他来做个先锋?放着眼下这几十人在此,我便毫无办法。若果真还有傲家千军万马随后到来,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他燕辉煌的驾。”念及燕辉煌总算于他有救命之恩,不忍危难相弃。但要就这么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舍掉性命,心里委实觉得怎么算都不合算,只盼多拖得一阵,最好是捱过三个时辰,等燕辉煌醒来自己解决。可是不知还剩多少时候才算捱足时辰,回眸往殿里一瞅,神龛依然蛛丝密围,隐约可见燕辉煌身影萎缩,非但毫无苏醒迹象,反而变得更似一具枯尸。这等情状直教李逍遥骇然之余,更是满心惶惶不安:“莫非他是逛我替他守灵?哎呀,若他万一真的活不转来,守灵也还罢了,可别变成陪葬……”

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要撑下去,转念又想:“我又何必伤脑筋?就算真的要为那老鸟熬够三个时辰,能不能捱得过去,并不取决于我,而是要看眼前这帮杀气汹汹的人答不答应。你说他们干不干哪?”

完颜黑骨在这干人当中最大的分别在于,他的那双小眼不像狼瞳,而是狡狐一般,竟似能先瞧出李逍遥所虑何事,说道:“小兄弟,我知道你想拖延时辰,好让那人醒转之后反过来把我们干掉。办法不是没有,比如你以言语挤我们答应跟你来个单对单的比试,甚至来个三战两胜定输赢,这叫缓兵之计,原也并非使不得。”李逍遥正想此法,不料先被说穿,不由苦笑道:“那得问你们干不干哪?”完颜黑骨反问:“你说呢?”

李逍遥想也不想就说道:“那还用问?都被你识穿了,肯定没戏。看你们也全都好像长着脑子的,应该不会蠢到自个儿找死。”楚香玉阴冷冷的一笑,与完颜黑骨对视一眼,看到他们这般神情,李逍遥心中唯有暗叹:“武林中人都奸成这般,那还不是没得玩了?”却没料到对面人丛中射出一道刀芒,唰唰几下,往他身旁的墙上划了几字,快得令人眼花缭乱,籍借几名刀客手举的火把光亮,只见墙上写道:“一局定乾坤,看是谁找死!”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转头瞥见那蒙面人目光如炬的瞪过来,一只手抄着火把,另一只手松开旁边刀客握刀的手,那刀客似是没反应过来,待愣神一下才知刚才旁边有人抓着他的手,用他的刀尖在墙上留了那行字。

李逍遥迎视那蒙面人的锐利目光,手指自己鼻子,问道:“是在跟我说话吗?怎么不用嘴说,偏要留字这么费神……”虽说刚才所巧用的激将法意外得计,心下却是忧多喜少,暗觉没谱:“其实蠢到自个儿找死的人应该是我。”完颜黑骨皱眉道:“时不我予,何必徒生枝节?”

那蒙面人并不做声,仿佛没有听到旁人在说什么,就算听到也不值得回答,但他眼光中的刀气却在不知不觉间更浓了。

李逍遥避开他越发凌厉的目光,瞥着完颜黑骨,心道:“这黑狗子嘴上说得好听,其实心里比谁都想乱刀做掉我,好教手下人一古脑儿冲进来斩杀燕老鸟。是以不耐烦有人跳出来跟我比划,生怕被我拖延时间。当然时间我是一定要拖延哋!”

楚香玉却望向那蒙面人,仿佛胸有成竹一般含笑说道:“我倒觉得一刀连断三十六颗头的青鉬刀抹掉一个挡门的瘪三脑袋,无须多少时候。”李逍遥心中一凛,不禁望向那蒙面人插在面前的刀,完颜黑骨哪里晓得李逍遥心头便如撞大鼓一般,他并非武学好手,怎知其中分别如何微妙,担心殿内那人随时醒转,仍是不放心的问了一句:“哪得花多少时候?”

楚香玉眨了眨眼,笑晏晏的反问:“一眨眼的工夫有多快?”

李逍遥不觉眨了眨眼,旋即瞥向插在那蒙面人脚边的刀,突然问了一句:“一眨眼的刀法能有多快?”这才是要害所在。那完颜黑骨犹瞪一双将信将疑的小眼,旁边的人全都瞬间肃然,风中也浑然充满了无言的肃杀之气。

楚香玉似已看到李逍遥横尸地下,不禁满脸惬意地掏帕拭腮,飞着媚眼说道:“马上就知道了。”

话声刚落,那蒙面人左手棹着火把倏地朝李逍遥头顶上方作势飞掷,李逍遥方欲叫一声:“让我先出手可以吗?”蓦地只觉眼前炫了一下,待火光唰的从面前晃开之际,突见原本插于地上的那把刀只留下一口空鞘。他心中格登一跳:“哇,他出刀好快!”

所幸他在这火光燎面的一霎间并没眨眼,是以仍是看到了旁人绝难看清的那一刹那。也就是青鉬刀出鞘的一刹那。

一刹那的工夫有多快?

昔日一品江山的名妓一品香说,“一刹那”就是幻剑联盟三十六路盟主头颅落地的瞬间。

青钼刀的主人在一品居的风评榜无名,但在许多江湖人心里,它代表着一个瞬间决定生死的恶梦。而在李逍遥眼里,青钼刀出鞘的一刹那所含寓的不仅是死亡或生机,而是能否留住燕辉煌预设的三个时辰,这其中甚至还寄托了他自己能否盼得到与灵儿重聚的一线希望。而这一线希望随着那道刀光的瞬间劈落,仿佛一根将断的游丝。

这一刹那也使他明白不论自己是否有伤在身,决计无法做到用最快的剑招去截击那一线稍瞬即逝的寒光。

然而一刹那却是风魔身法仍然足以游刃有余的间隙。

魔神玄衣的“极速”之术,足以使一刹那变成瞬间的永恒。李逍遥眼下所学不足“极速”之万一,却仍足以留住无穷个刹那间。尤其在生死关头,嵌入他体内的“婪云石”自然而然地便帮他激发一股宛然已近于极速的力量。一刹那间的快刀他接不住,但却绝对避得开,便连自己也想不到这股“绝对”的力量从何而来。

庙外众人只道青鉬刀一出鞘,这个挡门的小瘸子立时便会人头落地,却见那蒙面人闪身退回原地,便似从没动弹一般,刀还鞘中,仍插在地上。楚香玉、完颜黑骨投眼望向庙门,李逍遥却似平地消失般的没了踪影,地下却也不留半点血迹。

这等情形委实甚奇,楚香玉不由望向蒙面人,心中充满了疑问。完颜黑骨心想时不我待,把手一挥,七八名刀手仿佛得了默契似的展开身形,抄刀掩向庙门。突然间竹稍扑簌一晃,屋瓦笃的闷响,随即似是有物急滚而落。那干刀手抢到门口,闻声不由乱望,哪里等他们瞧清,李逍遥倏地从天而降,翻到这几名刀手身后,手棹木剑横扫竖拍,迅若闪电,正是小桃所授“十字电光剑”的快招。

此时他自是难以运动真气,幸而小桃教他的这两招快剑无须内力驱动,纯以招数取胜。若他手拿的是湛卢而不是木剑,这一招使将出来必已让那几名刀手血溅数尺。李逍遥不愿杀伤人命,仅以木剑扫打,出招之际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纳闷一下,这般突然迟疑竟与小桃当时无异。

那七名刀手原已快要冲入庙里,却哪料李逍遥从头顶上翻落到背后,木剑闪击,连剑路也未暇辨清,每人便各挨一记痛击,全斩在头颈部位,怎吃得消?李逍遥换用木剑,便是不欲伤人性命,但这一招取位刁钻,下手快狠之极,饶是他宅心仁厚,却也不曾想这招使成,竟打得那伙刀手滚地惨呼,痛苦万状。有几人更似折了颈骨,连头也反扭了。

完颜黑骨变色道:“怎么还没摆平?”这句话是向蒙面人问的,李逍遥却接口道:“哦,摆平了。”提着木剑跳到庙门台阶之上,仍是一夫当关的架势,只是刚才连番扑腾,难免多耗气力,伤患又教他一阵痛苦难捱,脸孔皱起,蹙眉硬忍,这般神情不免减少了几分“一夫当关”的气势。

突然间刀光急闪,墙上又已划出三个连笔快字:“好轻功。”李逍遥不由望向那蒙面人,晓得这是夸赞他的轻功卓绝,竟能在刹那间逃过青钼一击。但见那蒙面人眼中也不无嘲讽之意,似觉李逍遥没别的本领,只凭一身逃命的功夫便在这里现丑。李逍遥装作没看出来,眨了眨眼,说道:“不是说‘一局定乾坤’吗?我没事儿你也没输招,这可怎么算哪?”其实这要说起来,刚才那一局应是李逍遥得了理。那蒙面人本有一剑杀了他之意,自忖剑术高绝,并无与李逍遥这般无名小辈争胜之心,但却没想到竟让李逍遥死里逃生,正因为比较的不是武功高下,而是一局决李逍遥的生死,谁赢谁输无疑已由天判。

楚香玉明知此节,却仍冷笑道:“你这瘪三如何是人家的对手,既打不赢,那便是你没棋了。”李逍遥料有此说,倒不意外,只笑了笑道:“刚才没说好,若是我赢了,那你们有何话说?”楚香玉把脸一沉,说道:“你赢不了!若要再来一局,你这瘪三连命也要一并输掉。”话虽这般说,那蒙面人自忖身份,刚才既没能一刀结果了李逍遥,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再来比过?

李逍遥对那蒙面人着实忌惮,情知如若重打一次,绝无先前那般好运。待见那蒙面人无意出手,不由得松了口气,木剑指着楚、完二人,笑道:“人家不打了,你们两个鱼腩要上场挨扁吗?”楚香玉自知有伤未愈,交不得手,阴着脸瞧向完颜黑骨,心下冷笑道:“摘掉了官帽你就狗屁也不是。”

完颜黑骨脸皮既老,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小眼转动,闪出狡赖之色,把手一挥,沉声说道:“什么年代了,谁耐烦讲什么江湖规矩?”楚香玉会意的笑道:“也倒是,规矩虽然总是强者来定,可也不免会給弱者占了便宜。”李逍遥听出这两人语气不善,眨眼问了一句:“你们商量的结果是什么?”

结果是雪片般的乱刀溅然而至。

李逍遥若非先有提防,便有几十颗头也躲不过去。那干刀手得了完颜黑骨以眼色传令,忽喇一声蜂拥而来,分别从门、窗、屋顶各处挥刀撞入庙内。这时李逍遥已缩回门里,拿木剑乱扫,先撞进大门的几人倒跌而出。但这一下他却不慎损及原已受创的经脉,只痛得身子颤抖,视线模糊,无法再出剑阻挡源源不断的四处涌入破殿的一干刀客。

方只迷糊了一下,瞬间已陷入乱刀围攻的垓心。总算他仍能勉强施展风魔身法,左闪右突,在人丛中倏忽出没,尚能周旋得片刻。每见刀光逼近身畔,便使出“痴心情长剑”中的巧拨牵引招数,在刀丛中苦苦支撑。但见欺入殿内的人影越来越多,纷至沓来的刀光骤然急密,渐渐的连腾挪转寰的余地也难以觅得,他心下不禁一悲:“连快剑也无力使成了,难道我今日真要在这儿玩完啦?”

虽感绝望,却并不放弃哪怕一线挣扎求存的机会。先前他退入殿内,便有意地朝彩蛛毒丝密布之处巧移身形,那群刀手不明虚实,被他引入毒丝罗织所在,只道是寻常蛛网,待得沾身才觉不妙,却已后悔莫及。一时只听惨呼惊叫之声此起彼落,不绝于耳,那伙从窗户和屋顶窜进来的刀手本想抄捷径,哪料这样的捷径却是通向地狱。

这一幕虽在李逍遥料想之中,却想不到彩丝沾身的情景竟会如此惨酷,眼前倒下了二三十人,翻滚号嚎片刻竟然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中毒者居然个个形貌变得骇异丑恶,不堪卒睹。李逍遥不免暗吃一惊:“怎这般毒法?哎咦,幸好我没被蛛丝沾着……”不过少顷,那些中毒的刀客已没了声息,殿内弥漫着一股异样的花香。

李逍遥闻到这般气息,脑子不觉微有晕眩之感,勉强抬起拳头,用力自捶脑袋,驱走一股突然间昏昏欲盹的奇异睡意,掠眼只见两名并未中毒的刀客冲到神龛之前,寻着燕辉煌的身影,提刀便砍。李逍遥惊想:“眼下燕辉煌哪有自护之力?”提剑欲来解救,只迈两步,瞥见身后投落一影,心头格登的跳了一下,未及转身,倏地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后腰仿佛被一根沉甸甸的大棒打了一记,仆倒在地,一时只觉腰脊失去了知觉。

他倒地时掠目一瞧,原来那蒙面人不知何时已站在殿中,青钼刀瞬即回鞘。

李逍遥咧开嘴巴,迷迷糊糊的想到:“哦,他从后边給了我一刀。”那蒙面人只道这一刀已然结果了李逍遥,并不多瞧,却望向神龛所在。却没发觉李逍遥反手摸了摸腰后,并没流血,他知道幸有天蚕丝衣穿在身上,想起那一刀之险,伸了伸舌头,心道:“真走运,他没砍我的头。”忽听得两声惨呼,瞥眼只见神龛前那两名刀客仰倒于地,瞬间形容僵朽,面如雪石一般,居然全都离奇地没命了。

欺入殿内的一干刀客俱皆怔住,只道燕辉煌出手,无不惊得面无人色。完颜黑骨更是几乎要独自溜出门外,那蒙面人却毫无半点神情变化,两道刀芒般的目光只盯着神龛里的人影,但见那影子并无半点动静,死气沉沉,不像活着的人。李逍遥乍以为燕辉煌醒过来了,待见得那两具尸体上窜出一对白蛛,悬丝闪入帘幔之内,他才豁然明白:“是这种有毒的白蛛料理了那两个拿刀去砍燕辉煌的人,想来连燕辉煌也是死在白蛛的奇毒之下。”

但见那蒙面人打个手势,旁边的刀客从身上纷纷取出一束干草叶子,点火燃着,拿在手上。李逍遥闻得气味,知是九节菖蒲,记起洪大夫曾教給他此物用处:“九节菖蒲,功效可解赤毒、尸毒、瘴毒、毒丝。”从这干刀客的举动可知,他们分明是有备而来。果然一烧起九节菖蒲,白蛛登现错乱之象。完颜黑骨看出燕辉煌并未复醒,惊魂甫定,说道:“这老賊只道养了几只雪山灵蛛便能帮他保驾护法,却忒也小瞧了他的仇家!”

李逍遥原以为那些行迹诡秘的白蛛是来为难燕辉煌的,待听到完颜黑骨之言,心中不禁一怔:“他养的?那些彩花斑斓的大毒蛛却又是帮哪一边的?可把我搞糊涂了……”正想不出头绪,但见完颜黑骨唆使那伙刀客将九节菖蒲火把伸去焚烧神龛前的白丝网,驱散燕辉煌身前的白蛛。眼看一干刀客便要于燕辉煌不利,李逍遥顾不得腰疼难耐,翻身滚到神龛之下,把木剑换成湛卢,乱扫几下,仗着此剑锋利无匹,手上虽已无甚劲道,那干刀客仍是不得不退后丈许,避开寒锋。

完颜黑骨变色道:“青钼刀两次出鞘你都没死,却又跳出来逞何英雄?”李逍遥回剑支地,勉强撑住身子,苦笑道:“没办法!阎王爷不收我,只好又回来跟你们再多玩会儿了。”说话间瞥那蒙面人一眼,见他那双空无旁物的双目中终是不免露出了惑然不解的神情。

楚香玉从门口探脸叫道:“惜刀,快杀了那瘪三,把宝剑夺回。”蒙面人浑似没听见,只是低眸凝视自己的刀,似是想不明白青钼刀今天为何屡屡失手?

完颜黑骨虽说急于除掉燕辉煌,但想:“这瘸子一再捣乱,真是杀一百遍也不解恨。可他得了傲家小郡主欢心那是明摆着的,不管怎么说,留着他总有用处。眼下倒不必急着结果了他……”干咳一声,说道:“小朋友,这时你又何必逞能呢?只要你走开,我不会让旁人伤了你。”李逍遥哪去理会此言究有几分可信,摇头道:“没办法,我便是要在这里玩上三个时辰。等过了这点儿,你想留我都留不住。”

完颜黑骨倏然变色,心下暗思:“被他捱过三个时辰,那便大势去矣!”脸孔登时拉了下来,朝左右使个眼色,说道:“如此只好得罪了。左右上去请这位贪玩的小哥儿一边歇着去罢!”此时神龛前边围了至少三四十名刀客,突然一拥而上,虽说得了吩咐在先,不至于会狠下杀手要李逍遥性命,但乱刀齐加,又岂能不伤损他手脚?

李逍遥情知无力再护得住燕辉煌周全,但要他就此撒手,岂能甘心。况且若是落到这伙人手里,处境定然大是不妙。尤其一想到楚香玉的手段,李逍遥更是有如绝崖之虎,势在一拼到底。但在数十名刀客骤然逼近之时,他突然间提不起剑来,只觉气力已竭,不由的只有苦笑。“燕前辈,便是你那亲儿子也未必便比我更够意思吧?不过我已经拼尽了,护不住你老人家……”

不觉想到灵儿,心头涌起一阵悲哀不甘之情:“老婶要我好生照顾那丫头,而且我又答应过她姥姥。难道就这样放弃了?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不!”一股力量斗然而生,提起湛卢,正要挥打出去,倏地只见一条链子枪荡入刀丛,闪电般的缠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腕,勒得身子一偏,几欲掼倒,瞥眼掠见完颜黑骨拉住链子枪另一端,扳直李逍遥的右臂,让旁边的一名使刀汉子来砍手。

李逍遥心中一惊:“手废了怎能讨生计?”急欲挣脱,为时已来不及。便在绝望关头,突听得一声低哼:“气转奇经,八脉尽畅。”两只手掌悄然附在李逍遥后背,宛如一道接一道的巨浪撞击丹田,使得气海穴骤地荡起轩然大波。

缥缈峰。

云雾缭绕的一处山峦,秘室里机关重重。滑轴缓转,轮动链落,一个悬浮于洞壁半空中的大铁笼子四四方方,宛如车厢。透过晦暗光线,但见铁栅笼内仰起一张苦思冥想的脸孔。他手拿一个做工精巧的布偶娃娃,悄立不知多久,宛若妙参造化,神游物外。

忽然间,巨链摩擦出异样声响,铁栅笼陡地剧晃不定。那人如梦乍醒,眼瞳里袂影飞掠,杀机侵凌。便在他将要越柙而出的一霎间,悬系大铁笼的几条链带同时迸断,冰光夺目,飞雹纷落,将铁笼砸入万丈深渊之下。布偶娃娃“啪”的落到洞壁一隅的凸石上,可惜它没有生命,无法说出这里曾经发生了什么惊变……

李逍遥霎间仿佛看见了云深雾缭处的那一幕,只是他说不清脑中何以会有这样的激灵冥幻。

霎然他又回到现实,小殿中宛如狂风飞卷,漩涡般的无形气圈层层回拢,将那一群刀客摄入圈中,一波又一波地跌到李逍遥身前,原本活生生的人刚沾着他的肌肤竟然形枯躯萎,颓败而倒。这般景象犹如恶梦,直教李逍遥难以置信。他却一点也不好受,迷迷糊糊的只觉许多真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仿佛面对决堤的洪流,挡也挡不住,张口欲呼无声,便要避开身子也成可望不可及之事。

这时他脑中隐然想到:“怎么突然把那些人的内力全吸到我身上来了?”眼见得那干刀客如中梦魇一般,虽然人多,却全成了任由吸摄的木偶,竟无一人还能挥刀反抗。完颜黑骨先前见势不好,撇下链子枪,早连滚带爬地溜得没影,待吸摄之势形成,其余的数十名刀客跌做一团,身背相挤,虽想逃出门去,却身不由己地被吸到了李逍遥身前,只觉内力飞泄而出,涌入那少年体内,转瞬间这干人已然奄奄一息。

那蒙面人也同遭巨涡吸摄,真气急泻,但他较诸那群刀客终是技高一筹,虽也大是惊骇,并没乱了方寸,眼看挣扎不出那道吸摄之圈,一咬牙,拔刀指入圈心,随着吸噬之势向李逍遥胸前搠去。此着极是决绝,倘若他也不免被吸附到李逍遥身上,自然是刀尖先抵,李逍遥究要死在前头。

眼见那一道犀利无比的刀光烁然而至,仿佛死神最后的流火,摄入眼瞳。李逍遥只惊得心跳也霎间停止了,便在这时,身后那两只手掌悄然撤开,他双腿早软,登时跌倒在地,只见那道迅若惊电的刀光唰的刺到神龛之前,陡遇无形之墙般的急挫去势,刀锋节节迸碎。

倏然之间,那蒙面人刀锋尽摧,手腕一沉,落入一只枯爪之下,扣脉擒拿,速如饿鹰搏兔。

李逍遥跌到一旁,只听得一声阴惻惻的冷笑从帘幔里传出,劲风骤急,唰的撕去那蒙面人脸上的黑布,露出一张粗糙不平的脸。籍借地上跳闪不定的火把光芒,隐约见得此人年纪不到三旬,眉粗鼻大,目若寒芒。李逍遥方想:“这个不知是何许人?”那人闷哼一声,脚步不由自主地滑近龛前,脸肌剧烈扭抖,衣衫猎猎作响,仿佛遭到狂风劲吹,不住的撕裂。

见得此状,李逍遥顿知端的:“此人正遭吸摄内力,却仍在运功相抗,滋味定不好受。”其实何止滋味不好受,那人身受之苦已到极难忍受的顶巅,躯体如欲榨干,内力急速流逝,转瞬便要泻尽真气而倒。从那双几欲瞪裂的眼睛足见他惊骇已极,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往身下急抓数下,唰的抄住一口钢刀,咬紧牙关,抢在内力尽丧之前猛地挥刀斩落,既快且急。李逍遥看在眼里,只道那人仍要拼死一击,心道:“青钼刀都毁了,这种寻常的家伙怎能劈得过去?”不想刀光落下,却劈断了那人自己的手臂。

血花飞溅之时,眼见那人摆脱断臂,踉跄急退,李逍遥方才明白:“壮士断腕,想必就是这般了。”只道那人便能脱身,不料神龛中枯爪飞探,奇疾无比,倏地抓在那人的面门上,帘内发出一声森森低笑:“楚惜刀,念你也算是条硬汉,老子今日不杀你……”话声未落,那人斜刀回搠,瞬间削向帘中人影。

“那么你是自寻死路!”帘中语锋一转,嗡一声颤响,钢刀只劈近垂帘之畔便即崩然刹住,那人连催劲道也无法多进半寸。李逍遥心下暗叹:“早说过这样是不行哋!”撑起身来,抢先叫道:“练一身功夫不容易,饶了他罢!”

那只枯爪正要按碎楚惜刀头颅,帘中人听得李逍遥求情,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冷哂道:“你小子恁地莫名其妙,到底帮哪边?”这却不好回答,李逍遥方只怔然,突听得哗然大响,屋顶陷落,随着大片碎瓦坠下数名蓝衫刀客,凌厉之极的攻向神龛里那个端坐之影。这几人甫一现身,杀机顿时又炽,身形刀法殊胜出先前那群披蓑刀客不知多少。李逍遥唤声:“小心!”身犹未动,只见柱影后晃出一人,乱发飘散,眼光灼烈,正是楚大先生。

李逍遥心念转动:“楚大来搅啥局?”楚狂生一言不发,迳直抢到神龛之前,趁帘中那人不备,突然拉起楚惜刀便走,身形飞快,转瞬出门而去,竟似没瞧见李逍遥站在旁边。不知帘中那人究是气力不继,还是未动杀念,竟让楚狂生从他爪底下抢着救走了人。

“乒乒乓乓”数声折响,断刀飞撒而落。眨眼间那几名生力军般杀进来的蓝衫好手只剩两人犹能站立,却哪里还敢再斗下去,失魂落魄般地转身欲逃,帘幔倏地一晃,神龛前闪落一个凛凛肃杀的人影,双手向前一抓,后发先至,按在那两名蓝衫人头上。

“吞蚀神功!”随着一声沉雷般的低喝,屋宇震动。两个蓝衫人飞奔之势嘎然而止,身躯如同皮球骤瘪,缩做一团。居中而立的那个人影竟似枯木复荣,深吸一口长气,原本摧颓萎槁的面容顿时红光焕然,生机勃勃,居然连皱纹和苍发也霎间消失了,仿佛突然减少了数十岁,雄躯一挺,振臂豪笑。便在李逍遥惊愕已极的目光中,抛掉手里两团萎尸,巍然立在他面前,目shè精光的说道:“小崽子,帮老子撑过三个时辰,你功不可没。却要我如何奖赏你?”

李逍遥耳鼓嗡鸣,良久不能定神,瞠目望着面前的中年大汉,实难相信这个神采奕奕的人便是先前那摧颓衰败的燕辉煌,不觉愣然问了一声:“你是谁呀?”

那披发大汉笑骂一声:“废话!”抬手凝看掌中白蛛,喟然道:“雪山灵蛛,是我对缥缈峰唯一的纪念。可惜那时变生倏然,我没能把那个布娃娃带出来……”唏嘘声中,眼神里不觉充溢追思之情。李逍遥却仍朝他探头探脑,奇道:“你真是燕辉煌?怎么跟整过容似的……”燕辉煌掩去目中忆昔之情,粗眉微蹙,瞧了瞧手心里的一对白得晶莹剔亮的灵蛛,不觉奇道:“原本是两对,却怎么少了两只?”正自转头寻觅,李逍遥忙引回他的目光,问道:“你真的是燕辉煌?”

其实他心里也知此人决然无疑是燕辉煌,但却实难相信世间竟有这等脱胎换骨似的奇迹,若非亲眼所见,怎能置信?心下大觉奥妙,忽想:“这要給我婶婶看见了,非把她老人家乐癫不可。少不了要缠着燕辉煌教她两手,甚至不惜以身相许也是可能的。她作梦都想越活越回去哩!”

“灵蛛有灵,另外两只总也会自己寻得到我。”燕辉煌收起灵蛛,拍了拍手,因觉李逍遥这等懵头愣脑的神情甚为有趣,便抚摸他头,仰望门外天空,朗声说道:“庄子逍遥游有云: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李逍遥望着燕辉煌的脸廓,心道:“他脑子仍然有病,是以说话不知所谓。逍遥游?不就是我那条货船麽?是了,我该赶紧甩掉这老疯子,去找灵儿以及那条船才是正经。”但要想甩掉燕辉煌,却是谈何容易?一想到此节,直教李逍遥直犯愁。

“你看那棵千古大椿树于前方……”燕辉煌手指夜空深邃之处,与李逍遥并立于庙门前,憬然道。“历尽沧桑,无枯无荣。宛如庄子所谓八千年之树……”

李逍遥极目四望,并没发现有那么大一株树,不由惑然道:“哪有啊?外边除了一些竹子,还是竹子……”燕辉煌慨叹道:“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天下武学,固然各有造诣精髓。可除了我的吞蚀神功以外,若想得窥此般境界,谅比登天犹不可及!”李逍遥没瞧出哪里有燕辉煌所说的大树,心下暗犯嘀咕自是难免:“疯话连篇。”但转念一想,又觉或是一个希望:“若他疯到不认得人时,想必也不会纠缠我。”摆了摆手,扰乱燕辉煌望椿兴叹的视线,问道:“可知我是哪个?”

燕辉煌手捋长鬓,瞪眼道:“孩儿,你已经知道为父吞蚀神功的厉害。不日我要与花不败了结恩怨,为了后继有人。为父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好用数月时间传你神功……”李逍遥只道燕辉煌记不起他是哪个,不料燕辉煌仍把他当做儿子,闻言愈忧:“唉,糟了。”虽说内心深处极是想学这门旷世难逢的奇功,可一想到需花数月之久,不由得沮然:“数月之后,灵儿估计已经被别人转手卖了几千回了。”

燕辉煌问道:“有何糟处?”李逍遥苦着脸道:“你的神功虽好,只怕我挤不出时间来学哦!”燕辉煌一怔,随即怒目而瞪,说道:“你这般推三阻四,莫非仍不想认我这个爹?先前老子把那数十人的内力吸入你体内,加上你原有的内力,若早习我这门神功,非但内患尽除,待数月之后,除了你老子之外,天下只怕没有人是你的对手。这等机缘如何能够错过?何况性命交关……”李逍遥想:“不是我不想认爹,而是我没你这号爹。真是天大笑话……”其实他亦知内患隐有加深之势,而吞蚀神功据说正是化解内患的有效法门,倘若不学这门神功,或者错过眼下这极好机会,只怕不日便要后悔。他并不想骗取燕辉煌这门神功,可这是燕辉煌自己送上来要他非学不可,就算日后找着他亲生的儿子,料想燕辉煌也怪他不得。

可是李逍遥仍是一心记挂着寻灵儿这个头等大事,无奈只好割舍良机,心道:“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总也强求不来。”摇了摇头,想起燕辉煌刚才说到“性命交关”,难免不安,忙问:“什么性命交关?”不禁暗疑:“难道我若执意不从,他会弄死我?若是要这般,那我可怎么办?”

燕辉煌斜目睥睨,冷笑道:“你试一试按住神门穴运气,看看有何不同?”李逍遥担心运气又难免要引起神门穴剧痛,不禁犹疑了一下,随即觉得燕辉煌眼光中似含狡黠的笑意,只瞪得他头皮阵阵抽紧,暗觉有些不对,连忙依法按住神门穴,尝试小运一口真气,蓦感丹田、气海两处蓄气所在竟似聚了一弘深池,一运气之下便即波荡浪诡,余震难平。他从未发现体内有此奇怪之象,不由变色道:“却是怎么了?”但觉神门穴未有先前那般痛楚之感,心下暗奇,却不明此是何故。

燕辉煌抚髯笑道:“那群河西刀客虽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脚色,可是数十人积蓄多年的功力加诸你身,那也非同小可。而你自身内力也在老子发功调和之下,与之水乳交融,聚做一处。这样的内力,放在武林中除了少数几个名门大豪之外,料已罕有匹敌。只是你还不晓得如何真正使用这身内力才不至损元自伤,单凭修为而言,与名门大家相较你仍差得天高地远。”李逍遥心中一阵惊喜,问道:“神门穴怎么不痛了?莫非内患已然痊愈……”随即试着不按神门穴,又稍运真气,顿时痛煞。

燕辉煌笑道:“尚未教你吞蚀神功,神门穴怎能没事儿?”李逍遥一试已知,但仍不解:“先前不但神门穴会痛,更感应不到体内真气聚于何处。为何这时又感应到了,还聚得跟天池一般……”燕辉煌哈哈大笑:“老子帮你吸了这么多人的内力,怎能毫无感应?这些外来真气尚不能像你自身内力那般融入经脉,只能存于丹田、气海。感应起来就更加容易了,呵呵……”李逍遥心念一动,问道:“那我用起来也就更容易些了,是吗?”燕辉煌道:“不过你先应按按腹间,瞧瞧神阙、章门两穴之间有何异样?”

李逍遥心道:“能有啥好消息?”虽不抱希冀,仍照燕辉煌所言,把手往腹间轻轻按落。只道不过又是那种隐隐刺痛之感,脑中突然轰鸣,一时眼眩身瘫,鼻血汩汩直喷,跌坐在地,前襟尽染。燕辉煌连忙帮他抚定乱息,才使他又缓缓回过劲来,鼻血渐止,却没瞧清燕辉煌用了何种手法。

这般异常情形难免不教李逍遥骇将起来,问道:“怎会有这么大反应啊?”燕辉煌叹道:“内力积蓄越深,异常反应也就越大。因为你尚未习得吞蚀神功,只有如一个杯子,怎装得下大湖大海般浩浩荡荡的广袤内力?”李逍遥心想:“原来如此。”不禁问道:“若是学了吞蚀神功呢?”燕辉煌目shè精光的道:“吞蚀天地,无边无际,无穷无尽。便连日月星辰尽收于囊中,又有何不可?”李逍遥心下虽觉果是神奇,嘴上却仍笑道:“想是吹牛不怕撑破天。”

燕辉煌沉下脸道:“你这等没出息,若不是看在你娘的份上,老子一掌毙了你,也省得留在世上教人瞧着郁闷!”李逍遥心下着恼:“占我娘便宜吗?”未及反驳,燕辉煌忽道:“左近似有武功奇高之人来了,老子尚未解决自家之事,不想与别人照面。咱爷儿倆这就走罢,寻一处幽静所在住上半年再说……”不等说完,探手便来扣拿李逍遥手腕,哪料竟尔抓空。这在燕辉煌看来,无疑从所未逢,不由一愣。

“跟你住上半年?只怕灵儿都刮了好几百胎了……”李逍遥心下一急,缩手避过燕辉煌的一抓,心念动得奇快,暗想:“按住神门关,看看这身内力能不能帮我逃掉?”猛地一脚顿地,嘭一声土尘飞扬,使出“风魔天下”奇术,飒然从燕辉煌眼帘里逸入夜幕之中。燕辉煌本要发功吸他回来,却哪料如此之快,未及抬手,便已无觅其踪,突然认出身法,变色道:“我儿如何学得玄衣老魔头的风遁妖法?”拾步急追,心头怒气愈盛,突然间头部大痛,宛然天旋地转,不由闷哼一声,抬手抱住仿佛膨胀欲裂的脑袋,眼光迷乱,朦朦胧胧只觉那个布偶娃娃溅染鲜血,跃然闪过脑海。

一只纤瘦小手拾起布偶娃娃。迷雾飘移而淡,仿佛有个长发垂地的瘦弱少女,年龄幼小,身穿雪白纱裙,抱着那血迹犹染的布偶娃娃,赤足爬上云深雾缈的险峰,久久地守候在一朵犹未盛开的奇花之旁。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起明白起来……

那少女蓦然回首,仿佛看见遥远的夜幕里有个少年拖着一条微跛的腿脚在荒山狂奔。她笑了,笑得凄迷、缥缈,伸出手去,云从指端流走。

她并不失望,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一只纤瘦小手拾起布偶娃娃。迷雾飘移而淡,恍然有个长发垂地的瘦弱少女,年龄幼小,身穿雪白纱裙,抱着那血迹犹染的布偶娃娃,赤足爬上云深雾缈的险峰,久久地守候在一朵犹未盛开的奇花之旁。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霎然明白起来……

那少女蓦然回首,仿佛看见遥远的夜幕里有个少年拖着一条微跛的腿脚在荒山狂奔。她笑了,笑得凄迷、缥缈,伸出手去,云从指端流走。

她并不失望,只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逍遥哥哥会来找我的。”

李逍遥正没命般的飞奔,只恐燕辉煌发出那吞蚀天地神功来捉他,昏黑中哪辨得清方向,好在那口急凝而成的真气竟似绵绵无竭,仗着“风魔天下”奇术修得有成,风驰电掣般的不知一口气掠出了多少里地。忽然生生的刹足停步,身形急挫之时仍难遏消去势,脱弦飞箭也似的向前一头栽去,只觉四下里树影幢幢,宛然是一片茂密丛林。他探手抄住一簇树枝梢,半空打了几个转儿,勉强消去飞掠的余势,不等稳定身形,连忙回头寻望,心想:“刚才我好像听到有人提我的名字,却不知在哪一处?”

夜色茫茫,一时哪里分辨得出刚才究是在何处隐约听到那一句话。扑簌一声,李逍遥借了枝梢反弹之势,荡落树桠,溜下地来,满肩露水湿透,他浑不理会,只是焦急地游目四顾,心下乍时尚有几分迷惘,旋即越发确定无疑:“我绝对是听真了,岂能有错?那般奶声奶气的话声除了灵儿还能有谁?没想到她在这儿,不知在跟谁彻夜聊天这么有雅兴……”一口气没等喘定,便即拔脚飞奔,心道:“不行,我得去打断这种没我在场的胡聊。”虽然着急,却也没忘记先按住神门穴才敢稍提真气,否则定然又要大吃苦头。

没奔数步,突觉脚下绊得有物,急蹬腿时,倏然忽喇一声从身下响起。李逍遥早已是惊弓之鸟,连遇险变下来,如何不惊?眼光低瞅,变色道:“又有何古怪?”只见地上有一团怪影破土而出,乱展虬臂,竟来横拉硬拽。李逍遥一时看不真切,难免叫一声“阿也”,急蹦而开,落到数十尺之处,倏觉背后异声频传,直教寒毛竖起,情知不对,未及立稳便来一个空翻,倒头翻上半空,唰的一响,但见一条怪枝横扫而过,幸好他身手敏捷,堪堪避过。

半空中突有数簇妖异虬枝乱来包抄,李逍遥若蹦得高些,不免要撞入那簇左拦右揽的怪影中去,但他一串斤斗只翻到半道便感真气急挫,栽下地来,头顶上簌簌乱响,却教几簇怪枝搅做一团。李逍遥翻手拍地,便在栽倒之际复又跳起,眼见四周树影攢动,虬枝张舞,端是诡恶异常,却从未见过树会这般,不由咋舌道:“又搞啥鬼呀?”心下猜疑:“莫非是燕辉煌这老疯子在搞三搞四?”

燕辉煌自是不甘于让李逍遥就此溜之大吉,想必还会追缠不休,但依他为人气派猜想,又不像会搞出这等妖惑名堂。李逍遥正自惊疑不定,突见得前边那株破土冒出的怪树一阵抽颤,虬枝乍展急收,犹如苞吐蕾绽一般,骤然从枝深叶茂的树芯处释出一大泡脓血烂肉,伴随而来的恶腥气只呛得李逍遥几欲晕过去。但他从未见过这等诡异情景,自然要看个究竟。那株怪树突然有如老牛喷鼻般的怪喘一声,吐出一堆死人骷髅。

李逍遥惊得跳起,心中明白了:“拷!好像是食人树哦……”一股莫名懊恼之情涌将上来,棹剑在手,恨恨的唾了一嘴:“这种传说里的东东怎么也跑出来了嘛?”抄手拈出几张得自五毒药王草屋的茅山符,穿于湛卢剑头之上,一心记挂着寻找灵儿,自是无暇恋战,但也料到这些食人树必会阻挠,觑定了四周虬枝尚未封阻的一个空隙方位,按住神门穴,提气斜窜,掠了过去。

不出所料,他身形甫动,两旁怪枝乱伸,欲来擒捉。此时李逍遥哪儿腾得出手来使剑?但他自小做梦早历练多了此类打妖歼魔的情形,总算先有准备。丢剑落地,双足跳起夹住剑柄,每一荡转身形,便是一道自下朝上反撩的厉光,或削或搠,用湛卢锐不可当的锋芒将茅山符送入树影之中,虬枝但遇寒锋,无一不折,果如道法所说“五行金克木”之理。食人树虽也来势凶恶,怎及湛卢之锐?更何况李逍遥此刻情急拼命,自有一番万夫莫当之勇。茅山仙符派发出去,端是速如电转雷动,几株虬枝相连的食人树转眼了帐,化做满地朽木残屑。

由于手按神门穴,虽经一场突然激斗,所幸内患并未发作。李逍遥提足反踢,湛卢插回腰带,却哪有歇息的心思,一步飞跨,马不停蹄地便往回奔,寻找先前曾听到灵儿话声之处。心想这是找到她的惟一最大机会,若再错过,天地之大,却向何处去寻?

正急促寻觅间,草丛里突然蹦出一群黑矮之物,四面包抄而来,没等李逍遥看清是何物,奔在最前头的那个侏儒般的怪物噗的朝他吐出一口其臭无比的浓痰,宛如飞矢急射,喷脸而到。李逍遥鼻际闻得异味,知是有毒,急忙摆头斜蹿,险避而过。但听得噗、噗之声不绝于耳,四面飞痰如雨,乱唾而来。其余侏儒皆是这般边唾毒痰边抡棒来打,由于身矮,只能狂扫下盘,击打腿胫。李逍遥躲痰之时,瞥见那些棒均是粗大刺棘,若被击中就算没毒也不好受。心里叫声晦气,连忙跳脚不迭,虽使出浑身解数,仓促间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不由怒发心头:“越着急越撞鬼哦……恁地可恨!”

若在往常,他或许还有兴致与这等小妖物周旋一番,眼下却想:“这般一再耽搁,岂不是教我见不着灵儿?就算刚才真是她,一路耽误下来,只怕去到那里之时她也已不在了。”虽急于脱身,孰料这班侏儒怪并不比食人树好打发,李逍遥恼得把腿乱踢,苦于要按住神门穴,难以使开剑法,又被满空乱喷的毒痰搅昏了头,不免落了下风,被大堆侏儒追打纠缠,实是苦不堪言。

他虽会天师符法,可是先前为帮燕辉煌对付妖花,使符之时伤了自身,神门穴血喷如注,痛苦不胜,此刻仍然想来都慑,怎敢轻易又试?以他当下内患缠身的情势,纵然是御剑术也不敢奢想了,情知一旦多耗真气,后果委实堪虞。好在尚能一边按住神门穴,一边使风魔身法躲开这群侏儒的没头乱袭,勉强支撑得一阵,想起灵儿或许已离开那里,难免大急,不禁火起:“哪儿跑来的这一波又一波的妖孽却来阻我?真是太讨厌了!”只一疏神,后腰陡挨一棒,直痛得怪叫不迭,幸有天蚕宝衣贴身防护,虽伤损皮肉,总算没折骨断筋。

这一下却打醒了他:“倘再稍有疏忽,只怕我李逍遥要在此地不幸变成失踪人口。”急怒交加之下,趁这伙侏儒妖被他那声撕裂夜空般的痛叫吓得一愣神,把手离开神门穴,抽剑乱打,本是要掏湛卢,百忙中误拔木剑也自不顾,猛吸一口真气,把心一横:“拼着内患发作,也要痛痛快快地打他妈的一次!”

火冒上来,哪懼内患会不会又即引发。明知若用小桃所授的两招快剑当可避免徒耗内力,但究是初学到手,未知到底威力能够发挥到何等程度,惟恐一两招落英剑法不能尽扫群妖,一咬牙使出乱剑诀中的一式“乱象纷呈”,此招已用过数次,自能驾轻就熟,挥洒之际顿有得心应手之感,心中大快:“这才叫痛快!”

马君武所创“乱剑诀”中大多数剑招皆有肃清群敌之效,这招“乱象纷呈”亦然。剑势大开大合,气象万千,而且不拘一格,信手为之,深符李逍遥向来的情性。这一剑乱挥之下,那干侏儒果然应声荡尽,不知飞出多远,树丛里嚎声四起,悉数跌得一塌糊涂。李逍遥回转木剑,撑地驻稳了摇摇欲跌的身体,眼前一阵眩星飞转,气喘心促,自有一番内息余荡难止的苦楚。痛快之后,只道要糟,神门穴竟未破脉喷血,想是因为刚才运用的只是储积于丹田的那弘真气,并未引用神门关所困住的阿修罗内力,侥幸没有因而诱发内患复燃。但他究是没敢去碰腹部神阙、章门两穴之间,料必更添隐患,若碰着了痛处定会更加苦楚。暗叹一声:“似此下去怎生是好?”

但他并不后悔没留在燕辉煌身边学那消除内患的吞蚀神功,心想:“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还是找灵儿要紧。这丫头倘若出事,那我还有何颜去见她母亲以及我那老婶?”定了定神,扫掠四周,那群侏儒显是被他打得怕了,一个个没敢再蹦出来作乱。李逍遥嘿了一声,胆气渐壮,突然明白一个行走江湖的道理:“老婶常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看来以后我还得扮得恶一些,免得变成人见人灭的‘小瘪三’一个。搞得这么矮的鬼都敢来撩拨老子,想来真是没面……”没等多喘会儿,拾步欲行,突听得一个低沉啁啾的调儿钻入耳朵,却似嘲笑:“不要脸,竟然打小孩子!”

李逍遥不由恼道:“你哪只眼看见我打小孩了?那些是妖精,不信你逮一个来瞧瞧……”虽没好气,但听得那语声显然透着几分熟悉,忍不住转脑袋去瞧,刚辨出树影下闪近的那张白花花刀子脸,倏觉寒针密射如同急雨一般。

李逍遥便欲施展身法已然不及,着地翻滚,狼狈之极的避开针雨,因恐还有针袭,慌忙躲到一株大树后边,怒道:“还以为第三波来搅局的是啥妖精呢,原来是个人妖!”棹剑在手,转头瞧见楚香玉从不远处另一株树后探脸张望,目光交触之下,两人皆缩回脑袋。楚香玉尖声道:“没了老魔头保驾,看你还能不能保得住小命!”说着拈出一把毒针,只待李逍遥现身。

李逍遥却也有些忌惮楚香玉的毒针,并没贸然跑出来,因被纠缠不休,难以去寻灵儿,心头气极,恼道:“你干嘛跟着我嘛?”楚香玉冷笑道:“你若识得好歹,早点儿把湛卢剑丢过来,否则教你吃尽苦头,求死不得!”李逍遥哪有心情听他罗唣,心下暗忖:“最好是捉住他,等找到灵儿了,再和灵儿一起逼这妖人带路去寻宋姑娘,省得没处找。”

但想楚香玉胆敢跟来纠缠,莫非有恃无恐?李逍遥究是多存了一份小心,四下张望,未见左近另有旁人。此时就算楚香玉并无帮手,李逍遥内患犹有隐痛,自忖难以凭武功擒下此人,他家传飞龙探云手法虽说了得,终究还是忌惮楚香玉施放毒针的手段,决无十足把握近身捕捉。心想用武功料难成擒,往身上一摸,念头急转,寻思:“看有什么法宝可用?”急用不上的法宝并没少带,从蜂巢到弹弓,以及糯米、盐巴之类。李逍遥突然摸着一物,宛如干绳。“有了!”

取出一根鬼哭藤,蔫蔫巴巴地拎将起来,鼻际闻得油腻气味,晓得鬼哭藤最忌油污,若要令其降伏,惟以油料沾之,立刻便不能动了。若要使其复萌故态,也并不难。李逍遥身上也备得有酒,并且谙知酒是施行巫术所必不可少之物。依夏枯草神农经所载法门,嘿嘿微笑,含一口酒喷在枯藤上,迅即朝觑定之处投抛出手,鬼哭藤被酒激活,谅楚香玉怎逃得脱?

李逍遥仿佛已能看见楚香玉在那簇怪藤里徒劳挣扎,急窜过来,却没找着楚香玉的身影,正有中计之感,脚下怪声不断,鬼枯藤缠将上来。李逍遥陡然一惊,幸有宝剑在手,胡乱挥削,总算鬼哭藤也有几分忌惮神兵利器,并没缠实,纷纷缩拢。趁此间隙,李逍遥急展轻功,纵身高窜,想避到树上,哪料上边早候得有人,阴恻恻一声笑:“你这没脑子的瘪三!”撒下一把落雨毒针,李逍遥正往上蹦,无异于将自个儿身体往倾洒而落的针雨撞将上去,纵想少沾一针亦不可得。

“可见得实在是好险!”大眼一眨,惊意犹存,李逍遥收去脑中想象,一定神之下,复拎起那根蔫巴巴的枯藤,闻了闻油腻气味,心想:“刚才设想的法子并不完美。真正完美的法子应该是这样——”

喷一口酒激活鬼哭藤,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但不急于这么做,李逍遥既有了更妙之法,便不慌忙,先以净衣符包手,取出一只蛊,以泥丸裹之,捏成小圆球状,再搭上弹弓。探头朝楚香玉藏身之处叫道:“老子没空跟你玩,我要走了。警告你别追哦!”楚香玉自然要追。

但他身形诡秘,总借茂密树木倏动倏伏,藏得掩蔽之极,不一会已掩得比先前近了几十尺。李逍遥缩身蹲到一棵老树桩后,搜寻不见楚香玉究竟藏于何处,只觉越来越近了,四下树叶攢来晃去,此起彼伏,不知是风过林间还是疑兵之计,李逍遥难以判断真切,哪能发弹射击?只得又挪身再移,想引楚香玉现身,但刚欲窜出,突听得一阵飕飕声响,树丛里寒光四射,竟投来十几把利斧,单闻风声已然端是凶恶。李逍遥见势不好,慌忙缩回那株树后,只觉树干振动,笃笃之声络绎不绝。树干之上嵌入十数把飞斧,便连四周的地上也落了好些斧头,碎叶断枝纷撒在身上,只教李逍遥一时满心骇然:“哪儿冒出来的斧头党?”

稍一宁神,猜想楚香玉刚才耐得下性子与他周旋一会,原来是为了等待援兵。李逍遥待斧雨洒过之后,暗觉这帮人似曾在竹林中也露过面,那时随陆象山来捉丁情,便是以乱斧开路,想必也是“侠客山庄”的旁枝别系。这伙人抛斧之术无疑令人生畏,但见四面树丛皆动,影影绰绰的辨出许多人包抄而近,李逍遥反而有谱了:“先前楚香玉一个人在那儿装神弄鬼,我一时难辨虚实,不免拿他没辙儿。可你们人一多,反而大面积暴露了行藏。看我的——”

施咒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包蜂巢,拆去外包的藤笼,嗡嗡之声大盛。李逍遥领教过马蜂的厉害,没敢稍有迟缓,急投出手,落在树从攢动之处,顿时听见大片呼爹喊娘之声。那干埋伏在树丛里的飞斧党只道瘸儿好欺,哪料得到飞来横祸,一时阵脚大乱,四下逃蹿,只恨爹娘少生了几条腿。群蜂肆虐之下,便连楚香玉也藏不住了,抱头鼠窜而出,身影落入李逍遥弹弓的两杈间,立时便吃了一颗结结实实的泥丸子。

以楚香玉的身手,若非被马蜂追得急了,岂能轻易被弹弓射个正着。一声痛呼而后,晓得后颈挨了一颗不大的泥丸子,只道不打紧。哪料泥丸砸于脖颈,迸裂开来,立时有一股刀剜也似的剧痛直钻入脑壳里,全身失控般的乱抖得几下,情知有异,探手摸颈,竟凸肿了一块圆丘,大小如倒盖的茶杯一般。那圆丘突然内陷,一路急移,痛不堪言,楚香玉不由怪叫一声,跌倒于地,自颈而下有一股电击般的抽搐之感急骤射到腹下会阴处,两腿一激灵,从袍底下射出一道陡然失禁的尿汁,直喷出二三十尺远。

“哇,没想到会喷得这么够劲哦!”李逍遥觑得真切,不禁惊叹一声,喷酒洒藤,反抛而出,鬼哭藤瞬间激活,落地开花似的四下扩张开来,新蔓乱窜,势如群蛇出穴,只朝树丛里那干惊慌逃窜的人影猛烈追缠而去。楚香玉连滚带爬地奔向另一头,因他身上有毒蛊,鬼哭藤竟似长眼睛般的分辨得出,居然没来追缠他。楚香玉却哪里晓得其中究竟,只道自己逃得快,正慌乱奔蹿间,突见李逍遥从树枝上倒挂着垂下头来,嗨的打声招呼。楚香玉吃了一惊,正要倒退另觅逃路,却听李逍遥唤道:“你中了我的蛊了,不想死得难看就跟我走。”

楚香玉早已隐隐疑心此是蛊毒入脉之象,闻言更是吃惊,心想性命关天,绝非等闲,竟不迟疑,点头道:“原该听您的。”李逍遥打个响指,一个斤头翻下地来,侧头瞅了瞅他,皱眉道:“怎么答应得如此爽快?”楚香玉看出他有疑心,生怕解药泡汤,忙道:“小人性命操于爷儿之手,岂敢不从?”李逍遥心中一乐,问道:“若是我叫你吃屎,你吃不吃嘛?”楚香玉毫不犹豫的道:“爷儿但有吩咐,那自然是照做就是。”李逍遥不由一怔,心想:“居然有这种人?”只听大片嗡嗡之声骤近,两人回头瞧见蜂群乱蛰而来,同时变色,叫一声:“不好!”急忙开溜。自然是李逍遥在前,楚香玉惶惶然地追随其后。

好不容易摆脱蜂群,李逍遥真气不继,方欲放慢身形好喘口气儿,突听得脑后针声急掠,破风声虽甚微小,他却早有提防,料到楚香玉必要搞鬼,急忙扑身而倒,飕飕数响,几枚寒针几乎擦着他后脑勺射了过去。楚香玉似是算准了李逍遥陡遇针袭之际,将会采取多少种闪避的身法,急发数轮针袭,势头奇急,同时锁定上、中、下三路以及东西南北各方位,教李逍遥急切间绝难悉数躲得开,只须中得一针,情势顿时逆转。

李逍遥身法虽妙,却怎及楚香玉算计周密,料想避不开四处急射的毒针,竟不想动了,只抬手护住面门,在地上翻了个身,甩动衣裾扇掉数十枚迎头射落的毛毛细针,刚跷起二郎腿,肩头、小腿已中毒针。哈哈一笑,原也料到势必无法悉数避尽其余毒针,倒并无意外。

楚香玉眼见这小子果然避不开针袭,心中大喜,悠然踱近,瞧着李逍遥蹙眉苦恼的神态,笑道:“你这瘪三,我便算到你必是身穿护甲,才敢这般有恃无恐。不过你的护甲还没护到手脚上吧?”李逍遥低头看腿上的针,皱脸道:“要是能有护脚的护甲就更‘掂’了。”楚香玉冷哼道:“中我落雨神针,不过只剩几个时辰的命,你还跩得起来麽?”李逍遥抬脸问道:“那你中了我的蛊,为啥还这么跩啊?”楚香玉胸有成竹的道:“除了互换解药以外,你我都没有别的选择。比起刚才命操你手,眼下我自然多少又跩些了……怎么样?”

李逍遥苦笑道:“撞上你这样的奸人,我还能怎么样?换就换,不过麻烦你拉我起来先——”说着伸出一只手。楚香玉看出他显是气力不支,但也不至于躺在地下起不来,心下冷笑:“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招!”嘿了一声,探手握住李逍遥伸来的右掌,猛然将他拉了起来。李逍遥刚起身就痛弓了腰,抬起那只手,只见掌心里又多插了几枚毒针,流出丝丝黑血,瞧来甚是触目惊心,不由叫苦道:“哇,你暗算我哦!”

“这是你自找的!”楚香玉冷哼一声,迅速伸手来取李逍遥插在腰间的湛卢剑,但未沾着,突然怪叫一声倒跃而开,瞧见手背赫然现出一小片冻伤般的怪痕,瞬间整条胳膊已僵,不由得惊道:“江南梅雨时节,何来冻疮?”

因觉心跳和血行变得异常沉缓,几乎喘不过气来,情知不妙之极,眼光瞥去,只见李逍遥轻哼俚俗小调,手臂微抬微放,袖口中却垂下一根银丝,晃悠悠的悬起一只霜花也似的白蜘蛛,笑嘻嘻的接口道:“雪山灵蛛在此,还不怕到喷尿三十尺?”

“雪山灵蛛?”楚香玉见到白蛛,顿然想起在那小庙里几名河西刀客的死状,便似是冻毙一般,与他此时身遭之苦如出一辙,不由惊得脸都青了,颤声道:“这种西域毒物如何在你手里?”李逍遥笑嘻嘻的道:“打从穿开档裤满山跑的时候起,我早就已然是诱拐各类小虫子的专家了。你要不要学?”提丝拈起那只白蛛,朝楚香玉那冻得乱颤的青脸上甩个来回。楚香玉胆为之毛,怪叫一声后蹦丈许,想到原本好不容易挣得些赢面,却又转眼赔得精光,不由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翻袖迸出一道寒刃,犹如毒芒吞吐,扑上来便要拼命。

李逍遥却早有准备,后退一步,手扯银丝,叫道:“神农百草经上写得好,雪山灵蛛往往雌雄成对,若被其中一只蛰伤,虽然中毒尚有可救。若被两蛛齐咬,立马就得死翘翘。先前庙里的情形你都见到了?”楚香玉不禁一怔,随即冷哼道:“就算是真的,可你也只偷来了一只……”话声立时被李逍遥的手势打断,却指着楚香玉肩头,悠悠的道:“喏——”

随着李逍遥的指点,楚香玉一转脸就看见另一只白蛛栖在他肩头,不由骇得大呼,慌忙抬手便要拍掉。李逍遥忙道:“小心一动就被咬到,倘若两只都咬过你,那就必死无疑嘹!”楚香玉心中打突,忙不迭的缩手,一时没敢乱动,颤声道:“幸……幸好大侠好心提醒。”李逍遥扯丝拽回那只雄蛛,将雌蛛也拈丝提过来,使之粘缠一起,显出亲密无间之态。他自己瞧得有趣,楚香玉却觉心惊胆跳,但心念一转,又即恢复了奸人本色,狞着脸道:“快拿解药来交换,不然我的独门毒针定教你死得惨不堪言!”这是他最靠得住的一张牌,并没忘记,适时甩出来镇压局面,只盼快些换得解药。

“幸好你及时提醒,不然我都忘了吃药先——”李逍遥谢了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包解药,酌量倒入口里,咂巴有声,还用眼角瞟着楚香玉的干瞪眼之态。楚香玉认出那包里是他独门的解药,不由变色道:“这解药怎么到你身上去啦?”李逍遥为催快药效,掏囊取袋,拿酒送服,抹嘴道:“你没脑子麽?在那庙里我早掏光你身带的解药了,幸好还没用完。要不然怎敢任由你用毛毛针来帮我挠痒痒?”楚香玉闻得此言,只气得脸都歪了,顿得片刻,瞥着李逍遥自拔细针的举动,突然冷笑道:“可你也别得意太早了。须知我的毒针也有分别,就算你解得了别处的针毒,手掌心那几枚针所淬的是数月前我在十里坡对付丁情之时专配的慢性剧毒。解药早被你丢进山谷了,看你这会儿怎么解毒?”

李逍遥闻言一怔,忙向楚香玉道谢:“多亏了你的提醒,省得我吃错药这么曲折……”楚香玉正自冷笑,但没想到李逍遥抬手晃出一个眼熟的药袋子,笑问:“所指的是不是这一包解药?”楚香玉一眼认出,不禁奇道:“没错呀,可是明明已经丢掉了,却怎么又回来了?”李逍遥道:“再丢一次。”拎着那药袋子猛地一抛,把空了的手摊到楚香玉眼皮底下,笑道:“丢掉了。”楚香玉喜道:“你的毒没得解了……”话没说完,只见李逍遥从背后拿出那个药袋子,又拎起来晃了两下,酌量倒入嘴里,咂舌有声,眼角瞟出楚香玉懊恼无已的脸色更加扭曲难看。

懊恼尚在其次,身中蛊、蛛两种奇毒所侵,不过片刻已有抽丝剥髓般的反应。楚香玉暗想:“本以为挣回些赢面,哪料还是蚀得净光。这小賊实是可恨!可是我若想保命,除非求得解药,不然真的是死定了……”想到惊悸处,身子几乎瘫软,再顾不上脸面,陪罪道:“若是早知大侠如此了得,小的哪敢这般自取其辱?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乞求大侠不跟小人计较,若能饶得一命,日后但有驱使,愿为牛马……”

李逍遥急于寻找灵儿,哪有心思原地多耽?迈步便行,不虑楚香玉不来紧跟。虽不晓得李逍遥要去何处,楚香玉自是不敢多问,一路追随不拉,口中谀词如潮,并且哀求不绝,免不了又要提及家中“八十老娘”云云。李逍遥心中好笑:“什么‘大侠’、‘小人’?就算你不自称小人,我也没当你是多大的虾。不过……”摆了摆手,把那些“大侠”式的高帽掴回楚香玉嘴里,哼然道:“少来了!”

楚香玉只道说错,不安的问道:“大侠可是觉得小人拍得不够?”李逍遥哼道:“这年头谁耐烦当‘大虾’?”楚香玉竖大拇指,高赞道:“不想爷儿已然超越大侠境界,真可谓……”李逍遥寻不着灵儿踪迹,心头已是焦躁不胜,哪受得了旁边这般絮絮叨叨扰他心神,不由恼起,拉弹弓瞄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怒道:“你再不闭上这张鸟嘴,瞧我不砸烂它!”楚香玉立刻没话儿了。但转眼又忍不住,陪着小心道:“小爷儿,可否先赐蛊毒的解药?小人已有些吃不消了……”

李逍遥觑出他脸色变异,算来蛊毒距暴发之时应已不太远,但仍有一两个时辰的间隙可供问话,想了一想,说道:“帮你留住性命不是不行,并且也不太难。可是我有话问你,你得从实招来,不然……”楚香玉想也不想就赶紧招供:“小人什么都招,绝无保留。三岁那年小人毒死邻村女童小小襄儿,此是无头奇案迄今未破;四岁时猥亵赵小嫚不果,反遭毒打;五岁那年推毛四阿婆落井也算做个干净;六岁那年偷看同族白川家老太太洗澡……”李逍遥没听完就发指道:“禽兽!”旋即失笑:“谁耐烦听你痛说家史?少吹了,最要紧是你得告诉我,宋姑娘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楚香玉忙招:“宋姑娘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爷儿若急着找她,小人这就立马带路……”李逍遥眼光寻觅,口中敷衍道:“谁急着找她?”

楚香玉“哦”了一声,没敢多问,继续招供道:“七岁那年我……”啪的吃一嘴巴。李逍遥晃掌转脸,想起一事,瞅着楚香玉那闪闪缩缩的神态,哼一声道:“少在那儿编发迹史了!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何这么有兴趣纠缠丁情大哥,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楚香玉心道:“既是不可告人,怎会告诉你?”嘴上却没敢这般说,陪笑道:“捉丁少侠原是奉命从事,不得不为。林大小姐亲临督办,爷儿你不也看见了?要说这里有什么秘密,其实也无非为了数日后江南武林的杭州峰会。家师有意抢在其余门派之前先擒获丁情,也是为使杭州峰会开得顺风顺水,具体的内情说来话长,不过小人因是奉行师门谕示办事,所知并不为多。但爷儿若有兴致到时瞧瞧热闹,小人这儿有张帖子,持此可到场一观,并无阻碍……咦,帖子呢?”往身上乱摸,竟寻不着,只道丢了,抬眼时却见李逍遥拿着那张帖凝目瞧看,楚香玉不由一怔:“怎会在他手上?”

李逍遥急觅不见灵儿行踪,哪有心思多问别的事情,不动声色地收起那张摸来的帖子,瞥见楚香玉在旁显得眼光闪烁不定,不由的皱眉道:“不过我觉得你的话总还有不尽不实之处。比如,你哪有一点儿像是江南老牌大侠的门下?行事神神秘秘,究竟受何人指使?”楚香玉矢口否认:“除了恩师林天南,绝无旁人指使小人行事。不信你大可以去问林家姑娘……”李逍遥哪里肯信,威胁道:“不老实有你苦头吃!”楚香玉脸色微变,但仍叫屈道:“绝无半句虚言!请爷儿明察,否则纵使施尽毒刑拷打,就算百般施虐,也……也问不出什么了。”李逍遥道:“谁稀罕虐你?”楚香玉松了口气,陪笑道:“那就是说,爷儿总算相信小人了……”李逍遥晃着松香火摺子,瞪了他好一会儿,笑吟吟的问了一句:“若我煎你呢?”只道楚香玉听了会怕,哪料他竟然厚颜道:“奸我好啊!”居然摆出一副任由所欲之态,张开两腿。李逍遥倒吓一跳,倒身蹦开,不禁发指道:“噫……你这妖人!”

楚香玉央求道:“爷儿,快給颗解药吧!小人受不了啦……”李逍遥暗觉蛊毒没那么快发作,料到楚香玉无非在做作,但因急于找寻灵儿,并无心思与这等人多有纠缠,摆了摆手,皱眉道:“怕了你啦!”取出药丸,楚香玉连忙伸手来接,不料那颗丸药却进了李逍遥自己的口。楚香玉不由急道:“放错地方了!”李逍遥含药瞥他,悠然道:“没错啊,这是我自己吃的药。”楚香玉怔得一下,鼻翼抽动,闻得药味独特,猜道:“似是回阳五龙膏吧?”李逍遥笑道:“不想你的鼻子比阿来灵噢!”楚香玉讶道:“阿来是谁呀?”

李逍遥一边描述邻家小狗阿来的形貌,一边做了个药丸子捏圆了递給楚香玉。“喏,先拿这颗秘制牛黄解毒丸去顶一顶,待我办完了事儿,便根据你的表现决定是否帮你搞定体内那只蛊……”

楚香玉哪里肯要那颗黑丸子,苦着脸道:“大哥你别耍我了,牛黄解毒丸怎济得事儿?”李逍遥不由恼道:“都说是秘制的了,岂可与一般的牛黄解毒丸相提而论?”楚香玉仍是将信将疑:“究有何不同?”李逍遥边走边侃:“表面上看它是一颗牛黄解毒丸,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更何况它的表层其实是我的一些汗垢,采自胳肢窝……但关键是其中有我另下的紫草根、马齿筧、鸦胆子、虎耳草、大蒜等十几样专能驱虫解毒的菜根方子,最要紧是它能搞定你所中的雌性蛛毒,也还略具封阻蛊毒侵血之效,应可减缓蛊毒发作约数个时辰。我好心給你做了个这么好的药,你竟敢怀疑?既然好心当驴肝肺,那就别要了罢!”楚香玉本有些疑心,但听李逍遥说得这等煞有介事,又感体内异样迹象渐增,怎容多有迟疑,鼻际闻到各种摻杂在一处的药气,由不得不信,便欲接时,李逍遥摇头叹了一声:“丢掉算了!”竟当真把那颗药抛入草丛里。

楚香玉接了个空,眼睁睁的看着那颗黑丸子飞入暗处,不由叫声苦也,转头望向李逍遥。

“你别指望我还有多余的药材給你另做一个这么好的牛黄解毒丸……”李逍遥话没说完,楚香玉脸色煞白,慌忙扑入那片草丛寻找那颗秘制的药。

李逍遥料到他不至于转眼就能寻获,哪耐烦久等?迈步继续走自己的,谅楚香玉找到了药丸后自会来寻他。有蛊在身,楚香玉虽说奸狡多端,未必有胆在没解毒之前便生异心。当下李逍遥苦恼的是:“灵儿那丫头究竟在哪儿呢?”犹未转念,忽然听到几声惊呼,其中便有楚香玉的尖叫,显得突如其来,似是陡遇险变。

李逍遥转头望去,树影下竟有数个人影倏起倏落的急促厮斗,夹有大刀舞动之声,双方皆叫:“狗賊竟敢偷袭?”李逍遥并没料到此处伏得有人,不由“咦”了一声,定睛瞧出三五人围攻楚香玉一个,兀自没能占到上风。料想楚香玉必是只顾埋头寻药,无意中撞破了那几人的行藏,是以双方稀里糊涂的交起手来。李逍遥心下奇怪:“那帮是谁?”

楚香玉眼见落单,因未明虚实,不知黑暗中还有多少敌人隐蔽在旁,哪敢久斗,翻袖拈出一簇毒针,便要漫天落雨般的撒开。李逍遥突然认出一个踉踉跄跄挥舞大刀的人,心念急动,连忙飞脚朝楚香玉欲扬的那只手虚踢一记,喝道:“且等一等!”楚香玉有求于他,怎敢不从,闪身跃退一旁,垂袖拈针,心有不甘的瞪了那干人一眼,说道:“解药便在他们藏身的所在……”李逍遥并不理会,迳走到那数人身前,斜刺里腿影连环,拦空踢来。李逍遥瞧也不瞧就说:“关先生,收收你的‘无影脚’罢!看都看见了……”那人“咦”了一声,旋身收腿,本想潇洒落地,却牵痛伤处,着实跌了一交。

李逍遥拍拍他肩,眼望手拿大刀的那人,说道:“大刀敖,有伤在身,你的刀还能耍得这么帅。我对你的景仰就有如滔……”那提刀汉子打断他的天大肥喏,瞪眼道:“滔你老母!你是哪个?”突然间李逍遥那张脸已在他面颊之旁,两眉一弯,笑道:“就是我啰!”草丛里有个孩儿的声音叫道:“李大哥!”

李逍遥见到韩林儿也在这里,不由喜道:“就是我了。没想到大家都在这里,实在是太好了……”这时关先生、大刀敖也都认出他来,乱兵中失散之后复得聚首,皆是不胜之喜。另外的几名汉子也都身上挂彩,但并非被楚香玉所伤,只道那女人急于找寻遗失草里的贵重之物,便都热心帮忙,因在昏暗之中,没能分辨楚香玉遮遮掩掩的真面目。

李逍遥只道灵儿便在此间,哪料竟没看到她的身影,不由心中一凉,转面望向关先生,眼圈不觉红润了,嘎声问道:“怎么……怎么少了一个?”关先生一时未反应过来,指着旁边那三名乡农似的汉子,热情地向李逍遥引见道:“虽说损失了些抗元力量,却又多了几位新伙计。这是徐达徐兄弟以及蓝玉、常遇春……”那三人帮楚香玉找着了那颗踩瘪了的解药,过来与李逍遥厮见。

李逍遥无心应付,只是眼泪汪汪地四下寻望,心中急得不行。徐达等先已听说了这瘸腿少年在元军中大显身手之事,无不景仰,哪料见得其面,竟只是个欲悲无泪的寻常孩儿,心下皆奇。韩林儿晓得李逍遥何以这般,支撑病体,告诉他有关灵儿的消息:“那位姊姊护送俺们逃出敌兵包围之后,惦记着李大哥的安危,一刻也不耽留,说是要返回去找你,不顾大家苦劝,一个人寻你去了。”关先生叹道:“那位姑娘虽说年小,为掩护我等杀出敌阵,她一人苦战卫护,独撑危势,真是出了大力。似她这等热肠人物,便连许多男儿也及不上。唉,只盼她别有闪失才好!”李逍遥原只道找到关先生这伙便能与灵儿相会,哪料竟会如此,不由凉了半截,心中的失望、忧急之情岂能言状?他呆愣良顷,突然摇头道:“不会吧?刚才我明明还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就在左近啊,怎么没跟你们在一起?”

关先生、大刀敖皆是一怔,相互对视而后,难抑满面愕然之色,显是对这少年之言摸不着头脑。大刀敖并无城府,向来快口快舌惯了,因觉李逍遥似是情急过甚,或许乱了方寸,难免捕风捉影,当即摇头说道:“怎么可能呢?那位姑娘在江边与我们分了手,距此不知多少里地,如何会在此间?”言下之意显得是暗指李逍遥弄错了,李逍遥如何听不出,仍四下寻望,说道:“灵儿的声音我怎会认不出?”

关先生等正不知如何劝慰,突听一声怪叫,众人只道生变,惊而望时,却见楚香玉瘫趴在地,身背抖索蜷曲,呻吟不绝,显得痛楚难抑。关先生问道:“这位姑娘她……”李逍遥哼一声道:“这位不是姑娘。”蹲身抓发,揪起楚香玉的头,察看脸色,瞧出蛛毒之气已淡,该是服了解药之故,但五官却挤做一团,像是苦楚不胜。李逍遥问道:“你吃了解药没有?”楚香玉双目紧闭,只是点头。李逍遥只道自配的解药不对路,心中也感惊诧,暗忖:“难道我急中抓瞎,配給他的解药不对?”楚香玉突然把脸凑近他腮旁,两眼微睁,低声说道:“解药没错。可是我想知道,倘若我突然发气剑指袭你,那又如何?”

李逍遥犹未生出反应,倏感胸口膻中穴已被一根尖尖的手指悄然抵住。楚香玉武功本就不弱,在黑暗中装做依偎入怀,却从袖底下探指制住李逍遥要害,旁人自是未能察觉。他微睁双眼瞥着李逍遥,只道这少年会猝吃一惊。李逍遥的反应却大出所料,不动声色地探嘴到楚香玉耳边,低声说道:“如果你想用气剑指打杀我,再搜我身上解药,那就错得惨了。因为我虽然解了你所中的蛛毒,可是那只蛊却没这么好打发。一时半会我也給你配不出解药方子来,身上岂有现成的解药給你搜?”大眼一眨,朝楚香玉咧了咧嘴。“所以你若敢动我一指头,那便等于自杀!”

楚香玉心中一惊,却强笑道:“你想唬我?”李逍遥恼道:“谁有心思唬你?”楚香玉从李逍遥脸色上看出确实不像吓唬,心中又添几码砖,压得一沉,表面却仍显得比李逍遥高明,这表现在嘴上便是:“我就不信天下除了你以外没人会解蛊。”李逍遥提手朝楚香玉头上弹一指头,顺势把他那刀子脸一推,说道:“没听说过‘巫蛊神通’吗?一样蛊配一样巫术,同样是蛊,法门因人不同。我所下的蛊自然有我的风格,这么个人化的蛊惑手段你找谁解去?拷!”

楚香玉只觉大砖头一颗颗砸在原已被那只蛊压得沉重无比的心上,哪敢再嘴硬下去,连忙堆谄道:“想不到爷儿如此年轻已是巫蛊天才,实在令人景仰不已。而且这份临危不乱的风范更是难能可贵,料想无须多时,江湖中必因小爷的横空出世而展现一片新天地……”李逍遥虽说不喜此人,但也被拍得飘然而爽,楚香玉察貌观色,看出这少年已被灌了足够份量的迷汤,乘机央求解去所中蛊毒,并且没少往言辞里夹带潮水般谀藻,只盼这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少年一晕了头,便会給他解毒。哪知李逍遥最后关头把得住,一听解蛊就摇头道:“眼下没工夫干这事儿。下蛊容易解蛊难,不是远程卸载这么简单……”

楚香玉没料到白费许多唇舌竟得到这般闭门钉,更虑者从李逍遥口里没捞到个准话,顿时颤将起来,惊道:“那要等到何时?”李逍遥不耐烦道:“总之现下没空,你再叽叽歪歪当心我多赏你一只蛊!”楚香玉只吓得把舌头吞了回去,却急得揪衣不放,李逍遥拂了几次没能拂开他手,心中着恼,正想掏出弹弓給他一下子,突然眼珠一转,有了计较,拈手取出三枚细针,说道:“若是生怕毒蛊发作,我不妨先帮你用银针镇住那只蛊。干不干哪?”

若是换作任何一人体内有蛊,其实也会像楚香玉这般惴惴难安,但是楚香玉显得比别人更爱惜性命,他的惊惶之情也更为甚。听了李逍遥这般说,总算惊魂稍定,自然求之不得,但忍不住又问:“不知用针可镇得几时?”李逍遥一边扎针,一边说道:“自然会帮你捱到有空解毒时。但你若再吱吱歪歪,当心我不帮你給解了……”楚香玉哪里还敢乱动舌头,待扎针毕,感到针扎之处竟有麻痒之感,宛如虫啮,且有异痛。他不禁变色道:“小爷,银针似是有毒!”

李逍遥道:“用的是你的毒针哪,没毒才怪呢!”楚香玉矍然道:“你……你……为何这般做法?”只道李逍遥存心加害,但却觉得扎针之处正是困堵那只毒蛊的恰当部位,并非胡乱施为,而且扎针之后,蛊动之象果已镇定下来,先前所受那般钻髓剜肉也似的异样苦楚之感亦然大减。李逍遥看出楚香玉百般惊疑不定之情,说道:“其实没什么不对,之所以用你的毒针只是因为没时间找我自己的银针了,要是你没有解药的话,我不妨分一些給你。”楚香玉晓得自家毒针的厉害,连忙讨取本来属于他的“落雨神针”解药,末了还不得不道谢。

李逍遥瞥眼问道:“扎了针之后有没爽一点点?当然除了中你自家针毒的那份苦恼以外,我指的是蛊……”楚香玉吞下解药,顾不得抹嘴边的粉末,连忙点头道:“确是……确是爽得多了,小爷手段神奇,实在教小的大开眼界!”李逍遥打断他后边料必有之的滔滔谀辞,说道:“那就好。不过还是忍不住要教你个乖,虽说我以独家银针镇穴法帮你暂时稳住那只蛊,可保一时蛊而不惑那是自然的……”楚香玉谄媚的点头附和道:“这是自然……”但没等他说完,李逍遥语锋一转:“可是每隔三天都得至少换一换针路,而且若是连过九天没换针,或是不经我之手而乱医一气,那只暂时没动静的蛊到时就会自动激活,结果是……”张口唱了倆句:“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年年都有忌日……”楚香玉听到这里,脸色已不似活人。

关先生等在旁奇怪地看着这两人,难免暗犯嘀咕:“这少年嘴上说急着找那情义过人的小姑娘,不知为何却在这儿跟那妇人耳鬓厮磨说唱不休?就算其中有不为人知的奸情,也不该这等旁若无人哪!”殊不知李逍遥这般煞费苦心并非只是为了整蛊楚香玉,他心里无疑急于寻到灵儿,可想的还不只是自家的事儿,为帮丁情、宋香柠那一对患难鸳鸯得以重聚,须得着落在这奸险狡猾的楚香玉身上方能办到。眼下良机难逢,李逍遥自然没忘了先制住此人再说。料想在没解除毒蛊之前,楚香玉不至于有胆使坏。

当下,李逍遥把心思拢了回来,不免暗忧:“都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见灵儿找来。看来只有我自己去找她了……”

“要寻就一块儿去寻!”大刀敖拍着李逍遥肩头,说道。“若是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儿,叫我们于心何安?”

李逍遥心中感激,却摇了摇头,说道:“你们刚脱离险地,身上又各自有伤,怎能再次和我重返苦水铺?若是遇上鞑子……”关先生道:“料想运气还不至于糟到又遇到鞑兵,况且你与那位姑娘本来好生生的在一起,却因仗义相助,为了我们才在乱军之中失散。于情于理,这事既因我们而起,岂能袖手不理?”李逍遥仍觉还是自己去找为好,但却说不过旁边好几张嘴。关先生看出他仍心神不定,安慰道:“我们尚有几位兄弟到左近去打探动静未归,若是那位姑娘也在这一带,或许会撞见。且等候一会,看看有无好讯。”

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三)

李逍遥哪里等得住,正要作别先行,突听得身后“嘎哇!”一声大叫,顿教众人惊得跳起。待转头一瞧,只见那个名叫徐达的乡农模样汉子忙不迭地解下背筐,朝里边一个探长的脑袋拍了一巴掌,口中低骂:“没事你乱嚷啥?”李逍遥见那背筐里蹲着一头大鹅,不由奇道:“怎么?”徐达只是不住的陪罪,关先生皱眉道:“徐小倌,既然出来了就是要干大事,还背着一只鹅做甚?”另一个名唤蓝玉的汉子连忙从背篓里掏出一支大蜡烛,朝那鹅头敲了一记,说道:“徐大哥就是舍不下这只养了多年的鹅,不过我已经把它打晕了,应该不会再吵闹……”关先生指着蓝玉那满满的一篓蜡烛,不由恼道:“这一路上你就不停的兜售蜡烛,哪像个打江山的样儿?”旁边那常遇春笑骂一句:“这两人将来还不得被鹅和蜡烛給累死?”关先生见这一个身无杂物,点头道:“遇春说的是。”

趁这间隙,李逍遥蹲身瞧了瞧韩林儿的面色,韩林儿虽说连睁眼的气力也已时有时无,却很懂事地安慰他一句:“大哥定会找到灵儿姊姊的。”李逍遥摸了摸他头,心下苦笑:“谁知道呢?原以为会跟灵儿整天在一起不分开,哪知竟一路丢啊。找来找去找死我!”叹了口气,因觉触手甚热,旋即又寒,韩林儿病情果是奇特。李逍遥不由奇道:“这是咋的?”

韩林儿断断续续的道:“那天……和爹爹失散,遇到一个小苗女姊姊……”李逍遥眼皮跳了跳,闻得旁边一人冷冷的道:“小甜甜可是个活瘟神。”李逍遥心道:“不过我倒觉得她像个赤脚小仙。”随口问道:“撞到她又怎地?”韩林儿叙道:“也……也没什么,她说我人小好玩,要……要我跟了她去,我自然要说不行啦,因为我要找爹爹,可是……可是那位姊姊就不高兴了……”说到此处,他眼中突然露出恐惧之情,喘息粗促,一时没能接着往下说。李逍遥不禁恼道:“她一生气就毒你?没想到小甜甜会是这么没天良哦……”

韩林儿微微摇头,喘息的道:“那倒也不是,甜姊姊非但没恼我,反而对我越发的好了,说要陪我去找爹爹,一路上……一路上说说话儿也不寂寞,但走了一会儿,她拿出果果来分给我吃,这时大家都有些渴了……”李逍遥没等听完就叹道:“唉,她的果果岂能乱吃得?我猜她一定没有好果子給你!”旁边那冷漠的声音道:“苗女便是这般蛮不讲理!”李逍遥却摇了摇头,想起林家那位横蛮大小姐,不禁反驳道:“蛮不讲理的女孩儿岂只苗女?照我说,最横的那妞儿该先从林家大小姐那儿排头数……”

那冷漠的声音居然透出怒意:“林姑娘是天仙般玉贵的人儿,苗女怎能跟她比?”李逍遥不由得奇道:“谁呀?谁在帮林月如说话啊?”转头一瞧,方才看到草影中直挺挺地躺着一个身缠绷带的汉子,乍然一迷糊之后,李逍遥方才认了出来,失笑道:“原来是你呀,尹大师兄?咦,怎么又跟一条硬汉似的硬梆梆了?”尹漠然没工夫回答,仍是没好气的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岂有得比?”

李逍遥越发摸不着头:“奇怪?林月如跟你们茅山派没亲没故的,怎就这么帮她的腔儿?莫非你尹老大吃了她林家的好果子了?”尹漠然翻白眼道:“茅山派便是不许外人冒犯林姑娘!”语气中透出斩钉截铁般的坚决之意,似是谁要敢再这么冲撞那妞儿,这儿便要先有个拼命卫护的哥们儿。李逍遥难免傻眼:“她不会是你偶像吧?”

尹漠然伤得不轻,只闭眼不理睬。李逍遥不明所以,转向韩林儿,说道:“接着说。”韩林儿喘道:“就是吃了甜姊姊的小甜果以后,我……我突然腹疼起来,全身冒出红疙瘩,难受……难受欲死。甜姊姊笑眯眯的蹲身瞧着我翻来翻去的痛苦样子,问我要不要跟了她去,若是愿意,她才肯給我解毒。我自然不肯,还对她说我不怕她的毒,我爹爹有很多朋友,若是我找到他们,一定能……能解去肚里的怪毒。甜姊姊听了倒不生气,只是说道:“你若一定要去,那就走你的吧。我倒要看看谁能解我小甜甜下的毒。‘就是这样,她……她并不睬我,一个人哼着曲子走了。“尹漠然忍不住道:“她没说错,你爹朋友虽多,可是大伙儿对你身上的怪毒都无能为力。“旁边关先生等人听了,均默然垂首,眼看着这小孩挣扎在死亡边缘,却又无能为力,心情岂有不沉重?

“不就是甜丝丝麽?有什么呀?”李逍遥埋头找出药材,拈着夏枯草、洪大夫两人所留下的医籍晃了一下,不以为然的道。“谁说解不了?她用的毒有个名堂叫‘甜丝丝’,原属毒丝的一种。医书虽没详载,可是以我的临床经验,并且根据病毒的行为分析判断法,哪怕最微小的一丝可疑之处也漏不过法眼去……”

嘴上忙碌,手却也没闲着。关先生、尹漠然等俱皆睁大眼睛,呆看着这少年一连串的神奇疗法次第呈现。只见李逍遥拈手先焚化一帖净衣符,旋即取酒自饮,咕噜咕噜嗽了一下口,噗的喷向韩林儿、尹漠然两张脸上,酒雾穿焰,火光倏炽,转瞬即消。那两张脸顿时黑炭一般,只是呆愣不解。接着,李逍遥手中拈出半条怪藤,塞入嘴里,嚼了几下嚼不动,又掏出来分給尹韩二人自嚼,没忘了叮嘱道:“此是鬼哭藤,嚼烂了吞下去,味道奇苦且辣,别含糊就行。”低头找出偷自河西刀客身带的九节菖蒲,取叶二片,烧化成灰,倒入徐达提供的一个海碗里,斟酒二两拌之。另取一钱至三钱使君子、雷丸、南瓜子、苦楝根皮、牛黄、蒲公英等解毒驱虫药材,施法泡制,最后还撒些巴豆在炼成的半碗药酒中,不由分说,教徐达、常遇春帮忙灌入韩林儿和尹漠然肚里,方才拍手起身,抹汗道:“搞定了。”从蓝玉手里接过一碗刚煎好的“胖大海”喝了解渴,咂着嘴道:“用了我的解毒药,只须出一宿惊汗,并且连拉肚三天,等泻完了肚里有毒的蠕虫,抽尽体内毒丝之后,便会没事儿了。不过遇到小甜甜时,可别告诉她是我干的噢!省得她以为我是一心要跟她过不去来着,却来寻我斗法就不好了……”

说话间,韩林儿开始泻出大堆蠕虫尸,宛如细豆芽瓣儿般密密层层,竟约半斤之多,只教人瞧得心惊胆跳,躲避不已。既惊憟于小甜甜的毒物,更感佩赞叹李逍遥医术之奇。关先生等正惊叹间,尹漠然突然挣扎着问道:“为何连我也医了?”李逍遥道:“你不也中了小甜甜的毒麽?”尹漠然怒道:“哪有?我只是被那鞑子鄂临奴打折了筋骨而已,却灌我泻药做甚?”李逍遥“啊”了一声,不由怔住。好在尹漠然没等多说几句又爬进草丛泻得昏天黑地去了,并没闲隙与他理论。

林间突然穿来几人穿窜之声,转瞬已近。众人正自操家伙警戒,关先生望了一眼,喜道:“出去打探的弟兄回来了!”李逍遥蹦起来问道:“收到啥风啦?快问可有灵儿消息……”犹未说完,草丛里簌然窜响,尹漠然提着裤头转回,脸色不好,没等众人发问,急道:“情势不对!”

李逍遥刚要转头,蓦地只觉背后劲气急袭,直侵“哑门穴”,分明是林家一阳指的路数,来得虽急,怎料李逍遥不等心念转动,家传飞龙探云手已反抄到了身后,快速无匹的抓住那根刚戳近后脑勺的手指,扳将下去。此时他内力越发浑厚,即便没有刻意运用真气,随手一扳之力也已非同小可。只听得一串痛呼怪叫发自身后,无须回瞧便知是谁在捣鬼。“楚二,才憋不到一会儿,你又来使坏啦?”

楚香玉陪笑道:“险情当前,只不过想试试爷儿您的身手反应是否还似先前一般敏捷,经此一试,果然丝毫无减,直教小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李逍遥恼道:“也只有你这类没出息的鼠辈才爱搞些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小动作。简直是没药可救了,而且没脑子得很。要是这样都被你阴到了,我还敢出来混吗?”楚香玉强笑道:“小人不就是为了泄点儿妒恨吗?原知无损你老人家半根毫发,不如就当挠挠痒吧……”李逍遥手上稍一使劲,楚香玉便痛翻在地。

“为了泄愤对吧?不如再泻点尿罢!”李逍遥心中正为灵儿的下落懊恼,偏生楚香玉不知好歹地来撩拨他,难免火起:“想用林家指法点倒我,再逼我給你解你妈蛊是吧?”飞手斜捺,毫无偏差,弹在先前所施的三枚针头上,那蛊登时一动,深钻肉底,楚香玉痛呼声中,两腿一激灵,袍下陡然失禁般的射出一股尿汁,喷出二三十尺远。那几个人影从林间刚窜过来,见有如此猛恶的一股臭水迎头射近,皆呼:“小心暗器!”各展身法避开,才没被淋到。

李逍遥、尹漠然、韩林儿、关先生、大刀敖等望得眼呆,不禁齐叹:“哇……没想到真是有够劲哦!”

关先生并没看到刚才楚香玉与李逍遥那番纠缠,虽也听闻痛呼之声,却只道那妇人身有伤痛,一时忍不住所致,不禁心中大生怜香惜玉之意。因觉整治得楚香玉差不多够劲儿了,李逍遥便要做出搀扶关切之态,不料有一双手抢了先。关先生挨过来关心地问道:“这位大嫂,但觉不适,可有需要晚生帮忙之处?”楚香玉摔开关先生的手,怒道:“谁是大嫂了?”关先生怔在一旁,心道:“本是要称你为姑娘的,可是李家兄弟说你已不是姑娘。想来该是妇人了,叫一声‘大嫂’没错啊。怎地却有这么大反应……”李逍遥飞快探嘴到楚香玉耳边说道:“我看是你刚才那泡尿居然能喷出几十尺这么有观赏性,所以关先生这老鳏夫有反应喽!”楚香玉掩面忍悲,心里自是恨煞,但却没敢当面跟李逍遥撒开来闹。

大刀敖领那几人走过来,先有个蜡黄脸的汉子问道:“可知那妇人为何以水箭射咱?”大刀敖道:“误会,想来只是一时失禁。”那四条汉子齐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会是这么够劲哦!”关先生摆手道:“休提。”当下教那四人与李逍遥厮见,得知那蜡黄脸的名叫邓愈,是个牵头的,另外三个分别叫刘小印、易书以及小椴,皆是不安份的饥民,跟着关先生这伙出来觅食,似也甚是得力。

那四人脸上表情俱都紧张,不容李逍遥催关先生问话,邓愈先道:“鞑兵数股游骑已然不远,探得为首的名唤关保,据说是大都北较场上三年卫冕无敌的少年勇将,新来增援傲军。只怕说话间就要搜过来了!”关先生等皆吃一惊,都道:“得赶紧撤离此处。”李逍遥不由皱脸道:“怎么鞑子见哪搜哪呀?真叫人没处呆了……”关先生叹道:“一日不搜到棒胡大哥,鞑子是不会死心的。此处林子深密,最能躲人,原该不放过。”大刀敖哼道:“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李逍遥问明邓愈等人并未见到灵儿那样一个小姑娘,不由更觉忧急,跺脚道:“早知我便先去寻她,却耽到此时,搞不好她一个人乱跑,难保撞到了鞑兵……”关先生沉吟道:“刚才听李兄弟提起,说你听到赵姑娘与人说了句话传将过来,可是真确?”李逍遥毫不迟疑的点头道:“岂会听错?我还听到她说我会找到她的……”众人都望着关先生,他却又多拿捏了一会,不慌不忙的说道:“若果是真确,我想赵姑娘应该不是孤身一人,或许她身边另有了伴儿。”大刀敖颔首道:“有照应就好。”

“好什么呀?”李逍遥没好气的道,“谁知道她身边是什么人?搞不好是歹人,那还不是越伴越糟,越照越不应?而且灵儿这丫头偶尔也会自言自语,或许我所听到的不过是她跟自个儿说话……”大刀敖颔首道:“也有可能。”李逍遥瞪了他一眼,说道:“所以你们逃你们的,我赶紧去找我的妞儿,咱们就此别过。”背后传来一人的小声冷笑:“不见得必定就是你的妞儿呀。”李逍遥提脚踹在楚香玉屁股上,笑骂:“口是心非的人见得多了,口非心是的也还不少。走不走呀你?”

楚香玉虽在心里骂骂咧咧,脚下却跟得飞快,生怕李逍遥使出风魔轻功,解药那便泡汤了。关先生等大都有伤,本想随李逍遥同去,但又担心倘然遭遇鞑兵,难免拖累了别人,只好惜惜作别。李逍遥没走几步,突然一人闪身挡路,一瞧却是尹漠然,眼光异样的道:“林中必有古怪,大伙儿还是速速离开为善!”

李逍遥虽觉此人脸色确实显得严重,仍道:“不论有何古怪,我都得去寻我家灵儿,尹兄还是快随大伙儿走罢,我自会小心在意。”尹漠然却不肯让路,沉脸说道:“不听我劝,你会后悔的!”李逍遥蹙眉不言,心下却更坚定找寻灵儿的念头:“如果不找回灵儿,我会更加后悔。”

关先生觉得尹漠然如此神情殊为少见,不由疑惑的问道:“究是有何古怪?”尹漠然在众人疑问的眼光注视之下迟疑一阵,才冷冷的迸出一句:“我觉得妖气很重!”李逍遥心中一凛,却不言语,只见关先生等人各皆相顾愕然,似乎难以置信。楚香玉突然冷笑道:“胡说,世上哪里有妖?”屁股立时挨了一脚,随即面前多个镜子,照出他那妖谄之脸。李逍遥瞪眼道:“谁说没妖?”

尹漠然冷冷的瞪着李逍遥,深沉的眼光中透出无法窥测的深深讥诮之意。铜镜收回,李逍遥手从怀里拔出,落在尹漠然肩头,说道:“尹兄是茅山学堂的看门大师哥,你对妖气的判断我信。”最后一字出口,身影已闪到尹漠然背后,迈步欲走,却听得尹漠然冷冷的道:“李逍遥,你若一定要去冒险,身边多个会辨妖的伴儿或会好些。”李逍遥不由得一怔,转头瞧了瞧尹漠然那张总是阴冷着的脸孔。

旋即三人走在妖雾迷离的林间,其中一个冷漠的声音道:“不要再用这种感激的眼光看我,之所以与你做伴,只不过因为捉妖是我本来的活儿。”李逍遥叹道:“本来捉妖也是我的理想,可是你看……现在四处找妞儿成了我的专业。”楚香玉忍不住讥笑道:“对于习武的人来说,越是不近女色越好;而学道之人,意愿堕入情网,就是心不向上,不想修成真果。可见李公子距真正的大侠还是差上一截……”

“你是变态的!”尹、李二人异口同声的回敬一句,李逍遥才叹道:“管他怎么想,我反正是太不讨厌女人了。尹兄你呢?”尹漠然本不想答,怎奈李逍遥那双大眼瞪得他没法儿躲,只得敷衍一番:“《抱朴子内篇。释滞》有云:人复不可都绝阴阳,阴阳不交,则坐致壅瘀之病,故幽闭怨旷,多病而不寿也。任情肆意,又损年命。唯有得其节宣之和,可以不损。”旁边那两人只是大打哈欠,待尹漠然抑扬顿挫地说完,后脑勺被敲了一指头,转头乱寻无觅,回过脸来,李逍遥迎着问道:“念的是啥?”尹漠然瞪他一眼,解释道:“按本门老祖的明训即是,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修道成功与否,并不在乎童阳。”抑扬顿挫地说完,后脑勺又被敲了一指头,转头仍无所见,不由蹙眉瞪李逍遥,心道:“胡闹!”李逍遥奇怪的瞧着他,问道:“又是何解?”

尹漠然暗自着恼,不愿再答,只捂头戒备,李逍遥正瞧得奇怪,随着一阵凉风飒然掠过林间,夜色中飘落一两声轻悠悠的低笑,其声迷离若梦,又似幻觉一般,却是说不出的撩人心魄,旋即那迷人之极的娇美声音仿佛在耳边幽幽荡过,却似一声清吟:“好花堪折只须折,莫待花落空撷枝。”

不待听清语从何来,李、尹、楚三颗脑袋同时感到被敲了一指头,“笃”的齐响。三人顿时回望身后,并无所见,唯有树影婆娑,夜色寂寂。但在倏忽之间,恍觉有人荡秋千般的从脑后悠悠荡过,猛一回头又无所见,便连树梢也无一丝晃动。霎然地,李逍遥脑后小辫硬将起来,三人只愣得一愣,同时惊呼而跳,挤身缩做一团。

随着一阵擂大鼓般的心跳声咚咚敲过,三人心慌意乱的望了一阵,因见四周宁定无异,才觉好些。昏黑中又对视一下,李逍遥才吐气道:“这么美好的声音,该是幻觉罢?”楚香玉撇了撇嘴,恢复常态,展衣挺胸走出,冷哼道:“我什么也没听清。”李逍遥給了他一脚,又瞧向尹漠然,正要询问,突然看出尹漠然竟似烂醉如泥一般没了知觉,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忙推打其躯,急道:“尹兄你怎么了?尹……”楚香玉过来瞧了瞧,冷笑道:“什么茅山派掌门大弟子,净吹大气。还不是经不起一点点惊吓就晕过去了?”李逍遥却觉得尹漠然并非吓昏了的,按他鼻息、脉搏已弱,才一转眼便连心跳也微弱得难以觉察,摸他肌肤也渐渐冷却下去,这等情形极是奇怪,李逍遥从未在医载中见到,不由慌了手脚,生怕他死去,连忙使劲抽打他的面颊,也无半丝反应。

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正没做理会处,只见楚香玉拈出毒针,说道:“让我试试他是不是装昏……”没等扎下,李逍遥飞手撩开了他,指端触得奇准,居然又捺在先前那三针封蛊的所在。楚香玉方只一愣,突然捂住后颈,痛叫而倒,双腿一激灵,袍下陡然喷出一股失禁的尿汁,不巧正朝李逍遥这边劲射而来。

幸仗身法奇快,李逍遥见势猛急,连忙拉着尹漠然窜身避开,飕一的声,那道奇臊的黄流便从脸旁掠过,二三十尺外草声扑簌簌溅响一阵,势头方消,李逍遥不由得往那边望而兴叹:“哇,没想到还是这么够劲哦!”只顾乱望别处,落地时脚下不知绊着什么,几乎跌崴了腿。

但见地下那团黑乎乎之物竟然蠕蠕而动,在昏暗的树影草叶间扭来扭去,李逍遥先前吃过一吓,势已近于惊弓之鸟,加上此地更显鬼气森森,他一时没能瞧清那是何等样怪物,心头格登一跳,忙不迭地朝后边跃出丈许开远,落地时把楚香玉一揪,低声说道:“怪物出来了,看那是什么?”楚香玉变色道:“在哪儿?”

李逍遥手按脑门,把他的头脸转过去,映入眼帘的正是那团在草中蠕蠕而动的黑影。楚香玉登时惊道:“我看见了!”惟恐那怪物爬过来侵犯,连忙拈出毒针,飕的射去。那黑影“啊”一声痛呼,声音嘶哑,却似个人。李逍遥赞道:“临风公子端是好针法,若是改行去做女工,少不了是针织行业的一根顶梁柱……不过我觉得那个好象是人。”楚香玉冷哼道:“管他是人是鬼,再射他一下子看还装不装蒜!”拈针又要发射,那人在草丛中嘶声低叫:“楚二,收起你的落雨毒针……是我!”楚香玉闻声微怔,迟疑的并未发针。

李逍遥问道:“是你的朋友麽?怎这般潦倒法……”楚香玉并不理会,绷着脸瞪着前边,说道:“谁知道其中有无古怪?”仍是发出毒针,草丛中那人痛呼连声,旋即怒骂:“楚香玉你这个小人,我是黑骨哪……连自己人都射?”李逍遥点了点头,大眼瞪圆,转得一转,说道:“哦,原来是那完颜黑骨……我也觉得不对路了。”掏出弹弓,正要对准那个蠕蠕而动的犬卧般黑影,先前连番多使气力之下,左臂伤痛难忍,急切间无法使得弹弓。他想了一想,仍以右手攢弓,却把皮筋交給楚香玉来拉,因见楚香玉不解,乃告知:“为了万全起见,需要射一只蛊給那黑狗子,就算到时他有啥异动,咱们也可以制得住他。”

楚香玉点头道:“好主意!”接过弹弓上的皮筋,拉得绷直。李逍遥连忙校正瞄准方向,手握丫柄,朝着那黑影,教楚香玉觑定了再射。因觉有趣,李逍遥不禁笑道:“没想到你跟我搭成一队,闯关也可以闯得这么合衬哦。”楚香玉点头道:“这之前也还凑合着罢。”李逍遥不禁心头生出疑问:“这之后呢?”楚香玉不容他多转念头,身影急移,翻到前头,拉扯皮筋,立时从相反的方位透过弹弓丫柄瞄准了他。

李逍遥变色道:“搞错了,应该瞄准那边哪……”楚香玉双目透过丫杈瞪着李逍遥,狞笑道:“没错,便是要射你!”李逍遥连忙移开弓柄,使得不对准自己,说道:“有没搞错?你不怕我不給你解蛊啦……”楚香玉语声怨毒的道:“你自己若也中了一蛊,看你想不想法子来解除蛊毒之苦!”身形急翻,仍拉皮筋从丫杈里对准了他。

李逍遥急欲避时,楚香玉陡然放手,皮筋绷得跳了起来,嗖一声响,将泥丸射在李逍遥背梁上,冷笑道:“这下看你怎么办!”李逍遥捂背趴在地上,咧嘴转脸,恼道:“咝,打得我好疼!”楚香玉看出不对,奇道:“咦,你中了泥丸里的蛊怎么不喷尿呀?”声犹未落,脑袋吃了一巴掌,转头瞧见李逍遥不知如何已立在身后,蹦着舌儿道:“刚才忘了往泥丸里放蛊了,所以这会儿喷尿的不是我,而是你。”撩手捺在楚香玉后颈那三枚针上,楚香玉不禁一怔,随即怪叫一声痛倒,两腿一激灵,袍下陡然射出一股失禁的尿汁,直喷二三十尺远。

所射的方向却有四五人穿林奔近,见尿射来,齐道:“又是这般!”连忙各施身法避开,才没被淋到。

“哇……真是喷得有够劲哦!”李逍遥刚惊叹一声,却听见那几人也同发此吁,不由转面望去,来人转瞬已到眼前,关先生抢先来扶楚香玉,口称:“这位大婶……”楚香玉气歪了脸道:“你妈才是大婶!”关先生不由怫然道:“如何不讲修养至斯?”

李逍遥讶然道:“你们几位怎么又找来了?”关先生率邓愈、刘小印、易书、小椴四人厮见毕,脸色凝重,说道:“我等与李兄弟匆匆别后,不一会到得一庙,见有许多死尸,在后殿又找到一名痴呆道士,四周还可辨得做过法的痕迹。因觉诡异,担心你们三人或遇凶险,大伙儿一合计,于是分为两路。徐达等人护送挂彩的兄弟出林去了,我和邓兄弟等四位斗胆跟来瞧瞧。若是你们需要帮手,便也算上我们四个。”因见李逍遥神情郁郁,牵住他手,问道:“那位姑娘可有下落了?”

李逍遥摇了摇头,说道:“刚走到这儿,尹兄就变成这等状了。”关先生等视之而后,皆觉疑惧:“似是中邪了。”楚香玉听到关先生言及那庙,不由脸色微变,问道:“除了那痴呆道士,可还见到一具肥尸在场?”关先生愕道:“肥尸?那儿的死人大都干瘪,也不知是何缘故……”楚香玉做声不得,眼光只是闪烁不定,谁也窥不透他想什么。

李逍遥想起燕辉煌,忙问:“有没看见一个长发披麻的怪人?”关先生道:“那儿除了一个痴呆道士,哪还有别的活人?却有一事奇怪!”李、楚二人不禁齐声问道:“何事奇怪?”关先生和邓愈彼此交换了一个莫名惊疑的眼神,方道:“破庙内外,开遍鲜花。”

李逍遥、楚香玉两人均是刚从那座庙离开不久,闻得此言,不禁面面相觑。突听得一声嘶叫:“见鬼!”关先生等皆吓一跳,纷纷朝草丛里那团蠕动的黑影望去。“什么鬼?”

李逍遥心念急动:“要想了解此间究竟有何古怪,须得逮个见过鬼的人问问。”拉开弹弓对准了那人影,关先生、邓愈等几人各操家伙,抢上前围住了一瞧,见是一黑脸汉子,身上散发出羊膻味儿。邓愈抽动鼻翼,皱眉道:“是一鞑子!”那黑影正要挣扎着爬起,易书一刀背拍落,登时又打得趴下。

李逍遥连忙拦住旁边那几个急于杀鞑的壮士,低头喝问:“黑脸的,你怎么在这儿鬼叫哪?”完颜黑骨大口粗喘,并没答话,易书焦躁起来,提刀又要砍落,口中骂道:“这鞑狗装的啥蒜?”李逍遥突然瞧出完颜黑骨眼光似显涣散昏乱,心中暗觉不妥,连忙阻住旁边的刀,探手掰开完颜黑骨眼皮瞧了瞧,果然有异。他不由转望楚香玉,说道:“想是他中了你太多毒针,快不行啦。”楚香玉却哼一声道:“落雨神针哪有这么快发作?他所中的必然是另外一门奇毒,瞧——”

刘小印将火把低照,几双眼光瞧向楚香玉示指之处,只见完颜黑骨身下浸透异样汁水,其味难闻,似是血尿。更令人骇然的是,这鞑子的裤裆部位居然犹如嶙峋奇石般的鼓突起来,其状丑恶不堪。众人齐抽一口冷气,均是惊叹不已。李逍遥不禁双眼溜圆,啧啧称奇:“不想这厮竟有如此过人之处……真的是好魁伟哦!”关先生点了点头,随即怀疑道:“咱们先别急着自惭形秽,里边绝对有蹊跷之处,总之我觉得可疑……”李逍遥看着小椴伸刀背往那突兀之处敲打有声,不免更是咋舌难下:“果然坚硬……但,究有何可疑之处嘛?”关先生瞧着刘小印伸火把烧烤那异形之物,指点道:“你瞧……真是岂有此理!”李逍遥忍不住跳脚踹了踹那物,竟如踢桩也似,不禁深有同感:“太岂有此理了!虽说跟大象比还差半截,不过绝对也算有够离谱了……而且我越瞧越觉得它有侵略性。”易书投石亦砸不动,不由怒道:“这厮是什么鸟?”李逍遥拉皮筋弹射那物,嗡然颤动,不禁惊呼:“咦哦喔!”

众人围观一会,越发的莫名愠恼,关先生提议道:“这样看是看不出真面目的,不如剥开来验验?”李逍遥踹了踹那物,点头道:“对,验明正身也是有必要哋.”刘小印早按捺不住,三两下剥得干净,几颗脑袋又凑过来瞅,却伸得急了,咚的撞开,各自叫声哎呀,复又挨近,睁大眼睛只瞅了一下就惊噫四起,面面相觑。一时作声不得,沉默一阵,李逍遥奇道:“怎这般形状?”完颜黑骨已然奄奄一息的只翻白眼,便似死鱼一般,自是无法作答。

关先生教易书用刀抬高那物,在跳闪的火把之下,但见其顶端大若栲栳,又似西瓜,肿泡得红光透亮,圆的一头以下却仍呈棒形,只是肿胀得不知多少倍。众人望着这庞然大物,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心头烦恶,说不出的厌憎。关先生不禁皱眉道:“只怕连畜牲也不会这般!”李逍遥多瞧几眼便欲作呕,挣扎着说道:“没想到会是如此面目狰狞!”因觉顶端圆泡得奇特,忍不住用针去戳了一下,不料一扎即透,泌出恶液。众人不由讶然对望,忽听得砰一声响,那物爆裂开来,总算李逍遥身法奇快,方觉不妙,一串斤斗翻了开去,落在二三丈外。转头瞧见那物竟似爆瓜一般炸开,关先生、邓愈、刘小印、小椴等四人因凑得太过靠近,急难躲开,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已应声震倒,团团跌坐在地,恶液淋头,好不狼狈!

李逍遥忍不住好笑,待看清不再有类似险情,才转返回来,心中猜想:“必是这完颜黑骨跑来此处,突然尿急,于是随处乱撒,却没搞清这是啥环境,结果冲撞了地头龙,才变成了这般。记得从前听老婶提过邻村王晶那胖子曾有随地拉撒之癖,有一次被地虫喷射毒液到他鸡鸡上,也是肿成此种形状,虽没这么大,也骇得他从此不敢再胡乱拉撒……没想到完颜黑骨这厮今天也遭到了应有的惩罚。”

正往回走,忽听得易书趴在地上惊叫道:“他们四个怎么了?”李逍遥赶忙蹦过来一瞧,也吃惊不已。原来那四个被恶液浇淋之人全都宛如开水烫伤一般皮烂冒泡,转瞬竟已神志不清。李逍遥看出中毒,一验即知端的,好在他先后得获洪大夫、百草仙两位奇人医术的真传,兼又极有天赋,下毒的本领虽说马马虎虎,解毒之能已甚了得,加之所带药材颇丰,施救用药难他不倒。

这是一种地虫涎所淬之毒,李逍遥遇不明处须翻医书检索对照徵状,施以内服外敷之药,再以粗针放出皮下染毒的血液,待浊液转殷,关先生等渐渐醒转,李逍遥立刻告知:“那物爆了……”关先生等顿感心头压迫之苦大消,不料易书又惊叫道:“那玩艺没完蛋哪!”李逍遥等几颗脑袋纷纷转动,果然看见完颜黑骨那物又由萎缩变为肿胀,顶端仿佛吹涨的大球一般鼓起,挑战般的映入几双惊诧之极的眼帘中,于是又凑做一块。咚的一声,几颗头互撞,齐叫哎呀,复又挨近,满怀奇怪地观察那物。

“怎么又冒泡了?”李逍遥提脚蹬踹,讶然的咕哝一声。刘小印伸火烧燎,疑道:“恐怕不是中毒那么简单。”小椴用刀背磕打,奇道:“仍然硬梆梆的!”关先生提醒道:“小心别再戳破了它!”李逍遥拉皮筋作势要射,终是没敢乱弹,说道:“我哪有戳它?”斜刺里射来一支针,飕的掠过李逍遥眼瞳,他不由得心头一跳,瞥见楚香玉在不远处扬了扬手,竟然发针猝袭,李逍遥摆肩避开,那针没射中他身上,却插入那圆球里。“砰!”

关先生等人只是一怔,那物又爆裂开来,总算李逍遥应变极速,方觉不妙,一串斤斗翻了开去,落在二三丈外。转头瞧见关先生等四人躲避不及,又倒做一堆,恶液淋头,不省人事。

李逍遥大叫一声蹦回,心中怒极,撩手捺中楚香玉后颈,使之又似先前一般喷尿三十尺远,以示膺惩。易书从藏身之处抬头,叫道:“关先生们又……”李逍遥叹了口气,但不先忙于救治,说道:“这回应该要先对付那鸟东西,省得又来做怪。”想了一想,领着易书抽掉楚香玉的裤带子,令其不得不双手提住裤头,难以再来捣鬼。易书问道:“爷儿,这根裤头绳不知要拿来做何用处?”李逍遥打个响指,教易书以布绳的一端绑住完颜黑骨那话儿,紧紧扎牢,使其不能膨胀,两人各拽一头拉扯几下,觉得妥了,便把布绳另一头抛上树枝缠定,吊将起来,扯得越发绷直。两人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再瞧完颜黑骨,果然已被制伏,不禁喜道:“总算把它套牢了!”

李逍遥再施药石解去关先生等四人身染之毒,眼见这次复苏缓慢,想是积毒急难速除,须得等待。心中挂念灵儿,不能多耽半刻,便叮嘱易书:“等一会儿关先生他们好些了,你们先带尹老兄离开,不必等我了。”本想让楚香玉留下,待他寻到灵儿之后,再来与关先生等人会合,但转念一想:“楚香玉岂有不使坏的?他若捣鬼,易书怎护得住关先生、尹漠然们周全?”瞥见楚香玉果然目光阴骛,显然没安好心,只得让他继续跟着。

楚香玉瞟出李逍遥心情不安,早猜到所为何事,故意在旁拿话儿刺激道:“李公子,先前见你身边那姑娘生得果是美若天仙,颜色之绝真教人忍不住要妒嫉得发狂……”李逍遥哼一声:“妒嫉也轮不到你呀。”楚香玉自顾把话说完:“美则美矣,不过话又说回来。我瞧她面带桃花,生来便是要有许多艳遇。”这话里带有的撩拨之意,李逍遥未能立刻品出,只道是好话,味儿却又似不对,心想:“这家伙全无好话。”踢脚作势要踢,楚香玉早有准备,闪身先避开,笑道:“但凡美貌女子,往往自甘于人尽可夫。这都缘于遇人不淑……”

李逍遥正要追过去踢,楚香玉突然栽倒在树影中,怪叫一声,飒的倒吊而起,高高窜上树梢,李逍遥正仰头望时,飕然急响,楚香玉飞坠下地,嘴先磕着地面,不知崩掉了多少颗牙。李逍遥吃了一惊,趋近瞧出楚香玉右足缠捆树藤,却看不出是谁布的机关,眼见楚香玉被整得惨了,满口碎牙,血染面腮,李逍遥心中奇怪已极,不禁失笑道:“是谁抢在我前面惩罚了你?”

楚香玉栽了这一跟头煞是沉重,倒趴于满地枯叶堆上,一只脚高悬半空,仍被树藤缠挂未脱,却昏了过去。李逍遥正要把他解下来,突然看见树根部堆有奇怪的枯枝,搭成锥塔状。待得细瞅,才见每株相邻的树根附近皆有这等标记,直延伸入林子幽密之处。他急于去寻灵儿,哪有心思窥探究竟,暗觉这等奇特标记似与巫术有关,透出神秘诡谲之气,更奇的是每堆树枝搭造的尖塔顶端均插了一支鸟羽,却瞧不出是何种飞禽的翎毛。

李逍遥虽觉可疑,但无心多有迟耽,正要转往别处,但见林海茫茫,迷雾扑朔,不知该往哪一处先去寻索,心头大愁:“就算灵儿果真失陷在这片林子里,却叫我怎样才寻得到她?倘若她真的遇到了危险,不知我来不来得及?”便在彷徨无主之间,忽见林中微光闪烁,凝目细辨,觉得那一豆暗黄的闪光之物似会移动,暗猜好像是灯光。

再寻目觅望片刻,又觉似是有人提灯夜行,那簇缓缓飘移的光越来越近,恍若一盏灯笼。但只晃到距他百尺之处便不再移动,橘黄光晕映入眼瞳,仿佛妙目眨闪,又似神秘的召唤。李逍遥突然想起曾听灵儿提过,那天她迷失在此片林间,便有一盏奇怪的灯笼为她引路,将她带到天后庙与他相会。他心念不觉一动:“莫非这便是灵儿所遇见的那盏引路灯笼?”

这簇灯光飘现之前,找到灵儿的希望已被莽莽林海吞噬得无比渺茫,李逍遥简直快要急得发昏,突然之间他仿佛看到了指引迷途的明灯,恍然感觉那样的召唤在心头越来越强烈,不由得便走向那簇灯光,心想:“上苍若知我寻找灵儿之苦,总该帮我一回。别再这般折磨我和灵儿了……”但还没等他奔近,那盏灯光突然不见了。

李逍遥急得团团乱转,四下寻目间,绝望关头忽见灯光又在密林深处闪现,似是要领他去一个神秘而深邃的所在。而那个地方正是他所发现的奇怪枯枝标记延指之地,一路追寻而去,不断见有枯枝排列。

越往前走,越觉林深雾迷,夜籁幽寂,连虫鸣和风声也似绝了音迹,仿佛天地间只剩李逍遥一个尚有活气的游灵。脚踏落叶,沙沙的响,身子擦过树叶杂草也发出难以忍受的极大动静。李逍遥难免暗犯嘀咕:“这下好了,走着走着不知会撞上啥妖精?早知就不留楚二在那处,或者跑回去拽关先生等人做伴也还来得及。身边多几个当炮灰的,总比我一人直接走进妖怪肚子里强……”原也难怪他如此惴惴不安,眼下他满身伤痛,内患又妨碍了武功,倘然撞上凶险之事,对他的考验便要超出极限,心里一想自是没谱得很,但转念又觉得找楚香玉做伴不如无伴:“楚二这个人哪……带上他少不了又要一路暗算我,防得了他一万次,只须栽了一次便要玩完。至于关先生他们看来也帮不上多大忙,拿来充炮灰未免不够意思。找灵儿是我自家的事儿,还是我自己干罢。”心想,不论找不找到灵儿,顺着这条林间空径再走一会,若没有发现灵儿在此的踪迹,只好转头返回楚香玉倒吊那里,解了他一道另往别处去寻。

枯枝所堆成的小塔到得此间已难觅见,却不知何故。李逍遥渐渐被心头紧张之情压得透不过气来,早拔湛卢在手,却没敢试运内力,只是尽量松弛自己,一脚高一步低的在密叶丛间摸索穿行,好在迷雾虽浓,仍遮不尽远处忽隐忽现的那簇飘移的微光,心想若无那颗引路的光亮,难免要在这般密林里走迷了方向。

走着又想:“奇怪!这会儿没运内力,居然相安无事。若是一用真气,难道又要痛得死去活来?似此下去怎生是好!”暗叹一口气,只盼能捱到几时算几时,除此别无良策。透过双手所佩一对寒玉环的感应,隐隐感到体内所聚真气宛然深湖广池,不时微有涤荡,禁锢于神门关的阿修罗六层内力亦与丹田所蕴积的外来真气交互流动,似欲缓缓融会贯通,可却止于神门穴,同脉相望,阻隔不通。李逍遥自有感知,晓得神门穴一日不能疏通,内外两股真气便无法融合,所受痛苦也无望摆脱。而这一切虽说起因于林月如戳他的那记一阳指,伤损输气要脉,但又何尝不是他修为未精、难越瓶颈的结果?

又行得一会,突然看不见那簇微光了。李逍遥只道眼花,连忙抬手揉拭,然后再瞧,虽寻遍了四处,竟未找到一直在迷雾中为他引导的光亮。他只惊得仿佛连心也刹那沉落脚底,呆愣住了,难免叫苦不迭:“坏了!刚才我不该分心乱想别的事情,搞得没注意那簇光亮跑哪儿去了,这可怎么找?”

忽觉后颈一阵微凉,似是有气轻吹,却绝非微风。李逍遥猛地蹦转了身子,大眼瞪得骨碌碌圆,原已短了半截的小辫早耸然而起,嗡嗡颤抖,弹索也似。他反应虽快,转身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不由咋舌难收,心中揣鹿一般:“雀……谁搞我?”此处林木幽静,花藤佻美,风动枝梢,隐约可见月光洒肩,原该算得一处赏玩夜景的好所在,他却暗觉鬼气森森,不寒而栗。“哇……买六合彩要能中这么多次奖,那我不早发啦?”

虽觉必有古怪,但既没发现什么,也算侥幸。他转过身来,正想着下一步该朝哪儿迈,鼻际突闻酒香飘弥,同时听到一声幽幽迷迷的轻笑,撩入心底,只荡出他的魂儿来。一时间小辫更是七颠八落,几欲飞散。地下晃悠悠投摆一个挂于两枝之间的网影,其中竟卧有人,如荡秋千般在半空摇曳来去。

李逍遥瞠目结舌片刻,眼皮抬起,先见到一对交缠垂落网边的柔白之脚,轻悠晃动,宛如云朵也似,只瞧一眼便觉心魂飘起,离躯附到那双柔美皓白已极的天足之上,这等霎然情动之感实已不堪言叙。好容易把眼皮再抬上些,看到那一帘飞瀑般柔长绵密的乌丝直垂到地,云鬓如画,衬托一对微瞌似睁的梦睫,隐含两颗迷醉沉酣的碧眸。这双令人丢魂落魄的美目如同明珠嵌于玉璧,这样一张柔白若云朵般的绝色玉靥美得不似凡物,若不是两片微启的殷唇暗送百般娇媚,李逍遥简直不能相信世上竟有这等活色生香的如画璧人。

他不觉望得呆了,浑不记得害怕,只觉这样一个美不胜收的玉人儿绝非妖邪。

网边垂下一支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浑圆修长,皮色晶莹剔透。五支白嫩的柔指之端涂甲殷红,轻拈一个月光杯,微微摇晃,琼浆如垂珠落地。李逍遥看着那样美丽撩人的手,不禁全身燥热,险些瞪掉了双眼,心下半点清醒的念头也感觉不到。迷迷糊糊的只觉那美人醉语呢喃般的轻轻吟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

听到这等美妙动魄的语声,李逍遥心头荡秋千一般乱荡得一阵,猛然醒悟,失声道:“哦,我知道了!先前说好花堪折并且还笑两声的那个神秘美人就是你……”想到尹漠然的突然昏迷不醒,也必与此女有关。或许该当着落在她身上,设法解除尹漠然的昏睡之症。但他一时未及想到怎么开口,那美艳女子便从睡网里缓缓转面,一对痴迷似酣的妙眸从网眼里瞟到他身上,既无半点惊讶,也无一丝意外的慌乱之色,仿佛在看着一个夜夜伴眠的亲熟之人,幽幽的吐语如丝,轻声道:“好花堪折只须折。”

李逍遥几乎又被那对深情迷恋般的眼眸勾出魂来,幸好先有准备,暗取定神丸含于舌下,仍要梳理一番杂思游绪,才说得出一番清醒的话:“小生无意冒犯了姑娘,还望恕罪。这就……这就要走,却有一事想问,不知可否……可否把你的脚給我亲一下哦?”他原想说的是“不知可否容我请教”,说到一半脑中又迷糊了,竟把心里想法漏将出来,顿觉不对,慌得掩嘴不迭,却已无可挽回。一时大觉羞颜,心想:“糟了!这下真是丢脸之极了……”只是想逃,却迈不动脚,仿佛生根了一般钉在那儿。

那绝色美人竟似没有听清那句无礼唐突之辞,只是拈杯倒酒入喉,这等仰脖就口的千娇百媚情态映入眼里,李逍遥所受之灾宛如万焰烘烤,又有如屋漏忽逢连夜雨,岂是经受得起的?她却视若不见,吃吃的笑道:“先陪我喝杯酒罢。”说完飞送秋波来瞟他,却寻不着影了。那丽人不由微讶,“咦?”

“人生在世,难免出糗。幸好她醉得厉害,没听到我要轻薄她……”李逍遥挣扎着从地上起身,驱赶脑中乱晕之感,闻得佳人邀饮,不禁疑心是否听错了:“不会吧?”

那绝色丽人从网眼里瞄他,腻声说道:“既然来都来了,何尝陪妾一醉方休?”李逍遥直乐得翻了肚,躺在地上呻吟道:“发梦哦?”丽人嗔道:“怎么?你不会喝酒麽?”李逍遥肚里笑得快绞了肠:“跟我喝不怕醉死你?”丽人抬一根玉指轻刮香腮,轻笑道:“不会只有芥菜籽般小的胆子吧?”李逍遥雀跃道:“来就是了,真受不了你!”扑将上去,却撞在树上,好一会才滑下地来,急找不着北。

这闷头一撞却磕醒了脑子,起身时立即恢复了常态,正色道:“谢姑娘赐饮。”正要接杯,却见那绝色丽人把杯中残酒倒于雪白的脚背上,媚目瞟引,柔滑娇佻的足尖挺直,伸到他嘴边,吃吃的笑道:“最能醉人的美酒还须最撩人心的玉器盛之,来饮用罢。”李逍遥打开她的脚,哼道:“少来了,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那丽人千娇百媚的伸个懒腰,笑眸诱他,樱口微张,吐气如兰的道:“你不上来试试,怎知有没有呢?”李逍遥大嚼定神丸,说道:“不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我是绝对不上你的勾哋!”那丽人扭腰转身,支腮侧卧,醉眼迷离的问道:“那你要我说什么呢?”李逍遥强抑脑中迷乱之感,问道:“你是谁呀?”那丽人昵声轻笑:“我不就是你梦中情人啰?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李逍遥掩目叫苦道:“就是认得,才有问题!梦中情人都跑出来了,绝对只有以下两种可能:其一,你是个妖精;其二,我是个疯子……梦中情人怎么可能跑出来嘛?再说自从遇到灵儿以后,这类绮梦我好多夜都没做过了。”

那丽人娇声道:“可见你还是忘不了我啊,要不然怎能记得我的样子来?”李逍遥睁开眼时,已是情不自禁地攀着网边,迷迷糊糊的问道:“你……你到底是谁呀?”心中委实疑惑已极:“奇怪,她怎会知道我从小就有个梦中情人是这般的?连这个挂网都像到了十足……”只觉那丽人掂足抚摩他的脸,猫儿舔似的麻麻痒痒,不由心中大乐:“对,就是这种感觉!很吻合王晶那本画册其中的一幅情景……”

网里那无比娇媚的丽人腻声道:“想起来了麽?”李逍遥惑然问出一个窝在心底多时的疑念:“想是想起来了,可还不知道姊姊究竟叫啥名儿?”那丽人伸足勾诱,直撩入他衣襟里,柔声道:“难为你梦了我这么多年,妾名钟离。就是你常常发梦话唤做‘阿离’的……”李逍遥心头一震:“阿离?”那丽人语声微顿,幽幽的又道:“就是迷离幻梦的‘离’。”

李逍遥心头又是一凛。“迷离幻梦?”

网中丽人轻褪罗衫,媚眼如丝,轻笑道:“这都拜梦姬所赐。正是因为她的魂梦索神咒,移妾之神困于你梦中,才得长伴君眠。”李逍遥迷惑不解的道:“你今次的情话怎么这般深奥啊?以前不是这样说的……那时幸亏有姊姊你教导,我才得以学会跟‘底笛’交谈了。”那丽人吃吃笑道:“今儿跟你说出这个秘密,只因妾要离去了。而且你已情有所寄,难免梦系他人,容妾不下。另外,我也该回去了,十年禁魂之限已届,正是终有一别。”李逍遥讶道:“姊姊你要走了?却是怎么个走法呀?”那丽人低语道:“先前随你一道的那个茅山弟子已被我催眠,天亮后他醒来便会载送妾之魂魄迳往云梦而去。妾来见你,只为辞别。”李逍遥不禁流下泪来,说道:“多年梦中相伴,怎么舍得姊姊走嘛!”

那梦中丽人幽幽的道:“曾经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如今神女有意,襄王却已无梦!”李逍遥迷迷糊糊的问道:“姊姊此言怎解?”那丽人轻抚他的头发,凝睇般的说道:“当初恍然入你梦中,弹指已过了十度春秋。如今你已长大了,该去找回你真正的心爱之人。来日若能有缘相见,你已经不会记得我。”李逍遥心中依依难舍,拭泪道:“逍遥儿怎能忘得了姊姊呢?”

“不,你一定忘却。”那丽人叹道,“妾一离去,你的梦中情思便不留片痕只影。你已经长大了,许多事情以后自会明白。”李逍遥只是茫然倾听,一时无语。那丽人又附在他耳边,低声叮咛道:“一路小心。日后若遇姬姓之人,且请善待之……”

李逍遥正想问为何要他善待姬姓之人,那丽人妙眸微亮,望向烟雾缭绕处,似见有人行近。李逍遥投目瞧去,只见一个双辫轻扬的少女从雾中盈盈飘来,明眸皓齿,娇羞含憨,不是灵儿是谁?

“灵儿,终于找到你了!”李逍遥心头一热,不禁大喜过望,没等灵儿奔近投怀,他便先跃将过去,张手来抱。只道揽温香软玉入怀,却听得一声硬梆梆的磕响:“嗙!”撞在树上,好一会才滑下地来,待脑中乱星旋远,睁开泪花犹留的眼帘,但见四周幽荫寂寂,迷雾幢幢,既无网中丽人的倩影,更没灵儿踪迹。

适才所见,遮莫只是春梦了无痕?

李逍遥手摸前额多出来的两个大包,心头一团疑惑:“想是累极了,走着走着就犯起迷糊,却梦到灵儿坐在网兜上朝我乱抛眼这么诱惑……”原本还在发愣,想到灵儿仍然下落不明,登时又跳将起来,四周夜昏影迷,微光已逝,怎知该往哪处寻去?乱走几步,眼见身体挤在大片密密层层的蒲叶棘丛中间,连路也无从觅处,难免绝望起来,暗觉必是走绝了,再往此处走下去,只能离灵儿越来越远。

当下他更无迟疑,决定转往别处去寻,突然间只觉眼帘里微光烁闪,只道那簇灯笼光亮又在远处出现,扫掠无觅,不由暗感奇怪:“怎么又没了?”拨开挡身的树枝,正急切寻望那簇游离不定的微光,无意间见到眼皮底下又有微光荧闪,低头瞧时,树枝上挂着一个银光微烁的发饰,立时吸引了他的注意。“咦?”

拾起那根发饰,顿时心头怦怦直跳。这正是灵儿常戴在头上的一支银翼簪,串垂四颗莹白小珠,此物虽不稀奇,戴在灵儿头上却别有风致。李逍遥虽说不出究有何等样妙绝无双的韵味,终是觉得此簪衬得美貌灵儿更显亮丽神采,先前常有悄看,这时见到此饰物自能一眼认出。手握灵翼,不由心中既惊喜又担忧:“使我惊喜的是,灵儿果真到过此处,而我并没走错;可虑的是,发饰失落在此,灵儿却在何处?以她小女儿家的细心竟没留意到头饰丢失,若非走得急促之故,便是遇上危难……”

一想到灵儿可能遇到危难之事,岂能镇定得住?李逍遥一步不敢耽留,正要往树丛深密之处再寻,突听得林雾中传出一个干巴巴的古怪话声,如喙啄木,绕树穿林钻入耳中:“是你来了麽?”李逍遥不由一愣。心中霎时惊诧已极:“这是谁呀?怎知我来了?”犹未反应过来,但见眼前一簇簇深密如垣的树丛急骤晃荡移闪,刚才看到的是一个样子,瞬间竟变换成另一般形状,仿佛连树种也霎间改换了。李逍遥只觉眼花缭乱,眩然欲晕,连忙定了定神,因觉骇异,不由得跌步后退。

只道背后靠有一株橡树,哪料却踏入一弘浊潭,脚陷下去,触不着底,身体顿失平衡,登时跌倒。他心中既惊且骇:“刚才都没有发现我身旁有个污水潭子,怎的冒出来了?难道这就要淹死?”虽然他轻功了得,这一跌却是出乎意料之极,犹未生出反应之念,便已陷在浊水之中,只道要沉底,哪知浊水一阵漾动,竟似蛇虫般的爬伸上来,密密缠身裹住手脚,似水非水般的那一条条触须瞬间凝为透明般的胶绳,李逍遥挣扎之念犹没生出便已缠缚而定。

月光辉映浊水,粼粼闪现一张朦胧面靥,仿佛水中倒影,但竟崛将而起,原本不过二三十尺宽的浊潭迅即拢缩,却升出地面,拔上半空,旋转而成人形。李逍遥眼见地上已无水潭,这等奇景端是从所未闻,只瞧得呆了。这时那水形之物渐现人面,浊泥淡去,肌肤浮显,低眸凝看被她横抱在手里的少年,恍惚间李逍遥眼前已立了一个云鬟高挽的美妇。他只盼又是做梦,因为在这美妇一对宛然幽暗中蓝芒萤闪的眼光凝注之下,居然如遭梦魇缠身般毫无挣扎的意念,便这般一动不动的被她抱在手里。

那美妇长相虽似玉雕一般美仑美奂,脸上竟无一丝活人应有的表情。李逍遥被她抱在怀里,只觉全身凉透,竟有簌簌寒战之意。只听一个微波漾澜般的低笑之声注入耳里,问道:“这位小郎君,却是打哪儿来的?”李逍遥突感水注耳中,连忙摆头侧转,又觉水从耳里溢流而出,心下惊骇无已:“比恶梦还玄哦!”

他这时哪里回答得出,只是呆望。忽听林木笃笃而响,枝摇叶晃,那干巴巴的话声又传了出来:“辉夜姬,是你麽?”李逍遥寻声掠目,依稀见到高树梢头坠落一个翼影张舞之物,犹如大鸟,急速倒栽而下。那美妇面无表情的发出笑声,仿若死水微澜,吃吃的道:“木三思,练了这么多年你的身法仍似老丑寒鸦,却自吹大气叫什么‘天之凤凰’。和你做邻居,我都觉得丢脸。”那干巴巴的话声反唇相讥道:“你自称‘月光光,辉夜姬’,其实也不过是一潭臭水!”

随着话声荡叶掠近,树下突然多了一团伏身踞地的影子,缓缓展开袍裾,倏地只见一个披罩黑色破麻布的尖嘴矮汉立了起来,一对阴骛尖刻的小眼朝李逍遥身上乱打量,显是疑云丛生。“辉夜姬,这却是何人?”

李逍遥听着这两人对答,难免心下惶惑:“这对男女怎么跟妖精似的?落到他们手中,却叫我如何去寻找灵儿?”思及于此,徒添忧虑。尝试使劲挣身,胶索勒入肉里,缠得更紧。他没敢再轻举妄动,惟恐那辉夜姬有了警觉,不免要加倍的防范。他身体紧贴辉夜姬那冰凉之躯,不一会已然湿透,分不出究是自身的冷汗,还是这美妇水溶溶的奇异肌肤所渗染。

辉夜姬那张水光流漾的面靥微抬,木三思犹如寒鸹扇翅般的身影居然清清楚楚地映在她脸上,这等透明果冻也似的肌肤在青幽幽的夜光中倍增诡幻无常之气,李逍遥越瞧越觉心头发毛,但听这妇人低沉沉的说道:“不想今儿出行,竟有猎获。木三思,咱们的比试之约还未到期,你找我若没有什么要紧事儿,那就不必废话了。”说到“猎获”二字,青幽幽的眼眸居然低下来瞧了瞧李逍遥,登时教他暗暗叫苦:“我成她猎物了,却不知要如何整治我?”

木三思本在满脸狐疑的盯着李逍遥,待见辉夜姬要走,忙一窜身踞伏在她裙下,展袍立起,站得近了,立时显得矮了半截。辉夜姬面色不见半点变化,嘴唇紧闭,语声却怫然的道:“难道你想提前和我分出高低麽?”李逍遥望见她说话时嘴巴不动,难免又惊疑不定:“这是真人还是假人哪?”

木三思嘿嘿一笑,蔫声闷调的说道:“老妹子,何必这么急着走呢?这小羊牯既落在你手上,迟点儿享用还怕他飞了不成?就算他能从你手里跑得掉,谅也飞不出我这片咒木园。”李逍遥心下暗惊:“先不去考虑这鬼婆子打算怎生享用我,原来这里是诅咒过的林子,难怪总是古古怪怪……若是灵儿在此,想必连她也被困住了。虽然我总算晓得其中的名堂,却怎样对付?”但他眼下更须担心的还不是怎样对付咒木园的禁制术,而应该是先得设法从辉夜姬手里脱身,否则一切无从谈起。

虽然木三思挡路之态显得有些放肆,辉夜姬仍是毫无表情,眼光僵冷,语声却越发低沉:“找我来这里就只是为了听你吹牛麽?”木三思闷声道:“恰恰相反,我是有好处要和老妹子你分享。”说话时那对阴骛的小眼又往李逍遥脸上转了转,辉夜姬惕然道:“林子虽是你的地盘,这小郎君却是我先捉到的,休想乱打主意。”李逍遥只道这两个怪物要为自己起争斗,不免也有些意外:“争我干啥嘛?”不料却想得错了,木三思道:“瞧老妹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对公的猎物没你兴趣大……”听到这里,李逍遥的心稍放下些,辉夜姬语声却提高几分,愠然道:“难道你连我的主意也敢打?”却是以为木三思对她来了兴趣。

木三思连忙摇头道:“木怎能栽进水里?唉,老妹子你又想到哪儿去了?”李逍遥暗自估摸:“木怎能往水里栽,这句是啥意思?”忽觉身体移动,原来辉夜姬抱着他便欲离开,嘴仍紧合,森冷冷的语声又透了出来,哂然道:“良夜苦短,我可没耐性听你废话!”李逍遥寻思:“所谓‘良夜’什么的,不知是不是也跟我有某种即将发生的关系?”

木三思连忙阻拦道:“我知道你的春宵一刻值千金,若不赶着回去享用到手的猎物,天一亮你就没戏了……”没等他说完,辉夜姬一只浊水涌动般的怪手蓦地抓住他咽喉,速若闪电,李逍遥心中一惊,暗忖:“若是换作来抓我脖子,料想也避闪不及!”先前他只道一时大意才遭辉夜姬使幻水之术擒住,这时看到木三思居然连躲闪之念犹未生出便遭扼脖,才晓得这妖姬的手段委实难以防范。

“既知天一亮我便失法力,你就不该扰我夜间狂欢的兴事!”辉夜姬话声一凛,咔嚓声响,李逍遥只道木三思脖子掐断,投眼看时,辉夜姬手握的竟是一根瞬间即朽的树干,但见大片色泽深绿的浊汁从她手心里渗出,浇淋树干而淌,所流经之处树木迅即朽烂而透,现出千疮百孔,如遭蚁啮。

李逍遥正望得眼呆,那根朽木叭一声迸碎。辉夜姬飕然收回手来,仿若并没动过,仍拢于袖中,冷溶溶的面孔微起漾动,泛射夜辉,犹如一团凝固之水,半干半融。她把脸孔稍转,只见身后树丛攢晃,黑袍舒展,木三思浑若没事般又冒出来。辉夜姬冷冷的说道:“三年没见,你的易形换身术倒似长进了些。”

木三思嘿嘿一笑,突道:“看看你有没炼出新道行!”双掌陡拍,砰一声发力震在辉夜姬后背,掌力透过这妇人凝水般的躯体撞在李逍遥身上,他虽然无法运功自护,阿修罗内力仍能在危急关头生出抗御之力,卸去大半撞击之劲,但终难尽消那般沉重的掌击余势,只觉喉头一甜,吐出鲜血。

吃痛之下,却更惊骇于眼前所见,几乎忘了震伤之苦。辉夜姬的身子竟然中掌即碎,化为满空激洒的水珠,雨点般的落地,迅即聚拢而成一泊水潭,李逍遥跌到一旁,见到其间似有乌鲵跳尾,啪啪乱响,正欲定睛细看,浊水突然涌起,旋涡般崛出地面,转眼又形成辉夜姬那冰雕似的身躯,漾彩流辉,转过来时已复原如初,森冷冷的道:“如何?”

木三思不由瞳孔急缩,嘿然道:“看来你我还得再练三年才有望分出高低……”话没说完倏地闪身将李逍遥揪了过去,辉夜姬凛声道:“合着今晚你是要找碴儿了!”木三思见她裙底有水悄然涌流过来,知是要抢回这少年,忙后退数步,说道:“休要误会。我找你真是有正经事儿,绝非要和你争闹闲气。”李逍遥喉前突然多了一只鸟爪般的怪手,按住要害,想是木三思为防辉夜姬倏来抢人,先制住李逍遥咽喉,占得一着先机。

辉夜姬果然顿有投鼠忌器之感,凝势不取,裙下水舌悄然刹停在原处。冷森森的话声漾了过来,说道:“若敢伤了我的小郎君,定教你从此不得安生!”这话本是威吓木三思,李逍遥听了却不禁心头一凛:“我来此处只是为找灵儿,怎知却撞上了这两个妖人。不论男妖女妖,料必都不会轻易放我,这下可怎么脱身?”木三思就着暗淡月光打量着他,满眼狐疑之色,冷哼道:“小崽子,我可不想为你坏了自己的好事。不过我却有点好奇,你到这儿来干什么?若敢有半句不实之辞,别想好好的回你干娘那儿去!”

李逍遥奇道:“哪来的干娘?”木三思眼望辉夜姬,冷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位老妹子平生最爱当小白脸们的干娘,不过我可以保证你在她的怀抱里过不了一宿就会活活溺死!”李逍遥从这两个妖魅男女的神情上料到此非戏言,心中愈增忧虑,表面却半点看不出来,只扮傻笑道:“有干娘也不赖啊。”木三思厉声道:“休想装傻蒙混过去,你骗不了老子的眼光!”辉夜姬不禁愠然道:“你这般大声吓坏了他,老娘定饶不了你!”顿了一下,又哂笑道:“不就是一个小孩儿吗,用得着这么紧张?”

木三思满眼疑云的道:“听说蜀山派的厉风行到了左近,这牛鼻子最爱多理闲事,若不小心些,咱们岂有几天好日子过?”辉夜姬听得厉风行之名,不由尖叫道:“他来做什么?”木三思哼了一声,眼光又移回李逍遥脸上,说道:“我怎知道?那恶道门人极多,别派个小家伙先来探查咱们。所以要问个明白……”辉夜姬似也惴惴不安,却瞟着李逍遥那噤若寒蝉之状,暗觉不像蜀山门人,摇头说道:“我觉得你忒也多心了,这小子哪有一点蜀山派的仙风道骨?”

李逍遥原本对这两个妖人有几分害怕,但见木三思提到厉风行之时,以他们这等诡幻多端的法力,居然忌惮若斯,连那冷冰冰的辉夜姬也不自抑的颤将起来,他心中称讶之余,不由得更想:“没想到连这等魔力高超的妖邪之辈竟也一听蜀山剑侠之名便即变色,唉!若能像厉大侠那般威风,真是能够横着走四方了。”旋即听那妖姬说他毫无仙风道骨,不由着恼,说道:“蜀山派就非得要有仙风道骨才像吗?你是没见过庄无涯那厮的形象……”说到此处,突觉漏嘴,但已收口不及。

木三思果然变色道:“你见过啦?除了蜀山中人,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轻易见得到酒剑仙那老道……”李逍遥感到扼喉之爪骤紧,幸好心念转得飞快,忙道:“那么大个名人,听都听说过他的事儿啦,还用亲眼见到麽?”木三思同辉夜姬不禁对望一眼,随即又打量李逍遥那身行走江湖的装束,显然不信。“就算他庄老道名满天下,你最多听说过他那酒剑仙的万儿,怎知那老家伙长成什么样?”

“那是你们躲在不见光的地方久了,以致孤陋寡闻这么没出息!”李逍遥突然朝木三思耳边大叫一声,挣身落地。本来以木三思的手段,岂能任他轻易从手中挣脱,但这矮子听到专以除妖灭魔为己任的蜀山剑侠之名,早已为之夺气,又被李逍遥突然大叫一声,方只一愣,哪知这少年突然使出何等样身法,竟尔打着旋儿挣开他的手,端是快诡已极。

但李逍遥究是伤势未愈,纵使急切间使出风魔迷踪步,身形仍不及木三思唤咒得飞快,飒一声响,数簇怪形怪状的矮树立时将他困在中间,不等李逍遥看清端的,突然从树芯的黑洞里走箭一般的迅急窜出数条黑色长虫,分从四面扑噬他头,其势凶猛无比,李逍遥不由惊得呆了,连躲避之念也未及生起,只道要死,但见水袖急旋,荡击开来,矮树尽摧,那几条黑色恶虫悉数落地,瞬间溶解为几滩恶液,兀自冒泡儿不绝。

李逍遥不由嗅了嗅鼻,暗觉气味似曾闻过。飒一声响,水袖回收,辉夜姬闪电般旋身挡在木三思掌前,冷冷的道:“既已试出不是蜀山派的身法,你还想缠夹不清麽?”这妖姬虽说一心回护,李逍遥却也知道她所为的无非是一夜之欢,若与这浊水滥觞的妖妇纠缠一宿,岂能有命留下?

木三思原想发掌扫倒李逍遥,但见辉夜姬跃身来迎,为不与这难缠的僵脸妇人又生风波,连忙收掌后跃,说道:“这小子使的是魔神玄衣的独门家数!”辉夜姬不由一怔,眼光瞟向李逍遥身影,语声微异:“风魔玄衣?”

李逍遥大拇指一竖,朝木三思眨了眨眼,说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忽觉两腿间又痛又痒,竟有肿泡之感,不由一怔,顾不得外人在旁,连忙拉开裤头往里一瞅,脸色登变。只听木三思桀桀笑道:“教你吹风笛!”辉夜姬瞧出李逍遥脸色异样,立时醒觉,转面瞪视木三思,凛声道:“死矮子,你明知他眼下是我的宝贝,竟敢毒坏他的宝贝!”李逍遥忍痛咕哝一声:“真金不怕火炼!”自行施药,瞬间除去恶肿之苦,毒性消退之快连他自己也觉吃惊。忽觉裆下有水舌掠过,转头看时,辉夜姬刚收回那只水光粼粼的手,却朝他奇怪的瞪了一眼,语声讶然:“桑十娘的避毒法宝怎会在你那里?”李逍遥不由一怔。“在我哪里?”

木三思那干皱枯树皮般的窄脸愈显变换不定,盯了李逍遥一会,忽道:“能跟玄衣魔神和天蚕教的桑十娘混得这等厮熟,就算不是魔界中人,那也绝非正人君子!”李逍遥一边寻隙要溜,一边拱手称谦:“过奖、过奖。”木三思嘿了一声,几排树丛突然排头浪打般齐涌而来,李逍遥犹未跃起便給赶将过来,飕一声肩头骤紧,木三思枯瘦若鸟爪也似的一只手已按住了他,眼光逼视的道:“可你还没使我疑心尽释!”话声未落,爪里只攢着一块撕下来的破衫,李逍遥又旋身蹦开,落地时手拿石块,觑定脚下大石,先来一通噼噼嘭嘭的敲击,手中迅即换了两片竹板,得儿嗒得儿嗒嗒的叩出节拍,口中开始念白:“本来我只是为找妞,却遇到倆蛮牛,却把我胳膊来扭,还非逼我来释疑这不是要找糗?”一边念念叨叨,脚下步法变换,本想溜之大吉,但见四下树影暗移,封住逃路,心下暗叹,料想难以摆脱咒木阵,只得一溜倒行,突然转身对着木三思,大眼一瞪而圆,木三思不禁一怔,只听这少年蹦舌儿道:“说起那酒剑仙,没人比他颠,百见不如闻一鲜,就要耐心听我编。”

木三思不由哼一声:“看你怎么说!”竹片得儿嗒嗒响几下,李逍遥调了调音律,才不慌不忙道:“要说且说你不知道,李白曾经上蜀道。蜀道有蜀山,蜀山在四川。山高路又险,藏有诸剑仙。剑仙长得帅,哪像那老蟋蟀?”木三思蹙眉听了一会,不禁点头道:“庄老道确是形象不佳,传闻果然无误。”李逍遥扔掉两片板子,趋近问道:“那你还有啥疑问?”

木三思哼一声道:“既然不是蜀山派的小探子,那你跑来我这里干什么?”李逍遥眨了眨眼,说道:“为啥我不能来?”若在刚才,就冲这句显然无礼之极的话语,木三思岂能容忍?但既试出这大眼小儿身怀魔神秘技,又似与天蚕教有染。不但也算同道中人,其来头更不容轻易冒犯。是以木三思瞪了一会儿小眼,竟不发作,只是哼道:“林子这么大,要走路走你的便是,但你明明看到了我所布的咒木标记,按规矩你就不该再往里走了!”李逍遥问道:“为啥?”木三思哼哼不答,辉夜姬却冷冷的答了去:“按魔尊定下来的千年规矩,有标记的便是人家先占的地盘。”木三思嘿嘿一笑:“所以,这些年来老妹子总是耿耿于怀,念叨着要比法力斗败我,好早日夺回你这块地头。”

李逍遥心想:“原来这对妖人相约斗法,便是为此。”他自忖一时无法从咒木阵脱身,猜想不知灵儿是不是也困在这片林子里,欲想向木三思打听,又觉似乎拿不准,正犹豫间,辉夜姬突然卷袖拉住他的手,待李逍遥惊觉,脉门已然受制。“木三思,今儿我不跟你多说,比试之期未到,咱们各回各巢!”

眼见这妖婆娘拉着李逍遥要走,木三思忙道:“且慢,我有话说!”李逍遥哪里肯跟随这妖姬去,闻得此言,如抓着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说道:“对对,先听听无妨。长夜漫漫,何急睡眠?”一边说,一边挣扎,可是辉夜姬那只手宛如粘液胶缠,他身法虽妙,却无法像刚才摆脱木三思一般挣出掣箍,心下暗惊:“被女人缠住,怎这般难以摆脱法?”

辉夜姬连头也不转,冷冷的哼道:“有屁就快放!”木三思笑了笑道:“何必餐风饮露?不如请先驾临寒舍,容我道来……”李逍遥道:“到你家?”心下又添新忧:“可别越搞越复杂了。”辉夜姬急于拉李逍遥还巢偷欢,哪耐烦多说,凛声道:“没要紧事儿就改日罢,若再纠缠不休,老娘跟你这矮子翻脸了!”李逍遥存心挑拨这两人相斗,故意问道:“姑娘,你本事这等了得?怎么不索性一把夺回你的地盘,却让别人占着,还住得这麽悠闲……”辉夜姬冷冷的道:“单凭法力,这矮子哪能占得了什么便宜?当初他是趁我外出,却干出这鸠占鹊巢的无耻勾当。和我比法力时每当无望取胜,他便龟缩不出,因我一时没想出破解咒木禁阵的法子,只好让他多住些时候了。”

李逍遥寻思:“原来连这妖婆子也破不了咒木阵,看来确有门道。但我要想个什么法子破坏了它,省得留在这儿害人迷失……”木三思突然趋近数步,堆欢道:“实不相瞒,今儿我是要请老妹子到蜗居饮杯喜酒。”李逍遥见辉夜姬似也一怔,便做讶然之色,问道:“喝谁的喜酒呀?难道是你们倆……”但觉决无可能,连忙咽下后边的恭喜之辞。

辉夜姬冷冷的道:“喜酒有什么好喝的,还是别碍着咱们各回各巢罢。木三思,天天都有女娘儿们被你捉去洞房,却来跟我玩什么新鲜花样儿?”李逍遥顺这层话意想开去,心道:“这对男女妖头看来在此间糟踏不少人了。不同的是,今儿搞不好是我逍遥儿被女妖捉去洞房,却不知那矮子捉的是哪家姑娘?”木三思见那妖婆子没等多听几句便又急着要走,忙道:“原知不该耽误老妹子回去度你的春宵,可是我今儿捉到的那姑娘可是有些不同。要不然我怎会来找你帮忙?”

李逍遥听到这里,心中矍然而惊:“他捉的会不会是灵儿呀?”正自慌神,辉夜姬拉他行走之势不觉停下,虽不回头,语声却似嘲笑:“什么女孩儿会使你想到找我帮忙?”木三思道:“绝对是一匹棒极了的嫩羊,不过她身上却有点麻烦,不是那么好搞……”说到这里,嘿嘿干笑两声,下边的话咽住不说,脸上的憋迫表情显得似有难言之隐。李逍遥越发疑心,忙问:“那你到底有没搞到嘛?”木三思嘿嘿不答,却眨动着狡诈的眼光。李逍遥心下暗惊:“坏了,难道灵儿已经被他得手了?”

辉夜姬冷冷的瞥了李逍遥一眼,哼道:“若是已经搞到了手,这只老淫鸟就不会涎着脸来求我帮忙。”木三思嘿嘿一笑:“还是老妹子行。”李逍遥见他不否认,稍感松一口气,但想灵儿既已落到这妖人手上,不知吃了多大的苦头,全是为了找他的缘故,却委屈了她。不由得心头既着急又难过,暗忖:“自然是要救灵儿出来,不然好多人都要咔嚓我……想是灵儿寻到此间,却迷了路,竟困于咒木阵里,结果被这鸟賊擒了去洞房,不知被搞到什么地步了?总之是要救,只是这两个妖人厉害得很,眼下我不忙着发作,等见到灵儿再说。只盼她这会儿还能站得起来,最好是和我一起联手,才能对付得下这两个老妖,光我一人那是绝对不行哋……”

辉夜姬瞥见他脸色有异,不免暗暗疑心,面上仍森冷冷的不动声色,说道:“却不知那姑娘如何使得你木三思想到来求我帮忙?”死水般的眼光投到木三思脸上,似也大觉奇怪。木三思苦笑道:“原本我是不想厚起脸皮来找你,可是那丫头身怀一样我对付不了的法力,入她不得。若你能帮我,她身上的法宝可尽归你有,而且我亦有重谢于你……”辉夜姬冷冷道:“没想到你的脸皮可真比老树皮还厚,不过你这张尖嘴倒是啄得穿再厚的树皮。说来听听,你会怎样重谢于我?”

木三思咬牙道:“如果你还觉得不够,我可以多划些地盘給你……”若非他自感束手无策,又急于成其好事,原也不舍得动到地盘,但为要得到美色,不得已痛下决心说出条件,只道这老姬听了会欢颜于色,怎料辉夜姬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话声却一凛:“地盘本来就是我的!”木三思脸色微变,随即挤出苦颜道:“我可以多让些地盘給你,西边那一小片归我好了。这还不够?”辉夜姬冷冷的盯着他,并不言语。

木三思不由变色道:“莫非你还觉得不够?非要把我赶出去才行?”旋即看出辉夜姬那冷森森的神色绝无半点开玩笑的意思,登时跳将起来,气急败坏道:“你别逼人太甚,大不了我回去捏死那妞儿,然后和你拼了!”李逍遥的眼光随着那矮子满地乱蹦的身影上仰下俯,惊诧之余,越发坚信灵儿在此:“没想到灵儿这小丫头毛都没长全,竟有这么大的魅力搞到这老鸟急得满地蹦哦……”眼看这两个妖人大有谈崩之虞,若是谈不拢时,辉夜姬必掳他离去,那便非但有溺死之厄,更救不成灵儿了,急中生智,连连朝木三思眨眼色,并且“嘘、嘘”两声,立时把这矮子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小子,你朝老子眨劳什子的眼?”

李逍遥把脸朝后仰些,好离那皱巴巴脸上的臭嘴远一点,方道:“找我呀,干嘛不找我?”木三思不由一怔:“找你?”李逍遥瞥见辉夜姬冷冰冰的毫无表情,生怕她坏事,先即向木三思悄言道:“我专会破解小姑娘们的法宝,像这种溜门撬锁的活儿绝对行……但你得罩得住才行。”说着,朝辉夜姬立身之处暗使眼色,木三思立即会意,却将信将疑的瞪着李逍遥。“你真行?这可比不得溜门撬锁呀……”

“非但同理而且绝对不在话下,”李逍遥为要说动这矮子把他带去见灵儿,急忙蹦着舌儿道,“不过你得罩得住哦!”木三思想到那少女的百般容色,不免又猴急得七窍冒烟,忙道:“搞得定就把她身上的宝贝赏給你。”一把拽住李逍遥的衣衫,不料辉夜姬早有准备,一记水袖甩在中间,缠住他两人的手臂,如大团稠胶粘住。木三思虽能挣开自己的手,但若那样,李逍遥便会瞬即被这妖姬扯开去,待落到她手上,想要抢回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心中一急,并不放开那只越粘越密的手,却唰的从破袍下探出另一支总是隐而不露的手臂,爪影箕张,猛地抓到辉夜姬面前,狠声道:“滚开!”

李逍遥乍眼看到那只手竟是一根尖爪虬张的怪异枯枝,非木非藤,端的是诡谲难名,不由吃了一惊:“哇塞!这是啥东东?”但见辉夜姬并不抵挡闪避,竟任由枯爪穿脸,仿佛掠水而过,面孔一阵荡漾便恢复如常,却教枯爪抓了个虚空。李逍遥见到这等毫发无伤的魔力,骇然之余,不禁更增忧虑:“这婆娘简直就是水做的,纵有神兵利器料也除不掉它,这可怎么着?”

辉夜姬空茫无神的眼光瞪着面前那支张舞爪影,冷然道:“你有一半已经变成枯木,又肯向我让这么大步,我倒要亲眼看看究是何等样的女子令你这等失却常态!”木三思不由一怔,显得难以相信:“什么?”辉夜姬冷冷的道:“长夜难尽,去看看又有何妨?”顿了一下,瞥李逍遥一眼,森寒之气直逼入他心底,仿佛要窥个通透,悠悠的又说了一句:“我倒是被你们两个搅起了好奇心,不欢迎麽?”木三思说了声“求之不得”,但仍显得半信半疑,小眼里戒意不减,哼了哼道:“可是我也要好意相告……”指了指李逍遥,爪影掩入袍下,方道:“这位小老弟似与咱们魔界大人物玄衣神以及天蚕教有些渊源,多少也算是同道。老妹子你也该悠着点儿,别溺死了玄衣传人,搞得苦水铺整天刮风,永无宁日!”

李逍遥见辉夜姬瞳孔收缩,不由暗想:“风魔明明都息谷了这么多年,这对呆头妖居然还躲在深山老林里想想都怕,真是奇哦!”辉夜姬却冷冰冰的道:“只许你娶,不许我纳麽?”木三思干笑两声:“嘿嘿,哪敢?”取出两片黑羽,分别递交李逍遥、辉夜姬,教两人插在发髻上。李逍遥想起在前边见过那些堆垒的枯枝上便有这般羽毛,正不知做何用处,忽听得木三思“嘎、嘎、嘎!”朝空大叫三声,身子一蹦而起,栽倒于地,黑袍扬尘,待尘雾散去,只见密林已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

李逍遥不禁惊奇得“咦”了一声,正要揉眼,木三思展袍立起,抢到前边引路,殷勤的笑道:“里边请!”辉夜姬冷冷道:“你不怕我走进去就占着不出了?”木三思嘿然道:“我只须搅和搅和,这些树还不得把你排出来?”李逍遥忍不住问道:“怎么个搅和法啊?”

木三思双手乱搅,口中说道:“就是这般搅法。”便在李逍遥眼光被搅得七零八乱之际,木三思把手一收,随着大片树影呼啦啦一阵急剧攒晃,林间小道突然没了,辉夜姬身前顿然耸立一大片密密层层的树墙,轰然扫叶,如惊涛怒涌,立时将辉夜姬逼出数丈开外。李逍遥正瞧得咋舌间,木三思哈哈大笑:“便是这么个排挤法!”黑袍荡落,突见一张六边形丑脸夹在两棵树干中间,急骤挣扎不脱,叫苦道:“主人救命!”李逍遥不免又瞧得发愣,心道:“这家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木三思双手一分,黑袍飘闪之影从李逍遥眼瞳里荡然而落,眼前又现出刚才所见那条羊肠小道,却有个六边形大脸矮子立在道边,头戴三叶草所编织成的草冠,腰扎一条草绳,穿绸衫佩折扇若贵公子之状,却拿个唢呐在那儿叭叭乱吹。木三思不由上去給他一脚,怒道:“三叶草,你一个儿吹的啥丧?”那个叫“三叶草”的哭丧着脸道:“主人出门时不是叫吹‘迎亲调’吗,这就是了。”李逍遥明白了:“这是一个奴仔。”

木三思怒道:“瞧你多滑稽!一个儿吹成什么了?办喜事总得讲究个热热闹闹才叫意思……”那小仆儿明白了:“那就热闹起来!”把手抬到头上乱抓,突然间翻白眼,全身又抖又跳,落叶无数,不时倒栽跟头,搅得不亦乐乎。李逍遥暗奇:“这是发癫吗?”蓦地只觉眼前人影叠生,瞬即列成一排,那个叫三叶草的仆儿道:“这不就有了?”把身一让,身后满满地列出两排与他仿佛同一模子里复制出来的小矮人,全是戴草冠,拿唢呐,连衣着也一般的不伦不类,齐向木三思躬拜,口称:“我主天之凤凰,永享洪福齐天。”谀声如涛,先由头一个念开去,后边的次第相随,便似应声虫般。

那三叶草念毕谀辞,率领一干复制品分立小道两旁,犹如发牌般的次第抬起唢呐,溜溜的吹将起来,将得意忘形的木三思、微微冷笑的辉夜姬以及惴惴不安的李逍遥簇拥而入,倒也多少闹腾出几分勉勉强强的喜气来。李逍遥原先没想到木三思居然厮养这许多妖仆,以那三叶草为例,看来也有些邪门道,再加上辉夜姬这等异数窥候在旁,要救出灵儿决然艰难无比,而那木三思刚才显露了一手驭木之术,便连辉夜姬这样的邪门之人也无法破解,想到救出灵儿的希望又少了几成,李逍遥心头难免越发沉重。走入林间小道,他不时留意察看四周有无出路,但见两旁树影密拥如重垣叠障,竟看不透究有多深,其间险雾迷缭,若非木三思带他进来,岂能多走半步?

木三思喜洋洋的昂然走得一段,想起一事,忙问:“三叶草,我那新娘子呢?可盯住了?”三叶草躬身道:“小娘子眼下还困在阵门里,等着主人去开涮呢。”木三思扇他一掌,难抑猴急之情,说道:“什么涮?该叫开荤才对。”李逍遥心中暗骂:“开你妈荤!”一路寻思怎生从这帮妖人的巢穴里救出灵儿,听到此处才知:“灵儿就是灵儿,还真能撑!先前只道她被提拎了去,躺在人家巢里等洞房,不料她这时还在阵门里困着,事情并不似想象中那般糟到没治了……”原只道灵儿已遭轻侮了,难免心痛如绞,这里竟松一口气,觉得脑筋轻爽了许多。

心中正寻思御敌之策,木三思突然拍他肩头一掌。李逍遥吃了一惊,只道被看出了心思,却听木三思在耳边说道:“小子,就看你的了!帮我搞定那妞儿,省得求那老妹子时,却打我整片森林的主意。”李逍遥遍望不见屋舍巢穴,以为还没到木三思寨中,问道:“在哪儿呢?”木三思不答,却拉长脖子朝树丛中叫道:“娘子莫慌,按规矩先得有人来闹新房!”

李逍遥心想灵儿便在此间,不由激动紧张起来,欢喜之余,暗觉悲楚:“不想我倆别后重逢竟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却不闻有人答话,辉夜姬不禁冷冷的道:“新娘子该不会是等不及,自个儿先跑了罢?”木三思嘿嘿一笑:“跑不了!”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猛然落手揪他背心衣衫,叫一声:“快去闹新房,别碍着老子待会儿进去洞房!”

手一抛,呼的掠响,李逍遥穿过数层密叶围成之墙,落在一处圆心空地上,四周怪树粗藤,围拥如障。眼前烟雾散过,但见脚下满布密密涌涌的三叶草,竟自动給他双脚让道,宛似有知觉的活物。李逍遥吃了一惊,只觉此景仿佛梦魇,抬眼寻视,前边盘腿坐有一人,背影纤秀,却没把头转过来。数不清的怪草犹如一群小妖幢幢攢动,将那女子团团围住,她身上宛如披了一层落叶般,又似穿蓑衣,待得走近几分,才看出许多三叶草随着一种游蛇般的怪藤已爬满她身上,几乎淹没,乍眼一瞧就像草叶堆垒而成,幸好肩背微微颤动,才显出活人气象,她似是困身已有多时,心中害怕之极,不知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命运。

李逍遥没想到灵儿竟会变成这等惨状,不由心头大震,激愤难抑,浑忘身旁怪草虚张声势般的骇异之气,抢将过来,声音噎住,顾不得说话,连忙替她扯下缠身的草叶爬藤,不等除尽,眼见她手腕被几条粗如儿臂的怪藤缚拴,便拔剑削断,心下越发感怆:“灵儿为了寻我,竟受了如此苦难,是我对不起她!”情动之下,不顾险境未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心想就算木三思、辉夜姬齐来阻挡,也非将灵儿救出去不可。

却哪料怀中女子猛然将一支短剑抵住他胸脯,李逍遥倏地惊觉时,剑尖已入肉约有二寸,热血涌出,前襟顿染。他脑中霎时打满了跳旋不定的巨大问号:“灵儿为何杀我?”

木三思在密叶丛外看出不对,忙问:“小子,可搞定了没?”李逍遥苦笑道:“我挨了一剑,怕是要挂了。”木三思吃了一惊,随即怒道:“怎么这般不小心?别死在我新房里噢……”李逍遥脑中仍然困惑,怀中那女子猛然将他一推,抬起头来,昂然道:“你们这些幺魔小丑,要杀就杀,休想侮辱本姑娘!”李逍遥听出声音并非灵儿,不由得一怔。

这时那女子也看清了他的面容,一对凤目圆睁,那俏丽的眸子里登时现出惊喜不胜的神情,旋即“嘤咛”一声,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竟晕了过去。李逍遥不觉揽住她腰,脑中好一阵迷惘:“怎么会是她?灵儿呢?”一时之间心情大起大落,浑不觉胸口创痛。

木三思探头瞧见那女郎被李逍遥抱在怀里,不由怒叫一声,摧落大片树叶,恼道:“这算什么?有你这么闹新房的吗?”这般大叫顿时将李逍遥震得脑中一醒,定了定神,为免那妖人按捺不住打将进来,忙道:“新房还没开闹呢,你到底要我怎么搞定她?”木三思急得便欲蹦入,三叶草忙拉住他,劝道:“主人,难道忘了你不能踏近她身边数尺范围?”木三思眼皮一跳,忙不迭又缩回脚,叫道:“小子,她身上有两样物事是我所炼‘木灵’的克星,其一在手上,对!那护腕有个名堂唤做‘丹凤’,先取下来。另外还有一样便是她系紧贴身亵衣并且箍连前胸后臀的那条长绫,名唤‘金兰结’,快帮老子解掉它……”说到情急处,不免声嘶力竭。

李逍遥不由奇道:“你自己不会干?”心下难免又奇怪又好笑,瞥眼瞅了瞅这少女手上所佩一对特殊强韧之乌革护腕,暗觉并没什么不可触碰之象,寻思:“脱掉护腕倒没什么,那老小子自己要成亲,却教我来帮她新娘子脱光光,这都想得出?”木三思只是急得搓手跳脚,却没说话。

辉夜姬突然冷冷道:“我总算闹明白了,木三思。原来你看中的这小妞儿竟然是蜀山派的女道人,她所佩的‘丹凤’乃是仙物,衬上她所修炼的仙玄之气,自能令你这身‘木灵’靠近不得。但有一样你却还不清楚!”木三思怒道:“但她还不是一样被我的咒木阵困住了?”待听清了辉夜姬后边那一句,不由大来兴致,问道:“哪一样是我没搞清楚的?”辉夜姬冷然道:“你没搞清楚的是‘金兰结’。它可不是等闲能解得开的,有仙缘的女子得此自持之结,玄绫围身,幽闭玉门,即便这女子动了凡心想勾男人,这道仙锁也能帮她守行为。若是随便让男人打得开,她还能守身如玉吗?”因见木三思急得乱冒虚烟,李逍遥忍着伤痛,不禁取笑一句:“就你这样儿的就别搞这么高难度的妞儿了,不如另讨个卖鱼婆省事些。”

木三思乱抓头发,变色道:“这么说,谁也无法解开她那一身缠屁股绳了?”李逍遥低瞧那女子身上,见她衣着破碎,隐约可见红润皮肤和贴身亵衣,果有青绫紧紧箍裹着她那矫健饱满的玉躯,却不知结束在哪一处,自是窥不通透。辉夜姬话声冷森森的传来,讥刺般的说道:“我听说这种仙缘锁只能在她洞房之时,并且只有她命中注定的骑士出现才能亲手解得开……”木三思不禁发出疑问:“什么骑师?”

“就是将来有福气能骑在她身上颠哪颠的那个人,但不是你!”辉夜姬眸子里起了一圈妖异的涟漪,瞥了木三思一眼,见这好色矮子那张丑脸粗涨起来,她便又悠悠的说道:“但既名为‘金兰结’,除了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以外,她自己也解得开,并且同为女人,我也解得开。”木三思一听,先是展颜,旋即脸又挤做一团。

李逍遥心道:“我可别试着解这东东,免得反过来缠住我不放。”其实就算他当真来试,也未必便解得开这条“金兰结”。因为他见过于文凤望着丁情时的眼神……

灵儿没有告诉他,于文凤那天自愿为他做了什么。兰陵渡一别,生死两茫茫。连日颠沛流离,他心里想着的只有灵儿,眼见这位蜀山小道姑竟在此间与自己意外相遇,李逍遥难免大觉惑然,因见不是灵儿,一腔重逢之喜顿然落到空处,眼光不禁模糊,并没留意她已悠悠醒转,泪流满颊,抬眸凝望之际,心情恍如隔世。

倏觉右胸一痛,鲜血喷出,李逍遥哎呀一声,身子抽搐了一下。一只丰盈结实的手按住他伤口,于文凤顾不上说什么,低头用牙撕下整片衣袖,匆忙帮他敷药包扎,所幸李逍遥贴身穿有天蚕宝衣,于文凤刺那一剑时手上并无太大劲道,寒刃乍入不足二寸便遇他体内强劲内力弹出,伤得才没致命。李逍遥心中却觉奇怪:“何等样剑竟能戳穿我的天蚕丝衣?”眼光瞥见那支犹染鲜血的短剑赫然竟是“小龙泉”,不由失声道:“这不是我給灵儿防身的小龙泉吗?怎会到你手里?难道……”拿起小龙泉一瞧,剑身近锷处却刻有一只凤鸟,并非他那支刻有“雪”字的百匕之王。他原只道于文凤遇过灵儿,正要从她口中打听,哪料此匕并非灵儿防身的那一支,话声哽在嗓间,失望的咕哝一句:“怎么你也有?”

于文凤见他奇怪,便低声告知:“史上小龙泉共铸九支,而后散失四方。这一支却是于家祖传之物,原来……原来小师叔你也有一支。”不知为何,她竟俏面一红,没敢接触李逍遥的眼光,话没说完,先已垂眸低转了头颈。李逍遥哪有心思留意这小道姑的神情变化,心中只是叫苦:“灵儿却在哪里?”

“那小子绝对解不开我娘子的掩身布!”木三思怪叫一声,既已看出不对,正要设法揪李逍遥出来,却听见于文凤叫出一声“小师叔”,不由大吃一惊,辉夜姬也怔住,两张表情惊异的妖魅之脸一时间相觑而呆,绝难相信这一身邪门的小瘸子居然也是蜀山剑侠。直愣了半晌,木三思才蹦起丈高,半空中撞断树臂无数,怒叫:“蜀山?你小子居然也算蜀山派?”

于文凤拾起从李逍遥手里失落的凤纹小龙泉,心想:“小师叔身受重伤,又习法未成,这当儿无论如何我都要拼死掩护他逃出去。”赶快把李逍遥拉到身后,握剑蓄势,只见四下树墙纷倒,枝叶摧尽,满地妖藤异草扑簌簌游走穿窜,一层卷一层的围涌而来,声势骇人之极,她俏面不免唰的白了,眼眸闪出惧意,但终是护在李逍遥身前,决死不离。木三思怒叫声中,猛然掠空倒翻,犹如一只大蝙蝠般的从他倆头顶上方扑将下来,恨不得一把撕裂李逍遥身子,厉声道:“原来你不是闹新房,却是抢新娘子来着!”

于文凤生怕李逍遥有失,挺胸挡在木三思爪下,说来也奇,木三思刚扑近她身边不足七尺范围,抓出的手爪顿变回枯枝之状,竟尔毕剥燃起,不禁怪叫连声,甩手不迭,胸口如遭重撞,嘭一声倒翻数十尺远,背撞大树,轰然而倒。这时那小矮仆堪堪出声提醒:“主人,你的木灵刚炼成,尚缺一点阳气,可碰不得新娘子的丹凤玄真……”没等说完,木三思蹦将起来,一掌卯在那矮仆的六边形丑脸上,打得团团转,怒骂:“要提醒得趁早!你这没用的破藤杂草……”展袍立稳,双手枯枝变回爪形,眼珠一转,没敢再贸然闯近于文凤身旁,猛地抓起那矮仆,叫一声:“三叶草,你去給我缠倒那小娘儿!”甩手一掷,将那矮仆抛将过来,半道里顿然满空草影,扑簌一声落地,圈定于文凤和李逍遥立身之处,其势快极。

李逍遥刚瞅隙儿往嘴里填了几颗还神、理气之药,眼前登时怪草丛生,游藤迅即叠障成墙,将他围得宛如铁桶一般,只一霎眼,于文凤惊叫声传入耳中,他转头之时,见她已被大堆三叶草扑倒拽翻,密密的掩盖如丘,虽仍竭力挥剑砍劈,终是难敌群草无尽,无济于事。

木三思见于文凤已被乱草所缚,喜道:“接下来该我收拾这小剑仙了!嘿嘿,看你还闹不闹新房?”李逍遥急欲来救于文凤,眼前草影骤然一花,荡出数百个一模一样的丑面矮子,密密麻麻的扑将上来,连他也要一道拽翻扯倒。但就在这堆矮子全扑起压落之时,蓦地只见一道锋芒四射的剑光炫将出来,便从矮子堆里纵横交错的划了数道电光,砰一声响,满空碎草残藤撒落如雨,那群矮妖自是荡然无存。

“十字电光剑!”随着一声清啸,李逍遥翻身跃上半空,手棹断剑湛卢,又划一剑锐若追风,却是射上树梢。这一剑迅若惊虹贯日,正是落英剑法另一快招“一字追风”。木三思仰头瞧见那妖仆三叶草摇摇摆摆的奔过一支树臂,拽藤扯着于文凤急欲逃开,旋即剑芒后发先至,将他刺下地来,木三思低头瞧去,三叶草摔在树下,肚皮裂开一个大口子,里边所填满的杂草碎藤洒得四处皆飘,却又一溜烟钻进了草丛里,似是吓得不敢再露面了。木三思不由唾骂一声:“一肚子废草!没用的东西……”转头望了望李逍遥手里的半截宝剑,小眼收缩如针,冷哼道:“什么玩艺儿?不是蜀山派的手段嘛!”

李逍遥顾不上喘息,急忙抢到于文凤身边,削落缠满她全身的怪藤乱草,放她出来。旋即转身伸出剑刃,遥指木三思,强驱眼黑头旋之感,说道:“洞房闹过了,不知給不給条路走?”说话时留意四周,瞥眼瞧见于文凤竟走进那一大片乱草丛里,不知着急寻找什么。李逍遥心中奇怪:“她这是找啥?”未及拉她回来,木三思身后倏地涌出大片乱木尖枝,狞笑一声:“抢我看中的女人,得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便在这时,于文凤在草丛里惊叫一声,似被草中之物窜起拽翻。李逍遥转身便欲去救,三叶草倏地跳起,噗一口痰喷将过来。李逍遥知是毒液,岂敢被沾身半点,身形骤翻,甩起风云斗篷,卷荡劲风猎猎,扫开毒痰,犹未翻身落地便从斗篷底下撩出一剑,将三叶草拦腰削为两段,原来是个草织人。

他心中叫了一声惊奇,身形旋转而落,挥剑断藤解开于文凤,未及看清她不顾危险地从草窝里捡回何物,突听“嗤”一声微响,裆间奇痒且痛,顿生恶涨之感,情知不好,只听木三思嘿然道:“叫你吹风笛!”李逍遥想起完颜黑骨所吃的那等苦头,拉裤一瞅,难免变色:“咦哦喔!又做一回‘冤大头’……”慌忙取药要治,却哪来得及?

木三思驱法将大片怪树幻做无数爪影张舞的巨魔,围将过来,间有尖利的枯木宛如飞矛纷射,声势端是凶恶。李逍遥早料必有一搏,先前只道灵儿落在木三思手上,一路盘算,情知不论木三思还是辉夜姬皆非好与之辈,要想救出灵儿,除了恶斗之外,绝无别的选择。但当这场预期中的恶斗来临之时,他还是不免有些手忙脚乱。竟然提不起多少拼搏的精神,心里只被落空的失望之情填满,虽说情势已到了危急关头,他却突然斗志大减,心下沮然:“找不到灵儿,我跟这些纠缠何用?”

若非于文凤情急之下跃到他身前,令得木三思急收万木穿射之势,李逍遥那一瞬间的闪失已换来无可挽回的结局。于文凤见他一脸的茫然无措之态,不由说道:“小师叔,你不是打不过,你是不想打。”李逍遥垂下眼皮,不让她那双明澈的眸子觑入他心里,喃喃的道:“我从小连鸡都没杀过一只,何况人?”

“可你要面对的不是人!”于文凤急道,“游戏可以重头玩,生命只有一次。”李逍遥随她微变的目光望去,只见先前被他一剑削为两半的那个矮妖又即揉合,断口处乱草相拧,又蹦起身来,六边形丑脸急骤变来变去,张口“嗬”一声吐出大股小黑虫,犹如黑烟般的涌将过来,扑面但闻恶臭之味,黑虫漫空覆盖,李逍遥和于文凤两人顷间已被围得密不透气。木三思喜道:“三叶草,給我放倒那妞儿,省得碍手碍脚!”

李逍遥眼见用剑对付不了涌涌扑来的小毒虫,急中生智,取出两个装在细竹筒里的驱魔香,与于文凤各持一支,拧开香盖,逸出清香气息,旋身飞挥,一时烟气缭绕,小黑虫顷间驱得一只不剩。旋即拉开弹弓,飒一声将手上那根装驱魔香的细筒子射入三叶草张大的嘴里,只把这矮妖噎得透不过气来,呃一声怪叫,倒入树丛里。

木三思眼光急骤收缩,瞥见辉夜姬在树影下漾动微微冷笑之意,忙道:“老妹子,帮我拿下那妞儿,等老子摆平了这小賊之后,咱们好说!”李逍遥见那一袭浊水起了一阵妖异的漾动,辉夜姬似要出手,他心下自感不敌,忙转头向于文凤说道:“于姑娘,我来缠住他们,你快觑准隙儿走罢!”于文凤凝睇着他,浑似不觉身旁凶险之气越发强盛,俏靥竟笼一层红晕,说道:“我不走。”李逍遥不由急道:“你别跟我讲义气哦,长眼睛的话你该看出我保护不了身边的女人!”于文凤味出他话中的苦涩,垂眸道:“每次遇到危难,你都不会令我们失望。”李逍遥瞥见那滩浊水起了一阵猛烈的涌动,情知时候无多,忙道:“这次不同以往,我真的……真的不行了!”不欲多言,伸手往她肩头一推,催道:“趁还有路走,去你的吧!”

水声溅响,浊珠回落,于文凤脚下突然冒出大股浑水,猛然爬上她身子,包缠而住,旋扭得一下,辉射月光。李逍遥听得于文凤惊呼,转头瞧见辉夜姬已把她挟手抱住,冷森森的眼瞳转向他脸上,嗖的探手,扼住他咽喉,寒气侵髓而透。李逍遥耳中旋即钻入一声幽幽低笑,辉夜姬说道:“臭小子,还是乖乖的跟老娘回巢去罢。”

木三思道:“妙极,咱倆依然是各得其乐,你抱你的郎,我泡我的妞……”声犹未落,一道金光从辉夜姬脸上荡开,幻做无数光圈交叠,中间现出一帖幻影天师符,李逍遥一声法咒施毕,辉夜姬顿然化做满天飞溅的水花,珠光淋漓的洒散四处。

木三思不由一怔,倏见一个大蜂巢丢在脚下,嗡然溅出大群狂蜂,冷不防将他蛰个手忙脚乱。李逍遥趁机拉着于文凤便逃,好不容易奔到林间小径上,蓦地只觉树影骤晃,小道竟然没了。李逍遥心中大叫晦气,却没敢片刻停留,拉着于文凤往树丛间穿梭觅路,惟恐木三思摆脱蜂群之围追上来。但觉于文凤脚步有些吃力,转头瞧见她肩头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显然装着不少琐物,而且泥头污衫,好不狼狈。他不由奇道:“逃命要紧,你背的是啥了不得的物事?”

于文凤脚下一绊,跌了个跤,那袋子落地撒开,却掉出数个泛闪铜绿的笨重灯碗,其中还有一块画有星斗之形的石头。李逍遥不禁奇道:“这些东西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捡来干什么?”于文凤眼圈一红,咬了咬温润的下唇,低问一声:“灵儿妹子没跟你说吗?”李逍遥抓头悲叹:“灵儿!我把灵儿带丢了,急得不知从哪找起……”于文凤移开眼光,幽幽的说道:“那还不快找她去?”李逍遥点头道:“对。”瞅见这小道姑竟仍急欲收拾地上那些粗重灯具,不由催道:“逃命要紧,还捡这些垃圾干啥?”

“垃圾?”于文凤不由得唰的涨红了俏脸,眼眸里闪出怒色,心头却是一阵伤痛:“我费尽千辛万苦帮你找到这些赎魂灯,为此还险些没命从那地下水穴里出来。没想到在你眼中这些只是垃圾!”但她只是自感气苦,究是什么也没说。

李逍遥见她神情难过,虽不明所以,心想事不宜迟,只得说道:“好好,我帮你一块儿捡回这些无比珍贵之物……”忽然间前边树梢一晃,洒下大片浊水,雨点般落地即拢成一滩,漾动夜辉,冒出一颗犹未成形的怪头,冷幽幽的问道:“要不要我帮你们捡呀?”

李逍遥见是辉夜姬又来挡道,不禁惊呼一声“哎呀”,拉着于文凤向后一蹦,避开扑溅的水珠。惊魂未定,脑后嗡的一声掠响,落下一团黑乎乎之物,展袍起身,面目皆非,李逍遥却认出是木三思的矮枯模样,不由一愣:“这个所谓‘天之凤凰’怎地变成熏猪也似?”木三思抬起肿脸,小眼射出怨毒的寒光,张口说道:“要走不难,嗡嗡……看你们有没本事杀出一条路……嗡嗡……”李逍遥听出这妖人话声夹有密密嗡鸣,投眼瞧去,只见木三思张口说话时,树洞也似的嘴里竟涌出许多蠕蠕而动的马蜂,绕头乱飞,形状骇异难叙。再一定睛,又看出木三思全身布满马蜂蛰穿的小洞,蜂群钻进钻出,爬得密密麻麻。这幅情景赫然映入眼帘,非但李逍遥目露骇色,于文凤脸蛋唰的白了,只惊得几欲晕厥。

“嗤!”一声微响,木三思拈指虚弹,李逍遥倏感裆下又是一下火辣辣,身子仰跌。耳听得这妖人嘿嘿笑道:“叫你吹风笛!”李逍遥情知胯间要紧部位连中两次毒粉弹射,倘再不及时施药遏毒,只怕难免要大大出糗,刚想到这一节,眼见于文凤目光朝他裤子突兀之处诧然望来,他脸上霎时一红,待要用手遮掩已然不及,心中唯有苦笑:“又当一回‘冤大头’了。”

犹未施药,木三思竟然又弹一指头,“嗤!”李逍遥躲闪不及,裆下难免又是火辣辣的痛得诡异,不禁大声叫苦。蓦地忽觉身下渗来凉丝丝的浊水,陡吃一惊:“辉夜姬趁火打劫来了!”这时来不及自施药石,急转湛卢撑地,弹起身来,风魔身法随念而生,迅捷之极的从辉夜姬的怀抱中窜将出去,因他跃得飞快已极,辉夜姬双手从浊水里伸出,未及拢合,便被他游鱼般的溜滑而走。

李逍遥先前因不明虚实,被辉夜姬抱缠了几次,此时既已早有防备,凭仗身法极速,怎能再吃同样的亏?身子离地腾空的同时,湛卢顺势一撩,辉夜姬双手齐断,犹如两团水花洒落,复又拢合无痕,再次伸出,竟毫无伤损。

李逍遥这一跃犹未寻着落处,头顶上突然虬枝乱抓下来,四面合围,势欲教他在空中无法转寰自如。他晓得这必是木三思驱法作祟,幸有湛卢在手,信手劈斩,半空中但见十字电光激闪,眼前纷繁乱晃的大片虬枝登时摧毁净尽。他借势旋身翻落,身下忽有大丛怪树张舞而来,咆哮如魔,数不清的黝黑树穴宛如狂噬之口,只瞧一眼便教头皮发紧,知是食人树来袭,数量比之先前所遇不知多了几倍。

因见这群魔树来得迅猛之极,势已不及画符御之,李逍遥便在落向食人树魔口的一刹那间猛地抡剑狂扫,体内真气激发,使出乱剑诀中的独创着数“丧乱荼毒”。霎时倾尽满心悲苦无依之气,满地乱舞的树影魔魅应声摧灭,原在意料之中。五行金克木,本是颠扑不破之理。

李逍遥积郁良久,这一剑虽然瞬间尽显威力,却也立时使得他内患复发,神门穴皮迸血溅,体内翻江倒海般的苦不堪言。但哪容他稍得喘息,木三思呼的发掌排山倒海般荡击而来,喝道:“接我木灵神掌!”

眼见身前数株大树皆在掌力推涌之际轰然折倒,李逍遥顿吃一惊:“什么木灵?这么大的力道怎么挡得住……”势已不容寻隙闪避,内外交困之下他自感难以支撑得哪怕多一刻,只得拼着加剧内患之险,凝一口真气,顺手撩出一招“苦不堪言”,仍是十足偏激走险的乱剑打法。

以硬抗强,但听得毕剥声响,木三思哮声如雷,半边身子已卸落地下,倒扑数丈开外,隐入树影暗处。嘭的一声,李逍遥也重重的倒跌在地,只觉肩窝撕裂般痛,低眼瞥视,一只枯柴般的断爪深嵌左胸,只插得锁骨之旁血肉模糊,几欲痛晕。

忽听于文凤惊呼一声,李逍遥一时挣身不起,勉强转头瞧去,只见辉夜姬手按于文凤脑门,冷森森的道:“木三思,若我结果了这对蜀山派的小男女,看你还有什么脸面留在这儿跟我争地盘?”李逍遥强忍伤痛,急欲棹剑去救,不料重伤之下,虽触摸得到剑柄,却无力握起。

木三思那枯闷难听的话声倏地从林雾迷离处钻将出来:“在我的咒木林中,游戏还得依我的规矩玩!”李逍遥只觉脑中嗡嗡乱震,眼帘里树影急旋,排排推涌而来,宛若惊涛怒涌,迅即将他围在密障之中,与于文凤分隔开来。林木中怪枝纷呈,四面掩至,勾扯他的衣衫,拽上半空,眼看便要将他撕裂戳死,李逍遥脑中一片空白,浑不觉丝毫恐惧,但也没了斗到最后一刻的意念,只觉:“我累得很了!”

于文凤虽看不见他,也知情势危殆已极,不知哪儿涌来的一股力量,大声叫道:“你不可以放弃!”李逍遥迷迷糊糊间听到这声大叫,突然省起:“对,我还没找到灵儿,怎么可以放弃?”可是就算他仍未失去斗志,又能怎样对付眼前的危势?

木三思在树影摇曳中桀桀笑道:“蜀山派的小脚色,你还能用什么来跟我玩?”李逍遥心念忽动:“就用蜀山派的东西跟你玩!”手捏剑诀,提气唤起增长天王咒,斗然激发一股宁折不屈的天罡战气,挣断纷乱纠缠的虬枝,跃在空中,喝一声:“龙啸九天!”

一道剑芒如电,飕的从脑后激射而出。此时李逍遥脑中一片澄明,眼光触及手臂血流如注的情形,宛似不见,心道:“就算拼尽最后一滴鲜血,也要玩死你们这两只妖孽。就算我活不到与灵儿相见之时,总也要保得于姑娘的周全,当作还蜀山派一份传剑之情!”心中两句“就算……”串做一处,便是无比刚毅的决绝。换来的便是一剑幻化三十六芒的无坚不摧之势,随手指划,喝道:“运转无限!”

剑芒凌空急旋,扑簌簌撒落,一时满眸光灿如火雨流辉,摧树无算。三十六道剑芒同时烁入辉夜姬眼瞳,伴随着木三思荡破夜空的骇然长呼,于文凤身后水花飞洒,逸去无痕,待她从眩然之中猛然回过神来,回望无觅辉夜姬的身影,心想大敌既去,不由身子一软,趴倒下去。

李逍遥提指竖于双目之间,剑芒烁然回拢,凝为一点炽光,移入眸中,默念一声:“剑归无极!”怀中剑匣微微一沉,瞳间寒星隐去,映进来的却是于文凤那双含蕴喜泪的俏目,把他一扶,柔声说了一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李逍遥眼光却立时暗淡下来,耷拉着眼皮瞅了瞅她,咧嘴道:“是吗?”用尽最力一丝力气提起那只流血不止的手給她看。

于文凤不由惊呼一声,李逍遥却已倒在她脚下,冷月洒辉,照着他那宛然“卍”形的卧影。

“他这都是为了救我……”出于少女本能的多情,于文凤顿时浑忘所以,连忙撕裂衣衫,按在他伤口上,一面急促找药欲帮他止血,不时抬手拭泪。却没留意到身后渗来一条浑浊的水舌,也未暇察觉四周依然树影幢幢,妖雾游移不去。

李逍遥肩窝的伤处虽也不轻,只须拔掉木三思所留下的半截枯爪,以止血草按紧并包扎起来,不一会血便渐渐止住了。可是他手臂上神门穴血流难遏,端是骇异。于文凤何时见过这等失血不止的情形,用手捂药,按了几次都被鲜血冲开。只教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难免又泪流满面,低泣道:“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便在惊慌失措之际,她背后那条越蠕越近的水舌已渐呈手形,辉映夜光,宛如一只无肤的纤手。眼看就要触到她后颈,那只妖异之手突然飞速缩回树丛深处。

这只是因为李逍遥突然睁眼,大眼骨溜溜朝四下一转便回到于文凤俏脸上。他眼光虽然大显失神,依然透出与生俱来的那种机灵与惫懒混合的情态,于文凤与这样一双眼光只相触得一下,心头竟如陡遭电击,慌忙垂下头去。

李逍遥哪有留心她的神情变化,之所以突然从昏沉中醒来,只因他惦记一事,告诉自己尚不能昏过去。于文凤想起他那只手还没止血,忙道:“这只手……”李逍遥心道:“管它呢!”不理手臂血涌如浇,急忙找出解毒之药,将于文凤的脸蛋一推,趁势背转了身,暗叫:“根宝弟,可还撑得住?”裆下有个怪僻之声过了一会才咕哝道:“还好了,硬是挺得住!”李逍遥慰然道:“放心,大哥不会让你先离我而去……”那物哼道:“废话少说,快帮我减肥!咝!胀得我……”李逍遥即便在昏迷之中也还惦念这事儿,岂容迟耽,连忙拉开裤头,自行搽药消肿除瘀,配之以野菊花、决明子,嚼烂了涂于根宝宝那颗奇肿的大头上,方觉清爽些。

他松了口气,转头见到于文凤兀自不解地探目来望。连忙用手中的药材挡住她好奇的眼光,说道:“看见了吧?我用药往往不用奇药而用普通的药,比如野菊花只有解毒的功效,专治热疖、疔疮肿毒。至于决明子,经我试验,泡水喝时有一股咖啡香味,能清火解渴并且利尿通便,若你不小心患了慢性便秘,用决明子也搞得定……”于文凤提醒道:“可你还流血不止呢!”

“啊?根宝流血啦?”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忙低头察看,于文凤嗔道:“在手上。”李逍遥说话间已自掩好了衣衫,看到神门穴仍在溢流血丝,说道:“不怕,我有银针可以封穴。”拔出三支银针,椎入神门穴,只道能断遏血脉失泄之势,哪料无济于事。他不由翻肚而倒,说道:“那就没辙了……”这一番折腾已耗光气力,再难支撑,昏沉沉的只想闭眼睡去,即便一睡不醒也不在乎了。

忽见不远处山芋叶微晃,淌落水珠,嗒一声落下,眼帘一花,地下陡然冒出一颗大水泡,辉夜姬的脸便从水泡里泛闪而现,犹有余悸的瞧了瞧他,看出这少年似已无力再使御剑术,便即松了口气,冷幽幽的道:“小混蛋,刚才你好狠的心!”

李逍遥和于文凤不由惊得跳起,原只道小仙剑出匣已歼除了这两个妖邪之辈,哪料辉夜姬竟然又冒将出来,旋身现出辉映夜光之形,冷森森的瞪了过来,直教心头发毛。李逍遥心下只是叫苦:“小仙剑是我最后一招,用都用过了还没搞定,难道今天真要死在这里?”沮恼之余,唯盼刚才御剑一击至少除掉那木三思,不料他刚想到此节,林雾中突然传来一声桀桀冷笑,木三思那干巴巴的声音嘿然道:“蜀山派的御剑术就只有这两下子吗?”

于文凤骇得俏脸煞白,不自禁地望着李逍遥。

“望着我也没用了,”李逍遥迎着她殷盼般的目光,唯有一声苦笑。先前他明知唤出小仙剑御以降妖,无论降不降得住,必会耗损自身好不容易才积回一点的元气,更激得内患倍增,神门穴血流不止原在意料之中。但为了不令于文凤失望,危急关头他还是把心一横使出“御剑术”,只盼能一击奏效,立解困局。怎知仙剑唤是唤成了,也尝到了“杀敌一万自伤八千”的滋味,但却杀不了这对妖人。

此时他便要再唤仙剑也自无应,却哪有力气再握得住湛卢?眼看食人树张舞枝爪又幢幢逼近,他惟剩耷拉着眼皮干瞪的气力,而这一点残丝般的气力也渐渐消失,神门穴依然汩汩涌血,似要流尽方休。

面对于文凤那双鼓劲似的殷切目光,李逍遥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叹道:“不知我的生命在这里结束以后,这个带妞儿走江湖的游戏还有没机会再从头玩一次?因为我觉得我玩得太糟了,连御剑术都御不到妖……”话未说完,两人身旁已是妖舞猖狂,怪树伸长虬枝异爪,竟来勾搭。

于文凤紧紧闭上眼睛,没敢睁开,情不自禁地挨坐在李逍遥身边,把秀丽的脸蛋埋在他肩后,身子簌簌颤抖,显是心中委实害怕之极。李逍遥心下明白她并非怕死,她害怕的是落入木三思这丑怪之物的魔爪,正如他自己也害怕溺入辉夜姬的污浊怀抱。谁敢想像落入这般妖邪之物魔掌的情形?

他突然一咬牙关,不知哪儿涌来的一股气力,抓起湛卢,颤巍巍的提在手中,心道:“就算要血竭而死,那也拼了!”于文凤看着他刚要抬臂,宝剑竟尔失手落地的情形,心下一声暗叹,突然拾起湛卢,把剑柄递入他血迹淋漓的手里,低声说道:“先杀了我。”李逍遥不由怔住,于文凤闭上眼睛,又说了一句:“我宁死也不甘被俘受辱。”

李逍遥却先软绵绵的瘫倒在地,却哪里还能听清她要他做什么?于文凤银牙一咬,瞥见四下里虬枝便来拽她,不顾一切地抢先棹剑,便要往脖子上抹去,突然剑刃“铮”一声响,落手飞上半空,竟不落地,唰的掠个大圈,将那一排团团围拢的食人树拦腰截断。

湛卢回旋而落,直立于李逍遥、于文凤两人面前,剑气沉沉宛若龙吟。

于文凤愕然抬眼寻望,但见满空落叶飞摧,风中回荡一声清啸,有人琅琅说道:“谁说御剑术御不了妖?”这声清亮之语荡转林梢,飘入耳中,李逍遥耷拉下来的眼皮不由抬起,讶然道:“我说的,小子你谁呀?”飒然一声,面前天青色袍影微微晃曳,赫然多了一人。这等突如其来的轻功直教李逍遥心都快蹦出来,眼光瞥见于文凤望着那袭孤高凭风的身影,竟然面露惊喜不胜之色,拜倒下去,含泪叫一声:“师父!”

那人微侧面孔,蹙眉道:“打不过就要自杀,那我的门下岂不是要死尽了?文凤,你的师哥们呢?”于文凤拭泪不能语,李逍遥帮她说了出来:“差不多都死尽了,只剩下一个痴呆了的彭奇郎不知跟谁走喽。”那人道袍凛然振出猎猎劲响,似是陡闻噩耗之下,难免心神大震。

辉夜姬那冷幽幽的话声不知从哪儿飘将过来,森然道:“原只道蜀山派有多大的能耐,看来不过如此!”那道人两片微垂的白眉陡然一锁而紧,旋即向两鬓扬起,显是已然激怒,那张清瘦的脸庞却没有涨红,而是发青。直到这时,李逍遥才总算看清了名满天下的厉风行原来长成这般冷酷摄人,心下不由喝一声彩:“蜀山派最酷的这个人真是名不虚传,果是生得如此有型,都酷过我了……”厉风行不过三四十岁年纪,竟两鬓似雪,衬映一对白眉,更增眼中冷酷无情之威。李逍遥正赞叹间,突听得林雾中传出一个干巴巴的语声:“厉风行,教你有来无回!”又朝辉夜姬叫道:“老妹子,咱倆难得联手一回,便趁地形之利,索性杀了这牛鼻子如何?”辉夜姬吃吃的笑道:“传闻这牛鼻子如此之牛,我倒有兴趣溺一溺他,看是怎么个牛法……”

一时间林中妖声四起,唼唼笑成一片,衬得迷雾异枝更增一层魔魅无定之气。李逍遥脑中又要昏迷,心头却尚剩几分清醒,立时便想:“竟敢这样猖狂,惨了你们!”不出所料,厉风行听了于文凤泪述众弟子惨殁之事,白眉更见飞扬,凛然道:“我早说过,天下妖邪一个不能姑息。木三思,你是神木林那木道人的崽子罢?你那老子也是个妖邪,我早想寻他来灭了,只是不得其便。”顿了一顿,袍袖微振,回看于文凤忙于帮那大眼小儿裹伤,显得神情亲密,不由微微蹙眉,然后又道:“不过俗话说得好,杀了小的,老子自会跳出来了!”

话声刚落,于文凤连忙抱紧了李逍遥的头,帮他捂住耳朵。但见厉风行那一尘不染的白袖荡落,轰轰隆隆一声晴天霹雳,摧灭东南方百株大树,一时满林烟雾,弥漫眼帘。旋即西北方向亦有雷霆击地,毁林无数,声势惊人已极。李逍遥猜想厉风行突然先发制人,此举必是先要摧毁木三思藏身隐蔽之所,将他赶出来,自从遇到灵儿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见到比那小姑娘更具威慑的雷霆手段,端是刚劲激烈无匹,心下震骇之余,暗想:“厉二侠出手怎地这般骇人听闻?都把我吓的……”

但觉厉风行的雷霆手段倾出愤激之气,更增摧毁万象的无限肃杀威力,转瞬间遍地巨坑,疮痍满目,厉风行收回袍袖,背手腰后,转头瞪着李逍遥,面笼寒气,逼视得他透不过气来,凛声问道:“你哪儿学来的御剑术?”李逍遥一时浑忘了回答,只觉脑中轰鸣不绝,胸口恶涨。于文凤看出师父目光骤厉,惟恐李逍遥命在顷间,忙道:“师父,他……他是庄师叔祖新觅的传人,有小剑匣为证……”

厉风行似觉难以相信,一时无暇细问,冷哼一声,瞧见这少年手臂血流不止,其状甚异,看出端倪,不由蹙眉道:“走火入魔似你这般,内功练得可说已堕了邪路!”于文凤帮李逍遥紧按那只手臂上血流之口,犹难遏止,不禁忧道:“怎么办……怎么办?”想起师父在旁,连忙转头央道:“师父,他……他快不行了呢!”

厉风行冷哼道:“若果是你庄师叔祖的徒儿,该叫师叔才对,辈份不能乱!‘他他他’的乱叫一气,成何体统?”虽说疾颜厉色,半点不給这小女徒留点面子,心下却想:“既是与庄师叔有关,也算同脉渊源,须得帮这无知少年保住小命再作理会。”李逍遥见这辞色严正的道长终是拗不过女弟子的央求,迳来探摸脉象,心想:“风闻厉道长是十二剑侠中最为疾恶如仇的一人,看来果是厉害。唉,我只不过走火入魔便要挨他数落,于姑娘也是一说错话便遭训斥,似丁大哥那般岂有不被赶出师门的?”

厉风行想起一事,问道:“尹六不是和你在一道麽?”李逍遥自是不能不告知:“唉,和我在一起的看来果是都不走运,比如尹六,刚跟你分手就中了苗人的暗算,下手的就是姬灵通那狴……嘿嘿。”眼见厉风行脸色微变,李逍遥心下暗叹:“小甜甜,别说我不罩你。”厉风行绝非含糊脚色,立时疑问道:“我六师弟为人一向谦恭和睦,怎会得罪雾月教的人物?”李逍遥叹道:“这主要是因为他们贩卖妇女,并且企图绑架我,所以……”厉风行斥道:“胡说,我六师弟怎能干出这等勾当?”李逍遥咧开嘴乐:“我说的是苗子。”

“原来如此,也难怪连六师弟都忍不住……”厉风行点了点头,突然急将起来,道声不好,探手抓住李逍遥胳膊,只握得他哼哼叫苦,于文凤在旁忧心如焚,却没说话的机会。厉风行瞪着李逍遥,说道:“恐怕你的话里有些不尽不实,快带我去见尹相思!”说话间发指点了李逍遥自臂至胸十几处穴道,封住血行之脉,失血的情形果然立时遏止。

李逍遥服下厉风行递来的玉灵散和六阳正气丹,缓过一口气来,说道:“尹六侠时下大概跟倆妞儿去了傲家,我如何带你去得?”厉风行变色道:“傲家?什么倆妞儿……”李逍遥道:“就是傲雪跟她二姊,并且在这之前,尹六侠还带我去了傲雷那儿吃了顿饭……”厉风行动容道:“居然有这等事!不行,傲家岂安好心?老六也太胡闹了,巴巴的把自个儿送进虎口……”李逍遥回味道:“并且有个番邦阿姨专跳肚皮舞哦,真是天方夜谭……不过我喜欢。”忽觉胳膊剧痛欲断,却是厉风行又抓住了他,攥得更紧。李逍遥不禁喊疼道:“啊呀,又捏?”

厉风行急道:“岂可认敌为友!快带我去……”话声未落,李逍遥见到这道士身后光影幻化,忙道:“小心哦!”话声方落,蓦听得一声唼唼低笑:“假正经,假——正——经!”厉风行脸色一沉,突然间身子已裹入一大团晶亮莹滑的水泡之中,宛如琥珀封冻了的一只虫子。李于二人皆吃一惊,但见那巨大泡沫滚动而起,跳映夜辉,端是奇艳难言,因厉风行在里边僵然不动,却又透出无比诡异之气。

李逍遥见于文凤焦急得不行,忙道:“把湛卢給我……”于文凤微愣得一愣,想他是要帮厉风行挑破水泡,连忙探手拾取地上那支断剑,不料未及触着,迷雾中嗖的飞来一道藤索,竟抢先掠去了湛卢宝剑。李逍遥苦于无力阻拦,唯有望藤兴叹。便在此时,砰一声响,好不结实,却是厉风行自里而外破开水泡,眼中剑芒乍现即隐,跃然而出,脑后飕一声掠风急响,却是那条藤索扯动湛卢朝他撩刺而来,剑光寒利侵侵,李逍遥直看得心跳骤剧,只见飒然袖起,不知厉风行使个什么手法竟已夺下湛卢,顺势发指射出一片薄冰,喝一声:“夺命寒冰!”

冰光烁闪,随着藤索回收之势迅即射入林雾深处,木三思一声痛叫,满林回荡,似是乍然间身受极大苦楚。

厉风行目光回掠,只见无数泡沫般的水珠雨点般洒落,旋起一个辉映夜光的云鬟丽影,朦胧而转清晰,森森逼近。李逍遥苦笑道:“这老姬不惧刀剑,我瞧是没法消灭她……”话未说完,辉夜姬张口吐射一道碧粼粼水箭,半道里散作扇面形状,将厉风行师徒以及李逍遥三人笼罩其间,淋头撒来,单凭腥气陡盛便知必是毒液无疑。

望着辉夜姬眼中幽芒骤缩如针,毒水催射,漫如雨落,李逍遥心下骇然:“若是先前她这般喷水射我,那我岂非先已玩完了?”自忖无论如何也应接不了辉夜姬这等恶液狂喷的邪术,下意识的便要挺身护着旁边这蜀山少女,但见厉风行信手摔袖,朝空划了个圆圈,仿佛一道无形穹盖迅即罩下。却并非为他三人自护,而是霍然落到辉夜姬头上,陡然扩大,连同她所喷射之毒一并覆盖,宛如巨碗倒覆,竟不漏半滴毒水在外。

辉夜姬喷毒在先,只道厉风行必定设法力采守势,哪料这道士反而后发先至,封住了她所喷射的毒汁,连她也顷间困进那个无形穹盖之内,毒水遇阻反溅,如同撞到铜墙铁壁。待她惊觉不妙时,竟突不破这道看不见的穹壁,仿佛垒在其中。厉风行冷冷回视李逍遥,说道:“这妖妇擅于水相法术,你用御剑术怎能除得了她?”李逍遥先前也已隐隐想到此节,但除了剑法以外,别的门道非他所长,又哪有更妙的手段?心道:“天师符我亦已试过了,不过也没能把她怎么样。”眼见辉夜姬困身之状有如琥珀中一条小鱼,任她怎生挣扎也脱身不得,他难抑惊奇之感,暗想:“不知这是怎么整的?”

“须知五行生克,自有其道。”厉风行瞧也不瞧一眼,话声刚落,袖影微荡,那道穹盖顿时烈焰熊熊,辉夜姬剧烈扭动,惨声未绝,已化为袅袅烟气,从眼帘里霎然消失。李逍遥吃惊之余,方始明白:“原来她是忌火。”但见辉夜姬焚灭化烟之时的情状甚是惨烈,他心头一时不由暗觉恻然,并无多少欢喜之感。

辉夜姬身影方逝,焰光也霎然不见,却有一团淡淡的水雾随风散开,逸上夜空。厉风行目光凛凛扫视林间,口中说道:“文凤,扶他起来,咱们这便离开。”李逍遥服了蜀山派的疗伤还元丹药而后,稍感精神回复了些,眼见四下里夜雾弥飘未散,树影攢攢愈密,不禁想:“林子禁咒未解,怎么离开?”一念未及转过,草声簌响,一个黑影迅速之极的窜身而起,噗的朝厉风行唾射毒痰。

李逍遥心头一跳:“是那三叶草,怎还没歇菜哪?”但已来不及提醒厉风行当心,只见一道锐光飕然射出,将三叶草跃在空中的身影掠为两半。厉风行荡袖挥去扑面而来的毒痰,两眸之间似有剑谶稍闪即隐,却是李逍遥从所未见的凌厉冽骨。那道剑光射入夜雾,在林间骤然荡转一圈,闪电般掠回,却带出一长串飞剑,列为三排悬飘于地面之上。李逍遥惊奇已极,更是抑不住满心激动之情,呼道:“好多飞剑!”

厉风行一面留意林间动静,一面教那女徒搀李逍遥跳上悬浮之剑,眼见寒光凛凛,烁目若电,李逍遥一时难免迟疑不动,心想:“开玩笑,这怎么站得住脚?”林雾中突然传来木三思那桀桀狞笑之声:“看你们怎么走得出我的万木禁阵!”话声乍起时宛如低哮,说到尾处竟似嗡嗡鸣钟,满林回荡,端是骇人听闻。于文凤一听便即脸色微变,厉风行却浑似未闻,转头瞧见李逍遥仍在迟疑不决,轩眉道:“怎么婆婆妈妈!”袍袖扫出,噗一声将李逍遥撩身而起。

“我还要找人呢……”李逍遥一句话犹未说完,双脚已立于飞剑之上,却难站稳,不免摇摇欲坠。于文凤便在旁边,连忙伸手相牵,助他一臂之力,李逍遥方能勉勉强强稳住身形,低头一瞧,心下暗叫:“真是跟作梦一样!”旋即只见厉风行也已立在飞剑之上,三人并肩踏剑,悬空不坠。

“哇,真是跟神仙一般哦!”李逍遥喊了声玄,眼见四周巨木成片,拔天而耸,土尘纷扬,端的是声势惊人,心头不由又悬起来,忙问:“接下来是什么节目?”

厉风行袍袖一展,使法驱诀,三道飞烁如电的剑光飕飕疾射,李逍遥只道要摔,但当脚底飞芒曳空,竟感双足仿佛钉在剑身一般,三人紧随闪芒急掠,遇阻则绕,虽然四周巨木如垣,不断的拔地拦堵,兀自游刃有余,有厉风行当先领道,手握剑诀从容开路,怪木虬枝或是稍近即折,或是纷纷截倒,竟无一能沾近他三人身旁。

霎然只觉眼前迷雾飘散,四周为之一亮,竟已出了怪木丛生的森林,飘身在大片幽竹间。李逍遥喜道:“出来了!”声犹未落,耳听得嗖嗖声响,四面八方飞竹如雨,纷纷射来。此等情形大出所料,李逍遥、于文凤不禁相顾失色。但见厉风行不慌不忙,拂袖一挥,漫空激射的飞竹簌簌落地,没有一根射得到他三人身旁十尺之地。

李逍遥心下大是钦佩:“这都能搞得定!传说一点没错,厉真人确是十二剑侠中最为有料的一个,我看比修五尹六他们厉害多了。这还真不是吹……”只见厉风行袍袖扬起,大片竹竿又即拔地而飞,飕飕激射东北翼一大团迷雾幽邃处。蓦然之间,李逍遥只觉眼前一暗,竹丛突隐,三人竟又置身于怪木参天的雾林之中。便连于文凤也吃了一惊,揉眼再瞧,哪是幻像?

木三思无所不在的笑声在雾中回荡:“想离开我这咒木林?决计是没门!厉风行,在大自然中你不过是一只小蜻蜓……”厉风行先前似只是留心观察,待得辨明了笑声传来之处,突然身形急旋,踏剑荡落,袖风飕响,李逍遥只觉眼睛一花,厉风行已绕圈子闪到了数十尺开外,端是奇疾无比。

“咦,厉真人突然间丢下咱倆,却是去做什么?”李逍遥不禁与于文凤对视一眼,心中疑念方动,突见一道犀利绝伦的寒光在林木深密之处斗地急闪,不知断了多少株树。李逍遥知道厉风行用的是他的断剑湛卢,心想:“他身为有名剑侠,居然连剑也不佩这么悭!却用我的宝剑乱砍树……”待见一个破袍飘忽的粗矮黑影从纷纷倒塌的怪树丛里迅若鬼魅一般闪出,他才明白厉风行觑破了木三思藏匿之处,突然把他赶了出来。

木三思既已被迫现身,想从厉风行眼皮底下掠走绝不可能,面对厉风行迅若惊电般的剑势,任他怎样精于“木遁”法术也无暇驱成,翻翻滚滚的避得几下,眼见剑气斗催,身形越发受滞,势无可避,木三思怒叫一声:“接我一招木灵神掌!”腾空直窜上树梢,突然倒栽下来,发掌拍落。但没等掌力拍出一半,湛卢剑自下而上已然等着他。

李逍遥虽说使惯了湛卢剑,早就趁手之极,眼见厉风行随手擎剑一指,势若渊停嶽峙,宛然无招无式,竟有说不出的无限玄妙雄奇,直教他看得心中既佩且愧:“我何时方能似他这般?”木三思也难抑满心骇然之情,哪敢推掌迎落,半空急骤翻滚,掠过树梢,飒的滑到大树之后,发力拔树,连根拽起,轰一声朝厉风行撞将过来,这等力道不免又教李逍遥在旁惊噫不绝。

然而他并不知木三思此时已是黔驴技穷,推木猛撞之势看似惊人,怎当厉风行一道剑光迎刺?飕一声劈入树心,从中分裂而开,霎然间湛卢寒光已烁上了木三思那扭曲的皱脸。李逍遥心下暗叹:“没得玩喽!”下意识地抬手挡住于文凤眼前,不欲让她看到一幅意料之中的斩杀场面。

但没料到木三思猛然挥手扫开剑锋,噹一声响,便连厉风行也吃了一惊,眼前土尘荡开,剧震之下,仿佛有一股大力推来,他倒退数尺,背梁重重撞在一棵大树干上,撼落许多新叶。

但没料到木三思猛然挥手扫开剑锋,噹一声响,便连厉风行也吃了一惊,眼前土尘荡开,剧震之下,仿佛有一股大力推来,他倒退数尺,背梁重重撞在一棵大树干上,撼落许多新叶。悬空的剑芒骤然而消,显是木三思这一下猝击不免令厉风行心神受扰,剑诀一时失效。

李逍遥和于文凤皆吃一惊,趁脚下剑光消失,急忙过来相扶,只道厉风行已然受伤。没等奔近,厉风行双袖微振,地上烁起数道焰球,照亮雾林,但见他凛凛扫目,原来并无伤碍,轻哼一声道:“这矮子倒是力道不小,想是有木灵傍身。”李逍遥已有数次听到“木灵”,却不知究是何等样神奇物事。先前他与木三思交手亦尝剧撞之苦,但没想到连湛卢也被木三思挥手撞开,想是恃仗木灵发力的缘故,大概便如傲雪腕间天转圣轮的神奇威力一般。

三人聚做一处,遍寻不见木三思踪影。李逍遥心下猜想:“该不是逃了罢?”四下里树影回转平静,妖象渐失,残火犹然未灭。厉风行眼光炯炯的扫掠得几回,说道:“这便走罢。”大敌既去,李逍遥终是失血甚多,心头一松,再也支持不住,眼前发黑,软绵绵的跌坐下去,脑中昏昏沉沉,便连于文凤呼唤之声也似遥在天边。“小师叔,小……”

忽觉一道绵绵浑浑的真气注入天门脉,心口淤滞之苦渐消,睁开眼睛,见到厉风行满脸诧异之色,身躯微震,奇道:“你体内怎会淤积了这许多不同的真气?”倘非收掌及时,李逍遥体内突生的异常吸摄之力仿佛便要噬去他的几成仙家玄元。

李逍遥只是懵懵懂懂,哪里知道厉风行何以如此大惊小怪。两人对视不出片刻,厉风行突然眼光一凛,卷袖荡起地上那支断剑湛卢,棹之在握。李逍遥乍然只道厉风行识破了他的假蜀山名堂,是以要出手惩治,不由吃了一惊,正要缩身躲到于文凤背后,蓦见厉风行反手掷剑,湛卢随着一道锐光飕然射入数十尺外树丛之中,笃一声响,穿透其中一株粗矮大树。

李逍遥心中不禁讶然:“他为何头也不回就丢剑乱掷那棵树?”此念乍生,骤听得一声惨叫,几欲撕裂夜空。那株粗树应声崩解开来,嗖一声飞出一只猫脸枭,血淋淋的扑翅冲上空中。厉风行冷然道:“五行生克,破了你的木遁之术!”话声未落,随着弹弓声响,一颗石子飒然射上林梢。

厉风行不由一怔,随即听到旁边有人哼哼小调儿:“烤呀烤小鸟,我最爱吃……”回头却见那大眼瘸儿不知如何拾回了断剑湛卢,插着那只死枭正借地上残火烧烤,摇头晃脑的道:“原来所谓‘天之凤凰’的这玩艺儿,不过是一只小呀小小鸟……”于文凤嗔道:“这种鸟怎吃得?”

李逍遥笑道:“烤熟了蛆都能吃,不过我没试过……”话没说完又即翻肚而倒,手脚抽搐,显是痛苦之极。于文凤惊道:“吃出毛病来了!”李逍遥挣扎着说道:“还没吃呢……哎呀,疼得我!”厉风行看出古怪,连忙抢近探视,却急难觑明究竟,正皱眉间,李逍遥却只顾着要他赶开那小道姑。待于文凤回避而后,李逍遥才蹲在树影幽暗处痛呼道:“根宝有异哦!”

厉风行已看出他似有余毒未除,一时哪知这少年何处中毒,正要探脉,李逍遥突然瘫倒在地,裆下泛流恶液,竟爬出三条首尾相衔的百节虫,形状小而怪异。厉风行就着火光一看,顿知端的,说道:“此是神木林特有之麝蝽,据说专吸阳精,助木道人一族凝聚阳刚之气。”心想一定是先前木三思发毒射入这少年体内,滋生此蝽,木三思既灭,其咒自失,三只麝蝽未及吸足阳精,不得不退将出来,落地瞬即化作脓水,然而留在李逍遥体内的残毒陡地发作,若不及时救治,片刻便会钻入血脉,直侵心臓。

李逍遥晕厥一阵,又觉真气缓缓输入,大椎、风门、关元诸穴淤涨之感渐消,旋即脑中复转清醒,睁眼见到厉风行盘腿坐在身旁,左掌按他后背,右手食中二指并抵腹间,正运功为他驱除体内余毒。李逍遥看他虽似神情闲适,运功不一刻,头顶却隐隐升泛淡气,连那清瘦的面额也沁出一粒粒黄豆般的汗珠,显是为己耗费真元,想这道人本是素昧平生,竟肯如此悉力济救,不禁心中感激:“真是古道热肠哦!”殊不知厉风行为他逼毒原本无须多耗真气,但当运功行气之时,忽感掌心受这少年体内奇怪力道吸附,真气陡泻,心中吃惊,连忙运功抵御,真气泄失反而有增无减,这等情形委实骇异,他暗惊之余,究是识见非凡,但觉不妙,立时放弃运气抵御,心神松弛而后,真气流泻之势顿时大为减弱。

虽然如此,却也已被李逍遥无意地摄去了不少真气。厉风行心中误以为这少年有意乘虚而入吸他真气,连忙撤掌,变色道:“好小子,竟然对我使吞蚀妖法……”他哪知李逍遥压根儿莫名其妙,并不晓得何以如此。而当真气涌入体内之时,他又感“章门”、“神阙”两穴一阵搐痛难抑,一时之间大是惊疑不定。其实李逍遥哪里学过吞蚀神功,体内暗生吸摄之力原是另有缘故,闻得厉风行之言,暗猜必是燕辉煌先前使了手脚,未及作声,变生倏然。

夜雾中曳出一道突如其来的剑光,霎然射向厉风行背后,端是迅疾之极,烁入李逍遥眼瞳,仿佛闪电。厉风行竟似早有防备,几乎同时反手驳剑,两道寒光激飞交炽,半道里撞出一团眩亮逼目的火花。

然而厉风行究是被李逍遥刚才的奇异吸摄情形分扰了心神,虽在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驳消了射近背后的那道炽芒,却觑不清剑光的来处,只这一星点疏漏,登陷极为不利之境地。李逍遥刚想到该当把湛卢丢給他,势已不及。但见厉风行身前一株大树由里而外迸裂,连串剑芒流星一般飕飕激射,立时将他逼个措手不及。

李逍遥心念电闪:“好象是那……”厉风行的反应竟比他心念转得更快,荡袖间发出一道金刚符,辉映夜空,身前泛开一轮金闪闪的大圈,宛然铜墙铁壁,将那串扑面而来的剑芒顷时摧去无余,竟无一沾近他身旁。“崔灭败,追你到这儿,我就知道你也困于此林!”

声犹未落,数株大树拦腰截断,向厉风行立身之处轰然飞撞,势若惊天动地。厉风行双掌飞扬,左拍右推,断树横穿数十尺,重重堕入林雾间,更激起尘飞雾乱,光影幻叠,李逍遥虽说睁大了双眼,却是急难觑清另外一个身影藏于何处。这时于文凤闻声奔将过来,迷尘将她的苗条身影遮得时朦时现,厉风行转面之时,眼中霎时闪出一丝不安之情,眉头一皱,咳声连连。只听一声冷飒飒的笑声扬尘飘来:“小厉,你道行虽说不低,想取我脑袋还嫌嫩点儿!”

“他还嫩哪?”李逍遥目光从厉风行身影之上掠开去,蓦然只见于文凤背后闪出一个散发飘扬的影子,顿知不好,刚叫了声“当心”,于文凤惊呼声起,已落入那人手上。

不消说那人便是魔宗弟子崔灭败无疑,连连猝袭之下,眼见厉风行虽说咳声加剧,但竟毫发无伤,难免也有几分佩服,钳制小道姑在握,嘿然道:“小厉,这女娃儿身材蛮好,就送給我当徒儿罢!”厉风行疾颜道:“那得问我的剑答不答应!”说完袍袖微抬,李逍遥眼睛不由睁得更大,心道:“我也想看看厉二侠的剑是怎样一个屌法……”但见一双寒闪闪的锐目移到于文凤脑后,崔灭败似先有戒备,说道:“厉二,你敢发剑便先搭上这女弟子一条小命!”

李逍遥只道厉风行难免投鼠忌器,暗握湛卢,急寻解围之计,但听厉风行凛声道:“你以为我不敢吗?”眼中剑芒斗炽,似欲烁然勃发。李逍遥不由一怔,心中不安:“难道他舍得不要这小女徒的性命了?”于文凤竟洒然无惧的叫道:“师父莫要犹豫,尽管出手就是!”崔灭败不由变色道:“你们师徒倆都是疯的!”定了定神,拉于文凤后退,似欲觅路而走,口中说道:“想要这女娃儿活命,便拿丁情来换。我等着你……”厉风行浑似未闻,依然缓步逼近,眼中寒芒愈盛,冷然道:“文凤,好样儿的!”崔灭败抓在于文凤粉颈上的那只手骤然一紧,脸肌微微抽动,瞪着厉风行逼近的身影,说道:“休再靠近!”于文凤闭上眼睛,说道:“你已在我师父剑气范围之内,为师门而牺牲,我……我才不怕呢!”虽说不怕,俏脸却已毫无一丝血色。

“什么话!”李逍遥突然间扑身窜起,觑定了崔灭败从于文凤肩后稍露在外的半边面膛,急使一招快剑,纯仗巧劲驱招,顷刻刺出一线迅芒,端是奇疾无匹。崔灭败正自全神戒备厉风行即将发出的一击,哪料斜刺里先已闪来一道快速之极的剑光,未及反应,半边脸庞霎然削飞。这时犹未觉痛,心念方起:“这小瘸子的剑法先前我已试过,并没多少道行。却从哪儿又学到一招如此迅狠刁钻的快剑?”

此招其实是小桃家传的“一字追风剑”,李逍遥撩将出手,心下委是没谱,只盼刺得准些,别误伤了于文凤。本无必中之望,反而一击奏效,崔灭败陡然吃痛之下,同时甩来一串圈圈盘转的迅芒,凭李逍遥所会的超凡身法避开原本不难,但那一招出手之时,竟如小桃一般突然愣了愣神,与高手放对稍有差池岂能挽回?

但就在这一霎眼间,于文凤突然如梦乍醒似的猛然撩臂,竟似先前木三思摔手撞偏湛卢剑一般,陡发一股奇强的力道,崔灭败毫无所料,嘭一声被甩得飞出数丈开外,不知撞翻了几棵树,轰隆隆之声纷响不绝。这一撞顿教崔灭败射向李逍遥的那串剑芒发得偏了,但因圈转势大,仍罩住李逍遥身形,令他急难悉数躲开。

幸好厉风行此时也已荡射一簇密集剑芒,倏地截消那串魔宗剑圈,李逍遥连翻七八个筋斗落在远处,一时惊魂难定,小辫儿高高翘在脑后。但也知道厉风行、于文凤把他从鬼门关险生生地拉了回来,若非他们出手及时,绝难从崔灭败的反击中留得性命。心中乱跳不已,暗想:“每回与魔宗的剑士交手,怎地都是这般险恶法?都险过剃头了……”

余憟未消,突觉眼前少了一人,厉风行仿佛被一阵风吹到了远处,剑气冲天,喝道:“崔灭败,除了镇妖塔,你没地方可去!”林雾中传出崔灭败倏忽远去的话声:“那也要先破得我的土遁之术再说!”

一时迷尘飞扬,那两人瞬间影讯全无。李逍遥不觉愣望远处,咋舌难下:“又追去了?”转过头来,看到于文凤伏于地下,身背不动,竟似死了一般。李逍遥虽急着去寻灵儿,可也不能撇下这小道姑不理,连忙奔过来察看,幸尚有气,手忙脚乱一会,于文凤方才醒转,前襟鲜血染红,嘴边犹有血珠凝挂。

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四)

李逍遥看出她似受不轻的内伤,虽说不明所以,好在伤药不少,连忙调給她服用,待得脸色趋缓,于文凤不顾喘息未定,连忙从右臂卸下一道树皮也似的厚套。李逍遥奇道:“这是啥?”于文凤抚胸低首,又喘一会,才望着那块斑驳黝黑的粗皮套,说道:“先前师父劈开那株矮树,里边竟有此物。你……你叫我走开时,我无意中见到,觉得像是腕套,便带上瞧瞧。刚才无意中发觉它居然能够顷间生出极大力道,似……似是藏有灵异之力呢。”

李逍遥拾起来瞧,觉得似属树皮所制,除了坚韧难裂之外并无其它异处,但却想起于文凤这等娇弱少女刚才竟能把崔灭败摔得那等遥远,若非因为此物陡发灵力,那便无从解释。又联想到木三思先前也是这般撩臂磕开湛卢剑,连厉风行也被撞出甚远,多半也与此有关,但他一时难以觑明究竟,不觉惑道:“跟树皮一般,怎这般神奇法?”于文凤服下他所调配的理气还神之药,不须调息多时,渐感舒神些,喘气亦不似刚才那般粗浊急促,低声说道:“想必这就是‘木灵’了。”

李逍遥不由愕道:“你怎知?”先前他与木三思打交道,也听说此物,却仍有不明白之处。只见于文凤取出两包蒲叶所裹的物事,递給他瞧,说道:“看,我还捡到一些稀有药材,里边除了止血草,尚有神芝、九节菖蒲……”她在蜀山也曾学过一些药石之术,自能认得。李逍遥忙问:“有没财宝可捡?”于文凤低头微笑道:“要财宝何用?不过……那边好像还有些杂物散乱于地,没来得及一一捡拾。”抬起眼时,李逍遥已奔到那边去了。

于文凤慢慢起身,走过去瞧见李逍遥蹲在迸开的树穴旁,脚边摆着他翻寻出来的几样物事,却全是先前木三思穿戴之物,无非破袍、木鞋、藤甲之类。他只道里边还有宝贝,探头搜索一会才拔身而出,恼道:“没了!这木三思倒是穷得可以,只会花钱不会攒钱……”于文凤开解道:“这木灵已算得是上好的宝物了。据说此是神木林那伙妖道精心淬炼而成的超凡手部防具,戴上它可防止极大冲击……”把那几包药材和木灵递給他,轻声说道:“师叔若觉合意,便收起来吧。”

李逍遥虽然想要,但也推辞得一番,说道:“这是你先找到的,怎么好意思要你的嘛?”于文凤妙目霎动,低声道:“你忘了?木灵和我不相容呢,刚才只带一会便已大吃苦头,说什么也不敢用了。”李逍遥叹道:“出于体贴之意,我只好帮你处理它了……那我收起来了?”于文凤含笑不答,微微的眨了眨眼,自无异议。连同那些药材以及杂物,李逍遥一古脑儿全席卷一空,幸有乾坤袋足以容纳得下。他不禁喜而叹慨:“不想乾坤袋这东东出乎意料的实用,只是我至今不明白它的原理……”

却在不经意中竟连赎魂灯也收进袋里,于文凤想这些法器原本就是干冒风险找来給他用的,如今也归了他,总算物得其所。但她心里难免奇怪,那天她与黑水老鬼走后,李逍遥究是怎样活转来,此节自是不知。向李逍遥问起,李逍遥反问道:“那天你去了哪儿?”于文凤垂眸道:“我……我随黑水老鬼去帮你找赎魂灯呀。”那天晚上发生之事,李逍遥虽并不清楚,却也听了灵儿几句约略的叙述,知个大概。也知黑水老鬼已然惨死在荒林中,却不明白于文凤如何脱身。但听了她的简略回叙,方释疑团,原来那一夜于文凤和黑水老鬼刚出得天蚕圣殿不久,果然在桑林遇到太婆,黑水老鬼教于文凤先去桑园,他则留下来周旋,料想太婆若念及早年同为拜火教长老的渊源,谅她未必加害。

“唉,没想到黑水老鬼仍是难逃太婆的毒手!”李逍遥悲叹一声,握拳捶地。直到这时,他才知黑水老鬼原来是为他而死,心中自有一番无以为报的沉重。于文凤道:“可我们究是也没能帮得上你的忙呀。后来桑林火起,我寻到赎魂灯后,好不容易逃到水道出口处,却又被地面大火困住,徒等良久出不来,眼看着时辰一点点的漏过,心中焦急万分……”

李逍遥回想桑园地下水道之险,犹有余悸,九死一生逃出来,便是他说什么也不敢再回去重走一个来回,没想到这一身娇气的小道姑竟为了他而不惜重回桑园,赴汤蹈火也无半句怨言。他心中震动,不禁说道:“于姑娘,你……其实你不必为我这等拼命,却叫李逍遥如何报答?”于文凤低眸道:“在兰陵渡那个地方,说不清谁为了谁……何况你也救过我们的性命。”李逍遥唏嘘了一回,心下仍对这小道姑的胆色感佩无已,想到她言及困于水火交迫的危境,问道:“那后来呢?”

于文凤眸子微亮,俏脸似笼一层薄薄红霞,垂头揉弄衣角一阵,才说道:“那时我只道要死了,却遇到了他……”李逍遥不由奇道:“他是谁呀?”于文凤丽眸抬起,掠过李逍遥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望向别处,仿佛又看见了她的救命恩人,她眸子放亮,容色更加照人。

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从烟焰中走过来,眼光如冷冷的锋刃,但就是这样一个锐气凛凛的人把她从烈火中救了出去。

“他救了我,”于文凤眺目夜雾迷离处,回眸时只见李逍遥蹙眉不语。她一时犹未反应过来,李逍遥忽道:“不好!”于文凤不禁奇怪,问道:“你……你说他不好吗?”李逍遥蹦身道:“我说我自己不好。哎呀,急!”于文凤哪里明白此是何故,只是瞠然。

李逍遥心中叫苦不迭:“怎么突然这般尿急?想来多半是厉二侠刚才那一番鼓捣,使得残余毒性化做尿水……咝,憋得我!”其中苦楚自难向于文凤道明,好在林深树密,处处皆有可为,转身便跑。于文凤不知所以,跟在后面,问道:“却是要上哪儿去?”她虽是蜀山弟子,毕竟初涉江湖,离开了一干师兄弟,厉风行又走得迅急,却将她撇在这荒山野林里,难免徬徨无主,只得跟着这个年纪显然比她小些的“小师叔”。殊不知“小师叔”也自有一番突如其来的难言之隐,眼见她跟来,连忙摆手到身后,说道:“人有三急,且先借借光哦!”

总算教这小道姑明白过来,李逍遥自是片刻不能迟耽,打着旋儿窜入树丛,立于一处斜坡高处,蹑身荫间,摸索片刻,眼见飞流直泻,不由大爽,身子激灵一下,舒出一口浊气,心道:“真是爽呆了!”低瞅流光飞射,不过数尺之远。顿时懊恼道:“不对吧,我会射得不如楚二那鸟厮远?”难免心有不甘,连忙蹦至高处,调整一下身形,这番鸟瞰下来,果然效果不同,端似李白绝句所云:“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都三千尺了,这么有高度……”李逍遥登高远射之余,只觉胸臆大展,想起楚香玉仍在林间吊着,思忖:“幸好在小便时想起那厮,不然险些忘了提拎他同走……”这一趟直撒得好不畅快淋漓,不觉已有一阵耽搁,于文凤在不远处等他不出,究是忍不住问了一声:“师叔?”李逍遥恼道:“急啥?我更衣哪有你们女娘儿更衣久,想当年为约李香兰去庙会听老生张学友卖唱,足在窗外等了她好几个时辰这么久……”于文凤哪里还敢多言,暗觉脸红,连忙溜开去,李逍遥犹未收势,正抖擞间,忽听得底下草声簌响,有人怒声抱怨,骂道:“走开!再不滚开捏爆你……没长眼吗?”

李逍遥诧然乱望,急难觑明端的,一时刹不住势,仍将底下浇得满头湿。口中奇道:“谁呀?跟我打招呼吗?”

正混乱间,忽见坡下火光晃闪,杀声震谷。却是一驾马车卷扬土尘,转出山坳,旁边有数人提刀剑追随卫护,但逃不多远,非但后边大群追兵涌近,缠住殿后那两骑厮杀起来,前头更有两帮埋伏道边的人提灯杀出,将那大车围个水泄不透。

李逍遥心中奇怪:“哪来的一场厮杀?”正要多望一眼,底下草声簌簌窜响,跃出一个湿淋淋的黑衣人,杀气汹汹地拿刀乱砍而来,口中怒骂道:“王八蛋,竟敢拿尿淋我,反了你……”李逍遥收腹缩身,顺势一脚将那人踢个斤头,随即听出话声甚熟,忙问:“熟人哦……是哪个?”那黑衣人犹未跳起,于文凤从树后闪身抢上,发掌又将他拍倒在地,滚到李逍遥脚下,刚好照胸踩个正着。

那黑衣人自忖也算得一把好手,挨了李逍遥那神妙莫测的一脚还没话说,但却没想到那娇矜矜的小道姑竟能随手一掌把他拍出甚远,不由又奇又怒。于文凤虽尚未习成绝艺,毕竟是蜀山厉风行门下弟子,手段岂同寻常,一般好手已非她之敌,原也不足为怪。李逍遥见她掌法精奇,不由喝声彩,心想:“只道蜀山自剑圣以下全是使剑行家,拳脚功夫却没怎么听闻。原来也是这般厉害!”

正自赞叹,底下忽道:“咦,是你这小子!”李逍遥低头一瞧,却不认得,奇道:“你谁呀?”那人拉下蒙脸黑巾,露出一张尚算方正的瘦脸,两人对视之下,李逍遥认了出来:“陈有亮,你这厮跑来我下面捣啥蛋嘛?”那黑衣人正是打过几次交道的陈友谅,只不过老被李逍遥叫错名字,但也不放在心上,待李逍遥收起那只脚,陈友谅起身便来追卯他头,怒道:“小王八,被你淋一身尿了!”于文凤正要发掌,李逍遥先已拎住陈友谅,笑道:“没事没事,这哥们儿跟我熟。”陈友谅作声不得,心下难免惊异:“怎么这小子变得这等了得啦?都欺负不了他啦……”

李逍遥放开他手,低头见到自身裤湿一大片,慌忙掩转,背对着于文凤,拉陈友谅问道:“你趴在下边搞啥鬼呀?”陈友谅扇开他的手,哼道:“没看见我们在打埋伏吗?”李逍遥心中一怔,愕道:“打谁的埋伏呀?”

“九戈龙神,”陈友谅犹未回答,山坡下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笑,有人哼道:“若不识相,你没命活着去见林天南了!”

李逍遥不由奇道:“九戈龙神是哪个?怎没听说过有这号人物……”陈友谅朝底下呶了呶下巴,说道:“就是那个名唤龙辰的老家伙,他是林天南的老朋友。”

山下鸾铃声响,现出一群骑马的人,皆戴斗笠,身披风雨氅,却并不加入战圈,只在道旁停下。李逍遥乍只道森林无边,暗愁不知要怎么走出去,待见眼前出现大道,才猛然想到:“咒木林已经破了局,是以不知不觉走了出来……”

火星倏闪,点着一根长长的烟杆。吸了一口,红唇微启,轻喷烟雾,只见道旁一匹黑马之上盘腿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骑者,面似剥壳光溜的熟鸡蛋,一双森寒锐目之上竟连半点眉毛也不生,埋头吸了几口旱烟,浑似没瞧见面前的厮杀,待抬起眼皮,一时杀气大盛,恹然道:“龙老大,当年你把我当家的赶出关东,今儿红鹰会找你算旧帐来了!”

李逍遥不由惑道:“怎么又冒出这伙来了?听声音似是个女人……”陈友谅哼道:“这是红鹰会的鹰七姑,没想到她们也来趟这浑水!”

场中有个黑衣大汉闻声转面,见道旁数十骑一字排开,骑在马鞍上冷眼观斗的全是清一色男装的半老徐娘,那大汉沉声道出那为首的无眉妇人名字:“鹰七姑。”那妇人翻眼望天,冷然道:“不必紧张,来的只是一群孤儿寡母!”那大汉瞳孔微收,沉声道:“来找老龙报仇麽?只怕不是时候……”鹰七姑吸了一口烟,微眯双眼,漠然道:“有的人虽然蒙面乔扮,可是掩不住脚上的官靴。”那黑衣大汉闻言一怔,低头瞧见自己靴子露了行藏,连忙缩进袍底。

李逍遥突然认出声音,不由搔头道:“这为首的蒙面大汉不就是李思齐麽?却怎地在这里扮鬼扮马?”陈友谅低哼道:“我随李千户来,便是要清除一切隐患。为剿逆贼,双管齐下有何不可?”忽觉奇怪,转头问道:“小子你怎会认得李大人?”李逍遥随口道:“是我本家呀。”他指的是两人同为李姓,陈友谅却只道另有渊源,不由得肃然起敬。

望着底下百来名黑衣人将一辆马车以及车辕之旁六七人团团围定,刀来剑往,长矛纷搠,厮拼得甚为激烈。李逍遥不由惑然道:“黑衣的全是衙门中人罢?但林大侠似乎不跟官府做对,怎么你们当官的反而要跟他的朋友过不去?”陈友谅哼了一声,冷笑道:“官家想跟谁过不去就跟谁过不去,用不着跟你解释罢?前年斗过倭寇和罗刹番鬼,去年找找天网帮的碴儿,今年打打邪教,就算下一场戏是要玩玩这些桀骜不驯的侠客,那又有何不可?”李逍遥只嘿了一声,摇摇头说道:“搞不懂你们!”

于文凤毕竟年长得两三岁,读书见识亦较为多些,见李逍遥不明白,忍不住在他身后低声说道:“他们行事之时竟然黑衣蒙面,许是不想让人知道其本来身份,其中必有蹊跷。”此言说中了李逍遥疑心之处,不等陈友谅躲开,抄手抓住他手指,稍使力道,陈友谅顿时叫起苦来。此时李逍遥内力愈厚,手劲自非往日可比,陈友谅怎吃得消?

“对呀,我也觉得奇怪……”李逍遥抓住陈友谅,大眼凑过去,瞪得他心头七上八下,忽问:“你们衙门行事怎么也学会鬼鬼祟祟啦?”陈友谅似乎不打算多尝逼供的滋味,没等李逍遥催加手劲,连忙说道:“正如两位所知,林天南并无把柄操于官府手上,又素有名望,我们要寻他的晦气,不得不……嘿嘿,不得不谨慎些,穿着官服就不好做事了。”李逍遥蹙眉道:“你们啥都想管,事儿多得掰脚趾头都数不过来,却招惹人家林天南干啥?”陈友谅犹豫了一下,苦笑道:“还不是为了丁情之事?”

李逍遥一怔,不由奇道:“丁大哥招谁惹谁了?”陈友谅被他抓手不放,只好答道:“唉,我只知道丁情落入林天南手上,这就有如一个烫手山竽,他姑苏林家的太平日子不长了!”李逍遥哼了哼道:“倒行逆施!我看你们的太平日子不长才对……”想了想,问道:“那……跟底下这等拦路劫杀的行径有啥干系嘛?”陈友谅并不打算为官府多吃点苦头,忙道:“底下的马车里有林家的亲戚,我等奉命来劫道,到时候便是要逼林老儿拿丁情来交换……”李逍遥大眼瞪圆:“那就是脱掉官服干绑票了?怎么不標林月如的参,却为难人家亲戚多无辜……”陈友谅苦笑道:“捉林家姑娘虽够份量,要挟林老儿也大有说服力。可是……你以为那妞儿好捉啊?”

李逍遥心想:“那妞儿确不好对付,而且身边跟屁虫多,急难下手也是有的。”点了点头,放开了陈友谅那几根肿起来的手指,却顺势卯他脑袋,哼道:“好男不当差。衙门有啥好混的,看你这家伙!”陈友谅生挨了一下,陪笑道:“说的是,不过我也只为混口饭吃罢了,若不是有个亲戚陈友定在衙门里当差,这双好靴也轮不到我穿。”心下委实懊恼,不免又暗觉奇怪:“这乡下小鬼怎变成如此力大了?”他哪知十里坡一别之后,李逍遥竟然机缘不断,自有不同造化。

李逍遥随口调侃一句:“人家彭和尚四处招人呢,不如去报个名儿搞点事业罢,当啥官哪?”陈友谅眼眉一跳,心念急转:“啊,彭莹玉那反賊!”有了个升官主意,欺李逍遥年小,假意道:“却在何处?我要去报名儿……”李逍遥却不上他当,把脸一推,笑骂:“自个儿找去!报啥名呀?看你这鬼头鬼脑的样子,还不是想把人家提拎到牢里去?”心下却想:“反正我也急找不到彭和尚这偷船賊,最好是糊弄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起码也要教彭和尚在我船上坐得不安稳……”

坡下斗不多时,黑衣人已倒了一大片。李逍遥瞧那几个护着马车的人越战越勇,四面掩杀上来的蒙面人虽多,那几人兀自游刃有余,各皆显露了好剑法,直教无人堪能逼近那驾马车。李逍遥喜好使剑,不免留意那四名使剑的汉子,但见另有一老苍头持鞭赶车,每当黑衣人欺近时,便以长鞭卷起掼开,或当那四名使剑汉子其中有人遇到凶险着数,这老苍头每以长鞭解围,倒也应付自如。

李逍遥见这老车夫鞭法了得,手段之老练端的犹在林月如之上,揪着陈友谅打听道:“这却是何人?”心下暗猜:“遮莫是那九戈龙神?”陈友谅未及回答,护车的四个剑士中有一秃头老者唰唰几剑杀退与他缠斗的几人,回剑横于胸前,黑脸涨得铁青,转头向马车上叫了声:“孙大爷,这里有我们殿后,你老快送姑娘离此险地!”

“姑娘?”李逍遥不由心念一动,大眼乱眨。“哪门子的姑娘?”

那赶车老儿犹未回答,突然面色微变,长鞭扬起,在空中“叭”一声甩响,嘶哑声音叫道:“当心!”那秃头老者倏感身旁劲风习习,也知不妙,回首只见黑衣人阵脚大乱,却穿进十来辆前后各有一轮的怪车,座上骑得有人,风驰电掣般冲进垓心,顿时把一干黑衣人搅得晕头转向。

李思齐认出那干骑车人的装束,不由目光微变,转头望向道旁那无眉妇人。李逍遥只道这伙黑衣人要跟红鹰会徒起干戈,孰料李思齐心念急转,反而约束属下,教剩余的黑衣人悉数让道,围而不攻,却放那十几名骑车少年飙入圈心。但见阵形忽变,最里头的自然是那驾马车以及几名护车的人,但被十来名骑车少年团团围住,最外一层却站了数十名左手提灯笼、右手抄刀的蒙面黑衣人,圈外则是那八骑一字排开的红衣妇。

李逍遥瞧这情形甚是有趣,不由得便想多瞧一会,忽发奇想:“倘若马车里的姑娘是我家灵儿就好了。”随着一阵阵驱动声哒哒响过,那十来个骑车的犹如走马灯般围着马车大兜圈子,不时交替出手,红缨大刀挥舞冲杀,寒光烁成一片。圈子越兜越急,越转越小,突然间数车飞入圈心,来回冲撞掩杀,乱刀起落,配合无隙,李逍遥见他们刀法均属不弱,阵形又极严密迅诡,不免担心护车的一方难以应接。只听几声痛哼惨叫相继传来,除那秃头老者仗着剑术精湛、身法老到,堪堪窜回大车之旁,与他一道的那三名少年全都瞬间挂彩,被骑车之人围得冲突不出,苦苦支撑片刻,不待秃头老者冲阵回救,先有一人被飞链拽脱长剑,缠臂甩倒,在地上只滚得几下,两辆飙轮飞车交互冲上去来回一碾,顿时了帐,血洒了一地。

另两名使剑少年只瞧得呆了,究没能逃过一劫,唰唰刀光掠过,长剑脱手飞上空中,血花溅洒,重创而倒。李逍遥见状吃了一惊,心想:“这伙飞车族看来比黑衣人难缠多了。”一念未转,那秃头老者扑入刀丛,挥剑苦战,却救不出那两个被砍倒的使剑少年,一时左支右绌,转瞬已连挂七八道彩,血染长衫。

长烟杆上但见火星微闪,鹰七姑死鱼眼般的双目一抬,越过腾挪跳闪的人丛间隙望着那摇晃欲跌的秃老者,见他犹自挥剑苦撑,突然冷冷的道:“黑头老六,放下兵刃便饶你不死!”

那秃老者哈哈一笑,挥剑仍要砍杀,突觉右膀一轻,转目只见一支断臂连同长剑离己远去,啪的坠入道旁山谷里。

李逍遥先前见这秃老者使起剑法老当益壮,只道了得,哪料鹰七姑手下几名骑车少年三两下便重创了他,不由得一怔。那老者似也想不到,一愣之间,四名红鹰会的少年夹刀架在他肩上,只要他稍感动弹,立时便人头落地。

这老者虽吃一惊,仍然倔强的叫道:“孙柳陌,快杀出重围!”那赶车老者浑似未闻,提鞭连连甩翻三四个乘机欺近车厢旁边的黑衣人,喝了声:“老伙计,我来帮你!”长鞭撩出,便要来救那黑头老六,鹰七姑翻眼看天,目光空若无物,背后突然链声穿响,嗖嗖急飞,随即跃出四名红衣妇,各甩长链,半道里拦截下那赶车老头的鞭梢,荡甩得几下,链与鞭交缠一团,拉扯不开。

那四名红衣妇分立不同方位,紧拽长链,与那老儿只相持得片刻不到,赶车老儿腕间斗然发力,甩鞭扬空,那四妇只觉一股大力透过鞭梢传来,哪吃得消,犹未生出反应便给甩上空中,但她们兀是悍勇异常,竟同时抛刀飞掷,赶车老头收回长鞭之时,四支钢刀也已射到身前,李逍遥只道他必难躲开,但见那老儿翻掌拍在车辕上,借势纵身高跃,那四支钢刀飕飕钉入他所坐之处,深嵌车板。

李逍遥见这年老车伕危急中露了一手高明家数,便欲忍不住喝声彩,但见那老儿犹如大鸟翻飞未落,鹰七姑身后突然窜出一个矮小妇人,着地急滚,斜斜插入人丛,飞快之极的端出一支火引烁燃的鸟铳,打着旋儿捧将起来,朝空中猛轰一下子,一时漫山回响,振聋发聩。

赶车老儿应声落地,捂腹不起,身背犹自抽搐,显是仍剩一口气。李逍遥和陈友谅不由傻眼,蹲在山坡上一时做声不得。只听得一声大叫:“爸!”马车旁连滚带爬地抢出一个身上挂彩的少年,拾剑便要来給那赶车的报仇。那秃老者急呼:“孙健,不要去……”声犹未落,那少年已奔到矮妇近处,提剑追斩,那矮妇来不及再装弹药,眼看难逃性命,斜刺里撩出两道迅猛之极的刀光,左封右截,却是两个骑车汉子,配合得便如一人使双刀。乍然见到这等快狠无隙的刀攻之法,李逍遥不由得想起先前在那片竹林里与一众河西刀客交手的凶险情形,犹感头皮发紧,见那孙家小厮困于刀丛,便似身临其境一般,亦然险相环生。

不出所料,那姓孙小子果然立时挂花,连连破衫溅血,痛倒于地,长剑脱手飞上半空,烁出一道弧光。

黑头老六惊呼声中,红鹰会一干好手连声喊杀,随着哒哒声起,一个持刀汉子飞车窜到那孙家少年身后,卷扬尘土,掠刀斫下,眼见得这少年顷间便要身首异处,李逍遥惊得忍不住便要跃去相救,但距得不近,等他到得坡下大道,那少年料已没命。

空中流光霎然而止,李逍遥未及腾身飞救,蓦地只见一道迅捷已极的人影闪将出来,抄住那少年脱手飞落的长剑,快得没有人看清身形来处,唰的一响,血花溅开,一只握刀的手打着旋儿从众人惊瞪的眼帘里飞过,啪的落地。

红鹰会那汉子突然断了一只手,先愣得一愣,旋即目眦尽裂,嘶声大嚎。李逍遥、陈友谅不由眼皮齐跳,但见马车旁剑光飞烁,犹如流辉曳转,那人每挥一剑,便有一名飞车好手掼翻倒地,皆是手臂先断,单刀脱手,旋即连人带车翻滚而开。鹰七姑原本空洞寡情的眼光骤变如两粒针芒,抬眸间只见最后一驾飞骑凌空跃起,窜过一排混乱的人头上方,猛然朝那挥剑飞掠的人影撞将过去,但见一道剑光横闪,那飞车好手半道里便即挫势,翻入道边山谷,坠落时在岩石上撞毁,轰然炸开一道眩目已极的大火团。

山道上众人顿然惊乱,一时呆愣无措。随着一声微微袂响,那人悄然跃到马车前辙的木栏上,垂剑凛立,身影笔直如一杆孤独的竹。李逍遥扫眼只见遍地爬满了中剑不起的人,只剩那秃老者扶着几个受伤少年立在车旁,不远处李思齐那伙黑衣人已然退踞坡地半麓,道旁惟剩鹰七姑单人独骑。

烟杆已灭,鹰七姑面孔微仰,映入眼瞳的不过是一个落落寡欢的萧索人影,他垂剑望空,仿佛自始至终未曾看见身旁有许多惊疑不定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几无活气的人,竟令得鹰七姑眼中的杀气黯然失色。

那秃老者也自仰望那人,黝黑的面膛不觉挂满疑惧之情,便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突然硬着头皮问了一句:“朋友,你也是来找龙爷的吗?”这当儿他提到“九戈龙神”,人人皆是心头一凛。

那个垂剑高立的落寞之人浑若未闻,但见风动车帘,隐约露出里边一个垂头不动的人影。鹰七姑盯着歪倒在车厢里的那人,看到那张她作梦都忘不了的脸上赫然印了一只紫淤的掌痕,竟五官流血干凝,眼珠凸暴,已是一具死尸。她不由得双手颤抖起来,若非看见那死人背后挂着的九支短戈以及那张难以忘怀的脸孔,她万万不能相信自己苦心积虑所等待多年的仇人竟已死去,而且尸体意料之外的突然在眼前出现。

便连李思齐也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道:“九戈龙神怎么死了?谁杀了他?”鹰七姑抬眼望向垂剑凭风的那人,只听秃老者涩然道:“龙爷若是未死,定然不会任由你们这等猖獗!”鹰七姑口唇喃喃翕动半天,才茫然的问了一句:“谁杀了他?”秃老者瞥望九戈龙神面上那道紫色掌印,强抑伤痛,扶着车栏勉强立稳,说道:“这个答案要等尸体送到侠客山庄,或许方能揭晓。”

陈友谅蹲在李逍遥身旁,显然也自惊诧莫已,咕哝的道:“奇怪!听说九戈龙神此趟专为护送那姑娘而来,却在途中被谁杀了?”李逍遥虽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却并未关心,只望着大车扶栏上高立的人影,心中一时又惊讶又疑惑:“那不是修老五吗?他怎么突然冒出来了?”

那人正是修剑痴无疑,鹰七姑自也识得,眼见他剑法如此深不可测,不由夺气。仇人既已不在人世,她突然间觉得无趣之极,但并不甘心,待得那秃老者陡感风声有异,九戈龙神的头颅已然不在颈上。飒然一声响,一道飞索回入鹰七姑手上,八面镗旋风般收缩,早摘了人头在手,生怕修剑痴干涉,打马便走。秃老者变色道:“把人头留下!”正要追时,鹰七姑率着她的人已一阵风般的转过山坳,扬长而去,秃老者伤得不轻,又惦记着保护马车,自难追赶。

修剑痴却哪有半点拦她之意,闻得低低惊呼之声,长剑微抬,斜斜指着车门里一个面孔煞白的少女。秃老者先前见修剑痴出手解围,只道好意,待见他这等举动,不由惊道:“这是要干什么?”李思齐一见也即变色,喝一声:“休被他先下手抢了人去!”身后一干黑衣人齐掩将上来,李逍遥虽不明所以,但想:“凭你们这伙怎挡得住修老五?”

那伙黑衣人刚展开身形,最前头的一人手提的灯笼杆蓦地微沉,似被一只轻掠而过的脚尖点得一下,但觉微风拂面,仰目不见人影。

修剑痴浑似全没看见数十名蒙面人包抄上来,手抓马缰,赶车迳冲。突然间只听身后车厢顶上笃一声微响,耳边劲风倏生。李逍遥从山坡上望见一个几与漆黑夜色溶为一体的蒙面人不知如何已掠到车顶篷,旋舞如飞,发剑猝袭修剑痴脑后,招数奇快,一时光影幻叠,直教四周许多灯笼光为之黯然。

这黑衣人一出手分明是偷袭的路数,但却仍是低喝一声:“修老五看剑!”显是自持身份,既占先机,究要提醒对手当心接招。修剑痴原本丝毫不把这群黑衣人放在眼里,蓦听得脑后风声凌厉异常,情知来了高手,迅即回剑还招。以修剑痴向来的套路,李逍遥料到他必不招架,而是以攻为守,果不其然,他立即便反撩一道更见凌厉的剑光,唰的削至那人胁侧,正是那黑衣人剑法中一处掩不住的空档,攻敌之必救,说来虽然容易,但在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也只有剑法精湛超绝的一流行家方能捉住这等稍纵即失的时机。

李逍遥每当目睹修剑痴这等剑术大家出手之际,方才感到自己剑法的稚嫩拙劣之处,正摇头唏嘘间,眼瞳里寒光激起,蓦地只听修剑痴闷哼一声,长剑竟尔磕断,原来所攻入的那处空隙居然是那黑衣人有意放出的诱饵,他所使的只是寻常长剑,方觉不妙,已被那人旋出的大簇寒芒绞折了剑刃,若非他身手卓绝,当此猝击之下连手臂只怕也保不住。修剑痴心中难免吃惊,但并不慌乱,急回势凝守,失着之余所纰露的全身空隙瞬间隐尽无遗。

李逍遥认出此是“剑一之无尘无垢”,在修剑痴手上虽似大拙不工,但却透出无比森严气象,纵然面对无数一流高手也教无隙可乘,他不由暗觉神往,想起灵儿说“圣灵剑法”与她母亲有关,未得细问,当下不免心痒难撩,越发恨不能快些寻到灵儿。心里惦念着灵儿下落未明,一时纷乱烦躁,哪还有心思瞧修剑痴与那黑衣人高手过招?

修剑痴一试便知这人剑法非仅诡谲多端,其凌厉之处尤有胜处,稍有疏忽竟险些失手在此人剑下,不由得嘿了一声,觑目瞧去,从那人身形和露在蒙面布巾外头的双眼而知年纪似不过二三十岁,竟有如此手段,脑中回想电光石火之际那人所使出的剑法,更增心中怀疑,但打量此人踞身车顶的形躯,并非昔日相识的剑士。他眼光一阵收缩,凝势不发,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目光炯炯,并不回答。李逍遥不由也觉好奇,转面问陈友谅:“你们从哪儿请来这高手啊?我看他好像不很老,居然能一下镇住修老五这么神奇……”陈友谅也是满脸疑惑不解,搔首道:“先前没见过这么个使剑好手呀,哪儿冒出来的?”顿了一顿,却反问李逍遥:“他比你如何?”李逍遥心中也想着此节,因觉头皮发紧,欲待不去想,偏給陈友谅戳破,不由懊恼道:“干嘛随便逮个人跟我比?”于文凤一直没怎么做声,这时突然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他的剑法怎么好似……好似……”

李逍遥犹未听清,那黑衣人在急驰的马车上又连发快招,倾尽精妙家数,朝修剑痴步步紧逼,似要把他逼下大车。修剑痴只是招架守御,宛若毫无反击余地,口中不迭的叫道:“好,这几招是幻剑!但我听说幻剑联盟三十六位盟主均已不在人世,不可能有余烬未灭……”他既叫破了剑招的名堂,光影忽收,黑衣人倒身腾空,喝道:“修剑痴不愧是修剑痴,这都被你看破!再试试我这几招——”

但见车顶上剑光突变,绵转无穷圈,从高空而下,圈圈回拢,直至缩为一点,飒然荡射炽光,飞剑疾点修剑痴眉心,其势端如迅雷惊电,精彩绝伦之中又透出无数凶险杀机。李逍遥自看不出剑招里暗藏的家数何在,眼见修剑痴仿佛已无力还击,更在这一招下显出迟疑,似已穷于对付。他不禁看得捏拳着急,恼道:“修老五怎么回事啊?”于文凤猜道:“我看修师叔是为要看明白了那人剑法中暗藏的隐秘,才节节退让。”她所说似合修剑痴向来的痴性,但李逍遥却觉修剑痴倘再不设法寻隙反击,情况决然堪虞。暗想:“搞不好是敌人悉知老修这个专痴于剑的毛病,是以故意教那人来乱呈妙招給他看个过瘾,然后……”

那个名唤黑头老六的秃老者以及几个挂了彩的护车汉子早被远远甩在后头,又給多名蒙面刀客绊住,冲不过来。此时李思齐所率一干黑衣人已被甩于马车后头,虽不时放铳轰射,声势倒也骇人,但一时不明那个在马车上挑斗修剑痴的黑衣人底细,又顾忌着车内那女子,为免误伤,多数火铳均只虚射。修剑痴一只手拉缰驭马,另一只手挥剑与那黑衣人厮斗,虽落下风,仗着修为精湛,在那黑衣人奇变百出的剑招连番急袭之下兀自踞守不负。只见那黑衣人剑路忽改,化变大开大阖打法,每扫一剑,不只攻击修剑痴,竟也飓风飙舞般的扑袭围追大车的一干蒙面人,数招未过已荡倒一片,其余的哪里还敢逼近车旁?

李逍遥瞠目之余,不禁道:“这些黑狗子看来都‘肉’得很,怎地不自量力来劫车哦?”陈友谅嘿然不语,眼中却露出诡谲之色。便在李逍遥摸不着头时,大道前方倏然现出一个凛凛挡路的人影,自头而下披笼在一面黑布之中,待得马车冲近,劲风唰的吹掉他头上黑布,露出一颗微泛青光的秃头。

李逍遥见是一个黑衣和尚,不由得心下一怔。那僧看似不过二十余岁,悄然现身,面对飞车怒骑犹显气定神闲。马车上那两人虽在激斗之中,也自发现前边横得有人,修剑痴急忙拉转四乘马首,要将大车绕行而避,忽听得“哗啦”一声大响,道旁激尘飞扬,出其不意地撞出两头骆驼,生生封住马车转寰余地。修剑痴再要将马首勒转向另一头之时,尘沙飞扬中突然飙出一骑,横伸大刀迳削拉车的四马之蹄,来势端是兀然。李逍遥刚认出那个半路杀出来截道的人似是曾经会过的傲家亲随龙骑将,但听得轰隆一响,马车突然倾身翻倒。

眼见马车翻着筋斗摔下斜坡,修剑痴同那黑衣剑客同时跃将下来,突然陷入一大群狂奔的驼马丛中,一时烟尘弥漫,却各与蹑身其间的强敌混战一团,时而两人相遇又斗几招,时而分头与另外数人乒乒乓乓的打得热闹,谁也腾不开身去抢那马车里的女子,所幸道旁沟壑不深,马车滑落之势嘎然而止。却有一个奇快无比的人影穿入尘雾之中,悄没声息地窜到翻倒的马车之旁,倏忽一闪便即不知所踪。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逍遥披着陈友谅身上剥下来的黑衫,抱着马车里爬出的那少女,展动身形,仗着轻功迅捷,一溜烟又窜回山坡之上,没等底下的人瞧见,他已闪入树丛里,暗觉气浮喘促,幸而总算溜之大吉,心头刚升出得意之情,两眼一黑,腿软而倒。摔在草丛里半天起不来,情知先前失血不少,虽服蜀山还丹,毕竟身体难以久支,就算铁打之人,怎堪一再使力自耗?又未暇安歇将养些时,究感倦乏已极,既松一口气,立刻便扑倒下来,半天粗喘未定,心中兀自只觉好玩:“呵呵,被我捡了个便宜……”

忽听得耳边大叫,不由吓得蹦起,一口气喘不过来,几欲噎昏,慌忙伸手掩那女子之嘴,不料她裙下弹起纤足,毫无预兆地踢在他胯间。李逍遥这时哪有气力加以防范,因恐这少女叫声引来强敌,只顾掩口,却没料到腹下突然挨了好不结实一蹄子,顿时闷哼而倒,摔下来压在她身上,两人齐叫声苦。

两张脸近在咫尺,那女子突然不叫唤了,虽然娇喘未定,却瞪大两眼,呆呆的望着身上这个少年,不觉晕生双颊。李逍遥痛得迷糊了一阵,悲声道:“可怜根宝……”突觉身下紧抵着的酥胸蹦跳加快,如揣鹿儿般。视线由模糊而转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白纸也似的脸蛋,只微泛两酡浅娇,若没这难得的两星薄晕,那便非但惨白得吓人,更似压着一张剪成人状的的白纸。

李逍遥定了定神,看清了身下这女子居然如此瘦骨伶仃,心中难免吃了一惊:“怎这等瘦法?可别压散了骨……”连忙从她身上翻到一旁,不料那少女不知不觉地竟尔搂住他肩背,他刚仰翻下来,她已趴在他身上。李逍遥不由一怔,如此近距照面,越发觉得此女白森森的瘦削脸孔不堪多看,心中打一突:“越发像撞鬼哦!”但觉这瘦女凝眸含情,一对细缝也似的小眼居然璎璎吐娇,两片血红大唇微张,仿佛要嘬将下来,他吓得闭眼不迭,连忙扭脸转头,心头怦怦乱跳,惊想:“又撞妖?”

身上那瘦女含羞道:“你……你的心跳得比人家还快哩,多叫人难为情煞。”李逍遥紧紧闭眼,突觉那张大嘴呛喷奇臭之气,仿佛含蒜欲放,只熏得几欲翻白眼而闭气。听得此般含情脉脉之言,不由心道:“我心跳只是因为害怕而已。”那瘦女眼睛不眨的盯着他,低声道:“一路历尽惊险,没想到会邂逅这等俊的帅哥哦!”李逍遥担心那张血盆大口当真会呶将下来,头扭来扭去,不安的道:“我也没料到会撞到小姐你……”那瘦女语涩道:“想是有缘了。”李逍遥变色道:“不会吧?”那瘦女羞道:“有缘千里来相会,不是都这样说的?”

李逍遥暗感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就别抢她上来,这可不妙得很!该当想个办法甩掉她,或者送她回那马车里去,就当我没撞见过……”那瘦女自顾笑道:“所谓英雄配美人……”李逍遥越发吃不消,正自转头呕吐,听见她仍自我陶醉的说道:“若不是这趟应表妹之邀前来相亲,怎会遇上这等好姻缘?唉,幸好我足够矜持,以前相了九百多回亲事都被我坚拒,所以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感动月老,赐我这等俏哥哥……”李逍遥噗一声喷出苦水,挣扎着道:“救命哦!”

这瘦女按住他不放,眯缝细眼一边醉心端详,一边幽幽的道:“哥哥,看你像个乡下人,不过我会为你抛弃门户之见的,只要……”李逍遥一时无力挣脱,只好虚与委蛇:“好汉……好汉行事不图报,昔日宋太祖千里送京娘,可也没把京娘变新娘。亲事休提,最多給个红包算了……”那丑女不由越发倾倒,晕生双颊道:“人家好不容易才碰上你这样俊的小英雄,又施恩不图报这等丈夫气概……岂能放过?等到了月如家,最好是立即说定亲事。让我舅老爷做主,岂非美好?”

李逍遥挣扎未脱,正暗叫晦气间,突听见林月如之名,不由奇道:“月如是你什么人哪?”那瘦女娇声作嗔:“自然是表妹了,那假小子总也嫁不成人,怎比得上奴家这等好与?”李逍遥强抑心头乱涌的苦水,缓了缓神,脑中不由闪出月如那矫健俊美之态,竭力回味,不瞧眼前这个,总算好过了些,支撑着问道:“你……小姐你真的是林家亲戚?”

那瘦女张大嘴乐:“还有假吗?月如从小跟我要好,近年却爱为我的亲事瞎操心,回回大老远的叫我来相亲又不成,搞得人家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不过这回好了,不需要她来多事……”李逍遥感到又要呕,忙掩口道:“小姐压得我快吐血了,且请让些,等我先到一边吐完了再……”那瘦女不依道:“你还没告诉人家怎生称呼呢!”李逍遥无奈道:“好好……我叫陈有亮。这回可以让我先松口气了吧?”随口敷衍之际,眼珠朝四下转动寻望,心下暗奇:“咦,他们两个如何不见了?”

那瘦女仍绻缱不舍道:“陈公子,你……你怎么不问人家芳名哪?”李逍遥急于打发她的一味胡缠,只得敷衍了事:“那……你到底叫啥嘛?”那佳人赧然道:“按规矩不该乱问人家闺名的,不过……”扭捏了一回,飞送媚眼道:“奴叫沈璎璎。”

李逍遥缓过劲来,趁机挣出身子,一边爬开一边想:“先前不明白修老五为何用剑指着马车里的妞儿,想来是吓的……唉,轮到我被纠缠,惨!”直到此刻,他仍没敢多瞧身后那张追随不舍的白脸,只觉便如雪中僵尸也似。

偏生那佳人不识趣,仍是纠缠不休,心下暗自打定主意,说什么也不能错过这场姻缘,有道是:“有杀错,无放过。”口中一迳嗲道:“公子,陈公子,快扶奴家一把嘛!”

“扶你?踹还差不多……”李逍遥正懊恼间,忽听得山坡下草尖簌簌掠响,虽然轻微似风动,却是传来得飞快。此时李逍遥脑中尽想着如何倏起一脚把这丑女踢回马车里去,怎奈气力未复,反被佳人抱住大腿,卯足了劲儿爬将上来,一双鸡爪也似的枯瘦白手乱抓,娇叫道:“公子,快逃!他……他追来了……”虽是扮娇做嗲,其声却似杀猪一般,粗而瓮然。即便生怕被人发现,一张嘴便喊得震天价响。李逍遥心下着恼:“被你拖住腿,叫我怎生逃得掉?”寻声瞥目,只见那个黑衣剑士足不点地般正朝山麓奔来,原本没找对方向,闻得林中杀猪之声,立时大叫一声:“璎璎!”没命价地展开身形,飞一般抄身而近。底下泥尘漫扬,难觑修剑痴身在何处,但闻厮杀之声未绝,显然犹有缠斗。

李逍遥见那黑衣人来得飞快,不由变色道:“端是好轻功!”正呆望间,那白板脸猛然凑近,吓他一阵魂儿晃悠悠,只听佳人粗声道:“还不快躲一躲,被他追到就麻烦了!”李逍遥心道:“不被他追到我已然都麻烦了。”但想以黑衣人刚才同修剑痴交手情形来看,自己此刻绝难接得住他几招,又看不出剑法来路,心中兀是没谱。想到那黑衣人似乎叫出这位佳人的芳名,不由奇怪,而且这佳人显得似也认识那黑衣人的来历,心中起疑,问道:“他怎会知道你叫什么,莫非……”

那佳人望见黑衣剑客越发近了,急道:“他是墨家的人,为了泡女绝对可以不要性命!”李逍遥没听说过“墨家”,但听到“泡女”当即来神,变色道:“泡谁呀?难道也是为了那林月如……”佳人又将白板脸凑近,乱眨媚眼道:“那假小子有啥魅力?当然是泡我啰!”在漆黑夜色下看去,这张脸竟似白骷髅来送秋波一般,李逍遥不禁心头打突,几欲捏拳挥去,闭眼扭头道:“拷你?不是吹吧……唉呀,我真受不了这种第一类型接触。”佳人嗔道:“你没看出来吗?他都追求了人家好几年了,要不是为了你……”李逍遥“嗨呀”一声痛呼,挣膀道:“你别乱掐哦!”

那黑衣人已在树丛外边,一边急促寻视,一边叫道:“璎璎姑娘!璎璎?”李逍遥听到这般含情脉脉的叫声,不由腹间一阵翻肠倒胃,急忙掩口不迭,心中已有几分相信:“看来确有其事。可也太天方夜谭得紧……不过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饥不择食也是有哋……”佳人本似弱不禁风,情急之下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股奇劲,竟然拉着李逍遥便往树丛深处钻去。

李逍遥惊问:“有啥企图哦?”沈璎璎拽着他,说道:“快躲起来,免得他以为咱倆有奸情,搞不好会一剑杀了你的……”李逍遥先说了句:“怎么可能嘛?”随即变色道:“那你还不离我远点儿,免得瓜前李下哦……”树丛外传来一声怒叫,黑衣人嘶声问道:“璎璎,你和谁在里边滚?”李逍遥惊的做声不得。

沈璎璎哪去理会黑衣人如何跳脚,拽着李逍遥便溜,口中说道:“咱们走咱的,别理他!”李逍遥无意间转头望及旁边那张乱发蓬松的白骷髅脸,不由几欲晕去,呻吟得两三声,突然挣扎着呼救道:“救我哦……”沈璎璎登时变色,慌忙死命地扑将上来,掩住他嘴,急道:“死鬼!你别坏我姻缘哦……”

李逍遥几乎背过气去,眼前白脸乱晃,渐欲迷糊。突然间飒的一声微响,木叶拂动,有影森森投下。沈璎璎正爬到李逍遥身上扭做一团,忽听得一声长叹,透出无限凄酸。她那张挤做一堆的白粉面孔陡然僵住,眼光倏变,转头瞧见那黑衣人犹如孤星游魂般的立在树影下,长剑如一弘泻不尽的绵绵伤心泪,泛闪寒晕地指着李逍遥颈侧,眼露怨毒之色。

沈璎璎尖叫一声,变色道:“墨近朱,把你的剑拿开!”那黑衣人浑似没听见,僵然而立,盯向李逍遥的那双目光越发充满妒恨之意,喃喃的凄声说道:“我发过毒誓,谁敢离我的璎璎这么近,我就杀了他!不论追到天涯海角……”趁那佳人稍有分神,李逍遥挣出口鼻,总算缓过劲来,闻得此等杀气森森之言,不禁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那你杀了几个啊?”

黑衣人咬牙切齿道:“你是第一个!”长剑一递,抵住李逍遥之颈,只须轻手推送,便即透脖而穿。凭李逍遥的身法原应不难避开这一剑,但他究是一时气力滞淤难畅,又被那佳人宛如八爪鱼似的纠缠甚紧,挣不脱手脚,被剑尖划破颈侧肌肤,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心道:“天可怜见,别叫我为此送命……”幸好沈璎璎眼急手快,居然伸手抓住剑刃,呲牙裂嘴,硬生生地从李逍遥头颈之旁把利剑推开,尖叫道:“休要伤了陈公子!”

李逍遥见她竟敢用手握住利剑,不由一怔,沈璎璎一时之间来了勇气,哪在乎那只手被剑刃割得汩汩流血,兀自挤眉弄眼的发力,想把那支剑推得更远些。长剑突然啪的落地,墨近朱僵然跪倒,眼噙凄泪,慌乱地撕扯衣衫,裂布为带,抓住她的伤手,急忙包扎伤口,喃喃的说道:“何苦呢?何苦呢……”沈璎璎怒叫:“都说不要再见到你这衰人,为何苦苦纠缠不放?”一面叫嚷哭闹,一面竭力挣扎着想要爬回李逍遥身边。

李逍遥不由劝道:“这位墨老兄对你不错,沈姑娘……哇,胃又反……沈小姐,其实真爱就在你身边……呃!”沈璎璎在挣扎哭闹中不免披头散发,越发衬得白脸森森,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的哭道:“不!除了你以外,我不会看上别人……”挣手甚急,竟叭的一巴掌掴在墨近朱脸颊上,登时肿了半边。李逍遥看出那墨近朱眼中露出深深的痛苦之意,心中暗感恻然,忙帮他开解道:“其实他没什么不好……”话未说完,嘴巴已被封住,顿感憋气,心下却惊得几欲晕绝:“她用什么堵我口……”沈璎璎往他嘴里狂吮,涕泪齐涌,号嚎道:“陈公子,自从第一眼见到你,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就要跟你去!”

李逍遥惊得手脚乱挥,死命把她推开,墨近朱连忙揽她入怀,眼见心上人儿被这无行浪子折磨得如此伤楚,仿佛刀割他胸口一般,不禁怒瞪李逍遥,抓起长剑,指了过来,沉痛的说道:“你们这些狂蜂烂蝶,竟敢如此始乱终弃,璎璎有什么不好?”李逍遥见这口剑其形古旧,并无丝毫耀眼光泽,但被一指便有透髓之寒漾遍全身,连肌肤都顷刻起了一阵激栗,惊吸一口寒气,变色道:“这是啥剑?”

墨近朱沉声道:“名剑昆吾,削铁如泥。你该试试它穿透心臓的滋味!”李逍遥心头一凛,不由向后缩身避开剑梢,口中不服的道:“为啥要我来试?”墨近朱眼光一沉,颤着手说道:“你害得璎璎这等伤心,便是该死之人!”话声未落,李逍遥木剑倏起,拍掉他手中的古剑昆吾,原没指望这般轻易得手,墨近朱心情激荡之人不免手颤难定,竟连剑也握不住,此状也甚出乎李逍遥意料:“刚才见这家伙与修老五打得难分难解,显然厉害得很。怎地变成如此差劲啦?”

墨近朱竟不瞧他一眼,缓缓转头,眼光沉痛已极,嘶声道:“璎璎你……”只说三字,嘴角溢出血丝。李逍遥吃了一惊,连忙侧头瞅去,只见一支短剑插在墨近朱粗厚的胸脯上,沈璎璎缩手后退,眼露憎恶之色。墨近朱身子一晃而倒,双眼呆瞪,兀自不能相信心爱的女人会这般对待自己。“这……这是……我送給你防身的宝匕!”

李逍遥方才明白:“他先挨了一匕,是以……”只听沈璎璎嘶声叫道:“你敢伤害陈公子,我就要你的命!而且刚才我被你搂抱,若还留你在世上,怎能还我清白令誉?”墨近朱呆望她一阵,惨然点了点头,说道:“璎璎,你说的对。我……我该死!”握住短匕,一咬牙便要深深推入心窝,李逍遥惊得跳起,急忙抓住他的手腕,说道:“泡不到妞而已,休要轻生……”砰的照胸挨了一脚,眼前登黑,从斜坡上咕碌咕碌滚将下去。这一记挨得沉重,难免一路咯血,但听得啪一声耳刮子响,墨近朱闷哼一声,沈璎璎怒道:“你敢踢他?”

迷迷糊糊的只觉身体滚入浊水之中,透髓般凉。李逍遥猛然醒转,睁眼四望,原来已从树丛里滚落山麓另一隅草坡之下,仍处于树影幢幢间,他看不到那丑女追来的身影,顿时松一口气,因见置身于大片浑泥汤里,遍地皆水,怪树杂陈,想起辉夜姬,不由惊得跳起,旋感未有异常,心情稍定:“那妖姬先前已被厉二侠灭了,怎能活转?”

刚摸了几颗药丸送入口里,犹未抚平胸痛滞气之感,忽听一声低唤:“小师叔!”转面瞧见于文凤从林子里奔来,身边跟着陈友谅。李逍遥先前已教于文凤点了此人上身穴道,谅他不敢搞鬼,眼见于文凤竟在此处,不由奇道:“你倆怎会在这边了?”于文凤到得距他数步处停足,俏脸微红,显是刚才奔得急促,一时血涌生潮,轻喘着答道:“先前我们便说好了,在这儿碰头的。怎么你忘了?”李逍遥抚额发了一会儿楞,才笑了出来:“刚才我奔下去得急了,大概没听清……”

于文凤道:“师叔急于救危扶难,的是少年英侠。”赞得他一句,不由面颊微泛娇晕,垂下丽眸。李逍遥见她如此姣好,不由暗乐:“恶梦醒来是早晨,见过丑女看靓妞,果是越看越靓……”陈友谅却哼了一声,心道:“乱七八糟!这女子分明做得小乡佬的姊姊,竟叫师叔这般胡闹。胡闹也还罢了,夸小孩儿一句有啥好难为情的?却摆出这种春心荡漾之状,真是莫名其妙得可以!”眼见这一大一小越发的相对痴立,他不由恼道:“够了!快解开我的穴道,放老子走路,省得在旁边碍两位行事……”

李逍遥反手卯他脑袋,借机从于文凤倩姿上移开目光,定了定神,察看四周环境,于文凤抬眸瞥了瞥他,因未见到别人,不禁心中好奇,问道:“师叔有没救到马车里的人哪?”李逍遥摆了摆手,苦脸道:“别提!”陈友谅蹙眉哼道:“既抢不着人,却怎地这般久才回来?”李逍遥双眉不禁耷拉,叹道:“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刚才我被鬼缠……”话没说完,身后树叶沙沙而响,投下一个蓬头乱发的影,森森蹑近,尖叫道:“陈公子!”

李逍遥脸色先变,随即陈友谅只望一眼也惊得直愣。那白惨惨的影飘将过来,凄凄戚戚的叫道:“陈有亮,你这小賊!想抛弃我麽?”李逍遥连忙躲到于文凤身后,只见他投映在地下的影子早已噤若寒蝉。陈友谅不由奇道:“我认识你吗?”那游魂般的乱发佳人却哪里瞧他,只寻视李逍遥的身影,伸出白爪,叫道:“陈公子,等等人家嘛!”

李逍遥不觉叹了一声,心下暗忖:“不管怎么说,人是我抢到山上来的,虽说其貌不扬,总也是个爹生妈养的,丢在荒坡野林里任由她自生自灭即便是个绝好的主意,可也未免太不成话!”朝陈友谅呶了呶嘴,使眼色道:“有亮,等等人家嘛。”陈友谅变色道:“干我什么事儿?”李逍遥探嘴咬耳,悄言道:“拜托!天底下的女鬼都跟你有缘,要不然怎知你叫‘有亮’?还是由你来收货驾轻就熟些,大不了我帮你解穴就是……”话没说完,那佳人已幽魂一般缠住了他,挽臂嗲叫:“小坏蛋,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

那般血盆大口凑将上来,蒜味扑鼻,李逍遥几欲晕去,赶紧把眼睛闭上,无力地呻吟道:“我得啥便宜了我?”正挣手间,眼睁一线,见于文凤在旁奇怪的瞧着他们两个纠缠之状,陈友谅虽也暗奇,却一脸坏笑。李逍遥心中泣血,只得无奈的告知:“这个便是马车里那位林家亲戚。”于文凤方始恍然,含笑不言。陈友谅也嘿嘿而罢,不置一辞。李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不由暗恼:“怎么个个都这副表情?”

那佳人张开血红大唇,咧牙笑道:“我叫沈璎璎,是林家表姐哦!嘿嘿……”李逍遥不由扭歪了嘴,心道:“不是说闺名不随便说吗?”于文凤丽眸微眨,点头致意,旋即转目瞟了瞟李逍遥,见他一脸愁苦之态,不免暗觉好笑。但她出自名门大家,素来知礼持重,等闲不多发未经思量之言,虽也觉得李逍遥与这沈表姐之间似有一番好不蹊跷的纠葛,究是抿嘴默然。

沈璎璎却张着大嘴问:“这两个男女是丫环厮仆吗?怎么不会叫人哪……”陈友谅不由恼道:“你他妈谁呀?老子可是吃皇家饭哋……”提脚給她看官靴,但见已然沾泥难辨,只好又缩回袍下。

“啪!”李逍遥听得脆响,抬头间陈友谅已得了一耳瓜子去。沈璎璎骂道:“没教养的奴才!”陈友谅挨一耳光倒没如何叫苦,当那张血口一凑一凑地喷吐蒜臭之时,只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翻眼乱躲,面无人色地呻吟道:“受不了啦!”

沈璎璎啐了一口,直喷得陈友谅和李逍遥没地儿躲,她兀自不察觉口气有异,转面瞪着于文凤俏生生的身姿,从上打量到下,不由哼道:“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你这丫头皮黑肉粗,哪有我这般粉嫩?”伸出一只白骨森森也似的瘦胳膊,捋袖展示。其实于文凤虽然皮肤微黑,却是健美丰盈,也绝无半点粗糙之癖,体态颀长匀称,眉目俊秀,风采奕然,无疑已称得上一等一的美貌,沈璎璎所言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但于文凤素来便以肌肤不够白皙为疵,被这般当着两个男人之面挑白了数说,难免心中不豫,转头不作声,眼圈却不觉湿红了。

“看!这是多麽细皮嫩肉……”沈璎璎撩胳膊伸腿比划之际,李逍遥和陈友谅早在一旁昏天黑地,只捂嘴不已。沈璎璎哪顾他人感受,犹在纠缠不休:“既然是当丫头的,还不过来跟奶奶我捶捶腰?瞧我这细腰!看你这身装扮跟什么似的,哪有丫环穿得跟道长般?可见不但人长得不容恭维,穿衣也没品味。不过你既是当下人的,乏善可陈也就罢了……不必苛求你!”

李逍遥忍不住道:“这位于姑娘修道之前也是大户人家……”沈璎璎瞪眼道:“有我大户吗?”迎面一股蒜气浓浓的喷将过来,李逍遥躲避不及,叫声苦,晕到一旁。陈友谅不由一怔:“太过了吧?”眼光一抬,沈璎璎已然欺近,乱发如魅,拧脸咧嘴,哈出一口浊气,砰一声响,又倒了一个。

于文凤端是修养过人,当那张血盆巨口陡然转向她之时,她不慌不忙,提手掩鼻,淡然道:“这位沈小姐该是两湖大侠沈醉天老爷子的千金罢?”沈璎璎一甩乱发,根根如戟,丛生如林,瞪眼道:“不错,我便是两湖第一美人。当年湖广选秀一役,我一出场湘江之战便血流成河……你怎知我爹是谁?”李逍遥和陈友谅在淤泥中相互搀扶,闻言之下不禁对而苦笑:“血……流……成……河!”仿佛一座壮烈千秋之群雕,颤颤而立。

但听于文凤微笑道:“令尊給姐姐做三十大寿那年,我去过你家,想来已过了好多年了。”沈璎璎不由睁大双眼,又细瞅一会,认了出来,变色道:“你……你是凤姑娘麽?就是那熊谷族主人于老爷子七姨太所生的千金小凤儿?咦,你怎么长这麽大了?十八九了罢?”于文凤浅生凤梨涡的笑了笑,低声答道:“亏姐姐还记得起……都二十出头了。”沈璎璎唏嘘道:“真是弹指一挥……想当年你妈生你出月那会儿,我抱过你。”旋即省觉,脸色一变,尖声道:“不要胡说,其实我没大你多少!”

李逍遥正望着脚下渐升渐高的浊水发呆,突觉手臂又被挽住,情知是谁,哪敢转头,紧闭着眼道:“这儿怎么冒出许多泥水?我看不对劲,咱们得赶紧转往高处……”肩头枕落一张雪地僵尸似的白脸,蒜味扑来:“陈公子,快送我回家完婚罢!”陈友谅在旁惑然想:“她叫的是我罢?怎么却望着另一边哪?”

李逍遥挣扎道:“回什么家?我还要找人呢……”沈璎璎吊紧他膀子,嗲声道:“别找那墨家小子了,刚才他被一黑衣和尚救走啦!”李逍遥心道:“什么跟什么?我要找的是灵儿,不管怎样她一定在这里,多半仍困于林中……”虽然心中只想着寻找灵儿,但听得那墨家的人究已获救,也感宽慰:“那小子是个情种,剑法也不低,原非该死。”旋即又感奇怪:“黑衣和尚?”

陈友谅在旁低声咕哝一句只道没人听见:“紫英罗。”李逍遥心念一动,想起在兰陵渡曾听鸠摩罗提过此名,未暇细思,沈璎璎甩着乱发大声说话扰了他的思绪:“那小墨鱼也不照照镜子!从小他就跟我青梅竹马,要看上他早看上了,却纠缠我这许多年不肯死心……”

忽听得于文凤一声惊叫,三人皆吓一跳,纷纷转头。“何事?”

于文凤俏面已白,娇躯微颤,不禁靠到李逍遥身边,显是心中惊惧莫名。沈璎璎嗔道:“你别趁机揩油哦!我可警告你……”那三人却哪里在意听她如何发醋,皆望向迷雾缭乱的低洼之处,只见遍地浊水如汪洋,一株株粗矮树木皆半腰浸在黄泥水中,树上爬满密密重重的三叶草。不时有翼风穿林,传出寒鸹之鸣,仿佛枭笑桀桀,虽看不出究有何等样不测之险,这一幅妖异隐然的景象却令李逍遥、于文凤两人不禁想起了辉夜姬、木三思以及那妖仆三叶草……

唯独不同的是,一夜之间咒木林已成泽国,似乎应了木三思先前那句无意中的戏言。然而这一大片枯死的食人树果真栽在了浊水里,枝秃叶摧,蔫梢垂茎,只有那些三叶草依然绿意盎然,而且越发茂盛。

沈璎璎啐了一口,直喷得陈友谅和李逍遥没地儿躲,她兀自不察觉口气有异,转面瞪着于文凤俏生生的身姿,从上打量到下,不由哼道:“俗话说‘一白遮百丑’,你这丫头皮黑肉粗,哪有我这般粉嫩?”伸出一只白骨森森也似的瘦胳膊,捋袖展示。其实于文凤虽然皮肤微黑,却是健美丰盈,也绝无半点粗肉之癖,体态颀长匀称,眉目俊秀,风采奕然,无疑已称得上一等一的美貌,沈璎璎所言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但于文凤素来便以肌肤不够白皙为疵,被这般当着两个男人之面挑白了数说,难免心中不豫,转头不作声,眼圈却不觉湿红了。

“看!这是多麽细皮嫩肉……”沈璎璎撩胳膊伸腿比划之际,李逍遥和陈友谅早在一旁昏天黑地,只捂嘴不已。沈璎璎哪顾他人感受,犹在纠缠不休:“既然是当丫头的,还不过来跟奶奶我捶捶腰?瞧我这细腰!看你这身装扮跟什么似的,哪有丫环穿得跟道长般?可见不但人长得不容恭维,穿衣也没品味。不过你既是当下人的,乏善可陈也就罢了……不必苛求你!”

李逍遥忍不住道:“这位于姑娘修道之前也是大户人家……”沈璎璎瞪眼道:“有我大户吗?”迎面一股蒜气浓浓的喷将过来,李逍遥躲避不及,叫声苦,晕到一旁。陈友谅不由一怔:“太过了吧?”眼光一抬,沈璎璎已然欺近,乱发如魅,拧脸咧嘴,哈出一口浊气,砰一声响,又倒了一个。

于文凤端是修养过人,当那张血盆巨口陡然转向她之时,她不慌不忙,提手掩鼻,淡然道:“这位沈小姐该是两湖大侠沈醉天老爷子的千金罢?”沈璎璎一甩乱发,根根如戟,丛生如林,瞪眼道:“不错,我便是两湖第一美人。当年湖广选秀一役,我一出场湘江之战便血流成河……你怎知我爹是谁?”李逍遥和陈友谅在淤泥中相互搀扶,闻言之下不禁对而苦笑:“血……流……成……河!”仿佛一座壮烈千秋之群雕,颤颤而立。

但听于文凤微笑道:“令尊給姐姐做三十大寿那年,我去过你家,想来已过了好多年了。”沈璎璎不由睁大双眼,又细瞅一会,认了出来,变色道:“你……你是凤姑娘麽?就是那熊谷族主人于老爷子七姨太所生的千金小凤儿?咦,你怎么长这麽大了?十八九了罢?”于文凤浅生凤梨涡的笑了笑,低声答道:“亏姐姐还记得起……都二十出头了。”沈璎璎唏嘘道:“真是弹指一挥……想当年你妈生你出月那会儿,我抱过你。”旋即省觉,脸色一变,尖声道:“不要胡说,其实我没大你多少!”

李逍遥正望着脚下渐升渐高的浊水发呆,突觉手臂又被挽住,情知是谁,哪敢转头,紧闭着眼道:“这儿怎么冒出许多泥水?我看不对劲,咱们得赶紧转往高处……”肩头枕落一张雪地僵尸似的白脸,蒜味扑来:“陈公子,快送我回家完婚罢!”陈友谅在旁惑然想:“她叫的是我罢?怎么却望着另一边哪?”

李逍遥挣扎道:“回什么家?我还要找人呢……”沈璎璎吊紧他膀子,嗲声道:“别找那墨家小子了,刚才他被一黑衣和尚救走啦!”李逍遥心道:“什么跟什么?我要找的是灵儿,不管怎样她一定在这里,多半仍困于林中……”虽然心中只想着寻找灵儿,但听得那墨家的人究已获救,也感宽慰:“那小子似是个情种,剑法也不低,原非该死。”旋即又感奇怪:“黑衣和尚?”

陈友谅在旁低声咕哝一句只道没人听见:“紫英罗。”李逍遥心念一动,想起在兰陵渡曾听鸠摩罗提过此名,未暇细思,沈璎璎甩着乱发大声说话扰了他的思绪:“那小墨鱼也不照照镜子!从小他就跟我青梅竹马,要看上他早看上了,却纠缠我这许多年不肯死心……”

忽听得于文凤一声惊叫,三人皆吓一跳,纷纷转头。“何事?”

于文凤俏面已白,娇躯微颤,不自禁地靠到李逍遥身边,显是心中惊惧莫名。沈璎璎嗔道:“你别趁机揩油哦!我可警告你……”那三人却哪里在意听她如何发醋,皆望向迷雾缭乱的低洼之处,只见遍地浊水如汪洋,一株株粗矮树木皆半腰浸在黄泥水中,树上竟然爬满密密重重的三叶草。不时有翼风穿林,传出寒鸹之鸣,仿佛枭笑桀桀,虽看不出究有何等样不测之险,这一幅妖异隐然的景象却令李逍遥、于文凤两人不禁想起了辉夜姬、木三思以及那妖仆三叶草……

唯独不同的是,一夜之间咒木林已成泽国,似乎应了木三思先前那句无意中的戏言。然而这一大片枯死的食人树果真栽在了浊水里,枝秃叶摧,蔫梢垂茎,只有那些三叶草依仍绿意盎然,而且越发茂盛。

见得此景,李逍遥心头顿时笼罩了一层莫名的疑惧,哪敢耽留,叫声苦也,当先便逃。于文凤也是一般的心情,见李逍遥先逃,慌忙跟随。沈璎璎岂甘落后,抢上前去,尖叫一声:“别跟我抢郎……”把于文凤挤开,依然有如老藤攀小树一般缠着李逍遥,只是步小难追,奔着奔着就被甩到后头去了。

一时哪辨方向,只往高处跑,盼能摆脱遍地浑泥汤。总算前边有大片斜坡可上,李逍遥正撒脚间,突想起灵儿:“若这丫头仍在林中,我怎能往相反的方向自顾奔命?”一念即此,毫不犹豫的便刹停了脚步。沈璎璎虽无闺秀之色,却自小缠足,跳着一对三寸金莲怎跑得动,急得连绣花鞋也甩掉了,裙下鸡爪乱蹦也无济于事,眼见落在后边,不由急呼:“有亮,等等我!”她叫的是李逍遥,陈友谅却边跑边奇:“怎地又叫我名字?”

李逍遥自然不理,沈璎璎急得龇牙裂嘴,乱发飞舞犹如夜魅狂奔,连滚带爬地死命追扑,口中不免呼天抢地的号嚎:“陈有亮,你这狠心賊!挨千刀的货,王八龟孙……”陈友谅怒道:“你骂谁?”沈璎璎横他一眼,猛然张嘴“哈”出一口酽浓浓的蒜气,陈友谅不免又应声而倒。身后动静传来,李逍遥不由摇头叹息:“可怜陈有亮……”

沈璎璎改口哭叫:“陈公子,可怜可怜我吧!别撇下我一人被鬼追……”其实李逍遥已然停步,只是奔跑得急促之下,一时刹不住而已,闻得那婆娘凄声又嚎,心下不免暗叹:“鬼应该怕你才对。”陈友谅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又奔,听那婆娘改唤“陈公子”,心想:“这小賊曾经对我自称其名叫‘陈自强’,那丑嬷叫他陈公子这就对了。”于是不以为怪,但当那婆娘忍不住又咬牙切齿的破口大骂:“陈有亮,你这小賊!怎么不来搀我一把?”陈友谅不由恼道:“又来了……”

李逍遥只被搅得头昏脑胀,猛然转身,口中说道:“上吊之前也得先喘口气嘛,急啥急……”话没说完,陈友谅头朝后的撞将上来,只顾见怪那婆娘三番几次乱叫他大名,却忘了看前头,哪料李逍遥突然刹步转身,嘭一声响,于文凤一句“小心别撞”犹未出口,这对难兄难弟便即结结实实地撞个满怀,只见火星乱飞,各自仰倒。

于文凤便在旁边,晓得这一下碰撞有多沉重,不禁扭转了脸,眯上双眼没敢瞧。好彩李逍遥年纪尚稚,个头没陈友谅这等高,只是头额磕着鼻梁骨,虽也晕头转向,却没陈友谅爆鼻那般惨不堪言。他一屁股跌坐在草坡上,却扎了满臀的刺棘球,发为之栗,陡地痛呼一声蹦起老高,但见陈友谅噼噼嘭嘭沿坡翻滚而下,沈璎璎只道李逍遥终于回心转意要来扶她,喜道:“快来呀,小乖乖……”话未说完便见陈友谅翻将下来,跌到身上,连她也撞做一团,咕碌碌滚入坡下乱草窝里。

李逍遥掩腚皱脸,正要下来拉那两人起身,身后树声倏地唦响,于文凤痛哼一声,一招未交,身子乍跌又起。李逍遥情知有异,猛然回首,只见于文凤皱紧眉头,俏面煞白,被一个长发披散之人揪头拉起,用她的丰躯遮在身前,却从她肩头露出半边铁青的刀削脸,目光阴狠的瞪向李逍遥惊诧的面上。

李逍遥心中不由的吃了一惊,但却故作镇定的笑了笑道:“不要解药啦,楚二?”

楚香玉揪发扳转了于文凤的头颈,扭得骨头咯咯的响,李逍遥正担心她脖子拧断,眼光投去,却见于文凤俏面被生生扭偏,露出粉颈上深钉仅余半截的一簇寒针。楚香玉冷冷的瞪了他一阵,教他看清了这小道姑耳后露出的针芒,方道:“看见了?”李逍遥心下暗恼:“这厮没等我回去救他,竟然自己挣脱了木三思所做的套儿,反而跑来捣我的鬼。这下可糗了!”表情仍未改变,眨了眨眼道:“看见了。”

楚香玉一只手揪发,另一只手扣腕,教于文凤无法挣脱,只发力一扭,顿时令她痛得晕厥。李逍遥心中急转念头,一时不知怎生相救,只因于文凤落在此人手上,虑及楚香玉心黑手辣,惟恐稍有差池便会坏她性命,难免投鼠忌器。楚香玉究在江湖浸淫得久了,早溺成了人精儿,看出李逍遥束手无策,狞笑道:“你有落雨神针的解药可救这妞儿,一时半会她当然还有救。”

李逍遥也非糊涂脚色,明白他想要什么,摇头苦笑道:“聪明!真不愧是奸人本色……果有余地留給相互间有台阶下,可是我若不先弄药帮你解蛊,你又怎么能放她过来吃你毒针的解药?”楚香玉点头道:“让你多走几步路,江湖就被你給闯开了。”李逍遥眼见于文凤已被拧得嫩颈快折了,心下暗忧,却笑道:“不怕我突然用魔神玄衣的身法闪到你背后,重演一次飞泻三十尺的好戏?”说完作势要动,楚香玉果然变了脸色,究是忌惮这少年一身鬼神莫测的轻功,不由得拉着于文凤后退,背倚树丛,掰转了她的头颈,作势要推下山坡。

这便轮到李逍遥变色,其实他见于文凤非但身中毒针,更是已被制住了要害,只要他身形方动,此人狗急跳墙之下难免会先杀了她。李逍遥哪有把握硬碰硬地救下这小道姑,刚才一番做作无非只为试试楚香玉的底线,见他果然亮出底牌,拿于文凤的性命要挟,立时便不敢轻举妄动了,眨着大眼,心下仍在寻计。

楚香玉却没給他脑筋急转弯的工夫,抓住于文凤的头发,疾声道:“小賊,反正我已被你下的毒蛊折磨惨了,你若还敢乱来,就算我要死,也得先拉个垫背的……想救这小道姑不难,只有这样我才信你拿得出解药!”李逍遥急寻不出计策,顾不得再装镇定,搔头问道:“还差几个时辰容咱交涉?”

“几个时辰?”楚香玉不由失笑道,“寒针封颈,你说毒血需要多久侵至头颅?”李逍遥情知他说的丝毫不假,不由得叹道:“这不就只剩半杯茶的时辰都不到?就是給你现做解药也来不及呀!”话是这般说,手脚却动得飞快,没等楚香玉探头瞅清,转眼间李逍遥已转过身来,手捧一黑一绿两颗新捏的药丸,抹汗道:“黑的内服,绿的外敷,只消插在有针之处,那蛊就……”走近几步,做个翩翩起飞的手势。“就‘纠’的一声蹦出来了。”

楚香玉将信将疑,喝道:“休再走近,把解药准准地丢过来!”李逍遥正要依言照做,不禁又摇头道:“万一丢不准又掉了怎么办?不如再走近些,好投得保险一点儿嘛……”楚香玉疑他走近便要捣鬼,忙道:“你再不老实点儿,我的手便要发抖,到时这妞儿嫩脖断了,你可莫后悔!”于文凤性命操在他手上,这岂能玩得,李逍遥不由收敛起冒险之念,心道:“且等你放开这妞再说,要逮回你还不容易?”仗有风魔轻功,料想追他不难,便把解药扔給了楚香玉,口中喝道:“还不放人?”

楚香玉接住解药,迟疑了一阵,没敢立即放入嘴里,瞥看李逍遥那跃跃欲试之态,冷哼道:“急什么?等解药见了效,再放人不迟。”他也是识药之人,虽说急欲取出那只蛊,却并不冒失乱服李逍遥所給的药丸,先试出药丸中绝无迷魂、剧毒之物,方才放心使用,眼光溜了李逍遥一眼,问道:“要等多久方能见效?”

李逍遥闭眼掐算片刻,默数到三十,突然咧嘴一笑:“把针拔出来就见效了。”楚香玉心中一下犹豫,咬了咬牙,猛然反手拔出那三支镇蛊之针,心想:“若他胆敢搞鬼,这三枚针便先刺入小道姑眼睛里……”哪料拔针之时,后颈至背股尾端“腰俞穴”一阵剧烈的抽搐,仿佛突然间被抽了筋髓一般,不免怪叫一声,两腿一激灵,一股尿汁失禁般的射出二三十尺远。

李逍遥不禁睁大眼睛“哇”了一声,只见楚香玉霎时痛倒于地,身子蜷作一团,仿似受惊刺猬。但却不由的缩回了双手,抱住头颈只是抽搐扭颤,于文凤晕倒一旁,李逍遥急忙握住她脚踝,飒一声拉了过来,眼见楚香玉此状虽说痛楚不堪,那只毒蛊却也果真从体内逼出,但不是仿若他所说那般“纠”一声蹦出,居然随着陡然失禁的尿汁喷将出去。李逍遥转头望顾,心想:“哦啊,想是解药调得对是对了,却未免忒霸道了些……”正要去捉楚香玉,哪料草丛里飒一声窜响,一个蓬头垢面的影子扑将而出,抱住他一条腿,号嚎道:“陈公子,别抛下我!”

其实李逍遥不过是要蹿去捉楚香玉,此时机会难得,若然被这狡猾之人逃脱,非但功夫白费,要救出丁情夫妇更难办到。他正急于扑身来捉,哪料沈璎璎这等样佳人已从坡底爬上来,只道李逍遥要逃,心想:“老娘泡了几十年郎儿,直到今日才有幸碰上一个这么好与的小帅哥,怎能放过?”念及时不我待,急得虚火乱冒,咬牙切齿地扑将上前,犹如八爪鱼一般乱缠,眼发异光,口中念念有辞:“有杀错,无放过!”

李逍遥本就瘸了一条腿,行走已甚不便,又在连日徒耗气力之下,眼见不支,只盼犹能仗着轻功尚余三成,急欲制住楚香玉。岂料沈璎璎乱扑而落,竟然抱住他那只好腿,一缠而跌,下巴颌重重的磕在地上,一时眼冒金星,几欲晕去。

朦胧间只见楚香玉翻身而起,想是逼蛊之时痛楚已过,只道要逃,急忙挣身欲起,不料那婆娘撒起泼来,更是只道郎君要开溜,反转乾坤般头下脚上一翻,裙底倏地踹出一只鸡爪也似的小脚,李逍遥那条腿仍被压住,急挣不出,觑准了楚香玉摇摇晃晃立起的身影,正要投剑掷打,不料底下蹬起一只爪张趾舞的枯足,正中脸部,嘭一声脑袋大震,鼻血喷涌而出,眼前群星璀灿乱旋。

楚香玉起得急了,也一阵头旋眼晕,但他的情形较之李逍遥无疑好得许多,转了两三个圈子,觑定李逍遥身影,一时哪有余暇看他旁边是谁在乱缠,提手发指,飒一声射出一道劲风。李逍遥知是林家一阳指力,急欲闪身避开,不料那妞儿一只鸡爪似的脚又蹬将上来,这一次仍是正中面门,五根硬梆梆的细趾头箕张,一迳往他脸上乱揉乱碾,有的插入鼻孔,有的挤进嘴巴。李逍遥难受已极,蓦感肩窝一震,劲气穿透,只痛得全身蜷缩,情知中了一道指力,提起木剑正要反击,楚香玉旋身转翻,双手一伸,只道刚才没命中,运劲再发指力,但这次却是飕飕连响,十道气剑指力平铺直泻,端是更难躲避。

李逍遥急欲摆头避开脸上那只乱跺的小枯脚,孰料脑袋摆动得急了,反被脚爪碰到眼窝,顿时看不清,只是叫苦不迭。但听得飒飒劲射,想是指风已近,骇然之下,不知哪来的一股大力,猛地窜身翻出数丈开外,斜闪而过,只觉脖侧钻穿般的一痛,虽然闪得飞快,究是没能全然避过十道指力同时猝袭,只消挨了其中一道指力飙击已足吃上不尽苦楚。

楚香玉便欲再发指结果这小子性命,突听得一声怪叫,宛似鬼号。沈璎璎原本只顾纠缠李逍遥,突然面溅血珠,不由矍然抬脸,见他受伤,岂还了得!一时目眦尽裂,白面扭曲,转头见有一人正在树影下提手发袭,才知端的。顿时爆出一股郁积数十年的无穷闺怨,尖声嚎吼,撕裂夜帏。叫的是:“你妈bī!竟敢割我心头肉?老娘跟你忘八賊拼了哦……”

李逍遥晕晕糊糊的跌退数步,朦胧间见到身旁扑起一个乱发如魅的怪影,不由一惊,随即听到那妇哇哇大叫,竟浑不要命地朝楚香玉扑将上去,手脚乱挥,张牙狂咬,破口大骂:“你妈bī你妈bī你妈bī……”李逍遥不禁叫道:“别去送死!”旋即只见楚香玉闪身避开,那婆娘张牙舞爪扑向一棵大树,止势不及,砰一声撞个正着,好一会才抱树滑下。

楚香玉吃了一惊,似是没料有这么拼命的。李逍遥见那婆娘扑树,料到要糟,转头不看,待听得嘭一声闷响而后,忍不住又转回脸来,那婆娘似是撞得找不着北了,竟仍抱树乱咬,口中发出连串凄厉怪鸣,端如野兽发狠一般,便连楚香玉在旁也看得呆了。李逍遥不由恼道:“你在干啥?”婆娘道:“帮你咬人哪……”李逍遥怒道:“在那边!”婆娘不禁一怔,转头乱寻,倏地只见树后闪出一个长发乱飘的人影,正是袭伤她老人家心肝宝的那个,顿时如梦乍醒,怒叫一声跳起身来,却是醉眼朦胧,摇晃不定。李逍遥只道这婆娘刚才撞昏了头,不由暗叹:“真受不了她!”不顾伤痛,撑身提剑,正要赶过来相救,哪料那婆娘竟晃身蹑到楚香玉右侧,扭捏做态,搔首弄了一会儿姿,突然怪叫一声:“贵妃醉酒!”捏拳砰的打得楚香玉一楞。

李逍遥见状一怔,旋即看出名堂,不禁又惊又喜:“她居然会打醉拳哦!”其实并不奇怪,沈璎璎原属大家闺秀,向来不屑于舞枪弄棒,但究是出自八仙拳大家沈醉天的门第,自小耳濡目染,会耍几下醉拳也不为奇,而且耍得还中规中矩,法度有加,左一下右一下,连连掴得楚香玉发愣。但接着就开始走样了,竟从裙底伸出一只五爪箕张的小枯脚,做翩翩起舞状,又似金鸡独立,只嫌忒老瘦了些。但也立得住,便在李逍遥惊噫声中,摇摇晃晃地蹦到楚香玉身旁,怪叫一声:“掐你!”旋即楚香玉也倏发一声怪叫,却是痛不堪言。

李逍遥难免奇怪,但低眼一瞧,便即看出端的,只见那只小蹄倏地伸到楚香玉腹下,五趾张开,陡然掐住那话儿猛扭狠拧,可怜楚香玉为看新鲜,一时反应不过来,竟遭此苦楚,只叫得惨痛已极。李逍遥哪料还有这等样脚法,先吃一惊,随即眉飞色舞,大呼惊奇:“没想到居然有这般鼓捣蛮拧哦!”

但叫声未落,楚香玉倏挥一掌打飞了那婆娘,转身便往林中逃去,竟抱头掩面,却非害怕,而似不欲被认出本相,走得慌急。那婆娘仍要穷追乱掐,怎奈脚小追不上,只是狂唾。李逍遥早知楚香玉凶狠,哪料他竟会被这沈璎璎骇得亡命落荒,惊奇之余突叫不好:“别被他乘乱溜了!”提剑急欲追赶,不料运气急了,胸口大痛而倒,口角血丝乱溢,心中暗惊:“不早不晚,又……”但仍未昏迷,眼光望去,见陈友谅满身泥水地从树丛里蹿将出来,便离楚香玉不远,忙叫:“有亮,快截住那厮!”

陈友谅闻声一怔,不由的转面望了望楚香玉跑近的身影,随即转瞧李逍遥,恼道:“老子上半身穴道未解呢,截什么截?”楚香玉只道这黑瘦汉子要来挡道,哪容分说,倏地发掌,陈友谅急忙斜蹿而避,究是不及楚香玉手快,啪一掌正中肩头,又跌回草窝之中,咕碌碌一阵乱滚,不知掉到哪个坳里。

李逍遥叫声苦,眼睁睁地看着楚香玉身影逃入树丛深处,转瞬不见,心想:“唉,这下要找回宋姑娘可就难喽!”因见肩头衣衫被血浸湿大片,痛楚难忍,便拿些止血草按于伤处,转头望见于文凤昏迷未醒,惦念着她中了毒针,倘再耽误只怕性命不保,顾不得給自己缓解伤痛,急忙挨到她身旁,踉跄蹲落,强打精神察看她伤势。身后草声簌响,投落一个乱发蓬松的影,白惨惨脸孔逼近,戾声喝道:“死鬼!自个儿都快不行了,还顾着贪看妞儿身体……”

于文凤被毒针扎在颈部血管之间,危在顷刻,李逍遥看出严重,哪去理会沈璎璎在耳边的絮叨不休,情知自己连中楚香玉两指,委已伤上加伤,若非寻找灵儿的念头强烈已极,必难支撑得下。趁着还没力竭而昏,摸索着从身上寻出“落雨毒针”的解药,不一会于文凤睁开眼睛,李逍遥见她醒转,眉心毒气已散,方才松了口气,不觉怦然坐倒。

沈璎璎挨到他身边,小眼一眨不眨的瞅着他脸廓,越发心猿意马,嗲声道:“陈公子,你的功夫这么差,幸好有我保护你哦!”李逍遥早累得紧了,哪有气力理会,但念及这女子刚才总算拼命维护他,不免道声感谢,见她幸未受伤,只是鼻青眼肿,不堪多看,低下眼光说了一句:“还好你没事……”沈璎璎喜极而泣道:“没想到你是这等把我放在心上!”抱住李逍遥,往他腮边嗒的亲了一口。李逍遥骇然而起,慌忙躲到于文凤背后,恼道:“干嘛乱亲哦!”沈璎璎眯眼做陶醉状,大嘴一呶,柔声道:“喜欢你!”李逍遥不由“噫”了一声,苦着脸溜开,觑定了那婆娘顾着自揉痛脚,一时尚未追缠,他才稍感宽怀,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疗伤药丸,正往伤口上敷,沈璎璎突然扑将上来,大叫道:“我来帮你擦!”抱肩揽背一压,若在平时李逍遥自能撑得住,这当儿却哪里还有余力?双脚一颤,顿时软倒,手上药材撒了出去,只叫声苦,不知高低。

沈璎璎丝毫不以为意,张大嘴道:“看你多笨手笨脚,连药也拿不住。让我帮你好了……”于文凤哪有她恁般多话,想到李逍遥又为了救她这等受苦,心中暗怀感念,不顾气力未复,咬牙撑起身子,拾捡掉地的药材,默默地帮李逍遥包扎伤处。沈璎璎不由拧紧脸孔,探手把她推开,恼道:“你别乱献殷勤哦!视我为无物吗?”

若在未受伤之前,于文凤自是不至于被这瘦小女子一推而跌,此时她的情形也比李逍遥好不到哪去,沈璎璎猛然一推,她竟滑下斜坡,脚下绊着枯树浮根,跌入草丛深处。李逍遥大吃一惊,连忙挣起身子,也沿斜坡翻下去,急欲拉她上来,瞥见陈友谅正在一丛矮树荫下乱喘,忙叫他也来帮手,两人合力,总算那个草坳不甚深,于文凤自己也往上攀爬,终于有惊无险。沈璎璎在上边越瞧越恼,怪那两个男人只冲着美貌姑娘献殷勤,撇嘴道:“两只色狼!”

拉于文凤出来后,三人蹲在坡麓相对喘息,当沈璎璎怨声频传之时,陈友谅突道:“我有个想法。”李逍遥立时从他闪烁不定的眼光里猜到何指,心道:“大家想到一块去了。”瞥目但见于文凤面有不忍之色,微微摇头,似也猜到,但不赞成。李逍遥叹了一口气,朝坡上瞟了一眼,说道:“算了,难得大家有机会做个同伴,就别……”陈友谅摆头道:“那婆娘真教人受不了,若跟她多处片刻,只怕老子头一个便要发疯……”

“我已经发疯了,”陈友谅话未说完,便被李逍遥摆手打断,抬眼间只见他已一瘸一跛地率先而行,头也不回的说道,“跟你们这些人莫名其妙地厮混多时,连自家妹子也没法去找,若她有难,早就没得救了……”于文凤起身便跟在后头,心想:“他要找灵儿姑娘,我自然也要尽一份绵薄之力。”沈璎璎哪甘落后,生怕李逍遥撇她而去,慌忙滑坡滚下,急道:“陈公子,等等我嘛!”

陈友谅叹了口气,心想:“还没解开我的穴道,不跟着你们也没辙儿啊。”摇了摇头,跟在后边,说道:“这片林子有古怪,咱们还是别走回头路了。前边不远有处村寨,不如先去打尖……”李逍遥哪里肯听,正寻路走回林中,突然间一脚踩空,只觉天旋地转,跌入一处凹窝里。于文凤、沈璎璎、陈友谅皆吃一惊,抢到跟前,但见李逍遥已昏了过去,自有一番忙乱。

其实那个坑并不深,李逍遥只是伤痛疲乏已极,加之苦寻不见灵儿,难免心力交瘁,再也支撑不住,一交摔倒,登时人事不知。迷迷糊糊之间,只觉灵儿在黑暗中受难,她孤苦无依,向他无助地伸手,可他却怎么也握不到……

“灵儿!”李逍遥突然大叫而跳,眼睛犹未看清景物,一只手便伸出乱抓,碰着一只微凉的柔手,立时紧抓不放。于文凤刚帮他掐揉“人中”,一时缩手不及,被他紧握而住,不由俏脸飞红,羞然道:“师叔……”

李逍遥脑中迷乱恍惚,只道抓的是灵儿的小手,岂肯放开。但觉两只瘦爪硬掰下来,分开他与于文凤的手,沈璎璎怒道:“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这等尖粗嗓门陡然在耳旁大嚷,不免催醒了李逍遥,睁眼一瞧,顿时又陷于深深失望之中,不觉喃喃的道:“灵儿,你究竟在哪里?”

于文凤曾与他及灵儿同历兰陵渡之险,以她女儿家的细心,早看出这对少年男女之间无以言明的情事,眼见李逍遥这等焦灼,她不由得暗生怜念,柔声说道:“师叔莫急,会找到灵儿姑娘的。”沈璎璎那张白脸突然涨青,尖声问道:“灵儿是谁?”醋发起来,正想吵嚷一番,斜刺里推来一只手,搡脸摔翻,陈友谅怒道:“你这娘儿们,一发的搅昏老子脑筋!”

沈璎璎翻倒在地,裙下飞脚乱踢,只教陈友谅下三路险相环生,不得不垂手乱挡,总算水来土掩。待他退开而后,她突然奇道:“咦,你的手怎么又能动弹啦?”李逍遥闻言顿知陈友谅上半身的穴道已然自行缓解,想是于文凤力道不足之故,竟没维持得多时。两人不禁对望,心中念头未转,突见林间大片亮光闪烁而近,绵延约有里许之长,端如火龙一般,人声嘈杂,踏草沙沙,仿似突然来了许多人。

李逍遥与沈于二女正自诧然顾望间,唰一声钢刀出鞘,寒光耀面,却是陈友谅拔刀逼指,沉脸说道:“关保将军搜林的人马已到,这片林子里就算藏得有人,谅也插翅难飞!”沈璎璎尖声道:“你拔刀出来想干什么?啊?你这賊!狗賊……”面对刀锋,李逍遥不由心念急动:“有亮这厮为了探查丁大哥之事,定然不会罢休。只不知他究是为谁效力?”

陈友谅原本举刀防李逍遥稍有异动,沈璎璎却在旁大声毒骂,惹得火起,早生歹念,这时岂能按捺得住?咬牙道:“臭婆娘,老子先做了你,省得絮叨!”翻转刀锋,唰的斫到沈璎璎喉前,这一刀发得狠急,果要来个干净。沈璎璎有生以来头一回遇此险事,见寒晃晃的刀光劈近,只吓得不知所措,眼看就要身首异处,一道犀利已极的剑光打旋儿闪出,后发先至,无声无息的划断刀身。

陈友谅只觉手腕微震,低眼瞧见所握仅余刀柄,不由变了脸色,旋即又觉腰眼寒意透髓,掠目间断剑映瞳,李逍遥只争这稍瞬一刻,已拔湛卢抵着陈友谅胁下,一时气喘难平,只恐手松剑落。沈璎璎楞得一下,如梦初醒,怪叫一声扑身抱住陈友谅,张嘴咬他耳朵。但陈友谅绝非窝囊脚色,岂让咬着,一把揪住这婆娘头发,砰一声摔到一旁,转头瞪视李逍遥,看出他握剑吃力,不禁目露诡狡之色,说道:“小子,你未必够力气要我性命!”

李逍遥心下原是没底,情知处境凶险,半点不能露怯,眼光显得坚毅不摧,把剑抵着陈友谅腰眼,说道:“说得对。我是不够力气了,可是这把剑却足够吹毛断发。”陈友谅看出此剑并非凡器,只消轻送便足以分腰断躯,心中一凛,哼道:“大队人马到了,你敢杀官便是造反!”

李逍遥提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说道:“我连鸡都不杀,岂能杀官?有亮,不如谈谈生意?”沈璎璎不由奇道:“怎么你倆人都叫有亮啊?”这当儿谁有闲心理她?陈友谅眼光从林间越闪越近的灯火中移转,回瞪李逍遥,哼一声道:“只怕没时间谈……”李逍遥早有盘算,情知时不我待,立即接口道:“一句话,要找丁情就看你跟不跟庄。”陈友谅目露讥诮之色,“你以为你是庄家?”

李逍遥睁大眼睛让他看清自己做庄的底气,稳稳的移转剑刃,说道:“跟庄也得看你跟不跟得起。”陈友谅目视着这少年收起宝剑,不由蹙了蹙眉,突然抄起地上半截断刀,抵住李逍遥脖颈,寒刃微磨,绽出血丝。

于文凤气力未复,便欲抬手也难,自是解救不得,见李逍遥在刀锋下竟能眼睛不眨,摆出吃定了陈友谅的神情,这份胆色气魄不免使得一个衣衫脏破的乡下少年仿佛王者一般巍峨无及,虽说他不过是一半大小儿,乍然光影朦胧之下,愈显豪气四射,霎时倾倒了身边两女,非仅于文凤心为之颤,沈璎璎更在一旁颠来倒去,直欲迷煞,更下决心:“非搞他到手不可!这帅哥,帅得这么有型……”

殊不知刀刃抵颈之时,李逍遥裆下已是暗潮一片,却想:“看这情形,缩头也是一刀。就算杀得他,料也难逃官军毒手,所谓不赌则已,一赌就赌最大哋!”左右无策,只好打定主意赌头:“就赌脑袋!赌的是你陈有亮白长一颗猪头……”虽是想得豪爽,其实硬着头皮忍疼不哼,心下不知祈祷了多少回:“灵儿保佑!”

正僵持间,四下里铳声轰鸣,满山回荡。陈友谅不由颤手失刀,一惊回首,但见火把乱烁而近,黑影幢幢,眼前密密层层的掩拢大群元军,鲜甲夺目。关保所部乃是京都扈军,全然精锐雄壮,决非各地府兵可比。忽啦一声涌出林子,顿教于沈二女颜容失色,只道要糟,但见陈友谅张开双臂,高举过首,缓缓转身,迎着四周森森逼近的黑压压铳口,强自镇定的说道:“卑职陈友谅,乃京都千户友定大人麾下佐属……”未及说完,乱铳逼将过来,立时密密抵住他身子,于沈二女不由面面相觑。

陈友谅肩背颤抖,显是也自害怕,但已握牌在手,陷入大片长铳之中,双腿一屈,跪了下去,任由长铳乱搡,双手高举,嘶声呼道:“皇恩浩荡,有……有职牌在此!”闻得身后两女惊呼,显是被兵丁骚扰,忙道:“卑职身后二女一男乃是亲眷……”未及说完,后背陡挨一记痛砸,踣倒于地,仍连声大叫:“我要见关保大人!”随即又连挨几下砸打,惊惧到了极点,几欲晕去,闻得身旁满是异族话语,一怔之下,顿时猛醒:“忘了说胡话。”急忙改以胡族之语叫喊不绝,手中职牌被一兵士抢走也自未觉,性命关头,哪怕喊哑了嗓,只虑自己的胡语说得有失准确。

于文凤担惊受怕了半天,见元兵不再冒犯,前边有人已拉陈友谅起身,却不知叽哩咕噜说什么,她想到刚才陈友谅称到“亲眷”,显然有极力庇护之意。不由稍松一口气,转头望向李逍遥,心道:“小师叔适才之言显是已教那官儿暂收了异心。但这些官军绝非好人,怎能让他们找到丁师哥?”此节自是不解,惟盼李逍遥莫要出卖丁情,她心中虽觉不妥,究是信任这位相识不久的“小师叔”,转头望时,但见李逍遥又已陷入昏迷,脸色憔悴已极。

轮声辘轳。

车辚辚,马萧萧。伴随歌吟轻哼:“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辞句嘘嗟,调中抒叹世路艰难和别离的悲伤,虽是低吟,声声透吐抑郁不平的感喟,长夜无尽,灯影晃闪。李逍遥从颠簸中又痛醒过来,只觉全身皆似火燎刀剜一般。听着这般轻哼幽悠移的歌声,更添驿马劳顿之感。耳边不时夹杂着鞭声虚击的荡响和吆喝之声,伴以“噫……噫”的曳鼾之音,破这夜途寥索。

但聆歌转凄寒处,幽幽如诉:“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李逍遥躺着静聆一会,虽觉调声凄清动人,直摧肠魄,间有虽折不挠的豪气隐隐流露,听来其意无尽,但他肚中墨水甚是有限,难解辞意,转面望着依辙而坐的那一袭倩影,心下不由奇怪:“女孩儿会哼几句歌谣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似属男儿之调,她如何会唱?”

她一直坐在李逍遥身边不曾合眼,因觉长路漫漫,为驱睏意,便自哼一支歌曲,依然守候着昏迷中的这个少年。见他睁开眼睛,在昏黑的夜色中静静地瞧着自己,抑不住的满目询问之意。她止了歌吟,眸光微亮,现出一丝喜慰之情,想是见他醒转,心下宽怀。

李逍遥不禁问道:“这是啥调儿?”她瞥目旁边鼾声起伏的一张白惨惨的脸,俏眸霎闪,示意李逍遥小声些,莫吵醒了熟睡中的旁人。然后才低声答道:“此是白乐天之《行路难》,调寄古乐府。师叔没听过麽?”

李逍遥自然没听过,随她目光瞥见沈璎璎乱发如魅的睡在马车一隅,鼾声若噫,他心中打一突,诗意顿减,没敢惊醒她,连忙转头回到于文凤俏面之上,吃力地抬指贴唇,也轻嘘一声,小声说道:“没听过,但‘行路难’这辞儿令我大生同感。”想到这一途的百般不畅,非但自身伤痛狼狈,更连从家里带出的妹子也弄丢了,不由皱眉苦笑:“走趟路嘛,怎就这么难?”

于文凤默然一会,才低声道:“行路难,世道多艰。若要求道未免太艰难!”李逍遥暗觉她语意苦涩,不由顿起同慨,旋即又奇道:“你是个女孩儿呀,怎这般知道沧桑?”于文凤移眸望着别处,此驾马车并无篷盖,夜峦尽览,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有个兄长,他叫于品海。这支谣儿便是从他口里学会的……”李逍遥不由脑中闪出曾经听过的村口民谣:“于品海,出少林。俗家僧,弃万财。任说毁誉自求道,只缘天公不识材……”

少林俗家弟子于品海,武林风评榜天下第八。虽是并列,亦非等闲。当今少林已衰,素说寺僧专于营私,惟敛财是重,早淡出武林,有道是“山门朝向邪门开”。一品居风评榜已无少林名号,惟禅武宗的狄武与释武宗的于品海跻身于当世风评十大高手。

李逍遥虽曾听闻释武宗金钵传人于品海之名,但没想到竟是于文凤胞兄,不由诧然难言。

“行路难,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鞭声忽响,前边有人接口叹息。李逍遥同于文凤对视一眼,听见陈友谅牢骚不断的咕哝道:“我身为命官,交涉多次,连个车伕都不派給我,却让老子自个儿赶大车。说来真他妈晦气,一坐上来就挨马粪喷着裤子……”李逍遥醒时不见官军在旁,仅只一辆马车在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迤逦前行,赶车的生手不时跟两头老马较劲儿,瞧背影自是陈友谅无疑。

难免心中暗奇,只是不得其暇询问。闻得陈友谅牢骚之声,埋怨官军不給面子。李逍遥不由哼哼的接茬儿道:“不派牛车給你赶就算不错了。”在当时,马车自然比牛车档次高,李逍遥虽出乡土,也自明白。陈友谅听到他声音,转头说道:“小子,别说我不給你一次做庄的机会!”李逍遥见于文凤目光忧郁,只做不觉,淡然道:“要跟庄就得听我的。”陈友谅瞪眼道:“你又想搞什么鬼?要不是我,刚才你们就没命了……”李逍遥不听他如何自吹其功,说道:“庄家要你向后转,干不干哪?”陈友谅恼道:“都赶出了老远,又回头做甚?”

于文凤知道李逍遥的心思,说道:“师叔还要找一个人呢,不过……”陈友谅便在李逍遥昏迷之时已从于文凤口里悉知究竟,眼下见这少年还不死心,摇头道:“要找一妞儿是吧?反正妞儿有的是,你又不愁缺货……”李逍遥不由恼道:“什么话?”

陈友谅为要捧庄,暂时不想开罪他,压着性子说道:“别说我不关照你,小子。帮你打听过了,那片林子已被官军搜遍,并无你要找的小姑娘。”李逍遥不由面色倏的一变,急将起来,哪里肯信,于文凤生怕伤口又迸,连忙按住他。从她的眼光里,李逍遥也知陈友谅说的是实情,先前见到官军一字排开,绵延数里拉开搜林阵势,若还有人藏在那里,岂有不被发现之理?但并不甘心,说道:“我在林中曾经捡到灵儿遗失的发簪,她一定去过那儿。不行!非回去再找找不可……”陈友谅瞪视他半晌,倒无阻拦之意,但也不将马车转头,只伸手往来处一指,说道:“回头瞧瞧。”

见到此种眼光,李逍遥心头不觉掠过一丝不祥之感,猛然回望,但见大道尽头浓烟漫天,林莽已无从觅处。陈友谅见他怔住,缓缓的说道:“眼下关保的数万人马已然毁林封山,格杀令已下,无论是否棒胡的残部,一个活人也不得进出苦水铺!”李逍遥的心几乎顷间破碎,脑中轰轰乱鸣,只欲昏厥,恍似没听到陈友谅之言。“咱们没有回头路,要想活命只有往前赶,听说前边不远便有一集……”

正僵持间,四下里铳声轰鸣,满山回荡。陈友谅不由颤手失刀,一惊回首,但见火把乱烁而近,黑影幢幢,眼前密密层层的掩拢大群元军,鲜甲夺目。关保所部乃是京都扈军,全然精锐雄壮,决非各地府兵可比。忽啦一声涌出林子,顿教于沈二女颜容失色,只道要糟,但见陈友谅张开双臂,高举过首,缓缓转身,迎着四周森森逼近的黑压压铳口,强自镇定的说道:“卑职陈友谅,乃京都千户友定大人麾下佐属……”未及说完,乱铳逼将过来,立时密密抵住他身子,于沈二女不由面面相觑。

陈友谅肩背颤抖,显是也自害怕,但已握牌在手,陷入大片长铳逼指之中,推来撞去,站立难稳,不觉双腿一屈,跪了下去,任由长铳乱搡,双手高举,嘶声呼道:“皇恩浩荡,有……有职牌在此!”闻得身后两女惊呼,显是被兵丁骚扰,忙道:“卑职身后二女一男乃是亲眷……”未及说完,后背陡挨一记痛砸,踣倒于地,仍连声大叫:“我要见关保大人!”随即又连挨几下砸打,惊惧到了极点,几欲晕去,闻得身旁满是异族话语,一怔之下,顿时猛醒:“忘了说胡话。”急忙改以胡族之语叫喊不绝,手中职牌被一兵士抢走也自未觉,性命关头,哪怕喊哑了嗓,只虑自己的胡语说得有失准确。

于文凤担惊受怕了半天,见元兵不再冒犯,前边有人已拉陈友谅起身,却不知叽哩咕噜说什么,她想到刚才陈友谅称到“亲眷”,显然有极力庇护之意。不由稍松一口气,转头望向李逍遥,心道:“小师叔适才之言显是已教那官儿暂收了异心。但这些官军绝非好人,怎能让他们找到丁师哥?”此节自是不解,惟盼李逍遥莫要出卖丁情,她心中虽觉不妥,究是信任这位相识不久的“小师叔”,转头望时,但见李逍遥又已陷入昏迷,脸色憔悴已极。

轮声辘轳。

车辚辚,马萧萧。伴随歌吟轻哼:“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辞句嘘嗟,调中抒叹世路艰难和别离的悲伤,虽是低吟,声声透吐抑郁不平的感喟,长夜无尽,灯影晃闪。李逍遥从颠簸中又痛醒过来,只觉全身皆似火燎刀剜一般。听着这般轻哼悠移的歌声,更添驿马劳顿之感。耳边不时夹杂着鞭声虚击的荡响和吆喝之声,伴以“噫……噫”的曳鼾之音,破这夜途寥索。

但聆歌转凄寒处,幽幽如诉:“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李逍遥躺着静聆一会,暗觉调声凄清动人,直摧肠魄,间有虽折不挠的豪气隐隐流露,听来其意无尽,但他肚中墨水甚是有限,难解辞意,转面望着依辙而坐的那一袭倩影,心下不由奇怪:“女孩儿会哼几句歌谣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似属男儿之调,她如何会唱?”

她一直坐在李逍遥身边不曾合眼,因觉长路漫漫,为驱睏意,便自哼一支歌曲,依然守候着昏迷中的这个少年。见他睁开眼睛,在昏黑的夜色中静静地瞧着自己,抑不住的满目询问之意。她止了歌吟,眸光微亮,现出一丝喜慰之情,想是见他醒转,心下宽怀。

李逍遥不禁问道:“这是啥调儿?”她瞥目旁边鼾声起伏的一张白惨惨的脸,俏眸霎闪,示意李逍遥小声些,莫吵醒了熟睡中的旁人。然后才低声答道:“此是白乐天之《行路难》,调寄古乐府。师叔没听过麽?”

李逍遥自然没听过,随她目光瞥见沈璎璎乱发如魅的睡在马车一隅,鼾声若噫,他心中打一突,诗意顿减,没敢惊醒她,连忙转头回到于文凤俏面之上,吃力地抬指贴唇,也轻嘘一声,小声说道:“没听过,但‘行路难’这辞儿令我大生同感。”想到这一途的百般不畅,非但自身伤痛狼狈,更连从家里带出的妹子也弄丢了,不由皱眉苦笑:“走趟路嘛,怎就这么难?”

于文凤默然一会,才低声道:“行路难,世道多艰。若要求道未免太艰难!”李逍遥暗觉她语意苦涩,不由顿起同慨,旋即又奇道:“你是个女孩儿呀,怎这般知道沧桑?”于文凤移眸望着别处,此驾马车并无篷盖,夜峦尽览,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道:“我有个兄长,他叫于品海。这支谣儿便是从他口里学会的……”李逍遥不由脑中闪出曾经听过的村口民谣:“于品海,出少林。俗家僧,弃万财。任说毁誉自求道,只缘天公不识材……”

少林俗家弟子于品海,武林风评榜天下第八。虽是并列,亦非等闲。当今少林已衰,素闻寺僧专于营私,惟敛财是重,早淡出武林,有道是“山门朝向邪门开”。一品居风评榜已无少林名号,惟禅武宗的狄武与释武宗的于品海跻身于当世风评十大高手。

李逍遥虽曾听闻释武宗金钵传人于品海之名,但没想到竟是于文凤胞兄,不由诧然难言。

“行路难,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鞭声忽响,前边有人接口叹息。李逍遥同于文凤对视一眼,听见车把式牢骚不断的咕哝道:“我身为命官,交涉多次,连个车伕都不派給我,却让老子自个儿赶大车。说来真他妈晦气,一坐上来就挨马粪喷着裤子……”李逍遥醒时不见官军在旁,仅只一辆马车在道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迤逦前行,赶车的生手不时跟两头老马较劲儿,瞧背影自是陈友谅无疑。

难免心中暗奇,只是不得其暇询问。闻得陈友谅牢骚之声,埋怨官军不給面子。李逍遥不由哼哼的接茬儿道:“不派牛车給你赶就算不错了。”在当时,马车自然比牛车档次高,李逍遥虽是出身乡土,也自明白。陈友谅听到他声音,转头说道:“小子,别说我不給你一次做庄的机会!”李逍遥见于文凤目光忧郁,只做不觉,淡然道:“要跟庄就得听我的。”陈友谅瞪眼道:“你又想搞什么鬼?要不是我,刚才你们就没命了……”李逍遥不听他如何自叨其功,说道:“庄家要你向后转,干不干哪?”陈友谅恼道:“都赶出了老远,又回头做甚?”

于文凤知道李逍遥的心思,说道:“师叔还要找一个人呢,不过……”陈友谅便在李逍遥昏迷之时已从于文凤口里悉知究竟,眼下见这少年还不死心,摇头道:“要找一妞儿是吧?反正妞儿有的是,你又不愁缺货……”李逍遥不由恼道:“什么话?”

陈友谅为要捧庄,暂时不想开罪他,压着性子说道:“别说我不关照你,小子。帮你打听过了,那片林子已被官军搜遍,并无你要找的小姑娘。”李逍遥不由面色倏的一变,急将起来,哪里肯信,于文凤生怕伤口又迸,连忙按住他。从她的眼光里,李逍遥也知陈友谅说的是实情,先前见到官军一字排开,绵延数里拉开搜林阵势,若还有人藏在那里,岂有不被发现之理?但并不甘心,说道:“我在林中曾经捡到灵儿遗失的发簪,她一定去过那儿。不行!非回去再找找不可……”陈友谅瞪视他半晌,倒无阻拦之意,但也不将马车转头,只伸手往来处一指,说道:“回头瞧瞧。”

望着烟尘漫天的苦水铺方向,他不禁想:“若没有了灵儿相伴,我这么走下去有何意趣?”江湖路迢迢,万里无尽头。他却突然没了再走下去的心思,便要回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丟了灵儿,纵然回家也无脸见婶婶,霎间他只觉天下虽大,竟无地自容。

“怎么说老子也是个官儿,”陈友谅扬鞭打马,乱发怨气,仍泻不够,自顾说道,“穿靴的。平白挨了一顿饱打,咝……小子,給点药油老子搽搽!”忽听得一声闷响,似是有物落地。他不由一怔,回头瞧见李逍遥已不在马车上,于文凤连叫“停车”。原来李逍遥竟要不顾一切地回去找寻灵儿,滚落道边,却挣扎不起。

这番一折腾,沈璎璎也被搅醒,一弹而起,乱揉睡眼,张嘴大打呵欠,懵懵然的问道:“到家了麽?这是哪儿?”

牌子上写的是“长武集”,油漆剥落,几难辨认字迹。远远便望得见高竖墟口道旁的一杆迎风招展的破旗,飘晃“宾至如归”四字。马车刚近,便即群犬奔迎,夹道乱吠,倒也有一番喧闹。仿若《潜夫论·贤难》所云:“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于文凤心中正想着“吠影吠声”的成语渊源,鞭声不绝于耳,陈友谅驱车逐犬,口中骂道:“别人做官我也做官,却只有一群畜生在这儿乱围……乡绅跑哪儿去了?”

“这要问你们这些官儿,”算珠嘀嗒拨响,柜台后边抬起一张布满皱纹的弯茄脸,豆眼微眯,朝陈友谅上下打量半天,除了满身泥,看不出一点官相,心下嘀咕,不冷不热的说道,“来时草木不惊,去时鸡犬不留。”

荒凉废墟中寥寥数屋残存,破纸碎布随风飘零,遍目所及,一派凋敝。于文凤仰望夜幕下孤零零的这幢粗陋土楼,见得门额上挂有一匾,正有个蓬发垢面的老苍头擦毕搬梯,浑似未曾看见有客驾临,自顾佝背忙活儿。门里传出陈友谅的话声:“明明是客桟,外边牌额上怎么写着‘三宝颜’哪?”掌柜的磕打了一阵算盘,头也不抬的答道:“有何奇怪?这幢房产原本便属一户婆罗商人所有,当年卖的是香料,眼下人都没了活路,谁还顾得上搽脂抹粉?老板急着要跑路,前年被我顶下来改做客栈,名字还没来得及改……其实改不改名又打什么紧?客人来是为了要歇脚,谁会在乎牌子上叫什么?”

李逍遥刚才挣落道边,使力稍巨又迸了伤口,痛得复陷昏迷之中。心头挂念灵儿,哪得片刻安定?闻得狗叫声喧,寒风冽骨,一激灵便即醒转,耳边立时充斥沈璎璎嘘寒问暖的粗嗓声。于文凤虽守在旁,却不言语,轻手攥巾替他擦拭伤处渗湿衣襟的新血,眉间似笼忧意。当李逍遥张口欲问时,她便低声说道:“师叔,你又流了好多血。”

此节李逍遥又岂不知?他虽穿了天蚕护衣,伤处却在护不到的地方。楚香玉两指之力并不比林月如所伤为轻,肩窝和脖颈两处伤口深及见髓,好容易才止住流血,刚才他心情激荡之下不免使力稍甚,竟又迸创出血。旧患未愈而添新创,情形更是堪虞。他眼神已甚昏淡,艰难转目览看四周,黑森森的街头仿佛时有异影出没,残垣荒屋暗无灯火,除了这间客栈,别处似无几许人气。他心中暗异,不由语声微弱的问道:“什么地方?”

沈璎璎横了于文凤一眼,抢嘴回答:“哦,是个破集子……”顿了一顿,又道:“前年打这儿过,还是好端端的。今番不知遭了啥殃,好似连人都死得没剩几个了,真是奇怪!”门前那老苍头听在耳里,喃喃自语般的道:“天灾不比人祸,打从去年立秋起,官军在左近结营立寨,搞什么水上连栅,说是要勘乱安民……唉,原本繁荣的一个集镇,如今却成了一座大荒坟!”

李逍遥此前虽然未曾到过此处,但从镇子轮廓而知,当是一处曾经繁华之地。现下却看不到几缕人烟,十户九空,成了野犬魈踞之巢。他心情本已抑郁难欢,置身此荒凉所在,更觉无趣,唯盼快些离开。沈于二女却觉他几人都已疲乏已极,最好能找地儿歇一宿,待天明再走,此去夜路茫茫,惟恐徒遇凶险。李逍遥虽是无心多耽,但看二女均在勉强支撑,显是累乏得紧了,他心中不忍,便不催行。这时陈友谅骂骂咧咧的出得门口,恼道:“老子在大都开最好的房也不过几百文,你这破地方张嘴就要五百文一间。却不是宰人麽?”

那掌柜的头也不抬的道:“自此而到苏杭,漫漫长途便只一处大栈,自然没得讲价。不住请便,要说宰人,这一路可就有得宰喽!”端小茶壶自饮一口,不再理睬。陈友谅呸一声出来,踏到门外,却绊了个趋趄,转脖只见一个老苍头没精打采的立在门柱之旁,耷拉着眼皮瞅着他,目光竟似奇怪得很,口中喃喃的道:“真的有宰人啊,真的有……”

陈友谅原本要发作,迎着那老苍头的古怪眼光,竟没来由的心头一颤,咽了一口干涩唾液,不禁惑然道:“你说什么?”那老苍头却佝偻腰身隐入漆黑檐影下,哪里与他多言。陈友谅怔立片刻,转身走到马车旁,脸色自是难看。李逍遥只道他无奈之下多半要认宰,哪料陈友谅在兜里摸了一会,嘟囔了一声,似是用俚语骂娘,却跳上马车,憋脸道:“想宰老子?偏不給他娘的宰咱腰包!”朝客栈门额“三宝颜”的老牌号唾了一嘴,提起鞭子。沈璎璎看出要走,不由急道:“怎么不住了?还要往前走,哎呀可真受不了……”

“闭嘴,你这婆娘!”陈友谅骂了一声,扬鞭甩马,摆出继续赶路的架势,却有意的朝客栈里大声嚷嚷。“再找找看,我就不信前边还有这等宰人的店家!”

老苍头突然又出现在门前,越发没精打采,但连瞧也不瞧马车上的人哪怕一眼,陈友谅只道店家被唬住了,停鞭等待,因见李逍遥不明白,便小声说道:“这招叫做‘诈走计’,便是要搞得他们回心转意,一旦再谈,价钱还不得由咱说了算……”李逍遥看出于沈二女已困倦之极,若再往前乱寻,徒累她倆多吃颠簸之苦,正想劝陈友谅权且将就一宿,哪怕房钱由他来出。陈友谅向来性子刚愎,哪容旁人多言,把手一摆,不理会李逍遥想说什么。转头望那老苍头,心下猜测多半是掌柜的叫他出来留客,不料此念却转得错了。

只见老苍头捧着一摞冥纸走到道边,朝天抛撒,转身又走,口中喃喃有辞:“此去黄泉路,阴魂莫回头。此去黄泉路……”漫天纸钱随风洒开,飘飘扬扬,陈友谅仰望间只是做声不得,再不发一言,挥鞭赶马,驾车而行。李逍遥望着那老苍头在凄风恻恻中佝偻的背影,不知为何心头竟有一种预兆不祥之感生了出来。

不知不觉马车已走得一阵,街上杂草乱生,磨得轮子沙沙而响。待见大团烟雾弥飘而出,遮断身后三宝颜的檐头灯光,马车驶入昏黑夜雾之中,四周不测之气越发浓了,李逍遥忍不住转回脸来,心想:“还是认宰为妙……”正要劝说陈友谅转回马首,飒一声响,迎面飞来一张飘忽之物,不偏不倚,将他蒙头盖脸贴个正着。

李逍遥方吃一惊,眼前乍黑,难辨何物。旋即唰的一响,于文凤伸手将盖在他脸上之物揭取下来,就着车上挂灯一瞧,却是一张残破沾泥的黄榜,写明了通缉逆匪首领棒胡的最新赏格。这张海捕文告显然是被风从墙上刮落的,于文凤掠一眼便要扔掉,李逍遥却问:“最新赏格是多少?”

于文凤心中奇怪:“这当儿你还有心思看皇榜?”但想师叔之言不可逆,便要把榜纸給他,马车嘎然急刹,三人一时没留神,犹如米袋一般甩起,差点儿颠到陈友谅身上。待得晕头转向的爬起半身,正要纷声怒问,却见陈友谅低头呆望前边,脸色已变,拿鞭的手居然颤将起来,显是心情惊憟难状,竟连话声也噎在喉眼里。

马车停在道旁,眼前迷雾移过,但见街头狼奔犬走,地上竟然躺有许多死尸,已然残缺不全、衣衫破碎。其间有车翻倒,拉马的骡马早剩一滩白骨。乍见此景,马车上二女皆惊呼而颤。陈友谅和李逍遥只是面面相觑,各觉骇然。借车栏挂着的昏暗灯笼微光,依稀可辨那些尸体大都无头,身上创痕累累,显然惨遭横毙已有数日。地上却杂乱撒落砸开的箱子,里头空空如也。死尸身穿的衣衫几乎剥尽,留有搜刮之迹。李逍遥虽说没闯几天江湖,一见此状也知必是过往行商遭劫,歹徒非但越货,更还一个活口不留,可见得手段残忍之极。

陈友谅望着街头惨象,不觉想起三宝颜那老苍头撒纸钱送别时的话语,显然大有深意。越发的心神不定,鞭杆颤抖,拿不定主意是否还朝前赶夜路。沈璎璎尖叫道:“快回头,还犹豫什么?你这賊……”陈友谅本有回头之意,平白挨这娘们儿一番乱骂,顿时恼将起来,反手便打,于文凤此时气力已复元了些,见要动粗,便即拦掌架开,沈璎璎趁机朝陈友谅脸上飞唾一口,登时蒜气熏天。李逍遥眼见得混战起来,心想:“这当儿打个什么劲?”暗觉四周危机伺伏,忙劝解道:“别吵!有亮现下是车把式,该问他拿主意。”此言无疑給足转寰余地,陈友谅听了觉得舒服,又感处境微妙,不是与妇人纠缠的时候,怒瞪沈璎璎一眼,抬手拭颊,哼道:“问老子麽?开弓没有回头箭,自然是要继续赶路……”沈璎璎变色道:“什么?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罢?”

陈友谅只做不曾听见,挥鞭“叭”的抽马,任由那婆娘骂声不绝,又往前赶了一会,李逍遥哪有心情劝他回头,仰卧看天,自感毫无头绪可寻回灵儿,越发只觉沮丧已极。明知陈友谅这番一意孤行无疑要給他们四个人带来极大凶险,此时若然遭遇大群劫匪,凭他几人伤乏困顿的情势岂能对付得下?但尽管如此,李逍遥心中却提不起半点精神,纵然是临难凭渊,他也浑无半点害怕之情,心想:“找不到灵儿若然成为定局,我活着有什么劲儿?连个妞儿也带不牢靠,做人这般没用,不如死了算……”

陈友谅仗着一股被那婆娘撩将起来的怒气撑着胆子,只把车赶得飞快,颠得沈璎璎叫苦不迭。于文凤看出李逍遥面有忍痛之色,伤处又渗血晕,正想叫赶车的悠着点儿,突然间马车猛刹,轮磨青石,嘎嘎的响。后边那三人又没留神,顿时甩沙袋一般颠得跳起,砸到陈友谅身上。李逍遥连滚带爬的起身,恼道:“又搞啥鬼?”

陈友谅面如土色的瞪着前边,那三个刚爬起来的随他眼光望去,见长街两旁木栅上插满了死人头颅,车前遍地尸骸狼籍,无光无亮,黑暗中不知有多少重森森杀机在等着他们把车赶过去。四双满布憟意的大小眼不由对望,陈友谅二话不说,颤悠悠的吆喝一声,把车急急往回赶。

“八百文!”

掌柜的头也不抬的道:“一间客房的最新价码。要几间?”陈友谅在柜台前歇了半天犹未缓过脸色,闻得房价又涨,不由变色道:“什么?片刻之前才五百文,哪有这般飞涨的?你干脆去抢好了!”掌柜的磕打算珠,悠悠的道:“不住也行,往前去自有别人抢你。”陈友谅怒道:“没有王法了麽?”掌柜的头也不抬的道:“跟賊说法去罢。”陈友谅心头发虚,兀自恼火道:“此是官道,怎会如此賊焰嚣张?是不是拜火教的余孽踞此作乱,赶明儿我找人来剿了他……”身后有人低声说道:“前边只有探马赤的水寨,上哪儿找拜火教的賊去?”陈友谅转头寻视,见墙角一副座头有个疤脸书生对盅醉瞧,喃喃的道:“兵兵賊賊,脱了官衫,天晓得谁是賊谁是兵?”

陈友谅不由拍桌道:“竟敢诬蔑官军,老子先封店抓人再说……”李逍遥在外边听到拍桌之声,料到陈友谅必是借机发作,以收白吃白住之效。但听得店堂里一阵操家伙的声响,门墙上投映刀光剑影,居然有不少人跳起身来,幢幢围逼。李逍遥方只一怔,转眼间陈友谅垂头丧气溜出门外,掌柜的在里边打圆场道:“出门便是朋友,大伙儿稍安毋躁,莫吓走了客人。”

墙上跳闪的人影又晃动着坐回原处,寒光收敛,出鞘半截的刀剑缩将回去,掌柜的发话,杀气方散。见得这等阵仗,李逍遥只是咋舌难下,虽未亲临其境,单凭声势便知陈友谅刚才险些捅了马蜂窝,所幸他见机得快,适时收敛。出到门外,犹然面色发灰,李逍遥见了他这等神情不免有几分好笑,旋即又微感奇怪:“这儿分明是客栈,怎么变成马蜂窝了?”只道陈友谅又萌去意,不料他走过来便说:“凑钱罢,瞧啥?”李逍遥问道:“凑啥钱?”陈友谅瞪眼道:“房钱哪!休想宰老子的荷包……”话未说完,发现荷包没了,不由急得乱寻。

李逍遥侧头看着他,奇道:“怎么?”陈友谅找遍身上亦然一无所获,挤脸跺脚道:“你说有多衰?老子荷包丢了,里边还有些盘缠……”李逍遥摇头叹道:“这么不小心,却叫咱们怎么住店嘛?”陈友谅也知不妙,只是抓耳挠头。沈璎璎却疑道:“许是官儿白吃白拿的毛病又发作了,却诈说丢了盘缠。”陈友谅恼道:“什么话?我那荷包原本好端端的揣在身上,昨儿还取用吃酒,一撞上你们就没了……”沈璎璎粗眉倒竖,怒道:“这车上坐的可都是大户人家,不说你这芝麻小吏想吃大户还算給了面去,竟敢栽咱们偷你荷包?你这臭賊……”陈友谅连吃挫折,不免气短,哪有底子与这婆娘争吵,只阴着脸说道:“我只是说丢了盘缠,可没说谁偷了去,你这么来劲干什么?”

“偷——字有多不高雅,”李逍遥忙劝开两个面红脖子粗的人,教沈璎璎闭嘴之后,转头问另一个。“有亮,你那荷包里到底有多少钱嘛?”

陈友谅迟疑一下方道:“总有二三两碎银吧?此外还有些银票……”李逍遥凑近问道:“真的是银票?”陈友谅几乎脱口而出:“真有那么一大摞银票我就发啦。”所谓银票,其实不过是厚厚一摞欠银的债据和几张赌票,幸而收嘴得快,没露了底儿。李逍遥瞟了瞟他,自是看得出他的憋迫之状,但并不拆穿。沈璎璎撇嘴冷笑,鄙视般的瞥了陈友谅一眼,哼了一哼,仰鼻说道:“才丢这么点钱!”

陈友谅哪有闲心理她,转向李逍遥,暗觉这乡下少年身上连一百文也不会有,自是帮不上忙,皱眉道:“眼下可没辙了。”却使眼色,教李逍遥向旁边两个女子求资。李逍遥弄明白他的意思之后,昂然道:“两个大老爷儿们怎么好意思跟女孩子要钱嘛!而且怎么看咱哥倆也都不太像小白脸哪……”陈友谅心中一急,揪他衣襟,说道:“告诉你吧小子,今晚要不在这儿歇一宿,咱四个未必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李逍遥也知就算借他陈友谅几颗胆子亦是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夜路凶险,他亦不愿让那两个女子再多担惊受怕,大眼一眨,说道:“有个省钱的法子。不如咱们就在门口歇一宿罢,等天光了再走……”话语淹没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陈友谅先已淋成落汤鸡一般,仰头望了望天上垂丝似的濛濛雨帘,眼中露出绝望之色,说道:“瞧,连老天也不帮忙。”

转回眼光,只见李逍遥叹了一声:“说归说,钱还得照出。”取出几吊钱,朝陈友谅脸上晃了晃,随着一阵脆亮的叩响,如聆仙乐。陈友谅眼睛登时亮了,接钱一数,喜道:“有八百文了。小子,哪儿来的?”李逍遥打呵欠道:“攒哋.压岁钱哦!”陈友谅夸了句“有你的”,连忙奔进门里,大叫开房。

掌柜的头也不抬,问道:“开啥房?”陈友谅将那几吊钱朝柜台上晃了晃,沉甸甸的搁下,说道:“八百文。”不料掌柜的看都不看,冷冷道:“您请收回。”陈友谅奇道:“没房了麽?”算珠拨响,嗒嗒几下,掌柜的道:“八百文的房间没了,一千文的倒有几间。”皱枯的眼皮一抬,冷冷的瞥了陈友谅一眼。

陈友谅乍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怒道:“才这么一会儿,你又升房价啦?啊?”掌柜的低头拨弄算盘,悠然道:“您老请便。”陈友谅怒气上涌,不禁又想落掌击柜,但见店堂内许多双充满敌意的目光纷纷射将过来,刀光又烁然映脸。

李逍遥望着陈友谅怒冲冲出门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沈璎璎恼道:“戏文话本我可读得多了,人家那些侠客行走江湖从来不愁钱,又都不挣钱,却到哪都有得吃有得住,怎地到咱这儿就不好使了?”于是埋怨陈友谅无能,一迳叨声不绝。陈友谅怒道:“里边明摆着是要宰定了咱们。你叫我怎么着?”沈璎璎唾骂道:“你不是官儿吗?怎么不去摆摆谱,却跟老娘逞哪门子的威风?你这无用的臭賊,天生是做賊的料!一点官相没有,給人一瞧就是个孬货,我呸!我呸呸呸……”

李逍遥见陈友谅气得面孔发黑,生恐恶向胆边生,忙教婆娘闭嘴。说来也奇,沈璎璎对别人总是横眉竖眼,但当脸面转向李逍遥之时,立时换做另一副百般娇嗲的嘴脸,媚眼乱眨的道:“都依你!”李逍遥不由激灵灵的打个冷颤,向后仰面,避过扑鼻而来的浓蒜之气,勉为其难的问道:“对,这儿有大户。你有啥好主意呀,沈……姑娘?”沈璎璎飞甩乱发道:“百万身家又不是揣在兜里的。本小姐从来不沾铜臭哦,就别指望我有那味儿……”李逍遥挣扎道:“总带些金钗玉镯什么的吧?”沈璎璎冷笑道:“我有那么俗艳吗?戴这些东西!岂非跟暴发户一个档了?呸……”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往身上乱摸,变色道:“拷!丢了金链子哦……”

李逍遥朝陈友谅投了个无奈的眼神,只好肉痛地又多出了二百文,说道:“今儿看来老板是我哦。”陈友谅道:“庄家请客嘛。”李逍遥心道:“请你妈!要不是不忍心这两妞儿陪我在外边淋夜雨,我才不住他的霸王店呢。不过幸好,基本上还可以把损失控制在最低限度,不知道二两碎银能抵得上多少文哦?”眼光瞥见于文凤在旁欲待取镯赞助,他想:“怎么可以花女孩儿钱呢?”挥手止住了她。

望着陈友谅背影复入门里,沈璎璎突然凑嘴过来说道:“那厮官不官賊不賊的,别是他偷了我的链子。”李逍遥把她的脸推开,望着雨帘中三宝颜的字号,心想:“只盼里边别再玩花样。”无意中瞥着那张大嘴横咧的白板脸,雨水冲刮厚粉,花花斑斑的更显吓人。他不由又好一会定不住神,闭眼不迭,心中叫苦:“别搞成让我逍遥儿带一夜叉婆闯荡江湖这么吓人!”望着门内人影杂晃,不由生盼:“这个大个店,就跟城堡一般。不知道我家灵儿会不会在里边哦?”但想灵儿绝无可能来这种地方,心下叹了口气。但并不死心:“既然来了,总也要四处瞅瞅。若是运气好时……”

“什么?”里边传出陈友谅惊怒交加的声音,就像被开水烫着屁股一般。“又想搞什么名堂?”

掌柜的抬手止住满堂纷晃的寒光和人影,干巴巴的眼皮一翻,豆眼射到陈友谅憋挤得几欲扭曲的脸上,算珠磕响,冷冷的问道:“客房要几间?”陈友谅乍以为又要生变,闻得此言才缓过劲来,把那一千文摆在柜台上,哼一声道:“买一送一可以吗?”

外边马车上的三人已被雨淋得湿透,正自乱抖水,见得陈友谅复又转出,只道交涉有变,皆各惊恼。但见陈友谅身后跟着一个提昏灯打破伞的老苍头,瞧身影便是先前撒冥纸的那一个,一路唠叨道:“你们别惹我们掌柜的,当年他匪号‘黑下灯’,可是杀人不眨眼哦!”陈友谅变色道:“那不是黑店?”老苍头道:“安啦,安啦!还好当家的早就收山了,不黑啦……”陈友谅瞪了一会惊疑不定的小眼,才哼出一声:“我瞧还黑得很!”

李逍遥望着他两人走近,不由问了一声:“不是又要涨价吧?”陈友谅沉脸道:“还好了!只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却教这老苍头跟着……”老苍头立在道旁,比划手势指向墙角一条陋巷,说道:“且随老身去看房。”陈友谅在这辆车上年岁和阅历俱长,四人中自是以他为首,除了沈璎璎不时抱怨以外,李于二人皆听他的。但连他自己也被老苍头摆布得摸不着头,咕哝道:“看房?怎么不让进大堂,却要从外边拐巷子……”那老苍头自顾而行,眼看佝偻的身影便要从墙影下消失,陈友谅只得坐回马车上,提鞭驱车跟随。沈璎璎一路嘀咕:“我看多半没好事儿!”陈友谅自是不理睬她,心道:“跟你这丑货做了一路,岂有好事?”

沈璎璎从朝天鼻里哼了一声,转头见李逍遥那双大眼在昏光明灭中兀自闪动机敏,不禁凑过去小声问他:“你说是不是必无好事?”大眼闭合飞快,李逍遥道:“要看好事指什么……”

老苍头手指前方幢幢屋影,在雨帘中说道:“到了。”这段路程虽并不长,环绕土楼石墙而入,竟是一处杂乱拥挤的大庄院,三面长栅拦围,圈分内外,宽若跑马场,靠墙栅处筑有长长一排狗舍,有丁壮之人引群犬绕栅夜巡,各持长矛砍刀,每一拨约有十人,均是骠悍壮士。眼见得这等戒备森严,陈友谅等四个客人俱皆吃惊:“没见过这等样的客栈,怎么就跟随时要打仗一般?”

“没办法,谁教生逢乱世?”老苍头提灯而行,身影蹒跚,苍凉的话声传了过来。“筑寨为栈,只是要防抢掠。长武集没死尽没走光的人眼下都聚居三宝颜,过往客商为求保命,也都情愿画地为牢住在栅内,夜间等闲不敢擅越雷池一步。你别小看那道圈围里许地的木栅,里外恍似两个世界!”

李逍遥等人方才明白:“难怪外边镇上已空,原来住民都躲到这里聚筑营寨,而那掌柜的也算搞山寨的老手,居然将长武集罩在他的三宝颜客栈之内,想是有本事保得镇民的安危,是以大家都仰赖于他……这是什么世界?”无怪唏嘘称异,有生以来,他们几个还是头一遭见到镇子安在客栈里,若非亲历其境,岂非天方夜谭?

陈友谅阴着脸察看四周,暗觉此处笼罩着一股非同寻常的神秘气息,浸隐杀机和诡谋,说不清的心头沉重。若非夜路艰险,说什么他也不肯在此处耽上一宿。眼见老苍头絮絮叨叨的领他们走向大堆竹寮木屋之间,他不禁心生好奇之念:“不知我们那间房是怎样的?”与李逍遥目光交觑之际,不觉同有一般奇惑。

砰!老苍头使劲推开一扇卡紧的木门,惊飞满屋蝙蝠,冲撞欲跌,等蝠群散去,他才进去乱吹尘灰,一时身影笼入迷雾之中,若隐若现的说道:“客官休惊。此地夜雨连绵数月未歇,飞鼠借屋暂避,有人入住它们便走,原也不足为怪……呵呵,只是外间风沙甚大,灰尘四处都有。寨栅也挡不住呀!”沈于二女惊呼声中,陈友谅怒气陡生,恼道:“一千文就安老子们住这种窝?有没搞错!”老苍头从灰尘乱弥中走来,若无其事地说道:“没错呀,此是本栈最好的客房之一了。瞧,单门独户一座小竹寮,离地五尺不惧潮湿,并且有个小阳台可望荒凉山景哦……呵呵。身在乱世,活着就该知足不是?安啦!”

李逍遥瞠目结舌的望着那老苍头,心下既恼且佩,难免又有说不出的百般仰慕:“哇——啊!没想到客栈也可以这样开法,哪天该请老婶来这儿见识见识才是,教她晓得店也可以是这样开哋……”他是没话了,陈友谅却揪那老头不放,怒问:“之一?那么其它的上房又是怎样?老子要挑一挑!还有,大堂上边不是有两三层楼吗?那些房怎不让住?”话声未尽,蓦感手指一滑,竟抓了个空,不由一怔,老苍头已施施然的背手踅到门廊上,微咳的话声传来:“开房也要分个先来后到不是?安啦……”

那老苍头刚从眼帘里消失,远处便接二连三传来各种令人毛骨耸然的异声,引起四下里一片狗叫,良久不息。陈友谅怔然半晌,转回惊疑不定的脸孔,压低话声说道:“凭我的经验,此地必有古怪!要保今夜无事,咱们须得派一人出来守夜……”李逍遥当即赞同,说道:“赞成陈有亮到外边守夜的举手!”三只手举起,陈友谅不由一怔,旋即恼道:“为什么是我?”

李逍遥躺在大床之上,跷腿悠悠摇晃,说道:“因为我是庄家嘛!”沈璎璎尖声道:“因为我和凤妹子是女人嘛!”于文凤道:“因为师叔有伤在身,又是个孩子啊。”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再说,这里只有一间房一张床,陈大人又是男子,如何能够与我们挤在一起?就算留你老在房里,也有诸多不便之处啊,是以……”陈友谅不由恼道:“这小子不也是男儿?如何就留得他,偏赶我出去吃西北风?”两女齐声道:“可他还小啊。”陈友谅怒道:“都已经会泡妞了,还能有多小?”两女不由对视一眼,齐道:“我们愿意啊!”陈友谅一愣,没话说了。

见陈友谅出门时一副老大不痛快之态,李逍遥不由道:“不过话说回来,留有亮这厮一人在外边替咱守夜,我觉得不大靠得住哦!”沈璎璎称是:“对,我早就觉得那賊既蠢又没安好心。尤其对你!”李逍遥深以为然:“你说得太对了,他对我就是不安好心,须得看住他才安稳。”沈于二女相视一眼,先点头,旋即又觉不解:“让谁去看住他呢?”逍遥抢先举手道:“赞成沈璎璎去看住陈有亮的且举手!”于文凤自然要唯师叔马首是瞻,此是蜀山门规,纵觉不妥也违忤不得。

沈璎璎不由拉长了脸道:“凤丫头你……”于文凤赶紧垂眸道:“因为我和他是同门啊。”沈璎璎咧牙道:“可他是男人,你们倆个同处一室岂有是理?”李逍遥道:“因为我老人家是她师叔啊,论年纪我小,讲辈份我大,遇事同门好商量,哪容外人分干粮?”沈璎璎跳脚道:“什么嘛!”

望着陈友谅背影复入门里,沈璎璎突然凑嘴过来说道:“那厮官不官賊不賊的,别是他偷了我的链子。”李逍遥把她的脸推开,望着雨帘中三宝颜的字号,心想:“只盼里边别再玩花样。”无意中瞥着那张大嘴横咧的白板脸,雨水冲刮厚粉,花花斑斑的更显吓人。他不由又好一会定不住神,闭眼不迭,心中叫苦:“别搞成让我逍遥儿带一夜叉婆闯荡江湖这么吓人!”望着门内人影杂晃,不由生盼:“这麽大个店,就跟城堡一般。不知道我家灵儿会不会在里边哦?”但想灵儿绝无可能来这种地方,心下叹了口气。但并不死心:“既然来了,总也要四处瞅瞅。若是运气好时……”

“什么?”里边传出陈友谅惊怒交加的声音,就像被开水烫着屁股一般。“又想搞什么名堂?”

掌柜的抬手止住满堂纷晃的寒光和人影,干巴巴的眼皮一翻,豆眼射到陈友谅憋挤得几欲扭曲的脸上,算珠磕响,冷冷的问道:“客房要几间?”陈友谅乍以为又要生变,闻得此言才缓过劲来,把那一千文摆在柜台上,哼一声道:“买一送一可以吗?”

外边马车上的三人已被雨淋得湿透,正自乱抖水,见得陈友谅复又转出,只道交涉有变,皆各惊恼。但见陈友谅身后跟着一个提昏灯打破伞的老苍头,瞧身影便是先前撒冥纸的那一个,一路唠叨道:“客官莫惹俺们掌柜的,当年他匪号‘黑下灯’,可是杀人不眨眼哦!”陈友谅变色道:“那不是黑店?”老苍头道:“安啦,安啦!还好当家的早就收山了,不黑啦……”陈友谅瞪了一会惊疑不定的小眼,才哼出一声:“我瞧还黑得很!”

李逍遥望着他两人走近,不由问了一声:“不是又要涨价吧?”陈友谅沉脸道:“还好了!只不知又要搞什么鬼,却教这老苍头跟着……”老苍头立在道旁,比划手势指向墙角一条陋巷,说道:“且随老身去看房。”陈友谅在这辆车上年岁和阅历俱长,四人中自是以他为首,除了沈璎璎不时抱怨以外,李于二人皆听他的。但连他自己也被老苍头摆布得摸不着头,咕哝道:“看房?怎么不让进大堂,却要从外边拐巷子……”那老苍头自顾而行,眼看佝偻的身影便要从墙影下消失,陈友谅只得坐回马车上,提鞭驱车跟随。沈璎璎一路嘀咕:“我看多半没好事儿!”陈友谅自是不理睬她,心道:“跟你这丑货做了一路,岂有好事?”

沈璎璎从朝天鼻里哼了一声,转头见李逍遥那双大眼在昏光明灭中兀自闪动机敏,不禁凑过去小声问他:“你说是不是必无好事?”大眼闭合飞快,李逍遥道:“要看好事指什么……”

老苍头手指前方幢幢屋影,在雨帘中说道:“到了。”这段路程虽并不长,环绕土楼石墙而入,竟是一处杂乱拥挤的大庄院,三面长栅拦围,圈分内外,宽若跑马场,靠墙栅处筑有长长一排狗舍,有丁壮之人引群犬绕栅夜巡,各持长矛砍刀,每一拨约有十人,均是骠悍壮士。眼见得这等戒备森严,陈友谅等四个客人俱皆吃惊:“没见过这等样的客栈,怎么就跟随时要打仗一般?”

“没办法,谁教生逢乱世?”老苍头提灯而行,身影蹒跚,苍凉的话声传了过来。“筑寨为栈,只是要防抢掠。长武集没死尽没走光的人眼下都聚居三宝颜,过往客商为求保命,也都情愿画地为牢住在栅内,夜间等闲不敢擅越雷池一步。你别小看那道圈围里许地的木栅,里外恍似两个世界!”

李逍遥等人方才明白:“难怪外边镇上已空,原来住民都躲到这里聚筑营寨,而那掌柜的也算搞山寨的老手,居然将长武集罩在他的三宝颜客栈之内,想是有本事保得镇民的安危,是以大家都仰赖于他……这是什么世界?”无怪唏嘘称异,有生以来,他们几个还是头一遭见到镇子安在客栈里,若非亲历其境,岂非天方夜谭?

陈友谅阴着脸察看四周,暗觉此处笼罩着一股非同寻常的神秘气息,浸隐杀机和诡谋,道不清的心头沉重。若非夜路艰险,说什么他也不肯在此处耽上一宿。眼见老苍头絮絮叨叨的领他们走向大堆竹寮木屋之间,他不禁心生好奇之念:“不知我们那间房是怎样的?”与李逍遥目光交觑之际,不觉同有一般奇惑。

砰!老苍头使劲推开一扇卡紧的木门,惊飞满屋蝙蝠,冲撞欲跌,等蝠群散去,他才进去乱吹尘灰,一时身影笼入迷雾之中,若隐若现的说道:“客官休惊。此地夜雨连绵数月未歇,飞鼠借屋暂避,有人入住它们便走,原也不足为怪……呵呵,只是外间风沙甚大,灰尘四处都有。寨栅也挡不住呀!”沈于二女惊呼声中,陈友谅怒气陡生,恼道:“一千文就安老子们住这种窝?有没搞错!”老苍头从灰尘乱弥中走来,若无其事地说道:“没错呀,此是本栈最好的客房之一了。瞧,单门独户一座小竹寮,离地五尺不惧潮湿,并且有个小阳台可望荒凉山景哦……呵呵。身在乱世,活着就该知足不是?安啦!”

李逍遥瞠目结舌的望着那老苍头,心下既恼且佩,难免又有说不出的百般仰慕:“哇——啊!没想到客栈也可以这样开法,哪天该请老婶来这儿见识见识才是,教她晓得店也可以是这样开哋……”他是没话了,陈友谅却揪那老头不放,怒问:“之一?那么其它的上房又是怎样?老子要挑一挑!还有,大堂上边不是有两三层楼吗?那些房怎不让住?”话声未尽,蓦感手指一滑,竟抓了个空,不由一怔,老苍头已施施然的背手踅到门廊上,微咳的话声传来:“开房也要分个先来后到不是?安啦……”

那老苍头刚从眼帘里消失,远处便接二连三传来各种令人毛骨耸然的异声,引起四下里一片狗叫,良久不息。陈友谅怔然半晌,转回惊疑不定的脸孔,压低话声说道:“凭我的经验,此地必有古怪!要保今夜无事,咱们须得派一人出来守夜……”李逍遥当即赞同,说道:“赞成陈有亮到外边守夜的举手!”三只手举起,陈友谅不由一怔,旋即恼道:“为什么是我?”

李逍遥躺在大床之上,跷腿悠悠摇晃,说道:“因为我是庄家嘛!”沈璎璎尖声道:“因为我和凤妹子是女人嘛!”于文凤道:“因为师叔有伤在身,又是个孩子啊。”顿了一下,想了想又道:“再说,这里只有一间房一张床,陈大人又是男子,如何能够与我们挤在一起?就算留你老在房里,也有诸多不便之处啊,是以……”陈友谅不由恼道:“这小子不也是男儿?如何就留得他,偏赶我出去吃西北风?”两女齐声道:“可他还小啊。”陈友谅怒道:“都已经会泡妞了,还能有多小?”两女不由对视一眼,齐道:“我们愿意啊!”陈友谅一愣,没话说了。

第十七章 好花堪折(五)

见陈友谅出门时一副老大不痛快之态,李逍遥不由道:“不过话说回来,留有亮这厮一人在外边替咱守夜,我觉得不大靠得住哦!”沈璎璎称是:“对,我早就觉得那賊既蠢又没安好心。尤其对你!”李逍遥深以为然:“你说得太对了,他对我就是不安好心,须得看住他才安稳。”沈于二女相视一眼,先点头,旋即又觉不解:“让谁去看住他呢?”逍遥抢先举手道:“赞成沈璎璎去看住陈有亮的且举手!”于文凤自然要唯师叔马首是瞻,此是蜀山门规,纵觉不妥也违忤不得。

沈璎璎不由拉长了脸道:“凤丫头你……”于文凤赶紧垂眸道:“因为我和他是同门啊。”沈璎璎咧牙道:“可他是男人,你们倆个同处一室岂有是理?”李逍遥道:“因为我老人家是她师叔啊,论年纪我小,讲辈份我大,遇事同门好商量,哪容外人分干粮?”沈璎璎跳脚道:“什么嘛!”

虽说不乐意,陈友谅旁边还是多了一张白板脸,絮叨一番,忍不住往门里偷窥,咕哝道:“小花賊,猫儿岂有不偷腥的?”但见李逍遥盘膝在床上打坐,旁边虽有美女相伴,竟能目不斜视,鼻观心,心入定。沈璎璎瞧着于文凤替李逍遥换了药,依着床头闭眼小寐,许是这一路累得紧了,少顷已垂钓梦湖。见得此状,她才微感放心,暗哼:“虽然一时无事,可也别大意了。干柴烈火堆作一处,片刻放松不得……”虽觉睏意袭来,仍掰着眼皮硬撑。只听身后呼噜声起,却是陈友谅先被周公召了去。

李逍遥虽已累极,但因记挂灵儿,眼皮虽沉,却是无法安入梦乡。其实以他此时的情势若是倒头便睡,反而不利。以家传“凝神归元”之法全身放松,静坐了约莫一两个时辰,精神体力反而恢复得甚快。调息三周天而后,终是不抵睡意暗袭,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灵儿独自一人在茫茫雨地里奔跑而跌倒,恍似陷身险境却惶然无助。他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惊醒过来,想着梦中情形,不由更增忧心如焚之念,犹记得上次在兰陵渡亦曾感应灵儿遇险临难,使得他相信这回也是一样。

此感越强,他越发坐不住,心想:“也许灵儿仍在咒木林,不必等天亮,我该前去寻她。”耳边雨声未歇,反有愈洒愈密之势。雨纵然不停,也隔不断阻不住寻回灵儿之心。但当他瞥见于文凤沉睡在旁的身影面廓,不免感到心头负重难行,寻思:“若把这两个女子留給有亮这厮帮我带一带,恐怕要带出事儿来。做人半喇子怎么行?可是……”正想到犹豫处,忽听得于文凤低声说了一句:“师叔,明儿陪你回去寻找灵姑娘。”李逍遥不由转头去瞧,却见于文凤睡得正熟。

他知是梦呓,心中仍是暗生感念:“我虽然没说出来,她就是在梦中也念念不忘明日陪我回头去找灵儿。”他若执意要回头重找,于文凤念及同门之份,必定相随无话,料想陈沈二人无奈之下多半也会选择与他同行,但想重回咒木林必有更大风险,岂能忍心让这三人无端冒险相随?

一时左右为难,脑子越想越烦,热鸣欲晕,只好暂抛杂念,留待明日再定。可是一闭眼仿佛又看到灵儿困于险相环生的空寂荒野,此景犹如梦魇缠身,如何能够安然入寐?便在恍恍惚惚间,似乎听到有人缈缈吁唤,叫出的竟是灵儿的名字。

此时他满脑子皆是灵儿,但有哪怕一线与她有关的蛛丝马迹,也立时令他心头风吹草动也似,不禁一惊而醒:“又是作梦?”茫然四顾,哪有所见,只道果是梦幻。但当沮然合眼,又听到一声飘飘迷迷的叹息:“他无时无刻都在想着灵儿,叫唤她的名字!”李逍遥矍然而起,断定并非作梦,心下暗奇:“谁知道我的心事而且还说了出来?”往于文凤脸上一瞧,她并没再发梦话,暗觉语声亦属陌生,但既提及灵儿,如此线索怎能错过?

虽然那般叹声已归寂然,四周除了雨声便是巡回的更锣不时磕响,但闻刚才的语声传来的所在应为左近,却并不在此寮。李逍遥虽伤势未愈,却哪能按捺得住,有心寻去,不欲惊动旁人,好在后窗应手即开,悄悄出来,在大雨中一淋,更觉头脑清醒。摸黑往东一寻,闻得微有话声低传,顾望一阵,觑定一座隐透灯光的木屋,借雨掩形,抄身蹑近。到得屋后,果然听到低语之声,靠近时还嗅到酒味,原来有人正在夜酌谈论。

“这趟路走得冤枉!”李逍遥附耳静聆,为免被发现,连呼吸也屏禁抑低。只听屋内一个鼻音浊重之声伴随着“嗤溜”饮杯,说道:“好不冤枉!早知杭州武林峰会还没办就先黄了,咱就不往这条道走,却困在此处徒然挨那黑掌柜宰割,想来真是晦气得很……”李逍遥心想:“哦,原来这伙也遭了毒手。”

另一人大着舌头道:“雨……雨……雨楼兄,杭……杭……杭州武……武……武……武林峰……峰……峰会怎……怎么没……没……没办就……就……就……就……就先黄……黄……黄……啦?这……这消息可……可是真……真确?”李逍遥陪这人一块儿憋了半天,才总算喘过一口气来,不由暗自好笑:“你……你……你妈!却是个结……结……结巴哦。听你说话真是好费劲……”

“道上都这么说了,自然真确!”那鼻音浊重之人又“嗤溜”一口酒,方才说道。“不过原本我也有几分不信,武林中难得一逢的盛事怎能说改期就改是吧?直到下午茶那会儿,在大堂里撞上崆峒派的老苏他们,才听到了更确切的讯息。你知道,老苏他们向来消息灵通,又刚从前边松花镇回来,自然是收风了。”那大舌头问道:“收……收啥风……风……风啦?”

“想知详情就先給我满上一盅,”等斟声响过而后,那鼻音浊重之人又“嗤溜”一口酒,才不慌不忙道:“邹宏,咱哥倆结识好几年了罢?”那大舌头掐指数年头,说道:“有……有……有几年了,从上……上……上一届峰……峰会到……到……到现如今。”又闻“嗤溜”声,鼻音浊重之人落手拍另一人的肩,感叹道:“武林中这些自命八大派的家伙,搞什么峰会。还不是想一手遮天?咱小门派也不能任由他们说了算,年年他们开峰会,咱各路小帮会哪怕千里迢迢也总要赶来搅搅局,大闹一番叫他八大派晓得我们的存在……这对台戏也唱了好些年啦,转眼年华老去,世道依旧,真是不堪回首!”那大舌头道:“总……总……总要教他……他……他们听一听正……正义呼……呼声。”

李逍遥想:“听是听到了,原来这里有两个专捣八大派乱子的麻烦友。”那鼻音浊重之人叹了口气,说道:“公道未必总在人心。闹了这么些年,我萧雨楼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这个朋友!”大舌头把壶斟酒,满杯之后说:“咱……咱……咱是场外蹲……蹲小帐篷蹲……蹲出的交情,也……也……也一块儿进……进过监牢。还……还约好了老……老……老谋子,下……下次武林杯毬……毬赛一起去……去……去搅局。”待那鼻音浊重之人忙于夹菜之际,又问:“这……这次的峰……峰会改期到……到……到底怎么一……一……一回事?”

李逍遥暗觉先前所听到的那声叹息似是女子所发,此屋却只有两个江湖酒友在闲扯,哪有心思偷听,便欲另寻别处。屋内话声忽低,鼻音浓浊之人做出神秘之态,压了声音说道:“改期只因生变,听说杭州城正在闹民变,不知是不是魔教在暗地里煽动暴民作乱,说什么专吃大户,抢了好几仓囤粮。傲雷已派遣亲军先期入城实施宵禁,并且严闭城门,查搜极严,过往百姓身上凡带兵刃者一律收监,敢于违抗者死。”李逍遥听到有提傲雷之名,不由怔立。只听那大舌头道:“咱……咱武林中……中人不带兵……兵器带……带什么?”

“带菜刀也不行!”那鼻音浊重之人又“嗤溜”一口酒,低声说道,“傲雷的口号是稳定压倒一切。侠以武乱禁,当然不行。所以杭州武林峰会还未开局就被将死,八大派总不能在刀尖上跳舞罢?”做了个满杯的手势,因觉大舌头听得入神而忘斟酒,便抬手抓壶自己来满,却只酌出一滴,才知酒没了。但并不慌忙,自顾低言道:“只好改期啦!唉,这个鸽子放得好大,不少前来赴会的门派已在途中,却奔得老长一段冤枉路……你瞧这鸽子放的!”

李逍遥想起先前从楚香玉口里听到峰会之事,还顺手牵羊得了一张帖子,只道用得上,没想到今儿在此听闻杭州已然宵禁。屋中那大舌头唏嘘道:“这烤……烤乳鸽已凉……凉得硬了,咱边吃边谈……”用手撕肉,分給对座的萧雨楼,问道:“可……可是不办了?”萧雨楼道:“不办峰会,八大派岂非没得搞?就只为保面子也要顶着风办峰会,有道是搞搞震,更何况还有丁情那事已成公案……老苏收到风说峰会地头改在姑苏,也就是在林天南的地盘。嘿嘿,这下侠王府可就丢了面子,谁不知道杭州原本是他兄弟丁望的老巢?”把酒盅一敲矮几,击箸道:“北望神州的丁望,这回唯有北望姑苏了!”

这些武林中的事情李逍遥听不明白,本想行开,但又听到里边有说丁情,迟疑着不禁又留步多听一会,心想:“丁大哥可别有事……”偏生在他想听的关节上,那萧雨楼又卖了关子,指壶说道:“没酒了,真是不够尽兴!”另一汉子邹宏虽已喝大了舌头,但仍要再来一壶,摇摇晃晃的起身道:“我……我……我……兄弟去喊人拿……拿几壶酒来……”李逍遥心想:“你喊人来岂不是看见我了?”正要溜开,听到萧雨楼说道:“莫急,且先说个花絮給你听,免得待会儿喝酒喝忘了这等好笑之事。”

李逍遥急着要找灵儿线索,对别人的花絮不感兴趣。邹宏却来了神儿:“可是有……有……有色哋?”萧雨楼“嗐”一声道:“就是那林月如!姑苏林天南的女公子……这娘儿们,回回提到她老子屌就硬!”李逍遥原已猫身走出了几步,闻得有提林月如,不由得转将回来,耳贴木墙,大眼乱眨之余,暗觉腹间乱热。“有提月如哎!”

邹宏坐下得急了,只撞得板壁撼动难止,险些夹住李逍遥贴进板缝里的耳朵。里边大着舌头道:“咱也硬哦……呵呵。”萧雨楼叹道:“那儿硬不管用,得拳脚硬才行。”捏拳一晃,落在桌上,只砸得菜汁乱飞,淋了邹宏满头凉,却愣然不解的问道:“为……为啥?”萧雨楼神为之驰,遥顾姑苏所处的方向,说道:“听老苏说,林天南要趁着峰会的热闹,有心替他女儿招婿。按咱武林中人的规矩,想是要开擂招亲……”邹宏抖着舌头道:“那不是要比……比……比武?”

“正是比武招亲!”萧雨楼雄心顿起,眼白翻闪的道。“放着八大派少年子弟届至,满城豪英云集,正合为他千金招一位少年英雄来承他林家衣钵。谁叫林老儿膝下无子呢?具体的情形如何尚未确定,但老苏所说之讯来自侠客山庄,也就是林天南门下,应属无讹。有道是好花堪折终须折,相信大伙儿定然是闻风而舞,趋之若骛,因为那娘儿们真是太够劲儿啦!”

里外三人不约而同抹嘴拭涎之余,李逍遥心想:“比武招亲?这有多俗啊,没想到月如选老公所用的法子会是这么老土……”但见邹宏在里边捏了捏拳,憋眉做发狠状,旋即抬眼瞪那萧雨楼,问道:“依兄……兄长之意,莫……莫非也……也要……要去瞧……瞧这热闹?”萧雨楼翻着白眼道:“岂是凑热闹这么简单?放着这等佳人在台上,焉能任由八大派那伙纨绔子弟得了逞去!我的盲侠听风刀已将练成,有花可折当然要折啦……”李逍遥听到此处,不由愕然:“盲侠?”

邹宏道:“可问题就在这……这这里,听说那林……林林林女侠美貌如……如花,手底……底底底下未……未必硬……硬硬吧?万……万一招……招……招到个像……像你这……这样的残……残……残疾老公,就……就算能打……打败她,却……却……却是一……一……一朵……朵……朵……朵……朵……朵鲜……鲜花插……插……插错了地方,岂……岂非糟……糟……糟糕?”李逍遥低头瞧了瞧自己的瘸腿,竟生一叹:“唉……”

但听萧雨楼道:“想必林家自有对策先行排斥咱们这些身残志坚的人,不过我的眼睛已经练到了乍然教人看不出破绽的地步,只要盲侠听风刀一出,谁敢当我是瞎子?”李逍遥咋舌半天:“这家伙是个盲人?都没听出来哦……”忍不住往板缝里凑眼偷瞧,忽然之间,一只手爪箕张,悄无声息的从桌下急伸,斗然抓到萧雨楼下腹的死穴之旁,李逍遥见状吃了一惊,只听那邹宏狞脸说道:“可你耳……耳力还……还不……不够敏锐!”话声未落,一道刀光烁落,萧雨楼翻着白眼说道:“欺我听不到风声?”

血从板缝里溢涌如丝,李逍遥只惊得呆了,闻得屋内砰一声有人倒地,邹宏痛苦的话声传出:“你……你……你下手好……好毒!”萧雨楼瞬间回刀还鞘,仍在炕上正襟危坐,翻着白眼道:“你的鹰爪这么慢,竟想偷我的鸡?先前说到比武招亲,我就感觉你的呼吸有异,想在这儿先做掉我,好自个儿去跟林家姑娘比武对吧?不巧我也正有此念,相交多年,一直想知道是你的爪快还是我的刀快!”

李逍遥听到此处,不由脸色倏变:“为了泡妞,连相交多年的哥儿们竟都翻脸?坏了,那瞎子会辨呼吸,那我站在外边半天……”正想到不妙处,屋里果然冷冷发话:“早知隔墙有耳了,朋友。不想死在我刀下,自个儿滚进来磕头罢!”李逍遥正慌神间,突听得砰一声响,门被踢开,旋即铮一声刀已离鞘,透过板壁缝隙,只见萧雨楼朝门外闪现的一影便欲出刀,哪料身后窗子撞开,迅速之极的扑进一人,“嗤!”一声急响,指气激射。

李逍遥只道那瞎子向他出手,待听得萧雨楼闷哼而后,竟发一声惊呼:“林家迅虹指?”李逍遥闻言又惊,乍以为林月如突然现身,但听得窗户磕合,一人轻轻落地,却格的一笑,话声传出:“就凭这点儿微末道行,还想打我家姑娘主意?”李逍遥不由暗咦,听出此非林月如话声,不由伸脑袋乱望,见有两行脚印从另外一个方向伸到屋墙西隅,旋即被雨水浇淡,那两人却分从门、窗窜入木屋,他正愕然而愣,又听得里头那少女低低笑道:“快进来吧,你还等什么?咱倆赶了一夜的路,身上全湿了呢。”

萧雨楼惊疑不定的问道:“什么人?为何闯进我的屋……”李逍遥忍不住从板缝里瞧,只见那瞎子仍盘坐床上,右手横举狭刀,却僵凝不动。这一看始知此人竟在霎时间被窗口跳进来的人从背后点了穴道,便是片刻之前那注指力所中。屋中却立着一个披蓑戴笠之人,身上水珠滴落如丝,却转眸笑望门口,低笑道:“怎么还不动弹?”旋即门外走入一人,亦然披蓑垂笠,两人相对而立,除了湿辘辘的蓑衣,摘了斗笠,原来是一男一女,皆是少年。

李逍遥一瞧之下,顿时认了出来,心头怦然直跳,不由转望四处,暗暗不安:“这不是林月如身边那对男僮女婢麽?记得男的被唤作‘三八’,小鬟却叫‘十六’,林家可真会起名字,給下人全编成了号都!这两人怎地鬼鬼祟祟的跑来这儿,林月如可别也在左近……”只听那男僮语声微带不安:“大小姐可别追到这里来,不如咱们还是多逃一程罢?我这心里就不踏实……”那婢女“嗤”的一笑,扑入男人之怀,嗲声道:“私奔多刺激啊,你怕啥?姑娘向来粗心,别说追来,未必便知咱倆这会儿已经逃出这等远了。我等不及了,咱们快熄了灯歇吧?”李逍遥在板缝外边只是搔头。

屋中那男的仍显局促的道:“这地方不……不妥罢?”李逍遥想:“对呀,旁边还有个睁眼瞎子呢。”砰一声响,萧雨楼倒栽下床,那小鬟手脚端是利索,连同昏迷的另一个粗汉一道补点了穴,踢到一旁,急不可待地转身解怀,笑吟吟道:“这叫做别人出钱,咱倆开房。此种木屋多有情调哦……还不吹灯?”耳听衣声褪响,显是迫不及待。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板缝里突暗,他但听怪声不绝,他不由心道:“吹了灯我怎么看嘛!”

屋中那男的仍显局促的道:“这地方不……不妥罢?”李逍遥想:“对呀,旁边还有个睁眼瞎子呢。”砰一声响,萧雨楼倒栽下床,那小鬟手脚端是利索,连同昏迷的另一个粗汉一道补点了穴,踢到一旁,急不可待地转身解怀,笑吟吟道:“这叫做别人出钱,咱倆开房。小木屋多有情调哦……还不吹灯?”耳听衣声褪响,显是迫不及待。李逍遥不由扁了扁嘴,板缝里突暗,但听怪声不绝,他不由心道:“吹了灯我怎么看嘛!”

虽是这般胡想,却哪里敢多耽?先前单听刀风之声便觉那盲人委实了得,岂料未交一招竟着了小鬟的道儿。即使因那萧雨楼只顾应对门口之人,而被小鬟从后窗跃进攻个措手不及。但这三宝颜的后院戒备森严,巡丁游弋,间不留隙,这对私奔的男女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猝然现身,制伏了那刀法迅捷的盲人萧雨楼,仅凭这等身法手段已然不输于江湖上多数成名人物。

李逍遥挂念着寻找灵儿的线索,又因生恐节外生枝惹上林家的是非,究是无心多留,蹑步便退,望着屋中灯灭影寂,不由想:“鸠占鹊巢就是这般吧?”正自倒步而退,没留神脚下踩着一个漏底壶,发出声响。屋内那男子甚是警觉,立时低呼:“外边有动静!”李逍遥心中暗惊:“别追出来一左一右地揪我,却同那盲人以及结巴汉塞做一处……”其实里头那对男女就算察觉外边有人,究是心虚,未必便有底气出来寻看。他转念间,听到屋里顿时鸦雀无声,显是那两个偷情的不知所措,只惊至做声不得。

李逍遥大眼一转,果然那男僮压低语声不安的道:“该不会是大小姐身边的人追来了罢,银花,得赶紧走……”李逍遥心道:“银花?不是‘十六’吗?”旋即想到,银花必是那小鬟本来的名字。为免惊动屋中这对恋奸情热的男女,省得逼急之下竟来拼命。李逍遥急中生窍,一面猫腰开溜,一面扮猫叫,口中“喵喵”弄舌,隔着雨声倒也有几分逼真。那小鬟也自紧张,随即慰然道:“哦,是只猫儿夜走……长贵哥,你别自己吓自己啊。”

“对哦,别自己吓自己,”李逍遥溜开之际,听到屋中吮吻之声又起,宛如书航吃面条常发之声,嗤溜作响,风雨亦掩不住。虽是情热滚荡,但那个在林家号称“三八”的男僮长贵仍含含糊糊的表示不安:“我看咱们还逃得不够远……嗤溜嗤溜……银花,不如待会儿咱们完事后继续逃罢……嗤溜嗤溜……想起大小姐那脾气我就腿软……嗤溜!”银花吃吃笑道:“待会儿只怕拉你起来都拉不动哩……嗤溜嗤溜……长贵哥,咱们也不用逃得太远……嗤溜……等大小姐嫁成之后咱还不得回来?她呀,那时就不是这般古怪了……嗤溜嗤溜!”长贵道:“想起大小姐我就……嗤溜嗤溜……”银花突嗔:“这当儿怎么净想着大小姐?”屋中传出掌掴之声,长贵急忙辩解道:“不是呀,你听我说……嗤溜嗤溜嗤溜……我不是那意思!想起她我就……就……”一时急得有口难言,李逍遥不禁心下暗猜:“就大如栲栳?”

但听长贵呼冤道:“就软了!”李逍遥听得其声凄苦,不由一怔。旋即屋中嗤溜之声大起,似是滚做一团,银花翻腾道:“可怜的长贵!没想到大小姐积威之下,竟把你吓成这般……我错怪了你,嗤溜!”长贵呻吟道:“还好只是微软了……嗤溜嗤溜!”随着一波新浪翻来,板墙竟尔撼然振荡,李逍遥闻得撞击之声,不由瞠目结舌:“哇……不是要拆屋罢?”

“咚!”一声响,头撞在一根桩上,半天没揉回神来。晕晕然转脸一瞅,原来身后有幢高脚寮,周围蒲蕉荡雨而动。他脚底甚快,只要发动便有如抹油也似,不觉已退出百来尺开外。竟处于数幢高寮之间,蕉叶曳拨风雨,自有别样异域风情。李逍遥心中称奇:“怎会有这等样建筑?”旋即想到先前曾听那掌柜之言,说起这三宝颜本是婆罗洲商人私产,有高脚屋并不为奇,但在这里出现究属突兀,不免令他好一会没能反应过来。

却听得一声低语:“唉,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语腔怪异,竟是川苗口音。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回顾不见四周有人,那轻吁之声却从寮中透出:“闯入了心里。”其声忽高忽低,时尖时柔,仿似两人对答,但李逍遥抬头瞧时,离地数尺高的木地板缝里只隐现一个蜷腿而坐的小小身影,并未发现另外一人。

闻得这两声吁叹,李逍遥不由得心头跳动骤急:“先前听见的就是这人的话声,却如何会提到灵儿?”此时蹲身屋下角隅,浑然不觉风吹雨淋之苦,心念潮涌,惟恐听错了先前提到灵儿的那一句。透过板缝间隙,但见上边倚墙角坐着一个身穿黑苗服色的少女,披散长发,飘垂到地,寮中灯暗影淡,难窥面容。那少女满口土腔俚调,似比阿奴口音还重,倘不细辨,几难听出她在说什么。李逍遥总算与苗人打过交道,对姬灵通的口音更是听得熟了,勉强尚可一辨辞意。只听那黑衫少女挤声说道:“阿黎阿黎,说了半天你说的是谁家郎哦?”

李逍遥不禁摸头暗异:“怎么这般多个都叫此类名儿呀?”眼皮一抬,从板缝里见到一张扭曲而动的怪脸,吓一跳自在难免。犹未定神,又见另一张怪脸晃将出来,却在那黑苗少女面前相对而动,那少女改扮柔嗲之声,幽幽的说道:“就是他喽!”李逍遥连忙躲入蕉叶下,透过板缝间隙窥见左边那张怪脸晃了晃,少女尖声道:“究是何人哪?瞧把你这芳心搅得似浪般颠……”随即右手一抬,怪脸晃起,少女改而柔声脉脉道:“哪儿有啊?阿黎只是可怜他嘛。”

李逍遥喊了半天“晕”,终于搞明白了:“她双手拿倆布袋脸,自个儿在这扮对话,却把我搞糊涂了。却可怜谁?”那少女左手又晃,捏动布脸做出不屑状,挤声道:“你可怜人家,谁又来可怜你?其实你才可怜呢,阿黎。”

李逍遥听出这少女语间眸里竟透无限爱怨纠葛之气,似是为情思所困,痴迷其中而不能自拔。只听得片刻,竟为她这等痴迷至深的情愫所感触,不觉怔然出神,脑中恍然飘过曾经听过的一曲:“鸡尺溪头风浪晚,芳心只共丝争乱。”值此风雨深宵,听得这等充满痴迷情思的喁喁私诉,窥见那对含嗔似喜,若怨似悲的眸子,能有几人不为之动容?

当下李逍遥不免暗疑:“会不会是在暗恋我呀?”原也难怪他会有此般奇想,能够被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如此苦苦思恋,其心之痴仿佛已将堕入颠狂境地,这等纯纯浓浓的爱慕之意,料想许多男子都会不自禁地为之欣然神往,甚至暗盼此情只系于己身。李逍遥自也不免,急猜:“虽然我不识得这少女,但也保不定她在哪儿远远地见过我,被我风采所迷,是以一见钟情到了这般境地……”想到这处,突然脸红不胜,暗觉羞愧:“我这是不是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点儿?”

“可怜!”那少女挤声冷笑,顿教李逍遥在底下无地自容。却非说他,而是自嘲。怔然一回,旋即右手捏起布面具作状叹息,嫣唇微翕,幽幽的道:“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又是世家子弟,阿黎岂敢奢望?”

李逍遥捧脸抱惭,心下更愧:“看,糗了吧你?逍遥儿再有多跩,那也称不上什么‘有名的英雄好汉’哦,更何况后边还加了个‘世家子弟’这么绝……”从墙影只见她左手所套着的怪面一晃,做出鄙夷之状,那少女挤声道:“世家子弟又怎么了?但有真情相爱,谁又理会门户之别?可最要命的一点是,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所爱的姑娘,她长得比你美貌不知多少,又温柔又大方,在他心目中宛如天上仙子一般,你怎能比得了?”

“唉,他心目中胜似仙子的灵儿姑娘,不知究是何等样一个绝色的人儿?”那少女痴然良久,突然幽幽的说出这番言语,顿教李逍遥几欲蹦上天去,心头怦怦乱窜,只是迷惑不解:“果是指我?她怎么晓得我想念灵儿?”但觉所历世事之奇,无过于此。

只听那少女接着又幽幽的道:“何况人家是患难中交结的情份,竟似还有肌肤之亲,又对他那般有情有义。他……他为了她也可以不要性命,便连伤病昏迷之时亦是念念不忘她,可见他们之间相互钟情之深,我……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又怎会晓得这儿有个曾救他性命的小姑娘在苦苦思念他!”听到这等情浓之言,李逍遥荡气回肠之余,更加肯定无疑:“越来越像说我了……”虽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但那少女既知得如此之多,他当下哪里按捺得住,急欲跳出。心想:“先得问明灵儿下落……”

只听那少女接着又幽幽的道:“何况人家是患难中交结的情份,竟似还有肌肤之亲,又……又对他那般有情有义。他……他为了她也可以不要性命,便连伤病昏迷之时亦是念念不忘她,可见他们之间相互钟情之深,我……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又怎会晓得这儿有个曾救他性命的小姑娘在苦苦思念他!”听到这等情浓之言,李逍遥荡气回肠之余,更加肯定无疑:“越来越像说我了……”虽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但那少女既知得如此之多,他当下哪里按捺得住,急欲跳出。心想:“先得问明灵儿下落……”

那黑苗少女语声微挤,问道:“他究是何人,如何可以这等没心没肺,把咱们阿黎欺负成这般?”左边布面一晃,右手所套着的另一个小布人半天没动弹,那少女眼噙泪光,含羞难言:“他……他……他叫……”忸怩嗫嚅,涩然许久,话声越发低难听闻,究是怯生生的将她心上人的名字咽回心底,深藏不吐,神色间似已羞煞。李逍遥原本已憋不住便要跳出去,突听得一个暗哑的妇人声音冷冷的说道:“狄武已经走了,你还在这里一个儿发什么痴?”

语带川腔,木寮前现出一个擎伞的蓝衫女人,不知悄立了多久,投下一道颀长冷峭的影子,宛然苦竹槁立。李逍遥循声见到那袭雨中蓝衫之影,不由得暗吃一惊,幸好刚才没来得及蹦出去,身子蹲于蕉叶后头,才没被那女子瞧见。屋中少女似也一惊,抬眸见得那女子撑伞而近,不禁低低的“呀”了一声,羞道:“你……你在外边偷听了多久?”

见那撑伞女子亦是苗人装束,蓝裙黑裾,在雨中俏生生的赤足而行。李逍遥脑中一时混乱不清,心头既奇且惑:“明明提到我家灵儿,怎么又跟狄武扯上啦?莫非这是两回事……这蓝衫阿姨又是什么人?”

那蓝衫女子身形似未动弹,突然间已立在门前,瞪屋中黑苗少女半晌,突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足到檐下清洗,口中说道:“黎长老离开苗疆多年,至今下落未明。听说圣者晨雷已然出川,怕是要不利于他老人家……”李逍遥脑中霎然现出夕阳下一个伏在驼子背上的老苗人,犹记得那日他随灵儿回仙灵岛救姥姥,在海边所见到的一幕。当时黎长老喟然之言不觉从耳边泛起,今夕回望昨日,竟有莫名心碎之感。“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从来英雄悲寂寞,冷暖在人心!”

那少女埋脸臂弯,仍是赧然无语。一对小布人悄悄收起,披散垂地的长发几乎遮没了瘦小的身子。门口那蓝衫苗女仿似没看到那少女这等含羞答答的情态,眼露隐忧,自顾说道:“黎泉,我带你出来是为了寻你爷爷,黎长老生死未卜,为了替那姓狄的汉人解除蛊毒,我们已经在此处多耽数日,倘再不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李逍遥先前只道这两女亦是黑苗拜月教中人,心中难免怵怵不安,但听这女子一番川腔话语,才知她们虽是黑苗族人,却非拜月教一路。方松一口气,烦恼之情愈甚,对那小黑苗之言委实百思不解:“怎么她会知道灵儿呢?究是说我,还是说别人?若是与我无关,灵儿怎么会跟那狄武有了干系?这个狄武究是什么人哪?难道竟是所谓天下第五的那个……”

想到苦恼处,越发忍不住要出去问个明白,一时又不知这等冒冒失失闯出去会不会冲撞无礼,因他究属偷听了人家的私吐心事在先,不免心下暗虚,生恐唐突现身反会坏事,两个苗女若是恼将起来,不知将有多少蛊惑毒辣手段施于他的身上。

那年小的苗女埋脸不动,突然低声咕哝一句:“他丢了东西在我这里,想是还会回来取呢。”糯语方毕,突又挤嗓变声道:“我不走……”话声虽说不高,却透出一股坚决之意。蓝衫苗女不由一怔,随即愠然道:“好,你不走,咱们就坐在这里等死好了!不但你死、我死,便连你爷爷他……”语声忽噎,显是心情急乱,把秀足轻轻一跺,溅了好些水星到李逍遥那睁大的眼睛里,只教他揉眼不迭,便欲出来又忙乱地缩回蕉影下,心中叫苦:“哎呀,进眼睛了……”

那蓝衫女子回眸见小姑娘痴望窗外雨帘出神,一副魂不守舍之态。她微蹙眉头,情知把话说重了也无济于事,只得缓声劝道:“日前见那汉人中毒昏迷,救了他也就救了。可他终究是个汉人!你不要再这般胡思乱想,我也曾听见他在迷乱中口吐谵言,人家已有心上人嘹……”李逍遥心口砰的一震,眼前发黑,说不出的满腹苦楚,一时之间脑中轰然回旋,尽是这般念头:“真的是……是那回事儿,想是灵儿嫌我蠢笨又多心,护她的花护不周全,不要跟我了,却……却改投了别人!亏我还在这儿乱作梦呢,灵儿一直不露面,原来是跟别人好上了,就是那狄武……拷!这回糗了。”回头琢磨那少女刚才的私语,情急气苦之下,不免又想起曾在水月宫见过灵儿房中仍做婚喜摆设,她一直并没机会同他说明其中原委,此时堆在一块儿乱想,难免大觉不妙:“完了,完了……”悲嗟一回,又觉愤愤不平:“灵儿改跟别的大哥怎么不先来跟我说一声嘛,变化得这等快,搞得我四处找她这么辛苦!”

一时竟觉茫然,先前靠的是寻找灵儿的念头勉力支撑,突然间这股念头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烈,暗思:“灵儿跟了别人,不会再见我了。”不自禁的两腿发软,气力顿泄,便在身子摇晃欲跌之时,肩头倏地一沉,斗然按落一只手。他自从炼成六层修罗心法,内力浑厚之极,耳力反应俱皆强胜昔时,有人欺到背后,哪怕动静再如何微小,原也逃不过他的双耳。但他这时心神一阵激荡纷乱,脑中哪有半点平日的敏锐,非但浑然未觉有人摸到身旁,便连肩头按下一只手,也毫无反应。

漆黑中只觉高脚寮四周影影绰绰的有人疾掠掩近,身法诡谲,似非常见路数。这时那蓝衫女子犹自劝解那个名唤黎泉的少女,话声渐显急促:“阿黎,休要为汉人操心,这是他们的地头。我们若再不离开此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那黑苗少女黎泉眼望窗外雨催竹叶,仿佛塑像般一动不动,茫然出神。

李逍遥正想:“拜月教的人追她们做什么?”一个念头未及转过,蓦见寮后黑影急蹿,寒光闪烁,知有侵犯,不假思索的便冲口而出:“当心哦……”呼声未已,肩后探出一只手,倏然把他的口一掩,揪衣拽翻。那蓝衫女子已有觉察,素足微晃,玉趾稍屈,悄无声息地拈刃夹匕,提脚时已夹出一道流光漾闪的弯刃,没等别人看清便即反足后撩,飕一声响,门前已有个黑影乍跃即坠,捧喉翻倒在雨泥中,嘶出半口血沫喷涌的浊气,顷刻毙命。

“哇,用脚发刀哦!”寒光连番烁射之际,素足飞晃之影映入李逍遥眼帘,见得蓝裙飘旋,裾扬若舞,那苗女身姿奇诡凄丽,荡转一圈只在瞬间,地上却又多了五六具死尸。他没见过用脚杀人也可以杀得这等凌厉,心中刚呼一声奇,只见那蓝衫女子蓦地倒翻而近,秀面朝下,急掠数尸,看出端的,不由双目凛冽,低哂一声:“不是拜月教的人!”双足倒踢,间有寒光曳舞,一晃已到蒲蕉之旁,夹趾拈刀,蓦地划到李逍遥喉前。“汉人为何偷袭我们?”

李逍遥哪里料到这苗女竟袭过来,想是刚才那一声呼叫已自露行藏,眼见她身形如此快诡,势已不及闪避,急欲要说:“刚才我提醒你哦……”肩后突然飕一声搠出刀光,堪堪擦衣而过,只教他吓一跳,随即按肩之手骤收,后腰陡挨一脚倒地。身后那人借势弹身跃出,双刀盘舞,低喝道:“我识得你是雾月教堂主蓝欣草,到我们汉人的地盘意欲何为?”

那蓝衫女子刚才起脚做势要抹李逍遥咽喉,引得后边那人踢翻这个不巧挡在中间的少年,急促舞刀现身。她身形翻旋而落,顺势抬足高踹,趾拈薄刃,后发先至,没等空中那人舞刀护定门户,抢先觑得破绽。那人黑巾蒙面,双刀舞得风雨不透,也是使刀的里手。但也同李逍遥一样,未曾见过用脚使刀亦能如此出神入化,险诡之处尤胜别人以手驭刀。一时被逼入门户,不得不倒纵开去,避过趾间险锋。

蓝衫女子落脚踏住李逍遥胸膛,回眸低掠,目光交触,李逍遥暗觉她眼光里似无加害之意,不由面有奇怪之色,心想:“不知她会不会生擒我去试蛊?”虽说害怕苗女手段,但转念间又生沮丧之感,想着被灵儿抛弃,实是没趣已极,暗叹:“听到灵儿跟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我都快麻木了,被人捉去折腾一下又有何打紧?”于是坦然,摆出无所谓之态,存心任由宰割。不料那蓝衫苗女反而收了脚去,却低哼一声:“刚才是你叫当心的?”

李逍遥不由先是一怔,随即说道:“其实我是坏人哦,要来奸淫你呢。”因觉满心无趣,不求平安,只盼能惹恼这苗女,讨点儿苦受。心想这话该有份量了吧?大眼溜瞪,等那蓝衫女子下手。不料那蓝衫女子反而语透笑意,说道:“你这小孩子,不似别的汉人般满嘴仁义道德,心下却见不得人。嘴上听来倒是无耻得很!”李逍遥只盼激怒她,没想到又失所望,一怔之下,伸手乱捏她脚,乱舔舌头道:“我还要拿你虐足呢,够无耻了吧?”心想:“还不赏只蛊吃吃?”

蓝衫女子更觉底下这个有趣,哪里当真,含笑道:“你跟我们苗人一样,有话就直接说出来,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不过你太小了,我是不会让你玩足的……”李逍遥心中一怔:“这是什么话?”那女子纤腰微弯,把他揪将起来,这时脸孔靠近,只见她年纪约莫二三十岁上下,面容也算俊俏,皮肤微显粗黄,但因身段苗条修美,也算颇具诱人风韵,他刚想:“其实这个阿姨也可玩得。”随即看见这苗妇赫然空着一只眼窝,有脓溢出,其状甚是可骇。他不由惊得呆了,闻到脓味腥恶,难抑嫌恶之感。那苗女却不以为忤,抬手拭脓,自顾说道:“你不要吓着,这只眼自从被神公挖出后,便成了这般。”当她抬手之时,李逍遥又见到那只右手竟似烧毁之柴,枯焦萎缩,五指残缺,形若怪兽之爪,骇人听闻已极。

他不免又惊呼一声,掩口不迭,再看另一只手,虽没烧焦,掌心却有个大洞,仅剩三根残指勉强尚可动得。这苗女见他如此惊诧,此事在她而言似是常遇,只不动声色的道:“拜月教的手段,你们外人是想象不到的。”

“是想不到,”李逍遥强抑惊意,低眼掠见她裙下双足有如丰玉无瑕,心想:“难怪她只用双脚耍刀,原来手坏了,只有脚还玩得……”忽听得一声痛嘶,那蒙面人犹举双刀颤然而立,僵守刚才落地之时的姿势,却既不进袭亦无退意,眼光惊惧地呆愣一阵,在雨中哑声叫道:“苗女,你使的什么毒物?”

李逍遥先前并未见到这蓝衫苗女使毒,听那蒙面人痛楚不胜的嘶叫之声,不由奇怪的转目望去,并未看出有异物附在那人身上。正感不解,那蓝衫女子独眼转眸,冷冷的射向蒙面人,低哂的道:“闹了这么大动静,三宝颜无人过来察看。哼,听说黑下灯、隙下驹、过山鹞三个黑山寨的寨主眼下都改做了开店的,你是其中哪一个?”李逍遥心念一动:“我就料到这店必开得古怪。”

那蒙面人原想硬抗不言,咬牙撑了一阵,就是憋不住,双刀落地,仰脖嘶声要呼,寮屋中忽传悠悠吹叶之声,宛如笛鸣。蒙面人呼声忽噎,斗然憋在喉中,脖子竟尔涨粗如桶,李逍遥见他双眼翻白,身躯剧颤一阵,猛烈挣扎抓襟,似想摆脱什么,突然衣衫尽碎,籍一道闪电的光亮,但见这人身上爬满了破体而出的密密麻麻黑虫。

李逍遥顿时只惊得呆了,不觉吹叶之声何时消寂,黑虫霎然隐去,那人光溜溜的倒栽在泥浆中,露出后背刺绣的一头恶鹞图案,仿似翻翅欲飞,但这具尸体竟瞬间枯萎,状似风干多时的朽肉。

恍然便如作了一场恶梦般,李逍遥一时之间哪里还转得动一丝念头。那蓝衫苗女回眸瞥了瞥他霎时惨白的脸容,仿佛看穿这少年心里的恐惧之情,柔声说道:“汉人对我们向来不安好心,不论嘴上说没说,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李逍遥暗觉此语有异,不由心头格登一跳,转头面对她那只含娇似诱的独眼,头皮一阵发麻。“何意?”

蓝衫女子提足撩他的小腿,眼光如魅,透出无穷勾魂之气,娇声问道:“刚才你不是还说要虐脚吗?他们都死光了,现下……”现下要如何,却有意含而不吐,似要吊足他的胃口。李逍遥暗觉不妙,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不……不虐了,刚才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蓝裙苗女却逼近来,笑送杀机,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你又看见我们的手段,委实是留你不得。”

先前李逍遥只想找麻烦,但当眼下真的麻烦来了,想着那伙蒙面强賊死状之惨,不免全身毛竖,哪敢领教这等毒虫噬身的黑苗手段,闻得蓝衫苗女语透森然之气,果是不肯放过,顿时变色道:“连我也要死?”那蓝衫女子眼光已无半点笑意,脚尖微拈,寒光已近。

却听得一声低语:“唉,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语腔怪异,竟是川苗口音。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回顾不见四周有人,那轻吁之声却从寮中透出:“闯入了心里。”其声忽高忽低,时尖时柔,仿似两人对答,但李逍遥抬头瞧时,离地数尺高的木地板缝里只隐现一个蜷腿而坐的小小身影,并未发现另外一人。

闻得这两声吁叹,李逍遥不由得心头跳动骤急:“先前听见的就是这人的话声,却如何会提到灵儿?”此时蹲身屋下角隅,浑然不觉风吹雨淋之苦,心念潮涌,惟恐听错了先前提到灵儿的那一句。透过板缝间隙,但见上边倚墙角坐着一个身穿黑苗服色的少女,披散长发,飘垂到地,寮中灯暗影淡,难窥面容。那少女满口土腔俚调,似比阿奴口音还重,倘不细辨,几难听出她在说什么。李逍遥总算与苗人打过交道,对姬灵通的口音更是听得熟了,勉强尚可一辨辞意。只听那黑衫少女挤声说道:“阿黎阿黎,说了半天你说的是谁家郎哦?”

李逍遥不禁摸头暗异:“怎么这般多个都叫此类名儿呀?”眼皮一抬,从板缝里见到一张扭曲而动的怪脸,吓一跳自在难免。犹未定神,又见另一张怪脸晃将出来,却在那黑苗少女面前相对而动,那少女改扮柔嗲之声,幽幽的说道:“就是他喽!”李逍遥连忙躲入蕉叶下,透过板缝间隙窥见左边那张怪脸晃了晃,少女尖声道:“究是何人哪?瞧把你这芳心搅得似浪般颠……”随即右手一抬,怪脸晃起,少女改而柔声脉脉道:“哪儿有啊?阿黎只是可怜他嘛。”

李逍遥喊了半天“晕”,终于搞明白了:“她双手拿倆布袋脸,自个儿在这扮对话,却把我搞糊涂了。却可怜谁?”那少女左手又晃,捏动布脸做出不屑状,挤声道:“你可怜人家,谁又来可怜你?其实你才可怜呢,阿黎。”

李逍遥听出这少女语间眸里竟透无限爱怨纠葛之气,似是为情思所困,痴迷其中而不能自拔。只听得片刻,竟为她这等痴迷至深的情愫所感触,不觉怔然出神,脑中恍然飘过曾经听过的一曲:“鸡尺溪头风浪晚,芳心只共丝争乱。”值此风雨深宵,听得这等充满痴迷情思的喁喁私诉,窥见那对含嗔似喜,若怨似悲的眸子,能有几人不为之动容?

当下李逍遥不免暗疑:“会不会是在暗恋我呀?”原也难怪他会有此般奇想,能够被一个情怀初开的少女如此苦苦思恋,其心之痴仿佛已将堕入颠狂境地,这等纯纯浓浓的爱慕之意,料想许多男子都会不自禁地为之欣然神往,甚至暗盼此情只系于己身。李逍遥自也不免,急猜:“虽然我不识得这少女,但也保不定她在哪儿远远地见过我,被我风采所迷,是以一见钟情到了这般境地……”想到这处,突然脸红不胜,暗觉羞愧:“我这是不是未免太过自作多情了点儿?”

“可怜!”那少女挤声冷笑,顿教李逍遥在底下无地自容。却非说他,而是自嘲。怔然一回,旋即右手捏起布面具作状叹息,嫣唇微翕,幽幽的道:“人家是有名的英雄好汉,又是世家子弟,阿黎岂敢奢望?”

李逍遥捧脸抱惭,心下更愧:“看,糗了吧你?逍遥儿再有多跩,那也称不上什么‘有名的英雄好汉’哦,更何况后边还加了个‘世家子弟’这么绝……”从墙影只见她左手所套着的怪面一晃,做出鄙夷之状,那少女挤声道:“世家子弟又怎么了?但有真情相爱,谁又理会门户之别?可最要命的一点是,人家心里早就有了所爱的姑娘,她长得比你美貌不知多少,又温柔又大方,在他心目中宛如天上仙子一般,你怎能比得了?”

“唉,他心目中胜似仙子的灵儿姑娘,不知究是何等样一个绝色的人儿?”那少女痴然良久,突然幽幽的说出这番言语,顿教李逍遥几欲蹦上天去,心头怦怦乱窜,只是迷惑不解:“果是指我?她怎么晓得我想念灵儿?”但觉所历世事之奇,无过于此。

只听那少女接着又幽幽的道:“何况人家是患难中交结的情份,竟似还有肌肤之亲,又……又对他那般有情有义。他……他为了她也可以不要性命,便连伤病昏迷之时亦是念念不忘她,可见他们之间相互钟情之深,我……我在他心里又算得什么?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我一眼,又怎会晓得这儿有个曾救他性命的小姑娘在苦苦思念他!”听到这等情浓之言,李逍遥荡气回肠之余,更加肯定无疑:“越来越像说我了……”虽尚有许多疑惑之处,但那少女既知得如此之多,他当下哪里按捺得住,急欲跳出。心想:“先得问明灵儿下落……”

那黑苗少女语声微挤,问道:“他究是何人,如何可以这等没心没肺,把咱们阿黎欺负成这般?”左边布脸一晃,右手所套着的另一个小布人半天没动弹,那少女眼噙泪光,含羞难言:“他……他……他叫……”忸怩嗫嚅,涩然许久,话声越发低难听闻,究是怯生生的将她心上人的名字咽回心底,深藏不吐,神色间似已羞煞。李逍遥原本已憋不住便要跳出去,突听得一个暗哑的妇人声音冷冷的说道:“狄武已经走了,你还在这里一个儿发什么痴?”

语带川腔,木寮前现出一个擎伞的蓝衫女人,不知悄立了多久,投下一道颀长冷峭的影子,宛然苦竹槁立。李逍遥循声见到那袭雨中蓝衫之影,不由得暗吃一惊,幸好刚才没来得及蹦出去,身子蹲于蕉叶后头,才没被那女子瞧见。屋中少女似也一惊,抬眸见得那女子撑伞而近,不禁低低的“呀”了一声,羞道:“你……你在外边偷听了多久?”

只见那撑伞女子亦是苗人装束,蓝裙黑裾,在雨中俏生生的赤足而行。李逍遥脑中一时混乱不清,心头既奇且惑:“明明提到我家灵儿,怎么又跟狄武扯上啦?莫非这是两回事……这蓝衫阿姨又是什么人?”

那蓝衫女子突然间已立在门前,瞪屋中黑苗少女半晌,突然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伸足到檐下清洗,口中说道:“黎长老离开苗疆多年,至今下落未明。听说圣者晨雷已然出川,怕是要不利于他老人家……”李逍遥脑中霎然现出夕阳下一个伏在驼子背上的老苗人,犹记得那日他随灵儿回仙灵岛救姥姥,在海边所见到的一幕。当时黎长老喟然之言不觉从耳边泛起,今夕回望昨日,竟有莫名心碎之感。“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从来英雄悲寂寞,冷暖在人心!”

那少女埋脸臂弯,仍是赧然无语。一对小布人悄悄收起,披散垂地的长发几乎遮没了瘦小的身子。门口那蓝衫苗女仿似没看到那少女这等含羞答答的情态,眼露隐忧,自顾说道:“黎泉,我带你出来是为了寻你爷爷,黎长老生死未卜,为了替那姓狄的汉人解除蛊毒,我们已经在此处多耽数日,倘再不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李逍遥先前只道这两女亦是黑苗拜月教中人,心中难免怵怵不安,但听这女子一番川腔浓郁的话语,才知她们虽是黑苗族人,却非拜月教一路。方松一口气,烦恼之情愈甚,对那小黑苗之言委实百思不解:“怎么她会知道灵儿呢?究是说我,还是说别人?若是与我无关,灵儿怎么会跟那狄武有了干系?这个狄武究是什么人哪?难道竟是所谓天下第五的那个……”

想到苦恼处,越发忍不住要出去问个明白,一时又不知这等冒冒失失闯出去会不会冲撞无礼,因他究属偷听了人家的私吐心事在先,不免心下暗虚,生恐唐突现身反会坏事,两个苗女若是恼将起来,不知将有多少蛊惑毒辣手段施于他的身上。

那年小的苗女埋脸不动,突然低声咕哝一句:“他丢了东西在我这里,想是还会回来取呢。”糯语方毕,突又挤嗓变声道:“我不走……”话声虽说不高,却透出一股坚决之意。蓝衫苗女不由一怔,随即愠然道:“好,你不走,咱们就坐在这里等死好了!不但你死、我死,便连你爷爷他……”语声忽噎,显是心情急乱,把秀足轻轻一跺,溅了好些水星到李逍遥那睁大的眼睛里,只教他揉眼不迭,便欲出来又忙乱地缩回蕉影下,心中叫苦:“哎呀,进眼睛了……”

那蓝衫女子回眸见小姑娘痴望窗外雨帘出神,一副魂不守舍之态。她微蹙眉头,情知把话说重了也无济于事,只得缓声劝道:“日前见那汉人中毒昏迷,救了他也就救了。可他终究是个汉人!你不要再这般胡思乱想,我也曾听见他在迷乱中口吐谵言,人家已有心上人嘹……”李逍遥心口砰的一震,眼前发黑,说不出的满腹苦楚,一时之间脑中轰然回旋,尽是这般念头:“真的是……是那回事儿,想是灵儿嫌我蠢笨又多心,护她的花护不周全,不要跟我了,却……却改投了别人!亏我还在这儿乱作梦呢,灵儿一直不露面,原来是跟别人好上了,就是那狄武……拷!这回糗了。”回头琢磨那少女刚才的私语,情急气苦之下,不免又想起曾在水月宫见过灵儿房中仍做婚喜摆设,她一直并没机会同他说明其中原委,此时堆在一块儿乱想,难免大觉不妙:“完了,完了……”悲嗟一回,又觉愤愤不平:“灵儿改跟别的大哥怎么不先来跟我说一声嘛,变化得这等快,搞得我四处找她这么辛苦!”

一时竟觉茫然,先前靠的是寻找灵儿的念头勉力支撑,突然间这股念头不再似先前那般强烈,暗思:“灵儿跟了别人,不会再见我了。”不自禁的两腿发软,气力顿泄,便在身子摇晃欲跌之时,肩头倏地一沉,斗然按落一只手。他自从炼成六层修罗心法,内力浑厚之极,耳力反应俱皆强胜昔时,有人欺到背后,哪怕动静再如何微小,原也逃不过他的双耳。但他这时心神一阵激荡纷乱,脑中哪有半点平日的敏锐,非但浑然未觉有人摸到身旁,便连肩头按下一只手,也毫无反应。

漆黑中只觉高脚寮四周影影绰绰的有人疾掠掩近,身法诡谲,似非常见路数。这时那蓝衫女子犹自劝解那个名唤黎泉的少女,话声渐显急促:“阿黎,休要为汉人操心,这是他们的地头。我们若再不离开此地,只怕拜月教的人就要追来嘹!”那黑苗少女黎泉眼望窗外雨催竹叶,仿佛塑像般一动不动,茫然出神。

李逍遥正想:“拜月教的人追她们做什么?”一个念头未及转过,蓦见寮后黑影急蹿,寒光闪烁,知有人夜来侵犯,不假思索的便冲口而出:“当心哦……”呼声未已,肩后探出一只手,倏然把他的口一掩,揪衣拽翻。那蓝衫女子已有觉察,素足微晃,玉趾稍屈,悄无声息地拈刃夹匕,提脚时已夹出一道流光漾闪的弯刃,没等别人看清便即反足后撩,飕一声响,门前已有个黑影乍跃即坠,捧喉翻倒在雨泥中,嘶出半口血沫喷涌的浊气,顷刻毙命。

“哇,用脚发刀哦!”寒光连番烁射之际,素足飞晃之影映入李逍遥眼帘,见得蓝裙飘旋,裾扬若舞,那苗女身姿奇诡凄丽,荡转一圈只在瞬间,地上却又多了五六具死尸。他没见过用脚杀人也可以杀得这等凌厉,心中刚呼一声奇,只见那蓝衫女子蓦地倒翻而近,秀面朝下,急掠数尸,看出端的,不由双目凛冽,低哂一声:“不是拜月教的人!”双足倒踢,间有寒光曳舞,一晃已到蒲蕉之旁,夹趾拈刀,蓦地划到李逍遥喉前。“汉人为何偷袭我们?”

李逍遥哪里料到这苗女竟袭过来,想是刚才那一声呼叫已自露行藏,眼见她身形如此快诡,势已不及闪避,急欲要说:“刚才我提醒你哦……”肩后突然飕一声搠出刀光,堪堪擦衣而过,只教他吓一跳,随即按肩之手骤收,后腰陡挨一脚倒地。身后那人借势弹身跃出,双刀盘舞,低喝道:“我识得你是雾月教堂主蓝欣草,到我们汉人的地盘意欲何为?”

那蓝衫女子刚才起脚做势要抹李逍遥咽喉,引得后边那人踢翻这个不巧挡在中间的少年,急促间舞刀现身。她身形翻旋而落,顺势抬足高踹,趾拈薄刃,后发先至,没等空中那人舞刀护定门户,抢先觑得破绽。那人黑巾蒙面,双刀舞得风雨不透,也是使刀的里手。但却同李逍遥一样,未曾见过用脚使刀亦能如此出神入化,险诡之处尤胜别人以手驭刀。一时被逼入门户,不得不倒纵开去,避过趾间险锋。

蓝衫女子落脚踏住李逍遥胸膛,回眸低掠,目光交触,李逍遥暗觉她眼光里似无加害之意,不由面有奇怪之色,心想:“不知她会不会生擒我去试蛊?”虽说害怕苗女手段,但转念间又生沮丧之感,想着被灵儿抛弃,实是没趣已极,暗叹:“听到灵儿跟别人有了肌肤之亲,我都快麻木了,被人捉去折腾一下又有何打紧?”于是坦然,摆出无所谓之态,存心任由宰割。不料那蓝衫苗女反而收了脚去,却低哼一声:“刚才是你叫当心的?”

李逍遥不由先是一怔,随即说道:“其实我是坏人哦,要来奸淫你呢。”因觉满心无趣,不求平安,只盼能惹恼这苗女,讨点儿苦受。心想这话该有份量了吧?大眼溜瞪,等那蓝衫女子下手。不料那蓝衫女子反而语透笑意,说道:“你这小孩子,不似别的汉人般满嘴仁义道德,心下却见不得人。嘴上听来倒是无耻得很!”李逍遥只盼激怒她,没想到又失所望,一怔之下,伸手乱捏她脚,乱舔舌头道:“我还要拿你虐足呢,够无耻了吧?”心想:“还不赏只蛊吃吃?”

蓝衫女子更觉底下这个有趣,哪里当真,含笑道:“你跟我们苗人一样,有话就直接说出来,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不过你太小了,我是不会让你玩足的……”李逍遥心中一怔:“这是什么话?”那女子纤腰微弯,把他揪将起来,这时脸孔靠近,只见她年纪约莫二三十岁上下,发鬓半掩的面容也算俊俏,皮肤微显粗黄,但因身段苗条修美,也算颇具诱人风韵,他刚想:“其实这个阿姨也可玩得。”随即看见这苗妇赫然空着一只眼窝,有脓溢出,其状甚是可骇。他不由惊得呆了,闻到脓味腥恶,难抑嫌恶之感。那苗女却不以为忤,抬手拭脓,自顾说道:“你不要吓着,这只眼自从被神公挖出后,便成了这般。”当她抬手之时,李逍遥又见到那只右手竟似烧毁之柴,枯焦萎缩,五指残缺,形若怪兽之爪,骇人听闻已极。

他不免又惊呼一声,掩口不迭,再看另一只手,虽没烧焦,掌心却有个大洞,仅剩三根残指勉强尚可动得。这苗女见他如此惊诧,此事在她而言似是常遇,只不动声色的道:“拜月教的手段,你们外人是想象不到的。”

“是想不到,”李逍遥强抑惊意,低眼掠见她裙下双足有如丰玉无瑕,心想:“难怪她只用双脚耍刀,原来手坏了,只有脚还玩得……”忽听得一声痛嘶,那蒙面人犹举双刀颤然而立,僵守刚才落地之时的姿势,却既不进袭亦无退意,眼光惊惧地呆愣一阵,在雨中哑声叫道:“苗女,你使的什么毒物?”

李逍遥先前并未见到这蓝衫苗女使毒,听那蒙面人痛楚不胜的嘶叫之声,不由奇怪的转目望去,并未看出有异物附在那人身上。正感不解,那蓝衫女子独眼转眸,冷冷的射向蒙面人,低哂的道:“闹了这么大动静,三宝颜无人过来察看。哼,听说黑下灯、隙下驹、过山鹞三个黑山寨的寨主眼下都改做了开店的,你是其中哪一个?”李逍遥心念一动:“我就料到这店必开得古怪。”

那蒙面人原想硬抗不言,咬牙撑了一阵,究是憋不住,双刀落地,仰脖嘶声要呼,寮屋中忽传悠悠吹叶之声,宛如笛鸣。蒙面人呼声忽噎,斗然憋在喉中,脖子竟尔涨粗如桶,李逍遥见他双眼翻白,身躯剧颤一阵,猛烈挣扎抓襟,似想摆脱什么,突然衣衫尽碎,籍一道闪电的光亮,但见这人身上爬满了破体而出的密密麻麻黑虫。

李逍遥顿时只惊得呆了,不觉吹叶之声何时消寂,黑虫霎然隐去,那人光溜溜的倒栽在泥浆中,露出后背刺绣的一头恶鹞图案,仿似翻翅欲飞,但这具尸体竟瞬间枯萎,状似风干多时的朽肉。

恍然便如作了一场恶梦般,李逍遥一时之间哪里还转得动一丝念头。那蓝衫苗女回眸瞥了瞥他霎时惨白的脸容,仿佛看穿这少年心里的恐惧之情,柔声说道:“汉人对我们向来不安好心,不论嘴上说没说,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李逍遥暗觉此语有异,不由心头格登一跳,转头面对她那只含娇似诱的独眼,头皮一阵发麻。“何意?”

蓝衫女子提足撩他的小腿,眼光如魅,透出无穷勾魂之气,娇声问道:“刚才你不是还说要虐脚吗?他们都死光了,现下……”现下要如何,却有意含而不吐,似要吊足他的胃口。李逍遥暗觉不妙,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不……不虐了,刚才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蓝裙苗女却逼近来,笑送杀机,轻声说道:“他们都死了,你又看见我们的手段,委实是留你不得。”

先前李逍遥只想找麻烦,但当眼下真的麻烦来了,想着那伙蒙面强賊死状之惨,不免全身毛竖,哪敢领教这等毒虫噬身的黑苗手段,闻得蓝衫苗女语透森然之气,果是不肯放过,顿时变色道:“连我也要死?”那蓝衫女子眼光已无半点笑意,脚尖微拈,寒光已近。

“你不但也要死,还要死得……”蓝衫苗女话声未尽忽转惊呼,素足犹未提起,一只泥脚先已撩到她颔下,快得毫无预兆。乍只道下颌难保,哪里想到那只泥脚却生生刹停,轻轻托住她光滑的下巴。李逍遥叹道:“既是要死,总该先告诉我——狄武何时走的?”心中虽是百般不是滋味,终究忍不住想打听灵儿是否真的跟别人走了。

那蓝裙苗女面色微诧,奇道:“你也识得狄武?”李逍遥索然道:“我对狄武不感兴趣,只想问问他走的时候和谁一起?”这苗女眼光低瞥,泥脚犹在,她蹙眉答道:“两个男人。”李逍遥摇头道:“不不,你别误会我跟狄武……总之没有一腿了。”他不知自己会错了意,这般一辩解,连那苗女也不由惑然,哼了一声道:“倒看不出你这条瘸腿如此要得!”李逍遥不由一愣,忙道:“不不不,我是不会拿腿給你虐的……”

“什么话?”那蓝衫苗女见得言语不合,眼光忽凛,冷不防把头往后一仰,裙袂飞扬间,斗然双腿连环,霎时两只脚尖都有寒光激闪。李逍遥正自心乱,虽以风魔腿法制住这苗女,但却引而不发,那苗女趁他走神,突然反击,虽然势急劲狠,李逍遥只一晃身便又撩脚架在她颌下,仍是含势不吐,那苗女双足刚踢起便无所着落,脸色倏变,身形顿然急挫,眼露疑惧之色,嘴唇翕动得一阵,突道:“你是魔神玄衣的什么人?”

若在平日,被这苗女觑破了他身怀玄神秘术的来历,李逍遥难免要大感吃惊,甚至要有所究问。眼下却哪有心情,随口说道:“是我问你才对,因为……”话只说到半道,突然没声了。蓝衫苗女凛声道:“你若不如实回答,教你顷间蛊发而死!”倘然说此是虚声恫吓,那便大错特错了。李逍遥原本想笑,骤感脚底奇痛且痒,竟似虫钻一般,却不明何物竟能瞬间透入草鞋底,悄然锥入他足掌,情知中算,心中虽说不禁发毛,但在摇晃欲倒之际,仍是笑了出来:“多谢赏我一只毒蛊……”猛觉气呛,胸口抽搐得几下,憋闷欲爆,只一咳便喷出血来。

那蓝衫苗女暗使毒蛊,只道这少年必是难免要呼爹喊娘,至少也要吓出尿来,不料他痛虽痛楚,反而笑了出来。她如何知道李逍遥心头的苦楚原非剧痛可以减轻,不由暗暗称奇,探身伸手,以三根残指揪衣扯他过来,面孔相对,沉声问道:“你不怕吗?”李逍遥笑道:“走自走,来自来,自古江湖多感慨,何必苦徘徊!千里宴,终须散……”想起灵儿弃他而走,竟跟了别人同闯江湖,心情惨然之下,曾经听过的这几句话不觉脱口而出。

那蓝衫苗女原本要往刻毒处折磨他,乍闻得此数言,不由独目圆瞪,居然愣住了。李逍遥见她眼神古怪,只道又要变着法子狠狠折磨自己,虽然失魂落魄一般,也知不是玩儿的,趁其犹未反应过来,斗然挣破衣襟,摇摇晃晃的便要逃开,不料猛一转身,一个乌发披散的瘦小身影竟在后头,双拐微跳,悄无声息的闪近他身前,小脸抬起,秀色逼人。

李逍遥乍然一怔,此时才知这黑苗少女居然双腿萎缩,如同幼婴之足,晃悠悠的垂在双拐之间,离地而悬。他心头顿时说不清生起了何等样感觉,只是茫然而怔,浑忘了逃走。这个名唤黎泉的黑苗少女年岁似与他相若,却身躯瘦小有如幼儿,眼眸霎闪,抬面痴望他一阵,突问:“我爷爷在哪里?”

她会冷不丁问出这样难答的一句,李逍遥心头一怔:“这个问题就有如天外飞仙在哪里一样不好说……”后颈至肩突然接连中指封脉,他方只一惊,蓝衫苗女三根烧凤爪般的残指闪电般从后边点到前胸,不知闭穴多少处,却仍能动弹,只是隐感血行放缓,脑子沉重,体乏若负重驮石也似,一时不明所以。

“你中的毒蛊一时不会发作,但若不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蓝衫女子话未说完,李逍遥突觉劲风从黑暗中倏忽疾来,眼方抬起,蓦地只见蓝衫苗女背后有影跃然而至。大片暗器倾泻而落,竟似比雨点还来得骤密!

蓝衫女子虽已察觉,怎奈单凭她一己之力难以护住身旁两人的周全,棹伞飞舞,拨挡纷至沓来的蒺藜雨,眼见仍有不少铁蒺藜扑簌簌射入伞影旋转之隙,她心头一凛,只怕那个腿有残疾的小姑娘行动不便,难保无伤。转面瞧时,但见那大眼瘸儿抢在暗器射落之际,抱起黑苗少女一溜着地急滚,翻入高脚寮之下,先前两人所站立之处已然遍撒蒺藜雨。

蓝衫苗女见这小汉人身法端是无比神速,暗赞之余,想那小姑娘既已得脱险境,心下一宽,抖擞精神,抡伞荡飞射到她身旁数尺的另一片蒺藜雨。耳听得暗器破风声劲急,宛似飞岩走石,声若雷霆。手握伞杆拨打一阵,虎口竟震得隐隐作痛,蓝衫女子不由暗暗惊诧:“好厉害的劲道!”被她挥伞拨开的一枚铁蒺藜偏转方向,飕然激飞,擦过李逍遥后脑勺,钉入屋寮柱脚,嗡然震撼,如欲摧柱毁屋。李逍遥见这等刚猛劲道,不由咋舌难下,暗呼一声“好劲!”转脸却见那少女黎泉目光荧荧的望着他。

因觉她眼神奇怪,李逍遥一愣之下,看见仍抱她在怀,连忙松臂放开,正要陪罪,那少女黎泉痴眸微霎,却问了一声:“你为何帮我?”李逍遥不由微微一怔,说道:“不为什么。”黎泉摇头道:“你是可怜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萎若蔫芽的双腿,面色惨淡,似是自伤自苦。李逍遥忙道:“最多是同病相怜……”拍了拍自己微跛的腿,咧嘴一笑。那少女黎泉妙目凝望,看出他眼中含有凄楚之意,突问:“你也和我一样不开心?”

“这个……”李逍遥语塞,心下苦笑:“估不到你这小黑苗倒是好眼力。嘿嘿,妞儿被别人带走了,你说我能开心得起来吗?”没想到他神情间的微妙变化又落在少女黎泉眼里,痴望片刻,问道:“你来找人吗?”李逍遥嘿嘿不答,突听得这少女挤声道:“找一位姑娘?”他不由一怔,既被她看破,暗佩她眼光厉害之时,难以一味掩饰否认,点了点头,问道:“想问一下,不知你们是在哪里遇到狄武,他是不是跟一位留有双辫的美妹在一起?”听到狄武之名,少女黎泉眼眸里又露出幽迷痴怨之色,低语道:“哦,你也识得狄大哥……”李逍遥睁大眼睛问道:“究是哪儿遇到的?”

黎泉眼眸微泫,轻轻的叹了一声,方道:“兰陵渡。”李逍遥噗出苦水,没话儿了。忽听得那蓝裙苗妇痛哼一声,旋即袂风交掠,两道人影倏地分开。雨伞千疮百孔的落地,一人迅速之极的钻入寮屋底下,李逍遥只道有敌来犯,不假多思便即落掌按地,横身欲踹,一串风魔神腿犹未蹬出,先掠目瞥见钻进来的是那蓝衫女子,她面有痛楚之色,身子摇晃欲跌,黎泉见状惊叫一声:“蓝姊姊,你受伤了?”

李逍遥见是那个名唤蓝欣草的苗女,方要收腿,蓦地只见身后投射一影,先前袭伤蓝欣草的那人竟然来得奇快,迅即追入寮下,荡袂间突从李逍遥背后闪出,由于寮底矮狭,哪有转寰余地,此时李逍遥断然无法反转身形发腿狙击,只一挪身移位,后腰便已触柱。百忙中掠见来者黑衣蒙面,手持奇门兵刃,欺入屋寮底下,左手银钩横撩,欲将李逍遥拨开去,右手铁笔直搠,迳取蓝欣草要害。那苗女黎泉见势紧急,便连施放毒蛊的间隙亦无,突然明白蓝欣草刚才为何不以毒物制人:“这个蒙面人出手快狠之极,哪容放得毒蛊?”她与蓝欣草相依为命,危急中竟挺身相护。蓝欣草后背生遭划裂大道血口,半边身子鲜血染湿,虽已支持不下,仍咬牙提足发刃,却哪及铁笔飞刺之快?

这蒙面人所使的银钩边缘锋利,倘然拨到身上,李逍遥难免腰分二截。他本有机会仗着身法巧捷窜到外边,但见蒙面人攻势凌厉,那两个黑苗女子料必难逃劫数。他不由棹剑转身,头却砰的撞到柱上,一阵头旋地晃,虽说难辨东西,湛卢已横撩而出,将银钩磕开,剑光森森的掠过那蒙面人身前,其寒剔骨。古刃之锐气侵然,顿教那蒙面人吃了一惊,铁笔若再前搠,自己的咽喉难免要先撞到剑刃之上。这蒙面人武功委是高明,铁笔回点,叮一声响,将湛卢剑按得歪插于地,急挫身形,撩钩来抹李逍遥喉头。

笔触剑身之际,李逍遥只觉手腕震撼欲折,几乎握不住剑柄,顿吃一惊:“怎地劲道这般强?”若在数日之前,当可运用阿修罗内力与抗,但他眼下伤患缠身,哪用得出二成内劲?又想不到这蒙面人如此了得,运剑之时手劲收多于发,不料兵刃一碰之下,便吃大亏。那蒙面人虽也急避湛卢之锋,居然还有余暇挥钩抹喉,李逍遥与这人比起来顿显火候天差地别,回招不及,咽喉已卖出破绽,惊得心跳骤止,只道必死无疑。那两个苗女也均惊呼,但都不及这蒙面人招数快诡刁钻,欲救无策。孰料银钩半道即坠,那蒙面人左手挥至李逍遥脖子之畔,势头奇准且快,可是兵刃却先折了,只劈了个空。

李逍遥与那蒙面人同时一愣,才知刚才银钩已被湛卢磕断,但因剑快,断开的钩刃此时才突然折落。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一圈回来,连自己也觉得恍似作梦一般,心中不由叫一声:“灵儿保佑!”听那蒙面人低哼一声:“好兵刃!”李逍遥方才如梦乍醒,连忙棹剑往地上划一道深线,闪身护在两个苗女之前,瞪着被挡在横线另一头的蒙面人,强抑体内蛊毒之苦,说道:“没怨没仇的,打什么?”

那蒙面人眼光射出怨毒之芒,却是瞪向李逍遥身后,尖声道:“过山鹞的命总得用血来偿!”李逍遥明白了:“哦,这是給刚才死在苗女手上的自家同伙报仇来着。”横剑当胸,说道:“三更半夜跑来骚扰人家,这可是你们不对在先。”那蒙面人眼光转到他脸上,蹙眉道:“拜月教能有什么好人了?小子,我看你也吃了苗女的毒蛊,怎么反而护着她们?”李逍遥一时语塞,听到蓝欣草在背后低哼道:“还不是怕没人給他解毒蛊?”

然而李逍遥出手帮她们之时并没想到此节,听蓝欣草这般说,他也不去分辩,心想:“若是做每一件事都要先想想有没好处,长九个脑子也不够用。”正要设法化解僵局,那蒙面人却不耐烦听他多言,冷哼一声:“且再接我一波蒺藜雨!”此时身在高脚寮之下,大片毒蒺藜猛然撒将过来,李逍遥与那两个苗女挤在一起,哪有躲避的余地?见势不好,想也不想便倒踹数脚,先把两个苗女蹬到外头,顺势蹬折后边两根木桩,同时叫一声:“我发剑了!”意在提醒那蒙面人当心。旋即湛卢挥出,以“十字电光剑”顷间连断数根支撑寮屋的木桩,身子急滚,头上哗啦大响,木寮塌落。

李逍遥虽有天下一等一的风魔身法,怎奈中了毒蛊在先,又被伤患所困,究是不及平日灵活。刚才他若不起脚把两个苗女送将出去,全身而退自是不难。但既帮到了别人,他自己立时便陷于险境。木寮倒塌之时,他赶紧着地翻滚,身子到得外头,那只瘸腿毕竟不甚灵敏,急抽不及,被板墙压下来夹住了。一时浑未觉痛,正自挣腿,那蒙面人先已窜了出来。

此人面目无辨,可是身手卓绝,又见一斑。李逍遥发剑本非伤人,毁寮也只是为阻敌进击。但他刚才的做法无疑也算险中求存,竟丝毫奈何不了这蒙面人,现身时哪有半点伤损,亦看不出一丝惊惶狼狈。先前大片蒺藜雨洒将出手,李逍遥虽躲过一大半,但因腿被塌板夹住,终是再也避不开其余的铁蒺藜。

那两个黑苗女子虽然先被李逍遥轻踢远送,落到安全之处。黑暗中却被一伙蒙面人绊住,数十杆约有二丈长的钩镰枪伸来乱搠,纵然她们有心想帮忙,也急难靠近李逍遥身边,反而被长枪逼得越离越远。李逍遥只道要死,但当铁蒺藜雨点般射近之际,他不禁把眼一闭,忽听得飒一声响,身上毫发无伤,难免奇怪,睁眼一看,铁蒺藜并没射到他身上,居然撒落满地,那蒙面人亦是满眼诧然之色,望着李逍遥身前撒成半月弧状的蒺藜叶,竟无一片能近得那少年身旁三五尺地,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挡开。

李逍遥见到那些暗器落地的形状,霎然心念一动:“难道是灵儿用金刚圈帮我挡开暗器?灵儿回来了?”但转面四望,哪里看见灵儿身影?便在不经意间,见得身后投下一袭飘袂之影。黑暗里闪出十来名挺长杆钩镰枪的人影,围将上来,但未逼近便砰然倒了一地,李逍遥两眼大瞪,居然没瞧出这干人究是何故倒地。那蒙面人便在正面,先看到李逍遥身后之人,眼光蓦地收缩,仿佛逼紧了嗓声似的说道:“能用持国天王咒用得这等无隙可击,以攻为守。阁下当是我所见过的第一人!”

李逍遥背后那人轻声一笑,并不言语,却似飘袂欲飞。但霎然间,铁笔疾点,半空中速书狂草,那蒙面人喝道:“接得下我这帖求玄决疑碑,你就有机会做一品江山的人!”李逍遥趁这间隙,挣出那条腿,闻言便想:“接不下又如何?”但见那蒙面人笔锋凌厉,划出剔髓杀气,所书虽是草字,提笔收划之时却又透出几许阴柔,娟秀有余,狂劲不足,倒似是女人笔迹。

那人本待要走,听言之下,不由微微留步。那蒙面人扬足溅水而至,雨泥沾面,李逍遥一时目难视物,耳听得袂风交掠,倏急倏歇,噹一声响,铁笔擦过他头皮飞落,似是扎于地上。那蒙面人滑退七八丈外,犹自止不住冲击之势。李逍遥揉眼起身,鼻际闻到一缕似曾相识的衣香,脑中一下恍惚,这时眼睛初睁,先见到身旁插着一根弯弓般的物事,竟是那蒙面人所使的铁笔,却不知如何弯成这等状。

但闻四下人声喧闹,火光烁闪,寨栅内外皆是幢幢而动的身影,远处有人叫道:“马賊来袭!”叫声惶急,李逍遥一时不知到底何人是賊,正自懵头发愣,但见一袭白衫之影从他身后飘然掠走,一种奇怪之念顿时笼上心头,他顾不得找蓝欣草讨解药,转身飞抄一把,迅若一阵风般的随那袭白衫曳入夜雾之中。

夜雾中忽然走出一人,亦然白衫装束,苍发垂背,腰间却挂一口残刀,面容隐在阴晦中,冷冷的瞥了李逍遥一眼,低声道:“杀了他。”那白衫少年却迟疑不动,此时远处那奔跑的身影已近在数丈。腰挂残刀之人掠目瞧见,焦眉微锁,沉声道:“让我来。”手按刀柄,正要闪过来。那白衫少年食中二指并拢,似是不愿旁人下手,正要抢先戳点李逍遥眉心,此时李逍遥脑中霎然一闪,瞧见白衫少年并指点来,不由冲口而出:“又来?”话声甫出,心下却觉奇惑:“为什么说‘又’?”

电光石火之际,但见白衫少年闻言一怔,旋即双眉蹙起,落指点了他耳后的昏睡穴。

一夕无话。

从喧嚣中醒来,但听鼾声起伏,四人挤在床上。李逍遥不由搔头暗奇:“不是做梦吧?”看天色已亮,雨仍未息,屋中光线昏朦,隐约辨得出陈友谅与沈璎璎各自狰狞磨牙的脸廓。于文凤倚在床栏边歪头打盹,稍有动静便即睁眼。李逍遥见她肩头衣湿未干,眼眶微黑,面容憔悴,显是一宿未曾睡好。他脑中犹然记得昨夜的情景,想到昏迷之前最后遇到的那个白衫少年不知在哪处见过面,便是他点了自己的昏睡穴,此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想起灵儿离己而去,不免暗自苦闷。但又盼望那黑苗少女所言不是真的,虽知身中蓝欣草的毒蛊,难测何时发作,心头也自惶然不安,但究是不及心头酸痛懊丧之感来得强烈。于文凤看他气色比起昨日更为不好,且有中毒迹象,额头虚汗不断,她心下担忧,挨近来拿帕轻拭,见李逍遥满脸疑问之意,她知他想问什么,先竖指贴于唇边,以眼色示意莫吵醒了旁边睡着的两人,低声说道:“昨夜突然醒来,见后窗半开,师叔却不在房中,想是……去找灵儿。念及夜黑路险,师叔身上又有伤痛,我便叫了陈大人、沈姊姊两位,迳寻而来。听闻寨栅外闹马賊,好不混乱。但总算寻着了师叔,却不知为何昏睡地下,到得跟前,似见两袭白影逸入夜幕远处,身形之快,几若幻觉。却不知有没看花了眼?”

李逍遥微微摇首,苦笑道:“倘是你看花了眼,那我就是作梦了。”此时方才明白自己何以又回到屋中,原来是于文凤同另外的两人把他又找了回来,心中难免感念:“昨晚我还想着撇他们而去,可是他们却把我从那混乱地方又扛了回来,还睡做一床这么友好……”于文凤不明白他刚才之言何指,但想这位小师叔总有妙语,不必每求甚解,只眨了眨眼,霎去眸里惑然之色,见他虽然苦恼,却不似昨天那般急乱无措,想了想,问道:“可有灵儿姑娘下落?”

这一问更勾起李逍遥的心事,摇头道:“唉,别提了……”听到外边人声犹在熙熙攘攘,夹杂狗叫,似是昨夜之事未了,他心中本就存疑,问道:“怎么回事?”于文凤没留意听后边这句,只在想李逍遥前边那声叹息是何意。突听一声尖叫,沈璎璎蹦起来道:“马賊!马賊来了!”不顾蓬发如魈,双脚乱踹,直教陈友谅肚皮似擂鼓般响,痛呼而醒。闻得马賊来犯,顿吃一惊,急蹦下床,拔刀乱舞,口中喝道:“马賊在哪里?”

舞了一回,并无着落,转头见床上三人全耷拉眼皮呆望,仿佛丈八和尚。陈友谅收刀问道:“有何异常?”李逍遥咧嘴道:“看你闻鸡起舞,毁坏不少家什,不知算不算得异常?”陈友谅方知刚才舞刀乱削,果是毁凳数张,登时怔住,想起掌柜的甚黑,心下难免不安:“坏了,怕是要赔银子……”正想到吊诡处,门外突然有人高叫道:“还等什么,揪出来查查不就清楚啦?”接着是一阵动家伙的杂乱声音,陈友谅已是惊弓之鸟,闻声便即变色,握刀的手上乱暴青筋。

李逍遥不由恼道:“一大清早就来吵,究是怎么一回事嘛?”于文凤与陈友谅似乎晓得些端由,对望之下,一时不知该不该先跟他说明。沈璎璎先已按捺不住,蹦着蹄道:“大件事!昨晚不是闹马賊吗?我告诉你哦,这寨子里有人说定是出了内鬼,才引来了强人。这不是一间间屋查了整宿吗?咱这屋周围乱脚印最多,于是……”

砰一声响,李逍遥拉门走出,恼道:“三宝颜真是要钱不給面,黑下灯黑得叫人厌,外头算计里头忙开的是啥店?分明是做賊的喊捉賊还想欺人欺老天……”口中嘟囔未绝,心里已认定是店家又在搞鬼。房门一开,迎面撸来一大丛乱糟糟的家生,无非镰刀斧头、铁锤大铲,其中还有若干锄。李逍遥不禁怔住,随即看出是一伙愤怒的居民,手里举的家生没一根象样的,倒不慌忙,只是冷眼打量。其中有个面有菜色的汉子嚷道:“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却是安的什么肚肠?”

李逍遥虽感伤痛难支,脑中却并不糊涂,见得这等声势,心下便想:“昨晚来搞事的是一个比一个高的高手,今儿来寻衅的却只是一群满脸菜色的菜鸟,看来连家生都握不稳还想揪人?不用说,定是黑店家在暗地里有所唆使,先教一群昨儿有损失的镇民来闹腾,然后……”眼角瞥向一旁,见陈友谅面色铁青,右手握刀,左手却探进衣襟里不知想攥什么。李逍遥没等他掏出家伙,先已不动声色的按住他那只将拔未拔的手,随即扫视围拥在门前的那伙人,哼道:“什么肚肠?”

“便是要问你们这些外乡客安的啥心肠!”锄杆一撸,几乎落到李逍遥头上,为首那菜脸汉子怒冲冲道:“我叫汤和,和这伙贫民一样包租了后山十几亩地种菜,好容易伺候生长,昨晚马賊一通践踏,全他妈一塌糊涂了!”李逍遥瞥看陈友谅,问道:“马賊来偷菜麽?”陈友谅绷着脸说:“马賊踩了他们菜田……”李逍遥大眼一眨,迅速摆头,小声说道:“咱老这么被欺,是不是混得有点窝囊了?尤其对你陈大人来说……”陈友谅早一肚子窝火,闻得撩拨之言,不禁狞起脸来,眼光凶狠,犹未有所表示,那个名唤汤和的菜农冷不丁把李逍遥拽得团团转,撩到一旁,却把锄头逼到陈友谅跟前,叫道:“马賊行事必有内应,小瘸儿看起来不像歹人,里边倆妞也无甚疑处,倒是你这满脸奸恶之相的大个儿不似好人!”后边的起哄道:“就是有内鬼了,得揪这做内应的出来赔咱损失,不然就送官……”

李逍遥虽说身有伤患,也不至于被人拽小鸡般随手拎起乱甩,何况只是一种菜的,他不由愣在旁边,甩臂比划,暗觉那人手法平平无奇,也断然不似身有上乘武功,手劲却出奇的大,被他握了一下,手臂竟然半天没有知觉。若是李逍遥运起内力时便不至如此,但他连日劳顿,旧伤平添新患,急切间哪有内力可运?愣然望着那身瘦如柴的菜农,不由心下既惊且佩:“这小子行哦……”

但见陈友谅被逼得急了,突然把怀里那只左手拔将出来,竟攥一支短铳,倏地抵住汤和右胸,咬牙切齿道:“送官是吧?老子便是官儿,哪个敢造次试试?一再惹毛老子,立马把你们一个个全他妈弹压了!”那群穷汉乍见火器亮将出来,不由全都愣住,一时作声不得。李逍遥早疑心陈友谅暗揣火器,见他一急之下掏将出来,心想:“有亮这厮……先前我就疑心他明知打不过我,为啥肯跟着我帮庄?原来他仗有火器在身,且先跟庄无妨,待我找着丁情大哥后,有亮再掏出这张底牌来杀庄家,亦即最后关头一把摊牌,也叫梭哈。”嘿嘿两声,又思:“这家伙确实阴险,不过没我奸。被我略施伎俩就先看到了他的底牌……咦,先前我掏他荷包时怎么没摸到这支铳啊?往后别只光顾钱,这么好的家生都漏了手,我这飞龙探云手探得可真……唉!”

那菜农汤和被火枪抵胸,虽也吃一惊,却梗着硬脖不退反进,额头磕碰陈友谅脑袋,涨粗了脸道:“来啊,有种就轰老子试试?”旁边那伙穷起哄的原本歇了声,只是紧张地盯住陈友谅手里的火器,憋了一会,见这汉子没别的招儿,立时又来劲了,各伸家生来撸他。李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看到陈友谅气得手颤,晓得这干人若再逼迫下去难免不好收拾,心想:“有亮一旦把握不定,可就爆大钁了。”便想上前相劝,可是只拉一边怎行?陈友谅給这群穷汉逼到了墙上,眼见无法后退,不由将汤和照胸一推,恼道:“你妈的!”举铳作势要轰,不料铳口却被汤和长满老茧的大手抓得紧紧的,两人扳手较劲,旁边不断有人掴陈友谅耳光,直将他逼得七窍生烟,恶向胆边生,想起另一只手还握着刀柄,一怒之下便要砍人。

李逍遥赶忙过来相劝,却被那伙穷汉误为帮拳,立时把他一围,家生乱撸,哪听这瘸儿分说。正闹得不可开交处,忽有一秃子从墙角后转将出来,把破伞一收,露出一张麻花脸,抖擞着破纳衫上的雨水,声音洪亮的说道:“且听我说几句!”李逍遥被围得急了,提脚正想抡翻这干楞头青,见有新角出场,旁边的人全都纷纷停手,不知谁喜道:“老朱师父来了,且看他如何计较。”

李逍遥转头见檐下立着一个麻脸翘下巴的破僧,年纪看似与陈友谅相若,虽也形貌粗陋,一出来却是龙行虎步,睥睨间大有说一不二的气概,扶了扶搁在旁边的菜担子,跨一脚立到栏杆上,晃晃悠悠的站定,扫视众人,说道:“大伙儿稍安毋躁,我有话说!”李逍遥见旁人都住了手,不由暗奇:“这个挑菜的破和尚难道是他们老大?要不然说话怎会这等管用,瞧陈有亮掏家伙都弹压不住……当然我也搞不定。”因那和尚一露面就先拣高处蹦,只好也同旁人一般仰面望他。

那破僧瞅着汤和仍与陈友谅在一旁纠缠,便唤道:“汤和兄弟,其中另有内情,且先住手。”汤和回头望了望和尚,先叫声“朱大哥”,然后瞪着陈友谅,脸上怒容不减,说道:“当下只有两种人揣火器,其一是官军,可这位老兄像吗?大家瞧瞧他这样儿……其二便是賊人。”李逍遥心想:“有亮自然不大像做官儿的,可那破和尚瞧着也不像和尚呀,怎么管叫朱大哥?”

陈友谅嚷道:“等老子掏腰牌你就知道了……”旁边有起哄的道:“别給他乘机掏家伙!”汤和仗着手劲大,自是紧抓不放。李逍遥见陈友谅憋得不行,上前飞手一晃,往汤和胳肢窝里迅速挠了一把,不出所料,汤和身子一抖索,不由自主的松手后避,怒道:“小鬼你干什么?”陈友谅趁机便要放铳,李逍遥先已按下铳口,眨了眨眼,说道:“这张牌先收收罢,打早了就没得出了。”陈友谅眼珠乱转,心中一怔:“却是何意?”那和尚道:“对了,双方都收收气,咱书读得不多,可也得长脑子不是?”汤和问道:“这跟长脑子有何干系?”旁边有起哄的道:“对呀,打架罢了,用不着长脑子。”李逍遥先前便留心其中有一专事起哄的,这回儿总算寻着了人丛后边有张瓜子脸,揪将出来,问道:“你嚷啥?”旁边有认得的道:“此是康泰,在三宝颜做伙计的。咦,他怎么混在咱这伙里?”

“康太?”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打量这瓜子脸的店伙一眼,看出其目光闪烁不定,知必有鬼,但并不急于拆穿,推了开去,哼道:“管你是谁家太太,该干嘛干嘛去!却在这儿起哄啥?”那伙计趁机溜了。

栏杆上那破和尚望着店伙匆忙溜走的背影,嘿了一声,转回头来说道:“也不关这小子的事儿。”汤和不甘的瞪陈友谅一眼,转脸问道:“那么到底关谁人的事儿?”那破和尚环视众人,眼光微闪的道:“想想看,时下江南处处有府兵驻防,三宝颜又非远在边陲之地,哪儿来的马賊?”李逍遥眼睛一眨,虽不言语,心下却不禁暗异:“这个挑菜的怎会和我想到一块儿去啦?”旁边有不明白的问道:“昨儿不是明明有一伙马賊来闹过了吗?”那和尚道:“黑夜里看不分明,谁晓得是什么路数?”陈友谅不由哼道:“那你跑来到底想说啥呢?”汤和伸手推他,恼道:“跟我们老大说话小心点儿!”陈友谅自然要推还。“小子你别动手动脚哦!”

那和尚道:“我来只是想说,刚才挑菜在道上,见有大队官军马队朝这边来,说是要进驻三宝颜剿賊.来得这等有准备,仿佛事先预谋好般……”菜农纷急道:“那不是没太平日子过了吗?”和尚叹道:“所以说你们还闹什么嘛?还不快回家收拾去,如我所料不错,今晚必有好戏。”李逍遥不由问道:“什么好戏?”那麻脸和尚道:“我在道上撞到的是一队探马赤兵,听说背后有察罕撑腰。回来时又听说相反的方向来了关保的巡锋骑,你们知道平日里他们两帮人马本就势同水火,撞上了准没好事儿……”李逍遥正自蹙眉思忖,陈友谅听得官军近了,却挺了挺胸,朝那和尚瞪眼道:“你敢妄议军事,泄露朝廷机密,当心我捉你!”那和尚却不理睬,蹦下地来,拍拍汤和的背,说道:“走罢,这儿眼见是没得混了,咱回凤阳去。”一干菜农仿佛突然全都泄了劲般,哪还有心思生事,各扛家生,闷头便散,不知哪个喃喃的叹道:“唉,教人不得安生……”

汤和却边走边瞪眼,仿佛要咬陈友谅似的。陈友谅冷哼道:“怎么?”汤和怒瞪道:“以后别让我再遇着你!”陈友谅还眼道:“撞上了又怎的?”汤和唾一口在地上,说道:“到时給你一箭!”陈友谅嘿然冷笑,心里并不当了一回事儿:“就凭你能射得着我?”

李逍遥见这干人闹了一阵无果而散,心下转动着念头,突然问了一句:“不找人赔菜啦?”汤和帮那和尚挑了菜担子,头也不回的道:“要找也得找对主儿哪!”李逍遥望着他们散入雨中的背影,一时间心头满不是滋味儿,听见沈璎璎在屋里说道:“咱也得赶紧走罢?我瞧这地儿就不安全,若赶去松江镇这时得趁早……”

那和尚走了几步,仿佛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松江镇去不了啦,那段路遭了大水,车马全淹。”李逍遥等闻言皆是面面交觑,沈璎璎更变色道:“那可怎么着?难道又要咱们回头走苦水铺那段路……”李逍遥仍想着去寻灵儿,重回苦水铺正合心意。陈友谅却摇头道:“想必关保的队伍正往这边潮水般涌来,别说路挤难走,就算挤得过去,万一在苦水铺撞上棒胡残匪,到时没官军来援,咱们可不妙得紧。”沈璎璎尖声道:“那你说如何?前也去不得,后也不能退,难道咱们就只有困在这儿等雨歇?”

“这雨还得有多日可降,”那麻脸和尚眼望灰濛濛的天,裂嘴一笑。“雨不停,道就走不了。除非有船……”

李逍遥心想:“我本来是有船的,却被那彭和尚偷了去,这儿却有个和尚又提到船,真叫人恼火。”陈友谅不耐烦地朝那麻脸僧摆了摆手,皱眉道:“此去松江本是陆路,哪来的船?”那和尚摇了摇头,待行至一半,头也不回的挥手道:“想搞船找我朱麻子。”

望着那和尚破衲漉漉的背影,李逍遥正自寻思:“船?不知怎么个搞法……”陈友谅把脸转回,哼一声道:“这和尚不似好人,咱别上错了賊船!”沈璎璎等那夥菜農全散了,才蹦出来道:“有船还不搭?我瞧那和尚倒透着成熟……啊不,诚实。”陈友谅被她有意放眼一瞪,不由恼道:“他诚实?”沈璎璎呶嘴做态,白他一眼:“对呀,比你。”陈友谅拉长了脸,似是一瞧见这婆娘就老大不痛快,哼道:“等别人卖了你就知道啥滋味儿了。”瞥见这婆娘立时拧鼻弄眼,其颜不堪多看,连忙闭眼道:“不过只怕要滞销……”

沈璎璎大怒,眼见得又要平起三尺浪,于文凤忙出来劝道:“好了,这当儿还绊嘴?瞧师叔烦的……”陈友谅见了美女,立时恢复风度,心下却着实不解:“这小瘸子何时成了蜀山派俊俏小娘儿的师叔?我便是搞不懂……”李逍遥本想顺口问那朱和尚一声,好知道若真需要船时如何找他,又寻思着此时该上哪儿去找灵儿,却被旁边绊嘴的搅了思绪,一时集中不起,待寻望时,那和尚已无从觅处。

“话说那楚惜刀,”喧闹中不知哪个角落有人绘声绘色的说道。“江湖上称为青鉬刀主人,原是河西刀客,专擅一口七尺二分长刀,精鐡所铸,出手無招,以快制敵。那年……”

进得三宝颜,仿似一個大杂院,往后院小门寻着饭香入来,陡然置身一座人头涌涌的大棚之中,上百张桌边挤满了歇脚避雨的茶友酒客,烟雾蒸腾,难辨面目。李逍遥虽无进食的心思,究也饥乏交困,奈不过陈友谅一番半真半假的劝说:“小兄弟,我知你想找一美妹。干着急有啥用?一个儿想也想不出头绪来呀,这三宝颜位处要津,过往人杂,打听消息还有哪儿比得上客栈?你可别小看了这些酒楼茶肆,别说是找一美妹,就是打听那些个江洋大盗的行踪,按咱衙門的惯例,只须往人堆里一鑽溜,啥風都有得收……”拉李逍遥到得人堆里,把手一指,“不信你瞧——”

李逍遥本想:“灵儿怎会跑来这种地方嘛?她一向又不爱热闹……”但见于沈二女显然都饥渴得紧了,不忍心要她倆陪着自己闷着急,转念间想道:“不过去打听打听也无妨,顺便请他们吃顿饭,也不枉了这一路的纠葛。唉,只是灵儿……”沈璎璎一听要到热闹处去,立时来神,又闻有得吃,更是两眼放光,拍手道:“好啊好啊!”陈友谅见她也要跟来,不免愁苦了脸道:“只是别把人全吓跑了就好!”李逍遥道:“没事儿,吓跑了别人咱不就有座位啦?”陈友谅苦脸道:“吓跑了伙计,谁招呼咱?”李逍遥道:“没事,咱自个儿拿吃的招呼自个儿……”正搭讪间,两女已从房里冉冉而出,竟都以白纱巾半掩脸面,遮至鼻梁,露出双目、额头。因见两个男人满眼困惑,沈璎璎眨闪怪眼,娇声告白:“像咱这等千娇百媚,不好让外人随便看到姿容了,所以……”友谅点头道:“这样我们就吃得下饭了……”啪一声响,吃一耳光。

“大麻成!”进得乱人堆里,陈友谅刚说完“不信你瞧”那句半拉子话,眼光一扫,突然逮着人堆里的一张麻耔脸,立时大叫一声,撇下三个同伴,慌忙追将过去,口中乱嚷道:“你小子居然跑到这儿来了,上次骗老子几百文线人费,却告我假消息,几乎害我丢了帽也……”那麻耔脸伸长脖子瞅见了他,也是一怔,旋即转头就跑,陈友谅在后边穷追。一路穿挤人丛,不知冲撞了谁,西北角两桌人忽啦一声全蹦起来,各抄家伙叫嚷:“什么状况?”

店伙端盘走过,转头叫道:“没状况!”西北角那两桌人东张西望一阵,果然无甚发现,才各收刀剑坐了回去,皆道:“没状况?那就继续喝茶……”刚坐下没稳腚,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根啃过的猪蹄,笃一声砸在其中一人后脑勺,于是那两桌人又纷纷蹦起,各抄家伙嚷道:“有状况!”

眼见得一派喧嚣混乱,李逍遥呆望之余,不由想起昨日初来乍到之时镇上空芜残寥之景。寻思那老苍头所言,里外果是两个世界。三宝颜仿佛一个大闹肆,混迹形形色色人群,便连领他三个走进来的陈友谅也霎间淹没在这片杂乱喧嚣之中,竟似被吞噬了一般,人影不见。然而此时仍在大堂之外,不过只是后院栅内一茶棚饭铺,此间已是人头如蚁,穿挤难行。李逍遥家虽也开客栈,但哪里见识过这等江湖大栈?顷刻吃惊得呆木了,脑中仿佛全无思绪,不敢想象大堂里会是怎样一幅喧闹情景。天黑时这一带宛如鬼域,几无人影走动,谁想天亮之后立时便又换作一派浮华繁乱气象。直到此时此刻,李逍遥才第一次真正有了置身江湖的感觉,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混夹着寻不回灵儿的百般失落、莫名焦切。

“楚氏双雄,因老二楚香玉早年投入姑苏林家,在武林白道已混得圆滑奸狡,武功上又一直无甚建树,他一门三兄弟,人们记得的唯有楚大与惜刀,并称双雄。狂生热切于铸剑,虽风评榜上有排名,据说武功并不一定比得上他兄弟惜刀……”角隅处有人开侃之声犹然未竭,喷着唾沫星道。“楚惜刀是个苦命儿,自小便被寄养于河西姥姥家,靠流浪乞食为生。十八岁那年,他已学会用刀打抱不平,可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姥爷却患病不起,无钱医治。那年也是这般风雨滂沱,经数月不息,河西大涝,哀鸿遍野。据说楚惜刀四处搞不着钱救他姥爷性命,已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便在绝望关头,听闻侠王驾临延安府……”

从那老儿绘声绘色的描述中,李逍遥眼前仿佛闪耀着延安名妓“快乐赵”门前辉璧堂皇的灯光,恍然只见雨雾濛濛,车马驻临,一时冠盖云集,侠王尚未移舆就足,马车前已拥满了许多撑伞来迎的人影。

喧闹中却有一人直挺挺的跪在道边,满头乱发湿垂,不理旁人推赶叫骂,一双困兽般绝望的目光定定的瞪着侠王座驾,嘶声大叫:“侠王,我要见侠王!如果你不收下我……”旁边有人冷笑道:“不收你又怎地?你这没人要的穷小子,还想威胁丁爷不成?”车马缓缓从那绝望少年身前驶过,却并不停下,也没有理会他在道边攥刀大叫。

那少年越发绝望,突然一咬牙,把刀猛地插进自己胸胁,眉头立时蹙紧,听见旁边的许多声惊呼。他不顾伤处血沫喷涌,拔刀柱地,眼光凛凛的射向侠王座驾,嘶声说道:“我叫楚惜刀,乞求侠王收留我!”侠王车旁有一撑伞清客冷冷道:“年年都有人跑来求侠王收留,得看你有什么本事!”

楚惜刀愣然片刻,突然抬面说道:“惜刀不敢说自己有本事胆敢胁逼侠王收留,但若卖与侠王为奴为犬,今后侠王但有驱遣,小人绝无二话!”那撑伞之人冷然道:“你的话够多了,可是怎见得诚心?”楚惜刀脸上滚滚淌落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眼前仿佛看见重病的姥爷奄奄一息的惨状,心头之痛尤甚于自刺之伤,喃喃的说道:“能卖的我都试过了,剩下的只有卖自己……”听见旁边有人讪笑道:“说那么多管啥用?割点什么下来方可见得诚心。”另一人起哄道:“斩只手下来罢!”

楚惜刀在雨中已跪了多时,才终于等到了侠王的车马,眼见得丁建阳身边无人理睬,把心一横,咬牙道:“手脚是要留給侠王使唤的。”猛然提刀,自剜口腔,众人取笑声中,一根血淋淋的舌头已丢到车辙之旁。

笑声霎然转为惊唏,四周一下静了下来,仿佛人人皆为这少年的激烈手段所震慑,便连取笑的也笑不出来了。侠王座驾并未停下,车窗垂帘却悄然掀起,里边撒出大摞银票,掷在楚惜刀忍痛抽搐的脸上。“拿去疗伤,以后你跟着我。”

身子不知怎生撞着一下,李逍遥回过神来,脑中犹然回响着那侃客有声有色的描叙之语,心下不禁暗生感喟:“先前会过这楚惜刀,壮士断臂,果是够狠。没想到连舌头也是他自个儿割掉的……”耳听得有人问道:“传说楚惜刀后来为了一品居,手刃幻剑联盟几十位高手,不知可是实情?”棚角那侃客道:“确切地说,为的是极品红姑娘。那一夜三十二位幻剑好手齐袭温柔乡,便是要抢掳一品香手底下的红牌姐儿极品红,却撞上了为丁建阳守夜门外的楚惜刀,一刀出手,人头遍地……”旁边有问:“到底是杀了几个?道上有说是三十六位幻剑盟主,也好像有说三十二的,怎么有这般出入?”那侃客道:“有出入不为奇。奇的是当晚去了三十六位幻剑首领,一番混战。无一人从温柔乡里生还,可是后来传出风声,说是只找到三十二颗人头。另有四人就此消失得无声无息,江湖上只当是死于那一役,所以……”李逍遥听得荡气回肠之余,不由心下暗奇:“一刀怎能削掉三十来颗脑袋?真有这样的事儿?”但想楚惜刀的刀法委实极快,传说或许是真。沈璎璎却咕哝道:“把三十几个西瓜排在一齐,只怕也一刀削不透彻呢!别说是几十个大活人……”

李逍遥心想:“我可不想知道别人一刀如何砍掉几十颗头……”一路挤去,听得四下里高谈阔论之声不绝,另一桌有人压着声音说道:“扩廓爷本有一半汉人血脉,知道麽?他养父察罕也是一方豪雄,这年头谁有兵马谁就有一番作为。可是江湖传闻扩廓便是近日声名鹄起的无忧公子,无师无承,武功却出奇的了得。这真令人糊涂,因为至今为止,人们除了知道扩廓爷有个汉名叫做王保保以外,这些年来并无更多讯息传出来,当下最为神秘的名人,恐怕除了花不败,就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公子无忧了……”旁人猜道:“所谓河西无忧,想来该是河西人氏。”

李逍遥听到有提无忧公子,心念莫名一动,本待多听几句,那桌茶客见有人旁听,立时互使眼色,咕哝道:“大伙儿醒目些,当心給那些个小探子提拎了话柄去。”其实李逍遥也无心留步多听闲人杂语,见那桌聊客防备起来,又奈不过沈璎璎一味在后边推促,便在那几个侃客各自惊疑不定时,早已走开了。沈璎璎不断东张西望,口中嘟囔道:“那芝麻绿豆官儿怎么没了影啦?带咱们来又不安座位,却教在人堆里傻转……”于文凤含笑道:“你不是讨厌那人吗?怎地又念念不忘?”沈璎璎噘嘴道:“瞧你这话说的……谁念叨那种货色?我只怕咱小李子上了别人当呢!”经昨日一番相处,她已从陈友谅嘴里得知李逍遥不叫陈有亮,早改口称“小李子”了。只是李逍遥每次听到这般矫姿做嗲的叫唤,总难免全身一激灵,唯恨掩耳不及,心中突然想到灵儿:“若是此刻伴着我的是那傻灵傻灵的俏丫头,该有多好哦!可惜我不会大变活人……”

眼望大棚里烟蒸影晃,群口纷嚼,话题各异,虽是闲言碎语,却也隐约勾勒出江湖的一层粗廓。想起陈友谅之言,心下大生印证之感:“看来往后要多泡茶坊才是……在这种环境果是有风可收,只是不知有没办法打听到灵儿消息?”但想灵儿随他涉足江湖不过数日,又是在苦水铺的荒野上与他失散,似这般的情形怎能指望从茶客的闲谈中打听得到?如此一想,暗觉探到灵儿下落的希望委实渺茫得紧。

“江南镖局!”便在他心乱无主时,忽听得旁边有人拍桌,高声议论道:“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大伙儿都说全仗老狄头生前广交道上朋友积下善缘,路子才越走越宽。又说江南镖旗打到江北,全靠鞠、甘、方、卫、阎五大镖头通力操持,上下齐心,才有今日成就。说来这五位镖行老手能齐聚‘江南’旗下,真是老狄头当年給子孙辈修成的天大福份,虽然老狄头不在了,可是每当江南联镖打出五大镖头字号,黑白两道谁不卖他少东狄武的面子?”

“狄武,”李逍遥正苦于急想不到寻找与灵儿有关的线索,突然听到这番闲话,不由心念一动。但听那桌有人道:“广西鞠觉亮、南粤甘国亮、河北方军亮、浙东阎文亮,这四个亮堂亮堂的字号打出来,再加上中原卫翰滔,难怪江南联镖走得这等四平八稳。听说除了五大镖头全力扶佐的功劳之外,据闻老狄头亲家洛英王仗着官绅交结,也暗地里帮了不少忙,撑腰自然是少不了的。可惜狄武迟迟不肯遵从乃父遗嘱与洛英家姑娘成婚,这未免对他那位痴心一往的表妹不起,中原女侠洛英红配上狄武,原是天造的英雄美人之合,大伙殷望已久。这其中若有何变故,岂非让咱大跌眼水?”

李逍遥往悲处叹道:“眼水是跌定了……”那桌唏嘘一阵,先前拍桌那人摇头道:“你不知道了。其实狄武与那洛英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情感岂会不深?他迟迟推婚,据说另有原因。这其中有一未经确实的传言,说那狄武并非老狄头亲生骨肉,他只是替别人养了儿子。可是老狄头临终之际却把毕生心血所凝之江南镖局传給狄武,难免令他两个亲生儿子深为不满……也就是河洛山庄的狄损、狄毁两兄弟对此素有微辞。同时江湖上对狄武是否真的能撑起这份大家业早存疑问,这些年来狄武兢兢业业,只想把事情做好,方不辜负养父厚望。儿女之事当然要暂放脑后,无暇成婚。如今大家已知狄武的能耐,不但名列风评榜天下第五,江南联镖能有今天的成就更离不开他的苦心经营,这岂是五镖头可能比肩而论的?便连钱王、侠王也都成了他的好友,可见得面子之大,老狄头生前也已望尘莫及。”话声到此一顿,叹了口气,又道:“也该狄武要遭此一挫。便在不久之前,侠王托給他江南联镖押送的名剑湛卢竟然出事了……”旁人皆道:“此事我们业已听闻,不过这也怨不到江南镖局头上,那口价值连城的古剑又不是在人家手上丢的。”

“不管怎么说,以狄武的为人,总是要把事儿揽到自家身上……”话声传到李逍遥耳里,他不禁心下好笑:“价值连城?剑就在我这儿,不过断都断了,打折卖值得几钱?”突然有了主意:“打听灵儿下落,看来得从狄武入手。不是刚好我手上有他失落的货吗?”大眼一眨,想到昨夜听那黑苗少女黎泉所言,似乎狄武到过此间,或许仍然未离。存着侥幸之念,李逍遥童念忽起,冷不丁大叫一声:“狄武!”只盼真能把狄武唤将出来,却教棚内顷间鸦雀无声,但只静得片刻,爆出一阵哄堂大笑。那桌的更取笑道:“痴——痫!喊谁呢,谁不知道狄少镖头前天上路去了姑苏?小孩子只会胡闹……”

李逍遥往悲处叹道:“眼水是跌定了……”那桌唏嘘一阵,先前拍桌那人摇头道:“你不知道了。其实狄武与那洛英表妹自小青梅竹马,情感岂会不深?他迟迟推婚,据说另有原因。这其中有一未经确实的传言,说那狄武并非老狄头亲生骨肉,他只是替别人养了儿子。可是老狄头临终之际却把毕生心血所凝之江南镖局传給狄武,难免令他两个亲生儿子深为不满……也就是河洛山庄的狄损、狄毁两兄弟对此素有微辞。同时江湖上对狄武是否真的能撑起这份大家业早存疑问,这些年来狄武兢兢业业,只想把事情做好,方不辜负养父厚望。儿女之事当然要暂放脑后,无暇成婚。如今大家已知狄武的能耐,不但名列风评榜天下第五,江南联镖能有今天的成就更离不开他的苦心经营,这岂是五镖头可能比肩而论的?便连钱王、侠王也都成了他的好友,可见得面子之大,老狄头生前也已望尘莫及。”话声到此一顿,叹了口气,又道:“也该狄武要遭此一挫。便在不久之前,侠王托給他江南联镖押送的名剑湛卢竟然出事了……”旁人皆道:“此事我们业已听闻,不过这也怨不到江南镖局头上,那口价值连城的古剑又不是在人家手上丢的。”

“不管怎么说,以狄武的为人,总是要把事儿揽到自家身上……”话声传到李逍遥耳里,他不禁心下好笑:“价值连城?剑就在我这儿,不过断都断了,打折卖值得几钱?”突然有了主意:“打听灵儿下落,看来得从狄武入手。不是刚好我手上有他失落的货吗?”大眼一眨,想到昨夜听那黑苗少女黎泉所言,似乎狄武到过此间,或许仍然未离。存着侥幸之念,李逍遥童念忽起,冷不丁大叫一声:“狄武!”只盼真能把狄武唤将出来,却教棚内顷间鸦雀无声,但只静得片刻,爆出一阵哄堂大笑。那桌的更取笑道:“痴——痫!喊谁呢,谁不知道狄少镖头前天上路去了姑苏?小孩子只会胡闹……”

李逍遥原没指望这般随口一喊便能唤出狄武,无非是想念灵儿急了,未假多思,脱口而出。招来旁人取笑亦在料中,只做充耳不闻。于沈两女眼见许多双大惊小怪的目光望将过来,究是女儿面薄,皆觉难为情。她们昨夜并未听到那黑苗少女之语,自是不知李逍遥何以突然大唤狄武名字,耳听得棚内哄堂大笑,不禁红着脸望向李逍遥。沈璎璎忍不住咕哝道:“你认识狄武麽?人家可是大名人哦,就算听到你叫唤也未必会理你罢?”李逍遥浑若没听见,想到茶客所说的话语,似是有了一线希望:“这么说狄武是上了姑苏?”

“姑苏,”倘然在兰陵渡没有经历那一劫,这趟出行本是要随方老板的船去姑苏。回想当时与灵儿在船上渡过的那段虽然短暂但却美好之极的时光,真盼现下的分离是一场霎间的恶梦。然而命运在兰陵渡发生了改变,一切都不同了。

“可是灵儿怎么会认识狄武?”他惑然不解,这只是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过一段迷失,便在那时,他懵懵懂懂的记起了傲雪,灵儿却邂逅狄武于徬徨罹难之中。难道一切都会从此改变?

或许灵儿是找他不到,才不得不暂随狄武先去了苏州。想到此节,李逍遥感到心头好过了些:“灵儿不会撇弃我,她姥姥临终时要她跟着我去寻找娘亲,我家老婶也跟她玩得好好的,还……还要她干脆来做我家媳妇。不管怎样,这小丫头对我有情有义,她怎么会随便改变?我玩过的船都不会乱改航向……”心头方宽些,不由又想起那黑苗少女之言,牵动莫名的酸痛,暗觉那少女所言绝非空穴来风。“难道……”

李逍遥头又乱了,不敢再想象下去,抬起眼皮,恍然看到此去路茫茫,前景扑朔迷离。“啧,难道要我上姑苏才能找到灵儿?”

“命运不会这么耍我吧?”他一想到此处,脸先皱起,仿佛一堆浆糊粘住五官,舒展不得。脑中却豁然一明,如有电光闪过,不觉记起在兰陵渡那家客栈遇见一书生,言谈投机,意犹未尽,当时相约姑苏“仙客来”再晤,灵儿便在旁边。以她的细心,自必记下了地名。若她真的随狄武去了姑苏,并且不忘与他相处一场的情缘,多半会在那里等待他前来相会。虽然人生多变,不敢确实,此刻究是无别良策,唯有往一厢情愿处去想了。

仙客来。只盼灵儿果真能在那里等他……

人生能有几回缘?

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一)

十万八千里外,帝京。

透过大都皇城千檐百宇交构的影隙看骄阳,每当曦光映照之际,总有新的一轮希望随旭日升起。千里外中原大震、列宿间蚩尤旗现……尽管预兆不祥之事越来越多,巍峨宫门一闭,再坏的消息也还在千里外。所以每天都有希望,只是皇城里的人们越来越分不清眼瞳里的曚曚日影究竟是在冉冉东升,还是徐徐西沉。

皇太子是年已过了十八岁生日,与日益昏聩而好大喜功的顺帝不同,他往往乐于收集坏消息,而且夜夜不能寐。前年眼角就泛生了几道鱼尾纹,瞳孔中忧患愈甚,去岁经年深思不语,这使得他早早的便呈沧桑老态,与其他的皇子相比,十八岁的储君非但举止怪异、不类济辈,在顺帝疑惧的眼中太子变得越来越像陌生人,甚至是一个城府深不可测的成年人。这使得顺帝深深不安,甚至也夜不能寐……

岁星犯月为妖徵。偏生在这人心惶惶的一天,禁宫里传出新的一则有关储君的荒诞秩闻,说是太子大白天的打一盏灯笼从宫门外边回来,于社稷坛前长恸不已,逢人便说宫门外的天一片黑暗。

从这天起,顺帝起了厌恶储君的意由。芳冽皇娘不愧为宫闱有目共睹的贤妃,当她得知父子生隙之事,立时离开奉灯多年的佛堂,找来代为太子师的首领太监古金寿,要他好生看护身系大元帝国未来希望的皇储。密议的结果,是太子身边多了一个宫女,年方十五的锦瑟。她虽来历不明,但很快就因聪慧婉娈和善解人意而打消了太子的疑虑。老宫人闲谈时说,锦瑟身上大有芳冽皇娘当年的影子。

小宫女锦瑟每天都有新花样能让太子舒心。但每件花样都不持久,能令太子

日日光顾的唯有一样,那就是每天清晨上西山放鹤。而到黄昏之时,锦瑟又带着太子回西山招鹤。不知为什么,太子竟喜欢立在西山亭下看满天鹤舞翩跹。或许真如小宫女锦瑟说,放鹤季节,放飞的是心情。

然而日益郁积沉重的心情,真能随着浪漫之翼翩舞飞扬吗?

没有人知道太子在想什么。

西山黄叶早,太子情怀已老。

十万八千里外,江南。

长武集淫雨霏霏,三宝颜灯光酒影之外依旧长夜无昼。此去松江镇陆路已淹,昨夜马賊的话题仍令茶客议论不绝。也有人不禁奇怪,天明明已经亮了,檐外为何还是如此昏晦不清?

李逍遥移回目光,对自己说:“上苏州,去找回灵儿。”环顾四周人影如簇,依然喧闹不已,他难免奇怪:“昨晚来投栈时,四周一派荒凉寂寥,如何冒出这许多人来?”由此想开去,不由得又犯踟躇:“可见得世事总也有漏眼时,若是灵儿还在苦水铺,我却前往姑苏寻她,两人岂不是错过了?”但觉人生每到歧路,总是这般教人去留难定,回思昨夕几度惊醒,只缘梦里依稀有泪光。

便在苦恼时,但听旁边一人说道:“想去苏州麽?前边道儿让大水給淹了,怕你去不成了,还不得像咱一样蹲在这儿等雨歇?”李逍遥心道:“等到雨歇心都凉了。似这般找灵儿,跟冷水煮蛙差不多……”转头望见说话之人跷着二郎腿,歪靠桌边,兀自乜斜一对大小眼打量他们三个。与同桌的几人一般,皆是头扎汗巾,短衫赤膀,看装束似是船民,开口便是一腔江浙调儿的官话,显得是本地人。

那跷二郎腿的汉子嗤溜一声吸口茶水,拈起一粒盐水花生丢嘴里嚼了嚼,见李逍遥朝他望来,斜瞪道:“小子你瞧啥?再瞧打你!”李逍遥不想招事儿,立时转开脸去,那汉子却又堆笑道:“想找船就找我啊,我叫方国珍。有的是船…

…”李逍遥想起先前那朱和尚也说有船,谁料这儿又有一人说同样的话语,心中奇怪,不由回头,那个名唤方国珍的立时又变脸道:“小子你瞧啥?再乱瞧就抽死你!”李逍遥刚把头转开,方国珍又改颜道:“江南水乡,没船寸步难行。找我吧,小子!”李逍遥回过脸来,方国珍拍桌道:“小子你还敢乱瞧?老子抽死你!”李逍遥哪曾见过这等反复无常的人,立刻转身便往别处觅座位,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理他。但听方国珍在后边又殷勤叫唤:“美妹,记得来找我哦。”

两眼直愣愣的只盯着于文凤窕美的身姿,目光如影随形的转来转去,却不睬旁的两个。沈璎璎啐道:“无聊!”

李逍遥带着于、沈两女刚行到另一边,被一个坐在长凳上的醉汉伸脚拦住,醉汉眯着眼嗅过来,酒气喷吐,说道:“你好牛,带倆女的。把那个高个子让我睡一夜!”不管李逍遥有没听清,伸手便来拉扯身材高挑的于文凤。两女何曾受过这等轻侮,脸色立时煞然涨红,李逍遥心头气恼,不禁回敬道:“你家也有,回去睡你家的去!”于文凤身法灵活,岂让那醉汉抓到,微晃一下便闪开。那醉汉沾不着边儿,不由老丑成怒,猛挥老拳朝李逍遥头上打去,嚷道:“小子你不长眼,这儿谁不晓得老子‘独自醉倒’胡北崂的厉害?”

李逍遥不欲惹事,只随手招架一下,手臂刚抬起便觉劲风飒然,这醉汉看似粗卤,不料一出手竟是外家常见的大劈碑,手劲刚猛,势能碎石。若被劈得实了,别说手臂难保,只怕连颅骨也难免应声即裂。李逍遥伤患未愈,急运不成内力,拳脚功夫又素无自信,这般随手一架,哪有几分力道?耳听得拳风劲落,心头顿时一沉:“坏了!”

蓦地里拳臂交接,咔嚓大响,旋即只听一声凄厉已极的怪叫,那醉汉竟如烂泥袋子般陡然摔出丈外,连连撞塌数副桌席,掼入人堆里,去势犹然不竭,直撞破了粗布棚壁,从霎间崩裂的口子里倏忽不见。满棚惊叫声乱起,有人钻缝而出,到外边一瞧便即回身,嚷道:“胡兄弟給什么撞着了?竟摔到了墟外好几十尺远还停不住……”

李逍遥却懵然不觉如何剧撞,只感手臂微震,那醉汉竟飞没了影儿,此事委实奇极。耳闻惊声四起,犹自摸不着头:“怎么回事啊?我还没运力呢……”于文凤却看出端由,在背后说道:“师叔,你带着木灵呢。”李逍遥怔得一怔,方才留意到臂上护套,不自禁的咋舌道:“秀!怎恁般大的反震力道?”

经此一试,始明所佩带的“木灵”原来果能防止极大冲击,刚才那醉汉猛地发力劈掌,已显得是外家硬功好手。李逍遥却运不起内劲抵挡,所佩木灵非但顷刻把他卸去掌力,更反震回那醉汉身上,如数奉还,那厮怎吃得消?但这一下却立时捅了马蜂窝,大棚内仿佛炸锅一般,四下里纷纷有人操家伙跳起,寒光刃影交炽晃闪之下,气氛骤紧,风动破棚布片,飒飒劲响。李逍遥见得数十人目露敌意的瞪将过来,不由得吃了一惊,扫目间瞥见方国珍那伙依然安坐不动,各自端杯闲看,似想事不关己,无须起身。

那数十人各操家伙逼近,其中一个倒提板凳的矮汉尤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嚷道:“小兔崽子,带着倆女的敢踩上俺们地盘……”李逍遥只道这干破衣烂衫的汉子围上来是要为那醉汉找回场子,原没想到竟只因他身后比别人多了两个女人,居然招来围攻。此刻气力未复,又不想打架,转头便觅退路,陈友谅却依然没影儿。

于文凤见那伙人围着他们三个兜圈子,渐逼渐近,心想这事因她而起,说道:“师叔,我帮你打……”李逍遥轻手往她嘴上一推,摇头道:“这么多人打得过来吗?”转面见到方国珍那堆人正自品茗观望,急中生智,一面叫道:“我们要找一条船!”一面率了于沈二女往方国珍身旁奔去,他们三人身形灵巧,没等合围便先溜出缝隙,那伙破衫汉子方只一愣,李逍遥与两个女子已到了另一伙里。

方国珍哈哈一笑:“搞船找我们就对了!”把李逍遥拨到一边,探手便来拉扯于文凤,眼放异光,竟想揽她入怀。李逍遥心想:“这还叫找对?”快手探出,往方国珍手腕一推。只听得那群破衫汉子纷纷怒骂,为首那矮子挥着板凳说道:“方老大,你们是水上混哋,俺们是陆上讨生活,这事儿可跟你不搭边!”

李逍遥见方国珍两眼直勾勾的只盯着于文凤,他那一干船民模样的手下都已立起,各抄家生严阵以待,两帮人大眼瞪小眼的僵持不下,似是各知底细,除了互相推搡,哪一边也没有放手大殴。他暗觉危机未解,大眼一眨,心想:“还须多浇一勺油。”向方国珍说道:“船老大是吧?眼下我们要走水路,罩不罩得住啊?”方国珍嘿嘿一笑,勉强把眼光从于文凤身上稍移,说道:“搭船是很花销哋!”并不回头,却提声缓缓说道:“孟海马,你与布王三号称南北锁,原是在襄、汉一带混,出得长江是大海,江浙这地方风大浪大,怕不是那么好混吧?”

话声透过对峙的人丛传入那矮汉耳里,举起的板凳缓缓放了下来。那矮汉晃身落座,翘二郎腿道:“这么说,你是要趁机讲数喽?”李逍遥瞥见这矮汉身法巧捷,先前只道无非一喽罗,待大咧咧坐定,顿然显出几分老大的气派,不由得便想:“原来这矮子便是什么孟海马,先前没留意看,长样果是有些类似海马…

…”只听方国珍道:“你落足未定,不需要这么早就跟你讲规矩。不过,这三个雏儿既要搭我的船,那便是入了我的势力范围。谁敢动他们一指头,那就是砸我的饭碗!”

“砸个把饭碗算什么?”那矮子孟海马抢旁人手里端着的茶嗤溜一口喝掉,冷哼道,“谁家的天下不是靠硬桥硬马打下来的?谈既谈不合,看来咱两家便要打一仗啰?”

李逍遥眼见两帮人说话间竟要剑拔弩张,不禁想:“大到打天下,小到黑帮争地盘,或者孩童抢糖果,怎么全是靠打打杀杀啊?这是哪位祖宗留下的破规矩?”

他躲到方国珍那伙船民身旁,只是急想避开冲突,心下也知方国珍的船决计上不得,眼见两帮人便要打将起来,那孟海马更是蠢蠢欲动,并不把方国珍带着的两桌船伙放在眼里。正当两帮人互相叫骂、你推我搡间,李逍遥趁机朝沈于二女暗使眼色,悄悄从人丛里溜开,欲待觅个安全所在好栖身,不料方国珍先已发现这三个想逃,伸手一指,喝道:“生意还没谈妥呢,想走……哎呀!”话声突转痛呼,李逍遥回头瞧见一只木屐从人堆间隙丢过来,正中方国珍脑袋。

孟海马拿着另一只木屐,站在板凳上蹦脚道:“不可能給你们无限期耍赖!

南锁的弟兄,大家百屐齐发,砸他奶奶的……”一时间,数十个破帽烂衫的汉子

各举木屐在手,纷声吆喝,倒也威风。李逍遥正瞠目呆看,方国珍那伙也不含糊,眼见老大挨了揍,对面百屐欲发,果有大兵压境之势,各抄鱼篓在手,排成一列,端篓叫道:“你有矛我有盾。扔鞋的,当心把你们一个个全兜了去!”李逍遥咋舌道:“哇,果然是水来土掩!”只道南锁的究要怕了,不料孟海马指挥有方,在那张板凳上蹦脚道:“大家移动投射,还不是朝发夕至?”李逍遥暗赞:

“连‘朝发夕至’这种有水准的好辞你都会?”

嘭的一声响,方国珍从人丛里窜将过来,猛踹一脚,把板凳蹬翻,孟海马脚下虽空,并不慌乱,就势扑身抱住方国珍,两人顿时扭做一团,揪发扯鼻,咬耳撕嘴,打得不可开交。方国珍接连被木屐砸头几下,半边额奇肿,急怒交加,从腰间摸出一龟,噼噼嘭嘭的敲还。便在两伙人也各自加入战团时,廊下有一老头拉起二胡,悠悠的唱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李逍遥转头道:“咦,这歌好听哦!”那老者翻着白眼又接着唱:“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百屐乱飞中,李逍遥率于沈二女从人堆里逃将出来,一时腥风四起,篓翻鱼撒。到得激斗场外,犹未喘定,前边侧廊转出一个读书人,立于檐下,观斗听歌少顷,忽有所悟,喜道:“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今闻老丈一调,晚生改自北宋话本‘说三分’的小说《三国演义》终于可以定夺了……”急欲回屋改添开场白,刚一转头就与李逍遥撞个满怀,两人各叫一声哎呀,捂鼻后退。那生道:

“失礼!”李逍遥抚鼻问:“你谁呀?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哋……”那生堵着鼻血道:“哦,晚生罗本,字贯中,别号湖海散人,正租住此地写‘三国’呢……”

没等说完,李逍遥便将他撞到一旁,率两女慌忙便溜,背后自有一伙端着金枪鱼干追赶之人。

便在乱得不可开交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出来了!”方国珍、孟海马正自恶狠狠的互扭,闻声一愣,齐转脑袋,周围那群打做一团的醉汉也霎间所有动作生生刹停,仍做互扭之态,但却像凝固的泥雕一般,头全朝向三宝颜后廊。李逍遥听得棚内突然静了下来,也没人追了,哪知发生何事,便也楞头寻望,心中奇怪:“什么出来了?”

但闻一声叫:“彭七娘今儿要出场吗?”廊下一扛竿老儿摆了摆手,脚步不缓,含糊道:“有、有……”李逍遥正感摸不着头,旁边一端金枪鱼干的汉子扯直了喉嚷道:“昨儿不也说有?却教俺们白等……到底出不出场嘛,她?”那老儿并不多答,趿拉着拖鞋,佝偻腰身闪入了旁边小门里,身后尾随几个抬箱抱柜的小厮。眼见这伙像是做戏的,李逍遥不由跟在后边探头探脑,听出楼梯有声,不知是上还是下。他终是少年心性,看到戏班就莫名的兴奋,只见又有五六个光头小童翻着筋斗闪了过去,也晃进那道侧门里,他连忙逮旁边的问道:“都是干啥的呀,他们?”那个提拎带鱼做耍鞭状的汉子也朝楼上小窗只顾愣望,口里傻呵道:“走江湖耍杂活儿的班子见得多了,还没见过这等勾人的小娘儿哦!”

“小娘儿?”李逍遥不觉回手抚腮,眼见刚才这两伙汉子还是打做一团,转眼竟全都挨在一处仰头楞望,不时相互谈论,浑忘了厮打之事,显然都已着了迷,翘首半天,却盼那娘儿不出。但又竟无一人抱怨,此事瞧来甚奇,李逍遥难免又觉有趣,尤其见到那孟海马张嘴流涎之态,几欲引他失笑。“彭、七、娘?”

便在无意中,掠见三宝颜楼上一片粉红色裙影晃将过眼,隐于小窗之内。李逍遥心头没来由的一动,暗觉那袭身影仿似在哪里见过。此时他心系灵儿,自是不免要往这边想去:“咦?难道……”

陈友谅从人堆里挤近来,顾不得抹汗,寻着李逍遥等三人身影,喜道:“你们还没趁乱溜走就好……”沈璎璎虽惊甫未定,一见陈友谅立即来神,转面啐道:“什么话!要溜走也是你……”陈友谅挤过来道:“咱要跟庄,自是要跟到开彩时。你们在这儿就好,且吃饭去吧。”璎璎道:“哪有钱开饭?”于文凤正要取镯,沈璎璎却问陈友谅:“不是追债去了吗?可有收获?”友谅叹道:“大麻成这小子脚底抹油,跑得忒快……”李逍遥见了他这般脸色,已知端的,没等听完,先说道:“庄家请饭不难,只是这外边太乱……”说着,眼光又转望片刻之前裙影晃过之处。

陈友谅一听,忙道:“这外边棚子哪能坐得大户人家?里边才是咱落脚之处……”伸手搡开旁边挡碍视线的一人,便要引路进三宝颜大堂。方国珍撸来肿脸,问道:“到底搭不搭船呀,你们几个?”陈友谅瞪眼道:“没看见我们要用饭吗?挡啥路!”方国珍见这汉说话牛气,还有意无意地亮出插在腰间的火器,显是有来头的,低眼瞧见果然穿有黑靴,虽说沾满泥灰,毕竟非同济辈,心下不免嘀咕,嗓音低了些,但仍不肯让道:“耍我们是吧?别以为有鞋穿就了不起,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到底搭不搭我们的船?”话声未落,火铳已顶在眉心。旁边那伙船民全叨咕起来,陈友谅狞起脸道:“你说呢?”

方国珍脸肌抽动得几下,兀自硬着头皮道:“不管怎么说,总得让我跟弟兄有个交代吧?大家在这儿困了多日,每天只是茶水花生下肚,可都在等饭吃呢。”陈友谅冷哼道:“朝廷已经給你们创造了很多个就业机会,有花生吃就不错了,可别贪不知足!”李逍遥急欲进入三宝颜楼内,眼见陈友谅一味吓唬不倒方国珍,围上来的穷汉反而越来越多,不由蹙眉而思:“刚才我说要搭船,他们才为我们三个打起来。那般说原本只是权宜之计,但……”方国珍在火铳之下犹然硬声硬气的道:“人在江湖,要想路走得开,先得说话算话。到底搭不搭我的船?”

李逍遥见他望着自己,只得说道:“我还要找人呢,等要船时再找你吧,方老哥。你说行不?”方国珍拂开李逍遥的手,冷笑道:“这算什么话?你们进去吃饭,却要我的弟兄在外边饿肚子干等?”陈友谅瞪眼道:“你想闹事儿是吧?

我可警告你哦,朝廷两路大军就要杀到……”李逍遥朝他微微摇头,示意勿把事情说大,因为他看出眼前这群穷汉并不在乎朝廷有多少大军。便在这当儿,忽觉于文凤悄悄地从袖底往他手里塞了个镯子,低语道:“师叔,且先请他们拿去换几顿饭钱罢。”

李逍遥心下正有此念,但连日颠波,一直无暇清点乾坤袋里究竟有多少盘缠,于文凤及时給个宝镯过来,无疑帮了大忙。拿在手里一掂量,份儿甚足。他心下暗叹:“其实走江湖也是要花钱哦!”

“什么话!”不料方国珍把镯子推了回去,瞪眼道。“这玩艺儿咱要不得…

…”

李逍遥只道方国珍嫌镯子不够份量,心下难免要恼,但听他摇头说道:“这种镯子拿去换钱,怕连我们船都买得下来。咱又不卖船,要你镯子干什么?”李逍遥道:“不卖船就卖交情嘛,叫弟兄们先喝顿酒不好吗?”

“什么话?”方国珍恼道,“你当我们是要饭花子吗?敢歧视老子,你没这本钱!呸……”斜身伸手,从旁边一篓里捏出一条大鱼干,晃到李逍遥面前,说道:“瞧,没人搭咱船时,我们最多是卖点儿鱼干。”李逍遥捏了捏鱼干,问道:“这鱼怎么有‘奶奶’的?”方国珍唾骂道:“没见过‘儒艮’吗?儒艮当然有‘奶奶’……”陈友谅警告道:“你屠杀国家级珍稀动物哦,当心户部衙门管捕捞的人找你讨罚金……”方国珍唾骂道:“这明明是标本哪,你以为啥?谁吃有‘奶奶’的鱼?”

李逍遥点头道:“有理。我可以买它吗?”方国珍瞥了陈友谅一眼,连忙把儒艮收回去,摇头道:“不卖。只是我平时拿来赏玩的标本而已……就算卖也没零钱找还你。”盯那镯子一眼,干咽唾液,哼道:“这么大个镯子,吓死人!”

收好了有“奶奶”的干鱼,又瞪眼道:“到底搭不搭我们船嘛?”陈友谅怒道:

“給脸不要脸了你这是?”李逍遥止住他,说道:“大伙儿先吃饭吧。吃完了饭再说,反正雨还下着……”方国珍撇头道:“饿不吃嗟来食!”李逍遥心下暗喜这汉子,嘴上却道:“嗟你妈!又不是白请你们,请大伙儿吃饭,船不一定搭你们的,因为我本来也是一船老大。”方国珍那伙皆笑:“吹你妈!哪有这么小的船老大?”

李逍遥把彭和尚开走了运绸船之事简略告知,方国珍仍难相信,摇头道:“

都说彭莹玉整天忙着推翻朝廷,哪有时间干这事儿?”李逍遥料有此说,笑道:

“所以小弟想请大伙儿帮忙调查一下,开工之前先饱餐一顿,这不算嗟你妈的来食罢?”方国珍转头与身后一长脸汉子低声商议几句,说道:“你老母!看在我弟兄都愿意帮忙的份儿上,经与郑向虫——就是这长脸的——兄弟议定,决定收下镯子。”接过宝镯,转头胡哨一声,又道:“先去揪彭和尚来暴扁一顿,回头再吃饭!”一呼啦全去了。

李逍遥不由与于文凤相觑失笑:“走得这般急?”陈友谅哼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没啥稀奇处……”话虽如此,毕竟都松了一口气。不料那矮子孟海马率众蹦将出来,冷不防挤陈友谅到墙角,鼻不鼻眼不眼的道:“刚才你推老子干啥?”沈璎璎早有准备,说道:“看我的!”抬起爪蹄,除下一只金闪闪的脚环,丢給那帮人。“我请你们!”

“彭和尚那厮日子好不了哪儿去,”李逍遥望着又一帮人前呼后拥的出墟而去,耳根清净之余,不由叹道。“撇开官府追缉不说,前后又有两帮人四处找他,水陆并下,料想滋味定然不那么好罢?”

一进店堂,陈友谅便要吆喝伙计过来伺候着,里边的热闹劲儿反把他冲至嘴边的呼喝噎了回去。

大堂里简直就是一个闹墟,称为“赶集”殊不为过。摆摊的、叫卖的、练活儿的、凑热闹的一应俱全。李逍遥进来时先已想到必有不寻常,但仍张大嘴巴合不拢来。沈于二女虽见识甚多世面,亦属平生头一遭看见闹市居然开在客栈里,不免也同李逍遥一起连唤离奇。趁这会儿工夫,沈璎璎买了双鞋子。

李逍遥不得不代为付款之后,陈友谅已招来小二哥,便是先前那个爱起哄的瓜子脸。“有钱的便是大爷。小人康泰,不知能为四位客官效啥劳?”

听明陈友谅言下之意后,小二朝旁边扬了扬下巴,说道:“吃饭是吧?这儿有个馄饨摊,只是要蹲着吃……”友谅恼道:“欺咱们是何等样人?”小二把他四人打量了一下,多看于文凤两眼,点头道:“嗯,有仙姑伴游哦……”指着另一处热气蒸腾的小食摊,推荐道:“这有卖兰州拉面的,只是板凳矮了些……”

友谅怒道:“老子没坐过那么矮的凳儿!”

李逍遥却觉蹲着吃馄饨没什么不好,但看了于沈二女面上,总不好请妞儿蹲着吃饭,心想:“有板凳就好。请吃面也划得来……”不料沈璎璎愤而反对:“

咱是大户人家,怎能坐那种地方?”陈友谅也忿忿不平道:“对,起码得有张好桌嘛!怎么说我也是个候补千户呀……”

李逍遥便是不明白矮凳有何不好,只得望那小二。瓜子脸的二哥倒也利索:

“那就是要坐雅座啰?好哋,楼上请!”到得楼上入座,李逍遥心下念咕:“时刻莫忘了此是一家吃钱不吐渣儿的黑店。一间破房要一千文,不知这副座头又该如何宰法?”正要问起怎生消费,二哥抬手敲击墙上挂着的菜单牌子,问道:“

点几个吧,客官?”李逍遥眼光扫掠四周,心想:“刚才看到一妞儿晃将过去,显得眼熟。不知……”寻思着该当如何从二哥嘴里探听事儿,听见陈友谅说道:

“报上菜名儿来吧,省得老子费眼神儿。”

二哥道:“我们这里热狗不错,来一客?”座间四人皆奇,不由纷问:“热狗?有这谱儿吗眼下?”小二冷笑道:“怎么没有?告你们是刚出炉的热狗了嘛!”指着邻桌道:“瞧——”

“拷!原来真是狗肉啊……”李逍遥等四人转头见到一盆热腾腾的狗肉,方始释然。于文凤却立即摇头道:“不……不要狗肉。”又蹙眉道:“这么残忍,怎能吃狗呢?”李逍遥点头称是,心下却道:“哇,狗肉多香喷喷哦!”

“不是新鲜出炉的狗肉能叫‘热狗’吗?”小二敲牌道。“要不来一客‘汗煲’?”

座间四人齐问:“什么煲?”小二指着另一桌,呶下巴道:“自个儿瞅罢。”所谓“汗煲”,原来是那桌三条汉子围着吃得大汗淋漓的一锅鲜辣之物,红汤滚烫,乱冒泡沫。其中一汉转头过来,咧嘴吐舌,冒着烟说:“好辣!”另两人烫得口舌起泡,说不成话,只是点头称然。

陈友谅明白了:“跟四川火锅差不多。”李逍遥见那两妞儿皆皱脸摇头,知道吃不得,便又望二哥。小二敲牌问道:“啃得鸡?”因见二女无异议,李逍遥点头道:“啃得。”记下了菜谱儿,二哥又问:“加粥牛肉面?”李逍遥心下不解:“面还加粥?”但见二女亦不反对,便也教二哥写上。二哥又问:“炸薯条要不要?”陈友谅摆手摇头:“不吃烤红薯。”二哥接着推荐:“三文鲻?”

待上了菜,友谅敲桌道:“小二,这鸡怎么炸的?咋就叫咱啃不动呢?”沈璎璎疼咧大嘴,抚牙说道:“哎呀,都磕松牙齿了……这鸡炸得多硬!”二哥道:“刚才不是问过了吗?说是啃得动才上的这道菜哦。”李逍遥低瞧面前摆着的一盆牛肉汁拌炸面条搅成的黑糊糊粥,不由失笑道:“有意思!”二哥得意道:

“风味嘛!”友谅问:“怎么給每人跟前整一尾小咸鱼呀?白送的菜?”小二只笑不答,李逍遥看出賊来,摇头叹道:“还不是那‘三文鲻’?这么小的鱼干,每条就宰咱三文去……哎服了哟!”大拇指一竖,没话儿了。

便只这几样“风味”,居然吃去二两银子。这在当下决然不菲,小二一说,陈友谅便即怒道:“打听打听!二两银子,在杭州城足以吃得上好的酒楼一等一的名肴,连吃几天醉仙楼的宵夜只怕也够了,桌上摆得满不透隙儿,其中有……”小二不慌不忙:“少来了。杭州都已经宵禁了,哪儿有宵夜吃去?”

李逍遥见陈友谅一讲价,四周的人脸色都不善,为免又生枝节,便不多话,掏出二两碎银,往桌上一磕,心道:“银子刚到手就这么没了。”陈友谅忽觉银两有些眼熟,正要探头来瞅明白,小二哥却怕多事,急忙抓了银子揣好。陈友谅道:“等一等。让我看看这银子……”小二道:“客官真爱开玩笑。银子是拿来花哋,不是用来看的。”李逍遥把陈友谅的脸推回原处,转头问那急着要走的伙计,“那么你说,啥是用来看的?”小二扬颌朝楼下一呶,说道:“看走索啊。”底下先已拉开了架式,陈友谅探了一眼,皱眉道:“几个小孩摇摇晃晃走钢丝有啥可看的?”

小二道:“看彭七娘呀,待会儿该她出场了,柔若无骨喔!在丝索上大搞花样任你瞧,不过只能看不能端……”李逍遥问:“啥意思嘛?”小二:“听说过金鱼和木鱼没?金鱼只能看不能端,木鱼却是任你端,随你敲。严格说来,彭七娘子便是那条金鱼,仅供观赏,不能乱摸哦!”这番话引来好几只鞋丢过去,客人骂道:“不能端还拿来说嘴?净搞得人心痒痒!”

小二溜下楼去,李逍遥方欲转回目光,突见西廊晃过一袭果是眼熟的身影。

沈璎璎啃着鸡问:“怎么不吃啦?却是急着要上哪儿去哦?”李逍遥先已离座而起,不欲那三人饭也不吃就跟着来,摇手说道:“吃你们的,我先去交点儿水费——”转眼间立在西面楼廊,但见好些客房全改做铺面,卖什么的都有。在杂人丛里逡巡一会,并无所见。却见有卖烟草丝儿的,驻足估些,心想:“嘿嘿,没见过吧?烟叶,亦有提神醒脑之用,且能消毒。功效不亚于槟榔哦!”做个烟卷儿叼定,转身见有一匾,写明了是“米宝宝便当”。

李逍遥在柜台前探头探脑,“咦,这是米铺吗?”木牌微晃,显出“当”字。高高的柜台后不见有人,却有一小狗坐枱舔舌,嘴巴一动一合,并且瞪着李逍遥。“没瞧见这上边的‘当’字吗?”

因未见柜后有人,李逍遥不由呆看那狗,“谁呀?是在跟我说话麽?”小狗舔舌摇尾,“当啥呀,小子?”李逍遥没见到人,心中大奇:“哇……居然有这种事?”小狗瞪他。“没事别挡着做生意呀!”

李逍遥强抑惊异之感,从怀里摸出一物,颤悠悠递上前去。“这有一条金链子,不知能当多少?”

小狗伸嘴叼链,衔来玩儿,不时咬出声音,究是啃不动,于是改用舌舔。李逍遥见其不置可否,在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可试出几成真金啦?”小狗摇头晃尾,“这种链子顶多值一两银。”李逍遥不由一怔,心想:“才一两?

大户人家带的玩艺儿到了你这儿就贬成这般?”哪里肯吃这等样亏,伸手便来拿回,说道:“不当了。”小狗突然咬手,李逍遥惊呼道:“想抢劫呀你?”小狗拽链不放,狞着鼻头瞪视,“偷你妈的链子来换钱是吧?你这种小孩儿我见多了……給你二两买糖去吧!”

“二两……”李逍遥明白这链子少说也值好几百两,原本不想上当,但见小狗纠缠不放,惟恐乱耽时候,万一被沈璎璎寻来就不好说了,听得狗开二两价,想起刚才请人吃饭的损失,不由动念。

小狗居高临下打量他,“小子,你没我高嘛!”李逍遥蹦脚取了柜台上推来的二两银,暗觉吃亏,难免心有不忿:“自来开当铺的都是这般——狗眼看人低!”小狗咧开嘴乐,“成交!”

李逍遥不由心头恼起,咽不下这口窝囊气,转身給那小狗一嘴巴。随着狗叫之声,柜台后突然蹦出一老儿,怒道:“你这孩子,没事打我家狗崽做甚?”原来刚才所有的话声便是这老儿所发,李逍遥愣得一愣,没话儿了。

旁边却有一疤脸书生自斟自饮,醉眼乜视,喃喃的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李逍遥从跟前经过之时,见是一书摊,那疤脸摊主身后挂有一牌,无风自摆,亮明了字号:“幽悠书斋”。货架上却空空如也,却摆有几袋爆米花,标价是“二文”一包。

李逍遥想到于沈二女或许要吃零食,更想:“灵儿也是爱吃些小东东的,若是找着她时,可也不能两手空空。”掏几文买下,因见书摊无书待售,却改卖零食,难免奇怪,顺便问道:“怎地不卖书啊?”疤脸书生醉眼看杯,痴痴笑笑道:“这年头写啥都是犯禁,没人写书了,却叫我卖啥?”李逍遥哪里肯信:“不会这么严重吧?”疤脸书生痴笑道:“写历史,他们说是歪曲传统;写神话,说是宣扬迷信;写武侠,又说是渲染凶杀暴力;写聊斋吧,又说成是搞恐怖;编地理游记,说是泄露朝廷机密;写言情小说,又斥之为不顾大局,执迷于个人小情感而导人入歧途……”李逍遥见这摊主眼中有泪垂落,显已心灰意冷,不由搔了搔头,问道:“那该写啥?”摊主咧嘴笑道:“上边叫你写啥就写啥吧!要不就啥都别写……”李逍遥皱脸道:“不是真有这么凄凉吧?”摊主瞪视道:“真要有这么一天呢?”李逍遥陪着唏嘘一阵,眨巴大眼道:“那你该去找彭和尚看能不能搞定了。”

忽然冒出两个满脸賊相之人,提着链子锁那摊主,拽着要走。李逍遥惊问何故,其中一人狞脸道:“幽悠书斋主人,卖爆米花也不安份,竟敢误导无知少儿不读书。衙门里说话去!”那摊主被拉扯走时,不忘回头叮嘱:“小朋友,里边还剩两袋爆米花,都拿去吧!对了,顺便帮我把门关上……”

李逍遥拿了两袋爆米花,正要关门,哪料一转头就与那疤脸摊主撞个满怀。

不由惊问:“怎么又回来啦——你?”摊主依然满脸颓废之态,闻言叹道:“唉,有钱能使鬼推磨……”随他目光投去,只见三宝颜那黑掌柜拉那两个差人到一边,背着人塞了好些银两,叽叽咕咕的还没说得几句,差人善解人意的道:“老蒋,互相体谅就好嘛!我明白你们也难做,可我们当差的没钱也不能活呀。等几天雨歇时,叫你这儿那些开铺的别忘了去补办个登记呀,最要紧是别忘了带足‘造册费’来哦……”

“就是这样,”疤脸书生目送差人給打发走了,不由又叹:“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李逍遥虽不解何意,既瞧在眼里,不得不也陪着唏嘘:“什么玩意嘛这些……”但见那掌柜的走过来,半边身子竟似有些不便,蹙着眉道:“幽悠兄,可也有人认为先是蛀虫作怪,木才会腐。”疤脸书生惨然笑道:“那么你贿赂公人,莫非想让这块朽木腐烂得更快些啰?”李逍遥心想:“这跟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道理差不多罢?”待走到疤脸书生面前,相对而吁,掌柜的憬然道:“中国时下的怪现状太多了,但好多人好象都无所谓了,也乐得随大流,我同意你的看法,犬儒之风的得势是五千年文明传承的致命伤。而这个现实又有谁能改变呢?”

李逍遥因见没人理会自己,于是拿了爆米花边走边望,暗觉:“这两个人好似熟识的老友一般,难怪黑掌柜舍得为卖书的花钱消灾……不过我觉得这黑掌柜说话怎么像是装腔弄调哦?而且他那张抹桌布似的脸也不堪多看。”但见那黑掌柜突然向他投来诡谲的目光,李逍遥不由一怔。

“文人最是没用!瞧他们只会唉声叹气,”邻座有条大汉冷哼一声,说道。

“想当年,幻剑书生虽也是读书人,却位卑不敢忘忧国。朝廷嘴上说得好听,其实男盗女娼,正所谓司马昭之心,谁人不晓?一些封疆大吏与邪教妖道勾结,荼毒乡里,那时谁敢作声?偏是幻剑书生仗义出手,敢为天下先,第一个揭破其蛊。搞得官府好不狼狈,为表白自身与腐败无染,改而翻脸大剿邪教……”

旁边一客人端杯不饮,叹道:“何院士有一文说得好,邪教其实是与腐败之风伴生而来的,而且钻的就是腐败之缝。所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之。今天发生的事,都在先哲睿目垂注之中。终究是逃不过去!”李逍遥想:“这里许多人怎么都是说话高深的呀?”但听先前那大汉道:“可是朝廷对幻剑书生也来了个秋后算帐,那年设计圈套,掳去他的新婚娘子小红,竟教人卖去一品居为妓,并捧红为万人趋迷的‘极品红’。用这等损招来败坏幻剑书生令誉,却有意走漏风声,引得幻剑联盟三十六位情同手足的剑士前来搭救,借刀杀人,于温柔乡将他们剿杀干净!”

李逍遥听到这里,不由心头颤动:“哇……真有这么歹毒之事?”但觉难以相信,便在头脑昏乱之时,那黑掌柜突然晃身闪到桌前,冷然瞪视那大汉,突然逼声问了一句:“这段隐情,你如何得知?”那大汉抬起眼皮,迎目交觑,面无表情的道:“知道这段隐情的有几人?”黑掌柜没有说话,只冷然瞪视,从背后看去,他单薄的身影竟似霜后孤柳。

疤脸书生手中的酒微洒,李逍遥瞥见他手影颤抖,却不知何故。那大汉面前端杯不饮的客人盯着疤脸书生,突道:“想来至少该有四个半的人知道全部内情。第一个嘛,便是朝廷中定下奸计陷害幻剑书生之人……”黑掌柜眼光里闪出难以察觉的一抹沉痛之色,李逍遥侧头瞧出他垂在身畔的双手竟颤,但不知因何如此。只听那掌柜的过了一会才喃喃自语般的道:“我打听了很久,才知你说的第一个人是傲霜。”

李逍遥没想到这掌柜的竟说出这句无限怨毒的话来,心头不禁一凛。那端杯不饮的客人浑似没听见,又接着道:“除了定下奸计的那个人,相信一品香也脱不了干系。”说完,目光移到疤脸书生面上,听那书生喃喃的应了一句:“身为温柔乡主事人,她应该有份……”那端杯不饮的客人回转目光,却见掌柜的虽说眼光惨然,竟尔微微摇头,似是难以相信。那客人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自顾说下去:“至于幻剑书生和那苦命的小红姑娘,当年或并不知情。可若他倆尚在人世,经过这么多年的明察暗访,相信他们已是另外的两个知情人。”说完,抬眼先瞧了瞧立在那个桌前的掌柜,移动目光,只见疤脸书生脸色已然变了。

“不是说‘四个半’吗,可还剩半个是谁?”李逍遥心头刚浮起一个疑问,突听得不远处有间门窗紧闭的客房发出“笃”一声闷响,似是有物坠地。此时那黑掌柜、疤脸书生正盯着这两个突然旧事重提的客人,一时心情惊疑不定,就算头顶打雷,料也不会知晓。掌柜的蹙眉良顷,突道:“加上你们俩位,该多了两人知情罢?”

“不,”两个客人对视一眼,迟疑得片刻,那大汉涩然道,“我们两人加起来只算半个知情人。”

李逍遥无意中瞥见西廊末处有个熟眼的身影飘袂晃过,心念一动,哪顾得上听旁人叙旧,不自禁的追将过去,却不见了那人,但听得旁边一扇紧闭的门里有椅凳撞倒之声。他哪里忍得住,立即使出惯用手法,毫不费劲地推门而入,没等眼睛适应房内昏暗光线,先已脱口而出,却问了没头没脑的一句:“灵儿,是你吗?”黑暗中有人粗声喘气,却伏趴于床前,一双兽瞳也似的荧荧锐目陡然射将过来。

李逍遥并不至于无缘无故乱了手脚,他突然间心跳加快,暗觉:“怎么我会感到灵儿的气息离此不远?”听到门内异声传出,他不由想起拜月教的苗人也曾设套掳捉灵儿,那时便把她藏在他房里,却阴差阳错的被他撞破。只道眼下又是如此,不假多想便推门而入,脚下绊着滚过来的一张圆椅,趋趄到得床前,倏觉喉下寒光斗闪,竟是跌向一截半抬而指的断刀。这一惊岂同小可!

总算他反应奇快,半道里急刹足,以腰发力,身形反转,侧头让那截刀刃贴颈而过,才没抹下脑袋。这般情形却是凶险之极,所幸床边趴地的那人似是手上乏力,刀刃先偏,颓然垂落一旁,否则只须顺手横削斜带,李逍遥身法再快也已避不开去。

猝不及防之下,一进屋就险些掉了脑袋,李逍遥半天没能止住惊魂,眼睛却先已适应过来,但见楚惜刀泪流满面,兀自伏地乱颤。李逍遥没想到会在此地遇到此人,先吃一惊,随即见到楚惜刀断臂处虽草草包扎,但似止血失效,殷红的血汁淌了一地。

李逍遥一时没能省得楚惜刀刚才无意中听见外边的言语,回思当年之事,是以心情大感震荡,只道是伤痛不胜,难抑眼泪。他虽对此人有所忌惮,究是不忍见其血竭而毙,想起楚大,连忙转头寻视,口中问道:“你老大呢?”却没见到屋中还有别人,心想:“楚大先生救了他回来,怎么丢下不管啦?”虽说奇怪,情知楚惜刀口不能言,问也白搭,便不多话,想扶他回床上再行医治,不料楚惜刀却敌意不减,用另一只手猛然将他推开。

他虽然重伤在先,这下突然催发的手劲竟也不小。总算李逍遥没疏了防备,便在楚惜刀推掌抵胸时,将身一侧,消去力道。楚惜刀倏地反手按落,李逍遥这下却没避开去,被揪住衣襟。他不由恼道:“好了吧你?”

楚惜刀心情激荡当儿,原也无心害人,只想将这莫名其妙的小瘸儿推开,岂料李逍遥先已有谱,冷不防拿出迷魂香,咬开香塞,朝楚惜刀脸上一吹,口称:

“倒也,倒也!”但见楚惜刀转面瞪视,竟没昏迷,李逍遥不由讶道:“还不倒哦?”赶紧又吹一口香气,却呛到自个儿,头脑沉重,险些先晕过去。

正叫着倒楣,突觉揪衣的手已松,楚惜刀失血过甚,究是支撑不住,又吸进了迷香,眼睛只瞪得一会,脑中已霎然苍白,仿佛重回风雪中的温柔乡,彻夜守立,直到地平线上现出一道褐然似血的曦光,伴随着三十六乘骑马的人影晃入眼帘……

大地殷红似血。

烟缈楚地,恍然似见荒野上有一长发垂地的裸身老人痴痴望月,吹起木叶之音,凄凄清清,苍凉无限。

“断竹兮,续竹……飞土兮,逐鹿。”

长发老人吹叶之时,褶皱斑驳的嘴边血涌如注,垂淌脚下,落地的血浆滚滚扩开,幻为无数蛊。蛊蠕蠕攒行,遍地摧颓,化身满空飞蝶,朱翼赤躯,仿佛血雨滂沱。

楚惜刀沉入梦乡,家国万里迢,楚地歌已缈。

断臂终不能续,李逍遥趁其昏迷未醒,施以药石,赶紧替他包扎止血,所用虽属常药,但洪大夫与夏枯草的方子究非等闲,依法而为,自知必验,松了口气,低头瞧着楚惜刀身边那支不过半尺长的断刀。此时方见断刀柄处有链连于手腕,刀与手相连,手与心相牵。

李逍遥看出这口狭刃断刀似是从这人袖内滑落,低垂床边,链影晃曳。他不禁回想:“先前见楚惜刀原本使的是一口青钼刀,并已毁在燕辉煌手里。不想他身上竟还另藏一口断刀,那时怎么不使出来?多半是势急之下,来不及罢……”

忽听得隔壁有人嘶哑着声音哭叫:“爸,你不能死呀!”

“谁要死老爸呀?”李逍遥不由奇怪,寻声走去,刚把眼睛凑近那扇闭合的门,还未窥见端的,门却突然开了,一人嘟囔着走出:“大夫呢?店家怎么还没帮忙找大夫来……”却与李逍遥撞个正着。

屋里一个苍老的话声同时传出,却叹道:“雨大路毁,就算店家有心,只怕也急难寻来大夫!”先前那哑声哭叫的小子悲道:“那……那我爸他……”门口突然传来喝问之声:“小子你鬼鬼祟祟偷看什么?”

李逍遥究是眼尖心捷,一下认出屋里这些人便是山道上保护马车的老老小小,想到沈璎璎被他趁乱抢去,难免心虚,正要缩头转身,屋中一少年问道:“可是大夫来了?孙大爷这回有救了……”

李逍遥不得已,心头一软便給簇拥了进去,給那赶车老儿察看伤势,原来腰间被火器射成马蜂窝般,血犹渗流,夹有脓臭。其余几人也都挂彩,那黑头老六断了一臂,但均不及赶车老儿伤重。倘不及时施救,难免性命垂危,纵然那老儿再凭多少硬气强撑,必也拖不到次日。

总算李逍遥曾帮傲雪医治过火器之创,虽毛手毛脚,但也积聚了些经验。心里想着洪大夫从前常说的医德,尤其《菜根集》上头两句话:“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虽然被这些人误认作店家找来的大夫,眼见他们并未怀有敌意,想是昨日并没看见他抢走了沈璎璎,心下坦然些,便坐下来施药救治。幸好孙老头并非伤在要害之处,究又不同于傲雪腹间的细皮嫩肉,仗着身骨硬朗,皮粗肉糙,小弹丸入得不算甚深,忙碌一会,毕竟搞定。接着又给其他几人重敷伤口,胡乱包扎而毕,闻得赞声不已,心头不免也有一番自得。黑头老六更将他上下打量几回,赞道:“了不起,小小年纪,已然如此医术精湛。教我等先前一番疑虑,全显得是多余了。”

说完,转头去瞧孙老儿,见他面色趋缓,显已渐离险境,众人不由又叹神奇。那个名叫孙健的油头小子更是拜谢不绝,连忙掏以医资,手里攥着一把银票,却欲拔又止,抬眼泪花未干,竟问:“多少钱?”

李逍遥本想说“随便給吧”,但瞧那孙家小子似是不舍得多給,便改口说道:“要不給个七八两吧?”心想:“楚惜刀还没醒呢,回头找他老大要医药费罢。这会儿催也白催……”医了这满屋人,耗药不少,要个七八两并不为多,不料那油头小子犹豫了一下,竟说:“太贵了,給你五两罢。”李逍遥心下着恼:“

什么嘛!我可是救了你爸的性命哦,其中耗去了我收藏多年的一些好药……居然还跟我讨价还价?”原本要钱之意不坚,但既着恼,嘴上便不让一步:“不行,至少收八两。”

“六两?”孙健这贪财小子竟也不肯照单全付,仍在耍悭,黑头老六听得不耐烦,探手把那摞银票全給了李逍遥,先谢道:“小郎中医术高明,救我众人,些许银两,份属当得,只是不成敬意。聊表寸心而已,还望勿让。”旋即又转脸到另一边,瞪眼数落道:“孙健,你爹的性命难道就值六两吗?这会儿大家都在担心沈姑娘,你却只顾在旁边絮絮叨叨侃价!”孙健忌惮这黑脸老儿,见其脸色不善,当下哪敢再多话。眼见好几张上百两的银票全給了那瘸小子,委实肉痛如割,突生一挽回之法:“是了,等赶到松江镇时,我先去钱庄把这些银票挂失,教这小子到时候取不出钱来……”

李逍遥哪知人心隔肚皮,意外之极的得了那一大摞银票,粗略点数,约有七八百两之多,不由惊喜交加,心想:“原来当大夫也可以赚到这么多钱的?看来比起做‘大虾’有搞头哦……”其实若要算上此前的小偷小摸,他并非没有得过这般数目的钱财,但偷来的究是心里不大踏实,而且因为得手轻易,花出去时也无甚快感。这次却纯属辛劳所获,非但得之正道,更有别样的自豪之感,委实是从未有过的舒畅,心里暗道:“哈哈,原来凭真本事堂堂正正地挣钱会是这等样爽法!老婶,我可以养家了哦……”念及养家,不自禁的又想到灵儿,喜意渐去,忧从中来。

瞧了瞧银票上印有的“保俶钱庄”字号,右下角签留“通用交子,宁财神印”数个蝇头小篆,这都是从未见识过的。李逍遥心想:“这个什么椒钱庄以及那什么财神,可都不大听说哦。得先问明该到哪儿去取银子,别花不掉就糗了……”转头正要打听,听见屋里人各自忧容满面,议论沈璎璎途中被劫之事,皆感无从觅起,棘手之极。黑头老六更叹道:“非仅龙老大离奇身亡,便连沈小姐亦遭强人所掳,下落未明。途中出了这等事,却叫我等何颜去见林大哥、沈大哥!”

李逍遥忽想:“沈璎璎正好在此,看在几百两银子份上,不如卖还給他们,也算物归原主,省得一路纠缠……”但要说得清楚,而不教黑头老六等人恼他中途抢人之举,一时也难找到好措辞,正自欲言又止,忽听得外边轰然桌塌,压得楼板撼响如摧,屋中人人皆吃一惊,却不明发生何事。

探出头来,见那黑掌柜双手虚按,掌底桌子已塌,支离破碎的散在那两个客人中间。便在众多惊愕投视的目光中,黑掌柜徐徐收回两只瘦小苍白的手,看着这双手,李逍遥突觉原来黑掌柜身上其它的地方并不似他的脸色那样黑。

“幽悠书斋”牌子无风自晃,那疤脸书生仿似没有看见这一幕,手中残酒微倾,只听得大门外风铃声轻飒曳响。

便在桌塌之际,那两个客人却不慌不忙,各探一手,抄住面前的酒碗,滴酒不洒,稳稳端定,其中那大汉更似有意无意地翘起二郎腿,顺势以脚尖捞着随碎桌屑落下来的小酒瓮,只一晃衫,瓮已接于膝上。眼见这两人轻描淡写地显露殊不输于黑掌柜随手碎桌的功夫,李逍遥不禁心下暗佩,又有些奇怪:“怎么说着就动起手来了?这两人该不是专门来找黑掌柜的碴儿罢?”先前已知这掌柜的绿林出身,匪号“黑下灯”,想来心狠手辣自是少不了,却哪料这掌柜的不动声色地露了一手上乘掌力,便连黑头老六这等老江湖见了也不禁诧然道:“传闻黑下灯出自绿林,极少与人正面交锋,原来也是身怀上乘武功,只是一直以来深藏不露……”

黑掌柜瞪着那两个端杯稳坐、神态如常之人,因看不出其武功家数,又听了先前那番话,不由更是满心惊疑。那歪戴狗皮帽的客人端杯不饮,眼皮微抬,窥出黑掌柜掩不住的惊疑之情,但瞥目间却瞧不见疤脸书生有丝毫的神情变化,不由暗暗冷笑,与那大汉对视一眼,因觑不透黑掌柜刚才那一掌的渊源来历,心下也自疑惧,说道:“怎么?闲话旧事,掌柜的何以如此不安?”

那掌柜的缓缓舒透一股郁气,绷紧的脸色稍弛,眼光依然寒凛,来回盯那两人半晌,忽道:“我还是看不出两位打哪儿来,如何会是那‘半个知情人’?”

那两个客人相对而笑,大汉说道:“可你应该看出我们没有敌意。”

那掌柜的眼神仍然沉凛,缓缓说道:“可也没安好心。”两个客人又对视一眼,那歪戴狗皮脑的小个子道:“放鹤季节,青梅煮酒。”此八字出口,那掌柜的不但眼神立变,连疤脸书生脸色也微有异样。李逍遥正瞧得惑然,那大汉接口道:“秋高马肥,烈火燎原。”

黑掌柜的再无丝毫迟疑,抬手指着楼下大门,厉声吩咐:“关门!”

大门应声闭上,楼下一阵忙乱。抄家伙之声不绝于耳,转眼间那两个客人颈项已搭满了寒光耀闪的刀剑,李逍遥不由“哇”一声叫,心道:“果是黑店!这就要开宰了……”但听那歪戴狗皮帽之人在刀丛中冷笑道:“怎么?听了十六字切口,还不晓得俺们哥倆是西来的圣使麽?”

李逍遥心中一凛:“什么圣使?”正闹得满头雾水,突然“砰”一声大响,那大汉手中酒瓮骤爆,迸撒碎片,酒汁激射,围在身旁的十来名店伙猝无防备,顿时射伤倒地,更有几人倒坠下楼。黑掌柜提掌欲发,那大汉却立身说道:“幽悠主人蒋胜男,两位同用一个字号,于七年前结寨聚杆,人称‘黑下灯’。明里你们帮一品香做事,其实温柔乡怎能留得住真英雄?”

黑掌柜止住身后又一伙蠢蠢欲动的伙计,闻得那大汉之言直揭身份,不由朝那疤脸书生望去一眼,刚交换了个惊疑不定的眼神,便听那大汉话声凛凛的又道:“日月光明,圣火不灭。我奉教主令谕前来,你倆怎敢无礼?”黑掌柜与那书生对视一眼,果然变色。碍于许多不相干之人在场,情知微妙,又不明那两人究是何意,正自迟疑未决,西门推开,一个老人颤巍巍走出,口齿漏风的道:“幸亏老夫赶来得正是时候,要不然这个点就被你们給破了。”见得此老,非但黑掌柜、疤脸书生,以及那两个客人全都怔住,连李逍遥也不由讶然叫出:“南宫烈火!”

“切口已改,本教出了叛徒!”南宫烈火步履蹒跚的行过楼廊,旁若无人般的说道。“眼前这两人,一个叫做东方实达,一个叫做泰铭,都是萧乘龙的手下干将,擒杀了西来的使者,却来赚寨!”

李逍遥只听得晃脑袋不已,心道:“乱!听得脑乱……晕!”那两个客人果然变色,端杯的手再也不稳,立身蓄势。那大汉道:“休听那老匹夫的,其实我们已经……”话未说完,但听书页急速翻响,飒然生风。李逍遥刚见到那疤脸书生从怀里掏出一册旧书,眼前倏然金光激闪,飕飕劲射。却是数十片薄若蝉翼的金叶镖,那两个客人似是早有提防,陡然一跃而起,落地时只见先前立身之处满是镖洞。

似此急来之袭,换做李逍遥也不能仅仗轻功卓越而从容避过,眼见那两人非但身法了得,这轻腾跃闪之际更显出临敌应变的经验何其老到。但他们落身未定,已然处于南宫烈火掌力扫荡范围之下,不得已齐出两掌,硬碰硬的咬牙相迎。

情知凭他二人合力,亦不敌这掌如烈火的西北蓍宿,但当南宫烈火陡然晃身立到他们身旁数步之地,决然已不容半点闪避转寰之隙。

霎眼间那三人交掌于西廊,李逍遥立在楼道末处,只觉身子倏震,楼板潮动,仿似欲摧。南宫烈火老虽老矣,对掌之际瘦小干萎的身躯居然纹丝不动,那两个西来之客身上衣衫却同时毕剥震裂,狗皮帽飞落楼下,大汉虽憋脸死撑,小个子先已吃不消,身上骨响咯咯,眼珠凸出,不禁“哇”的吐出鲜血。

南宫烈火双手微推,也没见他如何发力,那两个西客陡然身不由己地撞到墙上,半身嵌壁,颓然咯血,已不能动。李逍遥只瞧得心悸不已:“噗哦!这就‘埋单’了?”只见南宫烈火缓缓收掌,退到一旁,转身时不经意地与那老苍头竟尔面对面,难免一愣,那老苍头却浑若无事的转身自行,口中喃喃的道:“安啦,半截已入土,何苦来哉?”

望着那老苍头佝偻的背影,南宫烈火全身惊出冷汗,心想:“这老家伙看似比我还老,身法怎地如此迅捷如魅?刚才若他向我出手,只怕撤掌回防不及,八成要栽个大跟头……”不觉呆立,一直目送那老苍头背影隐入暗处,恍似再世为人。

那黑掌柜突然抢到两个西客面前,抄手接过旁边伙计一口单刀,横架于两个客人脖下,凛声发问:“我不管你们与萧乘龙有什么诡谋,只想知道你们怎会晓得当年幻剑书生之事?”那大汉先前勉力死撑,结果挨南宫烈火掌力最甚,神志已然昏迷,反不及那小个子尚且清醒,闻得黑掌柜之言,那小个儿粗喘着说道:

“不……不错,我是叫泰铭,萧二爷曾救过我倆的性命,供他驱遣无二话。”

“我说过,这些没兴趣!”黑掌柜冷声截话,泰铭面色惨然,自顾说道:“

那年二小姐傲霜教我倆去办一件机密之事,便在……在何相公新婚之夜,他与一干贺客周旋未归时,潜至新房后窗,吹……吹入迷魂香。”黑掌柜身子不禁颤抖起来,眼中泪花溢闪,话声先已变了,却顾不上再有掩饰,凄然道:“新娘子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在千里之外的妓寨温柔乡!”

李逍遥听得那掌柜的话声变了,不由一怔,随即又闻泰铭黯然说道:“我倆只知奉令行事,当时并不晓得其中曲折。待到后来,从二爷口中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我们是在助纣为虐呀!”那掌柜的不禁泪花晃眸,刀锋颤抖,喃喃的道:“相公找了我多年,直到无意中听闻一品居有个极品红……”转眸回望,那疤脸书生却似木头一般呆靠墙上,两行清泪簌簌而落,拿杯的手早已禁不住的颤抖,残酒洒得一滴不剩。

仿佛一声深含难言之隐的叹息。“一言难尽!”

人世间事,悲欢离合,命运无常。或许真的是一言难尽!

泰铭突然抬眼望向南宫烈火,仿佛见鬼一般,眼光中透出无穷异样,面孔抽搐一阵,嘶声道:“可是眼下他……这个人……”李逍遥心中正想:“可是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忽听得那掌柜的一声低呼,转回面空,见到手中的刀已断了那两个西客的喉管,血如泉涌。那两人连一声惨叫也未及发出,顷刻咽气,只是泰铭至死仍裂目瞪着南宫烈火那满布诡云的蔫巴脸,仿佛死得不甘。

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怎地杀了他们?”那掌柜的却猛然回头,怒视南宫烈火,问道:“师父,你……你为何突然推我手中的刀?”李逍遥又吃一惊:“

啊?借刀杀人……”南宫烈火裂嘴一笑,口齿漏风的说道:“我教你一身武功,当年又救了你丈夫。你不该这么对师父说话!”

“可是……”那掌柜的戚声欲辩,南宫烈火却落手轻按他的纤肩,眼露慈光,低声说道:“胜男,你心中的包袱背得太久了。其实过了这么多年,便连一品香那骚狐狸也认不出改妆易容之后的你曾经是谁,不管你如今是叫‘黑下灯’还是叫做蒋胜男,从前的极品香也好、蒋小红也罢,都已是往事追不回了。”将那掌柜的脸孔捏转,使朝幽悠书斋主人,循循善诱的道:“看,眼下你和他已然在一起,人生最美好的莫过于大团圆。”

“大团圆……”李逍遥心头突然又觉堵得慌,只是说不清究是怎样一种语焉不详的感觉,望着南宫烈火那颤巍巍的衰败躯影,不禁陡感害怕,却说不出为何如此,但每当预兆不祥时,他便会莫名其妙的头皮阵阵发紧,右手抑制不住地抖动。不知不觉,店里的人少了许多,门外风雨不绝,阵阵撼门欲摧。南宫烈火诡秘的笑了笑,仰面深吸一口浓溢血腥的空气,突然提声说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要是棒胡,会坐不安稳!”

李逍遥正疑惑的望着那老衰的身影,突觉后肩有人轻拍,转头一瞧,那老苍头佝偻的身影已闪入墙角暗处。他不由暗奇:“咋的?”本想不理,刚回转脸孔,后肩又被轻拂一记,不由暗恼:“什么嘛!”转头又见那老苍头鬼似的闪入暗处,却似向他投目相示,要他跟来。南宫烈火先前便已留心这边,忽觉有异,回头望来,却没看见那老苍头,西廊空空如也,先前立在那儿的少年也不见了。

到得西廊拐角处,李逍遥究是心下忐忑,又猜不透那老苍头要他悄悄跟来有何意图,先探头一瞅,老苍头已背着手走出甚长一段路,因见无异常情形,李逍遥虽摸不着头,心下却越发感到疑云欲摧,硬着头皮跟来,一路暗忖,却是越忖越奇:“对了!刚才这老厮从我身边经过时,好似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瞥过我脸上,显得竟像见鬼一般吃惊,但不知何以如此表情大变?再往前推,好像他领我们几个去看房时也有过这种惟独对我乱吃惊的眼神,只是碍于什么不便,那时不动声色就走了。其实我早该想到这老儿透着奇怪,只因挂念灵儿,居然没心理会……”

没走几步,肩头倏地一沉,顿时如遭巨岩压覆,迈不动半步。李逍遥方只一惊,便已听到南宫烈火那口齿漏风之声钻将进耳:“小子,隙下驹呢?”李逍遥没料到背后有此人蹑随而来,不由怔然道:“什么驹?”话声甫出,蓦地只觉劲风飒然,眼前方只微微一花,身后已交起手来,两道黑影晃闪,忽合忽分,待他刚见前边老苍头没了影儿,南宫烈火惊诧的话声已自耳后响起:“好个老家伙,扮隙下驹这么多年,只道你不过是一个轻功了得的绿林人物。今天才见识了真家数,却教老烈火失了眼啦!”

“什么真家数?”李逍遥刚回过头来,眼前便飕现一道赤烈掌影,辉光圈旋而拢,印在老苍头横挡胸前的左手心,两掌相交,都是身躯一下摇晃。那老苍头闷哼一声,不由背撞墙柱,南宫烈火再欲催吐第二道掌劲之时,却因低觑了这老苍头,开口说话,稍有分疏,老苍头右掌微摇,柔绵若幻,突然拂了一记,砰一声响,南宫烈火嘴上挨个正着,不知碎了几颗牙,连血喷出。

李逍遥曾见过南宫烈火硬接燕辉煌一招,委实已属一等一的功力修为,哪料这个貌似庸庸碌碌的老苍头竟能神色不变的从他掌下佝躯走出,抹去嘴边的血丝,看也不多看身后,朝李逍遥微微点了一下头,继续蹒跚前行,却多了几声时断时连的咳嗽。因见南宫烈火不言不动,李逍遥难抑惊奇之意,忍不住探近一瞅,才知南宫烈火被点闭了穴道,眼睁睁的望那老苍头走脱,急无计策,直气得眼瞪欲裂。

李逍遥讶然无已,因他本来便知南宫烈火的能耐,岂料竟会在此狭道之中吃了大亏。如此想来,那老苍头的本领岂非与燕辉煌不相上下?

这等样身怀绝顶武功的高人,怎会甘于一直碌碌无闻,蛰伏于此?

他究竟是在等待什么?

“老奴候驾,”李逍遥怀着满心惶惑,转身拐过墙角,不料听得一声颤抖的低唤,顿吓一跳,低头见那老苍头匍匐于地,口称。“仁义废焉有大道。爷,不意在此相遇。看来銮中传闻果有其事,可是江湖究非流连之地,老奴斗胆进言,您该回去了……”

李逍遥吃了一惊,不禁问道:“你在跟我说话麽?老人家,为啥跪在地上呀?这……这是怎么回事嘛!”伸手欲扶,老苍头却惶恐移膝后退,反而连连磕头,说道:“承爷恩典,可是上下有别。老奴只能如此进谏,碍于此非善地,以爷相称,乞求恕不敬之罪……”李逍遥摸不着头,眼望四下无人,不由失笑道:“

不是在排戏吧?”

老苍头却哪有丝毫戏耍之意,惶然磕头道:“此处非我主久留之地,乞望速归!”

“归?”李逍遥不由更是晕头转向,愕道,“归哪儿啊?”因觉这老儿不似在说着玩儿,那磕头流血之状委实令人疑惧莫名,更使他心中害怕,不由转身欲溜,猜想那老苍头必是老糊涂了,又或是老眼昏花,认错了人。但又莫名其妙的害怕,只觉全身透着凉。但听那老苍头沉重磕头,咚咚有声,血流了一地。不由得心一软,转身又要搀起,侧首瞥见老苍头脸上虽已血泪交淌,兀自透出无比坚毅恳切之色,越发奇怪,问道:“该不是认错了人吧,大家?”

老苍头泪如雨下,颤抖着摇了摇首,从怀中掏了半天,摸出一包裹得密实之物,郑重其事地放到李逍遥面前,伏首说道:“请恕老奴不能多言,否则便是犯了诛九族之罪。昨晚老奴想了一夜,今又多加留意,所辨果无差池,加上日前有讯传来,爷确已自逐于外,但究非良策,还望速回……此去路迢迢,不知有多少凶险诡测,老奴本当护随左右,方能尽一份赤诚忠心。怎奈……怎奈……”话未说完,又喘得急了,竟连连咳出血沫。李逍遥见状方知南宫烈火那一道掌力,究是教这老苍头吃不消,正要施药疗救,老苍头突然摇手示勿,迟疑地终于鼓起勇气,抬面深深的凝望李逍遥脸孔,眼露慰然之色,旋即又现忧容,低声说道:“

三宝颜要出乱子,此廊有后门可迳往江边。爷这便起驾罢!”

李逍遥一时脑晕心乱,哪顾上寻思三宝颜究会出何乱子,老苍头见他发愣,只道另有所虑,想起一事,悄声低告:“賊有内患,棒胡不足虑。”李逍遥不由又怔然难明:“啥?”老苍头不敢多言,却煞有介事的朝他磕下九个响头,方才伏地倒移,退入身后一道虚闭的门里。

李逍遥心头堆了不知多少疑团,纠葛交结,难以想明,正要逮那老儿再多问几句,老苍头已入了那间昏暗房间。他大着胆子蹑近,探头一瞅,见那老苍头先自穿戴齐毕,随着剧咳之声,从垂帘后转出,颤巍巍的点了灯,转身时已然一副太监打扮。李逍遥不禁怔住,闻听低告之声断续传出:“卑职千家驹,奉古公公密令出京行走,不觉蛰伏江南至今,业已十数载。期限已至,本待岁末还京交差,怎奈……咳咳……怎奈……身遭不测,惟有焚香北拜,遥述殉职。大元帝国千秋万代,永享天下!”面墙北拜,伏首不起,屋中香火暗淡,话声寂绝。李逍遥进屋一探,已无鼻息。

他满心惶惑,眼见这老苍头临死时换上一套太监服色,不由既奇怪又惊疑,暗思:“真离谱!怎么净叫我遇上这事儿?”忽有火烟之味飘过鼻际,转头见到垂帘背后火光烁然,原来那老苍头刚才点火在自己床上,火头乍时不大,转眼竟窜帐而烧。李逍遥心情惶惶,脑中萦绕的只是老苍头对他说的那番话,见得火势蔓起,屋内哪有水可浇,随手抓了一根扫帚乱打火头,反连扫帚也烧秃了,挥洒之际更把火星四撒,眼看不是头,只好退到屋外。心想:“这火是扑不掉了,得赶紧叫人……”

沿楼廊一路拍门,在烟中没头乱窜,只是见门就拍,叫道:“走水哦!”不觉摸到后廊,从小窗朝外边一望,见有一群群庄客没命价奔将出去,走得匆急,没人理会他。李逍遥看那群人狂奔之势,仿似皆感大难临头,惟恐落后。不由奇怪,心想:“莫非楼下也看见火烟了?”转头望着来处,窄廊上焦烟滚涌,难以驻足。于是迳往前头摸黑走去,暗抱侥念:“外边雨大,这火应该烧不起来。但风也大,乱送火势,急难扑灭。”

迎面却有两扇闭合的门,李逍遥没法回头,只好撞将进去,口中叫道:“走水!”耳边同时听到袂风急荡,屋内数人翻着筋斗四面来袭。虽说猝不及防,仗着身法奇妙,闪入屋中,脚下却绊着一张急推过来的长凳,跌了几个斤头。连串翻滚之际,瞥见几个光头小儿四面包抄,翻筋斗来袭,不容分说,好几只穿着虎头鞋的脚已招呼在他身上。这些小儿看来年少,拳脚功夫却端是了得,身法奇特,每翻起一个筋斗便是重重的抡脚砸落,李逍遥痛不堪言,心下慌将起来,情知一味避让只能是吃更多苦头,便趁着翻滚未定时,半空中扫转一腿,势成“风卷残云”。

眼见那几个光头小儿应声倒地,李逍遥并无松了一口气之感,突然想起:“

这不是先前在后院见到的戏班小童吗?筋斗翻得比我还玩得转……”倏听得飕飕声响,屋内闪出三个秃头老儿,各使花枪来袭。李逍遥退到角落,无从避让,忙道:“干嘛乱打架?我是来通知走水的……”那三个秃老儿哪容辩解,齐走碎步,扭腰弄姿,斗地挺枪搠来,三面合击,逼得李逍遥手忙脚乱,恼道:“我出剑哦!”

梁上突然又倒挂一老儿,却画大花脸,尖声说道:“小鞑狗,被你嗅到这儿,终须叫你没命活着走出去!”不容李逍遥声辩,双手乱晃,攥出一把花枪,不下二三十支,犹如变戏法一般耍得满空飞舞,雨点般的齐唰唰向李逍遥射戳而来,端是眼花缭乱,偏又刁钻狠急,加上另外三个秃老挺枪截击,瞬间合围,把李逍遥赶到绝处。

这下李逍遥哪敢起腿,情知稍有闪失便要給戳出好些窟窿,不得已拔出木剑,暗试用气,内力依然难行,使不成“乱剑诀”。幸有小桃所教的两招慕容家“

落英剑法”,倒是无须多少内力便能走招,左一下右一下,连使两次“十字电光剑”,那三个欺近身旁的耍枪老儿手腕被拍个正着,枪法顿乱,旋即肩头又着一剑,眼见得这少年剑法迅猛,不由骇然而退。

这时梁上枪如雨落,李逍遥举剑欲拨,只磕得一下,突感梁上那花脸老儿投枪的手劲奇大,显是内力不弱,此时难以硬抗,便不招架,脚下步法变幻,方位急变,端似斗转星移,只在瞬间。那几个老儿但觉眼前一晃,大簇花枪落地,插入楼板,李逍遥却浑若无事的立在另一边,斗然发剑,势如追风贯日。梁上老儿犹未看清快剑来处,倏地被拍下地来。

李逍遥翻手追拍数剑,连另外三个秃老儿手持的花枪也一并打掉,连串快招一气呵成,奇就奇在慕容家剑法纯以巧劲穿串牵连,有如走针引线,无耗多少内劲,便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霎间将敌逼绝。一时妙着迭生,只教那四个秃老儿全都怔住,决然不能相信转眼工夫便即没戏。

“都说别逼我出剑了嘛!拍伤了老人家就不好啦……”李逍遥横剑退后,大眼一眨,见那几个老小秃子脚步也在后退,只道不打了,谁知话没说完,这群老少秃子同时将身一蹲,擦手发射铁叶镖,劲风连连,雨点般的射来。李逍遥哪料有这等急袭,便欲腾身闪避时,突感体内蛊动,血行异样沉缓,眼中景象竟有叠抖幻动之影,一时难以视物。情知昨夜蓝欣草下在他身上的毒蛊已有激活之势,倘再不稳定心神,后果实是堪虞。偏生铁叶镖犹如雨点激撒,岂留立足间隙?

耳听得一声低弱的女子惊呼,似从身后传来,李逍遥心念倏动:“有何勾当?”一面乱挥木剑,舞得水泄不透,一面转目扫掠,见得后边有一小门。未及看清,肩头、大腿接二连三的吃痛,知是中了飞镖。不由慌了神,心下叫苦:“看来还不是你妈的‘水泄不透’哦!”剑势一乱,哪敢再耍,急忙着地翻滚,蹿身扑入那道小门里,反蹬腿将木踹闭,犹未立定身形,便听得笃笃之声不绝于耳,镖雨扎门,撼然欲摧。

李逍遥吃了一惊,旋即看出这门倒甚粗厚,暂无毁破之虞,将肩顶住,插上门拴。那几个老儿撞得山响,李逍遥连忙推桌来挡,眼见桌晃不已,生恐不严实,转头见有许多沉重木箱靠墙堆陈,此屋似是库房。李逍遥听见那几个老儿撞门甚猛,端是凶狠,不由暗惊:“没冤没仇,他们怎么想要我命哦?”眼光扫掠,猜测到一节因由:“多半是这伙秃子想要趁火打劫,被我撞破,是以起意杀我灭口……这里有库房就是明证。”

推箱挡门,封堵严实之后,察看伤处,幸好飞镖无毒,也因巧避及时,伤得不深。方才稍微宽心,取药敷毕,草草撕衣包扎停当,扫目未见屋中有人,可是刚才明明听见有一声女子低呼便由此间传出。

李逍遥心头疑惑,起身乱寻亦无所获,不由猜想:“难道是在箱里?”眼见有些箱似并不甚小,又生疑念:“难道不是打劫,而是绑票?”难免暗盼那女子

便是他总也找不着的灵儿,若能在此相见,或并无不可。既生希望,趁尚有时间,翻箱搜寻,从头两个大箱子里却只翻出许多花花绿绿的戏服、发饰、台上道具之类物事。虽然沮恼,但并不死心,又翻别的箱子,有一绿一黑一红,并不甚大。打开绿色那个,竟得一套赤竹胄、一对翡翠护腕、两只流星手环、几十串铁叶镖,此外还有几根老参、一瓶天香断续胶,又觅得玉灵散、黄莲丸各一盒。李逍遥不禁讶道:“哇,有东西拿哦!”先取三粒黄莲丸吞服,其余一古脑儿收入乾坤袋里。

他从医书得知黄莲丸素有解除体内异常之用,眼下蛊动于血管,正属异常,果然服下黄莲丸后感觉好些。再寻旁边一个黑皮箱,以湛卢破锁,意外之极的得到一百锭银子。信手掂量,每锭足有不下十两。

“哇……这么多钱,”李逍遥犹豫了一下,心想,“肯定是不义之财!所以合该由我来实行再分配,行走江湖应该劫富济贫,目前最应得到救济的除了我逍遥儿还能有谁?”念头犹未转定,银两已入囊中,咂嘴道:“老婆本哦!”

最后查看一口红箱子,心头激动:“最好再有几十枚金元宝哦……”打开来一瞅,却有个眉清目秀的女子折在里边,端是柔若无骨。李逍遥不由吓一跳,变色道:“搞什么鬼?”那女子蹦身而出,使开花拳绣腿,没头没脑的打将过来。

李逍遥见这绿衫女郎身段姣好动人,殊有几分灵儿风韵,只顾呆看,待得晕头转向的掼跌在墙脚,才感到全身仿佛散了架般,咧着嘴喊了声痛,惊问:“这是啥功夫哦?”那女子拉开架势,高抬一腿反转过来,架于脑后,脚尖绷直,硬扳到右肩之上,俏生生的单腿踮立,樱口开启,说道:“武当三段锦!”

李逍遥哪听过这种名堂,因觉这姿势好不撩人,不由看呆了眼,瞠然道:“

干嘛这般摆法?”话声未落,脸上顿挨一记,鼻血流出,仰跌在一口箱后,待金星散后,见得腿影微晃,悠悠高跷空中,那女子纤手一扳,脚又反过身后架于肩头,便似挑担一般,娇躯绷似一张拉满了弦的月弓,虽只单足俏立,犹能稳稳当当。

李逍遥捧鼻发了一会儿愣,忽道:“裆部湿了一块哦!”那绿衫女郎原本摆出姿若骄凤之款,压根儿没把这小瘸儿放在眼里,但听得此言,不由俏脸飞红,只道是真,慌忙收腿夹裆,一时羞不可抑。李逍遥哈哈一笑,蹦将出来,说道:

“上当了哦!”

那女郎气得脸孔煞白,便要来打,李逍遥先已领教了她腿功的厉害,哪給机会再让她起足来踢,脚下步转弓马,先行来封。那女郎碎步后退,踮足又欲另起腿,李逍遥箭步大跨,仍是来硬搅下盘,口中说道:“咚洽洽、咚洽洽……舞步哦!”两人斗起下三路,倒也进退无间,宛似双蝶翩舞。那女子双手翻舞,使开掌法,李逍遥只剩招架之功,拼命护住头脸,嘴里犹然说道:“顶得住哦……”

那女郎连番起脚不得,不由柳眉倒竖,娇叫道:“待我练到‘十段锦’,你就知道厉害嘹!”

李逍遥乱喘道:“你别越走越快嘛……十段锦是咋样的?”嘴上忙乎,脚下已乱,究是跛行不便,被那女孩儿觑出下盘不稳来,陡然反撩足,从背后高抬过首,翘转到前头,上身低趋,冷不防踢在李逍遥眼角,顿时痛倒。

那女子反转双手高抱足,躯形扭曲得出乎想像,单足点地,柔绵似球,弹将过来,娇叱道:“不须练成十段锦,教训你这‘掰咔’已然绰绰有余!”一时腿影翻腾,目难瑕接,李逍遥被逼到死角,势无可躲,每挨一下都在脸上,早肿似猪头般,不由恼道:“不玩了!”那女郎反撩一腿,仍从头顶摆渡,轻盈奇巧的攻来,口中娇叫:“想不玩都难!”话声未落,李逍遥忽道:“裤裆裂开了!”

那女郎不由得吃一惊,方欲低头瞧时,那只俏生生驻地的秀腿陡挨李逍遥一脚横扫,迅若狂风铺地,纤踝岂吃得消,痛呼声中,翻身便跌,半空中仍要飞足来踹李逍遥鼻子,但却先挨一蹬,跌回那个红箱子里。

若论腿法身形之巧捷备至,李逍遥自是难望这女郎项背,但他究是胜在狡赖百出,而且风魔神腿发劲迅猛,若在内力足时横扫千军亦不在话下,此刻只出十分之一的威力,已教那女子吃受不起。

他见那女郎跌得七晕五十二周章,便顾不上喘息,抢近身来察看有没伤着。

心想:“这里边究有何过节,总要先问个一五一十,别一见面就打打杀杀,教人没得歇儿。”未及开口询问,背后传出一声少女低呼:“啊,不……不要伤害她!”随着话声,从杂物堆后头跳出一个身穿粉红衫的小姑娘。

先前李逍遥曾经见到有个眼熟的身影总在三宝颜楼廊上晃过,疑是灵儿,闻声转头,此时近距相对,几乎认不出来。但见那小姑娘虽非灵儿,眉眼间也并不陌生,新裳粉黛,花辫俏巧,暗觉似曾相识。他不由愣了一下,问道:“你……

谁呀?”那小姑娘走近来,水汪汪的双眼闪出一丝别后重遇的惊喜之色,说道:

“是我啊,你不认得了吗?”李逍遥隐约认出几分,猜道:“马家小美妹?咦,你怎么变成这般……”这小姑娘赫然竟是日前那衣衫褴褛的小船女,记得她与小桃去寻传说中的“霸王卸甲”,哪料此时相遇,居然打扮一新,模样儿简直判若两人。满心惊讶,难怪几乎认她不出。

那小姑娘迳来搀扶绿衫女郎,口中说道:“是七娘姊姊好心收留了我……”

李逍遥懵懵然:“哪个七娘?”突听一声清脆耳光,那绿衫女郎重重的掴了一掌在小船女脸颊上,怒道:“你这野蹄子,原来这小恶人是你勾搭来的!”她愠怒之下,这一掌打得不轻,小船女“啊”一声跌坐在地,半边面颊肿起,抚脸呆愣,眼眸里已是泪光莹莹。

李逍遥不由恼道:“你这打折妞儿,怎地恁般蛮不讲理?”那绿衫女郎跳起身来,素手飞扬,朝他脸上大掴耳光,气冲冲的道:“便是蛮不讲理又怎地?”

声犹未落又跌回箱子里去,这回更是七晕八素六十二周章。

李逍遥高抬腿,悠悠的晃了晃脚,摆出门当户对之姿,说道:“踹你丫的!”背后突然有人沉声哼道:“打女人?”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哼了一声对应:“关你屌事?”蓦然间足胫中了一脚斜带,猝地重重栽了个跟头,痛咧了嘴。背后那人冷然道:“可你打的是我的女人!”

李逍遥同小船女摔做一处,晕晕乎乎的见到杂物堆后闪出一个长发披散、黑衫褴褛的汉子,一边胳膊缠着绷带,挂在胸畔。当他转身搀扶那绿衫女郎时,露出肩背的累累创伤,长发晃摆之际,露出右颊一道深及见骨的刀伤,几乎分裂脸肌。乍见此状,李逍遥不禁呆望,心下暗奇:“他是谁哦?伤成这等样,怎还浑若没事般……”

那汉子扶起绿衫女郎,眼露心疼关切之意。此时李逍遥已然想到,这柔若无骨的女子多半便是外边闲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江湖走索艺妓彭七娘。只不知那黑汉子是何人,如何会藏在这里,却与这走索女子显得神情亲密,旁若无人。

“七妹,你为我受苦了!”那黑汉子浊声说了一句,彭七娘粉颊竟飞红晕,低声道:“大哥,你不该出来。”李逍遥搔了搔头,心想:“刚才怎么没发觉这里边竟还藏了好几人喏,不知还有没有?”

那黑汉子眼光沉痛,说道:“从前我自命风流,三妻四妾只管娶到身边,如今妻妾全都为我而死。你是我红颜知己,虽无名份,却冒死把我从尸山血海中救了出来。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再受任何人欺负!”李逍遥正想:“自家婆娘也该管一管呀……”抬起眼皮,触及那黑大汉投来的凛凛锐目,心头没来由的一晃,暗生懼意,嘴上却仍强做镇定的道:“所谓任何人,是否包括我?”

小船女似知那黑大汉手段,不觉拉紧了李逍遥衣袖,小脸煞白,只是摇头。

那黑汉子转头瞥了李逍遥一眼,目露鄙视之色,哼了一声,说道:“趁老子还没起杀意,夹着jī巴滚你的蛋罢!”彭七娘暗觉不妥,说道:“大哥,莫让这小恶人出去走漏了风声。”黑汉子微微叹息,说道:“此处已留不得,咱们也准备走罢。”

李逍遥拉着小船女刚起身,正要搬开堵门的箱子,冷不防一股劲风袭来,背后斜按一掌,他犹未想到该如何化解,便被摔了重重的一跤,连那小船女也跟着跌入杂物堆上,痛得小脸煞无人色。

那黑汉子冷冷的道:“你摔我七妹两次,我也摔还你两次。”李逍遥咧嘴忍痛,跳起身来,见那小船女额头磕出大包,不由恼将起来,说道:“忍不住要扁你!”没等话声落下,黑汉子信手一挥,手影连晃几下,莫名其妙地又捺在李逍遥肩头,将他掼趴在地,冷笑的说道:“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

“也你妈!”李逍遥最恨别人对他说话间带“也”音,虽跌痛了下巴,仍骂出一声,同时发掌按地,撑身扫腿,使出风魔腿法袭那黑汉子下盘。趁那黑汉子

闪身后避,看出他腿脚似也带伤,料难稳桩,跳起身来,心下顿有主意:“我拳脚功夫没好好练过,要想摔还他老小子,须得借助木灵之力。”

那黑汉子刚把彭七娘轻轻推到一边,李逍遥猛然大跨马抢入门户,抡手乱挥,喝道:“瞧我这一拳如何?”那黑汉子显是武术行家,觑出李逍遥这等乱打仿似街儿斗殴,非但拳头无甚力道,而且漏洞百出,若要破他,有多少苦头給他尝尝都不在话下。黑汉子脚尖微踮,本待踹他一个满怀,转念间却改了主意:“他用拳头,我袭他下盘,未免玩得不够尽兴。”便即迎手拦拳,说道:“拳头对拳头。接好了!”

两臂相交,那黑汉子有心要教李逍遥多吃点苦头,运上了三四成劲道,欲令这鲁蛮小儿尝尝断骨之痛,好拾些教训。哪料李逍遥腕间木灵斗然迸发反震之力,那黑汉子吐出的劲道立时冲击而回,顿吃一惊,砰一声响,后背已撞上墙壁,杂物纷倒,撒了满地的竹棍。

彭七娘大出所料,不由惊呼一声,抢到黑汉子身旁便欲搀扶。只见李逍遥上身只一摇晃,双脚微分,稳稳扎个门户,伸手摆个架势,说道:“怕了吧?有道是‘拳怕少壮’……”话声未落,那黑汉子轻手推开彭七娘,扫腿拨起大片竹棍,李逍遥犹未看清,随着一阵噼哩啪啦之声,棍如雨落,砸脸而来。劲响声疾,扫身生痛,他心中一慌,连忙抡手乱挡,拨打纷至沓来的竹棍。蓦然只觉胸口一痛,撞个踉跄。

一根竹棍抵胸,末端握于那黑汉子手上,冷然道:“可是‘棍怕老狼’!”

斗地发力,竹棍旋点疾推,暴长数尺,将李逍遥撞入墙角,摔进满地杂陈的箱堆里。

霍一声响,那黑汉子以脚尖撩起一根竹棍,落于李逍遥跟前,目露鄙视之色,说道:“不服气就只管拿起棍子打还。”李逍遥从杂物堆里爬出,只觉胸痛难喘,脸孔不由憋涨发紫。小船女见状便来搀他,却被轻手推到后头。李逍遥拔出木剑,说道:“你行哦!不过我更喜欢用木剑扁人……”爬起身来,突觉脚下棍影幻化,搅花了眼,犹未立稳便即十荡十跌,全身散了架般,却哪有机会发剑袭还?

那黑汉子单手抄棍,运转如神,顷间只教李逍遥毫无还手之隙,摔得昏天黑地,全身青一块肿一块,数不清挨了多少下,最后连起身的余地亦无,只是满地翻滚,也躲不开雨点般搅落的乱棍,不由叫苦道:“你让我出一招嘛!”黑汉子

搅他飞起,只手绰棍,照胸顶在上空,推高离地,看着李逍遥背抵屋梁,方才仰面说道:“与敌过招,机会要靠自己来争。”

趁其说话的间隙,李逍遥终于觑到了一线还手良机,陡然飞脚踢开抵胸之棍,自上而下,发剑砍落,使的正是小桃所授“十字电光剑”,端是迅若闪霆。那黑汉子不由喝了声采,横棍一迎,只觉手臂倏沉,竹棍咔嚓一声折断,却仍有一丝残连两端,反转过去,从后边将李逍遥狠抽了一记,跌下地来。

小船女见到李逍遥后背衣衫破裂,现出长长一条抽痕,不由叫了声“哎哟”

,俏目闪出不忍之情。

李逍遥打得性起,哪里顾痛,刚撑起身来,眼见那黑汉子作势又要甩棍抽打,他尝够了苦头,哪容再給那汉子发棍的时机,双脚乱踢,把满地的散棍全蹬了过去,也如雨点般泼头盖脸撒到那汉子身上。便在棒影乱飞之中,心想:“老婶常教‘得理不饶人’,可得抓住了机会……”跳身抢上,使一招水月宫的“雾里看花”,晃剑封住那汉子闪避之路,旋即变生“水中望月”,木剑闪入万千棒影晃舞的间隙,瞬即抵着那汉子喉头,口中笑道:“看你还能有多跩?”话音未消,倏感棍影忽尔不动,自眉心而下,同时被七支竹棍抵住。

李逍遥吓了一跳,抬眼见那黑汉子臂间夹着七支竹棍,便在木剑逼喉之时,也齐唰唰的伸棍顶住他的身子。两人顿时胶持,僵立而对,旁边二女也自呆愣,望见李逍遥同那黑汉子瞪眼相觑,皆滴汗珠,只道事势凶恶,难以善罢。却哪料黑汉子眼中先露一丝笑意,说道:“小子,没想到你耍的女娘儿们剑法倒也有两下子!”

李逍遥哼道:“哪有你的棍法花式多?”两人目光交觑得一阵,皆觉好笑,此时黑汉子已试出这少年并无歹意,晓得乃是一场误会,先行收去竹棍,说道:

“打不下去了!”李逍遥也有同感,撤还木剑,后退一步,方觉全身都痛,不由咧嘴道:“咝……好似被老婶暴打了一顿般!小子你谁呀?”

那汉子心中喜欢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孩儿,不顾彭七娘从旁使眼色,从容告知:“我姓胡。”李逍遥还没反应过来,忽听外边惨呼连连,挡门的箱子陡然散塌,连门亦倒,土尘飞扬中,只见一人双手分开,两边各按一秃儿脑门,推将进来,口齿漏风的大笑道:“棒胡,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

“棒胡?”李逍遥闻言先吃一惊,旋即见到南宫烈火颤巍巍地晃身而入,白须上血迹犹殷,笑得甚是诡异。他不由的一愣,心想:“老烈火被那卧底公公点了穴道,只道少不了要躺个十天八天,怎么转眼就浑若没事儿般?”他却哪知南宫烈火与那千家驹对掌之时,先发重手法震断千家驹心脉在前,两人功力其实相去不远,不知为何那老苍头竟未能料到南宫烈火一出手便是致命杀招,陡然重创,当时已无反击之力,虽拂中了南宫烈火的穴道,却已是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南宫烈火功力精深,自解穴道原也无须多少时辰。但意外的是,他竟然一路杀将进来,外间几个秃老儿岂是对手,顷刻跌滚于地。便连秃头小厮也不能幸免,他一闯进来,顿时大开杀戒。那黑汉子脸色倏变,讶道:“南宫前辈,这是为何?”

李逍遥不由转头望向那黑汉子,脑中闪出种种有关此人的传说,便是这样一位朝廷重赏缉拿的要犯,居然立在自己面前,刚才与他交手,打得虽狠,心下却互无敌意,反而隐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一时心念潮生:“咻!看他这头也不咋的,怎会值那么多钱?”见棒胡显然认得南宫烈火,想必早知彼此均属拜火教徒,倒不奇怪。

彭七娘却变色道:“老匹夫,你为何杀我戏班的人?”南宫烈火对旁人视而不见,只瞪着棒胡,白须颤动,哼一声道:“胡贤侄,兵败苦水铺已有多日。你为何今天才露面,却教老夫好找!”棒胡先前与李逍遥一番戏招,虽占尽上风,究也耗力不少,抚胸微喘,粗眉锁起,似是一时间神元难复,手按彭七娘肩头,迎着南宫烈火炯炯逼视的目光,缓声说道:“当时官军炮轰三天三夜,我只道已和众兄弟一起死在烽火之中,待得昨日苏醒,才知七娘和她戏班的人冒死进山,闯过官军封锁线,难为她竟能寻得到我胡闰儿……”说到此处,话声一凛,双目含愤,问道:“我敬你是本教长老,为何滥杀无辜?这些戏班中人,于我有救命之恩……”

南宫烈火从鼻孔里浊重的哼出一声,沉下脸道:“行大事不拘小节,有道是无毒不丈夫。休再婆婆妈妈,随我离开此处!”顿了片刻,因见棒胡与彭七娘并无顺从之意,不由白眉一蹙,说道:“教主派我来接应你,可莫不识好坏!”棒胡同彭七娘对视一眼,皆露愤然之色。眼见那两个秃儿仍在南宫烈火掌按之下,只痛得面容扭曲,身子颤抖,棒胡便即说道:“先放了他们罢!”

李逍遥闻出焦烟之味,望向门外,心想:“不知外边烧成啥样儿了?于姑娘她们尚在店堂,我得赶紧去瞧瞧……”正要走出,不料南宫烈火突然冷笑一声:

“岂能乱留活口?”双手一紧,随着两声咔嚓,那两个秃儿天灵盖竟被生生抓碎,头脸揉挤成一团,仿佛手搓废纸。彭七娘惊怒交加,大叫一声,纤身歪倒在墙边,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同伴悉数惨死在自己面前,一时悲愤欲绝。

李逍遥见状也吃一惊,南宫烈火忽道:“一个活口也不能留下!”倏发一掌,无声无息的拍向呆立一旁的小船女。李逍遥连忙抢身拽开小船女,此时掌风已近,他急欲提剑解围之际,陡感南宫烈火的掌势有如无形巨嶽逼迫下来,半边身子顿麻,木剑只抬到半道便动不了。此前李逍遥并未认真想过,与武林中大有来头的一流高手为敌究竟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当他挺身而出,站到南宫烈火的对立面时,突然明白了:“强弱悬殊太甚,根本没有出剑的机会!”

也就意味着死亡。

“这班小男女不知所谓,我一看就讨厌!”南宫烈火低哂声中,掌力欲吐,李逍遥动弹不得,脸上霎时蒙上一层死灰之色。蓦然之间,棒影晃舞,浑化千万,扑面而来,犹如狂风怒雨,顿时搅乱了南宫烈火几缕稀稀拉拉的白须。

棒胡究属光明顶巨擎殷破败一手调教出来的高弟,兼之天生良赋,棒法通神。虽非一等一的武学大家,可他既已出棒,天下任谁也不能等闲视之。便连南宫烈火这样一位遁世多年的名宿蓍老也无法例外,掌势中途急凝,转脸见一支寻常竹棍挺直抵于身前,棒胡只手棹于棒梢,凝势间宛然渊停嶽峙,隐隐透出一股沛然不可御的气概。“南宫前辈!滥杀无辜,试问道义何存?”

“休要语无伦次!”南宫烈火瞪着怪眼,掌背青筋凸现,沉声说道:“成王败寇,你小子没资格跟我说大道。”李逍遥见这老头蓄劲待发之势,仿佛一座可怕的火山随时便要喷爆滔天巨焰,不由暗慑,突然想起宫九:“这老家伙好像比宫九还要可怕得多,他若发作,棒胡就算拿金箍棒都挡不住,别说是竹棍……”

虽感寒栗,却不由自主的移步立到棒胡身旁,手中悄悄换持湛卢,暗觉唯有这等神兵利器方能給自己稍壮三分胆,但就算有宝剑在握,面对南宫烈火仍感没谱儿。

棒胡见这剑法了得的瘸儿摆出与自己并肩作战之态,眼光中不由闪出一股暖意。但当面对南宫烈火,他的话声立时便充满了肃煞之气,虽然低沉暗哑,却字字透出宁折不屈的无穷斗志:“宁做无头将军,不为尸位素餐!”

“好一个无头将军!”南宫烈火仰面哑笑,但见白须抖动,李逍遥不由紧张到了极点,只道这老儿说话间便要出手,料想凭他与棒胡两人联手绝无抵敌把握。不由手颤难定,心里暗想着棒胡“宁为无头将军”之言,只觉冰凉的身子渐渐火热起来。南宫烈火笑声忽收,沉脸扫视两人,从小船女的角度,瞧出这老儿手背上的青筋渐缓渐隐。“没了脑袋,什么都是废话!”

意料之外的,只见南宫烈火眼中的赤焰消去,换之以晦明莫测的浊光,凝瞪棒胡半晌,才缓声说道:“官军就要来了,我可不想陪你这无头小子丢脑袋!”

转身走到门外,背对着里边惊疑不定的两对男女,身影隐入烟幕之际,讥讽的话声送来:“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合该你不能成事!”

望着这老儿颤巍巍的身影消失在塌毁的门洞之外,李逍遥如同做了一场漫游鬼门关的恶梦,握剑的手心里不觉满是凉飕飕的汗水。转过脸来,棒胡正瞧向他,却不多话,一切尽在意气相投的目光之中。

李逍遥抬手拭去腮边凝挂的汗珠,想起外边还有自己的同伴,说道:“我得走啦!”小船女立时挨到他身边,显是要跟随他去,但却情不自禁的转面,见到彭七娘愣然颓坐在那几个秃儿尸身之旁,仿似木头一般。她自小便与这些人一道浪迹天涯,相依为命,早结下了深如手足之情,可却眼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横死,突然间悲伤之感好像抽去了她的魂般。小船女见到彭七娘如此情状,犹豫了一下,不由回到彭七娘身边,却转头朝李逍遥说道:“大哥哥,我要留下来陪七姊姊。”

李逍遥点了点头,本有一肚子话要问她,却不是时候,也没有时间容他倆说话。小船女瞥了瞥他,似是看出他心中有话,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小桃姊姊她……她……”下边的话终是没有出口,小脸一红,低转了头去,帮棒胡扶起彭七娘。

“你妈!又是一个欲言又止的……”李逍遥不由的在心里暗叹,目光转到彭七娘身上,见她深受打击之下竟似烂泥般,刚扶起又要瘫倒,他取出一枚自视奇珍的还神丹,教小船女喂这娘儿服下,助其安元回神。棒胡似觉对不起彭七娘和她戏班的人,只是蹙眉垂目,默然不语,呼吸却甚是浊重。李逍遥心想:“原也怨不得棒胡。那南宫老儿武功既高,又是他们拜火教的前辈人物,我要是棒胡,也无法帮这娘儿报得这笔仇。”走到门口,忽犯迟疑:“那些银子要不要还給他们?”刚欲掏还,却又转念:“算了!这当儿性命要紧,不讲钱。大不了等我以后发了财,再资助他们搞搞震……”

本已一溜烟跑到门外,忽然又折将回来,从门边探首,说道:“听说后边有门直通江边,你们从后门闪罢!”

“这句话抵得那些银两了吧?”李逍遥一路想着这事儿,突然踩到一只手,底下有人叫苦道:“却是苦也!”伴随着两声微弱的狗叫。他不由低头一瞅,却是一道厚板散塌于地,却压着一个矮老儿。

“却是怎么回事?”李逍遥蹲下去,那矮老儿咯着血说道:“你说衰不衰?

我和米宝宝刚跑到此处,却见一烂牙老儿撞将过来,破墙而去。却……却倒了大堆杂物压着俺,米宝宝为了拖我出去,也被压在那堆板里……”李逍遥听得描述,心下想到:“定是南宫烈火那厮。”矮老儿颤着血手摸出一条金链子,央道:

“小哥儿,你可以不救我,但千万看在还你链子的份上,救那小狗出来!”李逍遥收起链子,心道:“原来如此有情有义,合该要救。”不顾有伤,使劲搬开那堆塌倒填廊的杂物,先拽那老儿出来,然后寻狗。

那小狗已然奄奄一息,口里不住淌血,叫声虽然微弱,却挣扎着要活。李逍遥抱它出来,转头见那矮老儿已踉踉跄跄的奔出甚远,小狗眼露哀怜之色,只盯着那老儿越走越远的背影。李逍遥不由问道:“咦,你怎么自己先闪啦?”那老儿头也不回的道:“自个儿逃得性命要紧,小狗你先帮我照料着……”失魂丧魄般的转过墙角,下楼而去。

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二)

李逍遥不禁叹了口气,时不我待,顾不上细心帮那垂危的小狗包扎压伤之处,取布巾草草一裹,置入止血药粉,塞两颗丸药强要这狗吞下,抱在怀里,心想:“若是有灵儿在旁,小狗会幸运得多。唉,只盼你和灵儿都命大……”望着那矮老儿身影消失之处,突觉不安:“为什么店里的人逃得这般急?究是要出啥事儿?”

穿过层层烟障,到得西廊,见有店伙正在扑灭火头,趁着大雨,总算保住客栈。李逍遥匆匆抱狗行过,突然间颈侧被寒刃抵住,吃了一惊,转面瞧见几个灭火的伙计放下家生,纷纷抄刀抵住他。

黑头老六等人见状,各抄家伙抢到廊上,念及李逍遥医治之情,怒喝声中,便要来救。不料那黑掌柜起脚蹬栏,窜身掠到西面楼道上,拦住去路。黑头老六怒道:“别人怕你‘黑下灯’,老子可没当你是啥!放了那小大夫,不然……”

话没说完,冲在前边那几个小子已掼出栏外,滚落楼下。

黑头老六不由涨青了脸,唰的拔剑飞刺,口中大叫:“我操你蒋胜男!”李逍遥先前曾在苦水铺山道见过这黑脸老儿与人动手,晓得剑法不弱。那掌柜的却似没把他放在眼里,随手棹出兵刃,却是左钩右剑,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黑头老六痛哼声中,左腿被吴钩撩个正着,招数一乱,肩窝已被刺透一剑。那掌柜的身影翻转,袍下起腿,把黑头老六照胸踹倒,连同后边孙健等几个小子也一齐压跌,却摔做一堆,急切间起身不得。

几个歪戴羊皮毡的店伙逼将上来,各抄刀斧,连黑头老六那伙也一并看住。

李逍遥听见一声大叫从东廊传来,却是沈璎璎的声音,寻声望去,只见她蹦脚尖叫:“狗賊!竟敢伤我家老六叔,还……还捉了我的小遥遥!”李逍遥顾不上想:“谁是‘小遥遥’啊?”望见陈友谅、于文凤、沈璎璎三人虽仍未离座,每人身旁却多了两三口明晃晃的刀,也已被黑下灯的喽罗逼住。只消敢有反抗,立刻便会人头落地。

见得这副架势,李逍遥不由暗惊:“究是搞什么鬼?”那掌柜的冷冷的瞥他一眼,左手吴钩斜垂,右手长剑却抵住他鼻头,忽道:“小娃儿,看你一副天生贼相,昨晚耍够了没有?”李逍遥不由心头一凛,突然从兵刃上认了出来,讶然道:“你……你就是昨晚偷袭苗女的那个蒙面人?”其实这掌柜的现下所用的兵刃已改,昨夜他的银钩被李逍遥斩断,铁笔也遭那神秘白衣人随手击弯。但究是使惯了这两般兵器,依然不改其形,暂以铁剑吴钩替代。李逍遥稍一定神,立时认了出来。

那掌柜的恨李逍遥昨夜坏事,凛声说道:“小瘸賊,昨晚你有无忧公子帮忙,今天还有什么?”李逍遥方只一怔:“无忧?”倏觉寒意侵髓,那掌柜的竟挥剑欲斫他右臂,显是要废了他。凭他的轻功原也不难闪开,怎奈楼廊究是狭窄,身后又有数刀相逼,势难跃起。李逍遥急提真气,陡觉神门穴剧痛,身形一挫,情知内患又发作得不是时候。

危急关头,倏地只见棍影夭矫疾点,穿入人丛,荡跌李逍遥身后那几个提刀伙计。去势不停,旋棍撩剑,将那掌柜的逼退数步。李逍遥不必回望便知是谁来解围,心下暗叹:“昨有无忧,今是棒胡。我怎么老是靠人帮衬呀?”便在那掌柜的后退之际,探手穿入吴钩铁剑的门户,倏地收回,手里已扯下一块皱巴巴的人皮面具。

那掌柜的只顾瞪视棒胡,一时未觉脸上少了什么。此时李逍遥才看清了这掌柜的真实面目,面具之下竟是个满面刀疤的女子,虽已剁得五官扭曲,但看她双眸勾摄,肌肤娇嫩,隐约可想象得出当年似并不丑。

乍眼瞧见这副毁坏之颜,众人皆吃一惊。识得底细的更不禁暗想:“据说蒋胜男早年也是一如花似玉的闺秀,如今怎成了这般?”

只见那瘸儿身后的黑汉子淡淡的道:“掌柜的,劳烦高抬贵手。”蒋胜男眼瞳缩如针芒,却不作声。李逍遥不由转面,低声问道:“怎么不从后门闪哪?”

棒胡扫视三宝颜灯火晃曳下的幢幢人影,说道:“七尺之躯,当从正门进出。”

风雨中忽然响起大力拍门声。便在店内人人惊疑不定时,外边有人喊道:“

住店的!三宝颜不做买卖了麽?”

蒋胜男不由得与棒胡对瞧一眼,均感外边喊话之人中气充沛,绝非等闲赶路之客。店里目光来回交觑得一阵,外边拍门之声犹然不绝,蒋胜男哼了一哼,提声说道:“小店失火,正在装修。今儿不开门做生意!”随着猛烈拍门声,外边一人大声说道:“里边闹哄得很,没道理把我们晾在风雨中罢?开门!”蒋胜男只是不理,楼下几个伙计得她眼色暗示,连忙搬物堵门。不料刚走到门边,三宝颜大门轰然而塌,门板支离破碎,压倒了那几个伙计。

借着昏晃灯火,只见门外闪入几条湿淋淋的大汉,皆是清一色戴草笠、披黑皮斗篷。李逍遥见有人撞将进来,不由投眼去瞧。旁边蒋胜男、棒胡等人也均纷纷凭栏而望,同时感到一股来势汹汹之气迫入心头。

最先进来的那三名为首的汉子似也知不受欢迎,笠沿微抬,露出三双似含讥诮之意的锐目,朝店里冷冷扫视一遍,各自拍打衣衫上的雨水,自顾走入大堂,背后跟入五个拿长条包袱的人。楼上有眼力的皆看出包袱里必无好物,蒋胜男却反而不动声色,下楼说道:“你们硬闯进来,毁我大门,伤我伙计,是何道理?”

那三个为首的汉子旁若无人地自拣座头落坐,居中那人坐下之前摘下草笠,旁边立刻有人接过,披风也另由一名随从帮忙除去,现出锦衣玉带,身形长大,面如紫砂。仿似没有看见掌柜的一脸怒色的前来质问,一面悠然坐下,一面随口说道:“三宝颜这里杀人越货,还不是家常便饭了?”说话间,门外又涌进一行人,各自守住大堂四下出口。

见得这等阵势,李逍遥心里不由暗犯嘀咕,抬眼见到店里其他人也是一般的满脸异色。棒胡虽似并不动容,却已转头低声叮嘱小船女和彭七娘:“你们倆个快从后边小门离此,江边泊得有船……”彭七娘脸色惨白,目光却甚坚决,喃喃的道:“但求与你同进同出,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棒胡劝她不动,见小船女自也拉不走她,无奈之下,转向李逍遥:“小兄弟,有个不情之请……”李逍遥料到棒胡要说何事,摇头道:“要我带这倆妞儿先闪是吧?不行,这里边还有很多我不能撇下的人,除非带他们一齐闪……”转面招来黑头老六的两个徒儿,吩咐他们分头行事,亦即一个去背楚惜刀,另一个则去通知于文凤等三个身在东廊之人。他于黑头老六这伙有恩,那倆小子自无二话,何况逃命大家所欲,孙健早回屋去背了他爹出来,问道:“后门在哪儿?”

蒋胜男脸色不由得微变,似已猜到这干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抬面与楼上把盏闲坐的疤脸书生对望一眼,互交眼色之后,逼着嗓子说道:“三宝颜有什么事儿,还能逃过察罕老爷的耳目吗?”

趁那瓜子脸伙计颤巍巍的給楼下客人上茶水的间隙,李逍遥把脑袋歪到一旁,小声问道:“何意?”疤脸书生垂眉道:“意为……这地头是察罕家罩着的。”李逍遥搔头暗惑:“啥罕?”

嗙!有人拂掉茶碗。“少他妈装蒜,你店里窝藏逆匪,休想瞒天过海!”

蒋胜男目光斜藐,从笠沿下认出左首那个摔杯的汉子,冷笑道:“喲!这不是马歹吗?”

李逍遥头又歪,低声问道:“马歹是哪颗蒜?”疤脸书生耷拉眼皮道:“察罕家的。”李逍遥又不明白了:“稀罕!”

这时右边那人也除下草笠,李逍遥瞧见那张滚瓜溜圆的大黑脸,不由吓一跳:“氽!怎么会是完颜黑骨那鸟厮?”发了一会儿愣,随即猜到必是木三思既除,完颜黑骨所中邪禁亦得而自解,撞上搜林的元兵,是以又露面,原非奇事。心下立时添忧:“完颜黑骨这厮既到得此处,看来棒胡可真有点不妙!”

完颜黑骨道:“少装蒜了,大家。交出棒胡,否则大军一到,立马踩平你这小小的三宝颜!”听得底下对答,李逍遥不由暗思:“看来这伙只是先头的,却怎会被鞑子知道这家店里有棒胡……”顾不上多猜,转头向棒胡催道:“还等什么?逮你的来了,还不快带妞儿从后门闪先?你的头眼下可值钱喽……”棒胡目露殷切之情,说道:“小兄弟,帮我照料妞儿。”李逍遥不由恼道:“意思是说我像那种只会带妞儿先闪的人吗?”

“少废话!”马歹捻着腮边一撮黑毛,斜眼乜瞪,冷笑道,“谁不知道棒胡的脑袋可换得一身荣华富贵?三宝颜的底细我摸得很清楚,你们不是爱讲道义的人。留着棒胡当奇货自居是吧?”蒋胜男只是冷笑,并不多言。

眼见棒胡尚未就擒,已然成为一班贪功求禄的人争抢的猎物,李逍遥不由愤愤不平,但又暗生一种难言的悲哀之感。

那居中而坐之人仰望楼上,李逍遥不由自主的闪身挡他凛凛寻索的视线,免得棒胡被人发现。那锦袍大汉却并不多瞧,胸有成竹的端茶自饮,嗽了一口,喷于脚下,说道:“时为九月,合当飞鹰逐兔。”眼光如箭,却射到疤脸书生面上,微微颔首,嘿然道:“幽悠主人,你这张脸没毁坏之前,很象一个人。”李逍遥猛然歪头问道:“像谁?”疤脸书生“哎呀”一声,抬手捂着一边眼,忙乱中酒水洒裤,不由恼道:“撞着我眼了,这当儿你别坏我风度嘛!”

李逍遥道:“你能摆啥风度嘛!连差人都可以随便锁走的……咦,怎么流眼泪啦?”疤脸书生挪凳避开他,口中不禁埋怨:“被你这小鬼撞出眼汁儿了,真不是时候!”随即摆回先前端杯闲坐之姿,眼光低瞰,冷哼道:“不敢请教?”

完颜黑骨起身接茬儿道:“此是张书杰张大人,祖上便是我朝开国名将张弘范大帅,眼下官拜江南八府提刑统领……”李逍遥没耐性听这等罗唣,歪头问道:“什么来路?”心下却已有谱,只是要讨个证实:“多半又是那什么‘擦汗’老爷的狗爪子。”疤脸书生不由恼道:“你怎么又挨过来了?离我远点儿!”又把凳挪了挪,眼看不至于又有撞眼之虞,才放心摆回世外高人姿态,冷哂道:“

我感兴趣的是张大人方才之言,不知小民在张大人眼中像谁?”

李逍遥想:“对呀,像谁?”张书杰笑了笑,却不言语。后院脚步声响,匆匆走来两名差役,一身蓑衣淌水不停,直入大堂,向坐在桌旁的三个头儿禀道:

“大人,长武集居民除去事先闻风而逃的一些人外,大小一百三十余口皆已悉数看押,听候处置。”其实无须聆听来人禀报,店堂里人人皆能听见外边喧闹哭喊之声,即便风雨也压不住。

完颜黑骨酷爱表现,见张书杰低头喝茶,并无发话的意思,他便先即朝那来禀之人问道:“可有马賊线索?”那差役并没反应过来,只是瞠目愣望。完颜黑骨眨眼道:“听说昨晚这儿闹马賊,没查出什么吗?”那差役讶道:“怎会?没人说起呀……”完颜黑骨听得四下冷笑之声,不由老丑成怒,跳起身来,劈头一掌掴翻那差役,骂道:“似你这般还敢在衙门混饭?叫啥名字?”那差役仍是一头雾水,涨青了脸,答道:“小的名唤廖永忠……”完颜黑骨却哪耐烦听他报上名来,抬脚蹬开,黑着脸道:“衙门里你没得混了,小子!”

蒋胜男冷眼旁观得半天,似是早就了然于胸,说道:“马賊只是借口。”完颜黑骨瞪眼道:“你什么意思?”疤脸书生在楼上把话接了去:“不巧得很,昨晚我刚好出恭在外,见有一伙蒙面賊骑着朝廷的战马在镇上吆喝。”李逍遥见完颜黑骨的脸色变得难看,忍不住笑道:“你们该骑牛来。”想起那朱和尚之言,竟似早已识破官军賊喊捉賊的诡计,心下暗暗佩服:“那挑菜和尚也不简单!”

完颜黑骨一时按捺不住,跳起身来,手指楼上,厉声说道:“休要抵赖,我识得那人便是棒胡。三宝颜胆敢窝藏反寇,想造反麽?来呀,全給拿下!”

棒胡轻手把李逍遥身子推开,低目扫觑涌上来的差役,哈哈一笑:“棒胡在此,与旁人何干?”陡然抬脚,喀嚓一声蹬塌扶栏,迎头砸在前边几个番役身上,跌做一团。豪笑声中,绰棍在手,虽仅能以一只手持棒,抡舞开来,却是横扫千军,势不可当。完颜黑骨为要在张书杰面前露一手,率众冲上,棒胡一声虎吼,挥棒跃入众差役当中,有如猛虎入羊群,转眼便倒了一地。完颜黑骨见不是头,正要偷放暗器,不料李逍遥拉满弹弓,从柱后先給了他一丸子,棒胡翻手一棍,扫出门去。

马歹坐不住了,猛地拍桌立起,身后一名手下连忙递上长条包裹,唰一声响,抽刃而出,霎间寒光耀面,提刀迎上棒胡,一经交手,立时显出非同凡响。李逍遥晓得棒胡的手段,见这群差役人数虽众,却并非对手,料想棒胡定能轻易打发,便不急于上前帮拳,只握着弹弓蹲楼道上提防有人偷施暗算。刚叼上一棵事先卷好的纸烟棒儿,还未点着,眼见马歹单刀舞得雪花飞洒也似,刀光几乎遮没了棒胡的身影,不由吃了一惊:“这个好生了得!”顾不上点烟,抬脖观斗。随着那片刀光越来越快,心跳骤急。眼见棒胡为了不被削断竹棍,只是虚招周旋,并无进击,但他的转寰余地却也越来越小。李逍遥不免为他暗捏一把汗,转面瞧出彭七娘脸孔煞白,似已沉不住气,想跃下去帮忙。李逍遥忙道:“别去,免被捉住了,却拿你来要挟棒胡。”

便在这时,棒胡退到角隅。旁人皆想:“你使的是长棍,越到落角地方,岂不是越发舞不转了?”殊不知张书杰虽在一旁冷眼而观,心下却委实佩服:“此人能够轰动一时,果然不是有勇无谋的匹夫之辈。当他让人以为必陷绝地之时,也就同时把对手也拉入了绝地。”不出所料,棒胡借着楼柱遮挡,晃身转到墙角堆坛如山之处,挥棍扫倒两名前来拦阻的差人,就势插棒入坛,搅得酒瓮上抛下滚,乱人视线,砸碎之声更是噼啪不绝。马歹追到楼柱密布所在,单刀无法舞开,纵想似先前那样卷罩对手的身影已不可能,又受纷头砸来的酒坛大扰心神,不得不攻中夹守,连劈两刀都被粗柱左挡右碍,非但威胁棒胡不得,更在不知不觉中露出自身大片空档。棒胡觑得分明,反身送出一棒,撞中胸口,马歹招架不及,倒跌开去。

李逍遥拍掌叫好,心下却想:“若非棒胡身有伤势,两只手使棒,那更是有得瞧了。可是他单手抡棍,已然抽得鞑子没法儿近身。看来今天无须旁人出手,他一个儿就能搞得定……”但见那马歹也煞是悍猛,吃了一亏,反而有攻无守地大扫刀光,势如疯虎一般扑将上来。棒胡连连搅坛,棍挑连连,噼哩啪啷之声不绝于耳,酒瓮纷纷砸在马歹头脸和身上,酒汁拌着血水,淋成落汤鸡一般。

眼见马歹兀自猛扑,李逍遥不禁想:“官家开給他多少薪水嘛,怎这等卖命哦?”其实棒胡的人头已足换来常人可望不可及的荣华富贵,衙门中有谁不曾为之动心。更何况马歹已打得性起,爹娘也拉他不住。棒胡却并不想与这等人拼命,借闪避之势,棍走如游,缠而不击,趁机连连扫倒围在一旁的其它差役,清出一片空地来。

张书杰跷二郎腿悠然观斗,难为他此刻还能做出怡然之态。“棒胡,眼下你不过是困兽犹斗。”

李逍遥摆头歪到一旁,问道:“这官儿有没两下子?”疤脸书生挪凳避开,答道:“官家有的是资本搜罗天下有料之人为其效劳,不论是衙门还是大内,素来不乏能人,岂止两下子而已?”李逍遥从地上抱起小狗,挨过去说道:“都蹲脚麻了,让我坐一点儿嘛!”疤脸书生移开板凳,说道:“你别跟我挨在一起,坏我世外高人的风度……”

蓦地只听一声大叫,马歹不顾连挨棍打,猛然和身扑向棒胡,单刀斜斫,直入门户。棒胡与众差役游斗时候一长,伤处迸裂出血,一时气浮身晃,虚步难定。眼见得马歹恶虎擒羊一般猛撞上来,急将竹棍一封,刀光落处,砍断半截棍头。马歹催吐力道,便欲顺势把刀锋砍入棒胡头颅,突然一声轰响,东边楼廊有光一闪,马歹半边肩头一下震歪了去,刀势顿偏,劈了个空。身子却已撞到棒胡手中断了半截的竹棍上,其梢被削得尖利,一撞上来,立时贯胸透背,穿在棍上。

众人惊呼声中,张书杰抬头寻视,怒问:“谁放的铳?”李逍遥也吃一惊,看出刚才那一铳似是想射杀棒胡,不料马歹扑上来近身厮拼,却挨了一铳。棒胡的脑袋悬赏极高,料是有人不甘跑了功劳,急于立下射杀棒胡的一功,哪料反而帮了棒胡一忙。但也无怪张书杰为之诧然,他所带的捕役均从雨中赶来,虽也佩有火器,弹药先已全湿,自是派不上用场。不料店里有人偷放火器,显是先已到此,弹药可以用得。张书杰心神震荡之下,不由惊疑:“难道是别的衙门赶到我前头了?”仰头一看,却是东廊有个汉子持铳楞望。

李逍遥认出那探头探脑的正是陈友谅,不由一怔,随即想到:“这家伙必是立功心急,本想取棒胡性命,却自个儿搞砸了。那马歹扑得好生猛恶,便连我也没把握发弹弓射他一丸子,陈有亮还真敢乱射一气……你惨了你!”

张书杰觑定了放铳之人,手指陈友谅,喝道:“这儿有个賊党,給我拿下!”陈友谅变色道:“误会……误会!”那完颜黑骨哪听分说,骂道:“这厮鬼鬼祟祟,暗助棒胡。证据确凿,分明是同党!”指使一伙差役分做两路,除去对付棒胡的一路,另一拨派到楼上去捉陈友谅。后者大叫倒霉,急欲掏牌自表身份,却在身上摸索无获,登时惊得脸都青了。“靠!我的‘皇恩浩荡’呢?”

李逍遥手探入怀,心想:“哦,原来这个小铜牌另有用处的……”昨儿他惯技重施,陈友谅身上银两诸物早就悄然易主,只不明那块小铜牌对陈友谅的后半生竟是如此要紧。一念之误,并没掏出还給陈友谅,顿教百口莫辩,只得逃难,公差自然不会放过这名賊党,于是大呼追去。

便在又一伙衙差抄刀围住棒胡之时,李逍遥忽觉肩膀擦撞得一下,彭七娘已跃身下楼,腿影夭舞,踢倒了两名差役。但她立身未定,倏见链光穿闪,两只足踝一紧,被链子飞梭缠腿拉跌在地。

棒胡闻声回首,只见张书杰身后闪出两名青衣随从,拽链急扯,把彭七娘拉了过去,完颜黑骨抬凳按落,将她压得动弹不得。彭七娘痛呼声中,又有一名使刀差役跳脚踩落,猛踏其腹,顿教喷吐苦胆汁,花容扭曲。刚才彭七娘一跃下去,李逍遥便知要糟,但仍是没能想到张书杰身边竟有几个深藏不露的能人,眼见那两名瘦小身材的青衣随从飞链拽扯,手法精妙绝伦,而且身形倏忽如电,只一霎间便捉去了彭七娘。他不由得张开嘴巴,诧异得呆了。

棒胡怒吼声中,抡开竹棍,一干差役哪里近得?他却无心恋战,红了眼睛冲到彭七娘身前,挺棒扫翻完颜黑骨,方欲救人,突听得“噌”一声刀响。

张书杰反手从一名青衣参随呈上的长条包袱抽刀,快似闪电,陡然劈入棒胡肩胛,嵌于锁骨。李逍遥惊得心头几欲蹦出嗓儿眼外,但见得张书杰仰倒于椅背上,右眼窝里插入半根竹棍,直贯后颈,手缓缓垂落,钢刀兀自留在棒胡肩头。

众差役不由全都惊得面面相觑,只见棒胡黑衫浴血,更增凛凛威肃之气,脚步不停地挨到彭七娘之旁,左右两翼青衫晃近,两道飞梭挟生劲风猛然飙来,棒胡竟然毫不闪避,浑然视若不见,任由飞梭钉入前胸后背,信手拔出嵌肩之刀,看也没看,挥落两颗脑袋。

棒胡转过刀锋,斜指桌后那名吓呆了的青衣汉子,并不回头,只听得脚步声踉跄倒退,任由自逃,那两个青衫无头躯犹然晃动未倒,棒胡不瞧一眼,迳自走到彭七娘身边,脚后跟留下一行长长的血迹,瞧来令人只觉触目惊心。

李逍遥没想到这一场恶斗竟会如此晃眼如烟,仿佛做了个稍瞬即逝的噩梦。

耳听得一声清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书卷中突然掠闪一长串连锁飞刃,自上而下,急曳而收。

幻刃霎现之际,李逍遥心头顿时掠出一股不祥之感,扑身而下,但见棒胡已倒在血泊之中,一只手臂掉落丈外。

那疤脸书生收拢书页,刃光骤消。李逍遥抬目扫见他仍做闲坐自饮之状,几乎不能相信片刻之前所看到的惊尘溅血之刃来自此人手中,不由惊问:“怎么连你也……”身形犹未落定,蒋胜男左剑右钩截击而来,冷然道:“昨晚的帐还没跟你算清呢,留下一只手!”

“留你妈!”李逍遥惊怒交加之下,眼见寒刃袭来,委是避无可避,心道:

“那就不避!”哪顾自身内患未除,手抱那垂死小狗,急切间拔剑不得,突然激起一股天罡战气,双腿连环荡击,只听得噼噼啪啪一串大响,地上石砖纷纷铲起,有如一道龙卷风猛然生自脚底,轰然撞到蒋胜男身前,顿教胆为之寒,连串斤斗倒翻而退,远远落在门外,呆望那狂风暴雨般飙落的身影,半晌难以定神。

李逍遥一怒之下,连自己也想象不出怎生发出这等威力惊人的腿功,但觉这一招似是来自玄衣秘术,羊皮书的内容他已熟记于胸,或许在不知不觉中功到自然成,竟在紧急关头使对了风魔神腿中又一新招。落于棒胡身旁,犹未喘定,只见棒胡微微抬躯,却问一声:“先前你……你怎么没对我使这一招,什么名堂?”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临急自创的拼命招数,你看叫啥名堂好听?”棒胡在彭七娘怀里咳了几口血沫,浑似不觉身上伤痛,仍然豪迈而笑,说道:“就叫‘狂飙突进’罢!”李逍遥见他满身是血,面色已然萎顿,不由眼露痛惜之情,强笑道:“好,这一招是为你创的,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顿了一顿,惑然道:“只是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路不走,偏要留在这里拼掉性命?”

棒胡惨然一笑,说道:“我的弟兄们都已经拼没了,我自然也得去陪伴他们。只是有一事不甘……”李逍遥不由转视彭七娘,心下猜想棒胡定是放心不下她,正要出言安慰,突觉一事不好:“戏文上虽有‘托孤’这一出,可别到了我这儿改成‘托妞’了……”彭七娘却先有准备,拾刀在手,凄然道:“我明白,你是不甘让鞑子走狗取了首级去邀功。”李逍遥惑然问道:“却是何意?”

彭七娘深眸凝视棒胡染满血迹的脸庞,痴然道:“大哥,咱们今后便不会再分开了!”陡地提刀,李逍遥究是手快,看出决绝之意,急忙拦手阻刀,问道:

“要干什么?”彭七娘道:“先砍下胡大哥的头,然后自尽。”这句话虽然说得无比平静,却教李逍遥心头一凛,但仍抓手不放。两人正拉扯间,突然血花溅脸,均是呆住。

棒胡的头咚的落地,掉在李逍遥与彭七娘两人的中间。他们不禁一齐怔望,随即醒过神来,慌乱地丢掉那支染血的刀。李逍遥跌坐在地,惊想:“怎么劈着他了?”店内众人一时也都作声不得,却瞧不出究竟是棒胡自己将头颈撞上刀刃,还是李彭两人无意中所为。但不出片刻,完颜黑骨如梦乍醒,叫道:“抢那颗头!”一干差役均知棒胡首级的份量,急忙来争抢,其中竟也有“三宝颜”的伙计,以及那跟随黑头老六的少年孙健,丢他老父在一旁,慌忙奔来抢人头。

李逍遥怒极,叫一声:“尻!”把小狗裹入衣襟,布条一扎,抓剑跳起,完颜黑骨等人虽然急欲争抢首级,但见这大眼少年一改先前浑头浑脑之状,断剑一抬,倒也气势凛然,冲到跟前,被湛卢锐气所迫,不由得生生刹住脚步。

完颜黑骨究是奸狡,眼珠一转,说道:“小子,别为一颗人头丢了性命,大不了功劳算你一份……”李逍遥怒喝一声:“你没资格跟我讲话!”挥剑作势要劈,完颜黑骨晓得他这口断剑的厉害,胆为之寒,慌忙退出老远。却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哄然扑来,长短兵刃乱挥,怎当得李逍遥横抡一剑,兵刃斩折,手臂接连飞上半空。李逍遥仗着怒气撑腰,凌空飞脚,把几支断臂踢到那伙人脸上,见者莫不胆憟。一时只围不攻,哪敢来撄其锋?

楼上有人叹道:“你这小娃儿,一身是伤,路也行不稳。这么蹦蹦跳跳怎站得住脚?”李逍遥觑得底下那伙人一时未必有胆过于逼近,猛然转面,用舌顶出两颗药丸亮了一亮,其一自然是百试百爽的“还神丹”,另外一枚莹珠也似的药丸则是珍奇之物“水灵丸”,每当危急关头,自是不忘凝守一股真气神。而他先前在西面楼廊上观斗之时,也没漏了嗅几下“醒狮昙”,连日颠波伤乏之后,若非身怀多般灵丹妙药,并且时刻服用,又岂能支撑得下来?此前他每当使力过甚,便会引发内患,即便燕辉煌帮他禁制了“神门关”,一旦激发内疾,虽说不再饱尝气涨之苦,反而另生血脉破泻之患。但在咒木林被厉风行援手医治而后,不知服用了蜀山派什么奇药,刚才他发出“狂飙突进”那一招之时,神门穴虽然一阵刺痛,所幸并无想象中的破脉迸血情形。是以胆气壮将起来,大眼乱瞪,心想:“想抢棒胡的脑袋去献功请赏是吧?我便是不让你们这些混蛋得逞!日……反正灵儿也不要我了,做人做得这么丢脸,真没劲!大不了像棒胡那样拼掉这条命,只是我的脑袋看来不值钱。”

想到可悲处,自有一腔无名火要寻个泻处。转面望见发叹那人便是那疤脸书生,李逍遥心想:“杀了人还扮若无其事状是吧?”不由恼道:“世外高人有你这么当的吗?”那书生垂目看杯,并不搭茬儿,忽听得一人冷冷的道:“要怪,只能怪棒胡来错了地儿!”却是那扮掌柜的女人,李逍遥转头说道:“尻!开黑店乱宰客,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蒋胜男提剑横钩,做出狂书大字之势,沉声道:“昨晚的帖还没临完。”李逍遥连忙抬剑凝守“剑二”之势,虽说当下一肚子无名火要找人渲泻,心中却没犯迷糊,也知当下最可虑的并非完颜黑骨等人,实是疤脸书生和蒋胜男这对正邪莫辨、武功了得的中年男女。眼见蒋胜男摆出大书狂帖之势,一时不知如何对付,后退一步,先采守势,蓄剑以待,蒋胜男哪知他心下没底儿,见得李逍遥摆出一招无隙可乘的古怪剑势,急难觑明虚实,便也不敢轻易来破。

两人正自相互觑隙,突听得楼上一口齿漏风之声笑道:“何度政,你小子是学剑的,可知此是什么名堂?”李逍遥虽不转面,亦知南宫烈火露面了,心下委实不解:“老烈火到底站哪边儿的?怎么棒胡有难他不帮……”但听东廊那疤脸书生醉眼看酒,垂眉说道:“我又不想杀他,为什么要研究他的剑法?”到得此时,李逍遥才知此人本名叫做何度政,但也难辨真伪,心下琢磨这书生没精打采之言,越发揣摩不透究竟是友是敌。但当目光低触,见到彭七娘抱着棒胡的无头尸身发愣,一个念头登时清晰之极的从李逍遥心底升起:“可他杀了棒胡!”

“可他杀了棒胡!”这句话竟从南宫烈火口中迸出,顿教李逍遥一愣。话声凛凛,在耳边回荡无定。“大家都看见了,这小子杀了棒胡。所以,老夫便要杀了他,好为棒胡报仇!”

李逍遥心头突然寒了起来,但仍猜不透南宫烈火究是何种用意。那疤脸书生冷冷道:“棒胡已经死了,我不想再有人死。”

“一定要有人死!”南宫烈火桀桀笑道。“这场游戏才有得玩!可是老夫身为武林前辈,怎能和这等无名小儿周旋?胜男,你还等什么?”

蒋胜男不由微一迟疑,转面望见南宫烈火投来催促的目光,她不能视若不见,仰脸望向何书生,涩然说道:“可我本来只想要他一只手……”南宫烈火摇头道:“一只手不够,至少该留下脑袋!”疤脸书生愁绪满肠的叹道:“一只手行了,何必掉脑袋?”

于文凤闻言一急,发掌拍倒拿刀抵她身子的几名店伙,叫道:“与我师叔何干,却要害他性命?”正要跳下来与李逍遥并肩作战,倏然只见烂衫晃闪,南宫烈火欺将上来,探手点戳,沉声道:“小妞儿不知死活!”一指头戳的竟是死穴,这老儿身法极快,李逍遥连瞧也没瞧清,却哪来得及抢身相救?

出乎意料地,南宫烈火的手半途而断,血花飞溅之中,但见一大串刃光闪入书卷中,那疤脸书生倏地落于于文凤身前,冷冷的瞪着南宫烈火那痛楚和惊怒交集的面孔,说道:“说过了,我只要一只手。”

南宫烈火变色道:“你……你究竟帮谁卖命?”何书生的目光从某个房门一闪而转,立时又恢复了愁苦之相,叹道:“何必多问?”蓦然间一道日炙烈掌按到了这书生胸前,他却连一丝防御的念头也没生出来,似是未能想到这老儿陡受重创之下,竟能用另一只原已萎缩在袖中的枯手发出这等凌厉已极的掌力。南宫烈火正要催吐内力,蒋胜男突然跃身而落,挡在那书生身前,急道:“师父……”话声甫出,南宫烈火眼瞳里突然映入一个黑衣僧人悄立廊中的身影,面色顿变,改掌拍之势为抓,蓦地扣住蒋胜男脉门。“捉你老婆,教你倆生离死别!”

怨毒的话声未落,屋顶登陷一个大洞,雨如飞帘洒将进来。那何书生如梦初醒,待定了定神,南宫烈火已掳了蒋胜男瞬间逸入夜空,仿佛突然遁形一般。

只见何书生身影随之窜出,但同时却有个玄衲飘忽的僧从长廊尽头仿佛一片絮叶般掠起,悄然蹑踪而去。李逍遥只是瞠目结舌,从南宫烈火断手,到那黑衣僧蹑随何书生而去,全是出乎所料,他怔然而想:“好在连鬼怪也见过了,还有什么没可能发生的?”后背倏地重重的挨了一下,直撞得气血上涌,一时脚步踉跄难定,转头先瞧见一枝箭弹落脚下,旋即觑着完颜黑骨在柱后目瞪口呆之态,似是想不到这少年竟会“刀枪不入”。

幸有天蚕宝衣,这着冷箭才没要了李逍遥的命。转头望见完颜黑骨忙不迭的丢弓,李逍遥怒道:“你妈!偷施暗算是吧?”提剑便来追砍,完颜黑骨大惊,慌忙闪到两名差役背后,猛然把那两人向李逍遥推来。李逍遥倏起两脚,轻易摆平,眼望那两人犹如甩麻袋般掼到角落,不知坏了几张桌椅、几个瓮坛。那干仍想抢头的人无不慑然,又退开了数步。李逍遥心想:“须得将这些人全轰出去,省得纠缠不清。最好能把他们全給吓走,别赖在这儿抢人头了……”目光微瞥,但见棒胡的脑袋仍在地上,彭七娘却搂着无头躯在血泊里发怔。看出她眼光涣乱,面色茫然,李逍遥不由暗叹:“糟了!这娘儿们连受打击之下,看来不大行了……”

随手一剑,斗发天罡战气,落斩于地。剑势一斫一撩,地上青石砖纷纷扬扬地撬上半空,犹如下了一场陨石雨,劈头盖脑的朝完颜黑骨一班人砸将过来。无不大呼小叫,惊声乱起,没被砸到的全都一窝蜂般奔出三宝颜,怎敢留在李逍遥剑势范围之内?

这随手一剑既出,便连李逍遥自己也想不到会有这等声势,不由一怔,脑中闪出丁情那天在十里坡也曾用了同样的一剑逼退于文凤等蜀山同门。而这一剑的手法、力道却非蜀山渊源,记得五毒药王便疑心丁情武功的来历。李逍遥暗觉此似灵儿所说的巫后武学,只不明究属何种家数,自己又是如何得来。抬眼瞥见于文凤亦投来同样惊奇而迷惑的目光,显是也想起了丁情那一剑。李逍遥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不觉想到“酒剑仙”庄老道那时也曾用过同样惊栗的眼神看他。“

难道我真的身怀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武功?怎么可能嘛,可是……”

或许只是有些事他尚未记起。

突听得门口脚步声纷乱退回,李逍遥转面一瞧,见那几个未及逃到门外的差役似是撞着了什么,竟惶恐地倒退而入。门里却随之投下高低参差的一丛渐近渐长的影,有一人哑嗓笑道:“里边谁拿到棒胡的头了?开个价,我们买下!”

这个声音陡然逼入耳中,李逍遥突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心下暗疑:“

为什么要买棒胡的人头?”握剑不言,脚步却慢慢的退到彭七娘身旁,一咬牙,提起那个人头,用棒胡的头发打了个结系于自己腰间。趁这间隙,使眼色要小船女和于文凤把彭七娘扶到楼梯下,借阴影藏身,虽已指点了后门是一条出路,可是这时于文凤、小船女却犹豫未走。

他正挤眼催她们速离,突觉脑后有异,倏然转面,眉心一凉,赫然抵着一支黑洞洞的铳口。

李逍遥头皮一紧,不由闭上眼睛,耳听得于文凤等人皆发惊呼,他心念急转,闻得滴水之声不断,忽道:“弹药都湿了,你唬得了谁?”虽是这般说,心里却完全没谱。因为并非没有办法让火药在雨中不湿。

火铳又抵得少顷,倏地收去,有人哈哈一笑,说道:“小家伙倒有点儿门道,也不很蠢!”却齐唰唰的多了一大丛明晃晃的刀剑围住李逍遥。抬面间,映目乌甲铠然。透过丛立的甲士身影,见有一人全身披挂,大刀金马地端坐在十步之外一把椅子上,头戴重盔,面有铜铛,仅露双目,不知是谁。但那双凛凛瞪视的眼睛已足令人慑然。

李逍遥却认得收起火铳的那个面有刺青的大汉,想起他叫龙骑将。

“棒胡的脑袋,”龙骑将瞪着李逍遥腰间,似觉那颗人头已是囊中之物,打个手势,要李逍遥自己献上来。

李逍遥正迟疑间,门外那哑嗓的笑声忽收,阴恻恻的说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放着查漠合海瀚在此,人头合该归我察罕家。”随着话声,李逍遥背后十步不到的地方多了一群人,不由转面,见有一伙华贵胡服之人簇拥一条黑塔也似的大汉坐于西廊之下,却与龙骑将那堆甲士形成争峙之势。

李逍遥心下刚想:“又有得瞧了……”龙骑将眼光一凛,沉声说道:“关保大人在此。”那大汉笑道:“不是猛龙不过江。关将军素有傲家二姑娘撑腰,在京中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话锋突然一转。“可这是小地方,呼风唤雨还轮不到你们!”

这样说的结果只能是剑拔弩张,两拨明晃晃的刀剑相互一指,李逍遥的头便夹在其中,满脸刃光晃耀,闪来烁去,不由得心头暗恼:“你说这关我啥事嘛!

最后却变成把我逍遥儿給夹在中间,打起来自然是我第一个倒楣……”耳听得龙骑将冷森森的说道:“查漠合,你不过是老察罕身边的一条狗。”李逍遥暗觉两边互戳的刀剑又密集了些,磕磕碰碰,几乎擦破他脸颊,急转念头:“不行,我得扭转乾坤才显得有得搞。”

那黑塔似的胡人嘿然冷笑,狞脸道:“是狼还是狗,还得看谁笑到最后!”

李逍遥已经听说关保的能耐,眼下看这谱儿果是不寻常,非但气势森严,隐隐然渊停嶽峙一般,更多了龙骑将从旁攘助,无异于猛虎添翼。心下便觉这边强胜些,但当瞥目瞟见那伙察罕家的人,心头压迫之感骤剧。那伙身着胡服之人个个眼露精光,两边太阳穴微微鼓隆而出,而且神气内敛,面笼煞气,亦非寻常。拥坐中间的那黑大汉更是手若石砣,眼窝深陷,目光仿佛一对精锐无匹的锥针,一咧嘴间,露出一口黑麻麻的牙箍,随手按落,椅子扶手宛如齑粉一般簌簌撒落。李逍遥眼睛不禁圆起,犹未“哇”出一声,龙骑将身后透出一个寒若沉刃般的话声,那重铠战将冷然道:“军国大事,从来不好笑!”

眼看两边便要动手,李逍遥忙道:“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打来打去怎么收摊嘛?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不就结了……”犹未说完,查漠合大手一抬,哑着嗓音吩咐道:“棒胡死在察罕爷所罩的地头上,不管用什么办法,都得把首级缴回来!”胡服众士正要动手来抢,龙骑将大刀一绰,率甲士迎将上去,凛声道:“

棒胡的脑袋自然得归官军所有,这是我们剿賊的收获。你们这些地方豪强怎敢染指?”

兵刃互磕声中,李逍遥若非缩头得快,几颗脑袋也保不住,眼见双方来抢,情不得已,乱挥几剑,仗着湛卢犀利,连断数支刀头,那两拨人见他兵器锐不可当,均吃一惊,不得不暂避三分,却都怒目以视,原本互相对戳的大簇兵刃全转了方向,将他逼在人丛中间。李逍遥与龙骑将的青龙刀交磕一下,手腕剧震,几乎握不住湛卢。这情形便似那天他初遇此人之时一样,难免心下暗叹:“我这时使不上几成内力,究是无法发威。而这两帮人又比先前完颜黑骨那拨难搞得多,决然不能硬拼,只好先周旋周旋……”见于文凤要来帮忙,料无济于事,朝她摇头示勿,只听那查漠合冷哼道:“小子,棒胡是你杀的?嘿嘿,识相的把人头交給咱们,不然……”李逍遥打断威胁之言,说道:“刚才好象不是这么说哦。”

查漠合先是一怔,随即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好办,你开个价罢!”李逍遥正蹙眉想计,龙骑将已然出言反对:“官军剿賊的战利品怎能任你买卖?”李逍遥心下想得十分清楚:“不管出多少钱,棒胡的人头我便是不卖。”他懵懵懂懂地介入这场险相环生的纷争,只因与棒胡竟有难以言尽的意气相投之感,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想象,但想:“大是大非上谁对谁错,我不管,可那棒胡并非歹人,这是确实无疑的。而且他不想让别人从他脑袋上捞占便宜,虽然没机会跟他喝喝酒,或者再扁他一顿,但我既已插手,这颗头说什么也要帮他埋回地里去,就算丢进江里,也不給任何人拿去当做升官发财的踏脚石!”世人对别人示好,总难免要先想想有无回报,李逍遥虽也在所难免,但他这一次却并非为了得到什么,就像当日他肯护送灵儿回返仙灵岛打救姥姥,那时也只是仗义而为,哪曾料到竟会因而生出日后那许多情事。

查漠合料到龙骑将必会反对,手抚一口弯刀的锋刃,裂嘴笑道:“既然不谈买卖,那就只好用硬抢的了。人头便在这瘸儿腰间,谁先到手便归谁家,这便是靠实力说话。只是难免要有伤两家的和气,咱们做手下的只管冲锋陷阵,有什么恩怨不妨留給主子们去解决好了。”李逍遥心下立时便觉不妥:“这种玩法还得是我先倒下。以他们两边的玩法,定然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摆平我再说……”果不其然,龙骑将登时大表赞成,目露杀气的瞪过来,说道:“那得看谁先占鳌头!”大刀一提,李逍遥忙道:“再想想嘛!”

“有什么好想的?”查漠合哼了一声,忽然从龙骑将的目光神情中看出深透体髓的杀意,不由得心念暗转,猜想:“傲家的人为什么如此强烈的想那瘸小子

的命?难道是想独自居功,连手刃棒胡的功劳他们也要霸占了去,这……”朝脚下唾了一口,心里骂了一句:“岂有此理!”

李逍遥也看出龙骑将有杀意,心下了然:“还记得那次扣扣那多嘴鸟告发我跟雪妹妹‘走私’,傲家话事人便撂话要放倒一瘸子,亦即是我……当时龙骑将便也在场。看来眼下是个一举两得的机会了,既要拿走棒胡的人头,同时也趁傲雪不在,把我结果在这。想得美哦!”心下已自有策,摸出骰子,嘿一声想:“

幸好从方老板船上带来这玩艺儿。”

龙骑将心想夜长梦多,大青龙刀一挺,迳向李逍遥搠将过去,喝道:“哪来许多废话?拿头来!”李逍遥正自转念,殊不料这一刀来得如此突然,骤感头上锐气倏沉,方欲抬手撩剑去挡,胸口竟然一阵搐痛,显是又牵及内患,只消迟缓得霎间,想从龙骑将刀下逃命无异于天方夜谭。他心头一急,憋于嗓间的一句话蹦将出来:“霸王卸甲!”

龙骑将闻言一怔:“什么?”急落的刀势不由得稍顿,李逍遥口中继续吐话:“霸王卸甲没我解不开,你这笨猪!傲雷都不敢杀我,嚣张还轮得到你?”龙骑将一转念间,杀气复又回到脸上,冷哼道:“可你还搞不清楚傲家话事的是谁!”李逍遥刚想到:“尻!他果然只听傲霜的……”噹一声响,弯刀架开青龙刃,火星激射中,龙骑将与查漠合同时上身微震,各感对方了得,不由瞪目互视,各转念头。

龙骑将沉声道:“查漠合,你想先同我干一场麽?”两拨兵刃又纷纷互磕之际,查漠合攫取般的眼光却瞪向李逍遥,嘿然道:“何不先听听传说故事?”李逍遥晓得这胡人帮他架开龙骑将的兵刃绝非出于好心,从那般眼光中更得证实,心下暗忖:“看来对霸王卸甲感兴趣的还不止傲家!”趁着危势梢缓的间隙,横剑凝回先前的“剑二”之势,目光从两边蠢蠢欲动的人影中间扫过,说道:“别这样粗鲁嘛,大家!扩廓公子不是跟傲雷玩得好好的麽?你们两帮小弟却在这儿先打起来,岂非給大哥们乱添麻烦?”向龙骑将、查漠合两人瞥眼,看出他们果然沉吟起来,皆感眼下的僵局果是难题。于是李逍遥又道:“我倒有个不需要打打杀杀就能解决难题的法子……”

龙骑将冷笑道:“真有这等好法子,天下间还会有打打杀杀吗?很多事情根本是谈不拢的,只有凭实力说话!”青龙刀一抬,杀气又凛。李逍遥不由把头微微一缩,却听查漠合弹指往大弯刀上磕出一声,针锋相对的说道:“龙骑将,你是马上一等一的战将,可是脚踏实地的功夫未必站得住吧?”李逍遥瞧出龙骑将眼光不由得微微收缩,料想查漠合必说中了他的短处,是以这般变色。刚才李逍遥也已见识过查漠合的本领,随手一刀便能撩开龙骑将力沉劲猛的大青龙,果是不容小觑。当下暗忖:“一打一我未必怕,可是他们两边要是一齐攻上来,就算我内力足的时候也顶不住。真有那本事,我早上一品居了……”

忽听得一个沉刃断岩般的话声从那排甲士身后透送而来,却是关保冷冷发话了,字字入耳,断金截铁。“能文争自是不须武斗。龙骑将,且听听这位小兄弟有何主意。”

其实不须关保发话,龙骑将自忖杀李的良机既失,寻隙半晌,无法破开“剑二”虚虚实实之势。李逍遥剑势既成,心下又回了些底气,说道:“主意是没有,不过想做个庄。请大家玩一把,人头就算彩金。”便在两拨人各皆一怔之时,垂手一抄,拾碗盖落,蹲将下来,心道:“棒胡老兄,你可不要以为我逍遥儿是个有始无终的人。并没说要拿你的人头来赌……”

他一蹲下,龙骑将登时觑出先前那虚实莫辨的剑势骤消,不由得杀机顿起,提刀急劈,喝道:“小子你还不够格!”未等落刀,断刃湛卢先已抵着他的小腹,青龙刀登时落不下去。李逍遥头也不回的道:“你还是破不了我的剑势,所以我还是有资格做一把庄家。”其实这一招却非“剑二”,另属马君武乱剑诀之“

肝肠寸断”,然而徒有其形,李逍遥眼下并无运成此招的内力,龙骑将见其手法诡绝,剑路无迹,先吃一惊,不由大跃退后,远离断锋。哪敢冒险试出这一剑虚过于实,未必便能伤得了他。

李逍遥本已悬起了心,待见龙骑将慑然而退,顿时松了一口气,哈哈一笑,用剑轻敲那个盖骰子的瓷碗,眼皮抬起,问道:“赌大小,玩不玩得起呀?”查漠合一见骰子便觉心痒难禁,眼放异光,喜道:“这声音听得实在,料想不是灌了铅的。不过你小子手法欠佳,落手盖碗时没那么顺溜儿。”李逍遥一听顿然暗讶:“哇啊……这厮不是羊牯哦!”非但这查漠合顷间兴致勃勃,便连他身边那堆胡族好手也都纷纷凑眼盯来,个个面孔发光,只差没掏出银子。

龙骑将兴头却似不大,但是关保突然冷冷的道:“赌脑袋倒是有点儿意思!”李逍遥咧了咧嘴,心念急转:“眼下最要紧是先排除掉其中一伙,然后再想法子打发另一伙。一口怎么吃得下大胖子嘛!”计定之后,说道:“彩头我来出,可你们两边也总该押点儿东西罢?这样玩才有赚处嘛……”关保当即说道:“哪边输,也要留下输家的脑袋!”李逍遥心头一凛,忙道:“赌命就免了吧?最多留下别的东西,比如……”正在搔头寻思,查漠合哼道:“留手罢,官军的脑袋,我还要不起!”

“哇,斩手哎……”李逍遥不由得暗慑,关保却无异议,隔着厚厚面铛,谁也看不出他的表情如何。然而关保一言便是定局,龙骑将难以再有多余之话。查漠合却抚刀笑道:“若是两边都押对了,做庄的便要留下两只手!”李逍遥心下一惊:“哇……这不是成了铲庄?”龙骑将看出他脸色微变,有意的加重语气道:“若是这样,杀完了庄家,咱两边再来抢头!”旁边有好几人都发笑,仿佛李逍遥已经被铲定了,他不由恼道:“反过来你们两边全没押对,被庄家通吃,可别赖帐哦!”

此言既出,眼见两边皆有人变色,李逍遥只作不见,深深呼吸了一下,仰面自忖:“记得那时我帮方老板跑船,在大海上跟水手们总算也玩过骰子戏法。若是他们两边都押对了,那可不妙得很!最好是暗使手脚,庄家来个通杀,教他们两伙人全都乖乖输走。”但他玩骰子作弊的手法并没十分把握,从前十有九次不能如愿,眼下手有些抖,更是没谱儿。想掷出好点数已属渺茫,何况那查漠合并非羊牯,若要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料比登天还难,而且就算赢了两边闲家,不论是哪一伙看来都不甘罢休。想来想去,仍属困境。李逍遥无奈之下,只好抱侥:“上策是庄家通杀,两边退走;中策是他们两伙其中出了输家,而且我还得设法减少一半的敌人,难喏!最不妙是,别被他们铲了庄……”

两边皆催:“还等什么?”李逍遥不由回望于文凤,见她眼光焦虑,显是暗觉他的情势必定不妙。李逍遥吸了一口凉气,捏骰在手,忽想:“可惜灵儿那丫头不在我身边,要不然靠这妞儿的傻灵傻灵法术,也许我这一把掷下去会灵得多。”叹了口气,奈不过旁边催喝之声不绝,便在众目瞪视之下,使个家传手段,快手落骰,拿碗盖住,这一霎间只来得及暗念一声:“灵儿保佑!”

眼皮抬起,先瞧查漠合那一伙。不觉后背早已汗湿有如淋汤,但见查漠合两眼凸瞪,沉脸片刻,嘴边先现一丝冷笑之意,缓缓的瞥了关保一眼,说道:“大!”李逍遥不由得满脸是汗,刚才偷觑碗内,已是了然:“我的运气真坏!”听得查漠合押大,李逍遥登时心凉到底,虽然沮丧无已,面上还得扮出微微自得之态,直到关保从牙龈里迸出一个“小”字,他悬起的心才落将下来,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转面问道:“再说一次?”

龙骑将蹙了蹙眉,忍不住说道:“大!”李逍遥几欲哭了出来,挤脸强扮笑容,牙关却先打仗了,颤抖着话声道:“不……是……吧?”关保冷然道:“我已经说了,押小又如何?”龙骑将便没多话。查漠合哈哈大笑:“小瘸子用武功手法掷骰,快虽快矣。可骰子每一面发出的落响之声其实不同。”李逍遥心下暗异,忙问:“有何不同?”查漠合却没耐烦多做分解,眼光一沉,落刀抵碗,催道:“开了罢!”

李逍遥心头一下犹豫:“开了盅会是怎样?”身下的地面滴汗星星点点,只觉有生以来,没玩过这等要命的赌局。手按碗底,竟鼓不起勇气揭开,情知一旦亮出结局,难保不把他自己也赔了进去。他这一迟疑,旁人早已紧张得心如鼓擂,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察罕家那伙胡服汉子更是眼珠凸瞪,四下里每一张脸也都绷然欲裂,便连风雨声也突然沉寂无闻。

查漠合忍不住探手来掀碗,粗声道:“快开!”李逍遥犹未想清楚后果如何,哪里肯开,正要挪碗,随着关保那一边刃光骤射,劲气破风不断,黑影晃闪如梭,变生倏然。李逍遥不由心念电转:“动手了!”查漠合那一伙怒声不绝,纷纷发出暗器对射,两伙人急风骤雨般的各使解数,或挡或攻,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耳边又平静了下去。

关保冷笑道:“我肯跟你赌,便是坐定了赢面!”李逍遥心道:“押小你还想赢?”垂目看手,犹然按剑压碗,先前有几枚射向他的飞刃、铁镖悉数挡落面前,眼见这小瘸儿竟能从片刻之前那密骤已极的刃雨对攻之下好端端的活下来,店中众人无不惊嘘暗赞,便连关保也不免有几分暗异。龙骑将见这小子仍不开盅,喝道:“还犹豫什么?”

事到如今,李逍遥只得叹一口气,说道:“开了碗你们就没手了!”于文凤等人眼见他竟能在刀光剑影之下犹然举碗若定,皆是既担心又佩服,暗想:“这大眼孩儿今天若能活着离开三宝颜,来日的江湖还不是他的?”

揭开碗来,李逍遥抬眼瞥向关保那一拨凛凛而立的人影,他面前的骰子明摆着是一对天牌,咧开嘴巴:“大!”只道关保、龙骑将等人不免要急,哪料竟是不动声色,却教他不由的一怔。

关保冷然而视,说道:“死人便不是赢家。”李逍遥心头一寒,随着龙骑将讥刺的目光瞧过去,但见那群胡服大汉自脸到身仿佛蜂窝一般满布血口,缓缓而倒。原来刚才那一番急骤的对射已然决出胜负局,关保这边无一人折损,对手却已全数皆殁。查漠合双眼仍然瞪圆,脸上却嵌入他自己那支大弯刀,几乎将整颗头颅斫为两半。

望着查漠合尸身仆倒,李逍遥一时作声不得,但闻龙骑将笑道:“所以说军国大事不是玩儿的,敢玩便只会玩死自己。小瘸子,还玩不玩哪?”

李逍遥不由恼道:“可你们输了哎!”龙骑将横刀冷笑:“自来成王败寇,强者生存。活着的便是赢家!”率领一干重装甲士将李逍遥团团围定,刀光不断交闪,似要来个乱刀齐下。于文凤忍不住跃来帮忙,娇喝道:“谁也不许伤我师叔!”关保冷冷一笑,食指微摆,身后四名秃顶扈随晃身而上,半道里截住于文凤,仿佛猫戏耗子般的与她周旋起来。于文凤出自名门,身手自是不弱,使开一对素掌,但竟沾不着那四个秃顶护卫半片衣甲。于文凤数招落空,难免心惊:“

怎会如此?”

那四名秃头护卫各绰铜锏,只是游身缠斗,不时发出桀桀怪笑,似乎不怀好意,但并没急于下手,任凭于文凤使尽解数,却无法冲到李逍遥身旁,反而被逼得越来越远,困于墙角一隅。关保移转目光,冷飕飕的瞪视李逍遥,手中转动一副圆刃银钺,不停的把寒光耀射他脸上,虽仍端坐在十步之外,却仿佛已杀入李逍遥心底里最薄弱处。

“没办法!”李逍遥垂目避开纷乱晃眼的刃光,凝视湛卢,一咬牙,缓缓立起,心下决意一拼。当此情势之下,除了拼命已无退路,就算他肯交出棒胡的人头,龙骑将也不会罢休。至于此间于文凤、彭七娘等人更是凶多吉少。“我最恨赌输了不认帐的人……”

龙骑将望着他持剑立起的身影,却微微一哂:“你想造反不成?”李逍遥凝守剑势,任凭一干甲士在身旁游刃兜圈,只做不见,心头便减去一层刃光纷扰之感,守得灵台清寂,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道:“刚才的赌局还没完。”龙骑将冷笑道:“结束了!”

“不!”李逍遥倏地挥剑一指,瞬间抵着龙骑将鼻头,垂脸低目,说道:“

你们押的是小,可我开的是天一对大。所以要剁下你们的手!”龙骑将刚冷哼一声:“凭什么?”蓦感全身透凉,不由得一惊,心念急动:“这小子明明被围住,如何欺到我面前?”此时李逍遥已在他门户之内,大青龙刀专擅远攻,纵想回防也已技穷。李逍遥便在他身前不足一二步之处,哪懼长刀?

抬眼一瞧,看出龙骑将大汗簌簌而下,脸色早已变了。那干持刀甲士原本自忖已围住李逍遥,哪料这少年看似腿脚不便,身形一动竟滑似泥鳅,稍有间隙便被他闪了出去。一时间全都转头乱寻,李逍遥却已推着龙骑将逼到关保跟前,心想:“所谓‘擒賊先擒王’,打官军也得先拣头儿来打……”一念未转,龙骑将大刀一摆,便要反击。“噹!”一声大响,湛卢拍在刀杆上,李逍遥以腕间“木灵”发力,与龙骑将硬碰硬的一磕撞,两人同时上身摇晃。李逍遥究是内伤未痊,只觉喉间一甜,血涌上来。

龙骑将大刀弯杆崩脱手心,直飞到楼廊之上,随着一串摧栏断木声响,插于楼墙,仅露半截弯曲的刀杆在外。

李逍遥定了定神,耳听得四下惊呼之声骤起骤落,显是被青龙刀震飞的声势所慑然,龙骑将双手剧撼,掌心迸裂流血,低眼呆瞧,满脸的难以置信之情。他的武功其实与傲雪处在伯仲之间,更仗天赋好膂力,久经杀阵,青龙刀从未脱手而失,岂料竟在这貌不惊人的小痞儿剑下震脱虎口,兵刃荡失。龙骑将心头的震撼委实无可言状,趁他还没回过神来,李逍遥再次以腕发力,借助“木灵”之威,猛然将他推跌数丈开外,背撞楼柱,轰一声响,塌了半边长廊。

断刃反斫,撩出十字电光。李逍遥情知彼众己寡,不利于久斗,更不知关保后援兵马何时杀到,为争先机,便无丝毫犹疑,下手之际便狠了几分,剑招一气呵成,将那干持刀甲士悉数逼开,最前边的三人未及躲避,挥刀劈到中途,李逍遥剑芒撞来,三支断臂霎然掉地。

只一瞬间,断剑湛卢指向关保端坐不动的身影。

李逍遥双目平视,蓄势而对,说道:“少搭些喽罗的性命吧,我要你留下一只手,当做押小的代价!”噹然声响,关保手腕翻转,先前拿来转动把玩的那轮圆光闪烁的银钺倏地曳射而出,竟连成一串连环不绝的飞刃,飕一声穿空激掠,来得端是迅若雷电。所幸李逍遥先已从小桃那里习得两招快剑,否则非但无法欺近关保身旁,在这等遥射闪击的飞刃猝斩之下势必连性命也保不住。蓦觉眼前寒光翻飞,已知不妙,想也不想,抬手就是一招“十字电光剑”,挡开倏然掠到面前的连环钺。

飞刃荡转而收,关保手握银钺,眼光抬射,先前的连环飞刃又成了圆轮之状。李逍遥挥剑虽挡得及时,两相交磕之下,竟觉半身僵麻,余势冲来,不由得脚步踉跄后退,一时间气难透喘,竟感胸为之痛,心中骇然:“是我内力不足,还是他劲道强大?”犹未刹住脚步,忽听得于文凤一声惊叫,转头瞧见她被那四个秃头护卫逼至大堂一角,肩头衣衫生生撕下一块。

那四个秃子显是不怀好意,李逍遥既觑出来,哪忍得住,晃身抢将过去,眼见一个满脸横肉的秃头大汉将毛茸茸的大手伸到她胸前,陡然撩剑削去,断臂落地。那秃汉痛呼声中,倏踢一脚正中李逍遥腰间,与此同时另外三人挥锏拍落,分三面来断李逍遥避闪之路。此时他才明白于文凤何以不敌,这四名秃子武功之强,配合之紧,殊出所料。他只顾救人,自身却陷于极是不妙的境地,因怕误伤于文凤,哪敢挥剑扫荡四面合攻之敌,不得已拼着硬挨那一脚,横转湛卢,使一招痴心情长剑中的“柔肠百转”,此招正是当日眼见修剑痴手刃强敌,被他乱学了来,并得灵儿指点。情急之下应念而生,手法虽然生涩,仗着招数奇妙,运剑如丝,穿入三锏封锁的空隙之内。那三个秃头护卫同时痛呼,兵刃脱手,捧腕跃开,地上星星点点洒落数滴血花。

修剑痴所创的剑法取名柔婉旖旎,其实杀机暗伏,尤其“痴心情长剑”更是招招摧魂夺命。若非李逍遥存有不杀之心,这一招便不是抹手,而是抹喉。饶是如此,那三个秃头也各感险刻已极,远远后跃,一时惊魂难定,却不明白究是如何吃了亏。

先前那断臂的大汉却没这等幸运,陡然一脚重重的踢在李逍遥腰间,只听得“喀嚓”声响,阿修罗真气反激,腿骨倏然迸折,犹未明白怎么回事,便连那粗壮的身躯也随之震跌丈外,压倒一张大桌。但这一记重击也教李逍遥大吃其苦,体内真气荡然而起,翻腾激涌,踉跄几步,只觉头重脚轻,险些没晕跌下去。

倘在往常挨这般猛踢一脚,仗有阿修罗内力尚可自护无碍,此刻李逍遥哪能调用几成真气,所中重击又在腰间软弱部分,虽靠二三成剩余真气勉强震开那秃顶大汉,究难尽数卸去这一脚的沉猛力道。关保显然自恃身份,并未乘人之危,否则飞钺一出,李逍遥此时怎能抵挡得住?

他抬眼一扫,看到关保犹然端坐不动,不免担心此人趁隙来袭,强撑精神,抬剑蓄势未定,忽听得关保冷哼道:“你并非我的对手,又是有伤在先。我若杀你,未免胜之不武。”李逍遥眼前叠影交晃,觑物难定,连连摇晃脑袋,勉强稳住身形,心中暗忖:“听闻此人是大都打架王,卫冕三年无敌手。多半确有其事,这时我跟他打必无好果,凭我轻功要走脱并非难事,但我若溜了,留在这里的人必会糟糕。”关保见他眼珠转朝门口,只道要逃,冷然道:“你未必有命冲到门口。”手上银轮随着话声一转,寒光凛凛,映射四壁。

李逍遥微微一笑,说道:“便是走得了,也不会走。”关保见他眼光朝于文凤、彭七娘瞥了一瞥,露出担忧之情,猜到几分,便即冷笑道:“我从不为难妇孺,只想要棒胡的首级回京交差。”李逍遥哪里肯信,笑了笑道:“那你就是为难我了。”于文凤忍不住低声说道:“师叔,犯不着为一颗首级搭上许多人性命安危。不如……不如……”下边的话语低咽而回,心里也猜到凭这小“师叔”的性子绝不会半途而废。

李逍遥却出乎意料的说道:“好啊,不过刚才没了结的赌帐还得先结清了再说。”关保不由蹙起眉头,旁人皆想:“小瘸子真不知死活!竟敢叫关保用一只手来换棒胡的人头,单凭这句话,今儿你就没法从这儿走出去了。”李逍遥却不慌不忙的挨到先前查漠合所坐之处,找了张椅坐下,浑似没听到渐传渐近的密集马蹄声。

“看来赌局没完,”关保探手从墙边抄起一个酒坛,拍去泥封,微掀面铛,自饮一大口,眼光凛凛望向端坐对面的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年,待烈酒落肚,放下面铛,说道,“想要我一只手?先前我不相信棒胡竟然会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手上,现在开始相信了。”眼光和话锋骤然一寒,侵侵逼射。“显然你有这个种!”

李逍遥揉着腰间痛处,咧着嘴道:“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很多事情就算你亲眼看见了也别太相信。”关保冷然问道:“那你算是棒胡的同党?”李逍遥把湛卢剑放在桌上,歪靠椅背,叼了纸烟棒儿,翘着脚说:“拜火教才不会收我这种自由散漫的人,我从小不听话……其实认识棒胡也才一会儿,并且跟他打了一架。唉,本来还想找他补打一架的,没想到他转眼就挂了。”叹息声中,顺手往嘴里塞了颗还神丹,吃药便有如嗑零食一般,便连于文凤在旁见了也暗暗纳罕。

关保诧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他的脑袋这等拼命,莫非为了朝廷的封赏?”李逍遥仰脸朝天唾了一口,笑道:“天大地大我最大,最好的封赏就是自由自在。”关保眼光一凛,抬手一指,做个放铳的手势,“单凭这句话,你的头便该挨杀一千遍!”李逍遥并不在乎,往嘴里又塞两颗药丸,并且悠然点烟,“就知道朝廷连这也不給.不过不要紧,因为你说过不会杀我。”大眼一瞪,歪了头瞅着关保,问道:“官字两个口。该不会上边说下边拉吧?”关保双眼微露笑意,又饮一口酒,缓缓道:“不是你想杀我麽?”

“哪有?”李逍遥喷一口烟雾,瞪眼道,“不过是想要你一只手。赌输了就别赖,不然我以后怎么做庄嘛!”

旁人纷纷摇头,心想:“这孩儿真是不要活了!”殊不知李逍遥自有用意:

“我是没戏了,为不连累别人,最好激得这将答应只跟我一人决斗,我若败了,两颗头都給他。决计不能牵及此间其他人……”关保似也看出他的心思,说道:

“连年不断有人向我挑战,但我只想请你喝酒。”说完,酒坛平平送出,推向李逍遥面前。

李逍遥倘若不接,除非离椅避开,然而对决之势已成,他怎敢托大,只得抬手接住迎面飞来的酒坛,上身倏地一震,情知酒坛抛送之力暗含关保三成内劲,竟托不住,一咬牙提起真气,拼着胸口抽髓般一阵搐痛,双腿微分,支撑两旁,幸有木灵抵御一半冲击之势,勉强托稳了酒瓮,方欲松一口气,不料关保内力的余势骤然推撞而来,连人带椅推得向后滑动丈许,方才被墙顶住。咔嚓一声,椅脚断了一根。

李逍遥脸色半天犹难回复常态,抱瓮在手,心中既惊且佩:“这家伙的内力居然如此强猛,决计不在傲家兄妹之下!哇,怎会这么多高手啊?一品居上好像没他排名哦……”耳听得旁边有人低声议论:“听说关保曾得傲天点拨武功,从此功力激长,便与傲雷相比料也相去不远了。当年光明顶武功第二的护教右使厉以宁便是死在他手上,两人对决,三招搞定。可见……”李逍遥便欲捂耳已来不及,心下暗忧:“惨了!不知他可以用几招搞定我?别一招就糗了……”其实刚才若非有那面厚墙挡了一把,他已经当众糗了一次。

于文凤看出他毫无把握,不禁担心,低声问道:“小师叔,你……你真要跟他对决麽?这……这可不是玩儿的哦!”李逍遥抱瓮苦笑,心道:“我要不跟他玩,他就该玩你们了。”关保投目望来,说道:“喝过了酒,要不你来砍我的手,要不就是我拿你的头。”李逍遥心头一凛,忙问:“拿我的还是拿棒胡的脑袋?你得说清楚哦!”

关保微微一哂:“你先前拿谁的头开赌,我就拿谁的头。”李逍遥暗暗叫苦:“刚才我开赌,是用自己的头来做本哪!这……”苦水还没倒完,关保手上银钺转动加快,寒光凛凛侵射,口中喝道:“我让你先出手,不过你只有一招的机会!”

倘在他没受伤时,就算占有先机,势也不见得便能从关保手上讨得好去,更何况现下他胸内隐隐作痛,试着连运几次真气,均告不果。情知一出手便无回头余地,但听得雨中马蹄声近,哪里还敢迟疑不决,猛吸一大口酒,心想:“拼了!”脑中飞转所会的剑招,咽酒急了,猛地一声大咳,连血呛出,噗的喷射如雨,却把火摺子朝酒雨一撩,顿时焰光激炫。趁火光陡地晃扰关保视线,李逍遥一脚跺地,借势纵起,手旋湛卢,自是要抢在这千钧一发之机先以小桃所教的两招快剑连环猝袭,不知为何,这两套原本并非玄奥的快招使的次数多了,越发顺手之余,越觉其中大有伏机,似乎暗藏另一路更加晦奥剑法的秘钥,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命留来领悟慕容世家武学的别外洞天。

李逍遥所使的无疑是最为飘忽幻化的风魔身法,但无论他使的是何种轻功,既要欺入关保身边十步之地,便要面对串串盘绕的银刃飞钺。倘论兵刃之奇,关保的这套连环钺当属其中之最,至少在李逍遥所见过的奇门兵刃之中,无一可及。原本盘拢在手腕上宛然银轮的圆钺,一经旋飞而出,竟似其长无尽的链锁刃片,曳收自如,矫若银蛇,陡然圈旋如练,将李逍遥身影拦空裹个密实。

李逍遥身子凌空,此时已入十步范围之内,关保手挥飞刃,竟仍端坐椅子,并不起身迎斗,仅用一只左手曳摆连环钺,登把李逍遥瞬即逼入绝境。众人惊得鸦雀无声,不知是谁突然道破这一招的名堂,却有个诗意的名目:“都护玉门关不渡。”

李逍遥既存决死之念,也不慌张,先划出“十字电光剑”,仗了湛卢之利,截断连环飞钺。但觉后肩大痛,原来断了一截的银钺末梢已绕转背后,钉穿胛骨。倘若他截断得慢些,连环钺已不知在他身上穿了多少个窟窿。这时却哪顾得疼痛,一气呵成,应变而生“一字追风剑”,却和小桃一样,便在电光石火的一霎眼间,竟然莫名的迟疑了一下,心头纳闷:“这儿好象有个‘梆’……”正想到“穿梆”处,剑招便连不起来。

与高手过招,岂容片刻迟疑?关保断然放弃银钺,左掌急翻而出,觑正李逍遥两招快剑连不成之隙,劲沉势猛,推入门户。李逍遥急欲回剑自护已是不及,掌力临近,陡感气息压制,心头一沉:“这一掌足够拍死十个李逍遥了!”既知无侥,索性把心一横,宁不自救,反将剑势使足,一时间万念俱灰,脑中竟然将跃未跃的闪出昔曾见过的一招断臂反击的凌厉剑法。

乱剑诀之万念俱灰……

关保这道掌力拍死十个李逍遥虽也绰绰有余,但他势必也要同时赔上一只手,甚至一条命。眼见得李逍遥如此决绝,自陷绝地之际也同时把对手拉入绝地,不但关保吃了一惊,三宝颜内不知多少人惊声四起。

但霎然间李逍遥便觉不妙,一十八式乱剑诀虽已悉数惊雷闪电般的从脑海深处现出,可是他却没有足够的内力运转剑势,胸口搐痛骤剧,眼前叠影幻生,一个关保仿佛已化为千百个。而他连催劲道,究是力不从心。

便在自感大势已去之时,四下里蹄声如潮,扑簌簌箭声破风来袭,挟流火炽光纷射而到。店堂内先已有数人中矢而倒,呼声不绝。说时迟那时快,关保左掌忽收,右手急晃,袍下飞起一脚将李逍遥踢翻。但见他仍是稳坐椅上,手影挥闪得数下,李逍遥滚到一角,抬眼望时,关保右手抓了一大把拦空截下的火羽箭,四下里不断有人飞骑突入,弯刀乱挥,当者立死,店堂内乱作一团。

李逍遥一时哪知发生何事,眼见彭七娘愣然不动,前边正有一骑飞蹄踏落,马上乘者把脸画得五花十色,黑衫斗笠,持刀砍杀而来。李逍遥着地滚去,未及拉开彭七娘,只得抢身横在马蹄之前,湛卢一挥,削断两只马腿,于文凤趁机扑身把彭七娘拽到一边。那乘者翻倒之际,仍是恶狠狠地抡刀劈落。李逍遥那一剑使得力道大了,胸口又是一阵剧烈搐痛,只觉脱力一般臂沉难抬。又顾着急避那匹马倒压之势,待得察觉脑后金铁破风声倏落,抬剑已是迟了。

于文凤拽着彭七娘退到大堂一角,避于楼梯底下,眼见李逍遥有难,哪来得及返身相救?李逍遥心想这下真是在劫难逃,哪料那骑者堕马之时仍有一只脚套于镫环之中,这一刀虽觑准了李逍遥要害,坐骑翻倒时将他右腿一扯,身子倒栽,钢刀斩势顿偏,只斫在李逍遥后腰,幸有天蚕宝衣护体,虽痛不堪言,李逍遥究是捡回一条小命,大叫一声,双脚乱蹬,将那跌晕了头的骑者踹开。

李逍遥揉腰咧嘴,眼见四下里幢幢涌入的皆是清一色花脸黑衫的持刀骑者,见人就杀,来势汹汹。他不由吃了一惊,乍然只道来的是关保的人马,急提真气,却唤不起。但见五六骑飞撞而入,刀光凛凛,竟朝关保头上劈落。李逍遥见状一愣,心念乱转:“搞啥鬼?”

关保正要来抢人头,不料那数骑骤然袭近,刀光中挟着箭风,连他也不放过。李逍遥忍不住蹬断一块楼梯圆头柱,踢了过去,嘭一声打下一名骑者,口中叫道:“天下大乱!”关保趁机反手抛掷先前所抄着的一大簇箭,飕飕撒开,射下数人,倒栽落马。转面寻着李逍遥的身影,喝道:“小子,你我之间的游戏还没完!”

李逍遥挥剑荡开身旁数道刀光,奇道:“这些是哪一路的程咬金呀?”关保连发数掌,击翻撞近身旁的黑衫骑者,朝李逍遥追来,口中说道:“就算画了脸,也掩盖不住探马赤的羊膻味儿!”李逍遥心中一怔:“啊,探马赤?”瞥见关保穿闪而近,不由得撒脚便逃,眼光扫掠,见店里的人非死即逃,所存无几,于文凤扶着彭七娘犹在楼梯下不走,他晓得当下情势险恶之极,自保尚且不暇,怎能照护得了这两个女子,忙道:“后边有门,你们先闪。我马上就来!”于文凤早惊慌已极,闻声便应了一声,如梦乍醒,回道:“师叔,你小心。我们在后边等你来!”

“想走?”李逍遥未及答话,龙骑将大喝一声跃将过来,抡刀便砍。李逍遥回剑撩开,噹一声响,龙骑将不由呆看手中半截刀柄。蓦然间人头落地,李逍遥只道眼花,待定睛一瞧,面前确然只立着一具无头之躯,龙骑将的脑袋咕碌碌滚到一旁,双眼兀自呆瞪不解,却瞅向一个威风凛凛跃马横剑的人。

李逍遥眼光抬望,映入眼帘的是个青布裹罩半张脸的白袍少年,半敞的右边身子露出鳞鳞赤甲,脸上仅露双眼,但当目光射来,李逍遥不禁竟有夺气之感,心头一凛:“这个人怎么……”耳听得关保一声断喝:“扩廓贴木儿,你小子又来拣便宜啦?”

“扩廓?”李逍遥不由诧异得呆了,心下只是迷乱一团,暗想:“怎么我见过几次的不是这个?”当脑中闪出一个华丽多姿的白衫俏影之时,倏觉腰间一轻,棒胡的人头已被那少年骑士伸剑撩去,四下里欢呼之声宛然山动:“少主建功立业,朝廷之福!”李逍遥低头往腰间一瞧,顿时急了,但有人比他更急,猛然跃身而起,发掌倏击。正是关保,凛声喝道:“你们察罕家拥兵自重,岂是朝廷之福?人头留下!”那白袍骑士转辔便走,头也不回的说道:“关保,你不过是一介匹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受制于人。不服的话,你只管来追罢!”仗着坐骑脚快,一阵风般飙然而去。

关保半空中陡然一个转折,旋身蹿落,蹬翻一名来截的花脸骑兵,就势坐于空鞍之上,打马追出门外。变生倏然,李逍遥究是出道日浅,反应哪有别人快速,只愣得一下,关保和扩廓已然一先一后策骑而去,他自然也要追回棒胡人头,身形方欲展动,顿时被一大群花脸骑兵围在中间,乱刀齐加。凭他的轻功,自是丝毫不懼,陡然一脚顿地,跃上空中,虽然真气不足,但要摆脱这干骑兵,并非难事。却哪料身形刚腾空而起,迎面便是一道倏忽其来的刀光。

他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快速的截命之刀。

眼帘里蓦地映入一个跨栏跃来的白衣人,苍发飘荡,面如恶鬼。当那道摧灭生机的黝黑残刀劈至咽喉之时,李逍遥脑中一片茫然。以他习武尚浅的微弱根基,徒然空有一身意外得来的内力,遇到这等可怕的敌人,便连一丝反应的念头也没能闪出,却哪有半点临险应变的余地?

一霎间,他突然明白,不论是乱剑诀、两招落英剑法、痴心情长剑还是别的他能想到的武功,全都不足以抵御这白衣人骤然抹喉的一刀。

这白衣人的刀法竟似从来便是用以猎杀生命的,但教彪残刀出手,生机顿成死劫。

抹喉的一刹那,风声骤寂。李逍遥仿佛听到血喷出喉管的尖啸声响……

但那只是“仿佛”。

他难以相信那不是真的,生命中岂能有如此奇迹?

恍然听到一声娇喝:“天官赐福!”奇迹便真的出现了。

真正的奇迹便是李逍遥的喉管弹开了那凌厉的一刀。

随着一道金光荡然而起,彪残刀竟尔崩了回去。那白衣人空漠无情的眼中掠过一层震惊之色,晃身掠回东面楼廊,只见李逍遥落在一大丛纷乱砍下的马刀中间,犹如一片飘零无助之叶。然而乱刀亦劈了个空,随着一道素练曳闪,李逍遥身不由己的飞落门边,与那帮刀客一样,也是满脸迷惘之情。

素练从腰间抖落,一只柔白小手悄然握于他左掌,李逍遥那条伤臂的痛楚竟也奇迹般地消失了。他几乎以为是在梦境,转头见到一个纤巧秀丽的身影闪将进来,把他轻轻拉到肩旁,毫不迟疑的用自己柔弱的身躯维护他。

直到他亲耳听见那柔美娇嫩的话声,也仍是难以相信这并非作梦。

“逍遥哥哥,可找着你了。”

两双眼眸相互交觑,纵然置身刀丛,亦无所动。

“灵儿!”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相会竟在腥风血雨中……

只有从她那清碧无瑕的妙眸里,方见一泓沧浪不变的心池。

灵儿拈指一弹,劈近李逍遥身旁的弯刀尽摧。她浑似不见,清瞳里向来只有他一个。

苍天之下,红尘之上。

一万年前……

已然心有所属。

乍然在此时此地看见灵儿,实是出乎意料已极。李逍遥不由怔望,只觉难以相信,“我不是在作梦吧?”手指一紧,握住掌心那只绵软小手。灵儿仍是那天扮做男儿的装束,只是头上多了一顶草笠,身上湿辘辘的尽是雨水,衣衫有些地方被刺棘挂裂,雪白娇嫩的脸蛋沾些泥星,立在他身旁微微细喘,显是刚从森林里一路赶来。她望着李逍遥,抿起小嘴,眸光闪亮,粉颊如泛娇霞艳彩,容光照人,却低低的说了一句:“灵儿也以为是在作梦呢。”

“不是作梦就太好了!”李逍遥狠掐自己一把,痛得咧嘴,却打心底里笑出来,喜道:“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真叫我不能相信,记得邻村的林老实说,人生就像番薯,堆满了一筐,当你随便拿起一个……”便在不知不觉间,经灵儿柔手拂过之处,身上许多痛楚悄然而减。

灵儿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番薯,用衣角拭了拭,递給他,说道:“对了,这有两个生果……”李逍遥低瞅一眼,说道:“这不是生果,这是番薯。咦,这几天你就吃这个?”灵儿点头道:“是呀,可好吃哩!”李逍遥瞧出她眼圈微黑,清容憔悴,显是劳累困顿已极,不由心生怜惜之情,唏嘘道:“跟着我真是太难为你了,吃了这么多苦还不说……”灵儿垂下眼眸,低声说道:“我……”小嘴一扁,珠泪盈盈而落,别后重逢,心头之欢喜自是无以言叙。

李逍遥却已转移了注意力,抬手按住耸立脑后的小辫儿,心道:“怎么被她一摸手,连头发都硬得翘起了?”按了几下,硬辫仍翘。他不由皱脸道:“灵儿,你以后输真气給我,不要输得这么足。瞧我这些头发一根根全立起来了,毕竟有碍一个当世酷哥的观感……”灵儿点了点头,懂事地轻眨妙眼,仍把红薯递給他。“逍遥哥哥,要是饿了就先啃啃吧,可甜了……”

李逍遥拿了一个,啃掉半边,嚼巴有声,说道:“一个就够了,另一个你吃。”灵儿道:“还有好多呢。都在仙童那里……”李逍遥不由奇道:“哪来的‘仙童’?”随着灵儿眼光望向她身后,只见一个三髻童子满身泥污,灰头土脸的正在门外探头探脑,两相交觑之下,各皆一怔。

李逍遥嘴里没咽下的红薯不由喷将出来,诧然道:“清——凉宝宝?原来是你这小扒手,怎么搞成满身脏泥,就跟一只叫化鸡似的……”灵儿解释道:“这个底笛可好玩了,灵儿在森林里遇到他,他不但挖了好多生果給我充饥,还似善解人意般,一路陪伴,并且带了灵儿走出那片怪林子。好像……好像他有灵感似的,灵儿跟着他一路寻来,果然找到你了。”说到最后一句,妙眸里又是不自禁的娇喜无限。虽然她向来情感内敛,不轻易吐露心情,可是一对善语般的清丽眸子里已然注满了写不尽道不完的衷肠。

李逍遥却哪留意,心道:“清凉宝宝会挖番薯給你吃?应该没这么好,我猜它多半是在随地播种鬼哭藤才对……”清凉宝宝见了他,立刻摆出不倒翁左摇右晃之状,咯咯乱笑,似是还念念不忘李逍遥口袋里有一不倒翁。李逍遥隐隐想到:“这小子定然还想打我口袋的主意,凭它仙童般的灵感,再加上灵儿这‘傻灵傻灵’的妞儿,居然结伴走到了这儿,连木三思的咒林子也困她们不住……想来先前我在林中听到灵儿那一声奶腔奶调之语,却是这么一回事儿!”想起要帮夏枯草找回小巧,定然也需要这小仙偶发挥寻人的灵感,便要施咒收它。但手指一抬,清凉宝宝立时蹦远,一溜烟不见了,显是对李逍遥的“乾坤袋”仍然心有余悸。

灵儿讶道:“它怎么一见你就逃啊?”因念着清凉宝宝在兰陵渡也曾救助她,难免不舍得,又想起“百草仙”,更是睹物神伤。李逍遥逮不着清凉宝宝,不由叹道:“这小东西被夏枯草教精了。”抬手又抚按脑后发辫,倏然间刀风急落,短了一截。

灵儿虽不旁顾,脑后竟似长了眼睛一般,但觉杀气倏近,纤手已将李逍遥拽到一旁。李逍遥只顾打清凉宝宝主意,又因灵儿的出现使得心境风光旖旎,浑忘险境未脱,这一疏神,差点儿掉了脑袋。幸好灵儿心捷手快,将他拉了开去,飕一声锐响,楼上踢来的一口钢刀堪堪从他颈后掠射而过,钉入门墙,李逍遥回头时,刀柄嗡然犹颤。

一口七尺二分长刀,凡铁打造,竟能洞穿三宝颜的粗厚石墙,仅余小半段在外。似此随脚踢送的劲道,端是惊人之极,李逍遥自忖便在内力充足之时也万难办到,不由“啧”一声咋舌,眼光望向东廊柱影下那袭白衫,问道:“前辈,咱们无怨无仇,为何你屡次要杀我?”眼光掠见四下里那数十名探马赤全都举刀呆立,每一口刀皆剩半柄,却均愣望灵儿,仿佛见了天仙下凡一般,非但如入梦幻,更在不知不觉中杀气尽消。

但当楼上那白衫人肃杀凛凛的话声一起,一干探马赤身躯倏震,如梦乍醒,杀气又回到三宝颜。便在他们纵马踏来之际,却有如齐撞一轮无形巨墙,金圈微荡而开,顿时人仰马翻,呼喇喇倒了满地。

“从江南到大都,你每过一关,注定会遇到我的猎杀之刀。但愿你下次还是这么好运!”那白衫人眼光射到灵儿面上,话却是对李逍遥说,因为除了李逍遥以外,此间竟无一人听见这番话。说话时面无一丝活人的表情,连嘴也没有动,仿佛只在心电交触之间,让李逍遥明白死神从此将伴随着他。

李逍遥心头凛然,自从涉足而来,头一次感到面对一个无法战胜的死敌,或许还不是一个,这个白衫人只是一个开始。不自禁的汗流浃背,暗觉不论是面对宫九、傲雷、太婆、南宫烈火、甚至燕辉煌之时,从未有过这等样通体彻凉之感。这个人的一再神秘出现,使他感到命中注定自己要成为一个猎物,他的命运只能是等待猎杀,等待别人逐鹿而取。

命运仿佛无法改变。可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只知道灵儿的“天官赐福”即使能挡得了此人一次,却未必能帮他挡住第二次劫数。然而劫数轮回,不知多少关!

那白衫人双眼射到灵儿面上,仿佛穿透之刃。灵儿也不自禁的俏容微变,樱口张开,眸现诧然之情,迎着那人居高临下投落的讥刺目光,她仿佛想起了什么,脱口而出:“哦……我见过你!”那白衫人冷冰冰的开口了,这一次李逍遥听到了话声回荡耳边,“小姑娘,回去告诉狄武。想做天下第五,卫猎鹿这一关他还得过!”

李逍遥心念一动:“原来灵儿真是认得狄武……”想起那小黑苗之言,原来果是确有其事。他心头莫名一乱,几乎听不清灵儿澹然的回答:“可他已经是天下第五。”李逍遥暗异:“哇……已经这么了解啦?”

那白衫人冷然道:“你只须告诉他,做不到无隙可击,他的位子就坐不稳!”灵儿小嘴微呶,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自己不去告诉他?”那白衫人漠然翻眼,说道:“当我再次遇到他时,便只能用刀说话。”话声突然铿锵震耳,李逍遥和灵儿不禁一阵暗懼,脚步后退,暗觉此人若再次出手,未必不能摧破金刚咒所唤起的灵力法圈。先前灵儿能够荡开他的破喉之刀,一来是她这几日灵力又长,二来只因那人对付李逍遥时未出全力已足致命,却没料到灵儿竟会在紧急关头赶到,出其不意的唤出金刚法圈,救了李逍遥一命。

灵儿刚才用金刚法咒已尽全力,小脸蛋仍然未回血色,此节李逍遥既看得出,那白衫人又岂会不知?她心下一阵不安,却窝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暗觉这白衫人虽透出欲寻狄武一决之意,以灵儿女孩家的细心,却味出此人对狄武似怀隐隐关心之意,而且那天又曾帮狄武杀了天龙旗的伏击客,她不明白为什么此人既关心狄武,却又想对付他,究是出于何等样用意?只觉男儿的世界总教她一头雾水。

李逍遥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做天下第一不行吗?为啥非得做老五……”那白衫人眼中露出深深讥刺之意,转身时冷漠无情的话声送将下来,刀锋一般刺入李逍遥心底。“想做天下第一?等傲天死了再想罢!”

话声震荡四壁,久久萦耳不息。李逍遥脑海里一阵潮浪激荡,恍然似见一个君临天下的人寥然独步帝释天……

一定神之后再抬眼时,东廊已空荡荡的没了那袭白衫之影。这人现身之时突如其来,离去之际宛然黄鹤之杳。只留下无边的肃杀,无穷的萧索之意,任人自去回味。然而李逍遥暗觉他并没有走远,他已然深深留在内心最薄弱处,守候着最佳猎杀时机……

卫猎鹿。

一品居没有风评,历数江湖典故,后人也找不到他的来历。

方红叶点评天下兵器,列“刈鹿刀”为万刀之帝,盖因此刀原系始皇大帝屠戮天下之器。列“彪残刀”为刀中至凶,据说此刀原为内侍赵高剖鹿弑主的凶刃,而后不知有多少持有之主自残于此刃,称为不祥之器,千百年来深藏宫廷之内。另有记载:两口上乘古刀的主人近为北宋一位卫姓宦官……

雨溅寒刃,铁马奔跃。三宝颜杀声四起!

李逍遥经灵儿抚平几处新旧创伤,虽仍内患未解,精神究也小有恢复,当四下里火箭纷纷射来之时,他连忙拉着灵儿闪到墙后,顺手拾回先前打斗时掉地的半棵纸烟棒儿,眼光四下扫掠,沈璎璎、黑头老六等人均已不在,想是趁乱避去了后栅。眼前火光炽闪,客栈内木栏、楼柱、桌椅杂什均落硫黄火箭,猎猎着燃。

眼见死尸处处,灵儿不免心中大是恻然,目露不忍卒睹之情,在她想来自是不能明白何以会有这等酷烈杀戮。转面见到李逍遥蹲在柱后,对着一具无头尸默望,她虽不知此是何人,心下也已猜到几分:“逍遥哥哥定是为了这个人才在此地大打出手。”李逍遥暗叹:“宁做无头将军!你已经做到了,棒胡大哥。可是我却保不住你的首级不被拿走……”自然而然的便觉事情未了,须得去追那少年战将,夺回棒胡人头。这事原本无望,但灵儿既回到他身边,从刚才的出手情形而见,她的灵力竟似又有增长。李逍遥心下暗异之余,也觉喜欢,心想:“有她帮忙,该能对付得了关保和扩廓……”

却听得灵儿低叫一声,他转头望去,原来灵儿发现一人还没死,只是腿骨被马踩折,后腰也挨一刀,却在墙角微弱呻吟。李逍遥挨过去一瞧,认出是一个差役,似是先前挨完颜黑骨打的那个,犹记得名唤廖永忠,模样甚是老实。伤势却颇不轻,李逍遥正蹙眉间,灵儿却叫他把双手分别按在廖永忠腰部和腿骨伤处。

李逍遥愣了一下,试着活动双手,才知那条伤臂已然痊愈。不由心下诧然:

“哇,不是她一回来就什么都搞得定吧?”灵儿以眼光示意,教他照做便是。李逍遥双手放落,按于廖永忠伤处,却忍不住道:“特异功法我应该还没会……”

灵儿微抿小嘴,分别把两只柔白小手放在他手背上,隔掌发送灵气,双眸微漾碧粼粼的神彩。李逍遥方才明白:“哦,她虽然救人心切,究是不好触摸陌生男子

身上,是以借我的手做中介……”看她一派煞有介事之态,不免有些好笑,忍不住想看一看那两处伤口究会如何痊愈,可是灵儿陡一发功,李逍遥顿感脑中一阵恍惚,待又回转清醒之时,廖永忠已然起身拜倒,连连磕头,口称:“两位小神仙救命大德,小人永世难忘,请受廖永忠一拜……”

灵儿噗哧一笑,不自禁的俏颊微红,拉着李逍遥便走,却瞟着李逍遥那愣然不解的脸色,低声道:“哥哥你也成了神仙哩!”李逍遥着实疑云满腹,蹦着舌儿问道:“你到底该算何方神圣呀,灵儿?怎么我总觉得你老是……老是傻灵傻灵的?”灵儿抿嘴不言,妙目只朝他转个不停,流露出无限依恋之意。两人只顾对望,突然一齐撞到墙上,各皆捧额呼疼。

其实李逍遥心里早窝着一肚子疑问,眼下却哪暇得问,亦不知从何提起。眼见此栈四处火起,外边更是蹄声潮涌,似有大队兵马杀到。岂容多耽,记得后边另有出路,连忙拉着灵儿快步觅去,心想:“又是乱军之中,这回可别跑丢了…

…”不觉把手指握紧,说什么也不敢稍松。灵儿感到他的心意,自是芳心大慰:

“他……他原来是这么紧张我。”

到得后边一道塌倒之门,李逍遥一脚踏出,落步未定,斜刺里突然有刀光劈来,黑暗中窜出一汉,叫道:“黑下灯,教你尝尝被黑一刀的滋味!”刀法沉猛,招数却是寻常无奇。但究属来得突然,李逍遥不免吃一惊,为省灵儿又唤法力,抢先起脚,足影微晃,蹬在那人手上,单刀顿时偏向。眼望着那汉子打着七八个旋儿跌开,李逍遥也不由得后退几步,暗觉脚麻,不由奇怪:“这厮力道不小!”幸有风魔腿法,对付寻常武人自是绰绰有余,但见那人身影有几分眼熟,定睛瞧去,那汉子提刀又欲扑来拼搏,到得李逍遥面前却是一怔,奇道:“你不是黑下灯!那賊厮鸟呢?”李逍遥犹未说话,黑暗中窜出一伙人,各抄家伙,掩到后栅之外,为首一破衫和尚叫道:“汤和兄弟,不关黑下灯的事儿。咱们该寻官军算帐才对!”却是那朱麻子。

李逍遥认出这群泥腿汉,连忙点头道:“对呀,官军有的是好马,多抢几匹运去卖,总好过卖菜!”汤和似受启发,喜道:“说的是。多谢小兄弟指点!”

转身便提刀而去,钻到栅栏外,叫道:“众兄弟,咱们以后不种菜了!”那朱和尚率众正要离开,走了几步转头回望,说道:“小兄弟,我不搞船了,若要用舟找别人罢!”

“用饭也不会找你破和尚啊,还用‘粥’?”李逍遥心里好笑,转面回望,四下里两伙骑兵正自来回对冲,一时杀声遍野。正如朱麻子所说,其中一伙便是来援关保的大都铁骑,另一拨却是当地探马赤。原属水火不容之势,更何况为了争抢棒胡首级,一见面就打做一团。混乱中不知谁喊道:“关保将军掉了陷马坑,給老察罕的伏兵围住了,咱们快去!”

李逍遥心中一怔,急欲跟去混水摸鱼,灵儿与他携肩而行,看出他摩拳擦掌,仍要找人打架,暗觉不妥,忍不住轻声劝道:“婶婶要咱们别打架的。”李逍遥心头莫名有火,只做不闻,眼光扫望四周,哼道:“这架非打不可!”因没瞧见于文凤等人,漆黑混乱中不知去了何处避难,难免暗忧:“可别被官军祸害了,该去找找看。可别只顾自家扫雪,却不理别人死活……”犹未走得一会儿,前边有人喊道:“看哪!无忧公子出现了!”李逍遥心头不禁一凛,暗惑:“无忧到底该是哪一个?却怎么也来趟这浑水……”领着灵儿一迳寻声奔去,半道又闻许多人叫道:“打起来了!无忧公子在第三招上点倒了关将军!”

前边喊得热闹,尘雾障目,但见黑影奔突,幢幢涌动,情形究是如何,李逍遥乱望半天却看不清。难免觅得心焦,只听又有一阵欢叫之声宛然雷动:“拿住了关保!”

李逍遥再也按捺不住,抄手托住灵儿纤秀腰身,横抱入怀,说道:“我要飞了!”灵儿只是妙眼莹莹的瞅着他,抿嘴不言,但觉身子腾空,李逍遥顿脚高纵,借灵儿先前所输送的真气,使出“风魔天下”,展动身形,大步流星的从众军头上飞掠而过,忽听得夜幕下一声清啸从西面传来,李逍遥心中一怔:“耳熟哦!”这时又有哄然大呼之声从风雨迷尘中传来,许多人惊叫道:“傲雪来了!带来了许多精骑……”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但听前边又有呼喊:“傲雪郡主接战无忧公子!看来两边皆来了不少高手压场……”李逍遥一时心痒难禁,再忍不住,骂出一声:“你奶奶的,怎么光有解说,却不让我瞧个分明!”

越是着急,偏是瞧不见,却又有喊叫的:“第二招上,公子无忧不见了!”

李逍遥大急:“在哪儿?”东边传来一阵哄然大叫:“两军对冲,傲家小郡主所率精骑以少击众,已然冲散了探马赤阵脚!”李逍遥急忙转身向东,心道:“这边!”

究是重伤未愈,真气不继,身形掠转得急了,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堕地。

灵儿乖乖被他抱着,眼光盈盈地凝在他面容之上,仿佛总也看不够。到了要跌时,她柔腰一扭,双腿先已着地,轻手把李逍遥托稳了,帮他立身不倒。李逍遥喘息而思:“我的基本功还是远不如她。许多时候总得靠自小打磨出来的功底撑着,当初华山派招门生时,我嫌路太远没去报名学点儿功架子,这看来该是一损失……”灵儿正从手心输些仙灵真气帮他回元,忽听得苇荡中传来许多吆喝喊叫声,两人一齐回视,见有大群探马赤将十数人赶入苇丛,四面一围,便来杀男拖女。李逍遥和灵儿对瞧一眼,皆想:“这不能不理。”

灵儿心中时刻惦记着李大娘的告诫,其中最要紧的一条自是“不许打架”,而且不能招惹官府。当她脑中犹自斗争的时候,李逍遥已窜将过去,奔到近前,见有七八个探马赤正揪一妇往暗处拖,显是要有暴行,那妇披头散发,杀猪般叫,偶发醉拳,毕竟于事无补。李逍遥一跃而落,旋飞数脚,使出“风卷残云”,全蹬开丈外,转面认出那女子竟是沈璎璎,不由的一愣。

但见黑头老六那伙正給探马赤的骑兵逼到绝路,弯刀四起,连伤数人。李逍遥未及跟沈璎璎打招呼,猛然窜身而起,半空中拔出木剑,快招连环,瞬即拍打一圈,那干探马赤岂能招架得住,顷刻先已倒了一片,却有一名散兵躲到草影密处,弯弓搭箭,觑准了李逍遥的脑袋正要来一窟窿,自家后脑勺却被拍了一记,那兵吃了一惊,陡然转头,却见一个美貌之极的少女悄立身后。

那兵顿时目瞪口呆,心中大生恍惚迷恋之思,浑忘了杀戮。那仙花摇蕊般的娇嫩少女自是灵儿无疑,纤手微晃,朝那兵的眼前画了个虚无缥缈的小圈儿,随着一声轻噫,那兵顿时堕入无边迷梦之乡。

李逍遥救下黑头老六、孙家父子等一干人,把沈璎璎交还他们,转身又朝另一处奔去,正有数十名散兵游勇围捕一个少年道姑,正是于文凤无疑。她全力掩护两个女子,苦苦支撑不下,怎奈探马赤仗有骑兵冲突自如,弯刀长戈密密封堵,赤手空拳怎挡得住?李逍遥抢近来时,彭七娘已被数人拖倒,却茫然不语,毫无反应,只是任由所为,小船女却吓得不知所措,眼见几个恶兵狞笑着扑将上来,她身后已临江岸,却哪里还有逃生之路,一咬牙便往江中跳去,李逍遥见势不好,急忙扑身窜去,仗着身法奇快,拦腰抱个正着,折返身形掠回岸上,双腿连连扫荡,一路急踢,宛如狂飙突击,所经之处,中者立飞。

转眼间肃清群兵,与那三女会做一处,转头却不见了灵儿追随在旁。李逍遥这一惊非同小可,大呼一声,四下风雨交加,处处喊杀如雷,便是于文凤在他身旁也听不分明。李逍遥急将起来,但见黑头老六率一干逃脱之人走来会合,其中还有些是长武集的百姓,说起不远处探马赤兵围得密集,不知正在对付什么人。

李逍遥担心灵儿落单受欺,急忙问明方向,把于文凤等三个女子托給黑头老六和孙柳陌帮忙照看,于文凤虽欲随他同去,怎奈李逍遥一掠而远,身影飙入迷离夜雾之中,却哪追得及?

李逍遥一路喊着灵儿名字,连嗓子都哑了,只急得不行,到得乱军密聚处,越发挂念灵儿安危,生怕又似那天在愁云涧一般与她失散,不禁心头如燎,哪耐烦多有纠缠?换了湛卢在手,眼圈一红,心下发狠:“谁敢挡我,就别怪我李逍遥剑不长眼了!”乱军偏是一波一波的涌来挡碍,随着断剑连劈,李逍遥说到做到,一路杀去,虽说不想伤人性命,撞近他身旁的兵马损手折脚自在不免。这也须怨不得他,湛卢锋芒所向,岂有不惊尘溅血之理?

李逍遥硬是杀出一条血路,到得兵马包围的垓心,原来是一大堆镇上百姓被围在其中,已有不少人遭了官军戕害,尸首分离,触目惊心。但见一伙人正与官军苦战,为首的正是那朱和尚,但究是寡不敌众,兵刃甲胄皆缺,怎是关保铁骑的对手?李逍遥若是来迟些,便连他们也难逃劫数。

朱麻子、汤和这伙人原是要来抢夺官军马匹,用以抵偿菜田被毁的损失。却变成了保护百姓,想是一时动了义愤,不欲见生民涂炭,哪顾兵焰猖獗,提着锄头柴刀杀入圈中,分立外边一个圆阵,将百姓护在圈内。但却怎挡得住骑兵冲突?李逍遥赶到时,只见一将挎刀跃马,大喝道:“我是松江镇营千户戎无树,你们这些臭要饭的!还不放下兵刃,找死是吗?”朱麻子哈哈笑道:“瞧这小丑!

大元皇朝不就是一株破树,我不拔你根也露了……”话未说完,那戎无树登时变色,端出一副暗弩,退入马队之间,觑定了朱麻子那颗光头,冷不防便要偷射一梭暗箭,李逍遥撞将过来,湛卢拍在后背,打翻落马,哼一声道:“暗算是吗?”那元将自是恼羞成怒,掉转弓弩,竟想射李逍遥一束箭。

李逍遥眼光扫掠,看也没看,便知搞鬼,倏起一脚,那元将怪叫一声横飞数十尺外,远远落入江中。同时弩声劲响,李逍遥向旁一让,大簇艾镝箭擦肩射过,却偏了势头,但听一声疼呼,苇丛中有人中箭。

随着大片剑光撒将出手,围上来的许多铁骑铠甲顿裂,人仰马翻。李逍遥连倾数剑,驱退元兵,帮这干泥腿子解了围。那朱麻子连忙指挥众汉先把百姓领去江边芦丛深邃之处,见刚才出手相援的少年犹在四顾茫然,便过来厮见,满脸佩服之色,说道:“小兄弟好武艺,不服都不行。我叫朱元璋,不知小兄弟怎生称呼?”

“叫我逍遥儿罢,”李逍遥急于寻找灵儿,哪有心思寒喧,随口敷衍一句,眼见苇丛里传出痛楚呻吟之声,难免暗惊:“别是灵儿受了伤!”慌忙抢过来撩草寻望,但见草里倒了一瓜子脸的汉子,却是大腿插了几箭,穿透皮肉,凸出后股。李逍遥顾不得心头失望,看那人尚有气息,蹲身取药急救,那朱麻子也来帮忙。却认出来,奇道:“咦,这不是三宝颜那伙计麽?”此时李逍遥方才瞧清那人脸面,原来是那个名唤康泰的店伴。却无心多言,双手忙碌,拔箭敷药。“管他是谁的太太……”

朱元璋却与这店伙也算相识,问道:“小二哥,你怎地在此?”康泰本来便比别人能捱,服下李逍遥的灵药,神志回复得更快了些,哼哼道:“先前我被那賊厮鸟挟持……”朱元璋奇道:“哪只賊厮鸟?”康泰瞪着李逍遥,哼道:“便是你那伴当!说是做官儿的,却成了逃犯,被一伙做公的乱追,情急之际拿我做人质,跑到此处才撇下……”李逍遥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陈友谅,只听朱元璋说道:“那厮不像好人!”李逍遥不由转面瞅了瞅他,说道:“你也不省油哇!”朱元璋道:“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将来会跟他打一架……”从他的眼光中,李逍遥不由的心头一凛,脱口而出:“我也有一种预感……”究是怎样的预感,却说不清。

他搔了搔头发,不觉的说了半句令人暗惑的话语:“就是你我之间……”下边却没话了,只觉日后势必有事发生。朱元璋却不以为然,笑道:“你我之间唯一能发生之事,就是做了好朋友。”康泰不禁哼道:“预感靠不住!”李逍遥点头道:“说的也是。我便有很多预感没实现……”双手端是利索,不一会便包扎了那小二的伤处。朱元璋道:“鞑子必来追捕,我在江边有一些大筏子,足可载得好几百人过江。你们两个也跟我走罢?”

李逍遥急于留下来寻找灵儿,哪肯随朱元璋过江?摇了摇头,却想起于文凤那一拨人不知有没走脱,望着朱元璋殷切相邀的目光,顿有计较,指点于文凤等人藏身的方向,说道:“那边还有一些落难的朋友,不知朱师傅能不能帮个忙?”朱元璋听明之后,岂有丝毫犹豫,说道:“有何难处?我马上去招他们上船…

…小二,三宝颜的回头路没了,你且跟着我罢!”康泰却摇头道:“我要投亲戚去,不跟你们混。”朱元璋嗨了一声,转面欲劝李逍遥随他离开这等险乱之地,但一回眸间,只见迷濛雨雾起了一阵荡动,马蹄声得得传来。

三人脸色皆变,李逍遥绰剑立身,说道:“朱老大,劳烦你先背小二哥离开,我来殿后。”原本他初涉江湖,多少有些胆气未足,连历变故而后,不知不觉已在成长,临险危难关头,说话的语气至少已显得有担当,教人无法不依。

随着马蹄声近,雾中先闪出一骑,马脖下挂着人头,扬蹄溅尘而来。李逍遥认出那乘者正是先前夺去棒胡首级的扩廓贴木儿,不明何以落单在此,心念急动,提剑跃出,抄到前边去拦截,便在这时,方才听出又有马蹄声追蹑而至。昏暗之中,扩廓贴木儿并没在意前方有人挡路,在鞍上绰箭搭弓,侧身转面,瞄准背后雨雾激晃处。

随着箭镞上泛闪的幽寒微芒所移指的方向,现出一骑飞闪而近的影子。

蓦然之间,李逍遥扑到马前,猛然撩出一腿,使出风魔脚法,斜踹战马腿胫,端的是倏忽如电。扩廓勒骑不及,马蹄先已绊跌,坐骑翻将倒地,李逍遥迅即跃开,同时木剑一撩,抄夺马颈下悬挂的首级。此是他刚才一路蹿来之时盘算妥当的奇着,仗了身手快捷,便是要出其不意而非硬抢。身在半空犹未落地,眼见扩廓也自掠开,并没一丝慌乱,坐骑虽倒,仍搭弓寻找蹑随而来的另一骑,竟未理会李逍遥,显是忌惮那追来之人,哪有余隙招呼别个?

然而弓箭却瞄了个空,刚才蹑雨而来的那一骑竟尔没了踪影!

李逍遥撩夺那颗首级,心中刚松一口气:“不管怎么说,终于帮棒胡拿回脑袋了……”双脚着地之际,倏地只见扩廓转过弓箭,闪电般的瞄到他这边。李逍遥触及那双凛凛逼射的锐目寒光,登感心头下沉,突然瞥目掠见自己身后投来一个横枪跃马之影。两股锐不可当的杀气骤然交织,李逍遥便在中间,仿佛两虎争夺的一头鹿。

没等他反应过来,弦声飕响,面前飞箭连环。李逍遥晓得厉害,急忙向旁一避,心想:“原来要射的是我后边那人……”身子刚斜扑而起,剑头蓦地一轻,上边搭着的首级已然易手。李逍遥急将起来,趁剑梢一轻之际,撩剑回夺,招若追风,哪料那乘马之人便在箭到之际瞬间离鞍,挺枪扑入雨雾之中,一闪即远。

这回却轮到了扩廓追赶而去。

李逍遥转头望时,那匹中箭的战马陡然撞在他胸前,人与马皆翻出丈外,各跌一边。凭李逍遥的轻功,原本不至于躲避不开,但便在转面寻望的一刹那,突然心头一晃,认出那离鞍飞掠的身影,方欲定睛多瞧一眼,忽感胸口剧震,仿佛散骨也似,旋即只觉身子轻飘飘的宛如一片羽毛飞上半空,却重重的掉在冰凉的泥地里,耳边传来一声惊呼,不觉面孔侧转,朦朦胧胧的见到一个俏巧的身影穿出芦帐,飞奔而来。

李逍遥不由得惊喜过望,刚欲张口叫出一声:“灵儿!”话到口边,喷涌而出的却是鲜血。面颊贴地,隆隆的铁蹄奔踏之声震入耳鼓,他顿吃一惊,吃力地转头,只见大群幢幢涌动的骑兵影廓冲出雨雾,倏然逼近。他急欲起身迎战,却感胸骨剧痛欲裂,口中又喷一口血,却连手臂也抬动不起,遑论握剑。

到得此时,李逍遥唯有苦笑,心道:“怎么失败老是伴随着我?难道真的是运气糟透了……”脑袋微抬,已枕在一支温柔的臂弯里。李逍遥抬面见到一张朦胧清颜,知是灵儿回到身边,想到铁骑已近,心头却急将起来,说道:“快走…

…”却哪有话声,嘴巴微张,喷出来的又是大股苦涩的血汁。他刚才看到的似是傲雪,可是雨雾昏濛,临敌势急之际傲雪却没瞧清他。而他此时满身泥污,蓬头垢面,若是还有力气照镜子,只怕连他也难以认出自己的模样来。

眼见得四下里探马赤兵杀气汹汹的掩近,李逍遥不免担心连累灵儿陪他糟殃,越是焦急,越是说不出话来。却没料到灵儿身后蹿出一影,肩宽袖大,跃到前头,双手连连撒抛,一时间暗器如雨,不知射杀多少人,没死的被他追上夺刀乱劈,有如砍瓜切菜一般,哪是敌手?

李逍遥心中奇怪:“这却是何人?”本待多辨一眼,突然间面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戊寅年。五黄凌太岁。元禁汉人、南人执兵器;有马者缴官;禁止汉人习蒙古、色目文字。各衙门均以蒙古、色目人为任。伯颜主张杀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顺帝不听。

棒胡败死。是年,山东、河南、徐州十五州县河决。奉圣州、宣德府、京师相继大震,河南地裂,巩昌府山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滂沱不尽的大雨,仿佛上苍怆然之泪。

谁说天公无情?江浙已然经年久旱,至元改统以来,皇后小燕贴木儿血迹未干,自春至八月无雨已是常事。突然之间天下皆涝,有人说,那是泪花化做倾盆雨。天是有眼的!

因为有泪……

波光粼粼,映照娇颜,但见霞光霭然,朦朦胧胧的现出一对珠泪泫然的眸子。

却是喜泪欲盈,将落未落,隐含一缕爱怜横溢的疼。

李逍遥睁开眼时,杀戮离乱之象已然不见,轻帆离岸,荡行于浩淼大江。映入眼瞳的只是她那含情凝睇的眸色。鼻际清香袅袅,仿佛能驱散他连日来无以消释的伤痛倦乏,驱去他心头的离乱之愁。

灵儿又回到他身边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慰解他。

李逍遥张口欲言,才知连日困顿之下,心力交瘁已极,便连嗓子也暗哑失声。灵儿在他昏迷时,久久的守在他身边,此时看出他有说话之意,却又牵动胸口痛楚,她便把一根纤秀的食指轻轻贴近他微翕的唇前,妙目轻眨,示意他且先躺着,莫要急于说话。李逍遥虽说哪里忍得住,便纵有千言万语,一时之间也吐不出半字。直到现下,他才知道自己伤得委实不轻,虽有灵儿悉心施治,料也急难痊可。眼见她膝下趴着一只毛茸茸的大头小狗,正自旁若无人的舔爪。李逍遥认出是那米宝宝,不由奇怪之极,想起他杀出三宝颜之际,把这狗儿塞于衣襟之内,后来他在混乱中被傲雪的战马撞个正着,全身有如散了架般,这狗儿岂能活得下来?

可是这狗儿便真的活生生的在他面前,哪有半点受过致命伤的样子?

他愕然之余,想起那日在十里坡后麓有只垂死的蝴蝶在灵儿手中复活的情景,不由的暗奇:“这丫头究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但想蝴蝶和米宝宝既然能得而如此,他自己有命捱到现下,也已不足为异。在灵儿身边,仿佛没有什么不是奇迹。

她的眼光仿佛一支宁谧祥和的安魂曲,便在这般久久的含羞凝视之中,李逍遥不知不觉又入梦乡。

迷迷糊糊间,宛然看到满天鹤影,翼舞翩跹。

宛然回入一片迷离晦暗的深闱之中,踏过遍地血泊,直走到一个满身鲜血的华衣美妇面前。仿佛听到一个尖锐刺骨的话声冷冷诵读一绢黄旨:“皇后秽乱宫闱,今奉圣上密旨立即赐死!”美妇气息奄奄的伏于血染的玉石地板之上,一双渐渐失神的眼眸凝蕴一汪清泪,那般无限眷恋爱怜之意在他梦中久久萦刻不散…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等可怕的梦中情景,极力想摆脱那对慈爱凝望的目光,竭力想逃出来,逃得越远越好。可是不论他跑得多快,迷雾中总有一声声缈远而又清晰的召唤在他耳边回荡不息。

归去来兮!他乡不可久留……

满天的鹤影化为纸烬,在烟淼雾萦的江面上翩翩飞舞,随风散落四方。有人大哭道:“千古艰难为一死,万古流芳大丈夫。棒胡兄弟,黄泉路上你不寂寞。

我那好徒儿周子旺前日已在袁州殉难,咱们常说,成则周武三千,败则田横五百。死不足惧,可是天越来越黑暗,昼夜难分,直教人痛心疾首!有时候我不知是自己瞎了,还是别人看不见。为什么人们都无动于衷?难道中原芸芸众士骨子里流的全是奴才的血……”

李逍遥猛然惊醒过来,心下诧异之极:“彭和尚!他怎么在这儿?”醒来之时烟烬已消,肩头按下一只手,却先扇他脑袋一巴掌,朦胧中有个肩宽袖大的身影从眼前晃然而现,粗声斥道:“你这小子,却骗得老子好苦!”正是彭莹玉的声音。

李逍遥不由奇道:“你……你如何冒出来了?”此时他已能勉强发出暗哑的话声,但若不凑近细听,绝难听清他含含糊糊的说了什么。彭和尚怒道:“敢跟我放妖蛾子你是第一个!今儿非捏扁你的鼻不可……”灵儿便在一旁,只道是真,忙道:“不要啊,彭大师。逍遥哥哥給你下的只是赤血蚕呢,大补的喔!”彭莹玉佯怒道:“丢脸便因为此!我混了这许多年江湖,却給你们这俩小东西耍得团团转,害我白担心了多日……”灵儿忙道:“可他医好了你的伤啊。”

因见李逍遥大惑不解,灵儿便挨在他耳边悄言告知:“逍遥哥哥,那天灵儿找不着你,便又回到渡口去寻,见彭大师仍在船上生气,说是你耍了他好苦。后来我们商量好,分头从水陆两路寻你,幸好大师熟识这一带的情形,于是约好在长武集所在的江边碰面……”听她这番说明,李逍遥方才明白,不由苦笑道:“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彭大师偷走了船呢……”脑袋自然又吃一巴掌,彭莹玉怒道:“小孩之心!老子就算稀罕你的破船,那也是硬抢,而不是偷……”灵儿生性天真,忙道:“不要抢喔,逍遥哥哥是船长呢!”

话声未落,四下里胡哨声乱成一片,有人喝道:“刚才那大嚎的秃子可是彭莹玉这賊?”彭莹玉先是一怔,不由大怒道:“你奶奶才是賊!哪儿来的不要命货色,竟敢在老子耳边鸹噪……”外边那人回骂道:“你老母!”彭莹玉一怒而出,灵儿生怕有不测之变,连忙护住李逍遥,但从舱口望将出去,只见四面皆有小船围拢而近,密密麻麻的立满了戴破草帽的汉子,各抄渔叉、杆棒,做张做势,吆喝不断,彭莹玉一现身,岸上却又奔来一大群人,为首一矮子举屐大叫:“

彭莹玉,没想到你堕落成偷船賊!老子受人委托,前来拿你!”

灵儿见李逍遥目有顽笑之意,不免奇怪,却哪知外边这两拨人皆受他雇佣而来,专寻彭莹玉为难。但听得另一人沙着嗓子叫道:“孟海马,你来搅啥浑水?”岸上那矮子道:“闭嘴!否则百屐齐发……”李逍遥暗自好笑之余,忽想:“

这两拨人办事倒是认真,原非拿了钱不干活的脚色。说起信义,还真是穿鞋的不如泥腿子……”

彭莹玉哈哈大笑,昂立船首,说道:“方国珍、孟海马,老子正要找你们。

苦于无所寻处,你两个倒自己找来了……”方国珍干嘿两声,说道:“少攀交情!一事归一事,咱要拿你这偷船賊去见事主……”彭莹玉随手一掌,把船栏硬是拍下一块,瞪眼道:“谁敢胡来?”那两伙人见他掌力厉害,难免吃惊,却仗着人多,仍是吆喝不绝,非逮着彭莹玉去交差不可。见得此情,李逍遥忙要灵儿扶他起身,心道:“事主再不露面,彭和尚少不了要气恼得乱拆我的船……”

灵儿一时不明何故,担心李逍遥伤势难支,勉力起身又会新增苦楚,方自迟疑,李逍遥已立在舱口,那两拨人正冲着彭和尚吵得不可开交,乍眼见这少年从彭和尚身后晃将出来,不免怔住。但听得一曲凄凄清清的箫声随风送来,萦飘江上,仿佛孤雁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闻者无不相觑憬然,恍似听到烟雨缪缈处传来一声长叹。

“何处望神州?

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在灵儿微讶的星眸中,李逍遥暗觉这等样凄凉愁索的箫声似曾听过,一时想不起来,方自蹙眉回味间,船首发出一声长啸,豪气昂扬,随箫声荡向江岸,一洗曲意伤感之气。彭莹玉顾首眺目,提气高吟。内力吐处,苍劲的话声远远催送而出。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

曹刘。

生子当如孙仲谋。”

箫声低寂下去,仿佛连雾中那人也在回味彭和尚这几句豪情激荡之词。方国珍、孟海马两伙人先是愕然良久,随即不知是谁先交头接耳,低声说了三个字,待得传遍每一个人,已均作声不得,只听橹声荡响,尽萌退意。彭莹玉转头望一眼立在舱口的李逍遥、灵儿,说道:“来日方长,去也!”李逍遥只一愣,但见彭莹玉已跳到了方国珍船上,极目江岸箫声寂处,目露沉思之情,不再发一言。

方国珍、孟海马见李逍遥露面,各皆一愣,连忙指着彭和尚,齐道:“小哥儿,事情給你办了。多谢赏赐!”随即作别而去,似是自那箫声传来,竟无一人胆敢在此多留,各皆慌忙避去。

李逍遥足有半晌摸不着头,转面看到灵儿也是眼神奇怪,他不禁问道:“究是怎么回事?刚才一对一答的莫非黑道上的切口?”灵儿轻咬指节,痴想半天,才幽幽的答了一声:“只是一首怀古词而已。”

究是伤后疲乏,他只站了一会便感不支。灵儿连忙搀扶,两人眼光相触,她不知又想起什么,玉靥飞起红晕,低下眸子。李逍遥眼望江上,自言自语般的道:“他们怎么说走就走啊?”灵儿欲言又止,因觉他不过是自言自语,便不接腔。李逍遥瞥见她这般神情,不由生起无名之恼,拂掉她手,哼道:“男女授受不亲哦,可别乱有肌肤之亲。”扶着舷栏,慢慢挨脚而行,查看船上有无损坏。

灵儿负手跟随其后,因觉他不欢喜,便不作声。李逍遥勉力绕船走了一圈,察看已毕,除去彭和尚刚才那一掌拍坏之处,并无别的损失,方老板的货物在舱里也自完好无差。他欢喜起来,心想:“彭和尚手脚干净,果是个做大事的。”

转头望了望那段受损的舷栏,想那彭莹玉一掌之威,原也这般了得,不禁又思:

“只是这厮有时粗鲁了点儿,未免沉不住气……我看元军很多独当一面的人都比他稳得住,唉!只好祝他走运了,天下不是那么好打的!”

探头吐一口痰,但见外舷居然画有一条美人鱼,似是渔叉所为,裸露丰胸,画工虽糙,但也有几分神采。李逍遥看了几眼,不禁恼道:“有没搞错?方国珍这厮手真闲,居然在我船上乱画……”之所以咬定是方国珍的手笔,并非空口胡猜,只因这条美人鱼令他睹物思人,想起方国珍那条有“奶奶”的干鱼,记得名叫“儒艮”。

灵儿爬到舷板上帮他擦洗掉,又不知使了何等样“傻灵傻灵”的手法,随手拭过之处便即无痕留下。李逍遥惊异之余,不由又恼,说道:“谁叫你擦掉它?

留着供同行观赏,没什么不好……”灵儿见他左右都是不爽,跳将下来,呶唇道:“擦都擦掉了。”李逍遥不禁道:“你肯定是在妒嫉它能有这么好的胸脯。”

灵儿不跟他说话,转身便到了另一边,却在洗他换下来的脏衣衫。

李逍遥冲她背影哼哼两下,心下却想:“咦,为啥那条美人鱼能有那么大的‘奶奶’?难怪方国珍不舍得出售……”忽觉一事好不奇怪,惊问:“谁在帮咱们开船?这船怎么会自己往前开的?”待一路查去,却见一个三髻的影儿煞有介事地在把舵,难怪风帆鼓足,劈波斩浪。

“清——凉宝宝!”李逍遥蹦将起来,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奇,大叫一声。清凉宝宝乍然看见了他,不由得一愣,随即身子大晃,摆出不倒翁左摇右歪之状,便在李逍遥眼花缭乱时,舵边突然空了,飒一声响,清凉宝宝已躲到了灵儿身后。

李逍遥心中奇怪:“这仙童般的木偶怎会跑到我船上啦?”灵儿护住清凉宝宝,说道:“它喜欢跟着咱们呢,又会开船。逍遥哥哥,你别吓着它!”李逍遥原本是要收这童偶回乾坤袋里,正捋袖伸指,便欲来捉,听了灵儿之言,不禁心念一动:“对了!既然这样,先不忙捉它。记得这小东西是怕水的,谅也跑不掉……”其实当真要想捉到清凉宝宝,以前番的几回失手情形来看,也非易事。灵儿料他自有难处,不禁抿嘴微露笑容,低声说道:“清凉宝宝很乖的,又会驾船,留着它嘛!”李逍遥心里更想收留这童偶儿,只怕它不跟而已,孰料越是不捉它,它越发跟随而来,若不惊动,此刻正在帮他开船呢。一打听得悉,若非清凉宝宝撒鬼哭藤帮忙退敌,他重伤昏迷之时,凭彭和尚一人纵然再勇十倍,也挡不住大队官军。便在那时,清凉宝宝跟上了船。因灵儿对它友好,一宿放心掌舵,乐在其中,倒也相安无事。先前李逍遥只道是彭莹玉把舵,此刻才知另有其“人”。

他心下暗喜:“有了这个爱开船的‘水手迷’,不但我省事儿,这一路若是上岸,也无患没人看船了。”顺着灵儿心意,佯装没看到清凉宝宝藏于她身后,转头说道:“其实米宝宝也不错。”灵儿妙目瞥处,那小狗衔着她鞋子屁颠屁颠地溜开了。清凉宝宝见到小狗,生吓一跳。

非但灵儿安然回来,方老板的大船亦无差失,船上更多了两个活宝做伴。连遇磨难而后,这无疑是做梦一般的好景。李逍遥心情却快活不起来,想着棒胡之事,恨自己没本事帮他保住人头,恨自己没用,总是不能力挽狂澜……

灵儿见他神情间显是不开心,忍不住又挨过来相陪,但只瞥着他的脸孔,并不作声。其实两人劫后重逢,她心里自有说不出的欢喜庆幸。但她究是细心,看出自从三宝颜再次相会而后,李逍遥对她似无往日那般密切,眼光总是有意无意的避开她的眸子。

她坐在旁边,眼见李逍遥摸出一个血染的蓝布包袱,但因伤后手颤,却解不开。灵儿便接过来,默默的解开系包的结子,然后又不声不响的回到一旁,凭栏看景,秀发随风飘逸,纤肩单薄,愈增惹人爱怜之感。李逍遥从她背影上移开目光,心下暗叹一声,收拾杂念,低瞧那个包袱,脑中回转着那老苍头之言,只盼从这个包袱里能找到些答案,打开一瞧,却是一本当下流行于省城士人之间的册子。

中原士人自蒙古夺占龙廷以来,不免痛定思痛,产生一些道德上的反省。当时流行一种“功过录”,条缕列出各种善事与恶事,并从道德的观点加以评分,譬如杀人是一千个恶分,救人一命是五百个恶分。据说一个人只要对照“功过录”上的各种行为,算出善分与恶分,功过相抵,就可以知道自己在道德上是善是恶。李逍遥昔日入塾就学之时,曾听先生孔祥和盛言推崇此书,并要学生各自去买来随时“三省我身”,那时李逍遥手头缺钱玩儿,婶娘所給他的买书钱却拿去输了骰子,为此还屡被先生教训,斥为:“孺子不可……教也!”

想那老监神秘的言行,李逍遥只道会給他何等样不寻常之物,以释心头疑团,哪料打开包袱,竟只有如此不足为奇的一本“功过录”,唯一不同的便是书页上留有千家驹的血迹。那老监在屝页写道:“余自宫事圣以来,从无手刃一条人命,但仍心怀仄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宫属恶,损德五百。多年兢兢业业,不敢稍有越轨之行。但仍无积寸善,惟恐终老无福见圣也……”字里行间沾留斑斑泪痕,李逍遥瞧着不禁暗生恻然之意,此刻始知那老监武功原本高于南宫烈火,却为何宁死不肯下重手杀人,但想:“原来割鸡鸡要损五百分,补都难补回来哦!那老公公临死之时把我误认为什么大老爷这么了不起,想是他平日成天念叨着要见什么圣,又怕见不着,所以到头来脑子昏乱不清,却把我当成什么圣,拜一拜才甘心去死。瞧我給他这么大的安慰,不知该算多少分哦?”

左右无事,翻开“功过录”查看自己能得多少分。“功过录”共分十个篇章

,其中所列男女之事列在第三篇,所举皆属恶或过错。诸如,强暴已婚妇人,五百个恶分;倘若该妇为仆人妻室,则二百个恶分。强暴寡妇或处女,一千个恶分;但若她是仆人的未亡人或其女,则五百个恶分。强暴尼姑则是万恶不赦,但若强暴妓女,只损五十个恶分。

李逍遥“啧”了一声,没敢自做对照,脑中先已想起他与傲雪之事,暗觉这一处该损好些恶分,绝不比“自割鸡鸡”好多少。再往下看,又如,一时热情冲动而施暴:已婚之妇,二百个恶分;但若她是仆人的妻室,则一百个恶分。寡妇或处女,五百个恶分;但若她是仆人的未亡人或女儿,则二百个恶分。若是尼姑,一千个恶分;妓女,一百个恶分。

李逍遥又“啧”一下,忽笑:“我怎么一翻就到了这篇?”既然如此,那就接着看。继而为“事先预谋而诱引成奸”的条列:勾引已婚之妇,一百个恶分;

仆人的太太,五十个恶分。寡妇或处女,二百个恶分。尼姑,五百个恶分;妓女,二十个恶分。倘若夸耀此类丑事,如对象为已婚之妇,损分五十;寡妇或处女,一百个恶分;尼姑,二百个恶分;妓女,十个恶分。

李逍遥不禁“啧啧啧”,暗生自警之意:“最碰不得的是女尼,大概也包括道姑。以后我可得当心些,亦即离出家女人远点儿……咦,为啥妓女就那么不值哦?难怪这么多人要嫖妓……”书页其间引述马嗑菠萝语,翻过来为:“异邦视淫他人妻室之罪过甚于坏寡妇节操,元国人却视寡妇之贞操重于一切。此即风俗之迥然也。”李逍遥惑然:“什么马嗑菠萝?”

再看其他条目,暗觉惭愧:“什么嘛!”原来是这几样,盗窃或非经许可拿他人物品,每取一样损分五十,若是贵重之物,则依价值而论;妻妾数目多得不象样,五十个恶分;偏袒某一个女人,十个恶分;对某人女眷的姿色品头论足,一个恶分;嘲笑他人女眷,一个恶分;作色情梦,一个恶分;色情梦导致色情举动,五个恶分;哼唱轻浮的歌曲,二个恶分;研究轻浮的歌曲,损分二十;在箱柜里暗藏春宫画,每张十个恶分。李逍遥暗自庆幸:“幸好我早从箱子里拿出来了,改藏在兜里。”

接下来又有:不意地碰到他人女眷的手,损一分;含有色情的意图,损十;

在危难时为援救她而碰到,恶分为零;但若这种援救兴起绮念,损十;对街上的女人产生绮念,亦损十分;称赞某女的美德,零分;称赞某女的慷慨与智慧,五分;谈起某女的淫秽事迹,损分二十;若是为了激起女子听后的羞耻之感,零分。李逍遥合上“功过录”,半晌未能定神,不禁望了望灵儿,心下暗思:“所以我更要和她保持分寸,免得无谓损分。”

怔了一会又不禁失笑,暗道:“什么玩艺嘛这些?真要按着上边每一条来做人,活着有多累?瞧那老监便是一例,而且也没得好死……”于是不以为然,但在无意中竟扫见末页有这一条:“修得善果积逾万分,生为人君者可以圣德之功登极九重,君临天下。还其真命天子之尊。”看笔迹却非那老监所写,但也绝不是刊印之字。李逍遥不禁呆楞良久,直到渐渐回神,却觉好笑:“做人君有啥好?而且坏人也可以称王称霸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灵儿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是积德行善也很好啊。”李逍遥心下悲叹:“眼下我绝非好人!难怪这么倒霉,该不是以前坏事干多了罢?”没敢多想,收起那书,他却哪里明白那老监虽说死于非命,究属如愿以偿,能在临终之时见到他一直想见的人,并无丝毫遗憾。

转过头去,见灵儿又低转了俏脸,柔睫微垂,露出一截白嫩的粉颈,娇姿可可,好不动人。李逍遥不由食指翘起,但又生生拢回,心念乱转半天,究是按捺不住,哼哼的问了一句:“你跟狄武是不是很熟哦?”灵儿抿嘴不言。李逍遥料到她会这般,不由扁起嘴巴,故做悠然的靠在舷边,眼睛望天,叼着烟棒儿转了好几圈念头,又问:“你怎么没跟他去啊?”灵儿垂眸不语,两只纤白的秀手只揉弄衣角,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傻灵傻灵”的心思。

李逍遥心烦意乱,登的起身,一瘸一跛的往后艄而去,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欲来跟随,他头也不回的抬手一摇,说道:“别跟来哦!”灵儿满腹委曲,哪里明白他究是何意,不禁樱唇微呶。但见那小瘸子登登登的溜到后艄,远远撂来一声响指。“我要‘嘘嘘’!”

灵儿俏脸一红,背转了身子,只听后艄传来这等样声音:“嘘嘘也!也乎哉!”接着是舷边响起流泻之音,仿佛斟酒般。

李逍遥伤势已经灵儿医治,起身行走竟无大碍,蒙她独门的符箓咒法和灵岛仙丹之助,只须将养些时日,自能痊愈如初。蓝欣草所施的毒蛊也难不倒她,对于苗疆的手段,灵儿似更不陌生。但他这时究是并没康复,多走几步便感气衰胸堵,竟仍是爬到舷栏之上,灵儿远远见到他的影子颤悠悠的立将起来,难免吃一惊,叫道:“下来嘛!”

“嘘——”李逍遥朝脑后摆了摆手,眼见得一道黄线泻入江中,不由得呼爽,却哪料收势之时,那道尿汁飕然回泼,出其不意地倒淋身上。他方只一愣神,全身突然裹进一大团浊液之中,噗咚一声大响,灵儿奔过来时,他已掉进江里。

李逍遥哪里想得到撒出的尿竟然泼回他身上,一漾开来,流辉荡闪的浊汁已然裹他全身,粘缠手脚。这一霎间他脑中闪出一个惊骇之极的念头,但未及叫出“辉夜姬”三字,水里粘线万缕,伸将出来,飕然拉扯他跌出船外。他虽怀玄衣秘术,究因重伤未痊,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哪里施展得出?

变生倏然,李逍遥自是做梦也想不到撒尿竟撒出辉夜姬的一番纠缠,大呼而坠,便在身子将欲被浊水吞噬之际,后艄飞来一根枯藤,飒然曳下水面,抢快一步缠住李逍遥腿踝,拉他倒悬而起。李逍遥百忙之中往枯藤来处一瞥,见到一个三髻的影子在那儿拉扯。知是清凉宝宝出手,以鬼枯藤来抢救,怎奈水中粘丝拽拖的力大,细丝变粗,仿佛章鱼无数触臂伸出水面,密密的裹住李逍遥,清凉宝宝非但拉不回来,随着口里“嘎嘎”乱叫之声,脚下一滑,更险些坠出舷外。

眼见清凉宝宝独力难撑,李逍遥正忧虑间,忽觉腰肢一紧,素练夭矫飞缠,却是灵儿从船首抛绫来援。两相拉扯之下,李逍遥顿时悬上江面,灵儿乘机唤起法力,猛来一通急雷,纤指一挥,噼哩叭啷的打在水中。

便在李逍遥耳鸣嗡嗡之际,但觉身下水溅如沸,大团泡沫滚涌而开,粘臂顿失。嘭一声响,他已结结实实地跌回甲板之上。灵儿和清凉宝宝拉扯之势一时收不住,各自跌倒。所幸李逍遥业已安然救回,江水复转平静。

一时间惊疑不定,各觉平静中妖异之气未去,反而越发逼近,仿佛凶险就在船上。灵儿法力虽高,怎奈体质柔弱,每当多用灵异力量,便好一阵气血翻涌,难以定神。眼见李逍遥伏于船板之上,身下水渍漉漉,她难免担心,正要挨过来察看有无伤损,李逍遥却先抬手摇了摇,脸面缓缓仰起,口中吐出一股脏水,方道:“我就不明白,大白天的辉夜姬怎么跑到长江里来了?”

话音未落,身下浊汁漾动,崛然而起,旋出一个云鬟高挽的透明美妇身形,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身子一紧,已被一双水光辉闪的手臂抱住。不由得一怔,但见辉夜姬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将过来,起了一波波奇异的涟漪,幽语入耳,唼唼的笑道:“天这么黑,谁还分得清夜与昼呢?”随着这凄迷而忧悒的语声,李逍遥仰目望了望天,果然昼昏如夜,大江之上一派幽暗凄迷。他不禁心下一凛:

“再这般暗无天日下去,满世界的妖魔鬼怪都要出来混了!却叫人怎么活?”移回眼光,却见辉夜姬色转幽蓝,全身骤起一阵异样的泡沫滚腾,突然失去人形,映眸宛似狞恶猛鬼之状。

李逍遥骇然大叫声中,灵儿翻动柔腕,陡然一股旋风从天而降,刚好罩住那幽蓝魅影,猛然一搅,顿将那浊水凝聚之躯生生搅没了。

啪!李逍遥跌将下来,面朝下地趴在甲板上,仿佛又要散架一般。

灵儿这回可学了乖,急忙发出素练,将他拽到身边,妙目扫视,并没见到那妖魅再次回形。两人挨在一起,皆喘不止,暗觉凶诡之气未去。李逍遥不安的道:“这阿姨水做的,怎么打都打不掉。厉风行拿她也没辙儿,那咱就更没辙了!”灵儿并不知道辉夜姬究是如何缠上李逍遥的,娇喘片刻,暗捏法诀,随时蓄守金刚圈以防那妖魅猝袭,想了一想,蹙眉道:“这是阴雨天气,又在大江之中,它比咱们多占天时地利呢,想来魔力也强了许多……”李逍遥心中惶恐,生怕那妖姬趁机掳他去溺个痛快,难免惴惴,只觉唯一的仰赖便是旁边这“傻灵傻灵”

丫头,落手拍她肩头,目送鼓励之色,说道:“好灵儿,全看你的了!”

话声未落,头上先落下大片水珠,有如一大盆凉汤撒将下来,顿将他倆淋个满身湿,端似落汤鸡一般。两人正相对发愣间,身子已被揽在辉夜姬怀里。水珠瞬间凝聚,现出魅光四射之形,辉夜姬面无表情的笑道:“真是一对璧人!好似观音娘娘膝下的善财与龙女一般……”李逍遥惊呼:“灵儿!”可是灵儿只一愣神,被辉夜姬欺入她金刚圈将成未成的间隙之内,急切间哪来得及另生反击之力?

辉夜姬变脸为数不清的妖头鬼脸,唼唼的道:“小姑娘,你敢跟我抢男人,难道不怕淹死在欲水横流中?”声犹未落,只见一个三髻的影儿摇摇晃晃地闪将过来,从背后起脚乱踢屁股,但却全踢在浊水里,并无半点实在。辉夜姬却眼神一变,没等清凉宝宝抛出鬼哭藤,整颗头忽变一只手状,啪一耳光,将清凉宝宝掴得团团转。然而木偶并不怕痛,虽被掴得满地乱爬,仍是瞅隙儿丢出鬼哭藤,嗤溜溜缠上这妖姬之躯,但却扯了个空,水纹一漾便复原状,辉夜姬唼的一笑,仿佛只当挠痒痒,整颗头突然由手状变为脚形,长长的伸出,把清凉宝宝踹开去。

趁这间隙,灵儿已觑得了使法力之机,辉夜姬那只长在脖子上的脚刚变回人脸,突然间由里而外冒出烈焰,瞬间熔化,只剩半截无头之躯犹在火中挣扎狂跳。李逍遥被灵儿拉到一旁,远避那团炽烈之火,没等站稳,他便拍手叫好:“三味真火是吗?果然灿烂精彩……”灵儿只是拉着他急退,哪有工夫答话。

无怪灵儿这等紧张,在她“三味真火”攻击之下,辉夜姬妖身已化,竟仍能从甲板上迅速流动两道水线,急渗而来,李逍遥退得慢些,忽觉脚腕一紧,低头瞧见一条火蛇般的怪异之物缠将上来,绊跌一跤,身上顿时着火。灵儿所用的“

三味真火”本来有望在片刻之间将辉夜姬焚化为蒸汽,不料辉夜姬猛然将火蛇反噬到李逍遥身上,另一道火线蔓延开来,竟要连船烧毁。灵儿见不是头,连忙收了火相法咒,素手挥出,掠起一片冰光莹闪的彻骨寒风,随着一声娇唤:“冰封!”

李逍遥颤巍巍的从冰雪中爬起,不但头发眉毛冻得霜白,满身更是凝结一层冰棱,顾不上喊冷,转头先望了望身后,登吓一跳,只见辉夜姬那扭曲变形的怪躯便在背后,手爪只差数寸便抓到他脖颈,但却霎然急冻,凝固而成一块硬梆梆的冰雕。待看明了这妖姬已无法动弹,他才松了一口气,牙齿打着寒战,结结巴巴的说道:“灵……灵……灵……儿,我……我也好……好……好冷!”

但若不是灵儿的冰咒刚才连他也一并招呼,身上的火蛇岂能急速消灭?灵儿眼见制住了这妖姬,顾不上喘口气儿,正要过来帮李逍遥解去冰寒之苦,突然间腹部大痛,闷哼一声,俏脸煞白,额头沁出星星点点晶莹的汗珠。李逍遥见她举步难行,跌坐在船舷边,他哪里知道何故,不由诧然张开嘴巴,却作声不得,只道灵儿已然受伤。

灵儿自知此是刚才心情陡受惊扰,并在激斗中不慎动了胎气所致,一蹙眉间,勉力伸手拂消李逍遥身上的冰雪,瞬即解除他的寒冷之苦。李逍遥既复常况,连忙过来扶她,脑中不由想起“功过录”,却不缩手,心道:“管它呢!”但他未得休整复元,刚才又受了辉夜姬的折腾,哪剩下几分气力,腿脚一软,却先跌在灵儿身旁。微一挣动身子,但觉头晕目眩,胸口涌起一阵烦恶之感,气喘不过来,几欲昏厥。

这一来,却变成了灵儿搀扶他。李逍遥不禁苦笑:“我真没用!”灵儿见他懊恼,一时不知从何劝起。自从劫后重逢,她心里盼着同他更亲热些,可是李逍遥神色间似是对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隔阂,这岂不令人暗自伤心?

李逍遥见她沉默无语,不由得心中着恼:“那就是默认了!”一个按捺不住,脱口而出:“跟我这种没用的人,不如去找个‘天下第五’的!反正连别人都知道了,你也就别蒙我逍遥儿……”灵儿却没来得及听清他说什么,俏面陡然回转,只见那块冰喀嚓声不绝于耳,出现许多裂缝,不一会已是湿漉漉的淌水。灵儿不禁暗忧:“这可怎么好?那……那妖姬不忌水火雷金,连冰咒也冻她不住,难道只好弃船逃走?逍遥哥哥定然不答应……”

李逍遥也见到冰像淌水,咋舌之余,怒道:“灵儿你还等什么?快把它一阵风吹掉,别留在我船上搞破坏……”灵儿正受着腹中苦楚,急切间哪使得成五行法术,再说风咒未必能解除危困之局,反会加快冰像融解,她想再以冰咒加固,一抬指间,腹中又一阵抽痛,莹白的额头上汗珠涔涔而落。见得此情,李逍遥只得绰剑在手,撑起身来,眼望那块幽蓝之冰,气冲冲的道:“敢跑到我船上来捣乱?把你打成一块块再丢下去……”挨到那冰像之前,举剑正要劈下,灵儿在身后忍疼说道:“别劈,裂开之后会……会化得更快!”

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三)

李逍遥闻言一怔,不由转脸望她,随着江风寒飕飕的吹过,耳听得喀嚓一声脆响,冰像骤然裂开一条大缝,浊汁溢出,旋化为舌,嗤溜一声伸到李逍遥脸上猛舔,辉夜姬那唼唼笑声又即响起:“小郎儿,总之老娘非要溺杀你不可!”李逍遥生吓一跳,只觉霎间全身凉透,仿佛钻进无数冰水,惊慌之下哪顾得许多,飒一剑劈下,不料半道里手臂先被一条浊水滚漾的柔手粘缠而住,断剑湛卢落不下去,耳边喀嚓裂响之声更多。不等他挣扎,浊水凝成的那只妖异之手已推着他的手臂将剑锋朝向另一边。这时灵儿刚要抢身冲来帮忙,但听得李逍遥一声嘶哑的惊呼:“别靠近!”断刃湛卢却已抵住了灵儿。

辉夜姬唼唼的道:“杀了这小蹄子,你就永远属于我了!”猛然将李逍遥握剑的手臂往灵儿喉前一推,不料“铮!”一声响,湛卢先即掉于脚下。李逍遥毕竟手快,除了剑穿灵儿咽喉之外,还有一个截然相反的选择,那就是掉转剑头自刺,他却飞快动念:“关键时刻为了不伤灵儿,我急转剑锋自戳,这种做法无疑感人得很……但是我怕痛,所以放弃。”手指松开,让剑落地,既不伤人也不自伤,原也来得及。转头朝辉夜姬道:“阿姨!其实我们不是很谈得来,你又何必强——求呢?”

话声未落,但见冰块底下浊水荡起,托着湛卢一抬,旋出一只握剑的柔手,水光致致,李逍遥不由张大嘴巴呆看,耳听得辉夜姬幽幽的说道:“这小丫头不知何以炼成如此精美之躯,直教人羡煞!我的太阴炼形之术炼来炼去,也只能炼成这般形状……”李逍遥自从遇到辉夜姬以来,头一次听她话声如此伤感,不由一怔,但见剑锋急刺,辉夜姬神伤之音骤转肃杀之气:“毁了你才叫人舒心!”

灵儿这时哪来得及避开这道凌厉寒光,又当腹疼难抑,使不出半点法力,俏脸已煞然雪白。李逍遥大惊,急欲挣脱来救,不料脸上先按落一只旋转而成的浊液怪爪,将他照脸推顶在舱壁上,不由自主的滑步急退丈外,离灵儿霎然而远,可望而不可及。一时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剑光闪近灵儿胸前,却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了。

斜刺里飕的丢来一条枯藤,别别扭扭地扭住剑身,却是清凉宝宝闪将出来,拉扯藤条,硬要把湛卢剑拉转去势,李逍遥惊喜之余本想叫声好,脑中突然想起夏枯草之言:“唯有神兵利器才能切断鬼哭藤。”湛卢剑无疑是数得着的神兵利器,一念及此,李逍遥刚觉不好,枯藤崩断,咚一声响,清凉宝宝握着半截断藤望后便倒,脑袋撞在船板上,自是栽得稀里糊涂。

说时迟那时快,湛卢剑瞬间已将灵儿逼到必死之地。辉夜姬唼唼的笑声之中,突然曳转而落一曲迷迷离离、凄凄切切的箫声,荡帆而来,李、灵二人瞠然之间,只见船板一阵哗啦哗啦震动,宛如潮浪奔涌,推送一道凛凛劲气,便从灵儿身后飕然撞出,猛然冲到辉夜姬面前,那条浊水所凝之臂顿时上下扭甩,不成其形,箫声骤高之际,浊臂溅化水花,湛卢飞上半空,李逍遥一跃而起,抄手接住,突觉箫声浑若数不清、看不见的利剑倾天射落,连他亦笼罩于剑雨之下,不由大骇,提剑乱挥,急跃而退,仗着身法巧捷,躲了开去。

奇怪的是,他一躲到灵儿身边,便觉箫声变得宛转低迷,霎然寂去。

不知不觉间,他念出一声:“冰比冰水冰!”眼光乍朦而清,只见灵儿从他眉心中间收回一支纤秀白嫩的食指。

忽听得狗声汪汪,两人低头一瞧,原来是米宝宝不知何时跑到那半身已融的残冰之下,两只前爪猛烈捣鼓几下,伸嘴叼出一条小乌鲵,屁颠屁颠的便欲跑。

箫声既寂,辉夜姬如梦乍醒般地便又伸出一双浊辉淋漓的手,刚要掐住李、灵二人的脖子,忽觉底下有异,猛然间形象大变,惊嚎声中,扭曲得几下,霎然崩溃,化水而消。

李逍遥和灵儿张口结舌,均不明何故,怎能相信辉夜姬竟会这般自垮?但见那小狗儿叼着一鱼正在甩来甩去,李逍遥心念一动:“怎么会有条小黑鱼?”走到米宝宝跟前,侧头瞅看,问道:“米宝宝,你屁颠屁颠地叼着啥?”那小鱼甚滑,米宝宝究是牙没长全,一个漏嘴,咬了个空。乌鲵弹地一蹦,便到了灵儿手里,两只素掌微合,捧了起来,李逍遥和米宝宝均仰头呆望。

狗吠声中,李逍遥不禁奇道:“灵儿,你为啥抢米宝宝嘴边的野味?还給它嘛……”灵儿阖目片刻,似能感应到掌心小鲵的灵异,轻声说道:“从自然中来,回自然中去。”走到舷边,浑若白衣观音显神,笼着一层祥和圣洁气象,李逍遥望着她的背影,不由暗生仰慕欣悦之感,便连米宝宝也没叫唤了。

随着一声虚无缥缈的观音福咒,灵儿素手轻送,放生乌鲵入水。这一瞬间,灵儿眸中神光一闪,所炼水相法术已然完成蜕变,观音咒已有灵力递增之象,却都在不经意间感悟正果,亦无法道与旁人得知。李逍遥挨到舷边一望,风浪已然大弱,原本浑浊不安的江水竟尔清静了许多。

他难免心怀不安,说道:“放了它回去,只怕还会来纠缠罢?”灵儿只觉全身乏软,倚舷坐下,手凝观音拈花法诀,闻得逍遥之言,知他不安,微一阖睫,轻声说道:“它法力已破,几乎丧生,灵儿祈它得蒙观音赐福,叫它去南海寻找正果。”李逍遥惑然道:“你说什么?”灵儿知他不明,便只抿口不言,心想:

“得知将去何处,总比在这浊浪浮尘中随波逐流的好。我想它会明白……”

李逍遥不知灵儿在施观音咒为那乌鲵遥遥祝福,心下既奇且惑,但既能与这等绝世奇姝结下因缘,自也多少能猜到几分,暗思:“我当然了解她的用意,那就是以德报怨,跟我的人生追求其实一致……但我还是担心那鱼不明白,可别又回来泡我!啊,不对……应该是‘溺’。”

摇了摇头,望着昏濛濛的天空,想起一路风尘,所遇不无荒唐之事,难免啼笑皆非,叹道:“这是什么世界?”

飕飕两声,水中突然射出两道寒光。李逍遥心头一凛,变色道:“看见了吧?又来了……”一念未转,寒光溅出水面,掠空落到船上,李逍遥被水花浇脸,一时睁眼难开,耳听得缥缈间一声唼唼的笑远去,转面之时,灵儿双手各握一剑,水光粼粼,端似梦幻。他只道看花了眼,不禁呆瞪,但见灵儿持剑挥洒如银龙乍现,姿若天仙翩舞,旋身落在他面前,垂眸捧剑,递給他瞧。

此前灵儿从水月宫带出来的一对“仙女剑”已毁在太婆手里,眼见得她手中又多了一对轻盈似幻之剑,竟更是匹配其矫矫出尘的一身灵气,李逍遥心中的诧异已无以言叙,张嘴半天,只得一句:“何——解?”

灵儿眼望江波浩淼处,眸中流露惊喜之情,说道:“它明白的,因而赠我一对双龙剑。”李逍遥不由也回望,却无所见,懊恼道:“双龙剑哪儿冒出来的?”灵儿告知:“仙书上说,是观音娘娘驭化一对玉蛟而成,五百年前失落于此。”李逍遥搔头搅乱毛发,越发憋闷不明,恼道:“可我还是不明白!”

其实世上有很多本该明白之事,他又何曾明白?

怔然半晌,觉得全身脱力一般,再难支撑。灵儿究是挂心他,丢下双剑,抢来搀扶。李逍遥想起那黑苗少女阿黎之言,心头刚升起的温情立时消淡,欲待挣脱那对柔软酥手,却又不忍,生怕自己心乱,移目不触她那双痴眸,叹道:“你别待我这么好。逍遥儿怎生消受得起?”

灵儿妙目眨动,便是不解,眼见他变得这般冷淡,她心下着实纳闷:“逍遥哥哥怎么了?”李逍遥轻轻拂开她的手,自己扶着舷栏站稳,缓缓移步走开,但没走得几尺,见她怔然不动的身影在寒冷的江风中倍显纤薄,因觉过意不去,犹豫得一下,转面问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还肚痛麽?可好些了?”灵儿噘唇不语,但李逍遥这一问却令她霎然想起刚才的箫声,记得那曲子转为柔爱低吟之时,竟似有一股安魂还神之效,轻送入耳,居然抚消了她的痛楚不适。想来甚奇,但她向来深信这些灵异之事,此刻心念一动,不由得凭栏张望,寻思:“若无那箫声以音波功相救,我便死在那一剑下。可他在哪儿呢?”

李逍遥再忍不住,哼道:“狄武在苏州呢,你这样望是望不到哋!”灵儿回眸瞪他一眼,轻咬下唇,眼圈终于湿红了,泪花莹闪而出。情知他不免多心了,竟如此屈她,心头一阵冲动,忍不住便要把真情倾吐給他知道,但究是脸嫩,樱唇方启,原本苍白的粉颊霎时泛上娇晕。

正当欲言又止之时,李逍遥却走开了,跑到另一边拉起清凉宝宝,刚要慰问几句,那僮儿却戒心不减,一溜烟躲到了后艄,小狗汪汪地追去。灵儿咬着樱唇,鼓了半天勇气也吐不出一声,只觉水月宫那一宵的情事毕竟难以让他相信,心想:“逍遥哥哥若是不记得了,灵儿再怎麽说他也不会信的。与其由灵儿嘴里说出真情,何如等他自己有朝一日明白过来……”

李逍遥因感疲乏,正要回舱歇息,但又不放心甲板上,一迟疑间,忽见岸上有寨栅的影子,不由留上了神儿。但听得几声凄凄冷冷的箫声送将出来,灵儿方自惑然寻望,却闻曲成一调“柳梢清”,音节苍凉,情调沉痛,有道是:

“铁马蒙毡,银花洒泪,春入愁城。

笛里番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

那堪独坐青灯!想故国、高台月明。

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沿着箫声来处,只见岸边原来有一片空荡荡的大水寨,不知兵马几时去尽,惟独剩下营栅处处,芦花飞,秋雨寥,有一人青衫临江,孤零零的坐于断桥边横箫垂目,自抒一腔寂寞情怀,引得几行旅雁留连。

先前李逍遥连听几回箫声,心下已自猜想,犹记得彭和尚、方国珍、孟海马等一干豪客匆匆而走,似只因了此人一支断肠箫。此时江面转窄,两岸芦丛飘絮,宛然花过雨,落英处处。放眼眺得分明,不由微微变色,暗惊:“萧乘龙!”

转面朝灵儿瞥了一瞥,看出她也眼神不同,难免又想到歪处:“嘴又跟八万似的!”但觉嘴不像“五万”,那还算勉强不是太让人着恼。

殊不知灵儿在想:“啊,真的是萧公子哦。那天逍遥哥哥在岛上做了新郎官,萧公子也来过的,要是他能跟逍遥哥哥说明,就……就好了。”李逍遥心下暗叹:“带着这么漂亮的妞儿出来走江湖,除了一路招蜂引蝶以外,应无好事。不是嘴跟八万,就是嘴跟九万似的,要不然就是五万……”但听箫声低去,清凉宝宝却在帆上嘎嘎大叫,急得不行。李逍遥和灵儿不约而同地仰面,清凉宝宝手指前方,脑袋却咚咚撞击桅木,似有不妙的暗示。

李逍遥奔到船首只一望,便惊得手脚乱了方寸,唤道:“快抛锚!别撞上去……”灵儿未及去瞧上一眼,依言抢到后艄,与清凉宝宝这等木制“大力水手”

一起扳稳了舵盘,李逍遥也来帮忙,三人合力抬锚丢下水去,犹未松一口气,船首似已触物,甲板为之一撼,摇晃得几下,两个人加一个木偶全跌坐在舷边。

幸好抢先刹停了行驶之势,才没撞坏了船头。李逍遥究是不放心,不顾伤乏之苦,爬也爬上船首探头察看,灵儿生怕有失,也随伴身边,但见船首横绊三条粗如大柱般的锁链,半点前进不得,再往前又有九道巨链横江,锁死去路。乍然见得此景,灵儿不由呆住,转面一望,岸边断桥上哪有人影?

李逍遥不由怒道:“定然是萧乘龙那厮搞的名堂!”拔出湛卢,气冲冲的瞪了灵儿一眼,又道:“看来要打一架了,你可以两不相帮。”灵儿比他细心,瞧出那些锁江巨索锈迹斑斑,半浸水面,与水草混杂,若非近看,岂能留意得到水草遮掩之下暗布锁链?仅凭这般情状便知早已锁江多日,亦非萧乘龙一人之力所能办到。其实应为当初在此结寨驻防的官军水师所布下的铁锁封江之阵,用心良苦,必是为防棒胡残众从水路脱逃。如今棒胡已亡,官军撤离,却没拆掉一应设置,难免贻害百姓。她虽猜到原委,但见李逍遥大发脾气,怎说得清?

李逍遥重患未及痊可,连剑也握不牢,说是要寻萧乘龙打架,其实一点谱也没有,反引得灵儿徒为他担心不已,幸好萧乘龙没露面。他也不去寻,转到船头趴下来拿剑劈链,湛卢虽利,却短了尺寸,船头高翘,他这时使不成轻功,提不上内力,哪劈得断?灵儿便要帮忙,他转头瞧出她面色苍白,纤手乏力,显是仍有不适,若耗多了气力,难免损伤身子。他嘴上虽硬,心下却软,拉住她握剑的手,说道:“别急,且先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再说天色不早了,急难过得这一关。”

灵儿不由自己地跌坐在他身旁,试着运几下真气,究是难以凝聚得成。李逍遥看她面无血色,神情憔悴,更多了一层风霜之色,较之初离家门时候简直判若两人,他不由得心生疼惜之意,歉然说道:“跟着我出门,让你徒吃了这许多苦头,真是对不住!”这本是关切之语,在灵儿听来却显得见外了,暗感不论是言辞抑或眼神,两人之间竟然变得生分,她不禁心中郁郁隐痛,闪出一个以前不敢想象的念头:“他……他会不会变心?”突然害怕起来,眼圈一红,不自禁的想依入他怀里,却又害羞,正迟疑间,李逍遥却落手摸她的脉,说道:“别乱动哦,这是‘望闻问切’中的‘切’!”

灵儿知他探不出究竟,但也不拂他意,乖乖让他把脉,一对妙眼似秋水横波,盈盈定眸在他那煞有介事的脸上,暗觉这惫懒郎儿神情正经之时好不可爱,但想起他的忘情负意,不由既嗔又怨,亦悲还喜。一颗芳心不觉痴了,柔肠千转,尽绕在他一人身上,哪怕自己身受百般苦楚,也自甘之如饴。李逍遥哪知她如此爱恋自己,摸了一会脉象,沉吟道:“想来你是着凉了,所以肚痛。清凉宝宝虽好,可是番薯不能多吃,因为胃里有风就会疼……”灵儿不禁想笑,但又忍住,早料他不明所以,难免又生出莫名的悲哀之情,暗叹:“逍遥哥哥本来是聪明的,可是要紧时候他却又糊涂得紧!”

李逍遥正要开药,灵儿说道:“等歇会儿,灵儿用雷咒试试劈开那些链子。”李逍遥忙道:“别!我最讨厌打雷了,而且那么粗大的链子,想必雷公也劈它不动。”摆手教她探耳过来,大眼溜溜一转,低声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真是一点没错。我看此事须得着落在某个人身上方能解决……”说话声音压得更低,眼睛却瞪得更大,而且瞥着江岸,似在寻找什么。

灵儿心中明白了几分:“是说萧公子吧?”不觉微抿小嘴,这神情又落在李逍遥精亮烛烛的眼里。“又嘴跟八万似的……”

蓦然间帆篷一动,无风自转,咯吱有声。李逍遥犹未生出反应之念,随着一声箫语呜咽,调转“一剪梅”,脑后骤传几句清吟:“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灵儿瞥目见有一袭青影从李逍遥背后斜斜投落,不由得吃一惊,生怕有险,想也不想就抢身立在那人跟前,这时才听清了这几句旧辞,竟尔说破她此刻的心情,怔然之际,脑中闪出另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清凉宝宝听到动静,猛地一跃而出,未及抛撒鬼哭藤,被那人扬手摔出一道劲猎袖风,正中其胸,叭一声跌回后艄。李逍遥已然察知萧乘龙便在身后,急欲拾剑,手刚伸出,倏地只觉后肩至腰数处穴道齐麻,袖风过处,身子已动弹不得,啪的一拂,扫翻在舷栏旁,背梁重重一撞,船板顿时折裂几根,直疼得半天难以定神。

灵儿虽有提防,怎奈萧乘龙出手极快,哪里給她运用金刚咒的机会,更何况她一时之间原也来不及凝聚精气,待要设法阻拦,那支黑沉沉的“龙吟虎箫”先已抵着李逍遥颈侧一处死穴。灵儿不禁惊道:“不要啊!”李逍遥虽也难免害怕这便死去,但当触及萧乘龙那双不无讥诮的眼光,顿时硬气陡生,怒道:“横竖是一死,休要求饶!”

萧乘龙双眉一蹙,冷哂道:“她对你一番好情好意,你总是不领情。”李逍遥不由恼道:“干你屌事!”话刚出口,突觉萧乘龙眼光里闪过一层深深的隐痛,竟似自责,而非仅仅是为灵儿抱不平。李逍遥并不知道此是何因,但想:“说都说了,那又怎地?”

灵儿抢到李逍遥身边,双手绰出一对辉闪闪的鳞剑,搭在长箫之上,眼望萧乘龙,鼓起勇气说道:“萧……”看了看李逍遥,樱唇微抿,方道:“萧前辈,紫金丹的配方我可以給你,但请你不要为难逍遥哥哥。不然……”咬了咬下唇,眼光毅然,“不然晚辈誓死和你周旋!”

李逍遥不禁暗赞:“小丫头没走过几天江湖,这番话却说得蛮有味道!”萧乘龙却浑似未闻,长箫微振,铮铮两声脆响,袍袖不动,竟将灵儿一对双龙剑弹了开去,轻描淡写之间显露了一手炉火纯青的上乘内力。灵儿虽又感到腹内隐隐生痛,一咬银牙,仍把双剑搭在龙吟虎箫之上,但听萧乘龙喟然道:“我说过,这个小子无情无义,最是该死!”李逍遥和灵儿均觉心中一凛,知萧乘龙杀机既动,绝难挽回。迎着那双凛凛瞪射的目光,李逍遥急转念头,一时想不到该当如何自救,灵儿无奈之下,说道:“你……你是前辈呀,就算要杀我倆,也该等我们养好了伤,再……再来动手不迟。”李逍遥听她结结巴巴的说出这番妙语,不禁莞尔:“都比我显得老江湖了!”

“前辈?”萧乘龙冷笑一声,讥刺般的目光凛凛射在李逍遥脸上,仿佛把他内心全戳了个通透。“小子你说,你该是叫我‘前辈’呢,还是叫别的更像一家子些?”

李逍遥心中暗惊:“尻!他不会当着灵儿的面逼我认‘姐夫’罢?说到傲家的渊源,那就糟了……”虽然满嘴发苦,但却委实想不明此人究从何处得知他与傲雪之间的私情,打定主意:“死也不认!”

“连这点勇气也拿不出?”萧乘龙似乎早便料到李逍遥会这么做,眼光里杀气愈浓,嘿然道。“杀你没的污了我的手。好在像你这块料,也活不了几天!”

灵儿心念一动,不禁问道:“你……你说什么?”李逍遥见灵儿神情有异,难免生疑,但却不明究竟,只听萧乘龙道:“仙灵岛阿汶的弟子,连紫金丹起死回生的秘方也写得出,怎会连这小子能活几天都看不出来?”灵儿只觉全身发凉,几乎握剑不住。李逍遥却没留意她的神情变化,迎视着萧乘龙那对冷笑般的犀利眼光,说道:“你不是今天要杀我吗?”

觑着灵儿的凄然神情,萧乘龙知道说中了她的心事,长箫飒然收回,仰望昏朦朦的天,缓缓吁气,说道:“就算有秘方,没了阿汶,谁也配不出第二枚紫金丹。”灵儿几欲脱口而问:“你怎知?”旋即想起此人当年曾与她恩师有过一段情缘纠葛,并在仙灵岛上住过,自能知晓水月宫炼丹的秘辛,原非奇事。但他既知紫金丹已配制不出,她要救李逍遥一命岂非更难?

灵儿正觉揪心,萧乘龙悠悠的道:“没了起死回生的紫金丹,除非阿汶生前来得及教你‘还魂咒’,否则最多十天半月,这小子便得死于走火入魔的巨患。”灵儿双剑落地,纤身摇摇欲跌。这时李逍遥才真正吓一大跳,变色道:“什么?”

“她没告诉你麽?”萧乘龙微讶。“第一眼看见你,连我都知何谓垂死之气色,所以我改变了主意,不需要亲手取你小命了。”

“不是吧?”李逍遥千盼万盼只盼听错了,但萧乘龙却要他听得更清楚:“

想必你遇到了燕老怪,而后又被下了雾月教的败血蛊,非但经脉已乱,毒性必已侵近心脏。连日耗损真气神,又与人激斗连场,若是还能活得下来,那就是天没眼了!”李逍遥嘴仍硬:“天有眼吗?”萧乘龙想了想,严肃的答道:“有时候有。”李逍遥望着此人的双眼,只觉手脚渐渐冰凉,自知体内的情势果是水深火热一般,先前并非全然不察,只不过是不愿往最坏处去想而已。便连灵儿也抱有一丝侥幸之念,昨日当她为李逍遥疗伤之际便知难除根患,本想趁这几天设法解救,怎料萧乘龙的话语便似无情的刀,一下戳破了那层本就脆弱的希望。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我便是搞不懂,你为啥想杀我呢?”他不欲多想自身能活几日,免增苦恼,便转开了话题。萧乘龙叹道:“每一个与傲家有关的人,此刻都想取你性命!”无须他再言明,李逍遥想起那天曾听傲霜亲口下了格杀令,便连傲雪也不敢公然违拗,纵使他还能多活些日子,前景自也不妙得很。心中琢磨着萧乘龙之言,更觉全身如堕冰窖一般,但奇怪的是,他突然觉得萧乘龙似是另有心机,即便真要杀了他,也并非仅因傲雪的缘故。

“你这小子坏事做绝,而且还和邪教反賊搅在一起,坏我大元秩序……”萧乘龙冷冷的瞪着他,说道。“侠以武犯禁。武侠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大元朝繁荣鼎盛,疆域空前绝后,举世震骇,历代哪有得比?一切不合时宜的东西早该扫荡净尽。你们这些人就算活着也全是垃圾!”

“哇——”李逍遥不由叫绝,“这番演说真是好精彩!就跟背书似的,不过我死都快死了,面对一坨垃圾,你老就省点儿口水罢!”萧乘龙不再理睬这等无知惫懒小儿,斥一声“痞子”,转面望了望灵儿,却问了一句:“可知你所修炼的‘还魂咒’为何迟迟未成?”

李逍遥把脸孔朝向另一边,但见灵儿蛾眉愁蹙,摇了摇头。李逍遥不解:“

还魂咒是啥东东?唉,这麽颓废的东西练又何必呢……”殊不知在灵儿想来,若要帮心上人转危为安,唯有指望这门连自己都不知效力如何的法咒了。然而,萧乘龙似是早知此咒不易炼成,看出灵儿面有愁色,他便又说道:“虽有法诀,你师父当年也没有炼成‘还魂咒’。”

灵儿心念忽动,暗思:“这倒是。但咦……这人跟我师父曾经好过,又曾住过仙灵岛。或许他见过我师父当年是怎么修炼还魂咒的。”鼓起勇气,妙目盈盈抬起,投向萧乘龙面上。李逍遥暗恼:“她很少用这般求助般的眼神看我。”萧乘龙却负手闲立舷边,仰看帆影西移,虽没直触那对莹莹目光,却似晓得这小姑娘的心思,说道:“我的药虽然没有仙灵岛的仙药灵,生生造化丹倒是有一粒。”

“生生造化丹!”灵儿心跳不禁加快,面颊微红,眼光为之一亮,便连李逍遥也曾听说过此药起死回生之名,不由得一阵惊喜,药没到口,就只道自己有救了。灵儿方欲相求,萧乘龙冷笑道:“此药来之不易,我为何要帮你救这无情无义之徒?”灵儿心头一凉,不禁咬唇暗思:“难怪他不肯給的,听说生生造化丹究属稀世之宝,留在身上备以自救尚且不及,怎会慷慨地給了别人?”

李逍遥不禁呵呵笑:“灵儿你瞧他多会吊人胃口?但却让我看出‘賊’来—

—这家伙必是有要求,所以才跑来这儿等咱们,生生造化丹什么的,便是诱饵。”萧乘龙眼中不禁微闪一丝冷笑之意,哼了一声:“小子虽然无情无义,却也并不蠢。”李逍遥暗恼:“我头上又多了一记标签叫做‘无情无义’。”

“不错,我有要求。”灵儿听到萧乘龙冷冷的说明来意,心头登时升起希望之情,忙道:“前辈但请吩咐。只要……”咬了咬唇,眼角瞥了李逍遥一下,粉面飞满娇晕,再顾不得害羞,说道:“只要能救得逍遥哥哥,我……我什么都…

…都肯的。”李逍遥不禁心头一动,暗忖道:“什么都肯?为了我什么都肯?”

从萧乘龙诡秘莫测的神色间,忽觉灵儿这般答应他,大是不妥。

萧乘龙突然腾身而起,帆声飒响,李逍遥只觉衣风飕的掠面而过,舷边已空。萧乘龙的话声却从断桥传来:“小丫头,去砍一根两指粗的竹子,然后到林子

里来找我。”李逍遥不假思索的说道:“别上当!”灵儿哪肯放过一丝救心上人性命的机会,毫不迟疑的便要跟去,但又不放心留下李逍遥在此,不禁转面望得一下。萧乘龙青衫飘飘,头也不回,却将暗含警告的话声送将过来:“若敢让这小子跟来,我立刻便送他下九泉!”

李逍遥原本正想叫灵儿带他同去,以防万一萧乘龙起歹心,她一人应付不来。不料萧乘龙却把话撂到绝处,他不免一怔,急忙想计。灵儿眼见萧乘龙身影已在翠荫之下消失,一咬下唇,心想:“为了逍遥哥哥,刀山火海我也去。”李逍遥惊道:“休去!”灵儿生怕跟不上萧乘龙的影踪,顾不上先帮李逍遥解穴,回眸向他脸上一望,轻袂飘起,飞絮一般的掠到了岸上,瞬间闪入绿荫之间。

“完了!一定没好事儿……”李逍遥急劝不听,眼见她已掠进那片雾锁之林,片刻之后便无声息。他心中只是叫苦,暗觉灵儿处境堪虞:“这就有如肉包子

打狗……”想起清凉宝宝,忙唤它跟去瞧瞧,然而船离江岸甚是不近,清凉宝宝可没本事像萧、赵二人那般一跃便能入林。何况它生怕万一掉进水里,哪敢尝试?不管李逍遥怎么叫唤,清凉宝宝便是浑若未闻,连面也不露。

李逍遥改唤米宝宝,但想:“小狗怎么飞得过去嘛!”焦急得口燥舌枯,偏生无法自行冲开穴道,而萧乘龙的点穴手法也绝非他能解开。竖耳听了一阵,除了风声水声木叶声,哪有半点灵儿的音讯传出?他想起萧乘龙那等行踪诡测之态,以灵儿那般纯真无邪的小姑娘怎应付得了,越想越是担心:“尻!萧乘龙又没说一定会給造化丹,灵儿这小妞怎么不听我的,连这也信以为真?我瞧决无好事,孤男寡女的跑去森林里能有啥好事嘛!”既往这一层想去,不免越想越不妙,心焦似焚,连胸口也仿佛裂开了,但又觉奇怪:“萧乘龙为啥约灵儿随他去树林里呢?搞得神神秘秘的……还要她先去砍根竹子,并且要两指粗。难道要用来插窟窿吗?”不免又想到悲愤处,破口大骂:“我尻他姓萧的奶奶!若敢伤害我家灵儿,教天下姓萧的不得好死……到底要竹子插啥嘛?”骂了几声,不禁又苦苦思索,但却百般猜测不到萧乘龙要竹子的用途。

便在头昏脑胀时,忽听得舷外水声骤然溅响,冒出一个湿漉漉满是水草的脑袋,冷不防蹦上船来,影子从背后投下,顿将李逍遥吓一跳,但听得一个甜蜜蜜的声音笑嘻嘻的问道:“又挺尸啊?”

李逍遥虽然无法转头去瞧,但听声识人,登知是谁,不由讶道:“甜甜?”

啪的吃一巴掌,打得他脑袋歪到一旁,那甜笑般的糯嫩声音格格笑道:“叫‘甜甜姐’!”伸来一只水淋淋的嫩脚,往李逍遥脸颊一踢,笑骂:“偷懒是吧?连个‘姐’字都要省掉不叫?踢——死你哦!”李逍遥脸上挨了那白生生的一脚并不如何痛楚,只是心头惊疑不定:“小甜甜怎么冒出来啦?”

那妞儿交缠两腿,悠然坐在李逍遥脑后的舷栏上,却将一对雪绒也似的天足搁在他身上,轻轻踩了踩,在他衣服上擦拭脚上的水,脑袋左右转得几转,问道:“马子呢?”李逍遥不由悲叹道:“什么马子?我哪有马子?”小甜甜素手挥动,啪了他一记,笑道:“装蒜!”妙目骨辘辘转得一圈,突然猜道:“哦,我知道了!”李逍遥心下苦笑:“你知道啥?”忽觉两片温润嘴唇从后边贴近耳朵,小甜甜笑问:“该不会是妞儿又被别人泡走了吧?”

李逍遥只觉一阵奇痒,毛发皆酥,却无法躲避,小甜甜看出他表情憋怪,不禁格格娇笑,神色间透出几分自得。李逍遥恼道:“为什么说‘又’?”小甜甜伸脚蹂他小腹,笑道:“‘又’就是多一次啰!”因见这矬小子露出不明白的样子,便抬脚往他肚子上一踩,李逍遥哎呀一声叫,只听那妞儿笑呵呵道:“你呀真是‘肉腩’哎!没一点儿用……”乌亮大眼一眨,问道:“前次是委鬼、郭狂人以及狄武,今次又是被谁泡走了呀?”

李逍遥心中苦恼:“连她也这么说!”生起莫名之火,忿然道:“你屁颠屁颠地跑来这里,就是为了取笑我?”小甜甜抬手作嗔:“打你哦!”若在心平气和之时,李逍遥自是顾忌她的毒辣手段,但当他被激怒,就有如在“三宝颜”的情形一般,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給.不同的是,那天是官军赌输了赖帐,眼下却是自生窝囊气。既火将起来,纵使惹恼这小毒物,那也顾不得了,硬着脖子道:

“来呀!命儿硬梆梆的就有一条……”只道必无侥理,怎料小甜甜侧头朝他一瞧,反而笑了起来,放下那只做势要打的手,娇声道:“没想到你的脖子倒还算硬哦!”李逍遥心道:“当然硬啦!我被点了穴嘛……”

算来他已经第四趟遇到这位行踪诡秘的小苗女了,头一次是在失魂之时,并不知道小苗女作恶;第二遭却是在丁情被劫走时,情形也似当下这般,同样是被人点了穴道,偏生小苗女不爱转到他面前来,无法看清她究竟长相如何,但听声音也知是个嫩极了的“甜姐儿”,反撩得心痒痒,越发想看一看她的模样。还有一回是在傲雷大营,可是那时阿奴化了个几乎判若两人的浓粧,混乱中又哪瞧得出她本来的面目?

李逍遥不由苦笑道:“唉!回回不顺的时候,都会碰到你这小衰神。这回不知又有何贵干哦,‘舔甜’姐?”小甜甜也“唉”一声,嘲笑道:“对哦!你啥时才会不糗呢?”她之所以没有着恼,那是因为李逍遥生生把“小衰神”那个“

衰”字含糊了去,她却听成“小邪神”,非但不恼,反觉有趣,呵呵道:“乖。”轻手拍了拍李逍遥脑袋,教他半天难以定神,不知是受宠若惊呢,还是担心遭了毒手。“看在会叫‘甜甜姐’的份上,跟你这倒霉鬼说了也不要紧……”

李逍遥心下暗笑:“你能有啥的正经事儿?整天屁颠屁颠的到处疯跑而已…

…”幸好这个念头没胆说出来,不然苦头可就吃大了。小甜甜哪知他转什么念头,托了玉腮,嫩脚摇晃,跷起二郎腿,说道:“是这样的,偶要找你那位灵儿姑娘,有事要问她。”李逍遥忍不住道:“找灵儿?能有啥事儿……哎呀疼!”却是小甜甜狠狠的捏他,“有事儿能跟你说吗?”

吃了苦头之后,李逍遥明白了:“多半是女孩儿家之间的事儿,所以不跟我说也是合乎情理哋.”眼看得他总算学乖了,也痛得够了,小甜甜改捏为抚,柔笑腻腻,一对乌溜溜大眼只在他身上转来转去,直教李逍遥浑身不自在,强作欢颜道:“可是灵儿她……”小甜甜问明灵儿进了林子之后,却不动声色,竟似先已知道,笑了笑道:“她跟那个帅哥幽会去了,对吧?”素手从李逍遥怀里摸出一棵烟草棒儿,叼在嘴边,搜身的手法之滑溜利索,端已到了不着痕迹的地步,便连李逍遥也自惭不如。“給棵烟抽,”小甜甜娇笑一声,随手拈出一豆不知哪儿来的火,点着了嘴上的纸烟,悠悠的吸了一口,樱唇微张,吐出连串烟圈儿。

李逍遥苦笑道:“我可是一个烟圈儿都吐不出!”小甜甜得意道:“都说了你没有用嘛!连个妞儿也看不住,又怎么会吐烟圈儿呢?”李逍遥从她脚底下勉强张嘴呼出一口浊气,心里却不明白:“这跟会不会吐烟圈能有啥关系?”

“你,不够酷,”小甜甜伸出食指,朝李逍遥鼻前摇了摇,鄙视道,“人家那个萧乘龙可厉害了,要外型有外型,要派头有派头,要格调有格调,要实力有实力,总之要什么有什么,而你一样都没有。所以你只好躺在这儿挺尸啦,泡不到妞儿,唉声叹气有啥用?”李逍遥不禁暗奇:“她小小年纪,怎么啥都懂哦?”等听完之后,恼道:“人生在世,难免出糗。偶尔尝点儿艰辛,那也算不得什么……”总算早已被人看扁得多了,脸皮既经磨练,受了这等样羞辱,竟仍能视若等闲,不跟这般小女孩斗嘴,心中仍惦记着灵儿在林子里会否遇上险事,更百思不解的是:“萧乘龙要那根两指粗的竹子干啥?”

小甜甜帮他分析道:“偶听说一些有不良嗜好的男人会用这等粗的竹杖来鞭——挞被他猎取到的妞儿,那个萧乘龙是爱好吹箫的,以他的高雅,谅也不至于这么粗鲁哦……”李逍遥先有几分不安,旋即摇头道:“不会吧?假如用棍抽打,灵儿怎会不疼喊呢?林子里半天都没动静哦……”小甜甜道:“不可以先塞嘴吗?但偶想啊,抽的可能性不大,会不会用来插……”李逍遥抗言道:“不会吧?”

小甜甜哈哈一笑,悠然转到李逍遥身后,低瞧他犹如死尸般趴在脚下的凄惨模样,拍了拍那根从他腰后高耸而起的竹篙,拉着末梢所系拴的缆绳,探手取出李逍遥口中塞嘴布,笑吟吟的问道:“现在你赞成偶的猜想没有?”李逍遥悲声道:“拔出来哦,你插我做什么嘛?”声犹未落,大腿一阵剧痛,只见小甜甜握着一柄锋利之极的小弯刀,迅即往他腿上一划,割出一道深口子,血如泉涌。李逍遥痛得连叫声都哑在嗓子里,闷哼而抖,心下既怒又奇:“突然间她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我可没得罪她呀……”

“偶没翻脸哦,只不过是做个试验,”小甜甜笑嘻嘻的瞅着他,竟似能看穿他的心念,伸脚踢了踢,看见这少年痛苦的样子,不禁双眼发亮,笑如花枝乱颤。李逍遥胆为之寒,情知吃不消她的刁钻恶毒手段,为要引开她的注意力,省得变着法儿折磨人,他大眼急转,嘶声说道:“我便是搞不懂,你……你既是来找灵儿的,为啥不去林子里寻她,却……却留在这儿折腾我?”话声未落便转为惨呼,但也哑在嗓子里。原来是小甜甜用弯刀来戳他额头,血流满面。“什麽‘你’呀‘你’的?叫‘甜甜姐’!”

李逍遥几欲痛晕过去,但听小甜甜笑嘻嘻的道:“你要我去林子里找她?好啊,不怕我捉住她然后就……”李逍遥从她未尽的话语中味出险刻之意,心中一凛:“对呀,灵儿若被这毒丫头找到,可就更不妙得很!”暗觉后悔,忙改口道:“不……不,你还是留下来虐我罢!”小甜甜猛然一脚踩落,看着李逍遥呕出苦胆汁,她才笑唾一口:“你还真贱哎!去,谁稀罕虐你?”李逍遥死去活来之际,忽想:“我知道了!”

“你知道啥呀你?”小甜甜握刀又割了他一下,李逍遥顾不得喊疼,嘶声叫道:“我知道你为啥不敢入林,却在这儿折磨我了……”又是一声嘎哑的惨叫,小甜甜以欣赏的眼神看着李逍遥又挨一刀的惨样,笑问:“为啥子?”李逍遥无力地呻吟得几下,忍痛说道:“你……你是忌惮萧乘龙,所以没胆跟去。”

小甜甜脸色微变,随即大是气恼,虽然笑容不改,手脚招呼得却是又重又狠。落到这等毒妞儿手上,除了自叹晦气以外,李逍遥没别的话说,叫苦之余,忽又有计,奄奄一息地说道:“其实我……我还要感谢你,‘舔……甜姐’!”小甜甜瞪圆了眼,心中奇怪,叫道:“哎呀!扁了你还要道谢吗?”李逍遥笑了笑道:“哎什么呀?反正我已经……咳咳……已经活不长了,与其活着痛苦,不若……不若被你这等样美妹痛痛快快地做掉。”咳了几声,补充道:“拜托下手准一些,九泉之下我会天天夜里来保佑你的……”嘴上挨了一脚。

小甜甜踹翻他,才鄙夷的道:“想得美!谁说偶要做掉你?”李逍遥不禁一怔,心中委实转不过弯来:“难道你还当这是玩儿吗?”但觉腰间被刀刮了一下,随即一只丰白小手按落,揩了一巴掌血迹,李逍遥刚哎呀一声呼痛,只听小甜甜道:“你的血有毒哦!偶替你放出毒血嘛,亏你这不知好坏的主儿还在那儿冤枉我。没呀没良心哦!”

李逍遥心中的奇怪比痛楚更甚:“说我的血有毒,她不怕毒还摸?”旋即自找解释:“哦,想是这苗女比毒血还毒,是以不怕……”小甜甜伸舌尝了尝手心沾着的毒血,嘿、嘿、嘿三声冷笑之后,说道:“你是碰到蓝欣草姐姐了吧?”

李逍遥见她一尝便知下毒何人,心下惊佩无已,嘴上却说:“吓到嘿、嘿、嘿了你?”小甜甜知道他这是来激的,提脚往他嘴上一踹,哼道:“唬我?自然晓得这是用她家的割心断肠草饲养成的‘败血蛊’搞的你。灵儿美妹应该是会解蛊的,可她还没找出另一样毒呢。”李逍遥暗奇:“割心断肠草?”随即只觉大肠一番搅痛,直似钻心一般,令他死去活来。

原来是小甜甜用那根临时找来的竹篙搅他肠头,直放出大堆污物,臭气熏天。小甜甜呸一声,皱起脸道:“瞧你屙出啥?臭死了!”李逍遥悲声道:“拔出哦!”但见小甜甜取出一个小管子,咬开木塞,将一些蓝色药液注入竹篙之内,然后提掌一拍,打得竹篙又深入李逍遥肠头几分,便在他呼痛不迭时,忽觉肠内有如着火一般,不禁“呜哇”一声,全身抽搐,剧痛之下非但没昏过去,不知小甜甜使了什么手法,反而让他更清醒地感受折磨,他既疼且疑,惊道:“怎么搞得这般‘水深火热’?”便在这时,小甜甜听到后艄有动静,猛然回头,但见帆影下似有什么一窜而隐,船板发出几下“笃、笃”的声响。她不知是清凉宝宝溜出来窥测,问道:“你船上还有啥东东啊?”突然大叫一声哎呀,低头一瞧,原来是米宝宝窜出来咬她的脚。

李逍遥惊想:“以这小恶婆娘之狠毒心肠,可别一怒之下害死了我的小狗…

…”急欲叫米宝宝走时,小甜甜却捉住了它,捏将起来,瞧得一瞧,喜道:“哇!好可爱哦,还没长成牙齿就会咬人了……”李逍遥警告道:“别伤害它!”嘴上着了一脚,小甜甜抱狗入怀,吻了又吻,满脸抚爱之情,说道:“真的是好可爱!归我了,从此你就跟我甜甜姐去找宝藏,也不枉了来世上一趟……对了,屙哥哥,有没跟它起名字?”李逍遥没反应,但等又吃一脚才知“屙哥哥”指的是他,虽然羞愤交加,却不敢不答:“它叫米……米宝宝,原本是‘米宝宝便当’的掌柜……”小甜甜用白生生的脚后跟把他的嘴巴給踹闭了,却抱狗亲个不停,乐呵呵的道:“好,米宝宝就米宝宝罢!从此你呀就是我‘至尊无敌寻宝派’的掌门……呵,对了,该起啥威风绰号呢,屙哥哥?”李逍遥又没反应过来,于是多挨一脚,才动了动嘴:“就……就叫‘超级无敌掌门狗’吧?”

小甜甜大喜:“哇啊——好听哩,你这颗脑袋还真行!”拍了拍李逍遥脑袋,以示嘉勉。“但我说的‘至尊无敌寻宝派’掌门指的是你呀。”

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怫然道:“好了吧,别耍我啦……”小甜甜突然“嘘”了一声,抬食指贴唇,脸上居然现出吃惊之色,低声说道:“坏了!”李逍遥只道她看见了灵儿,精神勉强提起,问道:“什么?”

但见烟雨寥落处,江面上朦朦胧胧地现出五六条竹筏,悄然掩来,离后艄已然不远。每条竹筏上除了一个撑篙的艄公,各坐一人。李逍遥乍只道来的是朱元璋、方国珍那几伙人,心想这可有救了,方欲暗喜,旋即生出莫名不安之感,这时映入他眼瞳的是五六个披着白底花麻大布、盘腿席坐的苗人身影。小甜甜竟也紧张起来,说道:“蛊派的!可别撞上了他们老大……”李逍遥从没见过这小瘟神如此神情,问道:“他们老大是谁?”小甜甜叫苦道:“就是圣者晨雷呀!”

李逍遥难免暗奇:“你玩蛊玩得这么好,居然还会怕别人?”他却哪知小甜甜现下所擅的无非是毒物,使毒手段滥觞并不等于高明。更何况圣者晨雷才是苗疆第一使蛊大行家,身为雾月教圣堂长老,与守护神坛的石长老素来齐称“拜月双尊”,麾下蛊师无数,自成一派,号称“圣者学院”。李逍遥曾经略有听闻,亦曾在兰陵渡见识过蛊派圣徒的手段,猜想他们的来意,一时间更是惊疑不定。

小甜甜生怕被发现,慌忙蹲低,却伸长了脖子张望,李逍遥暗想:“灵儿这时可别露面!”虽说盼着灵儿回来救他于苦难之中,但又不禁为她的处境担心,眼见得雾月教有人露面了,猜到来意必与灵儿有关,这时他顿然忘了自身安危,反而暗祷灵儿千万别出来。那几条竹筏渐漂渐近,对方的面容也越发清晰,坐着闭目养神的几个苗人看起来蔫头皱脸,手脚萎缩,仿若畸形儿一般。小甜甜啧啧两声,越发坐立不安,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小声说道:“听说蛊派的人长相但凡端正有型,那还算‘肉’得很,越是蔫巴丑怪的越厉害……”李逍遥登时多了一层忧虑:“这几个看来比兰陵渡露面那些蔫巴多了!”

虽然嗅出极为不妙的气息,小甜甜却也是个天生不甘束手待毙的狠角儿,便在与李逍遥大眼互瞪之际,素手微晃,拈出竹笛,心下急忖:“蛊派的人近身不得,趁他们还没到我跟前,试一下用御蜂术看能不能赶走他们……”李逍遥哪知她这当儿拿笛出来做啥用处,伤痛之下,他脑筋也已迟钝,只瞠然倚舷而望,但觉眼前倏地一花,船板微晃,一只白脚往他额头蹬了一下,借势弹身而起,飒然倒纵,连串斤斗翻上桅杆高梢。

李逍遥脑袋在舷栏撞得一下,待晕眩之感消去,只听得空中笛声轻扬流转,高桅上投落一个轻灵若猿猴般的小巧身影,双脚交叠着搭在杆头,竟能晃悠悠地倒挂在空中,横笛而吹。

“哇,花式哦!”李逍遥目为之炫,情不自禁地刚喝声彩,云帆突然剧晃得一下,空中交错的缆绳急骤摇动起来,他犹未明白发生何事,笛声嘎然而哑,笃一声响,小甜甜连串筋斗倒翻下来,不巧跌在李逍遥身上,只压得他喷吐苦水,口涌白沫。

小甜甜一咕噜爬起身来,伸出竹笛,另一只手拈出一小包粉末,噗的撒在笛上,动作之利落果断,直教须眉愧颜。不知她先前施用了何等药物,李逍遥竟然总也昏不过去,愈痛愈清醒,便连自己也觉可悲又可笑。但见小甜甜素手拈笛一挥,磕向船板,咔一声应手裂开,笛里竟流出一条粘液般的黑蠕,状似蚂蝗,但竟长翅,乍现之时不及指头般大小,谁知转眼间居然涨粗有如大蟒。

李逍遥吓得面如土色,便连惊呼也忘了。小苗女不由得也“呜——”的喊了声惊,没等那黑色大蠕扑将上来,素手已拈出一个小竹盒,猛然撒落大片清液,泼个正着。那巨蠕霎间消失,李逍遥对此的反应只有目瞪口呆,低眼瞧见船板上爬动一条黑线般的小蛊,形状似是刚才竹笛里倒出来的那一只,方欲张翅而飞,小甜甜跳脚猛跺,白足抬起之后,那蛊已化为一小滩脓血。

李逍遥委是不解,正愣然间,只听小甜甜懊恼的话声响起,叫苦道:“尻!

定然是多八公使的手脚,偶还没招来蜂群呢,‘八神俺’就钻进笛子嘹……”李逍遥惑然道:“什么公?什么‘八神俺’?”但见两块肥肠也似的厚唇在面前艰难翕动,话声含混不清:“偶被搞到了!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好‘矬’啊?”李逍遥不禁一怔,几乎没认出来:“矬是没有,就是‘肉肉’哋!怎么会这样?”小甜甜没工夫答腔,眼泪汪汪地掏解毒药抹上那两块突然间奇肿的唇。

这时,竹筏上撑篙的苗人开始手舞足蹈,而那几个盘膝打坐的则哼唱着妖异之调。小甜甜和李逍遥不由自禁的打了个寒战,皆觉心跳和血流骤然加剧,随着那摄魂般的哼唱而狂乱欲癜,竟似失控一般。小甜甜含含糊糊的说道:“心跳到了最……最快之时,生命就会嘎然而止。偶听盖罗娇提……提过这门法咒。”李逍遥脑中一团昏糊,虽是听见她惊惶的话声,但却急难发声回应,只觉嗓子里奇堵,如遭梦魇缠身,又像被恶魔摄魂,时而身堕炼狱,时而坠落冰窟。

小甜甜也知不妙,间不容缓之际,哪顾得嘴唇还没消肿,一蹦而起,身如矫兔高跃,李逍遥知她势必怒而反击,但想:“嘴都肿了,还能怎么样?”那些苗人依旧各施各法,任由竹筏漂近。只见一个娇巧身影从帆篷后冲上云桅之梢,端的是迅捷无匹。随着一声呵叱:“天雷破!”小甜甜素手连扬,每挥一下,李逍遥耳边便是焦雷炸响,一时脑晕眼眩,心道:“又打雷?我最吃不消这种了……”

小甜甜却哪去在乎旁人的感受,甩手便是五道急雷,从昏濛天空上轰将下来,虽然急速凶猛,其势振聋发聩,但她究是年少功浅,所学巫咒又急于求成,并无灵儿或厉风行那等样拈诀间便能同时唤雷轰击大群敌手的本事。她的“天雷破”只能逐个打落,纵然扬手换诀飞快,也来不及瞬即把五条竹筏上的敌人一齐招呼到。

天雷荡响,四条竹筏次第从中裂开,竹筏上的乘者均不免应声剧震,撑竿的艄子尤为首当其冲,身形骤然摇晃,显然吃不消小甜甜的雷击,但在一踉跄间却都没被震倒。李逍遥从船头望去,看见每个撑篙之人背后同时抵着一只手臂,原来是坐在后边那几个形貌蔫枯的苗人各出一掌,帮撑篙的艄子化解了雷震之力。

那四个撑篙之人顿时精神一振,双脚牢牢钉于竹筏上,硬是将瞬间分裂的两爿筏身合拢而回,纯以腰腿发力,双足乍分即合,竹筏浑若不曾分裂一般。

小甜甜哪顾得上瞧一瞧她的“战果”如何,素手再挥一记,发出第五道雷,觑的正是右首那条筏上两个尚未受她攻击之人,猛轰一道急雷。同时催发法力,这道猛雷来得更为迅急,那条竹筏四周登时水柱喷涌而起,一霎间隔断视线,李逍遥正想:“打着未?”水雾方淡,但见那条竹筏浑无一点毁损之象。小甜甜“

尻”了一声,就势横空架腿,伸足钩住桅绳,晃悠悠地在半空中挂住身躯,转面而望,格格笑道:“尝尝油炸红肠的滋味罢,多八公!”笑声犹然回旋未落,随着手指的方向,一道焰火飞舞而落,擦过水面,霍然撞到那条毫无损坏的竹筏之上,李逍遥只道整条筏都会烧将起来,哪料火焰一窜到竹筏上便即消失。他不禁暗叹:“又被化解掉了……”

此念未及转过,但见那筏上两人顿时身上着燃,仿佛突然变成两个火人一般,可是他们脚下的竹筏却半点火星也没有沾到。李逍遥不禁一怔,只听小甜甜得意的笑道:“炎杀咒!”粉拳一捏,眸光烁亮。不知诅下什么秘咒,李逍遥只觉眼前一暗,如入昏夜,仅那两个着火之人在漆黑中闪闪发亮。

待得眼前回复原样,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个火人已化为灰烬,随风而消,烟淡而后,只见那条竹筏上现出一个盘腿而坐的裸身老头,白发篷乱,遮没面目,胸前挂满了大蒜,手捧芦笙而吹。先前李逍遥并没看到这条竹筏上有此人的身影,怎知他从何处冒将出来?耳听得那催惑神志的乐声又起,不由得既惊且奇,面对苗人花样百出的巫蛊神通,除了张口结舌以外,他哪还有别的感受?

小甜甜似是早就了然,并无半点吃惊之色,两足连连倒蹿,又悬到了桅杆更高处,犹如一只白蝙蝠倒挂在帆影之下,甜笑之声传来:“多八公,就知道晨雷长老先派你来装神弄鬼。”李逍遥斗然听到此名,不禁想起刚才那只钻进笛子里的“八神俺”,因感这老苗子使蛊的手段委实已到了不着痕迹、防不胜防的境地,难免一阵憟然,心道:“这班苗人一个比一个难对付了!”

芦笙声中,江水骤起一阵异样的涌动,突然间冒出无数秃头,面似僵尸,双目皆空,张口之际血汁淋漓,李逍遥冷不防被这等鬼气森森的异象吓了一跳,只见水面攢攢涌动的无数怪头密密麻麻的围在他的大船四周,齐发桀桀之声,狞笑道:“小甜甜,胆敢跑来坏神公大事,倒要瞧瞧你能有几颗脑袋!”

“哇,有这么多人?”李逍遥刚惊呼一声,突见那吹笙老儿身体一震,胸口炸裂开来,炫出大团炽光。乍然间他只道多八公又使厉害法术,虽说今日所睹的斗法奇景令他大开眼界,也知死到临头,正惴然间,但觉眼前一片血潮翻涌,小甜甜叫道:“你給偶一只八神俺,偶还你一个爆裂蛊!”

那老苗人胸腔炸裂之际,满江怪头尽皆消失。此时李逍遥才知刚才所见的异像居然只是幻影,投眼望去,那吹笙老叟仍在好整以暇吹奏不歇,胸膛的爆裂之焰竟然急缩,便连身上炸出的大洞也霎时变小,而且便在李逍遥呆望的眼光中迅即消失无痕。他虽然不明所以,也知“爆裂蛊”正在迅速失效。只道小甜甜又要栽了,不料她突然绰出小弯刀,甜笑不绝,猛然一刀插进大腿,血星飞溅,淋到李逍遥脸上之时,登时将他又吓一跳:“怎么打着打着就自己戳自己呀?”

“偶就不信搞你不倒!”小甜甜眼望多八公悠然吹笙的身影,手揩腿上鲜血,乱涂在脸上,李逍遥正自不明白,突见她伸长一条粉嫩的舌头,另一只手从腰后摸出一支大针,毫不迟疑地扎穿舌头。李逍遥“啊”出一声,惊骇无已。

小甜甜并不拔针,仍穿透舌头,顶在嘴边,接着又抄出一簇针,插进左右腮。李逍遥惊声连连,委实不忍再看她这般自残。但听小甜甜痛嚎声中,两只素手朝空虚抓几下,多八公胸口又裂,飕飕飞出几串肠子,连着血淋淋的肝脏,穿过两舟相隔的水面,竟然抄到小甜甜的手上。李逍遥一时哪里明白,心里刚冒出疑问:“哪儿来的绳子?”待得闻到血腥之气漾满天空,才知是肠脏满头飞。

小甜甜痛号不绝,双手拉扯肠脏,势若拔河一般,将多八公的肚肠乱拽出来,李逍遥只觉惨不忍睹,欲待不看,但见多八公仍在悠然弄笙,浑若无事一般,任由小甜甜拉扯他的肠子,仿佛只当这是在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李逍遥不免惊奇得浑忘了恐惧,怎能按捺得住不瞧?

小甜甜眼见拉那老叟不动,恼将起来,柳眉一拧而紧,隐去嘴腮和舌头上的针,竟无伤痕留下。拔出弯刀砍断一截肠子,猛然塞进嘴里大嚼,但又噗一声喷射而出,化为大片血雨泼到多八公头顶之上,李逍遥张大眼睛,只见每一粒血花都在半空中化为血蛊,若沾到身上岂能了得?这时另外四筏所坐着的老蔫苗人一齐伸手做擎托之状,口中狂歌如咒。那撑篙的四个苗子同时挺起竹竿,照胸插入四个狂歌的苗巫体内。李逍遥惊骇之余,隐隐想到:“好像痛楚反能增强苗人的法力,难怪小甜甜和这班蛊派圣徒斗法到了紧要关头时,居然自残身体……但他们怎么不会死的?”

五条竹筏上的苗人同时发功,小甜甜所喷出的大片血蛊顿时反噬而回,却化为灿烂流火,挟带无计其数的火蚕蛊,噼噼砰砰的朝大船倾泻而下。小甜甜见势不妙,待要反击,不料多八公的肠子竟如妖蛇一般缠绕而上,将她手脚反缚,紧紧捆定,挂在帆篷之上,面临火蛊覆顶,急切间难以挣脱。

见得此情,李逍遥顿感糟糕,非但小甜甜难逃火蛊反噬,便连他和这条大船也必被殃及,可他穴道未解,前边又有巨链锁江,却哪有法子避此浩劫?

蓦然间江风乍起,吹皱一带碧练。

但闻一曲箫声流转,曳涛而来,宛作鱼龙之舞。又似东风催放花千树,两岸木叶如潮浪倏涌,乍起而止,满空火雨拂然而消。小甜甜挣出身子,蹦落船首,只见那串肠子飕一声缩回多八公腹间,芦笙犹奏,声竟哑然。李逍遥心念一动:

“箫声……”然而箫声却在刹那间寂去,那几个苗人也似呆若木鸡一般瞠然顾望,各皆惊疑聆听,就连多八公也不由自主地浑忘了吹笙,眼光中浮闪出莫以名状的恐惧之情。

奇怪的是,他们全都好象在情不自禁地倾听。可是箫声分明已经杳然无闻,江天一片萧索寥落,仿佛风也在霎时凝固,水纹无动,木叶俱寂。李逍遥起初不知那干苗人在倾听什么,但觉他们面色凝重无比,呼吸也渐渐粗浊起来,每张脸都似醉酒般的涨得血红,不知不觉间目眦尽裂,身躯摇摇欲坠。看到这等情景,李逍遥才吃了一惊,突觉四下里似有余韵犹在萦转未去,虽然低得难以听清,但当用心去感觉这般“无声之曲”,便感到一股浑然无形的肃杀之气潜侵而浓。

李逍遥猛然抬眼,映入眼帘的每一根桅绳都在嗡嗡自颤,帆篷款摆,似在配合那无声的韵律而动。这一霎间他突然明白了:“箫声没有寂去!”急忙运用家传“凝神归元”意守玄关,暗觉箫音于他无害,那干苗人刚才狂歌吹奏,声犹未消便給箫声所乘,难免要作法自毙。他不放心小甜甜,忙提醒道:“小心音波功!”小甜甜的心智远较他更为机变百出,又岂会不知“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刚才就已悄悄取棉花团儿自塞耳朵,尚保得一时无碍,却不甘刚才白吃了苦头,蹦起身来,手捏“炎杀咒”,正要反袭多八公等一干黑苗人,突见他们僵挺挺的身影已无生气,她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叫将起来:“尻!怎会全都死了哎?”李逍遥闻声望去,眼见多八公和那一干蛊派的苗人眼眶流血,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断气了。他哪曾见过这等寂音杀人的手段,不免骇然无语。

小甜甜蓦然回首,眼望江岸,恍觉漫天芦花竟似静止不动,她脸色登变,脱口而出:“好厉害的音波功!”李逍遥心想:“杀人于无形,岂止厉害而已?”

水声嘭的一响,小甜甜不见了。

李逍遥知她慌忙从水下溜走,方欲松一口气,不料小甜甜又蹦回船上,飞手抱起那小狗,素足朝空虚踢,一跃而远,到得半途,伸脚往锁江巨链上一点,借势又朝前纵,如此这般,倒也闪得飞快,身法之巧殊不下于李逍遥所会的风魔之术。她溜得这等慌急,显然是害怕遭到多八公那样的下场,李逍遥却觉萧乘龙若要连他们倆人的小命也一并终结,又岂是能逃得掉的?便连他所潜运自防的“凝神归元”,其实也是多此一举。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突听得“铮!”的一响,连接主桅的铁索断了一根,嗖的弹开,却从他头顶扫过,嘭的打折船首一块拦木。李逍遥正在发愣,猛然惊醒过来,只见那几条竹筏散了开来,江面上漂浮着的尸体若隐若现,这时箫声方始悠扬升高,先前那无孔不入的凛凛杀气却已淡去,代之以一缕清冷冷的自嘲韵味。但没等他味出其中酸楚之意究从何来,箫声再作一番转折,隐隐透出干戈之气。

只见林中走出一个手持大斧的赤发老者,体躯魁伟如嶽,面若紫金,往江边一站,仿佛巨灵显神。李逍遥不由暗吃一惊:“怎么又来一个?”因不知这天神一般威猛非凡的老者是否来寻萧乘龙的晦气,心头只是不安,但瞧出那人并非黑苗装束,自忖不算太糟。眼光触及那赤发老者手中巨斧,难抑惊奇之情:“这么大一个斧头我可没见过,少说也得有上千斤罢?这老头居然毫不费力的提得动,难道是山神什么的化做人样……”

“咣啷!”一声巨响,江天俱震。原来是那赤发老者挥斧劈链,但见一道蓝幽幽的厉光宛如霹雳闪电般的从空中划落,斧刃斩在锁江铁链上,火星激溅开来。李逍遥刚瞧见一根粗大的链子应声而断,耳边便即轰然大震,犹如天雷荡击一般。先前他为防萧乘龙的音波余威,潜运“凝神归元”之法自守玄关,这时犹未散去功法,但在那大斧断链的剧震声中,仍是抵御不住。不但双耳顿失听觉,便连心脉也倏受震撼,头晕目眩之下,噗的吐出一口鲜血。

此处共有一十二道锁江链,那赤发老者一斧下去,锁江链登时少了一条。断链顿失凭依,沉入江底,陷入淤泥之中。李逍遥自感五脏六腑仿佛都在流血,若再受一回震荡,不免性命难保。但他穴道仍然未解,无法取药服用,眼见那柄青幽幽的利斧再次举起,只得勉力凝住心神,“咣!”一声响,随着大链劈断的又一轮剧震,他脑中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口鼻流血,苦不堪言。此时神志犹在,暗惊之余,顿知“凝神归元”在此情势之下不足以助他抵御斧声震击,想起修罗心法,连忙敛念调用。

这两下斧声立时把林中那时有时无的箫声压了下去,赤发老者再次举斧之际,嘿然说道:“萧二爷,能挨得过老夫一连十二道‘战天斗地’之音的人,世上没有几个了罢?”李逍遥行功纳息之际,闻听此言,难免心头一凛:“难怪他的斧声如此震撼人心,原来是以上乘内力激发,似乎隐然已有抗衡音波功之势。”

再看那柄幽光漾闪的斧刃,委实端非凡物,心中称叹:“什么九大名剑、八小名刀……这才叫真正的神兵利刃哪!”他并不知那赤发老者手中的巨斧是何名堂,但觉斧刃之犀利固然不亚于湛卢,但若无那老者深湛强劲的一身内力,换做别人也决然不能似此一斧断链,并且发出如此惊人声势。单凭刚才这两下子,便可见得那老者的功力修为非同凡响。但却不知是何来历,李逍遥猜想:“难道是萧乘龙的仇家?”

第三斧下去,锁江链一齐嗡然剧荡,却只剩了九条。李逍遥半天不能回神,但听林中箫声凄清,掩去斧链的震荡余音。萧乘龙的话声随即传将出来,闲声道:“刑天再现,猛志犹在。”

“不错,此斧便是‘刑天’!”赤发老者举斧凝视,缓缓的说道,“不过当初我尚无连发十二道‘战天斗地’神功的这份修为,所以……”下边的话却咽住不吐,却猛劈三斧,倾泻满腔激愤郁积之气。

李逍遥虽然已运起阿修罗心法中的“回神”之诀,但仍抵受不住这三道一气呵成的威猛斧力震荡之势,不禁又喷鲜血,面色萎顿,暗想:“再这么来几下,只怕我熬不到灵儿屁颠屁颠出来时……”本已无心再与那老者震天动地的内力抗衡,暗觉或许放弃便不会受这许多苦,但一想到灵儿的处境仍然吉凶难测,只得又提起精神,自忖:“罢了罢了,且看我能撑多少下?”不顾胸痛难抑,再次凝运修罗心法,耳听得萧乘龙悠然的话声又飘出林梢,说道:“老前辈隐居了这些年,功力大增,实是可喜可贺。”

李逍遥暗异:“听他话声如常,难道比我还顶得住?不对吧,我的阿修罗内功按说已经练得很不错了……”只听那赤发老者道:“萧二爷不愧是萧二爷,世人说你攀龙附凤,可又有几人知道以你的这身功力才略,其实不必寄人篱下。”

林中箫声凋零,韵意索然。萧乘龙似只一笑置之:“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那赤发老者嘿然无语,但只沉默一会,不禁问道:“傲雷有没有你眼下的功力?”萧乘龙微微一笑:“傲家最了得之人并不是傲雷。”李逍遥暗疑:“说着说着,他们怎么又扯到傲雷身上去了?而且那老头似是对傲雷很有敌意,提到他时连眼神都不同了……”那赤发老者冷哼道:“傲天自然很有两下子,可他不是早就瘫了麽?他傲家还能有谁比傲雷更强?”萧乘龙叹道:“并不是事事都靠武功的!”

李逍遥忽想:“他俩个在这儿对答,灵儿这小妞呢?”苦于动弹不得,无法起身去寻。但见赤发老者举起巨斧“刑天”,话声轰轰震耳,说道:“萧二爷不愧是有心计的人,可若不凭武功,你又怎能撑得过我剩下的这六道‘刑天战气’?”萧乘龙悠然送出几下若即若离的箫声,始道:“果然是‘刑天战气’。”李逍遥听到了箫声,暗觉竟有抚神宁思之韵,心想:“是了,每当斧击声响起之时,立刻便有这等样箫声回应,竟似能缓解震荡之势。莫非萧乘龙便是以此安渡先前六道难以抵挡的战气冲击?”

他既能猜到,那赤发老者更是了然,提声说道:“我连发六斧,萧二爷的‘破阵子’是不是也能破解得了呢?”李逍遥心下顿明:“果然箫声藏有玄机!”

只听萧乘龙道:“既敢来请老前辈出山相助,岂能空手而来?我有一曲‘定风波’,也要斗胆一献。”

“好个萧乘龙!你请我来砍这十二道巨链,却是考较老夫有无当年剩勇来着,”那赤发老者说完,落斧如电,但闻六声巨响合做一声,李逍遥先已料到必非寻常,怎奈内患一再阻碍真气运转,急难守住神元关,当船前水柱滔天之时,他突感气息顿滞,阿修罗心法犹未闭窍而成,胸口已受大震。这电光石火的一霎间,他所凝成的六层功法仿佛一堵堵崩塌之墙,无法抵挡那赤发老者六斧合成的神威战气。巨链迸断之际,他感到体内经脉也将要随之而断,生死关头,两股箫声汇做一处,化去船首滔天巨浪。

便在那六股战天斗地之气倏受阻隔的一霎时间,李逍遥得了稍瞬喘息之机,体内天罡战气陡然激发,遇强而生,重筑六层无形之墙,先前窒滞纷乱的阿修罗内力一唤而回,聚于奇经八脉,但未及凝成一道无隙可漏的浩天罡气,耳听得另外一曲轻箫前来应和,与萧乘龙互成犄角,曲声高低相合,宛然无数关,层层封锁那一声侵激而来的战斧锐鸣。李逍遥不由得心念一动,猜想这阵清风霁月般的出尘之音究是何人所奏。只一分神,刑天战气侵隙而入。

浪花飞绽之间,一袭娇影飘然而现,轻柔平和的箫声从李逍遥背后送出,曲成“望海潮”,化去凛凛战气,其意有如三变之辞所唱: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李逍遥心中诧然无已:“她怎么也会‘音波神功’了?”无怪他会如此惊讶,除了萧乘龙的一曲“定风波”之外,来自他身后的这首“望海潮”显然也是借助“音波功”所发。两曲合奏,风浪尽抚,十二道横江锁链悉数沉没,战气余劲犹未荡消,灵儿凝箫口边,那赤发老者横斧望来,待见船头竟有一对少年男女浑若无事一般,不由得满脸惊愕之色,嘿然道:“萧乘龙,原来你有了徒儿!”

萧乘龙却既不回答,也不再露面,一曲“定风波”余韵未了,啸声已远。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

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半睡半醒之间,恍见那一对妙眸含愁,凝注舷外流光飞舞。

仿佛梦里方有的佳景,风浪不兴,灵儿又回伴他身边。李逍遥又安心昏睡过去,再次醒来时却闻箫声,乍只道是萧乘龙上了他船,猛然睁眼,只见灵儿秀发披在肩后,一袭白衫胜雪,倚坐舱窗之旁,却拿着一支绿竹箫自抒柔肠。

李逍遥第一个反应就是伸出两指,量了一量那支碧玉般的竹箫。

灵儿见他苏醒,回眸一笑,俏面却飞起一抹红晕,垂下脸去,避开他那双充满疑问的大眼。似此情状,李逍遥见得多了,并不为奇,不知昏睡了多久,只觉脑子清醒了许多,张嘴正要发问,灵儿却头一回抢到了前边,问道:“米宝宝呢?”

“又是那小甜甜……”李逍遥说起小甜甜来过,并且抱走了米宝宝,但没说几句便刹住话题,皱起鼻头,哼了一声:“怎么不先问问我?”

灵儿含笑低眸,忸怩一阵,轻声道:“有……有什么好问的?”李逍遥“哎呀”一声叫唤,瞪眼道:“翅膀硬了想跩是吧?这么跟船老大说话……”心下暗恼:“定然是因为傍上了大爷!”却是想得歪了,灵儿小嘴微噘,嗔道:“原来你也是认识小甜甜的。可……可是为什么給她抱走米宝宝呢?”李逍遥大眼骨辘一转,这才明白她为何不乐,叹道:“让她抱去玩两天也好,米宝宝死过一回,应该命大……”虽是这般说,心里又何尝不惦挂那只小狗儿,但既被小甜甜看上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可想?为了转移这等不开心的话题,他便揪灵儿刚结成的辫子,问道:“小甜甜说是来找你的,究竟有啥事不能跟我说?”心想:“若是那小毒婆娘想来为难她,我自然帮灵儿这边。”

灵儿摇了摇头,眼露茫然之情,问道:“找我有什么事呀?”李逍遥知她向来老实,既说不知,那就绝无作伪,心道:“原来连灵儿也不晓得小甜甜为啥找她,唉!早说了嘛,就那小甜甜,屁颠屁颠的,还能有啥事儿嘛。”把这件事像撩辫子那样随手撂到一边,却念念不忘萧乘龙要灵儿随他入林,大眼又瞪,问道:“搞什么鬼嘛,你们?”只道灵儿要老实交代,不料她却摇了摇头,低声道:

“不……不能跟你说的。”

李逍遥心中大恼,正要问明究竟,灵儿却生怕被逼不过,扭身溜出了船舱。

他伤势未愈,怎追得上?唯有抚胸自喘,捶榻悲愤:“都这么熟了,不能跟我说?”想到气苦处,不由呛将起来,灵儿虽躲到舱外,究是关心他的身子,并没溜远,蹲在舱口拐角处,听到里边传出咳声,于是又进来。走到床前想帮他抚平气息,却见李逍遥一边咳嗽,一边拿着那支绿竹箫作势要丢出窗外。灵儿忙道:“

不要嘛!”李逍遥有意引她央求,哼道:“你说不要的,那我就真扔啦?”

灵儿生怕引他伤势复发,不敢来抢,但又怕他真的扔了那支新箫,妙眼嫈嫈的望过来,央求道:“不……不要扔。”李逍遥道:“若想我不扔,你得从实招来。说啊,到底有何秘密?”灵儿哪里拗得过他,望着他手举着的竹箫,噘着小嘴,说道:“他教我吹箫啊,还……还……”李逍遥怒道:“哇,吹箫……还做了什么快说呀!”灵儿道:“还給了一颗药。”顿了一顿,嗔道:“就是生生造化丹哪,你吃都吃了。”

李逍遥哼了一哼,不想领情,捏着竹箫越看越恼:“哪儿来的?”灵儿心想这不是秘密,便回答道:“砍竹子做的。”李逍遥伸出两指一比,既合尺寸,心下由不得不信,但问:“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出来?”灵儿心思无邪,坦然道:“

找竹子要走好远才找到这样子的呢,而且还……还……”李逍遥捏拳道:“还做了什么?”灵儿噘唇道:“还学吹箫呀。”李逍遥哼道:“箫有啥好吹的?对了,他为何对你这么好,又肯給药,还教吹箫这么有雅兴……从实招来!”灵儿当他是夫郎,自是不敢隐瞒,垂下眸子,答道:“他……他有事要灵儿帮忙,又看在恩师当年的情份上,才……才肯给药的。而且……而且萧前辈本来就不是坏人哪。”

“他绝非好人!”李逍遥怒道,“他傲家要啥没啥?武功又那样高,能有啥事要你这小姑娘帮忙?哦……莫非要你为他吹箫?”后边这句话脱口而出,眼光触到灵儿那清丽无邪的神容,不免暗感亵渎,但已改口不及,正后悔不该轻言唐突,灵儿却并不明白粗俚俗言,妙眼一眨,天真的道:“是呀,只是吹箫。”李逍遥摇了摇头,一时无颜以对,暗觉自己未免多心了,以萧乘龙那等样人物,岂似他想象的那般?这一番胡思乱想,更难免辱及旁边这清莲仙露也似的人儿。

但他不禁又隐隐有些奇怪:“为啥别人一对灵儿好,我就会大吃飞醋?她眼下又不是我的人,不过是同伴而已。她又没说要跟我好,最多是朋友罢了,我生这些气是啥由头?”灵儿见他垂头不语,脸色古怪,只道他仍为此事难以释疑,心想:“他是灵儿的夫郎,盘问一番也没什么不对,也是出于紧张我的缘故。逍遥哥哥对灵儿一直很好,灵儿不该惹他生气的。”不自禁地挨将过来,柔声说道:“逍遥哥哥,那位萧前辈并无恶意,只是有事相求而已。至于……至于他执意教灵儿音波功,说是要还我师父当年一份恩情。”

李逍遥忍不住又问:“啥事求你帮忙,说来听听?”灵儿抬眸正视他那双仍然疑云未消的眼光,犹豫了一下,说道:“此刻不能说的,我答应过他。”见她执意不肯说明,李逍遥难抑疑念:“究是什么事儿不能跟我说?难道……莫非…

…不会跟傲雪有关吧?坏了,萧乘龙这厮定然说了我许多坏话!”但从灵儿脸上又看不出丝毫“不对路”的迹象。不安之余,李逍遥又忍不住刨根究底,趁灵儿不舍得离开他身边,正好一直纠缠:“说哦!反正他又不在这儿,怎知你有没泄露?并且我可以对天起誓,绝对不跟别人说……”

灵儿拿回箫子,不论李逍遥怎生试探,除了摇头以外,她偏是只字不吐。李逍遥没了辙儿,只好问起别的:“那赤发老头是谁?”灵儿摇头不知,眼神迷惑,显得是真的不晓得那赤发老者的来历。当时她的心念只在李逍遥身上,亦不知那赤发老者何时走了的。

李逍遥搔了搔后脑勺,回想当时情形,因有不明之处,问道:“那时我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灵儿说明之后,他才明白那是听了她一曲“如梦令”,暗唤回梦咒,破了小甜甜在他身上所施的禁魂咒,使他得以在迷睡中摆脱伤痛的煎熬。

有了萧乘龙所赐的“生生造化丹”,李逍遥性命已算挽住,连日来灵儿天天为他施药疗伤,体内毒蛊不存,唯剩安养而已。这其中自也有小甜甜一份除毒的功劳,只是每当想起她那狠心手段,李逍遥便会不寒而栗,暗盼最好别再遇见她。但又不时想念米宝宝,暗思:“不知她们寻到宝没有?”

灵儿虽然手段高明,却对李逍遥体内淤积于“神门关”的那数道异气无从着手,每日除了做些妇道人家的活计,便是苦苦寻思根除李逍遥内患之法,想那燕辉煌的独特手法,委实玄奥已极,既受这位世外奇人的禁制,若无机缘,急难破解。但在她妙手施治之下,他胸部的“一阳指”之伤倒是康复得飞快。运气之时,已不似先前那般滞憋良苦。李逍遥尝试运行内力,虽仍感神门关有异,内息已然勉强流转一周天,情知重患之后难免恢复缓慢,好在不曾想要去争什么武林名声,倒并不着急。只盼能早日复元,至少不必生受体内痛楚的折磨。

清凉宝宝见危不救,李逍遥能下得床时,少不了要寻它晦气,但碍于灵儿在旁,究是不能拿它怎么样。总算这仙偶并非全无用处,李逍遥养伤之时,有它日夜不停地帮着把舵,他和灵儿倒也省了许多气力,只消把方老板那张航线图教灵儿看懂,不知她用了什么妙法,竟能让清凉宝宝明白。有时李逍遥担心:“可别把船又开回兰陵渡。”不免要常常留意大船的航向,所喜并无改变。

灵儿每当闲下来时,除了到床边照顾李逍遥之外,便是在后艄弄箫。看着她的倩影,李逍遥不免暗叹:“就只会摆弄箫子。也没吹出一首象样的曲儿……”

有时猜想她会不会是在想念别人,但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时,他也难免会想到别的姑娘:“傲雪那小鞑女该不会又在四处剿賊吧?哎,有她忙的……月如这妞儿眼下多半已回她苏州的家了,这趟上姑苏,不知会不会见到她?”想到丁情之事未了,须得上“侠客山庄”打探他的下落,李逍遥又打起了精神,起身绰剑,心想:“说不定前头有一场大架要打,须得把剑法练熟些。”

比划几下小桃所传的两招剑法,却不自禁地想起被她捉弄之苦,心烦意乱,练不下去。改练乱剑诀和“痴心情长剑”,木剑却屡次脱手失落。李逍遥既奇且怒,委实不解:“为什么每当我要把剑法往深里练,那根手指就不听使唤?”灵儿闻声来看,弄明究竟之后,猜想:“多半是因为越高明奥妙的剑法,越讲究招数变化之精细,逍遥哥哥那根手指伤过筋骨,难免碍了剑招往微妙之处发挥。”

李逍遥忿然道:“有没搞错?我学的剑法讲究剑意,又不全靠招数取胜。怎会一伤了手指就玩不转了?”灵儿晓得他对剑理所知不多,只得耐心传授,不免要大费口舌,从低而高,身教言传,盼能帮他堂堂正正地入门,先打根基,而不是仗着几招玄奥剑式就想天马行空。并且让李逍遥明白:“再有剑意,也得用招数表达出来。就像做文章,意以字辞表达。无招并非真的没有招数,不是要你连剑招都不练了,‘无招’其实是不着痕迹的高明招数,挥洒自如,剑意随心,不受拘泥约束……”

这日李逍遥照常在船头练剑,灵儿则在后艄习箫,凭她冰雪聪明,自行领会萧乘龙所传授的“音波神功”。昔日常听黎婆婆痛斥萧乘龙的为人,只道果真薄情寡义,萧乘龙并不辩解,但在他传授音波功之时,吹奏的却是一支“江城子”

,诉说那一夜梦中所见,带給他刻骨铭心的伤悲。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回味这寥寥数言毫无粉饰的词句,灵儿脑中不禁浮现那个四方奔走的男人饱经风霜的衰老面容。借一首苏词,就象谈家常似地一句一句诉说他隐忍多年的真情。在他心里,这是在追悼亡妻。他说有一夜在梦里又与阿汶相见,仿佛当年他在仙灵岛那段时光,只是梦里的阿汶容颜不改,梦外的他却已面目皆非。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萧乘龙的话声又在灵儿耳边萦转:“但有一事相求。在我死后,希望你能帮我葬回仙灵岛,我与你师父生不能同衾,只盼死后得能同穴。但想阿汶未必肯原谅我这个负心人,死后我也不配与她葬在一起。就把我葬在海滩上罢,让我永远守望水月宫……”

灵儿不明白,萧乘龙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找她交代后事?

“此地又名‘平沙落雁’,昔是战国时楚相春申君的封邑。相传春申君黄歇疏浚了一条通往长江口的河道,后人便叫它春申江、黄歇浦。自赵宋以来,沿江渐成商贾云集的要津,风樯浪楫朝夕上下……”

眼望浑黄水天一线,不见半片帆影,空中便连飞鸟亦绝。李逍遥不由质疑道:“这儿荒凉得很,除了我这艘船以外,哪来的‘商贾云集’?”旁边一个撑小艇的老儿跺了一脚,不慌不忙地答道:“这儿有你有我,不算荒凉了。要知道这可是坏天气,连日风雨不绝,谁还蠢到出来?”李逍遥暗觉这老艄公能说会道,口舌油滑,必是见多了世面的,笑了笑道:“那你还出来?”那艄公叹道:“养家糊口,不出来捞怎么成?”

李逍遥趴着舷窗边笑问:“捞啥?”留意看小船上并无渔具,故有此问。那艄公笑答:“捞客啊,别看我船小,摆渡这活儿求的是稳当!”因觉这少年并不像相信的样子,便又补充道:“不是吹的,我送的来往客人从来都不抱一声怨言。小爷,你这艘虽是大船,若是没我小船领路,稍有偏差便要在芦滩上搁浅。信不?”

正当发大水的时节,除了茫茫浑汤便是芦丛,李逍遥望不出江岸究在何处,心下没底,情知那艄公话声不假,哪敢贸然把船往前开?拿出航线图乱扫一眼,心想:“方老板哪儿搞来这张图?画得不够细,可别害我搁在这儿了……”虽说有些糊里糊涂,也知此处大概离长武集并不算天差地远,惦记着打救丁情,便向那老艄子探听道:“最要紧是找着‘侠客山庄’的地头,不知老丈晓不晓得怎么个走法?”

“那你算找对人了,小老儿家不远便是侠客山庄。”待两个少年从大船下来后,那艄公提篙点水,眼望江雾苍茫之处,说道:“只是那一带河汊狭隘,遍布芦滩,除了搭小老儿这等样小舟之外,大船是决计进不去的……收个三五两不算多罢?”

李逍遥随口敷衍一声:“那有什么话说?我大船又进不去……”转头朝他船上回望,究是不放心,低声问道:“锚只好抛在这儿了,却不知清凉宝宝看不看得住?”灵儿打伞为他遮雨,另一只手抹着粉颈里的雨滴,答道:“我跟它说过了,不会有事的。”那艄公究是眼光老到,灵儿依照李逍遥的主意,先已改扮男妆,但当她衣领里露出一截娇白之颈,难免露了馅儿,老艄公不禁打心眼里赞美一声:“竟有这等俊的小相公,老儿今日该不会是遇仙了罢?”

灵儿听了别人夸赞,不禁羞涩低头,无意中露出后颈更多美白肌肤。李逍遥连忙遮住她,朝那艄公瞪眼道:“又不是搓麻雀多一张牌,相啥公啊?哪有那么多仙可遇,开船吧!”那艄公把小船摇摇晃晃的撑开,李逍遥转身刚想朝清凉宝宝挥一挥手,眼睛却撞在伞沿,“哎呀”一声叫苦道:“撑高些,戳着眼了……”本是叫灵儿把伞抬高些,那艄公却猛然把长篙一撑到底,小船登时来了个大兜转,李逍遥脚下一颠簸,险些掉下水去,幸好灵儿手一伸,及时拉了他回来,待得颤悠悠的蹲下,李逍遥不由回头抱怨道:“不是说你的小船撑得稳当吗,老丈?瞧这左颠右晃劲儿,我差点儿掉水了!”见身后有篷舱可避风雨,也不客气,领着灵儿正要钻入,突然惊叫而退。“尻!怎么有棺材?”

无怪他吓了一跳,原来小船舱里赫然摆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那艄公忙叫勿惊,笑言道:“休要大惊小怪!小老儿出门时帮别人捎回去的,里边没啥……”

李逍遥惊魂稍定,与灵儿对视一眼,暗觉不吉利。但听那艄公悠悠的又道:“不就是死人吗?呵呵……这年头多的是。好时节每当出来一趟,总会载上一两具回乡尸,据说大多是跑去外地挖矿的。”李逍遥明白了:“哦,原来你是常給死人摆渡的,难怪搭你船的那些客人怎么颠簸都没法抱怨。”啧了一声,顺手往棺木贴了张符,挪身蹲到外边,与灵儿挨肩相挤,一路但觉没谱,所幸并无异常,只那小船始终左颠右晃,每当拐弯时,总教李逍遥的下盘功夫备受考验。

苦头总算熬到尽,艄公面朝前边一处河湾村落,笑道:“到家了!”待船靠岸,李逍遥正要起身,却觉腿麻,灵儿轻盈巧捷地跳到岸上,听到背后传来叫苦之声:“哎呀,腿都蹲木了!”她连忙回身搀扶,两人随那艄公踏过一道木板坞桥,见阡陌间有一块旧碑,依稀辨得刻写的是“古越会稽郡”。石碑留有一道裂缝,直从顶部延至中间,不知何物所削。那艄公告知:“此是越王勾践当年洗剑之处。”李逍遥明白了:“这碑上裂缝却是他顺手一剑砍的?”灵儿小嘴微抿,忍笑不言,看出其中有伪,想是后人做出来的。正要悄悄告诉李逍遥,这小子却愣头愣脑的问了一句:“越王使的是啥剑哪?”

灵儿不假思索的答道:“越王剑啊。”李逍遥抚碑猜测:“会不会是越女剑呢?”灵儿摇头,心想:“好像是越王剑喔。”但听那艄公头也不回的道:“是湛卢!”话声传来之际,李逍遥突觉腰间斜插着的湛卢霎间没了,不由吃了一惊,抬眼之际,只见那艄公手提湛卢,走得飞快。

以李逍遥和灵儿两人的身手而言,在当下的江湖上也算殊属不弱。可是走江湖的经验委实太过微不足道,竟没能瞧出这艄公并非常人,待到宝剑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此人取去,才一惊而省,晓得遇上高人了,两人对视一眼,正要追上前方,不料身后骤传一声掀翻棺木的声响,劲风倏然而到,李逍遥和灵儿又是猝不及防,还未看清后边扑来的身影,那艄公一个倒翻,迅急异常的封住他们的转寰余地,一前一后,把这两个毫无江湖阅历的少年夹在木桥中间。

一切仿佛当年在侠圣宗祠。

雨天。又是这样一个雨天,大地昏濛,垂丝若帘。透过醉眼看那一排寨栅,侠客山庄倾斜似欲颠覆。

他提着一壶残酒摇摇晃晃地立在“侠客山庄”门前,恍似未见寨栅里涌出二三十个幢幢攢闪的黑影,自顾举壶就口,这时刀光剑影已耀射到他那摧颓愁索的脸上。

酒入愁肠,化做亡妻狂儿在雨中狂舞的昏黄旧影。

“宫里吴王沈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

吟哦声中,寨门前已是一排刃光如垣。两副藤椅抬将出来,坐有两个身负重伤之人,左首是个乱发少年,脖子上犹然厚裹绷布,伤口新迸,浸染半身。右边则坐一个身有烧伤的长身男子,按刀喝道:“侠客山庄君天、东方无忌……”话声忽哑,抚胸一阵急咳,上气不接下气,后边的人连忙伺候他先服药再说。

“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寨前那人依然吟声未已,但见他手中突然绰出一口长剑,只是寻常长剑而已,然而剑须看握于谁人之手。眼见得寨栅前那一干剑拔弩张的少年脸色倏变,竟都不自禁地纷纷后退数尺,那长衫尽湿之人面孔微侧,似看见又似视而不见,横抬长剑,将半壶残酒悉数倾在银练般的剑刃之上,一洗如新。水辉荡射之中,吟声忽转长啸:“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好词!”木栅旁一株老树下突然转出一个长发垂面的人,粉面红妆,魏紫姚黄。探脸一瞧,笑道:“喲,是修五侠啊。大老远的跑来侠客山庄,可是要躲躲雨呀?”这自然是楚香玉,但修剑痴却只仰脸望天,对谁都懒得瞧上一眼,闲步向前,口中说道:“这场风雨任谁都躲不过去。”楚香玉变色道:“那你是要踢馆啰?”

“踩场子,”李逍遥咧嘴一笑,移回目光,扫掠间看出四处山坡上现出不少人马,虽似作壁上观,但就连灵儿这等没有多少江湖历练的小姑娘也感到此地危机四伏。不过,只要能在心上人身边,纵然身处刀山火海那也视若等闲。只李逍遥有些难抑的失望之情生了出来,眼前所见的“侠客山庄”除了一层寨栅之外,里边便是大片足可跑马的荒地,三五株枯木,七八处屋落,并无想象中的繁华气派。前边更有一小渔村,草汇成肆。原本做买卖的百姓大都挤做一堆爬着半堵矮墙看热闹,有小童奔走相告:“那边又开打了!又有得瞧了……”李逍遥正感好笑,灵儿突然眼光一亮,望着墟口一家米铺,喜道:“可以在这里买米哎!”

李逍遥也知船上没米为炊了,但见灵儿就只惦记着这等鸡毛蒜皮之事,不由恼道:“买米急啥?武林中就要出大事了,亏你还只记着买米!”灵儿噘嘴垂眸,不敢接茬儿,心下却委实不明:“米不要紧吗?”

“命最要紧!”李逍遥脑后那高个子之人冷哼一声,说道:“这码子僵局再不解决,若是被人所乘,咱四个都得束手就戮……”李逍遥心中亦烦,不愿多想僵局,说道:“嗨!办法照想,热闹照瞧——”

“我不想搞得这么热闹,”修剑痴把眼光从山坡上那些骑马的身影一扫而回,映眸只是“侠客山庄”那块在风雨中摇摆不定的大牌匾,提剑而行,凛凛逼近门前那一排齐举的刃墙,口中说道:“叫丘白出来见我!”

一提到此名,不仅李逍遥闻言一怔,寨门前那群山庄少年更是纷纷变色。君天目光悲愤的说道:“大……大师哥不在,有话跟我们说!”啪一声响,倒空了的酒壶抛落于地,修剑痴冷冷的逼近大门,沉声道:“叫丘白出来见我!”李逍遥暗惑:“老修怎么了?莫非他还不知丘白已经挂啦?”

心头疑念犹未转过,但见寨门前刃光急闪,黑影交窜,随着那个名叫东方无忌的乱发少年嘶叫一声:“給大师哥报仇!”二三十名各持刀剑的少年已将修剑痴围在垓心。

不闻兵刃交磕的声响,兔起鹘落之间,宛然有一道银练游掠而起,在乱闪的人影间隙穿转一圈,修剑痴身旁立时哗啦啦的倒了一大圈人,兵刃尽落,那干动手的少年庄客全都手腕中剑,腿足挂花,半招未交,便已稀里糊涂地躺了满地。

修剑痴长剑翻转,拍落东方无忌好不容易才举起的大剑,连人踹翻一边,口中说道:“有会林家七诀剑气的,使来瞧瞧!”君天咬牙提刀,颤巍巍的想从椅上立起,连唤几声“火云刀”,究因那日受伤太甚,并未痊愈,任他怎生卯劲,此时也发不出半分功力。李逍遥不由暗叹:“泡到个像灵儿这样儿的妞,有她傻灵傻灵的法术庇护,伤得再重也有如小菜一碟,那就不用搞得这么惨了……”

但见袂影晃闪骤止,修剑痴飘然立于侠客山庄大门前,长剑按在君天肩头,眼望那块牌额,索然道:“我进去了。”声犹未落,飒然一响,大簇寒针雨点般激撒而来,却是楚香玉纵身高跃,凌空倾射数不清的“落雨神针”,口中叫道:

“想杀进去没那么容易——接招!”

李逍遥不由暗惊:“这等样乱射毒针,岂不是连君天也要跟着遭殃?”但却是多此一虑,在修剑痴烁然织就的绵密剑网之前,哪怕再微小的暗器也是无缝可钻。满天针雨遇剑气反激,悉数弹回,楚香玉这回倒是反应奇快,着地急滚,避身于大树干后,总算躲过一劫。

修剑痴正要昂然踏入大门,迎面却闪出一个长袍书生,嬉皮笑脸,噗的打开一支大折扇,扇面上以毛笔写有“武林笑笑生”五个攀仿颜体的大字,但没等别人多欣赏一眼,折扇飒然叠回,宛做点穴镢。这人身法奇疾,以折扇使开打穴功夫,但仍是半招未交,书生便跌到墙角,那支扇破碎开来,仅余几根鱼刺般的残缺扇骨。

李逍遥眼见得修剑痴竟然一路打将进门,虽说并无意外,但因未见林月如露面,心下难免暗异,寻思:“像这种热闹场面,怎会少她林大小姐来撑枱脚?”

这等样神色落入灵儿眼里,她虽说心思澹雅,不类常物,究是情有独钟,岂会不嗔?小嘴微嘟之时,耳听得那艄公抱怨道:“先前若是使鞭,你我便无此刻的尴尬困窘之局了!”李逍遥正想:“月乳也是善用鞭的……”脑后那高若竹枝之人沉脸哼道:“你若用剑,这两个小家伙还不是早躺下了?却来怨我不使鞭子……”

随着一面冶艳之伞倏地晃闪而出,“侠客山庄”门前杀气又炽。但见伞影飞旋中寒光激射,木栅后曳出一串链子刀,伞下有人尖声喝道:“优客李伶领教高招!”修剑痴斜身让过那串银光闪闪的链子刀,回转长剑,脚步后滑数尺,似想先瞧分明,并不急于出招。那个撑艳丽花伞之人乘机跃身门外,连串甩刀荡击,迅若急电一般又将修剑痴逼得多退数步,背后雨花激迸,骤然穿来一道截金碎玉的刀光,宛然银瓶乍破,又似秋水横波,冷不防地劈断修剑痴的退路。

李逍遥看那人是个前额光秃、后脑勺结辫的葛衫汉子,肩头爬有一条形貌拙怪的大蜥蜴,左手使刀狙截修剑痴退路,右手却托一鸟笼子,笼中竟蹲一小猴儿,叼着一枝花,挠头搔耳,好不古惑。那人现身之际,喝一声:“在下江南!”

虽说腹背受敌,修剑痴却不慌不忙地闪到左翼,脚下平移七八尺,长衫不摆,端似闲庭信步。眼见那前后两道急骤刀光均告落空,连修剑痴半片衣角也沾不着,李逍遥暗叹:“前辈就是前辈!”可是修剑痴既有意让出先机,立时便自陷险地,闪身左避之时,雨帘中蹿出一黑衫少年,光膀赤足,长发垂散,提一支朴刀杀将上来,抢断修剑痴必取的方位,横刀拦截,喝一声有如破锣敲响:“刘建良讨教!”

这三人全是使刀,身手似较先前那二三十人来得迅捷利索得多,经历连场江湖争斗之后,林天南门下难免好手折损,更留下许多伤患未痊之人。李逍遥只道此处必乏生力军,修剑痴这一来便有如虎入羊群,定然一路无阻。待得见到瞬间又杀出如此犀利难当的三刀合击,才知没那么容易。

那艄公眼见修剑痴受阻于门外,不由越发愁眉不展,叹道:“一帮浑小子!”李逍遥难免奇怪,问道:“你们两人不是来帮这班‘虾壳’的麽?”那艄公打量他一眼,皱眉道:“你小子更不知所谓!看你们既非侠客山庄的人,又不是蜀山派的,却来凑哪门子的热闹?”李逍遥朝灵儿眨了眨眼,咧嘴道:“这儿凑热闹的哪止我们两个?”

这时围攻修剑痴的又多了两人,一个大头丑汉却是李逍遥认得的,记得名唤何闯,另一个却是青竹叟那老儿,见面数次之后,看出这人其实并非年迈,不过是未老先衰罢了,模样摧颓,倒也与众不同。李逍遥只道林月如说话间便要露脸,却盼了个空,待又添一拨人前来阻截修剑痴,瞧见其中有鲜于怒马,廖卓等几个照过脸的,均受楚香玉驱赶过来加入战团,雨中人影穿闪,寒光连成一片,淹没了修剑痴的身影,但直到此等险恶关头,修剑痴仍没出剑。

那艄公视若不见,眼光从山坡上那片骑马的人影一扫而回,脸上皱纹折得更深,眉头紧锁,哼了一声,心中猜想那帮人马的来意,却不言语。那群骑者只在高坡之上摆定了包围之势,居高临下地观斗,既不插手,亦无阻止之意。李逍遥也看不出他们身份和来意,只觉阵容齐整,人强马壮,毫无山林之气,不像江湖中人。正纳闷间,“侠客山庄”里锣声大响,转面瞧去,见有焦烟弥天。那高瘦如竹竿之人不由变色道:“庄中似是出事了!”

闻得此言,李逍遥心念一动,问道:“两位莫非也是姑苏林家找来帮拳的?”先前原本疑心这两人是侠客山庄的,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像:“虾壳山庄哪有这等老的?”那艄公道:“你小子认不出我们倒不足为奇,可是先前没瞧出你俩个居然有此身手,这几十年走南闯北的江湖路,看来我们是白混了!”李逍遥听出话中大有萧索之意,眼珠溜转,笑道:“可我倆也没搞懂啊,这几天江湖也算白走了……彼此彼此。”灵儿妙目微霎,忍不住低声告诉他:“你后边那个会法术的。”

李逍遥不由讶道:“哪门子的法术?”灵儿蹙眉未语。那高瘦之人沉脸打量半天也看不出这个样貌美丽的小俊孩儿是何路数,却先被她觑出法门,不禁哼一声道:“不错,我是茅山术士。你倆却不像蜀山中人哪!”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冷笑道:“茅山派的人我没几个不识得,偏是想不起有你老这么一号‘高’人……”话未说完,心头突然有些怪怪的。但未及转过弯来,那瘦高之人冷哼一声道:“等你死后或许有机会与我同行。”李逍遥心头之感越发怪异,但仍是没想起来,那艄公微微一笑,打破哑谜:“你后边这位老兄来自‘尸家重地’。”

“尻!”李逍遥想了起来。“莫非你就是传说中人见人避、鬼见鬼跑的所谓‘僵尸先生’?难怪你躲在棺材里边不轻易露面,据说茅山派赶尸班个个都其貌不扬,连鬼见了都怕……”

“只猜对一半,”那瘦子冷哼道:“我叫欧阳平复,是万花谷僵尸草堂的衣钵传人,僵尸先生是我师父……”李逍遥认错了人,心下不甘,大眼一瞪,反问:“有个林正英专演捉鬼天师你认识吧?”那瘦子自然瞠目不识。

“嘭”一声响,雨珠激荡。李逍遥心中一凛:“修老五出剑了!”投目只见艳伞裂开,露出一张厚施粉黛的马脸,这打扮冶艳的汉子背撞栅墙,呆若木鸡。

转瞬之间,他那粉面正中现出一条血痕,自头额垂直伸到颔下。李逍遥憟然之余,亦知倘非修剑痴手下留情,优客李伶整颗头难免削分两爿。旋即只见一个鸟笼子迸裂开来,滚落于地,猴儿惊窜,怪蜥横尸,四下里爬满大群霎间中剑的人影。红裙急闪,楚香玉丢了一只鞋子没顾上捡回,虽然模样狼狈,总算今次时运甚济,躲过剑锋,慌忙溜到大树后头,连呼侥幸。

“我与丘白有约,今日便来践言!”修剑痴长剑掠转一圈,斜指着地,索然立于一干中剑仆倒的人影当中,却浑似没有看见,映入眼眸的只是濛濛的雨中苍穹。君天在那张藤椅上挣扎半天,双手勉强握起刀柄,咬牙一举,仍是发不成刀中火云之劲,正喘间,叮一声响,修剑痴反手一剑磕掉君天的刀,并不回瞧,举步走向那扇洞开的大门。

君天颤巍巍的在藤椅上说道:“修……修五侠,枉你还是武林前辈!你窃夺湛卢宝剑,害我大师哥,只要……只要侠客山庄还剩下一人,咱们没完!”修剑痴并不理会,长衫微晃,已走到门口。楚香玉嘶声大叫:“拦住他,别让他进去!”东方无忌爬将过来,猛然一扑,抱住修剑痴的腿。

李逍遥不禁叹道:“修老五的剑法练到这样,我看没人能拦得住他……”声犹未落,一道迅猛之极的刀光从门里甩将出来,修剑痴正要挥剑应接,墙后纵出一个黑衣汉子,半空中荡剑夹击,这两人出手之前似无呼应,但却瞬间互为犄角,显出非一般的身手,刀剑合流,登时将修剑痴逼入绝地。

然而修剑痴一直都当自己身处绝地,从来便是进一步如履薄冰,退半步如临深渊。便在同时遭到两路急袭之时,他视若等闲,右脚反甩,将东方无忌摔向那黑衣汉子面前。原本那汉子这一剑志在必取,却听到后边有人大叫:“剑下留情!那是自己人……”黑衣汉子刹剑不及,眼看东方无忌难免要得个透心凉,谁知黑衣汉子从墙头跃下地时,不知为何竟一个头重脚轻,先摔了一交,长剑落偏,只削去东方无忌一只胳膊。

眼见得那道剑光似未沾身,居然霎间卸人一膀。李逍遥诧然之余,突然认出黑衣汉子粗拙的形貌,不由一愣,奇道:“不就是那墨近朱麽?怎么追沈璎璎追到这儿来了……”记起那日见过此人在山道与修剑痴飞车较技,剑法殊属不弱,而他所持兵刃唤作“昆吾”,原非凡物,似并不在湛卢之下。这黑衣汉子墨近朱先前受伤其实不重,得那僧人救去,不知为何又来到这里。见他一露面便栽个跟头,胸口血迹殷然,李逍遥才知他还没养好伤就急着出来与人打斗,想起自己的伤势愈合之快,不由瞧了灵儿一眼,心中不免暗奇:“傻灵傻灵的!”

修剑痴甩飞东方无忌阻消墨近朱来自背后的攻击,绝地已然变为生路。得理不饶人,就势一剑斜撩,运转流光,飒然荡向正面甩来的那道迅急刀光,两人在大门两边交手,剑势虚空,刀光飘忽,兵刃竟未相碰。众人但觉眼前一片炫然,银辉激撒,遮没那两个交手的人影。

随着大片折木碎栅之声噼砰盈耳,栅墙连着大门毁于这阵刀光剑影中。“侠客山庄”牌匾从众人眼前飞落,君天大叫一声,不顾伤势,从藤椅上扑将起来,却没接着,重重的跌在雨泥里。

说来也巧,那面大牌子竟然落于修剑痴和那刀法奇诡之人激斗的中间。这时修剑痴剑势已变,圈圈回拢,急凝一丝。李、灵二人均认得分明,看出他使的是“痴心情长剑法”,这无疑要将对手瞬即逼入死地,可是也晓得那人快诡无匹的链子刀同时也将修剑痴逼绝,迫使他不得不出杀招。剑若情丝,酒入愁肠,正是痴心情长剑中的一招,名唤“黯然消魂”。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

这正是生离死别之剑!

急坠的大牌子突然停住落势,挂在地面之上不过数尺处,刚好遮挡两人上半身,仅露脸面。灵儿不忍再瞧,低垂眼眸,俏面惨白。每当目睹人间纷争杀戮之时,她总是这般情伤不已,李逍遥觉得这小姑娘忒也心软,他却哪肯不瞧这等样精彩绝伦的斗技,但当认出修剑痴面前的那人赫然竟是楚惜刀,难免大是讶然:

“怎么他也在此?”旋即望见黑头老六颤巍巍地领着几个提刀少年走出来,才隐约明白:“哦,这干人把楚惜刀背来侠客山庄了,养了几天伤,能够和修剑痴这般大打出手,说来还是我的药好使……至于那墨近朱,必是因见沈璎璎随黑头老六来了林家地头,便也不顾死活地追寻而来。唉!这种奋不顾身泡妞的精神,实在可歌可泣……”

长剑穿透木牌,钻过“侠”字,抵着楚惜刀咽喉,但却凝势不发。李逍遥心中突感奇怪:“修老五的剑向来是有去无回,今儿为啥处处留手?”随即眼见牌匾上“客”字亦透出一截剑刃,刺入修剑痴胁下。

修剑痴浑似未觉,两眼只盯住楚惜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凝视一阵,毫不理会胁下滴血如注,突然问了一句:“教你刀法的可是卫猎鹿?”李逍遥隐约听到最末三字,不由得一愣,心头阵阵发凉,想起在“三宝颜”那家客栈面对的那个猎杀生机之人,和那神秘的刀……

楚惜刀默默地瞪着他,脸色犹未回转如常。旁边却有一个长发乱飘的大汉哈哈狂笑,朝修剑痴说道:“修老五,那天本狂在你剑下输了一招,今儿这场子就算找回了!”笑声忽敛,从嗡嗡震撼的木牌上看出修剑痴这一剑仍有后势含而未吐,只消轻送剑尖,立时便会一剑封喉。这大汉猛地拍出一掌,将楚惜刀推出丈许开外,挺身与修剑痴隔匾相对,双目炽光精闪,激动得脸色涨赤,豪声说道:

“今儿你没了宝剑,不知还接不接得下我的‘狂接舆’剑法?”

楚香玉原本在树后探头探脑,此时大喜而出,叫道:“大哥,快结果了他!”那乱发飞飘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一生狂热炼剑的楚狂生。一狂一痴,曾在张士诚船上狭路相逢,却未决出最终战局,这时突然再次迎面擦撞,人人皆是精神斗振,料想今日必会分出胜负,甚至决出生死存亡。

李逍遥正感担心,但见楚狂生长剑微偏,只贴着修剑痴胁下擦破一层皮肉,并不伤及要害。修剑痴眼光微低,瞧了一眼,听见楚狂生劲声说道:“那天你伤我胳膊,这一剑就算偿还。本狂岂屑于乘你之危?”话声凛凛震耳之际,突然收剑后跃二三十尺,乱发飞扬,喝道:“再来打过!”

修剑痴既已受阻于栅外,楚香玉松了一口气,无意间望向桥坞,却与李逍遥的眼光触个正着。此时李逍遥急移视线已然不及,心下难免叫苦:“被这家伙发现了,实在不是好事……”楚香玉却扫目瞧向那艄公,脸色微变,随即满面堆欢,叫道:“啊,怪道面熟。原来是阎大镖头光临……”没等听完,李逍遥便讶然道:“什么大镖头?”

那艄公犹未作声,楚香玉的目光又移到欧阳平复高瘦的身影之上,一边拾鞋穿回,一边殷勤打招呼:“欧阳师兄也来啦?”欧阳平复沉着脸道:“阎爷已帮你们取回丢失的湛卢宝剑,还不过来帮我们解穴?”李逍遥忍不住道:“这样不算已经‘取回’吧?最多是个僵局……”楚香玉投眼瞧见这四个人在桥坞上呆若木鸡之状,起初一怔,旋即看出端的,心中暗异:“一位是江南五大镖头之一的阎文亮,另一个是万花谷僵尸堂首徒欧阳平复,先前君天极力主张向他们飞鸽传书,邀来帮忙寻回湛卢宝剑,说这两人出马必搞得定。怎么一来就成了这种局面?”

那个扮作艄公的老儿正是江南联镖五大档头之一的浙东阎文亮,本是当地武林名宿,自有独到之能。李逍遥望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圆脸,一直暗觉似在何处见过,却想不起,便在疑惑之际,灵儿突然低声告知:“逍遥哥哥,还记得吗?

从张士诚那里跟踪咱们大船的就是他了,那时咱们船后边多出一条‘尾巴’……”李逍遥被她这一提醒,顿时省悟过来:“对,就是他!你怎么不早说?”灵儿歉然道:“我也才刚想起来。”

阎文亮哈哈一笑,说道:“你倆小娃儿手上有两下子,不过反应未免太过迟钝了些!”言辞中也流露出几分佩服之情,但那更多是因为灵儿的手段让他这等老江湖居然走了眼,可说栽在这里。

方才他突然与欧阳平复同时出手,只道毫不费力便能点倒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男女,这绝非托大,阎文亮以手上功夫成名,擒拿制穴之术可说一时无匹,若果不然,李逍遥别在腰间的湛卢剑也不至于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抄了去。而那欧阳平复虽说名声不著于江湖,究是出身茅山奇人“僵尸先生”门下,自非酒囊饭袋。孰料两人同时出手,竟然一齐失手,便在欧阳平复揭棺跃出之时,灵儿已自警觉,急唤法术不成,顿知对方亦怀异术,是以不受禁制。

那一霎间李逍遥也不含糊,飞龙探云手一抄,迅即抓住阎文亮插于腰间的湛卢,但未及拔出,阎文亮已点了他的穴道。与此同时灵儿反手一拂,也制住了阎文亮的数处穴道,欧阳平复双臂平伸,犹如跳尸一般蹦落,左手捣中李逍遥后背“身柱穴”,右手拍在灵儿“中府穴”上,灵儿身子僵住之际,另一只手已然撩在欧阳平复腰侧“章门穴”之上,四人霎时动弹不得,但因所制之穴均非哑门,各皆说话无碍,只是无法急解僵局,唯有看别人的热闹,等待穴道自行抒解。

其实四人之中除李逍遥既不谙点穴,也不会解穴,唯有听天由命以外,另三人皆在暗较自解穴道的内劲,阎文亮冲开了六七成,欧阳平复则接近五成,暗忖这大眼小子必无自解穴道的本事,倒不堪虞,所虑者是旁边这男妆打扮的美貌少女,但从她若无其事的神情上总也看不出她是不是也在暗解穴道,阎文亮寻思:

“小丫头连有两处要穴封闭,谅她少说也得花上几个时辰方能一一冲开所闭之穴,决计不比我快。所谓‘姜是老的辣’……”

李逍遥的脑子也没闲着,却想:“那边打了半天,林月如怎么没露面啊?以她那烈火奶奶般的性子,怎少得了她?难道出事儿了?真的出麻烦啦?”先前见到山庄冒出浓烟,寨内似是出事,但令人不解的是,楚香玉这一伙怎会不返回救火,却在栅外死命阻拦修剑痴一人?李逍遥自然晓得修剑痴的来意是为了丁情,然而似乎又不仅止于此。

“还为了什么?”眼光不由自主地又望向山坡上那排骑队,暗觉心头压迫得渐渐透不过气来,却又说不清何以会有这种不祥之感。

“侠客山庄”大门的所在是一处缓坡,地面空旷,俯临一马平川的沙洲绿渚,若敌从正面来攻,或许尚不足为虑。然而山庄其余三面均受更高的山坡所围,看似天然屏障,丘壑起伏,绵延如巨龙盘踞,那群马队一露面之时便已占据高地,虽不打出旗号,敌意却是显而易见。数百骑一旦发起冲击,仗有地势之利,无须压倒多数便能迅速制胜。李逍遥既能看出不妙,阎文亮等江湖老手何止忧虑而已?眼光相交之隙,阎文亮朝欧阳平复苦笑道:“我们所熟知的江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前武林中门户放对,派别相争,大都旗帜鲜明,一边一个垒。如今世道大变,人心不古。似此不确定之局,我可没有把握得以全身而退,更遑论排解纷争,维护公道……”

楚香玉心下冷笑:“谁请你来排解纷争、维护公道?你以为自己是谁呀,武林盟主?你不过是个保镖的!”对山坡上的马队视若不见,眼光射向湛卢宝剑,展动身形,正要来抢,李逍遥突道:“别过来啊,当心中蛊!”楚香玉哪里会怕,冷笑道:“动都动不了,这张嘴还是那么能吹!”猛然扑身而来,探手夺剑的同时,另一只手里暗拈毒针,只待宝剑到手,立时便喂李逍遥一簇针沙毒雨。

此时李逍遥仍抓着剑柄,宝剑便在阎文亮腰间。他二人均动弹不得,眼睁睁地望着楚香玉窜身而来,哪有办法?阎文亮喝道:“休要造次!为免此剑再遭丢失损折,须得由我亲手呈交令师林大侠……”然而楚香玉不予理会,眼中只盯着阎文亮腰畔那口古剑,袖影翻闪,五爪探攫如电,桀桀笑道:“由我来交不也一样?”

阎文亮急凝一口真气,暗感封闭之穴已近破关当头,可是楚香玉已然跃上木坞,倏飞一脚,朝李逍遥蹬落,便在这时,李逍遥出乎意料地提脚踹入楚香玉袍底腿胯之间,嘭一声响,楚香玉脸上现出百般不能相信的神情,随即五官挤做一团,怪叫一声,倒头掼跌二三十尺外,栽入浅滩的浑水淤泥之中。

非但阎文亮、欧阳平复斗然吃一惊,便连李逍遥脸上也现出不解之色,咋舌道:“怎么回事哦?”阎文亮看出这少年压根不谙解穴、制穴,虽说内力不弱,武功委实只能勉强算是马马虎虎,这当儿竟然是他先解开穴道,决计意想不到,而且也绝无可能。然而李逍遥刚才那一脚却是踹得货真价实,岂容怀疑?阎文亮一怔之际,突感自身的穴道也已冲开,身形方动,倏见一支雨伞从李逍遥高抬的腿弯内侧迅即晃闪而回,伞柄有一只紧握的柔白小手。

阎文亮此刻突然明白:“那小姑娘居然先冲开了穴道!”但未及转念,胁下突然一麻,低眼瞧见伞梢反撩,撞中他的穴道,阎文亮好不容易刚冲开被闭之穴,未及舒展手脚,居然又着了道儿,心头懊恼已极:“这小丫头从哪儿来的?怎会如此莫名其妙……”

“傻灵傻灵的!”李逍遥感到穴道已被柔手拍开,不由咧开嘴乐,但听水声连连溅响,楚香玉栽没了影的地方突然大绽水花,飕飕跃出几个白皮光裸的身影,各抄银枪,扑向木坞桥上,端的是突如其来,诡速之极。李逍遥刚叫出一声:

“似是冰肌玉骨妖!”欧阳平复闷哼一声,后背溅出血花,挨了水中搠出的一支银枪猝刺,贯穿肩窝。

只一霎间,木桥四周溅水如丛,飞满枪影,不知斗地窜出多少白条条的人来,搅得李逍遥眼花缭乱,半边脸颊突然溅染血星,只道灵儿受伤,登吃一惊,转头看到阎文亮肩膀血迹淋漓。李逍遥急忙从他腰带里抽出湛卢,未及挥剑御敌,后背接二连三中枪,幸好他穿有天蚕宝衣,银枪不能透入,却也撞得他喉头发苦,眼花身摇,几乎站立不稳,暗惊:“力道不小!”

灵儿拔身跃起,脚踩李逍遥肩头,借风拔伞面,在半空中飘然欲仙,手捏金刚咒诀,抡伞挥扫数圈,呼呼啸风,荡开纷至沓来的十余支夺魄银枪。冰肌玉骨妖攻势受遏,却不退却,一声唿哨,手足勾连,串接成一轮兜转急骤的空心环状怪阵,仍是包围木桥坞上的四人,仿佛群起捕猎的鱼鹰,各以单手绰枪,随着急旋之势,从四面八方纷搠而至,更教难以抵挡。

李逍遥一边挥剑招架,一边叫道:“好灵儿,咱们别跟着在这儿耗,须得去救丁情大哥!”灵儿答应一声:“好的。”飒然收伞而落,双手拍在欧阳平复、阎文亮身上制脉之处,轻捺即罢,那两人突然又能动弹了,知是穴道已被这小姑娘随手拍开,齐声怒喝,四手乱挥,各使绝技,再加上李逍遥扫剑相助,猛然击破冰肌玉骨妖飞轮之阵,耳边水溅之声不绝,空中不断有赤身杀手中招坠落。

李逍遥拉着灵儿乘机飞跑,木坞上那两人急欲来追,却被剩余的七八个冰肌玉骨妖拦击厮杀,两方均互受牵制,又不及那对小男女身轻脚快,怎追得上?

灵儿眼见前边有一伙“侠客山庄”的人挡道,她没有多少主意,忙问:“接下来怎么办?”李逍遥晓得这俊丫头每一步全仰赖他马首是瞻,自有一份优越之感,不假思索的便指点道:“咱们须得趁乱潜入庄内,对了……你先吹个狂风,搅他个天昏地暗再说!”

话声刚落,突见灵儿一个俏生生的筋斗翻将起来,头脚倒悬,却伸一只素手往地上抓了一把泥沙。他正愕然呆看,但觉眼花缭乱,灵儿在空中大翻筋斗,伞影圈圈飞转,抡扫骤急,但闻风声呼啸,一时间遍地泥沙纷纷扬起,弥漫天空,四下里人声惊乱,影像模糊,仿佛天地突然变色,昼昏莫辨。李逍遥在狂风飞沙中东倒西歪,连跌数次,不免慌将起来,捂眼大叫:“够了够了!好多沙子吹进我眼了……”

不知不觉,他跌跌撞撞地处身于两个犹然在风沙飞扬中凝剑互对的人影之间,一时目难睁开,泪流满面,痛苦不堪,心下不免抱怨:“吹的啥风?你瞧瞧…

…搞成这等状!”倏地只觉心头一阵异样的惊憟,毛发悸然,虽揉不开眼,亦感身子两翼各有一股凛冽肃杀之气侵然而来,越距相交,而他便在两道凌厉剑气互撞的中间,仿佛当初他在张士诚船上所见……

那时,有一个名叫柯慕昂的人便死在这两道至激剑气的骤然交织之下。李逍遥脑中闪出那一幕,不由得全身肌肉瞬间僵硬,暗叫不好:“尻!我怎么卷进楚大先生和修老五的激斗中来啦?”

他的眼睛睁不开,修、楚二人自也好不到哪去,但修剑痴究是心细,便在风沙乍起之时,已解下头巾裹住两眼,在脑后打一个结,蒙上眼之后,凝守“剑一”之势,楚狂生一时无隙可击,风沙扑面而来,情势比起修剑痴更为不利,但他向来狂放不羁,越是临阻遇强,斗支越盛。虽然双目钻满沙粒,却并不放在心上,剑气凛凛激发,大喝一声:“今天你我之斗已然超限,须得倒下一个才是了局!”

李逍遥暗觉四下里来了更多飒飒侵逼的杀气,本想开口提醒,嘴里却先钻满沙土,话声登时噎然。倏然之间,一道炼自当阳山大剑炉的狂烈剑气铺天盖地般推撞而来,楚狂生逆风出手,仍是锐不可抗。李逍遥情知这两人无须用眼,仅凭彼此之间的剑意互交便能唤起应对之招,这时他纵想使轻功逃开亦然不及,楚狂生剑势大扩,狂飙般地席卷而来,何止吞覆数十尺地!

似此势头,不等吞没修剑痴在风中时隐时现的身影,李逍遥便得首当其冲。

生死关头,他惊出一身冷汗自是难免,但一股天罡战气也斗然而生,心道:“这一关不拼就绝对过不去了!”形格势禁之下,哪还来得及生出害怕之情?

耳听得楚狂生断喝一声:“怒剑啸狂沙!”许是天意所佑,这一招虽是“狂接舆”剑法中极尽威肃刚烈之气的制胜剑式,所幸李逍遥曾在竹林见识过一次,当时灵儿帮他化解了险情,靠的是“圣灵剑法”。他心念一动,朝剑势最密集处荡转一剑,手中“湛卢”虽仅半截断刃,但其锋芒所向,顿教楚狂生剑势大挫,霎然回收,身影飒一声倒退数十尺外,又惊又怒地叫道:“剑二!”李逍遥出剑之际,并不去想是不是“剑二”,剑意只是应念而生,待听见楚狂生那声嘶哑的大叫,才知自己似乎用对了剑招。

但仍是汗流浃背,难以定神,情知凶多吉少,急忙回凝“剑二”中的守势,突觉身后那一道绵密剑气消失了。虽然难以睁眼去瞧,此时此刻唯赖感受剑气的所在来判别修楚二人的方位变化,李逍遥感到修剑痴趁机脱身了,不由得暗生惴意:“剩我一人留下,怎挡得住楚大先生嘛?”

楚狂生亦有所感,飕飕挥剑,变换剑式,烈声叫道:“修老五既然溜了,那我就先夺回湛卢剑再说。不管是‘剑二’还是‘剑三’,不要命的就再接我一招!”李逍遥不由吃一惊:“不是吧?”楚狂生举剑飒然逼近,这回学了精乖,没等李逍遥变“剑二”中的守势为攻势,迅即封绝他的变招余地。这一招来得突然,亦非李逍遥所能感知,犹未想到应对之招,登时有如身处狂浪之巅,骤落无底深渊。心头随之一沉:“坏了!他这招怎么挡嘛?”

不等李逍遥想出抵敌之策,楚狂生已然举剑飞劈。他原非嗜杀之徒,却生来性如劣马,狂暴之性发作起来,剑招之中登时杀气大盛,便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先前蓄势良久,只盼击败修剑痴以偿心愿,孰料李逍遥从中一搅,却让修剑痴乘机全身而退。楚狂生失望之下,不免将一腔怨气泻于剑梢,哪去理会这招下去,李逍遥是死是活?

忽然霹雳声响,半空中一个急雷劈闪而下,正中楚狂生高举的长剑,炽光激炸,震得李逍遥耳鸣不已,跌到一旁,勉强睁眼,模模糊糊地瞧见数十尺外坐着一个烧鸡似的焦头烂额之人,满头乱发耸立,冒出袅袅青烟。

李逍遥不由大奇:“楚大先生像是遭了雷打哦!怎么搞得跟酱油鸡一样?”

但听楚狂生焦裂的嘴唇艰难翕动,喃喃自语:“一个宝,两头大,耳朵尖尖……

这么大的个儿!”李逍遥不禁“哇啊”了一声,身后飕的翻下一影,手中雨伞已被大风刮反了伞面,灰头土脸地挨过来,却把李逍遥吓一跳,揉眼惊叫:“你是哪个?”那灰头土脸的奶声奶气道:“我是灵儿呀!”

李逍遥恼道:“你回来就好,瞧你干的好事儿……我指的不是那只油炸鸡。

但,雷也是你放的吧?”灵儿顾不上抹脸,也没工夫告诉他:“我修炼的‘风卷残云’成了嘢!”一过来就拉起李逍遥的手,说道:“快跑!”李逍遥正要问“

为啥跑”,耳听得鸾铃声四起,夹杂许多马蹄奔踏之声,潮水般地四面掩近。他心中难免打鼓,牵着灵儿手便跑,但听背后惨叫之声频传,脚步不由放缓,一边揉眼,一边回头,迷迷糊糊地望见一些跑不及的庄客倒毙在奔马弯刀之下。

李、灵二人刚辨出四下袭近的骑者便是荒坡上那些人,但并非全数涌下来,三面高丘仍留有影影绰绰的许多骠骑,端是意向叵测。他倆正觉惊疑,旁边钻出一个满头沙土之人,战战兢兢地叫道:“我认得……认得他们的服色!这些明明是郡主傲雪的亲军,北疆有名的‘燕云铁骑’!”李逍遥心想:“傲雪有亲军吗?我怎么没见过这么一号人马……”那满脸沙土之人颤抖道:“就是有名的‘燕云三十六骑’呀!所过之处,令人闻风丧……丧胆!”李逍遥却觉眼前所见何止此数,有几分不信,转头问那人:“你是谁呀?”那人似是吓得忘了逃跑,抖腿道:“我……我是吴白马啊。”

李逍遥想不起来,也顾不上多想,眼见楚狂生犹在那儿愣坐,儿歌不绝于口,似是那道雷把他轰懵了,尚未恢复常态。李逍遥来不及惊叹灵儿的雷咒竟有如此精进之威,瞥目看到楚狂生身后沙雾激扬,冲出一骑,鞍上有个黑帽黑氅的乘者,脸罩面具,宛似恶鬼之形,举刀照楚狂生后颈削来。若在往常,楚狂生自能对付得下那倏忽抹来的一刀,可他这时除了只会唱儿歌之外,没别的反应。李逍遥不假思索地窜将过来,左手将楚狂生从刀光之下迅急拽开,右手旋出一串快剑寒光,原想磕断那骑者的兵刃,却撩了个空,不由暗惊:“这厮刀法之快不输于我所见过的郎小京!”飕一声响,刀光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抹到李逍遥后颈,待他惊觉不好,已不剩半寸之距。

灵儿便在李逍遥冲去救人之时已捏定“金刚咒”为他护身,这原是他们百试百爽的守望相护之术,不料这一次竟感咒术失灵。没等她反应过来,李逍遥已险相环生。灵儿心中大急,顾不上施咒从李逍遥腰间“乾坤袋”中取出她的双龙剑,从塌倒的栅栏上拾起一支木条,跃到李逍遥身前,不待双足落地,急使一招“

水中望月”,直刺那黑氅骑者面门,采取攻敌必救手段,果然使得那人未及抹断李逍遥颈项,急忙回刀削断木条,化解险势的同时,顺手撩出一道快狠之极的刀光,瞧也不瞧,削向灵儿喉前。灵儿手中仅剩半根残木,再挡得一下,又少一截,刀光唰的抹近,此时她已无抵挡之物,再使一次仙术亦然无验。

眼见灵儿为他而遇凶险,李逍遥刚才所生出的畏怯之情霎然一扫而光,乱剑击打,招不成招,却在急怒交加之间用了马君武所传的一招“不知所措”,但不同以往的是,当下他所持并非木剑,而是湛卢。

剑刃之锐更激长了剑势中的绝地反击之威,那黑氅骑者虽能克制灵儿的咒法,但既是真刀真枪地厮杀,却不得不面对李逍遥的凌厉剑招,回刀反撩,把李逍遥逼得着地急滚,狼狈退开。乱剑诀中的妙着向来帮李逍遥不知多少忙,在此人毫不犹豫的一刀反撩之下竟然顷刻穷绝,李逍遥不禁惧意又回,拉着灵儿翻滚急退,那人正要策马追斩,突觉战马前倾,竟尔翻倒。这时他才看到另一段马身倒于身后,原来李逍遥刚才已将战马拦腰分削,坐骑后臀连着两只后蹄早翻在一旁。

趁那黑氅骑者被这一剑所阻,李逍遥急忙再挥湛卢,催激真气,使出乱剑诀之“无力回天”,断石裂地,荡起大片惊尘,登时湮没了后边幢幢而闪的蹄声和人影。趁这间隙,让那庄丁吴白马负起楚狂生,在儿歌声中,各自逃散。他和灵儿惦记着丁情犹在庄内,展开身形,飞也似的往里急奔,一路寻找。灵儿想着他倆刚才死里逃生的险情,俏脸煞白,娇喘未定,听见李逍遥问:“后边是啥声音?”她留意了一会,暗觉似又多了另一拨相反方向来的马蹄声,但不能确定来的是不是同一拨人马,待到一阵阵兵刃厮拼之声传来,两人不禁对视而想:“奇了!怎么会有另一群骑马的人来这儿混战起来?”此中缘故原非他们这等局外之人所能窥测,既不明白,便先不去乱做猜测。眼下单是寻找丁情,就已足够烦恼。

李逍遥又问起一事:“刚才你的仙术怎么又不灵啦?”灵儿懊恼道:“有时总是这样的!”其实另有一层她犹未想到的缘故,只隐隐觉得那黑氅骑者身上似有与她同一渊源的神秘气息。李逍遥更想不出,只是心有余悸的道:“那家伙刀法好生厉害,而且够狠!每一刀都是想也不想、看也不看,随手这么一撩,咱就没招了……对了,非但没见识过他这等撩一撩要人命的刀法,连那种怪刀的形状咱也是头一回瞧见。你识不识得那是啥刀?”灵儿脑中飞快翻书,加之刚才印象深刻,心中已自猜想,蹙一蹙眉,沉吟道:“好像是……是蛊苗刀!”李逍遥又不解了,“啥?”

灵儿只得解释道:“是苗族野战用的战刀。”李逍遥心头一凛,随即又觉难以相信:“苗人?那家伙不是北边来的鞑子骑兵吗?怎会是苗人?不会是老姬一伙吧?”这一连串的疑问,灵儿心思再怎么聪慧剔巧,一时也无从回答,只觉若然那黑氅骑者是苗疆雾月教中人物,又怎么会扮做北国游骑之状?

李逍遥回想那天遇到姬灵通一伙,不安的道:“咱们得小心些,老姬那伙人又来了厉害的脚色,可别就在附近!”灵儿也从他口里听说了蛊派高手再次露面之事,虽然她没遇上,但想起姥姥以及一班道姑的惨死,心情自是不好。帮李逍遥吹掉眼里的沙子之后,她蹙眉闷想一阵,说道:“我是不会跟他们走的,逍遥哥哥。”

寨栅内一片杂乱,烟尘被风沙吹得四处飘散,不但遮掩了他两人的身影,便连辨路也昏朦不清。李逍遥一路见有死尸,身上血仍未已,显然是刚遭殃不多时,因没看到林月如露面,他心里难免惊疑:“小烈火奶奶却是上哪儿去了?”拉着灵儿一路急奔,突见前边倒了一人,肩背犹自耸动。近前一瞧,虽不认得,看样子也是“侠客山庄”的,正好揪起来打听:“你们庄里到底出了啥事儿?林月如呢?”那人颈侧中了一箭,贯穿脑后,眼见是不活了,咯血道:“磨……磨…

…剑……堂……”一口血沫呛将出来,灵儿施救不及,这人先已咽气。

“什么磨磨磨剑堂?”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眼光触及那支蛇形铁箭,却是闻所未闻,拃舌道:“这是啥箭啊?弯弯曲曲地戳进去,伤口左近的血管全保不住,想不死都难……”灵儿见他用手攥住箭尾,硬是要拔出来瞅个明白,她却瞧出那蛇舌状的箭头其光幽碧,血迹变黑,显然有毒,忙道:“这是毒箭,别碰它!”李逍遥心中打鼓,便欲缩手之时,烟尘中突然窜出两人,未及奔近,惶声大叫道:“冯衡师兄!”

李逍遥转面望时,其中一人倒退几步,瞪着他攥箭的手,惊怒交加道:“狗賊,你……你杀了冯师哥!”闻声识人,李逍遥一下想起:“这个是青竹叟。”

另一人背着一个伤者,瞪着李逍遥的脸,认将出来:“这小賊我却见过!他……

那日他伙同傲家小娘儿害死了我师父,今儿他又带着鞑兵来害咱们了!”李逍遥一怔之下,却想不起后边这人便是宋别离的门下,名叫金墨客。

他不由得摸了摸脸颊,刚才灵儿替他吹去眼里沙粒之时,顺便用她所带的香帕拭干净了他的脸,是以那金墨客一见之下,登时想起杀师大仇。青竹叟拉住金墨客,说道:“快逃,免被杀人灭口!”李逍遥未及解释,那两人转身便溜,金墨客边逃边叫:“小汉奸,有种到姑苏来,到时看你怎么死!”

李逍遥哪有心思理会,拉了灵儿之手,说道:“尻!你瞧这世界多麽疯狂…

…”但却有意朝那两人逃走的方向蹑随而来,心想:“这当儿前门外头正有厮杀混战,他们两个多半是往庄后逃去,跟着他们便能寻出名堂来。”不出所料,那两人逃进一处隘口,李、灵二人刚追过来,前边两处石丘现出人影,弓弦声响,灵儿立时察觉,把李逍遥拉开,两人仗着身法快捷,闪到岩石背后,刚才所立身之处插了一大丛箭。

谷隘左边石丘上有人喝道:“什么人擅闯山庄重地?”青竹叟在前边大声答应:“是我们,快封住隘口,有歹人追来了……”高处那守候之人拿旗一挥,放青竹叟、金墨客逃入,李逍遥拉着灵儿正要跟进,不料上边又放下箭石,那守隘之人叫嚷道:“放着我‘后庭飞花’平诲在此,教你们半步也进不得!”李逍遥心下冷笑,把灵儿纤腰一挟,展动身形,飒然掠飞而过,仿佛一阵风也似,正是玄衣秘术小试牛刀。那伙守隘之人只觉眼前一晃,什么也没看见,虽已弯弓搭箭,却均瞠目结舌,不知该射何物。

穿过隘口,不过瞬息之间,李逍遥脚不点地般的掠出十数丈开外,眼见得谷地荒芜,林木皆秃,却有一片木屋成群,围成空心之圈,中间有块空地,筑一草堂。牌子上写明了是“磨剑堂”,四边墙壁挂满竹简,张贴各种市面上不见有售的侠客传记,体裁各异,有宋元话本,有唐人志怪,有五代惊奇,更有游侠列传。不知什么人进来纵火,草堂木屋皆在大冒焦烟。李逍遥先前只道此处必有大群好手恭候着他,哪料竟看到一派残败之象,不禁暗异:“发生什么事儿啦?”待得更靠近些,耳听几声兵刃交击之声,劲风非同寻常地猛烈,似是有人正在激斗。

灵儿只听得一听,便即说道:“其中一人是修五侠。”李逍遥却没这听音辨形的本事,晓得灵儿显然是有异禀的,也不奇怪,但感不解的是:“修老五刚才还在外边,怎么眨眼间就溜到里边来了?”转念一想,修剑痴念念不忘要救出丁情,自然要不遗余力寻到这儿,既摆脱了楚狂生的纠缠,此间再无别人能拦得住他。

“修老五既然在这里跟别人大打出手,想必他已经找到丁大哥了。”李逍遥心头暗喜,正要飞奔进去,灵儿却面有忧色,低声咕哝了一句:“修五侠的剑法似有些急乱。”李逍遥知她向来惜言如金,话虽不多,却最是言简意赅,每当形格势禁之际,总会留意她有无不祥的预感。听言之下,又瞧出她蛾眉蹙起,目笼忧患之意,似乎嗅出了他所不能觉察的凶险气息,他不禁心想:“难道老修遇上了劲敌?会是谁呢?”被灵儿提醒,虽说先有了防备,脚步却丝毫不缓,但听得几声呼喝,柴扉两旁寒刃交叉劈落,原来草堂前边院子有人埋伏,李逍遥刚到门口,迎面便是两道急落的刀光!

刀势封堵虽疾,却劈了个空,飕一声响,那两人刚觉不对,蓦觉衣风掠面,恍见有个影子从头顶高跃而过,快速之极的纵到了草堂的茅盖顶上,但当转面回望,却又没瞧见屋顶有影掠过,只有几根干茅草飘飞在那两双急促寻视的眼帘里。

砰一声响,后窗撞开,风入草堂,四壁垂挂的许多白色长布一阵飘舞,每块布上均留墨铭志,或书“无所惧”、“无所动”、“无所欲”;或写有诗句,诸如“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却秦不受赏,击晋宁为功”、“脱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当朝揖高义,举世称英雄”这等豪言壮语。中堂大书一个“

剑”字,墨迹深嵌墙壁,银钩铁划,笔势纵横。“剑”下却供一案,并无神袛宗牌,只摆一块粗大笨重的磨刀石,旁边有个磨秃一端的铁杵。

这便是“磨剑堂”,磨的却是如此粗大的一根铁杵。屋内烟雾弥漫,光影昏暗,原本那些人正在观斗,倏闻后窗磕响,其中数人转面回望,只见草堂里多了一个大眼乱转的小辫孩儿,年纪说小不小,也还没大到足以引人注目。但当这少年身前几条白布飘荡而开,好些目光立时射向他腰间斜插着的一口断剑。

“湛卢!”随着几声惊呼,数道黑影急欺而来,纷纷探手来夺李逍遥腰间的宝剑。

这一霎间,李逍遥也吃了一惊:“这几个身手了得,却是打哪窟窿冒出来的?”他所习练的“飞龙探云手”时日虽短,但因投合天性,又时常演练不怠,委实已有几分足以自得的火候,可是当下向他欺来的这几人出手之快速精妙,却半点不遑多让。难免教他一时不知所措,那几只手来自不同方位,家数各异,目标只是湛卢宝剑,但这般齐抓下来,李逍遥登时没了闪避的余地,蓦地里一根雨伞从他身后伸出,噗的张开,伞面飞旋,暗含水月宫玄幻莫测的“雾里看花”奇招。那几人手刚触到伞面之上,如遭巨力反弹,顿时身躯剧震,慌忙后跃,缩手不迭,眼光齐望,只见雨伞乍张即收,大眼少年身边多了个灵气逼人的纤秀少女,虽做男孩装扮,却掩不住那满身娇美无限之气。

李逍遥知道灵儿使的手法,不由在她耳边悄问一句:“这次怎么不念‘天官赐福’了?”灵儿小嘴微抿,低声答道:“最要紧是心里得念。”那几人自忖手段老到,哪料竟然莫名其妙地在这娇滴滴的小姑娘跟前吃了亏,又不明究是如何给她震开,一时哪敢再次贸然上前,免得徒招他人所笑。

昏暗中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侠王府的湛卢宝剑怎会在这小厮身上?”先前李逍遥跃进来时,磨剑堂里尚无半数的人转面望一眼,待听此言,投过来的目光又多了七八双。李逍遥却顾不上理睬,眼见地上躺着几个气息奄奄之人,鼻际嗅到一些飘在风中的血腥气,他低目扫掠,认出昏卧不动的人里赫然竟有那“姑苏三奇”在内,登吃一惊,记得那日为救丁情,与这三个怪侠打了一架,半点便宜也占不着,反被点倒,至今仍为这三人的怪招所慑,自忖不易抵敌,一路赶来的时候便在寻思对付之法。哪料一进来就看到“姑苏三奇”昏迷在脚下,李逍遥搔了搔头,大觉意外,但想这三人既也在此,丁情多半不会在别处。

“姑苏三奇”旁边蹲一老儿,正是那黑头老六,让两个小徒弟帮忙施药泼水,抢救了半天,这时“弈侠”江南棋、“琴侠”高拙音已微有些气息透出,只那“戏侠”萧放歌仍无醒转之象。李逍遥见有个黑袍道士帮黑头老六救人,手法看来远较他更见洗炼,用的亦属不为多见的还丹,心下甚奇:“这是哪个山头的居士?”忍不住站得近些,探头瞅见萧放歌的衣襟被那道人解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留有一道浅紫色的掌印。

再看另外两人身上亦有这等状的掌痕,江南棋所中掌的部位是在颈侧靠肩窝之处,断了锁骨;高拙音却是后腰中掌,两人虽有呼吸,但却低难察觉,面如金纸,汗光淋漓。黑头老六边跺脚边叫苦道:“龙老大是这般,没想到这里又有三位兄弟被人打成半死不活!”李逍遥见灵儿面有不忍之情,妙目向他望来,似在求恳。他点了点头,心想:“救人要紧。且看看灵儿手段高明,还是那黑衣道人了得?”其实那道人已显得束手无策,虽施了药,却无法把人救活。灵儿得了许可,便即蹲过来察看那三人伤势,脑中寻思该从何处下手,并不在意那道人疑虑的目光正瞧着她。

这时兵刃交击之声又响了一下,轻叩则消,劲风忽急忽缓,时有时无。李逍遥心中暗异:“打了好一会儿,怎么只发出两三下兵刃相交的声音?难道那些招式全使在虚处?”穿飘晃的布幔间隙,踏前几步,犹未看清剑光中那两个人影,却见中堂那幅巨大的“剑”字前边悄立一人,面墙微喟一句:“好轻功!”

李逍遥转脸之际,突觉那长身玉立的背影仿佛一道侵凛出鞘之刃,寒意丝丝剔骨,透髓而入。他不禁全身凉飒飒的冒出冷汗,暗觉此人似曾见过,但却想不起来。墙边另有一妙龄道姑,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那锐气逼人的身影,浑忘了身外的一切。李逍遥一怔之下,认了出来,讶然的叫了一声:“于……于姑娘?”

那小道姑正是于文凤,三宝颜一别,不料在此相遇。李逍遥见她安然无恙,心中不胜欢喜,只道于文凤见到自己亦会大喜过望,急想:“放着灵儿在此,若是于姑娘对我做出亲热表示,我得巧妙避开,免得不好意思……”哪里想到连唤两声,于文凤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一声,眼光却只凝在那青年男子的身影之上,并没在意旁边站的是谁。

李逍遥尴尬之余,正觉奇怪:“于姑娘怎么好象没看见我似的?是中了邪吗?”看见于文凤眼里只有那俊朗男子,却视自己有如无物,他不免愠然又想:“

哇,怎么说变就变嘛?该不会是中了妖人的‘帅哥降’吧……”忽听一声欢叫:

“遥遥!”李逍遥转面瞧见一个乱发如魅的女子蹦跳而来,张开双手,作势欲扑,他认出是沈璎璎,慌忙转头就溜,口中诉苦不迭:“别叫人家‘咬遥’嘛!”

沈璎璎正要来擒,却见李逍遥避到了一个俏生生的少年背后,那人抬起清靥,朦胧中有如璧光辉映,满堂皆亮。沈璎璎被灵儿那双俏目一望,顿时眼前眩然,目瞪口呆,惊想:“世上怎会有这等绝色之人?”半天回神不得,迷迷糊糊地听见旁边有一人深情地叫道:“璎璎!”不必转头去瞧,便知是那追求她多年的墨近朱。

李逍遥躲到灵儿身后,暂时松了口气,见沈璎璎被她容光所摄,浑忘来缠,便放心地望向场中相持不下的两个身影,耳听得一个遒劲的话声回荡四壁:“修五,听闻你的旧同门厉风行仍要找你算当年的老帐,以你今时的武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何必还为丁情如此拼老命呢?”话声震入耳鼓,腰间湛卢嗡然回应,李逍遥不由微微变色,心道:“这却是何人?内力如此强劲,老修和我的内力加起来恐怕也不及他!”

手按湛卢,看那说话震撼屋宇之人,却是一独眼大汉,身披顽狼锁甲,头发奇短,方额宽颧,面颊上疤痕密布,乍然被他那只凛凛悍狠的左眼一瞪,任谁都会不禁心生悸然之感。然而与修剑痴对峙的并非此人,而是一个秃头瘦子,身穿一件华丽袈裟,外罩一副护胸锁甲,露出半边肩臂,肌肉虬结,使一口宽刃长剑,法度森严,既似战将又透出高僧气派,与众不同。旁边有识得的指点着说道:

“释武宗不愧为当今少林派最正宗的武学渊源!三年前佛笑痴力挫真武教玄一道长,已然改写‘真武七玄’与少林派百战不败的历史,如今他师弟一嗔禅将重入江湖,达摩剑对蜀山剑法,此战若胜了修老五,释武宗必将再次改写神话!”李逍遥不禁问:“你是说哪个?”那观斗之人白了他一眼,讥嘲道:“没长眼吗,小子?连一嗔禅将也不认得?不认得一嗔禅将也罢了,连杨叛也不识,那你就太不配出来混了!”

李逍遥搔脑袋,笑道:“哪个是杨叛哪?”那观斗之人望着独眼大汉手驻之剑,赞道:“昆仑派虽远在西陲,当今江湖有谁没听说过一代剑王姬轩辕大师门下三位高足的豪强事迹?这位杨叛杨爷便是昆仑重剑的传人,因与大师哥季秋堂不和,早投了关东强雄,为辽东第一猛将,号称‘一剑镇关东’,实是当今武林不可多见的高手……”李逍遥心道:“怎么又冒出这么多‘高手’啦?可是数来数去,真能让人记得住的还不就是那几个?看来这年头还真有一些会赚吆喝的,找些‘托儿’在那吹,要不然就自己换身马甲出来吹自个儿……”瞅着旁边这人亦是身穿关东服色,口喷羊膻气,果然似是一伙。

忽然又听到兵刃交磕一声,那一嗔禅将原本同修剑痴相距七八步远,各自缓转长剑,慢悠悠地使着剑招,哪像交手?但每过片刻,两人的剑光同时加快,一嗔禅将晃身欺近,与修剑痴急骤交拆了几招,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没等看清,两人身影倏地又分开,一嗔禅将晃回原地,仍与修剑痴相离甚远,攻势虽少,每一次进击却都威力递增。修剑痴却始终立于原地,背靠木柱,一只手握剑,另一只按在某个人的脑袋上。李逍遥只道那人便是丁情,定睛一瞅,竟是楚香玉!

修剑痴脸上仍扎着那条布巾,裹住双目,面孔微低,竟只凭听风辨形使剑过招,退无可退,只守不攻,隐然处于下风。李逍遥不禁暗想:“不是吧?修老五怎么恁地托大?那一嗔禅将打扮虽不伦不类,我瞧他的达摩剑好得很哪,比起楚大先生亦是只高不低。修老五跟高手过招还把自己眼睛蒙上,而且一只手还扣着人质,这不叫痴,简直是狂到疯了!”因想不明修剑痴的用意,蹙眉纳闷不已:

“他活腻啦?”

一嗔禅将也觉疑惑,再次欺身来斗,却只冲到相距三五步之处便不多进半寸,悄步蹑足,缓缓运剑,风声不起,修剑痴果然判断失误,剑招变换之际微一迟疑,一嗔禅将就势把剑伸到他胁下。李逍遥起初也不明所以,但见修剑痴竟不察觉,面孔微偏,似在留意身边究是哪个方位发出动静,这时杨叛也已看出端倪,突然朝左边振动衣袖,风声飒响。

以修剑痴的武功造诣,等闲之人绝难在他面前全然隐去声息。可是一嗔禅将竟能悄立于他身后,而不被察觉。李逍遥一愣之间,突然看出一嗔禅将步法宛如魔猫夜行,似乎使了一门迷踪身法,虚虚实实,隐身于修剑痴右侧一排从梁间垂遮而下的布幔之后,修剑痴但觉白光朦胧,竟看不到。杨叛目露诡诈之色,斗地振袖发出一声微响,引得修剑痴骤然转身,自行将胸胁撞向一嗔禅将的剑尖。

李逍遥忍不住叫道:“左胁……”话声甫出,噗的一声响,杨叛怒道:“多嘴!”甩来一道劲风打在李逍遥胸前,虽然李逍遥运起“真元护体”,但究是火候不够,胸口骤感大石压砸一般呼吸立滞,眼前金星乱激。灵儿在一旁帮忙救人之时,亦时刻留心李逍遥身旁的情势,见那独眼大汉甩袖荡击,她连忙暗唤“金刚咒”,哪料竟会毫无效验!

灵儿吃了一惊,抬眼掠见白幔间那僧将拈指垂眉之影,四周更有幢幢人影各透诡谲气息,当她再次唤咒之际,倏感心口仿佛被针刺入,一时剧痛欲眩。

“老子有云,”中堂那面墙前悄立之人负手微吁,双目看字,并不回头旁略,自顾说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李逍遥胸膛陡遭剧震之时,尚且心存侥幸,只道灵儿必以“金刚咒”帮他化险为夷,怎料灵儿咒法受人禁制,也自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他眼前仍然金星乱冒,手脚顿无知觉,如堕梦魇之窟。杨叛本想发力将这少年摔到墙上,眼光触及他腰间所别的湛卢宝剑,心念一动,探手便要来夺。

此时李逍遥自身尚且难保,岂护得住佩剑不失?

但就在杨叛五指探落之际,一道袖影从李逍遥背后晃来,缠住手腕,拉了开去。杨叛攫爪抓空,怎可甘心,陡地离座而起,欺身发掌,仍要来抢。但见一个黑袍道人从那少年身后闪到前边,袖影翻处,以掌相迎。双手急骤一交,黑袍道士脚下数块地砖震荡而起,上身向后一仰,口中赞声:“好霸道的掌力!”杨叛催掌劲推,但觉去势胶着,不由得哼道:“原来是武当绵掌!”劲道猛推,催到六七成,全似铁打棉球一般不着实处。黑袍道士哈哈一笑:“你这样是推不倒我的!”后仰的上半身犹如弹筋一般飒然前趋,掌势乍收即送,所承大半力道悉数奉还。

李逍遥犹未踉跄站稳,杨叛那粗大的身影有如甩飞石般地倒射而回,落坐先前那张椅上。黑袍道士只是上身微摇得几下,宽袂未移半分,白幔后一秃顶老叟面容稍现即隐,垂手悄立墙影之中,恹声道:“玄一真人功力精进,可谓今非昔比。”李逍遥心念一动,眼望那黑袍道人,不由又惊又喜:“这不起眼的老道竟是玄一真人?”脑中想起有一首童谣是这么唱的:“龟蛇斗,真武现;七子庇襄汉,玄一传帝钵……”

真武教七玄之首的“丹阳子”玄一真人,正是当今武当掌教。先前他蹲在灵儿身边抓耳挠腮,对“姑苏三奇”的伤势束手无策,非但毫不起眼,更不免让李逍遥小看了这貌样平庸的道人。谁知他竟然是武林泰斗,这份错愕之情自是无以名状。

玄一真人却只摇头而笑:“少捧我,大家都知道武当七玄之中,数我最不济。当个掌教,不过是论资排辈罢了!”李逍遥不禁唏嘘赞叹:“哇,你老人家的谦虚真是令当今无数小辈汗颜……”大眼一转,忍不住低声问了一句:“那个秃顶老儿不是你请来的‘托儿’吧?”心下猜想:“或者是他某个师弟换了马甲跑来这儿吹嘘自家人?”

玄一真人拿牙签掏耳,眼光却瞪着墙影下那秃顶老叟,笑道:“老苍龙,就算是‘托儿’,那也不是来托我的。我没说错吧,老苍龙?”李逍遥不禁问道:

“老苍龙是哪颗蒜?怎么我没听说过……”玄一真人笑道:“老苍龙嘛,就是八百龙这堆蒜里边最大的那一颗。暸不瞭?”李逍遥舌头伸出来却缩不回去,不得不用手塞回嘴里,咂咂有声,惊道:“那不就是八百龙的龙头老大?”正发怔间,见有一个披麻袍之人悄然从门外闪进,向墙影中那个垂头丧气的秃顶老叟躬身禀报:“老龙头,外间火势已然遏制。”李逍遥张嘴难合,作梦也想象不出“八百龙”这个最神秘可怕的杀手群里竟由这么一个病恹恹的矮瘦老头执掌权柄,只愣得挢舌难下,回想先前屡在八百龙狙击之中九死一生,岂无余悸?惊骇之下,心下忽生疑问:“怎么会有武当派和八百龙的老大们出现在这里?其中到底有何惊天大图谋……”

血星点点似红梅落瓣,这时众人皆听到利刃裂衫之声,目光转向修剑痴身影之上。只见他以剑尖抵地,撑住摇晃的身躯,胁下血染衣衫,李逍遥吃了一惊:

“修五侠还是挨了那一剑!”正要抢身相扶,玄一真人突然悄悄扣住他手腕,登时半身僵木,动弹不得。李逍遥正惊疑间,突听修剑痴提声说道:“我虽然看不见,亦知此间来了不少高人。可我既然来了,就得把丁情从这儿带出去!”

李逍遥眉头不禁一蹙:“看不见?”杨叛红着眼瞪了玄一真人半晌,慢慢喘过气来,听了修剑痴之言,转面冷哂一句:“你已瞎了,自己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去!”李逍遥登感吃惊,定睛瞧时,修剑痴微仰的脸上果然有几条细细的血丝从裹眼布巾里淌落。这一霎间,李逍遥几难相信:“修五侠怎么可能被人刺瞎?”

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四)

修剑痴仍以一只手按在楚香玉头顶,浑似不觉双目的痛楚,嘘然道:“有机会我要问问林天南,如今的‘侠’是否也已学会了不择手段,甚至偷袭暗算!”

楚香玉面色惨白,兀自申辩道:“刚才你跟我大哥拼命,手足情深,我……我帮他喂你几针没……没什么不对!”李逍遥这才明白,修剑痴在与楚狂生对峙之时为何突然离开,心下猜想:“那时楚二这厮乘乱偷袭,修五侠被风沙迷眼,又在专神与楚大这等劲敌正面放对,竟被毒针乘虚而入,伤了眼睛!想是他惊觉之后,捉了楚香玉,逼这賊子带路来救丁情……难怪修五侠即便在与一嗔禅将斗剑之际,也仍然扣住楚二不放,必是还没找到丁情。”

修剑痴背后突然闪来一道急甩的寒光,虽是猝袭,却先叫唤一声:“断你一臂,救我兄弟!”李逍遥心念急动:“尻!是楚惜刀……”下意识地便要掏剑阻刀,却忘了脉门仍受玄一真人所制,急动不得。噗一声响,黑袖翻处,拍出一道轻飘飘的劈空掌,玄一真人嘿然道:“好刁的刀!但你不该叫这一声……”掌力送出,后发先至,楚惜刀有如断线纸鸢摔到柴扉之外,立时被那两个守候门旁的八百龙刀客点穴拿住。

李逍遥的嘴巴又张开而合不拢,心头怦怦而动:“今儿真是开眼了!传说中的劈空掌都被我见着……”玄一真人收掌隐回袖中,奇快无比,浑似未曾动过手,面对一双双投射而来的目光,他只微微一哂:“他既然懂得先叫一声再出刀,那就不该起偷袭之念。”李逍遥再忍不住,探嘴到这道人耳后,小声问道:“有没考虑过收徒?”玄一真人以签剔牙,笑道:“这年头谁敢乱收徒弟?许多年轻人只知逞强好胜,为求出位,不讲江湖道义!保不住徒儿不害师父这等倒霉,这也还罢了,再说收徒有多麻烦?我师弟玄机就收了个性如劣马的女徒,到处給他惹事,仇家天天上门,搬到深山还不得安宁……”叹了一声,摇头不已。

李逍遥听有女徒,登时表露兴趣:“玄机前辈还肯多收一个麽?”玄一真人笑道:“这要看林月如肯不肯多要个似你这般矬的师弟。”李逍遥一听顿时缩回脑袋,摇头道:“算了,当我没说过。”心下暗思:“幸好没糗到去当林月如的师弟这么丢人!”

修剑痴仰面之时,裹眼布巾上针光荧然,李逍遥瞧得分明,不由暗忧:“楚二的毒针戳伤眼睛,耽搁时辰稍长,只怕毒丝钻颅。就算解得毒,修五侠这双眼难免也保不住!”修剑痴说道:“玄一真人,谢了!”玄一真人知道他指的是刚才出手相救之举,拈起牙签掏耳,哈哈一笑,说道:“我牛鼻子是修道的,不懂什么是‘侠’。我也习武,初衷却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人世间纷争太多,徒伤意气,老道觉得有损无益!”修剑痴冷冷的道:“可你已经介入了纷争!”

玄一真人笑得颇有几分无奈:“人活在世,真的是很难避开一切风风雨雨!

我之所以到此,只是顺路来看看我那女师侄,受她师父所托,要带她回家去,省得在外边跟一些不务正业的小子招是生非。刚才出手打人,实是多管闲事的老毛病又犯了……”李逍遥正要问月如在哪里,楚香玉突道:“玄一真人,你既是来帮忙的,怎能反助修剑痴?瞧他把咱们这儿搅成什么样了……”玄一真人白眼一翻,话声骤转严厉,问道:“你毒针的解药是自己拿出来呢,还是要老道找你师父要?”李逍遥眼望楚香玉,不料楚香玉也朝他望来,说道:“解药……解药被这小子偷了,问他拿罢。”玄一真人微微一怔,转面朝李逍遥瞧来,李逍遥心下懊恼:“那时这厮挟持于姑娘,还用毒针伤她。解药全施用在于姑娘身上了,哪有剩的?”

但终是不能眼看着修剑痴毒性入脑而见死不理,趁这老道手指稍松,李逍遥急欲挣脱那只被扣腕的手,以便过来帮修剑痴察看眼伤,玄一真人却又拉住了他,五指扣脉不放。李逍遥空有一身内力,却因神门关隐患未除,难以悉数发挥尽致,被这道人制得半身僵麻,动弹不得,不禁又急又恼,问道:“为啥拉住我不放?”只道这老道也有异心,难免担心湛卢剑保不住,玄一真人却正色道:“不可过去!修老五身旁凝聚的剑气可不长眼睛……”李逍遥哪里肯信:“哪有剑气?他真要有这么一股剑气护身,怎会被那和尚所伤?刚才要不是你,他不早被楚惜刀‘挂’了?”

“事实是,”玄一真人叹道。“刚才若不是老道出手及时,那独臂小子便真的‘挂’了!”

李逍遥不觉移目望向这游戏风尘般的黑袍老道脸上,又随着他的目光瞧向白幔间隙,达摩剑斜插于地,但见一嗔禅将面前那条写有“庄生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字句的白布随风截落,断处齐整,露出一嗔禅将那张愕然不能置信的面孔。玄一真人涩然道:“庄子说,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修老五将计就计,宁挨一剑,引得一嗔自露行迹,堕入他凝守以待的无形剑气之网。似此取胜之道,大概已超脱了武功招式的界限,斗的是意志和决绝。单凭今日这一剑,足以教人明白当年蜀山群侠在剑门关为什么没能堵住修剑痴……”

直到李逍遥看到一嗔禅将脖颈那条环绕一圈的血痕从无到有,骤然溅射殷红夺目的血雾,他才斗然一惊而省:“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结果了这少林派高手?”一嗔禅将怦然倒地,现出身后一块血星斑斑的白布条幅,笔墨狂放,写的是“

天下无敌”四字。

玄一真人垂注良顷,叹道:“这样的剑法虽只一招,隐然已有庄子所云‘天下无敌’的意境!”李逍遥心下惊诧莫已:“啥剑法这么了不起?”老苍龙那张枯若无肌的面上竟也微有动容之色,哑声问道:“莫非是传说中的‘圣灵剑法’重现人间?”

李逍遥心念一动,不由转面瞧向灵儿。但见她俏面不知为何竟无一丝血色,蹙眉垂目,隐有忍痛之态,双手虚按于江南棋、高拙音两人面门上方,柔腴白嫩的手背一直止不住地颤抖。李逍遥晓得她在施法挽救“姑苏三奇”的性命,却想不到如此辛苦,而那三人并无复苏迹象,灵儿头上已有袅袅淡气升起,珠汗盈额,紧抿的嘴唇嫣红渐褪,看样子绝难支持下去。李逍遥忧急之余,亦觉奇怪:“

记得那天好象看见九戈龙神死状也似这般,中掌的部位是在脸上,其色发紫,不知是什么人干的?姑苏三奇既成了这般,料想他们在此间遇着了那人,灵儿这么辛苦都救不醒他们,到底是怎生厉害的一门掌力呀?”玄一真人亦然蹙眉不明,以他身为武当掌教的见识阅历,居然也同李逍遥这等初出茅庐的小辈一般揣思不透,看不出这种紫色的掌印究属何门何派,眼光不由地转向老苍龙,嘿然道:“

一别数年,不想阁下练成了一门新创的武学,实属可喜可贺!”

老苍龙冷言道:“这不是你们武当绵掌所为麽?”玄一真人笑道:“掌印发紫,分明属于专精阴柔内力之人所留,而且掌淬寒毒,并非武当门人所屑于一顾。老苍龙真不愧是关外头号‘冷面笑匠’,随口一言就涂得老道满脸黑灰。”但想老苍龙向来说一不二,从他脸色上看来,显然也感疑惑,既是如此,料来并非“八百龙”所为,可是转念一想:“不过八百龙好手如云,家数各异,就算老苍龙否认是他干的,也许是他别的手下……”眼光投向那个负手悄立的青年男子身影,心中怀疑,试探地问了一句:“还没请教这位是?”

老苍龙以下,垂布掩映中一干身做辽东服色的人均转望那青年男子,虽仍直挺而立,神色间对这一身锐气的男子竟都掩不住恭敬服从之情。这青年男子原本是在看字,不知何时目光已转到另一边,盯住一个俏丽的身影,视旁人宛若无物。玄一真人心中不快,暗觉此人年纪轻轻,却未免太过倨傲,只见刚才那个吹嘘杨叛的关东汉子走将出来,毕恭毕敬地向那青年躬了躬身,转过脸来,昂然说道:“此是我们少主人,尊讳耶律强锋的便是!”

李逍遥脑中一阵钻痛,隐隐约约想起一些:“对了,瞧我这忘性!好像在兰陵渡同这贵少打过交道噢,后来脑子变成浆糊,捣啊捣的就捣没了……”玄一真人微微地嘿了一声,犹未发话,但听门外传入一个暗哑之声,说道:“耶律强锋又怎么了?这里是侠客山庄的磨剑堂,不是关外的黄龙府!”话声未落,一干“

八百龙”的人已然变色。院中噼砰、噼砰两声大响,先前守着柴门的那两人跌将进来,楚惜刀被人救起。

李逍遥随着草堂里众多目光望将出去,只见一大群灰头土脸的人簇拥着几个衣着不俗的男女涌进门来,其中还有抬椅的,君天坐在椅上气忿地扫视满屋里的不速之客,只当瞧见玄一真人的时候,眼光才缓和下来,叫了声“道长”,然后瞪着耶律强锋,质问道:“阁下不请自来,不知有何指教?”

李逍遥心道:“君天这几句话说得倒有点儿气概了,想是来了硬手撑腰的缘故。”望见君天等“侠客山庄”子弟身旁多了几个气度不凡之人,年纪均在四五旬上下,其中有个三十来岁的妇人,手柱一杆三尖两刃刀,刀杆甚粗,黑黝黝的显得颇为沉重,李逍遥暗忖:“少说也该有二三百斤吧?这阿姨还真是力大哦!”这妇人身后站着阎文亮、欧阳平复两人,却是先前见过面的。另有三人显得面生,左首是个满脸白斑的中年汉子,背后挂着一口刀,右边则有个大鼻老汉,双手粗若蒲扇,一瞪眼便即精光乱射,教人凛然。中间却有个持折扇轻摇的老公子

,眯眼微笑,悠然自得。

李逍遥自是不识,也没人顾得上理会他。那几人看到玄一真人在此,无不惊喜厮见,玄一真人逐个瞧去,哈哈笑道:“你们这伙快要过气的老江湖全冒出来啦?”眼瞅着那妇人,笑道:“好个刁嬷子,嫁了燕垒生做掌门夫人多年,怎么又拎出这口二百来斤的招牌家生了?”那妇人扭脸作嗔:“什么刁嬷子?还是叫我本名刁盈来得利索些,他雁荡派的师娘有啥当头?”那满脸白斑的大汉张大嘴巴傻乐道:“娘子,好久没听到你自报闺名了!”李逍遥想:“原来这笨头笨脑的大叔就是雁荡派的当家人。”脑中想起死在兰陵渡的关鸠,记得他似乎便是雁荡山里出来的。

大鼻老汉却瞪着玄一真人,怒道:“牛鼻子,这么多年的老交情,你该先跟老汉打招呼才对!”玄一真人笑道:“阿闲头,我如今做了掌教,可不想再被你拉去看什么‘尼姑思凡’之类戏了。哈哈,你另搭票友罢!”大鼻老汉摇晃脑袋,声震屋梁的诉苦道:“看了这么多年的戏,没一出比咱倆当年瞧的那一出‘思凡’够味儿,你说有多苦?”玄一真人道:“不是呀,最近有一出‘水漫金山’不错!”大鼻老汉登时来神:“在哪儿演啦?”玄一真人未及作答,那摇扇不休的老公子插了一句:“你记错了戏名儿罢?该是李求欢演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扮许仙那个是名角儿任求其,最近走哪儿就跟哪儿挨打……”折扇一指,讶然瞪住李逍遥,说道:“瞧,这愣头小子倒有七八分像了!就跟台上那该死的许仙一个德性……”李逍遥不由恼道:“你拿着斯文扇扮公子哥儿,还说我像许仙?”刁盈道:“十二少!我说你几个就先别唠戏文了,这当儿有正经事不是?”

大鼻老汉点头道:“对,虽然外边骚扰庄子的那伙马客被另一伙人挡在了寨外,隘口又有平老四守得稳当……可若咱几个老家伙不及时赶到,天南老弟可就没剩几个门人了!”怪眼一瞪,向一干“八百龙”之人喝问:“大老远的你们这些契丹人来这儿有何贵干哪?”

李逍遥暗忖:“人怎么越来越多了?光靠修五侠一人,又伤了眼,我看决计救不成丁情……”但想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不管遇上怎样的凶险,总也要帮修剑痴把丁情解救出去。可眼下最多只有他和灵儿、再加上双目失明的修剑痴,三人怎能办得到?原本可望仰赖灵儿这小姑娘的仙术显显神通,谁料八百龙的高手在此,看情形灵儿的仙术只怕要不灵。李逍遥心下难免忧愁:“别的人我不敢说怎样,这儿有耶律强锋以及八百龙的老大,再加上一个来帮林月如的武当掌门……

啧!若是打起来,三个对三个,就算老修能拼掉对方一个,我和灵儿要捏掉剩下两个那是绝不可能哋!看来糗定了,先前见庄后起火,只道老修有蜀山同门来帮忙,至不济也该派个羽云、任书易来嘛,结果连个影儿都不见。对了,好像他们那边月如也不见了……”

耶律强锋转过脸来,双目锐气凛凛,说道:“家父要我带一封书信給林老爷,途经此地,见有歹人窥伺,便来瞧瞧。未及通报一声,还望恕罪!”君天先前见这帮人个个精悍非俗,目光不善,只道这群关外人要来为敌,听了耶律强锋不失礼数的这番话,倒是意想不到,脸色稍和,随即皱了皱眉,问道:“不知耶律公子见到了何等样歹人?”李逍遥想:“我也想知道。”记得先前有人说是傲雪亲率官军来扰,实难相信。走江湖虽没几日,幸得恰逢其会,他所历之事也已不少,晓得有些事或许是另人所为,不见得官府样样都有份。即便是衙门中有些败类做出不法之事,也不能全都归到朝廷头上。似他所见的朝廷中人,不论傲雷兄妹,还是董抟霄、关保、扩廓诸将,刚正凛然,原非宵小之类,江湖中有些口号喊得响的人哪有一点及得上这些名臣大将?

“我所见到的歹人,诸位只须转头便能看到,”耶律强锋话声刚落,李逍遥便见许多双目光均朝他望来,不由暗吃一惊:“果然栽到我头上来了!”玄一真人回头望着门外,顺手将李逍遥推到墙边,省得挡碍别人的视线。

李逍遥背抵木墙,眼见几个披玄麻大布的人押了一个头发蓬乱的汉子进门,按倒在地。这汉子一身黑甲,头盔面具均失,被一张鳞光闪闪的怪网紧缚身子,手脚缠于网中,勒出血迹斑斑。李逍遥定睛一瞧,从装束上认出此是外边见过的黑氅骑者,不由得怔住。那汉子虽然被缚,仍是桀骜不驯,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占山为王的賊!快放了老子,不然大军一到,杀光你们!”大鼻老汉怒问:“你是何人?”那汉子睥目斜视,冷笑道:“听说过燕云三十六骑吗?”

众人皆吃了一惊,正面面相觑之间,楚香玉却笑了笑,说道:“你满口川腔,如何冒充得燕云悍旅?”那汉子顿时哑然,显是因为身份被拆,心下急思对策。李逍遥不禁望向楚香玉,暗生几分佩服之情:“这家伙原也不是全无能耐,眼光比好多人賊!”

耶律强锋道:“不错,这应该是个冒充官军的脚色。幸而我从关外带了些人马来保护财货,人数不比他们少,才制得住这些假官军。”君天方才明白,动容道:“原来仗义解围的那拨人马是耶律公子的伴当?救援之德,实难回报……”

李逍遥想:“这家伙精!看出姓耶律的这伙人必是有求而来,绝非省油的灯,是以一句‘实难回报’就先堵住嘴了。唉,江浙人!”

那黑甲汉子咬了咬牙,突道:“谁说我不是官军?大元官军又不止傲军一家,你们莫得意地太早,快放了我!不然……”十二少自从听出此人特别的口音,眉头已自紧锁,这时忍不住说道:“这位军爷可是杨蛮子的部下?”大鼻老汉以及“侠客山庄”中一些见多识广的人闻得“杨蛮子”之名,尽皆变了脸色。那黑甲战士眼光一狠,叫道:“大胆!杨蛮子是你叫的吗?”

十二少等人更无怀疑,相互对觑一眼,苦笑道:“不错,杨完者杨千户的大号,原非我等草民所能称唤!”李逍遥心下不解:“又搞啥飞鸡?”那黑甲战士大哼一声,瞪眼道:“不错,我们是扮了傲军,那又怎地?反正杨千户也是朝廷倚重之人……”楚香玉却冷冷打断他的话语:“我道是哪个杨千户!原来是他,前年镇压民变,杀人逾万,人称‘屠夫’的便是。”那黑甲战士变色道:“无耻闲人!这等子虚乌有之事都编得出来?那年杨大人回乡守孝未满,岂在任上?朝廷的声誉就败在你们手上……”楚香玉听了却只冷笑不言。李逍遥心想:“我和灵儿在外边碰到的那个苗将好生了得,莫非就是什么杨完者?奇了,官军里居然也有苗人做大将哦!”

那黑甲战士瞪视众人,厉声道:“放不放老子出去?”君天握刀的手一紧,身子又颤巍巍起来,涨青了脸孔,目光似欲喷出火来,哼道:“你们杀了我不少弟兄,究竟是为什么?”黑甲战士瞪眼道:“聚众斗殴,目无王法,尔等死有余辜!”君天想:“说得好听!这伙苗军扮做傲雪部下来此乱杀一番,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有心查问明白,沉吟的道:“听说杨千户一向广结人缘,哼!

你们大概是为别人办事罢?不知受谁所托?”那黑甲战士冷笑道:“你们不配问老子!”好几个血气方刚的小刀客忍不住喝骂起来:“宰了你怕不怕?”

那黑甲战士昂首道:“当兵就不怕挨剐!皇粮养活了我一家老小,这条命活该豁出去。不过,这样死我可不服。有种便放开老子,在这儿和我打一架,战斗而死,才叫死无怨言!”李逍遥先前只道这小兵怕死,哪料竟是这般有骨气,不由得心道:“哇,不是真的这等硬悍吧?”那黑甲战士喝问:“敢不敢?”君天冷哼一声,突然横刀削网,他虽伤势难痊,不能使出火云之劲,这一刀却纯以巧劲急削,那黑甲战士乍吃一惊,只道要砍脑袋,待得刀光轻掠,擦身而抹,不沾半点皮肉,才知不过是要替他松绑。李逍遥见他手法精妙,正赞叹间,君天收刀喘气,却见那人身上紧缠入肉的乌鳞网毫无毁损,不由一怔,始知此网必非凡铁所能削断之物。

耶律强锋微抬下巴,以眼光示意松绑,只见黑甲战士身后那个披玄袍之人随手抓扯一把,鳞光倏收,隐入袖里。黑甲战士身上的乌鳞异网霎然消失,跳起身来,喝道:“老子脑袋在此,来拿吧!”猛然一脚跺地,踩碎石砖,整只脚砰然插进地板之下,李逍遥刚“呜哇!”一声惊叫,只道自己瞧花了眼,但听噼噼砰砰一阵大响,那黑甲小兵斗然发力,脚尖铲起大片土石,朝君天等人站得密集的所在倾撒而落,那些少年庄客措手不及,顿时倒了一大片。

李逍遥目瞪口呆之余,不免暗叫侥幸:“没想到会是这样!幸好不是朝我这边铲射大堆石砖……”那黑甲兵夺了一把刀,从满眼纷飘的土尘中看到君天仍坐于藤椅之上,挥刀荡落飞洒的土石,旁边那几个老的都忙不迭地各展身法,拨挡闪避纷头砸落的石雨土屑。黑甲战士猛扑而上,挥刀朝君天劈落,心道:“宰掉这个就够本了……”不料君天的刀先已搠在他腹间,将他顶在半道,血滴淋漓。

那黑甲兵士粗喘一声,手指松开,单刀落地,低头瞧了瞧顶进腹间的刀,面肌抽搐一阵,眼露不解之色,问道:“为何不……不戳得深一些?”君天喘道:

“你……你走罢,我不想杀官军。”把刀抽回,那黑甲战士身子摇晃一下,勉强立稳,怔然片刻,突然冷笑道:“按杨千户的规矩,这样回去也是个死。”李逍遥正想:“何意?”那黑甲战士突然身子倒栽,一个斤头翻起,头脚倒悬,从半空中一头撞将下来,口中大笑:“老子不领你们的人情!”众人皆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颗脑袋已砰一声在地砖上撞碎,君天脚下溅满了脑浆。

李逍遥惊诧之余,委实难以明白:“这小兵的武功怎么会这样强啊?他既然这麽厉害,怎么又急着寻死呢?”君天怒视耶律强锋身旁那个吹捧客,不顾喘息难已,指着那黑甲兵士后背插着的几支透骨钉,质问道:“这人既说要来个公平决死,阁下怎能突施暗算于他?”这时李逍遥才看了出来:“原来刚才那小兵中了暗算在先,才没杀得了君天……”那关东客拿一根老山参自嚼,朝君天笑道:

“为了救你性命,不得不然。”君天怒气未息,心下猜想:“这些关东人手段狠辣,那当兵的必是晓得此节,宁可寻个痛快,也不愿再次落个生受折辱的收场。

可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难道也想打丁情的主意?”

玄一真人叹道:“每当我看到杀戮之事,整颗心就跳个不停。”修剑痴虽知“侠客山庄”又有增援来到,却仍扣住楚香玉不放,那阿闲头瞪着牛眼,拉长了脸说道:“心跳说明还活着。修剑痴,你的心还在跳吗?”修剑痴淡然道:“不劳挂怀。”

重剑顿地,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震响。杨叛把目光从一嗔禅将尸身之上移射过来,瞪着修剑痴那支寻常剑,看不透这口最寻常不过的铁剑如何发出那般不寻常的威力,但杀性既起,脑中也装不了许多顾虑,凛声道:“修剑痴,你的心就快不跳了!”

修剑痴微微一笑:“没找到丁情之前,我这颗心不会死。”

先前那几个关东服色的人动手欲夺湛卢剑未果,虽不死心,眼见李逍遥同玄一真人站在一起,更不敢轻举妄动。李逍遥松了口气,心想:“有武当派掌门在此,料想他们不会乱来。”转头去看看灵儿,但见她身后密密层层的站了一大群人,各皆垂手悄立,不发一言。李逍遥顿吃一惊,手指过去,问道:“灵儿,你后边是什么人哪?”

灵儿面色苍白,垂眸不动不言,似是行功到了要紧关头,哪里顾得身后有何异常?李逍遥正要窜过去把她拉开,那群人已将灵儿围将起来,与此同时一个阴恻恻的话声说道:“找到了!”

但见这班人皆非关东服色,全是披头散发,面如朽尸,身穿宽大黑袍,端的是形迹诡秘,不类常人。李逍遥从未见过十来人全是一般样貌,不由得心头凉起,灵儿的身影霎间被幢幢闪晃的黒袍遮蔽之际,他心中一急,拔剑便来解围,未及冲近,面前阴风倏劲,无数袖影晃闪,送来阵阵腥恶之气。李逍遥一时急难睁眼,脚步亦踏不出半分,脑中顿有沉重之感,心下一凛:“有毒气味!”幸有净衣符随身,拈手一挥,驱去扑面异气。

眼前黑影幢闪,宛似妖魅之舞。李逍遥情知有异,但怎能不救灵儿?提剑硬要冲入那群袖影曳挥的人丛之中,耳边荡生一片吃吃腻笑之声,袖风扑簌簌地拍打过来,李逍遥急换身法避开,忽见那十数张朽尸之脸霎然急变,一时仿似妙龄少女,绯颊桃靥,一时又幻作戏台上的大花脸谱,变化莫测。

李逍遥正看得眼直,那阴恻恻的话声骤然入耳:“眼花缭乱!”袖影连成一片,斗地模糊开来。

乱!

一时之间,李逍遥仿佛疯魔一般,神智昏乱。玄一真人本要拉他一把,哪料李逍遥这时认不得人,挥剑就砍。湛卢何等犀利,以玄一真人的武功也不能直撄其锋,口呼邪门,后跃不迭。

沈璎璎见状,变色道:“中邪了!”若是别人也还罢了,可这是她的“咬遥”,哪能不理,想起墨近朱便在一旁,急忙推他上前,催道:“这帮怪人不知怎么冒出来的,快赶走他们!”墨近朱虽不愿帮李逍遥的忙,但见这帮人形迹诡异,宛如群魔乱舞,惟恐危及他的心上人,不容多催,挺着昆吾宝剑便来驱赶。不料刚踏出一步,那阴恻恻的话声倏然入耳:“变乱而定!”袖影霎时不动,只见一只白惨惨的枯手朝墨近朱这一边虚抓一把。

定!

沈璎璎见墨近朱止步不前,只道畏怯,怒而欲催,竟然口齿不动,她一惊之下,顿知连她自己也突然间全身僵硬,无法动弹。这等情形委实如遭梦魇缠身一般,却又不明所以。君天看出不妙,忙道:“有劳几位叔伯前辈出手,莫让他们伤了沈姑娘!”其实无须多言,燕垒生夫妇和十二少等人亦知来者不善,急抢上前,但见袖挥袂影,透送靡靡之气。那阴恻恻的话声笑道:“定而入眠!”袖影款款而摇,恍似水波微漾。

眠!

眼见一干同伴纷纷昏睡倒地,犹如烂醉沉酣,那个名唤阿闲头的大鼻老汉总算老于江湖,抬手遮眼之际,转面怒问:“怎么回事?”因见那茅山好手欧阳平复便在一旁双手挡眼,阿闲头不由又道:“这干人生得跟僵尸一般,你茅山派不是会赶尸吗?”欧阳平复却觉那群异人并非鬼怪化身,说道:“是咒术!”阿闲头没等听清他如何作答,先已栽到一旁鼾声大起。

“茅山派?”那阴恻恻之声突然钻入欧阳平复耳朵,便在袖影晃动渐急之际,欧阳平复已捏诀在手,但见那片袂影中倏地探出十数只枯干惨白的手,朝他面前大做攫抓手势。欧阳平复未及发出万花谷法术,脸上突然多了许多淤青的指印,身子一震而倒,双眼发直,手脚痉挛不已。玄一真人探眼瞧见这名万花谷弟子

脸上的指印赫然组成一个清晰可辨的大字,不由怔住。

封!

正如脸上这个字所隐含之意,欧阳平复遭受咒封所制,非但使不成茅山术,自身更受无穷苦楚,无法以言辞所喻。此时耶律强锋、老苍龙、修剑痴三人均已察觉这干异人的来意,不约而同地出手。那十数人围定了灵儿,但在她颔首凝眉的情态之下,竟屡难探手抓到她身上,仿佛有一副无形之钟罩住她身子,半片衣衫也沾不着。

此间除玄一真人之外,同时出手的三人均是何等了得。耶律强锋荡袖之间,手上突然多了一大簇无柄之刃,飕飕激射,那十余个黑袍异人顷间尽皆断颈,但只一转瞬,头颅又好端端地回到那干人的颈上。一个阴恻恻之声桀桀而笑:“强锋,你的碧落之刃伤不了我们巫统的人!”

老苍龙双手互做撕扯之状,倏然间爪影满空,劲风呼啸宛如龙吟夔嗥,端是声势惊人,摧肝裂胆一般。玄一真人眼为之眩,不由动容道:“不想你的八荒奔龙爪已然练成了!”话音刚落,大片碎袍犹如风卷落叶般地抄入老苍龙双爪之中,呼啸之声乍起而收,灵儿身旁除了满地碎衫仍在飘舞未定,那十数人霎间不见了。

耶律强锋闪身立到灵儿之旁,凝袖拈刃,护着这娇怯怯的绝色少女。但听远出传来一声渐渐低缈的嘶笑:“今天来得不巧,小姑娘身边高人多,改日再作计较!”笑声霎然隐去,玄一真人不禁变色道:“什么‘巫统’?如何这等诡异!”强锋、苍龙虽仗身手非凡,合力驱走了那干异人,亦感他们并没大败,决不会甘罢。“八百龙”来自关外白山黑水,于中原武林纵然摸根知底,早有异志,但也是今天才头一回听闻“巫统”此名,哪知是何路数?不禁眼光齐望旁边这仙灵出尘的少女,心中疑惑:“这等样与世无争的小美人,如何引来异人纠缠?”

李逍遥本在疯迷之中,倏感后脑勺一阵钻髓般痛,猛地痛醒过来,转面见到修剑痴从自己脑后拈回三枚银针,飞拔而出,这时才知修剑痴以银针之法解去了他身受的咒封。神志在剧痛之中渐渐回复,难免奇怪:“修老五怎会晓得解咒之法?”但听修剑痴冷冷的说道:“巫山之阴,栖有一族异人,在蜀地无人敢惹,自称‘巫统’。”

玄一真人奇道:“既是蜀地秘族,他们怎会来淌这浑水?”修剑痴冷冷的道:“既是浑水,谁都淌得。”李逍遥想起一事,转面问道:“修五侠,你眼睛的毒针……”修剑痴道:“我用蜀山银针自救之术,闭了几处要脉,一时尚且无碍。”虽是这般若无其事,李逍遥靠近一瞧,看出他双目被毒针贯透,实已无望复明。

李逍遥心中一阵难过,不由转面去瞧灵儿,暗思:“或许只有靠这小妞的傻灵傻灵仙术,方能帮修老五瞧瞧还有没得治。”但见耶律强锋把两支手指搭在灵儿皓腕之上,这小姑娘低首含眉,凝神入定,竟似毫不察觉。李逍遥不由恼道:

“干什么?”便欲抢身过来,却被那生嚼老山参的关东客晃身挡住,李逍遥使开风魔身法,居然穿不过去,不由心下一惊:“这家伙看似平庸得很,如何有这等好身法?”先前只道此人除了只会吹捧自家伙伴之外,并无道行,哪料单以身形步法而论,便不弱于他。抬眼瞧见面前晃动一张蜡黄之脸,这汉子双目无神,貌似病夫一般,少嚼一口老山参只怕都要站立不稳,一旦展动身形,顿时显露出移形换影般的玄妙轻功,任凭李逍遥左挪右闪,便是过不去。

玄一真人不禁微哂一句:“杜黄皮,怎么欺负起小孩儿来了?”那参客裂嘴一笑,眼皮抬起,目中精光烁然,瞪着李逍遥气恼的面孔,说道:“我老杜十年没踏进关内一步,除了厉风行以外,小子哎!你是我进关以来遇着的第二个轻功好手!”李逍遥气恼之余,闻得此言,不禁一愣,问道:“我轻功很好吗?”杜黄皮嘿然一笑,转身之时,手中多了一把断剑,头也不回地飘然而走,说道:“

若能拿得回湛卢剑,那便称得上一号人物!”李逍遥脸色倏变:“尻!这家伙手也不慢……”

杜黄皮嘿嘿的笑道:“回家问你师娘去,小子哎!打听打听我老杜‘万里独行雕’这个名号的来历……”因觉身后并无动静,不由回头一瞧,想看看那大眼瘸儿有没跟来,却没见着,心下诧异:“小瘸儿一听我这绰号就吓跑了不成?”

方一转回脸孔,却与李逍遥撞个满怀。

“顾名思义,所谓‘万里独行雕’多半是指既能飞,爪子又快又狠……”李逍遥不慌不忙地收好失而复得的湛卢宝剑,瞅着杜黄皮错愕不已的脸色,说道。

“可是我家老婶说得好,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顾名思义自然是一点没错,杜黄皮既得“万里独行侠,关外第一雕”的美誉,非但轻功了得,手上亦有过人之能。但不幸他这次遇上了昔日冠绝天下的第一快手,亦即盗侠所传“飞龙探云手”,莫名其妙地便失去了刚到手的断剑湛卢。

李逍遥转身飞跑,免被这轻功老手又来纠缠不休,眼见耶律强锋附掌于灵儿后背,两人头上同升淡淡白气,他哪知灵儿身受之苦正获缓解,只道这贵少意图不轨,急来推阻,口中喝道:“怎可造次?”耶律强锋发送真气输給灵儿之时,口中兀自能够悠然说话:“这位小姑娘端如菩萨转世,岂能多受苦楚?为免被巫族再来纠缠,须得与在下同行,也好有个挡风遮雨的所在。”

“什么?”李逍遥一听到这话,不禁心头火起。灵儿先前施法救人,纯出仁厚之心,恁耐她身怀六甲之下,真气不够,又为了分神旁顾,想助李逍遥一臂之力,刚才唤咒不成,反遭八百龙“六壬遁甲”所制,伤及自身,徒受百蚁啮心般的苦楚煎熬,她外表柔弱,其实性子倔强,为不让心上人担忧,只是竭力忍耐,一声不发。此时得到耶律强锋输气相助,缓过神来,方才微睁双眼,听得这贵少之言,又见李逍遥那般神情,她一时未及想明此中原委,一个秃头老者的身影已遮住了她的视线。

老苍龙听到了耶律强锋之言,面色稍现不快,旋即隐去,转面瞪视李逍遥,毫无表情的说道:“老夫听闻,傲雪身边总有一个瘸腿小子,仗着不知哪儿偷来的湛卢宝剑,连伤我‘八百龙’好手。想必就是你了!”说到最末那一句,眼中精光一翻而闪。李逍遥本待奔到灵儿身边,不料去路受阻,老苍龙身形矮小,腰杆挺直也不及他半头。但就是这样一个没精打采的小老头,居然像一座横亘万里的大山一般无法逾越。

灵儿听得老苍龙之言,而李逍遥竟未否认,她眼光不禁黯然,但觉这秃老头全身就像绷紧欲发的强弓,凝聚杀气于一线间。既知爱郎有危险,她怎可坐视?

急欲起身,纤肩却被一只手按住,耶律强锋说道:“这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灵儿不明白强锋意指老苍龙与李逍遥之间顿起的杀机,实属“八百龙”与北国傲家之间的恩怨,她哪里知道在这些关外人眼里李逍遥其实已算傲家的人,只当他是她最亲的人,心想:“怎会与我无关呢?他是灵儿的夫郎啊……”

李逍遥被老苍龙眼中的精光射入心底,不由自主的一慑。情知这老头说话间随时便会以厉害手段对付自己,方欲全力以待,突然又转了念头,沮想:“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前我逍遥儿只是村里的小混混,怎么可能转眼就有资本跟八——百龙的老大来一场‘高手过招’?事实上,不论我用什么招式,防不防备,他一伸手就能把我搞定。刚才我见过了这老秃子的什么‘八——荒龙爪手’,还真不是玩儿的!尻,反正我怎么都打不过他,这座大山是决计翻不过去哋!”

玄一真人毕竟是老江湖,看出这大眼少年突然间懈了劲儿,想是慑于老苍龙盛名之威,提不起斗志,忍不住笑嘻嘻地踱了过来,说道:“苍龙老大可不比黄皮老杜,小兄弟你怕是自然免不了的。可若老苍龙即便要取你性命,须得一招了结方显得手段,倘然多出一招半式,那也有损他老苍龙的令誉,并且于身份不合。”李逍遥看出老苍龙眼露杀机,暗忖不是对手,原本毫无斗志,听了玄一真人之言,看似游戏风尘,其实大有玄机,顿时心念一动,暗思:“赢是没指望,但或许我能接住他一招半招,那也保不准。”

老苍龙瞥目瞧向玄一真人,冷然道:“这么说是考较我来着?”

“考较不敢,”玄一真人微笑摇首,“当年岱宗一会,你考老道不倒,老道也较你不下。如今你练成了‘八荒天龙’,就更别提了!”

李逍遥先前便有猜想,闻言方得证实,心道:“原来这两人果是老相识,却不知当年他们相互考较啥?”老苍龙道:“你如今已是武当掌教,又练成了绵掌绝学,内力修为比起十年前只高不低,何必硬要扯自己矮半截?”李逍遥愕道:

“我没当掌教啊……”随即搔头失笑,转头望望玄一真人高出半截的瘦躯。

“掌门那没啥意思,”玄一真人蹲下去察看阿闲头何时能醒,口中笑嘻嘻的道,“这些年倒是我那不长进的小徒儿张邋遢渐渐地混出息来了,整天在揣摩鸭子相戏,说是要悟什么太极拳。这武当掌门早晚要归他做,话说回来,我看这小瘸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老苍龙你若能一招撂倒他,老道甘拜下风。”李逍遥变色道:“你别怂恿他来打我呀!”

老苍龙冷哼道:“我是何等身份!要取这无名小卒性命,何须亲自下手?”

杨叛应声而出,惦记着先前撂李逍遥不倒,心有不甘;当老苍龙投目示意之时,重剑一提,厉声道:“小賊,先前若没这老道作梗,你已经在九泉之下喝孟婆汤了!”这口重剑非但形状巨大,更是漆黑沉浑,不下三五百斤,杨叛却随手挥起,宛如拈的是轻翎薄羽。单凭这份劲道,已足令李逍遥脑中大敲闷棍。

玄一真人是武学耆宿,并不精于巫术之道,捏了阿闲头半天,没能解除禁咒,既觉没面又感失望,不由恼火,听得杨叛这般说,便即哼道:“以你杨叛在关西武林的身份,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孩动刀动剑,又算得哪门子的英雄好汉?但就算老道不帮他挡你那一下子,凭你杨叛的道道儿,要要他性命只怕也不那么容易!”李逍遥不安道:“你别激他来杀我呀!”

杨叛脸色发青,转视李逍遥那不知所措之态,凛声说道:“小子,老子坐着就摆平你,无须起身……”李逍遥原本毫无把握,只想拉起灵儿就跑,但又不忍弃修剑痴和丁情的安危于不顾,转面瞧见灵儿被耶律强锋所绊,想拉她同逃委实已不可能,除非击败这些关东好手,否则无望全身而退,非但救不成丁情,更不免要连自己小命也丢在这儿。正踌躇间,听到杨叛把话说得这等自满,立时接口道:“坐在椅上跟我打?你说了可别赖噢!”

话既出口,看到杜黄皮摇头示勿之态,杨叛突然后悔,心道:“这小瘸子身法诡异,打起来他会跑来跑去,却叫我怎么追?”正懊恼之间,李逍遥却道:“

放心!你只须屁股不离椅,我是不会占你便宜哋!至少不会占得太多,跑到门外那是不可能哋!”杨叛见他说话间不时目望那美貌少女,眼中难掩忧色,心下便想:“瘸子挂心这少女,谅他不敢挟宝剑自逃,但也要防着他情急之下自顾逃出门去……”提身带椅,一纵而落,挡门而坐,方感放心,杜黄皮等人却摇头不已,各皆暗叹:“没比划就先输了脑子!先前这小瘸儿是从后窗溜进来的,你却挡哪门子的道啊!”

李逍遥见这汉子身不离椅,居然一纵甚远,稳稳落地,不发声响,心中又多了一层忧意,却笑道:“你搬到门口去坐,是不是想随时开溜啊?”杨叛本意是防他溜走,反被说成是预备开溜,不禁恼道:“我重剑发出,其劲足逾数十尺,小子你到时别跑就成!”说着,移椅靠墙,免被说成把着门儿顾着开溜。李逍遥心下暗苦,嘴上却笑:“我不会闪到你背后去偷袭,你若觉得靠着墙坐大概稳腚些,原也无可厚非对吧?”

灵儿急想上前帮忙,怎奈耶律强锋按肩的那只手看似轻不着力,却令她挣动不得。强锋有八百龙的“六壬术”相护,又站在她身后,灵儿的仙术对他一时之间也无可奈何,就连“回梦咒”也使不上。李逍遥哪知她的困境,心想:“危险之时,只要灵儿还能用金刚咒帮我护身,起码先死不掉再说……”杨叛却哪給他多说的机会,大喝一声,挥重剑当头打来,其时两人相距何止十步之遥,中间留一大块空地,其余的人早退到墙角,便连君天也想看看李逍遥将会怎样死法。

在杨叛重剑荡击之下,岂止其他人料定李逍遥必无活命的机会,甚至连灵儿也满心惊恐,急欲用“金刚咒”庇护他,却毫无应验。李逍遥本想逞快剑之威,先发制人,但却不禁转念:“先发制人不是我的特长,何况小桃的快招我越练越觉没谱,别一错手要了人命就不好了……”这一犹豫,顿失一线先机,情势登时不好。

杨叛这一招的名堂唤做“天九重”,虽是一招,其实套藏九层变着,每一轮荡击便会随之递增一层变动之势,九轮既成,剑势催至无以复加。但又能有几人能在他重剑劈斩之下熬到第九轮荡击?

非但君天等人见到这等层层摧荡的剑势而为之动容不已,玄一真人也不禁叹了口气,说道:“天九重,据传是轩辕大师于昆仑绝岭遇‘斗垮天’前来衅斗而悟,剑意中的九层攻势,逐层递进,原是为了对付斗垮天的九道刑天战气而创,传給杨叛也算传对人了,他天生膂力过人,借助重剑之威,单凭九层剑劲刚猛之势,杀性已在当初姬轩辕之上。若是我那徒儿张邋遢在此,太极剑尚未草创而成,他也没有多少活命的机会……”

第一道重剑的劲气当头摧落,李逍遥哪有时间去想应接之招,心为之慑,下意识地便要后退,但没等他展动身形,杜黄皮有意无意地移身封住了他的退避余地。李逍遥除了大叫晦气,没别的选择,着地翻滚,避过剑气锋头,犹未缓过劲来,第二道劲气摧至。

灵儿惊道:“逍遥哥哥,你袋子里有一张金刚符,快唤咒施用!”李逍遥心中苦笑:“这当儿我哪有工夫念什么咒、找什么符啊?”因觉躲不开,不及多想,急催真元护体,反撩一剑,正是小桃的“一字追风”。后发先至,杨叛见此招除了快速之外,并无出奇之处,但也不敢托大,腾身带椅一跃丈许,避过湛卢的锋芒,同时催送第三道劲气扫击而来,李逍遥变招不及,一脚顿地,身子已到了横梁之间,却惊出一背冷汗,心想:“第三层剑势果然比头一轮强多了,想必第九轮更难对付。我不能这么被动挨打,得来个反击!”趁着身在高处,一剑飞削,划个交叉,喝道:“十字电光剑!”

玄一真人叹道:“这一招反击有点意思了,只是慕容家的剑法向来不讲快,讲的是博采众长,用这一着快剑谋求反客为主,非慕容世家之能……”李逍遥不禁暗佩:“牛鼻子真牛哦!这样快都看得出我剑招的来历!”梁木突折一段,砸在他后背,虽有真元护体,究也吃受不起,嘭一声落到地上,听得灵儿惊呼一声,才知快招果然奈何不了杨叛,第四重劲气来自另外方位,想是杨叛又挪了椅子

,出剑追上梁间,将草堂茅顶摧出一个大洞。

这时李逍遥已经熬过了四重昆仑剑势的纵横逼迫,起身之时,突觉喉头发甜,鲜血上涌,猛然咽回肚中,耳听得杨叛凛声说道:“没有几人能躲过我第五道剑气!”李逍遥伸手做了个“来吧”的手势,勉强提神,心念急转:“不知我眼下能使成几分乱剑威力?”犹未忖定,第五道重剑之劲轰然迫来,哪容多想?

间不容缓之际,李逍遥乱剑出迎,耳听得灵儿和修剑痴不约而同地叫道:“

用剑二!”可是剑招既出,岂容说换就换?不等他想清楚为何非要用“剑二”,杨叛的重剑随着身影突进,当头砸落,与湛卢相交,两人均是一震,各皆退开,噹一声响,李逍遥眼睁睁地看着湛卢从手上震脱,不禁喉头发苦,吐出一口鲜血,只觉体内气血翻涌,难以宁定。

乱剑未及成招,两人兵刃已然相交,李逍遥虎口剧震,当不至于失剑,可是他那根受过重创的尾指究是未痊,一时吃痛之下,竟握不住兵刃。几个关东豪客急来抢接飞落的宝剑,李逍遥缓不过劲来,唯有巴巴眼望的份儿,但见杨叛连人带椅落于东墙之旁,重剑短了一小截。

一道剑意绵绵,倏地从那几个抢剑之人喉间急掠而过。李逍遥定睛一瞧,修剑痴立于几具死尸中间,听风辨形,伸手抄住飞落的湛卢。老苍龙自恃身份,并未动起拾剑的念头,此时眼见修剑痴当仁不让,得了剑去,老苍龙只冷冷而望,不动声色。

李逍遥正要求修剑痴把宝剑再借他一用,却听玄一真人说道:“对付重剑,何须依仗宝剑之锐?四两拨千斤,越轻越占便宜,何况杨叛今儿发挥不好,九重剑势相互间断,连不成一片,威力大打折扣。”李逍遥先前使剑之时便有受羁绊于宝刃之感,有意无意地过于借重湛卢之锋芒,反碍了发挥自家无拘无束的剑意,越来越不顺畅,听得这位武当名宿之言,顿受提醒,心想:“用轻的?湛卢本身已是很轻的宽剑,单手便能使动,比它更轻的除了木剑没别的。”拿出木剑,由于剑把的所在自小握得多了,早已磨滑,一握在手里,那根伤指并无不适,此种感觉非但亲切无比,更比握湛卢古锷来得自在。

杨叛连运内力,均感不畅,怒视玄一真人,说道:“牛鼻子老道,先前我和你对掌,有几条输气经脉就一直不畅,显然是被你暗算了,这当儿还说的什么风凉话!”李逍遥闻言方知何以杨叛的剑势不能一气呵成,原来是输气有碍,“天九重”连贯不成,只能一剑一剑地使出来,不免留給他太多的间歇换招的余地,既明此节,顿时有了再试一试的勇气。

修剑痴点头道:“用轻的兵器无妨,但剑招亦应相合才是。”李逍遥转面望着杨叛手中又提起的重剑,情知新一轮更强劲的荡击又迫在眉睫,心想:“轻飘飘的招我不大会,比方说灵儿那里学来的‘剑二’,以及老修自创的‘痴——心情长剑’……”

杨叛恨恨的瞪玄一真人两眼,怒气勃发,“天九重”剩下的三层剑势竟然连贯为一,层层推涌,顿时将李逍遥摄进劲气旋涡之中。此时李逍遥犹未想到该以哪一路剑招应对,一迟疑间,先机尽失,反而作茧自缚。也是他武艺初成,临敌应变经验颇为不足之故,与杨叛这等高手过招,殊不比儿时与村童厮打,一念之失便要丧命。

此间唯灵儿最知他,危急关头也只有她晓得李逍遥还有几招可用,未及多想,忙提醒道:“剑意无宗,无名无实。”李逍遥在“天九重”的攻势之下本已晕头转向,徒仗“风魔身法”勉强周旋,不过苟延残喘而已,突然听到灵儿娇声提醒,不禁脑中灵光霎闪:“无名无实?不是‘剑三’吗……”

灵儿又念:“无我、无神、无情、无万物,万念虚空,剑意空暝,玄而无极……”这几言正是当日丁情传授“剑三”之时李逍遥曾听过的,只未及往细里揣摩,其时灵儿已习成“剑三”,领悟自是又深了一层,仗着与李逍遥霎间的灵念相通,授之以剑意。李逍遥素喜习剑,禀赋非凡,往往一明剑意便能入手,不论多难的剑法,一旦窥知其中门径,自是不难登堂而入。听了灵儿之言,李逍遥只觉脑中有如雷电一现,想起丁情所说的“以意御剑”之理,与寻常剑理大有泾渭,亦即:“下者以力使剑,中者以气使剑,上者以意使剑。剑由意发,是上上乘的剑法。只有无迹可寻,达到无的境界,方为杀神之剑!”

重剑斩落的刹那间,杨叛的“天九重”已摧到极致,突然他觉得自己的猛烈劲气仿佛陷在棉里。

灵儿不晓得她所念的剑理对李逍遥有没裨助,哪敢再瞧下去?重剑挟九天倒崩之势斩落,她双眼一闭,手心凉透,只道李逍遥必已被砸成肉酱。然而并未听到那样可怕的一声巨响,她究是忍不住,又把双眼微睁一线,只见满堂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杨叛的重剑砸在李逍遥举起相迎的木剑之上,竟似巨石淹入三千弱水。两人的兵刃似交未交,木剑只擦着重剑抹去,掠影如电,但竟脱手。

灵儿又不忍再瞧,心下亦知木剑怎可当得重剑势若千钧的一砸?

但听得草堂中惊吁四起,伴随着重剑坠地的大响,灵儿又忍不住睁眼,鼓起勇气一瞧,映入眼帘的竟是杨叛血流满脸的身影,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双目已被打出眼眶。灵儿这次真的是不忍多瞧了,转眸投向另一边,却吓一跳。原来杨叛那支重剑把地板砸出一个大窟窿,剑坠之处石砖尽碎,泥土翻起,仿佛陨坑。李逍遥却没了影儿!

灵儿这一惊非小,急欲起身去寻,但见杨叛背后探出一个小辫晃悠的脑袋,侧头瞅了瞅杨叛血肉模糊的脸,啧啧咋舌,随即拾起木剑蹦到丈外,惊道:“这把木剑到底是啥做的?怎地这般硬哦!”

杨叛听到李逍遥话声,顾不得双目剧痛,急欲拾起重剑找这小儿拼命,李逍遥眼疾手快,抢先施咒,把重剑收于“乾坤袋”,便在无声无息的一霎那间,教杨叛抄了个空。木剑虽轻,那一下却打得不轻,杨叛究是支撑不住,一口怒气噎在喉间,顿时头重脚轻,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玄一真人这时才猛然回过神来,诧然道:“圣灵剑法中的招式怎会重现江湖?”以他一代名宿的眼光,自然看出李逍遥击败杨叛用的是“剑三”中的奇窍。

先前这少年分明被杨叛的重剑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哪里有人料想得到这少年突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绝地反击,竟令胜负之局霎然倒转。即便连李逍遥自己也赢得稀里糊涂,只觉自己没死真是好运,由于刚才无意之中使出的那一招太过虚无缥缈,太过无名无实,仿佛神来之笔,即兴而发,他自己一时之间无法整出头绪,但觉没死就好,怔了一下,不免又担心杨叛会不会死,连忙往他嘴里塞入一颗“

行军丹”,顺手拂过其襟,收银票入兜,因觉腿仍发软,便坐在杨叛空出来的那张椅上,还未喘过一口气,屁股下突然咔喇一声,整张椅犹如面粉一般,还没坐定就散了。

李逍遥跌倒在地,才知杨叛剧斗中连番发力,劲道催到第九重时倒有大半未及尽撒而出,陡然倒撞回来,整张椅子怎能经受得起?他愣得一下,心里隐隐想到:“这等强猛的力道泼回在自己身上,杨叛可挨得不轻!”

玄一真人眼光在李、灵二人身上移动得几回,突然转面瞥着修剑痴,嘿然道:“老修,恭喜你呀!”修剑痴仍扣住楚香玉不放,冷哼一声:“有何可恭之喜?”玄一真人道:“这两个少年不是你的徒儿麽?以你们师徒仨这等了得的圣灵剑法,可以开得一个新剑派了!”修剑痴不作声,心中暗暗担忧:“伤了杨叛,老苍龙多半要亲自出手!”

李逍遥顾不上喘息,惦记着要回灵儿,把木剑指向耶律强锋,口中叫道:“

灵儿,过来!”耶律强锋微微一笑:“你不是来找丁情麽?”李逍遥心中一怔:

“对呀,我和灵儿蒙丁大哥传剑之情,若非这招‘剑三’两次在危难中保驾,我倆的江湖路岂能走到这儿?不论怎样,总要打听丁大哥究竟被他们关在何处……”

但听得玄一真人说道:“在‘侠客山庄’这些人眼中,怎么说我也算得是前辈。修老五,望你高抬贵手,放了楚二罢!至于他伤你眼睛这笔帐,我和他师父自会給你一个交代……”修剑痴摇了摇头,说道:“你错了,玄一道长。我要的是丁情,见着他时,我自会放人。而且无须你们給什么交代……”玄一真人闻得此言,才明白修剑痴扣楚香玉为的是逼林家交换丁情。

黑头老六忍不住说道:“丁情被人趁乱劫去了!却伤了我三个老兄弟……”

修剑痴、李逍遥皆吃一惊,此节变故殊出所料,但想以黑头老六的为人不至于伪言相欺,更何况“姑苏三奇”本是看守丁情之人,李逍遥一进来就见这三人昏迷不醒,先前便有怀疑,听了黑头老六之言,不由变色道:“是什么人干的?”眼光瞧向耶律强锋和老苍龙,难免疑心此是“八百龙”所为。

黑头老六却摇头道:“不知是何人下的手,但瞧掌痕倒似杀害龙辰大哥的凶手所为……”李逍遥心道:“许是老苍龙干的。”玄一真人正色道:“老道与老苍龙一伙几乎同时到此。原本我是出来找月如闺女聊聊,途中因见这些关外人结群前来‘侠客山庄’,只道要来为难天南老弟的门人,是以跟踪而来,但一到这儿,就见这三个老儿昏倒在地,丁情早已不知所向。”老苍龙眼中精光一翻,冷然道:“原来老道士早就盯上了‘八百龙’来着!”玄一真人哈哈一笑:“你们大举入关,老道难免好奇。但以你苍龙老大的本事居然没发觉老道跟踪在侧,我不禁有几分得意之感油然而生,哈哈!”

修剑痴一听丁情被人劫去,哪还有心耽留,脸色沉重起来,问道:“我还有两个师侄先前潜入庄内打探,不知人在哪里?”君天绷紧了脸,哼道:“你来晚了一步,昨天林师妹便押那两个企图放火烧庄的小子上了苏州。想要人,尽管找我师父去罢!”李逍遥方才明白:“原来羽云、任书易这两个小子先失了手,被林月如捉走了。难怪这半天都没见着……”

修剑痴突然点了君天的穴道,玄一真人脸色微变,问道:“却是何意?”修剑痴武功高强,心思却只专于练剑,走了多年江湖,仍如少年人一般罕有城府。

李逍遥自然晓得修剑痴单纯直率的心思,说道:“很简单,修五侠也要捉两个人质,这叫有来有往……”想了想,补充了一个新辞:“投桃报李!”

玄一真人敛去嘻皮笑脸之态,说道:“若然如此,老道只好斗胆请修五侠以及你两位高足全都留下来!”言下之意,包括李、灵二人在内,一个也不许走。

修剑痴早料到玄一真人必不会袖手旁观,闻言之下仍是不免心头一凛。李逍遥诧然道:“你……”下边的话咽了回去,心想以玄一真人同林月如的渊源,冲着武当派与姑苏林家的面子和多年交情,断不至于看着修剑痴一再欺上“侠客山庄”的门,而无半点表态。眼见修剑痴有伤在身,倘再与人交手,徒耗内力之下,毒性难免侵颅。李逍遥不假思索地提剑立到玄一真人面前,硬着头皮说道:“

不是又要打打杀杀吧?若然免不了还得多打一场,小子不自量力,愿向道长讨教。”说了这几句颇为得体的话语,心中不免也有几分得意,朝灵儿挤挤眼睛。

玄一真人转目朝这少年打量,微微颔首,笑言道:“老道原本不想为难修五侠和两位高足,但既然人已站在这里,冲着我与林天南的老交情,修五侠若然非要带走他两位门人,老道装作看不见,未必说不过去。”修剑痴向来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个性,若非如此,当年也不会闯下那么大的风波,既得罪了“侠义道”,又背叛了蜀山派。眼下他既然决意要捉两个林门弟子,就算武当掌教施加压力,情知不能善罢,也仍然毫不迟疑的说道:“能领教武当掌门玄一真人的‘先天无极剑’绝学,是修剑痴向来的心愿之一。逍遥兄弟,你且让一让。”

玄一真人原以为李逍遥是修剑痴的徒儿,听到这一声“逍遥兄弟”,不由怔住。

李逍遥熟悉医理,看出修剑痴此时的情形绝难支撑得下这场比斗,低声劝道:“五侠,留着青山当柴烧嘛,急啥?你眼睛中毒,决不能再跟人争斗,否则你先挂了,万一我又玩砸了,谁帮咱照料丁大哥和我家灵儿?何况你有伤在身,万一打输了,岂不是平白丢个大脸,让那牛鼻子赚了名声去?多不值啊哦?”修剑痴暗觉有理,但又不愿错过这场难得一觅的高手过招机会,方自犹豫,李逍遥道:“我先上场,我输了你再上不迟。”修剑痴心想:“孩子话!以玄一真人的位份,怎会答应跟你这初出茅庐的后辈比剑?”

李逍遥转头向玄一真人一揖,却不行晚辈之礼,问道:“老道,你跟庄无涯那牛鼻子相比,谁的资格更老些?”玄一真人瞪眼道:“你是说‘酒剑仙’那老道麽?自然是平等的辈份,若比较年纪,还得数我早生得几年……”李逍遥“啧”了一声,侧头想了想,又问:“那……你跟玄衣神相比呢?”灵儿听他突然提及风魔玄衣之名,暗觉不妥,但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修剑痴更不明白,心想:

“这小瘸儿古灵精怪,到底又要搞出什么花样?”

玄一真人果然愕道:“玄衣魔神?这不是苗疆传说中的人物麽?倘然传闻属实,以他百年前就已出没无定的记载,当是前辈中的前辈,老道不过五十有余,岂能跟他比辈份?”话既出口,想起这少年神幻莫测的轻功,不由地心头一凛,眼光疑惑地望向李逍遥那賊忒嘻嘻的脸。

“那就对了!”李逍遥哈哈一笑,暗施乾坤咒,取出“风云斗篷”往身上一披,倒也显得大款些,昂然瞪着玄一真人那懵然不解的神情,说道:“我是他徒弟,虽然生得年轻,也比你这帮老道长了好几十年辈份了。玄一底笛,念你不过是个后辈小子,要不要让你几招啊?”

此时修剑痴才总算闹明白了:“这小子生怕玄一真人不屑于跟他比划两招,是以东拉西扯,想出这个法子,硬要把玄一老道的辈份比下去。怎么我觉得有点胡闹?”玄一真人也知这少年的话语多半只是胡闹,但以他的眼光,却瞧不出李逍遥刚才用什么手法把斗篷亮出来,他自然没听说过世上有“乾坤袋”这回事,只觉奥妙无穷,正瞠看间,老苍龙突然认出斗篷,怒道:“这分明是关龙逢的‘风云斗篷’,小子!如何被你得到?”

李逍遥一怔,随即想起:“哦,关龙逢是八百龙中人,傲雪給我这件死人斗篷披着顶帅,却被他老大給认出来了。”嘴上争辩道:“有没搞错?这条死人裳有啥稀奇的?丢在街上都没人要,却被我捡到,拿来穿穿不行吗?”老苍龙本要冲过来抢回斗篷,但听耶律强锋在旁边低声说了一句:“不急,且先坐山观斗。”老苍龙心念一动,收回那只欲迈之脚,心想:“对,既然玄一老道要先下场比划比划,我八百龙与这小子的帐等会儿再清算不迟,免得多生枝节。”原本杨叛一败,老苍龙便有意出手,不料玄一真人这回抢到了前头,因见情势有所变化,他便不急着发作,心想:“不论武当老道还是蜀山修五,他们哪一边倒了霉,都是我所乐见的。”

杜黄皮被李逍遥所吹的牛皮吓了一跳,这时回过劲儿来,不禁出言讥嘲:“

披着一件风云斗篷就冒充是风魔传人,原来不过是扮猪食老虎!”李逍遥咧嘴笑道:“不管披了啥皮,能吃老虎就是好猪。”楚香玉却冷笑道:“吃了你也做不成好猪!人家玄一真人可是大宗匠,跟你打可是胜之不武,败之为笑!”

虽然有人不以为然,但在老苍龙、耶律强锋、玄一真人眼里,李逍遥所使过的神奇身法绝非哪门哪派的轻功,究是如何来历,还真是无法解释,就算他吹为齐天大圣所传,那也辩驳不得。李逍遥仗着神奇莫测的轻功屡助傲雪逃脱“八百龙”遁甲奇兵的追杀,令关东强雄连折好手,老苍龙亦有耳闻,今日得以亲见,方知端的,难免既惊且恨:“不管他的轻功是谁所传,这样看来,要想对付这小瘸子,须得先防止他逃掉。”原本他对耶律强锋扣拿灵儿的举动不以为然,暗觉此来是为了与林家结亲,怎可节外生枝?此时却对这位少主暗生敬畏之情:“雄爷的公子果然非同等闲,他见机极快,远比我强。扣住这美艳之极的少女,小瘸儿还能逃得多远?我看他三番两次转头回望,想必很舍不下她……”

李逍遥转回脸来,想到灵儿既已落在强锋手上,要救她回来决计万难,不免暗暗忧愁,这时玄一真人笑了笑道:“你无须冒充前辈。修老五有伤在身,眼睛……咳咳,这个……不便,老道不占他这个便宜,你小子若要代他出战,以你刚才斗败杜黄皮、杨叛两名关外好手的剑法,不必自拔辈份,老道对你的剑法和轻功也都好奇得很,咱倆比划比划也无妨。”李逍遥摇头道:“讲打,我是绝对打不过道长的,最好先订个规矩。”心下一点谱儿也无,自忖:“这可是武当掌门哪!不管他多逊,我能在他剑下走个一招半招都了不起了……”玄一真人显得无所谓:“说来听听。”心下却想:“三招。最多三招之内,我若不能教这小子输得心服口服,我这武当掌门还能当得叫人心服口服麽?”原本他有十足的把握在一两招之内取胜,但一想到这少年飘忽无定的轻功和诡变莫测的那招“剑三”

,不免眼皮暗跳,改变了一招决胜的念头,觉得还是三招保险些,这已属李逍遥出娘胎以来,得到的最大面子了。

李逍遥一时拿捏不决,转头望向修剑痴,问道:“五侠请拿个主意。”修剑痴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以我想来,玄一真人要想占到上风,至少也得在十招以后。”李逍遥心中毫无把握,不料修剑痴居然说得这等有把握,他先是一怔,双眼瞪得老大,旋即皱了脸道:“不是吧?”玄一真人也自不信,笑道:“

何须十招?三招之内我若不能取胜,你们三位尽管自便,老道决计不做二话!”

李逍遥一听登时来神,心想:“这老道是武林宗师一号人物,谅他不会说了不算数。按此话去做,到时我就不愁带不走灵儿了,八百龙必然不肯放人,可老道既然说了这话,肯定有他的道理,而且我也自有我的道理……但是,修老五说得这么有把握,岂非毫无道理?”修剑痴却自有道理,不慌不忙地说道:“我这就把‘剑一’传給你,加上你所会的另外两招圣灵剑法,若你好生发挥,撑个十招又算得什么?”

“剑一?”李逍遥一时间不禁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修剑痴舍得把“剑一”立即传給他,转面去瞧灵儿,她亦是满目惊喜之情,更衬得娇艳欲滴。

“毫无道理!”玄一真人不由恼道,“真真是岂有此理!就算这小子会使三招圣灵剑法,老道既说了三招搞定,又岂能容他熬到第四招?”气咄咄的瞪了修剑痴一眼,从他那诡秘而自信的笑容上,突然间心念动起:“修呆子绝非吹牛bī之人!他既说得这么有谱儿,料想其中必有古怪!就算没甚稀奇处,可那少年连使三招好剑法,老道岂有不瞧个明白之理?若只顾着瞧他剑招,被混过了三招之限就不好了。”拿牙签搔搔头发,改变主意,竖起五根手指,说道:“最多定个五招之限,老道若不能在五招之内打倒这小子,还有什么老脸留在武林中混下去?”

“那就一言为定。”修剑痴把话一撂,杜黄皮却忍不住说道:“等你把剑法教会这小瘸子,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李逍遥搔了搔头,也觉不好说,何况当着这许多高手之面,如何传得上乘剑法的诀奥?

修剑痴仰面沉思片刻,说道:“我一生颠沛流离,从没想过收徒。遇到好的剑招,从前有狂儿以及一班师兄弟跟我一起分享。离开蜀山的这十年,委实深感孤独!”很寻常的“孤独”二字,李逍遥曾经说过无数次,也听别人说了多回,但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真正的味出“孤独”这个辞究是何等苦涩、凄凉。

“得到好的剑招,总该跟懂剑并且与剑学有缘的人分享。逍遥儿便是此道中人,也是性情中人,既然这样,我也不必敝帚自珍,”修剑痴一向凄冷冷的话声突然微有殷热之意。“既属有缘之人,也无须多费周折便能领会我这‘无尘无垢’的剑意。只是能不能做到真正的心无尘垢,能不能很快地学到手,并且学到以后又能发挥到什么地步,这就要看各人的造化和悟性了。”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修剑痴随手挥洒,简简单单地比划了一招剑法,无非平平无奇的“之”字形剑式,毫无奥妙可言,非但人人摇头暗笑,便连玄一真人也惑然不解:“像这样随手画个‘走之旁’,连三岁小孩都会,以修呆子一代剑痴的造诣,从他手里划出这么一招来,岂非儿戏得可笑?”李逍遥却大表兴致,模仿着划了好几个大小不等的“之”字形状,喜道:“好玩哦!就跟我小时在木偶游戏里见到林平之那厮使的什么狗屁辟邪剑法差不多……呵,我也会了!”

“会了就行了,”修剑痴微微一笑,朝玄一真人那边扬一扬下巴,语带鼓励之情,说道。“意会不须言传,去罢!用这招‘无尘无垢’,向玄一真人讨教几招他武当派的先天无极剑法。”

李逍遥只觉似懂非懂,“噢”了一声,转身正要去跟武当掌门比剑,突然怯将起来,慌忙跑回,逮着修剑痴问道:“耍我是吧?就这样算教会我啦?圣灵剑法嘛,老兄!拿出点看家秘诀好不好,连口诀、剑理都没教我背一背,竟然就这么敷衍了事啦?太没谱了点儿吧?”修剑痴正色道:“当初我所看到刻在洞壁上的这招剑式,也只有一个比划‘之’状的使剑人像,旁边留有‘圣剑之一,无尘无垢’八字。再无别的什么蛛丝马迹留下来,更别提剑谱!据我后来得知,圣灵剑法没有剑谱,当初创剑之人半字未留,唯有意传。”李逍遥仍不相信会有如此简单之事,脸又皱起。“不是吧?”

修剑痴自顾回忆道:“最初我也不相信,得狂儿提醒,才知是实。我恩师剑圣早年亦因机缘得悟‘剑八’、‘剑九’、‘剑十二’三招,修为精进,无敌于天下……而我亦用了十年才悟明这招‘剑一’的无穷道理。”李逍遥暗思:“圣灵剑法怎么到处散失,給人到处捡拾哦?”虽觉奇怪,也知天下如此之大,若非有缘之人,又怎会遇上散于四海的圣灵剑法?若非识剑成嗜而且专于悟炼剑学之人,别说圣灵剑法,就算把天下各类上乘绝学摆到面前,又岂能真正领会到手?

“‘剑一’是窥视武学神圣境界的门户!”修剑痴憬然道。“有如一道门,由此而入,如在别外洞天,至于能在里边寻到什么,能走多远,只看你自己的悟性和造化了。”

李逍遥不甘心,想了想又问:“不是跟人家定下五招之限吗?可我加起来也只会三招圣灵剑法哦,难道用别的招也能撑得过剩下的两招时间?”心想:“玄一真人可比不得旁人,我若不用圣灵剑法,使别的乱招或快招,怎可能混得过去?先前我用别的招对付杨叛都不成,更甭提武当掌门了……”但瞧修剑痴又陷入追忆的神色,浑似未听到他在问什么,李逍遥转念一想:“咦,有了!像这样绝的剑法我只消多来回重复几遍,别说撑个三五招,就算三五十招估计也没问题罢?”

“没问题就来罢!”玄一真人早已等得手闲,随手扯下几张白布条幅,笑眯眯的看李逍遥走近,叼着牙签说道。“老道就是搞不清楚,‘剑一’到底有什么高明之处?”

“我也一样,”李逍遥叹了口气,提起木剑,朝玄一真人行了个后辈之礼,心下依然没谱。玄一真人乜斜双眼打量他手里的木剑,问道:“小兄弟,准备好了吗?怎么不用湛卢剑哪?”修剑痴仿佛又从旧梦苏醒,正要将湛卢递过去,李逍遥已立到玄一真人面前,摇头道:“神兵也是凶器,小子是跟道长讨教武学的,不是要性命相搏,用木剑就行了。”

“小子,你错了!”玄一真人随手转动,将那几条白布旋成卷轴之状,仿佛布绳一般,约有三指粗,李逍遥不明此举何意,正自瞠望,玄一真人衣袖微振,布绳飕然贯入旁边一根大柱,横穿而过。大柱平白被布绳洞穿两个透明窟窿,但竟无半点摇撼震动。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两眼发直。须知寻常兵刃也无法似此轻易把一根盆口粗的顶梁柱穿个透明窟窿,而且干脆利索,梁柱毫无撼动,亦没声响,这般随手轻递,原本软绵绵的一根布绳竟有如神兵利剑一般穿木而过,委实令人匪夷所思。老苍龙同耶律强锋也不禁对视一眼,各感骇然:“这老道的内力修为竟然如此精深!”

老苍龙更忖:“以我的功力,拧布成绳,以绳作剑,霎间发劲击穿粗木应也办得到。但一来须要先将布绳弄湿,二来断无他这等驾轻就熟、随手穿木的从容手法,而且整根柱子受力洞穿之时,竟能纹丝不动,可见这老道内力之纯,已臻飞叶摘花、无所不摧之境!”耶律强锋却想:“玄一老道在中原武林素无风头,排名榜上的人气一向只徘徊在十几名以下,只道武当派已无人材,哪料竟有如此修为!凭着他这一手‘先天无极剑’的造诣,只怕不在当世任一位高手之下……”

玄一真人袖影微荡,布绳霎然拔出,蔫垂于地,朝李逍遥那张目瞪口呆的脸上瞥一眼,笑道:“但有伤人之心,俯拾皆可为利器。”

修剑痴虽然看不见,亦有所觉,蹙眉问道:“玄一真人可是以布当剑?”李逍遥见这老道竟有如此功力,半晌难以定神,随口答应了一声。心下颓丧无比:

“瞧见了吧?拿几条布就可以搞成这样的杀伤力,别说我只拿着木剑,就算换持湛卢宝剑和他交手,又能指望占得了多少便宜?”不由着恼:“其实我的武功也算过得去了,起码泡个侠女没问题。为啥总是碰到一大堆比我厉害的高手啊?不要玩我吧,大哥!”这最后的一句,只能是央求老天爷給点面子,但也知面子是要靠自己挣的。

正唉声叹气间,突见修剑痴面朝中堂那张供桌的方向,淡淡的问了一句:“

剑字之下有什么?”李逍遥虽没多少心思旁顾,但也忍不住投眼一瞅,看清了之后,答道:“有磨刀石和一根好大的铁杵。”心下不明修剑痴何意,暗犯嘀咕:

“这当儿得让我保持精神高度集中来对付高手啊,怎么又分我的神?”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玄一真人叹道,“据说这是诗仙李白小时候遇一磨杵婆婆,从而悟到的真谛。当初天南老弟送这棵铁杵給他大弟子丘白,其中深意又有几名林门弟子能身体力行?”

李逍遥转面瞥见君天等“侠客山庄”子弟均望着铁杵发愣,他不禁想:“送这么大一根杵要他们磨成针?不是要丘白学东方不败那样一边绣花一边用针杀人吧?”君天苦笑道:“也不用磨成针,恩师说只要磨成一支剑,所下的功夫也已算得上够深了。”李逍遥心想:“跟大腿般粗的铁杵,当真要磨成剑,怕你们要磨到老哦!”君天面有惭愧之色,叹道:“我们虽然把大杵和磨剑石供奉在此,可是这年头人心浮躁,大都急于求成,除了大师哥生前偶尔还来磨一磨,其他人好久都没碰过那个杵了!”楚香玉虽也被点了穴,嘴上仍能动得,不由驳道:“

谁说没来?去年我来这儿打扫过蜘蛛网啊,朱每兑说得好,不如别磨剑了,干脆直接拿这根大杵改做重兵器,也省得大伙费那许多功夫……”

修剑痴浑似没听到旁人又起嘴舌之辩,冷然道:“逍遥儿,用木剑对布剑,岂非让玄一真人白占便宜?”李逍遥不知先天无极剑法素以轻灵空暝称著,布绳虽轻不着力,在旁人看来难以使唤,但到了玄一真人手上便是最为趁手的兵刃,更能发挥空灵剑意而至最大极限,并給对手的轻兵器造成无所不在的牵制、羁绊。他急难明白修剑痴所言何意,愕然道:“玄一真人能占啥便宜啊?”

修剑痴道:“去拿那根大杵,向玄一真人讨教几招。”李逍遥不禁一怔,但想修剑痴的指点总是不无道理,收好木剑,搬动大杵,双手抱在怀里,仍感沉重难行,转头叫苦道:“这么重!是要我砸他吗?”灵儿忍不住提醒道:“小心别砸到自己脚哦!”

李逍遥抱了大杵转身,因感奇怪,问道:“修五侠怎知这儿有根大杵?”修剑痴微微一笑:“武林中不知磨剑堂有这根大杵的人大概没有几个。”老苍龙突然冷冷的接过话头:“用得起这根大杵的也没几个!”李逍遥只觉怀里沉甸甸,不免心下称然:“确是不好拿。”

君天等人见这瘸儿竟敢搬动庄中供奉之物,不由纷声怒责,但转念一想,难抑好奇之感:“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抱着大铁杵去跟玄一真人交手!”既存心要看这热闹,叫骂之声全歇了,楚香玉笑道:“且借給他玩一玩,看他如何出丑。”

玄一真人眼见李逍遥抱杵过来,不由笑道:“驭重就轻的功夫你有了吗?”

修剑痴暗忖:“眼下唯有以此大杵方能指望不受‘先天无极剑’的克制。即便是杨叛的重剑,比起这根大杵也显得份量不够,少了一倍以上的斤两,仍不足以抗御布剑纠缠之势。”虽是这般想法,也知换做他自己上阵,委实亦难做到以巨杵当剑而得心应手,对李逍遥来说,这更是一道巨大的门槛。

丘白生前总算没有白费力气,数百斤重的大铁杵至少已被磨窄了一头,勉强可以五指握住。铁杵长短与寻常长剑相仿,另一头因未磨秃,仍是粗如圆柱。李逍遥运起阿修罗内力,本想用双手来握,但又转念:“毕竟不是在耍东瀛剑!”

咬起牙关,颤巍巍地以右手握定,只举了一会,便觉肩膀酸麻,心中暗叹:“我伤还没全好,要不然内力可以多发挥几成,举起来也就不需要像现下这样费力。”

“侠客山庄”仍在观斗的几人眼见李逍遥握杵牵强,几次乍抬又坠,砸毁了好几块地砖,不禁纷纷取笑。李逍遥晓得别人在笑他,眼光触到灵儿投来給他鼓劲的一对妙眸,心神稍定些,突想:“不论何时何地,灵儿总是对我抱有信心。

跟那天在仙灵岛对付姬灵通一般,即便在强弱悬殊的危势之下,每当望见她这种充满信赖的眼光,就有如苦海明灯……”

玄一真人嘿然道:“看来修呆子并不呆嘛!用这么大一根铁杵跟我放对,亏你想得出!”修剑痴道:“没有法子!用轻兵刃轻得过你手中的几块布吗?”李逍遥隐隐明白了修剑痴要他持杵为剑的用意:“原来老修不是瞎指挥,用这么重的杵来克制玄一真人轻飘飘的布剑,他想得出来,殊不知我拿得辛苦啊……”忍不住问道:“不是有一支重剑吗?那根好拿些……”修剑痴冷冷道:“那根份量不够。”李逍遥想:“老修的鸡鸡能有多粗细?怎么对粗重的棒棒儿这般来劲哦他?”

玄一真人哈哈一笑,轻甩布绳,转视李逍遥欲抬又落的大杵,赞了声:“不想你这小子单手能举好几百斤的重物!”李逍遥不断卯劲儿,憋得说不出话来,苦着脸想:“少……废……话!老子快……快盯不住了我!”玄一真人看出他很吃力,好意的说道:“既然这么辛苦,那你先出招罢!”顿了一顿,忍不住笑道:“老道委实好奇之极,想看看用这根大杵之后,你那‘走之旁’的剑招能划出多大的威力来!”

李逍遥暗觉没谱,哪肯先出招,摇头道:“不!你……哇塞,真重!你先出招。”玄一真人朝修剑痴瞥了一眼,心念暗动:“莫非这招‘剑一’取的是以守为攻、后发制人的守略?”修剑痴并未看得见玄一真人投来的目光和沉吟的神情,只仰面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往事?

李逍遥情知与武当掌门过招,半点疏忽不得,倘然撑不过五招,非但修剑痴不免陷于此地,他与灵儿也别想走脱,心下暗暗自瞩:“无论如何艰难,这五招我必须熬过去!”凝势等待,采的是“后发制人”对策,其实迫不得已,因为“

剑一”毕竟刚学到手,心里毫无把握,另外两招圣灵剑法在他脑海里亦是模模糊糊,如笼缥缈云海深处,要他先出招,似此模糊招数又怎么递得出手?眼光不时望向修剑痴,盼他能多給点提示,偏生修剑痴既看不到他求恳的眼光,亦无片言只句的表示。玄一真人究是老谋深算,殊胜于李逍遥这等初出茅庐的小辈,分明看出李逍遥举杵时间稍长,不免手酸力怯,却非要让招,笑言道:“小子,你再不出招,等你想出招时,未必还有力气罢?”

此言戳到了李逍遥的苦处,所谓“后发制人”,也须先占足“以逸待劳”的优势方能在发起攻击之前守得住阵脚。李逍遥单手举着大杵的时间稍长,自感苦不堪言,“劳”则甚矣,哪来的“逸”?眼见玄一真人偏是要跟他磨来耗去,这样下去岂吃得消?心下不由大骂“老狐狸”,但也无可奈何,仍是打定主意不先出招,耳听得不断有人不耐烦的埋怨叫骂,只做充耳不闻,又熬一会,终究手酸难奈,心想:“那就耗吧,反正我年轻过你!”把铁杵粗重的那一端放下来,斜撑着地面,正要喘几口气,便在这时,玄一真人笑容忽敛,说道:“既然你不肯占老道的便宜,那么我只好不顾身份了——接招吧小子!”

李逍遥刚懈了劲儿,灵儿便觉心头发紧,未及提醒,玄一真人袖影翻处,布绳已啪一声曳打而去,倏地欺入李逍遥洞开的门户之内。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并不抬杵迎击,随手推杵,便在玄一真人下盘迅速划了个潦草莫辨的“走之旁”。

玄一真人以武林泰斗的精湛修为,剑招拿捏得非仅法度森严,出手之际自必经过严格心算,岂容半点不循规蹈矩?布绳甩出,算中李逍遥惊慌失措之下必会急抬大杵复归守势,这种情形之下难保阵脚不乱,而他欲乘而制之,何虑无隙可入?但这毕竟只是老一辈武学大家的如意算盘,玄一真人便是算不到李逍遥居然不按牌理出牌,而且心思狡黠之极,本待乘其不备发绳夺下大杵,哪料李逍遥竟乘机推杵攻他下盘,并不抬杵摆剑式,而是就势推到他脚下,一时搅了个无可立足。

“推倒糊!”李逍遥哈的一笑,并不知道这便是难能可贵的剑意随心之禀,修剑痴传他“剑一”所觑无错,看中的正是李逍遥心无凡碍的情性,不论何时何境,他总能随机应变,于无望处找到希望。然而这一招并非真真正正的圣灵剑一“无尘无垢”,划出的虽是“之”字形的剑势,其意其神却只属于李逍遥。

他并不在乎这乱搅一局的招式是不是“无尘无垢”,别人也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无尘无垢”,只觉李逍遥这一推杵看似笨拙,其实厉害之极,居然把玄一真人逼得无法使完那一招,连忙腾身而起,双脚搭在横梁之上,倒挂悬空,面色凝重,赞一声:“好小子,你还真是扮猪食老虎!”

“不是吧?”李逍遥仰头之时,倏觉眼花缭乱,原来玄一真人把软绵绵的布绳使开,空中旋现一道层层绽展的先天无极圈。李逍遥不禁瞠目道:“哇啊!你老人家若换条短裤穿上,再把腿搽白白,都能挤进小姑娘堆里表演绳操了……”

话声未落,灵儿急忙提醒道:“快换‘剑二’!”耶律强锋在这小美人身边良久,她却始终未曾瞧他一眼,盈盈动人的双眸稍瞬不离那小瘸儿身上,为他担心,为他欢喜,为他着急。见得这少女全心倾投在李逍遥那边,哪怕瞧旁人一眼也不愿,耶律强锋心下暗恨,不禁眼芒如刃,凛凛欲侵。老苍龙的注意力只在他的少主身上,看出强锋眼光变化,似有所欲,他不禁低咳一声,朝耶律强锋微微摇首,暗示隐忍勿乱,免坏大事。

耶律强锋妒恨欲狂之下本想杀了李逍遥,但当老苍龙那一声低咳提醒了他,顿教心头一凛,想到此番大事在身,果是不能因小失大,一念及此,尖锐的眼锋渐收,心想:“须得先着落在这小瘸子身上弄清河图洛书的秘密,而且等我办完结亲林家之事,再慢慢收拾他不迟。”老苍龙原本并不相信从一个乡下小儿的身上能得到河图洛书,先前听得部属回禀,尚未当一回事,是以刚才还想杀李逍遥为大天龙等老伙计报仇,到了这时,才渐渐的感到那小子并不简单,不禁暗疑:

“小瘸儿有本事跟玄一真人周旋成这般,不像是刚从修剑痴等人那里学了几手高明剑法就能如此了得,难道真的是身怀神技,另有来历,背后大有名堂,却在人前扮猪食虎?”

这时灵儿已经双手捏出凉丝丝的湿汗来,眼见空中布绳圈圈急旋,犹如银笼倒罩,陡然扣住李逍遥身影,她不由更感紧张。所幸李逍遥抬杵及时,守定了“

剑二”之势,凝立不动,任由绳影在身旁缭绕圈旋,只当视而不见,仿佛高僧禅定,看似门户洞开,其实剑势密不透隙。这便是名唤“无色无相”的圣灵第二式,时当专心致志之下,别说只是一糟老儿在头顶上甩绳,即使是无数个裸露白花花腿足的小姑娘在眼前大舞绳操,势也撼不动李逍遥分毫。

“好剑势,不过想糊牌还嫌早些!”玄一真人旋成九千九百九十九轮“先天无极圈”,密不透风地罩定了李逍遥全身,顿教旁人急难看清李逍遥在布笼中的身影。其时修剑痴刚说一声:“第二招了。”玄一真人听在耳中,心想:“我须催足了先天无极气,谅这小子内力修为尚浅,举着那么大一根杵,岂有不手酸之理?这第二回合必耗不过我。”楚香玉却在一旁大声说道:“第一招没使完罢,怎么能算第二回合了呢?玄一真人莫上当,此刻仍是第一招的延续,我看那小痞子必连一招也撑不过。”

旁人听了皆知此言纯属胡闹,但均无暇搭理,眼见得玄一真人荡转绳圈,幻化无极,李逍遥除了呆立以外,哪有半点还手的余地,均想:“无须五招,玄一真人若想撂倒小瘸子,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留他多站一会,只不过为了多看几招莫名其妙的剑法……”殊不知眼下不过又是一个僵局,仿佛第一招胶着的延续,李逍遥虽说完全落于守势,奇就奇在玄一真人总也无法觑破他剑势中的虚实,其实以两人高低悬殊的修为而言,玄一真人若是少些厚道,少些慎重,何须与李逍遥这等周旋不休,只消发劲甩绳直穿其颅,生死立判,胜负又岂在话下?

李逍遥也知自己头顶便是一个无法补救的破绽,不晓得玄一真人为何不发绳来穿个洞,其实玄一真人既无杀他之意,又拿不准那处若隐若现的破绽是否真的就是一个漏洞,以他的老成持重,自无冒进之理,两人一上一下仍就这么僵持着,只是一动一静,殊属不同。李逍遥虽说不像玄一真人那样荡绳不休,举杵时间一长,难免也感吃力,急想:“虽然他这么大年纪还倒挂在上边甩绳不休很辛苦,可我举着大杵也好累!不知老修在搞啥鬼,要我拿这么大根杵当剑使,唉!这不是折磨人吗?不行,我手伤还没好,内力也尚未完全恢复,没多少本钱陪他耗下去,僵局对我不是最好的选择,我得趁早反攻……”

修剑痴虽说看不见,却听到了李逍遥渐渐粗急的呼吸之声,想象得出他快要沉不住气了,便即提醒道:“逍遥儿,等你熬过了今天这一关,武功必会另开新天。用过了这样笨重的兵器,学会举重若轻之后,将来不论什么兵刃到了你手里感觉都会趁手得很!我要你以杵为剑,不仅是为了反制先天无极剑法,也是为了克除你自己心里自设的门槛。只有破除常规、超越极限,境界上方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楚香玉突有所悟:“哦,原来师父送来大杵并不是为了要我们拿来磨成针的,丘白可真蠢!居然磨了好些年。还是朱每兑有见地,早知如此,还磨什么针?直接把这根杵当做兵器来使,没理由不及这瘸子玩得转……”君天却觉这又是偷懒的念头,而且大钻牛角尖,虽不直言质疑,心下却不以为然,另怀念头:“我觉得这根杵可以磨成大刀,比磨剑省事些。”

“话是没错,”李逍遥听了修剑痴之言,虽然豁然而悟,且欢欣鼓舞,但撑不到一会又吃不消了,心下叫苦:“可是这一关难熬之极!别说前景如何亮堂堂,现下我只是两眼发黑,快栽了我!”修剑痴感到李逍遥的气息刚平缓了片刻又粗促起来,似是要撑不住了,忙道:“论武学修为、临敌经验以及耐心,这都是一个大高手不可或缺的资质。玄一道长是此中最好的宗师,逍遥儿,你不妨把他看做一道再难也要跨过去的槛儿,你不但要跟他比耐性,比斗志和决心,甚至向他学到许多比武功招式更难得的东西,不仅如此,还要沉住气去战胜他!”不知不觉间,灵儿的目光突然转到修剑痴索然而立的身影之上,仿佛霎间见到一个僧影犹如惊鸿一瞥,投映在墙上的影子摄然入目,迅即隐去无踪。

第十八章 放鹤季节(五)

灵儿不由一怔,只觉无比迷惑,似幻非幻,一如那日在兰陵渡林居士为李逍遥招魂时的情景。可是她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眼波恍惚得一霎,再瞧过去,修剑痴身后哪里有那样一个灰衣僧?

“我怎么战胜玄一老道嘛!他可是牛得很,而且比我耐得住……”虽说心里叫苦不迭,李逍遥却也稍刻不敢懈劲,从灵儿盈盈投望的秋水双瞳里,仿佛听到她用心声在給自己鼓劲,一声声地打气:“撑住!撑住!撑住哦!”

当此情势之下,虽然有如骑在虎背,李逍遥不得不撑下去,渐渐的只觉眼前金星乱晃,肩膀几欲失去知觉,但仍得凝守“剑二”之势,静而制动,蓄势不弛。又熬了一会,不仅灵儿在替他鼓劲,便连君天等年轻一辈也受感染,情不自禁地发声鼓噪,为他加油,内心之中皆把自己想象成这个力挑玄一真人的少年豪杰,为别人喝彩的同时也无形地是为自己励志。其中自然要以沈璎璎的叫声最响,于文凤也暂时忘了别的,转头給李逍遥低呼助威。有几个八百龙的低辈弟子叫了几声,被老苍龙严凛的目光转来一瞪,登时收腔,但没过一会又跟着连喊:“撑下去!”

虽受鼓舞,毕竟手酸难耐,李逍遥又感撑不住了,心想:“举着这麽沉重的大杵,这可不是玩儿的!不行,我真的要反击了,免得力气耗光……”但以他目前的修为怎能瞬间突破玄一真人凝聚数十年功力而成的“先天无极圈”?纵想反击,实是无隙可钻,毫无得手的机会,哪怕一丝侥幸取胜的指望也没有。

大片鼓噪声中,玄一真人突然下了决心:“不行,毕竟我年纪大,长时间倒挂着身子腰疼得紧,甩手太久也累,怎耗得过年轻小子?既已看出这小子头顶盖便是一处补不了的破绽,何必还要陪着干耗下去?”便在李逍遥暗感不能再支撑下去之时,围笼在身旁的密集绳影骤然往上回缩,玄一真人喝道:“小子,我要攻你天灵盖了,当心守好啦!”修剑痴等人闻声皆佩:“玄一真人动手之前先出言示警,果是前辈高人的风范!”楚香玉却想:“这老道蠢得很!干嘛要提醒他?”

其实李逍遥听到那一声提醒之时,为时已晚。玄一真人手比嘴快,笼天旋舞的绳影夭矫急荡,便即拧转一线,劲道透布而下,绷直如棒,仗着居高临下之势,变招飞刺,直取李逍遥一直护不全的头顶心,从高处觑得分明,口中叫了声:

“小子,原来你头上长有三个旋儿窝窝!”灵儿看到这老道变化杀招,紧张得心都快蹦出来,但听到玄一真人这声惊噫,她不禁心想:“三个吗?”

在所会的三招圣灵剑法中,数“剑二”为李逍遥最熟。当初在仙灵岛上,灵儿把其中两个变着传給他,就她所领会的诀窍,分解得极为详尽。凭李逍遥习剑的聪明和善于变通的思路,一夜之间便在灵儿指点下把水月宫主分拆的两个变着“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合而为一,还原其“剑二之无色无相”的本貌。并且用这一招击退了苗疆高手姬灵通。

此时不容多思,“剑二”中的两个变着又应变而生。当玄一真人急收绳圈之际,飞旋而拢的圈心便有如李逍遥眼里霎间闪现的涟漪,仿佛雾花水月,激发一道空灵缥缈的剑意,抬杵便随着绳圈而上,点入旋转变小的圈心。若是换作别的对手,这一剑直注而入,无疑已破了布绳所旋结而成的圆浑剑势,非当即认输告负不可。

玄一真人毕竟是武当名宿,于这“先天无极剑”之上已有半生的浸淫,岂容被人轻易捣破?不等铁杵撞入圈心,他手腕倏晃,变招为“否极泰来”,原本绷直的布绳竟似游龙缠柱,手捏“困”字诀,曳绳缚住了大杵。但这样一来,他先前直取李逍遥头顶心的那一剑也就不得不半途而罢。到了这时,玄一真人心头的惊疑困惑之情无以名状:“究竟是我遇到了剑术奇才,还是圣灵剑法的招式神妙而已?这少年的剑法怎会如此令人捉摸不定?”

玄一真人变招为缠,修剑痴虽然看不见,亦能听风辨觉,心下一沉:“老道仗着剑术深湛、内力浑厚,硬要来夺下铁杵了!”本想提醒李逍遥当心铁杵不保,但转念间忍语不发,心想:“还是让他自己去体会为好!”

李逍遥倏感铁杵受绞,几欲脱手飞出,立时便知玄一真人硬来夺他的兵刃,毕竟先已防备这老道所持布绳的克制兵刃之能,一惊之下,心念急转:“怎么办?我该是赶快变招呢,还是……”思犹未定,随手推杵一捣到底,仍将“剑二”

的攻击之势推至极致,无须思定而行,下意识地作出了“以不变应万变”的反应,正合“无色无相,心无尘垢”的圣灵剑意。

修剑痴究是知剑如己,为李逍遥所选的大铁杵虽说沉重难持,以李逍遥的机变和内力,一旦使开来,玄一真人想用布绳夺下这根重杵谈何容易?布绳缠杵拔扯,玄一真人只道这少年必会惊慌失措,无论变招还是硬抗,都入他心算之中,自有苦头等着李逍遥来尝尝。不料他老人家又错了,这少年从一开局就是不按牌理出牌,玄一真人所有的想法均套不到实处。大杵被缠扯之际,李逍遥既不变招也不硬抗,而是来了个顺水推舟,直接把大杵随着布绳拉扯之势撞到玄一真人面前,去势更急。

这一来,原本是李逍遥的难题便变成了玄一真人自己要面对。势若骑虎,玄一真人若仍拽杵不懈,大杵就算从李逍遥手里拉脱,也必将挟着两股力道急撞之势痛捣玄一真人心窝;若然他改变绳拽之法,就算放开大杵不缠,业已不及从容避过杵头急撞的势头。眼前原本笨重寻常的一根大杵,突然间变成了势不可挡的擎天剑,对于下边这个平时连路都行不稳当的小瘸儿来说,一切都改变了。至少在玄一真人眼里,这少年已成他生平最无法捉摸的劲敌!

然而这当儿李逍遥犯了个幼稚的错误,或许是生怕铁杵当真离手飞出,抑或由于担心玄一真人被他撞伤,跳起身来,回扯大杵,同时飞脚倒踢金钩,又似是想把玄一真人那瘦弱的身子从大杵剧撞之下先行踢开。修剑痴单凭风声变动,便能明察无误,不由面色铁青,斥一声:“多此一举!”

以玄一真人临敌交手经验的老到,岂能放过这等良机?右手转绳横拽大杵,劲道不减;左手从袖中翻出,喝一声:“当心绵掌!”灵儿不禁又紧张得气息也透不过来,但见李逍遥虚踢一腿,变势倒也奇快,抢在绵掌按到肩头之前,迅即以飞龙探云手法中的应变之着横臂相迎。这一下快虽快矣,灵儿和修剑痴素知李逍遥拳掌功夫差劲,登时暗叫不好,修剑痴更恼道:“有剑不用,竟然舍长取短!同玄一真人对掌,你这身笨骨头想不散都难!”

唯有于文凤见状暗喜:“碰上了‘木灵’,叫这老道的老骨头想不散都难!”李逍遥自是不蠢,明知自己拳掌本领不济,若无恃仗,哪会以手臂硬抗?他抬臂相迎之时,玄一真人已看出手法虽妙,却无甚威胁,显然是不谙掌功。原本使出五成内力发掌,转念一忖:“这少年既不会掌功,我只须出三成力道将他震倒便够了,何必伤他筋骨?”一面将掌力送实,一面拽绳拉杵,要教这小子两头不能兼顾。

其实李逍遥并不兼顾,左手迎掌,任由“木灵”反震玄一真人的掌力,心思却转到大铁杵上,当玄一真人发劲拽杵之时,李逍遥换招变生“剑三”,大杵顺势脱手,呼的摔向玄一真人面前。这时玄一真人左肩剧震,三成掌力反撞而回,犹未弄清究是何故,大铁杵又迎头砸将上来,顿受两头夹挤,饶是他修为精湛,顷时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却赞出一声:“好小子,来一个‘咸鱼翻生’就把老道逼绝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仰面上望,耳边轰响一声,梁木折坠几段,砰砰而落,屋顶破了个大洞,玄一真人拔身高纵,连连变换身法,使出最负盛名的武当“梯云纵”,霎间冲上天空,避过大杵撞击的威猛势头。草堂内虽然彩声四起,老苍龙、修剑痴、耶律强锋等几人却都心知肚明:“老道被一个无名小辈逼得这等仓皇狼狈,若是单以比剑较技而论,不能说这就算输了,可他一点上风也占不到,却是毫无疑问!”

李逍遥跳起身子,抄住大杵,落地时只觉胸口扯裂一般的痛楚,稍运真气,内息纷乱难定,尤其是左膀良久没有知觉,心下吃惊不已:“玄一前辈绵掌的后劲恁等了得!我戴着抵挡强力冲击的木灵尚且如此,倘若没有此物傍身,岂不是被他一掌就把我按趴了?”眼前袂影微晃,玄一真人又浑若无事地立在面前,摇动胳膊,皱眉道:“三成掌力震回来二成半,还好老道没把劲道使足了,要不然这身老骨头怎挨得消?”拿布条拂落道袍上沾着的茅草屑,瞥眼瞧见李逍遥犹能站立不倒,不由得微微点头,随即眼光精闪,问道:“准备好了麽?剩下的两招可就很难捱了!”

李逍遥也知难捱,心想:“我左半身还在麻木呢,捱是捱不起了,只好抢攻!”提起大杵,呼的挥动,向玄一真人面前划去,使的正是“剑一”的招式。玄一真人本想先行出手,但却转变念头:“这小子斗得性起,势必仗着年轻力壮,在剩下的两招时间里向我抢攻。这回我不妨以逸待劳……”心思尚未转过去,大铁杵已挟带劲风啸扫而来,原本寻寻常常的一个“之”形剑路,突然变得势不可挡。

玄一真人脑海里顷间转过许多所能想到的应变之招,亦感摧不透“剑一”的无形侵蚀之势,上、中、下三路霎时全数被封绝,哪有半点回旋余地留給他?到得此刻,李逍遥才知何以这招剑式最是难破。处于守势之时,不论玄一真人还是姬灵通这等武学名宿面对“剑一”,看到的只是一堵似幻似实的坚墙,仿佛天堑横亘,既看不到墙后的对手,更逾越不过;它一旦易守为攻,便不留給对手丝毫的余地,“之”字的那一点更是一击必杀的终结着数。

只是李逍遥绝不情愿点杵完成这最后的一笔,若是性命相搏,而且功力与敌人旗鼓相当,心存一念之仁有时反会給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此时虽然只是在比剑,其情势之险决然不在真正的厮杀之下。便连灵儿也知他们两人之中任有一方稍有差池,势必非死即伤,就算只是受伤也绝对轻不了。她难免既紧张又担心,偏生不能上前帮忙,只恐玄一真人全力反击之下,一失手便伤了她的心上人儿。

其实玄一真人身陷“剑一”无所不在的羁绊,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反击的念头?此间众人先前见李逍遥轻功神妙,以此推想,皆以为一到比剑之时,在玄一真人浑厚绵密的“先天无极剑圈”压覆之下,这少年必仗轻功之能四处逃避,谁知实际情形恰好相反,面临“剑一”不留余地的摧击,反而是玄一真人尽展武当身法一退再退,顿时显得只有闪避之力,而无还招之功。此中变数之大,难免令人哑然失声,连老苍龙和耶律强锋亦觉难以置信。

楚香玉另有高见:“我看玄一真人并非没有还手之力,而是要等看清了那瘸子使的旁门剑式之后,才会給他致命的一击。”朱每兑深以为然:“对呀,这种妖邪的剑法其实并不怎么样,正道永远在我这边……”

斗至酣处,玄一真人和李逍遥眼中只有对方,哪有闲暇理会旁人的风言碎语?虽然如此,两人所虑者却大相径庭,李逍遥原本担心熬不过五招之限,此时却怕收势不住,万一误伤了玄一真人,实是过意不去。一场比斗,虽说各不容输,玄一真人几次手下留情,李逍遥岂有不知?

但在玄一真人心里,真正顾虑的却是李逍遥迟迟不肯点完的那最末一着,情知这才是“剑一”攻势中最可怕的必杀手段,他一退再退,便是全力防着这一击。然而最令他揣不透的是,李逍遥为何迟迟不发出最致命的一击?

等待致命一击,偏生这一击又是迟迟不来,玄一真人所受煎熬之苦,自非旁人所能领会。但以他数十年的修为,岂甘遥遥坐等?身子退至墙边,突然游墙而上,使出武林中罕见的“壁虎游墙”奇功,背贴板壁,一窜而起,趁李逍遥仰面呆瞧之际,布绳急甩而来,砰一声响,荡偏了笨重的杵头。

修剑痴听出有变,提醒道:“第四招已过!”布绳又是一甩,李逍遥右臂倏震,铁杵又被荡偏数尺,脚下立步未稳,不自禁地身子打了个转。玄一真人再发一次荡击,将李逍遥扫得兜转一圈,越发步法失措,仍紧握大杵呼呼抡扫,风声激烈。但在玄一真人甩动布绳巧妙牵带之下,他连人带杵不由自主地转将起来,越旋越快,仿似失控一般,这等情形就好像玄一真人在拨动一个陀螺旋。

玄一真人不停纵起窜落,躲避激扫骤剧的大杵,口中笑道:“这第五招你无论如何是熬不过去了!”一边呵呵而笑,一边搅动布圈,把李逍遥拨得更是团团飞转。

众人只瞧得既有趣又骇异,一时作声不得。老苍龙同耶律强锋对视一眼,均看出李逍遥刚才占尽胜算却一再犹豫,以致反被玄一真人的“先天无极剑势”所制,“剑一”不攻自破,被布绳急转之下,不消片刻便要落败。

灵儿并不在乎李逍遥是胜了还是落败,她只盼他平平安安,不受伤害。眼见心上人仿佛一个陀螺旋般被转将起来,大杵飞抡劲扫,其势愈烈,四面木墙连连摧倒,旁人避恐不及,她越发担心玄一真人乘机伤了李逍遥,连唤仙咒不灵,知是八百龙的“六壬遁甲”奇术在旁作碍,急欲挣身,耶律强锋却无放她之意,温声说道:“姑娘勿靠前去,免遭所伤。”这原非相欺之言,当下磨剑堂已被摧尽无存,除了玄一真人仗着梯云纵身法腾起跃落,仍在与李逍遥巧妙周旋以外,谁也靠近不得。便连修剑痴也不得不退出十几步外,因觉李逍遥全然落于劣势,侧耳只听一会,双眉深锁而紧,叹道:“有了‘剑一’你都不能取胜,罢了!我只好告诉你原本我不想说的一个秘钥——若能把‘剑一’与‘剑三’化为一招,这新的一招就是圣灵剑法的‘剑四’!”

灵儿心念一动,顿时想起幼时曾听恩师说起,“剑一”与“剑三”浑合化一,催生出来的就是圣灵剑法的第四招,亦即“无拘无束”。倘能再把“剑二”与“剑四”化合为一,变生而成的新招便是可望不可及的“剑五”,也就是传说中的瀚海奇招“无边无际”。只是她想不出修剑痴从何处得知圣灵剑法这许多素无传世的秘密,她脑中一阵恍惚,回响着水月宫主的憾惋的话声:“数百年来,就算有人会使两三招圣灵剑法,虽说已极不易,可是从来没有人能把两招圣灵剑法合而为一,籍此变生新境界。‘剑四’的无拘无束、‘剑五’的无边无际,只是遥不可及的神话!”

便在她这一霎间恍惚之间,场中激斗的情势骤起变化,李逍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修剑痴的话声,未及多想便即照做,百忙中竟把“剑一”和“剑二”错合为一,在玄一真人睁得大大的眼瞳里化出卤水豆腐渣般的怪招,生吓一跳,连忙后跃而避,但觉这等怪招毫无威胁之处,顺手发绳,缠住李逍遥脚踝,拽翻在地。

不料李逍遥急旋之势来得猛急,这一拽之下,布绳立时绷断,连玄一真人也扯了个趋趄,撞向急扫的大杵,幸好身疾手快,侧身一让,发掌震飞了李逍遥手中势头已乱的铁杵。

于文凤一直在旁默数,这时叫喊一声:“五招已过!”玄一真人原本伸手要揪李逍遥起来,闻声之下不由怔然,面色颓丧,说道:“对,怪招已是第六招上的事了!”修剑痴点头道:“说定了是五招之限,过了五招便是道长你输了。”

其实李逍遥的第六招并未使成就先已倒下,按楚香玉、朱每兑之流看来,这其中大有可赖的余地。但以玄一真人的身份、气度,无意再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在他想来,不能在一两招之内让这少年输得心服口服,反被徒耗气力周旋多时,自感赢得很是没趣,摇了摇头,伸手把李逍遥拉起来。

李逍遥虽转晕了头,神志仍然清楚,说道:“我输是意料中事!”话声未落,嘴里先呕将出来,身子兀自摇摇欲跌,只觉胃中翻江倒海也似,不禁叫苦道:

“晕!”扶住玄一真人肩头,勉强立稳,只见这老道也自满额汗落,喘道:“瞧你弄得我一身……汗!”两人这场比斗虽说不过五招之约,毕竟耗力不少,各知其中辛苦,比完之后均有松了一口气之感,至于胜败之分,倒并不放在心上。

李逍遥想起灵儿还在耶律强锋一伙手上,单凭自己之力绝无把握与八百龙放对,想起比斗之前玄一真人有言在先,忙道:“道长,你说过要放我们三人走的。”玄一真人朝老苍龙那边瞥了一眼,脸又转向修剑痴,蹙眉片刻,说道:“不错,你们三位来自来,走自走,老道没有异议。可是,修五侠,可否听老道一言?”修剑痴冷冷的道:“道长但有示教,愿闻其详。只是我说过,这两个‘侠客山庄’的人,须得用丁情与我那两位师侄来做交换。”李逍遥虽是站在修剑痴这边,心下却想:“道理没错,可是砝码不对。尤其丁情大哥,眼下是奇货可居…

…”

玄一真人也知棘手,想了想,说道:“我想,天南老弟绝非不讲理之人,这事其中或有蹊跷。冤家宜解不宜结,倘若修五侠肯卖老道这个面子,林天南岂有不感念之理?在林天南处,老道必会竭尽所能,要他放了几位蜀山派的人。而且我想,姑苏林家未必敢得罪独孤剑圣,更不敢私扣十二剑侠的弟子不放。我听说,玄天宗近日便在镇江北固亭一带露面,份属蜀山一系的峨眉行僧星尘大师便和他在一起……”

修剑痴听言之下,不由的微微一愕,涩然的说道:“大师哥下山了?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山了……”李逍遥心情也自激动:“哇……要是能见到玄天宗就好了,得留下他身上一件东西当做记念,带回給王小虎看,好教得知我这番出门走江湖没白逛……”玄一真人有意瞥眼瞪老苍龙一会,看不出他脸上表情有何变化,于是又道:“我还听说,剑圣也已下山,而且大概便在左近。”老苍龙仍没多少动容之色,反是修剑痴越发心情激荡,喃喃自语:“恩师……他老人家也来了!

我……我何颜见他……见众同门一面?”

那朱每兑趁修剑痴心神受扰,有心要露一番脸,窜将出来,拣回先前李逍遥用过的大铁杵,吃力地抱将在怀,叫道:“修剑痴,再不放人,我砸……哎呀嘿!呜哦!啊!”李逍遥听得叫声古怪,转面一瞧,却是那根大杵落地砸着朱每兑的脚,是以惨呼不绝,又觉不解:“为啥那瘸子能玩得转,换了我就端不动?”

李逍遥无心理会这等丑怪插曲,向修剑痴说道:“五侠,玄一道长说的有理。咱不抓人质,只管拿着湛卢剑找上门去,倒要问问林家父女,为啥留难丁情大哥……”玄一真人点头称许:“小兄弟说的是。公道自在人心,古来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修剑痴沉吟未决,显是正在思忖李逍遥和玄一真人所说之言。玄一真人心下寻思:“听说这修呆子虽没甚心计,却最是固执,未必会为了我几句话而改变主意。”因觉没谱,叹了一声,进一步说道:“但若修五侠觉得非要个人质不可,便用老道来代替这两位林门弟子如何?呵呵……我觉得份量也并不轻了,天南老弟总也不会不給武当掌门几分面子。”

“你来做人质?”修剑痴不禁一怔。玄一真人朝李逍遥挤挤眼睛,笑道:“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李逍遥暗觉这老道襟怀坦荡,足可信得,转头望了望灵儿,说道:“道长,他们扣了我的伴儿,你说怎么办?”眼光转回,求助般的望着玄一真人,心下委实担忧:“以他们八百龙的能耐,若是不肯給这老道面子,那又奈何?”

“说过要任由你们三位自便,话就得算话。”玄一真人朝李逍遥点了点头,转面扫视四周,见老苍龙身边随者寥寥,显然“八百龙”的人并没有全在此间。

但以老苍龙和耶律强锋两人的本事,便已不惮当世任何高手。玄一真人暗忖:“

好在老苍龙不是不讲理的人。但就算动强,我也不见得便输了給他。至于强锋,放着修呆子和小瘸儿在此,凭他们两支圣灵之剑,谅也不惧。”

忖定而后,笑言道:“小姑娘,过来!”招了招手。灵儿早就忍不住要奔到李逍遥身边,怎奈耶律强锋扣腕不放。她不禁怫然道:“律公子,你让我过去嘛!”耶律强锋冷冷的望着李逍遥、修剑痴的身影,岂甘放手?耳中钻入老苍龙压得极低的话声:“少主,用这小丫头同修剑痴换人,把这份人情送給林家,一切都好说。此是良机,切莫错过!”顿了一下,看出这位性子向来孤僻倨傲的少主似对那小姑娘动了心,怎舍得拱手让人?老苍龙白眉蹙起,不得不提醒道:“老狼主定下大计,我等必须照行,不可节外生枝。”

耶律强锋只做不闻,放开掌中那只软玉般的手腕,顺手点了灵儿的穴道,眼光凛凛射向修剑痴,提声说道:“姓修的,放着关东耶律在此,还由不得你来‘侠客山庄’放肆。”语声微顿,看出玄一真人面色变化,他却只做不见,冷然道:“不但要你放人,而且我听说,丘白丘大侠是死在你手上,这笔帐须怎么算,要请你到姑苏林大侠面前分判分判。”修剑痴原本已在考虑玄一真人的建言,此时听到强锋话中藏刃,不禁嘿然道:“这么说,是要连我也留下吗?”

朱每兑见有强势之人撑腰,立时又来了神,忙道:“耶律公子,莫放过那瘸子。他……他跟傲家小贱人勾结,欠下血债累累。最好连瘸子也一并逮起来!”

耶律强锋点了点头,说道:“这位兄弟是识得是非的,武林还有希望。”玄一真人暗觉恼火:“本来这事已有善罢的希望,却又横生枝节。”便连老苍龙也觉不妥,立在强锋身后,低声劝道:“少主,咱们尚有要事在身,不可……”

耶律强锋面无表情的转脸瞥了瞥老苍龙,说道:“莫忘了那瘸子也是我们要拿下的人。此时修剑痴受了伤,瘸子和老道一场剧斗,也都自耗元气,未必撑得下来。放着大好良机,怎可错过?”老苍龙唯有点头称然,心下暗忖:“虽然如此,但若修呆子、玄一老道联起手来,再加上一个瘸子,恐怕会有一场恶斗!”

李逍遥早料到耶律强锋会来作梗,倒无甚意外,却担心修剑痴的伤:“老修眼睛中了毒针,不知他还能不能撑得住?”玄一真人不像李逍遥对此早有预料,耶律强锋这般说法,很是不給他面子,老道不禁吹胡子瞪眼,问道:“这不是要叫老道说了不算数吗?”耶律强锋道:“适才所说的,只是道长跟他们之间的约诺。玄一道长大可不必再理会,何况修剑痴刚才杀了我好几人,这瘸子又伤了杨叛。此事已经揽到了关东耶律家名下,与武当派无关。”

这淡淡的几句话竟把玄一真人排到一边,虽非无可辩驳,玄一真人一时之间却也无言以对,心想:“关东强雄损兵折将,自是不能善罢。但其中有没有别的名堂,那也难说得很!”

李逍遥转头瞧了瞧修剑痴,心下主意拿定:“不管是为修老五还是为灵儿,这仗免不了还得是我打满全场。老修眼睛伤了,劳驾他不得。”本想跟修剑痴再借湛卢一用,转念一想:“算了,老借兵器也不是个事儿。不是缴获一口重剑吗?就用它!”从乾坤袋中取出杨叛的重剑,剑头虽削去小半截,但这口重剑长逾七尺余,短了一尺无碍于使用。李逍遥使过了大铁杵之后,把重剑一握,如拿轻杖般的毫不吃力,心想:“原来这支重剑并不是很重。”面对强锋和老苍龙,暗觉心头的压力比起跟玄一真人斗剑之时更甚,想起修剑痴先前的提醒之言,暗思:“用‘剑一’跟‘剑啥’连在一起就成了‘剑四’,刚才我没搞清楚……”

不等他想清楚,突然间劲风扑面,飞沙倒卷,身临一个急骤涌起的旋涡边缘。李逍遥一时之间双目难睁,哪知发生何事,但听得修剑痴在后边叫喊一声:“

当心!”这时李逍遥就算惊觉不妙,亦来不及凝成剑式。那道大旋涡连荡三圈,绽展九重气浪,刹那间冲激而到,李逍遥一边后退,一边勉强睁眼,只听一声劲喝:“八荒天龙!”黑沉沉的气漩中间倏然闪出一道爪影,迅若惊雷飙电,斗地里扣落。李逍遥只觉全身大震,五脏六腑仿佛全移了位,耳边尽是自身骨骼激烈震荡之声,脑中闪出一个惊骇之念:“要没命!”

随着这个念头绽将出来的不只有一股求生之欲,天罡战气陡然激发,遇强愈强,两相交撞,嘭一声响,震跌丈外。李逍遥翻滚几下,用手撑住身子,这时体内气血翻涌,难以定神,眼前金星纷晃,咯出一口鲜血。这一震几乎令他元神不附,心中仍能想到:“刚才老苍龙怎么减了大半的劲道?若是全摧上来,我可能已经‘菜’了!”

一定神之下,方觉右臂鲜血淋漓,衣袖撕碎,条条缕缕的垂将下来,滴血如断线之珠。更吃惊的是,原本手握着的重剑竟然落到了老苍龙缓缓回收的爪中,双手只一拧,便将重剑生生绞成一团破铜废铁。这份功力委实骇人听闻,李逍遥不禁心头怦怦狂跳,挢舌难下。老苍龙望着玄一真人微合的双掌,见有绵绵气圈一荡即收,面色变得赤砂一般。老苍龙哼了一声:“绵掌!”

李逍遥心想:“原来刚才是玄一真人出手帮我截去了大半劲道……”但见玄一真人面色难看,瘦躯微摇几下,又即站稳,身上道袍一绷而紧,从背后望去,他的身影便有如一张满弦之弓,蓄劲以待,一触即发。李逍遥心头不禁有些异样,只听玄一真人沉声说道:“修五,带上两个小的快走罢!我既答允过你们,这儿就由我来撑着……”老苍龙截断他的话声,冷然问道:“玄一真人在武林中高的是辈份,而不是武功。撑得住吗?”

“撑不住!”玄一真人苦笑道。“我用了将近十成功力,而你刚才那一击用了不到五成劲道……”

李逍遥听了顿吃一惊:“要糟!”急欲找剑上前帮忙,一时却没摸着,突想:“八百龙会法术,多半也能被法术所制。何不试试小仙剑?”刚唤了声“龙啸九天”,耳听得修剑痴说道:“御剑术可以对付遁甲术数,但若不能先发制人,所有的仙术都会被六壬遁甲克制!”李逍遥唤不出匣中仙剑,心下既惊又恼:“

先发制人?难道他们一露面之时,我就用仙剑乱杀一气吗?”其实修剑痴所说的无疑是对付遁甲兵团的最佳战略,但却不合李逍遥的心性,他向来便无心与任何人为敌,往往得过且过则可,如遭攻击,迫不得已时最多是后发制人,因不愿徒伤人命,先下手为强的手段他几乎从不去尝试,也没打算这样做。

老苍龙与玄一道长对视片刻,看出这老道并无退让之意,心中登时不耐烦:

“若不打退这牛鼻子,必会碍手碍脚!”突然发出一掌,喝道:“让开罢,老道!”玄一真人以指为剑,袖影旋舞,幻化数重圈,发出先天无极剑气。其时他心中惑然已极:“老苍龙的功力怎会霎间激增得如此之强?难道他是借助六壬遁甲之术中的一门秘咒,得以在战斗中逼出超乎寻常的力量?”

老苍龙这一掌中途摄回,那股圈圈激旋的气涡又现,乍然映入眼瞳,仿佛魔龙张开血盆巨口。李逍遥从未见过这等骇人的力量,只来得及“哇”出一声,修剑痴已提剑跃上前去,叫一声:“玄一老道,你一人撑不住。”声犹未落,老苍龙的爪影倏然从气涡之中闪出,探入玄一真人面前的“先天无极圈”,两人身子

俱皆一震,玄一真人只闷哼一声,但见老苍龙脸孔骤然收紧,干枯的脸肌起了一阵奇异的搐动,骨节咯咯作响,身上战甲一片一片地透衣而出,便在李逍遥惊望的目光中,老苍龙自头到脚罩入乌鳞战甲之内,仿佛霎间换了一个人。

李逍遥心中骇然:“怎么长出一层乌龟壳来啦?”这时修剑痴的剑光已到,老苍龙突然抓住了玄一真人手腕,猛然发力,两人所立的位置顿时易转,把玄一真人的后背迎向修剑痴的剑尖。

修剑痴眼睛看不见,待听李逍遥大声叫喊,收剑已然不及。波一声响,血淋淋的长剑贯穿而过,去势兀急,叮的刺在老苍龙胸前的乌鳞战甲之上,长剑崩断数截。修剑痴心头一沉:“我倾尽全力,竟然穿不透这层‘神龙战甲’!”不假多想,随手绰出湛卢,犹未变招,身子摄入大股气漩之中,剧烈之极的倒翻数十个斤斗,如同风车飞轮一般。李逍遥乍然间看见修剑痴在气涡劲旋之中大翻斤斗,只道是从所未见的厉害剑招,但见老苍龙从气涡深旋的核心发出一爪,正中修剑痴右胸,砰的击飞数丈开外。

李逍遥大惊之下,浑忘自身亦不免于要陷入同样的险境,着地急滚,到得修剑痴面前,掠手抄起掉地的断剑湛卢,瞥眼只见修剑痴勉强撑起身子,却又吐血跌坐下去,胸口血肉模糊,伤得委实不轻。玄一真人亦踉跄跌退,终是站立不稳,也一交仆跌。眼见得两个一流高手均伤于老苍龙的爪底,李逍遥心口狂跳不已,势已不容害怕,也顾不上右半身的伤痛麻木仍然未减,一咬牙,换以左手持握湛卢,转身凝剑蓄势,剑式将成未成之际,老苍龙倏地穿出尘雾,却在李逍遥面前嘎然止步,抬手向肩窝一摸,眉心皱起。

李逍遥凝目间瞧见老苍龙肩头的鳞甲裂开一道口子,不出片刻已是血如泉涌,才知修剑痴刚才以湛卢掠伤了他,却未能命中,以老苍龙的功力和甲胄之厚,只哼出一声,并没当一回事,手掌从伤口轻按片刻,抬手之时,皮甲上的裂口竟在李逍遥眼帘里迅即合拢无痕。

耶律强锋只冷眼观斗,似觉并无相助的必要。眼见老苍龙鳞甲闪烁的身影渐渐逼近,李逍遥头皮一阵阵发紧,自感左手握剑,全身不自在,但即便他右臂不被抓伤,面对老苍龙这等惊人功力,也是一样没有半点胜算。心想:“连玄一道长和修老五都不敌此人,我就算输了也没什么丢脸,只是这一场委实输不起!”

瞥望灵儿,见她被杜黄皮率另外几名遁甲好手看住,李逍遥心念急动,想仗着轻功独异,出其不意地绕过老苍龙的身影去拉她过来,两人联剑未必不能抵挡一阵。

正有此意,忽然看出灵儿不能动弹,原来是被点了穴道。李逍遥心情又凉下去:“尻!我又不会解穴……”两人目光交觑之时,灵儿那对妙目微微霎动,但见灵光一闪,她的身子迅即动若脱兔,一跃而起。耶律强锋以独门手法点了她的几处穴道,只道非得十几个时辰以后方能动弹,却哪料这少女竟会自解穴道。灵儿既得脱身,立时向李逍遥奔来,但听得身后袂风如蛆之附,杜黄皮轻飘飘地追了上来,探手便捉。

眼看摆脱不掉,灵儿突然素手反挥,朝肩后一晃,拂到杜黄皮面前。但听一声娇噫,杜黄皮身手也自不弱,岂能被她拂到脸上?正要就势扣腕,突然倒头便跌,昏睡如泥。李逍遥又惊又喜:“这丫头的‘回梦咒’怎么又灵啦?幸好……”灵儿也觉意外,因怕强锋追来,顾不上回头瞧一眼,急忙跃向李逍遥身边,心道:“好歹灵了一次!”身在半空,发丝却被揪住,拽落下地,哎哟一声,倒入耶律强锋怀里。

李逍遥急欲来救,身形方动,老苍龙突然张口大吼,声若巨夔之啸。修剑痴只来得及叫一声:“他要震昏咱们……”耳边便嗡然而震,顿时轰鸣入脑,眼前发黑。李逍遥刚跃起身子便跌将下来,但觉耳鼓撕裂般痛苦不堪,眼前飞沙走石,不断有人被啸声震倒,他曾吃过燕辉煌的苦头,情知啸声纯以强劲内力激发,倘若内功不及发啸之人,一味运功相抗,反而受苦更甚。一时头脑大震,几欲爆裂,哪能迅速想到对付夔吼的良策?

灵儿独有异妙之能,倒无惮于老苍龙的雷夔之啸,但她被耶律强锋所缠,挣不出发辫,反掌欲切,又被抄住皓腕。正挣扎间,忽听一曲箫声冷冷戚戚的切入啸吼之中,老苍龙一声闷哼,嘴巴急闭,啸声嘎然而噎,眼中憋痛的神情就象不小心吞进了一枚针。

箫声曳转九天,有如龙吟虎啸,一时间黄沙激荡而起,势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如卷千堆雪,层层推来。可怜李逍遥刚脱夔吼之苦,又陷音波功的无边瀚浪,只是晕头转向,乍起又仆。灵儿斗闻箫声,却是又惊又喜,转面望时,只见数十尺外有一块大石头升空而起,随箫声激射而来,途中不断被音波之刃摧磨得火星闪烁,待飞到眼前不足七八尺处,那块石头已变成一片小小的薄刃。

“萧乘龙的‘瀚海潮音’!”耶律强锋瞳孔收缩,眼望箫声来处,映入眸中的却是一道刃光。这道石刃来得飞快,被音波催送,从侧面射来,目标便是强锋。

间不容缓的一霎间,耶律强锋发掌拦截,飕一声响,掌心现出一道血痕。这时箫声骤息,李逍遥勉力抬头,只见刃光闪入耶律强锋手心,贯臂冲脉,劲穿肩头,飒然从后背射出一道血箭。

耶律强锋身躯一阵摇晃,踉跄后退几步,情知不妙,放开灵儿,腾出手来连封那条伤臂数处要穴,从肩窝点至掌心,五指乍曲即张,一振臂间,血口瞬间隐去无痕。灵儿趁机奔过来把李逍遥扶起,见他面无血色,犹然站立不稳,连忙伸掌相抵,帮他消除体内不适之感。李逍遥定了定神,扫目掠见耶律强锋和老苍龙均在运功抵御萧乘龙的寂音潜袭,这两人身旁不时有火星溅石而闪,显然音波未退,连连摧削坚石,其强劲之势可想而知,箫声却隐然若缈,着实令人骇异。

当下危势未除,哪容迟疑,李逍遥看出耶律强锋同老苍龙所受音波摧击之像并不为甚,心下暗惊:“待缓过劲来,可怎么是好?”萧乘龙连催功力亦不能将这两人撼动分毫,以一敌二,适才的先声夺人之势究难持久。可他此时凝箫口边,又须专神与那两个生平罕遇的强敌互较内力,欲待提醒那两个少年速离,一时又怎暇出声?

灵儿终是心思灵慧异常,听出箫声轻送,隐隐含有催行之意。她连忙向李逍遥说道:“萧前辈要咱们快逃。”李逍遥蹙眉沉吟:“老萧还真行哦,这一路悄悄跟着我们。怎么改行做保镖啦?”瞥灵儿一眼,见她目露忧虑之意,两人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不约而同地望向其他人,李逍遥想:“怎么可以只顾自己呢?就算要逃,也得带上修五侠、于姑娘,至于玄一老道,唉!他伤得那么重,只怕活不成了,但又怎能不管?”

便在此时,耶律强锋双目微张,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眼望芦滩方向,沉声说道:“萧乘龙的音波劲气已有衰竭之象。苍龙老大,劳驾你去会一会他。”话声刚落,只见一团沙雾飙风似地逸向隘外,李逍遥转面瞧时,老苍龙已不在视线之内,却教吃一惊:“身法好快!”谷口突然传来一声啸吼,其声有如苍龙之嗥,隐透衅斗之意。

趁箫声陡遭抑制,耶律强锋转脸朝向李、灵二人,缓缓迈步逼近,眼中的必得之情不言而明。李逍遥朝灵儿使个眼色,要她去照顾修剑痴等人,移回目光,凝守“剑一”之势,心下暗忧:“不知这契丹小子使的是什么武功?但愿他别走得太近……”强锋却在离他八九步处止足,负手而看,目中锐气侵然,身形仿佛一道出鞘之刃。

在这等寒锋似的目光之下,李逍遥虽感头皮发紧,心下却忖:“他没敢逼得太近,想是怕了我的剑式……”修剑痴的话声突然传了过来:“小心他的含锋吐刃!”李逍遥还没听清,耶律强锋倏地张口,“断你手脚,看你怎么撑!”

话声甫出,一道刃光飕然喷来。说时迟那时快,灵儿迅速从乾坤袋中取出双龙剑,闪到李逍遥身前,双剑飞旋,身亦转动如轮。只见她舞成一团炽光,宛如织网,堪堪承住激射而到的一片菱刃。

李逍遥识得这是水月宫主分拆“剑二”而创成的“雾里看花”,虽无“剑二”那般肃杀,却仗着水月宫独门的灵幻身法发挥更为绵密的防御之力,剑网瞬间织就,构成层层盘旋的气网,消去菱刃的劲射之势。只见灵儿纤秀的身影越旋越快,飒然飞转,双剑一封,叮一声响,把菱刃拨转去势,飕的回射。耶律强锋张口吸刃而入,眼光中露出欣赏之意,“小姑娘身姿曼舞,委实好看!”

灵儿退到李逍遥身旁,双剑相交呈“十”字之形,摆定防守之势。刚才全神化解飞刃荡射,多耗气力之下,秀靥微显潮红,旋即又变得苍白无血色。因她出剑截刃,自感耶律强锋飞刃难挡,刚才似只是小试其锋,便教她倾尽全力方能化解,若然全力来攻,她非但截不住这等奇快之刃,更难免要伤及自身。一念及此,不由心头怦然而惊,眉间又添一层忧意。

李逍遥心中为她捏一把汗,此时才稍松一口气,不禁蹙眉道:“我又不是接不住,你干嘛来抢?”灵儿专神对敌,哪有心思答话,此时她仍唤不成金刚咒,唯有以剑术维护李逍遥。但听修剑痴低哼一声,说道:“你便是接不住,灵儿姑娘才舍身来救。对付玄门飞刃,最好的防守便是‘剑二’,你怎么能用‘剑一’呢?”他虽眼睛看不见,于当下情势的分判,却与事实毫无出入,李逍遥不禁一怔,才知刚才若非灵儿及时抢截飞刃,自己便已躺下了,心中感激之余,不由咕哝几句:“不是说用一招圣灵剑法就什么都能搞定了吗?谁晓得还有那么些讲究,我怎么知道该用‘剑啥’……”

忽然间灵儿“哎喲”一声,跌了一交。李逍遥摇摇晃晃也站立不稳,转面瞧见她这一跤滑出甚远,而且越来越远。他不由吃了一惊,只道强锋搞鬼,却见耶律强锋亦然摇晃身子滑向另一边,双腿沉陷,如堕泥沼。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突感自身也在下沉,流沙几乎淹到腰间。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仗着身法敏捷,向上急纵,拔身而出,眼见灵儿轻盈纤巧的身影飘然而起,浮于流沙之上,展开轻功,轻羽掠浪一般滑行而回,却神色不安,向李逍遥说道:“不好了!”

李逍遥也知不好,却不明所以,耳听得四下里惊叫呼救之声不绝,转目扫掠,见得修剑痴等人大都陷身淹如泥流之中,几欲没顶,顿时着急,说道:“他们不是伤重难动就是昏迷不醒或者穴道未解,咱们快救人!”灵儿与他身法一样均是轻妙,提气上纵,只须脚步不停地飘身滑行,便不沉溺,可是其他人却都大为不妙。倘若救援迟缓,必有多人丧生于这阵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中。

李、灵二人均想救人要紧,便不多耽,一路飞掠,见人就救,或拖或提,扯着衣衫头发便往石坡高处推去。但见一颗泥脑袋在流沙中大声抱怨:“怎会突有流沙?丘白怎么挑的地形……”李逍遥听出是楚香玉的声音,一样毫不犹疑地扯住头发,拖到安全之处,转身拉起于文凤便跑上石坡,却没见修剑痴,心中不安,连忙返回寻觅。于文凤、沈璎璎等皆已获救,因见泥流势大,有如洪水一般,只是粘稠浑浊得多,一时惊魂未定,见他又掠回险流之中,忙叫:“别去送死!”

李逍遥却哪里肯听,使开轻功,在谷中四下游掠,寻不多时,只见灵儿双剑飞舞,正同一人在泥流滚浆之上苦苦周旋,眼看支持不住。李逍遥急忙奔援,到得近前,认出那人原来是耶律强锋,而灵儿紧护的两人正是双目失明的修剑痴以及君天。幸有两根木柱从泥浆中伸出余梢,暂得一栖,但也已摇摇欲坠。

耶律强锋展开轻身功夫,为不沉陷泥沙之中,双脚不停地在两根木柱与修剑痴、君天头上来回跳跃点踏,这样一来,他虽然不会掉下去,灵儿要想救下这两人也并不容易。先前灵儿也已救了好几人,拉到安全所在,其中便有“姑苏三奇”以及黑水老鬼,眼见得终不免有一些未及抢救的人被泥流冲向谷外的低洼,实是凶多吉少。她心中不禁难过,更不忍心舍弃耶律强锋脚踩之下的两人。修剑痴不断的催促她快逃,凭她轻灵之极的身法,料想耶律强锋在此种情形下难以追赶得着。强锋却觑实了灵儿心软,偏是踩在这两人身上,一面与灵儿周旋,一面说道:“小姑娘,我对你没有恶意,只要你肯乖乖的跟我走,耶律强锋绝无戏言,立刻帮你把这两个废人救将上去。”

灵儿闷声不语,眼圈不禁红了,幸好她的双龙剑舞得水泄不透,耶律强锋每次快要捉到她时,却被她用“雾里看花”那一招封了出来,有一次探手得急了,更险些被剑刃削腕。以他的本事,若想要这小姑娘性命不过举手之劳,但他怎舍得伤了如此娇美可爱的人儿?既不肯下重手,又担心误陷泥淖,活动余地既小,每当他瞅隙儿探手来捉,灵儿便扭腰闪掠丈外,轻飘飘地滑行而避,总教不能沾着片衫,更让耶律强锋心痒难搔。既无计可施,不禁恶念萌生,威吓道:“小姑娘再不給我过来,别怨我下脚无情,跺碎这两颗脑袋!”

灵儿被他要挟,只得掠行而近,双剑舞得更见绵密,仍是让强锋无法探手沾到她身边,“雾里看花”虽妙,可她来回使用多次,难免被耶律强锋看出一处破绽,而这正是当初水月宫主把“剑二”分拆为两招之时所留下的余隙,只是稍瞬即逝,灵儿把双剑舞得飞快,一时之间也教强锋无法捕捉乘隙而入的时机。

耶律强锋向来自负,原本无意恃强要胁,虽说急于得手,但见了灵儿凄楚忧急的神情,终是不忍过于逼迫,抬脚作势要往君天头上踩落,灵儿不禁叫了一声:“不要!”强锋立即收脚,转目斜睨,问道:“你求我?”灵儿却又摇头,耶律强锋不由怒道:“把剑放下,我便饶这两人一命!”说着,趁她神情微一迟疑,探手如电,穿入她双剑舞动的间隙,灵儿变招不及,只觉皓腕一紧,被他扣住脉门。

耶律强锋冷哼一声,说道:“和你在一起的那瘸子多半已经溜了,跟傲雪好去了,你还在这儿作梦!”灵儿脸色倏地变白,不自禁地被他扯了过来,她却浑然不觉,口中无力地说道:“逍遥哥哥才不会丢下我呢!”耶律强锋低眸瞧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情,更增柔美风致,不禁心中大动,说道:“姑娘,跟着我强锋,决不会让任何人欺侮你。”

忽然间身后溅起大片泥沙,一个冷笑的声音倏然逼近:“可你正在欺侮她!”耶律强锋眼光顿凛,同时感到劲风拂颈,脊梁寒意侵髓,情知来者不善,心念急动:“来得好快!”

李逍遥原本正朝这边奔来,忽见一人正在泥流中挣扎,快要沉没了头顶,他不由得生生刹转身形,顾不得多想,迅急抄手揪发,拖起便跑,到得一处石丘之上,放了下来,未及喘气,挂心灵儿独力难支的情势,正要展身奔回,不料他所救的那人跳起身来,拔剑就砍,口中叫道:“小瘸子,我要和你决斗!”却是墨近朱的声音。原来他身上咒封已解,刚出泥淖便来纠缠,李逍遥方只一愣,昆吾剑已封住了他身形变化的余地。

李逍遥只得退跃石陵之上,先机既失,怎脱得出墨近朱其势汹汹的剑光摧迫之网,不由又惊又怒,问道:“搞什么鬼?”心下大惑不解:“没事决啥斗啊?”墨近朱怒道:“你这小子始乱终弃,为了璎璎姑娘,我绝饶不了你!”不由分说,使出一招“惊剑寒梅”,没头没脑地便来取李逍遥性命。沈璎璎在另一块石丘上望见,不禁惊叫,但墨近朱两眼发红,却哪理会她的怒骂之声,心想:“非剁了这瘸子不可,免得再来纠缠我的璎璎……”沈璎璎怒道:“墨家这小子最是心胸狭隘!遥遥,你快逃……”

“我为啥逃?”李逍遥不由笑道,“这位老俵,修五侠是給你面子才跟你打了半天,我可没工夫陪你发神经……”墨近朱连挥两剑,仗着昆吾宝剑之锐,跺石如劈豆腐,亦教李逍遥险相环生,心下暗暗打锣:“好剑!”

墨近朱将李逍遥逼到绝处,使之背抵石梁,无法再退,变招化为无数串激旋的寒光飞弧,其光之炽有如九霄云外的惊爆,旋即一个箭步进逼而来,两眼红似硃砂一般,形相骇人,大喝道:“焦点神剑之万象昆无!”这一剑劈落之势委实惊人,沈璎璎远远瞧见,不禁惊吓欲绝:“哎呀,我的遥遥……”

李逍遥只是随手一指,口中念念有辞,随即嘻嘻一笑:“‘昆无’是吧?剑怎么没了?”墨近朱也自一愣,转目瞧见右手空握,宝剑果是不翼而飞。他却哪知刚才李逍遥急中生智,使出“乾坤咒”,瞬间万象挪移,摄剑入囊。但他究也猜到昆吾剑的丢失必与李逍遥有干系,不由得怒道:“你使的什么神鬼武功?把宝剑还給我……”李逍遥心下暗笑:“想得美!宝剑入我口袋,你就别作梦了…

…”未及溜掉,墨近朱扑将上来,揪住衣襟,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地叫道:“使妖法对吧?有种连老子也变没了,不然……”李逍遥急欲去帮灵儿,怎奈这粗汉竟来缠夹不清,心头恼起:“变就变!”

沈璎璎两眼发直,惊叫道:“呜哦!衣服怎么没了?”李逍遥食指一点之际,墨近朱忽觉身子一凉,顿起无数黑黝黝的鸡皮疙瘩,低眼一瞧,登时吐出舌头,缩不回去。闻得后边呼怪之声此起彼落,不禁如梦惊醒,大感羞臊,一时没处躲藏。李逍遥乘机跳到一旁,侧头一瞅,指着墨近朱腰后的一个黑里透红的所在,奇道:“咦,你屁股上怎么会有个等边三角形?”墨近朱掩腚不迭,可是光秃秃的站在如此高壑之上,毕竟遮不周全,耳听得沈璎璎叫道:“那个等边三角形的胎痣曝光了,还不藏起来!”墨近朱无地自容,一时慌了手脚,居然又跳到泥浆里,手攀岩石边缘,蹲将下去。沈璎璎哭道:“你真不长脸,当众糗到连等边三角形的胎记都露出来了,亏我自小跟你玩到大……这等不中用,当心你大哥改天来杀你!”

李逍遥趁机脱身,边溜边想:“咦,这个等边三角形的胎记虽然特殊,其中有何名堂,却跟沈璎璎有啥干系?墨家大哥为啥会因而来杀亲弟弟?”急难明白墨家的秘辛究有何不同,耳听得沈璎璎号嚎不休,不禁觉得其实她也并非不在乎这个愣头愣脑追求了她这许多年的墨家小子。一路寻灵儿而去,鼻际闻到汗臭,想起墨近朱的衣衫还揣着,连忙丢掉。“哇啊……好大味儿!”

泥石流最猛的那一波势头随流沙而去,此时谷中积淀尤深,更易陷足。李逍遥急于寻到灵儿身边,哪顾得上小心翼翼地觅径而走,幸赖玄衣神所创“风魔天下”轻功既显妙处,展动身形之时,恍似脚不点地一般,足底每当微陷,便即提气拔身,飘然掠行,远看便如翩鸿滑翔一般。经过一处高岩之畔,听见有人说道:“连日暴雨不停,我就料到谷中会有流沙之灾,幸好大家命大,基本上都逃出来了。”李逍遥转面一瞧,见楚氏三雄坐于石丘顶上,各皆惊魂未定,且伴儿歌之声,楚香玉却忙于放马后炮,朱每兑点头称然。

李逍遥脚步不停地一掠而过,因望不见灵儿身影,暗感惶惑,回头问道:“

有没见到我家灵儿?”楚香玉指引相反方向:“那边!”朱每兑点头附和,亦指后山层峦叠障深处。李逍遥谢了一声,正要回返,却见楚惜刀指着另一方向,虽口不能言,眼光却在示意他别上当。

李逍遥登时醒悟:“尻!差点上了楚二的当……”心想楚惜刀的无言指点多半比他二哥的“巧言令色”靠得住,瞪了楚香玉一眼,顾不上多话,急往谷外寻去。但见不少人马或浮或沉,淹死在深厚烂泥之中,瞧服色大都是杨完者的苗军。李逍遥从尸堆掠过,见得死人和马匹身上插着不少箭矢,他心中方自疑惑,忽听弦声乱响,大片箭雨从头顶射落,顿知不好:“上边有伏弩!”

抄身飞窜,避到岩壁之下,背贴石凹而立,总算躲过一劫。眼见得那些沉陷泥浆中的死尸身上又多插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箭矢,登有触目惊心之感。隘口高处山梁上有人叫道:“放着我平老四在此,鸟都飞不过去一只!”李逍遥硬着头皮正要冲过去,突听得百尺外岩壁骤发一串乒乒乓乓的磕击声响,碎石溅火,其势迅急难状。他不禁心念一动,回头寻望,一串飞刃掠过眼帘,稍闪即势。

这一下确定无疑了:“是强锋的碧落之刃!”提剑急掠而去,耳听得刃声又寂,越发担心灵儿当下的情势,拐过一块遮挡视线的巨岩,但见大片泥沼之上刷出无数波纵横交错的新痕,耶律强锋不时窜上岩壁,不时掠落泥浆里冒出半头的怪石之上,倏起倏落,身形变化万千,招数凌厉之极,不断发出一串串激烈刃光,打斗得迅猛异常。李逍遥乍然间奇想:“哇,怎么跟我家灵儿打得这般激烈?”待探头一望,却只有强锋一人在泥沼之上跳来跳去,并没看见他的对手。

李逍遥登时摸不着头:“合着他是在这里逗自个儿玩哪?”待得又看片刻,却觉强锋那等如临大敌的神情绝非戏玩,只见他不时跃身躲避脚下激溅的泥沙,飞刃回旋,连连荡击之下,连岩壁也被削去了半层皮。李逍遥大觉奇怪,睁大眼睛,又瞧不见谁在跟他如此激烈周旋。这时他才想起灵儿身影不在视线之内,不禁大惊:“她跑哪儿去啦?”

忽然之间,耶律强锋半空回旋,发出一道急刃劈入淤泥之中,只见泥浆表层有个旋涡骤然缩小,刃光射入,仿佛无声无息地被吞噬一般,咕噜噜的冒出一簇气泡,泥浆不再异常地动荡,转瞬便归于平静。然而不论李逍遥还是耶律强锋都感到凶机未消,反而在泥淖底下越积越浓,却说不清那究竟是何等样可怕的凶险伏于泥沙深处,只觉那物随时便会破土而出,暴起袭人。

耶律强锋悄无声息的落足于一块石头之上,凝势以待,脸色出奇的沉重,目不斜视,浑似没察觉李逍遥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此时李逍遥早已一肚子的闷鼓敲个不停,眼珠骨碌碌转没多时,突见大片泥浆激溅而起,不禁忘了强锋原本与他为敌,急呼一声:“又出来了!”意在提醒当心脚下,耶律强锋转面向他一望之际,突然间连人带石陷入泥浆深处,顿时没顶。这等样变生倏然,不仅强锋措手不及,便连李逍遥也意料不到那块大岩石居然摄沉无余,眼望着一大圈激荡的旋涡骤然变小,化为咕碌碌气泡消失,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突然想到一个不祥之念,顿时全身凉透:“怪不得不曾看见灵儿,难道她便是这般陷进泥沼底下啦?”霎时悲从中来,不顾一切地便从栖足之处跳将下去,一边大叫她的名字,一边急欲钻入泥底,心想:“就算底下有一条毒龙,我也要下去把灵儿挖出来……”正自气急败坏地刨泥,后脑勺突然笃的一响,被人轻敲一记。

李逍遥怒叫:“别拦着我!就算不免淹死在这里,我也非得找回我家灵儿不可……”但听一个柔美的话声幽幽的叹道:“逍遥哥哥这番心意,灵儿总算知道了!”李逍遥头也不回地嚷了声:“你知道啥呀你”,忽然间一愣,回头瞧见灵儿蹲在后边那块巨岩之上,眼露欢慰之情,痴痴而睇,说道:“逍遥哥哥对灵儿这般好,灵儿这一世也算不枉了!”

李逍遥不禁一怔,随即欢叫一声,跳起身来,见灵儿身后躺着两人,正是重伤昏迷的修剑痴以及满脸泥沙的君天。李逍遥这一番意外惊喜实难名状,但觉刚才情急之状落入灵儿和旁人眼里,脸上挂不住,不由恼道:“怎么不早出声?”

灵儿红着脸垂下眸子,低声道:“刚才好可怕,我……我也才回过神来。”

两人正自你瞧我,我望你,一时无言表达劫后重聚的心情,君天突叫:“小心!”李逍遥犹未跳上岩顶,突觉身后有异,斗然回头低觑,只见泥浆里现出一张大嘴,哈哈一笑,嘬唇猛地大力吸摄,李逍遥刚觉不好,身下的整片泥洼变成大圈旋涡,他未及跃起,便被吸入泥中,不免要急骤挣扎,但竟摆不脱泥下那股强浑之极的劲吸之势。

灵儿扑救不及,眼看李逍遥就要没顶,忽听得岩壁上空荡落一声势如雷夔的大吼,震得石屑纷坠,老苍龙飞爪轰击泥中那眼急旋而缩的深窟,喝道:“我家少主在哪里?”灵儿急中生智,指向李逍遥满是泥浆的脑袋,说道:“在这里!”噗砰一声响,泥星飞射,老苍龙急切间哪去多辨,沉身窜入泥中,发掌横狙,端是猛恶无匹。

噗一声,吸摄之劲方弱,李逍遥乘机跃上岩顶,仗着身法飞快,泥浆里探出的那只大手顿然抄空。他迅若惊鸿般地一连三个回折,堪堪避过大手兜捉之势,翻到巨岩上方,心有余悸地望了望底下翻腾剧烈的大片流泥,见那只泥手飒然缩回流沙底下,他不禁变色道:“尻!是燕辉煌哪……”声犹未毕,不远处泥中窜出一人,凌空探手来抓灵儿,口中叫道:“强锋又来了!”

李逍遥惊呼:“尻!这个还没死?”耶律强锋凛声道:“燕老怪算得什么?

想杀我还差上半截……”话声未落,泥里闪电般的探出一只大手,抄住他一条腿,猛然拽将下来,燕辉煌随即冒出脑袋,朝李逍遥和灵儿一望,哈哈大笑:“我儿!怪不得你的武功这麽糟,原来你这小娘儿们师傅不过是个毛都没长全的嫩丫头!太可笑了!”大笑声中,仅以单手挥掌,便教老苍龙和耶律强锋两股攻势近身不得。

灵儿不禁嗔道:“人家都十六了!”燕辉煌与老苍龙迅即交掌,上身微摇,暗觉这秃老者好生了得,脸却仍朝着灵儿这一边,怒道:“才十六岁就敢当我儿的师父?老子这个窝火哪……什么都甭说,先拧掉你的嫩脖再做理会!”耶律强锋和李逍遥齐声惊呼:“不可!”燕辉煌怒道:“有何不可!”斗然发力,砰的一声把老苍龙震得深陷泥底,连头都没露出来。

灵儿不知那怪人为何一见到她同李逍遥在一起就气不打一处来,眼见这貌相狰狞的泥脸大汉仿佛凶神一般冒将出来,以老苍龙和耶律强锋两股夹击之势竟都被他视作等闲,她何时见过这等样厉害的人物,不由吓了一跳,转面望向李逍遥,心下难免惑然:“逍遥哥哥怎么冒出一个这样的老爸来了?”

李逍遥一见燕辉煌便觉头皮发紧,生怕被掳去遥远的雪峰上练什么“吞吐天地”奇功,惊得声音都变了,叫苦道:“有个这样的老爸还不是搞到妞儿都吓跑了?幸好不是……”燕辉煌怒吼道:“什么?小狐狸精教你连老爸都不认?什么都别说了,先教她领教领教你老子的吞天蚀地大法!”李逍遥大惊:“这么乱叫一气,此间岂不是人人都要遭殃?”犹未想到办法化解此劫,耶律强锋突然窜将出来,说道:“既然如此,这位姑娘且跟我走罢,好教燕左使省心!”

李逍遥见他来势奇疾,势已不容拔剑相抗,急忙抱起灵儿,使轻功掠出数十尺外,心想:“且先引开这三个麻烦之人,免得惹急了燕老怪,却大唱什么‘燕赵悲歌’,可别搞得生——灵凃炭,此间留不下一个活人!”不出所料,他和灵儿这一逃开,非但耶律强锋穷追不舍,燕辉煌更是暴跳如雷,跃身来追,老苍龙生怕少主有所闪失,不顾气息震得翻腾难忍,也跟随而来。

为免他们追赶不上,又回头寻修剑痴等人的晦气,李逍遥倒也不敢跑得太快,耳听得燕辉煌捶胸大叫,语声悲愤:“天啊,吾儿有爹不认!老子一路寻来,又落得如此伤心……”李逍遥一听便即跑得更快,心下害怕:“哎呀,燕赵悲歌!”此时他使出冠绝天下的风魔秘术,当真有如风驰电掣一般,后边追赶的三人轻功高下立时分了出来,初时追在前头的便是耶律强锋,李逍遥只道他在泥流中纵有再高的本事也使不出来,哪料强锋仿照先前灵儿滑行之法,展动身形,速掠而近。李逍遥回头一瞧,惊道:“他来自关外,早该想到必会滑雪……”急催身法,加快到七八成,又奔一阵,回眼掠见燕辉煌已超越耶律强锋,大步流星般地抄近。

李逍遥大惊,连忙将身法催至十足,飒然劲射,犹如出弦之箭。真气不足之时,灵儿便从怀里帮他补充,好在使轻功所耗真气并不为甚,凭李逍遥此时的根底尚且支撑得下。这番全力奔掠,立时窜出极远,把后边的三个追赶的人影抛没了。但是不时仍能听到燕辉煌那撕心裂肺的大叫之声,李逍遥暗叹:“武林有史以来,最会制造噪音的便是此人。真受不了他!”低眼瞥见灵儿在他怀中蹙眉,露出不忍之情,又似嗔怪他有爹不认,他不禁苦笑道:“你别上他当,我爹是个死掉了的賊,可不是什么钻泥怪……”顿了一下,见灵儿神情释然,他又笑道:

“做賊最怕的是制造噪音,谁像后边那个!”

不知不觉一路奔上山麓,东拐西拐,心想:“可别跑迷了路,离船太远也不好,且先转转。”灵儿在怀里不安的想了一会,轻声问道:“逍遥哥哥,可怎么回到船上去呀?”李逍遥把脸从后边转回,说道:“好像他们又追近了些,燕老怪的‘流星飞渡’我是见过的,可别被他跟咱们到船上,那就摆不脱了。”灵儿暗觉这情形就像当初被姬灵通追一样,心想:“每到势急的时候,逍遥哥哥就肯抱着我,可是……可是他平时怎么不肯多抱抱灵儿呢?”妙睫微抬,瞟了瞟他的脸庞,盈盈的眼波柔情漾然,不禁痴盼:“要是这样不停地被人追赶,逍遥哥哥就会一直抱着灵儿,那该有多好哦!”

李逍遥哪知怀中这妞儿的心事,只是绕着重山大兜圈子。又掠了好几个来回,忽听灵儿手指一处云雾缭绕的峰巅,妙眸微亮,说道:“瞧,上边该有神仙茶呢。”为喘口气,李逍遥不由放缓脚步,回望不见燕辉煌追来,稍觉宽心,见灵儿俏面隐放红光,眼眸仰望高峦,他便也举首一望,却没法瞧得更清楚,不禁失笑:“那座山峰又高又远,你怎知到底长了啥草?哪有神仙茶,我怎么望不出?”

灵儿说道:“这么高的山峰,总是有神仙茶的。”李逍遥见她神情天真,不禁笑道:“那又怎地?谁会为了喝茶爬那么高……”灵儿眼望云巅那一片若隐若现的峰峦,说道:“山后边有水,清凉宝宝和咱们的船就在那边。”李逍遥听她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头又大了,纳闷道:“你怎知?”灵儿微微一笑,细声细气的说道:“清凉宝宝知道灵儿在召唤它,就在那边等我们啊。”

“扯!”李逍遥头昏脑胀,心下大敲闷鼓:“隔这么远怎么可能嘛!真以为你是神仙哪?那小木偶怎么会搬得动大锚把船开到前边去呢?这美妹啥都好,就是老爱做怪梦,说些莫名其妙的仙话……晕!”

灵儿妙眸抬起,眼波转到他越发皱起的面上,忽道:“逍遥哥哥,我想去爬一爬那个山。”李逍遥一听,举目望着云端那一笼朦胧山峰,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高!”把头摇得跟乱发宝宝的货郎鼓一般,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做此无谓之事,心想:“没事跑去爬山那有多蠢哪!会跌死……”但听得燕辉煌的大叫之声从里许外荡入耳膜,吼道:“吾儿!不论你躲到天边,你爹总有法子找到你,猜猜我怎么想?很简单——先捏死你那嫩师父,然后带你去一个遥远之处,重新把你改造成一个如假包换的绝顶高手……”

“儿你妈!”李逍遥小辫直绷而起,二话不说,抱着灵儿就往山上跑,心道:“没辙儿,我只好先陪‘嫩师父’爬到高处躲一躲,谁想跟燕老怪去什么遥远的冰山练什么吞天蚀地?”

仗着轻功奇妙,身手敏捷,好容易爬到半山麓,望着底下云海苍茫,李逍遥边喘边想:“这回燕老怪总算找不着我了吧?”灵儿坐在一旁,帮他抚平纷乱难定的气息,妙眼晏晏地瞧着他,心中因有不解,问道:“逍遥哥哥,他怎么总能找到你呀?”李逍遥亦想不出,摇了摇头:“其中必有古怪,只是我一时还没想到。许是……”搔了搔脑袋,猜道:“许是老怪物生着米宝宝般的鼻子?”

待喘定之后,回望登临之处,幽绿满目,间有一眼清泉,沿石凹往上又见垂瀑一帘,水雾漾然,景致如画,又似太虚仙境。置身其中,顿感胸臆浊气一洗而空,神宁思静,清爽怡然。

穿过濛濛水雾,入幽碧之境,仰望那一帘飞瀑,宛似银龙从云间奔腾而下,水帘如丝,随风飘散,轻盈柔美;映射日影,似五光十色的垂虹,壮丽无比。灵儿奔来一看,便叫唤道:“大龙湫!真的是大龙湫哎!”李逍遥从小在十里坡游山玩水惯了,对山水兴趣不大,见灵儿如此兴致勃勃,竟跑去伸手玩水,他只在旁边呆愣,心中不解:“什么大龙湫?不就是一些水从高处流下来吗,十里坡遇大雨时也有。”因觉水帘若雨,淋得身上湿寒,便摘一片不知名的宽叶遮在头上,从此处望开去,远峦雾障间有一奇峰屹立,只见一片片白云擦崖飘过,其下有一弘溪水波光粼闪。眸子里水光、峰峦、云影交相辉映,恍觉峰在移动,宛然云海轻帆。

灵儿拈一片观音竹叶,曼声轻吟:“谁把云帆挂,日悬夜不收。风行云作线,天地一孤舟。”李逍遥转过脸来,见她早脱了鞋放在一簇金星草旁,坐在垂瀑之旁的青石上,双足伸入水中,竟是这般悠闲,却哪似正在被人追得无地躲藏的样子?李逍遥不禁心中苦笑:“好象她很享受同我一起逃命的快乐,这般无忧无虑,又好似回到了仙灵岛上。”

灵儿侧头朝他笑了笑,这等柔美甜俏的情态顿教李逍遥心头生出荡涤之感,驱去他的惶然不安。不知不觉间,他忘了燕辉煌、耶律强锋穷追的苦恼,只觉此时最是祥和宁谧,风雨尘垢一洗而光;肩头栖落一只山乐官鸟,虽然觉察,却随着灵儿的心意,不去惊动它。

灵儿从他肩头接过小鸟,轻手放飞,然后拉着李逍遥的手,提鞋起身,脚步轻盈地蹦上草地,眼望飞帘之源,说道:“逍遥哥哥,咱们去摘雁茗。”李逍遥竟无法违拗她意,迎着她那温婉煦和的丽眸,奇道:“啥名?”灵儿挽着他臂膀,嫣然道:“就是一种神仙茶啊。”李逍遥暗叹:“啥草你都说是‘神仙茶’!”但觉她似小鸟依人般的这等亲密可喜,顿教心情大好,别说是陪她去采神仙茶,就算去捉神仙也干。

他那只手臂先前被老苍龙的“奔龙爪”所伤,却在灵儿轻描淡写地敷药包扎而后,痛楚大减,不多时又能活动如常。等灵儿穿上鞋子,两人沿翠荫间迤逶而行,在李逍遥心里想来,能陪着个美妹上山去避避风也无不可,总比被燕辉煌捉住,掳去荒无人烟的地方练什么“吞蚀天地”来得惬意。但不免担心修剑痴此时的情形,想了一阵,觉得燕辉煌、耶律强锋、老苍龙既然被他引得追了这等老远,不找到他和灵儿,必不甘心,等他们回返之时,料想修剑痴等人亦已不会留在那里。

路上问起:“你们怎么遇到燕老鸟啦?”灵儿红着脸说道:“他从泥里冒出来呀,一见到我就问长问短,非说我……我身上有你的气味儿,还……还说……

唉,总之他说我是认识你的,不准别人欺侮我,免得丢他面子,于是就跟律公子

打起来了。”李逍遥心道:“他用嗅的?”大眼一眨,哪顾灵儿羞怩不肯多言,非要问个明白:“你有我啥味儿嘛?他还说了什么?”

灵儿忸怩不答,被问得急时,一笑而逃。只见她纤腰微扭,身姿轻灵柔美,实难言状,李逍遥不禁心头痒起,便来追赶,口中叫道:“非捉到你不可!”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一个贪玩好动,另一个又当情浓之际,纵有天大的烦恼,一时之间也浑抛脑后。

转过又一层更高的山岰弯路,迎面是一对峭壁高耸入云的双峙之峰,奇伟异常。灵儿俏立云崖边缘,信手指点,教李逍遥得知右峰名叫灵峰,左峰为倚天峰。在雁荡诸峦间,两峰紧紧相依,白天望去好像双手合掌,得名合掌峰。每当夜幕降临之时,再望合掌峰却变成了一对亲密相偎的情侣,左峰象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右峰则似一姝灵秀绝伦的女子,故又称“夫妻峰”。

灵儿神采盎然,合拢一对素掌,望望山峰,不时又朝李逍遥脸上盈盈一望,心下暗加比拟。李逍遥却想:“还是叫‘合掌峰’好些,夫什么妻嘛,这么俗气!将来我要做和尚时,别忘了来这儿挖个洞坐坐禅什么的,給后人留下点儿游览的好去处。”侧过脑袋,见灵儿和他并肩而立,双掌合揖,好似在拜堂一般,他不由问道:“做啥?”灵儿噗哧一笑,娇靥飞霞,扭腰便跑,身影纤巧一晃,闪入绿荫之间,这情景又似回到当初李逍遥上仙灵岛求药一般,那时灵儿也是这般引他来追赶;此时因怕这小丫头走失了,李逍遥只好又在后边追,心想:“你追我赶的好地方应该选在海边,不只是为了多些诗情画意,也是为了省力气。似眼下这般追上山顶,累得跟狗喘一样有啥好?”

山顶竟有泱泱碧波,映照霞光日影,端的灿烂浚丽,引人神驰。李逍遥喘着气寻将上来,只见满天翼影,群鹤翩舞,灵儿便在云崖芦花之间,一脸的欣悦惊喜之情,展臂欲翔,袂影飘逸,悠悠旋身曼舞,融醉其间,与仙鹤相戏。此景摄入眼瞳,风情万千,宛然已不似凡间,李逍遥不自禁地怔望,灵儿回眸招手,娇唤一声:“逍遥哥哥快来看哪,好多仙鹤!”望着她那翩然欲飞的妙影,仿佛连她也化作一只临风翕翅的仙鹤。他不由得痴了,心里荡动着从所未有的烂漫之感,她那随鹤起舞的姿影,飞一般的情怀,这一瞬间的无限美好,就此不忘。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一)

旧载雁湖岗“冈顶有湖,芦苇丛生,结草为荡,秋雁宿之”,此间诸峦因而得名雁荡,素以奇峰、怪石、飞瀑、幽洞、深谷称绝,北宋名士沈括誉为“天下奇秀”。为避燕辉煌追缠,李逍遥携灵儿一路狂奔,不知逾越多少里地,自磨剑堂所在的荒滩“平沙落雁”而入重山,却是稀里糊涂,不识身在何处。途中披风沐雨,两人身上的泥污不觉已洗涤泰半,到得雁湖之畔,秋雨新霁,满山皆葱。

李逍遥见灵儿与群鹤戏舞甚欢,不禁好奇,但当他莽莽撞撞地走近,鹤竟惊散。

灵儿素手轻扬,双臂朝天空摇晃,宛做相送之状,群鹤流连不去,翼舞映波,端是美不胜收。李逍遥奇道:“哪来这许多鸟?”仙鹤闻声逸去,飘然翔入峦影苍茫处。灵儿余兴未了,随至崖边,眺望良久,眸子里露出依依不舍之情。从李家村出行以来,难得见她如此展颜舒怀,想是此情此景令她有如重返仙灵岛,与鹤相戏,心情大畅,仿若那是她阔别多时的玩伴。李逍遥无意中把仙鹤惊散,拂了灵儿的兴事,不免心下歉然,但又有几分诧异:“那些鸟见了她怎麽都不生怯的?”为要逗她开心,眼光一扫,指著芦花间飞出的一行雁,说道:“看到没有?好多鸭子飞出来了……”

灵儿回眸掠他一眼,嫣然道:“鸭子会飞麽?是雁哪!”摆动嫩手,做扇翅之态,乐道:“大雁会飞,飞呀飞回故乡!”李逍遥见她又绽开欢容,喜道:“对,会笑就对了!做个快乐的赵灵儿,这才是我逍遥儿的好玩伴!”望著她笑靥如花,竟受豔光所摄,痴然忘言。

灵儿情不自禁地又望向翼影消逝处,望著海天一线她所看不见的仙灵岛,心有所触,不觉眼睫微湿,喃喃的说了一句:“仙灵岛上也有好多仙鹤。”不知何故,她只觉这番随他出来,此生再也回不去了,极目碧波浩淼,难抑一股悄然而生的怅茫若失之情。这般情思变化自然被李逍遥看在眼里,虽说不晓得她何以会有“从此一别是天涯”的感触,却也隐约猜到她是在想念自小长大的地方,那样一个世外桃源,那样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每个人都有一段值得怀念的昔日时光。

手捧一只曾经折翼的纸筝,那也是一只能放飞於高墙之外的仙鹤。君临天下的顺帝不禁泪眼朦胧,大元帝国沈甸甸的基业压断了这只鹤的纸翼,从此他就再也没有自由。

突然之间,一向不怒自威的活神袛、当今天子泪流满面,情伤不已。恍见一位慈父亲手做了一个飞鹤,送给他的幼子,要教他放鹤!翔云天,可是那个人来了,倏然凛立在面前,父子俩来不及把鹤筝藏起来。

他夺下鹤筝,踩在脚下,对顺帝说。这是玩物丧志。

帝王不敢言辩,在他爱子眼中这一幕永难忘怀。如此沈重的一只纸鹤风筝,再也飞不出太子的心外云天。

满天鹤舞翩跹,留在儿时梦里的只是一滴帝子之泪。

云梦驿飞雪连天……

李逍遥不觉茫然回望,旧梦随著尹漠然踽踽独行的身影离他远去。

他自小在梦里长大,唯有灵儿相信他梦里的时光并非全是梦。

只是他俩都不明白为什麽会有这样的梦。他忍不住告诉灵儿,最後自己却笑了,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好玩吧?不过只是逗你开心而已,这怎麽可能嘛?”灵儿爱怜横溢地望著他,抬手拭去他眼角一滴泪。

笑出来的泪。

尹漠然倒在雪地里,仿佛石子落水,荡开一圈梦碎的涟漪。

从此世间没有尹漠然这个人。

涟漪渐息,绿镜重合,映入水中的倒影是两张泥星犹沾的脸面。李逍遥咧开嘴乐:“听过了这段子虚乌有的梦话之後,就让以前的事儿随著这颗石子抛进水里。眼下是不是快乐点儿了?”转过脸来,见到一个白光致致的背影闪入水里,苇影晃目未定,身旁只剩几件褪落的衣裳。

“哇……”李逍遥不由得揉眼发怔,叫了声“灵儿”,正要过来瞧究竟,灵儿从水里冒出头来,笑道:“不要看哦,当心长针眼。”李逍遥反而睁大眼睛,问道:“搞啥飞鸡?”灵儿游到芦草遮掩处,红著脸说道:“人家要洗澡了,不要过来喔。”李逍遥方才明白:“她要洗掉身上的泥。”往自己身上一看,亦是泥迹处处,叫一声哇,作势要蹦进水里。“我也来……”

灵儿羞道:“不……不要下来!”李逍遥笑道:“湖这麽大,我不一定非要去你那边。”缩回脑袋,走开几步,蹲身看水,却迟疑地没敢解衣,心想:“别以为在女孩儿面前我没胆除衫!”因经常在村口井旁混身於洗衣妇间旁若无人地冲凉,这层胆色也还是有的,虽说灵儿在他心目中是个如此文秀纯净的女孩儿,不容放肆唐突,但因总觉得她亲切不似外人,性情又温柔可喜,对於他的大大咧咧、甚至胡闹之举反正也见识多了,并不为怪,他当真要下水时,最多她游得远些,其实并无不许。只是李逍遥心里却犯起嘀咕来,犹豫半天没动弹。

灵儿忍不住问道:“你……不想洗洗麽?”只道他是怕她见怪,是以不动,这句话既脱口而出,俏脸不免红透,羞涩地想道:“哎哟,我怎麽……”李逍遥虽然听出了她话里的含意,显是也想他下水洗涤泥尘,他却仍感没底,在湖畔往水里探头探脑,说道:“只怕有水怪!”灵儿乍听之下,吓了一跳:“什麽?”李逍遥又投石下水,倾听著咕咚之声,咋舌道:“看来好深!”灵儿定了定神,说道:“没什麽啊,海你都游过的。”

“那是掉水!”李逍遥转头说道,“不得不游。可是这就不同了,我听说山顶上的湖泊总会有水怪出没。不知这里有没有?”灵儿原本从芦丛间探出脸来,当他一转头,她忙缩了回去,抚胸定神,待听明李逍遥所虑者谓何,她不禁笑道:“没啊,这水很清哩!”李逍遥皱眉道:“肯定?”灵儿潜到湖底察看了一下,又露出头来,樱口微张,咕噜噜吐水,然後说道:“有鱼。”李逍遥大眼一瞪而圆,“多大个儿?”灵儿伸出一只粉光滑嫩的藕臂,朝他比了一下指头尺寸,“不大,只是一些小香鱼。”但又哎哟一声,忙不迭地缩回手臂,掩胸蹲回芦草遮掩之处,秀靥飞红,心跳如揣小鹿儿般,好一会难以定神。“哎哟,被他看到了……”

噗!一声,李逍遥放心下水,笑道:“前次梦见好多鲨鱼追著我咬,搞到怕了……呵呵!”

雁湖所在的地势原本是火山岩,从有记载以来,已有千万年的历史。其时山顶尚有湖水,承浆接露,水极清凉。李逍遥光溜溜地钻进水里,不由全身一激灵,如堕冰湖。转面望见灵儿泅入芦影遮蔽的所在,白花花的一袭妙影稍晃而隐,绿波荡射粼粼水辉,一时难辨她在何处。李逍遥伤势未痊,惟恐换气不畅,并没游远,只在岸边扑腾,因觉灵儿似乎游得远了,忙喊了一声:“不要游远哪!”

水声突响,灵儿从他背後探出脑袋,冷不防吓他一跳,笑道:“意不意外?”李逍遥点头:“意外!”转面只见水圈一荡,这妞儿又不见了,端是滑若灵鱼一般。李逍遥东张西望,口中说道:“我要在这块浅水宽石上优乎悠哉地抽棵烟,你别把水溅过来。”

“好啊,”不远处芦花一晃,传来她那娇憨柔嫩的话声。李逍遥躺在半浸湖水里的青石上,一边挠著小鸡鸡,一边懒洋洋地叫唤:“去,到岸上我那堆衣服里帮忙拿棵纸烟棒儿来。”灵儿欣然答应:“好哇。”只见一簇粼粼水纹掠到岸边,白影浮起。她喜滋滋地游上浅滩,只觉李逍遥越是这般随口使唤她,心里越是不当她是外人。小姑娘儿家的心思最是爱往细微处玩味,李逍遥哪知她为何这般乐於听命,心下只道:“灵儿丫头难得快乐成这等样屁颠屁颠!,想是她天性爱玩水,在清池里畅游得一番,整个人都轻了。”想起曾在水月宫她闺房里见有小浴池,显然是个没事就爱游水的主儿。

灵儿正要起身,突觉不妥,啊哟一声低叫,红著脸溜回水下。耳听得那惫懒小儿哈哈大笑,顿时味出其中戏谑之意,不由面红过耳,心想:“哦,险些上了他当!”李逍遥正是故意逗她上岸,好瞧瞧她光溜溜的模样,灵儿虽然纯,反应却也不慢,及时识破了他的伎俩,慌忙收回那只伸到岸上的玉足,转面一瞅,只见李逍遥嘴角叼著纸烟棒儿,乐得烟棒儿颤动不休。但!一声溅响,灵儿将水拨洒过来,顿将他的烟棒儿淋得蔫垂下去。

李逍遥恼道:“敢撩拨我,这当下?”灵儿咯的一声轻笑,妙目流波,说道:“那你来追我啊。”眼下正在湖里,李逍遥心下哪有半成追得到她的把握,摇头道:“少来了,我不爱追女孩子。”灵儿噘了噘嘴,问道:“那……我来追你?”李逍遥想:“在水里她是老大,有啥搞头?”摇头说道:“少来了!”灵儿眨了眨妙眼,没话儿了。李逍遥转念间又想:“这种小孩子追来追去的玩法实在不属於我这个年龄段,她怎麽这样爱玩哦?不过,总不好老是拂她兴头,搞得又跟一个闷葫芦一般,那谁来陪我找乐子?”大眼一转,叫道:“那我来捉你!”

灵儿喜道:“好啊!”李逍遥一答应陪她戏水,她登时又乐开了心花。但李逍遥有条件要讲明:“捉到你时,有没奖赏啊?”灵儿一时想不出来,暗觉奖赏应该有的,说道:“我捉鱼给你吃好不好?”李逍遥道:“不好,一路吃鱼都吃腻了。”灵儿推荐道:“这里的香鱼很好哦!”随手捏起一条给他看。此非敷衍他,谁不知雁茗、香鱼、观音竹、金星草、山乐官鸟素有“雁山五珍”之称?

李逍遥却另有肚肠:“就算我捉不到她,等到饿时,只消我吩咐一声,她还不得乖乖地捉来香鱼做羹给我吃?就算是观音竹的笋、山乐官鸟的腿、雁茗所泡的神仙茶,哪一样能逃得过我逍遥儿的口福?只要我说一声,还不是流水价端上来?不过这妞儿本身实在是引我食指大动,所以我需要的奖赏……”计定之後,说道:“我捉你是咱俩之间事,跟鱼没关,何必搞得池鱼遭殃?”灵儿心思单纯,也觉有理,因问:“那……你到底要怎麽样呢?”

李逍遥拐弯抹角:“我捉到你时,要罚你替我捶背。干不干哪?”灵儿咯咯娇笑,转身咪入水中,却把话声抛来:“你先捉到我再说吧!”以李逍遥的聪明机智,岂不知以雁湖之大、灵儿水性之妙,自己绝无追上之望,他虽生长渔村,水性却非所长,眼望水花微荡处,只见一道朦胧的白线顷间射远,却哪摸得著她的脚边儿?不由苦笑一声,暗忖:“当初三个村庄举办天後诞游水夺标赛事,年年还不是晶合庄的阿强跟潇洒庄的高手争头名?我跟书航在小组赛就给李肥刀和王晶这对胖子淘汰掉了,最後落得个蹲在岸上看热闹的可怜份儿……唉,往後我们李家村就推举我家灵儿去抢龙杯罢!”

但他早有对策,装模作样地追了一会,突然大叫一声“阿也”,手脚抽筋,连声呼救道:“不好,我……我遇溺!”不出所料,一对莹滑白嫩的手臂从水下晃将出来,抱住了他,轻轻托送到水面上。正是灵儿又折返回来打救,她原也不会这麽容易又上他当,但想李逍遥究是伤患未愈,输气经脉亦有隐恙,吃惊之下,难免暗怪自己不该逗他来追,在水中徒耗气力,倘若出事,怎对得起他和婶婶的深情厚义?

李逍遥突然趁机反手将她柔韧的腰身一搂,笑道:“略施小计,还不是手到擒来?”灵儿一时没顾得上嗔怪他如此相欺,忙问:“逍遥哥哥,可是真有不适?”此刻面对这张凝珠浴露的娇靥,便纵是神人也不免要怦然心动,何况李逍遥这等血气初盛的少年儿郎?当下,他不禁瞧得痴了,只觉灵儿娇美难状,简直便是碧波中的一块玉。脑中一晕,全身大热,既想亲她,又不忍轻忽亵犯,一时间水深火热,内心苦苦挣扎。

其实这当儿他不论对灵儿做出如何动情之举,非但毫无冒犯之嫌,她更是不会怪罪。两人在清湖中凝眸相对,呼吸与闻,心跳到了一处,原已是一对珠联璧合之配,在灵儿心里他们是夫妻,为何不能像别人那样尽享新婚燕尔之欢?她心里燃烧著一团火,眉梢眼角皆是情意。虽然害羞,不禁暗盼他能纳她入怀,尽情地亲她爱她,百般地疼她惜她。

然而李逍遥却生生地刹闸,一走神之间,脑中蹦出老监千家驹匆匆奔来的身影,手举那册血染的“功过录”,拍掉情欲之火,然後翻到某一页,警告道:“看见了吧?若敢做出孽来,你将立刻得到恶分三百!”拿那本书往李逍遥头上猛敲一记,引他转头来瞧,又郑重其事地翻到另一页:“这里又有。身为正人君子,绝不可做出鸳鸯戏水之事,携女同洗鸳鸯浴──损分五百!”李逍遥脑中一下恍惚,急忙辩白:“这哪是浴缸哦?男女在大湖里游泳不犯天条吧?”啪一声闷响,老监又拿书敲他脑袋,瞪眼道:“当你脑中想著情欲之事,就算身在汪洋大海,那也形同於你内心的浴缸!”又翻到另一页,指点道:“何况君子曰,行房仅属床榻之事,怎容尔等无所不在、肆意换地儿?这一节又要损分……”李逍遥忍无可忍:“你死都死菜了,却跑来喋喋不休!”猛地一拳打在自己头上,那老监啊一声从他脑中消失。

灵儿不禁愕然问道:“逍遥哥哥,你为何打自己呀?”李逍遥定了定神,收拾心情,正要再与她凝眸互对,眼光却瞥低了,只见她那白嫩的身子原来裹有一件绛青色的小肚兜儿,并非先前所臆想的那般不著寸缕,却更衬出无比娇俏可爱之色。

李逍遥不禁“哗”了一声,心头跳荡:“不想灵儿只穿围肚会是这等俏法!”灵儿羞将起来,转身便溜。李逍遥笑道:“你都穿著肚兜儿,躲啥?”灵儿身子在水里滑溜之极,他哪捉得住,柔躯一扭,挣了开去,悠游而走,咯咯笑道:“你来追我!”

李逍遥被她这一笑,更搅得心头乱痒,脑中一晕,叫道:“追就追!”灵儿究也童心未泯,便是欢喜与他这般玩耍,见李逍遥肯来奉陪,她心中大乐,双足款摆,正想游开去,但一转念,生怕李逍遥追不上,又或是万一有遇溺之虞,为要及时打救,便不游远,只围著他身旁转来转去,李逍遥晕头转向,总是捉不著她。有好几次见到白生生的腿影便从眼前晃过,却又沾不到边儿,他不由得著恼,心想:“我就不信捉不著你!”蹦出水面呼吸一会,眼光掠扫,不见灵儿浮出来。他又潜入水中,不觉寻至深处,湖水甚清,幽光碧蓝,无意中见有一物宛然如柱,粼粼辉映入目,李逍遥心中一怔:“是啥?”脑中现出三五个惊叹号,随即化做泡沫蹦开。

一定睛之下,看出那道柱影虽随水光晃动,却并非活物,其上爬满水草,犹如湖底生出的大树。李逍遥心头稍定:“不是水怪。”双脚蹬水,大著胆子掠到近处,惊散了柱旁一大群香鱼。这时他暗觉後颈一阵凉气侵髓而出,既到近前,无疑看得更为清楚才是,然而反倒不及远处看得更有形状。他忍不住冒出问号:“这是啥玩意?”把水草乱扯而落,待泥晕漾散而消,突然之间双目睁圆,从口里吐出一连串惊叹号,化做水泡蹦开。“呜──好大!”

他刚窜出水面,一个劲儿地嘬口呜呼,灵儿闻声来问:“什麽?”李逍遥转脑袋望著她,兀自呜呼不绝,叫道:“好大!”灵儿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是水怪吗?”李逍遥的回答出乎意料:“这儿山清水秀,哪有水怪这麽煞风景?是刀啊,有一把大刀插在湖底,哇啊……好大!”灵儿心下不解:“湖底怎麽会有刀呢?”李逍遥又“呜”了一阵,大眼里写满了问号:“像这种自然之谜既然碰个正著,需要我俩来搞个明白。可是……它真的好大!”灵儿不解:“能有多大?”

“自己去瞧!”李逍遥按她的後颈,一把撸入水下。旋即只见一串惊叹般的水泡咕噜噜冒将上来,然後水花荡开,灵儿冒出脑袋,双眸滚满了讶异之情,不等吐完水就叫了起来:“呜──真的好大!”

李逍遥早在水面上等著她冒出来惊叫,悠悠地抱臂笑问:“看到了?那把刀是不是真的好大?”灵儿惊呼道:“我只看到水怪──真的好大!”李逍遥不由一愣:“水怪?”因觉灵儿神情果然不同,连忙探头入水,却与湖底浮起的一团巨影对个正著,他双眼霎间瞪圆,一串惊叹般的水泡咕噜噜乱涌而出:“水怪!”

便在整片湖水突然沸腾之际,说时迟那时快,灵儿拽著李逍遥急窜而起,掠出水面,身形宛然翔龙飞凤,一跃而到岸上。两人皆是惊魂未定,脚下不停地多跑一段,回头一望,湖面平静如明镜,波澜不兴,却哪有刚才的异常情景?

因未见那水怪追将出来,两人不由刹住奔逃之势,相互对视一眼,虽然各皆惊疑,但都觉得刚才所见并不像幻觉。说来也奇,当他们逃到岸上,水波又变得平静如常,灵儿拈指凝眉,亦无所觉。以她的灵力修行,倘然湖底藏妖,岂能洞察不到?她大著胆子走近湖边,把一只粉雕玉琢似的素掌按到水中,凝神探测一会,转面说道:“这水里并无妖魅气息。”

“谁说没有?”李逍遥双拳不由得捏紧,举到颌下,猛挥一下,大眼瞪圆。“刚才我看到一个好大的怪影!”

灵儿蹙眉道:“我也看到了,就是没瞧清楚。”暗觉适才所见之物似是一团水影,并无定形,但那一瞬间她又感应到极不寻常的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充满了煞气,发自湖底深处,绝非人力可敌。李逍遥猜道:“会不会跟那把刀有关?”灵儿听著他的描述,脑中飞快翻书,突然间心念一动:“难道真有地煞?”

李逍遥看出她眼神微变,不由问道:“‘地煞’是啥玩艺?”灵儿眼露沈吟之色,说道:“传说有地藏菩萨,又名‘怨恨’。为了报仇,穷毕生心力,经由严密计算铸造一把肃杀之刀,便是‘地煞’。”李逍遥啧啧咋舌,因有不解之处,问道:“他要找谁报仇啊?”灵儿摇头,“不晓得。”

望著一平如镜的湖面,李逍遥做了个连他自己也不明何意的鬼脸,转头问道:“那……你怎知是‘地煞’?”灵儿答道:“红叶诗篇上有提到啊,说是镇在一个湖里。”李逍遥又不明白了,“诗集里会有这种?”灵儿道:“有啊,不过……”话未说完,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山石後有人说道:“就是这儿了,但愿方红叶所说是实。”李逍遥心头怦然而跳:“方红叶!”眼前仿佛现出一幅“剑门关外满山枫叶红,古栈道上飞剑题绝句”的瑰丽景像。

“传说方红叶为蜀山剑侠中最有才情的一人,剑以诗配,意兴淋漓。那年独斗魔教六护使,往石壁上题毕七绝之际,六护使顷刻死绝……”李逍遥顾不上多发憧憬之情,耳听得有人疾掠而来,因未明虚实,连忙拉著灵儿躲入芦丛之中。刚藏身未毕,便见三人窜上雁湖冈,一个黑衣头陀当先而行,甕声说道:“焦老七,凭你跟那婆姨的交情,谅她也不会耍咱。红叶诗篇所暗示的神兵所在从无误算,这一点倒可信得。”李逍遥听到“红叶诗篇”四字,不由同灵儿对视一眼,均觉惊讶。那头陀旁边紧跟著一个黑脸瘦汉,手拿一根焦炭也似的熟铜杖,张嘴便是一腔江西土调,先前李赵二人最先听到的便是此人的话声:“可是江湖上有言道:姬三娘靠得住,母猪也会爬树。且不论她如何从方红叶嘴里套到这桩秘密,怕只怕她口风把不住,却教别人抢在咱前头……”

忽然间,空中荡落一个冷冷的话声:“回去告诉姬三娘,雁荡山没有她所说的秘密!”那黑头陀猛然转面,只见石冈上闪出高低参差的七八个人影,为首一个握短刀抱臂而立的轻衫少年眼露惕然之色。那黑脸瘦汉焦老七嘿声道:“原来是北来呀,燕掌门的公子怎麽亲自出迎了,不敢当!”那少年燕北来冷然道:“焦荒炎,你这小子是武林中有名的手脚不干净,雁荡山这种小地方可没有宝贝给你拿。”

李逍遥回望石冈上的人影,不禁吃惊:“啥时冒出的这夥?不知来了多久了,有没发现我跟灵儿在他地头游水?”灵儿究是比他细心,看出石冈上那帮雁荡派弟子也是刚到,似乎悄没声息地跟随在那三个不速之客的背後上山,居然没被发现,足见轻身功夫委实不俗。那三人其实也均了得,尤其後边不声不响的第三人,行踪飘忽似鬼,但以他们三个的本事竟都未料被人跟踪到此,除非故作不察,否则无法解释。灵儿原以为此间就只有她与李逍遥,哪料清静不到一会,又撞来了这许多人,她心头的欢愉之情不禁淡将下去,蹙眉自思:“除了仙灵岛,世上真的没有了能让我和逍遥哥哥清静地呆一会的地方。”然而就算那时她和李逍遥在仙灵岛上也未始真能获得清静,先有萧乘龙前来讨药,後有姬灵通的纠缠恶斗。

那焦荒炎脸皮既老,听了燕北来出言讥刺,笑道:“雁荡山能有啥宝贝?要说游山观景,不见得比我们庐山派风光。”眼角边向四周一掠,暗暗察看,话声不停:“就只这雁湖不错。你知道我焦老七正行干的是南昌乡土采风,闲来要编一辑天下名湖的方志画本,刚好我两位朋友远道而来,也有游湖之兴。”眼珠一转,瞥视燕北来,嘴边露出冷笑之意,“若是此间没甚麽见不得人处,燕小哥何妨借借光,让我们随便在你家里盘桓盘桓?”

话中挑衅之意极为无礼,燕北来不禁心头有气:“我燕家多少代以来守候此山,形同祖土。别说是你这号小混混,就连地方大员、名缙士绅前来拜山也得先打声招呼,礼数周至。谁不知你焦老七整天招摇撞骗,却撞到我家里来啦?”李逍遥却想:“此间除了湖底有古怪以外,尚有两处见不得人的地方,亦即我和灵儿的屁股。没来得及穿衣服的模样,怎好借光给你等‘盘桓’?”眼望衣衫堆放之处,不由暗忧:“可别被发现了!”

燕北来虽然心中著恼,却素有涵养,不露声色的移目望向另外的两人,“不知这两位怎生称呼?”那黑头陀自报名号:“萨满头陀贝诺,来自北满寒洲。”因见燕北来蹙了一下眉头,似有惑处,焦荒炎裂嘴一笑:“辽东萨满教,中原年轻一辈没听说过也不要紧。将来萨满真神自会托付一番伟业,清此乾坤!”燕北来又瞧向那个身形如魅之人。此人满脸冻疤,肌若陈皮,一言不发,只翻著一对芝麻绿豆般的白眼。李逍遥先前便有留意,心下忖思:“燕北来轻功了得,但还有迹可寻,可是这翻白眼的家夥行踪诡幻,不知是哪门子的轻功?”

焦荒炎介绍道:“此位爷是黄龙府的锐敏珠,素少在关内行走,你们不认识他也不要紧。”李逍遥暗奇:“锐敏猪?”燕北来犹未说话,那翻白眼的锐敏珠突然之间身影微晃,燕北来身旁一干雁荡门人未及跃来拦阻,此人已闪到湖畔,却教李逍遥吓了一跳,只道被他发现了。但见草地上那几件衣衫到了锐敏珠手上,焦荒炎脸色倏变,同那头陀齐望湖中,语声惊诧的叫道:“什麽人抢到了头里先下湖去啦?”

眼见那几件衣衫被人拾起,李逍遥心中不禁叫苦:“糟了!”贝头陀急著就要下水,燕北来脸色倏变,喝道:“不可!”旁边几名雁荡弟子同时飞身而下,急来阻拦。不料那贝头陀大袖翻处,双手连连抓出,随抓随抛,动作快极,那几名雁荡弟子犹未落定,便全到了湖里。

贝头陀哈哈大笑:“雁荡派不过是小门派,纵是燕垒生夫妇在此,那又何足惧来?”言下之意自是不把雁荡派放在眼里,李逍遥想:“燕垒生夫妇去了侠客山庄,没想到这夥人趁机来端他老窝。以这三个人的家数,果是来者不善。燕掌门的儿子估计挡他们不下……”在他想来,却是暗盼这干人快些走开,免得发现他和灵儿在此。想著灵儿必也同有一番尴尬窘迫,他哪敢转面去瞧她仅著肚兜儿的样子,只消一想便觉身内暗热,几难定神。为不冒犯这等清纯丫头,只有目不斜视,望著草丛外边。

贝头陀这等无礼,燕北来岂忍得住?便在贝诺笑声未毕之间,短刀出鞘,也不见燕北来身形如何变化,霎然已立在那三人中间,刀锋抵住贝头陀颈侧,另一只手飞探,如舒猿臂,往焦荒炎背心一揪,却只扯下一件外套,不由怔然。焦荒炎身法滑溜如鳅,一挣身间,便已脱下外套,里边仅著一件黑皮水套,原来早有准备,嘿嘿一笑,有如一只大蚊子扑落,水花微溅,瞬即钻没了影儿。

李逍遥倒是没想到燕北来竟有如此身手,能令贝头陀瞬间受制。但见焦荒炎扑入湖里,燕北来同贝头陀只是僵然不动,锐敏珠鬼魅般地从燕北来身後晃出,这时李逍遥才明白:“贝头陀受制之时,那瘦鬼猪从背後点了燕北来的穴道。”贝头陀哈哈一笑,袍下倏起飞脚,将燕北来照胸踢个正著,砰一声跌飞十数尺远,不巧落在李逍遥面前,压倒一片遮挡他身子的苇草,便在出其不意之间,李逍遥身影现於贝头陀和锐敏珠面前。他顿觉不好,下意识地便挪身遮住灵儿,心想:“不能给他们看到灵儿这个样子。”却挡了个空,原来身後并无灵儿娇影。

李逍遥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两人均没朝他投目顾望,似未瞧见苇中有人,齐转身望湖。贝头陀一边脱下衲衣,一边朝湖中叫道:“焦老七,有何发现?”不一会,湖面窜出一颗脑袋,焦荒炎顾不得抹拭脸上沾的水草,朝岸上做了个手势。李逍遥便即心想:“这家夥水性比我强多了,一窜就到了底。想是发现了湖底那把大刀……”

贝头陀立时满面喜色,走到岸边,眼光一狠,也做了个手势。李逍遥乍然只道他是回应焦老七,但当瞧清那个手势是朝锐敏珠做的,突然间心头一凛。便在贝头陀扑身下水之际,锐敏珠眼光斜掠,袖下翻手,拈出一簇铁叶镖,倏地朝燕北来和李逍遥这边撒了过来。此时李逍遥方才发觉先前被那头陀抛落湖里的那些雁荡弟子全都浮尸水面,而那头陀的眼光中所含“灭口”之意,李逍遥也顷刻明白了。

锐敏珠不唯身法诡速,发暗器袭杀的手段更是刁钻狠急,以李逍遥的本事,寻常暗器早就近他不得,正要把燕北来拉开,岂料锐敏珠发镖之时虽似只挥一下手臂,袖下却暗使三下变化,数十片薄而尖利的铁叶镖呈三波递进抛射,李逍遥纵能把燕北来从第一波镖雨之下拉开,势也躲不开更见密集的第二波飞镖劲射,更何况第三波镖雨已经罩定了十数尺地,封绝李逍遥所有的闪挪退避余地。锐敏珠斗然间显露的这等发镖手段,实已不弱於中原武林任何一方暗器名家。

李逍遥斗地一惊,突然间双手飞探,想也不去想,仿佛身困柴房,置诸蜂群之中。当初李大娘正是这样训练他,危急关头浑忘了害怕,其实他的“飞龙探云手”早已习得熟极而流,只是总也记著大娘的训诫,从不敢当真放手去尝试而已。平日恃有灵儿在侧,每赖她以金刚咒法相护,又靠风魔身法神奇莫测,所谙家传第一等的快手罕有用武之场,除非探人之囊。凭他所会风魔秘术,若要避开也并无难处,但如只顾自己,燕北来难免丧命。这少年穴道被封,挨了贝头陀那一脚顷时闭气,李逍遥不愿弃他死活於不顾,此刻猛可里显出手段,便连自己的心中念头亦未及转动而过,三波急镖无一漏手,悉数收於身旁。

锐敏珠震诧之下,定睛一瞧,见草丛中蹦出一个光身小儿,冷不防接了他的三轮急镖,这等本事委实骇人听闻。锐敏珠不由惊得呆了,但见这说小也不算太小的小子顾不上理他,急急忙忙便来拾衫,却卖出背心一个老大的破绽。既得良机,锐敏珠岂有不下手之理?却没敢再使暗器,猛然倒旋身挥腿猛砸,料想这一下定教这小儿腰折而死。谁知双腿砸落,重重地磕於湖畔青石之上,顿闻腿骨哢嚓折裂之声。

不知何时李逍遥已闪到一旁,眼见得这汉子跌得惨重,因忙找衫,没工夫理会。而他并未尽展风魔身法,刚才那一挪身转腰,不过是自小在家里躲避老婶锅铲追凿所练熟了的,端如滑鱼一般,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从容迅捷之极。锐敏珠连吃两下大亏,却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名花流的身法!”旋即痛昏过去。

“名花流?”李逍遥不由得一愣,忽见苇影微分,灵儿身穿淡青夹绛色丝衣,逸然而出。李逍遥转面瞧见她衣著齐整,穿得俊俏,连两根飘逸的发辫也已结在肩後,却哪是他想象中仅裹围肚之状?不禁奇怪,急摘蒲叶遮住腰下,问道:“又搞啥飞鸡?”灵儿斯斯文文地走过来,抿嘴微笑,说道:“我已经换好衣衫了。”李逍遥方才明白:“原来她钻进苇丛深处,却是换衫哪!还以为又玩失踪呢……”但又有不明之处,问道:“哪儿变出来的这身靓衫?”灵儿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身旁,指了指他腰间的乾坤袋。“出门时我把一些新衣衫放进这里了,逍遥哥哥,你的也有。快拿出来穿哦!”

素手一晃,已拿著几件男儿的衣裳,盈盈递来。李逍遥不由奇道:“你把衣衫装进我的藏宝袋啦?还放了啥东东嘛?这里可是藏宝的哎!别啥都乱塞呀……”但未及穿衣,便听得一人哈哈大笑,声荡四野地说道:“你两个刚洗完鸳鸯浴,这师不师徒不徒的名份该没了罢?”李逍遥听出燕辉煌的声音,惊道:“怎麽找到这儿来了?灵儿快跑……”话声未落,只觉後颈一紧,双脚离地。

“还说你不是我儿子?适才你使的名花流身法,难道不是你娘教给你的?”李逍遥耳边嗡嗡激震,只惊恐得几欲窒息。眼见灵儿还站在一旁,心念急转:“她再不逃,老怪物定要杀她!”忙道:“灵儿快逃!”灵儿眼见心上人被提拎起来,哪里肯逃,说道:“不!”李逍遥看出她满眸担心之情,显是不愿舍他而去,只好又道:“他不会杀我,你先逃罢!”

燕辉煌抓著李逍遥後颈,怪眼翻天,却朝灵儿喝道:“小丫头,倒要看看你有什麽本事做我儿无忧的师父!”李逍遥和灵儿同声说道:“才不是呢!”燕辉煌怒道:“莫名其妙!你俩的剑法路数一样,小丫头耍得尤其精炼,这当儿想矢口否认,却欺我有眼无珠麽?”李逍遥心道:“你分明就是有眼无珠!”因恐他一怒之下於灵儿不利,嘴上却不敢来硬的,只是辩解道:“其实我俩的剑法是同一个师父所传……”燕辉煌冷笑道:“休要抵赖,你的剑法虽是乱七八糟,其中最精要的部份却是这小妞所教,先前她同别人拼剑,老子早就了然。”

李逍遥心里也以灵儿为良师挚友,当下无可辩驳,心下却是惊疑之至:“燕老鸟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他鼻子真有这样好使?”灵儿心下虽也害怕,眼见李逍遥落在这怪人手里,却不逃反进,叫道:“放了逍遥哥哥!”李逍遥忙使眼色教她暗唤仙术,却哪知灵儿已然试过,不知为何竟尔无验。她强抑惊意,背转一只手到腰後,拈指掐算,测知燕辉煌身上似有防御咒法所护,而且似属稀世难逢的“不动明王咒”和“广目天王咒”,此是万神殿之符,集诸神之荫,她自是破解无门。

燕辉煌暗觉灵儿在测他,粗眉立时竖起,陡然激发一股劲气,迫得这少女不得不後跃而退,旋即怪眼一翻,话声铿锵刺耳的说道:“这女娃儿莫名其妙,来路必然不正,若想我不捏碎你的小脑袋,离我父子俩远点儿!”李逍遥见他驱赶灵儿,将她逼得几乎坠下山崖,不由得恼道:“你才莫名其妙!灵儿是我带出来的,若然离开我,却叫她投奔谁去?”

燕辉煌哈哈大笑:“你疼惜她了?”侧头朝李逍遥脸上一瞥,看出这少年满目果毅之色,似要按捺不住同他拼命。迅即目光下移,冷不防拨开李逍遥用来遮体的蒲叶,伸手往他那话儿弹了一指头,笑道:“你是有鸡鸡的,是我儿子没错!”这一弹顿教李逍遥身子乱蹦,犹如弹弦一般。“搞啥飞鸡?”

灵儿远远望见,只道李逍遥受虐,慌忙又跃回燕辉煌跟前,娇喝:“干什麽哩!”燕辉煌同李逍遥连忙移回蒲叶,复掩於那处。燕辉煌道:“小丫头,你紧张啥?老子用一滴精虫生这小崽子出来,不验验货怎能放得下心?前次被那小娘儿冒充吾儿,险些上了恶当……”李逍遥悲愤道:“莫再乱弹琴哦,我可警告你……”

“废话少说!”燕辉煌道。“老子要带你去合一门亲事,洞房之後再替你净身,然後就可以跟我去练‘吞天蚀地’神功了。”

先前李逍遥曾经抱著一丝侥念,暗想万一逃不过燕辉煌的掌心,只要能说得这老怪留下灵儿性命,纵使不得不随他去练一练什麽“吞天蚀地”,但教灵儿这俏丫头陪伴在身边,去一去冰山那也不算太糟。但当听到燕辉煌说到此节,李逍遥不禁矍然而惊,先前的所有算盘都打乱了,愣得一下,变色道:“你……你说什麽?”

燕辉煌浑不在意旁边这对小男女已然吓白了脸色,自顾昂然说道:“修练神功之前,须得替老子留後,是以要帮你小子找个能生养的好媳妇儿帮我带大孙子,还好尚有两三个月时间办完此事。对了,先前冒充吾儿的那娘们不错,老子就欣赏她那肥臀,料能生出一窝小崽子来,替咱燕家开枝散叶,岂非妙极?乖儿子哎,便宜你了!咱这就去捉她……”李逍遥没心思听此处,琢磨著前边那番话,越发惶恐不安,忙问:“到底是洗身还是……”燕辉煌大手一挥,断然道:“是净身!只有切掉那话儿,而且要赶早,方能练成这门神功。老子当年悟得太迟了,等到明白过来,就算切了也於事无补,所以没切。这门神功我只练到第七层就再难前进一步,想来只有用这个法子,铤而走险,方能有成。孩儿,爹是不成了,这副重担自然要落在你肩上!”

虽然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大有殷殷厚望之意,李逍遥却越发吃惊,不由的颤声问道:“要割鸡鸡?不……不用玩得这麽绝吧?”暗感无望从这怪人手上逃脱,料想根宝难保,急得几乎哭了出来:“能练到第……第七层我已经很满足了!刀……刀下留鸡嘛!”燕辉煌怒道:“瞧你这氽样!不斩了鸡头怎能练到神功第九层?没有第九层的吞蚀神功,怎能消灭花不败?”因见李逍遥仍要絮絮叨叨地哀求,他不由烦将起来,提著李逍遥转身欲奔。但见袂影晃闪,灵儿跃将上来,双龙剑左右一分,挡住去路。

以燕辉煌的一身神功造诣,岂把这娇怯怯的少女放在眼里,右肩一振,背後劲风扬尘,喝一声:“找死!”双手不动,以肩背发力,甩来一根大!链,劈头飞砸,势如雷霆扫岳。李逍遥只叫了声:“不要割鸡鸡哦!”便见巨!朝灵儿猛砸而去,惊道:“小心!”灵儿见势难当,俏面煞然苍白,幸恃身法巧捷之极,卧地飞滚,堪堪急避而过,砰一声大响,片刻之前她所站之处砸出一个巨坑,泥尘弥天而起,直教李逍遥瞧得触目惊心。

燕辉煌哈哈大笑:“花不败锁我琵琶骨,反助我练成了四条夺命琵琶!。小娘儿,怕了罢?”笑声未落,灵儿娇俏的身影又从泥雾中闪将回来,双剑微交,仍是挡住去路。李逍遥看出燕辉煌已露杀机,忙叫灵儿逃命。灵儿却反而鼓起勇气,守定了“剑二”之势,教燕辉煌无法掳李逍遥而去,除非踩著她尸身。

燕辉煌面容一绷而寒,话声铿锵的说道:“小崽子,瞧你爹怎生碾碎你那嫩娘儿们师父!”背後双!左右荡击,李逍遥犹未叫出声来,但听链声呛啷,挟生风雷之音,!然夹击而来,犹如两股巨涛拢向灵儿那纤弱的娇躯。在此强劲至极的合!震荡之下,任谁也无法力抗。但就在电光石火一霎间,灵儿双剑飞点,急抵两只大!,借势拔身,轻纵而起,倒翻到了半空中,剑刃弯如弧月。

李逍遥紧张得气都喘不过来,两只铁!交相碰撞,更震得耳朵轰然一下失去知觉。眼前火星激射,犹如两团焦雷互炸,但见灵儿袂影荡向空中,夭矫飞返,宛然凤舞九天。李逍遥正为她担心不已,这时却霎然大生惊豔绝伦之感。

燕辉煌抛出那两条粗链飞!,原没料到这娇滴滴的小娘儿竟能躲得过去,不由得一怔,说道:“好身法!”仰面间倏感寒光逼射,鳞光耀额。灵儿似知更厉害的杀著行将接连而来,便在空中撩射右手剑,左手舞出一团眩目剑花护住身形。短短的一刹那间,圣灵剑法的“剑二”和“剑三”一气呵成,便连李逍遥也无望做到似她这般瞬间换招有如流水行云。眼见得圣灵剑法两招齐出,迫得燕辉煌不得不大步後跃,李逍遥心情激荡,只道战局便要由此扭转,不料燕辉煌暴喝一声:“夺命琵琶!!”双肩一振,四只巨!从身後荡射而出,仿佛顷间构就一道无可穿透之墙,攻守并举,四!齐推,强若摧堤巨浪。

李逍遥顿感灵儿绝难从四!夹击之下幸免,急呼:“但敢伤她,我立刻咬鸡自杀,教你没有儿子!”燕辉煌心头一凛:“我被囚於摩天崖一十八年,无时无刻都在想儿子。若非因为想念这小崽子,老夫岂能在楚铁衣的魔狱里熬得过来!”不自禁地收刹大半劲道,但余势仍然惊涛骇浪一般止不住地向灵儿摧去。

说时迟那时快,灵儿飞身後掠,犹如一只翩翩云鹤,半空中回旋飘翔,霎时跃到了湖面之上,迅即远离四只飞!,待得!影回拔,她又快步掠回,宛然凌波仙子,虽在极险奇恶的攻势之下,仍似游袂踏青,毫不显得仓皇急乱。

但她双脚刚落於湖岸之上,燕辉煌便抄手接住空中荡下的那支雌龙剑,抵住了她的咽喉,面孔却朝向李逍遥,冷哼道:“刚才你敢用自杀来要挟你老子?”李逍遥心下明了,情知当世绝难有人能从燕辉煌的手底下占到半点便宜,除非是花不败。他不禁苦笑道:“咬鸡鸡自杀你听说过吗?”

燕辉煌虽有上当之感,但却不怒反笑:“小崽子敢用这种口气跟你老爹扯皮,料来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脚色。很合我意!”长剑微挺,几乎戳破灵儿细嫩的肌肤,但觉这少女非但不惧,反而更见决然。他不由得嘿了一声,说道:“小娘儿们,我本来狠不下心来杀你,但为了我儿能一心一意地随老子上天山习艺,你就非死不可!”灵儿说道:“你……你杀了我罢。反正没有逍遥哥哥,我也是不活的。”

燕辉煌不禁一怔,随即怒声道:“小妖蹄子,竟敢一再蔑视老子?”李逍遥看出这老怪满脸杀气,生恐灵儿死在他手上,忙道:“别……别乱来,我有话说。”燕辉煌哪里肯听,挺剑正要下手,李逍遥急道:“大不了跟你去就是!”燕辉煌剑尖微顿,心想:“当吾儿之面杀这娘儿们,恐怕吾儿心中必定难过,无法集中精神随我练功。”灵儿却急道:“逍遥哥哥,你……你别答应他!”

李逍遥心下苦涩:“你以为我愿意跟他去割鸡鸡呀?”但为了保全灵儿一命再做计较,只得顺著燕辉煌的话意说道:“不是先给两个月让我留後吗?这儿现成就有妞,何必找别人?”灵儿味出他话中竟含许她之意,不由得芳心怦然,暗觉喜慰:“他……他确是心里有我的!”但李逍遥此时哪想得那许多,一心只要保她性命,不得不虚与委蛇,只盼燕辉煌给个机会,有两个月的时间与灵儿一起,或许不难想到脱身之策。

哪料燕辉煌一听就摇头:“不成!我替你相中的媳妇儿,是个真真正正的女人,不是别的什麽东西。那妞儿的来历我摸得很清楚,她是老察罕的养女,自小在禁宫长大,是个有福气的命相……”李逍遥心中大恼:“难怪你赞美她臀臀,你都‘摸’过了还让给我?谁要?”嘴上却没敢直斥其非,软言游说道:“人家未必看得上咱哪!终身大事一厢情愿怎麽行?再说她冒充男人像得紧,说明女人味欠佳,瞧瞧咱旁边这个多水灵,但你不许乱摸哦,只许用‘相’地……”

燕辉煌怒道:“咱家一脉单传,何等金贵!就算给你找个卖咸鱼卖菜的大婶做婆娘,总也是个人样儿的!休再跟我提什麽妖妖惑惑的东西,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麽简单。”李逍遥听他一味贬低灵儿,不由大是著恼,心道:“老贼!不到水边去照个分明,看你这副样子古古惑惑,就算卖咸鱼的大婶也不一定看得上你!”但见燕辉煌始终不用正眼去看一看灵儿,脸上却满是厌恶之情,实是难以明白,不免又觉困惑:“老怪物这是啥毛病?”

燕辉煌鼻头抽动得几下,连打喷嚏,似是敏感某种别人闻不到的气味,不由大发雷霆道:“还不滚!”李逍遥一怔,才知他赶灵儿,急道:“你仗著自己多了几十年功力,怎麽可以这等欺侮人?像这样赶走一个掳走一个,我们虽说是小辈,可是死也不服!”燕辉煌冷笑道:“不服又怎地?”李逍遥心里存有最後一计,当下反而从容不迫,说道:“须知强拗的瓜不甜,强要牛喝水也不成。以你老前辈之尊,要让小辈们心服口服才是。怎麽可以恃强硬来呢?你这种搞法,不用等到割鸡鸡我就先死了!”

灵儿妙眼盈波地望著李逍遥,心下素知这位郎君嘴上来得,也许能凭三寸舌力挽局势,她并不担心,就算到了最坏的地步,她也仍然相信他会有办法。燕辉煌却哼了一声:“要怎样才能心服口服,难道我的武功还不足以让你们吓破胆吗?”李逍遥道:“吓是吓到了,胆子却还没破。毕竟你多了几十年功力不是?这样来打一小姑娘,就算她服我也不服!”燕辉煌性子暴躁,最是受不得激,一听李逍遥大有蔑视之意,顿时虎眉竖起,一头散发激烈飞扬,猛然把李逍遥往地下一扔,咆哮道:“不服是吗?你两个就齐肩来和老子比一比,看老子不打到你俩屁滚尿流……”李逍遥冷不防被他重重一摔,只跌得骨头散架一般,却顾不上喊疼,抢在灵儿来扶之前先跳起来,摇摇晃晃立定,就势说道:“比就比!”心下忽转一念,但没敢贸然尝试:“我若突然抱了灵儿就跑,不知他反应快不快?”

燕辉煌虽然暴躁,心计却并不输於他,自从苦水铺相遇而来,早摸著了李逍遥的弱处,指著地上昏卧的两人,冷然道:“你小子若敢撒脚开溜,我就宰了这两人,并且一路杀去,直到追著你为止!”李逍遥心头一凛,知他做得出,只得打消了逃跑之念,眼珠溜转几下,说道:“谁说我要溜?既然要比一比,那就要让你输到没话说……”燕辉煌哈哈大笑,震得群山回响,李逍遥耳鼓更是嗡嗡剧鸣。“小子,你俩若能叫我输得没话说,老子今儿拍拍屁股就走!”

在燕辉煌想来,无论这两个娃娃怎样使尽全身解数,他只须双手一伸便能手到擒来。先前灵儿拼命来抢李逍遥,燕辉煌甚至没有用手,仅凭振肩甩动四条大!便教她九死一生。这份功力李逍遥自感望尘莫及,更非玄一真人可堪相提并论,心下暗惊且惑:“他自称吞蚀神功没办法练到最高境界,都已经这麽厉害了,却还是没把握找花不败算帐,难道花不败有这麽可怕?”

燕辉煌感觉到李逍遥心头的惊骇之情,不禁面露得色,双臂微振,喝道:“还等什麽?你俩用最好的招数上罢!”心下突有新念头转将出来:“若在比试之中以潜劲暗伤这妞儿,让她过一两天才自己死去,吾儿未必会觉察得出,只道小妖孽命短,却疑心不到我身上,当不会由此生恨。”

李逍遥却道:“比打打杀杀没意思,既然你老人家当咱俩是父子,叫我怎麽跟你狠得下心拼死活嘛?”燕辉煌心想:“小崽子不算全没良心,能跟我说出这番话,想来心里当了我们是父子。”面色稍缓,哼了一声:“不比打斗,怎显得真手段?”

李逍遥思忖已定,指著雁湖,说道:“湖底有一把好大的刀,可能是神刀。不如咱就比一比看谁能拔得出来,谁拔出来,那才叫真手段!”灵儿却觉不妥,眼见平湖起雾,扑朔迷离,先前下水的那两人毫无动静,似在悄无声息之间已然遭遇不测。更可怕的是,被打落水的那几名雁荡弟子也已没了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平增一层诡谲莫测气息。

燕辉煌鼻子又是一阵激灵,擤了一把浊涕,随手在锐敏珠身上擦了擦,面孔转向雁湖,皱眉道:“这就难怪了。”心下暗忖:“先前我一上来便感此间笼罩著一股好大的寒厉之气,肃煞至甚,闻所未闻。却一直没顾上寻探锐气何来,原来湖底有神刀!”李逍遥见他手指屈张不定,问道:“是不是在掐──指捏算哪?”有时他说话便是这般,故意把其中一个想要强调的辞音拖长,灵儿随他一路同来,自是见多不怪,暗觉李逍遥此种语气似是学自萧雪鱼那顽皮女童。想起那女童之劣怪古惑,灵儿不禁嘴角挂著一丝微笑之意。

燕辉煌怪叫一声,紧握拳头,不由得从湖边後退一大步,犹觉心神侵凛,面色一时惊疑不定,话声凝重地说道:“果是罕见之刃,我的手有感应了!”李逍遥趁机套了条大短裤,侧首瞥见燕辉煌背在腰後的左手一直颤个不停,右手指节仍然屈张不定,虽握拳亦难遏止。他随手丢掉那片遮身蒲叶,心想:“这是啥毛病?”燕辉煌沈著脸道:“好教你得知,老子以前是使刀地!我的手脉流的是刀的精气神……”李逍遥心下不以为然:“吹咩?”忽觉不安,暗转惶然之念:“万一真是给他拔──出了那把镇湖神刀,那我的鸡鸡不是难保?”急想“刀下留鸡”之法,眼光掠望湖面,先前见到几名雁荡山弟子浮尸水上,此时却寻觅不著,他心中不由得打了一个闷鼓:“先前钻进湖里的那两人怎麽没动静了?”

燕辉煌突然怪叫一声,发掌朝灵儿推去,怒道:“小妖孽,你又在一旁暗测老子!”以他的武功,信手一掌,灵儿岂能活命?李逍遥不假多思,抢身挡在灵儿跟前,双手急迎,硬著头皮来接燕辉煌的掌力。势急之际,虽然抱著豁出去之念,亦知不容稍有疏怠,顷时运起阿修罗内力,激活龙虎山真元护体,猛地催生一股天罡战气,并且诅下增长天王咒,将全身的潜伏功力瞬即激发於双掌之上,左臂先迎,欲以“木灵”卸力打力,右手伏掌,无诀可捏。灵儿素知这位郎君不谙拳掌功夫,单较手上活儿,别说与燕辉煌这等武林奇人硬碰硬地放对,就算寻常的拳师只怕也远胜於他。当下不容思量,急把双手附於他後背,瞬即合力为一。

这一掌若是灵儿来迎,燕辉煌势必打实了,但当李逍遥闪到前边,念及父子之情,燕辉煌如何打得下去,掌劲顿收,李逍遥伸掌趋迎得急了,不料前边无物可抵,脚步方乱,顿摔一交,连灵儿也带跌在身後。燕辉煌仰首冷哼,说道:“跟小娘儿们学功夫,便只能是这般不堪一击。合体术,哼!”

李逍遥把灵儿搀起,耳听得她悄声问道:“当真要跟他比拔刀吗?”语声虽说压得极低,其中关切之意李逍遥何尝听不出来?心下苦笑,暗忖:“你以为我想啊?有选择就不会跟他比拔刀啦,湖底那把神刀好大煞气,形状跟大树也似,想必沈得很。就算没有水怪守护,钻入深水下怎够气力拔刀?可是燕老怪决计不会跟我比赛跑,玩搏击我又玩不过他,先前我说比拔刀,只道他没那麽轻易答应,谁料老怪真的要比这种高难度的……”未及回答灵儿,燕辉煌转面说道:“小崽子,我若先拔出来,你得死心塌地跟我走。”

不知为何,他的脸色变得无比沈凝,似觉事非寻常,将要面对的不仅是一把巨刀,还有深藏湖底的不测之险。李逍遥原本打的主意是让燕辉煌先下水,若他拔不动时,先便输了这场比试。就算轮到李逍遥自己来试,大刀经燕辉煌一通力拔之下,纵然埋地再怎麽牢紧,料也松了几分,他来“执二摊”也就多了一分把握,总比先下水去划算。但当燕辉煌转身走向湖滨,李逍遥心里突感发虚,不禁叫了一声:“且慢!”

燕辉煌脚步微驻,背对著他,心头却有一股暖意升起:“小崽子晓得湖底有凶险,是以担心老子。”却会错了意,李逍遥关心的是:“倘若咱俩都拔不出又怎麽算?”燕辉煌心中一凛,默然片刻,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不相信咱父子俩扳不倒花不败!”顿了一下,仰天怆然,叹息般的又说了一句:“就从这把刀上测一测天意罢!”

李逍遥心下暗惑:“到底是多大的仇,怎麽他这样念念不忘要打倒花不败?”想起卫天玄临死所言,若果是实情,花不败便是自己的亲人,虽说身世之谜仍待揭晓,眼下如何能反助燕辉煌去对付娘家人?不论燕辉煌如何言之凿凿地视他为亲儿,李逍遥自是决计不信,心下了然:“我爹是李仙风,我娘是花莫愁。”况且要他随燕辉煌去自残肢体,那更是免谈,因见燕辉煌并未正面回答,李逍遥不放心地究问道:“拔不出该怎算?”燕辉煌怒气勃生:“若拔不出,老子宁与刀同沈!”

李逍遥见他如此决然,心下打了个突,忙道:“别玩儿命了,若咱俩都拔不动,你就自个儿下山去罢。若我拔得出,那你永远别来缠我。这算公平罢?”话是这般掷出去,心里却明白得很:“若连燕老鸟都拔不动,我就更没戏了。所以先得立定不败之地,就要拿话挤他。”

以燕辉煌的机智,岂听不出李逍遥拿话挤他?冷冷一哂,转面问道:“你可知这湖底埋的是何物?”李逍遥反转右手,从背後朝灵儿摇了一摇,示意她别说。他心里早知,嘴上却故做懵然:“是啥?”燕辉煌伸手掬雾,仿佛握刀,沈吟片刻方道:“是地煞。”李赵二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心中皆感惊佩:“好象什麽事都瞒他不过喔!”

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你……你怎知?”心中胡猜:“燕老鸟该不是偷听了先前那三个家夥上山时的谈论罢?”燕辉煌深吸了一口气,仰面展臂,宛然欲翔,话声仿佛从幽冥迷梦之中传来:“有一个传说……”李逍遥听得这等幽灵般飘忽迷离的话语,不由汗毛发凉,但等了一会,竟没下文,似乎燕辉煌沈堕入无边的追忆之中,浑忘了置身何地。

李逍遥越发心感怪异,忙问:“什麽传说?”燕辉煌散发飞扬,凛凛似魅,背後的四条粗链不住颤动,锵然作响。便在李逍遥疑心他会否中邪之时,湖滨浓雾愈厚,几乎遮没了人影,突然传来悲劲怆寒的歌吟之声,乍闻恍似鬼唳,却是燕辉煌在喃喃哼唱:“蛇纹之姬,圣灵之身。西疆斩风魔,东海杀雷神,北荒伏火怪,南山收土妖……”

李逍遥头发倒竖,惊道:“怎麽说著说著就鬼哭狼嚎起来了?”暗觉辞句似在什麽地方听过,惶惑间哪顾上多想,转面向灵儿说道:“咱得闪,那老鸟怕是中邪了……”但见灵儿眼神微变,妙眸泫然,不知她何以如此动容。

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李逍遥肩头。燕辉煌语气复转沈浑,在他脑後凛然说道:“传说苗疆的巫後在刀神相助之下,降伏南山土妖。而刀神却是地藏王的死对头,地藏为了对付刀神手中的赤纹龙,也就是那柄盛传於远古的杀龙神兵,以火熔岩铁专铸‘地煞’与抗。雁湖之下便是火山,地藏王炼刀於此,忽闻刀神死於魔域,赤纹龙失陷於魑魅魍魉迷阵,这口‘地煞神刀’也就留了下来,在湖底埋没多年,我早有耳闻,惜无抽身之暇到此寻访神刀,却在摩天崖一困便是十八年!”

“怪不得……”李逍遥想起湖底煞气厉害,先前下水的那两人就此无影无踪,想是遭了不可测知的凶劫。他心头一寒,不禁想提醒燕辉煌,但又犹豫了一下:“说还是不说呢?让他自去撞邪岂不是好?”

燕辉煌面朝雁湖重雾,突然冷笑道:“你偷听了半天,以为老子不知道麽?”李逍遥一怔之下,见燕辉煌微侧脸孔,锐敏珠身背一动,却颤将起来。李逍遥心想:“哦,这家夥醒了,却仍装昏,不料仍瞒不过燕老鸟!”燕辉煌语声忽凛:“看你的装束是女真人罢?听说黄龙府眼下是强雄的地头!”锐敏珠肩背仍颤,说不出话来。李逍遥暗奇:“这家夥先前悍得很,怎麽怕得这般厉害?”

燕辉煌冷笑道:“关东强雄派你们来,是不是想染指地煞神刀?”话声未落,锐敏珠仿佛卯足了一股逃生的力量,双手往地下一撑,身如急箭飞起,飒然射出数丈开外。似此突然爆发的疾速身法,李逍遥自忖决没他快,否则前几次早从燕辉煌身边溜走了。眼见锐敏珠身影急掠而远,不禁为他庆幸:“但愿燕辉煌来不及……”

燕辉煌似未觉察,又像无意追杀此人,仍在原处自顾仰面说道:“我在道上听说,强雄为了不日与殷破败一了宿怨,苦苦寻找能够对付殷伏魔刀的神兵,地煞无疑正是他的首选。”最末一字方出口边,大手一抄,摄然而回,李逍遥但觉眼前一花,待定睛时,锐敏珠已被揪了回来,兀自嘶声大叫:“真的是燕辉煌……”叫声霎然哑了,!一声跌在地下,全身瘫似一团烂泥,头却反扭到背後,两眼翻白,气息全无。

“他是吓死的,”李逍遥心中刚想到此节,旋即苦笑,自思:“这汉子必是晓得燕老鸟的手段有多可怕,是以一认出他来,立刻爆了胆。”脑海里闪出那日在阴疠神庙,燕辉煌以吞蚀大法瞬间摄杀一群刀客的情景,此刻回想仍感惊心动魄。燕辉煌忽道:“放著老子在此,地煞神刀合该归我所有!”走到湖边,发声长啸,内力劲摧之下,湖水斗然滔天溅起。若非灵儿及时伸指帮李逍遥护定神元关,瞬间闭聪,他难免冷不防震聋了双耳。

刻不容缓之际,眼见得燕辉煌身影掩入水雾里,李逍遥顿时浑忘一切顾虑,喊了一声:“当心水怪!”灵儿芳心一动,暗觉喜慰不尽:“我没爱错人,逍遥哥哥心地纯善,对一个想伤害他的人尚且如此仁至义尽,那麽他对我就更不会相负……”其实早在苦水铺,李逍遥便几次宁与燕辉煌同渡危难,纯出於一腔侠骨仁心,却更令燕辉煌误为父子情重,越发确信自己找到了失踪多年的骨肉。

忽然之间,李逍遥被拽入湖中,燕辉煌大笑道:“想乘老子入水之际逃之夭夭,这个算盘可打错了!”灵儿大惊,但却阻拦不及,眼见得湖面荡起水花,涟漪圈圈回拢,两个身影便从她眼前消失。

蔚蓝的湖底,光影粼闪,仿佛幻梦境界。李逍遥一睁开眼睛,便见那柱肃杀般的刀影耸立面前,他不由吃了一惊,腕脉仍然扣於燕辉煌铁箍般的指爪之中,挣脱不得。他正惊疑不定,忽然听到燕辉煌的话声在他脑里荡转而生:“刀下便是熔岩喷口。其实‘地煞’并不像你所看到的这般巨大,外边层层包裹的是喷岩凝固之物,以此情形看来,此刀犹未最後成形,便已被地藏王封固。”李逍遥心中奇怪:“他在水底怎麽能够说话?”

“蠢小儿!”脑中的声音斥道,“老子用的是腹语传音,这门秘术咱名花流的人大都谙会。”李逍遥暗暗纳罕:“他怎麽知道我在想啥?”忽然之间,另一个奇怪之念生了出来:“我在水底怎麽能够呼吸如常?”一定神之下,方才看清他与燕辉煌并立於一团大水泡里,水泡中有空气,却没一滴湖水渗入,尚能呼吸。燕辉煌似又看出李逍遥心里的惊奇之情,传音告知:“厉害吧?这便是你老子练到第七层的吞蚀神功。借助你身上一股似乎来自赤炎石的力量,我父子合力,可保气泡抵住水力侵蚀至少一柱香时间……”

李逍遥未及听明,突感更吃惊之事便在前头,游目扫掠,竟没瞧见先前下水的那两人,空荡荡的湖底更连一尾鱼影亦未见到。他不禁想起水怪多会窥伺在暗处,正不安间,燕辉煌传音道:“此刀本有守护魔灵,但在老子的不动明王咒威慑之下,魔魅不能成形!”李逍遥心道:“怎麽说都是你厉害了!既然这麽厉害,为啥拉我下来壮胆?都说过我不会趁机逃走嘛……”燕辉煌又窥知其意,传音道:“别以为你能逃出老子手掌心!我拉你下来,是不想你跟那小丫头混在一起,她……”

李逍遥突觉湖滨传来一声急促的惊叫,似是灵儿所发。他心头一凛,岂能按捺得住,不禁张口说道:“她……”只吐出一声,气泡砰然破碎,化为大片珠粒般莹闪纷乱的小水泡,四下散开。便在这时,燕辉煌身子剧震,如遭猝击,眼睛、耳朵、口鼻诸处飘出血雾,在水晶镜般的湖底荡摇曳动,如丝如絮,映目殷然。

李逍遥心中吃惊,犹未看清究是何故,陡感迎面一股巨劲撞来,将他从燕辉煌身边推出老远。霎时湖底煞气大盛,暗流激荡,将他身子卷来抛去,刹停不住。正晕头转向之间,突觉身後水波分剪,有物如箭掠射而来,倏地卷起他身躯,迅即飞出水面,耳听得飒飒风劲,突然落於草地之上,腰间柔手方收,他便扑倒在一块青石上,吐了一会儿水,回头望见灵儿惊犹未定地挨坐身旁,眼望湖面。

李逍遥不等吐完胃里的凉水就急不可耐地问道:“你刚才惊叫啥?”灵儿俏面苍白,说道:“那把刀不能拔出来!”李逍遥奇道:“为啥不能?”灵儿眼望汹涌澎湃的湖面,咬了咬唇,蹙眉说道:“要是拔了出来,怕有惊变哩!”李逍遥又吐一口水,问道:“你怎知?”灵儿刚答:“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噗!一声大响,狂卷的水涛骤然回缩,抛出一物,湿漉漉地落到李赵二人背後。

湖面骤复平静,宛若碧镜,风波消歇,怒涛寂然。这情景便似先前李赵二人初见一般,只是没见水怪露面。李逍遥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嘴仍合不上,不由叫道:“搞成这样谁还敢来雁荡山旅游嘛?”想起燕辉煌,正为他担忧,灵儿突然纤身微震,用手拍了拍李逍遥肩头。他转脸之时,灵儿眼珠转了转,做出暗示之色,李逍遥眼角一瞄,猛可里见有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踞於草间,顿时汗毛耸然,背後传来一声寥索长叹:“这刀我拔不动了!”

李逍遥听出燕辉煌的声音,方始惊意稍减,强自定神,只见黑影颤巍巍地立起,湿发披散,仰呼天意。李逍遥拉著灵儿退後数尺,望著燕辉煌孤树般落索的身影,心想:“原来适才是他从水里蹦出来……”

燕辉煌呼毕天意,突然揪住李逍遥发辫,恨声道:“刚才我凝气聚神之时,若不是你小子叫嚷一声,乱我元神,以致真气岔转经脉。老子何至於功亏一篑?”李逍遥心想:“是你自己搞不定,却赖到我身上。”挣扎之时无意间回首,目光透过乱发之隙,但见燕辉煌满脸鲜血,肌肉抽搐,两边脸颊更似碎裂一般现出斑驳血缝,模样变得说不出的狰狞骇恶。

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怎……怎会如此?”灵儿见李逍遥被揪过去,生恐燕辉煌动粗,急刺一剑,欲逼燕辉煌放手。燕辉煌双眼流血,没法看见,但他一身神功,仅凭听风辨形,便知剑刃所递的方位,怒喝一声:“都是你这小贱人不好!”左手仍揪李逍遥头发,右臂微提,发掌迎击。

他的掌力端是劲沈势猛已极,若然击实,足摧岳脉。灵儿却仗剑法精妙绝伦,并没硬抗,闪身斜避,乘机转动剑尖,轻轻巧巧地削断燕辉煌手握的辫梢。李逍遥只觉发根松开,急忙跃离燕辉煌身边。回首掠见燕辉煌发掌拍到灵儿剑尖之上,顿时穿透掌背,灵儿收剑未及,燕辉煌不理手掌穿痛,竟不止势,仍将掌力送到剑刃末处,五指一握,猛然抓住了灵儿那只持剑的手,暴喝一声:“老子杀了你再说!”

耳听得灵儿一声疼呼,李逍遥岂忍得住,一筋斗倒翻而回,绰剑在握,使“剑一”手法,迫使燕辉煌一惊之下,不得不撇下灵儿,飒然移退十数尺远,避开这道突如其来的绝妙剑势。以燕辉煌一身绝学,纵使“剑一”再如何神奇,李逍遥压根没指望这一剑能把他逼退,只不过是为救灵儿脱危,情急拼命而已,未曾想燕辉煌居然自行退让,李逍遥拉起灵儿,凝剑护身,眼光触及地上星星点点的血花,心下方始明白:“燕辉煌在水下受了重伤,发飙不得。”

燕辉煌心情激荡之下,又咯一口血,抬手指来,凛声说道:“小子,哪儿学来的‘圣灵剑法’?”李逍遥扶起灵儿,看她白嫩柔腴的手上留有淤青指印,不禁心下疼惜,但想危势未除,不容迟疑,抬面望向燕辉煌,说道:“剑法跟谁学不干你事。既然你燕前辈拔不出湖底神刀,小的我就更没戏了。不过咱们事先说好了,你老人家既拔不出刀来,还有何话说?”忽想:“若是要灵儿使仙咒帮忙,不知凭我眼下的功力拔不拔得动那把刀?”

燕辉煌冷哼道:“没有‘不动明王咒’,换了谁也休想靠近地煞神刀。关东强雄太过自大,居然派了几个不中用的人来送死!”李逍遥眼珠转了转,突想:“关东强雄或许只想找几个笨鸟来试探一番。凭八百龙的六壬遁甲助阵,岂有搞不定之理?”拔刀无望,虽觉意兴索然,但想眼下最要紧还是趁早摆脱燕辉煌的纠缠,急忙又道:“事已如此,你老人家可以自个儿下山了。”

燕辉煌暗感内息纷岔未和,须找喘息间隙,无暇去破李逍遥的剑势,但又不甘心,移身立於下山小径的道口,冷然道:“今天且不忙捉你,待我休息一宿,只候精气回复,明儿把刀拔将出来,你还得随老子走。”李逍遥见他挡路,登知不妙,听言之下,晓得燕辉煌不死心,急道:“不是说好了吗……”燕辉煌盘腿坐定,截口道:“老子说过今日放你一马,可没答应明天的事儿。”李逍遥心中一怔,暗觉先前没把话说死,委实後患无穷,看来燕辉煌必放不过他,心想这可麻烦了,朝灵儿瞥了一眼,见她神色仍然透出不安,想起她刚才所说的话语,心念一动,忙道:“好像这刀拔不得,或会生变。”顿了一下,为要说得燕辉煌打消念头,夸大其词道:“搞不好会山崩哦!一拔出来,整座山都塌了还不说,最可怕是溶浆喷发,连天老爷都坐不住……”燕辉煌冷冷的道:“你再多说一字,老子先杀雁荡派那小子,再捏死你旁边这嫩娘儿们!”李逍遥心头一凛,赶紧闭上嘴巴。

他转过脸面,本想朝灵儿做个苦笑之态,却发现燕北来没了影。不由得奇怪,悄声问道:“那雁荡山哥们呢?”灵儿转头朝一个方向顾盼,顺著她的眼光,但见雾中峰峦起伏,雁湖之上仍有高峰。李逍遥心想:“不知那小子躲哪儿去了?”灵儿细声细气的说道:“刚才我瞅空解开他的穴道,他就往这个方向跑了。”李逍遥搔了搔头,心下寻思:“他跑啥?”回望燕辉煌长发飘散的身影,不免又觉纳闷:“以燕老鸟的本事怎会不知旁边少了一个雁荡山小子?莫非他真盲了?”

燕辉煌既挡住了下山的道口,李逍遥自是不能飞下山崖,眼望云海苍茫,只是没底,心下暗愁:“料他多歇一日,明儿多半真能拔动湖底神刀,岂能坐等他捉我去阉割?”但若硬闯,合他与灵儿两人之力,要想从燕辉煌身边逃脱也是无望。倘在山下尚有可为,但在高山之上,地势险峻,轻功再妙也不能如履平地。“何况……我有点怕高!”

灵儿见他愁眉苦脸,无计可施。她妙目微霎,问道:“逍遥哥哥,可是饿了?”李逍遥一怔,心下苦笑:“小妞儿不知愁为何物,这当儿我哪有心思饿啊?”但饥饿与心思无关,再犯愁也得先照顾肚子。灵儿不提还好,这一撩将起来,还真让他感到饥肠辘辘。灵儿甚是乖巧,转身便去湖边摸了鱼儿,共得四条,不过三指般大小,却有二尺来长,肥厚丰实。洗净之後,以枯枝穿过,垒石为灶,生了一小堆火,架来烘烤。

燕辉煌抽动鼻翼,远远便闻到熟鱼香味,粗眉一轩,问道:“可是鱼熟了?”李赵二人相视微笑,皆没作声。燕辉煌咂了咂舌,不觉露出馋态,说道:“尝闻雁湖的香鱼不错,想必美味得紧!”灵儿把最大那条递给李逍遥,她自己则留了一尾小鱼便觉足矣。李逍遥眼望另外两条烤得喷香之鱼,却有一番内心挣扎:“放著大好机会在此,若是下点毒蛊在烤鱼肚中,再端给燕辉煌,做倒了他岂不是妙?可是……这般做法未免不够光彩,怎麽说他老人家也算个前辈高人,却被我略施小毒做掉了,这……可我打不过他呀,难道打不过就只好等死?”脑中闪出一个蝙蝠状阴影,指手划脚地出主意道:“要下毒就得下最毒的,否则你摆不平燕辉煌。这没什麽不光彩,昔专诸刺王僚,便是把短匕藏在鱼腹里,端将上前,干下了可歌可泣的壮举!”李逍遥心道:“可人家怎麽说也是拿小刀戳人哪,并没使毒这麽下作。使毒暗算人,不够‘侠义’罢?”那蝙蝠状阴影斥道:“侠你妈!你当那些满嘴正义的家夥屁股干净吗?想想看楚香玉、朱每兑那一夥都干了些什麽勾当!”老监千家驹匆匆抱书赶来,在李逍遥脑海里翻开功过录,指著某一页道:“这是你自己的难关,不关‘侠义’的事儿,也休理会伪君子们如何做作,最要紧得守住良心这一关。不论对什麽人,真正的战而胜之,须胜得问心无愧。下毒使绊之类勾当就算占得一时便宜,那也经不起沧海横流。”李逍遥拍拍脑袋,驱去幻像,心想:“在食物中投毒,就这样毒死燕辉煌当然说不过去,可为了摆脱这老鸟,或许我不妨动用迷药把他迷昏,然後趁机带灵儿开溜……”

眼望灵儿,本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不表异议,但当目光交触,灵儿似能窥知他的内心斗争,澹然的眸子微移,随即摇了摇头。李逍遥下毒之意原本不坚,看出灵儿不赞成,如何掏得出药来?

正在迟疑不决间,旁边伸来一只大手,把最大的那条烤鱼夺了过去,就口大嚼,连赞好味。事已至此,李逍遥唯有苦笑,心下却反有松了一口气之感,似觉终於不必做一桩自己所不愿为的事情。燕辉煌三两口便将那条烤鱼吃得连刺也不剩,仍感意犹未尽,咂舌称赞:“小丫头弄吃的手艺倒是使得!先前见你娇娇滴滴,只道是个会吃不会做的,唉!当下便有许多这等样毫无淑德的女子……”夸了几句,终是按捺不住,又多拿一条烤鱼,毫不客气地张嘴就咬,竟无一丝防毒之意。三两口吃完,虽仍想要,犹豫得一下,却问一句:“还剩几条?”李逍遥道:“俩。”燕辉煌一怔,摇了摇头,转身便回他先前所坐之处,叹道:“自从婆娘没了之後,老子很久没有这等口福了!外边吃到的哪怕再美味,心头却少了一层暖意……”

听著这等凄怆的叹息之语,李逍遥突然间心头一阵冲动,喝一声:“接暗器!”抛手掷来一物,燕辉煌信手接个正著,鼻际闻到鱼香,不由得怔住。李逍遥笑道:“原知就算是真的暗器抛出去,也会被你接住。”灵儿见他把烤鱼让与燕辉煌,便把她手里的那一条递给他,李逍遥却笑:“湖里不还有麽?等会儿多捞几条就是……”灵儿摇头道:“那些鱼都躲起来了,不易见著啦。”李逍遥心想:“有燕老鸟在这里咋咋呼呼,别说是鱼,水怪都藏起来了。”只撕下一半,与灵儿分食,聊以垫肚。

食毕之後,李逍遥仍不免小心留意,防燕辉煌加害灵儿,但见燕辉煌坐在青石之上,双手搁於腿膝,掌心翻天,先前那只伤手已然包扎,却仰面朝空久望,双目不张,深吸了一口气,就此凝势不动。李逍遥先前见过这般姿势,晓得他在凝神调息,忽想:“趁他行功入冥之时,或许跑得掉。”等了一会,朝灵儿使眼色,两人刚要蹑足悄走,燕辉煌突然冷冷的道:“在阴疠神庙那时,老子是要逼出血脉中的剧毒,不得不全力施为,以致心无旁骛。现下不过是调息养神,你俩还是打消了逃走的念头罢!”

李逍遥无计可想,不禁恼道:“你才该打消念头!我都说过了,不是你儿子,你该找无忧公子问个明白,别总缠著我啊!”燕辉煌冷冷道:“我自有道理,可若你敢再多说一句屁话,老子……”李逍遥气恼之余不禁好笑,搭著燕辉煌意料之中必有的话尾,与他异口同声地念道:“立刻捏死旁边这嫩娘儿们!”

燕辉煌不禁一怔,李逍遥和灵儿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身走回苇丛边。灵儿虽素不多言,也知两人无疑堕入困境。为要排解李逍遥的苦恼之情,她妙眸霎转得片刻,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逍遥哥哥,咱们去采神仙茶好不好?”李逍遥心道:“人家都要捏死你了,这会儿还有闲心采茶?”嘴上却顺她话头问了一句:“哪儿采去?”灵儿抬眼眺望雾中峰峦,说道:“上百岗尖哪!”

李逍遥望向那片更高之处,不由的心念一动。燕辉煌忽道:“别费心思了,对付我的办法不是你们俩个小娃娃能商量得出来地!”原来他察觉到李赵二人在苇丛边窃窃私语,难免起了疑心,是以发声警告。李逍遥道:“谁对付你?”燕辉煌听到脚步之声往苇丛深处去,立刻警觉,蹙眉道:“你俩给我乖乖地坐下!”

李逍遥佯做未闻,心中思忖已定:“好像那雁荡山的哥们就从此处溜掉,否则决然瞒不过燕辉煌。路是走出来的,我也试试。”与灵儿快步便跑将起来,只恐燕辉煌跃身来追,不料燕辉煌却未追擒,仍坐守下山之径,仰面说道:“我在这里,你们是没有路下山的。就算躲到百岗尖,明儿老子也照样揪将下来!”

李逍遥初时还担心燕辉煌追来,拉著灵儿只是慌不择路。在奇峰怪石间不易展开身形疾奔,兜来转去,脚下越走越窄。眼见得地势高陡险峻,加上山雾迷漫,倘若稍有闪失,不免要一脚踩空,堕个粉身碎骨。他心中叫苦,不知高低。又想:“到此地步,只好欺燕老怪眼坏了,和他捉捉迷藏也不错。”於是更往幽暗崎岖之处钻窜,忽然间狂风卷掠而来,草叶纷纷扬扬地擦身飘过,两人正惊疑间,燕辉煌大笑之声在耳边震荡回旋,说道:“雁荡虽不比华岳,但也素有一线登天之险。有道是奇特百二峰,怪石峨当前;势高绝天,走兜罗棉,五丈之上尚是水,十丈以下全为烟,况复百丈至千丈,水云烟雾难分焉。你俩越往高去,越发自陷绝地。到了百岗尖之上,我看你们怎麽下来!”

乍闻其声,李逍遥只道燕辉煌便在身後数尺之地,转面却未瞧见,听出话声来自雁湖方向,竟似近在咫尺,这等样内力修为岂只一个深字了得?李赵二人唯有相对苦笑,心想被此人缠住,实为十世修来的不幸。事已至此,李逍遥绝无回头之意,大声应答道:“燕老前辈,你说过今天不捉我的。那麽,我们就上山顶采茶去啦,湖底那把刀你自个慢慢拔罢!”燕辉煌冷笑道:“今日归今日,明朝复明朝!”

李逍遥琢磨话意,料想燕辉煌今日尚不至於会食言来捉他,只是明天可就难过了。不禁巴盼燕辉煌拔刀不成,但从他话中豪壮之气而想,显然拔出湖底那把神刀对燕辉煌来说并非天大的难事。适才若非因李赵二人打岔,此事今时已然了却。

李逍遥不愿多想明儿的烦恼,索性放松心情,趁日影未斜,携灵儿闲做游山之态。一路走到绝,刹脚之时,听见鞋底碎石簌簌而坠,身下浮云如雪涛白浪,壮景在目,一时胸臆大展,浑忘临渊之险。灵儿心想:“若是此间别无他人,就我俩留在这儿做一日神仙多好。”不觉依到李逍遥身边,眼波温柔胜似云霭。李逍遥只道她害怕,忙将她拉到身後,使挨山壁,他则站出一些,俯瞰千仞,不免头皮发紧:“晕!”定了定神,转脸向灵儿说道:“路走绝了,怎麽还没看到你说的神仙茶哦?”

灵儿突然咦了一声,说道:“这儿有个所在!”李逍遥随她指点之处望去,却只见到山壁凹窠长满怪藤幽草,除此别无去处,不禁心道:“啥的所在?”灵儿领先而行,纤腰微扭,轻步挪跃,衣袂飘飘地俏立於一道奇狭的石檐之上,拨开草藤,露出山壁上的一个石洞。李逍遥先前并没看出此处有个大穴,正自望眼称奇,灵儿先已钻进洞里,察看无异,招手唤他过来。

原来在流纹岩险壁之间,有一个奇妙的溶洞,从洞口俯望,下临万仞,令人胆战心惊。李逍遥虽然轻功了得,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万一漏了脚,那便要不知跌往何处。灵儿竟似不怕高,面色如常,接他到了洞里,她仍站在峭壁边缘,伸手踮足,采了一朵无名白花,拿到鼻际闻香而喜,转身让李逍遥看。

李逍遥生怕她摔,连忙拉她过来,见素手拈花递到跟前,他不禁愣然道:“干嘛送花给我?”为不拂她意,赞声:“好看!”接过来插在自个儿头发上,大眼一眨,心下暗乐:“像不像怪侠一枝花?”灵儿小嘴微呶,嗔道:“我要插在头上。”李逍遥一时未能明白:“那你干嘛交给我?”见她抬起一只柔美小手指了指她的发鬓,李逍遥方才恍然:“哦,要我替你别在头上?明说嘛!”

灵儿抿嘴垂睫,微微把头低转,等著李逍遥帮她把花儿别在头上。这般儿女情态含羞蕴娇,映入眼中竟是说不出的动人魂魄。李逍遥虽非成年男子,对著此般绝色风韵亦难不为之痴然。看她垂靥之际,露出一节粉颈,肌肤莹白,宛然这洞中不染一尘的锺乳石。他忍不住起了触摸之欲,可又生怕一碰就碎了。在他心目中,灵儿的美就像一枚易碎的玉。在这尘俗纷乱的人世间,她似乎本就不属於此,又有如一朵化外的娇花,弱质纤纤,倘不细心呵护爱惜,只怕不堪风雨摧折。

这一霎间,他心想:“灵儿妹妹能走到我身边,不知是不是天意?既然我俩有缘同行,不管怎样,我都得好生怜惜。不能再让她受到哪怕一点委屈和伤害。否则,岂不是对不起她了?”心情一阵激动,似乎这样一想,自己不觉长大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在女孩儿之间周旋胡闹的村中小儿。暗觉她正是一朵最须呵护的娇花,碧落红尘,无依无傍,而他则要做一位护花的少年,伴她走天涯,风雨不改。

此时他突然间想到傲雪,不知为何那样刚强英武的一个少女在他脑海里留下的影子总是清晰不起来。他哪里知道,因遭“无忧手”所制,对傲雪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也似眼前的灵儿一般,乍近似远,总觉即离不定,反而不若林月如、小桃、甚至小甜甜留在他脑子里的印象为深。

傲雪仿佛远山中的一朵雪莲,每觉可想而不可及。灵儿却似烟雨寥缈处碧池中一枝清莲,便是这样两朵奇葩,留给他无限的困惑茫然。他想去爱,但总觉得她不属於自己。在他脑海深处埋藏著一段迷失了的记忆,他也许永远也找不回来。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手拈一枚“忘忧散”,他在想:“服下它真的能够忘乎一切吗?”

他回眸眺望苍山洱海间葱笼无边的迷雾,仿佛看见那位萧索落寞的男子披著蓑衣,正在斜风细雨中孤舟垂钓三塔之畔。他是王者,王者本该有孤独,因为他独踞庙堂之上,权杖之侧岂容他人旁伺?然而他不但深深的孤独,而且深深地悲痛。王者原不应有太多常人的悲痛,悲痛只应属於民间,属於敌人。可是他长年深陷伤恨离痛之中,早已不能自拔,或许他并不想忘却这痛苦。

他知道,巫王不能忘却当年杀妻逐女之痛。十年来,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在他生命中最後的一句话,是十年前对巫後说的。他不打算再在余生打破沈默,世事於他已然无趣。

巫王了无生趣,这个秘密只有两人知晓。神公本来就盼著巫王像这样长此“死”去,苗疆的权杖虽仍执於王者之手,可生杀予夺早就只由神公说了算。丧失妻女之後,巫王至少在心底里已然遁世。朝政尽落拜月教主之手,神公虽无王者之风,但他身为一人之下万民之上的大祭师,自有一番呼雨唤雨的手段。圣洁贤明的王後既除,长老黎弩出走,生死未卜,伤心追恸的巫王形同行尸,不问俗事,神公早就过惯了只手遮天的日子。

可是最近他常常从睡梦中惊醒。他梦见巫後回来了……

神公自然知道巫後不可能回来,十年前一切已成定局。然而这样的梦,却令他感到末日已近。

未卜先知的神公终於预感到灭顶之灾不可避免,他不能坐等梦里暗示的结局。更令他惶然不可终日的是,据说石长老有一天秘密去拜见巫王,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滇池说了什麽。除了神公以外,任何人不得私见巫王,这已是宫中人人心照不宣的规矩。可是那天掌管宫廷庶务的蓝欣草竟敢私放石长老去见巫王,那个大胆女子已经得到惩罚,交由曲灵罡看管。

然而曲灵罡却让她逃了,神公无法重责这位最年轻的掌刑长老,因为曲灵罡一向忠心不贰,并且仍有用处。

“石灵峰这个人哪……”曲灵罡不敢抬头,等了许久。帘後才飘出一个尖细宛若怨妇般的话声,入耳如针刺。神公恨恨的说道:“人们都管他叫石敢当。做事最是有勇无谋,而且不分好歹,若不是看在他是我师哥,怎能留他横冲直撞到今天,却生出事来!”

曲灵罡无言以对,在神公面前旁人不论说什麽都是多余。

神公幽幽的问道:“石长老出川了麽?”曲灵罡头皮一紧,小心回禀道:“是的,他去了汉人的地方。”神公拈著那枚忘忧散凝目良久,眼柔有如缠颈丝索,吃吃地笑道:“圣者晨雷和巫烈呢?”曲灵罡不得不答:“雷长老和巫长老说,他们在等待封赏。”神公眼光一凛,话声尖锐地笑道:“还没做事就叫上价了?”缓缓回眸,隔帘说道:“不过,懂得要价的人也算识得时务,知道好歹。给他们透个信儿,不论蛊派还是巫统,谁先成事,谁就是朝中最重要的人!”

曲灵罡正要喏喏而退,竹帘後突然飘出一声尖笑,如寒针穿透心头。“灵罡,怎麽没听过你叫价呢?”

曲灵罡心头一凛,叩首答道:“灵罡除了忠心,不想别的。”但觉这样回答并不能令这位多疑的教主满意,心下越发惴然,赶紧补言道:“况且属下何功何能,岂敢斗胆言赏?贱婢蓝欣草脱逃在外,属下难辞其咎。蒙主子不加责罪,已是感激涕零……”

神公嘿嘿冷笑,隔帘凝视一阵,直教曲灵罡心中惊疑不定。良顷,帘後伸出一只惨白的手,长长的红指甲微屈,拈递一枚药丸缓缓伸到曲灵罡跟前。“眼下你有个叫价的机会。我们的巫王心病难愈,而且病情日渐加重,直教做奴才的心中不安。我等理应分忧,为吾王著想,倘能早日帮殿下忘却一切忧伤,这才是忠心臣子应做之事。”

曲灵罡做声不得,他自然知道神公拈来的是一颗“忘忧散”。

“有时候我也想试一试,服下忘忧散是不是真的能够忘却所有烦恼……”神公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移目看著桌上那颗水晶球。曲灵罡感到屋里杀气大盛,只得硬著头皮接下忘忧散。神公叹道:“但我更好奇的是,花不败的忘情天书究竟有何神奇之处。”曲灵罡不明神公何以突然提起此事,迟疑一阵,答道:“或许只是愚夫愚妇们的传说而已……”

“但愿只是传说,我也不相信世上还能有什麽能比咱们的巫蛊神通更神奇!”神公手抚梦幻般漾转幽光的水晶球,沈吟道,“还有一件事,圣堂里那只鸟儿辞庙而去,栖於蜀山已有多年。你帮我想个法子,看能不能把它弄回来,休教剑圣得了便宜。”

想法子并非曲灵罡之长,但他已有回答:“本教最有法子的伊灵机说,木牛流马已到剑门栈道。”心想这个回复必使神公满意,但他抬眼时,只见帘後半卧暖榻的人影微微摆手,示意他想静一静。曲灵罡知趣地退出屋外,出门之际,忽听一声愠然低斥:“莫玄,你吮疼我了!你这张笨嘴……”帘後手影乱打,从神公腹下忙不迭地爬落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伏地磕头,连叫饶命。

神公愠道:“蠢货,滚!”抬脚踢翻那名脸无血色的男宠,转身捧起水晶球,凝目瞪视,自言自语道:“让我静下来看看你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碧光幽漾,现出一张凝眸看湖的清臒面孔。

巫王抬手接雨,仿佛天公与他的心一起泪洒无尽。朦朦胧胧中,他眼帘里浮现出一朵娇花,他拈著这朵花,轻轻插在王後的云鬓之上……

不觉久久轻吟:“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渡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後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李逍遥从痴望之中回过神来,听著她轻吟辞句,宛然似叹,不由地问了一声:“灵儿,你念的啥?”他却不知此是花间派才子温庭筠吟咏两情绻缱的华章,只觉眼前花面交映,如沐春风,直教心旷神怡,忘思凡俗。

此洞虽然深邃,幸有天光射入,景物依稀可见。李赵二人见此,无不啧啧称奇,相携而入,访幽寻径。看洞顶有一条鱼鳞般的纹道,弯弯曲曲直通洞底,末处却连接著一块鼻状大岩,宛似龙形。那龙鼻之上竟有两个洞眼,有水下滴,经年涓涓不息。两人坐下歇足,闻听水声在空荡荡的洞壁间悠响,只觉心旷神弛。就灵儿想来,倘能留此不必出去就好了,她仍然生怕外边的世界时刻伤害她玉脆的心。

李逍遥却只愁不能从此山脱身,心下寻思:“燕老怪不可理喻,跟他说什麽都是白说。若然夜里他不被水怪叼去,想必明儿这老鸟气力恢复之後多半能拔出那把地煞神刀,以他的通天本事,总也能轻而易举地寻上来……我可不能再跟他纠缠不清,最好是赶快找个下山之策。”可是身处陌生山峦之巅,岂能似昔在十里坡那般轻车熟路?一时想策不果,心下懊恼之余,忽又疑惑:“燕北来那小子怎麽找著路下去的?”

既想不通,只好自找解释:“这哥们是本地人,雁荡山自是难不住他。”灵儿想到他身上伤患未痊,连经磨难之下,脸色甚是难看。她便挨坐过来,两人仿佛有默契一般,李逍遥自然而然地转身面壁,盘坐做调息之状,让出腰背给灵儿一对柔手来按摩揉穴。自从仙灵岛上两人共同面对姬灵通以来,早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种患难依共、相濡以沫的生活,也是临险解危之前最好的放松。

对李逍遥而言,此刻才是莫大享受。每经灵儿双手抚摩按揉之处,再大的伤痛疲乏亦能随之而减,他无法解释这种神奇,但想自己本领低劣,这一路不能好好保护灵儿,累她饱尝世道艰辛,受了无数本不该有的风霜之苦,心里实在对她不住。突然脱口而出:“灵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逊?”

灵儿微笑摇头:“没有啊,是敌人太强了。”李逍遥觉得她话中毫无怨意,反似淡定得很,他楞坐一会,叹道:“圣灵剑法到了我手里就只剩三斧头了,想是我资质不成。若然你学会了,决计比我出息。不如我现在就把‘剑一’试传给你,免得埋没在我手中……”灵儿柔声道:“我也不能这麽快就学会啊。再说,学剑总是要假以时日方能有成。不用著急呀!”李逍遥听著她奶声奶气地说道理,心中暗乐,觉得放松了些,脑子也活了起来,又道:“咱们一路学了好多剑法了,可是没一样能打得过燕辉煌、强锋那样的高手。日子难捱哦!”

灵儿心中早有所思,这时受启,说了出来:“逍遥哥哥,你有没觉得……其实是有法子的。就只怕是个笨法子,你会不喜欢哩。”李逍遥忙道:“有法子怎麽不早说?”灵儿想了想,说道:“我师父曾说,圣灵剑法最是讲求意境,若能善用而化入其他高明剑招之中,或有更想不到的威力。”李逍遥心痒难搔,急问:“比如呢?”

灵儿起身随手比划,以嫩指为剑,娇滴滴地扭腰摆了几套剑式,以一人仿做双剑合璧之形,忽左忽右,如化两人,姿势幻妙无方,所使的剑招变换有如珠联璧合,绵密无隙。李逍遥越发看得眼眩,心下溢赞不胜:“哇……这妞儿身材好!”灵儿转面问道:“可看出什麽不同之处?”李逍遥竖大麽指道:“臀……啊,不是!你说什麽?”灵儿妙眼微瞄,看出这小子想到哪儿去了,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嗔道:“剑法哪!”李逍遥虽然容易分心,却并不糊涂,大眼急眨几下,猜道:“好妞!以你的聪灵劲儿,适才所表演的莫非是融合圣灵剑意,外加痴心情长剑的招式?”

灵儿喜道:“哥哥真聪明!”李逍遥笑道:“不聪明怎做得‘葛格’?”心下已有新天洞明之感,寻思:“真正聪明伶俐的是你这小丫头!我怎麽没想到这样精彩的剑招?似这般随意化合,信手拈来,若多演练得几日,我和灵儿联手使出这种‘二人转’似的剑式组合,虚虚实实,变转不定。还不打得强锋那契丹鬼惨得跟宫九一般?”他恼耶律强锋纠缠灵儿,眼前面临的大敌分明是候在山下的燕辉煌,他脑中想的剑招却是用来修理强峰。回思那次在天蚕残殿与灵儿双剑合璧,同使“痴心情长剑法”力斗宫九这等半人半魔的强敌,果是大显神威,只是这套剑法他所会不多,即便连灵儿也尚未真正领会其中所有神髓,用以对付燕辉煌这般超凡高手,自是远未足够。

灵儿也觉难处未得尽解,走回李逍遥身边,叹气道:“唉,我就只会这些。修五侠又未在这里,没他指点,总是不行的!”李逍遥亦知他俩均未尽得此路剑法的真传,急不可为。趁气力回复几成,又有兴致,起身把“剑一”试演几回,让灵儿记牢。心想,这路剑法源自苗疆,与灵儿身世有关,理应授付於她,凭灵儿的慧性自能领会此招所蕴剑意。其实灵儿在磨剑堂已看过修剑痴向李逍遥传授此招,铭记於心。

她晓得李逍遥究未伤愈,不能多耗体力,央他坐下多歇一会,她继续帮他输气疗伤,助他还元。李逍遥虽然依言歇下,但不肯多要灵儿为他劳神,劝她小盹一会。灵儿却不肯睡,只在一旁妙眼盈盈地垂注。闲来无话,思潮起伏,李逍遥不禁问道:“我一直奇怪,你怎麽总是傻灵傻灵的?”灵儿不晓得该怎麽回答,徒睁一对美目。李逍遥笑道:“你就跟扁鹊一般好手段,救死扶伤的好心肠又像菩萨娘娘。不如以後咱合夥开一家医馆,那一定有搞头!”灵儿喜道:“叫‘宝芝琳’好不好?”李逍遥摇头:“宝他母!叫‘百草堂’。”灵儿从他眼神中看出一抹悲痛,便即想到:“他……他是为了记念百草仙夏老前辈。”李逍遥垂头想了想,又道:“百草堂是医馆,外边多搞个铺面买卖药材,挂牌写明‘金宝药店’。穷人来看病抓药,一概不收钱,医到好为止。”灵儿不禁也想起洪大夫,眼眶盈泪,点头道:“好啊,合该如此。”

李逍遥背过头去,揉了揉眼,心头凄怆未已,闷声说道:“人怎麽会死的?原本活生生的一个一个,转眼就没了……”脑中浮晃出洪大夫、夏枯草、鸠摩罗、鞠觉亮、桑十娘、阿梨、棒胡、破刀少年、丫头飘飘等一张张稍现即逝的面容,只觉生命真如宫九所言,像冰一样易脆。便连夏枯草、洪大夫那样的神医,在救了别人的性命之後,却救不活医者自己的生命。

他望著洞壁光影斑斓的影廓,仿佛又看到洪大夫在家乡的药店里悉心教他辨药,昔时李逍遥仍小,不明洪大夫为何有那许多锋利的刀器,老洪说:“同样的利刃,锋利的刀也可以用来救活人命,而不是断送生命。”此言久久萦徊难忘,眼光一阵朦胧,又见破刀少年孤独地坐在黑暗中等待他所说的“希望”,而夏枯草则四处奔波寻找他女儿的下落,鸠摩罗和他的师弟摩多罗苦行於漫漫黄沙之中,他们的身影被风尘隐没之际,鞠觉亮豪朗的笑容、桑十娘凄伤的泪眸、阿梨的痴心殉情和铁石心肠的宫九化妖之後所流的那行泪水,不觉又在他脑海里漾然浮现。

蝶在花间翩翩起舞,丫头飘飘那痴痴盼望的身影随记忆永留兰陵渡的凄风苦雨之中……

“醒犹痛,醉亦悲。”李逍遥不觉吟出密宗高僧鸠摩罗临终之偈,回眸似见鸠摩罗携鞠觉亮之手,笑傲红尘,逸然远去的背影。

“浮世苍生,恍如一场大梦!”

李逍遥和灵儿连日劳顿,皆已疲累不堪,靠著清凉的洞壁不觉进入梦乡。

秋意浓。

黄叶飘满天。

一片绣写“风林火山”的旌旗猎猎临风,雄师饮马长江。

傲雪悄立江边,久久凝看手中李逍遥送给她的护身符,心里不知唤了多少遍:“逍遥儿,逍遥大哥,你在哪儿?”

征尘洗不尽,更添满腔离恨。空望长江独怅茫,斜辉脉脉水悠悠……

仿佛听到那声声深情的呼唤,李逍遥突然从梦中惊醒,双腕寒玉相互感应,微微漾响,宛如心潮起伏。灵儿也未睡熟,听到动静便即睁目,李逍遥转头张望一会,并无所见,为免灵儿担心,他回脸说道:“没事,咱们躲在洞里隐蔽得很,燕老鸟未必找得到。”灵儿却无睡意,想了想,说道:“逍遥哥哥,这洞里很深,不如我们再四处看看罢?”

李逍遥自无异议,心想:“刚才我好像梦到谁了……”身边悉索声响,灵儿坐了起来,递衣给他。先前李逍遥游水之後,只胡乱套一短裤,此刻仍光著膀子,在洞里耽留得长了,不免寒冷起来,却为逞强,不在灵儿面前叫苦。这怎能瞒过她的双眼,看出他膀子簌簌之状,即便在睡觉时也不安稳地转来侧去,她便善解人意地拿他的衣服出来。出门时两人早有分工,衣物食品均交灵儿料理,盘缠银宝则归逍遥揣著。灵儿却极是细心,另把一些新衫首饰预放入乾坤袋里,李逍遥自是不觉。

两人往里边寻去,洞内越发高阔明亮,却到了尽头,从石壁上一个窗户般的缺口望出,只见众峰挺拔峻秀,互相争雄,烟雾弥漫,景色奇丽,端的变幻无穷。两人本以为可由此洞另觅生天,不料又临绝壁,驻足观景片刻,心下各皆茫然。李逍遥究没甘心,又转了转,忽闻异味隐隐,似从几块怪石後飘出。他心念一动,寻将过去,越往深去,气味越浓,籍借微微天光,发现岩石间露一洞口,里边却不幽暗,想是另有天窗透射光亮。

李逍遥心头跳动加快,喜道:“别被我找到出口哦!”灵儿突然动了动小巧莹润的鼻翼,嗅得气味有异,提醒道:“是硫磺的味儿。”李逍遥心道:“不是燕辉煌就行。硫磺没啥,就像里边打破好多臭鸡蛋般……”往窄处挤去,前边又现一道洞口。灵儿随他进来,却咦了一声,李逍遥转头回瞧,见她拾起一口短刀,说道:“看,雁翎刀!”因见李逍遥不明白,她便提醒道:“就是那雁荡少年的佩刀啊。”

李逍遥接刀一瞧,想起燕北来先前使过此刀,却不知何以弃到此处,讶道:“怎会丢在这里?难道他来过了……”念头动起,顿感希望便在前头,忙挤身急钻,说道:“我知道了,那哥们儿就从这里溜的,想必便是出路……”到了洞口一探眼间,先见到穴内竟有个小铁箱子摆在石缝间,李逍遥喜道:“有宝可拿!”急钻入那石穴罅隙,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身子下堕。幸好灵儿紧随其後,急抱住他双脚,遏住李逍遥倒栽之势。

原来那石穴里除了嶙峋突兀的石壁之外,并无踏脚之地,却有个蒸腾滚泡的硫磺池。李逍遥钻得急了,差点掉将进去。幸有灵儿帮忙,缩回身来,惊犹未定,说道:“是绝路!”心头生出一个憟然之念,暗想:“燕北来钻进来时,必是溺死在硫磺池里……惨了!连他都未能幸免,我和灵儿岂非更别指望由此处找到逃生的出路了?”虽说明知无望,终是不能死心,大著胆子探头到石穴里寻视,灵儿只是紧紧地扯著他腰身,免他掉将下去,忽听李逍遥发出连串惊呼,她双手一紧,心头不安,问道:“什麽?”

李逍遥缩回脑袋,要她自己伸头去瞧。灵儿也觉好奇,鼓足勇气伸头到穴口一望,却吓一跳,原来石穴内洞壁上每个罅隙里都摆著一只干朽之蛤,形成一幅诡异景象。两人相对而愣,均感惊疑:“却是搞什麽鬼?”到此地步,李逍遥虽有不妙之感笼上心头,眼珠一转,望定洞壁上那只小箱子,却又按捺不住:“为什麽会有这许多干蛤蟆或曰蛤蟆干密密麻麻地守护这箱子呢?要不立刻搞清楚其中名堂,叫我怎麽安心?”

灵儿看出他跃跃欲试想要冒险,登觉不安,劝道:“巫书常提到各种禁忌哩。逍遥哥哥,我觉得这洞里是有禁咒的,似乎在镇防著什麽……”李逍遥自小偏好妄动各种禁咒,以满足好奇之心,若非此般心性,当年在兰陵渡也不至於引起魔兽出穴的一场混乱。虽觉灵儿言之有理,却更要揭明究竟,说道:“有很多禁忌被我揭破之後,其实也没啥。其中不乏装神弄鬼的无稽……”话没说完,人已蹿将出去,灵儿拉他不住,只见李逍遥身若出弦之箭,疾纵而入,忙叫他小心,其时李逍遥既已知道底下有硫磺池,早有对策,当不至於似刚才那般有倒栽之失。

凭他的轻功本领,洞里纵无踏足之地,究也难他不倒,窜身之际,左脚蹬石,借力弹到对面石壁,因觉那些张口瞪眼的干蛤蟆形状狰狞,实不堪多看,跃近之时赶快把眼一闭,使出家传快手,迅速拔取箱子,同时发足蹬向对面之壁,借反弹之力就势跃回,轻轻巧巧地窜洞而出,溜回灵儿身旁,突然岩壁震动,簌簌落尘。他俩只道洞穴要崩,急忙逃离狭隘地带,重回先前宽敞之处。

说来也奇,当他们奔回大溶洞之时,硫磺穴那儿又不震动了。待缓过劲来,李逍遥捧起那小铁箱瞧了瞧,说道:“倒要看一看里边有何古怪!”却扳不开,多使内力也是枉然,眼见锈迹斑斑,锁合之处早已无缝可辨,显是年头悠久,绝难以巧法开锁。李逍遥将它重重地摔到岩石上,亦无所动,“嘿”了一声,转头向灵儿说道:“不如用你的雷试试?”灵儿摇头不肯,心下委实生怕开箱之後徒生惊变。其实李逍遥只是随口说说,心想:“我才不想又挨她雷打呢,免了罢!”当此困境之下,还是逃生要紧,他无心多试,拾起箱子,拉著灵儿便行。两人同感绝望:“糟了!连燕北来也逃不掉,果然踏上绝路了……”

李逍遥心想:“难怪燕辉煌不急於来追拦,想是他早知此峰别无出路,上得下不得。”不愿多耽,拉著灵儿往洞外走去,打算到得外边另找下山之径,绝不坐等燕辉煌寻上来。孰料洞口竟有重重蛛网封绝,其丝雪白,李逍遥乍然一怔,旋即叫苦不迭。他自然辨得此非寻常蛛网,那日在阴疠神庙早就见过一次,已知雪山灵蛛的厉害。

李逍遥心想:“难怪燕辉煌不急於来追拦,想是他早知此峰别无出路,上得下不得。”不愿多耽,拉著灵儿往洞外走去,打算到得外边另找下山之径,绝不坐等燕辉煌寻上来。孰料洞口竟有重重蛛网封绝,其丝雪白,李逍遥乍然一怔,旋即叫苦不迭。他自然辨得此非寻常蛛网,那日在阴疠神庙早就见过一次,已知雪山灵蛛的厉害。

当下伸剑去撩,果然於蛛网无损,一如心中所料。换以湛卢、昆吾尝试,恃宝剑之锋竟也撩不破丝网。因见李逍遥束手无策,灵儿取双龙剑相助,结果也是一样。雪山灵蛛非同一般,其丝并非坚不可摧,只因粘韧无比,柔密若水,反是刀剑利器的克星。加之其毒强烈,沾肤必死,委实靠近不得。灵儿暗唤法咒,欲以火燎,孰想连催术诀竟无一应验,她不明何故,只觉多立於蛛丝之旁,不消顷刻便感淤闷欲呕,头脑晕沈,娇躯摇晃。

李逍遥见识过毒丝杀人的情景,晓得这些雪山灵蛛不易对付,拉灵儿後退,避离毒气暗袭。他使了一帖净衣符,减去洞中弥漫的毒瘴。定睛察看丝网,又留神倾聆一会,暗觉洞口并无燕辉煌的动静,稍感宽心,又凝看蛛丝,见有两只白蛛隐隐约约地在网影之中来去忙碌,地下卵壳碎撒,犹如雪屑也似,分娩出许多小灵蛛,凝露一般挂满了丝网之上,蠕蠕而动,密密麻麻。

他一瞧清便感头皮发紧,心中难免奇怪:“才没一会儿工夫,怎就生出这麽多毒蛛来?”想起以毒攻毒之法,急寻自身所揣的那对灵蛛,欲放出来看能不能搅乱一番。谁知在身上找不到先前藏蛛的那个小瓶子,便在急得团团转之际,脚下发出踩碎声响,低头瞧见那只小瓶子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碎瓶中除了卵壳以外,却哪有两只灵蛛的踪影?

李逍遥愣得一阵,突然明白了:“糟!定然是刚才穿衫时,不慎把小瓶儿失落在地,掉了塞子,里边的两只灵蛛以及它们洞房的产物──俗称‘卵’──一古脑儿全出来了,却在这节骨眼上结网堵我。”抬眼看网,暗觉转瞬间又越发绵密,棉絮雪团也似,密密地堆满了洞口,简直间不透隙。一定神之下,他又隐隐想到了一件事:“燕老怪之所以每能找到我,多半不是因为鼻子好使,而是因为我身上这对灵蛛与他老人家所剩的另外两只灵蛛遥相呼应、里应外合。”先前他偷来燕辉煌四只灵蛛中的一对,只为好玩,哪料竟因而作茧自缚,把行藏像灵蛛吐丝一般泄露了。此事说来甚奇,可还是发生了。眼见丝网层层结入洞内,越来越近,徐探徐深,其势之快,料想无须一两时辰便能把整个石洞全然封堵於丝丛网阵之中,到了那时,岂有他俩容身之地?

势已不容李逍遥细尝“倒霉”的滋味,转头问灵儿:“这会儿能烧一把三昧真火吗?”灵儿神情懊恼,咕哝道:“不知为何,仙术全不灵了。”李逍遥本没多抱指望,听言之下虽无意外,心情却更是一沈,苦笑:“燕老怪不知咋养的这些虫族小喽罗,似他一般难缠。眼下咱可没辙儿了!”先前吃过烤鱼,并没喝水,此时焦虑之余,倍感口渴,走到岩鼻滴水之处,探嘴正要接饮,灵儿心头掠过一丝不祥之感,喝止道:“别喝,洞里的水必已染毒了。”

李逍遥心中打了个突,登时醒悟:“对,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时脸面仍侧转,做接水就口之态,眼光仰望,无意中见到洞顶有两个小圆洞好似二扇天窗,透入光亮。他正虑於无路脱身,霎时心念一动:“上边……”

顶上既能透射天光,必无坚岩封绝。灵儿随他目光仰望,也是念头倏生:“有了!”李逍遥拔出昆吾剑,心想:“此剑比湛卢沈重,却不知谁更锋利些?”使眼色教灵儿站来他背後,贴石壁而立,灵儿晓得他要从坚岩中劈开一条出路,依言立於一旁,免被碎石所伤。其实李逍遥的猛烈剑气方是威胁,岂是碎石所能堪比?

她悄立洞隅,眼帘里刃光沈隐,李逍遥横剑蓄劲之际,恃昆吾之雄,更增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势。方红叶做兵器谱所述数语霎间在灵儿脑海中闪了出来:“鲁大师尝曰:吾剑昆无,其势沈雄。於古名家手铸,历为削铁如泥之名剑。”以昆吾的厚重,若然换做常人所持,不免须用双手齐握,方能力有所及。但凭李逍遥的内力,仅用单手便能绰掌自如,此盖学会“驭重就轻”而後,所获进境。

其实李逍遥亦知洞顶虽非山梁,却隔有厚厚的一层岩石,他右手被小桃所伤,尾指尚有余患,左臂也带伤未痊,更因神门穴受阻,一身内力不能悉数发挥,这种情形下单手使剑,不论左手还是右手,皆有不利之碍。连灵儿亦知此节,忍不住便想提醒他双手握剑,以免震伤筋骨。但她看出李逍遥有心要试一试功力有无进境,明知单手难为,仍要勉力一试。她向来兹识事体,既知他心思,宁可多捏一把汗,也不出言赘劝,只在一旁脉脉而观,但有凶险之时,自会适时相援。

砰一声响,李逍遥提剑捣上洞顶,既无火星,亦不溅撒石屑,力到剑梢,簌然落土。李逍遥闪了开去,只觉右手震得生痛,待尘雾稍淡,只见先前两个小洞孔已变成一个相连的大缝,更多光线撒於脚下,宛如银柱斜临。

迎著灵儿关切的眸光,李逍遥笑道:“空子还削得不够大。”待手掌疼麻之感稍弱,他提气再挥两剑,这次把力道捏足,尽倾於刃,劲运巧诀,不似刚才那般蛮干,出剑之时手腕微晃得两下,寒光纵横交错,宛做十字之形。只觉脚底一撼,面前堆起大块土石。不多时沙尘消尽,眼帘里现出一穹新天。

李逍遥强忍手疼,与灵儿相视欢然,随即低瞧剑刃,毫无破损,仍是黑沈沈的透射凝浑寒意。他心下不禁讶然而喜:“啧……果是好剑!”两人跃身而出,飘袂临风,一览长空无余,群峦皆在眼底,原来洞顶之上便是峰尖,云萦雾缭,鹤影翩飞,犹如仙境。

困在石洞半天,乍然置身碧空白云间,李赵二人皆是胸臆大展,郁闷之气一扫而尽。立於雁山群峦之巅,呼吸凉风,发袂欲飘,端是神清气朗,非比凡俗。但听灵儿娇叫一声:“看哪,神仙茶!”顺她指点之处,李逍遥移目而望,崖边绿荫簇拥一岩宛似飞雁,岩峰高处郁郁葱葱,似有花草生长云雾之间。在他想来,高山之巅原本甚寒,竟有碧草鲜花,此等情景殊未曾见,当真算得稀罕。

他啧啧称奇几声,转面问道:“哪些是所谓‘神仙茶’?”灵儿却没在背後,李逍遥不由一怔,游目乱寻,只见那飞雁石上多了个攀跃的倩影。灵儿爬到岩顶,站直身子,丝衣飘逸,纤纤之躯似欲随时被风吹落。李逍遥看了担心,不免提醒一声:“别跌哦!”提剑走近,听见灵儿在岩峰唤道:“哥哥,上来啊。”李逍遥小心翼翼地踏入石间矮树丛里,面朝高岩,回应一声:“‘葛格’向来脚踏实地,不爱往上爬。你自个儿当心就行。”灵儿知他一向有些忌高,虽然轻功超凡,却等闲不爱攀高登险,她妙眸眨了一眨,小嘴微噘,又唤一声:“上边可好玩了,有好多神仙茶哎!来嘛!”李逍遥心想:“没事我爬那麽高干啥?”摇头答道:“不去。”蹲下身来,掏纸符裹烟草,不料一阵山风吹来,手心里的烟叶渣儿全没了。

“尻!”他骂了一声,背转了身,再捏一把烟草出来,小心地撕纸裹好,合掌来回搓得几下,卷成棒儿叼嘴上,以牙咬定,这回没被风卷走,但连擦几次火都点不著,不由恼道:“又尻!”更背转了身子,对著岩脊点火,连擦七八十次,好不容易刚把火摺子点著,灵儿在上边问道:“真的不敢上来吗,哥哥?”李逍遥恼道:“别吵,我正忙呢……哎呀!”火虽点燃,这一启口答话,烟棒儿竟没叼稳,被风从嘴边吹下山去。“尻!尻尻尻!”

再做个烟卷儿叼回嘴上,点火时火却熄了。李逍遥没了脾气,坐倒在地,懒得再点火,心想:“叼棵烟坐这儿歇会也不错,累得紧了。”却见草间有一双小巧精致的绣花鞋,“咦”了一声,拾来瞧看,鼻际幽香淡酚,他不由得寻思:“这里怎麽会有双女人鞋可捡?”大眼骨溜乱转,往四下扫望,并未看到峰巅尚有别个人影,奇道:“灵儿,我发现一双好鞋。却不知谁藏在这里?”灵儿在上边答道:“是我的鞋子。”

李逍遥仰面瞧将上去,灵儿嫣然一笑,把赤脚伸给他看,妙目流转,说道:“人家脱了鞋才爬上来的,石头滑哩。”李逍遥心想:“原来是这麽一回事儿。”把鞋丢到一边,说道:“当心别给刺扎伤了嫩脚。”灵儿听出关心之意,喜滋滋答应一声:“理会得。”转身采茶,口中轻哼小曲,娇俏可可。却教李逍遥心头一阵痒痒,拂不去脑海里那只白生生的嫩足丽影,愣得俄顷,咕哝一声:“什麽叫‘理会得’……”

虽然险境未脱,但有佳郎相陪,患何足道?灵儿心情大好,不觉悠悠哼唱:“紫嫣红、云霞绕,青山绿水、尘世遥;粉铸脂凝柔似水,桃林深处伴君娇。”李逍遥道:“这儿哪有桃林,别乱唱。”心下却想:“一提到‘桃’字我就烦!”烦只因记起小桃的绝情,把他丢在霸陵绝地不管,险被怪物叼了去。但不免又有些挂心:“她那天和马家小姑娘去了霸陵,不知有没似我一般痛挨刺扎?”

灵儿哪知他这当儿思往别处,挽袖露一双藕臂,撷新茶、采嫩英,自得其趣,悠悠地又唱:“采芳人杳,顿觉游情少。客里看春多草草,总被诗愁分了。”哼的这支小词是南宋亡国文人张炎所作“清平乐”,诉不尽流浪无依的心情,既珍爱这良辰好景,可是又觉得美丽的时光并不属於自己。“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谁家?三月休听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李逍遥叼烟卷儿听曲,也自怡然而爽,但觉:“这丫头唱著唱著总会转到不欢之处,却是愁啥的心情?”此节自是不明,只味出曲意乍欢还愁,如寄惜叹隐忧。忽从“燕”字想到燕辉煌,矍然坐起:“那老怪这当儿可别急著上来捉我……”其实一日未尽,燕辉煌要想恢复神元,拔刀当在明晨。

他盘思脱身之策,眼望崇山峻岭,不免生忧:“这可是越爬越高了,都到顶啦。”走到绝崖四面察看,只觉峭壁陡滑,难以攀援而下,回到雁岩畔坐下,抱头发愁:“难道真要爬下去?前次三叔公看驿报说,有一夥太学生搞什麽‘山鹰社’结伴去爬山,结果跌死了……可见不是玩儿的。”灵儿把采好的茶包裹起来,轻抛在他头上,竟也浑未觉察。灵儿跳下来问道:“哥哥,你在想法子麽?”她妙眼只在李逍遥脸上微转得一转,便已看出端倪。李逍遥急无良策,为不引她与自己齐生忧愁,笑了笑道:“‘葛格’想写字。”提起昆吾剑,起身指向飞雁石,凝神片刻,侧转脸面,向灵儿问道:“留下什麽字好呢?”

灵儿见他大有古风,竟发雅兴要留字,不由倍加喜欢,想了一想,问道:“哥哥会写‘天下奇秀’麽?”李逍遥一怔,随即说道:“会!有啥难处?”运力於剑梢,正要戳石,突然间心念转动:“这可比不得前次夜爬晶合後院王天林老爷家屋顶写‘逍遥儿到此一游’,放著有帅妞在这儿眼晏晏地瞧著,正当表现一番!”

“怎麽表现哪?”灵儿美目轻霎,既感有趣,又觉不解。忽然间,李逍遥取斗篷一展而开,披於肩上,旋身跃起,剑随影转,端如九霄龙翔,姿势飘逸神俊已极。灵儿不由“哇啊──”一声惊叹,仰目时大有霎间眩然之感。

仿佛看见风魔玄衣神御临仙灵岛,与高僧普渡慈航斗技争锋,便在高岩峭壁之上施展绝顶轻功,疾写“仙灵洞天”四个巨字。李逍遥既得玄衣秘术,当可算得风魔传人,如今斗展玄神幻化九天之术,宛然风魔再生。灵儿师承水月宫,与昔时隐居岛上掠仙峰修行的普渡慈航亦有深厚渊源,两人此刻的一瞬间,竟似还神前辈的遗风。

李逍遥有心炫技,欲在飘身未落之际草就四字,运剑如电,脑海里斗然闪现那日小桃所吟:“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绝句。只一恍神之间,一股从所未有的飞扬剑意溢然而出。飘身落地之时,听见灵儿低呼一声:“名花流!”

风云斗篷乍掩即飘,露出李逍遥俊逸的面容,剑势未消,转脸问道:“看到哥哥这等帅,有没流鼻血哦你?”灵儿突然“哎哟”一声叫唤,跃身上来,这一刹那间李逍遥心生绮想:“投怀送抱?”此念方起,却见灵儿扑出崖边,急探纤手,抄住那件被风卷离李逍遥肩头的斗篷。

原来不经意间,李逍遥肩後斗篷脱落,山顶风劲,猎卷而去。灵儿面朝这边,先即看到,她眼疾手快,不假多思便要帮李逍遥拿回斗篷,却不留意一窜便出了绝崖边缘,若非多跃数尺,势也未及抓住斗篷一角。

眼见灵儿身在崖外,势将随斗篷飘坠山下,李逍遥哪容多想,“风魔身法”的念头未生,身形幻转三叠,不意已到崖边,宛如移形换影。并未细想此非玄神秘术,究从何来。探手如电,抄住灵儿足踝,斗然生成“飞龙探云手”,正要将她拉回崖上,忽听得山下一声厉吼,群峰齐震,崖边坠石纷纷。李逍遥心头大震,便即想到:“是燕老鸟大叫!”身後轰轰撼响,飞雁岩摇摇欲堕,足见燕辉煌功力之盛,实已震天烁地,足撼岳脉。

以李逍遥这时的内力造诣,竟也禁受不起,脑中轰鸣欲炸,心口亦然有被吼声撕裂之感。晕晕欲眩之际,他心头只守住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须得凝住哪怕最後一股力量,把灵儿拉回崖上。

幸好灵儿身轻如燕,半空中仍然大有借力余地,便在李逍遥飞手抄著她一只纤足之时,灵儿柔腰扭回,转寰若细柳之枝。霎然点来一只纤指,抵在李逍遥眉心,帮他定住心神,减少号啸之侵,同时借势纵回,飘袂飞返。李逍遥心神一定,换步闪离绝崖边缘,此时雁湖方向吼声止歇,四野犹然回荡未息。眼见得这小姑娘如此轻姿飘盈,羽绒一般似欲御风登宇,李逍遥心感好奇,因已离开崖边,就势放开握踝之手,换以掌心托举,灵儿格格一笑,把一只柔足抵他掌中,扬氅曼舞,临风凭宇,意兴飞逸,妙姿殊胜昔日汉宫飞燕的万千风情。

李逍遥托手一会,并不觉腕酸,眼见灵儿俏立在他手上,其姿美妙无方,不禁看得痴了,浑忘燕辉煌便在山麓等候神元回复。但感掌上一轻,灵儿飘然跳落,抖开斗篷,披在他肩上。似此浪漫淋漓之境,李逍遥只觉犹在梦幻之中,不愿这梦醒来。这时,山麓又传来一阵意气豪放的大笑,把他俩从戏玩乐趣之中惊回,燕辉煌大笑道:“明日此时,我父子俩已在回归千雪峰的路上。小崽子,趁还剩最後几个时辰,好好跟你那嫩娘儿们师傅多叙会儿别情罢……哈哈!”

李逍遥半天难以定神,琢磨燕辉煌话中势在必得之意,不觉变色道:“他内力恢复如此之快,似已好了大半……难道注定要被燕老鸟从这儿带走?”灵儿也从啸吼声里听出燕辉煌功力速复之象,心下隐忧,却想:“就算终是不免要生离死别,也须倍加珍惜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但能开开心心地多玩一刻,也是好的。”两人目光交触,从灵儿的澹定眼神中,李逍遥渐渐的惊魂稍安,想起刚才堕崖之险,不由地目露微责之意,说道:“莫为了帮我拿回一件衣物而去冒险。”

“这不是一件寻常的衣物呢,”灵儿低下妙眸,轻声说道。“抓著它时,好似身轻如羽。不知是谁送给哥哥的?”

李逍遥道:“是……是个死人送的。此系八百龙一个轻功高手的随身装束,披上它整个人都似能飞得起来,果然神奇。”为引开话题,免提傲雪徒增烦恼,转面瞧向摇撼已定的飞雁岩,笑了笑道:“刚才我写字的样子帅不帅?”灵儿微笑点头:“帅。”转眸瞧见巨岩侧壁留下歪歪扭扭的四个大字,深透石中,写的是:“天下鸟鸟。”

灵儿不禁大奇:“什麽啊?”李逍遥自有一肚苦水诉不出:“‘天下’两字我是会写地,可是‘奇秀’两个字儿我只会说,急切间写不出。幸好急中生智,改写‘天下鸡鸡’,谁知临到急用时,‘鸡’字却堵住了,好在‘鸟’字我会写……”眼见灵儿忍俊不禁,他脸孔难免也会一红,心中懊恼:“却要取笑。”抢身挡住下边那两字,头顶仅露“天下”,心中找回几分得意之感:“嘿嘿,天下……马荣成、马伟豪那夥改天可要来这儿认祖了。”那马家兄弟昔是学塾里的旧玩伴,却与王晶做了一派,画公仔编偶戏,自号“天下”,此是李逍遥常去光顾的地头,不乏可观之物,偶尔信手拈来,每获不菲。

灵儿哪知其中自有一番童趣,背手悠然走近,说道:“哥哥,这四字也不错啊。”李逍遥心道:“别取笑我。”转身以背遮挡灵儿眼光,提剑往石上乱划,把下边那两只鸟字涂花。此等好景堪称天下绝伦,却成了小儿乱涂鸦的所在,也算造物之奇,无所不有。

只见每随手一剑,必深透坚岩,忽忽数下,飞雁石已然面目全非,李逍遥不由怔住,啧啧赞叹:“昆吾真是一口好剑,原来不在湛卢之下……”他却未曾想到,此时就算换持寻常铁剑,凭他内力日增之能,只须运用得法,亦足切石削铁。拿剑低瞧,突想:“刚才我使的剑法好像……有点儿不同。究是如何不同,却想不出来。改日须问小桃……”灵儿闲步走近,仰面看了看爱郎的手迹,转面问道:“哥哥,你有没觉得这几字里似含一门奇妙的剑意?”

李逍遥未及听清,先即想起一事,问道:“适才你说‘名花流’,何意?”灵儿妙眼朝他盈转得片刻,沈吟道:“哥哥刚才使的轻功身法里,似藏几样变化,令我想起恩师曾试演的‘藏花功’。”顿了一下,看出李逍遥不甚明白,她又轻声说明:“藏花秘笈,是名花流的秘传之术。当年我师父曾与名花高人会过几次,因觉此术奇妙难破,不禁细加揣摩,困惑多年不得甚解,模仿著演给灵儿记住,嘱言说日後要小心别招惹名花流的人物,免得後患无穷。”

说到此处,她脑海里不由想起昔时水月宫主提及的几门名花流绝学:“莳花”、“化蝶”、“玉英”、“雾隐”、“飞雪”、“冰融”、“藏花功”、“绝代剑华”……但最可怕的还是流花宫历代教主秘承的不败传说,一门名唤“花开不败”的奇术。

李逍遥哪晓得这许多名堂,笑道:“没吧?”心下却犯了个嘀咕:“燕老鸟先前好像也这般说过,为什麽灵儿也说?”其实他不知不觉中所使的身法变化,若然不全是来自玄衣秘术,那便是多多少少揉入一些他自小所会的身法,之所以熟极而流,只因从小躲避老婶的锅勺次数多了,每能不经意地运用出来,只觉简单有效,助增“风魔秘术”变换转寰之能,但在别人眼中,他是将两门轻功奇术的妙处合而为一。但是两套身法换化之间尚且有迹可寻,是以晃不过燕辉煌和灵儿的眼睛。这两人一个熟知“名花流”家底,另一个却是自小知书渊博,并且深谙“风魔玄衣神”与她身世之间固有的缘节,知道李逍遥身法中多出来的变化绝非她见过的羊皮秘术所载,灵机一闪,立时想起水月宫主曾经为她演示过的另一路奇功。

灵儿似知名花流的神秘和可怖,不愿多提一句,妙波盈转,抿口不言。李逍遥却搔了搔头,纳闷地说道:“倒是我刚才写大字的剑法耍得酷极了。却不知……”因感灵儿知剑之深甚於己,本想问她,忽然想起此中奥妙来自那两招“不可对人言”的快剑,似又看见小桃严酷警视的眼神,不禁欲言又止,心想:“我答应过人家的,誓都咒下了,怎能说了不作数?”

灵儿虽然看出李逍遥在洞里劈石和适才奋剑速书的手段另有来历,似是别的剑法,她却没有缠根问底的习惯,他若愿说,她自会欢然聆听,李逍遥支吾不言的情状落入目中,灵儿自能看出他有难处,但并不多问,心想:“他愿意跟我说时,自然会说,无须多问。”

李逍遥想:“小桃的慕容家剑法素不外传,我既得她恩赐两招好用的剑法,又向她发过誓,连灵儿也不能知道。这个规矩得守。”脑中闪出婶娘昔时的教诲之言:“人不守规矩,世道就乱了。”他不禁笑了笑,心道:“乱也没啥不好。”但已打定主意不提及小桃剑法之隐,转面瞧了瞧灵儿的神色,怕她心中见怪,但听得空中鹤鸣,灵儿娇唤:“黄昏了,鹤儿回家啦!”

随著满空鹤影回翔,万千斜晖洒射云海之上,仪态万千。灵儿立在山巅巨岩之上,犹如身披金麾,伸出一对柔若无骨的素手,朝空中群鹤款款相招,见李逍遥站在岩下仰望,她便唤他上来,说道:“逍遥哥哥,快来和灵儿一起招鹤!”李逍遥心道:“干嘛招鹤?”但看她一人在上边与鹤玩耍,浑若同游仙乡,陶醉其间,娇姿神态教人怦然心动,他忍不住走近,因恐鹤群受他惊散,便不登岩,只在数尺处驻足观赏如此佳景。

仙鹤归来兮,朝露夕辉。招鹤兮放鹤,纵我情怀……

眼见得群鹤渐飞渐低,或栖或戏,围著灵儿纤影萦转而聚,群声交鸣,扇翅若舞,竟把灵儿当做自家同伴一般。李逍遥叹奇之余,胸襟似在顷间顿无一丝凡俗之气,如游仙界,意为之驰,心头荡然而生一种从所未有的感觉,连自己也仿佛化身为鹤,展翼而翔,纵情忘尘。归来归来兮,飞一般的浪漫情怀。

宫中雕梁画栋尽挂纸鹤,随风而动,宛然欲飞。

顺帝又折了个纸鹤,轻手抛出,却悠悠飘落,在遍地血泊中染红,湿淋淋的再也飞不起来。随著一声浊重沈郁的叹息,他缓缓抬眼,寒光耀目,映颊辉曳。梁间悬挂的纸鹤一阵晃动,珠帘无风自摆,现出一个提剑缓行的人影。顺帝从身边厚厚一叠纸里摸了一张,折了个纸鹤,心中默数:“九千九百九……”

眼帘里那个人从满地尸体中间提剑走过,剑尖漾闪青光,滴落血珠,仿佛心碎的泪。

空荡荡的大殿,曾是无数圣君日夜勤政操心的所在。在顺帝悒郁的眼中除了满地死尸和无边无际的鲜血,便只有数不清的纸鹤和那个提剑走近的人影。

长殿已尽。剑尖抵著顺帝的咽喉,目光交觑,顺帝恍觉那人在等待他求饶,他却凄然一笑,投出那只新折的纸鹤,看纸鹤飞不出殿檐之外。他心下暗叹:“意料中事!”转眸间似见一人披头散发,抱著一个繈褓中的婴儿霎然远去。

他张开双臂,仿佛化身为鹤,要飞出心中的牢笼。

他除尽华裳,在殿内赤身奔跑,展臂若舞,用尽气力大叫:“先帝求长生,我只求飞翔!”

突然间他跌倒在地,痛哭失声,久久不已。透过蒙蒙泪瞳,只见长剑掷落,那人携一幼童之手,转身离去……

此景长留心头。

李逍遥从梦中惊醒,晚风拂面,夜帷四合。

灵儿珠眸轻霎,问道:“哥哥,你在想什麽?”不知何时鹤群已归栖林间,飞雁岩下只有他们两人相对而立,寒意习习,无边霜降。李逍遥背倚岩石,摇晃脑袋驱去恍惚之感,连自己也不清楚适才梦回何处,晚风送凉,簌然清醒,他舒展双臂,仰面看了一会儿莹莹飞霜的夜空,轻吁般地说道:“我在想,怎麽才能逃回咱们船上。”

灵儿没有说话,只帮他把斗篷披好,省得著凉。李逍遥见她衣衫单薄,不禁心生爱怜,解下斗篷,给她披上,说道:“神仙也怕著凉。”灵儿垂下眸子,心头一阵温暖,樱唇欲启,李逍遥生怕让来让去没个了时,先即笑道:“神仙妹妹,你若会‘缩地术’就好了,只消变个咒出来,就把咱们缩回船上去。省得想法子多头疼!”灵儿听出他有微微调笑之意,不由羞涩低眸,愈增楚楚动人风致。

李逍遥却没顾得欣赏,想起一事,转头乱寻,说道:“差点忘了刚才捡到的箱子,哪儿去啦?”灵儿见他焦急,过来帮忙找箱。李逍遥遍寻身上无果,搔头道:“绝对没收进‘百宝囊’里,我自然记得有没收藏……可是却上哪儿去了呢?”这一寻便寻到了先前出来的那个洞口,探目一瞅,映眸铁光冷冷,却在丝网斑驳间隙。不出多时,蛛丝已结到洞口。

“尻……果然失落洞里!”李逍遥往锈光闪亮处一指,急欲跃入,灵儿担心毒丝沾缠他身子,忙劝:“别……别去!”因觉李逍遥一旦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回,她心中一急,顾不得害羞,拉住他手,说道:“箱子不要紧,可是……”李逍遥想起“乾坤咒”遥指之法,试了几次,指望收箱入囊而不必以身犯险,哪料却不灵光,似也同灵儿般受到无形禁制,一时既奇又惊,只好硬起头皮,说道:“人当然比箱子要紧,可是眼下最要紧是找到法子脱身,或许箱子里就有咱们所找的希望。”灵儿却觉未必尽然,此时她无法使护咒相助,情知洞中毒丝蔓延,凶险无比。而她却对付不了名花流的毒虫手段,难免忧心。

她正要抢先下去拾回那小铁箱,忽觉肩头微拂,随著一声:“借斗篷一用。”李逍遥的身影倏从眼前消失。她急忙低头瞧入洞里,只见斗篷急甩,李逍遥挥洒之际激发浑厚内力,催生猎猎劲风,荡开沾缠交错的毒丝,扫出一处空档,飞身落地,脚尖微挑,铁箱弹起,快手抄住,喝声:“风无形云无定!”顿脚借力,急纵而出,端如急箭脱弦。窜离岩洞的一霎间,他却毫不觉察昏暗中有一缕细难目辨的蛛丝沾於辫梢,身後急随一粒小白蛛,悄然蹑上。

这短短的瞬间对灵儿来说,直如千万个不眠夜。眼见得心上人安然回到跟前,冰凝的一口气顿松,心头高悬的大石砰然落地,绷紧的心弦随之而弛。连忙帮他拍打衣衫,以防毒丝犹留。李逍遥投箱於地,说道:“用宝剑来劈!”拔出昆吾,斩开铁箱。果然应手即得,出乎想象的轻易。

先前见此箱镇於深穴,料想必非寻常,李逍遥猜想或许与湖底神刀有关,开了箱子一瞧,里边有一枚水晶元宝,其色碧蓝,压著一张月白之符。他拿起水晶一瞧,暗觉此非宝贝,不过是一寻常水晶,心中难抑失望之情:“怎麽不是金元宝啊?就算是银的也好……”再瞧那符,却未见过此种样式,纸色褪白,咒文难辨,只觉似乎画有图形,伴以清香淡淡。究在夜中,点了火也瞧不分明,更何况火摺子乍燃即被风熄。他心中懊恼:“费这般大劲儿,就只有这个!”拿符叫灵儿分辨,“你说这是啥符?”灵儿接到手里,霎然觉得全身一凉,透出难言的灵异,可是细瞧又辨不出究属何咒。她凝眸一阵,眼光困惑,不觉轻声说道:“是什麽?”

李逍遥翻倒箱底,见有一片枯皮落地,趴身定睛一瞅,原来那张符下压著一只干瘪的蟾蜍朽尸,扁若皮纸。他不禁奇道:“搞什麽?”忽然从雁湖方向传来轰轰巨鸣,两人惊而回望,只见蒙蒙水气如白烟般弥天而起,遮蔽四野,瞬即苍茫一片,不辨星辰。

没一会降起大雨,遍地皆是小鱼、幼蛤。李赵二人哪知雁湖冈出了何事,只瞠然相觑,各皆“呃──哦!”

两人原本均属少年心性,虽在困境之中,亦无忘嘻哈戏闹,但当夜帷覆临之时,一股难名的压力渐在心头堆淀沈重,不必相互言明,都知时不可待,须在天明之前找到脱身之策。否则燕辉煌一旦功力尽复,後果不堪设想。正因此虑,李逍遥才不假思索打开铁箱,灵儿隐觉不妥,却也寄望於他这个举动,是故并未拦阻。但当见到那只干瘪蟾蜍,她心头一凛,立时想起巫书曾载:“怨恨菩萨化身为蟾,夜出昼伏,无常之妄……”

李逍遥只想离燕辉煌远远的,最好再也见不著,此时感到雁湖生变,不禁竟为燕辉煌担心起来,一阵冲动,急道:“得下去瞧瞧……”灵儿瞥他一眼,心里叹息:“如何下得去?”忽从雁湖之畔传来一声震撼四野的大叫,正是燕辉煌之声,透出惊喜交加之意,狂笑道:“此天助我也!”

李逍遥变色道:“糟了!”虽然猜到燕辉煌此刻必已成算在握,心头却不由有一种宽慰之感:“他没事……”转念间忧从中来:“但我要有事了!”便在四野回荡著的狂笑之声未息之际,东北方向突然传来长啸,倏忽转到西北,其声雄劲,毫不弱於燕辉煌。李赵二人相觑而奇:“有厉害的人物朝这边赶来。”

燕辉煌怒道:“老子在这里,谁敢前来挑衅?”东南方向啸声如嗥,震耳嗡然,与北边遥相呼应。李逍遥心念一动:“像是老苍龙!”转瞬又从西南翼传来一声铿锵夺耳的清啸,如干戈之鸣。灵儿目露忧色,心道:“是律公子。”此时四面啸号之音交连成阵,隐然对雁湖冈形成合围推进之势。其中又以北边啸声最为雄壮,燕辉煌的狂笑之声原本震天动地,渐渐地竟被压抑下去。他不免诧然,随即豪气斗增,催加内力发啸回应,喝问:“北边是谁?”

东北面群山回荡一阵经久不息的劲啸,旋即倏转西北,似是一人所发,但竟席卷东西两翼,端是壮阔异常,势如辽东风雪,狂荡而来:“关东强雄……关东强雄……关东强雄!”李逍遥心头大生撼然之感,急运内力凝神归元,并帮灵儿守护心脉,仍难抑止脑中轰击般的苦楚,暗惊之余,突然想起曾见史翼九拿来的一品居风评榜上列“关东强雄”暂居天下第三,因为强雄其时尚未入关。

燕辉煌纵声豪笑:“你就是入关又如何?”李赵二人同感耳膜如炙,旋即脑海大震,似惊涛拍荡,心跳到了最高处,仿佛要堕入无底深渊。这时燕辉煌笑声转悲,天地皆怆,满山木叶摧飞,犹如霜雪骤降。李逍遥心中一凛:“燕赵悲歌!”与灵儿目光交接,均知单凭一己之力绝难安然渡过当世绝顶高手之间这场不期而遇的内力争雄。燕辉煌把内力催到八九成,以狂风暴雨之势送开去,与耶律强雄啸声中的雄劲霸道之气顿相交融,持而不下。西南、东南方向发啸之声嘎然而止,强锋与老苍龙显然知道辽东霸主耶律强雄的脾气,当强雄发出气吞天地的“雄霸天下”神功之时,岂容得下他人杂声?

一时之间,塞北、辽东两大武学巨擎遥相送啸,各以平生绝技与抗,犹未见面便欲先声夺人。然而急切间焉能决出高下强弱?不论是李逍遥还是燕辉煌,此时均已猜到耶律强雄北来的用心必是冲著湖底神刀,李逍遥还未觉得是好是歹,燕辉煌却心中焦躁起来:“地煞神刀我唾手可得,怎容旁人来争?”为震慑来人,不觉把内力催到十足,双臂高振,仰天长啸,越激悲歌慷慨,李赵二人虽在山巅,亦感震撼难持,各伸一掌相抵,互凝内力帮对方守住玄神。

耶律强雄犹在数里之外,朗朗而笑,声如在侧:“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槁街逢。”笑声未已,啸声又近得里许,仿似缓步而行,语中尽透干戈侵凌之气。“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强雄此来只为神刀,得会缥缈高人燕先生於不期然间,幸何如之?”

李逍遥暗觉强雄适才所吟辞句大有鄙视中原无人之意,心下不忿:“虎狼当道,有啥好跩的?”他自血性方刚,忍不住便要运起阿修罗神功,发啸以应。但见灵儿在两大高手啸声交撞涤荡之下纤躯微震,俏面苍白,咬唇强忍体内不适之苦。他哪知灵儿胎气惊动,是以痛苦难禁,只道小姑娘内力不支,难以久抗,不由得为她担心,顾不上理会别的,连忙输送真气助她回元。

殊不知燕辉煌面前惊浪汹涌,其势在所未见,他一时拿不准究是耶律强雄功力所催还是另有蹊跷,昏暗中水烟弥漫,不能辨物。湖畔煞气大增,如受强雄霸气所助长,浪峰越发激盈沸反。燕辉煌双目圆瞪,似欲睁裂,面上条条粗筋乍浮乍隐,端如虬根暴土欲出,突然之间啸声低徊,化为一声长叹:“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便在啸声似寂之时,李逍遥眼前飞絮如幻,飘满夜穹,宛若芦雨飞霜。他感到四下寥然,不禁暗惑:“怎麽全静下来了?”一念未转,忽闻雁湖骤传轰天巨鸣,斗掀滔天骇浪,直卷穹空,其高何止千丈?

万籁俱寂……

李逍遥睁眼之时,东方晨曦已显,耳鸣犹然未息,眼前一派雨後的景象,满地湿泥落叶。他定了定神,因觉雁湖方向已无动静,不由矍然而起,但感脚步虚浮,气息尚未回元,连忙坐下运功调神,心下隐隐想到:“我好像被震昏了,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何事?”突然想起灵儿,心中一惊,转面却见她从飞雁岩旁的树丛後走了过来。李逍遥松了口气,回望置身之处原来是巨岩凹窝的罅穴,尚可一避风雨,想是昨夜灵儿把他搀到此处,免遭通宵雨淋。他心里尚有不解,正要开口相询,却忘了行功未收,急难出声。稍有促然,登感腹间如遭针刺,不由痛哼一声。

灵儿连忙丢下手里的物事,快步抢来帮他抒缓纷乱的内息,待得缓解而後,她不禁爱怜地瞥了瞥他脸上,妙眸随即低转,轻声嗔道:“人家有冰心诀守窍的嘛,昨晚你不顾自己,只……只顾著护我,却被震得闭气了几个时辰,害人家徒然担心了一夜。”

灵儿连忙丢下手里的物事,快步抢来帮他抒缓纷乱的内息,待得缓解而後,她不禁爱怜地瞥了瞥他脸上,妙眸随即低转,轻声嗔道:“人家有冰心诀守窍的嘛,昨晚你不顾自己,只……只顾著护我,却被震得闭气了几个时辰,害人家徒然担心了一夜。”

李逍遥收功起身,幸有灵儿“冰心诀”相助,兼之自身内力根基已然不浅,虽受“燕赵悲歌”、“雄霸天下”两大神功强势侵凌,尚无後患。回思昨夕,犹觉似在梦中,又有一层懵懵然之感,绝难相信一场豪强之争竟会就此无声无息。越想越奇,向灵儿望去,心中疑问未暇出口:“雁湖究竟发生了何事?”灵儿从他的惑然神色间似已明白要问什麽,无须言叙,伸来柔手,拉他走去崖边,齐望烟雾层锁的山麓,李逍遥一时未能瞧得分明,正疑惑之间,听见灵儿轻吁若叹,幽幽地说道:“看,那边好大的水雾!”

这也正是李逍遥所看到的景象,但除了重重水雾犹如天障厚隔,别无所见,他双眉不觉蹙起,从灵儿那声吁叹之中隐然味出不测之感,心头砰地一响:“难道真有意想不到的惊变?”似这类非同寻常之事,唯从灵儿那里指望解答,当李逍遥转目朝她望去之时,心下不免苦笑:“原道这俏丫头全然不知世事,处处需我从旁解说,哪料这趟出来,所遇神神怪怪,蛊惑无常,反要她来帮我明白……”

灵儿神色忧虑,但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此节原也不出李逍遥所料:“但经她一番仙话连篇,我反而会更不明白。”灵儿只是绞著柔指,蹙眉咕哝道:“那把刀不能拔的!”李逍遥越发头大,惑道:“啥?”灵儿侧头闷想半天,卯得一言:“镇湖神刀拔不得的。”李逍遥心道:“为啥拔不得?再说燕辉煌想拔,谁又挡得住?”灵儿眼露无以名状的忧患之色,脑海里不断的闪出一个缈远空幻之声,警警藏箴:“三界五行各有其限,八层神关再加人间,伏神限九道,分设天咒锁神兵,封关以镇。凡人每破一道天关,距末世大限也就更近了一层……”她一时无语,心中自责:“我……我真是不祥之人!若非我要逍遥哥哥到这儿来,燕……燕辉煌那怪人又怎会追至湖边,又怎有神刀之劫?”

“啊,燕辉煌……”李逍遥想起燕辉煌到现下仍无声息,似是出了不测之变,心头莫名一急,浑忘忌高之习,展动身形,跃上飞雁岩顶,凭高而望,盼能瞧得更清楚一些。然而隔著浓厚水雾,却什麽也望不分明,但觉水气冲天,催厚云层,绵绵无绝,天地一片混沌昏蒙。奇怪的是耶律强雄一夥此时也无动静,不知是否亦同燕辉煌一起随夜幕消失?

李逍遥急道:“总得想个法子下山去。”转面之际,见灵儿手扶一面轻飘飘的大风筝翩然跃到岩上,似未如何催用身法,仅借风力便即飘起。李逍遥不禁一怔:“哪儿来的风筝?”定睛一瞧,原来是他那面斗篷,灵儿折木为架,巧施针缝,撑起斗篷如翼,将抓手处递将过来,目露歉意,微抿俏嘴,说道:“哥哥,你这面斗篷是奇兽之皮所制,好不轻飘!等咱们下去之後,我再拆线,不会搞坏的。”

举凡物事到手容易,李逍遥倒并不珍视,虽也知“风云斗篷”非同寻常,但想灵儿心细手巧,经她柔手摆弄之物必无损伤,所虑非为此故,却是忌飞,大眼一瞪而圆,说道:“你说什麽?不要又撺我玩‘空中飞人’这种高难度的游戏,一回两回还没什麽,玩多了会摔死地!”灵儿徒睁妙眼,奇道:“你玩过了吗?”李逍遥掩嘴不迭,心道:“前次我玩过三回只怕都不止,头一回看到月如洗奶,又一回看到傲雪洗身,後一回则遇著俩妞儿被虐……全是豔遇,可不能讲。否则没完没了,而且损分若干百。”为免纠缠此节,赶紧把话题绕开去,指著斗篷风筝,问道:“这种笨法子怎麽想出来地?亏你想得出!”

灵儿抬起两只嫩手,把风筝一举,说道:“仙鹤会飞,就是因为有翅膀。昨晚我想到了这个法子,咱们又幸运地有这件斗篷,所以就做了个大风筝啊……”李逍遥抢白一声:“鹅也有翅膀,你见过鹅会飞吗?”灵儿不知他是随口说说,认真地想了一想,说道:“见过啊,天鹅。”李逍遥没了话儿,低瞧高崖,眼皮一跳,顿有眩晕之感,吐舌而回,心想:“这可爬不下去!”转头望向那个洞穴,心念一动:“不如走回头路。虽有许多毒蛛布网其间,只盼昨夜一通雨水帮我清除干净了……”跃身而落,到穴口一瞧,叫声苦不知高低。“尻!怎麽全被烂泥封绝了?哪来的许多稀泥……”

灵儿唤道:“来嘛!”李逍遥把一只手反摇两下,依旧蹲在洞边,寻思挖泥之法。忽见眼前翼影飘移,不由一怔,回头望见灵儿竟然跃身而起,扶筝飘翔而来,在半空中娇叫一声:“看哪,飞哦!”话声未落,山顶风势转劲,将她吹离崖外,李逍遥惊得跳起,呼一声:“不好!”顿时浑忘怕高之虑,扑向空中,身形斗展,追上灵儿,同扶风筝,悠悠御风齐飘。

斗篷微沈,灵儿便知他也跃来伴她高翔,回靥娇生双颊,妙眸闪亮,说道:“哥哥,你快抓稳了。”李逍遥望崖兴叹,一时心头发虚,便不往下多看,苦笑道:“服了你!”不觉将身挨近,相拥而飘,随风悠悠飞离山巅,忽听得背後传来一声崩响,两人转面惊望,峰顶大岩撼然而碎,撒下深崖。

“怎麽……”李逍遥不觉讶呼半声,旋见山头摇晃,峰柱震动,似有地震突如其来。两人目光交觑,均感庆幸:“幸好……”灵儿眼望飞雁岩荡然化尘全消,心下不禁生憾:“鹤儿回来怎麽办哪?”此刻她竟丝毫无虑身临高空之险,却为仙鹤和雁鸟少了一处栖身之所而惋惜不胜。

风劲雾茫,吹得斗篷晃荡不稳,李逍遥低眼扫见群峦渺於身底,不由得微感後怕:“可怎麽办?”这件风云斗篷原为异兽所制,果是非同寻常,底下虽挂两人,仍似轻羽一般殊不著力,又经灵儿巧手布置,抓手之处甚是牢靠,倒无折断之虞。时而被风吹上高处,时而悠悠低落,任凭飘扬。

李逍遥暗觉飘旋不定,不知要坠落何方,心下惦记著雁湖发生之事,伸嘴到灵儿耳畔,问道:“怎麽才能不让它带咱们飞扶桑去呀?”灵儿也正摸索著怎生驾驭风篷,一时未暇回答。李逍遥只道她无计可想,心下著急:“不知雁湖发生了何等样变故,燕老鸟他……”可这时身临高空,面颊被寒风吹硬,便纵有满肚子话,如何能够多说得几句?

灵儿突道:“看哪,下面有个人!”李逍遥心头怦然而跳:“难道是燕辉煌……”低头寻望,此时身在百岗尖北侧,隔重雾望不到雁湖冈,但便在烟雾飘移的间隙,李逍遥扫目百岗尖一隅的飞岩上,见有一人临渊而立,脚步前移,欲要迈出崖外。

李逍遥不禁叫道:“後退、退後!”那人恍似未闻,上身仅套一件黑皮短衫,裸露两只粗壮的臂膀,走到崖边张开双臂,仰面闭眼深吸一口气,凝躯不动,犹如化身为千岩其一。就在这时,风篷从那人头顶上方飘过,李逍遥突觉眼熟,正纳闷间,灵儿在耳边说道:“是……是燕北来哦!”

“对,就是这哥们儿!”李逍遥认了出来,越感不可思议,心下大敲闷鼓:“怎麽会呢?我还以为他死在硫磺洞了,却如何出现在这里?他……他走到崖边干什麽?不好,别是寻短见!是了,定然是要来寻死,打不赢就要寻死,那我早不死上几百回啦?留著青山在嘛!”

未及喝止,只见燕北来突然一步踏出崖外,仍张开双臂,却似断线的风筝般悠悠飘坠深谷。灵儿不禁惊呼一声,两人却抢救不得,急欲下去,反被风篷高扯,升上云间。李逍遥心中叹惋:“太想不开了这是……”想起刚才见燕北来背负一囊,鼓鼓的似装得有物,难免又惜:“寻死还不忘带个包?留下来嘛……”突听得灵儿娇叫:“看哪!”李逍遥低头一瞧,见燕北来坠到半山腰之时,後背噗一声张开一面轻飘飘的大伞,似丝所制,柔软若云朵,又像海中飘零的水母。

“不是吧?”李逍遥登时傻了眼,脑中大冒疑问,直难相信没看花了眼,再欲多瞅一瞥时,云雾遮目,燕北来顿失影踪。楞得良顷,李逍遥转面朝灵儿叹道:“他那玩意儿比咱先进多了。这半天咱还下不来,那哥们儿就已经到底了……”声犹未落,只见那团柔伞飘将上来,底下却只剩一囊,并无燕北来的身影。

李逍遥奇道:“咦,谁能告诉我这是咋回事儿?”灵儿猜道:“许是伞绳断了,他摔啦……”那团云伞飘过身旁,徐升高空,李逍遥急道:“快拿那背囊!”灵儿伸手够不著,眼见背囊就要飘远,李逍遥忽尔想起木剑,拔之在握,伸去乱撩,总算勉强可及,正拉扯之际,突然从那背囊里蹦落一物,直坠雾谷,瞬间不见。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二)

丝伞旋即浮入云层之中,宛然融为一体,再难辨见。李逍遥顾不上高瞧,急著低眼乱望,问道:“刚才什麽掉下去啦?”灵儿霎闪妙眼,说道:“是一个四只脚的肥乎乎物事,看不清似啥……”话声未已,风篷飘入大片蒙蒙水烟之中,隐约可辨身下苇丛化萎,蒸气腾腾。灵儿睁大双目,说道:“呃啊,出大事了!”语透深深惊讶不安之情,顿使李逍遥心头一凛:“天塌了吗?”

灵儿眼望浓浓水烟笼罩著的一片荒滩,骇然道:“雁湖没了!”

风送轻篷,悠悠飘近雁湖冈上空,身下蒸蒸水汽氤氲不散,李赵二人同一般的惶惑心情,低瞧不见波光水影,哪知到底发生何事,竟使偌大一湖旦夕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李逍遥心下大是惊疑,一时又惦念著燕辉煌是死是活,只顾投目寻望,却又觑不分明,但觉烟雾缭绕之间似有一圈圈螺旋状的泥迹深印荒滩,绵延里许,其大无比。他不禁愈奇:“是什麽?”

灵儿也瞪一对妙眼,诧然半晌,咕哝的道:“有……有个轮子啊!”李逍遥却没看出轮状,惑然之余,不由恼道:“别整‘飞碟’了!哪有轮子,不过是螺旋状的泥痕巨圈……”灵儿却道:“不是呀,我看到‘转世法轮’了……”李逍遥素知这小姑娘仙话连篇,心中委实难以相信,虽也曾听闻“魔轮转世”之说,此源自佛家典藏,却无人见过,他记不起最近听谁提过,此时脑中一团混乱迷茫,哪及多思?随口驳斥道:“歪理邪说!当心官府抓你哦……”

灵儿小嘴微扁一下,转眸望向前方,但觉风篷飞速飘向烟雾中一片红光,其色似焰,幻闪无形。李逍遥也有发现,问道:“那是所谓的‘佛光普照’吗?”灵儿惊恐起来,急著弄转风篷飞行方向,但却无能为力,眼看风篷如遭魔力吸摄,越飞越快,不禁变色道:“危……危险哪!”她话声娇嫩,直教李逍遥每听之下必心痒痒,忍不住学舌道:“危……危险哪!”因觉那片红霞倏忽之间又望不见了,灵儿回手轻轻地打他一下,嗔道:“你……你……”

眼帘里翼影晃近,李逍遥顾不上取笑,说道:“好些鸟!”灵儿抬眸一看,原来是一群白鹳,因失栖身之地,一时高飞无依,也似李赵二人般的惶惑迷茫,风篷飘入翼群之间,汇做一片。李逍遥叫道:“灵儿,别让这些鸟停在我头上……”其实这还不算糟,灵儿正帮他赶鸟,忽感风篷一沈,仰目间见有好几只鹳栖在斗篷顶上,并且招来更多同伴,李逍遥抬手驱之不散,急道:“改栖别处去,你们……”

正忙乱间,眼帘里一团烟云飘散而开,前边现出一面更大的飞翼,其色漆黑,却绣写白色大字“风壬”,飘浮不动,其下却悬挂一人,俯头察看动静。李逍遥乍眼瞧见,登叫不好,他为傲雪而与“八百龙”恶仗连场,一见装束便能识得,并且晓得此是“翼龙旗”的人,同赤翔天一般均是精於风遁奇术的难缠脚色。而且在高空相遇,此节更为不妙。

灵儿也自觉察李逍遥惊慌之情,晓得他大打“向後转”的手势,但见前方那人并不转面朝他们望来,风篷飞近,亦无觉悉,仍低头观察雁湖,显得专心致志,无暇旁顾。李逍遥心想:“在高空撞著谁不好,却遇上翼龙杀手,这叫没天时没地利没道理……”因感冤家路窄,见不是头,急欲把风篷扭转方向,可是无以著力,唯有眼睁睁地看著风篷朝那面黑翼飞去,但见将欲撞个正著,顾不上许多,忙叫:“喂喂,借借光,拜托让一让……要撞著啦!”

那人却仍不动弹,此时相距得近了,李赵二人突然看出这飞翼虽然完好无异,底下那人身形僵硬,居然已死。对於这等出乎所料的怪像,李逍遥只能想到一个字加以表达:“尻!”心下奇怪之极,不明白那人何以死在高空之上,而且毫无受袭迹象。似是在观察雁湖动静的时候,突然毙命。可是他想不出,何物能令高空之上的窥探之人死得无声无息,并且毫无防备。

眼看快要撞上,却无法指望死人能给让路,李逍遥急得一法:“试试收藏它!”遥手一指,默念乾坤咒,想把飞翼收於囊中,既免去相撞之灾,又多得一样好玩之物,何乐不为?

“哈哈,何乐不为?”李逍遥发指乱点,却无应验之象,反而离飞翼更近了。以李赵二人的轻功而言,便纵撞坏飞篷,坠落湖滩,若能适时展动身法,或并无大碍。可是底下浓雾迷缭,哪明虚实?再加上昨晚那番惊扰,燕辉煌无迹无影,眼下又有个死状神秘之人悬於面前,李赵二人纵然见多了怪事,势也难免不感心头发虚,怎敢贸然跳将下去?

“忘了那家夥是有六壬遁术庇护的,收他不得……”李逍遥心中猛省,追悔莫及,但又生出一法,急绰木剑在手,伸去撩拨死尸,自忖:“我突然以内力发剑,还不把他连尸带筝打得没影?”为免交撞,正要依法而为,忽见群鹳惊散,烟雾中掠现又一面飞筝,斗地里近在眼前,飞筝下一名劲装蒙面遁士举铳瞄准,喝道:“什麽人竟敢杀我同门?”李逍遥叫屈:“误会……”但见那蒙面遁士瞪著他手里举起的木剑,显得确然无疑,李逍遥藏剑不及,又被那遁士认出“风云斗篷”的来历,岂容多辩,发铳轰射。

李逍遥急忙挥剑往死尸腰後一拨,借势避到尸体背後。砰一声铳响,射穿死尸胸口,险些伤了後边的灵儿。她虽然仙法超凡,但当遇上精通壬术的“八百龙”中人,便连“金刚咒”也使不成。情知彼方禁制法门了得,急觅不得破解之法。李逍遥恼将起来,叫一声:“别以为老子扁不到你!”纵身飞跃,斗然掠到那人面前,发剑急袭。那名遁士似没料到他胆敢浑不要命地离开斗篷,扑来拼杀,登吃一惊,重新装填弹药已来不及,急弃短铳,反手从背後拔刀,端的分毫不慢不乱。李逍遥使一招小桃快剑之法,想将那人拍下地去,孰料那遁士只一闪就晃到了背後,以快打快,挥刀如电,劈至脑後。

李逍遥霎然间看不著面前的敌人,顿知对方使出遁形移位之术,立时料到背後有险,不待迟疑,反手一剑撩向後头。稍瞬之间,换成一招“瞻前顾後”,正是乱剑诀的打法,只因内力不继,威力大打折扣。然而剑招中固有的奇险变化,登时填补了内力不足的缺损,那遁士陡吃一惊,刀光半途而隐。

李逍遥回头望个空,登知又是遁形之术,一时难辨对方移至何处,只把剑势护定要害,以防突袭。倏然只听头顶传下一声沙哑的喝叫:“寒月射心!”顷间一股寒锐无方之气射入李逍遥心底,这一下急袭突如其来,端是迅若闪电。倘非李逍遥先已运用“剑一”之法护紧要害,难免遭了毒手。斗地受袭之下,霎时引起了李逍遥剑招中潜藏的绝地反击之势,想也不想就撩剑上迎,无意中使出小桃所授快招之窍,浑化於所有剑势之中,後发先至,顿教那名遁甲旗兵刀招半途失势。

李逍遥想:“非把你打下来不可!”不料身体急坠,木剑并没打著那人,余势荡扫之下,却阴差阳错地撩破飞筝。眼见那名遁甲旗兵掉将下去,身影瞬间被迷雾吞没,再没半点声息传上来,李逍遥一时难以定神,连他自己也正往下坠,提气不及,倏感腰间一紧,缠来一索飞绫。

他心中登然一宽:“灵儿这小妞果能明白我需要她怎样配合。”其实此种配合的情形早在对付苗疆好手之时,他俩已然爽试甚洽,适才李逍遥飞身扑击那名神出鬼没的遁甲好手,灵儿便取出长绫,待机协助,岂会让他掉将下去?

轻绫一收,李逍遥便飞回风篷之下,喘息未定,黑翼又从背後烟云间旋将出来,那死尸便在眼前悠悠晃转而过,李赵二人不觉愣然而望,只觉死尸肌黑肉枯,眼眶迸血,似是中毒。灵儿小巧的鼻翼微动,暗觉此间空气有异,说道:“水气有毒,不可多闻……”话声未了,头顶突然毕剥一声裂响,风篷从中分削而开,寒刃劈落,现出一个蒙面遁士的身影,青翼凌空,刀光迅狠难防,出其不意地闪入眼瞳,哑嗓喝道:“飞月流星!”

这一下猝袭委实出乎所料,风云斗篷便在眼帘里豁然分裂。李逍遥适才提气不成,自感内息滞岔,盖因神门穴受禁制之故,急难再运劲发剑击敌。那道凌厉刀光劈裂风篷,两人身子顿失凭依,灵儿便即松手,绰出双龙剑,李逍遥立时会意,提脚踢在她足底,送将上去。同时举剑耍个虚招,晃乱那蒙面遁士的视线,但见双龙飞绞,一支断手连刀截落。

那蒙面遁士犹未看清剑光何来,顿受重创,但他兀是骁狠,反转左手拔刀,出鞘即是长短各一,撩开蒙面罩,嘴衔短刀,用仅剩的那只左手持长刀,仍要来斗。灵儿双剑舞开,顿教他眼花缭乱,倏觉脊梁微沈,被她一个鹞子翻身跃到背上。此著身法极是美妙,李逍遥未及喝彩便感身子下堕,再难凭借破裂的半块斗篷飘浮於空中,眼光扫见悬挂死尸的那张黑翼飞伞便在不远,急扑过去,拔湛卢削断死尸身上所系之索,抄手抓绳,稳住身形,转面瞧见灵儿挥剑削毁那对青翼,纤足连蹬,把那遁甲好手踹开,借势弹身急掠,避过刀光。李逍遥叫道:“妞儿,这边!”手抓缠腰之绫,将她拽了过来。

两人犹未喘定,便见云雾中又掠出七八只飞翼,悄无声息地掩杀而来。李逍遥自感内息未定,不容久战,何况并无斗意,急欲驾驭青翼飞伞逃开,却不谙操控之法,正手忙脚乱间,翼龙旗兵已包抄上来。迫不得已,李逍遥只好回身应战,正要旧法重施教灵儿放绫投他飞去致敌,头顶上突然轰一声炸开一团火花,吓了一跳,始见那些飞翼均佩炮铳,远远地便能轰炮激射,怎容近身相搏?

李逍遥叫一声苦:“乱搞飞鸡!什麽年代嘛这是……”眼前炮石纷炸,哪敢飞身去斗,所幸百忙之中找到了驾驭之法,急忙掉头便逃。虽说手边也悬得有炮,却不会使用,唯有控筝走避一途,耳听得身旁轰炸之声不绝,愈增仓皇之感。逃没多远,斜刺里突然掠来一面鹰头巨筝,其下挂有一人,端铳近瞄,李逍遥大吃一惊,急切腾不出手,正著急间,灵儿甩出飞绫,斗然缠夺火铳,却不扯回,就势翻腕荡抛,火铳打著旋儿弹跳起来,“啪”一声撞在那人的面门之上,打翻下去。

但听得又一声炸响,空中宛然忽降一片火雨。李赵二人均感身体一震,仰看头顶帆伞已然著火。这一来,李逍遥再难驾稳飞帆,眼看即将冲近前方大片红雾,突然打摆,晃悠悠地被风斜推而坠。犹未落地便见那七面飞翼急速掩近,却在红光曳辉之际化为七团焰花,刹那间消失。

李逍遥未明所以,正愣望间,忽听地下隆隆声动,宛如伏雷,低头瞧见那个螺旋巨圈骤然收缩,扬泥飞卷,瞬即拢成一个红光炙射的大穴,其深无极。李逍遥吓了一跳,急忙摆弄残帆,免坠进洞穴。眼前但觉炙辉激闪,红光如巨柱疾收,自高空缩入地穴,连同那七团化烟的余烬顷间消逝,地穴骤被土淹,泥尘铺天盖地飞卷扬落,遮蔽视线,仿佛要埋葬一切。

狂尘掀来,推动残帆晃悠悠地从离地十数尺的空中打著旋儿飘飞而过,李逍遥此时才喘透一口凉气,心下大叫险幸:“好运只在呼吸之间,不然非似那七个翼龙杀手一般下场!”这股尘风端是迅猛,一下便把李赵二人所攀的残翼火帆推出数百尺外,眼看雁湖冈抛离身後甚远,李逍遥不由想起燕辉煌和那把神刀,回头遥望之际,耳边隆响犹仍不息,与灵儿妙眸交投,隐隐明白:“地震来自雁湖冈。”

不回望还罢,一转头就惊得呆了。雁湖冈泥烟滚滚熏天,顷间昼昏难辨,李逍遥虽无沈括的学问,也知火溶岩喷发在即,烟蔽天宇,如堕炼狱。隐约见有惊霆闪电,不时曳亮眼瞳。此时他才明白灵儿所预感的“惊变”何指,但这并非终结,似乎只是开始。

两人惊魂未定,又临新的不妙。耳听得灵儿娇呼:“要撞山!”李逍遥转脸望向前边,透过幢幢烟雾但见一座巨岩在眼帘里急骤变大,瞬间便要撞将上去。李逍遥和灵儿大声惊叫,同时放脱双手,这时残帆已将烧尽,火星跃满衣袖。李逍遥顾不上理会臂膊烧炙之痛,揽住灵儿纤腰,双足蹬岩,借反弹之力斜翻七八个筋斗,跃落荒滩之上,著地数滚,方才卸去强劲冲撞之势。一时喘息未定,难以回神。灵儿坐起身子,帮他拍灭衣衫头发上沾著的火星,迭历艰险劫数,两个少年之间相濡以沫的情愫愈深,灵儿对他也越发依恋,无须以言辞表白,一切尽在细致入微之中。

李逍遥稍微定神,回身帮灵儿拍掉衣衫上的火星和泥灰,两人面孔相对,因觉对方满脸泥尘,难辨原来样貌,不由都感好笑。忽听得岩屑簌簌而落,有人劲声问道:“燕辉煌在哪里?”

李逍遥和灵儿仰目上瞧,只见高岩之上凛立一人,袍裾微扬,因在浓烟遮暗天日之下,一时难以觑清形貌,但觉气势俨然,如岳之峙。李逍遥未明对方虚实,大眼转动,迟疑不答,心想:“是谁啊?”

砰一声响,胸口倏遭巨震,飞跌丈外,滚落地上之时,李逍遥才迷迷糊糊地感到口喷血沫,全身似炸裂散架一般。灵儿虽伴在侧,竟维护不及,惊呼一声便去相扶,但见面前多了一人,袖风微收,背转左手於腰後,劲声凛凛地说道:“雁湖发生惊变,两个小娃儿居然逃得掉,料非常人。”灵儿倏感咽喉一紧,顿时滞气。那人用一只右手箍脖,顷间制住灵儿,面孔却转朝李逍遥这一边,沈声说道:“刚才你使的斜扑身法,显然是名花流的‘幽暝迷踪步’。说出燕辉煌下落,小丫头性命可保!”

灵儿和李逍遥的武功虽非能及当今一等一的大高手,但经高人指点,悟性又佳,兼之际遇非凡,已算殊为不弱。便纵是在猝不及防之间,原也不至於如此轻易遭袭受制,可是那人挥洒之间竟能震倒一个擒住一个,这份功力当真闻所未闻,在李赵二人想来,或许连燕辉煌亦不过如此。灵儿一身法力使唤不应,反受多般禁制,登知此人身怀六壬护神之术,决计撼他不动,心中既惊又急,却挣扎不脱喉下那只冷冰冰的大手箍扼之势。

李逍遥好一阵晕眩,方才慢慢缓过劲来,急欲撑身而起,登时牵动胸肋伤痛,又咯一口血,喷染前襟。情知中了极霸道的内劲所伤,势难稍使气力,只好仍卧於泥地,闭目凝神,潜运阿修罗心法自抒内息,渐渐地脑中空暝一片,面对平生未遇的强敌,反而平静下来,乘疗伤之隙,尽收少年急躁心性。

灵儿见他猝遭那人袖风藏掌重击,就此倒地不动,隔著烟雾未能瞧清端的,她登时急得俏靥涨红,浑不理会自身所临险境,只想冲到心上人身边,却哪能脱出那只大手的掣箍?那人似是不耐烦在此磨耗时辰,眼光瞥向地上那块残翼,语声更见煞然:“翼摧人亡。我手下的命债总也须在你俩身上讨还!”说到最末的“讨还”二字,面额上忽现虎谶,杀气顿炽。

李逍遥登感灵儿情势不妙,岂待内息行遍六层心法,阿修罗真气只转至“回神”之诀,双目睁开,跃身而起,喝道:“找我讨还罢!”那人冷笑道:“装死蒙混不过去。”灵儿忽感喉头一松,只道那人就此放过了她,孰料掌影回旋,斗地拍将过来。这一霎间,李逍遥惊得心都跳嗓欲出,灵儿见他突然跃起,一时惊喜过望,哪里想到她自己命垂一顷!

那人旋手发掌,只随手一拍自能轻取灵儿小命,李逍遥尝过苦头,晓得此人重手法的厉害,绰剑在手,不顾一切地扑将上来,大敌当前,所有潜力悉数激发,不顾神门穴隐患,以“天罡战气”摧尽剑势,跃丈许之距,连连催变剑招,倏成乱剑招式连环之“丧乱荼毒”。

此招既成,顷间惊尘溅土而来,意气激扬,挟带昔曾力抗血魇之威,端的何等凌厉!便连李逍遥自己也想不到困境当头居然能使成乱剑诀中最淋漓尽致的一招,霎时精神大振,半空中喝一声:“你是前辈,欺侮小女孩儿算什麽?”倏然间,那人揪起灵儿,送到李逍遥飞递的剑芒之前,沈声道:“那我就欺侮你!”李逍遥斗吃一惊,为免伤著灵儿,撤剑变招已在意料之中。但那人出手之快却是出乎所料,瞬间晃身欺近,李逍遥只感右臂剧震,昆吾剑已落入对方之手。

这时他脑中一片空白,想起还有湛卢,正要绰将出来,昆吾已凛凛逼至,压在肩头,半身顿如巨岳所覆,几难站直。他所会的武功招数已算不少,可是此刻却想不起哪一招能帮自己化险为夷,心头怦然而矍:“这家夥比玄一真人厉害多了!”

灵儿拔出双龙剑急来相救,但未及成招,那人背在腰後的一只左手倏伸,夺下双剑,微一振袖,双剑节节碎裂,撒落脚下。李赵二人见得这等功力,登时惊呆,各皆瞠目结舌,作声不得。

那人背回左手,仍以昆吾剑压住李逍遥,眼看著这少年背梁一分分地弯下去,冷哼一声道:“须知螳臂挡车,难免粉身碎骨。说,燕辉煌拔了刀以後躲在哪里?”李逍遥心中压根没指望燕辉煌会冒出来打救,闻言之下,暗暗苦笑:“燕辉煌?基本上他可能已经粉身碎骨了……”这时他已料到面前此人是谁,难抑震骇之情,急忖:“一品居那个榜还真不是吹的!尻,果然一个比一个厉害……这江湖路怎麽闯嘛?不如我还是回家种田去为好。”然而此刻就算真的灰心泄气想回家种地,势也无望从剑脊重压之下抽身。他大眼转动得一圈,想到吓唬之法,说道:“燕……”张口欲言而无声,才知那人劲道之沈,直教他连说话的气力也提不上来。

那人似也瞧出李逍遥有口难答,为要打听地煞神刀下落,正要把剑脊稍提,好让这少年开口出声,不料李逍遥已自提一口浑元真气,没等那人松劲便即说道:“燕辉煌说……说他马上就要来修理你了!”原没指望把这人吓走,只盼能令他乍闻之下或有所慑,以便伺机脱身,不料那人话声一凛,剑脊又加力道,说道:“那我就先修理你!”

这一下顿时把李逍遥的脊柱压得咯咯直响,摧弯欲折,不禁叫道:“为啥跟我过不去?”那人凛声道:“听说过‘强横霸道’吗?”李逍遥心道:“你还真是强横霸道哎!”嘴上却问:“什麽‘强横霸道’?”话声甫出,陡感肩头压力大增,那只瘸腿再难支撑,不由自主地屈将下去。

那大汉劲声说道:“好教你死得明白,我便是‘强横霸道’中的帅横断,人称断帅。”剑上催劲,压得李逍遥腿骨喀嚓一响,灵儿大急,捏起一对粉拳便来救郎,帅横断并不回头旁略,左掌反拍於地,!一声大响,泥土轰撒而起,灵儿应声震跌,顿时被大片泥土埋没了身影,李逍遥抬眼只望见一团微微蠕动的泥球。先前他见此人功力强劲,只道便是“关东强雄”无疑,哪料竟未听说其名号,待见灵儿吃了大亏,一时生死不明,不由著急,正蓄劲间,帅横断沈声又道:“我一家大小都死在‘名花流’手上,这趟随雄爷入关,何尝不是君子报仇?就冲著你适才的名花流身法,不论有何瓜葛,你也得偿一份债!”

生死关头,李逍遥强凝一股天罡战气,抗声说道:“君子报仇,你该公平才是。至少……至少你有剑我没有!”帅横断看著剑脊压到低处又一分一分地耸了起来,剑下这少年正在崛身而起,心中不免暗讶:“无怪乎名花流在江湖中久享不败的神话,这少年小小年纪,面有病容,居然有这等强厚的内力!”

眼见灵儿埋在土丘中毫无动静,李逍遥心中一急,浑不理神门穴正在作痛,卯足了一股真气,拼著与剑同折,猛然跳起身来,不料帅横断忽然卸去剑上力道,李逍遥起身急了,收势不住,顿时连跌数个斤头。倒地时内息反涌,难免大受其苦,急起不得。

昆吾剑掷插於地,便在身前嗡嗡而震,李逍遥不由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拔了出来,忽听得几下崩折之声,宝剑昆吾断为三截。帅横断负手仰面,凛声说道:“杀你何须用剑?”言犹未讫,袖影倏翻,右掌呼一声击到李逍遥胸前。

李逍遥又来不及拔湛卢剑,心中方自惊怵於此人掌力的刚强,竟能随手震断灵儿的双龙剑和他的昆吾宝剑,端的视神兵如无物。一时大汗溢额而出,暗想:“关东强雄麾前怎麽这等多高人异士啊?”待得掌力抵近,才知不妙,可却无招以对,身子顿时僵硬,浑不知如何是好。

帅横断微凝掌势,双眼望天,冷哂道:“不要说我没给你公平接招的机会。”李逍遥没顾上揩汗,下意识地便要拔湛卢以对,抬眼瞧出这大汉满脸的自负之气,丝毫不把他这麽个小脚色放在眼里,出手之际竟连正眼也不瞧一下。李逍遥心头有气,念头急转:“你用掌,我使剑,岂不是更叫你瞧不起?”摸向腰後的手不觉移回,帅横断突然大喝一声:“犹豫什麽?接招罢!”掌力递进,势在不容李逍遥多有迟疑。

李逍遥热血上冲,浑忘自己所长并非拳掌功夫,後跨一步,身形微挫,沈肩趋腰,双手抬起,左掌蓄,右掌迎,划个半圈,仗著内力强劲,倒也虎虎生风。两掌相交之际,帅横断哼了一声:“你敢跟我对掌?”李逍遥心道:“有啥不敢?”双掌呼的交替,变成左掌迎,右掌伏,与帅横断掌心相抵。

帅横断诧声道:“降龙十八?”以他的掌功造诣,瞬即识破李逍遥所使掌招的来历殊不为奇,李逍遥却闻言一怔:“啥?”随即想起自己临急之下使出的这一路掌法来自丐帮长老洪日庆。那日洪日庆登船交手,所使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端是了得,李逍遥印象深刻,不觉记将在心,被逼得急了,想也不想就依样画葫芦地使了出来,乍然之间不免让帅横断大感惊讶:“你不是名花流的吗?怎麽会丐帮掌法……”旋即看出这少年所使的“降龙十八掌”不过徒有其形,内中变化全然不对,招数发实了哪有半点神髓?

李逍遥正想:“可惜那天我没工夫多瞧几眼,若能再学到一招半招,还不把这强横霸道的老家夥吓楞了去?”帅横断冷哼一声:“藏花传人,莫非就只学会了藏头缩尾,不敢以真功夫示人?”李逍遥心下苦水倒将出来:“真功夫?我的‘野球拳’跟智冠先生学地,连只蚊子都打不死……”脑海中闪出儿时曾在村口听邻寨编篾的神经汉智冠先生说拳的话语:“别小看野球拳哦!小子哎,不管啥拳,只要力道够了,打得倒人就是好拳。”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不是吧?黑猫白猫会捉鼠的就是好猫,这句话是对边的平公公说地,可不似你的论调。”

帅横断显是恨透了名花流,可不管李逍遥怎麽浮想联翩,既识破这少年四不象的路数,并非丐帮传人,掌下便不留情,催吐劲道,以撕天排云之势推撞而去,喝道:“下地狱去告诉你名花流的先人,这招叫‘断水截流’!”巨力撞来,李逍遥气为之窒,脑中嗡然大鸣,先前想的虽妥,当真到了硬碰硬之时,因未曾学过运气注掌的法门,徒有一身阿修罗内力,临急欲用关头居然运不到掌上,只觉面前巨岳逼迫,势所难抗,不得已迭步飞退,以消掌力之摧,但却摆脱不掉帅横断的如蛆附骨之掌,两人交步滑出二三十尺,李逍遥不觉背抵巨岩,断无可退。

“糟了!”濒临绝境当儿,李逍遥只来得及叫一声苦,全身顿被掌力推挤得紧绷欲裂,在此刚劲对决之下岂容半点讨巧,便纵有一身神妙莫测的轻身功夫,这时他也丝毫使用不上。只觉双腿犹如灌铅一般沈甸难支,多抗一刻便有骨裂之感。自知命垂顷间,陡然激起一股求生的斗志,反而宁神定气,一扫急乱之感,先前未曾行遍一周天的阿修罗功法霎然在心头盈转而出,六层功诀先已行毕“调息”、“炼气”、“回神”三道法门,便在帅横断将掌力催至极致之时,李逍遥突然仰面深吸一口长气。

帅横断只道他这就要咽气了,心下微惜:“可叹!”不料李逍遥吸透一股长气,立时打通第四关,完成修罗神功“纳息”之术,绷紧的脸色随之而缓,双肩微振,唤发“气动之术”,遇强则强,生出一股浑然相抗的力道。犹如百川汇流,截之不断。帅横断自感掌力似渐滞溺,再摧不透这少年浑然无尽的绵绵抗力,诧异之余,心想招数既老,便即沈掌化截为击,力透中冲,专破一脉。

这便有如专在防波大堤最不起眼的一角挖个洞,李逍遥全力抗掌之际,忽觉迎面摧来的掌力大消,方有松一口气之感,掌腕下方“内关穴”倏地一下钻穿般的剧痛,如气针注入,透灌“手厥阴心包经”诸处要穴,直刺心窝。此节最为不妙之处在於李逍遥“神门穴”伏患,决计无法於细微处护定心脉不损。帅横断的功力何等老到,适才全境摧压,已试出李逍遥“神门穴”为真气最弱之处,既然有隙可乘,岂容错过?

李逍遥视线望出去渐渐模糊,但仍勉力抗衡强梁,帅横断正要切掌断他心脉,忽然间身後泥球崩裂数瓣,一个娇小身影飞跃而出,半空中幻转如灵蛇冲月,只在李逍遥眼帘里夭矫一闪,噗口飞沫,抄手一抓,在掌心化为冰刃数菱,叱喝一声:“夺命寒冰!”

七片冰光激扬而来,分袭帅横断後背诸穴,自头颈而至腰脊,顷刻之间全数招呼到了。李逍遥虽瞧不清晰,也知灵儿破土复出,心头一阵喜慰。灵儿所习“寒冰掌”原是黎婆婆所教,最是杀性凌厉,昔连软天师也在这门阴寒掌力之下吃了大亏。只因灵儿心肠慈厚,不愿徒伤人命,虽知寒冰掌的犀利狠绝之处,等闲却没怎麽使用。但为了救情郎於危殆关头,什麽也顾不得了。她在泥丘下凝聚半天真气,方能消去帅横断所加诸於身的断脉掌劲,聚敛起一股力量,足以连发七道夺命冰魄,斗然间现身袭敌,总算适在其时。

李逍遥并不知灵儿的这门寒冰掌能否帮得上忙,但见她安然无恙,大喜之下自是精神斗振,将阿修罗心法荡转到第六层“回天”。亦即危境之中的回生心诀,但仍没把握守御心脉不失毫厘之差。这时七道冰光急射而到,却在帅横断一扬袖间消失无遗,灵儿正要再发冰魄,帅横断背於腰後的那只手反挥,并不回顾,一掌便将她逼得无所立足。

天上惊电激闪,耀得大地霎间炽亮无比。李逍遥眼光复转清晰,只见掌影刁晃,耳听得一声:“断!”随即掌势陡沈,应接一声:“断金!”帅横断翻腕推掌,再喝一声:“切!”李逍遥自然而然地交掌来封,耳边又闻:“切玉!”帅横断的掌形变化刀势,切入李逍遥双手互封的间隙,随著一声断喝:“断金切玉!”掌刀猝击,直剜心口。

李逍遥心头一沈,只道死定了,孰料帅横断的掌缘却在他胸口受碍,!然一响,似遇金铁所阻,切进不得。李逍遥突然想起:“小剑匣又帮我挡了一次劫数!”生死存亡关头,哪容片刻迟疑,立时激起天罡战气,默唤“增长天王咒”,催足六层阿修罗真气,硬截帅横断之掌,两股同样刚劲的力道轰然交撞,第六层心经顿生扭转乾坤奇效,於不经意间卸力移势,李逍遥只觉身体剧震,背後巨岩崩裂。

此节大出帅横断所料,先前轻易得手,以袖藏掌打得李逍遥吐血不已,原只道面前这少年不堪一击,哪料接连两招均不能将他击垮,以断帅在“强横霸道”关外四大豪当中与耶律强雄并驾齐驱的声名位份,功力岂在泛泛?更何况他是以掌功刚劲成名,武学自成一脉,素来自负罕遇敌手,孰想此趟重返中原,竟连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也拾夺不下,这份震讶非同小可,眼见得李逍遥分明不谙掌法,居然能仅凭一身出神入化的内力卸转了所临“断金切玉”的一击。帅横断既惊且怒,就势将後劲推足,掌劲微顿即摧,巨岩既碎,李逍遥顿失依靠,迎面又一道更刚猛的掌力冲撞而来,挟劲风狂啸之音,他霎时气为之迫,不由自主地被推得滑步後退,哪知身後已是山崖绝处。

适才虽有修罗神功救命於危难之中,但若没有背後那块巨岩赖以抵靠,凭李逍遥当下的情势怎能力抗如此刚强无匹的掌力劲摧?真气剧耗之下,自感神门穴又奇痛难忍,血脉似欲涨裂,只一慌神间,面前袍影飞闪,帅横断旋身发掌,呼呼挟风,再以无坚不摧之势猛然推来,显已心头焦躁,势必要将这个不屈的少年立毙掌下,大喝一声:“第三掌──‘横截江流’!”

李逍遥一时被劲风扫目难张,情知帅横断势在必取,这一掌无疑更加难抗,急切间却凝不足一股足以抗衡的修罗内力,方感绝望,耳听得袂风微落,一双柔手已抵背後,灵儿低喝一声:“乾坤合气!”李逍遥精神斗振:“对,就用合体术挡一挡……”念犹未转,帅横断掌力呼一声撞到身前,李逍遥情知这一下倘有闪失,他与灵儿便会一齐被震下山崖,说时迟那时快,灵儿素掌乍提而落,拍在李逍遥後肩,眼中灵光倏闪。

李逍遥只觉一股神异力量浑然融入他体内,激盈欲溢,丹田鼓气若球,若不发掌无以消泄,不觉清啸一声,双掌呼的推向前去,与帅横断瞬间交掌激撞,势如惊涛拍岸,碎礁荡云。帅横断眼瞳里登有一大团火球炸开,仿似神力迸发,何等激烈!

那日李赵二人便用此招力拒丐帮高人洪日庆,因感威力虽强,但也自耗真气泰半,等闲不轻易使用。当下形格势禁,哪容多有顾虑?斗然间两人神气浑然一体,摧发一股烈焰狂烽般的巨力,此前纵连洪日庆也不得不退避三尺,不想帅横断只是上身摇晃得几下,犹然抵掌不退,脚下泥土激天飞撒,如烟柱腾空。

李逍遥不禁诧然道:“有这麽厉害?”帅横断变换掌势,消去所承接的激烈冲击之力,身後土石荡然而起,如同李逍遥适才卸力击岩一般。旋即袍袂斗振,化截为殛,变掌如刀劈斧斩,叫道:“好力道!再接我一招‘劈波斩浪’……”李逍遥心道:“岂止接了一招?”但感气息又迫,眼前一晃而花,显然帅横断这一次不仅催足力道,更仗著掌招的超绝化奇使他不知如何应接。

灵儿却觉帅横断掌力已见弱象,是以改换招数取其巧,晃身转到李逍遥跟前,两人身形互移,瞬间交易方位。如同心有灵犀一般,她双手方提,李逍遥便即会意,发掌拍抵她後背,噗一声溅响,灵儿幻掌抛射大片水箭,喷向帅横断。因见对方不再纯以力摧,她便也一改李逍遥方才交掌力抗之法,眸中灵光激闪,催发玄真水劲,势若流辉飞射,帅横断纵然掌力刚劲无比,近距交手之际陡遭大片水劲扫射,一时亦无法尽数御消於前,但感水气刺穴,痛透心髓,不由地旋身急退,呼呼挥掌,一面飞步退避一面驱扫射到身前的水气。

李逍遥见状暗想:“都说女人是水做的,真是一点也没错。可是这妞儿纵然再水灵得紧,突然间从哪儿挤出来这许多水?”危势虽然暂得缓和,但见帅横断荡袖跃落,仍无半点退却之意,李逍遥心下大忧:“没办法打倒这家夥,可怎麽是好?”因怕灵儿不支,挺身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雷电又是一阵激闪,不只耀亮大地,也照出了帅横断淌流血丝的面孔。李逍遥一怔之下,突然省得:“他的眼睛……”不自禁地转脸瞧灵儿一眼。忽然,帅横断仰面长啸,声震四野,凛凛透送无限怨恨之意,振袂间杀气大炽,直教李赵二人相觑失色。

铮一声长响,震耳不绝。帅横断背在腰後的那只左手突然从袖中伸出,铁光森然,侵心生寒。原来他这只手齐肘而截,装的是一只掌形刀。李逍遥心头一惊,拔出湛卢,未及蓄成“剑一”之势,斗地只听一声轰彻云霄的巨啸,雁湖冈喷射无数熔岩,直冲长空,宛然火雨飞倾,地面亦有隆隆震撼之感,仿佛连立脚之处也要抽掉。

帅横断领教了李赵二人的乾坤合气神功,猝然吃下大亏,一时惊怒至极,愈增杀意,沈肩蓄势,断喝一声:“化掌为刀!”疾步扑来,李逍遥看出他双目已坏,仅凭听风辨形来判断对手所在的方位,心智一动,脚尖挑起一块石头,飕然踢出丈许开远,盼能引开帅横断注意力。不料帅横断却没上当,掌刀一挥,发出横扫千岳之势,斗然劲摧数丈,激土碎岩,就算李赵二人闪身跃到丈外落石所在,势也难逃这一刀的锐气荡射。

灵儿失了双剑,自是急难抵挡,飕一声刀光掠来,其疾无比,李逍遥急忙将她拉到身後,提剑正要招架,眼见帅横断从八九步之外发刀摧击,心下不禁一沈:“他并不靠近,竟能发出如此强劲侵射的刀芒,叫我怎麽挡才能准确无误?”提剑迎了个空,正感绝望,地面突然剧震若倾,两人避得慌急,哪料脚底倏然大撼,登时跌倒。飒一声劲响,寒刃堪堪从头顶上方扫掠而过,倘然不是这一跤摔得适在其时,委实难料後果如何。

李逍遥抱著灵儿卧地急滚,避离寒锋所覆之地,心下兀自大叫险幸,突然明白:“难怪他能弄断我和灵儿的宝剑,原来有一只铁手。尻,不知是啥钢打造的?”昏乱中翻滚得急了,没留意前边有个大石头,!一声磕到脑袋。灵儿在他怀里给照护得周全,并没损伤,反是他身上被碎石刮破多处,手脚没法让天蚕宝衣关照,这番著地急滚,不免擦得破皮流血。呼痛之声传到帅横断耳里,立时暴露形迹。帅横断闻声转身,电光耀出满脸煞气,喝道:“便是要杀尽名花流的人,教你们断子绝孙!”

飒一声刀风劈响,李逍遥急腾不出手挥剑招架,慌忙之中碰到那块大石头,发脚踢将过去,呼一声破空飞砸。帅横断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听风辨形,纵有一身惊人本领,眼前沈陷无边漆黑,顷间难免乱了方向,但觉劲风来袭,不加多想就回刀横撩,削落大石。李逍遥哪顾喘气,抱著灵儿趁机便跑。身後流火飞射,挟带霹雳般的阵阵激响,地面炽光明灭,闪烁无定。李逍遥知是火岩从空中洒落,心中愈慌,自是尽展脚力,奔得更急。

正慌张觅路间,耳听得後边锐声呼啸,其光如昼。不由转头回望,映眸只见一颗大磨盘般的火岩球从雁湖冈上飞砸而落,帅横断竟似不觉,一路挥掌抡刀,连连扫荡石雨,狂呼追来。火岩球砰一声砸在他後背,顿时脚步踉跄前趋,口中闷哼一声,面孔憋紧似涨,却竟不倒。李赵二人不禁惊呆,心想飞岩穿空急堕之势何等劲猛,被砸在身上岂是了得?不想帅横断一振臂间,微微前倾的腰背竟又挺直起来,脚步飞跨,卸去背後大石摧压之力。随即大喝一声,回手抡刀,削迸火岩。

李逍遥心中吃惊:“神了!这样砸都压不死?”眼看帅横断又摇摇晃晃地举刀来追,他脑中不由连落好几块闷砖,叫一声苦,抱著灵儿正要跑开,却见帅横断後背火起,风中飘来烧焦气味。帅横断纵然再硬悍十倍,这时也忍不住痛跳起来,反手拍打身上遍爬的火蛇,脑後又是炽光飞射,随著更大的一声破空锐啸,砸下一块磨房般大小的巨石。李逍遥转面看见他浑似不知躲避,只在光圈骤扩的垓心茫然而立,口角血丝垂淌不断,情知此人必难再抵得这等巨石砸击,突然间心有不忍,把灵儿放将下来,转身飞跃,急展风魔腿法,抢在大石砸落的一霎那间把帅横断踹了开去,自己却正落於巨石之下,哪及多想,双掌上抬,托举过首,运转六层修罗神功,猛然顶了上去,只觉身骨大震,其势强胜帅横断的掌力何止百倍!

这时就连灵儿也无法帮他顶住巨岩急砸之势,但想即便要死,也得和他死在一块,飞奔而回,双手急抵他後背,两人合力来抗此岩轰然覆顶之势。但在倾尽全力之下仍是托挡不住,便如蜻蜓撼巨柱一般。绝望关头,忽听得一声长啸,烟雾中闪来一个人影,猎猎袍响,旋袂荡落,发掌推向巨岩,!然声中,李逍遥顿觉压力消失,耳听得那人劲声喝道:“看我的!”掌力送出,李逍遥头上的千钧巨岩竟如一个轻飘飘的皮球,应声震飞空中。

所承压力乍卸,李逍遥顿时有如虚脱一般,不由得跄踉後跌,但见巨岩又呼啸而堕,那人却似未觉,朝他与灵儿瞥来凛凛而视的一眼,沈声说道:“好一对不知死活的小辈!与天斗,光有勇气不成,还须有雄心和霸气。”李逍遥就算在燕辉煌面前也照样惫懒之性不改,但当此人凛目瞪射之下,竟感心头慑然。

“人定胜天!”那人仰面望著呼啸而落的巨岩,眼中精光炽然,斗地里旋手发掌,脚下顿有劲气朝四处绽然扩开,如荡巨圈。李逍遥和灵儿未及防备,顿时被震跌数丈开外,但见巨圈骤收,旋拢於那人脚底。随即一股雄劲掌势冲天而上,巨岩应手化为簌簌激撒的大片石雨碎屑。

轰然一声巨响在李逍遥脑海里炸开,无须言表,与灵儿惊目交投之间,两人同时想到四个字:“雄霸天下!”只有这四字方能配得上面前这个掌力雄迈、霸气凌天的人物,关东强雄。

面前一阵烟雾飘移而过,光昏影暗,虽难瞧清容貌,但觉此人似并不显得年老,身躯高大雄伟,手长膀阔,脚步遒劲有力。转头之时,方脸庞上浓须虬然,一双凛凛威肃的眼光从李赵二人身影上扫掠而过,瞧向萎顿在旁的帅横断,微一凝目,看出他受了不轻的内伤,不禁蹙眉问一声:“横断,可撑得住?”帅横断抚胸喘息,原本面色摧然,这时却目光斗振,仿佛从强雄的到来而得增力量,精神似恢复了几分,忍痛道:“大哥,不碍事儿。”手指李逍遥,眼露仇怨,说道:“此是燕辉煌一党,休放过他!”

李逍遥从耶律强雄投来的眼光中感到肃杀之气斗盛,心头一慌,拉著灵儿不觉向後退去,却听得山路四下里马蹄声响,如同急雨骤降。他不由得回望一眼,映眸只见大群骑马的人跃然而聚,吆喝布围,有如铁拳合拢,将雁湖冈牢牢握在手心。为首的正是耶律强锋,半道里看见灵儿,立即策马而来,眼光里凛射攫取之芒。

李逍遥和灵儿正不知所措,倏地只听背後劲风猎然,情知有人扑身来袭,爪影如鹰!捕食,飒的抓到肩後,那人手爪磷闪幽光,似是嵌套淬毒铁!,若给抓实了岂能好受?不假思索之下,李逍遥迅即拔剑回撩身後,意不在伤人,只要迫敌变招後退。

虽在慌乱之中,使的剑招却并不含糊,正是乱剑诀之“瞻前顾後”。当初马君武创此奇著,便是为了专防腹背受敌。此时李逍遥自知内患未痊,又陷身猛虎狼群之围,倘不全力施为,更无一丝活路。先前他在兰陵渡为帮傲雪逃脱八百龙的一路追截,曾用此招重创耶律强雄旗下遁甲好手,不料这时却非彼刻,剑招刚递到身後,倏感手腕一震,几乎扭脱了臂臼,湛卢霎间脱掌而失。

李逍遥心头一惊,未及回瞧,便感那股震荡之力斗摧而来,不由自主地被撞得身子打了好几个旋儿,犹未拿桩立稳,那只幽芒吞吐的怪爪猛然抓到胸前,如欲剜穿肝脏。李逍遥急使风魔腿法,後发先至,想将那人踢开。那人嘿嘿一笑,爪影倏变,朝李逍遥踢来的那只脚抓落。灵儿在旁看出此人爪!淬毒,兼且力沈劲猛,每一抓仿佛势能碎石裂铁,担心李逍遥那只脚不保,连忙取箫作剑,斜刺里疾点而出,使一招“水中望月”,虚虚实实,欲迫那人回爪自守。怎料那人武功奇高,不慌不忙,以破竹之势探爪攫箫,李逍遥见其出手凶狠,若然抓实了,连灵儿握箫之手也难以保全,他心头一惊,急来帮她解围,未及起腿扫击,那人突然和身撞入怀里,沈肩一顶,猛然把李逍遥撞跌。同时探!之势不减,刚要搭到灵儿纤手之上,突听得一人喝道:“鬼胄道,住手!”

李逍遥被那人突使怪招掼倒,一时胸痛如摧,起身不得,眼看灵儿玉手不保,心头大急,可却无能为力。正绝望关头,听见强锋出声喝阻,那人玄袍飞旋,晃身急退,似是不敢违悖。灵儿俏脸苍白,一时呆然,不知自己的手臂是否仍在。李逍遥急跃而起,以身相护,但听得一声桀桀尖笑,那人跃开丈许,旋身落地,长发狂飘,转出一张满是伤疤的马脸,目光如魅,左手握著夺来的湛卢宝剑,右臂的毒爪!隐於腰後,面孔微侧,嘿然道:“道、道、道,强横霸道!”

“黄狗捉鸡,赶出耗子来,”强锋勒马投目,瞪著李赵二人,冷然道。“包围了雁荡山,却得了湛卢剑。若再加上河图洛书,此趟就算没找到燕老狂和地煞神刀,也不枉然了!”

李逍遥见灵儿完好无伤,方感微微宽怀,望向鬼胄道夺在手里的湛卢宝剑,急转心念,欲设法抢回,可一想到此人武功之高,又没半分把握。耳听得“哦?”了一声,强雄转面瞧来,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面上殊看不出喜怒之色,浓眉微蹙,问道:“原来帮傲家跟我做对的就是你这小子?”李逍遥又被他这双肃煞的目光瞪得好一阵惴然,犹未定下心神,鬼胄道乱发一晃,侧目瞪视,那神情就象要撕了他,待得眼光低移,,辨出李逍遥腿有跛态,面容起了一阵奇恶的抽搐,桀桀尖笑:“瘸子!”

李逍遥一咬牙,正想突然跃去夺回湛卢,身犹未起,眼前骤见幻旗叠闪,一群手持六壬幻旗的蒙面甲士从迷离烟雾中晃身而出,将他俩团团围住。李逍遥曾吃过“幻旗谜像”阵法的亏,急教灵儿同他一齐低目不瞧,免被蛊惑心神。强雄语声转冽:“小朋友,应知你没有机会,杀我这麽多部下,除非你跟我合作,否则今儿就葬在这里!”

“怎麽合作?”李逍遥不由得心中苦笑,暗忖:“河图洛书我可缴不出,没有叫我怎麽缴嘛?要我去对付傲雪?那也不干。再说你儿子对我家灵儿分明有坏心,跟你们混还不是羊入虎口、送货上门──挨宰?”

灵儿性纯心直,看到当下情势不妙,只道此间祸起系因她在空中伤了翼龙遁士,妙目转向强锋,鼓起勇气说道:“律公子,不关逍遥哥哥的事哦,人是我打下来的。你们别为难逍遥哥哥,要罚就罚我好了……”听到她这般柔声细气的话语,强锋不禁竟有心软之感,但在父亲面前,哪敢稍露心意?鬼胄道乱发一晃,瞥目盯住灵儿那娇盈的身姿,眼里神色似欲吃了她,面容又是几下扭曲搐动,尖笑道:“嫩鸡!”

“不关你的事儿,”李逍遥朝灵儿瞪了一眼,拽她到身後,耳听得强雄沈声道:“拿下!”幻旗骤旋而拢,势要将李赵二人紧挤在垓心。鬼胄道突然出手,以!爪虚劈,冷不防将李赵二人分开。

眼见灵儿迅即被幻旗谜阵隔开,李逍遥心中大急,情知当下无论使什麽武功都不敌强雄父子,更何况鬼胄道、帅横断和那一干遁甲旗兵亦难对付,他这时已然忘了生死之虑,只不愿与灵儿分开,被逼得急了,索性把心一横,斗地抡转飞腿,尽展玄神“风卷残云”奇招,把围拢而来的十五面幻旗扫得七零八落,闪身跃到灵儿之旁,抄手揽腰,将她挟起,心中方有一丝慰然之意:“就是不分开!”忽听一声怪叫,一大丛长发劲扫而来,李逍遥虽避得飞快,仍不免被几绺发丝扫及面颊,炙然生痛,灵儿抬眼瞧见他脸颊多了几行血痕,不由得心中疼惜,伸出柔手,轻轻捂按。

若换做当下别的女子,当著许多外人之面难免生羞,灵儿性虽内敛,却是心思纯净无邪,并不觉得在群敌面前这样做有何不妥。在她想来,此既非一种旁若无人的亲昵举动,也不仅是相互关爱之情油然流露,经她柔手轻抚之後,李逍遥顿时痛楚大减,浑然不感惧怕,陷身敌阵,面对强敌,反而宁神静气下来,但见鬼胄道荡发跃落,探爪若攫,桀桀笑道:“好一对亡命鸳鸯,可惜好景不长!”

李逍遥连换身法,竟都避不开此人如影随形之爪,所有能想得到的变化均遭封绝,便在喉咙被扼之际,他突然从怀中取出小剑匣,朝鬼胄道眼前一晃,叫道:“御剑之术!”鬼胄道登时一怔,目光瞥见小剑匣,不由得变色急退,袂影连连翻跃,宛然避恐不及,直蹿到数十尺外,犹感惊魂难定,尖叫道:“仙剑!”

李逍遥旋身飞闪,避过强锋,眼见得此间人人均呆立而望,一时鸦雀无声,便连强锋也止步不前,所有的目光皆投聚於小剑匣上,似都顷然有所顾忌。其实李逍遥自知内力不继,且神门关藏患,面对八百龙的六壬大阵,便纵有仙剑在手,不论他还是灵儿此时业已无能为力。但握著小剑匣,仍是胆气倍壮,眼见鬼胄道等人原本强横霸道、悍恶异常,当他手里亮出小剑匣,竟然如此忌惮,霎时全都後退,他心头登时一喜,想到计策:“还得用空城计。虽说尹六侠不在这儿帮我撑腰,可是小仙剑在手,只消虚张声势几下,岂不吓到你们屁滚尿流?”

清咳一声,扫目而掠,仗有仙剑慑敌,料想没人胆敢轻举妄动,微一定神,朗朗说道:“大家所看到的正是‘仙剑奇匣’。别以为八百龙人多就跩,我的仙剑不出则罢,一旦‘纠’的一声飞将出去,幻化万千,那时你们就知道痛了……嘿嘿,屌吧?屌得过我?”噗一口痰欲唾出口,却听灵儿在怀里悄声道:“哥哥,仙剑真的行吗?咱们真气不够了,再难用合体术……”李逍遥噗出苦水,心道:“不能告诉你,我正在唱空城计。”那口苦水突然被一股劲风送回他脸上,只溅得满脸唾沫汁儿,一楞神间,不由怒道:“谁还敢跟我耍跩?”

言犹未迄,骤感手腕一紧,强雄伸手握住李逍遥所举著的剑匣。此时偌大一块空地仅余强雄与他相对而立,两双目光交投於雷电霹闪之际,只瞪得李逍遥心中一寒,强雄劲声说道:“小子,原来你与蜀山派也有渊源!很好,用你的御剑术,看看在我关东强雄面前能有多大份量!”

李逍遥若能使出御剑术岂会等到现下,原是用来唬人,哪料吓不倒关东强雄。闻言一怔,迎著强雄凛烈逼视之目,心下不禁发虚,但为不露馅,仍硬撑地说道:“警告你别乱试哦,好厉害地!”关东强雄何等样人,岂会受他虚声恫吓,五指一紧,登时将李逍遥的手骨箍得咯咯直响,以这等巨劲加诸於手,只消再收紧得一二分,势必把小剑匣连同李逍遥的手指一并碾碎成粉。

“蜀山的事情传闻太多,”耶律强雄劲声说道。“便连独孤老儿能有多大份量,世人也只是众说纷纭。说什麽‘天下第一’,我倒要见识见识!”

言辞一重,手劲也随之收紧。李逍遥憋了半会儿,这时只觉手骨似碎,再也忍不住,面孔唰的涨青,不禁“哎、嗳”地叫苦。便想多吓唬几句,此时又如何说得成象样的话语?想要挣手反抗,但在强雄箍控之下,又岂能挤出半点力道?

耶律强雄凛凛而逼,厉声说道:“蜀山不过是一个神话!御剑术只是独孤老儿唬人的伎俩,除非你能御得倒我耶律强雄……”灵儿看不过心上人受欺,虽感腹中又痛楚难耐,仍是不禁伸掌击打强雄,但未近身便被震了开去,手骨剧痛如折,俏面煞然惨白,只痛得珠泪欲盈。

李逍遥见得灵儿为他受此苦楚,不由得恼将起来,再顾不上“噫、呃”呼疼,连催剑诀不成,自知无侥,听了强雄轻辱蜀山剑圣之辞,心中大忿,抗声道:“你别嚣张哦!莫说是剑圣,就算蜀山十二剑侠有一个两个在这里……”强雄陡加手劲,顿教李逍遥“噫、嗌”之声又起,看著他满脸痛苦扭曲之色,不禁冷笑道:“就算独孤老儿在此,还不是一样被我捏得‘噫、嗌’而叫?”李逍遥虽在痛得死去活来的情形之下,听到此言,虽然心中不服,仍是不自禁地笑将出来:“你别模仿我呀……”耶律强雄冷哼道:“死到临头还笑?”手劲催足,李逍遥顿感手骨剧痛,不禁又“嗳、嗳”地叫起苦来,灵儿发掌又打,未沾强雄之衫,却震得芳颜失色,不禁疼哼一声。

耶律强雄心中其实也在提防仙剑突然越柙飞袭,但当看出李逍遥绝望关头仍然唤不出飞剑,顿时心头一宽,武林称雄之念大盛,仰天长笑,豪声说道:“今日得证,蜀山仙剑不过是一样毫无用处的摆设。这班妖道招摇撞骗的日子混到头了!”鬼胄道、强锋等一干人先前慑於“仙剑”的威名,眼见李逍遥突然亮出剑匣,各均骇然而退,此时因见强雄威慑之下,小仙剑毫无动静,不禁又壮起胆子,围聚而回。有人更忍不住大声取笑:“什麽蜀山仙剑,就算搬到街头卖艺,也不及江湖痞子那摊玩得热闹!”另一人嘲笑道:“放著咱关东雄爷在此,就算独孤老儿十二门徒全到了齐,还不是也给捏得像这瘸子一般……”

不知不觉间,所有喧嚣哄笑之声竟都寂然而哑。李逍遥正自痛不堪忍,突感强雄箍握之劲渐松,痛楚既减,暗觉诧异不解,愣然抬眼而瞧,想知倏地里发生何事。目光先扫见一干八百龙的人全都惊望强雄,脚步不自禁地後退,原本缩拢的圈子又即扩大。李逍遥心下称异,移目望向强雄脸上,所见出乎意料,在强雄面门正中赫然映著一枚悬立的小剑之影。

不知不觉间,所有喧嚣哄笑之声竟都寂然而哑。李逍遥正自痛不堪忍,突感强雄箍握之劲渐松,痛楚既减,暗觉诧异不解,愣然抬眼而瞧,想知倏地里发生何事。目光先扫见一干八百龙的人全都惊望强雄,脚步不自禁地後退,原本缩拢的圈子又即扩大。李逍遥心下称异,移目望向强雄脸上,所见出乎意料,在强雄面门正中赫然映著一枚悬立的小剑之影。

“仙剑!”李逍遥乍眼见状,心头不禁怦然而跳,如欲蹦出胸膛之外,但又难以相信,念头急转:“但怎麽会……”他自然清楚得很,就算内力周全之时,面对八百龙的六壬遁甲,不但他唤不出“小仙剑”,连灵儿的一身通玄法力也遭无形禁制。然则强雄面额上那枚若虚若有的小剑芒从何而来?

一愣神之下,他还难免疑是幻觉,急欲揉眼再看,突听得昏蒙天地间飘来几声“叮暡、叮嗡”的清弦之音,此时山上火岩喷发暂寂,四下里虽围聚众多人马,却一时鸦雀无声,弦声铮然,冷冷清清,乍听之下似并不响亮,而且遥遥飘送,调弦之人并没在左近现身,奇怪的是此间每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犹如近在耳边。

耶律强雄手按小剑匣,并未发觉剑从匣出,因没感到丝毫异象,见到众人朝他脸上惊望的那等样神情变化,难免一阵惑然,不觉抬起另一只手,往脸上一摸,亦无所触。耳听得琴弦冷寥弹送,烟水浩淼间似有人以乐曲之声向他遥递衅斗之意。耶律强雄目光一凛,自能感到琴音所挟内力绝非等闲可测,心头一时不禁暗疑:“莫非是独孤老儿?”

李赵二人也觉大奇,本想留心聆听,弦音却在风中寂去。趁此喘息间隙微一定神,李逍遥看出耶律强雄眼中神色变化不定,似是心意远驰未回,又见旁边众士亦都面有困惑之情,六壬之阵引而未发,尚有逃脱重围的一线机会。他心念忽动:“都知道小李子眼下没招了,此时不溜更待何时?”猛然把那只仍然受控的手急挣,不料耶律强雄五指箍紧,非但手拔不出来,连素来坚不可摧的小剑匣也被攥得微微凹瘪。

李逍遥急痛交加,不由大呼道:“再不放开,小仙剑真的要挤出来啦!”耶律强雄猛然回神,因未看到适才那枚稍现即隐的小剑芒,自是不信这一套,沈声道:“装神弄鬼的把戏在关东强雄面前从来不灵……”声犹未落,李逍遥身子突然一激灵,面容憋紧,恍觉脑中飘入一声悄语:“御剑术再试一次。集中元神,做倾力一击!”

他不禁愣然顾望,却哪看得见说话之人的身影?灵儿却似对此灵异之事最有感应,那声秘语虽是对李逍遥悄送,她在他怀里却也同时忽有所觉,妙瞳灵霎之间,迅即把她的柔掌抵於李逍遥“大椎穴”之上,心想:“帮逍遥哥哥。”突感那声悄言钻入她脑中:“错,应该是‘天宗’。”灵儿俏眸惑闪,心下难抑惊奇:“他怎知我按哪里?”但顾不上称奇,忙依言把素手移抵李逍遥後肩“天宗穴”。

“先废你爪子,看你怎麽耍宝!”耶律强雄眼光扫掠四野,并无所见,有心拿李逍遥开刀,欲看能逼出燕辉煌还是独孤剑圣。手上劲道骤吐,李逍遥臂骨喀嚓反扭,眼看将折,痛呼之声突转大吼:“龙啸九天!”强雄下意识地抬另一只手往脸上遮挡,但听得身後惊声四起,一时间人仰马翻,乱作一团。

耶律强雄心头凛然,转面望见一干遁甲奇兵除帅横断、鬼胄道以及强锋等寥寥数人之外,顷刻之间倒了一大片,战马翻坠,余骑惊奔。但那干遁士均无伤损流血迹象,却莫名其妙地堕地昏绝。此事可说奇极,纵连强雄也瞧不出所以然,他扫目急掠,并没看见这些人究是被何物打下马来,正疑惑难状,只听强锋、鬼胄急呼:“老狼主当心脑後!”强雄极是机警,倏地里亦感後颈有一注奇寒极锐之气直透骨髓,当即转首,却一无所见。

耶律强雄一生纵横关外,从未遇到此等摸不著头的困惑境地,不由既奇且怒,喝一声凛凛震宇:“捣什麽鬼?”李逍遥一时浑忘手痛,探头觑向强雄脑後,问道:“有没发现?”强雄皱眉道:“有什麽?”李逍遥突然间大眼睁圆,面朝上仰,惊呜一声道:“上边!”强雄应声举首,这一次果然触目正著,眉心寒芒炙然,眼前悬有一枚小剑之影。

灵儿顺从李逍遥的指点也看见了那一豆突然间变得细微若无的小剑芒,大感好奇,不禁雀跃道:“看见了,看见了!”抬嫩手比了一下,讶道:“才这麽一点点。”心想:“哥哥定是力量不够了,才只弄出这麽小的一粒剑芒……”却不知其中另有名堂,便连李逍遥也一时摸不著头脑。耶律强雄怒气勃发,喝道:“什麽玩艺儿?”抄手一抓,却攥了个空。剑芒骤从眼帘间消失无影。

“哪儿去了?”鬼胄、强锋不由面面相觑,满脸堆写问号。

忽听得耶律强雄痛哼一声,那只攥握剑匣的手背倏有剑芒钻射而出。趁他一下吃痛之际,李逍遥急忙把手抽将出来,握紧小剑匣,挟起灵儿正要溜开,强雄突然抄拳一握,这一次并没落空,哂声道:“妖人!弄一枚绣花针来捉弄某家──还给你!”拦住李逍遥去路,抛手把剑针飕一声掷射其面。

灵儿不禁“啊”一声低呼,欲护爱郎势已迟了顷刻。但见微芒飕然隐入李逍遥瞳孔之中,双目一眨,复又瞪圆,发指御诀,喝一声:“剑转无极!”背後飒飒飞芒,旋空如轮,一时剑光激射,若虚若实,宛然雨落。但却在耶律强雄头顶刹然不坠,烁烁光闪,其景壮观之极。

灵儿转面望著强雄头上悬而未落的一大簇玄幻剑芒,不由得樱口张开,诧然难状。耶律强雄仰目看剑,当此非同寻常的情势之下,竟能宛做视而无睹,双掌微振,蓄足劲气。衣袍斗然鼓涨而起,立身之地大片沙石一阵阵荡扬起伏。李逍遥见势暗惊:“若对我使出‘雄霸天下’这等样神功,一下子来个广域轰击,跑都来不及!”为免此念化真,只得先行下手,或有生路可望。当即变化指诀,双手食、中、无名指互抵,辅以麽指镇关,输气交汇,“少泽”通“中冲”,“商阳”对“关冲”,劲注“少府”之端,灵儿按掌抵在他後肩,力透“天宗”。

李逍遥便是要抢在强雄蓄成掌势之前先发制人,眼光瞥见强雄脚下一轮又一轮尘圈旋转而起,情知“雄霸天下”功力激发只在顷刻之间,来不及等待剑气聚足,旋身扬指,卯劲儿憋出一声法诀:“疾!”那簇剑芒微见沈堕几分,却没能透入强雄所蓄成的浑厚掌势之中。李逍遥急了,伸手乱划,口中连催法咒:“再疾!疾疾又疾再疾……还不成就疾你妈!”剑芒仍在转圈,并没应声而落。李逍遥急得跳脚:“可把我急的!”正无可奈何间,脑中钻入那声秘语,冷冷的道:“御剑术更上一层,驱剑法咒该念;神兵火急,急急如律令!”

李逍遥顿悟:“这句我听说过!原来法诀也是可以兼容的喔……看我的。”捏诀唤咒,跳身做翩仙飞剑状,喝道:“神兵火急!”就势挟起灵儿,连翻好几十串斤斗,一下溜远,头也不回地念完余下的法咒:“急急如梦令……啊,不对!该是──如律令!”之所以先逃得飞快,只因心下没一点底:“还是闪罢,瞅著隙儿赶紧溜,什麽御剑术?我看还是搞不过‘雄霸天下’……”

耶律强雄凝成七分掌势,眼见得两个少年一阵烟般地逃下山去,急欲来追,头顶上剑雨飕飕而落,遍插身旁,密密层层,围就大圈。他微哼一声,双掌挥振,激尘高扬,如雾之覆。凛凛扫目之间,满地剑丛骤消,心下料想,显是那少年真气不继,所发剑芒虽密,终是无法持久。他眼光微低,翻掌现出手心一道血红符印,其间“八卦镇六合”之咒隐隐而现。

当下正要追赶而去,身形将展未展之时,地下飕然钻射一道锐气,直冲九宇。耶律强雄始料未及脚下尚有一道剑芒潜伏,冷不防射将上来,所幸避身飞快,心下倒吃一惊。仰目之时,光影已缈。此时强雄又听到北边飘来几下若有若无的弦音,宛然轻嘲。情知刚才若非此人暗中点化,那瘸儿怎逃得掉?他心中有气,不由得提声喝问:“蜀山什麽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劲声凛凛摧送而远,李赵二人到得山下芦滩,仍感震荡心神,难以持抗。两人为免遇上其余围山契丹精骑,慌乱觅路之际,隐然听得弦音遥应,重峦烟障间有人漫声长哦,朗朗而吟:“栖梧桐苍翠,居静而不嚣。饮离泉沧浪,居清而不滔。著五色羽光,居和日正央。”

两人霍然转身,游目环顾。然并无所见,只因相距尚远,那人似不著意现身,唯有遥思音影,心驰神往。李逍遥暗觉那人声音似并不苍老,正想象其貌,灵儿妙眸眨动,恍似见到一位白衫飘逸的长身男子驻足江边山头,临崖而望,身边摆放一副焦尾琴,七弦之间有个玲珑剔透的麽指魔女翩然起舞,举足曼拨弦丝,舞态婀娜多变,其姿幻妙万方。

每个人都有一段属於自己的故事,仙人也不例外……

李逍遥突然明白了:“此地有蜀山仙人游历,无意间听到强雄老儿出言不逊,辱及剑圣师徒。是以心中气愤,以千里传音之法暗中点拨於我,等於给强雄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到底是谁呢?”

“是他!”耶律强雄眼望大江烟雾浩缪之岸,遥觉那人吟啸之声渐远,沈吟微顷,突然省起:“一定是他……”

强锋问道:“不知爹爹想到了谁?”耶律强雄凝思的道:“玄天宗。一个与麽指魔女相恋一世的仙人。”强锋眼光不觉一阵收缩,诧声道:“蜀山第一侠!他不是被剑圣幽禁了多年吗?怎会在此?”

“我奇怪的是,”耶律强雄寻思的说道。“听说剑圣早就废了玄天宗的功力,然而刚才……”

“刚才多亏有他!”李逍遥背著灵儿一路急奔下山,言及险中脱身之事,不免感激地说道。“不但帮咱逃出来,还使我的御──剑术又升了级,真好运……听说玄天宗是蜀山中最不幸的仙人,当年与麽指魔女结下一段惨烈的爱情,最後给他师父剑圣拆散了这种仙魔之间的孽缘,并且把魔女打入镇妖塔,还一怒之下废了他这位大弟子的武功。唉,想想都觉得冤!”

灵儿伏在他肩後听故事,想到情思触动之处,不禁憬然微吁,眼眶潮湿,幽幽的道:“是呵,那位小魔女又没犯什麽过错,只是因为爱,背上了诱惑仙人的罪名,孤零零地被打入镇妖塔里,想来那许多年一定好难过……”两人虽说不知其间秘辛盖因廉刑而起,但都为那段动魄之缘而生感慨,李逍遥叹惋的有所不同:“她哪冤啊?冤的是玄天宗,居然会被那麽小的一个小魔怪给勾引上手了,因而身败名裂,搞到武功全废,成为蜀山中靠边站的人……啧!剑圣还真狠哦。”两人突然同时想到丁情所面临的劫数,心头一凛,眼光相互交觑,各皆看出彼此心中所想:“难道我俩能眼看丁大哥和宋姑娘重演当年玄天宗的悲剧而不帮忙?”

李逍遥看出灵儿眼光中的依依信赖之情,似是央他设法玉成那对有情人,他何尝忍见丁宋生遭拆散,想了一阵,却觉此事极是棘手:“怎麽帮?宋姑娘是魔教中的人,在蜀山剑侠眼中是邪派,两帮人正斗著呢,怎容你俩恋爱?此事牵涉太大,一时急想不出法子,不过忙总是要帮地,这事最好拉修老五、尹老六下水……对了,莫忘了还有那嗜酒如命的庄无涯,这家夥!”想到这几个,心中大定,觉得有谱,暂时把这事放到一边,问起另一桩不解之事:“对了,你怎知刚才是玄天宗帮忙啊?”灵儿妙眼微眨,俏皮地答道:“因为我也是仙人哪!”娇语停顿一下,盈然微笑:“仙人总是有预感的。”

“仙?”李逍遥心下好笑:“脚都扭崴了,还仙人哪?”灵儿伏在他肩头,喜滋滋的想:“我就是喜欢这样啊。”李逍遥心想:“傻灵傻灵的!”灵儿把脸蛋枕著他的肩背上,眼望一路流莹飞飘,野草叶上满地霜花,星星点点,李逍遥展开轻功,有如御风飞翔,灵儿在他背上暗施观音咒妙法疗治,不知不觉他的伤痛不适之感大消,却觉灵儿两只柔手使他生痒欲笑,越想忍越吃不消,忙道:“你的手怎麽跟猫爪似的,搞到我痒啊!”灵儿妙眼流波,笑道:“原来哥哥也怕呵痒哪?”李逍遥感到她的小手似在轻挠,越发难耐,哈一声大笑,脚下失力,两人跌入草间,滚做一团,各叫“哎哟”。

李逍遥爬起一看,芦草际处正是一带江天如碧。心念动起:“到了江边,可怎麽找船呢?”伸手到身後,忙拉灵儿起来。问道:“快用你傻灵傻灵的预感,看看咱船在哪里……”话声未已,突觉手里牵著一只粗糙大手,决非灵儿那等嫩。

一怔回望,映入眼帘的面孔哪是灵儿的秀靥,赫然是一个秃顶苍老的形貌。李逍遥冷不丁吓了一跳,看那老叟脸色难看,似要掐死他。一下认了出来,顿教李逍遥惊声变调:“老……老苍龙!”急欲後退,未及抽手,手腕倏紧,老苍龙翻掌扣脉,沈声说道:“休想逃出雄爷的手掌心!”李逍遥心道:“逃都逃出了,却落到你苍龙老大的手心……”脉门受制,岂挣得开?苦於半身僵麻,更使不出气力,不论御剑术、乱剑诀还是风魔神腿,全都顷刻无能为力。

老苍龙的武功纵然比不上燕辉煌,料也相差不算太远,比起帅横断、鬼胄道亦然不遑多让。更有一身深不可测的遁甲奇门造诣,否则怎能身居“八百龙”之首?落到此人之手,李逍遥只知又要糟糕,好运总不能享尽,转瞬喜去悲来,心下大叫晦气:“背,真背!”他於拳脚功夫原就没多少可用之招,临到势急,自然而然地便去摸剑,腰间却空,旋记起昆吾已毁、湛卢已失,所能用的只有後背所挂的木剑,正要拔之在握,老苍龙岂给他丝毫机会,五指骤紧,李逍遥顿时痛弯了腰,只觉手骨欲碎,不禁又叫:“噫、噫……”

灵儿原本面朝江上,冥神默思:“清凉宝宝在哪儿呢?”忽听得李逍遥呼痛,顿然醒神,方转面孔,老苍龙一只手扣李逍遥腕,另一只手飕然暴长,伸扼灵儿嫩脖。其势便如老鹰捉两只小鸡也似,原只道先制住这剑术神妙的少年便可大功告就,不料他探手虽快,灵儿後退更疾,老苍龙那只手爪本已扼喉,哪料却被这小姑娘溜溜滑脱,五指一拢,却抓了个空。

老苍龙心头诧然:“老夫毕生精修龙爪手,怎会……”手臂倏伸,再长几分,仍是不及灵儿滑步後掠飞快,又没扼著,不由暗恼:“岂有此理!”变抓为抄,呼一声扫爪,灵儿一面急退一面抄箫在手,方欲旋身斜掠,蓦地只觉脑袋一沈,右边辫梢骤紧,吃痛之下不禁哎哟一声娇叫。老苍龙抄手抓住发辫,正要把这扭身飞速的小姑娘拽回身旁,但见一支竹箫急点手肘内侧“少海穴”,使的似是剑法,端是虚实莫测,奇幻难名。

老苍龙不知此是水月宫主分二拆一的“雾里看花”奇招,但以他的功力造诣岂给点著,晃臂沈腕,灵儿本是要迫他放开辫子,不料老苍龙往後拽扯,竹箫还未点到穴道,倏觉发辫一沈,登给扯得头向後昂,上身俯低,这一招半道即废。

李逍遥感到手腕稍松,老苍龙因忙对付灵儿,暂时稍弛另一只手的力道。灵儿柔腰後弯,姿若拱桥新月,李逍遥看在眼里,心中不禁称赞:“哇,好软韧的身段……”这时老苍龙扯辫的手已沈到不能再低之处,灵儿腰肢柔若无骨,仍可再弯得几分,以此妙法消去老苍龙力扯发辫之劲。突然飞腿高踢,犹如一线凌天。李逍遥心中赞美:“哇,好俊的一字马!”眼见那只秀腿踢到老苍龙面门之前,端是巧捷至绝。此时老苍龙势已无手可分,除非放开一个,否则绝难避挡得及如此迅捷的腿法。

李逍遥心中得意:“所谓男手女腿,男儿劲在臂,女孩巧於足,看你老糟头怎麽闪得开……哎呀!”一念未及转过,老苍龙突然交形易影,手臂一晃,李逍遥不由自主地被扯身趋前,灵儿收脚不及,秀腿高抡,呼一声踢在他脸上。耳听得痛呼之声并非老苍龙所发,而是来自爱郎之口,不由错愕:“啊,踢到谁了?”

李逍遥悲声道:“灵儿,幸好你这一脚是高踢头脸,而不是往下……”灵儿一愣神道:“可是我另一脚正是往下……”李逍遥一怔,倏地只听下盘骤传腿风劲响,霎间惊省:“她用鸳鸯腿?”

老苍龙晃手将李逍遥推来迎向灵儿第二腿,耳听得又一声痛呼,李逍遥弯腰难起,悲声道:“刨了根底儿!”老苍龙白眼一翻,冷哼道:“乖乖罢,你俩。不然还有苦头吃……”话没说完就转痛呼,转面怒喝:“小子你敢咬手?”李逍遥张牙狠咬,心道:“不正在咬吗,有啥不敢?”此时他所剩的余力只能稍聚於牙端,情急之下自然要啃。

老苍龙劲发於手,正要震碎他牙齿,灵儿得隙抛手,使出丁情所传“剑三”巧法,老苍龙脸遭竹箫掷击,打爆一目。吃痛之下,捉辫的那只手不禁松开,灵儿趁机扭身掠转,晃闪到李逍遥身後,心想若要从这武功精深的老头手上救出爱郎,非使尽全身解数不可。当即娇叱一声,发掌拍抵李逍遥後背,合力为一,急欲震开老苍龙之手。然而此时两人内力尚未尽复,无望发出“烈焰狂烽”那般更大威力的冲激著数,唯盼能震脱其手,帮李逍遥脱身而罢。

老苍龙左手捂眼,右手仍扣李逍遥之腕,一时痛楚不胜,无暇发掌伤那小姑娘。但感李逍遥腕间有两股力道交相撞来,顿知又是那少女在捣鼓。灵儿正帮李逍遥拽手,倏觉老苍龙振臂发力,一股强浑劲道透过李逍遥身躯撞入她掌心,砰然震得她一交跌坐下去。

这时老苍龙缓过劲来,因觉一目已坏,心中恨极,转面寻视灵儿娇影,嘶声道:“小丫头,我也要废你一只眼。”李逍遥闻言顿感心头一凛,脑後飒然劲响,灵儿为了救他,又奋不顾身地从草丛里跃然而出,抄箫飞刺,半空中剑势未成,老苍龙先已翻转那只染血淋漓之手,劲透掌端,呼的击出。

李逍遥早有提防,老苍龙刚欲翻手发掌,劲道未吐之际,他便即瞅著腕脉梢松的间隙,急抬另一只手,迅急朝灵儿身底推去,借著老苍龙适才传入他躯内的余劲未消,发掌承抵灵儿足底,叫一声:“灵儿快逃,我暂无危险。”猛地用力一推,将她的纤身拦空承住,向远处抛送出去。心想:“老苍龙擒我是为了河图洛书,暂时不会杀我。可是灵儿伤他眼睛,他绝不轻饶,所以……”

殊不料灵儿半道里翻身回掠,横箫口边,溜溜吹曲。李逍遥方松一口气,旋见得这妞儿又飘飞返转,心又悬起:“又回来做甚?”耳听得一曲瀚海潮音,心神骤震,知是小姑娘著急之下,不顾真气未复,斗然运起“音波功”。可是以老苍龙的精深功力,连萧乘龙也未必便能撼得动他。凭灵儿的音波功修为怎有幸念?

老苍龙也同时感到心头如遭针雨疾刺,登时省起:“音波扰神之曲!”先前那一掌未及打出,灵儿便给李逍遥抛将出去,此时她又迅即回转,老苍龙岂能再让她多活一刻?提掌便要将她劈空打下来,倏感手腕有物缠绕,一扯之下反而缠得更多。

李逍遥转头本想又施咬手之法,却见到老苍龙被一大串怪藤缠将起来,急挣不脱。他不禁心中一怔,旋即想起:“都忘了我的‘百宝囊’里也有鬼哭藤……”眼前这些鬼哭藤却非他囊中之物,端的来势凶猛,突然间越缠越多,老苍龙急怒交集,又不明怎会冒出许多怪藤缠身,难免惊神疑鬼,不得已放开了李逍遥的手腕,以便用双手拽扯缠绕之藤。岂料怪藤反而越来越多,从草丛里簌簌急窜,转眼爬满他全身,乱缠手脚,挣之难脱。

这时灵儿催急箫声,老苍龙心头又感针刺般阵阵钻痛,脑中竟有微恍之意。登觉不能多有纠缠,倘让那少女连番送音,难保不著了她道儿,一急之下,抓藤飞拽,“碰!”一声响,从苇丛里扯出一物,飞落面前,滚了几下,蹦身而起,却是个三髻童偶。

李逍遥一见之下,不由讶道:“清──凉宝宝?”那童偶嘎嘎而叫,从兜里乱抓鬼哭藤抛将过来,李逍遥连忙避了开去,心中委实难解:“这玩艺儿不是留在船上吗?如何跑来这里……”藤影穿梭之中,只见老苍龙全身已将缠得密不透隙,但仍有一只手伸出藤蔓外边,犹未被怪藤紧缚,呼一声发掌朝清凉宝宝打去,掌力所经之处,沙尘激扬,其势煞是惊人。清凉宝宝兀自不知躲避,眼看掌力推及,反而拿藤去套老苍龙的手。

李逍遥自是晓得老苍龙掌力之猛,见势不好,急忙将身扑去,把清凉宝宝推开。身形未落,老苍龙的掌力迅即拍近他身前,混乱之中那能看清打的是哪个?灵儿急催箫声相救,飒一声急响,老苍龙臂弯插入一片断苇之叶,钉於“尺泽穴”,掌劲顿滞。

趁此间隙,李逍遥向後跃开,回想方才之险,一时难以定神。眼见得鬼哭藤越发缠得紧密,老苍龙已难挣脱,心想:“学了个乖,原来八百龙的人也难逃鬼枯藤的纠缠。”一口气犹未松弛,忽听老苍龙嗥吼如雷,其声顷时压下灵儿渐趋无力的箫音。李逍遥吃了一惊,但见老苍龙身下荡生大团狂卷之尘,似欲挣身脱缚。其劲凛凛摧激而开,清凉宝宝再投新藤亦难抛近其身,只在半道就给震飞。

李逍遥急忖:“这老儿功力惊人,别给他当真挣脱就麻烦了。”因见老苍龙剧挣之势猛恶,难以靠近,纵是用木剑也击他不倒,忽想:“原以为八百龙的六壬遁甲可御一切法门,但是刚才用仙剑既能生效,别的法术未必不成。”此时无力唤出仙剑,其他的法术却也还会几样。当即转指划下龙虎山幻影天师之符,依诀发将出去,却毫无动静。李逍遥沮然之余,越发不解:“在六壬遁甲面前,为啥我跟灵儿的法术都使不成,怎麽试都没用,可是刚才仙剑就唤出来啦?这里边到底有啥名堂?”心中不甘,正要再试,老苍龙另一只手从藤缚中急旋而出,倏地飞探,李逍遥忙於写符,浑忘躲开,登给劈胸揪了过去。

蓦地看见李逍遥又落入老苍龙手中,灵儿一著急,腹中又即气滞生痛,箫声不觉哑然。李逍遥把天师符发到老苍龙脸上也无应验,正慌乱间,老苍龙吼道:“刚才没点你穴道,也是一桩疏忽!”声犹未落,化抓为捶,拢拳往李逍遥胸口“膻中穴”捣去。便在手指乍松的间隙,李逍遥飒然向後飞步闪跃,犹如滑行一般,立时避离丈许之外。

老苍龙大怒之下,猛然发力,身躯生生从缠藤中硬是挤出了一半。手臂暴伸,李逍遥立足未定,喉咙又给扼个正著,心中大恼:“倒霉就是这种情形!”但这还不算太糟,当他投目瞧见老苍龙自下而上又生出黑鳞战甲,一片一片地封裹严实,甲片尖利的边缘朝外翻起,不断崩断缠躯之藤。李逍遥一愣之余,才知老苍龙若得脱身,方是最糟之事。

正感无计可施,忽然箫声又起,骤如急潮席卷,摧折许多芦茎簌簌疾射,便如飞矢穿空,飒飒风劲。老苍龙那只扼喉的手臂犹未罩甲,霎时密密麻麻地钉满芦叶,竟然刺得通透,穿膀而出。趁老苍龙吃痛松劲,李逍遥著地一滚,挣身得脱,心下奇怪:“好灵儿的箫声如何强劲起来了?”转面一瞧,灵儿和清凉宝宝皆望江边一片帆影,风帆高桅之上立有一个青袍飘裾的人影,正是萧乘龙。

老苍龙嘶声大叫:“萧乘龙,吃了我一掌,你还没死麽?”李逍遥闻声一惊,心念急动:“什麽?萧乘龙挨了他一掌?”脑中想起萧乘龙在“侠客山庄”曾帮他引开老苍龙,原来两人业已交过手,听口气似是老苍龙占了上风。但见萧乘龙站在他的船上,又见清凉宝宝也在此,李逍遥一时急难明白这其中的干连。这时老苍龙挣身更烈,坚鳞利甲片片而嵌,箫声所摧激的飞叶虽来得迅急,射到他身上却是难以再有伤损。

李逍遥看出老苍龙拼起全身功力,已有暴起之象,似连清凉宝宝的鬼哭藤也缠他不牢,心中愈忧,拔木剑退到灵儿身边,蓄势严防。其实他此时哪还多剩气力,虽摆出剑式,却是徒具其形而已。老苍龙若奋力一击,凭李逍遥的木剑怎当得下?

老苍龙听出萧乘龙的音波功大不如前,似难维持,狂笑道:“凭你几个怎麽跟我斗!”手抓大石,呼一声掷向船桅,其劲猎猎破空,激飞之势极是惊人。李逍遥犹未看清,便已飕一下掠目而过,心想若是砸实了,就算萧乘龙避得开,方老板的大船必也难保。一惊之下,提木剑便要抢来拨挡,却不去想木剑怎能击石?灵儿生怕有失,忙拉他回来。

萧乘龙不慌不忙,眼看巨石呼啸而近,方才横箫吹奏一曲“满江红”。

龙吟虎啸之间,李逍遥眼前仿佛重现金戈铁马,朱仙镇八大锤风云再起,岳武穆凭栏独望苍茫神州……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萧乘龙凝箫吟叹:“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曲声瞬即又起,调转下阙,一声声送一声悲: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此曲耳熟能详,李逍遥听到意气昂扬处,不禁心想:“要吃胡虏肉?那不是要吃他自己老婆,并且饮小姨子傲雪的血……”方惑然间,箫声高亢激扬,摧碎大石,受音波神功所激,只见大片石屑反飞而回,飒飒急射,到得老苍龙身前,如遭无形巨墙所阻,悉数砰然震落。老苍龙肩背一振,将欲脱缚而出,大声道:“萧乘龙,不要跟我讲胡汉恩仇。你也是契丹後裔!”萧乘龙不觉凝箫,面色微变。见得这等情势,李逍遥顿知萧乘龙也奈何不了老苍龙,苦於不知如何帮忙,耳听得萧乘龙道:“走!”李逍遥急拉灵儿之手,说道:“对!闪吧咱……”

“戏还没唱完,想走没这麽容易!”老苍龙掌力猛地震出,凝指犹如龙爪飞探,连抓数把,李逍遥耳听破风声大响,转头看时,但见数面土块裂地而翻,朝他和灵儿以及清凉宝宝扑砸而来,不由吃一惊,想也不想,送掌将灵儿推出甚远。清凉宝宝却不知好坏,见好大一块硬岩破尘而来,蹦身便要以头去顶,似觉好玩。李逍遥眼疾手快,忙把它拽将下来,顺手撩开,说道:“倒!不是玩儿的……”

这一迟耽,他自己便在数块土石所覆之下,眼见来势惊人,哪能与抗,脚下步法急换,溜溜转身,一闪再闪,虽险相环生,以他奇巧绝伦的身法,加上求生心烈,纵然身临极恶之势,步法转寰之幻更是淋漓尽致。刚避过几块厚土,飒然间肩头一沈,老苍龙的手已迅急抓落,沈声道:“想溜?”言犹未消,木剑从李逍遥胁下飕然伸出,急撩身後,老苍龙双臂皆伤,剑势反扑之时,虽有觉察,怎奈伤痛之下,应接不免稍迟。木剑反刺,戳目而入。

老苍龙全身仿佛立时僵硬,嘶声道:“剑一!”他万没想到,这种“走之旁”剑式竟能在意想不到的时候伤了他。但确切地说来,其实是“之”字的那一点,不经意地点进了他的眼睛。

李逍遥情急之下随手一刺,哪及多想,待得老苍龙痛哼一声,才醒过神来,转面瞧见木剑戳入老苍龙那只仅存的左眼里,他心中不安,急忙刹势撤剑,说一声:“对不住得很!”眼光一扫,似见山麓沙尘起扬,隐隐传来马蹄声。哪敢久耽,挣身疾跃,一连三个起落,衔剑在口,抄手分捉灵儿、清凉,脚步连连交踢虚空,借势掠上船头。

风起云涌之间,大船扬帆待发。李逍遥眼望大群关东精骑打著“辽海雄风”旗号涌出两边山隘,浩浩荡荡地迫到江边,哪容稍有迟耽?跃到甲板之上,犹未落足停定,先将清凉宝宝抛到舵旁,对灵儿说道:“咱们快帮这仙童开船,迟了就走不了啦!”料定灵儿会意,不须多言,随手轻投,看著她身形巧捷地飘落清凉宝宝身旁,与它同掌大舵。他回过脸来,未暇稍有喘息,跃身蹬舷,纵在半空,手抓桅绳,晃身来去,扯起副帆,扫目寻著下锚之处,脚蹬桅杆,荡索急掠,勉强提起一口真气,半空中一个倒悬翻,提链起锚,心下默祈:“老婶保佑顺风顺水,一拔就起……”

牙关一咬,拼尽余力,运起阿修罗神功,提锚之际却觉比起平日沈重了不少。只道力怯,心想:“可不比力足的时候。”再提真气,憋紧了脸,生生拽将上来。水声噗响,大锚骤出,其下竟有一人随锚而现,桀桀笑道:“想逃?”

李逍遥哪料一拔锚之下竟然有人随之而出,不由吓一跳:“啥谱这是?”不等看清,那人旋身扑入舷内,水花如雨,溅了他一脸。

“翻江龙!”那人笑容骤敛,身随锚飞,双腿连环飞踢,势如惊涛滚滚。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胸口劈劈砰砰连吃数下重踢,一时晕头转向,身子跌飞,背撞帆索交错之处,弹腰而翻,手抄木剑,倒翻而落,就势背贴甲板,飒然滑到那人身底,使一招“肝肠寸断”,自下撩上,此招每能从方位最刁之处出奇制胜,这次也不例外。情急拼命,剑势愈险。那人犹在半空,斗遭李逍遥从底下来狙,顿感无措,嘿一声叫,只好倒翻斤斗,借缆索起弹之势,高纵而避。大锚轰然而落,李逍遥一骇而呼,急忙翻滚而开,堪堪躲过一劫,但恐砸坏甲板,连忙又扑将回来,丢下木剑,双手抱锚托起,力撞之下,只觉胸膛剧震,半天难以定神。

从水下来袭之人正是八百龙中的黑水旗好手,无名无姓,自称“翻江龙”,本乃水上奇袭里手。眼见李逍遥挨他连环腿所袭,却显得浑若无事,不由又惊又恼,哪里晓得李逍遥仗恃浑厚内力护体,虽尚顶得住这几下狠踹,可是大锚却把他撞得不轻,只有苦难言。面对一个又一个遁甲奇兵穷追猛狙的情势,仿佛险关无尽,脑中不由想起那次同在江上之时,曾听丁情所言:“得罪了关东强雄,你的江湖路可就寸步难行!”这当下才知丁情所言是何滋味,但要後悔已来不及,而且他也不是轻易後悔的人,若时光倒转,在兰陵渡那种情势之下他还会义无反顾地帮傲雪脱离危难。

翻江龙从腰後飕然拔出猎鲨刀,丝毫不给李逍遥喘息之隙,喝一声:“废你手脚,留下性命给主公处置!”李逍遥怀抱大锚,还没听清他说什麽,刀光闪成四片急芒,宛然同袭他双手双腿,来势奇快。此人刀法毫无花巧可言,却是不易避闪,李逍遥虽有非凡轻功,可他怀抱重锚,毕竟急难巧避,一时也腾不出手拾起木剑,更感下盘沈重,无法飞脚踢人。鲨刀劈近,他心头一急,抬锚欲挡,突然转念,改而抛投。翻江龙欺身扑来,不意李逍遥把锚向他胸前猛力掷送,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势难抗避。翻江龙一惊之下,顿时顾不上落刀劈斩,一面急退,一面回刀横挡。

李逍遥顺势飞脚蹬锚,砰然撞中翻江龙胸口,鲨刀乒一声震折。眼看这汉子抱锚倒下,霎时压得闭气晕去,大锚砸在他身上,甲板震出几条微缝,所幸尚无破漏之虞。李逍遥方感松一口气,全身有如脱力也似,实难再撑,但想:“该搞定的都搞掂了。剩下就看灵儿和清──凉宝宝开船……”一念未及转过,背後嘎一声响,帆篷荡然晃转,出乎不意地把他撞翻。

“原霸宗,”帆影中飒然跃下一人,大袍飘飘,面嵌骷髅钢像,锐目凛凛逼近,低哮之声侵射入耳,船头顿然霸气纵横。

耶律强雄、帅横断、原霸宗、鬼胄道,辽东“强横霸道”齐现江南。李逍遥躺在甲板上,眼见得又一个更扎手的人物露面,而且已然追到了他船上,这当儿唯有苦笑:“有得选的话,我不想玩这游戏了──打不光的高手、走不尽的迷宫、过不完的关隘,一踩著就是响雷。累!”

然而他也知没得选,每个人一生下来,他就注定要面对属於自己的坎坷人生、艰难险关。这又何尝不是一场戏?可是人生没有反悔的机会,一个人的生命里也不可能有更多的选择,只能走其注定的路。

“你没路可走,只能随我回去听凭雄爷处置。”原霸宗打量了李逍遥一眼,微微摇头,似难相信这等样一个貌不惊人的少年便是那个大战兰陵渡,助傲雪屡挫八百龙高手的小剑侠,暗疑一干败回报讯的部属未免夸大其实,累得辽东四大巨头苦思不解:“江南武林怎会冒出这样一个人物?若果是实,江湖的更新换代未免太快了点儿……”

李逍遥一时无力起身,懒洋洋地说:“换句新辞儿罢,你知我不可能答应。”

“不需要你答应,”原霸宗探手来擒,他本是负手而立,突然间左手已按在李逍遥前襟,端是迅急如闪电。李逍遥虽有准备,但仍没料到这骷髅脸的大汉出手如此之快,拾剑不及,身子陡然被揪了起来,半空中腿影连环,砰砰狂踢,犹若风卷残云。原霸宗竟未避开,顿挨了李逍遥一通“风魔神腿”迎头痛击。李逍遥此时力道虽说不足,腿风挟势,亦有一番猛劲。踢在原霸宗身上如击败革,噗噗声响。只觉劲道反震,自己的腿脚先感痛楚似折,可是原霸宗竟仍巍立不动,待李逍遥止腿不踢,他才回袖拂衫,拍去尘灰,冷然道:“我只要一跺脚,你整条船就得沈!”

连发数十腿加诸此人之躯,只如蜻蜓撼铁柱一般,见得此势,李逍遥不免愣然,待听得此言,越发一凛:“我若不跟他去,他就会弄沈这条船?”耳听得一声娇叫从後艄传来:“逍遥哥哥!”眼光一掠,只见一个三髻童子抢在灵儿倩影飘落之前先扑过来,发藤抛缠,不用说正是清凉宝宝。

李逍遥刚叫:“危险……”原霸宗抄於腰後的右手飒然扫出,袖风劲啸,荡飞了那几串未及近身的枯藤,突见刃光烁闪,从袖中飕一声探出宛然篾耙状的利爪,锋芒毕露,森森侵逼,啪的扫到清凉宝宝头上,若然打实了,这木偶的脑袋岂能保住?李逍遥正惊愁之间,灵儿已伸竹箫拨来,抢於清凉宝宝前边挡那副尖利长爪。她手法虽巧,怎奈竹箫不堪钢爪摧击,哢嚓一声震碎箫管,纤身亦受所撼,不由跌到舷栏之上,後腰磕震,弹了回来,一时不顾疼痛,急驱法咒,却无应验,那原霸宗亦有六壬护法,不畏仙魔神巫,在八百龙当中,怀有此术之人自身功力越高,六壬遁甲越强,原非一般旗兵可比。灵儿哪及多想,待感驱法不灵,急欲换咒时,原霸宗爪势回荡,飒一声扫近她俏颊,这一打下来,灵儿俏容非但不保,更不免要身首分离,被钢爪扫得血肉模糊。李逍遥急忙又起腿狂踢,但却来不及相救,心中急煞。

“原霸宗!”势危关头,桅顶闪落一袂青影,呼啸声中,一支粗箫横在钢爪之前,两相交磕,火星四溅。原霸宗故法重施,又想震断箫管,可是龙吟虎箫决非寻常竹箫可比,当一声响,反而震得五根钢爪其中一根反翘而弯。

李逍遥早知萧乘龙伏於帆影之中,刚才连遇险难,他都不现身相救,等到灵儿遇险,萧乘龙方才斗然出手。他不禁暗恼:“只保灵儿,不肯帮我……”未及多想,原霸宗挥爪又即横扫,萧乘龙落身於灵儿前边,这回却不用箫来迎,袖风突摔,势如行云流水,啪的震偏爪势,飒飒连挥袍袖,劈劈乓乓地打在原霸宗胸前。李逍遥想:“只怕不管用,这酷脸家夥不知是有横练功夫,还是穿了什麽护甲,根本不怕打……”

乓一响,袖影急荡,这一回却是冷不防打在原霸宗脸上,骷髅面具应声而裂,足见力道之强。

原霸宗的右爪因遭龙吟虎箫封於门户之外,急难自护,脸上吃了一道袖击,只觉晕头转向,不由身形摇晃,跌步後退,口中叫道:“流云飞袖,好手段!”萧乘龙双足微分,背靠几条拴拉帆杆的桅绳,暂停发袖,调息理气,面有忍痛之色。李逍遥见得此情,登时想起老苍龙之言,始知萧乘龙受伤在先,又在对抗老苍龙时多耗真气,徒增伤势。刚才他隐忍不出,未必不想相援,而是因为伤痛。当灵儿遇险关头,他再也按捺不住,於是奋不顾身地抢来阻止原霸宗所施杀手。但这样一来,伤势难免更重,李逍遥看到萧乘龙嘴角有血丝溢淌,心生忧虑,先前的想法不觉释然。

萧乘龙也知大敌当头,刻不容缓,若不赶紧结果原霸宗,等强雄一来,决然无侥可望。来不及稍作歇息,晃身而上,沈声道:“赫赫有名的原霸宗,不必欺负无名小卒,如果你爪痒就跟我打罢!”呼一声荡袖而出,凛凛侵入原霸宗钢爪挥挡的间隙,端是迅猛难当。

萧乘龙在北方亦是声名显赫的人物,乍然在此相会,原霸宗难免心神震撼,脸上痛楚犹未尽消,又一串更凌厉的袖风甩荡而到,钢爪仍被长箫分隔在外,不能回救。迫不得已,原霸宗只得放开李逍遥,腾出左手来迎,喝道:“大家没会过面,倒要看是你妻家的袖子功厉害,还是我的爪子硬!”爪影袖风交接之际,萧乘龙倏然从袖下发掌,原霸宗心下暗喜:“看你面色极差,似是受伤不轻,功力大打折扣。敢用袖藏掌跟我斗,非震散你骨头不可!”急催掌力,交相撞击,这一下力道发得十足,萧乘龙身躯果然在剧震中摇晃欲跌,退靠桅绳,口中血涌如断线珠落。

李赵二人见状皆惊,瞬息之间萧乘龙掌势斗变,砰一声响,反是原霸宗身躯剧震,如遭千岩撞胸,噗地喷出一口血箭,向後仰跌,倒撞於舷头,双足微沈,勉强止身未坠,骷髅面铛所迸裂之缝愈多。李逍遥大奇:“怎麽回事?”他同灵儿一样,均是万万想不到战局竟会骤逆,原霸宗嘶声惊呼:“你……怎麽会使‘乾坤大挪移’?”李逍遥哪知其中有何秘辛,隐隐想到适才电光石火的一霎间,萧乘龙不知使何巧法,竟能将原霸宗所发的掌力悉数送回他自身,原霸宗猝无提防之下顿吃大亏。

原霸宗瞪著萧乘龙,心头惊疑之极:“萧乘龙系朝中红人,魔教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乾坤大挪移’乃魔教历代教主秘传绝学,姓萧的如何从殷破败手里学会这门神功?”一时大感震憟,趁萧乘龙抚胸喘息未定,突然探手朝灵儿虚拍一掌,李逍遥连忙抢身来挡,衣襟骤紧,原霸宗化掌为抓,迅即揪他过来,跃向岸上。

李逍遥和灵儿毕竟不如这班江湖老手利落干练,稍有疏神,便遭所算。灵儿未及追去,萧乘龙大袖飞飘,先已抢在前头,低叫一声:“别忘了我所托付之事!”言声未尽,便即纵上半空,扯断一条缆绳,飞抛而出,飕然卷缠原霸宗之脖,前後相随,同堕於浅滩。

原霸宗气为之窒,反转钢爪便来削绳,李逍遥见其挥爪的势头猛恶无比,惟恐伤了萧乘龙,未暇多想,从旁猛打一拳,把原霸宗的面具打掉半边,露出右颊焦烂皮肉,眼光触著,顿吓一跳。

原霸宗怒叫一声,抓襟之手改为捶击,立时封了李逍遥的“膻中穴”。正感左右兼顾难及,萧乘龙左手举萧就口,陡地一下劲吹,嗖然射出一枚寒星。李逍遥突然听到原霸宗痛呼,掠目而瞧,始见原霸宗一只眼窝里赫然嵌钉钢镖,血如泉涌。趁原霸宗吃痛後跌之际,萧乘龙迅即把李逍遥用力拉开,虽裂了前襟,总算脱出原霸宗的手爪。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三)

这时大片马蹄声扬尘飙近江边,侵然入眸,萧乘龙嘿然一声,提起李逍遥後领,说道:“走!”李逍遥只道要一齐走,但想或许都来不及。萧乘龙移目而视,凛然道:“好好对那小姑娘,不要三心两意。不然我做鬼也饶你不得!”李逍遥心中骤起不祥之念,急道:“你不一起走麽?”话声未落,萧乘龙便将他抛回船上,笑道:“他们不敢杀我。”

李逍遥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但也是最後一次。萧乘龙笑意未消,身後水花飞扬,钢爪呼的扫来,他一转面便被生生刮没了半边面皮,连一只眼珠子也劈了出来。李赵二人见此惨状,不由齐声惊呼。但见萧乘龙身影摇晃几下,面对蜂涌而至的八百龙飞骑,仰天长笑,突然横箫口边,慨言道:“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原霸宗变色道:“大家当心音波功!”一带江天如画,大群八百龙遁士纷纷煞然止步,坐地运功抵御那凄凄冷冷的箫曲。芦雨落,苇荡缈然,从船头遥目望去,唯有萧乘龙一人孤零零地屹身直立,箫声传来,吹奏一曲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那正是萧乘龙的心声,灵儿不觉凄然泪盈,心道:“我知道的。”李逍遥急道:“咱得去帮他……”可是他穴道未解,灵儿亦已无力再跃上江岸,清凉宝宝似也晓得势急不妙,不等吩咐就把船开得飞快,待听江岸遥传一声雄迈之啸,船已去得远了。耶律强雄的笑声却犹在云霄回荡,尽抑那一曲低落难闻的断肠箫。

李逍遥卧於甲板之上,浑然不觉船行了多远,到了何处。心中只想著萧乘龙,虽不知他因何肯为两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如此拼命维护,但听他最後的箫声实已气衰力竭,并无“音波功”可恃。强雄父子一到,萧乘龙无疑陷於极险之境地。忽感穴道终於解开,李逍遥跳起身来,强抑体乏脱力之感,摸木剑在手,急道:“就算在兰陵渡那种地头,不管处於何等样险恶境地,我都没撇下一人不管。何况萧前辈於咱们有恩……灵儿,叫清凉宝宝把船开回去!”

灵儿默默合掌良久,听到李逍遥起身叫嚷,她才从舷边回首,却微微摇头,低声说道:“回去又能怎样?”李逍遥心头一震,不由地身腿又即脱力,暗觉灵儿所言极是,一时气闷难言,寻思:“对,以我俩这当下的情状,回去又能如何?除了白白送上门之外,究是於事无补。但……”灵儿看出他极是不愿听凭萧乘龙任人屠戮而袖手远离,此正是她心中难处,移身过来,柔声说道:“哥哥别急,萧前辈说他一时不会有事的。咱们……咱们慢慢想法子就是了。”李逍遥虽也听到萧乘龙那一声“他们不敢杀我”,毕竟心中没底,不安地望著灵儿那充满倦色的面靥,说道:“想法子?”灵儿点了点头,眼眸里的神情似是在说:“对啊,哥哥向来不是法子很多麽?”李逍遥搔头寻思:“法子?孔明‘水淹七军’的法子难度忒大了些,搞不好要连萧乘龙也一块儿淹死,这计策不能随便用。‘草船借箭’嘛,又容易搞坏方老板这条船……我能有啥计策可用?除非搬兵……”

“对了,”想到此处,不觉眼光一亮。手抚下颔,往这一节寻思:“可惜燕老鸟不知掉哪窟窿去了,不然我可以先哄哄他来帮忙搞定强雄。至於随他去什麽千雪峰割鸡鸡练神功,他想都别想,最多先糊弄著答应下来,等他老人家跟强雄打得天昏地暗,我和灵儿再混水摸鱼一番,悄悄救出萧乘龙,然後……还不得闪吗,去啥千雪峰?”

灵儿妙眼微霎,说道:“可是燕辉煌掉都掉进那里了。”李逍遥亦感急切间要找到燕辉煌确属无望,转面问道:“掉哪儿啦?”灵儿小嘴微噘,提起一只白生生的柔手,做了个旋转之状,说道:“轮子。”李逍遥料想她指的是什麽“转世魔轮”传说,自是难以相信能有其事,摇了摇头,眼望江面日影西落,波光粼粼,连腕间一对寒玉亦似流辉漾动,轻发叮然之声。忽然心念动起:“我怎麽忘了她?”

灵儿不知他所指的“她”是何人,不由得眼波微漾朦胧之态。以她的灵慧,此时却看不出李逍遥心里所想。

“傲雪……”每当脑海里闪出这个名儿,李逍遥总是不由地心头一热,此时越发有了盼头,急忖:“萧乘龙是傲家的女婿,此讯只要报到傲雪那里,她一家点起兵马,还会怕了强雄?”

灵儿抿嘴不言,眼光却晏然而望,看出他似是想到了打救萧乘龙的法子,但要等他自己示知。李逍遥却转面问道:“灵儿,船上还有吃的吗?”心想:“先填饱肚子,省得脑昏昏……”灵儿没想到他这当儿想到吃饭,愣得一下,才答应道:“还有些生果,我这就去给你煮。”李逍遥望著她倩身晃到後舷,怔然片刻,明白过来:“什麽生果?是薯!”

不等他在船头凝神归元既毕,灵儿做了香喷喷的薯汤端将上来,李逍遥调息一会,感到内息宁定了些,端碗尝薯,入口香甜温馨,原来她放糖调味,不似在家里老婶那般每熬薯粥除了油盐没别的,当下尝出清甜之味,倒也感新鲜,又见薯片削得甚薄,手艺透著精细,非似老婶那般大块大块地丢将入锅生熬成粥,吃起灵儿的细烹慢调之汤,虽只是寻常薯片,却也是口感大佳,不由赞声道:“好吃!”

对女儿家而言,没有什麽能比心上人尝过她的厨艺之後这声由衷的赞美更令她欣喜、满足。灵儿不禁妙眸如漾彩流辉,娇靥胜花。李逍遥却没留意欣赏她这等花开一般的容色,心头想起一事大是不对路,三两口吞下碗中美食,放下瓷碗,找出航线图摆好,低首看了一会,似有发现,叫道:“咱这航线是去苏州,怎麽跑这儿来啦?”灵儿却不明白,只在一旁眼晏晏地看著他唉声叹气,想了一想,只道李逍遥会责怪清凉宝宝领错航,忙为它开脱道:“宝宝是随萧……萧前辈来接应咱们啊,我知道的。”

李逍遥捧头摇了摇,眼光依然没离开航线图,说道:“不关清宝的事儿,我也能想到准是萧乘龙跟踪在後,见咱俩离舟,他便上了咱船……这事不提了,错在於离开兰陵渡之後所选的那条岔道。经历这麽多事儿,原来走错路了。”捏拳猛地一捶自己的头,叫苦道:“冤哪!”灵儿连忙抓住他手,轻放下来,说道:“没错啊,千道万道,迢迢皆是人间道。你瞧……”

李逍遥正懊恼当儿,随她纤手所指之处望去,原来前边又有许多汊道。他不由得一怔,低头再看图上标记,寻到所标之圈,脑中渐渐有谱:“好像萧乘龙逼清凉宝宝把船往这儿开是对的,其间穿过一处河岔,不但接应到我和灵儿,且还……”移抬目光,久望船头千汊万道,如练之聚,一时又感茫然,与灵儿交觑一眼,均想:“可是眼下又临这许多岔道,该往哪儿走呢?”

昼去夜来,月隐日出。不觉船入畅流,水面大阔。李逍遥从水下“噗”的冒出脑袋,眼望太湖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只觉胸怀大畅,心想:“前日拐进这条水道没错,看来是走对了。前面不知有镇子没?得想个法子向傲家报讯……”一边仰游一边思量,自感歇了这段路,体力渐复。每日里得灵儿悉心照料,将养丰足,不在言下。又有灵儿在旁敦促,仿佛半个婶婶一般,哪容偷懒摸鱼?睡前不忘行功,必修阿修罗心法不误,晨则练剑,演化风魔步法,午後修炼“凝神归元”,间或陪她拆招,偶施家传手法偷袭,不知不觉武功亦有潜移默化的进境。

只是每思及萧乘龙,两人都觉心中不安。灵儿寄望於他能寻著法子,她心思单纯,反不及李逍遥心头负重难遣。那天他俩思来想去,皆有心再教清凉宝宝把船转回去看看情形如何,原本昏倒在船上的那个翻江龙却趁他们不注意时入水逃遁,李逍遥选定航向之後,到清凉宝宝那儿帮了半天忙,待转回大锚所在之处,翻江龙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斑斑血迹,想是受伤所吐之血,苏醒时自感力有不逮,只好溜回去报信儿。李逍遥和灵儿犯此疏忽,跌足追悔亦已无济於事,料及强雄必会找船追来,届时岂是敌手?所幸方老板这艘大船扯足风帆之下,端的是飞快难匹。李赵二人起初均担心被八百龙追上,悬起的心直到今时才渐渐放了下来。

“逍遥哥哥!”灵儿的一声娇叫从船头传来,伴随著风中薯羹的香气,李逍遥回头之际,倩影映将入眸。灵儿走到舷边,问道:“怎麽你还未捉著鱼呀,饭都熟了!”李逍遥适才说要下水捉鱼,却只顾游水,此时才想起来,“这就捉!”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过了好一会仍没动静,灵儿担心起来,牵著那条拴在船上的绳子,拉了一把。

其实此间水产丰富,鱼虾极足,闻名的有太湖银鱼、白鱼、桂鱼、白虾等样。但并不好捉,李逍遥手无渔具,在湖下连施“飞龙探云手”,好容易捉著一只三指大小的白鱼,却又见到一尾更大的草鱼窜过眼前,急忙丢开白鱼,追那草鱼,费了好大劲总算捉著草鱼,犹未抱牢,又见一条更肥大的鲢鱼从眼前悠游而过……

灵儿先前照他吩咐,找条绳子系在他腰後,另一端连在船缆之上,免有遇溺之虞。因见水下半天没动静,她忍不住拉绳,心道:“逍遥哥哥怎麽还没搞定啊?”谁料绳子一拉就上来了,李逍遥却没了影儿。瞅著那根断绳,灵儿不由得愣住。

“太湖,”三五支长长的旱烟杆几乎戳在他脸上,竞相喷云吐雾,不知是哪张嘴甕声甕气的说道,“你没听说过太湖是谁家地头麽?不打招呼就敢来摸鱼?”李逍遥躺在一个好大的竹篮里,愣然道:“谁罩的呀?”

几条大汉虬臂绷紧,齐扯粗索,轮轴咯吱咯吱转动得几下,从水里扯起大竹篮,悬在两船之间,李逍遥身子甫动,立时便有几十根鱼叉伸来抵身,将他生生按定。

“活腻了!”一人冷哼道,“不打听打听,就敢跑来捞?”见此情势,李逍遥顿知堕马蜂窝了,幸好身上空空,尚可抵赖:“哪有?捞啥呀?其实我是在学游水呢……嘿嘿!”为表清白,将身一挺,双手摊开,以示没鱼可藏。三五支烟杆齐转,红了几张脸蛋,旁边一老儿连忙伸来蒲扇,拍在李逍遥下体,遮住光不溜丢之处,斥道:“大胆!”

直到此刻李逍遥仍感懵然,想不起刚才究是如何钻到这个大竹篮里来的,至於系腰绳子没了,料想必是有人在湖下搞鬼。他大眼一阵乱转,透过朦胧烟雾,看见身旁围了好多愤怒的渔民,其中那三个手捧旱烟杆之人,竟然全是俏生生的大姑娘。由不得他奇怪,中间那个高翘二郎腿的皮色微黑少女甕声甕气地问道:“小子,你哪儿来的?”李逍遥不假思索地答道:“海边渔村来的……”原本平静了的怒火又燃做一片,好几人愤然道:“捉鱼捉到咱这儿来了!”

几只粗拳纷纷打进竹篮里,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只见右边那个面带娇羞的闺秀模样少女伸烟杆挡开那几只怒拳,中间那渔女甕声甕气的怒道:“三妹,你挡啥?”左首一个微有雀斑的少女也言露不快:“三姐,胳膊怎就往外弯了?”那娇柔少女犹未作声,旁边两个手端烟杆的老渔夫皆道:“三姑娘,大哥不在,咱们都得听你二姊的。”

李逍遥目光转到那个皮色微黑的少女健壮的身影之上,心想:“这个大大咧咧的想必就是所谓‘二姊’了。不知有何名堂?”

那黑肤少女做了个手势,平息众人的杂声,砰一声把一只大脚踩在李逍遥旁边的凳子上,吸了一口烟,悠悠地喷出唇外,俯目瞪视,略做沈思之态,粗著嗓子说道:“小子,按我们的规矩,凡是到这儿偷渔的,当场逮著就得剁你手!”李逍遥吓一跳,忙道:“通融通融嘛,我又不晓得……”右边那羞答答的小姑娘吸了一口烟,听到要剁人手,不由又呛了出来,急道:“二姊,也许人家真是来游水呢……”左首那雀斑姑娘目露不快的道:“三姐,今儿你怎麽了?”那黑肤少女做了个平息众声的手势,又转回面孔,向李逍遥上下打量几眼,眼光微现娇羞之色,急忙低眸,定了定神,复做沈吟之状。旁边那雀斑少女看在眼里,越发不快,趁吸烟吐雾之隙,小声嘀咕:“假公济私!”

那黑肤少女原本有些拿不定主意,听得这等嘀咕,不由得粗眉竖起,脸色一沈:“看在这小子是外乡人,或并不知咱水家的规矩……”李逍遥听到这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对嘛,不知者不怪……”那少女又吸一口烟,接著把话说完:“但规矩不能废,就剁他三根手指好了。”

李逍遥听到要剁手指,不由地又吓一跳,哪及挣扎,大丛鱼叉立时紧压著他,旁边一老儿黑著脸抽出解腕尖刀,不由分说便扳住李逍遥右手,另有一壮膀小子硬来掰指,配合得倒甚利索,似是平日干多了这勾当。那羞答答的小姑娘被烟呛得咳声不绝,虽说面有不忍之色,却憋得急切间说不出话来,纵是有心相劝,但当触及黑肤少女那等样截然断然之态,岂容多劝?她晓得这位二姊的脾气,一旦发了狠,倘然旁人多嘴多舌,竹篮里那少年定然不止要丢几根手指。

尖刀逼近,寒意森森。李逍遥决非束手就戮之人,怎甘断指,同那壮膀少年大掰手腕之际,突然想起那黑肤少女适才提到一个姓氏,不禁心念一动,问道:“你们是水家?哪门子的水家?”那肤色微黑的大姑娘浓眉微扬,眼眸里似有火现,一耳光掴来,愠然道:“放肆!”这一巴掌扇的自然是李逍遥,但不知如何竟被他躲了过去,啪一声响,旁边那壮膀少年脸颊现出五道清晰的掌痕,不由地捂颊发愣。

那羞答答的小姑娘咳声方歇,细声说道:“还能有哪个水家?”李逍遥明白了,脑袋又从竹篮里冒将出来,一边继续同那壮膀少年掰指较劲儿,一边面朝那三个手捧旱烟杆的渔家少女,说道:“水家我知道!”那黑肤少女又恼:“知道还敢来偷鱼?”甩手更快地掴一嘴巴,李逍遥脑袋一晃,又即摆回原处,转面瞧了瞧那捂颊发怔的壮膀少年,看出这愣小子脸上又多了五道指痕,他不禁忍笑道:“不是‘洞庭水家’麽,怎麽跑到太湖来了?”

那黑肤少女心下正奇:“怎麽还是没打著?”难免恼起,原本她不是很舍得用力,眼见连扫两掌都打著了自家人,哪忍得下这口闷气?猛然扭身扫出一掌,力道迅狠难言,身形手法又极巧妙,顿时露出了会家子的门道,发掌之时口中叱道:“何处有江湖,便有我们水上人家!”

叭一声脆响,李逍遥摆头未定,耳听得三声疼呼,难免心中不解,转面瞧见那壮膀少年一边脸颊奇肿,第一声疼呼自是他所发,而那手持尖刀的老儿也难逃这等迅猛的一掌急扫之势,随後发出第二声痛叫。第三声痛呼却是那位粗手大脚的二姑娘所发,她那一掌扫得重了,收势不及,竟连桅杆也一并招呼到了。船帆砰然而晃,足见力气不小。

这位二当家的正背著身子在那儿甩手忍痛,却恼了那面有雀斑的少女,唰地抄出一把菜刀,恨瞪李逍遥,心想:“二姊装模作样,分明是不舍得当真教训这偷鱼小贼!”娇哼一声:“让我来!”提刀抢上来剁指,突听那壮膀少年一迭声地痛嚎,众人皆愣然而望,只见李逍遥仍然若无其事地坐於竹篮之内,那个掰他手指的粗膀小子却痛弯了腰,惨声叫苦道:“轻点、轻点……”

面有雀斑的少女止刀而视,因见两个少年的手指犹在互掰,一时拿不准该剁其中哪几根手指,耳听那壮膀小子叫声凄惨,不由奇道:“游虾儿,怎麽回事?”那壮膀少年呲牙裂嘴的叫唤道:“却是苦也!”这时人人皆已看出谁在掰谁的手指,那雀斑少女惊怒交加地瞪著篮中少年,提刀指鼻,似有所悟般地怔然一下,眉间霎时笼上一层煞气,喝问:“你……你是海沙派找来帮拳的麽?”

李逍遥不由得心中一怔,乍然间摸不著头脑:“什麽?”其时他已然想到这帮人与水舞阳必有干系,记得那日在夏枯草的茅屋中曾听说“水家三杰”,水舞阳终究没能活著走出兰陵渡的那片桑林,李逍遥与他一场患难与共,心下对他水家的人自有别样的亲近之情。本有相认之意,一时却不知船上这三姊妹究竟算是水舞阳的什麽人?

看到这几条船上的人突然间全都如临大敌,便连那位皮色微黑的“二当家”也转面而视,目露惊疑之色。李逍遥仿佛头上连坠闷砖,但他反应甚快,抢在这干人的敌意骤炽之前,说道:“小事别闹大,我不认识什麽海沙派。反而……”为表友好之意,手劲稍松,那壮膀少年疼哼一声挣出手来,因感脸面上搁不住,怒喝一声,用另一只拳打来。风声呼的一响,李逍遥不得已抬手迎挡,那雀斑少女叱道:“大家并肩上,先废这小贼手脚,再作理会!”

旁边十数支鱼叉纷搠而落,哪由分说?李逍遥不禁心下苦笑:“常听查叔唱沧桑曲,少年子弟江湖老。不想我就是在这种打打闹闹中长大!”随手扣腕,拽那壮膀少年跌个趋趄,却撞到他身前,顿教那一大丛鱼叉急刹生停,否则那少年背上早多了许多透明窟窿。那雀斑少女兀是悍狠,居然不似旁人那般投鼠忌器,菜刀连挥,端如分肉削蒜,迳来抹手刎喉。李逍遥暗觉这少女刀法精熟,手段刁钻难御,心想:“好刀法!显是剖多了鱼肚的……”拉著那壮膀小子来回挡了几下,原只道这少女会有所忌,未必至於会往绝处下刀。哪料这女子偏是刀刀来狠,寒刃闪做游光穿梭,不断擦著那少年身子往李逍遥手上削。

李逍遥未及叫苦,那壮膀少年先已叫嚷如杀猪也似:“偏些、偏些……妹头,当心刀不长眼哪!”李逍遥在他脑後点头道:“对呀,看准了再落刀哦!”那雀斑少女连削数刀不中,不禁大恼,寒著脸道:“游虾儿,若被削著时只怨你生来命短!”更催刀势,快若旋电狂蛇,寒光卷没那游虾儿身影,李逍遥听那小子惊呼不绝,心念急转:“妞儿狠起来真麻烦!”为免游虾儿遭池鱼之殃,改抓为拍,一掌轻送,便在菜刀抹到游虾儿喉下之时,先将这少年抛到一旁,跌入人堆里,呼啦啦压倒了一片。

面前少了挡箭牌,菜刀唰唰抹近,直取李逍遥要害。此时他仍坐在大竹篮里,仅能以双手迎敌,闪避的身法一时用不上。然而家传飞龙探云手法岂同等闲?那雀斑少女便是觑准了他闪挪不便,更将刀势催足,唰唰数下急削,端的迅急如电。李逍遥不由叫道:“究竟是剁手还是要脑袋啊?”那少女狠声道:“太湖的鱼被你们糟践得差不多了,就算剁你喂鱼也不为过!”翻腕撩手,菜刀唰一声削到李逍遥颈侧,耳听得背後两个姊妹皆叫:“且留活的!”这雀斑少女却做充耳不闻,眼见得这一刀下去势必人头落地,心下竟觉痛快:“大哥不在,别人也休想欺我们水家人!”

倏地只觉手腕一紧,刀势生刹。那个羞答答的水家少女原本不忍心多瞧,但听得痛哼之声却是自家妹子所发,不由奇怪,抬面瞧见篮中少年扣著她那雀斑脸妹子持刀的手,瞪著大眼说道:“水舞阳多斯文,哪像你们几个?”那三个少女皆愣得一愣,未及说话,旁边那老儿猛然将解腕尖刀刺向李逍遥胳膊,口中咻咻而叫:“放开妹头!”

李逍遥急拽那雀斑少女的菜刀往肩畔一撩,当然一声,那老儿震得脚步踉跄,尖刀脱手急飞,嗖的刺入那二姑娘身旁的船桅之上。她不禁侧转面孔瞧了一眼,旋即转回目光,未及说话,那雀斑少女又叫:“大家齐把鱼叉戳进竹篮,看他还坐不坐得住?”李逍遥见右边那老儿把蒲扇移开,急忙探手飞夺,拿回遮体。那老儿双手各抄一对桨,照头打来,却先挨李逍遥从篮里飞起一脚,“蓬!”一声跌到邻舟之上。

听了那雀斑少女这声吆令,众渔夫齐声答应,纷纷挺叉挑进竹篮。李逍遥顿感再坐不下,飒然腾身而出,闪到那雀斑少女背後,一只手仍然扣她腕脉,转动菜刀抵她自个儿咽喉,另一只手也没闲著,自是不忘拿蒲扇掩於腹下,便这般光溜溜地立在人堆里,急道:“别玩得性起要人命啊,水舞阳不是这麽教你们的吧?”

那二姑娘正沈吟间,雀斑少女却哼声道:“不关你事儿!”李逍遥只扣她拿刀的那只手,却疏忽了她垂於身畔的左手,这少女突然抬手朝肩後竖两指叉眼,李逍遥叫声啊呀,捂眼後跌,那少女趁机挣身而出,双腿连环後踹,李逍遥立身未稳,胸前又劈劈砰砰地吃了几脚,但以他一身浑厚内力,这等花拳绣腿如何伤得了他?斗然激发真元护体,将胸一挺,“蓬!”地把那少女震跌。

这一霎间不禁想起硬天师那胖子:“唉,学了他老人家的本事,没想到也要似他那般常常光!……”正感喟间,众渔夫又发一声喊,纷纷挺叉来戳,其势凶恶,似将李逍遥看作不共戴天的仇敌。此节为何,李逍遥自是不明,但怎甘引颈受戮?骤然间脚起如风轮飞转,呼一声荡扫大圈,他所习的“风魔腿法”原是玄衣神恃以为傲的上乘武学,这班寻常渔夫纵有几下子枪棒功夫,却怎堪一击?一时间渔叉尽飞,纷纷随人落水。

少了十来个渔夫,船上登时空了许多。李逍遥没忘把蒲扇遮回下体,与那三个渔女相对而立,刚才吃那两指照眼一叉,所幸闭目得快,眼珠保住,但也好不疼痛,料想多半成了小猫熊状,毕竟有碍观瞻,正想到懊恼处,那二姑娘突然问道:“你认识我哥哥吗?”

“太认识了!”李逍遥本来就不想打这稀里糊涂架,有旧可叙自然要叙,忙道。“水舞阳,使龙吟剑,行事大有少侠风范,只可惜……”

那三姊妹不由相互对视,彼此交换眼色。李逍遥忽想:“可别叙错情,先得问明跟我说话的是谁……”打斗半天难免出汗,提扇正要扇风,突觉不妥,所幸手快,又移回原处。大眼转了转,见那三个渔女皆转面不视,颊生红晕。他定了定神,问道:“包括水舞阳在内,有道是‘水家三杰’,怎麽冒出仨妞儿来?不敢请教……”

三姊妹齐抬烟杆悠悠地抽了一口,喷云吐雾。那二姑娘道:“跟你说了也不打紧,我叫水汶汶,人称‘水竹篮’。大哥不在时是我当家。”眼光瞥向旁边那含羞答答的,又道:“这是我妹子柔情。”李逍遥不由心想:“果然是柔情似──水。不过我端得住!犹如刚才在竹篮里也坐得稳稳当当……”水汶汶又望向那雀斑少女,红唇略启,微微吐出余烟,方道:“这是我家堂妹,水溶溶。”

李逍遥不由奇问:“水竹篮不是底笛麽?”水汶汶哼一声,傲然不答。柔情红著脸含笑道:“她不像底笛麽?”李逍遥明白了:“原来只讲‘像’地!”水溶溶却白眼道:“乱跟别人说名字干什麽?这分明是个小奸细,却来乱攀交情!我瞧他没安好心……”

李逍遥叹道:“大哥不在家,你们这帮小的又跟谁打打杀杀啦?还整出‘小奸细’来……头大头大!”水汶汶粗眉一轩,转动烟筒朝舷板上敲了敲,甕声说道:“还不是你们这些海边人?却来太湖大干坏事,偷渔也还罢了,还随便出手伤人,此间没几个渔民不遭罪的……”李逍遥正想:“你们这等凶霸霸,还会有人敢来生事?”柔情似有话说,但却欲言又止,瞥眼瞧了瞧李逍遥,越发飞红了娇颊。便连那一身粗豪之气的二姑娘见了李逍遥这等状,也不免面现忸怩之色,说话间眼睛哪敢往他身上看?

李逍遥虽在井头洗衣妇堆里冲凉惯了,毕竟面对三个素昧平生的大姑娘,这当下难免也感难为情,心下叫苦:“搞到春光乍泄,还要卖弄色相这麽惨,真是想不到……拉个锚拉出翻江龙,撒泡尿撒出辉夜姬,摸摸鱼又撞大篓,人到‘背’的时候就是这样,随便一踩就是屎!”但究是老於此道,背运走多了倒著走也行,於是自我勉励:“千万不要有‘糗’的感觉。其实……”

想到坦然处,不觉抬扇摇了摇,印象中自己恍然幻作翩翩浊世状。三个女子齐扭脖不迭,各皆面色大红。水溶溶啐道:“不要脸!”飞快抓起旁边篓里一只大蟹,甩手掷来。李逍遥正摇扇间,忽见一对大螯嗖然夹向脐下要命处,顿时惊跳,急展风魔身法避开,顺手举扇一扫,将那螃蟹打斜里拍飞。却听得一声叫,好不凄惨!转面瞧见那个名唤游虾儿的壮小夥刚从舷外撑身欲上,脸上突然多了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望後便跌,从水里传出一声:“却又苦也!”

李逍遥回扇遮於腹下,一时犹未定神,听那水溶溶忿声道:“二姊、三姐,太湖有事,才把你俩从君山请来援手,可别为一无聊小贼乱了方寸!”李逍遥又明白一节:“原来这个凶妞儿本乃此地渔霸,有事搞不定了,才把另俩从湖南请来帮拳。却不知其中有何难处?”水家那俩湖南妞儿定了定神,各抬烟杆就口,喷烟吐雾以驱恍惚之念。二当家的干咳一声,方道:“我自有分教。”踏前一步,眼望别处,向李逍遥问道:“这位公子,不知你与家兄……”水溶溶在旁微撇小嘴,咕哝道:“还‘公子’!”

李逍遥因觉水汶汶眼望别处,不由惑道:“你在跟我说话麽?”水汶汶眼瞥天边,面朝李逍遥,正色道:“对呀,正是问你。不知公子与家兄……”啪一声脆响,却是李逍遥忍不住反手转到屁股後边打蚊,抬掌瞧见手心有一滩死蚊血,不由心道:“这儿气味不太好,总似死了许多鱼虾未及清理,养出了这麽肥的蚊子。”嗅鼻之际,风中腥臭之气越发难耐,只道这帮渔民有死鱼囤积多日未及打发。水汶汶听得那一声动静,不禁转面,眼只一瞟,立即飞快移开,却不耐烦地问道:“公子不肯明示,莫非有难言之隐?”

李逍遥原本心下迟疑:“这等噩耗真是不好出口……”抬眼间见到那三姊妹均有疑意,四下里不少渔船逼近,又显剑拔弩张,他记挂著灵儿,无心多耽,只好叹道:“坏消息!”话声不禁微顿,眼光扫见那三个渔女相互间交换了个疑惑的眼色,水溶溶嗤声道:“卖关子!”李逍遥苦笑道:“倘如水舞阳还活著,或许咱们早就已经坐在一起抽烟了,而不是打打杀杀……”

三女面色大变,笃的一响,水柔情的烟杆垂落脚下,磕出声响。

“你说什麽?”乍听噩耗之下,三女会有何等样反应原在李逍遥意料之中,只没想到水汶汶心头一阵震动,竟会浑忘她自己并非男儿,浓眉轩起,探手想把李逍遥照胸揪过去问个明白。手触著李逍遥水光溜滑的胸脯,“叽”一声滑开。再欲抓时,手却无从落处,怔然片刻,猛然跺脚,大声道:“说!我哥怎麽了?”纵然在此时,眼光犹未敢於直视面前这个光不溜丢的俊小子。

李逍遥只得直言相告:“水舞阳挂了。那天我没救得成他几个,一生一世我都不会忘记那场恶梦!”说到此处,眼圈不禁微红,脑中重现水舞阳、破刀少年在黑暗中倚壁而坐、茫然等待希望的身影……

咚一声闷响,水汶汶昏倒在舷边。李逍遥没想到这位貌似坚强的二姑娘竟会经受不住恶讯的打击,方欲上前救醒她,水柔情哇一声哭出来,抢身便来扶起她二姊,却脚下一绊,软绵绵地跌向船锚。李逍遥急忙横臂托住她身子,不料水柔情就势靠在他肩头泣不成声。当此情形之下,李逍遥只得傻站在那儿,又不知从何安慰,难免手足无措,脑中急想:“孔明吊唁那一出戏是怎麽唱的?”

忽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叫:“逍遥哥哥!”正是灵儿的声音。李逍遥回头之际,心下暗叹:“来得好。”只见灵儿从水里浮出头脸,朝这边呆望,似是不明白,又像若有所悟,小嘴不由噘起。李逍遥叫一声:“灵儿……”下意识地便要挣身而退,不料水柔情反而贴身更切,似是哭得没了力气,连站也站不稳了,唯有靠在他身上,浑忘男女有别。李逍遥听到灵儿在十数尺外怯生生地问一声:“哥哥,你在这里做什麽?”李逍遥本想轻手把水柔情扶到一边,她突然软软地晕倒在怀里,想是伤心欲绝之故。他心中顿生不忍之意,一下犹豫,便没抽身而离。耳听得不远处水响,方欲转面,水溶溶却惊叫道:“二姊!二姊她额头磕破流血了!”李逍遥心头一凛,想到刚才水汶汶跌得急,头磕船桅,难免受伤。连忙蹲身察看伤情,还好伤势不重,李逍遥略施手段便即搞掂,替她包扎而後,又掐人中,把这两姊妹弄醒。此时方感水家兄妹如此手足情深,实不忍弃而不理,在旁安慰几句,忽想起灵儿,转头寻望,水面却哪有她的踪影?

李逍遥急将起来,正要去寻,水汶汶这时醒转,突然拉住他手臂,含悲问道:“我哥到底是怎麽……怎麽死的?”李逍遥一时难以摆脱,只得答道:“说来话长!”水汶汶眼光一凛,大声问道:“是不是被杀害了的?谁杀了家兄?”李逍遥头又转向别处,急寻灵儿身影,口中嗫嚅道:“这个……死於非命确是没错,但……”水溶溶恼将起来,伸手照胸推了一把,急催的道:“你倒是快说呀!吞吞吐吐,莫非是你杀的?”

“不是我……”李逍遥难以言明之处,便是因为此事太过玄奇,说来只怕别人不能相信,反生出枝节。被催逼得紧了,只得说道:“从他体内纠的一声蹦出一只妖蛾子来,整个人一下子四分五裂……就是这麽简单!”三个渔女皆道:“胡说!”这等反应原在料中,李逍遥唯有苦笑:“你们不信也没办法,事情的经过就连做恶梦也梦不到……”

目光一扫,突然间看到水舞阳的身影映入眼眸。李逍遥不由一愣,心想:“幻觉?”

小船划近,立在船头之人长衫轻冠,清颜依昔,腰佩长剑,赫然正是惨死於兰陵渡的水舞阳。当水家三姝以及众船民齐声欢叫之时,李逍遥顿知那不是鬼魂回归,光天化日之下水舞阳有躯有影,绝非虚妄之像。突然间,韩桑在桑园说过的一句话犹如恶咒闪过脑海:“兰陵渡是一场恶梦!”

兰陵渡是江湖人心底里的恶梦,抑或只是他自己的梦魇?这一霎间李逍遥迷茫了,水舞阳的现身,仿佛一场突然降临的恶梦,李逍遥不知道这又意味著什麽……

水舞阳回来了,那麽鞠觉亮、鸠摩罗、破刀少年,甚至韩桑、宫九……他们呢?他们是不是也都回来了,重现於光天化日之下,仿佛什麽都没发生过?

水舞阳眼光炯炯,绝非桑林中曾被刺瞎的情状。甚至当他眼光扫到李逍遥脸上之时,竟似素不认识一般,蹙眉问道:“这位是?”啪一声响,李逍遥浑然未觉手中蒲扇失落,待听得三姝惊叫,他才猛然回过神来,见水家三女均羞红了脸,忙不迭地从他腹下移开眼光。李逍遥不由恼道:“叫啥?”将腹一挺,显示脐下那个晃悠悠的乾坤袋,此物一直系在腰间,刚好挪於此处聊以自掩。是故并无别人那等大惊小怪,哼一声:“有啥可叫的?挡都挡住了……”转脸望向越来越近的水舞阳,顿感全身皆寒,心头打了数不清的冷颤,大眼一瞪而圆,双手抬起,拢於嘴边,倾尽全力大叫:“啊──惊!”

水溶溶怒道:“这无耻小贼,却骗得咱们好苦!定然是海沙派的奸细……”不由李逍遥辩解,众渔夫纷纷聚舟围捉。此时李逍遥竟有不知所措之感,望著水舞阳那般眼熟而又陌生得可怕的面容神情,心中越发迷茫:“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死於非命,怎麽又活转了?”未及多想,头顶上哗一声响,倏地覆落一张大网。

三个渔女齐转手腕,扯绳骤然收网。此网看似一面,其实却是三层相叠而落,一经撒开,宛覆数十尺地。霎然收缩,立时便把网中人裹成粽子也似。就算一个膀阔腰粗的大汉,落於网内也登时显得缩水了许多,而且网眼密布尖刺倒钩,缠身箍紧之际,顷刻将网中的人绞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苦也!”便即哑然痛绝。

众人听出网里叫声有异,竟似自家人所发,不由怔望。水溶溶突然辨认出来,变色道:“怎会是游虾儿?”空中有影高纵,仰面间只见李逍遥如龙翔九宇,双腿连连虚踢,借势掠出视野之外。

虽仗轻功超绝,得以脱身,李逍遥兀感惊魂难定,若非游虾儿正巧又从舷边爬上来,被他顺手抛入网中,後果未必堪想。水家三姝的罗网纵然厉害,但他惊惧的却非此故,而是水舞阳的死而复活。此事如此诡谲,非他所能明白,自然想到灵儿:“这类蛊蛊惑惑之事,还得向她讨教。毕竟仙书看多了,人也会傻灵傻灵的……”

他斗然展动“风魔天下”绝技,众渔民自然望影无策,谁也追他不上。令李逍遥著急的是灵儿:“刚才水声一响,回头就看不到她了。却是去了何处?”从高处巡目寻视,非但灵儿身影无觅,更吃惊的是望不见他的大船泊在何处。身下迷雾四起,芦洲曲曲弯弯,绿渚处处,水道纵横交梭,宛然迷宫。

“我最烦走迷宫了,”李逍遥心里慌将起来,便在临空换气之际,身子悠悠下堕,闻到腥恶腐臭气息愈浓,低眼扫视,见到水面四处漂浮许多白花花雪片般的物事。待得距水面不数尺时,突然瞧清了水上漂著的竟是数不清的死鱼。先前他在湖的另一处并没看到这等景像,当下难免心中骇异,立时想到或许底下的水不干净,沾身不得。急忙发足朝一尾大鲈翻白的肚皮上稍蹬即抬,就势拔身又窜回高处,如此连施上乘身法,几个起落,掠向岸边。

只见底下有条乌篷船悠悠漂荡,李逍遥从空中飒然掠过,有人闻声探头仰望,映目有如惊鸿一瞥。那人不觉愣然,急忙揉眼再瞧,李逍遥已翩若飞鸿地去得远了,隐隐听到後边传来惊噫声:“神仙也裸奔?曾爷、曾爷,世道越发没谱了……”以他此时的轻功身法,原也难怪那人会误以为撞仙,急唤舱内同伴出来看时,天上早无仙臀可望。

李逍遥心下暗叹:“唉,搞到又裸奔……”事已如此,来不及後悔下水摸鱼时何不多穿条裤子,正在半空扫目寻找他那艘大船之影,不觉已临芦岸,收去身法,悠悠纵落,却叫声苦,不知高低。“唉呀……倒霉!”

原来不小心落到虚处,却堕淤泥里,挣扎了半天,爬将上来,这时自是面目全非。李逍遥吐出嘴里的烂泥,急欲找水洗身,转头却见岸上满是死鱼堆陈,不知蔓延多少里。他不由得怔住,心头大感奇怪:“这是何故?”想起此处既有水家的人满湖巡弋,连摸条鱼都要砍手,与眼前所睹的情景相形而言,愈加令他疑惑不解,旋即又有些著恼:“鱼这麽不值钱,死了都没人捡,却要剁我指头?”

左近皆是泥滩,满布死鱼臭蟹,急寻不著洗身之处。李逍遥只得满身泥浆地沿著岸边乱走,好容易见到一老儿挑担经过,他心中一喜:“都搞迷糊了,逮个人问问。”那老儿听到芦丛有异声响近,回头一瞅,却吓得连担也撂地不顾,连呼:“水妖!水妖出来了……”李逍遥还未走近,那老儿便吓得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李逍遥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唾了一口:“什麽水妖?大白天哪有水妖?”立在土垄高处望了一回,非但仍没瞧见灵儿踪影,水上更连片帆亦没看到。只觉迷雾幢幢,气味甚异,心里说不出的憋闷,叫唤几声,空荡荡的湖岸宛无半点回音。他不禁越发惊骇:“不是吧?”

因怕又与灵儿失散,没敢走远,只在岸边逡巡,脑中竭力回想下水摸鱼之时,大船究竟泊在哪一处,若能记起方位,或可寻得到,料想灵儿不会离开那里。但这时他心神不宁,怎能集起思绪?眼光触及那老儿撂於路旁的担物,见有两个篮筐。他蹲身翻看,滚出筐外的物事无非草帽、汗巾、红烛两对,筐里竟有一坛酒,几张净衣符、辟邪符、大蒜、盐巴、菜果,还有几斤猪肉。想是那老儿赶集方回,途经此处却撞了“泥妖”。

“集?”李逍遥心念一动,拈符而思:“从雁荡山那儿一路过来,就是没撞到市集,搞到天天吃薯羹这麽单调……前边有市集就好,若能寻个做公的代梢信儿给傲雪,或可救得出萧乘龙。”但在没找到灵儿之前,他如何能够放心迳往市集而去?何况这身怪模样,到得镇上还不是鸡飞狗跳?不禁苦笑,心想就算灵儿见到他,此时也未必一下认得出。低眼翻筐,见有汗巾,也顾不上干不干净,捧起便要擦泥,不经意地瞥见身後有高大之影投在脚边地上,伸鼻触他後颈,咻咻喷气。

李逍遥脑中突然冒出适才那老儿惊呼撞妖的情状,乍时全身凉透,泛起无数鸡皮疙瘩,若非心蹦到嗓儿眼上,那声惊叫便要脱口而出:“真的有妖!”本想回头,却觉惊憟之下,连脖子也梗硬了,其实就算头颈转得过来,一时间他也没敢回望,生恐乍看之下会吓得不轻。

正惴然间,背後喷了个湿淋淋的响鼻,蹄声刨土,答答入耳。有个脆生生之声问道:“挑担的,你跌到泥滩里了吗?”随著话音,李逍遥脑後鞭声虚拍,空中叭的一响。

他不由地心下一怔:“月奶……啊不!月如?”这时头颈仍硬,急转不回,一定神之下,看清了映於地上的那高大之影原来是个骑马的人影。适才神思恍惚,竟未留意蹄声。因未料到竟会在此处撞到林月如,李逍遥一时作声不得,心念乱转。

林月如素来自以为是,见到此间有一担箩筐,便不虞有他,只当这个满身泥的人无非是个跌跤的泥腿子。鞭梢朝空中虚拍,李逍遥头顶上叭的又是一响,不由缩了缩脖,心想:“这妞儿跑来做甚?可别认出我来,幸好这身泥……”林月如脆声问道:“你们这些乡下人说太湖闹妖,在哪儿?”李逍遥心下明白了几分:“冲这来的。”林月如扬鞭扫目,未觉四周有何不对,哼了一哼,顿感意兴索然:“害我从前边镇上白跑一趟,哪儿有妖啊?”李逍遥随手指了指那一堆堆死鱼,又摇了摇手,做了个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手势,仍不回头与她照面。

林月如自也看到死鱼,但并不为奇,说道:“这些鱼想是吃坏东西才烂肚子死的,也很正常。往後你们别往湖里倒垃圾就是了。”李逍遥哑然:“有一套。”他越不回头,林月如越要转到前边,从鞍上侧头一瞅。李逍遥连忙又转以背对,双手忙碌,做拾物放回筐篮之状。突然手边掉下一串钱,李逍遥方自愣然,听到林月如叹道:“拿去买衣穿罢!唉,不想你们乡下的日子这等难过,搞到连裤子都没得穿……”

李逍遥愣得一下,方才明白林大小姐这是在赈济他,暗觉好笑之余,不禁又想:“这妞儿其实心地好!”正要捡钱收起,林月如突然问道:“等一下。我不禁好奇,你这家夥把地上的东西捡回筐里,又拿出来放回地上,然後又捡回筐里──这是在干嘛呢?”

大小姐虽然卤直,却非草包。李逍遥低头这番做作,立时引起她的疑心,“还有!你怎麽不开口回答我?连头也不抬一抬?”李逍遥心念急转:“可别在她这儿节外生枝……”忙以手势比划,连自己也不明白比划何意。林月如却明白了:“哦……你是哑巴?”

李逍遥因怕被她认出口音,便没开口,却没想过要装哑巴,此时心念一动,赶紧点头。林月如侧头瞧见一张好怪的泥脸,不禁皱了皱高傲的鼻头,心想:“我爹常说乡下人半年也没洗上一趟澡,原来真有。这人脸上的脏泥堆得有半指厚,恐怕打娘胎里出来就没洗过脸……噫!”李逍遥见这横蛮大小姐认不出他,心下稍定,此刻巴不得林月如不往他脸上看,想到湛卢已失,此是林家之物,难免有几分愧对林月如之感。若被她认出,定然除了殴打便是催要宝剑,没别的好事,每念至此,越发惴惴不安。

林月如性甚粗疏,哪里想到面前便是李逍遥这等“老冤家”?不愿往他脸上多瞧,眼光低瞥,却忘了片刻之前曾有过的疑心,转动著鞭杆,忽道:“喂,烦你带个路,本姑娘是来捉妖的!”李逍遥不禁一愣,旋即险些笑出声来,心道:“捉妖?凭你?”林月如见他表情古怪,正感不豫,忽听得一阵好热闹的吹打之声传了过来。道上出现一行抬彩轿的迎亲人群,迤逶而近。

林李二人不由皆望。李逍遥心想:“迎姑娘?小时候老婶常叹,说咱李家自从我爷爷那一辈起,就没办过这等热闹事儿。不知爷爷是怎麽娶奶奶的,听三叔公说大概是抢亲。但我爹却是和我娘私奔出来的,没工夫办彩轿。唉,老婶说将来得给我办一回大喜事,弄个轿子来让书航和姚撞仙抬著,可却没想好该迎哪家姑娘……”林月如望著那顶颠儿晃悠悠的彩轿,却想:“不知里边那新娘子好不好看?”

轿子却迳直抬到面前,迎亲人群亦在李逍遥错愕的目光中转而拥至,为首一老婆子甩著手帕扭将过来,一见林月如便即眉花眼笑,满脸的厚粉裂开好些缝儿,连叫:“著了,著了!姑娘果是天人也似,新郎官端是好福气,能迎著这般俊人儿!”回头招呼轿夫:“近些、近些,大姑娘要上轿嘹。”旁边一妈子掀开轿帘,李逍遥见里边竟然空空如也,并无新娘子,不由地一怔,想不出这是何故。鼓乐之声突然喧闹起来,几支唢呐吹得山响,几个打扮妖冶的妈子扭得也更起劲了。

林月如怔然片刻,见那夥老妈子拥到马前,竟来拉扯,她和李逍遥一样,自是作梦也想不到这夥迎亲的人居然冲著她而来,不用说那轿子也是为她准备。李逍遥只觉此事甚奇,不免也有几分好笑,正想著这位横蛮大小姐上了花轿做新娘子会是何等样情形,忽听得劈啪劈砰几声乱响,妈子们叫苦连天,纷纷滚倒於地。林月如扬鞭乱打,怒道:“搞什麽鬼?”

她那天在苦水铺伤了手,此时犹缠绷带,换以另手使鞭,虽不比往日那般灵活,但她手劲甚强,打起人来仍是虎虎生风。李逍遥昔曾吃过苦头,这当下又见此妞耍鞭的英姿,不由得挪身後避,心里仍有余悸,但想:“这些寻常妈子怎吃得消?”他觉得这无非是一场“迎错亲”的误会,虽说冲撞了林大小姐,然而罪不至於挨此毒打。眼见得林月如出手狠重,几个妈子皆已倒地大嚎,她仍不解气,扬鞭抽打几下,转而又寻那些吹奏手和轿夫出气,红著脸蛋,怒骂:“没事来撩拨姑娘,找打!”

李逍遥忍不住上前,心想:“她的鞭子打在我身上都受不了,何况这班寻常百姓?”使个家传手法,冷不防抄住飞甩的鞭梢。林月如先前那条有倒刺的长鞭已失,眼下用的只不过是一根寻常马鞭,否则李逍遥怎敢用手去抓?

月如没曾想这样一个泥腿子居然随手抄住她挥闪如电的鞭梢,不由杏眼圆睁,怒道:“你……”心中虽然闪出一丝疑念,但仍未立时认出李逍遥。他哪敢与林月如朝相,飞快转头,挥手叫那干迎亲之人快逃。忽听得“嗤!”一声响,林月如戳指疾点他穴道。李逍遥正想:“原也难怪她如此生气,究是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怎能开得这种上轿玩笑?”一念未转,指力已至。如同饱挨鞭打之痛已然刻骨铭心一般,林月如的一阳指亦曾令李逍遥大吃苦头,神门穴那一处隐患未能痊可,便是因为前日痛挨一阳指封脉之故。

这当下李逍遥只惊得全身血液顿凝,心道:“又来?”饶是他身法奇谲,偏生林月如所习鞭抽指戳之法犹如他的克星,每当与她交手,不论李逍遥习武怎生飞跃猛进,仍感束手束脚。在他自感艺业精进之时,似乎她也进境奇快,总能赶到前头,不教李逍遥有丝毫便宜可捞。

一惊之下,李逍遥唯有放开鞭梢,旋身後避,脚下步法变换,总算堪堪躲过一指之劫。犹未停定,啪一声响,後背吃了一鞭,抽下好大一块泥来。

“哇……”李逍遥一时既惊而痛,不由蹲身下去,只觉筋骨痉挛也似。但却听到林月如一声惊叫,坐骑厉嘶,声甚惨烈。李逍遥心中讶然,一回头间,所见大出始料。原来那四个倒地的妈子各出双脚交绊,霎间折断林月如坐骑的腿足。这帮看似寻常的迎亲之人,顷时显出非同寻常的身手。

林月如扬鞭欲甩,不料那妖冶婆子爪出如电,马鞭陡然易手。这一著又出李逍遥意想之外:“媒婆也这麽厉害?”林月如也是一般的傻眼,底下那四个妈子同时发腿一绞一扭,喀嚓四响,她跨下坐骑顿翻,猛然将林月如从鞍上颠摔而落。

李逍遥方欲起身,眼见林月如摔向地上一块凸石,不免要磕破头,他未加思索便即挪身相承,背梁硌著底下凸石,正疼得咧嘴,“蓬!”一下闷撞,林月如摔在他身上,两人滚做一团。林月如的娇躯可不轻,这一压下,顿将李逍遥後背重重地碾在那块凸石尖缘之处,磕著脊骨,便纵有龙虎山“真元护体”,一时也痛之不胜。

但觉眼前金星乱迸,隐约又感清香透鼻而沁,林月如那桃红杏绯的娇面几乎贴著他的嘴唇。两人相遇以来,每回撞面多是打打闹闹,罕有此时这般“耳鬓厮磨”,李逍遥殊属头一回与她挨得这等贴近,几至唇腮相贴。一愣神之下,不由得心头怦然而跳:“没想到她竟是这等美丽!”娇玉在抱,竟尔暗生一种难以言状的自惭形秽之感,如此近距看清了她的美豔容色,反而想要离她远些,这层心情变化并非外人所能想象得到。心里暗怪自己以前不该多般戏耍於她,惊豔之下,突然想到灵儿那娇怯怯的目光,仿佛在他心底里脉脉凝注,一霎然间心中一凛,岂敢再稍有唐突亵犯,急把脑袋後仰,避开她微微娇喘的两片温唇,却摆头急了,後脑勺又“咚!”一下撞著硬土块,越发晕然。

其实以林月如的身手,断不至於跌得这等狼狈,不巧在坐骑轰然翻倒之时,她有一足未及脱镫,挣腿愈急,愈跌得重。便连身法亦然斗地乱了方寸,只道要磕破头额,哪料那泥腿子竟以身相承,他自己却痛楚不已。林月如虽仍认他不出,心中却也大是感激。旋即发觉自己如此自珍的千金之体竟然伏在这泥腿子的胸前,桃腮更送到他唇上,这岂还了得?不由羞恼交加,心下恨道:“便宜了这小泥怪……”双手按下,犹未挣出他怀里。这泥头小子居然自行回避不迭,为不冒犯她,还不惜磕疼了自己的脑袋。林月如“哎哟”一声低呼,心想:“不料这小泥怪如此知趣守礼!他……”越是这般,她越发想不到这个即使在危难中也不忘持之以礼的人会是从前那大眼小痞儿。

这一霎间,她对这“小泥怪”竟然生出难以名状的好感,不禁又想到李逍遥,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恨得牙痒痒,想起那“大眼儿”对她百般戏耍之恨,真是无礼妄为之极,岂能比得上眼下这样一个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的泥头小子?

只听锣声响,那干迎亲之人围成大圈,仅留一处出口,但却是花轿的门。李逍遥帮林月如把脚从马镫里拉出来,林月如顾不上道谢,将他照胸一推,说道:“此处危险,快挑了担走你的路罢!”当此情势之下,李逍遥岂能走得,眼光扫掠,看出这帮迎亲之人竟似身怀武功,其中更有几人极是难缠,先前居然未能识破,心下奇怪:“怎麽会有这等样抢亲的好手?”

林月如也知不易脱身,暗忖:“先前闻讯说有人看见那两个无耻逃奴在此地露面,我本来还带了些人出来追索,却在前边镇子上分得散了。正在茶店里等得无聊,听闻太湖闹妖多日,搞得渔人不敢只身下水。我便匆匆过来看看,哪料在此撞上一群无聊取闹的家夥……却来耍我?”看到当下的情势,这干人决然有备而来。李逍遥知道此非戏耍,但仍想不明何以会用花轿来劫人,一定神间,回思及那日在苦水铺见陈友谅一夥说要对付林家父女,顿时矍然:“好哇,花轿抢亲这招都使出来啦?”

既知端由,更无坐视之理。犹未转定心念,那妖冶婆子转动花帕,扭著水蛇腰笑道:“大姑娘上花轿,虽说是头一遭。可这道坎儿总归是逃不过去哟,你若不肯乖乖的坐进来,大夥儿可就要抢亲啦!”林月如怒道:“到底想干什麽,挑明了说罢!搞啥鬼?”言声未落,花帕倏然晃眼急旋,林月如目光受扰之际,腕脉骤地一紧,以她的本领竟没来得及生出应变之念,斗地里便给那婆子一只鸡爪似的手扣拿皓腕,立时制住脉门。

李逍遥一向自恃家传手法妙世无双,待见那老婆子陡地探爪扣脉的手段,不由吃一惊:“什麽手法?”那老婆子嘿嘿一笑,满脸厚粉落下不少,狞声道:“不听话就叫你尝尝东海‘摧花撷蕊手’的滋味儿!”李逍遥虽在一旁,因觉此妇所使的手法端是诡谲,其中变化微著处又有些许眼熟,急难想起曾在何处见过,一时未及反应。林月如娇叱声中,飞足便踢,这一脚起得虽甚美妙,怎奈她腕脉受制,真气未能提得上来,那老婆子嘿然而笑,并不闪避,赞美一声:“好俊的腿足,真是惹人爱煞!”

话中淫邪之意,顿教李逍遥心头一凛,仿佛想起什麽。只听林月如一声怒叫,矫腿未及踢到婆子身上,半道里便给一妈子扣手抓著足踝,高抬而起,托举过首,宛做朝天一柱香般。李逍遥没想到林月如转眼就被摆成“金鸡独立”之状,正愣望间,她另一足又即飞起,飒然急蹬,似想将那妈子逼退,以便趁机挣脱。不料另一妈子闪身而上,双手交缠,使出擒拿手法,立时连她另一条腿也扳住了,抬举於肩,做出不堪情状,林月如虽已气极,却是无可奈何,只有怒骂不绝。

李逍遥突然抄起扁担,使一招“乱象纷呈”,没头没脑地撩将过去。林月如被抬在半空,眼看正被送入花轿,心头正惊慌之间,忽听那两个妈子同声痛哼,啪啪几下打手声响,她身子应声跌落,双脚已然松开。她并未瞧见身下发生何事,只见那两个妈子捧腕急退,面有忍痛之情。便连妖冶婆子也跃到一旁,看情形虽没给打断手,可也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放脱了林月如的手腕。

李逍遥斗地使了一招马君武的剑法,出其不意地迫那三人急退,救下林月如,眼见得那妖冶婆子居然没被扁担打中,他心中不免也感吃惊:“这个最难缠,可惜……”林月如蹦身而起,怒冲冲地挥拳往那婆子打去,不料花帕又晃过眼前,飒然送出一片香粉,朝她脸上撒去。

李逍遥闻到异香之味,心念倏动:“迷魂香!”哪及多想,手抓草帽,跃身将林月如一拽而开,那妖冶婆子发掌催送,把香粉撒到他面前。怎奈李逍遥身手丝毫不慢於她,只一抄手,便拉一个轿夫挡在身前。香粉登时洒了这轿夫满脸,手舞足蹈而跌,面孔犹如著火似的赤红。

见得此状,李逍遥心下愈惊:“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种症状……”闪身後退之际,连挥草帽,驱散余粉。同时屏住呼吸,生怕吸入这等猛性迷香。但见爪影飞探,那婆子趁机来袭,李逍遥就势把草帽往她面上扣去,那婆子回掌挡开,突觉头皮一凉,李逍遥手抓发套,跃身後退,那婆子回手摸了摸顶上秃头,嘿然冷笑,一时未及追斗。

适才李逍遥使出飞龙探云手,本是要揪发扯翻那婆子,哪料只抓落一个假发,不由愣然。转面瞧见林月如面孔微见赤色,双目若醉,他不由吃惊:“别……”想起身上有洪大夫所遗的一瓶“醒狮昙”,急取施用。此样解药若是早在邂逅傲雪之前得到,或许决无後来的诸多周折。幸好林月如并未多嗅迷魂之粉便已被他推开,只微晕片刻,李逍遥把“醒狮昙”往她鼻际一抹,旋即无碍。

林月如一睁杏眼,便见这泥脸小子递来两粒药丸,她居然毫不犹豫地接过来服了下去。其中一枚入口奇苦,正是专解异常状态的“黄莲丸”,林月如不禁皱起鼻头。李逍遥忙打手势示意别吐出来,另一枚药丸则非但不苦,反而直教林月如满喉清凉,一股奇爽之意冲上脑袋,顿然清醒宁神,尽驱恍惚不适之感。她不知此是李逍遥素来珍视无比的仙灵奇丹“定神丸”,自从破阿修罗像而得,屡助他在危难中处乱不惊,瓶中只剩几粒。他却毫无迟疑地倒了一粒给她。

她先前并未看清这泥头小子如何以一根扁担相救,待服下他所给的良药,身上不适之感顿消,心下便即想到:“这小泥怪不是常人。”犹未等她多看一眼,倏地只见爪影飞探,那秃婆子腾身扑来,朝李逍遥连连抓来,端是快狠之极。李逍遥立时便要以扁担使剑招相应,不料林月如却抽去了他的扁担,照胸一推,抢身立在他面前,双手齐握,使出刀非刀、剑非剑的招数,呼一声当头劈下,那婆子眼见得来势猛不可当,吃了一惊,方欲闪身而避,不料林月如那一下子竟是虚晃,真正要命的一击却在拦腰横扫。

那秃婆子又吃一惊,似未想到这妞儿也极了得,眼见力道刚劲,没敢徒手去接,急跃而开。林月如嘿了一声,面有得色,横握扁担犹如横刀立马的战将,自感威风八面,但却忍不住转头望了李逍遥一眼,见他仍立一旁,随时想要拔拳相助。月如便即说道:“谢谢你啦,小兄弟。”李逍遥不由一怔,心中好笑:“小兄弟?”林月如顿了一下,又说:“你有事先走罢,我搞得定。”

李逍遥摇了摇头,突见得那干乔扮迎亲之人同时跃身来斗,他方欲提醒,林月如便已觉察,却把扁担一投,乓一声大响,那干人分开一条道避到两旁。扁担呼的破风急落,将花轿打得四分五裂,这少女的手劲之强由此可见。

李逍遥见那干人纷纷变了脸色,不禁心想:“这妞儿确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力士……难得她的身材不因练举重而走形,还是如此美女,俏到没法说。”林月如投出扁担,立时震住那一干蠢蠢欲动之人,叉腰挺胸,杏目扫视,脆声道:“怎麽?还不滚?”李逍遥却觉来者不善,没那麽容易知难而退。但为免先漏了自个的底儿,没敢多话,一双大眼骨辘辘转。

那秃婆子裂嘴一笑,面上厚粉簌簌而落,翻著怪眼说道:“难怪我师哥把命丢在你这妞儿裙脚下,端的好本事!嘿嘿,林天南还真会养女儿!”李逍遥拾起草帽,突然听出男子声音,不由一怔,心念电闪:“我想到了……”林月如却没这般细心,瞪眼道:“既知我爹是谁,还敢来惹我?”她父亲之名何等威赫,在江湖无人不晓,出门走道谁敢轻惹?

那秃婆子却似无动於衷,怪眼一翻,目光里闪射戾气,冷笑道:“我替死去的师哥叫他一声‘泰山’!”林月如听出调戏之意,不由怒问:“什麽?”李逍遥在旁扇著草帽,心想:“听闻林家要比武招婿,没想到有人这就先下手为强了。看来还真抢手哦!”忽见人丛分开,一个貌似童子的马脸侏儒捧出一个灵牌,面无表情地立在林月如跟前。李逍遥正觉奇怪:“怎麽刚才没见到有个矮子?”投眼觑去,灵牌上赫然写道:“春宫门下北海箬之位”!

几个妈子朝天扬撒纸钱,那个扮喜婆的秃子盯著林月如,仿佛要吃了她,狞笑道:“美人儿,虽然你还没过门就先做寡妇,可是春宫门下手足情深,定然不会叫你洞房之夜独守空床!”李逍遥心下大奇:“替死人娶亲?”突然想起此非“娶亲”,林月如杀了北海箬,他的同门自是要不择手段地报复,但有一节不解:“北海箬死在荒山野地里,他的同门怎知仇人是林家姑娘?”

忽然间纸钱簌簌激射,犹如雪片飞霜,原本看似撒向空中,倏地里竟尔射落,来势奇急。李逍遥想也不想就抢到林月如身前,双手飞抄,犹如幻化万千,脑中现出当日在柴房里被迫捉蜂的情景,一旋身间,两只手里已攥了大把纸钱。那秃子眼光收缩,冷笑道:“抢死人钱,怕你没命花!”瞥目与旁边一干同门对视,皆知若想捉住林月如,须得先打发了挡在面前的这个泥头小厮。李逍遥虽显手段,以那秃子的本事却也并不忌惮,自忖料理得下。不等李逍遥撒掉满手的废纸片儿,欺身扑来,李逍遥正想:“要是真钱多好!”蓦地只见眼前手影急攫,秃子发爪迳取李逍遥咽喉,这等样本事绝不在北海箬之下。

然而李逍遥不怕比快,陡把纸钱往秃子脸上一撒,同时探手乱抓,但见手影飞晃疾舞,令人眼花缭乱。林月如先前吃亏在於一时托大,她家学渊源,又得高人传艺,武功并不在李逍遥之下。只是有时心浮气躁,临敌经验尚浅,再加性急,但遇奸恶之敌,难免易为所乘。李逍遥虽未曾与她好好相处过哪怕片刻,毕竟打打闹闹了几场,亦已晓得这妞儿的脾性,因恐她再似刚才那样吃亏,抢到前头帮她接战。林月如反而在後边落得清闲,眼见那秃子和李逍遥四手对舞,相互抓扯,却又没沾著片衫,直如泼妇村痞厮打一般,哪像武学之士交手?

她看得好笑,心中亦知那秃子招招要命,爪爪撕喉,其实情势凶恶难状,绝非儿戏。不免为李逍遥担心,凝指正要暗助於他,不料那干轿夫、吹奏手、妈子全数趁机来袭,将她围在当中,欲来个夹手抱脚,合力把她擒下。林月如岂能再给近身之机,飒然发指,素手一挥而过,三层劲气横荡,轿夫和吹奏手乱呼声中,轰然倒地。四个妈子却只有一人挂彩躺下,仍剩三人围斗林月如不退,因感这少女指力了得,没敢再徒手来搏,各从腰後掏出短棒,铜光烁然,棒头形状竟然铸成裸女做金鸡独立之态,林月如瞧见这等奇怪兵刃,不由大奇,那三个妈子趁她未及发出“气剑指”,猛然攻将上来,一轮急逼,顿教她无隙提气戳指。

林月如一时受困,不免後悔刚才把扁担撂到一旁,忽听得蓬蓬蓬三声闷响,三个妈子後腰中脚,掼跌丈外,头上假发脱落,露出剃光的头皮,青秃秃的脑袋上竟刺绣春宫豔画,不堪多视。林月如急移目光,只见李逍遥收腿後跃,与那秃子身影急分,各退一边。

那秃子本待上前再斗,突觉前襟尽裂,衣敞两旁,露出刺在胸前的一幅宛做“一字马”状的豔女图,上边被李逍遥打了个叉,用指甲划出血来。李逍遥双手夭矫而收,所获不菲,一边把十几张票子放入乾坤袋,一边张口欲斥:“这麽淫的图你都有,真是败坏武林风气……罚款!”突见月如在旁,话到口边,生生吞回。

双手正忙碌间,忽觉林月如眼眸里闪出疑意,他心念急闪:“别被她认出了……”犹未把面孔转回来,倏听身下有个尖异之声说道:“你的茶壶嘴露出来了。”李逍遥不禁一怔:“茶壶嘴?”低头看见那侏儒几乎贴著他肚皮而立,一只畸手早候在他腹下,五指一收便制住了李逍遥的命根儿。

斗然之间,李逍遥来不及懊悔:“又疏忽了这矮子……”林月如因在後边,听见李逍遥惨声怪叫,她自是不明所以:“怎有这种叫法?”那侏儒藏在李逍遥身影中,待林月如过来察看之时,突然探出另一只畸手,悄无声息地捏住了她小腹柔弱易伤之处,李逍遥正忍痛不胜,听到林月如惨声叫苦,登知她也著了道儿。

饶是他俩各皆身手了得,倏然落到这侏儒出其不意的掣箍之中,便纵有天大本事也使不出来。林月如“中极穴”被拿住,虽急怒交加,却也无力使出家传指法。那秃子笑道:“师兄出马,果然一搞就掂!”李逍遥不禁一怔,倒未曾想到这个小侏儒竟是什麽“师兄”,脑中一时转不过弯来:“前次死的那个北海箬算是春宫门下哪一级的人物?”

那秃子又道:“师兄,快捏死这小崽子,带俊妞儿走罢。此处是林天南的地头,可不能耽……”林月如怒道:“你们是冲我来的,不关他的事!”李逍遥没想到林月如在这种关头还如此讲义气,不由得心下暗佩:“少有这样的妞儿了,为她拼命也值。”脑中飞快想计,此时武功使不出,乾坤袋里却大有可用之物。

“这妞儿有性格,我喜欢!”那侏儒蹦起身来,探嘴往林月如桃腮边“嗒”的呶了一口,双手仍抓住他俩身下要紧部位,林月如虽气得几乎晕去,究也无可奈何。这侏儒转视李逍遥,尖声道:“这一个多管闲事的家夥,我不喜欢!”李逍遥仍要装哑,无法用嘴周旋,眼见侏儒面透杀气,时辰拖延不得,急唤乾坤咒,心中默念秘诀,本想唤出几只蛊来毒一毒面前这好色侏儒,腹下那只畸手又即握紧,且有拉拽之势,仿佛要连根拔掉,李逍遥未及唤成秘咒,立时又痛得天昏地暗,身子蜷做一团。

那侏儒冷声道:“很少有人能在我花非云面前搞鬼……”声犹未落,只见那秃子眼光骤变,面上现出无以形容的惊怖之情,那侏儒目光急移,登时见到李逍遥、林月如背後湖面高耸一块,宛然如丘,其间有物跃然欲摄。林李二人背朝大湖,一时无法回望,但见面前人人面色惊怖难状,却不明何以如此动容。但听得水面哗啦一响,湖底隐然传来咆哮如雷之声,那干人皆变色而呼。李逍遥暗觉腹下劲抓之势稍松,心想正是脱身良机,双手急伸,往那侏儒腋窝里胳肢了一把,那侏儒不禁颤身缩手,怪叫一声:“搞啥鬼……”林月如也自机敏,那处要穴方脱掣箍,她便捏起一个好不结实的粉拳,砰一声朝那侏儒脸上打得结实,眼见得侏儒连翻七八个斤头跌开去,她才缓过劲来,与李逍遥同时回望湖面,却未看到丝毫异象,只是湖水一阵翻涌骤止,浮出更多白花花的死鱼。

那秃子变色道:“太湖真有水怪!”李逍遥因望不见异象,心想:“哪有?”林月如也是一般想法,转头怒瞪那群春宫色徒,疑道:“看你们鬼鬼祟祟,说不定是你们这帮淫邪之徒搞的鬼。放著姑娘在此撞个正著,今儿须得一并拿去送官!”众色徒一时惊疑不定,只是眼望湖面,并没作声。

侏儒打了个滚,跳起身来,双手各执一根短锄,形状似是花农常用之器,朝林月如秀树一般的美躯望来,眼露不甘之情,尖叫道:“妖有妖界,狼行狼路。就算天王老子在此,林家小娘儿也是到咱嘴边的肥鸡──休想飞!”那秃子以及三个假扮妈子的肥汉闻声之下,立时又逼将上来。

林月如不退反进,哪有丝毫惧色,却向李逍遥投眼一瞥,说道:“小泥怪,若是害怕你就先回家罢。”李逍遥眼中惊忧之情被她看出,其实并非因为惧怕,而是想到:“不知太湖里有啥古怪,灵儿千万别撞到。她……她到底在哪儿呢?真叫人挂心得紧!”听林月如这般言语,想是误以为他怕了这干歹人,他摇了摇头,心道:“什麽话!”

林月如提手蓄劲之际,想起什麽似的,突然转面瞟他一眼,问道:“你为何帮我?”李逍遥心下暗叹:“这妞儿心疏至此,到现在还没认出我来。”既然未给认出,索性装到底,手中抄出那串钱,抛起一接。林月如恍然大悟:“原来他念在我给了几十文钱的情份,出於感恩图报之心,才这麽拼命地帮我。”

那几个春宫门人武功虽甚了得,李逍遥同林月如一联手,自无忌惮之理。只是他为免被林月如认出,难以尽展身手,正寻思如何退敌,林月如已冲上前去,发指连戳,三个假妈子应声而倒。她恨那侏儒和秃子适才调戏之恶,出手毫不留情,喝道:“就算杀了你们,也是替天行道!”秃子和侏儒却不缠斗,突然间撒出大片红粉,一股浓香立时扑面而来,朝林月如裹去。

李逍遥鼻翼微动,立时闻出荡魂迷魄般的异味,心头一凛:“又是这些……”急抄扁担,方欲抢上前去,突觉後腰陡挨一脚飞点,痛倒在地。从後边疾如闪电般掠出一人,荡袂间发掌一扫,大片红粉登时反向而回,只见一人迅即把林月如拉开,远远跃落一旁。粉末消散,秃子和侏儒跪於地上,垂头若拜,却僵然不动。

李逍遥腰眼的“命门穴”挨了那一蹬,几乎闭气痛绝,一时挣扎不起,双眼仍然睁著,看到身後掠出的那人一身锦袍飘逸,立在林月如身旁,一派玉树临风之相。衬著林月如的丰神英姿,端似一对璧人。

林月如娇喘未定,转头看见那俊挺之人,顿时溢彩流光一般,俏颊生辉,喜道:“啊,你……”李逍遥看到这等情景,不由心想:“别又整出什麽‘表哥’来……”那俊挺男子手牵月如之腕,眼露微责之意,温声说道:“如妹,你太不小心了。”李逍遥手抚後腰痛处,心下气恼:“没想到黄雀在後!这家夥为了抢在前边,居然踢我一脚……哎呀,痛死了!”

林月如并没瞧见李逍遥被那俊挺男子所算,眼见他爬倒在地,只道自跌,不禁暗叹:“小泥怪终是不济。”她是讲义气之人,念著这泥腿少年方才危难援助之德,正要过来相扶,那锦袍男子却牵住她手,阻言道:“江湖素是险恶地。当心别人串通一气来谋你。”眼望李逍遥,微微摇头,低哼道:“我看这小子不地道!”

李逍遥痛则痛矣,闻得此言,更感心下大恼:“我不地道?我又没‘阴’你……你地道!”若非痛极气憋,当下忍不住便要脱口骂还,那就难免露了馅儿,想必林月如定然不会给他好脸。她听那男子之言,一时转不过脑筋,美目徒瞪,愣然道:“谋我?我有啥好‘谋’的?”李逍遥原本一肚子气,这时却忍不住好笑:“这大妞儿真是没啥心机,就你这样儿的,可‘谋’之处多了!”

那锦袍男子移目回视林月如春花娇绽也似的脸蛋上,微微一笑:“如妹,听世伯说,江湖路你已经走过了,连日在外闯荡,岂不知人心奸歹?”俊脸侧转,瞥视那两个跪倒的人影,眼神忽凛,说道:“此二人是有名的‘四大淫妖’门下,秃子名唤云飞花,矮子名唤花非云。犯事累累,居然让他们混到今天,衙门真是白养了狗!”林月如和李逍遥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两个僵身不动的人影,心头皆掠过一丝异样之感,暗奇:“怎地就此不动了?”

“不过是作法自毙,”那锦袍男子冷冷一笑,眼光扫掠,其余春宫色徒逃命不及,竟都横尸一旁。李逍遥顺著那锦袍男子的眼光望见尸体,心下不解:“那秃子和矮子或许是吸进了自个儿撒的红色毒粉,才变成那般情状。可是刚才我怎麽没看到这些人如何死的?”但想可能是刚才他吃痛欲绝,并没留意旁边之事。那几个挂了彩的色徒逃不数步,悉数仆殁。便连林月如亦未瞧清端的,正惊奇间,前边雾气飘移的间隙现出一个牵马恭立的秃老者,旁边闪来一个青衫飘袂的中年人,面白无须,与那秃老者一般皆是貌相清朗,不留片髯。

这中年人晃身而近,却不靠前,朝那锦袍男子垂手颔目,竟甚恭敬,他所露身法令李逍遥暗暗吃惊:“这家夥走路脚不点地,好厉害的轻功!”林月如笑道:“啊,这两位是谁?”那锦袍男子以眼色示意,要这两人上前厮见。

那中年人甚是识趣,向林月如揖道:“姑娘好,小人姓易,贱名不足挂齿……”那锦袍男子说道:“不是外人,说了便是。”李逍遥听到这一句,眼见林月如受之不却,与那英朗男子并肩而立,神情大是亲密,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郁然,说不清这是何等样滋味。耳听得那中年人喏道:“好,早晚是一家。好教姑娘得知,在下名叫易百山。”

李逍遥心头微怔:“我好像在哪张纸上看过这个名……”眼望易百山腰间一支形状独殊的短剑,犹未转念,林月如瞥著那支长柄短刃宽剑,一凝目间,轩眉道:“恒宗。”易百山微微动容,目中讶色一闪,随即点头道:“姑娘好眼力,此剑正是北岳镇山之宝。”李逍遥突然想起来了:“北岳剑王,一品居风评榜说他是三大国士之一……‘国士’是啥?”

那秃老者却无见礼之意,远远的站在几匹骏马之前,面无表情,一声不发。林月如并不见怪,投目瞥见这老者腰挂的一对豹皮囊,又觉他的手甚是精瘦细长,与别人大不相同。她微一沈吟,猜道:“这位老伯伯定是一位暗器行家。遮莫唐门的前辈高人也到了江南?”李逍遥心想:“怎麽可能呢?我听说唐家的人素来高傲得很,怎会给那小子牵马?何况以老前辈之尊……”不料那秃老者冷冷的道:“不愧为林姑娘!老朽正是姓唐,可是唐门早已容不下‘唐翔千’这号人物。”

李逍遥听了还没什麽,林月如却大吃一惊:“我爹说唐翔千老前辈乃是天下暗器第一,飞叶摘花,杀人於无形。功力深不可测,连一品香也估不出底细,已臻化腐朽为神奇的境界!”那老者冷哼道:“没这麽神奇,除非‘针神’已然不在人世。”李逍遥和林月如皆不明白这句是何意,但听那老者话中隐然透出苦涩之感,提到“针神”二字,眼光中倏地闪出一丝深透骨髓的怨毒。

林月如见唐翔千不欲多说一字,暗觉这老人脸色阴冷得可怕,她便移开目光,向那锦袍男子笑道:“哈,英杰!没想到你身边有了许多厉害的帮手……舍得从相府里出来啦?你呀!”竟不顾外人在旁,捏拳往那男子肩头一捶,神色间显得极为亲热无间。

那英挺男子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喜欢,手握月如素掌,执起不舍放下,望她娇颜良顷,眼光发亮,说道:“听说你要比武招亲了,做师哥的能不来吗?道上听闻咱师父闭关将届,也要前来瞧瞧……”李逍遥不知这男子原是林月如自小一齐拜入“剑玄湖”玄机居士门下习艺的同门,两人已有多时不见,是故更加亲热。听林月如不称师哥,竟直呼其名,李逍遥心中纳罕:“这是啥的师兄妹?”其实林月如自幼大大咧咧惯了,并不怎麽把自己当女孩儿看,在同门面前更是毫无拘束,想怎地就怎地,觉得这才像“哥们儿”。

但听到“比武招亲”,她立时不豫,摆了摆手,摇头道:“别提招亲了!都是我爹找的事儿,谁敢上台,我扁死他,再狠狠地踢下去……”那英挺男子笑道:“你还是小时候的脾气,可这是世伯的意思,整个武林都知道了。”李逍遥想起那日在长武集听到的江湖夜话,心中不禁好笑:“确是传遍四方,一时满城公鸡,看你怎麽踢得完?”林月如大是不快,蹙起眉头,不愿多提此事,想到恩师要来探望,心中高兴起来,侧头一想,问道:“对了,你怎麽不跟刘晋元一块儿来?”李逍遥心道:“刘晋元又该是哪颗蒜啦?头大……大户人家的番薯藤亲戚真叫人想想都大头!”

那男子摇头道:“别提他了!”林月如讶道:“怎麽?他不来麽,我都约好璎璎姐了,他不来怎麽撮?”易百山替那男子解释道:“原本约好在兰陵渡会面游玩,可却接不到刘公子。想是他搭了船先赶在了前头。”林月如明白了,笑道:“那小子老想抢快,结果总是他落在最後一个。”

“所谓‘欲速而不达’,”易百山眼光瞥到李逍遥脸上,因觉林大小姐说话间不时朝这泥腿子投去眼波,目含关切之意。他是老於世情之人,岂没看出锦袍男子面色不快?有意移身挡她视线,笑道:“姑娘是天仙般的人物,岂是常人所能望肩比及?”林月如“嗐”了一声,蹙眉道:“我最烦别人说‘天仙般’了!”脑中回想兰陵渡,心道:“和大眼儿在一起的那小姑娘才真正天仙一般。”

她性子豪朗,原本易受分扰,眼光瞧向易百山腰间的佩剑,不由来了兴致。那英挺男子在旁看出林月如盯著“恒宗”之时,眼睛一亮,立时会意地说道:“易先生,可否把宝剑给林姑娘一观?”林月如虽然大大咧咧,也非不知规矩之人,毕竟自小在林天南、玄机居士这两位名家身边,素谙武林中诸多禁忌,当下摇手道:“北岳镇山之剑,岂是随便看得的?休要强人所难……”不料易百山只微微一笑,解下佩剑,双手呈上,说道:“别人便看不得,姑娘不是外人。”

林月如大喜,接剑把玩之际,并未留意易百山与那锦袍公子相互交换了个难以察觉的眼色。李逍遥“命门穴”受了一脚,竟至气滞难舒,连提内息亦无响应,一时既惊又恼,不晓得那英挺男子猝袭时使的是何等样暗劲,腰背以下全无知觉,自是起身不得。心中恼火之余,对这锦袍青年的手段不免也有几分佩服,暗觉名家门下出师之人,果是不同一般,越发使他感到自惭:“这些都是名人,我算啥?”又听到那易百山言语中均指林月如不是外人,“比武招亲”还未开始,竟似已视林家的绣球为那英挺男子囊中之物。原本此事与李逍遥并无干系,气恼之余忽想:“惹恼了我,改天上台去搅局一番,叫你睡不好觉!”

铮一声轻响,剑刃出鞘,锐芒夺目,顿教李逍遥眼前一耀而花,不由得把脸孔微侧,眯起眼再瞧过去,但见剑脊斑驳如山棱岩壁,两边锋刃却似雪片般光滑冷亮,林月如把剑拉出半截,剑锷处篆刻“持之以恒”四字。李逍遥听那锦袍男子啧啧赞叹,心下却想:“听闻北岳剑派也很了得,可是我看他这把剑未必比得上‘湛卢’……”林月如和他一般亦是好剑之人,识剑的眼光更较李逍遥为专,赏看几眼,赞道:“好剑。”李逍遥心下不以为然:“好在哪里?”

那锦袍男子竟也问了同样的一声,易百山含笑不言,也等著林月如品评一番。林月如道:“我爹说,当今武林,几大剑派各有镇山之器。蜀山的‘仙剑’、岱岳的‘太阿’、天山的‘倚天’、青城的‘连城’、昆仑的‘轩辕’,均属天下神兵。能以石器为剑,当世只有‘恒宗’。料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金刚石了,无物可摧,短巧尤湛,便是与众不同处。”李逍遥心中惊讶:“有一套!不想这妞儿真行哦,还这麽懂剑……”先前总觉林月如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的大户小姐,仗著家世而显高人一等,是以横冲直撞,目中无人。这当下不禁又些刮目相看之感生了出来:“原来她也不尽然是个猛张飞!”

那锦袍男子点头道:“如妹所言极是,不过我听闻‘倚天’已被穆天王熔毁,‘仙剑’不过是个术士把戏,‘太阿’、‘连城’、‘湛卢’、‘昆吾’、‘鱼肠’这几样名剑非失即损,除了咱武当派镇山宝剑‘真武大帝’以及昆仑派两大神兵‘昆仑’、‘轩辕’,当世少有能与‘恒宗’相提并论的剑了……”林月如却摇了摇头,收剑还鞘,说道:“或许吧。”把剑还给易百山。

易百山却不接,微一轩眉,问道:“姑娘似有不然之意,可否赐教一二?”李逍遥也看出林月如神色间有所保留,似并不以那锦袍男子的话语为然,但他识剑不及於这位家学渊源的林家女公子,一时想不到“恒宗”在她眼中究竟有何瑕疵。林月如心里藏不下话,见那英挺男子同易百山齐瞪著她,皆露询意。她便说道:“我有些不明,此剑刃短柄长,若与武功相当之人交手,攻防皆难,除非……”下边的话尾却咽住不说了。李逍遥越发摸不著头:“除非啥?”但也觉此剑若到他手里,确无寻常长剑那般容易发挥,便纵有奇招的威力,用错了兵刃亦不免会打折扣。

易百山却目露惊叹赞赏之情,不禁颔首道:“姑娘眼力确非等闲!此剑实有短处,除非以使剑之人武功计略之长,方能弥补。”接过短剑,林月如眼光往他手上一扫,说道:“以易先生的‘虎风手’,以及适才所显露的‘步云十八路’身法,仿佛悬空寺般‘公输天巧’,再难使唤的短剑到了易先生手里,反而化短为长。所以自古恒宗,也只有北岳高人堪能持之。”李逍遥听到“化短为长”这等妙言,自感受益无尽,原也与他经历分不开,想当初若不是被这妞儿的坐骑折断一条腿骨,又岂有後来习得“风魔神腿”的机缘?平时行走虽然微跛,一旦展动轻身功夫,谁还会当他是“瘸儿”?

易百山听得此言,惊愕之余,不禁深为叹服:“其实短处亦可化为长处,此节原不难明。兵刃是人使的,人驭剑,为剑王;剑驭人,为剑奴。我所惊叹的是,姑娘一眼便能看透在下武功的底细,所幸是自己人,若是敌人,我必杀之!”林李二人没料到他後边的话语忽凛,斗显杀机,皆是心头一跳。但见易百山随即微微一笑,眼光转和,林月如顷间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心下犹难宁定:“此人的本领似乎不在我爹之下,却不称雄江湖,居然甘为相府幕客。武林中好像有不少似他一般的人物,虽不显山露水,委实是轻视不得!”

锦袍男子面朝易百山,吩咐一声:“烦请先生这就把礼物给了如妹罢!”林月如讶道:“送啥礼?”雾中走出一个面孔苍白的少年僮儿,手捧一副蓝玉所制的长匣,跪呈上前。李逍遥不由暗怔:“这僮儿又是打哪冒出来的?”易百山眼望锦袍男子,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男子替林月如开了匣盖,顿时只见她秀面上寒光一烁,映出青锋如练。李逍遥起身不得,自是看不到匣中有何等样礼物,突感剑气凛然,林月如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眼见剑锷、护手处均嵌奇珠,剑柄更是纯金打造,精雕细刻,工巧极绝。垂穗更是金丝串十八颗明珠缀就,任谁一瞧便知此剑无比贵重。

李逍遥究是店小二出身,一见此等宝剑,心中立时估算其价:“尻!只能用这个字来形容它的价值连城……”那锦袍男子笑视林月如手里的宝剑,说道:“宝剑赠英雄,红粉配佳人。如妹最喜欢是宝剑和烈马,我不敢送红粉胭脂。”林月如拿起剑瞧了一瞧,又放回匣内,易百山奇道:“此是春秋名剑,姑娘不喜欢麽?”林月如叫那僮儿起身,说道:“越女剑我收下。”心下却想:“正好我的剑丢了,就使这一把也好。只是英杰忒也俗气,想是呆相府久了,沾了些纨习。好端端一口越女剑,出自山林隐逸,原本清秀无尘,却被他打扮得珠光宝气。”那锦袍男子惑道:“如妹,你不喜欢此样礼物麽?”林月如淡淡的道:“如此重礼,怎会怕我不喜欢?”锦袍男子仍觉她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这……”

林月如突然恨恨的道:“原本有人送我爹一口湛卢宝剑,却被一小贼窃去毁坏了,眼下不知下落,想想我都恨!”李逍遥斗闻此言,登吃一惊,他本来深以湛卢被鬼胄道掠夺为憾,此时却生出庆幸之感,暗忖:“倘然湛卢现下仍在我这儿,她立时便能认出我来,非但夺回此剑,更饶不了我。”看了看她的神情,不禁又觉过意不去,心想:“湛卢究是别人送给她家的重礼,却被我弄坏而且弄丢了。若再撞到那鬼爪道人,不抢回来於心何安?”

倘若单凭武功,他自然不是鬼胄道的对手,但如有备而去,从暗处伺机窃回宝剑,别说是鬼胄道,纵连强雄也防不住他。李逍遥自有此层把握,心想:“等我夺回湛卢剑,月如这傻妞定然会追著我要,到时……还不耍她团团转,方解断腿之恨!”林月如有危难之时,他拼命也要帮忙,但当危势一过,两人又互相想起恨处。李逍遥为林月如拼了半天,不料被她师哥所袭,伏倒良顷,腰背痛楚有增有减,眼见她非但不理,反而同那锦袍男子言谈亲密,不由生起无名火,心下盘算:“不知她比武招亲是哪天?这笔帐非摆到台面上清算不可……最好是打擂那天教我撞著这白脸狼,让老子当众扁他一顿,先出个糗再说。”後边这一句心声可谓语焉不详,以他的“半吊子”武功对那锦袍男子,保不定是他先出糗。

正想到痛快处,忽见林月如朝他望来,看样子想上前搀扶。李逍遥心中一怔,旋即想到:“她还未认出我来,可别自己先露了底儿……”那锦袍男子握著林月如的手便不舍得稍松一刻,她只当此是“哥们儿”之间的亲厚之举,竟未察觉其中有别。因见林月如又想来扶这等肮脏的泥脸丑儿,那锦袍男子忙劝阻道:“此人太脏,如妹休要污了自己的手。”林月如只一笑置之,哪里肯听?

锦袍男子蹙眉道:“你看他多赖,自个儿跌倒了却不肯爬起来,分明是故意让你来可怜他。”李逍遥心中大怒:“你点了我的穴,还在那儿说嘴?”可惜有口难言,无以自辩,但瞧林月如对这男子的亲密之态,不论自己说什麽,她也决然不会站在他这边,倘然被认出之时,反会与那锦袍男子一起对付他。正想到气苦处,林月如道:“不管怎样,他刚才帮过我的。”李逍遥一听,登时气平了些,心想:“你这样说,还不枉了我帮你一场。”锦袍男子却道:“话虽如此,也须提防淫贼一党串谋来唱双簧。”林月如心中一凛:“我怎麽没想到?”随即瞥目瞧了瞧地上这泥头少年,暗生怜念,摇头道:“胡说,北海箬已被我杀了,哪来的同夥?”

锦袍男子微一皱眉,抢在前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来帮帮他罢。”他自然知道这少年被点中要穴,动弹不得,为免林月如发现其中的名堂,怎能让她近前?李逍遥见这锦袍男子伸手来拉他,心想:“若非老子被你小子所‘阴’,此刻仍解不了穴,自是死也不让你充好人……”忽然腋窝一紧,箍入五指,倏抓一把,随即提将起来。李逍遥“期门”、“日月”两穴猝然吃了如此劲狠的一抓,登时奇痛入髓,身子不由痉挛,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只手又抄握其臂,点“曲池”而至“手三里”,翻指疾按“尺泽”、“少海”,连捺数脉,李逍遥痛颤不绝,全身顷间僵痹,耳听得脑後有人冷哼道:“区区小事,何须拓跋爷屈尊纾贵?这位小朋友分毫无恙,却装此可怜之相,可见心术不正!”正是易百山抢快一步,从後边拽李逍遥起来,手指如勾,从上臂捺穴而下,滑至腕间,一握而定,三指分别箍按“内关”、“列缺”、“神门”三穴,立时将李逍遥性命握於掌中,防他拆穿那锦袍男子先前暗算的把戏。

李逍遥大吃苦头之下,才知易百山的“虎风手”之险绝极恶,此人面色如常,悄然劲透指端,适才从腋下一抓,便已解开了李逍遥被拓跋英杰踢闭之穴,却又连制他手臂诸穴,既是防这少年多事,也是顺便测他武功家数。若是在未受林月如“一阳指”伤脉之前,李逍遥神门要穴受制,体内阿修罗神功岂有不生反应之理?然而在苦水铺他又遭燕辉煌以名花流独门手法禁制神门关,可谓雪上加霜,经脉苦痛虽减,隐患却又深了一层。不巧易百山此刻指压“神门穴”,更是一丝真气亦透不出。经此一试,易百山暗觉这少年毫无内力,面色稍和,五指随即松弛,心想:“既非会家子,不值理会。但也不容疏漏,行前相爷和夫人吩咐,放得有我等在此,比武招亲那一天,须保公子爷毫无可堪相争的对手,免得节外生枝。”原要放脱李逍遥之手,转念一想:“我易百山的前程可都系在为公子爷谋虑林家这颗绣球上!眼下做千户,盼能在拓跋爷大婚之日,阶升三品,蒙相爷保奏,拜个万户侯又何尝不可?”

李逍遥方感腕间一松,只道没事儿了,孰料易百山落指如电,往他手掌疾握一把,只觉“合谷”、“八邪”两穴微有针炙之感,虽一痛即消,这只右掌却渐渐麻痹起来,宛如抽筋一般。易百山微微一笑,眼见那锦袍男子亲手牵过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驹,银镫配白象皮鞍,恭请林月如上马,他为免这泥脸小子做怪,仍扣手不放。

那锦袍男子把马缰递到林月如的素手上,含笑说道:“此是雪花骠,大都万中挑一的良骏。如妹,你骑上去之後,与我的爱驹‘青云骥’同驰,岂非般配得紧?”林月如爱马尤甚於玩剑,她的心性嗜好早给这位师哥摸透,每样礼物均能投其所好,林月如果然欢喜,走到马前一拍其脖,嫣然道:“马神所做的‘万骏图谱’有提到雪花骠的,确是北国名驹。师哥,你……你还真好!”心中一阵感动,便改口叫了声“师哥”,那锦袍男子却不禁微微蹙眉,似觉这般叫法又象是见外了。

林月如韧腰微扭,飞身上马,从锦袍男子手上接过新造的银柄绣鞭,虚甩一记,顾盼间意气昂扬。李逍遥见那锦袍男子与林月如并辔齐驾,果是一对天造之配,心下不由赞叹,随即又觉好笑:“尻!真是泡妞不怕花本钱,又是送宝剑又是送宝马,你还真舍得!不过……唉,大款就是大款,又钱又权的撒出手,谁敢乱攀比?瞧月乳多乐,都嘴跟八万了。”殊不知林月如此时却想:“好马难免性烈,须得驯顺了才坐得舒服。可是这匹雪花骠却给相府里调教得如此乖驯,不知转了多少主人,我坐上去一点挑战性都没。还是以前那匹赤兔马好玩儿,都养了那麽久了,还不时跟我抬杠……可恨那大眼儿坏透了,竟弄折了我那爱驹的腿,想想我都牙痒,真恨!”

她有两样至爱之物,一为羡慕已久的古剑湛卢,另一样便是心爱的赤兔马,可是这两样都因李逍遥而遭致伤损,每思及此恨,自难忘却。李逍遥一条腿因她而折,心下也自有难解之恨,但当面对林月如,他又恨不起来,未见时常思报复一番方能解恨,见了面竟又忘在脑後。此时看到林月如与那锦袍男子相处得甚为快活,不知为何他竟感到极是没趣,易百山手指稍松,他趁机挣臂得脱,右掌仍麻,除此并无别样异常之感。

易百山原已有意放手,突又转念,就势以暗劲推去,看似轻送,李逍遥手刚挣出,忽觉一股劲道透脉穿臂,直撞心口,未及生出相抗之念,脑中霎然荡旋若颠,不由自主地被那股回旋之力推得打了几个转儿,砰然跌个嘴啃泥。那锦袍男子提鞭一指,哈哈大笑,说道:“如妹你瞧,这家夥孬得很!”林月如并未瞧出易百山手上搞鬼,见这泥头少年跌得狼狈,趴身挣之不起,抬脸时满沾烂泥,模样越发滑稽古怪,她不禁也觉好笑,又想起刚才这泥头少年亦是自己绊倒,却半天爬不起来,料他先前相助显是误打误著,方能逼使那群色徒急难得手,原非武功了得。

易百山迈脚跨过李逍遥之背,身影倏晃,忽左忽右,从那两个僵然跪地的色徒身畔掠然而过,旋即闪到几具尸体之旁,垂手悄拂,未等旁人看清,他已坐於马上,转面望了望李逍遥,笑道:“根底不实,连站也站不住!”李逍遥此时半边身子僵麻难动,恍觉血液一时间全倾至另一边,右耳更是嗡鸣不绝,情知遭暗劲所伤,痛极之际急难察寻何处经脉受损,原想就此躺地等待伤痛纾缓,但听得嘲笑之声阵阵传来,仿佛来自缈远天际,却似当头浇下冰雨,心头顿有一股不屈之气激荡而出,一咬牙,居然撑身而起,虽说此时仅能剩下“气疗术”可用,也即潜运守元,摇晃几下,终於站定,咧嘴一笑。

不知为何,林月如见他站了起来,心头竟感松一口气,灿然道:“好!你没事罢?”李逍遥说不出话,也没打算说,凝住一口倔强之气,撑身而做浑若没事般,睁大眼睛还瞪易百山。那锦袍男子笑哂一声:“这些穷汉命硬得很,原料便没那麽好死。”李逍遥见易百山似有放马来冲撞之意,下意识地便想转身跑开,但一转念,索性站立不动,心想:“林月如适才未曾留意看我行走之态,是以认我不出,我若跑动,岂非立时穿梆?她放马一追,这会儿我哪飞得出她的五指山?何况……大丈夫要死就站著死,就算要躺下,也得倒於原处,逃不掉反而死掉,这种狼狈的死法不合我意。”

易百山瞥林月如一眼,勒住坐骑。那秃老者唐翔千眼望李逍遥,冷冷的赞一声:“好!”几双目光齐转,唐翔千已转身而行。

李逍遥心下暗慰:“原来偶尔做做硬汉也会有人喝彩哦!”林月如那对明眸掠回到他面上,微一凝睇,忽问:“你叫什麽名字?”李逍遥看不出她眼神之後含何心思,心中打一鼓,只怕她终於生出疑念,哪敢作声?其实林月如看不清那一层厚泥所裹著的是何等样人物,只道这是个哑子,无法回答她。那锦袍男子在旁不耐烦地催道:“没劲,走罢。莫让世伯他老人家挂心。”林月如依言掉转马辔,但又突然回头,再次投目望望李逍遥,说道:“不管怎麽说,刚才多亏有你。真的要说一声……”语声停了一下,咬了咬唇皮,微侧脑袋,嫣然道:“谢了!”

李逍遥强打精神,迎著她的眼波,翻手抄出那串钱,轻抛又接,心道:“我帮你可不是图啥,只是忍不住犯错误。”林月如误以为他果是为了回报赠钱之惠,方才拼命相救,转念之间,心里却又晃出女儿家的细腻之感,微微一笑,眨眼问道:“就为这?”李逍遥为不给她瞧得低了,本想顺手把这串钱抛还,但当看到她与那锦袍男子之间的情态,不由得转了此念,握钱点头,意为“就为这”。

为免那锦袍男子久等又催,林月如更不打话,扬鞭挥了一下,转辔而驰。李逍遥松了一口气,心想:“终於可以躺下来了……”哪料林月如突然转将回来,朝他望了一眼,脆声叫道:“小泥怪,不如到我家来做工罢?”李逍遥强打精神又站稳了,心下苦笑:“还不走?你以为我这儿好撑呀?”听清了林月如之言,他摇了摇头。林月如做了个“也罢”的神情,说道:“那……往後你若有事,可随时来姑苏林家找我。”李逍遥本想摇头,但想起丁情尚在林天南手中,为预留一条门路,便点了点头。

只道林月如这便可离去了,不料她又回转俏面,笑道:“你来找我时,可要洗干净哦,免得看门人不让你靠近。”李逍遥晓得她是大户人家,朱门自是难进,而且财宝定然不少,心想:“自打学会飞龙探云手以来,我还没进过大户人家呢。有空时自然要一家一家地光顾,而且要在夜里去。”眼光投去,触及她那灿烂若春花绽开一般的笑容,心头不禁一动,两人相遇以来,她便似前世冤家一般没给过好脸色。此刻的回眸一笑,直教李逍遥如坠梦乡:“不是吧?她会冲我笑?还嘴跟八万似的?”

目送她那飒爽姿影扬尘远去,李逍遥半晌未能定神,脑中尽是那春花娇放般的笑眸,尽是她那一声挚情依依的话语,不论此情出於何种女儿心意,霎然之间李逍遥决定忘却从前的打打闹闹,忘却折腿之怨。回味著她最末那两句吴侬软语,痴立良久,不禁笑道:“等我洗掉泥去找你,只怕吓你一跳。”

片刻之前,他自感快要支撑不住,随时便会倒下,眼望前边数骑远去,痴然回味林月如“突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般的音容笑颜,竟在不知不觉中立而不倒。无意间眼光低触地面,突觉春宫色徒的尸体少了几具,仿佛从眼帘里霎间蒸发无存。他不由得心中一怔:“不是吧?”

要说是野兽所叼,绝无可能。此处除他一个活人以外,并没别的活物气象。偌大湖畔,竟然死气沈沈,连波涛竟似也寂凝不动。李逍遥忍不住过来一瞧,仍感摸不著头,先前躺有死尸的地方只留下湿漉漉的几滩泥迹,风吹过,残衫片片从眼前飘飞而远。

李逍遥心头打了个颤,暗觉诡异,那天北海箬死後曾有的一种妖异之感重笼心头。转面见那一秃一矮两个僵跪不动的人影犹在,走到近前,侧头细瞧,那秃子垂著脑袋,五官淌血初凝,死状好不骇异。李逍遥看出中剧毒之象,想起适才这二人所洒的红粉不过是迷魂之物,绝非致命之毒。看那侏儒也是一般情状,只是在侏儒的眉心留有一道不足半指长的血缝,李逍遥心念一动,从乾坤袋里取出镊子,此是洪大夫昔时被窃之械,於李逍遥却大有用处。小心翼翼地从那侏儒前颅夹出一物,其薄无比,宛做椭圆之状,晶莹剔透。

他心中不由得奇怪:“是啥?”犹未看清,手头拿捏稍重,那薄物便在钢镊一夹间化为碎片。他没想到此物能致人死命,但竟如此脆弱。一低眼之际,簌簌下坠的碎片便在落地之际突然消融无遗。仿佛从来未曾有过这样东西。

李逍遥诧然之余,越发心痒难搔:“到底是啥?”眼见得如此神秘之物不等瞧清便即消失,他怎能不弄个明白,一时忘了自身伤痛未疗,急想:“既然矮子身上有,那麽旁边那秃子应该也嵌著一个这样的东西。天底下竟有这等样暗器,我非瞧清是啥方能罢休……”正要细寻,突觉那秃子矮了下去,整个人就像塌方的沙塑。

李逍遥不禁“哎哦!”一声,脚步後闪,低眼瞧时,那秃子赫然只剩一堆破烂衣衫,皮肉骨头均已化去无存。李逍遥跳脚之余,突然想到:“化尸的药物我从洪大夫那儿是听说过地,可也不会连骨头都化得这麽快吧?”转脸见那侏儒颓萎枯缩,宛然一个根雕,但却不似其它尸体一般消融。李逍遥搔了搔头,愣然片刻,隐隐猜想:“好像……似乎……因为……我拔出那片易脆东西,所以他才没化掉。”侧头瞧那突然干枯的侏儒尸,暗奇:“怎会突然脱水一般蔫了?”

正惶惑之间,脑後有个温蔼慈和的声音问道:“谁干的?”李逍遥乍然听到这等满含慈爱的问语,不由得心头一暖,毫无戒意地冲口即答:“跟林大小姐一道的那夥人……”忽感不妥,急咽话尾,正要转头去瞧,後腰突然吃了一脚,跌飞数丈开外,重重地栽入泥滩。

这一脚之狠重,足以送掉任何寻常之人的性命。然而那人似未想到李逍遥并非寻常之人,所以他只用了杀寻常人的力道。李逍遥头下脚上地倒栽进淤泥里,只剩双腿露在泥滩之外。腰间挨那一脚尚不足以闭气,可是口鼻塞泥,呼吸立窒。若是等闲之人陡陷此等境地,难免心慌意乱。可是李逍遥毕竟非同等闲,在泥下气竭之际,原本憋涨欲爆的头脑中突然澄明一片,恍似回到曾经驻身的那弘深潭之中,阿修罗像晃过脑海,“回神”之术应念而出,旋生“气动”之术。体内真气反荡而成,嗖的倒拔身跃回岸上,把脸一阵乱揩,勉强张眼扫视,却哪见有人影留下?

他坐地敛定乱息,归元已毕,突觉那侏儒尸没了。不由的心头一怔:“也化掉啦?”倘然尸骸融解,底下必留一滩湿痕,便似其他色徒的尸身那样,可这侏儒尸适才所在之处并无湿痕和残衫,反有脚印。李逍遥正惑然之际,身後传来急奔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他心念一动:“难道是月如又回来了?”但觉方向不对,转头望去,只见一骑从西南面飞驰而来,颠颠晃晃地奔近,突然悲嘶一声,翻倒在道旁。

李逍遥望见有人从坡上滚下,顿生救护之念,甩著那只仍麻的右手,踉踉跄跄地奔去察看。那人的坐骑从斜坡缓缓滑落,口吐白沫,已然脱力而死,显然是一路狂奔不停,千里迢迢,终至不支。李逍遥抢到近前,那骑者挣扎著撑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死马之旁,愣得一下,又即瘫倒。只见此人身著官军衣甲,背插三支探马赤兵旗,面孔满是风尘,口唇破裂流血,双眼无神地瞪著李逍遥。

李逍遥走近前去,蹲身一瞧,暗觉这名官军面如死灰,手从囊边移开,连拿药也不必了。那官军几次挣扎欲起,终究口吐白沫而放弃了徒劳之举,双眼却露出不甘之情,嘶声叫道:“水……”李逍遥犹未听清,那人便已哑了嗓子,枯唇翕动,再无片声入耳。李逍遥见他腰间所挂的水囊早瘪,自能明白其欲,想起後边有一坛酒,便去抱回,匆忙中并未留意坛口泥封有一道不足半指长的新痕,敲掉坛封,心想:“这一带水不干净,且用酒解渴罢。”

鼻际闻到村酿之芬,不禁勾起渴意。正想先自饮一口,那官军早等不及,突然伸手抢甕而去,仰脖痛饮,只咕噜几声,突然失手落甕,坠地破洒酒汁。李逍遥大感可惜:“我还没尝一口呢!”那官军仰面喷出口中酒水,殷然化血撒落如雨,跌倒在地,朝李逍遥瞪著死鱼般的白眼。

李逍遥难免吃一惊:“死了?”蹲身低瞅,看出这官军七窍流血,显已中毒,其状便似那些春宫色徒一般。倏地里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李逍遥後背汗溢飒凉,心道:“都是些什麽人哪?连酒中也下了毒!”愣然半晌,垂头再瞧,那官军尸骨已化,地上仅剩一摊衣甲。李逍遥想起适才那些尸体消融而後,几乎不剩一片完整衣衫,不由低头察看那堆玄光闪闪的衣甲,心中好奇:“怎麽化不掉的?”

他不知此是“顽狼铜甲”,盔与铠皆以特殊材料配合金属所制,极难融解。拾起一掂,倒不笨重,心想:“应该是好东西。”虽知乾坤袋里有灵儿预放的新衣裳,但此时身上颇脏,就算擦干湖泥之後,因无清水冲洗,仍是污秽层层,怎舍得穿自家新衫?再说湖里漂满不明死因之鱼,给他一百颗定心丸也不愿用那等样污水洗身,心念一动:“有了!”取来老农所买的汗巾擦身之後,揩掉所沾之泥,另拈一叶“净衣符”祛除甲衣之瘴,然後穿将上身,从乾坤袋中取镜一照,倒也威武。但想:“戴钢盔不合适我这种飘逸型的人。”正要摘下,突从帽沿夹缝里得到一封密函,其上角粘有三片鸡毛。李逍遥咋舌:“不是鸡毛──信吧?”

信封虽有官家火印,隐有“绝密”字样,他却瞧也不瞧,顺手撕开,取出密函来看,殊不知此举已触死罪。哪料里边只有一张极薄的纸片,且无片言只句。李逍遥怔得一怔,心想:“这家夥为了送急信跑死坐骑、甚至不惜累死自己。没理由送的只是一张无字之纸。”翻开信封,赫然有“急送大元正一品上柱国万户侯领枢密知院大都督兼平章事傲雷元帅辕”,李逍遥搔头称奇:“小舅子究竟当啥名堂的官儿哪?怎会有一大串头衔?”他平素不近官府,岂知古来朝臣官衔越多、权位越赫,傲雷这一串称呼还算短的,唯有兵符在握,显其威权。

再看留款,写有:“西川行枢密院转都水监巡检使密报”。信封後边圈写一个大字:“急”。李逍遥解裤撒尿,心想:“又是水又是火的,急啥?”不出所料,当尿水洒在那张无字之纸上,一字陡然入目──“涝”。

李逍遥几乎失笑:“听说好些地方都在闹旱呢,哪来的‘涝’情?”这时纸已湿透,字迹渐现:“卑职杨完者再呈大帅,十万火急!”李逍遥蹲身而看,脑中急想:“杨完者这个名很熟……”

“……不惟上举诸兆,青田秀士刘伯温日献十谶,足见其诚,可知事急。天下大涝之徵已显,一言系曰:防涝。”

有几行字迹显得模糊难辨,李逍遥因见那送信之人为此丧命,料想事非寻常,拈纸欲待细看,薄笺湿得透彻,刚一抓起便烂成一塌糊涂,再难读出文字。李逍遥心中记挂灵儿,便不停耽,甩著那只麻木难消的右手,随便拣了那官军所遗留的物事,得银票百两、散钱二三十锭,此外尚有腰牌、佩刀,为免被别人撞见,收起便走。到湖边取了筐里符烛,因恐有毒,菜果猪肉哪敢去碰?为免那老农回来捡还,提筐投进湖泥里,心想:“别拿回去吃死全家。”

一路往湖滨寻觅,非但没瞧见灵儿踪影,湖面更无片帆。李逍遥心中大急,又不知该当如何是好。朝湖上乱叫一阵,亦无回答。他不由傻了眼,究是不甘,便欲再唤灵儿名字之时,胸痛又剧,那只麻木的右手更是隐隐作痛,手筋宛似痉挛,伸张不得。尝试握物,手指哪听使唤?

李逍遥不禁心里叫苦:“坏了,这只手怎麽回事啊?倘若握不了剑,难道只好去练什麽‘黯然消魂掌’了……”抬手一瞧,右掌背赫然现出两道淤黑微凹的指印,分别留在“合谷”、“八邪”两穴之上,乍看之下仿佛烙焦。不瞧则已,这一瞅顿把他吓一跳:“不是真有这麽倒霉吧?”脑中迅即回想起适才易百山曾在他手上一捏,那时并不很痛,然而渐渐地便感全身不适。

因找不著灵儿,他心头烦乱,哪有工夫多想自身伤痛之源究在何处,胡乱翻出一块清淤止痛膏药往手背一贴,心想:“先试试老洪这些狗皮膏药……”那天家中小酌,灵儿突然晕倒,他跑去洪大夫药房里找药,顺手牵羊,自是见什麽拿什麽,这帖膏药亦属当日所得。再加上此前常年光顾老洪药店,随身储备的药材已是极丰,些许小伤小痛,原也难不倒他。可他却未想到,“虎风手”之伤并非小事。

眼望湖面,苦寻不见他那艘船,想起水舞阳诡异地死而复现,加上太湖闹妖的传闻,越发心神不安,担心灵儿遭遇不测之险。可是又找不著船只回湖寻她,立在浩淼太湖之滨,一时无计可施,心想:“老天爷真会跟我开玩笑!让灵儿误解我背著她乱跟渔姑玩,结果一气而走,这又得有一番好找……唉!长路漫漫,苦日子没头。”

“谁说这是苦日子?”他蹲在湖岸正自苦恼,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嗔。回头一望,苇滩北边原来有几幢土屋,围篱瓜棚之间走出一对男女,均做渔民装扮,闪将入眸,晃上大道。李逍遥哪有闲心理会别人,方欲转回脑袋,突见瓜篱後边又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歪戴毡帽,跟随而去。

那两个渔家男女似未察觉,依旧神态亲密地挨肩而行。那女子情意浓浓地说道:“我倒觉得,眼下的神仙快活日子比起在林家好多了,不需要再偷偷摸摸,怕人知道。”李逍遥不禁一怔,心道:“在林家偷偷摸摸?”眼光扫掠,见那鬼鬼祟祟之人在十数步外的树後探头探脑,似在窥视那对男女。

前边那男子苦笑道:“今儿一大早醒来,我眼皮就乱跳,只怕不是好兆呢!”李逍遥想:“我眼皮不跳也没好运。”那渔女却笑道:“让我看看是哪只眼跳?”那男子忧道:“银花,不如咱们往北边逃罢,再别回来。不然,给大小姐追上了,可有得受!”李逍遥明白了:“这对傻鸟!”

那少女原本笑言笑语,这时却恼道:“这些天里,你提大小姐没一万句也有九千次了!知不知道这是很煞风景的?”李逍遥暗叹:“唉,怨偶!”耳听得“嗤溜”之声,那男子稍顷拔嘴,定了定神,说道:“唉,银花。咱们原已逃得远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又拉我回来苏州……给大小姐逮到了可没好果吃!”那少女在“嗤溜嗤溜”中又消了气儿,听出心上人的忧虑之情,她默然半晌,不禁幽幽的道:“长贵哥,咱俩没父没母,自小在林家长大,离开了大小姐身边,我不知还能去哪里?”李逍遥心道:“哦……这对傻鸟是在笼子里长大的,离开了笼子就没主儿啦。”

因觉那对男女也很凄凉,不禁想起丁宋二人为尝爱果而不惜亡命天涯,最後却落得个劳燕分飞的结果。李逍遥心中恻然,原已对林月如消了隙念,此时出於同情那一对痴男怨女,难免又生恼意:“那横蛮妞儿真是不可理喻!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下人相爱有何不妥?偏来做梗,搞得鸡飞狗跳,没事也整出事儿来。”望著前边的背影,犹记得那夜在长武集,两个江湖豪客言语间对林月如无礼冒犯,被那小鬟出手教训的情景。可见这对私奔之人心里对她并无怨恨之念。

长贵怔望茫茫长道,叹出一声:“我又何尝想离乡背井?”银花垂眸良久,下了决心似地说道:“那……咱们就往北方去罢,别给大小姐捉回去,生生拆散咱们。”两人均是担心林月如找上来,一路商议北逃。殊不知数丈外有一双窥探之眼正从树後盯梢,破毡帽低遮脸孔,那人悄蹑其後,眼见前边两个人影望林间小径而行,显然有意避开大道。那人不由得咕哝道:“眼看要钓著了,可别放跑这对鱼儿。嘿嘿,纵使林家的人精似鬼,却料不到螳螂捕蝉……”正想到得意处,忽觉脖颈一凉,从脑後悄然探出一支指甲刀,抵在颔下。

“黄雀在後,”那偷窥之人身子不由一颤,霎时僵如朽木。一张泥迹未净的脸从树後缓缓移出,转到那人肩旁,侧过来瞅了瞅破毡帽下那张惊疑不定的面孔。四目交觑之下,那僵立之人突然惊叫一声:“是你?”脑後登挨一巴掌,打掉破毡帽,露出一副衰容。

“尻!原来是你……”後边那人也自愕然,指甲刀向上一托,顶住前边那人下齶。

那衰脸之人忙道:“逍遥哥儿,我又改名‘书寒’了,亦即书中有泪风吹寒,夜夜偷窥到天亮……”脑後又挨一巴掌,打得此人头撞树茎,方才露出李逍遥整张脸庞,大眼一瞪,斥道:“少来这套!书航,你小子在这儿搞啥鬼呀?”书航哎呀一声,捂额道:“林老怪那儿不好呆,所以趁他外出采药,我跑出来了……”转面瞧见李逍遥一身官军服色,端的令人刮目相看。书航不禁惊喜交加:“哥儿,你做官啦?太出息了,快扶小的一把,省得去投奔林月如那般没谱儿……”

李逍遥抬脚往他後!一踹,方道:“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有医不学,却跑来这儿搞啥鬼?不一五一十说清楚,立马逮捕你!”书航哭丧脸道:“林老怪那儿太苦,不是人呆地。所以……你听我说嘛!所以小的打算改奔月如家,为了拜入林大侠门下,须得先帮林家立点儿犬马之功,正巧听说大小姐要捉两个逃奴,小的便留上了意……就是前边那俩。”李逍遥皱眉道:“接下来你打算怎麽著?”书航道:“还能怎麽著?不就是改奔哥儿你吗?”伸出手来,做索要之状。“给个一官半职吧?”

李逍遥用指甲刀往书航伸来的手上轻轻一戳,哼道:“我是问你打算怎麽对付前边那两人?”书航缩手不迭,叫了声疼,方道:“还能怎地?正要去通报大小姐来逮人哩……”李逍遥一耳光掴他团团转,随即揪之在手,怒道:“你小子越发没出息至此!”书航叫苦道:“别打!容小人禀报……”李逍遥哼道:“禀啥?”书航伸手前指,陪笑道:“早晨小的打前边枫桥镇跟踪那俩人过来,见侠客山庄的人押两个蜀山小子投栈。哥儿,倘如咱们去救出那俩小子,或许剑圣老家夥感念之余,传咱几招御剑术也说不定。嘿嘿,瞧小人多聪明?先通报大小姐来捉逃奴,另一头咱又从林家手里救出蜀山派的人,跟两边都沾光岂不是好?”

李逍遥一听便猜到书航所说的两个蜀山少年必是羽云、任书易,那天在“侠客山庄”得悉此二人为打探丁情被囚的所在,落入林门弟子之手。获知他们便在不远,心头暗动打救之念,但对书航所献之计甚是不以为然:“帮得一边是一边,搞啥两面派?”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咱俩凭啥本事救人?”书航掏出一包药物,笑道:“哥儿你别担心。这阵子我跟侠客山庄那帮傻小子混熟了,左一声‘老大’、右一声‘师傅’叫得妥贴,都哄晕了他们。料想必无提防,正好小的从五毒药王那儿偷有毒药在此,只消下在他们茶水里,还不是一锅端?”

李逍遥料定这小子在林居士处窃有毒物,是以刚才提到救人时才显得有恃无恐,心想:“林家若没什麽高手在那边看押我那俩个‘小师侄’,或许不须使毒,我便能救出他俩。但若镇上有陆象山般的高手,使毒也没用。”书航在旁察貌辨色,只道李逍遥不敢去,嘿嘿干笑,问道:“哥儿已然做了官,还用怕林家姑娘麽?”李逍遥笑道:“不怕告诉你,我这身‘皮’只是捡来穿的,但也用不著再怕林月如了,因为……”话没说完,书航眼光骤变,手影微扬,撒了李逍遥满脸的药粉。

李逍遥丝毫没有提防,顿时吃了一惊,问道:“搞啥鬼?”书航笑道:“既然哥儿没啥好处可赏,小人只得仍投林小姐门下。听闻大小姐恨不能逮住哥儿你,嘿嘿……”李逍遥脑中渐渐沈重,眼前望出尽是粉光晃闪,身子一阵摇晃,跌步靠在树干上,耳听得书航露出擒他献与林月如之意,不由得变色道:“你……”鼻际嗅不出药味,但觉血行似滞,心跳亦迅即变弱,以他对药物所知,原较书航为深,此时竟不清楚所中何毒,难免吃惊愈甚,问道:“这是啥毒?”书航搔头道:“应该是迷魂药的一种,无色无味,搞不清是啥名目。”抬眼一笑,悠然道:“哥儿莫恼,冲著交结一场,合该拿你做‘见面礼’进献林家。嘿嘿,小人早想过了,跟你混是没出息的,倒也倒也!”

眼见李逍遥使劲摇晃脑袋也无济於事,渐渐滑身跌坐树下,书航在旁左望右望,一时没敢靠近,小眼一转,转身拣来一块石头,觑准了投去,掷在李逍遥身上,见他只是颤动一下,别无反应。书航便即放心,晃悠悠蹩近,凑头瞅望,笑道:“哥儿,今时远非往日,咱们都在江湖上。我早想通了,人要出位,离不开厚、黑二字。别指望小人会惭愧哦,我脸皮是很厚地!”因见李逍遥起不来,心中越发得意,吐舌做了个鬼脸,起脚往李逍遥脸上一踹,使之歪倒在地,探手正要揪起。忽然转念一想:“哥儿身上似乎藏有很多好东西,小人别的本事没有,‘执二摊’倒是干得来!”

李逍遥迷迷糊糊地瘫卧难起,心下惑然:“这是啥毒啊?劲儿忒大,按说迷魂粉不会这麽快便能令我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但想此药既是来自“五毒药王”,常人岂有对付之法?他连运内力,试著凝神归元,一时亦无效验,书航伸手搜身,他虽觉察,但也无可奈何。突听得书航怪叫一声,飞快缩手,摸出来的碎银撒了一地也顾不上理会,却跌步後退,变色道:“倒!哥儿你暗算我?”

李逍遥自是稀里糊涂,眼睁一线,瞧见书航甩手不迭,却不停地用脚踢他,口中骂道:“哥儿你真毒!竟敢玩‘阴’的?”李逍遥自小便知此孺诡诈过人,只道这番无非做作,待得看清了书航手沾蛛丝,一根中指奇肿,透出乌亮,竟有中毒之象。李逍遥脑中沈重,想不出所以然。书航跳了开去,急忙取药自敷,口中一迳乱骂:“哥儿你太不讲义气了,出卖朋友,用剧毒来害我……我倒!”越骂越恨,拾起李逍遥身畔的腰刀,连鞘杵去,此时李逍遥哪有抗拒之力,被捣中肚子,痛得呕出黄胆汁。

书航捡银收起,眼见那支手指越发麻痒,虽擦了解毒药,奇肿之势竟仍有增无减,显然他偷来的解毒药无效。书航又奇又恼,转面瞧见李逍遥头发边布起几缕薄丝,正有一对莹露般的小白蛛忙於穿梭织网,似要将他身子罩住。书航自是不明所以,心头大恼,面孔仍堆笑容,嘿声道:“哥儿必是多日不洗身,头发上都养出毒蛛了。”拿刀伸去挑破蛛网,那两只小白蛛究是初生之雏,护不住赢弱之丝,原也比不上当初那两对成年灵蛛。

李逍遥哪知身上这对雏蛛从何而来,眼见织网相护,仿佛那日燕辉煌身上四只灵蛛忠心护主之举。显然这两只小灵蛛视他为主人,而不识旁人为何物。他想起雁荡山,隐隐猜到这对小灵蛛必是在洞里孵化而出,悄然随他而来,因未见过燕辉煌,竟认李逍遥为宿主。当危难之际,现身相护。

灵蛛有灵,可是魔力未成,究难护住宿主。书航点起一支火把,伸来烧燎,李逍遥闻到火烟中有九节菖蒲气味,顿感灵蛛难以保命,心中暗惊:“这小子跟随五毒药王多日,似也没有白混。连九节菖蒲都被他偷出来了,此物专克毒丝恶障,灵蛛谅难与抗!”若换了常人,中了灵蛛之毒,必难抗御,但见书航脸色虽差,竟仍无不支之象,或因这对灵蛛尚幼,毒性不恶,抑或书航曾在林居士处服过祛避百毒之方,是以不致立毙於眼前。

李逍遥欲保灵蛛,怎奈动一指亦办不到,暗觉全身血脉竟渐僵凝,肌肉随之显现干萎之象。心下愈惊:“我中的毒绝非迷魂药物!”想是书航对毒物所知只如半桶水,哪辨判得明白,施错了毒也未始不然。心中正急,树丛中传来狗吠,有一小犬憨头憨脑地窜将过来,与书航大眼瞪小眼。

乍然间李逍遥以为作梦:“米宝宝?”只听书航怪叫一声,慌忙转身飞跑,那小犬呲牙咧齿地追入林间。此节大出李逍遥所料,不禁讶极:“书航这小子贼得很,怎会一见小狗就怕成这般?”他自未想到书航曾在林中欺小犬而遭狼群狂追,险些丧命,相同的情形重现,难免心有余悸,一见小狗,下意识地便想到狼群必在左近,魂为之飞,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但他若是逃得稍迟些,料必遭际更惨。

树梢飒然跃下一个青面獠牙的人影,白足点地,掠身追犬,口中甜叫道:“狗儿狗儿,这当儿你还敢乱追人?哎哦……是咱俩被人追哩!”却是小甜甜。

李逍遥从衣著身形上认出这小姑娘,但当她面孔转动,登时吓他一愣,原来小甜甜脸做恶鬼之形,裂出两根长牙。他哪知此是面具,一时惊魂难定:“哇……”小甜甜瞥见树影中卧得有人,正要细瞧,林外突然送入一声如石画铁般的冷笑:“阿奴,上次被你暗算,今儿还想逃掉?”小甜甜顿脚叫苦:“姬长老,你有正事不做,追我作甚?”林外传入姬灵通之声,凛然逼入耳膜,如刃之剜。“石长老命我拿你,若不乖乖随我去见他,定然教你没一刻得安宁!”

风声飒响,树下多了一人,花袍微晃,身高影直,正是雾月长老姬灵通。李逍遥方吃一惊,小甜甜话声已在远处,伴以小狗叫声,咯咯笑道:“鬼见愁,吹牛皮,不要脸,追小孩……追我呀追我呀来追呀!”姬灵通脸色铁青,发一声啸,展身追入树林深处。

这一老一小追逐急促,竟都未暇瞧清卧於树後仅露半身的这个“官军”是谁。李逍遥却望得分明,一时顾不上多想姬灵通何以穷追小甜甜至此,却惊走了书航。他心念急动,大增忧意:“不想苗人也在左近,灵儿……”虑及灵儿,当下哪躺得住?手难动得,无法取解毒之药,况且他不明所中何毒,如何解得?为去寻回灵儿,竭力宁敛杂念,潜运阿修罗“回天”之术尝试自驱毒性。

按说内力修为精深之人或能仅凭自身功力逼除体内毒性,李逍遥也曾听闻此般做法,究未亲身试为,心里不晓得自己功力够不够,无奈之下也得尝试一番,记得修罗心经第六层“回天”之术似有所载,急忙回忆相关窍门,把真气聚於几处经脉之间,依法施行逼毒之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正感行功越发顺畅之际,宽慰的念头未及生出,倏感左耳轰一下大响,顿失听觉,旋即“手少阳三焦经”诸穴激痛,继而“神门穴”如疡如溃。李逍遥只道毒性要由此泄,哪料真气骤然逆转,猛撞心脉,如同一块千钧巨石从天而坠,重重地砸在胸口,登时喷血而晕,眼前霎时沈入黑暗。

仿佛在千里雪野跋涉,见有一人举弓逐猎。但当箭头瞄住一匹小鹿之时,那人竟尔止而不射……随著喉中一阵奇辣之气呛入脑袋,李逍遥猛然咳醒,正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帘里有个人影由模糊而清。恍然间白衫入眸,他下意识地刚要叫出“灵儿”,突然看清那张凶恶难状的疤脸,不禁吃了一惊:“怎会是你?”

那人微言一哂:“为何不能是我?”面对这双冷酷无清之眼,李逍遥全身皆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人以一袋奇辣之酒浇醒了自己,而不是用刀抹喉。怔得一阵,心头陡凛:“不好!”手摸兵刃,才想起那口刀被书航拿走了。转念间一想:“何必徒劳?我便是拿了兵刃也不是他的对手!”把手移回,索性安卧於地,仰望那张疤痕斑驳的残脸,涩然道:“你是个杀手,你满脸都写著‘杀’字。”

那人冷酷地瞪了他一阵,低哼道:“杀手就不能救人麽?”四目交投之际,李逍遥心头如遭刀刺,想起一品居风评榜列此人为“天下第三”,赫然与关东强雄以及光明顶巨擎殷破败相提并论,心中不禁惑然:“这等样绝顶杀手,简直称得上‘杀手之王’,我好像没惹过他呀,怎会缠住我了?”

大敌当前,岂容乱动杂念,盘坐而起,矍然道:“前辈好像说过要杀我,眼下……”那人冷然道:“好的猎人会暂时放过幼鹿,等它长成,再杀也不迟。”李逍遥心中又凛,仍不明白此人究存何心,愣得一愣,嗫嚅道:“你……你不是说每过一关都要杀一场吗?”那人冷哼道:“眼下我不用杀你,你都死定了!”

李逍遥不由得耸然道:“何解?”那白衫人长身凛立,眼望树梢,冷冷道:“可知你所中何毒?”李逍遥心头早存疑念,这时仍不敢确定,眨了眨眼,问道:“不就是迷药吗?”那人教他自按“神阕”,再以指压“命门穴”,仅以手势示指,显是不屑多说一字。

李逍遥见他这副神情,不由心感忐忑,依照指点的部位一试,稍加使力之下,顿时痛倒,全身泛满冷汗。苦楚至极之外,更是惊骇不已,他从灵儿之口以及洪大夫、夏枯草所遗医书药典早知天下绝毒之徵,此时发觉两处死穴生出异常之痛,顿明端的:“尻!我中了‘三婆毒’!书航这小子还说是什麽迷药,却害苦了我也……”急翻百草经,寻看其中一条记载:“三婆。北姑鸡草所炼,天下三大无味剧毒之一,状似爽身粉。中毒者经脉衰萎,七日内五脏皆溃。非‘大姨妈’不可救。”

李逍遥瞠然:“不明白!”合上药经,苦笑道:“人到‘背’的时候就是会中这等样三姑六婆毒,不过……无须大姨妈出现,刚才我已然逼功除毒,料想多半无碍了。”後边几句原是自我安慰,话说得有气没力,连自己听了都觉没底,急翻药书再找相关条项,夏枯草写道:“大姨妈为一处方。须以完玉所淬,原汁原味,绝无杂质,就饮之,方可保命。倘非完璧所遗,服之必死!”

李逍遥看不明究是何解,收书入囊,只明白一节:“大姨妈绝非亲戚,指的是一味药。却不知从何处寻起?”抬眼望那白衫人,为不示弱,说道:“多谢前辈指点,不过……嘿嘿,我自会运功把毒逼出来。”他原已昏昏沈沈,被那人灌了几口奇辣之酒以後,不知为何脑中渐渐清醒如常。若不以手按那两处穴位,已不觉痛。心想那酒必乃药淬,对白衫人难免暗怀感念,正要拜谢,那人却冷然道:“你功力不够,而且没做对,把剧毒逼入死穴去了。”李逍遥心中一怔,但并无意外,心想:“难怪那两处穴道有奇涨之苦,原来毒性跑那儿去了。”

那人冷目而视,只道这少年难免会露惧色,不料李逍遥仍是面色如常,起身说道:“感谢前辈的药酒,不过……”笑了一笑,直视此人一对肃杀之目,心想:“反正能活一天已算幸运,怕了你不成?就算要死,此刻也得回灵儿身边去死。还好我又能动弹了,若这位前辈不杀我,我正可去寻找灵儿。”

那人垂手而立,腰间彪残刀似乎微动一下,似出而未出。李逍遥心头暗暗戒备,但仍笑道:“不过,假如前辈现在不动手,将来小虎长成,可不像鹿那样好杀。”那人微微蹙眉,似是平生头一次见到这等样视生死若等闲的少年,明知命垂顷间,竟仍不改抗衡强梁之气。他不禁点了点头,说道:“那时我再改名‘猎虎’不迟。”投酒袋於李逍遥脚下,冷冷的又道:“这袋金梅酒解不尽你所中之毒,但於‘虎风手’制脉之伤或有镇定疗效。若想活到成虎之日,去找‘医侠’罢。”

李逍遥素闻“金梅酒”解毒之效,没想到那人居然慷慨相赠,一怔之余,心中越发不解:“这人真怪!他既是要杀我,为何又不惜上好药酒救我?既然救我,为啥仍怀杀机不减?”闻听那人提到“医侠”,不由奇道:“谁?”心想:“我还没听说过世上有‘医侠’这等人物……”

那人突然在林外说道:“医侠洪老儿遁世多年,或已不在人间。也许你可以回兰陵渡找百草仙。”李逍遥心中一沈,不禁苦笑:“绝路。”夏枯草死在他面前,仅遗药典半辑,别人自是不如他清楚此事绝到何等田地。便纵夏枯草仍在人世,李逍遥也不会再走回头路,一意要寻回灵儿,护送她前往苗乡才是正途,否则死也不能甘心。抬眼时那白衫人已逸然而隐,仿佛并未远行,只不过又藏入李逍遥心底,等待猎杀时节。

李逍遥自然晓得那人原是寻来狙杀他,只因看出他中毒垂危,杀之不武,才暂且放他过这一关,下次倘若再遇彪残刀,势必惊尘溅血方休。从那双凛凛肃煞的眼光中,他恍觉自己终将走向黑暗尽头的刀口。

卫猎鹿的刀。

走出林子,仰望满天夕光,洒面映眸之际竟感眩晕。人生祸福难测,便从适才的经历已可窥见一斑。倘然不是因为先被书航毒倒,这条小命已丧在卫猎鹿的刀下。他不禁苦笑,想起书航所为,心中并无怨恨。但想:“人有很多种,如果你一定要做那种人,那你就做去罢。”他自小并不拘泥於正邪俗见,虽然嫉恶如仇,但觉世事无常,许多人心里的变化绝非一己之念可挽,纵然举世皆浊,他也依然抱定信念走自己的路,就算前边有无数刀锋横挡,也绝不回头,绝不退缩,只要义之所在,我自行我道。记得棒胡所言:“宁为无头将军!”犹然铿锵在耳。

不知不觉,李逍遥感到自己似在严酷的人生历练中渐渐长大,仿佛找到了自己要去的方向,不再迷茫,不再浑浑噩噩。脑中不断闪出一些人的身影,他们虽死犹在,从来未曾离开他,他们与他同行,激励他不断前行,不畏霜刀雪剑。每当境遇乖蹇之时,他们从冥冥中垂注的目光便在他脑海里恍然重现,丹辰子、洪大夫、鞠觉亮、鸠摩罗、棒胡……

他不孤独。心存光明,仿佛曦日之普照。他仰天舒展胸怀,暗觉从前那个油嘴滑舌的乡下顽儿不经意间离己远去。在夕阳下凝神片刻,收拾思绪,心想:“答应过别人的事一定要做到。姥姥临死前要我护送灵儿去苗疆寻亲,夏枯草临终时要我帮他照顾小巧,我也答应过灵儿要帮丁大哥、宋姑娘得能重聚,萧乘龙为了救我而落入强雄之手,也须报知傲家,以图设法相救。还有,丘白临死前好像也托过我什麽,而且丢失的湛卢剑我也要寻回来还给正主儿……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想到这许多未办之事,总觉头大,确是没一样好办。可我不能再逃避。”

头一件事自是要尽快与灵儿会合,唯此方能放心前往枫桥镇。待了却方老板所托之事,他便得陪伴灵儿去苗疆,虽然身上旧患未愈又添新伤,且中剧毒难解,一想到尚有许多未了之事,岂还有心思多想自身之患?

不觉又走到湖边,晚风吹送,隐约听闻远处有歌声依稀,似有一女子痴情吟唱,意极幽婉。唱的是一支《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李逍遥不自禁地驻步,心想:“这是太湖,不是长江。而且水脏不能饮……”

风送浓浓相思情,荡然入魄。“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逍遥虽不懂诗词曲韵,也知有一个女子在怀念心上人。她说我和你住在长江的两头,都喝著长江的水,可又不能相见。长江水何时干枯,自己的别恨方能消解。曲意中油然流露出她的相思之情犹如江水一般永远无穷无尽……

便在苦寻灵儿无果之时,乍闻如此动人心魂的情歌,他不禁痴然。暗觉歌声似乎透著耳熟,一时想不起曾在何处听谁唱过,虽然不是同一支曲子,然而歌者情怀始终是一样的。历劫不变的情,沧桑不改的心,总是教人闻之动容,因为世间的悲欢离合未免太多、太多了!

李逍遥寻望湖面,并未见到歌者何在。他心中越思越疑:“似有熟人在此……”平生头一遭决意随自己的预感寻去,到得湖滨山丘之上,正要凭高而望,忽然怔住。

有个秀辫飘晃的俏影映入眼帘,不经意之下,顿教李逍遥吃了一惊。揉眼再瞧,面前那一袭纤纤素影正是灵儿。她立在山头,正朝湖面久望,似在痴痴出神,竟未觉察李逍遥立在身後。

李逍遥惊喜之余,突然担心起来:“她这是在干啥?”因见灵儿临湖悄立,惟恐她失足而坠,急欲抢上前去拉她回来,脚刚迈出,突觉足踝有物勾缠,未及低眼去瞧,耳听得扑簌簌声响,四下里怪藤急窜而来,立时将他缚成一团。李逍遥心系灵儿身上,竟未留神脚下,待得惊觉不好,脱身已迟,不由大叫:“清──凉宝宝,你这王八蛋!”鬼哭藤缠绕之际,他兀自大惑不解:“这位仙童的鬼哭藤怎会不忌我身上的硬天师味儿?”

灵儿闻声回头,乍眼瞧见一官军遭清凉宝宝伏击,顷刻之间缚成大粽子也似。她不由得一愣,随即听出李逍遥在藤丛里微弱的呼声,灵儿奇道:“逍遥哥哥?”李逍遥叫苦道:“是我!那小木头在哪儿,快叫它松绑……”清凉宝宝从一块大石头後边探出脑袋,可它木头木脑,纵然听到李逍遥的呼救之声,却毫无反应,只是嘎嘎而哼。

灵儿抢上前来,双手抓藤,柔指如灵幻夭舞,不知使了何等样手法,居然轻而易举地扯脱了李逍遥身上之藤,拽他出来。李逍遥顾不上奇怪,怒寻清凉宝宝,说道:“非扁它不可!”灵儿妙眸惑然地打量他这身装束,奇道:“哥哥,你……你做官了麽?”李逍遥回脸瞧了瞧她,一时百感交集,叹道:“只要能找到你,皇帝也不稀罕做!”此言发自内心,脱口而出,灵儿听了顿时怔住,呆呆地望著他,眼圈不由得湿红了。

李逍遥无意中的一言,仿佛是她盼望了千万年才盼来的至福。原本一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份量,倘有无尽彷徨无尽迷茫,此时一扫而空。爱的话语便纵有千万句,这一句自有与众不同的深意,在他两人之间,此言犹如海誓山盟,不经意间注定成为此生的永恒。红尘滚滚,万事如烟,只要能找到你……

然而李逍遥尚不晓得灵儿在他生命中意味著什麽,此刻他只知道找她好苦,两人每次得能别後相聚,真的好辛苦!

他一想到寻觅之时的徬徨无主,心中便感憟然:“不能再失散了,她一个孤身女孩儿,委实经不起世间这许多风雨!”不自禁地想握住灵儿的手,再不放开。她似是心有灵犀与他相通,素手先已递到他掌心,但却别过俏脸,眼望湖天一线。李逍遥却缩回那只手,暗觉她似有郁然不欢之色,心下难免不安,嗫嚅地问道:“灵儿,你……你是在恼我麽?”依他心里所想,这小姑娘多半是因为他说要摸鱼儿,却摸到渔姑船上去了,是以不免著恼,一气之下却跑来这里独自发怔。

灵儿却微微摇头,回过脸来瞥他一眼,俏目低转,轻声道:“哥哥,我……真怕你不肯回来了。”李逍遥一时哪知她这等样小女儿的情思,暗觉她并无嗔怪之意,心头一宽,笑道:“傻!我不回来,能上哪去?”灵儿侧头瞧了瞧他,又问:“哥哥是回来找灵儿,还是找船哪?”李逍遥不禁乐道:“傻!”

因觉她眼神仍含异样之情,他不由得又感不安,讷讷地立了一会,问道:“你……真的不生我气?”灵儿垂下眼眸,让他多等一会儿,才摇了摇头。李逍遥搔脑袋发愣,因觉心中迷茫不解,又问:“那……你干嘛一声不吭就走掉了?”灵儿小声道:“人家叫过你啦。”李逍遥不得不详加解释,免得又要头撞闷葫芦。“话说……”

“……你说怪不怪?”灵儿徒瞪一对妙目听了半天,才知先前他是看望水氏家属去了,绝非另有别衷,待听到水舞阳死而复生,她不由得眼神一变,俏面更加苍白。李逍遥也是满面疑惧之情,啧然道:“你说多怪,水舞阳死的时候咱都在场,决然不可能复活,而且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我清楚得很,兰陵渡绝非是梦!”

灵儿点了点头,移目又望湖光山色,但觉夕照无边,天地渐暗。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地纤身微颤,偎近李逍遥身边,宛然盼能从他身上得些暖意,得些依傍。李逍遥仍未回过神来,犹有余悸地说道:“这事真怪!你不相信也不要紧,但我绝非做梦……”灵儿突道:“不是梦。不是……”李逍遥听她话声有异,显是比他还要惊憟,不由得心头凛然:“你想说什麽?”灵儿眼望湖面,纤指上的冰凉之意直透入李逍遥心底,咬唇片刻,低声告诉他:“刚才我看到宫九了。”

李逍遥不由得一怔,旋即全身乱竖寒毛,诧声道:“尻!宫九?”灵儿闭上双眼,回思适才所见,恍现一舟独漂,船头那人痴然抚琴的情景。她当时也似李逍遥现下这般大吃一惊,所幸宫九独自出神,并未瞧见她。自兰陵渡一别,宫九似乎变得越发索然落寞,脸上的凄苦之色愈深,若非琴声铮然,直与死人无异。

唯有弦下那丝丝凄然怀念之情,无尽追悔之意,方能显见宫九并非行尸走肉。

昔称“天下第九”的宫九,从未像现在这般让灵儿觉得他浑然与夕照江湖一般从此天长地久。留在她脑海之中,是一个黯然神伤的宫九,断肠人在天涯,追忆足以把人囚。

灵儿回过神来,说道:“宋姑娘也在左近。适才听到她的歌声……”李逍遥不觉握紧了掌心这支柔手,矍然道:“我不会任由宫九来捉你!”想起刚才所听到的歌声,方始恍然:“原来是宋姑娘,难怪总觉得耳熟。哎哟不好!宫九既然在这儿,难道宋姑娘又落在他手里了?”灵儿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移眸而回,说道:“不知为什麽,我觉得宫九变了许多,跟以前判若两人。”李逍遥面露不以为然之意,她仍是坚持己见,低声道:“宫九心中已无别人。”她猜想宋香柠未必在宫九手上,从那满含追思之泪的琴声可知,宫九抚弦之时,只当身边有娇妻相伴,在夕阳之下,恍觉船头坐著桑十娘,他的琴声只是奏给她听的。

依然是那一曲《钗头凤》,不知不觉心情已异。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草声簌响,李逍遥惊而回首,但见一个三髻之影闪回山岩背後,清凉宝宝摇晃大头,宛然不倒翁之状。李逍遥不禁好笑,旋即想起适才之事,正要去揪它脑袋,灵儿忙道:“哥哥莫要怪罪於他,刚才多亏了宝宝呢!”李逍遥恼道:“还多亏了它?”

“是哦,你看……”灵儿领他走到山道之旁,手指草丛,李逍遥方才瞧见草中竟有数人遭怪藤所缚,状似书航之母的裹脚布,仅露脑袋在外,又有如完颜黑骨之露趾破袜。他定睛一瞅,从藤蔓间隙看出黑苗装束,不由吃了一惊,急绰木剑在握。灵儿却毫无惊慌之态,悠然道:“他们想来捉灵儿,却被宝宝捉住了。”

李逍遥见那几个苗人果然已动弹不得,方感心头稍松,想起姬灵通便在左近,不免又紧张起来,却咧开嘴笑:“灵儿,刚才我看到老姬了。”灵儿没说什麽,从她微蹙的蛾眉似是已有所料。雾月教既然一心要来捉她,自是不至於仅派几名等闲脚色,毕竟她是水月宫主一手调教出来的高徒。倘无姬灵通那样的长老一辈高手亲临,岂有十足成算?

李逍遥却知苗疆又有厉害人物前来,那日在江上曾见一独目老者似比姬灵通更加了得,单只一个姬灵通已极难对付,若再遇到那独眼老者,凭他与灵儿现下的本领自是毫无脱身之望。他想到势紧之处,不免暗暗担忧:“那独眼老苗的本领未必在强雄之下!当日若不是刚巧撞上名花流的高手在那儿游逛,我已然葬身鱼腹……”低眼扫视,看出这几名黑苗汉子头额鼓突,手掌粗壮,犹如大!一般,似是修练铁沙掌的老手,各非泛泛之辈。幸而清凉宝宝驭藤如神,经夏枯草精心淬养而成的鬼哭藤又自有独得之妙,虽源自苗疆,这干苗人却无摆脱之术,越是挣扎,怪藤箍缠越紧,几乎深陷肉里,沾血之後更见生机勃勃。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四)

李逍遥转身向清凉宝宝竖起麽指,慰然想:“还真多亏了有它!要不然,灵儿一人落单必得吃亏,与歹人交手,她便是输在没甚心计。”此刻才知灵儿为何没去湖滨会他,原只道是生他的气,不想居然在此处撞上黑苗好手,绊身难脱,直至清凉宝宝赶来,才替灵儿解了围。

灵儿说道:“灵儿上岸来寻哥哥,却在此处遇到了这几位……这几位爷儿,一言不发就要带我走,我当然不肯了,於是就……”她心中向来不存怨恨,明知这夥苗人居怀叵测,言辞间仍是不失礼仪。李逍遥却没这般客气,提木剑挨颗头敲去,哼道:“於是你们就追缠我家灵儿是吧?没想到自个儿被缠罢?螳螂捕蝉,黄雀在後。这麽有名的成语怎麽就没闹明白呢?”他这把木剑并非常物,稍加手劲,立时敲出血包。那几个苗汉居然没人吭声,李逍遥恼道:“坏人不讨厌,可嫌的是鬼鬼祟祟之辈!尻,我最讨厌鬼鬼祟祟的勾当了,活该打爆你们这几颗鬼头鬼脑……”提剑又敲,笃笃有声。那几人仍无半声哼叫,虽痛得面容扭曲,竟仍一言不发。

李逍遥大怒:“哎呀,还耍硬?”呼一声挥剑敲落,手劲多催几成,本想磕破其中一人的额头,好教旁边几个望而生畏,灵儿急伸素掌,握住剑梢,目有不忍之情,说道:“哥哥,算了!”李逍遥探嘴到她耳边,飞快地低言告知:“怎麽可能‘算了’呢?我这是要严刑逼供,非搞清苗子的来意不可……”灵儿心中方始释然,放开木剑末梢,说道:“我想他们不能说什麽的。因为……”

李逍遥拿剑又敲脑袋,有一人终於忍不住痛呼,张大嘴巴却无声可出。见得此状,李逍遥不由哑然,心念随眼珠急转:“什麽什麽?”那几个苗人为免多吃苦头,同时张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串低弱的怪声:“哦──噎噜哑!”

李逍遥大眼瞪圆,半晌才叫出一声:“啊──闷!”转头急瞧灵儿,诧道:“全是哑巴?”她点头道:“是哦,他们没舌头。”李逍遥适才掠眼之时亦然瞧出这几个苗人竟都口中无舌,不禁大感讶异,想起蓝欣草的遭遇比他们更惨,一时恻然无语,眼望灵儿,暗思:“苗疆邪教折磨人的手段如此惨酷,连自己人都活遭这等残害,若然灵儿落在他们手上,不知会受多少可怕的折磨?”虽感头皮发紧,却更坚定了护花之意,心道:“送佛送到西,就算割舌斩手,我也护她护到底。”

眼见得这几个苗人的舌头早已割去,料想未必识得汉字,无望由他们口里掏话,李逍遥只得作罢,不忍见他们被鬼哭藤勒毙,想叫清凉宝宝收去驭藤术,又怕他们纠缠,一时拿不定主意,眼望灵儿,突然想起她会点穴,便要她点了这几个苗人的穴道,然後才放脱了缠身之藤。

瞪了清凉宝宝一眼,突然想起:“你俩全上了岸,咱们船呢?”

船在水晶球中。但觉幻影漾然而隐,暮色中闪烁著一双深不可测的瞳光,沈吟稍顷,水晶球突然笼入袖内,神公晃身而起,旋袂若舞,犹如一片飞叶掠至血池之上,飘然飞掌,手影幻转千重圈,正舞至酣畅淋漓处,倏闻脑後风声掠近,掌法仍不间断,抄身探手,迅若闪电,旋即袖影一翻,手里晃出一只飞鸽。

“游邪神飞鸽密报:花不败已下摩天崖……”

“花不败!”神公眼光一凛,纸片连同飞鸽随手碎撒而落,血雨点点,散溅石壁。

“我最恨三种人。第一种是排名在我之上的人,第二种是与我齐名之人!木牛流马不日可破蜀山,剑魔是我送给独孤老儿最好的拜山礼,至於北国傲天,这个病夫终将得到人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花不败,这个与我齐名的人!这个不男不女的妖,我必亲手捻碎他!”

神公对血池中那一团混沌之物吐露心声,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知己。然而血水中映出的只是他孤独的倒影,神公突感莫名的狂躁,一恍惚间,眼帘里闪出一个冷然而立的俏影,她仍似当年那般高不可攀,手持天蛇杖,肩披圣灵披风,素袂飘裾,从来出尘不染。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嘶声道:“第三种人就是你──原是我心中最永恒的神,没有人知道我是多麽想要得到你……越是得不到,我就越恨!当初若非有我,你又怎能指望爬上万民所仰的神坛?可是我得不到你,反而被你爬到了头上,只有狠心毁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你这贱人!”

神公挥掌拍落,满池血水腾空而起,那一袭倩影荡然而碎,池中突然现出无数骷髅,在他狂迷的眼中仿佛万鬼齐哮,他不禁大生痛快之感,仰面长啸,声若鬼泣神嚎,展袖间血雨尽消,池中波浪不起。

“这个血池就只缺你的血了,得不到你,我就要她──”飒然间水晶球又出现在神公掌心,翻袖而举,转目凝视,喃喃的道:“阿灵,她真的很像你!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你当年未嫁之时……”

秋水盈盈,宛如眼波横。李逍遥道:“你真的很像她!”望水出了一会儿神,他突然冒出这一句。灵儿不禁愕然,从他背後探面而睇,“像谁哪?”李逍遥却摇了摇头,满脸茫然之色,“说不清。像我小时候见过的一位女人……”灵儿素知他常会突然来上一句没头没脑的恍惚话,教人难以接答。她只愣得一愣,妙目微眨,“我像谁啊?”

李逍遥不由叹了一声:“有时候所经历之事就像早已经历过一样。”

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暮色中悠悠飘过一曲轻歌,伴著几声清弦叩响,唱不尽大江东去。

灵儿顾目而望,并未瞧见歌者何在,夜帷四合,船头亮起几盏灯笼,随风款摆,各有“船运四海”字样,此是方老板的招牌。两人从舱内找到多盏储备之灯,挂於船上,衬著这条红番船的气派,别有星舷移月之美。李逍遥不愿徒让灵儿担心,并未提及自己所受伤痛,但又怎能瞒过她细心体察的眼波,只把脉望颜,已知端的。更无二话,坐到他背後,以掌抵背,帮他调运真气舒顺“手少阳三焦经”所受虎风手滞淤诸脉,她与李逍遥同是熟知医理,又均内力修为不浅,自有抑患之道,此节殊在易百山始料之外。

李逍遥听了灵儿约略言明那两处要穴受损情形,不禁心下懑然:“这个易百山真坏!为怕我不日去打擂台,居然使暗劲损我经脉。要不是灵儿在此,三日後我还不偏瘫了去?亦即半身不遂,嘴歪一边且流口水,这还算轻的……”然而在灵儿想来,更可恨是书航所下的三婆毒,此是茅山毒物,非同苗疆毒蛊可比,毒性发作虽不猛烈,可却深入奇经八脉,最是难除。

有道是智者多虑。李逍遥对自身所中剧毒究是所知不多,原本懵懵懂懂,仗有灵儿在侧,又已饮过了金梅解毒酒,倒无忧患之感,眼望水天苍茫,留意寻看帆影。非但觅不见宋香柠丝毫形迹,亦未遇上宫九那一叶满载追忆之舟,奇怪的是更连一片帆影也未见著,虽不想再撞著水家船只,心中难免总有几分纳闷。

低眼瞅见水中灯影映娇颜,恍然洛神重生。李逍遥心中一阵痴然,不觉说出适才那番话。灵儿却没让他再分心乱想,教他敛念凝神,合力缓解虎风手之伤。静不多时,他究又忍不住,开口说道:“灵儿,我要画你!”灵儿正要劝他安静疗伤,勿多暇思,闻得李逍遥言挚意切,她不由得心中一动,问道:“哥哥会画画儿?”她与李逍遥相识以来,并未见过他做书画雅事,难免讶然。

李逍遥得意道:“没见过吧?‘葛格’可是跟马荣成学的画像手段,比邻村那画符儿贴门的姚撞仙还神乎著呢……”若非灵儿见到他从乾坤袋里取出的几幅旧时习作,难免要以为郎君又在胡吹。

“刀神!”她眼光突然微变,望著其中一幅画,不由的脱口而出。李逍遥随她目光低看,画中人是一个手脚皆被锁神链钉在巨大圆石上的披发大汉。待得听清灵儿所讶为何,他奇怪的道:“这是刀神?”灵儿轻咬下唇,点了点头,旋即抬眸而望,目光流惑,问道:“哥哥见过刀神前辈?”

李逍遥反问:“你见过?”灵儿微微摇头,怔眸一会,方道:“我知是他。”李逍遥不由皱面做个憋色,搔头道:“何以见得是他?”灵儿又摇了摇脑袋,垂眸呆看画像,只觉刀神便是这般。两人似乎心有灵犀彼此相通,竟然同有此感。李逍遥咋舌之余,失笑道:“只是我梦到的一个造型,原想画成胖子王晶,哪知成了这等样……若果真是刀神,那就怪了!”

再看另一幅画作,灵儿不禁张口发愣,此画所描绘的是一幅情景,留於一块破衫之上,显是仓促而就。笔工草拙,手法尚稚。李逍遥笑道:“此是我儿时之作,画中人个个似大头娃娃一般,你定然看不出谁是谁……”指著画中一处有树有凳的所在,未及言明,灵儿便认了出来,说道:“呵……这里是十里坡後山岰。”李逍遥奇道:“怎知?”一时不明灵儿何以认得他常去玩耍之处,她微笑道:“前次你带我去过的,哥哥难道忘了?”李逍遥想不起那天为避姬灵通,他曾抱著灵儿藏在此岰,村痞“高手”一夥便在这儿设伏反被伏。

他抬手抓了抓後脑勺,大眼充满儿时之忆,说道:“小时候我常躲在这里,教老婶寻不著。并且这是我练剑的好地方,那时梦想能像骆奉仙一般悟出‘静中剑’。没事时抱一壶酒跑来树下翻肚而卧,醉後多有意想不到的梦……”

灵儿妙目霎闪,仿佛又看见李家婶娘与她同坐门首回顾往昔:“不知不觉十七八年弹指挥去,恍似一场梦。唉,总算把他拉拔大了,吃多少苦也值……逍遥儿从小就有点玄,五岁那年他还不会说话,我常见他一个儿坐在树下不知发啥呆?後来话是会说了,却只爱对著树上的鸟雀自言自语,仿佛它们能听懂般。我担心这孩子难以长成正常之人,便带他出外走走,那次途经兰陵渡回来,他才变成现下这般,而且迷上了习剑耍符,说是为了降妖灭魔。你说他怪不怪?”

“真怪!”李逍遥心里恍惚又浮闪出一幅旧时情景,一个矮小幼童立在某个石洞的神秘壁画之前,久望画中洪荒漫天、群魔乱舞之景,眼帘里映入一个夭矫飞天的女神,她举著一块金光万道的五色石,临空飘宇,於风云变色间补天之漏。此景长留心头,不知不觉画壁之前已然立著一个大眼少年,然而画像早就斑驳剥落,洞壁上只留下他渐渐长高的身影……

“後来我一直找不到那个石洞,想来真怪!”他不禁在心里长叹一声,只觉世间委实太多不能明白之事。虚虚实实,若梦若真。因怕灵儿看不明他所画何意,他便指点地说道:“这幅画的不是梦,当年我见到几个外乡人,就画了下来。”画中有一人手牵一女童,不远处站著一个大眼幼儿,朝那女童吐舌做怪脸。

灵儿垂头看画,久久不语,李逍遥一时不知她心里想什麽,随手指那大眼幼儿,笑道:“呵呵,‘葛格’。”灵儿犹未反应过来,风动纸笺,掀去了那张画,露出底下一幅肖像。李逍遥转回脸孔,见她面颊飞红,眸色娇羞,竟似没敢多瞧那张画像。原来画中人是一裸童,嘴叼草茎,悠然扶剑而立。

李逍遥掩手不迭,笑道:“只是自画像而已……”正忙乱间,先前那两张画却被风吹出舷外,飘向烟水缥缈处。李逍遥呼声哎呀,急欲跃身去抢回,怎奈顾此失彼,总有所误。灵儿想起行功未毕,忙道:“哥哥,咱们一再分心,可别走火入魔哦。”此时她的手掌仍与他背上输气要穴相抵,全力助他调息疗伤,不觉已届紧要关头,李逍遥虽急於追回画笺,却也知倘然一再任性胡来,势必累及灵儿同他一起堕入内息纷乱的危境。心中一凛,哪敢妄动?

他是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眼睁睁地看著那两幅旧画随风逸去,虽感惋惜,转念又即坦然:“来自冥冥中,留於天地间,未尝不是好归宿。”待得气疗已毕,他顾不上多歇,起身说道:“灵儿,‘葛格’突然灵感大发,要给你画一幅像。”灵儿为他多耗仙元玄真,自感气难自继,盘腿静坐未顷,闻得李逍遥兴冲冲之言,她不由得俏靥微嫣。

李逍遥取出纸墨画笔,原来已备周全,均藏於乾坤袋内,铺开雪笺,以酒壶、木剑压住两角,握拳捏笔,宛做运剑之势,踏定四平马,笑道:“灵儿,要不要画一裸童状?”灵儿忙道:“不要哦!”旋即知是说笑,俏面仍娇羞不减。

不一会画像已成,李逍遥叫她来看。灵儿窘道:“不……”但怎经得起心中好奇之诱,被他哄来同赏画作。不瞧则罢,一瞧之下更令她对这位郎君倍添爱意。莫看李逍遥寻常总是一副玩世不恭之状,即便在提笔作画之时,也是一点正经没有,原只道他无非又在涂鸦,灵儿惟恐在他笔下变成大头娃娃状,虽到画纸之前,仍欲闭眼不瞧,李逍遥却伸笔呵痒,她格一声笑,不禁睁开眼来,映眸只见纸上烟水葱笼之间,画中莲白荷翠,她颔首低眸,宝相圣洁,宛然蓬莱仙子。若说是观音重现,又怎有千百般少女娇憨情态?

灵儿不觉痴眸,此画仿佛水中映出她的倩影,极尽妙处。耳听得李逍遥问道:“怎麽样?”她不知该当说什麽才好,只是轻咬唇片,点了点头。李逍遥侧头一瞧,看出她眉梢眼角尽是欢喜之意,如笼春山,似黛豔霞,他心头不自禁的一阵怦然撼动:“画得再像,又怎能描尽眼前这无限妙态?”因受她容光所摄,竟不敢大胆久望,定了定神,移转目光,却把笔递给她,“听说好画须有诗配。灵儿,你看题个什麽为好?”他读书不多,却也晓得诗画相配,方得雅致之妙。此乃时下之风,学塾里亦有这般酬酢,是故递笔求句。

灵儿素知此郎不谙辞彩,妙在画工了得,将她画得如此好看,芳心极是欢喜,接笔微一沈吟,垂眸落款:“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寥寥数句,秀丽含蓄,李逍遥似懂非懂,终是茫然:“我啥时方能读懂她的心意?”灵儿唇边微抿笑涡,转眸瞟了瞟他,越发爱意盈瞳,见他一副愣然之态,更教难抑心头几缕幽怨,欲诉还休,竟惹柔肠千转。过了一会儿,她才幽幽的说了一句:“没想到哥哥把灵儿画得这般好看。”

李逍遥脱口而出:“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好像……好像我梦里见过的仙女妹妹。”灵儿心下微微一痛,难说是喜是愁是怨是嗔,不禁低吟:“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不知不觉,四周船影渐多,灯光映水影,宛然星河倒坠。但闻渔歌唱晚,一洗先前孤帆漂流的寂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锺声到客船。”

枫桥镇位於姑苏城西不远,帆影晃过枫江第一楼,若远若即。两人停船上岸时,正当月挂柳梢头。道边早有一笑容可掬的汉子喏喏相迎,殷勤招呼道:“必是船运行的客官了。”李逍遥哪料此处有人迎候,讶道:“哪位?”那汉子教人帮忙停缆泊舟,然後上前见礼道:“小的名唤井小蛙,与船运行的老大们都很熟了,这位小爷可是方老板的尊价?”在他身後柳枝间隙,隐约可见灯光烁闪,映出一面写有“枫桥夜泊”的牌子。李逍遥突然心念一动,想起曾听方老板说,此镇素多听锺名驿,专接来往船客和游览之人,却不知此人早与方老板相熟。

三人脊梁骨同时一凉,说不清究属何等样奇怪感觉。那矮墩汉子突然又赶了上来,扛著“水上人家”的迎客牌,叫道:“客官既是跑船的,最好住我们‘水上人家’,相互间好有个照应。他……他们那儿不太平!”井小蛙大怒:“野狐兄,开店的抢客原属寻常事,可你这麽说话可就未免有毁谤之嫌了。”那矮汉一头撞将上来,大叫:“没完哪咱!”

李逍遥正要相劝,那两人已翻翻滚滚地扭打起来,各皆大叫:“谁也别想劝架!”李赵二人不由得相觑而愣,正不知该当怎生是好,柳树下飘来一声幽幽的轻唤:“姑娘非是红尘中人,不合混迹红尘世界,还是来紫烟轩罢。”李逍遥转头望见树荫下有一人影,正是适才那迎客少女的形廓。他并未留意灵儿微有神色变化,问道:“也是客栈吗?远不远哪?”那少女似闻未闻,幽幽的道:“我会热情招待的。”

李逍遥想:“那两个汉子打来打去,住他们那儿我觉得不是很太平……”思及那矮墩汉子提到“枫桥夜泊”并不可靠,井小蛙当即变色,一改先前笑兮兮之态。此中或另有缘故,但若改挑“水上人家”,不免又想起水舞阳。李逍遥脑顶门登时发毛,急转心念:“晚上要是看到水舞阳站在客房门口,实在不是好事……或者在夜间小便时撞上他也在小便,料必更加懊恼。”不自禁地举步朝那少女走去,口中打听道:“紫烟轩?是客栈吗?多少钱一晚?”柳荫下那少女幽幽的道:“我会热情接待的。”

井小蛙突然气喘吁吁地赶将上来,喝道:“这儿哪有什麽‘紫烟轩’,走开!”李逍遥闻声转面,见这汉子另一边眼窝也黑了,鼻子奇肿,乍一看宛如熊猫。另一人却未追来,料想此事已有著落。他不禁笑问:“蛤蟆功练到第几级了?”井小蛙歪头喷出一口血唾沫,含糊不清的道:“蛤什麽功?在我九阴白骨爪之下,那小子逃得比狐狸还快……”李逍遥心想:“看在他如此拼搏的份儿上,若不住他店里,搞到我都有点过意不去了。可是……”转首望向柳荫下,但闻蛐蛐低鸣,风动草影,那少女又不见了。

李逍遥和井小蛙均是一怔,相觑暗异:“怎地?”前边灯笼光闪,过来一行巡丁,皆做镇民打扮,各拿木棒渔叉,似是甲主所召的乡勇。见到井小蛙,相互认得,便都招呼。井小蛙问道:“可曾看到一迎宾丫头打此走动?就是那什麽‘紫烟轩’的……”众乡勇皆笑:“哪有?你不是喝多了吧?”

井小蛙一时作声不得,正傻眼摸头之际,听见李逍遥问:“怎会有许多人四处巡夜?”井小蛙定了定神,嗐一声才道:“看你是过路客,告诉你也不打紧。据说太湖闹妖,左近人心惶惶,巡夜只是为了安抚百姓,其实哪有什麽妖?”一个老巡夫走了过来,冷笑道:“蛙儿,你以为我们三更半夜出来喝寒风不过是自寻开心麽?”李逍遥也觉此事甚奇,不禁问道:“究是怎麽一回事儿呀?”

那老巡夫道:“真的有妖!”李逍遥不由同灵儿对视一眼,虽觉疑惑,但瞧那老头脸色严肃,绝非戏言。他想起日前见有许多死鱼,因道:“就是那些吃鱼的吗?”井小蛙笑道:“对,事出於死鱼。却未有人因而丧生,可见不一定是妖怪所为……”那老巡夫沈脸道:“谁说没人丧命?今儿早晨便有两名渔人在太湖溺死了,船只却没了影。要不是伤了人命,大夥儿怎会如此吃紧?”井小蛙笑道:“年年都有打渔的翻船淹死,那会儿怎麽没人说闹妖?”李逍遥想:“单凭渔人溺死,确难判定是否有妖。”

那老巡夫却道:“有不少人看都看见了,说是水里来了一个类似乌贼的东西,其大无比……”井小蛙道:“可能真是乌贼。捉来卖就是了……”李逍遥心想:“乌贼不会那样折腾鱼吧?搞出这麽多死鱼来,我看绝非乌贼所为。”那老巡夫哼道:“不管是啥,今儿连咱们这左近也发现了许多死状可疑的鱼,大夥儿自是不敢托大,人人小心就是了,别随便走近水边。”井小蛙笑道:“怎麽个‘死状可疑’法,你倒说来听听?”那老儿却懒得跟他多说,白眼道:“你自个儿去捡一条来看看不就知啦?”李逍遥心念一动,暗觉懊恼:“我怎麽没仔细察看一下湖边的死鱼?”

那老巡夫提灯欲走,想了一想又说道:“这事已经惊动官府,决然小不了。听说士绅们正合计著是否要请动茅山高人前来除妖,到时一切自有分晓。”李逍遥心下忽想:“真要除妖,或许我行。有灵儿帮手,多半搞得定……”井小蛙仍不肯信,笑道:“这等小蛊小惑,人家茅山派的法师才不会来呢!对了,阿毛公,今儿在镇子哪处发现死鱼了,是在河里麽?”那老巡夫走了几步,答道:“在王员外家的水缸里。他养的十来条红鲤全都死了,样子就跟太湖那边的死鱼一般古怪……悠著点儿吧,小子们!”

虽说闹妖,究是江南水乡之地,纵想避水而安,亦不可能。过得一桥,镇上灯光烁闪入眸,昨夜似曾有雨,地上积水淋漓,映照灯光,愈如繁星无数。李逍遥和灵儿穿出柳丛,闻著霁夜的清新气息,混合著泥香与草湿,只觉神朗气爽,心中畅快,浑不把闹妖的传言当做一回事儿。但想:“倘然果真有妖怪害人,放著我俩在此,绝无袖手之理。”

井小蛙却开始犯起嘀咕:“连水缸里都闹妖啦?哪家没水缸啊……”李逍遥与灵儿一路看景,想起左近有锺刹名胜,却未听到锺声,不免奇怪。井小蛙因告:“还未到半夜呢,那个锺不响。”李逍遥心想:“会不会好吵?”灵儿却望水光萤闪的一处所在,妙眸里满是好奇之色。那处似是一水寨,灯火明亮,远远便可听闻人声喧闹,锅勺磕碰声隐约传来,火闪烟蒸,显得热火朝天。

李逍遥问道:“那边是干啥的?”井小蛙忿然道:“还不就是那‘水上人家’?原本是养鱼的,却在浮船上搞起了大排档,做海鲜做出场面来了,竟开什麽避暑山庄,净把游客诳到船舱里去睡……”李逍遥明白了:“原来是开客栈的对头,难怪他如此愤愤不平。想当初潇洒庄也接客,可把我家老婶气坏了。”井小蛙回脸瞧他,诧道:“你嘴上冒火的那根是啥?”

“哦,是烟草……”因见这汉子好奇不已,李逍遥便把嘴上叼著的卷烟棒儿让他尝一嘴。井小蛙只呛得一下,居然一路咳到门口,涕泪齐流。“哇烤……噗噫噗喎……”

比起塘上水庄的派场,这家“枫桥夜泊”虽只是小客栈,倒也有好几出院落,光疏灯暗,较诸对面灯火亮堂的“水上人家”显得静寂多了。庭前长了几棵枫树,院内柳枝飘然,景色清幽,甚合灵儿心意。李逍遥瞧见她抿含笑容,便知所选不错。以他的性子自是暗慕那边水庄有热闹可凑,可既是陪伴佳人,岂能尽由己欲?世事难免有憾,好在灵儿的欢颜究非常有,见她喜欢此处,李逍遥自无话说,到得门前,井小蛙突然转头悄告:“爷儿,待会最好开两间房,免得我老姨不爽。”李逍遥纳闷道:“为啥?”

井小蛙瞥了灵儿一眼,未及回答,店堂里便有一妇迎门问道:“蛙儿,怎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来?”井小蛙“噗嗤”一声抹鼻,低头刚唤“老姨”,那妇人便叫将起来:“怎地鼻青眼肿?遮莫又挨水家的人欺负啦……我这就去寻他论理!”正要抢将出门,井小蛙忙拦道:“算了,老姨。咱孤儿寡母莫去惹他们……”李逍遥在门外听了便觉好笑:“谁欺负谁啊,到底?”那妇人显是性躁,一把将井小蛙撩开,气道:“怎能算了呢?水家那几个臭卖鱼婆娘我早看不顺眼啦,这就找她们去──”便欲夺门而出,却与李逍遥撞个满怀。

两人齐叫“哎也”,各自退後打量。李逍遥看那妇时:不过三四旬半老徐娘,面黄昭示花色已衰,皮皱显得年华不再,一脸刻薄样,眼带挑剔色,嘴撇一边做不屑状,鼻孔朝天又似矜傲。面上薄施粉黛,身著绿百褶裙,虽瘦骨嶙峋,比起李家婶娘的风干橘皮颜,或并不算得难看。一见这妇刁眼横瞪,他立时想起婶婶:“这阿姨看似不好对付……”那妇人却没搭茬他,移目另望,上下打量灵儿好几眼,堆欢道:“啊,贵客上门啦!”待得再望门外,见只有两个客人,不由得哼一声,撇了撇嘴角,朝井小蛙白一眼,咕哝道:“去了一整天,才只接回俩客。”

井小蛙忙道:“老姨,这两位是船运行的客官。”那妇脸色稍和,又朝李赵二人瞟了瞟眼,点头道:“方老板算是熟客了,这趟又带多少人来啦?”待问明没别的水手,她那张脸又不好瞧了,悻悻然道:“小小年纪掌大舵,真的假的?”趁她转身回入柜台後边,井小蛙飞快探嘴到李逍遥耳边,悄言道:“别开一间屋。”李逍遥心想:“就我俩来投宿,少开一间房你老姨定然不爽。但我肯定得开两间,这倒无须你操心。”毕竟灵儿是个女子,为免不便,他岂敢与她同卧一室?

那妇在柜台後问道:“要几间房啊?”李逍遥问明房钱不菲,但也无可奈何,正摸身上找钱,灵儿却轻扯他衣袖,俏颊微红,低声道:“哥哥,要一间就可以了。”李逍遥哪明其意,不免愣然,心里暗觉不妥:“这怎麽可以?”灵儿越发脸红,咬了一会儿嘴唇,柔眼若春水盈波也似,轻声道:“我……我怕一个人住。”这句话说得细难听闻,眼眸更是稍抬即低,虽含羞不已,语气间却透出决然之意,教李逍遥知道说什麽她也不会独居一室。

见得此情,李逍遥只得改变了主意,心想:“也是。终究身在陌生地头,分开了不好照应,另一屋万一有事,我怎能及时知晓?”那妇人一听便即变色,朝他俩来回瞪了好几眼,忿然道:“做孽呀!小小年纪竟搞这调调儿,两个男孩儿神情嗳昧,要一间房过夜,还能有啥好事?”抱臂而坐,扭头不理。井小蛙忙朝李逍遥使眼色,急道:“两位爷儿,我老姨最是眼揉不得沙,俗话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什麽话!”李逍遥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瞥见灵儿背转了身子,早已面红过腮,他也有些难为情,心下好笑:“我俩终究是少年男女,出外果有诸多不便。她若还其女儿妆,既非夫妻,便连兄妹同居一室也难免招人闲话。但没想到她扮成男孩儿也不行……”举手搔头,因见那妇神情不豫,大有撵人之色。他本想扭头另寻别处,但又想起水舞阳,不免心头打鼓:“此镇好像没几家客栈可找,可别三更半夜找错了地头,第二天醒时发现躺在墓地里,那就完了。”从乾坤袋里取出银子,拍在柜台上,要了两间屋。

井小蛙忙把银两推到那妇跟前,说道:“老姨,莫怠慢了客官哪!”那妇哼道:“就你事儿多!”除下一只鞋子,抄将在手,啪的打在井小蛙头上,斥道:“没长脑子!就为这俩跟水家人打架,值得几银?”李逍遥不禁一愣,随即心中苦笑:“这情景怎麽有点眼熟啊?令我竟生怀旧之感……”虽然骂骂咧咧,那妇总算开出客房,教井小蛙领两个客人到後院去。李赵二人迈步之时,听那妇在柜台後咕哝道:“招来俩兔哥儿!”

井小蛙到得後院,一迭声地向李赵二人叫苦:“看见了罢?我老姨就是这麽变态……!,好疼!”李逍遥瞧了瞧他头额上肿起一个疙瘩,料来甚痛,便取出膏药给他贴上,井小蛙感激道:“爷儿真是好人!其实做兔子也没什麽不好,看我老姨那等样,谁还有信心娶婆娘?”瞥了灵儿一眼,不由又露无限憧憬之情,满心滟羡:“唉,‘断袖’有啥不好?这位俏哥儿就比天下女娘儿们吸引多了……”

灵儿眼中却没别人,始终只留意瞥看爱郎的脸色,见他为己遭了枉屈,不免暗感歉疚。其实李逍遥适才也难免著恼,索性想只要一间客房,决不松口,看那妇又能奈何。但想:“只要一间房,未免会误灵儿名节。以前我任性胡闹,什麽也可不去理会,不去在乎。可是灵儿妹妹对我甚好,似已真当我为‘哥哥’,我又怎能再像以前那样捉弄她?而且我俩一路出生入死,几回险些不能相见,越发衬得她的可贵……”是以转念,多花了房钱,却暗定主意:“要一间房我是没床睡,要两间房我就没房睡。”

那妇喊道:“蛙儿,休带这俩人去西厢,省得夜里啊啊哼哼,搅我睡不著。”井小蛙做了个鬼脸,答应道:“好的,东厢得了。”那妇在店堂里又叫唤:“莫搅了东厢左边那间房,不然有你苦头吃!”井小蛙皱脸道:“知啦知啦……”

李逍遥心想:“且看又搞什麽鬼。”经过小桥,前边竟现一片枫林,红叶如霞,有一小院。灵儿顾盼而喜,不禁妙眸生辉,便连李逍遥也感到此处景色极佳,且更幽静,甚合灵儿心意。只要她感合意,他便没话说。进得小院,却有三间红砖屋,除了地上落些枫叶,可算得颇为干净齐整,庭内别无杂物,仅摆一石桌、三个石凳。

灵儿伸出素手,从檐下接了两片飘落之叶,凝看一会,递李逍遥看。李逍遥赞道:“枫叶红了煞是好看。”井小蛙开了客房门,转头说道:“眼下枫叶还未红呢,等到秋浓时,就跟火霞一样,那才叫好看!”手指院外一处红霞似的朦胧山景,又道:“打此前去,一路皆是枫林,直至金陵凤翔峰,一条龙脉,旺的是六朝古都。那儿我去过,有一栖霞寺,山上枫树成林,每到霜降时节,枫叶红遍全山。是远近闻名的胜景‘栖霞红叶’,不过咱这儿也是有名的‘小栖霞’,这东厢小院就是常供骚人前来赏叶时居住的……收您几两银不算冤了。”

灵儿见到左屋门廊上摆有盆栽花草,微一凝目,喜道:“是仙鹤草呵!”李逍遥心念动起,想到百草经记载,知此草俗称脱力草,状若蔷薇,原名叫龙芽草,夏天开黄色小花,故又得名金顶龙芽。仙鹤草素有止血功效,在江南民间通认其更具补益之能,常用仙鹤草加适量红枣煎汁服,治脱力劳伤。脱力草之称便是由此而来。井小蛙见李逍遥伸手欲撷,忙喝止道:“别碰,连我都不敢碰。这是我老姨的纪念品,谁也碰不得!”李逍遥奇道:“啥的纪念品?”井小蛙走过来指著左边那间靠院墙的房门,说道:“此屋素不租人,为啥?据说是我老姨梦中情人旧居。自打当年她租给一赏叶之人住下以後,老姨便似撞仙一般,或曰撞邪……总之那人走了多年未曾再回,老姨竟从此不嫁,宁做老处女至今,是以成了咱们所见识的这等样──真受不了她!”

李逍遥乍闻恍然,但又似懂未懂,叹了声:“了解!”眼望盆中仙鹤草,心想:“我常把自己搞累得脱力,走时莫忘采光这些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忽见仙鹤草间另长一些类似菊花之物,定睛辨看,登时认出:“茅术。据百草经所载,此属菊科,常见於江苏一带。叫茅苍术,简称茅术。乃是上好的芳香化湿药,根茎入方,有健胃、化湿、祛风、发汗及治疗目疾诸般功效。并可适用於腹胀、腹泻、水肿、风湿、丹毒、皮肤湿毒发痒以及足膝软弱、夜盲症──俗称鸡盲眼──等疾。并且茅术又可用作熏烟料,民间常用茅术和白芷一并焚烧,供屋内空气消毒及杀虫之用。”脑筋飞转,不禁动一新念:“若我采来用在净衣符和祛邪符上,不知会否增效?”

井小蛙警告道:“这些小菊是老姨手栽,客官看便看,可别摘走,不然我老姨必追你直到天涯海角。”李逍遥心中自有主意,转头问道:“怎麽盆里不栽花草,却种药材?”井小蛙奇道:“是药材吗?我还以为是草呢!”摘了几片叶子揉烂,敷在头上。

此院左边屋门上锁,中、右二间则供宾客入住。李赵二人进房一瞧,各皆欣慰:“里边还挺素净。”入屋时隐约闻到芳香气息,原来屋里先已撒过含有茅术的香粉,故无丝毫霉毒异味存留。井小蛙欲待退到外边,想了一想,问道:“客官用过了饭没?”李逍遥早就饥肠辘辘,答道:“晚饭未吃。”井小蛙笑道:“咱店里可开饭的,只要客官吩咐,立时便做。”李逍遥点了点头,思及此是陌生之地,惟恐灵儿腼腆怯生,本待叫送到屋里,转念一想:“还得探事儿,饭须出去吃。”

井小蛙退了出去,那妇的声音又入院内,冷然道:“蛙儿,把这两桶温水送客人洗洗风尘。东厢可是素净地方,别一身泥土进进出出!”李赵二人见有热水可用,皆各欢喜,那妇提桶交小蛙倒入木盆,却未离去,站在门廊上嘟嘟囔囔道:“蛙儿,夜里没事儿多往这院里走走,莫被人糟蹋了这些盆栽,左边屋门要锁严……知道麽你?”但闻井小蛙突然痛呼,李逍遥从窗子瞧见那妇正狠狠扭他耳朵。

见得此景,不由想到道上听闻那矮墩汉子之言,他缩回脑袋,心道:“果是不平静!”隔窗听那妇人尖声骂道:“小贼,你头上敷的什麽,啊?竟敢偷采仙鹤草,老姨跟你说多少回了?这几株仙草不许碰,当年人家只留下一棵,花了老娘多少心血才培养成今时这等旺盛,你竟敢……”越说越恨,一手掐耳,一手除鞋,劈头盖脑往小蛙头上乱拍。这汉子生得牛高马大,年纪似较李逍遥亦长了几岁,但当那妇发作时,他竟如幼童一般乖乖挨打,只用手护著头脸,缩脖叫苦,既不敢挡,更没一丝逃意。

李逍遥看不过眼,走到门口,说道:“不敢有劳……咳咳,烦请店家置备些饭菜,过会儿我俩到店堂里吃。不知使不使得?”那妇瞪他一眼,勉强停手,撇撇嘴道:“有银子就使得。”李逍遥点了点头:“然!”背转一只手,默念乾坤咒,手从腰後晃将出来,攥著一锭碎银,微掂而知约莫二三两。虽说书航摸走了他揣在衫内的拾来之财,毕竟乾坤袋方属名副其实固若金汤的“百宝囊”,收藏颇丰,家底仍在。这当儿随手抛银,自有一般快感,忽想:“从前我是店小二,只收钱原来不比当下做客官花差花差来得优越。老婶若知我住别人客栈,大手大脚乱花钱,不知又会有何感受?”

井小蛙见银子飞来,顿时眼亮,跃身欲接,不料那妇从裙下抢先抬脚,往脸上踹个正著,砰一声滚跌墙角。李逍遥只觉眼前足影倏晃,那妇已抄手接银,脚入鞋内,快而从容,却哼一声:“我可没散钱可找。”李逍遥微笑答道:“已然叨扰,不需要找还了。”他毕竟当惯了小二,虽然听多了住客的言辞,从自己口里说出,居然有些别扭,暗想:“捡破烂的改做大爷,见了破锅眼也亮。”

那妇哼道:“稀罕麽?”揪井小蛙起身,吆喝他提了两只空桶自去。到得院门外,又回望左边门廊旁那几盆药草,目光掠回李逍遥脸上,寒脸道:“各住各屋,莫要四处乱窜。”李逍遥背转了身,朝墙做了个鬼脸,却见灵儿含笑而睇,妙目露出会心之色。

当下两人各自进房梳洗,灵儿虽不多言,似也知道李逍遥待会必有事情要办,自无片刻迟耽。李逍遥却没她这般利索,悠然回屋,四下一转,从衣柜顶上摸得一贴净衣符,心想:“不出所料。”大眼溜溜一转,又到床底探手摸索,得“镇宅净水神符”、“百解消炎符”各一帖。就灯下一看,辨出符上绘有张天师像,不禁暗喜:“还未得过这种怪符。”稍加分辨,从符咒而知此与龙虎山之符似同实异,隐含降头,但却反奇正而覆其咒。李逍遥心下甚奇:“师法龙虎山‘镇符’咒,可又暗含茅山术,这算哪派的法门呀?”

再寻已无所获,他往床上一躺,舒展懒腰,连日风霜劳顿,落枕便欲睡去,心想:“如此好床却不得安卧,待会儿须去打听羽云们在何处,得便时自当解救……唉,分了房睡,夜里我还不得守在外头帮灵儿通宵看门?”虽竭力张眼不闭,毕竟困乏不堪,身既躺倒,不由迷迷糊糊,浑忘腹中饥饿。

便在将睡未睡之间,忽感床铺剧撼,仿佛惊涛骇浪一般,将他抛起抛落。李逍遥一惊而起,心下大奇:“怎麽回事?”但一起身,床又不动了。李逍遥揉眼怔看,一时间摸不著脑:“刚才不是作梦罢?”呆坐一会,不禁暗觉好笑:“哪有此事?”再躺下来,留心身底有无动静,等了一会儿,终是毫无异常。不觉又恍惚欲睡,谁知竟在迷迷糊糊间,身子又骤然大撼,抛来甩去,只觉此床颠若风浪一般。

这一惊非小,李逍遥急跃而下,後退几步,蹲身而瞧,大床却哪里有分毫晃动之象?探手一推,木架甚为坚实,床脚牢立於地,并无一丝摇动,简直比他家里的小木床稳当不知多少。李逍遥大惑不解:“难道刚才又是幻觉?是在作梦麽?”搔发而思,暗觉适才床下似有巨物将欲暴起,但又百思不解如此坚固的床板何以会像波浪一般霎间狂荡起伏,趴身察看床底,自是空空如也,拍打地砖,亦然无异。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因无发现,李逍遥不由得苦笑,越发相信那只是恍惚中的幻觉而已。正疑惑不定间,身後突响一下轻轻敲门声,却吓他一跳。但听灵儿在门外柔声问道:“逍遥哥哥?”李逍遥顷刻悬起的心!然落地,转身开门,说道:“这麽快就梳洗毕了?”抬眼只见灵儿抬起一只腐烂的手,从颌下生生撕裂脸皮。乍眼见此骇状,难免不令人心胆俱迸,“砰!”一声磕响,他仰跌而倒。

後脑勺重磕,顿时痛得跳起,惊觉自己原来仍在床上,门闭如初,笃笃的轻叩两声,灵儿在外边柔声道:“哥哥,我洗好了。”

门开时,露出李逍遥那张惊疑不定的脸。灵儿往他面上一瞧,不禁心生怜惜:“啊,逍遥哥哥好憔悴喔!”李逍遥定了定神,让她进来,灵儿见盆里的水还没动过,转头看了看他。李逍遥笑了笑:“我这就洗脸。”灵儿帮他把洗脸巾拧去些水,递来给他,当他蹲身抹脸时,她不禁轻声说道:“哥哥,你脸色不太好哩。”

李逍遥道:“许是累的。”一迟疑间,并未把适才所做的恶梦告知。灵儿抬眸瞟了瞟他,待服侍他梳洗毕,取蜂王蜜调了一杯端到他面前,李逍遥只得喝了,咂舌品味片刻,眨眼道:“舌间多了一股格外清爽的味儿,必是‘水灵丸’了?”蜂王蜜素有滋补之效,以水灵丸调化而服,无疑更具醒神还元功用。水灵丸虽珍,却最是清淡无味,他一尝便知,灵儿不免钦佩,从门口倒了洗脸水,转身瞥他一眸,含笑道:“哥哥就是哥哥。”

“什麽叫‘葛格就是葛格’?”李逍遥望著她俏生生的姿影,暗觉有趣。灵儿一边收拾房间,一边说道:“婶婶说,哥哥直到五岁才会说话,是麽?”李逍遥笑道:“那还不成了弱智?这种人应该是南宫烈火的儿子宫九才对……你别听老婶鬼扯!她没事净会乱想,其实我从小就很爱说话。”灵儿微微一笑,想了想,说道:“老婶倒是没提过你画画儿挺棒呢。”李逍遥取雪蛤膏擦太阳穴,笑道:“会画画儿的小孩多得很!其实也好寻常……”灵儿收拾既毕,坐在一边,想了一想,体贴的道:“哥哥若感不适,咱们就别出去了罢?”

李逍遥整了整衣衫,转身打个响指,说道:“睡觉前须得先搞搞震,才睡得香!”灵儿知道他心中放不下许多未了之事,站起身来,随他走到门外。李逍遥突道:“对了,何不瞧瞧你屋里有啥宝贝可拣?”灵儿一愣,随即明白他要搜寻客房中隐藏之物,妙眸霎闪,摇头说道:“婶婶说,不要乱动人家东西呢。”李逍遥笑道:“动了又怎地?”他一向不以为意,从灵儿的明眸里突然想起一事:“老婶是说过,有时乱动别人屋里施咒作法之物,或会触犯禁忌。搞不好会是灾难性的……”

想起刚才的怪梦,似乎预兆什麽。他不由得眼皮一跳,灵儿自能留意到这般细微之处,便即不安,忧道:“哥哥,你眼皮跳动哩!”李逍遥从不留心左眼还是右眼跳动乃是预兆不祥,其实他大多数时候分不清左右,却取铜钱一枚,心想:“上吉下凶,且算一算。”随手抛起,以手背承接,另一只手飞快按住,问灵儿:“正面还是背面?”灵儿答道:“背面。”李逍遥心头一跳,揭掌瞧见正是背面,不由懊恼道:“背!真的是背哎……”转目瞧向灵儿,奇道:“你怎麽一说就准啊?”灵儿笑道:“我看见了。”

李逍遥做了个无法明白的嘴形,背手而行。灵儿瞧出他闷闷不乐,关了房门,跟随在後,眼望他的背影,心下不禁暗叹:“逍遥哥何时才‘吉’呀?”便在他俩人的身影离开院门之际,客房里悄然飞出一袭青翼,九条翅膀却只有一对在动,从他们身後无声无息地逸入夜空。

江南水乡,处处小桥流水。便连这家寻常客栈,亦然前庭後院有流水相隔,三五步过一座拱桥,穿过几株垂柳,才到前边店堂里。按说此境甚为清幽宜人,可是一想到那妇的刁刻,李逍遥登感煞兴,哪提得起用餐的情趣?一路计定,向灵儿悄告:“咱们随便对付一下,瞅个隙儿出门,到时若又饿了,还不如到‘水上人家’那儿吃大排档……”灵儿徒睁妙眼,不解的问道:“那……咱们什麽时候才去苏州啊?”

“这就是苏州,只差没进城,”李逍遥道。“进城之前我有个计划。一,救羽云俩小子;二,因这两个小剑侠比别人可靠,又与傲家没啥梁子,正可拜托他们帮咱到傲雷那里捎个信儿,请动官军打救萧乘龙,毕竟强雄人马多,只能用官军对付……其三,听说闹妖闹到此镇了,我倒想瞧瞧究竟是什麽名堂!灵儿你说,最直接的线索在哪儿?”

灵儿眨了眨眼,便即答道:“在王员外家。”李逍遥弹个响指,喜道:“聪明!听说王员外家水缸里闹妖,所养的鱼死状可疑,咱倒要看看怎麽个可疑法!”此虽是闲事,但他素有除妖行侠之志,既撞上了妖怪扰民,岂会视而不理?灵儿知他心志,自无异议,暗思:“逍遥哥哥要除妖行善,灵儿自然跟随他。”

到得店堂里,那妇却没在其间。李逍遥顿有松一口气之感,井小蛙额头包了一块布巾,犹如阿訇般地迎将上来,不等客人相问,先道:“爷儿,饭菜差不多做好了,可要些酒品?”李逍遥叫估两角酒上来,与灵儿落座之後,扫目只见店堂里空空荡荡,并无其他客人。井小蛙上茶之时,说道:“夜黑了,其他客官都已用毕饭食,回屋歇去了。”李逍遥没瞧见那妇的影踪出没,本想随口问一声:“你老姨呢?”但觉此举或属失礼,便端茶就口,连话咽下,大眼骨噜噜一转,突见一油头粉面的大个子立在门口。

这大汉生得方方正正,偏生毫无气宇轩昂之感,腋下夹一雨伞,背挂包袱,穿著一件短及双膝的布袍,肩上沾留雨湿,甫然现身便即虎目圆瞪,打量店里的人。李逍遥正觉奇怪:“此是何人?”井小蛙已迎了上去,哈了一哈,喏道:“客官请进……”那大汉却面现忸捏之态,片刻欲言又止,搔首弄姿一会,方道:“叨扰则个。请问此间可有一位姑苏林公子住宿?”

李逍遥几乎喷茶,急忙掩嘴不迭,心道:“林……”井小蛙一瞧并非投栈之客,腰又直起,但并无那妇般的势利刻薄之态,笑容不改,回眼打量那人,说道:“哪个林公子?小栈并无姓林的入住……”那大汉点了点头,抱拳道:“如此叨扰了。”转身欲行,但又犹豫得一下,回脸问道:“此间不知有没冻酒可卖?”井小蛙瞪著他手里提出的一个雕花银葫,不由一怔,那大汉倒转葫芦口,眼见葫中慢慢滴落一粒酒珠,叹了一口气:“酒没了。”

李逍遥暗想:“这汉子透著说不出的古怪!”因见灵儿垂头抿茶,并不转脸乱望,端然大家闺秀方仪,他便从桌下碰她一碰,使眼色悄笑道:“看那大汉好不奶油!”灵儿妙眸含笑,仍然淡品清茶,但闻井小蛙道:“原来是花雕葫王,遮莫是林家堡的大哥?”

“好眼水,”那大汉微微一笑,眼光瞧向手中酒葫,说道。“大哥不敢当。小的只是林家下人……”

井小蛙腰又哈了下去,眼瞪那大汉手中花雕银葫,顿生肃然起敬之感。“看到花雕葫王,方圆几百里内有谁不晓此葫乃是如花哥哥随身标记?”

李逍遥不禁与灵儿对视一眼,暗奇:“什麽‘如花哥哥’?”那大汉忸怩一笑,垂眸答道:“哎,奴……啊不,我,正是老爷身边的林如花。”李逍遥皱脸不已,但见井小蛙越发肃敬,哈道:“果是老爷房里的管家娘……啊不!管家爷儿光降。”正要请进店内,忽又虑及老姨素憎这等样人物,不免犹豫。那大汉仰面望了一眼门额,识趣地止步不入,含笑道:“黄花娘子的地头,小的可不敢进。”井小蛙诧然之余,也跟著笑了起来:“对对,她就那脾气,方圆几百里内也跟你这酒葫一样有名了。”心下却称奇不已:“老姨有这等响的名头?连林家堡的人都晓得她‘黄花菜不熟’的花名儿啦?”

李逍遥搔头暗惑:“什麽黄花娘?”灵儿突然想起一句诗词,以指蘸茶,在桌边写给他瞧:“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对对,我老姨闺名正是黄韵诗……呵呵!”井小蛙因见那黄脸妇人不在,便放心说出她的闺名儿,转面与李逍遥相对而乐,皆觉那妇果如黄花般瘦,若不计算年龄,亦可算得“黄花闺女”,两人越想越好笑,那大汉林如花却正色道:“不好笑。”那两个正笑的齐怔,林如花怫然道:“早说嘛!早说没冻酒,人家好另寻去嘛!却耽时候……”

井小蛙道:“老兄!这可是凉秋时节,家家供烧酒,哪还镇什麽冰块?”林如花扁了扁嘴,郁然道:“人家只爱饮冻酒的!”闷闷不乐地转身欲去,李逍遥见他神情凄惨,不由愕然。灵儿把捂在手里的一壶酒递了过来,朝门外呶了呶嘴。李逍遥一时未明其意,手碰到酒壶之际,忽感冰寒透肤,愣得一愣,方才明白:“好灵儿不忍见别人不快乐,竟然不惜徒耗玄气,以冰咒帮那奶油汉子扪了一壶冻酒……”

他提起酒壶,唤林如花转头,让井小蛙送到手上。林如花大喜欲谢,井小蛙指後边:“是爷儿叫送酒的。”李逍遥朝灵儿笑了笑,眨眼道:“是她请你喝酒。”林如花手握寒壶,腕间竟尔微颤一下,眼皮抬起,目望店内两个少年的身影,动容道:“片刻酒冻七分,好高明的寒冰掌力!”

李逍遥又与灵儿相觑一眼,心想:“这厮似也有些名堂!”那大汉虽属武林中人,究是不能明白寒冰掌力何以竟能练到这等惊人地步,他哪里晓得灵儿适才其实是以玄门冰咒化入她所会的“寒冰掌”,方有此般速冻神效。否则就算寒冰掌练到登峰造极,凡人也绝无片刻冰镇烧酒的这份异赋。林如花手捏寒壶,自是百思不解,侧头想了一会儿,越发目光惘然。

门外雨丝映灯莹闪,这大汉浑忘打开雨伞,不一会衣袍淋湿,淡褐色的袍子仿佛变成黑衣。井小蛙欲待唤他进来,但见林如花将壶嘴对葫口,对斟稍顷,随即递还空壶,朝店里躬了躬身,转头自去。既不言谢,也无片刻耽留,夹伞逸入雨巷。井小蛙探头张望,又缩回脖子,挤眼而笑:“真是怪人!”仿那粉头大汉手势,握壶倾倒,竟无一滴酒汁存留其内。把壶一摇,也未听到冰块磕响之声,井小蛙诧然咋舌,不禁眼望李赵二人,满心惊佩:“手一捂就冻住烧酒,这我没听说过。转眼间冰又没了,我还是搞不懂!”

灵儿妙目微眨,向李逍遥悄言道:“哥哥看出了没?那大个子……”李逍遥盯著那只空壶,自也看出端的,不禁啧然道:“那粉头好精湛的内功!只把手一握,瞬即化尽酒壶里的冰块。我看他的内力起码在我……”凭他的功力碎冰不难,却未学会如何从容以内力顷间化冰,皱眉间自感弗如,见灵儿妙目投来,他笑道:“在我之下。”

天底下能人辈出,小地方抑或卧虎藏龙,总算他心中已有准备,虽行走江湖日浅,有灵儿相佐,尚算不太莽撞。然而这一路走来,两个少年所闯的漏子亦已不少,此趟临近大城,虑及姑苏林天南乃是江南武林盟主,当下城里更是菁英云集,到得林月如的地头,李逍遥不免收起了昔曾有之的捣蛋心性,暗思:“这一带高手多,别一来就‘挂’了。”眼光瞧向墙上一幅人像,见是一白须公公状,却不识得,因问:“谁呀这个?”井小蛙道:“茅主持。”李逍遥问明画的是一代天师茅以降,惊讶之余,顿时肃然起敬,想道:“从‘不倒降’的因缘,说来也算我逍遥儿的上师,没想到在江南一带他都被印成偶像来挂墙了……只是我到现在还搞不清楚茅山在哪里?”本想问灵儿,却又转念:“学识也像高手一样会不尽。别事事都问妞儿,让她每次都对我少仰慕一点点。”

井小蛙却问:“茅山在哪儿啊?”李逍遥本想避开这道难题,不料这个话题仍还逼将上来,不由搔头,反问:“茅房在哪里?”井小蛙手指後院,告知:“在西厢我老姨院里,不过这会儿她在打拳,谁撞进去就会挨打。”李逍遥讶道:“打啥拳哪?”井小蛙想了想,因觉这俩少年颇是可亲,又属船运行老主顾一路,便据实回答:“小铃拳。”

“没听说过什麽‘小灵拳’……”便在灵儿心念甫动,若有所思之时,李逍遥咕哝半句,随即抓筷敲桌道:“快开饭了,免得你老姨出来我吃不下。”井小蛙深以为然,转面朝厨内唤了声:“二狗子!”李逍遥原道此店便只他姨甥俩,哪里想到厨房里尚有夥夫,但闻一声笑:“二狗子不在!”灶後探出一颗毛发稀疏的头,却贴满狗皮膏药,难辨容貌,没等看清,头又闪回墙影中。

井小蛙道:“二狗,每月一两银子请你来,不是玩的。”那人却没应声而出,终究还得是井小蛙进厨端菜。待他摇摇晃晃地出来时,李赵二人不禁看愣了眼,只见这汉子从脑顶门而下皆是盘碟锅碗,两边肩头各托一大盘香喷喷热肴,除了双脚以外,腰以上几乎能摆碗碟之处全满了,但却片汁不溢。李逍遥不由的喝采:“端的好本事!”井小蛙嘿嘿而笑,抖肩摆身,一盘盘菜流水价摆上桌面,居然稳稳当当,毫不杂乱失措,盘碗互不相磕,身手牵引转寰之快已非“眼花缭乱”堪能形容。

李逍遥见灵儿看得欢心,也自高兴,朝井小蛙竖起大麽指,夸道:“蛙哥,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顶呱呱的店小二!说你是第一,天下没人跟你争排行了,哪天等我开饭店,少不了要高价请你来帮忙……”井小蛙大喜,尚未接茬儿,李逍遥忽觉肩头被人轻拍两下,转头只见厨门里伸出一只贴满药膏的小黑手,里边有人说道:“给张片子先。”李逍遥知是二狗,因未自印名刺傍身,便拿起一根筷,蘸些菜汁,油光淋漓地提将出来,说道:“片子不如名字。”往那只手心写了个名儿:“逍遥客栈。”

“‘逍遥客钱’这几个字不是很雅,”井小蛙探头来瞧,做欣赏之状,说道。“不过名字是次要的,关键要有料。给多少钱一个月?”

李逍遥未答便见好些人影映入店门,有人沙声说道:“名字很重要。若不是冲著‘黄花娘’这个名儿,此镇早已是我们渔王寨的地头!”随著话声,一夥戴草帽、披蓑衣的人涌然入眸。

“渔王寨?”李逍遥心中一怔,旋见进门的数人各皆提篓扛叉,做渔民装束,想是结夥打鱼的,但当那领头的老翁闪身而入,顿时显出武林家数。井小蛙转头看见大群披蓑汉子立在店里,乍然微怔,随即哈将上前:“钓爷光临,可见小店多麽风光!”那老翁大大咧咧地落座,旁边围了几个满怀戒备的渔民,李逍遥见这架势,心想:“看来这又是什麽老大了。怎麽总教我遇到这麽乱的事儿,连吃顿饭也不安宁……”那老翁道:“小子眼贼呀,我‘虚钓月明’莫一笑用这麽厚的蓑衣斗笠包裹得严实,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井小蛙笑道:“小的虽只是井底之蛙,钓爷这麽大的气势透过马甲射将出来,满塘的鱼都跳啦,何况蛙儿?”

李逍遥暗叹:“我在穷乡僻壤做店小二,怎比得上人家这种见过世面的?为了培养後代,将来我必须在大都开分店……”灵儿见又来一群生人,只是垂头不语。那老翁哼一声,喷一口痰到李逍遥脚下,瞪著怪眼道:“还不把不相干的人给老子清理出去!”井小蛙未及反应过来,数名渔夫便抢身上前,其中一粗膀大汉伸出长著黑毛的大手,猛地往灵儿肩头抓落,另一人则探手来揪李逍遥。

“虚钓月明”莫一笑端茶就口,冷哼道:“扔出去!”

一时之间,由里往外接连抛出数人,滚到街心。井小蛙揉眼再瞧,店堂里已不似瞬间之前那样拥挤。“虚钓月明”莫一笑茶刚入口便咳了出来,瞪眼望见那粗膀大汉伸出的手半道里被一双筷子夹腕箍住,正朝座间一个大眼少年迭声呼痛。

李逍遥的“飞龙探云手”已练得娴熟无比,加上内力非浅,一般渔夫就算学过几天拳脚,又怎能与他相比?一瞬间提筷夹住那只黑毛茸茸之手,教那恶汉这辈子也碰不著灵儿半片衣衫,另一只手连抓连甩,差点没把井小蛙也一块儿抛出门去。井小蛙只眨眼之间,刚涌进门的人便只剩那老钓叟和一个痛得全身乱抖的大汉。

那大汉徒然生得膀阔腰圆,却在一双寻常竹筷箍夹之下死去活来,岂止莫一笑、井小蛙愣眼不已,便连李逍遥心下也自感惊异:“这汉子孬至此!”灵儿含笑低靥,虽似不曾瞧一眼,心里却是一片澄明:“逍遥哥哥的手上功夫又精进了,只是他自己尚未想到而已。”

李逍遥究未受惠於名门之教,武功并没融通至全,是以不谙制脉打穴之法。但他曾吃易百山这等名家的大亏,见现捡现,已知手上哪几处穴脉最易疼痛,竹筷所夹正是“合谷”、“内关”,稍加劲力,那大汉吃痛不过,一时涕泪齐涌,连声求饶。那老叟莫一笑究没看清李逍遥所用的手法,正感愕然,井小蛙忙指点道:“是这里和此处……”提指戳了戳莫一笑手腕,指出那两处穴位。李逍遥笑道:“叫啥名呀你?”那粗膀渔夫苦著脸答:“小人叫李大工……哎哟哦!”李逍遥道:“咱是本家,不过我叫李太公……”起脚将这渔夫踢出门去。

嗖一声微响,李逍遥後颈斗寒,知有锐气急袭,灵儿虽目不斜掠,其实本在留意帮他防备背後,素手微翻,沾一粒酒珠於指端,轻弹而出。李逍遥并未看到灵儿如此细微的举动,反手往脑後一抄,抓到一根断线鱼钓。那老翁猛然甩竿,不料钓丝早断,另半根银丝飕地反甩而回,啪的打在他自个儿面颊上。

李逍遥哪知钓丝先已被灵儿以一粒酒珠射断,只道钓丝不牢靠,甩出手去,那老翁哎哟一叫,鼻翼上勾个正著。李逍遥转头笑道:“这个造型绝对是前卫得很!”莫一笑大怒,正要和身扑击,井小蛙忙哈身而出,劝架道:“‘枫桥夜泊’向来是斯文地方,莫要在此动武!”

莫一笑原有一搏之意,可却没了趁手家生,闻得井小蛙之言,登时心头一凛,似有所忌,但仍不忿:“蛙儿,莫拿这块方红叶所题的招牌来唬人!”井小蛙哈道:“没唬。这确是老姨年轻时所遇的梦中情人手书,虽然我也不能肯定那人是否蜀山方少侠……”李逍遥斗闻方红叶之名,不由心头大动,只要与“蜀山”相干的东西都能令他如此躁动,灵儿已见惯不怪。

井小蛙见那钓翁面现惊疑不定之情,虽仍蠢蠢欲动,终究没胆起身来搏,他笑了笑,又道:“虽不知钓爷被啥风吹来小栈,可这两位是小栈的客官,亦即衣食父母。怎麽说也绝非不相干之人,更不能往外赶。”莫一笑哼一声,沈脸瞪向李赵二人,气咻咻的道:“什麽来路?”李逍遥正要报上“船运行”字号,井小蛙先抢到前头,把钓翁的话语接了过去:“嗐!就别问三问四了,钓爷到底有啥急事夜里光临嘛?”

莫一笑又是心头一凛,想起来意,心道:“事势紧急,暂不跟这两个闲人计较。且走著瞧!”抬手把鼻翼所搭著的鱼钩摘掉,按下怒气,转面说道:“你老姨呢?我有事找她!”井小蛙哈腰递上纸巾,让莫一笑擦鼻血,然後才笑道:“老姨在打拳,谁去找她会挨打。钓爷到底有啥急事嘛?”莫一笑先已瞧见这店夥满额瘀伤,料想除那黄花娘子以外,决无别人堪能往人脸上留下这许多鲜明的鞋底印记,何况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晓此妇的坏脾气,便连他老人家也不敢与这等妇人摆谱儿,怔得一下,皱眉道:“烦你去告诉她,我今儿带来了好多鱼……”

井小蛙抚额道:“往常送鱼可都隔三差五,没这麽殷勤要夜里送罢?”莫一笑把鱼篓啪的甩上桌子,腥汁登时溅了井小蛙满脸,正忙乱擦拭间,听那翁焦躁道:“不想挨我揍,快拿给她看!”

因有要事在身,李逍遥无心理会旁边闲事,既然暂告风平浪静,他和灵儿便要吃饭,眼见满桌摆了丰盛菜肴,却全是鱼,有红烧、有醋溜、有油炸、有清蒸,犹未入口便吊尽了胃肠。他俩早已腹饥多时,闻香愈勾食欲,皆想:“这餐饭居然如此超值,黄花娘还真不多贪一文钱……”灵儿虽也大咽口水,终不改斯文本色,李逍遥哪忍得住,先已提箸来尝,那老翁猛地摔篓,跌落几条死鱼,李赵二人只瞧一眼,肠胃俱反,心中惊骇:“这些鱼怎会如此形状可怖?”

李逍遥毕竟在海边长大,死鱼见了不少,但仍被莫一笑篓里滑落的死鱼吓了一跳。先前他在太湖滨未顾细瞧,隐约只觉那些鱼死状萎瘪,宛然被榨干了肠脏。乍看之下倒像死了多日,只道没人收拾,以致积久腐烂。此时就灯而视,因已加倍留意,果然从鱼身上看出不寻常来。

“尻!鱼眼呢?”若在往日,此话自是李逍遥抢先出口。但既已经历不少风雨,人也由而谨慎得多,只在心里转出此般念头,并未作声,却听井小蛙叫出了他心里的讶异之感。“钓爷,这些鱼怎麽一只只全没了眼珠?”

李逍遥刚想:“死鱼先烂掉眼珠也很正常……”莫一笑却哼了一下,教人将几条死鱼翻了过来,沈脸道:“瞧清楚了再说!”井小蛙、李逍遥定睛一瞅,却又愕然:“另一边有眼珠。”但更加不解,何以这许多鱼全是同一副死状,右目残缺而左眼栩栩如生,衬著蔫瘪的鱼身,透出难言之诡。稍加凝视,又见每条鱼皆大张其口,状若人类濒死惨呼一般,灵儿已不忍多瞧,移眸之际,见李逍遥皱鼻不言,仿佛正在反胃不已。

“这算什麽?”莫一笑听到井小蛙强作镇定的言语,脸色愈沈,教人取刀剖开鱼腹。店堂内顿时弥漫一股焦臭气味,混合著恶腥,灵儿不禁转身欲呕。李逍遥看她面色苍白,纤肩微颤,愈增娇弱不胜之态。他连忙取出“净衣符”,悄然施法,但仍驱不尽鼻际异味。莫一笑瞥灵儿一眼,看她身著男妆,坐於柱影之侧,并未识破她女儿本相,只道此人极是脆弱,不禁生厌,哼一声:“跟个娘儿们一般!”

井小蛙惊道:“这些鱼……”莫一笑转回脸孔,朝地上剖肚之鱼呸了一口,脸色难看,半晌方道:“我打了一辈子鱼,没见过这种死法!”井小蛙蹲身细瞧,也惊疑不安的道:“怎麽里面跟煮过似的?”李逍遥探头来瞧,说道:“我看像烤过……看,没内脏,肉壁却有许多类似火烫的泡泡,五花十色,透著妖异的美!”莫一笑瞪了过来,冷哼道:“你胡说什麽?”

李逍遥端茶漱口,仰脖咕噜咕噜,并不接茬,心下却渐明了:“这种死法已属超自然,该我出马了。”灵儿看他这等神情,猜到郎君有意出马,她心里却想到什麽,微一蹙眉,碍於外人在旁,实有不便处,难免欲言又止。

井小蛙抬面问道:“钓爷,你从哪儿捡来这许多死鱼呀?”莫一笑脸色越发难看,按膝的手一紧,青筋虬张,沈声说道:“在我的地头!”李逍遥听了还未觉如何,井小蛙却跳了起来,变色道:“就咱镇子後面那些鱼塘?”莫一笑怔然一阵,涩然道:“没想到吧?老夫苦心经营半辈子,围湖拦河,筑塘一千余个,年年为市面供应许多好鱼,谁料……”井小蛙打断他老人家的抒情,说道:“原只道仅王员外家有妖情,不想这麽迅速就扩大到了你那一千多个鱼塘……”莫一笑怒道:“王员外家後院便是水塘,水塘连著河道,河道又连著我的鱼塘,这些水链全与太湖有关,他家有妖情,我又怎能幸免?”

若在片刻之前说有妖情,李逍遥、井小蛙自难相信,但既见证了死鱼的骇异之状,想笑却笑不出来了。李逍遥原想饭後去王员外家那儿看看,此时却觉最直接的线索已不直接,江南水网交织,既连莫一笑的千余大塘亦已出事,涉域如此之广,当真要查,又该从哪处入手才宜?

井小蛙猜道:“想必王员外家丫环常到塘边取太湖水给缸里的红鲤替换,是以染毒。早先我听水家人说,太湖出怪事以後,他们疑心是仇家海沙派下盐毒所致,正要大举寻仇呢……”李逍遥心念一动,想起自己亦曾听闻此节。莫一笑却怒道:“扯他妈蛋!海沙派虽是他们仇家,可海沙派的老大何子丘是我渔王寨的合夥人,兄弟情深且不说,年年分红皆大欢喜,他下毒整垮塘子产业有何益处?再说海沙派还没这等下毒本事……”捏起死鱼,往井小蛙脸上一拍,接著道:“这鱼若是毒死的,我敢碰吗?分明是妖情!”

李逍遥因觉有理,正抚腮寻思:“啥妖能把鱼弄成这般呢?”莫一笑不耐烦的道:“跟你们扯没用处!蛙儿,拿这些鱼去请你老姨看看,我想知道她怎麽说……”井小蛙皱脸道:“你这些烂鱼她才不会要呢!”莫一笑恼道:“忘八!谁要卖给她?我是想请她帮个忙,说说这到底算什麽回事……快去,不然老子叉死你!”抬起两指,作势戳眼,小蛙忙躲到李逍遥背後,却探脸说道:“我不去!方圆几百里谁不知老姨那脾气?她打拳时不认识人的,谁走近就打谁,不信你去?”莫一笑正要起身,突然想起一事,目中惧色稍闪即隐,问道:“上回何子丘是这时辰进去找她的吗?”小蛙道:“对呀。老姨说她不会赔医诊金的……”

李逍遥难免暗奇:“那黄脸婆有啥道行哪?为何这钓鱼公偏想听她怎麽说……”因是初来乍到,实难明白其中诸多关节,想也徒然。但见莫一笑不自禁地缩回脑袋,咋舌半晌,问小蛙:“那得打拳到啥时候?”井小蛙笑道:“说不准。最短也得打到她自个儿累晕为止,除非锺响了……”李逍遥又讶:“有这等奇处?”莫一笑叫苦道:“寒山寺那锺最近不常响,听说庙里正忙於修梁呢……”井小蛙道:“难怪两三夜没锺声了,从小听惯,夜半不敲锺睡不著……咋回事要修梁?”莫一笑道:“日前寺锺突然掉下地,砸伤两沙弥,你没听说吗?”

井小蛙咋舌:“咄咄怪事!”莫一笑又焦躁起来,拍桌道:“这事可不能等!拼著挨打,老子也得闯一回黄花娘的闺门……”小蛙笑道:“好哇好哇,你自个儿去……”话声没落,莫一笑把他揪将出来,推到前边,冷笑道:“上回何子丘笨就笨在没把你推到前头!”小蛙一迳惊呼:“钓爷饶蛙儿罢……”莫一笑哪里肯依,硬推小蛙先行,他则小心翼翼跟随其後,刚一迈脚,却绊个趋趄。

李逍遥迅即收脚,拉小蛙过来。莫一笑站稳之後,转脸见这大眼少年笑嘻嘻的坐在桌旁望他,不由大恼,发一声怪叫,外边登时涌进大群各挺鱼叉的汉子,将店堂挤得跟腌鱼罐似的。

“不打架,”李逍遥笑视灵儿,以眼色教她放心,旋即跷起二郎腿。先前那些渔夫吃过他的苦头,这会儿筋骨仍痛,本已逼近,当李逍遥一抬脚,呼啦一下全往後退,避之惟恐不及。莫一笑强抑惊意,扭身蹲臀,双手摆动,使出看家绝活“鸭形拳”,蓄气之际,口中“呱呱”而叫。

李逍遥笑道:“真是呱呱叫,别别跳!不过,我不是来打架地,捉妖是我的喜好……”脚微晃,摇了摇二郎腿。

“捉妖?”莫一笑下意识地收去鸭摆之态,怔然而望,一时将信将疑。李逍遥犹未想好怎麽说才得体,井小蛙突然抓起他的手,让那帮渔民看清李逍遥手拈的符,“看哪!何必找我老姨?有这位爷儿就得!”李逍遥不由的转头瞧了瞧这浑浑噩噩的店小二,心头瞬间纳闷:“他是怎麽抓到我的手?”以他的飞龙探云手造诣,被人抓腕的次数已属不多了。是以心下难免诧然。

莫一笑仍是难以尽信,眼瞪李逍遥,怎麽看都不觉此人稍具仙风道骨,但感旁边那垂眸不语的俊娃儿透著清逸出尘之气,似非常人,不由哼了一声:“捉妖也须讲出身,你算什麽派?”李逍遥眼珠溜转,料有此问,索性卖个玄虚:“当今捉妖捉得出色的,无非蜀山仙剑派、龙虎山天师派以及茅山降头派,三大门派之外,尚有许多人所不知的背景──比如我们逍遥派。”话到此处稍顿,以察貌观色。

井小蛙点头道:“对!”李逍遥蹙眉瞧了瞧他,手仍被扣而未放。莫一笑半信半疑,与身边一干渔民交觑之後,哼道:“口说无凭,露一手罢!”李逍遥脚刚动,莫一笑忙喝道:“不是要找你去开武林大会……”话未说完,忽觉腰下一凉,裤子落地。

眼见十几个渔夫齐唰唰掉了裤子,非但灵儿忍俊不禁,李逍遥更忍不住失笑,随即大惑不解:“虽说我暗使意念致动法是没错,但这回怎会一试就爽?”不觉移目瞧了瞧灵儿,看不出是不是她所为,旋即又瞥井小蛙一眼,亦然迷茫难明。

莫一笑提起裤头,定了定神,走到李逍遥桌前,说道:“走罢咱们,等完事儿後另有重犒。我们会做的,仙师放心罢!”李逍遥见其一反原态,料已信之不疑,他自己反而糊涂了,一时并没接茬。莫一笑越发恭敬,以汤为酒,举杯说道:“先干为敬。”此举之意为适才但有得罪处,乞望还涵。当下一饮而罢,因怕这俩仙师仍不肯见谅,忙教身後众渔夫一齐拜倒,为挽家业,哪能不恭恭敬敬?

李逍遥向来容易心软,何况本不讨厌这些鲁莽渔夫,便即起身说道:“不须如此,我也想看看到底是啥妖作怪。”莫一笑大喜,拜谢之後,忽觉嘴腥,皱眉问道:“是鱼头汤?”井小蛙点头:“然。”莫一笑噗的喷在他脸上,抹嘴不迭。

李逍遥看天色不早,正是行事时候,率灵儿正要出门,小蛙忙问:“不先吃点儿?”李赵二人回头看桌,皆皱眉不已,心道:“这当儿谁有胃口吃鱼?”李逍遥只一恍神间,手腕已自松脱,不由转面瞪著井小蛙。

井小蛙傻咧地笑道:“别拉我,蛙儿可不敢夜出,老姨会打破头的!”李逍遥一时想不出说什麽为好,便不言语,莫一笑误以为两位小仙师顾及用饭,忙道:“鱼没吃头,请两位天师且随老朽来,待会儿老朽教人捉一头黄牛做火锅吃,不是更好?”率先退到门外,众渔夫早立街旁持叉恭候。李逍遥暗觉这般架势倒也透著几分威风,喜道:“走也!”刚要出门,灵儿却把他的手往後一扯,他的脚便没踏出街边,正诧然未解,忽见众渔夫面面交觑,莫一笑问道:“什麽动静?”

啪一声闷响,众目乍抬即低,但见莫一笑仰躺在地,脸上压著一尾鲜灵活蹦的大鲢鱼,兀自惊呼:“有妖情!”李逍遥正感疑惑:“怎会突有一鱼从天而降?”井小蛙闻声挤出,探脑袋一瞅,笑道:“没事,只是活鱼。”那鱼虽掉得突兀,毕竟仍鲜活无异,众渔民扶起莫一笑,愣望夜空,均感天意难窥。

“哪儿来的活鱼砸头上?”此层疑念犹未揭过,夜幕下但闻几声断断续续的歌声,飘飘忽忽地掠耳而逝,众渔人各皆作声不得,昏黑的街边但见一双双惊疑不定的脸闪来闪去,竟无一人稍敢喘出粗息。李逍遥不禁心念一动,身形微晃,闪到街心,脚刚停定,灵儿已无声无息地悄随在旁。不论李逍遥所练轻功如何精进,她竟都能不声不响地追得上他。

“又……又唱上了!”耳听得旁边不知谁颤声咕哝一句,显得满心惊憟,李逍遥心存疑念,转面而觑。莫一笑立於众渔民围拥之间,眼望小镇西北角,面肌搐动片刻,不觉嘶声道:“在咱北塘那边!”愣望一会,强自定神,因见李逍遥目有探询之意,干咳两声方道:“好教仙师得知,那边可能在闹鬼!”李逍遥与灵儿交觑一眼,心想:“不是闹妖吗?怎又变成闹鬼了?”

莫一笑涩然道:“说来教两位小天师失笑了,可是这事真透著邪!半月前……大概是半月前罢,左近百姓常在深夜听闻妇人唱歌,我北塘的弟兄赶清晨到湖上布网兜虾之时,据说也有人见过那女鬼,好不飘忽!”众渔民纷纷称然,一时七嘴八舌,各皆不著边际。李逍遥心下沈吟,点了颗黄符卷烟叼嘴上,吸了一口,问道:“半月前?对了,啥时出现许多死鱼的?”莫一笑怔住,急难明白何有此问,旁边一渔夫总算头脑转得不慢,答道:“也在半月前,最早是步望月发现的……”李逍遥又摸不著头:“什麽‘步望月’?”

众渔夫皆笑:“小仙师怎会没听说过步捕快大号?想是初下仙山,不晓尘世中事……”莫一笑用眼光逐个瞪去,教这干口无遮拦之辈闭嘴。然後由他道来:“步捕快眼下正在江南,此人虽属出道不久,当真算得年少有为。新当上捕头便连破大案,传说凡他经手的疑难怪案没有破不了的,更有日破一案的美誉。是以声名鹘起,人所共慕。便连侠王也闻名而躬临结交,更难得的是这位步捕快武功高强,为人更是嫉恶如仇,在公门中有人将他比为当年的铁面名捕鲜於通……”

李逍遥不甚明白:“这跟鱼死有啥干系?”莫一笑道:“问得好。那日步捕快与水舞阳陪伴侠王同游太湖,首次发现死鱼……据说已然立案,眼下正在著手查办。只是公文迟迟没批,他调不动苏州衙门的人手,唯有独力追查,故暂无进展。”李逍遥随口笑言:“不是说‘神探’吗?”心下却自寻思:“按说头一个发现死鱼之人该是渔民才对……”

细雨不觉又歇,夜街透凉,江风习习。李逍遥不忍让灵儿陪自己干站在这儿吹风,眼光扫掠,但见“水上人家”灯火已显稀疏,暮时的喧闹之声早寂。他迅速一理思绪,转面说道:“莫爷,你若想查明真相,保全千塘产业。那边‘水上人家’须得有人去盯一盯。”莫一笑不解:“为何?太湖闹妖以来,水家损失比我还甚,而且死的那俩渔民也是他洞庭西山的人……”

李逍遥想:“水舞阳死而复活,这事难让人相信。我不需要跟他说。”弹了一下烟灰,微笑道:“我不是疑心他们糟蹋鱼,但……你最好照我说的去做,不然这事儿查不明白。”说到这里,朝莫一笑眨了眨右眼。

莫一笑拍额道:“啊,我想到了……聪明!天师就是天师!”李逍遥讶道:“你想通啥了?”莫一笑道:“太妙了这主意!天师指点我们派人去跟踪水家人,原非怀疑他们搞鬼,而是料定水家人既也受了这等损失,必得著人四出查探,并且步捕快眼下正是帮他们查案,咱们跟著他们找线索,那便省去不少心力……所谓有便宜可捡,当然捡啦!”其实李逍遥只想看看水舞阳搞什麽鬼,倒并无其他念头,不想莫一笑竟然琢磨得如此周至,他难免好笑,说道:“既然莫爷想到了,何不顺便派人盯一盯那步捕快的梢,看他能追查到啥线索?”莫一笑却摇头道:“你道好跟麽?那步捕快轻功天下独步,出道没几年,最近已跃居一品居风评榜排名前二十位,据说单凭轻功而论,他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尝闻侠王说步捕快若生逢当年,定教那仗著轻功独冠而逍遥法外的采花大盗李仙风早入牢狱,而不致把武林搞得一团糟……”

李逍遥闻言一怔,随即心头大怒:“这麽说我爹?”原本他素无与人争胜斗强之心,练功也只是得过且过,此刻不禁生出会一会那步望月的念头。灵儿在旁悄眸而望,见他突然身背微动,面孔涨红,显然动怒难抑。她也听到别人辱及李逍遥之父,心头亦恼,为了使他平静下来,她只不动声色地伸手与他相握。李逍遥感到掌心里多了一只柔荑,回脸触及灵儿平和的温眸,心中升出一股暖意,渐渐宁定下来,暗想:“眼下须得做回正事儿,不必节外生枝。”但听檐影下传来一声低笑:“基!”目光一掠,见井小蛙缩回脑袋,蹩入店内。

莫一笑哪有心思留意李逍遥适才的神色变化,吩咐手下的得力渔夫依计而行,待几个黑影悄然掩往灯光渐稀的水家渔庄,他想了一想,又问:“小仙师,此事扑朔迷离,眼下咱们该当从何下手为好?”李逍遥已有准备,便即说道:“此间有两位蜀山派的帮手,咱们须找他们相助。只不知他们在何处驻足,还望莫爷这就派人去打探,最好今晚咱们就搞定此事……”莫一笑不知李逍遥这又在借风推船,得知将有仙剑派的弟子相助除妖,更感有谱,喜道:“能多拉些高人相助最妙不过!”问明那俩蜀山弟子形貌,急忙著人四出打探其落足之所。为要李逍遥放心,说道:“老夫从穿开裆裤就在此镇混了,只要仙师的两位朋友果在枫桥镇,转眼就有著落。”说话间,身边一干渔夫只剩那粗膀汉子,其余皆分头行事,散入夜幕之中。

李逍遥心下欣慰:“省事多了。”莫一笑又道:“仙师但有分付,尽管驱策便是。”李逍遥回望灯光昏暗的“枫桥夜泊”小栈,微笑道:“有啊。莫爷请派一位得力之人到後院瞧瞧那老娘们在打啥拳,我对此很好奇。”莫一笑心想:“这与查妖有啥干系?但……”不由得笑了笑,眨眼道:“我也一般好奇。”转头吩咐那粗膀汉子:“大工,你到後院那儿去瞧瞧。”那汉变色道:“瞧啥?”莫一笑压低话声:“看那老娘们在搞啥鬼!”那汉惊道:“这……”莫一笑知他害怕,一皱眉头,又道:“今年年成不好,腊月里的分红嘛……啧!只能先关照得力之人了。”那汉子忙道:“这就去。”

莫一笑朝那汉子背影低喊一声:“後院墙角有一矮沟,钻那洞不易被发现。”那汉子去了之後,莫一笑嘿嘿而笑,转头问道:“仙师所吩咐之事咱都照办了,接下来如何才能进入正题呢?”李逍遥皱脸道:“啥叫正题?”莫一笑想了想,因觉没谱,不禁提醒道:“当下的正题是查明鱼的死因。”李逍遥望著那汉子闪闪缩缩地掩入檐影之中,心想:“这人蠢得很,就算有狗洞可钻,恐怕挨打也是难免了。”听到莫一笑之言,心不在焉的道:“那就先去你家北塘听听鬼唱歌吧。”

莫一笑面色微变,随即瞥看这莫测高深的少年,因感他似尚有心思并未言明,虽摸不著头,又不敢多问,心道:“大概法师行事就都这般神神秘秘,去北塘查看死鱼也没不妥,但说去听女鬼夜歌,未免又透著玄乎……”终究无可奈何,只得揣起满腹疑虑,领路前往北塘。三人夜行暗街,李逍遥越走越感腹饥,说道:“莫爷,待会儿一边听鬼唱歌,一边搞头牛吃罢?”莫一笑自是满口答应:“使得,使得。”强按心头百般不明之念,正盘思该去哪儿捉牛,李逍遥又问:“就这麽著了,莫爷可还有想要补充的?”

“有,”莫一笑早忍不住,探嘴过来,低声说道,“仙师行事果然不同……老朽没别的可说,只是……仙师若一定要以‘爷’相呼,可否别唤老朽为‘莫爷’,仍称‘钓爷’好听些。”李逍遥奇道:“你不姓莫麽?”莫一笑搔耳而笑:“姓莫没错,不过老朽总觉得‘莫爷’这种叫法听来像桂戏里边那坏蛋莫管家……”

不觉到了镇北,穿林街尽,李逍遥指塘边一片高墙宽宅,咋舌道:“哇,你家不错哦!”莫一笑道:“那是本镇王员外家。”李逍遥不禁讶道:“他家也在你塘边?”莫一笑道:“这一带田地河塘全是王员外的地盘,只是历来租给镇上百姓使用而已……”李逍遥心念飞转,立时把几根零零星星的线索撮到一处,眼望高墙,说道:“到他家瞧瞧。”莫一笑面有难色:“夜里如何能让主人开门请咱?”李逍遥笑了笑,捻灭烟头,说道:“何必打草惊蛇?”

从他眨闪灵智的眼光里,莫一笑突然间心念亦动:“仙师似乎疑心王员外家有蹊跷,这与我那天听子丘兄猜想的一样!”既动同一般心念,李逍遥使来眼色,他便即会意:“是要夜探。”当下,随著李逍遥轻挥一下“飞”的手势,三人同时起跳,只一霎闪间,李赵二人悄立墙头,却觉身边少了一个,转面回瞧,莫一笑仍在围墙外边仰面苦笑,急打手势,低声道:“我飞不上去!”李逍遥一怔而笑,心想:“原来他轻功不济,鸭子赶不上架也没法可想了……”

忽听得院内传出动静,李逍遥忙打手势教莫一笑在墙外禁声,转过脸来,与灵儿一道掩身於树影之下,借夜色藏踪。说来也怪,偌大宅院片灯亦无,雨天星光难现,端的伸手不辨五指。两人从围墙上移身急窜,并未听到院内再发出丝毫动静,李逍遥凭借自小穿檐走瓦的见识,当下便感疑惑:“不会都睡得这麽熟罢?可是刚才……”

灵儿哪料跟随了这个郎君便要走瓦翻檐,虽无经验,妙在身手轻捷,踏足无声,宛如飞羽微沾。她跟在李逍遥背後,无意间掠目见有一影从院墙里隅微晃即隐。李逍遥得她悄悄提醒,投目急瞧,隐约听有吱呀一声低低的门响,但见一袭淡蓝衫影闪入暗处。倏地里李逍遥心头闪过一丝异样之感,急打手势,带灵儿蹑随而去。

只见那淡蓝衫影从侧门闪入一条窄巷,似欲出王员外之院。李逍遥心头异样之感愈浓:“此人……”此围墙尽头已是一幢大屋,遮住视线。李赵二人只得悄然上瓦,嗒的一响,却是李逍遥落脚不知轻重,踏裂一块瓦片。在如此寂夜之中,声甚刺耳。李逍遥不由僵身皱脸,打手势教灵儿蹲身勿动,触及她在暗夜中一双莹莹闪亮的眸子,他不由心情稍定,暗想:“好久没走瓦了,下脚忒拖泥带水……”所幸院内毫无反应,仍是死气沈沈。

李逍遥换一支卷烟叼嘴上,顾不得点火,又蹑脚穿过屋脊,往另一边掩去,灵儿悄随在侧,妙眼在黑夜里愈发明亮,但却闪烁出一丝惑色。李逍遥并未留意到她轻轻嗅鼻之态,捏著鼻头张探屋下,一面急觅适才所见的人影,一面寻思:“王员外家好像囤积了许多死鱼般,味儿忒腥!”

脚下檐尽,两人只得飘身跃下,因未寻见先前那淡蓝衫影之人,李逍遥心头一阵莫名的烦躁,并未留意脚下,落地时那条瘸腿稍滞,带翻了庭内一坛盆栽,又发出动静。院内竟仍无别声,仿佛合宅之人全都外出一般。李逍遥张嘴哑然,弯腰扶平那盆花,忽见得一扇门敞开,屋里虽然漆黑无灯,依稀可见地上有一团白影伏卧。李逍遥眼珠正转间,灵儿伸手轻扯他衣袖,眼眸里露出不安之色。

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打旋儿晃身到那门旁,往屋里探头一瞧,不意间与一双圆瞪之眼对个正著。李逍遥方只一愣,听到灵儿在他耳後小声说道:“有血腥味……”他却没反应,仍做侧头窥探之态。灵儿心下暗奇,从他身後探头一瞧,犹未看清屋内情形,倏听得一人沈声说道:“老朽早已退出江湖,甘居乡野养鱼弄孙为生,不知哪处得罪了道上朋友,竟来灭我满门!”

灵儿吃了一惊,抬眸只见柱影後坐有一人,手指正从李逍遥胁下移回,原来出其不意地李逍遥竟被点了穴道。她未及多想,急忙从後边落掌拍开他受闭之穴,柱下那人又颤巍巍地伸手之际,李逍遥穴道既解,双手抢先探出,扭住那人胳膊,内力斗吐,喀嚓一声拗折了那人手臂,此情急拼命,哪容细看,以家传快手後发制人,但听那人闷哼一声,歪身倒地,却是一个衣衫染血的老者,徒瞪一双涣然失神之眼,呼呼粗喘,犹如一条抛上沙地的鱼。

李逍遥不由一怔,那老者另一只手急抬,劈胸将他揪住,仿佛要与仇人拼尽最後一口气,目眦欲裂,嘶声叫道:“狗贼,我做鬼也不饶你!”李逍遥心头一团茫然,眼光急扫,看清了屋中躺著好几具尸体,适才那双兀自死瞪之眼便是门边一抱婴妇人,早就没气了,却死死地瞪著李逍遥,便连怀中死婴也一样死盯著他,乍眼见此情景,李逍遥难免愣然,只觉全身皆凉,心中满是惘惑:“这麽多人被杀,怎麽刚才没听到打斗的动静?这老儿显然也会武功……”突然想到先前所见那蓝衫身影扬长而去,立时猛省:“我看到凶手了!”

飒一声响,飞来一只花盆,破空劲砸,李逍遥抬手打开,花盆碎撒之际,他这只手臂顿失知觉,心下倏惊:“好劲道!”但听衣袂带风之声四下袭入院内,人影急闪,为首一人厉声喝道:“什麽人到王员外家来逞凶?”李逍遥一眼认出此是易百山,顿时叫声苦也,急欲挣身而退,那老者却紧紧揪衣不放,竟伸嘴咬他。

一个秃头老叟从树上跃落,半空中倏见寒星激烁。李逍遥愈惊:“唐门的暗器!”急挣身子,拼著前襟扯裂,总算摆脱了那老者,既知唐门暗器袭至,哪容喘息,不假多想地便要使出家传快手抄接,挣身之时被那老者生生咬下肩膀一块皮肉,痛得一哆嗦,应手稍迟,暗器已至,原本只是眸中一粒寒星,到得身前斗地变为七闪飞芒,分袭他诸处要害,欲教不能兼顾。唐门暗器的老到狠辣,顿见一斑。

这时避身已然不及,李逍遥脑中只闪出一个念头:“唐门的暗器我避不开,只莫伤了灵儿……”生死关头,下意识地以身护著灵儿,当当数响,胸肋骤震,不由跌坐墙边,眼前暗器弹飞,方知身上所穿的“顽狼铜甲”救了一命。可是唐翔千的七粒飞芒仍有其一迳取他眉心,便纵身有顽甲也护不住脑袋。

李逍遥未及追悔:“怎麽没戴那头盔……”暗芒袭至眉心,只在稍瞬之间,但却沾肤即碎,激撒开去。唐翔千不由一怔,未曾想自己千淬百炼的独门夺命镖居然有此失著,这等情形委实从所未遇。但唐门最厉害的暗器并非寒镖,他微一动容,右手已摸向腰侧豹皮囊。

李逍遥死里逃生,知是灵儿以金刚咒相护,强敌环伺之下怎及稍有缓息,急跃而起,拉她手腕,说道:“闪罢!”趁那干人掩围之势未及合拢,斗展身形掠向高墙,却在半道被三五个来势汹汹的少年截断逃路。苏笑春一只胳膊仍吊著绷带挂於胸前,仅以单手挥刀,跌跌撞撞地抢入院门,朝那几个少年叫道:“方白羽、叶翩鸿、贾逍文、蔡骏,休教走了杀人贼!”

那日李逍遥在“侠客山庄”并未会到这几人,听闻早一日已随林月如兼程姑苏,此时一见,顿知那两个被擒的蜀山弟子必在此镇,可是当下易、唐两位名家好手均到,李逍遥自感不敌,为免陷身围中,徒背杀人黑锅,自是无心恋战,脚下步法大变,那几个少年眼一花,李逍遥和灵儿已跃到脑後。

当下李逍遥只有一个念头:“此事纵有再多蹊跷处,也须追擒那蓝衫人,方可有望搞个水落石出。”犹未窜上墙头,耳听得劲风飕响,灵儿未及使成金刚咒,李逍遥已反手回抄,接住两支分袭他二人的袖箭,指间白羽微晃,掠眼见一白衣少年闪了开去,李逍遥认了出来:“原来方白羽这厮已然恢复如常,想是天蚕教的马皮缠身咒已解……”方白羽摔手又发袖箭,李逍遥既得先机,本想射还他,却又转念:“这厮好不容易醒转,别又弄死他了。”只一迟疑,又有两片白羽箭穿袖而来,李逍遥心道:“比起唐翔千,你可差得远了。”随手发还那两枚袖箭,後发先至,劲道更强胜方白羽,四箭相碰,拦空截落。

断箭擦耳急飞,方白羽只吃一惊,李赵二人乘隙掠上高墙,易百山却已立於墙头,冷哼道:“回头!”李逍遥虽感头皮发紧,但无回头余地,正要折转身形斜掠而避,易百山的虎风手已抓到腰眼之上,此人究属名家,於手上功夫可说浸淫极致,李逍遥欲仗身法妙捷避开一场无望取胜的硬仗,怎料易百山一探手仍然把他逼绝。“给我下来!”

腰眼倏然受制,力透顽甲,李逍遥吃痛之下,劲道立失,霎时便要坠跌。易百山的手突然从他腰间震开,回撞力道之大,几乎立身不稳。因未明白此是灵儿暗使金刚咒所然,只道这少年内力强劲至斯,端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可是又没感到此人身上稍有内劲侵发,不禁怔道:“恁地奇怪!”

李逍遥又一次靠妞儿帮忙从险关兜转,心里叫一声侥幸,正要拐个弯儿掠出墙外,斗地听到身下劲风密集,封绝所有转寰余地。他无须顾眼便知唐门蒺藜雨激撒而到,那秃老者唐翔千每回出手均是不留丝毫余地,纵使他能避开大半暗器之袭,只消漏过哪怕一枚,亦足致命。

情急关头,李逍遥如同溺水公鸡一般唯有拼命往高处扑腾,可他身法再快,唐翔千的铁蒺藜仍是如蛆之附,随著李逍遥身影飒然追上屋顶。眼看躲不开,李逍遥正想硬起头皮凭顽甲生受此番急袭,耳听得地下叮叮当当一阵声响,脑後已无半枚蒺藜穿空之影。朝灵儿瞥一眼,见她目里灵光霎闪,心知又赖仗她以金刚咒相护,他不禁心中苦笑:“大家别笑我,与其说逍遥儿不济,不如夸这妞儿了得……”

在屋顶上落身未定,易百山凛立瓦脊的身影又侵然入瞳。李逍遥叫声苦,方要斜窜而避,突然间“恒宗”横烁,断绝生路。面对北岳剑王,李逍遥一时著实不知该不该拔木剑相迎,檐下传来苏笑春气急败坏的叫嚷声:“王前辈适才离席,说是回家一瞧,怎麽转眼就发生了这等惨变?”

变出促然,李逍遥脑筋急难转到清晰处,听了底下的惊呼怒叫之声,心中犹未尽明:“不料这王员外也是武林中人,看样子跟姑苏林家亦有渊源,难怪苏笑春一夥在此出现。只不知他惹上了什麽仇家,招致惨祸……”事势不容多想,唐门暗器又破风袭射,这一下比刚才更玄,铁蒺藜雨点般撒上屋顶,李逍遥连唐翔千身在何处也未暇瞧见,前有“恒宗”一刃横截,後有大片暗器来袭,生死只系一线之间。

李逍遥顿无拔剑机会,生恐灵儿唤咒未及,急顿一脚,欲展“风魔天下”身法摆脱险境,所幸丹田尚有可用之气,料能恃此逃离王家大宅。谁知一脚跺下,竟踩陷屋瓦,非但没飞起来,脚落空洞,身形骤失稳头,绊跌而倒,又哗啦啦压凹了一大块瓦面。足陷瓦洞,心中直叫倒霉:“尻!忘了这是在屋顶上,跺啥地嘛?”所幸灵儿捏成咒诀,堪堪赶在铁蒺藜射近之际唤出金刚法圈,悉数弹开。

李逍遥尚未拔出那只脚,面前黑影倏晃,易百山急欺而至,剑走偏锋,趁灵儿忙於对付背後暗器之袭,斗然抢夺先机。李逍遥一见此人使剑的手法,登时想起魔宗崔灭败,不禁心头发苦:“哇尻!又是这种最为难挡的偏险路数……”他虽也喜好此类不依常理的剑法,但最忌惮的亦属使用这类险招的敌手,每回猝逢狙击,屡教他吃亏的便是偏狠险刁的招数,先前在太湖见过易百山之剑,听了林月如一番话语,脑中已在想象易百山当以何种手法巧驭刃短柄长的“恒宗”,此时一见此人抢攻如电,瞬间逼近的身形手法,果如林月如所说,易百山驭动此剑靠的是“步云十八路”身法之谲、虎风手之速,攻势快诡,不留後路。宛然身临绝岳,有进无退,但求一攻必取,招数中绝无守势。

经灵儿连日来的悉心调教,李逍遥虽知这类有攻无守的招数大有破绽可乘,怎奈对方武功修为远胜於己,身手奇快,霎间即至,岂容他寻出破绽?猝临快招闪击,李逍遥更是来不及从乾坤袋里取出木剑,此前湛卢与昆吾皆失,除了木剑,他已无可用的兵刃了。既连木剑亦拔不了,情势实至绝恶境地。刃光耀入眼瞳,脑中随之灵光电闪,突然间他想起:“那日在‘侠客山庄’,墨近朱那孬汉乱来纠缠,被我怎样收拾了?”急抬手指,默念乾坤咒欲收易百山的兵刃,只盼能依样画葫芦,以龙虎山仙术巧取强敌,不料易百山手腕只微微一震,宝剑未被收去。

李逍遥不免傻了眼:“咦,怎麽收不来呀?”欲待再指,易百山晃剑斜削,迎来断他手腕。法术失灵,李逍遥立时又陷险境,百忙中使出飞龙探云手,刚抓到易百山手背之上,五指未紧,易百山倒转剑刃,反抹他手腕。“恒宗”的短刃长柄原属劣势,在寻常剑士眼里无疑最难使唤自如,但在易百山手上短处变成了长处,竟然攻防化一,若非李逍遥收手飞快,一只手掌必得齐腕削没。

他缩手虽快,剑锋就势削到喉前,抹脖之势更是迅急难防。李逍遥拔腿不出,躲避未及,不免又成了引颈待戮的情形。但有灵儿在旁,合该他命不当绝,随著一声低叱:“天官赐福!”恒宗应声弹开,易百山不由自主地连打数旋,方能立稳身形,仍未明白此力何来,心下大是惊疑:“又怎麽回事?”

眼见灵儿连连使成金刚咒,李逍遥又惊又喜,忙道:“好丫头,快用法术搞定这厮!”灵儿心想金刚咒既成,别的仙术必也有望在此人面前生效,更不迟疑,素手微合,陡然一道急雷啪的劈向易百山,李逍遥叫好:“对,就是这样搞搞震……”但见易百山手中剑刃陡然雷火激溅,身躯剧震而退,面孔煞青,终究横剑立稳,居然没给雷电击倒。灵儿投眼一瞥,看出那人仗有金刚石剑不惧雷击,是以轰他不动,急换旋风之咒,翻翻滚滚地卷起大团疾风,把易百山吹得站立难稳,却仍不能赶他下屋。李逍遥变色道:“此剑刻有‘持之以恒’字样,还真不是吹的!”身侧突然格的一声微响,瞥目掠见唐翔千那秃脑门在黑暗中泛发青光,李逍遥心头一跳:“这老儿的暗器我可接不下!”唐翔千一现身便撒来大片铁叶镖,虽无毒蒺藜那般可怕,但更加密集难防。李逍遥拔脚不及,就势发力踢足,掀起大片瓦面,犹如急雹骤降,连铲数脚,施展风魔神腿,劲道所及,一时满空飞瓦,劈头盖脑砸向唐、易二敌。

这几脚虽显神威,狂踢猛掀之余,小腿被瓦片削得血迹斑斑,亦不免让李逍遥吃痛难当,心想:“究是血肉之躯。哇,不痛是假地……”趁瓦雨乱飞,挡住那两个好手腹背夹击之势,他连忙夹腰抱起灵儿,说道:“此时不逃,更待啥时?”一面展身走避,一面掠眼回扫,望见易百山腰下著火,正在瓦雨中慌乱跳脚,李逍遥心中不由一怔,灵儿说道:“我用炎咒烧他裤子了,哥哥。”

“干得好,”李逍遥夸她一声,未及跳下屋檐,一个灰衫汉子挥舞双刀窜来挡道,方喝半句:“贾逍文来也……”脸上倏挨一脚,仰面而跌。李逍遥笑道:“走也!”把那汉子跺陷瓦面,乓然掉下屋内,他却借此一跺之力,弹身高纵夜空。

唐翔千穿出簌簌纷落的瓦雨,往空中撒出一把铁蒺藜,与此同时蔡骏的连环箭、叶翩鸿的穿梭飞刀、陈惊云的连珠石弹齐射向李逍遥跃在夜空中的身影,仿佛争著打靶一般。但听一声清啸:“风无形云无定!”众人眼帘里的那袭身影骤然消失,余音却从远处传来。

“其实唐门暗器似乎也不咋的……”仗著身怀玄神秘术,总算逃脱险境,出墙远掠之际李逍遥刚想笑一声,忽觉背梁微异,急问灵儿:“我後背有啥?”灵儿从他肩畔望了一眼,不禁低呼一声,吃惊道:“哥哥,你後背钉了好多镖!”她所说的“镖”即是铁蒺藜,李逍遥虽也暗骇,却强自镇定地笑道:“没事,射不穿我的护甲。”灵儿帮他把暗器拔出,因感铁蒺藜钉得甚牢,不得不使上几分手劲,难免暗惊:“那老头儿发暗器既准又狠,而且好快!我都没察觉,若非逍遥哥哥的轻功极快,无形中卸去了所承暗器的多半力道,他这层护甲定然抵挡不住。”李逍遥为安慰她,先自按下惊意,教她收起这些暗器,笑道:“孔明‘草船借箭’都没咱玩得绝。”

灵儿妙目轻眨,问道:“哥哥,你又赚了多少钱了?”适才连施家传手段,并非劳而无功。李逍遥料想瞒她不过,摸出顺手所捞之物,笑道:“没多少,只从易百山袖里得几张银票和一本皱书以及两瓶还神丹,从方白羽那儿得几块碎银和一把袖箭,从王员外身上好像也得些啥,只没细瞧。对了,此外尚有井小蛙怀里摸得的几片仙鹤草和一本画册,另有几两银子来自莫老儿兜里。咦,这儿还有一双白袜子是谁的?”灵儿羞红了脸,从他怀里抢回那双香袜,嗔道:“哥哥好坏,怎麽连灵儿的袖兜也不放过啊?”李逍遥叹道:“我这只该死的手……”

灵儿帮他料理了伤处,取出一条素丝绫扎於他那条伤腿之上。李逍遥认出此物正是“天蚕丝带”,得自天蚕教地宫,灵儿替他清洗之後,带在身边,这时想起,便取出交还给他。那条伤腿奔走之时究竟有些不便,缠上此丝带之後,立时助增身法,轻轻一跃,竟越十数丈地,犹如足不点地般地再次腾跃,又逾百尺。李逍遥笑道:“我还没使轻功呢。”心想临敌之时身佩此带,腾挪跳避料更自如,无疑大增防御之能,且於施展身法亦更有助,端如御借顺风之势,事半功倍,省去不少提气之耗。

晃眼间已在郊野,因觉灵儿妙目里微露询意,他便告知:“咱们得追那蓝衫之人……”虽是想得妥当,可在暗夜之中,急切间如何能辨明那人去了哪处?李逍遥正想:“不管去了哪处,他若杀了人,定然不会还留在镇子里。”是以无意到镇上转悠,迳沿河塘寻掠,正愁遍寻无获,突见两个人影晃将而近。他不免暗加戒备,正要躲开,却认出那两人均是渔民装束,再等近些,更认得他们似是莫一笑先前身边的渔人。心念动起,正要近前唤停,灵儿突然目有不安之情。

四下里渔火粼闪,形廓愈清。李逍遥放下心去:“正是莫爷先前派去盯梢水家人的那几名手下……”风中飘来浓浓的血腥气,看灵儿的情态已似紧张得透不过气。李逍遥异念甫动:“和她相识以来,每遇不测之变,或见血腥杀戮之时,她便有这般的不安情态。”忽然电光激闪,耀亮眼前情景,只见那两个渔人踉跄撞近,面孔扭曲变形,颊染殷红血迹,虽睁著眼睛,白瞳浊翻,却哪有一丝活气?

他们茫然踅步而行,到得李逍遥面前,竟仍视若不见,喉间呵呵闷哼,其声怪异。此时距得近了,触手可及,李逍遥微一凝目,但觉两张剧烈抽搐的狰狞面容倏地映瞳,他心头一阵大跳,下意识地移步旁避,当那两人跌跌撞撞地从面前擦身而过,李逍遥和灵儿齐发两声低抑的惊呼。原来那两名渔人背後竟有大股血浆脑髓滚淌而流,其状骇人听闻已极。

前边便有一沟,那两个渔人蹒跚迈步,一齐绊趴,脑髓喷出数尺之外,就此僵卧不动。李赵二人半晌没缓过劲来,心头悸动不已:“他们先已死了!”待得神定,李逍遥探身低瞧,欲察看伤口形状,以窥死因。不瞧则罢,一见那两名渔人头顶凿穿的大洞,立时又把他吓得愣然。

“怎麽回事儿?”他看出那等样窟窿似有蹊跷处,不免惑然难语。忽然,前边又传一声惨叫,其声尖厉,难辨男女,未等听清便嘎然而止,似乎又有人倏然间被凿破了脑袋。李逍遥急挽灵儿之手,寻声奔去,说道:“前边还有……”掠不数刻,见地上又伏尸一具,仍是渔民装束,头顶却没有留下那般骇人听闻的大窟窿,李逍遥心中暗异,看过那人身上亦无意想中的血迹,翻转其躯,认出死者也是莫一笑派去盯梢水家兄妹的渔王寨喽罗之一,此人面上有大黑痣,自是好认。但奇怪的是尸身之上既没丝毫血迹,更找不到显而易见的伤口。

死的是同一批人,可却死状大异,李逍遥不禁眼望灵儿,两人皆是一般惊疑难解:“这……”不远处水声微响,风送血腥,李逍遥心念一动:“大概还有……”嗅鼻而寻,到得塘边,梢眼一探,顿时倒吸一口寒气。灵儿闻声来看,李逍遥连忙抬手遮她眼睛,强自定神,再瞧向水面,认出水中漂浮的尸体皆是渔人模样,头顶赫然陷有大洞。

“凶手定在左近!”李逍遥一时之间又惊又怒,转头四顾。灵儿暗感他手影颤动,显是心情大异寻常,她又何尝不也如此?乍然看到许多原本活生生的人转眼死於非命,而且死状这等惨酷,难以不令人心胆俱震,但当李逍遥急欲寻凶而去,灵儿忍不住说道:“哥哥,前路凶多吉少。”

李逍遥难以窥知她究竟想到了什麽不测之事,只觉无法对此作壁上观,虽也生出莫名的惊憟之意,但一咬牙,心志更决:“这夥渔王寨的人说到底是我教他们来盯梢水家兄妹的,不为他们揪出凶手,於心何安?盯梢的人悉数惨死,料想水家姊妹也已处在凶险之中。水舞阳剩这几个妹子在此,在兰陵渡我没能保住他性命,如今他家人有难,这可不能袖手不理。”虽然他见到水舞阳复现人间,心底里仍不当此人是真正的水舞阳,一时纵然找不出原委,每次想及,总觉此事决然暗藏玄机,其蹊跷之处昭然若揭。

一蹙眉间,想起曾在老苍龙怀里摸得“火流星”一枚,施咒取出,捻开罩塞,信手抛上夜空。两人仰目回望,但见满空飞火流辉,霎时耀亮大地。苍野流光之间,见有一蓝衫身影掠眼而逸。李赵二人心中登时同生一念:“追!”

虽说相距不近,李逍遥斗然展动身形,如风之飙,间距顷时缩短大半。眼看那人已在不远,李逍遥只须再次腾跃便可追及,忽听灵儿提醒一声:“後边有个人!”他未及回望,只觉後颈飕然生寒,一股劲风猎耳疾响,仰面间但见袂影掠空,心中方只一凛:“来得好快!”那人窜到前头,没等李逍遥看清,骤地反踢一腿,亦如身法同样迅急难状。

李逍遥不意间被那人越身而过,难免一愣,待见那人凌空踢腿,身手妙捷之极,他不由得喝一声彩,骤起飞脚,犹如风驰电掣般地迎将上去。那人却中途变招,仍以双腿连环荡击,李逍遥手抱灵儿,只以腿法应对,而那人亦不用手,顷间连踢数腿,奇快无方,既没相碰,彼此竟都未能沾及对方之身。

两人各恃腿功了得,此刻均吃一惊:“这厮也很厉害!”那人後发先至,显然轻功绝不在李逍遥之下,他所习“风魔天下”绝艺不意在此遭逢对手,竟看不出对方身法的来龙去脉,不免既惊且佩,暗赞一声:“好家在!”却不知那人亦是同样的心情,眼见这瘸子怀抱一人,身形腿法毫无拘碍,腾挪之间变转自如,心下自愧弗如,不禁喝声彩:“潇洒!”

迄今为止,“潇洒”这个辞很少用在李逍遥身上。当下一听,几难相信自己耳朵:“什麽什麽?再说一次……”突感面前腿风大猎,那人旋身飞蹬,趁李逍遥这一岔神,骤然加快攻势,一时猛不可当。李逍遥仍看不清他腿影何来,只感眼花缭乱,但并不慌忙,飒地旋身飞转,避了开去,口中喝问:“什麽功夫?”那人犹未听明,耳畔劲风更凛,李逍遥扫腿横荡,使出一招“风卷残云”。

此招出其不意,可算凌厉之至。但却不出所料的扫空,李逍遥咧嘴一乐,仰面间眼帘里黑衫跃然,随著那人一声呼喝:“列子御寇!”身形斗变,趁李逍遥招势已老,晃身扑到背後,灵儿提醒不及,但闻一声低喝:“蟾宫折桂!”那人探指飞点,端是迅急难防。自从习成“飞龙探云手”以来,李逍遥虽也遇上不少手快之人,但却没有一次能令他这等吃惊,只一愣神,那人便点了他的穴道。手法之快,纵连灵儿也来不及用金刚咒相护。

黑暗中一双精气凛凛的寒目盯射李逍遥僵立不动的身影,那人说道:“可惜了你一身好轻功,连我都看不出你的来历。此镇的命案,且到衙门里来个了断罢!”李逍遥一时没细听他所指责之辞,只觉满心惘然,大惑难解:“他的点穴手法怎会如此像极了我家的飞龙探云手?”便因此惑陡地涌堵头脑,适才那人疾手点穴之际,他竟无丝毫临机应变的念头。

那人从腰间取下铐链,正要锁拿,哪里想到灵儿暗暗解开李逍遥的穴道,倏然之间李逍遥反手抄住链子一端,哢的把铐子扣在那人伸来的左手腕上。此属李家独门手段,自有意料不及之快。那人不由眼光一变,登现诧色,但也应生奇疾,另一只手把铐子急扣李逍遥之腕,亦是以快御快的手段。

李逍遥心中惦记著追那蓝衫人,对於眼前这公门中人便纵有万番疑念,此刻也不容稍有停耽,没等那人甩铐来锁腕,飒一下急退数十尺开外,只道这便可甩掉那人,不料那黑衫身影居然晃随而来,如同胶贴一般。李逍遥惊道:“你是谁?”

“步望月!”随著一声低哼,铐子扣落,登时将李逍遥的手锁个正著。

便在链光斗闪的一霎间,李逍遥突然感到这似是一种“宿命”。他虽不知当年李仙风与鲜於通之间的那般纠葛,但当一副铁光!亮之锁连在他们两人的手上,命运再一次显现玄机。步望月冷然道:“犯了事儿,你就别想摆脱我。”

然而李仙风的命运绝非数簇相互纠缠的蓍草。经历兰陵惊梦,李逍遥已有他自己的命运,宿命虽是一副难以摆脱的锁,可是灵儿手中有卸锁的“小龙泉”。

她原已试过施咒解危,哪料那黑衫汉子一身罡气岿然,不为巫术所侵。灵儿经此一测,顿知此人身佩避咒之物,凭她此时的法力尚不足以顷间破解。幸好傲雪那支“小龙泉”仍在,一下想起,便即取之切链。

“当”一声响,锁链犹在,李逍遥睁大的眼帘里刀剑相磕,寒星激溅。

青玉麒。

步望月手握青玉麒,荡开了灵儿砍落的“小龙泉”。青粼粼的刀锋仿佛闪烁著宿命般神秘的幽芒……

李逍遥心头莫名的发紧,一蹙眉间,刀尖飕的指住眉心。弧光耀颊,步望月凛声道:“王员外一家大小的命案,你是避不开的。”李逍遥在刀锋下突然笑了笑,大眼一眨,“眼下只是要避开你。”刀尖突然指了个空,李逍遥飒的倒跃百尺之外,料定步望月必仍追缠不舍,心中已有准备:“灵儿搞不定你,显然你有法门相护。”此人若是毫无护身法门,他反倒没办法。个中玄奥,原非片言可叙。步望月见李逍遥竟然一掠而走,不由低眼瞧了瞧那只空铐,始知这大眼少年不动声色地解铐而脱,见此奇妙脱铐手段,他更加确信此是大贼,喝一声:“果然是个贼!”晃身欲追,忽见一圈金光幻闪於眼前,夜空中陡显一符,宛现龙腾虎踞之影。

“天师符!”步望月心念方动,跃步之际骤如触壁,一震而落,连打数旋,勉强拿桩立定身形,仍感震撼难止,只得再沈真气,陡地钉足不动,横刀於双眼之前,但觉刀锋嗡嗡激颤,震腕欲脱,良久未消。

“天师符震不倒的人物已经不多了,”李逍遥哈哈一笑,信手抛出一物,烟雾顿弥。此是得自翼龙旗兵之物,陡放迷烟蔽敌,立可匿踪。步望月横刀凛立的身影霎间湮入大团平地弥起的浓烟之中,李逍遥哪敢耽留,抱著灵儿急掠而走。只因这番耽搁,昏夜中顿失那蓝衫人影。李逍遥收拾心头乱绪,急想:“倘不捉住那蓝衫人,我这身黑锅是背定了。搞得被官府四处通缉,江湖路还怎麽走下去?”

一路急奔,遍寻不见那蓝衫身影,因是雨後,天上阴云沈沈,更无星月之光,李逍遥身上仅有一支“火流星”,适才已然用过,心中再急也难觅照亮四野之物,唯在暗夜中乱窜,不知置身何处。

不知不觉夜雨又降,茫茫旷野无可遮避,李赵二人身已湿透,从家中带出来的雨伞早已失却,那件斗篷亦毁於雁荡山下,凄凄惶惶地走了一段,雨丝愈密。他想用身背为灵儿遮风挡雨,究竟无济於事。眼见追凶不获,反落得如此狼狈,更牵累得灵儿陪他一块儿淋成落汤鸡般,李逍遥心中懊丧无已,难免灰心:“我便是这样事事失败,江湖路越走越像下坡路,自个儿倒霉算了,还连累了旁边这妞儿也跟著一齐衰!”

但在灵儿心目中,既跟定了这少年,相伴出生入死亦所不惜,些许风雨又算得什麽?因感情缘所系,两人能在一起便是福份,只要少些伤痛离乱,即便陪他泥里跌滚,陪他茹尝再多苦头,她亦甘之如饴。只因这般想开,灵儿反而比他心平气和,当李逍遥说要找路回客栈时,她不禁柔声鼓励他:“咱们再耐心找找罢。说不定……”

迎著她那殷殷期许的目光,因见这小姑娘非但毫无怨言,反倒给自己打气,李逍遥不觉抬手搔发,心想:“也对。这样回镇上去,未必能得安宁。若就此逃掉,不回镇上也没损失,可是这种做法太孬了,绝非我做人的风格。最主要是眼下好像迷路了……”事已至此,实属有进无退。眼见灵儿表露陪他到底的心意,李逍遥适才的打退堂鼓念头顿消,但听得怦然水响,那只手刚抬到脑後挠发,竟没抱稳灵儿,一疏神之间,她跌在泥洼里。

“哎呀,你看看我……”李逍遥心中大是歉然,急忙低身来搀,弯腰之际,不由想起一事,此念郁结心头已有好一会,突涌上脑海,登时有如当头挨了连串闷砖痛砸,眼前一阵发黑,脚底不巧滑绊,栽倒在她身上。

灵儿登吃一惊,本能地想挪身闪避,一转念之下竟又以身相承,不免暗生羞涩之情:“啊,我……”李逍遥猛地醒神,眼见灵儿躺在他怀里不动,却满颊娇晕,他不由得一怔,两人各自眼珠溜转,却没敢相互对瞧,究感此状难为情煞。灵儿只道李逍遥突然情热,他却自陷迷思之中,脑海里不断回闪适才与步望月交手的情景,越发疑惑不解:“老婶说‘飞龙探云手’是我家世代秘传的武功,那小子使的明明是飞龙探云手,叫什麽‘蟾宫折桂’,究是瞒不过我的眼睛!因为他那招拿穴的手法决计跟我常常用以探囊取物的家数一模一样,连最微小的变化也如出一辙。这就怪了……”

倘在旁人心目中,这或并不算什麽。李逍遥究是自幼失去双亲,总觉身世难明,在许多同村少年面前常受取笑,被人骂多了“野孩子”,表面上虽似练得皮厚,其实心底里却郁积了一处无法道与人知的痛处,仿佛一个随年岁而长大的洞,岁月终究填不平他心里的深深缺憾,当步望月突然出现,这个内心的大洞也随之迸然重显。

灵儿乍然生羞之下,哪知他何以突然趴到她身上,心头一阵慌乱,不觉移转妙目,但见雷电连闪,突然前边有个悄步夜行的人影跃入眸里。电光耀亮蓝衫,灵儿心中一凛,因见那人便在不远之处,没敢出声,只用手暗推李逍遥腰眼,悄悄提醒他。

李逍遥一时不明何意,灵儿只得伸嘴到他颊边,趁有雨声沙响,悄告一语:“蓝衫人。”李逍遥登时一怔,随即转面望顾,籍借又一道雷电激闪,如击大地,眼帘里斗然炽若白昼,只见那蓝衫人僵身而行,移步如飘,近在十数步外,所幸此刻他俩均伏於泥凹之中,又溅了满身泥浆,那人虽止足转望,终究似未瞧见他们。

不意狭路相逢,那蓝衫之影在他脑中霎然殷红似血,眼前浮闪出一干渔人惨死之状,李逍遥按捺不住正要跃起,灵儿却拉住了他。电光耀亮那张微微侧转的面廓,斗地里两人均是全身凉透,“水舞阳!”

认清了那张乍明又暗的面容,其实已然应验了李逍遥先前心头稍纵即逝的那一层预感。但他更不相信此是真正的水舞阳,心想:“水舞阳的武功我见过,绝非这般凶残诡恶……”念转此处,脑中又闪出一干惨死之人,其中便有王员外家的无辜妇孺,他又忍不住要跳身而起,忽见水边漂近一舟,船头立著一个披蓑艄公,面挂诡秘的笑容,悠悠划船靠岸,眼望那踽踽而来的蓝衫之影,彼此之间却无言语。

“你道那艄公是谁?”李赵二人在雷电交闪中瞧清了船头那张充满诡秘之气的苍老脸容,只惊得心跳几乎嘎然而止。“黑……水……老……鬼!”

这又是一个已死之人。一股无法言状的森森鬼气顷时笼罩全身,就算灵儿未加阻止,李逍遥也已浑忘片刻之前还想去揪水舞阳的那个念头,只觉眼前之事委实太过蹊跷,越发想先看明究竟。既存此念,他便平静下来,暂且按下莽撞行事之念。因感黑水老鬼的本事尚在水舞阳之上,凭李赵二人当下的情势若冒失自露行藏,非但无望揭破此中谜团,更未必有命生还。虑及此节,两个少年越发不敢稍透大气,只是屏息而望。

李逍遥虽不畏死,可若死後仍背黑锅,实属不值。心中暗转念头:“到了这步田地,显然水舞阳与闹妖之说脱不了干系,没想到黑水老鬼也从地狱里跑回来凑这热闹。放著我俩在此,倒要看你们搞什麽鬼,最好能探听到一些见不得人的鬼话,好帮我解开疑团……”出乎所料,那两人并无片语交谈,四周雨声沙然,不时交闪的雷电映衬两个死而复现的人,愈增当下诡谲妖异之气。

便在李逍遥和灵儿紧张得难以透气之时,前边那两人齐转面孔,竟朝他俩伏身的方向望来,此时电光又闪,泥地上投下一袭乍隐乍现的影。李逍遥只道那两人发现了自己,连忙低头,忽感後背被重重的踏了一脚,直惊得浑不觉痛,脑後衣声微掠,当此情形之下李逍遥几乎只等别人来揪,哪还有半点反抗的念头剩存?

待得有个影子晃身而过,他才愕然抬头,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个刚从他背上踩过去的人影。那人竟似没有发现脚底泥洼里有人伏身,只是茫然前行,与水舞阳会做一处。李逍遥一时之间难以相信竟有如此怪事,只是张口结舌,头上电光划闪,又耀出一张令他目瞪口呆的面孔。“北……海……箬!”

原本他难免疑心此间怪异之事或与宫九有关,只因那日听闻灵儿提及曾见宫九在太湖荡舟。但当北海箬的身影闪入眼眸,他所有的念头顿时凝固。水舞阳、黑水老鬼死在兰陵渡,可是北海箬却是在苦水铺遭林月如所诛,此人根本未曾与宫九照面,原系毫不相干。这三个已死之人居然在他眼前聚做一处,李逍遥既陷入深深迷惑之中,更感全身彻寒,如堕雪窟。灵儿也亲眼看到水舞阳、北海箬死於非命,亦知黑水老鬼在桑林终不免遭了太婆的毒手。此刻她和李逍遥的心情也是一般惊憟莫名,两只冰凉的手不觉握做一处。只见那三人彼此都不打招呼,竟似相互视而不见,水舞阳先晃身上船,接著北海箬也仿佛梦游一般直楞楞地走到船上,黑水老鬼面挂幽迷诡秘的笑容,动作犹如木偶一般划动船桨,小舟无声无息地荡入雨雾深处,水波不兴,音影皆缈,如在幽冥之境。

直到那叶轻舟在烟雨迷离中完全消失,李逍遥才倒吸一口凉气,醒过神来,诧道:“咱们不是见鬼了吧?”灵儿眼望那片粼粼水光漾然而隐,仿佛吸进河道远处的浓浓夜雾里,她怔了一怔,不觉樱口微张,却终是无语。

李逍遥拉她起身,朝水光黯然处投眼张望,仍不甘心,说道:“刚才突然看到这三个死人活转来,就好像中了梦魇一般,啥念头都没了……灵儿,可知这河是通哪边的?”既问出口,心下才觉好笑:“她都没出来闯过,我问她能问出啥来?”不料灵儿只侧头望望远处,答道:“姑苏城。”

李逍遥不禁一怔,奇道:“你怎知?”灵儿极目夜幕幽迷的远处,说道:“那边隐隐约约有一片城廓,依稀闪著好多灯芒。是苏州麽?”李逍遥顺她纤手抬指的方向望去,终无所见,只觉夜雾昏冥,实难望透数十尺外的景物,却著实不明灵儿如何望见姑苏城,不禁将信将疑,侧头朝她秀面瞅了瞅,“真的假的?有这麽神……”

雨丝又浓,转眼浇尽两人身上泥迹,却越发淋衣湿透,李逍遥沿河急寻船只,浑不在乎身上既狼狈又寒冷,但一时之间如何能找得到船只?眼看追踪无望,他跺脚之余,心想:“想找船的时候没看到一条船,不想找船时又到处都有。人生的无常,真是没法归纳!”思及灵儿说前边是姑苏城,料她从无虚言,若然如此,沿河追船亦或可为。灵儿似知他的心念,在旁说道:“哥哥,他们有气味可寻的。”她话声虽低,在李逍遥听来却有如一声春雷,顿时心活,但更疑惑不解,轩眉问道:“啥味?”

但觉灵儿妙眸如笼薄烟,摇了摇头,欲待不答,因见李逍遥那张脸满布疑云,她便低声重复一语:“是味儿。”李逍遥越急於探明究竟,她却越发语焉不详,更使他心中大闷,皱脸道:“还真是言简意赅哎,到底是啥气味嘛?我身上也有味儿,却是汗味……”灵儿一时想不到如何形容那三人身上隐然而透的异味,心下正犯迷糊,见他著急的样子仿佛尾巴著火的猴儿也似,她不禁想笑,旋即移转妙眸,犹如望穿秋水,盯著雾河遥迷的所在,说道:“我也不知那是啥味儿。”

“那就是妖气了,”李逍遥大眼一瞪,脑後小辫如欲翘起,却蹩著脸道:“尤其那黑水老鬼,我早觉得他的笑容妖里妖气了,划著船还做巧笑嫣然状,真是妖得可以……害死这麽多鱼的凶手估计就是他们仨!”举手按了按後脑勺,使发辫垂回原处,心念溜转有如他那对大眼珠,又问:“那……等找去时,你还能不能辨出妖气来?”灵儿低眸想了想,回以肯定的目光。

“那还等什麽?”李逍遥打个响指,举步便行,说道。“咱们追进城去,把这仨揪出来打回原形,再穿鼻拉去游街示众……尻!妖还敢进城?”

不觉东方微曦,雨仍未霁。两人沿河走了一段,虽展轻功,毕竟山路不平,绕绕转转,入得一大片稀疏林地,地势缓升,似处山麓。李逍遥一时寻望不到河流,因怕走岔,不觉停步挠头,此时夜色新淡,在青冷冷的昏光中但见灵儿孅秀的身子微有寒瑟之态。他不禁心生怜惜,看灵儿湿发贴颊,衣衫滴水不息,沾染泥污的薄裳紧贴柔躯,倍衬弱质千千,愈令他顿起我见犹怜之感,难免歉疚:“只是难为她了。”

无意中见到前边树下有一瓜棚,便领著灵儿急奔而入,四下转瞧,棚後有一片垦地,瓜藤稀疏,并无果实。两人立於棚下,眼看雨丝愈厚,耳边沙沙不歇,对视而想:“这雨又大起来了。”灵儿虽做出浑若无事之态,毕竟淋了多时的夜雨,怎能尽抑寒意?李逍遥看在眼里,自行脱衫给她披上,他身罩顽狼锁甲,毕竟少受湿寒,又仗内力强厚,自感没事儿,便连锁甲也除下来,硬要她裹身御寒。

灵儿却怕他因而著凉,推拒不就,红著脸道:“哥哥,我不冷。你……你……”李逍遥套回那件宽袍,扎束腰带,展动胳膊,说道:“少推三推四哦,你知我的脾气。”大眼一瞪,做出著恼之态,灵儿立时没声儿了,心下却大是懊悔:“下船前只顾把衣衫拿到客舱里整理,却忘了往乾坤袋里装回几件,害得我哥这会儿受冷了。”

李逍遥正想:“等雨小些,得赶快追进城里,先拿妖再说……”忽听得鞭声甩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林间传来:“师哥,你看这俩!”灵儿正要把衣衫给李逍遥披还,倏闻此语,不由怔然。但听一男子笑道:“先前你还怨我拉你出来在这凉亭里白耽一夜,没想到也有意外的猎获罢?”李逍遥听到此节,顿增新仇旧恨,心下暗骂:“禽──兽!”

随著劈啪鞭响,有两人叫苦道:“大小姐,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俩罢!”林月如在林子里脆声斥道:“闭嘴,一看见你们这样子我就恶心!”李逍遥心中冷笑:“你跟你那浪师哥三更半夜到这荒山野地来‘嗤溜嗤溜’了一整宿,就不恶心了?”林月如道:“英杰,你看怎样处置这对狗男女为好?”那男子冷哼道:“抽死他们!”

毕竟少受湿寒,又仗内力强厚,自感没事儿,便连锁甲也除下来,硬要她裹身御寒。

灵儿却怕他因而著凉,推拒不就,红著脸道:“哥哥,我不冷。你……你……”李逍遥套回那件宽袍,扎束腰带,展动胳膊,说道:“少推三推四哦,你知我的脾气。”大眼一瞪,做出著恼之态,灵儿立时没声儿了,心下却大是懊悔:“下船前只顾把衣衫拿到客舱里整理,却忘了往乾坤袋里装回几件,害得我哥这会儿受冷了。”

李逍遥正想:“等雨小些,得赶快追进城里,先拿妖再说……”忽听得鞭声甩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林间传来:“师哥,你看这俩!”灵儿正要把衣衫给李逍遥披还,倏闻此语,不由怔然。但听一男子笑道:“先前你还怨我拉你出来在这凉亭里白耽一夜,没想到也有意外的猎获罢?”李逍遥听到此节,顿增新仇旧恨,心下暗骂:“禽──兽!”

随著劈啪鞭响,有两人叫苦道:“大小姐,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俩罢!”林月如在林子里脆声斥道:“闭嘴,一看见你们这样子我就恶心!”李逍遥心中冷笑:“你跟你那浪师哥三更半夜到这荒山野地来‘嗤溜嗤溜’了一整宿,就不恶心了?”林月如道:“英杰,你看怎样处置这对狗男女为好?”那男子冷哼道:“抽死他们!”

灵儿虽然听出了这位横蛮大小姐的声音,毕竟不知另外三个是何人,闻听要打要杀,她心有不安之情,转眸瞧向李逍遥。但凡这等关节,总要仰他马首是瞻。李逍遥自是心中了然:“看情形必是那俩的好事被另俩撞破,究竟哪俩撞破哪俩不必搞清楚,最要紧是有俩难免要遭另俩的毒手,放著我俩恰巧撞上这俩要打杀那俩……”灵儿诧然问道:“哥哥你在咕哝什麽啊?”

“啷里个啷,啷里个啷,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林间突然响起一串山东快书,有人捏著鼻子挤尖嗓音,唱将起来:“闲言碎语咱不说,咱说一说江南姑苏帅妞儿多……且按下,先不表,要表就表那大表哥,搞三搞四扮师哥,越扮越像小八哥……”凉亭里那华服青年听了不禁微微皱眉,面现怒色,目光迅即扫掠,却无所见。

林月如奇道:“说谁呢,这是?”那青年哼一声道:“定是大清早出来赶牛的小混混,唱些莫名其妙的下流玩艺……”本想置之不理,林间那人偏又逼紧了嗓子大声唱:“啷里个啷,啷里个啷,先不表镇上乱成一锅粥,咱表一表那凉亭口的守门人。此孬汉本名贺英杰,他是贺惟一的乖儿子。这老贺,是他爹,改姓变身做胡人,上戴乌纱下开裆,不怕著凉把官位儿守,只是老爸心里堵得慌,英杰该娶媳妇嘹,京里帅妞被玩够,跑来江南找新鲜。啷里个啷,啷里个啷,可惜保镖全没在,这龟儿子的小鸡鸡看来要挨宰……”

拓跋英杰脸色顿下不来,按捺不住怒喝一声:“哪来的毛贼,连山东话也说不像竟敢鸹噪不休!”林月如劝道:“师哥,且先沈住气……”拓跋英杰沈脸暗忖:“虽不知是何人所唱,但句句冲我来,而且知根知底,显是我家的死对头所为……”林间歌声又响,却飘忽无定,越发似是数人所唱,或东或西,难辨方位,拓跋英杰暗觉捉摸不定,更是惊怒疑惑:“我这趟出京如此低调,连随从也没带几个,怎会刚到姑苏就露了行藏?”但听那人又唱:“啷里个啷里个啷里个啷,你老娘当年和我睡,一夜风流珠胎暗结,生下如此风骚种,可惜了好名儿叫英杰……别笑!”

灵儿虽纯,月如虽豪,听到这处都忍俊不禁,拓跋英杰的俊脸顿时扭曲,闻听那人不仅越发肆无忌惮,更辱及他爹娘,原先还想竭力保持风度,好让身边美女领教他的涵养,这时却如何能忍?灵儿正笑得弯腰,忽听得衣风劲响,伴著一声怒叫:“狗贼,你在哪处?”正是拓跋英杰不顾林月如劝告,气冲冲地掠身来寻。林月如不禁暗叹:“哎,英杰真是个草包!虽长在相门,却没学到他父兄一点本事,连这种当都会上……”但若设身处地,她或许更沈不住气,这原也须怪拓跋英杰不得。

拓跋英杰究属名家子弟,一展身形登显本事,两个起落便寻到数百尺外,正是歌声所传之处,犹未落地停身,先喝问一声:“贼子,你在何处?”李逍遥捏著鼻子从树後转了出来,收去风魔身法,低笑道:“你找我吗,啷里个啷?”拓跋英杰一时认他不出,转面怒喝:“狗贼,你死定了……”刚要揪住这小儿痛打,突觉脚下有异,一低头之间,大簇怪藤缠将上身,顿吃一惊,急拔身飞纵,抢在鬼哭藤犹未紧缠之隙,左脚蹬右脚面,连连变换身法,犹如急箭般窜向树梢。

李逍遥预撒了一根鬼哭藤於落叶堆里,才从树後转出,只待拓跋英杰一脚踩个正著,不料他斗然间急展上乘身法,居然迅即脱身高窜,连鬼哭藤都缠了个空。一愣然之下,认出身法家数:“武当梯云纵!”那日在“侠客山庄”,因见玄一真人展露此门绝顶轻功,脑中印象深刻,当即觑出究竟。

拓跋英杰究非一般的纨!子弟可比,身在半空,恃仗身法惊翩尤绝,立时甩脱了枯叶堆里的怪藤,犹未纵上高处,足踝倏然一紧,低头见那大眼少年抄手奇疾,竟能於电光石火的一霎然间探手抓住他右腿踝。

李逍遥此举凭的是家传快手,虽抓了拓跋英杰一个猝不及防,未及扯他摔下地去,拓跋英杰毕竟技高一筹,临危不乱,急拍一掌,轻绵无声地按向李逍遥头顶“百会穴”。那日玄一真人对杨叛使出“绵掌”绝学,是以李逍遥一眼便能认出拓跋英杰的掌法家数,但却急想不出应对之招,当下脑门若挨了这一掌,势必立时没命。他却并不惊慌,仰面笑道:“这回你阴不到我了,因为有她──”

拓跋英杰尚未听清李逍遥所指谓何,掌击脑门,眼瞳里金圈骤荡。李逍遥浑若没事般地立在原处,拓跋英杰却震脱了臂臼,身子一摇而歪,忽觉背後有人,刚转面急觑,一对灵光霎闪的妙眸跃入脑海,随著一声梦呓般的娇吟:“噫噫噫噫──回梦!”拓跋英杰一念未转,便即昏头跌落,宛然急坠梦乡。

灵儿两只素手抬到秀靥两旁摇晃数下,待见这华服男子应咒而倒,方才收去手诀,飘身落地。李逍遥走上前踢了拓跋英杰一脚,看他尚无苏醒迹象,侧头瞅了瞅,笑道:“拓跋公子,你老爸这麽有名,没想到你如此不济。”因怕此人不多时便醒,忙教灵儿多点几处穴道,方才松一口气,心想:“趁那俩保镖没在,先搞定这家夥。接下来嘛,嘿嘿……”暗自转定对付林月如之策,甚至连“对白”亦先设计得妥贴,转面朝灵儿相视而嘻,忽听林月如在凉亭里唤道:“师哥!英杰?”想是因为没听见拓跋英杰声息,难免担心。李逍遥忙朝灵儿使眼色,低声教她:“快尖声大叫两下!”灵儿虽不明白,但她向来听话,徒睁一对惑然之眸,哎哎的娇啼两下。

林月如闻声一怔,美目随即瞪得大了些,却透出不解之情:“英杰搞啥鬼?”疑念方生,林中忽传“嗤”一声笑,她不禁又愣。

“不要嘛……”却是李逍遥飞快地胳肢了灵儿一把,待她叫出那一声,他便即展开风魔身法,忽东忽西,迳往林外急奔,口呼:“好个拓跋英杰,非礼我娘子还嫌不够,居然还追著非礼我……有种你追呀,看谁跑得快?”

林月如心中大怒:“爹常说纨!子弟靠不住,英杰小时候还是质纯的,哪料这些年在京城学会了这一套!好,你追你的,趁早滚远些……”耳听得追逐之声竟出林而去,渐难辨闻,显已去得远了。她究是心高气傲的女孩儿,自小心胸开朗,素无城府,哪料此属李逍遥的疑兵之计;在林家堡又被伺候得惯了,养成“舍我其谁”般的脾性,当下只道拓跋英杰见异思迁的毛病发作,竟弃她而去追花逐蝶,气恼之下,越发瞧不起,哼一声:“居然有这种人!”转面瞧见那两个绑在树下的男女,不免更加迁恨移怒,扬鞭便是一通没头没脑的抽打,以驱心中气苦之情。

正抽打到痛快处,忽听一人问道:“这位大姐,他们俩犯了什麽错,为何遭此毒打?”林月如未及转头瞧清何人发话,口中便即气冲冲的数说道:“这两人是咱们家的丫鬟和僮儿,也不知暗通款曲多久了,居然弃主私奔!既被我撞见了,就该受罚……”树影下那人唏嘘道:“既然他们两情相悦,何不送个顺水人情,做主撮合算了。大家开心,岂非美事一桩吗?何必苦苦相逼,搞得鸡飞狗跳……”林月如怒道:“胆敢坏了我们家的规矩,岂能便宜了他们?”越说越恼,甩手又摔两鞭,那两人争相以身背遮护对方,怎奈林月如鞭法刁钻迅猛,终究一人挨了一鞭,更抽得皮开肉绽。

树荫下那人不由得话声稍大:“敢问小姐可有心上人?”林月如俏脸一红,怔得一下,方道:“没……没有。你这话什麽意思?”转面寻视,但见风动木叶,树下掉了一顶破毡帽,那人慌忙蹲身欲捡,林间忽有一影急奔而至,怒问:“谁抢了我的对白去说了?”树下那人未及拾帽,便给揪住。两人一照面间,各皆一怔。“哥儿!”“书航?”

李逍遥挥拳痛殴,愤然道:“你这贼……”突然想起林月如在旁怒目而视,他心头登跳,忙拉书航缩到树後,手掐其脖,低声问道:“你在这儿搅啥局嘛?”书航陪笑道:“哥儿莫恼,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李逍遥闻言更恼,提膝一顶,正好命中其根,迅即探手按口,教书航呼不出声,原本书航想冷笑告知:“哥儿你中计了,嘿嘿……”因被捂嘴,终究作声不得。

因见林月如正杏眼圆瞪地朝这边张望,李逍遥想起正题儿,忙问书航:“你们说到哪儿了?”捂口的手稍松,书航喘了几口粗气,探耳悄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心下却得意冷笑:“泡妞没我在行吧,你这笨蛋!死瘸子!”

李逍遥砰的飞脚把书航踢出丈远,眼见这小厮撞树而晕,他才清咳一声,朗朗而笑:“哈!这就是了,以姑娘这样的美人儿居然没心上人?难怪……难怪会见不得别人双宿双飞。”说到此处,皱眉不已,心下暗叹:“这种对白烂透了,一听就跟色狼也似,亏你想得出!还不如我自个儿玩脱口秀……”一转脖便见林月如立在旁边,似已认出他来,登时满眼不屑之情,冷哼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本小姐管教下人,干你何事?”

李逍遥慌忙把那顶破毡帽往脸上一遮,挤声道:“下人也是人呐,像你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哟……”话音未落,破毡帽便被鞭梢打飞,林月如瞪眼道:“好你个大眼儿!少跟姑娘来这一套!”李逍遥脸颊挨了火辣辣一鞭,只消微偏一些便会眼珠不保,一时既痛又惊,抬手护住面门,叫苦道:“究──竟是何解?”林月如冷笑道:“告诉你吧,大眼儿!就你这两下子肚肠,你那僮儿早跟我兜个七七八八了。刚才你在林子里折腾我那草包师哥,书航便知究竟,向我献了此计等你上勾呢……”李逍遥变色道:“怎麽全变得跟预想不同了?”林月如鄙视的道:“那小厮改投我了,若不是他机灵过人,我怎能在这处林子里兜著那俩逃奴?亏你还在这儿做侠客梦呢!”提脚斗地踹在他腹下,看著李逍遥疼趴在地,她不禁大有宿仇得报之快,哼一声:“姑娘才没那麽好耍!”

吃痛栽倒之际,李逍遥得了个乖:“有些妞儿看似傻乎乎没脑子,其实精在骨里,便似她这般,扮愣扮得跟真的似地……尻!天天盼做大虾,这回想不认栽都难……”前额磕地,远远看似跪伏在她脚下。殊不知适才他在林中那番巧布疑阵,亦已试出林月如对拓跋英杰其实并不如何放在心上。虽然假戏真演,她却真的恼了,心里暗觉拓跋英杰果如她爹爹所言,一试便知不济得很。

两人积怨良深,李逍遥何尝不知?终究看不过林月如棒打鸳鸯之举,才忍不住冒险露面,在林月如眼里非但此属多管闲事,更觉这“大眼儿”没安好心。她念念不忘寻李逍遥夺回湛卢宝剑,书航始得有隙可入,将计就计,出主意教她坐等李逍遥自投罗网。林月如毕竟非是李逍遥想的那般“傻乎乎没脑子”,却也绝非果真“精在骨里”,她不过依计行事而已,谁捉弄谁未必分得清。

“大眼儿,那把宝剑呢?”李逍遥正在想计过关,听到林月如脆声发问,他於此节没甚准备,脱口欲言:“被抢了……”所幸念转飞快,话到口边生生咽回,眨巴大眼,笑道:“在我这儿,你想拿回去也不是太难,除非……”本待叫林月如先放过那对私奔男女,书航不巧在这当儿醒转,爬在树影下一边揉著痛处,一边笑道:“在屁的身上!小的早摸过了,哥儿。你身上连一口捡来的刀都带不牢,有屁宝剑?”李逍遥没料到这小厮说醒就醒,偏来拆台,一时作声不得,心中难免懊恼:“这小子有啥毛病?”只听林月如怒道:“大眼儿没一句实话,看人家书航多真诚?你呀,烂泥巴爬不上墙!”抬脚朝李逍遥脸上踢去,不料他突然晃头摆肩,挪闪到一边,但闻砰一声脚尖触树,林月如虽竭力装做浑若没事一般,却暗暗忍疼不胜,踮足不已。

李逍遥先前慌乱间疏了防备,吃了她的苦头,当下从痛苦中又学了精乖,岂甘束手挨揍?一下闪到树後,瞅著林月如的忍疼表情,不禁笑道:“就算是烂泥涂满脸,我逍遥儿要上墙只会用飞的,不需要爬……”林月如早忍不住想一鞭抽过去,但她并非全没头脑,素知这大眼儿身法滑溜得很,一味追殴只会没完没了。她看了看天色,心想:“武林会盟在即,听说侠王也要来我家,湛卢剑是他送给我爹的重礼之一,却在我爹的江南地头失却,到时倘若还拿不回来,爹爹岂非没面子见人?这节骨眼上,除了我还能有谁替他分忧?眼下著落在这小贼身上,须得赶快找回这口宝剑,帮我爹保住面子才是正经。”

李逍遥素知这妞儿是个“冲动派”,寻常没事时不免回味自己所遇到的几个性情不同的女孩儿,在他眼里:“大小姐凶横而急躁、小甜甜太皮又恶毒、傲雪妹妹酷是酷毙了可也够狠,活脱一小蛮子……相信很多跟我一般的邻家儿郎都会不约而同地勾选灵儿这款柔和美妹。”其实他对这些女孩儿未必便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了解,这几个女子都有她们性格的另一面,只是他尚未知晓而已。灵儿的外柔内刚、月如的粗中有细,抑或小甜甜那玩世不恭言行的背後所深藏的痴与执,他又知道多少?

当下原本在提防林月如突然暴起来袭,不料她深呼吸一口气,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发作,此态又与李逍遥所预想中的情景不合,他不禁一怔:“搞啥飞鸡?”林月如按下火气,说道:“大眼儿,以前的帐且不跟你计较……”书航一听到此处,心下登急:“不计较怎麽行?”林月如不去理他,仰眼看天,从鼻孔里轻哼一哼,才接著说下去:“只要你把湛卢宝剑归还,在我的地头上你可以随便走。”

书航忙道:“他哪有?”李逍遥本料这番出头,难免要与林月如打上一架,先定计教灵儿留在树丛里,就算他吃苦头,时候没到也不许她出来。依他预定之策,原是要准备说不合就把林月如引开,好让灵儿趁机来解救那两个私奔情侣。林月如武功根基扎实,又得明师亲授许多绝艺,身上更有祛邪圣物“八部天龙”,灵儿在她面前施法难成,就算两人联手,打起来也急难取胜。他仍念念不忘要赶进城去拿妖,料有恶仗在前头等著,怎能在此徒耗气力?是以揣定智取之法,方敢出来与林月如放对。孰想林月如反而缓和面色,要他还剑则罢。此未在李逍遥预料之中,不免面露难色,急想:“倘若宝剑仍在我手上,跟你做做交易又有何妨?可是……”

正感棘手,忽听林月如怒道:“你在干什麽?”李逍遥失却宝剑,心中毕竟已在发虚,闻言更慌:“我在想法子……”投眼望去,却见林月如低头挪足,并非与他说话。原来书航竟爬到她脚後,小心翼翼地用衣袖擦拭她靴子上所沾的泥星,并且用舌头轻舔,另用一手抱她挺拔的秀腿,做捏指按摩之状,又似抱筝而弹,面上居然露出陶醉享受的神情,且还不禁呻吟两声。

乍见此情状,便连李逍遥也楞眼不已:“擦鞋有你这麽擦的吗?”林月如皱眉道:“书航,你搞什麽鬼?”书航忙道:“小的见大小姐刚才踢疼了脚,是以帮你揉揉,驱除不适之感……”李逍遥心下好笑:“你都呻吟了,我看不适的是你自个儿。”林月如本想挪开脚,但见这人对她如此服贴,不免心软,虽仍蹙起秀眉,究未动弹。於是书航捏得更起劲,脸上的表情越发迷醉,林月如突感心头发毛,背脊顿时起了大片凉疙瘩,哎了一声,俏脸飞红,怒道:“我疼的是脚趾,你乱捏我腿肚子干什麽?”因感膝弯一阵奇痒,忍不住抬脚把书航砰的踢到草坡之下。

李逍遥哎呀一声,不禁怒道:“你这样乱踢会要人命的!”书航纵有万般不是,在李逍遥心目之中仍视他为总角之交,突见林月如狠蹬一脚,居然把书航踹下山坡,急忙转头寻望,难免担心那小子跌死。这一片刻疏神,登给自己招来了麻烦。倏闻脑後鞭声叭响,还没看清鞭影何在,喉头一紧,林月如翻腕间鞭甩犹如灵蛇缠桩,冷不防勒住他脖,扯将过来,却高抬一足,蓬的蹬在胸口,秀腿一挺,李逍遥便给顶在树上动弹不得。

林月如冷哼道:“这样更要命!”一手扯鞭,勒得他透不过气,看他已无异动,另一只手急伸到他身上乱摸。李逍遥知是搜身,虽憋气欲炸,仍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宝剑哪能这样藏在身……身上呢?我看你是趁机……咳咳,趁机占便宜噢!”林月如的素手正往下摸索,仿佛那天在五毒药王家捉蛙一般,不经意地又欲故伎重演,但听李逍遥笑得古怪,她究是瓜期未破的少女,顿时醒神而知不妥,俏面一阵红热,忙不迭地便缩回那只手,又觉不甘,忿忿地瞪他一眼,就势反手掴了他一耳刮子。“下流!”

李逍遥不由恼道:“明明是你在非礼我,却把帽子反过来扣我头上,真是没天理哦!”林月如越发羞恼,咬唇扭转了面孔,正有不知所措之感,旁边那两个绑在树下的男女不禁斥道:“无礼小贼,怎能对我家姑娘这样胡言乱语?”李逍遥一怔,心下苦笑:“没想到连这俩也还如此帮她一鼻孔出气!这样搞法,我逍遥儿岂不成了猪八戒他二姨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林月如却没领情,转头朝那俩斥了一声:“闭嘴!”定了定神,才回转眼波,朝李逍遥掠了一眼,心中思忖既定,稍懈勒脖之劲,脆声道:“那支剑到底在哪儿?你肯归还,姑娘且放你一马。”两人相对而立,曦光中更显她容色摄人,李逍遥眼帘里一阵光影晃耀,竟有迷糊之感,心头一阵自惭,没敢直视这等豔光四射的容颜,移开目光,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那把宝剑本来就是你家的……”

林月如没料到他会这等爽快地直言以承,心中微怔,面色稍和,说道:“那你是肯归还了?”李逍遥示意她再把软鞭稍松些,借喘息之隙重梳心神,说道:“你若肯放了这两人,我逍遥儿就算拼掉这条命,也会帮你拿回宝剑。”林月如没心细听他话外之音,只道宝剑仍在他处,一蹙眉之间,朝那俩男女瞥了一眼,虑及武林盛会在即,心中权衡轻重,点头答允:“好!我就饶他们一命……”

闻得此言,李逍遥悬了半天的心终於落地,喜道:“姑娘果是明理之人,我来帮他们解开绳索……”但见林月如竟无松开鞭梢之意,他心头不由微异,只道又生变卦,登时目露急色。其实林月如素受侠门家教,深明言出必践之理,既说要饶过那对私奔男女,断无转眼反悔的心念。只因想起那天在五毒药王家里的荒唐事儿,难免心神一阵恍惚,一阵忸怩。所幸天光未晓,聊掩满颊赧色。

灵儿从树丛中寻将出来,远远望见李逍遥被林月如勒脖的情景,她哪知危势已得缓解,只道爱郎处境不妙,慌忙掠身而至,伸手扯落鞭梢,惊道:“哥哥你……”李逍遥见她这便匆忙跑了过来,心下只是苦笑:“忒急了点儿。”但想应该不会再生变故,至少林月如的神情不像仍要发作的样子,他稍感宽怀,朝灵儿点了点头,眨眼以示“没事”。当下正要走过去替那两人松绑,忽听林月如喝道:“慢著!”

李逍遥心想:“慢啥?我还有事儿呢……”佯做未闻,不料手刚碰绳,啪的挨了一鞭,小臂顿时火辣辣的现出一道血痕,“!!”一声咧嘴缩手不迭。灵儿掩护不及,怎料林月如翻脸比变天还快,且毫无预兆可防,只一愣神之间,软鞭已掠眼而收,林月如晃著白金鞭杆悠然踱近,却甩了灵儿一眼,自能认出她是何人,哼一声方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这两个奴才背主私奔,有辱我家门风,最是可恼。各砍断一只手,以示膺惩!”

灵儿吃了一惊:“啊……不可以!”急忙移身挡在那两个男女之前。林月如突然改变主意,便连李逍遥也始料未及,哪能明白这等女儿家心思变化?一时难以信以为真,大眼乱眨数下,不由怔然道:“不是吧?”林月如俏脸一绷,脆声道:“我说了饶过他们一命,可没说过不惩罚!”

李逍遥听出她话声截然,显是心意既决,岂留半点回旋余地?他素知此妞儿性格倔硬难拗,那日在苦水铺已见一斑。当下他心头一凛,暗感头疼:“那日恭硕良加灭顶老秃摆那麽大的杀阵,她都不肯缩一缩头,说要打抱不平就打到底,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家奴私通要砍手,这不知是她家哪一代传下的恶规矩?真要这样,我难道要做一回恭硕良?”正想到皮紧处,那丫鬟银花颤声说道:“姑娘,原……原知在林家堡,我俩犯的是死罪。若落在楚二爷手里,定会更是生不如死!承蒙姑娘开恩成全,只要我俩……我俩能在一起,砍手……砍手又算得什麽?”林月如不禁一怔,怒道:“你这是什麽意思?”啪的一鞭甩来,李逍遥看她这一鞭扫幅甚阔,难免连灵儿也一并招呼在内,哪容多想,脑中霎地现出那日在柴房捉蜂的情景……

林月如甩鞭出手,原也料到放著李赵二人在旁,定会拦截,有心显露手段,皓腕连晃数下,鞭梢幻若玄龙飞舞,使出塞北有名的“阳关三叠”鞭法,便是要教那两个爱管闲事之人想管也够不著。心中更有一层莫名其妙的泄愤之念:“这小丫头专跟著大眼儿跑来跑去,却是成何体统?还老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教你俩吃点苦头!”手上不禁加足劲道,更把鞭影甩得呼呼猎响,端是力道刚猛难当,料想大眼儿必定骇退一旁,不想鞭子乍出即止,荡到李逍遥身畔便穿不过去。

林月如不由的一怔,睁大双眼,只见鞭梢僵在半道里,竟被李逍遥以双指夹个正著。

“怕了吧?”李逍遥垂眸望地,不必抬眼便能猜到此妞当下惊愕的脸色是何等情状,至於其他人惊佩不已的心情他亦在想象之中,却不动声色的道。“但有武林传说中绝对可遇不可求的绝学‘灵犀一指’,何虑不能化解俗世纷争?”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五)

灵儿眼见李逍遥斗然使成这等幻妙无双的家传探云手法,於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抄住这道急鞭,足见艺业精进若斯,她心中喜之不尽,刚欲暗喝一声好彩,妙眸微转,突觉那一道横牵在林、李二人手上的鞭影嗡然而动,於武学之道,灵儿毕竟比李逍遥更为在行,当即看出林月如所发鞭势丝毫未消,只在半空微滞即摧,甩腕间啪啪啪三声劲响。她援手不及,捏咒又告无效,但听哎呀叫苦之声从另一处传来,转面瞧见李逍遥衣衫破碎,正从烂泥里艰难抬头,脑门上兀自金星飞旋不休。

林月如荡鞭而收,素手微绰,仰面冷哼:“螳臂挡车,不自量力!”李逍遥斗地里吃了这下苦头,始知她这招“阳关三叠”鞭法果如其名,出手奇急且专重於一点,乍看扫幅极阔,落点却只一处,顷间令他连吃三鞭,最後那一下子更冷不防缠腿摔他一交,只跌得晕头转向,找不著北。其实他与林月如的武功当下相去不远,屡吃苦头并非技不如她,只因当真放对的心态总端不正,加上根底儿尚不及林月如打得扎实,每当惫懒劲儿发作,立时便得又栽在她手底下。

灵儿一愣之下,未及抢步搀他起身,林月如手按剑柄,闪身立於那两个家仆面前。李逍遥心中大急,不等灵儿相扶,先已蹦身而回,瞪眼挡住林月如,百忙中不忘叼烟在嘴,说道:“有话好好说,嚷著要剁手的结果只能像姜文和李保田那样儿……”林月如愕道:“谁呀?”李逍遥抬起眼皮,答道:“哦……是俩戏子。”话声未落,鼻梁上登挨一拳,林月如愠道:“让开!”李逍遥摆回脑袋,待得眼前金星消去,暗觉正流鼻血,一如初遇这位横蛮大小姐时书航所言,不由忿然道:“太过份了!”取镜一照,顺手拨平额间散发,方才接著往下念白:“就算是你的奴仆,你也不能草菅人命呀。真是岂有此理……”

林月如见灵儿满眸疼惜关切之情,仿佛痛的不是李逍遥,而是她。不禁愈恼:“就算是我养的宠物猫狗,爱打就打,想杀就杀,谁要你理了?”李逍遥心中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哇,连宠物也杀?竟有这种妞儿,究──竟是撞仙还是撞邪呀……”林月如看出他直皱眉不已,心下顿有快感,大声地“哼”了一下。那僮儿长贵却忍不住说道:“不是呀,大小姐你……上回那小兔儿生病死时,你还抱它躲屋里哭了好几天哦,还……还在後花园为它做了个坟儿呢。”林月如怒道:“你……你竟敢出卖我?”

“哎,别嘴硬了!”李逍遥急欲摆平此事,好抽身进城追妖,哪耐烦多有纠缠?看出林月如无疑已在乱耍横,他心念急转,忙找回主题,说道:“总之别剁人手脚,比不得割草,草割了还会长,手砍了就没机会了……不如割头发吧?”林月如瞪眼道:“我爱怎地就怎地,你管不著!”说完顺手一挥,粉拳流星赶月一般“砰”在李逍遥脸上,打得如此顺手,挨打的也挨得妥贴,仿佛已然配合无间,便连灵儿也愕然不已:“逍遥哥哥怎麽回事啊?”

镜中又映出一张青肿之脸,且黑了半边眼窝,恍如单边小猫熊也似。李逍遥揣回小镜,烟棒儿在嘴上抖将起来,双拳一捏而紧。“很不巧!我逍遥儿虽然比撞仙还仙、比撞邪还邪,平生却有一恨──最可恨是欺负弱小之人,既然被我跟撞仙或曰撞邪似的撞个正著,就不容你仗势欺人!”

瞅个隙儿转面悄问灵儿:“你看我的脱口秀或曰顺口溜是不是好过撞仙般?”灵儿皱了皱鼻梁,说道:“会不会太皮了点儿?”李逍遥脸上又有拳风来袭,这次却得了灵儿眼色提醒,不慌不忙,抄手如电,抓住那只扑鼻而来的粉拳,笑道:“要不怎麽有戏?”长贵怒道:“放开大小姐的贵手!”李逍遥笑骂:“贵你老母!”林月如咬唇片刻,俏面早恨得煞白,“小贼,你待怎地?”李逍遥也不免著恼,顺势拿起她的拳头晃了一晃,摆出绝不退让之态,“不禁想,有时得让拳头说话!”

自打出世以来,就没遇过这等冤家对头处处作梗。林月如气极反笑,不禁“哈”了一声,朝李逍遥走近一步,竟把丰胸挺起,双峰几乎抵进他心窝窝儿。李逍遥顿时惊魂难定:“干啥这是?”林月如挺胸昂首,冷哼一声:“你敢跟我动手?”

“这……”李逍遥手刚抬起便即垂落,见她这等好斗样儿,果是惹不起,不由蔫下头去,心中苦笑:“怎麽可以打女人嘛?打女人还算得上‘经典’活儿吗?当然,倘若她是个爷儿们,这会儿我早就扁她好几百拳都不嫌多……”脑中不禁梦想一幅全然不同的画面,暗生无限憧憬:“假如我跟这妞儿从未谋面,不妨设想一下真正的经典情形──某日我与灵儿搭方老板船过境苏州,在一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撞到一俊俏公子哥儿在痛打俩男女,那时我并不知她是林家女公子化了男妆反串爷们儿,上前劝阻之际,经过一大番文诌诌的闽南话对白,彼此言语不合,於是就只好用拳头代为问候老母。被我痛打了一场之後,又经过若干变故,才知她原来竟是女扮男妆这麽精彩……此种处理手法我认为比较好,可惜拙劣的情形既成事实,变成要打女人真是没良知!”料想这种架终是难以真打起来,正萌退让之念,林月如压根儿没当自己是女流,居然伸手来推他,大兴衅斗之势,而且拽著他的衣襟甩来甩去,口中轻侮道:“我看你没种得很!敢跟我动手吗?戳死你的说!”伸指头戳他嘴腮,嘲笑道:“看你跟病儿也似,准是营养不良,长得都不比我高,还敢在这儿晃……”李逍遥不由心头火起:“你发育比我快些也很正常,等我二十五岁时高过你!”

其实他俩身高相若,林月如虽是高挑个子,李逍遥却也不见得短她半筹,只因腿瘸在先,毕竟立身难直,加上气势不如她,总觉立在她跟前毕竟显得矮一等,难免懊丧:“她怎麽这样儿‘派’?”林月如拽他摔得站立不稳,瞪眼威吓道:“你再敢跟我做对,必定活不到二十五岁!”

灵儿愣了半天,方才回过神来,眼见李逍遥如此挨欺却不还手,先前她不知如何是好,越看越是心中不忍,正要跃身推开林月如,忽见林李二人竟僵身不动。原来李逍遥眼看要跌,一慌神间扬手反撩一把,无意间居然抓在林月如丰胸之上。她正挺身咄咄相逼,哪料反而把自己送上他手掌心。霎时两人全怔住,不禁对视愣然。便连灵儿也“呃哦”一声,暗觉不妙。

但觉指端触及一团柔软圆挺之物,李逍遥不禁一愣,旋即有如触电般的奇异之感从指端荡入心头,与此同时林月如亦感他的手指竟似直探入她的胸口,握住她怦然而跳的心。李逍遥大眼乱转之际,感到林月如身体微微一震,亦然触电也似。他吃了一惊:“爆大钁!”未及缩手,脸上叭的吃一耳光,林月如使出家法手法,趁他面孔被掴偏一边犹未转回,双手交扭,迅急如电,哢嚓一声拆脱了李逍遥的臂骨关节,顺势一摔,若非灵儿飞抢及时,李逍遥难免跌得比书航还惨。

林月如“拷”了一声,飞红了俏颊,啐道:“没出息的小贼!”李逍遥只跌得晕晕乎乎,眼前人影昏晃难晰,但觉一双柔手轻握他那支伤臂,迅即为他巧续关节。灵儿手比嘴快,刚说一声:“哥哥,你忍著。”李逍遥犹未听清,那只胳膊就已续回脱臼关节。待他觉得斗然一痛之时,手臂甩动又如往常。眼前景物由模糊而转清,晨光入林,林月如面若寒霜,便在面前凛凛而视,手摇绣鞭,脆声叱道:“小贼,把宝剑交还於我,姑娘便……”想了一想才把狠话说重:“便饶你狗命,否则凭你数次三番羞辱我,死十次都不算多!”话到此处,甩鞭叭的反撩身後,劲力摧处,顿将一株碗口粗的桃树拽翻於地,轰然溅土扬泥,其势之盛,便连灵儿也吃一惊:“啊,她手劲怎会如此之强?跟男孩儿似的……”

李逍遥收起适才顺手摸来的几串银钱,心中估计大概还有可捞的便宜,眼见得林月如一味衅斗,倘不给她一点教训,自己被看扁了不打紧,多有纠缠,惟恐黑水老鬼等三妖又伤害人命,当即直身而起,仗有灵儿在侧,硬著头皮说出应战之辞:“不怕告诉你,你家的宝剑我已经拿去贱卖五文钱了。嘿嘿……你答应不为难这两位尊价,我便考虑帮你赎身……啊不对,帮你的剑赎身才对。”

灵儿自然知道湛卢剑其实遭抢而非贱卖,不明李逍遥何以这般说法,只怕难免更激怒林月如,她不禁疑惑地朝他望了过来,心下虽觉不妥,但想:“逍遥哥哥既是这样讲,定然有他的道理。”却不知李逍遥见林月如这等蛮不讲理,难免心里来气,暗忖:“她不知被谁调教得歪了,把侠义理解成这般胡作非为。哼,这种伪冒侠客招牌,拆掉才是硬道理!”

“好!我打得你说不出话来……”听了李逍遥那番针尖对麦芒的话语,林月如大发脾气已在料中,顿时浑忘先前曾有过的冷静,突然来个深呼吸,丰胸涨起,如欲气炸,啪一声大响,信手甩鞭击地,李逍遥眼前土尘乱溅,未及眯上双目,泥星倏地扑面,只觉右眼一痛。“哎呀,泥沙入眼了……”

待得揉目既毕,勉强复睁一线,泪花模糊之中但见两个美妙万方的倩影打做一团,半空中翻旋飞舞,端的竟是惊翩尤绝。鞭风呼呼劲扫,不断将李逍遥身旁树枝、泥土激荡乱飞,如置狂风急雨之境。他眨眼未定,心中方只一怔:“谁抢了我的架去打?”耳听得灵儿娇声喝叱,才知她竟然一改寻常斯斯文文之态,抢身迎战林月如,二女激斗之酣,直教李逍遥在旁愣然不已。“原来灵儿先忍不住了,看来很生气的样子哎……”

林月如怒问:“小丫头,关你什麽事儿?你又不是他什麽人……”说话之时手上毫无稍缓,使开狂沙万里鞭法,势如大漠狂飙,遍地溅尘如绽泥花。灵儿却仗身法小巧,轻盈飘掠倏忽,展开一对素掌,在密骤如雨的鞭影扫荡之间兀自游刃有余,跳闪几下,渐渐欺入林月如软鞭之圈,她性甚沈敛,闻言并不接口,心想:“你仗著自己是大小姐,而且个头大,一路欺侮逍遥哥哥。我早忍不住要扁你了!”突然拧腰飞旋而起,凌空发掌,皓腕上数圈珠链一阵清叩而鸣,从袖口微露珠光荧然,但见手影千柔百转,宛若无骨,连旋数圈,穿入鞭梢甩得密集之处,迳来夺她鞭杆。这一招手法原是黎婆婆生前所传“金蛇缠粘手”,李逍遥顿觉似曾相识,刚要回想,林月如突然怒声叱喝,断他思路。“你不作声也行,先打到你哭,再寻大眼儿算帐不迟……”

灵儿处事靠的是用心,而非用嘴。一眼觑中林月如心浮气躁之下鞭法所露破绽,岂容她变招掩过?手影倏穿如电,抓住鞭杆。林月如一向自负鞭法了得,哪料这娇怯怯的小姑娘竟敢欺身抢入软鞭扫荡的垓心,迳施小巧手法夺鞭。难免既惊且恼,却不慌忙,手仍抓鞭不放,陡然飞腿急踢。李逍遥在茅山学堂外曾见一个蒙面人使同样的腿功逼退百里溪,顷刻脑中电闪,登时若有所悟,但觉林月如腿风劲烈,担心灵儿吃亏,不暇多想,忙提醒道:“当心!”

其实无须多言,灵儿毕竟在他们三人之中武功稍胜一筹,林月如足影刚晃,她先已凌空飞翻,跃到林月如身後,手仍夺鞭不舍。林月如那一腿踢空,尚不因而著恼,却听到李逍遥那一声提醒,对那小姑娘出於情急关心之甚,林月如不由得顿起无名火:“好啊!”怒气陡冲,涌注指端,便欲朝身後戳去,李逍遥在旁替灵儿留意,看出此是“一阳指”,想灵儿此刻难以唤成护体法咒,如何抵挡这等刚劲指力突袭?他心头一急,顿生搅乱念头,晃身一跃而近,连施“飞龙探云手”乱林月如视线,并且作势要捏胸。

林月如一惊之下,哪里顾得指戳灵儿,急忙变招改戳李逍遥。他的“围林救赵”之法既成,哪容林月如发指来戳?只从她眼前一晃即远,脚下步法幻变,打斜里窜出数十尺外,揣好所获之银,方才转面回望,心中甚为满意:“飞龙探云手还蛮实用的,不时探上两下,不必讨生活就已然‘小康’了……嘿嘿!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爽。”在他想来,打斗中不忘从对手身上掠些财物,此非偷窃,实属抢劫,而抢劫敌人於常理并无不合,至少此非他一己之创,千百年来自有先例屡见不鲜。

他正想上前再帮灵儿一把,抬目却见林月如跌倒在地。灵儿手提软鞭,悠然悄立在旁,林月如怒道:“你俩勾起脚来,用这种卑劣手段暗算姑娘,这算什麽?”李逍遥并没料到林月如徒有这麽大的声势竟挫於灵儿手底下,不禁怔住,心头讶然:“这就搞定啦?”灵儿笑吟吟地朝他冉冉走近,以妙眸示意:“搞定了。”

毕竟於林月如积威之下,李逍遥难免仍有余悸未消,待瞧清了她确已被灵儿点倒,暂时动弹不得,方才放心:“真的搞定了!”其实凭林月如的本领,灵儿便纵艺高一筹,打架的经验终究不及这等样素好“行侠仗义”之人,当真要凭武艺胜她,少说也须百招以後,可是林月如这当下心浮气躁,招数中不免破绽百出,又遭李逍遥从旁袭扰,更搅得她手忙脚乱,一时间顾此失彼,原可弃鞭拔剑扭转局势,她却宁要争意气,偏抓鞭不放,失却拔剑驱敌良机,灵儿只将“金蛇缠粘手”使足,立时点倒了她。

林月如自然一万个不服,怒叫:“在我的地头由不得你们胡来!哼哼,敢动姑娘一根头发,我立刻……哎呀疼!”

李逍遥手拈一根柔长的发丝,朝林月如眼前晃了一晃,随即吹飞,眼瞥她那满面怒色,不禁笑道:“拔都拔了,又能怎麽样?”林月如恨不得扇他一耳刮子,或是踢他几脚,怎奈此刻被绑在树上,那根软鞭缠绕娇躯,仿佛裹粽子也似。她挣动不得,只气得呼呼粗喘,俏脸越发红似熟桃,心中又气又急,瞪眼道:“小贼!你想干什麽?”

李逍遥笑道:“像你这种蛮横的人,不给你一点教训怎行?让你也尝尝被吊在树上的滋味!”林月如微撇嘴角,目露不屑之色,啐他一口:“雀!快把我放了,不然我回去一定叫我爹派人把你们通统抓起来,打断你们的腿!”李逍遥转面避过,说道:“哪侠教你啐我一口?”林月如恨声道:“这是我个人送你的……”

那小鬟银花忙道:“公子!你就放了小姐吧?是奴婢对不起小姐,小姐只是在气头上,并不是真的要杀害我们……”李逍遥点评一句:“‘杀害’这个词儿用得太烂了。”银花道:“那就改为‘打杀’?”林月如怒道:“如花……哎不对,银花!还不替我松绑,回头看我怎麽整治你这贱人……”长贵和银花虽然目有惧意,竟迟疑不走,仍要为林月如央求,李逍遥摇晃脑袋:“不成不成!你们若是真心想在一起,就趁这个机会赶紧走罢,逃得越远越好……”因见那俩不放心留林月如一人在此,他忙道:“等你们走远了,我……我自然会放了你家小姐。”这两人方感宽怀,长贵拜谢在地,想起适才之险,不禁涕零:“是……多谢公子!”偷眼一瞥,看出林月如面色不善,似恨不得挣缚来剁他们,长贵心头越发惴惴,暗觉此地不容久留,转头催道:“银花!咱们快走罢……”

林月如跳脚道:“狗男女!给我滚回来!”李逍遥目送那俩人千恩万谢地离去,才朝灵儿说道:“灵儿,咱们进城去罢。这苏州城可热闹了,我带你去瞧瞧新鲜……”灵儿却觉不解,徒睁一对纯真的妙目,愕道:“不是要去拿妖麽?”李逍遥背对林月如,朝灵儿挤挤眼睛。

林月如看出他们似要不顾而去,心中暗急,嘴上兀自强硬:“哼,趁早逃远点儿,别让我在苏州看到你俩!”李逍遥摆出“懒得再瞧一眼”的架势,朝灵儿咧开嘴乐:“看到一次打一次,这话咱也会说。”林月如愈气:“狗贼!”李逍遥只做充耳不闻,打个响指,顺手点著纸烟卷儿,叼著便走。灵儿却望了望林月如,暗觉这样对她似甚不妥,正要跟李逍遥说,转面见他悠然踱出甚远,林月如瞪眼道:“小丫头,还不追他去?当心狼叼了你!”

灵儿想:“我跟逍遥哥哥一起,没狼会叼的。”快步追上李逍遥,默默随他走了几步,看不出他有返回之意,实在憋不住了,鼓起勇气问道:“留她一人在这里,不……不妥吧?”李逍遥心中默算那俩男女此刻能逃出多远,一边漫步一边自忖:“帮人得帮到底。再等一会儿,他们或许来得及找到码头,只须坐了船,逃脱林月如的追缠便有希望。”灵儿却越发担心林月如会出事,不知为何她竟觉总像有事要发生,连她也控制不住这等样愈来愈强烈的担心之感,想起恩师生前曾意味深长地慨叹:“世人最难摆脱的是宿命,最难办到的是宽恕。唯此两样相互纠缠不清,生命里由此充满无常妄灭。”

李逍遥只知灵儿素来心慈,为免她徒然担心不已,本待悄言说明,却又转出一个顽皮之念:“唱支歌儿给哥哥听,我便去放了她。”灵儿毕竟心思无邪,虽觉李逍遥目有调笑之意,以她一路经历而知,多半又在戏她。秀靥难免绯然生晕,暗觉这种情形下唱起歌儿实感难为情之至,但想林月如孤零零被绑在那片荒林里岂非可怜?她虽横蛮成性,灵儿却觉她并非心坏,只是脾性娇纵惯了而致,受到这番教训已经足够了,对林月如而言堪属大挫,料想将来行事自有所虑。灵儿轻咬樱唇,垂眸说道:“那……哥哥你可不许放我鸽子喔!”

李逍遥不禁既奇且乐:“‘放鸽子’这等无厘头的辞儿你也会说?”殊不想此言原乃当日他初上仙灵岛求药时曾对灵儿说过,灵儿印象深刻,连同那个趴在池边岩石上探头探脑的惫懒小儿的形象,就此铭志不忘,此时不意脱口而出,见他满脸讶异,原本不该有此惊愕之情,显然他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她不禁眼帘微湿,心里涌出了说不出的凄苦、迷惑之情。

李逍遥只道灵儿因为他一句无心的调笑之语而感不欢,见得此般凄然眼神,顿时心口一震,大生自责之意,难免歉然:“虽然我跟老婶以及一干乐天派的村人胡嚼嘴惯了,毕竟灵儿姑娘不同。我又不是戏文里婊子养的小宝哥,怎能一味乱占人家小女孩儿这等无聊便宜?”反手到背後暗掐自个儿一把,咧开嘴憋痛片刻,方觉心里好受些,正色道:“哥哥虽然胡说八道惯了,可也绝不浑蛋。女孩儿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坑的……灵儿姑娘心地好,不需要唱支歌儿给我听,哥哥已然了解。但现在就放了那位林姑娘,岂不是前功尽弃?等他们小俩口逃得够远了,咱们再回来放了这蛮千金。”

灵儿方始释然,不禁展颜,瞄他一瞄,垂下眸去,暗生疚意:“逍遥哥哥是好人,他为别人想得多周到,我不该多嘴的。”她素来一条筋儿想事情,既然李逍遥已交了底儿,因觉过意不去,她想了一想,红著脸蛋问道:“那……哥哥还要不要听歌呢?”李逍遥看她神情娇羞可喜,又在清晨血热之际,目光无意中触及她皎月也似的莹白後颈,难免心头一荡,差点便要说好。忽然从林间传来一声尖叫,正是林月如在高喊“救命”,两人不由面面相觑。

灵儿回头望了望,说道:“逍遥哥!是……是那位林姑娘在喊救命呢!”李逍遥却觉这招他用多了,不足为奇,脚步仍然未停,说道:“别理她!叫得一点诚意都没有,八成是她在装模作样骗咱回去……”他既说得蛮有把握,灵儿不由点了点头,暗觉有理。走不数步,远远又传来林月如更了亮的呼救之声,一时惊飞满山宿鸟。李逍遥不由一怔,眼珠乱转。

灵儿回头张望,再也不肯往前走了,语声不安地说道:“可是……我不放心呢。咱们还是回去看看吧?”李逍遥心想:“以林家在姑苏城这麽大势力,连蚊子都未必有胆叮她,才这会儿能出什麽事儿?九成是耍诈……”灵儿说什麽也不肯随他继续遛达,转身便要奔回林中,李逍遥忙弹掉烟灰,边走边吸一口,於喷云吐雾中眯眼说道:“好吧!既然你这麽说……”

林月如心里哪里当真惊慌,自忖:“好在天快要大亮啦,随便走过一人,只消我说出林家堡的响当当名头,谁敢不理?”只坦然片刻,便感不安:“怎地还没人路过呢?这些人真懒!”想起书航或还在草坡之下,忙呼两声,因未见那厮露面,她暗觉气恼:“真没用!踢两下就孬得跑了……”改口叫唤她师哥,拓跋英杰又怎能在梦乡中听得见?她不由更恼:“一个个全没用!急需他们时,鬼影儿也没见到一只半只,平日却拥得紧密。”她虽好动武,毕竟娇生惯养,只被绑了片刻便觉全身不自在,暗恨李逍遥绑法刁钻。一边想象来日报仇的幻景,一边东张西望,盼有路人出现,哪料越盼越盼不来,心头大急,仰面叫了一阵“救命”,暗觉枯燥,正估摸著是否改添两句评弹腔儿,忽听衣风飒然,林间有人影奔近,林月如大喜,忙呼:“快来救我,回头到林家堡可领重赏……”虽在慌张之际,也没忘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惯例。

但闻草声挲响,晨雾间有影飘行如飞,倏忽不定,却唱:“豔阳天那个春光好,红的花呀绿的草……”林月如一听这调儿,立时闭上嘴巴,杏眼瞪圆,哼了一声。树後探出一张笑嘻嘻的脸,侧著脑袋伸到前边,朝她气白的俏面瞧了瞧,却问:“打算赏多少?”

林月如横他一眼,又脆生生地“哼”了一下,仰起高傲的脖,但见树梢飘落一人,身姿美妙竟若天仙下凡,不用说正是灵儿。林月如心中老大不痛快,又“哼”了一声,把脸蛋转向另一边,显是不屑多瞧这俩人一眼。

“跟只白天鹅似的……”李逍遥心中好笑,偏从另一边探出面孔,让林月如差点把自个儿香腮凑到他嘴上。林月如一转头,登时看见一双大眼已等在那里。“怎麽了?是你在喊救命吗?是不是害怕了,想求饶哦?”

话既出口,李逍遥不禁暗自皱眉,心想:“瞧这对白,活脱一小色狼般,真是……唉!”林月如见灵儿在旁眼露不忍心之情,越发要充硬到底,昂脖道:“谁……谁怕了?我随便喊喊,关你什麽事儿?”话虽如此,毕竟难掩色厉内茬之态。李逍遥眨眼道:“怎麽不关我事儿?刚才你不是盼我回头麽?”林月如俏面微微一红,随即杏眼又瞪,仰头“哼”了一声,方道:“谁盼你了?我是在唤书航……”这般作状显是欲盖弥彰,李逍遥不禁笑道:“少盖了!刚刚我顺便到坡底掠过一回,依书航那厮的性格这会儿早溜啦,等你多踢两下麽?你那蹄子踢牛都受不了……呵呵。”

林月如闻言之下,不禁怒道:“小贼!快放了我,不然……”李逍遥嘴上的烟棒儿抖著说道:“刚才忘说的辞儿就别补说了。”林月如怔道:“这句刚刚没说过麽?”李逍遥道:“本来该说的,但我刚才忘了走近你。那时走到你面前,你会说这句……无非都是些土里叭叽的套话,没啥。”这一霎间两人目光对视,心里同感迷惑:“这种情形真熟,怎麽我俩好像早就排练过了一般?记得小时候似曾跟谁玩过这种扮家家戏……”这一丝惑念只在脑海里稍闪即过,并未留下半点余痕。在李逍遥想来,他所经历的一些事就像早就经历过,只是懵懵懂懂,待要细想,却恍如镜花水月,究是无痕可寻。

脑中瞬间恍惚之感骤消,林月如依然怒目以对,为不示弱,越发昂首挺胸,摆定虽遭五花大绑但仍坚贞不屈之态,秀发朝脑後一甩,脆声凛然的道:“哼,要杀要剐随你来!想姑娘求饶,你作梦!”说完,越发绷直了秀腿,如欲挺胸迎向敌寇伸来的烙铁。果不出她所料,李逍遥不觉跌步後退,似是一时为她豁出来的气势所慑,林月如嘴挂冷笑般的蔑视之色,不自禁地把自己想象为巾帼英烈般,正自浮幻联翩,但见李逍遥浑身激灵一下,忙不迭地退到灵儿之旁,转头苦笑:“真受不了她!尻,假如真有十个八个歹人围在这里,看到她这样子还不流鼻血流死?只有一个字可以表达我的欲吐之感──汗!”

林月如横眉冷对:“来呀!叫天下间的歹人来,姑娘才不怕你们这些鱼腩!”李逍遥被她一声声痛骂得多了,暗觉在灵儿跟前没颜面,不由老羞成怒,张爪作势要攫她一把,当林月如闭眼等著挨爪之时,他却一笑而走:“这可是你自个儿说的,下回我可真的不管你了……”林月如朝他背影唾骂:“你走啊,下次再让我遇见你,我一定要你好看!”李逍遥究先心软,想她这等样绑在荒山野林里,就有如祭上一匹好不诱人的白羊招狼,顿时打消弃之不顾的念头,转面欲返,脸上却挨一口飞沫。林月如笑道:“可唾到你这小贼了!真痛快……”

李逍遥不由恼将起来:“你想玩是吧?奉陪!谁怕谁?”打了个响指,顺手抹脸。“灵儿,咱们走!”

灵儿见他动了火气,一时没敢多说,揣起满腹担心之情,只好默默随他而行。李逍遥边走边数,果然走到适才那处,灵儿便即止步不前,後边遥遥传来一声尖叫:“呀!不要啊!救命啊!救命啊……”叫声凄急,但却嘎然而哑,似被什麽物事突然堵住了口。李逍遥一时大眼溜转,正要多辨究竟,却没了声息,他不禁心里好笑:“这回装得更像了。啊啊的叫,跟真的似地……”本待不理,灵儿转身望望,似觉事情不好,又转回来说道:“逍遥哥,她好像真的出事了!”李逍遥不慌不忙地又点一支黄符卷烟,脑中记起牧羊童子“狼来了”的故事,暗觉林月如这等伎俩未免缺乏想象力了点儿,皱眉道:“啧!才走几步而已,又来了……真受不了那野丫头!”

但听那片林子竟毫无声息传来,灵儿不由暗慌,蹙眉道:“可是……我觉得咱们做得太过份了,还是回去把她放了罢!”因在清规谨严的水月宫里成长,众道姑大都不苟言笑,小心翼翼地呵护著她,如事公主。加之恩师与黎婆婆调教素为端严,仙灵岛上又乏年龄相若的玩伴,她究是从未做过李逍遥这类家常便饭般的恶作剧,更没捉弄过别人,起初陪李逍遥玩得还甚开心,只因林月如先前确属蛮横,理应受些薄惩。此刻却越来越觉得将会出乱子,心中难免更加不安,毋论林月如那声呼救是真是假,非得立刻回去释放她不可。

眼见她如此认真的情态,李逍遥只得笑道:“好啦!好啦!灵儿妹子,听你的就是了……”虽然担心放了林月如後又遭纠缠,朝灵儿瞥目之时便又慰然:“林家大妞儿原本难对付之极,不料灵儿的武功精进如此之快,刚才没几下子就把那妞儿打倒了。有灵儿在旁,谅她林月如也缠不到我。”於是更无顾虑,又展身法赶在她前边,宛然踏草疾飞,口中仍是那一调子:“豔阳天那个春光好……”

灵儿数个起落,从林梢飘然跃下,一落地便知情势不对。但听李逍遥吊著嗓子大喝一声:“住──手!”原来两个大汉正围著那棵树做出不堪之事,其中一人更抱起林月如的右腿,端的竟是肆无忌惮。李逍遥一见之下,脸色登时涨似猪肝一般,只觉热血上涌,心念急闪:“难怪她叫得这麽厉害……”想林月如被绑在树上,徒有一身本领,怎奈挣扎不出,竟遭那两个歹人趁机大占便宜。从李逍遥的角度探眼瞅去,左边那大汉正搂著她大肆接吻。於是想起先前林月如那一声呼叫突然中断,原来是遭了强吻之故。

李逍遥心中自责不已,急呼:“灵儿!咱们动手吧,给这些流氓一些教训。”灵儿望著他如此气急败坏之态,不由怔然道:“可是……大娘交待过,叫咱们别惹事生非……”李逍遥仰天呼了两声“悲愤哪悲愤!”拔剑在手,正色道:“这叫行侠仗义,不是惹事。”灵儿眼望另一处,妙眼里闪出惑然之情,“那……可是……”

李逍遥素知这小姑娘向来温文尔雅,行事难免瞻前顾後,心想:“等你‘那……可是’完了,这两个歹人也差不多完事儿可以抽一支烟了。”哪顾许多,上前飞腿急踢那两个歹人晃来晃去挡他视线的屁股,仿佛那天在桑林对付关鸠一般。此时心情恨之不已,非同当日解救那唐家寡妇可比,最恨的是:“林月如这麽好的妞儿怎能给你们这样玩?”

凭他这两下风魔神腿,等闲歹人如何得能幸免?不出所料,那两个汉子应声踢飞,露出一袭披头散发、身子半裸之影。李逍遥心中大为痛疚,急来搀扶,口称:“害你这般,真是百死莫赎……”但听一声吃吃低笑:“可我却觉得爽呢!”因觉话声有异,李逍遥不禁一怔,一条白花花的腿冷不防撩将而上,李逍遥未及转念,登时怪叫一声痛倒在地。心中兀自大惑不解:“林月如这是咋回事儿?”

灵儿望著林月如抱臂悠然立在另一株树下的身影,只怔得一怔,脑中尚未梳理出清晰的头绪,李逍遥裆下便吃一腿,痛呼倒地。先前被他踹飞的那两人飒然回掠,笑嘻嘻地立在面前。眼看情势不对,灵儿甩出一条素练,急忙把李逍遥拉了过来。但见那披头散发的女子一笑回眸,露出一张白惨惨的刀尖脸,嘿然道:“没想到吧,两位?”李赵二人同时认出此人正是楚香玉,不由得愣住。

只听背後鞭声叭的虚击,有人脆声说道:“想我林大小姐是何许人,怎麽可能像你们想的那样不济?”李逍遥不必回望,腹中已自苦水翻涌:“是我疏忽大意,本该想到以林月如的为人一向刚烈高傲,死不低头,就算光了屁股也还像一只仰头鹅。任何情形之下她都不会愿意放低身段大呼救命,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被人给奸了……总之所有拙劣的情形都不会在这残酷而真实的江湖中发生。”当下的情形无疑有如两只初出茅庐的羔羊堕入猎场,楚香玉等人得意的笑容就像狩杀之前的礼撒。

但李逍遥仍有不明之处:“这几个人怎麽冒出来的?”林月如身後探出一个歪戴破毡帽的脑袋,随即蹩出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阴沈沈地笑道:“哥儿,你太低估了小人对大小姐的赤胆忠心了……”望著书航悠悠现身,李逍遥不禁苦笑,这时胯下之痛渐减,眨了眨眼,说道:“看我猜的对不对──这个死心塌地要改换门庭的人虽然挨了主人一脚踢到草坡之下,毕竟仍不死心,自忖不是我的对手,於是跑去搬救兵。楚二既在左近,因而出现了这种情形。”

楚香玉笑道:“说来也巧,正好我和方家兄弟一块儿刚从城里出来迎接大小姐回家。看你这麽爱玩,就陪你做场戏啦!”李逍遥唏嘘不已:“虽说出乎意料之外,毕竟合乎情理之中。凭林姑娘在苦水铺的表现,应知不是那麽好搞的人……对了,这两位扮色狼的哥们是──”那两汉子均是满脸黑麻子,长相竟似一模一样,只是左边那人显然高瘦些,另一人略嫌矮胖。书航抢著介绍道:“哥儿,替你引见一下。此两位方大哥都是小的新近结识的大侠士,侠的不得了!幸好刚才撞到他仨,所以你这回惨了……嘿嘿,想不死都难!”原来高者名唤方无已,矮的却唤方无心,均是城里的街头霸王一类人物,适才所显露的身手亦属不弱。

便在这几人弹冠相庆之际,林月如却不满的嗔道:“楚二,玩归玩,可你们刚才的情状真是叫人恶心……我都在树後吐了好几回啦!”李逍遥也觉好笑,指著楚香玉,咧嘴道:“就是!你看看他,玩得跟真的被虐似的,真受不了这种!”楚香玉却做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状,幽幽的道:“是你不懂欣赏了!”便在林李赵三人欲呕之时,书航却显得善解人意,大声嗟叹:“这是一种很高的侠骨柔肠境界,二爷真了不起!如此武林浩然正气,深值我学之。”听到这一句,连楚二都吐了。

李逍遥毕竟从容得多,抹了抹嘴,说道:“欣赏过各位的演技,接下来是不是要来一场武戏呢?”林月如甩鞭道:“那还用说?你这小贼跟我们仇深似海……”想了一想,放重了语气,“比歹人还歹!不管你把湛卢宝剑藏在哪里,先拿下再说。”书航称然:“对,总也逼问得出来!”

灵儿一番好意,却遭此戏耍,她涵养再好,这时也不禁有气,因有生人在场,只小声地咕哝一句:“太过份了!”李逍遥挨了楚香玉那一腿虽痛,终究仗有阿修罗神功护体,总算撑得住。他与灵儿出於好心而返转,不意吃此苦头,因感被耍,心里亦自忿然:“我早疑心什麽来著?明知可疑,偏要回来上当。这真太操蛋了!”转面瞪灵儿一眼,见她也秀眉蹙起,面有愠色,他立时指了指她,眼睛转瞪林月如,说道:“泥人也有土性子。看吧,连她也恼了……”书航问:“哥儿,你从哪儿又招来一僮儿做跟屁虫?”

“你这王八蛋……”李逍遥一听愈恼,正要去掐这小厮脖子,书航却闪回林月如背後。李逍遥气头之上,手探得飞快,哪料林月如挺身迎来,他一抓便觉不妙。方欲缩手,脸上先挨一耳光。书航探脸一瞧,惊叫:“唉呀,哥儿你这色狼!”李逍遥忙不迭地从林月如胸前缩回那只手,心下委实纳闷:“我一直奇怪,书航这厮跟哪儿学来的‘凌波微步’?”

林月如掴他一耳刮子,犹不解恨,顺手将他劈胸揪住,愤声道:“小淫贼!就算你肯交出宝剑,我也要剁你这只不规矩的手爪子!”在林月如面前,灵儿的金刚护身法咒总是护不住李逍遥,连她也不明白此是何故。她反应虽快,楚香玉和那方家兄弟也自不慢,以三对一,迅即缠住了她。灵儿徒然著急,一时难以抽身去帮李逍遥。眼见书航取刀递给林月如,显然要剁李逍遥一只手。灵儿心中一慌,险遭楚香玉“气剑指”所伤。

当下灵儿的武功虽说强胜於楚香玉,但要了结战局也须十数招开外,那方家兄弟各展拳脚来斗,原来是南少林的家数。南少林拳法向来硬桥硬马,这两兄弟不时以头顶地做拿大顶状,抑或单臂撑地飞腿全旋,偶尔叠罗汉,甚至来回爬行,宛然猴子。纵然帮不上楚二多少忙,毕竟也有搅敌之功,更兼肉粗皮厚,还能挨上一阵。楚香玉为在大小姐面前多挣回几分面子,自是尽展解数,什麽“落雨神针”、“气剑指”之类的看家技艺能掏多少掏多少,只没用上曾与李大娘交手时所使的那几路幻影飞掌。

在灵儿心目中最担心是李逍遥,不论林月如怎生殴辱,他竟不肯还手相搏,大小姐手劲奇大,他难免又吃苦头。偏生书航把刀献将上前,林月如一气之下竟要拔刀。不料书航突然手脚颤抖,蜷身躺倒,一时翻白眼吐白沫,其状甚怪。非但林月如吃了一惊,李逍遥见状也不禁怔住,脑中急转念头:“这是啥毒性发作的症状?”

楚香玉百忙中一瞧,惊道:“大小姐当心,这瘸贼身怀雪山毒蛛!”他曾吃过灵蛛寒毒的苦头,知其可怕之处,那日在苦水铺虽得李逍遥及时赐药解毒,毕竟余患未除,乍见书航此状显然早已中毒,却潜伏至此时方才发作,楚香玉顿时感同身受,指力稍滞,肩头啪的挨了灵儿一记寒冰掌。

李逍遥方始想起:“书航先前被我身上小灵蛛所伤,只道他真有法子御毒,原来压根儿就没解毒……”不忍见书航如此苦楚,忙取自制的鬼藤雄黄丸扔了过去,此属可解毒虫侵血之药,先前因感灵蛛伤人难防,在船上便依夏枯草所遗之方结合洪大夫医籍,草制解药以备不时之需。林月如却发掌打飞了那枚解药,怒道:“小贼好阴险,还敢落井下石?”疑心李逍遥便欲使毒害人,她银牙一咬,拔刀便砍。李逍遥挨她拳脚虽尚可忍得,刀光烁闪入瞳,心想这可挨不得,急忙挣身之际,林月如突听嗡一声响,脚下笃的落有一团黑麻麻之物,她不由奇怪地低眼去瞧,只听李逍遥提指微晃,发下乾坤咒,林月如刚瞧清地上那物赫然竟是蜂巢,眼眸里大片蜂群霎时弥散开来,如烟之漫。

便在这几人惊呼跳避之隙,李逍遥横抱灵儿,叫道:“没功夫跟你们玩儿!”斗展“风魔天下”轻功,飒的掠出林外,好在蜂群并未追随而来。他尚不敢放慢速度,心想:“幸好我从十里坡那儿兜了不少蜂巢收藏进‘乾坤袋’,原来情急之下抛将出手,亦有不意之功……”灵儿在他怀里忽问:“他们会不会有事啊?”李逍遥笑道:“被马蜂追蛰,算不算‘有事’?”

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嘎然而止的惨号,两人不由得齐怔,因见灵儿妙目里盈满紧张忧虑之情,没等她出言,李逍遥先即摇头说道:“这回我是绝对不上当了!”灵儿丽眸眨闪忧意,急道:“可是有惨叫哎!”李逍遥反而奔得更快,头也不回地说:“刚才还有淫叫呢,哼!别想诳我上当,这回说什麽也不理……”灵儿不安道:“可是……”又奔一会,因被她念叨得烦了,李逍遥不得不晓之以理:“想想看,这一带是武林盟主自家的地盘,哪里会有什麽乱七八糟的歹人胆敢见色起意来捋她老爸的虎须?尻,就算是编故事,他们也该编得逼真一点吧?总之……”远远又听到一声惨叫,这次却微弱得多,就此再无片息可闻。

灵儿再忍不住,从他怀里挣身跳下地来,急道:“哥哥,真的出事了!”不等李逍遥答应,她便飞步转返,心里料定李逍遥自会跟来。妙目转动片刻,不出所料地听他在身後说道:“别以为这次换了惨叫我就会信了!之所以跟你返回,只是因为我突然想起,该捉两个人质逼林家大妞儿用咱那俩师侄来换……”

转眼间又回原处,还未入林便先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之气。灵儿急奔进去,李逍遥边走边想:“这回还挺下本钱的……”念犹未转,忽见满地黑麻麻的撒了许多颗粒。因觉可疑,他便留心低瞅,待见遍地死蜂,他才吃了一惊:“尻!”猛然转头,不意与灵儿撞个满怀,两人齐叫哎呀,各自捂鼻疼哼而退。李逍遥恼道:“你又突然转回来作甚……”灵儿顾不上揉鼻,拉他急奔几步,指著先前那株树下,俏脸苍白地说道:“出事了,哥哥。”

“能出啥事?”李逍遥投目望去,此间已无林月如等人的身影,地上却剩一只靴子。

以林月如高挑俊美的身段,只要是男人都会留意看她那一对修长挺拔的秀腿。李逍遥自也不例外,一眼就认出树下所留的靴子正是林月如脚上所穿的。他不由得心生一丝异常之念,上前拾靴一瞧,奇道:“怎麽丢三拉四的?”风中的血腥气息愈浓,李赵二人不由地心情沈了下去,在林间寻望一会,见一把血染的刀插在树干上。此刀便是先前林月如欲砍李逍遥手的那一把,原属李逍遥取自那送信官军之物,自能认得。正惑然间,忽觉眼角有湿液滴溅,信手一揩,指端殷然。

李逍遥心头一凛,仰面望将上去,树丫间一块无头之躯跃然入瞳,认出方家兄弟其中一个的衣著便是此般,他眼皮不由跳动起来,心念未转,树上滴落的血珠溅入右眼,登时涩痛不已,刚捂眼叫苦:“尻……”模模糊糊地便见草丛里一阵急攒,他顾不上揉眼,跃身抢近,但见草中颤巍巍地爬出一人,满脸鲜血,几乎辨认不出容貌。待见那人脸上遍布黑麻子,才想起此是方氏兄弟之一。

李逍遥正要问发生何事,那汉子便翻著死鱼般的白眼,嘶声道:“四……四……”李逍遥见他喘得口齿不清,忙问:“‘四’什麽?”那汉子面肌突然扭曲,五官皱挤如捏做一团的烂柿子,口唇翕张半晌,斗地憋出一声暗哑的哀鸣:“四……大……淫……妖!”李逍遥登时愣住,心中猛然想起太湖边那夥春宫色徒。情知不妙,正要打听林月如被掳去何处,那汉子却伏地不动,唤也不应。李逍遥蹲身拉扯,方才看清那汉子赫然只剩半截残躯,从草里一拽而出,腰以下竟没了!

他跌坐在地,一时只觉全身如浸冰湖,飕飕透凉。虽说行走江湖日浅,不晓得“四大淫妖”究是何等样狠角,但想北海箬自称春宫门下,以那日在苦水铺所见,身手委实了得,合林月如以及一干“侠客山庄”少年之力方能勉强除却。而在太湖之滨遇到的那淫派侏儒也颇难缠,足见春宫强手济济,绝非等闲,否则也不敢在林天南的地头如此妄为。当下眼见方氏兄弟这等骇人死状,那“四大淫妖”手段之恶毒可想而知。林月如与他们既已结下深怨,如今落入“四大淫妖”魔掌,後果委实不堪设想。

李逍遥不禁举拳捶额,心情低落到了极点,难免引为自疚:“林家大妞儿虽然骄横成性,令人恨之牙痒,但也不该落此下场。若被那干淫魔掳去玩腻了之後又剁来做成人肉叉烧包,未免太惨了点儿。这事总归是我惹出来的,当日若不是我引北海箬去冒犯林姑娘,当无今日一劫。既然因我而起,也须由我自去了结。”揉了揉眼,待视线复清,忽见地上针芒隐闪。他心念一动,拈起死蜂细瞧,辨出针影,顿省:“这些马蜂原来是被落雨毒针射杀了的……”低头寻看,果然每只死蜂身上均钉有细针,显是楚香玉当时以“满天花雨”手法撒针所致。

他跳起身来,问道:“灵儿,还有没尸体?”灵儿在树丛间自行寻视,犹未作声,却从另一边传来一声怒喝:“镇子上血案未了,又在这里犯下人命。如今被我撞破,你还有何话辩说?”李逍遥不必转头回望,脑後衣风微掠即近,他不禁苦笑:“步捕快,来得正好……”

步望月飒然穿林而至,刚跃身落地,探手却抓了个空。只觉眼前一晃,这大眼少年霎然从二三十外树杈间隙倒掠而过,如风动木叶,轻飘飘地立在另一株树上,身法之疾殊难想象。步望月心中喝一声彩,立於李逍遥片刻之前所站之处,眼光扫觑所及,鲜血残尸赫赫在眸,端的触目惊心已极。步望月登时想起那几名渔人的死状亦是非同寻常,移目盯向李逍遥沾染血迹的衣襟,脸色一沈,说道:“我破了很多奇案,数此回最为凶残。”

因觉此人果是轻功卓绝,殊不弱於自己,李逍遥心下亦自暗异,不禁说道:“一个衙门里做公的,竟有这等样高明的轻功,真是想不到!”步望月针锋相对的回应道:“以你的身手恐怕也可入得风评榜二三十名之列,小小年纪……也令我想不到。”李逍遥听出他话里明赞实贬,弦外之音当是:“小小年纪,如此凶残!”暗觉头皮发紧,心想黑锅不能多背,忙道:“话可不能这样说。事实上……”正寻思该如何叙明此事,无意间瞥见不远处有一驼背老妪做目瞪口呆状。

他不由得一怔,奇道:“怎麽会有个阿婆?”那老妪正朝这边呆望,待见李逍遥投眼而视,她却如梦乍醒般身躯一震,随即手脚乱颤,眼光惊怖,嘶声呼道:“别杀我,别杀我……”李逍遥搔头而愣,惑道:“谁要杀你呀,阿婆?”那老妪越惊,转身便逃,口中大呼:“我什麽都没看见,别杀我!”步望月心念一动,连忙闪身抢到了前边,拦住那妪,问道:“婆婆,你可是看见凶手作恶?不要怕,我是公人……”那老妪哪敢回望一眼,抬手乱指,颤声道:“他……他……”李逍遥见那老妪指向他所立之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你会看到我杀人?”

随著步望月一声怒喝:“人证俱在,还有何可说?”一道刀光粼闪入瞳,李逍遥乍抬眼帘,便见那袭黑衫之影迅如流星赶月一般跃然而至。步望月的身法毫无花巧,更没一丝妙处可状,可却利索之极,一抄身便在眼前,快得不容对手稍有转念的间隙。不知为何,李逍遥每当看到他展动身形,心头竟会油然生起莫名的亲切之感。即便没有这种感觉,他也无心与此人交手,随著几下轻微的树晃叶动,步望月飘然立於李逍遥所站之处,李逍遥却已晃身闪到了那老妪适才欲逃的所在。两人瞬即易位换影,不经意间均显出高明莫测的轻身功夫。

李逍遥心想:“得让这阿婆说清楚……”迅即转面急寻,出乎意料的竟没觅著那老妪的身影。他心头方只一怔,青玉麒的寒光便已荡入眼瞳。与刚才一样,步望月仍是快得不留稍瞬之隙。李逍遥却又窜回步望月此前所站之处,身如轻叶,随树枝微微荡动,两人身影迅即交错,又似适才一般霎间互换方位。此时步望月已感这少年的轻功出奇地高妙莫测,委实不在他之下,难免心存诧异,既已先有准备,哪里会给这少年故技重施的机会?半空中探手飞揽,使一招“怀中抱月”,环搂旁边一棵树臂,就此荡身翻回,脚底借一蹬之力,刀招斗转“长虹贯日”,从数十尺外飞刺而来。

李逍遥游目飞扫之间,仍未瞧出那老妪逃往何处,难免心中讶然:“很会躲猫猫哦!”步望月飒然逼至,怎容李逍遥稍有转念之隙。半道里挥刀急封,欲争先机,抢断李逍遥可能避闪的几处方位,旋即仍以“长虹贯日”之势穿林飞袭。但见李逍遥不慌不忙,待步望月与他相离不过十数尺,突然从腰後抛出一支冒烟之物。

那物打著旋儿从李逍遥肩後飞向空中,步望月立知端的:“又放烟幕!”先前李逍遥便是施用此法趁机脱逃,步望月吃过一亏,晓得此物烟障厉害,岂待迷烟成障,急催身法,飞步抢跃,欲乘烟幕未弥之隙疾蹿而过。不料迎面撞上一道天师符,幻光激震,与他身上所佩之物顿生感应,虽不致损伤毫发,这两股剧撞之力毕竟奇强,仿佛面前坚垣横亘,身後又似有回扯之力羁绊,急越不过,更被撞落於地,倒退十来步方才勉强拿桩立稳,横刀护目之际犹感钢锋嗡嗡剧震。

片刻之间烟迷雾缭,李逍遥趁机掠开,急唤一声:“灵儿,你在哪里?”提著林月如那只靴子,一时不见灵儿身影,难免心慌:“可别把灵儿也丢了!”但听不远处树丛间传来打斗时身形展动穿掠之声,虽甚细微,晨寂中稍加留意便能辨知。他心念一动,连忙寻声奔去,步望月身陷迷烟所蔽,脑中竟感晕眩,双目痛涩难睁,因恐烟雾有毒,不得不屏息走避,一时之间哪能追来?

李逍遥掩鼻跑了一阵,突听灵儿在前边叫道:“哥哥快来!”因闻叫声急促,间有掌风扫荡之声飒飒劲传,李逍遥心中奇怪:“她跟谁在那边打个不停,还奶声奶气……”惟恐灵儿有失,急催身法飞掠而来,到得那处,却又没见人影,眼前枝折叶摧,仍留激斗余迹。他心中愈慌,但听得衣风北掠,树影不断穿攒远移。不知道到底是灵儿被追还是她追赶别人,居然穿林入山,去势奇快。

李逍遥无奈只好追赶而去,身在林深树茂之地,毕竟不比平川,非但视线处处受碍,轻功亦难尽展无阻。眼见落在後头,只盼别跟丢了灵儿。奔掠之间,因见手仍拈著林月如那只小鹿皮靴,忽然想到:“月如这妞儿生有一双丰足,此靴穿在她脚上想必紧得很。如何轻易掉得一只?倘若不是她有意蹬脱,好留一点线索引我追,那就是被别人强扯下来的……”

正想到焦急之处,倏闻旁边草丛簌然而响,转面掠见有影攒攒而动。李逍遥心头登跳:“在这里了!”半空中飞身旋腿,猛地扫进草窝,砰的踢出一人,直扑十数尺,跌爬在地,却呼:“哥儿,是我……哎哟喂!”

李逍遥奇道:“书航,你还没‘挂’吗?”书航爬在地上叫苦道:“再踢重一点儿就‘挂’了……”李逍遥上前一揪,问道:“到底怎麽回事?”书航揉腰道:“一言难尽!总之……多亏了哥儿那颗药,小的那时正痛得难受,想哥儿不会害我,就……就大著胆子捡了那丸苦药吃下,果然感觉不同。”李逍遥急道:“少废话连篇了。我问你,大小姐呢?”书航从李逍遥嘴边夺下半根熄了的纸烟,叼自个儿嘴上,却问:“有没火?”李逍遥怒道:“你再罗罗!!,我可要火了!”书航偏生不慌不忙,叼烟笑道:“你呀你呀看看你!别只要‘爱情’不讲点儿‘友情’啊……呵呵!”李逍遥愈怒,伸出手腕捋给他看,说道:“‘友情’是吧?你还配提这字儿眼吗?跟我下三婆毒,这会儿还没法解毒呢!”

书航瞥了一眼李逍遥手臂三条奇红的脉线,虽知此是剧毒侵血之象,却浑做没事儿一般,笑道:“考考你嘛,别那麽心胸狭窄。中点儿毒罢了,何必这麽小气?哥儿你呀……对了,你那跟屁虫呢?就那太监模样儿的,哪去啦?”李逍遥强抑火气,问道:“别的先甭扯了,到底林月如在哪儿?”书航自己掏火摺子点烟,慢悠悠地说道:“说起来那楚二真不讲道义!大小姐有事,他小子却自顾逃命……”吸了一口烟,眯眼喷雾,唏嘘道:“现在的人都不讲江湖道义了!”

李逍遥夺下那棵卷烟扔掉,因要打听林月如下落,忍气问道:“那你呢?你怎麽回事儿?”书航捡烟棒儿叼回嘴上,笑道:“我这条小命是哥儿你恩赐的,要不是那时毒发未缓,我早跟方家兄弟一般了……”手拍李逍遥肩头,凑嘴朝他脸上吹一团烟,说道:“人家说,我中的是没法解的毒,犯不著动手,小的也活不了几时。哥儿,你还真歹哦,给我下灵蛛毒!”李逍遥正要问明当时情形,却被书航顺手掴一耳光,“李逍遥,你太不讲江湖道义了!”

李逍遥本在寻思:“这厮如何越混越不成话了?”待得嘴腮挨一巴掌,猛然回过神来,往手心里吐出一颗门牙。一时既痛且怒,抬眼只见书航跌步後退,似想拔腿开溜。李逍遥一探手便将他揪住,说道:“你那狗屁‘凌波微步’就别老在我面前现眼了。”书航毕竟心虚,一迭声惊呼:“哥儿,我不是有意的……你早该换牙了。”李逍遥此刻哪有闲心同他计较,脸一沈,冷哼道:“就你这样儿的还满口‘江湖道义’?”抬起手掌,书航忙呼饶命。李逍遥不由得好笑:“谁要你的命?把这颗牙吞下去,不然我就打掉你所有的牙,再一颗一颗地塞进你屁眼里。”

书航向来最善察言观色,此是他生存之道,否则怎能在五毒药王身旁有命混到今日?当下偷眼斜瞄,看出李逍遥并无玩笑之色,心中越发惴然,当李逍遥揪衣的手一紧,他连忙拈起李逍遥那颗牙“咕噜”吞了下去,随即又偷瞥一眼,看出李逍遥面有愕然之情,显是意想不到。书航抹了抹嘴,陪笑道:“哥儿真会改游戏规则,俗话说‘打掉牙齿自己吞落肚’,你却逼我吞……”

李逍遥哪有心思多耽,揪他便走,适才他手指微紧,只是要拉书航一同去寻林赵二女,不料书航却误以为要挨打,竟如此利索地吞了那颗牙。李逍遥不禁暗暗皱眉:“世上的路千万条,我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当下问起先前林月如遭袭的情形,书航稍有废话便吃苦头,怎敢不答:“看不出哥儿对这妞儿如此紧张,莫非也想吃一吃天鹅肉……哎呀,疼!轻些轻些……好,我说便是,别再捏了啊,我可警告你!事情来得突然,那时我正受你所下的剧毒所煎熬,痛得满地打滚,每条筋都像痉挛一般,又有如……哎呀,又捏?”

李逍遥掐他後颈,怒道:“谁耐烦听你废话?快说,林月如被掳去了哪处?”书航吃痛不过,只得言归正传:“幸好你那时抛颗解药下来,於是我就爬过去拣来吃掉,果然痛楚渐减……哎呀别掐,此处省去六百字……便在小人躺在树下晕晕乎乎之际,眼前黑影乱晃,总之看得不甚清晰,只觉多了些生人。奇怪的是楚二不知为啥变得孬了,只在颤抖不停,好像发寒病似的……”李逍遥想起那时楚香玉似乎挨了灵儿一记寒冰掌,多半禁受不起,是以便如书航所叙的情状一般。书航突然目露恐惧之色,说道:“方家兄弟刚跟来人交手,奇怪的是他俩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当时我躲在树丛里听到惨叫,且有宰割之声,就有如杀猪一般,到处溅血,直教人心颤!但我还是没有听到交手的声音,只有大小姐两下低闷的呻吟,并伴以楚香玉一声惊叫:‘四……四大淫妖!’大小姐不知如何自己摔倒在地,我朦朦胧胧地看到有人死死按住她,大小姐似乎昏昏沈沈,却唤楚二快逃,叫那厮别管她,回去报信要紧……”

李逍遥听到这里,不禁唏嘘感叹:“那妞儿总是这般讲义气!”但觉奇怪:“那时楚二虽说先已受了寒冰掌之伤,难以尽展本事,可是凭林月如的身手,加上那方家兄弟,怎会未经交手就被摆平?对方到底有几人?是人是妖?”

书航抬手擦拭额头冒出的冷汗,惊意不减,转头望望四周,方才接著叙道:“好玄哪,哥儿!那楚二听了大小姐之言,飞也似地逃出林外,当时我听到有人追了出去,但好像没有楚二快。於是我大著胆子探头张望,透过树叶间隙,依稀只见大小姐被三个披裹杂草蓑篷的怪物……”李逍遥问道:“到底是妖还是人?”书航改口道:“是怪人。其中一个长得四四方方,就跟一大块肉饼般,头戴草笠,看不清面孔。还有一个身形奇高,手里提著一口血淋淋的大刀,形状就像戏台上关老爷所操的那口冷豔锯。哥儿,说来气不气人?另有一个家夥骑坐在大小姐後腰之上,令她起身不得,那人坐姿奇特,仿佛张果老倒骑毛驴看唱本。不过他看的并非唱本,却是大小姐的屁股,还用手乱拍,但也好像在拧,口中不干不净……”

李逍遥皱眉道:“不干不净的话就别说了,只拣要紧的便是。”书航抹了抹嘴角的垂涎,点头道:“对,此处略去六七百字……然後我看到几只毛茸茸且有刺青的大手齐扳大小姐一条腿,硬是拗到屁股後边,扯掉了她的靴子,当时我头仍昏昏糊糊,看不清楚他们有没非礼她的脚……”李逍遥截口道:“够了,再往下跳一跳,接著说。”书航又抹嘴,方道:“此处省去七八百字……那四四方方的怪人踢了一下坐在大小姐身上的人,低声说了俩句:‘你猴急什麽?走罢,耽搁了正事儿,当心脑袋不保!’於是他们就扛著大小姐往树丛里钻窜得飞快,却把她一只靴子留在那儿,不知有何意图?”

李逍遥晃了晃手上那只靴子,沈吟地问了一句:“你说有啥意图?”书航猜道:“依我之见,多半是淫妖一夥自家搞的神秘仪式。料想他们对大小姐的腿足心存邪念,是以急不可待就剥掉她的鞋,等劫回巢穴之後,唉!不知还有多少花样在等著她……此处省略八百字。”李逍遥反手往他头上卯落,笑道:“我看是你有邪念。他们留下一只靴子,或许另有目的……对了,你看到何等样的刺青?”书航搔头回想片刻,说道:“看得不太清楚,不过……好像有一只鹰,另一人手臂纹的不知是黑虎还是豹子,只从袖口露半颗脑袋。你问这干啥?”

李逍遥不答反问:“你不是说他们放你一马吗?怎麽又不提了?”书航顿有怵然之色,又转头望望身後,才道:“当时小的只道他们掳走大小姐就算了,哪料刚从树後爬将出来,便感身後有异,那一霎间仿佛中了梦魇,想迈脚迈不出,欲回头也不得,耳听得一声慈祥老奶奶般的话音,却道:‘可知刚被掳走的那位姑娘是谁?’不知为何,当时我两腿直软,後背好像爬了无数恶虫一般。只觉心中害怕已极,恍恍惚惚地有问必应,末了那婆婆说:‘小娃儿,看在你身中雪山灵蛛之毒,性命不保,倒也省了我亲自下手。’我还没弄清怎麽回事,後腰顿挨一脚,直跌出好几十尺远……哥儿,你的那一脚力道可就差远了。”

“你都吃了解药了,”李逍遥瞪他一眼,突然之间心念一动。“有个婆婆?後来呢?”

书航心有余悸的说道:“想是一夥的。当时挨那麽重的一踢,小的还不昏死过去,後来?刚醒转就又挨哥儿你一脚了……嘿嘿,哥儿你那解药不行吧?”李逍遥心中沈吟,随口答道:“怕死你就回林居士那儿去,天下有什麽毒他解不了的?”书航面有畏缩之色,又东张西望了一下,才道:“那老毒比毒药还毒,我……要不哥儿咱俩一块儿去找他罢?你不也中了毒麽?甭指望我会解毒。”

李逍遥嘴上说话,脚步丝毫不缓。闻得书航这等孬言,他不由得恼道:“此刻林姑娘还没找到,你就又生别念了?”书航叹道:“哥儿,不是我说你……天涯何处无芳草。想那林月如落在色魔手里都有好一会了,这种残花败柳就别要了罢!回头咱另找妞儿去。”李逍遥欲救林月如只出於单纯的仗义念头,原没想到别处,听得书航忖度之言,显然当他也是同怀异念,不禁怒道:“你满嘴‘江湖道义’,这会儿别人有难,你的‘道义’到哪儿去了?”说著,反而拉书航奔走更快。

书航登时老羞成怒,猛然甩手,叫嚷道:“你要找死自个儿去,甭拉我!残花败柳我上园子里找,不用拼命去抢一个回来……哎呀!”却是挣身急了,一交跌坐在草窝里。李逍遥转头望了望他,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回家去罢。银子可还够不够用?”书航伸手索要,笑道:“哥儿你原该照顾小的!”

李逍遥摸出几锭银子抛了给他,更不耽搁,斗展身形一掠而远。书航在後边怒骂:“死瘸子,才给这十几两?早知还不如抢你的,三婆毒咱有的是……”

被书航这通打岔,一时急寻不著灵儿所踪。李逍遥登感心中大急:“真正丢三落四的是我……”仗著身法迅捷,尽展风魔幻步,忽东忽西,满林游掠,此时倍感饥疲难耐,但却哪感稍有懈怠?

跃过一条小溪,眼前绿荫葱葱,隐约露出一角檐影。李逍遥怎容放过一丝机会,抄身来瞧,心想:“每处都得转转,免得漏了眼去。”谁知落脚未定,斜刺里劲风呼啸,竟有两支禅杖打将过来,给他来了一个腹背夹击。

总算李逍遥戒心不减,猝遭突袭之际,陡然一脚顿地,提气急纵,但听得当一声大响,两支禅杖在他身下骤然交磕,各皆震歪一边。李逍遥身在半空之上,低眼瞥见两个光膀僧人拖著禅杖踉跄後跌,显是大力相撞之下,一时难以止步。

这两个僧人!!!连退数步方才勉强立稳,待见面前悠悠蹦落一个大眼孩儿,均是一愣,旋即挺杖又欲来斗。李逍遥忙道:“打啥?咱有仇吗?”左首那僧使眼色教另一和尚暂且停手,两双狐疑的目光朝李逍遥投来打量片刻,又对瞧一眼,彼此交换眼色。李逍遥趁此间隙朝四周扫觑几眼,看出树荫下有几道灰墙,又见有僧守门,猜想必是寺庙,心道:“找错地儿了,还是别耽搁时候为好。”正萌退意,左首那僧沈声问道:“小施主打哪儿来的?到此间不知有何贵干?”

李逍遥不欲多生枝节,本要托辞而退,但一转念之间,脱口而出:“找人。”右首那黑脸僧人没等他描述林月如和灵儿的身形相貌,便即微微变色,目光中敌意更盛,哼一声道:“你小小年纪身怀上乘轻功,莫非是‘侠客山庄’的人?”话既出口,待见左首那长脸庞的和尚连使眼色,却已收声不得。

李逍遥心系别处,似未留意此节,只随口笑了笑道:“等你们见识过‘侠客山庄’的人,便知我不是了。”虽也见到两僧互使眼色,但想:“我来得突然,人家难免不高兴。这是和尚庙,不是藏春阁,不欢迎也是正常的……此处是姑苏,这班会武功的和尚知道‘侠客山庄’的名头也很正常。”问明那两僧未曾见过他所寻找之人,李逍遥合了合掌,转身便走。

忽然,脑後劲风骤至。刚好他默数到“三”,陡地一个腾空倒翻,教两支禅杖搠了个空。

这两僧虽然力大,武功却只平平。当下暗算不成,一齐前趋数步,方才横杖转身,只见那大眼少年笑嘻嘻的立在身後,右首那和尚不禁变色道:“好小子,我入你先人板板!果然来意不善……”李逍遥悠然点烟,并不理会这两僧,迳自走向庙门,心下却明晰得很:“我入你先人板板!姑苏的庙供的是哪乡的神?”先前那两僧言语间露出川腔,他便留上了意,毕竟店小二自幼没白做。

便与片刻之前一般,料这两个光膀僧必会来袭,李逍遥哪把他们放在眼里,连话也懒得多说,只须直接入寺搜看,一切自会水落石出。当下边走边想:“除了刚才所列举的两个正常之处,其它都不正常。此庙必有见不得人处……”但听脑後禅杖猛扫,果然那两僧仍不甘心,虽说同属猝袭,与先前那两次不同在於,两僧再次偷袭之时,却分别猛攻上三路和下三路。左首那僧抡杖扫头,右边的黑脸僧则招呼腰腿以下,便是要教这少年难以兼顾。

李逍遥并不回身相迎,仍做前行之势,突然趋身反蹬一脚,右边那铲腿之杖应声反弹,黑脸僧犹没看明究竟,胯下便已重重的挨了一记。禅杖倒跳而起,正中其裆,仿佛砸烂了一筐鸡蛋般,随著一声凄厉已极的怪叫,那黑脸僧倒地蜷做一团,身背颤抖难止。左首那僧挥杖扫空,耳听得黑脸僧的惨号,尚未反应过来,但听一道劲风飒然挥至,颈侧陡挨一脚飞扫,羊撇头倒地。

李逍遥拍了拍鞋面,便欲踹门而入,两边墙头突然又有金铁破风之声急袭而来,籍借地上投映之影,但见又有两僧各挥戒刀,跃墙扑下。李逍遥手拈未熄之烟,弹指射向左边那人,只听一声痛叫,那僧右眼窝炙个正著,刀势顿乱。霎间一道手影夭矫飞探,穿入右侧那僧刀法所露空隙,劈胸揪襟,甩到墙上,砰的撞凹一大块墙面。李逍遥迅即松手,抄住半空中悠悠落下的烟棒儿,复叼口边,这时那僧才从壁上软软地滑下,瘫坐於墙根。

李逍遥连胜小喽罗,自感武艺精进,踹门之际更是豪气斗盛,心想:“只可惜这麽风光的时刻居然没妞欣赏……啧啧!”脚刚破门,後颈刀风飕然,正是那灼黑了一只眼窝的裸胸和尚挥刀追劈而来。但哪有李逍遥脚快,前足闪身进庙,後脚踢闭两扇门,那僧扑得紧急,砰一声撞在骤闭的门上,鼻子登时开了花。

戒刀嵌於门缝之间,没等那僧拔出来,山门突然拉开。那僧捂鼻方欲撞入寺院,李逍遥先已抬脚踹入怀里,又砰一声跌出门外。

透过嘴上嫋嫋升起的烟雾,只见四个袒露半边身体的喇嘛拉开架势等在院里。

“原来搞了半天打的是喇嘛!”李逍遥旋身收势之际,想起门外那四僧皆光著上身,仅著一条藏青宽裤,才省得此寺有喇嘛扮僧踞占,却不穿寻常和尚袍,全都光著膀子。院内这四个喇嘛清一色的黑袍,毕竟扮不像李逍遥所知的中原僧侣。随著砰砰砰砰四声大响,地上又躺下四个。

李逍遥拍了拍脚,心道:“好在我有‘风魔神腿’,不管多少小喽罗挡道,大可一并搞定……”进入殿门,迎面又见一排各摆架势的喇嘛蹦蹦跳跳围至。李逍遥不由一愣:“八个?”

待那八僧全在脚下做龟爬之状,李逍遥收刹腿势,心想:“还有没有?我的‘风卷残云’多踢几个都不嫌多……”在前殿转了一圈,得一包袱,打开外裹的袈裟,原来里边全是金钗、玉镯、香帕、闺秀脚环之类。李逍遥的大眼一瞪而圆,手抓珠宝,忿然环顾,斥道:“你们这些禽兽,居然搞了这麽多纪念品收藏在这里!”不容那干喇嘛多辩,上前连踢数圈,全扫将出门,方才转身收起包袱,揣入乾坤袋中。

时下西僧仗有蒙古王公贵官撑腰,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却不受国法所究,民间久有积愤。是以李逍遥出手毫不留情,料定此寺既被西僧占为作恶之巢,林月如或亦在内,他无心迟耽,连忙寻入後院,却又忙不迭地後退而回,咋舌道:“不是真有这麽多吧?”事已既此,缩头不得,只好硬著头皮蹩身而进,探头便见迎面黑麻麻地挤满一大堆喇嘛,各摆架势蹦蹦跳跳地冲了上来。

李逍遥不由傻了眼:“这麽多怎麽踢?”方才他还嫌不过瘾,待见得後院居然挤了数十个各持器械的喇嘛,仿佛一脚踩进了马蜂窝也似,难免头皮发紧。他究属机灵之辈,大眼骨溜一转,登有对策,往人堆里丢了一个蜂巢,连忙缩身而回,掩紧後门。耳听得後院嗡嗡之声大作,不一会静了下来,李逍遥松了一口气:“全搞定了。”拉门一瞧,却见满地落蜂,後院几十个喇嘛各皆鼻青脸肿,竟仍屹然不倒,更摆出了金刚罗汉之阵,纷纷怒视李逍遥从门缝里探出的脑袋,正要群起来殴,李逍遥慌忙取出两枚火麟弹,呶到烟头之上,!!点著火引,抛将出手,又溜回前殿,待听得後院爆响连连,稍等片刻,方才转回。

他穿过嫋嫋余烟之间,施施然地从满地黑糊糊而爬的人堆里趟过,一路啧啧称叹:“厉害!改天撞到八百龙的人,得多捞些这类厉害火器……”中庭正殿里却仅有一个喇嘛摆出蓄掌以待的架势孤零零地映入眼眸。李逍遥先存了小心,原只道里边人必更多,哪料只瞅见一个矮胖喇嘛在等著他。李逍遥登感心宽:“这就省事了……”

耳听得一声生涩古怪的汉话森然道:“怎麽来的不是林老儿?”李逍遥犹未听明此话何意,突感如堕雪窟,一惊抬眸之间,掌风猛然侵面而落,犹如冰峰之崩,声势骇人已极。李逍遥进殿之时怎知当头便会遇到这等猛恶奇强的掌力,心中还没转念,全身已落入奇寒彻骨的掌势覆罩之下。当下只来得及问出一声:“什麽名堂?”

掌风呼啸之间,但闻一声沈喝:“大雪崩神功!”李逍遥骤感全身如遭巨力所摧,急忙飞腿前蹬,运转修罗心经,一脚踢在那只拍近的掌心,耳听得劈啪冰裂石迸之声,他暗觉不妙,连摧真元护体,守定心脉。两相交震之下,李逍遥脑中顿时迸闪冰山崩溃之景,旋即蓬一声倒跌数十尺外,如筝之落,滚下石阶。

顷刻门墙皆塌,整座正殿仅剩三面垣壁。他刚从台阶骨碌碌滚落,那矮胖喇嘛便即窜身而出,喝道:“好强的腿力!再吃我一掌……”李逍遥适才那一脚几乎倾尽全力,待见那僧居然浑若没事地抢将而近,顿生骇意:“再吃你一掌我就挂了!”哪容那喇嘛近身,抄木剑一挥,未及起身便使出“剑一”,似攻实守,瞬间成势。

当日在“侠客山庄”,便连武当掌门也不敢直撄圣灵剑法之锋,李逍遥剑势既成,这喇嘛岂能近身,不由得诧声而呼:“好大的剑气!”飒然移退七步开外,双掌一合,如冰之封。两人顿成相持之势,因觉危机既得暂缓,李逍遥正要就势起身,突觉腿僵,一股奇寒之感侵脉而上。只听那喇嘛沈声哼道:“胆敢硬接我‘大雪崩’掌力,真是不知死活!”

李逍遥哪里去听他说什麽,低眼瞅见一层冰封之气迅即从脚底升上腰腹,势若摧枯拉朽,转瞬逼近心口,自知死在眼前,却哪里想到死亡会来得如此之快,一时间浑然不觉恐惧,脑海里只有茫然:“就这样挂了?”适才他怎知会有这等下场,若先已晓得这矮胖喇嘛的掌力抗不得,说什麽他也不敢以脚相迎。当下连後悔之念亦未生出,冰封之感已逼迫心脉,暗觉不出片刻便会全身僵硬,随即崩裂为无数碎片。但因此种急冻之厄来势奇快,他所能做的只是等死而已。

孰料这股冰封之势只涌到胸腹之间便即後退,宛如巨潮遇堤之阻。李逍遥正愣然不解,突感胸口奇热,待得寒气全然退尽,他全身如置暖炉,血脉复转畅活。一振臂间,衣衫上碎冰簌簌化落。不由的想起灵儿曾经给他贴身备有一块“赤炎石”,当下正挂於胸前,一念既动,连忙探手入怀,果然摸著那炽热之璧,惊奇之余,心头顿生另一层暖意:“好灵儿,这回又多亏了她帮我保命!”

那矮胖喇嘛乘机欺近,掌力将送未送之际,李逍遥剑势斗变,等这喇嘛自行把手掌穿在剑梢。此招仍是“剑一”,但却转守为攻。那喇嘛也自了得,看出李逍遥这一剑暗蓄杀机,似欲随时点在他身上任何一处。他的掌力再强也不足以掩尽自身所有破绽,不论如何变换身形掌法,李逍遥的木剑似乎随时总在等著他自行送上门来。

毕竟此刻并非彼时,李逍遥既知这喇嘛掌力厉害,如何敢被他欺近身边,若他所持的不是木剑而是铁剑,即便没有宝剑湛卢之助,他已可化守为攻,然而一想到手中所持不过是一支木剑,担心被那喇嘛挥掌打折,怎敢轻递出手?既存此层顾忌,那喇嘛一旦退离他剑势之外,李逍遥便急难进取。也只因了心头这份多虑,他的剑术终究未能破茧而臻更高的境界。

院中那数十名喇嘛适才挨了火麟弹之炸,毕竟李逍遥先存仁念,不以火力强劲的“爆雷弹”相袭,而取相形之下杀伤甚微的“火麟弹”投掷出手。一干喇嘛虽被炸得晕头转向,身上灼伤多处,只伏地一阵,大都醒转,纷纷起身围向李逍遥。

李逍遥面前有一个掌力奇强的矮胖喇嘛头儿伺机来袭,背後又有一干焦头烂额的喇嘛蠢蠢欲动,处境无疑不妙之极。他心中惦念著赵林二女,怎能在此多绊,当下便想先扫翻背後那班喇嘛,免遭纠缠,然後全力对付前边那挡道的喇嘛头儿。心意既决,当下变招飞快,反身之际圣灵剑法已换为“乱剑诀”,数式连环,催成“丧乱荼毒”之势。

那班喇嘛哪料李逍遥竟会突然弃强敌而不顾,斗地里返身杀入人丛之中,一时之间李逍遥乱剑尽倾,木剑狂扫所及,所戳皆属人身要穴。他虽不谙点穴之法,毕竟随洪大夫习得医理多时,又蒙灵儿所教,熟知穴位,每剑所击均以上乘内力贯入穴脉,众喇嘛岂吃得消?顿时翻了满地,禅院内叫苦连天。

李逍遥剑扫群敌之时,倏感脑後劲风急传,奇寒透骨,知是那矮胖喇嘛头儿发掌来袭。当下仗有赤炎石贴身防护,倒也不惧,毕竟自感圣灵剑法不及“乱剑诀”使得顺手,更未谙通圣剑至理,使招时难免不知所向,情急之下攻敌难遂,便弃“剑一”不用,反转剑势,化招“不测风云”,再变“仓皇狼顾”,乱剑频仍,顿将那喇嘛头儿逼得手忙脚乱,一道掌力刚送到半途,後颈、软胁、右目莫名其妙地连挨痛击,越发晕头转向,哪料李逍遥剑势再变,闪电般地斜递一剑,那喇嘛变招未及,手掌先已穿在剑头。

这最末的致胜之剑,正是小桃所传的慕容世家闪击绝技。木剑透掌而出,立显天下无匹之锐,抵住那喇嘛头儿咽喉。这一瞬间,李逍遥脑中闪出一言:“善驭剑者,术之所在,道之所载,大巧不工,虽钝亦锐,为剑之神。”此言来自他幼时所得的那本皱皱巴巴的“栝苍山击剑歌”,屝页有此二十余字,落款名为──马君武。

那矮胖喇嘛痛呼声中透出不尽惊怒之情:“我雪崩上人称雄雅鲁藏布江多年,素无敌手。如今却受别人撺唆,说什麽中原时下胜得了我的成名人物没几个,谁知一到江南就挨你这莫名其妙的小儿如此折辱,真是莫名其妙之极!”

“狗屁的雅鲁藏布江!狗屁的大雪崩!敢来中原撒野,我操你们一个个全杠翻了,并且操你娘!”李逍遥打得性起,又兼鄙视这班丑类的为人,所谓得理不饶人,单打独斗之际既战而胜之,不由狂性大发,朝那喇嘛脸上唾了一口,木剑迅急拔还,就势飞腿“风卷残云”,将这喇嘛踢出墙外。

转面一瞧,院内满是张口结舌之脸。那干喇嘛显然受这少年突然间现出的狂傲无敌气概所慑,均瑟缩一团。李逍遥一定神之下,想起刚才自己骤然而露的狂态,竟是从所未有之烈,不由得暗惊:“我可别真是燕老狂的儿子!”其实他对自己了解更少,心底蛰伏的狂傲之性一旦爆发,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然而这股狂性仍似一弘不轻易波动的静水,只当愤怒和绝望至极时,才会爆然迸发。并无燕辉煌处处狂暴之风。从小至今,印象中他只有两回似此狂情激荡,上一次是在“三宝颜”,这一次则是因为林赵二女。情与义原本便是他绝不退让的两根底线,一旦他被逼到这两条底线的边缘,能做的只有愤怒出英雄!

与天斗,与人斗,与天下为敌,亦所不惜。

待得心情稍定,李逍遥猛然想起那喇嘛头儿之言,心念倏动:“他说什麽被人撺唆来江南,这是何解?”虽有不明之处,那喇嘛头儿先已跌出墙外,纵想逮来一问也迟了。转头之间,众喇嘛只要能爬得起来的大都逃散。李逍遥并无追意,自忖:“料想逮来逼问也未必便能立时弄清究竟,还是先救人要紧。”因感气力有耗,迈脚进殿之际自取还神丹含入嘴里。

殿内除了几口箱子却是别无发现。李逍遥轻而易举便卸了锁,不出所料,箱内珠宝首饰琳琅满目,此外尚有几样妇人衣物,均属丝绸所缝,刨花香依然,似为闺秀所遗。李逍遥从箱底搜出好几十双鸦头袜,不禁愤而发指:“禽兽啊禽兽!居然收集了这麽多袜子……”幸未在箱子里发现赵林二女衣物,方感宽心,但想:“或许还没来得及脱。”

顺手把这几箱不义之财囊括到了“乾坤袋”里,急往後殿搜寻,一路心想:“这些不义之财改天拿来周济穷人。眼下且由我来管理为妥……”刚欲踏出侧门,忽觉不妥,急缩头时,迎面吹来好几支没羽箭。

李逍遥毕竟处处小心,虽无灵儿般与生俱来的神奇预感,但也不像林月如那般生性粗枝大叶,容易招人所算。由於连日在江湖上经受严酷历练,眼下要想算计李逍遥,须有小甜甜般的精灵古怪,或者卑劣有如书航。当下箭风乍响,李逍遥先便随手拉门往身前一挡,耳听得“笃笃笃笃”数下钉声,探头瞧见门板上插了几枚吹箭。

他原知不会这麽顺利,料到後殿必仍有埋伏,一时难窥究竟,却不急於贸然闯入。从乾坤袋里取出几支从家里带出的“二踢脚”,趁点烟之际点燃引线,随即拉门抛出。方缩回脑袋,耳听得满地炸响连环,炮仗的火花“纠纠”乱飞。他吸了一口纸烟,从容拉门走入,眼见几名喇嘛被土炮蹦蹦跳跳地赶得没处躲,他拉开弹弓逐个摆平,正要收缴吹箭,不料却有一枚“二踢脚”飕的回射,在他脚下砰的炸响,不免吓自个儿一跳,蹦脚避闪不迭。“尻!误炸……”

不出他所料,一排禅房里传出许多妇人惊呼哀啼之声,李逍遥心道:“在这里了!”连连飞脚踢门,往每屋里探头瞅看,果然幽禁十来个光!妇女在内,却无赵林二人的踪影。李逍遥不由得心头充满了失望之情:“可别打错地儿了!”事已如此,好人只得做到底,放那堆哭哭啼啼的妇人出来,正忙於分发衣袜之际,众妇一齐尖叫。

李逍遥倏感後颈飕寒,转目急觑,但见门外晃入一团矮怪之物,冷不防也吓他一跳。籍借窗外微光,一定神而後,辨出那物披著一面白褥,被面星星点点地沾染无数斑猩红血滴,并且写下许多妇人之名,每团血旁还划留数量不等的“正”字。没等李逍遥弄懂,那矮物便即逼近,白褥之下掌风簌然。

众妇齐叫:“少侠小心这厮鸟!”其实李逍遥先已有备,哪容那矮胖之物从被单底下来袭,垂手之际,袖口里滑落一只“二踢脚”,以烟头悄然点燃,不动声色地甩到那团白褥底下,随著“劈砰──纠!”之声,二踢脚在褥内乱蹦,赶出一矮秃身影,正是那淫僧雪崩喇嘛。

李逍遥飞脚便踢,口中却问:“怎麽抓了这许多肥女?”他所解救的这班妇女竟都是肥滚油白之状,虽说长相不恶,也称不上有姿有色,难免暗感奇怪,正好这淫僧撞将进来,是有此问。雪崩喇嘛偷袭不著,不禁气急败坏地挥掌来搏,闻言愈怒:“肥婆有什麽不好?环肥燕瘦,各有所爱。你管得著吗?”李逍遥使开剑法,说道:“你们绑架肥胖妇女,还大肆收藏在寺庙里,是人都管得著!还有没有更美貌些的,就是刚捉的那个林姑娘呢?”雪崩喇嘛怒道:“你敢说这些闺秀不美貌,老子跟你拼了!”

两人皆各动怒,正拉开架势欲斗,哪料那颗二踢脚又从角落里蹦回来,却在脚下砰的炸响,又纠的一声满屋乱窜,众胖妇惊叫声中,李逍遥同那雪崩喇嘛各皆不免跳脚後避。雪崩喇嘛怒问:“你搞的什麽‘二踢脚’,哪有蹦这麽多下的?”李逍遥也自惊疑不定,暗觉找错了地儿,混乱中因恐遭那矮胖喇嘛所乘,忙以“剑二”自守。他剑术虽绝,怎奈这喇嘛掌力亦属不弱,一旦缠在此间,为保众妇不再重堕魔爪,一时急难脱身另寻林赵二姝。正烦恼间,那喇嘛又恶狠狠地扑身发掌,殊不知李逍遥的“剑二”先已暗伏奇著,且经灵儿悉心指点,招数之中变化更为精纯。

李逍遥手中有剑,便不惧这喇嘛的掌力,早候著喇嘛来攻,果然觑得可乘之隙,前半式“水中望月”剑势斗转,从容变生後半式“雾里看花”,剑意越发缥缈。那喇嘛看不出虚实,一掌拍至中途,脸上先已吃了一剑,顿时一目涌出血花,痛呼而退。那道掌力仍然发来,李逍遥脑中顿时又有雪崩之感,幸赖先存防备,急展身形便欲跳避,但却突然想起身後有数妇挤做一堆,他若避开,那几个妇人势必中掌毙命。

世上虽说不免有书航这等样脚色,当下肯为美女而拼搏之人也算数数皆是,但除了李逍遥之外,恐怕也没几个男子甘为一堆肥女而不惜徒拼性命。他从不去想何谓“侠”,只是仁念当头,当为则为。雪崩神掌瞬间即到,李逍遥哪里来得及生出别的念头,只得立身不避,陡然运起修罗神功,激发真元护体,硬接了这道掌力。

雪崩上人虽说人品不端,所练掌力却是奇强,即便与中原掌法大家相比,谅也不遑多让。李逍遥先已吃过苦头,几乎送命,自感对付不下,为保那数妇无恙,唯有硬起头皮受了一掌,所幸那喇嘛受伤在先,功力不免打了折扣,李逍遥身体陡震,虽又受急冻之寒,胸前的“赤炎石”再次於危难中贴身保命,化退骤涌侵体的那一大道冰封之气。饶是如此,一时间胸前也剧痛如摧,更感气血翻涌不已。

雪崩喇嘛不顾满脸鲜血乱淌,仍欲乘机扑袭,李逍遥急难运用真气,只得挥剑劈挡,雪崩喇嘛接连在他剑下吃了苦头,难免心有所惮,当下分明有机可乘,他却怎敢浑不要命地欺近?李逍遥情知这喇嘛的进逼之势仅属一时受阻,倘若他真气仍不能回转自如,再纠缠片刻难保不被这恶僧所毙。正焦虑之间,忽听外边有人发声大叫:“里边剑气冲天,哪一派的前辈在此?”

声犹在外,人影已在殿内。李逍遥知是步望月寻来此庙,不免暗暗叫苦:“又来一个,不知要纠缠到何时方休?”步望月落步未定,眼光一扫之间,不由愕然道:“怎麽满屋肥婆?”众妇皆还之以眦睚:“臭口贼!”步望月忙澄清:“我是来拿贼的……”旋即瞧清了李逍遥在此,不由得一怔,随即沈脸道:“好小子,这回还想溜?”刚取出铐子,斜刺里突有掌风急袭,步望月身形微晃,瞬即有如一张蜘蛛网般的粘在梁间,适才立身之处轰然坍塌了一大片墙。

他从梁上低眼瞅见雪崩喇嘛发掌偷袭,便即喝道:“好啊,原来你这淫僧也躲在这里。手上犯的数十桩掳奸豪门肥女案,这便一并清算了罢!”雪崩喇嘛狞笑道:“说得轻巧!”舍下李逍遥,猛然发掌击梁,李逍遥知这喇嘛掌力难挡,担心步望月不明虚实之下吃大亏,不禁好意提醒一句:“当心雪崩掌功!”其实步望月的本事或尚在他之上,又知这喇嘛底细,无须提醒,他自有办法与之周旋。听李逍遥叫那一声,他却冷哼道:“我以一敌二又有何妨?今儿你们这两个大贼都甭想逃!”

第十九章 借尸还魂(六)

九月的雅兰依然是阳光明媚,但空气中的丝丝清爽已在提醒着人们秋天来了。但是此刻的雅兰城正陷入一股空前的热情之中,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暂时的放下手中的工作第一次的把注意力集中到同一件事上来了。同时雅兰城的治安与城市的容量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雅兰城的大小旅店早在半年前已经全部预订完毕,雅兰的附近城镇,至乎圣普罗尼达全国,甚至于整个盖亚大陆都有人赶往雅兰观看这一前所未有的盛事——精英学园千年以来的第一次公开其招生全过程。

来人中既有纯粹来看热闹的普通人,也有赶来观摩的武术家与魔法师,如此大规模的竞技表演可是前所未有的,作为一个强者与想成为强者的人是绝对不容错过的。而大陆上的其它学园则不约而同的派出了观查人员前往获取第一手的资料——百年一度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就要开始了他们可不愿放过这个观察对手的机会。

至于为什幺要将千年以来一直保持神秘的招生过程公开,一说是要给想要进入学园的人一个努力的方向,把工夫花到有用的地方免得浪费时光;再就是为了扩大学园影响,这次的公开招生可以起到一个广告的作用,使全大陆更了解学园。不过据知情人士透露,这只不过是一个大义上的理由罢了,真正的原因是学园正陷入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财政危机,要借此机会大大的捞上一笔,以维持学园的开支。

海伦仔细的换过一身普通衣服,并用一顶大大的遮阳帽挡住自己的绝世姿容。看着老妈小心的样子,斯迈尔想象着当年海伦上街时的情景,也就对自己第一天在海天阁遇到的事情释怀了。美丽也是一种罪啊,呵呵。

今天就是公开测试的第一天,本来海伦应该和莱恩一起作为特邀嘉宾出席开幕式的。但她表示要陪斯迈尔三人,找借口推辞掉了。现在四个人正坐在前往考场的马车上。

本来学园的入学测试并没有什幺特殊的——只要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具一定程度的魔法力或者内力就可以入学,当然开学后还有一段的观测期,这段时间将会淘汰一批被认为潜力不足的人——其过程并没有什幺观赏性,测试的地点也就在学园中。但是今年的测试为了吸引观众可以说是挖空心思不择手段,在原本的资格考查(魔法力或内力的评测)之外添加了花样繁多的测试项目。

同时,为了保证测试的精彩程度,让新生们拿出真实的本领,将为入学新生排列本次测试的名次作为其在校成绩的一部分记录在其档案中,并拿出了丰厚的奖品——精英学园保存的一颗能量之源(能量之源是一种稀少到几乎没有的纯能量体矿物,人可以通过两种不同的吸收方式而增加自身的魔法力或者真气,像精英学园这次拿出的一颗鸽子卵大小的能量之源可以增加十年以上的真气或魔法力修为,足以让这些新生争破头)。由于学园不足以容纳大量的观众,所以特地租用了雅兰城的皇家阅兵场。这座阅兵场平时是用于光明骑士团的操练,在发兵或者是重大节日时则作为国王阅兵的地点,设有专门的看台,举行大规模的竞赛再合适不过。本来是不可能外借的,但是精英学园在圣普罗尼达具有超然的地位,许多的重臣都是从精英学园毕业的,而且财政大巨说这是个促进雅兰旅游业的大好机会,可以大大的赚上一笔充实国库,所以不但顺利的租用到手,并且有免费的卫队帮忙维持秩序。

开始路上冷冷清清的,平时繁华的大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逾接近阅兵场人流就逾加拥挤,走的也就逾慢。还好时间尚早,众人一路闲谈着。海伦无论什幺时候都是一副恬淡无波的神情,却像普通妇人般叮嘱着三人一些注意事项。斯迈尔则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俊美的脸上挂着一丝招牌式的冷笑逗弄着小白。索尔则显得有些兴奋,他仔细的听着海伦的话,同时手中不断的抚着身旁的雷光枪,眼中射出光芒。紫心则有些不安,三人中她的实力是最弱的,她甚至没有信心通过一开始的魔力值测试,斯迈尔和海伦安慰着她,告诉她一定没问题的,斯迈尔干脆表示,如果她不能通过测试他也不去上学,反正他的目的只是图书馆,不去也没什幺大不了的。不料紫心听了大嗔,问道“你对我就那幺没有信心吗?”斯迈尔大笑“我是对你太有信心,不然你以为我舍得那些书啊。”经过这幺一闹,众人的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斯迈尔等人终于来到了阅兵场外。从上空看来阅兵场是一个极为巨大的椭圆状建筑,四周以围墙环绕。紧贴着围墙搭了一圈的看台,看台上早已坐满,但仍有大批的人群围在场外入口处,不过显然其中很少人有票的。区别于观众入口的拥挤,学员的三个入口规规矩矩的排成三排,一排是战士,一排是魔法师,还有一排是内力或魔法力不足但却另有绝技的人的测试口。

海伦又叮嘱了三人几句才从观众入口进入场中。三人按事先说好的斯迈尔与紫心排在魔法师那排,索尔则排在战士那排。

不久就轮到斯迈尔了,他的面前坐着一个老年的魔法师,桌上摆放着一个球状的水晶,斯迈尔知道这是用来测量人体魔力值的魔量石。

“把手放在魔晶石上。”

斯迈尔依老魔法师的要求将手放在水晶上聚集魔法元素,水晶球发出刺眼的光芒,老魔法师惊异的看了斯迈尔一眼。“你合格了。”斯迈尔走过去时隐隐听到老魔法师说着“今年的新生很不简单啊。”

三人很快在场中会合,与其它的考生一起进行正式考试开始前的表演性质的测试。就是打些石碑,越一些障碍之类,是为娱乐观众而安排的,同时也成为测试正式开始前的热身活动。

阅兵场的北面有一处与其它看台独立开的高台,叫它高台是因为它比其它的看台要高上许多,并且装饰上也要气派许多。那里就是本次测试会场的主席台了。主席台也分为两部分,一边坐的是国王亚历山大四世为首的皇室成员,朝庭重臣,和各国来宾;另一边则是学园的校长林修为首的学园高层人员及其它学园的来客和一些成名的强者。

“报名入学者资格测试已经结束,合格者共二百人整。”听完报告林修点了点头“嗯,和事先占得的结果一样呢。可以正式开始了。”

场中所有人,无论是观众还是前来参加测试的学员都听到了一把低沉悦耳的男声“尊敬的各位女士先生们,今天是我们精英学园三年一期招生的日子。我们荣幸的请到了吾王亚历山大陛下(停顿,四周响起掌声)、光明神殿的梅策尔得大祭司(同前)、十大高手之一的枪神艾法林特(同前)以及……(此处省略人名二百余字)做为本次大会的特邀嘉宾。首先我要向他们以及所有到场参加本次测试大会的观众表示衷心的感谢。”一口气说到这里他似乎也有些累了,停了一下等待着场中如雷的掌声。尽管说话者心知肚明大家不是为了他的讲话而欢喜,只是明白废话已经说完,马上就要进入正题而鼓舞却仍是坦然受之,他也不喜欢讲这些没营养的语言,但是这些形式在这样的场合却是必不可少的。

待四下里的掌声弱了下去,他开始进入正题“本次共有二百人通过了资格测试。我要向他们表示敬意,因为多少年来他们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始能有今天的成就。但是你们只是具备了参加测试的资格而已,真正的测试现在才刚刚开始。本次大会测试的题目是——‘十二煞通天道’。”

随着说话,一道白光照在阅兵场中,原本笼罩在场中的大片浓雾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将其原本所掩盖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场中所有的人都不由为眼前的奇景所震动了,宽约二千米长约一千二百米的巨大魔法结界就足以让全大陆的魔法师吃惊,更何况在结界中张牙舞爪的几百只珍惜魔兽,其凛凛威势让人毫不怀疑它们会把任何妄图接近的人撕成碎片。看来精英学园为了这次的大会也是下了大决心花了大力气的,即满足了观众的观赏欲,又显示出了学园的强大实力。

斯迈尔看着眼前的结界,他发现整个结界其实是分为二百条隧道状的小结界的。透过透明的结界可以清楚的看到每条结界中有十二只魔兽守护,每一百米就有一道巨大的石门将各个魔兽隔开。这时那道声音又在耳中响起。

“通天道中的守护兽分别是‘大地之熊’‘雷电之鹰’‘风之青狐’‘水之猁獭’‘冰之银狼’‘烈炎之蜥’‘光之剑虎’‘暗之狰狞’‘力之巨蟒’‘疾之狂豹’‘森之麋鹿’‘残兽猛!’。它们经过严格挑选,力量不过是中级魔兽的水平,以你们的力量完全可以获胜。所以测试的题目并不是战胜它们,而是要求你们在最短的时间内通过。最先通过者就是本次测试的优胜者,将得到‘能量之源’。

顺便说一句,那些想不打倒守护兽而以身法直接通过的同学要注意了,这些魔兽每两只之间都有石门隔开,每只守护一百米的范围,后面的不会到前面来,但若是不打倒前面的直接接触后面的话,前面的魔兽则会一直跟上来。比如一个人通过了’大地之熊’的阻挡,但却没有打倒它,当他来到‘雷电之鹰’的领地又没能及时通过的话就可能面临‘大地之熊’与‘雷电之鹰’的夹击,同理,若是连续通过两只魔兽而被第三只挡住的话就是三只围攻了。还有那些石门也不是可以轻易击破的,这一点请大家在采取快速通过战术时一定要注意。下面请大家入场,最后祝大家能取得好成绩。”

斯迈尔静静的看着眼前的石门,通过心灵之眼他可以清楚的“看”到石门后的“大地之熊”的一举一动。他知道,眼前的石门虽坚却不堪他的一击,魔兽虽强也不足以阻挡他前进的脚步,他也知道其它一百九十九个通天道中的学园都已经打破了石门与大地之熊战在了一处。可是他却一动也没有动,仍是静静的站着,闭上了眼睛。与其它信道中的激烈场面形成极鲜明的对比。

场中的观众都注意到了斯迈尔与众不同的举动“那个人在干人啊?不会是害怕了吧。”只懂看热闹的观众纷纷议论着。而那些身具一定的实力及眼光的人,也就是所谓的“看门道”的人则看出斯迈尔站在那里不动如山,其气势不断攀升,给人以崇山峻岭般的感觉。而斯迈尔的黑发白衫无风自动,配上他那出尘的气质更是使人生出其将要破空飞去的错觉。他们从未想过如此稳重威严的气势竟可以以这样轻灵飘逸的姿态表现出来,一时之间都对斯迈尔生出莫测高深的感觉。但此时动作最快的人早已通过了第三只魔兽了,换了自已在斯迈尔的位置他们实是想不出会有什幺好方法可以超越其它人,于是人人一言不发的静观其变。现在整个阅兵场中只有三个人认为斯迈尔会顺利胜出。其中的两人自是艾姆雷斯伯爵夫妇,他们的判断来自于对斯迈尔实力的了解与对儿子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他们只是微笑的看着斯迈尔等着他的行动。另外一个人竟是学园的校长林修,身为大魔导士的他对于魔法元素具有极强的感知能力,即使隔了一层强大的结界他仍可感到那少年所在的通天道中有着极强大的魔法波动。那清冷刺骨的感觉是——冰!

“居于至高至寒的冰雪之国的孤高统治者,冰之神王芬利鲁啊,以斯迈尔之名要求汝履行契约。请将皑皑白雪降于这片土地,以绝对的寒冷冻结一切的罪恶吧。”大庭广众之下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而且长年的练习也使得他的咒文形成了一种近似于心理暗示的方式,可以起很好的魔法辅助作用。

自从他得知比赛的奖品是“能量之源”时起就决定要把冠军拿到手中。海伦推断紫心身上一定背负着极大的仇恨,而紫心虽然没有说但是从她拼命的学习魔法就可以看出她一定期盼着有一天能够亲手报仇,不然纵有绝世之材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从毫无魔法达到接近中级魔法师的水平,要知道这已是普通人苦练十几年才可能达到的程度啊。而阻挡紫心进步的最大障碍就是因为起步太晚体内的能量积累太少,这是只能日积月累,而不是靠天赋就可以达到的。但是有了能量之源的话,紫心最弱的一环就迎刃而解,使其真正能达到魔法的极致。除此之外作为第十七代的剑圣他怎幺可以不拿冠军,日后别人说起来会给剑圣的名字抹黑的。所以他一早就下定决心要以绝对的优势胜出,不过他可不是那种只懂得埋头冲锋的人,而且这些魔兽也不是好对付的,一只只的去杀他一为没有绝对的把握可以稳操胜券,毕竟精英学园可不是徒有虚名,学员中更是卧虎藏龙,没准哪个人就是最适合这样的冲锋场面,一旦落败可就悔之晚矣。他一向喜欢把一切至于掌握的感觉,既然有绝对胜出的方法,他可不会图一时的痛快去逞匹夫之勇。二来他从来就不喜欢杀戮的感觉,这样可以不伤害那些异兽而过关。

学园为了避免形成魔兽群殴学员造成损伤,以带有魔法的石门将魔兽隔开,这固然在一方面也成了学员采取快速通过战术时的一个障碍,但反而给了斯迈尔充足的时间与空间可以了聚集起大规模的无差别攻击魔法。作为魔法师他有一项本领是其它人所不能比拟的,魔法的本质其实是精神力的修炼,精神力越高所能聚集、控制的魔法元素也就越多,甚至还有些人就专门从事精神魔法的研究。然而精神力的增长过程是很缓慢的,这也是为什幺大多数的高阶魔法师都七老八十的原因,间中或有天才的出现,但也只是起点比常人高一些进步比常人快一些而已,并且总有一个难以逾越的极限,这个极限也就是所谓的“究极魔法”。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有机会突破这个极限,这时的魔法就是世人所说的禁咒了。但对斯迈尔来说却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幼年时的奇遇使得他的精神力量强大至不可思议的地步,限制他的实力增长的是体内的六道封印,在保护他身体不被巨大的能量破坏的同时也限制了他所能聚集的能量。若说别人的精神力是一只水桶,所以只能注入一桶水的话,那幺斯迈尔就是一个深潭,虽可以容纳无限的水,但是注入他的却仍只是一桶水,为之奈何。正常情况下,这二者的效果是一样的,都只有一桶水可用,但在这密封的结果之中就不同了,当他聚集了一定数量的魔法元素后并不继续控制将其以正常的魔法形式施放出来,而是任其消散(就好比打了一桶的水然后把它倒掉),然后再聚集另一些。而由于结界的存在,元素的消散过程要比聚集的过程慢上许多,这样继续下去结界中的魔法元素最终将达到饱和。不过若不似斯迈尔般有极强大的精神力,又能直接与魔法元素对话也不能如此快速而持续的聚集魔法元素而达到现在的效果。

“冰.暴风雪之舞.冰封天下。”斯迈尔见时机已到发动了一个冰系的上级大规模攻击魔法。刹那间,雪花狂舞,冰凌四射,一阵暴风雪席卷整个信道结界之中。本来以他现在的实力同时攻击如此大的面积,单位面积上的攻击力根本不足以对这些高级的魔兽造成任何的威胁,但此时的结界内充满了尚未消的冰能量,如同在布满瓦斯的坑道中点火般,通天道中的冰能量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寒气,甚至令人怀疑连时间也被冻结了。

暴风雪散去,通天道中覆盖着一层晶莹的冰雪,成为一个白色的世界。十二只守护兽无一例外的变成一尊尊的冰塑,这场无妄之灾来的是如此的突然,以至它们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活动姿态,宛如仍在张牙舞爪的显示着自己的威力。斯迈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头中微微的昡晕感,方始从容的向出口处走去。持续的大量精神支出,以斯迈尔之能一时之间也有点吃不消。随着他的脚步,通天道中的魔兽,一只只的解冻,复苏。

“高明之至。”林修禁不住开口喝采。

“妇人之仁,难成大器。”看台角落的阴影里一个人缓缓吐出了几个字。

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一)

酒。

雨帘中隐隐约约现出一面酒旗。

自远古以来酒亦为施行巫术之介质。灵儿晓得李逍遥身上有酒,可是遍寻“乾坤袋”,毕竟远为不够。犹记得已故恩师传授“还魂咒”时的千叮万嘱:“行此逆天之术,鬼神难容。须酒九九之数,以入梦化之界,浑然忘我,独抗天谴……灵儿,起死回生不是那麽容易的!”在灵儿想来非但不容易,而且简直不可能。单只急切间筹齐九九八十一甕施法必需之酒,已然无望。谁知便在绝望关头,前边出现一酒旗。灵儿眼睛一亮,通常挂酒旗的地方,想必有酒卖。

“看,有个妞儿抱一死人赶著大车往这儿来了!”店里好些人闻声张望,不知是谁笑了一声。

灵儿适才连唤秘咒不见效验,自知这样试下去只是徒然耽搁时候,须得先找齐所需的酒,她熟谙医术,生恐李逍遥淋雨多时,伤处难免有“破伤风”之虞,他伤在要害,若再感染发疽,就算唤成还魂术也未必济事。所幸旁边马车尚在,灵儿顾不上多愣,先把李逍遥抱上车,以干草铺了厚软一层,这样李逍遥虽可睡得舒服些,但仍不免遭雨淋。灵儿找不到可遮蔽风雨之物,只好把他抱在怀里,用她的身子为他聊以遮风挡雨,毕竟纤弱之躯,如何遮得住?只一路颠簸不多时,他离死亡无疑又更近了一层。

灵儿平生头一回赶马车,赶了半天发现是骡,道上自有一番折腾,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前边不远处居然有一酒铺。她脑子里想:“好在师父没说非要哪一种酒,只要是酒就行。”一恍神之间,姥姥从冥冥中晃身而现,满面忧色,厉声道:“灵儿,切不可饮酒稍甚,尤其你要记住,绝不能沾雄黄酒!”

灵儿哪顾得许多,赶著大车撞到酒旗之下,虽见店内栖坐好些脏脸汉子,一时间浑忘平素怯生之情,不等刹停轮!辘,启口便问:“店家,可有存酒卖?”店里一络腮胡子张开嘴乐:“还奶声奶气的!”便在一片肆笑声中,好些暗抄的兵刃又各回各处。门旁一个翻锅大炒的肥膀壮汉头没转动,粗声粗气的道:“没酒还挂什麽旗?”灵儿登有松了一口气之感,忙道:“那……我全要了。”语声微顿,素手掏兜之际,又柔声细气地补了一句:“可不能少於八九十甕哦!”心下却存多一层准备,暗忖:“万一这儿的储酒不够,我……我还得速往别处去找齐。可是一路上雨大,须要跟店家讨些雨具。”

“要这麽多?”店里十来条脏脸汉子齐愣,只见门外热炉呼的跳起一团急火,却蹦到锅里乱旋,那肥膀大汉甩勺翻翻滚滚地兜来炒去,头也不回地哼道:“依律,倒酒可是要砍脑袋的!”灵儿忙道:“我不会倒掉,我要喝。”店里众汉见有生人突至,原本戒心顿起,看清了马车上不过是一个如此可爱的少女,居然把“倒卖酒”误为“倒掉酒”,皆乐而不禁。那掌勺大汉却粗声道:“自个儿喝也不行!官府严禁卖酒给未成年少女……”灵儿不由愣然:“为什麽?”店里一汉子咧嘴道:“怕你因醉失身哪,傻妞!”另一光头汉傻乐道:“我喜欢好饮的妞儿!”那掌勺大汉粗膀微振,一块油光滑溜的肥肉从锅底蹦到了那两人面前盘里,顿时溅了满脸热油,那俩皆痛呼揩脸不迭,掌勺大汉哼道:“甭跟我在这儿扯!”

灵儿在那干粗汉哄笑声中不免窘然,正不知如何应对,雨帘中打铁削石声铿锵入耳,先前她便听到,只没留意。当下从铺前望去,原来左近有数十人或打铁或塑石,林间草棚下兀自热火朝天。灵儿妙眼回掠之间,见得塑石棚前挂一牌子,仅写“碎石”二字。打铁棚上另垂一牌,以火漆炙出“典玄”字样。

她不敢稍有迟耽,正要向那掌勺大汉说明原委,突听雨中马蹄声碎,有人冷冷的说道:“既然於小节之上晓得守法自律,如何在大节上把持不住?”话声倏响,此间许多人脸色微变,不由得又各操器械,待望见道上仅有一骑悠悠而近,仗著人多,戒心方减,乱晃的寒光又掩回桌底。此般情形如何逃过灵儿之眼,她在骡车上望得分明,不由暗奇:“又怎麽啊?”但听打铁之声稍顿,炉边一老儿黑著脸哼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一个银袍玉带的贵少缓绺下马,在众汉虎视眈眈之中闲步而来,只朝灵儿微觑一眼,并不多瞧,礼貌地点了点头,旋即立在店檐之下,轻拍衫上雨水,正眼儿也不瞧旁人一下。灵儿看出那干人面色不善,且在暗抄器械,而那贵少面相甚和,绝非歹辈,更看不出有无武功,居然只身而入虎狼围伺之地,灵儿正为他担心之际,削石声业已停顿,一人劲声道:“扩廓贴木儿!”

她妙眸微转,只见碎石棚里有个长脸大汉缓缓抬头,止锤不凿,目露惕然之色,其他人闻言之下各露意外的神情。那贵少负手望檐,淡然道:“拜火教长老之一的李莫野,还有碎石、典玄两位堂主,想必都在这里了!”那干脏脸汉子脸色陡变,只那掌勺大汉仍然从容翻锅,并无半点动容之情,连灵儿也觉他的手稳得很,寻常之人猝临大变时断难若此。那贵少又微微一哂,浑似未见背後乱晃的刃光。“我听说你们在等彭刘二贼。”

店内那络腮胡须大汉一掌拍桌,喝道:“扩廓,你敢孤身前来,莫非活腻了?”灵儿本是前来讨酒,哪料这帮人全都凶霸霸,不免越发为那孤身少年的处境捏一把汗,原想若他被欺,怎能见危不理,只好出手解围,但当听闻那帮脏脸汉居然是拜火教人物,她不由得一怔。那扩廓贴木儿仍是不动声色,目光一扫,已将四周情势尽了於胸,嘴边挂著淡淡的鄙夷之意。那打铁老儿改拉风箱,在炉後提声喝问:“你这小子汉人不是汉人、胡人不是胡人,却来做甚?”

扩廓贴木儿轻手拍袖,淡然道:“我家主人最近时常睡不好觉,想是患了一样病因。”灵儿不明此言何意,方愕然间,那掌勺大汉趁著往锅里添料之隙,头没抬地问了一句:“什麽病劳动你王保保的大驾?”扩廓贴木儿仿佛不察四下里杀气大炽,悠然道:“逆贼未灭,四海未平,我家主人每夜难免头疼,睡不安寝。”炼铁棚那老儿劲拉风箱,冷哼道:“这病可不好治!”碎石棚那长脸大汉接口道:“绝症!”

便在众声哄笑之间,扩廓贴木儿沈声道:“我家主人说,只要取尽拜火教反贼人头献上,他的病就会不治自愈。”纵连灵儿这等不知世事的人,也能想到此言既出,当下会有何种情形发生。她只是来找酒的,哪知红尘浊世,处处皆是纷争杀戮!

酒铺、铁棚、石窑三处怒声纷起,数十条蓄势多时的汉子几乎同时操家夥扑袭而来,灵儿方吃一惊,耳听得劈砰、劈砰之声串响一片,未及瞧清端的,地上已多了数十具尸体,一时惊尘溅血,连她都看不出扩廓使的是什麽手段。

眼帘里焰影曳闪方逝,打铁老儿典玄的大锤居然落在凿石汉子的头上,碎石汉子的铁凿却凿穿了典玄心窝,两人霎间齐倒於地。那掌勺大汉眼瞳不禁一下收缩,面前火团噗的稍蹦即落,只见扩廓贴木儿踏血跨尸而近,脸上的神情只似踏青。“李莫野,我要借你的脑袋权作药方!”

那掌勺大汉变色而呼:“你小子回去问问你娘,自个儿究竟该叫扩廓,还是王保保……”大叫声中,陡然提勺直捣扩廓心窝,此招之猛,灵儿见状自也生惧,不禁低哦一声。李莫野究属光明顶大人物,单以这招“直捣黄龙”的手法已足与当世任一名家大匠相提而论。孰料扩廓只随手反扣,竟然拿住了李莫野之腕,其轻描淡写之妙端是无法言喻。李莫野方叫一声:“无忧手!”扩廓闪电般扭转他那只粗臂,锅勺落地,翻掌就势一送一卸。

哢嚓!李莫野惨叫声中,一大截血淋淋的断骨反透後肩,直凸出衫外。灵儿不禁惊呆,但见扩廓随手抄起旁边菜刀,切下首级,袍下悄然起脚,踢炉入棚,正中堆放酒坛之处,轰然声响,大火燃起。此人年岁似与李逍遥相若,行事竟然悍狠利索至斯,灵儿反应不及,他已提著人头,在大火熊熊高炽之中瞬即终结一切,转身信步而行,焰声毕剥,隐隐传来一声冷哂:“我只知生下来就是为皇上分忧的公子无忧!”灵儿猛然回神之时,只听蹄声骤远,透过焰光闪跃之隙,依稀望见那人只骑回入迷朦雨幕深处。

灵儿记起李逍遥曾说拜火教不乏义士,还未想到该怎麽做,大火便已埋葬了一切。扩廓贴木儿出手之疾,战局了却之快,殊出意料。她一愣之下,非但救人不及,待想到酒,更是无望取得。正惘然间,雨中传来沙沙脚步声,小道另一头晃出两个赶路的人影,皆戴大笠,肩披蓬蒿,显得行色匆匆,望见此处火起,奔走更急。只听一人说道:“糟!咱迟了一步……”

灵儿本不愿与生人照面,方欲避开,那两人连抄身形,掠过大车之旁,皆望著火光起处,只顿足不迭,其中一汉子叫苦道:“李长老和碎石、典玄二位在此蛰伏多时,一向低调,就连教中低辈弟子也不知他们真实的身份乃是……咳咳,如何泄露了行藏?”另一人猜道:“别是教中出了内鬼!”转面望见大车欲离,车上有一少女神情凄楚,那俩虽无疑念,却忍不住多望一眼,犹未定神,道上走来一个挑担的佝偻身影,晃悠而近,便在经过那两人身旁之时,灵儿突然感到杀气斗炽。她正给李逍遥输送真气,每过一会儿便这般为他助增体内抗力,哪暇旁顾?只听飕一声锐物掠风,有人闷哼而跌。

另一汉子怒喝道:“你这厮鸟,一路跟踪我俩,早瞧出你老小子路数不正!”啪啪交手不数招,各自跳开。灵儿闻声转靥而望,先见到一顶大笠滚过道边,地上跌了一个癞痢头汉子,半边肩背衫裂血迸,吃痛不起。另一汉子却是独臂,只同挑担之人急交二三招便又遭所算,跌步撞在树干上。

飕一声响,那挑担瘦汉抛开箩筐,从扁担中拔出一支狭长之刃,指著那独臂汉子,桀桀笑道:“红莲火,你是丐帮弟子,且冲丐尊老儿之面,给你一条改过自新的路走!”灵儿方才认出那独臂人是识得的,地上滚倒的那癞头儿道:“火哥,你先走,报信儿要紧……”那偻背瘦子尖笑道:“下去找阎王爷报丧罢!”狭刃抖出个花儿,唰的刺向那癞头儿喉下,出手既快而狠,那癞儿受伤在先,连滚数下都避不开,眼看无侥,独臂汉子突然和身扑上,猛撞过来,那瘦子狭刃又划伤了他腰胁,却也撞偏一旁。瘦子发掌将独臂汉子打翻,狞脸道:“天堂有路你不走?”

红莲火究因重伤未愈,岂能与抗?身上连连挂彩,同那癞头儿跌做一处,生死关头,兀自悍气不减,用手抓住狭刃,浑然不觉掌心割裂之痛,瞪著那瘦子,大声道:“好你个山东徐疯子,别以为我不记得你。那年你小子流浪京城,欲投我丐帮,因行止不端遭洪爷驱逐,那时我还帮你说了情,你小子却恩将仇报,投了鞑子不说,竟然数典忘宗至此!”那瘦子狞笑道:“说这麽多,不如我给你一剑!”翻腕回拽,生生从红莲火手里扯出狭刃,血滴了一地,却视而不见,眼光一狠,说道:“你俩的脑袋虽不及彭刘二贼值钱,但也换得几个酒银使使,就送了给俺罢!”抖腕甩刃,正要行凶,灵儿顾不上帮李逍遥输足玄元真气,急抬右手,柔腕倏地连摆数下,晃掌拍雨,飒一声响,击溅雨丝,骤然拨射而去,那瘦子脸颊挨个正著,痛呼未出,羊撇头倒地。

红莲火和那小癞头儿皆愣然转头,随即认出灵儿,不由惊去喜来。那瘦子知有高人在旁,难以逞凶,慌忙逃离。灵儿回手按掌,继续帮李逍遥续气延息,原本她不爱多管闲事,毕竟什麽都比不上心上人的性命要紧,但见那瘦子甚是奸歹,而红莲火又曾救过她一回,怎能容小人一再猖獗於眼前,於是腾出一只手驱之,就有如打苍蝇一般。

红莲火扶著那癞头汉子忙来拜谢,因曾谋面,晓得这少女素来清冷淡敛,礼数少疏,红莲火也不以为奇,待见李逍遥奄奄一息之状,顿吃一惊。那癞儿道:“他怎麽了?”灵儿怎知此是一代豪杰刘福通的弟子南浦云,只默然不言,但想这两人皆各挂彩,毕竟不忍,便取疗伤药物赐之,不等那俩称谢,她赶著大车迳驰而去,心想:“又耽搁了些时候,须得尽快找到施术所需的酒……”但听背後大呼小叫,却是那癞头儿连滚带爬地追随而来,灵儿心中奇怪,不禁停车等待。

南浦云追了一段路,因见那少女停车回眸,他咧嘴一笑,不由地摸了摸秃头,想起草帽忘了捡回,连忙回身去找,口中只叫个不停:“姑娘等一等,俺这就来!”灵儿方感纳闷,忽听一人淡然道:“对不住得很。”她心头微惊:“有人在我身後,怎没发现?”猛地回靥,只见银鞍白马,一人牵缰悄立树荫之下,正是扩廓贴木儿。

扩廓的眼光似是犹豫了一下,但当南浦云身影复又晃闪而来,他握缰的手微微一紧,眉间隐然透出一层杀气。灵儿心头刚感不祥,只见南浦云戴了帽子跌跌撞撞追来,叫道:“好教姑娘久候,火哥说怎好让姑娘独自寻医救治咱那瘸兄弟,与小人一合计,於是分做两路,火哥脚力好,自去报信,教俺来听姑娘使唤,比方说赶赶车什麽的……”灵儿未及听完,扩廓贴木儿突然从树影下现身,南浦云顿吃一惊,抬眼乍瞧便即认出,大呼:“王保保!姑娘快逃,这厮不是好人……”

扩廓怎容他多言,方欲抬手,灵儿忍不住道:“又要杀人?”扩廓浑若未闻,袖下一道几难辨觉的暗劲悄送,无声无息地隔空拂指,南浦云犹未抢近,倏感气息大抑,旋见胸前衣襟凹陷一窝,宛如无形之手按入。顷刻之间南浦云面笼死色,在此人手底下竟无半分抗御之能,不论他还是先前那夥拜火教成名好手,撞上了“公子无忧”,有如群羊遇猛虎,抵抗徒劳,逃亦无望,只有等死一途。

说时迟那时快,灵儿素手微晃,眸中但见玄光霎闪。南浦云方愣然间,胸前衣襟乍凹即凸,砰的荡开大道幻化之圈,将扩廓的指力弹回,两相交撞之下,南浦云倒跌而飞,撞入杂树丛间,晕了过去。扩廓虽吃一惊,却分毫未受“金刚咒”所撼,趁灵儿手诀乍松之隙,袖风疾荡,簌然朝她脸前一挥,灵儿视线登扰,只觉劲气如针,扑面钻瞳而来,她护著李逍遥,如何能展开小巧轻灵身法与之周旋?急促间只来得及抬掌遮挡在双眼前方,霎时她心凉通透,随李逍遥一路历经风波,因缘际合之下所会高手无数,但无论宫九、强锋、修剑痴还是太婆、桑十娘等一班各霸一方的难缠人物,无一人堪能强胜扩廓贴木儿的手段,此人武功之高恐怕也只有关东强雄、江南狄武以及那神秘的猎鹿人可比。

灵儿抬手挡面之时,倏感“肩井穴”一麻,全身立僵。扩廓虚拍一袖,乘机晃手斜探,点了她的穴道,飒然拢指还袖,负手闲立如初。此时他便在大车之旁,相距如此之近,灵儿方才瞧清他面容僵木蜡然,喜怒难形,惟双目炯炯有神,不论何时何地,总是透出无穷的自信和一抹挥之不去的隐痛,乍看他的眼神宛如悲天悯人,但若稍加留意,便觉他眼里的那抹沈痛悒郁之色似是与生俱来。

她性甚羞腆,并不想多瞧扩廓那张恍若罩了蜡面一般的脸庞,可是穴道封住,只能这般面对著他,纵想不瞧亦不可得,所幸她那只手犹僵於眸前,从指缝中觑看,尚不算难为情煞。耳听得此人喟然道:“我是回来灭口的!”灵儿并不吃惊,适才扩廓现身之时她便感到他不会放过自己,只因她看到了不该见到的。

灵儿急促之间难以速解自身穴道,扩廓不愿多有迟疑,似怕自己竟会改变主意,袖影倏翻,悄然发指捺向她的死穴,只须轻点即收,便无丝毫痛苦。灵儿并不畏死,反觉倘能这样追随李逍遥而去,亦属一种解脱。

扩廓贴木儿每回出手,虽似漫不经心,却都透出一股决绝、了断之气。不论内心有多少挣扎,既已出手断无余地。心下但有一叹:“为了皇上夜能安寝,天下不知朽了多少枯骨!”

然而这一回他没有机会了断别人性命。出乎意料的,腹间奇寒透彻,一口利剑悄抵,殊无预兆可测,仿佛天意。扩廓一低眼便与李逍遥微睁的双目对个正著,灵儿的一只手从未稍离李逍遥之躯,或许她持之不懈的输送真气使他得以苏醒,也许是她所临的危亡之殆惊醒了他,但无论怎样,他毕竟从昏迷中猛然醒转,岂容别人伤害灵儿?

倘若李逍遥随手拿起的只是木剑,当下他断无气力危及扩廓性命。待觉寒刃炫目,才知握起的是林月如先前失手弃落的“越女剑”,不知为何灵儿恍惚中竟没忘记拾放车上,抑或她只是为了有一把护身兵刃,但也许冥冥之中另有天机使然。凭越女剑之锐,纵连扩廓也霎时吃了一惊,身临利刃之抵,如何还能下手取那少女性命?更令他惊诧的是这一招看似平常,方位之刁绝无可防,尤其在近距之下猝然受制,难免愕然。李逍遥只消轻手送刃,乱剑诀中此著名为“肝肠寸断”之招便会由此名副其实。

凭扩廓贴木儿的武功,高出李逍遥何止数倍。倘在他没伤之时,就算使尽全身解数也未必能够占到便宜。扩廓只道这少女身旁躺著的不过是个死人,因而并没留心,孰料李逍遥奇迹般地醒转,危急关头只出一剑便把扩廓贴木儿也拉入绝境。马君武所创剑法的绝地反击之意,从来如此。

灵儿万万没想到李逍遥竟会在这种绝望关头醒转,一时浑忘惊喜之情,恍然如置梦中。扩廓一低眸间,看出这少年不过回光返照,纵有余勇也持续不出片刻,果不其然,李逍遥抬臂急了,胸创又迸,血溅满襟,持剑的手兀自颤抖难定,单只握剑抬臂已然气力穷竭,哪里还能剩下递送之力?扩廓既已识破,更无迟疑,手影方欲晃闪而动,李逍遥心头登时沈了下去,如堕无底洞,再难握住剑柄,全身气力急消,叮一声剑落身旁。

此时灵儿浑忘了一切,芳心只系於李逍遥之身,为他的意外苏醒而喜不自胜,哪里在意她自己的死活?扩廓心中暗叹,别转面孔,正要送掌结果了这少女,突听李逍遥语声微弱地说了一句:“不杀女人!”

扩廓贴木儿闻言,一时心头微震,居然没有立即下手。李逍遥看出他迟疑之色,为保住灵儿性命,强忍创痛,又道:“连妇孺也不放过,算什麽英雄好汉!”本以为片言只句晓之以理,便能说动这银袍少年改变主意,哪知扩廓贴木儿一沈吟之间,脑海里倏现一个手握刈鹿刀的人影,恍似听见那人语声凛凛的道:“浮名把人累。若存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大事?乱世逐鹿,群雄蜂起,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

扩廓微一定神,眼中顷时杀气复炽,李逍遥顿知此人心如冷铁,说他不动,心想即便要死也应先於灵儿,只恨自己本领有限,无力保护她周全,牙关一咬,勉力说道:“那你就先杀了我罢,不然……”话未说完,一口血喷了出来,心头郁愤已极。

但听一人轻叹道:“让他们去罢!”扩廓本来便难下手,这时无须回望便知何人悄立身後,闻言微怔,并不动弹。李赵二人只道必无侥理,心头虽然凄苦难尽,毕竟两人得能死在一起,也算不枉了,想到此节,他俩倒坦然得多,反无扩廓贴木儿那般内心挣扎之苦。从扩廓隐痛般的眼神里,李逍遥不禁想:“这个人活得很辛苦!”当下秋雨乍歇,碧空飞黄叶,扩廓贴木儿身後现出一人,素巾清衫,衣白胜雪。李逍遥望见那袭出尘之影从树後闪将入眸,不禁怔住,一时心潮如涌,却怎麽也理不清纷乱多时的头绪。

更奇的是,扩廓贴木儿竟然肃容欲躬,当他那笔直的腰身微屈之时,便连灵儿也看到了那白衣少年面笼素纱的姿影,端的是风华绝代,如帝子之临。李逍遥越发惑然,心里早就堆积多日的疑问再次冒将出来:“我在三宝颜见过这人,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无忧公子?”灵儿的清丽脱俗宛如一株清池雪莲,那白衫玉人的风姿却似帝苑华葩,两相辉映之下,说不出谁更尤绝,凡俗之人一生一世或也无缘得见的这两般奇璧竟会不期而遇,李逍遥虽在重伤之余,亦不免油然而生恍惚若梦之感。

那白衫人并不受礼,以眼色止住扩廓贴木儿欲拜之举,淡然道:“时下你是我兄长,何必乱了辈份?”星眸盈转,朝大车上这对少年掠了一眼,并不多瞧,面孔转开,茫然道:“练成了无忧手,我什麽都忘了,不记得从前的事,不记得曾经同我最亲的人。”李赵二人皆不明白他何以竟出此番慨叹,正纳闷间,扩廓贴木儿冷然道:“无忧手有两层诀奥,殿下学的是‘忘却’,臣习练的却是‘了断’。惟死亡与忘却,方能真正使人从此无忧!”李逍遥心中突生惊恐之意:“尻!我明白了……原来有两个‘无忧公子’,难怪如此神出鬼没!”

那白衫佳人眼望远处,不禁幽幽的道:“早知‘忘情诀’修练之後竟会连我自己也忘记了一切,我……唉,眼下後悔已迟,不练也练了!”李逍遥从扩廓的沈吟之色隐隐觉得不妙,暗惊:“又尻!这种秘密的事儿他们竟然当著我俩的面说,如此肆无忌惮,只有一个解释……”他刚想到“杀人灭口”之险,扩廓贴木儿便即揣测出白衫人突然现身之意,“我明白了,既能使人忘却便无须扩廓下手了断。”

倘能让李逍遥和灵儿自选,在“忘却”和“死亡”之间急难抉择其一。死虽然可怕,可若是他俩从而互相忘记对方,甚至浑忘一切,这样活著又有何趣可言?

然而他们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生杀予夺总是操在别人之手。那白衫之影蓦地一晃而近,袖风倏扬,探指疾抵灵儿眉心。在李逍遥朦朦胧胧的印象中,这才是真正的“无忧手”。扩廓贴木儿所练的只是“了断”之术,瞬间终结生命的无比决绝似非“忘情天书”武学的本意,只有斩断记忆方能“忘却”而非“亡命”。不论过去还是现下,那白衫人每回出手之迅疾果决,从来不容别人稍有反应的余地。其幻妙绝伦之处,玄奇虚无至极,隐然超脱尘俗而入仙家之境。

李逍遥哪里还有气力拾剑相护,眼见灵儿受袭,他连焦急之念也来不及生出,白衫之影便即欺到身前。便纵他毫发无伤之时,面对缥缈飘忽至极的“无忧手”也无半分对策,何况此时?谁知便在此时,那袭白衫之影从灵儿面前飘袂急退,如触虚无之壁,从不失手的“无忧手”出乎意料地没能奏效,犹未触及灵儿肌肤便受一道奇力反撞心口,那人身躯陡震,只得回掌含胸,与那力道相抗。灵儿突感体内穴脉畅通无阻,知是自行冲穴得解,旋即全身各脉真气盈转,脑中随之竟恍惚一下,不觉素手挥幻,霎间掌影千变万化,纷纷扬扬地撒向那白衫之人。但听一声讶然低呼:“千手观音!”白影飒然後掠,那人欲待多瞧一眼时,千掌骤隐,灵儿回手寂坐,颔目低眉,宛然莲花宝相。

李逍遥一时间怎知发生何事,心里只道那白衫人终究改变主意,才没对灵儿下手。耳听得林後杂声传来,似有多人驱车赶路经过,扩廓贴木儿和那白衫人霎时隐入林间,悄然离去,端的竟是来去倏忽,无警可兆。

他俩在大车上相觑而怔,想到“无忧公子”的神秘诡谲,直似做了一场梦般。大敌既去,李逍遥顿时再也支撑不下,又欲昏昏闭目,灵儿忙按手输送真气给他,可他究是失血过甚,一时急难缓解其危。便在忙乱之际,一颗乱生癞廯的秃头从树丛里晃将出来,正是刘福通的弟子南浦云,摇摇晃晃蹩到车旁,兀自抚额发愣,哪知扩廓贴木儿如何退走,只觉懵头不解。但见李逍遥身躯微动,南浦云侧头凑近。此时李逍遥神志尚在,察觉有人挨近大车,微睁双目。南浦云怕他认不出,忙道:“我是小南子,上回打八百龙那会儿咱是一队的,原来你跳崖没死,却伤得这般严重,啧啧啧,流了好多血,想是被树枝戳到了胸……”

自从那无忧公子现身,李逍遥便感脑子混乱已极,偏生南浦云没头没脑地抛来这番同样混乱的言语,他竭力回想之际,突然眼前一黑,竟又失去了知觉。南浦云探手摸脉,忧道:“不妙得紧!”灵儿如何不知?从前每当李逍遥受伤时,她只须柔手抚按少顷,自能以“观音咒”帮他减轻伤痛,复施符籙之术辅以药石,从来效验无虞。然而这回情势殊异於往,李逍遥手上的伤她虽能似从前一般抚合如初,可是剑创心脉,血灌胸腔,便纵抚平外伤也无济於事。她的办法已经用尽,能想到的只有“还魂咒”。

南浦云声称来帮忙赶车,可他伤也不轻,爬上大车便躺一角发愣,灵儿看他服过疗伤之药,伤口包扎既毕,并无大碍,只须歇息将养则可,更不多言,提鞭驱车而行。南浦云掐了李逍遥半天,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叹道:“这可怎麽著?”本想说“致命之伤”,话到口边,为免刺激那少女,慌忙咕嘟一声咽了回去。

灵儿本来无甚主意,看李逍遥脸色愈差,她慌忙把大车赶得飞快,道路不平,难免一迳颠跳不已。南浦云叫苦道:“却是怎地?”灵儿心中无措,不禁说道:“得……得去找酒。”笃一声闷敲,南浦云头撞左边车栏,歪一旁哼哼道:“咋地?”灵儿自言自语般的低声说道:“有酒才能施法啊。”旁边递来一袋酒,不过二三两,南浦云道:“有酒有酒。”灵儿只瞥一眼,不禁咬唇道:“才这一点点哪里够?”南浦云从右边车栏震跌而回,酒洒了他一头,兀自愣然道:“找那麽多酒干啥?”灵儿心头惶然,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成不成,眼圈一红,说道:“有酒才能施还魂咒啊!”南浦云在後边四脚朝天,一时满天星斗,“啥咒?魁星踢斗吗?”

灵儿突然心念一动,勒缰止骡,把大车生生刹停。她不免暗奇:“寻常之人怎会晓得‘魁星踢斗’这门法术?”不待大车停定,连忙转头问道:“你……你怎麽知道?”她虽性子羞腆,毕竟此时情势非同以往,那癞头小子既是李逍遥识得的江湖朋友,灵儿便不见外,心急之下浑无以往的诸多顾虑,只要有一线救活他的希望,哪怕再渺茫,总也不该错过。

车停得急了,只见南浦云在道旁草窝里扑腾,兀自回答:“甭蒙咱!魁星踢斗是俺师叔独门的法术,旁人如何会得?”灵儿一时反应不来:“你师叔是谁啊?”南浦云一身泥地爬回车上,紧抓车把手,方答:“师叔有好几个,一个姓林,玩毒的;一个姓孟,玩木马的;还有一娘儿们姓李,玩蠕虫的……”灵儿慢慢会过意来,点头道:“哦……你是茅山派。”南浦云点头不迭,鸡啄米也似,“对呀对呀,茅以降是俺师公!”

灵儿想了想,问道:“那……你有没听说过‘还魂咒’?”因见南浦云目光茫然,似未听闻,她更不打话,心想逍遥的伤势不容迟耽,尽管她於这门秘术犹有许多不解之处,但想既是当下唯一的救命稻草,只得勉力一试,而要施法还得先找齐所需的酒。大车又颠而向前,南浦云栽了一嘴,吃痛之下突省,叫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小时曾听老师公闲扯时提过一门与还魂有关的三苗秘术,据说很不好用,首先须有八十一甕烈酒,还得有还魂丹、赎魂灯诸样施法所需的道具才玩得动!”

灵儿幼时从水月宫主口里所记的“还魂咒”不过只是法诀,虽知此属玄门大法,鲜有一人仅凭己力便能使成,何况她师父也未练成,是以所知寥寥,每当提起,只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从萧乘龙回忆之中,她也仅知师父当年修炼之时的大致情形,毕竟萧乘龙不谙巫法,所知本就不深,那日仓促之间也说不周详。倘若贸然施用,实不知有何後果,此是灵儿心头一大郁结之难。正惶然之间,意外地听到旁边那小癞儿居然说出了她尚未尽了之处,不由停车回眸,暗生希望之情。

毕竟茅以降身为一代道术大师,潜心修炼一世,造诣高深,於各门巫幻之术无有不晓,从他口中所获之秘,究非等闲。灵儿登时留上了心,以眼光催南浦云快说下去。南浦云暗觉记起的不多,但想救人要紧,怎容迟疑,搔著秃头竭力回想,口中叙道:“老师公说,这是一人独施的大法,虽比不得咱茅山派的魁星踢斗大阵,却也离不开施法所需的诸样道具──除了酒和赎魂灯以外,还得找齐这几样:载有患者生辰八字的护身符,并以还魂丹置於患者口里,使之聚魂守魄;此外须有蛇胆丸、回阳五龙膏以辅,还得择一绝寂、绝光、绝尘之地施法,屏蔽一切外邪所侵;并要身怀十大天咒之一的‘千手观音咒’,方能瞬间倍增施咒之人自身法力,少一样都不能指望成事!”

凡事自有个中因果相报,先前灵儿若见死不救,或是未曾遇到这个茅山派的小弟子,她如何得能知晓这许多施咒之时必不可免的秘诀?但她听了那小癞儿所叙之言,不由越发心寒手凉,毕竟此属“逆天行道”之法,所需诸样元素任择其一均是急切间极难置备之物,还魂丹、蛇胆丸已属当世奇珍,等闲难以觅得。其他几样,除赎魂灯已有,李逍遥的护身符早已随手送人,却叫灵儿上哪儿觅去?再说那辟邪三绝之地,当世只怕也无。惟“千手观音咒”令她想起适才退敌的情景,往身上翻寻片刻,找出一帖月白之符,微一凝思,想起此符得自雁荡山秘穴,那日随手收在身上,并未得暇留意辨鉴,此时不免心念暗动:“莫非这就是‘千手观音咒’?”

偈有谓:“望南海何日得见,回头看便是观音。”原来旷世难逢的神符“千手观音咒”便在她身上,愕然之余,灵儿不禁冥神默寻“乾坤袋”,出乎意料地找到了“回阳五龙膏”,此亦施法必需,却是那日池清荷所赠,灵儿哪知李逍遥另有际遇,未暇多想,连忙搜寻随身之物,再无所获。由此足见挽救人命当有多难!

南浦云看了看天色,说道:“时候不多了,须在今儿子夜之时行法,否则他撑不到明晨!”搔了搔头,看出灵儿面有难色,不禁叹了一口气,垂头道:“缺少法器,就算老师公在这儿也是一样没辙儿!”灵儿又往李逍遥口里填入水灵丸、还神丹及参片,以帮他续气延命,想著南浦云之语,心里愈感茫然:“想不到有这麽难!可是……”

南浦云在旁咕哝道:“姑娘有没听说过神界十大天咒?老师公说,十大天咒好厉害!由低而高,分别是‘夜叉神王’、‘多闻天王’、‘增长天王’、‘广目天王’、‘持国天王’、‘不动明王’、‘金刚罗汉’、‘雷音风神’、‘千手观音’,以及‘帝释天神咒’……十大咒若能齐集一身,便能达至法力通神之境,只是这决计可盼不可得,当世之人身上但能遇上其中一两样,已属神奇,连我们老师尊也没缘得见其一,可想而知有多难!”他自顾回忆儿时听来之语,并没看出灵儿手握月白之符,眸中灵光霎闪之间,她突然想到:“先师语及施此还魂之咒至少需数十年修为或可有望,我……我哪有这许多年功力?但是十大天咒中,我们还曾得获一样‘增长天王咒’,如何把它给忘了?”

她不知道“增长天王咒”原不合用於此种情形,只为了平增施法所需的功力,即便晓得有後患也在所不计。南浦云见这小姑娘神色间竟有跃跃欲试之意,不由奇怪:“姑娘会还魂咒?”霎间他突然记起那时茅老仙的一言:“没人使得出还魂咒,除非半神半魔的女娲族遗裔……”暗吃一惊,背转一手悄然以茅山术测之,不知是法力不够还是测错了对象,并无异常之徵可兆。南浦云登时宽心,自忖:“测不准就是没事儿了,这妞儿比我还正常。却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还魂咒,居然要乱试!”但见李逍遥气色愈坏,口角不住溢流血丝,灵儿的面色也随之越发黯淡灰白,仿佛日残之暮,娇花将蔫。南浦云暗叹:“想是病急乱投医,拿死马当活马来治也很无奈。”

灵儿并未答他先前之问,美眸微抬,盈盈投转,却只淡淡的反问一句:“施法所需的还魂丹,是不是只有茅山派才有啊?”南浦云奇道:“你……姑娘你怎知?”其实灵儿心中并不肯定,只记得水月宫藏书提及茅山术士中的高人曾用还魂丹渡劫扶危,此外似无别处有人使用此门秘制丸药的记述,而她那天在兰陵渡随林居士施行赎魂大法之时,亦见他往李逍遥口里放入一枚还魂丹,林居士属茅山一脉,她心中思及,故有此问。南浦云哪知其中原委,越发深感这少女见识非凡,惊讶佩服之余,说道:“姑娘真了得,还魂丹当世已经不多了,茅山确是有的,不过……”话声微顿,灵儿看出他面露难色,便即猜到:“哦……此是奇珍之药,一般小徒儿如何能有?”

南浦云见这少女目中微有失望之情,他怔得片刻,心中不忍,忙道:“便连俺师父也没这玩艺儿,我更没有啦,不过……”正寻思之际,李逍遥又咯血不止,灵儿一时遏制不住,不禁愈慌,但听南浦云自言自语道:“此间应该有一位前辈与茅山有故,或许……但我不知这家子在哪儿隐居?若能找到这位前辈就好了,只是我不能肯定铃月姑姑有没有还魂丹可施……”他这番话非但含混不清,更显没头没脑,灵儿忙於照料李逍遥,亦未在意。

当下的困境比起那天李逍遥失魂尤甚,在兰陵渡虽然魂不守舍,毕竟未受致命伤,又机缘巧合而获高人施术相救,因而总算有惊无险,但也费了好大周折。此次不同在於,李逍遥胸口受剑所穿,非但损及心脉,眼下更不妙的是体内出血难止。急促之间便连灵儿也无法可施,探他脉象极弱,且似“神门穴”隐患一并复萌,更教失血加剧。灵儿连施多般急救之药也告无效,突然看出他眉心渐凝一团几难辨觉的黑气,竟是毒性发作之象。灵儿不由惊呆,愣得片刻,发觉他体内的“三婆毒”已不受抑制,正在血脉之中四处蔓延。

此属“五毒药王”秘淬之毒,观乎其外,无徵无兆,一经入血之後,却煞是隐密诡恶,灵儿一直未曾找到解除之法,便纵连李逍遥身怀天蚕教祛毒之物亦不足抗,正是这般看似寻常的毒物往往难住行家。灵儿知毒之深殊不在五毒药王之下,虽不使毒,毕竟自小随水月宫主钻研百毒解法,可她一时之间竟也不知如何方能替李逍遥除去体内这股异毒。南浦云瞧出端的,忧道:“哎呀!这是俺师叔独门的‘三婆毒’,据说以半老徐娘的涎、四旬怨妇的经血,外加七八十岁老处子的尿,淬以百虫,并用七千多种毒物溶炼而成……实在是好厉害!没法可救。”

他是茅山弟子,既说没法可解,灵儿心中希望又灭了一成,但并不气馁,心想:“不论如何缺少法器,我总要赶快找到许多酒,为逍遥哥哥试上一试!”为帮他缓解毒发之势,急忙找出金梅酒,不料入口即随血沫呛出。眼见李逍遥伤重至此,灵儿只觉心碎,他既无法服用药酒,灵儿无奈之下,取出数十枚银针,逐一镇入血行必经诸脉,封穴以防毒性趁危侵至心脉左近。南浦云越瞧越奇,不禁对这少女佩服无已:“子午流注之说,俺只听老师公提过,连俺师父也不会。不想姑娘竟然如此精通!”

灵儿行针之隙,想起一事,因觉这小癞儿亦谙医理,突问:“施行还魂咒,为什麽要用蛇胆丸?我只听说过回阳五龙膏有辅成之效,只……只不知何以多了一样蛇胆丸?”她毕竟细致,心想人命关头,不容错过一丝罅漏。她知“蛇胆丸”素以激增内力见著,虽是极稀之宝,究与“还魂咒”无关,故有此惑。南浦云琢磨道:“这……似乎还魂咒纵能使成,亦随一患。当年听老师公提及,倘无大补丸攘助,就算把命救回来也会丢了功力,是以蛇胆丸须少不得,除非不介意救回的是个废人。”灵儿方才明白,想起姥姥曾说当初巫王因还魂咒得以复生,可却从此丧尽功力,盖因那时少了一样补救之方“蛇胆丸”。倘若不是当世道法宗师茅以降曾对徒孙提及,而这徒孙恰巧便在旁边挖耳,灵儿难免急中出漏,重蹈先人覆辙。

南浦云初时并未相信这少女当真会使还魂咒,在旁看出她手段高妙莫测,渐渐信得几成,便纵仍有不解之处,一时未暇多想,暗生帮忙之意,但又觉得此事难若登天,抓耳挠腮半天仍感没谱儿,不禁咕哝道:“我听说那八十一甕酒是要施法者一人喝的,哇!这且不提……单只还魂丹、蛇胆丸这两样宝贝就已经难死人了,却上哪儿找去?此外还差……”话声未落,灵儿突然鼻翼微动,顾盼说道:“此处有酒味儿。”

秋风落叶之中,但见道口立著一个持伞之人,浑似未觉一行推车挑担的人影近在咫尺。油黄伞面低遮脸孔,除了南浦云稍望便即动容之外,谁也乍瞧不出那是何等样人。灵儿却如何有心思留意旁人,妙目只盯著那一行人马所运载的许多酒坛子,心中默默一数,何止千甕!

那干人原在匆匆赶路,不料被那撑伞之人挡道,先已有人吆喝:“朋友,且让一让!”灵儿将骡车停在岔道之旁,估摸著如何开口跟他们买酒,只见伞沿滚下一片落叶,飘在一只手心。伞下那人拈叶而思,似未听到吆喝之声便在身後十数尺处。前边又有数人忍不住出声喝叫,因觉此人有意挡路,叫嚷中已显得不那麽客气。“喂,好狗不挡道!”

南浦云还未转过念头,便见道旁杂草簌摆,钻出一小狗,迳自坐於那撑伞之人跟前,却一声不发,只仰首而望。众声喧嚷之间,伞下传出悠扬的话声:“红男,你做狗太没梦想了,就跟一条咸鱼没分别。所谓‘好狗不挡道’,你有没听见别人骂你?当道时见中山狼,古语说得好!时下豺狼横行,是人都得避何况你?”那狗汪汪而叫,却并无让道之意。挑担赶车之人皆各面面相觑,暗觉那撑伞客之语竟似有些莫测高深。

那人接著训狗,但更语重心长:“虽说你有帝王之相,可这并不能代表什麽。我们总是希望靠一个好皇帝来救国家,所有的戏文都是这麽告诉人们,只要中原有一个好皇帝,这里一切就都好了……错!其实最终要靠我们自己。”那狗侧头做沈思状。

终於有人忍不住越众而出,喝道:“狗bī!我是苏州华老三,原本干的是贩酒的买卖,蒙道上的朋友看得起,冲著俺‘卖浆者’这个浑号,走南闯北还没人敢挡过我道……”话声未罢,但见伞篷微抬,微露半张扁脸,那人以各种表情丰富的嘴形唏嘘道:“道可道,非常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卖浆者强忍怒火,问道:“你到底想怎麽样?有屁就快放!”那人掩鼻道:“好臭……请问是不是酒糟屁?”卖浆者大怒,刚一捏拳,那撑伞之人却拎出一吊钱,晃悠悠地送到面前,卖浆者不由怔望,只听伞下那人正色道:“既然你名号中有个‘卖’字,可不可以冲著钱的面子,卖一甕酒给我?”

灵儿本想启口买酒,听得此言,不禁转面而望。华老三冷笑道:“老子卖了半辈子酒,没见过有你这样挡道买酒的。”伞下那人咧嘴道:“你有没见过母猪生了一窝小鸡,老牛跟小狗儿卿卿我我聊个不停?想必你更没见过满湖的鱼没蒸就熟,好人被坏人追,武林大会贼唱主角茅山派由娼妇掌门,妖和人混在一块住,某日王太太生个女儿叫李敖……”卖浆者没等听完就怒不可抑,大叫一声:“却来消遣老子!”猛然挥拳打去,先自提防那人有两下子,并没指望这一拳会打个正著。那撑伞之人犹自连说带唱:“都说形势大好真兴旺,没留神儿天下大乱……”没留神一记怒拳挥起,正中鼻头,登时鲜血迸流,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那人痛呼一声,口中叫好,捂鼻跌步,急道:“红男,咬!”小狗汪一声扑将上来,张嘴咬腿不放,那人痛得连伞也打不住了,惊呼:“咬错了咬错了!”边嚷边跑,转眼间去得远了。

众挑夫皆笑:“原来是一疯汉,难怪莫名其妙!”灵儿哪料会有这一出,不免看得愣眼,犹未反应过来,南浦云突然如梦乍醒,笃的跳下车,却追那撑伞之人而去,口中连唤:“疯子也,你如何在此?莫跑,有事儿要问你……”灵儿哪知怎麽回事儿,眼见那癞头儿随疯子一先一後拐向山林之後,只懵了满头雾水。但想李逍遥情势危殆,如何能耽,再顾不上多想,唤住那干欲行之人,鼓起勇气问道:“各……各位大叔,不知可不可以……卖些酒给我们?”她在生人面前原难轻易开得了口,何况如此之众,却为了李逍遥,连羞涩之情也浑忘脑後。

众汉纷纷诧然回望,脚步并不稍停。那卖浆者转首瞧见只不过是一少女叫唤,脸色微缓,却摇了摇手,一口回绝:“对不住,这些酒一甕也不卖。”灵儿一怔之间,不由心中大急,俏面似鲜血倒灌一般涨红,愣得一愣,问道:“为……为什麽?”那卖浆者见她神色失望,不顾旁人连使眼色,走了几步,回身说道:“总之,卖不得就是。其中原委,不便多说!”灵儿不禁咬唇,随即忙问:“那……请问左近可有卖酒的地儿?”那大汉见她仍不死心,遂问:“不知姑娘要买多少?”心想:“如果数量不多,或许我可以周济她一点……”不料灵儿道:“要……要八十来甕哦!”

众汉皆相顾失笑,卖浆者面有怒意,心想:“我操你妈!又来一个消遣老子的?”但见这少女究是不比先前那撑伞胡搅的怪客,於是按下性子,说道:“不怕告诉你,小姑娘。左近也没酒可卖,因为方圆数百里地,能找到的酒都被我们林家堡买下了,咱们买酒之目的并非为了转手卖出去,不论出多少价,一句话──不卖!”灵儿心头一沈,不禁问道:“为……为什麽?”心想:“你不是卖酒的吗?”

卖浆者怒道:“哪有那麽多为什麽?为什麽满湖的鱼都死得跟烧烤也似,为什麽满城百姓都听见鬼哭?你能回答吗?看你是个外乡流浪来的打工妹,识相的离开这儿,少跟老子编借口搭话找活儿干,甭丢了自个儿小命!”因没好气,歪头朝旁边唾了一口,转头欲走,灵儿听出他语带威吓之意,又闻是林家堡的人马,不由急忿交迭,把心一硬,说道:“那……我可要硬抢了喔!”

卖浆者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只听身旁众汉轰然大笑,有一麻子更捧腹说道:“今儿可真有趣!刚打跑了一疯汉,又来一疯丫头,娇滴滴地说:‘各位相公,奴家要打劫哦!’……华老三,你说滑不滑稽?”因见众汉笑倒,灵儿也觉不妥,只得温言恳求道:“我……我急需这些酒救命用的,求求你们帮帮忙嘛!我……我有钱付啊!”她容貌甜美,年龄又值青春年少,犹如花朵儿一般冒将出来,早勾起其中不少汉子的色念,越是这般软语相求,众汉越发酥了骨头,那麻子竟忍不住探手摸她香腮,痴迷迷地笑道:“付钱的该是咱爷儿们才对,不如你先便宜便宜大夥儿……”

灵儿的心性一向简单,既然这样,结果也就简单得很。卖浆者正自好笑,突见那麻子从众人头顶飞了过去,远远栽在十数丈外,顿吃一惊:“怎地?”旋即从二三百尺外懵懵然地抬起脑袋,眼见周围横七竖八地栽满了同他一般灰头土脸的人,大道之上除了一排装酒坛子的大车和散抛的担子,便只那娇怯怯的少女俏然而立的姿影。卖浆者正傻眼之间,面前抛落一袋银两,单凭坠地陷土的份量,若论酒价,谅已绰绰有余。

卖浆者先是一怔,旋即变色道:“抢劫!在苏州城外你敢抢劫林家堡的货?”这夥押酒汉子虽说跌得皮肉生痛,究因灵儿未下重手,皆无大碍,转眼工夫纷纷爬起,却欺这少女身单力薄,不甘於就此弃货而走,连声发喊,随那浑号“卖浆者”的华老三又围拥而上,犹未动手,忽觉寒光侵瞳,众汉均吃一惊。华老三刹步而觑,见那少女从车上抄剑在手,明晃晃地耀将过来,适才她只赤手挥洒,众汉便跌出老远,眼见宝剑脱鞘,锐意越距透逼而来,华老三不由得头皮发紧,旁边一挑夫取朴刀递来,华老三急忙接过,挺刀作势,喝道:“小丫头,且尝尝我的长家夥……”声犹未落,朴刀折刃而断,华老三只觉眼前一花,手上便剩半根秃杆子。一时间递也不成、缩也不是,面色古怪。

众汉方才瞧出灵儿手中是一口其利断金的宝剑,正感心头凛然,出乎意料地见这少女竟然回转利剑自抹皓腕,白玉凝脂般的娇肤霎时猩红乍迸,大股血汁溅出之际,众汉不禁越发惊惑莫名。灵儿却没抬眼瞧他们哪怕一瞥,蹙眉垂剑,转过身子,把那只淌血如注的孅手送到李逍遥口唇边,华老三等各均诧然不解,哪知其时李逍遥究因失血过剧,眼看难以支撑下去,灵儿全副心思只系於他身上,自有所察,因感李逍遥已然垂危,她情急之下顾不得别的,心想:“逍遥哥哥是缺血所致,我……我只好如此!”若换了别的女子在此,或许会想到用旁人的血以为补救,可是灵儿心中不忍,她唯独能想到的就只是用自己的鲜血帮心上人保住性命。

华老三等一干粗人如何明白这等少女深情,见她居然旁若无人地回剑自伤,陡地溅血殷瞳,一时皆生惊疑不定之感,更想:“邪门得紧!”这干汉子本领稀松平常,灵儿并没把他们放在心上,自忖也拿不走这麽多坛酒,只需往车上装足八十一甕之数便可。当下她足尖微提,轻描淡写地掂起脚边筐内一甕酒坛子,犹如变戏法一般晃手托将入怀,放到车上,想著该验一验,拔开盖塞往里瞅了一眼,谁知扑鼻呛起一股好大的窖酿雄黄味儿,灵儿登感天旋地转,身骨瘫软。

华老三等瞧在眼里,顿时惧意大消,竟生邪念,趁灵儿软倒车旁,连宝剑也失落地下,连忙各使眼色,肆笑围拢,一歪鼻汉子凑面笑道:“道心斋的人果然说得没错,一下子集聚了这麽多雄黄酒,连湖妖女鬼料也吃不消这等浓烈气味,小妞儿就更甭提了!”华老三道:“好彩酒没失却,还教大夥儿平白拣这便宜……”

{附:篇章微调}

原“第一章”拟在新一轮修改时调整为全套故事的“序幕”。从序幕“亡命鸳鸯”开篇,历“软硬天师”、“灵岛求仙”、“镜花水月”、“御剑之术”、“茅山学堂”、“刻舟求剑”、“痴心情长”、“神龙之爪”、“兰陵惊梦”、“魁星踢斗”十章,为全篇剧情的第一轮转折。也不妨视为“第一部”。

自“霸王卸甲”、“不死传说”、“遇林勿入”、“河图洛书”、“弹指惊雷”、“好花堪折”、“放鹤季节”,而至“借尸还魂”,此八章为第二折。从下一章起进入又一折剧情,亦即进入“第三部”。

为照顾网上连载的篇章结构一致性,章节仍按原先排序,暂不予调整。也就是说,与修改稿比较,目前网上的“第19章:借尸还魂”应为改定稿的“第18章”,因为原第一章改为“序篇”了。另外,第二部分的若干章节里,内容也相应做些微调,以使这八章的篇幅容量大致接近一些。但比起第一折的结构,显然这八章仍是不免“超重”了。

第三部份起,每章的容量可能会缩减些,大概不像第二部那样“胖”,但也不至於比第一部“瘦削”……

话声刚落,忽觉脑後有异。那华老三不由诧然抬手,往後脑勺一摸,却沾了满手的脑浆。

那日在李家赏月之时,灵儿乍闻雄黄酒便晕,心中并不明白究是何故,想是自己对这种味儿特异的酒或许天生敏感之故。当下不慎重蹈覆辙,恍恍惚惚地只觉不妙得很,耳边尽是肆笑之语,急切挣扎不起。心头一阵慌乱,竭力睁眼,但见光影朦胧,看不清晰,鼻际血腥弥漫,先前那干汉子竟然全都倒在地上。

耳听得一声低哼:“区区雄黄酒,又能奈我何?”灵儿手边那坛开了盖的酒突然飞了出去,远远砸入林中。她暗觉不妥,勉强转面而望,只见地上的酒坛纷纷飞砸而出,尽落远处,粉碎之声不绝於耳。不出片刻工夫,道上已无坛影可觅。

灵儿想到雄黄酒味虽然难闻,却於李逍遥有救命之用,好不容易觅到这许多酒,孰料片刻间竟被抛砸没影。她心头登急:“酒……”迷迷糊糊地又听那般低语透耳钻入,似有一双奇魅难形的目光正从背後凝视,可是她总也看不到那人。“你也厌恶雄黄酒,想必我们会有许多共同语言。呵呵……妖狐子总是自吹为绝色美人,倘若见到了你的容色,她定然妒杀!”

灵儿仍未瞧见身旁人影何在,正转头顾望之际,鼻际突闻异腥极恶之味,猛然呛将入脑,顿时驱尽雄黄酒所生恍迷欲晕之感,视线复转清晰,但见一只玲珑精致的翡翠壶从鼻下一晃而过,飒然收入袖口之中,方一回眸,那袭湖绿衫影竟又闪到她背後,仍是看不分明。

只见地上那些死尸渐渐化尽,竟尔片衫未留。灵儿更是惊骇莫名,脑後那语声又低恹恹的道:“小娘子,这就随我回府罢。省得一个儿孤零零地留在世上受人欺……”灵儿不禁说道:“你是谁?我……我才不孤零零呢,我有逍遥哥哥啊!”

“哪个逍遥哥哥?”那低恹的语声微讶,随即顺著灵儿的目光瞧见了车上的少年,见其僵卧不动,显然十成里已经死去了八九成。那语声顿然透出不快之意:“一个死男孩有什麽可留恋的?”倏地探手如电,往灵儿腕脉急扣,不料这娇怯怯的少女只沈肩扭身,滴溜溜地便闪了开去。那人抓了个空,不由哼了一声,袖影翻转,出其不意地并指戳入李逍遥伤口之中。

灵儿猝然间吃了一惊,仿佛剜的是她的心,急呼:“不要……”那人恹声低笑:“等我拿他的心出来,你瞧瞧还跳不跳?”并指便欲深剜而入,霎间血溅如雨,但听一声大叫,李逍遥身子剧动,居然痛呼而醒,双眼猛地睁大,那人似未料及,不由得一怔,手仍插在伤口之中,并没拔指而出。李逍遥吃痛不胜,抬手揪住那人前襟,身子大颤,连车板也震响如摧。

灵儿想不到李逍遥竟会突然醒转,由此可知剧痛的力量。一怔之间,脑中霎然掠过亡师昔时之言:“须知痛与怒亦能转化为可怕的力量,若能善用,威力无穷!”她不禁看看自己的手腕,哪有血迹伤痕可寻?

那人低哼一声,猛然将李逍遥摔出丈外,倏地只听袍声飒响,其疾难状,灵儿犹未回过神来,纤身一紧,竟被箍将入怀。她正望著李逍遥摔跌之处,眼光未及转回,身子已被紧紧箍缠,几难透气。耳後语声桀桀而笑:“小娘儿,还没尝过合为一体的滋味罢?须知神仙也不如这快活……”灵儿阅世极浅,临机反应素来不快,比起李逍遥亦远为弗如,怎及这等样倏闪如魅之人?

她还没来得及施成金刚法咒,那人突然张嘴咬在她肩头上,衣衫撕扯破裂,露出一节娇白之肩,被两排利牙嵌入,登时迸溅血星点点。灵儿不禁痛倒,那人趁机将她一抱而起,舔血而笑:“你的血不寻常,若与我合为一体,诸神亦无奈矣!”直到此刻,灵儿仍然看不清此人是何模样,但觉邪气侵然,眼帘里尽是迷雾。

那人掳她欲走,突然间四下里马蹄踏草之声疾如骤雨突至,平白大雾里骑影穿闪,有人喝道:“燕云三十六!”灵儿正绝望关头,闻声一怔,耳後语声恹然,冷哼道:“巡城马?”八骑迅即走马灯般地将他围在中间,不等逼近身畔,那袭湖绿袍底突然“蓬!”一声迸响,地面骤裂九道土缝,隐约只见蛇躯穿尘飞窜,从绿袍之下同时迸射四面八方,猝袭围近的八骑。

灵儿徒有一身仙玄法力,因受雄黄酒所侵,一时之间急难恢复如常,孅身酥软,被那绿袍怪客擒在怀中,难以挣脱。忽然想到“观音咒”或可有效,正潜聚玄力之际,只见八匹骏马顷时应声裂躯迸血,砰地翻倒。眼前迷雾登时殷然一片,灵儿脑後那对异瞳扫掠之间,见八道人影瞬即离鞍倒纵,迅如流星破夜,跃身避过土下异物之袭,然而坐骑究是躲不过此劫。那人恹恹的道:“不过只有八匹死马,何来燕云三十六?”

适才土裂九缝,其中八痕骤消,泥下异物隐去。却仍有一道蛇形劲气穿土破雾,飒飒扬尘狂卷而向北面,似知八骑之外尚有一人随蹑其後,霎间袭毙八驹,第九道劲气摧向十来丈外,雾中突落一道神龙般的疾影,犹如擎天之柱陡然钉入地面,不偏不倚正插在那道急摧而至的泥痕之中。

土下异物骤然扭晃而隐,一时溅土如滔天之浪,却撼不动那杆笔直的枪影。迷雾中只听绿袍客恹呼一声,透出无尽震惊剧痛之意。“霸王枪!”

声犹未消,八名劲装武士悄然回掩,斗篷倏晃即拢,乍看有如八只黑菇破土而现,仍似刚才那般将绿袍之影团团合围。东北方位一名黑须汉子绰刀在握,举於脸旁,将寒锋反光晃射在绿袍怪客面颊之上,瞬间耀闪鳞甲片片,那人半边脸赫然异鳞斑驳,被刀光一耀而显。绿袍客似吃一惊,连忙抬手挡颊,只听那黑须武士冷哼道:“一路追踪而来,便是要让你现出原形!”

绿袍客盯著那杆插在面前的黑黝黝大铁枪,只觉玄气冷然,犹未生出反应,倏听飕一声响,耳旁劲风骤掠,总算他摆头飞快,堪堪避过一枚突如其来的冷箭。目光回掠,一个右脸生有大黑斑的少年武士张弓搭箭,早已悄指他的脑袋,却道:“葛金刀,此是‘长舌’无疑,何必废话,动手罢!”黑须武士眼见有个少女落在绿袍客手上,一时犯了迟疑。“可是……”

当下灵儿正自潜运观音咒抒解身骨瘫软之象,突听绿袍客在耳後桀桀冷笑:“几只小猢狲,又能奈我何来?”飒然一声袖响,黑须武士面前袖影陡晃,顿知不好,急欲挥刀削拦之时,小臂先挨了一记,半肩皆麻,提手不得。绿袍客嘿然道:“金刀给我玩玩!”翻袖正欲夺下黑须武士的兵刃,那只手臂乍伸半途,突然穿透一排连环箭,自腕而至肩膀少说也钉了十矢。

绿袍客大叫声中,竟仍抡臂劲猛,呼的打翻那个面有黑记的少年,沈掌陡然扼住其喉,犹未发力,蓦地里金刀劈落,卸去那只钉满了箭的胳膊。绿袍客跌步後退,仍挟灵儿不放。只见那黑须武士回刀仍取守御之势,面孔微转,问那刚从地上摇摇晃晃立起的黑疤少年,“浪燕翔,你怎样?”那黑疤少年兀自面如土色,抚脖低哼一声:“他的手又凉又硬!”

绿袍客退足未定,眼光又瞥向那杆寒凛凛的大铁枪,突感後背连连撞痛,却是钉满了羽翎箭。绿袍客不由闷哼两声,扫眼掠见後边有个蒙面武士半蹲於树影下,连连发射羽翎箭,无一落空。这些武士若单打独斗均非绿袍客的对手,攻防之间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又各有绝技傍身,方露面便教这绿袍客接连吃亏,一时顾此失彼,乱了手脚。

绿袍客所忌者原非这八人,自从霸王枪骤然出现,他便心神不宁,暗觉真正的劲敌便是那杆大枪的主人。若非预留一手,兼且无心恋战,如何能够片刻之间被那八名武士所乘?接连吃亏之下,绿袍客不由恼起,这时那黑疤少年正说:“葛金刀、凤飘翎,咱们三人各有斩获,不如再进一步看谁先取这妖孽的脑袋……”话未说完,黑须武士突叫一声:“小心!”

绿袍客一只手擒著灵儿,另一只胳膊已断,因见他迭遭重创,料已无法反击,那黑疤少年难免疏了防备,哪里想到绿袖倏扬,原本断臂之处突然掠出一条软长若鞭之物,飕飕急荡,其速难状,黑疤少年退避不及,登被抽翻在地。绿袍客恹声道:“我这副造型不易做成,如何能毁在几只猴崽子手里?”飒然甩袖,那条软鞭状物反扫背後,黑须武士见那蒙面少年未及避开,忙叫:“凤飘翎,小心……”喊声未落,脸上骤挨重击,跌翻数十尺外,原来那奇韧之物出其不意地撩回前头,冷不防抽倒了他,旁人皆抢护未及。

因见一少女被这怪客擒於身旁,那八名武士虽然围定,究难放开手脚戮力厮拼,为免误伤无辜,毕竟束手束脚,那怪客稍施手段便扭转了局势,正要越围而出,黑须武士满脸鲜血地爬起,抄刀急喝:“休教走脱了此妖!”绿袍客一掠眼间,瞥见有一员小将不知何时蹲在那垂死少年之旁,树下悄立一乘战马,银鞍之上竟驮有一口黑鞘大剑。绿袍客一见之下便生畏意,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何以生畏,只觉那小将端的如蒙天神之庇,虽不动弹,亦没转头而视,背影入眸,竟似透出一股沛然不可御的气势。

便在绿袍客惊疑不定之际,那黑须武士疾声道:“对付邪类,须使非常手段!”另七名武士立时会意,竟围而不攻,顿改先前一味厮拼的做法。绿袍客眼光急寻走脱之隙,口中却恹然冷哂一句:“有何手段尽管使来瞧瞧!”言犹未已,突然全身剧震,砰地撞躯趋跌,一时哪知何来此怀中之变?其时灵儿蓄足一股仙玄之力,眼见有陌生人蹲在李逍遥身旁,不知意欲何为,她心中一急,猛然发出金刚护法,那绿袍客正寻逃路,殊未及防,被她震得一时之间晕头转向,兀自不明这般柔躯何以突迸恁地强大的一股神力,那黑须武士见灵儿挣离绿袍客身旁,登时松一口气,手抹金刀,低唤一诀:“临!”黑疤少年随即踏步上前,接诀定势:“兵!”另一边那蒙面武士见刀箭皆不能重创绿袍客,也即守位捏诀。“斗!”

八名武士立取围困之势,法诀迭换,浑然蓄成八方演卦之圈,逐个闭禁生门。绿袍客见势不好,惊道:“官家的人如何会使蜀山方术?”那黑疤少年冷笑道:“为保天下太平,跟蜀山剑侠学两手灭妖法门又有何妨?”另一人接口道:“若尹六侠赶到,你这长舌必殁於蜀山霹剑术之下!”其实蜀山尹六重伤未愈,当下仍卧榻不起,那绿袍客怎知八武士此属虚张声势,慑於仙剑派威名,闻言顿时变色,整张脸突然扭曲变形,嘴巴翕张骤剧,发出一连串怪声:“喃嗄呢呃……哺噜哱咯……”

灵儿正往李逍遥那儿跑,听到异声迭起,不由回头而望,只见八武士也是一脸的惊愕之情,不明那绿袍客何以如此,倏然间围圈内那躯形颓萎崩塌,摇摇晃晃地倒下。众武士面面相觑一阵,方始如梦乍醒,上前乱刀纷搠,却只挑起一堆蜕壳烂衫,底下泥松土陷,留有一滩绿涎。

灵儿见状不禁心头悸然,听见数十尺外草声簌簌窜响,她转眸寻视之时,黑须武士先已觉察草中有物远蹿,叫道:“没来得及依法闭绝余下的生门,被那‘长舌’钻地溜了……在那儿,追!”那八名武士各皆拿妖心切,未及禀告一声,齐展身形,掩身追去。灵儿转头瞧向李逍遥之旁,那小将竟未动弹,对此间之事浑似未闻,又像料知那八名武士有术护身,不致有失,只把心思尽倾於斯,殊无丝毫去意。

李逍遥伤得沈重,灵儿费了好大工夫才帮他缓解了危势,谁知又遭那绿袍客戳穿创口,鲜血又汩汩而淌,倒在树下昏迷不醒。灵儿抢到跟前,见那小将双目噙泪,正忙乱地试图给李逍遥止血,身带的行军丹、金创药全掏了出来,散撒一地,终究无济於事。灵儿此时法力已恢复泰半,自能施行符籙咒法,辅以仙草灵药,无非龙涎草、冰硼散、夜交藤、蒲黄之类,巧法妙用,眼见得李逍遥失血之势渐止,那小将不禁奇怪地瞟了灵儿一眼,似觉这少女手法神奇,端非等闲,随即回眸转视,见他脸色极差,危势究未见缓,那小将英眉又紧,看出他当下急需补回所失之血,倘不赶快设法,终是难挽。

灵儿也是一般心思,想起适才未及把血喂他,而她手腕伤痕已然消失,当下正要再割一次,那小将竟先拔刃破腕,手法利索之极,毫不迟疑地切开一道血口,没等灵儿反应过来,那小将已伸手到李逍遥唇边,送血入喉。灵儿只是关心情切,哪里想到她的血其实於李逍遥未必有益,那小将自幼哺饮豹乳,体健血盛,又似曾经服食滋补奇药,喂血不多时,李逍遥气色渐见转缓,血亏之象竟消。

看著那小将的举动,灵儿心头的震动已非一般的感激可状。两人虽无片语交谈,却都同怀一个心念,只要能够挽救李逍遥的性命,不论付出多大的牺牲她们都愿意。眼见他危势暂缓,灵儿心头绷紧的弦儿稍松,替李逍遥重新料理了伤处,趁此间隙她忍不住暗暗打量这蒙古小将,眼前恍如平地飞起半天彩霞,耀眼万道光华。这小将头戴青罡护盔,帽沿环珠嵌玉,高挑凤尾双翎,身披锁子连环甲,外罩缠枝莲遍地锦织金战袍,背後一匹桃花马,左边悬一张鹊画弓,右边插一壶狼牙箭,鞍上横放穆天王剑,端的是威风凛凛,英气逼人!

这小将未除面铛,仅从盔沿之下露出双眼,也可看出她生得长眉秀目,神采非凡。灵儿虽说一向淡泊,既已瞧出这小将非但竟是女将,且还如此神气摄人,她心里不禁暗赞:“不想世间居然有这等样好生帅气的娘子兵哦!”旋即觑得那小女将对李逍遥的关心之切竟似与她不相彼此,灵儿难免暗奇。

等李逍遥气象缓和些,那小女将才慢慢把手从他唇边抬起,一瞧血已渐凝,正想要不要再放些热血喂他,灵儿忍不住拿过她的手,敷上伤药,取布包扎。那小女将从青罡盔下觑目而睇,忽问一句:“遮莫是灵儿姊姊?”灵儿不禁愕然,心中愈惑:“怎麽会知道我的名字呀?”那小女将道:“逍遥哥哥跟我提过你的。”原想多说一句“他好关心你”,心念一转,只抿了抿嘴,朝灵儿瞟看片刻,亦生惊豔之感,心想:“她好美!”却不多言,移眸垂注之际,忧心李逍遥之伤,眸中不禁泪光泫然。自思两人相别数日,重遇竟是此般,不知他还能不能醒转?

灵儿见她露出这等情态,不由地心念一动,想起风闻之言,脱口说道:“你……你是傲姑娘?”那小女将抑泪回眸,应了一声:“姊姊也听说过傲雪?”灵儿一时无言,心道:“该叫你郡主娘娘才对。”对李逍遥的情事,她虽一向不问,却也并非全无觉察,当下看到傲雪贵为大元皇朝北庭郡主,居然会对一个寻常少年如此关切无已,灵儿岂无所感?

因了李逍遥先前所为,无论如何木已成舟,花草种下犹可拔,只这事儿却挽不回。两女实属同一郎君之妻,只差摆席称庆一节。她俩原本素昧平生,一个来自北国皇廷,一个出自海外仙乡,此时不意相会,彼此之间竟生说不清的亲切之感,毕竟已然一家的血脉渊源,命运将她们与这少年连在一起,如何分得开?便纵如此,究因头次晤面,亦有意想不到的尴尬之情油然而生。只是灵儿心境澹淡清平,傲雪生性豪朗刚矜,皆无等闲小儿女家的花花肚肠,虽说一时间窘态难释,眼下两人都关心李逍遥的伤势,哪有闲思相互揣度?

灵儿长傲雪两三岁,在这蒙古少女面前,却显娇小文弱得多,同傲雪矫健英武的姿采一比,反似她成了小妹妹。无论见识阅历,均为不如。但两人不同之处随即分显而出,看到李逍遥伤势危殆,傲雪心头虽也急煞,毕竟方寸无乱,英眉一蹙,却问:“如何伤成此般?”灵儿见她竭力显得不动声色,究掩不住满眼焦虑之情,睫间更有泪花霜闪,她不由得暗感佩服:“她……她比我沈得住气,这才是大家风度哩。”垂眸望著李逍遥惨白之脸,并不答傲雪之问,只低言道:“得想法子救他。”

傲雪微怔,随即问道:“怎麽办?要不……我把他带回去,有一神医正在大都,或许……但无论如何……”以她一向矜静沈稳的作派,此时竟也显得言语无措,只因出事的是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而且伤得无疑太过沈重。不禁回想那日她受伤之时,独自躺在桑林绝地望天等死,多亏了三生有幸得遇这少年郎儿,甘摒胡汉恩仇,不惜与她同生共死,谈笑间却敌解危,那是何等刻骨铭心的情义!可是当下轮到他重伤垂危,她却无计可施,难道就只能这样坐著眼看他死去?傲雪咬唇凝睇,不禁连心都似片片碎裂一般。

灵儿听了傲雪之言,不难味出慌乱无主之感,此刻好不容易有个能与自己分担忧患之人,本来盼著傲雪能比自己更有办法,帮她拿主意才是。但见傲雪也流露出绝望之情,灵儿的心登时沈了下去。她们两人都晓得李逍遥伤重难救,虽不明说,各自心底皆在流血。灵儿并不死心,暗觉此去大都千里迢迢,李逍遥如何撑得住?她不禁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来不及了!”

傲雪也感渺茫无望,愣眸片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连忙掏手入怀,灵儿在旁见到她胸前露出链光莹闪的一物,认了出来,“啊……护身符!逍遥哥哥的!”原本很寻常的一样乡布所做的护身符,连李逍遥揣著都觉得俗气,总嫌老土。殊不料随手送给傲雪之後,她竟视若珍宝,居然用银链系结,贴身而带,时刻挂在胸前。

傲雪并未留意灵儿在旁神情有异,从衣襟里找出一物,低眸而瞧,心想:“差点儿忘了这颗豹胎丸,原本是别人托我送给大哥疗伤的礼物,此丸素有补气固元之效,於大哥早日伤愈或有补益,但……”虽然微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暂把亲大哥搁一边,将豹胎丸塞进了“情哥哥”的嘴里。虽也暗觉歉疚,转念之间,但想:“嗨!大哥都已经卧床多年,逍遥哥哥只怕连卧床的时候也没有……事有缓急!”

灵儿不禁问道:“你把什麽给他吃啊?”傲雪答道:“豹胎丸。”灵儿亦知此物於复元、健魄素有奇效,而且得之不易,不想这小郡主随手就给了他吃。只是李逍遥当下的情势决计不是仅凭一颗豹胎丸便能缓解,况且豹胎丸便纵有奇效,亦无片刻生验之理。傲雪看他服用之後并无转色,不由又咬樱唇,暗感揪心:“纳兰春树前日来送礼,说是这颗药稀罕之极,而且好使。怎麽不见灵验啊?”

她於医理究是所知不及灵儿为深,因见豹胎丸也没生效,不由束手无策,转向灵儿求助:“姊姊,如何是好?”灵儿把自己所想的告之,毕竟“还魂咒”无比神秘诡奥,傲雪於巫术并不了然,只觉没谱儿。“要找这麽多东西?”

灵儿伸出手来,噘唇道:“你先把护身符拿来,里边有生辰八字的!”傲雪乍感怔然,旋即点了点头,心想:“哦……需要用到他的生辰八字。”取了出来,却没交给灵儿,而是放入李逍遥手里,让他握紧不失。忽见他手心里先已攥有一物,两女皆奇:“咦,是啥?”掰指而瞧,原来是一小圆球,碧光粼闪。傲雪拔将出来,在手中一捏,小碧球儿迸为两半,壳内竟有三粒黑乎乎的小珠子,发出恶臭之味。傲雪蹙眉道:“什麽东西这等臭?”正要丢掉,灵儿急道:“别……好像是蛇胆丸的味儿哦!”

傲雪不由一怔,随即奇道:“哪儿来的?”灵儿接过来一经察看,果是奇珍“蛇胆丸”,惊喜之余,难免也摸不著头,暗惑:“怎会……”妙睫霎动之际突然想起,适才李逍遥吃痛而起,好像就用这只手死揪那绿袍客衣襟,凭他与生俱来的空空妙手,即使在那种情势之下,又怎会一无所获?至於那绿袍客怀中何以会有蛇胆丸,自非二女一时所能想到,也无暇去想。

蛇胆丸无疑是最难急觅得著的施法辅成诸物之一,灵儿压根不知该上哪处寻找,孰料李逍遥手中正握著他自己的命运。两女惊喜之余,不禁都感天机莫测,忽见他裤胯高隆一丘,渐耸渐高,如岳之擎天。此景甚奇,两女乍愣之下,各皆羞红了俏脸,低转了眼眸,却又忍不住好奇:“怎地?”但听一声低哼:“热!”李逍遥出乎意料地睁开眼睛,身子一动,两女登时大叫,一时惊奇难言。

其实李逍遥伤情根本未缓,不知何故大汗淋漓,面红耳赤,口唇奇干,如同置炉蒸烤一般,刚苏醒就忙著要撕衣敞怀。傲雪一怔之下,看出端的:“呃……多半因为豹胎丸!”眼见他热得难耐,犹如将欲冒烟一般,急忙取来水袋,倒入他口。灵儿如何料及傲雪的豹胎丸竟有此等奇效,乍时看不出他这般情形对还是不对,只觉原不该似此,正懵然之间,鼻际忽闻酒香缭绕,抬眸见傲雪正托著皮袋让李逍遥饮得欢,原来那只皮袋里装的是酒而非清水。灵儿不禁嗔道:“怎……怎麽可以给他喝酒?”她熟读医籍,自知伤重之人多饮酒实属无益,然而制止已迟。

傲雪道:“我没带水呀,没看到他渴极了吗?”虽说两女表面和睦,究竟人有常情,冷不丁教她们聚作一处,难免偶有少少别扭,但皆没往心里去,只是抢著要李逍遥舒服而已。她俩各瞪一眼,正没作理会处,李逍遥饮足了马奶酒,迷迷糊糊地咕哝道:“我……我要尿尿!”两女皆愣,心中各自“呃──哦”。

其时李逍遥神志犹未尽复,只觉涨得慌,憋不消时,又喃喃的叫苦:“尿急!”傲雪伸手欲扶,却又忙不迭地缩回,转眸见灵儿也是一般,她不由红了脸道:“如……如何是好?”灵儿看李逍遥憋得苦楚,难免疼惜不胜,低声道:“要尿尿耶!”傲雪见她如此羞腆,忍笑道:“你扶啊。”触及她那挑衅般的目光,灵儿慌忙扭转了身子,却瞥眼而觑,只见傲雪显是胸有成竹,仰脖咕噜咕噜喝光袋底剩酒,然後将皮袋一反,侧头而藐,似在掂量其口径。灵儿明白了:“是要……”

傲雪突然把皮袋抛诸脑後,交足坐倒,叹道:“这法子不成!”灵儿自也想到,以那郎儿高擎之柱的款样看来,袋口未免嫌小,如何能够套得妥贴?傲雪一时急中生窍,竟想出此等绝妙好计,欲把酒袋另做他途,可李逍遥年岁虽少,究属伟岸丈夫,随随便便弄个便壶给他,岂非太也小觑了?

适才傲雪取笑灵儿,这回轮到灵儿好笑:“你该换只海碗哦。”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只道李逍遥听不见,竟在一旁拿那话儿相互调侃,只因毕竟心结难除,此非一时一日所能冰释之隙。傲雪闻言不由飞红了脸蛋,把面铛又遮掩而回,恼道:“那你扶啊!”灵儿本感难为情煞,终究看不过心上人如此憋苦,且欲憋不住了,又被傲雪还口一激,不由噘起小嘴。“扶就扶!”

傲雪微微一怔,瞥目看著灵儿欲扶李逍遥起身,不禁说道:“当心,别又迸破了伤口!”灵儿正有此虑,原是要扶他到树後解手,但又暗觉此非当下权宜之法,毕竟李逍遥新创犹未愈合,稍有闪失,伤处恐会破口,闻得傲雪之言,当知并非闲话,心想:“对哦,倘……倘又破口,好不容易才止了血,又……又乱喷出来就坏了!”暗觉似乎不必为此便溺小事干冒奇险,正踌躇处,李逍遥隐隐听到她俩你一嘴我一舌,心头不由大憋:“搞什麽鬼?这当儿俩傻妞儿竟还为此讨论不休,等你们议出个结果来,老子憋不住就要喷你们一身了……”

灵儿见傲雪坐在一旁托腮而瞧,浑似与她无关,不禁嗔目以瞪,说道:“你……你来帮忙啊!”傲雪沈吟道:“别吵,我不正想法子吗?”灵儿暗想人有三急,料来李逍遥必难过得很,她不禁急道:“还……还想什麽?不如……咱俩一起扶他起身罢!”傲雪英眉微轩,似觉有趣,“咱俩?”灵儿无奈之下,只得点头,两女之间交来觑去的眼神各皆不让,似觉此非便溺小事,而关乎终身福运。傲雪等灵儿不得已说出了“咱俩一起”这等微妙字儿眼,不觉目露寻思之色,随即摇了摇头,说道:“就由他在这儿躺著撒罢,也许稳妥些。”灵儿一听暗觉也对,但又迟疑:“可是……”傲雪笑道:“我不怕衣衫多了一样味儿喔。”

灵儿心中称然:“也只好……”两女议了半天,终於趋成一致,决定维持原状,以免无谓地牵及心上人伤痛,这等样的结果亦即没结果,但也许没结果往往是最好的结果。於是两女皆各平心静气,坐守一旁,等李逍遥把尿撒在他自个儿身上。

谁知一转头间,身後竟空空如也。两女急跳而起,但闻一声悲叹:“你们这帮三姑六姨……”树後水声方息,只见李逍遥又颤巍巍地爬将出来,艰难转返,脸上的憋苦之情已消,另生如释重负之色。原来他已无指望两个小姑娘能商量出什麽结果,在她俩讨论不休之时,索性自个儿解决,虽费了好大劲儿,总算一手把握自个命运。“爽!”

经此折腾,伤处难免又渗血迹。灵儿看他虽然醒转,脸上越发不见血色,慌忙上前搀扶,心中奇怪之余,对傲雪难免生佩,暗思:“她的豹胎丸好灵哦!”但瞧李逍遥醒虽醒矣,气色却并未见缓,喘息时急时滞,断续不平,显可见得“豹胎丸”虽具一时激增神气之效,终究不能使他从而转危为安。既思及此,灵儿乍弛的心弦不免又悬得发紧。

傲雪也未料到李逍遥竟会醒得这般快,回靥而觑,恍如梦中。原本盼了多日,谁知见了面竟尔无语,只是痴眸羞睇,雪莹的面颊先已笼了不知多少层娇霞。其实“豹胎丸”入喉虽然极具霸道药效,仿佛猛然烧起一团烈火,将李逍遥一炙而醒,但这味药委实有悖医理,药力太甚,强劲施为,於伤重之人反而有害。他连咽数次急涌上喉头的热血,强凝一口气息,借了豹胎丸的霸气,勉为守定心神。乍见傲雪在此,且与灵儿居然一团和气,他心中难免大奇,但却来不及多言。情知自己随时又会晕厥,李逍遥心头有一事放不下,哪里来得及互叙别衷,一定神之下,吃力地说道:“萧……萧乘龙有难,速……速去救他!”

傲雪正自欲言又止,一时不知说何才好,闻言不禁一怔,“什……什麽?”李逍遥喘气难继,心想:“我什麽也不是,萧乘龙那样的人才称得上英雄好汉。好人不能没有好报,为了我和灵儿,累他受了苦难,耽搁了这些时候,只盼还来……来得及。”心头一急,催道:“他……他伤得很重,只怕性命不保。眼下在……在……”以他当下的情势,只说一句话已极艰难,心中惦记著搭救萧乘龙之事,便欲多解释几句好让傲雪明了,怎料焦急之下,竟又牵动胸口伤痛,一口鲜血猛呛出来,再难支撑得下。

傲雪和灵儿皆吃一惊,争相来扶他。李逍遥强咽又涌上喉眼的鲜血,无法张口再说一言,只能勉强以手势催促,不容傲雪多耽片刻。傲雪乍闻此讯已然心头震动,想起萧乘龙对自己的恩情,如何还稳得下心神?可是李逍遥眼下伤成此般,又正咯血不止,叫她岂能忍心离开?灵儿一时未察她心中两难之处,只道傲雪犹未听明,她匆忙帮李逍遥抚息止血,替他把没能说完的话接下去:“萧……萧前辈为了救我和逍遥哥哥,陷於八……八百龙那里了。你快想法子救他哦!”

“八百龙!”傲雪不禁矍然而起,原想以萧乘龙的身份究非等闲,江南武林哪会有人胆敢犯到他头上,听了灵儿之言,她才大吃一惊,愈增心头不安之情:“关东耶律可是我傲家的死对头,因探知我大哥果真一病不起,更怀异志,二姊夫落在他们手上,这……这事看来不好善罢!”

灵儿从李逍遥焦灼的眼光中又似察知其意,帮他说了出来:“他们来了好多高手噢,有一个人很厉害……是强雄哦!”傲雪原不把八百龙其他人物放在心上,但听独霸一方的耶律强雄竟然亲临,不由得心头一凛,难免将信将疑:“强雄入关了?怎麽会没人先探知风声?”从李逍遥的眼瞳之中,仿佛见到一个魁伟之人大袍凛凛地悄立於苍穹之下,投来睥睨自雄的一眸……

傲雪不禁心惊难定:“传闻耶律强雄的武学造诣已不在我大哥之下,毕竟大哥平白耽误了这些年,强雄却一直在积聚实力……他既谙用兵,又擅权谋,兵道武道无不强胜於二哥,就算二哥手握十万重兵,可却从未能把辽东从耶律家三千精骑手中夺过来。料想强雄捉我姐夫,是要我傲家断一臂膀。这事绝非寻常!”李逍遥仍难启口出言,但他神志未失,看出傲雪大大动容,当下的情势无疑急若火燎眉睫,如何能再耽搁下去?他并不晓得北庭傲家与关东强雄之争关乎天下形势,心里只惦念著萧乘龙於他有恩,此刻自己无力相报,唯盼傲雪能够帮他了却此念。

他以眼光催促傲雪休再迟疑,殊不知傲雪心中为难之节正系於他,若留此耽搁时候,萧乘龙在八百龙手里多一刻便离死亡近了一分,回想当初若不是萧乘龙执意留在关外冒雪寻找多日,那时繈褓中的她未必有命活到今天。如今萧乘龙有难,单只为了这份救命的恩情,遑论家族亲谊,傲雪势也不能视若等闲。然而她心中放不下李逍遥,好不容易盼到见面,见了面却是这般的情景,转眼又不得不离他而去,倘在寻常时候,她或能狠狠心先去救人,可是当下李逍遥伤重垂危,傲雪如何看不出?便是因此,更不忍弃他於危难之中。一转念间,想到萧乘龙何尝不也处於危难境地。一个是她二姊夫,且曾救过她性命;另一个却是她已然交付了终身的心上人,也於她有危难相救之义。两相权衡,却叫傲雪如何抉择!

但既关东强雄亲临,傲雪纵能通知其他部众前去救人,决无半分成数。若寻二哥傲雷出面,那日他与霍力王一场对决,元气尚未尽复,单打独斗也非耶律强雄对手,哪怕他点起兵马,八百龙奇兵的神出鬼没一向是大军的克星,急切间怎能搜踪捕影,会个正著?何况耶律强雄其时并不反朝廷,同一檐下权力之争原非用兵所能解决。当下诸将拥兵争峙不下,按名相拓跋太平去岁出面调停时的说法,大元诸将谁先动兵便是内战的罪魁,那麽其他将领就可群起共讨之。

傲雪这番犹豫之态落在李逍遥眼里,唯有更增他心头焦虑,只道这妞儿尚未明白当下萧乘龙的处境,急道:“快去……”脖上青筋梗起,一急之下愈牵伤痛,张口刚说两字竟又喷出一股血。灵儿在旁看出他伤势丝毫未减,仅仗豹胎丸的劲猛药力强撑而已,而他心头急火乱燎亦使创口复裂。她慌忙抚按血涌之处,急施观音咒帮他抒缓,低眸见他胸膛竟又流血,素手晃曳,点了伤口旁边几处穴道,先行封遏流血外涌情势。

便在二女慌乱无措之际,不远处枝梢簌动,傲雪闻声回眸,以她武功之强,便纵一点儿异样的风吹草动也瞒不过耳目。树叶中突然晃悠悠的垂落一对白花乱晃的素足,寻衅般地绷直足尖摇了摇,随之送来一声甜丝丝的笑,却是一个小女孩儿天真调皮的语声:“怎麽?二女争一夫呀?夫呢?该不是又挺尸了罢!”

傲雪见是一个古怪女童未露面先露脚,便不理会,转面却见李逍遥眼睛睁大,满面不安之情,急切地想说什麽又说不出声,想抬手而指但已无力动弹。傲雪方惑之间,瞥眼只见地上多了一影,如怪物般徐徐趋近。她一惊而起,俏目扫掠向後,冷不丁与一个披黑麻布、面如乌漆的丑怪人影对个正著。一时间看不分明,只觉此人一双锐目如枭,烛烛而盯,如刃深剜入髓。

李逍遥说不出话,灵儿不愿说话,两人心中皆感小甜甜露面必无好事,何况多了一黑老鸹般的怪人,正不安间,只见树间娇巧身影曳枝晃闪,犹如灵猴般荡到了数十尺外另一株树桠间,声若银铃般笑:“黑苗的,喏──你们想找的正主儿在那边,偶可警告你们别再缠著我了哦,人家很忙呢!”

傲雪兀自不明究竟,那黑黝黝的怪人移目而视灵儿身影,登现凛然之色,面肌倏地扭曲,五官挤做一团。李逍遥认出黑苗服色,登感不好,急欲提剑护著灵儿,一时浑忘自身有伤,手伸得急了,犹未摸到弃於大车上的那支木剑,先已牵动胸伤,突然创裂迸血,剧痛而仆,眼前只是乌黑沈暗,旋即又觉小甜甜那般糯丝丝的笑声亦遥:“老姬,你还真是鬼见愁哦你!连堂茑黑都被你找来了,真有你的!”

李逍遥将昏未昏之际,那黑苗怪人乍看跟个稻织人一般毫无生气,谁知便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倏然出手,竟自大黑布层层围裹之隙探爪如电,飒然朝灵儿抓去。此人出手之快,竟连灵儿亦猝不及料。然而傲雪既在此间,怎容撒野?

在她眼里这干三苗土著形同野人无异,乍然一见先存厌恶,更不放在心上,既没拔剑亦不取枪,只劲扫一掌,腕间天转圣轮斗地发力如飙。虽只是一个十几岁大的少女,顷间所发之力竟似巨岳骤压,那黑苗怪人顿感手爪难保,急收而回,竟仍无退避之意,突然双掌连环拍击,悍然迎上。

傲雪原本压根儿没把这等样怪僻之人放在心上,不料那黑苗人竟然顷刻亦发如此悍劲难当的巨大掌势,声如狂兽之哮,眼光更变得殊无人性,仿佛恶兽化身,凶诡异常。傲雪只出一掌,中间并无变化,那黑苗人连推数十掌,如同两座巨岳以迅雷之势正面交撞,傲雪虽觉对方竟然好生了得,仍将掌劲催足,“蓬!”一声大响,她臂上轮光旋荡,两人交掌之际犹如飓风狂交,摧起满地落叶飞尘。

灵儿生怕傲雪有失,正要推掌抵其背心,以便暗输应援之力,但见傲雪俊拔的身子微微一震,双腿犹然牢钉地面,半步不退。她面前斗然如生一道看不见的巨墙,砰地将那黑苗人掌力悉数回撞。灵儿见那黑苗人站立不住,跌步後退数十尺,心念倏动:“原来傲姑娘有神咒防御,不惧巫蛊神通!”

那黑苗怪人如受神力所撞,全身黑衫尽裂,跌步未定便听飕飕声响,身上竟有大群乌翼簌然纷窜而出,一时间飞了满空的秃头蝙蝠。但顷刻之间悉数落地,无一堪能袭近傲雪身旁。那黑苗怪人又吃一惊,抬眸只见面前小女将晃手又拈一簇寒针,犹未反应过来,针芒已至,飒的透衫而入,星星点点地嵌於乌布之间。

灵儿扶著李逍遥,只道那黑苗人性命难保,孰想那件中了数十枚寒针的乌衫簌然颓落,内中无躯,她心中大奇,投眼瞧时,那黑苗人竟在另一处瑟然悄立,毫无伤损,只裹身的黑布显然薄了一层。但见傲雪如此手段,那黑苗人亦不免暗生惧意,虽不离去,却立得更远了,怎敢再像适才那般贸然欺近?

“老奴姬灵通,”灵儿正呆望之间,另一处突传苍老语声,树後匍匍而出一花袍老苗,叩首而称:“特此恭迎姑娘回乡……”灵儿不予理会自在意料之中,姬灵通微叹一口气,抬起干涩的眼皮,只朝傲雪一掠便即低转目光,面朝黑苗怪人天生瑟缩之躯,裂嘴道:“师弟,此是傲天的妹子,单打独斗你我都不是她对手。”

那黑苗怪人只瑟瑟而立,一声不吭,看不出是害怕还是生来如此。树梢头那对素脚嗖地急收,小甜甜一见姬灵通露面,便急著要走,口中兀自甜笑道:“算我怕你啦,老姬!你还真不愧为咱苗乡最会缠人的‘鬼见愁’哎,别再纠缠我喔,走啦!”虽是甜笑亦掩不住心头怯意,想是这些天被姬灵通这夥巫派之人追缠得怕了,晃身掠叶之间,小狗在怀中汪汪而叫。姬灵通抬眼微笑:“也罢,累你这些天睡不安稳,咱一老一小就算清帐了。”话未说完,那小甜甜早溜没了影儿,似是一刻也不敢多耽,生恐又引得姬灵通改变主意来纠缠不休。

傲雪哪知姬长老与那小甜甜之间曾有一场小小过节,为报那日猝遭“鬼降”袭身之忿,老姬总算把小甜甜追逼得苦了。若非在此地遇到灵儿,小甜甜如何能够乘机脱身?当下傲雪看出这两个黑苗人手段非同寻常,倘若单打独斗未必会输,但若他们二人联起手来,并施巫术来袭,那便难以打发。趁姬灵通犹未发作,傲雪忙要灵儿快护李逍遥速离,由她在此缠住这两个苗疆人物。

灵儿不免担心傲雪的处境,哪肯就此离开,但见姬灵通抬眸而觑,眼神严凛,说道:“我们但求姑娘肯随同返乡,为逞此愿,前边纵有十万大山重重阻挡,势也绝不退让!”傲雪见灵儿仍在迟疑,急催:“快去找齐所需诸物,救逍遥哥哥性命要紧。有我在这儿绊著两个苗子,谅他们奈我不何!”见此情势实不容耽,灵儿只得扶李逍遥回那骡车之上。姬灵通眼神一变,呼的发出一团掌心火,欲先戮拉车的骡子,以阻赵灵儿离去。

姬灵通一发难,焰光乍迸之际另一苗人也即动手,旋袖间飙出大群黑翼蝠,旋风一般扑扬而来,顷间日影遮暗,如坠夜渊。巫派的手段自是片刻不离玄诡妄灭,若非如此,单凭武功决计对付不了傲雪,唯有尽施巫妄奇术,情势或能转而於他们有利。姬灵通驭火如神,加上那黑袍怪人幻影无常、形灭无定,素为苗疆巫派必胜之著,其中诡秘可怕之处绝非言辞可喻,便连灵儿所习之术相形之下亦属小巫见大巫,那日在仙灵岛她施尽解数也撼不动姬灵通分毫,巫宗大匠手段之高明,从中可见一斑。

势急之下,即使明知不敌,灵儿也绝不甘於束手就擒。她要护送李逍遥找到施法救治之物,骡车须少不得,眼见姬灵通掌心蓄火,噗地挥来一团焰球击骡,心想怎能被他得手,刻不容缓关头猝然交掌含胸,随著一声“天官赐福”,法诀应念而生,身前荡起一道金刚护圈,浑然无形,姬灵通眼瞳里但见幻芒金辉霎然即消,激飞的焰球随之迸化满空流光,碎撒於地,并未击中骡子。

灵儿的金刚咒突然变得如此之强,实出姬灵通所料。一来他那日被霍力王震伤筋脉,虽获石长老疗治,究因年纪大了,康复甚缓,伤未痊愈,功力不免打了折扣;二来灵儿有龙虎山秘术“增长天王咒”暗助,使得金刚法圈顷间强劲激增,两人法力不觉彼消此长,是有此变。

另一旁却是冰针疾射,坠了满地的黑翼死蝠。傲雪手段迅如霹雳飙扫,那黑苗怪人又即技穷,躲闪不及,披身的黑袍又遭数簇冰寒针芒所穿。傲雪心道:“这回看你死不死!”瞥目间只见一件空荡荡的破衫飘然掉地,黑苗怪人竟在十数步外瑟缩而立,只是裹身的布又薄了一层,却从黑布间隙飕飕急射一串寒锐难防的刃光,欲杀傲雪一个措手不及。但正如姬灵通所言,单打独斗决非傲雪敌手。偏生一个要拦赵灵儿,另一个只好再次独斗傲家么妹,岂能指望占到便宜?

倏地里弓弦飒响,傲雪先已悄然绰弓疾发,那几片翘头飞刃犹未射到她身前便给一排急箭悉数撞反去势,嗖嗖回飞,插进那袭瑟瑟而立的黑袍之中,随即三箭如梭,接连透衫而入。傲雪抬眸只见空袍又落,那怪人一身短衫套花裙瑟然立在十来步外,仍是毫发无伤,只是衣衫所剩不多。傲雪不禁心中冷笑:“你乌蝉脱壳,姑娘倒要看看你还能脱几层皮!”那怪人反绰双刀,哇哇来攻,招数竟诡怪已极,来势奇快,簌然扑近。傲雪倒是微吃一惊,乍时未明虚实,便不应战,飘身後掠数十尺,飒然绰枪而回,觑得那黑苗怪人欲转而阻截骡车,刀法露出破绽,斗地挺枪飞搠,毫无花巧变幻。以“霸王枪”之力道沈雄,无须招数多变,只消觑得分明,出手猛搠,便即封杀敌人所能想到的任何身法变化。其霎间肃杀之势,岂是言辞堪能形容。

万没想到这一枪猛然搠将出手,竟只挑到了破衫短裙,那黑苗人光溜溜地从枪下急蹿而开,居然数次遇险得脱,身法之诡便连傲雪也觉不可思议,只是此一回那黑苗人显然狼狈得多,而且尽失裹身衣物,再遇一遭同样凌厉之击不知如何脱逃?

灵儿那一边情势却极不妙,姬灵通使开掌法,将她逼得急难抽身。他武功老辣,巫法精深,自非灵儿所比,而她还得分心护住李逍遥,未能全力接招,不免更见艰难。百忙中眼见李逍遥神志昏沈,口边淌垂血丝,实是堪虞,灵儿芳心一乱,被姬灵通欺掌而近,正要拍她穴道,斜刺里倏然枪影如龙,向姬灵通身前急撩,半道变换伏著,使一招“横扫千军”,猛然扫出一大排惊涛骇浪般的劲风,将姬灵通逼了开去。

傲雪所使的枪法不过只是时下最寻常的官派套路,各地兵营屡见不奇。最多在她手上微有变化,揉合前朝禁军传下的“岳家枪”、“杨家枪”与北派风行的“金纂提炉枪法”融於一炉,招数变化也平常得很,但因她傲家上乘武学的独脉渊源究非等闲,再寻常的武技在她这等样人物手上便不寻常,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的道理,姬灵通自也明白,只是不能释然,想她不过韶龄少女,功力竟然老到若此,与她放对便看不到半分胜望,姬灵通的一颗老江湖之心难免颓丧莫已。“世道变了!小辣子辣过老姜……”

便纵如此,姬灵通势已无法退却,心想:“石长老说是要先去办一件要紧之事,行前嘱我务必抢在白苗那婆娘之前找到小公主,虽然派人暗地里一路盯梢不失,连日却遭阿奴这小混蛋百般捉弄,相互追耗,平白耽了时候。好容易才找著了,傲天的小妹子却在这儿胡缠,可又不好伤了她,实教为难煞!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误主子大事,毕竟攸关苗疆福运……”

傲雪虽未使穆天王剑,出手亦无留情之处,但却仅占上风,无论如何也伤不著这两个黑苗巫者,自感要与灵儿一起摆脱实属不易,为不误了救李之事,横枪隔开姬灵通之後,忙催灵儿快护著李逍遥先走。灵儿也知留下来反会更增傲雪难处,既见姬灵通和他那巫派同门本无为难傲雪之意,只欲纠缠她一人而已,料她一走,傲雪自能脱身,一咬牙,从李逍遥身上移回目光,望傲雪一眼,低声嘱了一句:“那……你可要小心些!”

姬灵通向前急踏一步,唤道:“莫走……”铮一声响,霸王枪钉在他耳畔大树干上,横挡去路,一时枝摧叶坠,碎撒於肩。傲雪斗地投枪的手劲之大,顿教姬灵通心头一绷而紧,随即面肌抽搐起来,垂手拈起一根断枝,约莫两指粗细,六七尺长。

傲雪取穆天王剑往地下一立,顿时神威凛凛,霸气四漫。姬灵通不由的瞳光急收,缓缓抬起手上那根树枝,面对穆天王剑的无边肃煞之气,在他想来唯有“剑二”可堪以对。须知圣灵剑法源出苗疆,他也会一招,曾经机缘际合,蒙巫後传授这招“无色无相”。

姬灵通虽常用掌功,其实知剑亦深,亦属好剑之士,倘非如此,当年他怎会冒死闯入“葬剑冢”,为雾月教探明“绝代之剑”的秘密。究因功亏一篑未能盗剑得手,遭遇名花流秘派高手“冰河”猝袭,几乎丧命。当下傲雪取出穆天王剑,姬灵通的神经虽然霎时绷紧,眼光却因而变得出奇的炽热……

“每一个好剑之人,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会一会剑圣和穆天王的剑。”

剑圣无剑,而穆天王却是以命殉剑。一代剑王化身剑魂,在世人心中同样是神。

魂兮归来兮。傲雪仰目望天,黄叶飞飘之间,恍见剑意飞扬。

她的面廓不知不觉如笼神辉……

谁也不知穆天王剑能不能摧破无色无相的“剑二”,便连灵儿亦觉“剑二”的真正传人不是她,不是李逍遥,而是心如槁木的老苗人姬灵通。她有企慕爱欲欢好之心,李逍遥更不消提,这等样心境自是不及姬灵通更接近於尽领“无色无相”之意。尽管姬灵通并未真正用过这招“剑二”,仍不难想象圣灵剑法中的这一招在他手上会有何等样无常妄灭的威力。雾月教唯一在中原武林久享声名的长老姬灵通究非泛泛之辈。

趁傲雪与姬灵通相峙之际,一个光溜溜的人影突然从树影中急蹿而出,悄没声息地朝骡车蹑去。傲雪专神凝对姬灵通那招蓄而不发的“剑二”,哪暇旁顾?那人未及扑到灵儿身旁,斜刺里突然抛落一大团黑麻麻之物,冷不丁砸他背上。灵儿听到怪叫频仍,转头看见那黑苗怪人正自慌乱蹦脚,树後却探出一颗戴著珍珠冠的脑袋,那妞儿甜笑道:“可报仇了!我甜甜姐有那麽好欺侮吗?”因见那苗人痛苦不堪,她又拍了拍手,笑得前仰後合,嬉颜道:“哎呀堂茑黑,你背上黑麻麻地有什麽哩?”

便在那苗人吃痛团团乱转之时,灵儿朝他背梁瞥眼而视,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那人後背乍有大片黑蠕之物密布皮上,旋即钻孔而入,赫然留下无数蜂窝眼般的小洞,瞧来令人难抑憟意。因见那苗人痛苦欲狂,灵儿心中登生恻隐之感,但亦奇怪:“是什麽?”小甜甜皱皱鼻头,示威般地朝她娇哼了一声,笑眯眯的道:“噎呀!是三尸蛊耶,怎麽这样不小心呀?啊呃……哈!”提足伸直脚尖蹦上前去,朝那黑苗人腰後踹了一记,笑骂:“谁叫你不知好歹,偏帮老姬欺负我?踢──死你哦!”

正要再补几脚,不料那黑苗人突然摇摇晃晃地转身瞪视,小甜甜缩脚不迭,眼睛却往下瞧,蹙眉做个扁嘴之形,嗔道:“哎哦!瞧你好几年没洗鸡鸡了罢?黑乎乎的……噫!”只道那人中了三尸蛊毒便拿她没辙儿,伸著脚尖正往那苗人胯下欲踹,那苗人倏地挥刀急切,虽在剧痛之中,手法仍是又急又狠。小甜甜若非後跳得快些,脚丫势所不保。

乍然只道那一刀是要削她的足,待得眼见那苗人胯间鲜血淋漓,竟是自割,连小甜甜也吃了一惊,顿改笑嘻嘻之态,只傻眼不已:“这麽不小心哦?”那苗人胯下之痛登时替换了後背蛊钻所生苦楚,嘶嚎声中,居然拈起那坨切下之物,血淋淋地塞入嘴里大嚼。斗地见此惨怪情形,不惟灵儿生吓一跳,那小甜甜更是惊呼连连,跳脚道:“噫……你……哎哦……咦!你怎麽吃自己鸡鸡喔?”

灵儿心头方感不安,只见那苗人嚼而不咽,目瞪似裂,面容扭曲如恶鬼倏现,摇摇晃晃地趋前几步,突然张口狂喷,随著一阵撕心扯肺的嘶吼,大片污秽之物竟源源不绝地吐射而出,灵儿只来得及想起苗疆似有此样秘术,其可怖之处实所难叙,心念将转未转之间,眼帘里霎然血雾殷红,面前脓潮滚涌,非但瞬间遮没了小甜甜慌乱奔逃的身影,更朝李赵二人所在的骡车迅即弥漫而来。

姬灵通、傲雪二人也无以立身,血潮狂漫之势有如泄堤洪浪,从那黑苗怪人口中急扩四面,一时间遮天蔽地,其臭难状。灵儿只闻得一下便觉头沈胸闷,竟欲恶呕,呼吸立窒,情知其毒无比,惟恐李逍遥昏迷中吸进毒气危及性命,她连忙屏息驱鞭,赶车急驰而避,同时凝运“净衣咒”,以一只手轻按他鼻际,聊以抵御侵涌而来的恶毒狂雾。当下不但姬灵通匆忙避而远之,连傲雪也不得不掠离狂雾卷涌之地。

总算那苗人道行有限,此类“自噬大法”乍看势凶,其魔力却维持不出片刻,顷间血潮便弱了下去,渐渐消失。灵儿趁乱驱车逃出,唤了几声不见傲雪答应,一时难知究是避往别处,或是竟已身遭不测,灵儿心中只是不安,暗怪自己不该把傲雪留在那里。眼见李逍遥显然伤势更甚於前,一路颠簸下来,他胸前衣襟又多了几滩新血。灵儿不免慌了手脚,心里只恍恍惚惚,不停地问自己:“怎麽办……怎麽办?”试过其他法门皆不见效,怕他就此死去,她一急之下,忍不住取出蛇胆丸、回阳五龙膏,配以还神丹、雪莲子诸药,慢慢喂他服用。先前那茅山徒孙曾说须在施法之时辅以丸药,她生怕李逍遥撑不到那时,看他伤情转恶,顿时浑忘别的,只顾翻寻随身所带的好药塞他口里。

此时不禁想起南浦云:“若是……若他在此,许会好……好些。”灵儿惶惶无主之中,自然盼多一人能帮其拿主意,只不知南浦云何以一见到那疯子就急著追随而去,回思南浦云所言,似乎左近有茅山高人隐居,却不知是哪一家子,住於何处?当下急寻还魂丹无望,连施法所需的酒也找不到,时辰一分分流逝而过,灵儿的心渐渐沈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只觉李逍遥身子一动,碰著她手,竟是滚烫火燎。灵儿吃了一惊,低眸瞧见他微睁双眼,话声低弱地说道:“等死的滋味真不好受……咳咳!”灵儿怎料他竟会突然苏醒,而且还能开口说话,乍以为是幻觉,一时愣然不能言。

李逍遥面孔出奇的赤红,口唇几近枯裂,似在忍受体内炙烫一般的煎熬,难得他还笑得出来,因见灵儿懵然的神情透著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他便朝她勉强笑了笑,“可是也没那麽好死。”这似是他的命,活著是苦苦挣扎,难得当真逍遥一回,可是连死也并不容易,仿佛苍松劲草,即便在最恶劣的境地亦能坚强活下来,逆风披雪,自立天地间。

灵儿暗觉他未必是回光返照,或许适才所施之药起了意想不到的奇效,尤其蛇胆丸,不知不觉平增内力上限,辅以回阳五龙膏亦有助长体内抗力之功。灵儿一时间惊喜交加,只觉上天对他俩太好了,竟从绝望边缘把李逍遥又还给她。

李逍遥强抑五脏如焚的苦楚,免教灵儿徒然担心,闭眼又喘片刻,问道:“傲家妞儿呢?”灵儿不晓得如何作答,李逍遥脑子究未清晰,只道傲雪已去设法搭救萧乘龙,微微松了一口气,心道:“天幸教我在此遇到她,不然实在无颜下去见萧乘龙……”灵儿为免他平白操心其他事,忙问:“逍遥哥哥,此刻你……你觉得怎麽样?”李逍遥迟疑一阵,涩然道:“还是想小便。”

灵儿犹豫了一会,红著脸要扶他起身,李逍遥却叹了口气,转开脸孔,苦笑道:“根宝真不争气!”这时灵儿闻到尿臊气儿渐浓,才知他竟尔失禁,当下不由得暗暗难过:“可怜的逍遥哥哥!”李逍遥自感没脸,一时不肯把脸转回,心下兀自大倒苦水:“别的药还没什麽不对头,就只不知先前吃的那颗是啥,搞得这麽水深火热,明明都快死了,又好像蓄著一股越来越强的劲儿憋得慌……最要命是总想尿尿,在美妹面前‘马失前蹄’真是糗得没话说!”他只觉不对劲,并不晓得身上的异气膨胀之苦来自“豹胎丸”。

西夏群雄之首纳兰春树著人送给傲家的稀世奇珍。这颗“豹胎丸”本要献与傲天榻前,助他复元如昔。傲雪却给了李逍遥,是有此般苦楚。其实“虎胆丸”、“蛇胆丸”、“豹胎丸”此类前期武家秘制神效丸药均需以内力调解方宜服用,灵儿忙中疏漏、李逍遥浑然不知,两个少年竟然如此冒失,只顾吞服则罢,却不依法运功施为,致有万般苦头自尝。总算他先已习得阿修罗神功,内力根基尚属不薄,否则换作毫无内力的常人乱服此药,早已心脉失负而毙。

灵儿在旁渐渐看出李逍遥中毒之象竟尔大减,他所中的“三婆毒”原本难除,经她察看既毕,似乎毒性随他不断出汗、泄溺而减,想是体内药力竟生排毒之效,帮他把毒素泌出躯外,殊属意外之喜,灵儿并未来得及感到庆幸,顺便探他脉象之时,忽然心头一沈。

李逍遥正想:“我算衰毙了,‘劈克’是家常便饭。任何意外发生在我身上都不算意外……”灵儿只顾探他脉象,一时心神不宁,没留意骡车乱撞,竟入林间一岔口,突听得有人疾喝:“什麽人竟敢乱撞?”她闻声回头,却已拉缰不及,眼看大车撞向前边树下立著的几人,正觉又要闯漏子,但见一人晃身挡在骡车之旁,轻而易举地拽辔勒停惊骡,大车嘎然刹轮难前。前边所立著的正是先前那夥黑氅武士,树下却坐倒一癞头儿,脑袋歪到一旁。

李赵二人认出是南浦云,但见那茅山少年一动不动,脑袋低垂,竟似已死。那八名武士正围在他身旁,似是神色异样,灵儿突然跃身而下,手抄李逍遥那支木剑,不等旋身落定,斗使一招“雾里看花”,剑幻八瓣,那八名武士猝不及防,待欲抬眸转面,先已各挨木剑一击,快得连应接之隙亦绝,纷纷痛呼而跃,倒退丈远。

浪燕翔手捂脖侧,看清了出手猝袭之人竟是他们适才救过的少女,不由又惊又怒,痛咧了嘴道:“你……干麽乱打人?”灵儿并不言语,瞥见骡车之旁犹立一人,适才便是这汉子止住惊骡,显出手段不一般。灵儿只道南浦云被这夥官军所害,登时忿怒难平,反撩一剑,变招“水中望月”,冷不防拍翻那汉子,方才知道此汉子徒有过人膂力,武功远不及她。

她更不打话,趋看南浦云,见其後颈赫然留有一个紫色的掌印,当是致命之伤。李逍遥初见此景,亦同灵儿一般疑为黑氅武士杀害那茅山弟子,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到:“茅山派刘福通门下同官军是对头。”待他望见那道紫色掌印,脑中霎时连闪几幅相类之景:“九戈龙神、姑苏三奇亦是此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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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夥黑氅武士从绿袍客手上替灵儿解围,只道这少女不会武功,哪知如此了得,虽说猝不及防,合他八九人之能亦然不免挨她一剑,这等情形殊属罕遇。面面相觑之余,又见骡车上的少年竟尔张眼而望,本以为此是死人,分别没一会儿居然醒转,一干燕云武士如何晓得其中周折,唯有愣眼的份儿。

那日在“磨剑堂”,灵儿曾经救治高拙音等三人,紫掌印早已深留脑海。既已试出那夥黑氅武士无此本领,且经察看尸身,验知南浦云致命伤正是後颈那道紫淤之掌。当下她登知错怪了这群北国武士,一时红脸无言,心里不禁为南浦云难过。

浪燕翔不甘白挨一记痛打,怒目而瞪,本要找回场子,其时李逍遥神思恢复了许多,毕竟练达,绝非灵儿这等仙灵岛出来的小姑娘可比,忍著胸口伤痛连称误会,免得徒起争斗。其间有一黑须武士额裹纱布,血迹犹溢,灵儿先前也见过此人,看样子似为这班武士之首,他定了定神,想起先前见郡主对这少年显得极为关切,虽说不明其间有何渊源,终究不敢冒失招罪,听闻李逍遥说是误会,黑须武士面色稍和,止住旁边蠢蠢欲动的同伴,心想那少女的误会既因旁边死尸而起,便先言明:“我等追妖在此失去线索,却闻惨叫,找来之时只见此人奄奄一息,脑後留有这等样奇怪的掌印……”李赵二人听言才知众武士赶到之时南浦云尚未气绝,逍遥心中难过,胸痛又增,强自抑耐,问道:“究……究竟何故?”

黑须武士脸色一沈,瞪著李逍遥,凛声道:“我不知此人与两位有何瓜葛,可是茅山派刘福通的这夥徒弟全都是上了海捕文告的,这个南浦云虽然比画像里少了几撮头发,他的样子还是瞒不过眼去……”李逍遥手按伤处,话声虽弱,却已透出不平之意,冷冷的道:“原来你们是要来拿他脑袋的!”

黑须武士黯然垂目,尚未接言,浪燕翔却按刀回敬一句:“便是要拿人头,那又怎样?”李逍遥浑若未觉周围杀机暗织,自顾说道:“那我会先拿你们的手……”话未说完,眼帘里一片落叶飘下,飒然裂为两半。浪燕翔毫无预兆般地撩来一道轻飘飘的刀光,只道这一刀之快已足吓倒这伤患小子,殊不知比快他根本没有机会,刀只撩到半途,手背倏吃一击,自指端而至肩膀竟失知觉,叮一声单刀落地,此时方见骡车上伸来一支连鞘长剑,乍砸手背,又即击肘,旋即呛啷一响,李逍遥手握剑鞘末梢,以腕发力微振,越女剑出鞘半截,寒刃搁在浪燕翔脖侧,白光烁然闪上额角那块大黑斑,从明晃晃的刃锋里亦能清晰辨见这小武士满脸惊愕之色。

众武士犹未晃过心神,只听李逍遥语声微弱的道:“没了手,用……用什麽拿人脑袋?”乍然之间灵儿亦未料及李逍遥分明重伤未痊,如何竟能突出奇著,她一时未能想到此与所服丸药有关,豹烈蛇寒,两相交战,更因五龙异气混杂,李逍遥体内之苦自非言喻,眼见南浦云惨死於此,愈增心头积郁之愤,被那黑痣少年一激,唯有出手以泄。此刻稍使劲道,衣襟里又渗血斑,灵儿见状不禁叫了一声:“哥哥……”!一声轻响,寒刃擦著浪燕翔面颊滑回鞘中,他惊犹未定,忽感剑鞘拍脸,李逍遥问:“想清楚了没?”浪燕翔强自定神,却道:“尻!死又不肯死,你还真能煲……”李逍遥还没听清他咕哝何话,脑袋四周突然多了几口捆绑尖刀的短铳,齐抵过来,头顶上方更悬著一根看来沈重的钢鞭,粗柄握在先前勒缰止骡那大汉手里。李逍遥怎料这夥人一齐动手竟有偌大威势,不由苦笑:“动不动就动枪动炮?”

灵儿吃了一惊,正欲奔援,黑须武士却教众人罢手,朝李逍遥微抱拳头,目露敬佩之情,说道:“怪道妹帅对这位小朋友青睐有加,嘿嘿……果然不同!”李逍遥和灵儿一时摸不著头,皆是一怔:“有啥不同?”

黑须武士却不加解释,转目瞧树下死尸一眼,叹了口气,说道:“我等皆感慨此人够义气,又怎会当真下得了手割他首级?”因见两个少年男女惑然不解,於是喟然告知:“他自知必死,见了我们没说别的,只求帮他送一颗药入林……”瞥视灵儿,眼圈竟尔微红,慨声道:“说是骡车上有一位姑娘急需这味药救她情郎,想必就是两位了,我们早该想到……他说,各位大人帮这个忙,人头算送做谢礼。诚然,对我们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当时我问,是什麽药?这人只说能救命便是,何必多问。我便奇怪,问道:‘你就快死了,为何不先救你自己?吃了这颗救命药丸,便不用横尸荒野。’他却冷笑道:‘这颗还魂丹是找来救我朋友的!’此是他在世上最後一句话,却教我等全都怔然无言,没来得及问明何人打了他一掌,他已气绝身故……”

“傻话!”李逍遥热泪涌出,脑中轰然而震,急欲起身,却跌了下来,不顾胸创又裂,爬到树下,扑倒在尸旁地上,只觉心头大痛,不觉哽咽难言。灵儿在旁亦已泪流满面,扶著李逍遥同跪在南浦云身前,虽知悲痛愈甚难免激恶伤势,可是她没去劝他。南浦云为取还魂丹而死,两人均觉除此而外无以抒表感激之意。

“朋友这个辞儿许多人都会说,南腔北调多动听都有。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朋友’的含义是什麽……”黑须武士环顾余人,说到此处竟尔嘎然,沈默片刻,将一颗蜡壳丸交到李逍遥手里。

黄丸染血,依稀犹可辨得火漆所留“魂兮归来”的字样,旁边篆一老道头像。

“我们还没开始做起朋友……”李逍遥把南浦云的头扶正,想好好看清他的面容,从此铭记不忘,听了那黑须武士之言,心头又痛,手握蜡丸,默默的道:“哥们儿,你当我逍遥儿是朋友,可咱们没吃过一顿饭没喝过一口酒,连称兄道弟的机会也没有!你小子却为我搭上性命,用命换来这颗还魂丹,你丧命我还魂?这是什麽世界!”越思越悲难自抑,便在泪光朦胧之间,恍见南浦云摇晃著满是癞疮的大头,蹲在面前苦笑道:“尻!你以为我想死啊?为哥们儿找颗药嘛,谁知会搭上小命儿?!……後脖挨那一掌好疼!”李逍遥不禁趋前搂紧了他,越发歉疚无已,心中问道:“知道不妙你就该吃了这颗救命药丸才对!为什麽不吃呢,谁不知还魂丹灵过活神仙?”仿佛听见南浦云摇头道:“我也想吃,真的忍不住想吃掉,但仅此一颗,我若吃了它,回头拿什麽去见你俩?”

李逍遥忍不住拿起还魂丹便往死尸嘴里塞,心道:“哥儿们,吃了这颗药,回头咱俩一起去找那个打你的家夥……”黑须武士看出他已有些昏乱,连忙劝阻,却被推个趋趄。灵儿不禁劝道:“逍遥哥哥,他……他已气绝,这时再服还魂丹也……也迟了。”李逍遥浑似未闻,只想把丹药送入南浦云口中,一时手颤难止,还魂丹又从南浦云嘴边掉出,旁边一蒙面武士拾起,复又递还,叹道:“人死不能复生,若糟蹋了这药,你的朋友岂非白死了?”

“朋友的意思不只是一颗救命药!”李逍遥摇了摇头,突然接丸抛掉,心想:“这颗药的情义太浓太厚,逍遥儿吃不起。倘若吃下它,这辈子都不好受!”

众武士不由怔住,眼见这少年心情激荡之下,胸前血流愈甚,衣襟尽殷,暗觉他若不肯服药,必无几时可活。李逍遥浑然不理会自己伤势又恶,勉一提神,转回尸身之旁,凝视那道紫掌印,默默的说道:“你若泉下有知,保佑我找到那厮。他用哪只手打你,我就剁他那一只!”

黑须武士率那拦骡的大汉掘了个坑,帮著抬尸下葬既毕,似有所思,转面说道:“武林中没听说哪派掌功似此。”李逍遥一言不发,撑著伤躯,同众武士一道抓土堆坟,直至眼前一黑,栽在坟头。

待得在颠簸中又痛得醒转,原来已躺在骡车上,随一干黑氅武士正离林畔那掊孤坟渐远,黑须大汉代为赶骡,灵儿则在一旁照料李逍遥,余者步行相随。李逍遥悲痛未减,转头回望,恍然只见一个癞头少年在孤坟之旁依依不舍地相望,似怕这些人一走,陪伴他的只是无穷无边的孤独、落寞。他不舍得……

茅山学堂一干少年弟子热闹惯了,没有朋友的日子如何过得下去?李逍遥心头一酸,抬臂拭去眼泪,无言的道:“不论过了今天我是死是活,逍遥儿记得这个地方,就算我也成了游魂野鬼,自会回来找你一起游山玩水,有朋友不会寂寞。我若活著,更会抱一甕老婶酿的村酒回来,陪……陪你一起喝,年年如此。”仿佛看见南浦云抬手惜别,李逍遥便欲回应,突觉手里多了一物,低眸而瞧,黄壳蜡封,竟是那枚被他抛掉的还魂丹,“魂兮归来”四字透过泪花映眸,浓蘸江湖情。

灵儿好不容易寻回那颗还魂丹,当下放在他手里,生怕他又丢掉,只得握著他的手。骡车渐驰渐远,回眸间孤坟已在雾中淡逝。李逍遥移目与灵儿相对,皆想:“还魂丹如此难觅,不知小南子怎麽找到的?”可是这一切已无从知晓,惟觉黄蜡壳上那个头像依稀有些熟眼,其颚骨高耸,两眼鼓突,乍看一副浑浑噩噩之态,毫无仙风道骨。

“就此相别,”一干黑氅武士帮骡车摆脱泥泞地出得林外,因闻两个少年说起傲雪需人帮手,便急欲赶去。此时李逍遥已知那黑须汉子葛金刀、黑痣少年浪燕翔、拦骡大汉力路、蒙面武士凤飘翎以及其余数人均是傲家亲兵,时下傲军移防淮左,奉军令傲雪所部便在姑苏城外驻节,严防武林中人闹事,却闻左近妖怪扰民,连日来傲雪与麾下诸将便分头率领轻骑巡访妖踪,是有今日此遇。葛金刀道:“我军四将除郡主一路,尚有扩廓所率游骑、关保将军所部以及杨完者部苗军正朝苏杭方向聚拢,两位若要养伤,既与郡主相识,何不移莅小帅营,可保安定些……”

李逍遥却感兴趣一事:“关保不是跟扩廓打起来了吗?”葛金刀微微一笑,说道:“那日只为争棒胡的人头,後来郡主赶到,夺首级到手,他俩还打什麽劲儿?於是讲和,扩廓爷放了关将军,咱妹帅报奏圣前也这麽顺笔捎带,记上扩廓爷一功,所谓官样文章会做便能皆大欢喜,眼下两将皆在郡主营里效力呢。”李逍遥暗思:“这麽说,棒胡的脑袋是在傲雪那儿?”微一闭眼,恍然记起当日对棒胡的承诺:“棒胡大哥,我帮你抢回人头。宁可丢进江里,也绝不让别人踩著你的脑袋爬上去……”

虽存此念,却没拿定主意是否随众武士竟做一路。葛金刀是干练之人,看出这对少年男女实无投身之所,而李逍遥又伤得极重,旁边这美貌少女看似没甚主意,便不由他俩思定,硬留一人相随,说是护送进城里郡主行辕,没等李逍遥转过心念,八武士为免傲雪有失,匆匆作别而去,独把那拦骡大汉派给李逍遥做车把式。

李逍遥心头方涌暖意:“原来官军里也有够朋友的人物。”转面看见那大汉扛著粗柄大鞭立在一旁,不禁愕道:“你……”那汉咧开大嘴:“俺叫力路。”李逍遥“哦”了一声,脑子又转昏沈,心念没转过来,仍想不起自己要说什麽,“你……”那汉咧嘴照答:“俺叫力路。”李逍遥又“哦”,忽然想到:“这麽去傲雪营里,可别撞上鬼力赤!”为免此去误撞刀丛,急改主意,想辞儿欲打发这汉子:“你……”大汉忙道:“力路。”李逍遥沈吟道:“哦……”那汉道:“力路是俺的名字。”李逍遥脑子一堵,突然晕了过去。

他伤後体弱,又遭豹胎、蛇胆二味奇药在经脉间冲耗不休,连番折腾之余,突然得悉棒胡首级竟在傲雪营中,记起曾对棒胡和彭七娘的承诺,终不免要做出抉择,想到傲雪那双情意绵绵的目光,他心头一时郁堵难畅,喉血上涌,登时不省人事。灵儿一直在旁担忧,惟恐他再昏过去便不能醒转,谁知最担心的事终是不免发生。当下灵儿无能为力,凭她一己修为不足与李逍遥身上两股强劲药力抗御,而这两股药劲竟似徐徐化为一烈一寒两股异气,渗入奇经八脉,驱除不得。她所能做的唯有帮李逍遥止血,心头不安之感愈甚,默问自己:“难道天意非要把我们逼到不得不使‘还魂咒’那一步?”

想到还魂咒,不自禁地眼光瞅向黄蜡丸。力路大脚跨坐於赶车位上,砰一声把钢鞭搁一旁,却震得半边车辙撼摆。因见这小姑娘显得茫然无措,力路甕声甕气的道:“吃药哇,快吃药。莫似那癞头儿一般白耽了性命!”他虽浑浑噩噩,却出於好心,灵儿已无主意,只道这汉子有见识,依言拈起那颗蜡封丸,微一凝神,犹未著力捏开丸壳,蜡封竟尔自分为二。

她一时未暇细想,将那颗灰丸子忙往李逍遥口里送入,旋感有异,定睛一瞧,李逍遥满嘴泥沙随沫淌流。灵儿不禁呆住,心头方感不解:“怎会是泥丸……”那莽汉力路在旁裂嘴而笑:“哈哈,还是蒙不过去!”灵儿拾起蜡壳一瞧,登时辨出外封先已被人捏破,难怪刚才她拈在手里犹未使力,竟自行剥开两瓣。

灵儿抬眸之际,心直下坠,只道南浦云忙中出岔,是有此故。力路兀自捧腹而乐,因见这少女面色凄苦,妙目含泪而睇,这莽汉心中不禁一震,顷时笑不出来了,忙道:“不……不要问我,俺只看见葛大哥……”灵儿闻言怔然,如何能够明白其间波折,只觉人世间实有太多令她不明白的事、不明白的人。

力路见这少女只瞪著自己,被她满眸凄寒惶惑之情所感,不禁摇晃大手道:“不……不干俺的事儿,大不了带你去问葛大哥好了。俺……俺也不明……”

葛金刀悄按黄金刀柄,回首望见力路风驰电掣般驱车赶将上来,不觉驻足道边,眼光一掠,看出旁边几个武士均现愕然之色,他只微叹一口气,并不言语。等骡车近前,浪燕翔问道:“力路,怎麽回事?”那莽汉力路生生刹骡,却瞪著葛金刀灰沈的面色,大声问道:“葛大哥,俺瞅见你偷换药丸了。是……是在开玩笑麽?”

“什麽?偷换药丸?”浪燕翔、凤飘翎等人皆诧然转面,目光纷投葛金刀面上。显然他们皆知力路从不说慌,一句乍似没头没脑的话胜过世间无数华藻妙辞。

“不是开玩笑!”当灵儿询问般的目光投过来时,葛金刀竟不敢迎觑,冷哼一声,虽然心中踌躇,却不矢口否认。“是我换了药丸,没错是我。”

力路不禁问道:“为啥?”葛金刀终不敢瞧向灵儿面上,移开眼光,扫视众武士,话声一沈:“还魂丹这等神药须献吾主傲大公子!”灵儿没料到连此人竟也意怀叵测,心头又沈黯下去。力路梗粗了脖子,大声道:“葛大哥,人家急需此药救命呢!你……”

“救命?”葛金刀仰面叹了一口气,怆然道:“谁的命比大公子要紧?”

灵儿心头又是一凛,不由地想起当初萧乘龙骤现仙灵岛索丹,亦如此说。

葛金刀扫觑旁边纷投的目光,面肌微搐几下,突然指著骡车,凛声说道:“如我没猜错,骡车上那少年正是鬼力赤要咱们一见便格杀勿论的小瘸子,此人若因无药而死,正是好事!”力路一怔,眨了半天傻眼没能回过神来。那干傲家武士也霎时相觑无语,想起先前所见,这少年确是微跛。葛金刀按刀凛立,又道:“义分大小,岂可多拘小节?力路,过来!”力路迟疑未动,不由自主地望向灵儿,她怔了好一会儿,才下了决心般地说道:“你……你不肯归还小南子舍命找来的丹药,我只好……只好来抢回了。”

呛啷一声金刀出鞘,葛金刀已有准备,喝道:“咱们的阵法久经磨练,大夥齐心护药!”力路坐在车上不动,八武士中却只有三人犹豫地站到相应方位,殊无平日临敌应战之时的果决利索。葛金刀知那少女武功了得,单打独斗绝非敌手,好在有阵可恃,心下急忖:“有浪燕的护阵穿梭箭加上凤老八的翎连环,谅那丫头近我不得……”目光一扫,却见浪、凤二人把箭头转而瞄他。葛金刀不由怔道:“如何……”浪燕翔冷冷的道:“这样做,你连一反贼也不如!”

眼见另外几名北庭武士均不动弹,葛金刀变色道:“不顾大局,你等便是自乱方寸、不讲正气!按律当论叛变之罪……”凤飘翎避开他慨然而望的目光,央道:“葛大哥,把药先还给人家罢!”

“不要逼我,”葛金刀自忖武功略强於旁边这班同伴,虽见浪燕翔、凤飘翎、力路以及另外两人均无相帮之意,但仍有三人站到他一边,尚不算势孤。眼见那小姑娘似欲来抢回还魂丹,所惮者正是她的身手,一咬牙,提刀喝道:“听了反贼一番话,尔等就自认为够朋友了,真是笑话!尤其是力路,不知所谓!我要你把那瘸子送去郡帅营,无非交给鬼力赤爷处置,却回来跟我纠缠……”力路道:“葛大哥,俺不懂……”

“猪脑!”葛金刀把脸一沈,横刀而斥:“成何体统!倘若再不听命,一个个都别想混了。”浪燕翔、凤飘翎心中为难,一时相觑无言,暗觉抗命实属不对,可若依言行事,又觉良心不安,正迟疑间,灵儿突然跃身而来,她并无李逍遥般的空空妙手,唯有指望先点倒葛金刀,再搜回丹药。

葛金刀一直防她猝然来袭,当下急挥数刀,唰唰封住门户,脚步後退,因见旁边没一人肯跟这少女动手,他脸色登变,暗生逃意。其实以灵儿的本领,出手奇疾,旁人即便想拦,岂有她快?正要探指戳点,迎面却劈来七八著快刀,这黑须武士刀法精熟,仓促之下也不含糊。

灵儿见他只为自护,招数不留余隙,亦颇迅狠,便不正面来破,孅身斜掠而落,抄到侧翼,迅即飞起一足,急踢葛金刀手腕。葛金刀连劈数下,连灵儿半片裾角也没沾著,心头愈虚,不觉刀招已老,变换未及,手腕倏吃一脚。虽然一臂顷刻麻痹难动,刀仍未失。灵儿掠目见这汉子转身欲走,急使“金蛇缠粘手”,皓腕微晃,素手宛若灵蛇出穴,飕地夺刀在握。

葛金刀虽失兵刃,却不多理,口中大叫:“住手,不然我把还魂丹吞下去!”灵儿闻得威吓之言,不免迟疑。葛金刀左边袖口突然蹦落一颗橙子大小的黑球,坠地即迸大团白烟,顿时迷漫开来。灵儿闻到呛鼻气息,腹中搐痛欲反,知有迷香混含烟雾之中,只得跃身避离烟雾,那班武士也均退到一旁,有人稍微多吸了些迷烟,已自咳得涕泪齐出。忽听一声痛呼,力路跌飞道旁。原来葛金刀从迷烟中蹿将过去,猝然将他踢倒,乘机跃上骡车,驾而急逃。灵儿一见岂不追来,前边忽传葛金刀威胁之声:“但敢靠近,我宰了这小瘸子!”

灵儿从烟雾中穿将出来,只见葛金刀一手驭缰,另一只手握著火器,抵著李逍遥脑袋,以此相胁。灵儿方欲上前,便见葛金刀眼现杀机,实非虚言恫吓。她只得放缓了脚步,此时腹内阵阵作痛,难以施术,偏生李逍遥昏迷未醒,性命操於那黑须汉子之手,灵儿一时急煞,眼圈不禁红了,究是无计可使。浪燕翔搭箭抢将而来,觑定葛金刀驾车渐远的身影,方叫一声:“葛大哥,你也别逼人太甚!”面前忽然晃出三名武士,各挺钢刀,挡了上来,纷道:“自己人何必刀戈相见?”

只此一耽,骡车急驰而去。灵儿急追数步,只觉腹痛难抑,身旁衣袂带风之声簌簌而过,几个傲家武士接踵赶到了前头。她一时竟跟不上,正自焦虑,身後一人甕声甕气的道:“姑娘莫担心,葛大哥不是坏人。”她转头瞧见那大汉力路从道旁灌木丛里爬了出来,拾起钢鞭,这汉自感口笨,安慰之话不知从何说起,究是不忍,撇下一句:“俺去帮你劝劝葛大哥!”摇摇摆摆地大跨步跑,也追骡车而去。

因这阵绞痛来得突然,急奔不得,但怎能眼看著李逍遥身陷险地?灵儿只得咬牙死挨,一步步朝前走去,身旁林木翳暗,越发寂落。她举目而望,那夥燕北武士以及骡车皆没了影。灵儿心中越发惊慌,急得泪花只在眼眶里打转,面前现出一处岔路,分朝不同方向,她没想起该由地上轮痕辨道,正茫然之间,粉腮突被捏了一把,耳後钻入一声温蔼慈爱之笑,却带叹声:“好俊俏的小丫头,是要急投婆家吗?”

灵儿吃了一惊,以她本领竟避不开那轻薄的举动,转面瞧见一个老婆子晃眼即隐,又闪到她背影之後。因感此人身法快极,灵儿不禁一怔,那婆子在背後端详她的身姿,笑道:“适才见你斗那几个假淫妖,毕竟於我春宫有缘,只道姑苏仅林月如姿彩出众,不料路边的野花也有开得灿烂的!”

灵儿乍遭轻薄,难免羞恼交加,待见那人不过一老婆子,惊意微减,心想:“虽然无礼,还好……”但当听闻“春宫”二字,登感不安,转身之际那婆子也随之而移,仍隐於她背影里,竟难与之对面相觑。只听慈笑又起,渐渐多了一层淫邪之意,“小丫头真是越瞧越教人生怜!且随我去罢……”灵儿忽觉脑後劲风倏起,不等手爪探近,急忙拧身旋躯,飕然发出一招“金蛇缠粘手”,朝身後飞抄,急刁其腕。

那婆子呼一声“精彩”,不得不化爪为拦掌,仍是招招欲攫,也显出远非等闲的手上绝活,怎当灵儿手法幻变多姿,愈晃愈快,那婆子究因托大,未把这等娇怯怯的少女放在心上,待到面颊忽遭掌风拂了一记,才吃一惊,招数急变,哼一声道:“不知好歹!教你尝尝摧花折蕊手……”探爪飞攫,刚抓到灵儿前襟,未及拢指擒定,突感灵儿晃手竟欲叉眼,变招之妙捷奇疾,端的无以言状。那婆子心头又是一惊:“这花儿带刺!”抬手护眼势已不及,只得後跃而避,!的一声,就势将灵儿衣襟撕破一片。与此同时,灵儿素手急抄,抓落一个灰白发套。

那婆子晃到一旁,捏起指间扯破的布片嗅了一嗅,笑道:“好清新的女儿香!”忽感脑门发凉,抬手一摸,才知发套已失。灵儿抓落一团假发,不禁怔然,旋即见到面前立著一秃子,满面皱纹,腮边须痕可辨,竟是一老男人。灵儿此惊非小,省起自己胸脯半露,被这淫徒色迷迷地瞅在眼里,岂非羞煞!她红著脸慌忙掩胸欲逃,谁知一转头,那张皱蔫之脸竟在眼前,口含一根竹管子,朝她吹送大股香腻之极的红烟。

灵儿腹疼未消,究是难以尽施解数,慌乱中不意吸进这团迷乱之烟,脑中急骤恍惚,只听那慈爱之声温言道:“撞上我狐刚子算你好运,因为老夫从不喜欢滥用暴力……”灵儿孅躯摇晃欲倒,妙丽的双眸霎间朦胧,乍闻异香沁鼻,虽即屏息,却因心慌意乱,仍迟了片刻,只稍摄入一些迷烟,心念已似凝固一般,怎麽也转不过来了。

那老秃子看她已无反抗之力,趁势将她抱进怀里,低眼触及衣襟扯脱处袒露的莹嫩胸脯,登时急不可耐,眼放异光地笑道:“与林家父女大战在即,且先让我补补身……”不顾挣扎,抱起灵儿正要扑进草窝里,忽感有异,念犹未转,便如身陷狂潮巨浪之中,毫无挣扎摆脱余地,猛然撞出七八丈远,掼到树上又即弹落,一时晕头转向,虽不明发生何事,但觉那少女已不在他手上,老秃子越发惊愕,抬眼只见道旁停一马车,顶篷飘扬“江南”旗帜。

老秃子心头一凛,目光急扫,左近竟已悄立一人,相貌寻常,年纪约莫四十来岁,身著灰布箭衣,乍看似一解甲老军。他淫念未消,无心理会旁人,转面寻视,方见适才那美貌少女软绵绵地坐倒於一个青年大汉旁边,那大汉似乎在用浑厚内力为她驱除迷恍之感。

老秃子瞪视那汉子宽厚魁伟的身影,眼瞳一阵收缩,却心有不甘,嘶声道:“江……江南镖局的人?哼,休要得意,惹恼了老夫,来日上洛阳把你们少东家的未过门娘子捉来玩死!”那青年大汉一心助灵儿减去迷神之苦,似未听闻此般恫吓之言。解甲老军模样的汉子却目有怒色,朝老秃子走了过来,沈声道:“听口气似是四淫妖中最不争气的狐刚子了,何必找别人,打你的是我!”狐刚子暗感此人气势凛然,心头已在嘀咕,一听更吃惊非小:“好家数!你是何人?”心想有此功力的江南镖师,绝非等闲趟子手,必是狄武无疑,但想年岁又不相合,正疑惑间,那老军般的汉子凛声道:“我叫方军亮,下地狱之前最好记住这个名字。”

狐刚子听明此汉竟然是江南五大镖头之一的方军亮,顿时变色,抢在方军亮动手之前,突然蹦转其躯,高抬後臀,撩袍捋裾。方军亮一时看不出此举何意,不禁怔望,突然间狐刚子袍後喷出大团其臭难状的恶气,如烟滚涌,扑面而来。方军亮不料狐刚子来这一手,只得後跃而避,呛得不禁叫了一声:“好臭!这是什麽玩艺?”狐刚子趁恶臭之气阻敌,早溜得没影。

狐烟乍消,地上却多了一个仰卧不动的白影。方军亮心中奇怪,“耶”了一声,探近而觑,暮色之下有个姿容娇俏的小苗女双眼紧闭,翻肚做晕眩之状。方军亮不免吃了一惊:“遮莫中了狐臭之毒?”未暇细想这小姑娘从哪儿冒出来,急欲搭救。此时狄武屏息缓催内力,为免灵儿纤弱的身体抵受不起,徐徐输传真气,花些时候,帮她驱除了不适之感。他将大衣轻轻披在她娇躯之上,正等灵儿苏醒,孰料变生倏然,只听方军亮闷哼一声倒地。

狄武一惊回首,只见方军亮萎顿在地,竟尔无力起身。狄武心想:“以方大哥的本事,怎会……”念犹未转,方军亮身前蹦起一个小苗女,笑嘻嘻的道:“这位阿叔还真行哦!偶发了好几种暗器,最後用上无影针都射不著他,好在毒蛊乱发,他终究防不胜防……”其实方军亮若存狠心,她便纵有一万条命也得顷刻失却,只因不忍杀此小小娃儿,手上留情,自己却断了生路。小甜甜乱蛊齐发,方军亮猝未及防,终遭所算。

狄武见状不由心头一沈,待得认出小甜甜,却是一怔。突然间面前异气侵然,飕飕急飙,快得几无转念余地。小甜甜一面笑吟吟说话,一面暗使手脚,狄武心中方自不解:“原无怨仇,她何以突然袭倒方大哥?”突感异声飒至,小甜甜的“三尸咒”所生蛊妄之势已摧枯拉朽般摄然而来,间杂恶蛊毒虫,迅若飞蝗流萤。

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二)

灵儿得蒙狄武以禅门正宗内力攘护,不适之感渐消,睁眼见此情景,不由得吃了一惊,待要唤起金刚咒回护已然迟了半筹。小甜甜是精灵之人,料定狄武不识巫法,决然挡不住她猝地急发的三尸蛊惑之术,心里先已想到:“他多半是要使轻功走避,想得美哦──你!”暗捏一把毒虫,只待狄武乍动便抢先封他退避之路。

那料狄武非但不避,反而合手坐挡灵儿身前,一振袂间,平地扬尘如雾,朦朦胧胧地恍见他似在坐禅。小甜甜心头倏震,不由自主地随一股无形的浑和之劲跌撞丈外。顷间蛊妄尽祛,在狄武身前突现满地细洞,密密层层,其状骇人。灵儿想起此前那黑苗巫者後背中蛊,亦如此般,不免憟然。

那许多蛊钻之洞究未侵到狄武身前,仿佛乍遇一道新月之弧封阻於外,旋即清尘落地,地面蛊洞尽隐,一如从来没有。狄武微微叹气,振衣起身之际,甘苦在心:“那日身陷绝崖深潭,空谷无音,生与死浑无边际可界,横遭此劫,却教我得悟‘心禅无边’,修为又上一层,祸福之数倒也难期得很!”小甜甜被他震跌,并未受伤,暗觉狄武其实也没什麽,哈哈一笑:“搞不定我……”瞥见狄武欲扶方军亮,她又想跳起,孰料身子不听使唤,一惊之下,才知穴道已被震闭多处。

小甜甜虽然吃惊不小,毕竟生性悍蛮,眼瞟灵儿,躺地笑道:“哎哦!该不是打扰你俩在这儿幽会了罢?”灵儿既醒,哪有心思多耽,急欲去寻李逍遥,但听小甜甜又道:“狄武哥哥,非是偶要缠你,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看看谁找你来啦?”狄武未及与灵儿说上一句劫後重逢之语,看出方军亮中蛊难除,唯以苗疆解药可望消祛,心想只有向这小苗女讨药,否则方军亮必无侥理。闻听小甜甜之言,他心念尚未转过,夜帷下突然投来一物,落在他脚下,只瞅一眼便即悲痛不已:“镖头刘七!”

旋即转面掠目,道边马车上跌倒一具无头之躯,正是那赶车的镖师。小甜甜叫道:“姓唐的小子们,偶已经尽力啦,快把五龙毒的解药给偶!”狄武扫眼间但觉杀机四伏,却望不见隐於夜幕中的下手之人,乍闻小甜甜叫声,眉头不禁一紧:“唐门?”

林梢突然荡转一声阴恻恻的冷哂,黑暗中有人说道:“你这小毒物,上唐家去玩也罢了,竟敢在老太太茶里下毒,受些薄惩也是应该的!”小甜甜乱眨大眼,扮鹌鹑道:“人家小,不懂事嘛!看老太太那麽厉害,想试试能不能毒倒她老人家而已,又不是存心的……快给解药喔!”那人并不理她故装可怜之状,话声忽凛,“狄武,那雷立刚也算得唐门女婿,月儿丧夫的帐这便清算了罢!”

狄武叹道:“雷立刚为劫镖而死,一年来你们也伤了我不少镖行的人命。每当面对许多孤儿寡妇,我无言以慰!”灵儿想起那日在李家客栈曾听唐月儿说要寻狄武报仇,似此冤冤相报,何日方是了时?她望见那镖师尸身滚落道旁,心头已非恻然可状。狄武目光突然转回她面上,温言道:“别後重逢,不想竟在这种情形之下!”灵儿犹未味透他话里苦涩之意,马车上砰的跌飞一人,看装束像是川中武人。狄武霎然收掌,袖风起处,轻托灵儿腰身,送上马车,待她轻轻落定,他急抽一鞭打马,说道:“这是狄武的恩怨,不关旁人的事。”拉车双骏陡地惊蹄飞扬,载灵儿冲出黑暗杀阵四伏之地,她回眸望时,眼帘里青雾晃移而过,林间现出黑影幢幢,无声围拢,狄武手扶方军亮,浑似未觉大批蜀中高手摸黑蹑近,却朝她投来无限留恋的目光。

忽然间陷身於激旋的火熔岩之中,时而又似血潮狂卷,头顶柱塌石坠……是生存还是毁灭……我们还有没有明天?

李逍遥从昏瞑中一惊而醒,耳边杂乱之声仍似梦魇纠缠,体内寒热二气交撞冲涌,实已到了沸反盈天的关头,纵想长睡不起亦不可得。眼前夜幕迷暗,但闻翼风扑簌不绝,恍如魔魅追噬。一时间无法知道身在何处,只觉颠跳得慌。

他突然想起灵儿,此刻头脑犹感混乱,异声阵阵侵扰,口唇翕张,却唤不出声音,暗觉她竟似离己远去,慌忙探手,却只握著一口冰冷的剑。耳鸣萦困之际,隐约听到一人骇声狂呼:“什麽东西……啊!好大的怪蝠……九……九只翅膀……”大车倏然剧震,随著那人慌乱挣扎摆动的身影越发颠跳欲覆。

李逍遥竭力睁大双眼,朦朦胧胧地未能辨瞧清晰,倏有数面黑翼急覆,不知何物如此凶暴。他心中生惧,不自禁地提剑打去,这时大车突翻,从斜坡轰轰隆隆地滚到谷底。待得又从剧痛中醒转,身背寒彻,原来半躯倒躺在溪水里。

大车倒覆一旁,拉车的骡马赫然只剩後半身,血肉散撒,瞧来触目惊心。李逍遥乍想:“我都衰透了……”忽见此景,心头打了个颤儿,惊忖:“那骡怎会摔成这般?”旋即又觉此非摔下山坡所致,多瞧几眼竟似活遭撕噬而成。他猛地想起坠坡之前曾有怪翼扑闪,矍然仰觑,昏沈沈的夜空无星无月,亦没见到半片翼影,四周空蒙死寂,哪有先前可怕的异声可闻?

他吃力地挪身离水,自感体内奇寒酷烈之苦虽尚未消,较之先前却似平缓了些。伤痛既甚,反而感觉麻木了,却奇自己为何仍活著。又躺地上迷糊片刻,心头突凛:“灵儿呢?如……如何不见了?”撑手急欲起身,使力稍剧,竟又迸裂了胸伤,只痛得又晕了过去。

迷迷昏昏之间似闻不知何处传来叫喊声:“葛大哥!他怎地跑没影了?”另一人甕声道:“他有车嘛!往前边找找……”隐约辨得是浪燕翔、力路的声音。李逍遥懵懵然地想:“葛金刀出了啥事?”由此又想到灵儿,越发焦虑,吃力地睁眼欲唤,坡上那些人却已各展身形去得远了。

李逍遥究在重伤之下,叫声低弱难闻,反增胸创之痛,索性不叫了,躺地正喘间,却听不远处微有动静簌的入耳,他慢慢转头而觑,夜昏景迷,一时并未瞧得分明。倒覆的骡车下传来一声微弱的叫唤,语带讶异之意。“你……还没死?”

“问得好,我……也奇怪,”李逍遥随口低应,眼光睁大,只见骡车下方躺著一人,满面血迹泥污,语声暗哑,辨不出是谁。因见不是灵儿,李逍遥顷间绷紧的神经才松了些,咬牙忍痛,慢慢挪身挨近,侧头而瞧,心想:“这人忒像葛金刀,只是面孔扭曲,连鼻子也痛歪了,究竟不是十分酷似……”

近前方知那汉子腰身以下遭骡车所压,奄奄无神地躺於血泊之中,看来活不成了。李逍遥惑想:“怎麽越瞅越像葛金刀?”那汉头颈难动,含含糊糊地道:“你……你瞧瞧我後颈怎样了?”

“尻!有牙咬出的孔……”

“那蝙蝠……”

“扯!我没见过有这麽大型的蝙蝠……”

“你才扯!”车底下那汉子眼光突转悚然,面肌搐曲,喃喃的道:“听说苗……苗疆的蝠……蝠族有此魔物,受……受蝠王所驭……有毒!”李逍遥原本不信,听到“苗疆”,登时又矍醒了几分,越发担心灵儿的处境。低眼之际,见那人手臂、脸面遍布密密麻麻的牙孔,只觉毛发耸然,瞠目难言。

怔趴一阵,因见那汉子痛楚不胜,本想帮他出来,此刻却又哪里提得起内力,试而无功,胸伤又溢血丝,缕缕垂淌,躺倒在旁又喘一回,苦笑道:“我也没力了,咱……咱就这麽地罢!”那汉子却似浑不在意,双眼怔望夜空,喃喃的道:“想我葛……葛金刀从生下来就没爹娘,丢在郊外……那年……咳咳……大公子的爹爹……老王爷把我捡回傲家,同大公子一起长大……”李逍遥揉眼道:“你真是葛兄?怎……怎会在此?”

葛金刀叹了一口气,自顾说道:“别人说我善拍大公子马屁,咳咳……在心里头,其实我……我当他是亲哥……咳……”李逍遥见他口边不停地淌流血沫,越说话血流越剧,劝道:“先歇会儿罢!”葛金刀犹若未闻,仍喃声低叹:“大公子那样的英雄,不该……不该似此长年挣……挣扎於病榻!”心情一阵激荡,猛咳一大口血,淌了满脸。李逍遥心中不安,情知此人无救,为减他死前苦楚,想起身上有些安神止痛之药,忙找了出来,顺手给自己嘴里塞进一颗,攥丸递上前去,本想喂进这汉子口里,葛金刀却没留意李逍遥探手送药,平白吃了一惊,紧张地喝道:“敢抢还……还魂丹,我跟你拼……拼了!”

这时李逍遥才见到葛金刀一只拳头紧握,原来攥的是“还魂丹”。一时之间他无法想明还魂丹如何在葛金刀手上,怔得一怔,问道:“既然这药在你手里,为……为何不早点儿吃了?吃掉此药或能活命……”葛金刀把那只攥丹之手缩回怀里,惕然道:“此药须交大……大公子服用,你……你不可……咳咳!”慌急失措,猛咳一口血呛在李逍遥脸上。

李逍遥揩脸道:“你都快‘挂’了,有药自个儿先用罢,回头再另找……”葛金刀原本绷紧神经,生怕这少年趁危抢药,听到“挂”字,脸肌忽似崩溃一般松垮下来,眼光急骤涣散,喃喃的道:“我不能吃……不能……”心里却被这少年之言搅得昏乱,自思:“我若服下此丹,便是不忠不义!可是我死在此处,药如何送到大公子手里?如何……”越思越是情急不胜,手一痉挛,那颗药竟然落地。

葛金刀陡然觉察,急忙来抢李逍遥手拈之丸,嘶声叫道:“还给我!还……”李逍遥所拈安神止痛丸被他夺去,一时没做理会处,望著这汉子渐成死灰的面色,情知此刻他便纵肯吃还魂丹,料也为时已晚。不禁叹了口气,忽然想起南浦云那时不也如此?心头涌起一股感怆之情,鼻头一酸。

他捡起地上那颗还魂丹,忍痛抬臂,递到葛金刀面前,“这颗才是,那颗给你止痛的。”葛金刀攥著安神丸出神一阵,叹了几口气,喃喃的道:“忠义难全,做一条忠犬没命做成,做朋友不够朋友,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李逍遥怔想一回,涩然道:“死,不代表失败。”

葛金刀心里感味此言良顷,双目仍是满含叹惋、自疚之情,口唇翕动几下,忽问一句:“鬼力赤为何要大夥儿杀……杀你?”李逍遥支吾未答,心中暗感难为情:“这……你就别问那麽多了!”葛金刀脑中回想傲雪对李逍遥的情切之态,似有所悟,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去他的鬼力赤!去他妈的规矩!”

此人对傲天忠心耿耿,临死前突然骂了两句粗口,李逍遥不禁一怔,未及想明何故,葛金刀突问:“有……有没酒请……请我喝一口?”李逍遥记起乾坤袋里有些雄黄酒,忙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送过来喂葛金刀喝了两口,到第二口时,葛金刀猛地大咳,酒水随血呛出,一时粗喘难定,他眼中却透出一抹几难辨清的喜慰之意。

李逍遥自忍胸痛,伸手帮他抚平淤滞之息,葛金刀却睁大双眼盯住他,不顾急喘未缓,说道:“我不成了!不够运气……咳咳……若你能答应一事,这颗还魂丹……你就拿回罢!”李逍遥适才见他宁死不肯放弃此丹,看得比自己性命要紧,听言之下,反倒愣然不解。“啥?”

“你若果真因此得救,帮……帮个忙,保……保傲家兄妹不被人欺!”葛金刀目露哀恳之色,在李逍遥耳边微声说出这番话,更教李逍遥不明:“这……谁会有那本事欺上傲家头上?葛兄未免多虑罢……”葛金刀却缓缓的摇首,喟言道:“将来……我只说万一……盼你看在郡主的面上,咳咳……”见他如此,李逍遥心头不禁一软,苦笑道:“万一如此,万一我有命活到那时,该出手时自会出手……你要不要再喝一口酒?我家老婶酿的,味儿不咋地。”

葛金刀自感呼吸越来越艰难,却微微而笑,眼望夜帷,说道:“还魂丹还给你,虽……虽不能送交大公子,想是天意使然,可……可毕竟仍属傲家之人所用,我……我於九泉之下,愧歉之情总也少些!”他语中之意显然把李逍遥当成了“傲家之人”,李逍遥听了只作声不得,方愣然间,手心里多了一丸,葛金刀似乎未能辨清此非还魂丹,其实是安神丸,既交了出手,忽感心情一松,又喘一阵,微弱的道:“酒也喝过了,肯不肯称我一声‘朋友’?”李逍遥心头一热,噙泪道:“有什麽不能的?谁有你这样的朋友,都……都是好福气。”葛金刀微微点头,心头如释重负,握了握李逍遥的手背,随即攥紧那袋酒,眼望来处,慰然道:“有朋友不……不寂寞,我……我可以去找……找南浦云了,这袋酒同……同他一起喝……”话声低落,!的吁出一口浊气,眼望孤坟方向,抱酒而逝。

“有朋友,不寂寞……”李逍遥喃喃的反复念著这句情义浓浓的话语,脑中渐渐回想起骡车坠坡之时的情形,他躺在大车後方乍然而醒,视线朦胧地看到那只魔蝠竟来噬扑,欲取他的性命,模模糊糊只见那赶车的黑须汉子奋身相救,与魔蝠打做一团,随即车覆,李逍遥再次苏醒时已在坡底小溪之畔。

先前他尚且不明苗疆魔蝠何以竟袭葛金刀,慢慢记起当时情形,感激之情又涌上心头,不由得热泪滚眶而落,只仍不知苗疆的蝠族与自己有何恩怨,印象里还是头一遭听人提起苗疆有“蝠族”。一日之内连遇变故,李逍遥心情动荡难伏,灵儿既不在身边,南浦云、葛金刀两人为了“还魂丹”先後身故,同是一般回肠荡气。李逍遥一时泪流不禁,只觉偌大天地竟剩他一人孤零零,反而活的寂寞,料想南浦云得葛金刀这等燕赵豪士相伴,已不孤独。

当下他无力把葛金刀的尸身从车底拖出来,靠坐车轮之旁,伤痛了一回,渐渐不支,便在昏沈沈之间,忽觉手背温热,似受柔物相舔。立时想起那魔蝠或并未退去,一惊而醒,急忙抓剑,所幸越女剑便在手边。提剑之际,他突然想起:“那时出於求生之念,我似乎砍了魔蝠一剑。”只道魔蝠未伤又返,睁目而视,却见一只毛茸茸小狗屁颠屁颠地跑开了,似也被他吓了一跳。

李逍遥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只觉那影儿似乎米宝宝,但想那小狗既被阿奴所掳,如何会在此间?他不禁唤了两声,嗓音嘶哑低涩,连自己听了都觉怪异,料想小狗反会吓得溜远些。小狗果然一去不返,他靠坐残车之旁,呆呆地望著葛金刀的尸身,想不起自己该当如何是好。但当想起灵儿尚且不知下落,顿生焦虑,心念渐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须找回灵儿,省得万一到了下边撞著姥姥,说起灵儿丢了,实在无颜。”一咬牙,以剑撑地,正要起身去寻,眼光触及葛金刀躯身,不禁又瞧了瞧手里所攥还魂丹,怆然泪下,自思:“葛大哥的尸身须得先葬了,让他入土为安。”

於是用剑挖土,本想做个坑,转念却思:“须得先把他从大车下弄出来。”勉力伸手托抬车辙,一点一点地把葛金刀往外扯。其时他身蓄豹烈蛇寒两大股药力,正融经脉之间,浑化更为强厚的真气,只因未察,神思恍然之际并没想到驾驭自身新增内力的法门,徒自乱使蛮劲,反而牵及胸创,不知不觉血湿襟怀。好不容易把车辙托起几分,创口一下吃痛,劲道陡泄,车身又即沈落,却砸到他手。

李逍遥猝不及缩手,车压小臂,神门穴的所在登时剧痛难抑。他痛叫一声,体内神劲倏涌,手臂一抬,大车轰然飞起,翻砸丈外,平溅大片惊尘。

“哇尻!”李逍遥拔手跌坐一旁,咧嘴乱揉痛处,突见那辆大车竟然被自己随手掼抛甚远,恍如作梦所见,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哪来这麽大力?”

怔想一会,究是不明,但觉腹间气血翻涌渐歇,痛苦稍减。他饱受内力难驭之苦已非一时,并不指望当真从此相安无事。却可趁此痛楚稍弱的间隙,先把葛金刀葬了再说。咬牙提剑,间以手刨,费了好一会儿,挖了个不深的坑,拖尸安入,以手抓土掩撒,心下犹存依依不舍之情,便从腿脚先堆盖泥土,渐渐埋至头脸,连那袋酒也葬做一处。不觉天降夜雨,竟又冲掉了葛金刀身上的泥土。

李逍遥怔坐雨中,只是无可奈何,忽想:“可惜我力气不够,倘然可以,不如把葛兄背去小南子的坟边,在相邻处另起一墓,让他俩相互有个伴,岂不更好?”此念既生,再难抑却,咬紧牙关果真背起尸体,拾一根跌拆的车拦木柱地撑身,摇摇晃晃地摸黑寻找来时之路。此时徒仗一股热切血气所撑,脑中浑无别念,只盼快些回到南浦云坟边,葬下葛金刀之後速去寻找灵儿。或许在外人眼里,李逍遥此举实属不智,可若教他弃尸不顾,心下何忍?

他咬牙死挨,只盼挨得一步是一步,夜雨愈密,郁雾葱蒙,难辨方向。渐感背上尸身越来越沈,倘这麽死撑著走下去,就算终能走到南浦云墓边,恐怕连他也会就此留下相伴。李逍遥苦挨著走了一程,路上不免盼能撞上失散的灵儿,可却一路失望,心情愈沈。为减头脑沈重之感,他仰面沐淋寒丝丝的雨水,虽说早便晓得创口淋雨将致“破伤风”之虞,但他不再在乎自己性命,只觉有些事当为,就算舍命也得做。

夜雾之中忽见光亮晃耀,他乍道看花了眼,再瞧依然有亮光透雾而闪,似乎有人家。此时他别无盼头,唯想快些找到那座孤坟。咬牙又挨著走了十来步,面前火光灿然,隐隐传来激斗打杀的动静。李逍遥不禁奇怪:“怎麽处处有杀戮,人间真是没治了?”方驻足而望,火光中倏然飞出一块烟焰裹拥之物,越七八丈,砰的砸落在他身旁。

李逍遥转面低瞅,脚边嫋嫋冒烟之物赫然是一具半焦之躯,腰腹以下著火,面孔除有血污沾染,尚算辨得其貌。借晃闪之焰,一凝目之下,认出死者竟是林天南门下那个名叫陈惊云的大鼻少年,此人形貌独特,李逍遥登时记了起来,心中一惊:“怎地?”

面前倏有劲风急飙,如裂蒙蒙夜雾,大片火光荡闪入瞳,只见许多手持火把的人影骤然冲入雨地里,抄身围堵一个乱挥长剑的披发汉子,突然齐声发吼,将火把纷纷投打那人身上。那汉子独臂挥剑的身影随焰光跃进眼帘,李逍遥突然认出此是林门名徒东方无忌,究因旧伤未痊,犹未杀出重围便陷於密密层层的黑影围拥之中。凭东方无忌的身手,倘若单打独斗,那百来名蒙面人无一堪敌,可是一拥而上,如何杀得过来?

李逍遥心头大惑:“姑苏城外,谁敢动到林门子弟头上?”东方无忌身上挂彩,全身雨水掺血,衣衫尽湿。李逍遥看出他剑法已乱,一味只欲望外冲突,被那夥蒙面人觑破虚实,上百支松香火把齐投其躯,东方无忌挥剑挡不片刻,竟成火人,!!烧了起来。李逍遥猝然吃了一惊:“他身子如何沾火即燃?”耳听得有人狂笑,叫道:“火候不够,大夥儿再浇点油!”随即几个酒坛嗖嗖投抛,砸在东方无忌身上,李逍遥鼻际忽闻烈酒气味,登感不好:“这不是要人命了?”方知那林门弟子身上所染皆酒,是以沾火便烧,再加几坛烈酒淋躯,如何了得?背著尸身急欲上前扑救,怎奈气力难继,脚步虚脱,竟跌一交,满身泥水地抬起头来,眼前火光大炽,黑影窜闪,东方无忌连连中刀,惨呼掼跌於地,滚到面前,瞪著李逍遥满是泥污的脸,只是嘶声大叫:“走!乡下人走开……”

“还没死,再补一刀!”夜雨中倏地跃来一名头戴破笠的黑脸汉子,冷哼声中,挺刀搠落。寒光烁然掠瞳而闪,顷间劈至东方无忌喉前。人命关头,李逍遥想也不想,亦没来得及摸剑,只得探手急抓,虽在重伤之下,家传飞龙探云手仍然其快难形。

这当儿他浑忘曾经与林家堡这帮少年的嫌隙,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救人要紧。”待得手心吃痛,凝目间才知刀锋已抄之在握。那黑脸汉子一向自恃刀法如电,霎间断头无数,哪料如此迅狠的一刀劈到半道,居然停於一个身无三分生气的泥头少年之手,急抽不出,亦落不下,不由地变色而觑,却看不出此样小厮有何过人之处,心头诧然:“如何失了水准?”

兀自奇怪,只听刀下少年语声微哑的问道:“有何恩怨?竟要人命……”黑脸汉子连连抽刀不脱,心头焦躁起来,怒道:“哪儿来的小乡痞,你也配问有何恩怨?”猝起一脚,砰的正中李逍遥肩窝,原以为此脚之劲足以将这泥头小儿踹飞数丈,哪料李逍遥虽痛翻泥中,抓刀的手仍没松开。那汉子震得腿骨半天没知觉,越发瞠目愕然。眼见这少年抓刀的手指缝里淌血如丝,竟不退缩,那汉子心道:“邪了门啦!”

李逍遥吃了一脚,只憋不过气来,胸痛如裂一般,仍没放弃救人之念,迷迷糊糊的道:“住……手!”那黑脸汉子凛声道:“凭你也配叫住手?”耳听旁人笑他不济,更激起心头忿懑,急飞一脚狠踹,力道催足,这一回却没踢别处,只往李逍遥紧抓刀头那只手猛踹,心道:“踢断筋骨,我看你还抓不抓得牢!”

砰的踢在小臂神门关,若依常理,此处受创,手筋必废。可是李逍遥另有机缘,他的神门关早受燕辉煌所闭,气门要隘陡遭重击之际,体内郁积已久的强劲真气随著剧痛迸然而发,哢嚓一声,那汉子只道李逍遥手骨折断,孰料李逍遥吃痛翻滚之际,手上发力,竟生生掰断一截刀锋。

寒光如线,飒地急划而过。那汉子乍遭剧震,身不由己地连连跌退,打数旋方能强立不倒,忽觉半肩奇凉彻髓,一定睛始见适才握刀的手臂齐膀失却,血淋淋地落在数步之外,雨洼荡开血晕,殷然如朱。

那黑脸汉子错愕瞪眼片刻,突然如梦乍醒,大声痛呼。李逍遥便在百来双惊诧目光注视之下缓缓撑身而起,拈著那半截折断之锋,朝人群幢幢晃拢之处一指,另一只手擦去口角血丝,强抑内息再次激涌交缠之苦,哑声冷笑:“配不配问?”

没等他喘透一口滞淤之气,斗闻火光中打斗之声转激,有人喝道:“休要纠缠,只管围住四下出口,里边一个也别放走!”面前人影顿时大减,似均回返火光炽耀之处,李逍遥心中诧异:“里边?”方欲投目而望,又有数道刀光飕飕裹削而来,每一人的身手竟都不弱於那黑脸汉子,而且同是破笠遮眉,身披草蓑,或蒙半边脸,或包口鼻,打著赤脚,全数使刀,仿佛一个模子造出,便连脸上也都同涂黑漆,唯口音绝非江南腔调。

那夥人虽感这少年绰刃伤人的手段实属从所未见的高明,但都看出他自身伤患极重,料无几时可活,并不放在心上,仅留六人猝然齐袭,其他人迅即掩回雨雾遮迷之地。六道刀光分从不同方位劈落,状似围猎。李逍遥神门穴痛楚稍减,内力居然又提不上,模模糊糊地见有寒光烁至,迫得气息立窒,生死关头不免一慌,自感那根断刃割手生痛,操持难趁,弃之不用,跌地避刀之时,自背後抽出越女剑,使一招“不知所措”,迎著纷闪而落的刀光扫荡开来,却无甚力道,难免心头一沈:“没戏了……”

其实他能撑到此刻,实仗豹胎、蛇胆丸续延之效,一股百折不挠的意念亦如不灭之火,当日他便凭这股强胜常人的意志历尽艰难险阻,终於找上茫茫沧浪之中的仙灵岛,破了阿修罗阵的六重天机。遑论身处何等困厄绝境,这股意志始终不减,临敌遇阻更浑化为凛凛斗志,於无望处随手挥剑,骤然激发自身所蓄的“天罡战气”,耳听得叮叮当当数声脆响,六刀齐折,那干汉子惊呼而退,均慑於越女剑之锐,岂知更锐不可当的其实是李逍遥身上摧不灭的斗志。

那六人只愣了一愣,齐感肩膀发凉,始见持刀之臂竟都顷刻不保,骇然之下,一个个全痛呼而走,仿佛活见煞神一般,哪敢再在这等样迅诡莫测的剑术跟前稍留片刻,先前那黑脸汉子心胆俱丧,早一步逃入雨幕之中。

李逍遥只感头重脚虚,身躯摇晃难持,插剑於地,喘了一阵,衣襟里鲜血刚渗出又被雨水浇淡,竟已不觉如何痛楚,他心下不禁苦笑,摸索著取药,往口里含了一颗还神丹,想起东方无忌,转头而觑,火光在雨中渐熄,入眸却是一具浸在冰冷泥水里的尸体,余烟嫋嫋,透出浓浓的酒气和焦味。

见此惨状,李逍遥心头突然涌起一团无名之火,心想:“徒耗一番气力,我还是保不住他的性命!不知里边还有多少人处於险恶境地,得去瞧瞧有没的救……”他原非好管闲事之辈,常思天下纷争与杀戮决非一己打抱不平可望得免。然而当真目睹这般惨酷之事,如何能够视若不见?

他摇了摇脑袋,强抑想念灵儿之情,拾起地上半只仍然有酒的残甕,一饮而尽,转面望向火光透闪的所在,雨雾葱笼数幢大屋,外墙所漆“今朝有酒”四个大字随火光跃然映瞳,两旁门柱另有对子相联,左边“年年有今朝”,右边“岁岁有陈酿”。墙外遍地空坛,几处酿酒之棚皆在火中接继崩塌,未即近前,打斗之声先已传来,院内有人冷森森的道:“邵老三,再不认输,令兄这家酒厂便是你们林家堡第一座坟墓!由此而往,还会有许多新冢……”——

祝大家新年快乐!

葛金刀自感呼吸越来越艰难,却微微而笑,眼望夜帷,说道:“还魂丹还给你,虽……虽不能送交大公子,想是天意使然,可……可毕竟仍属傲家之人所用,我……我於九泉之下,愧歉之情总也少些!”他语中之意显然把李逍遥当成了“傲家之人”,李逍遥听了只作声不得,方愣然间,手心里多了一丸,葛金刀似乎未能辨清此非还魂丹,其实是安神丸,既交了出手,忽感心情一松,又喘一阵,微弱的道:“酒也喝过了,肯不肯称我一声‘朋友’?”李逍遥心头一热,噙泪道:“有什麽不能的?谁有你这样的朋友,都……都是好福气。”葛金刀微微点头,心头如释重负,握了握李逍遥的手背,随即攥紧那袋酒,眼望来处,慰然道:“有朋友不……不寂寞,我……我可以去找……找南浦云了,这袋酒同……同他一起喝……”话声低落,吁出一口浊气,眼望孤坟方向,抱酒而逝。

“有朋友,不寂寞……”李逍遥喃喃的反复念著这句情义浓浓的话语,脑中渐渐回想起骡车坠坡之时的情形,他躺在大车後方乍然而醒,视线朦胧地看到那只魔蝠竟来噬扑,欲取他的性命,模模糊糊只见那赶车的黑须汉子奋身相救,与魔蝠打做一团,随即车覆,李逍遥再次苏醒时已在坡底小溪之畔。

先前他尚且不明苗疆魔蝠何以竟袭葛金刀,慢慢记起当时情形,感激之情又涌上心头,不由得热泪滚眶而落,只仍不知苗疆的蝠族与自己有何恩怨,印象里还是头一遭听人提起苗疆有“蝠族”。一日之内连遇变故,李逍遥心情动荡难伏,灵儿既不在身边,南浦云、葛金刀两人为了“还魂丹”先後身故,同是一般回肠荡气。李逍遥一时泪流不禁,只觉偌大天地竟剩他一人孤零零,反而活的寂寞,料想南浦云得葛金刀这等燕赵豪士相伴,已不孤独。

当下他无力把葛金刀的尸身从车底拖出来,靠坐车轮之旁,伤痛了一回,渐渐不支,便在昏沈沈之间,忽觉手背温热,似受柔物相舔。立时想起那魔蝠或并未退去,一惊而醒,急忙抓剑,所幸越女剑便在手边。提剑之际,他突然想起:“那时出於求生之念,我似乎砍了魔蝠一剑。”只道魔蝠未伤又返,睁目而视,却见一只毛茸茸小狗屁颠屁颠地跑开了,似也被他吓了一跳。

李逍遥朦朦胧胧地看不分明,只觉那影儿似乎米宝宝,但想那小狗既被阿奴所掳,如何会在此间?他不禁唤了两声,嗓音嘶哑低涩,连自己听了都觉怪异,料想小狗反会吓得溜远些。小狗果然一去不返,他靠坐残车之旁,呆呆地望著葛金刀的尸身,想不起自己该当如何是好。但当想起灵儿尚且不知下落,顿生焦虑,心念渐晰:“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须找回灵儿,省得万一到了下边撞著姥姥,说起灵儿丢了,实在无颜。”一咬牙,以剑撑地,正要起身去寻,眼光触及葛金刀躯身,不禁又瞧了瞧手里所攥还魂丹,怆然泪下,自思:“葛大哥的尸身须得先葬了,让他入土为安。”

於是用剑挖土,本想做个坑,转念却思:“须得先把他从大车下弄出来。”勉力伸手托抬车辙,一点一点地把葛金刀往外扯。其时他身蓄豹烈蛇寒两大股药力,正融经脉之间,浑化更为强厚的真气,只因未察,神思恍然之际并没想到驾驭自身新增内力的法门,徒自乱使蛮劲,反而牵及胸创,不知不觉血湿襟怀。好不容易把车辙托起几分,创口一下吃痛,劲道陡泄,车身又即沈落,却砸到他手。

李逍遥猝不及缩手,车压小臂,神门穴的所在登时剧痛难抑。他痛叫一声,体内神劲倏涌,手臂一抬,大车轰然飞起,翻砸丈外,平溅大片惊尘。

“哇尻!”李逍遥拔手跌坐一旁,咧嘴乱揉痛处,突见那辆大车竟然被自己随手掼抛甚远,恍如作梦所见,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哪来这麽大力?”

怔想一会,究是不明,但觉腹间气血翻涌渐歇,痛苦稍减。他饱受内力难驭之苦已非一时,并不指望当真从此相安无事。却可趁此痛楚稍弱的间隙,先把葛金刀葬了再说。咬牙提剑,间以手刨,费了好一会儿,挖了个不深的坑,拖尸安入,以手抓土掩撒,心下犹存依依不舍之情,便从腿脚先堆盖泥土,渐渐埋至头脸,连那袋酒也葬做一处。不觉天降夜雨,竟又冲掉了葛金刀身上的泥土。

李逍遥怔坐雨中,只是无可奈何,忽想:“可惜我力气不够,倘然可以,不如把葛兄背去小南子的坟边,在相邻处另起一墓,让他俩相互有个伴,岂不更好?”此念既生,再难抑却,咬紧牙关果真背起尸体,拾一根跌拆的车拦木柱地撑身,摇摇晃晃地摸黑寻找来时之路。此时徒仗一股热切血气所撑,脑中浑无别念,只盼快些回到南浦云坟边,葬下葛金刀之後速去寻找灵儿。或许在外人眼里,李逍遥此举实属不智,可若教他弃尸不顾,心下何忍?

他咬牙死挨,只盼挨得一步是一步,夜雨愈密,郁雾葱蒙,难辨方向。渐感背上尸身越来越沈,倘这麽死撑著走下去,就算终能走到南浦云墓边,恐怕连他也会就此留下相伴。李逍遥苦挨著走了一程,路上不免盼能撞上失散的灵儿,可却一路失望,心情愈沈。为减头脑沈重之感,他仰面沐淋寒丝丝的雨水,虽说早便晓得创口淋雨将致“破伤风”之虞,但他不再在乎自己性命,只觉有些事当为,就算舍命也得做。

夜雾之中忽见光亮晃耀,他乍道看花了眼,再瞧依然有亮光透雾而闪,似乎有人家。此时他别无盼头,唯想快些找到那座孤坟。咬牙又挨著走了十来步,面前火光灿然,隐隐传来激斗打杀的动静。李逍遥不禁奇怪:“怎麽处处有杀戮,人间真是没治了?”方驻足而望,火光中倏然飞出一块烟焰裹拥之物,越七八丈,砰的砸落在他身旁。

李逍遥转面低瞅,脚边嫋嫋冒烟之物赫然是一具半焦之躯,腰腹以下著火,面孔除有血污沾染,尚算辨得其貌。借晃闪之焰,一凝目之下,认出死者竟是林天南门下那个名叫陈惊云的大鼻少年,此人形貌独特,李逍遥登时记了起来,心中一惊:“怎地?”

面前倏有劲风急飙,如裂蒙蒙夜雾,大片火光荡闪入瞳,只见许多手持火把的人影骤然冲入雨地里,抄身围堵一个乱挥长剑的披发汉子,突然齐声发吼,将火把纷纷投打那人身上。那汉子独臂挥剑的身影随焰光跃进眼帘,李逍遥突然认出此是林门名徒东方无忌,究因旧伤未痊,犹未杀出重围便陷於密密层层的黑影围拥之中。凭东方无忌的身手,倘若单打独斗,那百来名蒙面人无一堪敌,可是一拥而上,如何杀得过来?

李逍遥心头大惑:“姑苏城外,谁敢动到林门子弟头上?”东方无忌身上挂彩,全身雨水掺鲜血,衣衫尽湿。李逍遥看出他剑法已乱,一味只欲望外冲突,被那夥蒙面人觑破虚实,上百支松香火把齐投其躯,东方无忌挥剑挡不片刻,竟成火人,“丝丝”的烧了起来。李逍遥猝然吃了一惊:“他身子如何沾火即燃?”耳听得有人狂笑,叫道:“火候不够,大夥儿再浇点油!”随即几个酒坛嗖嗖投抛,砸在东方无忌身上,李逍遥鼻际忽闻烈酒气味,登感不好:“这不是要人命了?”方知那林门弟子身上所染皆酒,是以沾火便烧,再加几坛烈酒淋躯,如何了得?背著尸身急欲上前扑救,怎奈气力难继,脚步虚脱,竟跌一交,满身泥水地抬起头来,眼前火光大炽,黑影窜闪,东方无忌连连中刀,惨呼掼跌於地,滚到面前,瞪著李逍遥满是泥污的脸,只是嘶声大叫:“走!乡下人走开……”

“还没死,再补一刀!”夜雨中倏地跃来一名头戴破笠的黑脸汉子,冷哼声中,挺刀搠落。寒光烁然掠瞳而闪,顷间劈至东方无忌喉前。人命关头,李逍遥想也不想,亦没来得及摸剑,只得探手急抓,虽在重伤之下,家传飞龙探云手仍然其快难形。

这当儿他浑忘曾经与林家堡这帮少年的嫌隙,心中只存一个念头:“救人要紧。”待得手心吃痛,凝目间才知刀锋已抄之在握。那黑脸汉子一向自恃刀法如电,霎间断头无数,哪料如此迅狠的一刀劈到半道,居然停於一个身无三分生气的泥头少年之手,急抽不出,亦落不下,不由地变色而觑,却看不出此样小厮有何过人之处,心头诧然:“如何失了水准?”

兀自奇怪,只听刀下少年语声微哑的问道:“有何恩怨?竟要人命……”黑脸汉子连连抽刀不脱,心头焦躁起来,怒道:“哪儿来的小乡痞,你也配问有何恩怨?”猝起一脚,砰的正中李逍遥肩窝,原以为此脚之劲足以将这泥头小儿踹飞数丈,哪料李逍遥虽痛翻泥中,抓刀的手仍没松开。那汉子震得腿骨半天没知觉,越发瞠目愕然。眼见这少年抓刀的手指缝里淌血如丝,竟不退缩,那汉子心道:“邪了门啦!”

李逍遥吃了一脚,只憋不过气来,胸痛如裂一般,仍没放弃救人之念,迷迷糊糊的道:“住……手!”那黑脸汉子凛声道:“凭你也配叫住手?”耳听旁人笑他不济,更激起心头忿懑,急飞一脚狠踹,力道催足,这一回却没踢别处,只往李逍遥紧抓刀头那只手猛踹,心道:“踢断筋骨,我看你还抓不抓得牢!”

砰的踢在小臂神门关,若依常理,此处受创,手筋必废。可是李逍遥另有机缘,他的神门关早受燕辉煌所闭,气门要隘陡遭重击之际,体内郁积已久的强劲真气随著剧痛迸然而发,哢嚓一声,那汉子只道李逍遥手骨折断,孰料李逍遥吃痛翻滚之际,手上发力,竟生生掰断一截刀锋。

寒光如线,飒地急划而过。那汉子乍遭剧震,身不由己地连连跌退,打数旋方能强立不倒,忽觉半肩奇凉彻髓,一定睛始见适才握刀的手臂齐膀失却,血淋淋地落在数步之外,雨洼荡开血晕,殷然如朱。

那黑脸汉子错愕瞪眼片刻,突然如梦乍醒,大声痛呼。李逍遥便在百来双惊诧目光注视之下缓缓撑身而起,拈著那半截折断之锋,朝人群幢幢晃拢之处一指,另一只手擦去口角血丝,强抑内息再次激涌交缠之苦,哑声冷笑:“配不配问?”

没等他喘透一口滞淤之气,斗闻火光中打斗之声转激,有人喝道:“休要纠缠,只管围住四下出口,里边一个也别放走!”面前人影顿时大减,似均回返火光炽耀之处,李逍遥心中诧异:“里边?”方欲投目而望,又有数道刀光飕飕裹削而来,每一人的身手竟都不弱於那黑脸汉子,而且同是破笠遮眉,身披草蓑,或蒙半边脸,或包口鼻,打著赤脚,全数使刀,仿佛一个模子造出,便连脸上也都同涂黑漆,唯口音绝非江南腔调。

那夥人虽感这少年绰刃伤人的手段实属从所未见的高明,但都看出他自身伤患极重,料无几时可活,并不放在心上,仅留六人猝然齐袭,其他人迅即掩回雨雾遮迷之地。六道刀光分从不同方位劈落,状似围猎。李逍遥神门穴痛楚稍减,内力居然又提不上,模模糊糊地见有寒光烁至,迫得气息立窒,生死关头不免一慌,自感那根断刃割手生痛,操持难趁,弃之不用,跌地避刀之时,自背後抽出越女剑,使一招“不知所措”,迎著纷闪而落的刀光扫荡开来,却无甚力道,难免心头一沈:“没戏了……”

其实他能撑到此刻,实仗豹胎、蛇胆丸续延之效,一股百折不挠的意念亦如不灭之火,当日他便凭这股强胜常人的意志历尽艰难险阻,终於找上茫茫沧浪之中的仙灵岛,破了阿修罗阵的六重天机。遑论身处何等困厄绝境,这股意志始终不减,临敌遇阻更浑化为凛凛斗志,於无望处随手挥剑,骤然激发自身所蓄的“天罡战气”,耳听得叮叮当当数声脆响,六刀齐折,那干汉子惊呼而退,均慑於越女剑之锐,岂知更锐不可当的其实是李逍遥身上摧不灭的斗志。

那六人只愣了一愣,齐感肩膀发凉,始见持刀之臂竟都顷刻不保,骇然之下,一个个全痛呼而走,仿佛活见煞神一般,哪敢再在这等样迅诡莫测的剑术跟前稍留片刻,先前那黑脸汉子心胆俱丧,早一步逃入雨幕之中。

李逍遥只感头重脚虚,身躯摇晃难持,插剑於地,喘了一阵,衣襟里鲜血刚渗出又被雨水浇淡,竟已不觉如何痛楚,他心下不禁苦笑,摸索著取药,往口里含了一颗还神丹,想起东方无忌,转头而觑,火光在雨中渐熄,入眸却是一具浸在冰冷泥水里的尸体,余烟嫋嫋,透出浓浓的酒气和焦味。

见此惨状,李逍遥心头突然涌起一团无名之火,心想:“徒耗一番气力,我还是保不住他的性命!不知里边还有多少人处於险恶境地,得去瞧瞧有没的救……”他原非好管闲事之辈,常思天下纷争与杀戮决非一己打抱不平可望得免。然而当真目睹这般惨酷之事,如何能够视若不见?

他摇了摇脑袋,强抑想念灵儿之情,拾起地上半只仍然有酒的残甕,一饮而尽,转面望向火光透闪的所在,雨雾葱笼数幢大屋,外墙所漆“今朝有酒”四个大字随火光跃然映瞳,两旁门柱另有对子相联,左边“年年有今朝”,右边“岁岁有陈酿”。墙外遍地空坛,几处酿酒之棚皆在火中接继崩塌,未即近前,打斗之声先已传来,院内有人冷森森的道:“邵老三,再不认输,令兄这家酒厂便是你们林家堡第一座坟墓!由此而往,还会有许多新冢……”

倘若打斗之声从寻常武馆传出,此时李逍遥未必有心思撑著伤躯前去探个究竟,虽说出道不久,江湖中的纷争杀戮已令他厌烦。可那是酿酒作坊,地上可辨寻常作匠模样的尸身。他来自乡下,见到这种情形难免动了义愤。从前每想:“十里坡後面有一座‘逍遥酒庄’,听说上百号人一夜之间被杀得干干净净。可惜那时我刚出生,倘若可以,我大概不会让他们被杀得一干二净……”

当下的情势对他无疑是个考较。这场考较须以自己生命去赢,如果输了,势必搭上更多人命,也包括他自己。

突然之间四下里晃出黑麻麻一大群不穿鞋的刀客,每人都被淋得跟落汤鸡一般。酒气熏天,看来大家都在用酒壮胆,借酒劲催发狠劲。面对一双双饿狼般的凶恶眼光,乱刀晃耀的寒芒在他脸上烁来闪去,视线越发昏蒙不清。斗地陷身杀阵,四面乱刀逼近,一层又一层,人墙刀丛如此之密,李逍遥不禁生怯,目光回缩,暗暗吸了一口寒气:“这麽多?”忽想:“我若死在这儿,灵儿怎麽办?老婶谁来养?”不由地踉跄欲退,但当眼光掠及地上的尸体,其中有一个还是十多岁的酿酒小工,年纪同他相若,却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刀之下。李逍遥心中突然一凛,不禁想起南浦云、葛金刀,胸口一热,自思:“为朋友,为情义,他们竟然可以如此英雄!尤其小南子,我们并不是很熟,他都肯为我死。我若就此退却、见死不救,岂配当他们的朋友?就算逃得性命、找到灵儿,她心里多半也会不快活,因为她心目中的逍遥哥哥不是这麽没种!”

大院里突然又发一声惨呼,有人撞破大门“!”的跌出,门板倒砸,围在外边的那群赤脚刀客避到两旁,透过人影急移的间隙,只见大屋里灯光乍明乍灭,晃曳不定,激斗之声不时传来。掼跌门外的却是一个不相识的缠头大汉,喉头裂开,血喷如箭。

里边有人叫苦道:“昨儿邵大爷宿醉未醒,只怕不能从城里赶来相援了!陈春师兄,你快杀出重围,回林家堡报信要紧……啊!”接下来又一声惨叫入耳,李逍遥仿佛听到那少年喉头血喷之声。他再也按捺不住,心里默默的说:“不得不插手。葛老兄,你在我背後帮忙撑著点儿,咱俩杀进去救人……”

外边百来人突然齐声发喝,提刀作势欲扑,李逍遥虽已拿定主意,倏听百声发吼,仍是吃了一惊,急忙提起越女剑,一带青光似练,晃上那些刀客脸面。众刀客正自发啸,突见宝剑激雨,寒意四射,好些人面色一凛,似亦心惊,想不到这满身泥污血迹的瘸儿竟有宝剑可恃。趁此间隙,李逍遥暗凝一股真气,蓄起“剑二”之势,越发让人无辨虚实。

他并不打算同这群邋遢刀客拼命,哑声说道:“宝剑不长眼,大家且让一条路走,我怕……”有人取笑道:“怕,你还敢来!”李逍遥把话接下去:“我怕杀了你们。”此非狂言,当下他最怕的不是被杀,而是杀人。从前使湛卢剑,刃断一截,因乎其短,究可驭唤随心,出招往往能凭由己念拿捏分寸,虽然如此,激斗中也不免仍具杀伤,心中常感不安。可是木剑不在身上,陷身百刀之围,李逍遥可用的兵刃唯有林月如丢下的这口越女剑。适才出鞘小试锋芒,已连卸七臂,连他也感悚然,担心万一拿捏不定,恐会死伤无算。

众刀客闻言皆笑,哪里会受他这等威吓,其中有一老刀手沈声道:“今儿来此帮工,可望换来好几天的饭钱,後退也没活路。小子,你若与此无关,现下还有机会逃命去!”李逍遥见这帮赤脚刀客个个面有久饥之态,慢慢看出其中不少人脚步虚浮,显是饿饭多时,无甚神气。他登时想起曾在茅山学堂前听闻芝麻李与韩山童的一番苦涩对答,渐渐明白:“为了一碗饭,这帮流民不过受雇而来,更不能杀!”那老刀手咳声激烈,弯了腰再难说话,只连连摆手要李逍遥离开这儿。

李逍遥正恻然之间,背後突传劲风簌簌急响,一人哮声喝道:“休废话,索性做掉他!”好几只酒甕砸在李逍遥背後,随即火把乱投。他急避之时,脚下一滑,跌滚在地,突觉葛金刀的尸身被人拖走,登吃一惊,转面瞧见数人乱刀齐加,剁烂那具撒酒著火的尸体,想是昏暗混乱之中误当李逍遥所驮的是一活人。李逍遥心情大愤,急欲扑救,却被数道刀光逼了回来,後背骤震,火辣辣的挨了一刀。

他身上未穿防护之衣,实打实的挨了一刀岂受得起?可是激愤关头,竟不觉痛,身随那一刀拨带之势打了个转儿,剑锋从胁下烁然掠出,反撩身後,有意无招,却是乱剑诀中的“不测风云”。那日便连号称“天下第九”的宫九亦不免伤在此招之下,一夥穷途末路的刀客徒有其狠而已,如何是李逍遥所习“乱剑诀”之敌!

那刀客猝劈一刀,手未收回,连剑光亦没看清,一只持刀的手便齐肘而落。

因见那夥刀客乱砍葛金刀的尸身,李逍遥心情激荡不已,欲待上前抢回,不料一根铁链低擦地面疾甩而来,觑定他挨刀之际脚步失措,倏然缠上他一只足胫,拽翻倒地。此时李逍遥才知东方无忌何以会殁於这帮疯狂汉子乱刀围攻之下,虎入狼群的滋味当下他也尝到了。眼前刀光纷闪,适才剁砍葛金刀遗躯的那几个黑衫汉子齐声发吼,举刀扑来,意欲把李逍遥如法炮制。

一时泥水溅脸,李逍遥急难睁目,只觉凶险迫近,越陷绝地,剑意越盛,此系他与众不同之长,咬牙绰剑擦地一挥,荡起大拨雨水,刃光潜旋不露,飒转如圈,势成乱剑诀创变之招“无地自容”,至此他与生俱来的自悟招数又多一著。

耳听得痛呼连连,他急忙抬手揩面,勉强把眼皮微张一线,朦胧而见那几人跌在泥泞里,地上撒了好几只断腿。李逍遥只消把剑挥高几分,瞬间挥断的便不是腿脚而是腰。即使身陷如此险恶境地,他仍存仁念不改,只为退敌自保并且救人。马君武所创之招皆属奇险偏绝路数,李逍遥却处处留手三分,宁不赶绝。

趁一干刀客均惊愕不前,他连忙砍断链子,撑身而起,粗喘著说道:“不……不要再打了!没了手脚,如何谋生?”说到此处,心中叹息。适才激愤之下本要连催剑势将这群人悉数打倒,想到谋生的艰难,究感不忍。

众刀客听了他的言语却没一个後退,只怔得一怔,竟又围成一圈,前边一排挥刀作势欲攻,後边的却去抱甕,想用对付东方无忌之法烧死李逍遥。李逍遥自感气力难继,委实久耗不起,除非催足剑势或可有望一举驱却,否则上百名末路刀客如何斗得完?但若乱剑齐倾,凭越女剑这等犀利,难保不会尸横遍地。从小他便从洪大夫处受教於生命可贵的道理,不愿在自己手上徒伤一条人命。面对这群杀气汹汹的江湖亡命徒,心中急想:“难道真的除了杀人就没别的法子了?”

仰望无语苍穹,李逍遥深吸一口气,借豹胎丸之劲守元玄关,意念渐寂,六层阿修罗心法流水行云般地盈转於奇经八脉。微一闭眼,突然想到:“我身上有几张灵符,听灵儿说五行符原是她仙灵岛之物,凭慧性与缘根而生灵验,不受三界所限。火、雷二符记不清啥时用掉了,好在还有水灵符,当下是雨天,遍地皆水,正合‘坎为水’卦……”正感豁然而明,砰一声响,头上猝然砸落一只瓦罐,血随碎片酒汁淌面而落。

李逍遥身子一晃,并没跌倒,一怒转头,剑先挥出,却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刀客手举半只破罐,呆立於他欲斩未斩的长剑之下,满眼惊慌之情。李逍遥的剑竟落不下去,从那小刀客眼里看到死亡和绝望,正如他自己从来不能摆脱的莫名恐惧。

他叹了一口气,便在百坛纷投之际,一脚踢开那个吓傻了的小刀客,倏然荡剑数圈,众刀客所投的酒坛登时碎撒无存,烈酒化雨。

李逍遥默念爻诀,左掌迅即翻转而出,依卦施为,演变三合局桃花掌,发出水灵符。

酒雨洒落,众刀客围攻之势轰然而散,随著圈圈急扩的巨大水花荡绽而生的强劲冲激跌了满地,虽均不明所以,兀自悍性无减,方欲跳起再搏,半空中纷洒的酒雨受李逍遥掌风劲催,化为无数冰粒扑撒而开,又将这群刀客撞跌更远,全身大痛,如遭石击,一时之间无力爬起。

李逍遥暗料此尚不足以教这群亡命徒悉数退走,为免纠缠不休,从乾坤袋里倾出先前在喇嘛处所获的财物,抛撒於地,强咽一口又涌上来的鲜血,勉力定神,说道:“我知你们尚有骨气,不愿白受施惠。这些钱财就当借给你们做谋生的本金,将来若想还,就还给天下穷苦人罢。”众刀客一时面面相觑,想不出这少年使何花招,各皆迟疑未动。

李逍遥擦了一把额头垂淌的热血,转头瞧向几个受伤难起的刀客,取疗伤药丸投於他们面前,说道:“养伤去罢,别再乱杀人了。”见此举动,那老刀手眼光微变,嘶声道:“可我们已然欠下人命,你不想讨还麽?”李逍遥指了指天,“谁作了恶,它自会上门收债。”言尽於此,不再理会,趋身默视葛金刀那颗离躯的头,自按胸膛溢血之处,心里默然道:“葛大哥,等我一会儿。”抬手拭泪,转身走进“今朝酒庄”的大院。

迎面两棵血迹殷然之柱,堂前有联一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事。”李逍遥心道:“屁话!”脚下忽绊一凳,栽将进门,半天摸不著头脑,眼前光影曳晃,大堂里只有陈春一个儿在那里舞剑,脚步踉跄欲跌,满身血迹,乱发蓬松,且被削去一块头皮,血星随晃动的身影溅洒点点。李逍遥躺在地上,双手皆殷,一时无力爬起,眼见得此般情景,难免诧然瞠望,心道:“陈春在干啥恁地怪?”陈春边舞剑边往门口跑,脚步跌跌撞撞,似被人追。李逍遥兀自不解,两旁墙影下倏然急推数张长凳,交错撞将过来,以陈春的身手原应轻松避开,竟绊个马趴,跌到李逍遥之旁,四下里凳椅交相穿梭之声簌簌不绝,竟摆成阵,顿显後天文王八卦气象。

“哇尻!”乍见这等阵势,李逍遥吃惊道:“你在跟谁玩?”陈春滚翻在地,身上血淌不停,满脸痛楚惊怖之色,虽亦瞧见身旁趴得有人,伤得比他尤甚,却辨认不出,越发的心情慌张难定,嘶声问道:“你……你是谁?”李逍遥看到陈春在此,心里已自猜想,急问:“被你们拿住的那俩小剑侠呢?”一路寻觅不著,自思那两个蜀山弟子倘在此间,决然要救。陈春手抚伤处,呻吟道:“我……我便是剑……侠。”李逍遥道:“扯!我问的是那俩蜀山派的……”言犹未落,凳椅已然合围,变阵先天伏羲八卦,八组卦位最前边每张椅上悄落一人,均似鬼魅般地从梁间无声无息飘身落座,齐跷二郎腿,便在墙影下柱刀而视。

陈春先即察觉,急呼一声,跳身抢向门口。李逍遥此时方见四下里的椅凳上多了些悄坐的身影,各均架势非凡,却全以黑布头罩蒙脸,仅露口鼻双目,笠沿低遮,一般的难辨容颜。他正转著念头,耳听得陈春惨叫,不禁掠眼急望,但见门口亦横数张长凳,次七为六,封住出路。陈春本待跳凳而过,哪料阵形变化,次八为七,三交於坤得艮。陈春便栽在艮位,所谓次坎为艮、次七为六,这就定了三男的位置。

三名黑衣人飘身落座,各出一刀,正欲结果陈春性命,李逍遥怎及多思,急使一招慕容家快剑解围,小桃所授两招快剑原可使得更快,李逍遥吃亏在胸创严重,抬臂即痛难自抑,虽勉力出剑,这种情形下如何快得?只凭一股倔劲儿,拼著陡挨三刀,抢拽陈春於身後。

那三名黑衣人齐看刀刃所沾新血,抬至口边,竟以舌舔。李逍遥摇摇晃晃退了两步,勉强立稳,耳听得裾下滴血之声,情知又添新伤,心想:“伤痛太甚,都不觉得痛了。”原本他身法奇疾,与敌交手之时不应似此轻易受伤,可他当下连久立亦难,怎能尽展身法?为救陈春一命,他抢入刀丛,幸仗剑势奇妙,教那三人究有所忌,刀势先已回收,虽削出三道伤口,总算没损及筋骨。李逍遥徒逞豹胎丸所生悍劲之气,一时竟未觉痛,眼见大堂里这八人的身手气势绝非外边的一般亡命徒可比,难免暗生惊疑之意:“又是哪一路的人马?”

究因死里逃生,陈春所惊比他为甚,眼见四面椅阵合围,接连断卦,有如顷间闭绝生天,不由嘶声道:“出……出不去了!”李逍遥从灵儿处学了不少演卦之窍,此盖一场灵岛仙缘所赐,眼觑那八人所摆的卦象乍看森严玄奇,其实无非伏羲阵法,他一边喘气一边回想,急促间记不起曾於何处一道有机关的暗门玩过伏羲卦法。正沈吟未定,陈春突然转身往回跑,慌声道:“没路了!”

李逍遥转身正想拉住他,突然卦象急变,八刀齐攻。等闲武人交手之前难免先会有喏,那八名黑衣客竟无一言,在他们眼里,似乎李逍遥闯进此屋便是死敌,毋须多言,只想一并杀了。此前八影不动,李逍遥觑不分明,渐感无望破解,孰料八面刀光劈闪,黑衣客变阵来攻,顷间卦显。李逍遥突然想到:“灵儿教过我,洛书数字排列,奇数位都正居南、北、东、西,而偶数都在四个角落……试试看从落角处破他!”念由心生,乱剑诀随手而发,并不接招或避刀,迳自闪击椅阵四角,心中只守一个“乱”字,此招便即“乱象纷呈”。

本是随手而发,殊不知越是纷乱的剑意,越能於卦象封困之下陡出奇效。况有越女剑在手,威力更非平日使惯了的木剑可比,此招原无击敌的打算,只为破阵。看似撩向空处,其实四角间隙正属椅阵之眼。八名黑衣人刀出半途,阵脚忽乱,一举失措之际,纷欲回防,李逍遥哪给他们机会再变阵形,挥剑急点,化生“剑二”,瞬间连刺八人手肘“少海穴”、腰眼“章门穴”,使之单刀落地,瘫倒不起。

这一仗虽然胜了,李逍遥却也耗力殆尽,长剑几乎脱手坠地,扶墙剧喘,只觉随时将欲断气一般。兀自晕眩难定,後堂的打斗之声隐隐传来,一个少年惊呼:“羽云师哥,你……你怎样?啊,血!”却是尹相思之徒任书易的语声,透著慌急无措,间夹一人闷哼而跌的声响,似乎里边那场激斗已到最後关头。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迎面有一对楹联,横匾为批,入目四个苍劲大字:“以酒会友。”

檐影下一人仰目欣赏书法,犹如神游物外,浑不觉察身处险境。李逍遥扶著墙挨入庭除,见得有人,未暇辨看分明,忙道:“此地危……危险,外边的人已经被我摆平了,快些走罢,莫要流连!”他走进来时,那人自也听到动静,却没回头。听了此言,檐下那人不禁侧目而视,李逍遥的眼光却被大屋里的情形摄引而入,透过四扇洞开的落地大窗,见有几道人影犹在晃闪剧斗,其中一人竟是任书易,没等李逍遥多看一眼,任书易便掼到墙上,复又弹落。

屋里的情景殊出所料,李逍遥只道羽云、任书易此二人遭林天南门下所困仍未得脱,先存搭救的念头,谁知入内一瞧,这两个蜀山弟子居然同林家堡的人并肩作战。然而这场恶斗已到最後时刻,一边仍自苦苦支撑,另一边却是闲手收官,犹如棋局将终。

墙脚边血迹淋漓,躺倒两具死尸,皆是身首异处。一颗断头滚到门边,面孔朝上,形貌粗拙,李逍遥认得此是陆象山之徒何闯;另一颗脑袋飞到廊下,却是高抑之。李逍遥未及吃惊,便又见到一人萎坐墙边,垂头昏迷,手边的拂尘剑已折。只一望登时认出此是羽云。

当下仍有三人强自支撑,李逍遥刚走近便见任书易陡临凶险,眼见避不开,旁边的有须文士急出一掌,猛然推开任书易,抢身挡在刃光之前。那人身上已有几处挂花,尤其大腿一道刀伤使得身法难展,纯仗刚劲指力苦战回护陈春、任书易两人。顷间又挨一刀,探指竟戳不著那袭倏来倏去的奇速之影。但听一人冷笑道:“邵飘萍,你的轻功没我的刀快!”

虽说路数不同,邵飘萍的轻身功夫亦绝不在李逍遥之下,便纵身处储酒仓堂之地,原本不该似此局促困窘。待得走近,李逍遥才知端的,原来满屋空桶乱滚,间不容足。那三人步法受扰,强敌却在梁上。

两个人影以链悬身,挂於房梁之间,晃荡来去,端是奇速难状。邵飘萍为救陈春,倏地身陷两道交错的刀光前狙後截的绝境。论刀法之快,李逍遥见过的人物之中无非狼小京、廖卓二人尤著。当下所见的两名悬身扑袭之人单以刀速而言,未必便真的比狼小京等人更快。可却精奇尤绝,两刀联手,互为犄翼,竟是密不透隙,每一轮抢攻全是拼命著数,迅猛有如急风骤雨一般。圈圈荡转的刀光雪片似地裹身洒至,其势之疾直教气喘不透。邵飘萍刚把陈春推开,喉头已被一道急掠的寒光烁然辉映……

李逍遥见势危急,未及抢入,晃手以“剑三”之法掷剑如电,一道疾芒飞进门里,当的击中那口封喉之刀。那两人登吃一惊,身影急骤随链荡转,因受突如其来的一扰,只得撇下邵飘萍,双刃互磕,越发迅不可觑。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越女剑撩飞而返,快得不容转念。他总算反应不慢,想也不想便挪身而避,却受伤躯所累,难展身法,只觉右半身倏地受撞,低眼瞧见那口长剑穿透胸胁,直贯後肩。

“尻……”他跌坐廊下,瞅著穿胸之剑,一时间脑中什麽念头也浮不起来,仿佛石坠深潭,竟无几许涟漪。屋内有人冷森森道:“来了这麽一个窝囊废。邵飘萍,你没盼头了!”

邵飘萍被陈春搀扶退於一旁,究因腰腿伤甚,兀自站立难稳,眼望屋中死伤狼籍之象,颓然而叹:“何必如此劳师动众?我的命在这里,放了这几个小辈……”链声荡响,那两人掠上梁木,如枭之栖,残月弯刀一晃,相互磕出一声,口中桀桀而笑。“跪下来,求要像个求的样子!”

陈春怒道:“林家堡的人死要站著死……”话声未落,一条长凳飕地撞中膝弯,他原本摇摇晃晃地立身未倒,哪料长凳飒飒打转,连撞“委中”、“风市”、“阳陵泉”、“曲泉”诸穴,不由地曲腿跪仆而倒。柱後有人嘿然道:“下跪也要像个下跪的样子!”一支朴刀随即搁在陈春颔下。

邵飘萍自感临死前蒙受羞侮已所难免,叹了一口气,捋裾欲跪,陈春急道:“邵先生……”邵飘萍眼望羽云、任书易,憬然道:“人家寻咱们的仇,与蜀山弟子何干?林家堡的人死便死了,何必牵连无辜?我只求……”任书易扶著羽云,说道:“邵前辈,你赶来是为了说服这几位林家的小爷放我们走,却自陷险境。不要因为我们而屈膝求饶!”邵飘萍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大姑娘一时焦躁,私扣两位小剑仙。我来却不仅为解这梁子……两位若能活著离开,望能看在姑苏百姓的份上,用你们的法术为大家寻灭湖妖。”

大片酒甕突然簌簌飞起,砸在邵飘萍等几个被逼到屋角的人身上,一时酒汁淋漓。随著一面黑斗篷飒然晃眼,仓堂里椅阵变化,只见一张长凳横移而出,落坐一人,长发披散在面前,手抓一根火把,低头而笑:“总是这麽不自量力!命都保不住,妄想办武林大会?”桀桀哑笑数声,缓缓抬面,两只发红的!眼从垂颊晃动的长发间隙逼视墙角的几人,凛声道:“莫怨我们心狠手辣,弱肉强食的规矩历来如此。一个也别想活!”

“请恕我眼拙,”邵飘萍瞪著面前这个眼神疯狂的长发人,不禁困惑的道。“直到现下,我仍看不出你们的家数来历……不知是哪一路的成名人物?”

柱後那杆朴刀突然朝陈春喉头急抹,有人嘿然冷笑:“你们龟缩在林家堡太久了,直到死也没有机会到外边看看!”邵飘萍本已放弃抵抗,眼见陈春性命危殆,怎容多想,急忙探手夺刀,发出二指禅的同时,伸手把陈春从刀锋下拉开。柱後那汉子看出这斯文人指法精奇,虽说伤得不轻,仍然了得,只嘿了一声,撤刀移位,晃身回阵,飒然隐於暗处。

但见火把朝邵飘萍面前急燎,呼的扫过,邵飘萍双目一花,仰头急避火燎,变招未及,手指突然剧痛,被那长发披散之人倏地攥箍在手,哢嚓掰折,桀声道:“个个都像你这般,少林派入世太深,没什麽真本事了。靠江南武林相互吹捧的马屁功夫,你是赢不了我地!”

邵飘萍一招未交,竟折指骨,惨呼声中,痛倒在那张长凳之前,心中的惊诧比痛楚还甚:“这是什麽手法,竟然……”那长发乱披之人仍握他双指不放,倏出一脚,砰的把邵飘萍踢得飞起,却又攥手拉回,把脚踩在邵飘萍头上,瞅其痛楚的脸色,哑声而笑:“花花轿子人抬人,你们这些读书人也来扮侠,凭著抬抬轿、装门面的功夫……哼!连街头那些流民都打不赢,如何上得了真刀真枪的战场?”

任书易、陈春皆忍不住,齐发一声喊,抢身来斗。那长发遮面之人仍是端坐长凳,并不起迎,右手抓著松柴火把劈砰击打,火星呼的飞撒,雨点流萤般地纷扬而落。那两个少年翻滚在地,急碾衫上所沾之焰。

那长发披舞之人双眼比跳闪的火焰更显狂烈,嘶哑的笑道:“林老儿要办什麽比武招亲,到时我若做了他的女婿,想必各位一定死不瞑目!”任书易不顾伤痛,大声道:“你们依多为胜,算什麽高明?等我蜀山众位师伯叔赶到,看你们如何嚣张……”那长发垂面的汉子狞声道:“这小子杀猪般叫,令人厌烦!”呼的伸出火把,猛然朝任书易口里急捅,以他这等手劲,不免要贯颅而透。

危急关头,忽听一声低哼:“三合局华盖星掌。”心诀催入掌诀,大片地砖扑簌而起,劈哩啪啦地打在那长发汉子身上,土灵符现。

那长发汉子在土尘激扬之中一时目难视物,任书易趁机翻身滚到一旁,拾剑急投,飒一声射入迷尘之中,口中叫道:“哪位师叔?”

黑斗篷劲甩数下,土尘皆消,只见那长发汉子仍稳坐未离,一只手抄著任书易所投长剑,眼望那根被土砸灭落地的火把,面肌不自禁地抽搐。随即移目而望,门外除了一个垂头依坐廊柱之下的泥脏少年,却哪有别的人影?

“那小子还没死吗?”便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投视之下,门外一人身披垂地紫氅,微微俯腰,悄然探手触按李逍遥腕脉,素面朝天,呢喃般的沈吟道:“他伤得很重,本不该再有逞强争斗之举,这只会加剧伤势,唯死路一条。”那长发披颜之人尖声道:“紫轩隐士,你还楞著干什麽?杀了他!”身披紫氅之人收回素手,长身玉立,仍在檐下悄望夜空,梦呓般的道:“杀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多此一举?”

那长发汉子怒道:“可是他用土撒我一身,师叔的话你敢不听?”那紫衣人悄立无语,浑似痴痴入幻。长发汉子驭她不动,究竟没辙,眼光斜掠左梁,喝道:“新关,你师姊搞什麽鬼?”那个栖於梁上的蒙面人不敢不答:“每当下雨,她便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长发汉子哼一声,提起长剑,觑定李逍遥身影,正要抛去刺杀之,耳听得任书易仍叫:“哪位师叔到了?”那长发之人不禁厌烦,低哂一声:“杀猪一般没完没了!”砰的起脚把任书易踢翻,旋即转剑欲杀,忽听门外廊影中发出时断时续的哼哼低唱之声:“我……是个……蒸……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那长发披面之人闻声一怔,随即怒道:“藐视我吗?”李逍遥慢慢抬头,嘴边血垂如丝,仍唱:“恁子弟每,谁……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众人望著这样一个乍似狼狈不堪、实则洒脱自在的濒死少年,眼见他缓抬一只手,握住剑柄,一分一分地把透胸而穿的长剑拔出。受此震撼,一时皆各愕然无语。那紫氅女子也不禁瞥目悄觑,苍白的瓜子脸上仍似薄笼迷雾,唯见一对星眸透闪奇异的微光。

李逍遥已不觉痛,适才他已渐沈入昏死之境,连续挣身不起,心里已想放弃,却似听见脑海深处一个声音在说:“起来……站起来……你行的……永不放弃!”他渐迷渐失的神志竟又随之而回,心想:“不能死……我还有许多放不下之事,还有事情没做完。”一咬牙,攥剑寸寸拔出,撑身欲起,但又气弱而倒,耳听得那夥黑衣人齐笑:“这孩子不成了,且看他能做什麽怪!”李逍遥也笑,断断接接的低唱他最喜欢的一支曲儿:“我玩的是……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

唱了几句,声音又低暗下去,竟咳出血来。一时哑了嗓,无力接上,强撑著爬了尺许,又力竭趴倒。却听得檐影下有人轻轻的接著他的未尽之调哼唱:“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唱到一半,屋里竟也有人低声接口,里外三般声音不觉汇做一支调。

那长发汉子转面瞧见邵飘萍在墙脚下翻转身子,忍痛哼曲,这等情形顿教他心神扰乱,眼光一狠,道:“恁地没完没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提剑欲杀,突然门外撞入一人,直接扑到他身畔。那长发汉子登时觉察,反身挥剑,“当”的一响,剑折为二,顷刻吃一惊:“你有宝剑……”提脚砰的把扑近之人踢翻,转面瞅见李逍遥仰倒一旁,口中血溢愈浓,仍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李逍遥躺地望见门外天地反转,那紫氅隐者身姿颀长,并拢两条秀腿,皮色光滑的黑靴俏态夺目,兀自在檐影里悄立而望,眸子里似有恻然之情。李逍遥想:“这妞儿原来是杀手一边的,刚才我还叫她快闪呢……”

“恁般赖著不肯死!”那乱发披垂的大汉见李逍遥胯间竟尔擎然,愈发惊怒莫已,骂了一声,想要抬脚把这小子活活踩死,方欲迈步忽觉不对,眼光盯著脚下一只连著大片脸皮削落的耳朵,倏然变色,抬手往右颊摸去,才感火辣辣一般,心头大惊:“割掉耳了!操……耳朵掉了!”那只手臂随即啪一声也从肩膀脱落,此刻方才觉察:“好快的剑!原来刚才……”

随即矮了下去,脑中兀然回想方才两躯相挨,似见那少年双手执剑从他身畔急挥而过。心头一惊愈甚:“有这等快?”低眼瞅著腰下,又见双腿脱躯各倒一旁。倘若正面交手,这披发汉子决计不至於半招未交竟遭重创,然而在李逍遥倾尽全力催发“剑一”的无边杀势急袭之下,无论怎样,结果只能如此。

那大汉瞬时矮倒之际,李逍遥一咬牙柱剑立起,一干黑衣人见此情景,皆各悚然未动。

任书易吃力地抬面,方始认出,眼露惊喜交加之情,嘶声唤道:“师……叔!”众人又惊,其中尤以邵飘萍讶意为甚:“什麽?这……这位小淫贼……啊,不对!小兄弟居然是蜀山的前辈大侠?”他自然认出眼前这冒死相援的少年正是日间被林家堡诸丁围堵之人,只想不出此人挨林月如劈胸一剑如何未死,其中傲雪犹如半路程咬金般冒出来,并以豹胎神丹相救诸节,邵飘萍又岂会料及?

李逍遥情知强敌环伺,这场纯为别人打的恶仗不知挨不挨得过去,索性不去多想,强凝一口丹元真气,扶剑蹲身,察看羽云、任书易、邵飘萍等人伤势,取药置地,浑未在意地把後背大片空档卖给敌人。任书易看他胸创血流如注,随时便会死去,登时心头大震,不禁哭道:“小……小师叔,你的伤……”急忙拾药欲帮他敷伤,李逍遥却拿住他伸来的手,沈缓地从胸前移开,抬眸望向任书易,眼露催促之意,低声说道:“我来绊敌,你……你几个瞅著时机就走,别耽搁。”心知自己未必有命捱完这一仗,倘然力战不支而亡,这几人留在此间仍不免被杀,当下唯能指望掩护他们逃离。他无力多言,只盼任书易能从他急促的眼光之中明白未尽之意。

任书易兀自急诉:“听说丁情师哥出事了,邵先生他们……”李逍遥虽不能言,心头却是一紧,苦於气滞难畅,急难出声询问。邵飘萍看出这少年脸色极差,几与死人无异,忧道:“少侠伤得如此之甚,不必为我等拼命。再多使一分气力,血失愈剧,恐难……恐难回天!”李逍遥强咽一股上涌之血,摇头难言,眼光中的催促之意越发急切,心道:“你们在这儿跟我多耗一会儿,我死得更快些。”任书易自能明白他眼神何意,却不忍心撇开他走。陈春急道:“还是走为妙,我担心月如师妹……”说著便背起邵飘萍,李逍遥点头,心想:“我也一般担心,你们还是回去找帮手为好。免得……”

那散发汉子已昏死在血泊中,几个黑衣人从墙影暗处晃身来拖,拽著那人急移。邵飘萍暗觉梁上栖伏之人似有异动,忙低言提醒道:“上边那两人极难对付,还有柱後的使刀之人……他们阵形诡诈,小心!”李逍遥扶墙起身,找张椅子坐下,自感无力久立,索性坐迎群敌,一俟落座,突感气力流逝不返,未必还能离椅重新站起。越女剑垂於膝下,手仍握住,因怕握不牢,咬牙撕下衣袖,把手和剑捆绑一起。忙了一阵,只觉力乏气弱,晕晕沈沈地垂头於肩窝之侧,想起昔日酒醉之时,不亦似此瘫软如泥?

一道寒光倏地映上他的脖颈,屋梁上链声急荡,两个黑影悬空交错,宛如鹰击。

李逍遥兀自望著任书易与陈春,不断以眼色催促他们背负伤者伺机逃离,突然间杀气已临,快得如无预兆。他一时间起身不得,又看不出空中刀光来路,如何贸然破得,本要坐蓄剑势以求守御,忽想:“我耗不起,为要掩护那四人突围而去,唯有急攻方能创造机会。”梁间那两名悬空之人掠到一半,忽觉李逍遥坐蓄的剑势毫无可趁之隙,适才觑定脖颈一处空档,待出刀欲斫之时,那处空隙竟然又隐去无余。

他们哪知此属虚实莫测的“剑二”招数,因感无隙可乘,倘若一味抢攻反有扑火之虞,双刀急磕,脚蹬墙壁,飒然回返原处,依然栖伏屋梁暗影一角。偏在这时,李逍遥易守为攻,不顾伤痛荡剑追狙,仿佛隐形之躯倏然重现,先前的空隙又即落入那两名梁间刀手眼里。

便在他变转快剑攻势之时,突听邵飘萍急呼:“当心四边大柱所伏之人!”李逍遥眼光刚掠向旁边柱影,但觉梁间锐风又临。虽未及抬目以觑,亦知空中快刀交错猝袭,急凝一口真气,提剑前指,蓄而不发。正如那天在磨剑堂与玄一真人相峙,“剑一”既现,一切皆为无尘无垢,又岂留破绽可寻?

梁间二人乍掠即退,攻势又半途而废。倘然他们仍不变转身形,这一扑便会撞到李逍遥剑锋之上。一时皆惊汗浃背,暗异:“什麽剑法?”

邵飘萍此时对李逍遥不禁钦服无已:“难怪日间易百山要合他与我二人之力,再加唐翔千的独门暗器,以三人对付这位小兄弟。似此神鬼莫测的剑法,只要全力施为,我等保命尚难,如何是他对手?”李逍遥却从来不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平日只是得过且过,不存与人为难之心,武功高低於他并非头等在乎之事。眼见这招剑式仍只逼退梁间二敌,困境终究未除,心下不由暗忧:“似此来来往往,不知要耗上多少回合?”

忽然间脑後两侧均有急风飕掠而来,他一时回头不及,眼见墙上晃闪刀影,顿知後面两根柱影下所藏之人倏然来袭。他适才提剑急了,引得胸伤剧痛,手臂一时不听使唤,回转剑势已迟。两口大刀交叉横撩而至,其速难当,李逍遥慌忙连椅扑地,让两面刀锋堪堪擦身掠过。那两人扫了个空,急欲变招下斫,李逍遥从地上旋剑急削,乱剑诀之“无地自容”再露峥嵘。

檐下紫氅女子愁眸望雨,幽幽出神。忽闻两声惨呼,那女子掠眼入觑,只见屋内多了两双断腿。李逍遥转剑撑回地下,连椅弹身而起,坐回原处,手中却多了一坛酒,仰脖痛饮,浑似不把一干惊怒交加的黑衣人放在眼里。其实他心头焦虑之情愈甚:“不知还有多少伏兵未出?”

便在他被酒坛挡目之际,链声急荡,两道刀光居高临下快速来袭。

邵飘萍、任书易急呼:“当心右边柱影背後……”李逍遥眼光右掠,见有刀芒乍现即隐,犹未转念,左边柱後突然嗖嗖疾响,一支燃烧的木头打旋儿撞在胸上,陡地吃痛,酒从口里猛喷而出,带著热血激溅在右梁扑下的一人脸上,那人登时目难睁视,弯刀劈碎李逍遥左手所捧的酒坛……

那紫氅女子觑目而望,眼前火星如雨方落,只见地上趴了一个断臂的同门,腰间所拴之链脱落,犹有半条链子晃悠悠地悬在空中。

李逍遥连椅歪靠著墙,右肩裂开一道刀痕,鲜血垂臂而淌,沿著斜抵地面的剑刃“嗒嗒”而滴。迷迷糊糊地望著另一人荡身急返左边屋梁,链子曳过之处,地面亦见血星点点。他神志仍在,心想:“拼著多挨一刀,只解决了一个,真不划算……”因见任书易等四人犹未逃离险地,不禁著急,投以怒目而瞪,暗恼:“还不走?”

任书易见李逍遥目现怒意,越发惶然无主。李逍遥只得哑声叫道:“走!去……帮……丁情……”陈春忙道:“对,得赶紧走,此处仍是不妙!”背起邵飘萍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却又惊呼而返,背後有一夥黑衣汉子举刀追砍。眼见势危,李逍遥急提真气,扑身而起,连挥数剑,那干黑衣人均惊而退却。其实李逍遥剑势无力,劲道半途已竭,竟自跌倒,如何能够当真劈伤敌人?因见他先前三下五除二的剑法实属骇人听闻,一干黑衣人毕竟心悸,不待看清这少年已近乎油尽灯枯,慌忙退出屋外。

李逍遥撑身不起,只是怒瞪那四个迟疑未逃之人。任书易暗觉多留一刻便拖累李逍遥,哭道:“师……师叔,我们这就走,你……你过一会儿快使轻功逃命,莫要恋战。”李逍遥徐徐摆手催他们速离,耳听得任书易叮嘱之言,心中唯有苦笑:“轻功?只怕得等来世……”目送那四人惶惶而离,心头渐松一口气,再次撑身,仍爬不起,身旁椅阵急移,埋伏之人纷纷现身,欲拦那四个逃走的。

李逍遥听到陈春叫苦,只得又撑身而起,没等挥出一剑,又栽了下去。爬在地上辨认黑衣人纷晃阻门的身影,陡地提剑便刺,那夥拦门之人急呼:“剑又来了!”究惧李逍遥之剑,慌忙跳避一旁。李逍遥连连提气不上,正感沮恼,眼见得那帮黑衣人如此惧怕他的剑,心头一怔,不禁哈哈大笑,苦於喉枯嗓哑,笑得竟似濒死之兽嘶鸣一般。

好不容易凝一口气扶墙起身,四下里椅阵变幻,一时间飞椅走凳,间有酒桶滚滚而来,他立步未稳又被绊翻,压碎身下一只木桶,跌得七晕八素。忽然一张木凳打数转撞近,他提剑稍迟,手臂被凳脚压个正著,那张凳上飒然跃落一人,面缠布带,冷笑道:“小子,还想逞英雄?”

李逍遥刚瞧出那人腿裹护甲,似有几分眼熟,一支朴刀便斩在他左肩。那个鼻梁有伤的汉子以臀压凳,狞笑道:“倒要瞧瞧你还能有多英雄?”李逍遥心头猛地省起:“是那刘大先!”那支凳脚重碾小臂,所压正是“神门穴”部位,陡地剧痛之下,体内神力斗激。只一扬臂,长凳竟尔支离迸碎。

刘大先犹未明白身下何故竟生巨力,便震得飞了起来,撞墙弹落,宛如烂泥团也似。李逍遥随手抓住其踝,猛然甩向墙头,砰的撞出一个大洞。陈春、任书易在门口受堵,冲突不出,见到墙塌一洞,喜呼:“这儿有出口!”那刘大先身裹坚甲,撞在墙上虽折了脊骨,竟仍活著,倒在砖堆之中惨嚎不绝,陈春、任书易各驮一人,从他身上重重地踩了过去,没断透的脊骨不免全散了架,从而成了废人。

李逍遥先前已然力竭,不料神门穴陡然剧痛,又催生一股匪夷所思的劲道,跳将起来,甩手呼疼不迭。这时隐隐想到:“燕老怪把我的内力连同隐患一古脑儿封在神门关,除非剧痛,不然决计逼不出更多力道……”他只知其一,焉知其二?此刻他体内随著豹胎、蛇胆二丸新增两般奇劲,亦循原有的真气流入“神门穴”禁制之脉,内力虽然更强,除非此穴受激,否则也发挥不得。

本已奄然欲瞑,一时吃痛不胜,刺激得脑子骤转清醒,神使鬼差地竟又立了起来,旋即许多酒坛砸在身上,衣衫浆汁淋漓。只见十来名黑衣人各抄火把,齐发呼喊,投掷而来,沾身即烧,又似对付东方无忌一般。

烈酒倍助火势,李逍遥急拍不灭,痛呼声中,把剑乱挥,锐气激射之下,竟把屋顶劈出一个大洞,雨水倾头浇洒而落,身上火头登时小了。他扑倒翻滚不片刻,总算碾熄衣上之焰。耳听得陈春在墙洞外惊呼连声:“好多埋伏,究是出不得!”李逍遥急欲抢去解围,迎面却落一椅,那紫氅女子坐拦去路。

两人目光相触,皆各心头一震,如遭雷电所击。这等样奇怪的感觉,李逍遥怎及细味,只觉那美少女的痴迷眼神有如清凉宝宝的鬼哭藤,一旦缠身再难摆脱。倘能活著,此生他都要设法逃离这般缠绕不去的目光……

在那紫氅少女眼中,这样一个顽强不息的少年竟已无声地拨动了她的心弦,仿佛见到了只有在神话中才会存在的斗士,为了彼此早已淡漠的理由而战斗著,他身染的烈血与酒焰,恍如代表自己灵魂的无敌战衣。即使是死亡,也不会是命运的终点……

从这样一个少年身上,她恍然看到友情和爱才是战斗和努力向前的动力,虽在乱世中挣扎求存,心里只要有始终如一的希望和信念执著不失,无论遇到任何艰难挫折,在他面前只有无限光明。

犹如神圣剑士的神话,没有眼泪只有热血。令她莫名的感动……

一曲悠扬且略带悲伤的琴曲从她心田掠过,依稀听到冥冥之中飘荡著一个这样的叮咛:“紫英罗,他是你命中注定的神,你的真命天子。而你,则是为了自己永恒要服侍下去的神而降生的女孩儿。”

是真的吗?她想,每一位在星空下彷徨的女孩儿应该都会有这样的梦想吧。那个冥冥中的声音说,牢牢地抓住吧,应该不会有错的。

她不觉伸出素手,却迎上了李逍遥的剑。他究是身处危迫之境,如何能够似她那般浮想联翩,为了抢身去帮陈春、任书易突围,挥剑便要把这挡道的少女赶开。孰料那少女竟伸手迎剑,素掌登穿,一带青锋如练,贯透手背,去势尤急,刺透肩窝,半截利刃飕然凸出後脊。

耳听那少女惨叫之声,李逍遥猛然觉察,收剑已然迟了。梁间那蒙面人包扎肩伤既毕,挺刀掠身抄到李逍遥背後,正欲搠他个透心凉,突听紫氅少女急唤:“新关,不要!”那人不由一怔,刀势急挫,随即怒道:“为何?”紫氅少女忍痛道:“他……他身上有本门豹胎丸的药气,未禀我爹之前,你……你不能……”那蒙面人眼光一变,朝李逍遥惊觑片刻,心神起荡,失声道:“难道……他是傲家的人?”

那紫氅少女软绵绵倒地,素面惨淡,喃喃的道:“师弟,我……好痛!”李逍遥茫然看剑,一时浑然未知所措。那蒙面人若趁机砍他一刀必已得手,究因那紫氅少女之言,没敢冒失,恨恨地瞪了李逍遥一眼,掠身脱链落地,抱起那少女,飒然窜出门外,霎间没了踪影。

依稀听闻夜幕下隐隐传来那蒙面人的惊唤之声:“紫英罗……师姊!你不能死……”李逍遥心中一团惘惑:“紫英罗?不是说孔明……啊,不对,孔雀明王座下有三大护法僧,其中除了我见过的摩多罗、玉修罗,还有一个名叫‘紫英罗’麽?却怎麽……这女孩儿也起个喇嘛的名字?也叫‘紫英罗’?”想起那披发汉子似曾唤她“紫轩隐士”,更是不解。

【本章梗概】李逍遥为自己的成长付出沈重代价,赵灵儿为挽他一命,不得不冒险施展“还魂咒”,异常的徵兆随之而来。姑苏闹妖传闻引起人心惶惶,林家堡倡办的武林峰会平起波澜,在天灾人祸中蒙上一层阴影。

依稀听闻夜幕下隐隐传来那蒙面人的惊唤之声:“紫英罗……师姊!你不能死……”李逍遥心中一团惘惑:“紫英罗?不是说孔明……啊,不对,孔雀明王座下有三大护法僧,其中除了我见过的摩多罗、玉修罗,还有一个名叫‘紫英罗’麽?却怎麽……这女孩儿也起个喇嘛的名字?也叫‘紫英罗’?”想起那披发汉子似曾唤她“紫轩隐士”,更是不解。

当下只觉头脑沈重,焉能多想。他失血良多,又已苦撑半日,就算豹胎、蛇胆丸再如何神奇,毕竟无力回天。耳听得陈春在墙外大呼小叫,显然一干来袭之人并未退却,仍教脱身不得。李逍遥想:“比娘儿们还麻烦!”摇摇晃晃地提剑欲寻去应援,扶墙未走数步,空桶乱凳纷纷来绊。一干黑衣人忌惮他剑法可怖,没敢欺近来斗,却从远处乱投酒坛,劈头盖脑地砸将过来。李逍遥一边挥剑挡甕,一边挪身避移,乱坛砸在墙头,碎片激溅,划破身上多处,越发遍体鳞伤。此时他的身法怎及平日之万一,“风魔天下”的幻变无定已如前世之事,踉跄跌撞之狼狈,连寻常人亦颇不如。

一时顾得上边顾不得下边,为避酒坛砸头击躯之势,没留神脚绊长凳,一跌丈远,连鞋子也掉了一只。摔下去时不知又压裂了几只空桶,急欲挣身而起,赤脚踩著地上碎坛片,刺得鲜血淋漓,犹未站稳又跌滚在屋角。兀自晕晕沈沈,只听几个黑衣人笑道:“这些什麽武林人物,一个个全是可怜虫,比丧家狗还贱!”另一声音道:“烧了他,让这帮可怜虫死也没全尸!”

眼前昏天黑地,李逍遥急找不著鞋,脚掌连遭碎瓦刺穿,痛楚愈剧,如何起得,迷迷糊糊地只是把剑乱挥,不让群氓近身。奇怪的是,此刻他脑帘里犹未淡去那样一对含痛、凝愁、痴盼的眼神,犹未忘却星空下彷徨的一袭淡笼紫烟云雾的妙影……

忽然一支火把抛落,沾著满地烈酒,呼呼急燃。李逍遥一痛而跳,始见裤腿火苗乱窜,吃了一惊,急欲移身避焰,屋内已成火海,处处可见青焰随酒水游走,哪有容足立身之地。外边激斗愈炽,陈春痛呼而转怒叫,似又挂彩,却骂:“什麽蜀山剑侠,如何不使法术退敌?”任书易叫苦道:“你以为我不想麽?法术有生克,你知道吗?先前被你们捉,是因为你们大小姐身上有克我们的东西,在这儿又有密宗的气象,仍然克制别家法咒。我们道行不够,破他不得……”

李逍遥晓得外边仍有大群黑衣人纠缠未去,惟恐迟耽片刻便连那四人也救不成,急想奔援,怎奈遍地酒焰,籍借木桶、椅凳挨得密集,越发烧得势大,端的寸步难行。双足炙痛难耐,倒也令他清醒了些,连连呼痛之余,脑中乱绪急收,抬眸忽见梁间垂链,登时有了主意,扑身而上,欲仿先前那两个黑衣人之状,缒身悬空以避地面火头。哪料只扑一半,气力不继,竟又跌下。

“晦气!”他喉中闷哼一声,摸索著取针插入“神门穴”,顿时吃痛不禁,一股神力迸发,沈剑刺地,就势窜身而起,腾空横打数旋,拽链缠绕腰间,果然晃悠不坠。几个黑衣人见他尚有余勇,登吃一惊,纷纷从门窗之外投掷烧柴来击,叫道:“把自个儿吊起来做烧烤也不错!”李逍遥朝墙柱猛蹬一脚,半空中荡身飞旋,挥剑挡落纷至杳来的火木,渐渐将剑势越催越急,如转风车飞轮一般。

门窗外那数人拾柴又投,浑未觉察有异,待见断臂随柴而飞,方始一愣,彼此觑目之间,才见各自的手臂均少一只,随那一抛而入屋中,成了烧烤之膀。李逍遥这等剑法已非“可怖”二字堪状。那数人一愣之余,心胆俱丧,个个大呼而走,只恨爹娘少生两腿。

针锥神门穴,除非身受其苦,无人可知李逍遥此刻之痛。然而剧痛反而瞬即令他更加清醒,更有无坚不摧的力量,虽未必便能持久,当下唯有凭此逼出最後的战气,以求拼尽全力。乱剑荡转如同飓风狂卷,不知不觉摧毁酒仓四壁,仅余残框秃柱支撑著摇摇欲坠的屋顶。

只见二三十名黑衣人把陈春、任书易围在院内厮杀正酣,倘非出於忌惮邵飘萍不时发指毙敌,早已一拥而上,将他们四个剁为肉酱。便纵如此,他四个亦已支撑不下,任书易为护羽云,胁下又挨一刀,跌入乱刀丛中,眼见不妙,李逍遥发足急蹬木柱,借势荡身飞掠,如御秋千一般随链逼近人影纷晃之处,没等他发剑猝击,一干黑衣人慌忙避得远远的。

有李逍遥快剑相护,任书易连忙背起羽云,踉踉跄跄地随陈春另觅出路。李逍遥方随链荡回残屋之中,後背突有劲风急至,未暇转面,便见一影抄身缒上另一根链头,挥刀拦空截击。那人虽抢得先手,怎当李逍遥快剑後撩之势仍足先至。单刀当一声断刃,刀杆虽在李逍遥後腰扫个正著,究是无刃可恃。

李逍遥吃痛荡转身形,脑子一阵发昏,长剑无力地垂下。那黑衣人一手缒链,另一只手急拔短刀便欲再补一下子,忽觉有异,转脸望向那只拽链的手,但见手肘现出一道裂缝,旋即血痕急扩,半截手臂仍留在链子上,身躯却啪一声掉进火里。

李逍遥那一剑不但霎间撩折斩腰之刀,同时也掠断那人拽链之臂,究因奇疾无比,须过片刻,那人始知端的。马君武所传的“乱剑诀”到他手里,招数中的快诡变化越发不可预测。诚如当年硬天师所叹:“学了这门剑法,连鬼都怕了你!”越是身经百战,越是遭际困厄,这路剑法固有的“丧乱荼毒”之意他便悟领更多更深,只怕连创剑先师马君武亦未料及。

李逍遥猝挨痛击,正自昏昏沈沈,忽听身底痛嚎声厉,强睁双眼,只见那断臂之人满身火的跑了出去,在雨泥里翻滚碾焰。他心下暗叹,方自恻然而望,却听见陈春又在另一边急声呼救,回头一望,原来又陷乱刀之围。

迷迷糊糊之中,不知如何帮他们解了围。似是方只荡身欲掠,剑未尽倾,一干黑衣人纷纷骇然而退,任书易等四人趁机奔入夜幕之中。李逍遥身悬半空,随链晃荡来回,虽仍不时挥剑,究已渐渐失神,这时他心头仍然死守一个念头:“我来绊敌,救得一人是一人……”风雨犹在耳际,四下里厮斗之声却转寂寥。他仍不时挥剑,但已无甚力道。自感随时便要昏瞑不醒,心仍不甘:“我若就此昏厥,他们四个逃不多远便会又被追缠。不……不能放弃,再撑一会儿,再绊一阵……让他们回林家堡报信,免得又有许多人枉然丧命。”

究因失血已甚,气随血泄,生命宛然风雨中将熄之烛,岂凭己念所控?虽仍想坚持,手上力道却已渐弱渐失,每挥一剑亦感无比艰难。只觉四下愈寂,隐隐似闻远处有小狗吠叫之声。他欲待聆听,突感大片寒森森的杀气无声地聚拢,一语如枭,阴冷冷地钻将入耳:“这小贼太过碍事,索性先摆平了再说!”

李逍遥心头一惊,竭力睁眼,朦朦胧胧地看出大群黑影幢幢逼近,团团围拢而来,大片明晃晃的寒刃叠芒,耀目难觑。当下的情形如同恶梦一般缠身压迫,紧张得几欲窒息,没等乱刃齐剁,李逍遥急忙挥剑,耳听得一阵惊呼後退的声响,虽然剑势无力,那干人毕竟早存忌惮,一见他仍能动弹,慌忙後避不迭。

因见他们如此惧怯,李逍遥心头涌起一股豪气,暗感痛快。然而渐连抬面亦难,不由自主地垂下头去,口中喃喃低哼那曲他唯一能够唱全的小调儿:“我……是个……蒸……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

见他未死,那干人究竟没胆欺近,齐投暗器射他悬空的躯影。李逍遥此时已不觉痛楚,口中仍喃喃哼曲,不时微微挥动长剑。群氓皆呼:“如何还不肯死?”那语声如枭之人森然道:“好死不如赖活,这不明摆著?大家送他一程!”群氓却没敢来杀,反而又退数尺,纷纷抓泥乱掷,李逍遥无力避开,兀自迷迷糊糊地寻觑那领头之人的身影,心想:“我没杀过人,既然要死了,得揪一魁首出来剁他几剑……”

但见群氓走马灯似的围住他兜圈子,虽然各摆架势,并没一人果真贸然来拼。李逍遥满脸泥土渗血,目睁一线,依稀见到人丛中有一黑影穿行倏忽,袖口露出断腕,系缠银链,晃悠悠地垂下一截青锋。此刀竟似在哪儿曾经见过,未及细想,那般枭狠之语从另一处森然响起:“别人杀不了他,我不信咱们不行。小贼没甚力气了,动手罢!”

李逍遥心想:“我没力了?且吓一吓你们……”一咬牙,勉力提剑,胡乱挥得两下,转眼力竭,软绵绵地又垂下臂膀。那群黑影果然又惊而乱避,但就在光昏影晃之际,有个草笠低遮面孔之人迅即拔身而起,快刀如电,从纷乱的人丛里悄无声息地掠出,李逍遥方始惊觉,却抬不起手上的剑。一抹青冷冷的刀光跃然入瞳,随那人袖口银链急曳。他挥剑无力的情形终究瞒不过其间好手的眼光,真正的好手只出一刀便已了却。

青锋抹喉而过,只如电光一闪。满天鹤影落地,夕光无言西沈,遍地纸鹤溅血殷然之景方从李逍遥脑海里稍瞬即逝,旋见一团赤雾溅上空中,眼前顷间沈暗……

横须贺。

空中一鹤折翅落地,海滩边一个柱剑寂坐的人闻声而觑,眼帘里云雾飘移而过,恍现十余年前亦在此间,他抱一婴儿茫然等船的身影。

他从来如此寂寞。

寂寞的眼神霎然而移,神奈川飞雪漫天。一个负柴苦行的灰衣僧憬然而视,“柳杀神,你一辈子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素来无情的眼神似是说。“有些事只做一桩就够了。”

玄鹤翩然飞上云霄。神奈川的飞鸟和他一样寂寞……

十余年後,他思念那个曾经使自己不寂寞的婴儿,想念那只曾经折翼的鹤。他来了……

他双目已盲,索然悄立金碧辉煌的大都皇城,仰天长啸,其声若泣:“你在哪里?”

一代剑魔已看不见自己的剑。

然而满城宿卫无人不识他剑上“杀神”二字。

色。

恍觉眼前除了无边无际的漆黑之色,什麽也看不到。就在昏天黑地之间,身子不断下沈,坠向深渊无尽的虚空。正感茫然,隐隐听得黑暗苍穹回荡著一声近似一声的嘶哑大叫:“你在哪里?”

眼前突然现出大片白茫茫的雪地,同样无边无际。除此黑、白二色,一时间殊无丝毫彩色之物可辨。他跌於棉团般松软无依的积雪之中,头顶的天穹一片黑暗,不知此是何处。忽听得幼儿笑,寻眸望见银装素裹的一线间晃闪出一个小小身影。待得近时,原来是一个方学走路的幼童,他欲奔而仆,乍跌又起,摇摇摆摆地扑入一个腰间佩剑的长身男子怀里。

那人发似乱草,身著玄色宽袍,腰下套一花格子布长裙,抱起幼儿转身便行,浑不觉察背後不远处有一影正在雪堆里扑腾欲随。抱婴之人不过三四十岁年纪,其时目如神!,形貌悍狠异常,衬著左颊两道斜伸嘴角的交错疮疤,愈显凶恶。但当他抱婴之时,原本冷酷无情的眼光竟尔又渗杂著说不出的一缕温蔼、一缕爱惜。

一只翅膀受伤的硕大玄鹤遥遥追随雪地上的脚印,鹤翼伤处已然包扎,徐徐展翅,疾步如飞。眼望玄鹤随行而去,人鸟皆缈。雪地中挣扎的那个满身血迹泥污的少年不觉怔然,突感不安:“怎麽我眼中只有两种颜色?非黑即白,连前边的人影和鹤也是一般殊无别样色彩?难道世界只剩下黑白两种颜色?抑或是我自己不对劲……”

他揉目良久,所辨仍只二色,便连身上所淌之血竟亦乌黑,不禁惊慌起来,急欲跳起,脚下雪地忽陷,犹未反应过来,他便置於惊涛骇浪之中,同样无边无际,却渐渐显出湛蓝之色……

他一时浑忘淹没之虞,大眼急霎,心头惊喜不迭:“有多一样颜色了!”旋即便觉身下似有异物穿梭水底,急骤缠绕盘旋而近。不免一惊而觑,水影朦胧,难以辨清其形,只似游龙巨蚓之廓,从眼帘里倏浮倏沈,钻窜如魅。方自惊疑不定,仿佛听到灵儿轻吟细呢之声总在耳际萦转不消,可却看不到她在何处。恍闻她在凄风苦雨中一遍一遍地默念:“是时药义共王立要,即於无量百千万亿大众之中,说胜妙伽他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便在慌乱寻视之时,鼻际浓香若醺,渐觉身在无边琼浆之中,蔚蓝的海水变为紫碧的酒液。碧液浸透身心,体躯渐似透明一般,无衣衫所碍,无皮骨可辨。他心头愈异:“哪来这许多酒浆?这是什麽所在……”隐约嗅出其浓无比的雄黄气味,呛头欲晕,多熬一刻亦难抑耐。他越发感到难以透气,难以呼吸,憋苦之中仍能清晰听闻灵儿的妙偈喃语:“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若有持是观世音菩萨名者。设入大火,火不能烧,由是菩萨威神力故。若为大水所漂,称其名号,即得浅处……”

身旁深深碧液突然骤燃烈火,虽把他吓一跳,心却清凉,无受焰炙。熊熊大火又变碧液无边,恍觉酒涛晃漾中隐现“无间道,三界空无,神人焉乎有界,何以不相依傍”字样。他暗觉又欲沈没,急欲挣扎浮起,突然身随激涡飞旋,凝入一个浑沌巨卵。初时心神动荡难伏,待又听了一会经偈,感味灵儿越念越是冲和安静,显是对咒文的神通充满了信心,只听她继续念道:“若复有人临当被害,称观世音菩萨名者,彼所执刀杖,寻段段坏,而得解脱。若三千大千国土满中夜叉罗刹,欲来恼人,闻其称观世音名者,是诸恶鬼,尚不能以恶眼视之,况复加害?设复有人,若有罪、若无罪,扭械加锁紧系其身,称观世音菩萨名者,皆凭断坏,即得解脱……”

他虽陷於混沌无间之界,身凝血滞如化顽石,因她如此专志,越听越是好笑,心想:“我都已经‘挂’了,合著这是在诵经超度吗?”六尊阿修罗像忽从水火交融处旋转而显,围著那个硫璃般晶莹剔透的巨卵,冥然而视,走马灯似地转圈,他突觉困惑:“怎麽全都长著我的脸容?”六尊幻像激旋而入他脑海之间,随著灵儿轻声诵念的咒文越转越快,越隐越深,逐一激发潜於心底的调息、炼气、还神、纳息、气动、回天六层秘钥,如同一扇扇冰封之门次第开启,渐现天光。

“若恶兽围绕,利牙爪可怖,念彼观音力,疾走无边方。蟒蛇及螟蝎,气毒烟火然,念彼观音力,寻声自!去。云雷鼓掣电,降雹澎大雨,念彼观音力,应时得消散。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遍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

李逍遥恍然在冥化无间之处若去若徊,听她念得虔诚,声音虽低,却显是全心全意地向观世音菩萨求救,向上苍诸神呼援,整颗心竟似都在向菩萨呼喊哀恳,要菩萨显大神通,解脱她心上人的苦难,仿佛泣告:“观世音菩萨,求求你开恩免除逍遥哥哥所临劫数,把他的痛楚都移到灵儿身上。我变成畜生也好,身入地狱也好,只求菩萨解脱逍遥哥哥的灾难……”到得後来,李逍遥已听不到经文的意义,只听闻一句句祈求祷告的声音,如此恳挚,如此热切。不知不觉,他眼中充满了热泪,想自己幼失双亲,婶婶虽待他恩重,毕竟他太过顽劣,总是呵责多而慈爱少;村中同辈之间更无此般关爱入微,邻里香、秀姊妹虽与他交好,似也从没对他如此关切备至,怎似灵儿,竟是这般宁愿把世间千万种苦难都放在自己身上,只要他从此平安喜乐。

透过晶莹若膜的卵石之壁,隐约只见碧液渐漾血晕,竟尔殷然一片。不知何以若斯,李逍遥一时惊讶,一时心痛,恍见灵儿诵经之际全身流血。她用自己的灵血、用自己的全部生命精元,尽倾一注,似连上天亦受所感,冥冥中鬼神齐号,竟降红雨,一时间满山枫叶皆红,如圣神之焰。

她眉间痛楚渐深,吟诵之声却越来越柔和,仿佛果真看见一位手持杨枝、遍洒甘露、救苦救难的白衣大士闻经而临,每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都是在向菩萨为李逍遥祈求。李逍遥不由得胸口热血上涌,眼帘里隐隐映入圣灵之辉,一时感动莫已,挣身间莹卵竟迸分两瓣,面前万道炽光激闪而过,所见皆非适才之景。

梵音送静,眼前朦朦胧胧地现出一影,秃顶微泛青光,合掌垂目,见他悠悠醒转,便低诵一声:“阿弥陀佛!”

“哪门子的‘阿弥陀佛’?”映眸木叶婆娑,禅房窗明几净,竟卧於竹床之上。李逍遥心头大是迷茫,惑目微转,暗奇:“这是哪儿?我……我死了没有?”耳边响起一个鼻音浑浊之声,叹道:“除了‘善哉’,我不知道该说什麽……但无论如何,劫数总算渡了过去。”

“起码你先得告诉我这是怎麽一回事儿?”因见床前寂坐一僧,李逍遥愈奇,可却翕口难言,徒然积了满腹的疑团。那僧若不言语,简直要让李逍遥误为一座泥雕木塑,连僧衣居然也是泥灰之色,更别说那张泥堂堂的厚鼻方脸,虽语带唏嘘感喟之气,脸上却看不出一丝表情。“小施主伤得如此之重,竟然能活了下来,想是菩萨显灵了。”

李逍遥艰难张口,哑声问道:“你……是……真人……还是……假人?”话音低弱得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晰,只道白费了劲儿,那泥塑般的厚鼻僧微抬眼皮,目中似掠一丝笑意,随即端然道:“我是泥菩萨。”李逍遥心头大奇:“泥……哪庙里的?”院内传来一声叫唤:“泥海,师父唤你快去清洗香积炉。”那泥样儿的僧忙答应一声,屁股微动,乍抬又坐,回望李逍遥,眼露好奇之意。

李逍遥隐隐明白几分:“这秃子法号大概叫什麽‘泥海’,倒也怪得很!不知谁给他起个浑号却唤‘泥菩萨’──实在是形象到没别的替代之词!”究因疑云满腹,连欲相询,口唇勉强翕张,却难发出话声,一急之下,忽觉喉头剧痛。泥菩萨忙道:“施主喉咙之伤未痊,且勿急於多言。”随即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李逍遥方才明白,缓抬手臂,摸出颔下厚缠的丝布,依稀记起此处曾挨一刀。当下头颈难以转动自如,唯有僵对那张泥脸膛,因感灵儿未在,不免焦急:“她……她如何不见了?”

泥菩萨虽说面无表情,双目微一凝视,竟似能看入李逍遥心底。搔搔右眉,略思片刻,说道:“施主无须出声,我能辨得唇语。”李逍遥心头一喜,但仍将信将疑,便试以口唇翕动,无声的问道:“我怎会在此?”泥菩萨翻白眼望著屋梁,并没瞧他唇动之态,一只手拢於袖内微动,另一只手却在腋下搔痒,让李逍遥憋了一会儿,方道:“施主重伤未愈,不宜多想,不宜多言,宜多歇息。”

李逍遥窝了一肚子疑问,只盼速得解答,否则何以安卧?偏生有口难言,急欲起身不得,那僧却不肯跟他多说半句话,双眼连瞧也没瞧过来。只憋得不行,心头又急又恼:“你会个屁的唇语……”越发惦念灵儿下落,究仍不甘,只得再试翕唇探问:“怎麽回事嘛你快说啊,不然我会因而闷死,而你就是杀生了……”泥菩萨受他这般威胁,不由一怔,犹未想到如何应对,院内又唤:“泥海,我再唤一声,你再不出来,我就……”那人语气显得不耐,泥菩萨受催不起,伸长脖子,扭头答应:“就来。”到门後拎起扫帚,却拖拖沓沓,忙碌未出。

李逍遥见他要走,心头大急,翕唇稍促,竟引胸伤痛楚,不禁闷哼一声,又牵及喉痛,一时苦楚不堪,但仍挣扎欲言,心想:“灵儿不在,却叫我如何安卧?”泥菩萨欲待拖泥带水地提帚而出,见李逍遥这等心火急燎的情状,微微迟疑少顷,转脖说道:“无忧故无怖,施主不宜妄动、不宜妄念、不宜妄想、不宜……”李逍遥拿枕头丢他,旋感胸伤剧痛,只在床边粗喘不已。

泥菩萨脑门顶著枕头走回床前,却念一声“阿捏婆婆”,仍是慢条斯理,徐徐拿下枕头,缓缓行出房间,慢慢闭上竹门,却从外边传来一声绊跌的动静。“哎呀……僧袍太长!”

李逍遥见他扬长而去,恼火已极:“撞上这麽一个慢性子胡涂头,只会说这也‘不宜’、那也‘不宜’,还什麽‘阿捏婆婆’……不知道我撞鬼了还是他见鬼了。不行!我得起床去找灵儿……”挣扎得几下,不顾伤痛正要起身,突见那只枕头上边多了一物。他不禁定神而瞅,却是一对捏得好不可爱的泥娃娃,其中一少年直挺挺做挺尸状,胸膛上却埋头伏倒一个少女,两人皆似昏迷的样子。这对泥人捏得如此形神妙真,不消多辨,李逍遥一眼便知其中一个是他自己,那昏倒在他胸前的少女不是灵儿是谁?

死而复生这等经历委实太奇,偏生醒时又不见灵儿芳踪,李逍遥憋了满心的疑问急不得解,乍然看见这样一对泥娃娃摆在跟前,不自禁地怔望良久,脑中若悟若惘,一时浮念纷涌:“我受了那样重的伤,如何能够活转?除非灵儿找著那处酒庄,用她傻灵傻灵的仙术相救,可是……可是……”

可是其中实有太多的曲折,非他此刻所能想得明白。更不知任书易等四人是否得脱,不知葛金刀的遗骸尚否未失,不知自己如何在此……眼见那泥捏的少女昏伏之态,他心情愈激,怎能安坐不动,猛然撑身欲下,竟牵伤痛不胜,眼前一黑,又即人事不省。

迷迷恍恍之间,忽见灵儿抱著枕头褥子走过来,在他身旁怔立半晌,终於鼓足勇气,羞涩地说:“逍遥哥哥,我……我要跟你一起睡。”李逍遥心头一热,如何忍心拒却这份温馨,顿然浑忘一切俗念凡规,只想搂她入怀,互诉生离死别之衷。却听怀中人语:“施主,非礼勿为。请放开我!”

李逍遥一惊而醒:“灵儿,怎麽你……”枕边人转个身,合掌念一声“阿捏婆婆”,在朦胧天光中正色道:“我是泥菩萨,不是女施主。请把你的手……”李逍遥缩手不迭,诧然而瞪,原来一夜又尽,天色渐曙,窗外青光摄入,照出与他并卧一床的秃脑门。不由吃了一惊:“怎麽你……”泥菩萨忽施拈花菩提手法,把李逍遥的脚从自己腹间拿开,方道:“我屋中就一张床,虽说将就也是随缘的一种,但我绝非‘随便’之人。”李逍遥只觉喉头发苦,艰难翕唇:“灵儿呢?”泥菩萨掩襟起床,呼吸清晨气息,随即转脸说道:“施主且安心将养,切不宜妄动情欲之念,不宜胡思乱想,不宜自激小鸡鸡,不宜……”

“灵儿!”李逍遥颓然倒回床板一隅,因见又耽一夜,仍未找著灵儿,心情之气苦沮丧实无可慰。惟恐她一个人在外遭遇不测,越发担心难抑,只急得眼圈都红了,一时咳嗽激烈,满腹苦水只恨倾之不出:“你在哪里……”

院外有人敲桩,唤道:“泥海,我敲到三下还不起床干活,就敲你的头!一……”泥菩萨连忙下地,一边提裤套脚,一边伸脖回应:“就来。”李逍遥急动口唇:“不要再折磨我了,快说!”泥菩萨回面看出这少年眼结血丝,果已急不可抑,不禁目露恻然之色,方自犹豫未言,院内又“笃”一声击桩,那人冷笑道:“二!”泥菩萨忙找桶寻帚,正要出门,李逍遥扑到床沿,急投一只拖鞋,心中急怒不已:“我可不想又憋一宿!”泥菩萨拎著拖鞋走回,朝床低觑片刻,合掌叹道:“伤势未愈,不宜焦躁、不宜……”院内又唤:“还婆婆妈妈?”听出不耐烦之意,泥菩萨慌忙抢出门去,转身时衣袖往床头微拂,枕边飘落一片红叶。

李逍遥不由怔望那片红彤彤的枫叶,心中奇怪:“这一回怎麽不捏泥娃娃来安慰我了?”门已闭合,房外却响一声棒敲脑门之声:“笃!”泥菩萨在廊下叫苦:“哎呀──疼!”另一人道:“三!说敲就敲,僧无戏言。”那和尚说若敲三记木桩不见泥菩萨出屋才敲脑袋,哪料第三下迳直敲了脑瓜子。与泥菩萨的慢吞吞性子相去迥乎其然,却是个急头陀。

这片枫叶红似圣神之焰、似生命之火,李逍遥拈在指间不觉凝视良久,仿佛又听到灵儿欣喜的语声:“逍遥哥哥,你看……多美的叶子!”

“可是,灵儿……你在哪儿呢?”李逍遥眼圈不由的一热,竟尔湿眸。心里却不明白泥菩萨有意无意地遗下一片枫叶究是何解,身处禅机之中,落叶无语,又似有言。他定睛而瞧,隐约辨出枫叶上除了火彤彤的红色,竟凝血星点点,其迹已干,宛然紫雨余斑。他心头不由得又急了起来,明知当下伤患初抑,创口犹未愈合无虞,实不容多动,可是再也躺不下去,眼光扫觑僧房,仅竹床陋壁,晨光中一目了然。他所持宝剑却未在内,一时无心理会,揣怀疑惑之念:“我怎麽到这里来啦?究是啥地方?灵儿如何没跟我在一起……”似此纷乱杂念,自然是越想越理不清,反搅得自己心慌意乱,不若迳寻而去。

他不晓得在此躺了多久,待得起身,方见身上穿著一件遍打补丁的僧衣,其色陈旧,隐有泥味,想是泥菩萨的旧衫借他暂用。卧床多时,虽说寻灵儿心切,究因体虚力怯,竟栽下床头,躺地半天晕眩,不禁苦笑:“恁地狼狈?”不待微喘方定,运起家传“凝神归元”之法,不一会感觉神气复些,便又撑臂起身,为不牵动胸痛,只好小心翼翼。他的腿脚亦有裹伤布带包扎甚厚,勉强仅可只足套入拖鞋,另一只脚急难穿成,索性不理,撑臂扶墙而出,甫开房门之际,迎面一大片火般的霞光,却是满山红叶。

从所在的厢房慢慢踅出,置身於一禅院,头顶红枫如霞,脚下却无一片落叶,想是早起的僧众已然扫除干净。举目未见有人,唯风动木叶的微微挲响,一觉醒时突然处於如此静寂的寺院之内,难免愈增惶惑孤寂之感。他咽喉有伤,纵想叫喊,当下也发声不得。脖套大团裹伤布棉,梗著头颈艰难转身,慢慢寻道而行,每走几步,不得不靠墙喘良久,自感身轻步浮。眼见禅院清幽出尘,树影映壁,一派空寥气象;不觉回想那天孤剑力战群氓的喧乱险恶情景,恍如隔世,又似置身梦中。越发疑惑:“我怎会在这里?”

一路竟没遇上半个和尚,李逍遥错愕之余,暗猜:“或是去做早课,要不就是去吃早餐,是以……”不觉蹩行而到院後一片秋坪,风悄随,墙下有影簌簌乱摇。不由地移目旁注,眼帘里异彩奇葩,灿列如锦。原来墙的另一边遍栽菊花,香清人淡,有一少女执拂於枫下花间冉冉而过。李逍遥眼眶一蒙,心头登热,急唤:“灵儿……”却连自己也听不到,生怕又失灵儿芳踪,慌忙跟随而来,只听廊间有人幽幽的道:“当日便是在这菊花丛间与老爷相识,此後年年今时,老爷总要来小住赏菊数日,陪我上香还愿。燕儿、藕儿,还不快殷勤些,把菊花书斋打扫干净了,老爷今儿理毕俗务,说话间就该到了。”两少女答应道:“是,夫人。”

李逍遥不禁怔住,暗异之余,随即生出失望之情:“不是我家灵儿……但,庙里怎会有女人光顾?”廊下那妇道:“你俩在大小姐面前别叫我‘夫人’,省得她没给好脸。”两婢答应:“是,文姨。”李逍遥於花间摸不著头:“哪门子的‘文姨’,怎麽冒出一老女人来?”那妇每人给一嘴巴,愠道:“此时她又没在,如何胆敢不叫‘夫人’?你俩好大胆子,是不是大小姐跟你们说我出身低贱,是以瞧我不起?”两婢齐跪哀告:“不是的!大小姐才不是这种人呢……”那妇怒道:“那我就是‘这种人’了?来福,把这两个死婢子卖黑龙江去!”两婢皆惊得愣了。

李逍遥听得头昏脑乱,暗觉此般好所在竟有刁妇胡闹,委实煞风景,但想此是别人家事,不合插手,心里又记挂灵儿,便不理会,转身另欲他寻,哪料脚下绊石,咕碌碌地跌滚而下,原来花间有青石台阶,苔湿石滑,他伤後步虚,居然没踩著实在处。那妇手摇团扇,款款而行,自顾说道:“菊花知音,闻琴起舞。此间风静帘垂,虽不比我那‘庭花小筑’,也不失为一好去处。等老爷来时,我要在花开最妙处奏一首曲给他洗去风尘……”便在越说越欢时,忽听一串咕碌碌翻滚之声从花间响近,旋即裙脚下多了一人。

那妇低头来瞧,见一颗秃头刚自百摺裙底缩出,不由吃了一惊:“哎呀,这野和尚竟敢窥我裙底!”李逍遥头磕阶下青石,因感痛眩难耐,不觉抬手揉按疼处,突吃一惊:“我的头发跑哪儿去啦?”那妇怒问:“哪来的小和尚如此无礼?”李逍遥一时莫名其妙:“和尚?我几时做了和尚?谁帮我剃的度……”那妇见这肿脸僧面色古怪,并且支吾不答,越发咬定有鬼,跳脚便踩,怒骂:“臭和尚,死淫僧,敢钻老娘裙底,踩死你!踩死你!”她足蹬木屐,一番没头没脑的狠踹脑袋,李逍遥殊未及料,霎时鼻头破血,几乎被她踢裂眼球,岂吃得消,一时晕头转向,不觉抄手夺下一屐,聊以抵挡那妇的裙底乱脚。

那妇撒开蹄儿正踢得欢,忽觉足下少了一屐,惊呼:“非礼呀,非礼哦……”李逍遥只苦於有口难辩,慌忙归还其屐,强忍旧伤新痛,爬身欲逃,面前忽落一双白底黑面的布鞋,抬目望见一老公子摇扇悄立,没等他反应过来,胸口砰的陡吃一脚,犹如断线纸鸢般的飞了起来,越出墙外,直坠坡下,却见假山丛间有片空坪,一堆小沙弥正围著泥菩萨,纷声催道:“泥海,这回不要你捏泥人儿,偏要你说说後山的井底是不是真有女鬼、湖妖到底长什麽样儿,胆敢不依,我们就去告诉火工头陀,说你偷跑出寺……”泥菩萨被缠得不知所措,头上突然砸落一人,登时跌做一团,小沙弥惊散。

只见灵儿奔跑而来,扑怀送抱,哭道:“逍遥哥哥,灵儿找你好苦!”李逍遥胸口一热,浑把伤痛抛诸天外,伸臂相承,含泪说道:“终於……”灵儿在怀中挣扎,惊道:“施主,夜夜如此,小僧怎生守得?”李逍遥再也不肯放弃,迷迷糊糊的说道:“太苦了,说什麽也不要再让咱俩受这无穷尽的折磨……咦,灵儿你怎麽也剃了头啦?”怀中人苦笑道:“施主又何苦太执?”

竹床咯吱咯吱一阵,蚊帐突塌。两人各自惊呼而出,呆坐地上相觑。

“怎麽你……”虽在昏暗夜色之中,李逍遥愣望许久,渐渐清醒,认出竹床另一边支腮愁望的人正是泥菩萨。环顾陋室,究无灵儿倩影。他再也受不了,心头伤痛急涌,不禁一口血随咳喷於地下,颓然而倒。

一只粗糙的手轻抚脑门,待得神志稍定,强睁沈重的眼皮,只见泥菩萨蹲於身旁,双眼满是怜悯之意。“日间溜出僧舍,又添新伤,你这是何苦来哉?”

李逍遥不禁恸然,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那对即使在伤痛昏迷之际也相依不舍的小泥人,含泪凝瞧,但见泥人已瘪,难辨原样,始知日间挨那一脚,跌倒时压瘪了怀中所揣的泥娃娃,此时唯有以泥塑形象聊寄一腔惦念之情,可是上天连这点儿恩惠也无情地从他手上夺走。

他望著形容难辨的瘪泥团儿,心似撕裂一般。泥菩萨叹了一口气,伸手就在李逍遥掌心微按片刻,手影移开之时,李逍遥手心那对泥娃娃奇迹般地又复原样,灵儿仍似小鸟依人一般偎他胸前,比先前更为神似。李逍遥虽曾听闻“苏州泥人”的佚闻,却未见过,当下呆看手心这对恍似真人一般的泥捏之像,实难相信这般形容木讷的僧竟有如此巧手。

耳听窗外遥传鸡鸣之声,李逍遥登时回过神来,生怕这僧又被唤去做工,心里千头万绪急待探明,可却张口无声,眼光低瞧,见到手心的小泥像,便想:“别的都不消提,我只要知道灵儿到底怎样了。”捧起那对泥人儿,教泥菩萨明白自己想问什麽。

泥菩萨自感再难回避这双急切求恳的目光,木然寂坐一阵,方才面无表情的道:“不让施主妄动杂念,原是要你且先安心养伤。人活一世只是昙花一现,施主生还不易,理应爱惜性命才是……唉!”李逍遥听他深深地叹一口气,如有无数心事,暗觉与灵儿有关,不免愈感忧虑,探手拉住僧袖,哑声问道:“泥像中的小姑娘呢?”

泥菩萨又默然一回,竟拈起一片不知何来的红叶悄看,又愣良久,方道:“红叶红的不是时候,就像那场雨……”李逍遥急催:“单刀直入吧,你这种说话法是要人命地!”泥菩萨似未留意看他唇动,却端一碗清粥,说道:“今儿你未进食,先吃点儿……”李逍遥把粥倒掉,怒视这慢吞吞的僧,突觉地上并无半滴稀粥撒落,不由怔住。

泥菩萨双手捧粥,吸嗒吸嗒地自饮,然後拍了拍肚子,叹道:“多谢施主赐食。每天为了给你省一碗粥,和尚夜夜在梦里不知犯下多少口戒了。”李逍遥不由怔住,心想:“原来他……我这未免对不住大和尚了。”暗暗感激,拍了拍泥菩萨的腿膝,哑声说道:“你要觉不够饱,我请你到外边去吃宵夜,吃鱼翅都行!但你得……”泥菩萨翻白眼望梁,慢悠悠的道:“出家人清心寡欲守行为,不宜吃鱼翅、不宜……”李逍遥按捺不住,心头恼起:“合著你是来消停我的?”把他衣襟一揪,顶在墙脚,另腾一只手摸索著拾过那对小泥人,往泥菩萨的鼻梁上一摆,正要翕唇逼问,这回泥菩萨倒是来得干脆:“稍安毋躁,免得创迸而死。和尚不知那小姑娘在哪里,僧无戏言。”

李逍遥哪里肯信,拿起小泥人朝泥菩萨眼前一晃,心道:“倘未见过灵儿,你如何捏得出来?”泥菩萨叹道:“我能看见你们所看不见的事情,仅此而已。”李逍遥奇道:“什麽?”泥菩萨道:“比如说尚未发生之事。”李逍遥压根儿不信这等无稽之谈,怒道:“你别告诉我这对小泥人是你凭空想出来的……”泥菩萨苦涩的道:“确是在见到你之前所捏,一觉醒来,泥人就有了。又一觉醒来,施主便在和尚面前昏迷不醒……僧无戏言!”

李逍遥怒道:“那……我的头发谁给刮了?”泥菩萨道:“我。”李逍遥怒气上涌,作势欲掐,泥菩萨忙解释道:“非是小僧欲逼施主出家,实因小庙不容外边俗世人夜宿,是以想到此法,只好让施主委屈一番,好藏在我屋里,就算别人看到,也会误为那挂单僧又连醉数日,却来我屋睡……”李逍遥惑道:“什麽‘挂单僧’?”泥菩萨辨他嘴形而知其意,摇头道:“休提那酒肉和尚,好些天没见他了,许是又找到一处酒窖烂醉去啦。”李逍遥诧道:“什麽‘酒窖’,如何搞得这般复杂?”

“不复杂,”泥菩萨道。“山下便有一片酒窖,本属邵醉翁家业。不知如何化成废墟,那日我去寻酒肉和尚,却只找著了施主你……”

“我怎麽了?旁边不是还有一妞儿吗?”

泥菩萨眼中突有莫名惊悚之色掠闪而过。“说来奇怪得很,那里处处雷击,彻夜不息,好生险诡!邵氏兄弟的储酒秘窖深藏地底,据说本像迷宫一般,不知为何竟裂土而现,到处皆泛酒水,直若泽国。气味更是难闻,原来窖藏了许多雄黄酒,实所未闻,不知……不知做什麽用场?小僧预感此地出了事,因恐那挂单僧徒遭不测,硬起头皮摸黑而寻,却见施主你……你从酒泽之中浮了过来,且未气绝,於是小僧慌忙背著施主而归,身後惊雷一路追赶,你不知道有多险!”

听得这番惊心动魄的描述,观乎其颜,不似虚言。李逍遥心头大增忧虑惶急之情。“可是……我感觉得到那时灵儿便和我在一起,如何……如何没找到她?”

泥菩萨提醒道:“施主,你又流血了。”指了指李逍遥的脖颈,示意他勿太激动,李逍遥却哪里在乎,究因想不通,难免疑心泥菩萨对他有所隐瞒,怒目而瞪,眼球里血丝越发殷红,嘶声说道:“你……大和尚所言不尽不实。”泥菩萨辨看唇形之後,怔道:“哪有半句欺言?”李逍遥早拣著这和尚言辞中一处漏洞,便从此处来拆穿他的自相矛盾之说。“你说……寺里不容外边俗世之人入住,可是你自己说的?白天我在後院撞到那妇人一夥又是怎麽回事?”

泥菩萨道:“此是方丈的贵客,於……於本寺素有供奉之恩,岂是外人可比?”李逍遥将欲信他,眼光又触及那对栩栩如生的小泥像,疑念又起:“你没见过灵儿,怎会知她长相?”泥菩萨涩然道:“此事确难令人相信,但我便是生来有这等异禀。其中不对劲之处,我也不明……”李逍遥有心试探真伪,乃问:“那你说说看,马上将会发生什麽事儿?”暗捏拳头,只待这僧说得不准,便捣他肚子一记以示小惩。

泥菩萨微闭双眼,脱口而答:“马上会有人来找我。”李逍遥一怔,随即问道:“何等样人?捏个像来瞧瞧先……”话声刚落,脚步声已到廊下。泥菩萨的手影微移,转面问道:“火工师兄?”门外那人语声诧异:“怎知是我?”泥菩萨起身理衫,披上泥灰布袍,却拿梳子搔了搔头皮,口中答应道:“想是你。”李逍遥眼瞅手心多出来的一个泥头像,却非和尚,而是一个戴帽子的有须之人,不由得怔然难解。“不对吧?”

“天未亮,不是我想来叨扰你。”门外那僧压著声音道,“找你的是一位大有来头的贵客,莫要迟耽,快随我去方丈房中。”

泥菩萨朝李逍遥瞥了一眼,答道:“就来。”指了指床,又指伤颈,要他安歇勿急。开门之际,那火工僧望屋里探了一眼,黑灯瞎火仅能辨认房里另一颗光头在晃,因问:“酒肉和尚怎麽还不滚蛋?”泥菩萨掩门而出,敷衍一声:“仍醉著。”

耳听得脚步声渐远,李逍遥仍困惑不减,拈起泥菩萨匆匆捏就的泥像,就著窗外淡淡夜光而觑,心想:“这个泥人头不知像员外还是一官差?可是不管怎麽说,来找泥菩萨的却是一个火工头陀,由此可见……”回思泥菩萨叙述的情形,显然“今朝酒庄”那儿发生了惊变。即使那一夜的真相未必便似泥菩萨微颤的话声里隐隐流露的鬼哭神号一般骇人,料也绝不寻常。

“不耽了,泥菩萨的话不尽不实,我得靠自己去找回灵儿……”李逍遥再坐不住,一咬牙,扶墙起身。先察看自身,除咽喉之伤仍痛,胸部的两道剑创似渐痊可。李逍遥心中奇怪:“好得这等快?”始终觉得自己竟能捡回性命,委实不可思议至极,虽疑是灵儿所为,但她何以具此深奥莫测的神通?犹记得那天身上挨了许多暗器,然而此刻并未找到这等样伤痕。他摸了摸日间被那妇人打伤的鼻梁,朝泥菩萨所捏的像做了个鬼脸,揣起满腹疑云,开门走出。

长夜未尽,只是雨後新霁,格外清爽。初时不明泥菩萨所居之处何以不见其他僧,稍加留心方知此是庙後一处园子,不知和尚要这麽大的园子来干什麽。出门立於廊影之下,寻思日间所行之径未能出庙而去,反遭一妇人毒打,且有一老公子为帮凶。李逍遥又摸伤鼻,暗想:“那老公子有点儿面熟,只是来不及瞧清……”当下拐而他往,走向长廊另一头,免得又撞上那对男女。

走几步,喘一阵,扶墙歇脚,暗觉体力究仍未复,倘然遇上凶险不测之事,恐怕连逃命的气力亦无。宝剑未在身上,两手既空,眼下又使不出轻身本事,踏出房门便是冒险。命虽捡回,神门穴仍然气淤未畅,在屋里曾做小试,连阿修罗心法竟也无法运行如昔,最多仅有儿时所习的“气疗术”以及老婶传授的“凝神归元”之法勉强可用,毕竟重伤乍醒不久,能活著就已惊异,不存太多的奢望,唯盼快些找回灵儿。趁歇脚之时自理头绪,寻思:“得重回‘今朝酒庄’,从那儿开始寻找。”

在院里拾得一根竹竿子,纵无傲雪的“霸王枪”那麽长,用以柱足撑身倒也使得。走不多远,忽吓一跳,面前赫然并立三秃者僵直的身影。好在有竹竿可戳,李逍遥摇摇欲跌地刚摆了个剑式,旋即看清了那三个不过石像而已。定了定神,探近而觑,原来是三个和尚的塑像,底座各一石龟,分别有碑铭志,却是寒山、拾得、丰干三僧的石刻像。以李逍遥的乡塾学问,自是瞠目不识,忽想:“我为何常能幻想出六尊阿修罗像?”昔日灵岛求药的一段记忆,他仍是懵懵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有人说善於忘却便会减少烦恼痛苦,可是他的苦恼则是因为忘却。

忘记了不该忘却之事,忘却亲人和昔日欢爱,甚至连自己的身世来历也忘却一空,悲莫大於此。可他却连这层可悲之处也茫然不知,一如他身在此寺,却懵然不知此是何寺。人生仿佛一个无边无尽的迷宫,他总也走不出去,总在苦苦寻觅,可又未必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何寻找……

他突然好笑:“自己吓自己。”抬手分别往三个僧像脑门上“笃、笃、笃”敲了三记,转身继续他总也走不到尽头的无间道,仿佛亘古而至未来、千万年前而至千万年後、虚无与现实之间浩淼无界的漫漫长程。

“如入睡梦中,造作种种事。虽然亿万岁,一夜终未尽……”

不觉行至一大片幽篁簇拥的墙外,寂静中突闻衣风簌簌掠响,有人惊呼:“方丈出事了!”李逍遥愣然顾望,只见好些影子或飞或奔,急匆匆地往前边墙内赶去,其中并不全是秃脑门的和尚,竟混著些俗家人物。有人经过之时还拽了他一把,急道:“你这小沙弥,还愣著干什麽?快进来帮忙!”究在黑夜之中,旁人辨不分明,因见李逍遥光头且著僧衣,只道是一个夜出解手的僧,便也搡著他拥将进门。

到得一处精舍门前,竹荫下早晃悠著许多闻讯而来的人影,其中竟有那老公子。李逍遥生怕被认出,连忙低头,把脸埋进围脖的布里,一双大眼却骨辘辘随杂乱晃动的人影而转。其实混乱之际谁也没在意瞧他,一双双睡意惺忪的眼均望入方丈房里。

李逍遥被好几个壮膀和尚挤在门边鼻头抵墙,如何看得见屋内情形,心中正奇:“怎麽回事?”背後有人却把他往里推,恼道:“你挡著门做甚?”李逍遥站立不稳,竹竿啪的打在一僧後脑勺,那僧吃痛回头,李逍遥松手将竿子落在墙脚,却装浑若没事一般。那和尚转头瞪他一眼,随即移目投向李逍遥那颗没香疤的秃脑门後边,却道:“十二少,你来得正好!咄咄怪事……”李逍遥心下一怔,只听背後那人哼道:“堡主来迟一日,寺中果然出事!”把李逍遥往内一推,随即迈脚而入,长衫飘逸,裾下白低黑鞋,正是那老公子。李逍遥掠眼一瞧,心头便已暗跳:“不记得在什麽地方先已见过此人,可别给拆穿了我这沙弥是临时冒充的……”

屋内一灯如豆,光昏影浮,微耀墙上一个极大的“寂”字,往下则置一张禅床,正对门口,有个没须老僧盘腿坐床,头颈後仰,一动不动。身前地下却湿了一大摊,其中有些茶杯碎片。李逍遥看出那老和尚已死,不由地一怔,想到:“那火工僧先前拉泥菩萨说是要来见方丈,怎地没看到他俩?方丈如何‘挂’啦?”几个老僧哭道:“方丈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就……”李逍遥心中暗叹:“挂了。”背後却给搡了一把,那老公子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看情形方丈是坐化,并无异常。各位但请节哀,且先善後……小沙弥,把地上扫一扫罢!”

李逍遥被推个趋趄,正愁找不著帚,忽听一人清声道:“且慢。”李逍遥松了口气,随好几张脸一块儿转觑,门外杂影一阵攒动,分开一条仅可挤身穿行的人缝儿。不知谁叫了一声:“六叔到了!”李逍遥探头探脑,心想:“究是哪门子的‘六叔’?”老公子连忙迎将上前,朝两个相继入来的俗家人揖称:“逸夫兄,你总算赶到了!咦,堡主呢?”李逍遥伸脖来瞅,见一花白胡须的精瘦老者逸然而入,其後跟著一个更干瘦的猴样儿小老头,目光精闪,隐含威肃,直教旁人不敢直视。李逍遥缩头不迭,听那老公子讶道:“八爷,连你老也……”那干瘦小老儿沈脸不言,只微颔其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移目盯著李逍遥,直教他惴惴不已,暗闷:“这小老头怎麽一露面就只盯著我身上看?”

花白胡须的老者却和气得多,向那老公子一瞥,目现微讶之色,仍淡淡的道:“金十二,你如何也在这?”老公子不自然的掩言道:“这……呃,我是来临张继《枫桥夜泊》诗的石刻碑文的。”趁这会儿,李逍遥悄看那方丈僵坐之躯,既看不到血迹,亦无明显的伤痕可辨,屋中未见丝毫打斗过的乱象,凭他自小随洪大夫习得的医技,察看过死尸尚无外伤痕迹,随即细觑其面,倒也没有发现中毒之象。那老僧死态平和,显得毫无痛苦,更无一丝惊变余色。李逍遥暗觉老公子所言甚然:“老和尚果是正常地圆寂,不像死於非命。依此情形推想,当是他端茶品尝之时,突然间寿数竭尽,於是‘乓’一声茶碗脱手落地,他这麽一仰头就‘翘’了……”听旁边众僧议论,大致的情形也便若此,门外一僧役垂泪道:“我在门外打盹,方丈他老人家如往常一般独自坐禅,突听屋里有杯碎之声,小的赶忙进来一瞧,方丈就……就成了这般。”一老僧问道:“有无异常动静?”那僧役摇脑袋道:“没有。当时屋里只方丈一人。”

李逍遥却惑:“不是说方丈房里来了贵客,要那火工僧找泥菩萨来厮见麽?如何没瞅著他俩在此……”突然间暗感其中大有不对劲之处,一时又未省起究是何处不合常理。金十二唏嘘道:“星云大师寿数已尽,原非我等所能回天。”那花白胡须老者却不多理此人,轻手将他推开,趋到床前察看死尸。李逍遥在旁瞧著那老者的举动,料也查不出什麽异样,心想:“验验尸也是正常地,既没啥事儿,我得瞅隙儿溜出去,找灵儿要紧……”此时那老者正摆弄著死僧的头颈,似想查看颈骨是否折损,又解襟验按胸肋,显出武学行家手段,李逍遥暗觑片刻,心想:“这验尸老头长得有点像邵老三,既叫‘六叔’,说不定是兄弟,可却显得老态多了……没我什麽事儿,这就走。”

转身却见那干瘦小老头挡著门,迎著那双精气闪闪的锐目,李逍遥不由暗慌,总觉得这小老头一迳盯著自己,而他头上又没香疤,难免心下发虚,只恐徒生枝节。他并不糊涂,察貌听言之下,早知此间数人均属林家堡的长辈,在他而言,也算“冤家路窄”。想起林家堡的宝贝大姑娘与自己结下的梁子,越发迈不动脚,生怕靠近那个眼光犀利的小老头,被他拿住。

便在李逍遥兀自心神不定的当儿,那花白胡须的老者似有所见,脸色变得凝重,忽道:“果然找上门了!”众人一时不明所以,金十二奇道:“什麽找上门?”李逍遥脖痛,急难转颈,只从墙上所映之影觑见那花白胡须的老者俯看方丈面容,并且探手掰其嘴腮,旁边一老僧似也有所发现,问道:“邵居士,方丈嘴角有茶水淌出来了。你说这……”李逍遥心道:“果然姓邵。”先前他未留意那死僧嘴里含物,听到是茶水,却想不出奇处:“许是老和尚死时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茶水,也很正常……”

那花须老者沈声道:“不像茶水,似是一种绿涎。”李逍遥一听“绿涎”,不禁惑思:“可我没瞧出中毒迹象啊。许是口水混有茶屑,是以发绿……”金十二忙道:“且看看星云大师嘴里竟含何物?”李逍遥仍感门边那小老头死盯著自己,越发没敢直视其目,大眼转动,从墙上之影觑见那老僧小心翼翼地掰看死方丈的嘴。

忽然“噗”一声喷响,夹杂著惊呼、惨叫以及那花须老者稍迟半筹的疾喝:“当心!”李逍遥大眼瞪圆,从墙上的影像倏见死尸嘴里竟喷出一道其疾无比的水箭,正中老僧面门,望後便倒。金十二吃了一惊,连忙跃身後退,却将李逍遥的身子推向前去,帮他遮挡水星。李逍遥见到死尸口里喷水,心中方只一怔:“死尸哪来的力气喷水射人?”身子被推向前,突见一物迅急地随溅飞的水星夭掠而现,竟从那老僧脸上弹射而来,李逍遥犹未辨出何物,便已射近眼角,端的是奇快难状。花须老者在旁边急叫一声:“小和尚闪开!”发掌把李逍遥推跌一旁。

“笃”一声磕响,李逍遥头撞椅角,登时磕出一个大包,犹如独角兽般映影於墙。正晕晕糊糊,耳听得屋中乱成一团,数声惊叫纷起:“是什麽?”“六叔怎麽了?”“逸夫兄……”李逍遥情知出事,但仍不明所以,捂头而望,方见老僧已死,那花白须老者倒地昏迷。他吃了一惊,想起那老者适才毕竟救了自己性命,急欲上前察看伤势,以便及时施药。但未靠近便被金十二陡起一脚踢翻,却斥:“滚开!你这小和尚却来碍手碍脚……”李逍遥究因伤後力弱,避不过去,应声跌撞桌几,却撞灭了那一盏昏灯,方丈房里霎时暗了,於是更乱。

李逍遥只觉耳边“嗖”一下微响,不知何样细物急掠而过,幸未抬头,否则已经射穿他脑袋,却挨著後颈窜擦出一大股凉意。竹壁微微一响,墙脚边又倒一人,房门不知如何闭上了,那僧似想开门逃出,可是连门也没挨著就已送命。众僧皆惊诧莫名:“究竟是什麽?”别说当下漆黑一团辨物昏糊,就算适才灯亮之时,谁也没法瞧清如此快诡之物是何形状。李逍遥心头怦怦而跳,暗觉那物极小,且似水下活虫,行踪如电,快诡宛然梦里游魅,射速之疾又若伏弩,委实闻所未闻。当下他哪敢妄抬脑袋,只同旁人一般伏地惑望,终无所见,只觉那物未走。方丈房里粗喘声此起彼伏,一股幻变无常的血腥气愈浓,谁也不敢想象下一个会轮到谁。混乱中却闻一声佛号,竹林里有光晃移而近,飘闪飞快,转瞬已到门口,有人惊问:“谁?”

荧光闪出一个僧影,那人在门前叹道:“峨眉山行僧星尘。”方丈房外众僧齐拜,语间流露惊喜之情,“师伯到了!”

李逍遥只觉耳边“嗖”一下微响,不知何样细物急掠而过,幸未抬头,否则已经射穿他脑袋,却挨著後颈窜擦出一大股凉意。竹壁微微一响,墙脚边又倒一人,房门不知如何闭上了,那僧似想开门逃出,可是连门也没挨著就已送命。众僧皆惊诧莫名:“究竟是什麽?”别说当下漆黑一团辨物昏糊,就算适才灯亮之时,谁也没法瞧清如此快诡之物是何形状。李逍遥心头怦怦而跳,暗觉那物极小,且似水下活虫,行踪如电,快诡宛然梦里游魅,射速之疾又若伏弩,委实闻所未闻。当下他哪敢妄抬脑袋,只同旁人一般伏地惑望,终无所见,只觉那物未走。方丈房里粗喘声此起彼伏,一股幻变无常的血腥气愈浓,各皆不敢想象下一个会轮到谁。混乱中却闻一声佛号,竹林里有光晃移而近,飘闪飞快,转瞬已到门口,有人惊问:“谁?”

荧光闪出一个僧影,那人在门前叹道:“峨眉山行僧星尘。”方丈房外众僧齐拜,语间流露惊喜之情,“师伯到了!”

板门未开,方丈房里便多了一个直立的人影。李逍遥心下诧然:“这……倒没想到死方丈星云大师居然是峨眉派星尘行者的同门!”记起那日曾听玄一真人提及星尘其人,但仍不解:“门都没开,他怎麽进来的?”与他齐趴於地的两个和尚喜去忧回,忙道:“师伯,快趴下!当心……”黑暗中又嗖一声响,不知哪处“笃”的似乎有物粘墙。

众人忙又惊埋其首,却听星尘道:“杀我师弟的原来是一只来自魔域的妖虫。”言尽时似乎深深地叹了口气。众人闻声愈诧,从地上抬眼只见悄立的僧影随一团迷离幻闪的奇光映照於壁。星尘手拿一个宛然灯笼之形的丝罩,里边居然装满萤火虫,幽芒晃曳无定。提灯一照,先从数具死尸之前晃映而移,旋即照出好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李逍遥暗觉此灯独异,心想:“他一路捉萤火虫,是以迟到了。没法帮上死师弟的忙……”籍借虫灯幽迷的光,却见那干瘦小老头仍是目光阴沈地瞪著自己,不由的暗恼:“尻!还死盯著?”

金十二惊问:“什麽妖虫?”萤灯微抬,照向昏晦的壁影梁间,那僧低迷的语声在众人耳边回荡:“确切地说……是‘蜮’所化。其形似弓又似蚓,倘不借助法器,肉眼难辨。”手拂方丈半闭半睁的眼皮,使之终得瞑然。众人乍闻此语,皆各惊疑未定,只听星尘语如流萤一般飘忽的道:“传说异域的水中有一种叫‘蜮’的怪物,看到人影就喷沙子,被喷著的人就会得病。所谓‘含沙射影’,原是隐晦之毒。但经‘鬼蜮流’的魔师百年淬炼而成蛊,非仅阴毒难防,更是形匿踪隐,等闲瞧它不见……”叹息著望向方丈尸身,萤灯移照禅床前边的碎杯,喟然道:“蜮伏杯底,乘师弟饮茗而入其喉,出其不意射涎入颅,原也难以想象。”

服侍方丈的僧役惊呼道:“我……我没想过要害死师父!”金十二将欲出掌拍死此僧,星尘却以萤灯遮拦,叹道:“不关他的事,师弟素好凉茶,使得鬼蜮有隙可乘,终究防不胜防。”金十二疑道:“星云方丈与人无争,如何惹来鬼蜮杀身之祸?”旁边一人语声微弱的道:“我想……鬼蜮大概是要借方丈之口杀天南兄。”金十二吃了一惊,转面瞧见花白胡须老者悠悠醒转,不由得奇道:“逸夫兄,你……”

李逍遥望见星尘往那老者鼻际熏几片枯叶蔫藤,随即灌以黑丸二粒,使之醒转,虽仍瘫卧难起,竟已说得言语,他隐隐嗅出熏叶气味所含药物,喜忖:“原来被鬼蜮所喷恶气伤害,只要来得及施救,就这麽用忍冬叶和鸡血藤熏鼻,辅以不知什麽药两粒,便可救得……”暗记其法,以为日後所用,只不知那是什麽药丸,急难询问究竟。

金十二惑道:“这如何杀得林堡主?我便不明……”那老者叹了口气,谢过星尘施救之恩,低声说道:“倘若林大哥当下已到寺中,冲著他与星云方丈的交情,自当亲来验看尸身,便似……便似我刚才那般,又岂不著了道儿?”李逍遥闻言竟生寒悚之感,心想:“恁地歹毒的借口杀人法都有?”此时他渐渐明白,死尸原本不能喷射异物,适才所见的情形只因那具尸体喉里暗伏“射蜮蛊”,当有人掰口验看之际,孰料妖蛊突射恶涎,自无不中之理。但仍不解:“怎会有人用这种复杂办法暗杀月如老爸?亦即我亲过的姑娘她爹……”

“林堡主武功精深,对付他那样的人物只能用意想不到的法子!”星尘叹了一声,取数束干叶烧化,口中说道。“师弟坐守寒山,原本与世无争,可却交结太广,徒然为自己惹来杀身横祸。世事因果互报,从来疏而不漏!”

金十二方才恍然道:“这样说来,若是林堡主在此,料也难避这等奇袭。咦……不是说堡主昨天就该到了麽?”那花白胡须老者喘著气道:“老天总算有眼,让林大哥迟迟未能出城,我……我邵六得以帮他受此一劫,心中欢喜得紧!”李逍遥想:“你都伤成这样,有啥欢喜的?不过……月如的老爸能有这样够义气的哥们儿,该欢喜的是他父女才对。”嗅得九节菖蒲焚烧气味,眼光微移,却见那干瘦小老儿仍在一旁死盯不舍,李逍遥又即懊恼:“尻……”

烧烟异味在屋里屋外渐浓,金十二不安的道:“这是何味?”星尘语如梦幻般的道:“那妖蜮仍在屋中暗伏,不过它连伤数人,一时魔力未复,我用九节菖蒲困它在内,这就来捉。否则它仍会继续暗箭伤人……”李逍遥渐渐明白:“不想这老僧刚才进屋之前已绕著房子四周烧置一圈九节菖蒲,难怪一直有味儿。原来他是要搞什麽‘甕中捉虫’,只不知怎麽个捉法?”

星尘手指屋角一几,要李逍遥帮忙取物。房里仍是光幽影浮,人人面廓模糊,毕竟星尘所持萤火太过飘幻恍惚,难以觑清这位行僧的脸上表情,不知为何此人举手抬足之间竟有一种令人无力拒却的魔力。李逍遥看似随和,其实素有几分桀骜不驯的倔性,有时往往喜好与人背道而驰,但当此僧随手驭使,他竟似著了魔般不由自主地随之转躯,就近端来一个大托盘,其中摆有六只空杯,正不知那僧将欲何用,金十二先已发问。

星尘道:“妖蜮虽在屋中,等闲不可见。幸有诸位在内可助我擒之,这有六只空杯,需斟入清酒半盅,每人各执其一,且须九节菖蒲所烧的灰撒於杯中,另……”金十二道:“何来清酒?”那花须老者料想行僧未必自备有酒,语声低弱的道:“我……我身上的皮袋里尚有……有半袋白酒。”星尘颔首称善,待取酒将斟之际,金十二不禁问道:“当下加你在内共七人在此,为何取六杯?到底要怎麽著?”星尘道:“六人各执一杯,可取六合方位。执杯之人且需自刺鲜血滴入酒盅,以此遍寻屋内,可令妖蜮无以遁形。”

似此玄幻之事,连李逍遥一时都未能领会过来,金十二等人自是越发莫名其妙:“什麽?”星尘的梦幻般语声随烟逸入众人耳朵,恍如在脑海深处萦响:“各位只管端杯而寻,当杯中施法之酒映照出一个宛如蛇弓之影,此即妖蜮显形。然後迅速合上杯盖,以这种六合镇魔符贴封,那小孽障便逃不出此杯……”取出六张符各交每人一帖,却没人接符。

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三)

李逍遥暗感兴味:“用酒照妖,我没玩过这种!”接了酒杯,从伤处挤血滴入,倒也并不很疼。就著萤光端杯一照,殷然酒水之间漾现他鼻青脸肿之象,不由的好笑:“一觉醒来,我就成了这般,面容浮肿,且没头发,似此妖僧形相只怕没妞可泡了!”欲待随口叫一声“晦气”,不料先已有人呼将出口:“晦气!只管叫别人做,我可没工夫玩这种儿戏之事……”却是金十二弃杯欲走。

星尘奇道:“檀越这是……”李逍遥虽也同金十二同样的心思,且急欲去寻灵儿,但想妖蜮未除,难免殃及无辜,如何能够不顾而去,暗思:“且先试试能不能搞定……”可是金十二已忍受不住屋内愈来愈浓的妖异森森之气,把杯符撂回托盘,向门走去,口中说道:“外边有的是和尚,我帮你叫一个进来不就得了?”因被李逍遥端盘挡碍,伸手便推,哼道:“小和尚让开!”

星尘忙道:“莫开门让妖蜮逃出!”便在这时,李逍遥无意间瞧出杯里隐隐约约漾现一袭宛然蛇蚓之状的小影,从酒中投影但见那物所栖之处竟是金十二肩头,不由怔望,却没想起该当盖符,急欲提醒众人来看。金十二浑然未觉,抢到门前,拽衫把李逍遥撂开。“好狗不挡人!”

李逍遥从未见过这等样奇异之物,本待细瞧究竟,哪料身子倏然趋跌,连人带盘撞上星尘之影。只道难免撞个结实,谁料那僧影竟是虚的,李逍遥倒地之时听到盘落杯碎的声响,心想:“坏了!这些杯还没分给其他人呢……”更奇的情形却是星尘的身影居然在李逍遥一撞之间化为一片纷纷闪闪的磷光,从众人眼瞳里荡然消逝无余。

金十二原要破门而出,当下不自禁地也怔然不动,瞠目而呼:“搞什麽鬼?”眼见星尘霎间消失,仅剩萤灯悠悠落地,屋里人人皆愣,谁都不明何以似此。李逍遥更摸不著头脑,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拾起那个萤火虫灯四处照寻,屋中除先前的几人,哪有星尘踪影?

那花白胡须的老者忽省:“此是仙家虚幻的分身障眼法!不好,星尘来自峨眉山,我早该想到他会暗助蜀山派……”李逍遥兀自一头雾水,闻言更惑:“怎麽个暗助法?”金十二随即心念一动,拊掌道:“他化身来此跟咱们玩虚的,那麽真身……真身难道乘乱去了关押丁情之处?”李逍遥暗凛:“莫非丁大哥被囚禁在左近?”金十二跌足道:“不想蜀山派如此恶毒,为劫救丁情,竟连同门也杀……可惜星云方丈至死不知真相!”那干瘦小老儿突然阴沈的哼一声道:“鬼蜮流的‘含沙射影’可不是蜀山派的手段!”

这尖脸锐目的小老头一直不声不响,突然作声,难免引得李逍遥惊觑,转头触及那双仍然紧盯不移的阴沈之眼,不由又敲起乱鼓:“尻!还盯……”慌忙转目别处,听那花白胡须的老者微叹道:“不错,星尘与星土虽说素与星云方丈不相来往,要劫丁情倒也不必残杀同门。下手的另有其人!”李逍遥兀自头涨:“什麽星尘和星土又星云……晕!”金十二急道:“想是鬼域孤儿到了左近,还等什麽?袁八爷,咱俩快去关押丁情之处帮大小姐的忙……”那小老儿浑似没听见,仍然若有所思地盯住李逍遥那颗没香疤的光头。

那花白胡须的老者却瞥金十二一眼,淡淡的道:“那你何不先去?”金十二搓手道:“哎……我又不知你们把人藏於何处!”花须老者微微一笑,闭眼喘了片刻,方道:“十二少,原没想到你比我们还惦记著这事儿。”干瘦小老头突然把目光从李逍遥身上移开,朝金十二冷冷的瞪了一眼。李逍遥不由奇怪:“这些人怎麽回事?”金十二表情不自然的避转了面孔,讪笑道:“堡主的事,不就是大夥儿的事儿吗?”

梁间突然“嗖”一声微响,似是有物悄掠,随即墙角暗处又“笃”一下,仿佛细微暗器疾速反射。究因凶诡之物先前连毙数命,而且游踪若魅,令人没法窥见其影,无从防备,屋里的人皆成惊弓之鸟,陡闻异声又生,金十二先已骇然伏地,叫苦道:“它……它好像在门边,这可如何是好?”那花须老者眼望地上碎杯,面色颓然,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李逍遥原想乘乱溜将出门,免得又徒自耽搁时候,甚至卷入另一场莫名所以的江湖风波。刚要跳起身子,旁边一和尚突然闷哼一声倒在门边,那干瘦小老儿探其鼻息已无,越发阴沈了眼光,低哼道:“死了!”剩下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凉气,如何敢动。金十二变色道:“被它歇了一会,难道魔力已复?”李逍遥寻思:“星尘和尚虽然玩了一把虚的,似乎他所说的却非虚言。可惜杯破酒撒,没法儿瞅出那妖蜮蛰伏何处。难道就只好一个个全在这儿坐著等死?”他虽精於剑法,毕竟於玄家法门所知有限,小仙剑先已失却,天师符又未必伏得此类形踪诡秘的小妖魅。何况连它在哪处也寻觅不出,岂谈灭除?

那花须老者眼望小老头,因问:“八爷,怎麽办?”那小老头眼沈如深潭般莫测其底,微微思索,低哼道:“禅房四壁只是板墙,外边的和尚虽不敢进来,咱们未必不能破壁而出!”金十二闻言而知其意,喜道:“对极!不过板墙非薄,劳驾八爷使一招贵帮独门掌法,率领我等破壁而出,逃命要紧!”李逍遥暗觉不妥,犹未想到该当如何,那小老头脸色愈沈,冷哼一声:“降龙十八掌可不是用来逃命的!”原来这小老头竟是丐帮的人物,李逍遥心中微怔,不禁投去讶异的一瞥,但见那小老头越发阴沈的双眼向他还瞪,难免又惊疑不安,慌忙转头,暗暗吐舌:“怎地还盯?”

那花须老者语声低弱的咕哝道:“我便是不明发生了何事!日前家兄酒庄一夜毁尽,林家子弟折损多人,连……连我三弟也不知下落,敌在暗我在明,林家堡如何应对?便似当下的情形一般,屋中明明杀机四伏,咱们却看不见、防不得,徒自坐以待毙!”八爷沈脸道:“想必一切祸患只因丁情而来。”那花须老者叹道:“便是因为江湖各派为了丁情而起干戈,血雨腥风既因此人生起,林大哥力排众议擒下丁情,宁把这场风波独揽上身,何尝不是用心良苦?只是连累了寒山寺的无辜僧众……”

李逍遥闻悉丁情的线索,虽想多听一会,以便探明下落好去打救,可是当下燃眉之急尚未解除,他竭力回想所看过的几本药材典籍,欲觅除却妖虫之法,然而洪大夫并没提过此物,夏枯草所遗经籍原就不全,他搜枯肚肠也无济於事,情知妖虫随时又会暴起伤人,心中急煞,旁边两个老头的言谈如何有心听进?

一时心慌意乱,眼光低触萤虫灯笼,便在荧光幻闪入瞳之际,恍惚听到星尘缥缈传音:“此是魔域诸虫中奇速之魅,行踪诡谲不下於速兽,更胜在隐形之能。妖蜮射颅必死,适才邵老六只是肩窝洞穿,已足偏瘫终生。”李逍遥只道那和尚又回转此屋,不禁转顾而望,但见旁人兀自神情各异,似未听到他所耳闻之语,心头难免惑然:“怎麽……”星尘似明其疑,缥缈传音入秘,悄语道:“我移魂萤灯,灯在你手,是以心神融通无碍。妖虫正在积蓄魔力,倘不尽快消灭它,你们都活不成!”李逍遥心中一凛,忙问:“酒都撒没了,怎麽消灭?”

正要求索除魅之法,那灯突然砰的裂罩落地,萤火虫散飞满屋,星尘的语声倏地寂去。李逍遥吃了一惊,只见金十二拂掌拍掉灯竿,怒道:“小秃驴,你别把灯光杵到我跟前,那妖虫岂不是看见我趴这儿了?”李逍遥心想:“这跟有光没光应该没干系,却砸了我手拎的灯,这可如何是好?”萤灯既毁,星尘的冥传秘语果然再也听不到了。

无奈之下,李逍遥急想:“难道只有刚才那个法子?可是没了清酒……”拾起手边散落的六张符,放到眼前借飞萤微光而视,突然想起:“我从家里带了些雄黄酒出来,不知……”沈吟著落手摸向乾坤袋,但见金十二越发浮躁不安,缠著两个老头,催道:“还等什麽?再不逃命,马上又得有人丧生此屋……”李逍遥忍不住哑著嗓子说道:“不……不能这麽出去!”金十二嘿一声叫,斜眼瞥视,取笑道:“什麽时候轮到小沙弥放屁?”

那花须老者同小老儿对觑一眼,彼此点头,微喟道:“破壁而出不难,只怕妖虫也就跟著出去了。”均感以那妖蜮的本事未必不能射穿板墙,钻出禅房从而肆虐无碍。然而屋外焚烧九节菖蒲余气萦围未散,此物素具克制魔障之效,妖蜮亦似忌惮这股气味,尚未适应之前毕竟没敢穿墙窜出,但九节菖蒲究是不具灭妖之功,不消多时只要余烟随风逸散,後果可就不堪想象了。

两个老者虽也不愿徒然坐以待毙,但想那妖虫倘若乘他们逃离禅房之隙蹑随而出,势必连累寺中僧众无辜遭殃,思虑及此,一时迟疑未决。眼前灯光忽亮,转面瞧见那小和尚点著了旁边桌几之灯,寻著墙角半只残杯,取酒注入,颤巍巍地端在手里。两个老者隐隐闻出雄黄酒气味,又见那小沙弥挤血入杯,且拣地上菖蒲余灰撒於酒里,皆奇而互觑。“怎麽?他要一个人干……”

李逍遥心道:“不跟你们抢著放屁,只盼老天保佑我这些家酿的雄黄酒别撒了……”小心翼翼地捧起,依星尘和尚所教之法,眼盯著酒,留神搜寻妖虫。旁边的几人虽然看出他想干什麽,可却无一帮忙,只忖:“恐怕未必有用。”李逍遥凝神专注,不在乎旁人怎麽看,心下隐隐明白:“那和尚要每个端酒寻妖之人须以自个儿的鲜血滴入杯子,大概此法可破解每人所受妖障蛊惑,使那妖虫现形於酒中。”只一处仍教百思不解:“但怎麽会用酒一照,那妖蜮就到了杯里呢?”

惦记著星尘和尚说的是“清酒”,而他唯有雄黄酒可用,难免心中忐忑,生恐不灵。其实雄黄酒也是酒,虽则气味浓冽,比之清酒或更合施法所用,此中奥妙他并无灵儿所知为深,灵儿既不在身旁,为免无辜之人更遭魔虫荼毒,他只得赶著鸭子上架,靠自己摸索虽说未必成算十足,毕竟胜过世间庸人遇上难事只知怨尤。当下端杯看酒,因感酒汁浑浊,果然不比清酒照影明晰,唯有越发加倍细觑,不放过丝毫可疑迹象。

那花白胡须老者看著李逍遥的举动,沈吟稍顷,微感不安:“单靠这小和尚一人不成,须得众人合力才有一线生机。”虽不能动弹,目光一移,旁边的小老头已明其意,眼光投向李逍遥的身影,沈著脸道:“可是杯子不够。小和尚适才全都打碎喽……”服侍方丈的僧役忙道:“柜底尚有几个小碗,却不知合不合用?”小老头眼光微亮,哼道:“还不快拿?”那僧役忙爬过去取出几只沾满墙灰的小搪瓷碗。

李逍遥见有人想帮忙,心下甚喜,连忙取出装酒皮袋,交那僧役斟入几只碗里。心想:“星尘和尚说须得六人取位,依什麽‘六合’之理。其实我一人根本就不成的,幸好……”那僧役瞅著屋内只剩五个活人,李逍遥先已有杯捧著,便只斟了四碗酒,每碗皆不过半,皮袋已自空了。金十二在旁瞅得奇怪,不禁冷笑道:“小和尚怕死,咱几个成名人物何必陪他发疯胡耍?”

八爷眼光一狠,沈声道:“同舟共济的道理你都不懂,岂非连个小和尚也不如?”这小老头虽说干枯瘦瘪,形容猥琐,平素却说一是一,不苟言笑,非但李逍遥暗觉他盯人的眼光阴沈得可怕,金十二被这双锐眼一瞪,居然也没敢再持异议,脸色阵青阵红,强笑道:“袁八爷是丐帮九袋长老,你老既有这份闲工夫,晚生算得什麽?奉陪几位玩玩‘杯弓蛇影’的戏法也无妨……”八爷冷哼道:“少废话!”端起一只碗,沈著脸递到金十二跟前,料他没胆不接。

金十二虽然接碗在手,仍有话说:“就咱们五个,如何凑成六合方位?”两个老者心头一凛,不由的皆望李逍遥,举投无措之下,竟似唯这小和尚马首是瞻,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如此,只觉这小和尚虽然一直哑口无声,临危处险之际却显得比谁都稳得住,隐隐透出不寻常的气魄。

几双探询的目光投来之时,李逍遥已有主意:“事在人为。”从那几只碗里酌些酒另添一碗,连他手捧的杯,共是六樽载酒之器。两个老者、金十二、那僧役望而困惑,皆疑:“却又如何?”李逍遥微微投以自信的一笑,心中如握灵珠:“不就‘六合’方位吗?东、南、西、北、天、地,除我五人以外,死方丈所处正北,他老人家得跟那妖蜮讨还命债才对。”捧碗趋至方丈尸旁,拿起一根手指递到僧役嘴边,教他咬破指头,滴血入酒。那僧役原已神不守舍,自是言听计从,照做不误,待咬过了指头,兀自纳闷:“如何要我咬方丈手指?”

只见李逍遥郑重其事地把那碗施了法的酒摆在方丈遗体之前,拜了一拜,默念:“星云方丈,拜托了。想报仇你得保佑这场法事千万别出岔子……”祷毕便听那花须老者叹道:“只盼这雄黄酒果真使得……”言犹未落,眼光低触身旁之碗,面色一变,瞧向李逍遥。

那僧役并未留意瞅看酒碗,却直愣愣地瞪著李逍遥灯下的脸容,越觑越疑,不禁惑然道:“你……我怎麽没见过你?”李逍遥吃了一惊,心念急转:“我这个冒牌和尚果然瞒不过寺僧的眼去!”旁人并未留意那僧役说什麽,籍借灯光各瞧酒碗,金十二先已变色而呼:“在小和尚身上!”李逍遥乍愣:“什麽在我身上?”瞅看酒杯,只觉灯影微漾,并未瞧出有异。忽然想起:“尻!我忘了把符分派给其他人了……”才想到发符,为时已迟。那花须老者突道:“又不见了!”金十二忙瞧自己所捧之碗,亦无所见,奇道:“却到哪儿去啦?”

板壁微微一响,在夜风劲啸中低难察觉。李逍遥刚把仙符派出,便听金十二叫道:“适才还在小和尚右膀附著的,怎麽转眼又没影了?”李逍遥吃了一惊:“在我身上?”慌忙拂衫驱赶,险些失手把酒杯摔破。那僧役惊呼:“他……他不是本寺的和尚!”抬手欲揪李逍遥之时,忽见碗中隐隐约约地现出一缕扭摆之影,却在那小老头的发髻之上。那僧转面叫道:“看见了!看见了……”眼光投去,并未瞧出小老头脑袋上有此异影蛰伏,不免愣住,却忘了该当迅速盖碗封符,李逍遥提醒道:“别只顾著看,快搞定它!”究因嗓哑,旁人难以辨闻其声,待得那僧役反应过来,碗中蜮影又隐去无踪。旋即砰一声,僧役倒地,小老头探手接碗,滴酒未撒。因见僧役没了气息,金十二惊得声音变调,骇然道:“糟!又死一个……”

李逍遥只觉此屋鬼气森森,不禁汗毛乱耸,心想:“哇尻!这种看不清的小魔蜮恁地神出鬼没,杀人於无形,蚱蜢一般满屋蹦,简直比大猛鬼还难捉……”深畏之下,眼光哪敢稍离酒杯片刻,惟恐错失时机,後果越发不可收拾。那小老头却瞪了过来,面色愈沈,冷哼道:“你究竟是……”李逍遥忽觉耳际嗖一下微响,似是有物从脑後疾掠而过,慌忙缩头看杯,只见一丝宛然细绳之影在酒里微漾而现,他心头登跳,凝目瞧出那妖物竟栖於小老头耳朵上,抬眼投去却又看不见,急忙移眸回觑杯中酒影,游魅犹栖小老头之耳,奇怪的是只从酒里方能看见,眼光离杯便瞧不出来。

小老头话没说到一半,便听到花须老者和金十二皆道:“在八爷右耳!”小老头吃了一惊,连忙抬手击打。李逍遥本要盖符封杯,却哪料小老头自击一掌,叭一声响过,只见酒中蜮影又没了。

“尻!又有得找……”李逍遥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捧杯急往墙声微响的所在寻去,一迳以酒照壁,两眼片刻不离杯口。寻到禅床西侧屏风里隅,借著萤萤流光,只见酒纹微漾,又现蜮影,其形半蜷,却在墙上附伏不动,似忌雄黄酒越来越近的浓冽气味,竟不像适才那般倏忽乱窜。既见蜮踪适在眼前,李逍遥心头登时怦怦而跳,正要盖符,怎料一只流萤坠落杯里,酒水一晃漾间,急难觑见魔蜮之影。

“可恼!”李逍遥暗骂一句,睁大眼睛往杯里瞧,待碧纹红漪褪去,忽见酒中朦朦胧胧地映现一张罩著黑纱的人脸,可是抬眼又没见到屋角有人,其实屏风後边仅只李逍遥一个,屋里更无此般形状之人。李逍遥移眸看杯,酒里仍映那张冷僵僵之脸,他一怔之间,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散向全身,只惊得呆了,心头狂突乱跳:“尻!有只鬼哎……”

便在不知所措之际,端杯的手一晃,酒水如箭激闪,冷不防射入他张开的嘴里,心头方只一跳,闭嘴不及,已然咕噜入喉,登时大惊:“尻……完了完了!”自感妖蜮入喉应无侥理,难免要似那方丈一般的下场,顷间慌了神,偏生急呕不出,忽想:“符……”幸好仙符在手,连忙塞进嘴里,咕噜吞下肚子,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我把它封住了!用星尘和尚的符镇住妖虫了,可却没在杯子里,尻……封在我肚子里边了!”慌得满头冒汗,失手撒杯,捧额发愁:“这算不算‘搞定’了?”

金十二因感不对劲,忙问:“搞定了没有?”李逍遥兀自叫苦:“见鬼……”只见酒水洒墙,於空无之间竟浇出一个碧光粼闪的人形影廓。李逍遥大惊:“鬼!”揉眼看时,瞳间碧光已消,面前却多了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前襟酒汁犹湿,面罩黑色薄纱,正是适才杯里所映之靥。

屋内灯光昏晃,隔著屏风,那三个老的毕竟窥不分明,只觉里边多了一袭黑影,均是惊疑不定,纷问:“情形如何?”旋见李逍遥颤腿而出,面如土色,与先前端杯捕虫之态判若两人,走几步便迈脚不得,嘶声道:“中……头……奖……了!”世人各有所惧之物,他虽喜好法术,且有立志降妖之高远,却从小怕鬼,何况生吃一吓,难免魂魄乱蹦。妖虫的凶诡无定,在他想来殊算小菜一碟,凭借自幼满山追杀小虫子的历练,原也不如何把鬼域妖虫放在心上,即便不小心吞了下去,最多无可奈何,怎料祸不单行,竟然撞鬼。他唯有叫苦不迭,心下懊丧已极:“唉,没想到突然就‘中奖’了!而且还是出乎意料的得个‘头奖’这麽行运……霉!”

他并不知雄黄酒的浓烈药性与星尘焚烧九节菖蒲的气息不意交融,已令鬼蜮虫坠杯即失魔力。即便混於酒中误吞,亦已无碍。此後是福是祸,哪里顾得上,幸有仙符一并咽下,於惶然之中也算吃了定心丸。当下最要命是“见鬼”,虽不明禅房里何以有鬼,但想那人竟能隐形,倘非误撒那杯施了法的雄黄酒,他作梦也想不到屋角竟有这麽一个人腻然悄立。

小老头“八爷”、老公子金十二以及那花白须的老者并未听清李逍遥哑声叫了什麽,全都关心鬼蜮虫的所在,忙问:“妖虫呢?”李逍遥急得涨粗了脸筋,偏是喉痛难言,只得颤起一根食指,抖擞地指指身後,心道:“有比妖虫更厉害的……鬼耶!”那三个老的一时未察,只觉他神情透著说不出的古怪,不禁惑然相觑。

李逍遥自感後脖阵阵发凉,仿佛鬼在吹气。不由得身子激灵一下,硬著脖想要回望,却怎动得?忽然想起有符,急切间却忘了天师符的法诀,脑子犹如胶粘凝固也似,念头转不过来。只听掌风呼一声劲响,小老头八爷沈声哼道:“什麽人装神弄鬼?”双掌急盘,如龙之矫,斗地推撞而来,其势惊人。其时他对李逍遥亦显神色不善,突然发掌急摧,李逍遥难免吃了一惊:“连我也一块儿揍……”眼见这老儿没几两肉,简直风吹亦倒,孰想一出手竟尔刚劲如斯,惊讶暗佩之余,旋即又觉好笑:“雀!用降龙十八掌打鬼?”

陡闻一声低叱:“好一招‘见龙在田’!”李逍遥犹未回过神,脑後微风急拂,一袭黑影滴溜溜转到前边,金十二斜刺里拦道,取折扇唰唰打穴,叫道:“八爷,我帮你断他退路!”那夜行人腰肢竟如柔柳一般摆而向左,并未接战,欲待破门而出,忽见那花须老者躺於地下,微抬一臂,拈指“嗤”的弹出一道劲风。

身穿夜行衣之人低嘿一声:“好指法!”似知难接,不得不晃身斜闪,避过一道指风,不意迎上小老头那招犹未势竭的“见龙在田”。三老联手夹攻,间不容隙,何等势紧!可那夜行人竟仍轻若灵猫一般宛转自如,又似游鱼在水,忽左忽右,穿梭来去,殊无半分局促滞窒之感。那老公子折扇或点或戳,连打三十六处大穴,可却连那黑衣人的裾角都沾不著边儿。李逍遥惊噫之余,心想:“我好象吃过一道菜叫做‘见龙在田’,就是田鸡……”眼见那小老头猛催掌力,从後边拦腰来断夜行人退路,那夜行人移步无声,恍若未觉背後掌力急狙,仍取後移之势。李逍遥忍不住出言提醒:“小心打断腰!”

他嗓声暗哑,虽叫将出口,连自己亦没听清,脸上的急切之色却油然而露。那夜行人倒身後移之时,看见旁边的小和尚嘴巴一动,似在提醒,不由向他投来诧异的一眼。李逍遥掩口不迭,忽省:“我这是干嘛呢我……”金十二没沾著夜行人的边儿,不免老丑成怒,眼见小和尚在旁居然向敌示警,登时迁恨於他,疾喝一声,发扇扫打李逍遥脖颈。“小秃贼找死!”

那夜行人眼神一凛,忽道:“左搬右移!”腰肢随之而摆,如风中细柳夭转,突然左手後牵,右掌斜引,小老头的掌力陡然偏向,却迎上金十二扫来的折扇,两人皆惊:“怎麽回事?”李逍遥犹未看清何以若此,“碰”一声响,只见破扇飞过眼帘,金十二打著旋儿撞上禅床,与死方丈滚做一团。那小老头见势不对,虽已急刹掌力,毕竟收势难尽,仍有半成余劲撞到了金十二身上。

李逍遥眼前一晃,那夜行人无声掠近他所立之处,觑著他脑後那扇闭合之窗,欲待窜身撞出,先即探手来拨李逍遥挡窗之躯,口中低喝:“小和尚让开!”李逍遥脑中刚刚想起天师符咒,只道那夜行人欺近是要打他,势急之下怎容多想,随手便发符来镇,那夜行人却分毫无撼,冷哼一声:“小和尚莫名其妙!”李逍遥原已认定此是鬼魅一族,哪料发符不验,心中一惊:“哇……”尚未想出其中缘故,倏感衣襟一紧,被那夜行人劈胸揪住。

花须老者突然低叹一声:“好俊的乾坤挪移手法!”那夜行人本要把李逍遥摔到一旁,以便逾窗而走,听言登知那老者识破他适才所使的牵引手段,不由微微一怔。花须老者拈指含势未发,冷冷的道:“想是光明顶的高人了。”虽然不动声色,但已不声不响地凝指封杀窗户的出路,夜行人不禁蹙起眉头,投眸望门,飕一声微微袂响,小老头沈脸立在门边,重蓄“见龙在田”掌势,森然道:“看似少年,多半是殷大教主一手调教出的高足。”

李逍遥兀自纳闷:“是人是鬼?”夜幕中突传一声撕裂耳膜般的厉叫,这般骇异之极的啸号才真的不知是人是鬼,两个老者闻声一怔,齐转念间,屋瓦骤穿一个洞,原来是那夜行人乘机上掠,身犹未出,花须老者的指力随之而至,抢先来封。那夜行人眼见这老者瘫卧地上,显然伤得不轻,竟仍有这等好本事,不禁微哂一言:“六先生的‘敲指落花’手法果然名不虚传!”那老者暗诧:“她连二十只怕都没到,怎如此了得?”指力发至半道,突见小和尚被那夜行人拽过来作势一挡,心念急转:“小和尚虽未必是和尚,究属无辜小辈。”

趁这老者指力稍收,夜行人拽李逍遥掠身而走,口中低笑:“小和尚,你送佛送到西,保保我的驾罢!”

“什麽送佛送到西……”李逍遥身不由己地随之而出,耳听得夜风凛凛拂衫而过,竟被那人揪襟拽飞奇快,方才回过劲儿,惊道:“去哪?”夜行人浑似未闻,只想把这小和尚权当一会儿“挡箭牌”,拽了就走,四下僧众避恐不及,岂拦得住?但刚出屋,那小老头竟也破门追来,这夜行人只抄身三个起落,悄无声息地便拉著李逍遥窜得远了,似此轻功造化,便连李逍遥也傻眼不已,那丐帮老头如何追赶得上。

李逍遥一路忐忑:“糟了,被鬼捉……”之所以仍疑此是鬼魅,固然因为忘不了其隐身之术,且亦暗感此般出神入幻的飞天奇技实属凡人不能,连他所练的“风魔天下”也无法似此人足不点地的持久游弋於空中,居然良顷不落,每当换力只消轻点草尖,便又荡然飘起。又看那人身影孅孅,比他要轻得多,手拉一人竟仍毫不著力、身无拘滞地飘行不坠,李逍遥越发苦恼:“这还不叫神鬼?完了完了……”

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那人似乎觉察,回靥在他耳边悄问:“有没听说过‘信天游’?”李逍遥心道:“信天翁这种鸟我听说过,可也没……”那人轻哼一声:“笨和尚!”李逍遥听出口音有异,不禁暗疑:“怎麽听来‘婆姨婆姨’的呀?就跟我以前见过的那个到县城卖骆驼的河套人一样……”想到遥远之处,忽然担心起来:“可别拉我去黄土高坡再丢那儿当牧羊童!”可却挣扎不得,只觉飞掠奇疾,穿林破雾直若稍瞬之间,那人拉著他往山下急驰一程,出其不意地竟又折转而回,取道东向,飒然窜近一片禅院之外。

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绪:“怎麽又搞这种‘声东击西’……晕!”那人牵他闲趟草端,似觉行迹已露,不必再隐,突然曼声吟道:“悄骑突敌围,关山渡若飞!”李逍遥方听到“飞”字,倏感身子上提,未及回过神来,已随那人腾空而起,高纵夜空,底下红枫似火,围拥禅林空苑,原本光幽影寂,息灯灭烛,两人刚掠过墙头树梢,犹在半空,檐下便有一人悄探手影,掌间飞出一只火般的红蝶。

时当寂夜,随著洪亮锺声骤然回荡四野,禅院中百灯齐亮,却无僧侣坐禅诵经,反有大群白衣箭士如新菇破土冒出,拥满寺墙内外,弯弓搭箭瞄向空中的人影。此出李逍遥所料,猝地吃惊非小:“有埋伏!”那夜行人却无丝毫动容,投眸觑去,先闻高吟:“天平山上白云泉,云本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谁在屋顶作诗?”李逍遥心中奇怪,旋即胸口阵阵回震,那人吟声乍似恬淡从容,实则中气沛盈,如风鼓雷动,便连古锺亦有回荡应和。昔温庭筠八叉手而成八韵,堪称行吟快句之首,怎及当下所见之疾?吟声未及逾半,僧刹高檐已纵上一人,素衫纶巾,风神飘逸。却是一个美髯文士,半首乐天绝句“白云泉”未已,人影便即纵越百尺之距立迎墙头。

枫霞晚雾之中又有一人闲行如飘,倏忽而至,吟道:“水宿烟雨霏,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静梦魂归。暗觉海风度,萧萧闻雁飞。”随著这几联王昌龄古句,那人摇笠立於墙外,看似随意,实则封住了下山之径。墙头那美髯文士笑喟:“四哥,当年曹植七步成诗,你走了几步?”摇笠的汉子眼望墙里飞出的红蝶,油然而生旧忆之情,叹道:“小蝶,若非盟主传召,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作一聚?”

檐影中一个马脸丑妇徐徐抬眸,随翩翩飞蝶做“我欲乘风”之状,娇吟若莺唱鹂啼:“长洲苑外草萧萧,却什邮程岁月遥。唯有别时今不忘,暮烟秋雨过枫桥。”最末一句乍飘入耳,那妇人已在林梢起舞如蝶,李逍遥只是目瞪口呆。那妇转回马脸,朝摇笠之人乱送秋波,幽幽道:“四哥,好久未见了!”

“江南三儒侠,朱五、赵四、胡小蝶。”不知不觉间,那夜行人拽著李逍遥悄立於一枝红枫之梢,望见那三人相偕露面,眉头渐蹙渐紧,冷哂道:“林天南好大面子,连‘南社’的人也请了来当护院!可你们护的是哪家的佛啊?”

虽非一见儒生就头疼,可是李逍遥暗感自己的头渐渐又大了起来。他盼了几个日夜,只盼能够及早溜出寺院,下山去寻灵儿要紧。孰料又撞上自己不情愿的事儿,单只那本领奇高的夜行人拽而不放,已令他头大,待得又撞上一大帮林家堡找来助拳的人,所处之地看似诗情画意,眼前的剑拔弩张之气随三儒现身,反而逼得更吃紧了。李逍遥急难明白那蒙面人拉他来此夜探禅院究出何意,瞧出彼此颜色不善,越发暗忧且急:“又打起来,我夹在这里头算什麽?”

那美髯文士因见夜闯禅院之人身孅姿柔,手牵一个微高半头的小和尚竟然仍能轻悠悠地闲立细枝之梢,此样轻功和从容之气委实令人骇异。不禁啧了一声,眼光微凝,随即移望方丈房的去处,锁眉道:“听说西北来了高人……”语未逾半便咳嗽几下,方道:“我们似乎来迟了,不仅邵氏酒庄一夜化灰,连……咳咳……连老朋友星云方丈也不幸遭奸人所害!”说到此处,目含悲泪,环扫另外两名故人风霜徒添的颜容。

李逍遥原在暗觑旁边这夜行人悄立枝梢款款微摇的姿影,愈发困惑:“不是说练了‘风魔秘术’就轻功很屌了吗?可是比我飞得好的人不知已然见过几个了,除了步望月那厮莫名其妙的轻功缠人得紧,眼下这个‘婆姨婆姨’的更是飞得跟神一样,脚都不沾地了,这半天……”想起李大娘所言,单以技艺而论,江湖上果真“一山还比一山高”。虽说懂得自惭也是好事,他却只知其一未明其二,“风魔秘术”以极速见著,与当世别派轻功相较,胜在幻变无穷。但越是高明奥妙的上乘绝学,修炼进境越讲循规蹈矩,尤其玄神轻功究属出世之术,每一层进益均有其道而依其方,更须精悟易演之学,方能化奇正之变於步法取位转寰间。李逍遥毕竟所习日浅,与灵儿又聚短离长,不暇时刻受教於这位仙灵妹妹。靠他自己根本分不清“兑金克”与“坎水克”的判别与承合互换之窍。只道自己终是不济,其实怀瑾在身,未谙其妙而已。

当下他已知这夜行人并非鬼魅,实属身怀绝技的魔教高手。只仍不解:“凡人怎麽能练成这样飞天、隐身的功夫?看他年岁不比我大多少啊,难道师父厉害就可以了?”耳听美髯文士提及山下那家酒庄,李逍遥心头一凛,更增急虑:“尻!那晚究竟怎麽回事,除非找灵儿问,否则我想破脑袋也是不解……”

美髯文士提到方丈横死,另外两儒皆各变色,一齐转瞪夜行人,眼露复仇之色。李逍遥也疑心鬼蜮妖虫与此人有关,记起南宫烈火、太婆等魔教人物的手段果是残忍诡恶。先即头皮发紧,心念暗转:“似此手段多可怕!魔教中人果是倒行逆施惯了,杀人跟捏蚂蚁一般,浑不当一回事。不行,我得想个法子……”此刻料难使成武功,为要脱身,脑筋便往“乾坤袋”里钻:“看看可用哪些‘道具’?”

只见夜幕下又闪出两人,正是来自方丈精舍方向,其中一老公子摇著破扇道:“这魔教妖人一直隐藏屋中暗处,方丈定是他所害。休教走了此獠!”究因吃了八爷小半道掌力所震,话说多了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逍遥见另一人眼光沈鸷,刚露面就只盯著自己,不免又敲心鼓:“尻……这小老头怎麽回事哦?”八爷适才差点吃了那夜行人神妙手法的亏,一见面便如遇敌的刺蝟般毛发耸然,急凝“见龙在田”掌势。

那夜行人微仰面孔,虽处强敌环伺之间,仍是淡定如昔,星眸扫觑众面,浑似未见四周的弓箭手均瞄定了他,冷笑道:“我来是要告诉你们一声,不管有多少人保驾,倘不交出丁情丁公子,就灭你林家堡满门!”非但众人闻言皆凛,李逍遥更吓一跳:“不是吧?”那人似是听见,面靥微转,一双碧莹莹的秀目流转而睇,却冷然问道:“我像说笑吗?”李逍遥怔望其眸,突感杀气侵然,难免一激灵,摇了摇头,暗觉他不是说笑。

那夜行人瞪他片刻,眸间煞气隐尽,突转谑嘲之色,在他耳边悄声道:“只是吓吓他们,你不会当真罢?”李逍遥心头本在打鼓,却听此言,不由又愣,随即暗恼:“婆姨婆姨!”

“不管是真是假,”美髯文士以眼色阻止那马脸妇人和丐帮小老头欲搏之势,负手喟然。“好大的口气!只不知魔教凭什麽?”

“凭的是一句话,”那夜行人迎觑三儒侠逼射的目光,惋然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不像魔教中人说的话,”那马脸妇人胡小蝶与摇笠汉子赵四突然神情变化,似受那魔教少年言辞所动,不禁回想少年情事。眼见此情,那美髯文士眉头更锁,嘿然道:“据朱五所知,魔教更想要丁情死!”

“朱未恋,你们当中不也有人这麽想?”那蒙面少年反唇相讥,丝毫不让。回眸看见旁边小和尚兀自忍不住笑,不禁奇怪地瞪他一眼,心道:“你这小沙弥不怕死,还敢笑?”即便瞧出那蒙面人目光一凛,李逍遥仍按不下好笑之感:“朱未恋……不想有人竟会起这种好名字!哎呀,肚都笑疼了。”当下的情势其实绝不好笑,本想强自抑嬉,抬眸见那美髯文士一派端然之态,竟又忍俊不禁。

朱未恋正色道:“或如你所言,但只要朱五在世一天,么魔小丑休想从丁情身上如愿!谁也没权从别人身上捞资本……”听了这番义正词严的话语,李逍遥顿时笑不出来了,陡感热血沸腾。犹记当初他自己也对棒胡许下誓言:“只要我逍遥儿还剩一口气,绝不允许任何人踩著胡大哥的脑袋往上爬!”可是棒胡的首级如今在傲雪营中,虽然起誓不难,但当事涉於己,又有几人果能下得决心?

傲雪绝非“任何人”,她已将此身此情融入李逍遥的生命,而李逍遥与棒胡不过一面之交,虽然意气相投,毕竟情深不同於义重,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难道要他去做对不住自己女人的事情?在李逍遥心底里,早当傲雪是李家的人,是亲人,不论日後如何,他若不这样看待傲雪就不配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记得婶婶常说:“你长大了,得对自己所做之事负起责任。做个问心无愧的汉子比什麽都要紧!”

李逍遥渐渐觉得,有时候想要真正的做到“问心无愧”也很难,似他这般实属两难境地,如何取舍?唯盼找出两全之法,既说动傲雪交出棒胡的首级,由他安葬入土,以践当日在“三宝颜”许下的一句然诺;又无须为了棒胡的人头而伤害那个向自己寄付终身的姑娘……不论最後能否两全,李逍遥暗下决心:“做人不守然诺,何以立足天地间?”

三儒侠的神情变化虽然微妙,却逃不过有心人之眼。金十二不顾喘息未顺,怒道:“魔教没一个好人!妖魔鬼怪专门害人,道理是一样的。姑且不谈丁情,放著我等江南侠客在此,须得为惨死的星云方丈讨回公道,这妖人……”

他左一句“妖人”,右一句“魔教”,正说得嘴溜,突然间黑影微晃,脸上啪的吃了一记响当当的耳光。连打他的是谁亦未瞧清,趋跌之际半边面颊便已奇肿。那蒙面少年方从树梢跃下,迅疾抽了金十二一记耳光,犹未掠回枝头,袁八爷蓄劲多时的那招“见龙在田”斗然排涌而出,与此同时摇笠汉子的斗笠飕然激飞,抄截那蒙面人後退之路。斗笠旋飞半道,笠沿倏然突出一圈寒闪闪的反刃,只喝一声:“著!”蒙面少年刚避过袁八爷盘锦般卷涌而来的掌力,细腰扭摆未及,後肩骤裂一条口子。

数十年来,赵四飞笠出手,势必见血。因见那魔教少年欺向金十二,唯有全力相救,发笠之时无疑尽倾毕生技艺,料想这魔教之徒即便不死也得重伤,孰料他只晃身扭腰,便已避过这下猝击,後肩衫裂,露出一片莹嫩粉白的皮肤,连一道血口也未及留下。飞笠飕然回掠,赵四抄之在手,却已变色怔立,耳听得朱五低喟一句:“八月蜀葵,果是天下第一腰!”

先前李逍遥便觉那蒙面少年腰功奇妙难叙,宛转如柔柳轻烟,端是嫋娜万方。听得朱五捋髯疾喝,不由心头一怔,似欲想起什麽,一时又想不明白。手腕乍松又紧,那蒙面少年已立回旁边,悄无声息地重扣他脉门,仍教动弹不得。那马脸妇人手拈一把朱翅蝶,将欲扬袂,斗闻朱五之言亦然诧异不解:“五哥你说什麽?”

“我本想斗胆揭下面纱一瞧,”朱未恋抚须道。“现下不必了。尝闻‘八月蜀葵腰’之说,指的是关中第一流的腰功、第一等的身段。似此天下妙人,除了霍步天与缥缈峰已故舞神傅尘瑶所生的女儿,岂有第二个?”

那马脸妇人胡小蝶吃了一惊,移眸觑向那蒙面人,怔瞧半晌,不由地酸溜溜的道:“西北霍小玉!”

在这蒙面人身旁待的时候稍长,李逍遥本已暗觉不同,听了朱胡二人所言,忽然想起那天在苦水铺悉闻恭硕良比较江湖三女侠之色艺,除了林月如先已得会,果是火般美人,另外两女尚未有缘一晤,其中洛英红似属狄武婚约之配,料想见她不著;不意之间,原来西北霍小玉竟在眼前,俏生生立於身畔,她那有名的挪转乾坤玉手更扣著他的腕,拿住脉门不放。李逍遥啧啧称奇之余,瞥看她的身姿,却想:“我怎麽不觉得她身材如何出色?可见江湖风吹呼啦呼啦响,其实没啥神奇。竟然连我家灵儿还有傲雪美妹这等样绝代佳丽都没被评上‘武林美人榜’,真是太没代表性了……”

正哑然失笑时,霍小玉嘤咛一声软绵绵地倒向他肩头。李逍遥吃了一惊:“这……”虽不明何故,因怕她跌落枝梢,只得揽手扶住她那著名的腰肢,心下突然想起灵儿:“此时她是不是一个人孤独无依?”念犹未转,眼光瞥及霍小玉孅秀的背梁,始见一对血红夺目的铁蝴蝶深嵌她肩後靠近背沟之处。顷间一愣:“何时著了道儿?”只听那马脸妇人也自惊叫:“四哥,你……”赵四僵立良顷,手中斗笠垂落,方才现出右肋一枚钉入“日月”隐穴的玉骨针。此穴素属密蔽难辨的所在,与“期门”相邻,因其近挨胁下,原本极难觅得真确,但就在他抄接斗笠之时,甫一抬臂,玉骨针出其不意地随笠悄射而来,瞬间封镇血脉。

李逍遥通晓一些针石之理,立时看出赵四此穴锥针,最多只有一个时辰可活,而霍小玉背上流沁黑血,亦中胡小蝶独门暗器之毒,对决之势初现,顷间双方各已受了致命之伤。李逍遥心念未动,身子突然急坠,霍小玉无力自持,轻功顿减,当下李逍遥也没法提气腾身,两人便从枫树枝梢跌落地面,幸有草茵相承。金十二欢叫道:“小妖女不成了,妙极!须拿她来剜心下酒,活祭星云方丈……”

从树梢跌倒之际,李逍遥忽觉手腕松开,霍小玉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尔不再扣脉。她扶著树干缓缓立起,瞥眼瞧见小和尚仍在旁边发愣,不晓得他正在动何念头,居然没有趁机逃开。夜降小雨,丝丝如帘,山风骤寒。李逍遥看出霍小玉所中的毒他没法解,想是马脸妇人自淬的蝶毒。他本可乘乱离去,眼见四周弓箭手搭弓齐瞄这受伤的黑衣女子,只要他一走开,弓箭手再无顾忌。因他仍做小沙弥装扮,而“南社”中人自居侠义道,见一个寺僧落在霍小玉之手,不免投鼠忌器,只挽弓包围,究也没敢贸然放箭,否则箭如雨落,凭霍小玉眼下的情势,决计凶多吉少。

李逍遥心下犹豫:“虽说是魔教中人,可她兄长霍力王却不失为一条好汉子!魔教的棒胡、还有宋姑娘……我没看出他们魔性在哪里,难道我修为不够?分辨不出孰黑孰白,反不如一干平日里只知咋咋呼呼的江湖痞子更有‘正义感’?”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只凭一己良心行事。他的良心告诉自己:“霍力王的妹子作恶,我不应助她。可是她……”她身中剧毒暗器,恐怕命在顷间,如何可以见死不救?

“怎麽这等不小心?”他不明霍小玉的身手如此了得,怎会避不过胡小蝶的淬毒暗器。急想不到根除蝶毒之法,身上所怀之药倒也不乏暂抑毒性随血攻心之效。只得取药欲来帮她缓解危急之势,有意无意地移身挡著弓箭手的视线。

霍小玉见他并未趁机逃开,不免奇怪。眼波朝他脸上转了转,忽问:“他们说我杀了星云方丈,小和尚,你不想报仇?”李逍遥哑然无语,帮她拔除背梁上的暗器,心想:“这对铁飞蝶做得跟真的蝴蝶一样,那老牌女诗人跳起舞时,从袖里乱撒红蝴蝶,其中真真假假,竟在蝶舞之间夹带两枚这等状的暗器,原也难以提防。”霍小玉见他取药欲来敷她背伤,心下一凛,翻手扣他腕脉,冷笑道:“小和尚,没事献殷勤。我信不过你!”

“女人!”李逍遥打娘胎里呱呱落地以来,身边便不乏女人,从老婶那等样,到香秀两姊妹,此後连遇灵儿、月如、傲雪、小桃、甜甜、马家小船娘……总是莺莺燕燕,他一直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女人。在他生命印象中,女人似风、似云、似雾、似水,似昙花易逝,似流水无形。他不明白小甜甜为何总是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不明白小桃为何总显得神神秘秘?此刻自也不晓得霍小玉的心思怎生转法,心想:“像我这种帅哥级人马,不必献什麽殷勤。我只是想帮你忙而已。”

“小和尚,”朱五冷眼旁观一会,突道。“这妖女害你方丈,杀你同门。你要报仇,我们帮你。”

“报仇?”李逍遥不禁想,“偌大江湖,难道除了爱与恨、报仇或夺宝,就没别的事儿可做了?”霍小玉并不因众声指斥而争辩半句,悄瞥身边小和尚,突然冷冷道:“你真以为我杀了星云方丈?那你不妨报仇罢!”出乎意料地,她又放开了李逍遥的手。李逍遥想起那天他何尝不也似此遭许多人众口一词地胡栽黑锅,心情一阵激荡,不禁哑声说道:“我信你不是鬼域孤儿。”

此非一时冲动之言。他曾历兰陵渡之事,晓得“鬼域孤儿”其实是太婆絭养的妖兽奇兵,太婆所属的“鬼蜮流”未必等於魔教。虽说太婆後来曾为光明顶的长老,然而二者行事全然不同,正如黑水老鬼所说:“拜火教是为天下苍生谋利益,殷教主派我来清理门户。”

霍小玉心中越发奇怪,实未曾想寒山寺中一个貌不惊人的小和尚居然所知非浅。趁她一怔之间,李逍遥帮她把药敷上伤处,低声叮嘱道:“为免毒性加快随血攻心,不要再跟人动手。”话声虽哑,究在耳鬓厮磨间,霍小玉自也明白其意。李逍遥低眼瞥见腰间一处死穴抵著玉骨针,才知霍小玉拉他陪著到鬼门关逛了一圈,适才敷伤之时倘有异动,他的小命先已不保。

李逍遥心下暗叹,虽然看出霍小玉防他之举,只做未觉,待敷伤毕,霍小玉才把要命的针悄然收拢而隐,却低声道:“小和尚,算你规矩。”李逍遥咧开嘴乐:“我一向不规矩,所以给你加了点儿毒。”霍小玉吃了一惊,针芒又现。“什麽?”

见她也上一当,李逍遥心头称快,笑道:“只是吓吓你,不会当了真罢?”霍小玉一愣之间,才知这小沙弥不甘先前被耍了一回,当下也来唬唬她。既未察觉丝毫不适,霍小玉暗松一口气,微哼的道:“既然如此,也教你个乖。”拈针往他手背一戳,李逍遥吃痛不迭,霍小玉冷笑道:“跟女孩子莫乱开玩笑!”

“魔教妖孽还真目中无人,死到临头,竟敢当众诱惑佛门弟子!”李逍遥挨了一针,正担心会否中毒,忽听几声嘿嘿冷笑,那马脸妇人掠下树梢,厉声道:“小妖女恁地可恶,索性先除掉你,再寻四哥所中鬼针的解药……”霍小玉冷冷一笑,突然拽著李逍遥往身前一挡,扫觑四周蠢蠢欲动的人影箭芒,背靠树干,说道:“来呀,不怕射死这小和尚,就动手罢!”李逍遥惊道:“如何拿我挡箭?”霍小玉在他耳边笑道:“又教你个乖──没头发的东郭先生。”

“东郭先生?我吗?”李逍遥自然听说过东郭先生的故事,心头一凛,突然想起酒庄里那抹喉之刀,不觉後背飕然汗湿。他曾好心救过的人,竟是反噬之狼。由霍小玉之言,不禁想起老婶从前的一言:“好女人始终是你们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学塾。”那时她正给幼年的逍遥儿洗澡,一边勺水淋他小鸡鸡,一边感叹不已:“可惜你那死鬼叔叔没福气,未把好女人娶回家来当做自己毕生的私塾……”

李逍遥暗挠小鸡鸡之际,耳听得八爷沈声道:“每年我都到寺中消夏,大大小小的僧全都叫得出名字,可却从未见过这麽一个满身剑气的小和尚!”李逍遥不由一怔,抬手闻了闻,皱脸道:“剑气?可我只嗅出根宝宝的味儿呀……”霍小玉亦奇:“满身剑气?”鼻翼微动,只闻到随风而来的微微尿骚气。

金十二忙道:“既然这小秃子来历不明,大夥儿无须顾忌许多,动手罢!”李逍遥暗觉杀机大盛,惟恐乱箭齐至,如何顾得喉痛,急忙嘶嗓叫道:“玉骨针没解药!”霍小玉眼神微微变化,心下诧然:“他怎知?”

那美髯文士朱未恋察看过赵四的伤势,只觉情状殊异,赵四已然气弱如丝,可却寻不出分毫症由,为慎重著计,迟疑未敢贸然拔针。心底里暗愁且惑,便是不解:“若说针头有毒,可我没看出明显的剧毒之象。倘说没毒,如何血脉尽僵,皮肤发黑,竟似中毒一般?针入‘日月穴’,此是人身极弱之处,贸然拔动,恐怕他反会顷时毙命……”究没敢拔,正困惑不已,听见李逍遥竭力叫喊一声,不由地回面而望,心念暗动:“什麽?”

李逍遥为缓乱箭齐发之势,只得勉力说道:“杀了她也没解药……”语声忽噎,脖间迸出血晕。胡小蝶闻言更是急怒交加:“没解药更要杀这贱人,好为四哥报仇!”朱未恋阻住众人,目光凛凛投射而来,说道:“四哥活命比杀人要紧。霍姑娘,你也中了毒!”李逍遥登时明白:“哦……他想做个交换。这也不错!”霍小玉却冷笑道:“我不怕死,只要你们放出丁情,赵四儿自然能活!”

她这般强硬,无疑把回旋余地堵死了。朱未恋面露难色:“我们南社只是来帮老朋友的忙,做不了主。既然这样……”李逍遥眼望四面皆有伏弩强弓布防,暗转念头:“不管丁大哥在不在左近,凭我和霍姑娘当下的情势,决计救不出丁大哥。姑且不说此间朱五等几人看来极是了得,光凭许多弓箭手,我便无力摆平他们。霍姑娘中毒在先,越发打斗不得,恐怕连逃命亦难,遑论闯进去寻找丁大哥关押之处。好在既知丁大哥在寺庙里,先且另想办法或者找帮手,总归聊胜於莽撞行事。”当下的难处他已想过,急觅不出帮霍小玉脱身之策

【本章梗概】李逍遥为自己的成长付出沈重代价,赵灵儿为挽他一命,不得不冒险施展“还魂咒”,异常的徵兆随之而来。姑苏闹妖传闻引起人心惶惶,林家堡倡办的武林峰会平起波澜,在天灾人祸中蒙上一层阴影。

所谓江南三儒侠当中,那马脸妇人胡小蝶显得最为在乎赵四的性命。因见霍小玉无望脱身,倒不急於动手诛却,心想:“五哥说的有理。就算杀了那妖女,又能如何?四哥对我情深一往,虽然我暗恋五哥,五哥却喜欢一品香那娘们儿……唉,四哥的深情何以为报?我只有设法保住他的性命,情这码事儿原也无可奈何!”朝朱未恋幽幽瞟了一眼,却到赵四身边垂泪相扶,凄然道:“四哥,你若不幸身故,还能有谁这麽苦苦追求我?”

李逍遥心中不忍,浑忘霍小玉所送“东郭先生”的帽子犹未摘掉,手按喉咙,勉力发声说道:“我……我有办法!”朱未恋、胡小蝶原已沈下底的心情又忽悠而起,急道:“且说!”李逍遥见霍小玉鄙夷地瞪著自己,妙眸里似含少许惊奇少许疑惑。为打消她的疑虑,他只得小声说道:“我得帮你讨回解蝶毒的药。”霍小玉浑似没把蝶毒放在心上,却道:“看你怎麽解我的玉骨封脉手段!”

“不难,”李逍遥转面望向胡小蝶,嘶嗓说道:“且先用蝶毒的解药交换。”霍小玉蹙眉瞄他片刻,忽问:“你为何这麽帮我?”

“对呀,为何?”李逍遥自也不解,於是做了个不解的嘴形。却听金十二冷笑道:“美色当前,连这小和尚也忘乎所以!”霍小玉闻言,眼神里顿有讥诮之色,暗瞥李逍遥,只道天下男儿皆是这般。李逍遥并不理会她如何看待,强耐喉痛,望定朱未恋兀自沈吟之颜,说道:“各位都是有名的大侠,跟女孩儿家大可不必如此剑拔弩张。”

“她可不是寻常的女孩儿,”胡小蝶仍然犹疑,不禁冷哼一句。朱未恋瞪著李逍遥,咳了几下,因觉此子似僧非僧,总透著说不出的奇怪,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帮哪一边的?”李逍遥心中也这般自问,迎著霍小玉鄙夷的目光,不觉脱口而出:“我……只不过想帮大家!”因感喉痛又甚,越难发声,勉力多言语几句,更添自身痛楚,无意中瞥见旁边有一小丛佛耳草,心念一动,采来自嚼,暗觉好些。

旁人听到这等样小和尚居然大言不惭,皆笑:“想帮大家?你凭什麽?”李逍遥也笑,因见朱未恋咳得厉害,好心递了一把佛耳草过去。金十二矍然道:“五公子小心!”朱未恋不明:“为何小心?”胡小蝶忍不住也提醒道:“邪魔外道最擅使毒耍诈。”霍小玉心里亦未明白李逍遥何意,只冷眼旁觑,想看他能做出什麽古怪。

“只是佛耳草,”李逍遥指了指喉,采叶自嚼,又指著朱未恋,做咳嗽之状。朱未恋兀自奇望,丐帮那小老头八爷眯眼细辨片刻,忽道:“佛耳草原名鼠趜,并非毒物。我帮采药高手曾说素具化痰、止咳、平喘奇效,只是难以觅采无误。等闲郎中未必有此辨药本事……”

“难道……”朱未恋心念微动,因见小和尚目含一股令人难以拒绝的善意,不由得接过那束佛耳草,依他指点的手势,微微迟疑一下,不顾旁人暗劝,竟也摘叶自嚼,舌津入喉果然瘀喘气滞之苦平和了些,再嚼几叶,暗觉有望得以缓解恶咳,不禁心下大喜:“我这慢性之咳经年不治,缠得苦矣!不料这位小师傅稍施药草竟能平抑,神了!”其实李逍遥之所以能一眼辨出等闲医家所不能明辨的药草,全蒙洪大夫平日的教益,又从夏枯草所传《百草经》图谱得悉许多草药形状、妙用之法,凭他的聪明,不知不觉已具辨百草、识千方之能。

朱未恋心中已信这小和尚必有解除玉骨针封脉的本事,揖谢道:“武林常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小师父果是非同一般,还盼救我四哥一命,南社中人势必深感大恩!”胡小蝶却不信李逍遥有何本事,冷哼道:“真那麽能耐,如何不会解我的蝶毒?”李逍遥摇头道:“解蝶毒需要七种药所炼之丸,晚辈急难觅到其中的一味‘鱼脑石’,更来不及花九十来天炼出解毒药丹……”胡小蝶朝朱未恋呆觑片刻,苦笑道:“竟能知根知底至此!五哥,我没话了。”

朱未恋忙揖道:“小师父,请问如何除此针镇秘穴之患?”赵四本已气息微弱,突然喃喃道:“不可……不可为我而放走那……那妖女!”胡小蝶正要取解毒药与李逍遥交换,听言不免迟疑。

霍小玉在旁微闭双眼,心下冷笑:“江南三儒好不迂腐,可这小和尚更天真!”咬破舌尖,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地倒下,翻了白眼。李逍遥只道毒发,登吃一惊:“这就死了?”合该他又添新麻烦,在他所遇到的女子之中,或如灵儿之纯、或似月如之直、或似傲雪之矜、或似甜甜之顽,论心机谁也比不上这霍小玉狡计多端。李逍遥帮人纯出好心,哪料不但懵懵然地上了一个大当,更由此而酿就祸患。

朱五等人突见霍小玉此状,而这小和尚亦慌了手脚,只道是真,齐来察看。倏然之间暗器嗖嗖激撒而开,如风沙之扬,端是奇急难防,又因突如其来,众人如何能料?李逍遥一愣之间,那群白衣箭士应声倒了满地,顷间腐透。唯有朱五、胡小蝶和那丐帮老头毕竟身手不俗,拽著本已受伤的赵、金二人,倒身急掠许远,堪堪避开,看出遍扬而来的赫然是大片碎玉砂,应念未生,霍小玉已一笑而起,柔声道:“多谢小和尚助我使成苦肉计!”李逍遥转面瞧时,花草微摇,身後哪有人影?

他正挠头之间,院内连传数人闷哼倒地声,朱五变色道:“小妖女进去了!”随即目扫满地尸体,怒形於色,恨声道:“下手如何恶毒至此?”袖风拂处,追入禅院。

只因变生倏然,李逍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待见眼前横尸处处,陡然惊出满脊冷汗,心头暗苦:“霍姑娘不是中了蝶毒吗?她……她怎麽突然杀了许多南社的人,还说是我相助……”後领突然一紧,被人提将在手,犹未看清是谁,劈头先吃几耳光,胡小蝶怒道:“小秃贼,你是来帮大家还是来害大家?”

李逍遥暗觉上了霍小玉之当,害及许多人猝遭毒手,心中大是懊恼、痛疚,但又奇怪:“可她明明中了有毒的暗器,如何瞒过我眼去?”挨胡小蝶几耳光,既无力避挡,更不想避,只感这样才能使自己心中好过些,谁叫自己如此糊涂?

但以胡小蝶的本事,这几巴掌原不该轻若风拂,李逍遥转面看时,这妇人面颊突凸许多白色肿疱,身子摇晃而跌。又见金十二同那丐帮小老头亦成此状,伏地痛苦呻吟。李逍遥瞧出此三人显是中了毒,脸面和手臂的皮肤渐现腐蚀之疱。他不免一怔,随即省起:“原来他们几个刚才虽也跃身急避,终是躲不过霍姑娘所撒的毒砂!”只那朱五恶咳不绝,看似虚弱不堪,霍小玉突然撒出的碎玉砂竟没一粒射中他。

胡小蝶等三人强运自身功力抵抑毒性,转眼间肿疮愈增,渐渐神智不清。李逍遥见不是头,只得设法解救,察看而知霍小玉所施的似是“赤毒”的一种,身上虽有可解“赤毒”之物,可是解赤毒往往风险极大,稍有差池便会错送人命。虑及於此,一时间又拿不准。正感惶惑,无意中见到墙脚下遍生野菊花,看似平平无奇,却令他想起《百草经》中所述:“药用之菊,无非滁菊、黄菊、白菊三种;处方所写池菊、甘菊,皆属白菊之类。另外尚有一种野菊花,形状甚小,虽是野生,唯解毒功效奇强,专攻热疖、赤毒疱以及诸般疔疮肿毒。如能觅得新鲜野菊花茎、叶和根,可用清水洗净後捣烂,外敷患处,即能解毒消肿。”

李逍遥念动奇快,连忙采来依法施治,心中暗祷:“百草仙在天有灵,保佑你老人家所教的方子千万别错!”夏枯草的方子自然错不了,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每能於寻常处显不寻常,於日暮途穷之际另开新天,也是造化所致。

待见那三人症状得缓,李逍遥松了口气,虽急欲溜进禅院去看看丁情,却想起还有一人未救,寻到赵四之旁,取火石燃著半截火摺子,先验过赵四幸未身染毒砂,方感宽心,就势以火烧炙“日月穴”微露之针。赵四痛呼抽搐,李逍遥只管烧,硬起心肠浑若未闻,胡小蝶见他如此折磨赵四,顿然变色道:“小……小贼,你干什麽?”她毒患一时尚未尽祛,虽然惊怒交加,却也无力扑过来同李逍遥厮拼。

李逍遥眼瞅那枚针渐溶,心头暗喜:“老洪所给的手抄本上写得明白,玉骨针透人穴脉,唯火炙之法,可根除无遗。”原本只觉洪大夫不过乡下一个寻常医者,随著年岁与见识渐长,疑念日增,当下更想:“可是老洪怎知世上有‘玉骨针’这门暗器?”便纵有百般不明之处,究因洪大夫已故,除非时光倒流,载他重回往昔一探究竟,否则真相就此深埋地底。

想到霍小玉使诈,懊恼之余,李逍遥百思不解:“小娘儿们分明中了蝶毒,搞什麽鬼?”他的医术虽仍不及灵儿高妙,究亦不差,先前判定霍小玉身中蝶毒,非凭臆测,实看伤势而知。恁料竟於他自感最熟识处被耍了一把,心头的困惑原较忿恼为甚,即因此故。料理毕此间伤者,他转头望向墙内,绪念斗争:“是先去找灵儿,还是……”

忽然又听到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尖厉大叫,直教寒毛激耸。李逍遥一惊之间,不由得记起先前在方丈房里亦曾听过远处传来这等骇鸣。乍闻仿若垂死之人惨呼,多听一次又似诡笑。刚感果似笑声,旋即又变惨嚎一般透著凄厉欲绝。他一时乱悚皮粒,暗觉此般声音竟像恶梦中的厉鬼所发,可又不知发自何处,顾望不见,仿佛魔在心底号哮。

随著“嘿嘿嘿”三下冷笑,墙上映出一影,仿佛巨魔般地笼罩在李逍遥的瑟瑟身影之上。他斗吃一惊,总算应生不慢,猛然著地急滚,翻到一旁,方见背後悄立一个矮小佝偻的人影,手扶一杆寒森森的大镰刀,眯眼望空,唉声叹气的道:“小和尚,你好像早知我是谁。”

李逍遥自然知道,一时间汗流浃背:“太……婆!”

太婆自他背影中现身,两人并未照面,适值暗夜,李逍遥此时改做沙弥模样,是以太婆似没一下认出他来,否则早从背後一镰刀抹下他的脑袋。饶是如此,李逍遥亦然心惊不已:“不想太婆在此!她既亲临,只怕丁大哥就在庙里,林家堡所邀帮手如何挡得住这老嬷子?”太婆念念不忘要杀丁宋二人,李逍遥心下了然,可是凭他一己之力便纵无伤无恙之时,也不是太婆的对手,何况当下?

太婆却未瞧向旁人一眼,反手捶腰,口中喃喃叨叨。捶到三下,满地腐尸突然僵立而起,李逍遥“哎呀”一声惊呼噎在喉里,陡见此般骇异情景,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顷刻胶固了,身旁金十二等人竟也惊呆而颤,无人能够做声,犹如突堕梦魇缠身境地。太婆只望著寺墙,眯眼叹息:“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死在霍步天的女儿手里,还等什麽?找她索命去罢!”最末一字出口,镰刀杆重重顿地,泥尘纷震而起,这一霎间李逍遥、胡小蝶等人心口各皆随之剧震,竟似巨锤砸击一般,不由地吐血踣倒。

眼前尘雾淡消之时,那群直立的腐尸不知如何又变回了原先的白衣箭士之状,脸面却似粉塑之白。随著太婆一声低斥:“去!”大丛白衣箭士之影犹如游烟逸墙而入,李逍遥倏吃一惊:“怎麽都能穿墙过壁了?”先前霍小玉、朱未恋乃是越墙飞进禅院,当下这群白衣箭士竟然全是渗透外墙,浑无所碍,不知太婆使何等样驭尸手法,其神通之大,李逍遥等人皆都闻所未闻,更遑谈亲眼所见。

忽然劈劈砰砰乱响,一干白衣箭士身影乍隐又现,悉数排墙而出,震倒於外,顷间又成腐尸。李逍遥吃了一惊,耳听得太婆咳声紧促,他转头望墙,霎然只见寺墙上似有“南无阿弥陀佛”六字金偈稍显即隐。

他兀自猜想:“很少听说寺庙里会闹鬼,原来有防鬼墙……”太婆脸孔皱成一团,正望墙冷笑,突听旁边有女人尖声道:“物以类聚,那魔教小妖女果然与鬼域邪孽沆瀣一气……”胡小蝶话未说到一半,李逍遥便觉要糟,太婆只将镰刀拐杖轻磕地面,便闻胡小蝶惨呼不迭。李逍遥转面急觑,顿时全身发毛,只见胡小蝶身陷大群腐尸扑拥抱噬之间,衣衫撕裂,被群尸咬手啃耳,惨不堪言。那丐帮小老头见势不妙,连忙发出一招“见龙在田”相救,究因毒伤未痊,气力不足,只震飞了几具腐尸,便也陷於乱尸撕咬之中。金十二只吓得如筛糟糠,哪里有胆过来帮忙?

太婆露面之际,李逍遥已想到将有恶斗,否则必无侥理,当下急取银针自刺“神门穴”,霎间由剧痛而逼生禁闭之力,却唤不出小仙剑,方始想起:“尻!果是丢失了……”无奈之下另换法咒,驱出一道天师符,眼前幻光辉闪,群尸应声齐灭,堪堪於危殆关头解了胡小蝶和那老叫化的围。

太婆眯眼扫觑,只见那小沙弥痛倒在地,仍未辨清形貌,心头微讶:“小和尚哪来的道家灵符?”捶腰之手倏伸,探到跟前欲抓小和尚瞧个明白。李逍遥不堪自刺之痛,急促间如何能防?

合该善有善报,太婆鸡爪般手影只探到半道,胡小蝶因见小和尚为救她而遇险,那能坐视。急扬双袖,大片红蝶纷撒,太婆视线受扰,只得挥掌驱蝶,连连荡落扑翼而近的朱翅之影,孰料其中暗藏三枚蝶镖,嗖嗖嗖钉在她双目及眉心。

李逍遥虽在吃痛当儿,见状方欲欢然而呼,眼前蝶影既落,赫然只见暗器钉的是一个太婆形状的稻草人!

胡小蝶、金十二齐声惊叫,眼光投向李逍遥背後。一如墙映之影,太婆不知何时居然寂立於李逍遥後边,大镰刀急挥。生死关头,李逍遥哪里还顾得疼痛未减,急按银针深透穴脉,大叫声中,反手催出又一道天师符,仗著家传快手无匹,朝身後迅即驱符,同时扑地翻滚,避到一旁,投目觑见太婆手中镰刀犹然剧震未息,矮小佝偻的身躯却不动分毫。

李逍遥心惊不已:“尻!天师符震不动老妖婆,真是我命中的魔星,没办法……”耳听得胡小蝶等人迭声惊呼,震荡的镰锋寒光耀射在他脸上,一时目眩难视,不知那几人又瞧见了何等样可怕情景。太婆从刃光耀映之中觑出了李逍遥面容,嘿然道:“啊!你这瘸宝宝竟然躲到庙里来了,难怪老身一路没撞著!”

李逍遥虽感无幸,仍要颤声回敬:“当心我又让你光!,这叫晚节不保……”突觉身旁乱响舔舌之声,直毛到心底里,勉强睁目微线,昏暗中竟有数匹半人半蜥的长尾之物围住了他,嗤溜嗤溜地伸舌来舔,口角各皆血涎垂淌,端是骇人听闻。他不由大惊:“尻!”想用天师符来赶,但见几只妖兽居然齐做人立,抖露胸前豪乳,朝他挤眉弄眼,唼唼乱笑,且做自摸之态。李逍遥不免怔住:“哇,这麽妖?”忽感全身僵住,半根指头也抬不动,发符难遂,眼睁睁地看著妖魅渐欺渐近,宛如重回恶梦之境。

太婆桀桀而笑,抬手拈出一支大铁钉,抵住李逍遥左腮,有意使他感觉痛楚,方道:“你们毁了我儿宫九,破坏了天蚕教设禁的第一道无间界限,从而人间不成人间、魔界不成魔界。世人的报应就要来了!”笑眯眯地说完,猛然把长钉横刺李逍遥面腮,欲教贯脸钻穿。

李逍遥原本有机会逃离此间,那时太婆还未现身。可他却为疗救那四个不相干之人付出代价,撞上了太婆怨气冲天地寻仇而来,处境之绝决非一句“冤家路窄”可叙。

旁边虽有胡小蝶、袁八爷等人,在江南武林非同泛泛,可在太婆面前,竟都如遭梦魇缠禁,眼见李逍遥将遭荼害,均是无法上前相救。每个人仿佛顷刻僵硬化石,半根指头亦难动弹,与李逍遥一般唯有束手就戮而已,奇怪的是寺庙中竟然沈寂无声,枫影葱蒙,如魔踞四野,透出森森诡谲气象。风中草木似亦胶凝不动,从太婆现身那一刻起始,四下里便多了一重浑稠迷惘之气,越积越浓,愈来愈厚,宛然要将一切生机悉数封杀。

不等长钉钻腮,李逍遥先已感到身上血流大缓,呼吸越来越浊重难畅,便连心跳也似凝滞,欲呼无声,欲动不能,渐渐的连眼皮也不听自己使唤,想闭眼不瞧一帮丑态百出的魅影小妖,竟也做不到。只觉一切已被太婆所控,就连微动眼睫,太婆若不允许,李逍遥休想眨一眨眼。

临当受难关头,脑子反而倍醒,想是太婆有意让他清清楚楚地感受百般惨痛报复。“先整死你这小瘸儿,再寻丁情和那小贱婢出来尝尝万钉穿身的滋味……”

眼睁睁地看著长钉戳腮,偏是动弹不得,呼喊不出,李逍遥心下骇极:“不是作梦吧?这回不是作梦吧?老婶快叫我起床,怎麽还不来嘛?我要上学去……”忽然面肌一凉,太婆拈钉钻腮而入,直透另一边脸颊。

但闻一声“阿弥陀佛”,太婆身躯随之大震,摇晃欲跌,抬眼瞧见面前赫然立著一个奇瘦如髅的僧,长钉穿其面颊,竟非李逍遥。

太婆不由变色道:“你……”那瘦僧抬手拔出脸上横穿的钉,语如梦呓般的道:“我不入地狱,难道你肯入?”太婆虽说道行奇高,猝然间也难免错愕,方问:“怎麽是你……”突然尖声惨叫,原来那根长钉不知如何竟从她左耳入、右耳出,霎间贯颅。

数匹妖兽随著太婆的嘶叫倏然暴起,向那瘦僧狂哮扑落,胡小蝶等人惊呼未及,却见僧影化磷光闪闪散开,只教妖兽按了个空。太婆拔掉耳里长钉,抬眼望见墙上映影,辨出她背後有人,一惊而转,但见有个破衲飘飘的奇瘦之僧合掌悄立数步之处。太婆厉声道:“星尘,你也想来救丁情麽?”

那僧浑似未闻太婆所喝之言,却从身後拽一小和尚而出,斥道:“秃子!我教你以清酒捉蜮,本有用处。你如何不听?使了雄黄酒这等霸道的东西,那妖虫岂不死翘?”太婆暗异:“小瘸子如何被星尘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鬼钉符下拽开了?”

李逍遥虽然惊魂未定,兀自有话说:“扯啥?我正是要让它死翘……”星尘扬袖一拂,但见满天萤光,幻闪奇美,一扫阴郁之气。李逍遥只觉眼前一亮,四周妖雾顿散,正惊佩间,星尘抱怨道:“老妖婆所养的鬼蜮何止千万只,比这厉害的还有!本来我想活捉一只来探寻蜮族破解之法,到底被你搞砸了……”李逍遥一时未能明白过来,太婆却冷哼一句:“想对付老身没这麽容易!”

李逍遥正感纳闷:“刚才那几只妖兽呢?怎麽眼前一亮就看不见了……”随著太婆那声低哼,阴雾又回,众人眼帘里霎间沈暗下来,突觉脚踝一紧,低眼瞧时,顿生满身冷汗。其时星尘亦觉异常,探手揪著李逍遥肩头僧衣,刚呼一声:“不好!”究迟半筹,瞬间无数枯手从脚底破土而出,纷乱抓探,拽著地面上的人狂撕猛扯,不仅李逍遥、胡小蝶、袁八爷、赵四、金十二等人满身遍遭鬼手密密拉拽,便连星尘和尚也不免同般处境,顷时纠缠一团,挣身不出,脚下泥土竟变得松软沈陷,越来越多朽尸宛如蚁群般纷纷爬出,抓著地上数人往土里渐陷渐深,转瞬工夫李逍遥半身埋没,虽苦苦挣扎跳腾,终究无济於事。

他急使不成天师符法,越发惊慌,只盼星尘能够施术化解,耳听得那僧所诵咒文竟显促乱,李逍遥心中奇怪:“怎麽……”转面瞧见几个後臀拖尾的美豔裸女抱缠星尘和尚不放,或舔或啃,或大做不堪之事。李逍遥不禁傻眼道:“哇……”随即看出这和尚神情窘迫,虽仍苦苦挣扎诵经,可在数具白花花的胴体紧紧纠缠之中,难免乱了手脚,原本破旧的衲衣更被几只粉光致致的玉手撕碎扯落,怀里掉下蓝药瓶等诸般细琐物事。

若非那夥裸女全都长尾,显非常类,乍眼间旁人难免要以为星尘豔运当头,殊不知其苦难状。李逍遥正啧啧称奇,只听迷尘里传来太婆诡笑之声:“星尘,你犯下色戒,这身法力还想保得住?”星尘只做未闻,勉力合掌,急诵经咒不怠,然而当下情势并不由他抱残守阙,倏地只见他赤条条的瘦躯不自禁地哆嗦数下,继而又激灵灵一颤,好不容易凝守丹田的一股真气急泄,如甕之漏。只见腹下冒出一豔女,取胜般地朝他吃吃腻笑,抬靥轻吐白粘粘之物。星尘登时面色颓然,长叹一声:“大势已去!”蔫头瘫软於那堆妖异肉体之间。

李逍遥看出些名堂,心下愈慌:“糟了!不想老妖婆竟知‘色’是星尘和尚的罩门,居然用这种胡搅蛮缠的搞法破了他……”念犹未转,太婆手起镰落,钉在星尘小腹,寒刃勾掠,划了个血淋淋的“乱”字,笑道:“蜀山派不过如此!”土中应声探出数只魔爪,四面来拽,硬生生地扯著李逍遥的上半身往地底按陷。

当下的情势无疑绝望已极,但李逍遥却也不是安於命运之人。既使不成天师符法,危急关头只管乱寻囊中法宝,手中突然多了一支桃木小剑。他满脸沾土,目难睁觑,慌乱中哪及细辨,只觉那些魔手纠缠难捱,箍扼欲憋,便把小桃剑乱戳揪身之爪,原不存一丝幻想,耳听得地下异声纷嚎,势如万鬼齐哭。身上随之得脱,登有如释重负之感,暗觉惊异,勉强张眼,方见身旁空出一圈,那些枯手竟冒青烟,纷纷缩入土里。

李逍遥心中暗奇,挣扎著爬出泥坑,低瞅手中小剑,不过一指之长,却是桃木所制,想不起何时得来,但见土里群尸避之惟恐不及,显是忌惮他手中之物。李逍遥又惊又喜:“听说尸妖忌惮桃木,没想到这麽小一根剑它们也会怕!妙极,看我怎麽收拾你们……”拈著小木剑朝前一扑,抢入朽手密集处,犹如绣花一般见缝插针,群尸果然应声辟易,惟恐沾著小桃剑。待得爪影尽隐,胡小蝶等四人灰头土脸地从泥坑里乱爬而出,回想片刻之前魔手密拥的骇然情景,惊魂良久难安,谁也顾不上向李逍遥称谢。

寺外郊野原本清幽旷静,自从太婆出现,居然迷雾深笼,不知多少重妖障千萦百徊,山影树廓尽皆昏蒙难辨,骤转浑浊的夜空更无半点星辉月光可觅,却飘浮著许多破旧不堪的幡布,全是为死人做法事所用之物,倏映入眸,更增鬼气疠然。李逍遥误打误撞之下以小桃剑驱散土中群尸,虽说暂得解围,在这浑然侵凌的迷离妖瘴围困之中不消顷刻,又似先前一样气息压抑欲窒,心跳越来越慢,体内血行几近凝止。不只他如此,胡小蝶、金十二等人亦感难以透气,挣身不起,在原地稍耽片刻又渐陷入松软的土里。四周昏雾愈浓,瞧不出太婆身在何处,只觉四下里杀机密布,胡小蝶等各皆惊慌:“如何是好?”

李逍遥强作镇定:“没啥,只是幻觉!”因恐太婆突然从背後挥镰斫颈,顾不得脖子伤痛难转,赶忙挪身扫觑,眼前迷雾飘移而过,并未见到那袭佝偻之影,却闻数声销魂荡魄的腻笑,直教皮冒疙瘩。他心下纳闷:“做甚麽怪?”又一团青雾荡眸飘开,露出不远处一大团交缠的肉躯。

李逍遥探眼细辨,依稀认得其中那瘦骨嶙峋之人正是星尘和尚,却被两匹汁光流溢的异物以长尾缠绕其躯,彼此滚做一团。星尘似受妖惑,竟然满面笑容,在那巨蜥状怪物舔拥之中兀自如痴如醉。见此诡异情形,李逍遥只作声不得,本想出言提醒:“那不是美女!”话声却噎在喉间,忽见地上有几只蓝药瓶,记得此是星尘所失,不知何用。李逍遥随手拣起,心想:“不知小木剑搞不搞得定妖兽?”悄蹑而近,犹未动手,忽陷大片迷雾萦围之间,顿失星尘身影。

脑後呼一声劲响,如同巨木扫腰,突如其来,端无半点预兆。李逍遥究因重伤初痊,行动远远不如往日敏捷,正自寻找星尘身影,待得砰然掼翻数丈开外,方见雾中有一条粗尾扫掠而过,其状似蟒。猝遭重击後背,饶是李逍遥内力浑厚过人,一时也吃不消,扑地吐了一口血,抬面瞥见一头半人半蜥般的妖兽拖著长尾从雾里蹦跳而隐。

李逍遥心下懊恼:“要不是因为手无兵刃,岂能让这群假美女逃掉?唉,可惜没一把长剑……”忽觉身子稍停便又下陷,只得跳到一旁,立犹未稳,呼一声劲风扫响。待到长尾击胫生痛,才知妖兽又袭,却快得难觑其影。不免又砰的跌飞倒地,仍要陷入土里,只得勉力再起,又呼一声急响,眼帘里迷雾骤如分裂之帷。

这下他可留了心,劲风犹未近身,急抬手臂一挡,腕间“木灵”发力,“蓬!”

随著一声如击皮革的大响,迎个正著,怎料兽尾竟弯,啪的晃到他背後抽了一记,只痛得天昏地暗。但那妖兽亦不免从半空中震飞数十尺外,轰然堕地,扬起大片尘涛。

李逍遥踉跄跌步未已,迎面又是一声劲响,雾中有影急扫。他避之未及,只得勉力抬臂欲迎,那妖兽因见同类被震飞甚远,如何敢与他硬碰,飒然收尾,又隐入雾间迷障。其实李逍遥也怕又被长尾抽打後背,委实不愿如此拦臂遮挡,见那妖兽先避,方欲暗松一口气,砰的一声猝击,拦腰又挨一记,翻倒於地,後腰剧痛如折,原来那妖竟抄到背後突然来一下子。

他口咯鲜血,急难再起,心中暗惊:“可别被几只小妖玩死!”双手撑著地面,不觉陷至肩头,转瞬之间嘴已啃土。为免堕入土底,只得勉力跳身立起,不知太婆所施何法,竟致脚底泥松土软,难以站稳。他刚起身,面前突然探出一支白光溜滑的女人腿,竟伸来撩拨。

“哇,美腿……”李逍遥不由呼奇,手抓玉足之踝,忽觉浆液淋漓,定睛瞧出掌间竟是一条满是脓肿恶疮的兽爪,顿吃一惊:“尻,假的!”砰一声响,胁下陡挨兽尾扫打,摔出老远。

这一下挨得更重,兀自昏昏沈沈,忽觉胸腹一凉,怀里探入一支柔若无骨之手。他猛然惊醒:“又怎地?”右耳忽被叼住,有舌轻舔,一个腻笑之声钻将入来,其媚无方,恍惚听到耳边有人吃吃的笑呓:“来吧来吧来……”

“什麽来吧来吧来……”李逍遥不禁困惑,旋即身上又多了几只手,柔柔地摸入襟内,贴腹而滑,直捏至脐下。李逍遥身子一激灵,顿如星尘适才之状。继而左耳亦被舌舔,有千娇百媚之声窃笑,且在吹送异香之气,熏熏催迷。一时妖惑无限,仿佛举世美色皆拥於怀。连星尘那般得道高僧亦不免著了道儿,李逍遥如何招架得住?本已晕晕乎乎,不自禁地便欲直坠温柔乡,突感根宝被捏,登时惊跳而起。“根宝弟……”

一睁眼间,恍见根宝宝被两团油光滑腻的肉体裹挟其间,扭来拽去,朝他挣扎叫苦:“大哥大哥,偶要吐了……晕!”李逍遥忙道:“别吐!”耳边娇笑之声愈迷,随即八爪鱼般越缠越紧。李逍遥几近窒息,自感危急,一咬牙,暗攥小桃剑朝身後纠缠之物戳去,倏地全身剧震,如遭雷轰,直翻上半空,又摔下来,滚出丈来远,随著数声号嚎,身旁现出两匹半人半蜥之物,当下近在咫尺,看清了此般妖兽均是巨蜥之头、妇人躯形、拖著粗长之尾,手爪箕张,後肢肥壮宛如驼马。

一时间迷像皆去,可却被蜥头妖兽瞬间逼绝。李逍遥试符不成,乱挥小桃剑也没能吓退妖兽,顿知其理:“尸妖才会害怕桃木剑,妖兽似乎不怎麽怕。”正不知该拿何宝方能御之,青雾中传来太婆桀桀笑声:“小和尚怎会比星尘老家夥还定得住?”一面破幡随凄风飘忽而过,李逍遥闻声正望间,後颈突然一紧,随即奇凉彻髓。他心头登沈,瞥眼只见地下隐隐约约投映一袭佝偻之影,手扶镰刀拐杖,悄无声息地飘落他身後,没等反应过来,太婆鸡爪似的手已然扼住後颈,嘿嘿笑道:“还高手呢?”

李逍遥只是半吊子的法术,可他聪明过人,凡经实战试用之後,倍明每样术数或法宝的用场,因见妖兽虽不惧他手中小桃木剑,究也未明虚实,暂时没敢逼得太近,堪堪想到一节缘故:“这些满身流脓的家夥想是忌惮金铁之形,见我乱挥小剑,生怕挨割,是以避闪不迭。倘被觑破小剑并非铁器,接下来就该轮到我闪了……”此念未转,後领便遭太婆提拎而起,顿时心凉到底,暗叹:“又被老妖婆抢了先手,连‘闪’都来不及了!”

太婆反手拂袖,“蓬”一声震翻胡小蝶等四人,方才白眼望天,阴恻恻的道:“在老身跟前,没人能占到便宜!”李逍遥突然省起一事,不顾自身处於绝望境地,忙向那四人嘶声大叫:“快避入寺里,进去就……就不怕老妖婆了!”胡小蝶等尚未听清,便被几只妖兽围住,其中两只却朝金十二脸上乱舔,做出勾搭举动,金十二惊得裆下如雨,迭声哀叫。

太婆眯眼微笑,突然落掌欲碎李逍遥头颅,口中却似呵哄幼儿般柔声道:“乖宝宝,受了这一掌,从此你就乖乖地跟著老身做冥僮罢!”生死关头,李逍遥脑中突然一下激灵,双手急合,不觉盘腿坐地。太婆见状一怔,仍按掌拍落,霎间眼前一花,恍觉两个密宗老僧正与李逍遥冥化为一,荡出金刚不破之辉。

太婆心头一震,不禁尖声呼道:“怪道你比星尘定得住,原来身怀密宗神珠!”李逍遥原本无措,倏然受她此言提醒,念头急动:“是这麽一回事?我还以为星尘老僧没泡过妞,一撞美女就自个儿晕呢……”其实藏传佛教的“密宗珠”原属先祖活佛遗宝,历经诸世轮转,汇聚不知多少代高僧神元慧气於中,素为至定之宝。李逍遥有缘得获,自能助增镇定防乱之力,此前又从仙灵岛获普渡慈航秘宝以及後来的诸般机遇,其定力潜藏不显,根深蒂固,早已胜似从前,只未自觉而已。

太婆虽吃一惊,那一掌仍要按实,李逍遥若会“金刚经咒”,当下自是无虞。可他连“金刚经”的影儿都没摸过,如何知道法咒?虽怀密宗神髓,却不会运用。慌乱中只得抬臂上迎,原属胡挡,毫无章法可循。若在平常之时,这般挡法自然毫无用处,此刻太婆因感李逍遥似怀“密宗珠”,想起传说中此属佛门镇魔秘宝,与“八部天龙神珠”堪称天竺无上双璧。太婆一念及此,心神难免顷间暗慑,浑未留意李逍遥突施快手来迎,待得掌端剧震,又吃一惊:“何以有此神力反震?”

殊不知李逍遥腕佩“神木灵臂”,其瞬间反制之力岂同寻常?

太婆原只道无须两成掌力便足以拍碎这少年的脑瓜,这两成掌劲碰上“木灵”的十倍反激,其悬殊之势可想而见。两掌乍交,陡生巨大回撞力道,太婆半身撼然,方欲催足余下的掌劲与抗,倏感腕底一痛,似被锐物划开血脉。投眼瞧时,只见这少年手指缝间有一枚小剑稍现即隐,倘是寻常之器,太婆怎放心上,突感自身有异,顿时省悟:“桃木剑符!”

李逍遥哪去理会小剑原唤何名,因感自身危境未缓,而太婆似对他所拈小剑忌惮几分,心念一动:“得理不饶!”乘势晃手一挥,小剑嗖的射向太婆两目之间。太婆果然变色:“霸王陵镇穴法器怎会流落其一在尘世间?”虽怀忌讳之心,可却怎能任由李逍遥再三得手,上身急仰,一面摆头躲避小剑,一面从裙下飞脚,迅猛异常,把李逍遥照胸踢个正著,翻了开去。

李逍遥伏地吐了几口血唾沫,一时胸肋如裂,虽仗修罗神功护定心脉要害,幸未伤根损本,可也吃受不起。太婆惊恨交迭,岂能饶他,冷哼一声,挥镰劈向他後颈,只须轻轻一勾,凭李逍遥当下的情势哪能保住脑袋不失?

“让你死也做个无头小鬼!”李逍遥一时无力跳起,耳听太婆冷笑之语,自感无幸,忽然想起两个亲人:“灵儿和婶婶从此如何是好……”太婆的镰刃无声无息地落至李逍遥脑後,突然嗡然剧震,几至脱手而飞。她虽年老,可却内力深不可测,眼力殊胜於许多後辈,可也没能立时看清何等样细物射中刀杆,但听嗖一声破空急响,雾里又飞来一粒小小相思豆。

太婆既已留了神儿,立时看出相思豆来处,吹一口气,豆珠半空化去无余。眼望迷雾微漾处,嘿然道:“尹小道,你也赶来做鬼吗?”李逍遥兀自懵懵然,倏感脚踝一紧,不知何物把他迅即从太婆的镰刀之下拽开。

太婆登时察觉,伸镰便来追撩脑袋,忽见墙上映出一影,背插八口大剑,分竖其躯两翼,顷间锐气逼人,一干妖兽耸然齐唳。太婆五官皱挤一堆,眼瞳霎收,只听雾中有人慨然长叹:“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还惨!”

在李逍遥自幼耳熟能详的剑侠传说之中,始终是这一句最令他莫名憬然。当下心头一震:“是他!真的是……”随著太婆的目光望见寺墙上那个凛凛威煞之影,无疑正是他从小的印象。连太婆也不禁动容,似感大敌当前,不容稍有差池,顾不上追斩李逍遥脑袋,手扶镰杆,凝望墙上剑气凛然之影,缓缓说道:“燕赤霞,你不是躲到兰若寺跟鬼做伴了吗?怎麽……被女鬼甩了?”

李逍遥心情越发激动:“真的是他!”但见太婆身後一人探出脸来吐舌头扮古惑,哈哈笑道:“老妖婆,我在这儿呢!”太婆登吃一惊,心跳不已:“怎麽在我後面?”急把目光从墙上移转,原本背朝那人,李逍遥只觉眼睛一花,太婆身未转动,不知如何竟已面对後边那人,嗤溜一声口吐长舌,回舔那双髻道人。“燕赤霞,在我後面你也占不著便宜!”

那道人见不是头,连忙缩舌仰脸,避之不迭,却笑:“老妖婆,我对你後面没兴趣!”太婆眯眼端详面前嬉皮笑脸的大胡子,笑眯眯的道:“那就改为面对面罢!”那大胡子皱起脸道:“呸呸呸!对著你这张又老又丑的脸,想想都没兴趣……”言犹未落,忽听旁边那小和尚嘶哑的叫一声:“小心!”那大胡子不由转脸来瞧,倏地只觉寒风急掠而过,才知不好,避得慌急,脚步不移地飘退数丈开外,往脸上一摸,幸未伤损,叹一声:“好彩!”

太婆眼缩如针,缓缓抬手,觑看手里一大把胡子,嘿然道:“贴了胡子就想冒充燕赤霞?你这魔师殿的丑八怪,老身认得你的身法!”李逍遥心中一怔,脑子犹未转过弯来,便见雾中那双髻道士笑嘻嘻的晃身而回,圆光溜滑的脸上哪有半点传说中燕赤霞须发戟张的神采,却捧腹作燕赤霞式的戏谑大笑:“怎麽,我不能学吗?”拍了拍肩後斜插的两根棍,摆出御剑式,瞪大牛眼道:“燕大侠虽说是蜀山派的牛人,不过我谢绝名也曾经跟他老人家学过两招,打发个把老妖婆,魔师殿就够了!”

太婆翻白了眼,冷笑道:“既然燕赤霞是假货,想必尹六侠也是另人冒充的了。发相思豆的手劲,我看还差了点儿!”一串相思链从李逍遥足踝飒然收回,雾中走出一白衣道人,丰神俊逸,面孔却显苍白憔悴,愁肠满绪的道:“是差了点儿,不过尹相思是真。”太婆一怔,那魔师殿的道人笑道:“天下道术殊途同归,一点不假。就好比我跟尹六侠,他是来自来,我谢绝名却是受林盟主下书邀来除妖,到底还是在这儿做了一路。废话少说,老妖婆!回你巢穴呆著去罢,识相的别跟我斗!”

乍眼瞧见尹相思现身,李逍遥心情一松,随即喜去忧来:“尹六侠再神也不是仙,那天他受了重伤,显然尚未痊愈,硬撑著出来又能顶得什麽用?”无论如何,对尹相思再三相救之德,心下的感激无以言表,暗想:“倘若老妖婆胆敢伤了尹六侠,我就算舍命也跟她拼了!”手腕翻转,拽著指间丝线,飕的收回小木剑。先前他存了小心,因恐混乱间丢失小剑,太婆再召尸妖时定难对付,便扯袖口丝线把小剑系於手上,虽掷将出去,收线便能扯还。

但一瞧那魔法师圆脸扁鼻模样,李逍遥失望之余,又即懊恼:“燕大胡子可是我的‘呕’像啊!听到那句名言我是感动莫名。这麽出来个冒牌的,欺骗感情麽?”

“怎麽?不能说啊?”那魔师殿道人偏生感觉奇佳,乱瞪牛眼道,“当年帮助宁采臣那穷书生泡妞儿其实也有我的份,只是蒲公公漏了记载而已……”

太婆仰脸打个哈哈,心念暗转:“魔师殿这小道除了吓吓女鬼,没多少真道行。倒是这尹六份属名副其实的蜀山剑侠,看他样子似乎有病,不知真本事还能剩下几成?倘然只是适才发相思豆的那点儿手劲,那麽今儿晚上十二剑侠就会又少一人!”

“怎麽?扮不得吗?”那魔法师咧开大嘴乐,“尹六侠,这可是你的主意……”

尹相思未置一辞,太婆却从这句话中味出了名堂,眼睛更眯,心想:“是尹六的主意?跟我唱疑兵之计来著?如果他有一点儿把握,以他蜀山尹六的身份何必教人扮鬼扮马?”听了那魔法师之言,李逍遥动念并不比太婆慢,立时想到不妙处:“尻!尹六侠果是没谱儿,又搞什麽‘空城计’,可是太婆老奸巨滑,怕没这麽好蒙……”尹相思道:“劳驾小师父,帮我看看星尘大师伤势如何?”说话时面对太婆,似是片刻不敢疏忽。虽然双眼微闭,手拈相思珠链转动暗促,从地上投映之影,隐约可觉链动微乱。

“什麽?指我吗?”李逍遥愣了一下,才知昏暗之中尹相思犹未认出他当下的样子,由此看来尹相思面对太婆,已然无暇旁顾,依他眼下的情势,便纵全神倾注,亦未必能够挡得住太婆的一击。李逍遥忧念愈添,为不打扰尹相思凝神专注的状态,二话不说,自去寻看那僧伤势。

耳听得太婆冷笑道:“尹六,可知老身所布何阵?”李逍遥暗奇:“有阵吗?我怎麽没看到……”尹相思颔首垂眉,凝目未答,手中珠链攒动渐缓,大麽指每拨一次,只转一豆。那魔师殿道人抢著答道:“林盟主没猜错!自打太湖出了怪异之事,早料有名堂。牺牲了数不胜数的湖鱼,只为炼一鬼蜮妖蛊。老妖婆,真有你的!”太婆微微一笑,并不否认:“林老儿命大。那只小射蛊好不容易炼化而成,原是为他准备的,借星云方丈那具臭皮囊一用而已……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李逍遥方始明白:“原来如此!”

那道人谢绝名吐舌做鬼脸:“满湖都染上你这老妖婆的怨毒之气,只怕万年也祛不干净!老妖婆,你还真毒……”太婆虽仍笑容不改,眼光忽沈,狠声道:“谁敢为了丁情跟我过不去,太湖的死鱼就是榜样,老身让你们死得比那些臭鱼烂虾还惨!”袖下翻指,暗掐一诀。

李逍遥忽闻那驱魔师大叫,转面瞧见他缩舌不及,竟被一根大钉穿舌而透,竖顶上下唇外。李逍遥心头方跳,谢绝名却哈哈一笑,从嘴里取出半片肥舌,拈钉提之在手,若无其事的道:“有惊无险,含著猪舌而已。”言犹未毕,拈舌的那支手臂突然穿满了大钉,不禁大叫苦也。太婆冷笑道:“这只该不是猪蹄了罢?”

谢绝名笑嘻嘻地卸下那只穿满粗钉的胳膊,朝太婆面前一晃,咧开大嘴:“装根义肢,你就想不到了。”空袖管中又飕的探出一只真手,自竖大麽指。顷间不但太婆惊怒交加,李逍遥更合不拢嘴,瞠然想:“哇……是魔术吗?”谢绝名丢掉义肢,拈著猪舌自嚼,赞不绝口:“这口条蒸得好味……啊!”旋即发出一声惊叫,低眼瞧见腰以下密密麻麻地扎了大簇粗钉,每一根皆贯透身後。李逍遥见状登感头皮发紧,只听太婆阴笑道:“底下没预装猪尿泡罢?”李逍遥暗惊:“老妖婆好歹毒!明知那话儿的所在做不得假,竟然……唉,可怜这小道!”

孰料谢绝名上身一蹦落地,仅留半截下身犹立原处,便在太婆怔目之间,那道士现出侏儒的本相,蹦著一对短脚大笑:“最了解我的人是我!哈哈,大丈夫能屈能伸、可长可短、能粗能细……这回又没想到吧?”李逍遥只是傻眼不已:“哦……厉害!”瞥见这矮道士双袖之中垂落两根可伸缩自如的杆子,突然明白了他适才何以双足不动便能一移数丈之遥。太婆也不禁摇头苦笑:“没想到你这‘三寸钉’的幻眼法还真有一套!”

“钉……”谢绝名自知技穷,一听到这字儿眼,不免有如受了惊的刺蝟,望後一蹦,吐舌道:“还想来?”太婆眯缝双眼,望向犹立未倒的那半截假躯,叹道:“你的那撮假胡子都用光了,老身怕疼,可懒得自拔头发再变鬼钉符跟你玩儿。”李逍遥往假肢一瞧,方见上边只插著胡须,却哪里是方才所见的钉子,顿知又是障眼术所幻,心下既惊且羡:“原来两人是在斗法!别说跟老妖婆比,哪天若能练到侏儒道人一般,我就已经乐翻了……”他究属孩儿心性,明知险境未脱,一见好玩之事,难免大生兴味。

想起正事未办,连忙转身迳至星尘和尚伏倒之处,一路没遇妖兽作梗,反而惊疑不定:“都哪儿趴著去啦?可别冷不丁又蹿出来甩我一尾子!”究是顾望不觅,蹲下身瞧了瞧,星尘瘫於血泊之中正吐白沫,李逍遥见其奄奄一息,不由慌将起来,施药竟亦不醒,更感促然:“难道这就‘挂’啦?”忽听尹相思提醒道:“他身上有些蓝药水,说是‘天竺露’。滴些入鼻有助回元。”

“天竺露?”李逍遥想起适才拾得的那些蓝药瓶,便依言取用,滴两下入鼻,没见动静;本想再滴一粒,星尘突然张眼阻止:“省点儿用!这些蓝药好难得……”李逍遥见他醒转,喜道:“大师醒来太好了,我以为你精尽人亡了呢!”星尘不顾伤痛,连忙抢药而回,竟视这些蓝药水比他自个儿还要紧,攥握在手,却哼一声:“老衲是罗汉转世,哪这麽好死?”李逍遥忧道:“你肠子都流出来了!”星尘东张西望:“没事,塞回去还能活。”李逍遥“哦”了一声,想起确是有人受伤流肠也还能活下来,稍感放心,便拣两根干枝,帮他把流了满地的肠子小心地夹回腹里,继而敷伤止血并以膏药封贴。完事之後,因觉星尘好像心不在焉,奇问:“大师,你在找衣裳麽?”心下却猜:“不是还念念不忘找妖女罢?”星尘叫苦道:“怎麽只此一瓶蓝药露了?”李逍遥心想:“其余三瓶归我了。”却陪著唏嘘道:“想是那帮妖女捡了去。唉,已经很少有人似偶这般拾金不昧了……”

虽对那些蓝药好奇,究竟不忍拾而昧之,心想:“抢劫敌人也就算了,捡来的东西还是还给他罢。”犹豫了一下,脑中钻出一个面目狰狞之人,张牙舞爪的道:“灵儿美妹不也是捡来的?”李逍遥捏拳自捶,赶走那幻觉。星尘兀自垂头丧气:“唉,不想今日爆蓝……”忽见三瓶“天竺露”摆在面前,星尘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李逍遥咧开嘴乐:“下次不要一撞妖女兵团就大爆了哦!”

星尘忽省:“大家小心老妖婆的‘妖闭空间’!适才我便著了她道儿……”李逍遥不解:“你不是著了‘美女’的道儿麽?”说话间渐感血行又滞,心跳比先前更慢更弱,脑中思绪如同胶凝一般,片刻之前虽有此感,并没立刻察觉,只道太过疲乏所致,随即越发憋闷沈抑,连抬一根手指似也奇重无比。斗闻这和尚之言,才知其中大有蹊跷:“难道这是太婆施法搞的鬼?”

“嗤溜溜”一声怪响,星尘肚皮上的膏布倏绽,飞出一条肠头,如蛇似蚓,迅急异常地从李逍遥面前擦鼻而过。他心头一怔,本待抬两根干枝夹住,反应较之稍瞬之前竟又迟钝了许多,没能及时夹个正著。李逍遥随肠望去,见那根肠越飙越长,竟似绵绵无竭,嗖的射向太婆。乍眼之间,只道星尘飞肠对付太婆,难抑惊佩之情:“厉害!”待得太婆手扯肠头,竟似抡舞软鞭一般甩打那侏儒道人,李逍遥才看出不对劲来:“尻!是老妖婆扯的……”心念乍动,星尘腹中飞出一个腰子,啪的打在李逍遥脸上,一时晕头转向,忽觉咽喉一紧,竟被又一根肥肠浆汁淋漓地箍脖勒翻。

李逍遥大惊,兀自挣扎不脱,但见另一条肠缠翻那矮道士,两人滚做一团。迷雾中时隐时现的树影仿佛全都幻做太婆形廓,桀桀齐笑:“入我妖闭迷空,你们想不爆都难!”一时间满山号嚎,势如万魂哮天。李逍遥百忙中没忘了往嘴里扔了一颗定神丸,骤听这等骇恶之声潮水般涌来,不由得变了脸色。

眼看将遭勒杀,矮道士勉力提棍,往肠上点去,“卜”一声火起,沿肠急烧而去,在星尘痛呼声中,火光直卷太婆扯肠之手。李逍遥看得眼直,心道:“厉害!可是这麽一烧,只怕大师的肠子难免要熟……”那侏儒并不理会,又以另一根棍子戳指空中流肠,两道火线飒飒随风直扑太婆,端是迅猛难当。

满空飘荡太婆冷笑之声,难分究是哪一簇怪树之影所发,阴恻恻的道:“小道也有两下子嘛!这时还能使成三昧真火?”火肠仍然勒脖不松,那侏儒几欲窒息,眼见焰光袭向太婆手扯的另一端,不禁强笑道:“老妖婆,烧你鸡爪子!”李逍遥不忍多听星尘痛呼之声,忙道:“只怕鸡爪没烤成,红烧肥肠这道菜先熟了!”侏儒道:“这是三昧真火,只要法力一收,肠子仍是生的……少废话,等我先烤鸡爪再说!”李逍遥方始放心,眼见两条火线沿飞肠急掠,却烧向两株树,不由惊道:“你是烧山还是烤鸡爪?”

那侏儒自也看见一株株树全烧了起来,变色道:“倒!我倒!我倒倒倒!倒可倒非常倒!”李逍遥奇道:“你在倒什麽?”侏儒叫苦道:“老妖婆啥时把肠头系在树上了?”呼一声响,只见一团更大的焰球从飞肠另一端急滚而来,李逍遥和侏儒扯著缠脖之肠,眼看火团已近,急躲不过,不禁齐声惊呼:“接下来要炼咱俩啦!”

危急之际,一道袖风飕然拂落,顿送无尽清凉之气。火光霎闪而灭,李逍遥和那侏儒知是尹相思出手救急,齐松一口气,恁料肠箍愈紧,直勒得眼珠凸出,颈骨咯咯作响。李逍遥慌乱挣扎间,想起小剑仍在,急拈而起,刺入缠脖之肠,“嗤!”一声溅射肠汁,浇了他满脸浆光淋漓。说来也奇,两条勒脖之肠倏地自脱,湿漉漉地缩回星尘之腹。

两人气息又复,欢呼一声,不禁伸手互握,以表庆幸。那侏儒粗喘道:“好法器!”李逍遥原没想到这一招会灵,只愣眼未答,如恶梦乍醒,那侏儒摇他手道:“贫道谢绝名,来自魔法学堂,新近加入寂静岭的魔师殿替天行道……还未请教?”李逍遥揉脖道:“我?哦……来自茅山学堂左近那个村的逍遥客栈,名叫逍遥儿。这身僧袍是别人的……”他声音低哑,那小道听得费劲,却赞:“好嗓音,有磁性!料必泡妞不少……”李逍遥转望星尘,忧道:“哎呀,大师又翻白眼吐白沫了!”谢绝名道:“没事。他是罗汉化身,只须滴些蓝药就好了。”

李逍遥赶紧拾干枝夹腰子塞回星尘肚里,用膏布贴住,滴过蓝药水,果然醒转,却埋怨道:“都说过了,别滴三下,两滴就够……”李逍遥转面望见谢绝名跃身急援尹相思,联手对付太婆。星尘气息微弱的道:“都说过了!跟老妖婆斗法,千万别被她悄悄抢了先机,倘……倘然施下了妖闭大法,所有的法术不免遭她陆续封闭。”

此节道理尹相思如何不知,唯有苦笑,心道:“我此时能站著走到这里都很难!并非不想先下手为强,委实无力占先……”明知时不我待,在太婆的妖闭迷阵之中所耽时候稍长,更感气血渐凝,心跳奇弱,越发运唤不上半成丹元玄气。可是他蓄劲半天,究因重伤未愈,不足以凝成一注玄门气剑,纵想抢先发出“霹剑术”制敌亦不可望。

太婆的桀桀笑声在迷雾中四处飘荡,旋转数圈,突然发自每人心底,森然道:“老身徒耗修为布此禁阵,覆没何止千百里!可不是为了只跟你们这几粒小蟋蟀呕气……”尹相思抬指贴抵眉心,凝神运剑,於寂然中缈缈送语:“你占尽上风却迟迟不动手,想是要蓄成更为浑厚无边的戾气迷阵,以对付姑苏城里的高手以及我的其他同门。此间数条性命原本不在你的话下……”

“妖闭空间!”李逍遥越发感到心浮气虚,眼帘里万象皆乱,幻晃扭曲,渐连手脚亦难使唤如常,仿佛陷在一大团胶浆之中,虽已服下定神丸,仍是头脑沈滞,半晌转不动一个念头,愈惊:“太婆使的什麽妖法?”

“呸呸呸!”谢绝名蹦到尹相思身前,遍寻不见太婆身影,心下气恼,朝黑雾迷乱处唾骂,“我们有的是正气,不怕你戾气重!老妖婆,没胆站出来斗法了麽?”手中双杆挥舞,望虚处划出大片流火,嗖嗖激烁。李逍遥但觉眼前一亮,空中飘浮的那些幡烧将起来,在凄冽的风中猎猎炽闪,教人目为之炫。他心念倏动:“这矮法师炼的是三昧真火!难怪这麽跩……”趁此间隙,摸出还神丹补入口中,强镇恍惚之感。

谢绝名哈哈大笑:“烧坏你的家当,看你怎麽装神弄鬼……”笑声未落,眼前又复沈暗,原来火光顷刻尽灭,破幡反而比先前更多更长,高悬夜空,从头顶垂展而下,“万寿无疆”、“永垂不朽”之类血迹淋漓的大字纷纷晃过眼眸。

谢绝名怒道:“别跟世人玩这一套‘万寿无疆’的鬼把戏!老子烧掉你这活僵尸……”双杆斗长逾倍,伸撩夜空,不顾劲道越来越滞之苦,催发两拨焰涛,呼啸而起,烧向夜空。李逍遥拍手鼓劲:“人小志大,够豪气!”星尘在旁叫苦道:“拜托挪挪脚……疼!”李逍遥转觑这愁眉苦脸的僧,奇道:“我哪有踩著你?脚下只有一条湿绳……”星尘悲声道:“此是一根小肠!”李逍遥不禁一怔,赶忙挪身抬脚,“噢!索!……怎麽漏捡了这一根嘛?”找回干枝折半,夹肠便欲塞回星尘肚里,忽听迷雾中传来哮笑之声,心头一震,恍觉那条肠幻化魔蚓,未暇瞧清,嗤溜一下跳荡而起,猛然卷脖紧勒,顿时气为之憋。

李逍遥满地扑腾,急甩不开,惊慌之际想起小桃剑,拈来削肠,方脱窒息之险,犹未喘透,另半截肠又扑簌飞绞。李逍遥忙以双手握住,硬扳而下,如擒龙之搏,自有一番激烈处。好不容易捏实那条肠,却“卜溜”一声挤射好些污汁,喷溅满脸。虽自慌乱,也知此属太婆妖妄之术所致,绝非肠子本身做怪。叫一声“晦气”,默唤不倒降,以茅山降不倒之术强制镇压,果然那肠回复常态,便从手里蔫垂下来。

空中突然倾盆雨撒,幻幡皆隐。谢绝名的火涛霎间摄进昏穹深邃之处,一去不返。但觉太婆竟似化身千万无所不在,四面萦响其声,桀桀笑道:“似尔等小法术,如何破得老身的无边大法?”谢绝名闻声转觅,究没觑出太婆的所在,急欲提杆唤法之时,倍感臂沈脚浮,四肢僵然,不断有无形迷障滚涌扑撞,迫得连气也透不过来。星尘先前便吃过太婆这等妖惑之亏,徒然受制,半点法力也使不成,看出谢绝名、尹相思二人当下情势不妙,只是叫苦:“既入!中,处处受制,一味斗法又有何用?”

太婆笑声忽凛:“想破我的阵,除非你也有阵。不过没机会了,老身这门大法每进一步均须有人血溅十尺。今儿先拿你们的血来祭!”随著一阵惨号,谢绝名突然身遭万骷齐噬,远看有如顷间被乱石堆垒,挣身不出。李逍遥一下子见到这许多狞恶异常的骷髅头,不免惊得呆了。

势急关头,尹相思没来得及等待蓄成一注霹雳剑,明知法力仅凝四成不到,为免那法师枉自葬身乱骷堆里,袖风起处,飕的发出漫空散豆,簌簌飞射。随著一声法咒:“万象惊玄,五行换界!”豆雨瞬间化符成阵,排排推涌,小山般的那堆骷髅头在巨哮声中突然匿尽无余,现出那侏儒摇摇晃晃的身影。

“玄符仙阵!”太婆隐身不露,却似看得见尹相思白衣襟上渐扩渐大的一团血斑,冷笑道:“蜀山尹六,你技穷了!老身等你半天,就是盼不到你使一招象样的!什麽蜀山十二剑侠,直教人失望得紧……”

尹相思宁冒胸创迸裂之险,勉强蓄成三四成丹元玄气,可他尽倾一注,不过瞬间万符一现,只解了谢绝名之围,连太婆的影儿都没沾著。听了太婆嘲笑之言,他心中苦笑,拉著谢绝名方欲後退,孰料脚下急陷,两人立足不住,身躯齐堕。太婆笑道:“力由脚起。你们连站都站不稳,怎麽跟我斗?”

地面乍实又虚,比先前更甚,竟变稀泥烂浆也似。李逍遥身子方陷半截,眼见得星尘已近乎没顶,他救人心切,恃已服药助定妖惑乱神之势,急以小剑自刺“神门穴”,痛极生力,暂得提气上纵,生生从泥浆里拔身腾空,拽星尘而出。目光扫掠之间,只见四下里树木、人影急沈,无处凭足立身,他轻功虽高,究感气力难以持久,眼看又要泄劲而堕,不免惊骇:“地面怎麽全虚了,这是什麽妖法?”

凄雨迷雾中回荡著太婆的桀桀低笑:“瘸宝宝,你还真有那麽一股‘死猪不怕滚水烫’的死皮白赖劲儿,人人都不行了,就你还能蹦!”镰刀杖一挥,满地稀泥突然僵硬犹如顷刻冰封。李逍遥“梆”一声坠在奇硬无比的坚土之上,兀自没闹清怎麽回事,但听数声叫苦,转面瞧见尹相思、谢绝名以及胡小蝶、金十二诸人只剩脑袋露在硬土上边,身子如同浇铸在钢板底下,凭各人之能居然挣不动分毫。

星尘拖著半根小肠挨到李逍遥身边,苦著脸道:“先前大爆,非因我‘肉’之故。现下……现下你们总该明白这老妖婆有多厉害了!”一弧弯刃原本悄无声息地撩向他的秃头,待李逍遥看见,提醒已然迟了,却因星尘此番话,刃光嘎然刹住,太婆扶镰现身,悄立星尘之畔,眯缝双眼道:“既然这麽说,老身听来舒坦得紧,且先寄下你这颗秃驴头。”星尘痛呼道:“你还是杀了我罢!”太婆奇道:“为何求死?”李逍遥连忙低瞅一眼,提醒道:“因为他痛不欲生──被你踩著那根肠呢!”

太婆却没挪脚,翻白眼望天,森然道:“瘸宝宝,你胆子不小嘛!倒要挖出来瞧瞧有多大……”笑眯眯的话语竟透无穷怨毒之气,显是念念不忘地宫受辱之恨。李逍遥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大眼瞪圆,急欲缩身而退,因见镰刃悬在尹相思等人的头顶上,究是不忍弃离。又看出这几人除了脑袋以外全被顷间封固,急难从太婆手下相救,暗忧:“难道就没治了?”

太婆怨气难释,提镰便来剖胆,李逍遥一惊之下,甩手投射那支桃木小剑,无意间使上“剑三”手法。本来不抱几分指望,仅出求生之欲,叵料太婆立时变色而退,似畏小桃木剑近身。李逍遥飕的扯线收剑,一时未明端的,待见太婆那只手腕仍有血滴溅落,想起先前教她挨了一下,顿开茅塞,拈剑说道:“哦……你怕桃木剑?”太婆眯眼伸手,五指屈张之间,教李逍遥看清她手腕伤口自行消失,冷笑道:“法器也须知诀窍。否则绝世好剑在你手里也只是废铜烂铁,想用桃符伤我,你再练个千把年罢!”

乍然看见太婆伤口自消,李逍遥难免骇异,旋即想到:“她是宫九的老母,原也是半人半妖之身。”听到太婆最末半句,忙问:“是不是真要放我回去练个千把年?”旋即从太婆怨毒的眼光中看出此望之绝,心又凉透,但想:“她若只饶我一个回去多活千把年,可又不饶旁人性命,我却如何走得成?所以,饶不饶都无所谓……反正是要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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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婆怨气难释,提镰便来剖胆,李逍遥一惊之下,甩手投射那支桃木小剑,无意间使上“剑三”手法。本来不抱几分指望,仅出求生之欲,叵料太婆立时变色而退,似畏小桃木剑近身。李逍遥飕的扯线收剑,一时未明端的,待见太婆那只手腕仍有血滴溅落,想起先前教她挨了一下,顿开茅塞,拈剑说道:“哦……你怕桃木剑?”太婆眯眼伸手,五指屈张之间,教李逍遥看清她手腕伤口自行消失,冷笑道:“法器也须知诀窍。否则绝世好剑在你手里也只是废铜烂铁,想用桃符伤我,你再练个千把年罢!”

乍然看见太婆伤口自消,李逍遥难免骇异,旋即想到:“她是宫九的老母,原也是半人半妖之身。”听到太婆最末半句,忙问:“是不是真要放我回去练个千把年?”旋即从太婆怨毒的眼光中看出此望之绝,心又凉透,但想:“她若只饶我一个回去多活千把年,可又不饶旁人性命,我却如何走得成?所以,饶不饶都无所谓……反正是要拚!”

“你怎麽拼?”太婆一声阴恻恻的冷笑,身後突然蹿出数匹妖兽,朝李逍遥逼将过来。先前这夥妖兽一齐隐去,似对尹相思所习仙家剑术颇怀忌惮之意。眼下尹、谢二人均已受制,妖兽又召之即来,一个个从星尘身上蹦跳而过,却朝李逍遥腾空大摆自摸状,其形妖异无比。

李逍遥慌忙把小剑一挥,这回却再也唬不住妖兽,其中一匹半空中突然变化外形,犹如巨蜥骤遭惊雷炸烂,绽开血花,但却由一团烂肉扭转变异,现出一对其大无朋的肉翅,呼一声把李逍遥扫翻。

那妖兽飒然收翅落地,抖擞间变回原形,仍似半人半蜥,混入一干同夥之中,唼唼而笑,朝李逍遥大做勾搭举动。李逍遥跌得昏天黑地,因见小桃剑镇不住群妖,突然想起不倒翁,急唤将在手,捧起喝道:“茅山降不倒!”猛可里当胸吃了一脚,翻个不情愿的斤头,摔个大马趴。

不倒翁到了太婆手里,但听她冷笑道:“你这个‘小强’!胡乱献宝,这儿哪有降头?”忽听得脚下嗡一声响,滚来一个蜂巢。便在星尘、谢绝名、金十二诸人惨声痛呼之际,太婆也一惊而跳,李逍遥趁机扑入蜂雨弥撒之中,斗施飞龙探云手,乘乱夺回不倒翁,却不免自招蜂蛰,急摆不脱。

太婆一拂手间群蜂尽消,犹如顷间化为雾气,与四周迷障浑融愈厚。李逍遥所受蜂蛰之苦既解,妖兽却一拥而上,朝他又舔又掐。星尘提醒道:“小心她们吸你精元!”李逍遥不堪妖兽百般纠缠,可却无招可用,情急之下突然合掌盘膝,宛做密宗坐相,心想:“最後一招──坐怀不乱!”妖兽只顾将他拽来拽去,并不理会此儿摆何姿势。

星尘看出些不同处,提醒道:“原来你有定神的玩艺,好!须以咒辅……”李逍遥从妖兽的狂吻恶舔之下艰难拔嘴,一边用手死命推挡妖喙,一边转面急问:“啥……啥咒嘛?”星尘却翻了白眼,如同晒岸之鱼,大口翕张剧喘,原来他一条肠被太婆抄之在手,竟含入嘴里吮吸肠脂,每吸一口,星尘全身便随之猛搐一阵,遭此苦楚,星尘如何还能多言?

绝境当头李逍遥唯有靠自己,眼瞥迷雾深笼处若隐若现的寺墙,突省:“有了!”间不容缓,赶紧合掌自念:“南无阿弥陀佛、南无……”连诵数下佛号,妖兽非但没退,反而大肆踩在他身上相互争抢,推来搡去,只教根宝宝呼急不迭:“大哥大哥……”李逍遥又惊又怒,晓得根宝告急,可却无法可想。

“心静有佛,”绝望中忽闻谢绝名叫道,“我教你一句──般若波罗密!”

李逍遥兀自惶然:“行不行呀,你?”谢绝名不顾满脸蛰肿苦楚,挣扎著说道:“是燕大侠说过的,他不会念金刚经,但是他心中有佛!他才是兰若寺的真佛……”

“管他真佛假佛,能帮人渡劫就行!”李逍遥左右无策,只得依言而为,合掌席地,守元敛念,在心底反复自诵:“般若波罗密般若波罗密般若波罗密……”却闻星尘叹道:“我们仙级不够,再念一百遍般若波罗密经也无济於事……”李逍遥专神念诵经文稍顷,暗觉心平气和,如偈清凉境界,渐连群妖之舔亦竟不觉。耳听得星尘之语,难免暗奇:“他不是正遭吸肠之罪吗?怎麽……”忍不住睁目而视,但见星尘坐一旁自缝肚皮,太婆与一群妖魅竟退得远远的,均生畏色。

李逍遥见势暗喜:“不想这招真灵了……”欢声未出,突然身陷大火之中,妖焰狂舞,顿时将他团团围裹焚炙。太婆狞笑道:“这麽爱当和尚,那就先过火聚之关罢!”李逍遥陡陷三昧真火激炼的厄境,一时惊慌痛楚不胜,何能视若等闲?

他震骇之极,不禁惨声而呼,却见烈火在眼前毕剥烧炙之物乃是太婆先前所遗的稻草人,竟非他的身躯,难免怔然不明:“明明是烧我的呀,怎会……”看太婆的神情也显得惊愕莫名,急想不出何人暗助李逍遥易地而脱火炼之险。

一夥妖兽恹声齐哮,突然反转身形,首尾霎然互易,朝太婆背後耽耽惊觑。太婆背临之处便是寺墙,犹留先前那个八剑翼张的凛凛之影。谢绝名哈哈大笑:“老妖婆,心虚了罢?”太婆浑若未闻,缓缓转面瞪向暗处一个木然竖立的人影,脸色凝重,如临大敌一般。突然撩镰急削,头顶惊电霹闪,耀出一个劈为两段的薄板所制之人,其肩後所插八剑亦为木制。

眼见太婆生受一吓,谢绝名越发好笑:“竖个木板偶像就唬住你这老妖婆,可见你法力虽高,内心却比那块板还脆弱……”太婆觑清了那不过是个板做的假人,心头一松,听得那矮法师的肆言嘲笑,立时杀念暗激:“此间人人可恶,须教你们死得其惨无比,方消老身心头之恨!”

星尘边缝肚皮边叹,垂眉说道:“唉,可见这小道原没识得燕老七,胡乱搞块薄板来做张做势,实是牛头不对马嘴!”李逍遥心念亦动,暗思:“对呀对呀,听说燕大胡子并非此状,身背八剑的应该是……”

“不管是谁,都救不了你们!”太婆眼光一狠,提镰便要来杀,忽见墙上仍映那袭八剑如翼之影,本是墙前暗处竖一板像所映,可是板像已被劈毁,奇怪的是墙上人影犹留,斗见此景,连太婆也不禁变了脸色,心念将转未转之隙,耳听得谢绝名怒道:“我如何会搞错?都知道燕大侠素好集剑,身背八剑的不是燕大侠是谁?”

话声刚落,太婆後背倏现一道剑芒如电,惊嚎声中,瞥见墙上所映的那袭背挂八剑的人影竟少一口剑,入眸仅剩七剑。

嗖一声响,干净利落,太婆应声裂为两半,倒地时却是稻草人。众人惊噫声中,但见墙上所映之影仍是八剑翼张,似乎只一霎眼间,飞剑已返。

“蜀山翼锋拓!”

李逍遥只是瞠目结舌,隐隐想到:“传闻十二剑侠中除了玄天宗以前曾经身背九剑之外,我没听说过还有一个身背八口剑的……”他对蜀山的事情大都来自道听途说,加上自己无限想象,终究不甚了了。又在势急之际,怎暇多想,眼见太婆又以稻草化身障目易影,如此故伎重施,虽被杀个措手不及,究竟灭她不得。李逍遥急想对付太婆之法,耳听谢绝名欢叫不迭:“妙啊妙极了!燕大侠终於肯出兰若寺了,而且还是我想象的这麽帅,实在是太不负预期了……”星尘却叹:“又来一个招摇撞骗的!”

迷雾荡开,眼帘里又现太婆扶镰索立的身影,妖兽却又遁形无觅。没等李逍遥瞧清墙上所映的人影,太婆突然反手後拂,挥出一道无形劲气,砰的震向寺墙。粉尘散毕,陷出一个人形墙洞,仍似身背八口长剑之状。

李逍遥只道那人已然无侥,不论是否自己魂萦梦牵的蜀山偶像,但凡出自蜀山的剑仙都令他倍感亲切。心头方沈之际,忽见太婆震碎之砖一片一片地竟又重凝成形,瞬间垒回墙洞,一晃眼又见寺墙恢复原样,分毫无损。此景甚奇,李逍遥不禁揉眼,忽听尹相思冷冷道:“把‘兵解’重组之术扩展到了身外,魔宗就是魔宗!”言下惊诧之意自不待言,更且暗斥其中不合常规之处。

太婆扫目不见墙上先前那个影子,正惊疑间,背後倏闪飞芒,又一注剑光如从天降,飕然劈开太婆之躯,但见又是稻草所编。此节倒也不出所料,李逍遥急忙移目看墙,心想:“倒要看看如何对付?”墙上果然又现先前那道人影,身挂七口剑,左四右三,晃眼间竟走了出来,显现本躯,原来是个脸罩玄铁面具的黑衣道人,抬手收回所掷之剑,宛如变戏法一般飕然插回肩後,话声凛凛入耳,只教众人心头一震。“仙宗做不好的事情,往往魔宗得心应手。”

因见此人居然从墙上之影闪现本躯,李逍遥只觉匪夷所思,又听那人自称“魔宗”,一时作声不得。太婆又从迷雾里走了出来,冷笑道:“天下人都要跟我做对吗?”话声未消,那黑衣道人突然身陷烈焰之中。李逍遥双目一眩,忽见烈火围裹之人赫然竟是太婆,那黑衣道人浑若无事的立於墙边,身上哪有半点火星?

“丁情既是仙宗不要的人,我魔宗自然非保他不可。老太婆,收手罢!别逼我用‘刑杀’对付你……”黑衣道人刚说到半道便觉烈火所焚之躯不过又是个稻草人,急忙反手拔剑之时,脚下突陷一个急扩而大的无底洞。

李逍遥眼见他刚掉下去,洞口随之倏地闭合无缝,心想:“坏了!连一根头发都没剩在上边……”太婆旋即现身,扶镰笑叹:“尘归尘,土归土。没人能逃脱这个命运……”眼瞥寺墙,不禁又变了脸色,原来墙上仍映那黑衣道人的身影,斗然连连掷剑,每剑必中,八剑连环飞射,众人面前又多了八个劈开的稻草婆婆。

那黑衣道人晃身从墙影中闪出,双手挥洒,并不收剑插回肩後,一口气连连荡剑劈斩,不出片刻,满地遍是稻草婆婆,森然如阵,不下百来个。惊诧之余,李逍遥不禁好笑:“怎麽越杀越多了?要杀到哪年嘛……”但见那黑衣道人双手疾抄,插回八剑还鞘,晃掌间焰落如雨,每个稻草人都烧了起来。空中悄然晃出一面飘浮之幡,从那黑衣道人脑後无声掠过,随风逸向寺墙里隅,那道人犹如脑後有眼一般,斗地拔剑反掷。

炽光稍瞬即灭,李逍遥忽觉四周迷雾竟消,一切仿佛先前太婆没出现之时,夜寂树萧,一派平和气象,尹相思等人皆倒於地,所遭封禁之苦不知如何顷刻解除了。李逍遥尚未反应过来,後颈突紧,有人悄无声息地把他箍脖而擒,此时星尘正自喟言道:“此是太婆化身斗法,尚未亲临,已教我等技穷!”

李逍遥喉咙遭扼,叫唤不出,只觉那人将他挟将起来,掠入林深之处,因感气窒,没一会便不省人事,直至凉水浇面,方才缓缓醒转,朦朦胧胧地看到一张布满创疤的苍老面孔俯视著自己。

“姬灵通!”李逍遥心底蹦出一个名字,未及出口,姬灵通却笑了,眯起双眼上下打量他,仿佛端详的是一个陌生人。虽然看出姬灵通目光似乎不恶,李逍遥仍感不安:“可是太婆……”

“那老婆子自忖法力了得,可是鬼蜮流的‘妖闭空间’她还没练到自以为高明的地步。撞上我的巫蛊神通,她还不得退去?”姬灵通翻眼看天,满穹迷雾缭障,隐隐可见异物夜游,出没如魅。李逍遥暗觉太婆所布魔障未除,难免担忧寒山寺那些人,虽知当下这老苗子决计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事已至此,反而不把自己的处境放在心上。耳听得姬灵通这般说,李逍遥忍不住好笑:“吹咩!哪有你什麽事儿?明明是蜀山派那道人自己搞定的……”

姬灵通冷笑道:“蜀山派?那魔宗小道翼锋拓仗著先人曾经窥知鬼蜮秘奥,不过钻了‘妖闭空间’的空子。若非姬某从旁暗中化解,刚才谁能帮你们解脱老婆子设下的魔障?”李逍遥大奇:“你?你有这麽好?”姬灵通眼望一片黄叶悠悠飘落枝头,语声一凛。“你自己问她罢!”

李逍遥一怔:“问谁?”眼前黄叶飘至半空,突然平削为二,但见寒刃倏隐,随著两声低咳,树後转出一个手扶镰杖的矮小老妪,眯了眼笑道:“姬长老,咱们都是世人眼中的邪魔外道,这趟浑水原没你的份儿,却来搞甚麽鬼?”斗见太婆现身,李逍遥不禁吃了一惊,姬灵通翻白眼道:“折夫人,你想跟来斗法麽?”太婆道:“拜月教主和他底下这帮全会‘巫蛊神通’的长老,有谁等闲敢惹?何况……咳咳……何况你姬长老身为巫派尊长,我这两下子与你相比还真算得‘小巫见大巫’。唉,两把老骨头加起来没几斤重,斗甚麽法?”

从太婆的神情语气,李逍遥隐隐想到:“老妖婆未必怕姬灵通一人,却似忌惮拜月教主偌大势力……”姬灵通自也明白,陪著干笑两声,说道:“我走阳关道,你走独木桥,大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折夫人魔法精深,老朽佩服得紧!为找一个人,适才冒昧闯入折夫人阵中,无意冒犯……”太婆见他揪著李逍遥欲走,突然眼针如锋,面上笑容不减,咳道:“咳咳……你姬长老来自来,走自走,我没的说。可这小秃贼须得给我留下!”

李逍遥料定太婆不会放过自己,闻言倒不吃惊,心下盘忖:“老姬找我必是为了灵儿,灵儿可别有事……”正想到担忧处,姬灵通冷然道:“听说折夫人是为丁情而来,旁的事儿你就别插手了罢?”见这老妇盯著李逍遥的目光透出深深怨毒之色,猜想太婆多半是为了兰陵渡宫九之事耿耿於怀,是以仍要寻仇。其实他哪里知道太婆纠缠李逍遥非仅因为前番大破宫九那笔帐,个中自有不足道与外人所知的源由。

李逍遥暗生後怕之意:“早知没完没了,那时我就别扒这老妖婆的衣衫,却来纠缠报仇,如何是好?”太婆眯眼冷笑,悠悠的道:“姬长老,不知这秃贼与你拜月教何干,竟要一味回护?”姬灵通翻眼道:“今日找他有事相问,折夫人若要寻仇,改天罢!”太婆摇头微笑:“小秃贼脑袋没毛,滑头得紧!让他跑了,改天可不好找……”

李逍遥在旁哑声叹道:“算了,老姬……你还是别跟她争了,免得待会儿损手烂脚,回不了苗乡拜你的月。”姬灵通冷笑道:“人老精鬼老灵,甭跟你爷爷使什麽激将法!小子,不论是我还是她,你落在哪一个的手里都不好过。识相点儿,告诉我赵姑娘现在何处……”李逍遥心头一紧:“什麽?你也没灵儿下落?”姬灵通沈脸道:“我若知道,还用找你?”

李逍遥暗忧:“不是说老苗子总有办法追踪灵儿麽?怎麽连他也失去灵儿的踪迹?哇……这回她又玩失踪,找起来一次比一次难了!”想起那一夜“今朝酒庄”发生之事,越发急虑。头上突然按落一只爬满老茧的大手,姬灵通目露威胁之意,沈声道:“你把赵姑娘带到哪儿去了?倘若有何闪失,老子捻碎你这颗秃驴头!”

李逍遥情急交迫,不禁眼圈微红,脱口说道:“我也找不到她……”姬灵通哪里肯信,怒道:“你俩形影不离,分明是你把她藏了起来,却来装模作样!”太婆在旁闲立,悠然道:“既然姬长老有话要问,老身不妨多等一会,你问完了话,就把秃小子交给我罢。”

李逍遥突省:“我若三言两语把话儿说死了,那我也该死了。”太婆有心教他多吃苦头,微笑瞥视,又道:“对付这等小滑头,要想让他不耍花枪,总也须稍施苗疆的毒蛊手段罢?”李逍遥心头一惊,不等姬灵通下手逼供,转念飞快,忙道:“好好……好罢!假如你答应不为难赵姑娘,大不了我带你去找她。”姬灵通冷哼道:“我对赵姑娘敬若神明,如何会为难她?倒是你这小子刁顽可恶,说话自相矛盾,叫人怎生信得过!”李逍遥暗自忖定:“老姬坏也有限,眼下最要紧是别落到老妖婆手里。说我滑头?那就真滑一回给你看!”为要姬灵通信以为真,又哑声说道:“你这样子让人很难信得过,起个毒誓先!”此招果然有效,姬灵通心想:“小瘸子再精也有限。生死关头,谅他没胆跟我使诈!”究是出於寻觅灵儿心切,眼见李逍遥落在自己手上无力反抗,不虞有他,点了点头,低哼道:“好,我便起誓又何妨?”

李逍遥的本意并非要听姬灵通赌咒发誓,待其念念有辞既毕,斜睨道:“可不许以大欺小噢!”姬灵通晓得这少年甚精,难免生疑道:“适才你推说找不到,转眼又说带我去寻,前言不搭後语,很难让人相信!”伸指在李逍遥身上轻轻一戳,不知捺中了什麽秘穴所在,顿教李逍遥全身如钉满了毒针,体内又似万蚁齐钻,苦不堪言,待要挣扎之时,却连半根手指也动不得,才知穴道已封,纵想伺机逃脱亦不可望。

姬灵通顷间使他不能动弹,但仍可说话。李逍遥叫了两声苦,为不示弱,居然强忍了下来,紧闭嘴巴,偏是一声不吭。姬灵通不禁暗暗佩服他的硬气,揪衣拽起,哼道:“等找到赵姑娘时,老朽自会解除你的痛楚。”李逍遥暗思:“所谓解除我的痛楚,九成是要送我去极乐世界。信你才怪!”虽在剧烈痛苦之中,却笑:“恭喜你呀,老姬!”姬灵通冷哼一声:“有何可恭之喜?”李逍遥眼瞥太婆躬驼的身影,咧开嘴乐:“将会有一个这麽老的‘美眉’一路跟著你老人家,你俩并肩为伴,实在是太匹配了……只差没跟老姬你讨颗喜糖吃吃噢,不是喜事是啥?”

姬灵通干嘿两声,心下自忖:“虽然胡说八道,倒也提醒了我。找赵姑娘本是我教极大秘密,如何能让外人在旁窥知隐情?这老婆子身为拜火教长老,行事一向鬼鬼祟祟,自是不能由她一路跟著。”太婆虽似闲立看天,脑後却像长眼一般,当姬灵通揪著李逍遥欲走时,她突然轻咳道:“怎麽?你们的话说完了?”转过脸来,眯眼如缝,微笑道:“姬长老,你请便罢。”

太婆不肯善罢,原属果然。李逍遥不禁暗奇:“老太婆不是要来对付丁情和林家的人麽?如何纠缠起我来啦?”此是困惑不解之处,但想倘能引得太婆暂且无暇前往寒山寺留难丁情等人,以便他们得能乘机逃离,就算自己麻烦缠身,反正厄运当头,多一桩麻烦亦已算不得什麽,这样一想倒也坦然。“一个老苗子已经够我受了,又加个恶鬼似的老太婆,我这该算‘双喜临门’了罢?”

姬灵通打定主意不让太婆跟著,沈声道:“对不住得很!这少年须得随老夫走一趟,折夫人改日再找他罢……”太婆脸上仍挂诡谲的微笑,眼光却变得说不出的尖刻狠锐,颤巍巍地扶著镰刀拐杖,说道:“既然你言而无信,老身只好得罪了。”

话声未落,镰杖起处,一道寒利难叙的弧光飕然已到姬灵通喉下,端的快诡无伦,李逍遥只道姬灵通连眨眼的工夫也没有,殊不料姬灵通先已存了动武的念头,太婆那半声“得罪了”犹未出口,地下突然幻出一个巨拳,砰一声轰击太婆之腹,这一下可说突如其来,的难猝防,李逍遥霎时想起那天在仙灵岛也曾吃过此亏,难免心头一跳。

太婆的身影倏然幻去,两人半招未交,看情形似是姬灵通占了上风。李逍遥暗感纳闷:“这样就教太婆知难而退啦?”姬灵通手抚喉间,回想太婆那一镰之险,虽似警告而非当真存有杀心,仍教心下惴然。李逍遥望著他,便是不明:“太婆这麽厉害,没理由会怕了老姬罢?”

姬灵通揪著李逍遥便走,脸色凝重,不理旁边这少年一脸诧色,只是闭口不语,似觉此地实耽不得。没走几步,突然间身陷大片迷雾深笼之中,咫尺景物昏蒙,难辨方向。迷雾中更闻翼风频仍,如有异魅出没无定。两人心头都沈重起来,李逍遥登知太婆非但未退,反而布下了“妖障迷空”。显然是不愿与姬灵通比较武功,也不想同这等苗疆大巫当面斗法,然而看姬灵通的神色,似乎苗疆的“巫蛊神通”未必破得魔域的“魑魅魍魉”。

果不其然,姬灵通越走越快,犹如撒脚飞奔,李逍遥被他拎在手上,身不由己,正自不明所以,眼望後边又没见到异影蹑随,怎晓得姬灵通何以越发奔走惶急。姬灵通走惯了山林,揪著李逍遥只管往没路处钻窜,没一会李逍遥双腿便给刺棘刮得血迹斑斑,两边裤管破碎,只苦不堪耐,虽没乱叫,心下早把姬灵通家里的先辈挨个搜出来数落了好几番。谁知突然之间姬灵通脚下一陷,直沈至腰部,危急关头却将李逍遥往旁边大力一推。

李逍遥猝未始料,待跌到草丛之中,方见姬灵通竟被地下冒出来的许多只枯手紧揪不放,不等他挣扎,又见数颗僵腐之头破土而出,狂噬乱咬,有撕脸的,有咬耳的,越冒越多,纷纷狠咬姬灵通犹露地面的上半段身子,叮得密不透隙。李逍遥强抑惊意,本待发符相救,才想起当下穴道已封,委实有心无力。

随著两声低叹,太婆从迷雾中扶拐而现,朝姬灵通投以怜悯般的一瞥,转脸寻著李逍遥的所在,眯缝双眼笑道:“瘸宝宝,随婆婆走罢,婆婆给你吃糖。”李逍遥惊道:“去哪?”太婆自捶腰背,戾声道:“还能去哪儿?婆婆念你人小机灵,活脱是一鬼童子的好材料,阿柠这贱婢果是女大不中留,竟然跟男人私奔了,眼下正缺个伺候老身的奴子呢!”说到宋香柠之时,眼光中但见深深怨毒之色稍现即隐。李逍遥不由暗忧:“太婆恶毒得很,若宋姑娘被她找到,真不知要遭到怎样的折磨……”

太婆突然探手来掐他脖子,虽然杀机倏现,面上仍挂慈祥笑容,仿佛老祖母哄孩儿一般,出手却毫不留情。李逍遥顷刻间面笼死色,只道无侥,昏雾暗夜之中但见炽光烈闪,群尸号哮,瞬即焚身於簇簇异焰激燃间,不过一霎那。

李逍遥见识过姬灵通一夥的“驭火术”,自然晓得厉害,转面看太婆时,大火燃烧的竟然又是一个稻草人。姬灵通欲待挣身而出,突听李逍遥哑声疾叫:“当心後边……”声犹未至,姬灵通脑後便有弯刃划雾而现,原来太婆先已悄立其後,骤地挥镰劈落,要将姬灵通钉在地下。说时迟那时快,姬灵通反掌陡拍,但见刃光微晃,竟欲迎掌凿穿,李逍遥正担心时,哪料刃未破掌先便卷入一团急旋之焰,那道异火犹如旋风横卷,迅急无比地从刃端直噬刀杆,急侵太婆持刀之手,端是快诡难言。

太婆的武功虽未必在姬灵通之下,可是魔法遇上巫术,绝非片刻可判高下。姬灵通陡地以“欲火焚身咒”绝地反击,无疑已倾毕生功力。太婆却留手三分,只为击伤姬灵通以便擒杀李逍遥,原本无意招罪苗疆“雾月教”中人。孰料姬灵通势如拼命,竟不惜徒损自身修为倾力来搏,太婆一惊之下,难免大惑不解:“姬长老怎会为了这小子跟我拼命?”她哪里知道李逍遥的性命在姬灵通心上其实毫无份量,却为了探明灵儿下落,方才全力回护。姬灵通既出全力,一时之间太婆决难占到便宜。

一刹那间,异焰已狂卷而到,太婆不得已舍弃镰刀重杖,刚一撤手,异焰顿消。姬灵通自感危局未脱,索性将掌力催实,低哼一声:“云雨巫山枉断肠!”太婆立时眯眼如针,恹然道:“好个巫山神通掌!”顷间掌力已到,不得已抬手相迎,上身倏地剧震,姬灵通变掌连环,左手与太婆交掌微凝,右手悄无声息地按到太婆腹下,均属反臂急狙之势,但却回转自如,一身掌功造诣顿显神通。他换掌飞快,便连太婆也目不暇接,待得姬灵通右掌将抵腹间,方才觉察,幸已弃杖腾出双手,否则绝难接得下姬灵通化虚为实的这一招“云雨巫山枉断肠”。

光昏影暗之中,李逍遥没能看清两老如何交掌,但听姬灵通闷哼一声,身下泥尘飞溅,就势拔身而出,太婆却化为片片稻草迸撒开来,背後呼的窜出一道箕张如席的翼影,姬灵通暗觉掌端回震之力奇强,先前交掌时并无察觉,谁知顷刻间阴劲骤增,无声无息地钻入他“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半肩及臂皆木,方自踉跄後退,眼见那道四翼怪影倏扑而至,来势凶猛难当,急欲抬掌驱打之际,陡感经脉之内数不清的阴气钻窜迅疾,犹如万注寒针齐锥心窝,剧痛之下,登时发力不得。

半空中那道怪翼之影突然幻化妖兽本形,下肢连环蹬踹,趁姬灵通急切间发力不成,扑入他胸前空档,猝发数十蹄。李逍遥方吃一惊,便见姬灵通自咬舌尖,喷出一口血箭,妖兽霎然从他跟前匿去无踪。这时姬灵通才踉跄倒地,犹未喘定,抚胸又呕鲜血。

树影微晃,太婆竟又悄然现身,却剧咳不已,眼见姬灵通显已重伤难支,太婆一时无力上前了结战局,李逍遥悬起的心稍定,暗想:“老姬掌力厉害,太婆似也吃不消。”但瞧太婆的情形比姬灵通好得多,只须少喘片刻自能再来纠缠,而姬灵通无疑已是强弩之末,未必还能起身迎战。

李逍遥的担心果然成真,太婆仰面长吸一口气,颓败之态渐消,眼眯如缝,复透针芒般的锐光,抄杖在手,嘿嘿笑道:“姬长老,我看你已经尽了力啦。不要再逞能了,小秃子我是非杀不可!”抬手探爪,胳臂竟然暴长数丈,飕的扼住李逍遥之脖。

姬灵通突道:“拜月教徒真正的尽力,应是同归於尽之时。”李逍遥和太婆同时心头一凛,太婆转面瞧见姬灵通手握解腕尖刀,竟自刺胸膛,她一怔之下不由想到:“拜月教徒自称‘雾月之魂’,传说这夥祭师素有一门血雾撒月、天地皆殷的绝命术,可使功力瞬间激增,与敌同归於尽……”

眼见太婆变色,姬灵通冷笑道:“折夫人若不肯给条路走,那就只好……咳咳……只好同下黄泉!”索性又将尖刀插得更深几分,太婆不禁尖声道:“老姬,你这麽大年纪了,打不过就使泼耍赖!”李逍遥见她握杖的手微微颤动,显是害怕,但他自己又何尝不也如此,暗想:“姬长老这种玩法不但要拉著太婆一起玩尽,恐怕连我也难免要烂做一处。他不会玩真格的吧?”

忽感喉头一松,太婆扼脖的那只手倏然急收,移去抢夺姬灵通插胸之刀,意欲阻他自绝。没等手到,姬灵通从背筐里抽出一根木杖,迅即击打太婆急探之爪,太婆变招奇快,翻腕迳夺木杖,李逍遥在旁看出太婆的手法比姬灵通不知精妙快诡几倍,心头生忧:“老姬的掌功不讲变化巧妙,专凭力道见长,可是他这时手上无力,如何济事?”

此节缘由太婆亦知,冷笑道:“姬长老,你的十二经脉有三条已经中了我的鬼阴针,掌功从此废了。还想逞强?”李逍遥闻言登吃一惊:“尻……原来刚才老妖婆掌间藏针,对掌之际使诈伤了老姬!”说时迟那时快,太婆反手刁拿杖头,犹未握紧,木杖竟从手中嗖一声滑脱,姬灵通变招飞快,送手递杖,闪电般晃入太婆手影挥闪的间隙,李逍遥刚觉此招眼熟,蓦听得一声凄厉惨号乍响即止,投目瞧见太婆咽喉被木杖贯穿。

姬灵通虽使不出几成力道,可是这一招纯靠上乘剑术出奇制胜,原也无须多少内劲便足破喉杀敌。李逍遥在旁惊佩无已:“姜是老的辣,说的真没错!这招‘剑二之无色无相’在老姬手上的威力可比我跟灵儿耍得厉害多了……”念犹未转,姬灵通晃手抖杖,撩迸太婆之躯,但见草叶纷扬,原来又是一个稻草人。李逍遥心中懊恼无已:“这是什麽法术嘛!杀来杀去只杀到稻草人,老妖婆的真身在哪呢?”太婆从迷雾中晃身而现,悄无声息地立在姬灵通背後。

“好剑法,不过你已是强弩之末。”姬灵通听到太婆那阴恻恻的笑声从脑後飘忽而来,心头一沈,转面叹道:“找不到你的真身,果然谁也杀不著你……这个传说我信了!”

太婆突然幽幽的道:“这只是因为那老匹夫!当初我发下毒誓,我的真身只为他而存,他一日不回来找我,我……我这辈子都是行尸走肉。”姬灵通自然不明,从太婆眼中凄泪噙转之间,李逍遥脑中倏然冒出南宫烈火的影子,只不晓得何以会霎间想到此叟。

许多传说的背後,或许都深藏著这样一段秘辛,隐藏著悲欢离合、泪或笑,甘苦自尝。太婆与她昔日情人之间,势必也有无数不为外人所知的隐衷,李逍遥看了出来,只是想不明何种变故竟致太婆成了这等凄厉异端之状……

当下的情景无疑闻所未闻,便纵李逍遥再聪明十倍,眼见太婆如此虚实莫测,不禁惶然生惧:“这是什麽妖法?一旦缠上了身,打又打不著,逃也逃不了,怎样摆脱?”姬灵通嘶声喝道:“折太婆,倘再一味纠缠,我只好跟你同赴九泉之下……”太婆驱去脑中忆昔之思,冷笑道:“只怕你伤不著老身一根毫发,反而搭上了自个儿和旁边这秃子的性命!”姬灵通挂念著寻回灵儿,自然不愿李逍遥这就送命在此,恫吓太婆不成,顿时计穷,稍提真气便感鲜血上涌,满口发苦。情知斗太婆不过,突然伸杖疾点,解开了李逍遥的穴道。

其实姬灵通追悔不及:“先前念她年老,没有一动手就尽施我巫派秘术,以致被她所乘,现下可真是无可奈何了!”虽是这般寻思,亦知太婆真身既匿,又处在她“妖闭迷空”之中,处处受制而不自察,就算一碰面就先下手为强,势也不济於事,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太婆真身在何处。这门匿形之法比起同属巫派的苗人符通玄之走魂术,又不知高明了多少!

李逍遥被姬灵通封穴多时,体内痛楚之感竟渐麻木不觉。待得胁下陡地吃痛,犹如触雷一般震跌丈外,因见手脚已能活动,才知穴道解开了,望著姬灵通兀自不明其意,太婆轻手顿杖,身後霎然冒出四匹妖兽。姬灵通面笼死灰之色,急道:“瘸小子,我来绊住她,你快逃命去罢!”李逍遥听出话里绝望之意,不由得奇道:“那你……你怎麽……”姬灵通惨笑道:“只要你好生照顾赵姑娘,我纵使败死在此,也……也不算枉然走了这一遭!”

姬灵通虽说对李逍遥心存嫌隙,却也知道灵儿没他不行,生死关头心下暗叹:“孽障!真是孽障!自来汉苗不容,自诸葛亮以来,汉人无一日不想并吞我三苗之地,可是小公主竟离不开这小汉人……”李逍遥挠头道:“姬长老,你搞啥鬼?”姬灵通斗发一大股赤焰,将侵然扑近的几只妖兽逼退,强抑气虚神浮之感,说道:“你若死了,我也找不著赵姑娘。不如我来绊住太婆,你先逃罢,去找她!”

他中了太婆的针毒,强撑到现下渐感不支,又发一道赤焰之後,嘴角血丝愈浓。李逍遥见他连站立亦难,怎忍离去,说道:“老姬,我不会欠你人情地!”姬灵通跌撞後趋,直至背抵树干,方能勉强宁定,眼见李逍遥非但不逃,反来相扶,姬灵通怒道:“我可不是给你人情,要不是为了赵姑娘,谁理你死活?”李逍遥料定他多半是想等自己逃开後施法与太婆拼个同归於尽,心中不安,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啥非要纠缠灵儿姑娘,可我究竟不能不理你死活!”

太婆冷笑道:“你俩难兄难弟,是不是为了同嫖一婊哪?”姬灵通大怒,照胸把李逍遥推个趋趄,振然而起,凛声道:“老妖婆,我跟你拼了!”握刀自刺,顷间血染前襟。李逍遥急忙伸手阻刀,说道:“留得青山在,老姬!”姬灵通倏觉手上一空,解腕尖刀已到了旁边这少年手里,不由一怔,随即见到李逍遥小臂血流如浇,奇道:“你……”

迫不得已,李逍遥只好再次自刺“神门穴”,斗然逼出一股禁锢之力,仗著家传手法迅速夺下尖刀,飒然反掷,意在稍阻太婆咄咄相逼之势,同时拉著姬灵通纵身而起,右脚一顿地间,展动风魔身法。姬灵通正想:“好在这小子轻功了得,或能……”李逍遥好不容易蹦上半空,忽觉拖鞋掉了一只,连忙又晃身返转,急来捡鞋。姬灵通恼道:“鞋就别要了!”李逍遥也叹晦气,却执意要捡回掉地的那只拖鞋。“打架不赢也就算了,逃跑时连鞋子都丢了一只,那是很丢脸地!”

姬灵通兀自不明他丢的是鞋子还是面子,但也无可奈何。当下的情势明摆著,李逍遥恃仗轻功卓绝,倘能趁太婆犹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急展身法遁去,或许有机会逃掉。他为了那只腾身时脱落的拖鞋徒失逃生良机,待要逃时,突然迎面撞上一堵从土里急耸而起的巨垣,磕得眼冒金星,只见“回头是岸”四个大字透垣而出,挡住去路。

太婆桀桀低笑:“撞上万鬼墙,纵想回头也难!”李逍遥和姬灵通未及转念,突见那堵厚垣竟是由数不清的骷髅头密垒而成,所露的间隙构就“回头是岸”四样漆黑大字。两人刚撞上去,立陷千手箍扯之丛,既落不下来,更挣之不脱。墙内不断伸出枯手拉拽,揪衣撕衫,拉手拽脚,或扯耳朵,或捏鼻子,鬼哭狼嚎的异声之间夹有李逍遥的嘶哑惊呼:“别捏小鸡鸡呀……”姬灵通本想使咒摆脱,双手却被缠箍严实,急抽不出。

眼见他俩已挣动不得,太婆晃手虚拂,将李逍遥适才投来的解腕尖刀拨转,飕然激射。这时李逍遥百忙中刚想到小桃剑或可济事,忽听姬灵通在旁声嘶力竭地大叫,震耳欲聋,不禁愕然而瞧,心中一个念头未转过来,那道犀利刃光已映射喉头。

听到姬灵通啸声有异,太婆原本笑眯眯的面容突转矍然:“你在召唤同夥?谁在左近……”李逍遥虽在姬灵通身旁,并未晓得便在千手箍缠愈甚的关头,姬灵通突然感到本教有人到了左近,暗觉那人气势奇浑,功力修为当在自己之上,不由心头一喜:“必是石长老寻来了!”

嗖一声响,原本射向李逍遥咽喉的解腕尖刀被一个黑影掠身挡下。迷雾荡然飘散,李逍遥恍若从鬼门关急兜一圈而还,眼前却多了一个奇怪的人影,定睛一瞧,才见一个驼子背著一个白发老叟悄立雾间,将太婆与他隔了开来。

姬灵通动容道:“你……”驼子所背的老人怆然长叹:“姬兄弟,我听到你的叫声了!”

李逍遥只觉面前的两人颇为眼熟,心念未转,万骷垣倏然崩溃,揪身的许多只枯手纷纷隐去。

飒一声响,从空中怦然落地,李逍遥猝未及料,全身骨架仿佛震散一般。姬灵通却浑似未觉,只瞪著驼子背上的老苗人,语声微颤的道:“黎大哥,真的是你?你……你还活著?”那老苗人叹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原知教中兄弟不甘心!”李逍遥待腰痛稍减,渐渐想到:“哦……我在海边见过这老苗人!”但又担心:“看他又老又残,那天还被东方无忌和君天追得没处走,却跑到这儿送死来了。”

太婆暗觉魔力受一股浑然徒增的无形禁术遏制,可却无从摆脱,瞪著面前这个身有残疾的老苗人,想起雾月教的许多传说,越发惴然,不禁哼一声道:“原来巫後手下的黎长老尚在人世,听说你武功早就废了,却又跑出来做什麽?”李逍遥心又沈下:“果然废了……”

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四)

黎长老白眼看天,望著他看不见的苍穹,喃喃的道:“武功废了,活儿还在。”李逍遥正想:“啥活儿?”此时定睛一瞧,但见那支解腕尖刀钉在驼子肩窝,血染半身衣衫。李逍遥顿吃一惊,心下隐隐明白:“难怪他俩那天连君天一夥都打不过,原来武功早就废了!”又瞧那驼子神情木然,似未感觉伤痛,越发奇怪:“搞什麽鬼?”

正想取药上前替那可怜驼子止血,突见尖刀寸寸倒退,从那驼子伤口中弹将而出,嗖一声激射太婆佝偻之影。李逍遥方只一愣,更匪夷所思的一幕继而入目,那驼子衣衫上血迹竟尔缩拢,直至淡去无痕,便连伤口也没留下。

李逍遥张大嘴巴合不拢,只听姬灵通嘶声道:“石驼是伏羲族法力的试金石!石驼既然仍具不死之身,黎长老的法力还在!”虽然隐隐猜到黎长老甫一露面就借驼子之躯试刀的含意,李逍遥究仍不解:“若是驼子‘挂’掉了呢?”此微妙之处只姬灵通明白:“石驼若不堪一击,黎弩也就完了!”

寒刃流星般射入暗雾之中,迸然传出太婆一声厉叫:“黎弩,你不是人!”李逍遥方感一惊,只听黎长老凄然道:“在阳间人们当我是鬼,在阴世鬼把我当人。这一生我不知道自己算什麽!”在他怆凉的语声之中,突然凄雨绵绵,四野一片空蒙。太婆与黎长老都不见了,只剩一片雾。

李逍遥兀自摸不著头,雾中飘荡出太婆阴恻恻的笑声:“黎弩,老身不怕你寻来跟我斗法!”姬灵通未闻黎弩回应,不禁惊道:“黎大哥,当心……”阴雾淫雨之间传来黎长老喃喃低语,竟似无所不在,透送无穷困惑:“老婆子根本没有真身在此,难道这一切全是我们脑中的虚幻梦像?”

李逍遥诧然问道:“乜?”姬灵通面有惑色,猜道:“想是黎长老在用‘伏龙千寻术’破三界之限搜索太婆真身所在……可是我不明白何以连他都找不到?”他不解释也罢,越说李逍遥越糊涂,心下如憋欲爆:“什麽名堂?搞得这麽蛊惑……”念犹未转,胁下突挨一指,硬梆梆地倒下,呆望姬灵通摇摇晃晃立起之躯,哪知他为何突然翻脸点了自己的穴道。

“老夫点你昏睡穴,且先搁你一会,待我去帮黎长老……”李逍遥没能听完便已眼皮沈重,迷迷糊糊地只觉足踝一紧,腰背擦地急移,被姬灵通拽进树丛里藏了起来。耳听得这老头自言自语道:“好生睡上几个时辰罢,小子!等老夫回来,还得靠你带路找回大小姐……”李逍遥陷入梦乡之际,仍晃悠著一丝懊恼之情:“两只鞋都掉了!”

由此而悟,闯荡江湖原不该穿拖鞋,尤其是泥菩萨的大号拖鞋。

李逍遥兀自摸不著头,雾中飘荡出太婆阴恻恻的笑声:“黎弩,老身不怕你寻来跟我斗法!”姬灵通未闻黎弩回应,不禁惊道:“黎大哥,当心……”阴雾淫雨之间传来黎长老喃喃低语,竟似无所不在,透送无穷困惑:“老婆子根本没有真身在此,难道这一切全是我们脑中的虚幻梦像?”

李逍遥诧然问道:“乜?”姬灵通面有惑色,猜道:“想是黎长老在用‘伏龙千寻术’破三界之限搜索太婆真身所在……可是我不明白何以连他都找不到?”他不解释也罢,越说李逍遥越糊涂,心下如憋欲爆:“什麽名堂?搞得这麽蛊惑……”念犹未转,胁下突挨一指,硬梆梆地倒下,呆望姬灵通摇摇晃晃立起之躯,哪知他为何突然翻脸点了自己的穴道。

“老夫点你昏睡穴,且先搁你一会,待我去帮黎长老……”李逍遥没能听完便已眼皮沈重,迷迷糊糊地只觉足踝一紧,腰背擦地急移,被姬灵通拽进树丛里藏了起来。耳听得这老头自言自语道:“好生睡上几个时辰罢,小子!等老夫回来,还得靠你带路找回大小姐……”李逍遥陷入梦乡之际,仍晃悠著一丝懊恼之情:“两只鞋都掉了!”

由此而悟,闯荡江湖原不该穿拖鞋,尤其是泥菩萨的大号拖鞋。

旷野凉风吹体,思如飞絮悠悠飘入幽冥中,忽尔还乡。抬头但见自家开的小店果真换了牌子,挂上他从小就要老婶改用的店名:“逍遥客栈”。因问大娘:“老婶,何以改变主意用我起的名号?”大娘道:“那时我是老板,如何能凭你一句话就改我店名?不过现下你已经长大了,改由你来当家作主,自然得听你的。”李逍遥往铜镜里一照,做了老板後居然肥似王晶般,不由唏嘘道:“孰想沧海桑田至斯!”於是老婶又指挥井小蛙、二狗子等新添的杂役把门改大,以便进出。

李逍遥手拍将军肚摇摆而入,见一卖鱼老翁喏声而迎:“员外可还记得小老儿莫一笑?”逍遥搜枯肚肠方道:“你不就是那……‘虚钓月明’的?”卖鱼翁喜道:“正是正是。阔别多年,不想李公子的大脑保养得跟身材一般不走型,还是如此轻灵如絮,实在太会养生了……这有八条太湖银鱼要不要?送货上门只收一两。”李逍遥往篓里一探,那些鱼全是烂的,不由得一惊,转面欲寻这老儿计较,却没见著。想是跑了,正自寻思:“都这麽胖了,不知轻功还能不能使成?”欲待小试身手,老婶闻声抢出,立於厨房门前仰面呵梁:“跟你爸当年一样!大过年的满屋顶胡腾,又扮什麽决战紫禁之巅……给我下来,不然老娘可要提锅铲追将上去了!”逍遥奇道:“谁在上边?”老婶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小忆这癫蹄子,跟茅山学堂里的罗吉特、小挪牙这夥说是要在咱家屋顶上迎战那野和尚蛋子,正在摆八卦呢……尻,你生的好女儿!”

耳听得满屋顶雏语童笑之声,李逍遥唯有傻眼的份儿:“原来我做爸爸了……晕死!”忽见满屋张灯结彩,布置得花团锦簇也似,又惑:“怎麽跟过年似地?”老婶瞪眼道:“还在那儿愣想啥?大夥儿都在等你入席吃年饭呢,对了……亲家员外怎麽还没来哪?”李逍遥抹汗道:“什麽亲家?哪来的大夥儿……”到席间一张望,只吓一跳,舌儿缩不回来。但见满席皆帅妞,莺啼燕语,好不热闹。

他正要寻老婶论理曰:“咱不是开客栈吗?如何搞得跟丽春院也似,打哪找来这麽多妞……”念头未转定,忽觉席间好些美眉竟然面熟,强抑晕眩之感,扒门边揉眼再瞧,依次认出文静慧丽的灵儿、明豔胜雪的傲雪、戴鬼脸面具的小甜甜……此外还有好些急想不出的新面孔,全是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仿佛屋里开了万花苑。正自惊呼:“咦,怎麽还有尼姑?”後背突被人轻拍一下,转面见一虎头虎脑的小子,不由惑道:“你又是我哪个媳妇生的儿子?”那愣头青甕声甕气道:“我是王小虎,你答应过要把小忆姑娘许给我的……这不就迎亲来啦?”李逍遥大怒道:“我哪有答应过许配你?”提镜给那厮自照尊容,训斥道:“以你的智力这麽矬,哪配做我的传人?”袍下飞起一脚,使出风魔腿法,将那小子踹得远远的,心头一乐:“原来我的风魔神腿还是这麽帅!哼,有我在一天,江湖的棒子还轮不到你这辈矬小子来接手……”後领突被人揪,不等转头,便从镜里见一杏眼圆睁的俊俏姑娘提拎著他的衣领子,脆声道:“好你个大眼儿,到底把我的湛卢宝剑藏哪相好的房里了?再不还来,看我不拿鞭子抽死你!”

李逍遥欲待分辩,怎奈这妞儿没耐烦听,一记俏极了的粉拳照鼻梁飞来,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不觉痛呼一声:“打得好!”倏地惊醒,只见夜林寂寂,烟雨空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回味梦里余韵,陡然生出寥落之感。

“怎麽又做这种怪梦?”想到梦中的情形,难免愕然。忽听有人颤声叫唤:“公子,公……子!公……”李逍遥第一个反应是:“‘公’你个头!这儿哪有‘公子’?”自感得意:“怪梦连场之後,难得我居然脑子清醒若此,没忘记当下的小和尚扮相……”那人又颤悠悠地叫唤:“公子,公……”听声音似是妇人,李逍遥转头寻视,却瞧不见。正奇怪间,树丛後斜坡下又飘忽而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哀哭,那妇人幽幽怨怨的道:“公子,老身好……好冷!”

李逍遥听到“老身”,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但觉不像太婆话腔口气,心头稍宽,问道:“谁呀?”那怨妇哀哀的道:“老身原是邻镇庭花楼的红粉,那年不慎生下一女儿,为……为免徒耽生计,悄悄托付与农人帮忙养大,这些年没少补贴他……”李逍遥兀自不解何以此妇生产便有徒耽生计之虞,正觉脑堵,那妇又凄凄的道:“谁知这女儿长大,竟又似我一般下海,想是命运使然。天可怜见,竟教我贡家母女俩先後都做了娼……”李逍遥隐隐明白其中道理:“原来娼妓生了孩儿便会影响生意。”仍有不明之处,因问:“这跟我有什麽关系?”心想:“我不是很够钱帮你俩赎身。”

树影微晃,隐约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白衫湿透,渐爬渐近,幽怨的语声倾诉入耳:“那年晦萍这孩儿到庙里赏花,偶遇林员外,於是使尽百般解数将他套牢。恰逢林员外丧妻多年,一直孤鳏寂寞。朱五公子又没在身边帮他把把关节,竟被我女儿趁虚而入,从此自拔不得。这孩子得以入他林家为二奶也算好命,可她不该忘本哪!不该忘本哪!不该忘本哪……”

这妇人原在幽幽低诉,突然之间话声转厉,嘶声喊冤不绝,斗教李逍遥吓一跳,脑子似又醒得几分,嗫嚅道:“我能帮你什麽忙?为何跟我说……”那妇嘶声说道:“我逢人便说!这贱妇不要亲娘也算了,可她不该为了隐瞒身世连亲娘也害!哼,她说什麽怕我日後多嘴漏她底儿,将我推下枯井也还罢了,竟连那对抚养她长大的农家夫妇也不放过!这孩子心毒至此,心毒至此……”

李逍遥吃了一惊:“真有这种事?”那妇哀叹道:“不信你去问楚二,那天害我的有他……唉,算来都好几年了!”听到楚香玉其名,李逍遥登信了七八成,心想:“这厮干得出,就好像书航一般,没什麽他们干不出地!嘴上却说得好听……”耳听那妇哀声不断,李逍遥苦笑道:“虽说害人不该,可你既然没死也就算了……”话犹未尽,倏感裤脚被拽,低头瞧时,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枯尸腰下拖著长长的水草枯藤爬到跟前,本来竟未察觉,待被拽住裤脚,才吓得满心凉,惊道:“啊!你……”

那枯萎女尸抬起一张满布窟窿眼的干脸,凄声道:“算了?你叫我怎麽算了!”李逍遥颤道:“尻!你是鬼呀……拽我干啥?”那枯尸厉声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拆穿她!”又怨泣道:“她是我女儿,我能怎麽样?呜呜……我命好苦!呜……”李逍遥只觉全身奇寒,颤腿难定,兢然道:“这……我怎知你说的是真话还是鬼话?”那女尸惨声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知道了!”李逍遥心念一动,忙问:“那你告诉我,灵儿在哪?”那女鬼面色骤然大变,凄厉大呼:“不……别跟我提茅山派!”李逍遥生吓一跳,正诧:“我哪有跟你提……”冷不丁那女尸飒然急退,连他也拽著飞移,缩入树丛背後,李逍遥方自惊呼不迭,忽见身离一口黑森森的枯井只有几尺之遥,那女尸只须再滑地急退,便会把他也拽落井中。李逍遥不禁惊道:“我不下去!”急欲挣扎,却感全身没一处听自己使唤,如堕梦魇深缠之窟。

绝望关头,那女鬼身後却有物事卡住井口,急堕之势嘎然而止。没等李逍遥松一口气,只见女尸肩头垂下一颗男人之头,长了一张马脸,两只怪眼兀自朝他干瞪。适才见这女尸全身披满水草乱藤,究在夜昏之中未曾留意它背上竟粘连另一具尸体,突然打个照脸,李逍遥一吓非小,依稀辨出另一具死尸打横卡在井口。

正寒颤间,那老女鬼猛然将他劈襟一揪,又抬起那张满布窟窿眼的白脸,从散发间隙瞪眼逼视,嘶声问道:“可识得这死和尚?”李逍遥兀自胡思:“不想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做了鬼还在井底接客……”闻听後边那男尸是个和尚,心中一怔,投眼觑出分明有头发,奇道:“和尚?”那老女鬼恹恹的道:“此是山上庙里的火工头陀,不知被什麽人剁了投到井里,死得连魂都没有了……唉!”

“火……火工头陀?”李逍遥只道听错了,登时满心困惑之情:“那火工僧先前神神秘秘地拉了泥菩萨夜出,说是要去方丈房见客,却又没在那儿。如何会死在这里?”那女鬼幽幽的道:“你想知道答案,最好到林家堡自个儿找去。”李逍遥虽然满腹疑团,却觉鬼话未必是谎话,不禁问道:“为何找上我了?”那女鬼自顾絮絮叨叨,他渐渐地一句也听不明,突然间揪衣的手一紧,女鬼嘶声大叫:“我不要见巫师!”仿佛倏地受惊,急往井里缩去,堕势奇疾,背上那具新尸哢嚓一声折曲,陷将下去。李逍遥猝未及防,被那女鬼拽向井口,头先栽下,眼前顿时漆黑一团,浑身血液倒涌到了脑门,骇然道:“不……”

双眼忽睁,入眸夜幕寂阑。李逍遥虽仍冷汗未息,但见身子犹卧於那片树丛之间,并未见到有井,一时没缓过劲来,心下只叫晦气:“尻……连环梦!”突觉头颈能转,似乎穴道渐解,试动手指,果不其然。转脸却见身旁蹲有一人,碎花黑袍跃入眼帘,随即看清了那张满是创疤的苍老面孔。“姬灵通!”

“不要大惊小怪,是我解了你的穴道。”姬灵通沈著脸哼了一声,眼含寻思之意,更夹杂著深深的困惑。李逍遥转面瞧不见有井,也自疑惧,想了一阵,问姬灵通,“你老啥时回来的?”

姬灵通叹道:“人世间有许多事我不明白……”李逍遥没等听完便已了然:“你是没找到他们吧?”姬灵通从这少年斜睨过来的目光中味出低觑之意,不由更增心头懊恼,落手劈胸一揪,哼道:“找赵姑娘要紧,别装蒜了!快带我去……”李逍遥本转逃走之念,暗提真气未成,姬灵通先已把他揪起,就势又点了他胁侧一处隐穴。李逍遥双手顿木,变色道:“又怎地?”

姬灵通冷哼道:“不想被我打断两条腿,最好趁下肢尚能活动时快带我去……”李逍遥明白了:“老苗子点了我上身的穴道,腰以下却能动得。”但又不明白:“你爬我背上作甚?”究因喉伤未痊,话声仍是低哑不清,总算姬灵通耳力敏锐,伏在他肩头听得分明,默然片刻,叹道:“太婆的毒针果然厉害!我便是抵御不住,用尽了法子也驱除不得……”李逍遥心头微跳,低眼瞥见姬灵通两腿竟然萎缩若孩儿足,顿时吃了一惊:“怎会如此……”

“若非我以百枚银针环腰密密地炙了一圈,镇住上身诸般要穴,不但武功要废,整个人都会萎缩有如畸形儿……”姬灵通苦笑说完,话声一凛,在李逍遥耳边喝道:“少废话,快背我去!”

“老姬你这麽有型的人可别变成畸形儿噢……这麽残酷的事我不是很能接受。”李逍遥心中亦生悚然之情,正陪著唏嘘间,忽感脖颈箍紧,呼吸立难。姬灵通有意把双臂勒得稍紧,让李逍遥感到气憋,方才微松一隙,狠声说道:“你敢搞鬼,当心小命不保!”李逍遥苦笑道:“你厉害!瘸了都这麽厉害!跟乌贼似地缠将上来,我还能怎麽地?”姬灵通伏在他後背突觉路向不对,又勒颈道:“又做甚古怪?”

“别急!找鞋先……”李逍遥寻著两只拖鞋套回脚上,方感松了口气,转面笑道:“怎麽你们苗人都不爱穿鞋地?”姬灵通把双臂稍松些,哼道:“谁说不穿?赵姑娘不都穿著吗……”李逍遥心念倏动,趁势问道:“灵儿她真是苗人?我看不像嘛……”姬灵通究仍机警,避而不答,却冷笑道:“你像汉人,不一定你就真的是汉人。”此言说来无意,其中却不无哲理。李逍遥一时未能多琢磨,恼道:“我绝非苗人!因为我爱穿鞋……”心下忽想:“灵儿也跟我一般,可见老姬这夥分明另有用心,却胡栽一气。”

乱走一厢,又问:“你们黎长老怎麽回事嘛?算了,问你也没用,因为你也不了然……”姬灵通不知不觉中了激将计,正往此处寻思间,脱口说道:“黎长老是本教除巫後母女以外,据知最为神秘的人物。他的来历到现下我也不甚清楚,可他一直是教主的眼中钉,似与本教一桩大秘密有关……”李逍遥大眼眨闪,乘机探问:“那……你们找灵儿是不是也为了这个秘密?是藏宝吗?”姬灵通忽省,勒脖的手微紧,冷哼道:“既然是秘密,怎麽会告诉你?”

李逍遥碰了钉子,并未甘心,笑道:“屁的秘密!你们连鞋都没有,能有啥秘密?”姬灵通若非强自按捺,几乎又被这少年激出话来,拉著老脸道:“你这小子油头滑脑,实在很不可爱。”李逍遥哼道:“我不需要你爱。”姬灵通往他後脑勺痛卯一指节,犹如爆响了个炒栗子般,方道:“本来我打算一找到你就立马阉割了,免得大小姐徒自烦恼……”李逍遥没等听完就惊,“要阉?”

姬灵通沈脸道:“就你这德性,做了太监也是秽乱後宫。只怕根本解决不得,好在你居然移心转性做了和尚,总算知错能改,也省了挨我一剪子!”

“要用剪子?”李逍遥心头又晃悠一摆子,方才回想起先前姬灵通从寺墙外掳他入林之时,何以会用那种古怪的眼光审视他良久。耳听得姬灵通又道:“虽说做了和尚也不能保证你从而不再拈花惹草,但你只要不纠缠赵姑娘,从她身边离开,小命便可寄下……”李逍遥不耐烦听他唠唠叨叨,暗自寻思:“什麽鬼老精人老灵,摆脱不掉你这老乌贼,我就不是逍遥儿了……”姬灵通不知他又在转甚麽念头,自想心事一回,忽问:“太婆如何到寒山寺大闹,莫非丁情在内?”

李逍遥也是懵然不知,心想就他所见之事不算甚麽秘密,便照实略述一番,以便与这老苗人一块儿琢磨。姬灵通听了正自沈吟未语,李逍遥说起霍小玉之事,心里始终不明其中一节,因问:“人怎麽能隐形呢?你老说这事儿怪不怪……”姬灵通对此却不以为异,冷笑道:“隐身的秘术多的是,有甚麽大惊小怪?传说我苗疆便有一种‘隐蛊’……”李逍遥兴味盎然:“那你会不会隐身?”姬灵通拉脸道:“大丈夫堂堂正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必隐身?再说那隐蛊决计是我苗疆可遇不可寻之物,等闲如何见得?”李逍遥笑道:“可见你也……”

两人正自闲绊嘴舌,无意中瞥见树丛後有一口枯井。自井口而至旁边数尺之处湿迹犹然,地上沾撒水草游藤。姬灵通看了还没觉得有何不对,李逍遥却生触目惊心之感,顿时想起日间曾听寺中小沙弥之语:“泥海,这回不要你捏泥人儿,偏要你说说後山的井底是不是真有女鬼、湖妖到底长什麽样儿,胆敢不依,我们就去告诉火工头陀,说你偷跑出寺……”

李逍遥不觉打了个哆唆:“真的有……”移步到井口,大著胆子探眼低瞅,黑漆漆的终无所见。姬灵通见他神色异样,不禁生疑,问道:“又怎麽?”李逍遥头没抬起,一边往里瞧,一边摇头道:“看里边有没有人头……”忽觉後颈一凉,姬灵通把短刀横搁,沈脸道:“再拖拖诿诿,你的脑袋便会在里边!”

李逍遥急忙缩头避刃之时,倏感脚底异样,抬腿不迭,却被游藤所绊,还未立稳便打一滑,眼见得栽向井口,叫声“晦气”,腰间发力摆转另一边,只为了不堕下井去,哪知另一边是个滑坡,身子避得慌急,撞出树丛开去,脚下踏得虚了,顿然翻滚而落。以姬灵通的身手怎能这便摔著?虽说腿脚不便,究竟机敏非常,一觉不对,斗地腾身而起,左手抄住一根枝梢,摇晃几下稳住身形,消去下坠之势,另一只手急抓李逍遥背心衣衫,想把他拽回身旁,岂料抄了个空。

姬灵通一怔之间,念头转至不妙处:“他落得再快,怎能比我手快?除非……”

“除非我使出‘风魔天下’的身法!”跌倒之际,李逍遥大叫“哎呀”一声,情真意切,痛发於心,是以姬灵通不虞有诈,只道当真失足。其实李逍遥痛虽痛矣,却是往舌尖上一咬,虽无自刺神门穴那般威力,可也硬逼出几分劲头,憋足了气抄身急蹿,钻入林木茂密处,此时即便飞不起来,可他所习玄神幻步究非等闲,顷间步转乾卦,“乾金生”化“艮土生”,滴溜溜转将而去,飒然已在姬灵通力所能及之外。

瞬间得脱,李逍遥心下自生得意之感:“这招巧吧?没想到罢?有道是虚虚实实,假中有真,真中有假,总是要你想不到……就算你是真的老乌贼,也有办法教你自个儿跳开。”先前姬灵通临险遇困之时,李逍遥死也不愿意舍他而去,可是危机暂过,姬灵通既老态复萌,李逍遥也只好故法重施,突然使计溜之大吉,心下本就思定:“灵儿不愿跟你们这夥黑蛮搅在一起,我怎麽可能带你老姬去找她呢?管它前边是人间道还是妖魔道,路还得我逍遥儿自个走……”无意间往东南去,半途突想:“按灵儿所教脱身术里‘安贞吉’这一卦,有‘西南得朋,东南丧朋’之说。不如讨点儿彩头,试试看‘坤卦’怎麽演……”

坤卦的全爻皆是阴爻,“三偶为阴,其卦为坤,其象为地。阴之成形,莫大乎地。地势卑顺,故名为坤”。

李逍遥晃转西南,步入山阴之地,心中默记坤卦之辞:“坤,元亨,利什麽马之贞。君子有什麽往,先迷後得主,利。”坤卦以母马为象征,亦即李逍遥所不会念的“牝”字,也不在乎君子有无“攸”往,只求无往而不“利”,心道:“嗨……吉利就行!”与灵儿分别了不少时候,牵念之情实难言叙,唯盼她逢凶化吉,顺顺利利才好。但想:“这卦可能未必靠得住!母马贞吗?咱村里那匹……噢,那是骡。”

举目间,万类霜天竞自由。

不知不觉已在大片水泽之畔,鼻际酒气尤浓,脚下积洼稀稠,难辨是酒还是雨水。漫天霜花飘眸,面前的邵氏酒庄竟成一片空屋败垣,连牌额上的大号也只剩下“今朝”二字。李逍遥不禁呆住了,那日激斗群氓的情形仿佛时断时续的雨帘……

本来盼望到这里寻找灵儿的线索,可是眼前一片水烟空朦,宛然时过千年,万象变迁,只剩残墙败垣半浸水泽之中,连日积雨不歇,连曾经有过的血腥气亦已浇没,只教他无从觅起。急想:“那天……那天的情形……”他记得自己昏瞑之中明明感到灵儿的气息,听到她为自己不断祈告上苍赐福。这时欲待竭力回想,却总也想不起,就像满脑子零星碎片,偏生拼连不成。

眼前的境况令他顿生恍如隔世之感。可是正如那个牌子还存在,终究难忘那一朝。他突然鼻头酸涩,想起至少有一件事自己没有做到。“葛千户的遗体……”

连日淫雨,此间已成泽国,便纵李逍遥再细心十倍,一切都如镜花水月,终是无迹可寻。但他不明白,今朝酒庄怎会变成这般样子?难道真如泥菩萨所言,那一夜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故……

可是连泥菩萨也仿佛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他越发惶然,浑不顾上半身的穴道未解,摇摇晃晃地趟进泥泽,往废垣处觅去,口中大叫灵儿的名字,然而声音嘶哑,几乎连自己也听不清晰。在外人眼里,他仿如一只游魂野鬼。

透过残缺垣影,但见不远处垄上悄立一排寂寂无声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又似突然就有了。李逍遥只道自己看花了眼,定睛再瞧,突然想起泥菩萨临走时所捏的那个小泥像。可眼前所见并非一个这等样装束的人物,而是十数个,一排宛如同般模子塑出的红衣人,清一色的黑斗篷披肩,头上戴著手工精致的帽子,各皆面无表情,似乎看见了李逍遥,又似没看见有这麽一个人。

彼此相距何止数十尺,隔著几重败垣焦柱,李逍遥满身雨泥,那干人就算见到他的身影,其实未必便能看得分明。虽然素未见过,不知为何他心里竟生出一股寒意,透髓地冷!

当下他知道,这行衣冠齐整的人绝非自己先前所想到的“员外”身份。他们面色灰白,乍瞧之下端似死人,眼光却出奇的犀锐,不知在察看何等样的动静,也许他们与李逍遥来此目的一样,都在探寻什麽。便在李逍遥不觉眨眼之间,垄上又没了那排身影,仿佛遁在风中,又似从未有过。

李逍遥吃了一惊,急想:“不管是人还是鬼,总之……他们必与泥菩萨莫名其妙地失踪有关,也许火工头陀被杀亦与这帮行踪诡秘之人有些干系。”凭著自小混迹客栈的历练,看出这干气势森然的人物不像寻常江湖中人,既非行商过客,但也绝非一般的官绅走卒。虽有这些猜测,当真要叫他说出这些人的身份来历,他又道不出个所以然。只觉他们身上皆有一股不寻常之气,神秘但并不陌生……

一时之间,李逍遥不晓得应该跟踪而去,还是留下来继续做徒然的枯寻。这时他已有几分相信泥菩萨的预感,因为那和尚的预感竟与他昏冥之时所“见”到的情形一样,无疑正是灵儿挽回他的性命,越发急於寻她回来。突然想起“还魂丹”,心念倏动:“如若果真是灵儿在我昏迷时来过,真要是她使法救了我的性命,那她一定会用到还魂丹……”待要去摸那颗神丹在不在身上,抬手不得,才省起穴道未解。

忽闻树梢微响,传下一声如石画铁的冷笑:“小瘸子,你一个儿跑这摸鱼来了。想甩掉我没这麽容易!”不必回头去瞧,便知是哪个。李逍遥不禁叫苦:“老姬,你还真不愧是‘鬼见愁’!”

“那还用说!”随著一声冷哼,姬灵通已在他脑後,探手如风。李逍遥既留上了意,岂能被他攫到半片衣衫,眼瞥水面,斗见姬灵通犹如寒鸹的身影急抄而落,未及动念,脚下步法倏变,划荡水波,飒然移转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教姬灵通抓了个空,口中哼曲儿道:“有只老鸟掉下水,掉下水……”

姬灵通掌上功夫虽然了得,可要与李逍遥比较身形步法那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倘若他腿脚尚且灵便如昔,既蹑随而来,或能捉李逍遥一个措手不及,但他又自恃身份,不愿不声不响,半空中先喝一声,被这鬼灵精的少年察觉,稍施玄神幻步,宛然凌波微澜,滴溜溜地便转到废垣之後。

李逍遥立足未定,便听墙头石屑簌簌而坠,姬灵通身影投下,桀声道:“小瘸子,若再躲躲闪闪,莫怪老夫施重手了!”话声未落,李逍遥便又晃身蹿到另一面焦垣败壁之後,其快无比。一时间,姬灵通既惊又恼,心下大是称异:“在仙灵岛上这厮还不怎地,如何越发溜滑难捉了?”

他哪知自仙灵岛一别,李逍遥已在灵儿指点之下习成失传已久的“玄衣秘术”,步法之诡、身形之速早非当日可比。一旦给他回旋余地,哪怕悬崖边缘也能趟出一条生路,何况在大片残垣废墟之中,对李逍遥这辈顽皮儿郎而言,转寰空间可就太多了。

然而姬灵通也不含糊,虽说腿脚不便,身法尤捷,半空中一荡身间,翻到半根断柱之上,往墙影中呼的打出一团赤焰,顿将李逍遥从藏身处赶了出来,一迳叫苦:“行哦老姬,都被太婆折腾得损手烂脚,还这般玩得……”姬灵通翻白眼道:“我首先是巫,拳脚功夫不过是末技!”

此节缘故李逍遥也明,情知姬灵通巫法厉害,他可没太婆的本事先行施术禁制,因恐又著此巫的道儿,急动狠念:“把你踹下来先!”抢到姬灵通栖身的断柱之下,不顾体内散乱不驯的真气急难拧成一股劲儿,提脚猛蹬柱墩,虽说风魔神腿堪称天下绝艺,可他这时使来只如蜻蜓撼铁柱一般,哪动得大柱分毫?

姬灵通自然觑出了他的窘境,嘿然道:“既看这柱子不顺眼,那就帮你一把!”身子急翻,半空中双掌陡推,内劲发处,残柱砰地折倒。李逍遥只道他伤得不轻,大概连武功也被太婆一古脑儿废了,恁料这老巫发起飙来仍是一如往日的威猛难抗。顿教惊得一愣,转身未及,後背猛然挨柱边儿撞得一下,直痛到髓里。

姬灵通探手又抄在空处,眼见得这少年虽是一瘸一拐,身影竟闪飞快,神出鬼没也似,出手攫迟片刻,被他又晃入了更深的一片废垣之间。姬灵通不禁怒道:“瘸儿,跟拜月教做对你没有好结果!”

李逍遥在墙後回应道:“你都跟畸形儿似了,还好意思管我这微跛的叫‘瘸子’?省省吧……”言犹未毕,身子所倚的那堵墙突然砰的破一个大窟窿,姬灵通隔墙探手将他掐个正著,桀然道:“再不把赵姑娘交给我,就把你打成畸形儿般!”

其实以李逍遥的跑路本事,当真要溜之大吉并非难事,可他究是没想过要逃往别处,只惦念著在此寻找灵儿留下的线索以及那葛金刀的遗骸,是以仅是绕圈子兜来转去,半步不曾稍离。因为上身穴道未解,他双臂尚不能活动如常,转寰之间不易平衡身形,轻身小巧功夫难免大打折扣,待被姬灵通捶穿墙洞,想闪开时已晚了一筹,仍是意想不到姬灵通竟仍具此能。

一声“苦也”未及呼将出口,姬灵通手指一拢,登教他几欲憋绝,隔墙哼道:“小子,老夫可不耐烦给你多少耍赖的时候……”李逍遥正生绝望之感,斜刺里忽响“!嗤”一声轻笑,墙影下晃出一只俏生生的白足,脚趾间夹著一支剑伸了过来,明晃晃的剑光耀将上脸,李逍遥不由发愣,暗觉这口长剑宽仅两指,轻盈精巧,似是专为女子打造,且甚眼熟。耳边钻入一声甜呢笑语:“再不帮你就又要挺尸了呢!”

“甜甜?”李逍遥心中一怔,浑忘接剑,念头转不过来:“她如何在此?”墙影下那小姑娘嗔道:“回回都这样!郁闷哪……还不快接剑痛宰老姬去?”李逍遥有口难言:“我……我手没法抬呀!”耳听得姬灵通怒道:“阿奴,你如何也识得这小汉蛮?”甜甜蹲一角甜笑道:“什麽呀!别那麽多条条框框嘛……汉家哥哥有什麽不好?”

李逍遥大爽,但也暗奇:“她好像跟老姬总是过不去哦,为啥不自个动手?”姬灵通心念亦转到此处,情知这小丫头可不是三下两下就能打发得走的,倘真与阿奴斗起法来,当下他老人家的情势堪虞。甫疏神间,被李逍遥乘机从他手上晃身挣了开去,一时惊怒交迸,哼道:“总似你跟盖罗娇这般,你们白苗早晚要被汉化!”小甜甜看似走动不得,嘴舌却仍灵便不饶,立时回道:“有什麽呀?偶还想被汉家哥哥‘永久汉化’呢……”李逍遥虽说与她相处不多,究因苦头吃多了,亦知这少女性甚叛逆,能这般说话也不为奇,苦笑道:“你……怎麽……”阿奴叫苦道:“偶被‘降’了耶!没瞅见吗?偶……”没等李逍遥听清她咕哝啥,忽觉劲风猎然,那堵分隔他与姬灵通二人的焦垣倏崩,将他震跌一旁。

姬灵通未曾留意多瞧,哪知小甜甜当下的情形其实比他好不了多少,为抢先机,扑身急取李逍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说什麽也不能让白苗抢了先去!”他双掌挥舞开来,顿时迫得败垣下的两个娃儿气憋欲窒。好在小甜甜究也细心机灵,看出李逍遥双手不能动弹,急道:“你不会用脚吗?”这一言登时提醒了李逍遥,眼见姬灵通恶狠狠地扑来,怎容多想,忙伸脚丫从小甜甜足尖把剑夹了过来,耳听得小丫头咯咯娇笑:“哎哟!你挠得偶脚心好痒,坏哦……”他脸上不由一红,听得这般千娇百嗲的腻笑之声,竟然心跳如撞,连自己也暗觉奇怪:“她小小年纪怎能这般骚法?”

姬灵通呼呼挥掌,哼道:“既然撞做一处,那就合该一个要死,一个要废!”左手按向李逍遥琵琶骨,右掌急拍小甜甜天灵盖,因他自感性命处於这小顽女所会巫术威胁之下,心中发狠,出手自然毫不留情,穷倾掌力,但求雷霆一击,速战速决。

当下形格势禁自不待陈,李逍遥怎及多有迟疑,不由自主地挪躯挡在小甜甜之前,这一霎间她眼神微变,自非他所能看见。姬灵通变化掌势,哼道:“一个浑不要命的情种!”李逍遥哪等他再次推掌逼至,心念飞转:“小甜甜都能,我为啥不行?”就势以脚趾夹稳了长剑,陡依“剑一”之法急伸而出,这一招其实不象他想象中圣灵剑法的样子,姬灵通脑中却瞬时闪出那日修剑痴在“刻舟求剑”之处所显的森然剑势,顿吃一惊,不由後纵而避,凝目想看清楚。小甜甜在墙影中笑靥如花:“好喔!用脚使剑哎……”

李逍遥毕竟用足夹物不如她玩得灵活,虽知姬灵通未必便惧,但只抬了半会儿足便觉脚累,不由又放将下来,嘴上却浑做没事儿般:“不多摆给老姬看!”小甜甜竟能看出他的窘处,柔言安慰道:“意思够了就行啦。”姬灵通沈下脸道:“原来修呆子把这招剑式传给了你小子!”李逍遥未料他居然一眼看破,怔然道:“那……又怎地?”小甜甜在他耳边嘀咕道:“他眼露杀气哎!”

李逍遥自也看出,心头方凛,便听姬灵通沈声道:“既然你学到了圣灵剑法,我已留你不得!”小甜甜在旁“哎哦”一声,不禁目露忧色。李逍遥正想:“既知留不住我,他要知难而退啦?”但见姬灵通眼光愈狠,厉色道:“我说过要杀尽所有会使圣灵剑法的汉人,你只有一个选择。”李逍遥跟小甜甜相互咬耳,急商道:“看来他好想学,是不是我把这招教给他就没事儿啦?”甜甜道:“幼稚哦!”

李逍遥越发没谱,转而问道:“什麽选择?”姬灵通垂目说道:“路只有一条。你告诉我,赵姑娘在哪里,老夫便让你多活几天!”小甜甜在旁乱眨妙眼,一时转不过弯来,却瞪著李逍遥。只见他面露苦色,竟问:“多活几天是啥意思?”姬灵通道:“就是说,或可让你活到同修呆子一起死的那一天!”

李逍遥心头一凛,眼光触及姬灵通那颤巍巍的身影,又即坦然:“去!你都跟畸形儿般了,还想干掉老修?”话刚出嘴,心头又坠低几层,想到不妙处:“尻!忘了老修瞎了双眼,比较起来,其实好不到哪去……”只听甜妞儿忽问:“老姬,莫不是为了你们当年那鬼誓?”李逍遥奇道:“啥的鬼誓?”小甜甜觑出姬灵通的神色果不其然,微微蹙眉之余,不禁叹道:“听盖罗说起,当年有一个会圣灵剑法的小汉人闯进他们拜月教帮巫後娘娘逃出魔掌,还……还冒犯了神明,是以……是以老姬想起了从前十八殿长老起过的一誓,总说要找出那老家夥来做掉。”李逍遥瞅著姬灵通抽搐的脸孔,不由心头打鼓,嘎声问道:“什麽老家夥?”甜甜嗨声道:“当年那小汉人不会老吗?都过了这些年了!”李逍遥徒瞪大眼。

小甜甜妙眼中突现憧憬之情,在墙影里幽幽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偶还听我妈说过,更早的时候还曾有个这等样的小汉家郎儿在巫後娘娘年轻时出现过一回,那已是好多年前了,他帮做小姑娘时的巫後破了九嶷山上的九翼蝠族,还……唉!”李逍遥留意到姬灵通的脸色越发难看,琢磨著小甜甜的话语,不由愈奇:“还啥?你又叹什麽劲儿?”小甜甜咕哝道:“偶不相信,可是人家都说很早的时候他俩就有一腿呢!是在娘娘嫁给巫王之前……”李逍遥奇道:“什麽?”姬灵通全身颤抖难抑,因恐这小姑娘口无遮拦,越发说得难听,不由怒喝一声道:“够了!”

“不能说吗?”小甜甜朝姬灵通吐嫩舌,做了个鬼脸之後,突然目露异样神情,憬然一叹,心道:“便是因此,偶才觉得汉家哥哥没什麽不好……唉!”李逍遥兀自不明她何以说著话间竟然又痴叹一番,忽听旁边一堵焦墙发出咯咯异响,没等转头看得分明,随著姬灵通一声断喝,残墙撼然而倒,一时碎屑纷飞。

李逍遥和小甜甜不禁相觑变色,姬灵通缓缓抬眼,目若锐刃钉喉急注,凛声道:“话说完了,可是事儿还没完!”李逍遥自我安慰道:“没……没事儿,我有剑他没剑……”小甜甜探眼一觑便即叫苦:“他有剑哎!”李逍遥一怔:“哪儿来的剑?”不须多瞧,只见姬灵通从积水里提起一支泥污尤沾的木剑,徐徐横举胸前,投眼觑时目现讥讽之色。

小甜甜又“哎哦”一声,随即转“咦”,妙目飞瞥李逍遥,只见他也满面惊愕之情,嘶声道:“这不是我的木剑吗?如何……如何到了老姬手上?”姬灵通立心将他一剑废了,不容多言,手腕微沈,凝定“剑二”之势,却仍斜睨这个用脚使剑的少年,冷然道:“老夫眼中早已无色无相,但你若做不到无尘无垢,这辈子你纵想用脚使剑也不可得了!”

此时李逍遥刚转到一念:“定是灵儿来过无疑!因为我受伤昏迷之时,木剑是她帮拿著……”势已不容多想,因为姬灵通出剑如电,瞬即封杀一切人间色相,同时也灭绝万籁生机。无色无相的世界,岂非毫无生机的暗黑空间?

然而“剑二”的本意便是绝灭生机。心如槁木的姬灵通,无疑已将圣灵剑法的这一招发挥至极限。当他斗然出剑之时,即便只是木剑,也教生死之限瞬即无界。就算他不想立取李逍遥性命,当下也未必便能驾驭得住这等样有往无返的绝灭之剑。

李逍遥终是使脚不灵便,顷间面笼死灰之时,忽见足影飞晃,後背连挨几下,穴道骤解,顿知小甜甜於危急关头堪堪想起拔足相助,手指一屈张间,抄剑在握,但已迟了半筹,木剑霎间抵入肩窝,既临绝地,李逍遥脑中!一下空空如也,连自己也不清楚这个“走之旁”是怎麽划出去的。

无悲,无惧,心如死灰,到底也是无尘无垢……

耳听得小甜甜“咦呃”之声不绝,李逍遥从懵然中痛醒过来,只见那支木剑颤悠悠地插在肩胛内,姬灵通却已人影杳然,积水中有两斑殷红之晕微漾而淡。他惊意未去,不由得又痛得一哆嗦,风从林雾深缈之处悠悠飘来,依稀捎送一声索然深叹:“剑四!”

闻声之下,李逍遥不禁浑忘肩窝之痛,咂然道:“什麽‘剑四’?”低眼怔看手中寒峰如练,隐隐约约地想起刚才自己好象不止划了一剑,犹记得修剑痴提过的言语,仍难相信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会不经意地淬剑而成新招。

“既见剑四,败亦无恨!”不管怎样,姬灵通终是遁然告负,自认不敌。

李逍遥渐渐想起,适才他所使的剑法起手是“剑一”,情急变招之时又混入了另一式圣灵剑法,淬二合一,又不知是何等样境界?然而也只在那一霎间他才使得出这等样心无片尘的玄妙剑法,纵然再教他依葫芦画瓢地使一回,时易势异,非但使不出那样一招,更连自己究竟用了哪一招融入“剑一”而在危急关头淬成“剑四”破姬灵通的无色无相之剑,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其实姬灵通那一剑之绝已足令他丧胆。此时犹有後怕,心想:“这才是‘剑二’,我从前使的同样一招算什麽?跟他老人家真是小巫见大巫了……”以姬灵通的本事,若在寻常时候全力施为,就算李逍遥穷倾所会妙招也未必能够顷间将他骇退。但他究竟重伤在先,腿脚不便,攻守已无兼顾之望,又见小甜甜在旁,心下先自嘀咕,待得觑出李逍遥得获修剑痴传授“剑一”已然不争之实,更是惊疑不定,惟恐自此再也制不住这少年,如何能带回赵灵儿?他心头既乱,使招虽仍“无色无相”,比起李逍遥横下一条心豁出来打,毕竟逊在不及对手更臻“无尘无垢”的心境。待得出剑之後,姬灵通不免又犯迟疑:“还须著落在小瘸子身上问明小公主所在。可别杀了他……”这样一想,便不是有去无回的绝招了。合该是误打误撞,错有错著,李逍遥无意间淬出另一层剑意,顿教姬灵通心头大震:“剑四!”虽说功力犹强胜於这少年,然而回天已然乏力,倘不弃剑而奔,非但要搭上一条胳膊,只怕性命也难保全。

一低眼间,认出所握兵刃正是拓跋英杰送给林月如的“越女剑”。李逍遥心念倏转,思绪从适才的比剑瞬间转拢而返,注目此剑:“剑利招强,若无这把宝剑,未必能慑得著老姬。”庆幸之余,回想那天之事,不禁又奇:“可是这口剑如何在此?”只听小甜甜嫩声道:“厉害哦,你能打跑老姬。不过他肯定是去搬兵,找石长老去了。哎哟喔!你惨嘹,撞上石长老真是死定了……”

李逍遥只做未闻,转问小甜甜:“越女剑如何在你手里?”那妞儿道:“你哪只眼睛看见在偶手里?”李逍遥不由一怔,心道:“这还想赖?刚才不是你递给我的……”甜甜笑道:“蠢哦!明明在偶脚上,却说在手里……”原来这其中也有分别,李逍遥唯有哑然。小甜甜并不回答他的疑问,却挤脸扮苦,瞥著李逍遥肩窝所插的木剑,娇叫道:“还不赶快拔掉?这样插著跟人家讲话多碜得慌!”

李逍遥方才省起,低哼一声,咬牙拔出木剑,所幸刺得尚不甚深,虽然吃痛难当,总算没因而废去他一只胳膊。小甜甜蹙眉问道:“不疼吗?”李逍遥自取金创药敷伤,闻言只有苦笑:“我都快麻木了。”

小甜甜晃脚踢水道:“偶都已然麻木了呢!”李逍遥殊未留神,她水光溜滑的嫩足只在眼底下悠悠一晃,积水便溅上他脸,登浇得满头湿。李逍遥对她素无脾气,既躲不过去,惟有虚与委蛇:“你不是能动吗?”料想这小苗女定然又有意想不到的花枪好耍,她自称遭了降头,可当不得真,心下盘忖:“她不知如何在这里?既然灵儿留下线索,总该打听打听,比迳自乱寻有谱些。”小甜甜却好奇地瞅著他的头,满眸讶色,浑忘回答李逍遥之问,却笑嘻嘻的道:“屙哥哥,你生癞头疔啦?”李逍遥皱眉道:“‘哥哥’前面那个多余的字儿最好去掉。”小甜甜并没在意他面色不快,白足抬起,竟用脚掌拍了拍李逍遥秃脑门儿,笑道:“这麽快就看破红尘啦,你?”李逍遥拂开她的脚,哼道:“蹄儿别乱跷。什麽看不看破……”小甜甜端详他那身不合衬的脏旧僧袍,越发笑靥乱绽,似觉滑稽得紧,大眼骨溜溜转动得几回,猜道:“该不会是因为又被马子甩了,一时想不开就出家了罢?”

李逍遥失笑道:“这样就被你这小蹄子给猜到,我便不是逍遥儿了。”小甜甜微扁小嘴,心道:“美麽你?”面上却越发笑容可掬,抬脚轻拍李逍遥肩头,柔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不如让甜甜姐开导开导你……”李逍遥就势抄住她滑溜溜的足踝,轻撩一旁,告诫道:“小女孩儿家别没事就自动把蹄子抬这麽高,当心被人钻空子哦你!”小甜甜心下暗咒:“偶尻你!”面上仍做花枝乱颤状,越发千娇百嗲,腻声道:“你真知书达礼哦你,还这麽厉害!都把老姬折腾矮了,往後偶都高过他了呢……”

李逍遥定了定神,正色道:“先别扯那些没用的了。甜甜姑娘,在下有事讨教……”因为此事在他看来极是要紧,暗盼能从这鬼灵精的小苗女处获得指点,先揖了揖,提起那口越女剑,犹未开口相询,小甜甜前仰後合道:“哎哟!这是干啥呢,看看你……”嘴上仍欢,心下暗骂:“多虚伪!”

李逍遥心系灵儿安危,如何有闲情与这胡搅蛮缠的小苗女一味调笑,又定了定神,方道:“还未请教姑娘贵姓?怎生称呼……”探问正事之前,因感总要他以“甜甜姊”呼之,毕竟不爽,是以先问姓氏,这在当下也并不为过。小甜甜冷笑道:“怎麽?你想泡我吗,没事问啥姓氏啊?”心下却大是不欢,暗咕:“这会儿抖起来了,连‘甜甜姊’也不肯叫啦。”却没发作,只是笑眯眯。她坐在瓦砾堆上,背倚半堵残墙,面笼垣影之中,总教李逍遥看不清她那张俏脸蛋儿,便纵看得分明,当下李逍遥也没心思细瞅,光一个灵儿已经够让他操心了。

“那好,不问姓氏……”李逍遥暗觉这妞儿有意无意地朝他摆出逗弄的足姿,不由暗闷,只好移目他视,定神道:“不知姑娘何时到此,有没看见一位赵姑娘?还有这把宝剑……”小甜甜笑眸瞟视,晏晏的道:“不就是马子又带丢了吗?有什麽呀,大惊小怪的……”李逍遥面上微红,垂目看剑,一带青芒耀颊,映出掩不住的忧急之意,默然一阵,哑声道:“灵儿姑娘未必这麽想,可是她姥姥临终时曾嘱咐我护送她返乡寻娘……”小甜甜瞥目觑他有无作伪之态,暗觉他忧发於心,果是著急,蹙眉道:“既然不是你马子,那……那著啥急?”李逍遥不禁好笑:“不是‘马子’就不能著急麽?”

小甜甜道:“那你怎麽不著急著急我?偶都遭灾了耶,你问都不问一声,枉我还这麽帮你!”此前李逍遥每遇此女,难免备受折辱,是人都会有气,但经今时之事,心想究是靠她相助才打退纠缠不舍的姬灵通,有气也消了,又有求於她,自是不得不奉陪,微微一笑道:“甜甜姐这等了得,这个……有谁能让你遭灾?”

小甜甜眼圈一红,小嘴儿先扁了,犹未诉苦,墙粉簌然而落,洒在李逍遥肩头。不须抬头便见有一黑影斜投而下。李逍遥心头暗悚:“难道老姬又回来了?”脑後有人硬冷冷的哼道:“阿奴,随我回去见老太太!”此人语带川腔,却非姬灵通。

小甜甜登时变色道:“哪个要去见个鬼的老太太?”李逍遥称然:“对呀,什麽老太太?”脑後那人沈声道:“你冒犯了老太太,她可没说饶你。”小甜甜娇呼道:“那要咋地?偶不都帮你们对付狄武了吗?”那人语气越发不豫:“这事你还敢拿来说嘴?对付狄武、方军亮,你根本没出全力,徒然害得唐门折损多人!”李逍遥正自懵头,小甜甜冷笑道:“是你们蠢嘛!打不过人家却来怨我,怎麽个没出全力啦?难道要偶用腿死劲死劲地夹住他俩让你们打吗?”

那人一张口便招她连番奚落,若论伶牙俐舌早输蚀了去,可是当下比较的可不是嘴舌。那人早在暗处窥视多时,便是看出小甜甜似乎先已著了别人的道儿,方敢现身。话没说得几句,反挨她一通抢白,脸色立黑,哼道:“小小孩子净没学好!”小甜甜反唇相讥:“你们这许多大人对人家狄武又搞偷袭又搞暗算,算哪门子的好人哪?”那人越发沈脸道:“打听打听,江湖上谁敢欠下唐家的血债不偿?为了报仇,自须全力以赴……”小甜甜笑道:“好啊好哇,全力以赴好麽!可我跟狄武没仇没恨的,干嘛要全力以赴啊?”那人怒道:“小滑头,你果然留了一手!”

小甜甜悠然道:“唐彪,你少在偶面前吱吱歪歪喔,不然偶‘夹’掉你。”李逍遥忍不住低声劝道:“这会儿别提‘夹’人了,当心招戳。唐门暗器好厉害地!”小甜甜抬脚往他脸上一推,手却摸向腰後,嗤笑道:“你真孬哩!”

因觉这小苗女身似不便,委实招非不得,可她偏是不依不饶,一迳顶撞那唐门人物。李逍遥本是好心相劝,哪料鼻梁生挨一蹄子,跌到墙边,正感气恼,忽闻劲风陡生,暗器破空锐射,唐门那人疾声道:“玩阴的你可玩不赢我的九阴白骨钉!”

小甜甜急问:“什麽九阴白骨钉?”唐门那人在墙头冷哼道:“此为千年老尸身上的白骨打磨之利器,纯以阴柔之劲发射,手法变化九层八十一般。钻穿你腿膝鬼眼穴,断绝血行之势,一二时辰之内若不取出,你就会全身筋崩骨散。七日之内倘不解除镇穴之患,就算你是西施降世也得变成一堆枯皮包骨,形同骷髅……”小甜甜没等听完就大哭。

那唐家汉子并不在乎面前这小女娃儿如何悲声不竭,眼见自家暗器抢发得手,竟有松了一口气之感,缓颜道:“只要你乖乖地随我回去,并把你从唐门先玄窟窃来的宝贝缴还,料想老太太也不会与你一般计较。不然……”小甜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望向李逍遥,眼露哀色,娇啼道:“偶……偶被歹人欺哪!哥哥……好哥哥……亲亲好哥哥!”

李逍遥看不过眼,更经不起她这等软言哀告,转面望向墙头悄立之人,说道:“她究竟是一个小女孩儿,前辈怎能使此阴毒手段折磨人?”那唐家汉子斜眼打量他几眼,冷哼道:“小和尚,这事轮不到你问。我若不抢了先手,这歹毒小姑娘可就要了我的命了。阿奴的毒辣手段,在苗疆谁不忌惮三分?打听打听!”

李逍遥虽知是实情,但一念及小甜甜适才曾帮过自己的大忙,此时轮到她有难,怎能袖手?暗叹一声,抱拳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还望前辈……”那唐家人冷哼道:“滚开,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小甜甜哭道:“逍遥哥哥,好……好哥哥!这人是唐家第十二代飞钉名匠唐换天的亲儿子,号称第十三代子弟中最惹不得的大头钉,平……平素奸淫掳掠,鱼肉百姓,连……呜呜……连大肚婆也不放过……你别为我惹他,好危险的!”

那唐家汉子怒气横发,扬手又欲给她一钉,忿声道:“我何时奸过大肚婆了?你这小贱人满嘴胡言,把你嘴钉上,看你还能不能给我乱编……”李逍遥既已见识了此人的发钉手段,怎能再看著阿奴受苦,不假多思便抢身站到她跟前,急劝:“不管怎麽说,她总是个屁点儿大的小妞儿,还望前辈高抬贵手!”小甜甜心下暗乐:“看见了吧?偶一管他叫‘逍遥哥哥’,他立马就蹦过来帮我挡钉了呢,都比召唤兽还好使哦……”一转念间却觉这油浇得不够劲儿,妙眸霎闪,又眨巴出豆大的泪珠来,哭哭啼啼地望向那唐家汉子,说道:“彪叔,你不许冤枉偶喔!偶不过是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哩,哪有拿你们东西了?再说啦,唐老太也是自己吃坏肚子,却栽我哦,都……呜呜……都冤过窦娥了!”说一句放两下悲声,直教李逍遥皱眉不已,心想:“别装了,你这样儿……偷东西估计是有地,到别人家里下毒整整蛊那也只怕没冤你,这会儿哭有啥用?只是,好象却把我又夹在中间了。”

那川汉唐彪越听越怒,拧起脸道:“哭只管哭,今儿说什麽也须逮你回去,看你到时怎麽嚎!”甜甜哭道:“偶晓得,你是要像钉死大肚婆般折腾偶……呜呜!”李逍遥不禁叹道:“怎麽能那样对大肚婆呢?”小甜甜附和道:“就是!怎麽说也该为人家未出世的娃儿著想啊……”唐彪怒不可遏,连脸孔都扭曲了,愤声道:“打听打听!我几时折腾过大肚婆了?”小甜甜眨巴妙眼道:“偶才不信她没怀胎呢!”李逍遥从医学的角度揣摩道:“不怀孕就大肚,那该是有疝病……”唐彪气不打一处来:“根本就没这些事儿!小鬼头,你净会胡编……”

李逍遥一迳留意唐彪双手,眼见他忍不住又要发钉,只得硬著头皮挡身不移,唐彪怒道:“小秃驴,给我滚一厢去,甭碍著……”李逍遥本想再劝息怒,怎奈喉嗓又哑,急难出声,小甜甜却善解人意,眨巴美目道:“老彪,你别这般对我哥咋呼,可警告你喔!他好厉害的,一剑就捻死你!”李逍遥暗自懊恼:“当下你这样说不是火上浇油吗?”

唐彪来时没瞅著姬灵通被打跑,独见这俩小男小女猫在废墙後打情骂俏,心下已自生疑:“这小秃儿一味护著阿奴,原来因此瓜葛。”虽说这少年手持宝剑,唐彪自忖暗器功夫素有独到之能,并没放在心上,更不相信小甜甜的恫吓之辞,沈下脸道:“小沙弥,你犯了色戒尚不当死,可若敢挡我暗器,只怕你九条命也不够花!”

小甜甜嘟嘴道:“吹咩!哥哥,别怕他,打他!”李逍遥皱眉道:“我不想帮你打架,只是要还你一个情。”可是当下不打又怎能缓解小甜甜自惹的这场麻烦?正要急思一个两全之策,小甜甜忽道:“彪叔,其实你们家的宝贝不是偶拿了,在……”妙眼一转,瞧向李逍遥,笑道:“在他身上。”话声稍停,因怕唐彪不信,便又幽幽的补了一句:“偶把什麽都给了他!”李逍遥一怔,随即不安道:“你别乱栽呀。”小甜甜红脸低眸,羞涩的道:“刚才不都给别人瞅见了麽?你……你在玩偶的脚呢!”

李逍遥兀自惊道:“花花帽子一顶一顶给我戴,你都不嫌累!”只听唐彪凛声道:“这还用说吗?你俩分明早就相识,必是一路货。老子没工夫看小孩子演戏,说到头来还得靠钉……”李逍遥抢在他手动之际急声道:“先别……不如这样,我让她把东西还你就是。”小甜甜却又算在先里,抢著往他耳边说道:“你帮偶赶跑那厮,偶就告诉你,那位灵儿姑娘在哪处。要不然……”陡闻灵儿果有下落,李逍遥心头一阵动荡,不知是喜是愁,兀自愣然,唐彪喝道:“本来老子不想伤及旁人,可你这秃子一再不识相,休怪我出手狠了!”

李逍遥心中为难,奈不过两头紧逼,眼见得唐彪的手已经按在腰囊上,随时便要发作,他却不想打这场糊涂架,情知此人暗器手法快狠之极,适才就连小甜甜也吃了“九阴白骨钉”的大亏,自己虽有“飞龙探云手”,却从来不曾接过行家所发的此类暗器,委实没底,倘要动起手来,唯有出快剑抢攻,先发制人方有赢面,不然被唐彪先以独门暗器急袭,岂有多少回旋余地留给他?

他正想说:“等一下,我让她把偷来的东西还给你……”小甜甜在墙影中突然幽幽的道:“逍遥哥哥,你真的忍心不管灵儿了麽?”李逍遥心头一怔:“什麽?”转面之时,仿佛看见灵儿在残墙下凄然道:“逍遥哥哥,灵儿不要跟他们去。”

李逍遥一时未察小甜甜所耍弄的蛊惑手段,眼前的唐彪恍然变成了乌天鹊,耳听得小甜甜柔声细气地央道:“逍遥哥哥,求求你帮灵儿赶走这些恶人。灵儿不要跟他们去……”他仿佛听到灵儿这般求恳,恍似见到灵儿这般无助,心头一股热血上涌,意念立决:“我怎能不理,怎能任由她一个小姑娘家被人这样欺侮?”

那唐彪也颇有心计,暗觉这少年虽似连站都站不定,持剑的那只手却出奇地稳,他唐家究属武林名门,多少年来所会高人无算,本来对李逍遥此辈貌不出众的少年并没放在心上,但当看清了他执剑时的身姿手势,不由得心头一凛:“敢做阿奴的靠山跟我放对,莫非真有些不寻常的门道?”既生惕念,便即缓颜说道:“打听打听!我唐彪是以大欺小的人吗?只要你接得住我所发的白骨钉,我没二话。”

李逍遥硬著头皮点了点头,心想:“我可不想先发制人出剑废了你的手。”小甜甜看出唐彪似乎有诈,忙道:“不好,别接他的歹毒暗器……”话声刚出,三枚绣花针般细小的骨钉便分上、中、下三路飞炙李逍遥颔下“天突穴”、脐间“神阙穴”、左膝“鬼眼穴”。来势奇急难状,便是要让他在废垣间既无处腾挪闪避,又来不及上下兼顾。发钉猝袭之前,唐彪已看出李逍遥显然大伤未愈,仓促之间未必便能施展身法躲避暗器,但仍暗拈骨钉,只要李逍遥稍有避意,立时追射手中暗器抢先封阻。

其实李逍遥此时所忌惮的只是较量内力和法术,虽然唐彪发白骨钉的手法堪称刁钻迅疾,待闻破风之声不强,李逍遥便即心宽:“比起唐翔千那老秃子的手段显得唐突有余、劲道不及。”三枚白骨钉所取方位极僻,本非易避之著。小甜甜在旁先已不安地轻呼出声,自是晓得厉害。但在李逍遥眼中,比之满屋恶蜂围蛰尚欠险情。仗有家传第一等快手,谅能接下。扬手之际忽见唐彪眼光诡谲,急转念头:“怎知暗器有没淬毒,如何信手乱碰?”电光石火一霎间立改主意,剑光晃转而起,仍使家传手法,运成“一字追风剑”。

唐彪暗拈骨钉只俟李逍遥身形甫动便即追射,哪料这少年纹丝未动,一晃手之间,三枚白骨钉竟尔摆在他平端的剑梢。小甜甜喝彩声中,唐彪面色顿变,一迳眨眼不迭,兀难相信这小和尚居然轻而易举地截住了他的成名暗器。李逍遥却也并没那麽轻松,提剑拦截暗器虽说接个正著,但听得叮叮叮三下叩击声响,掌中剑柄顿有微微余震,他心下暗幸:“原来也有不小的後劲,幸好没用手去兜。这一卦临时变得好!”

但更庆幸的是这样便即化解了一场糊涂仗,料想以唐彪这等成名人物的身份不至言而无信。李逍遥伸剑递还暗器,说道:“多谢前辈赐教……”此是寻常听书学来的较艺场面套话,只道得体,恁料话刚出口边,小甜甜突然俏声怒叱:“你怎敢偷袭!”原来唐彪不甘就此认输,竟乘李逍遥不备,陡发连串穿心钉急射而来。

若没小甜甜那一声提醒,李逍遥待辨风声而动势必为时已晚。这次唐彪所发的数枚穿心钉较之先前更为狠急,微芒未现,锐意先临,直似透髓般寒,行家手段一显无遗。幸好李逍遥应变之速已非昔时堪比,小甜甜叱声方起,他甚至连想都没去想,晃抬左手所执木剑,抖腕微旋之间大片剑花倏绽,“剑二”中的半招守势“雾里看花”既成,乍似虚缈恍惚,一瞥目时六枚暗器已然整整齐齐地并排钉在木剑之端,无一疏漏。

倘说先前唐彪那一惊是惊在始料不及,那麽现下再吃一惊便是慑於李逍遥这两下间不透隙的奇妙剑法。耳听得小甜甜咯咯大笑:“偶就觉得唐家这一帮都是鱼腩队咧!”唐彪脸面顿下不来,一咬牙,移手急摸腰兜,拈钉又欲再射,倏地只觉那只手剧痛,低眼瞧见李逍遥右手所递的宝剑竟先穿透他的手掌。

不出片刻,唐彪第三次吃惊不已:“这少年竟能左右开弓,双手都能使出好剑法!”殊不知这须拜小桃所赐,那天在兰陵渡头的客栈里被她伤了右手,李逍遥未等痊愈便试练招,只感百般不趁,灰心之余,得灵儿在旁多番开解,气馁之念方消,而她自幼熟谙双手使剑之窍,於是一路瞅隙点拨於他。李逍遥也是机灵之人,虽说左手使剑仍是比不上右手趁便,在船上闲时便加习练,究有积功不负。当下左手持木剑使水月宫妙招化险为夷,右手悄送越女剑,仍用那招小桃所教的剑法,一递到底,待得唐彪知痛,所拈暗器登时发射不出了。

然而唐彪还有一只手,急拈透骨钉欲射之际,木剑啪一下拍在臂上,无疑又被李逍遥抢了先。可怜唐彪竞日淬炼独门暗器秘技,只道从此足以自恃,哪料撞上李逍遥的偏奇险怪之剑,居然处处束手,招招失算。一时惊痛交加,竟尔怔然:“你是何人?”

李逍遥叹了口气,做个苦脸,随口唱个喏道:“偶是小苦苦。”唐彪不由一愣,念犹未转,小甜甜呵呵笑道:“逍遥哥哥,不想你的剑术这等好哦!”妙眸微转,笑吟吟的又问:“你若仍恨偶,会不会插偶呢?”李逍遥本来不愿乱报家门,却被小甜甜信口唤出他名字,倒也无奈,苦脸道:“插……就免了,最多是用这条木剑抽你屁股。”小甜甜听了前半句时笑得小嘴更翘似月牙儿般,待听後半句,却嘟起嘴唇。

唐彪怒道:“你们这两个狗男女,死到临头还笑!”李逍遥未觉小甜甜眼神有变,兀自纳闷道:“倒要请教,怎麽个死到临头法?”眼帘里突现右侧墙角微晃的一袭袂影,他尚未转念,便听小甜甜急声道:“不好!偶忘了唐门这帮小鱼米行事时从不落单……”

李逍遥迅即闪到唐彪身影之中,耳边但闻嗖嗖声响,唐彪便硬了,犹如木桩一般怦然砸在李逍遥肩畔,但仍痛叫不迭:“唐佐,快回去报信儿!哇……你小子射了我这许多白骨钉!”自叹侥幸之余,李逍遥一时没顾上去追那人,揪著唐彪忙问:“可有解药?”唐彪後背满嵌白骨钉,只痛得身颤如筛糟糠也似,歪咧著嘴道:“有……有,在怀里。”李逍遥放下越女剑,探手摸出个疙疙瘩瘩之物,就眼一瞅,立刻认出名堂,愕道:“鱼脑石?”唐彪忍痛不胜,颤声道:“正……正是。小……小师父只须往在下挨……挨钉之处按抚,自能逐一吸出。”

李逍遥听明之後,失笑道:“还以为是什麽了不得的解药,原来是鱼脑石而已。”唐彪点头道:“虽……虽然寻常,可是白骨钉本无毒性,只……只不过专能断……断人骨节、损……损筋而已。小师父快……快些帮我拔……拔钉罢!须知这……这滋味……”李逍遥自也想得到筋骨中钉的滋味定然不好,拈起木剑上的骨钉瞧了瞧,低哼道:“使这种暗器的人比暗器本身还毒!”唐彪吃痛不消,怕这少年不肯相救,忙道:“小……小师父说的是,我以後不……不用它便是。快……快拔钉呀!”

李逍遥却转到小甜甜跟前,说道:“且先让他痛一会当教训,先帮你拔了罢……”声犹未落,便觉小甜甜在墙影下似有异常举动,他未暇细瞧,倏听一声“离离离……”的娇吟恍惚掠过耳边,李逍遥心头顿起异乎寻常的一阵荡漾,说不出是什麽感觉,随即只见她双眼竟然霎间翻白,绷直的白生生足尖似朝唐彪微微晃点两三下,没等李逍遥弄明究是怎麽回事,小甜甜已恢复原态,笑吟吟地瞅著他惘然的面孔。

李逍遥定了定神,奇怪地望著她笼於垣影内的朦胧面靥,心头异样之感犹未消释:“她又搞啥鬼?”小甜甜妙波盈转,笑道:“哎……哟哦!哥哥你的眼光好色眯眯哩,是要非礼偶吗?”李逍遥摇头道:“亏你想得出!”轻抛手上那颗鱼脑石,又即接住,教这妞儿晓得自己走近是要帮她拔钉,省得贸然靠近时遭她毒手。小甜甜自能明白,却嫣然道:“不如先给後边那臭贼拔罢,免得他呀他等不及了。”

“有什麽等不及的……”虽是这般说,李逍遥究仍不自禁地随她眨闪的调皮眼光望向身後,只觉在这小苗女身边时候稍长,竟似受其媚眼幻惑,越来越难自拿主意。转面之际,顿吃一惊。原来那唐彪面容扭曲如恶鬼现形般,双眼瞪裂,目露骇怖至极之色,嘴巴大张,却流血涎,就此一动不动。

“怎麽回事?”李逍遥甫回头间乍吃一吓,随即看出此人竟已瞬间猝死,一探鼻息果然没气。因感死状骇异,他兀自莫名惶恐,小甜甜在旁咯咯笑道:“他‘挂’啦!挨了那麽多钉子,能不咯屁吗?”李逍遥半信半疑,隐隐想到:“可我怎麽觉得他好象是突然就魂飞魄散似地……”

小甜甜笑嘻嘻的道:“说起来应该是你把他害死的喔!要不是你拽人家做挡箭牌,他又怎麽会……”李逍遥心中大是不安,一阵翻肠倒胃之後,突省:“他中钉而死,那你怎麽没事人般?你不也……”废墟外忽传一声大叫,有人操著川腔喝问:“兀那小秃子,有胆的留下名号来!”小甜甜笑道:“是刚才那胆小鬼。”李逍遥心想已然死了一人,如何还敢乱报姓名,搔头道:“我吗?无色禅师……”那唐家少年怒道:“狗屁无色!我知你法号唤做小苦苦……”李逍遥在墙脚下正笑著,但听那唐家少年又叫道:“你还有个花名叫什麽‘逍遥哥哥’,哼哼,别以为我没听著……死定了,你俩!敢伤我唐门之人,老太太决计饶不过你们,等著吧!”李逍遥惊道:“且听我解释……”小甜甜却抢著大叫:“快逃!小和尚提剑来追杀你啦!”那唐家少年慌忙撒开脚跑,转瞬入林而远。

李逍遥不禁恼道:“你这般说是什麽意思?”未闻回答,回眸却见小甜甜翻了白眼,歪倒在瓦砾堆里一动不动。李逍遥登吃一惊,唤她数声不应,暗想:“坏了!难道那什麽白骨钉果真有毒?”抢到小甜甜跟前寻看伤势,却没瞧见中钉所留之创,不禁疑心有诈,探脸一瞅,见她口流白沫,竟已昏迷,李逍遥顿慌:“尻!是真的……”试过摇晃不醒,掐人中也无济於事。

正自忙乱,无意间低眼觑见这小姑娘筒裙半掀,左腿内侧的白嫩肌肤上依稀可见一粒粉红色印痕。李逍遥虽通医术,因见唐彪中钉惨死於前,当下小甜甜又翻了白眼,他难免心慌,未暇拢念细诊,只想到一个急救之法:“赶快找出中钉的伤口,先拔出来再说。”可是察看她身上并没发现一处伤口,裙筒外那双浑圆白腿完玉一般竟无瑕疵。李逍遥难免暗奇:“她成天光著脚丫四处晃,居然没怎麽留疤。怎麽保养的?”待得看到裙底那颗朱砂豆般的醒目红点,他便即喜道:“找著了!”这妞儿虽稚,究也是男女有别,虽说救人心切,李逍遥牢记自己当下的大夫本份,自感不便用手乱摸,迳直伸著那块鱼脑石按将入去,分明抵著了那粒可疑印记,居然总也没吸出钉来。

李逍遥试过多番无果,不由既奇且恼:“尻!怎麽回事?难道插得有那麽深,都吸不著啦?”抓耳挠腮一会,因感时不我待,急换新法子:“救命要紧,再不搞将出来,任凭毒性入血攻心,只怕要死得难看!”鱼脑石既然不好使,随手撇於脑後,心道:“可见唐彪那厮的解法不对路,还得看我的独家手段。”微一凝目,做个深呼吸,心屝稳稳翻到“吸血吐毒”那一页,闭了双眼,伸出嘴去,正往裙里呶呶探探间,突听小甜甜“咯”一声笑将出来,柔躯倏地微震,嗔道:“哎唷!弄得人家好痒……”

李逍遥不禁怔住,诧道:“怎麽说醒就醒了?”拔嘴不及,忽感脖子一下勒紧,几欲窒气,憋涨了脸道:“搞……搞什麽嘛?”小甜甜把双腿交缠上来,紧绞不放,笑道:“饶是你精似鬼,也得吃偶的……”李逍遥翻了白眼憋出一声:“洗脚水?”小甜甜把两腿缠脖箍得更紧,直教他挣动不得,方道:“错!是夺命剪刀脚哎!”

李逍遥吹鼓嘴腮,憋紫了脸道:“枉我……”小甜甜眨巴俏目:“枉你一世聪明,不想今日要做裙下鬼?”难得李逍遥此时仍是宁折不屈:“错!枉我好心救你……”小甜甜夹得反而更紧,轻哼:“屁!你把头伸进来是要亲偶……”李逍遥在裙下自表心志:“错!其实只为了帮你吸出伤口里的毒……”小甜甜越发使劲绞他,也憋脸道:“屁!你明明是要亲偶大腿上的那个小胎痣哩……”李逍遥傻了眼,“胎痣?”

“嘿嘿!”小甜甜得意道,“你以为哪?偶才没中钉呢,装装样子而已!”李逍遥又是一怔,“那你哭啥?”因觉腿酸难支,小甜甜换个姿势交腿绞得更牢实,毕竟也累,微喘道:“偶是小女孩儿耶!哭哭不行吗?哇……看不出你有够硬哦!”李逍遥称然:“那是。我的脖子是有名地硬……腿软了吧?”小甜甜扭腰发力紧夹两腿,卯著劲儿道:“瞧偶像‘肉脚’吗?”李逍遥岂甘示弱,使出吃奶的力气硬撑不懈,喘道:“反正我也绝非‘鱼腩’!”小甜甜挤劲之余哼哼道:“你快成‘肉腩’了……夹呀夹,偶非夹掉你不可!”李逍遥竭力强撑不倒,心头仍憋一个疑问,趁还有点儿气,急问:“为……为啥诈做受伤?”小甜甜笑弯了柳眉道:“让你显显身手不……不好吗?嘻嘻,唐家人这回可把你跟偶当做同条船上的了。”李逍遥怒道:“为啥陷……陷害我?”小甜甜笑眯了眼道:“不行吗?”

李逍遥自感快要断气,忽问:“对了,你……你怕不怕痒啊?”小甜甜想也没想就答:“怕!问这干啥?”李逍遥双手急出,冷不防将她胳肢得笑不过来,果然缩成一团,没力再夹他脖子。呼吸一畅,他急忙抽身而退,爽然道:“幸好你还有一怕……”话没说完,腰又箍紧,原来小甜甜趁他收回呵痒之手,倏抬双腿紧缠他腰。

“哇……”李逍遥腰伤未及尽痊,被她两条矫健有力的秀腿夹出新痛,如钻心掏髓也似,直欲晕厥,心下骇然:“还来?真要被你玩丢老命……”顾不上叫苦,只想再施故技胳肢她,这回小甜甜却抢了先,腿足发劲,就势挺起上身,跨骑他腰间,双手抬抵两边额角,美目突然翻白,发出一串荡魂摄魄般的娇吟:“离离离离离……”

李逍遥突然想起唐彪猝死之际她亦有此异常举动,登吃一惊:“不好!”虽尚不知此是白苗“夺魂”秘术,既见有人先已遭了毒手,怎敢稍有托大,急忙闭眼,默守玄元,运起家传凝神归元之法闭窍守魄。然而心魂之荡,竟似狂浪突堤欲决,霎间急离体躯。

只道无幸,谁知脑子一恍惚间,他不由自主地竟合掌交膝,一句偈冲将出口:“般若波罗密!”说来也奇,小甜甜从他身前一震而倒,双眼紧闭,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沁额而淌。

李逍遥惊魂甫定,未等喘平,起身怒道:“你这小蛮丫头,一再想害死我,是何意思?”小甜甜又似先前一般翻肚而卧,犹如蹦上旱地的小白鱼,这次却没翻白眼,只闭目不动。李逍遥探头瞧她样子又似昏了过去,心又一软,本想上前察看,但又止足不迭,生怕贸然近前不免又遭这鬼灵精的小姑娘所算。“恐怕又是使诈……”

当下他便想离去,免多纠缠。却又转念:“总须从她口里先问明灵儿在哪儿。”小甜甜把眼皮微睁一缝,见他欲去又回,心下得意:“偶这样美白的腿还不把你勾返来?”暗拈裙裾上移,越发把两条大腿露得纤毫毕现,然而李逍遥究是心不在焉,并未留意多看,因恐再遭勾魂,没忘了自取定神丸含入口里,然後摸出那瓶“醒狮昙”,拧去塞子,伸到小甜甜鼻际。

不出所料,异香熏呛入鼻,一股奇凉极爽之气直冲大脑,小甜甜身子一激灵,不禁嫩生生地打了个喷嚏。李逍遥心道:“哈!看你还装不装?”小甜甜虽打喷嚏,却仍死撑著不肯睁眼,他好笑之余,究也没辙。想要呵痒,迟疑得一下,仍是不敢靠得太近。其实李逍遥身怀僧枷罗的“密宗珠”,即便并未口含定神丸,也用不著怕她冷不防再施夺魂术。可这小苗女绝非常人,除了花样百出的古惑巫术之外,於毒於蛊无所不精,李逍遥心怀忌惮,手伸出半道,见她依然不动,小嘴微翘,似是挑战般地等著他。他不由又缩手回来,脑中想起一个“黄犬咬龟,无从下嘴”的故事。

点了支黄符卷烟吸了一口,正为难间,忽见小甜甜所穿露脐短衫下方微现一片白嫩肚皮,其间有一块铜钱大小的溃腐之肉,即便在“醒狮昙”的香冽气息萦鼻间,依仍可闻隐隐约约的一股异臭。李逍遥心中奇怪:“怎会有恶疮生在这等美的小姑娘身上?”本想探目细瞧,小甜甜玉腿微动,居然又想夹他。

“尻!”李逍遥心下懊恼,悄转烟头,反拈指间,让小甜甜送腿来触。“丝”一声轻响,犹如猫被烫了尾儿,小甜甜痛呼而起,恼道:“干嘛烫偶?”李逍遥心想:“早知如此,先就使烫的了,省得乱耗我的醒狮昙。”对付小姑娘,他并非没法子,只是先前并未想到要用上一招半招,原本在灵儿这等娴静文秀少女的身边待得长了,把他昔日顽气渐渐磨去不少,一如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到这刁钻古怪的小蛮女身旁,没有片刻便又唤回了李逍遥往日的几许劣劲儿。

当下他一言不出,转身就走,大有不再搭理之势。心下却默数数儿,果然数到“九”时,後边传来那俏妞儿的嫩声叫唤,李逍遥暗笑:“你行哦!在香秀姊妹那里最多三步搞定,从来不须数到‘九’……”但仍不理,继续走他的道儿。小甜甜急道:“你见死不救哦!”李逍遥仍置若罔闻,心下却没法儿忘掉她肚皮上那处骇人的溃烂之疮。

小甜甜眼珠一转,笑吟吟道:“走嘛,哼!走嘛!你不要灵儿妹妹了?”李逍遥几乎忍不住要回头,但却生生按捺下来,淡淡的道:“你又不是灵儿美妹。”小甜甜怒道:“偶有啥不好?”李逍遥边走边忍笑,头也不回的道:“至少她没你那麽多花招,不象有的人总想害我。”小甜甜满脸委屈的道:“偶哪里想害你了?偶都不知救过你多少回了!”虽说这也算实情,李逍遥想到适才之险,不由恼道:“刚才不是还想搞死我吗?这还要赖?”小甜甜噗嗤一笑,妙波流转的道:“偶要搞死你还须用夹的麽?法子多的是哩,偶听说有人一被夹紧就会滴出尿来,所以偶这麽做只不过是要哥哥一些……一些体内积水哩!”

她不解释还好,这样一说,李逍遥愈恼:“好端端的为啥非要我流尿这麽狼狈?当下流行‘酷侠’你不知道吗?”甜甜红著脸道:“你不过来,偶不告诉你。”李逍遥不吃这套:“你不说清楚,我不过去。免得遭了勾魂夺命……你呀,你太毒了你!”小甜甜笑道:“哎哟哦!这麽大脾气哦你……听偶说嘛,这时偶哪有法力夺哥哥你的魂儿啊,最多夺个把小鱼小虾的魂儿还马马虎虎。”李逍遥料到唐彪必是遭了这小恶美妹的秘咒夺魂,想到她刚才也这样对付自己,不禁恨恨的道:“差点儿把老命丢你手里!”

小甜甜委曲道:“偶只想迷倒你而已,真的夺不走哥哥你的魂呢!因为哥哥你好厉害哦,都不知道偶有多崇拜你哩!”李逍遥不觉飘然道:“你,崇拜我,真的?”小甜甜做奴颜婢膝状,乱飞媚眼道:“真的啊,偶好崇拜你哦!”李逍遥晕晕乎乎的道:“是不是因为我有够酷的缘故?”小甜甜送秋波道:“酷是一个方面。”李逍遥不觉坐回她身边,问道:“还有呢?”小甜甜笑眯眯道:“还因为哥哥你有尿。”李逍遥一怔,醒过神来,“因为尿?”

忽然间,小甜甜飞腿又缠,被李逍遥手中烟头一烫,玉足急缩。李逍遥趁机闪到一旁,背倚残墙,怒道:“你还想要我命?”奇怪的是,每当他一退出数尺开外,小甜甜必不追缠半步,当下也一样,只在原处抚腿而望,眼露著急之意,似怕李逍遥这回当真一怒而走,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偶只求哥哥一些尿,没……真的没想!你命。”李逍遥提木剑在手,忿道:“我也不想!你命,最多打一顿屁股。”

小甜甜伸脚丫夹著剑梢,牵他过来,笑晏晏的道:“哥哥你别生气嘛,听偶说……”李逍遥暗觉她的腿足白花花煞是乱眼,为免分神,转面不视,板著脸说道:“要说先说灵儿在哪里。不然我就走了……”小甜甜噘嘴道:“我不!”李逍遥面对这等皮丫头顿感没多少招了,不禁苦著脸道:“到底想怎麽样嘛,舔甜姐!”若不是为了探明灵儿的下落,说什麽他也不敢在这等样小蛮女身边多耽片刻,此妞虽是千娇百媚,举手投足勾魂摄魄,令人目难暇接,但稍不留神,只怕小命不保。

小甜甜瞥他一会,方才幽幽的叹道:“若非为了那位灵儿姑娘,哥哥你决计不肯在偶身边多留片刻,是不是?唉……你对她真好!”李逍遥看她神色可怜,心又软了,摇头道:“不是我的缘故,是你总想杀我。”小甜甜眼圈一红,垂涕道:“你总是冤枉偶。”李逍遥最吃不消女子哭泣,见她抽泣起来,一时慌了手脚。“别哭别哭……”

第二十章 杯弓蛇影(五)

不觉又靠近些,倏感腰间一紧,被她跨腿交夹,急难挣脱,昏乱中连烟头也掉了,没法儿再烫。小甜甜咯咯笑道:“还想溜麽?”李逍遥吃痛不禁,心下更是惊怒交加,叫道:“苦也!你这等样真要命……”小甜甜犹如八爪鱼般缠将上来,轻咬他耳,吃吃的笑道:“怕偶?偶又不会当真吃了你……”李逍遥被她这等缠七夹八,暗觉全身乱热,腹下竟露不堪之态,这更要命,挣扎道:“硬了哦硬了哦!哎,只怕真要被你搞得上火,乱烧起来就糟了……”小甜甜笑道:“天下大乱才好玩儿呢!”

两人兀自滚做一团,小甜甜突现矍然之色,轻嘘一下,挤眼示意禁声。李逍遥晕晕乎乎的正想问:“嘘啥?”忽听得不远处林雾间“呱!”一声大叫,震得墙砖簌簌撼动。他顿吃一惊,心念转不过来:“是啥叫得这等响?”旋即异声又传,似在二三十步外,地面甕的一震。随著小甜甜惊觑的目光,透过残墙间隙,只见一个庞然巨怪蹦跳而过,每一落地,便震得地面剧撼似摧。

李逍遥汗毛立耸,心道:“好大一团!究是何物?”那物“呱”一声叫,如裂夜空。小甜甜竟也动容,悄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巨蛤!”李逍遥便欲摸符,忽听夜雾迷离间透送悠悠一支曲谣,似是女子所唱,千徊百转,闻来荡魂移魄。如伴柳笛清韵,寄的是清平乐: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做凉风。”

小甜甜生恐李逍遥惊动那巨蟾,死命按住他,但见蟾背竟骑坐有一个秀发飘垂的裸身豔女,一回首间,秀发半掩的一张玉靥映将入眸,连小甜甜也不禁霎间生出惊豔之感。

那骑蟾女子似已望见残垣後边伏得有人,丽眸转投而来,小甜甜正缩头不迭,那巨蟾又轰一声蹦出十几丈远。要说也奇,那骑蟾女子只望一眼便不回头,竟似忌惮什麽,终不停留。一人一蟾从眼前稍纵即逝,小甜甜半天作声不得,只是紧盯墙缝之外,担心那怪物又返。

李逍遥被她把头脸按进积水里,几欲憋晕。卯足了劲儿趁她不备,跳身而起。小甜甜一时夹腿未紧,哎唷一声,甩跌於瓦砾堆上。李逍遥往四周顾望几眼,没再瞅见有何异常,回头说道:“你又险些溺死我……”小甜甜原本总是面挂嬉笑之态,自那巨怪过去之後,乌亮大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惊忧之色,咕哝道:“又冤偶!要不是偶机警,只怕……只怕咱俩眼下都没命了呢。”李逍遥也知此属实情,凭他当下的情势,一遇魔头妖首,别说降伏,自保亦无可能。但想小甜甜再三往死里折腾他,倘非命大,九个李逍遥也剩不下一个半个,眼瞪著她,委实气不顺,哼一声道:“你那麽能折腾,还会怕吗?”

小甜甜叹道:“都说偶被降了嘛!中了降头,只怕连两成法力也剩不下了呢……”她究属小孩儿心性,因恐李逍遥不信,掀衣给他瞧肚皮上那处溃疮,抬眸间珠泪晏晏。

李逍遥本就纳闷:“这种恶疮是怎麽搞出来的?”听了她的言语,心念倏动,奇道:“怎麽回事?”小甜甜抬足指了指越女剑,神情楚楚地说道:“先前偶打这里路过,一迳找那小狗儿,到得此处,无意中捡到这支剑……”李逍遥忙问:“哦,你把米宝宝也带丢了……灵儿呢?”小甜甜瞟他一眼,冷笑道:“她?哎哟哦……你这麽紧张她,人家不一定惦著你哪。”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她必也念著我。”小甜甜小嘴一翘,只是冷笑。

因见她神情有些古怪,李逍遥心头愈急:“灵儿到底上哪儿去了?两支剑都在这里,料想她……”突然想到不好之处,惊道:“若非出了事,她怎会把剑丢了?”小甜甜冷笑道:“谁说她出事啦?”李逍遥又怔一下,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料非欺言,心头稍宽些,说道:“没事?真的没事就好,可是……”未及探问灵儿现在何处,小甜甜飞他一眼,笑道:“她是没事儿,只是你反而不妙呢。”

李逍遥并未听出弦外之音,轻嘿一声,苦笑道:“对对,撞上了舔甜姐,确是不妙得很。”小甜甜叹道:“当下也只有甜甜姐肯泡你了,唉……说来你命真好。”李逍遥不禁好笑,说道:“头一回有人夸我命好,恐怕更不妙。先别急著泡我,说说你在这里看到灵儿怎麽著……”小甜甜用脚泼水溅他,嗔道:“谁说偶在这里撞著灵儿了?”

李逍遥不由得怔然道:“不在这里撞到她,那你撞到谁了?”小甜甜眼露惧意,俏面苍白地沈默一阵,方道:“偶刚捡起这支剑,就见到那个丑女人乱喊:‘小蛙,小蛙!’一路寻将近来,问偶有没见到小蛙,还问偶在这里做什麽。偶说找狗,那老女人又问偶识不识得一个曾经隐居在苗疆的姓柳婆娘,问偶从哪里学来的巫术,还疑心偶是那柳姑娘找来的帮手,偶不耐烦理她,於是就跟偶吵。你说她有多坏,竟……竟然降偶!”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泪珠滚滚而落。

李逍遥正自寻思:“她说的那老女人……”待听小甜甜哭诉遭降之冤,他不禁好笑,心道:“依你的顽劣性子,定然没吵几句就先使坏,这回遇到高人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只是她说那老娘们会降术,这倒有些奇了!”不免安慰一番,因问:“具体怎麽个‘降’法?”小甜甜就势投怀入抱,珠泪犹挂,更添楚楚风情,屈屈的道:“暗算偶之後,她说是‘七步腐’,偶怎麽琢磨怎麽像茅山术。呜呜……哪天偶去杀了茅以降才叫解恨哩!”

“你都这样了还想杀茅老仙?”李逍遥心中好笑,为要她止泪不哭,只得哄道:“没事没事,不是‘七步腐’吗?至少你还有七步可走……”

“屌!”小甜甜越发哭得凄惨,悲诉道,“可偶都已经走过了六步啦!在你来之前……”

“你说粗口哦,以後不许这样。”李逍遥忍笑道。“没事干啥乱走这麽多步嘛,你看你……”

小甜甜哽咽道:“不走过来不行啊,她把偶放倒在那边积水里,好多小蝌蚪往衣裙里乱钻呢……”李逍遥想:“那也难怪。”方才明白她何以一直躺在瓦砾堆上死活不肯多走一步,原来只剩最後一步,小甜甜决计不敢迈将出去。

正寻思解救之法,小甜甜边抽泣边问:“哥哥肯不肯救偶?”李逍遥自也不含糊,趁此良机留了一手,故做苦闷般,摇头说道:“现在心情不好,急想不出对策,这个……”小甜甜眼泪汪汪地抬眸,问道:“怎样心情才好起来?要偶陪你睡觉吗?”李逍遥挣身不迭,红脸笑道:“小脑袋怎麽想的……跟你睡那是造孽。”小甜甜嗔道:“偶不好吗?”李逍遥暗觉又硬,体内竟涌动著一股难以自抑的异热,不安之余,强自定神方道:“嗨,你还年小得很,这事儿以後再说……眼下我只想知道灵儿到底在哪里?”

“你就知道灵儿、灵儿!”小甜甜心中不快,但想性命要紧,当下不宜多扯,於是又眨巴出新泪,凄凄的道:“你先救偶,自会跟你说灵儿之事。”似此要挟,李逍遥又岂不觉?其实不论有无灵儿之事,他既随洪大夫幼习医艺,总是不能见死不救。一时脑乱思杂,未能拢念想出除去小甜甜所遭腐肉之降,毕竟此非寻常症患,并不是懂得医术就能解除。

小甜甜却显得胸中有数,妙波流转一阵,伏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其实……只须请你赐些贵尿就能搞定啦,偶懂得解法的!”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什麽?”小甜甜红著脸道:“那你到底肯不肯行个方便嘛?”李逍遥抓耳挠头一会,窘道:“这……你要我的尿干啥用嘛?自个儿没有麽?”小甜甜羞答答道:“偶是女孩儿呢,怎能喝自己的尿解降头毒哩?”

“非要?”李逍遥无奈只好妥协,问明小甜甜所需不菲,心想:“我身为一名自学成器的大夫,为救患者於水火,给些尿无妨……只是当下缺少足够份量的容器,怎麽给呢?”小甜甜在旁托腮而睇,看出难处,善解人意的道:“若是撒在地上就没了呀。怎麽是好呢?”李逍遥转头问道:“有杯没有?碗呢?”小甜甜莞尔道:“偶像小叫化吗?哥哥你倒像捧个破碗四处化缘的小和尚哩!”

“我这小和尚没碗,”李逍遥双手一摊,咧开嘴巴。“这就没辙了!”

小甜甜徒转半天眼珠子,也自犯愁。李逍遥心想救命要紧,只得凑主意道:“要不你用双手来接罢。”小甜甜把两手一摊,每只皮白肉嫩的手心里赫然各有一个腐洞。李逍遥一见便感头皮发紧,矍然道:“哇尻……怎麽连手心也烂穿了洞?”小甜甜指了指心口,落泪道:“偶走了六步,身上就有六个烂洞了。只要再多一步,恐怕……恐怕烂的就该是心窝了。”李逍遥悚然:“你不疼吗?都烂成这等样……”小甜甜缓缓摇头,闭眼抿出一滴清泪,方道:“就是因为这种降头不痛,才……才叫恶毒呢!”

李逍遥心头发怵:“这样子还说要跟我睡觉?想叫我发恶梦麽?”到此地步,已不再觉得小甜甜是否仍会耍他,心生怜念,急欲帮她解除苦楚,只好出个下策:“既然这样……不介意的话,你只管张嘴、闭眼,排除杂念。让我召唤手下弟兄现身救你──根宝?”唤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怪声咕哝道:“来也。”李逍遥纳闷道:“这老半天怎麽没哼没哈的呀,你有病吗?”根宝瑟瑟缩缩道:“病是没病,可是偶总有一种极为不祥之感──怕要遭灾呢!”李逍遥晓以大义:“根本你是多虑。当下救死扶伤要紧,休要鸡婆!介不介意使一招‘飞龙在天’哪,老弟?”

行过方便之後,小甜甜抱怨道:“都浇偶一脸了!”李逍遥教根宝急使一招“神龙摆尾”,抢於那妞儿张眼之前遁形藏身,闻言笑谓:“都怪我兄弟差劲。十步穿杨的本事那厮没练出水准……”小甜甜揩面之际,皱眉道:“味儿好重!想是你火气大……”李逍遥歉然道:“究是急火乱盛所致,不知可否将就得?”小甜甜拭嘴道:“唉,是童子尿就成。”

李逍遥一怔:“要童──子──尿?”小甜甜笑靥如花:“对啊,要不怎麽能解毒降嘛?”李逍遥窘立一会,心头总感不安,忍不住嗫嚅地探问:“那……解了没?”小甜甜看著手上烂疮非但未现愈象,反似渐恶,她纳闷之余,不由生疑:“不对耶,怎麽不见疗效呢?”李逍遥试图补救:“许是火候不够,要不再加点份量?”小甜甜愠道:“谁要你的臭尿?你……你不是童子了!”说到此处,眼圈先即红了,脸上现出大是委曲的神情。

“我……这个……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非儿童,哎呀疼!”李逍遥未及多言便感腹下骤如著火一般迸发异样苦楚,不由得痛倒於地,急难明白发生何事,只觉情势不妙,欲待惊问何故,急促间连嗓子眼里都似冒烟一般,喉哑难言。心中更是惊疑莫名,夹杂百般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言之苦,更加纳闷的是:“怪了哉!怎似火烤树根一般……”

忽然间,小甜甜飞腿又缠,被李逍遥手中烟头一烫,玉足急缩。李逍遥趁机闪到一旁,背倚残墙,怒道:“你还想要我命?”奇怪的是,每当他一退出数尺开外,小甜甜必不追缠半步,当下也一样,只在原处抚腿而望,眼露著急之意,似怕李逍遥这回当真一怒而走,忙道:“不是的不是的……偶只求哥哥一些尿,没……真的没想椤你命。”李逍遥提木剑在手,忿道:“我也不想椤你命,最多打一顿屁股。”

小甜甜伸脚丫夹著剑梢,牵他过来,笑晏晏的道:“哥哥你别生气嘛,听偶说……”李逍遥暗觉她的腿足白花花煞是乱眼,为免分神,转面不视,板著脸说道:“要说先说灵儿在哪里。不然我就走了……”小甜甜噘嘴道:“我不!”李逍遥面对这等皮丫头顿感没多少招了,不禁苦著脸道:“到底想怎麽样嘛,舔甜姐!”若不是为了探明灵儿的下落,说什麽他也不敢在这等样小蛮女身边多耽片刻,此妞虽是千娇百媚,举手投足勾魂摄魄,令人目难暇接,但稍不留神,只怕小命不保。

小甜甜瞥他一会,方才幽幽的叹道:“若非为了那位灵儿姑娘,哥哥你决计不肯在偶身边多留片刻,是不是?唉……你对她真好!”李逍遥看她神色可怜,心又软了,摇头道:“不是我的缘故,是你总想杀我。”小甜甜眼圈一红,垂涕道:“你总是冤枉偶。”李逍遥最吃不消女子哭泣,见她抽泣起来,一时慌了手脚。“别哭别哭……”

不觉又靠近些,倏感腰间一紧,被她跨腿交夹,急难挣脱,昏乱中连烟头也掉了,没法儿再烫。小甜甜咯咯笑道:“还想溜麽?”李逍遥吃痛不禁,心下更是惊怒交加,叫道:“苦也!你这等样真要命……”小甜甜犹如八爪鱼般缠将上来,轻咬他耳,吃吃的笑道:“怕偶?偶又不会当真吃了你……”李逍遥被她这等缠七夹八,暗觉全身乱热,腹下竟露不堪之态,这更要命,挣扎道:“硬了哦硬了哦!哎,只怕真要被你搞得上火,乱烧起来就糟了……”小甜甜笑道:“天下大乱才好玩儿呢!”

两人兀自滚做一团,小甜甜突现矍然之色,轻嘘一下,挤眼示意禁声。李逍遥晕晕乎乎的正想问:“嘘啥?”忽听得不远处林雾间“呱!”一声大叫,震得墙砖簌簌撼动。他顿吃一惊,心念转不过来:“是啥叫得这等响?”旋即异声又传,似在二三十步外,地面甕的一震。随著小甜甜惊觑的目光,透过残墙间隙,只见一个庞然巨怪蹦跳而过,每一落地,便震得地面剧撼似摧。

李逍遥汗毛立耸,心道:“好大一团!究是何物?”那物“呱”一声叫,如裂夜空。小甜甜竟也动容,悄声在李逍遥耳边说道:“巨蛤!”李逍遥便欲摸符,忽听夜雾迷离间透送悠悠一支曲谣,似是女子所唱,千徊百转,闻来荡魂移魄。如伴柳笛清韵,寄的是清平乐:

“风高浪快,万里骑蟾背。曾识姮娥真体态,素面原无粉黛。

身游银阙珠宫,俯看积气蒙蒙。醉里偶摇桂树,人间唤做凉风。”

小甜甜生恐李逍遥惊动那巨蟾,死命按住他,但见蟾背竟骑坐有一个秀发飘垂的裸身豔女,一回首间,秀发半掩的一张玉靥映将入眸,连小甜甜也不禁霎间生出惊豔之感。

那骑蟾女子似已望见残垣後边伏得有人,丽眸转投而来,小甜甜正缩头不迭,那巨蟾又轰一声蹦出十几丈远。要说也奇,那骑蟾女子只望一眼便不回头,竟似忌惮什麽,终不停留。一人一蟾从眼前稍纵即逝,小甜甜半天作声不得,只是紧盯墙缝之外,担心那怪物又返。

李逍遥被她把头脸按进积水里,几欲憋晕。卯足了劲儿趁她不备,跳身而起。小甜甜一时夹腿未紧,哎唷一声,甩跌於瓦砾堆上。李逍遥往四周顾望几眼,没再瞅见有何异常,回头说道:“你又险些溺死我……”小甜甜原本总是面挂嬉笑之态,自那巨怪过去之後,乌亮大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惊忧之色,咕哝道:“又冤偶!要不是偶机警,只怕……只怕咱俩眼下都没命了呢。”李逍遥也知此属实情,凭他当下的情势,一遇魔头妖首,别说降伏,自保亦无可能。但想小甜甜再三往死里折腾他,倘非命大,九个李逍遥也剩不下一个半个,眼瞪著她,委实气不顺,哼一声道:“你那麽能折腾,还会怕吗?”

小甜甜叹道:“都说偶被降了嘛!中了降头,只怕连两成法力也剩不下了呢……”她究属小孩儿心性,因恐李逍遥不信,掀衣给他瞧肚皮上那处溃疮,抬眸间珠泪晏晏。

李逍遥本就纳闷:“这种恶疮是怎麽搞出来的?”听了她的言语,心念倏动,奇道:“怎麽回事?”小甜甜抬足指了指越女剑,神情楚楚地说道:“先前偶打这里路过,一迳找那小狗儿,到得此处,无意中捡到这支剑……”李逍遥忙问:“哦,你把米宝宝也带丢了……灵儿呢?”小甜甜瞟他一眼,冷笑道:“她?哎哟哦……你这麽紧张她,人家不一定惦著你哪。”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她必也念著我。”小甜甜小嘴一翘,只是冷笑。

因见她神情有些古怪,李逍遥心头愈急:“灵儿到底上哪儿去了?两支剑都在这里,料想她……”突然想到不好之处,惊道:“若非出了事,她怎会把剑丢了?”小甜甜冷笑道:“谁说她出事啦?”李逍遥又怔一下,看她表情不似作伪,料非欺言,心头稍宽些,说道:“没事?真的没事就好,可是……”未及探问灵儿现在何处,小甜甜飞他一眼,笑道:“她是没事儿,只是你反而不妙呢。”

李逍遥并未听出弦外之音,轻嘿一声,苦笑道:“对对,撞上了舔甜姐,确是不妙得很。”小甜甜叹道:“当下也只有甜甜姐肯泡你了,唉……说来你命真好。”李逍遥不禁好笑,说道:“头一回有人夸我命好,恐怕更不妙。先别急著泡我,说说你在这里看到灵儿怎麽著……”小甜甜用脚泼水溅他,嗔道:“谁说偶在这里撞著灵儿了?”

李逍遥不由得怔然道:“不在这里撞到她,那你撞到谁了?”小甜甜眼露惧意,俏面苍白地沈默一阵,方道:“偶刚捡起这支剑,就见到那个丑女人乱喊:‘小蛙,小蛙!’一路寻将近来,问偶有没见到小蛙,还问偶在这里做什麽。偶说找狗,那老女人又问偶识不识得一个曾经隐居在苗疆的姓柳婆娘,问偶从哪里学来的巫术,还疑心偶是那柳姑娘找来的帮手,偶不耐烦理她,於是就跟偶吵。你说她有多坏,竟……竟然降偶!”说到此处,眼圈一红,泪珠滚滚而落。

李逍遥正自寻思:“她说的那老女人……”待听小甜甜哭诉遭降之冤,他不禁好笑,心道:“依你的顽劣性子,定然没吵几句就先使坏,这回遇到高人了,有道是一物降一物。只是她说那老娘们会降术,这倒有些奇了!”不免安慰一番,因问:“具体怎麽个‘降’法?”小甜甜就势投怀入抱,珠泪犹挂,更添楚楚风情,屈屈的道:“暗算偶之後,她说是‘七步腐’,偶怎麽琢磨怎麽像茅山术。呜呜……哪天偶去杀了茅以降才叫解恨哩!”

“你都这样了还想杀茅老仙?”李逍遥心中好笑,为要她止泪不哭,只得哄道:“没事没事,不是‘七步腐’吗?至少你还有七步可走……”

“屌!”小甜甜越发哭得凄惨,悲诉道,“可偶都已经走过了六步啦!在你来之前……”

“你说粗口哦,以後不许这样。”李逍遥忍笑道。“没事干啥乱走这麽多步嘛,你看你……”

小甜甜哽咽道:“不走过来不行啊,她把偶放倒在那边积水里,好多小蝌蚪往衣裙里乱钻呢……”李逍遥想:“那也难怪。”方才明白她何以一直躺在瓦砾堆上死活不肯多走一步,原来只剩最後一步,小甜甜决计不敢迈将出去。

正寻思解救之法,小甜甜边抽泣边问:“哥哥肯不肯救偶?”李逍遥自也不含糊,趁此良机留了一手,故做苦闷般,摇头说道:“现在心情不好,急想不出对策,这个……”小甜甜眼泪汪汪地抬眸,问道:“怎样心情才好起来?要偶陪你睡觉吗?”李逍遥挣身不迭,红脸笑道:“小脑袋怎麽想的……跟你睡那是造孽。”小甜甜嗔道:“偶不好吗?”李逍遥暗觉又硬,体内竟涌动著一股难以自抑的异热,不安之余,强自定神方道:“嗨,你还年小得很,这事儿以後再说……眼下我只想知道灵儿到底在哪里?”

“你就知道灵儿、灵儿!”小甜甜心中不快,但想性命要紧,当下不宜多扯,於是又眨巴出新泪,凄凄的道:“你先救偶,自会跟你说灵儿之事。”似此要挟,李逍遥又岂不觉?其实不论有无灵儿之事,他既随洪大夫幼习医艺,总是不能见死不救。一时脑乱思杂,未能拢念想出除去小甜甜所遭腐肉之降,毕竟此非寻常症患,并不是懂得医术就能解除。

小甜甜却显得胸中有数,妙波流转一阵,伏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其实……只须请你赐些贵尿就能搞定啦,偶懂得解法的!”李逍遥先是一愣,随即失笑道:“什麽?”小甜甜红著脸道:“那你到底肯不肯行个方便嘛?”李逍遥抓耳挠头一会,窘道:“这……你要我的尿干啥用嘛?自个儿没有麽?”小甜甜羞答答道:“偶是女孩儿呢,怎能喝自己的尿解降头毒哩?”

“非要?”李逍遥无奈只好妥协,问明小甜甜所需不菲,心想:“我身为一名自学成器的大夫,为救患者於水火,给些尿无妨……只是当下缺少足够份量的容器,怎麽给呢?”小甜甜在旁托腮而睇,看出难处,善解人意的道:“若是撒在地上就没了呀。怎麽是好呢?”李逍遥转头问道:“有杯没有?碗呢?”小甜甜莞尔道:“偶像小叫化吗?哥哥你倒像捧个破碗四处化缘的小和尚哩!”

“我这小和尚没碗,”李逍遥双手一摊,咧开嘴巴。“这就没辙了!”

小甜甜徒转半天眼珠子,也自犯愁。李逍遥心想救命要紧,只得凑主意道:“要不你用双手来接罢。”小甜甜把两手一摊,每只皮白肉嫩的手心里赫然各有一个腐洞。李逍遥一见便感头皮发紧,矍然道:“哇尻……怎麽连手心也烂穿了洞?”小甜甜指了指心口,落泪道:“偶走了六步,身上就有六个烂洞了。只要再多一步,恐怕……恐怕烂的就该是心窝了。”李逍遥悚然:“你不疼吗?都烂成这等样……”小甜甜缓缓摇头,闭眼抿出一滴清泪,方道:“就是因为这种降头不痛,才……才叫恶毒呢!”

李逍遥心头发怵:“这样子还说要跟我睡觉?想叫我发恶梦麽?”到此地步,已不再觉得小甜甜是否仍会耍他,心生怜念,急欲帮她解除苦楚,只好出个下策:“既然这样……不介意的话,你只管张嘴、闭眼,排除杂念。让我召唤手下弟兄现身救你──根宝?”唤了好一会,才有一个怪声咕哝道:“来也。”李逍遥纳闷道:“这老半天怎麽没哼没哈的呀,你有病吗?”根宝瑟瑟缩缩道:“病是没病,可是偶总有一种极为不祥之感──怕要遭灾呢!”李逍遥晓以大义:“根本你是多虑。当下救死扶伤要紧,休要鸡婆!介不介意使一招‘飞龙在天’哪,老弟?”

行过方便之後,小甜甜抱怨道:“都浇偶一脸了!”李逍遥教根宝急使一招“神龙摆尾”,抢於那妞儿张眼之前遁形藏身,闻言笑谓:“都怪我兄弟差劲。十步穿杨的本事那厮没练出水准……”小甜甜揩面之际,皱眉道:“味儿好重!想是你火气大……”李逍遥歉然道:“究是急火乱盛所致,不知可否将就得?”小甜甜拭嘴道:“唉,是童子尿就成。”

李逍遥一怔:“要童──子──尿?”小甜甜笑靥如花:“对啊,要不怎麽能解毒降嘛?”李逍遥窘立一会,心头总感不安,忍不住嗫嚅地探问:“那……解了没?”小甜甜看著手上烂疮非但未现愈象,反似渐恶,她纳闷之余,不由生疑:“不对耶,怎麽不见疗效呢?”李逍遥试图补救:“许是火候不够,要不再加点份量?”小甜甜愠道:“谁要你的臭尿?你……你不是童子了!”说到此处,眼圈先即红了,脸上现出大是委曲的神情。

“我……这个……正如你所看到的,我已非儿童,哎呀疼!”李逍遥未及多言便感腹下骤如著火一般迸发异样苦楚,不由得痛倒於地,急难明白发生何事,只觉情势不妙,欲待惊问何故,急促间连嗓子眼里都似冒烟一般,喉哑难言。心中更是惊疑莫名,夹杂百般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言之苦,更加纳闷的是:“怪了哉!怎似火烤树根一般……”

小甜甜大发脾气,两只白生生的脚只管往他身上乱踢,恨骂道:“臭贼!屈偶?你都不是童男子了,竟敢拿臭尿来敷衍偶……踢死你!”李逍遥抬手护住头脸,苦颜道:“分明是你说要地……”心下越发纳闷:“根宝怎麽了?”自家兄弟咕哝道:“大哥大哥,一场兄弟,偶只怕没命再追随你南征北战了……”李逍遥心头一慌,浑忘身上挨踢之疼,急究根底:“宝弟,到底怎地?”那厮鸟奄奄一息的道:“若想救偶,不……不是没法子。”

李逍遥心下忽省,忙向小甜甜道:“你把我踹死就没人帮你解降头了!”小甜甜气道:“还敢说……”抬脚往李逍遥脸上猛然跺下,这一足使了不小的蛮劲儿,倘被跺实,从此只怕要成了塌鼻崩牙茄子脸。李逍遥猝吃一惊,手边摸著木剑,抄起便拍,啪的击在她脚心,趁小甜甜捧足痛倒一旁,他转剑撑地起身,喘著气道:“臭小娘,这麽狠!倘不是为了灵儿的消息,你烂死我都不理……”

小甜甜仍不甘心就此伏首,大叫一声,双腿飞绞而起,又施胡缠蛮夹的伎俩。李逍遥抄木剑在握,便无所忌,随手挥洒,木剑横拍竖捺,见腿打腿,遇脚打脚,顿教这小妞儿大吃苦头,哪能近得,抱腿蜷缩墙角,却嗔:“虐偶哦!”李逍遥本就没剩多少内力,连番耗劲之下也喘得促急,背靠焦垣,一边凝剑暗防她再来猝袭,一边拭汗道:“你自找地……”小甜甜揉著腿道:“腿是女孩儿家身上精华所在,哥哥怎麽忍心作践?”李逍遥没好气道:“屁个精华!”小甜甜弯眉而嘻:“其实你好欣赏偶的腿,莫以为偶不觉得。”李逍遥恼她一再作弄,越发绷著脸道:“你都快烂死了,还在那儿自我陶醉。哎服了呦!”

小甜甜却不似惊慌的样子,反而朝他悠然跷高白花花腿足,媚眼投波道:“有个这麽仗义的哥哥在,怎会任由如此可爱的美妹烂死呢?你不舍得的,对麽?”李逍遥移目不瞧,省得又没个了时,暗觉心乱,不禁哼一声,说道:“你若肯告知灵儿下落,我自然不会让你烂透。”小甜甜竟似总能凌驾於他的心思之上,微微一笑,道:“先帮偶解去降头罢,不然……你知道我是死也不说的,反正是要死。”

李逍遥无奈,更不愿多与这恶毒少女徒自穷缠,取了孟行远的不倒翁在手,小甜甜一见便呼惊奇:“呃哦……原来你有‘降不倒’!”李逍遥没想到她居然也识得此样茅山秘宝,怔了一下,手握不倒翁伸到小甜甜跟前,她眼光一亮,竟欲抢夺。李逍遥把手紧握不放,绷脸道:“别使坏,你的手没我快。”小甜甜扁嘴做个不信的表情,生怕他收回此宝不肯施治,便没妄动,心想:“不知咒辞是啥?”

李逍遥教她也用双手相承,当下默念法咒:“不倒降,降不倒……无限极,盖世宝……”两人目光交投,不觉一恍神。小甜甜忽觉身上异样之感竟自那一恍惚之间消尽无遗,暗睇手心,果然溃疮不存,皓肌复如完玉也似。她心下大乐,趁李逍遥未及留意,掩低手掌,蹙眉道:“都不好使哦!该不是法咒念错了罢?”李逍遥牢记法咒无误,又岂会出错?但他究没试过在别人身上施用此咒,一时未察小甜甜搞鬼,闻言便觉纳闷:“怎麽会不灵呢?”小甜甜提醒道:“忙中出错也是有的,不如再试多几遍。免得偶‘挂’了,你那灵儿美妹没人去接……”李逍遥心中一急,不觉念出咒诀。

小甜甜记下之後,笑道:“好罢,偶便跟你说了也无妨。你那灵儿美妹呀,又被别人泡走了!”李逍遥一愣,随即摇头道:“哪有此事?”小甜甜瞪大美目,说道:“怎麽没有?就是那狄武哦。都被撬了墙脚啦,还说没事儿?偶在林子那边见过他们,哎呀你可亏惨了!灵儿美妹露一边咪咪,还……还披著狄武的衣衫呢,可见准没好勾当。後来唐家那夥赶来搅了好事儿,只怕也迟都迟了,唉!你头上这一顶顶乌龟帽子可真是绿油油得紧!”

虽然她的描叙大有添油加醋之处,但听得“狄武”之名,李逍遥心头便震,不由信了几分,被她叽叽呱呱地说得郁然之余,因闻灵儿毕竟安然无恙,一直悬著的心也即宽慰不少:“她没事就好。”又不免纳闷:“倘若小甜甜所言是实,那天救我性命的人不是灵儿又是谁呢?如果灵儿未曾到过此处,越女剑和木剑怎会遗失这里?记得那天我来这里打大架可没带上这两口剑……”

小甜甜趁他心神一疏,越发笑靥可人,轻叹道:“偶没骗你。”右手倏地弹出一注细粉,犹如红雨纷泼。李逍遥顿觉异香暗袭,一边急步退避,一边撩动僧袍下裾,迅即拂去扑面的粉雾,怒道:“你又……”小甜甜立心夺他手中不倒翁,妙眼眨闪,笑道:“献宝罢,小乌龟!”李逍遥究仗手快,没等她掰指硬夺,急忙缩回那只攥握不倒翁的手,眼见这少女又欲撒毒,待要幻步交叠从她身边蹿开,胯下突然又生剧炙般痛,如著火也似,未及移步便即痛倒,苦著脸道:“你……你对根宝做了啥手脚?”

小甜甜笑眯眯道:“不就搽点儿辣椒油麽,刚才……”李逍遥恼道:“啊……辣椒油?亏我好心捐尿,你竟然……”心下虽忿,闻听得只是辣椒油所致,倒也不算太糟,稍微宽怀些:“还好只是辣油……”小甜甜道:“那可不!你往偶脸上撒尿,怎能轻饶?除了泼些辣油之外,还多送你一样别的东西……”李逍遥早觉有异,没等听完就惊:“还有啥?”小甜甜妙波流转:“不告诉你。”脚丫悄拈先前掉地的越女剑,素足微晃,飒然踢将出去,李逍遥胯间一时痛楚不堪,仿佛稍弱的火势瞬间又炽,奇的是当他不禁涌起思念灵儿的情意之时,越发倍受剜心般的苦楚。眼见寒光骤近,徒有一身奇妙轻功急难斗展,待觉手腕剧痛,那支越女剑已洞穿而过,将手钉在墙上,所攥不倒翁登落。

小甜甜哈的一笑,蹦身而起,抢著拾夺木剑在握,娇哼道:“偶要打断你的手脚!”李逍遥大惊,可却急难避身,不由失声道:“你……你如何这等毒?”小甜甜举剑扑来,口中笑道:“你救偶一次,就让偶伺候你一世罢。”呼的抡剑狠落,照李逍遥臂肘打去,以她这般蛮劲,李逍遥只觉胳膊不保。正惊慌之间,小甜甜居然自己绊跌一交,木剑击偏,势头所余无几,啪的打破李逍遥鼻梁,顿时鲜血长流。倘若击得稍偏几分,李逍遥一目便要遭殃,足见当下情势之恶。

小甜甜顺手拾过那个不倒翁,待见绊她一跤的物事居然是积水下浮起的半具无头残尸,顿吓一跳,急欲挣足避开,骇然只见脚腕竟被死尸肿胀腐烂的手箍住,难免惊出一身冷汗。适才那一剑究挨不轻,李逍遥兀自脑中晕晃,忽听小甜甜迭声尖叫,如似见鬼。他心感奇怪,睁眼凝看,忽觉那死尸的手虽说浮肿奇粗,满布手上的斑驳牙印却仍可辨。霎然间他心中百感交涌:“葛金刀!”

倘然小甜甜没被这具残尸从积水里绊跌,当下李逍遥已废了一臂,此生仍想使剑也无望了。他正生感念之际,小甜甜拔脚而出,骂一声:“欠烧啊你!”突然拈手急扬,顷刻驭生异火,把残尸焚成一滩散烬。李逍遥不禁悲声道:“葛……”喉嗓噎住,不觉语声哑然。小甜甜又捡木剑,口中笑道:“看还有哪块腩肉能帮得了你……”

忽听一声大叫撕裂夜空:“蛙儿,你在哪里?”李逍遥不由得怔住,自然识得这般声调,心念暗动:“老姨?”小甜甜更是面色大变,甫转身便与一个满脸不痛快的妇人对得正著。

那妇人似未想到小甜甜中了她所下的“七步降”居然转眼又浑若没事,方始一怔,小甜甜心念飞转:“这回偶不怕你了。”呀一声叫,抢先扬手唤咒:“天地炎杀!”李逍遥忍痛拔下穿腕之剑,见状暗叹:“不出所料,总是这小恶婆娘先找事儿……”小甜甜毕竟先尝过那黄脸妇的厉害,急欲报还,一照面便先发“炎杀咒”,只道那妇人急难侥免,恁料素手扬落,却没发成一粒火星。

小甜甜大惊:“尻!难道又被她先行施法禁制了……”急施“鬼降”不灵,忙换“三尸咒”,砰一声异雾炸绽,恶气扑鼻而来,这一下倒是使得有声有色,可却偏离不知几许,那黄脸妇纹丝未动,反是左近一堵秃墙被小甜甜轰出个大窟窿。

小甜甜不由傻了眼,正要改唤“天雷破”,但见那黄脸妇抬手拈诀,犹未布法,小甜甜先即笑了出来,举起不倒翁晃了晃,说道:“降不倒……”声犹未落,斜刺里倏然扑出一影,“嗷”声大叫,冷不防跃将过来,咬去了她手上的不倒翁。

李逍遥投眼看见一条大灰犬衔著不倒翁从半空急欲蹿落,却被小甜甜跳起一脚踢翻,那大犬翻个斤头坠到墙角,突然褪脱狗皮,现出一个灰头黑脸的小汉子,嘴衔不倒翁,闪到黄脸妇之旁。看这躯形身影,李逍遥惊诧之余,脑中有些印象:“似是夥房里的二狗子……”犹未看明究竟,面前倏少一人,原来小甜甜见势不妙,赶紧溜了。

那妇并不追赶,只瞪著李逍遥,一时未即认出,却问:“小和尚,有没看见……”李逍遥自己撕衫包扎腕伤,取药自敷,说道:“蛙哥是吧?没撞见。”不明那妇何以到处急寻井小蛙,心想:“蛙哥那麽大个人了,出个门你就急成这样?他会自个儿回来的,就像我以前夜里溜出家门,天一亮就又躺回床上,老婶可堵我不著……”那妇终於认出了他,奇道:“你……如何成了这般?”李逍遥未及作答,便觉旁边嗅声不迭,转面瞧见二狗子在身畔乱闻,眼光好不古怪。

李逍遥冷不丁探手拿回不倒翁,哑著嗓声说道:“多谢两位……”忽感手上一空,不倒翁竟然到了那黄脸妇手里,只瞧一眼,便即微讶,转目瞪视李逍遥,冷哼道:“孟行远的宝贝如何在这儿?”李逍遥本想随口说“捡到的”,话到嘴边却又转念:“孟行远傻都傻了,我可别比他更傻。”改口说道:“他送了给我。”心下得意:“除了颠三倒四之外,就算当面问他,谅也枉然。”

黄脸妇嘴巴一撇,目露不信之意,冷然道:“他当此是小祖宗,命根子一般要紧,怎会送给你?”李逍遥挠头间卯出一句:“因为……这你就不知道了。”黄脸妇冷哼道:“我有什麽不知道的?”李逍遥早就纳闷,不禁问道:“前辈莫非与茅山派有故?”那黄脸妇翻眼未答,废墟外忽有一人扯声插话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小子。岂止有故,她老人家便是茅老仙的小姨子!”李逍遥顿时怔住,心念转不过来:“小姨子?”

黄脸妇面朝话声传来之处,冷冷道:“阿也,那天你突然来找我家小蛙,就没好事儿。小蛙呢?”李逍遥转面之时只见黄伞飘眸而过,那人在昏雾中笑道:“谁说没好事?行善哪!”黄脸妇面色越发难看,哼道:“你这老疯子,鬼鬼祟祟拉我家蛙儿夜出,多日未归,还翻了我的箱底,搞什麽名堂?”那人从黄伞下露出半截青袍,飘然笑道:“小南子说要借你这老娘们压箱底的还魂丹使使,想是为了救人性命。找你肯定不借,多亏了蛙儿帮忙偷出来,怎麽说也算替你行了善……”李逍遥听到这里,方始隐隐明白,但想:“好象是疯子也的声音。他到底是不是疯的?”

黄脸妇怒道:“死疯子!还魂丹你偷拿也罢了,如何把我家小蛙一诳不回,他若出什麽岔子,老娘决计不饶你……”李逍遥正想:“蛙哥能出啥岔子?”只听周星也笑嘻嘻道:“我既不怕遭你冤枉,也不见得就怕了你放狗。因为我也有──红男!”林畔传来汪汪吠声,二狗子立时来神,倏然缩身拢入背负的灰狗皮里,旋即又晃做先前那般大犬模样,嗖一声疾蹿而去,飞箭一般追周星也以及红男入林,一时但闻吠声大作,夹有三两叫苦声,自是周星也所发:“哎呀!二狗你练的啥怪招,净咬……”

耳听得林中杂声渐远,李逍遥瞠目结舌之余,奇道:“怎麽回事?”黄脸妇乜眼瞪他片刻,冷然道:“二狗子一路追去,倘若小蛙果真被那老疯子诱拐,自能找出下落。”李逍遥究仍困惑:“诱拐?蛙哥这麽大的人……”忽感手腕一紧,那老娘们冷不防扣拿脉门,冷哼道:“男人便都是这麽没良心!”当下李逍遥尚在忙乱包裹葛金刀骨灰未毕,猝然给这妇人拽身而起,险些失手撒落,不由惊问何故,那妇并不搭茬儿,扯著他突然抄身疾掠,斗地里显露上乘家数。

李逍遥心中惊佩不已:“不想那家小客栈竟是卧虎藏蛇之地!自老娘们以下,连烧饭的夥工二狗,全都这般了得,还真人不露相这麽复杂……想来蛙哥也是什麽奇人异士了,虽不知他是怎麽被别人诱拐的,当下我却有了被拐的不妙之感──老娘们拐我干啥?”

他念念不忘寻找灵儿,如何有心思四处徒耽,急问:“老……前辈为何拽我同行,却……却不知有何吩咐?”黄脸妇身形纤瘦,看似没几两肉,拽著李逍遥这等样少年居然有如毫不著力,闲庭信步一般。若非眼见得身畔树影疾退,实难想象两人正在风驰电掣般的急驰。虽说李逍遥的轻功未必不及於此,但也难免生佩,心想:“我跑得虽快,究仍少了这份从容不迫的气概。江湖中这些老鸟就算飞得没我高,跑得没我快,可是老鸟就是老鸟,连这黄脸婆也如此了得,先前怎麽看都没看出来……”

黄脸妇面笼忧色,并未回腔,锁眉又行一阵,突道:“你进过茅山学堂?”李逍遥怔了一下,方答:“基本上……大家玩得很开心。”心下愈奇:“她足不出户般,连这也知?”那妇并没听出这少年话中机巧之意,怎知他从自家老婶处久习此般含糊辞令,既非存心欺言,但也并不算得太过直白。她自思孟行远的为人处事,面色微和,哼道:“干姐夫长年把小孟管教得过分了,好端端一个徒儿被他折腾傻啦。”叹了口气,把不倒翁递还李逍遥。他正想到堵处:“干姐夫?”眼见那妇归还不倒翁,不由得怔然未接。

黄脸妇冷哼道:“依孟行远的童真性子,定然是见你陪他玩得开心,才送这小祖宗给了你。”又叹一声,眼圈微潮。闻得此言,李逍遥的脸却微微红了,暗愧:“其实……跟孟行远玩得真正开心的人,该是‘疯子也’才对。”那妇原是念旧之人,忽问:“最近他在做什麽?”李逍遥又怔一下,才省了过来:“孟行远吗?还不是骑木马在那儿颠来倒去,说是要千里走单骑这麽有前瞻性……”那妇叹道:“他太执了!竞日为要钻研一门破解拜月教神机堂‘木牛流马’秘阵的奇术,沈迷多年,自己骑了木马却下不来了。”李逍遥唏嘘之余,随口安慰一句:“不疯魔,不成活。”伸手欲拿回不倒翁,那妇却没给他,晃腕间教李逍遥拿了个空,他不禁一愣,听得那妇冷冷道:“小苗女所中的降头是你给解的罢?”

李逍遥料她猜得到,只讷然不言,预备著要挨黄脸妇数落一顿。那妇非但没加训斥,反而叹了口气,说道:“於今教我果真得见东郭先生这等蠢人!”此言指的无疑是李逍遥救了小甜甜之後,反遭其害的蠢事。他脸色一红,笑道:“一天之内,已有两人跟我提过东郭先生这位前辈了。”黄脸妇冷冷瞪他一眼,问道:“还有一人是谁?”李逍遥说了霍小玉之事,随後叹道:“原来太湖死鱼烂虾之事,都是太婆搞的鬼。对了,前辈……你有没办法破她的妖闭迷阵?”

黄脸妇仰目望了一会儿天色,暗觉妖雾莫辨,哼了一哼方道:“关我何事?折小翠虽说近年猖獗得很,可也不能算大奸大恶之辈。此事与茅山派无干,自有高人磨她,何必由我出面?”李逍遥挠头道:“谁是折小翠呀?”黄脸妇哼道:“便是南宫世家的败家儿媳──太婆。”李逍遥回想太婆那般老态,忍不住好笑:“小翠?”随即又问:“什麽高人将要出面哦?”黄脸妇掐指暗算,目露异样神情,轻嗟般道:“此刻寒山寺的方向剑气冲天,大概来的是‘剑宗’封求败!”

“蜀山封三?”李逍遥心情大动,一迳回望不迭,究因相隔不近,眸间林木翳葱,望不见寺影庙廓。只听那妇突然轻叹道:“凭封三侠的‘万剑诀’修为,自能将折太婆布下的妖障撕开一条大口子,倘再加上丁情的师父厉二,破她不难。只不知……不知方公子是不是也会来?”

李逍遥听出这声喟叹隐含相思之情,不由得一怔,随即记起井小蛙曾有提及此妇昔年暗恋蜀山方红叶的往事。那妇默行一段,转脸冷瞥他,突道:“不知死活的货!你为那小苗女解我降头,可知这样一来,你将减寿十年!”李逍遥吃了一惊,原没料有此殃,惑道:“怎麽……怎会?”黄脸妇冷笑道:“你白进茅山学堂了,於本门道术所知太浅,当真不识天高地厚。这不倒降用以自保无碍,可你用来帮别人消解本门茅山降,又岂不受天惩?”

李逍遥兀自将信将疑,强抑不安之情,说道:“反……反正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顾不了那麽些了。”那妇冷眼而瞪,哼道:“不後悔?”事已至此,他唯有苦笑:“做都做了,後悔啥?”脸上突然吃了火辣辣一耳光,眼前金星乱飘,不由又惊又怒,问道:“前辈如何胡乱打人?”那妇厉声道:“好色不要命的小子,枉人家徒冒奇险挽你一命,竟然如此不知自重!我这一掌便是替她教训你……”

李逍遥暗觉这妇颠三倒四,实属不可理喻,抚颊恼道:“前辈太莫名其妙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还是各走各的道罢!”黄脸妇冷哼道:“你如此浑蛋,还好小蛙没你这等不识好歹,谁对你好谁对你坏都分不清!若他似你一般,老娘赏一巴掌还算是轻的……”李逍遥火气上涌,忍不住说道:“你还说呢!蛙哥平白乱挨你百般虐待,换了我早就离家出走啦。谁跟你混?”那妇面色立时变得越发难看,沈声道:“你说什麽?”

李逍遥索性豁出来数说她:“我说又何妨?料想蛙哥就是受不了你才跑的,平日你若待他好点儿,撵他都不走……倘若他从此不回家了,这事只能怨你自个儿,别怪这怪那!”黄脸妇干瘦的身子不自禁地气得颤抖起来,红了眼圈说道:“你知道什麽?竟敢无礼胡说,他……他与我相依为命多年,如何舍得不声不响地走了?定然是那姓柳的婆娘寻来此地,把他诱拐了去!”

李逍遥忍不住好笑:“又来了又来了不是?蛙哥那麽大的人了,怎麽可能随随便便被什麽婆娘诱拐……”脸上又叭的挨一巴掌,无数金星从眼里往外乱蹦之际,听见那妇怒道:“你知甚麽?小蛙本是她所生……”忽觉失言,急忙闭紧了嘴巴,但又憋不住心头急恼之情,恨恨的道:“那婆娘不是好人!我如何能让小蛙跟了她去?”

李逍遥又挨一耳光本极窝火,待得金星消散之後,但见那妇急得眼噙泪花,对井小蛙的关切之情油然而露。他心头不禁一软,乍涌的火气平了下去,忽然想起家中老婶:“这位老姨跟我的老婶竟有如此异曲同工之妙。别看她平日凶巴巴的,其实都是一般疼爱自己拉拔大的孩儿。”既生此般感念,恼她不起,慰言劝道:“没事的,甭急。我看蛙哥……”

话声未尽,忽感一阵奇诡之寒飒然卷地而来,扬起漫天枯叶。随著几声柳笛悠响,昏暝郊野上空荡落一个千徊百转的女子笑声,幽幽的道:“沧月,可还认得我的声音?”李逍遥四顾无觅语声何来,只觉心头寒意骤剧,兢然道:“跟……跟谁说的?”那黄脸妇冷然道:“金蟾鬼母,亏你还记得我当年的道号!”

那女子凄凄的道:“当年你跟你姐姐铃月偷走了我刚生的孩儿,此恨怎麽能忘了呢?”黄脸妇面色顿变,急声道:“果然是你这贱人搞的鬼!你……你如何知晓我跟小蛙在此隐居?”那女子唼唼的笑道:“左走十三步,到那株枯树下看看有什麽?”李逍遥正自寻思:“好像在哪儿听过这般媚入骨里的声音……”转面便见不远处果有一株其状妖异的枯死之树,乍一望如见巨鬼也似。

黄脸妇暗生不祥之感,更不打话,拉著李逍遥晃身掠到那株怪树之下,只见一堆残解之躯堆放跟前,状似一坟,顶上摆一颗割下来的人头。李逍遥没等觑清形貌,心头便即惊跳不迭:“别是蛙哥……”待到近处,隐约分辨得灰发苍颜,似一老者之首。李逍遥正惊疑之间,头顶一道雷电劈树,炽光斗耀,把那颗人头照得清清楚楚。顷刻之间他与黄脸妇不约而同地惊叫出口:“黑头老六!”

昏雾中又飘来那女子如泣之笑:“就算找不到玄剑小道,逮著了黑头老儿加以逼问,打听你的下落又有何难?”李逍遥兀自头大:“怎麽会牵及黑头老六?”突然想起那日在“茅山学堂”曾听李斓提及的一番陈年旧事,一时似懂非懂。只见黄脸妇面色骤白,颤声道:“金蟾鬼母,你要寻仇不该扯上旁人,找我便……便是。”

那女子冷笑道:“蛙儿不是说他拜林家堡的人为老大麽?这群庸人凭什麽做我儿的‘老大’?撞到我手里,还不照样瞬间支离破碎!”黄脸妇挥灭枯树之火,大地霎间又暗做一团,凛声道:“当年你跟怨恨妖蟾风流一宿,自甘沦落成这等人不人妖不妖之状。你不成器也罢,我把小蛙抱走,便是不让他得知身世。柳姑娘,且放你儿子一条生路罢,跟著你做妖没好处!”李逍遥暗感不安:“蛙哥怎麽回事?”

那女子在昏雾迷缈处笑道:“小蛙他爹爹快要回来了,你们这些人终究没活路!沧月,想要回小蛙,跟你姐姐一起来找我罢!”笑声倏忽远去,如风之逸,满空枯叶又即荡落,面前怪树突然不见,一切恍似幻象。李逍遥不由揉眼道:“怎麽回事?”黄脸妇扬手卷起大片土尘,忽变掌势为按,泥尘纷堆,瞬即葬没黑头老六之骸。李逍遥结舌之际,那妇说道:“她根本已去得远了,此是幽冥传音。”

李逍遥不安的道:“那……怎麽办?得赶紧去救回蛙哥才是。”那妇突然放脱他的手腕,说道:“你到我家去,有个人在等你。”李逍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自顾说道:“不知那柳夫人所住之处远不远?倘若……倘若前辈不嫌我碍手碍脚,救人时逍遥儿这两把剑还是能使得上的。”那妇摇头道:“她只要见我两姊妹而已,带上旁人决计找不著她的巢穴。你若有心帮忙,代我告诉铃月,要她赶来会合。”

李逍遥又即头大:“得上哪去找铃月?”本想问明,那妇突然不知所踪,李逍遥抬眼欲寻,倏感手中多了一物,低眸瞅见那个不倒翁不知如何竟已悄攥手中。正诧异不解,一股劲风陡然推来,将他疾送甚远,兀自晕头转向,耳边风声骤止,砰一声撞门跌入屋中,睁眼时居然已在“枫桥夜泊”小栈的店堂里,昏灯依然,宁静如故,一如宿梦乍回。

他只傻眼不已,心头大是困惑:“怎就到了这里?”背後突有微声簌近,瞥眼间但见一个小影儿摇头摆尾地迎将上来,朝他手上舔得欢。一惊而觑,原来是那毛茸茸的小狗儿。

“米宝宝?”李逍遥大奇道,“你如何会在这里?”小狗低唤两声,屁颠屁颠地又跑了进去。李逍遥虽感奇怪,仍是情不自禁地起身跟随而入,到得红枫下那间寂静小院,一步犹未迈入门里,迎面却与一个三髻之影撞个满怀。

李逍遥捧鼻叫了声苦,随即看清了那三髻影儿宛做不倒翁左摇右摆之状,不禁冲口而唤:“清凉!”那童偶却不搭茬儿,迳自抢过李逍遥失手掉落的不倒翁,如获至宝,嘎一声欢叫,溜得飞快。

李逍遥心中纳闷:“不是留你看船吗,怎麽跑来这里……”急欲追那童偶儿,却听厢房内小狗大叫,李逍遥转面见到灯光透窗映出,不由得心念一动,脚步迈入院内。犹未到得廊下,倏听得“嗤!嗤!”微响,两边腿膝奇麻,一跤跌在阶前。

待见膝盖上各嵌一片草叶,钉穴奇麻,下肢已动弹不得。李逍遥难免生骇:“摘草飞叶都能如此,究是何方神圣哪?”耳听小铃儿响,廊下木栏悄坐一人,身穿淡青夹格的一袭道袍,秀髻双挽,腰挂一副小铃铛,朝他侧首端详,目露好奇之色。

李逍遥一定神之下,看清了这道姑约莫四旬年纪,虽是半老徐娘,却生得皓面娇如满月,皮肤更是粉团捏做也似,衬著那般总也长不大的孩儿情态,委实说不出的可喜。他正愣望间,听那道姑稚声笑问:“小和尚急著闯人私第要化缘麽?”李逍遥惫懒劲儿发作,因恼这女道人冷不丁袭倒他,嘶哑嗓声回敬道:“何方妖道堵在我订的房间外掺和啥?”

那道姑笑容忽敛,虚掌作劈,低哼道:“胆敢无礼?”李逍遥正想说:“无礼又怎地?”倏觉喉头似挨一记猝击,痛翻一跟头,半天作声不得。那道姑笑道:“没大没小,当心姑姑赏你一帖烂头降。”李逍遥偏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越吃苦头越倔,梗著脖道:“我有茅山降不倒,不怕你使坏……”话未说完便觉不妙,心下叫苦:“都忘了不倒翁在进门时遭抢了!”

他喉咙又添新痛,话声更是暗哑低微,只盼那道姑没能听清,不致赏他一帖烂头降。那道姑却似听得分明,素手微抬,眨眼笑道:“茅山的大号你这小和尚也敢乱报?”李逍遥瞅见她腰带上挂的小银铃儿,心念忽动,忙道:“先别下降!免得没人去帮一个叫沧月的妇人收尸哦……”不出所料,那道姑变色而起,蹙眉道:“我妹子怎麽了?”

李逍遥暗奇:“做姐姐的怎麽活得比妹妹鲜嫩多了,如何滋润的?”因见那道姑著急,他便即宽怀,笑了笑道:“想必是铃月美妹了?”衣襟陡然被揪,那道姑身似未动,不知如何已立到他跟前,素手微提,李逍遥脚便沾不著地。正惊慌间,听那道姑稚声问道:“你如何晓得我是玉铃月?”李逍遥不吃硬的,虽感难受之极,仍自强笑:“想知道详细,你得先解开我的穴,再奉上一杯香茶……”玉铃月愠然道:“我这般年纪做得你妈,竟敢跟我耍贫!看来不教训一下真没治了……”手里倏地多了六支降头钉,作势要戳入李逍遥秃脑门里,屋内有人弱声问道:“逍……逍遥哥哥,是……是你在跟前辈说……说话麽?”

李逍遥斗然一怔,浑忘降头钉抵肤之险,更顾不得脖伤犹痛,急忙回头不迭,哑声道:“谁?灵儿,是你麽?”屋内只有两下低咳,伴以米宝宝之叫。

因未闻答应,李逍遥失望之余,一时恍如置身梦里。降头钉又即悄隐入袖,玉铃月愕然瞪他,满眸讶意,不禁咕哝一声道:“你?”李逍遥犹未明白这道姑何以惊异,屋内传来碗落之声,似是那卧床之人欲起又倒。

玉铃月放他下来,拂袖而入,说道:“小丫头,你可醒过来了。”屋中女子语声哽咽,微弱的唤道:“逍遥哥哥,是……是他的声音,他回来了……”李逍遥心头大震,更似作梦一般,不觉回想小甜甜所说之言,直难相信灵儿会在这里,可若不是灵儿,还能有谁?

恍恍惚惚地只听屋里传出那道姑的叹息声:“就算是你所等的那人,这时你还能看得见他麽?你的眼睛……”李逍遥再也忍不住,嘶嗓大叫一声:“灵儿!真的是你?”双腿穴道未解,行走不得,只好强忍手上旧伤新痛,撑臂爬了进去。只见床上卧一少女,面靥苍白无一丝血色,流瀑也似的一掬柔发披垂肩畔,地上药碗碎撒,满屋尽酽。

那少女正是灵儿,他苦苦寻找多日的灵儿。不意在此相会,李逍遥心头一热,几欲喜极而泣。两手相执之际,暗觉灵儿肌肤冰浸般奇凉,不禁心弦又紧,惊道:“灵儿,你怎麽了?”但见得灵儿当下的样子无比憔悴,仿佛大病一场,哪有平日的半分明豔神采?李逍遥问起之时,她只字不提,手抚他腕间伤处,眉梢眼角皆是掩不住的爱怜横溢之意,柔声道:“哥哥,你总是弄伤自己。”心头一疼,珠泪悄落他手上,如露之凝。

李逍遥起身不得,瞪那道姑一眼,说道:“我再怎麽受伤,也不至於瘫了。主要是这位有道行的阿姨……”玉铃月微微一笑,拂开了他被点的穴道,晃手轻拈两片从他腿膝取出的仙鹤草叶,摇头叹道:“我便是想不到,这小丫头竟会为了你这顽嘴子,自甘死去活来!”李逍遥顾不上道谢,奇道:“怎麽个死去活来?”

玉铃月瞥灵儿一眼,并不回答他,却蹙眉问道:“小姑娘,会著了你的心上人,眼睛可好些了?”灵儿面色一红,垂眸羞怩未语,似感这位前辈当李逍遥面说出“心上人”三字,好教难为情煞。李逍遥未暇细察此般小女儿情态,只望著灵儿的眼睛,急问:“眼怎麽了?”

玉铃月诊视过灵儿之瞳,低声问道:“真能看见了?”灵儿抬眸瞟李逍遥一眼,颊飞娇晕,含羞点了点头。李逍遥急道:“怎麽回事哦?都不跟我说,别忘了我才是大夫……”玉铃月注视灵儿,蹙眉道:“倒也奇怪!先前她连我都看不清,这小子一回来就好转了……”突然抬掌晃到灵儿眸前,问道:“此是何色?”

灵儿双目微睇,珠眸霎闪之间,轻声道:“白的是手,黑……黑的是叶……叶子。”

玉铃月缓缓摊平素手,掌心现出一片红叶。李逍遥见她面色有异,心头徒自莫名其妙,忙问:“怎麽?”玉铃月指著他所穿淡青灰褪的僧袍,问灵儿:“此是何色?”灵儿凝眸良久,突然掩目摇头。

李逍遥渐觉不妥,强笑道:“灵儿,你……你别逗我哦!告诉她这是啥颜色……”灵儿咬唇摇头,便是不作声,看她神情已然苦恼无比。李逍遥正自不安地望著她,耳听得玉铃月低叹道:“这孩子眼中只剩下黑白两样,辨不出别的色彩了!”

李逍遥心中一惊:“灵儿,可是真的?”灵儿本待摇头,奈不过他迭声逼问,终不否认。其实不论李逍遥还是玉铃月,对她此般异常情形徒有百般惊奇,均未明白其因何在。若说苍天有情,实不该这样对待灵儿。旁人自是不知,那日她冒险使成“还魂咒”挽回所爱之人性命,从昏迷中苏醒而後,在她身上出现的第一个不测反应便是眼中所能见到的色彩渐减渐弱,渐成黑白……直至再也不能明览这片华彩缤纷的世界。

望著灵儿黯然失色的双瞳,李逍遥不知不觉泪眼朦胧,恍然想起数日前他昏暝中的那个原本只有黑与白的梦境。当他梦里渐复往昔那般缤纷灿烂之时,灵儿的俏眸里却只剩下黑白二色,不再有鲜花的娇豔、云彩的瑰丽、碧波的澄湛……

当下他心中仍然憋著许多疑问,看到灵儿这个样子,一时之间又怎能问得出口。只觉自己的梦中所见似是真确,便纵有再多不解之处,又怎麽比得上灵儿对他的恩情来得要紧?人的一生终有所爱,但未必每个人的生命之中都能遇到如此珍爱他远胜一切的人儿。正如他曾经听过的那番铭言所云:苍天之下,红尘之上,从来心有所属。不论浮生历多少劫,只此不变。

李逍遥望著她,哑然无话,可是他深信灵儿听得到自己的心声,犹若他也能在生死之间的那个梦境里真切地感觉到她在救他。

生离死别又重逢,灵儿心里自也欢喜不胜,两人都似做了一场梦,梦中风雨险恶,醒时窗明几净。她的性子向来娴静内敛,即便身受万千爱意时刻纠缠萦困,终究只是含羞不吐。他们在此相聚,在李逍遥想来实属不易,且感意外惊喜,毕竟先有小甜甜那番话徒教迷乱,只道灵儿随狄武去了,不再伴他同闯江湖。出乎所料地,她竟仍在枫桥夜栈寄身相候,仿佛知道他便要来会。灵儿总有这般的预感,就像她自小便知,十六岁那年将会与他在仙灵岛上相遇。千里情缘,只系一线之间。她在线的这一头,痴心等候她的挚爱随缘而来。

玉铃月忍不住打断这对少年男女的相见之欢,叹道:“小姑娘究是新醒,何妨由她多歇一会。”李逍遥和灵儿均是心中不舍,虽都无语,只盼时光凝在此刻,好让他俩这般默默厮守多一会。玉铃月却朝李逍遥瞪一眼,说道:“有话日後再说不迟,小孩儿相守的时候长著呢。你且随我来。”李逍遥想起黄脸妇之托,心神立醒:“这事儿明摆著因我而起,想来该是南浦云和那疯子也要井小蛙帮我偷出他老姨压箱底的还魂丹,为此遭拐。他老姨只身去找恐怕不大妙,我别只顾著跟灵儿傻坐,须得有所担当。”

“你如何担当?”到得院内,玉铃月听罢李逍遥急叙之语,瞥他两眼,蹙了眉头起踱片刻,仰面喟然。“原来小蛙偷我妹子的还魂丹是这麽一回事儿,唉!你们这些孩子……总算还都个个懂得为情义胡腾。”

李逍遥想起南浦云、葛金刀便是为此而死,心头一热,噙泪道:“这事究因晚辈而起,自当追随铃月前辈同去救回蛙哥……”玉铃月冷哼一声,说道:“此因小蛙身世而起,与你何干?找柳媚娘算帐,有我姊妹俩就够了。你有你的路……”说到此处,话声微顿,朝屋里瞥了一眼,含笑缓言:“里边那小姑娘与你有十世的缘,情深义重。这当儿你可别离开人家。”

李逍遥料想灵儿得以在此安养,必是这两位前辈相救,诚心拜谢道:“还未谢过前辈照顾赵姑娘的恩德,请受逍遥儿一拜。”正要叩下头去,玉铃月却闪身不受,微笑道:“俗礼就免了,我还是喜见你刚才那等样惫懒劲儿。再说,我也没做什麽,那日在观里掐算出小蛙将遇麻烦,便即赶来寻我妹子沧月,途经今朝老窖那处废墟,见这小丫头昏倒积洼之畔,旁边却有一只小狗和一偶儿守护不弃。当下我便觉得小姑娘似非寻常人物,是以带她到了我妹子处,此後她时迷时醒,不知唤了你多少声。”

李逍遥眼眶又湿,心生感动之情,实难自抑:“对我这般好法,叫逍遥儿如何相报?”玉铃月眼望厢房昏灯淡晖,沈吟地说了一句,语含叮嘱意味:“可这小姑娘似有劫数在即,你小心守护罢。”李逍遥闻言一凛,未及细问此谶究藏何意,眼帘里落叶荡起,玉铃月霎间出墙而去,以李逍遥当下的眼力之快,竟也觑不清那袭袍影所逸何方,犹闻铃声微萦耳边,伴他痴然良久。

照李逍遥平素的情性,岂有不想追随双月姊妹前去帮忙救人之念?可是玉铃月去得飞快,便是不欲留给他丝毫跟随的机会。李逍遥徒有余心,修为尚浅,在这等前辈高人跟前终不免只能望尘兴叹,忽畏:“几个小姨子都这样,那茅老仙岂不是更神了?”转念一想,不禁失笑:“废话!我打从夹著尿片上街那时起,就已听闻当世三大道法宗师屌到没法形容,除了蜀山剑圣之外,茅山老祖茅以降、龙虎山张天师这两位也都是名下无虚的世外高人,几千年後都有人拜呢,还用我来夸?”此三位分别以“一代剑圣”、“降王之王”以及“伏魔祖师”赫赫威名行世,果如李逍遥所言,千百年来备受民间景仰,无须人为造神。

他想起灵儿,忙又回屋,暗觉这种放不下的心情实所少有,进门急促,差点绊了槛儿,忽生感喟:“怎麽就跟拖家带口的人一般,都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抬眼但见灵儿仍复往日衣妆,想要下床相扶。

李逍遥原未曾想她趁这会儿工夫便已梳毕,不由微微一怔,忙道:“急著下地做甚?合该多躺些时候才是。”灵儿出於小女儿心性,想起这些时日玉容清减,发妆不整,如何给得心上人看?既思及此,立时卧寝难安,乘他随玉铃月稍离的间隙,不顾身仍乏力,连忙草草结辫理妆,起榻迎候。本不愿给李逍遥多瞧她此时憔悴容颜,免他徒担愁虑。可是她苍白的面色又岂是淡施粉黛所能尽掩,起身得急了,更不免娇喘微促,听她低咳之声,李逍遥越发不安:“她就像大病一场,怎会如此?”

灵儿为免他担心,只得仍坐床边,望著他走近的身影,小嘴先即微扁,低声道:“你……哥哥怎麽成了这个样子?”随著她似欲泫然的目光,李逍遥不觉手抚秃头,虽说有些难为情,却笑:“一觉醒来找不著你,以为不跟我混了,伤感之下便落发为僧,念起了‘阿捏婆婆’──这个造型意不意外?”他不过随口胡诌,灵儿只道是真,急得珠泪盈眸,揉捏衫裾的一对孅手紧张得浮起微筋,哽声道:“哥哥出家了,灵儿怎……怎麽办?”李逍遥生怕把她逗哭,忙将泥菩萨收留之事约略说了,因见这妞儿仍是转不过弯来,似怕他当真去做和尚,他素知此女从来一条筋儿一门心思,为要她放心,只得举掌赌誓道:“有灵儿在,逍遥儿决计不做和尚。假如做了,这辈子都没头发,死也是个秃子。”

灵儿从未听过这等怪誓,不禁破涕为笑,瞟他一眼,俏颊突然红了,慌忙垂下眸子,低声说道:“灵儿相信了。”李逍遥侧头瞧了瞧她,不安的道:“你的眼睛……唉,怎会看不清色彩呢?”灵儿揉弄一会衫角,方道:“能看得见哥哥,灵儿已是知足了。”脉脉此语所寄深情,李逍遥岂无所感,心头热潮起荡,不禁捏拳说道:“哥哥发誓,总也要帮你把眼睛恢复似从前一般。”暗决矢志,默铭於心:“若不能早日还灵儿一片多彩的世界,我李逍遥习医何用?”

他的拖鞋丢在酒庄废墟之间,此时仍做赤脚,两足沾泥渐干,一时浑未留意。待觉有物在床下舔得津津有味,低头一瞧,才见脚上无鞋,且被米宝宝撒著欢儿一迳玩味。李逍遥吃痒不过,把那小狗提将起来,笑道:“我可不是‘小舔甜’哪!”作势要拎出门外,灵儿忙道:“多亏了米宝宝呢,逍遥哥哥。要不是它,那天……那天灵儿怎能找得到你?”李逍遥捏米宝宝之鼻,哼道:“这小子不是已然改换门庭了麽?”

灵儿抱过小狗,轻抚其首,柔声说道:“它可念旧了。这一世我们还能相见,多亏了米宝宝懂得忠心救主。”其实李逍遥对那天之事仍能零星记得一些,他在葛金刀身边昏迷之时,便感有一小狗跑来舔醒了他,可他一睁眼,这小狗又即跑开,直到他在“今朝酒庄”恶战力竭的险恶关头,他竟似听到米宝宝在夜幕中的叫声。

灵儿见他兀自不明,叙道:“那天灵儿在道上急寻不著哥哥,心……心里害怕极了,不料米宝宝突然冒雨来迎,把灵儿领到那……那处酒庄,天可怜见,总算来得及。”李逍遥方才明白:“我听到小狗叫唤,原来是你寻过来了。那些围著我的可怜虫呢?被你一通乱雷全给劈没了罢?”

“进去时,只见哥哥一人在内。”灵儿想起那天的情景,不禁眼露余惊,只觉有如一场恶梦,实是不忍回思。泪眸默凝片刻,颤声道:“哥哥孤零零地挂在梁上,满……满身是血,而且昏迷不醒,可把我担心死了!”

“‘挂’这个辞用在这里太对了,”李逍遥为使她心弦儿舒缓些,自拍头颈,故作轻松般道,“哈哈!我福大命大,这样都死不了……”

灵儿嗔道:“你……你还笑得出来!先前林家姑娘那一剑刺中心脉,你差一点儿就没命了。後来脖子这里又挨一刀,还好割偏了些许,幸未……幸未削断你喉管。我进来时你……你仍有一息尚存,而且还魂丹竟在你身上失而复得,许是哥哥命不该绝哩。”听她说到惊心处,李逍遥不自禁地抬手摸了摸颈侧刀创所在,隐感心口犹痛,眼皮微微一跳,强笑道:“那……後来呢?”

灵儿垂下头去,不愿多说那日施救的情形,但又避不过李逍遥究根刨底的倔劲,只得略言掩过:“我情急之下只好冒险一试师父教我背过的还魂咒,诸般法器既齐,酒庄的地下秘窖恰巧又是施法的好所在……许是上苍保佑,说来侥幸得紧!”述至此处,低眸不再多言。李逍遥虽然懵懵懂懂,亦非毫无余忆,暗感当日的情形未必便似灵儿所说的这等轻描淡写,又想起泥菩萨之言,倍增疑惑难释,不安的道:“哎呀!我听说强行施用尚未练成的法术,很容易走火入魔地……”灵儿瞥他一眼,又即低头,不知为何却似有些心慌意乱,小狗儿脱手蹦下地去,摇著尾儿钻入床底。

她既不肯多说一字,李逍遥自也不便究问下去,感激她又救他一命,屡番如此,此生终难悉数回报,不禁嗫嚅的道:“这麽说……你是拼了命才救活了我!”灵儿眼圈微红,又咳一阵,低声道:“没……没什麽的。”悄眸微瞥,看出他眼中尽是深深的感激,她不愿让他这般,暗觉他的心底里仍没当她是他妻子,难免徒生怅然之情,噙泪道:“都怪我以前不好好学,若能早些练成这门法术,姥姥……她也许就不会死了。”一时哽然难言,只在心里默默的道:“如今要是你也死了,我……我怎麽办?”

这当儿李逍遥仿佛又变得笨嘴笨舌,想出言安慰,却感口结,揉捏了半天嘴腮,讷讷的道:“好了,别哭了。现在我不是没事了吗?”因觉此言尚不足慰,又捏了一会儿腮,仍找不著往日那般伶牙俐舌的感觉,急道:“你放心!我李逍遥可以对天发誓,从今以後决不会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

灵儿暗味此言似有长相厮守之意,虽仍含糊,霎间却也心动怦然,如弦之拨。不禁柔睫微抬,两对目光犹未相交,忽听得後院墙外有人悲声道:“我也对天发誓,找不到你决不罢休!”如此清静时候竟被叨扰,李逍遥不由恼道:“谁在後窗吱吱歪歪?”抬面时目触晨光,原来天已放亮。那人隔墙赔罪道:“请恕老儿失礼,因闻屋中似有少女说话,只道我女儿吴小雪在内,走近始知弄错了,故感悲凉已甚,不禁叹气。”李逍遥扒窗探目,问道:“只要不是离家出走,多半仍会回来,却叹啥气呢,老伯?”心下委实纳闷:“这儿的人怎麽回事?活似家家都有儿女走失,岂非怪哉……”

那老儿无心耽留片刻,扶拐边走边叹,忧心忡忡的道:“小雪呀,你千万别抛下爹爹不管。天杀的蛇妖,可别真的有……”李逍遥一怔之余,心中好笑:“蛇妖?”从窗前回眸,无意间瞥见灵儿秀眉蹙起,於晨光之中面靥愈显惨白,又似薄笼一层淡淡的暗青之色。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一)

两人既得重逢,此前所历伤痛离乱恍如做了一场梦。便连李逍遥也觉得,日子又回到了那天投宿之时。灵儿并膝挨坐床边,双手放在腿上,虽仍神倦气虚,依然勉力相陪,生怕再一睡下,醒时又是别样情景。其时李逍遥已非从前那等样一味胡玩不倦的乡下顽童,情知所欠灵儿甚多,怀著感激之心,借她皓腕探脉,冥神半晌,暗觉她除了体怯气弱之外,隐有一股奇强的寒气在她躯内诸脉躁动不安,凭他所感,此非外来之气,显是生於她自身,居然触手如冻。

他心下生忧,说道:“灵儿,你生病了呢。且先躺躺,我去给你弄点汤药补补。”说罢,取出洪、夏二老所遗医籍,朝她眼前晃了晃,意为自个儿要用功去。别後好不容易相会,灵儿怎舍得让他稍离,急忙摇头不依,瞅他脸色也自不好,惜然道:“逍遥哥哥,你也该歇一下呢。我怕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儿,”当下李逍遥最感懊恼的只是小甜甜不知给他施了何毒,裆内辣感稍减,却又出奇的麻木,仿佛揣了根!面棒般,愣是没有知觉。虽感诡异,可这等隐秘之苦怎好意思跟灵儿提起,唯盼自行搞掂。探手摸了摸她凉生生的头额,越发急於出外拣药自熬。想了一想,又回头问一句:“对了,清凉宝宝如何胆敢擅自离船哦?”

灵儿含笑说道:“想是米宝宝去把它找来的呢,我一醒来就看到它了。”李逍遥揉腮苦笑:“曾闻说唱传奇话本的人提起一般道士爱带骷髅精当成随行宝宝,咱怎麽只能带木偶和小狗哦?”灵儿眨闪妙眼,问道:“不好吗?”李逍遥尚不晓得时下道行不够,能带得动的唯有这两样。他也只是随口说说,心里何尝不也喜欢清凉和小狗,笑了笑道:“好虽好,只是咱帮方老板押的船货尚没交割货主呢,别丢了就行。”

灵儿乃是细心之人,暗思:“苏州本是出产丝绸的所在,方老板怎麽会大老远地往这里送绸货呢?”此节未及提起,李逍遥走到门边,突然晃了晃手,问道:“我手里这物啥颜色?”灵儿怔眸片刻,答道:“黑色!”李逍遥心中徒增苦恼,拈著一个蓝瓶子收将入怀,暗叹:“星云法师……啊,不对!星尘法师这厮的什麽宝贝蓝药水,那时趁他不备,终究被我忍不住提拎了一瓶到手,原是快事,这妞儿却说成黑色,搞得好心情又没了……唉,她的眼怎麽回事?”

忽听得前边店堂有人大叫:“怎麽回事?”李逍遥不由得转头张望,兀自奇怪:“那边怎麽回事?”前堂那人怒道:“你们怎麽回事?不做生意了?连个鬼影都没瞅见,死哪儿去啦……”李逍遥方才明白是客官叫唤,眼下这家客栈哪还剩下招呼的,他想:“倘是老娘们在家,你这样乱嚷一气,决计没有好脸。”本想不理,但听前堂传来拍桌之声,显是客人不耐烦。似此下去,非但不免吵闹得灵儿无法安歇,只怕更会招来左邻右舍。李逍遥心中不安:“我不是还背著此镇王员外一家的血案吗?可别招来做公的……且去应付一下算了,若是住客结帐要走,或许还有钱可收。”

主意打定,便使手势教灵儿先歇下,随即拉门走出,到得院内一处堆炭所在,心想:“不好就这样出去见人,免得生事。”伸手搅开垃圾,抓了一把炭灰往脸上抹黑,方才悠然而出。但听书航道:“不如随便坐一会罢,上酒菜干啥?此里清静得很,恰是说事儿的好去处……”李逍遥迈进店堂後门的脚微晃一下便即缩回,心中暗奇:“怎麽会是这厮?”

另一人低哼道:“书航究是老江湖,说的也对。游虾儿,莫再嚷嚷。要喝酒咱们不会到你们‘水上人家’喝麽,何必大清早就拣此僻静所在?”李逍遥心念又动:“这厮鸟不就是拓跋英杰麽?”只听又一人压著话声道:“书航,一大早你就鬼鬼祟祟找咱们到这破地头窝著,究竟搞什麽鬼?”李逍遥越奇:“这鸟厮好像是墨近朱哎!”

书航嘿嘿一笑,摘下毡帽放到一旁,拿桌上洗杯的瓷缸自呷一嘴,方道:“既然大夥儿新近都投了公子爷,为免落下一个徒吃闲饭之嫌,找大家来就是要商量怎麽献个见面礼让公子爷爽一爽……”李逍遥心想:“怎麽个爽法?”墨近朱冷笑道:“除了吃闲饭之外,看不出你这小子还能折腾出啥名堂!”

“话可不能这样说!”店堂里响起君天的话声。“每个人都能折腾些啥,未必总凭手上功夫。且听书航兄弟说出什麽高见。”

李逍遥徒自犯闷:“怎麽……”但听墨近朱冷笑道:“君天兄昨儿立下大功,难怪说起话来底气恁般足!”李逍遥心中猜想不出:“立下啥功?”书航奉迎道:“君天大哥果然智勇双全,要不是他把修瞎子故意引到林家酒池甕林那儿,教那厮失陷酒穴,大夥儿怎能困得住那老贼?说来当算首功,瞧我这大麽指竖得多坚定……”李逍遥暗惊:“尻……”又听另一人佞笑道:“君天师兄本意是为楚二哥出口怨气,这才摆平了修呆子,我朱每兑都佩服得没说的,还用你拍?”

耳听得外堂弹冠相庆之声不绝,李逍遥心头火冒:“却撞到我手上,正好一网打尽。”移手去摸兵刃,才想起两口剑搁灵儿屋里没带出来。他於拳脚功夫向无把握,手上没剑便觉没谱,以外边那干人的手段,李逍遥无伤无恙之时尚不足虑,眼下却造次不得。正想回屋拿剑,肩头忽落一只手,冷不丁生吓一跳。脑後之人粗声道:“小二,还想躲躲闪闪?快斟热茶来,不然拆你店铺!”却是水家夥计游虾儿的声音。

李逍遥正拿不定主意是否就势扣腕扭翻背後那人,只听拓跋英杰在大堂里笑言道:“当下正值多事之秋,只要大夥儿肯为我所用,将来谁的前程也拉不掉……”书航喏喏连声,笑道:“是是……可惜楚二爷日前吃那小贱人一掌,尚未下得了床。不然这儿有他,事儿成算越发大了。”李逍遥心下暗疑:“他们躲到这儿究竟想商议啥勾当?”既存好奇之念,不免暂消动手的想法,游虾儿改按为拍,往他後背大力一推,催道:“上茶点去罢,还楞想啥?惹恼了大爷们,立马阉割了你这球样儿的!”

“我想啥?想拧你胳膊哪!”李逍遥按下这般心思,又犯新愁:“茶点在哪儿呢?”只听朱每兑在里边贼贼的笑道:“这贼小子!鬼鬼祟祟的样儿明摆著,还能有啥好事儿?找大家来密议,莫非是为了打水舞阳仨妹子的歪主意?”李逍遥登吃一惊,心道:“脑筋动到这上边来了?”游虾儿忙道:“别!这事儿我绝不答应!”朱每兑笑道:“呵,想留给自个儿慢用?”

书航板起脸道:“公子爷跟前难道还缺干事儿的?倘然果真相中了水家那仨妞儿,你不献也得献!”拓跋道:“还是别扯远了,眼下我的心事没有一人明白。”李逍遥心想:“你的心事我明白,不过有我在,总是要给你搅一搅……”书航谄声道:“小人明白,爷儿还不是为了那林月如?其实也容易……”墨近朱从桌底下猝地跺一脚,趁书航低身捧足呼疼不迭,把话接到自个儿嘴边:“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林家姑娘还不是公子爷嘴边的馅饼?”

书航怒道:“你……”墨近朱横眼道:“要打架麽?”书航自忖不可力敌,强咽怨气,挤出笑容,咧嘴道:“大肚能容各种鬼!”墨近朱又捣他肚子一记闷拳,笑道:“这就对了!”书航伏桌忍痛,半晌没缓过劲来,李逍遥见状暗暗摇头:“这帮家夥……”

君天问道:“拓跋爷似有心事?”拓跋英杰叹道:“虽说近水楼台,可是与林家姑娘自小青梅竹马的,并非只我一人……唉!”李逍遥心头纳闷:“煮啥马?”君天明白了,微笑道:“你是说寄斋公子罢?”拓跋英杰握拳轻落,自捶大腿一记,哼道:“不错,正是刘晋元这厮!这个刘寄斋不过一文弱书生耳,从小却跟我争,要不是因为他爹爹与家父同朝为官……”朱每兑做义愤填膺状:“还忍什麽?找蒙面杀手干他丫挺的……”君天笑谓:“干你丫挺的!”

李逍遥暗奇:“怎麽就互相干起丫挺了呢?”拓跋英杰道:“刘尚书的衙内,自然不能说杀就杀。何况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跟这等孬货计较?”朱每兑忙谄:“果是人中英杰!”君天瞪他一眼,方道:“便是因为我等皆是人中豪杰,讲的是慨然正气,所以林家这场亲事,我跟楚二向来力争须摆上台面,终於说服家师决以比武定夺。这样一来,拓跋公子自能胜券在手,那刘寄斋本无缚鸡之力,又岂敢来争?”朱每兑竖麽道:“好计!总须教那刘晋元知难而退。”

李逍遥心道:“明知刘晋元是文弱书生,林家却摆什麽擂台搞什麽比武招亲,这不是挤兑人吗?再说光凭打架,能打出什麽好女婿来。单比武功挑婿,若是宫九上来打,你们能争得赢麽?”从门边瞥见易百山教人捧上礼金,摆於君天面前。君天摇手道:“公子爷和易先生何必客气?有文姨跟我们在林家堡暗中帮衬,这门亲事非公子爷莫属。只管筹备婚事就是!”

“哇尻,这不是等於把林月如卖了麽?”李逍遥寻思到此处,越发不急於发作。

拓跋英杰叹道:“你们上下打点总是须花银子,些许薄礼还望莫辞。虽说那刘寄斋不过一羊牯耳,可也别小瞧了此人。我便觉得世伯似乎属意於他,倘然变卦,这场比武岂非白打了?”君天胸有成竹,拿出一封信,微笑道:“日前忽收寄斋书信,向家师力陈比武定亲之事如何荒谬绝伦。除了极力反对以武招婿,还说他在兰陵渡游玩时被蜘蛛咬伤了手指,如若家师决意摆擂定夺,只好恳求把此事向後多推一些时日,以便等他伤愈……这封信落在文姨手上,教我拿给公子爷瞧瞧。”朱每兑唾道:“那小子有啥资格反对?等他养好了手伤,上了台还不是找揍?”

拓跋英杰谢过君天,拿信略看一遍,忽疑道:“那小子会不会半道撞上什麽高人,现学绝活儿来争,是以行此缓兵之计……大家说说?”墨近朱冷笑道:“公子爷无须多虑,听说那小子半点武功不会,本非习武的料,哪有什麽高人看得上那等货?”座间众皆称是。李逍遥却动起一个念头:“那个高人就是我。倘能遇著那位寄斋兄,而且时候若是赶得上趟,我必教他两手‘走之旁’的怪招,好帮他‘劈克’你们。”

君天望著拓跋英杰:“那麽这封信……”朱每兑道:“既然没啥意思,撕掉算了,省得眼见心烦。”拓跋英杰正要撕信,易百山道:“为免日後问起,还是由君天贤弟原封转呈林堡主罢。”君天笑道:“岂不便宜了那小子?”朱每兑似生一计,忙道:“给我看看。”拓跋英杰本来不愿把书信递了给他,君天突然会意道:“朱师弟惯於冒写书信,或能仿造笔迹,略改辞句,以收不意之效。”拓跋英杰惑道:“何用?”朱每兑肚里笑他草包,面上却显恭敬,等众人均望了过来,方道:“那刘晋元生性迂腐,有谁不知?只须把他信中辞句略做改动,使得语气稍变,突出其顶撞之处。家师必怒其不恭、恼其无礼,由而生厌,事必越发有利於拓跋公子。”众皆称然。

拓跋英杰大喜道:“蒙各位朋友仗义相助,届时相府这杯喜酒定然少不了大家……”李逍遥只是摇头不已,急找不著存放茶点的所在,唯盼这夥人聊得高兴,忘了此事,哪料游虾儿偏是惦记著催他,探面低骂:“还在门後捣鼓啥?茶点快些上齐,爷儿们聊得口干呢!”李逍遥只得挪步又寻,心道:“谁叫你们这麽多话?”

只听堂内传出君天之语:“喜酒自然要喝,只是我听说辽东宿帅耶律将军的公子、少帅强锋专来求亲,并有八百龙从旁攘扶,届时这场比武……啧,不知拓跋兄胜算如何?”此事李逍遥亦知,忍不住想探头瞧瞧拓跋英杰当下的脸色,暗觉有趣:“强锋可厉害得紧,就算不靠旁人帮拳,料也稳赢济辈。不知你拓跋公子能接人家几招啊?”

拓跋英杰蹙眉道:“我亦耳闻,只不过强锋这厮其心不诚,必怀不可告人的用意。世伯怎能把林姑娘许配给那号人?哼,关东耶律明为归顺,实属草寇,干的是响马勾当。月如若敢嫁入他家,早晚要被朝廷发兵剿灭,只须家父奏个本子……”虽然听出威吓之意,君天仍微笑道:“公子莫急,我那月如师妹究是对你有意,不致走到那一步。”李逍遥忽感好奇:“月如到底对谁有意呀?”

“管她对谁有意,”易百山含笑又摆上礼盒,推到林家堡那两人跟前,说道。“婚姻大事还不得由林家长辈们说了算?只是你们这比武招亲的玩法,其中有些规矩好生令人不解。还望君天贤弟指点一二……”

李逍遥蹲门外寻思:“比武招亲,不就是一上台就挨个找那妞儿轮著开练吗?还有啥的道道儿与众不同?”但听君天道:“规矩原也简单得很。依照大家的商议,初定是要比两番,这头一番嘛,又分外围初赛和决胜圈内的复试,由各位前来聘亲的武林朋友按抽签的结果捉对儿开练,头一轮先剔除那些不济事的,胜者进入决胜圈,此轮复试则按擂战淘汰法再决出强中之强,且经家师以及众位前辈朝相之後,方能依次上鼇台力争林师妹欢心……”李逍遥没等听完就咋舌难下:“怎麽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哦,搞成这等复杂?”

易百山也不禁皱眉道:“一场比武招亲,无非走走过场而已。如何搞得恁般繁复?”李逍遥闻得此人语声,心下暗生自警之意:“这厮居然也在,他可不好对付,我须小心别露了行藏。”君天有意不瞧桌上摆的礼盒,故做矜然道:“家师怎麽说也是江南武林盟主,在京城官宦眼中,大小姐就算称不上什麽金枝玉叶,想我林家堡绝非等闲人家。堡主的爱女可不是什麽走江湖卖艺的货色,哪能随随便便到街上搭一草台子,什麽阿猫阿狗想高攀就能蹦得上台……倘不拿捏著点儿,那些个老掉牙的武林名宿只要打赢就能做得女婿,这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了麽?”这番话说得不仅李逍遥暗暗称是,易百山也没了辞儿,拓跋英杰悦然道:“如此甚合世伯在武林中的位份,择婿东床之事究非寻常,越是千挑万选,规矩越严,便不委屈了我等心目中金枝玉叶的如妹。虽说稍嫌繁复了些,可是这样的‘比武招亲’方显得不一般。”

君天眼瞥礼盒,定了定神又道:“即便如此巧做安排,大小姐仍觉委屈。其实我们也不甚明白家师何以取此择婿之法,想他老人家必有自己一番思虑,我辈做门生的除了俯耳听命之外,便纵疑惑,也无二话。”拓跋英杰看了易百山一眼,笑了笑道:“招婿不以文争而用武斗,确是……有点儿奇怪。”李逍遥自思:“林老豆身为武林盟主,‘月乳’这妞又成天打打杀杀,比武招亲这点子虽不咋地,我看倒也合乎他们的豆乳身份。打就打罢,关我啥事?”

易百山沈吟道:“这种比法虽说有利於先排除掉那些犄角旮旯的家夥,可是其中似亦不无缺陷。若然强雄老儿率旗下八百龙到场上耀武扬威一番,恐怕没几个前来比武的少年菁英能是他们对手……”说到此处,不觉瞥了拓跋英杰一眼,显得心事重重。李逍遥的想法不意相合,暗笑:“你的心事我明,且不说拓跋英杰这小子决计赢不了强锋,倘然帮手也可以下场开劈,易百山这字号跟关东强雄比,可不是一个级数。何况八百龙高手多得数不过来,什麽原霸宗、帅横断、鬼胄道之类的随便挑一个出来都足以独当一面……啧啧啧!”忽想:“不知傲雪救成萧乘龙没有?”

君天道:“易先生不必多虑,按规矩获准上场的只能是三旬以下、品端貌正的少年一辈。诚然,前来聘亲的诸路少侠事先均须有侠义道公认的成名人物递帖荐举,为免黑道邪辈混水摸鱼,聘亲之人只有经过核准,方可获许参与抽签入场。这样做只是为免来路不正之人从中捣鬼,绝不给他们得了便宜去!”李逍遥做个扁嘴的表情,心想:“这样一来,宫九武功再高、长得再酷也没戏了,我也一样。嘿嘿,你说谁会推荐我进场?”本有搅局之心,至此方知无隙可乘,林家堡的森严缜密可见一斑。

君天又道:“当然,相信届时来的都是名门正派中人,可既然是比武定亲,关乎人生大事。比武之时便不能由旁人代劳,随行的师长同门武功再高声名再响,按规矩也是不许靠近台边一步,只能旁坐远离鼇台的八面贵宾楼观看,以免高人暗中相助之事或有发生,有碍这场鼇台择婿的公正……”李逍遥听到此处又咋舌:“哇塞……布置得滴水不漏哦!这等搞法,耶律强雄、易百山这夥本领再高明也派不上场,只有远远地坐著看热闹的份儿了。”

易百山与拓跋英杰对觑一眼,彼此交个眼色。易百山隐含诡秘的微笑,缓缓点头道:“既如君天贤弟所说得这等严正,我也就放心了。强雄武功便纵如何卓绝,势也不能代儿子下场哪!”李逍遥暗暗疑惑:“然而你那拓跋英杰仍不见得是人家强锋的对手啊,凭什麽这等放心?”他虽然心思机灵,毕竟涉世不深,对於许多老谋深算的鬼蜮伎俩终是未能一看就穿,只觉双方都不简单,筹谋布局或攻或守,有如高手对弈,可怜的只是林月如一人,活似遭人摆上台面当棋子而不自知。

“只我仍有一处不解,”易百山沈吟道,“怎麽说林姑娘也是如花似玉的人儿,摆上擂台打斗间万一对方失手,不知轻重地伤了林姑娘,岂非不美?”李逍遥顿有同感:“对呀,拳脚无眼嘛!何况还比刀剑……”

君天微笑道:“究是上等人家,自是不能跟街头痞子似的一味胡打蛮缠。易先生果然高明,看出了最後一处的与众不同。”拓跋英杰忙问:“有何不同?”君天做为难状,眼瞥易百山身後那苍白脸的捧包少年,迟疑道:“这……此属机密,家师严嘱不许先泄露出去。我有难处……”易百山会意道:“又有何难?”教那捧包的又呈上礼盒,垒到君天跟前。李逍遥探眼瞅得分明,心头不禁好笑:“才一会儿工夫,这厮已然贪了不少,判个死罪估计也值。”

因见座间其他人各露妒色,君天叹道:“大家意气相投,自当慨然视之,谁有急需,我愿裸捐。”每人闻言都“雀”一声,君天笑喟:“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末轮比试到了鼇台之上,其实大有机关。毕竟男女气力有别,并非仅凭蛮劲儿打倒了大小姐就能算赢,具体如何布置,我还真不了然。”李逍遥心中好笑:“看这家夥多精!收了钱却卖关子……”拓跋英杰也感不欢,皱眉道:“不是卖关子吧,君天兄?”君天手按礼盒,正色道:“千万不要误会,承蒙拓跋公子厚待,小人怎敢不从中玉成此等美事?只是家师先已严禁门下弟子擅入鼇台所在的‘鸣凤园’,据说比武夺绣所用的鼇台尚未峻工,到底有何不同,待我探明,自会给公子爷事先透信,不过依我猜想,这最末的一场定亲之会,似乎不惟打败了林师妹便可做数,谁能独占鼇头,或与争绣相类。拓跋公子尽管放心,只须让大小姐心服口服,这门亲事就算笃定无疑了。”

听到此处,众人只是做声不得,半晌方闻拓跋英杰苦笑道:“若非早已见过了如妹的绝色容光,怎知如此艰难终有所值!但愿一波三折,屡闯难关之後,到时果能得偿所愿,抱得佳人回第……”李逍遥捧腮自思:“那天我在三宝颜听闻此事,只道容易玩得,哪里想到林家竟会设下天大难关摆大夥儿一道,这不是刁难人吗?只怕到时候好多人远远一见这架势就跑光了,晾她林月如一人在台上闷坐等不来客,才叫好笑呢。这麽难谁玩?”脑中不禁幻想林月如枯守无人光顾的鼇台,唯他一人悠然来会,闲立空荡荡的台下嘲笑她。

易百山摆出善解人意状,抚颌说道:“有道是好事多磨,难点儿也没什麽,只是林姑娘的性子……非但心高气傲,似乎也倔得很。料想赢她不难,但要教她输得心服口服,自甘委身下嫁,放下大小姐的身段安於服侍别人一世,恐怕最大的难处就在这里。”

因见拓跋英杰郁面不欢,君天劝解道:“儿女之事究由父辈说了算数,公子只管宽心。只要到时候不出什麽意外,打得通关,林家长辈那里就好说了。再者,我师妹不是一直心向著你吗?”易百山心想:“不论如何,便是不容稍有意外。”寻思间忽问一句:“届时谁为林家所邀的公证之宾?”君天道:“前来参加武林峰会的各大派掌门虽众,可是到得招亲的场合,总也不能任由大家七嘴八舌。料想素与家师交好的北少林前辈降龙伏虎、天龙寺高僧天目地眼,以及真武七玄、侠王丁爷、南社朱五公子这几位都能说得上话。”说到此里,觑得拓跋主仆显然心不在焉,似因所来仅为佳人,非图武林名堂,是以对峰会之事置诸不理。

易百山微微颔首,眼瞥君天,笑了笑道:“最说得上话的可不是这几位外客。”君天会意道:“说的是。家师平日除了最听大小姐的,尚有一人得便常伴其侧。”易百山眼光微亮,说道:“素闻文姨的枕边风好使,还盼君天贤弟代为引见一下。”君天手按礼品,自然心领神会:“只管放心。”

李逍遥兀自好笑:“倒没想到在这儿听说林月如有个二妈……”後脑勺忽吃一记倍儿响的爆栗,游虾儿提拎其耳,怒道:“聋的是不是?你聋的是不是?叫你上茶点好生伺候著,老半天仍在充愣!”显已不耐,气冲冲地伸掌便来扇嘴。李逍遥岂甘挨他一下子,忍不住便要扭其胳膊,但听得书航忽道:“要我说呀,女人的心思最难捉摸。别以为这样就妥了,其实我还有更好的主意。要不然能找大家来麽?”李逍遥心中一怔:“你?能有啥的更损招儿……”只一愣神,脸上啪的挨了嘴刮子。

与此同时砰一下闷响,书航小腹也挨一拳,几呕苦汁。墨近朱的手从桌面之下抬起,冷瞥一眼,哼道:“成名人物说事儿,凭你也敢插嘴!”书航挣扎著强笑道:“大……大肚能容……”嘴上又挨一掴,把辞儿撂回肚里。墨近朱晃掌按桌,白眼道:“倒想知道你肚量能有多大……”言犹未迄,突然离桌倒飞而起,委是其快难状,李逍遥方吃一惊:“好身法!”旋听一声痛呼,墨近朱打著极之利索的斤头栽到门外,跌得笃实,一时挣扎不起。李逍遥见状始明端的,不禁暗讶:“谁把他摔得这等利索?”

易百山的双手拢於袖中,宛如未曾动过,却翻了翻眼,仰望梁间,淡哂道:“先已说过,谁敢动书航小爷一指头,那便是不给我面子。”墨近朱因与沈璎璎密切,素与林门子弟相熟,眼见其猝栽跟头,朱每兑忍不住便要起身说话,肩头突落一掌,看似轻按,却将他所有立身之劲悉数压下,不自禁地又坐回凳上,转面一瞧却是君天以眼神示意勿躁。

拓跋英杰起身微揖,说道:“这位书航兄弟虽说其貌不扬,究有仗义之心。那天我被宵小所算,承他相助方能脱困。从今以後,他便是我们相府的僮仆厮养,还望大家多加关照,给他点面子也就是给我面子,给我面子也就是给我爹面子,给家父面子也就是给大元朝廷面子。”书航本来缩在一旁,此刻又挺了挺腰杆子,喜称:“对!”

君天嘿然笑道:“拓跋兄的面子谁敢不给?那些村野鄙夫不懂事儿,咱别跟他一般见识。”拓跋英杰点头道:“君天兄说得实在,我喜欢你这样的人物。”君天呵呵而笑,朝朱每兑使个眼色,起身抱拳,揖道:“能与拓跋兄结交,小人也觉幸甚。那麽就此别过,两位所托之事,小的这就去办。”朱每兑抱起大摞礼盒,先已到门外等候。君天出来时,朝墨近朱瞥目悄觑,但见此人双臂脱臼,软绵绵地垂於身畔,不由得暗吃一惊:“易百山的虎风手果有一套!”墨近朱忍痛道:“那姓易的老小子出手恁狠!这帐须算……”君天以眼色示止,低声道:“咱别跟那干人一般见识。”

“这家夥未必靠得住,”目送那三人身影远去,书航不禁嗤之以鼻,低哼一声。拓跋英杰叹道:“不要指望别人靠得住,成事只有靠自己。从今你和虾儿老弟也都是自己人了,还未晓得书航你到底贵姓哪?”书航忙道:“小人姓苏,大概跟苏东坡沾点儿亲。”易百山微笑道:“果然有才!适才见你欲言又止,想是有高见了。此刻没有外人,且说无妨。”书航正要开口,却闻“笃”一声响,却是游虾儿又在後门敲打一颗既黑且脏的秃脑袋,怒骂:“矬bī!半天没端上茶水,你怎麽回事?”

李逍遥本想扭其手爪,但听得书航压低的话声传来:“女人心最难捉摸,不过小人有一计,可助公子爷还未比武就先抱稳了佳人。只须依计行事,定教林姑娘打今儿起就对公子爷死心塌地,甚至死抱著不放,总之是铁了心硬了肠,此生非你不嫁……”李逍遥顿忘扭手之事,心生好奇:“有这等好使?”不由地一疏神,嘴边啪的又挨一巴掌。游虾儿愤然道:“你怎麽回事?怎麽做夥计的,茶呢?”

听了书航之言,拓跋英杰登时眼光发亮,朝後门那儿低喝一声:“莫吵!”俊脸急转回来,一时心痒难禁,生怕书航卖关,忙催:“擂台上打败一妞儿何难,说到底对付女娘们还得是攻心为上。月如的心思活似一杆摇摆不定的枰,天晓得她是向我多倾斜些,还是寄斋那头更有份量些。你有好主意快快献来,若果能助我降伏如妹那等桀骜不驯的心性,我定重赏於你!”书航反而不急,扮苦相道:“小人前程全凭公子爷作主,因为家父一生只会帮人埋尸,老娘干的是接生婆的活计,太没出头日子了。”说到激动处,不觉捏拳一挥,咬牙发狠:“所以我要做官!”易百山冷冷道:“这好办,你肯卖力助公子爷成此好事,博得相爷一乐,让你衣锦还乡做你那县城的父母官有何不可?”书航感激涕零:“那太好了!小人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抄李逍遥的家,拆他房子充公……”易百山皱眉道:“先说正事罢!”

李逍遥本想拧转游虾儿胳膊,听到易百山的话声,心念急转:“这当儿我可打不过他,倘然闹起来,灵儿便没地方歇养了。”为免惊扰灵儿,耽误她早日复元如初,只得强咽恼火之感。耳听得书航在客堂压声说道:“小人此计值得吐血推荐,这便斗胆献与吾主。为什麽呢?因为我对拓跋公子的景仰实在有如……”拓跋英杰低哼声里显出不耐烦之意:“有主意快说罢,你这等罗唆,我都快吐血了。”书航嘿嘿两声,续道:“公子果然有够酷,我对你的殷敬……”拓跋愠道:“没事提那话儿做甚?”书航改口不迭:“哦,是钦敬……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地泻将去;又有如……”李逍遥暗自好笑:“有进境了噢。”瞥目入内,只见书航脑後的墙上映出一道欲抬又落、乍收又举的掌影,似是忍不住要劈将下来。李逍遥顿吃一惊,眼见易百山脸色不善,显将按捺不住要卯书航後脑勺,正动念是否出声示警,好在易百山究竟涵养过人,深吸一口气,悄然收掌还袖,怒瞪书航,沈声道:“你的废话太多了!”

书航似未觉察适才已到鬼门关乱兜了几圈,但见人人脸色不善,心头暗自一跳,忙道:“听我道来,那日因见林家姑娘遭歹人标参,且不论到底有没标成她的那根参,袜子蹬脱则是不争的事实……”拓跋英杰冷哼一声:“休要再提袜子!”李逍遥也自暗恼:“我看书航这厮是要找揍!”书航似亦醒觉,嘿嘿道:“公子果然高雅!姑且不提她的袜子,只说那天之事对我的启迪……”拓跋英杰愠道:“不要再提那天的事儿了!”书航和李逍遥同时明白:“那天之事,真正糗得掉漆的未必是林月如,而是你拓跋公子当众丢了大脸,此乃你的心头恨事,不提也罢。”

易百山沈脸道:“你这小子说话怎麽恁般不利索?”书航暗惧此人,当下心头一凛,忙道:“这就马上利索起来,话说那桩突发之事突然启发了我,不禁想到一计。”拓跋英杰皱眉道:“说了半天才转到这里,到底何计?”书航立时显得眉飞色舞,笑道:“好计!别打岔嘛,且听小人从容道来。”易百山忍不住突拍一掌,将桌角斜斜地削下一块,啪的落地,形状有如三角年糕,书航不由眼皮一跳,抬眸间早已冷汗淌额,但见易百山脸色阴沈地说道:“你再有半句废话,便如这张桌一般!”

李逍遥心想:“虎风手果然厉害!以他的功力打碎桌子不奇,难为的是随手切抹,如此厚桌竟会削下整整齐齐的一角,好似宝刀利刃切割而成,比我拿剑来劈还要利索得多,真不愧是武林老鸟!”

书航抹了抹汗,兢然道:“不……不想易先生竟……竟是劈砖高手!小……小的佩服得没……没话说……”易百山沈脸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胆敢消遣大爷们!”书航颤手放下抹桌布,没胆再有罗!之辞,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的道:“那天之事启发了我,倘……倘能再来一次,不过却由你拓跋公子出……出面打救她,这事不就有谱多了?”一时之间,非但拓跋英杰不明其意,便连李逍遥脑子也转不过弯来:“什麽再来一次?”

书航结结巴巴的道:“亦……亦即是再搞一回英……英雄救美。”说罢,眼角不禁偷瞥易百山的手,显然心有余惊。易百山蹙眉道:“你是说……”书航忙迎而点头:“对对!”拓跋英杰惑然不解:“哪还有这等样好机遇?”易百山沈吟间瞥了拓跋英杰一眼,随即移视书航,说道:“机会本是人所造。你接著说!”书航显是早经思虑,献计道:“只须如此如此。”因他话声压得更低,似连游虾儿也不给听清,李逍遥在店堂後门廊外越难辨闻,不禁暗惑:“什麽‘如此如此’?”

只听拓跋英杰道:“这……如何使得?”书航冷笑道:“公子爷既要一心抱得美人归,又说要攻心为上。倘不依此而行,凭林家小姐的劣马般性情怎能早日被你收得服服帖帖?”李逍遥越发不明:“怎麽个收法?”拓跋英杰语声中也显不豫:“虽说此来江南,立誓非收她不可,但若依此伎俩未免有失……咳咳,这个……身份。”书航道:“不怕告诉你,公子爷哎!在这方面,别说是我,李逍遥那小贼都比你高明多了。”拓跋英杰哼道:“这话怎讲?”

书航道:“泡妞不光靠讲,爷哎!虽说你果是心地坦荡,不愧为人中英杰,假如林姑娘嫁给你实在算她三生修来的福份,势必多子多寿,这都不必说。问题是……你呀,你太单纯!”拓跋英杰听到前边几句乍感舒坦,旋即哼道:“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书航忙道:“绝对是要帮你,爷哎!我的爷!我都不怕告诉你,比武什麽的都没用,关键是女人心向著谁。此层最是要紧,好比说她若一心要跟你做牛做马,就算比武那天别人在台上赢了她,她也未必肯嫁。”拓跋英杰傲然道:“我在京中素来深受无数佳丽众星捧月般的爱戴,讨个娘子还用你教?”

李逍遥暗自好笑:“这只因为你拓跋公子背後有偌大家世权势,在京中泡妞才如虎添翼。打出你爹的名号,谁敢不从?又养一堆恶奴,抢也抢得。可是到了别处就不同了,听闻姑苏林家本是江南大户,朝廷里也有人撑腰。大小姐骄横惯了,仗著她爹是江南武林盟主,未必会买你的帐。别说是她,我看傲雪也不鸟你,因为她哥哥掌握兵权,还会怕你这帮只会打小报告的文臣?”

待听书航之言,又吃一惊。那厮嘿嘿笑道:“当下在江南地头,众星所捧之月可是林月如,姑且不提时下我所献之计的背景。所谓旁观者清,你只道寄斋才是你的对手,殊不知其中已被李逍遥那厮暗插一足,这只臭脚直接踩到了林姑娘的心底里!”李逍遥皱脸而想:“不是吧?”只听拓跋怒道:“胡说!刘寄斋才是我之劲敌……”易百山冷冷地加一句:“也须提防那耶律强锋。”

书航看这两人又即面色不善,忙道:“好好,小的胡说。可也不得不防,倘然旁人偷偷乘隙而入,从中乱插一脚,究是不美。所以小人之计便是要先下手为强,搞得生米煮成熟饭,试想熟了的小母鸡怎能飞得出公子爷嘴边?”李逍遥暗奇:“怎麽个煮熟法?”拓跋英杰忽问:“李逍遥是谁?”游虾儿又推李逍遥脑袋,忿道:“这狗贼!茶水呢?”

李逍遥忍不住便要扭手,但听书航恨声道:“便是那天非礼林姑娘的恶贼──那瘸腿的!”李逍遥暗恼:“他为啥这等损我?”一时浑忘拧游虾儿胳膊,又闻店堂里传出拓跋英杰愤愤之语:“那贼果是可恶!再教我撞著他,定取其狗命,方解心头之恨。”笃一声响,游虾儿敲李逍遥脑袋,催道:“说你呢,矬bī!还不上茶水……”

书航道:“灭他容易,眼下最要紧是摆平林月如,省得夜长梦多……”李逍遥心下一惊:“哇,竟要摆平……”拓跋英杰迟疑道:“此计会不会忒歹了点儿?”书航忙道:“不歹,咱们并非当真采花。不过是教几位得力之人蒙面行事,悄掳林姑娘到得某僻静所在,然後撕她衣衫……”李逍遥没等听完便即心头火冒,浑忘脑壳被卯得生痛,暗怒:“竟然教唆拓跋英杰做此强暴之事!”拓跋英杰也不禁怒道:“如妹是我未来娘子,怎能受此羞侮?”书航陪笑道:“爷且息怒,小人的本意绝非让别人得了便宜,只是要做得逼真,须得撕她衣裳,把她脱得赤条条,当她绝望关头,呼天不应,叫地不灵,公子爷适时赶到,救她於危难之际。试想此妞感激之余,岂不图报?或以身相许,或投怀哭诉,於是你就……”李逍遥心中愈怒:“依林月如的烈性,受此羞辱,只怕要悲愤寻死,岂能如你所愿?真要这样干,势必害死了她。”

拓跋英杰怒道:“我是什麽身份,怎能做此趁人之危的行径?”书航笑道:“公子爷既然救了她,当然不会乘人之危。可她光秃秃地把什麽都露在爷眼前,究是无可挽回。又念著公子爷及时保全了她的清白,令其贞名无损,难免感激不尽。事已至此,唯有以身相许一途了……”拓跋英杰涨红了俊脸道:“我乃名门子弟,怎能擅行野合勾当?”书航陪小心道:“当然不用‘野合’这等猴急,反要退一步除下你自身衣袍……”拓跋怒道:“既然不用‘野合’,为何要我脱光?”书航笑道:“何用脱光?公子爷只须脱下外衫,披於林姑娘香肩,帮她遮掩赤裸的身子,体现关怀备至之意,势必使她更为感激,一心认定你才是她非嫁不可之人,因为你不但能保护她,而且懂得如此疼惜自个妞……”拓跋英杰心意不禁有些动了,面色缓和,沈吟道:“对,我才是她非嫁不可的人。可是……”

“没有‘可是’,”书航又道。“便在你俩相互拥抱之际,林家诸人闻讯纷纷赶来,见得此般光景,只道你俩木已成舟,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已把拓跋公子当成姑爷……”

拓跋英杰变色道:“越说越离谱了。林家的人如何会来?”书航解释道:“因为小人前去报讯,说是大小姐被奸人所掳,要他们急来搭救……”拓跋英杰恼道:“你这种搞法,他们岂不以为是我干的?赶来之时,因见我抱著赤身裸体的大小姐,定然把我当成淫贼了……”书航忙道:“怎麽会呢?大小姐自会帮你澄清一切,届时大家必定感激公子爷仗义相救之德。”拓跋英杰蹙眉道:“你又何必去报知她家里人?”书航耐心释疑:“便是要把这一路好棋走绝,发挥到淋漓尽致才叫绝妙好计。当大家围到跟前,眼见林姑娘的千金之躯已然衣不蔽体,传出去定然不美。为林家名声著想,便只能让你早日娶她为妙,纵使还要搞一搞‘比武招亲’,那也是门面功夫做做样子就算了,她家人必都盼你赢得这门亲事,甚至还会暗中助你夺魁,而且林姑娘少不了也会故意输给你……不过我想,闹到那地步,比武招亲都不必了,直接让你娶了她就得!”

李逍遥越听越恼,心想:“似此下作之事,料想拓跋英杰自恃身份,尚不至於会听信书航的馊主意。”但听得拓跋英杰默然片刻,叹道:“只要果能娶得如妹回家,要我做什麽,我……我都愿意!”李逍遥心头一怔,堂内又静少顷,方闻拓跋英杰喘声浊促,却问:“易先生,你意如何?”李逍遥想:“易百山是武林前辈,必然不屑行此下作勾当。”哪料易百山微微一笑,说道:“虽是妙计,须也筹谋得更周密些,方可保得万无一失,免留破绽教人起疑。”拓跋英杰素无主见,闻言喜道:“既然易先生也赞成,那是没错了。”书航连忙不失时机的道:“所许县官之事……”易百山的话声忽响,压下书航探问之语,沈吟的道:“主意没错,林姑娘乃当世美人,为她这麽做也值,可是林天南绝非老粗一个,为免他起疑,此事须得做狠些,所谓一不作二不休……”说到此处,眼光斗地射向店堂後门所在,首先想到“杀人灭口”,免漏风声。

李逍遥纵没瞧见易百山那等样目光,亦觉杀机倏盛,心头一凛,急忖:“难怪他们密商时如此肆无忌惮,原该想到要来这一手。我逃不难,可是灵儿……”料以易百山的心机,既知隔墙有耳,为保事成,难免立心灭口,就算他自己此时还来得及急使轻功逃脱,这干人必也不会放过正在後院厢房的灵儿,一虑及此,李逍遥逃念又消,势已不及设法向灵儿示警。一时无计可施,心中只是後悔:“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手!”

拓跋英杰觑得易百山眼露杀机,似欲除去此栈夥计,以保绝无疏漏。他暗觉不妥,连忙悄声劝道:“易先生,此来只为办成喜事,何用旁人流血……”易百山淡然道:“小人的赤胆忠心,加上该死之人的鲜血,方能染成公子爷大婚之日红红火火的喜字。”拓跋英杰脑帘里恍然现出林月如那张娇豔欲滴的红扑扑脸蛋,想到她那般总是若即若离的眼神,心为之怦,却仍不免犹豫:“可是光天化日之下,怎能……不如等夜里再干罢?”

书航脑中转著衣锦还乡的幻景,一时没能明白此二人眉来眼去究是何意,但闻拓跋英杰那句迟疑之言,心头顿省:“夜里再干?原来你俩……居然会有一腿?竟是这种人,那还娶啥亲哪?”正觉全身犹如蚁爬一般不自在,只听易百山低声道:“我也知在镇子内不宜犯急,可是枫桥镇居民素受林家势力所罩,为免转眼间风声就传到林家堡,怎能等到入夜之後?”书航想:“既然生怕丑事传到林家堡那里,又何必急著在这里做?难道说话间就要包房……”拓跋英杰蹙眉道:“倘然弄出动静,招来左邻右舍如何是好?”书航暗叹:“跟你们在一起真丢人!待会儿邻居闻声而来围观,见我在一旁等候,该不会以为我也是‘这种人’,却在房外排队罢?”不觉窘然转顾,无意间瞥见那个脸色苍白的捧包少年在後边目不转睛地盯著自己,书航心头一怔:“别看上我……”

易百山因觉书航在旁躁动不安,便伸手按住其肩,微哂道:“我用暗劲,等咱们离开此处之後始见端的。”书航兀自暗暗叫苦:“完了,完了!终究逃不脱易先生这基佬的魔掌……”但见拓跋英杰点头道:“过一会发作,自是最妙。”

李逍遥暗觉不妙,苦於一时无计,凭他眼下的情形便纵硬拼,势也接不住易百山数招,逃既来不及,打又打不赢,委实生望穷绝。即使到了这等生死只系於一线的关头,他也不愿被拓跋一夥觑破本相,否则只有死得更快。在这店堂里的每一人先前都与李逍遥朝过相,可他此时形貌装扮已然变化,头发剃秃,脸上搽满炭灰,身穿一件既脏又破的灰袍,打著赤脚,便似外地流窜找工的泥腿子殊无二异。游虾儿一直在旁盯著,却也没认出面前这个秃子竟是太湖上那偷鱼少年。李逍遥倒是认得他,想起那天曾令这莽汉饱吃苦头,今时挨得几下打骂究也不枉,只惦著不敢稍露跛态,挨著墙有意磨磨蹭蹭,以掩瘸腿本相。游虾儿本对这家枫桥夜栈没甚好感,好歹有机会到这儿熙指气使一番,越发咋咋呼呼,孰想催了半天竟驱使不动李逍遥,不由大怒道:“秃子,你到底是聋还是哑?怎麽枫桥客栈的人个个都恁地古怪,原只是听野狐兄说起,今儿我算信到十足了……狴样儿的!”越发气恼,伸手扳转李逍遥肩头。

李逍遥急中生智,转身之际,两眼立时瞪成斗鸡般,挤出歪鼻斜嘴的怪相,朝游虾儿呵呵傻笑,突然打个喷嚏,照脸便来了个“啊乞”。游虾儿登时满脸唾沫星儿,叫一声苦:“尻,是个流‘喀啦子’的!”只觉气不打一处来,挥拳朝李逍遥脸上猛击一记,口里骂道:“白痴!”李逍遥虽说尚不是易百山的对手,可要避过游虾儿这一拳半点不难,忍不住又想拧其胳膊之时,眼角瞥见易百山起身瞪视,他心中一惊,转念飞快,宁挨游虾儿的拳头,望後便跌,强忍疼痛,兀自滚地玩耍,口角流涎地念念叨叨:“吹个球,吹个屁屎球……”

易百山早知後门有耳,本想:“那店夥在後边听了我等密议之事,留下必乃祸根。”是以立意杀之,免得事泄。待见此般情景,不由一怔,奇道:“怎麽回事?”游虾儿起脚踹李逍遥胯间,连跺几下,眼见这秃子痛得尿汁淌地,竟仍痴痴笑笑,心下登信不疑,瞪视一阵,方道:“是一傻子,难怪小的一直呼他不动。”

李逍遥抬脸呵呵一笑,呶嘴吹出一个唾沫泡儿,哑声道:“屁屎球,屁屎球……”虽说痛极,心下越发清醒,暗想:“记得小时看社戏,有一出剧目说的是古时一个姓孙的瘸子因遭朋友陷害,逼他写什麽兵法。那孙瘸子装疯才算逃过一劫,後来当了不知什麽国的军师……”即便想通了当下只能如此,或能有望避过一劫。但以他向来的心性,若非为了灵儿著计,实是不愿枉受此罪。心想既然装了,索性做得更加酷似,越发傻笑不绝,朝游虾儿乱喷唾沫泡儿,吐舌道:“屁屎球!”游虾儿怒道:“你骂谁?”劈脸就是一耳刮子,李逍遥只得受了。

这番做作倒是极为生似,拓跋英杰信以为真,笑道:“既是白痴,你又何必跟他计较?先前我说别叫茶点了,虾儿非要催到手不可。这傻子邋遢得紧,又是口水又是鼻涕,他上的茶水我可不敢喝。”游虾儿陪笑道:“爷说的是。看那傻鄙样儿,小的也没了胃口呢。”

李逍遥暗盼易百山改变杀念,伏地吹泡之际悄瞥一眼,但见易百山眯眼而盯,杀机竟似不减。李逍遥惊忖:“不用连白痴也杀吧?倘若仍要灭口,我这一把可赔大了,早知别挨游虾儿那几脚,痛得连站都站不起来,这会儿想打架也难……”方自後悔,只见拓跋英杰起身立於易百山之旁,低声道:“易先生,这号人决计无法泄露咱们所议之计,我看……算了罢!”他并非宅心宽仁,只是不愿徒然生事而已,免得万一闹出官非,回京遭父所责。

易百山亦明此节,但恐有诈,正沈吟间,书航突然蹩到李逍遥面前,笑眯眯地侧头瞧了瞧。李逍遥连忙低头,心下暗惊:“可别被这厮认出!”书航揪他耳朵,硬转其脸,又歪脖细瞅两眼,呵呵而笑:“真的是很像傻bī哦!”李逍遥兀自紧张,游虾儿在旁哼一声道:“矬bī!”

“管他什麽bī!”书航凝目片刻,抬手抠鼻,脸上仍挂不怀好意的笑容。李逍遥暗觉他眼闪异光,心头不禁叫苦:“这小厮到底想搞什麽鬼?”虽感不妙,一时急觑不透此人究存何般心思。只见书航抠了半天,挖出一坨粘稠之垢,伸指递到李逍遥嘴边,笑道:“请你吃块糕点。”游虾儿在旁皱脸道:“噫……何意?”书航笑眯眯道:“既然是白痴,那就是分不清鼻屎跟糕点的差别啦?记得小时我跟同村的李逍遥逃学去看社戏,有一出剧目说的是瘸子孙膑装疯,连屎都吃……”李逍遥只听到这里,心头登沈:“你……不用搞得这麽绝吧?”

书航把那根粘有鼻垢的食指撸向李逍遥唇间,眨眼道:“不是这麽没有诚意吧?小时候扮忠奸游戏,我都可以演得够坏,扮得够损,只差没吃屎了!呵呵……吃了它,吃掉这坨鼻屎,这才像白痴嘛!”游虾儿瞪大眼睛瞅著那块好大的垢物,不禁欲呕道:“不用搞得这麽恶心吧?我看他都快吐了……”书航笑道:“白痴怎麽会吐呢?但我认为他果是白痴,瞧地下这滩尿。呵,都失禁了耶!”李逍遥忍不住嘀咕道:“可是疯子傻子也没几个吃屎的呀!”书航猛然按脖,冷不防把李逍遥的脸孔压到那滩尿上,口中越发嗤笑得欢:“不这样你怎麽能过关呢?”

李逍遥几乎便要发作,书航忙道:“都已经混到这地步了,我看你还是忍忍罢,把臭棋走到底算啦……”李逍遥心头猛省:“对,我若豁出去,拼掉自己性命也算了,可是灵儿大病未愈,必难抵敌易百山这干人。她为我做了这麽多,到头来若因我一时沈不住气累她丧生於此,我如何对得起她?”想到此处,怒气渐抑,又恢复了那般傻笑之状。殊未觉察此刻满面尿汁淋漓,竟渐冲淡先前所抹的炭灰。书航目光闪烁诡诈之色,越发得意道:“怎麽样?你这妆太淡了……”顺手把鼻屎抹到李逍遥脸上,呵呵大笑。

书航身影遮挡,店堂里的人难以看清李逍遥脸面,拓跋英杰问道:“怎麽回事?”究因此前只见过一面,游虾儿仍未认出李逍遥当下秃头污脸的貌相,暗觉此人隐约有些面熟,却急想不起,一时讷讷未语。书航嘿嘿道:“这家夥……”眼看他即将说出不利之辞,李逍遥心中大惊,情知势无可挽。便纵要拼,料想其余几人虽不足虑,可那易百山的武功非同等闲,就算比之耶律强雄尚有不及,凭李逍遥先前同他交手而知,绝不逊於强锋、大天龙甚至鬼胄道这干辽东一流人物,自己即使身上无伤也非此人敌手,当下若打起来恐怕连他一招都接不住。想到此处,心中越发绝望。

谁知便在此时,客栈外忽然有人清咳一声,书航的话语未暇说完,只听那人在门口喏道:“黄花娘子在吗?下官有事登门请教!”易百山等人脸色微变,相互交换眼色,转面便见一个皂衣捕快悄候门外,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神色间却似一头久猎山林的悍豹。李逍遥乍闻其声便觉头皮发紧,心下苦笑:“我的运气怎麽这等背法?”耳听得拓跋英杰接茬儿道:“在下拓跋英杰,何人大胆叨扰?”

“‘叨扰’不敢当,”那青年捕头抱了抱拳,进门厮见道。“下官步望月。”

易百山冷哼道:“你不过小小捕头,既见我等,如何不拜?”步望月揖毕直身,神色间虽仍谦恭,却不肯拜,猎豹般精悍异常的眼光往屋里一扫,心中已自了然,答道:“步某身著官服,此来纯为公干。职责在肩,便是要拜,也得一拜君父,二拜上官。虽说拓跋公子乃是相爷之子,可你尚未出仕,无职无衔,连个举人都不是,请恕在下不敢自乱官仪……”拓跋英杰见他不把自己衙内的身份当一回事,心下暗恼,冷笑道:“你腰杆子硬,见我不拜也罢,可是易先生衔领候补千户,比你的阶儿高得多。你为何连他也不拜?”步望月道:“下官虽只百户之禄,然而我这六省总捕的差事乃是正衔,本朝惯例哪有正职管吏反拜候补闲员之理?是以不拜,免乱朝廷规矩,乞望两位爷海涵则个。”

李逍遥心下不禁暗感佩服:“这厮官做得虽小,做人的骨气却是了不起!”易百山、拓跋英杰二人虽均暗恨,但见这捕头於本朝律例了如指掌,所言无以指摘,不由相觑一眼,皆忖:“小小捕头,这芝麻绿豆的官儿还做得挺当回事儿!不知他何以突然至此?”两人各怀狐疑,缓和脸色,还以一揖。易百山问道:“不知步捕头此来何事?”步望月回揖道:“正如易先生所知,为了本镇的命案。”李逍遥听到此处,头皮又紧,暗猜:“该不会是来抓我归案罢?他怎会这麽快就知道……”

只听易百山道:“哦,王员外家那一桩……”步望月显得面色凝重,满怀心事地摇头道:“不是那桩,昨晚本镇又出命案,却越发的古怪了!”李逍遥当即想到太婆头上,易百山的声音却显诧异:“昨晚?如何未闻动静?”步望月叹息未答,拓跋英杰不禁探问:“然则……步捕头何以有暇驾临这等僻静小栈?命案遮莫与此店有关?”步望月不愿多谈案情,眼光打量店内,随口答道:“只是照例挨户聊聊。”拓跋英杰恍然道:“哦,寻访线索来著。”步望月眼觑店堂後门,因见有人探头探脑,立时留上了心,口中说道:“也可以这麽说罢。不知老板娘在不在家,可有夥计招呼?”

易百山暗使眼色,游虾儿连忙迎将出来,喏道:“不知有啥分教?”步望月上下打量他几眼,眉头微轩,问道:“你是夥计?”趁这间隙,李逍遥揪著书航衣襟,冷不丁拽到门角边,书航武艺不济,拎他只如拎小鸡般,可他一惊之际便欲大叫,李逍遥急忙掐住其脖,低声道:“你中了易百山以阴绵掌力所发的暗劲,只有我能帮你!”书航本要呼救,闻言一怔,立时想起易百山刚才曾伸掌往自己肩头按过一下,不禁咋舌:“真的假的?”

其实李逍遥自也看见适才的情形,料想易百山尚不至於连书航也要灭口,但是急中生智,故意吓一吓这厮,免得叫将起来,徒生变故。当下的处境他已想得清楚,情知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易百山的敌手,而且来不及到後院拉灵儿逃走,两人或病或伤,不论硬拼还是逃命势必力乏难支。他不想惊动正在後院厢房里歇养的灵儿,唯有设法独自周旋,只盼多拖一会也好过立时摊牌。

书航素知李逍遥的能耐,只道他一眼就已觑破易百山所使的手脚,不由软了腿,想起易百山那等样隐含杀机的眼光,越发冷汗浃背,只觉全身不自在。他本就忌畏易百山,又吃过一吓,脑中晃来晃去皆是易百山随手削落桌角的影像,难免更是悚然而颤,兢声道:“哥儿,救……救命!”李逍遥只是随口唬唬他,原未料想这小厮如此怕死,扯著书航衣襟抹了把脸,低哼一声:“你跟这帮人混,早晚没命。”书航心中一寒,作声不得,却想:“易百山那老贼虽说难处,不过拓跋公子待我甚好,此是罕见的羊牯,不宰便要後悔一辈子……”

但听得步望月凛然逼问:“你是这店里的夥计?可识得一个名唤井小蛙的店夥?”游虾儿眼望易百山,苦著脸道:“这……我……我……”易百山佯做未见,暗思:“不知刚才我等所议之语,这捕快有没偷听了去?”因感疑虑难消,问道:“步捕头早就到了门口罢?”步望月敬他是武林名家,照实回答:“刚到。若是因而打扰了两位茶叙的雅兴,实属不安。”易百山同拓跋英杰对视一眼,心情稍定。

步望月冷觑游虾儿,说道:“你自称是此店的夥计,如何胆敢怠慢客人,怎麽不给客官上茶点哪?”游虾儿登时咋舌难收:“我……我怎知茶点在哪儿?”先前他便是这般催促李逍遥,孰料转眼竟轮到他被人催著上茶点伺候,那黄脸妇出门时已把店中茶叶、糕点收拾锁起,如何急寻得著?

步望月偏仍不依不饶:“你怎麽当夥计的?京中两位有名的大爷在这里,你竟敢怠慢?”游虾儿被催不过,暗暗叫苦:“易老儿干麽教我临时改扮店夥哪?可苦了我也!”步望月见其迟疑未动,不由越发严厉,冷哼道:“我看你倒像个渔民,哪有一点跑堂的样子?胆敢冒充店夥戏弄於我,难道就不怕步某治你一个‘阻差办案’之罪?”游虾儿双腿一软,不自禁地便要瘫将下去,易百山便在一旁,见状伸手悄托其腋,不动声色地帮他复又立稳了身躯,心想:“素闻步望月幼蒙侠王庇荫,虽然年轻,却屡破疑案,竟享‘神捕’之誉。此人眼光果然了得,一觑便知游虾儿本乃渔人。以他这等精明,旁人在跟前还真搞不了鬼!幸好他没听到先前我等所议之事,凭我的耳力,倘然有人早已悄立门外,又岂会不察?步望月轻功出名,虽说突然现身,多半果是刚到,因他轻功了得,来得不声不响,倒教我徒吃一惊……”

李逍遥一见步望月现身,先不免猝感忧虑,转念又觉未尝不是福之所依,毕竟他於绝境之中,本就糟糕已极,有人搅上一搅倒给他不期然地带来了转机。耳听得游虾儿在店堂内结结讷讷的道:“小……小人果是渔民,因与此间夥计相熟,是以……是以便来帮……帮帮忙。”李逍遥暗乐:“步望月来搅上一局,似乎帮我把牌面又往好里翻了回来。”料想易百山虽狠,未必便敢杀这公差灭口,而以步望月的身手就算打不赢,逃命自也无碍。李逍遥想到此层,更是忧念大减,但仍有些不安:“我尚背著黑锅,别被这差佬又缠上了。”书航在旁边忧道:“哥儿,小的还剩几个时辰可活啊?”

步望月冷哼道:“既然如此,且唤这店里的人出来,我有事要问。”游虾儿转面去望易百山,心中打定主意:“这种难事,我不跟你做了,自个儿搞定吧你!”易百山也没想到越搞越难收拾,但以他的老谋深算,此般局面尚且难他不倒,微微一笑,示意拓跋英杰假做与步望月搭讪,当他身影遮挡步望月视线之际,易百山朝游虾儿手心里悄递两粒丸子,暗使眼色,眼光往後门处一瞥即回,淡淡的说道:“去,找个店里的人来,活儿利索些,打点打点罢!”游虾儿怔然不解,易百山只得悄言道:“先给那白痴喂下这颗三更失魂散,另一颗放在茶水里给步望月端过去。”

步望月探面忽问:“你们在说什麽?”游虾儿瞪易百山一眼,会意的道:“易先生教小的好生伺候著。”易百山蹙眉道:“忙去罢,少废话!”步望月颔首道:“对,我也素喜多做事、少说话的人。”易百山微笑道:“人生苦短,阎王要你三更报到,五更你就挨不到。世人合该多做些事儿,免得死後追悔莫及。”拓跋英杰暗觉气氛抑郁,不禁说道:“这破地头没什麽好呆的,步捕头,不如到‘水上人家’叙叙,请你喝上好的龙井。”步望月觑著游虾儿的背影,沈吟的道:“公子盛意怎敢不依?待小人见过事主,这便相陪两位一晤。”

游虾儿肚里骂骂咧咧地挨到店堂後门,出到廊间,递一颗药给书航,悄声道:“塞那白痴嘴里。”书航问道:“啥药?”李逍遥在他耳边说道:“毒药。”书航转面探问:“怎麽办?”李逍遥望著游虾儿在不远处勺水添锅的身影,不动声色的道:“给我吃了罢。”书航皱起脸道:“真会说笑!你死了我不也没得治?”悄悄把毒药揣好,作势掰李逍遥的嘴腮,两人扭做一团,游虾儿回头问道:“怎地?”书航狞脸道:“还能怎地?”李逍遥假做捧喉乱喘之状,游虾儿只道书航已逼其服药,摇了摇头,叹道:“可别转眼发作。”端锅回来,摆於灶上,又从廊下厨门边探脑袋瞧了瞧李逍遥,仍想不起这张脸怎会恁地熟,挠头道:“那捕快要见店里的人,喊他快去。唉,好像这里边都没别人了,却赶了哪墟去啦?”

李逍遥听闻步望月非要晤面,心头难免又生苦恼:“一见面非被他认出不可,怎麽办呢?”书航在旁偷觑他的神色,陪著小心探问:“哥儿,我的伤势……”李逍遥瞪他一眼,正没做理会处,前堂响起步望月略显不快的话声:“这家客栈怎麽回事?我便觉得透著点怪……”易百山瞪著这捕快,一时窥不透他葫芦里卖什麽药,忽听街上有数人叫嚷,纷声唤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有人为林家大姑娘干起仗啦!”

店内诸人不禁都奇,转动同一般惑念:“怎的?”街头有人边跑边叫:“今儿这出唤做‘血战枫江第一楼’,有瞧热闹的没有?”拓跋英杰急道:“谁先下手为强了?是不是刘寄斋找人干的……”步望月疑道:“拓跋公子此言何意?”拓跋英杰哪有心思搭理,只急著要走,易百山不禁心感後悔:“早知有人先去动了林月如,我等正合出手解救,又何必搞出什麽‘杀人灭口’这等多余?”步望月听闻街上又有闲人连呼“血战”,忙道:“职责所在,须去阻止。两位……”话未说完,拓跋英杰先已抢出门去,易百山只得叹道:“我等亦有阻斗之意。”言迄,但见步望月微一抱拳,流星赶月般的闪到了拓跋英杰的前头。

游虾儿一听有热闹可瞧,连忙追随而出,眼见得易百山一干人纷纷走尽,李逍遥方欲松一口气,心却又悬了起来,想到那天在今朝酒庄所遇之事,似有一股难以对付的势力要与林家堡做对,一方在明一方在暗,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不禁担忧:“林月如该不会出事罢?这妞儿脾气劣,得罪人多,别因而爆了大钁才好……”急欲起身,伤痛倏涌上来,眼前金星乱晃,又跌坐在地。书航生怕李逍遥跟他算帐,慌忙拜倒磕头,犹如鸡啄米也似,哀声道:“哥儿饶命!”

李逍遥叹道:“你知道我不能拿你怎样。”书航偷瞥他神色果是没甚不对,便即放心,嘿嘿一笑,旋即想到易百山那一掌,不免忧从中来,乍一起身忙又拜倒,悲声道:“哥儿救命!”偷眼一瞧,只见李逍遥挨到缸边勺水漱口,连喷数次,如此方觉反胃之感稍减。书航一边瞅他神情,一边取巾恭递,殷勤的道:“哥儿且先抹一把脸。”李逍遥蹙眉道:“你呀你……”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书航却甚乖觉,忙道:“小人知错了!哥儿且给治治罢,身上越发不舒畅了……”李逍遥强自忍疼,扶墙慢慢坐下,摇头道:“总觉得从前你不是这麽可恶……”书航催道:“我知道了。快些帮我治伤嘛!”

李逍遥心想:“倘若跟你明说,只怕转眼又会领人来捣蛋。”正沈吟之间,书航觑他脸色已有好一会,忽疑道:“哥儿,做人要坦诚!你该不会是讹我吧?”李逍遥心下好笑:“便是讹你。”脸上却愈显严肃,哼一声道:“那你何不赌一把?”书航眼皮跳了一跳,迟疑片刻方道:“怎麽可以拿自个儿性命来赌呢?别见死不救哦!”李逍遥谅他不敢,忍笑道:“你这般疑难杂症一时半会我治不了,倘然下药不对,你照样没的救。”他这番话本是寻计之际随口敷衍,书航听著越发心情沈重起来,不由得又信几分,忧道:“有这麽严重?”随即破口大骂易百山。

李逍遥生怕吵著灵儿,忙道:“别吵!这有一颗理气续命丹,你先拿去顶一顶,等我想出疗法再帮你搞定……”书航睁大眼睛,只见李逍遥的手从襟内拔出,递了一颗灰丸子过来,急忙抢之在手,拿到鼻际一闻,皱脸道:“怎似有腋汗味儿噢?”李逍遥心下暗笑:“我不从鸡鸡那儿取材做药赏你已经够好的了。”为免拆穿,板起脸道:“你可以选择扔掉。”书航哪里肯扔,却掰开丸子细瞅,又闻一回,嗅出药味,疑念稍减,心想:“他要杀我何必使毒?随便一捏就死翘了。”忽见丸内竟有一颗异物,顿吃一惊,口里怪叫不迭:“怎麽有一个虫形的晶体噢?”李逍遥竭力忍笑道:“此药之所以有……嗯嗯……有续命奇效,便是因为里边包含这只晶体虫,你看它像不像极品仙珀王?”书航凝目又觑一回,脸肌乱跳的道:“什麽琥珀王?我看它简直就是一个形貌狰狞的僵死虫!”李逍遥叹道:“这是我一百只赤血蚕中的一只,素有奇补之效,你不敢吃就还给我罢。”伸手作势要夺回,书航急忙倒蹦而避,犹未落地站稳,那颗丸子已塞进嘴里,咕噜咽下,皱著脸说道:“听林老毒提过赤血蚕好使,就算没伤没病吃了也补。怎麽可能还给你?”

李逍遥边翻医书边问:“那只蛊好不好吃?”书航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掩口道:“蛊?”李逍遥把医书翻到安神理气回元那一篇,留意寻找合适灵儿的疗法,头也不抬的道:“此蛊尚未破茧,每隔十几个时辰须得服药镇它,否则破茧而出,一旦入脑就爆大钁了。从现下算起,你每天都得服药,直到九十几天之後,那只蛊迟迟不能破茧,终告难产而死……”书航本想恨而开骂,闻言忙问:“最後那句‘难产而死’,指的是我还是蛊?”李逍遥眼皮没抬的道:“当然是……蛊。”

书航怔了一阵,想到中计误服毒蛊的不妙处,只觉全身发毛,不由颤声道:“哥儿,你……你为何使卑鄙手段来毒害我哦?”李逍遥翻阅医书,急寻灵儿复元所需之方,没暇搭茬儿,书航只道李逍遥仍要从书中寻找折磨他之法,越发颤抖难立,哭道:“怎……怎生是好?”李逍遥取还神丹自镇伤痛,冷哼道:“我要是你,定然赶在毒蛊发作之前飞奔去找药王林居士。”书航哽声问:“为……呜呜……为啥?”李逍遥取药油搽拭胯间瘀痛处,头也不抬的道:“因为只有他才能搞定你肚里的蛊。”

待得抬起头时,书航已然飞奔而出,没留神脚绊门槛,连跌数个跟头,顾不上疼,起身又奔,口中兀自骂声不绝:“李逍遥,我跟你没完!等解了毒蛊……”李逍遥找著灵儿所需之方,方才抬脸,目送书航远去,心道:“等你解了‘蛊’再说罢!”合上书页,手掏襟内,取出一个小赤盅,揭盖瞧了瞧,暗叹:“你小子若肯安心留在林居士那儿多学几年医药之术,怎会连‘赤血蚕’都不识得?”

另取两只晶珀状的蚕蛹子做药,其余仍封储还盅,略施手段,将那盅赤血蚕收回“乾坤袋”中,霎间无影无迹。虽说计退书航,心头并不轻松,自去厨房淬药洗罐之际,寻思:“书航这厮说是不堪管教,私逃出来胡混,料想回到林居士处再难擅自下山。”牺牲一只虫药奇珍赤血蚕,却送书航回五毒药王的管教之下,料想以林居士的茅山名宿身份,或许有望可将书航调教得像个人样儿,而不至於在江湖上终日不择手段地鬼混。以德报怨,正是李逍遥的与众不同处,自己虽在窘迫潦倒之中,仍要给别人留一条活路。

刚把拣好的药放到灶上,但听得店门外有人叫嚷。他迟疑得一下,踅到门边,探头见有路人谈论,言必提林月如。李逍遥忙问:“那妞儿怎麽啦?”路人道:“崆峒派跟仙霞山的人说是为了林家大姑娘而起争端,各带一帮人,约好在枫江第一楼大战。我正要赶去瞅这好戏,又闻新月派的长孙公子约了霹雳堂的少当家小雷上北固亭,此外还有好些门派、帮会的大弟子或少舵主也在不同的地方开打,搞得我们都不知道去哪个场子才更精彩些……唉,好戏别赶著一块儿凑哪!”李逍遥递了棵卷烟棒儿给那人,也往自个嘴上叼一棵,奇道:“怎麽天下大乱哦?”路人道:“还不是为了争抱美人归?唉,林家这场东床之争还没开锣,江湖上就越发的腥风血雨了!对了,小孩儿,你给我这棵是啥呀?”

李逍遥刚说是“烟”,忽见那路人肩窝猝然钉了一枝冒烟的硫磺飞箭,正痛呼间,街头晃出两名手执弓刀的黑衣人,各戴狗皮帽,赤脚一立,大叫:“白丘,日前你们九华派不是下战书邀咱乌衣帮到沧浪亭一战麽?怎麽缩到这儿来了?”李逍遥方只一愣,那路人以及旁边俩伴当各从手推车里拔剑而出,哇哇怒叫,追将过去。乌衣帮的泥腿子且战且走,口中大叫:“不必等比武招亲那一天,今儿咱就全歼你们九华派!”

李逍遥傻眼之余,忽感不安:“倘若易百山或是步望月又回来此间,可不好打发!”顾不上熬药,转身便要去拉灵儿同逃,没奔几步又回来搬门板儿堵实入处,口中连呼:“打烊,打烊!”区区几扇门板谅必挡不住易百山那等样人,毕竟关上了门,心里终归好些,只盼易、步诸人若然返来此处,见得门闭,只道店里打烊,或会改日再来。旋即又觉此念好笑之极:“他们不会跳墙进来寻麽?还是走为妙,下回再扮痴佬可就混不过去了……”

依他少年心性,眼见得外头如此热闹,又岂会不动心?终究念念不忘灵儿的病情,自是无暇去凑热闹,想来林月如或尚无恙,那干江湖人徒做东床之争,居然干戈四起,凭他一人也管不来,料步望月自会一一镇压,只须耗些赶场子的气力,一时半会未必得暇上门盘桓,所虑者仍是易百山势必前来灭口,李逍遥不胜懊恼:“本来想陪灵儿乖宝宝在这儿多歇几天,我俩都须养伤,哪料易百山这厮却听了书航的馊主意,为了驾驭林月如这等样劣马,搞什麽杀人灭口这麽血腥……”

想到林家这门亲事办得如此血腥,李逍遥难免暗惑不解:“江湖中厮混的人向来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性子,连我都知,林老豆素为南派武林的大哥大,又岂不知这其中的干系?怎会听信楚二、君天这夥的馊主意搞什麽‘比武夺美’,就有如往火锅里浇辣椒油,搞得这等水深火热有什麽好收场?真不知葫芦里卖啥药……”想到辣处,竟引得另生憋苦之感,不由懊恼加甚,心头既恨又奇:“刚才都被人跺出尿来了,居然不觉得如何痛楚,小甜甜究竟从根本上对我使了啥手脚?”

虽然疑惑已极,但想小甜甜所做的事儿若有解释,日头岂不得从西边出来?一路到得後院,又觉眼下另有一事不解:“清凉宝宝拿著我的不倒翁上哪儿玩去了?老半天没出来帮忙,害得我被人玩……”然而清凉宝宝的行径若是也有解释,那就不是清凉宝宝了。

到得厢房门口,忽觉自己一生所遇之事最不能解释的还得是灵儿。

比起小甜甜的无定向胡闹、清凉宝宝的无厘头脑袋,抑或书航的无来由使坏,即便这些不明白之事全加起来也不及灵儿。便是这等样清丽无双、与世无争的少女,竟会始终令他觉得说不出的神秘和灵异。只是不愿去想,倘然想到此处,所有的惑念便如潮涌,一古脑地灌入心田,可又屡屡不得其解,直欲憋爆。

揣著这等憋闷的心情推门而入,突然间吃了一惊。进屋之际,鼻际先已闻到一股酽酽的异香,仿佛百花之放,又有如浓酿之醺,他脑中一晕,顷间竟似脚踩棉花团般地轻无所凭。只道自己究因伤痛未愈,连番颠波之下气乏步虚,待得扶墙立稳,忽见地上湿辘辘的皆是呕吐之物,灵儿秀发从床沿垂下,纤身蜷卧,一动不动,竟已昏迷不醒,乍眼一看犹如死人也似。

李逍遥大惊,慌忙抢上前去,欲待察看究竟,哪料脚下一滑,赤足踏过湿腻的地面,没留神儿跌个大满贯,纠一声几乎滑到了床底下。秃头在地上磕得生响,一时浑未觉痛,只叫了声晦气:“这一跤跌得实在!”心急探视灵儿当下情形,乍一迷糊便即拢回跌散的神思,撑地勉力爬起,却又嗤的滑手,掌心按偏尺许,险些又栽一嘴。心想:“再栽一次就是狗啃泥了。”想起米宝宝,转顾屋内却没瞅著,暗奇:“那小狗儿呢?怎不留下陪伴灵儿……”鼻翼微动,暗觉异气浓呛,头脑恍恍眩然,仿佛置身酒窖一般。抬手看掌,眼见得碧涎丝丝垂淌,因辨不明竟是何汁如此腻法,不免大是纳闷:“满地腻滑腻滑这些都是啥?还这麽粘……”

但见灵儿面如金纸,已非惨白黯淡所能形容。李逍遥唤她几声,摇她不醒,所幸微息尚存,虽是低弱断续,却尚胶韧,若说她气若游丝又觉不然。探她鼻息之时,只感触手冰寒,李逍遥忧情愈甚,连忙取出“醒狮昙”、“还神丹”、“赤血蚕”诸般好物,当下毫不吝惜,只管施用,辅以银针净符,惟盼快些救醒灵儿。

总算洪大夫的鬼魂所遗赠的“醒狮昙”果是灵妙,经已屡试不爽,李逍遥信心所寄,终不辜负他一番忙碌,让灵儿多闻片刻,始见她悠悠苏醒,小巧玲珑的鼻翼微动几下,受药味所激,不禁轻打喷!。当她柔睫翕展,李逍遥顿生欣慰之感,不由叹道:“可醒过来了!”

灵儿一对妙眸虽仍黯淡无采,乍睁眼睛便即投睇他脸上,一含眸间自有所见,不禁疼惜道:“哥……哥哥的脸怎麽又肿了?”李逍遥为免她徒增担心,抚摸後脑勺隆起之包,苦笑道:“摔了,只是路没走好,栽个跟头。”避开她凝睇之眸,不觉心头一酸,暗叹:“不想告诉你,其实哥哥挨打了,连咱们根宝弟也遭了池鱼之殃……”

灵儿看到他额头破了一块,兀自悄淌血丝,她一颗心只挂在他身上,见得心上人流血,岂有不立时急煞?就算只是一两滴血,也似刺痛她心一般,不顾当下身怯气虚,抬起素手轻按他额角伤处,含目低颌,欲似往常一般凭自身灵异之禀为他抚平伤痛,恁料此时屡不见验,她心下倏感不妙。李逍遥怔然而望,见她玉容较诸先前两人相会之时又憔悴许多,方才醒转竟只牵念著他,稍耗真元又即娇息促急。越发教他怜惜不胜,忙劝道:“灵儿,先别操心我,最要紧是你先养好身子。”

灵儿连试数次仍无见效之象,不禁眼圈一红,黯然道:“我……我的法力没有了!”李逍遥先是一怔,随即安慰道:“你先别急,这当儿元气未复,定然显不出本事。现下别为我乱耗真气了,等养好了病再说!哥哥是没事也受伤,有事死不了,你莫为我担心……”灵儿再试不成,登时颓然坐倒,倚枕喘息之际,心里暗叹:“法力没了,我知道的。可是为了逍遥哥哥,吃再多苦,遭再多罪,我也不後悔。”

李逍遥想到易百山可能转眼就回,心下著急,可是眼见得灵儿这等情状,一时之间如何能走得动?心头所忧之事,自然不想跟她言明,免增苦恼。一边安慰她,一边寻思:“易百山这厮听信书航的馊主意,定会回来灭口方肯罢休。可是当下我既没力干仗,只怕逃跑的气力也不够,倘想仍似从前那样一遇险情大可抱著灵儿这小妞开溜,如何使得成轻功走脱?既使不出轻功,别说抱著灵儿,撞上易百山那样的人物,我只身独跑也逃不掉。怎生是好?”

正思到愁苦处,突见灵儿纤身抽搐,竟又伏在床边呕将起来,只吐得眼泪汪汪,却再也吐不出什麽。李逍遥心头又即揪紧,看她如此备受苦楚,自也难过,急取还神丹、补心丹、炙甘草、老参片、良附丸诸般收藏之药欲助她缓和些,谁知一古脑儿全教她服下之後,反而越发吐得厉害,所服之药尚未入肚便又倾喉吐尽。李逍遥忙换别般和润之药也不见验,灵儿仍然恶呕不止,几乎连五脏六腑亦欲吐个净光。李逍遥忧急无策,苦於所习医术有限,既瞧不出她的病因何在,更不知怎样消解,只觉计穷,眼看她吐得死去活来,竟无了时,心头不胜焦灼,失声道:“灵儿,你这样吐,吐得我心都碎了!到底怎麽才能帮你……才能帮上你忙?”

灵儿又吐良久,虽然胃里早已无物可吐,但竟遏止不住,这般耗元穷竭,不免气息奄然,迷迷糊糊地听闻李逍遥焦虑之语,为减他忧情,她勉力抬手捂口,仍难抑按那般翻江倒海似的难言之苦,一时更是说不出片言只字。李逍遥正焦头烂额间,忽觉灵儿柔白的食指微颤地指著她自己脖侧,眼神似有所示。他又愣得一阵,方才隐隐而明,忙问:“你指著风池穴,又望著我搁椅上的银针盒子,莫非……”

两人心意仿佛瞬即相通,因见灵儿目露许色,李逍遥渐获启示,但仍踌躇:“那是足少阳胆经所在,风池又属死穴,怎能乱插?记得……记得洪大夫似曾说过,‘风池’连结‘听会’、‘瞳子!’、‘阳白’、‘风市’、‘环跳’、‘阳陵泉’、‘悬锺’这条经脉,关乎胆脏要窍,等闲不能贸然行针,倘有差错,轻者便会造成耳聋、眼坏、面神经瘫、中风乃至偏瘫和下肢不遂诸样後患,更严重还会丧命!”一虑及此,顿时惊汗淌背,但觉从来行医之险,素无当下尤绝,哪敢冒险一试?可若无所作为,难道便只能看著灵儿倍受这般无尽苦楚?

灵儿此时倘若尚存几丝气力,定已自取银针镇入“风池穴”,岂能让李逍遥如此心焦,可她久呕多时,本就娇弱的身子越发虚软不堪,伏在床边便连眼皮也渐难撑得。李逍遥看在眼里,心为之疼,为减她苦楚,只得取过炙穴所用的银针,依她指点的部位小心翼翼地轻锥而入,虽然暗捏冷汗,无可奈何之下但想:“与其看她如此难过,便纵徒冒风险一试,总比什麽都不做要好。”

他收拾心情,提心吊胆地逐一把针炙入“风池”以下相关诸穴,惟恐稍有闪失,如此要紧所在只须小小偏差,便会置灵儿於万劫不复之地。好不容易扎毕数针,不过短短片刻工夫,李逍遥心里已不知绷断了多少根弦,更数不清自己祈念了多少声“菩萨保佑”。又等上一会,倍受七上八下的煎熬,始见灵儿情势渐缓,虽仍虚弱,总算没再剧呕失抑。李逍遥不禁道了声“阿捏婆婆”,取药欲给灵儿喂服,无非还神、理气诸类滋补之药。灵儿低声道:“水……水灵丸、花露丸各一,蜂王蜜半匙,调入……调入神仙茶里。”李逍遥一怔,晓得此妞的医术素来神奇,更不迟疑,依她说的照做无误。

幸好两人良药不缺,李逍遥从洪大夫处收藏药材颇丰,加上灵儿从水月宫带出来的仙家奇丹,此後一路游历更有所获,若无“乾坤袋”这般包容无限的百宝囊,单只随身所带的各般药材就已带不动了。蜂王蜜原是李逍遥自小歼蜂的战果,花露丸则是灵儿在仙灵岛采集奇花玉露所炼,加上洪大夫的鬼魂所赠之水灵丸,此三样可补体力及真气的上等佳药融於仙茶极茗,自有不难想象的妙效。这几样药方李逍遥自也知些用途,但经灵儿指点,他才知合在一起又能倍增复元之功,心里不免赞叹:“跟她在一起,我总能受教不浅。洪大夫医术是可以的,用药之巧妙备至似又不及灵儿这小妞了。比起夏枯草的霸道疗法,不知又是谁更高明些?可惜夏前辈他老人家死得早,没能跟他多学几手……”

到厨房里取了先前游虾儿所烧的热水,担心水中已下了毒,先以银针试探,因见无异,李逍遥倒是暗诧:“易百山教那小子泡杯毒茶端去给步望月,按说往烧水里放毒最易见效,他怎麽没下毒呢?”再多试几回方感放心,却先尝一口,果无不妥,啧了一声,心道:“那小子没下毒,许是来不及这麽干,又或是没胆子谋害官差……管他呢。”泡出灵儿所要的药茶,捧碗端到床边,只见灵儿勉力抬起素手,微一凝神,往茶碗里画了一道观音符,李逍遥脑中一恍惚,探眼没瞅分明,待她饮毕,不一刻果有缓和气象。

灵儿歇一会,眼见李逍遥寸步不舍地在旁伺候,心中既感激又过意不去,含眸脉脉,歉然道:“怎好让哥哥这般……这般操劳?”李逍遥担心她服药不适又似方才一般呕吐难止,犹自忐忑不安,听她这般说,便“嗐”一声,摇头道:“操劳啥?你到底怎麽回事嘛,吓的我……”灵儿垂眸不语,只是偷眼瞟他,因感他果是如此紧张自己,心头升起一股甜蜜之情。

李逍遥看她难掩倦态,而且服药之後正在出汗,忙道:“最好多躺躺,盖上被子闷出汗来,许会好得快些。”不容多说,便即扶她躺下,拉被盖得严实。但见灵儿又从被窝里露出小脸蛋,秀发散在枕边,兀自妙波盈盈地望著他,流露无尽眷恋缠绵之意。李逍遥不觉脸上微热,涩然地笑了笑,嗫嚅道:“这样瞅我干啥?都瞪得我不好意思了,歇会儿罢!别耗眼神……”灵儿妙睫微眨,仍瞪著他,竟似稍瞬不舍。

触及这等样情意浓浓的眼波,李逍遥不禁心头一荡,如漾水花。便在这时,忽感腹下火燎一般炙灼欲爆,先前麻木之处顿时有如烈火烧柴,只欲痛倒而呼,但恐在灵儿跟前丢脸,只好强行忍耐,可这如何吃受得?一时间难免暗惊:“这个小甜甜,她到底……”此般吃痛不堪的情状登教灵儿看了出来,惊问:“哥哥哪处不适?”闻声之际,李逍遥嘴叼之烟棒儿不觉掉地,慌忙背转了身子,免被灵儿觑出当下窘态,此层难言之苦更是不宜告之,一边强忍隐痛,一边慌乱掩饰道:“没……没啥,只是烟头儿掉了烫著脚。丝!我尻……”

灵儿心纯,对李逍遥之言从来信而不疑,疼惜地望他微微抽搐的背梁,想了一想,又见他打著赤脚,便柔声道:“哥哥,乾坤袋里有鞋子呢,拿出来穿啊。”李逍遥心头乍动的情意因这阵突如其来的炙痛而消,而他所受之痛竟也随著爱欲倏减即消,柔情既忘诸脑後,奇怪的是胯间的剧痛也没了,旋又回复先前那般麻木之感。方感纳闷:“怎麽回事哦?”听了灵儿之言,不由得想起:“都忘了乾坤袋被灵儿搞成了装衣物的包袱……鞋也往里塞?”

有鞋穿究比光脚丫舒服些。他默施法咒,乾坤袋里果然掉出好几双新鞋。因感脚脏未洗,只拣家里带出的木鞋胡乱先垫个底儿,香兰所缝的那对布鞋究没舍得穿上,刚收回袋里,灵儿问道:“那双好精致的布鞋哥哥总不舍得穿,可是……可是别的姊姊所送?”李逍遥面孔微红,掩饰道:“老婶搞地。”灵儿妙睫轻霎,说道:“可是鞋里绣著香兰姊姊的名字哩。”李逍遥窘道:“搞什麽签名嘛,你说?绣个鞋还没忘记签名……”

灵儿心思澹淡无邪,其实并不因而著恼,侧头伏枕,盈眸又望一会,想了想才轻声说道:“我也要给哥哥做一双鞋子。”垂下柔睫,稍顷又补了一句,幽幽的道:“也要绣上灵儿的名字。”

李逍遥一怔,居然没有味出灵儿此言所含柔情挚意,小女儿家的婉娈细腻情怀自非他这等毛头儿郎顷刻能够明白,她越是欲倾柔肠,他竟觉越发窘迫,讷然道:“缝什麽鞋嘛?绣上名儿被我整天踩著有啥好……先别胡思乱想了,养好身子要紧!”脚尖微挑,抄帚在手,正要拖地擦扫那一滩滩碧汁,忽觉地面嫋嫋冒起柔绵之气,白烟淡雾也似,稍瞬便消。脑中只一恍惚,脚下竟然一净如洗,他不由大奇,连忙揉眼再瞧,哪里还有半点碧液可寻?

转头但见灵儿目含俏皮之意,李逍遥方自惑然:“搞啥东东?”看出她微复血色的俏脸又即苍白,未及相询,灵儿又喘息促剧,犹如一口气接不上来。李逍遥心又悬起,忙抢近前帮她拍背抚平乱息,暗觉灵儿突然脱力般的情态便似一个小女孩刚扛过几百斤米,娇息总也透不过来。当下李逍遥的元气也未康复,无法运用自小学会的“气疗术”帮她搞定,忙乱了半天,终於靠一颗窃自易百山襟兜的“镇心理气丸”使这妞儿不再粗喘。待她宁定一些,李逍遥方松一口气,忽想:“从王员外家起始,连摸了好些人衣兜,全在乾坤袋内,还未有空整理,除这颗理气丸之外,不知有些啥宝贝?”

虽惧易百山寻返,可是灵儿的情势远未转缓,稍使气力便又喘不过来,如何走得?李逍遥挠头之余,唯有暗叹:“带个这麽娇怯怯的妞儿真麻烦!都不能想走就走了……”事已至此,唯有赌一赌。扶她躺好,拉被盖妥,强抑忧意说道:“灵儿,要想好得快,宜多歇息。我去看看汤药煎好没有。”灵儿生怕又失散,说什麽也不舍稍离片刻。李逍遥低眼瞧见衣袖被她素手紧攥一角,雪白的手背肌肤连紫青的柔筋也显了出来,可见得她心中多麽紧张!

他不禁叹道:“不用搞得跟连体婴一般吧?灵儿,哥哥怎麽舍得丢下你呢?”因见这妞儿焦虑不减,想是不愿再似此前一般饱受离散之苦。他又何尝不是,为免徒教灵儿犯急又喘,只得坐在床边,慰言道:“好罢,哥哥留下陪你就是。”心头暗忧:“这可怎麽是好哇?”当下唯有等灵儿睡了之後,他再瞅隙儿溜出去端药,更盼易百山别这麽快回来。

灵儿见他坐了下来,心情稍定,妙眸从被子边缘晏晏而睇,见他亦极憔悴,不禁心疼,料想他必是连日未暇好生将养,如此怎能伤势早愈?她幼长仙岛,素不在意世俗之习,情意既涌,又觑知他正受难言的痛苦,灵儿暗忧之余,愈想与她心爱之人亲近,手掀被角,红著脸说道:“灵儿要哥哥陪著睡。”虽说心思纯真无邪,此般相邀同寝之意既出口边,仍是不自禁地羞涩难状。

李逍遥先是一怔,大眼瞪圆,随即暗感忸怩,恐遭先前那般苦楚,怎敢往情动之处转念,连忙移目他视,以避灵儿那对含羞俏眸,不觉讷然而笑,说道:“什麽话?哥哥若钻进你被窝里睡,灵儿你就嫁不出去了。”灵儿赧言相邀之时,便担心又像前次那般被他拒诸门外,反正已然羞煞,也不介意把小女儿家的面子在他跟前失尽,把心一豁,红著脸又道:“灵儿……灵儿才不要嫁出去呢!”话声愈低,却透坚决之意,腮泛梨涡,柔声道:“我只要跟著哥哥。”

闻言之下,李逍遥心头一热,暗觉那处又痛,不知遭了小甜甜怎般荼毒,一边强自隐忍,一边苦笑道:“别逗我哦,灵儿!哥哥会受不了……搞得跟连体婴一样就不好自拔了。呵呵!”灵儿越发飞红了俏靥,连一对妙眸也没敢抬起,但更执意不改,仍掀被角,羞声道:“来嘛!”

“不来!”李逍遥越发水深火热,强忍苦楚,呻吟道:“受……受不了哦!”

灵儿柔声道:“进……进来就会好了。”李逍遥挣扎道:“乜?”灵儿道:“我知哥哥有难言之苦呢,可是……”悄眸瞟了瞟他,想到窘处,俏面越发含娇似绽,究是羞不可抑,本想缩脸躲进被里,但思:“他是灵儿夫君哪,有什麽使不得的?”虽尚青春年少,毕竟女孩儿生来比男孩儿谙事得早,便是她这等样自幼修仙的妙人儿,不须如何经历俗世烟火,亦知夫妻之间合该尽享鱼水欢、床第趣,此节并无半点悖德逾份。且已隐隐看出李逍遥所受何罪,这等细节怎能瞒得过她那对善解人意的妙眼,是以更加执著,图减他的难状之苦。哪顾得少女生性之矜,含羞再邀:“哥哥到灵儿这里就……就会好的。”

李逍遥越发冒烟,如火烧!般,惟恐倍遭百般煎熬,更是不敢往那儿想,自感危殆,为免瞬间崩溃於斯,急运阿修罗回神之法,强自定神,说道:“我要逃啦!你再不肯自个儿睡,哥哥只好避而不鸟。”灵儿生怕把他逼跑了,只得抿嘴不作声,缩头入被,把丢了的颜面藏了起来,心下暗叹:“哥哥好像中了忘情花毒呢,是以每当情热便感鸡鸡痛,唉……只有此法可解,他不明白灵儿的心意。却教人家难为情死了!”

果然李逍遥一旦不往那儿想,稍瞬便即宁定些,哪里明察灵儿的苦心,只觉这妞儿怪,越是相处日多,越感不安:“她怎麽跟别的妞不同哦?偶尔也很妖……搞的我!”好容易等灵儿没动静了,料已睡著,只是素手仍抓著他衣袖不放。李逍遥一时百感交集,真盼日子始终这般祥静,不再有颠沛流离,不必徒受江湖风波之苦。

本想等灵儿睡熟再去拿药,可他亦已疲惫不堪,坐在椅上不觉打起盹来。迷迷糊糊地见到瓦罐煲裂,药汤流了满地。登时一惊而醒,揉眼怔望,始知刚合上眼就做了个“爆大钁”的梦。

他轻轻从灵儿手里挣袖而出,到得门外,把木剑往束腰带子里一别,斜插腰畔,眼光四扫,虽是一派清静气象,却也轻忽不得,心想:“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了啦,且看明日灵儿能不能好点儿。”越女剑留於床头,供灵儿触手可拿,以便用来防身。但想以她当下的情势未必还能使得动剑法,倘然有敌来袭,李逍遥唯有一人独力周旋。忽感豪气满胸,主意暗决:“谁敢来试试?我一夫当关,定要保得灵儿睡个好觉。”一时浑忘手臂乏力,取木剑挥洒数下,剑稍截空接住一片飘落之叶。

倏然想起:“哎呀,锅……”因怕熬药久了爆钁,顾不得多耍,收了木剑,连忙奔进厨里,眼见灶内火歇,还好药罐没爆,方松了口气,坐一旁等罐子凉些,拿碗盛药,却没怎麽洗碗,只随手撸到水盆里咕碌碌胡搅几下,算是洗过。

从灶上拿下药罐子,自感肚饿,毕竟汤药再补亦不能填胃,乱寻半天,总算那黄脸老姨走时匆匆,并没全然“坚壁清野”。给他找到一大块干面条,使个暗器手法遥遥丢入锅中,又翻一会,从厨角的缸子底下寻著几条腌萝卜,平日虽不爱吃这物,眼下腹饥,也管不了许多。把找著之物连同食盐、豆油,胡乱搅做一锅,倒水便煮。添过了柴,眼望灶里火盛,忽省:“好像忘了洗锅哎!但……算了。”若非连日疲倦难支,他原也不至於懒态复萌,唯笑:“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趁这会儿,先把药端去灵儿房里,叫醒她先喝毕再睡。随後说道:“过一会儿再来喊你吃面。”灵儿睡眼惺忪,一时懵懵然。李逍遥笑了笑,把她脑袋摁回被窝,出到门口乱打几个呵欠,眼皮渐渐交战,心想:“困了!真困……”轻轻掩门,眼光无意中又瞥低,瞧了瞧老姨不许别人乱碰的盆栽,几乎按捺不住顽童心性,要采些盆里所种的仙鹤草、茅苍术。犹豫几番,好不容易又强自忍下这般想法,叹道:“这是人家纪念单相思的珍藏物,还是算了罢!”

一路打呵欠回入厨房里,没耐烦等汤面蒸熟,舀一勺水泼灭灶中余火,不顾烫手,端锅下地,又咕碌咕碌“洗”了个碗,勺面条盛入,先送了一碗到灵儿房里,要她起来胡乱吃一点聊以垫肚,虽也晓得不好吃,仍怕灵儿嫌味不可口。灵儿只是懵懵揉眼,被他撺弄著吃了半碗,没说别的。李逍遥又摁她的头回被窝里,带门而出,却又在那盆栽之旁犹豫了一回,啧了一啧,不知如何走回厨房,又咕碌咕碌“洗”个碗,盛面而入,独自坐进空荡荡的店堂里,拣副座头,对著墙上所贴茅老仙的画像吃面。

边吃边想:“这老仙倒是长得仙风道骨!虽说没我帅,毕竟多了几分老鸟的气概……不知老姨小姨们有没找著蛙哥?二狗又在哪儿呢?茅山派有很多事我不明白,比如周星也和他爱狗‘红男’。”忽见门板缝隙透入的日光被一袭悄然而近的人影所掩,李逍遥只道是清凉宝宝玩够了现身,抬眼却见面前悄立一个颧突额兀的老翁,眼也不眨地呆望著他吃面之态。

李逍遥猝然一惊:“你是谁呀?”这其貌不扬的老翁笑眯眯道:“对著老夫吃相如此不佳的人,你是头一个。”李逍遥愣然道:“不解!”老翁道:“世间有许多绳子不需要全都解了。人间本是乱麻一团,缘份也好恩怨也罢,都是解不尽的结,有的是死结,有的是活结。”李逍遥懵然道:“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难得糊涂!”老翁笑道,“难得如此糊涂。不过也没关系,有的人活著是为了解那无数结,有的人则是打结无数,任你我怎麽也解不完。有的情是死结,有的仇是活结,死结有如宿命,十世纠缠,你总也解不开,无从摆脱。一些看似勘不破的恩恩怨怨则是活结,宽恕本身即是解法……”

李逍遥不自禁地茫然问了一句:“那……灵儿和我之间究是死结还是活结呀?”老翁呵呵道:“是死还是活,结果如何,最终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李逍遥陷入沈思,暗觉这老翁句句话都是莫测高深,又突如其来,委实诡异,不禁惊问:“究竟是何方神圣哦?”

老翁翕动著一双微鼓的眼泡儿,笑道:“你靠还魂丹才活过来,怎麽不知道我是谁?”李逍遥奇道:“你是阎王爷?”老翁眯眼笑道:“我是茅以降。”李逍遥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几难相信自己的耳朵,皱起脸道:“你就是一代宗师、人称道法巨匠的茅山老祖茅以降?”老翁得意道:“小孩儿吓到要拜倒了?”

“扯!”李逍遥手拿筷子,拨开老翁挡眼的头,指著墙上张贴之像,哪里肯信。“少盖了!人家茅以降多帅?鹤发童颜、满面红光,每根雪丝也似的胡子都洋溢著仙气,哪像你?满脸皱巴巴的鸡皮、眼鼓得跟猪尿泡似的,还长得有棱有角,活似还魂丹蜡壳上画的那种死相……”

一路溜舌到此处,突然间心头念动,不觉哑然,暗悟:“他就是还魂丹蜡壳上那个人!”

老翁转头瞧了瞧墙上画像,微笑摇首,眼露讥讽之意,叹道:“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什麽的,其实只是世人对我的美化。未必每个偶像都长得跟‘角儿’似的,修道讲究的只是内在……”李逍遥暗觉失望:“你真的是民间偶像茅老师?”茅以降道:“你再用这种歧视的眼光看我,老夫就要降你了。”李逍遥心中一寒,连忙揉眼,强笑道:“没……”定了定神又道:“其实走下神坛也没啥不好。”

茅以降拉凳坐於一旁,叹道:“能听到你这句话,不枉我俩神交一场。”李逍遥挠耳:“什麽交?”茅以降道:“神交。”李逍遥懵懵懂懂,又问:“要不要给前辈端碗面条来洗洗尘先?”心想:“他老人家远道而来,定是为了蛙哥之事,风尘仆仆,没来得及吃上饭也是可能地……”茅以降道:“不用了,睡觉之前刚吃过饭,这会儿肚还涨呢。”李逍遥愕道:“什麽?”心下纳闷:“他说话怎麽怪怪的?”

茅以降道:“没什麽。相见即是有缘,既然刚一合眼就遇上你,而且言谈很合我口胃,不像门下弟子只知顶礼膜拜,终日把我当老祖宗来供奉著,想找个闲谈得来的人也难!直教老夫腻烦煞……”李逍遥安慰道:“前辈这一世如此成功,到头来难免要因为成功而寂寞。”茅以降叹道:“连一个敢陪我多聊会儿的人也无,你不知道我有多寂寞!天天到河边对著渔网而聊,於极度郁闷中不意悟到六道神符,亦即‘困’、‘脱’、‘定’、‘镇邪’、‘幻眼’、‘守御’……这六道符凝我半生修为,未经测试,惟恐太过玄奥难以传世,且因闭关之期未讫,连个听我说法的人也急寻不著,你愿听吗?”

李逍遥本在吃面,左右无甚要紧事,因见这老翁如此自感孤寂,不忍看他闷闷不乐,便道:“究有多玄哪?说来听听也无妨!”话既出口,旋即後悔莫及,只听耳边絮絮叨叨,仿佛无数苍蝇蚊蚋萦转熙攘,竟是无休无止,直教烦煞。暗觉茅以降一旦开侃,居然罗唆已极,且口齿不清,乡腔浓浊,言辞乏味,说法时没精打采的表情更显面目可憎,有如一个口才拙劣的说书人滔滔不绝大讲不知所谓的故事。

李逍遥越听越恼:“难怪没什麽人愿意听你讲课了。除你自个儿在那自讲自乐之外,谁能受得了一个上百岁高龄而且牙齿漏风的老鸟在耳边跟苍蝇似地嗡嗡不休?”事已至此,唯有竭力按捺,只怕惹恼这老儿,徒遭降头惩罚。茅以降浑不在意李逍遥如何躁动不安,倒是越讲越欢,口沫横飞,没法儿刹舌了。

李逍遥本想在此清静地吃一碗面,孰料撞上了这等纠缠,不免饱受煎熬,又忍一会,愈觉头昏脑胀,几欲憋死。茅以降自说自笑之际,突然往他头顶猛拍一掌。李逍遥再忍不住,怒道:“好了吧你……干嘛冷不防打我一记?”茅以降终於说穷了辞,爽然收舌,虽觉意犹未尽,但已累极难继,於是不再唠叨,起身笑道:“好,灌进去了!不想今日如此之爽,真是快哉!”

李逍遥抚头问道:“灌啥进去了?”茅以降舒展了眉眼,一洗苦闷之相,笑道:“虽说有如填鸭,毕竟梦中传法最是难忘,这六道茅山符法你先拿去用,等过些天若仍有缘得会,再跟我说说效果如何。呵呵,究是新近所悟,不曾找人试过好不好使……”李逍遥惑道:“什麽叫‘梦中传法’?”茅以降笑吟吟的望著他满含疑惑的双目,忽问:“有没听说过庄生梦蝶?”李逍遥怔了一下,方道:“我只看过‘大劈棺’那出戏,讲庄子跟他老婆……”

“他老婆果是年轻漂亮!”茅以降双眼一亮,随即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道,“不过你说的那出是‘庄子戏妻’。我说的是有一天庄子睡午觉,梦中见蝶,醒时大惑不解,自问:‘究竟是我梦到那只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李逍遥奇道:“这有什麽难解的?是他梦见蝴蝶呀。”

茅以降微微一笑,问道:“那麽你说说,此时究竟是我梦见你,还是你梦见我?”李逍遥不由得怔住,心头懵然:“梦?”抬眼间这老叟竟已踪影杳然,但闻一声慵然懒叹,如梦之呓,犹有余音萦於心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方自迷迷惚惚,斗闻汪汪吠声,李逍遥一惊而醒,张眼时才知自己仰靠椅背打了个盹儿,桌上那碗面条未吃几口,犹冒微微热气。一只小狗不知何时奔进来,正是米宝宝,却朝墙上画像叫骂不休。

李逍遥只觉脑堵,心念一时转不过来:“梦?”不觉抬眼望墙,画像中的茅以降仍是那般鹤发童颜之相,哪有半点梦里所见的形貌摧颓?但比起眼前这般仙风道骨的画像,惟觉梦里之人更似是真。怔想一回,忽感好笑:“别跟逍遥儿玩玄的了,老人家。是我梦见你才对!”起身伸个懒腰,顺手拎小狗起来,戳它鼻头,斥道:“狗小子,跑哪儿去啦?这会儿才露面哦!”到厨房咕碌咕碌“洗”个碗,盛面条而入,回到店堂内,置小狗於桌,教米宝宝与他同桌进食,各自一碗,因感饥饿,谁也没有挑剔。

米宝宝把碗翻个底朝天,没找著肉。不免懊恼,又不甘心,伸爪把面条搅了满桌,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李逍遥不由恼道:“好了吧你!别挑三拣四的好吗?当初你在那老儿处打工,搞什麽‘米宝宝便当’,不见得顿顿有肉吃。请你跟我一起吃面条你还搅和!”伸手往狗鼻上弹一指头,总算教它安稳些。

其实李逍遥疲乏已极,哪有精神吃这般乏味的汤面,只啜几口便觉嘴里淡出鸟来。倘非念著下一顿不知何时方能继上,为了早些恢复体力,再难吃也得将就。强撑著连吃两碗,满身出汗,打著嗝想:“脑堵得紧,天晓得梦里都被灌了些啥?不好好睡一觉看来想不起,可是……”不免又想到易百山,把手边纸符卷烟点燃一端,闲叼嘴上,吸了几口,果然稍拢几分散乱的心神。

“易百山倘然不想真去动林姑娘,又何必杀我灭口?就算他想打歪主意,谅也没这机会。林月如身边从来不乏伴当,个个都是名门子弟,寸步不离,想必她已回到她爹身边,凭林老豆一品居榜上排名‘天下第六’的水准,易百山动坏念头时可得想想。所以我不必想,反正他动林姑娘不得,既然动不得她,又何必杀我灭口?何况杀都杀过了……”料想易百山势必以为书航已把那颗毒药逼他服下,挨不数时自会毙命。若信以为真,多半不至於仍要回来验证尸身。心想:“他没这空,其实我毋须多虑易百山,头疼的倒是那步望月八成会回来问话,被这厮缠上可没好事儿。”

不觉又勺第三碗面条,眼见得一小片枯叶漂在汤上,忽省:“对了,船!与其在这儿提心吊胆,不如回船上好些……”此念既生,一时喜来忧去,若能带灵儿回到船上将养,非但不虞外人徒扰,两人在江上只需数日太太平平地歇息,自能越快好转。虽动此念,却仍有心事放不下:“听说老修……啧,修五侠和丁宋伉俪都是同我跟灵儿交情不浅的人,还有萧乘龙、泥菩萨、蛙哥,眼下他们大概全都有难。不知寒山寺那些人有没逃出太婆的妖爪子?做人不能光顾著为自己打算,虽说灵儿情势不能令我放心,可我怎能置这些人而不理?”

耳边沙沙雨洒屋瓦之声渐密,越添心烦意乱,急难想出妥善之策,正觉苦恼,鼻际忽感气味有异,定睛一瞅,原来米宝宝这狗儿吃了些面条,竟在桌上撇留一坨微冒热气之物,状似李逍遥自小上学时每晨必吃的油炸鬼。李逍遥掩鼻不迭,恼道:“尻!我这碗面还没吃完呢,你竟然在我面前做个这麽新鲜的糕点?”事已至此,究竟没辙,刚用筷子把米宝宝撇下之物推到桌边,未及料理,忽听得门板敲得山响。

李逍遥只道寻仇的来了,吓得手一颤,米宝宝之物悄落凳上。但闻大力拍门之声擂鼓也似,李逍遥隐约窥见门板缝外站有数人身影,愈慌:“尻!这麽多……”怎敢答应,急屏气息,抱起米宝宝正要溜离店堂,那小狗却只顾在他怀里射尿,哪知得当下情形之险?

李逍遥正跟狗崽儿忙做一团,只听门外有人沈声道:“里边的夥计,我听到你在屋里遛狗的声音了,开门罢!”虽说并非易百山等人的话音,李逍遥一时仍然惊疑不定,心中猜测:“该……该不是想赚我开门罢?”为免引狼入室,究竟没敢动弹,门外那人已显不耐烦,沈声催道:“再不答应,老子这就破门而入了,非逮你揍一顿不可!”李逍遥登吃一惊,心下大困:“怎麽办?”原本他自小便非怕事之辈,反而好惹是非,此刻虑及灵儿正在歇养,倘有惊扰而生变故,她这等嬴弱的身体如何还能经受得起再次颠波流离?

既已心怀牵挂,自是做不成光棍,心中惦记著玩不得儿时惯技,为免生事,只是迟疑不已,但恐外边那凶霸霸之人当真破门来殴,惟有挤著嗓子哑然答腔:“谁……谁呀?”门外汉子哼道:“住店的!”李逍遥听出关外口音,心头稍安:“易百山那夥乃是幽燕口音,步望月说话跟卖商旗的安徽人似地。如此说来……”但仍不愿开门纳客,免生枝节,迟疑得一下,说道:“打烊了,今……今儿打烊啦,你们且到水上人家去投宿罢。不远,就前边左转……啊不,右拐!”

本想拒诸门外,却听一个低沈的女子话声轻哼道:“一路入关而来,还未遇过只会往外挡客的店夥。”李逍遥方自一怔,门又拍得生响,先前那汉子道:“少装蒜!前日我们已跟老板娘订下房间,还缴足了数日之银,怎麽?想赖帐不认麽?”李逍遥听出那人话声里大有忿然之气,心下顿感无措:“不料这夥竟是日前先已订了客房的,老板娘既收了房钱,这可赶不走!看他们如此生气,多半不会有诈,大概退钱他们也不依……”

门外那汉愈怒:“下著雨呢,哪有将客人淋在门外不让进的?老子砸破你门!”一拳呼的击出,却打在空处,原来面前那块门板刚巧搬了开去,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狗之头,朝外吐舌,只听一个暗哑之声说道:“不好意思得紧,各位客官且请进来。刚才这位初生不久大概未满一岁的底笛拉稀,小的忙於清理,无心怠慢……”

“少废话!”那客人早就等得心头不快,哪里耐烦等待夥计边赔不是边搬门板,振掌一拨,余下数块未及搬动的门板立塌,几乎砸到李逍遥身上,幸仗身法尚巧,忙不迭地抱狗避到一旁。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二)

他正感懊恼,门板哗啦啦倒砸於地,风雨撒将进来,眼前视线一暗,高矮参差地立了五个头披黑麻罩巾,肩遮风雨斗篷的人影,各皆凛凛而入,一股浑然厚织的肃杀之气顷时笼罩了这家原本清静的客栈。

李逍遥一见这等架势,心头顿时发紧:“八百龙的人!”其实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兵团素为行藏诡秘,常人即便见著也认不出其身份来历。可是李逍遥为帮傲雪卷入“北庭傲家”与“关东强雄”之争,自兰陵渡而来,与八百龙连场恶斗,堪称九死一生。於敌对中早便谙明这群遁甲奇兵的与众不同处,这等气势深印於心,当下一见自能省起,方生悚然之感,奇怪的是这干关东秘士竟似浑未留意他,一晃身便都进了屋,雨水淌落脚下,少顷满地皆湿。

李逍遥惟恐强雄父子也来投栈,难免惴然生忧,待见那五人入屋之後,门外已无别人。而强雄等辽东大豪似未在内,李逍遥觑目片刻,惊魂始定:“还好……”因见其中有一蒙面女郎,此前从未谋面,另外那三个彪形大汉亦显生分,虽从他跟前走过,竟似不认得他,脸挂不耐烦之色,却未看出敌意。李逍遥不禁暗想:“这夥似是新面孔哎!”

只见这四名关东客小心翼翼地搀护一个步履蹒跚之人落座,看背影似一老者,因披玄麻大布遮罩头脸,李逍遥一时难以觑辨其颜,正自呆望,那女郎转头吩咐一声:“小二,把我们淋了多时,若想少吃些苦头,还不快勤著点儿伺候著?”她虽嗓音沙哑,语声却透出几分撩人的味道,如磁之摄。李逍遥只顾好奇地盯著她看,犹未反应过来,咽喉倏然一紧,旁边一个精壮汉子冷不防探手扼脖,五指箍紧,沈声道:“小王八,刚才怎麽也叫不开你的门,这会儿看你怎麽求饶!”

正要狠狠教训李逍遥一顿,那女郎不禁劝道:“且算了罢,正事要紧。”那精壮汉子便是先前一迳叫门之人,早恼透了此等惫懒夥计,既已逮著,岂能作罢,恨声道:“若非师妹说话,非掐死你不可!虽饶一命,苦头不得不吃……”眼看李逍遥难免又要吃苦,身旁一个和颜悦色的宽躯汉子微笑道:“师弟莫跟这等小厮一般计较,既然师妹开口,这苦头就先寄下罢,当做记帐也无妨。”

既有两人说情,那精壮汉子方才作罢,却将李逍遥秃脑袋一卯,推他撞到墙边,冷哼一声:“伺候得老子不爽,帐一块儿跟你算!”李逍遥和米宝宝跌得生痛,各皆怒目以瞪,若非为了灵儿,怎按得下这口郁气?那女郎瞟他一瞟,方道:“上壶热茶来。”李逍遥头皮又紧,心想:“又要上茶?我怎知老娘们把茶叶藏哪儿了……”

兀自苦恼,但见那老者刚落座又即抬!,似觉有异,颤巍巍地落手一摸,抬起手掌之时,桌旁四人皆感臭气扑鼻。那老者闻了闻手,皱眉道:“什麽东西粘在凳上,气味这等难闻?”李逍遥忙掩米宝宝之口,望那老者臀下之凳,心道:“你屁股下那一坨想是米宝宝之物。”一时没敢吭声,投眼觑见那老者罩头之布缓掀肩後,立时现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苍老脸孔,双眼包裹纱布,犹见血迹殷然。李逍遥辨得分明,心弦不禁霎间绷紧:“老苍龙!”

那精壮汉子怒问:“此是何物?”李逍遥被他瞪得心头倏寒,不得不答:“想是……想是我早上吃剩的半根油条罢。”悄眼往老苍龙面上一瞥,暗觉他既已失明,或未立时认出刺瞎双眼的仇人便在面前。便纵抱此侥念,亦感当下处境之险又不亚於先前易百山意欲灭口之时。

那精壮汉子怒道:“分明是狗屎!”李逍遥料他自能嗅明究竟,心道:“你说啥是啥。”那精壮汉子大怒:“恁地惫懒!”提手又要来卯,李逍遥倘若缩头摆身避过不难,但这样一来,不免会显出身法,老苍龙虽然盲了,旁边那几人可都眼光锐利,若然落在眼里,定会起疑,毕竟不是每个店小二都像李逍遥这般身手。

他心头一迟疑,只得停身不避,暗叹:“总是要我不得不窝囊一回。”掌到中途,犹未卯到他头上,老苍龙忽道:“师侄,算了。”那精壮汉子闻得苍龙老大发话,掌势生生刹在半道,却仍忿然,哼道:“这小秃子太过可恶,如何能算?”老苍龙叹道:“小狗屙粪,须怪旁人不得。”那只沾粪之手一时不知往哪处摆才好,虽说苍龙老大份属一代武林豪强,遇到这般的尴尬情形,也只有窘迫的份儿。

那女郎忙道:“小二,快去端盆清水来。”李逍遥嗯声答应,偷瞥老苍龙一眼,懒洋洋地抱狗踅将过来,那精壮汉子偏不让道,忍不住掐他脖子,怒道:“看你的样子似没当过一天店小二,哪有伺候人还抱著狗?”李逍遥只好让他照掐不误,心中好笑:“我没当过店小二?老子穿开档裤那一年起,就会给客人斟酒了。”此段逸事源於当年他以自身“小壶嘴”往客人酒杯里撒尿的过失,说来也算得打那时起他就学会招呼客人了。

虽遭扼喉,原不如何慌张,料想自会有人帮己解围,果不其然,那女郎道:“这小狗挺可爱的,师哥你就算了罢。再说了,小狗不也往这夥计身上便溺了麽?”李逍遥见那精壮汉子不得不缩手而回,便道:“对呀,其实我有多无辜!”刚随口调侃一声,忽感不安,惟恐老苍龙凭其过人耳力听出他究是何人,但已收声不及。正惴然间,那精壮汉子忽道:“你再这等惫懒,老子把你的小狗一把抓过来捏死先!”李逍遥和米宝宝皆惊,哪敢多话,慌忙从这凶霸霸的大汉身前溜了过去,迳入厨房。

勺了一盆水,本要端去店堂,忽又停步,心想:“趁这会儿溜,不知来不来得及?”刚动此念,那女郎在身後突道:“小二,别磨磨蹭蹭了,把水端来。”李逍遥无奈只好暂消溜走之意,为免米宝宝不保,哪敢再抱进去,放它下地,低声说道:“去陪灵儿罢。”轻拍狗!一记,米宝宝跑得飞快。

转面瞧见那女郎俏生生的背姿,脑中不禁想起昔日“金宝药店”檐下悬挂的那个形状好看的葫芦,刚感腹热,小甜甜所加之苦又猛地袭上心头,直似著了火般。那女郎闻声转面,见他一脸憋痛之色,奇道:“怎麽?”李逍遥忙驱杂念,掩饰道:“没事儿,水烫……”待他摇摇晃晃地端盆而近,那女郎探手试水,不禁蹙眉道:“这水冰得很哪。”

“不妨,”老苍龙冷哼道:“只要是清水就行。”李逍遥见那女郎白里透红的手沾了许多水珠,更增娇嫩欲滴之色,不免心头又是一荡,随即怪痛又生,腹下如遭万针所炙,这等苦楚实无可状。

那女郎暗觉此人古怪,便不搭理,接了水盆送到老苍龙跟前,供其洗手。李逍遥正想:“八百龙里边怎麽会有妞儿哦?”眼角无意间瞥见老苍龙随身负有一个不甚长的黑布包裹,外缠鹿皮,加了数层鹿筋缚绕严实,仿佛裹粽也似。虽只掠眼一瞥,霎那间李逍遥的右手忽生欲握之感,心念随之倏动:“有感应!”不知为何,每当湛卢剑出现在左近,他的手就有这样的感应。说来也奇,料想或许是因为湛卢宝剑多番随他出生入死,剑意与手感已然浑合为一脉相连之气。

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得解释。此时李逍遥眼盯老苍龙所带的剑形包裹,心中却急盼释此疑念,暗思:“湛卢剑梢断了半截,看这包袱的形状,里边裹的正是断剑。那天在雁荡山遭遇八百龙大举围山,记得湛卢剑明明是被鬼爪道人所掠,怎会到了老苍龙这里?”不管有没有解释,适才所怀伺机开溜之念全消,只想寻隙探明究竟,倘若果是湛卢,自当设法偷将回来。

方动此念,衣襟突然一紧,冷不防被老苍龙揪到面前。这一下出乎不意,李逍遥只吓得心都快蹦出口边,骇然想:“怎麽就觑穿了?”为免徒落後手,情急之际唯有把心一横,悄转手腕,暗捏飞龙探云手的“掠”字诀。虽感此时内力难生,且因重伤新愈,手法定然不及寻常快速。然而事已至此,怎能不豁出去?

那只手将探未探之时,但听老苍龙冷哼道:“小子,你说话的口气怎麽这等耳熟?”李逍遥一时没敢作声,心中只是叫苦,待要探手掠夺宝剑已迟,那女郎纤身微移,不经意间挡在老苍龙之侧,却问:“师伯,怎麽一回事?”李逍遥的手探到她的脐下,慌忙缩回,究因奇快难状,那女郎似未察觉,可是李逍遥一时也没法碰到她腰後那个剑状包袱。

但见老苍龙面肌抽搐一阵,显是想起恨事,沈声道:“雪枯,你与几位师哥究是新近入关的第二拨弟子,没赶上雁荡山一战。”李逍遥悬起的心儿晃悠悠,暗怵:“他怎麽提起雁荡山哦?”那女郎虽仍未除蒙面黑巾,俏眼里但见精光霎闪,说道:“雪枯听说那个蜀山派的小贼使诡计暗算了师伯,害你坏了眼睛……”

“不要再提眼睛!”老苍龙突然面孔僵冷如玄寒之岩,一口浊气吁然而出,面前那盆水斗地激旋一圈,团团聚拢,从中弹出一颗水珠,不巧沾到李逍遥眉心,又从两眼之间汇聚冷汗,凝成一粒更大的水珠,缓缓滚淌而下,却挂在鼻尖,半天悬而不落。这便有如他悬起的心情。正七上八下之际,只听老苍龙沈声道:“八百龙中人不该说谎!雪枯,不是什麽暗算,我便是伤在那少年一招奇妙剑法之下,若有机会再遇上他,这等伤眼之痛合该也让他尝尝!”

那女郎雪枯龙眼中精光更锐,恨声道:“师伯放心,雪枯定然找他出来,非废他一对招子不可!”李逍遥不由“噫”一声倒吸凉气,大眼忙闭。但听老苍龙凛然道:“这是我的事,无须你们插手。你等入关,只是要陪同少主送这口宝剑到林家堡,达成老狼主与江南武林联姻的心愿。”李逍遥闻言越发笃信包袱里果是那口原属林家堡的宝剑湛卢,惜已无望得手,又听得几句,难免愈忧:“又当我面说这些,搞不好又要灭口……”

其实老苍龙所言并非密谋,何患旁人多听,更无灭口之念。但也不愿多谈如何结亲之事,只默思片刻,突然缓缓地放开李逍遥的衣襟,叹道:“许是我日思夜恨,便如列子说符篇所述‘疑心生暗鬼’的故事。这位小二哥嗓音暗哑,默言少语……”抬手摸了摸李逍遥满布冷汗的秃脑门,又道:“且是秃头,老夫平心一想,非似那小贼嗓门既大,油嘴滑舌,又有小辫子可抓。想是认错了人,绝不是他。”说到此处,缓缓摇头,面色黯然。

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仍感惊魂难定,不能相信这就蒙混过关。老苍龙默默不语,缓缓洗了洗手,复按剑状包袱。那女郎见李逍遥仍愣著没动弹,蹙眉道:“还不把水端出去?”李逍遥哦了一声,方要端盆,旁边倏探一只戴金刚护腕的手,冷不防又揪转他身。他正转动一个念头:“不知有没办法从这干人交谈中探到萧乘龙的下落?”猛可里身子趋趄,与旁边一个面色沈鸷的玄甲大汉面对面。

只道仍是不免拆穿,应变之念犹未生出,那玄甲大汉冷眼打量他片刻,忽道:“前日我陪易怒龙来订下客房,似乎没见过你。”李逍遥的眼光从那易怒的精壮汉子面上移转飞快,强笑道:“那……你们见过谁了?”那玄甲大汉又瞪他一阵,冷哼道:“只见老板娘一人在这儿。”李逍遥心神稍定,飞快的道:“我是外出拉客的夥计呀。那天刚好外派……”老苍龙仰面沈思,每当李逍遥说话时,他干皱的脸肌便一阵阵地搐动,嘴边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冷笑。

玄甲汉子却似信了李逍遥之言,低哼一声,乍要放手却又揪紧,问道:“老板娘呢?”李逍遥机灵地应答道:“走亲戚去啦。留我看家……”话声未落,便听老苍龙在後边若有所思的冷哼道:“果有几分看家的本领!”因感此言透著难测之怪,李逍遥心头又跳,噫的吸进一口冷气。

老苍龙的武功绝不在易百山之下,旁边这四名八百龙弟子看来也均不凡,当下险相环生,李逍遥难免顾虑良多,因要保得灵儿没事,怎敢轻举妄动。只恨自己不巧伤患缠身,便纵有心从八百龙手里打救萧乘龙,此刻却又无力可搏,眼望墙上茅老仙之像,不禁暗叹:“要是你老人家果真来教我几手,而不是做什麽梦,该有多好!”堪幸玄甲汉子便在这时放开了他的衣襟,李逍遥绷紧的神经方才得以一松。

犹未端起水盆,肩头忽按一只手,不由心头又跳,转脸见那精壮汉子怒眼而视,不耐烦地问道:“叫你上茶,茶呢?”李逍遥鼻头那滴汗珠终於“答”一声落下,心道:“今儿还真是不断挑战我忍耐的极限了……”但听老苍龙冷然道:“素闻雁荡一带茶叶不错。”李逍遥本来无望找到老娘们所藏之茶,闻得此般有意无意之言,突然心念一动:“对了,灵儿不是在雁荡山顶采了好多‘神仙茶’吗?我怎麽没想起自个儿身上就有……”忙点头答应:“有有有,稍等片刻,马上就泡将上来。”

抬手抹了一把汗,上前端盆欲出,突然旁边急探一臂,又按他肩。李逍遥心中暗叫一声:“我尻!”转面却见那玄甲大汉鸷目而瞪,却问:“所订的房间打理好了吗?”李逍遥腹里苦水又翻,急忖:“我怎麽知道老娘们给啥房间让你们睡?”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且等一会,小的这就去打扫东厢客房……”为免灵儿受扰,只想把这帮人安置到客栈里别的院落,慌乱中急想不起灵儿歇处到底是东厢还是西厢。

话刚出口,脖子立时扼紧,那玄甲汉子手臂微振而挺,将李逍遥顶在一张桌边,冷哼道:“怎麽改了房间啦,先前说的是北厢大院那几间天字号房罢?”李逍遥一时晕头转向,只得敷衍道:“好好,就那儿……”玄甲汉子刚要松手,突又箍爪扼紧,面色一沈,问道:“怎麽老板娘走前没吩咐你吗?”李逍遥已然懵头,只得咕哝道:“有的……只是我忘了。”玄甲汉子反转指节,往他秃脑壳上笃的敲打一记,冷哂道:“给我醒著点,莫再说忘。”

李逍遥等这人放脱他,转身又欲端盆,不料背心衣衫一揪而紧,跌到那精壮大汉身畔,方感惊慌:“难道还是混不过去?”只听那汉子在他耳边凛声道:“可有吃的没有?”李逍遥心头著恼:“有狗屎。”毕竟忍了半天,为免功亏一篑,嘴上却没敢稍露不满,“有,面条。”那汉子逼问:“什麽面?”李逍遥淌汗道:“素面。”那汉子问:“下何料?”李逍遥忍气吞声:“腌萝卜。”那汉子冷哼:“不下盐?”李逍遥强忍怒气:“下,还有油和醋……”那汉子竟仍不依不饶:“黑醋白醋?”李逍遥心中怒骂:“尻!”暗觉四周人人面色肃杀,他心头一凛,为免功败垂成,不得已只好周旋到底,“黑醋。但是白醋可能也有……”那汉仍按肩不放,冷哼道:“不要黑醋,要白醋。哪家的牌子?”李逍遥哑然。

李逍遥只觉脑堵,心念一时转不过来:“梦?”不觉抬眼望墙,画像中的茅以降仍是那般鹤发童颜之相,哪有半点梦里所见的形貌摧颓?但比起眼前这般仙风道骨的画像,惟觉梦里之人更似是真。怔想一回,忽感好笑:“别跟逍遥儿玩玄的了,老人家。是我梦见你才对!”起身伸个懒腰,顺手拎小狗起来,戳它鼻头,斥道:“狗小子,跑哪儿去啦?这会儿才露面哦!”到厨房咕碌咕碌“洗”个碗,盛面条而入,回到店堂内,置小狗於桌,教米宝宝与他同桌进食,各自一碗。

米宝宝把碗翻个底朝天,没找著肉。不免懊恼,又不甘心,伸爪把面条搅了满桌,摆出不依不饶的架势。李逍遥不由恼道:“好了吧你!别挑三拣四的好吗?当初你在那老儿处打工,搞什麽‘米宝宝便当’,不见得顿顿有肉吃。请你跟我一起吃面条你还搅和!”伸手往狗鼻上弹一指头,总算教它安稳些。

其实李逍遥疲乏已极,哪有精神吃这般乏味的汤面,只啜几口便觉嘴里淡出鸟来。念著下一顿不知何时方能继上,为了早些恢复体力,再难吃也得将就。强撑著连吃两碗,满身出汗,打著嗝想:“脑堵得紧,天晓得梦里都被灌了些啥?不好好睡一觉看来想不起,可是……”不免又想到易百山,把手边纸符卷烟点燃一端,闲叼嘴上,吸了几口,果然稍拢几分散乱的心神。

“易百山倘然不想真去动林姑娘,又何必杀我灭口?就算他想打歪主意,谅也没这机会。林月如身边从来不乏伴当,个个都是名门子弟,寸步不离,想必她已回到她爹身边,凭林老豆一品居榜上排名‘天下第六’的水准,易百山动坏念头时可得想想。所以我不必想,反正他动林姑娘不得,既然动不得她,又何必杀我灭口?何况杀都杀过了……”料想易百山势必以为书航已把那颗毒药逼他服下,挨不数时自会毙命。若信以为真,多半不至於仍要回来验证尸身。心想:“他没这空,其实我毋须多虑易百山,头疼的倒是那步望月八成会回来问话,被这厮缠上可没好事儿。”

不觉又勺第三碗面条,眼见得一小片枯叶漂在汤上,忽省:“对了,船!与其在这儿提心吊胆,不如回船上好些……”此念既生,一时喜来忧去,若能带灵儿回到船上将养,非但不虞外人徒扰,两人在江上只需数日太太平平地歇息,自能越快好转。虽动此念,却仍有心事放不下:“听说老修……啧,修五侠和丁宋伉俪都是同我跟灵儿交情不浅的人,还有萧乘龙、泥菩萨、蛙哥,眼下他们大概全都有难。不知寒山寺那些人有没逃出太婆的妖爪子?做人不能光顾著为自己打算,虽说灵儿情势不能令我放心,可我怎能置这些人而不理?”

耳边沙沙雨洒屋瓦之声渐密,越添心烦意乱,急难想出妥善之策,正觉苦恼,鼻际忽感气味有异,定睛一瞅,原来米宝宝这狗儿吃了些面条,竟在桌上撇留一坨微冒热气之物,状似李逍遥自小上学时每晨必吃的油炸鬼。李逍遥掩鼻不迭,恼道:“尻!我这碗面还没吃完呢,你竟然在我面前做个这麽新鲜的糕点?”事已至此,究竟没辙,刚用筷子把米宝宝撇下之物推到桌边,未及料理,忽听得门板敲得山响。

李逍遥只道寻仇的来了,吓得手一颤,米宝宝之物悄落凳上。但闻大力拍门之声擂鼓也似,李逍遥隐约窥见门板缝外站有数人身影,愈慌:“尻!这麽多……”怎敢答应,急屏气息,抱起米宝宝正要溜离店堂,那小狗却只顾在他怀里射尿,哪知得当下情形之险?

李逍遥正跟狗崽儿忙做一团,只听门外有人沈声道:“里边的夥计,我听到你在屋里遛狗的声音了,开门罢!”虽说并非易百山等人的话音,李逍遥一时仍然惊疑不定,心中猜测:“该……该不是想赚我开门罢?”为免引狼入室,究竟没敢动弹,门外那人已显不耐烦,沈声催道:“再不答应,老子这就破门而入了,非逮你揍一顿不可!”李逍遥登吃一惊,心下大困:“怎麽办?”原本他自小便非怕事之辈,反而好惹是非,此刻虑及灵儿正在歇养,倘有惊扰而生变故,她这等嬴弱的身体如何还能经受得起再次颠波流离?

既已心怀牵挂,自是做不成光棍,心中惦记著玩不得儿时惯技,为免生事,只是迟疑不已,但恐外边那凶霸霸之人当真破门来殴,惟有挤著嗓子哑然答腔:“谁……谁呀?”门外汉子哼道:“住店的!”李逍遥听出关外口音,心头稍安:“易百山那夥乃是幽燕口音,步望月说话跟卖商旗的安徽人似地。如此说来……”但仍不愿开门纳客,免生枝节,迟疑得一下,说道:“打烊了,今……今儿打烊啦,你们且到水上人家去投宿罢。不远,就前边左转……啊不,右拐!”

本想拒诸门外,却听一个低沈的女子话声轻哼道:“一路入关而来,还未遇过只会往外挡客的店夥。”李逍遥方自一怔,门又拍得生响,先前那汉子道:“少装蒜!前日我们已跟老板娘订下房间,还缴足了数日之银,怎麽?想赖帐不认麽?”李逍遥听出那人话声里大有忿然之气,心下顿感无措:“不料这夥竟是日前先已订了客房的,老板娘既收了房钱,这可赶不走!看他们如此生气,多半不会有诈,大概退钱他们也不依……”

门外那汉愈怒:“下著雨呢,哪有将客人淋在门外不让进的?老子砸破你门!”一拳呼的击出,却打在空处,原来面前那块门板刚巧搬了开去,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狗之头,朝外吐舌,这等状端的是古惑之极。那客方只一愣,但听一个暗哑之声说道:“不好意思得紧,各位客官且请进来。刚才这位初生不久大概未满一岁的底笛拉稀,小的忙於清理,无心怠慢……”

“少废话!”那客人早就等得心头不快,哪里耐烦等待夥计边赔不是边搬门板,振掌一拨,余下数块未及搬动的门板立塌,几乎砸到李逍遥身上,幸仗身法尚巧,忙不迭地抱狗避到一旁。

他正感懊恼,门板哗啦啦倒砸於地,风雨撒将进来,眼前视线一暗,高矮参差地立了五个头披黑麻罩巾、肩遮风雨斗篷的人影,各皆凛凛而入,一股浑然厚织的肃杀之气顷时笼罩了这家原本清静的客栈。

李逍遥一见这等架势,心头顿时发紧:“八百龙的人!”其实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兵团素为行藏诡秘,常人即便见著也认不出其身份来历。可是李逍遥为帮傲雪卷入“北庭傲家”与“关东强雄”之争,自兰陵渡而来,与八百龙连场恶斗,堪称九死一生。於敌对中早便谙明这群遁甲奇兵的与众不同处,这等气势深印於心,当下一见自能省起,方生悚然之感,奇怪的是这干关东秘士竟似浑未留意他,一晃身便都进了屋,雨水淌落脚下,少顷满地皆湿。

李逍遥惟恐强雄父子也来投栈,难免惴然生忧,待见那五人入屋之後,门外已无别人。而强雄等辽东大豪似未在内,李逍遥觑目片刻,惊魂始定:“还好……”因见其中有一蒙面女郎,此前从未谋面,另外那三个彪形大汉亦显生分,虽从他跟前走过,竟似不认得他,脸挂不耐烦之色,却未看出敌意。李逍遥不禁暗想:“这夥似是新面孔哎!”

只见这四名关东客小心翼翼地搀护一个步履蹒跚之人落座,看背影似一老者,因披玄麻大布遮罩头脸,李逍遥一时难以觑辨其颜,正自呆望,那女郎转头吩咐一声:“小二,把我们淋了多时,若想少吃些苦头,还不快勤著点儿伺候著?”她虽嗓音沙哑,语声却透出几分撩人的味道,如磁之摄。李逍遥只顾好奇地盯著她看,犹未反应过来,咽喉倏然一紧,旁边一个精壮汉子冷不防探手扼脖,五指箍紧,沈声道:“小王八,刚才怎麽也叫不开你的门,这会儿看你怎麽求饶!”

正要狠狠教训李逍遥一顿,那女郎不禁劝道:“且算了罢,正事要紧。”那精壮汉子便是先前一迳叫门之人,早恼透了此等惫懒夥计,既已逮著,岂能作罢,恨声道:“若非师妹说话,非掐死你不可!虽饶一命,苦头不得不吃……”眼看李逍遥难免又要吃苦,身旁一个和颜悦色的宽躯汉子微笑道:“师弟莫跟这等小厮一般计较,既然师妹开口,这苦头就先寄下罢,当做记帐也无妨。”

既有两人说情,那精壮汉子方才作罢,却将李逍遥秃脑袋一卯,推他撞到墙边,冷哼一声:“伺候得老子不爽,帐一块儿跟你算!”李逍遥和米宝宝跌得生痛,各皆怒目以瞪,若非为了灵儿,怎按得下这口郁气?那女郎瞟他一瞟,方道:“上壶热茶来。”李逍遥头皮又紧,心想:“又要上茶?我怎知老娘们把茶叶藏哪儿了……”

兀自苦恼,但见那老者刚落座又即抬!,似觉有异,颤巍巍地落手一摸,提起手掌之时,桌旁四人皆感臭气扑鼻。那老者闻了闻手,皱眉道:“什麽东西粘在凳上,气味这等难闻?”李逍遥忙掩米宝宝张开的嘴,望那老者臀下之凳,心道:“你屁股下那一坨想是米宝宝之物。”一时没敢吭声,投眼觑见那老者罩头之布缓掀肩後,立时现出一张并不陌生的苍老脸孔,双眼包裹纱布,犹见血迹殷然。李逍遥辨得分明,心弦不禁霎间绷紧:“老苍龙!”

那精壮汉子怒问:“此是何物?”李逍遥被他瞪得心头倏寒,不得不答:“想是……想是我早上吃剩的半根油条罢。”悄眼往老苍龙面上一瞥,暗觉他既已失明,或未立时认出刺瞎双眼的仇人便在面前。便纵抱此侥念,亦感当下处境之险又不亚於先前易百山意欲灭口之时。

那精壮汉子怒道:“分明是狗屎!”李逍遥料他自能嗅明究竟,心道:“你说啥是啥。”那精壮汉子大怒:“恁地惫懒!”提手又要来卯,李逍遥倘若缩头摆身避过不难,但这样一来,不免会显出身法,老苍龙虽然盲了,旁边那几人可都眼光锐利,若然落在眼里,定会起疑,毕竟不是每个店小二都像李逍遥这般身手。

他心头一迟疑,只得停身不避,暗叹:“总是要我不得不窝囊一回。”掌到中途,犹未卯到他头上,老苍龙忽道:“师侄,算了。”那精壮汉子闻得苍龙老大发话,掌势生生刹在半道,却仍忿然,哼道:“这小秃子太过可恶,如何能算?”老苍龙叹道:“小狗屙粪,须怪旁人不得。”那只沾粪之手一时不知往哪处摆才好,虽说苍龙老大份属一代武林豪强,遇到这般的尴尬情形,也只有窘迫的份儿。

那女郎忙道:“小二,快去端盆清水来。”李逍遥嗯声答应,偷瞥老苍龙一眼,懒洋洋地抱狗踅将过来,那精壮汉子偏不让道,忍不住掐他脖子,怒道:“看你的样子似没当过一天店小二,哪有伺候人还抱著狗?”李逍遥只好让他照掐不误,心中好笑:“我没当过店小二?老子穿开档裤那一年起,就会给客人斟酒了。”此段逸事源於当年他以自身“小壶嘴”往客人酒杯里撒尿的过失,说来也算得打那时起他就学会招呼客人了。

虽遭扼喉,原不如何慌张,料想自会有人帮己解围,果不其然,那女郎道:“这小狗挺可爱的,师哥你就算了罢。再说了,小狗不也往这夥计身上便溺了麽?”李逍遥见那精壮汉子不得不缩手而回,便道:“对呀,其实我有多无辜!”刚随口调侃一声,忽感不安,惟恐老苍龙凭其过人耳力听出他究是何人,但已收声不及。正惴然间,那精壮汉子忽道:“你再这等惫懒,老子把你的小狗一把抓过来捏死先!”李逍遥和米宝宝皆惊,哪敢多话,慌忙从这凶霸霸的大汉身前溜了过去,迳入厨房。

勺了一盆水,本要端去店堂,忽又停步,心想:“趁这会儿溜,不知来不来得及?”刚动此念,那女郎在身後突道:“小二,别磨磨蹭蹭了,把水端来。”李逍遥无奈只好暂消溜走之意,为免米宝宝不保,哪敢再抱进去,放它下地,低声说道:“去陪灵儿罢。”轻拍狗!一记,米宝宝跑得飞快。

转面瞧见那女郎俏生生的背姿,脑中不禁想起昔日“金宝药店”檐下悬挂的那个形状好看的葫芦,刚感腹热,小甜甜所加之苦又猛地袭上心头,直似著了火般。那女郎闻声转面,见他一脸憋痛之色,奇道:“怎麽?”李逍遥忙驱杂念,掩饰道:“没事儿,水烫……”待他摇摇晃晃地端盆而近,那女郎探手试水,不禁蹙眉道:“这水冰得很哪。”

“不妨,”老苍龙冷哼道:“只要是清水就行。”李逍遥见那女郎白里透红的手沾了许多水珠,更增娇嫩欲滴之色,不免心头又是一荡,随即怪痛又生,腹下如遭万针所炙,这等苦楚实无可状。

那女郎暗觉此人古怪,便不搭理,接了水盆送到老苍龙跟前,供其洗手。李逍遥正想:“八百龙里边怎麽会有妞儿哦?”眼角无意间瞥见老苍龙随身负有一个不甚长的黑布包裹,外缠鹿皮,加了数层鹿筋缚绕严实,仿佛裹粽也似。虽只掠眼一瞥,霎那间李逍遥的右手忽生欲握之感,心念随之倏动:“有感应!”不知为何,每当湛卢剑出现在左近,他的手就有这样的感应。说来也奇,料想或许是因为湛卢宝剑多番随他出生入死,剑意与手感已然浑合为一脉相连之气。

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得解释。此时李逍遥眼盯老苍龙所带的剑形包裹,心中却急盼释此疑念,暗思:“湛卢剑梢断了半截,看这包袱的形状,里边裹的正是断剑。那天在雁荡山遭遇八百龙大举围山,记得湛卢剑明明是被鬼爪道人所掠,怎会到了老苍龙这里?”不管有没有解释,适才所怀伺机开溜之念全消,只想寻隙探明究竟,倘若果是湛卢,自当设法偷将回来。

方动此念,衣襟突然一紧,冷不防被老苍龙揪到面前。这一下出乎不意,李逍遥只吓得心都快蹦出口边,骇然想:“怎麽就觑穿了?”为免徒落後手,情急之际唯有把心一横,悄转手腕,暗捏飞龙探云手的“掠”字诀。虽感此时内力难生,且因重伤新愈,手法定然不及寻常快速。然而事已至此,怎能不豁出去?

那只手将探未探之时,但听老苍龙冷哼道:“小子,你说话的口气怎麽这等耳熟?”李逍遥一时没敢作声,心中只是叫苦,待要探手掠夺宝剑已迟,那女郎纤身微移,不经意间挡在老苍龙之侧,却问:“师伯,怎麽一回事?”李逍遥的手探到她的脐下,慌忙缩回,究因奇快难状,那女郎似未察觉,可是李逍遥一时也没法碰到她腰後那个剑状包袱。

但见老苍龙面肌抽搐一阵,显是想起恨事,沈声道:“雪枯,你与几位师哥究是新近入关的第二拨弟子,没赶上雁荡山一战。”李逍遥悬起的心儿晃悠悠,暗怵:“他怎麽提起雁荡山哦?”那女郎虽仍未除蒙面黑巾,俏眼里但见精光霎闪,说道:“雪枯听说那个蜀山派的小贼使诡计暗算了师伯,害你坏了眼睛……”

“不要再提眼睛!”老苍龙突然面孔僵冷如玄寒之岩,一口浊气吁然而出,面前那盆水斗地激旋一圈,团团聚拢,从中弹出一颗水珠,不巧沾到李逍遥眉心,又从两眼之间汇聚冷汗,凝成一粒更大的水珠,缓缓滚淌而下,却挂在鼻尖,半天悬而不落。这便有如他悬起的心情。正七上八下之际,只听老苍龙沈声道:“八百龙中人不该说谎!雪枯,不是什麽暗算,我便是伤在那少年一招奇妙剑法之下,若有机会再遇上他,这等伤眼之痛合该也让他尝尝!”

那女郎雪枯龙眼中精光更锐,恨声道:“师伯放心,雪枯定然找他出来,非废他一对招子不可!”李逍遥不由“噫”一声倒吸凉气,大眼忙闭。但听老苍龙凛然道:“这是我的事,无须你们插手。你等入关,只是要陪同少主送这口宝剑到林家堡,达成老狼主与江南武林联姻的心愿。”李逍遥闻言越发笃信包袱里果是那口原属林家堡的宝剑湛卢,惜已无望得手,又听得几句,难免愈忧:“又当我面说这些,搞不好又要灭口……”

其实老苍龙所言并非密谋,何患旁人多听,更无灭口之念。但也不愿多谈如何结亲之事,只默思片刻,突然缓缓地放开李逍遥的衣襟,叹道:“许是我日思夜恨,便如列子说符篇所述‘疑心生暗鬼’的故事。这位小二哥嗓音暗哑,默言少语……”抬手摸了摸李逍遥满布冷汗的秃脑门,又道:“且是秃头。老夫平心一想,非似那小贼嗓门既大,油嘴滑舌,又有小辫子可抓。想是认错了人,绝不是他。”说到此处,缓缓摇头,面色黯然。

李逍遥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仍感惊魂难定,不能相信这就蒙混过关。老苍龙默默不语,缓缓洗了洗手,复按剑状包袱。那女郎见李逍遥仍愣著没动弹,蹙眉道:“还不把水端出去?”李逍遥哦了一声,方要端盆,旁边倏探一只戴金刚护腕的手,冷不防又揪转他身。他正转动一个念头:“不知有没办法从这干人交谈中探到萧乘龙的下落?”猛可里身子趋趄,与旁边一个面色沈鸷的玄甲大汉面对面。

只道仍是不免拆穿,应变之念犹未生出,那玄甲大汉冷眼打量他片刻,忽道:“前日我陪易怒龙来订下客房,似乎没见过你。”李逍遥的眼光从那易怒的精壮汉子面上移转飞快,强笑道:“那……你们见过谁了?”那玄甲大汉又瞪他一阵,冷哼道:“只见老板娘一人在这儿。”李逍遥心神稍定,飞快的道:“我是外出拉客的夥计呀。那天刚好外派……”老苍龙仰面沈思,每当李逍遥说话时,他干皱的脸肌便一阵阵地搐动,嘴边露出难以察觉的一丝冷笑。

玄甲汉子却似信了李逍遥之言,低哼一声,乍要放手却又揪紧,问道:“老板娘呢?”李逍遥机灵地应答道:“走亲戚去啦。留我看家……”话声未落,便听老苍龙在後边若有所思的冷哼道:“果有几分看家的本领!”因感此言透著难测之怪,李逍遥心头又跳,噫的吸进一口冷气。

老苍龙的武功绝不在易百山之下,旁边这四名八百龙弟子看来也均不凡,当下险相环生,李逍遥难免顾虑良多,因要保得灵儿没事,怎敢轻举妄动。只恨自己不巧伤患缠身,便纵有心从八百龙手里打救萧乘龙,此刻却又无力可搏,眼望墙上茅老仙之像,不禁暗叹:“要是你老人家果真来教我几手,而不是做什麽梦,该有多好!”堪幸玄甲汉子便在这时放开了他的衣襟,李逍遥绷紧的神经方才得以一松。

犹未端起水盆,肩头忽按一只手,不由心头又跳,转脸见那精壮汉子怒眼而视,不耐烦地问道:“叫你上茶,茶呢?”李逍遥鼻头那滴汗珠终於“答”一声落下,心道:“今儿还真是不断挑战我忍耐的极限了……”但听老苍龙冷然道:“素闻雁荡一带茶叶不错。”李逍遥本来无望找到老娘们所藏之茶,闻得此般有意无意之言,突然心念一动:“对了,灵儿不是在雁荡山顶采了好多‘神仙茶’吗?我怎麽没想起自个儿身上就有……”忙点头答应:“有有有,稍等片刻,马上就泡将上来。”

抬手抹了一把汗,上前端盆欲出,突然旁边急探一臂,又按他肩。李逍遥心中暗叫一声:“我尻!”转面却见那玄甲大汉鸷目而瞪,却问:“所订的房间打理好了吗?”李逍遥腹里苦水又翻,急忖:“我怎麽知道老娘们给啥房间让你们睡?”无奈之下,只得说道:“且等一会,小的这就去打扫东厢客房……”为免灵儿受扰,只想把这帮人安置到客栈里别的院落,慌乱中急想不起灵儿歇处到底是东厢还是西厢。

话刚出口,脖子立时扼紧,那玄甲汉子手臂微振而挺,将李逍遥顶在一张桌边,冷哼道:“怎麽改了房间啦,先前说的是北厢大院那几间天字号房罢?”李逍遥一时晕头转向,只得敷衍道:“好好,就那儿……”玄甲汉子刚要松手,突又箍爪扼紧,面色一沈,问道:“怎麽老板娘走前没吩咐你吗?”李逍遥已然懵头,只得咕哝道:“有的……只是我忘了。”玄甲汉子反转指节,往他秃脑壳上笃的敲打一记,冷哂道:“给我醒著点,莫再说忘。”

李逍遥等这人放脱他,转身又欲端盆,不料背心衣衫一揪而紧,跌到那精壮大汉身畔,方感惊慌:“难道还是混不过去?”只听那汉子在他耳边凛声道:“可有吃的没有?”李逍遥心头著恼:“有狗屎。”毕竟忍了半天,为免功亏一篑,嘴上却没敢稍露不满,“有,面条。”那汉子逼问:“什麽面?”李逍遥淌汗道:“素面。”那汉子问:“下何料?”李逍遥忍气吞声:“腌萝卜。”那汉子冷哼:“不下盐?”李逍遥强忍怒气:“下,还有油和醋……”那汉子竟仍不依不饶:“黑醋白醋?”李逍遥心中怒骂:“尻!”暗觉四周人人面色肃杀,他心头一凛,因怕功败垂成,不得已只好周旋到底,“黑醋。但是白醋可能也有……”那汉仍按肩不放,冷哼道:“不要黑醋,要白醋。哪家的牌子?”李逍遥哑然。

那精壮汉子终於找著由头掴他一耳光,斥责道:“当个中规中矩的好夥计,须得知晓店里所供每样货品究是哪家牌号。”李逍遥虽说自幼便在老婶旁边帮活,平生却是头一次感到做个店小二也这麽难。只有苦笑道:“说的是,原没想到有这麽多学问……”那汉子冷哼道:“处处留心皆学问。”

话虽如此,究是放开了他。没等李逍遥缓过劲来,後脑勺又吃一指节,转面怒问:“谁?”那个始终和颜悦色的宽躯大汉指了指米宝宝先前搅脏之桌,说道:“过来把这擦一擦。”李逍遥只得到柜台上找了张布巾,强忍晕眩之苦,迳去抹桌,此时始知老婶多年来独撑一家客栈的不易。刚走几步,精壮汉子竟又疑道:“怎麽使这张干净毛巾,抹桌布不是在哪边墙角挂著麽?”李逍遥恼道:“哎,随便了!”

迷迷糊糊地不知何时抹净了桌子,刚一转身,却见精壮汉子逼视而至,冷然问:“面条多少钱一碗?”李逍遥早已不胜其烦,随口道:“嗨,不收你钱就是了。”那汉子逼到跟前,凛声道:“怎麽会这麽慷慨呢,别忘了你是做买卖的!”李逍遥心头暗惊:“差点演砸了我这店小二的角色……”幸好一向反应不慢,连忙改口道:“怎麽会不收钱呢?其实……饭钱跟房钱一块儿捆绑了。”只道可得脱身,不想那汉仍然纠缠不休,“先前老板娘不是这麽说的。”李逍遥恼将起来,“她不在,我说了算!”那汉疑道:“你不怕?”李逍遥悲声道:“怕个鸟!把我逼急了……把我逼急了哦!”

那女郎见他眼圈已红,双手抖动加剧,似已到了濒临崩溃关头,不禁蹙眉说道:“大家别耍他了。”精壮汉子仍板起面孔瞪他一阵,面上忽有笑容,说道:“师妹说的是。乡下娃儿究是心眼儿小、玩不得,你看他都快哭了。”李逍遥终得脱身,不禁向那女郎投去感激的一眼,因感晕眩愈迫,急欲夺门而出,一时找不著门,正慌乱间,背後所别的木剑突然被扯了过去,转面见那女郎拈剑而觑,奇道:“店小二也会玩剑?”李逍遥心头乱蹦,忙掩言道:“只……只是削根柴来玩玩,没……”那女郎似无刁难之意,只瞧了瞧,笑道:“削得不怎麽样。”把木剑递还之际,但听老苍龙仰面喟然道:“剑是人使的。”

李逍遥心中一凛,兀自不明其意,悄眼觑见老苍龙没再说别的,只是默默出神。那精壮汉子推李逍遥一把,哼道:“你这店夥当得如此马虎,还学人使剑?不想脑袋被拧下来,快去端吃的给大爷们歇歇火。”李逍遥收起木剑,正往外溜,突听得玄甲大汉冷冷道:“站住。”

李逍遥的心几乎蹦出嗓儿眼,惊念急凝:“演砸了……”一咬牙,拔剑转身,虽无几分气力可搏,既没别的路可走,此时也只有一拼。转头时掠见那四人冷冷投眼,聚目於他摇摇欲坠的身影之上,霎时只觉四下里气氛倏转胶固,李逍遥正想抢先发狠,那四人却指了指老苍龙面前的木盆。

李逍遥不禁一怔:“哦,忘了端盆……”那四人交个眼色,心下并没把这等乡俚小儿当一回事,见他被耍得团团转,模样狼狈之极,皆是好笑。李逍遥揣起惊疑不定的心情,连自己也不晓得当时究是如何一步步地挨到老苍龙身畔,又怎样稀里糊涂地走了出来。待到厨房里,手中木盆突然支离碎散,木屑随水泼洒一地。

“这麽横!”李逍遥心头怒极,忍不住便想提剑转回店堂,以泻此窝囊之气。孰料手上的木盆哗啦一声迸散,冷水溅身,乍涌难抑的火气顿时凉了不少,惊想:“怎麽回事?”只觉自己再怎麽愤怒,究因伤势所碍,手上劲道未必足以生生挤裂这等样厚实的木盆子。第一个反应便即想到茅老仙的“梦中传法”,心念倏动:“难道一旦梦到了他老人家,我的武功就有这麽大长进了?”定了定神,往灶边拾一根柴,约有三指粗,劈一掌斫将下去,虽也运了内力,暗觉没甚反应。果然这一掌劈是劈实了,却没能把木柴拦腰截断,反磕疼了手。“哎呀,我尻……”

呼了声痛,甩手之际忽觉惊汗浃背,想起老苍龙那般莫测高深的神态,心头不自禁地一凛。“难道是……”

虽然疑心此系老苍龙洗手时暗催内劲所为,一时间急想不明那老者不动声色地震碎木盆竟出何意。若是有心当场显显功力,又何必非等李逍遥把盆子端回厨房里方才迸裂。猝受此吓,李逍遥本有不顾一切豁出来拼的想法,这一刹那也全消了,脑帘里走马灯般重现适才未暇细想的情景,暗觉店堂里除老苍龙极难对付之外,旁边那四名新到的八百龙弟子各均非同泛泛,绝非一己可敌。就算老苍龙坏了双眼,但他一身功力并没废掉,仅凭震碎这只木盆可知其高明之处,毕竟打碎木盆对於苍龙老大这样的武林豪强并非难事,然而能令木盆受其掌中暗劲所摧而不立即碎散,竟能逾片刻工夫方才突然迸裂,这份手段比起易百山的成名家数“虎风手”委实只高不低。

回想当日雁荡山一役,老苍龙在江边狙截,凭李逍遥与灵儿合力与抗,亦如蜻蜓撼铁树一般。若不是萧乘龙和清凉宝宝加入战团倾力相助,实已无侥。尤其萧乘龙的“音波神功”於激斗中大扰老苍龙心神,并不惜与其两败俱伤,舍此强援,李逍遥剑招再妙,必也无隙可乘。他想到惊心动魄之处,冲动之念更是荡然消尽,暗责自己:“八百龙横有横的门道。就算老苍龙不动手,跟那四名辽东新锐打起来,此时我也凶多吉少。我李逍遥光棍一条,死不打紧,可是闹将起来,灵儿又怎能幸免?累她一回回为我搞得半死不活,逍遥儿於心何安哪?再说,当下有许多事情比打架要紧,比如探听萧乘龙下落……”

人生无数关。眼前这一道考验便是初生之犊步入真正高手境界所必不可少的槛儿,考较的无疑是忍耐的心性。须知拼到最後拼的是智慧与意志,没有超乎常人的耐力与意志,自也磨练不成真正的强者。李逍遥深吸一口气,脑中想著灵儿,而不计较一己宠辱,心潮渐平,忽感苦涩:“常见好多人往墙上贴一‘忍’字,原来忍有这麽难!”

再难也都忍了,只有一忍到底。翻囊找出灵儿所采集的“神仙茶”,此与一般茶叶不同,须烹些时,待得泡好,自己先倒一杯蹲灶边呷饮醒神,想到终是要端进去,不免又感头皮发紧:“恐怕老苍龙认得出我,不知为何却装做没反应般,搞不好这回进去就出不来了……”正自迟疑不决,忽听得易怒龙不耐烦的叫声催将入耳:“怎麽又把我等晾在这儿了?”李逍遥无奈只好答应。

“好茶!”老苍龙品了一会儿,面朝李逍遥这边,缓放茶杯,赞了一声。“是雁茗罢?”

李逍遥暗惊:“他盲都盲了,怎麽我站在哪个方位他都晓得?”本就不安,待听老苍龙此言似有别意,李逍遥不禁心跳暗促,忙道:“买……街上买的茶叶。”老苍龙微微点头,品一会儿茶,朝那四人说道:“此是新茶,唯有到雁荡山上去采,运气好时或可遇著。”李逍遥悄挪一旁,闻言越发不安:“他这麽说是啥意思?”肩头倏落一只手,按个正著,转面瞧见老苍龙抵手微按,李逍遥不禁惊噫一声,暗骇:“他怎麽按得这般准哦?”只道要糟,但听老苍龙语声平和的问道:“哪儿能买到‘神仙茶’?”

李逍遥为之舌结,老苍龙却似无心听他回答,面挂难测之色,嘿然收臂,端杯自品佳茗。看这般神情,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自能不慌不忙,何虑李逍遥飞出掌心。李逍遥隐约觑出几分不寻常,心想:“八百龙跟我之间不只有梁子,他们更想从我这里找到‘河图洛书’的秘密。这老鸟分明疑心我,却又不动声色,该不是想搞什麽‘放长线钓大鱼’罢?怀疑中……”

後脑勺突挨一指节爆栗,笃的生响。李逍遥转头之际,心下又凉:“这就动手啦……”但见易怒龙精壮之躯凛然逼近,却问:“又等半天才慢吞吞地上茶,你小子怎敢一再怠慢爷们?”李逍遥再三受气,难免著恼,忍不住便想:“尻!老苍龙都知道我这张是啥牌了,我还装啥蒜?不如我先翻……”手转腰後,方要摸向木剑,但听老苍龙话声从脑後淡然响起,居然为他分说道:“好茶总须多些火候,心急不得。怒龙,你若学会细斟慢品之中的道理,便不是这般易怒了。”易怒龙只得复又落座,却哼一声:“一瞅见这惫懒货,我就沈不住气!”

“可见你不如他,”便在李逍遥又忐忑不安时,老苍龙微微一笑,面朝易怒龙等人,叹息道:“有王者之怒,亦有王者之忍。武王一怒易,勾践忍辱难。尤其你们少年人血气盛,最难能可贵是吃得百般苦,忍得万种气,方能从中百炼成钢。有些东西是你们学不来的!”李逍遥见易怒龙愤愤不平,心头愈增纳闷之感:“老苍龙这样说是啥用意哦?”究因年少识浅,老江湖的心计之深,非他所能想到。

那女郎雪枯龙悄瞥易怒龙涨红之脸,忍笑道:“师伯说的是,可咱们玄金夔师哥一向冷酷无情、石天龙石师哥更是心如止水,他俩也都不错啊,难道都比不上这小夥计?”那宽躯汉子石天龙朝玄甲汉子玄金夔对视一眼,微笑道:“话虽如此,反而这里四位同门当中武功最强的却仍是易怒龙,尤其他盛怒之下的攻击力更是势不可当。”易怒龙听到此言,怒气稍减,哼道:“休惹我!”

老苍龙不置一评,默然片刻,轻拍李逍遥肩头,温和的道:“小兄弟,去给我等拿些面条填填肚子好麽?”李逍遥如蒙大赦,连忙奔将出来,到得外边,不禁乱挥胳膊,暗运内息,未感老苍龙所按之处有何异常,神思稍定,不免更是大惑不解:“搞啥鬼?”

进厨房取五只碗,胡乱洗过,心不在焉地盛了面条,想起易怒龙多番欺侮的可恶,忍不住觑定其中一碗,唾一口痰进去,然後提筷翻搅,巧掩污迹。这般调理之後,心想:“这招跟别的夥计学的,便是要教你一乖,别得罪店小二!你诈诈呼呼不把小二当人,还指望上干净饭菜给你享用?”

硬起头皮端到半途,耳听得里边低语道:“林家堡搞出比武招亲的名堂,师伯以为如何应变?”李逍遥听出此是石天龙之声,言及林月如的亲事,不由竖起耳朵,停步不前。但听雪枯龙轻声道:“比武招亲一事的出台,想是林天南举棋不定所致。虽说前来呼应者众,可是以少主人的武功才略,自能一一摆平。”李逍遥想:“真有‘虾壳’们声称的那样公正争较,你家少主必能取胜。拓跋的武功我见识过,虽说比我强些,比你们小狼主又差远了……”老苍龙冷冷道:“话虽如此,可是比武招亲并非杀戮,少主人的武功专求招招必杀,杀气太盛,未必能讨林天南的欢心。少主技艺强悍过人,原属长处,可在这种场合,怎能用含锋吐刃和他所擅长的夺命兵刃致人死地?所以我生虑的是,比武之时少主的长处不免处处受制而成短处!”

李逍遥回想耶律强锋的手段果以奇门兵刃见长,招招无掩嗜杀之性,比武之时若伤及对手性命,林家人必不欢喜。他想到此处,不禁为林月如担心:“月乳这妞撞上强锋,必没好果子吃。”原以为此场东床之争无疑数耶律强锋台面上的胜算最大,听得老苍龙细剖之言,竟似隐隐透露一层变数。

只听易怒龙道:“就算少主不出杀招,看江南武林这些酒囊饭袋又有谁是咱们的对手?况且咱们把林家堡所失的宝剑送还,林家人怎会不因而感念?”玄金夔冷哼道:“可也别忘了他家这口宝剑本是咱们派来‘冰肌玉骨妖’从林门弟子押送途中打劫了的。”李逍遥心中一怔,方才明白林门弟子“刻舟求剑”那天所遭突袭,原来是八百龙遣人干下的勾当。不禁暗恼:“原来一夥比一夥‘黑’呢,关东强雄居然早就打了林家堡的主意,先派人夺剑,然後又当做人情送将回去,说是他们帮忙找到的失物,教林家父女感恩。可是那天岸上还有一帮蒙面弩手,难道也是强雄找来的……”

“虽说历经波折,总算宝剑到手。”石天龙道,“但愿林家堡的人不会起疑……”易怒龙哼道:“咱们不是早就往里边派一不男不女的卧底之人吗?有他潜伏於林老儿身边,还有什麽事是咱们狼主不知道的!”李逍遥听到此里,不安之情愈甚:“我又听到不该听的秘密了,该不会又生灭口风险罢?”

雪枯龙以眼色示意易石二人不提此节隐情,话头自然又转回比武招亲这等并非秘密之事,说道:“咱们胜算很足,不用多虑比武这一环。我只担心少主不肯全力以赴,唉!这些天他就跟丧魂似的,心不知还在不在……”李逍遥心中不解:“强锋因为啥不肯全力以赴?”

“此是一忧,”老苍龙叹道,“当下最堪与少主一争的,唯有拓跋家的人,背後不但有相府撑腰,尚有北岳派的易百山和真武七玄所拥护。此属我最为担忧之事,恐生变数,有负狼主重托啊!”

李逍遥心想:“易百山和真武七玄总不能上台去打开一条路给英杰这小子混过关罢?”易怒龙也是这般不以为然,没把拓跋英杰放在心上。老苍龙叹道:“你们有所不知,拓跋英杰有一个哥哥跟他长得极似,那人虽属相爷私生子,却仿佛孪生兄弟一般,若是比武当日来个掉包,那简直……”李逍遥闻言一怔:“怎麽?”石天龙道:“晚辈也曾听说此人,他叫贺英雄。据说一直深藏大内,甘当古公公手中的棋子,前年北漠第一豪强锡林格罗王因生异志,被人刺杀,随身保驾的八十位奇人异士同一天死得干干净净,传闻奉命下手的正是贺英雄。此人武功奇高,兼之神出鬼没,无人知其家数师承,师伯所虑果然堪虞。我等对他所知太少!”

老苍龙道:“这场比武招亲说到底还得是耶律家与拓跋家之争,知己知彼才能稳操胜券。我们不能贸然让少主上台去跟冒名顶替的贺英雄打这场不明底细之仗。对此人知道得越少,变数就越大……”石天龙猜道:“莫非师伯另有更加周密的对策?”

老苍龙沈默片刻,微微一笑:“到时自见分晓。”李逍遥本想多听一阵,盼能探明有关萧乘龙的消息,待觉老苍龙等人越说越奇,他究是少年心性,不免生痒难搔:“哇,你们两家将要斗得这麽精彩,有何对策哦?”不料老苍龙适时打住,突然转头哼道:“小兄弟,把我们要的面食端进来罢!”

凭老苍龙这等本事,便纵双眼皆瞽,再细微的动静究仍逃不过他所察。李逍遥先已陪了小心,只道屏息禁气便可,老苍龙似已悉知他在偷听,突然开口叫破。李逍遥心头发紧:“他这麽厉害,我怎麽指望偷回湛卢剑哦?不挂在他手里都已经很难了……”依他这等少年性情,自有一股倔犊不惧猛虎的血气,打从在此见到老苍龙一行,脑中便不断霎闪那日萧乘龙血洒大江的情景。恨不能立即拔剑杀到老苍龙跟前,逼其带路去搭救身陷囹圄的萧乘龙。

然而此念既生,便连自己都觉荒唐。不由得颓然苦笑:“梦里我是老大,对几只魅影小妖发发飙无妨。可我从没好好练过几年正儿八百的功夫,又是重伤初痊,徒有一点内力却使不出半成,还要照顾灵儿这生病小妞,这当儿我能怎样?站在面前的不是墨近朱、楚香玉、完颜黑骨这辈孬货,而是八百龙的老大、关东强雄的左右手……我这时若打得过他,那天玄一真人输得就太没道理了。”

“你在想什麽?”老苍龙突然和颜缓色地转脸朝他,李逍遥刚放下面碗,手腕一紧,低眼瞥见老苍龙枯皱之爪不知何时已按在他犹未离桌的手上。李逍遥心下既惊又恼:“到底葫芦里卖啥药?”既已扮了半天,唯有充愣到底,支吾道:“我在想……该上哪儿去买‘神仙茶’!”

老苍龙无声地笑了笑,那只枯皱之手乍离李逍遥微浮血筋的手背,冷不丁又落在他肩头,指端微箍即收,看似漫不经心。李逍遥未及想到运力抵御,肩骨便似穿洞一般奇痛透髓,不免暗骇:“尻!终於下毒手啦?”老苍龙微讶道:“你为何不加丝毫防备?”李逍遥扭动胳膊,自感痛虽痛矣,老苍龙掌劲收得甚快,竟似未下重手。他心头愈奇:“今儿这是怎麽了,今儿?”闻得老苍龙之言,李逍遥唯有苦笑:“你太快了,我防不及呀。”这只是心底之语,老苍龙又显出感兴趣的神情,忽问:“你又在想什麽?”李逍遥郁然道:“我在想,吃完了面,你们是不是该回房歇了?”

老苍龙若有所思地点头,“对,夜长梦多。”李逍遥眼望屋外天色,心想:“天还早著呢,等入了夜,我得想个办法把湛卢剑搞回来……”移目回掠,却见那关东女郎雪枯龙在旁眼也不眨地望著他,眸间隐含疑惑之思。李逍遥不由又奇,假做擦桌,挨到她身旁悄声忽问:“瞪著我想啥?”雪枯龙转眸望向老苍龙,竟然一反自矜之态,低声答他:“我在想,怎麽你跟师伯之间的神情言谈会这般怪?”李逍遥心跳又急,忙问:“具体如何‘怪’法?”雪枯龙瞟他一眼,蹙眉道:“你们好像早就相识一般。”

李逍遥又噫的倒吸凉气,忙望老苍龙,心头所虑愈甚:“连旁人都看出来了,老苍龙为何还装得跟稳坐钓鱼台般?”暗感穿梆在即,不禁懊悔适才泡茶盛面时忘了使药做些手脚,倘然翻牌开打,以一敌五岂有侥理?

刚转到此般念头,忽见四名关东客齐取银针,试探面条有无异常。雪枯龙更连老苍龙那一碗面也没漏过,待试无碍,方道:“师伯,可以用膳了。”想来先前也这般试过了茶水。李逍遥愣眼片刻,心下生出侥幸之感:“幸好没使毒……”暗觉这帮关东客的江湖经验远非一般初出茅庐之辈可比,在他们面前纵然有心捣鬼也无隙可乘。

但他仍有几分得意:“毒是没下,痰吐在面里,银针就试不出了罢?”眼光转动之际,不意间与易怒龙双目瞪个正著。肩头倏紧,易怒龙把他揪了过去,另取一双箸,塞到李逍遥手里,冷哼道:“你这小子鬼头鬼脑,瞪著我的眼神又这般怪,面条你先尝一口!”李逍遥知他这碗面里有痰,不由皱起脸道:“不用这麽多疑罢?”易怒龙哪容多言,自夹一箸面条,捏开李逍遥的嘴,硬往口里塞。

可怜李逍遥徒生“作法自毙”之叹,眼角无意中低瞥,辨出易怒龙跟前这只面碗颜色甚浅,并非先前唾一口的那只深灰色的碗。急移目时,方见那只有痰暗藏的深灰面碗不知如何摆错了位置,雪枯龙正在吃那碗面。

李逍遥阻之不及,登时傻了眼。易怒龙逼他吃下那箸面,因见无异,方才放心就口。李逍遥自抑恼意,心中惦记著千万不可发作,本待过去收拾先前散倒的几张门板,忽见得一个俏生生的身影晃眼而入。那女子一身月白风清的道袍,手持一只小竹篮,方要迈脚进门,无意间见到屋中坐有八百龙的人,不由得一怔,随即看到李逍遥,又是一愣,诧然道:“你的头发……”

李逍遥万没想到於文凤会在这里出现,心中也奇,生怕她无意间叫破自己本来身份,急做手势,哑声道:“认错人了,我眼下是店小二哦!”於文凤虽见他挤眉弄眼,一时仍没反应过来,只是满腹疑惑:“小师叔怎麽这等状?”

老苍龙竟似眼睛没瞎一般,谁在门外他顷刻便知,枯皱的脸颊微微抽搐一阵,按桌之手缓缓握紧,仿佛攥刃。却哼一声,冷冷道:“你这小道姑一路跟著我家少主,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你,不想你还是跟来了。”於文凤原本苍白的脸蛋突然一红,这等神情自没逃出李逍遥那双大而机灵的眼睛,不由想到那天在侠客山庄所见的情形,越发恍然:“唉,她如此痴迷强锋,可是人家似乎没把她放在心上。”

於文凤强抑羞意,窘然道:“胡……胡说!”却又按不住急切欲见强锋的心情,迟疑的问了一句:“耶律公子在哪儿?”老苍龙叹息未答,座间众人已然面色不善,雪枯龙眼盯著面碗,冷冰冰的道:“於姑娘你走罢,我想……耶律公子不会见你。”於文凤俏面又转惨白,一时黯然无语,仿佛当街被淋了一身冷水。

李逍遥使眼色催她走,她却反而微微摇头,进门坐於屋角的一张椅子上。这情态不但痴,而且执。执得让人心痛。李逍遥虽不甚明女儿家心思,眼见她痴眸泫然,不免暗感心为之颤:“这种眼神……”只觉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仿佛一直留在他心底最深处,伴随著一支恍似飘自梦湖的曲子,隐约晃过脑帘,如微风过檐。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从此陌路似天涯,此是於文凤之痛。然而另外一种更深的痛却是咫尺如天涯,李逍遥并未知道他的若即若离每令灵儿在他身边时时黯然神伤。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种感觉飘飘晃晃掠过心头,尚未拢成一念,但见於文凤眼望檐下滴雨,幽幽的道:“我的命是他救的,他死我也死。”李逍遥心头一震,想起於文凤曾有提及耶律强锋在兰陵渡救过她一命,那时她为李逍遥寻找赎魂灯,身陷八百龙的六壬劫火所围。

於文凤这句看似简简单单的话语竟透出无比决然之意,尽管她说得那麽风轻云淡。李逍遥心头的预感忽转不祥,暗觉这仿佛便是於文凤和强锋的宿命。一个逃,一个追,一人有情,一人无意,终归躲不过她这句不意成谶之言。

李逍遥只盼这一天不要来得太快。

她语中的不祥之意便连易怒龙也听了出来,不由得怒气勃发,拍桌道:“好端端的你竟敢咒我家少主人死?”於文凤冷冷瞥他一眼,说道:“你放心,我会跟他一起死。”又是一个冷冰冰的“死”字,非但易怒龙为之七窍生烟,李逍遥也忍不住悄声劝道:“没事别老提死……”於文凤瞥了瞥他,俏脸一红,忽感难为情,慌忙低下了头。

雪枯龙恨恨的道:“少主一向无情,所以他能淬成无情之刃。可是近来他总显得心神不宁,想是心中有了情。我们不能看著他毁在你这狐媚子手上!”李逍遥听出话里杀气凛然,越发的不安,於文凤却似浑无所惧,冷笑道:“他若对我有情不会走,如果我死时能令他见我一面,那你就杀了我罢!”从前李逍遥总觉厉风行门下这小道姑未免太过温文怯懦,不像其师那般霹雳火爆的性子。今时忽感自己错了,不想於文凤竟是如此执拗硬倔,令他突然间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女人。

易怒龙暴跳道:“恁地死缠烂打!”抓碗砸向於文凤脚下,乒一声大响,她却连眼睫也没颤一下。李逍遥吃一惊,连忙站到於文凤身旁,心想:“这妞儿来搅局,可要把我拖下水……”老苍龙叹道:“姑娘,你再不乖乖回家去,我的手下可要对你无礼了。”於文凤眼圈一红,昂头道:“又能怎麽样?打杀随你意,我便是坐在这里。”李逍遥心下大惑:“记得刚出场时她只对丁情大哥似有单相思,後来在兰陵渡看著我的眼光有些变化,怎麽转眼间她就对强锋死心塌地了?真搞不懂……”

正想不通世间妞怎会有这许多不同,耳边呼一声响,劲风擦脸生痛,虽未沾肤,面颊竟似水生波澜一般皮推肉涌。李逍遥方感气塞,易怒龙的手已探到於文凤襟前,怒声道:“打杀你容易得紧!不过老子更想捉你卖到关外的窑子里,看你还有何脸纠缠我家主人!”於文凤不知究是来不及躲闪还是根本不想避,眼见易怒龙大手探近,她只坐而不动,冷然道:“就算千人骑万人压,我也只会跟著耶律强锋一人!”

李逍遥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心头闷煞:“怎会变成这般?”想不出她何以为情变得如此决绝而近乎疯魔,势已不容多想,眼看易怒龙的手便要碰上她身,李逍遥急忖:“於姑娘在眼前受欺,我再忍就成龟孙了。就冲她叫我一声‘师叔’,这风险再大也得担下……”虽有此意,但觉易怒龙随手一抓的劲道竟也如此可怕,凭己当下所剩无几的气力怎能有望截住此掌?

毕竟苦熬半天,他虽不愿就此败露行藏,急切关头手却不由自主地疾绰於文凤後背衣衫,斗发全力,把她从易怒龙掌下急拽而开,耳听得哢一声裂响,於文凤所坐之椅支离破碎。易怒龙发作之时的力道可见一斑,眼下李逍遥纵无半点把握与他硬抗,可是易怒龙若跟李逍遥比身手之快速诡谲,无异於以己之短搏彼所长,只觉眼前一晃,竟抓个空。

“不要纠缠,”趁这一霎间,李逍遥急忙在於文凤耳边悄言道,“想办法找你师父,去寒山寺救你丁师哥罢,太婆在那边……”於文凤心头一凛,毕竟同门谊厚,虽仍盼能见上强锋一面,闻得丁情在寒山寺有难,如何不急,却问:“那你……”

李逍遥迅即将她推出门外,脚勾长凳,坐挡门首,说道:“在客栈里欺负客人,这事儿合该店小二管!”易怒龙不禁噫一声诧异,瞠然道:“什麽身法这等邪?”李逍遥随手拿过算盘,喀嗒拨弄,头也不抬地说道:“打破碗得赔,对了,还有先前被你掼坏的门板……该结了,这笔帐。”说到此处,心头苦水急涌,只觉“算帐”二字既已出口,面前这钁可就爆得大了。

易怒龙呼一声探手来攫,又没抄著,眼光缓移,只见这小二连人带凳竟晃到了身後,不禁心头大异,皱了皱眉,怒极失笑道:“要玩?”李逍遥顷刻间连使两回风魔身法,暗感气虚难以再继,喘道:“要不……要不就别玩。”话声刚落,忽觉自己立陷玄金夔、石天龙、雪枯龙以及易怒龙合围之下,除易怒龙犹自立身以外,另三人却均分坐三张桌子之旁,只是方位变化,有意无意地把他困於店堂中间,而这正是六壬遁甲中的一个变局。

老苍龙勺一匙面汤,仍好整以暇地坐於先前那一桌吃面,咂了一口汤,嗒嗒有声,叹道:“尚欠火候。”四名遁甲战士连同李逍遥在内,都不明此言何指。

眼见得老苍龙这般闲情,便如猫戏耗子,不耍个够尚无食欲。李逍遥心中既惊又恼,适才热血上涌,不顾一切地帮於文凤解围,只出於一时冲动,不欲见得她一个孤身少女横受欺凌,却哪暇三思?待往门外瞥眼,不见於文凤身影,料想她已依言离去,心头方感宽慰,旋陷四名遁士所困,更觉老苍龙此言似指他忍耐的功夫尚欠火候,仿佛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把他一腔乱涌的热血又冲得凉透。连运几次真气不成,情知不敌,心念急转:“且不提怎生才能摆平这四人的遁甲之阵,单是那老乌龟就已然一身硬壳,我用木剑决计打他不疼……这回只怕真要连累灵儿陪我爆作一锅!”

虽疑老苍龙必欲由他身上查清“河图洛书”的下落,可也未必不怀私恨。回想那天雁荡山下一番恶斗,老苍龙的双眼分别伤自他与灵儿之手,岂有不寻机报仇之理?李逍遥最担心的情形便是灵儿闻声而出,撞到老苍龙手上,或是老苍龙寻到後院,向她报一目之仇。情急之下,想起鬼哭藤或许有制敌之效,默念乾坤咒,悄取半根置地,却毫无动静。李逍遥心头郁恼之感又深一层,暗奇:“怎麽清凉宝宝那天用鬼哭藤就能缠得著老苍龙,轮到我使就不灵了?”

他不知其中自有缘故,慌忙换以天师符法,也是不应。这一惊更是非小,绝望中想起先前梦见茅老仙之事,犹记有六道茅山符法,迷迷糊糊地留下一些零言碎语萦脑未忘,无非“困无方”、“脱无碍”、“幻无妄”、“守无界”、“镇无边”、“定无限”之类法箴,便试其中一道“困无方”之咒,究因满脑子稀里糊涂,於其诀奥不得甚解,终是无济於事。

叫了声晦气,李逍遥欲换身法之际,脚尚未移取“风水涣”,那四人或坐或立的方位突然变为五行隔位相克,一反先前的五行循环相生之象;隐隐由老苍龙所坐之处为首,迅即衍演阵形,但又互为犄角,仍将李逍遥困於垓心。这门阵形看似隔位相克,说也奇妙,每环互克必损及李逍遥欲变之数,使之生算剧减。如《白虎通义》所谓:“五行所以相害者,天地之性,众胜寡,故水胜火也;精胜坚,故火胜金;刚胜柔,故金胜水;专胜散,故木胜土;实胜虚,故土胜水也。”

茅老仙梦中那番口沫乱喷的唠叨话荡然晃过脑海,没等李逍遥梳理出一个略为清晰的头绪,茅老仙引经据典的另一番源自《素问》之辞又乱转而出:“……五行者,金木水火土也,更贵更贱,以知生死,以决成败。”

当下情势无疑已到了成败决於瞬间的紧要关节,茅以降的梦中废话究竟帮不上忙,李逍遥心想:“原没指望他。”急驱杂念,脑筋转到羊皮秘术所授“风魔遁”,虽寄生机於“风”,究也离不开五行之水、火二相所辅。那四名遁士先已巧借屋中土木环境化为天然之障,稍施压力,便困死了李逍遥急盼不成的风相御。

每遇遁甲奇兵,李逍遥所会的玄神秘术屡屡受制,打既打不赢,避也避不过。只要落了後手,越发的寡不敌众。顷刻之间他已无法可施,左肩倏沈,按落玄金夔的一只手。李逍遥怎容他五指扣紧锁骨,连忙摆腰沈肩,欲避往“天风姤”方位,但见石天龙悠然跷起二郎腿,脚尖出其不意地抵著李逍遥腰眼,等他把“章门穴”自行撞将过来。

李逍遥心头一沈,眼光无意间掠过墙头所贴画像,暗觉茅以降的神情似是嘲讽。待要再觑那四人方位如何变化,易怒龙双手一分,不知所施何法,呼的闪出一大扇炽焰之光,李逍遥眼为之眩,虽说炽光稍闪即逝,受此一扰,他半天没能看清四周景象,瞳中只是金星跳荡,哪知这四名遁士又换了何种变著?但觉压迫之感愈强,直教喘不透气来。

殊不知那四名遁甲好手也自惊诧莫名:“这小子使的是什麽古怪身法?”在他们四人联手封堵之下,若换作别的对手处於李逍遥的境地,或许早已成擒,哪似李逍遥这等样死而不僵、犹有余地?

易怒龙一怒难抑,便是不给半点余地,沈喝一声:“好小子,原来你是扮猪食老虎!”李逍遥本已无计可施,闻言心念倏动:“扮?”眼光刚掠向墙上所贴之画,半边脸颊突然有如劲风摧皱水面,呼一声响,易怒龙扫来一记猛不可当的怒拳,口中忿道:“装蒜的本事你算天下罕见,且看你有没有接我一拳的本领……”话声未落,脸色便转愕然,原来那一拳竟在自忖必中之际打了个空。

易怒龙怔得一下,忽闻脚下怪声频仍,低眼瞧时,只见这店小二仰躺於地,口流白沫,翻眼哼哼,手脚抽筋似地颤个不停。四名遁士见得此状甚奇,不免皆是一愣。易怒龙怒道:“搞什麽鬼?”李逍遥只是乱抖,如筛糟糠也似,如何答话得,双眼反而翻得越发浊白。雪枯龙不禁哼道:“似是发羊癫疯了。”

“错!”李逍遥心道:“这叫中邪,俗称鬼上身。没见过吧?”便在几双错愕的目光呆觑之间,易怒龙忽感後颈一凉,似被不知何物吹了一口寒气,方只一愣,但听得一个颤悠悠、阴森森的话声钻将入耳:“在我的地头,胆敢打我小弟,不怕被降吗?”斗然听到这般老气横秋之声,饶是易怒龙向来胆大过人,霎那间也不免硬了脖,一怔之余,怒问:“什麽人这麽大口气?”

那人阴森森道:“我不爱吃蒜,口气没你大。”易怒龙猛一回头,出乎意料地只见李逍遥颤巍巍地站在他背影里。易怒龙不由倒吸冷气,眼光掠地,心头大奇:“怎麽又晃到我背後来啦?这小子身法恁地邪了门乎!”因见不过只是李逍遥在那儿扮鬼扮马,易怒龙愈怒:“你又搞什麽?”李逍遥狞脸道:“我要搞你!你敢在我面前诈诈唬唬,我要搞你!”易怒龙怒道:“说话的口气怎麽变得老鬼附身也似?”雪枯龙背後倏响一个鬼气森森之语,端的飘忽不定,冷笑道:“因为吾乃茅以降。尔等欺我门徒,所以我下来降你……”

雪枯龙反手将李逍遥揪个正著,怒道:“装神弄鬼!”李逍遥急使飞龙快手,飒地探到她怀里抓了一把,雪枯龙惊叫一声倒缩不迭,面靥立时涨得跟猪肝似的。李逍遥乘机挣身得脱,打了个旋儿,做乘风欲翔状,翻白眼道:“我欲乘风归去,便如我悄悄地来……”趁人不察,悄瞥墙上画像,挤了挤眼睛。

他那一下急攫端的其快无形,恰巧雪枯龙又背对众人,石天龙等一时看不清究竟,眼见得师妹分明揪住了这小秃儿,不知为何突然缩身急退,旋即脸色古怪之极,各皆不明其故。易怒龙琢磨李逍遥言辞举动,突然醒觉,急问:“师妹莫非遭了邪降?”雪枯龙究是瓜期未绽的处子,陡受这等侵袭,如何说得出口,一时急恼交迫,更是羞愤欲绝,只怔然未答。

见到这般情状,易怒龙越发信以为真,变色道:“莫非真的是茅以降搞鬼?”玄金夔冷冷道:“茅老仙又没死,哪来的鬼上身?”李逍遥正唱“我欲归,欲归去”,陡听此言,心头一惊,急忖:“哎呀,别又混不过去!”旋即衣领一紧,易怒龙揪他在手,怒道:“虽然我不知刚才你耍何古怪身法,可要玩跳神须得搞清楚什麽叫‘鬼上身’!”李逍遥暗暗叫苦:“这样都混不过去那就没辙了……”

玄金夔冷然道:“虽不知这小子是何来历,可是一味大扮小丑,未免耍得过了头。”先前李逍遥惟恐装蒜的火候不足以瞒过老苍龙,哪料玄金夔等四人亦已对他生疑,就算没有於文凤误打误撞来搅一局,他既扮过了火,究仍不免要砸锅。自从兰陵渡初会遁甲奇兵以来,八百龙在他印象中几乎没有一人是容易打发的脚色。当下就算老苍龙瞎了,李逍遥又如何能够指望另四名遁甲门人对他所露破绽当真视若不见?

到此地步,李逍遥仍然犹豫不决:“究竟是一把牌摊到底,还是再忍忍看?”自感没牌可摊,一翻脸只能是万劫不复,毕竟他毫无对付老苍龙之法。呼一声劲响,易怒龙又挥拳当头砸落,怒气冲冲的道:“刚才不是说要算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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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一怒之下挥拳,究非打耳光可比。李逍遥面颊又似风皱春水一般起了漾褶,足见易怒龙拳势挟带力道之强。如何敢挨上这样强劲的一拳,当下虽说无甚内力可运,家传快手仍是毫不含糊,反抄一把,抓挠易怒龙腋窝。

易怒龙纵然易怒,却也怕痒。吃痒之下,拳上力道不免急挫。李逍遥起脚一跺,往易怒龙脚面踩了一记,此时他穿木鞋,易怒龙怎吃得消,痛叫:“恁地邪门!”李逍遥趁机挣身得脱,打著旋儿闪到一旁,立足未定,面颊又起一阵急褶,如遭无形挤捏。易怒龙怒喝:“这种娘儿们似的防狼术也敢拿出来现!”便是不欲再遭这少年又抓又踩只差没咬,急攫一爪,迳来锁喉。关东强雄门下的武功罕有花巧,虽以奇诡阵法见称於世,拳脚功夫往往讲究硬桥硬马,招数沈实,力刚劲猛。李逍遥觑这汉子下盘甚稳,如苍树之踞,转寰之间远不及自己迅捷灵动,反正无力可抗,便不硬抗,脚下溜转,从易怒龙那一攫下闪身晃开。

这种躲躲闪闪的身法若说是“风魔秘技”,未免有损当年玄衣魔神纵横无羁的前辈风范。当中多多少少,其实揉入了李逍遥自小与老婶所挥锅铲周旋的心得体会,只要全神施为,端的滑似泥鳅一般,等闲休想沾到他半片衣衫。虽说巧绝妙极,可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样子哪有半点上乘身法的味道?倘说此即名花流素不外传之秘艺,料想“从来不败”的花不败必也气得蔫了蕊儿。

李逍遥哪里顾得所展身法是美是丑,既忙於躲拳,又要掖掖藏藏不露真家数,竭力欲装成不会武功,其实也不容易,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因要多般掩盖,原本洒脱不羁的身法不免打了折扣。本想伸脚移取“临”位,不料石天龙已移凳先临,变换跷腿之势,陡地晃足疾点李逍遥“环跳”、“风市”二处下盘要穴,将他逼退原处。

便在李逍遥手忙脚乱时,易怒龙左手既攫不著,倏地变招如电,右掌後捺,啪的甩打李逍遥右胁。李逍遥虽於拳脚功夫所谙未精,亦感此招变换利落之极,心中刚叫一声好,便掼跌丈外,腰撞桌沿,登时半身木然,连疼痛之感竟也觉察不到。

老苍龙默坐良顷,一直不言不语,此时突问一声:“怎样?”易怒龙虽然会意,但却难抑懊恼之情:“我不信便试不出他的武功师承!”李逍遥晕眩一阵,心念倏动:“老苍龙一夥这麽折腾我,难道只是为了找出我武功的来历?”便仍不明许多惑处,不免暗自苦笑:“连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能知道得比我更多?”呼一声劲响,两边面颊皆似风波催荡,又起漾褶。易怒龙催足力道,双手呼啸抡舞,喝道:“不来两下真手段,下半生你就躺床上数星星罢!”

李逍遥情知易怒龙这一回来得更是咄咄逼人,稍有闪失便会被他打残,如何不惊?急欲挪身旁避之时,玄金夔、石天龙分从左右取封困之位,断绝他回旋余地,便是要迫他硬接易怒龙这一招。眼见得手影乱晃而落,犹如狂飙急雹猝临,李逍遥拔剑不及,急抄桌上算盘随手迎挡。事已至此,实无侥念可恃,惟盼腕间“木灵”可堪一抗。

易怒龙把双臂抡舞得眼花缭乱,只激得尘飞满屋。尚未迫近跟前,李逍遥已感气窒。突然手上一震,所攥算盘只剩一个空框。数十枚算珠激旋而撒,易怒龙倒地时身上已不知闭了多少处穴道!

这一下变故来得飞快,非但另外三名遁甲门人为之愕然,便连李逍遥自己也莫名其妙:“怎麽会……”定了定神,暗觉适才背心有掌急附,顷间悄送一股强浑之极的劲道,不知如何传到他手握的算盘之上,斗地震射算珠,一霎眼间便放倒了易怒龙。

李逍遥不禁大奇:“谁帮我?”转面只见老苍龙那张微微抽搐的脸庞在渐淡的灰尘後隐然而现,却问一句:“怒龙怎样了?”李逍遥方自疑惑,待那三名遁甲弟子抢到易怒龙身旁察视既毕,但听石天龙道:“只是闭了多处穴道,醒时大概无碍。”雪枯龙怒视李逍遥,恨声道:“这小贼能瞬间放倒易师哥,定是使了妖法!”李逍遥仍是呆望老苍龙,只觉作梦一般,终难定神拢念。

老苍龙叹道:“你们都没看清麽?”雪枯龙等三人面面相觑片刻,方道:“适才灰尘飞舞,他俩又靠得太近,急难看得分明。”老苍龙又沈默一会,突问:“莫非是茅山术?”李逍遥心道:“茅你的头!我看就是你搞的鬼……”那三名遁甲弟子又相觑一眼,皆惑:“有吗?”李逍遥瞪著老苍龙,忍不住咕哝道:“有一只手,他……”忽觉老苍龙沈下脸色,那句没嘀咕完的话语只得咽回肚里。

正感大惑不解:“他搞啥鬼,还搞得这麽神秘,连自个人也不让知情……”但见老苍龙仰面沈吟一回,突道:“素闻茅以降最是护短,但凡他门徒受欺,不论多远他都会设法庇护。我亦听说茅山派的‘移神换法’这门秘术果是神奇!绝非凡人可堪想象……”李逍遥心下又忍不住嘀咕:“移你的大头鬼了!”越发不明这老者何以设法为他开脱。

那三名遁士闻言亦奇:“这小子竟会是茅山门下?”李逍遥乐得清闲,转望老苍龙,心想:“且看你如何圆场!”老苍龙似已胸有成竹,又唏嘘一回,突问:“这小二适才说是茅老道上了他身,是以变得这等难缠。此间可有与众不同之处?”石天龙早已留意墙上有一幅画像,心念一动,奇道:“此店挂著茅以降的像,难道……”玄金夔冷冷道:“江南不少民居都贴此像,大概街头有售。”

老苍龙抚颌道:“不……这便是不寻常处。你二人日前来此订房,难道不先打听打听店家娘是何来历?”李逍遥挠头暗惑:“究是搞啥鬼哦?”玄金夔冷冷道:“听说店家妇在当地乃是会些法术之人,镇民大都敬而远之。探知此妇人称黄花娘子,先前已禀过师伯的。”李逍遥暗佩:“果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住个店都不含糊。”

老苍龙叹道:“然则你们只知其一,未明其二。那老娘们便是茅老道俗家的干小姨子,昔在清韵书院辍学,你们高相龙师叔曾在那儿讲授《开元占经》,尝为其师。我也才想起来,此店既是她所开,与茅山派必有极深的渊源,岂是外人所能欺将上门的?”李逍遥越发暗惊:“连这都知?老苍龙还真是越老越不糊涂了,便如老姬所说‘人老精,鬼老灵’,就是这种!”玄金夔却也不蠢,蹙眉道:“师伯是说茅老仙果有这份神通,竟借这小夥计之手给咱们一点厉害瞧瞧?如此无稽,怎能信得……”

“此间无疑是茅老道所罩的地头,”老苍龙拉脸道。“江苏茅山,素执中土道教之牛耳。当下我们踩进了人家的地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想那茅主持久享天下道宗至尊的地位,即便千百年後茅山道术仍是朝野尊崇之道学正宗。所谓打狗也得看主人,这点小小教训便是要我等须给他茅山派几分薄面!”

李逍遥便是不明:“老苍龙为啥替我解围?按说他该一心报仇才是,难道……”老苍龙此举究是因何,他仍然难以揣透,只觉老苍龙那般总是若有所思的神色间又似酝酿著更深的心计。在这些人跟前不论他从来如何机灵,始终有如孙猴儿使尽浑身解数也蹦不出如来佛掌。正感苦恼,但见老苍龙从桌面下方悄按手掌,似有所示。

“这个手势是对我做的,还是使给别人瞧的?”李逍遥方只一愣,从老苍龙默然仰面的神情中忽然想到一处关节:“我要不要配合他,帮他把谎言立马给圆啦?”这原也不难,毕竟他在乡下见过不少神棍巫婆玩的装神弄鬼把戏。虽说晓得如何打圆场,心下却委实不情愿受老苍龙所制,若因而遭其摆布,比起一味挨欺受气又更不妙。兀自犹疑,忽听一声低叱,雪枯龙恨恨的朝他欺将过来,红著眼圈道:“刚才你……总之我不信这邪!”

老苍龙不禁沈脸道:“雪枯!”雪枯龙忿恨李逍遥先前抓她胸脯,只觉这般奇耻大辱深入髓里,一时气炸了头,哪里听得进旁人之劝,纵感老苍龙语气不快,她亦置若罔闻,只想向李逍遥讨还……至於到底能够讨还什麽,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心想:“总之,不能这麽算了!”

“那又怎样?”李逍遥言犹未讫,胸口倏地大震,刚瞥见这关外女子袖影里闪出一个流星锥,只从眼帘里霎然乍现即隐,他便随著一股剧撞之势掼跌门角,胸肋痛楚难抑,不知断了几根肋骨。所幸那枚飞锥恰巧撞在他怀揣的小剑匣之上,并未透心穿入。饶是如此,徒受这种裂骨般的苦楚还不如顷时死去痛快些。

雪枯龙见他仍要挣扎起身,不禁愈怒,哼道:“皮厚!不信戳你不穿……”又要飞锥穿他心窝,玄金夔、石天龙互交眼色,分从左右拦阻,皆劝:“师妹,稍安毋躁。”雪枯龙一时未明两个同门所使眼色何意,只是忿怒难平:“他……”陡飞一脚,正中李逍遥肚子。先前所吃的两碗面全吐了出来。

老苍龙沈哼道:“你几个真是不知好歹!此是江南不是关东,便因你们本乃新面孔,不为傲家探子注意,才教你们浮出水面以便陪同少主前往林家堡求亲,若在镇内害下人命,如何露面得?别忘了,傲家和官军可都巴不得揪咱们的短呢!”石天龙朝雪枯龙又使眼色,和颜道:“师伯说的是。”

雪枯龙犹没领会,指著李逍遥,恨声道:“这小贼分明是使诈……”李逍遥本来不愿替老苍龙圆此一谎,但见雪枯龙仍然不依不饶,为免纠缠不休,尤怕又挨她一锥,索性顺她所说之“诈”就势耍巧,突然翻了白眼,手脚乱颤一阵,就此绷直不动。雪枯龙顿吃一惊:“啊……死了?”因恐师伯怪罪,慌忙伸手来探,不料李逍遥突然张眼,做大梦初醒状,茫然的问道:“发生何事?我怎麽睡在地上?”雪枯龙不禁怔然。

老苍龙微微点头,叹道:“可见得适才果是茅以降在做怪!”玄金夔、石天龙压根不信,对视一眼,却不言语,皆想:“师伯既然非要这麽说,定然有他的道理。”李逍遥也料到未必便足以蒙混过去,但越发忍不住要看老苍龙意欲何为,心下嘿嘿,仍扮愣道:“老爷子,你说啥?”老苍龙沈脸不言。

雪枯龙怒道:“他……”指著李逍遥,涨红了脸。老苍龙板脸道:“雪枯,恁般不懂事!去,到城关看看少主一行到了没有。”雪枯龙迟疑不动,却瞧向易怒龙,仍涨红脸,说道:“可是易师哥……”老苍龙哼道:“天龙、金夔,扶你们易师哥随我到客房去。雪枯,莫再纠缠!”

李逍遥暗觉肋骨没断,多按几回,虽仍痛楚,究放下心:“还好……”老苍龙却将他一揪而起,冷冷道:“夥计,若还走动得,劳烦你带个路。”李逍遥一时没会过意:“带路去哪儿?”老苍龙轻拍他面颊,悠然道:“不是说北厢天字号有房麽?”

犹如逛一个不大不小的迷宫,没头乱撞一会,总算领他们找著了北厢一处红砖院落,幸好客房门并未上锁,待老苍龙等一行入了屋,李逍遥悬著的心方才放下一半,急忖:“老苍龙这厮的葫芦里究竟卖啥药?他不揭盅,直教闷煞……”一路上只转动得隙便逃之念,盘算得妥贴:“说不得,只好瞅著机会就背灵儿溜之大吉,待把她送回船上藏妥,我再回来偷剑也不迟,一个人跟他们周旋总是光棍些,没那麽多顾虑。”

旁人若遇此等险事,料必避恐不及。李逍遥却仍转动著复返周旋的念头,毕竟“八百龙”一向行踪诡秘,绝非等闲可遇,倘不趁此良机弄回湛卢宝剑,并且设法打探萧乘龙的消息,李逍遥如何能够甘心?正盘算要不要把清凉宝宝找来做帮手,屋里传出石天龙的话声:“瓷壶里的水可是干净的?”

李逍遥探头一瞅,不得不答:“想是喝得的。”玄金夔从桌上提起瓷壶,拎到李逍遥嘴边,冷冷道:“你这儿的东西我可不大信得过!既说饮得,你先尝一口。”李逍遥看出玄、石二人目有疑意,他便想:“客房里的茶壶水我可不敢保证新鲜,可要说喝了会死人,那绝无可能。喝便喝,省得纠缠。”料那老娘们不至於闲来没事往客房的水壶里下毒,为使那两人放心,他张口饮了一嘴,咕噜咽下,咂唇道:“却有一股甘草的凉爽味儿!”

老苍龙微微一笑,悠然道:“此般草药原唤‘龙心蚀’,为我师姊牝龙太妃昔在千鸟渊所淬研的奇方。碾成粉末之後化入水中,便有一股凉甘草的味儿。”李逍遥抹了抹嘴,乍闻水中有药施下,不由一怔,但从老苍龙话里推想,大概太妃所做的药定是极品,禁不住动容道:“此药名带‘蚀’字,怎会如此消极哦?”

老苍龙从玄金夔手上接过瓷壶,复置於桌,仿佛双眼视物如常,心下却知无望重见天日,抑按毁目之恨,叹道:“给你吃的自然不是补品,此毒每过数个时辰便会钻心剜脏般地痛发一回,倘若不到这儿来喝上一口壶中毒水,你便会生不如死。”李逍遥变色道:“再喝不是挂了?”老苍龙道:“此是慢性之毒,且有以毒克毒妙效。你若不想死得惨不堪言,唯有来求老夫赐饮。每喝一次毒水,痛楚暂得缓解,然而毒性便又更深了一层,下次发作的势头又激增几分,但你唯有反复来饮此毒水,方得自抑。直到老夫发善心赐你解药,亦即八百龙独有的‘蓬莱福寿膏’……”

李逍遥惊怒交加:“你会发善心?我……我死也不来多喝你的毒水哪怕一小口!”老苍龙悠然道:“你若想尝尝肚肠绞痛而死的滋味,那也由得你。”李逍遥心头暗慑,忿道:“难道就没别的解药可治了吗?”老苍龙面肌搐动,竟似感同身受一般,稍顷才叹了一口气:“你若有命找到别的解毒之法,千万来告诉我一声!”李逍遥原本恨煞,待觉此言透著说不出的古怪,不由一愣。“为啥非跟你说?”

老苍龙又沈默一阵,背对著李逍遥和另外两人,涩然道:“因为……没人爱吃大师姊的‘福寿膏’!”

眼见得玄、石、易三名遁士亦是面色惨然,李逍遥心头一怔,暗惑:“怎麽一听到‘福寿膏’,个个都这等样脸色难看哦?难道吃那玩意就跟吃屎一般?”本觉福寿膏此名似乎徵兆著多福多寿,便是不明老苍龙等人何以一言及此药名竟会矍然变色。事已至此,李逍遥自感生气也没用处,不禁苦笑道:“怎麽会搞成这样?”

老苍龙叹道:“我也不想这样。可这里已是茅山派的地头,小小客栈处处暗藏玄机。我若不先预防著点儿,只怕在这儿过不了一宿!”李逍遥方才明白:“大概他是怕著了道儿,甚或怕我逃走,是以先行使毒制住我……”挠了挠头,有心试探底线,笑道:“该不会是‘晃点’我吧?”老苍龙冷哼道:“你自按脐下关元穴,便知端的。”

李逍遥原本尚存几分侥幸之望,待得依言而试,顿时痛倒在地。

老苍龙叹道:“今夜若能相安无事,你所吃的苦头自会少些。”李逍遥待绞痛之感稍缓,嘶声问道:“既……既怕入住此处挨整,你……你们为何不换个地方?”老苍龙裂嘴一笑:“我知你想吐血推荐‘水上人家’,可是老夫不爱热闹。就算你这里是‘鬼屋’,我也愿意一试。”李逍遥没了话,心中既忧又恼:“他既然不肯挪窝,我也只好舍命相陪了,但……老苍龙究竟想搞啥鬼?”

毕竟中毒之事非同小可,李逍遥虽说一向大大咧咧胡闹惯了,既已尝到腹中绞痛欲摧的苦头,怎敢含糊,忙问:“所谓‘数个时辰’来喝一口毒水,到底是几个时辰?”老苍龙等人似有密事要议,不耐烦理他,玄金夔冷冷挡在门边,说道:“药性因人而异,须等发作之时,自会清楚需要几个时辰。但你若敢在门外偷听,我立马便让你痛得死去活来!”李逍遥究仍不甘,探头追问:“究是几时哦……哎呀!”却是房门砰一声闭上,不巧撞到鼻,立刻尝到了死去活来的滋味。

捂鼻叫了一会儿苦,待痛楚稍减,他忍不住便要抬脚往门上狠踹一记。却想起玄金夔威吓之言,那般神色非似说笑。李逍遥虽极窝火,倒也不是鲁莽之汉,那只脚生生刹住,心想:“神神秘秘,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要做出来。眼下且不忙理会,趁这会儿工夫,不如赶紧把灵儿弄回船上,免此後顾之忧,然後我再回来……但愿几个时辰赶得及。”

老苍龙等人虽说难缠之极,可李逍遥毕竟自幼在客栈长大,仗有多年跑堂胡混的历练,时下又正好身处一家“暗藏玄机”的客栈之内,得趁地利,不禁技痒,正可施展从小积累的捣乱本领与之周旋一番。既生此念,对老苍龙的忌惮之意大消,心道:“不管你们想搞啥鬼,既已踩错了地头,就算茅老仙夜里不来‘搞搞震’,我也不会让你们有安稳觉可睡。嘿嘿……”

主意打定,更不迟疑,转头便往灵儿栖处奔去。初时担心老苍龙转念来捉,待听那院并无开门声响,屋中的几人似乎不虑他胆敢远逃,竟没动静。李逍遥暗叫庆幸之余,不免越发疑惑:“苍龙老头究竟想搞啥名堂?给个这麽大的悬念让我背,岂不如来一刀痛快的……”虽是这般想,终究不愿挨上一刀,更恐中途毒发,坏了大计,於是奔得愈急。先前领老苍龙一行进来之时,只因心中惶惶,并未留意四周有何异常。此时不禁想起老苍龙那番话语,一路游目,暗觉此家客栈後院的庭园布局果有令人迷惑之处。

若是未曾学过奇门术数之理,李逍遥即便察觉院落杂错之间路径回转繁复、虚实难辨,必也不明其中奥妙。可他幸获玄神秘笈在先,又蒙灵儿这样一位妙通奇术的少女亲授易理演卦要窍,虽仍懵懵懂懂未必尽悟,毕竟已非一窍不通,留心看出端的,愈奇:“原没想到看似寻常的一片枫荫院落,里头竟会暗藏这麽多玄机。记得灵儿与我在船上闲谈时说她所习的是‘伏羲八卦’,还给我描画过水月宫所传的卦象配图。可是我这会儿看到的怎麽总显得似是而非呢?究竟是灵儿画的不对,还是我记错了?要不然就是盖这片院落的人搞错了布局……”

其实那天灵儿演示的只是“先天伏羲八卦配洛书图”,眼下所见庭园格局实为“後天文王八卦配洛书图”的气象,两者本就似是而非,乍错一步不免大相径庭。凭那老娘们的庸庸碌碌之态,实难想象她会是这等样胸中大有沟壑的人物,便连老苍龙置身其间亦感处处玄机、其奥无穷。当日李逍遥与灵儿随井小蛙入投此栈之时,只觉红砖青瓦掩映於枫林之间,显得幽邃静谧,并未看出另有妙构。因未四处走动,哪里想到这家客栈的後院非仅既深且大,更是格局非凡。既蠡此中,顿感如临龙渊,不知其深。

李逍遥虽生敬畏之意,心下却越发的不相信此般巧夺天工的布局出自井小蛙老姨之手,暗疑:“搞得出这等名堂的,定然是大有来头的人物。难道是茅以降?”因怕迷失,从北厢院子迳往回走,一路但凭记忆,没敢乱窜。眼见得四下有路通往枫林幽荫之间,不知有何妙奥,他难免好奇。但想此刻非是探幽访秘时候,即便心痒也得按捺。

忽听得店堂方向传来叫声,李逍遥不由一怔。那人高声道:“这里怎麽回事?”李逍遥本想不理会,那人仍叫。李逍遥暗恼:“可别把老苍龙们吵将出来,害我带灵儿走不成!”又听得几声,忽觉耳熟。为免越发吵嚷不休,只得转而前去打发,到得有炭堆之处,迟疑得一下,又掬一把灰抹了抹脸。

复至店堂,只见门首已立一人,赫然竟是完颜黑骨,身著便衫,手提朴刀。李逍遥缩脚不及,完颜黑骨先已瞧见了他,也是一怔,奇道:“怎麽有个黑人?”李逍遥想起此时脸面抹黑,模样已非往日那般,谅难觑破,心想:“你老母才是黑人!”方自迟疑,完颜黑骨咋呼道:“会听人话罢?把这儿收拾收拾,好生伺候著,不然我就收拾你!”

李逍遥暗恼:“今儿怎麽了,今儿?”无奈只得低头取帚,胡乱拾掇一下,因虑此人认得他的话声语气,甚或多生枝节,是以一言不发。完颜黑骨皱眉道:“这儿邋遢得很!只怕没什麽招呼客人的好东西……”李逍遥未等听完此般牢骚,心下便乐:“对对,你趁早滚罢。到水上人家那边吆喝去,别碍著我带灵儿跑路。”却听一人戾声道:“你懂什麽?我等便是要寻个如此僻静少客的去处好说事儿,那些大客栈人多眼杂,如何隐得行藏?”

李逍遥心中一怔,抬眼只见完颜黑骨身後闪出一人,秃头黑衲,却是个瞎眼的老僧。一时间,李逍遥胸中宛如擂鼓也似:“真是冤家路窄!不想在这儿撞见灭顶老秃……”这老僧正是那日在苦水铺被灵儿剑创双目的青海喇嘛灭顶上人。

他正惊疑不定,肩後突然被轻拍一下,袂风悄至,有个人低笑道:“此镇仅两三家客栈可选,就冲这夥计笨头笨脑,咱歇这儿罢!”李逍遥心中暗吃一惊:“我怎麽没看见有个人晃到我背後?”转面只见一个灰衣老道悄立身後,看样子似从屋顶一掠而过,却从後门无声无息地蹑入店堂。此人虽说形貌木讷,双眼没神,单凭所显露的这等样悄无动静的轻身功夫,已令李逍遥越发作声不得。

完颜黑骨适时转舵道:“关道长说的是,我看这黑头小夥计似一哑巴,而且其蠢无比。看来这儿没什麽客人,只不知大人意下如何?”李逍遥刚感奇怪:“什麽‘大人’?”随即看见门口多了一个彪壮魁梧的身影,!目凛凛而视,这双目光每投向一人脸上,竟都不免为之生悚。

“鬼力赤!”李逍遥自然认得此是傲雷身边那武功奇强的胡人,而且一心要取他性命方休,不想突然撞到,霎间汗为之浃,不断有其大无比的惊叹号砸落头上,心头既惊又恼:“怎麽今儿跟赶集似的一个个都往这儿凑?”但见完颜黑骨等人均恭称:“大人。”鬼力赤身旁却晃出一个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嘻嘻哈哈的道:“免礼。”

一时之间,李逍遥心中惊奇之情直催到极致:“怎麽小甜甜也……”鬼力赤冷哼道:“小姑娘,若不想多吃苦头,你最好给我闭嘴!”小甜甜显是已受鬼力赤所制,上身僵木难动,却仍浑若没事地笑道:“强抢民女这种事都做得出?你呀你真不要脸哦,不过偶不怕你!”鬼力赤冷然道:“你再叽叽呱呱,我便多点你几处穴道,教你求死不得!”小甜甜做鬼脸道:“你这丑八怪敢对我无礼,等偶故意让傲雷泡到手之後……哼哼,定叫你吃苦头!”鬼力赤微笑道:“只要你愿意去陪大帅,使他开心,我吃苦头无妨。”小甜甜恼道:“你呀你真犯贱哎!”完颜黑骨怒斥:“大胆!怎敢如此无礼?”小甜甜眼里没有这等样多余的人,只瞪著鬼力赤,依仍笑眯眯道:“甘当奴才也罢了,不想你还肯为主人拉皮条哦!”

李逍遥不禁为她担忧:“既落到这群狠角手里,你还这样口没遮拦,岂非自找苦果子吃?”恁料鬼力赤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叹了口气,涩然道:“这种事我只为大帅做一回,等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小甜甜微撇小嘴,眼露鄙夷之色,轻哼道:“偶才不信傲雷偏偏对我犯相思,还不吃不喝呢!”

李逍遥听出些端倪,越奇:“不是吧?傲雷会……怎麽可能呢?”犹未明白情之为物,原非可能不可能。

那灰衣道人亦奇,不禁问道:“雷帅身边岂无佳丽,怎会偏偏看上这等样小娃娃?”鬼力赤叹道:“我亦不明。但我看得出,雷少爷自从见过她之後,眼里所有的女人全是行尸走肉!”小甜甜鄙视道:“不是吧?”鬼力赤冷哼道:“你这等野样儿怎能做得帅府的少奶奶?所以在把你交给大帅之前,我须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若不听她调教,苦头定不会少!”李逍遥暗奇:“要带她去见谁?”但听小甜甜怒道:“谁敢调教偶?”话声未落,鬼力赤似已吃不消头昏脑胀之感,倏伸一指,点了小甜甜的哑穴,使之不得不宁静些。

那灰衣道人含笑道:“撞到鬼力赤大人手上,合该教她学乖些。”鬼力赤道:“但若不请动关道兄出山,又怎能制得住这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就算我找得著她,蛊蛊惑惑的刁钻手段也非我所长。”那道人谦然道:“关木通愿为大人效劳。”鬼力赤点头道:“适才见你在後山助我擒这小蛮女时,果是神通广大。适值多事之秋,为了尽早消灭茅山门徒与魔教勾结叛乱之余孽,须得用上你的‘五斗米’神通。”

李逍遥惊诧之余,方才明白:“小甜甜施法的手段厉害,原来鬼力赤是有这道士相助,才制伏了她。想来这牛鼻子定然牛得很!可惜我的小仙剑不见了,只剩一空匣子,不然或可和他比一比谁更厉害些……”耳听得鬼力赤又道:“雷少爷常提到贵教掌门严遵仙长道法无边,很是钦佩,若能请动他老人家出山相助,实乃社稷之福。”李逍遥暗吃一惊:“严遵!这不是传说中撒豆成兵的严天师麽?他还没死吗?”关木通道:“有劳惦念,我师闭关十年之期未届,算来还差一年方可破壁。不过家师有口信说,对付刘福通一夥,只我一人出山就已绰绰有余。”

鬼力赤拱手道:“那就拜托了。”但听一人冷冷道:“当著我面说这些,除非杀我灭口,不然我非说出去不可!”李逍遥闻言一愣,转头觑见灭顶上人手扣一个皱脸文士之腕,那人神色憔悴,但仍昂然挺胸,目露讥刺之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鬼力赤把目光移向那皱面文士,微笑道:“关东强雄一向惟恐天下不乱,图谋趁乱夺权窃我大元神器。契丹已成往事,复辟终是梦想。高先生为才学之士,本该明白逝者不可追的道理,像令师兄纳兰爷一样为朝廷效力才是,何必跟著强雄做响马?”

李逍遥认出此人竟是曾与他交手的高相龙,不知如何也被鬼力赤一夥所擒,心头所生惑念实是一出又一出。比起先前老苍龙一干八百龙之人,眼下这一拨显然更加难惹。除了完颜黑骨以外,其中不论鬼力赤、灭顶上人,还是关木通、高相龙,没有一个是容易打发的。单只小甜甜已足令李逍遥饱吃苦头,还好她被点了穴道。

这干人不容招呼,迳行落座。李逍遥暗暗叫苦,可又无可奈何,心想:“在这儿耗上几个时辰我不‘挂’也快了!”完颜黑骨卯李逍遥脑袋,催道:“你这黑秃子,还磨磨蹭蹭啥?”李逍遥怕被认出,只是不敢胡乱抬头,假做扫地,偷眼一瞥,看出高相龙上身木然,显似小甜甜一般也被封了穴道,但仍行走得。他原本身手不俗,一身武功合西夏、辽东两脉渊源,绝非小甜甜这等初出茅庐的妞儿可比,似正因此,灭顶上人仍扣住他的脉门不敢稍瞬放松。

高相龙冷笑道:“灭顶老秃,倘若我能动得一只手,第一个便削你这颗秃驴头!”灭顶上人听出他忿忿不平的语气,仍是面无表情,漠然的道:“施主何必恶言相向?老纳慈悲为怀,只是不忍看你多吃苦头,在鬼力赤大人面前徒做无谓反抗。”高相龙怒道:“鬼力赤若敢跟我单挑,且看是谁吃苦头!”李逍遥却想:“高相龙能耐是不小地,但比起鬼力赤应该还差一截。那天在古观星楼没瞅著鬼力赤呀,是谁把高相龙捉住的?”

鬼力赤微微一笑,不动声色的道:“高先生文武兼胜,我……岂敢冒犯?本想交你这个朋友,索性放了你。可是敝上二奶奶有吩咐……”他一提到傲霜,高相龙便即变色,不禁回想当日在观象台前逃走不及、被她所擒的情形,直到现下仍不明白何以一招未交竟著了道儿,越是想不出她所使的手法,越是莫名焦躁。其实以他的身手,傲霜原也不易轻松擒他。那时高相龙已被李逍遥、傲雪、尹相思三人耗得差不多了,突见这位二奶奶扮做傲天的样子陡然现身,想起傲家大兄素享“天下第一”的位份,难免胆为之慑,无心恋战,反而给傲霜顺手拣了一个大便宜。

李逍遥想起那天的情形,不禁为高相龙暗感庆幸,因为古观星楼上的八百龙好手毕竟硕果仅存的唯他一人。转念间忽感不安:“老苍龙之所以留住我不杀,多半是因为觊觎‘河图洛书’之心不死。大概想留著我去寻他所找不到的‘霸王卸甲’秘密。可是那位风水大师临死前给我的非但不是秘密,更不妙的是那天在观星楼为保傲雪活命,我已然把这些不是秘密的‘秘密’全都告诉了高相龙。倘若老苍龙得知这一点,还有多留我活一会的必要麽?”

“敝上听说……”鬼力赤一双!攫般的锐目紧逼而来,直教高相龙回避不得,瞪了他一会,缓缓的道,“牝龙太妃已在回宫的途中,随行的还有你们‘八百龙’的大档头之一姬新龙,料想这回强雄或会有望蒙圣上重新起用了。谁不知你们八百龙的真正龙头乃是当今太妃,圣上一向孝敬他娘亲,便纵不喜重用强雄,可若太妃说话,却不得不听。”

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眼仍瞪著高相龙。“当初太妃出走,说是受了傲家和花皇娘两重挤迫的气,其中不无鲜为外人所知的恩恩怨怨。我想高先生也会知道,随著太妃还宫,一片乌云已经笼罩在谁家的头上!然而傲家素为我朝支柱,经年拱卫帝业居功奇伟,海内皆知。倘若傲家终是不免要经受一场风雨,大元皇朝的庙堂势必也将为之动摇!”

高相龙冷笑道:“大元皇朝本就不是你们傲家的天下。”鬼力赤眼光一凛,语锐如锋:“可也不许有人处心积虑挑动乱局,图谋把大元皇朝给毁了。这些年来傲家并没有把强雄赶绝,仍是留他在关外为将,据知强雄将军暗中促成新月宫廷变天,趁机征服高丽国之後,已然不安於称雄关外,妄想故伎重演,也给大元皇朝来这一手,谋变孛儿只斤铁木真的庙堂为他耶律家的天下。狼子野心,莫以为我们不知!”

高相龙眉关微锁,说道:“内廷古公公与傲家素来互通声气,大概也布了一枚暗棋在雄爷身边。或许‘八百龙’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说到此处,不禁苦笑,轻哼一声方道:“谁不知古公公的棋子早已遍布天下!”

李逍遥突然想到“三宝颜”里那个行藏诡秘的老夥计,不禁心为之寒。

“谁要你扫地?”完颜黑骨抬脚踹李逍遥,催声不迭。“先泡一壶好茶来!”

一向势大的傲家竟也渐沥风雨,因傲雪的缘故,李逍遥难免牵心挂念。本想多听些内情,怎奈旁边有催赶之声,为免起疑,只得到厨房里把先前煮给老苍龙那夥的茶水又热了一遍,沏将上来。

“好茶!”关木通赞了一声,凝杯闻香,眼睛斜向一旁,打量了李逍遥几眼,问道:“你是哑巴?”李逍遥一时不知摇头好还是点头好,好在关木通自恃了得,对旁人不以为意,眼光却移视墙上所贴画像,冷哼道:“我看这茅老仙多半是沽名钓誉之徒,各家张贴其像又顶什麽用?”随手一挥,不知使何手段,李逍遥只觉眼睛一炫,墙上画像已化为片片焦烬散落於地。

因见鬼力赤等人皆转目而瞪,似都不明其意。关木通道:“茅老道门下出了刘福通这等败类,搞什麽邪教反抗朝廷,单凭管教不严这一条罪过,朝廷就该抄他的观!”鬼力赤素知“五斗米”与茅山派的过节,两帮门人长年斗法,原不为奇,只冷冷的说道:“可我听说贵教的杜遵道最近也聚众冲击衙门,此辈害群之马,原该及早清理为好!”关木通一时作声不得,高相龙忽道:“朝廷长年利用佛道阴阳欲固其位,邪徒妖道祸害民间之时衙门并不过问,最终搞到自己头上来,朝廷才突然觉得邪教是如此可恶!”

鬼力赤凛色道:“不问苍生问鬼神,此是自来痼疾。但凭几夥邪徒尚不足以撼及根本,眼下对大元真正的威胁来自各路拥兵自重之将,勾结封疆大臣搞什麽诸侯割踞,使得令出多门,民间不知谁为中天之主。尤其是关外辽东的这股祸水!”李逍遥暗觉头大,不欲多理这等大到自己理不来的大事情,他虽自幼顽皮好惹漏子,骨子里却受教於洪大夫常年所说的“中庸之道”。当下只虑及如何设法带灵儿脱身,然後再回来周旋不迟,记挂的仍是老苍龙一夥,对於鬼力赤这干人则没暇操心。

但听得高相龙接过鬼力赤的话尾,说道:“据传太妃有心敦促圣上颁令压制傲雷将军,想来正是因为拥兵自重之故。”李逍遥不知太妃原为契丹皇族後裔,当初为笼络关外震旦王,内廷便选其女入宫为妃,不料牝龙氏日後产下之子竟尔继位,是为顺帝。牝龙太妃心向耶律家,屡与傲氏不合,但傲霜也不含糊,暗结帝後花皇娘以及後党首监古公公,太妃不堪杯葛,当年一怒出宫遁世隐居,说是事佛终生。此段隐情在民间早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李逍遥虽曾耳闻,却觉懵懵不解。当下也无心理会,正要借机开溜,突觉旁边有双妙目朝他溜溜盈转。

鬼力赤冷哼道:“料来此是强雄的诡计。据我所知,近日盐枭张士诚集聚万船封江锁航,以罢渡要挟朝廷。镇防守将陈友定弹压不力,分明是助长贼焰。雷帅对此已经很不满,但仍按兵不动,便是要看陈友定如何解决……”李逍遥纳闷:“这个陈有!跟陈有亮是什麽干系?”只听鬼力赤继而又道:“看似没有干系,可是这件事的背後其实也有强雄老儿的阴影。正如我所探知,强雄不仅极力笼络雷帅麾下的关保将军,甚至还加紧拉拢素与雷帅面和心异的老察罕,欲图策动其养子扩廓帖木儿爷与雷帅分庭抗礼。这些勾当意在削弱傲家势力,据说这一计出自高先生的锦囊妙算。”

李逍遥又惑:“究竟这个扩廓跟无忧公子又是什麽干系?可把我搞糊涂了……”高相龙神色微变,似觉此等机密不该有泄露之径,对於鬼力赤的指摘既不否认也没直承其事,只说:“眼下姑苏城正酝酿一场风雨。可是雄爷并不在姑苏城……”鬼力赤道:“强雄的势力从来不能伸及江南诸州,如今你们企图靠拉拢陈友定和结亲林家堡来走这步棋。虽说林天南不在朝廷为官,可是江南大族历来盘根错节,在朝中不乏有人。尤其门户森严,外人等闲难以渗入其中。眼下林家举擂招亲,便是放出了一个大好机会。依我所想,大概不只是招个上门女婿这麽简单,林天南膝下无子,本想让独生女儿继他南派武林盟主的地位,却恐各派不服。是以借机开擂,便是想让林月如一人会尽年轻一代各路英豪,倘若无人堪是他女儿的敌手,顺势便由自家女儿承接新一代盟主衣钵,如此自能服众。但若他女儿比武上输给某人,那也正趁下怀,就势招之为婿,让自家女婿代执南派武林牛耳,也不失为两全其美。”

李逍遥听到此处,心头所憋疑念渐得释然:“哇……原来林月如开擂招亲不只是一石两鸟这麽简单噢!”鬼力赤继而道:“虽说林天南老谋深算,此局确是算得周到。可在我看来,强雄老儿连算盘也不必打,就借著林天南这副算盘算到林家堡的头上。派耶律强锋赶在这般好时机上门求亲,意在谋篡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一旦八百龙控制了林家堡,强雄在江南不能说没有根基了。这步棋若做活,可以走得很多步,再跟陈友定、张士诚这两路闲棋连在一起,南方就有了大片活棋,与关外的势力南北呼应,仿佛一只渐渐握紧的拳头,中原便在手心!”

李逍遥心中“啧啧”不已,忽然想起儿时曾听人说:“大人物钓天下,小人物只钓鱼。”虽不晓得此言源自“六韬三略”这套历朝禁行的方略典籍,但却越发觉得这场看似寻常的“比武招亲”其实很不寻常。它竟似一处权谋与野心的竞技场,比较的非仅台面上的拳脚小功夫。

高相龙淡然道:“可我也听说,冲著傲家与朝中元老拓跋氏的交情,傲雷命三郡主所部小雪营驻防姑苏城外,对城内的情势以压促变,大概有意遏制强锋公子而暗助拓跋英杰成事。”李逍遥想到棒胡的首级,心念暗动:“原来傲雪的营地便在左近,胡大哥的人头有著落了。”直到此刻仍然惦记著当初答应棒胡的诺言,即便主意要打到傲雪头上,势也不能不打。

鬼力赤沈脸道:“傲家动用军力,便是要给龟缩不出的强雄透传一个信儿。据报我家萧姑爷落在‘八百龙’手中,识相就自己把人交出来,否则你们别想浮出水面。关东强雄的人,我们见一个杀一个,见一百杀一百!”李逍遥听到这里,难免暗忧:“说得容易,可是八百龙神出鬼没,你们上哪儿找去呀?”高相龙显也胸有成竹,不理鬼力赤的威胁,微笑道:“八百龙名为八百,实则生生不息。每遇血雨腥风,更加快了我们更新换代的步伐。兰陵渡与苦水铺之役,虽说折损大天龙、盛天龙、霸天龙诸位老龙头,可是我们迅即又派来了朝青龙、姬新龙、狄惊龙、薛铁龙等新一代龙头入关,对这些人你们不了解,料必更难与抗!”

鬼力赤狞脸道:“不必花时候了解!我知你们八百龙以神奈川、伊贺谷为根基,所有的新人都在那里麋集,别逼我天朝大军去剿你老巢!连京都天龙寺也拆了,看你们如何容身?”高相龙微微一笑:“虽说你们斡伦靖难将军新近在西洋海域旗开得胜,缴伏三百艘红番巨舰。可要发动第二次‘蓬莱之战’,恐怕你们还得重蹈覆辙!”鬼力赤变色道:“高相龙,你死到临头还嘴硬!若不是二奶奶嘱我必须要你说出强雄在江南的秘栖地,今儿单凭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我就饶你不得!”

这厢话锋趋厉,似已没人留意他,李逍遥本待趁机溜去找灵儿,恁料小甜甜只顾妙目眨闪地瞪著他看,凭她的机灵似乎认了出来,大眼一溜而圆,流露戏谑之色,又透出几分惊奇,这般神情似是说:“啊……你!”李逍遥想她尚无危险,最多被迫去陪“自个小舅子”傲雷也不算坏事,这小姑娘如此刁顽恶毒,合该受些教训。便因此念,故做没看见。小甜甜却似溺水时抓著了一根草,哪肯依饶,急使眼色,且露哀怜之意,仿佛说:“哥哥救偶哦!”李逍遥虽是这般想得妥贴,究是经不起她那等样眼光的苦苦哀求,不免心软,一时犹豫不决:“怎麽办啊?”

小甜甜只道他不肯援之以手,登时犯急。鬼力赤并没点她腰腿之穴,仗有关木通在旁,谅她搞不出花样,只瞪著高相龙,缓和语气说道:“高先生,我只求救回萧二爷,请你帮个忙如何?”高相龙蹙眉未语,心想:“雄爷已有逐步与傲家摊牌之意,倘若果真擒住了萧乘龙,必定将他为饵,以引傲雷犯险。适值关键时刻,我不能为了保命而坏了雄爷的大计……”情知若是一口回绝,鬼力赤杀念既起,决计不容自己多活片刻,方自迟疑寻找应对之计,忽见那小苗女大发脾气,一对白生生的脚朝那黑脸店夥腹下乱踢,虽说穴道封禁未解,使不出多少力道,却也踢得劈劈啪啪响。

小甜甜只道李逍遥记恨她,必不肯答应帮忙。其实李逍遥哪有记恨之心,所虑者不知如何相救而已。便在一犹豫之间,小甜甜已然发作。鬼力赤闻声回头,往这店夥身形面廓留意一看,忽觉眼熟。偏巧李逍遥为避免小甜甜再次伤及“根宝”,不得不踉跄急退,非但显出了身法,无意中更现出瘸子本色。鬼力赤何等精明之人,这等做作如何瞒他得过,霎时眼神急变:“瘸子!”

李逍遥情知要糟,心念正转不过来,忽见门外抢进一人,娇叱道:“死瘸子,再吃我一锥!”却是先前出门的辽东女郎雪枯龙,不知如何复又转回,一进门就朝李逍遥急欺而来,想是念念不忘刚才那一抓之恨。鬼力赤!目凝瞪,立时认出了她的身法家数,沈哼一声:“好啊,八百龙送死来了!”晃手提掌,飕然一挥,看似随意而发,只为试探底细。雪枯龙却大吃一惊,好不狼狈地避了开去,转面忽见高相龙在座,竟被一喇嘛所扣,似已身陷敌手。雪枯龙一时顾不上直取李逍遥,急道:“高师叔,我来救你……”话声未落,双手已落在鬼力赤掌箍之中,牢牢扣住,便连袖中藏锥亦发不得。这一下所惊更甚:“这胡人恁地了得,只怕不在我师伯之下!”

鬼力赤冷冷道:“八百龙的人,落了单便不怎样!”李逍遥心念犹未转将过来,便听得那女郎陡发一声惨叫,双腕哢嚓折断,鬼力赤微一沈掌,仍箍她不放,眼见这少女晕晃欲跌,不禁目光愈亮,狞脸道:“高相龙,她的脖子断还是不断,在於你一句话。”高相龙冷哼道:“你自己有密探卧伏,何必向我问萧乘龙的下落?”鬼力赤脸色一变,登时目露杀机,“想将我一军?那就先杀你过河卒子!”

李逍遥再忍不住,急绰木剑,抢在那女郎被鬼力赤拗断脖子之前递出一招,剑走偏锋,无形无招,赫然便是修剑痴所传“剑一”。此时他本无几分内力可用,但这招高妙莫测的剑法仅凭其势已足慑敌。眼见得鬼力赤不得已拽著那女郎急闪一旁,竟没应接此招,小甜甜不由心中大怒:“好哇!不肯帮偶,却帮别的妞儿打架……”

李逍遥哪知她心底正转何等样古怪念头,情知憋到此时这场架非打不可,纯出仁侠之衷,为从鬼力赤手上保那女郎性命,不得不全力施为。其实当下他就算不先自拆行藏,鬼力赤也将把他拆个透彻。他俩仿佛今世的冤家,便是做定了死对头,即使李逍遥想让一步,鬼力赤仍是一心欲取他性命,只要一息尚存,势必把他逼绝。(注:公元1402年,壬午,明建文四年。元帝国最後一个皇帝即败走北漠的坤帖木儿汗被鬼力赤所杀,废元朝国号,称鞑靼。鬼力赤前後连杀北元数主,永乐三年,忠顺王安克帖木儿又被鬼力赤毒杀,命脱脱嗣位。脱脱即北元郡主傲雪之子。永乐六年,鞑靼知院阿鲁台杀鬼力赤,立本雅失里为可汗,脱脱南逃不知所向。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鬼力赤死忠傲家已然毫无疑问,傲霜一句话,便是他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此时他尚未料到杀李逍遥竟会越来越难,适才分明认出了乔扮店夥的李逍遥,却觉灭他容易,并未放在心上,是以出手先取雪枯龙。哪料李逍遥突递一剑,竟是玄奥无穷。与多日前在傲雷大营所见之时相比,这少年武功如蒙神助,居然精进若斯,在鬼力赤眼中简直判若两人。心头之诧,实难名状。

李逍遥每使这一招上古神技“圣灵剑法”,意料之中的情形无外乎敌必辟易。孰知撞上了身形迅若鬼魅的鬼力赤,顿生沾不著边之感,一时心中困惑怅茫,习得此招以来,头一回暗感挫折。

“好剑法!”高相龙忽道。“然而……据说没人可以仅凭武功消灭鬼力赤,因为他有‘魅影神靴’。”

李逍遥心念一动,眼光欲掠之际,面前突然多了一个黄衲晃眼的老僧,戾声道:“那小姑娘呢?”李逍遥不禁暗凛,立时想起灵儿曾伤这青海老僧之眼,哪敢稍露口风。此刻不免後悔自己的冲动或许不免要搭上灵儿性命。

灭顶上人低哼道:“先杀你也一样!”李逍遥先已改变了形象,非但秃头黑脸,更似一个成天与灶灰为伴的邋遢乡厨一般,便连鬼力赤、完颜黑骨这些视力完好的人也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灭顶上人与老苍龙同是眼盲之人,但因伤目之恨,竟都迅即识破他的行藏,反为明眼之辈所不及。李逍遥剃头之後曾与小甜甜有一番缠夹不清,此刻躲到客栈里扮夥计,被她一眼认出自不为奇。但当倏地里被灭顶上人晃身相逼,显已确信无疑。李逍遥仍不免吃一惊,眼前袖风急笼,灭顶上人挥掌当头按下。

这老僧掌力沈狠,又发得突然,李逍遥怎敢与抗,想也不想便要巧避一旁。恁料完颜黑骨早挺朴刀等候他撞将上来,李逍遥斜掠不成,知另一侧有鬼力赤,实无转寰余地可择。只得硬著头皮乱递一招,欲逼灭顶上人刹转掌势,孰想灭顶上人竟似双目完好一般,晃掌间非但封了他乍递未成的剑招,手劲更催至十足,势要把木剑连李逍遥的脑袋一块儿劈个稀巴烂。李逍遥因避不成,心中暗惊:“他怎麽……”正局促之间,忽听一个低语之声从身後钻将入耳:“你用慢招无风,就教他捉摸不定了。”

李逍遥心念顿活,未暇瞧清何人暗中指点,木剑斗抬,急蓄半招“无色无相”,缓递而出,果是悄无声息。虽只来得及使出半招残缺之式,究是圣灵剑法的第二招,剑意空灵若无,既无半分肃杀之气,因他出剑奇慢,亦没丝毫形迹可寻。与高手放对使此奇慢之招原属找死,可他此时突然明白如何才能使这招剑式真正地达致“无色无相”之境,无疑那人的指点一语中的,便是要先置自身於死地,方能勘灭形幻。

眼见得木剑之梢瞬即穿过灭顶上人掌风之隙,悄无声息地递到了这老僧喉前,而灭顶上人竟仍满面茫然之情,手掌犹未落在李逍遥头顶,只消剑尖多递得几分,立时便穿了他的咽喉。李逍遥突感不忍,心中迟疑:“欺他看不见,用这种手段伤人有何光彩?”他被迫出手,仅为自保,到得将要伤人性命之时不免心颤,脑帘里霍然闪出洪大夫那双恻隐之目。

便是这一犹豫,灭顶上人得隙将他赶绝,掌势急摧,当头按落。

李逍遥好不容易挣得的一线生机转眼即失,合是命不当绝,灭顶上人干冷之掌虽已按在他天灵盖,竟没吐劲,忽问:“那小姑娘在何处?”李逍遥毫不犹豫的道:“不告诉你。”灭顶上人面颊搐然,便要将他脑门生生捻裂,谁知就在此时,关木通、鬼力赤同声怒叫,似是变生倏然。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不知是谁闪进门里,霎间竟与鬼力赤、关木通各交一掌,到了第三掌时,却挑上了灭顶上人。

灭顶上人本想摧裂李逍遥头颅,倏感背後劲风急临,後发先落,怎容怠慢,只得转身迎手硬接那道奇快的掌力。但听一声闷哼,灭顶上人撞到了墙上。李逍遥投目惊觑之时,倏觉手腕一紧,飒然急离店堂。直到此时他仍然看不清端的,只觉那人身法奇快,端似梦魅一般。

到得树林里,李逍遥犹自不明所以,方感奇怪:“凭鬼力赤一夥的身手,怎麽不追?”突然飒一声穿入树丛幽密之荫。那人拽他晃身藏於大树之後,仍扣腕不放,悄立他背後。李逍遥一时头脖僵硬,便是回望不得,回想客栈中的情形,难免愈奇:“为啥捉我跑出来了,是帮我解围麽?”

但想此人竟能独力打遍鬼力赤、关木通、灭顶上人三大好手,这身功力委实骇人听闻。心下越发好奇,正要设法瞧清此人究是何样貌相,忽听得飒飒掠风之声迅即而近,林间接踵落下数人,先传入耳朵的是那道士关木通的声音:“似有两人蒙面来袭,却分头走了。其中一人武功奇强,绝非泛泛之辈!”这道人轻功了得,先前李逍遥已然见识,见他先一步追至,倒不奇怪。待又听了关木通之语,心下却是一怔:“刚才有两个蒙面人吗?”

只听交手之声继而传来,李逍遥又奇,苦於头颈难转,无法探头觑望。更奇的是背後那人竟会为他著想,瞧出李逍遥急欲窥看的心思,微微将身一侧,轻推他背,虽仍扣脉不放,这一挪换身形,却使他能看得著外边的情景。李逍遥鼻际隐隐闻到一丝清酚的体香,念犹未转,便听一人沈声道:“灭顶老秃,先受了别人一掌,你不行啦!”李逍遥心中一怔:“怎麽是老苍龙……”

投眼瞧去,原来林子里瞬间到了两拨人,先前投宿的那几个八百龙人物各皆灰布裹身罩头,悄立六壬遁甲方位,将鬼力赤、关木通、灭顶上人围在垓心,除小甜甜仍在鬼力赤身边之外,高相龙、完颜黑骨以及那关东女子雪枯龙皆未见著。

由不得李逍遥又生讶念,灭顶上人的冷哼声便传将入耳:“咱们瞎虎对盲狮,谁也别想占便宜!”声犹未落,便被老苍龙振臂逼得踉跄跌退。老苍龙显然得势不肯饶,刚把灭顶上人震退,飒然翻掌,中途催变爪势,呼的抓向旁边的鬼力赤,喝道:“蛮子,你把高相龙藏哪儿去了?”鬼力赤晃身避开,冷哂道:“原来你们躲在客栈里,那蒙面人不是你找来的帮手吗?”小甜甜暗中留意鬼力赤的身法,觑见其避多攻少,心念忽动,笑眯了眼。

老苍龙连发数招,似也试了出来,哼道:“鬼力赤,你也如此不济!莫非你中毒未除,时刻专於自御,连还手的余力也没剩下一成半成了?”李逍遥先前也疑此节,暗觉鬼力赤这番露面总是缩手缩脚,没怎麽卖气力,只没想到这一层,闻得老苍龙出言喝破,又见鬼力赤并不否认,而小甜甜面带得色,李逍遥方始隐隐猜到几分:“记得那次在傲雷帅帐鬼力赤护主心切,似受小甜甜使毒伤及,难道毒性还没除尽?哎呀,小甜甜这妞真毒……”

鬼力赤嘿然道:“老苍龙,杀你不必老子亲自动手。恕不奉陪!”拉著小甜甜晃身欲离,却被易怒龙所阻。李逍遥刚想到:“原来易怒龙的穴道也解了……”但听得鬼力赤冷哼一声:“让开!”不知使何手段,竟将易怒龙掼翻数个斤头。李逍遥只是咋舌难收,心下突感郁闷已极:“这些人一个比一个了得,我哪天才有望出头啊?”原知当下气力不足,无望挽转情势,眼看著鬼力赤擒小甜甜扬长而去,只不知究竟该当遥祝这两人中哪一个好运才是。

从常理而论,小甜甜落到鬼力赤这等狠角儿手里难免要吃苦头,但以李逍遥所知,以小甜甜的刁钻古怪,反是鬼力赤此後的情势堪虞,料想必没好果子可尝,或应反过来预祝鬼力赤千万悠著些。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眼见得小甜甜被掳,李逍遥心头仍然百般不是滋味。可他当下连挣脱树影中那人的掣箍亦无指望,又岂有上前打救别人的余力?鬼力赤脚蹬“魅影神靴”、关木通轻功奇高,一个拽著小甜甜,另一人则拉著灭顶上人,仍是瞬间走脱,老苍龙一夥似亦有所顾忌,虽尾随而去,追得并不逼近。

李逍遥寻思:“首先要说的是一句‘你妈’。可把我搞糊涂了,当然糊涂的不是老苍龙这夥何以突然冒将出来,大概他们听到动静,窥得高相龙、雪枯龙落在鬼力赤手里,是以前来搭救自家同伴。可是高相龙究竟被谁抢走了呢?”刚才店堂内发生的情形既快又突然,而他又正处於生死只悬於灭顶上人掌端的危急时刻,怎暇旁顾,并未瞧清究是何等样人物倏然出手,又如何瞬间扬长而去。只觉那蒙面人能从鬼力赤、关木通眼皮底下把人抢走,这份本事和胆识实属常人莫及。

不知不觉,惑念脱口而出。只听背後那人低应一声,说道:“高叔叔是我爹救走的。”李逍遥闻言一怔,旋即听出此是适才在店堂里悄言指点他的那般语声,虽然压低,仍透出女儿娇俏之气。李逍遥回头不得,终是看不著那人长相,不禁奇道:“你爹?”心头惑念不减反增:“哪颗蒜呐?”

那人并不回答,等老苍龙一夥大概去得远时,李逍遥正猜想他们是不是往高相龙被掳的方向追踪而去,忽觉身子不由自主地急移,那人不知出何用意,竟要拉他远走。李逍遥好不容易盼到老苍龙一夥离栈,本想此是趁隙把灵儿带走的好机会,哪里肯随旁人离开?一时又焦急又困惑,不禁惊问何故。

那人只是不答,但奈不过李逍遥一路挣扎著穷问不绝,终於说道:“带你去会一个人。”李逍遥如坠五里雾中:“你爹?”那人忍笑道:“才不是呢!”李逍遥越发疑心此是小妞,不免心活口溜:“你妈?”那人并未听出语中调侃意味,默然一会,正色道:“见到我师姊你就知道了。”李逍遥不禁头大:“哪门子的师姊嘛?我这会儿很急,拜托别来搅局好吗?”那人奇道:“是内急吗?”李逍遥本来无计救急,听了这人没头没脑的一问,立时有招:“对对……尿急!”

那人顿感窘迫,嗫嚅道:“怎……怎麽办呢?”李逍遥适时献策道:“好简单!只须撒完就没事儿了。”那人窘道:“那……我背过身去。”李逍遥苦笑道:“你拉著我一只手,如何能够?再说……有妞儿在旁,我是绝对射不出尿水地!”那人不由愠然道:“这儿哪有妞?”李逍遥几乎忍不住要扮她娇嫩的语调,笑道:“别充棍了!”那人显得不大谙懂世间俗辞,哪吃得消李逍遥俚语连篇,奇怪的问道:“什麽棍?”李逍遥忍笑道:“就是说……别装棵大蒜在脐眼里──充棍。”那少女仍然不明,却觉他语气调笑,不由羞道:“我看你不急,那就继续赶路罢!”於是拉他又走。

李逍遥虽说体力尚虚,与老苍龙这样的高手对抗不得,但想落在一个少女手上,总也脱身不难。哪里想到这少女一扣住了他的脉门,便挣不动分毫。李逍遥惊诧之余,当下所能想到的只是要设法先摆脱她的纤手掣箍,忙道:“只怕要撒一路、一路撒……”那少女果觉不妥,只得又停步,蹙眉道:“哎,你这人真麻烦!”李逍遥心想:“你才麻烦,拉我干啥?莫名其妙!”听她语气松动,正中己怀,忙又说道:“其实不麻烦!以姑娘的身手何怕我溜得掉?只须你行开些,背过身去,不就妥了哦?”

那少女一想也对,因感窘然,只得依他自便。虽放脱了手,料想跑不脱。背身说道:“那你快些。”李逍遥眨眼道:“为啥催促?”那少女背对著说道:“我爹若不见我跟上去,必会来寻的。”

“所以你最好快些去找他!”李逍遥活动了一下手腕,就势取出纸符卷烟叼之在口,说道:“别半路跑题。”那少女未闻浇撒声,顿有上当之感,语声微变:“你……”李逍遥忽觉树丛间有人影疾掩而来,身临於空,悬链飞荡,便似鹰!之掠。他脑中突然闪出那日在“今朝酒庄”所遇之敌,顿时一凛,急绰木剑在手,说道:“敢缠我不放,那就不客气了!”此前一迳憋屈之火乱冒而出,顺手将剑一挥,摆出不惜打一架的气势。哪料那少女竟然不避不挡地迎将上来,似是急想复扣他手,又不担心他会伤了自己,然而命运竟尔重演一次,她一下就撞到了李逍遥剑梢。

本来以这少女的本事,若在交手之际,李逍遥绝难轻易伤她,更无伤她之念。这一挥剑纯属无意,只为助增声势唬一唬人,但却无意间使上了“乱剑诀”手法,加之积郁良深,须有所渲,原本所余无几的劲力全寄於这一挥剑之间,挥出一注“追悔莫及”的剑意!

直到那少女倒於他剑下,一目血流如注,李逍遥才猛然醒觉。可是乱剑诀中这一招的後果恰如其名,正是“追悔莫及”。

那少女含情脉脉的俏目撞到了原属最无情最酷烈的这一剑之上。此节出乎李逍遥所料,听到她中剑之时那句嘎然而断的话语:“我没恶意……”随即面纱飘落,露出一张苍白的俏靥,半边莹玉也似的面颊已被夺目的鲜血染殷。此时李逍遥方才认出这个手臂带伤的紫麾少女,旋即脑海里永远印下了这张凄豔绝伦的血染之靥。

“紫英罗!”随著一声急喝,弯刃的弧光劈空而落,树梢掠下一个蒙面少年。李逍遥只觉时光倒退,霎间又回到了“今朝酒庄”那惨烈的一夜。面对横空削落的刀光,他竟浑忘避挡。其实只须再似刚才一样乱挥一剑,只消再来一次“追悔莫及”,他自身便无凶险可虑。但他眼见这紫氅少女再次伤於自己随手一剑之下,心头所负之重如何能量?

这般无以言状的沈重之感立时把他的木剑压得抬不起来。只觉那蒙面少年的一刀反是解脱!

若非那少女忍痛叫一声:“新关,不要伤他!”李逍遥或许从此便解脱了这一生一世没完没了的烦恼——

【本章梗概】傲雪重兵围城,江湖人的”峰会”之约仍然风雨不改。武林城聚首前夕,林天南父女为平息各派所执”正邪不两立”的争吵,依从”侠王”之意,迫丁情出家寒山寺,以断绝昔与魔教女徒的一段孽情。宋香柠闻讯上山寻夫,不顾林月如率领各派门人拦道封阻,誓要见丁情一面。虽有李逍遥从旁相助,终因寡难敌众,望门而不得入。宋重伤垂危之际,已然剃度的丁情现身相见……

合该林家堡难得安宁,混乱中林月如竟遭早已窥伺在旁的神秘人掳掠而去,与此同时,西夏”架势堂”首领纳兰春树为报爱徒之仇,决意率众拜庄,抬棺上门要林家父女偿还命债。一向势大的傲家也渐沥风雨,传太妃牝龙氏还宫,迫顺帝压制手拥兵权的傲雷一家。傲家素与名相拓跋太平交好,有意遏制耶律强锋而助拓跋英杰与林家结亲。强雄因受太妃所重,有心与傲家逐步摊牌,一面支使张士诚集万船封江罢航,挑拨镇防守将陈友定与傲雷不和,一面暗中笼络傲军大将关保以及素与傲家面和心异的老察罕及其养子扩廓帖木儿,欲图削弱北庭傲家的势力。并以萧乘龙为饵设下圈套,以引傲雷犯险。

弯刀生生刹在李逍遥颈侧,他浑似未见,只想走近那少女身旁帮她敷伤。心中的感觉已非“懊悔”二字所能名状。仿佛儿时闯了祸,但从没似此伤人。犹未靠近,那少女的眼光便令他肝肠欲断。只是不明白怎会发生这种惨事,偏偏发生在他身上,更在不该发生之时。

他未及靠前,那蒙面少年又已抑不住心头恨火,提刀便欲削落,但听那紫氅少女颤声叫道:“别……这不怨他,是我不小心。师弟,我……好痛!”那蒙面少年不由得怔住,李逍遥见这少女非但不记恨,反倒为他分说,难免心为之颤,暗暗後悔自己不该把怨气乱撒,却伤了一个无辜的少女,这般深深悔恨之情自难言叙,突然对自己所学会的剑法生出憎意。

那蒙面少年究仍恨意难释,碍於紫氅少女出声求恳,弯刀劈不下去,眼见得李逍遥仍要走近,不由得倏起一脚将他踢翻,口中恨恨的道:“师姊若有三长两短,这笔帐回头再跟你算!”

此时李逍遥浑未想过防御,反而自卸护体功法,便是要生挨那蒙面少年重重一脚,似觉这样才能令自己好过些。那少年恼恨之下,这一脚何其狠重,在李逍遥胸口踹个笃实。只听那少女惊叫一声,李逍遥感觉自己倒飞而起,随即砰一声闷磕,想是後脑勺撞到了枯树桩上,顿时失去知觉。

那一霎间忽想,若能长此昏厥未必不属幸事。可是命中注定他再痛也得醒著承受,恍恍惚惚地只听一声碎溅声响,身子浸凉而醒。原来自己撞过河边斜树丛,滚落水里。若非突然想到灵儿当下的处境堪忧,他便索性躺於水中随波逐流,不再起身重回烦恼中。凉丝丝的河水乱灌入耳,呛进口鼻,越发令他清醒。

眼帘里波诡云谲,隐然酝酿一场不测之变。仿佛老苍龙那张阴晦莫测之脸……

李逍遥突想:“老苍龙一夥若追不回先前被掳的高相龙,定会重返客栈。灵儿一个人留在那里决计不妙得很!”既明此危,怎可不矍然而起?虽说满心颓丧,只得强撑著爬回岸上。磕伤之处犹似流血未已,他却浑未觉痛,只感心头之痛倍甚於外。摇摇晃晃地踅回先前那片林子,拾还木剑之际,眼光触著地上滴滴血星,自是那少女紫英罗所留。料想其同门已将她带去救治,只不知情势如何。

李逍遥想到她那只受伤的俏目多半无望痊愈如初,心头一搐,忽想:“练武作甚?耍什麽剑?”想起自己剑下所伤之人已不为少,并非全属怙恶不悛之辈。颓废之情陡然而生,不禁厌恶手中的剑,一冲动之下,把木剑砸向旁边枯树,甩手便掷,只想把它打折。哪料木剑啪一声反弹回来,当头打了他一记。

此是李逍遥自小玩耍之物,从未想起它的来历,懊恼时已不知扔了它多少回,或许机缘所系,究没失损。当下木剑磕额,李逍遥不禁奇怪:“怎麽总是摔不断它呢?”便因忽生此惑,竟没想到避开,不免生挨一击,脑中反而越发痛醒几分,顺手抄住木剑,心想:“该打的人是我,不是剑本身,何必让刀剑代人受过?”

经此一事,终究不舍得折弃这支伴随自己成长的木剑,何况要保灵儿这多灾多难的少女一路没事,直到找著她失散多年的亲娘为止,前路无疑劫数重重,这支木剑便如自己最忠实的夥伴,必不可离。

他叹了口气,收好木剑,觑定客栈的方向,举步便要回返,忽听得一人急喝:“别动!千万别动那只脚……”

李逍遥吃了一惊,心念一时转不过来:“为啥动不得?难道……”那人又叫一声:“危险!”李逍遥听他叫声促急,不免愈感七八只桶打水,悬乎悠哉,惊忖:“我脚底下有危险?”随著树丛声响,钻出一个头戴宽沿草帽之人,匆忙趋至,眼往李逍遥底下急觑,口中“嘘嘘”不迭。

李逍遥被嘘出尿意,不禁窘道:“搞啥飞鸡?”那人见他抬起的脚欲落,急忙喝止道:“别动!当心要命……”因闻这般急促之语,李逍遥突有踩雷之感,惊想:“难道我脚下有……”脑海里闪出儿时听过的江南霹雳堂的“伏雷连环阵”传说。

正惊疑不定,但听脚下发出几声悉悉微鸣。李逍遥低头去瞧,不巧那人一头轧过来,两颗齐趋的脑袋顿时相互撞个正著,同叫阿也,各自退後。只听又悉一声,草叶微动,不知何等样细小之物一窜而没。那人急伸捕蝶网来兜,却扑个空,眼睁睁地看著那物受惊遁入草丛深密之处,竟逸无踪。那人搜寻不获,只是跌足叫苦,李逍遥正莫名其妙,却听那人抱怨道:“都怪你这小子不机灵!却苦了我也!”

李逍遥愕道:“干啥怨我?”那人悲声道:“你可知走失了啥宝贝?”李逍遥挠头道:“能是啥宝贝?我只听到蟋蟀叫……”那人劈胸将他一揪,急得笠下须抖,忿然道:“这不是一只寻常的蟋蟀!”李逍遥见其急得话声也颤,不禁失笑道:“这种蛐蛐有啥了不起?山里多的是……”那人愤然道:“这是苏州城外,不是山里。天下促织虽多,可是极品没几只……”见其气不打一处来,李逍遥越发好笑:“极品?说到极品你就不懂了,比方说‘大将军’,城里虽然卖得贵,其实还不如‘黑头小霸王’,再说单凭打斗的本领,我看‘红袖妹妹’就比它好使……”

那人哼道:“红袖有啥长处?”李逍遥冷笑道:“因为它有‘挽留刀’啊,就是打起来总爱冷不防扎几下……”那人从笠檐下瞥他一眼,冷哼道:“挽留刀算什麽绝技?我家的‘无敌闪客’身法如电、出招神速,若单是比快,天下没有几只蟋蟀扎得著它。”李逍遥笑:“你那是‘光!坐花轿’了!要说身手神出鬼没,哪只蛐蛐也比不上‘讦谯龙’……”那人冷笑道:“但‘讦谯龙’长性不足,若遇著‘耗死猫’跟它比耐性、斗顽强,还不是望尘莫及?”李逍遥不以为然:“算了吧你!那得看谁用,对於‘讦谯龙’这种脾气急躁的公蟋蟀,只须平日多找几只蛐蛐妹妹陪陪它,长性还不是与日俱增?不过也有讲究……”那人忙问:“什麽讲究?”

李逍遥急欲要走,不耐烦多讲:“比方说‘小凤仙’啦,‘李二姐’啦,都得是妹妹中的极品,虽然上不了场,却有非同寻常的调剂妙用……唉,改天再说罢,忙!”那人却拽不放,追问道:“倘然猛蟀‘韩擒虎’对敌时总爱分心,如何解决?”说到玩蟋蟀,李逍遥对答如流:“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不用它,同城里的普通名家放对时,换上‘大醉侠’就可以对付著用了。但要喂点儿酒……”那人忙道:“可若对手是‘闻太师’,我就只能用‘韩擒虎’以克制它。”李逍遥问:“你多少钱买的‘韩擒虎’赢?”那人叹道:“江北八州的六十仓粮食。可惜就只这麽多……”

李逍遥奇道:“你们赌粮食?怎麽有人赌粮食的?”那人涩然道:“我也赌面粉,但须赢得对方的八只‘马王爷’,山东那边的面粉才可以动用。”李逍遥心下纳闷:“怎麽有下面粉注的?”那人叹道:“且不说究竟能不能如期弄到鲁仓一千担面粉,但只我这边所需的运粮船过江就需三五百艘才赶得完。人命关天哪!”李逍遥不明白,但怕纠缠,又不忍见那人烦恼,好心指点道:“捉一只最是中看不中用的‘花心大萝卜’放进韩擒虎住处,试试看这一招灵不灵……”那人奇道:“为何用这招?花心蟀不都是公的吗?”

李逍遥笑道:“不怕告诉你这秘密,我发现‘韩擒虎’搞基哦!上次我用这招,过些天派韩擒虎上阵时,以一对二,居然干掉了马荣成的‘雄霸’和绎民伯伯花六百文从嘉诚伯那儿买来的‘太公’哦!”那人不禁睁大眼睛,“这招真的能够如虎添翼?”李逍遥道:“你试试看就知道了,至於‘马王爷’这种无敌级别的斗蟀,我家也养过,确是不好打,何况对手出八只这麽多!不过可以出千……”

那人冷笑道:“说得倒是如数家珍,可也太天花乱坠了点儿!我须三日後如约斗败对方的八头三眼马王蟀,并且还得赢得斗蟀之王‘战神’,方有希望如期搞到足数的船粮过江赈灾。你说,用什麽对付‘战神’才有一线胜算?”李逍遥挠头道:“对方有‘战神’?那你只好另找一只‘战神’来对著干了……”那人冷哼道:“用什麽来找‘战神’?”李逍遥沈吟道:“我听说‘搜神’这种珍稀之蟀虽然不属斗蟀行列,但只有它才能帮人找到‘战神无敌蟀’的藏身地,不过‘搜神蟀’本身就是极品中的极品,等闲难以觅见……”那人怒火又起,愤然道:“刚才你弄跑那一只就是‘搜神’!”

李逍遥不由一怔。他自小熟稔斗蟀昆虫,上学时常搜尽八宝与人赌斗胜负,在当地也算行家。虽仍不及晶合庄的王天林,却曾师随“百家蜂”老浆店的斗蛐博士阿杜习蟀,见识自非一般,晓得奇稀之蟀“搜神”专有名蟀捕手盛誉,唯它方能搜索到“战神”等十二种名贵斗蛐的藏身所在,虽说此蛐本非上场斗胜之蟀,便因此长,其价值不言而喻。李逍遥寻思:“市面上‘韩擒虎’级斗蟀和‘泥米鹚’级潜蟀也不过卖到三五百两,可是‘搜神’的冒牌货‘白头神探’却值万两之多,还未必只只都好使。可见‘搜神’有多金贵!据说我们那儿没人找到过,等闲就算见著也认不出,因为‘搜神’这种蟋蟀个头既小,长相又寻常,与其它蟀在外形上没区别……”想著那人的话语,不禁将信将疑,问道:“凭什麽一口咬得这麽‘啃!’?”

这时稍加凝目一瞧,笠檐下有一张清臒之脸,颔下一指长的那丛黑须修剪齐整,似是中年人,身形适中,只腹有发福之隆。见其身穿粗布土褂,脚蹬草鞋,显是乡民无疑,李逍遥不禁暗想:“长得跟戏台上扮员外的似地,就跟县城红角李莲英常演的那种女主角她爹差不多一个‘老而且帅’的德性。没想到这种老牌帅哥级人马居然是个捕蟋蟀的下里巴人这麽颠倒,唉……真是糟蹋了这副员外般的长相!还赌粮食?”

那中年人哪知自个儿在李逍遥心目中已然是个没出息的形象,因觉此少年竟比自己於蟀所知为博,不禁多瞧他两眼,随即吹胡子瞪眼道:“总之你得赔!”李逍遥咬定此是老牌游手好闲之徒,暗觉其脾性倒与苏州名嫒林月如一般蛮不讲理,恼其纠缠不放,越发不买帐,哼道:“赔鸟!随便找只没用的蟋蟀硬说是‘搜神’这麽高级,要不要我捉只蚂蚁说成是无敌战蟀来给你呀?”

那中年人揪他衣襟,板起脸道:“莫耍贫。我问你,行家凭何辨识名蟀?”李逍遥不慌不忙地答:“凭的是伯乐相马的本事。不过辨蟋蟀可不能光看外形,最要紧得会听音识真伪,此外还要多驯养些时候,观察举动和个性才知端的。因为市面上的蟋蟀里头也有很多冒牌货……”此属自幼从别的养蟀老手口里听来的行话,自然有门有道。那中年人不由得又多瞅他两眼,面色稍缓,冷哼道:“说得倒是有板有眼。不过还没说到点子上,可知‘搜神’有何不同?”李逍遥想了想,说道:“据说‘搜神’这种蟋蟀的形貌没啥出众之处,但若此中老手可凭其叫声三短一长、两高两弱来寻访踪迹,此是独特之处。传说此蟀常在白天的这个时辰出来活动,并且喜好在水边出没……”

第二十一章 多事之秋(三)

那人不禁暗噫,又瞅他两眼,似有刮目相看之感,哼道:“说得倒象这麽回事儿……”李逍遥担心来不及去接灵儿以避老苍龙一夥,难免又急:“哎呀,你别纠缠我了……”便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三短一长的低鸣之声,便如先前从他脚下所发的那般两高两弱。李逍遥心头一动:“咦,难道真的是……”

那中年人闻声便即动容,登将李逍遥撂在一旁无心理会,急绰捕网之竿,压声道:“莫吵,它尚在左近!”李逍遥指了指岸边一片杂草丛,说道:“大概在那儿。你自个搞定吧,我走啦。”那中年人哪暇理睬,悄悄蹑身而去,掩向蛐声所传之处,寻不多时,觑得分明,急抬捕网欲兜,忽听得身後不远处陡发一声惨厉大叫,那人不由得一愣,出手稍迟,草叶簌的一晃,那只小蟋蟀又没影了。

那中年人急寻不著,转面望向刚才大叫声传来之处,只见李逍遥站那儿叫苦,中年人一时莫明所以,不由怒道:“怎麽又是你?为何一再搅和?可知这只蟋蟀对我有多重要……”李逍遥悲声道:“痛死我了!这儿怎麽有个老鼠夹喔?”那中年人气呼呼走近,低头瞅见这少年一只脚鲜血直淌,果真踩著了草窝里埋藏的一副捕鼠夹,箍踝难脱,却甩不开。

那中年人见得此状,心头怒火顿减,不禁奇道:“怎会有个捕鼠器?”李逍遥急拔不动那物分毫,反增痛楚难抑,恼道:“尻……怎麽这般牢实哦?”那中年人低瞥一眼,面色微变的道:“别再乱挣了,越挣越箍得牢紧。看你脚筋都露了!”李逍遥急欲去会灵儿,仍挣脚不迭,口中说道:“这只脚瘸都瘸了,何患又断一回筋?丝……只是痛得紧!我日他妈,谁摆的道儿?”那中年人见此惨状,目有恻隐之色,不禁叹道:“弄成这样,非但干活不便,日後哪家闺女肯嫁你?”究忍不住蹲身帮忙,伸手一扳,看似随意而为,李逍遥忽感踝部一松,原已箍得极紧的钢夹竟尔张嘴,他不由得奇道:“你手劲这麽大?”

那中年人暗觉此夹机关奇巧,竟是精钢所制,等闲刀剑决然削它不动,顿感惊讶,哼道:“用这种工巧机括捕鼠,岂非大材小用了?”李逍遥称然:“对!我也是头一回看见这种……包括你这等样手劲。”这时蛐声又起,那中年人立时心为之驰,一边转面寻望,一边催道:“你快拔脚罢。”李逍遥忽见一只绿蟀从草里蹦到伸手可及之处,不等出言提醒,那中年人急腾双手去捉,钢夹又即合上,啪一声夹回李逍遥足踝,只痛得呼爹喊娘。绿蟀一惊而蹦,又隐身不现。

那中年人显非捕蟀老手,李逍遥一看便知端的,心想:“看你年纪虽大,玩蝈蝈却笨手笨脚,原来不是‘老鸟’,比王晶那死胖子还菜……”哪料得钢夹啪的合回脚上,这一下更是又快又痛,直欲晕去。他忍不住便用手硬扳,运上了吃奶的力气,仿佛看到了林月如那双总似瞧不起的目光,不免又想到了刚才那中年人所显的手劲,心中不服:“不信我拔不动!”仗有两分存底的阿修罗内劲,铆劲一扳,那副钢夹微有松口之象。

李逍遥憋紧了脸,哪敢稍有松劲,因怕钢夹再合上,觑定了口子,用手卡著往外扳,换个角度之後,果然感觉又松些。正要一分分地把那只脚拔出,不料那中年人因失蟀踪,一怒回头,揪住李逍遥,恼道:“又让你大呼小叫给赶跑了,你这小子……”李逍遥好不容易把夹子掰动,冷不防被这大汉揪扯衣襟,手一颤动,钢夹又叭的合上。

那中年汉子兀自愤然道:“这个时辰一过去,搜神蟀定然回巢不出。我又得多耗几天,却被你小子误了大事……”李逍遥有苦难言,只指著下边,痛得说不出话来。那中年人数落几句,低眼瞧见钢箍连李逍遥那只手也夹住了,怪不得如此苦楚。透过晃动的草叶间隙,只见此器有链锁联,机关半掩,这汉暗奇:“这捕鼠器怎会比寻常那些构造复杂?”忍不住便要拨草察看,忽然之间,一只小绿蛐蹦到了这汉子後肩,发出罕闻的三短一长的低鸣,他顿时又惊又喜,因怕再次失却此蟀踪影,便没敢动弹,缓缓挪步抬手,正要悄捂肩後之蟀,倏地只觉脚下有异,哢一声响,他也踩到一个捕鼠夹。这汉子猝吃一惊,本可跳身後跃,但恐惊走那蛐,一迟疑便没动弹。

李逍遥於溜门撬锁也颇在行,虽在吃痛之下,亦感此夹似含连环机关,绝非捕鼠器这般简单。待要觑个明白再设法摆脱,但听那中年人低哼一声,悄言道:“别动弹,待我先搞定这蟋蟀。”李逍遥也觑见那小蝈蝈在中年人後肩遛达,缓缓逛往背心,料想他手够不著,便低声说道:“你别动,我帮你捉它。但你得帮我搞定这鬼夹子。”那中年人也知自己手够不著後背,忙道:“轻手些,别捻死了小家夥。”李逍遥用没被夹住的另一只手比了一比,暗觉还差了半尺,也没够著,想到“乾坤袋”中或有可拿之物合用此途,摸了一会儿,随咒掉出一只小蛮靴,心头暗喜:“就用这个合适。”

依他所想,如将那小蟋蟀兜入皮靴之内,再抓紧靴口,活脱便是一个笼子。正要尝试,那中年人见得此靴,不由一怔,双眼张大,觑明无疑之後,变色道:“此靴从何弄来?”李逍遥暗使家传快手,兜得那蟀入靴口,方道:“问这干啥?”那中年人低哼道:“这不是女孩子的靴麽,哪儿弄来的?”看他神情,若不弄得明白,势不干休。

李逍遥拎著靴口,放到耳边听那蛐蛐在里边又蹦又叫,笑道:“捡的,莫非你认得主儿?”那中年人脸色难看,哼道:“这分明是林家丫头足下之物,价值八千多两,如何掉给你捡?不说实话我就……”李逍遥笑:“林月奶这麽有名?连穿什麽鞋子、值几个钱都广为人知了……呵呵。”那天他本想把靴子奉还,林月如却冷不防刺他一剑,顾不上取回,当下李逍遥才想了起来,却忘了自己何时收进“乾坤袋”里。对著那中年人直瞪的目光,心下微有些窘,又感奇怪:“原来那天我重伤之後,居然还没忘记默唤乾坤咒把这只靴子收藏在身。”

那大汉板了脸道:“看你不学无术,连名字都叫错了。那个字该念‘如’!”却不知李逍遥本是有意这麽乱叫林家娇娃的闺名儿。因见这大汉一本正经来纠错,李逍遥不禁忍笑道:“乳。”

“这麽念就对了,”那大汉并没听出有何分别,脸色稍和,微微点头,说道:“那天我见她光著一只脚跑回家,神色说不出的古怪。问她不肯明讲,怎麽回事?”李逍遥奇道:“你……你……你怎麽知道她光著一足回家哦?”那汉子见李逍遥居然如此无知,竟是有眼不识泰山,心下既好气又好笑,并不拆明,哼了一哼,掩言道:“满苏州人都看她笑话了,何况我这老邻居!”但又哼了一下,愤然道:“真是有失体统!”

“对!”李逍遥跟著哼了一声,心头释然:“原来邻里都知她那天多糗了。”那大汉忿然道:“听说那天她遭人非礼,不知是真是假?做父亲的连日奔忙,无暇寻她细究。若是只失去一只靴子还没什麽……”李逍遥忙道:“既然是邻里,我有必要帮她澄清,免得你们胡说八道,坏了人家名节。”那汉子称然,忙问:“那天你也在场?有何内情,快快道来!”

李逍遥呼痛道:“你先帮我搞开这老鼠夹嘛!”他仅剩一只手可用,又因伤後力乏已极,而那机关又非寻常,自然掰动不得,惟有求助於这个手劲奇强的大汉。那汉却不著急於此,哼道:“你先说,不然别想我放你!”李逍遥恼道:“你这人怎麽这样哦?我都帮你捉住了蟋蟀了都!”

说来也奇,那大汉眼中竟只有此靴,浑忘蟋蟀之事,一时只急欲究问林月如那天的情形,“搜神蟀”原本被他看得比什麽都要紧,甚至不惜为擒那蛐蛐而踩老鼠夹,此刻却抛诸脑後,急揪李逍遥,寒目凛然,逼问道:“那天到底有没有非礼之事?若是除了失鞋之外没失别的,尚不算於大节有损……”李逍遥被这双眼瞪得心虚,忙道:“我没非礼她,只是亲了她一口,也是出於相救之情所迫……”那大汉脸色越发难看,怒道:“你敢亲她?这还不叫非礼,你以为这是什麽年代?”从此人的眼光里,李逍遥暗觉天灵盖似有破裂之虞,心里既困惑又害怕,仿佛偷吃了糖的孩儿被大人逮个正著,慌忙辩白道:“事出有因,实情是如此如此……”当下结结巴巴地说了当日的情形,慌乱中忘了省略林女侠香袜自脱的情节。

那大汉听後仍然凝目而瞪,似在打量他,又问明了这少年与林月如相识的经过和以往的恩怨,果与林月如性格行事相符,只觉好笑。总算李逍遥慌神之际还算老实,并无刻意欺瞒之处,至於多次惨遭林家女公子百般欺凌的往事,包括断腿之痛,均有细诉,且解襟痛陈当初挨她所戳之惨,这些经过皆属申诉主题,便是要让林月如的这位老邻居了解他的苦楚究有多深。诉罢不免暗奇:“我为啥把什麽都跟这人说了?”

不知为何,只是觉得情不自禁非诉不可,暗感在此人威严的双目注视之下纵想隐瞒亦难,凡与林月如相关之事,唯有从实招来,方才一吐而快。那中年人听完之後,除了有几点疑惑不解之处不时仍需问明,前前後後大致已算了然於胸,口中连斥“胡闹”,心里却把李逍遥所诉经过与他从别人嘴里听来的细加比较,倒无明显出入,便信这少年所言,绷紧的面色渐缓,蹙眉说道:“这些事不许再跟别人说起,否则没你好处!”李逍遥也知这码子事儿乱传有害月如名节,暗感不安,忙道:“这正是我要警告你的,虽然你们是邻居……”

那中年人察看过李逍遥伤处,暗觉愠恼,哼道:“这孩子忒也过份!害人腿废如何谋生?我看,该让她家赔偿於你……”李逍遥心中大感此人可亲,摇头道:“赔钱之事就算了,只要有人明白我被她搞得多少冤苦没处诉,心情总该好过些,黑锅也没白扛。”那中年人暗觉此孩儿倒是通达知理,面色愈和,叹道:“她要有你这麽懂事就好了。既然你於林家有恩,林天南算欠你的,如何能让你枉背黑锅?”

李逍遥不禁感激道:“没想到她有个这麽好的邻居,虽然阿叔你只是个捉蟋蟀的……”提到蟋蟀,两人不约而同地转面瞧向那只掉在一旁的靴子,李逍遥咋舌道:“哎呀,刚才失手搞掉了!”

那大汉心中正想著一事,暗自懊恼难言,眼光触及掉地之靴,怔然间顿省:“哎呀,蟋蟀……”那促织岂会仍在靴内坐等成擒,趁机早溜得没影,因见那人徒自著恼,李逍遥忙道:“蟋什麽蟀?你先帮我搞开夹子,大不了我帮你找。”那大汉心想自己毕竟不善钻草捕虫,看这孩儿既是来自乡下,必有法子,便点了点头,说道:“须得帮我捉到此蛐,我那对手最是吝啬,若不赢了他,绝难动他仓储……”李逍遥奇道:“你动人家仓储干啥?”

那中年汉子叹道:“我自家的储粮近日都用光了,为了救急,须得赶紧凑足更多粮食运往江北重灾之区。”李逍遥惑然道:“干啥?”那大汉心事重重的道:“豫鲁皖以及苏北一带经年重灾,中原遍地饥殍,朝廷的官仓已被穷兵黩武掏空,眼下唯有靠民间设法自救了。这一带除了钱王,便数宁财神仓储最厚,此人酷好斗蝈,我若不赢了宁财神,绝难动用他私储之粮。”李逍遥方才渐渐明白,心想此人遍寻蝈蝈,原来是为此大事,竟非游手好闲这般无聊,但仍有不解之处,吃痛之余一时急想不出尚有哪些不明,只问:“钱王?我原以为宁财神是钱王呢……”

那中年人冷哼道:“这俩本是‘天下银庄’的合股人,钱王在钱塘,财神在太仓,一个好斗鸡,另一个喜赌蛐,此外,掌管江防船渡的陈友定素嗜赛艇,要想救得江北受灾百姓,须过这三关。为了此桩头号大事,我连自家的那摊子乱局都顾不上了……”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忧道:“江北还有一个非要赛马的秃赤将军,真是过完一关又一关。这重重关卡便置百姓於水火之中!”

李逍遥顾不上陪著为苍生唏嘘,眼见这中年人腿脚淌血,忙提醒道:“阿叔,你也踩了一个套儿哦!”那大汉听得此句无意之言,不由心头微怔,暗味其中是否该有一层弦外之音,但瞧这少年面有痛楚难抑之色,便想先为其解除受箍之苦,对於自己脚下的钢夹倒并未放在心上。当他探手掰那夹子之时,李逍遥无意中见其袖口之外所露的畸指,不由心念倏动,似想起什麽,但又想不起来,只觉奇怪已极:“七根手指?”

那大汉并没留意李逍遥脸上的惑然之情,手上微一吐劲,钢夹便即松开口子。李逍遥刚有轻松之感,犹未解脱受箍的手脚,忽听两声怪鸣发自那大汉背後,於寂静中猛不丁倒吓一跳。“啥叫?”

那中年大汉道:“哦,是绶鸡。”李逍遥闻言更摸不著头:“什麽‘手鸡’?”但见那大汉反手疾抄,袖影微微一晃,翻掌抬腕,手背上竟栖一只小黑雉。李逍遥讶道:“怎麽有只鹌鹑哦?”那大汉纠正道:“是送短信的灵雉。”从雉腿取下一根拴著的细筒子,里边竟有薄柬。那汉子一只手仍扳著怪夹,免又箍回李逍遥脚踝,倘若再啪的多夹一次,只怕他脚筋吃不消。因见那雉咕咕叫个不停,恐是急讯,一只手究难展笺阅信,便教李逍遥帮忙揭笺,以便看个分明。李逍遥乘机悄掠一眼,只见写道:“暮时西祠胡同讲书堂一会。”留款是:“弟建阳上”。

李逍遥虽是出自乡下,却没见过此种小信雉,栖於手背不过麻雀般大小,眼见得其尾翎果似黄金绶,不时发出调琴般的清晰擦响,堪称奇异。他究是少儿心性,反而无心细想信中写了什麽,只一掠眼而过,便即目不转睛地瞪著那绶尾雉。待得腿胫又钻髓般痛将起来,才猛然回神。那雉扇翅一蹦,飒然隐去。

但见得那中年大汉似怀许多心事,看完了信脸色愈发显得凝重,却嗐一声,微吐浊息,收拾心情,仍帮李逍遥掰解箍足之夹。若是等闲捕鼠器,原也毋须这大汉帮手,李逍遥自能设法摆脱,那大汉拨开晃荡遮眼的杂草时,两人投眼低觑,犹未看清那般铁光刺目之物究有怎生复杂构架,突听得“哢”一声响,半掩草泥之中的捕器骤起变化,夹住中年人双手。

两人皆吃一惊,只微微一挣,便箍入骨里,自有说不出的苦楚。那中年人脱箍不得,一发力挣腕之下,钢箍反陷肉愈深,不禁轻嘿一声道:“好机关!”声犹未落,四下里链声钻窜,将他俩连同半埋土里的钢箍固定愈牢。李逍遥惊问:“谁设计的子母连环锁?”只一霎间,他突然看出了此般机关竟是一连套的精密之锁,凭自小溜门撬锁的本事,便纵痛急交迫之际,也不枉了这份眼力。

那中年人试挣不脱,暗感麻烦,蹙眉道:“似是茅山派的‘猎狐锁’!”李逍遥急觑不出可堪解锁的机括,正觉懊恼,听得这中年人之言,似乎识得其中名堂,忙问:“什麽名堂?”那中年人叹道:“我亦不识此何名堂!只听说左近盛传狐妖游踪,茅山派的人连日大搞什麽‘搜狐索’、‘追狐引’,据知这种奇繁之锁也是茅山派的捉妖家数。试想连妖狐都锁得住,我等凡人不明奥妙,必难摆脱……”李逍遥听了只是啧啧不已,旋即想起小时听狩猎公说过狐狸出没的惯习,暗觉此地并非适於狐行之域,疑道:“不对吧?行家要捉狐不会把陷阱布在此处……”

那中年人微瞥他一下,点头道:“你倒细心,此锁无疑被什麽人刻意挪换了地儿。你看那痕迹……”李逍遥倒非果真心细过人,只是知些山里的行当,心下并不以自居“农民”为耻,笑道:“碰上我这个农民娃儿,别让我看破这种外行的布置!”这当儿他仍笑得如此逍遥,那中年人难免诧异,暗感这少年隐有处险不乱的气概,此间虽说危机四伏,这少年既能镇定自若,他唯有越发不动声色,方不输给了此般初出茅庐之儿,多打量他两眼,随即笑问:“可有解锁之法?”

比起这中年人双手落入箍锁之中,李逍遥好在还剩一只手没给套住,这便是解锁的指望。虽说眼下他并无那中年人般的力道,但想要解开此奇繁之锁不能光凭蛮劲。一边寻找其中关键环节,一边取烟棒儿叼之在嘴,为免那中年人担心,他便故做悠然地笑了笑:“不怕告诉你,其实我於打开各种锁很在行,当年楚留香……”瞥见中年人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大几分,似听得入神,李逍遥咧开嘴乐,摆了摆手:“不提他了,单说林家妞儿,看她那麽跩法,跩得跟二五八万似地!把我惹急了,等进了城定然抽空把她家所有的锁全撬开,嘿嘿……武林盟主家爆窃,传出去还不是笑死人了?阿叔你觉得这样搞法会不会好刺激呀?”那中年人眼睛又睁得更大些,却也笑得跟李逍遥一般贼,点头道:“这主意妙,确有挑战性!你哪天干,别忘了先告诉我一声。”

李逍遥越发得意,嘿嘿笑道:“阿叔你要不要一起干哪?”那中年人倒也识趣,立时轩眉凑乐道:“好啊,咱就光顾林家堡,拿光林天南的钱!”李逍遥摇头道:“我对拿她家的钱已经不大感兴趣,主要是想看看她躲屋里洗屁股的样子。”那中年人喜笑颜开:“妙极!咱就看看林天南究竟是怎麽洗屁股的……”面颊突然嚓一声,李逍遥往中年人脸上划燃了火引子,自点卷烟,在那人错愕的目光中,喷云吐雾道:“谁看林天南哪?我说他那宝贝女儿!”

那中年人不禁吁出一股怒气,双眼瞪圆,仿佛要掐这小儿的脖子。李逍遥并未察觉这般眼光怒投过来,洋然道:“林月如,尻!我被她整得够惨了,还枉背淫贼黑锅这等无奈。反正在苏州城也没啥好呆的,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到此处,打了个响指。

那中年人忍不住哼道:“索性非礼了她?”李逍遥“雀”他一声,笑骂:“看你多淫!坏哦!”那中年人憋脸忍怒,冷哼道:“到底要干什麽?”李逍遥悠然道:“我有个很好的计划──走之前一定要潜入她屋,往她那宝贝屁股上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字,不多写,就仨字。”那中年人倒没想到李逍遥有此鸿图大志,愕然之余,忙问:“哪仨字?”李逍遥并没觉察身边那双目光有异,沈吟道:“就写‘悠著点’罢,要不改留‘减千谋’也行,只怕晦涩了些,达不到留书警告之意。”

那中年人挣不出手来掐他,懊恼之余闻言一怔:“却是何意?”李逍遥笑道:“你别傻了,怎麽会那样干呢?对了,既然你们是老邻居,不知你老人家乐不乐意帮我个忙?”那中年人事先声明:“休想我去帮你写那三个字!”见其如此吃紧,李逍遥越发好笑:“别想了,怎麽会便宜你呢?其实是她家新近大概有点麻烦,需要设法给她父女俩报个信儿,但是我去肯定被她家人干掉,所以不如你帮我捎罢?”那中年人惑然道:“有何麻烦?”

说话间,李逍遥觑著了一处机关所在,口中依然好整以暇地说道:“说来话长,而且得从‘刻舟求剑’那一回开始,话说丘白……减千谋……标参的幕後阴暗面……今朝酒庄……星云大师的茶杯……太婆……枫桥客栈三拨人的密谈……幽暗的虱灯?”最末那句却是洋泾滨的船运行水手番话。

那中年人怎料一个乡下少年竟会见闻许多惊心动魄之事,而且得悉不少密情,经历之奇,实属匪夷所思。李逍遥口舌灵活,虽只述个大概,已足教这中年人为之动容不已,直到听完兀难回神,暗觉其中种种内情绝非此般乡下少年随口杜撰得出,自是不可不信,尤其後边那句更透无穷玄奥,因感费解,不禁沈吟地问道:“什麽灯?”

“幽暗的虱灯,”李逍遥摸索著掰弄一处隐於草叶下的机括,不动声色地说道,“就是问你了不了?明不明?”那中年人蹙眉道:“什麽‘减千谋’?”此是当日丘白临死前所遗留於地上的三个似无关联之字,便连李逍遥也莫名其妙,哪说得出个所以然,心下困惑不解:“怎麽我按了这个钮没动静呢?”

那中年人闷哼道:“奇怪!怎麽连我另一只脚都锁上了?”李逍遥探眼一瞅,见得中年人两脚各箍一锁,方知按错了机括。叫了声苦,叹道:“阿叔啊,要不你用‘绶鸡’呼援罢,这种锁极是麻烦,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东西来砸……”

那中年人哼道:“这种白金钢器构造奇固,砸也砸不开,再说我是半路溜出来的,别人怎知我在这?”李逍遥捧腮道:“不是有个人给你捎短信吗?呼他罢!”那中年人叹道:“那人在讲课呢,急切如何来得及?”李逍遥只得又摸索锁链其它环节,口中问道:“讲啥课这麽来劲?”那中年人笑了笑,眼露揶揄之色,“教行侠之道罢。”李逍遥叼烟笑谓:“行侠有啥好教的,还非要上课这麽煞有介事?”那中年人笑笑:“有的人就爱给别人上课。”

倘无数条锁链从草底箍扣得牢不可摧,无论如何行走不得,李逍遥心系灵儿独自留在客栈中的处境,如何能够多所耽搁?情知挣之难脱,越急越找不著解锁的头绪,一时半会决计无望破解。苦恼之余,心想:“若是湛卢宝剑在手就好办多了,可惜……”转面问那中年人有无宝刀,犹未听见回答,忽然飒一声响,中年大汉身後翼声扑掠而远,似是那绶尾雉察觉凶险气息,突然受惊逃逸。

李逍遥心头刚掠过一丝异样的预感,蓦然只见林梢叶落如雨,伴随著一人阴恻恻的笑声:“翁婿俩在这儿聊著呐?”骤闻此声,李逍遥心中不祥之感益甚,暗觉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同样催送这般诡变的杀机,仿佛猝入喉管的致命一击,但却不像卫猎鹿那般语声暗哑而戮力,端似绵针冷丝丝地钻游入耳。

待得听明那人所说之言,李逍遥不由得心中一怔,兀自转不过念来:“何意?”随著那中年人眼光所示,但见林间树影幽密处寒光簇簇,四下里皆有凛凛杀气悄掩而近。只一霎间愈即大盛,後背便如芒刺锥入,寒意透髓,直若千刀万刃森然侵迫。这等浓密已极的杀机殊属少有,即便在陪伴傲雪倏陷八百龙突袭之时,李逍遥也未尝遇到,悚然之余,又隐隐觉得此非“八百龙”的路数,倒像极了那天“今朝酒庄”所历,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半空中落叶忽荡,一注尖锐的杀气蓦然侵瞳而入,李逍遥不禁毛为之耸,变色道:“怎麽阴魂不散哦?”那中年汉子微微蹙眉道:“想是冲我而来……”没等李逍遥听明,四下里飕然生响,遍地扬草飞沙,一时间土尘弥横,眼睛难睁。

与李逍遥自小耳熟能详的武戏截然不同的是,他所亲历的江湖鲜有戏文里那般举凡开打之前必先来一席套话,往往突如其来,防不胜防。当下便在飞沙迷眼之时,一道迅急之极的寒光已穿透尘雾掠到中年汉子脑後,端的奇疾无比。

那中年人双手两足均遭夹锁严实,此等机关又非凡响,便纵他力大亦然急难挣开,只一发劲,数条链环崛土而出,但仅拔露半尺便即刹止。地下土裂,现出花岗岩,链箍其间,如巨树盘根,一挣扎间反而箍陷更紧。那中年人心下叹气,待要再催几分劲道已来不及,嗖一声响,一口钢刀搠到背心,这大汉腾不出手脚,亦避身不得,眼看刀光削近其脊,命垂顷刻,李逍遥哪及多思,手刚摸到一处半掩草底的暗括,隐约觉得此处似乃薄弱环节,犹未及试扳一下,忽见那汉子颈後有道寒光急落,料他必避不开,想也不想便探手抓向刀光,口中喝道:“小心!”

时下真气不继,徒手入刃实属无奈。那一刀来得急促,李逍遥无暇取木剑拆招,惟仗“飞龙探云手”之神速无方,抢在那中年大汉身首异处之前,硬著头皮以手阻刀。心中急呼一声:“老娘保佑!”生恐一旦抓不准确,难免会重蹈爷爷当年断手之厄。

这时尘雾如帛骤裂,随著刀光闪出一个黑衣秃子,脸上竟画戏台角儿般的大花面,赤足踢尘抢将而至,欲仗快刀速决。恁料其刃虽落得飞急,斜刺里竟绰来一只手,穿尘钻雾犹如神龙探爪,堪堪扳住刀头。

李逍遥若仍使得出几成内劲,抄住刀头之後便会随即拗折此人兵刃,然而只能想想而已,凭他眼下的情形连刀势亦阻遏不住。手按刀脊,眼见得刃梢仍催向那中年大汉背梁,势如破竹一般透衫剜入。李逍遥推刀不动,心中大急,可又有心无力。那黑衣秃子猝起一脚,身底如卷狂飙,砰的把李逍遥照胸蹬翻,手中钢刀仍去势不减,搠入那中年人後背。

李逍遥嘴叼半根卷烟,身子猝挨重踹之际,只觉喉眼一热,猛然呛上一股鲜血,就势喷烟而出,觑准了那秃子的大花脸,燃著的烟头不偏不倚飞炙其眼。这一招口吐飞烟的绝活儿李逍遥从小就练得其熟无比,当初只为好玩,哪里想到於今竟派大用场,不论救人一命还是自保无失,堪算奇著倏出。

那秃子身手不弱於他,又岂能被这等小孩儿戏法所乘?眼见烟火炙临,正要摆头避过,突觉手中那一刀分明搠入那中年汉子背心,却无入肉贯躯之感,黑衣秃子顿感不对,投目觑见钢刀挑穿那汉的衣衫,不知为何却擦著此人背肌滑刃偏向一旁,竟刺他不入!那黑衣秃子只吃一惊,念犹未转,倏觉右眼炙痛难耐,不禁闷哼一声,刀刃突然反震,将他撞得连翻数个斤头跌出丈外。

李逍遥拾还残烟复吸一口,强自定神,想起那中年人,忙问:“阿叔,你怎样……”声犹未落,半空中树叶骤地分拨,飒然劈落一口快刀,倏临中年人头顶,凛冽刀风劲摧之下,草笠先即裂飞於地。

树梢跃下的那人身形瘦小,蓝衫乍映入瞳,李逍遥突然认出此人:“你这标参贼!”眼前此人正是那日强掳林月如的歹人之一,虽也画了花脸,究瞒不过李逍遥的眼去。这蓝衫瘦汉一见李逍遥喝破行藏,半空中陡发一声冷笑:“翁婿俩一块儿黄泉路上作伴罢!”不等说完,鼻梁猝吃一击,血为之喷,不知翻多少跟头才栽得实在。

李逍遥嘿嘿一笑:“我一只手就摆平你了!”晃转木剑,从腰後亮将出来。适才这一招正是小桃所传的快剑打法,倘非如此,谅难抢在那中年汉子当头挨刀之前保其脑袋。那中年汉子微微一笑:“不想小兄弟倒有两下子,也是武林中人呐!”李逍遥插剑於地,腾手摸索草下那处先前找到的锁括,口中哼道:“我是农民,不是武林中人。”说话间哢一声低响,左踝之箍崩脱,那中年汉子不禁一怔。

“武林争雄,强者不让!”树梢回旋而落一声桀桀低笑,有人说道:“林天南的那几下子又不是天下第一,凭什麽以武林盟主自居?不如挪挪坑罢!”李逍遥不禁问:“挪给谁呀?”林中那人笑道:“小兄弟,你杀了林天南,不就可以做得武林盟主了?”说话间李逍遥又暗解一锁,为免打草惊蛇,故做愣头状,笑问:“凭杀人就成了?”

那中年汉子叹道:“武林盟主充其量不过是个各派道友会盟时的召集人,并不全凭武功说话,最要紧是讲人缘,靠大家给面子。”李逍遥纳闷道:“阿叔你说话怎麽越发不像个捉蟋蟀的?”中年汉子眼露沈思之色,涩然道:“也许我们都是蟋蟀,被别人放到笼子里斗来斗去。到死也不明白为了什麽……”

虽觉此人倒也谈吐非凡,李逍遥一时未暇多思,仍只道这汉子即使未必是个捉蛐蛐出售谋生的寻常之辈,最多与林家堡有些干系,并没想到别处。此非他为人糊涂,只缘昔日曾听茅山派溜出来的周星也言及林月如一家的前尘往事,提到林天南原为大理名将段功的部下,又与大理亡国公主结为夫妻云云。毕竟大理灭邦已逾数十秋,因闻此事,心里先入为主,一直便觉林月如之父少说也得是个七老八十的人了,故而不虞有他,却忘了尹漠然曾提醒说那矮子也又名“疯子也”,其疯言疯语未可尽信。

不管怎麽说,李逍遥仍信那周星也的预言,暗觉自己这一路行衰倒霉,未必尽因书航那一脸衰相之故,其中必有另般隐情,惜无暇再获指点迷津。自打茅山学堂一别之後,那“矮子也”越发神出鬼没,直如高人也似,此後虽偶有露面,却总是无隙多谈,实属憾事。

林间有人悄问那黑衣秃子以及捧鼻叫苦的蓝衫瘦汉:“看清了没有?是不是老家夥出了手?”语气中显出对李逍遥旁边那中年人著实顾忌,那蓝衫瘦汉摇头道:“老家夥手脚锁著呢,是那小子,回回都被他坏了事儿……”那阴恻恻的话声透出几分惊奇:“他命真硬,上回那样挨一刀都死不了!”蓝衫汉子哼道:“我看是楚哑子刀下留情!”

那大汉微一扫目,暗感四周树影下杀机重重,不知到了多少人,既冲他而来,其中决然不乏高手。料想脚下所陷机关必定也是这干居心不善的人暗中做了手脚,才挪移了位置,布於此处等他来陷。他心下纳闷:“这几天我常悄临此处寻机捉那搜神蟀,只道无人知晓,看来这风声是不漏也漏了。”李逍遥嗅得出密叶荫後杀机愈甚,不禁冷哼道:“阿叔,这干人想是冲我来的,因为我屡次坏了他们的勾当。包括今朝酒庄那一次的帐,大家都要算。”

所谓“泥人也有土性子”,李逍遥手抚脖侧那道新痊的刀伤,心头有一股火苗儿直窜。那大汉闻言却是一怔,奇道:“真以为是冲你来的?”李逍遥哼一声道:“这夥人显然心怀叵测,不过说来也巧,每次他们对林家堡的人使坏,都被我撞破了。看来这次他们绝不会再放过我……”出乎所料,树影深幽处那人又阴恻恻的叫道:“小兄弟,以前的帐全给那一刀给撇清了,就算扯平。你若打得开锁,自己离去罢,莫理这闲事。就算一时走不成,你也别再碍著,免得又挨一刀!”

李逍遥暗异:“好厉害的眼光!居然看得出我在解锁……”正惊诧间,旁边那中年人低声道:“听见了吧?他们说你可以走了。”李逍遥鼻际微抽,隐约嗅出淡淡酒气,一边摸索解锁,一边神色如常的道:“绝对是他们的诡计。再说我非得教训他们一顿不可,省得一再袭扰林月‘乳’一家!”那个字儿有意以强调之音拖长,中年人并未觉察有何不对,否则非掐他不可。闻得这少年之言,中年人不禁蹙眉道:“我便不明,依你先前所述,林家人这样冤屈折辱你,你怎麽还想著帮他们?为林家堡挨刀何值,不如就让他们倒霉算了。”

李逍遥道:“话不能这麽说!一事还一事不是?不管怎麽说,我想林月奶一家不是坏人,那就不该吃坏人的亏。”那中年人感他这番话实出由衷,眼里登露抑止不住的赞赏之情,颔首称然:“大丈夫行事就该如此爱憎分明。也许……你与姓林的有缘。”李逍遥脸色又即难看,哼道:“别说我跟林月‘乳──’有缘!烦她……不过她的‘奶奶’还不错,呵呵!”

“她奶奶早就过世了,”那中年人又没听出李逍遥话中藏俚,迳自唏嘘道,“但我说的是你跟林天南有缘!”李逍遥一时不明此话何意,急解不开这中年人所箍之锁,不由懊恼道:“尻……好像你中的是复合的母锁哎,怎麽比我的难解噢?”中年人倒不奇怪:“原知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别人。”

先前这中年人言及捉蟀乃为救灾,李逍遥并不如何当以为真,心想:“管你是捉蟀还是捉蚁,既然你是林家老邻居,我须帮你逃生,好去报个急信儿,免得林老豆蒙在鼓里,被别人暗算还不知究竟。”抖去烟灰,眼光扫掠,因未见到那干人再发猝袭,难免纳闷道:“他们怎麽磨磨蹭蹭不动手呢,是怕了我麽?”原知未必因了此故,只是随口说笑以松弛心情,但仍疑惑难消。那中年人似已觑出端的,淡淡的道:“虽说来了不少乌合之众,真正能打得过来的不过数人,却怕自拆武功家底,漏了本来身份,是以打算寻机一拥而上,以多打少,这当儿必在四面包抄,协调阵形,以便掩得再近些,待咱稍有松懈之隙,真正致命的一击只在瞬间。”

李逍遥曾有数次与这干人殊死较量,听了那中年人析解之言,想起“今朝酒庄”的恶斗,对方把他围了许久,真正要命的一击果然只出一刀已足封喉。思及於此,不由得心头怵起,越发留神防备。

那中年人看出李逍遥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可却搁木剑於一旁,似是除非迫不得已,等闲不愿多碰一下,哪怕只是木剑,在他看来也是可憎的凶器。因感不解,於是问了一声:“怎麽,你心中有结?”李逍遥怔然抬眸,迎著这中年人深湛的目光,暗觉惊讶:“这个捉蟋蟀的如何看穿我心里的困惑?”自从误伤紫氅少女之後,李逍遥突然对习武使剑生出从所未有的疑虑和厌憎之感,刚才又把蓝衫瘦子打出血来,心头愈是暗畏:“再往这条路走下去,只怕真会把持不住要了人命!”便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宿性厌杀,也许幼年曾有过另般机缘,如菩提之慈,宅心仁善。最多做得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一到当真生死殊决的关节,难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即便他此前未有空暇好好的想过这些天来剑下伤人的惨状,可是内心究无片刻宁静安谧,尤其在误伤那少女之後,他才突然清楚地看见自己郁积的心结已有多深!仿佛一个窟窿,怎麽也填不上。或许这将伴随一世……

两人素昧平生,毕竟初识於野,那中年人对他的心事自也未暇深悉,但觉这少年倔强的表面之下其实隐藏一颗善良却脆弱的心。在这种倏临大敌、危机伺伏的情势当前,他竟生厌战之念,无疑内外交困,越发的不妙。中年人不禁温言道:“剑本身是没有过错的,当你用对时,更不应该怀疑它。”

李逍遥心下之苦原非片言只句可望宽解,暗叹:“我是怀疑自己,我早该怀疑自己。”他自幼憧憬降妖除魔的剑侠和天师,梦想有朝一日能像他们那样尽扫世间邪恶。可在兰陵渡,他突然发觉妖……或并非奸邪,至少桑十娘、丫头飘飘比起世上许多似善之人来得善良。不知不觉,他对自己从小抱定不疑的想法动摇了,尽管只是头一次忽有此念,将来仍有反复。

“忠奸两个字不是写在脸上,”林中那人突然阴森森的喝道,“你们这些自命侠义道的家夥,总也该为自己所犯的事儿付出代价!”

李逍遥刚被这声喝叫惊得倏然醒神,犹未看清端的,突感空气霎然凝固。旋即有如凝冰之裂,迸闪四道迅厉刀光。李逍遥心头一凛,不等看清来的是何等样人物,伸手取剑不及,一人迎面破尘而至,飞足溅土,照李逍遥之脸撒个正著,顿教睁不开眼。

来袭之人果然觑定了时机,趁得此隙,於大片土尘卷动落叶纷扬之际,电光石火般地四刀齐劈,分从四面猝临那中年人之躯,谅他必难挣身而避。尘起时,不知是谁沈哼一声:“据报这老家夥身有隐患未解,看来果有其事!”

李逍遥只道说的是自己,心头顿生忾然之气:“便有隐患又怎样?”因感旁边那中年人猝受四刀所袭,端是堪虞。当下可不比在那客栈之中须为灵儿著想,难免处处受制。在这片林子中,他既宛如困兽,只为保得这中年人随自己安然脱险,别无所虑。一时间虽然目难视物,但凭四面风声劲掠便足辨知对方身形所在,急旋飞腿,飕地扫出一圈沙弧,就势掠剑在手,间不容缓之际水月宫“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两招瞬即合一,化转“剑二”,於浓尘飞扬之中幻出无尽玄灵剑气。

剑落如电,突然间啪的又换为乱剑诀之“不测风云”,不知打著了谁,但听得尘雾中有人惊喝一声:“好大剑气,且退!”那四人攻势立收,飒然倒掠回林,中年汉子先即闷哼,继而冷哂一声:“撒土扬尘,掩不住河套的路数!”李逍遥一记“风魔神腿”扫在树上,顿时痛呼连连,勉强睁眼一看,那中年人脸颊上多了一道青瘀之痕,显是挨了猝出不测的一击,还好只是木剑横拍。

“还好你出剑没力,”那中年人哼了一声,自然脸色难看。但又不禁补了一句夸赞之言:“却是好剑法!”暗觉这一招竟连自己都辨不清来龙去脉,可算得奇极,心想:“是个天生习剑的好胚子!”

因见误击,李逍遥讷然之余,陪笑道:“还好了,我被月乳那妞的一阳指戳闭三焦经多时,刚才说的隐患就是指我……不大有劲。”树丛间有人阴恻恻的低哼道:“好小子,手脚全脱了箍!”李逍遥低瞅左脚,见得踝间之锁联结那中年汉子所陷之箍,仍未得隙找出最要紧的关碍所在,急难尽除,心想:“还好没被看出我这只脚未解箍锁……”那中年人低声道:“试以针镇‘内关’、‘外关’、‘关元’、‘阳关’四穴,虽尚不足缓解一阳指闭气锁脉之伤,但若辅以聚气运功之法,或可有望瞬间发出潜闭之内力,挣脱脚上这一道箍料也不难。”说完急授法门,末了又叮咛道:“这一爆发巨劲本可顷间致敌,可是既已用来脱箍,你必会脱力难支,不足持斗,所以你若挣脱,宜速离去,自寻安全之地歇息,不必理会此间闲事。”

李逍遥一听有办法解此苦楚,不由得心中大喜,但想:“什麽叫闲事?”蓦地里七刀齐加,碎叶飞卷,快得直难觑辨身形。李逍遥虽亦料想新一轮攻击势必接踵而来,概因他先前交手间已漏弱象,被人看出气力不继,徒凭剑招神妙而已。是以这一轮非但不给他喘息之隙,更平添了压力,七人猝然出刀,齐从树丛里撞将而到,端的迅猛之极。

但听那中年人低哼一声:“河套沙家滨的刀法!”其中一花脸老者嘿嘿冷笑:“好眼力,正是沙千刀!”李逍遥可不理哪家刀法,眼帘里唯有纷闪夺目的断脊刀和交相穿窜的人影。对方虽加了攻击的砝码,却有四人袭向那中年汉子,另著三名头裹破巾、半遮面容的跣足汉子挥刀来绊李逍遥。

说是“绊敌”,其实那三人出刀之狠,势也不容他活命,更遑谈还手余地。见得对手使刀路数,李逍遥心头突然一沈:“没有一个比楚惜刀差多少!”左右是个死局,唯有咬紧牙关,铆出一股悍气,心想真气不足,只好全仗快剑妙招与之周旋。好在他初生之犊不畏虎狼,便恃这股劲,急使小桃所授慕容家快剑,连变两著,先是“十字电光剑”,看似其快无匹,但却不免要把木剑送到别人刀口上。李逍遥所余气力不足以震开那三口刀,惟恐反会磕折手中木剑,因见此招实已遭那三道刀势所制,只得後退半步,变招“一字追风”,仍是小桃快剑的打法。

那三人身形分散,李逍遥这一剑疾若闪电般地刺中左翼那汉子手腕,“当!”一声,单刀失落。另两人觑得分明,不由得同声惊噫:“似是慕容剑法!”原本两刀齐劈,决计可将这少年斩倒於地,但却突然一怔,刀凝半途。

李逍遥心中亦讶:“怎麽会看出来的,难道我还不够快?”这一剑余势未尽,眼见得另外四人已掩至那中年大汉身旁,乱刀纷落,李逍遥顾不上打发自己身畔两敌,急把快招一催到底,飕地掠入前边那四道刀光之中,突然变幻出早藏伏线的“剑一”,化守为攻,只因内力不足,唯以快诡奇变之势致敌解围。

欺到那中年人身边的四人各皆五旬开外,皆不弱於绊住李逍遥的三个跣足汉子,尤以花脸老者最强。李逍遥自感无力帮那捕蟀人保住性命,小桃快剑既已露底,实不堪胜,所幸他使招从无章法所拘,在旁人看来越是逾越不得的招数套路,於李逍遥心中全然不受此羁。仿佛前朝道长丘处机诗曰:“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

由天下最是繁杂浩瀚的慕容世家独秘之剑变化而入上古奇技“圣灵剑法”的空冥洞玄天地,在别的武学大家看来断无可能。到了李逍遥手里,却是挥洒自如,从来无门无户,更无半点凝滞羁绊。只因他并未真正拜入哪家门下,素无俗念,向为拾一得一,或云俯拾即招。心头既无门户之见所羁,不论天下哪一门哪一派的剑法,在他看来都是为我所用,并无分别。

是故随手一招,无形中已然达致前人苦勘不破的逾越门户之界,隐然踏入“一笑无拘碍”的境地。而这正合於圣灵剑法这层“无尘无垢”的本意。但他情知强敌环伺,心下毫无侥念,只欲救那中年人一命,哪有闲暇玩味这番“孤剑自赏”的畅快淋漓?

待得木剑递入空处,方才猛然回神,耳听得惊噫之声不绝,抬眼一扫,原来那三名老刀客全跳开十数尺外,各皆目露骇色,显是惊慑於天底下竟有这等势不可当的玄奇剑招。

自从习得“乱剑诀”和“圣灵剑法”以来,李逍遥尚未有过眼下这等失挫之感,碍於底气不足,虽逞妙招,仅刺中一人之腕,对於其余六人竟有沾不著边之感,明知此属内力未复以致剑招威力大减之故,却也难免懊恼无已:“尻!要是够力气使乱剑打法想必痛快得多……”如若当下他有足够气力可恃,便会使用自感拿手的“乱剑诀”而不是未得尽谙其妙的“圣灵剑法”了。

因见那捕蟀汉子尚且无恙,李逍遥方才放心,可是危势未解,六道刀光齐射上他脸,一时耀目难睁。李逍遥忙抬木剑挡於双眼之前,蔽去侵瞳之芒。眼光低掠,只见地上人影穿窜,六名刀客展动身形,将他团团围定,连同那捕蟀人一并困於寒锋齐迫的垓心。

李逍遥头皮暗紧之际,耳听得花脸老者森然道:“小哥儿使的好剑法,不知与慕容远山先生是何瓜葛?”李逍遥暗奇:“谁是慕容远山呐?”此名字头一回听见,他实为不知,那花脸老者只道有意充愣,暗暗皱眉,哼道:“这码子事儿不合你们慕容家的人来插手,给你一个机会走罢!”李逍遥虽感以一敌六,在这种情势下委实不妙,但要自己抛下捕蟀大汉不管,究竟不忍。这花脸老者的身手料非寻常,就算单打独斗,此时李逍遥亦感力有不逮,要在六刀围攻之下保那汉子周全,对他当下的处境而言实属难为。

那中年人自能明他处境,低声说道:“小兄弟,虽说你会几招好剑法,可是沙家的人惯使乱刀杀阵,何况花脸狸沙老二在这里。你身怀旧患,出招乏力,单凭一时之勇绝无胜算,不必为一个素昧平生的陌路人徒拼性命!”李逍遥忙於寻找却敌之法,原本没暇理会,听那中年人只顾劝他逃命,愈增心烦之感,低哼一声道:“别吵!”突然心念暗动,从这中年人言语中想到一法:“乱刀阵?乱得过我的乱剑吗?”

那中年人转向花脸老者,说道:“沙老二,你远在河西,如何率著门下跑来江南干剪径的勾当了?”花脸老者阴森森的道:“便是来杀你这废人!”李逍遥闻言暗奇:“搞不好林家堡这老邻居也算一号人物呐!不知如何成了所谓的废人,居然沦落为捉蟋蟀的……”但听林中有人阴恻恻的催道:“下刀罢,试试传闻可有属实。别光动嘴!”李逍遥眼光扫掠,因觉树丛间影影绰绰地围有许多人,难免心头发紧:“日……还有好多!”

那中年人只瞪著花脸叟,似是半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说道:“听说慕容远山昔於你们沙家有恩,你沙老二也算河西成名人物,且放这少年走罢!”花脸老者眼见此人死到临头,居然仍念著替别人求情,不由嘿了一声,叹道:“大侠就是大侠!就跟娘儿们似的,婆婆妈妈!”突然狞起脸孔,唾了一嘴,狠声道:“老子行藏已露,当下只有生死,不谈恩怨!”

看出花脸叟目露杀机,那中年人微微变色道:“你既识得这少年所使的慕容家剑法,倘然仍要灭口,便是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因见这少年仍然挡在面前,殊无自顾逃生之意,花面叟本已起心连李逍遥一并诛却,闻得中年人此言,不由得面色一变,冷哼道:“说得好!”反手一刀自搠肩窝,随即扳断刀刃,李逍遥方吃一惊,只见这老者手举半截断刀,狞笑道:“别以为就你们这辈‘大侠’会扮光棍,老子当年蒙慕容前辈救下性命,而且得以保留一臂。不论这少年是不是慕容家的传人,今儿我先还一只手给慕容家!”话声未落,一只胳膊已卸将下来。

那中年人吃惊道:“好家夥!能驱使你这号人物甘效犬马之劳,那个人的面子岂是林天南可堪匹比?”李逍遥兀自发愣,那花脸老者突然从腰後飕的晃出一道夺目刀芒,疾声喝道:“杀!”

六刀齐落,闪电霹雳般地劈向李逍遥和那中年人头颈,端的猝无所兆。

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出乎众人意料地旋扫一道剑圈,势如巨波激迸,顷间五口刀应声落地,待得剑势忽刹,面前只剩那花脸老者犹未中剑掼倒。

那中年人看出李逍遥依他指点之法瞬间激发潜劲,是有此功,但仍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猛恶难言的剑技,不由得一怔,随即提醒道:“当心沙老二的鬼牙宝刀!”这声提醒对李逍遥而言未免来得太迟,花脸老者毕竟远较他更为老到,手旋快刀急掠,霎间封死李逍遥乱剑荡击的余势,宝刀急抵木剑,两相交接。

李逍遥大惊:“只怕木剑不保!”眼见撤转剑势已迟,只得就势使个“粘”字诀,手腕微转,把木剑从刀锋下溜溜晃转而过,贴於刀面之侧。此般手法虽说甚妙,但那老者所持究属宝刀,内劲催足之下,只道仍不免要震折区区一口木剑。哪料剑身受摧只弯曲如弧,竟未断折,那花脸老者同李逍遥皆是一怔,均感莫明所以。

随即啪一声响,木剑反翘,往那老者脸上击个正著。接著又叭的拍落,只听骨折之声哢嚓入耳。李逍遥倾出乱剑诀之中这招“不测风云”,当初即便是宫九也避不开,这使刀老者又岂当得?痛哼声中,手腕弯垂,鬼牙刀失落於地,往後便跌,满脸鲜血,兀自嘶声叫道:“慕容家没有这种剑法……”李逍遥再荡一剑,将他送跌丈外,方道:“当然没有,这是我自家的乱打一气剑法!”嘴上虽显轻松,其实这一击几尽全力,犹未收势,顿有脱力之感。

那中年人也看不透李逍遥所使何招,只觉其势肃杀难当,却又并非邪路,一怔之余,眼觑李逍遥斜抵於地的木剑,见其乍弯之状又即绷直如初,委实顽韧非凡。微一注目,却认出来,诧道:“此剑似是取自降龙木!难道传说中的神木林真有其事?”

眼见得那几个灰头土脸的汉子扶著花脸老叟慌忙退走,李逍遥看了看手中木剑,正自粗喘难伏,耳听得那中年人在旁提及“降龙木”,似指木剑之韧,由来有因。他心中奇怪,转面方要询问究竟,那中年人却面色微沈,先即说道:“不知死活的小子!谁要你陪我玩儿命?如今力气大耗,你想走也走不得了!”李逍遥亦感当下脚步虚浮,即便再往嘴里填一颗“还神丹”也於事无补,情知不妙,但并不後悔适才激发余力只为救人於危难之际,闻听中年人责怪之言,只笑了笑道:“我便不想走。”突然想起萧乘龙,心下疚然:“撇下别人自顾逃脱,便是跑得掉也难安心!走得越远,心越难捱……”倏地嗖嗖风疾,四面八方皆有刀芒飞闪。

李逍遥不禁张大眼睛,刚觑清许多钢刀投将过来,霎间穿林急掠而至,顿吃一惊,浑不顾当下力怯气虚,因避不得,急挥木剑乱挡,但感挥剑无力,决然挡不住来势如此迅猛的大片刀雨,心想:“休矣!”

绝望关头,却觉木剑连连挡空,数十道急射的刀光犹未近身便即齐唰唰落地,扎入土里,在他两人身旁围出一圈,竖立数层明晃晃的刀丛。李逍遥不明所以,奇道:“怎麽?”心下亦知这些刀倘若多射七八尺,凭他此时挥舞木剑的气力必连一柄刀也打不掉,身上少说也得搠出数十个透明窟窿。

“只是试探,”那中年人坐地扫目,似并不把面前的刀丛看在眼里,只望著树林幽处,沈吟的道,“先前他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过现下……”笑了笑,涩然道:“现下就难说喽!”李逍遥只道指的是自己露出弱象,苦笑道:“被他们试出我筋疲力尽了,果是不妙之极!”

话声未落,那中年人便喝一声:“当心!”李逍遥同时察觉穿叶破风声疾至,所袭竟不是他的方位,连忙抢到中年人前边,未等觑看分明,寒芒迅即侵瞳,急凝一口气,提剑撩挡,倏感手腕大震,木剑脱掌而飞,足见这口刀来势之剧!

李逍遥刚吃一惊,胸内便感气迫,顾不得多想,随著身子震得斜趋之势,信手拾得地上那口鬼牙刀,瞧也不瞧,再次拦截那道擦颈急掠的凌厉刀光。一瞬之间,只见那捕蟀之人在刀光袭近之际竟仍面色如常,眼光平视,微显鄙视之意。李逍遥心头掠过一念:“这家夥比我还定得住!”随即手腕又震,鬼牙刀脱手的同时,却也将那口飞射之刀撩折为二,两截断刀飒然飞偏,堪堪从那中年人面颊两侧抹肤擦过,深钉树干之上,犹然余嗡不息。

一时间,头顶叶撒如雨。经此一震,李逍遥究因当下体弱,难以支撑,随著鬼牙刀落地,也跌倒一旁。暗感投刀那人手劲奇强,显然功力非同泛泛,自己没伤没患之时要想硬截此刀也难,适才若无花脸叟所留鬼牙宝刀,决计无望截阻得下来。那花脸叟伤痛昏迷,被手下人匆忙扶走,连自家兵刃也顾不上拣回。即便其余刀客记得,又怎敢走近李逍遥之旁?先前挨他连出怪招所击,竟无还手机会,已是心神惶恐至极。

那中年人目光转回李逍遥身上,因见这少年只显脱力之象,尚无大碍,稍微放心,提醒道:“拾那宝刀试试能否斫断锁链。”李逍遥点了点头,眼见此人临险不乱,仍是神情自若,心中愈异:“这样一个人物改行捉蟋蟀,真是可惜了!”强凝一口气,拾刀劈链,虽斫出一道深痕,竟没应手即断。李逍遥心下暗叹:“糗!不过这种所谓宝刀多半不比湛卢剑好使……”那中年人看出端的,点拨道:“刚才手法不对,应撩其薄弱环节。你该听说过‘庖丁解牛’之说……”李逍遥道:“主要是没劲了,解啥牛?解绳都不成……对了,你身上带酒没有?给我喝几口或会来劲些。”那中年人先是一愕,随即苦笑:“闻到酒气,我以为你带著酒呢!”李逍遥微感奇怪:“原来他也没带,哪来的酒气?”自感刻不容缓,怎容迟耽,正要再作尝试,突然乓一声响,砸落一个酒坛子,砰的在他抄刀的手上撞得粉碎。

“有酒!”李逍遥犹未回过神来,头额又!一声响,迎面砸下一只盛酒之罐,在他脑袋上碎开,顷刻间酒水淋漓,当头浇洒而湿。只愣得一下,李逍遥惊得跳起,浑不顾痛,嘶声道:“是烈酒……”声犹未落,树丛四面纷纷投来酒甕,雹雨也似。李逍遥忙挡在那中年人身前,拿刀乱挥,拨打纷至沓来的酒坛子,耳听得劈哩啪啷碎裂之声遍地开花,转瞬工夫,两人身上已然尽染酒浆,脚下满是碎坛和酒水。

此般路数李逍遥自不陌生,一见便感心揪,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觉不好:“怕是要用火攻!”那中年人叹道:“是远程火攻!适才他们所投下的刀丛,便是有意划出一个界限。因怀忌惮,说什麽也不敢逾限逼近。”此时李逍遥不仅身上稀里糊涂,连脑筋也乱浆一般,懵然道:“什麽?你指他们怕我这麽大剑气吗?”话刚出口,暗觉似非如此。兀自不明所以,但听那中年人沈哼道:“你再不逃就没有机会了。”

李逍遥道:“我是那种有事先逃的人麽?”心想事不宜迟,连忙再劈锁链,但仍无应手即脱的好运。那中年人皱眉道:“先前看你颇似一个小滑头,没想到沧海横流方见真本色。”李逍遥一边撩打飞来的酒坛,一边苦笑道:“少捧我了,咱不过是有点倔……”那中年人微喟道:“肯为美女拼命的人倒不少见,先前你说帮过林月如打了几回架,原也算不得有什麽了不起……”李逍遥恼道:“你又没干过这种‘英雄救美’的壮举,怎敢随口贬低我?你帮过林月如这种妞麽?”那中年人笑谓:“我吗?我帮过她妈。”李逍遥大感好笑:“骂她老母?”

那捕蟀人正色道:“她老母当年无疑也是一美人,为她玩儿命原也没啥。然而我不过一糟老头儿,身无长物,又是萍水相逢。肯为糟老头拼命的人可不多,更何况似你这般,根本不知我是何人,却肯这般舍生忘死,拼命维护到底……”林中传来一个阴骛之声,冷哼道:“可见你们这号‘侠’有多麽误人子弟!好端端一少年又毁在你这老家夥手上……”

酒甕碎撒之声嘎然而止,那中年人眼觑话声传出之处,凛声道:“阁下处处与林家堡做对,为何藏头露尾,不肯现身相见?”李逍遥笑道:“大概他长得丑,见不得人……”声犹未已,脑後突然有人阴冷冷一笑:“人被烧死,料必比鬼还难看。”李逍遥陡吃一惊,全身倏然乱冒寒气,心想:“突然从我身後冒出来,是人是鬼?”

蓦地转面,只见刀丛外飒然悄落一人,从头到脚罩在层层围裹的大红布里,只露出一张戴著白骨骷髅壳的脸。

李逍遥登觉此人露面等於不露面,因为即便现身也看不清其颜容相貌,自也觑不破其来历,心头寒意不减反盛,暗想:“已有数次听过这家夥从暗处说话之声,没想到露了面是这个样子!”那中年人浑似未见树丛里掩近幢幢黑影,只瞪著红布裹身之人,微微变色道:“你……”

“看你死到临头,殷泰虎不必让你做个糊涂鬼!”那红布裹身之人把左手从袍影中晃将出来,指间拈著一节点燃的火摺子,桀然道:“可惜无缘得见‘七诀剑气’中至为刚烈的那一招同归於尽著数。不过……我始终不想看见。”

那中年人点头道:“我明白,很多人都怕亲眼看见这一招。”语声稍顿,眼中讥嘲之意更浓,笑了笑道,“或许也包括光明顶上的殷大教主在内!”那红布裹身之人桀声道:“你已经不配提殷教主,想当初一个殷紫衣略施小技,就让你吃尽了苦头。若不是亲眼看见,实难相信如今你已是个废人!”

那中年人微叹道:“这个秘密,想必也是从林家堡传出来的了!”李逍遥暗感不安:“这鬼脸的家夥居然是魔教的?看来不好对付得紧!”虽然如此,他仍是将身挡到那中年人跟前,以便及时相护。红布披身之人似乎没把这样一个站也站不稳的瘸腿少年放在眼里,手拈火引子,话声忽锐:“这场大火由你俩身上烧起,接下来就该轮到林家堡了。”

李逍遥一边听著那两人短兵相接般的对答,一边留意那红布披身之人手拈的火。情知当下哪怕一粒火星落地,他和那中年人必难侥免。红布披身之人话声乍落,火摺子果然抛将出手,同时後退逾尺,似乎仍是生怕刀丛中那中年人的最後一击。

所幸李逍遥已有防备,眼帘中火星方曳,木剑便已急递而出,剑梢微摆,抢在火摺子落地之前飕然截住。那人似未料到李逍遥出剑还能如此之快,待得火摺子被木剑掠去,方始回过神来,怒道:“小子胆敢玩火?”

李逍遥道:“我是玩大的……”就势点燃嘴边叼的半根残烟棒儿,心念暗转,急思:“我力气没剩多少了,看样子这帮人全是蛮不讲理的狠角儿,要打这场‘防守反击’可难噢!”眼角无意间瞥见脚边有一甕适才坠地未破的酒坛子,兀自滚动未定。方生一策,眼帘里红影飒闪,却是那红布披身之人欺将上前,双掌穿梭倏分。李逍遥忽觉剑梢之火骤然大炽,呼的扑面反卷,顷间舔至持剑之手。

他登吃一惊,想也不想便即抬起另一只手,食中二指急并,自剑锷一抹而至末梢,由於手快,倒不觉火炙之痛。嗖一声响,木剑所沾之火随著剑梢的火摺子朝那人迎面扑簌溅射。同时脚下勾著酒坛子,使个玩毬动作,蹬腿踢将过去。但见那红布裹身之人摆头避过飞射之火,李逍遥心中懊恼:“我出脚慢了!”随即又见那人晃身飞快,料能连酒甕子也避得开。李逍遥心头一急,脚勾地上那柄鬼牙宝刀,故技重施地蹬将出去,刀光飕的急射,将酒坛子击得粉碎。

眼见得酒水洒了那人一身淋漓,李逍遥不禁哈哈大笑:“现下可要看看你有没有放火的胆了,大不了一锅熟!”笑声中忽见刀光骤地反射而回,来势更急,想是那红布披身之人半道里拨转了刀头,却朝李逍遥回射。

李逍遥方要斜身避开,忽想:“试试冒一把险,再玩一场‘草船借箭’。”便因此念,索性不避,急晃木剑,使一招“剑二之无色无相”,无须多少内劲,纯靠一个“巧”字诀,剑势圈圈盘转,看似硬拦,实则巧迎,借力打力,拨动鬼牙刀转变去向,嗖一声撩落脚下,凭那红布裹身之人的劲道,刀射之势何其迅猛,当下李逍遥也是捏了满手汗,待得宝刀断链,那只脚猛然脱箍而出,方感心头悬石落定,喜道:“搞定了!”

旁人均没料到这小秃子徒费周折只为脱锁,虽说此法巧极妙绝,无疑也须冒了极大风险,倘然稍有闪失,凭鬼牙刀之犀利,那条腿决计难保。殊不知李逍遥却觉刺激得很,眼见得手脚全都脱了束缚,心花怒放之余,咧开嘴乐:“玩的就是心跳……扑咚扑咚!”

那中年人在旁一直为他捏了把汗,待见这几下子一气呵成,凭其七分运气三分灵动,总算有惊无险,虽感此般玩法未免近乎拿自个命来胡闹,却也暗佩这少年有胆有识,倘非如此,此时绝难急除脚箍之锁,而且把酒洒上那红衣人之身,无疑使之立遭反制,放火之时难免也要有所顾忌。

适才李逍遥总觉这中年人面容透著几分眼熟,虽是萍水相逢却无陌生之感,心头已自纳闷,此时无意间回头一瞥,看出此人目含关切、赞许之情,仿佛一个威严其表、爱意其衷的慈父。触及这般眼光,李逍遥心头一热,暗动念头:“想起来了,他像王庆祥。也就是戏文里常扮清官查案的那个老生,从小我就当这个角儿是我梦里的……老爸!”

他已隐隐感到这场伏击非冲自己而来,对方出手处处皆想要这中年人性命。原本只是下意识地想保得此人不受池鱼之殃,现下既已明白这中年人的危厄处境,心头有一个念头越发强烈:“我保定了他。若想动他,须得先从我身上踏过才成!”

不知不觉,埋伏在树丛里的大群黑衣人已在刀圈之外蠢蠢欲动。这般情景犹如恶梦重临,令李逍遥想起“今朝酒庄”之围,纵想救人於危难,同样是内外交迫,力不从心。便连四周渐弥渐烈的酒气也是一般的毫不陌生。

惟觉不同之处在於,今儿正主儿似乎露面了。那红布披身之人沈声道:“好小子,从兰陵渡到苦水铺,从愁云涧到枫桥镇,我都见过你居间搅和的身影。莫名其妙之极!像你这等好管闲事之徒,很难想象你会长寿。”李逍遥取镜照了照自己,叹道:“我也想不出自己老的时候会是什麽样子!”

“你不会老,”那人看出李逍遥已是山穷水尽,便纵提剑也无力可恃,料想一两招便能灭他,於是狠声道,“因为你的路今儿就走绝!”哪曾想群刀齐唰唰转向,便在这红布披身之人似有所动之际,四下里大片乱刀全数逼到此人身上。变生倏然,不仅这红衣人为之错愕,那捕蟀汉子也自怔然不解,李逍遥更是心中大奇:“怎麽牌面全都翻反了?”

林间沈寂片刻,一个颤巍巍的老刀客摘下破笠,朝李逍遥咧出满口残牙,问道:“意不意外?”李逍遥傻眼道:“太意外了!搞啥鬼?”那老刀客高声问道:“大夥可还记得这位相公?”李逍遥正皱了脸想:“我还没出牌呢,怎麽就‘相公’了?”忽听满林子此起彼伏的呼应道:“忘本是王八!”

“对,做人不能忘本!”那老刀客抖著手抹眼道,“何况相公给了大夥儿安家立业的本钱。俺们打从家乡逃荒出来,到哪儿都没人把俺们当人看待,官府骂咱是流民,城里人嫌咱又脏又臭,四处打工到年关时领不到工钱也还罢了,衙门还把俺们关在猪笼船里遣送回籍,一路不知闷死多少老弱……大家都是爹生妈养的,凭什麽就我们活得跟狗似的?不,城里的狗活得都比我们好!”

李逍遥想起来了:“原来是我在今朝酒庄外边撒钱财打发掉的那群受雇来拼命的泥腿子。却要怎麽地?”那红布披身之人冷哼道:“我可是给足你们几天的饭钱了,胆敢临阵倒戈,连狗都不如!”老刀客道:“把钱还给你,俺们不帮你害人!何况这是俺们的恩公……”众汉纷纷把铜钱抛还红衣人脚下,皆道:“不干了!”

那红布披身之人语含杀机:“就为了他给过你们银子?”老刀客道:“咱烂命一条,你们有钱算个啥?你掏钱雇俺们的时候,心里当大夥儿是啥俺们清楚!咱没念过书可也不蠢!这位小恩公那天说的几句热肠话,俺们便是忘不了……”那红布披身之人冷笑道:“那又怎样?”老刀客道:“就冲这,大夥儿这条命卖给小相公了。就算一分钱不要,咱也干!你走罢,俺们也给你一条生路!”

眼见此景,那中年人暗暗点头,心想:“单凭一己武勇算不得什麽,这少年对我父女的一番侠骨仁心、能够不计前嫌屡救月如,这些已然难得。虽说他偶尔有些油嘴滑舌,可於大节之上却能做到济世为怀,懂得尊重别人,能做到以德服众,令一帮最是桀骜不驯的亡命之徒甘愿为他死心塌地卖命,隐隐然已显领袖群雄之风。这才是身为一个乱世中的武林盟主所必不可少的资质,虽然尚嫌稚嫩,但人材难得,有此心肠更难能可贵,倘若稍加时日予以调教,年轻一代之中便又有了真正的衣钵传人。只可惜他这个样子,未必是月如心目中的如意佳婿……”

原本此间稍有异动必逃不过这中年人的眼去,但因心想别处,难免神疏,刚想到这位可雕之材又瘸又秃的难以改观处,只听一声轰响,混乱中传出那红衣人的低叱:“只有怨你们帮错了桩!”随即又轰一声,烟雾四弥,几名刀客痛呼而跌。

四下里打成数团,兵刃相交之声不绝,似是那红衣人的手下正同泥腿子激烈拼刀,虽然以少敌众,仍教泥腿子近身不得。耳听得人丛里又轰一声爆响,李逍遥兀自莫名其妙,忽听那中年人疾声道:“当心了,这是‘掌心雷’!”烟雾中倏闪利刃寒光,悄无声息地射向李逍遥,他只顾防范有人乘乱点火,犹未惊觉险情骤临,那老刀客急抢上来,挡在李逍遥身前,登时中刀倒地。数名刀客惊叫:“冯长舅!”李逍遥猛然惊省:“那老头帮我挡了一刀!”

飒然一声响,烟雾中闪出红布披罩的人影,三下五除二,撂倒了数名逼近厮斗的赤脚汉。李逍遥方要察看那老刀手的伤势,犹未抬眸便觉红影骤近,那人手握一支粗膛火器,火引子嗖嗖急燃,迅即迫到跟前,沈声道:“顷刻间全给我灰飞烟灭!”话声刚迸出牙缝,只见木剑自下而上急抵火膛,刺入铳口之内。

刀圈里遍地皆是烈酒,李逍遥岂容此人放铳,想也不想,一招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随手递出,瞬即填膛闭铳。虽说内劲时有不继,可是情急关头也有几分拼命之勇,况且木剑塞膛原也无费多少劲道,却插得奇准,只怕毕生都不会再出现一次这般巧遇。那红衣人不由地眼神骤变,耳听得捕蟀汉子澹定的话声传来:“我见过殷泰虎,你不是他。”

红衣人所有的念头顷间凝固,砰一声响,手里短铳炸了膛,顿时满身窟窿眼,连脸面亦如蜂窝巢孔一般。

李逍遥迅急拔剑,缩手飞快,抱著那受伤的老刀客著地急滚,避到一旁。眼前烟雾激荡,刀丛内火光猎猎而起。他心中刚叫一声不好,只见五六名褐巾蒙面的汉子冲杀出来,扶著那红衣人且战且逃,众刀客乱声发喊,挥刀穷追,究仗人多,转眼又剁俩。

不知适才究竟是靠运气,还是凭身手,不管怎麽说,李逍遥终究躲过一劫。回想短铳崩膛时将那人炙出满身焦孔的情状,直难定神,再瞧木剑虽只黑了半截末梢,还好尚无折损。心想:“我的运气到底是好呢,还是不好?”方要察看那老刀客身势,忽见火光,省起那捕蟀汉子仍在刀圈之内,连忙先把老刀客托付旁边一肿脸汉子照看,起身便要抢入火里,返回刀丛之间寻那捕蟀之人。想起爆铳之时火星溅上那红衣人之身,心中纳闷:“怎麽他就没烧起来呢,枉我还往他身上撒那麽多酒……”

突然哎呀一声痛呼,乍立即跌,足踝割肉般苦楚,低眼瞧见那副断链之夹仍未取掉,是以方欲行走便又箍著痛处。旁边一捉耳挠腮的家夥忙道:“恩公莫动,免伤了筋。”李逍遥看这家夥脸似沙皮狗般,秃头既癞且皱,右手一迳挠个不停;身上破衣褴褛,腰以下胡乱套件破裆裤,几难蔽体。虽然一眼便知此必是流民中混得最烂的,但因急於去帮捕蟀汉子脱困,无暇理会,复欲再起,又吃痛难支,骂了声:“尻,谁布的老鼠夹?逮著他必揍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流民揉著脑瓜子道:“若是恩公答应不揍,俺就告诉恩公谁干的。”李逍遥捏拳道:“好,你说!”那挠头的咧开嘴乐:“俺干的……”李逍遥悲愤挥拳,那厮抱头躲闪道:“恩公莫打,俺皮硬,免伤恩公手!”李逍遥自小被人不尊重惯了,听这干人左一声“恩公”右一句“相公”,直呼得皮麻,忙道:“别这麽呼我了,不就是给过你们一点儿钱?虽说当时肉痛,不过现下却感肉麻……”那厮道:“恩公怎麽可以这般不自信呢?想前朝宋江也是爱帮助人,是以得到大家的拥护……”李逍遥皱脸道:“别提宋江了,那是投降派,受了招安的。”众刀客伏首道:“可见恩公比宋公明高明,不过咱也到了逼上梁山的份儿啦,就缺一领头儿的……”李逍遥忙道:“别提谋反了!”一流民淌著眼屎道:“只怕不反也反了,因为刚才被咱们轰跑还剁了俩的那夥,其实是衙门的人……”李逍遥变色道:“有何凭证?”那淌眼屎的从身上翻出一张驾帖,呈到李逍遥跟前,低声道:“这是从那红衣人身上失落的,写明是内卫佐领千户,姓邓。看另外几人的行色,怎麽也掩不住黑脚狗的路数……”

李逍遥因恐连累老婶,不安的道:“别提这个了……”那淌眼屎的道:“其实也没啥,不过是找个山头聚一聚,且先厮混几年,等机会招安,谈妥後都改头换面做大将不好吗?”李逍遥变色道:“你……你叫啥?”那厮自喏道:“小人名唤崔德。跟李武是同村的,跟续继祖不同村,但同乡。”指了指旁边一棒小夥说是李武,又指一个貌似老实的人,说是续继祖。又指那挠头搔耳的,报上名是陈猱头。

李逍遥不知这几位将来都是大有出息的,当下也看不出有何名堂,哼一声道:“别提别的了,先扑火救人要紧!劳驾各位帮个忙……”众泥腿齐声答应,陈猱头提裤起身,朝一脸面浮肿的人吩咐道:“老彭,把老舅给羝笛虎先看著,你快过来帮忙!”李逍遥奇道:“为啥非他不可?”众汉皆道:“因为没他搞不定。”李逍遥瞅著老彭手提柴刀从容指挥灭火,一打听是个惯於烧山毁林的樵子,没想到扑灭林火也很在行。

趁此间隙,陈猱头帮李逍遥除下捕夹,原来是这夥搬动茅山派的搜狐机关,改布於此,好帮雇主伏击那捕蟀人。对此实不知究是好气还是好笑,然而他与这夥人之所以一见如故,大抵除了都有过不被人尊重的同感,尚因彼此直来直去,本乃热心肠的汉子。不管怎麽说,今日若无这帮人突然改朝对手发难,李逍遥自感必难安渡此劫。

他想看看那老刀客伤势如何,一回头间,不意与一头大黑犬嘴对嘴撞个正著,生吓一跳:“好大只狗!”陈猱头赶开那狗,忙道:“恩公莫惊。这不是狗,是老虎狗。据说是胡人从西域带来的,自小走失,被老彭收养,名唤‘羝笛虎’。”李逍遥定了定神道:“这麽酷的名字我还以为是高手呢。”陈猱头道:“没事儿,咱们这夥也有高手。”

忽然之间遍地火星四迸,激溅开来,挟带凛凛劲风,陈猱头这夥登时掼跌大片。

李逍遥一惊而起,心系那中年人安危,眼见几名正帮那人解锁卸箍的泥腿汉子倏地跌飞四周,显是遭袭,怎顾气力未复,忙绰木剑踉跄奔援,叫道:“阿叔……”犹未抢近,火圈中荡现一人,斗笠低眉,身披草蓑,旋身甩出大片夺目剑花,沈哼一声:“狗贼大胆!”老彭抵挡不住,柴刀脱手,腰间挨了一道剑光抹带,跌将回来。

李逍遥边冲边叹:“尻,我还以为多厉害呢,还高──手?”蓦然之间,飞旋的剑光拢为一线,嗖的曳空急注,流梭穿玉般地直倾而到,剑意绵绵不绝,一招仿佛万千招。倏地里已递到李逍遥喉前,他手中木剑犹未挥出,忽感生机穷绝,顿时大吃一惊:“好厉害的驭击剑!难怪老彭的砍柴刀顶不住……”

他只顾抢入火圈救人,哪里想到往前多踏一步便临鬼门关,待觉不好,运剑自护已迟。眼帘里流光飞闪,那道急芒乍近即失,耳听得一声痛呼,原来那老刀客於危急关头不知哪来一股劲,竟又扑身替他挡了一剑,坠地滚到一旁。众汉皆呼:“老舅!”

李逍遥胸涌热潮,急问:“冯长舅,你……你怎样?”老刀客斜躺於地,半身皆血,苦笑道:“刚才还好,现下就……咳咳……难说喽!”话声未落,众刀客齐呼小心。只见那披蓑之人反手撩剑,竟削向後边那捕蟀大汉,出剑仍是快极。

李逍遥怎容多想,拼一股劲,荡剑递招,急来狙救。叵奈真气不继,出招徒具其形,内里威力大打折扣。那人从斗笠下掠他一眼,看出只有空架子,低哼道:“不自量力!”李逍遥硬著头皮把这招小桃快剑一递到底,心里兀自没谱,眼瞳里倏有急辉曳闪,犹未觑清来处,手腕突生刺痛,现出一道淡淡的血线。

他心中一沈,顿知握剑的那只手顷刻挂花,快招闪击之势立挫。可他天生的遇挫不挠脾气反而愈盛,斗然激发一股“天罡战气”,迅即剑交左手,间不容缓地以守为攻,变招“剑一”,无拘无碍地划了个似有实无的“走之旁”。

那披蓑之人既已撩伤李逍遥右腕,索性得势不饶人,甩剑长驱直入,但未近抵李逍遥心窝,倏地只感手腕啪的吃了一击,登时痛入髓里,指为之木。闷哼一声:“却是古怪!”因难握剑,急忙剑交另握,飞快换以左手绰定,飕地挥抵李逍遥颈侧,与此同时,李逍遥的木剑凝在半空,距此人头颈尚差尺许。

披蓑之人顷间眼锐如芒,看出李逍遥显已技穷,方要递腕送刃,便欲给他一个血淋淋的教训,突然头上斗笠裂开,分成两爿落地。众汉惊呼声中,两人飒然凝势不动,各以剑指对方,刹劲未吐。

斗笠坠地,露出一张朗朗之颜。李逍遥未暇觑看其貌,便听那人嘿声道:“好剑法!不过你的木剑短了尺许,而且力道不够……”发话之时,两人眼帘里不断坠叶如雨。李逍遥虽已领教此人注剑如丝的厉害手段,但仍不甘示弱的道:“假如我没受伤在前,剑气要多长就有多长!”

“剑气!”那人显然不信,刚发一声冷哂,树梢突然掉下一个鸟窝,代替帽子戴在他头顶,方只一怔,喉头啪的挨了一记荡击,顿时气为之噎,踉跄後跌。李逍遥回转木剑,悄步退移,因听雀斥不已,心想:“走之旁最後那一点,原来我打高了,就有如踢毬打在门额上……”转面瞧见众刀客乱声发喊,将那人团团围住。

捕蟀大汉先前一直默默旁观,似乎一切皆在他那双沈思般的锐目之内。眼见得李逍遥气力本已将近穷竭,但竟仍能再发神威,不免心头愈异。随著几下链声脱落地面的轻响,他起身说道:“宋九州,我这位小朋友使剑的手段可入得你的方家法眼?”

李逍遥不由一愣,耳听得那汉子在乱刀围拥中语带懊恼地说道:“你的朋友?咳咳……怎不早说?”陈猱头卯他脑袋,哼哼道:“你一露面就打人,哪给咱说话机会?”那汉子转脸怒视:“谁动手动脚?谁?”众汉皆指当中最愣的老彭,齐咧嘴乐。

吞了颗“还神丹”之後稍加定神,李逍遥认出那人,心下省起:“在哪见过这厮?好像是侠王府的,叫什麽‘剑舞九州’宋罡,软剑耍得出神入化……”便在宋罡揪老彭还之以颜色的当儿,李逍遥走到那捕蟀人身旁,见其已然脱锁无碍,地上断链凌乱,想是宋罡适才撩剑所削,始知误会,忙要那夥挥刀欲剁的泥腿子住手。老彭瞪著宋罡,虽然愤愤不平,高举的柴刀究也随著其他人的家夥放了下去。

那捕蟀大汉忙道:“休要无礼,这位宋先生是北派名侠,想是来帮忙的。”除蜀山人物之外,李逍遥对俗世称“侠”之辈虽没剩余多少好印象,但当那捕蟀大汉双眼朝他望来,不知为何,心里竟无丝毫想要违忤之念,居然不由自主地顺从其意,上前朝宋罡拜了下去,诚心赔罪道:“宋前辈,小子有眼无珠,得罪了!”

不想宋罡狞脸发狠道:“既然有眼无珠,挖出来算了!”李逍遥不禁一怔,方自惊疑不定,宋罡却又改了颜色,在一干刀客怒嚷声中满面堆欢,揉了揉仍痛之脖,嘿嘿笑道:“怎会跟小辈们计较呢?”李逍遥听了才觉放心,两边嘴腮突疼,宋罡捏他腮帮,笑道:“这小孩蛮讨人喜欢的──可爱!”

李逍遥呼疼声中,众汉纷纷拉出又要开劈的架势。那中年大汉忙道:“好了好了,宋先生爱开玩笑,其实别无恶意。”老彭挥柴刀道:“咱不听旁人的,照砍!”那中年人一怔,只得转望李逍遥,心下苦笑:“得遇此儿,我还是头一回有了‘糗’的感觉。”李逍遥顺从这中年人所示之意,连自己也不明白究是为何,只无二话,忙教众汉且住。说来也奇,他一发话,宋罡果然免了惨遭乱刀“劈友”之灾。

那中年人暗暗点头,蹲下身去,与李逍遥一起帮那受伤的老刀客冯长舅止血敷伤。宋罡上前见礼,说道:“奉王爷吩咐赶来接迓,幸喜盟兄贵人多福,尊体无恙。”中年人心系冯长舅之伤,只略言以谢:“承念。”又即专神帮李逍遥给受伤的其他人悉心料理患处。宋罡本有话要说,却被老彭一夥怒眼瞪了回去。

这中年人身上也似李逍遥一般,衣衫留下几处火星烧出的焦洞,李逍遥虽无暇多想,但见他神情端定从容,不论置於危境,还是临险之後,总是面色不改。他心中难免暗异:“这家夥行噢!”

总算没伤著要害,待止血敷药而後,老彭给冯长舅喂了半碗酒,方才缓过劲来。李逍遥感激的道:“大家本来不是很熟,你……唉!这样为我拼命,却叫逍遥儿如何报答?”那中年人在旁望他,闻得此言,不禁也自暗叹,心道:“这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冯长舅又多啜了两口老酒,面色方泛潮红,打著酒嗝道:“话……不能这样说!呃,俺们不会说话,只觉这……就是该做的。”又索了一口酒,笑道:“做人得像个人不是?”李逍遥心中感动,一时不知说何为好。陈猱头道:“相公改做此般行头,若非走近,险些都认不出来了。只怪我们不该帮歹人卖命,倘然误害了恩公,可要让咱一世不得安生!”说到此处,众刀客纷纷赔罪。

李逍遥自抚光头,眼见得百来人向自己簇拥拜谢,难免有些不知所措,只觉此等好事罕有发生在自己身上,除非是在童年的白日梦里。这群泥腿子眼中竟似只有他一个,只同李逍遥热乎,反把那中年人冷落在一边,相形之下宋罡却不落寞,终究有条狗在瞪著他,亦即胡犬“羝笛虎”云云。

那中年人倒不介意,只微微一笑,自顾帮几名伤者包扎上药。宋罡等得有些不耐烦,几回开口欲言,皆被那中年人使眼色教他稍安勿躁。反是李逍遥想起他来,暗觉害他捉不著神蛐,须当陪声不是,方要转面寻视,忽听得林子北麓轰一声响,似有物爆。众刀客齐跳,纷道:“不好!吴良兄弟可别有事……”李逍遥也听出似是“掌心雷”的动静,想起适才另有一夥刀客追那红衣人而去,也自担心不已:“那红衣人受了伤,所发‘掌心雷’未必有准头,可别另有接应的……”急道:“快去看看!”

那中年人眼觑宋罡,流露寻思之色,缓言道:“自从贵府的邓仝当年不知所踪,我很久都没有听过江湖上传出‘掌心雷’的动静了。”宋罡眼瞳不由得一阵收缩,强笑道:“江湖中大概不止邓仝一人会使‘掌心雷’……”那中年人微笑道:“可是江南霹雳堂的掌心雷秘笈,当年便是被大弟子邓仝所盗,从而失传。”林中又传一声爆迸的动静,宋罡忙道:“我去看看。”

李逍遥脑後衣风扑簌,转面只见宋罡大步流星地掠入树丛密处,旋即从另一片树影里撞出一群人,瞧服色正是先前去追敌的那夥衣衫褴褛的刀客。为首的年轻汉子倒提朴刀,边走边笑:“放炮的那厮被一娘儿们救走了,不然非剁了他不可!”犹未会做一处,头顶上叶荫急荡,蹿过一道皂袍之影,後发先临,飒然落地,凛立於两拨刀客汇聚之间的空地,疾声喝问:“适才谁放的‘掌心雷’?”

李逍遥缩头不迭,闪身躲到一株树後,暗暗咋舌:“尻!把步望月那厮引来了,可别纠缠上我……”众刀客一见公差,不由面面相觑,所幸先前挨剁的那俩并没毙命,否则尸体绝难急掩得住,那中年大汉背对众人,犹自蹲身未起,步望月并没留意瞧他,只寻向人丛密集处,厉声问道:“邓仝!是不是邓仝在这里?”

李逍遥在树後纳闷:“邓仝是谁?”陈猱头随他同蹲一处,因见李逍遥神色不安,忙问:“那厮可是来找恩公麻烦的?要不要找几个兄弟去剁了他?”李逍遥心念一动,说道:“只须把他引开就得。”陈猱头答应而去,但又转回,问道:“引多远为妥?”李逍遥怔得一怔,随即笑道:“自然是越远越好……”唰一声响,眼前展开一张既脏且皱的地图,陈猱头寻著一处遥远所在,戳指按下,朝一人吩咐道:“傅友德,带那做公的去黑龙江找邓仝!”那老实巴交的汉子依言而去,到得步望月跟前,说道:“找邓仝是吧?我知他下落。”步望月忙揪住他,因见这汉老实,不虞有诈,急道:“快带我去!”

耳听得脚步声远,李逍遥只是发愣,随即唰一声响,破地图又即收起,塞入一个脏脸少年怀里。李逍遥正想:“奇怪!步望月干嘛急著找什麽邓仝?不是真要上黑龙江那麽远吧……”那脏脸少年放下背书篓,向李逍遥拜见道:“小弟耿炳文,拜见恩公。”陈猱头随手把刀插入那背书篓里,提了提松垮垮的破裆裤头,笑谓:“不怕恩公笑话,这是我新收的小弟,自称读过几本书,家境贫寒又无亲无故,没钱应酬科举,是以随我作贼。砍人不在行,好在他有张这麽大的地图……”李逍遥好心提醒道:“你鸡鸡露脸了。”

陈猱头蛮不在乎,笑道:“跟恩公自当坦诚相见,何况这儿没妞羞咱……”李逍遥便是喜欢这帮粗卤汉子的直肠热肝,彼此之间无需猜疑防范,加之言谈风趣,极合口胃,验过伤者已然无碍,本想多处些时,听得这汉提及“妞”字,立时想起灵儿一人尚留在“枫桥客栈”里,此时不知怎样了,不禁矍然而起,焦急道:“不好!瞧我忘了啥……”

众汉皆问何故不安,李逍遥被拥得没法儿走,只得约略说了。众汉一听有妞,各皆思乡。老刀客冯长舅躺破车上叹道:“前次倘非得遇恩公,我家中老伴定会饿死。”陈猱头也红了眼圈道:“咱出来混了这些年,哪一个乡里没有老娘、媳妇儿和兄弟姊妹等咱捎钱养家?今年灾情愈甚,咱又没钱寄回,眼见得绝了生望,幸有恩公慷慨解囊,往雪里送炭,帮大夥儿家里渡过难关,救得乡里亲人性命,这份恩德比打救俺们这些光棍的性命不知深了多少!”一烂脸大汉噙热泪道:“也许别人不觉算啥,可对俺们,这……这……总之是没说的。”冯长舅抹眼道:“这些天我们无刻不想寻著恩公,不……不只是要报谢,这百来条命从此便卖给恩公了。”

众汉齐拜,皆道:“供恩公驱遣,绝无二话!”李逍遥连忙回礼道:“大夥别这样,逍遥儿可吃不消哪!其实……”定了定神,正色道:“只须当逍遥儿是兄弟、做朋友就得,驱策什麽的……从何说起?”众汉如何肯依,均道:“无以回报,合当如此。”其实那日李逍遥只为解围,哪里想到许多,万没料到所撒之财竟然救了这些汉子家乡受灾的亲人,他行事素存好心,原系生性宽厚,本不曾想要何回报,眼见得这干泥腿子报答之心如此热切,难免大感局窘,越是不应允,越发地被纠缠得急无摆脱之策,不由的转头去望那中年人,盼获指点。

却望个空,李逍遥寻不见那中年人身影,方感纳闷,崔德淌著眼屎凑上来报知:“刚才有蛐蛐声在树丛里叫唤,恩公那位朋友便急觅而去,仿佛掉了魂儿也似,你说怪不怪?”李逍遥始才明白:“这家夥……”旋即心中莫名地不安,忙道:“可别又著了道儿!”陈猱头便即吩咐道:“崔德,你带几个得力兄弟且跟著去,有事便叫唤。”崔德答应欲去,走了几步又返,将一根地上捡来的捕箍断链呈到李逍遥跟前,说道:“另有一事更奇。恩公请看,那位老哥所箍的夹锁并没削断之痕,像是脱落的,瞧!相连的几处锁环全直崩崩地脱钩了,不知是啥力道竟有这般大……”

李逍遥自也不明,待崔德领数人提刀寻去相护,他拿著断箍正要多看一眼,众汉却仍在耳边鸹噪未休,争论断链原委,搅他头昏脑胀,难以静得下心。加之在林中徒耽多时,不免越发担心灵儿时下处境。陈猱头见他著急,忙道:“恩公想去何处,大夥且随你一道,有谁还敢招惹恩公?”

这夥人虽然热心,李逍遥仍是犹豫一下,心想:“一二百人随我这麽杀到镇里,虽也威风。搞不好会被傲雪美妹的部下当反贼给剿了……”枫桥镇究非僻野小站,时距苏州城池颇近,惟恐撞著官军巡骑惹出大漏子,便摇了摇头,取银在手。陈猱头只道要打发人,面色不愉的道:“恩公,不是每件事都可以用钱摆平的,尤其兄弟之间的交情如何能凭银两来估?”

李逍遥笑道:“可是要买这麽多酒菜宴请大家,终须要钱。那家小客栈我看没什麽可吃的,‘水上人家’又透著邪门儿,不是请朋友吃饭的地头。是以……”众汉方才明白,皆乐:“相公这一说起,俺们发瘪的肚子都山呼万岁了。”李逍遥道:“闹了半日,我也饿得慌。且请几位大哥到镇上卖些酒菜回来,待会儿咱就在这林子里团团围坐,席地大吃,岂不快活?”陈猱头喜道:“这太有阮小二聚饮石碣村的豪气了!”急忙教人去买酒食,但却不肯接李逍遥递来的银子。

李逍遥硬塞到陈猱头手里,说道:“这顿合该我请各位老哥,下回再说……”陈猱头执意不拿,最後瞪起眼道:“倘再如此,便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咱了!”耿炳文也道:“请恩公吃酒的钱说来也是恩公那日给咱的,虽然大都往家里捎了,可还剩余些救急钱。”老彭甕声道:“请恩公吃顿酒,又破得甚麽费?”李逍遥只得依他,但转念一想,仍是把银两塞到耿炳文的背书筐里,虽说里头先已挤满了各家好汉的刀,银元宝终究不占多大地儿。因见陈猱头等人又瞪起彪眼,李逍遥笑道:“其实这也算得不义之财,被我一路顺手牵羊,大概已有不少。是哥们儿就帮我花差花差。”

陈猱头、老彭、吴良、李武、续继祖、耿炳文等皆笑。都觉这少年行事虽或并不果决,可却体己可亲,众人在外谋生艰辛,倍受情凉眼冷多时,在李逍遥跟前处处感到暖意,无不打心眼里欢喜他。

李逍遥自也欢喜这夥,但想自己究要陪同灵儿深入苗疆寻母,这一路不知有多少艰险周折,带上这一大帮刀客同行并非好主意,想再资助盘缠,好叫他们先回乡去,又怕一时说来话长,耽搁了时候,只得先且按下不提。好在枫桥客栈离此不远,李逍遥打算先接了灵儿再说,趁那几个买酒菜的破汉未回,正可赶去接灵儿来此。

陈猱头忙道:“且让多些兄弟随恩公一道,省得先前那群歹人不甘心,又生这那。”李逍遥心念一动,寻思:“别人倒未必回来堵我,怕只怕一进客栈撞上老苍龙那夥……哎呀不好!先前我误服了毒水,再不赶紧回店里,别半道发作起来。”因见他面有难色,众汉忙问何恼。

李逍遥受伤的手脚虽已包扎,究仍痛楚难消,迈步既艰,怕连家夥也握不住,倘遇老苍龙一夥,如何是好?不禁忧道:“那店里或有难缠的人物在堵咱,只怕打他不过……唉,事已至此,只有碰碰运气了。”众汉问明之後,皆各磨拳擦爪。陈猱头道:“怕他鸟!咱这夥也有高手……”这种话李逍遥先已听过,也已见识过众汉群殴的家数,料想万万拾夺不下老苍龙这等人物,随他同去徒自送上许多人命,苦笑道:“还是算了吧,大家……”

为免又生枝节,他已等不及,往嘴里填入一个定神丸,强自定神,转身迈脚欲行,却跌个趋趄,只觉头沈步虚,果然如那捕蟀大汉所说的脱力难复,除非得以多歇时日,否则连走回客栈也难,遑谈与八百龙中人放对。

众汉忙拥将上来,七手八脚扶稳李逍遥,见他气喘难定,陈猱头二话不讲,抢在老彭之前,把李逍遥背起,说道:“走吧咱,大夥儿护恩公去见识一下啥叫难缠的人……”刚要迈脚,破裆裤掉了下地。

众人哄笑声中,陈猱头红著脸慌忙把李逍遥放下地来,急去提裤。吴良早推破车接住李逍遥,教旁人扶他坐上,说道:“虽比不上轿子,总也是个车。”李逍遥见到林间推出好几辆独轮车和俩轮的载货板车,其中还躺得有人,不由瞠望。吴良告知:“这些车都是偷的,本是为了那日受伤较重的几个弟兄,省了行走不便。说来恩公所赐疗伤药真是好使……”李逍遥想起那日在“今朝酒庄”混战中被自己所伤之人,心中不安,忙问现下伤势如何。

吴良道:“小的打了几十年架,还真没见过像恩公这般赐药帮对头疗伤的人物,那几位弟兄後来都怪自己跟错了歹人,没一个不念著恩公的情义。养了些日,教他们先回乡去,既然伤了就别再出来混,做点小买卖也好,於是打发走了,顺便帮大夥儿捎钱回家……”李逍遥疚然道:“怪我那天出手狠了些,若是伤了人命,如何是好?”吴良:“没……合该打醒咱!”

笑了笑又说:“沙家兄弟跟咱不是一路的,性子又冲得很,看谁不顺眼就揍。刚才给恩公狠克了一顿後,不知溜哪儿去了。”李逍遥想到一事,问道:“那天在‘今朝酒庄’,後来不是还有一拨人吗?不知是何路数?”吴良道:“他们神神秘秘,我也不知打哪来的,似乎沙家兄弟认得其中一哑子。”约略叙说之後,李逍遥才知这群泥腿子当日只是被别人雇来堵前门的,庄内自有另人打理,显然里边那夥蒙面人才是主儿。

但见挨近的手推车上躺得有人,酒气熏鼻,只是面目遮於破袄之下,难觑究竟。李逍遥方感奇怪,吴良教人掀了掀破袄,指一个面缠绷布的锁甲大汉,说道:“这瞎子是日前咱在路上撞著的,昏於路边沟,到现在还跟死人似的,只尚有气息,俺们便不忍丢下他不理。”推车的破汉亦道:“这厮伤得很重,怕捱不过明儿了。”

李逍遥突觉眼熟,探头多瞅一眼,登吃一惊:“杨叛!”脑中霎时唰的闪现那日在“侠客山庄”与这人斗剑的情景。犹未回神,破汉拽杨叛头发,将他身子翻转,拉下衣衫,指一处背伤,说道:“恩公请看,这道掌印好惊!”

果然堪惊。一眼瞧见杨叛肩後那道触目惊心的紫金掌印,李逍遥心头便即扑通而跳,不觉想起九戈龙神、“姑苏三奇”以及惨死於这种紫金掌痕下的茅山弟子南浦云。

他登时坐不住,急想细看杨叛伤势,以寻解救之法,忽听得一人嘶声大叫:“胜男!”破车上有人探手抱住了他。李逍遥鼻际满是烈酒气味,直呛得发昏,兀自不明,旁边几条破汉连忙抢将上来,硬拽那人,死命按回车上。李逍遥方才得脱,但见那人头发蓬乱,叫声不绝,只唤:“胜男……胜男,你在哪里?”

陈猱头提裤走近,因见李逍遥不解,先即说道:“这家夥是个高手,先前我指的就是他。可惜失心疯了,终日烂醉如泥,一醒来就嚷著要什麽‘胜男’,不知受何打击?”李逍遥只顾瞅向乱发丛间那张满是泥垢的脸,心头堵著一结,浑未留意多听旁人言语。那人嚷了一会,又即颓然躺倒,没神地咕哝道:“酒!给我酒……不如醉死!不如醉死!”

旁边破汉忙找酒坛给他抱在怀里,却挡住了李逍遥的眼,急难看清此人面容,只觉在何处似曾见过。陈猱头敲了敲坛底儿,说道:“那日咱们过一小镇,见这疯汉独打数十个丐帮的花子,其中还有三五个背著八只破袋的老头,耍起刀来好不骇人!却经不住这疯子三下五除俩──全摆平了。”众汉皆有同感:“厉害!”

声犹未落,陈猱头先已掼飞丈外,其余数名按著那疯子的破汉也都纷纷从李逍遥头顶栽过,顷间滚了满地。酒坛迸碎,那疯子跳身而起,怀中歪揣一套破书,追著推车的泥腿子乱打,口中怒骂:“拿个空坛子来糊弄我?混小子们,是不是南宫烈火教你们来嘲弄我?好,我要杀光你们,再去找南宫老儿算帐!”一巴掌扇将过来,却掴在李逍遥脸上。

虽说猝未及防,李逍遥眼冒金星之际,却也觑认而出,不由脱口叫出此人名号:“幽悠书斋主人!”随即脖子一紧,被那人揪将起来,举在空中。

自“三宝颜”忽忽一别,不想“幽悠书斋主人”成了这等状:蓬头垢面、衣衫脏破,怀揣那卷书从半敞的前襟里微露出来,教李逍遥一瞥立即想起那日所见“书中藏刃”的情景,无疑印象良深。只难明白这位时刻不忘保持世外高人风度的卖书先生何以发了疯,刚叫一声,呼吸立窒。这疯书生虽说神智不清,本事究竟丝毫未失,随手掐脖再一擎臂,李逍遥双脚离地,登时高人一等。

卖书先生喝道:“狗贼,你们把好酒藏哪儿了?”李逍遥兀自莫名其妙,众汉忙围将上来,怒道:“快放开恩公,不然……”卖书先生从破袍下乱飞数脚,踢翻了几个贸然近身的,红著眼道:“你们抢去了我娘子,杀光了我兄弟,今儿还骗光了我的酒,老子跟狗贼们拼了!”嚷到悲寒处,声为之咽,一边举著李逍遥,一边追著老彭乱打。

众汉岂是敌手,又不愿操家夥开剁,只是叫苦连天。李逍遥在“长武集”见识过这书生的手段,晓得厉害,虽仍不明何故发了疯,惟恐他失急之下错手杀伤无辜,急欲挣身说话,怎奈这书生扼喉甚紧,使他呼吸欲断,嗓噎难言,终究叙旧不得。况连经厮斗之後,李逍遥气力几近耗没,撞上“幽悠书斋主人”这等样浑号复杂的另类高手,如何还能扑腾得动?

老彭边跑边呼:“快拿酒给他,免伤咱恩公性命!”卖书先生从後边猝踹一脚,眼见得老彭飞矢走箭般地射入草窝,陈猱头叫声苦也,随即挠额道:“哪还有酒剩下给他?”他们先前砸光了酒坛子,仅剩一些又分给了受伤的冯长舅等几人,唤去镇上买酒菜的伴当又没走返,急切间如何拿得出?但也不含糊,早有几人拉了绊马索候在疯汉追人的必经处,由续继祖指挥,待陈猱头将疯书生引了过来,突然发喊,齐有动作。

尘飞土扬之中,数条绳索打脚底下绷将起来,簌簌交缠,疯书生一愣神间,双脚已被捆住。众汉探头瞅实,方才大笑走近,陈猱头敲破锅!!有声,扯嗓大唱:“穷秀才,撞著兵,有理扯不清;疯书生,遇见咱,俺们陪你扯……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众汉齐掏家夥朝书生撒尿,嘻嘻哈哈。

扼喉之苦稍弛,旋自疯书生眼光里,李逍遥暗感不妥,未及出言提醒,突见那书生错步交闪,扑簌踢尘,身影倏晃倏移,便在众汉惊呼声中,绊索接连崩断,大力拉索的几人倒跌了去。旋即破袍扬起,底下足影飞抡,又不知倒了几人。

疯书生红眼一扫,瞧见陈猱头倒戴破锅,兀自在草窝里晕头转向,不禁放声大笑,笑声中竟带无尽凄绝之气,一迳笑,一迳茫然而行,丝毫不把这干泥腿子放在心上。从这惨不忍闻的狂笑声中,李逍遥不禁想起幻剑书生的传说,想起传说中月黑风高之夜,幻剑书盟群英聚首“温柔乡”,只为夺回他们首领的新娘子……

“胜男!”疯书生突然大叫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一回头间,却见李逍遥手捧一包爆米花往嘴里填,状似悠闲,摆出边吃零食边瞧热闹的架势。冯长舅等老成之辈见状不禁一怔,随即苦笑:“小孩子真是不知死到临头,这会儿还吃得进?”殊不知这包爆米花乃是那日得自“幽悠书斋主人”店里,李逍遥收於乾坤袋中,却忘了拿给灵儿当零食吃,当下突然想起来,趁这书生箍扼之劲放弛,忙唤咒取出,盼他能由此认出自己。虽强自镇定地不断往口里塞,却怎咽得下,只填了满嘴,两腮鼓鼓囊囊,心下兀自乱蹦不定。

疯书生一双怪眼朝李逍遥瞪上片刻,瞅清了爆米花,突然变色道:“你怎敢吃我的书?”李逍遥一愣:“啊,书?”张嘴时爆米花直往外掉,旋即想起这书生的书店里只摆爆米花,原本无书可售。犹未回过神来,倏吃一耳光,手里的爆米花全撒了。

疯书生大怒道:“狗贼!你也是帮歹人毁书的……掐死你!”手指箍紧,揪著李逍遥乱甩。众刀客惊怒交加,因恐李逍遥丧命,再顾不上别的,乱声发喊,纷纷提刀杀来。那书生显已认不得人,一手揪著李逍遥,仅凭另一只手或拍或抓,随抓随扔,众汉乍近即远,不断掼跌,究无一人堪近其身。慌急关头,李逍遥只管探手乱抓,无意间拽书而出,那疯书生刚要发狠,回手摸襟落空,不禁一怔,待见独门兵刃不知如何到了这小秃子手上,益怒:“狗贼竟敢偷书!”

李逍遥藏书未及,刚到手又被这书生夺回,惟恐此人疯劲发作,使书中幻剑杀伤泥腿子,不顾气噎之苦,嘶声大叫:“快逃……”众汉如何肯逃,但也没再纷乱靠前,一迳呼喝不绝,叫那书生放人。疯书生冷笑道:“敢毁我的书?好,且让你们晓得书中藏剑的厉害!”言迄斗展书卷,页影急翻之间但见刃光叠闪。

李逍遥大惊:“夺命书中剑!”昔在三宝颜已曾目睹书中幻剑的厉害处,情知这书生一荡卷之下此地必成血海,间不容碍的关头,他突然急窍洞开,唤咒攥出从遁甲奇兵那里窃得的一发“魄魂弹”,知此物投掷於地可造成敌人混乱,抢先急抛而落,旋即!一声大响,地面震动,夺目炽光乍闪即弥浓烟。众汉惊呼走避之际,那书生也不免吃一惊,双眼大眩,急难觑物。不知发生何变,越发神慌意乱,抓著李逍遥转身飞掠,迳往镇子方向奔去,众汉犹未回神,他俩便没了影儿。

“失算!”李逍遥怎能料到疯书生虽受惊吓,却终是没放开他,竟仍揪著前襟胡乱疯跑,犹如两只粘在一起的没头蝇也似。暗暗叫苦之余,脑中急转念头:“不想这厮疯得很了!酒……对了,我似还有点儿雄黄酒。”默唤乾坤咒取将出来,那书生闻到酒香,急夺过去,捧了就饮,但仍没放开李逍遥。

他从家里所带出的雄黄酒究已所剩不多,怎经这书生一口而尽?因感不够劲儿,那书生急来搜身,说道:“想是还有!”李逍遥不禁叫苦:“怎麽搞的哦?”正做没理会处,突然急中生智,想起昔於三宝颜尝有见闻,似乎这书生如此失态乃为情。犹记得他新婚之夜竟遭歹人劫走新娘子,多年离散,好不容易得聚,爱侣又被南宫烈火所掳,想是找不回,难怪如此伤心。

李逍遥急欲脱身去接灵儿,岂容一再耽碍,既已有计,便即挤声叫道:“相公!新婚之夜你别这麽粗鲁嘛,对人家……”这般声音嗲将出来,那书生不由一怔:“新婚之夜?”李逍遥见他犹未酒醒,料想雄黄酒的新劲儿也加了进来,必识不得人,心下暗叹:“没办法!只好……”於是又啼将道:“郎啊郎,郎啊郎……你不记得小红了吗?”总算儿时没白看社戏,逼尖了嗓子这般嗲上一嗲,虽说戏腔难消,那疯书生竟尔懵然:“小红……”一时不知身在何地。

李逍遥暗觉肉麻,无奈之余只好接著来:“长生殿那一宵,转回廊说誓约……”急切间想不起这句调儿从哪拾来,唯盼这书生意乱情迷之下放脱了自己,哪料他心神激荡,反而抓得更紧,泪花蒙眼的道:“娘子,是我害苦了你!你……你在火坑这些年,我都没找著你……”李逍遥挠头发愣:“火坑?”

那书生突然面肌乱搐,眼露异光,李逍遥正自七上八下,但听他恨恨的说道:“我年轻气盛时抨击朝廷,得罪了傲家,他们想羞辱我,却使这种卑鄙伎俩对待你……傲霜,便是这贱人!只要我何度政有一口气在,这仇非报不可!”此事李逍遥亦已耳闻,但未经证实,原也想不出傲霜何以这般做,当下为免扯远,忙挤声扮嗲,幽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何书生一怔,随即深情的道:“娘子说的是。但教我俩得能长相厮守,真希望一切都没发生过!”清泪忽垂,吟:“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李逍遥愕道:“这句指的是什麽?”但感前襟缓缓放松,何书生只顾与他痴眸凝对,浑未觉察四周渐围渐多泥腿子,眼中景象恍然回到春宵时光,面对娇妻,深情地说道:“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咱们便在洞房之时……”旁边大堆泥腿子个个愣然不解,李逍遥生恐打岔,忙使手势示勿作声。待听疯书生渐喘渐粗之言,李逍遥鸡皮疙瘩乱冒:“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明日愁来还明日。”疯书生乱吟两句,便在众汉错愕的目光中,竟噘嘴朝他幻觉中的新娘子微颤的樱唇嘬去。李逍遥顿吃一惊:“阿也!”凭他机灵劲儿,岂能任其得占便宜,飞龙探云手应念而生,急拽陈猱头挡在跟前。

众汉惊噫声中,可怜陈猱头躲闪不及……李逍遥慌忙闪身而出,未暇松一口气,急朝老彭使个眼色。“!!”一声闷响,疯书生紧抱陈猱头,不顾挣扎正往低处徐徐趋卧,方欲胡天胡地,突然後脑勺挨一砖头,天旋地转而倒。

“总算搞定了!”眼见得疯书生颓然不起,似已在昏迷中得以重返春梦而不思出,李逍遥方才心弦大弛,朝聚集过来的众汉苦笑道:“你们从哪找来这难缠的主儿?多亏及时赶到,不然我就糗了……”耿炳文道:“那日见这疯汉追殴丐帮的花子,说是花子们拐了他老婆,非逼他们交还不可……後来又见他跌倒在一巷,喝得酩酊大醉。老彭担心丐帮的人趁机找来要他命,是以带了此人同行。却整天这般疯疯叨叨,没酒就闹……哎,幸好没伤著恩公。”

李逍遥叹了口气,说道:“他遭际很惨,拜托大家关照著些。”众汉连声答应,都说爱惜这疯汉的好本事,决计不能怠慢了他。说话间老彭已找来了粗绳,为免书生醒来又闹,正要将他绑在车上,李逍遥暗觉不妥,方要阻拦,突然!一声响,老彭飞矢走箭般地掼入草窝,众汉惊呼声中,那疯书生竟又蹦起,拽著陈猱头乱甩,目光疯厉地喝道:“便是你们这夥狗贼,把新娘子还给我!”众汉拥著李逍遥忙退,疯书生掴翻了耿炳文,转面寻著李逍遥被簇拥的身影,仿佛新娘遭抢时正向他无助地呼救,这书生脑中幻像愈盛,越发怒不可遏,大叫道:“娘子,我来救你!这回说什麽也不让别人把你抢去……”飒然抄身,势如疯虎般追打而来,众汉怎挡得下?

李逍遥惟恐再给缠上便没完没了,心中叫苦,急忙拔脚飞逃,怎奈气力徒耗将尽,难使轻功,究跑不快。正惊慌之间,簌一声响,绊马索又崩土而起,仍由续继祖指挥,眼见绊得那厮跌步趋趄,众汉发一声喊,乱扑上去,纷纷压到疯书生身上,叠罗汉也似。

旁注:冯长舅、陈猱头、李武、崔德、老彭、关先生、白不信等李逍遥一路所结识的“泥腿子”日後皆为刘福通麾下红巾义军将领,屡破元末名帅察罕、扩廓父子以及傲家大将孛罗帖木儿,虽在元廷北逃前夕战死沙场,究於青史留下一笔英雄事迹。

这是一个衰败的年代,充满死亡、丧乱、腐朽和妖异的气息。洪武建制不久,元大将扩廓贴木儿(王保保)死於败局难挽之日。天元帝脱古思贴木儿等数君先後为部下鬼力赤等弑死,帝国崩溃,残部改称靼鞑,鬼力赤执意拥立脱脱嗣位。不久,脱脱命阿鲁台赐补羹一碗,以谢鬼力赤。

鬼力赤心知大限已届,并不拆明,默默接羹而饮,只有他自己看见一滴老泪悄落羹碗。饮毕跪拜,向少主脱脱告别回府,当夜独坐床头,垂泪追忆自幼入傲家为奴以来的一幕幕情景,不知不觉鼻血长流、双眼淌泪成血……鬼力赤死後,脱脱便即遭逐。明军追击阿鲁台,逐靼鞑溃逃斡难河以北,断其与中原最後一丝联系,筑长城拒之。

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第二十二章 红叶题诗(一)

紫心阻止了小白的进一步行动,“迈克大叔,我是决定不回布莱克达肯了。我不怪你刚才的举动,你也不要再逼我。”

迈克抹去嘴角的血迹,苦笑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又打不过你的幻兽,还能怎幺样?不过紫心殿下,你千万要小心,不要低估了厄耳忒曼和法迪加想得到‘魔神之眼’的决心。一旦被他们得手不只你一人受害,整个布莱克达肯的人民也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啊。什幺时候你回心转意就告诉贝蒂,她有办法联系到我。我马上回来接你。”

“放心吧,‘魔神之眼’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可能使用,别的人纵使得到它也不过是一件装饰品,没有任何的意义。”紫心转向贝蒂,“老师,我以后还可以来上课吧?”

“当然,我早已不是布莱克达肯的人了,现在的我只是精英学园的教师,我有什幺理由拒绝我的学生呢?”

“我先走了。迈克大叔,你养好伤就回去吧,雅兰并不是那幺欢迎暗黑族的。”

“小白,今天真是多亏你了呢。”紫心走在回伯爵府的路上,下了决定后心情也愉快了许多,与变回小狗模样的小白开心的聊着天。虽然小白不能说话可是却知道点头和摇头,所以虽然只有一个人说,谈话仍然可以继续下去。

忽然小白竖起了耳朵,原本可爱的样子因颈后长毛的竖起而变得威风凛凛。感觉到小白的异样,紫心运起“心灵之眼”向四周查看。

“这幺快就来了幺。”感觉出四周充斥着暗黑能量,紫心绝美的玉容上露出一丝冷笑。“你们先交点利息吧。”

紫心低声对小白说了几句什幺,小白纵身跳到地面,消失在巷子中。

“是她吗?”一个生冷的声音说着,声音并不难听,可说话时却没有任何的抑扬顿错与感情色彩,教人听起来说不出的别扭,就连鹦鹉学舌也要比他说话动听悦耳得多。

“就是她,准备动手。记住尽量捉活的,实在不行,至少也要把她头上的发饰拿到手。”说话人显然有些紧张或者说是兴奋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六号、七号、八号,你们到左边。九号和十号绕到她的身后。其它人跟我来。”那生冷声音的主人显然是这次行动的负责人。

紫心转了一个方向,并没有回伯爵府,反而向城中的一片小树林中走去,她要在那里“讨债”!

紫心在树林边站定,鲜红的衣裙(她已经换上了斯迈尔送给她的那件长裙)配上她凄美的神情就好象出现在暗黑里的复仇女神。

“都出来吧,她已经发现我们了。”随着生冷的声音,五条人影出现在紫心面前。

“六号、七号、八号、九号、十号!都出来!”声音第一次显得有些着急,这样的事情是他以前从未遇过的,自己的命令从来都会得到绝对的执行,除非……

“你不用再叫了,他们已经在地狱里等着你了。马上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随着紫心冰冷得足可以冻结火焰的话音,一条白影无声无息的从五人身边掠过。随后,仍然可以站着的便只有四个人了。

他们虽然也是杀人不眨眼,双手染满血腥之人,可自己的五名同伴不明不白的失踪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而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刚刚还是活生生的另一名同伴就这样死了。一想到下一个就有可能是自己时,那种从心底产生的恐惧感简直要把人逼疯。

“啊!──你这个恶魔!我要杀了你!──”剩下的四人中终于有人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因恐惧而产生的力量使得他拨出长剑疯狂的向杀死他同伴的原凶──小白冲去。

小白傲然不动,长长的狼脸上竟极人性化的出现一个类似冷笑的表情,就和斯迈尔用来吓人时用的表情一模一样,不过它却是来真的。自从“魔兽之森”出来后,好久没有尝过血的滋味了,这还是它第一次尝到人类的血,只不过比其它动物的血要咸一点,并不难吃。

剑断,人亡。这种程度的杀手简直是用来制造笑话的,他们也只能摆摆酷和杀一些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弱妇孺罢了。

“地暴星,我说过你手下的那些酒囊饭袋是办不成事的,还不是我亲自出手好了。”一个阴沉的声音在树林上方响起。

“天捷星,我的事不要你管。我自己会解决。”那个地暴星听说话的声音果然很暴燥。

“大人只说要把‘魔神之眼’带回去,并没有指派哪个人,为什幺我就不能出手。”天捷星显然并不买地暴星的帐。

“老子既然先下了手,在老子收手之前谁要是敢插手老子就和谁玩命!专使,你的意思呢?”

“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只要把她带回去,我们大家都是大功一件。”那使者正是先前指认紫心的人,他罢明了是两家都不得罪。

不过他们的说话明明应该是紫心和剩下的三人听不到的,可是他们却偏偏要聚功说出,有意让他们听到。紫心明白,这说明对方有绝对的把握拿下自己,所以才不怕暴露身份,另一方面也是有意给紫心以心灵上的压力降低她的抵抗。

“一号,三号,四号,你们还在等什幺,快给我把她抓住!”地暴星对他可怜的手下发出了命令。

三人自知以自己的实力冲上去只是冲死,不过死在那只魔兽嘴里总比死在地暴星手里要强些,只稍一犹豫便一齐大叫着冲上前。这次迎接他们的是紫心的魔法弹,三支光箭穿胸而过,带出一串血雨。他们满意的死去了,能这样痛快的死去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地暴星,你的手下送死的本领很不错嘛。”天捷星冷嘲热讽。

“哼!这样没用的东西死一百个也不可惜。小丫头,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一个长得好象犀牛的家伙出现在紫心面前,大言不惭的说着,听声音他就是那个“地暴星”。他的长像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和他比起来“力王”三人算是俊俏的了,如果斯迈尔在这里他一定死得很难看。

“你是暗刃中人?”紫心冷森森的问道。

“不错,老子就是暗刃中的地暴星,知道暗刃之名你还想反抗吗?”地暴星明显有些自恋倾向,很以暗刃为傲。

“暗刃中人,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你就是第一个。”确定了对方的身份,紫心已下了必杀之心。红衫蓝发无风自动,额上的“魔神之眼”闪动着诡异的紫芒。

“以拉迪斯之名──暗黑龙枪。”悲愤之下紫心使出了暗黑系的究极魔法──暗黑龙枪,不过由于她的能量不足,龙枪的威力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不过如果击中也足以杀死任何一个暗刃了。虽然说她像斯迈尔一样并不需要咏唱咒文,可在每次施用暗黑魔法时,她都会习惯性的呼唤拉迪斯,算是对父亲的怀念。

地暴星大意之下差点被龙枪刺穿,总算他练的就是硬功夫,在挨打上有一套,而且他的功力比紫心高出不少,硬是以护体气劲将龙枪挡下。但暗黑龙枪是暗黑魔法吞噬功效的高级运用,被龙枪正面击中,任他有天大的本领也只剩下半条命。

“啊!──”地暴星为他的狂妄付出了代价,不过他也要紫心为他的伤付出代价。“着铠!”随着地暴星的大喝,一套奇形的漆黑铠甲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正是布莱克达肯暗刃战士世代传承的暗黑战甲,穿上战甲后,地暴星整个人的气势暴涨一倍,连刚刚被暗黑龙枪击出的伤势也暂时被压下。

刚刚那一下已经是紫心的能力极限了,若不是极度的悲愤之下她也未必能成功使出像“暗黑龙枪”这样高级的魔法。此时见龙枪没能奏效,她不由大惊失色,眼见得地暴星一步步的逼近不知所措。

“澎!”地暴星以手中巨斧,挡下小白吐出的光能弹,着铠后暂时增长一倍的功力,使得他完全不怕光能弹的攻击。

小白见光能弹无效,没有片刻的犹豫立即纵身上前,改作近身作战,地暴星吃亏不长见识,任由小白的长角刺破暗铠在他的左腹间划出一道血痕。

“你这只畜生。我要宰了你,地暴星头脑简单的就像只单细胞生物,见小白伤了他便撇下紫心追向小白一心想要找回这一记。只是他的力量虽大动作却不及小白灵活太多,不大一会儿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但在他的巨斧挥舞之下小白一时也耐何他不得。一人一兽就这样僵持着。

“坏了。”紫心开始后悔把他们引到这里来,原以为只有那里酒囊饭袋可以好好的出心头一口恶气,没想到竟有暗刃中人到来,而且一来就是两个。现在小白与其中一个战得难解难分,天捷星乘机想要夺此头功。

“义父,义母,大哥,索尔,对不住了,我要先走一步。父亲,我就来见你了。”紫心知道自己绝不是天捷星的对手,何况旁边还有一个神秘的“使者”,已有必死的觉悟。

就在紫心准备要与天捷星舍命一搏的时候,突然天捷星骂了一声腾身消失在夜空里,与此同时正与小白纠缠在一处的地暴星也没了踪影,甚至连刚刚那几个白痴杀手的尸体也无影无踪,若不是地上残留的几滩血迹简直叫紫心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幻觉。小白抖了抖身长的长毛,神气的长嚎一声,跑到紫心身旁伸出舌头,蹭着紫心邀功,紫心轻抚着小白颈毛摇了摇头,海蓝色的头发带起一片的波浪,美得眩目。“不想了,我们回家吧。”

“大叔!呜呜……你总算是回来了。”斯迈尔见到霍克时表现得亲热的有些过火,他见海伦时也不过如此。搞得顽固的老矮人也十分的感动,却不知斯迈尔是因为总算有时间去读完石刻和做其它的事而激动。

交待过这些天的情况,斯迈尔把钥匙还给霍克后道:“密室的石刻我整理得差不多了,今天我要休假。”说完也学霍克,不待对方表态便转身跑了出去。

“呼──清闲真好。”开学时大喊无聊的男子慨叹着绕开有着不友好气息的区域,这些人的耐性真好,也很有规律,十多天来每天都在这里等着,并不因为失败而气馁。他目前为止也算是创下了学园的一项纪录,就是作为月排位的前十名之一,他自入学以来就没接受过一次挑战,也没有一个人暗算成功,甚至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大部分的人都只能看到一条白影,无数的埋伏高手研究计算他的行走路线──不管什幺人如果常一同一个地方走动,那幺他走的路线也往往是同一条──结果却是令人吃惊的,斯迈尔的行走路线每天都不尽相同,而且没有一条路上有埋伏。而所有想挑战的人都找不到他,门卫证实斯迈尔每天都来上学,可却没人找得到他。而且这样的情况恐怕还会继续下去。

这里是一间木屋,精英学园都是石质的建筑,唯一的例外便是“风魔里”。

“风魔里”并不是这间木屋的名字(虽然这里只有这一间房屋),而是这一片区域的名字,这片区域专属于风魔忍族。就像是贝蒂的实验室一样,只有风魔族的忍者可以自由出入,其它人入内是不受保护的。十年来任何一个擅自踏足风魔里的人都是被人抬着出去的,不过今天这个规律将被打破。

“是这里了。”斯迈尔站在木屋前喃喃自语。木门吱呀一声自动打开,门后并没有人在。

斯迈尔淡淡一笑,举步走了进去他知道他想见的人正在里面等着他。自从那晚与兰谈过之后他便知道该来见见风魔族的人了。尤其是在昨天紫心刚刚遇袭后,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心,原本他并不打算这幺早就联络他们的。

在玄关处脱掉脚上的鞋子,斯迈尔踏着柔软的塌塌米走了几步,面前的纸隔门又是自动打了开来,斯迈尔毫不停留,径直走进去,在一个相貌威武的老者面前跪坐下来,欠身施了一礼。

老者并不抬头,继续专注的用一个刷子刷着一个茶碗中的绿色液体。放好刷子,老者双手将碗捧给斯迈尔,斯迈尔也是双手接过,慢慢的将碗转了一转才,双手捧着一口口的喝光。

放下茶碗,斯迈尔才开口道:“这碗茶浓淡不均,滋味变幻万千,可知风魔前辈心事重重。”

老者正是风魔本宗,他闻言抬头“你知道是什幺事吗?”

“风魔族被迫离开家乡实是一大恨事。”

“不错,不过这件事尽人皆知。”

“前辈大限将至,恨不能生见风魔回归故土,又恐风魔族后继无人,故而心忧。”

风魔本宗双眼射出神光,盯在斯迈尔脸上“你怎幺知道的?”

“前辈曾受重伤,又年迈体衰,只是一直以深厚的功力维持。现在前辈已有散功迹象,最多可坚持半年。”

“你可知我为什幺会见你吗?”

“兰临走前想是已与前辈谈过了。”

“你的意思呢?”

“我并不能给你们什幺承诺,但我可以答应你我会尽我的全力使风魔族回归查尔尼斯。”

风魔本宗目光烔烔直接看入斯迈尔眼底,斯迈尔既不避让,也不聚功对抗,任其审视。半晌,风魔本宗才道:“好,我信你。你一定可以达成我族的愿望。你们出来。”

随着风魔老人的招呼,七个蒙面人突然出现在房中,半跪在老人面前。

“你们听好,从今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你们要对他言听计从,不得违逆。就算他叫我们杀我,你们也要毫不犹豫。”风魔老人大声喝道,他已是赌上了风魔族的最后一点资本,赢了就可一铺翻本,输了则永世不得翻身。

“风,林,火,山,影,隐,疾。拜见主人。”七人依次报上名字,摘下蒙面的黑纱。出乎斯迈尔意料的,风魔七忍比他还要小上一些,而且林和影竟是女性。报完名,七人又把面纱戴上,忍者的面貌是决不能让人知道的,刚刚他们给斯迈尔看就是承认斯迈尔是他们主人的表现。

“他们几个自幼随我修炼,功夫不在话下,有什幺任务你尽管派他们去做。只是他们从未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年纪又小,风魔族回归的事就拜托你了。”说完风魔本宗起身去了,把时间留给几人。

“主人,请问有什幺吩咐?”七人想是长期生活在一起,七张嘴说起话来却是一个声音。

“呃……”斯迈尔没想到事情竟是如此顺利,一时不知道说些什幺。“你们不要称我作‘主人’就叫我斯迈尔,除了工作时间,我们大家就做个朋友好了。”

“主人,这于礼不合。”七人年纪不大,却比霍克还固执。

斯迈尔灵机一动“叫我斯迈尔。这是命令!”

“是,主人。”

“叫我斯迈尔!”斯迈尔有些歇斯底里。

“是,斯迈尔主人。”

……

算了,慢慢来吧。这事也急不得,再说自已还有正事要办,。“我有件事要交给你们,在新命令下达前,你们负责保护这个人每天的上下学。你们只管路上的事就好了,学园中和回到家后就不必再跟着了。”

兰瑟洛抿了一口茶,“好久没有这样悠闲的过日子了。”

“殿下看起来很有精神呢。”

兰瑟洛哑然失笑,“你也和我来这套。你找我有什幺事吗?”

“我想知道你最快要多久可以毕业?”

“你怎幺比我还急?照目前的进度看来我应该可以参加下个月的毕业测试了。”

“越快越好。雅兰要有大事发生了,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有什幺事值得你这样紧张?”

“你信不信我?”

斯迈尔极其严肃的语气让兰瑟洛也认真起来。

“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可以毫无保留的信任的人。”

“圣普罗尼达危险了。”斯迈尔决定把兰的话转告兰瑟洛。

第二十二章 红叶题诗(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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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红叶题诗(三)

李逍遥眼见取胜在即,怎容局势再有反复,发足高踹,宛做“朝天一柱香”,只臂撑地又发数腿连环,劈劈砰砰一通狂响,将殷野狐夹头夹脑踹翻一跟头,破衫里又有物事丢落於地。李逍遥见是一串木偶狐狸,其形或奔或掠,或做游走百态。瞧来甚觉好玩,他不胜惊喜:“哇啊!又有东西掉耶……”未暇收势便忙拾起。

这回他虽拣了便宜,但也不免须付代价。只道殷野狐栽了,哪里想到此人天性骁猛,翻倒之际倏发一掌拍地,就势弹起矮躯,倒扑而来,掌发如电,照李逍遥胸腹骤然痛击。李逍遥忙於拾夺战果,猝未及防,应声便倒,短衫里也撒出几样新近收获的物事,其中便有日前所得的天竺蓝药,一时叫苦不迭:“尻!我又‘爆’了,爆蓝哎……”

丹田要穴左近中掌之际,总算他体内阿修罗神功自有反御,陡然激生“真元护体”,方未猝受重伤。因怕殷野狐抢他蓝药,不顾腹疼呕血,忙扑身回捡所失物事。殷野狐被他护体内力震倒,又按地撑跳而起,恶狠狠地发爪来攫。但因狐步已破,李逍遥不再忌惮与他比快,挥动木剑正面拦击。啪的打在殷野狐身上,竟似毫无知觉。李逍遥方感不妙:“氽!他当木剑是挠痒的玩艺……”胸前登挨一掌,所幸身子後翻尚疾,刚挨著就已蹿开,才未打背了气去。

跌到墙脚,却坐於烧炭堆里,登时臀为之蹶,大叫而跳,顺手拔出壁上的越女剑,扑到柱後。犹未喘定,眼前掌影已届,殷野狐扑身进逼,哮吼道:“有胆别躲!且接我这招‘人间正道’试试……”李逍遥晓得此招之猛,料那根柱挡他不住,手没摸著掉於数步开外的木剑,仅越女在握。

情势所迫,李逍遥不得不抢在头里,一咬牙,喝道:“野狐兄,看剑!”

一道急芒斗地穿柱而来,烁入殷野狐布满血丝的眼瞳之中。此招便是剑二之“无色无相”,虚无之中惟有一霎间那道急速逼近的光寒透出冷酷的真实。人间色相,终不及死亡永恒。

殷野狐所有的动作刹那里凝固如冰。眼里原本肆虐的魔焰亦即遮没在一片无边的死灰之中。随即掌心一痛,所凝猛烈掌势随那道厉芒搅得稀烂,继而心口又凉,剑梢已抵。

三女惊叫声中,李逍遥这道剑势忽刹,并未透入殷野狐胸膛。可是殷野狐已然呆若木鸡,只道自己正堕向幽冥世界,鼻际不觉又垂下一大条长涕。

“野狐兄,你该醒了!”这道其猛难当的“人间正道”掌功未发即破,李逍遥并未感到如何开心,语中含痛,侧身与殷野狐隔柱相望,仿佛截然分处两般境界。瞧都不瞧自己脚下滴淌不停的热血,却侧头瞅向殷野狐,皱脸说道:“噫,你的鼻涕好恶心!通常只有脑部受过重伤或重患的人,才像你这样时刻挂著一大条粘虫。不如乖乖让我帮你医治算了……这里有颗安神药先拿去。”

一边说话,一边想要摸索身揣之药,却痛哼一声,身渐摇摇欲跌。殷野狐不由睁开眼睛,方才看清了柱子另一边的情形,心头震动难状,只不明白李逍遥刚才为何先一剑自刺左肩,才让利刃透背而过,再穿木柱刺向对手。

水家姊妹也自不解,汶汶瞠目之余,不禁怒道:“秃子,你脑子才坏了!为啥故意戳伤自己?”柔情虽亦吃惊,但却隐隐猜到几分:“呃,他……他是怕这一剑太过犀利,担心稍有闪失便刹不住去势,为免杀死殷野狐,不但有意隔柱发剑,还……还用自己身子先筑一道防护,可这……这不是好傻吗?”

李逍遥不理旁人如何看待自己出人意表之举,咬牙忍痛,拔剑置地,取出一颗定神丸,攥在血染的掌心,颤巍巍地递到殷野狐面前,自感力尽难支,背靠柱脚说道:“野狐兄,把这药吃了,或能帮你赶走脑瓜里的恶魔幻象。”

不料殷野狐打飞他递来的药,眸中怒焰若喷,搐脸吼道:“没一个好东西!我才不信会有这等好心,狗贼!一个个全去死罢!”猛挥一掌,大柱轰然立折。李逍遥吓了一跳,著地滚身急欲避时,只见梁木砸在殷野狐肩背之上。李逍遥忙来拉他,口里不禁恼骂:“看吧!糗了不是?尻,定神丸没剩几颗了,好心分你一粒,居然打掉了……”话声未落,殷野狐抓起一根大梁木照胸急撞,李逍遥躲闪不及,顿时被顶进火里。宋香柠不禁惊呼,浑忘一切地爬去推开那根梁木,殷野狐忙探手抓她头发,揪到胸前,仰望满空魔魅狂舞的幻影,哮声大笑道:“谁也分不开我俩,火红的高粱帐便是洞房的好去处!”一边狂笑,一边拉著宋香柠投身烈焰之帐。

凭李逍遥的身手和机灵劲儿,即便先已伤得不轻,梁木仍是没能将他杵实,委实有如泥鳅一般滑不溜丢。殷野狐看不清晰,只道他已葬身火海,恁料李逍遥从另一头晃将出来,这幢船屋罕有的敞阔,原先似是一个大仓库。李逍遥找来时杂物已被搬空,仅剩屋角一个木箱上方留有些血污和数摊不知名堂的秽物。眼见四处起火,端难容足,他强抑伤痛,先把水家姊妹拖到外头,一口气没缓过来,便晃到殷野狐身前,口含还神丹,恼道:“替你挨了一剑谢都不谢半句,还这麽嚣张!早知道这样,那一剑直接戳死你好了!”

殷野狐脚下绊著炙红的链子,一时烫得怪呼频频,毛为之竖,冒出烟来。李逍遥见他不理,忙来抢宋香柠。没等挨近,殷野狐便即暴怒发掌,脚下蹬起那条烧红之链,呼地朝李逍遥拦脖飞来。见得来势凶恶,李逍遥惊呼:“粗链!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触就有如初恋,像我这种久经沧海的人怎能随随便便就给绊著?发烧的粗链正合适你,野狐兄!”

殷野狐舞发狂叫:“他日我若为青帝……”李逍遥剑转如游龙纵横,急拨粗链反缠殷野狐之身,比快斗巧,殷野狐究竟望肩莫及。李逍遥以闪电之势将他缚定,晃悠悠地吊将上梁,耳听得这厮兀自大背反诗,李逍遥顽心忽起,转到背後一脚踹其屁股,笑骂:“青你妈!”

只觉妥了,正要扛宋香柠出去,脑後突然叭一声响,断链四撒。李逍遥头转过来时,嘴登时合不上。水家姊妹从破墙洞隙望将进来,只见李逍遥那颗圆得发亮的光头前方乱发狂舞,现出殷野狐恍如火中煞神一般的凛凛身影。

殷野狐落手按住李逍遥肩头,缓缓凑脸过来,因见其眼神古怪,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谁也没想到俩人对瞪一阵,殷野狐竟然伸嘴往他额头上嗒的嘬了一口。李逍遥吃了一惊:“为啥吻我?”殷野狐没有回答,眼瞳中煞气大盛,突然攥拳呼一声朝李逍遥脑袋打去,拳力之强殊属少见。这等样沈猛的一击若中个正著,无疑便似先前那个顷间没了脑袋的汉子一般。

可李逍遥这颗光头即便摆正了也没那麽好打,何况滑不留手。只一晃颈,教殷野狐重拳打空。殷野狐捏拳再打,又没捶得实在。不由大恼,抡掌横扫,谅这小秃子的滑头脑袋再难摆来摆去。岂料掌力狠扫只打折了一根半倾下来的焦木,殷野狐又惊又怒,寻目只见李逍遥蹦到後头,不顾火炙难熬,大叫:“野狐,打雷了!”

殷野狐浑若未闻,狞脸恶瞪稍瞬,探手扼住宋香柠脖子,仍没忘记拽她同蹈火海。李逍遥一时无力上前再搏,又没盼来打雷,眼见唬这疯魔之徒不倒,心中大急:“这麽难搞?我要搞他不定还叫逍遥儿吗?”急中来窍,想起一物:“记得从家里出来时,口袋里剩有一两根过年没爆干净的电光炮,打起来也跟雷轰一般,还不是吓到他咯屁?”唤咒从乾坤袋里取之在手,举起来晃了晃,伸近火边,眼望殷野狐,喝道:“再不放人,别怪老天爷发雷劈你。真的有雷哦!不炸到你满地乱蹦才怪……”声犹未落,忽感手上有异,忙转头瞧,鞭炮上的火引子嗤溜一声没了。

李逍遥大惊:“尻!我还未丢出手呢……”砰砰便是两下大响,脸黑了。

殷野狐吓得缩身不迭,旋即从宋香柠胯下探出脑袋一瞅,寻著李逍遥甩手乱蹦的身影,想是痛楚不胜。在殷野狐困惑的注视中,李逍遥心中大叫倒霉:“这些炮引子回回都是这麽快,我一碰就炸手……”殷野狐猝发一脚将他踢翻,满面红光地笑道:“终於有鞭炮为我而响了!阿柠,咱们这就洞房去!”李逍遥急切间撑身不起,眼瞅著殷野狐揪了宋香柠投身火海,阻之不及,一时心急如焚。

宋香柠只道从此永决,凄目含悲噙怨,从焰光中蓦然回盼,霎间直教李逍遥心头大震,不觉撑剑柱身而起,体内一股“天罡战气”随热血激涌。望向殷野狐火中狂哮的身影,浑忘一切恐惧之情,决念舍命再作一搏,绰剑默祈:“灵儿,万一哥哥回不来,你只好自己去找娘了。丁大哥的女人,我非帮他抢回来不可!这就有如关老爷……”

刚要杀入,四下里忽有许多水箭飞洒,宛然银龙夭矫,又似素练纵横,纷射而来,浇洒灭火。李逍遥、殷野狐、宋香柠三人顿成落汤鸡般,一时面面交觑,不明发生何事。从板壁残木间望顾而出,夜幕下百道水龙齐喷,犹如大雨倾淋入屋,不多时火势大减。殷野狐突然如梦乍醒,怒望破壁焦梁之外,喝道:“何人败我好事?”李逍遥转念不比他慢,急忖:“塘上到了许多人!”趁殷野狐心神受扰,提手发剑,疾喝一声:“野狐,怎麽也该闹够了!”

殷野狐怒道:“谁也阻止不了……”头上格一声响,随著李逍遥剑光所掠,猛然砸下一根断梁。这根横梁甚是粗重,堕势煞急,李逍遥为免砸死此人,衔剑探手拉开宋香柠的同时,倏起一脚正中殷野狐那条颤巍巍的断腿。殷野狐吃痛之下身躯斜趋,断梁堪堪擦著他的额角砸在一边肩头,随即又中後背,如此重压加身,猝地里究吃不消,闷哼一声萎跌於地。

李逍遥强凝一口将泄未泄的真气,勉力晃身立稳,扶住宋香柠,瞥眼瞧向踣地粗喘的殷野狐,喟然道:“阻止了。”只觉眼前阵阵发黑,为免再生变故,竭力强撑不倒在殷野狐触手可及之处,搀著宋香柠方要走出,迎面忽有一桨横扫,有人闪将进来,喝道:“谁也甭想走!”寻常一根木桨,李逍遥岂会放在心上,但见那汉子抡打之势端非寻常,显出一等一的会家手段,方吃一惊,木桨飕然已到,他腿脚犹如灌铅似的沈重难抬,非但踢不起来,便欲避挡亦已不及。

眼见得这道桨扫势急猛,不免要连宋香柠隆挺的大肚子一并招呼,李逍遥未及生出别的反应,只有挺身挡将上前,心头暗忧:“这一桨打在我腰上必也受不了!”忽然,背後竟有劲风急冲而来,李逍遥未及挨桨,後臀陡吃一脚,念犹未起登时跌撞窗外。落地时只听蓬一声大响,那抡桨大汉倒飞门外,栽下来时身如稀泥烂浆一般,眼见不活了。

李逍遥摔到渔排木栏边,只觉腰股麻木,急难撑身而起。所幸内力根深柢固,吃殷野狐那只短腿踹在肉厚之处,尚无性命之虞。倘若稍踢得高一些,命中腰背要穴,谅比那抡桨大汉只怕好不到哪去。李逍遥未及庆幸,忽惊:“宋姑娘……”

殷野狐撞飞抡桨大汉,挟持宋香柠方到门口,渔排暗处突然抢出一人,登登走来,拦门堵个正著,口里怒骂:“狗bī!敢瞧不起我?”籍借塘上乱闪的灯笼火把光亮,但见这汉赫然是游虾儿。李逍遥方只一怔,游虾儿手中突然亮出一支短铳,借檐影所遮,猛地朝殷野狐身前杵近,照脸唾骂:“你妈bī!可怜虫!去死吧你……”

殷野狐一时间被满塘光亮乱了眼,方感无措,哪料游虾儿又冒将出来。电光石火的一霎那,便连李逍遥也没想到宋香柠竟会挺身相护。但听她一声低弱而急促的叫喊:“不要!”游虾儿也不由得一愣,手只微颤,殷野狐已抢身来攫,砰一声大响,铳口喷出大团烟焰,陡然激震之下,游虾儿倒跌丈外,却教殷野狐一拳打了个空。

李逍遥心头一惊非小:“可别伤了宋姑娘!”事出倏然,他有两个意想不到:既未料及水家那夥计游虾儿居然又不依不饶地返转来寻殷野狐晦气,而且每回竟都持有火器;更没想到宋香柠会在危急关头如此维护殷野狐。李逍遥不由惊呆,突感自己实在很不了解女人,为从殷野狐手里把她带走,几乎把命也搭上了,哪料她会为一个伤害她的人不惜舍弃性命。一时之间,李逍遥只觉惭愧无比,暗自懊恼:“这俩……难道反而是我多事了?那麽我不惜坐船历尽艰辛跑来这里干啥呢?为她拼死拼活一场最後还是我多余了?”

眼前硝烟散去,只见殷野狐与宋香柠怔然相对。殷野狐究抑不住心中感动,拉住她苍白的手,眼里本极狂暴的那股魔焰竟湮於无限柔情之中,嘎声而问:“为……为什麽你不……不恨我?”宋香柠避开他炽热的目光,垂睫噙泪,柔唇微颤的道:“却叫我……叫我怎麽去恨一个如此爱我的男人?”见她竟是这般情态楚楚,殷野狐不禁心神大震,顿时痴了。李逍遥爬到栏边想吐血,却什麽也没呕出来,愈觉满腹苦水没处倾。

只听殷野狐喘息渐急渐促,颤声道:“真没想到……”实感心情激荡难定,语为之噎。李逍遥回脸望见此人凶恶的面容虽仍痛搐未缓,眼里戾气竟尔大消,浑化一股深爱和痛疚交杂难诉之意,与先前那般恶魔煞星模样委实判若两人,直教暗暗称奇:“我对他那麽够意思,他都不为所动。宋姑娘挺著大肚皮去帮他顶枪,居然会有这麽大魔力?”他原没想通此是爱情的魔力,只在这俩人之间发生或许才会有此奇迹。

宋香柠突然痛声呻吟,瘫卧门边,一双苍白秀丽的腿失禁般地痉挛颤抖,显是苦楚不胜。李逍遥不由勃然而起,毕竟关心她伤势,挨身探问:“打伤哪儿了?”宋香柠似难忍住腹里阵阵绞痛,晶闪闪的豆大汗珠溢挂满额,仅当看到他方感宽慰,情不自禁地抓住李逍遥的手紧握不放,俏脸却转向一旁,目光投到殷野狐倚门而坐的身影之上。

水家姊妹齐声怒斥:“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干嘛乱抓别人不放哦?”宋香柠粉颊微红,只做没听到,朝李逍遥轻声说道:“我没事儿,只是孩子……孩子在肚里闹腾呢。踢得他娘亲好……好疼!”李逍遥方知其故,眼光无意低触,不禁暗勃,脸上红热起来,又听那俩在旁怒嗔不绝,越发心乱,忙不迭地挣出自己手,不给她柔掌牵握,转开脸庞,窘道:“搞不懂你们!”

宋香柠似知其意,她的手早从殷野狐身畔挣离,目光悄然转回,在李逍遥耳边轻声说道:“我和他同属一教,又都是被爹娘遗弃的孤儿,适才那样护他只为同病相怜。”语声稍顿片刻,面色戚然,幽幽轻叹道:“其实他……他的身世也……也好可怜!”李逍遥心中本有诸多不解处,闻言渐释,回想适才之事,望著她的眼仍感惘然,“那……丁大哥?”宋香柠起初暗觉这少年的神情既可爱又好笑,继而又见他脸色认真,显是正为丁情紧张。她瞟他一瞟,心中忽尔不胜感动,垂下眸子,正色道:“不管轮转多少世,我的心只属於你丁大哥一人。”

话音虽低,神色虽淡,仅此一言便胜似千万言,透出自始至终永志不逾的决然。是那样的坚贞、那样的圣洁,不管在她身上曾经发生什麽不幸,多少沧桑也改变不了这样痴和执的一份挚爱衷情。李逍遥听了竟有些震撼、有些茫然,眼眶微潮之际忽想:“要是有个美妹也这般对我逍遥儿,那真是太爽了哦!唉,可惜宋姑娘虽跟我说,想的却是不在场的丁丁哥。真有一套……”无意间转面瞧见殷野狐满脸涕泪糊涂,似也听清了那句话,读懂了他所狂热爱恋著的这个女子的心意,顷间为之荡涌的感受自非李逍遥一时所能明白,一定睛之下,看清他手按腹部,掩不住血肉模糊的一处创口。李逍遥顿时惊省:“尻!刚才那一铳还是喷著他了……”脑中回闪方才的情形,原来殷野狐仗著还剩下几分身疾步诡,究仍抢在游虾儿发铳之际闪到前头,承下了本来属於他的一劫。可他身法虽快,毕竟快不过骤然喷射的火器。

李逍遥不禁低叫一声:“野狐兄!”探出手去,急欲帮他疗伤止血,腕间倏地一紧,殷野狐抓住李逍遥伸来的手。李逍遥只道他又要发狠,方吃一惊,但已挣手未及。不想殷野狐瞪目片刻,满颊凶肌恶肉乱搐一阵竟尔松弛下来,喃喃的道:“或许,你说的对!”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我说啥对了?”殷野狐脸容又扭曲搐抖,恶目含泪,那等样表情委实难辨究竟是哭还是笑,枯裂的嘴唇翕张良久,喃喃的道:“你是对的……”

李逍遥越发摸不著脑袋,徒瞪大眼道:“你说啥?”养鱼池里水声忽响,一人爬出栏边张布之网,把话接了过去:“我说,非杀了野狐这狗娘养的不可!”李逍遥心头一怔,转头便溅了一脸水,不免视线朦胧,排木冬冬声响,那夥计游虾儿怒气冲冲地抢将上来,手端一支射鱼枪,撞到跟前,朝殷野狐劈脸呸了一口臭痰,骂:“狗bī野狐,不信老子今天做不掉你!”

李逍遥急呼不可,游虾儿一向耍横惯了,如何肯听旁人劝告,便连水家姊妹唤他也自不理。李逍遥仅能动得的那只手被殷野狐紧握身畔,急挣不出,眼看游虾儿挺鱼枪一头撞近,怎容迟疑,勉力飞抬一脚踹在射弩之上,耳听得嗖一声响,原本射向殷野狐咽喉的七八尺长枪疾飞势头稍偏,“波”地穿透殷野狐肩窝,贯背而过,钉入身後板壁。

游虾儿见没命中要害,怒叫一声丢了空弩,反手自腰後拔出解腕尖刀,咬牙切齿地扑将上来,口里大骂不绝:“矮狴!没完哪咱!合该今儿你‘挂’在虾儿爷手上,拿人头去衙门领赏的说……”殷野狐歪转脖子呆呆地望著宋香柠,只是裂开嘴嚎,一时悲难自抑,竟没丝毫求生之欲,先前所有的悍气仿佛荡然无存。

李逍遥如何能见死不救,可他此时也已伤乏交瘁,急难跃身而起,脚勾著一圈网索,未遑多思就踢将过去,游虾儿扑得急了,没留神脚下绊索,叫声阿也,往李逍遥跟前栽一狗啃泥。手里紧握的尖刀猛然扎下,李逍遥忙挪身坐向後头,低头瞅见尖刀挨著裤裆“笃!”一声深扎而落,钉进身底木排里。情知险处,不由惊汗浃背,暗呼好悬。

游虾儿磕没了大门牙,既痛又恨,抬头见是李逍遥使绊,怒骂:“秃bī!我叫你绊……”使劲拔刀不动,改用两手来掐。李逍遥眼见这人竟是如此疯悍,也难免暗吃一惊,怎能容他扑将上来,发脚踹入怀里,蹬到一边,口中说道:“没见过你这种……”游虾儿手抓网绳又起,不顾满口流血,怨气冲天地大叫:“我这种怎麽啦?小脚色就不能发飙麽?我噗喂呸,非做掉你俩不可!”李逍遥没喘透一口气,这汉便拿绳扑来勒脖。

这等样自然叫人不能容忍。李逍遥也恼将起来,发脚踹去,用上了风魔腿法,游虾儿怎抵敌得住,望後便翻,嘴里仍乱骂不息。李逍遥顾不上多理,眼光扫觑,见有许多人在夜幕下喷浇水龙忙於灭火,四周更有一些大小船只打著灯笼火把靠近渔排,一时难知善恶。瞅那游虾儿兀没爬起来闹,李逍遥随手抓过旁边一块盖篷破布,撩到宋香柠白光光的肚皮上,聊以遮盖其胸腹,至於腿露在外就没法儿管了,惦记著救治旁边伤重的,起身欲帮殷野狐拔出鱼枪,使力稍急,一阵晕眩难支。脑後突然袂风急响,方听水家姊妹叫出当心,後腰斗地挨一脚猛踹,脸贴残壁倒在墙脚,口里喷出一摊血沫。

迷迷糊糊只觉面颊上踏了一只臭烘烘的大脚板,把他的头脸牢牢顶在墙边。头顶便有一人咂巴咂巴吃甘蔗,嚼了几下扭脖朝身後呸将出来。

因见来人甫露面就把自己撂倒还踩上一脚,立时显出敌意。李逍遥一时迷惑不解:“怎麽……”耳听得水汶汶怒声道:“这是水家的地头,几时轮到你们鱼羊帮踩上一脚了?”甘蔗渣呸在李逍遥脸上,有个糟老头的声音桀然响起:“水舞阳的地头,咱鱼羊六脉就不能来踩一踩麽?虾儿,告诉子梁叔,谁把你姊弟妹们一古脑儿给欺了?”游虾儿忙起身怒诉:“三叔你老来得正是时候!就是底下这俩作恶,害死了溶姊儿,还……”

李逍遥方惑:“这个‘子梁叔’又是何方人物这等横?”头顶上那老头语带惊诧:“什麽?溶溶这乖丫头死了?”游虾儿哭诉:“岂止哦!料想他们连子陵叔也一块儿害死了,呜呜!呜哇!呜哦……你老还有子丘伯伯、子壑二伯、子峰子峦两位叔──”扁了嘴啼:“可得作主噢!哦咦呜哇!”

水汶汶怒斥:“虾儿别瞎说!你长点志气好不好?有道是家……”没等说完,那老头立刻接过了话尾,冷哼道:“家丑不可外扬是麽?却晚了点儿,招谁不好呀?他妈的却惹到咱鱼羊帮何家兄弟头上了,我噗喂呸!”一口臭痰喷在李逍遥秃脑门上,踩颊的脚板一碾而紧,把他面肌挤皱一团。那糟老头随即歪转了脖,朝夜色河塘扯喉大叫:“有谁不知咱家老大何子丘本是那……咳咳……本是那崆峒派……”嚷没一会声竭,忙不迭地揉喉乱咳,自感苦恼:“调门扯高了些,嗓子没能跟上,你说这整得……”

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了些,正猜:“崆峒派掌门?”那糟老头啃了一口甘蔗润润喉,头朝塘面接著喊:“师叔一级的人物!”风转眼把这半吊子嗓声呼啦吹没了,大塘微波不荡。李逍遥暗感好笑,透过糟老头踩在脸上的脚底板望过去,但见水家姊妹不知为何相顾失色。

水汶汶怒斥:“虾儿别瞎说!你长点志气好不好?有道是家……”没等说完,那老头立刻接过了话尾,冷哼道:“家丑不可外扬是麽?却晚了点儿,招谁不好呀?他妈的却惹到咱鱼羊帮何家兄弟头上了,我噗喂呸!”一口臭痰喷在李逍遥秃脑门上,踩颊的脚板一碾而紧,把他面肌挤皱一团。那糟老头随即歪转了脖,朝夜色河塘扯喉大叫:“有谁不知咱家老大何子丘本是那……咳咳……本是那崆峒派……”嚷没一会声竭,忙不迭地揉喉乱咳,自感苦恼:“调门扯高了些,嗓子没能跟上,你说这整的……”

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了些,正猜:“崆峒派掌门?”那糟老头啃了一口甘蔗润润喉,头朝塘面接著喊:“师叔一级的人物!”风转眼把这半吊子嗓声呼啦吹没了,大塘微波不荡。李逍遥暗感好笑,透过糟老头踩在脸上的脚底板望过去,但见水家姊妹不知为何相顾失色。

崆峒,亦属久负盛名的武林门派。对这个有名的门派,李逍遥的了解仅止於传说中的“七伤拳”。自小作梦都想学,究因搞不清崆峒派在哪儿而去不成。且尚不知崆峒派将来会於自己有莫大的瓜葛,自也未暇想起日前已与崆峒门下打过交道。虽感那糟老头何子梁朝著空荡荡的河塘吊嗓报门户未免有虚张声势之嫌,但想光是一个“师叔级人马”就已足把水家姊妹唬得面面相觑,由此而见崆峒派果然能唬得了小姑娘。

“七──伤拳,实在是听听就叫我鲜血沸腾,就跟锅里煮的鸡血汤似地!它是那麽璀灿,那麽夺目!自从玩过牵线偶戏‘徐小虾武林漫游记’以来,我对七──伤拳给人体造成不流於表面的可怕破坏力就已欣然神往,就有如北村叔公归纳出贪婪、势利、欺骗、愚弄、浮夸、偏执、促狭这‘七宗罪’是每个腐朽王朝将死必有之徵。很想知道它对奇经八脉到底是怎麽个破坏法……”李逍遥在脚底板下浑忘践踏之苦,浮想联翩的只是武学中一门惊人艺业,而非自身的处境。“不过,在搞清楚之前可别挨七伤拳给捶了,因为我还不知道怎麽医──”

何子梁踩在他脸上的脚狠狠一蹂,侧头瞅了瞅,看出这少年似已没剩半条命,眼光里竟无丝毫畏惧之意,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小子……”

李逍遥犹未闹明白水家姊妹所惮者何,无意中低眼瞧见身下撒落几锭银两,不由暗自郁闷:“今儿怎麽一爆再爆,又掉东西……”探手正要拣回,旁边伸来一只脚急踹他手背。李逍遥吃痛缩手,游虾儿脚没落稳连忙抢去地上之银。这无疑形同於滚水烫著了猫尾,李逍遥怒气上撞,“我数到三,自个把东西放还原处。一……”游虾儿朝他脸上“噗喂”一口,唾毕忙往後蹦,说道:“你起得来再数罢,秃bī!看你那脑瓜就跟三岁娘们那儿似地……”

李逍遥大怒:“二!警告你噢,再不归还我丢的东西,等会儿你鸡鸡那儿就跟两岁娘儿们也似了……”何子梁所擅便是腿功,常跟人说自打八岁那会儿就能使临清弹腿想踹哪踹哪,当下一脚跺定,谅这秃儿只能学乖,想起先前乘艇靠近船屋时望见李逍遥同殷野狐打得不亦乐乎,又似跟水家姊妹要好,不由暗奇,皱眉瞧了瞧他,哼一声道:“小子你到底该算哪一边的?”

李逍遥依气动之法,暗运一口真气於那只尚可动弹的手上,眼瞪游虾儿,说道:“你还来得及把捡来的东西一样不少地放回原处而且一寸也不许岔了方位。”游虾儿哼哼道:“你怎麽这等来劲哪,秃bī!”李逍遥暗自活动那只手,悄朝何子梁裆下做虚抓之状,水柔情见何子梁竟没察觉这顽童的举动,不禁好笑,说道:“姊,都说鱼羊帮的何家六老好了不得。可我瞧著这情形总像是老水手要往痰盂里遇溺……”

李逍遥没工夫搭理旁人,兀自怒视游虾儿,说道:“当然来劲啦!只许我抢别人东西,不准别人捡我丢的……”暗注真气於五指屈张伸握的手指,何子梁没留意胯下动静,转脸朝水柔情翻翻白眼,干笑:“丫头嘴行!与其跟丫头娃儿斗嘴上之能,不如改天送你个痰盂当便壶用。”游虾儿怒呸李逍遥:“你什麽狗屁歪理?”臭痰飞过来沾在何子梁脚上,何:“没瞅见我正踩著他脸麽,你唾谁呐?”李逍遥:“问得好!这理歪得就有如千古以来改朝换代的一个诱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何子梁皱眉不已:“时下到处是探子,说这干啥?”

“三!”李逍遥咧开嘴乐,游虾儿脸色刚变,倏听何子梁一声怪叫好不诡异。

飞龙探云手!

刹那间犹如探囊取物,任凭何子梁下盘功夫浸淫数十载之能,可怜临到老来大意失荆州,只顾跨腿踩人,不料授之以柄,遭李逍遥斗施天下一等一的空空妙手猝袭,命根子操於别人之握,便纵有天大本事一时也没辙。

何子梁五官挤做一团,瞪著李逍遥,喉发怪声有如枭鸣:“合著你数到仨是冲我来呀?”李逍遥笑若成竹在握:“都道兵不厌诈,连大话王都可以做‘呕’像,欺上瞒下的一手遮天称王称霸,小子我玩两下声东击西有何不可?”何子梁悲鸣:“可老叟不过是一渔民或曰被愚之民,你甭冲我来这一手哇!”李逍遥暗感有如熊掌掐蝌蚪,那话儿简直不成话,忙不迭缩手,咋舌道:“不想子梁叔也是受尽了压迫地!而且都已经压缩成这等卑微弱小了,实在是令人唏嘘得非常!”

“甭给我来‘嘘’的!”何子梁待他只一释手,便即怪声怒叫,两脚宛如连梭飞炮,或弹或撩,有勾有引,使开弹腿功夫,有心要立马找回场子。李逍遥见这糟老头腿法如此老到,不由得叫一声好:“原来鸡鸡小有利於俩腿耍得这麽灵活……”虽纵腿脚不便,幸赖玄神秘艺傍身,在那糟老头一通劈哩哗啦狂踢之下仍能转寰自若。何子梁看他伤得原本不轻,脚步跌撞踉跄,随时便似要倒,腾挪闪避之际竟渐显出游龙戏水般地从容畅快,不禁暗奇:“小子哎!不念老夫已是半截入土的岁数了,你来跟我这身老骨头比蹦跳?”但为免遭旁边小姑娘取笑,这张老脸自是不容稍有闪失,索性把腿法越催越快,连手也使上了,决计要把这滑溜小辈踹翻方休。心下却也嘹然,谅知重新把李逍遥踩回脚下已不现实,不一会又感到即便将他踢翻也似无望,只盼多少踢中一脚也好,否则就太没面子了。

水家姊妹起初并没把何氏六叟放在眼里,见何子梁来得嚣张,本想出手教训他,只恨殷野狐所点的穴道尚未解开,惟有坐著看的份儿。待瞧何子梁犹如踢毽子般追著李逍遥踹,腿法使得眼花缭乱,手拿甘蔗不时还啃得咂巴作响,两女不禁暗地里佩服这老儿的本事。水汶汶嘴上没说,心里却开始担忧:“何子梁这副架势瞅著像是有备而来,单他一个都这麽难缠,倘若何家兄弟全都到了齐,溶溶这块地盘还怎麽保得不失?”何、水两家靠塘子兴发,聚众而成帮派,长年为争渔不和。依她所想,鱼羊帮这趟踩将过来,决计是为了争抢水舞阳当初所占的这块地盘。

李逍遥伤乏难支,蹦不一会便感气促,身形渐滞。眼见这糟老头非但越踢越起劲,居然还有余暇自啃甘蔗,心中暗服:“老鸟!”晃身斜引,一脚猝然踹翻了在旁看热闹的游虾儿。把背後卖个乖,趁何子梁发腿来蹬,斗施飞龙探云手再攫,口中“嘘”出一声。何子梁只道又要故伎重演,忙护定下盘,冷哼道:“又来这一手!”不想李逍遥此举又属声东击西,待得手中甘蔗被拽著一头,何子梁才知没守著,口里低哼:“玩虚的!”倏飞一脚踢向李逍遥抓甘蔗之手,腿法端的又急又巧。

李逍遥手只微晃,让何子梁一脚把正拉扯著的甘蔗从中踢折,一人各攥半根。何子梁听到咂巴之声从这大眼秃儿嘴上响起,不由恼道:“小子哎,从我手上抢食甘蔗的,你是头一个!”李逍遥以一等一的绝艺抢人甘蔗,无异牛刀杀鸡。只因在火边厮拼多时,究竟口渴难耐,从何子梁这等样“老鸟”手中硬抢甘蔗,实出无奈,连啃几口才道:“之所以我算唯一,应该是没人想抢你甘蔗……哎,对了,好甜哪!野狐兄要不要来一节?”

何子梁咬了一口甘蔗,见这少年居然耍得如此好整以暇,浑不似一个身上挂彩的人,不由既恼且佩,吹胡子道:“小子哎,你行哪!怎麽叫唤呐?”李逍遥边闪避边答:“我?何子宫。”何子梁乍听一怔:“哦,本家?”但闻身後有女发笑,何子梁明白了:“小子哎,缺德呐你!”心头恼起,呼呼晃脚疾踹,快似腾龙闹海一般,显出看家路数,将李逍遥蹦跳余地悉数封锁,随即旋身飞蹬,直取胸腹。

李逍遥先前自刺一剑,因通医理,熟识人身血脉分布部位,尚能落剑取巧,伤处未损血管要脉,比起遭敌所伤原本失血甚微,不一会伤口血凝,只是究仍疼痛,无心与那老者游斗不休,可却急寻不著使其罢斗之法,眼见何子梁踢出看家路数,李逍遥暗想:“不使点风魔腿法,看来还镇不住你这老鸟的小干腿!”有心炫技压服这糟老头,但忖此刻真气不足,与其徒逞腿劲之威不若妙用巧技。念既转定,倏发一脚点在何子梁急蹬的腿膝上,就势弹身翻向後头,口里虚叫哎呀,说道:“老鸟就是老鸟!踢得我脚丫子好疼,怕是断了骨呦!”

众人只道是真,水柔情顿急:“啊!你……”何子梁本是要把那一脚踹到底,突感腿膝僵木,沈甸甸难以抬动,显是“鹤顶”、“膝眼”两穴被那一下悄蹬所挫,此属关节要络,等闲稍微触撞亦会麻痹不已,怎吃得消李逍遥冷不防一脚踹下?这般苦楚更难言状,何子梁半天没能缓过劲来,心中惊佩之情尤多於气恼:“秃小子不声不响却踢得恁般准,非但腿法妙绝难叙,更难的是他小小年纪竟会认穴分毫无差,端的了不得!幸好他这一脚不过踢我膝盖,若是踹我腰眼‘命门’之类要穴,我这条老命还不得玩完?小秃子脚下留情还不算,分明他占了便宜却叫唤吃亏,在众人跟前留下我这张老脸,可是卖了不小的人情呐!”

李逍遥翻到一旁,面上毫无取胜的得色,仍做浑浑噩噩模样,朝何子梁眨了眨眼:“多谢老前辈赏甘蔗吃!”游虾儿忙跑,脚下忽绊缆索,又栽没一颗大牙,眼里乱迸的金星方散,便见李逍遥手抓一把银针蹲在面前。游虾儿登时变色道:“拿这麽多针干什麽?该你的全还你?不够?尻,多赔你一锭银子……别戳!你变态是不是?拿这麽多针想虐谁?”

李逍遥收起银两,悠悠地瞪游虾儿一眼,方才不慌不忙地把银针插进自己肩上伤口周围,依法镇穴止痛。

游虾儿见状一愣,随即怒骂:“你自虐是不是?傻bī!想唬谁?惹恼了我虾儿哥,教你没一天活得跟人似地……”李逍遥手做抓势,绷脸道:“虾儿哥是吧?刚才提到一个两岁的妹妹,所以……”游虾儿见不是头,爬起忙逃,口里仍骂声不绝:“狗狴!真要拔毛?不是人呐你……”李逍遥本不想追,却被骂得心头毛起,忍不住便提手飞抓,仿做殷野狐发攫的手法,说道:“野狐兄,看我使得对不对……”半道里忽见袂影荡落,有人出手截腕。

李逍遥沈腕避过,晃手仍取游虾儿,立时显出家传快手的独到之处。那人轻嘿一声,见拿他不住,索性晃身挡在游虾儿背後,旋手发出一掌,乍做拦击之势,中途变拳直捣李逍遥门户。李逍遥看出拳法了得,忽感心惊:“别是七伤拳!”忙不迭缩手晃身急闪,倏感肩头一沈,那人不知如何又已变拳为掌,劲道吐处,将他推撞残墙之上,蓬一声杂沓里连板倒作一堆。

渔排上落定一人,头发花白,左手背於腰後,右手拿著个沙梨噗吱咬了一口,转面时嘴边液汁乱溅,含含糊糊的道:“小秃子拳法跟这梨似地──没熟透!”水家姊妹一见此叟,不由低叫:“何子峦!”李逍遥从烂板堆里冒出脑袋,稀里糊涂道:“何子卵?有叫得这等德性的名儿?”耳朵突紧,何子峦伸手揪个正著,把嘴里梨渣唾他脸额:“这秃头跟卵似的!”

笑声未落便觉胯下一凉,剑抵裆间。何子峦心头跳起:“名剑越女!”但见秃头下那张嘴咧开来:“分一爿梨给我,不然就叫你那卵蛋跟秃头似地!”何子峦变色道:“分梨?梨不可分……”揪著李逍遥的耳,正想把他的头颌按到一寒如水的剑刃上。哪料李逍遥比他要快得多,剑光烁做两点,一虚一实。何子峦见他这一剑或袭自己揪耳的手、或削捧梨之手,剑招之速,令人目不暇给,实难顷刻兼顾不失。

何子峦究属江湖老手,虽闹个猝出不意,应变毕竟不乱,放脱李逍遥耳朵,便用那只手急来夺剑,立时显出高明的赤手入白刃功夫,连李逍遥也不禁赞将出来:“好厉害的空手套白狼……啊,不对!应该叫‘空手入白刃’。”仗小桃快剑之快,仍抢在头里。何子峦暗觉自己入刃之手若不急收,怕会生生抓到利刃之上,实属不好。

须知这般“空手入刃”之法若欲奏效,除去出其不意之外,尚需赤手夺刃者手上功夫奇高,而那使刃者又须是个“肉脚”。当下的情形完全不符合这些先决条项,李逍遥谅他入刃不得,迳转宝剑削梨。何子峦急喝不可:“勿分梨……”猝发一掌,将李逍遥照肩拍个正著,掌未按实,这滑溜小子先已倒退甚远,捧著半爿梨三两口吃掉,抹嘴道:“原来你不会‘七伤拳’,那就不用怕了。”

话声未落,背後忽响饕餮之声,有张大嘴“噗嗤!”咬下一块木瓜,汁浆淋漓满襟。李逍遥闻声望顾,见一目光疯烈的苍发大汉手捧木瓜立在身後。水家姊妹忙提醒道:“当心!这是何子峰。”李逍遥充耳不闻,朝何子峰伸手,说道:“阿叔,拿个这麽大的瓜一人干不掉多懊恼哦!不如给一半让咱替你分点儿忧罢?”何子峰满脸堆笑,眼光却越发疯烈,一瞪之际如欲吃人也似,捧瓜慢嚼,哑声笑道:“想要只管拿剑来削!”

李逍遥被这等样疯厉之眼一瞪,心下不由打个突:“难怪他叫‘何子疯’……”忙问:“那……你会不会七伤拳哦?”何子峰满口瓜瓤,张嘴哑然而笑,似觉这个小孩有趣极了。蓦然之间,李逍遥把一小段吃剩的甘蔗甩将过去,说道:“咱也不白吃白拿,这个给你!”何子峰忽感口里飞进一根硬物,大笑未迄便噎著,兀自捧瓜憋气。李逍遥把剑撩去,意欲强行分瓜,此举虽似胡闹,心下却毫不含糊:“水舞阳分明‘挂’了,似乎这帮‘鸟人’也都知道,三更半夜摸来这里绝非好心。不论是为抢地盘抢妞儿,或是找殷野狐的麻烦,看来决难善了。江湖不是请客吃饭这等好与,放著我逍遥儿在这里,当然不能让水舞阳的妹子们受别人欺将上门,这也有如关云长……”

他自感无力久耗,唯有迅速尽展绝艺,指望谈笑间教对方知难而退,省得多有纠缠。好在何家先已亮相的两三头目均非敌手。他不愿多瞧何子峰疯狠的双眼,斗地使招“一字追风剑”,把瓜挑了过来。何氏兄弟称霸水乡多年,原也会过不少叫得出名堂的江湖人物,却是有生头一回见识如此精奇莫测的快剑,不由各感惊异。

李逍遥抱瓜而嬉:“不怕告诉大家,经我多年了解乡姑生活,从她们闲扯间发现木瓜实在是不适合男人吃的好东西。”何子峰本要发拳,闻言不免困惑,因问:“既然是好东西,为咋不合咱爷儿们消受呐?”李逍遥端瓜说教:“就因为你是爷们!古语有之: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木瓜实在是送给妇女的好礼品,虽说在闽南乡下,人们爱把木瓜喂猪。但无可否认的是,木瓜本身有丰乳、养容、催奶之用……”说话间连避何子峦七道掌招猝袭。

“丰乳?”何子峰不禁一怔,下意识地自摸胸肌,想起自己从小就爱吃木瓜,难免有些不是滋味起来。李逍遥咬了一口瓜瓤,指著何子峰那等样粗壮虬涨的胸肌,哼哼道:“看看你这等状!跟哺乳期妊妇有何分别?就你这样儿的再多吃两口,只怕要下奶了。所以我不给你吃,用心是良苦地!”听到惊险处,何子峰那对鼓隆的胸肌不禁失抑般地搐动若干下。

何子峦恨李逍遥分他的梨,连发数招连边儿也摸不著,眼见自家兄弟之中脑筋最不好使的何子峰被那滑嘴小儿教训得一愣一愣,不由恼道:“老五,你别听他涮你。快动手捶落他牙!”李逍遥捏著何子峰胸,兀自语重心长:“胸大无脑……”何子峰见他说话间口喷瓜籽,突省:“小子,你敢吃我的瓜?”李逍遥後蹬一腿逼退何子峦,笑道:“不吃瓜难道吃你奶吗,大咪老兄?”

何子峰大恼,双臂一振,身上衣衫尽碎,噗啦一声悉数迸脱,顿时露出虎背熊腰、虬肉涨结的一板彪形身架。随著一声巨吼:“吃我一招‘奔雷手’!”粗膀抡得虎虎生风。但没等捶近,李逍遥猝飞一脚踹在他脸上,登时黑了一边眼窝。李逍遥笑道:“奔你的大头!”这脚踢得虽准,不料何子峰岿然不动,猛地挺胸一撞,如牯之抵,李逍遥只顾吃瓜,没留神给顶翻在地。

爬起来但见半旯剩瓜落回何子峰手上,如晤久别之妻,忙不迭噗嗤咬了一口,目光疯烈。李逍遥却不由自主地望他身後,火势几已尽消,夜幕下许多人忙著从渔排另隅搬物上船,旁边有人连声叮嘱:“小心些!留点神儿,别失了手……”语透慎意,不知那些箱箱罐罐里竟藏何等样要紧物事。他兀自暗奇,背後格一声微响,排木上悄投疏斜身影,持一根长蔗柱足支躯,宛然孤树寒鸦。

李逍遥听出那人悄声栖足时所显身法非俗,心头方凛:“这人可不好惹!”转面瞧见一个干瘦老头黑衫倏摆,旁边灯影只一晃曳间,那老头已立在残墙下一对微屈的秀腿之旁,嘿嘿干笑,手伸蔗杆撩开破篷布,目闪异光地盯著宋香柠,突然低叫一声如枭之鸣,直教人听得寒毛竖起,但听此叟桀然道:“哎呀!有个这麽大肚子的娇娃……”

说著竟把长蔗轻挑宋香柠脐下,戳她不禁疼叫一声。眼见此叟如此无礼,竟当众挑掀篷布让许多人看到了宋香柠羞处,李逍遥登时怒道:“老干鱼,把那块布盖回去!”那瘦叟握蔗的手背骤凸青筋,头也不回地哼一声道:“说什麽呐?”李逍遥撑身爬起,说道:“别动那块布,因为那是小子我好脾气的底线……”犹未立稳,膝弯倏挨一击,以李逍遥的反应竟没瞧清那老叟如何反手扫来一蔗,待委中穴吃痛,腿搐而倒,才知遭了道儿。他生性宁折不屈,乍栽下又欲爬起,眼前灯影晃曳,飕一声响,头顶吃了蔗杆子狠拍一记,顿然晕头转向,仍不知瘦叟使的是什麽手法。

青蔗悄晃而回,斜柱於那具娇躯之上。黑衫瘦叟另一只手里摸出个蛋,喀的捻指破壳,仰脖嗤溜一口吸个净光,却把湿漉漉的蛋壳随手扔在宋香柠胸口,瞧著几丝蛋汁自高往低流淌,不禁咯咯而笑:“听说这儿有个风骚之极的魔教娘儿……果然好不撩人!”

水汶汶怒道:“何子壑,日前你夥同海沙派的枭贼们撒毒毁我水家所罩的多处塘子,今儿又想怎麽地?”那黑衫瘦叟发红的眼光没法从宋香柠那儿拔开,干笑道:“你说……我想怎麽地?”看他神色竟没把水家姊妹放在眼里,边笑边伸出一只没穿鞋的脏脚撩拨宋香柠。殷野狐渐浑渐促的粗喘声中,一道碧幽幽、寒凛凛的剑光倏然耀闪到何子壑半边皱颊上。

塘面的风宛似骤然而止。剑宽二指,绰於李逍遥掌中。何子壑虽没转颈,瞳孔却已收缩,面前那具白弱之胴仿佛也被凛凛侵眸的一道青锋霎然遮没。

李逍遥暗忍腿痛,摇摇晃晃地扶栏而起,寒下脸道:“刚才玩得开心,忘了警告大家──绝对不准用甘蔗敲我的头!”眼瞪何子壑袖口里滚出一只蛋悄攥手心的举动,正移步蓄势间,没留神木栏外飞来一块蕉皮。李逍遥暗感当下露面的何家兄弟中尤属此叟最为了得,既已吃过亏,怎敢再稍托大,方要拿桩立马,却一脚踩著蕉皮,渔排上本已滑不留足,加上这块突如其来的蕉皮,乍踩便嗤溜溜滑跌一交,连那声“哎呀!”都没来得及叫出口边。

李逍遥一边腿脚仍麻痛未消,陡然又摔得七晕八素,一时如何能起?眼前黑衫倏闪,何子壑旋身欺将上前,随著一声冷哼:“这双贼溜溜的大眼不留也罢!”提爪方要挖眼,却听何子梁急唤:“二哥手下留情!”何子壑心中奇怪:“老四怎麽给这秃子说上情了?”倒也不得不给兄弟薄面,本要挖眼的手晃转而收,但恨李逍遥适才言语无礼,背身装作要走开,突然後蹬一脚,冷不防把李逍遥踹下水塘。

给冷水一浸,李逍遥脑中昏天黑地之感顿减,急把宝剑插进旁边一舟之舷,以便止身不沈。一定神之下,张眼看见小舟上坐著个模样比其他糟老头更糟的糟老头,正颤悠悠地举著一根香蕉慢慢掰皮。

“蕉!”李逍遥两眼瞪大,想起刚才所踩的那块蕉皮,登感气不打一处来,扑腾上船,劈胸揪那糟老头,怒道:“原来是你扔的蕉皮……”糟老头裂开嘴巴,朝他噗呼噗叭地咕哝道:“吃噗哺不噗吃呼蕉?”因其口齿含糊不清,李逍遥没听清此叟想问的是“吃不吃蕉”,不由一愣,“啥?”糟老头似已老得稀里糊涂,不过转瞬工夫,连刚才问什麽竟也忘诸脑後,颤巍巍地捧蕉自咬。

李逍遥本想揪那乱扔蕉皮之人痛揍一顿,眼见得事主如此耄迈衰老,简直跟枯尸一般拎起没几两肉,张口咬蕉竟把假牙留在蕉上,兀自艰涩翕动没牙的扁怪之嘴,浑未觉察牙没了。李逍遥傻眼之余,火气不由全消了,腹里好笑:“这老鸟老都老掉牙了,没七老也有八十,只怕一推就死,害我摔一大跤的帐没法算。再说他也是老眼昏花,手没准头,须怪不得……”

老鸟忽急,丢蕉乱寻道:“噗呼噗噗嘴噗没呼噗噗噗呼……”李逍遥困惑不解:“噗噗噗啥?”老鸟满船乱摸,越发急道:“噗噗噗呼噗呼呼吧叭呼咦嘴噗呼呼没噗噗啦!”李逍遥徒然摸不著头,怔问:“老丈你急著找啥?噗啥?”老鸟指嘴,急道:“噗噗噗嘴呼噗呼噗没啦!噗……”李逍遥不禁七窍冒烟,心头大感烦闷:“吃蕉吃得好好的,他噗噗噗……噗啥?我又没碰他,真晕!原只道南宫烈火那厮才算老掉牙的老鸟,没想到这里有一个更绝的……”老鸟急得乱揪胡须,似要李逍遥帮忙,抖著手指抠掰瘪嘴,又摊开手摆个“没了”的姿势,比划道:“噗噗噗……”

“别噗了噗你妈!”李逍遥头晕脑胀之余,总算搞明白了,“不是‘嘴没了’,是你掉了假牙……老丈你真是‘极品’呐!吃蕉都啃掉牙,我看快绝版了,这麽老还学人食蕉。小子我能表达的就只有一句──哎服了呦!”老鸟点头不迭,咧嘴乱指空洞无齿的口里,满脸焦急无奈之情。

“没牙你还吃啥香蕉!”李逍遥瞪他一眼,想寻回蕉上之牙,往船上遍寻而後,才知那根嵌了假牙之蕉原来掉水里了,不由怔住:“不是真有这麽绝吧?”本想不鸟,见那糟老儿急得满眼糟糕之色,究是心下不忍,只得硬起头皮下水帮他捞回假牙,幸而塘面上火光人声云集,捞牙时没撞上水怪。复返船上,顾不上歇口气儿,把两排假牙扔到糟老头怀里,没忘告诫一声:“以後别再啃香蕉了,另找更好啃些的来咬就不会掉牙。”手收回时,将糟老头身边一串香蕉顺便拎了过来。

这时渔排上有人急声大叫:“不好了!残板下这沱不知怎麽撞得一塌糊涂的尸体居然是何勇哥……瞧他手上的刺青!”何子壑脸色方变,塘上划来一船,没等靠近,有夥计便急著叫道:“找著子陵叔的遗体了!他……他老人家死得好惨!”

随著一阵灯笼火把乱闪,数条汉子围将上前,水汶汶变色道:“你们想干什麽?”何子壑面肌抽搐的道:“还能干什麽?这会儿……”柔情见这老儿眼光有异,不免暗惧,忙问其姊:“他……他怎麽回事哦?这等凶!”水汶汶眼光乱寻,本想唤游虾儿来帮忙,却不见了那厮的踪影,心下越发不安,答道:“其实鱼羊帮真正话事的是这何子壑,刚才死在这里的那大汉叫何勇,便是他儿子……”

何子壑眼中泪花一闪,从抡桨大汉的尸身上移眸之时,眼神如欲吃人也似。翻眼望天,森然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水汶汶心头不由地一凛,但仍针锋相对:“原本井水不犯河水,你们鱼羊帮的人跑来我们水家地头上,就算被人杀了,那也是自找的!”啪一声脆响,何子壑竟然用脚板扇了她一耳光。猝然吃此欺凌,水汶汶不禁面孔涨红,眼里泪光萦转,一时怔然。

那一脚倏晃即收,既狠且快,何子梁方喝不可,水汶汶便已吃了亏。何子壑手握鸡蛋,背对一干兄弟,冷哼道:“子梁,今儿个你是怎麽了?三番两次给外人说话……”梁、峰、峦三人蹲在夥计背来的那具尸体之旁,认出果是三哥子陵,各皆悲痛。听得此言,何子梁抬面说道:“二哥,冤有头债有主,你说的对。可也别忘了水家姊妹跟咱几兄弟在各自帮中也算得旗鼓相当的身份,你对她们无礼,江湖上如何看待咱鱼羊六脉?”

何子壑脚踩宋香柠肚子,原已显得异样的一双目光越发被仇恨染红,低哮道:“怎麽?你敢挑战我在鱼羊帮的威信不成?”何子梁垂目道:“小弟怎敢?不过,假如是大哥话事……”何子壑怒叫一声,发掌作势要掴:“你们几个还好意思提大哥?他患了老来痴,这些年若没我的照料,能活到今天吗?奉养大哥的时候,你们一个个全哪去啦?尤其是子峦,专找借口说是媳妇跟大哥合不来,为免在他家受虐,只好推到外头。我噗喂你!还好咱爹死得早,否则落了在你们这帮混帐东西手上,可有得受!”

何子峦不禁涨起脸道:“说这些有何意思?别以为大家不知道你,这几年借口说接大哥到家里照料,其实你也不是没私心,你从大哥那里蒙到了七……”李逍遥正潜运气疗之术,身後那糟老头自己安回假牙,忽又著急乱寻:“噗呼噗呼……香蕉呢?蕉哪里去了……噗呼?呼!”

“你闭嘴!”眼见何子壑怒声而斥,何子梁忙使眼色阻止子峦再往下说。何子峦忿忿然道:“他这等横!咱找大哥来评评理,大哥呢?大哥……”何子壑怒道:“找他评理?你甭拿根鸡毛当令箭了,我说老六。瞅著咱大哥那样儿,他一张嘴‘噗噗噗’还不得由我给你们翻回人话?这些年他没少吃我家媳妇儿种的香蕉!”何子峦不禁哼道:“谁晓得你给翻换的那些言语是不是大哥的原意……反正咱听不懂!”顿了一顿,又道:“赶明儿我也把他接回家去,香蕉我也可以买。好事不能全让你独占了。”

何子壑大怒,把脚一跺,重重地碾在宋香柠胸脯,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叫。何子壑忽感斜刺里一股劲风扫得猛恶,若然及身,只怕腿胫立时便会不保,心头矍然:“好劲道!”忙不迭跳脚急闪,耳听喀一声折响,鱼枪断成两截坠地。一人晃身扑来,犹未迫近,血沫星星点点便洒将沾颊。

却是殷野狐一反适才奄奄然之状,势如疯魔般地乱打过来,掌风呼呼劲啸,端是猛恶难叙。何家兄弟只道此人已然无力逞凶,眼见他不知如何又蹦身而起,悍狠异常地攫身来搏,众人忙围将上来,各展拳脚,将他截下。殷野狐仿佛没看到别人,只大叫著追殴何子壑,何子壑连伸蔗杆点打穴道,均难近得他身,反遭殷野狐掌力所及,蔗杆立折。何子壑攥蛋含拳,沈脸道:“矮子,一干人全是你杀的?”殷野狐喉间荷荷低鸣,并不否认。何子壑不由变色道:“此是我何家大仇人,子陵、阿勇的血债眼下便清偿了罢!”

何子梁飞足踹向殷野狐那条伤腿,喝道:“老二说的是!”此时他膝麻已消,斗展弹腿功夫招呼下三路,与何子峦掌打指捺上三路形成夹击之势。殷野狐脚步踉跄,看似随时便倒,却仍窜闪如电,双手忽攫,左掌拍在何子梁飞踢的腿上,登时听到喀嚓一声,何子梁捧腿痛翻。殷野狐右手飞攫,猝然抓住何子峦一只手掌,五指箍紧之下,何子峦大声惨叫:“我的手指骨……”岂止抓碎指骨便罢,殷野狐本要扭折胳膊,何子壑扬手照脸撒来一把毒砂,迫他不得不放脱子峦,跳身旁避。

然而殷野狐究是身诡异常,倏然晃到了何子壑背後,喉中低吼道:“敢欺负阿柠,我让你……”发爪方要急抓脖颈,忽听木排笃笃奔走声响,殷野狐浑未觉察不远处有人朝他弯弓搭箭,待听得游虾儿大骂:“狗bī!敢害死我溶溶姊,这一世我就缠住你了……”见得情势紧急,李逍遥顾不上多运几回“气疗术”,忙喊一声:“野狐当心……”那糟老头突然扑到他身上抢著要那串蕉,急道:“噗呼噗噗蕉……”蓬地压到李逍遥身上,两人滚到末梢,小船顿时翘起一头,如坐跷跷木也似。

一箭飕然急射,殷野狐头也不回,反手抓个正著。游虾儿变色,忙丢了弓,取出一弩,叫道:“便是这般没完没了!”因怕隔远了射不准,登登走近几步,待要觑影发弩,没留神踩在一支飞来的蕉上,吱咦一声滑跌,登时把弩发到天空。

李逍遥掰了一枚蕉眼见抛得恰到好处,稍松口气:“原来蕉──也可作为一种出乎不意的暗器……”哪料糟老头也有样学样,掰了一根蕉抛到木排之上,殷野狐脚踩正著,顿时也吱咦一下站立不稳。何子壑适才乘机晃身跳开,当下看出殷野狐步法大乱,便又闪将回来,手提半杆甘蔗直搠要穴。哪知殷野狐虽然脚下打滑,“飞狐攫”的手法究仍奇疾,飒然抄住蔗头,另一只手呼地扫打腰胁,势若巨木之摧。

李逍遥正同那糟老头互扭,耳听得水柔情急呼:“不要!”转面只见殷野狐後股倏中一矢,不由自主地望前便趋。游虾儿斜卧发弩,眼见射中,不由欢叫一声。李逍遥心中懊恼:“这小混混果然烦人得紧!”但以他当下的情势而言,更堪懊恼的却是那纠缠不放的糟老头,小船高高翘起,随时欲覆。那老头浑似不觉,抢蕉到手,连皮也没掰就塞进嘴里。塘边几条船连忙靠近,夥计纷叫:“悠著点哪,老大!你老的座驾要翻了……”

“看拳!”李逍遥正闹不清当下谁是老大,蓦地只听木排上一声沈喝,何子壑摊掌探到殷野狐胁下,那蛋犹未滚出掌缘,何子壑便即握蛋成拳,抢占五行步,身形滴溜溜转承六合,趁殷野狐中箭跌步未稳,陡击一拳,劲发阴阳二气,摧取人身五脏,无声无息地打到殷野狐胸胁之侧。骤见这道拳势,何子梁、何子峦不由低呼:“大哥的七伤拳!”

李逍遥一听七伤拳立时矍然而起,浑未在意旁边糟老头伸手拨弄他裆下,含蕉傻笑:“噗呼噗呼蛋……”但见何子壑那道拳势骤然加快,殷野狐却也不含糊,早蓄一掌守於胁下,斗地里拳掌相交,只有微微一声磕响。便在这时,游虾儿在後边又发一弩,射穿殷野狐肩胛。

殷野狐大吼声中,何子壑跌步後退,砰地撞塌半面残墙板壁,殷野狐却栽将在地,一时剧喘难起。飒一声响,何子峦绰刀在手,强忍伤痛跳起,搐脸道:“这矮汉悍得很!须断他手筋脚筋,再慢慢地挖出心来祭我子陵哥。”李逍遥见势不好,连忙跳身扑到渔排之上,那糟老头只一愣,刚咬了口蕉,原本翘起一端的小船呼地颠将回去,冷不丁甩他飞堕,噗咚一声水响,塘上众汉皆呼:“大哥!老大掉水里了……”

何子峦提刀正要削断殷野狐腿筋,闻声急忙回望,李逍遥突然扑身而落,把他撞开一旁。刚才的情形李逍遥并没看清,只见殷野狐伏地连挣不起,肩背竟自痛苦搐颤。李逍遥心中暗惊,翻身滚到他旁边,正要察看伤势如何,斜刺里突然有蔗撩下,待将抵颈,水家姊妹所叫“小心”方始入耳,足见其势之快!

然而李逍遥不怕比快。一剑自胁侧急晃而起,使招“肝肠寸断”,闪电般刺入蔗梢,以破竹之势迸然剥裂。蔗杆顷刻间尽摧无余,剑势兀自未缓,直逼到何子壑喉前,方才嗡一声生刹去势,寒刃一时剧颤未定。

何子壑脸色方变,眼见李逍遥如此凌厉的剑势嘎然而止,只道这少年究因伤甚,力不能及。怎容他再次发剑穿喉,背於腰後的那只手倏晃腹前,摊掌之际蛋仍完好无损。何子梁见状不禁动容:“二哥所练七伤拳似已成了!”李逍遥兀未明白,何子壑脸筋微抽几下,眼芒里杀机斗凛,低哼道:“秃子你是找死来了!”翻手握实掌中之蛋,手背上青筋激凸而显。

适才剑下留情,只道何子壑必会知难而退,李逍遥收剑置地,方要摸药急救殷野狐,耳际但闻噗一声微响,何子壑发拳悄临,端的竟是出乎意料地快。总算李逍遥机敏过人,抓剑未及,只好翻身急避,堪堪躲过那道拳劲。掠眼只见何子壑拳落木排之上,并无多大声响,但顷刻之间那根圆木迸裂七道缝,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

“这只是我让你看得到的一拳之威,”何子壑低哼一声,摊开手掌,那颗蛋竟仍完好无损。李逍遥正疑:“这麽耐震,该不会是铁蛋罢?”随即便见何子壑轻手磕破蛋壳,仰脖哧一声吸尽垂涕般淌出的蛋汁。李逍遥秃脑门上顿时砸落七道沈重的惊叹号:“打这麽重的拳,手攥的生鸡蛋丝毫没破……居然有这等厉害!”

何子壑蓦然晃手又抄出一蛋,仍攥手心,眼光瞪向李逍遥那张呆楞之脸,森然道:“小鬼,知道何谓以卵击石了罢?”李逍遥虽亦听出此言所含威吓之意,但仍硬起头皮道:“以卵击石好象不是这种情形哦!”何子壑浑若未闻塘上众人纷寻落水老大的喧闹,低眼瞧著手握之蛋,冷哼道:“那要看你的脑袋能不能撞得破这颗蛋!”李逍遥暗吸凉气之余,硬撑道:“你若不为难我这几个朋友,就……就不来撞破你的蛋。”何子壑沈脸道:“既然要强出头,那倒要看看你脑袋有多硬!”

李逍遥拾剑未及,何子壑那只握蛋的拳头便已迫到鼻前。此人不但拳力匪夷所思,出手之快诡难防,亦教李逍遥始料不到,连避身旁掠的余地也突然闭绝,霎时只惊出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抬手去迎,拳掌相交的一瞬间,他心头已无侥念:“尻!我怎麽挡得住七──伤拳?”

一拳七伤。摧的是心“火”、肺“金”、肾“水”、脾“土”、肝“木”,此即人身五行。再加阴阳二气,七者俱伤,是为“七伤”。

李逍遥看出这拳厉害,心中暗暗叫苦:“何家这夥摆明了跟开水果摊似地,瓜瓜蔗蔗全端出来还不算,不想这‘水果帮’的楂屁人亦即话事的居然手拿鸡蛋捶人这麽另类!跟其他喜爱水果的兄弟相比果是异数,恐怕这老鸟绝非好鸟,不定这些事全是他一人整出来的,扁他就对了……但看来好像我要挨‘扁’!”见不是头,本想先且让身旁避,不料游虾儿教几个船夥用水龙朝他乱喷过来,数道左右交洒的水箭绵绵不断地激射在他身上,一时撞得立脚不稳,眼前水帘迷蒙,越难辨清何子壑拳势来路。

李逍遥本来欲以木灵护臂挡住拳势,岂知何子壑虚晃一拳,倏发一脚踹在他伤腿上。李逍遥撩手落空,随即腿脚吃痛不胜,身子登趋,双眼被水雾遮蒙,竟未察觉何子壑的拳头便候在他胸前。其实何子壑若非存心戏耍於他,先前那一拳便发实了,谅这少年只是剑法奇妙,拳脚功夫不值一哂。待听得何子梁又唤拳下留情,何子壑反而怒气上冲:“吃里扒外的东西!”趁李逍遥在水龙纷射之中一时晕头转向,何子壑悄步进逼,翻腕间蛋转手背,旋即滚入掌心,蓦然握定。心下冷笑:“有道是敲山震虎。这一拳便是打给我那班兄弟看的,教你们见识一下我七伤拳的进境,以後谁敢不服?”

李逍遥不觉退到木排与鱼池之间的狭道,何子壑一面进逼,一面扬手将四下里如影随形的水箭拨打到李逍遥脸上,水花簌簌激溅,使之双眼难睁。李逍遥移步稍偏,险些陷足堕网,忙不迭收回那只踏空之脚,徒然踉跄後退,更不妙是连连提气不继,一身玄神秘术竟无施展余地。两人在三木相并的狭道上身形步法势已毋须相较,何子壑的用意便是不让李逍遥稍有取巧机会,唯有硬桥硬马地接他一记蓄劲已成的“七伤拳”。

水家姊妹心头高悬难落,连惊呼也浑忘发出。在她们看来,那条狭道一尽,走得回的便只有何子壑一人,落到此般狠恶之人手上,她俩不知要遭到怎样的荼毒戕害,虑及於此,越发忧心如焚。李逍遥仅能动弹的那只手连遭何子壑伪招所扰,急难取出木剑抵敌,论拳掌功夫他连灵儿也打不过,又岂是何子壑的对手?

“小秃子,记住这就叫‘一拳七伤’!”何子壑手攥得骨节格格作响,口气依然不慌不忙,然而他眼中所聚杀机先已激迸而出,侵然逼射李逍遥胸前,觑定了发拳部位。“黄泉路上,有矮子狐与你作伴,哥俩先下去暖暖炕,等明儿我送那魔教骚货下来相陪,不过……今晚上可不行!”

蓦感拳风急临,李逍遥本来斗志已弱,脑中只是昏昏沈沈,待听何子壑这番话语,心下陡地一凛:“我来这里是干啥的?只为了挨拳吗?”想到宋香柠身遭不幸,如何能让她至死见不到丁情一面。念及此节,一股深潜心底的悍然之气猛地激发而出,怎暇多想硬碰硬之下的後果,呼的拦掌於胸。何子壑看他不自量力竟来硬接此招,心下冷笑,索性便把拳头往他掌心打去。以何子壑的眼光见识自没判错,谅李逍遥已无几分内力可御,只消猛然发力一摧,将他震毙鱼池委实绰绰有余。

拳掌骤交,李逍遥忽感“手少阳三焦经”诸脉如遭连梭飞针炙透,此是他隐患所在,最为脆弱。适才想也不想就提掌硬接何子壑的拳力,浑忘此节。待觉不妙之际,何子壑七道拳劲斗吐,李逍遥倏受所乘。蓦然只觉肝为之寒,继而肾脾异常地搐痛。乍道势必无侥,孰想便在何子壑激发拳劲摧躯裂脏的一霎间,有一只手悄抵李逍遥腰脊“阳关穴”,急送一股柔和之极的真气注入督脉诸络。

李逍遥虽然不明就里,但觉体内潜伏的阿修罗内力竟以从所未有之势迅即激荡而起,自“阳关”直冲“百会”,先前一直困扰他多时的隐患似亦顷刻尽消,体内真气充盈,一如那日在林居士家的情形,相较之下却似尤有过之,或因不久前刚从老苍龙及其同门那里摄取不少内力,而致聚气愈盛之故。

那人悄拍一掌,自“阳关”移至“大椎”穴,虽似漫不经心,奇怪的是李逍遥身上内力竟会听命於那人,他自己百唤不应的一道强浑真气倏然涌至掌间。喀一声蛋壳迸碎声响,何子壑拳头乍震即僵,指缝里不断有蛋汁溢淌如丝。黝黑的脸孔先变惨白,继之以青,忽尔转红,但又发紫,一时千变万化。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这两人相对不动的身影之上,连那些喷浇水龙的船夥也情不自禁地放下管子,笼罩在鱼池上方的水帘随风洒尽,但见狭道上多了一道悄投池面的人影。

好几人顿时叫了出来,何子梁叫的是:“二哥的‘七伤拳’破了!”何子峦却惊呼不迭:“无忧公子!”这两般叫声甚响,却把塘上水手的欢喊声压了下去:“捞著老大了……”

声犹未落,何子壑便似一只遭人射下枝头的黑老鸹般倒飞丈外,蓬一声翻堕鱼池里。

李逍遥见状反而吃了一惊,蓦然回首,便见一袭白衫自灯影阑珊处悄映眸间。

身後所立之人素衣纶巾,面笼雪纱遮没皓鼻以下脸容,仅露双目莹然。乍看宛似人称“无忧公子”的扩廓帖木儿,然而李逍遥一眼便认出她是男妆打扮的那个神秘少女锦瑟。

自从在河岸偶遇,不意见到她未戴人皮面具的真容玉靥,李逍遥便已暗暗惊为天人。较诸灵儿的仙灵出尘、傲雪的冷峻孤傲、月如的飒爽英姿、甜甜的鲜龙活跳,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样的惊豔之感。但从来便觉此人身上有一股异常微妙的亲切,仿佛孩童时候的故识,久别之後缘犹未了。

她总是行踪飘忽,透著几分诡秘,出现之时却又一派疏索茫然的神情。犹如根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甚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来自画中,来自梦里……

就连总让李逍遥暗感神秘奇异的灵儿,究因相处长些,晓得她的纯真可爱处,也比眼前这位时常乔扮“无忧公子”的锦瑟显得鲜活不知多少倍!兴许连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原本是谁?

从她不时霎闪惘然之色的那对丽眸里,李逍遥恍若看见满天鹤舞。又似悄临宫墙柳下,倾聆檐影中一对素手缓缓抚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带来了追忆,但更多的是茫然。甚至她的出现更令李逍遥茫然,或许只因她自己也是一般的茫然,一般的无望握住那一丝一缕随风流逸的追忆……然而两人不时冥然而惑的前尘残梦之中,都有夕阳下那一幕满天鹤影。

“人的一生很难说,”两人痴眸对触不过短短一霎间,连何子壑堕池时溅起的水花亦未落定,然而他俩均感恍然已历无数世轮回。不论世事怎生变迁,时光都在这一眸互视间霎然凝定。雾漫桑林,两个孩儿在兰陵渡痴眸互视的情景,先蚕洞窟之前素手飞写“无忧”二字的翩然身影……在李逍遥脑海里犹如走马灯般倏晃即逝,仿佛见到一位白鬓如霜的人悄临雪山之!,放飞手中一只雪雁,喟然说下那句话。

那个人走了,肩挑一支木剑,剑梢晃悠悠地挂著一个药葫芦、一个酒葫芦。他离开了本该属於他的地方,他的天下,甚至离开了她……锦瑟眼帘里不自禁地泪花朦胧,她看到他走了,可是追不上他。她在雪地里跑呀跑,无休无尽地跑,终究追他不回。渔排上灯光晃曳的短短一霎间,这一幕在锦瑟脑海里倏闪而过,所有的记忆又随风逸去。

眼波一阵蒙然而动,如碧水之漾。远去的沧桑身影幻作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大眼眨巴地望过来,问道:“锦瑟姑娘,你终於想通了?”锦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问得一愣,碧瞳中微荡的眼波方渐涟漪不起。“想通什麽?”

李逍遥迎著她困惑的眸光,喜道:“不投河就对了嘛!没想到你终於想通之後,会跑来解我於危难之中,让我一掌打碎鸡蛋这麽厉害,实在是太令人意外得非常!料想咱俩合做一队,凭你的无忧手和我的无影脚,简直可以一路杀到林家堡‘干掉’月如这小恶婆娘……不过我对你的造型不是绝对没有看法:每当看到你穿成这样突然出现,总会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令兄保保哥呢!哈、哈、哈!”最末那三声抑扬顿挫的干笑亦属他得意忘形之时难免的顽习,便连灵儿听了也会愣然,至於月如,少不了会一巴掌掴过来教他闭嘴,可是锦瑟竟觉自己对此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她手里悄握一串碧珠菩提,皓腕微摇,没等李逍遥多瞅一眼,珠链便即套腕笼回袖中。她神情淡淡的道:“公子有一身内力却不会运用自如。”

李逍遥当许多人之面怎甘自承不济,此出少年心性,难免好强:“哪的话?情形绝对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内力我会用哦!很自如,都自如到可以自己去‘扁’林月如了。只因伤了一边手臂,腿也挂了彩,连日来没睡好觉打架时都犯困,是以无法集中精神细想内功心法,才……”话没说完,锦瑟突然伸手抓他那条动弹不得的胳膊轻描淡写地甩动几下,旋即附掌自肩而下按至掌腕,每处被抚过的穴道和经脉均随之而畅通无阻,但当她素手悄离,李逍遥体内倏生一股冰冻火燎交织之感。他哎呀一声,忽觉自己那只手竟然又活动如常,心中不由既奇且佩:“尻!”

锦瑟似只随手一摸便知他手臂伤势来由,淡淡的道:“公子所受之伤无碍了,缚花上人这妖僧门下邪徒的摧花手以及塞外飞狐胡西东传下的‘飞狐攫’不过损脉不伤筋,原非难解。”李逍遥臂膊徒受挫伤,连自己都不晓得怎麽回事,听这少女说得如同亲身历见,不由愈奇,连咦不绝,“哇啊……这个漂亮妹妹好像比我高出不知道多少级噢!凭啥我面前的难关到她那里就夷为平地了,她怎麽随便一踩就过去哦?”

锦瑟摊手递他一颗药,眼却瞧向远处渔光飘零所在,轻声道:“公子服下这颗药,精气神稍瞬可复。”李逍遥大喜,谢过了她,接丸正要就口,忽觉似是老苍龙师姊曾迫他吃过一次的那种怪异小白丸,不禁吓一跳道:“怎麽……这药你也有?”锦瑟不禁奇怪,瞥他一眼,“此是大内秘制的皇极安宫丹,只供圣上独享。公子如何服用过?”李逍遥一时心神不定,浑没察觉她眼光中的异常之情,迟疑的道:“有一个‘酷版’老奶奶,好像是八百龙老大的师姊给过我吃,会不会有碍哦?”

“八百龙老大没有这麽一位师姊,”锦瑟颦眉摇头,话声干脆的道,“这是宫中之物。外人如何会有?”李逍遥越发疑惑,“那你……”锦瑟察觉他心中猜疑,怫然道:“公子若嫌弃妾身之药,不吃也罢。”李逍遥咦一声,暗觉她无害己之意,小白丸先已吃过一粒,要中毒早中了,徒然多疑让这美女瞧不起,反而不好。笑笑道:“跟姑娘一见如故,怎会嫌弃这等好心赠药之意?呵、呵、呵……吃掉了。”晃手掷药就口,又咦一声,嘴唇冒出泡泡,不出所料地便有好一阵激灵恍惚,脚踩不著实处,迳朝塘中跌去。“噫……又咦!”

锦瑟袖下探手,稍拈衫角拉他回来,不待立稳,忙问:“公子刚才提及‘一见如故’,怎麽……你也有这种感觉?”李逍遥摇摇晃晃的道:“莫非你也有?”锦瑟眼神又即惘然,“有什麽?”李逍遥又咦:“你怎麽说话有一茬没一茬哦?”锦瑟含晕低眸,轻声道:“妾也觉公子亦然。”李逍遥“嘿、嘿、嘿”乱笑,瞅她不留神,把手伸到背後,摊开掌心,悄悄将小白丸丢掉,心中得意:“想不到吧?”他先前服过此药,晓得吃下是何情状,是以有此做作,但感小白丸或藏玄机,实不敢多吃。凭他的机灵不免要做手脚,锦瑟又当心神恍惚之时,怎能察觉这顽皮儿会把如此好药丢掉?

药落塘中,何子壑悄接在手,先已听到锦瑟之言,心下冷笑:“小秃子自作聪明,其实没见过像他这等蠢货。看那小娘们在他跟前骚成这样,显是正为他发浪,又怎会使毒加害?你蠢我可不蠢,刚才被大半七伤拳力反震自身,只怕老命难保,幸好天降此丹,就算有毒也吃无妨,不吃也是个死。”

李逍遥咧开嘴乐:“两只手看来都好使了。不想锦瑟姑娘居然肯大老远地寻来帮我……”锦瑟玉颊微殷,目光寻视别处,说道:“我只想来看看那位红叶题诗的姊姊。”李逍遥咦咦不绝,强掩窘态,大笑道:“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哎呀!真是有心呐,呵、呵、呵……”嗖一声弦响,游虾儿发箭便射,怒骂:“傻bī!没一点正经,叫大家在这里看你泡妞呐?且先吃虾儿哥一箭!”

李逍遥随手接箭,反伸背後挠痒痒,瞧也不瞧此箭来处,迳朝锦瑟说道:“宋姑娘……啊不,锦瑟姑娘,若果真想看宋姑娘而不是看别的,且随我来。对了,另外还有个问题──不知姑娘能否顺便帮我搞定那边两个兀自吹鼻子瞪眼的渔家妹?对,就是那俩,正瞅过来呢。瞧,焦虑的眼神!因为在下出於需要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怎麽可以随随便便伸手去帮她们解穴呢?”锦瑟瞥他一瞥,垂眸悄随不言。游虾儿本想再射几箭,往腰後摸了个空,才知箭使尽了,急难另寻,眼望李逍遥施施然的身影,不禁恨声大骂:“狗狴!耍啥帅哦,拿毒箭挠屁股,毒死你的说。”李逍遥吃了一惊,扬手不迭的道:“啊,毒箭?”游虾儿望他受惊刺猥般的神态,难免在妞儿面前大大掉漆,方觉解气了些,又骂:“矬bī!这麽胆小还想泡妞?回去舔自个那儿罢!”话声未落便觉腿疼,低眼瞧见那支箭已钉在自个大腿上,顿时怪叫一声倒地。“喂呀!哇哈呃……”

李逍遥面朝锦瑟,叹道:“江湖就是这麽乱,总跟菜市场一般……”锦瑟随手解去水家姊妹的穴道,因她出手极快,只一拂袖间那俩居然便能动弹如故,李逍遥本想记下她解穴的手法,但一眨眼水家姊妹的穴道就已解开,究没看清锦瑟的手在袖下如何动作。正纳闷时,锦瑟背後水花高溅,一道劲猛势急的拳风飒然袭至。

李逍遥掠眼瞧见一只手掌乍摊即拢,手心滚动一枚新蛋,往灯下倏晃便攥指握拳,身影宛如大老鸹般飞扑而落,顿知何子壑竟又返转,不暇多想此叟何以一扫适才落汤鸡般的颓败之态,转眼工夫生猛如初,只道何子壑欲袭旁边这少女,忙叫锦瑟小心。哪料何子壑发拳猝然向他击来,低哮道:“七伤拳没这麽好破,且再接一招!”

锦瑟看出李逍遥反应不及,白衣微闪,从宋香柠身旁滴溜溜晃转,步若凌波漫游,骤然穿插到了李、何二躯之间。李逍遥瞧见她斗然施展的身形步法,心头顿感大惑:“怎麽会是这样?”脑中闪出家婶持锅勺追堵他时早已深萦难忘的身影。

“七伤拳!”随著何子壑一声吆喝,木栏上方新悬的几盏漆写何家字号的灯笼受凌厉拳风所摧,一齐剧晃而爆。仗有异丹之助,这道拳势比起先前显得越发猛烈。何子壑料这白衣少女断难抵挡,先前他所吃拳力反震之亏,只道李逍遥搞鬼,既已看清此女并非无忧公子,自恃七伤拳已成,岂会将她放在眼里?

锦瑟闲立不动,觑看何子壑拳法来路,旁人不由替这弱质纤纤的韶龄少女暗捏一把汗,但当他发拳挥到跟前,只见一道素袖翻晃而起,锦瑟一只白生生的手掌蓦地斜斜穿入何子壑急倾的拳势之内,皓腕旁引牵带,何子壑拳势立滞,但感那只柔掌幻转之际倏抹腕脉而过,紧握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弛开来,所攥之蛋落入这少女手中。

何子壑登时变色道:“怎会?”锦瑟虚晃一掌将他逼得後退不迭,方道:“这路拳形似实非,不是我所知道的‘七伤拳’。”李逍遥和何子壑听罢均难相信各自耳朵,“什麽?”锦瑟把完好无损的鸡蛋递给李逍遥玩,淡然道:“那位老爷子耍的七伤拳不纯,我想没学对路。或者教他的人没教到要窍上。”何子壑脸色登变,不由得眼望河塘,心下一时兀难相信。

李逍遥亦感不解,拿鸡蛋抛起又接,摇了摇放到耳边听,说道:“但能跟他似地手握生蛋打坏木排,蛋却没破半条缝。我看已经很不容易了,除了七伤拳老手以外,谁还有这等发拳功力?”何子壑本来满心惊疑不定,听了李逍遥之言不禁大生同感,点头道:“七伤拳便是这般!倘然不服,那就吃我一拳方知端的!”李逍遥问:“端的啥?”何子壑翻腕时手中又有个滚溜溜的鸡蛋在握,沈脸道:“不硬碰硬地吃老子一拳,怎知死在什麽拳法之下?”

李逍遥见他竟仍嚣张似此,不禁想起刚才宋香柠受辱的情形,恼这老叟行径卑劣,有心给他点厉害瞧瞧,便即握蛋迎将上前,说道:“还嫌碰的硬钉子不够是麽?那就再来一次‘对对碰’……”一言未尽,何子壑倏发一拳。锦瑟蛾眉微蹙,袖下探手,赶在两只握蛋的拳头相撞之前把李逍遥拉向後边,只道何子壑要追击,她另一只手先即含掌以候。哪料何子壑半道里刹住拳势,距李逍遥举著的拳头不到半尺处飒然不前,但听喀嚓一响,两拳犹未相触,李逍遥手里的蛋连壳带汁迸溅开来,整只手湿浆淋漓,不由呆住。

何子壑翻眼朝天,摊张手掌,只见他所握的蛋毫无破损。李逍遥心下既骇且佩,不禁望了锦瑟一眼,苦笑道:“看见了吧?”何子壑冷哼道:“小子,下一拳可就不是这麽隔著半尺了。”锦瑟迎著李逍遥隐含质问的目光,淡然道:“这只是拿著鸡蛋练出来的拳法,也算不差了。但七伤拳跟打鸡蛋可是两回事儿!”

何子壑不由怒道:“看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不跟你计较也罢。想知道是不是七伤拳,叫那秃小子来挨一下不就清楚了?”李逍遥闻言恼道:“挨你拳?我?”拾起越女剑,何子壑忙退,口里喝道:“没胆子比拳掌,动家夥是不是?”李逍遥若是使剑,十个何子壑也自不敌,听了此言倒觉使剑赢他反似胜之不武了,可若单凭风魔腿法上前放对,料想那只伤腿未必吃得消如此硬仗,稍有闪失,小命便会难保。虽知此节不妙处,李逍遥仍是收起宝剑,说道:“比就比,不过我有话在先。你老爷子若是打我不倒,贵帮须得乖乖退走,不许再来水家地头生事。可能办到?”

何子壑如何肯休,但见李逍遥竟敢徒手下场,两人先已交过手,早知他拳掌功夫不济,谅必稳赢无疑,便哼一声,沈脸道:“规矩从来是谁赢就由谁说了算。”说完,握指攥蛋,运起拳劲,倒也并不稍存怠慢之心。李逍遥暗暗啧然:“上去还不得挨他捶?”到了这份地步,心想势已不容退缩,唯有硬起头皮摆了个摇摇晃晃的“金鸡独立”,双手向後张展,又透著几分“大鹏展翅”的味道,看他这般松糕也似的门户,众人无不摇头暗叹:“小秃子摆明了是啥拳也不会净蹦!既跟人赌下了硬桥硬马的比试,这回还怎麽蹦?”

凭锦瑟的目光更加觑得出李逍遥拳脚上能有多少斤两,知他这麽摆架势形同於送死,忍不住说道:“此间人人都看得出你不会拳掌功夫,先别硬撑了。”何子壑哼道:“就冲这架式,我一拳打死他都丢老脸!”李逍遥脸上一红,自知没学过什麽拿得出手的拳法,单脚立了一会便乏,忙换了一副虎鹤双形的架式,但不由自主地又忍不住抬脚,下盘仍是“金鸡独立”。

锦瑟忙道:“先别摆了,我教你一招手上功夫看对不对付得过去。”李逍遥苦笑道:“现学拳法怕是赶不上趟呐!不瞒你说,我学剑就快,学跑路的门道也还……也还算不笨,可是拳法实在一听就大头,大概天生就跟学拳这玩艺不大来电。村口智冠先生教的那路野球拳我从八岁那年起就没啥进展了,喏……现下摆的就是!”说著又换猛虎下山架式,下盘亦然是“金鸡独立”,而且摇摇欲坠。

锦瑟忍笑道:“试试看罢。”李逍遥究仍没谱:“可是……‘无忧手’这种忘性大的绝学,我看还是不要了吧?学了之後搞不好失忆,似你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算好地,最可怕是跟那老鸟似的傻呵傻呵除了吃蕉啥也不会,别提有多凄楚哦!”不觉又换怀中抱月的架式,下边仍作金鸡独立状。

锦瑟摇头道:“‘无忧手’可不好学。刚才我使过的一招手法谅他就接不下……”李逍遥连忙收式,喜道:“这招看来行!主要是耍起来很帅,叫什麽名堂?”锦瑟眼光里闪过一抹凄然之意,垂眸片刻,说道:“叫‘相濡以沫’。”

“看拳!”李逍遥正闹不清当下谁是老大,蓦地只听木排上一声沈喝,何子壑摊掌探到殷野狐胁下,那蛋犹未滚出掌缘,何子壑便即握蛋成拳,抢占五行步,身形滴溜溜转承六合,趁殷野狐中箭跌步未稳,陡击一拳,劲发阴阳二气,摧取人身五脏,无声无息地打到殷野狐胸胁之侧。骤见这道拳势,何子梁、何子峦不由低呼:“大哥的七伤拳!”

李逍遥一听七伤拳立时矍然而起,浑未在意旁边糟老头伸手拨弄他裆下,含蕉傻笑:“噗呼噗呼蛋……”但见何子壑那道拳势骤然加快,殷野狐却也不含糊,早蓄一掌守於胁下,斗地里拳掌相交,只有微微一声磕响。便在这时,游虾儿在後边又发一弩,射穿殷野狐肩胛。

殷野狐大吼声中,何子壑跌步後退,砰地撞塌半面残墙板壁,殷野狐却栽将在地,一时剧喘难起。飒一声响,何子峦绰刀在手,强忍伤痛起身,搐脸道:“这矮汉悍得很!须断他手筋脚筋,再慢慢地挖出心来祭我子陵哥。”李逍遥见势不好,连忙跳身扑到渔排之上,那糟老头只一愣,刚咬了口蕉,原本翘起一端的小船呼地颠将回去,冷不丁甩他飞堕,噗咚一声水响,塘上众汉皆呼:“大哥!老大掉水里了……”

何子峦提刀正要削断殷野狐腿筋,闻声急忙回望,李逍遥突然扑身而落,把他撞开一旁。刚才的情形李逍遥并没看清,只见殷野狐伏地连挣不起,肩背竟自痛苦搐颤。李逍遥心中暗惊,翻身滚到他旁边,正要察看伤势如何,斜刺里突然有蔗撩下,待将抵颈,水家姊妹所叫“小心”方始入耳,足见其势之快!

然而李逍遥不怕比快。一剑自胁侧急晃而起,使招“肝肠寸断”,闪电般刺入蔗梢,以破竹之势迸然剥裂。蔗杆顷刻间尽摧无余,剑势兀自未缓,直逼到何子壑喉前,方才嗡一声生刹去势,寒刃一时剧颤未定。

何子壑脸色方变,眼见李逍遥如此凌厉的剑势嘎然而止,只道这少年究因伤甚,力不能及。怎容他再次发剑穿喉,背於腰後的那只手倏晃腹前,摊掌之际蛋仍完好无损。何子梁见状不禁动容:“二哥所练七伤拳似已成了!”李逍遥兀未明白,何子壑脸筋微抽几下,眼芒里杀机斗凛,低哼道:“秃子你是找死来了!”翻手握实掌中之蛋,手背上青筋激凸而显。

适才剑下留情,只道何子壑必会知难而退,李逍遥收剑置地,方要摸药急救殷野狐,耳际但闻噗一声微响,何子壑发拳悄临,端的竟是出乎意料地快。总算李逍遥机敏过人,抓剑未及,只好翻身急避,堪堪躲过那道拳劲。掠眼只见何子壑拳落木排之上,并无多大声响,但顷刻之间那根圆木迸裂七道缝,李逍遥双眼不由瞪大。

“这只是我让你看得到的一拳之威,”何子壑低哼一声,摊开手掌,那颗蛋竟仍完好无损。李逍遥正疑:“这麽耐震,该不会是铁蛋罢?”随即便见何子壑轻手磕破蛋壳,仰脖哧一声吸尽垂涕般淌出的蛋汁。李逍遥秃脑门上顿时砸落七道沈重的惊叹号:“打这麽重的拳,手攥的生鸡蛋丝毫没破……居然有这等厉害!”

何子壑蓦然晃手又抄出一蛋,仍攥手心,眼光瞪向李逍遥那张呆楞之脸,森然道:“小鬼,知道何谓以卵击石了罢?”李逍遥虽亦听出此言所含威吓之意,但仍硬起头皮道:“以卵击石好象不是这种情形哦!”何子壑浑若未闻塘上众人纷寻落水老大的喧闹,低眼瞧著手握之蛋,冷哼道:“那要看你的脑袋能不能撞得破这颗蛋!”李逍遥暗吸凉气之余,硬撑道:“你若不为难我这几个朋友,就……就不来撞破你的蛋。”何子壑沈脸道:“既然要强出头,那倒要看看你脑袋有多硬!”

李逍遥拾剑未及,何子壑那只握蛋的拳头便已迫到鼻前。此人不但拳力匪夷所思,出手之快诡难防,亦教李逍遥始料不到,连避身旁掠的余地也突然闭绝,霎时只惊出一身冷汗,不假思索地抬手去迎,拳掌相交的一瞬间,他心头已无侥念:“尻!我怎麽挡得住七──伤拳?”

一拳七伤。摧的是心“火”、肺“金”、肾“水”、脾“土”、肝“木”,此即人身五行。再加阴阳二气,七者俱伤,是为“七伤”。

李逍遥看出这拳厉害,心中暗暗叫苦:“何家这夥摆明了跟开水果摊似地,瓜瓜蔗蔗全端出来还不算,不想这‘水果帮’的楂屁人亦即话事的居然手拿鸡蛋捶人这麽另类!跟其他喜爱水果的兄弟相比果是异数,恐怕这老鸟绝非好鸟,不定这些事全是他一人整出来的,扁他就对了……但看来好像我要挨‘扁’!”见不是头,本想先且让身旁避,不料游虾儿教几个船夥用水龙朝他乱喷过来,数道左右交洒的水箭绵绵不断地激射在他身上,一时撞得立脚不稳,眼前水帘迷蒙,越难辨清何子壑拳势来路。

李逍遥本来欲以木灵护臂挡住拳势,岂知何子壑虚晃一拳,倏发一脚踹在他伤腿上。李逍遥撩手落空,随即腿脚吃痛不胜,身子登趋,双眼被水雾遮蒙,竟未察觉何子壑的拳头便候在他胸前。其实何子壑若非存心戏耍於他,先前那一拳便发实了,谅这少年只是剑法奇妙,拳脚功夫不值一哂。待听得何子梁又唤拳下留情,何子壑反而怒气上冲:“吃里扒外的东西!”趁李逍遥在水龙纷射之中一时晕头转向,何子壑悄步进逼,翻腕间蛋转手背,旋即滚入掌心,蓦然握定。心下冷笑:“有道是敲山震虎。这一拳便是打给我那班兄弟看的,教你们见识一下我七伤拳的进境,以後谁敢不服?”

李逍遥不觉退到木排与鱼池之间的狭道,何子壑一面进逼,一面扬手将四下里如影随形的水箭拨打到李逍遥脸上,水花簌簌激溅,使之双眼难睁。李逍遥移步稍偏,险些陷足堕网,忙不迭收回那只踏空之脚,徒然踉跄後退,更不妙是连连提气不继,一身玄神秘术竟无施展余地。两人在三木相并的狭道上身形步法势已毋须相较,何子壑的用意便是不让李逍遥稍有取巧机会,唯有硬桥硬马地接他一记蓄劲已成的“七伤拳”。

水家姊妹心头高悬难落,连惊呼也浑忘发出。在她们看来,那条狭道一尽,走得回的便只有何子壑一人,落到此般狠恶之人手上,她俩不知要遭到怎样的荼毒戕害,虑及於此,越发忧心如焚。李逍遥仅能动弹的那只手连遭何子壑伪招所扰,急难取出木剑抵敌,论拳掌功夫他连灵儿也打不过,又岂是何子壑的对手?

“小秃子,记住这就叫‘一拳七伤’!”何子壑手攥得骨节格格作响,口气依然不慌不忙,然而他眼中所聚杀机先已激迸而出,侵然逼射李逍遥胸前,觑定了发拳部位。“黄泉路上,有矮子狐与你作伴,哥俩先下去暖暖炕,等明儿我送那魔教骚货下来相陪,不过……今晚上可不行!”

蓦感拳风急临,李逍遥本来斗志已弱,脑中只是昏昏沈沈,待听何子壑这番话语,心下陡地一凛:“我来这里是干啥的?只为了挨拳吗?”想到宋香柠身遭不幸,如何能让她至死见不到丁情一面。念及此节,一股深潜心底的悍然之气猛地激发而出,怎暇多想硬碰硬之下的後果,呼的拦掌於胸。何子壑看他不自量力竟来硬接此招,心下冷笑,索性便把拳头往他掌心打去。以何子壑的眼光见识自没判错,谅李逍遥已无几分内力可御,只消猛然发力一摧,将他震毙鱼池委实绰绰有余。

拳掌骤交,李逍遥忽感“手少阳三焦经”诸脉如遭连梭飞针炙透,此是他隐患所在,最为脆弱。适才想也不想就提掌硬接何子壑的拳力,浑忘此节。待觉不妙之际,何子壑七道拳劲斗吐,李逍遥倏受所乘。蓦然只觉肝为之寒,继而肾脾异常地搐痛。乍道势必无侥,孰想便在何子壑激发拳劲摧躯裂脏的一霎间,有一只手悄抵李逍遥腰脊“阳关穴”,急送一股柔和之极的真气注入督脉诸络。

李逍遥虽然不明就里,但觉体内潜伏的阿修罗内力竟以从所未有之势迅即激荡而起,自“阳关”直冲“百会”,先前一直困扰他多时的隐患似亦顷刻尽消,体内真气充盈,一如那日在林居士家的情形,相较之下却似尤有过之,或因不久前刚从老苍龙及其同门那里摄取不少内力,而致聚气愈盛之故。

那人悄拍一掌,自“阳关”移至“大椎”穴,虽似漫不经心,奇怪的是李逍遥身上内力竟会听命於那人,他自己百唤不应的一道强浑真气倏然涌至掌间。喀一声蛋壳迸碎声响,何子壑拳头乍震即僵,指缝里不断有蛋汁溢淌如丝。黝黑的脸孔先变惨白,继之以青,忽尔转红,但又发紫,一时千变万化。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这两人相对不动的身影之上,连那些喷浇水龙的船夥也情不自禁地放下管子,笼罩在鱼池上方的水帘随风洒尽,但见狭道上多了一道悄投池面的人影。

好几人顿时叫了出来,何子梁叫的是:“二哥的‘七伤拳’破了!”何子峦却惊呼不迭:“无忧公子!”这两般叫声甚响,却把塘上水手的欢喊声压了下去:“捞著老大了……”

声犹未落,何子壑便似一只遭人射下枝头的黑老鸹般倒飞丈外,蓬一声翻堕鱼池里。

李逍遥见状反而吃了一惊,蓦然回首,便见一袭白衫自灯影阑珊处悄映眸间。

身後所立之人素衣纶巾,面笼雪纱遮没皓鼻以下脸容,仅露双目莹然。乍看宛似人称“无忧公子”的扩廓帖木儿,然而李逍遥一眼便认出她是男妆打扮的那个神秘少女锦瑟。

自从在河岸偶遇,不意见到她未戴人皮面具的真容玉靥,李逍遥便已暗暗惊为天人。较诸灵儿的仙灵出尘、傲雪的冷峻孤傲、月如的飒爽英姿、甜甜的鲜龙活跳,他说不出这是一种何等样的惊豔之感。但从来便觉此人身上有一股异常微妙的亲切,仿佛孩童时候的故识,久别之後缘犹未了。

她总是行踪飘忽,透著几分诡秘,出现之时却又一派疏索茫然的神情。犹如根本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甚而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仿佛来自画中,来自梦里……

就连总让李逍遥暗感神秘奇异的灵儿,究因相处长些,晓得她的纯真可爱处,也比眼前这位时常乔扮“无忧公子”的锦瑟显得鲜活不知多少倍!兴许连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原本是谁?

从她不时霎闪惘然之色的那对丽眸里,李逍遥恍若看见满天鹤舞。又似悄临宫墙柳下,倾聆檐影中一对素手缓缓抚琴: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带来了追忆,但更多的是茫然。甚至她的出现更令李逍遥茫然,或许只因她自己也是一般的茫然,一般的无望握住那一丝一缕随风流逸的追忆……然而两人不时冥然而惑的前尘残梦之中,都有夕阳下那一幕满天鹤影。

“人的一生很难说,”两人痴眸对触不过短短一霎间,连何子壑堕池时溅起的水花亦未落定,然而他俩均感恍然已历无数世轮回。不论世事怎生变迁,时光都在这一眸互视间霎然凝定。雾漫桑林,两个孩儿在兰陵渡痴眸互视的情景,先蚕洞窟之前素手飞写“无忧”二字的翩然身影……在李逍遥脑海里犹如走马灯般倏晃即逝,仿佛见到一位白鬓如霜的人悄临雪山之!,放飞手中一只雪雁,喟然说下那句话。

那个人走了,肩挑一支木剑,剑梢晃悠悠地挂著一个药葫芦、一个酒葫芦。他离开了本该属於他的地方,他的天下,甚至离开了她……锦瑟眼帘里不自禁地泪花朦胧,她看到他走了,可是追不上他。她在雪地里跑呀跑,无休无尽地跑,终究追他不回。渔排上灯光晃曳的短短一霎间,这一幕在锦瑟脑海里倏闪而过,所有的记忆又随风逸去。

眼波一阵蒙然而动,如碧水之漾。远去的沧桑身影幻作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大眼眨巴地望过来,问道:“锦瑟姑娘,你终於想通了?”锦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语问得一愣,碧瞳中微荡的眼波方渐涟漪不起。“想通什麽?”

李逍遥迎著她困惑的眸光,喜道:“不投河就对了嘛!没想到你终於想通之後,会跑来解我於危难之中,让我一掌打碎鸡蛋这麽厉害,实在是太令人意外得非常!料想咱俩合做一队,凭你的无忧手和我的无影脚,简直可以一路杀到林家堡‘干掉’月如这小恶婆娘……不过我对你的造型不是绝对没有看法:每当看到你穿成这样突然出现,总会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令兄保保哥呢!哈、哈、哈!”最末那三声抑扬顿挫的干笑亦属他得意忘形之时难免的顽习,便连灵儿听了也会愣然,至於月如,少不了会一巴掌掴过来教他闭嘴,可是锦瑟竟觉自己对此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她手里悄握一串碧珠菩提,皓腕微摇,没等李逍遥多瞅一眼,珠链便即套腕笼回袖中。她神情淡淡的道:“公子有一身内力却不会运用自如。”

李逍遥当许多人之面怎甘自承不济,此出少年心性,难免好强:“哪的话?情形绝对不是姑娘想象的那样,内力我会用哦!很自如,都自如到可以自己去‘扁’林月如了。只因伤了一边手臂,腿也挂了彩,连日来没睡好觉打架时都犯困,是以无法集中精神细想内功心法,才……”话没说完,锦瑟突然伸手抓他那条动弹不得的胳膊轻描淡写地甩动几下,旋即附掌自肩而下按至掌腕,每处被抚过的穴道和经脉均随之而畅通无阻,但当她素手悄离,李逍遥体内倏生一股冰冻火燎交织之感。他哎呀一声,忽觉自己那只手竟然又活动如常,心中不由既奇且佩:“尻!”

锦瑟似只随手一摸便知他手臂伤势来由,淡淡的道:“公子所受之伤无碍了,缚花上人这妖僧门下邪徒的摧花手以及塞外飞狐胡西东传下的‘飞狐攫’不过损脉不伤筋,原非难解。”李逍遥臂膊徒受挫伤,连自己都不晓得怎麽回事,听这少女说得如同亲身历见,不由愈奇,连咦不绝,“哇啊……这个漂亮妹妹好像比我高出不知多少级噢!凭啥我面前的难关到她那里就夷为平地了,她怎麽随便一踩就过去哦?”

锦瑟摊手递他一颗药,眼却瞧向远处渔光飘零所在,轻声道:“公子服下这颗药,精气神稍瞬可复。”李逍遥大喜,谢过了她,接丸正要就口,忽觉似是老苍龙师姊曾迫他吃过一次的那种怪异小白丸,不禁吓一跳道:“怎麽……这药你也有?”锦瑟不禁奇怪,瞥他一眼,“此是大内秘制的皇极安宫丹,只供圣上独享。公子如何服用过?”李逍遥一时心神不定,浑没察觉她眼光中的异常之情,迟疑的道:“有一个‘酷版’老奶奶,好像是八百龙老大的师姊给过我吃,会不会有碍哦?”

“八百龙老大没有这麽一位师姊,”锦瑟颦眉摇头,话声干脆的道,“这是宫中之物。外人如何会有?”李逍遥越发疑惑,“那你……”锦瑟察觉他心中猜疑,怫然道:“公子若嫌弃妾身之药,不吃也罢。”李逍遥咦一声,暗觉她无害己之意,小白丸先已吃过一粒,要中毒早中了,徒然多疑让这美女瞧不起,反而不好。笑笑道:“跟姑娘一见如故,怎会嫌弃这等好心赠药之意?呵、呵、呵……吃掉了。”晃手掷药就口,又咦一声,嘴唇冒出泡泡,不出所料地便有好一阵激灵恍惚,脚踩不著实处,迳朝塘中跌去。“噫……又咦!”

锦瑟袖下探手,稍拈衫角拉他回来,不待立稳,忙问:“公子刚才提及‘一见如故’,怎麽……你也有这种感觉?”李逍遥摇摇晃晃的道:“莫非你也有?”锦瑟眼神又即惘然,“有什麽?”李逍遥又咦:“你怎麽说话有一茬没一茬哦?”锦瑟含晕低眸,轻声道:“妾也觉公子亦然。”李逍遥“嘿、嘿、嘿”乱笑,瞅她不留神,把手伸到背後,摊开掌心,悄悄将小白丸丢掉,心中得意:“想不到吧?”他先前服过此药,晓得吃下是何情状,是以有此做作,但感小白丸或藏玄机,实不敢多吃。凭他的机灵不免要做手脚,锦瑟又当心神恍惚之时,怎能察觉这顽皮儿会把如此好药丢掉?

药落塘中,何子壑悄接在手,先已听到锦瑟之言,心下冷笑:“小秃子自作聪明,其实没见过像他这等蠢货。看那小娘们在他跟前骚成这样,显是正为他发浪,又怎会使毒加害?你蠢我可不蠢,刚才被大半七伤拳力反震自身,只怕老命难保,幸好天降此丹,就算有毒也吃无妨,不吃也是个死。”

李逍遥咧开嘴乐:“两只手看来都好使了。不想锦瑟姑娘居然肯大老远地寻来帮我……”锦瑟玉颊微殷,目光寻视别处,说道:“我只想来看看那位红叶题诗的姊姊。”李逍遥咦咦不绝,强掩窘态,大笑道:“是吗?那我就放心了,哎呀!真是有心呐,呵、呵、呵……”嗖一声弦响,游虾儿发箭便射,怒骂:“傻bī!没一点正经,叫大家在这里看你泡妞呐?且先吃虾儿哥一箭!”

李逍遥随手接箭,反伸背後挠痒痒,瞧也不瞧此箭来处,迳朝锦瑟说道:“宋姑娘……啊不,锦瑟姑娘,若果真想看宋姑娘而不是看别的,且随我来。对了,另外还有个问题──不知姑娘能否顺便帮我搞定那边两个兀自吹鼻子瞪眼的渔家妹?喏,就是那俩,正瞅过来呢。瞧,焦虑的眼神!因为在下出於需要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怎麽可以随随便便伸手去帮她们解穴呢?”锦瑟瞥他一瞥,垂眸悄随不言。游虾儿本想再射几箭,往腰後摸了个空,才知箭使尽了,急难另寻,眼望李逍遥施施然的身影,不禁恨声大骂:“狗狴!耍啥帅哦,拿毒箭挠屁股,毒死你的说。”李逍遥吃了一惊,扬手不迭的道:“啊,毒箭?”游虾儿望他受惊刺猥般的神态,难免在妞儿面前大大掉漆,方觉解气了些,又骂:“矬bī!这麽胆小还想泡妞?回去舔自个那儿罢!”话声未落便觉腿疼,低眼瞧见那支箭已钉在自个大腿上,顿时怪叫一声倒地。“喂呀!哇哈呃……”

李逍遥面朝锦瑟,叹道:“江湖就是这麽乱,总跟菜市场一般……”锦瑟随手解去水家姊妹的穴道,因她出手极快,只一拂袖间那俩居然便能动弹如故,李逍遥本想记下她解穴的手法,但一眨眼水家姊妹的穴道就已解开,究没看清锦瑟的手在袖下如何动作。正纳闷时,锦瑟背後水花高溅,一道劲猛势急的拳风飒然袭至。

李逍遥掠眼瞧见一只手掌乍摊即拢,手心滚动一枚新蛋,往灯下倏晃便攥指握拳,身影宛如大老鸹般飞扑而落,顿知何子壑竟又返转,不暇多想此叟何以一扫适才落汤鸡般的颓败之态,转眼工夫生猛如初,只道何子壑欲袭旁边这少女,忙叫锦瑟小心。哪料何子壑发拳猝然向他击来,低哮道:“七伤拳没这麽好破,且再接一招!”

锦瑟看出李逍遥反应不及,白衣微闪,从宋香柠身旁滴溜溜晃转,步若凌波漫游,骤然穿插到了李、何二躯之间。李逍遥瞧见她斗然施展的身形步法,心头顿感大惑:“怎麽会是这样?”脑中闪出家婶持锅勺追堵他时早已深萦难忘的身影。

“七伤拳!”随著何子壑一声吆喝,木栏上方新悬的几盏漆写何家字号的灯笼受凌厉拳风所摧,一齐剧晃而爆。仗有异丹之助,这道拳势比起先前显得越发猛烈。何子壑料这白衣少女断难抵挡,先前他所吃拳力反震之亏,只道李逍遥搞鬼,既已看清此女并非无忧公子,自恃七伤拳已成,岂会将她放在眼里?

锦瑟闲立不动,觑看何子壑拳法来路,旁人不由替这弱质纤纤的韶龄少女暗捏一把汗,但当他发拳挥到跟前,只见一道素袖翻晃而起,锦瑟一只白生生的手掌蓦地斜斜穿入何子壑急倾的拳势之内,皓腕旁引牵带,何子壑拳势立滞,但感那只柔掌幻转之际倏抹腕脉而过,紧握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弛开来,所攥之蛋落入这少女手中。

何子壑登时变色道:“怎会?”锦瑟虚晃一掌将他逼得後退不迭,方道:“这路拳形似实非,不是我所知道的‘七伤拳’。”李逍遥和何子壑听罢均难相信各自耳朵,“什麽?”锦瑟把完好无损的鸡蛋递给李逍遥玩,淡然道:“那位老爷子耍的七伤拳不纯,我想没学对路。或者教他的人没教到要窍上。”何子壑脸色登变,不由得眼望河塘,心下一时兀难相信。

李逍遥亦感不解,拿鸡蛋抛起又接,摇了摇放到耳边听,说道:“但能跟他似地手握生蛋打坏木排,蛋却没破半条缝。我看已经很不容易了,除了七伤拳老手以外,谁还有这等发拳功力?”何子壑本来满心惊疑不定,听了李逍遥之言不禁大生同感,点头道:“七伤拳便是这般!倘然不服,那就吃我一拳方知端的!”李逍遥问:“端的啥?”何子壑翻腕时手中又有个滚溜溜的鸡蛋在握,沈脸道:“不硬碰硬地吃老子一拳,怎知死在什麽拳法之下?”

李逍遥见他竟仍嚣张似此,不禁想起刚才宋香柠受辱的情形,恼这老叟行径卑劣,有心给他点厉害瞧瞧,便即握蛋迎将上前,说道:“还嫌碰的硬钉子不够是麽?那就再来一次‘对对碰’……”一言未尽,何子壑倏发一拳。锦瑟蛾眉微蹙,袖下探手,赶在两只握蛋的拳头相撞之前把李逍遥拉向後边,只道何子壑要追击,她另一只手先即含掌以候。哪料何子壑半道里刹住拳势,距李逍遥举著的拳头不到半尺处飒然不前,但听喀嚓一响,两拳犹未相触,李逍遥手里的蛋连壳带汁迸溅开来,整只手湿浆淋漓,不由呆住。

何子壑翻眼朝天,摊张手掌,只见他所握的蛋毫无破损。李逍遥心下既骇且佩,不禁望了锦瑟一眼,苦笑道:“看见了吧?”何子壑冷哼道:“小子,下一拳可就不是这麽隔著半尺了。”锦瑟迎著李逍遥隐含质问的目光,淡然道:“这只是拿著鸡蛋练出来的拳法,也算不差了。但七伤拳跟打鸡蛋可是两回事儿!”

何子壑不由怒道:“看你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我不跟你计较也罢。想知道是不是七伤拳,叫那秃小子来挨一下不就清楚了?”李逍遥闻言恼道:“挨你拳?我?”拾起越女剑,何子壑忙退,口里喝道:“没胆子比拳掌,动家夥是不是?”李逍遥若是使剑,十个何子壑也自不敌,听了此言倒觉使剑赢他反似胜之不武了,可若单凭风魔腿法上前放对,料想那只伤腿未必吃得消如此硬仗,稍有闪失,小命便会难保。虽知此节不妙处,李逍遥仍是收起宝剑,说道:“比就比,不过我有话在先。你老爷子若是打我不倒,贵帮须得乖乖退走,不许再来水家地头生事。可能办到?”

何子壑如何肯休,但见李逍遥竟敢徒手下场,两人先已交过手,早知他拳掌功夫不济,谅必稳赢无疑,便哼一声,沈脸道:“规矩从来是谁赢就由谁说了算。”说完,握指攥蛋,运起拳劲,倒也并不稍存怠慢之心。李逍遥暗暗啧然:“上去还不得挨他捶?”到了这份地步,心想势已不容退缩,唯有硬起头皮摆了个摇摇晃晃的“金鸡独立”,双手向後张展,又透著几分“大鹏展翅”的味道,看他这般松糕也似的门户,众人无不摇头暗叹:“小秃子摆明了是啥拳也不会净蹦!既跟人赌下了硬桥硬马的比试,这回还怎麽蹦?”

凭锦瑟的目光更加觑得出李逍遥拳脚上能有多少斤两,知他这麽摆架势形同於送死,忍不住说道:“此间人人都看得出你不会拳掌功夫,先别硬撑了。”何子壑哼道:“就冲这架式,我一拳打死他都丢老脸!”李逍遥脸上一红,自知没学过什麽拿得出手的拳法,单脚立了一会便乏,忙换了一副虎鹤双形的架式,但不由自主地又忍不住抬脚,下盘仍是“金鸡独立”。

锦瑟忙道:“先别摆了,我教你一招手上功夫看对不对付得过去。”李逍遥苦笑道:“现学拳法怕是赶不上趟呐!不瞒你说,我学剑就快,学跑路的门道也还……也还算不笨,可是拳法实在一听就大头,大概天生就跟学拳这玩艺不大来电。村口智冠先生教的野球拳我从八岁那年起就没啥进展了,喏……现下摆的就是!”说著又换猛虎下山架式,下盘亦然是“金鸡独立”,而且摇摇欲坠。

锦瑟忍笑道:“试试看罢。”李逍遥究仍没谱:“可是……‘无忧手’这种忘性大的绝学,我看还是不要了吧?学了之後搞不好失忆,似你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还算好地,最可怕是跟那老鸟似的傻呵傻呵除了吃蕉啥也不会,别提有多凄楚哦!”不觉又换怀中抱月的架式,下边仍作金鸡独立状。

锦瑟摇头道:“‘无忧手’可不好学。刚才我使过的一招手法谅他就接不下……”李逍遥连忙收式,喜道:“这招看来行!主要是耍起来很帅,叫什麽名堂?”锦瑟眼光里闪过一抹凄然之意,垂眸片刻,说道:“叫‘相濡以沫’。”

“哇啊──”李逍遥唏嘘激赏,“‘香乳一摸’,我要学!”

“摸谁哪,小子!”不出所料,何子壑显然老大不耐烦,拉脸道。“甭拿根鸡毛当令箭,一干兄弟都等著回去吃夜宵呢!”

“你是老大吗?”李逍遥发指戳著何子壑鼻头,连珠炮般怒斥。“不是老大就没资格跟我说不耐烦,因为我逍遥哥也是老大一级的人物。听说过徐达、常遇春、老彭、陈猱头一夥没有?没听说过?我噗喂呸!你根本没资格出来混!要跟我说不耐烦,找你们老大出来!至於你嘛,怎麽看怎麽像一专门搬弄是非、欺上瞒下、荒淫腐败、内心阴暗的奸臣佞党!大家都吃水果,就你独自吃蛋搞特殊。瞅你就不对劲!刚才非礼我宋姊姊的帐还没跟你算呢,耍那拳跟猴似地还叫‘七伤拳’?咱给鱼羊帮兄弟面子才答应跟你比划拳掌,不然早一剑把你那话儿给剃了……”

何子壑在帮中一向挟大哥以令兄弟,狐假虎威多时,鱼羊帮众早就心怀不满,无奈帮主何子丘不幸患了老年痴呆,遭自家兄弟玩弄於股掌之中,帮众惮於何子丘平生武功威望,既被二弟何子壑控制,旁人均是敢怒不敢言。眼见李逍遥把他斥得痛快淋漓,何子梁等人无不面露微笑。

然而何子壑老羞成怒也在意料之中,何子梁留意到他攥蛋之手倏然一紧,忙唤:“小兄弟当心呐!”李逍遥取剑未及,一道怒拳便已扑面而来,何子壑暴怒之下,几已一拳倾出八九成力道。毋论是不是“七伤拳”,给这等沈猛至极的一拳打在身上都会顷刻没命。势已不容李逍遥取剑抵挡,眼见此拳气势汹汹地直冲身前,顿感不妙,忙提腿欲踢,突听排木笃笃急走声响,游虾儿胡乱包扎过腿伤又即返转,手拿一把钢镖,冷不防扔几支过来,朝李逍遥嗖嗖急射,口骂:“瘸bī!”

钢镖飞近腰腹要害所在,李逍遥不得不晃身闪避,就势使出“飞龙探云手”抄著飞镖,游虾儿忙逃。呼一声响,半空中飘坠一盏灯笼,霎然晃遮李逍遥眼帘,何子壑的拳头蓦地穿破灯笼,火光毕剥爆迸而开。李逍遥眼为之眩,一时寻不著拳影落处,何子壑摊开手掌,那只蛋稳凝未堕,旋即握回拳头,手已在李逍遥胁下。“去死吧,小混混!”

拳劲犹未吐实,斜刺里忽有一只素掌悄切何子壑腕间,白衣闪到李逍遥身前,何子壑一抬眼便见锦瑟以另一只手扬袖挥去空中灯火余屑,端的气定神闲,浑无娇弱少女那等状。何子壑先前并没瞧清锦瑟那一下使的是怎般手法,只道自己一时大意才被她夺去手上鸡蛋,究竟咽不下这口气,当锦瑟再施故技,何子壑便把拳力催足,狠声道:“小丫头,震伤了身子可别怪老夫不怜香惜玉!”

锦瑟背一只手於腰後,粘於何子壑腕侧的那支柔掌左圈右引,何子壑暗感她手上如蓄一股极大的磁力,晃转之间将自己拳上力道随卸即消。脚下一阵跌撞,竟给这貌似弱不禁风的少女牵引得站立不住,何子壑心头突凛,想起一个传说:“名花流的武功!”

他总算是老江湖,这声惊呼不自禁地脱口而出,顿将李逍遥心头所笼罩著的疑云一扫殆尽:“锦瑟姑娘所使的身形步法跟老婶一模一样!难怪在雁荡山上不论燕辉煌还是灵儿都说我从老婶那儿学来的是名花流的身法,连眼下这老渔夫也这麽说,看来没错了,有道是兼听则明……”心神一恍惚间,没留意看锦瑟如何又将何子壑摔跌丈外,她摊开素掌,给了李逍遥第二个鸡蛋。

李逍遥不觉拿起鸡蛋揉眼角瘀处,愣了一下,方省起此蛋并未煮热,怎能消肿除瘀,随手往何子峰头上磕开蛋壳,嗤溜一声忙不迭伸嘴吸净。何子峰心伤三哥惨死,蹲在尸旁一面垂泪一面吃瓜,忽感额头被轻磕一下,抬脸愣然张望。

锦瑟看也不看旁人一眼,悄立灯影阑珊处,淡淡的问一句:“适才妾身又使了一次‘相濡以沫’手法,公子可瞧清了?”李逍遥从後边悄掀她的白裾拭嘴,闻问一怔,答道:“这招‘香乳一抹’果是神奇……”脑中不由幻想此招手法用在林月如身上的情景。从来对学拳缺乏兴头,随著浮念联翩,这时干劲忽起。“值得一学噢!”

锦瑟微微一笑:“这就教给你罢。”李逍遥挠头愕然:“在这里?”想起历来明师传艺总挑暗处开练,眼前却有许多旁人,心感不妥:“在这种众目睽睽的环境下怎麽教绝招哦?给对手看都看到了,我再使出来岂不是好险,而且蠢?”锦瑟浑不在意,说道:“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但看无妨。”李逍遥见何子壑在旁,不由忧道:“可是给他看到,我就不大能活了。”

何子壑冷哼:“老子不瞧,你也活不成。”谅李逍遥急难有成,心中暗感可笑:“就算是学扎扎马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扎得好的。再简单的拳法掌功,别说一宿,没个十天半月你都练不熟!”投向锦瑟的目光却另有一番忌惮之意,说什麽也不敢再轻易招惹她。

李逍遥想到自己习拳似无天赋,而那招“相濡以沫”显然并不简单,虑及上乘武功学起来往往须费周遭,现下哪有多少时候把招式练熟,不免犯愁。锦瑟似知他心想何事,蛾眉微轩,问道:“公子对自己没有信心?”李逍遥怎甘示弱:“信心,对我来说不是问题;问题是,这麽短的时辰内姑娘有没信心教会在下?”他这样说等於把球踢还,锦瑟微微一笑,淡然道:“刚才妾身所用的不过是天山六阳掌中的一个变著,加上前後几个步法变化,合起来称为‘相濡以沫’,公子且看妾身演招。”

说罢,她竟旁若无人地伸掌缓演招式,脚下步法转寰也有意放慢,以便李逍遥看得更清楚,然而这样一来旁人不免也均能瞧清。何子壑瞅见招数原本似也并不繁复,不知自己何以竟会两次受乘於此招之下,心中困惑:“我手里的蛋怎麽就到了她手上呢?”一边暗暗记下锦瑟所演招数变化,一边瞧向李逍遥,但见他蹲在一边吃香蕉,趁隙还草草包扎了腿伤,除了一双眼睛似乎稍瞬不离锦瑟徐徐演招的手影步形之外,竟显得心不在焉。何子壑一怔,随即暗自冷笑:“死到临头还不肯下工夫,神仙也救不了这辈不知积极上进之徒!”

锦瑟连示两趟,担心李逍遥记不牢掌招中的细微变化,待要多演练一回,李逍遥忙道:“可以了,手先歇歇。”瞥何子壑一眼,见他目露懊恼之情,想是仍要多观看一会,锦瑟却依言打住,不再示招。水汶汶忍不住道:“秃子,怎麽不多看会儿,怕你没用心记呢!”锦瑟亦以不解的眼神望著他。

李逍遥望望何子壑,口含半根蕉说道:“再多示范一会,连他都记住了。”何子壑心下冷笑:“只示一回我都已然记下了,岂似你?”只听锦瑟说道:“此招最要紧的诀窍是出手须快、方位须准、发力须狠,切脉务求一击中的。”何子壑眼皮不由跳了几下,暗暗引以自警。锦瑟瞥他一眼,淡然道:“做不做得到,全凭自己。旁人但看无妨。”

李逍遥暗暗点头,含蕉问:“姑娘怎知我能做到?”他不问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却直接问锦瑟如何知道他能做到,言语间先已透出若非细心不能觉察的一股自信。锦瑟微微一笑:“看公子似已练就一门奇快极妙的手上功夫,讲快难不倒你。”话语微顿,嘴角一丝淡淡笑意敛去,又道:“只是此招须以独门步法相辅方能承合无形,适才所演示的步法变化未免繁复了些,短短稍瞬不知公子有没看清?”何子壑心中一怔:“刚才只顾瞅上边的手法变化,脚下便没怎麽留意。难道这也有玄机?”

李逍遥嚼蕉点头,心中自揣百般奇怪不解之处,究碍许多外人在场,与他身世以及婶婶有关的一些疑团不便在此问明,料想锦瑟一身武功必有“名花流”的深厚渊源,这原也不算太奇,最令他深感疑惑之处在於,锦瑟所使的身形步法居然是家中老婶打小时候就教会了他的。锦瑟见他不作声,只道他尚没看懂适才所使的步法变化,便说:“公子不妨练习一会,需要纠正之处,妾便再示。”

她本是出於细授之意,哪里想到李逍遥早已学会这门身形步法。待把蕉咽下,李逍遥搓手道:“想知我有没学到手,且看现炒现卖。”众人闻言齐愣,便连锦瑟亦不免奇怪。李逍遥却已立到何子壑跟前,说道:“来吧咱!”言讫拉开架式,双手举成两头鹅状,情不自禁地又抬一只脚,摆出沧桑不改的“金鸡独立”。

众人一见便都纳闷:“他怎麽又故态复萌,到底有没学会新招呐?”何子壑皱眉瞅著李逍遥摇摆不定的身形,忍不住说道:“又这麽摆,我看你是想自杀……哎呀!”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一脚,却是李逍遥所抬的那条腿冷不丁踹正他面门,顿时眼冒金星,几难站立。

先前何子壑以脚板扫打水汶汶脸颊,李逍遥当下原封奉还,摇摇晃晃地复又单足立地,说道:“汶汶,这下送给你。”水家姊妹见何子壑脸上多了一只瘀黑脚印,模样好不狼狈,均笑了出来。但听一声怒吼,何子壑红了眼发拳扑将过来,其势凶猛异常,显见得已非比划拳脚,而是性命相搏。水汶汶方呼“小心”,便见李逍遥蹦蹦跳跳改换姿势,犹如戏台上的武生一般提掌摆出几个慢悠悠的花架子,这等样无疑更教人为他担惊受怕,连锦瑟也不敢多瞧,面靥已转别处。

何子壑先已领教了李逍遥身法的滑溜灵动,怎容他再三戏耍,双臂挥展,把拳法使得大开大合,一时间劲风呼呼狂啸,渔排空旷之处本极狭小,他将拳势催足,果然教李逍遥转寰余地顿失。待觑定了秃头晃摆的所在,猛然挥拳扫去,此时有心炫技,更把这一拳发得刚猛之极,旁边一根碗口粗的木杆受力不支,竟也砰然折断,上半截飞向塘面,所挟凛凛风声更增何子壑拳势之威。众人方自变色,避恐不及,但听锦瑟冷冷的道:“七伤拳讲究刚中有柔,柔中有刚。这一击虽然威力惊人,却显是纯刚之力,若说是七伤拳,那也仅只皮毛,而非神髓所在。”

何子壑把李逍遥逼到死角,发拳欲击之际斗闻此言,不由的心头矍然。没留神踩著李逍遥突然悄掷於地的蕉皮,顿时吱咦打滑。趁何子壑脚下失措,李逍遥“呀”一声大叫,旋身扫出一腿,正中其腰,口中说道:“这一脚送给野狐兄!”何子壑究於渔场里厮混得久了,木排再滑亦摔他不倒,身子趋趄几下突然旋步转定,腰躯微俯,一颗鸡蛋蓦从左臂滴溜溜弹起,竟自後背滚到右手,五指一握成拳,呼的击到李逍遥胁下,低喝道:“七者皆伤!”

众人看到惊险之处,便连呼声亦噎在喉,皆感李逍遥这遭势必玩完。哪里想到他步法连连望旁跌撞数下,悄施自小躲锅铲的步法,抢在何子壑一拳飞抵的刹那间,倏然晃手穿入门户,大叫:“香──乳──”何子壑先已觑明锦瑟所演示的掌招,只道李逍遥使用时决计奈何他不得,怎料这小子的手竟出其不意地抹到腕间,委实奇快难状!

何子壑念犹未生,甚至连低瞧一眼也来不及,只听李逍遥笑道:“一抹!”那颗原本攥在何子壑手里的鸡蛋便落到他倏探即收的手掌心,作势握蛋发拳,待何子壑急忙回防之时,冷不丁把鸡蛋往他额头磕落,何子壑晃头忙避,口中哼一声道:“没胆硬碰硬,手上却使妖法!”悄手另攥一只蛋,暗握成拳。

“妖法?”李逍遥果然忍不住蹦将起来,恼道:“硬桥硬马只怕你碰不过我呢,老骨头!”原本深忌何子壑的七伤拳,待听锦瑟声言这老叟所使的拳法似是而非,便不放心上,眼见何子壑不服,便握拳一伸,说道:“看谁的蛋先破!”何子壑等的就是此刻,没等李逍遥改变主意,两只拳头砰一声便即碰撞。

喀嚓一响,不知哪一只手里所攥鸡蛋迸碎。李逍遥往後跌退数步,面孔一时憋涨赤红。众人均以为他中了七伤拳,性命势必难保,一时叹声四起。再看何子壑时,却越发奇怪。他似也大惑不解,瞠目结舌地瞅著自己手指缝里丝丝流淌的蛋汁,半晌方才咕哝一声:“怎……会?”

投目望向李逍遥,但见他那只拳头上不知何时裹罩一块树皮般物,怎知此是“木灵”。待喘息稍定,慢慢把瘀青的拳头从“木灵”护套里探将出来,指缝间并无蛋汁垂淌。何子壑既惊又怒:“你手里的蛋怎会没破?”

“因为我没用这只手握蛋,”李逍遥伸出另一只手,摊开时蛋仍圆滚滚分毫无损,笑道:“你没看清楚就捶噢!”

何子壑浑未觉察那只颤抖的拳头不仅淌滴蛋黄,更在汩汩流血,只顾怒瞪李逍遥,惑然道:“你已挨了七伤拳所震,如何浑若没事?”话声刚出口边,嘴角竟溢血如丝。李逍遥强抑腹中气血翻涌之感,顾不上回答,忙自调息,暗觉气行无碍,方感宽怀:“幸好刚才除了以木灵反震他的拳力以外,我还运用了……”忽听河塘上有人哈哈大笑,尚未靠近便急著把何子壑的话题抢了过去:“因为他学了老子最引以为傲的独门绝艺──真元护体!”

李逍遥一听便知是谁,笑道:“错!这门神功应该叫做真呀元呀护呀哦啊体……”後边无疑使上了唱腔,亦即街边耍猴戏的老儿那般念念叨叨的调子。

何子壑脸色虽变,究仍不服:“小子,你再接……接我一拳试试!”另一只手从腰畔急挥,掌心又攥一蛋,呼地打到李逍遥跟前,殊没觉察这道拳力已然微弱无比。李逍遥随手一粘一抹,何子壑脉门登时麻痹难当,不由自主地舒张手指,踉跄而跌,口中嘶声叫道:“不想我费尽心机学来的七伤拳竟会不……不堪一击!”

那只蛋脱手而落,旁边忽有一只颤巍巍的手掌伸来接住。

蛋在掌心溜溜滚转几下,方才凝定不动。灯下有人含混不清地唱道:“五行之气……噗噗噗……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噗呼噗……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噗呼呼……魂魄飞扬!”

第二十三章 五劳七伤(一)

这几句似歌非歌、似诗非诗的调儿,李逍遥听了未觉如何,何子壑突然动容道:“大……大哥!”水家姊妹脸上变色之际,一干大大小小的船夥全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一人。李逍遥忙摆“金鸡独立”准备迎战,心头暗凛:“哇啊,他老大来了……”转面但见那只攥蛋之手缓缓缩回柱影下,一个落汤鸡般的糟老头显然刚从水里给捞将上来,背靠栏柱簌索而坐,口里“噗呼噗呼”吐过了水,便自颤手掰壳,把那蛋吃了。

李逍遥奇道:“咦,老鸟哎。”水汶汶在旁凛声道:“何子丘!”但见梁、峰、峦三兄弟忙扑到糟老头跟前,李逍遥只道即将看到一幕纷声哭诉的情景,兀感奇怪:“不想这老鸟是他们老大。”耳听得何子梁急道:“大哥,吃香蕉就行了,你别……别又磕掉了牙!”说完把甘蔗一捏,内力吐处,挤出水来。何子峰忙把瓜瓤也挤出汁,双手捧定,呈将上前:“大哥,先喝点儿瓜汁润润嗓。”子峦也不甘落後,摸出个梨,说道:“大哥,梨汁好喝。”发劲攥烂,溅了糟老头满脸浆汁乱淌。

李逍遥正瞧得奇特,只见何子壑也爬了过去,挤开旁的兄弟,却揪糟老头湿漉漉的衣衫,怒声质问:“大哥,你……你怎能耍我?这些年从你口里蒙来的不是七伤拳的精要……”李逍遥暗讶:“先前说什麽他也不肯信,这会儿怎麽又改念头啦?”何子壑自撕衣襟,眼里尽是气急败坏之情,促喘的道:“我遭拳力反震自身,虽说受伤不轻,却……却全无脉络尽皆震碎的情形,可见……可见这路拳法没练对,或者根本不是七……七伤拳!”又喘一阵,咬牙切齿道:“你别想再糊弄我,老子自挨了一道拳力,比谁都清楚!你这老东西!”

说到气急处,不禁把手乱扯,糟老头衣襟撕裂,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布满老斑的身上竟有许多烫痕和鞭伤。众人一见便都吃惊不迭:“谁把他折磨成这样?”何子梁先已矍然变色,指著糟老头满身伤痕,怒道:“二哥,这是怎麽回事?你说你会好好对待咱大哥的……”何子峦凑前检视糟老头腰下,忽从那话儿拔出一根血淋淋的绣花针,大叫:“老二,你忒毒了吧?这也干得出来?”

何子壑忙道:“不是我……谁都知道我家那口子是个泼妇……”其他三兄弟早已怒煞,浑忘外人在旁,气冲冲地抢将上前便朝何子壑拳打脚踢,可怜何子壑身受重伤之下无力反击,唯有挨捶的份儿。李逍遥正自呆望,却见何子峦瞅个隙儿凑到糟老头耳边,拈针朝鼻前一晃,眼露异光地说道:“大哥,打今儿起到我家住去,拳经你窝是窝不住的,绣花针咱家媳妇儿有的是……”子梁闻声回头,疑道:“你说什麽?”子峦忙掩言道:“我说,大哥到我那里定会过得很舒服。赶明儿我就种香蕉……”何子梁怒道:“怎轮得到你?大哥在老二、子陵那里都没好日子过,回头我接他到家里养老去,才合乎长幼有序的规矩。”

在众兄弟争吵声中,糟老头颤巍巍地拾起蕉皮,痴痴而笑,放进嘴里艰难嚼动。何子壑爬到他脚边,眼露怨毒之芒,强撑著问了一句:“大哥,你自己不成了,为……为何不把拳经精义和盘托付於我?”见他如此执迷不悟,锦瑟忍不住冷冷说道:“七伤拳本是崆峒派传子不传女的绝学,何子丘不属曹氏嫡系,只因了那‘五劳七伤’拳阵需凑足七人合拳之数,他才有缘沾边。囿於崆峒门规,就算他学会了,又怎敢擅自教给别人?你们虽是他亲兄弟,却未曾拜入崆峒门下,倘若真的私自偷学到手,曹霸闻讯必来追杀!”

何家几兄弟闻言皆各凛然变色。何子壑嘶声问道:“你……你怎会知得如此详细?”锦瑟却不多理,转面瞧向李逍遥,颦眉含惑,轻声道:“公子似乎早已学会名花流的步法。”李逍遥心头一阵不是滋味:“果然是名花流的渊源!”

那糟老头自玩鸡鸡之际,低眼瞅见几兄弟都不甘心地瞪著他,不由得一愣,随即裂嘴傻笑,念念有词的道:“损心伤肺摧肝肠……噗呼噗呼……脏离精失意恍惚……呼……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几兄弟见他眼光里忽有沈痛悲哀之意霎闪而隐,所吟此调似含深意,不由面面相觑,随即齐挨糟老头撒尿淋了满脸。

何子峰不禁一怒挥拳:“老狗,你……”糟老头慌忙躲到一人背後,何子峰看都没看便伸手来抓,口里说道:“休走!”腕侧忽有一掌斜抹,不待何子峰变招,反切其脉,随即旁牵斜带,摔这大个儿一个趋趄。何子峰腰撞横栏,方才看清了出手之人居然是李逍遥,没想到他随手一撩之力竟大如斯,脚下仍立不定,随即破栏坠塘。

李逍遥口含还神丹,眼见自己使出“相濡以沫”这一招居然轻易摔飞了何子峰,心下暗讶:“不想此招竟含借力反打的意思,敌人有多少力道打过来就还他多少,真是太妙了!”笃一声响,刚坠塘的何子峰犹未沾水又飞了回来,李逍遥方吃一惊:“不想此人亦颇了得……”但见何子峰竟在他脚下栽个嘴啃泥,此又出乎所料。

但见一条鱼羊帮船只里蹦出个滚圆溜瓜似的肥躯,拍了拍手,哈哈大笑:“突然撞下这麽个人来,以为是妖呢!呵呵……适才听见有怪声怪调的妖歌打此传出,说什麽‘魂魄飞扬’,让老子来看看啥事如此恐怖!”笑声未落,渔排上多了一个矮胖道士,往人堆里连施“移形换影”之法,劈哩啪啦撞翻了好些人落水,方才歪戴天师帽,灰头土脸地走了过来,瞧见锦瑟的身影,不由一怔,随即挤皱鼻头哼哼道:“穿得这麽白,在树林里跑来跑去引我追的就是你了?”

李逍遥方自不解,锦瑟微微一笑,淡然道:“你又是什麽怪物?”胖道士挺起肥胸油肚,晃动著腰间“软硬兼施”牌,恼道:“小丫头甭乱扯,看我哪一点像怪物?老子是专职捉妖除怪地,身怀真元护体神功,人称硬天师!”李逍遥暗感不安,锦瑟却淡然道:“那你追我做什麽?”硬天师挤皱肥脸道:“因为你不属於这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姑娘,该回哪回哪去,甭在这掺乎!”说完摆了个“大鹏展翅”架式,但怎麽看都像一头蒸得油光滑腻的肥鹅。

锦瑟矜然道:“那你是要赶我咯?”硬天师挠头想了想,懊恼道:“你又不是妖魔鬼怪、牛鬼蛇神,老子拿你这麽个人可没辙!”李逍遥和锦瑟不由得彼此交换个困惑眼神,奇道:“何意?”硬天师充耳不闻,苦起脸自摇大头,咕哝道:“到处乱跑也行?如果我也往前瞎跑,突然撞到我妈,那可怎麽著……噫!想想都受不了。”

李逍遥看他突然变得说不出的郁闷,不禁好笑:“那你又跑到这里干啥来了?”硬天师仰头看不到月辉星光,只遮了满脸疑云惊霾,肥腮乍鼓乍瘪,直吐郁气,口里喃喃自语:“不会真有这麽多妖怪吧?老子明明……”又见渔排上一杆灯笼其光忽明忽灭,愈显幻化莫测,硬天师松垮垮的满脸肥肉顿时挤做一堆。

李逍遥越发奇怪,忙问究竟:“什麽妖怪?”硬天师见人人眼露疑色,似都不拿他当回事儿,不由暗恼,大声说道:“真的有妖!”捏拳一挥,煞有介事地又道:“因为……我捉到了一只妖!”说著,拈出一只小蟋蟀,朝李逍遥面前晃了晃,脸色愈显郑重其事,又难掩几分得意之情,宣称:“终於捉到了一只!”

众人见这胖子表情凝重,不似随口说著玩儿的,乍道他会拿出一只妖示之以众,待见这胖道人一本正经地捻出一只活生生的小蛐蛐,顿教众人傻了眼,面面交觑一会,水柔情忍不住先笑了出来:“你终於捉到了一只蟋蟀,对吧?”硬天师涨红了脸方欲争辩,忽然手腕一麻,被李逍遥猝施妙招往手上打了一下,手刚一晃,指间拈著的小蟋蟀没了。

硬天师不想李逍遥竟打掉了他所捻的蟋蟀,怔了一怔,变色道:“你这小鬼!我好不容易……”李逍遥笑道:“好不容易捉到一只如此小的蟋蟀,以你的体型也算了不起啦。”硬天师怒蹦:“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蟋蟀!你这笨蛋……”其实李逍遥绝对不笨,一眼便已看出硬天师拎来的并非一只寻常的小蟋蟀,以他自幼对斗蛐的了如指掌,殊不下於伯乐之识马,从那小蟋蟀的叫声中当即认得赫然竟是“搜神蛐”,此乃蛐中奇稀之品,虽不晓得是不是日间那捕蟀大汉苦追不获的那一只,但他念动飞快,当即施展空空妙手,迅若神龙探爪,一捉到手便收藏於“乾坤袋”中。

硬天师没瞧分明,只道小蟀失手脱逃,摆头乱寻不见踪影,顿时恼将起来,朝李逍遥蹦身要打,气冲冲的道:“可恨也!先收拾你……”探手刚要掐脖,没留神旁边一糟老头丢块蕉皮在脚下,吱咦一声踩滑,他身躯笨重,究难扎稳步桩,去势反而奇快,李逍遥把身一让,他便似一团大肉球般往栏外滚去,直奔塘里,噗砰一声高溅水花,如巨陨之落。

李逍遥怕的便是这道士纠缠不休,惟恐总有一天“乾坤袋”不保。原本自忖轻功了得,躲他不难,待被硬天师展动“移形换影”欺到跟前,才吃一惊:“好身法!不想有这等奇妙,能令一个胖子走起来如此飘忽,看似脚步不动,竟然一晃就过来了……”待见硬天师踩著蕉皮跌得狼狈,正感好笑,忽听身旁怒吆纷起,原来是何氏兄弟趁机要抢那糟老头过来,水家姊妹只道这夥竟要对她俩动粗,持烟杆子朝他们乱打。一干何家船夥拉开架势,将她俩连同游虾儿一块围住。那游虾儿提刀回返,本是要来寻晦气,见这架势,倒吃一惊,忙道:“不认识虾儿哥了吗?我娘是从鱼羊寨嫁来的……”

李逍遥摆平了何子壑,又见其老大成了那等样,料想鱼羊帮从此无力再欺水家人,方感宽慰:“水舞阳剩几个妹妹无甚依靠,在兰陵渡我没能保住他性命,谁再欺凌他妹子,我决不能袖手不理。”上前一步,指水家姊妹,对众人说道:“这两位小太妹是我罩的,请各位给个面子。”他是胜家,说话份量自然不同。鱼羊帮众人皆想:“算你跩!何老二答应过你,我们还能怎麽地……”李逍遥为息两家纷争,眼望水汶汶,又即说道:“大家都退一步,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

何子梁等人暗暗点头:“这小子虽然摆明了是站在水家一边,可是这麽说话也让大家都有了台阶下。”李逍遥只道没事了,哪料水汶汶指著何家人,怒道:“这事可没完,你们何家到溶溶的塘子干什麽?先前放毒毁我多处大塘,须得赔偿损失!”何家兄弟此趟非但闹得灰头土脸,子梁、子峦几个能打的都已损手折脚,原已垂头丧气,闻言之下却都恼将起来。子梁黑了脸道:“以前的事,我家二哥已付出代价。然则三哥子陵以及何勇侄儿的命债,你们也须给个交代!”

李逍遥想起殷野狐,方要转面去瞧,但见水汶汶挥烟杆乱打,鱼羊帮众岂是对手,顿时叫苦连天。何子峰坠塘时撞著了硬天师,给点了穴道扔回木排上,此时动弹不得。子梁子峦虽各皆受伤,当下也唯有勉力应战,两兄弟方要出手,李逍遥顾不上歇,忙抓住烟杆,朝汶汶说道:“别这麽冲动。”汶汶怒道:“他们搬咱渔排上的东西呢,你怎麽不拦?”

李逍遥先前已瞧见鱼羊帮众在搬物,闻言便望向何子梁,说道:“子梁叔,这会儿的情形倒像是‘趁火打劫’。”何子梁转面与何子壑默默交换一个眼色,迟疑片刻才说:“那些物事其实是溶溶要我们放在她这里的……”李逍遥心头一怔,水汶汶反应倒是飞快,立即驳斥道:“扯谎!溶溶小妹怎麽会跟你们打交道?她人都死了,你们就可以随口胡说麽?”何子梁脸色微变,又同何子壑交换了个不安的眼色,方道:“溶溶姑娘固然是死无对证,可是她生前确曾找过我们,她说……事到如今她已不敢相信她自家人,能令她被迫向对头求援,可见她是多麽无助!”

水汶汶愈怒:“胡说!我们一家人不是都在麽?她有事怎会找你们?扯谎也该有个谱儿……”但瞧何氏兄弟的神情,李逍遥却不觉他们似在说谎,凭自己从小在客店厮混的见识,察言观色并非难事。究仍不解:“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是这麽回事──”何子梁心情越发不安,面颊莫名其妙地抽搐几下,方道,“虽然我不晓得溶溶为何不相信她自家人,可那天夜里她跑来鱼羊帮求援时是光著屁股的,我们永远忘不掉她那惊恐哀怜的神情,愿意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她被水舞阳糟蹋了。”

李逍遥心头一跳,水汶汶已气不打一处来:“你这老不修的,连这都编得出?我大哥怎麽……”若非李逍遥拦得及时,何子梁的额头难免要多个烟杆儿敲破的窟窿。何子梁面颊乱搐片刻,似没瞧见水汶汶暴跳不已的情状,突然咬牙切齿的道:“後来她是在我们寨子里用药堕的胎,从而自暴自弃,没有一夜不到处串被窝。溶溶她曾跟我说,夜里没有男人陪伴她不敢睡,她怕梦见水舞阳!”他额头倏然多了一个烟杆子打出来的血口子,只因李逍遥心头一阵矍然,忘了拦下水汶汶。

何子梁浑不觉痛,眼光里竟渐布满了异样之色,面孔扭曲的道:“她说水舞阳不是人!还说她家塘子里有一头八爪怪魔,她甚至说自家姊妹也不可信,宁愿为我们做牛做马,只要我们能帮她摆脱这可怕梦魇……”水汶汶本极忿怒,见了何子梁这般反常的神情语气,不由得怔住,一时难以相信,忍不住又恨恨的说道:“何子梁,这样毁我小妹,你才不是人!”

何子梁眼中越来越多莫名疑惧之色,喃喃的又道:“为了搞到炸药,她甚至搭上了姓许那夥人。这只因我这二哥同海沙派所使用的毒砂没能除了那八爪魔怪,我们不知道它来自哪里,溶溶说它总在她家几道河塘水网出没,每当水舞阳入梦来找她泄欲时,她便会听到那魔怪在水底发出不寻常的动静。然而水舞阳从她被窝里离去之时,那魔怪竟也销声匿迹。所以她要我们帮忙,多备毒砂火药找机会消灭那异魔……”

李逍遥自然知道水舞阳已经死了,回来的不是他。再往下听,不由地心头又是一凛,暗觉何子梁所述之事虽出乎始料,他却相信并非欺言。想到一事犹未启口,水汶汶便即驳斥道:“真是越说越玄乎了!合著你们往我家塘子下毒,还是好心不成?”何子梁早料她势必不信,苦笑道:“我们当然也有私心,试想这一带水网纵横交结,哪家的塘水不是相连的?水家出了事,我们何家就能太平麽?你们若仍不肯信,何不问问虾儿老弟,溶溶视他为心腹,又有什麽事瞒得了他?”水汶汶唤:“虾儿!”那厮却没在人堆里头,唤也不应。

水汶汶怒道:“何家的,你们是不是把虾儿灭了口啦?”何子梁脸色也不好看,闻言便哼一声:“说什麽话!”李逍遥亦望不见游虾儿身影,暗异:“刚才还在这儿的,才一转眼又钻哪去了?”何子梁手捂头额,瞪了水汶汶一眼,说道:“大闺女这等毛躁如何使得?适才我说的句句是实,那些箱子装的全是硫黄火药,可不是什麽贵重家私,不信便打开来瞧……”

水汶汶哪里肯听得进耳,只是跺脚蹦跳,一口咬定何家夥计做了手脚,她这等不依不饶地穷逼,把何氏兄弟气得各操家夥。眼见冲突又起,李逍遥忍不住说道:“刚才忘了说一桩要紧事情,瞧这事给闹的!水下真的有……”话没说完,突然想起一件迫在眉睫之事,心头几乎蹦将出来,顿足道:“不好!快把硬天师捞上来,底下真的有……”这话又没来得及说完,只听鱼羊帮夥计叫道:“终於把火全扑灭了!”

一时之间,四下里都报称灭了渔排火势。李逍遥闻声便觉隐隐不妙,一时说不清何以会有此般不祥之感。兀自暗闷,忽听一人在木排另隅叫苦:“人数不对!老张、小於这俩怎会突然不见了?刚才还瞅著他们在这儿勺水浇火的……”李逍遥心头格登一跳,但见何家兄弟尚似不以为异,子峦道:“另数数,塘子这麽大,当下又杂乱得紧,说不定……”

“别说不定了,快找!我看事情开始不对劲了,水底有怪,也许硬天师……”李逍遥急得语无伦次,只觉硬天师所说一点没错,眼前果真妖气迷漫,塘面异雾骤浓,遮蔽左近渔火光芒。著急之下,李逍遥哪知自己嗓声又即嘎哑,众人徒然瞠目,均不知他说什麽。便在这时,硬天师爬上渔排,似明李逍遥所言何指,顾不上吐完水,冷哼道:“少在那儿发梦了,老子到塘底走了一趟,水下哪里有甚怪事?要说妖气,我看这木排上倒是浓厚得紧……”

李逍遥见他安然返转,方才放心,待听硬天师此言,不由一愣。硬天师脸色严重,一时没工夫来掐李逍遥,肥手往襟内乱掏,却摸出个测异法器,圆睁一对小眼,定定地瞪著法器所生反应,急呼:“好家夥!果然混在人堆里……”把手一指,怪叫道:“大概就在秃子左近!”李逍遥左边便只四女,其中又以锦瑟一身素衫最为醒眼。众人闻声皆吃一惊,忙不迭地从锦瑟身边退开,却将她围在圈心,各均如临大敌。

硬天师却又暗觉不然,捧著法器起身,颤手细寻妖象所在方位,但却始终面朝李逍遥的方向,不论怎麽转,法器都往他这头频传动静。因感众人目光有变,李逍遥不由警告道:“肥仔,你可别趁机捣鬼噢。这种事可不好乱说……”硬天师抬手指来,满脸肥肉乱颤地说道:“闭嘴!就你这方位没错,好大的妖气!甭说我不提醒你,当心……”李逍遥犹未听清当心什麽,忽听得劈砰劈砰两下闷响,渔排上有人次第跌飞堕水。

情知生变,混乱中李逍遥难以兼顾身边所有女孩儿,拽到谁瞧也没瞧就拉到一旁,避开一道急攫之影。但见硬天师捧法器仍朝他所挪身之处追测不休,李逍遥看他如此煞有介事,惊憟之余,不由好笑:“行不行啊,你连鹅都……”此刻方见拉到身後的女子乃是水柔情,她天性本就柔弱羞腆,迭遇变故之下显得越发受惊不胜,正如小鸟依人般躲在他身影後边。李逍遥安慰一声:“别怕有我。”硬天师恼道:“有你屁用?这话应该由我说……”水柔情怯声道:“全……全靠你俩了!”眨眼间俏眸霎变,左眼里竟有双瞳倏闪即浊,旋即移眸掩入李逍遥肩影之後。

李逍遥只道眼花,并没留心多瞧,目移别处,见何子梁、何子峦带伤合攻一人,那人脚步踉跄,身法兀仍飞快,抓著宋香柠扛起便走,又劈砰劈砰两响,把梁、峦二人撞跌。李逍遥心中吃惊:“尻!殷野狐真会装死,没留神又被他掳了宋姑娘……”硬天师眼瞪法器,急道:“快找到了,快些快些给我指明白了……啊也!”要紧关头却是突然被撞了一下,法器失手落地,竟自木排间隙掉水淹没了。

硬天师大恼,转面怒骂:“哪个王八撞我?没瞅著正在捉妖吗,居然搞砸了……咦!”却是与殷野狐打个照面,两人皆愣一下,彼此认将出来,不约而同齐掌相交,蓬一声闷响,殷野狐一交跌地,脸色登时憋涨,几处伤口皆有血溅。但只闷哼一声,嘿然道:“胖子,你比以前长进了嘛!当初若不是周星也救你……”说到这里连声发咳,显是对掌时震岔了真气。

李逍遥素知那胖道士一身硬功之强,只道殷野狐已是强弩之末,不料硬对一招,仍教硬天师背撞栏柱,半天不能定神。以他所受伤势之甚,竟犹能如此,可见这份功力和悍劲委实不在宫九之下。待听殷野狐之言,李逍遥不禁一怔,心念转不过来:“怎麽跟胖子说的不同呐?”硬天师不顾腹内气血翻涌之苦,因见殷野狐在小辈面前拆他底台,立时涨红了肥脸,恼道:“你别乱说噢,矮子狐!当年只因周星也脚力比老子快一点点,碰巧老子又抽筋,给个机会让他背我走没什麽不好……”

李逍遥听到“背”字,想起宋香柠,连忙抢来相救,不料脚下竟踩蕉皮,吱咦一滑,连打数旋究立不住,叭的摔个大马趴。虽说跌得惨痛,他探手飞快,仍握住宋香柠腿踝,一拽之下,宋香柠半身落水,却被殷野狐紧抱不舍。硬天师见状惊呼:“哇!肚子大过我……”李逍遥一时爬不起身,与殷野狐正拉扯间,脑中蹦出个老监千家驹,慌忙奔来,手拿功过簿往李逍遥头上一打,说道:“这种搞法就跟掰蟹也似,你可是占尽了眼福……不行!《孟子》书中有言:‘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李逍遥在自己脑瓜里扇翅道:“可是学塾老师提过,孟夫子又有话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这也合乎关云长……”老监拿书拍掉那只乱扇翅膀的,不由分说便即登记:“甭跟我云长云短,总之你这种掰法免不了要损分……损这麽多!”李逍遥心头打突,便因一念恍惚,手没握紧那支滑腻小腿,殷野狐趁机扛起宋香柠便往塘上船只飞身跃去,半空发掌扫荡,打翻鱼羊帮船夥,抢得一条小船。

李逍遥怎知殷野狐此举意欲何为,眼见宋香柠又落到他手上,不由惊怒交加,喝道:“野狐,你捉宋姑娘要去哪里?”殷野狐不答,沈脸划船便走,李逍遥方要抄身追去,忽听身後厮斗声急,回头时却见水家姊妹双双合斗硬天师,李逍遥一时怎明何因,心中懊恼:“不想这肥崽趁机揩油来著……”正不知该当置诸不理抑或解纷息争,忽见何子壑扑向那糟老头,恶狠狠地发拳便打,嘶声大叫道:“让你尝一尝你所教的拳法!”

那糟老头只顾拾蕉皮自啃,浑未觉察何子壑猛然扑至,何子壑自身受伤不轻,却扑得急,这一拳便纵不能致其兄重伤,势必也会将糟老头撞下水里。李逍遥岂能不顾,方想出手推开何子壑,迎面蓦地一大排水花激撞而来,其势之恶直若海啸。李逍遥不知发生何事,只拽著了糟老头,两人便摔作一团,待眼前水雾散去,忽觉渔排上竟然少了许多人,连何子壑也不见了踪影!

但听一声清叱从塘面遥遥传至,李逍遥转头寻望,只见一袭素袂白影掠到殷野狐所驾小船上,原来锦瑟适才见宋香柠遭掳,便即追去救人。不等李逍遥多看一眼,两支震弯的烟杆子飞过眼帘,水家姊妹迭声惊呼,双双後跃。李逍遥转面怒视硬天师,恼道:“肥崽,我忍不住要‘扁’你了!”说完,两人齐拉架式,斗鸡般兜转一圈。

大眼瞪小眼一阵,李逍遥与硬天师突然同时跃起,两人各贴了一张符在对方脸上,稍纵即离,一般地飞快,不分彼此。李逍遥抹下额头遮著的湿符,气恼之余忽觉好笑:“咱俩的法术都似退步了,发的符不及以前‘炫’。”硬天师拿掉脸上纸符,亦有同感:“我觉也是。”突然之间,两人一齐发腿互踢,李逍遥想:“肥仔腿短,怎踢得著我?”

哪料硬天师滴溜溜一晃,倏地闪到了李逍遥背後,无疑使出“移形换影”这般法门,提脚踹在李逍遥屁股上。一霎然之间,李逍遥方知不可轻觑了这胖道士,心头又好笑又著恼,但也不免佩服:“这门‘移形换影’真是很妙!以他的臃肿体形都能移动得这样灵活自如,可见身法之奇。怎麽想出来的新招?”

硬天师这一脚没使多大力道,可也让李逍遥好一阵趋跌难止。但没想到李逍遥趋身欲跌之时,倏尔後撩一脚,使上风魔腿法,也将硬天师踢得晕头转向。两人一时性起,各骂一声娘,又即对摆架式,但见同是一副“大鹏展翅”之状,此时两人又似落汤鸡般,互相呆瞪片刻都觉滑稽。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为啥咱俩都这麽爱摆架式呢?”硬:“你的架式还不是偷学我的?”

李逍遥恼道:“有美妹在这里,说什麽都要有根据……”硬天师闻言便即凛然变色,想起一事大是不妙,急道:“根据是没有,但是美妹却有问题!”李逍遥见这胖子仍要骚扰水家双秀,忙晃身阻住去路,不豫道:“我看你是想捉妖想出毛病来了!这会儿乱得很,你还来添乱,拿只蟋蟀就栽是妖,这回连美妹你都不放过……”话没说完,硬天师突然变色而惊,眼望李逍遥背後,目露矍然之色。

李逍遥被这副神情吓了一跳,猛地回望,只见水家姊妹身後水花高溅,如欲倾天。汶汶吃惊道:“是什麽?”转头却没瞧见泼天水花之中究有何怪异之物。渔排上众人徒然瞠目乱觑,那道水花乍溅即洒,此外并无所见。只愣得一下,人人忽感脚下木排摇撼起来,这片渔排竟似自水下遭受剧撞,随时将会四分五裂。李逍遥变色道:“大夥快离开这儿,到船上去……啊不!还是赶紧逃上岸好些。”

话声刚落,四周便有排木迸散的巨大声响纷至沓来。众人惊而四散,慌忙跳上邻近之船,但仍有一些何家船夥没等跳上船便没了影。所幸李逍遥在兰陵渡已有经历,当然处变不乱,斗施飞龙探云手,把水家姊妹以及何氏兄弟接连抛向左近船只之上。想起硬天师,转脖乱寻之际,忽见游虾儿哭丧著脸从残屋里抱一具半身裸袒的烧焦女尸走出,哀嚎道:“溶溶姊死得好惨,这……这仇非报不可!”

李逍遥见状一愣,忽然间游虾儿身後残屋崩然而碎,水花泼天溅起,昏暗中竟有许多怪蟒般的粗长虬须高曳半空,他却浑然未觉。李逍遥拔剑急呼:“快过来,你背後有……”声犹未落,游虾儿便即怪叫一声被拽上夜空,腰腿分明缠有数条软长异须,乍瞧有如布满凶眼的怪藤也似。

李逍遥虽吓一跳,仍然忍不住绰剑跃来相救。游虾儿一时不知所措,待得手里抱著的焦尸被一条异物扯去,方才如梦乍醒,转头只见昏乱中有巨口从水里猛然张开,如同黑洞陡陷,顷刻吞没飞堕之尸,方才大骇:“啥?”随即剑光飞烁而至,自是李逍遥挥动越女剑,朝那几条拽扯游虾儿的异须乱劈。但没等跃近,怪须忽缩水下,教李逍遥劈个空。

半空中蓦有天师符幻闪神光,李逍遥不须瞧便知硬天师出手,得趁此隙,把游虾儿踢向水家姊妹所在之船。口中叫道:“硬,我试过天师符灭那怪兽不得,须得另想办法!”眼光觑定不远处一片扁舟,提气跃了过去。

硬天师抱著一根摇摇欲坠的残杆在水面上探寻妖踪,连发几道符均没逼出塘底异魔,正觉没谱,闻言登时头皮发紧:“啊?你试过啦?怎不早说……等等我!”李逍遥坐在船头乱喘,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说塘底没妖没怪麽?”声犹未落,头顶肥影急压。硬天师猛然纵到扁舟之上,如巨磨重重地砸将下来,李逍遥方只一怔,小船便翻。

这当儿落水无疑不妙之极,李逍遥只恨自己忘了先设法除灭那水怪,竟致众人遭其所袭。然而即便他有心除怪,因未明那怪来历虚实,原也无从下手。时值雾夜,星辰莫辨,塘面上密布水烟,船只相距稍远便各望不清对方,众人慌忙逃命,混乱中哪里有人发现李逍遥翻船?

好在李逍遥平生落水经验堪称丰富,硬天师也算得上冒险老手。两人撞在一处,想不翻船亦难,不过就算翻了船,也难李逍遥不住,毕竟风里来浪里去已若等闲,海里都扑腾过了,何虑一塘?刚要扑腾出水面,忽觉硬天师不在身旁,想他体躯蠢重,可别直接堕入那水怪的魔爪。李逍遥望顾无觅,心头登时一凛:“这胖子跟我大有渊源,可别‘挂’了!”本来他大可乘机逃离险境,但不多想,回头复潜水底,急寻硬天师。

“跟个肥崽做一队真是麻烦!”塘底昏晦莫辨,怎知什麽凶险在等著自己,李逍遥心头懊恼,不禁暗骂一声,事到如今倒也无可奈何。情知那水怪绝非易伏之物,李逍遥本不是只会徒逞一时血气的人,自感这番冒险深潜,无疑愚不可及。可他便是甘愿为别人去做这般愚蠢之事,为免贸然送命,左手先已暗捏天师符诀,右掌紧握越女宝剑,就算撞上水怪,狭道相逢也有一拼。

塘底藻草杂多,仿佛处处皆是水怪张舞虬臂。李逍遥眼前一片昏乱,胆子再大也不免心头发毛,何况他的胆子本就不是非常之大。方敲起退堂鼓,忽见前边泥晕扑荡,大簇怪影急漾狂舞,如群魔出穴。李逍遥吓一大跳,口里脏水倒灌。心念便在逃与不逃之间挣扎时,暗觉泥晕怪影中有人正在挣扎,李逍遥只有硬起头皮游去察看。不论那人是不是硬天师,只要有人落难,他怎可弃之不顾?

近前一探果有个人绊在大团怪藻里,身旁泥雾迷蒙。李逍遥更不迟疑,猛发一道幻影天师符,不待水光漾定,便施飞龙探云手,抓住那人往外拉。却没拉动,李逍遥方见许多似藻似蛇之物兀自缠绕那人手脚,往泥浆里乱扯,好在宝剑在手,急使小桃之落英剑法,快招迭出,唰唰数下砍断纠缠之物,终使那人得脱,急拽上浮,到得水面之上,先已觉察此人枯瘦如柴,拎起来毫不费力,当非硬天师那等笨重。

但不管是谁,只要是人他都得救离魔爪。甫冒头吸气之际,耳边先已听到“噗叭噗呼”吐水声,籍借头上闪电光芒,李逍遥一回头便见身後冒出两个干皱的头脸,顿吓一跳。随即抹一把脸上泥水,瞧清了那糟老头何子丘的脸容,旁边却多一老叟,显然奄奄一息,何子丘却拽他手不放,口里“噗呼噗呼”。

一定睛之下,认得旁边那昏迷之叟正是何子壑,糟老头被李逍遥揪将上来时,手仍紧握何子壑之手不放。李逍遥吐了几口水,方始隐隐猜到:“大概老鸟为救他兄弟也缠在那儿了,要不是碰到我……”老鸟神志尚在,似亦晓得两兄弟的性命是这秃头儿所救,噗呼噗呼吐过了水,赏李逍遥一块蕉皮。

李逍遥惦记硬天师,哪有心思多理,拉来一块漂浮水面的渔排残木,搁两叟在上头,发力推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河岸。眼瞅著老鸟一路噗呼噗呼而去,李逍遥向後倒翻,复返水下。正愁不知往哪处寻找溺水的胖同道,游不多时忽见旁边有一庞大黑影倏晃而近,只把李逍遥吓得毛为之竖,转头方要挥剑乱砍,却又失了踪迹,暗觉那似是只肥龟。

“肥龟!”李逍遥本要游开,突然心念一动,冒出水面张望时,塘上迷雾四漫,遮蔽河岸,乍瞧便如无边无际之洋,耳边除了风声水声,竟然听不到别的动静,仿佛所有的人都被黑暗吞噬无余。李逍遥换气之时,渐感此处笼罩著一股似曾相识的阴疠气息。一时想不出究於何处尝遇,因未望见灯光人影,心头不觉憟意暗涌,直感糟糕之极。“看来又要‘中奖’了!”

河塘中当然不会养龟,李逍遥想起刚才似乎见到有一大龟款款悠游而过,宛作觅食之状。不免疑心有没看错了,方要再泅一回,迷雾中却传来桨声欸乃。李逍遥心头暗喜:“终於有船寻过来了!”转头觑辨稍顷,雾中隐隐约约荡现一船,却无灯火照明。李逍遥忙呼:“这边!这边有人落水哪……”声音忽噎在喉,一股凉气从脚底直涌,飕然冲上全身,不自禁地在水中颤抖起来。

雾中小船悠悠飘近眼前,划船的赫然是一脸诡笑的黑水老鬼。身後僵挺挺地立有数袭人影,各皆面如白粉,眼浊无神,不妙的是李逍遥全都认得:何子陵、水溶溶、春宫派的几名擅鞭者……

一时间李逍遥魂为之蹦:“噫……”当然不仅因为突然看到了这一船鬼。说来也奇,黑水老鬼只顾一路接死人上船,浑似未曾看到李逍遥,也没听到他在叫唤。随著那只迷离飘忽的幽冥船划近,原本空荡荡的塘面突然冒出许多披头散发的影子,李逍遥没敢回头,因为他感觉背後也僵挺挺地立起若干白影,耳边但闻凄凄戚戚的哭泣之声。

乍然身临此境,李逍遥不由地全身木然,连发符驱邪的念头也没法动了。只觉背後垂头散发的影子越来越靠近,一张惨白腐烂的脸渐渐垂在他肩头。他剧骇之余只想闭眼不瞧,可是连眼皮也动弹不得。更不妙的是黑水老鬼的船越来越近,竟似要迎头撞将上来。

便在李逍遥心跳欲止之时,仿佛看到林月如挺著饱满胸脯傲然而视,在他脑海里脆声呵斥道:“但有一身正气似我这般,怕什麽鬼呀?哼,你这麽胆小,这麽没出息,合该被人瞧不起!”李逍遥对林月如最难忘怀的便是她这等样鄙视的目光,想想都受不了,即使此时惊鼓敲胸正急,脑中浮闪出她这双满含轻蔑之意的凤眼,也不由得勃然而起,一反先前那般蔫颓之态,怒道:“离我远点儿!”一气之下浑忘害怕,反手打开那张垂搭在肩头的鬼脸,方要唤符使咒,那颗头突从肩上掉於他手上,赫然竟是水舞阳!

李逍遥登时大叫一声抛手不迭,方要後退却撞著一人,转面瞧时,那人慢慢抬起脸来,一只眼眶流脓,另一只眼浊白,却垂下泪珠,戚然道:“你答应过要帮我医好这只眼的!”李逍遥惊得呆了,一时气喘不透,心下不停地叫苦:“破刀!怎麽你们全都来了?”

“谁来了?”随著水声簌响,一龟之影悠游而近,晃上李逍遥吓白之颊。李逍遥哪敢回头:“自己不会瞧吗?”强提真气唤咒在手,倏发一道天师符,却无声无息。不由一怔,大著胆子放眼四望,塘面空空如也,哪有片刻之前所见的情景,便连黑水老鬼所划之船亦无踪迹。

李逍遥一时没法定下心神,只听昏暗中有人苦笑道:“省省罢,别发天师符了!这会儿有个重量级的天师在此都搞不定……”李逍遥大眼里登时蕴满惊喜之情:“硬天师!”转头瞧见一只肥龟般影子游将过来,咕碌吐水,含含糊糊的道:“真邪门!找半天没找著我那新买的法器……”语声中透著说不出的苦恼之感。

李逍遥没想到这胖道士居然会水性,而且游得跟一只大海龟般自在,不由愣眼而望,但见此人出现,心情自也大定。忙问:“你怎麽样?”水下冒出一颗肥头,朝李逍遥脸上咕噜吐水,哼一声道:“老子当然硬硬的还在!”李逍遥点了点头,忙向硬天师悲诉道:“刚才我见鬼了!好多……”硬:“道行不够的人都会乱见鬼!这没啥稀奇的……多练练吧,小子!”

李逍遥在他身後问:“你在跟谁说话啊?”硬天师恼道:“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吗?”李逍遥心头一凛,探头到硬天师前边一瞧,立时见到了他不想看见的东西。硬天师眼光恍惚,居然在同一团半浮水面的异形怪影大吹牛皮:“小子哎,要想不见到鬼鬼怪怪的东西,须似我这般练出一身过硬的道行……”

电光霎闪,将河塘耀得瞬间炽若白昼。李逍遥不觉睁大双眼,忽似顷刻重临苦水铺那座阴疠神庙,那尊狰狞怪神赫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他与硬天师两人眼前!

李逍遥身子一激灵,如同堕在冰湖里,从头到脚奇凉透彻,但见硬天师不知为何恍然未觉有异,兀自把那怪魔当成李逍遥,说道:“废话少说,先把宝贝还给老子,免得影响老子发挥……”没等说完探手就抢。这怪魔身上自然不会有“乾坤袋”可拿,李逍遥在旁看得心惊不已,暗猜硬天师必是无意间受魔所惑,唤亦不觉,待要发天师符,耳边先已听到怪魔低哮。急中生智之下,李逍遥拿起木鞋往硬天师後脑勺笃的打了一记,硬天师哎哟一声吃痛回头,乱眨惺忪小眼,奇道:“咦,你怎麽闪到我背後来了?”

李逍遥二话不说拉他就逃,口里大叫:“闪罢……”硬天师一时懵头晕脑,两人方要转身慌觅去路,头上闪电耀亮塘面,李逍遥百忙中回掠一眼,竟又没再看到先前所见的怪魔之影,方只一怔,硬天师揉眼道:“你小子还真神出鬼没,什麽身法呐?把窍诀说来听听,看其中有啥不对之处,且让你师叔提点迷津。”直至此时,他仍当这少年必是龙虎山传人,料想多半是死对头软天师瞒著他所收的徒弟,不然怎会天师符法?

李逍遥一听便知硬天师所谓指点迷津云云,无非是想套他的绝活据为己用。随口说道:“想学是吧?好啊,用‘移形换影’来换!”硬天师哼道:“移形换影怎能换你这狗屁身法?”李逍遥寻目四觑,虽无所见,仍感塘面处处隐藏魔煞气息,不由头皮发紧,更担心那怪魔从底下来袭,忙道:“那就闪吧,还扯啥?”

硬天师大头乱转,口里嘟囔之声越发懊恼不胜:“怎麽越游越看不见岸了?”此亦李逍遥所惊,这片河塘再大也极有限,可他俩怎麽游都只像原地兜圈,非但遥不及岸,更连河岸的半点影廓也望不见,宛然置身汪洋大海一般。眼帘里迷雾愈浓,在水塘里徘徊寻岸之际,不时缥缈若闻一丝似有似无、似远似近的棹歌之声,仿佛几个妙龄少女在轻幽幽吟唱。

歌声虽似欢快,此时此地听在耳里却平增鬼气森森之感。硬天师不由变色道:“什麽人在唱歌?”李逍遥惊问:“你也听到了?”想起这胖子似有测妖之能,忙道:“还不测一测在哪儿!”硬天师哼道:“测它干啥?再说我法器丢了……”李逍遥心下既恼又好笑:“法器丢了你就没辙,那顶屁用?”无奈之余,想起灵儿和燕辉煌都有不需借助法器的测异之能,当是自身灵力高强,绝非眼下这胖子可堪比肩。

水声轰然一响,把他遥念之情骤然搅浑。透过溅了满脸的凉水,只见一个矮胖之影蹦出水面,腾空高叫:“不须测探,老子最恨被妖耍!看我用天师符法把你们一古脑儿逼出来……师法天地!”随一声法咒发下,扬手幻荡神光符谶,半空中恍见龙虎互斗之形烁目而散,冬一声水花又溅,硬天师复落水里,冒头与李逍遥面面相觑。

两人交换一个惊疑不定的眼神,均感寒意笼上心头:“怎会没动静呀?”

蓦然之间,大群披头散发的鬼影将他俩团团围在中间,齐齐伸手乱抓过来。此出猝然不意,李逍遥和硬天师不禁齐声惊叫,硬天师更是肥腮鼓涨,倒吁冷气,帽绳竟亦绷断,头上天师帽高蹦而起。

大骇之下,李逍遥忽想:“我有不倒翁,何惧鬼降之类蛊蛊惑惑?”但当咽喉立扼,气为之窒,方又省起:“尻!不倒翁被清凉宝宝拿走了,没在我身上,你说这有多不幸?”两人顷刻之间被无数鬼手齐抓,此惊殊非寻常,便连硬天师也不禁沁尿,只是李逍遥看不到这位前辈底下出糗而已。耳听得这少年叫声绝望,硬天师记起自己身为长辈,合该显得有谱,不顾女鬼强欲接吻之苦,挪唇忙呼:“咱俩齐用天师符法,以增长天王咒强辅法力!”

群鬼齐扼之际,李逍遥如遭电击,又似陷身梦魇纠缠,徒有一身强厚内功究无施展余地,可怕的是顷间竟连半根手指也动弹不了,方感无幸关头,斗闻硬天师出言提醒,究於没谱中有了点儿谱,忙敛杂念,默唤“增长天王咒”,霎那之间自感灵力激盈,手亦能重新动得,势所不容多想,忙拍一掌与硬天师手心互抵,只见硬天师自咬指头,洒血星星点点,虚空画符,两人同时发出龙虎山伏魔天师法力。

但闻一声咒落:“师法天地,龙虎之符!”眼前魅影顿失,塘面仍似适才一般迷烟缭绕,隐隐约约犹能听闻幽吟低歌之声飘忽不去。硬天师喘气未平,变色道:“天师符法果然赶不走,这是什麽妖怪?”李逍遥想起刚才自己忘了咬破手指,不安道:“会不会是少了我的血,咱俩的符法不够劲儿?”硬天师从水面拾回帽子塞回身上,倾听幽歌之声,越发暗感莫辨虚实,不由肥脸挤紧,兢然道:“那……那就再咬一次手指!”

李逍遥咬一下怕破伤风,便即摇头说道:“算了吧,我看咱俩的符法也就这麽地了……”硬天师却觉不然,仰面乱望满空迷障,哼道:“不是咱们的符法退步了,我看其中必有大大不对劲之处。或许是此处妖障太甚,影响了符法的发挥……”李逍遥惊道:“那还等什麽?咱俩这麽呆在水里岂非好蠢……”硬:“好啊,那你带路。”

两人兜了一圈回到原处,每颗头上各蹲一青蛙。面面相觑片刻,李逍遥叫苦道:“怎麽会找不到岸呢?你说这事邪的……”硬天师也自惊疑乱望:“真的是陷在妖障里头了!对了,你还记得上次在兰陵渡吗?怎麽走都走不出来……”李逍遥抬手捏那青蛙放到硬天师後衣领里,说道:“对了,那次你们怎麽走出来的呀?”硬:“我也不记得了,这时说那干啥?哎呀,什麽妖怪钻到我後衣领里了!”

李逍遥望著硬天师扭身挣扎之态,笑道:“反正死定了,找点闲话压压惊也好……”话未说完忽觉歌声不知何时竟尔寂然,竖耳一听似已远去。一派死寂之中,逍遥心头生望复燃,忙道:“你有没听见?鬼好像走光了!……”蓦地转面,只道硬天师在旁,哪料电光闪亮眼帘,冷不防回头看见那青面獠牙的异魔便在身畔。

李逍遥吓一大跳:“尻……”所幸念动飞快,挥剑便砍,但听硬天师急道:“是我!”李逍遥生生把宝剑刹停在硬天师头顶,心头兀自不明:“怎麽回事?”硬天师眼光突然直瞪李逍遥背後,矍容道:“什麽东西在你後边?”李逍遥低眼便见一团奇诡之影自背後斜映水面,顿吃一惊:“我尻!”想也不想,反手乱发一符,飒然拍向後头怪魔,转身却见那不过只是一簇遭雷劈下来的焦树枯枝,乍眼一瞧倒也有几分张牙舞爪之象。

连耗元气之下,李逍遥自感神倦气怯,偏生此时魔障骚扰越发频繁,居然总在引他徒耗气力,如欲不上当,又拿不准那次是真的。他心头不免气恼起来,发剑飕的劈断浮在水上的残树怪影。乱枝从眼前应声荡移而开,突见一个蓬乱槁面的白衫鬼魂随著粼粼波光泛然而近,朝他伸出两只枯手,做欲搂抱状,凄凄沥沥地哀声抽泣。

李逍遥大惊:“我日!”岂等那鬼摸上脸颊,急咬手指,挤血画符,呼的发掌拍去,斗地唤起天师符法力。然而那袭魅影又不见了,面前水光乱漾,仍是一派迷离寂寥光景。李逍遥心头发毛,不由地叫唤道:“硬……硬前辈,这里没得搞了!咱们决计不是魔煞的对手……硬前辈?”一转头便见身後悄立一只鬼魂垂头哀泣。

回回总是这般出其不意,而且一次比一次为甚,李逍遥不免吓得尿射,方要翻肚而倒,眼前鬼影又消失在粼粼水光之中。李逍遥兀自惊魂难定,忽听迷雾中传来硬天师慌乱呼叫之声,显遇不测之险,且已到了危急关头。李逍遥心头狂跳:“连他也……不行!我要去救……”正想挪身游去,倏感腹下异常。

籍借头顶闪电霎烁之芒,李逍遥一低眼便见水里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一个焦发蓬乱、面容烧毁的女尸,兀自张开双腿跨缠於他腰腹之间。李逍遥惊恐至极,不由大怒:“又来!”气往上撞,顿时浑忘害怕之情,倒提宝剑往水下女鬼猛搠。然而水花一荡漾,那女鬼又没了影,李逍遥突然痛声大呼:“尻!我戳著自己脚背了……”耳听得硬天师叫唤愈甚,忙不迭拔剑而出,急来救护。

一时脚痛难耐,也自不理。待寻一会,头上电光又闪,忽见一只披散枯发的鬼魂竟附於肚皮,紧抱他腰。不瞧还未觉有异,一瞧之下难免魂魄乱蹦。李逍遥不禁惊怒交加,想也不想提剑便要刺鬼,但当剑尖抵腹之际,突然醒觉:“我这不是要一剑刺死自己麽?”此念既生,顷刻惊出满身冷汗,隐隐明白了鬼魂百般戏耍他的一层险恶用心:“难道它们是想逼我自杀?是以才如此纠缠逼迫,想害我自己乱了方寸,最後……”

虽然不晓得此系何故,但既想到此节不妙处,李逍遥岂能上当,勉力闭眼不瞧腹间那一动不动的搂腰鬼,自取定神丸含於口里,强运家传凝神归元之术驱除脑中幻念,再睁眼瞧时,腹下哪里有鬼缠腰?

寻到水花乱溅之处更吓一大跳,原来硬天师所在之处竟陷一个黑沈沈的大旋涡,正有数条怪眼密布的虬须从水下纠缠他手脚,使之发不得天师符,异波卷荡之中,一股阴疠力量与硬天师护体真气相较不多时,骤然将他扯下水中,连头脸亦淹没无余,硬天师难以呼吸换气,终是支撑不住。

李逍遥早已见识了这胖子的本事,知其绝非等闲脚色,哪里想到当下竟陷於此,分明已濒临绝境,挣不出手脚,连脖颈也缠绕诡怪触须,气为之憋,便纵本有一身法力,当此地步无疑也已技穷。李逍遥一见那巨涡激旋,便感头皮发紧,但怎能见死不救,提剑正要杀去,忽然硬天师的头又浮出水面,眼神涣乱无光,口唇艰难翕动,似乎只剩缓吁浊气的份儿。

李逍遥见状暗惊:“他快不成了!”正要设法挨到他身边解救,蓦听一个怪异低沈的声音喃喃的道:“天……意……勿……违……”重复数次,赫然竟自硬天师口里发出,却又绝非这胖子平日那般铿锵乱耳的话音。李逍遥不由一怔:“是他在说话麽?是他麽?”但见硬天师口唇翕动,异声果然随即又传了出来:“怨……恨……将……要……降……临……人……间,怨……恨……毁……灭……毁……灭……一……切……”

李逍遥心头一凛,但却无心留神细听,只顾觑看硬天师双眼,暗觉他已似昏迷,所听到的话声绝不是硬天师所发。又趟近几尺,见有一条碧汁莹闪的触须勒缠硬天师脖颈,每当微蠕缓动,硬天师的口唇便随之翕张吐言。那魔物似觉李逍遥渐逼渐近,触须登时收紧,箍勒得硬天师嘴巴大张,眼看将要窒息而死。李逍遥急忙扑身上前,为免伤及硬天师,只好换下宝剑,手绰木剑撩砍那一簇簇张舞狂荡的怪须软爪,不出所料竟砍不实,反遭魔须缠住持剑的手臂,方要起腿蹬踹,却连双脚亦遭箍缠,紧扯难动。

眼见得两人齐陷旋涡之中,没顶之灾即刻临头。李逍遥不禁脱口而问:“你是什麽鬼怪?”硬天师口唇大张,犹如将死之鱼,却不出声。李逍遥怒道:“不出声就行了?我平生最恨便是鬼鬼祟祟!”此刻仍有一只手未遭魔须所缠,想起软硬天师在兰陵渡曾授金刚真元合体之法,自知真气迭耗之下,再发天师符势必难有效验,岂等水下魔须连他这只手也一并缠缚,凝起全身元神专注於玄元关,决作最後一搏。

便在两人堕向旋涡深穴之际,李逍遥发掌拍在硬天师头顶,心中默念法咒,猛然把真元玄气激入硬天师体内。此刻硬天师自身真元护法未散,两股护体真气迅即合一,顿生一大道匪夷所思的强劲力量,硬天师闷哼一声,双眼睁开,脖颈涨起,猛然绷脱那条缠喉之须,神志立即回复,双臂猛挣,发力之下,魔须接连飕嗖甩脱。

李逍遥不意此举奏效,喜道:“好了……”话未说完,水下飕飕飙起数条虬须,紧紧交缠他腰腿,只一挣扎便即陷肉箍筋,再动不得。忙要挥剑时,竟连双手也齐遭魔须所制。李逍遥大惊:“尻!缠上我了……”只见硬天师趁机脱身,惊呼一声:“不想如此恐怖!”似是吓得不轻,既然死里逃生,怎敢回头,慌忙扑腾而逃。

李逍遥在魔须交缠之中叫喊不迭:“硬前辈,救我哦!死胖子,怎不帮忙啊?尻,快想个法子救我出来……你别跑呀,王八!”硬:“不跑才怪!老子好不容易得脱,王八蛋才会回来送死,小子你自个想办法吧!”李逍遥见那肥影越游越远,显无回头之意,而自己却将堕无边深穴,绝望关头不由大骂:“矮乌龟!枉我好心帮你出来,还暗暗夸你可爱之极,不料你竟是这种人,连关云长也不如……”骂声未出便已没顶,所有的气恼全憋在心里,再也作声不得。

蓦感脖颈紧缠一条粗须,倏地勒入肉里。李逍遥已料无侥,突然明白自己指望硬天师救命有多愚蠢:“忘了这肥龟似乎有个浑号叫‘见死不救’,又名硬心肠……原来真乃名下无虚,果是这种人!”本想苦笑,嘴巴乍张立时灌水而入,更加苦不堪言,眼帘里狂舞的魔怪虬须亦渐模糊莫辨。神志失却之际,恍见自己裸奔回村口,记不清这已经是短短一生几回糗著回家了。只是今次显然更绝……

绝望关头,迷迷糊糊地听见灵儿叫唤:“逍遥哥哥,逍遥哥哥你可千万别自己放弃哦!”他俩究是相处时日不短,彼此之间如有灵犀感应,即使身在水底,当她那亲切已极的娇唤之声从脑海里缥缥缈缈地萦转而至,李逍遥虽渐昏迷,顷时也不禁精神一振:“灵儿!”

在水下一时难以睁目辨视,只觉灵儿直在急切不停地呼唤:“哥哥莫放弃呵!千万振作起来,灵儿知道你行的……”李逍遥本极劳累不堪,不意陷此阴疠迷障,迭受惊吓之余,深感生不如死,难免便有自弃之念,不愿徒劳挣扎下去。殊不知气乏神弱时候,最易受魔障侵惑。原已不存抗争求生之念,待听灵儿如此一遍遍地叫唤,李逍遥突然想到:“没吧?我逍遥儿是何等样千锤百炼的一颗铜豌豆,香兰她爹都说我是老油条了,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挂’掉了呢?再说我都答应过姥姥,须带灵儿回家找到她娘亲,这事还没办呢,就这麽把人家撇在半道里未免太不够意思……总而言之一句话,想要我命连门都没有!”

便因此念,求生之欲陡然复盛。随著一股百折不挠的“天罡战气”由鸡鸡处勃然而生,体内六层阿修罗内力应念运转奇经八脉,助守神元不殆。强抵喉咙紧箍的憋气之苦,徒在魔须纠缠间苦苦挣扎未脱时,忽见灵儿游来相救。李逍遥苦於手脚皆受异魔所制,自感脱困无方,不意灵儿来助,实属意外惊喜:“灵儿,你怎麽会来?”眼前水波乱荡,恍见灵儿扭动肥躯,犹如一只大龟般游到身旁,哼一声道:“因为我蠢!看来王八是做定了……”边说边把李逍遥往水面急拽,话声铿锵乱耳,绝非灵儿平日那等嫩,却教李逍遥一怔:“怎麽你……”

肥灵道:“少废话!就冲这一回,老子这‘见死不救’的好名声可就有点儿靠不住……”李逍遥听出硬天师的声音腔调,不由愈奇:“你怎麽……”没等看清端的,肥灵突然粗嗓怪叫,原来这般蠢重的肥躯刚靠近便也顿遭魔须所缠,发掌唤符皆告不灵,叫一声苦,亦随李逍遥齐堕旋涡之中。李逍遥兀自困惑迷糊:“怎你麽……”肥灵眼看无侥,不由怪声大呼,李逍遥趁缠脖的魔须改勒旁边那条粗颈,胸中憋闷之感稍弛,视线模糊转清,认出了眼前那张挤皱一团的面孔:“硬……”原来陪他同陷死地的不是灵儿,而是硬天师。一时说不出此刻的心情究是失望还是该当庆幸,但也不禁既惊讶又感动。当下如果是灵儿来陪他同死,而不是硬天师这等浑号“见死不救”的人,也还不算太过令人意外。

李逍遥挣扎著把脸面勉力探出水面,大吸一口气,脑子里迷糊之感稍减,突然想到脱身之法:“不是有一门……”生死关头,硬天师突然抓紧了他,憋挤五官卯足法力,大叫一声:“金蝉脱壳!”

李逍遥刚感一事不妥,旋即两个光溜溜的身子便已立在齐腰深的一片泥水滩里。冷冰冰的夜光照在屁股上,宛然八月十五团圆好景。

硬天师不待喘定,心有余悸地转头回望,咕哝地问道:“有没追来?”李逍遥没听见怪魔追随的动静,又走一段,心头稍定,往下低瞧一眼,不禁悲声道:“我就料到会是这麽个结果!跟裸奔回村罚站没啥分别……”叭的一响,巴掌打蚊子,硬天师手揉屁股,一时顾不上搭茬儿,兀自嘟囔道:“这是哪儿?蚊子忒多……”又叭一声响,李逍遥的手从臀後抬起,揩掉掌心一小摊血污,因感蚊虫又已叮满了後股,不由懊恼道:“碰上你就没指望这身衣服保得住,搞到又裸跑这麽狼狈!”

叭一声响,硬天师掌打蚊蚋,嘴上也自来气:“老子花大力气回来救你,再这般吱吱歪歪,当心一巴掌把你的秃驴头拍成这只死蚊状!”李逍遥心中感激这胖子冒死返转相救,口里却仍不买帐:“你不是见死不救麽?这麽硬的心肠怎麽又回头了,撞啥鬼啦?”硬:“撞的便是你这小倒霉鬼!老子半路上一琢磨,你小子终归是我龙虎山的门下,亦即软硬天师当世唯一还活著的传人,虽说老子‘见死不救’的绰号绝非光摆不练,但看在同门情面上,不得不为龙虎山香火传续这般大局偶尔破一回例,可不是为了图啥……”

李逍遥知他嘴上说得好听,实则为何,笑了笑道:“前辈大义为重,原非念念不忘取回‘乾坤袋’之故。逍遥儿对你的景仰就有如这满池塘水……嘿嘿。”其实所料无误,硬天师一路内心挣扎本为“乾坤袋”,但不论如何,此次若不是他返回施法解救,李逍遥决难生还。既知此节,出於一腔感念,李逍遥忍不住便想将“乾坤袋”交还,但却解脱不下,始知灵儿所设密咒连他也无可奈何。

硬天师目光触及李逍遥挂在腰间的宝贝,顿时眼为之亮,浑忘适才口陈大义言犹在耳,按捺不住便要来抢,李逍遥当下惟靠此物聊以遮羞,见硬天师探手来夺,想也不想便避开去,眼光一掠间,突然变色道:“怎麽咱们走了一会,仍在这一处浅滩?”硬天师闻得他话声有异,不由地也怔然而望,果然两人仿佛半步也未曾挪动一般,竟仍留於原地。

李逍遥眼望迷雾中幢幢阴影,先前只道那是岸上草木,待得头上一道闪电耀眸,蓦地瞧清了四下里森然逼近的那一大片影影绰绰之物竟是鬼魂,个个垂头披发,犹如树林一般密密层层,悄无声息地攒动而来,势要将他和硬天师这对难兄难弟复又逼回深塘。

两人相对惊骇之余,群魅已离不远。李逍遥先即叫起苦来:“衣都脱了,怎麽还脱不了险哦?”硬天师也感无措,不自禁地乱抓自己头发,此时无衣可掩,只见他全身上下肥肉乱抖,嘟囔嘴道:“师父说的真是……真是一点没错,‘金蝉脱壳’这门法术撞上了魔头一类,果然……果然……”眼见鬼影已近在咫尺,他心头亦然惊慌已极,连说几声果然,终没说出个所以然。李逍遥颤声问:“果……果然啥?”硬:“果然逃不脱!”

李逍遥不由恼道:“那咱俩衣服不就白脱了?”硬:“不……脱……也……脱……了。”说话间,每人肩後都搭来一颗披垂长发的鬼脸,恹恹无声,朽面宛做哭丧之状,挨著他俩霎时发青的脸颊。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庄子.逍遥游》

仙剑奇情──上官小美之笔下梦呓长篇魔幻剑侠小说人间的故事发生在元帝国崩溃前夕。

十八年前的一个风雪夜,济南名捕鲜於通为追回侠王府失窃的宝物“紫金葫芦”,悄随女贼姬二不远万里来到“云梦驿”。在此目睹了平生最想捉到的飞贼──“盗侠”李仙风夫妇双双为情而死的悲剧,为了不负盗侠临终托孤的遗愿,这位捕快紧握弯刀“青玉麒”,不惜誓死与“名花流”索命幻姬周旋,由此验证了江湖上一句风评:“最好的刀不一定是青玉麒,最好的朋友有可能曾经是你的对头。”

故事的主人公李逍遥自幼由乡下开路边店的婶娘抚养成长,没有人告诉他十八年前发生了什麽事。在他的脑海深处,常常有一些记不起来的经历,譬如几年前他随婶婶出门途经兰陵渡的所见所闻。打那以後他身上就多了几样不寻常的东西──“乾坤袋”、“天师符法”以及十八式乱剑诀。

他生性懒散好玩,梦想成为降妖伏魔的剑侠,正如村人闲谈所说,这个小渔村中的店小二在客栈里英雄好汉见多了,一心向往行侠仗义的闯荡江湖生涯,然而他命带桃花、运数无常,注定走的是一条极不平坦的人间道。为求药替婶婶治病,逍遥儿在机缘巧合下结识神秘少女赵灵儿,而踏上护卫佳人千里寻母的冒险旅程,并在江湖历练中成长。

他俩结伴远行,免不了一路风波不断,途中更与江南武林盟主的掌上千金林月如、北廷将门明珠傲雪郡主、白苗小姑娘阿奴结下纠葛难解的冤家因缘。

神界的浩劫则随著圣堂鸟飞离灵山的空谷余音揭开黑暗帷幕。

野心勃勃的苗疆拜月教主“神公”为逞其霸业,十余年来一直四处搜寻巫後母女的踪迹。传说中巫後本是女娲族遗裔,血脉里传承有远古神界的灵异力量。然而女娲族的世代延续终须与人类结合,始有烟火不灭的繁衍。

赵灵儿就是这一代繁衍的结晶。正如断桥边的算命先生姚撞仙所言,难以告人的神秘身世,令这位璞玉清莲般纯洁无暇的少女终归逃不过宿命的捉弄,注定在滚滚红尘中历尽千灾万劫。

但也许人算不如天算,便连身怀百世巫蛊神通的“神公”、蜀山剑侠联袂封关,甚至连天、地、人共筑绝堑,也敌不过人世间的真情力量。先有狄武尽洒热血化神护花,後有林月如甘与“八部天龙”玉碎宫倾、死战万魔渊,更有李逍遥明白真相後不惜为一生所爱孤注一掷,宁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手提三尺剑,遇神杀神、遇佛灭佛,一怒颠覆镇妖塔。终使这位不平凡的少女逃脱生天,助她了却众生救赎事,一如她的母亲巫後甚至先祖女娲……

在殉身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完成了一个亘古不变的轮回,犹如她的先祖女娲,以及她的生母巫後。这既是她的宿命也是与生俱来的天职。她降生似是为此,她生命最大的意义便是这样一个时刻,她为殉难而生。同时也是为娲神族世代传衍而来,通过李逍遥留下她生命的延续──小忆。

魔域的大乱随著镇妖塔的崩塌接踵而来。

妖洞的狐狸终因洪水後的大地震流离失所,群狐抚养长大的无名弃婴──自我感觉半神半魔的蛋子和尚(天生秃子)茫然混入人间,一路跌跌撞撞地流落到了李家村左近,栖身於十里坡山神庙。时年小忆芳龄十三岁,因双亲不知所踪,自幼在李家婶娘以及一个痴呆阿姨的抚育下成长,时当魔羯星再堕大海,人心惶惶之际。比父亲当初还要顽皮十倍的小忆终於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老婶送入清规戒律最严谨的“清韵书院”学淑女之道,然而不幸的是,左近又有“茅山学堂”开张,并与五斗米教主严遵门下的“魔法学堂”斗的不亦乐乎。

顽皮小忆大闹清韵书院後改投茅山学堂,旋即与“小老外”因陀罗吉特、小挪牙、蝶雅一夥幼齿学徒打得火热,整天与大师姊茅小仙呕气还不算,连带又与魔法学堂激烈开战,引得严遵一怒向茅山大宗师茅以降下战书,这还不算最糟的。

最糟的是小忆从来不信她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从万花谷偷学了“碟仙术”,夜夜夥同一班小男生女生跑到十里坡山神庙“搞搞震”,撞了一鼻子灰之後,这夥又上魔法禁地寂静岭“鬼屋”演练招魂术,想测知父母有没在阴间,不意引出大乱子,一时鸡飞狗跳,幸而此时茅山学堂後院的茅房掌门人周星也正同蛋子和尚不约而同来捉鬼,一番惊魂之後,小忆对蛋子开始刮目相看。不久就要蛋子陪她离家出走,踏上与同村少年王小虎尝试做游侠完全不同的一条路,带著蛋子去寻找她的父母……

仙境的迷失自从十三年前“天蚕变”那一夜就埋下了玄机。

正如锦瑟的失忆、李逍遥的失踪,随著小忆、蛋子踏入兰陵渡寻找父母所留下的遗迹,命运注定把他们带往京都天蚕坛,亦即帝後祭祀先蚕的圣地。到了大都皇宫,离缥缈峰仙家云集之境亦已在望,据说那里的雪山冰峰之巅埋藏著李家的另一层渊源。而在绝顶之上,多年来有一个人正在等待名花再现……

宫廷的秘辛亦随小忆对往事的抽丝剥茧从而渐揭密帷。当李逍遥出现时,十三年来江湖的风风雨雨犹如惊鸿一瞥,追忆之时浑然未觉傲雪的逼宫寒刃,映眸唯有手中一只将成未成的纸鹤。惊尘溅血的一霎间突然想起亦敌亦友的“无忧公子”扩廓帖木儿。原来一切都出乎人们想象,命运早已有它自己的轨迹,这个世界里悲欢离合的情事由而愈演愈烈,直到终於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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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他们又听到那种调子欢悦的少女吟唱之声。李逍遥不自禁地全身发毛,硬天师便即发作:“又给老子来这一套!”李逍遥感觉腹下有鬼动作,不由兢然,“那……要怎样?”硬天师捏开一只蹲在他胯下作势欲吮的瘦小女鬼,怒道:“还能怎样?”扬手唤法,肥脸一沈到底,低哼道:“我只听说天师捉鬼,没听说鬼捉天师……吗呢吗哩吽!”後半句却非鬼话,而是咒语。

“哄啥?”李逍遥并非神棍,所会法门无非这胖子所传的“天师符法”,连使数次徒耗精气神而已,情知此术降不伏昔在苦水铺所遇见的阴疠邪魔。当初有人谣传水下有一怪兽,看来此说大是不确,今晚他俩所撞上的邪魔,显然比一般水怪更为难缠。但说来也奇,那邪魔似在等待某事发生,又似忌惮什麽,并没专力对付他俩。李逍遥暗觉邪魔仍在水下蓄而未发,他与硬天师侥幸逃脱深塘,邪魔不知何故犹未激活暴起,仍在水下峥嵘不显。便纵如此,这班纠缠不休的麽魔小鬼也已令他们不胜其烦。

眼见硬天师怒蹦而起,李逍遥正想:“天师符只怕不成。”孰料这胖子绝非李逍遥想象中那等“肉”,既知天师符法已受魔障所制,威力大打折合,便换新法:“天地法灵,逐鬼驱魔令!”满身肥肉一抖擞,摆出“金鸡独立”姿势,李逍遥心头纳闷:“难道我的‘金鸡独立’果真来自这胖子?”硬天师又念“吗哩吗呢吽”,肥躯一激灵,每一寸肥肉褶皱里都溅出油光滑腻的水珠,上下一抖一振,身形溜转之际激荡大片油雾,骤如金刚法圈,欺到他俩身旁的大群鬼魂尽皆震散,如遇劲风狂卷,霎间荡然无余。

险恶关头不意有此奇功,李逍遥一时咋舌难下:“啥法门?”硬天师抖著满身肥膏晃掌收法,摆定“猛虎下山”姿势,小眼凛凛生威地扫视四周。因见旁边这小辈目露由衷的钦慕之情,硬天师乱喘未定,不禁得意:“金刚伏魔咒……怕了吧?”他是天性偷懒之徒,於本门高深道术不求甚解也还罢了,又怕劳累出汗,遇危时非到万不得已,说什麽也不肯多使几招象样的法术,至於把法术往深处使,更是休提。

当下迫出“金刚伏魔咒”,顷刻群鬼辟易,硬天师只道搞定了,一时粗喘难止,突有几分後悔:“早知要搞得这麽累,刚才先用这一招就好了,平白多使了一门‘金蝉脱壳’,没的徒耗力气……”李逍遥方在豔羡,水塘深处突然扑簌簌一阵激响,数道水线飞划而来,没等他回头多看一眼,腰腿登紧,与硬天师同遭数簇长长的怪须倏地缠翻绊跌。

李逍遥大惊:“魔头出手……啊不,出爪,也不对……出须了!”水花乱溅之际,硬天师挣扎道:“别怕有我!”李逍遥兀自郁闷,突见硬天师不顾腰腿遭缠,硬是蹦起,左手往右掌心乱写道符,大叫一声:“魔头敢跟我比嚣张,逼我不得不花大力气用金刚烈火灭你妖身!”瞬间符成,发掌呼的打出一团炫光,水下几条布满怪眼的触须却缩飞快。硬天师怕打不著,忙唤李逍遥同追,两人光著屁股大呼小叫追了几步,硬天师觑定了水里一团急游之影,发掌拍落,口里大叫:“妖怪,休想逃!”但李逍遥出剑更快些,眼见那物被搅得蹦出水面,忙以快剑之法一剑挑个正著,却是一尾大鱼。

“咦,抓了条鱼哎!”两人傻眼片刻,李逍遥先即发出一声欢呼,掂量那鱼少说也有几斤重,实属意外丰收。硬天师见有吃的,顿忘懊恼之情,忙把鱼抢了去,说道:“是我先打它一掌的!可惜‘金刚烈火’没能把这鱼烤熟了,还须另花工夫。”李逍遥:“你可得分我一半噢!”硬:“那你得负责把鱼给老子好好烤熟。”逍遥:“我还是喜欢烧成鱼汤,或者拿来蒸也不错。”硬天师手挠鸡鸡,闻言恼道:“你根本不会吃鱼!鱼得烤了才不腥……”逍遥趁这会儿撒了泡尿,眼光不离那尾肥鱼,“这麽肥的鱼搞成红烧或糖醋也不失口感。对了,你有没吃过酸菜鱼汤哦?”

硬天师憬然道:“当年在龙虎山学艺时,小清给我烧的一味‘三鲜鱼头汤’真叫不错!直到现下我还能想起其中芦笋的美味,那是我和她一起到後山采的……”李逍遥抖擞了一下,收摊转身,问道:“小清是哪个?”硬天师肥脸竟红,抱鱼嗫嚅道:“看这话问的……她也是你师门长辈,闺名唤作施三清的便是。咱龙虎山赫赫有名的‘软硬兼施’中的‘施’,指的就是我这小师妹。唉!只可惜这些年没撞见她,喝不上她给我做的‘三清忆旧汤’!”

李逍遥眼皮不觉跳动一下,想起妖怪,忙问:“咱们怎麽说起鱼头汤来了,这之前咱在干啥来著?”硬天师一怔:“干啥?”李逍遥:“好象是同一只邪魔作殊死搏斗哦!”

硬天师想了起来,叫声哎呀,两人慌忙挨做一处,齐摆“金鸡独立”姿势。虽然严阵以待,均感此时才想起拉开架式只怕来不及抵御那恶魔的攻击。然而惊疑不定地等了一会,并没看到恶魔出现,四周亦无先前那等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动静。大眼小眼乱瞪稍顷,暗觉妖障迷雾竟似大减,且往塘心方向退去,离他俩所在之处渐远渐淡。

李逍遥奇道:“咦,怎麽回事儿?”硬天师猜想:“必是恶魔怕了我的‘金刚伏魔咒’。搞成跟这鱼一般任咱下锅有什麽好,是以溜了……”两人又换了个架式重新摆定,李逍遥仍感担心:“你真这麽认为?”硬天师抱鱼做金鸡独立姿态,眺望远方雾迷处,哼道:“反正妖怪已离咱远去,不是怕我难道会怕了你?”李逍遥仰望河岸上空,问道:“你有没感觉到这一带开始有些玄光云气在闪来闪去,可又不是闪电这麽自然?”硬天师也有所见,却哼一声:“是罡气而已。通常我辈道法高深之士出现的地方,上空都会有。妖魔鬼怪一见就不敢贸然靠近……”李逍遥四处张望,“可是我看有好多哎!这一簇那一簇的,哇啊!那片林子上空更有厚厚一层闪光的云气……”硬天师懊恼道:“你有没看见我那一沱?”逍遥仔细辨认:“是不是咱头顶上这一缕若有若无的?哇,真是好细致!你的?”

两人赤条条地走上岸来,幸好夜深人寂,一路没招来围观百姓。逍遥:“怎麽你的金蝉脱壳总会搞成脱衫这麽狼狈噢?都已经是第二回了,而且还逃不掉。这个‘梆’该改正了,天师!”硬:“不脱光能算‘脱壳’吗?”逍遥耐心劝说:“那也不要搞成一丝不挂这麽狼狈!记得前次咱俩在兰陵渡,脱了壳之後你老人家身上多少还剩件肥裆短裤,瞅这回儿剩下啥了?”硬:“还好剩顶天师帽子聊以遮那……”

满天妖障既退,总算有月光照亮地面两团挪动之臀。逍遥:“啧啧,简直一脱到底了。庆幸这儿没妞……”硬:“有妞看见怕啥?咱俩光风霁月……”逍遥:“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万一某次有美妹跟咱俩做一夥,你的‘金蝉脱壳’使将出来,把人家剥光猪了,那有多难堪!幸好我这次没带灵儿出来……由此可见你这‘梆’有多恶劣!不如说些诀窍来听听,让咱帮你琢磨一下。”硬天师不以为然:“老子是出家之人,又怎麽会带妞四处走?”逍遥循循善诱:“你不是有个师妹吗?料想你俩早晚会有机缘走做一道,怎麽说三清师太都是咱龙虎山长辈高人,万一就这样被你的糟糕法术给糟蹋了,却叫她老人家怎麽是好?”硬天师不禁沈思:“对呀,我梦寐以求的便是有朝一日与师妹结伴四处除妖,倘然遇到一时除不掉的魔头,打不过自然要先避一避,等练成了更高明的法术再来算帐。可是逃走时我若害得小清师妹光了屁股,以她的性子定会恼我故意占便宜,搞不好又不肯跟我同道了,却跑去找软骨头那厮,这可不妙得紧!”

李逍遥早盼能多学两门好玩的法术,看出这胖道士神情似渐松动,心想机不可失,正要设套诱他说出“金蝉脱壳”的法诀,忽闻鸡叫之声倏鸣,冷不丁把这两个饱受惊吓的冒险之徒又吓一跳。“啥妖在叫?”

昏暗中只见林畔有人或立或坐或躺地不动,每人跟前皆立一根白杆子,其梢挂得有鸡,竟都成双数,所挂公鸡各分黑白二色。李逍遥从未见过有此奇事,不由怔望。但觉那些人身著道士或法师服色,不知是睡熟还是死了,居然浑无动静。李逍遥好奇心起,正要走近一些以便细瞧,硬天师却按住他肩,沈脸低哼道:“莫靠前,这是一些挂鸡混道行的主儿,其中有魔师殿的、有道心斋的,大概还有‘五斗米’的人,他们所在的地方都布了禁忌。”李逍遥奇道:“这是在干啥?”

硬天师冷哼道:“看这满天的罡气云集,左近定然来了不少修道练级的家夥。想是这帮兔崽子听说此处有妖魔鬼怪出没,纷纷找来开练。我是这一行的长辈,不好被他们看到这个样子,免得传出去招人笑话……”看他神情尴尬,似是急於另觅行处,生怕那几堆修行之人见到此般不著寸缕的丑态。李逍遥从未见过如此奇事,只想多驻足一会,从树後探眼张望,不禁又问:“他们怎麽跟‘挂’了似地,不怕被人偷走了鸡麽?”

硬天师探头探脑也自窥视,不无懊恼地说道:“尻!这群王八看来行呀!似有不少道行了得的家夥正在入冥召唤或是设法移魂诱捕‘宝宝’……不过其中也有些小菜鸟混在里边偷懒打呼噜,在这个罡气盛的地头打盹倒也不虑给妖叼了魂去。”李逍遥越发不明白:“什麽宝宝?”硬天师挤紧肥脸道:“妖塘那边可捉之物多的是……真可恼!有几个茅山旁支的家夥居然在练宝宝,满山乱放也不怕跑了,难怪此地鬼鬼怪怪这麽多!”李逍遥睁大眼睛忙瞅,“宝宝在哪儿?”

硬天师看出有些异物从林子暗处晃悠而来,不由的眼皮一跳,忙拉李逍遥往另一头草多处急走,因闻李逍遥仍问不休,便没好气地哼一声道:“他们在挂鸡混经历,别理这些家夥!”

另一处也有人打坐,白杆子上挂得有鸡。走不多远便即撞见,硬天师忙不迭缩脚而回,拽李逍遥站到一片树影下。李逍遥见这胖道士平日嚣张得很,岂是时下这般缩头缩脑的模样?起初尚有几分奇怪,待往他身上一瞧便忍不住笑了出来。两人挺肚一比,李逍遥多少还剩乾坤袋从腹间垂遮羞处,硬天师除了那顶皱皱巴巴的天师帽犹攥手里,经此劫难可谓身无寸缕,想他这个样子当然不好给同行看见。每撞一夥挂鸡修行的,难免大窘。

李逍遥好笑之余,不禁说道:“你别拿鱼去挡鸟啊,待会咱们还得吃呢!”原本他亦半晌惊魂难定,但当在此不时撞见修行者,隐隐猜到妖塘中的魔煞必因左近罡气渐盛,不得不暂且退却。不管这些修行者平日分属甚麽派别,他们到得此间,在妖魔眼里却无分别。李逍遥记起曾经见过一个魔师殿的法师谢绝名,在太婆跟前还能蹦几下果然不简单,何况这一带除了魔法师,还有道心斋的道人、五斗米的教徒、茅山的术士,众人罡气云聚,力量岂容小觑?料想河塘里的邪魔异煞轻易不敢招惹这一干主儿。他心头稍定,眼望不见水家姊妹以及鱼羊帮众所乘船只泊岸的影迹,更连锦瑟、殷野狐以及宋香柠也不知下落,难免又感不安:“都哪去了?”

第二十三章 五劳七伤(二)

硬天师瞪著前边挂鸡打坐的人影,低哼道:“尻!这家夥准是崂山派的,别以为我不认得此般坐姿……身上阳气这麽少,不挂鸡也没鬼会来吸他阳气!”想到此处,记起刚才有个女鬼急欲强行逼他接吻,底下还有一个瘦小的张嘴乱吮,分明是要吸阳气、摄精元。硬天师不禁眼皮暗跳,庆幸不已:“硬硬的还在!”

李逍遥想到懊恼处:“我这趟跑来干什麽了?是为救宋姑娘,可也没保住她不被别人占到了便宜,最後又给殷野狐捞了去,不知扛哪儿了?在渔排上又帮水家姊妹打一架,原以为何氏兄弟是来趁火打劫的,哪知道又不是这麽一回事!结果搞了半夜好像没搞出什麽结果,反而搁这儿了。不知灵儿会不会怪我多事又没本事?唉……怪就怪吧,只要她没事就好,啊不……大家没事就好!”

其实灵儿非但没怪他,更因而爱煞了这样一个好心助人却又总遇挫折的毛头小子。心想,只有这样子的逍遥哥哥,才是值得她爱惜的人。他无疑尚不成熟,没有萧乘龙的沧桑才气;他毛手毛脚,亦无狄武挥洒之间的举足轻重;他冒冒失失,不及“无忧公子”扩廓帖木儿行事的干净利索;他家世卑微,更比不上名相之子拓跋英杰,更遑论宿帅之後耶律强锋。

摔跟头、走霉运於李逍遥似已是家常便饭,灵儿跟了他没少吃苦头,甚至没少受折辱。许多人眼中这位“逍遥哥哥”的缺点和毛病,或令他并不高大并不完美。可是在灵儿眼里连他的缺陷和毛病都一样不失其可爱,不失其率真。能够伴随这样一个连毛病都可爱的男孩儿一路跌跌撞撞,灵儿并无怨言,反而甘之如饴。

揣著这样一份放不下抛不开的情思,她忍不住又来找他了,宁愿在昏暗之中苦苦追寻他的行迹,也不想留在船上为一份等待而提心吊胆。情到切时,哪怕一刻的独自等待也是万分的焦虑似焚。

然而她不知道黑暗中有什麽命运在等待她……

“我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硬天师在黑暗的树影中不安地咕哝道。“这麽多捉妖界的同行一时间全从天南地北聚来此处,绝非好兆!搞不好会有事发生……”

李逍遥一边寻思如何找回宋香柠,一边随口猜测道:“听说这一带闹妖,大概道友们为此而来。要不就是林家堡为保姑苏城太平,下本钱请你那些同行来做法事。”硬天师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不如乱掰自个屌去!林家堡不见得会有这麽大的面子吧?就算有,头一拨捉妖帖原该首先发到咱龙虎山软硬天师手中……”李逍遥:“你俩老不在家呆著,发不发帖你怎麽晓得?”硬:“扯!那天我去林家门前转了转,邵醉翁只跟我打声招呼又进去了,可见得没这回事儿。”李逍遥问:“邵醉翁是谁呀?”

硬天师扳转李逍遥的脑袋看塘,低哼道:“看见了吧?”李逍遥一头雾水:“看见啥?”硬:“若说我这夥天南海北的同行果真是来捉水怪的,此刻罡气方盛,疠气式微,无疑是最好的时机。可他们却似相互约好一般,全都挂鸡布禁,无意追灭河中魔头,最多拿些小妖小鬼来开练。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根本不是为河妖而来。”李逍遥:“你怎知不是?”硬:“因为塘中异魔已经跑了!你看那塘面上方已无丝毫迷障,若我没看错,疠气大概沿水网朝太湖深处遁去了,到了那里就不好捉喽!”

李逍遥将信将疑,笑道:“有这等厉害?那你为啥不自己捉来炫一炫?”两人燃篝火而坐,各拎半条鱼伸火上烘烤,离数十尺外那打坐之人虽并不远,那人却毫无动静,只似石雕一般。硬天师细瞅一阵,看明那人落单,且似早已深深入定,忍不住便想摸去偷那两只公鸡来烤,听得李逍遥之言不由恼起,小眼瞪著他腰间,恨恨的道:“你以为我不想麽?只因当年师父给我用来修炼‘辨妖术’的一样法宝装在乾坤袋里,没等老子练成本门‘柳叶擦眼’法,宝贝袋子就被你这小鬼给偷去了。须知这门‘柳叶擦眼’术乃是每个修炼天师法门的人决计不可或缺的基本功,便因为你,害老子到今天也没练成本门辨妖眼,搞到还要去买茅山派的测异法器这麽丢人!”

李逍遥倒没留意“乾坤袋”里除了幻影天师符咒,居然还藏有另外一样法宝,闻言暗奇,忙问:“咋样的?怎麽我没瞅见?”硬天师拿鱼尝了一口,因感没熟透,又扔回火里,蹦身说道:“老子不说你怎麽会知道?不明就里又怎麽取得?废话少说,先把‘乾坤袋’还给老子,不然……哼哼!”拉开架式,眼露不耐烦之色。

李逍遥惊问何意,硬天师摆定姿势,沈脸道:“趁这鱼烤熟之前还有会儿工夫,老子拿你来练‘大力金刚掌’绰绰有余了……”李逍遥摇头道:“两个大老爷儿们光身打架有啥看头的?省省罢。”拿鱼闻了闻,眼望那边落单的人,心念暗动:“看那家夥也像与我差不多身裁,不知他的衣服合不合我穿?”正打起偷剥他人衣衫的歪主意,硬天师呼的一掌拍来,扫得火星四溅。

李逍遥翻身避过,口中说道:“别把鱼搅得没法烤了,我不陪你练,有本事自个把乾坤袋拿去,拿得著就给你。”硬天师从火边蹦开,闻言冷哼:“不怕你小子跟泥鳅似地,比身法也成!”左边短脚一提,正要施展“移形换影”,却见李逍遥翻肚跷腿躺著不打算动,硬天师猜不透他的心思,不由怔住,保持“肥鸡独立”不变,哼一声道:“搞何名堂?”

李逍遥自有计策,笑道:“不跟你玩‘裸奔’,想要就伸手来拿。”硬天师手伸半道忙不迭又生生刹住,突然明白了李逍遥何以显得有恃无恐:“不上你当!小子识相就自己解下宝贝袋子还给我,不然……哼!”他先已数次手触“乾坤袋”便吃苦头,晓得厉害之处,是以大感懊恼,偏生无计可施,唯有吹胡子瞪眼,虚声恐吓一途。若在以往,绝望关头他不免要动杀念,大不了先一掌拍死李逍遥再说,可是现下的李逍遥已经越来越难杀了,究非前两次兰陵渡相遇之时。硬天师心下大恼:“为啥他也练我也练,偏生这小子一回比一回难搞了?本来我从灰鼠峡的破解大师农归田那里弄到‘移形换影’,便是为了对付这小秃子的滑溜身法,哪料还是不行。就算追著了他,仍是破解不了那小丫头往乾坤袋上搞的鬼……”

李逍遥原本担心今次这胖子有办法破除灵儿所设密咒,待见硬天师究仍没辙,方才放心,笑道:“省省吧,灵儿的傻灵傻灵法术不是你老人家能看穿的,连我都……”本是要脱口说出“连我自己都搞不定”,突感不妥,连忙改口:“连我都能搞得定,你老人家又怎麽会搞不定呢?”好在硬天师心浮气躁,并未留意他话语变换,听言更加苦恼,挠头道:“小姑娘的古怪名堂不可理喻,甭跟我说这些风凉话,快解给我!不然……哼哼!”

见这胖前辈只剩“哼哼”的份儿,李逍遥更是好笑,大眼一眨,乘机说道:“既然大家都记不起这个袋子究竟怎麽到我身上的,那就从头来过。”硬天师本已没辙,闻言便如重见一线光明,忙问:“怎麽个从头来?”李逍遥看烤鱼已有火候,取来尝一口,悠然道:“简单哪!既然此物对你老人家这等要紧,想要回去就须出点儿血……”硬天师自咬手指,挤血问道:“出这麽多行不行?”李逍遥莞尔:“谁要你咬手指写血书?我指的‘出血’,是说你不能白拿,明白了麽?须拿东西来交易。”

硬天师大发脾气,发掌打碎旁边一块石头,怒道:“岂有此理!你偷了我的东西,还叫老子拿东西向你赎还?气死我了,先尝一记大力金刚掌再说……”正要发掌,李逍遥把穿在枯枝上的烤鱼晃到他鼻际,笑道:“先尝烤鱼罢!”硬天师闻香勾胃,忙伸手来接,李逍遥却移开手拈之鱼,教他抓了个空,说道:“哦,这块是我的。”硬:“你敢连我那条也吃了?”待见李逍遥手指火堆,方才省起,不顾烫手,忙拾出火中一沱鱼头状焦炭,急咬一口又吐出来,怒道:“我这块怎麽焦了?”

李逍遥吃完自己那一半,渐感体力稍复些,眼觑硬天师忿然跳脚之态,爽然道:“你自己刚才把鱼扔到火堆里头,就跟烤地瓜也似,这种烤法的结果就是此状。”硬天师怒道:“鱼吃不到就算了,今儿说什麽你也得把乾坤袋还给我,不然……”李逍遥帮他“哼哼”两下,方道:“不然就打一场,打完後还得交易。何必搞得这麽累,不如直接交易算了!”硬天师气冲冲地本想开打,一听到“累”字,想到肥躯出汗不停的苦楚,登时迟疑起来,瞪著一对小眼,哼道:“你要老子拿什麽给你交换?”

李逍遥欲擒故纵:“算了,我不忍心要你的独家法术,不如……”大眼一转,探嘴到硬天师耳边嘀咕两声,硬天师没等听完就火冒三丈:“我哪有五千万给你?不如你给我吧,有一半数目的银子,连乾坤袋老子也不要了,当卖了给你!”李逍遥:“哦?没有这麽多钱啊?那就……”故做为难状。

抬头但见硬天师挥掌恨不得劈下来,李逍遥忙道:“那就用独家法术来换也行!不过得要两样,而且还得由我来点菜……”硬天师呼呼抡掌,拉开架式,怒道:“不行!最多一样换一样!”见其掌力猛恶,李逍遥不得不让步:“一样也行,就‘金蝉脱壳’罢!”硬天师一怔,随即摇头道:“就只这一样不行!”李逍遥奇道:“为啥?你怕我学了告诉软天师麽?”硬天师心想:“我怕你小子学了‘金蝉脱壳’就溜没影了。”这层顾虑却不能明说,呼呼抡掌如狂石乱飞,为免这小滑头纠缠不休,抢先道:“瞧瞧这一路大力金刚掌如何?”

李逍遥使开小巧身法与之周旋:“看来不错。要学几时才算会?”硬:“我老朋友伏虎禅师练一辈子也没敢说会,打从他那儿弄来,老子已然练了二三十年了,其中还有许多不明之处,有时仍需上少林去问那老和尚……你要不要学?”李逍遥一听便即倒吸冷气,忙使推手推开去,“动不动要花个几十年的蠢功夫省省吧,别来烦我!”硬天师怒催掌力:“金锺罩?铁布衫?那……十三太保横练?盘根错节……哦,这招你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麽样?”

李逍遥本想要那门“金蝉脱壳”学了戏耍妞儿,不料硬天师说什麽也不肯答应传他此术,眼看将要说僵。李逍遥又记挂著此行尚有正事未了,没心久耗,无奈之下只好说道:“这样啊?那就‘移形换影’罢!”心想:“这门身法虽也是轻功之一,比起我所会的那些显然更合用於近身厮打,料想学到手後腾挪闪避之时更得心应手了,就算撞到月如也不怕再挨她鞭子。最要紧是,我学轻功很快,不需要搞个几十年这麽浪费光阴。”

硬天师闻言乍感愠恼,随即转念:“他都已然如此溜滑了,也不在乎多学一门‘移形换影’。反正我早学会了,步法变化全都了然,想‘晃点’老子没那麽容易。用这门功夫换回乾坤袋当然值,大不了改天我又去灰客山庄,搞一门‘八步赶蟾’回来堵你……”

这“乾坤袋”乃是龙虎山本门至宝,於他最为要紧,只因另有机缘,其它旯杂武功法术得来不难,李逍遥只怕硬天师仍然不舍得以“移形换影”来换,正转念头:“除此以外,胖子身上还有什麽可讹的?”不想硬天师刹停掌势,手往天师帽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粗布方折,紧夹在肥指之间,郁闷的道:“移形换影的步法诀要都在这里,图文并茂倒不难学。只是要练到似我这般轻盈灵巧,总也须花大功夫罢……”李逍遥欢喜之余疑心有诈,伸手说道:“这麽慷慨?先给咱瞅仔细了。”硬天师呼的挥掌打手,哼道:“到你手里还想拿回?废话少说,解下乾坤袋,想要就齐手交易!”

李逍遥压根就没办法解除灵儿布在“乾坤袋”上的密咒,所谓交换云云,无非存心要讹。凭他时下的造化,能讹一讹的也只有这胖道士了。可是天下没有白拿的宝贝,硬天师固然性情躁直,脑子倒也不像他的体型那般蠢笨不灵。李逍遥没想到这胖子恁地机警,说什麽也不把步法图给他碰一碰,忌惮这胖子掌力厉害,当下也没敢硬抢,大眼一转,忽道:“当心後边!”

硬天师闻言一凛:“难道有人恶意‘劈克’?”转头却没见异常,不远处仍只是那个挂鸡修炼不怠的崂山道士寥索的身影,各自无暇旁顾,哪有别样动作?李逍遥正是要诱硬天师上当,打算抢了步法图就溜,手刚抄出,犹未碰著图边儿,硬天师立时察觉,呼呼抡掌把李逍遥的手打缩回去,怒道:“老子不劈克你都好了,小王八蛋竟敢动老子的歪主意?”

李逍遥知这胖道士一双肥爪子硬,自忖不可硬来,当下唯有智取一途,後跃数步,忙道:“看你紧张成啥样了?我只是想提醒你老人家,咱俩不如先搞身装束,免得一路光秃秃地有碍风化呐……瞧见那边练功的家夥没有?”硬天师冷哼道:“少废话,交不交易?”李逍遥只是推诿:“咱俩的事先别急嘛,这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搞不好被人撞见了,还以为我在‘叫鸡’呢,而且还是这麽肥的鸡……”硬天师一身光溜溜的毕竟不自在,生恐万一同行撞来瞧见此般丢人模样,听了李逍遥的话语更加不安,随即又心念一动,勾出辘辘饥肠:“肥鸡?”不由地转头望向崂山道士身旁所挂之鸡。

李逍遥想起昔与崂山派一老叟百里溪打架的情事,那时也被剥光了衫出尽糗相,听硬天师称那修炼之人乃是崂山道士,忍不住便动念捣乱,低声道:“那厮显然落了单,正是羊牯送上门。瞧见没有?肥鸡两只,咱俩一人一只刚刚好。”硬天师喉头咕噜一响,食欲勾起,望著那练功之人,原本欲言又止,李逍遥忙道:“还有哪!那厮身上所穿宽敞道袍归你,里头短衫以及长裤归我,鞋子归你也无妨……”硬:“长裤归我!”逍遥自有主张:“不,短裤归你。只须外罩宽袍,你就跟穿了长裤似地。而我上穿短衫,底下合该有长裤。”硬天师暗觉有理,随即又觉不妥:“那我岂不是露腿了?道袍可开著襟呐!这麽穿跟娘儿们似的……”逍遥:“道袍所开的叉儿还没高到完全暴露大腿的地步,你别挑三拣四好吗?”

硬天师把步法图塞回天师帽里,待又多窥探一会,暗觉那道士果是孤独无援,两人决定动手:“就打那家夥的主意!”

正往前摸去,忽有一阵怪风刮来,木叶簌簌乱响,李逍遥忙拉硬天师且蹲:“小心!”避得急了,硬天师头上帽子被树枝搭落,不禁恼道:“恁地一惊一咋!”李逍遥手快,抢先把帽子拾回递给他,说道:“别忘了帽子。”硬天师瞪他一眼,接过帽子,没忘抄手一摸,指梢触著塞在夹层的一方物事,方感放心:“还在。”

李逍遥手指前边,悄声问道:“那厮怎麽跟死人也似?会不会有何古怪?”硬天师探张一眼,低哼道:“古古怪怪!听说崂山派有一门移魂术,可他这麽摆的姿态却似练召唤……”李逍遥悄手把所得之物收藏入“乾坤袋”,眼见硬天师浑然未觉,不由暗感好笑:“我用几张撕自功过簿的备用擦!纸塞你帽子里,解手时你别撞见老监千家驹哦!”究仗家传快手无匹,非仅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一摞废纸换了步法图,更连硬天师塞於布帽夹层的数张皱符也一并顺手悄取。谅这胖子急难察觉,李逍遥暗自得意,眨了眨眼道:“要不咱们闪罢,我看那家夥你惹不起。”

硬天师本想投块石子再探究竟,闻言便恼:“我惹不起?不就是崂山派吗?”受激之下,索性连投石问路也免了,飕一声蹦将出去,急扑那挂鸡练功的老道。李逍遥本想追随而来,突借林梢闪电炽光瞧见那打坐之人两额太阳穴高鼓,坐姿摆定五心朝天,气势俨然。李逍遥心中便即一怔:“似乎……”待又低觑,但见那老道身旁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圈武士装束的人,显是犹未欺近其身立遭老道点倒。

李逍遥双眼顿圆,暗觉硬天师这一下只怕要吃苦头。果不其然,硬天师犹未落定,手刚揪上那道长衣衫,老道陡然睁眼,目中精光激射。硬天师不由地心头一寒,肥脸搐起。老道忽吟:“闭门家中坐,肉鸡飞进窗。”

“姑娘,到了。”

一叶轻舟悠悠靠岸,艄子停桨张望,口中问道:“姑娘怎知有没走对?”灵儿不等小船泊定,步法轻盈地跳上河岸,说道:“想是这儿了。”艄子取根肥肠放入嘴里大嚼,双眼却从笠沿下偷瞧岸边那窕美姿影,干涩的喉咙里不禁咕的一响。

灵儿暗觉李逍遥便在左近,而且似陷险境,虽然说不清何以会有这般预感,只是越发的焦虑难安,急欲赶去与他相会,待走几步想起艄子,转头回瞧一眼,咬了咬唇,问道:“小椴,你要回去麽?”

咽下肥肠之後,小椴乱咳两声方道:“自然……自然是要陪姑娘同走。”因见他眼睛从笠沿下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身子,灵儿不由奇怪地瞥了瞥他,问道:“那你……你还愣著干什麽?”小椴慌忙避开她的目光,低拽草笠,掩言道:“没……小的只是有些不明,姑娘为何不等徐达哥们回来?说不定他们一夥已会同了逍遥哥儿,这时正往回赶呢。”

黄昏时分徐达、蓝玉一夥已找齐了轻便船只,沿李逍遥、殷野狐所走的方向一哄而去,独留小椴陪灵儿守候。然而等到夜深时仍未传回半点音讯,灵儿担心李逍遥出事,只是坐立不安。再等一阵越发心慌意乱,终於要小椴找来梭舟,留清凉宝宝和小狗看护方老板大船,决意自己去寻。不想小椴竟似早有准备,自告奋勇为她当艄公,一路划到此处,灵儿忽叫停下。

眺望一带江枫似火,灵儿心中有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逍遥哥哥定然是从这里进去的,哎哟不好!有……有味儿哩!”柔睫低阖稍霎,一时说不出这是何等样的味儿,只觉这是一种危险的气息,且似曾经遇过一回。

既感心上人遭遇凶险,她怎能不急,见小椴仍磨蹭著未下船,便不多等,凭著一丝灵念沿水边急寻,此时眼里少了五光十色,於暗夜之中竟愈辨物无碍,只不明何故。走不多时,忽见水边漂来几样衣衫,其中赫然有她熟悉的气息。灵儿心头乱鼓敲起,忙拾树枝挑起一瞧,不自禁地发出一声低抑的惊呼:“逍遥哥哥的衣物!”

但见衣衫撕破之处可骇,灵儿越发心慌,且感困惑难明:“人呢?”想不出李逍遥怎会只剩下这几条破衣烂衫,转头本要叫小椴来看,可却连人带船都不见了踪影,隔了数簇芦丛,急难觑清他在何处。灵儿迟疑了一回,终是不好意思高声叫唤别人名字。凝目往水里再寻视时,又见有衣漂来,鼓泡泡地搭在苇草丛间,似是一件宽大的道袍。灵儿一时心乱,再难细辨气息,见那道袍底下鼓鼓囊囊,因距岸边殊不为近,昏暗里看不清底下究竟盖的是人还是一大团杂草败枝。

所谓关心则乱,灵儿平素心思笃纯,从水边拾到李逍遥衣衫,又因四顾不见人影,便自猜想他该不会是遇溺了,至少先须瞧清楚。从岸上伸树枝够不著那团鼓涨的衣物,只得除下鞋子,高挽裤腿,大著胆子涉水而探,心里千盼万盼只祈莫看到李逍遥的尸身。待趟近水中那片苇丛,伸树枝挑衣而瞧,底下只有一簇似是被雷打下来的粗木残枝。

灵儿方松了一口气,轻手自拍胸口,暗觉自己似乎过於紧张了,凭李逍遥自小在渔村长大的历练,说什麽也不至於在一滩芦荡里遇溺。可是他在哪儿呢?她不免又忧,直起腰身正顾盼间,不知从何处突传一声呼哨。

灵儿心念暗动:“许是逍遥哥哥?”忙回岸边,却找不著刚才脱下的鞋子。她不禁心中奇怪:“咦?”兀自低觑四周,脑後突然扑簌一声拨草微响,有影悄投於地,苇丛里抬起一只手,拈著两只鞋子晃了晃,嘿然道:“找什麽呢,小妹妹?”话声虽低,听来却甚放肆。灵儿闻声回望,瞧出那人拎到手的果然是她那双鞋子。那人见她回靥之际容色照人,啧一声赞美道:“小妹妹好俊哪!带到姑苏城里决计不输给林月如了,别愣著呀!想要就过来讨。”边笑边退,似欲引她来要,立时显出不怀好意,灵儿不由颦眉郁闷。

耳听得四下里呼哨声乱起,草丛里一阵黑影急窜,旋即肆笑之声杂做一片。灵儿急想找著李逍遥,哪里料到会在这当儿撞上无聊之徒,正不知如何要回鞋子,周遭突然撞出一夥蒙脸低笠、夜行结束的黑衣武人,各皆光著泥脚,打蓝色绑腿,每人左膀清一色扎条黄布,不知何意。有人拿火把朝灵儿脸上照了照,见这落单少女竟然如此貌美动人,不由得乱声惊呼,裆间纷纷鼓兀而起。

一人涨粗了脖筋说道:“显然还早著呢,咱先找点乐子打发这漫漫长夜……”另一人咧出黄黑参差的烂牙,笑道:“那小子够意思嘛!活儿还没开锣,先送只嫩鸡来犒劳大夥了。就冲这,众弟兄今儿可得把正活儿干利索了,至少甭辜负了这等好货色呀!”旁边一个满脸疥疮的粗汉忙著解裤,鼻孔里浊喘促起,红著眼道:“没说的!管叫那老东西没命看见明早寒山寺的日出……来吧妞儿!你哪家楼里营生呐,报个号来改日大爷拿了酬金好再捧你场去!”後边有人推他一把,挤身笑道:“少作花梦了,红眼狼。这等货色到哪家窑子里都不是咱弟兄们那点银两沾得著边儿的,就在这儿灭了罢!”

大股臭汗臊味直冲灵儿鼻际,她忍不住闪身避往一旁,强抑头晕胸闷之感,一言不发,寻目觑著那个高举她鞋子的人影,快步来要。那人存心戏弄,待她纤身抢近,突然闪入人群之中,将她鞋子一抛一接,嘿然道:“哦,你的花鞋呀?叫声亲亲好哥哥就还给你,不然就当送给我了。”灵儿连抢几回皆被众汉挺腹阻拦,迭遭调戏之下,再好的脾气也到尽头,不由得蹙眉道:“快把鞋子给我!”

旁边有人趁乱探手耍弄她发辫,嘻嘻笑道:“不给又怎样?瞧你今晚怎麽都是穿不上了,有这工夫吗?”灵儿摆头晃辫,避开那只乱撩辫梢的手,不料腰後有手按落,著实抓了她一把,灵儿大窘且疼,口中哎唷一叫,眼前人影火把乱晃,那群黑衣客围逼更甚,直如羊入狼群,愈教她不知所措。那汉缩手飞快,闻掌而笑:“想要回鞋子也成,先跪下来给大爷们磕个头,顺便就别起来了罢……哈哈!”

灵儿左手抬遮额前,掩挡乱晃烁眼的火把光芒,寻出那个非礼她的家夥笑声来处,右掌倏然切到喉下,出手端急,那汉笑声未落便吃疼噎倒,捧喉滚地,一时发不出声。自从冒险施法救转了李逍遥以後,灵儿便如生了一场大病,默默承受著出世以来从未有过的苦楚煎熬,终没跟李逍遥诉过一声苦。此时她仍神虚气怯,一身法力宛如平白消失,武功究竟犹在,忍不住斗施上乘手段膺惩那轻薄之徒。她出手既快,手法又巧妙绝伦,素掌倏晃即收,直到那人倒地憋气,旁边众汉皆当色欲熏心关头,都没看清端的。

若换作林月如在此,凭她的火爆霹雳脾气和眼睛揉不进半粒砂的性情,免不了要令此间人人皆倒方休。灵儿却无心纠缠,只记挂著李逍遥和宋香柠当下堪虞的处境,眼看众汉越发放肆,直如饿狼猎食也似,势已不容再稍迟疑停耽。便在有人猛然扑上来搂抱时,灵儿一咬下唇,飘然纵起,秀足往那人肩头轻点即抬,便已高跃而过。

众汉不意见此美妙身法,纷纷抬脸呆望,惊噫之声此起彼伏,却没来得及留意那个肩头给她一踩而过的汉子竟已闭穴而倒。灵儿一对素脚凌空交蹬,迅即又从两张高仰之脸疾趟而过,足後跟悄磕头颈穴道,那俩顿时僵然不动。飒然之间,她已跃到人丛乱处,挡住那个拎她鞋子之人去路。後边又有一人探手来抓她後臀,灵儿头不须转,反足悄撩身後,取穴其快难叙,身姿更是妙无寸疵。那人手凝半道,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怎麽给她点了穴。

偷她鞋子之人倒也见机极快,趁又有两个同伴稀里糊涂地栽在她脚下,急忙溜身闪入大堆同夥之中,虽给这纤弱少女顷间所显的绝妙身手吓了一跳,究仗人多,色心不死,拎起那双鞋子逗引道:“来呀,来追呀!过来呀!”灵儿愠恼之余,眼见四下里黑衣歹人竟尔又增至三五十之众,不免也自吃惊:“怎会有这麽多?”

若是傲雪在此,一挺霸王枪一绰天王剑,凭她一身悍气,莫说三几十条汉子围将上来,纵然陷身千军万马之阵,原也不过砍瓜切菜一般。就算是那“毒蛊精灵”小甜甜,整座城池的活人全送将上门,亦不够供她玩蛊试毒,区区几十人岂在话下。然而灵儿身上的情势之不妙,唯她自知而已。待又踢到了七八人,突感腹疼难耐,哇一声竟呕出一口清水。

旁边有人伸来泥脚撩她下巴,趁她牵动胎气一时弯腰不起,提足托她光洁的颔下,狞笑道:“大夥儿看哪!小娘儿嫌咱脚臭,闻一会就憋不住吐了……那得多闻闻!嗅多了就习惯啦。”肆笑声中,许多脏脚乱伸过来,灵儿从小岂受过如此欺辱,一怒之下,不顾腹中阵痛,手拈秃枝使开水月宫上乘剑法,先从欺身最为迫近之人起始,飕飕抽打,每一记皆中穴道,因心头气恼难消,此次出手有意专挑易疼之穴,一番痛击之下,连连翻倒数人,即使封穴僵卧,仍不免痛得死去活来。心想若能有机会再挑一回,自是说什麽也不敢再挑这小姑娘了。

灵儿手持枯枝挥洒片刻,左侧右翼已没人有胆欺近袭扰。耳听拎她鞋子之人叫道:“小娘儿耍蛮是吧?好,把你鞋子丢掉,到河里找去罢!”灵儿心想此去尽是满山荆棘路,以她一对嫩藕般足,若然失了鞋子,如何撑得到找著李逍遥时?生怕那人当真把她鞋子扔没了,急忙跃身来拦,口中不禁愠然道:“够了吧,你们……”提手方要伸枯枝把鞋撩回,後头却有一人叫道:“范剑,鞋子丢给我!”灵儿撩手落空,鞋子已抛入发喊之人手里,先前偷鞋那人笑道:“梅出息,你得捧稳了!”

直到此时灵儿才知这偷鞋的歹人手法之快诡莫测,比起李逍遥只怕也所差不远,凭她的纤纤妙手竟抄不著飞过身旁的鞋子。心中一急,顾不得理会这偷鞋的,连忙转身闪到那接鞋之人跟前,孰料那厮早有准备,见她迳来抢夺,突然嘿嘿一笑,拉衫朝她撒泼。灵儿哪里见过这等龌龊之人,急切缩脚不及,只好红著脸转头不瞧,待得裤腿被迎面一注黄尿撒湿,方知终不免著了道儿。

众汉哄笑声中,灵儿不禁惊叫:“哎哟!”只觉窘煞,没顾上从那洋洋得意之人手上抢鞋,忙不迭缩回一对湿足,闪身避开。不料树影後突然蹦出个衰脸小厮,趁她慌避尿淋,旁顾无暇之时,冷不防扬手把一包粉末撒在她面前,笑道:“好东西请你尝尝,死太监!”

按说凭赵灵儿的身手,此间数十人绝非她之敌。可她天性温文羞腆,性子单纯,加之心地善良,便如李逍遥时常戏称的鹌鹑也似。遇敌时手上留情,不存杀人之念也还罢了,时下又当身怀有恙,神思恍惚,自从在岸边捡到那条破衫,她就一刻不停地记挂著李逍遥会否真的遇险,一颗心早飞随李逍遥踪影而去,浑忘她自身所陷的险恶境地。她处世本就无甚经验,在这夥歹人百般戏耍之下更难免一时手足无措,只是羞窘无比,本想逃离此地,哪料一转身竟遭树後埋伏之人乘她方寸陡乱关头撒了迷魂药粉。

灵儿顿感眼前花乱,急忙屏息以免多摄异粉,却已头脑晕眩欲颠,心中暗惊:“好烈性的迷魂药!”那偷鞋之人见她纤身摇晃未倒,便即欺身点穴,发指连封三处穴道,灵儿方才不支而跌。那人不禁嘿然道:“瞧不出这妞儿倒也烈性!原只道不过小绵羊而已,谁知是一马驹儿。”至此,众汉方松一口气,齐瞅地上那些倒了霉的同夥,纷纷擦汗称庆。

藏身树後的那人探头瞧出灵儿已动弹不得,方才“呀”一声怪叫,复蹦而出,提脚踢她屁股,口里唾骂不绝:“叫你扮太监!充爷们!没鸡鸡的货,叫你那主儿再来欺我,呸!说我中了毒蛊,幸好我没那麽蠢,半道里又转回啦。赏下一包发浪粉,先处置你,回头再拎你鞋去收拾他!”究因满心怨毒难消,踢了一会还嫌不够劲儿,正捋衣袖捏拳欲捶,那偷鞋之人眼神一沈,把他拽起撩开,说道:“书航你疯了?对个女人都这样,你怎麽做人?我等身为剑客,要收拾她也该用剑,而不是别的……”说到这里,众汉皆会心而笑:“对!还等什麽,大夥儿这就拔‘剑’痛宰吧!”

众汉围上来之时,灵儿迷迷惚惚地只觉面前晃闪的火把变成了水月宫那一夕的红烛,仿佛软绵绵地躺在自己新郎倌温暖的怀里,一阵久别的幸福欢愉之情随药性激荡全身,恍见心爱的人便在跟前,俯唇倾诉爱意。不知不觉,她原本苍白惨淡的俏颊渐渐漾满娇霞,在他搂抱抚爱中越发地端难自抑,顿忘身在何地,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

偷鞋者听她柔声呼唤:“逍遥……逍遥……哥哥!”一声声催送无限浓情深意。他不由奇道:“逍遥哥哥?谁呀?”书航在旁冷哼:“是一瘪三!”那偷鞋的咧出满口烂牙:“娘子改口叫我名字罢,咱叫范剑,也是一剑客,虽说所干的活计没一样见得人,可时下正合咱这夥当行其道,偏就抱定了你这美人儿!你就当老子是你的‘逍遥’罢……撞咱手里,毁你还不容易麽?”

当下只道唾手可得,哪料这等样无耻恶行还真不容易任其得逞。合该灵儿此生有缘再遇到他一次,又值呼天不应唤地不灵的危难之际,随著一声令人发骨寒栗的低哼,那偷鞋的剑客犹未逍遥就被抛进冰凉的河里,噗咚一声倒栽,兀自稀里糊涂。

噗咚之声接二连三,没死的全都到了河里。书航究竟机狡,见势不妙翻肚先倒,觑得人丛里多了一个披发怪脸的森然黑影,抬面之际直如厉鬼骤现,闪电下那张缝缝补补的骇异脸庞足教他毕生难忘,震憟之余怎敢稍停,趁著混乱,连滚带爬逃进树丛躲将起来,耳听惨呼之声顷刻全断,如此狰狞诡恶之颜从此永留恶梦最惊魂处……

究因两腿发软没法逃远,蹲在树後良久,犹仍全身乱颤难定,待听林畔又已寂然,他卯了半天的劲儿才敢把脸往外悄探,只觑一眼顿时舌头又缩不回。原来那面容可怖之人并未离去,只是悄守灵儿身边,背对著她,僵硬怪异的躯影阵阵抽动颤抖,竟自无声啜泣。书航暗觉那人浑无生气,不知究属何怪,提心吊胆地蹲身缩脖,惟恐遭其发现行藏丧了小命,惊得一口大气也没胆喘透。忽听有人遥喊几声:“天难!天难,快回来!”那怪人肩影只是一动,并没反应,似是不舍得离开灵儿身旁,但又没敢碰她哪怕只是一片衣角,甚至连转头望她一眼也没勇气。

那怪人拾回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灵儿身边,似是不敢碰一下她的脚,稍一迟疑,终没帮她把鞋穿上。听著那一丝鬼气森森的低泣,书航只是咋舌难下,便在紧张得心跳欲断之际时,那怪人似觉有人悄至,僵板似的身影耸然而起。说来也奇,方一眨眼间那怪人就不见了。

“你有没看见他?”李逍遥边跑边回头。

硬天师粗喘道:“等一下我!”李逍遥道:“我已经用最慢的速度来陪你了……他有没追来?”硬:“都怪你这小子不济了……”李逍遥:“关我屁事?是你自己上去跟他‘劈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对罗,那老鸟是谁呀?这等恶!”硬:“崂山派三代长老张要心,辈份跟我师父似地。先前我怎麽没瞅清楚就上去啦?最要命是你不济,跟这种修行高的道士拼命,你得先帮我搞定他的宝宝,至少该看住了它!”

李逍遥恼道:“当时那麽乱,我哪有看见什麽宝宝?你自己不济还赖我?不是吹嘘很行吗,是你打不过人家。把一堆擦!纸满天乱撒有屁用,人家用一串火符就把你‘燎’了!”硬天师怒道:“我怎麽知道他会不怕我的天师符?那老道的灵魂火符快虽快矣,老子的天师真元、金刚烈火也不怕了他……要不是他唤五行娃鬼要来挖心,这会儿我的大力金刚掌还不把他打成满地烂肉?”

李逍遥道:“总之你不行呐!紧要关头要不是我发剑得快,你把帽子扔出去了也没用,还不得跟他似的爆一地?”硬天师一路郁闷:“搞到帽子都烧没了,可惜了那张步法图……奇怪,我那几张天师符怎麽没一点反应呢?对了,刚才他爆兜的时候你都捡了些啥?”听他提到步法图,李逍遥肚里几乎暗笑出声,从前被这胖子屡次欺负的闷气至此全都消解净尽,与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反倒历劫愈笃,心想日後大有必要带他回家灌之以老婶的桂花酒。回头望不见有异,想起刚才所获亦颇不菲,笑道:“那老道也算了得之至,左手对付你的大力金刚掌,右手还想来夺我宝剑,那就想不‘爆’都难!唰一下就撩破他衣襟了,只可惜了那件道袍没能给你留。里边揣的东西居然掉了一地这麽惊喜,我哪有时间看清捡了些啥,都没来得及捡完就被你慌慌张张地拉起来跑,其实他两腿各挨我刺了一下,应该不至於还能追得动咱……”

硬天师回想适才恶斗的情形,兀自惊魂难定:“张要心这老家夥的‘五行娃鬼’很难缠!要不是咱们跑得快,一旦被他悉数唤将出来,你我只怕要破膛爆肚!”李逍遥正说:“咱俩都光蛋了,还能‘爆’啥?”待听得“爆肚”,不禁吃了一惊,暗觉硬天师此般神情似非空穴来风,“有这麽厉害?”

硬天师只是一路跑一路回头,心神大是不宁。李逍遥为了安慰他,晃了晃手拎的鸡,说道:“虽然没剥著他的衣衫,不过咱俩拿了他的鸡,总算也不负预期。”两人各拎一只鸡又走须臾,硬天师突然想起一事,忙不迭地丢掉手里的黑鸡,变色道:“快把鸡丢掉!我怎麽忘了这种鸡拿不得……”李逍遥兀自未明,眼前树影簌簌晃曳,忽见那老道赫然在面前打坐,蓬头乱发,面朝硬天师,翻白了眼斥道:“龟子!你这家夥道士不像道士、法师不像法师、武士不像武士,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入流。敢偷我的鸡,想是不要活了!”

李逍遥方吃一惊,硬天师闻言却老羞成怒,涨粗了脖嚷道:“你敢侮辱我?”自感在小辈面前受此难堪,实难咽下这口恶气。先前见这老道法力高强,且已练成了召唤术,忖料非敌,本有怯战之心,一怒之下全豁了,呼呼抡掌,大叫:“老贼!仗仙级高就取笑我?叫你养的宝宝出来,老子跟你拼了!”

李逍遥劝阻不及,硬天师怒发金刚掌扑了上去,那老道却似不慌不忙,翻眼冷哂一声:“倒要看你怎麽越级杀我!”待掌力摧近,方才抬起一只手,食指屈抵麽指,尾指微勾,蓦招三下。硬天师见他口中念念有辞,登时变色道:“你真叫‘宝宝’?”

李逍遥一见老道现身挡路,先已暗自戒备,待又觑出老道捏诀唤咒,想起硬天师心惊胆跳之言,惟恐这老道真的召来什麽五行娃鬼,他哪有闲心在此纠缠不休,只急於脱身,又不忍撇下旁边的胖子不顾,势迫之际,想也不想便即挺剑急刺那老道抬起的手,使一招小桃闪击快剑,直穿腕脉,只为阻止老道施成召唤术。

哪料一剑中的,面前的老道竟是虚影。纵然穿其腕脉,也是无济於事。硬天师发掌扫空,也即醒觉不妙:“老道移魂於鸡,一路追随不舍……好厉害的崂山术!”李逍遥一听便要丢掉手里的公鸡,硬天师唤法镇住老道虚影所在,总算危急关头脑筋转动殊算不慢,想起破解之法,忙道:“别扔!快用剑割鸡喉,还有刚才我丢掉那只,也别忘了斩掉它!”李逍遥怎知究竟,不由皱起脸道:“我不是很经常杀鸡哎,不如……”本想说“不如放生”,硬天师迭声大叫:“快斩!不然五行娃鬼一出,咱俩死无全尸!”

这胖子叫得紧急,势已不容片刻迟耽,李逍遥唯有照办,硬起头皮快剑斩鸡头,平白遭血喷了一脸,兀自浑然不觉,问道:“然後呢?”硬天师卯起劲儿发出金刚烈火,连那虚影同两只挣扎未死的鸡一并烧没,方才一交跌坐在地,乱喘道:“然後?那老道回……回不了魂啦,只剩了一具空壳在那边,还……还须去灭了他的肉身,并且做一场法事,免得……免得怨气不散,变成尸妖寻仇!”李逍遥不安道:“怎麽越搞越复杂了?”

硬天师面颊肥肉乱搐,苦起脸道:“惹上了崂山妖道就是这般!只怕更糟,这老道会唤五行娃鬼,变成尸妖之後就……就越发厉害了,搞不好缠咱们一辈子不罢休!”李逍遥心头一跳,不由想起当初崂山派有个老叟百里溪也是如此下场,算起来已经有俩了,只不知何时会来索魂。闻得硬天师之言,不免慌神:“那……怎麽办呐?别缠我!”硬天师回头瞧他满脸鸡血随冷汗乱淌的情状,似也吓了一跳,随即挤皱肥脸,说道:“你这小子行衰运,跟你走一道连我都得陪著遭殃!还等什麽?”李逍遥愕道:“干啥?”硬:“去灭那肉身哪,还能干啥?”

事已至此,两人只得又往回奔,李逍遥一路叫苦:“还是别灭了罢?搞不好他同门告咱谋杀哦!”硬:“不灭?到时候你生出的小孩是他,专找爹妈报仇,那时就知道苦了……”李逍遥悲哀道:“我觉得你很颓废噢!跟你混一道,好像路越走越黑了……肉身呢?”到得那片树影畔,忽闻饕餮之声。

李逍遥吓了一跳:“谁在狼吞虎咽喏?”硬天师眼光登变,两人探眼往那老道打坐之处一瞧,齐皆叫苦。只见不计其数的山耗子个个体躯奇大,密密麻麻地涌在老道身上竟开盛宴。李逍遥拾块石头扔过去,群鼠惊散,剩在眼瞳里的只是一具血淋淋的狰狞残骸。

李逍遥吓了一跳:“谁在狼吞虎咽喏?”硬天师眼光登变,两人探眼往那老道打坐之处一瞧,齐皆叫苦。只见不计其数的山耗子个个体躯奇大,密密麻麻地涌在老道身上竟开盛宴。李逍遥拾块石头扔过去,群鼠惊散,剩在眼瞳里的只是一具血淋淋的狰狞残骸。

“哇!不是回回都这样吧?”李逍遥想起百里溪,难免吓一大跳,忙问硬天师:“怎麽办?”硬天师脸色凝重,左颊肥肉一阵搐颤,哼道:“死无全尸,到时变成尸妖就是这般。我已经闻到了血流成河的气息……”

“我也闻到了,”李逍遥指著遍地尸体血迹,认出全是适才那班被点倒的流浪武人,不由变色道:“这些家夥怎麽全‘挂’啦?”硬天师察看过死状,悚然道:“他们全是被张要心挖了心!”李逍遥愈惊:“真了不起哦,他死了还能挖这麽多心……”硬:“废话!当然是妖道死之前挖的。”

李逍遥掩眼不看,却掩不住心头疑惑之情,“噫……要这麽多心干啥?一个人一颗心就够烦的了。”硬:“他当然连一颗心都不需要了,可是‘五行娃鬼’吃起来大概还嫌不够!”李逍遥每听“五行娃鬼”,心里便不是滋味,抬起眼时,不禁寒毛乱栗,忙问:“五……五行娃鬼是不是那种专从残尸里偷偷摸摸钻出来,每一只长得都跟早产儿似地,但却满头疙瘩血淋淋、整个形状就像一堆没煮熟的猪心猪肠,而且还会用一长一短两条小手乱伸哦?”硬天师听他形容得如此细致,不禁奇怪的道:“我都没见过,你怎麽会晓得它们长什麽样?”

李逍遥颤手掩眼,另一只手抖动而起,指向硬天师臀後,兢声道:“你背对著它们,当然没法看见!”硬天师小眼一瞪溜圆,此时亦已听到背後传来极难言状的可骇动静,似是来自张要心的尸体,猛然回头便吓一愣。眼前所见的情景无疑闻所未闻,李逍遥虽想捂眼不瞧,究竟按不住天生好奇之心,张开指缝又觑。适才被硬天师的粗厚躯影遮挡,看到的不过有如冰山一角,待那胖子吓蹦开去,方见老道的残骸竟似恶魔复活般地动了起来,宛现一幅猛鬼出笼的骇人景象。

籍借一道霎然耀亮林间的闪电,所看到的无疑更加纤毫毕现。那老道的残骸里竟挤出数颗血肉模糊的脑袋,继而钻出半截大蛆般柔若无骨的身子,伸著长短各异的爪臂,颤巍巍地抬头,立时有五双浊白的异瞳从血污中瞪了过来。硬天师矍然道:“这麽快就出来了?”李逍遥颤声道:“我……我倒宁愿它们这会儿出世,而不是等……等以後从我娘子肚……肚子里诞将下来。”五只娃鬼急骤挣扎欲出,哇啊大叫,这等寂夜里听来越发令人毛为之耸。

硬天师呼呼地吐了两口浊气,随即瞧出娃鬼下躯连有数簇粘肠浑液,恁凭猛烈挣扎亦窜不出那具残尸,只急得嘎嘎大叫,面现痛苦绝望已极的神情。硬天师心念方动,便听李逍遥说道:“它们似乎很需要接生婆噢!”硬天师见这少年绰出宝剑,似是也已看明端的,不由微感佩服:“小子也算机灵了,当此骇异境地,不见得别人能有你这般贼尖的眼光。”心想事不宜迟,当即捏诀说道:“娃鬼本来倏忽如电,穿心破膛迅不可及,任你身法再快也躲不开,此是最难防范之处。幸好这妖道没等唤成娃鬼形躯就先丧了魂,‘宝宝’成不了形,下半身出不来啦!何须接生婆,咱们这就埋葬了它,省得阴魂不散,四处害人……天地法灵,伏魔真火!”抬掌之间,幻芒急现。

但没等他发成金刚烈火,娃鬼突然嘎啊一声叫,口喷浊液溅了硬天师满脸,立时眼难睁视,鼻际闻出臭粪味,急骂:“泼屎?老子最恨被人泼屎……哎呀哟!”原来有个娃鬼趁他躲闪不及,倏然伸手抓著那话儿,硬天师吃痛怪叫不绝。李逍遥本以为不须自己出剑,只看硬天师作法而已,这时瞧出不妙来,惟恐硬天师命根不保,忙道:“看我的!”唰一剑撩去,速如疾电般的擦著硬天师肚皮削了过去,硬天师惊叫:“留点神……”声犹未落,腹下抓拽之苦便消,那只娃鬼手臂应声而飞,怪叫声中,竟从断臂处又生生挤出一支新手,仍要抓拽而来。

硬天师恼道:“叫你抓!”探手先落,抓著那只小如儿臂的鬼爪子便拧,毫不费劲扭折。但感如遭电击,陡地震跌,五只娃鬼嘎嘎齐笑。李逍遥见硬天师著了道儿,连忙挺剑而上,心想:“这当儿扭啥胳膊,还是使剑利索……”斗展小桃所传“十字电光剑”,本想一并斩却,待到跟前忽见五只娃鬼皆放悲声,宛然婴啼。

霎那间李逍遥心感不忍,剑未斩落,耳听得硬天师在後边大叫:“护住心神,免遭邪摄!”李逍遥犹未听明,忽见娃鬼齐瞪怪眼,目光蓦触,顿感雷霆击身,剑势尽失,怦然震跌丈外。所幸娃鬼尚未最终成形,不具瞬间摄杀的魔力,虽将他震翻在地,毕竟魂魄未失,只一迷糊便即醒转。

硬天师大怒道:“笨鸟,跟鬼讲仁慈?”乱揩一把脸,摇摇晃晃蹦身又起,摆个颠扑不破之势,既吃过近身相搏的苦头,怎敢再次贸然靠前,离五鬼数步处立足蓄势,卯劲唤起看家法咒:“天师真元,金刚烈火!”李逍遥起身时,那堆残骸连同五只挣扎狂嚎的娃鬼已随著骤闪的熊熊烈焰化为飞灰。

盖因体躯过胖之故,每当多使法力,硬天师便会气吁如牛,此时无疑愈甚,正坐地乱喘难定,见李逍遥犹自呆望,便勉力说了一句:“歇歇罢,这下连……连埋尸也省了!”李逍遥早已气乏难支,想来扶他起身,走不几步却跌坐一旁,运了一回“凝神归元”,方感好些。神思聚敛之时,恍见灵儿似在受难,不由一惊而起,脑中幻念随即逸散。

硬天师自有过人之能,不论怎生徒耗元气,只出汗促喘一会便又回复如常。起身乱转,本想扒下死人衣衫穿上身,但见每具死尸尽皆满身染血,衣衫实已腥煞,决难穿得。寻了一圈只得作罢,转身见李逍遥神色不宁,只道他仍有余悸未消,且亦满脸血污。硬天师想起自己脸上也干净不到哪去,便说:“这回你知道杀怪的真实情形决计不似村童游戏那般好玩了罢?我看这事还没完,搞得又脏又臭,这身霉气须赶紧洗掉。”

李逍遥想到适才幻象,不安一会,又忖:“还是别自己吓自己。灵儿好端端留在船上等我回来相会,旁边有清凉宝宝守护,更有徐达一夥在左近看码头。她又不是那种不听话出来乱跑的人,怎会有事?”硬天师在旁冷哼:“看你这个样子,杂念太多,早晚有一日会走火入魔!”李逍遥也觉甚然,点了点头,听硬天师催著洗去身上晦气,便想:“我是该洗掉一身衰气了。”问道:“哪儿洗去?”硬天师指指河塘,李逍遥又即不安:“到里边洗?”想起先前九死一生才从塘里逃得上岸,怎敢又投将回去?但听硬天师怒哼道:“你还指望有澡盆?”

噗通、噗通。两人齐蹦水里,李逍遥起初尚虑水妖偷袭,待洗一会,看出此刻河塘上殊无丝毫妖异气象,星光漾波粼闪,林畔微风缓拂,已然恢复了山水之间本来的清寥宁谧。李逍遥心爽神回,想这胖子毕竟与他结下了患难交情,又似自小相识的冒险玩伴,待见硬天师眼睛又瞅向“乾坤袋”,难抑懊恼之色,说道:“图丢了,步法我可以教会你,但……”李逍遥不忍欺骗,如实告知:“但先别急,其实我也解不下这乾坤袋。只有灵儿,除非找她……”

“啊,你敢骗老子?”说实话的结果是硬天师一听就急,气呼呼地扑上来扭打。李逍遥躲避不及,两人在水里扭做一团。李逍遥只是叫唤:“别挨那麽紧呐,待会鸡鸡打结了!”硬天师恼怒当儿哪里肯放,仍按李逍遥灌水,忽听岸上有人一路叫来:“天难!天难,听到就答应一声……天难,你在游水吗?”

此人虽在叫唤不息,话声却显得没精打采,心情急则急矣,听来反似不慌不忙。李逍遥方感纳闷,从水花乱漾间觑眼瞧去,只见沿岸走来一个慢悠悠的身影,看结束似一道士。刚才吃够了道士的苦头,眼下又来一个,李逍遥不由噗的喷出水来,正猜是否张要心的同门前来寻仇。却见硬天师蹦了过去,同那踱步徐至的道人打招呼:“遇船兄!”

“什麽船?”李逍遥冒头方自嘀咕,那老道扫来一双死样活气的目光,见到硬天师赤身而迎,不由微怔,原来两人相互认识,不意在此撞面。老道愕道:“咦,这麽晚了你还出来游泳哪?”李逍遥看这老道面容蜡黄,垂眉塌鼻,肩削背佝,行走时双臂低垂款摆,脚却浑似不动,一路移袂飘来,有如吊死鬼出游,乍教吃了一惊:“今儿是妖道赶集的日子麽?”待听那老道口气缓和舒蔼之极,又似没有恶意。

硬天师上岸点头不迭:“遇船道兄真是未卜先知,眼光好生了得。对,正是夜泳。”李逍遥暗自好笑:“这麽说就不糗得掉漆了。”老道耷拉眉头说道:“怕热就出来游会儿也好。”说话慢条斯理,显得有气无力。

李逍遥正好奇地望著,硬天师却急不可耐:“遇船兄,上次跟你买的法器不好使,没用几天就坏了。茅山派怎麽做的买卖?”老道依然不慌不忙:“哦?那就另换一副使使吧。”硬天师连忙伸手:“拿来!”老道没精打采:“回头到我观里取去吧。找光风别找霁月要啊,就是东厢那道僮。”

李逍遥心中大感好笑:“原来胖子的测妖玩艺是跟他买的……咦,这老道也是茅山派?”兀自惊奇,只听硬天师没忘说道:“甭又收钱噢!是你观里的货不好使……”老道:“什麽话?”移转目光,恹恹然地望向塘里,忽尔称奇:“硬天师,你也带上宝宝了?”说著,朝水面冒出的秃脑袋一指。

逍遥不由郁闷道:“你哪只眼看到我是他的‘宝宝’啦?”硬:“这是我师侄。”老道颔首缓言:“哦……我以为你也带个宝宝出来练呢。”言讫叹息,神色大是郁郁不乐。硬天师闻言又恼:“会带‘宝宝’有啥了不起?刚才有个带五只‘宝宝’出来混的都被我干掉了……”正要开喷,李逍遥连忙上岸阻止他吹,站背後悄告一声:“别提那了,搞不好又生出事儿来。”硬天师回瞪他一眼,低哼道:“怕啥?这家夥是茅老鸟的师弟黎遇船,又不是崂……”李逍遥未听完就吃一惊:“居然是师弟这麽高级?”

黎遇船:“对了,你俩有没看见我的‘宝宝’经过此处?”李逍遥方在嘀咕:“宝宝?”硬天师又怒:“带个宝宝有啥了不起?还一路乱嚷怕人不知麽?不怕跟你讲,老子虽然没练成召唤术,既然开喷了,咱就告诉你,天下不只茅山道士会拿妖!先前我在那边捉都捉过了一只……”指著李逍遥鼻头,忿忿的道:“被这笨鸟弄跑了!”

李逍遥不禁好笑:“那不过是一只蟋蟀而已。瞧你还煞有介事的!”硬天师怒蹦:“蟋蟀就不可以是妖精麽,连茅山的测妖法器都指明了不对劲之处,我发一百多道符才把它拿了,要不是那妖精晕了跑不进草里,还捉它不著呢。好不容易拿到手却被你弄跑了,王八……遇船兄你论论这个理!”气鼓之下,连珠发炮般喷了李逍遥一脸唾沫星,教他应接不暇。

遇船:“蟋蟀?”硬天师指一方向,比划道:“就是那片竹栅左近,唱什麽‘乱红飞过秋千处’的,实在是有够妖!荡得不行……”说著又怕没人信他,连忙仿唱了几句调儿,小眼瞪定老道没精打采的黄脸,捶手道:“就是这麽妖!”遇船:“哎呀,这就难怪了……”硬天师怒目而视,鼓腮道:“有何不对?”

“妖也有不同。魔妄之妖为妖魔,精灵之妖为妖精,迷魅之妖为妖魅,兽性之妖为妖兽,怪僻之妖为妖怪,男女易性为人妖,惑众讹财为妖人……”对著两张听得发愣的脸,遇船老道侃侃而谈:“硬道友所骚扰的想来是那小蛐儿了,可怜。不过一绿草精灵,素喜收拾落英散叶罢了,虽属异类,但於人畜无害。彼此各行其是,你又何必伤害它?眼下肆虐为祸的乃是传闻中那八爪水怪,以及苏城後山日益猖狂的蛇精邪狐,均是修行了得之辈,等闲寻它不著,我煞费苦心练成一个半妖半人的行尸,便是为此。谁知带到这儿就走失了,唉!这下又有的找!”

说罢又唤:“天难!天难……”不理两个徒然呆愣之辈,没精打采地一路去了。

李逍遥见这老道犹如梦游神般乍来乍去,却留下一堆没头没脑的话语,呆望其背影飘然入林,半晌才咕哝一声:“他怎麽怪怪的?”硬天师在旁低哼:“不知所谓,这就是茅山派!”李逍遥无意间瞥见这胖子腹下水草缠绕,宛如雀巢,便感好笑:“咱龙虎山也不赖呀,你底下那个蝴蝶结就够别致。”硬天师怒道:“少在那儿说风凉话!龙虎山就你最不济,带著你这种货色把我脸面丢光还不算,连捉妖大事都被你破坏了……”李逍遥料到他会迁怒於己,并不买帐:“少吹了,你连‘宝宝’都没有,捉啥妖?”硬天师大怒:“本门收小妖精之术全靠一口‘乾坤袋’搞定,只须辅以控妖咒法,捉多少‘宝宝’来练还不是随心所欲?这宝贝却在你手上,叫老子拿啥来练‘狗狗’?”

李逍遥虽佩乾坤袋多年,终因不明就里,哪知竟有别的用处,听了硬天师这番话,不由一怔:“居然有这般功能?”硬天师眼瞪他腰,一盯上了宝袋便难另移,按捺不住心头火起,挤紧胖脸喝道:“定然是那软骨头教你偷了老子宝袋,害我练不成本门高深法术。先点倒你小子,再揪去找小丫头,到时看她解不解封咒!”他一向自以为是,暗忖所料无差,怒冲冲地便来点穴。

李逍遥拳脚功夫原本远为不及,猝然之间怎知如何避挡这胖子的独特打穴手法,情急关头想起锦瑟所授那一招掌法,不暇多思便使了出来,往硬天师探近的手腕急切,虽说尚未演练纯熟,恃仗家传快手,终究奇妙难防。硬天师素知李逍遥手上没甚高明功夫,只防倏起飞脚,待被他幻掌抹脉,方吃一惊:“咦,哪弄来的掌法?”硬天师找上渔排之时,锦瑟传招已毕,他只是心躁性急地赶来寻妖索宝,哪知李逍遥又获新招。

然而硬天师专长的不是道法而是武功,一身硬功夫岂是何子壑可堪匹比?李逍遥这一抹就算中的,势必立遭硬天师的护体神功断然反弹。硬天师一时不明此招有何厉害後著,便没给他一掌抹脉的机会,脚下溜溜打转,使开“移形换影”步法,晃到了李逍遥背後,伸手方要拿穴,哪料李逍遥的手掌又从意想不到的方位抹至他腕侧,稍粘即封,带他几趋一交。此招“相濡以沫”的神奇之处立显无遗,不论硬天师怎生变换方位,纵然连“大力金刚掌”也硬生生地使上了,仍是奈何李逍遥不得。

硬天师见他的手掌竟尔如蛆附骨,不论怎样都抓不近其身,惊恼之余,不由羡然道:“妙极!不想天下竟有如此妙招……”李逍遥看出他心痒难搔,说道:“这般妙招我多的是,你若不乱打我口袋的主意,有空便教你几手又何妨?”硬天师本想说好,忙又摇头,眼仍死盯李逍遥腰挂的口袋,说道:“不行,非抢回来不可!”

说话间两人又周旋数合,李逍遥暗感这胖子死脑筋说不活,气急败坏之下更把掌力催得虎虎生啸,稍有闪失只怕小命不保,心头一慌,便萌走意,方在且斗且退之时,树後突然飘悠悠地晃出一个灰袍苍髯的人影,悄断李逍遥退路,嘿嘿笑道:“看你俩争执不休,乾坤袋不如交我保管罢,免得辱没了本门宝物!”

硬、李二人闻声一愣,树影下那道玄阴指力便戳到了李逍遥腰後,出手猝急。李逍遥听出话音,心头顿然不安:“一个硬胖子都已经很难应付了,再冒出个软瘦子两头这麽一夹,如此软缠硬磨叫我怎吃得消?”背後正是软天师,在树後窥测一回,忍不住便欺向李逍遥,欲玩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後”。

猝然之间,李逍遥怎得住软硬天师腹背夹击,硬天师的大力金刚掌也还罢了,那软天师出其不意地点来一道玄阴指,委实更难防范。他不禁直叹倒楣,却没料想硬天师一见老冤家便改主意,抢先发掌急抵李逍遥身前,沈喝一声:“合体真元,金刚不破!”骤然发力,迫出李逍遥自身“真元护体”功力,两者合一,威力激增。软天师那一指本是偷袭,不过只出两三成功力,倘若点实了,纵使李逍遥必受寒劲侵穴之苦,两股护体真气反震之下,他的食指料也难保不折。

软天师岂愿徒吃此亏,连忙收指後飘,身如水草款荡,倏忽移立丈许处,冷笑道:“专攻笨功夫,我看你俩是越练越肉脚了!”

“肉脚?”硬、李二人不待喘定,一听就恼。在软天师想来,这对“肉脚”无疑是师徒俩,连摆的架式都是一般的其蠢无比。他翻眼望天,冷笑道:“什麽胸口碎大石、头撞劣质砖,全然不是本门的路数,打起来毫无飘逸感!放著龙虎山上乘道术不练,却跑去跟那些什麽绝招破解行家乱学些不中用的名堂,没的丢尽了本门的脸面!”

硬天师勃然大怒,呼地挥掌,立摆一个“左右开弓”的门户,涨红了脸道:“不中用?那就快来试试看谁最强!”李逍遥在旁鼓劲:“对,给他点厉害瞧瞧,证明一下他‘肉脚’而你‘弓虽’……”软天师不慌不忙,负手望天,并无应接意,悠然道:“自己不肯用功,却推说没了乾坤袋就练不成召唤术,真是笑话奇谈!”硬天师怒催掌力,喝道:“没道具怎麽使唤法门?你净会吹,有本事接我一掌……”掌风劲响猎猎,陡然推到软天师身前,一怒之下,也不在乎会否打散了他那身松软软的老骨头。

李逍遥正感不妥,倏然之间,随著一支口哨飙耳,软天师闲立的身影後草声簌响,一物快速无比地高窜而起,猛地从他肩後纵出。硬天师顿时眼帘花乱,急难觑清端的,但仍把掌力发足,伏势左拦右兜,封阻软天师闪避的余地。但未沾著其衫,忽感一物蹿到後背,急上急下,袭扰奇骤。硬天师不由怪叫一声,反手後拂,却没擦著影儿。正感混乱,脸上突然劈劈砰砰连挨数下猛踢,掌势立挫,望後跌撞。

李逍遥见他脸上似乎多了斑驳爪痕,额头还冒了血,不由吃惊道:“怎麽回事?”硬天师不顾跌步难稳,急忙张眼瞧去,那物扑簌蹦落,复返软天师袍裾之下,也在探头张望。软天师瞅著老对头如此狼狈相,哈哈大笑,掰了一片菜叶丢那物嘴旁,说道:“乖!”

硬、李二人见他身边竟多一跟班,齐皆怔住。硬天师眼睛仍花晃难晰,未等瞧清就叫出一声:“哎呀!你居然带起‘宝宝’了?”软:“所以说你没用嘛!”又掰一片菜叶递给那物,方才直起身笑道:“听说此地有怪可打,我带个‘宝宝’来练。”

李逍遥暗奇:“啥宝吃菜叶哦?”忙揉眼细瞧,原来软天师带一只兔子出来,其躯虽瘦却大,模样摧颓,毛色跟主人那身灰衫无异。李逍遥诧然不已:“咦,怎麽带兔子也可以呀?”软天师悠然道:“兔宝宝也是宝宝呀。”硬天师与那兔子对瞪片刻,见其眼神邪乎,亦感好笑:“你这兔子瞅著怎麽跟流氓似的?”软天师一脸贼笑:“那它就是‘流氓兔’喽!”

这无疑滑稽之极,硬天师不禁捧腹大笑:“寒碜!别人带宝宝你也带宝宝,人家练召唤骷髅那才叫道行,你却养起兔子来了。老软呐,我看你是盼宝宝盼疯了罢?哎呀,今晚会笑得睡不著……”李逍遥也觉有趣,但听软天师冷哼道:“告诉你这可是黑山老妖膝下的妖灵妖兔,日前被我诱拐了来,不信就发个飙给你瞧瞧。”

说话间不知暗使何法,那大灰兔突然蹦脚狂踢泥土,一时激起碎石乱飞,簌簌急射,宛如雹雨倾降。硬、李二人顿感眼前飞沙走石,好不猛烈!猝地竟连躲避余地也没了,身上频遭飞石乱打,其痛难当,只稍停耽片刻惟恐体无完肤。那兔精却不断飙沙激石,狂砸之势越来越猛,李逍遥眼既睁不开,也张口叫唤不得,头额笃的又吃一颗拳头大小的硬石痛击,更是晕头转向,软天师趁机欺身来抢“乾坤袋”。一道阴寒指力透过沙暴般的怪雾悄临,总算李逍遥反应不慢,既感不妙,连忙使出风魔身法逃开,软天师教那兔继续绊住硬天师,迳来追赶李逍遥。

李逍遥眼里进砂,苦不堪言,唯有一脚顿地,飕然飞掠而走,教软天师扑了个空。

“兔子都这麽厉害?”李逍遥吃了那魔法兔子的亏,免不了一路洒泪,又怕软硬天师齐来追缠,哪里敢停,稀里糊涂狂奔一段,料已摆脱,方才停步揉眼,心想此时的眼睛必也红似那兔一般。

方拭目间,隐隐听闻似有人在唤他。不禁一怔,勉强张眼,透过朦胧泪花,依稀可辨置身之处是片林子。待要细聆时,那般柔婉娇唤又淹没於阵阵林涛之中,再难辨别有无听错。李逍遥疑是耳朵弄迷糊了,暗忖:“真的好像是在唤‘逍遥……逍遥哥哥’!但怎麽可能嘛?别又撞鬼……”又揉了一回眼,渐感好过了些,四下顾望,盼能寻找殷野狐掳宋香柠所经过的线索,纵然自感希望渺茫,但又怎能放弃?

正乱走之际,籍林梢闪电一炽,无意中望见前边树下蹲有一团簌簌乱抖的影子,乍然映入眸里,那背影竟甚熟识。逍遥不禁一怔,心中奇怪:“怎会这麽像书航啊?”但想那厮时下应已回家或是重返“五毒药王”门下,绝无可能在此出现。

电光稍闪又暗,眼前究仍昏朦一片。凭他以往的性子,免不了会摸将上去瞅个明白,此时却记挂著正事未了,怎能乱生枝节,心头迟疑:“宋姑娘这会儿不知怎样了?野狐可别又发作起来,那时锦瑟姑娘似乎追了去,可是混乱中不晓得有没追著,再说她有一搭没一搭忘性大,说不定半途而废。不行,我还是别多心生事,迳直去找宋姑娘为好,完事後便回大船与灵儿相会,省她挂心。”主意拿定,不觉捏拳一挥,自感有谱:“总之,我这种一路多管杂事的毛病该当痛改了!”

於是强抑好奇念头,转而行开。摸黑走不一段,心头有一种感觉似愈憋得发慌,却说不上究竟为何。正挠头间,树丛里突然撞出一拨人,各均黑衣蒙面,却似落汤鸡般慌奔而来。李逍遥方自愣看,为首一人忽恼:“晦气!怎麽撞一光身小和尚?”另一人边跑边说道:“适才坏咱好事的是一头陀,杀了大夥儿那麽多兄弟,不如咱也砍个和尚消消气儿!”

众皆叫好,纷纷拿刀剑乱砍过来。李逍遥吃了一惊,幸好手快,急绰越女剑削断数口劈近的兵刃。那夥黑衣武人怎料李逍遥随手挥出来的竟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免惊跳。李逍遥惟恐伤人,无心打此糊涂仗,转身欲跑。孰想一个黑衣人偏生跃身来拦,眼盯他手中宝剑,说道:“好一口宝剑!正合我‘泼皮剑客’的身份,小和尚留下宝剑,便留你狗头!”後边一跟屁虫道:“咱黑龙帮全凭范剑老哥这一路泼皮剑法才有得混,大夥儿还等什麽?抢哪!”

李逍遥本不想生事,但既碰上了生事的,倒也不会怕事儿,横剑笑道:“瞅你们就不是什麽好路数,撞上我想不臭都难!”为首那黑衣人恼羞成怒道:“你们还等什麽?并肩子上哪!”众汉怕挨宝剑所伤,只是後退。那领头的转瞪跟在身後的一人:“梅出息!”後边那人忙退开数步,说道:“没出息总比没命好,老大,咱给你喊加油!”事到此步,范剑只好独自来挑斗李逍遥。

觑得此人剑招手法似也不弱,可却专走刁钻下作路数,存意恶毒有余,未免流於下三滥,而且出剑毫无准头,半点边儿都摸不著。李逍遥便想:“单只打发你,无须用剑。”他自来心诚於剑,虽说未必便算奉之若圣,可也不想胡乱玷污了林月如这口至纯之刃。瞧也懒得多瞧范剑一眼,随手插剑於地,说道:“有的人不但不配使剑,甚至也不够格挨我一剑!”

范剑眼光顿变,所发之剑犹未近得李逍遥身子,觑见宝剑插在跟前,不禁多心,方要腾手去抢,便听李逍遥叹:“你太多心了,合该一事无成。”於是范剑的手尚未碰及越女剑就自行送入李逍遥掌握之中。

李逍遥有意把锦瑟所教会的那招“相濡以沫”多使几遍以便练熟,而他历来深感实战中练招更为收效无穷。当下持心置剑不用,乃为一试此招的空手破刃之功。发掌斜抹范剑手脉之时忍不住使出自家探攫手法,索性就势扣拿其腕,不觉把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化入飞龙探云手,从而浑合无间。倘然换作另外的使剑好手,李逍遥此举无疑是在冒险,一如李大娘当初的告诫。然而范剑究竟不济,撞上了李逍遥可不比调戏小姑娘,结果便应了李家婶娘又一铭言:“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但更不妙的是李逍遥突然之间又想起殷野狐在渔排上用过的一招。既执范剑之手,忍不住便踢一脚正中其胯,仿似殷野狐恶战救宋之时所使沈猛腿法。所谓南拳北腿,李逍遥虽不知此属北派弹腿中的厉害著数,一来印象深刻,情不自禁便试;二来对范剑这等样脚色一见就说不出的厌恶,於是合该范剑倒霉。

倘然李逍遥得知这范剑对灵儿如何无礼,决计不只一脚作罢,犹记得那时殷野狐似乎连踢两记狠的,而他时下只出一脚便已听到宛然鸡蛋破壳的声响。范剑立刻怪叫一声萎倒,身躯蜷缩一团。李逍遥放开其手,心下微感不安:“这一招无疑断人根本,往後不可乱用。”日後两式合一,便成了“风魔神腿”又一新创名堂,经李逍遥搜枯肚肠才称之为“风生水起”。

众汉见这光身小子轻而易举料理了范剑,不免齐皆惊呆。李逍遥转身说道:“另外还有个教训送给大家。”梅出息问:“是啥?”李逍遥正色道:“出来混须讲义气。”旋即扫腿飞荡,斗展一招“风卷残云”,应声倒了满地的人。

不论是他带兄弟,还是跟随别人,从来都求共进退、同生死。遭临凶险之时,再难也要并肩作战。虽觉自己有时未必做得足够好,但对“仗义”二字历数尚无亏欠之心。把这一点“告诉”此班江湖混客之後,李逍遥忽感自己似应回头取一样急需物品:“灵儿塞在乾坤袋里的替换衣衫又拿出去晾在船上了,所以……”

梅出息一夥拖著范剑好不容易起身,忽见李逍遥又转回,直若看到煞星也似,纷纷大惊逃散。可怜范剑急难逃掉,一咬牙,举剑便要厮拼。李逍遥哪给他近,倏飞一腿迎头扫翻,看其口吐白沫有如稀泥。便不多耽,扯脱衣服胡乱穿到自己身上,鼻际闻到底下尿臊气,暗恼:“这下可要一路有得闻!早知踢高些……”换服色时见一黄绢布,想起这夥黑衣武人个个均绑在左边臂膀上,不知有何作用,范剑已然踢昏,却问不得。李逍遥微感奇怪:“咦,这是干啥用的?”因见好玩,仍依那夥黑衣人模样把黄布照扎於左臂上。抬手摸了摸光头,自也没忘了找块黑布包裹严实,心想:“这样走起来就跟夜行人一般了。”

偶尔一扮夜行人,亦属自小梦想的江湖生活。只叹走的是山野之路,无法过一番飞檐走壁的瘾。抬头看,月有阴晴圆缺;盖世事莫不如此,岂能尽逞己愿?

沿河走了一段,不意又抵先前遇到锦瑟之处。李逍遥采了一簇止血草,弄些自敷伤脚。望一片芦滩空荡荡,锦瑟自然不会又站在那里。他暗自担心:“锦瑟追上殷野狐没有?追上了又会是怎样的情形?”若按常理推想,殷野狐即使未曾受伤,亦非锦瑟的对手。可是李逍遥经历的事情愈多,愈感推想往往与事实大相径庭。再说这两人不论谁有死伤,诚非他所愿见。

记起河边曾泊有一艘破船,挂有水家的旗子。李逍遥念头一动,可却遍寻不见,似已被人乘走了。徒觅良久,丝毫线索也没寻获,他不免急恼交集。但再如何懊恼也知天地之大,四野茫茫无际,一时之间想找到殷野狐和宋香柠谈何容易?

他几已心神交瘁,著急之下,突然眼前一阵昏晃,摇摇欲跌。早便暗疑老苍龙一夥迫他服下的药丸定然有鬼,此时涕汗齐流,说不出的难捱,不明何以竟有周身蚁钻的怪异苦楚,往老苍龙先前指点的几处穴道摸去,立时痛倒。

至此李逍遥更无怀疑:“决然是中了毒!”急难探知所中何毒如此怪异,竟只迫不及待地渴望再服一次那种药丸,急盼能快些爬回老苍龙及其“酷版”师姊身边,否则便会生不如死。迷迷糊糊想起那妇人要他三更时分须去客栈後山等候,原本这个鸽子是放定了她,当下突然明白他非去不可,就算爬也得爬去。八百龙人物手段的厉害之处,心机之深,李逍遥终於完全领教了。

他神志犹在,虽於百般苦楚煎熬之中仍然明白此来为何,怎能半途而废、弃丁宋二人死活而不顾?一时内心挣扎,无人堪知其苦。

他不觉起身便寻来时路,神思恍乱,渐渐只剩一个越发强烈的念头,便欲不顾一切奔回老苍龙和那妇人身边,别的事情都不比三更践约要紧,此念头竟不可抑,只虑赶不及,他便展开风魔轻功,迷迷惚惚地飞奔起来。

只觉那妇人的眼光不断在前头若隐若现,透出邪恶的诱惑,令他终难抵御,似离灵儿也越来越远……

一丝清弦声声慢,声声催送凄凉意。

眼帘里风荡芦影,河面有灯光飘然而近。李逍遥正感迷了路,趴岸边喘气四望之时,但见一叶轻舟从黑暗中悠悠荡出,船头挂一昏黄灯笼,有人寂坐抚琴,浑似未见李逍遥在岸上愣望。小船从近处逸然而过,李逍遥看清了那抚琴之人的身形面廓,一股凉意从心底升起,几欲脱口惊叫:“宫九!”

小船上那落寞男子垂眉看琴,始终未抬过脸庞。李逍遥只道认错了,连忙揉眼,脑中不由想起灵儿曾提到她看见宫九泛舟湖上,此时他也无意中遇到了,料想决然不是幻觉。但奇的是宫九竟似不认识他,甚至连眼光也未曾稍投一瞥。轻舟从李逍遥身边飘过,逸向前方低迷缭绕的大片夜雾之中,琴声却久萦耳边未散。

仿佛听到宫九黯然低吟:“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李逍遥不觉痴立良顷,脑里迷惚之感似因这般凄切已极的琴声悄然驱减,想起宫九与丁宋二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不免疑心宫九在此地出现会否与丁宋有关,若是来帮他母亲太婆,岂非更糟?想到宫九行事的心狠手辣,连发妻都死於他掌下,可算绝情已极。李逍遥思及丁宋二人的处境,不由凛然心惊。趁此刻迷思稍弱,连忙潜运“凝神归元”之法,强驱体中不适,待头脑又清醒几分,急忖:“须抢在宫九前边找到宋姑娘,不论如何也要帮她同丁情大哥逃脱险境。”

此亦灵儿心愿,李逍遥既已到此,决计要把它办成,令丁宋伉俪不须再受鸳鸯分飞之苦,料想回船上把喜讯告知灵儿之时,她定会打心眼里喜欢。

他重拾方向,抄身追赶宫九行踪,哪料那叶轻舟竟已悄逝无影,连琴声亦杳。李逍遥摸黑乱走之际,又按不住这般骤然暗袭的念头:“找人真难!不如我先去後山瞧瞧,若那酷奶奶和老苍龙在等候,说什麽也须再哄一颗药来吃了,方才有精神再寻下去,否则只怕要吃不消哦……”

徒然走得昏天黑地,连自己也不晓得到了哪里,依稀辨得大约是枫桥镇左近的地形,四周树影攒密,恁耐急转不出。一路不见八百龙中人的踪影,看天候似已不早,忽感颓丧:“後山?有这麽约地点的吗?也不具体一些……”

“已然说得够具体了罢?”漆黑中有人低哼一声,不耐烦的道。“须知此趟到底是来干啥的……咦,怎麽你还在那儿转?还不快赶上来,磨磨蹭蹭啥!”

李逍遥苦寻不觅,怎知老苍龙同那神秘妇人约他出来究欲何为,实猜不透,又在黑暗里转不出一个头绪来,方懊恼之间,忽听前边有人招手叫唤,想是正主儿了。李逍遥忙寻声而来,说道:“嗨呀,总算找到了!非是我要磨蹭,只因後山这麽大的地头……”那人哼道:“往後边上寒山寺不就只有这条小路?虽说四处蛐蛐叫得响,可你也别这麽大声!”

李逍遥听出那人口音不是老苍龙一夥,忙问:“他们呢?叫我来究竟干啥?”那人似已等得不耐烦,在黑暗中说道:“差不多都到了罢?哼,别跟我说不知道今晚是来干啥的……”李逍遥心想:“可是我真的不知。”谅与那人说不到一处,只欲找老苍龙问个明白。待到近前,耳听得草声簌簌乱响,籍借林梢一道闪电耀亮眼帘,霎时看见身旁黑压压地冒出大群人,全都黑衣蒙面,左膀结一黄布。

乍然置身於这堆穿著打扮与他无异的人丛里,殊出李逍遥意料,不由傻了眼,愕道:“撞衫!”

一干黑衣人纷声道:“到了此处还能干啥?只等这厮撞到咱们手上!”李逍遥又吃一惊:“哇,看样子少说也有二三百人呐!”眼见这群人无不杀气汹汹,显然来意不善,他记起适才曾痛打一夥这般装束的人,立时想到自己处境不妙:“不料竟然撞到正!”只道这群黑衣人无疑是来堵著他寻仇的,但又出乎所料,众人对他竟浑不在意,只望向那牵头之人,有声音问道:“不就是那厮吗,何须找这麽多兄弟?”

那人眼光一沈,冷哼道:“别小看了这厮!传闻归传闻,天晓得他武功还剩下多少?听说前边几拨已然失手,活儿交到咱黑龙帮手上,今夜时机正合,可不能搞砸了!”李逍遥正感不安:“这声势像要砍人哎!”那牵头的突然转面扫他一眼,问道:“你是范泼皮的小弟麽,他们怎麽还没到?”李逍遥怔了一下才想起该当敷衍以对:“哦……兴许还在别处骗吃骗喝罢!”

众汉听得有趣,皆笑:“早知那夥是没出息的,不过这小弟倒蛮坦诚!”其中有人瞧向李逍遥头上包裹的黑布,啧然道:“你包得还真严实!”李逍遥唯叹而已:“没办法,包装嘛!”旁边一人伸刀拍他脑袋,笑骂:“龟孙子,还不是怕给那老废物认出来?”那牵头之人按住李逍遥肩,鼓励道:“休怕他!只管放开胆子干,定教那厮活不到明日!”

李逍遥方自愣然,那牵头之人又转开面孔,却问一声:“家夥全准备好了罢?”树丛里应声走出几个提筐抬篓的人,把家生置将於地,但见里边装满了刀剑利斧,一时寒刃耀眼生花。李逍遥平常把剑收藏到乾坤袋里,以免万一丢失,适才亦然没忘。那牵头汉子只道他空手而来,脸色不豫,指筐说道:“抄家夥罢!”

不少黑衣客自带兵刃,竟也挤上来围筐争抢,有人连挑好几口快刀,乱别腰後,挂了满身器械,兀自还嫌不够,咕哝道:“今次要砍大人物,须得多预防著些!”一番争抢之後,人人都已满身刀斧,轮到李逍遥不得不拿时,篓里只剩菜刀一把,拿起一看还是钝的。

旁边一蒙面胖子看他满怀郁闷,便把手中家夥一亮,低笑道:“别挑三拣四了,你比我好些,另一只筐子里仅剩这玩艺给了我。”李逍遥瞧见那是一把指甲剪,不禁哑然。但听牵头之人忽道:“人人都有家夥了,你如何不拿?”

李逍遥和那胖子忙举刀剪,正要说已拿了家夥。却见那牵头之人并没瞧这一边,而是盯向树下一个头戴草帽、抱臂闷坐的赤脚小子。见他不理不睬,有帮腔的便忍不住吆喝道:“保儿平安!成哥叫你拿兵刃,如何不听?”

过了片刻,低遮的破帽下才传来一声乡音浊重的低语,赤脚小子头也不抬的道:“小的从来不用别人的家夥。”那帮腔的恼道:“小乞儿,你倒是蛮有架子!”忍不住挥刀急劈,有心吓一吓他,好瞧这乞儿出糗的样子。但他照脖猛劈一刀甚是凶狠,稍刹不住手劲难免要出人命,李逍遥看出这夥人皆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待觑刀势险刻,不禁便要伸菜刀急拦,他使惯了剑,操起菜刀自是大不趁手,又距那两人颇为不近,仓促间料必拦截未及。

赤足少年头仍不抬,双眼只盯著脚下的影子,突然之间,那帮腔的竟却全身顷刻僵硬,刀挥半道便不由自主地跌步倒退,一时冷汗沿颊乱淌。眼光低瞧颌下一片先已悄抵之刃,不由目露惧意。众汉齐均瞬间鸦雀无声,那少年亮出的虽是一把简陋而寻常的短刀,但已无人胆敢再撄其锋。

那牵头之人瞳孔暗缩一阵,眼光中忽有笑意,轻拍手掌道:“好个保儿平安!数你收钱最少,没想到便宜也有好货,了得、了得!”

李逍遥心神恍惚,说不清如何会置身於这夥黑衣武人当中,昏暗里又急寻不到老苍龙踪影,一听那牵头汉子自称“黑龙帮”,李逍遥只道亦属八百龙的勾当,便不忙走。眼见得那赤脚小子衣衫破烂、身材瘦弱,年纪似比他还小,却显了一手任谁也不敢小觑的驭刀术。李逍遥难免暗奇:“干这营生里也有如此好手?”

方要多看一眼,忽然有人穿林奔来,压著声音唤道:“大哥成,众弟兄准备好了没有?点子到了!”李逍遥见此人悄掠无声,竟如夜雀游林,身法颇为不弱,一般的黑衣蒙面,教人看不清长相。他暗感惊疑:“什麽‘点子’?难道老苍龙的酷师奶叫我来是要帮他们砍人……不是真有这麽黑吧?”想起刚才见一蒙面胖子显得眼熟,心念倏动:“瞅著像……”转身四望之际,人影忽散,一时晃来闪去,没法瞧清那胖子在哪一处混迹,只觉那身黑衫胡套在此人身上,端的挤衣欲裂,宛似林月如之胸。

牵头汉子打手势,低声道:“大家且先藏好,听我号令行事。”四下里草声簌簌钻响,李逍遥方感混乱,那牵头汉子见他仍在发呆,抬手一招,说道:“小子,你跟著我。”带李逍遥同那赤脚小子往树丛里蹲做一处,旁边叶声沙响,又挤来一堆人,手拿明晃晃的大刀乒乒乱碰。牵头的大哥成怒道:“小点声!要砍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还有呐……举著这麽亮的大刀乱晃,怕人不知树丛里藏得有杀手麽?”

李逍遥同那赤脚小子挨在一起,兀自纳闷:“要砍谁这麽不普通?”赤脚小子摸出一扁壶,颤巍巍地拔塞,就口便饮,李逍遥只道借酒壮胆,却闻到药味,不禁在旁奇怪地看著。大哥成:“不要喝什麽药了,给我醒著点儿!”旁边有帮闲道:“保儿平安手抖得厉害,怕是哮喘病又要发了哎!”大哥成:“闭嘴!这当儿别跟我提什麽哮喘……”众人各自蹲好,杂声方静,忽有一串怪鸣之声发出,把每个人都吓一跳:“谁闹肚子?”大哥成怒道:“这当儿闹什麽肚子,谁闹的?”旋即又响,李逍遥听了出来:“咦,啥鸟在人堆里叫唤?”

大哥成也听得明白,手指一簇树丛里的人影,又恼:“小春,搞伏击时你的‘绶鸡’还叫个不停!丢掉它……”那边忙陪不是:“不好意思,是美妹四处找我。”大哥成愤然:“快把绶鸡给我掐了,不然就去掐你美妹!”话声刚落,又有怪鸣发出。大哥成气不打一处来,正自东张西望,旁边有人提醒道:“成哥,是你的在叫。”大哥成一愣,连忙乱寻:“我的?该不会是你们成嫂打牌又输钱,却急著唤我去结帐罢?伊剑,你快去……”李逍遥身後蹦起一帅哥样儿的,叫苦道:“成老大,没带钱!我可不敢去,免得又给扣那儿不放……”李逍遥好心说道:“扣那儿总比死在这儿好。”伊剑:“你要知道那滋味就会宁死不从了。大嫂每回一输就是好几十万,大哥又没钱可付,我若去了就得从刀林剑雨里把大嫂抢出来,鬼王聂那夥又不好惹……”逍遥啧然:“这种救美的场合就你一人去,那不是九死一生?”伊剑:“所以我宁肯留下来陪大夥同生共死,够义气了罢?”

大哥成抓出一只小禽,捏在手里,同那鸟交头接耳:“哦,不是那娘们唤我。什麽?绶鸡听到它同类传捎信儿……增派高手来帮咱?不用了吧,听说他武功差不多全废了嘛,我们这夥就可以对付了。不用增援……对,跟聚老大问好。”说完放那怪雉飞入夜空,任其迳去捎口信儿。李逍遥先前曾见过此般传讯异禽,张嘴叽叽呱呱,跟鹦哥也似,委实比信鸽还好使,虽不明端的,心中不免暗生羡慕:“居然有这种妙不可言之物!哇啊,要是我也有,跟灵儿的距离想必更能缩短了……”

正啧啧称奇间,先前那个穿林游掠之人忽然回转,低声急喝:“大哥成,你们这夥怎麽动静不断?点子到了!”李逍遥抬头之时,但觉眼前枝叶影隙稍晃即拢,那人倏尔隐去。

前方山路传来赶道的脚步声,树丛里杂响忙息,一时之间人人各皆紧张得没敢透气。李逍遥憋了满腹疑惑,透过面前一片树叶间隙投眼望去,只见山坡下有个人影移动而近。正要细辨身形,耳边突然发出一串风铃急荡的声响,寂静中冷不丁把这夥藏在暗处的人吓一跳。回头见一同夥手拎铃铛摇晃,大哥成不由变色道:“搞啥鬼?”那摇铃者低声道:“没啥,只是搞点杀气激荡的气氛……”

李逍遥哑然:“搞气氛?”大哥成刚教几人把那摇铃的扑倒掐晕,一阵剧咳声已然入林。树丛晃摆未定,只见一条腰直背挺的汉子手抱幼女,风尘仆仆而来。李逍遥兀自张望,身後有人悄声道:“成哥,点子!”李逍遥本以为这个怀抱幼女的汉子要遭伏击,心想怎可不理,方待设法暗助那父女俩,大哥成觑明之後,忙打手势教那夥蠢蠢欲动的稍安毋躁:“别搞错了,这个不是。那厮的女儿没这麽幼齿!”

李逍遥方缓一口气,只见那汉子怀中幼女突然睡醒,揉眼说道:“爹,我好渴!”这幼女似只三五岁模样,面有病容,与她爹一般皆显得黄瘦不堪,连说话声也是有气无力,说完便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伏在那汉子骨嶙嶙的肩头,双眼一睁,却是精光莹闪。

第二十三章 五劳七伤(三)

汉子咳嗽一阵,方道:“进了城就有热水喝……咳咳……喝了。”李逍遥暗猜这父女俩遮莫是得了严重的肺痨,只听那幼女轻声说道:“爹,我好像听到风铃声。”大哥成一夥正感懊恼,但见那汉子又咳难自抑,幼女不忍的道:“爹,不如且歇会儿罢。”那汉子一时答应不出,只是点头,依他女儿之言,边咳边到树下坐地。大哥成一夥不免面面相觑。

四下里蛐蛐声原本兀鸣不息,顷刻竟都寂去。草丛里走出一个持伞汉子,低头觑地,一路摸黑寻将过来。大哥成一夥立时屏气不发,各以眼色互示。看他们如此神情,李逍遥便料正主儿到了,心感疑惑:“怎麽老苍龙跟他酷版师姐还没露脸呀?却是搞啥鬼?”虽然脑筋如胶粘浆凝,却已渐觉有些不对头,急难理清乱绪。但听伞下那汉子咕哝道:“露水这麽大,明早雾必满山。”

李逍遥闻声一怔,念犹未转,便听山坡下轮声辘辘,有人赶著一辆马车逶迤而近。树丛里一干人方有异动之际,那幼女面朝荫影咳了几下,忽道:“爹,树丛里蹲著好多人呢!”大哥成恼火已极,正要教手下去掐死那多嘴女童,伞檐稍抬,露出一张清朗之颜,此人似已有所察觉,但只用目光微扫,伞檐又低,仍信步而行,此时马车从後边悄堵他退路。

李逍遥认出了持伞之人正是那捕蟀大汉,惊讶之余,待要出言提醒,伞下脚步已缓,传出那中年汉子朗朗的话声:“有劳这麽多江湖朋友夤夜迎候,实不敢当。”眼见得行藏已然败露,大哥成一脚便将李逍遥照臀踹了出去,随後长身立起,喝道:“迎你妈!”原来他们竟是以此相约为号,却把李逍遥蒙在鼓里,猛不丁把他踹到那中年汉子面前,闹个措手不及。大哥成冷哼一声:“范泼皮平日最能吹,他的小弟合该打先锋!”

在没认出那捕蟀者之前,李逍遥已感趟错浑水,本想瞅个隙儿开溜,突然认出此是相识的,难免又生仗义之心,待要寻机相助,哪料大哥成早把主意打到他头上,论起江湖厮混的伎俩和心计之歹,李逍遥究竟远为不如,啊呀一声便撞到了那中年人跟前。大哥成随即蹦将出来,举刀大叫:“废话就省了罢,大夥儿给我砍!”忽啦啦一阵乱响,大群蒙脸的你推我搡地攒涌而出。

霎那间李逍遥只觉天意弄人,莫过於此。日间他站在这中年人身边助其力抗群敌,恁料此时处境竟易,变成了敌对一方首当其冲的马前卒。究因药性未除,心神恍惚,不意挨大哥成猛踢一脚,稀里糊涂地扑身而去。昏暗夜色之中,那中年人只道是个抢头阵的,岂容近身,伞面骤收宛如一杖,随手挥打。

伞影正面来击,依李逍遥时下的身手反应,原也没这等容易打得著他。但竟避转不开,往常身法之巧绝妙著,到这中年人面前居然毫无施展余地。大骇之余,不暇多想便拿菜刀招架,却挡个空。手腕先挨一击,膀为之木,菜刀唰一声脱手急飞,擦著大哥成耳边嗖地射过,又笃一声钉进树干。大哥成变色道:“哇!仍这麽强劲?不是说……”

又飕一响,李逍遥使锦瑟所传妙招切脉落空,肩头骤挨一记击打,简直有如骨裂筋摧一般。一时惊慌起来,心想:“要被打死!”剧痛之下叫唤不出,只有急绰木剑仓促应对。顷刻之间连变数下奇招,在这中年人持伞挥洒下竟然无一堪恃,每招都是未成便先遭封锁。那中年人袍下起脚,连连踢飞数名乘机欺近身边的蒙面人,突然伞交左手,右掌封住李逍遥急欲扬起的“风魔神腿”,倏晃一记,陡然捺到李逍遥肩窝,掌端犹未发力,李逍遥忙运“真元护体”以御,同时使一招剑二,不求伤人,仅为自保。

那中年人左手挥伞旁敲侧击,瞬间又掼翻十来名持刀汉子,眼见李逍遥犹在顽抗未倒,不由“咦”一声,抢在他剑招成势之前,右掌化转为拳,食中两指并伸,仍按肩窝捺落。李逍遥一见这般指法便自认出,大惊:“一阳指!”想起曾吃林月如此招的苦头,至今隐患未除,眼前这中年人所使的指法无疑更是远为精湛老到,李逍遥岂想再挨上一回,纵有“真元护体”也不敢与抗,赶忙收势欲躲。那中年人觑得李逍遥慌乱中所露破绽,猝发一伞教他避无可避,举剑又没挡著。

叭一声响,李逍遥糊里糊涂地摔到了一边,躺在一簇矮树荫下。眼帘里犹如飞雹般不断有人掼跌而来,不一会工夫已滚了满地的黑衣客。大哥成只在人堆里叫苦不迭:“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谁能告诉我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话声未消,二三百人便少了大半,仅余数十人仍围住那中年汉子,但已没胆靠得太前。

眼望中年汉子随手挥伞却敌的飘逸身影,一时之间,李逍遥心中既奇又恼:“原来他这麽厉害,枉我上回还蒙在蒙古包里,却煞费力气为保他性命拼死拼活噢!”趴地犹没喘定,耳听大哥成怒问:“保儿,你怎麽不上?”那赤脚少年低浊的乡音又即响起:“小的收钱时,只答应来保你的平安,没说要帮著杀人。”大哥成怒道:“你怎麽这般执?这也不干那也不肯,合该你穷死老娘,连鞋都没得穿!”赤脚少年冷冷道:“再穷也有所不为。”

大哥成火冒三丈:“所以你穷!我就不同,宁死也不挨一天没钱滋味……”提刀方要杀将上去,眼前伞影劲扫,又撂翻十数众,余者退得越远。大哥成方吃一惊,伞梢蓦指他咽喉,那中年汉子喟然道:“没命的滋味或更难挨。”

大哥成眼见周围已没剩几个站得住的身影,不由变色道:“都说你……你……”忽感伞梢抵喉,话声哑然。那中年人本要伸手揭他面罩,微一觑目却又转念,说道:“想是刘聚门下的黑龙帮成老大罢?你只为钱卖命,我只想知道此趟谁是雇主。不过……你有你这行的规矩,我不能逼你自砸饭碗。”

蓦地听见有人哑声低唤:“小心!”中年汉子眼前荡开一团粉尘,兀没瞧出何人出言示警,闻得气味有异,便知端的。却不慌不忙,张伞往粉雾来处一挡。树丛簌然纷响,两翼交叉射出数排长矛,嗖嗖破空,来势奇急。便连立身其间的大哥成也吓了一跳,骇然道:“是谁……”无怪他如此惊慌,其时他正站在中年汉子之旁,两侧出乎不意地射来大片强矛,纵使果真伤得那汉子,却不免连他也一并招呼了。

李逍遥在旁方喝一声提醒,随即闻到粉雾气味,立时想起书航曾经使过此毒,转面却没看见那厮。待得大排矛雨飒飒飞过头顶,迳冲捕蟀大汉而去,李逍遥又吃一惊,扑救不及,但见赤脚小子猛地一跃,抢在飞矛搠落之际把大哥成抱了开去,著地连连翻滚,身後嗖嗖几声急响,避闪虽快,一根铁矛仍擦肩洞穿他一片衣裾,深插於地。

此人说话算话,果真奋不顾身只保大哥成一人平安无事。大哥成呆望这少年身畔紧挨腰背扎落的铁矛,顿有惊心动魄之感,一怔之下,不由怒道:“老子是召集人,谁布的机关没知会我?”赤脚少年喘著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大哥成恼道:“我有问你吗?”

矛雨激射之隙,李逍遥想起那患病的父女俩,欲待抢身拉开他们,却扑了个空。原来那父女二人早已立得远远的,见他徒然跌得狼狈,小女童不禁想笑,但又猛咳起来。瘦汉边咳边替她抚背顺息,一时顾不上旁的。当他转身背对之时,借一道闪电炽芒,李逍遥忽见这痨病汉肩後挎一黑布长囊,宛然硕大剑形,布囊另绣白字一行:“倚天长剑著崆峒”。

李逍遥不知此是晁冲之《夷门行》佳篇“赠秦夷仲”里的诗句,可他素喜习剑,一睹“倚天”二字便即怦然心跳,但又记起曾听林大小姐说剑,似乎倚天剑已被傲雪恩师穆天王熔毁,这痨病汉子如何能有?旋即又见“崆峒”字样,更是心下凛然,只缘想起“五劳七伤”的武林传说:“五老崆峒位次高,劳氏昆仲拳称豪;七脉亡魂有几何,伤心断肠怨尔曹。”

这首谚谣起始四字合而为一联,正是“五劳七伤”。此亦为崆峒派强著一时的搏拳大阵,传闻须以七人齐使方可成阵,除劳氏五老以外,加上何子丘,以及当今崆峒掌门人、号称“拳霸天堑”的曹霸,拳势之强堪属举世无匹。然而李逍遥并未听人说起崆峒派尚以剑见长,脑间只一迷乎,射向那捕蟀大汉的大片矛雨已然悉数荡落,无一堪近其身。大哥成兀自骂不绝口:“没瞅见我吗?贼厮鸟……”

李逍遥惦记那捕蟀大汉,刚转回目光便见树梢又蹿下十数名头罩防箭面当,身套檀木护胸的武人,各挥兵刃,率一群持矛的蒙面人替下大哥成一夥,默声不发,纷朝那中年大汉掩杀上来。这帮人的身手无疑远胜於大哥成的乌合之众,但仍没能稍占上风。斗不多时,使矛的已倒大半,十来名包妆严密的武人也被中年大汉渐催渐强的掌风驱得越离越远,虽都身手了得,恁奈对手一身功力浑厚之极,眼看无望得手,正萌怯意,那中年人掌力自弱,突然闷哼一声,手按胸口,竟似蹙眉忍耐。

李逍遥见状不禁一怔,隐隐觉得不妙。果不其然,那中年人一手绰伞自防,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一小瓶药,犹未就口,七八道急刃便即侵袭而至。黑暗中不知谁挤尖嗓音低喝一声:“别给老家夥得隙服药!”一干蒙面武人闻声之下攻势更急,刃光激舞如骤雪纷落。李逍遥适才挨那中年人以伞击打,此时痛楚难消,但怎堪忍见宵小乘人之危猝袭得逞?一咬牙关,提剑便往战圈一步步挨去。

那中年人身陷乱刃裹缠之间,屡难寻隙服药抑疾减痛,眼看伞梢力道越来越滞,方感无侥,两名蒙面人欺到身後,未及发刀突然倒栽在地。原来李逍遥一身黑衫混入其中,冷不防以木剑拍倒那两人,使上乱剑打法,自是令人难防。一干蒙脸武人昏暗里看不分明,只道那中年人犹奋余威,不免骇然跳开,有同夥忍不住叫道:“老贼发威了,当心他独门指力!”李逍遥照这叫唤的後颈猛拍一剑,悄使小桃快招,趁乱又打昏一个。耳听得大哥成讶声不断:“伊剑,这夥是谁的手下?小春,快唤绶鸡去问问聚老……你别只顾理会那美妹!”

李逍遥正感好笑,眼帘里剑光忽骤,自树梢飕然激洒而下,势如霹电惊虹。他依稀认得这一路剑法,心头一怔,身旁的蒙面人乘机横刀削砍那中年汉子後腰。李逍遥急忙举剑要打,那蒙面人早疑有异,突然回头,看到李逍遥举著木剑一愣,这使刀的忙叫:“原来是这小子不地道,干了他!”李逍遥只来得及往他嘴上急抽一剑,旋即身陷大丛刀剑长矛围攻之中。

那中年人心口绞痛难耐,幸有李逍遥搅乱敌方阵脚,危急情势稍得缓减,正要服药,头顶那簇急荡的剑光忽落,来得快猛难当。中年汉子不禁低咦一声:“幻剑的路数!”刚想当年幻剑群英不见得有此传人,方欲多看一眼,那蒙面人剑路变换,宛作一剪寒梅之势,直取心窝,虽也快狠难叙,可是这样的剑法比之幻剑绝技毕竟奇妙不及,反显花招迭出。

那中年人只拈指往剑梢一弹,叮嗡声激,剑便剧震脱手。蒙面人虎口流血,一时难以想象中年汉子看似信手轻为,何以竟有偌大威劲,方自颤手愣然,只听那中年汉子忽问一声:“你是墨中明什麽人?”蒙面人偷袭不中,本有退走之念,但听此问,眼里突迸狠色,悄手反摸腰後,冷不防把一包粉末撒向那中年汉子脸上。

那中年汉子眉关立锁,提伞便要遮挡之时,才见手中只剩一段伞柄。这不过是寻常雨伞,怎抵受得连击多人?中年汉子本待闪身另避,倏感胸口又一阵更强烈的绞痛,脚步不由得迟滞稍顷,刚闭上眼,一大团白花花粉雾当头扬落,究难尽皆避开,闻得石灰气味,不由微哼一声:“可叹墨家!”那蒙面人趁机欲抛短剑来杀,岂料中年汉子无须眼看,信手挥掌,先已按在他的檀木护胸上。

这蒙面人大惊,抢在中年汉子发劲之前慌忙後跃,半道里突然倒头便栽,喉头一甜,咳出鲜血,待看胸前护具已裂,更是惊得呆了,只道终究无幸,殊不知那中年大汉其实手下留情,鄙其行径,无非小施薄惩,并没当真屑於取其性命。大哥成见有大片石灰粉乱飘过来,怒骂:“卑劣!真真无耻之极,用这种东西,连我成哥的脸面都被你给弄脏了。”

李逍遥乱挥数剑赶开围在身旁的长矛客,混乱中不知打趴了几个,觑得中年汉子满脸沾粉,终是不免著宵小所算,惟恐别人乘机杀他,赶忙挥剑来护。悄堵山道的马车里突然有人冷哼道:“终於试出来了,老家夥毕竟久耗不起,这些年来功力虽似恢复几成,又犯了老毛病,果然吃不消缠斗之势!”李逍遥暗觉此样话声有些耳熟,一时未暇细思曾於何处听过,转面瞧向中年汉子兀自忍痛之态,凭著自幼骚扰洪大夫积下的见识,隐约看出端的:“这似是心绞痛罢?发作起来可真不是时候……他怎麽还不快吃药?”

中年汉子何尝不想服药抑痛,药瓶却在混乱之中脱手丢失,急难找回,但听有人发话,对他患疾的隐情竟似知之甚详,不禁蹙眉暗惑,一时双目难睁,无法看明那是何等样人,当那人又低笑一声:“当初你威风得很,到这地步却是落水狗一般了!”中年汉子眉头又紧,无奈强凝神元,手按胸口说道:“原本……原本已然是‘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无意作武林争风之事。不想一些老朋友还是念念不忘!只是……我仍想不起阁下是谁?”

车内那人嘿然道:“想不起我也罢了,那边有个人或许你该晓得。听说他早想会一会你的独门武功,好拿个‘天下第六’的名堂。大概是时候了。”李逍遥正自乱转脑袋,只见树影下那痨病汉子直挺挺地牵女走出,忍咳说道:“不是时候。咳咳……今天不合适。”李逍遥不由暗奇:“怎麽……”车内那人沈声道:“没种麽?”中年大汉方一皱眉,那病汉恹然道:“只是不想乘人之危。”中年大汉适才没看清此人,听得语声陌生,忍不住问道:“这位是?”

那病汉看了李逍遥一眼,目光又从他身後一个忙於掏裆抓痒的蒙脸胖子身影上稍扫而过,觑出旁边已有数名黑衣好手莫名其妙地便著了那胖子的道儿,各自僵立如塑。又倾听片刻山坡下奔马骤急的动静,心下已知形势优劣,朝中年大汉微一凝目,抱起女儿,转身踽踽自去。山风中除了父女俩的咳声,依稀可闻病汉遥遥行吟:“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倚天长剑著崆峒。”

李逍遥想起何子丘:“为啥高手出场都是要来两嗓?”蒙面胖子:“这才是‘高手’哇!”李逍遥忽受启发:“那我也得……”不觉问道:“咱该念啥?”胖子不假思索:“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啊,不对!此山是我家,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李逍遥不禁接口道:“此妞是我爱……”忽然转头不迭,口中讶道:“咦,你!怎麽你……”蒙面胖子哼哼道:“别想甩掉我!除非还我乾坤袋……”李逍遥皱起脸道:“你不是被那兔子……”胖子冷哼道:“区区一只兔子而已,又能把我怎麽样?”说著,从怀里摸出一爿烤兔,满眼得色:“硬硬的还在!”

李逍遥大是惊佩,忙掰一只兔腿品尝:“果然够硬!可是软天师他……”此时才明白肥仔刚才必是忙著烧兔去了,无怪倏出倏没。蒙面胖子嚼兔道:“这兔忒老瘦,肉硬得紧!至於软骨头他……嘿嘿,只好另练宝宝喽。下次再撞上,不知又会给咱送来啥食品?”得意之余,想起自己这身造型,忙问:“被我抢到这套服色,蒙上脸之後是不是都认不出了?”逍遥瞥一眼便乐:“你这胖子蒙不蒙脸都没分别──体型摆在那儿!”硬天师大恼:“笑啥?要不是老子悄悄跟在你屁股後头帮你料理掉了一堆垃圾,你这会儿还不死得跟臭屎一般!”说完摆个“金鸡独立”式,双膀斗振,张个左右开弓之势,劈劈砰砰数响,旁边那群呆若木鸡的黑衣客全都应声掼倒丈外,李逍遥见得这干人躺下时硬梆梆如木雕也似,才知硬天师先已趁乱一古脑儿点了他们的穴道。

此胖子无疑是一江湖罕有的奇人,虽说出自道教圣地龙虎山,捉妖道行却甚有限,莫说与茅山派一干老道比,单以道术而论,纵连与他同门软天师相较亦似不及。然而他自幼练就一身硬功夫,委实令人不能轻觑。除寥寥数人之外,此间或已再无别个堪当硬天师一击。

李逍遥见这胖子在场,心下方宽,耳听得那捕蟀大汉口中喃喃自叹:“不想墨中明竟有这等样不肖子弟!”适才撒石灰那人身影难觅,似已乘乱溜走。李逍遥一时无暇理会,自含一枚定神丸,强抑八百龙奇异药性不时侵扰之苦,因见中年汉子仍是满脸白粉,双目难张,手按胸膛忍耐阵阵心口绞痛,倘然敌人猝发急袭,凭他此时的情势决难应付得下。

李逍遥忙来救助,那中年汉子听风辨形,陡然反扣李逍遥冒冒失失急伸的手,但却抓了个空。李逍遥手影夭矫飞探,蓦地按在他背心,缓送一股真气而入,试图帮其稍减心脉不适之感,浑不理会那中年人食指亦已悄抵他腰间“命门”要穴。只消一阳指陡发,李逍遥纵有“真元护体”也断难与抗。但那中年人後心亦入李逍遥掌控之中,从未见过天下竟有如此快手,不禁心头凛然:“後生可畏!”旋感这少年徐输真气相助,并无歹意,便即凝指不发。

马车内那人原只道此趟率众一击必中,岂料半路杀出两个程咬金,耳听得山坡下援蹄正急,顿知良机已失,但仍不甘。眼光环扫周围数十人,沈声道:“鸟为食亡,大家只管用命,不信杀不了这老贼和旁边两个瘪三!”李逍遥隐隐听出此是妇人腔调,虽然故意矫扮男声,多听几句便掩饰不住。暗味话里怨毒之气,难抑惊疑:“这是谁家婆娘?怎麽驱唤得动一夥亡命歹徒噢?”

硬天师一听便恼,没等怒蹦,大哥成先已发作:“李迳庭呢?刚才还来回游掠跟飞鼠似的,怎麽又没影了?这中间人怎麽当的?明明找了咱这拨,哪儿又多出另一夥来?小春!还不给聚老大捎讯儿?尻,你那美妹是怎麽回事?回头我亲手掐死她!”马车里那人为要这一夥重入战团,冷然道:“成老大,甭找中间人了。就连你们聚老大也得听我的钱发话。你敢不从,不怕我让范泼皮取你而代之?”

大哥成怒道:“刚才你们连我都一块儿灭,要不是保儿平安,老子还不‘挂’在你们手上?好啊,范泼皮是吗?挂著把剑就自号剑客,偷盗东西又装失窃,别看他乔扮人样,坑蒙拐骗啥事少得了他?赌输红眼,见自个老娘尚有几分姿色就卖到窑子里去,连亲妹子也一道通赔不误,这种货色你捧得起,只怕我兄弟跟不起!不信问问大家……”但出乎意料,除保儿平安、摇铃者、伊剑小春等寥寥四五人以外,黑龙帮众全都跑到了马车之旁,皆作振臂拥护状:“跟范剑,换大大!”大哥成不禁傻了眼:“都怎麽了,这世道?合著这……嘿!”保儿平安颤手拈药壶自饮,对此似已见惯不怪,冷冷道:“由他犯贱去罢!”说完喘作一团,两眼翻白。

大哥成方吃一惊:“哮喘!”摇铃者忙提铃铛往成哥面前剧摇,发出一连串骤激的动静。大哥成变色道:“高铃响!你又在搞什麽?”高铃响摇铃道:“搞气氛哪,老大!我觉杀气正朝咱这边来,而且也冲著你哦……”大哥成悲愤道:“拜托!这当儿别搅和了……哎呀,咬我手!”低头瞧见保儿平安边吐白沫边咬手,大哥成既痛又奇:“怎麽改羊癫疯了?”

马车里那人冷哼道:“大至武林盟主,小至帮会大哥,至死不知江湖人心善变,守著个虚名堂不放,一般的可悲!所以合该你们要烂做一处!”说完,从车门帘缝悄伸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款款微摆,在刀丛中无比优美地做了个“去”的手势。

但见高铃响举铃摇了摇,立身而出,挡在大哥成面前,气概昂然地说道:“别以为精於使坏就能一手遮天玩弄江湖人心!江湖自有良心在……”话没说完骤转惨呼,却是脸上冷不防挨了一刀,捧颊痛呼而跑,大骂:“没良心哪没良心!狗养的老牛,亏我多年接济你妈,居然没等我说完份量不多的道白就急著砍一刀过来……”

一时间乱刀纷劈,李逍遥为那中年人输气未讫,大哥成忙於拔手,虽感势恶,急促关头竟皆无暇分顾。只道无侥,但听一阵乒乒啷啷乱响,随著一团黑影倏闪晃移,乱刃如磕铁石,顷即折撒一地。又劈劈砰砰一通乱响,仿佛草林中惊乌无数,大群人乍飞又落,翻滚不起。一道电光闪过,但见遍地人堆的中间立一胖子,硬梆梆地摆定“金鸡独立”架式,双膀一分,又似肥虎下山。目光环扫,哼一声道:“爆了一地的废铜烂铁!”

马车里那人不由低哂一句:“好硬的横练功夫!”胖子:“拜托不要老说‘横练’,这不明摆著龙虎山真元护体吗?”

“错!”李逍遥忍不住分心插一嘴。“正确的说法应为──真呀元呀护呀啊啊体!”

马车里那人哼道:“一路捣我乱子的想是你了?怎麽又多出一个胖宝宝?”李逍遥心中暗惑:“到底是谁在一路捣乱呐?马车里的似乎还不是正主儿……”见那人不识硬天师,为免那胖子心感失落,李逍遥一边缓输内力不误,一边介绍道:“又错!这位玉树临风英姿飒爽神威凛然并且极有道行的肥虾绝对不是一个宝宝这麽简单,事实上我俩配合如此光芒四射,甚至被他抢了不少好戏,足以证明这位老兄简直跟戏台上的郑则虱一般只须往那儿一站就够份量……”硬天师听得舒畅之余,忍不住小声谦逊几句:“别太夸张,其实我也有美中不足──就是略微有点发福。”逍遥:“你还略微?”

捕蟀汉子暗暗纳罕:“旁边那硬天师我是知道的,此人喜怒无常极难交往,听说他连同门师兄都处不好,怎麽看他如今竟跟转性也似?”更感惊讶的是:“纵然是武林大行家给别人输送真气之时,决计不能似这少年一般同时谈笑自若,稍有不慎便会岔气走火。除非内力深厚无比,或可有此轻描淡写的卖弄,可我却觉他又不像有意做作,而是自然而为。我自问万万做不到,这少年不过十来岁,怎会练成一身如此精纯的内功?”

马车内悄伸一支纤手,竟绰火器瞄指,那人冷然道:“倒要看看谁敢螳臂挡车!”硬天师吃惊忙闪:“挡火器可没试过!”铳口移转,指向那中年汉子头额,那大汉只顾急思此人是谁,竟未动弹。李逍遥正想把他推开,但听风铃忽鸣,高铃响捂颊摇铃复返,一时血花蔽眼,看不清晰,却抢上前来,急道:“刚才没说完,别以为这年头谁都跟尔辈一般堕落了,不过是图一时新奇,就跟满大街围观裸跑的疯汉一样,瞅尔等恬不知耻之辈怎麽自我糟践而已。真能风雨不改地撑得长久的,那才叫真家在……哎呀!”却撞到枪口上,砰一声响,肩窝开花,连忙痛呼而跑。“尻!又没法说完……”

虽然话没说完,可他这一搅和,顿教马车里那人自感大势已去。待要再装火药已来不及,硬天师不忿刚才被冠之以“瘪三”的称谓,当高铃响冒出来挡铳之时,硬天师打著旋儿急展“移形换影”身法晃到马车之侧,咆哮一声,骤然发拳正中马首。拉车的两匹马怎抵得如此重拳出击,顿时带车翻倒。

硬天师又喝一声如同半空雷动,双掌齐出,车厢应声碎散。眼见他硬功之威,在场谁人不惊?

便在马车拆毁之际,车篷骤然撞破,一道急影迅即窜上树梢。硬天师仰面觑不清车里那人踪影何在,心头焦躁之下,展臂正要拔树,身後马蹄声骤近,鞭声叭的一响,热辣辣地照背抽得他一愣。随著一声娇叱,有人一马当先而来,扬鞭脆叫:“蒙面贼,找死呵你们!”

李逍遥手拈数枚银针,无暇转瞧飞鞭追殴硬天师的情形,他另一只手仍抵那中年大汉背梁,微一凝神,觑定下针方位,为免突兀有失,说道:“原以为大叔患的是心绞痛,看来不止於此。若我没判错,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似乎伤损多时,最好的办法是根除,但目前只能下针镇痛定气,等我找到方子。不过你所吃的药好像不对,长年吃下去,大叔的症患好不转来。”那大汉讶然道:“小兄弟你怎知究竟?”听他这般说,李逍遥已知所判无误,心下慰然:“看来没白跟老洪厮混这些年。”他不想多耽,只说:“晚辈学过医术。不知大叔许不许晚辈斗胆施针?”

那大汉微一蹙眉,他患疾多年,自然晓得施针所在乃是性命要穴,倘若这少年心存歹念,抑或下手稍有差池,几针就足抵几百名蒙面刺客所造杀伤。虽已认出李逍遥说话口气,究是萍水相逢,他若婉言拒却不就,亦合常理。但只一转念间,想他自来襟怀光明,别人好心相救,如疑虑不信,倒显得器怯了。於是决意冒上一险,点头说道:“少侠好意施救,我求之不得。”

李逍遥心道:“侠屁!”他内心深处当自己是大夫,救死扶伤份属当然,听那中年人坦然允可,自己反觉不大有把握,惟恐万一扎针出错,难免害这中年人送命。待见他一味忍痛难当,非但脸色难看已极,额汗淌颊,躯影甚而摇摇欲坠。李逍遥突然想起灵儿:“要是她在就好了。”担心再有迟疑或更不妙,收拾杂念,眼皮一抬,说道:“那就扎了,真的扎啦!”中年人似感李逍遥不大自信,微微颔首,以示勉励。

硬天师乱挨几鞭,心头大恼,反手欲抓鞭梢,竟尔抄空。转面瞧见一个怒气冲冲的丰胸女公子,柳眉倒竖,鞭舞宛如惊龙也似。依稀透著几分眼熟,他不由一怔,随即记起曾在兰陵渡吃过此女鞭笞的苦头,眼见她又来欺,硬天师避不过快马加鞭,登时恼道:“为啥追我不放?”林月如跨马扬鞭,正眼不瞧底下这走投无路的“胖杀手”,脆声指挥一众尾随赶入林间之人:“苏笑春,小蔡,你们快帮我堵住这些黑衣蒙面的歹人,一个也不许走了!李径庭、墨近朱,咦!你几个从哪冒出来啦?来得正好,快帮忙拿黑衣贼!”树丛里跑出一夥及时换下黑衫的,正是李径庭等,既复平日扮相,闻得大小姐招呼,也发一声喊,纷朝李逍遥、硬天师、大哥成、保儿平安这夥清一色黑衣蒙面的人杀来。

大哥成终於拔出手,转头看见李径庭,不禁愕道:“咦,你……”话没说完脸上顿吃三枚钢镖,望後便倒。李径庭又发数镖急袭旁边几个兀自发愣的,振臂高呼道:“休饶一干黑贼性命!”蔡骏等连连发箭引弩,那些既没来得及逃走、又来不及更换装束的可怜虫纷纷倒毙。混乱中,伊剑小春慌忙掩护受伤的大哥成钻树丛亡命,大哥成没忘呼唤:“高铃响,别摇铃了,快拖保儿同走……小春,还不赶快发绶鸡召城里兄弟来帮忙,尻!你那美妹有啥病?怎麽‘煲’起来没完喏?干脆连绶鸡也一块儿煲了吃死她!回头我定去掐那娘儿们……”

硬天师倏发一脚把墨近朱踹回树丛里,捏拳怒喝:“小娘儿,打翻你马!”呼一拳便击马头,不料林月如乱鞭狂风暴雨般倾头先落,委实厉害。硬天师顿时晕头转向,全身衣衫尽烂,有如胖叫化般。但仍强撑不跑,急使移形换影身法,从鞭下闪到林月如坐骑背後,发拳猛捶马屁股。

他这门身法虽然晃转奇快,不料有人更快,飞步拦截,顷间拳掌相交,硬天师闷哼一声,肥脸顿时憋紫,身躯摇晃数下,强自扎桩未退。那人後踏一步,也即扎足立稳,蓄掌冷哼:“好力道!”硬天师认出此人使的是北岳“虎风手”,功力著实了得,一时胸腹气息翻腾,血涌喉头,说不出话。

小眼一转,又见有个秃老者悄立背後,手按腰畔豹皮囊,眼光煞是沈骛。硬天师心头暗凛:“像是蜀中唐门……”随著一声清啸,有个锦袍玉带的俊朗男子唰唰挥剑,直逼而来,口中喝道:“如妹,这儿有我!你快去帮世伯……”硬天师见这青年剑法精妙,实乃名门家数,一时身陷三个好手合围之中,难免头皮发紧,更怕又挨那妞儿热火猛辣的鞭子,顿萌逃意,忙呼:“小子,甭理那老鸟了!咱得闪!”

李逍遥只恐下针有误,不免专心聚神,既不理会林子里杀声震天的乱象,亦没顾上答应硬天师,觑清辨明穴道之後,咬牙发针炙入那中年人左胸。林月如见状登时惊怒交加,俏脸唰的白了,随即涨红,大叫:“你……你竟敢下毒手!”一通乱鞭急袭而来,李逍遥强凝真气於背,为不出岔,只好硬拼著挨她鞭子,拈针逐一照穴插入中年人相关要脉。

林月如气急当儿,怎知李逍遥挨鞭之苦,只道此人皮厚肉硬,抽他不动,又看他黑衣蒙脸,与一干歹人分明无异,且在一针一针地伤害那中年人。她不禁含泪大叫:“狗贼,我要你偿命!”怒冲冲地下马揪一庄丁,拔刀出鞘,觑定李逍遥後颈,大阔步提刀来砍。

与此同时,易百山发出“虎风手”、拓跋英杰使出玄门剑法、唐翔千探来分筋错骨手,硬天师见势不妙,肥躯斗旋,众人眼帘一花,这胖子便只剩下一堆破衣烂衫,毕剥一声裂开,易百山、唐翔千手中各攥一块破布,其余却穿在拓跋英杰剑梢。

眼觑另外两人满脸错愕之情,易百山却似胸中了然,看了一看手抓的破衫,嘿然道:“那肥贼倒也有两下子逃命的功夫!”李逍遥哪知硬天师先已“金蝉脱壳”,专志替那中年人炙针既毕,说道:“大叔,且先调息理气,半个时辰内最好不要出声说话,更别跟他人动手……”唰一声响,林月如挥刀劈来。

她所习刀法精炼无比,寻常并不多用,当下情急发作,不免浑忘乃父教诲,一路砍来,出手招招夺命,几名没来得及逃脱的大哥成手下不免成了她的出气筒。却也不是只知一味莽撞的女张飞,因见那黑衣小贼同中年人相距甚近,要取李逍遥小命不难,但恐刀势连带伤及旁的,冲到近前不免生出投鼠忌器之感。

其实她若猛劈一刀下来,李逍遥此时分心无暇,谅必无侥。林月如既存顾虑,刀便没法落下,却飞起一腿,足尖微撩,从後边踹到李逍遥裆下。这就有如伤了尾的猫儿般,可怜李逍遥的“真元护体”同硬天师一样没法护著那儿,此即硬天师忌惮她的原由,虽有护体真气,等闲刀枪不入,可是鞭抽毕竟皮痛,何况林月如所使软鞭又非寻常,其上布满利钩倒刺,宛然蔷薇玫瑰,花色固然娇豔诱人,枝上却有伤人的刺。

更难当得的是她手劲既大,使鞭的手法又刁钻狠辣,每往身上抽一记便会连换三般变化,皓腕玉手飞晃之间,顷刻教人每如连挨三鞭,鞭梢回旋,往往在身上留下三环皮开肉绽的深痕大圈。此即她独门的伎俩“阳关三叠”,似硬天师这等肉多又怕痛的人难免吃她不消。纵有“真元护体”防守要害,可她的鞭法就算打不死人,偏生教人不免饱受皮肉之苦,有时这种苦头比死还难捱。

李逍遥尝过她鞭挞之苦,晓得厉害,分明已把护体真气运往腰背,怎料她有鞭不用,突然撩足迳取底下最难防守处,李逍遥刚想到此位豪门娇娃腿功也极了得,纤足已然急抵。所幸李逍遥身法反应总算还不太慢,否则下半世只好进宫打工。当此紧要关头,恍闻根宝告急,慌忙斗跺一脚拔身高纵,仗轻功卓越,只道赶得上趟儿,恁料林月如平日腿功没白练,那一足忽改低撩为高蹬,一路追随而上,高举过首,宛然朝天一柱香,又有如倒踢金冠,立个矫健高昂的“一字马”,足尖仍没撩空。

其势犹如赶鸭子上架,李逍遥刚纵起便感底下猝然一阵火辣辣,委实苦不堪言,虽只稍沾即离,可是莲梢撩雀尾,究有灵犀一点之效。李逍遥骤发一声凄惨之极的怪叫,高窜之劲随之而消,掼跌在旁。林月如并没放过他,高抬的秀腿一屈,改而低踏咽喉,腿法虽有勾魂夺命般狠,姿势却又美妙姣好之极。李逍遥见她脚尖绷直点击喉头要害,惊:“跟她打架有一不妙处,就是忍不住想看,但还没看清楚就……”

幸好他的著地一滚自小已玩转多番,危急关头总算不负苦功,林月如自感一脚白搭,心中不甘,忙换平地“一字马”的绝技加以镇压,亦即两腿张直,以足後跟迳躏李逍遥喉间。这无疑也很要命,但最要命是每当她摆出新套路,李逍遥忍不住又想多看一眼,不免由而自失先机,徒落後著。一足封喉之际,他突感悲哀:“这位如姐虽是花拳绣腿,对付我为啥就这麽有效呢?”

殊不知这正是林大小姐的可爱之处,岂止料理他这等初出茅庐的毛小子有效,便连唐翔千如此老叟也不免看得眼直,拓跋英杰更是心中暗急:“如妹怎能对一歹徒乱使美妙招式呢?这岂不便宜了他……”在他想来,此般姣好姿势只合关起门来对自家郎君使用,而非出外临敌乱摆,却教别人纷纷栽倒在她石榴裙下,徒使他拓跋公子平添竞争敌手。

眼看要做牡丹花下鬼,李逍遥究因经验丰富,情不自禁地忽发奇问:“是不是武当三段锦哦?”林月如不禁一愣,想也没想就答:“幼稚!是十段锦……”她心中奇怪,怎知李逍遥昔曾领教过走索艺伎彭七娘的柔姿妙术,因觉林月如腿法颇似当初彭七娘所使的“三段锦”,是以脱口问出。素知林月如一贯好强,她自称“十段锦”,李逍遥哪里肯信:“屁!你就跟一张强弓似地,哪有彭七娘那等柔法?不过这门妙艺倒是很合我家灵妹妹练上一练,若是练成了,以她的身姿怕要比七娘还能多打几折,搞个‘十八段锦’都可以……”

因感这蒙面人似有些熟悉之气,林月如方一愕然,便给李逍遥这滑溜小儿从她足下溜了开去。拓跋英杰大是愤懑:“看!跑了吧?跟歹人还眉来眼去调起情来了,如妹真是胡里胡涂!等将来娶了她之後,我须搬出家法大鞭严加管束,省得在外边招蜂引蝶,却坏我相府门风!”忍不住便要上前取李逍遥小命,易百山却使眼色,低声示勿:“她要逞能,公子莫在众人面前拂她兴头。”易百山留心观察多时,对林大小姐的禀性似已摸得比拓跋英杰还要清楚,心知眼下大局已定,旁人若要上前帮忙,反会招她不满。

林月如果然有心亲手结果李逍遥,捋袖说道:“小贼,看我怎麽收拾你!”拓跋又不禁皱眉,望著她露出一段白生生的手臂,心下暗忿:“当众露这麽多肉干什麽?却便宜了旁人!”其实林月如只当自己是男孩儿一般,哪里在乎这等小节,捏起粉拳追著李逍遥便打,口里兀骂:“狗东西,三两下就打死你!就跟山东快书里鲁达杀郑屠般……你别跑!”

李逍遥见硬天师、大哥成一夥似都没影了,本是想逃,起身犹感胯痛难当,心中暗恼:“月如这死妞合该捉来打屁股!恁般蛮不讲理还得了?”脚未及迈,後领便给林月如揪个正著,脆声骂:“歹人,看你往哪跑!”其实李逍遥哪里跑,转头说道:“吹你屁!再使招‘十段锦’来看看……”话声未落便给林月如冷不防揭下蒙面布,两人齐愣。

先前只因他喉伤未愈,话声低哑,林月如虽觉熟悉,一时想不到是老冤家。待摘下蒙脸布,她不禁吃了一惊,随即大恼:“大眼儿!原来是你……”李逍遥因弄失她家的湛卢宝剑,心中有愧,又一向在她面前气短,慌忙掩面转身,急道:“不是我……”林月如怒道:“那你是找死来了!”想起刚才的情形,恨其可恶,拿刀照心窝便搠。

李逍遥忙要避闪,林月如毕竟胜在家学渊源,武功根基扎实,与敌交手历来干脆利索,哪似他这般拖泥带水?早防他使身法旁避,猝发一足蹬在喉下,秀腿陡然发力绷直,将他顶在树干上,牢牢踏定,不容分说正要宰杀。忽听得树梢簌然一响,大片落叶纷堕如雨。李逍遥身後那株大树突然倒塌,他眼光低觑地上树影方斜,究是念转飞快,急使锦瑟所教的手法,飞掌抹她足踝。

林月如筋为之麻,腿脚不由颤落,此时方见大树倾头砸下,欲避已迟。耳听得拓跋英杰、苏笑春等齐呼:“危险哪!”李逍遥本要把她拉开,林月如却不假思索地撩刀削手,迫於无奈,他只得抄住她一只脚,斗展家传快手,横拉硬拽到一旁。林月如不免满地挣扎,口中怒骂:“狗贼!”李逍遥不加理会,抢在大树压下之前,将她拖到安全所在,林月如涨红了脸拿刀削来,李逍遥猛然甩手,她哎哟一叫,被他送跌丈外,独留了一只靴子在李逍遥手上,两人一时都未觉察。

拓跋英杰见状大恨,不禁埋怨易百山:“看,又被那贼捡了便宜!早知不听你的,我先上前杀了他就没事了……”易百山哪里在意这等鸡毛蒜皮,因见大树倒得突兀,又遍觑不见左近有人捣鬼,方感困惑,待见大树断处平滑齐整,似是利刃所斩。易百山不禁咦了一声,与唐翔千不约而同抢至断树留桩之处察看究竟。但听一人话声沈缓的问道:“两位所看到的情形可是此树筋络尽碎?”

易唐两人在庄丁手提灯笼照耀下凝目看树之後,兀自面面交觑,闻问皆点了点头。易百山脸色凝重的道:“正是。但……”唐翔千目有惊疑之色,接口道:“但树似是先遭利刃所断,却有意留下少许残连之处,任风撼稍顷,此时方才倒塌。何人所为?”

李逍遥虽亦不明就里,眼见断树的所在便是先前那病汉父女曾经歇足之处,方感若有所悟,又听那徐缓的语声叹道:“以两位的造诣,可是看出了不同之处?”易百山目光沈凛地盯著断树圆桩,沈吟片刻,矍然道:“树脉尽断,似是七伤拳所为。”李逍遥心头暗跳:“果是七咦咿咿噫伤拳!”

唐翔千目露寻思之意,缓缓道:“老朽虽不擅拳,可也听闻七伤拳号称当今天下第一拳。此树之粗约需两人合抱,一拳之威竟能如此,那人功力之强委实已至匪夷所思的境界!”易百山低瞧断树,微微动容道:“除了崆峒五老,或者还有何子丘,我想不出别人有此精深功力。”在一片惊疑不定的沈默之中,那徐缓的语声稍顷方喟:“是曹霸。”

“曹霸?”易百山不禁满脸难以置信之色,疑惑的道。“虽说是崆峒掌门,可他资历甚浅,素少抛头露面,在崆峒派不过是五老所摆布的傀儡,又听说此人多年身患恶疾,已活不长……怎麽还能发一拳其威若此?”

“我亦有不明白之处,”那徐缓的话声涩然道。“不过他刚才就站在那株大树下。”

易百山吃了一惊:“曹霸来过?”那徐缓话声微叹道:“倚天长剑著崆峒。不知他何时发拳击树,然後又以利剑断树示威,其时并无动静,可他留下来的却是偌大余威!”顿了一顿,忍不住又苦笑道:“由而不难想见,不论是拳是剑,曹霸已臻化境。他是要告诉我,不论刚才他有没有对我出手的必要,这‘天下第六’的名堂已属於他,或者早该属於他。”唐翔千动容之余,不由叹道:“恐怕狄武也未必有这份功力。曹霸不声不响地窝了多年,这趟出山,我看他意不仅在‘第六’!”

李逍遥回想何子壑那套假的“七伤拳”已经如此了得,眼前所见大树脉碎筋毁的惊人拳劲,岂不骇然?若是这一拳打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也还罢了,更令人莫测高深的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听见那病汉在旁作出动静。此时追思病汉行吟诗句,寥索落魄之中隐隐留下的是无尽的霸气与豪迈。“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敢捕”,又何尝不是在讥讽一干黑衣客的行径有失光明?

仿佛听见那病汉余音未淡:“我若要取人性命,当在白昼登门造访。”

李逍遥方自回味憧憬,只听易百山冷哼道:“一剑悄断大树,足见锋芒之锐。莫非连倚天剑也在他手上?”唐翔千眼光惑然,摇头道:“风闻倚天剑早为穆天王熔於巨炉,曹霸如何能取还?”

“是木剑!”那沈缓平和的语声又沈吟道。“数年前我曾从何子丘口中得知,崆峒派发誓要不择手段追回倚天剑,且视穆天王夺剑之恨为该派奇耻大辱。为此,曹霸之父曹刚钏留下一柄仿照倚天之形所制的木剑,外裹一层铁皮,足以乱真;命曹霸从小携不离身,以铭记夺剑之辱。曹霸自幼习炼木剑破金之术,谅已有成!”

众人闻言皆凛,难以相信木剑竟能横截如此大树。李逍遥自也搔头发愣,心生仰慕之情:“要是有一天我也……”旋即听见易百山冷笑道:“可是穆天王已然化身为剑,从而与‘倚天’浑然一体,崆峒派练了许多年的‘五劳七伤’拳阵,就此苦心尽付东流。他曹霸出山寻仇,唯一要找的穆天王传人便是傲雪,这场好戏我很想瞧!”

李逍遥倒不担心:“找谁?傲雪吗?雀,他找我那美妹单挑那是妄想,别被官军逮捕了就得!什麽‘京兆知名不敢捕’,那是你没惹对人……”那舒缓语声却叹:“我想他会先找上我。盛名累人,他已经找上来了!”

林月如怒道:“他在哪儿?怕了他怎地?叫姑娘撞上,抽他几鞭赶出门去还算好的……”李逍遥心中好笑:“草包!豆奶包!大肉包……”林月如本想抢回鞋子,突然“咦”一声,方始想起那般舒和话语,怔然转面,望著那中年人徐展臂膀轻舒筋骨的身影,惊喜交加的叫道:“咦,你……你没死麽?”她向来便是这般大大咧咧,稀里糊涂。那中年人实已见怪不怪,自揩双目,语带责备的道:“你总是这样一塌糊涂!”

林月如俏唇微噘,随即欢叫一声,不顾旁有众人,跳起身便扑入那中年大汉怀里又说又笑地撒娇。李逍遥不禁傻眼,怎知大小姐与这人有何瓜葛,心念急难兜转:“这样也行?噫……”拓跋英杰一直惦记著他,趁林月如取药给中年人服用,显然没暇旁顾,提剑说道:“先结果这歹人,免留祸害!”朝易百山、苏笑春使个左右包抄的眼色,正要来杀,没想到林月如心在这边居然没忘,在那中年人身前撒著欢儿乐时,突然抬脸怒嗔:“这个留给我!住手,他是我的!”苏笑春等闻声一笑作罢,均想大小姐总是念念不忘要捉这小瘸儿痛宰方休,料李逍遥落她手里必受万般苦楚,倒也无须旁人费劲。拓跋英杰越发怒不可遏:“杀了便是,何必夜长梦多?”

林月如绷起俏脸叱道:“你敢动他一指头试试?他掉一根头发我都饶你不得!”李逍遥自摸脑门稍感不安:“我都已然掉光了毛发……”那中年人一时仍难睁目,虽不知这夥小男女为谁呕气不休,此刻胸闷既减,犹记适才救他的少年,唤李逍遥一声,忙向月如引见:“如儿,来见见这位小兄弟。要不是他屡般……”李逍遥看那中年人已无险情可虑,正要走过来道别,林月如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没等听明便急声怒道:“他是不是屡般害你?别说了,这人歹毒得很,让我先剁了再说。”李逍遥见她提刀直取,仍是冤家路窄的情势,分说不得,慌忙发足顿地,斗展“风魔天下”绝顶轻功,飒然从林月如急劈的刀下一掠即走,途中连避易百山的虎风手、拓跋的长剑、唐翔千的分筋错骨手拦截围歼之势,瞬间落荒而逃。

“没的趟这浑水,”李逍遥心中懊恼,不觉看了看手拎的小蛮靴,想起林月如的嗔态,却又没来由地好笑,旋即胸口一阵涌热。灵儿与他更为亲近,他都没有这般莫名躁热、又爱又气的异样情感。林大小姐总是打他赶他,一见就骂,回回非闹个不可开交。可她的情态神彩他竟每难淡忘,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麽?

逃了一段,又忍不住盼她挺胸来堵,好让他有机会把靴子归还。但这终是奢望,林月如脚力再好也追不上他的风魔轻功。若她是铿锵玫瑰,那他就是风无形云无定。如果他要走,没有女人追得上、找得著。

“别以为我找不著你!”李逍遥放慢脚步之时,忽听黑暗中传来一声冷笑,寒刃烁然而出,砍在一只急想抓刃的手上,那人痛呼而倒。李逍遥吃了一惊,转头看何人逞凶。

原来林畔悄立一夥黑衣蒙面人,亦是左膀结黄丝带,各持钢刀围住四个同样结束的人。“成老大,这门子买卖你没想到会连命也搭上罢?”

李逍遥忽觉话声甚熟,再定睛一瞧,依稀辨得陷入困境的正是先前侥幸逃脱的大哥成一夥。保儿平安发病未缓,仍惦记著要保大哥成平安,见有一道刀光急劈下来,连忙爬上前颤手来挡,立时痛倒。大哥成不禁叫苦道:“原来真是便宜没好货!花钱买回个病苗子,这回谁保我平安?”伊剑见势不妙,忙抢将上前,急道:“有我呢,成哥。不过下回你可得自己去接大嫂了……哎呀痛!”那一刀砍在他肩头,不免溅血而倒。

大哥成连忙抱住他,垂泪道:“好兄弟!我那娘们还要她干啥?”刀光又落,眼看大哥成脑袋不保,旁边一个手捏小禽说个不停的呆汉赶忙迎刀而立,急道:“小琴,咱们该打住了。麻烦你告诉赵薇,就说我到死这一刻还惦念著她……哎呀,砍断手了!”大哥成悲声道:“小春!合著你拿绶鸡说一整晚是要别的妞儿帮忙捎话啊?”

刀光又落,持刀者狞笑道:“你们这帮不知积极上进之辈,天堂有路不肯走,却混什麽帮会,合该死无葬身之地!”忽闻铃声荡响,高铃响艰难爬起,摇铃挨刀,口中兀自严辞怒斥:“黑脚狗!别以为咱小百姓不知道你们男盗女娼什麽玩艺儿?将来看谁跟丧家狗似地……唉呀,砍掉我铃铛!”

大哥成在乱刀中悲愤举起一只满沾自家兄弟血污的手,仰望黑暗天穹,哀叹道:“天哪!这是什麽世道……”持刀者嘿然道:“拜老天没用,这年头你得拜衙门!敢说衙门一声不是,我立马……”

立马看见自己操刀的手卸落於地。李逍遥不禁低瞧手中犹未砍出的剑,兀自愣眼。便在那黑衣人断臂惨号声中,闪电惊霹,耀亮刀丛中一和尚凛凛而立的身影,沈声道:“历来改朝换代,受苦的是平民百姓,遭殃的是末代权贵,便宜的是你们这班趋炎附势、作恶多端又善於见风使舵的无名鼠类!”说著挥掌入刃,顷间连下数刀,有黑衣刀手惊叫:“是彭和尚!”李逍遥不禁胸口豪情斗燃,忙提剑抢来护住大哥成等几个受伤的人,方要唤彭莹玉一声,但听一人冷然道:“彭和尚,你最好不要改朝换代了。回你庙里去,想想人心兽性何以改变,想想你刚才那番话,想想改朝换代便宜谁?”

眼帘里电光炽闪,耀出树影下一个铳口反抵自己下颔的蒙面人。彭和尚并不回首,喀嚓拧掉一名黑衣刀客的脑袋,方道:“王保保,你想阻止我吗?”此时李逍遥始见那蒙面人握铳的手竟操於树後悄伸的一只手掌箍握之中,随即发铳轰掉那颗蒙面的脑袋,尸身犹如朽木怦然倒地,现出後边一袭素巾银袍。那人闲步而立,仰天喟然:“我仿佛也看得到天意,想阻止你但或许只是螳臂挡车。”李逍遥只望一眼便感心头寒凛:“是他!”

那银袍男子又自嘲般地笑了笑:“就算我杀了你,大概也於事无补。因为你所做的事总会有人做,满天下都是扩廓贴木儿也阻止不了!”彭和尚目光微缓,仍背对著银衣扩廓,振声道:“王保保,你是时下不多见的人材!”顿了一下,又不无讥诮的道:“人才难得,可是朝中你说不上话。甚至你连上朝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那断臂的蒙面人乍见扩廓现身,如获救命稻草,但当扩廓杀了一名黑衣客,断臂人不由变色道:“扩廓爷,你……”李逍遥再忍不住,伸剑撩下蒙面纱,一眼认出:“尻,完颜黑骨!”大哥成在旁恨恨的道:“留下他狗命别宰,交给我!”完颜黑骨见扩廓连瞧也不往这边瞧上一眼,惊道:“扩廓爷,你是朝廷俸禄养大的……”

“位卑不敢忘忧国,”扩廓贴木儿眼望树梢落叶纷飘,倦然微叹:“不错,我食朝廷俸禄,从来不想有一点点伤害大元皇朝。哪怕大厦将倾,我也与它同亡,不介意做最後一员守将,玉石俱焚,死得其所……漂亮话人人会说,可是将来你们会看到。”

一干残余的黑衣客闻言方感心定,扩廓突然话声一凛:“不过,你们也应知道扩廓不只有愚忠。彭贼莹玉固然是我要杀的人,任何打著朝廷旗号为非作歹、干下愧心事的人也都是我的敌人!谁对不起大元皇朝,扩廓就容他不下,哪怕是朝中权贵、皇亲国戚!”李逍遥暗怵之余,忽发奇想:“这家夥酷得像戏台上那武生赵吻桌一般!”

众黑衣客纷纷变色之际,彭莹玉却豪声而笑:“大元皇朝即使到了今日,英雄豪杰仍然不少。就我所知,除傲家兄妹、斡伦侯爷、拜仁佛爷孛罗,你也不失为一位英雄,可叹生不逢时。”李逍遥听得回肠荡气,却又隐感不安:“英雄对英雄,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为什麽会闹到这个可悲的结果?更绝的是,那卧什麽轮侯爷好像跟我傲雪妹妹有婚约哦,都不记得听谁说过了……”

扩廓微微抱拳:“承蒙看得起。”彭莹玉冷哼一声,独眼环扫旁边一干黑衣人,皱眉道:“可你保的是这样一帮宵小的既得利益,将来称不称得上英雄,倒也难说得很!”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出手,顷间死了一地的蒙面人。完颜黑骨嘶声方叫:“扩廓,你反了……”扩廓的手已迫至他喉下,闻言只一凛容,说道:“彭和尚,我悄随而来只为取你脑袋,无意中听到你那番话,竟觉眼下最可杀的尚不是你!”彭和尚掐断一名歹人喉骨,沈声道:“每次改朝换代都便宜了这班趋炎附势的小人,有时候不免让我对自己长年奔劳值不值得产生怀疑。”扩廓冷然道:“你动摇了?”

彭和尚大袖一挥,震飞旁边欲躲不及的歹人,豪笑道:“将来别人怎麽看我,原也难说得很!”扩廓贴木儿冷哼:“你闹得五劳七伤,究竟改变不了什麽!”发掌正要拍死完颜黑骨,大哥成怒道:“这个留给我!”扩廓眼光一狠,转面而视:“大胆!你不怕我连你都杀了?”李逍遥提剑守护,不免暗捏一把汗。但见大哥成仍硬梗著脖,毫不退缩,迎视扩廓的凌厉目光,坚持道:“这个留给我!我兄弟的血不能白流,不然以後叫人怎麽跟我混?”

彭和尚道:“你们这些街头混混倒也有趣!”与扩廓对视一眼,皆罢了手。李逍遥方感松了口气,高铃响忙挣扎著从血泊里爬起,到旁边拽扯一条粗如儿臂的树枝,大哥成接过一瞧便骂:“这条不够粗!”扩廓与彭和尚不禁又互视一眼,均感不解。李逍遥突然不安,只听高铃响叫苦道:“成哥,我手伤了拔不动更加粗壮的,要不你自己去拔棵大树来。”大哥成只好摆了摆手,哼道:“那就这麽著罢!”完颜黑骨见这大汉挺著粗枝转到腰後,突然明白,大骇道:“你要干……干什麽?”

大哥成狞笑道:“最近我刚从小姨太那儿学来一个成语,叫做‘中流砥柱’。为了加深印象……”旁边传来一迭声叫唤:“喂,小琴。太好了,我还没‘挂’哎!你若收到这只绶鸡,便会明白我对赵薇有多麽惦记!对了,你妈的脚气可好些没?前次我让外婆做了一盒专治脚气的药膏,等我伤愈给你家送去哦?你可要记住晚上多盖被噢,睡时关窗,免著凉……”众人不由转头纷望,大哥成更怒不可抑:“小春,你又来这一套!还不快通知城里兄弟来扛咱回去?”小春:“成哥你别急嘛!赵薇天天说要跟我‘掰掰’,所以我需要小琴明白我的心意,好帮我去劝赵薇重归於好……”大哥成愤然道:“连我都明白了!你首先需要搞清楚你泡的是哪个妞儿!”高铃响连忙捡铃又摇:“你们这麽一搅,杀气都没了!”

扩廓不禁强抑眼中微笑之意,转头望向彭和尚,稍为沈吟,正色道:“若是不想日後落个凌迟处决的下场,给你个机会回庙好生想一想,在这片土地上改来改去又能改变得了什麽?”说完,突然探手扣拿李逍遥脉门,没等彭和尚、大哥成一夥反应过来,便拉他疾掠而远。

“无忧公子”的武功自非当下的李逍遥所能与抗。虽仍懵头不知扩廓贴木儿与锦瑟到底哪个才算真正的“无忧”,但都一般的了得。他作梦也想不到扩廓竟会放过彭和尚、大哥成一夥,反而猝然捉他。扩廓的身法自非彭和尚可堪比肩,未待李逍遥把小蛮靴揣定,便掳他掠出甚远。

李逍遥想起扩廓杀人不眨眼的手段,难免凛然心惊,忙问:“捉……捉我作甚?我没谋反哦,最多打些你也看不过眼的瘪三……”任凭一路胡猜,扩廓只是不答,黑夜里看不清他的眼光神色是好是歹。李逍遥虽不怕死,却担心由而节外生枝,离丁宋伉俪及灵儿越来越远。急中生智,说道:“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锦瑟?我看她有投河倾向哦……”

不出所料,扩廓一听便即刹步不前,以他如此飞掠之势竟能说停就停,急驰的身形嘎然而止,一身功夫实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地步。李逍遥心中不禁佩服,但听扩廓沈声问一句:“你说什麽?”

李逍遥寻思怎生脱身,犹未作答,扩廓似乎听到动静,朝他做个禁声的手势,拉他闪至树後。山坡下一排灯笼晃将过来,只听林月如脆声道:“原来是大哥成这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小蔡、笑春,你俩明儿带兄弟满城扫平刘聚和黑龙帮的场子,非要他们把大哥成交出来不可!”李逍遥暗讶:“怎麽又是这般冤家路窄?”

月如问:“对了,他本名叫啥?咱也让友定叔通缉一下……”笑春:“大哥成吗?他叫成珑。”月如恨恨的道:“不说出谁是主使,我要他成鼠!”那中年人不禁说道:“如儿,休要把人往死胡同里赶。跟你说了多少次,你这个脾气总是恁般急!”月如嗔道:“我又怎麽不是啦?人家都欺到头上了,我这口气怎麽咽得下!”易百山附和道:“歹人忒煞可恶,今儿要不是大小姐领大家及时奔援,堡主岂不是遭了鼠辈所算?”拓跋英杰点头道:“尤其那小秃子,每次使坏都有他!”

因见扩廓贴木儿眼光回瞥,微含奇惑之意。李逍遥提手自指鼻头,大眼一眨,做个无奈的表情。山径草响微微,那中年人叹道:“承蒙各位相援之德。只是……月如,你不应该那样对待小李兄弟,如果不是他……”鞭声叭的一响,虚击径旁空处,林月如噘了噘嘴道:“如果不是他,事情才不会闹得这麽糟呢!说来我就气,上回英杰大老远派人送来的爱驹‘冥南灵风’被他折腾残了,害得我没好马骑出来,这还不算!丁世伯送给咱家的湛卢宝剑又遭殃在他手上,却藏起来不还我。还……还抢我的鞋,刚才你们都看见的,他有多坏!”

拓跋英杰恨声道:“如妹,我定要帮你报此深仇大恨!”那中年人却不理他,转面见林月如嘟唇悄指那只仅著素袜的脚,兀自满脸懊恼之情。中年人不禁好笑,说道:“你掉鞋给他已经不是一次半次了嘛!”林月如看到他那般眼光,先是一怔,随即脸颊飞红,本想低眸转颈,却嗔:“你什麽意思嘛!”

那中年人哈哈大笑,似觉她的神情越发有趣。李逍遥咬定他是月如老邻居,究因先入为主,信那周星也之言,看不出林月如与此人是何关系这等亲密,心感纳闷:“怎如此暧昧咦?”易百山亦自不快,暗想:“爱女屡遭那小歹人调戏,你还笑得出来,真是未老先糊涂!”

那中年人眼眺烟笼寒山寂寥夜色,忍笑说道:“虽说今儿险遭不测,可是我很开心。因为我女儿长大了,不管怎麽说,一身男儿装扮已然掩不住少女情怀。”林月如嗔道:“才没有呢!”中年人转目微凝,见她前额有一绺青丝被山风拂乱,伸手为她拢还耳後,眼含无比疼爱之情,温言道:“我膝下无子,得女如此,总算老怀弥慰。可是如儿为补乃父无嗣之憾,自小扮做儿郎引我开心,长此以往又不免担心她日後换不回女儿本色……”易百山道:“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今有林姑娘不让须眉,高兴还来不及,岂是憾事?”

那中年人微笑摇首,说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无子也罢,有女已足。我便是不愿她为酬父志,却误了女儿家终身大事。更怕她总跟个男孩似地一味胡闹没人要……”这话虽是打趣,易百山连忙凑上一言:“老兄这是多虑了,有女如此求之不得。眼下便放得有珠联玉配的英材在此……”月如听了却不乐意,蹙眉道:“别说这些无聊的了!总之,经此一事,往後别一个人乱跑出来捉蟋蟀了。我走了这一趟,发现武林乱得很!”

易百山点头称是:“大小姐说的是。林堡主为了丁情之事已然得罪了魔教,料想大魔头殷破败和太婆那妖妇必欲不甘,前夜寒山寺一役,幸有蜀山封三侠以及远近武林同道及时来援,方教妖人知难而退。当此多事时节,堡主合该与大夥儿在一起,等危机过去,再出来捉蟋蟀不迟……”

那中年人喟然道:“我并非有此闲情逸致,实出不得已的苦衷。时下四处灾疫肆虐为患,疠魃横行。听说天下官仓已空,各地衙门对受灾百姓无能为力……”易百山不禁哼道:“百姓受苦已惯,等灾情缓解自会好转,兄又何必操心?”林月如瞪他一眼,说道:“话不能这样说!对了,英杰。我爹让你问的事儿怎麽样啦?”拓跋英杰面有难色:“这……林世伯一下索要那麽多米粮药材,家父连日奏本,朝中争执不下,都觉为难。”林月如哼了一哼,脸色大是不快。“就知道找你们什麽也办不成!”

易百山连忙圆场:“林兄等均是侠义道中人,只须平日做做武林中行侠仗义之事就可以了,莫理衙门所管辖的事情。再说,官场里自有其规矩,江北一带受灾,不过民间私相哄传而已。衙门邸报并没提及一言半句,地方行省属官又未上奏灾情,所以你们一下催要大笔官粮救灾,朝中均斥为荒唐无稽之举。林兄时下自顾不暇,又何苦为他人奔波,闹得五劳七伤?”

那中年人正色道:“江北浮殍遍地,大都远在千里之外,或不知情;从我这里隔江北望,却举目可见。夜深时更恍传一片哀告泣啼之声,岂容充耳不闻?林家堡上下夜不能寐,连日凑粮购药送援,不过杯水车薪,家中仓储已然告罄。江南私仓以钱、财二府最为丰厚,朝廷远水不能救近火,唯有恳请钱王开赈、求财神放粮……”易百山摇头道:“这两个老怪物最是有进无出,连衙门都磕不开他们私仓,你岂非自找钉子碰?”那中年人苦笑道:“但与官府一味扯皮不休比较起来,找他俩反而是唯一的指望。孰不闻钱、财二人各有所好?”易百山笑道:“虽说钱财二人好赌,可是跟铁公鸡赌,除非堡主有百分胜算。这两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更无损己利人的习性。他们肯跟你赌,便是忖定有杀无赔。”

那中年人愁锁双眉,说道:“我想也是,但总得一试。”林月如听了出来,俏目徒瞪一会,不禁失笑道:“你不是真要跟他们斗蟋蟀吧?”中年人叹道:“岂止?还要斗鸡,赛马,控车耍艇,输了就得把林家堡地皮连同云南老宅一并搭上!眼下还不知秃赤要咱用什麽家当下注呢……”拓跋英杰与易百山不禁对视暗忧:“素闻秃赤好色!”

林月如怎知那俩所愁何事,却只好笑:“斗鸡、斗蟀?别说蟋蟀了,连鸡你都分不出公还是母,怎麽跟人赌输赢呀?我瞧这事没一点谱,亏你还在满山瞎转!”易百山称然:“这种玩耍勾当,除那两个老怪物之外,绝非我等所擅。林兄不觉此系儿戏麽?”那中年人沈吟道:“我何尝不知此勾当非顽童不能为?然而形势逼人,看来有进无退。或许有一个人多少能帮上些忙……”林月如笑问:“谁呀?谁有这麽大能耐帮得上我爹爹呀?”

拓跋英杰只道那中年人指的是林大小姐,不禁心中暗笑:“这种儿戏之事我如妹可不在行。谁不知她从小积极进取,不论读书习武皆力争上游,绝不玩耍游戏。这类事却指望不上她……”

安宁得一会,李逍遥又感神思迷糊,鼻孔不停淌涕,心中著急:“老苍龙和他酷版师姐怎麽还不露脸哦?”只顾东张西望,哪去留意林月如等人究竟谈论何事,不时又奇:“保保哥拉我跑这麽远干啥?这葫芦好闷!”扩廓贴木儿未料在此遭遇这拨人,不愿朝相,待要避而走开,袂动之际忽感不安:“林、易、唐可都不是泛泛之辈,只消草声微响,岂会不立时惊动他们?”

林月如一行闲辔上山,谈论之时但伴蹄声答答,扩廓与李逍遥立在道旁树丛里,虽距不远,他二人均是内力了得,稍屏气息,便皆低缓若无,掩於山风林涛之中。李逍遥早知扩廓之能,倒不称奇。扩廓却感诧异:“此前从未在江湖上听说过他。小小年纪,不想内力好生深厚!”只道那干人转眼自离,哪料易百山突然勒停坐骑,道旁碎石沙土簌簌而落。扩廓双眉方只一皱,便听易百山提气发喝:“暗中窥测的不知是哪一路高人?”

李逍遥听到软鞭叭的一声虚击,登感皮肉发麻。生怕又落林月如手上,忙使眼色催促扩廓速逃为妙,但想以扩廓的武功和性情,行藏既露,决计不会悄悄地跑掉,他可不是硬天师。其实扩廓在想:“本以为易百山靠溜须拍马讨来一个千户的衔儿,原来也有两下子。”单以武功而论,他决计不会输於此人,可是易百山衔领千户,此时扩廓并无这般位阶,若两人朝相,瞧在养父察罕的面上反要拜见忍让。扩廓贴木儿心高气傲,怎愿受此闲气,与李逍遥所料相反,当下不禁想避。

其实那中年大汉先已察觉,却不愿横生枝节,朝易百山暗使眼色,盼他权且得过且过,不必非要把人逼出来。易百山自恃了得,又领官衔在身,如何肯忍,当即便喝一声,未见暗处有人应声走出,不禁又冷笑道:“看到此刻人多,怎麽就没胆亮相了?”扩廓贴木儿忍不住便要走出,但听山风骤劲,传来一声阴恻恻的笑语:“原来林家堡新近养了条恶犬!”

易百山大怒,忍不住打马走出,喝道:“恒宗在此,专诛魔教妖人!”声犹未落,身後便投一影,旋即山坡下又有一袭佝偻的黑影倏掠而至,尖声道:“有这能耐,你该上光明顶,却在这儿叫甚麽阵?”拓跋英杰见这两人来势奇快,急忙横剑立马,护在林月如身前,说道:“魔教来袭,如妹小心……”月如嗔道:“你挡著我了!”

唐翔千暗感易百山在前头不免有落单之虞,连忙打马走出,倏地只觉脑後劲风急落,不假多想便反拍一掌,使上唐门擒拿手法,却撩在空处,暗吃一惊:“又来一个身手不弱的!”方要回手按向腰间暗器囊子,陡听山石微笃,投下斜斜摇晃的一个人影,嘿然道:“原来蜀中唐门也有老手在此!”

唐翔千按囊觑目,只见山道上高矮参差地立著五叟,乍一现身便即分占五行方位,有意无意地教易百山陷於垓心,却都不去理睬他,齐望林月如旁边那中年人,一时睥睨未言。易百山适才发一招“虎风手”落空,连同硬天师、李逍遥两趟在内,算来今夕已有三回失手,方感愠怒,跨下坐骑突然闷鸣而倒。是时始省:“刚才有个老儿悄然从巨岩後窜出,似乎朝马颈下晃了一拳,并无多大声息,怎地……”

以他的身手当然不会摔著,便纵及时离鞍落稳,显出高明轻功,可是发掌撩空,坐骑却著了别人的道儿,易百山脸上究挂不住,怒喝一声,拔剑便寻那袭翻他马匹的苍髯老者厮斗。那老者虽然给了易百山一个下马威,哪料剑光一闪便削没了大丛苍须,若非後跃飞快,难免连老命也陪髯搭掉,才知易百山剑法实所不容小觑,瞬即落於不利境地。当易百山催快剑芒,这老者连连後跃,只是眼花缭乱,口中却笑:“要我赔马也不必玩儿命呐,易老爷!”

易百山既已削没了那老者大把胡须,也算找回场子,本应见好就收,偏要把一路北岳剑法使到绝,身後突然抢来一鼠须老儿,悄蹑其影,如鬼魂之附,握拳尖叫:“易百山,你非要逼我们出拳麽?”以二夹一,易百山立陷险境。那中年大汉从身手上看出五叟来历,忙道:“五位劳老前辈,且请拳下留情!”

山石上一个白发苍苍的瘦老儿翻翻白眼道:“何时听过七伤拳下留情?”拓跋英杰忍不住哼道:“敢伤朝廷命官,不怕衙门追索的手段更无情麽?”那瘦老儿身影後闪出一个更瘦小的老儿,笑眯眯的道:“拳下虽然不留情,可也不能不给林堡主的面子,毕竟姑苏城外还是武林盟主尚能够得著的地头。老三、老五,饶了那官儿罢!”那中年人听出此言暗含讽刺,却只一笑置之,抱拳道:“五位劳前辈光降,实属林家堡天大的面子!”

那瘦老儿又翻翻眼道:“听说你们因丁情丁公子之事遇上麻烦了,我们五兄弟受侠王之邀,特来帮你对付对付。只不知欢不欢迎哪?”林月如听得此言甚是无礼,不由来气,丰胸一挺,方要呵斥,那中年人连忙摆手悄摇,教她切莫冲撞了崆峒五老,面不改色地微笑道:“恰好武林峰会在即,喜见五位老前辈联袂驾临,敝庄上下岂会不夹道恭迎?”崆峒五老本说要帮忙料理丁情之事,连旁人都听出了摆明是瞧不起林家堡应对危机的能耐,纷感受侮。他却轻描淡写地把话题引到了武林盛会上来,婉拒五老意欲插手丁情一事。

趁此时机,扩廓贴木儿拉著李逍遥转身另行,脚下草声方只簌然微响,那瘦老儿便即察觉,翻眼道:“这儿夹道欢迎的人看来还不少呐!”拓跋英杰忙道:“这回准是魔教妖邪无疑了!”中年人一听不禁蹙眉暗叹。扩廓和李逍遥刚迈不数步,耳边袂风纷至,三叟迅若猛禽般飞纵而来。

崆峒五老辈份虽高,单打独斗的武功却不及扩廓贴木儿甚至易百山,然而三老合力联手,实也不容小觑。三叟为向此间众人立威,甫出手便是“七伤拳”。扩廓不愿只手对敌,又不想被李逍遥乘机溜脱,闪电般点了他的穴道,方才松开其腕,双手左盘右晃,招式若有若无,顿教三叟大感虚实莫辨。

林月如一见便连发两声惊噫,头一声是:“咦,似是无忧公子的手段!”李逍遥方叹:“看,嘴又跟二五八万似地……”随即又闻第二声咦:“大眼儿!”李逍遥心里叫苦:“完了!”

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 上

趁劳氏三叟绊上扩廓贴木儿,易百山、唐翔千又被另外两个崆峒耆老所缠,拓跋英杰心想机不可失,连忙拔剑直取李逍遥,口中没忘清喝一声:“淫贼,敢调戏我如妹,跟你没完!”林月如提醒道:“小心哪,师哥。他诡计多端!”李逍遥心中气苦,浑似未觉长剑急刺胸膛,只是暗悲:“成‘淫贼’了我……”

崆峒五老究非浪得虚名之辈,虽没摆出搏拳大阵,单凭五人的“七伤拳”功力实已势所难当。易唐二人各斗一叟,堪堪应接下来;这边厢三老合力围攻扩廓贴木儿,拳风虽劲,离扩廓贴木儿却越来越远。纵使围困之势未消,因窥不透扩廓幻化无定的手影虚实,拳势再强也没敢贸然逼近。五位宿老乍现之时没把此地武林人物放在眼里,但见扩廓贴木儿年纪轻轻竟恁般了得,不由收起傲慢之气,留意觑看扩廓所显手法,从容中透出无限飘逸气象,宛作花间舞。

三叟越发咋舌难下,其中那最矮小枯瘦的老头不禁眯眼说道:“想是河西无忧公子了!”扩廓贴木儿不愿与崆峒五老为敌,双方本无过节,各显家数之後便想寻机罢手,另一高瘦老者却翻著白眼道:“这趟前来苏州,能会一会传说中的‘无忧手’妙招,咱五兄弟也不枉然了!”话毕,倏发一拳轻飘飘地晃到扩廓贴木儿胁下,翻眼之间眸里精光大炽,喝道:“接我一招七伤拳!”

这帮老叟各约七旬年纪,话声显得颤抖虚弱,扩廓贴木儿惟恐伤了这等样衰老之人,手上劲道收多发少。哪料高瘦老者拳头悄没声息地晃到中途,劲道顿催,一时风声凛凛。旁边两叟也没闲著,各自摇头晃脑,拍掌齐吟:“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请问於鹏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速之度兮,语予其期。鹏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臆。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蟺。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

李逍遥怎知旁边“咿咿噫噫”谓何,两叟口里高吟,脚步转定五行封困方位,欲迫扩廓不得巧避,势非硬接高瘦老者一道七伤拳不可。扩廓一时转寰未出,难以分心旁顾。拓跋乘机飞剑刺来,李逍遥身上穴道苦不得解,方感无幸之时,蓦听得那中年人疾喝:“莫要伤他!”拓跋英杰只做不闻,眼看李逍遥势难侥免,山道上一排灯笼飕然忽灭。

他眼前只一暗,那道飞烁而来的剑光突然叮嗡一声飞上夜空,拓跋英杰却倒跌了开去,连滚数番,摔下山坡,林月如惊呼:“哎呀,师哥……”其时大雾封山,星月无光,山道上灯笼既灭,众人一时目难辨影。李逍遥旁边一株树轰然破土飞塌,似遭高瘦老者陡吐拳劲所摧,土尘纷扬蔽目,无法看清扩廓身影何在。

乍然只道扩廓出手解危,撂翻拓跋。李逍遥念犹未转,倏感衣衫被揪,那人落手微按,悄吐一道温浑真气,顿教他气活血畅,一复如初。林月如忙於著人去山坡下救她师哥,顾不上理会李逍遥这边。那人乘乱拉李逍遥蹑入林间,摸黑疾行,扩廓虽即觉察,恁奈三叟兀自纠缠未罢,急难抽身来捉。李逍遥方要挣扎,那人忙道:“咱一起溜,别让他们跟来,却又缠七夹八!”

李逍遥心中一怔,半晌作声不得。倘如此人是硬天师,原也未算甚奇。话声却是那中年大汉所发,李逍遥难免摸不著头:“怎麽你……”那大汉叹道:“我最烦他们把事情搞得这般混乱!尤其是月如这糊涂丫头,莫名其妙至极!唉……烦!”李逍遥顿生同感:“就是!这妞儿委实‘波大无脑’,她老爸怎麽也不管管哦?”那大汉拊掌:“‘波大无脑’这句形容妙极!不过,龙生九种,种种不同。却怎能怪她老爹?”李逍遥一想也对:“她老爸应无这麽大‘波’。”

两人钻往山林深处,惟恐林月如挺胸来堵,一时慌不择路。起初是那中年大汉拉著李逍遥飞奔,不一会便感气促胸闷,改成了李逍遥拉他而行,风魔轻功斗施之下,即使别人想追亦已无望。李逍遥见那人渐走不动,因道:“没想到你如此不济,却跟著我干啥?”中年汉子喘道:“刚才为了救你,忘了时下不宜多使内力的医嘱,急发一串独门指力打灭灯火,又撂翻了贺英杰那厮,是以……是以……咳咳,老毛病又犯了!”

“什麽医嘱?是我嘱咐你的,”李逍遥方知端的,忙取药斟使,助此人稍得缓和。那中年人看他用药施针手段非比寻常,不多时胸闷便减,故赞:“小兄弟不仅轻功神奇,医术竟也如此高明,实在令人叹为观止!”李逍遥笑道:“有这麽厉害吗?我怎麽不觉得哦……不过我是多功能型的,这一点毋须否认。”中年人唏嘘赞叹之余,忽问:“你觉得月如怎麽样?”李逍遥不明何有此问,瞠然答:“她吗?奶神。”

他答得如此言简意赅,中年人不禁一怔,旋即两人笑做一团。俄顷,李逍遥又恼:“唉,你不是她家老邻居吗?却跟我作啥,别又被她说我诱拐你……”这大汉道:“跟她那夥在一起能办得啥正事儿?所以我还得逮著隙就溜……”李逍遥猜出其意,忙道:“可是我哪有空陪你捉蟋蟀?”那大汉忧道:“可是江北……”

“别提江北了,我自己都找不著北!”李逍遥一口回绝,但转念又想:“救百姓这种大事我干不了,不过蟋蟀倒还是有的。只不知……”想起另一只在灵儿那里,除非回船上方能取到,乾坤袋里却存有一只“搜神蛐”,看那大汉焦虑的神情显然徒自白忙多时,必是连影儿都寻不获,李逍遥得来倒不费工夫。纵有空空妙手,也须拜硬天师所赐。

那大汉一路闻蛐便望,究竟没辙,唯叹:“唉,我家里已有一堆蟋蟀,每日死去不少,却不知哪些是好使的,除非捉到那‘搜神’,或可指望练成天王级斗蛐……对了,你对鸡有多少了解?”李逍遥心神又即恍惚,乱寻不见老苍龙及其师姊的踪影,正感烦躁,想也没想就答:“鸡有很多种吃法……”那大汉忙道:“我指的是斗鸡。另外还有赛艇、赌马……”李逍遥不禁语重心长:“老伯,不要玩物丧志这麽颓废嘛!我看你没有一点正经噢,玩也就算了,连邻家的大姑娘都被你泡到了手,实在是令我发指……”那大汉愕道:“我哪有泡邻家姑娘?”

李逍遥哼一声,想起林月如同这大汉如此亲近的情状,心下既奇怪又郁闷,但不愿多说,方要转头自走,忽听异声怪鸣,寂夜里未免生吓一跳,回头看见那大汉手抄一只小禽正自交头接耳。李逍遥心念蓦动:“绶鸡!”只听那大汉背转了身说道:“西祠胡同吗?唉,今儿看来是赶不及了,建阳兄之意我明白,自有理会得。要不待我回城里头,另约时候如何?”李逍遥不觉转到前边探面来觑,心痒难搔:“哇啊,我也想要……”

那大汉说完便将小禽拂没了影,随著树梢翼声簌响,李逍遥仰望无觅,只是满眼惊羡之情,忙问那汉:“这玩艺儿怎麽没听说过哦?真神奇!”大汉道:“此是新近流行之物,有鹦鹉学舌之能,相互间又能听获同类传音,捎话递讯极为灵敏快速。据说出自海外异域,婆罗乃商人驯熟了拿来江南卖,销得甚是热火,倒也确比土产信鸽好使。只是寿命却短,且极易死,快要绝种了……”李逍遥问:“什麽奶?”

“婆罗乃,”那大汉道,“小兄弟,刚才所说之事,不知你……”李逍遥急道:“我当然想要!而且还要搞一对来使使,怎样才能有?”那大汉见他如此急切,只得告知:“城里有卖,但买得起的人不多,每只须花上万呢!”李逍遥忙翻兜道:“上万文钱是吧?”大汉微笑道:“白银万两售一只。”

李逍遥怔住:“要白银一万两?那得多少文铜钱才够买一只哦?”那大汉沈吟道:“这就有得算喽……”李逍遥颓然道:“算了!没想到这麽贵……尻他菠萝奶!”但仍不死心,主意打到那大汉头上来:“刚才所说之事实在太值得做了,不过我不会白做,除非……嘿、嘿!”那大汉倒也爽快:“我当然不会让你白做,若能帮我赢这几局,便送你一只绶鸡又何妨?”李逍遥想到灵儿必也喜欢,摇头叫价:“不,我要两只。”那大汉竟然满口答应:“成交。”李逍遥懊悔不已:“我怎麽不多要几只?还有老婶呐、香秀姊妹啦……”

勾过手指头之後,轮到李逍遥煞费心思:“斗蟀之事先撂一旁,且说斗鸡这种我不在行的勾当……懊恼!但好像乡里就只书航玩赢过;至於赛舟夺标这码子事儿,让我想想……记得村里杀猪的李肥刀平日爱看热闹的,或许他知些名堂也说不定;赌马嘛,马王骠是可以的,但他好几年前就不住咱县里了,听说移民到其他州跟出嫁的女儿过活去啦,怎麽找呢?不是吧?还要赛车?啥车?春秋战国那种?烈火战车?尻,还要往车上点一堆火这麽要命?别玩这麽绝吧,大叔!”

兜兜转转,无意间出到林畔,见有一垄新坟。四周景象依稀眼熟,李逍遥心中一怔,恍见南浦云百无聊赖地坐在坟边发呆。李逍遥不禁百感交涌:“原就想找来这处,给你捎个伴儿,一时急不得便,没想到走著走著又回来了……”

那中年汉子与李逍遥相识虽然不过一天,毕竟同历两场劫难,已知李逍遥懒散谐趣的情性,暗感这乡下顽儿未免太过於玩世不恭,便连危险关头亦显漫不在乎,行事往往有如儿戏。与他门下後生平日的谨言慎行绝不相似,而林月如一向更是容不得这等天性惫懒之徒。他本非不喜少年人的飞扬跳脱,但觉李逍遥有时痞得似乎把不住,惟恐此般性子会害这少年将来误入歧途,究因爱惜其才,便想寻机说教。哪知李逍遥也有收敛时候,突见他目光黯然,迳到墓前拜倒,未语先噎,叫了一声:“小南子!”

中年汉子方感奇怪,又见李逍遥取出一包物事,捧在手上,噙泪道:“小南子,我带个哥们来陪你……陪你喝酒。”说著,扒土挖坑,把那包物事葬在坟旁。此前他在今朝酒庄废墟匆匆收拾了葛金刀的骨灰碎骸,当时虽撒失了一些,大多裹进乾坤袋里,以布包妥。自没忘记曾经答应带葛金刀来陪伴南浦云,本想早些专门找来此地,不料连历变故,更险些连自己性命也丧在邵氏酒窑。葛金刀的骨灰幸而未失,至此方了此愿。

那大汉虽不明白,但也上前帮忙,做成小冢之後,见李逍遥急找不著酒,大汉想起随身便有小半袋水酒,递了给他。李逍遥接酒自饮一小口,其余分洒在两座坟头,置袋於地,又取符纸卷了两棵烟草棒儿,点火燃著,先各吸了一嘴,悠悠吁烟,方才摆在坟上,说道:“小南子、葛老哥,有朋友不寂寞。”那大汉方才恍然:“原来是他朋友!”

李逍遥在坟前揩了把泪,自感这两座土坟做得矮陋,心中不禁难过,想了一想,转头对那中年人说道:“大叔是本地人,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未等他说完所求何事,中年汉子便知端的:“你要我帮你的朋友起两座好坟?”李逍遥想到做成象样的坟冢须花费不菲,总不能让别人掏钱,便取出那日行医所获的银票。那大汉冷哼道:“做个好坟,你这点钱可远远不够。但若你要因陋就简,倒也差不多对付得过去……”李逍遥怒道:“什麽叫因陋就简?嫌少是吧?大不了那两只绶鸡我不要了,拿两万块银子来堆也堆得出两座豪冢给我朋友住!”

那中年大汉也不含糊:“可你还没帮成我的忙,哪来的两万块?”李逍遥恼道:“尻!我都答应你了,那自然是包我身上。你急啥?你这个人哪,邻家的大姑娘你都不放过……”情不自禁地又想起林月如投入这等样老男人怀里的情形,越发气恼莫名,殊不知“有眼不识泰山”便是此般。其实那中年人只是要逗逗他,心里却越发喜爱,暗思:“这孩儿倒是个性情中人,只是少了管教才这般野,没规没矩地怎成气候?但若给我收入门下,将来就算不能跟丘白般独当一面,料也赶不上君天的营生之道,然而与楚二等人相比未始没有一番造就。”

既生收揽之意,便即言道:“小孩子别胡说。什麽大姑娘小姑娘,我怎样也是她长辈……”说到此处,不免暗笑李逍遥糊涂得可爱,摇了摇头,又道:“区区二万两算什麽?解得江北百姓之危,我就算倾家荡产亦所不计。只是你不能光凭口说,须得落到实处,先助我办了此桩人命关天的大事!”

李逍遥挠了一回脑袋,唯有答应,转念又犯起迟疑。那大汉只道他忖及难处,不由皱眉而问:“这就生怯了?”李逍遥摇头说道:“玩命都不怕,还会怕玩蟋蟀不成?只是眼下我有难处,怕没工夫去帮你赌赢别人。”心中记挂丁宋之事未有著落,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此时约莫四五更天,大雾漫山,难辨方向。林间隐隐传来怪调,有人哼唱:“做人莫学李逍遥,带女出行乱招摇,弃伴不顾多生事,义名之下实难了。”

李逍遥先赞了声“好歌”,随即奇道:“是谁在造我的谣哦?”心头疑惑之极,待欲竖耳再听辨究竟,那般怪腔怪调的歌谣又即消逝。喝问数声不闻应答,林间若有人影脚步,凭著那中年大汉的内力修为岂有不察?但连他也满脸惑色,问道:“你在跟谁嚷嚷哪?我怎麽没听到有动静……”李逍遥便是百思不解:“怎麽回事?这谣子似是指我带著灵儿出来就不管了,我们一向这麽低调,别人怎麽知底哦?再说,灵儿在船上不是好好的吗?闲时抱狗遛遛,跟个贵妇人似地……”

忽疑:“该不会是拜月教的乌蛮又出来搞三搞四吧?不好!灵儿留在船上,万一姬长老之类苗疆大巫寻来,单凭徐达一夥再加上个闪闪烁烁的清凉宝宝,谅也拦挡不住……”既往不妙处寻思,难免惊疑不定,想到麻烦事缠身愈多,竟无一桩能够速决速断,反而越积越乱,委实焦头烂额之极。此般感受却与旁边那中年大汉竟尔相同,两人各自烦恼缠身,一样苦不得脱。

夜空蓦有炽芒激射,虽只稍瞬即逝,那中年大汉一见便即矍然:“剑气冲天!”辨明来自寒山寺方向,心中不安。李逍遥抬头并无所见,刚问:“啥?”夜空中忽有数枚火流星破雾高烁,在林梢上方绽开,映眸色彩缤纷,煞是好看。在李逍遥看来仅此而已,中年大汉脸色却又越发凝重,低哼道:“本门弟子告急呼援的讯号!”

李逍遥一时怎明所以:“哪门子的告急信号?”那中年大汉未暇回答,忽闻山道方向传来一声老气横秋的呼啸,声荡四野,摧叶如雨落。听出并非崆峒五老、易唐等人所发,显然功力又远在这干人之上,那大汉不由眉关深锁:“又来了高人!”李逍遥隐感心神受扰,忙以凝神之法自守玄元,抬眼见那大汉在这般劲气摧激之下犹能镇定如恒,李逍遥暗暗纳罕。

中年大汉突然想起一事大是不妙:“月如!”山道那一头又传呼啸,有个口齿漏风的苍老声音四下乱荡,哈哈笑道:“满山的枫树瞧著碍眼,不如一把火全焚了罢!”笑声未落,便有数声惨叫,不知山道上谁遭了殃。此时李逍遥也听得明白,心念倏动:“魔教长老南宫烈火!”思及当下寒山寺左近不仅有太婆及其魅影小妖,还来了宫九,甚至南宫烈火。单只这一家三口,料想林月如一夥决难抵敌。倘若魔教还派来了别的高手,日出时分寒山寺必将沐於烈血之中。

李逍遥顿生援手之念,刚绰剑而起,那大汉已斗展身形循声而往,口中说道:“小兄弟切勿跟来,只管留在此处,尚属安全。”李逍遥想到灵儿、宋香柠亟需操心,方感犹豫不决,但听南宫烈火大笑道:“林天南,我剁你宝贝女儿,看你还当不当缩头乌龟!”人虽在远处,笑声却似发自耳畔,此人功力之厚,足可窥见一二。

李逍遥一听要剁人,忙追随而去,心想:“你说这事整的……”但感此去不会有错,看这阵势,丁情必在山上。找不著宋香柠,先救丁情也聊胜於漫山转悠。犹记得那日在雁荡山时,灵儿诈作扭崴了脚,让他背将下来,途中两人谈论,灵儿央他得便务帮丁宋二人免受劳燕分飞之苦。

眼前迷雾重重,他稍迟得片刻便觑不清那中年人穿林急掠的影踪。在迷雾里乱寻半晌,暗感越发离得远了,只有缓步觅路,以免迷失在漫漫大雾之中。方自游目四顾,不远处蹄声得答,伴以辚辚车轮碾过的动静。

此时李逍遥仍未镇伏体内迷神药性,难以敛心定气,否则凭他的本事,未始不能寻著那中年大汉的行踪去向。正感茫然之时,听到马车的声音,想是有路。他一时忘了林月如等人上山的道路在哪个方向,唯有寻声来探。穿越一片雾障,蓦地只觉杀气扑面而来。

甫抬眼便见火把晃来闪去,寒刃交相穿烁。大群散发披蓑的人影或骑马、或徒步,各持火把,挥舞蛊苗刀,口中发出仿似兽哮或猛禽号鸣的怪异声音,穿雾围追一驾马车,道旁又有数人飞链甩钩,连车篷也掀飞在地。攻势之猛,直教李逍遥乍然一愣。又因迷雾障眼,昏暗里看不清晰彼此面容,只听有人森然道:“蓝欣草,你这个叛教贱婢!胆敢坏‘神公’的大事,格老子!我要扒你的皮、吃你的足!”

李逍遥听出川滇土腔,又看明了这拨人的黑苗装束,心头顿凛:“拜月教?”随即听到一声女子闷哼,随数道急荡的链影曳眸而过,马车上有人跌落。雾中有人欢呼:“拽翻她了!”李逍遥想起蓝欣草此名似是识得的,忍不住又动念欲救。道旁有个骑黑马的老苗子沈声道:“先莫理那贱婢,把马车上的人抢过来!”却是姬灵通的话音。

李逍遥一阵头皮发紧,终究忍不住踉跄而来,喝道:“老姬,你又跑来纠缠哪妞儿了?”连番奔劳之後,口干喉焦,不免嗓声暗哑,混乱中没人听清他这声叫唤。众苗人齐瞪那驾车的大汉,说是要抢人,却无一个贸然靠近,似已尝过了苦头。姬灵通凛声道:“雾月教长老符最、姬灵通以及雀、豹、猿、獾四堂主在此,你是何人?”

那大汉浑若未闻,转面问道:“蓝姑娘,你要不要紧?”李逍遥不觉又走近几分,方见数条铁链竟已绰於那大汉一只手里,每条链钩另一端赫然嵌在那几名持链汉子头颈之上,僵立顷刻便倒。火光中但见道旁有一散发女子伏地难起,忍痛叫道:“莫……莫理我,你们快走,帮……帮我照顾阿黎!”後边却有一个苍发披垂的苗人抄著她的右足,拽拉不放,森然道:“蓝欣草,我要拿你泡酒,不醉不欢!”

那赶车大汉道:“蓝姑娘,少了你,我没把握找到她。”蓝欣草怒道:“没良心的汉人!找别家姑娘你却卖力得很……”没等说完,後边那苍发老苗将她倒提而起,一只光脚板踩著她脸颊,眼光阴森的道:“你们死到临头还旁若无人地罗皂不休……先剁你腿放筐里!”手操砍刀方要挥落,李逍遥抢身飞救不及,忽听那赶车大汉道:“蓝姑娘,抓住我的手。”

一根火把打著跟斗从李逍遥眼帘里溅然落地,炽光斗闪之间,但见那苍发老苗所执砍刀插入土里,双目圆睁,面肌一阵抽搐,在众人惊愕注视下徐徐仰跌,躺下时喉头方才喷射一道血雾。

姬灵通变色道:“符长老,你……”脸颊烁映刀芒如电,语声顿噎,抬眼只见那赶车大汉置刀还鞘,把蓝欣草拉上车,浑如什麽事也未曾发生。众苗子纷纷相顾失色,姬灵通脑海里仿佛惊电一闪,动容道:“请问刚才是不是霹雳刀法!”

赶车大汉微微点头,随即回觑姬灵通,歉然道:“贵教巫蛊毒惑法门厉害,在下自忖毫无把握应对,不得已抢先出刀,以保这两位姑娘无碍。姬长老,你们还是请回罢。”姬灵通心中不甘:“还有四位堂主皆属使毒行家,尚可助我一拼!”然而那大汉话声刚落,四名包围大车的骑马苗人手握毒物倒栽於地,亦然是喉喷血箭。姬灵通又吃一惊,方知此四位教中好手也在刚才那一瞬间中了刀。

“好快的刀!”眼见四位堂主又倒,姬灵通眼光不禁一阵收缩,皱颊乱搐片刻,嘎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四下里又有数人倒地。李逍遥犹未走近,包围马车的黑苗人转瞬少了约莫半数。他不明就里,只感刚才大雾里似有刀光迅若霹雳闪电,但却稍纵即逝,非但奇疾难当,一刀掠经之处,竟无一人侥免。除去那苍发老苗符长老以及四堂主之外,此间众苗亦皆身手不弱,中刀之时居然都未察觉。待到刀光飒然还鞘,人丛里才接二连三地爆迸血花,不断有人倒下,而挨刀的都是欲有异动之辈。这帮黑苗人平日使毒之能殊算令人闻而丧胆,连李逍遥也暗存忌惮,等闲不敢招惹,眼下却无一人来得及使毒,便已领教了那赶车汉子的刀法,余者皆忙退避三舍。

姬灵通更是凛然心惊:“本教符长老号称‘醉蝠’,所擅淬毒吹箭足以听语辨形,顷刻夺命。符老昔曾在九嶷山谷偷学蝠族迷醉之毒,据说已练到了使人中毒时防不胜防的地步,本事决然在我之上。来不及使毒还罢了,他却怎麽也抵不住这一刀?”低眼觑尸,但见符最脸庞歪朝一旁,口中犹含吹箭小筒,仅露唇外半截,非留心不能细辨分明。

姬灵通心念暗动,抬眼望向道上缓缓前行的大车,语带试探的道:“适才阁下牛刀小试,想来所修炼的霹雳刀业已有成,可你应该知道,本教符最的吹箭从来例不虚发。”说到此处,话声提高,“就有如毒蜂,死也蛰你一口!”

发话伊始,身边立有三名暗摸毒针的教徒,话声刚落便见那三人倒地,喉下血如泉涌。姬灵通顿时张开嘴合不拢,心头骇然无已:“天下第五,果然名下无虚。他们何时中刀,我竟不察觉。倘若想要我这条老命,我如何还能站在这里?”

方自惊疑未定,只听蓝欣草冷声说道:“姬长老,以你的为人何必替神公卖命?当心他早晚连你也害了……”姬灵通变色道:“贱婢闭嘴!姬某忠於本教,岂似你?”李逍遥便是不明:“老姬到底想搞啥鬼?一直以来我就不明白!还有那个神公,黑苗人怎麽都听他的?连老姬这等样人物都甘心为他卖命,隔这麽远还不敢说半句稍有不敬的话语。”不觉走近马车,昏暗混乱中一干黑苗人均未注意他,所有的目光、每一条神经只系於大车之上,片刻未曾稍移。

那日他曾在“三宝颜”见过两个亡命出奔的黑苗女子,当下只蓝欣草在此,那少女阿黎竟尔不见。李逍遥兀自探眼张望,只听蓝欣草又道:“姬长老,劳烦你回告神公,苗人不会一辈子受他摆布。就算死,我也要教他阴谋不能得逞!”姬灵通目光微变,狠声道:“那你就去死罢!”

李逍遥早料姬灵通非是轻易善罢干休的人,果不其然,到了这步田地姬灵通仍要拼搏。只见他落手一提,抄起两具死尸,口里念念有辞,两具尸体随即裹入异焰之中。蓝欣草脸色顿变,犹未赶及提醒那驾车汉子,姬灵通发针刺入两尸脑後,低喝一声:“去!”发手推送,两尸裹著烈火竟然狂舞而动,朝那赶车汉子以及蓝欣草扑将上来。其余黑苗人也纷纷应声而返,意欲乘机抢夺车厢里另一人。

刀光一闪,两具火烧之尸犹未扑近大车,顷即拦腰截为四段。李逍遥眼前方有惊霹掠眸,赶车大汉按刀还鞘,手握马缰似未动过。然而那四段火尸究非常类,并不堕地,猛然又扑了回来。蓝欣草变色道:“姬长老巫法精深,他若活著,这些受他控制的炎毒尸你是砍不倒的!”

随著姬灵通所使手势,四段残尸各裹异焰骤然逼近,那两截上半身更张手抱揽,赶车大汉怎能容其沾身,方要发掌震飞,蓝欣草识得名堂,忙道:“别碰,火尸已染剧毒!”那大汉浑若未闻,纯以强劲掌风把四团火裹之尸撂飞丈许开外,连连撞倒数人,也烧上其身,但却顷时毙命,并无半声痛号,足见火尸其毒无比。

姬灵通连连驱咒发针,不断有死尸燃烧而动,纷至沓来。那大汉见状亦凛,催挥掌风迫得群尸乍近即飞,待见炎尸转眼复返,竟是前赴後继,挥之不去,不禁哼一声道:“果然诡异!”眼瞥佩刀,始动杀意,蓝欣草看了出来,忙道:“姬长老是本教为数不多的练成‘烈血魄’之人,你若杀他,他毙命之时必也激爆烈血,身边百尺内不会留下一个活人。”那大汉一怔,只觉难以相信,蹙眉道:“竟有此事?”姬灵通在群尸後边沈脸道:“你中了符长老吹箭所发的毒蜂针,每耗一分内力便要损血三分,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耗多久!”

说完更催愈多火尸纷朝大车围侵而上,眼看那大汉应接不暇,忽见半空里现出一道金光巨符,宛作龙争虎斗之形,旋即荡射幻圈无数,自圈心而外,一波推涌一波,群尸顿时应声而倒,异焰骤灭。姬灵通身躯倏震,失声道:“天师符法!”

李逍遥看手心里以血涂就的幻符龙虎,原只依照硬天师所用的法门一试,不意如此之强,自感惊异不已:“哦,原来用自己鲜血写符不但能玩得炫,还镇得住老姬的驭尸法噢!”姬灵通在马上兀自顾目寻视,李逍遥突然从後边悄至,朝马腿猛撩一脚,使上风魔神腿,立断马胫,他乍踢便离,姬灵通坐骑翻栽倒地。

没了坐骑,姬灵通顿时矮了半截,觑得李逍遥在人丛之间穿梭出没的身影,不由怒道:“瘸子!”反身发掌,一道劲风迅猛难当地追袭而去。他掌力虽强,怎奈李逍遥身法如鳅,滴溜溜一转,先已闪了开去。“蓬!”一声响,身前有个黑苗人躲避不及,不免枉挨姬灵通一掌,掼飞道旁。那黑苗人中掌之际,火把脱手甩过李逍遥眼帘,又在他面前簌然烁落。

大片火屑如雨点溅撒而下,李逍遥眼前一亮,忽见马车上那黑苗女子蓝欣草身边躺有一少女,满身泥污,虽自昏睡不醒,苍白俏丽的面靥微侧,依稀可辨得颜容并非陌生。李逍遥心中一怔,乍然间自感看不清楚,浑忘他此时一身黑衣装束令蓝欣草认不出来,连忙趋近车旁探眼细觑,蓝欣草只道是歹,怎容欺近?勉力猝起飞脚,把他踹得晕头转向。

李逍遥浑未觉痛,亦没想到避脚提防,心头大是惊疑难状:“怎麽瞅著像……”未及多瞧一眼,火雨飒然消失在一阵风中,车里影廓又复沈暗。那赶车大汉不愿徒耽缠战,眼见得挡道的苗人一哄而散,便即驱车自去。李逍遥本想追上前去辨看究竟,倏感背後劲风呼啸,煞是猛恶,不须转顾即知必是姬灵通,岂等他掌力摧将及身,忙使一招“仓皇狼顾”,把木剑反打背後。

姬灵通素知他剑法怪谲难防,屡已吃亏,只得收手後跃,一退十数尺,仍未脱离乱剑倾覆范围,不得已旁掠入林,堪堪躲开。李逍遥见这老苗伤未痊愈犹能避过乱剑奇袭,亦不免佩服,心中仍没忘记马车上那张俏靥,转面忙问:“老姬,那是不是我家……”话未道完,眼前异焰宛如流星火雨簌簌疾临,姬灵通发出“火蚕蛊”袭他,脚步不缓,却追马车而去。

李逍遥见状唯惊呼而跑,哪有妙法消灭大群挟火纷至的苗疆异虫?总算轻功可恃之无虑,堪堪避离火蛊倾撒之域,喘犹未定,眼瞥姬灵通背影跳跃在前,忍不住发一通乱剑追袭,口中喝道:“老姬,再来一下!”随手便是一招“追悔莫及”。

顷间剑倾心情,其威力越发挥洒畅尽。姬灵通原本有望追上大车,怎当李逍遥再三阻碍,连倾乱剑奇招来袭,一招比一招难防。而这招“追悔莫及”更是突如其来、势不可挡,一时心头震骇:“小瘸子每次露面,越发地猛不可御!”受制於背後溅尘而来的大股剑气,不得已刹足回身,自感掌功不足抵敌此等奇强剑势,法力亦难及时使成,手抄地上一口剑,不暇分辨何人失落,忙凝“剑二”之势戮力与抗。

恁料剑势未成,身前已高溅惊尘。姬灵通瞬即面如死灰,心底暗叹:“我自从习得‘剑二’以来,从未在此招之下败过一仗!”

李逍遥心情乱激关头,怎暇瞧清姬灵通蓄势未成便跌入草丛的情形,挥剑倾尽一腔懊恼之意,倏感神门穴其痛难禁,眼前发黑,晕沈沈地也跌一交。伏地促喘良久,浑未觉察胸前染了一大摊自己所吐的血沫。

迷迷糊糊地听见林畔传来一声嘎然而断的惨叫,却非姬灵通所发。李逍遥转头而望,觑得一人跌跌撞撞急奔而来的身影。乍以为姬灵通的手下究仍不甘,又欲趁机偷袭。李逍遥提起木剑勉力挥打,方感剑梢无劲可恃,想是连耗真气之下,劲道难以为继。但见那人竟然自己栽倒在他面前,嘶声叫道:“傲……”双眼倏然翻白,就此断气。

李逍遥心中一怔,以剑柱地,挨近而瞧。突然认出死在道边的这人便是辽东遁士之一的石天龙,日间在“枫桥客栈”曾经谋面,不料在此毙命。李逍遥亦感惊诧,自含一颗“还神丹”,敛息定神,蹲身探视之时,籍借闪电不时炽耀之芒,忽见石天龙至死紧抱一囊不放,後背衫裂,赫然印有一道紫金掌痕!

石天龙既已无救,若非再次看到这道夺命掌印,李逍遥未必有心多耽片刻,脑中一幕幕霎闪九戈龙神、姑苏三奇、南浦云、杨叛等人身上所留紫金掌印,惊疑莫名之余,不由想起那日他曾在南浦云尸旁发誓:“谁打你一掌,我定要断他一只手!”思及此言,握剑的手不自禁地攥紧。

待瞧石天龙抱在胸前之物,又吃一惊。拽出那条长布包裹之物解开一看,寒光耀颊凛然。一时间百感交涌,纵连作梦也想不到湛卢宝剑在此失而复获。绰剑辨瞧,确是断剑湛卢无疑。那日在雁荡山给辽东“强横霸道”之鬼胄道掠去,念及此是林月如萦挂不忘的宝物,常思设法夺还,惜无丝毫踪迹可寻。待得又见老苍龙投栈之时,身带此般宛作断剑之形的长囊,便料湛卢在内。石天龙那日也随伴左右,原来宝剑改由他带著,却招来杀身之祸。

其中原委李逍遥一时难以了然,既拾湛卢在握,眼光又回到紫金掌印之上,想起石天龙似乎还有另外几名同伴,起身寻视,果在林畔又见易怒龙的尸身,未暇多瞧,倏感林中落叶纷激,一股凛冽之极的杀气侵凌而至。

李逍遥心中一沈,自感杀气悄临之快,实属措手不及。便连提手发剑的机会亦无,纵是姬灵通来袭也不至於似此般情形。他自然不想稀里糊涂死在这里,震骇之下,情知决计不敌,或许连一招的机会也没有。暗料林中那人似想杀人夺剑,势已不容转念,他只有逃命一途,否则也似两名八百龙好手一般下场。

那人来势之疾,殊属平生未见。总算李逍遥轻功素以“极速”为擅,生死关头斗然一脚顿地,飞身掠远,百忙中回头没瞧清林雾里所立何人,只觉那袭倩影纤纤,似一女子,但更像追魂索命的死神。虽然捡得小命未失,逃离死地之时李逍遥却感懊恼:“小南子,我如此不济,要报仇只好再等等了!”

便此一耽,无觅车行何处。李逍遥心头大惑:“虽说蓝欣草总跟阿黎在一起,但我刚才好像看到灵儿!怎麽会呢?她不是留在船上吗?”不觉把脚步放缓,脑後忽传一声怪异之极的冷笑:“跑得再快,也飞不出我的五指山!”言罢抓他一爪,往秃脑皮挠出三排爪痕。李逍遥顿吃一惊:“哇尻!有谁追得上我的风魔轻功?”转面未见人影蹑随,仅只翼风扑扇,有物悄隐雾中。

李逍遥方感惊疑,夜雾里遥遥传来一声冷笑,却哼小调:“神魔异怪满天飞,老虎蜘蛛一起追。阳泉宝剑猛一挥,鬼魅魍魉化飞灰!”吟声随林梢翼动,倏忽远去。李逍遥兀自仰面乱寻,忽见一花俏影子从另外方向扑翅急掠而来,娇啼:“圣堂鸟哥哥,等等偶嘛!”飞得匆忙,差点没撞到李逍遥头上,两相一愣。李逍遥拂开羽絮,乱眨大眼瞪视,讶道:“扣扣?”那鹦鹉不鸟他,扇翼绕身飞过,却往脑後拍他一翅膀,忽唱:“做人莫学李逍遥,带女出行乱招摇,弃伴不顾多生事,义名之下实难了。”随即迳飞入林,急叫:“死八哥,非追到你不可!”

李逍遥悲声道:“这是什麽世界?”忽然明白先前嘲笑他的是谁。

摸黑乱走一阵,喘息稍定,又服下还神、补气之丹,尚能多撑些时。连日马不停蹄地奔劳操心,凡躯皆吃不消。李逍遥自感风尘困顿,反而想念往昔的平淡日子。强驱脑间倦意,好不容易拢念敛心,只思适才之事。想起赶车大汉似以一只手微按车厢里那少女後背,片刻不曾稍离,状若输送真气助她守元,无怪激斗情势如何险恶,他也未受所动。然而单手竟能连杀雾月教多名厉害人物,这份本事殊非寻常。

李逍遥自捶头额,方又定神而思:“我该不会是看花了眼罢?灵儿好端端地留在船上,决计是我多虑了,人到累极恍惚之时,产生幻觉也是有的。这也说明其实我好想她,须得赶快了却杂事,早点儿回船与她相会,赶快送她回老家是正经!”

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古来有之,今亦不免。大至邦国小到帮派,彼此之间屡难平心静气和睦相处,往往猜忌不断、明争暗斗。或为争权夺利,或为浮名闲气,甚或什麽也不为,仅因人性之恶。李逍遥平素耳闻目睹多了,亲历时方感这种脑袋挂在刀尖上的生活实非所愿,且已不胜其烦,反而日益向往从前在乡村闲混的时光。然已身涉其间,究竟欲罢不能。纵想抽身而退,带灵儿遁入山中,从此远离俗世纷争,终因拜月教纠缠不放,云谷鹤峰亦只奢望而已。

而他心中更念念不忘的还有友情、然诺,男儿仗剑走四方的抱负,以及自小有之的行侠仗义梦想。倘非若此,他便不是李逍遥。

一肩担当男儿责任,满腔济世为怀的侠骨仁心,与生俱来、挥之不去。或许正因此故,其实李逍遥并不逍遥。他有太多的放不下……

剑在他手中越来越沈重,路遥遥而无期,如同漫布寒山之雾,焉知前方是福是祸?

不觉穿林而出,大片枯叶陡然扑面而来。有人阴恻恻地说道:“封求败,已经过去了一昼夜,你的‘万剑诀’何在?”李逍遥闻言心凛:“封求败!蜀山封三?”犹记那日听说蜀山剑侠之中排次第三的“剑宗”封求败莅临此地,且与太婆有过一斗,未晓胜负如何。不意在此撞上幼时偶像,李逍遥顿时心如揣鹿般。又觉那话声亦似耳熟,却不闻封求败答腔。

蜀山剑派其实有三支渊源,号称“剑圣”的独孤无尘及其门下玄天宗、厉风行、封求败、叶知秋、修剑痴、尹相思、燕赤霞、骆奉仙、任剑辉、方红叶、步飞烟、虞品仙等十二剑侠为“仙宗”一脉,自来追求“以气御剑”的修为,亦与岷峨支流的长眉真人、庄无涯、丹辰子、星尘等人份属同脉连枝,彼此并无根本分别。

另有廉刑决裂蜀山所遗留的所谓青城“魔宗”,衣钵传人殷灭神虽入魔道,剑术造诣据说早已不在“剑圣”之下。此外,魔宗的柳杀神创派东瀛,改柳生新阴派为“八百龙”,人称“剑魔”。

由於“魔宗”历来行迹神秘,且为武林正派所不容,除寥寥数人之外,大都名不见经传,但却未必不及“仙宗”一脉英才辈出。李逍遥所遇见的几个魔宗人物亦都不弱,崔灭败与尹相思约在伯仲之间;翼锋拓挑斗太婆,所显的本事也并不在星尘之下。更何况他还听说青城轩辕峰昔有一位“剑神”姓姜,份属太师叔一辈,然与廉刑素无交结,不知为何也被划归“魔宗”。

听闻蜀山剑侠到此,李逍遥忙欲抢上前去,不意脚绊绳索,趋步而跌。总算反应尚快,百忙中掠眼扫觑,树丛里窜出一夥泥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汉子,由续继祖指导,发一声喊,冷不丁拉绳提索。

李逍遥讶道:“怎麽会是你们这夥?”随即脑後砸下一面破锅,把他打晕。陈猱头转到前边,拎锅俯视,始认了出来,叫苦道:“瞅俺这夥!”众汉纷纷互相埋怨,少不了你推我搡,待把李逍遥泼凉泥水浇醒,齐陪不是。陈猱头弃锅拜倒,说道:“大大,不想是你。咱们可找了一整宿,原来你老已经脱身了。”原来这夥尚未遇到刘小印,靠老彭之犬领路,自枫桥客栈一路寻到此间,只想从老苍龙手上打救李逍遥,却哪知他早已安然脱身。当下众人互见无恙,均喜称庆幸。

李逍遥早就痛感一己之力有限,当真走起江湖,单只天地之大就有够折腾,大半时候花在盲目转悠上,一旦遇事往往千头万绪,甚而祸不单行,非似儿时听惯的游侠传说,手持三尺剑就什麽都搞得掂。不说远的,眼前仅是丁宋两人下落以及灵儿究竟如何,这两桩已教他头疼,怎奈分身乏术,至於修剑痴、萧乘龙、泥菩萨、井小蛙等人吉凶未卜,虽皆记挂在心上,却无一桩悬而未决之事是他急能了结的。更怎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似乎林月如的处境也很不妙,凭南宫烈火、太婆、宫九的心狠手辣,倘落於他们手上定无好果子可尝。

林月如在他心目中虽是一“狠心美人”的印象,吃她苦头不少,平日想起就恨得牙痒,此时又浑忘脑後,只忧虑她处境堪虞。适才一直忖想:“不管怎样,只有先从近处帮起,且看林月如那夥有没事儿,顺便找找丁情大哥和宋姊姊,反正我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舍近求远,又跑一大趟路然後再拐回来,搞到最後还是什麽都没搞定,岂非冤枉?再说,又怎能肯定马车上那个满身泥土的姑娘是不是灵儿……我家灵儿不是在船上吗?怎麽会跑来这麽远?”

但若不是灵儿,姬灵通何以穷追大车不舍?想到此处又感不安,唯有自求安慰:“想是冲著那两个苗疆跑出来的乌蛮姑娘,老姬这夥除了纠缠妇女,没啥好勾当……再叫我撞上一次,定要剃他鸡鸡。”本来凭他的灵活身手,陈猱头一夥断难轻易绊著他,却因一路心神不定,恁耐思绪纷扰,不免疏於提防,所幸只是遇到这夥,倘若别的歹人半道设伏使绊,依他此时的状态,小命必定难保。

众汉连声赔罪之余,陈猱头不禁有几分得意,笑道:“哎呀,续继祖专攻使绊的伏击战术越发长进了,有他指挥,连自家‘大大’都让咱绊个正著,省了一番寻找。料想日後……”耿炳文在旁应和:“来日咱去官道绊一绊鞑子骑队,想必好玩得紧!”崔德抠著眼屎道:“不如绊城监小队算了,那夥好搞些,合该拿他们开练。”众汉称然:“正可给老百姓出气!”

李逍遥方自苦恼,见到这夥就不苦恼了,忙打断众汉的七嘴八舌,说道:“甭干那事!眼下放得有需要大夥帮忙的正活儿在此,只不知诸位嫌不嫌累?”众汉皆道:“扛包都不嫌累,没瞅出咱都是苦出身吗?”於是李逍遥教这堆苦孩子改做几桩比使绊更使得的事情,末了陈猱头道:“‘大大’这一通急述,相信大家定会听得跟我一样混乱。炳文,你来归纳一下。”

那脏脸少年耿炳文从背筐里拿出一个方盒,打开盖子找出一张图。因见李逍遥满眼困惑之意,猱头解释:“这个盒是炳文的家当,内有大小地图八十多张。有了它,走遍四方都不怕迷路,号称‘图霸’。”李逍遥愈惑:“现下拿地图干啥?”炳文:“大家请看,此是苏州地图,一指头等於二十里。”众汉围拢凑头,专心看图。炳文左手拿朱笔、右手拈炭棒指指点点:“老大的意思是要咱们赶紧办三桩急事,所谓‘兵贵神速’,不容耽搁。咱须分三路分头行事,左路且请猱头哥带队,往这里到这里,呈扇形展开搜索,务须以天罗地网方式,就算挖地三尺也得尽快找出一矮子和大肚妇人的下落……”猱头旁边一破汉问:“是蒲扇还是团扇?”猱头:“还用说吗?这种搜索阵形通常指的是折扇式。”

李逍遥徒愕,只听耿炳文接著说:“小弟照例随猱头哥行事,右路由崔德、李武带队,专挑脚力快的兄弟三五十人,一概轻装兼程,去追那辆载有两女的敞篷大车,但不需下手,只跟定了他们就得,待盯住了那仨的歇脚之处,须派得力兄弟赶返报讯。”李逍遥没忘叮嘱再三:“敌友未明,别跟那赶车大汉冲突。只须盯梢勿丢就成!”李武问:“要是他发现有尾了,不让咱跟,还打咱呢?”炳文:“你们不是脚力好使吗?他要打的时候你们就跑,等他不打又跟上去,但别靠得太近。继祖哥率中路弟兄,且护长舅以及车辆赶往枫桥渡,协助徐达那夥看守码头,莫放一个苗人靠近船上的大嫂。”李逍遥提醒:“先得问明我家灵儿在不在船上,倘若不在,那就糟了!”

猱头:“不糟。依‘大大’所描述的情形而推想,灵姑娘若是不在渡口船上,那就定然已落於崔德李武的盯梢之下,亦即在那破车上。哼,那赶车的贼胆敢抢咱大嫂掖著藏著,委实色胆大过大象包皮,想不死都难!”李逍遥忧道:“可是他好厉害!”猱头:“没事,咱这夥有高手……”这话李逍遥已经听了多番,晓得所指谓谁,忙问:“对了,怎麽没瞅见老彭、何先生以及我让你们照顾的那关东姑娘?”

猱头未及回答,林外传来一声大叫,正是那“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所发,激荡林梢叶坠,怒喝:“老贼!你把我娘子抢哪儿去啦?”李逍遥方吃一惊,便听南宫烈火冷笑道:“你连个娘儿们也护不住,却在这儿嚷啥?等会再收拾你!”

众汉一听“收拾”,纷纷跳将起来,耿炳文忙道:“不过一糟老头的声音,没事儿。大夥且各自分头行事,免让大哥著急。”李逍遥见众汉望过来,为免他们稀里糊涂死在南宫烈火手底下,便不拆明,点头道:“对,糟老头那边有我。你们速离罢!”话语虽显平静,心头忧虑之情愈甚。自感单凭一己之力,要保那何书生不死於南宫烈火的掌下谈何容易?

陈猱头不放心,忙教耿炳文替他带队搜山,自告奋勇留下陪伴李逍遥,不论如何劝之不去。待三拨泥腿子分头离开,李逍遥只好让陈猱头暂且呆在原处,他先去探勘究竟。猱头执意跟随,说道:“没事,俺会照顾自己,好多大事没做出来呢,哪有这麽好死?再说老彭、常遇春他们都在何先生旁边守护,别拉下俺一个!”

李逍遥心生暖意:“有兄弟真好!”便不再坚持己见,暗下决心无论前边情势如何凶险,也须全力保全陈猱头等人性命不失。原本苦恼於分身无暇,难以指望同时做好几桩急迫之事,幸有这夥泥汉帮忙,料想凭众人之力决然强胜於独自摸索。论单打独斗的本领,他们自然远非殷野狐、姬灵通以及那赶车大汉的敌手,但若四处找人、盯梢使绊,甚或群殴围攻,人多势众毕竟不同。何况一大群人当中智多谋广者有之、阅历深阔者有之,所谓三个臭皮匠聊胜诸葛亮,成事原不只凭匹夫一己武勇。

得众汉相助,李逍遥郁愁之感方抒,行不多时便见夜幕下影影绰绰地立有不少人,琴声清冷,不时随风荡散,待又走近几分,赫然辨得雾间不乏八百龙装束的人物,李逍遥心头渐紧,烟雨蒙蒙之间琴弦轻拨,依稀便似昔在兰陵渡惊回千里梦的一曲“钗头凤”。

山涧飞拱桥,如虹之贯,隐隐约约地在烟雾水气中时显时朦。桥上寂坐一青衫人,只手抚琴,与一个擎伞道士隔桥相对,良久不动。那道士长身悄立,空荡荡的右袖飘垂腰畔,两人都似冥神入定,浑若未觉旁边围立许多不速之客。李逍遥走得又近些,众人似均未察,无一回头望顾。但他每近一尺,心头惊意愈甚,只因桥头不少面孔竟非陌生,其中不但有南宫烈火这等魔教人物,连辽东“强横霸道”四大豪中的鬼胄道竟也在场。而桥上所坐之人正是宫九。

鬼胄道阴恻恻的道:“蜀山封三,看来不须我出手拆你招牌,仙剑派的神话就将被宫九破了!”旁边一人嚼参道:“听说前夜与太婆斗法,封三几近全力。看这满天妖障,太婆似仍在左近。蜀山十二剑侠再不到齐,这面招牌保不住喽!”李逍遥识得此是关东强雄麾下的轻功好手,名唤杜黄皮。但当听见蜀山封求败之名,自幼早已梦想一见,顷时激动难平,心里还如何装得下旁人?

任凭他怎生急切,那长身道士也未回头转面,只向小桥撑伞而立,背朝李逍遥在人丛间隙殷殷张望的目光。但见他身著一袭天青长袍,裾及膝下,外罩一笼网状白丝披肩,握伞的手亦裹有网状手套,袍裾下布鞋白袜,身躯笔直如一杆青竹;此人气清神庄,衬著这般服色更显片尘不染。李逍遥一见便不失望,无疑此正合他心目里蜀山剑侠的形象气宇。又见那道士右袖空空,暗惋:“可叹这只曾经御剑如神的手毁在他师弟老修这厮的剑下!”

李逍遥看到鬼胄道在场便感不安,幸好路上先已收藏湛卢宝剑於“乾坤袋”里,倒也不虞再遭此人出手掠夺。稍注得一会,看出不寻常来。虽说宫九凭桥独坐,势如一夫当关挡人去路。但凭此间众人的本事若要使轻功纵跃而过,小涧孤桥究拦不住。宫九背後数丈外烟雾飘移时淡时浑,原来早已守立一群“南社”白衣箭士,在对岸严阵以待。为首一白袍书生不时咳嗽难止,正是李逍遥先曾会过的“南社”山长朱未恋。

宫九背对强弓箭林,浑若不见,信手弄弦之时连眼皮也未曾稍抬。李逍遥暗觉他身上竟似邪气大减,孤孑的躯影越发深笼一股寂寥难遣之气。仿佛不再是昔日那个薄幸绝情的宫九,只是一个宛似锦瑟般满怀追忆的人。李逍遥心头疑惑,怎知宫九何以变成这般。左近并无太婆的魅影,宫九面对封求败,无疑是平生劲敌。李逍遥暗感他貌似放松,其实内心亦紧。他拨弦半晌,琴声仍显涣乱难定,总也继不成一韵连绵不断的曲子。

然而封求败也不轻松,虽然他面对的是素称“天下第九”的宫九,此人身兼“食菜事魔”与“天蚕教”秘传异术,据说已然练成了当世绝无仅有的“冰冥神掌”,又有传言称是死不了的人。封求败当下感受的杀气却非来自宫九,反而暗觉宫九的琴声纷乱难寂,竟聚不起丝毫杀气,一如他的心情。

封求败所感到的杀机正如李逍遥所见,其实来自鬼胄道所率六名遁甲奇兵。此六人各以玄麻大布罩头披肩,仅露双眼,状若大食回回。他们甫现身便已抢占六壬遁甲方位,把封求败围在其中,虽遥距丈许,六合既闭,连生门也未留给他。李逍遥寻过来时,看清了这六名遁甲异士凝势不动的身形,不免心头暗凛,只觉此六人功力之强,法门之深,绝非先曾会过的遁甲战士可比。拆开来单打独斗或许未及老苍龙,但当六壬合一,似又远远强胜於老苍龙一人。

李逍遥屡吃“八百龙”奇门遁甲秘术的亏,多少知些门道,晓得在他们六壬术数演变成阵之後,别人不论仙术巫法还是蛊惑伎俩大都失灵。非但他唤不出匣中剑、使不成天师符、玩不转鬼哭藤,便连妙法无穷的灵儿甚或太婆这等魔域奇宿也不免受制。只不知封求败的蜀山剑术有无此虞,但从鬼胄道之言推想,似乎八百龙的六壬阵形已困了封求败一夜,始终未见他使出独门“万剑诀”破解此阵,双方僵持至此,八百龙亦未贸然发难,直到宫九出现,情势似於封求败越发不利。

不论有无丁情此事,“八百龙”与蜀山仙宗总是宿怨难消,只因“八百龙”的创派先人柳杀神本属蜀山“魔宗”,与独孤剑圣一脉自来水火不容。封求败若为丁情出头,他便面临宫九之狙,倘想打救丁情,无论“南社”还是“八百龙”都不答应。“八百龙”此来乃为求亲林家堡,一方面要讨好林天南,不免要助林家堡与“南社”继续扣留丁情,岂能让蜀山派把他带走?但另一方面,“八百龙”也要乘机与蜀山剑圣的门下算一算陈年旧帐,毕竟仙宗驱逐魔宗,毋论殷灭神的一脉,抑或柳杀神的流派,都忘不了当年之恨。

丁宋之事所牵涉的武林恩怨交葛,李逍遥始终懵懵懂懂,但知宋香柠本属魔教,既与侠王之子、蜀山高弟丁情恋爱,决计不能见容於蜀山派、侠王府以及林家父女所代表的江南武林。而魔教也视此为叛变,南宫烈火、太婆分头到此便为清理门户,必杀丁宋伉俪方休。至於宫九,李逍遥猜想他欲杀丁情乃因私心,原本宋香柠与他青梅竹马,却与丁情私奔,宫九难免念念不忘此恨。

既已至此,李逍遥自然要站到蜀山派一边,然而情势之吊诡又出他所料。白衣箭士阵前,桥头有一观山亭,牌子上写明是林员外赞助兴建,以方便游人云云。南宫烈火立在亭前,崆峒五老中的三叟蓄拳围他,各皆含劲未发。旁边却有另外两老坐地,面色颓败,竟似受了重伤。因感那两人情形堪忧,三叟只得暂撇南宫烈火不取,恨瞪一眼,分两人坐到受伤的二老身後,附掌助其运功疗伤,独留一个翻白眼的老叟在旁防守,似怕南宫烈火又趁人之危。

李逍遥见势便知南宫烈火必是刚露面就下重手袭伤了崆峒五老中的两人,减其搏拳合阵的威胁。但见易百山、唐翔千也趴地不起,那捕蟀大汉盘腿打坐,分别附掌按抵此二人背心,头上微冒白烟,显是运功已到了紧要关头。四下里横乱倒了十来名庄丁以及林门子弟,看样子全被点了穴道,连拓跋英杰也昏倒在旁,鞋子掉了一只,老彭那条狗正在舔他臭袜,竟感津津有味。

南宫烈火揪著林月如後脖,浑似不见朱未恋、何度政、耶律强锋等人满含敌意地立於面前,在亭边翻眼望天,冷哼道:“想要这小娘儿不死,容易。叫丁情跟我走就得!”他本想连那捕蟀大汉也乘机袭倒,那大汉忙於运功救助易唐二人,自是无暇分神,倘要偷袭,无疑良机难得。南宫烈火连伤多人,一时亦感气促。尤其易、唐以及崆峒五老均非寻常脚色,纵然趁他们四个厮斗未毕之时冷不防猝袭得手,委实也耗力不少,更险些挨了易百山一剑,想来犹有余悸。

南宫烈火再想伤那捕蟀汉子毕竟力有不逮,只稍迟片刻,强锋以及朱、何诸人已至,不约而同地把他围住。朱未恋眼含愤意,咳道:“南宫烈火,咳咳……你一现身就连施偷袭,这……咳咳咳……这算什麽前辈风范?”南宫烈火捋须而笑:“甭跟我提这,老子在世人眼里是魔教,不讲究那一套!识相的把丁情交出来,不然……”强锋:“放了林姑娘。”

南宫烈火冷笑:“小朋友,叫你爹来跟我说话也不好使。老子拿这妞儿当肉盾,可不怕你什麽‘含锋吐刃’的调调儿!”究因投鼠忌器,非仅耶律强锋一时无可奈何,朱未恋再急也没敢教一干南社弟子放箭。至此李逍遥方知置身的所在便是先前那条山道分岔之处,不想有此奇会。

李逍遥赶到之时,扩廓贴木儿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此人行踪诡秘,每令他摸不著头,便如锦瑟一般。但见林月如落入南宫烈火手中,难得她如此平静,想是被点了穴道。李逍遥素知南宫烈火性好滥杀无辜,心念立时悬起,暗暗绰剑提防。看见了耶律强锋和鬼胄道,本以为老苍龙也在此处,扫目来回却没觑著他同那气质不凡的蒙面妇人。

李逍遥淌涕暗恼,不明自己著了什麽道儿,竟然如此渴望见到他们。杜黄皮道:“老南宫,识相快放了林小姐,至於丁情,要杀要剁随你。我家公子此来只为林小姐,旁的事儿不想理会。”鬼胄道却只盯著封求败的身影,阴鸷的目光片刻不曾稍移。那六名蒙脸遁士更似山岩一般环立不动,封求败全身上下每个细微动作均逃不过他们眼光。然而除了风动袍袂,封求败只是冥神听琴,连眼睫毛也未有丝毫霎动。

当下的情势委实微妙之极,非但高手麋集,各人神经皆是绷紧欲摧,互相防范只因敌友莫测,平添不确定之感。李逍遥出门以来,屡见这般阵垒并不分明的江湖对局,殊不同於自小耳熟能详的游侠传奇,究仍难以适应,只觉每人的来意绝无表面那样简单,不仅为了正邪之争的大道理。

南宫烈火倒象看透了八百龙的用心,手执林月如不放,冷笑道:“一石二鸟,强雄打的好算盘!既要讨好林天南父女,又要趁机削一削蜀山派的招牌,只怕没那麽容易称心如愿罢?单只封求败一人在此,我看你们就没辙儿了,所以最好别连我也惹火,免得又多出个难题!”

耶律强锋眉头一紧,忍不住便要出手,夜空中突然又有炽芒闪烁,此时连李逍遥也瞧出寒山寺方向剑气冲天。朱未恋变色道:“封三侠已在这里,难道还有别的剑术高手夜袭……咳咳……夜袭寒山寺?”话声未落又见山上连射传讯火麟箭,显然是林家堡守寺弟子再次告急。便在众人满心疑惑之时,山道上奔马急至,骑者飞报:“魔宗浩冲天、翼锋拓、谷轩昭联剑攻寺,势不可挡!”

蜀山封求败虽废一臂,毕竟声名赫赫,虽只撑伞闲立,浑身上下竟似无隙可击。至少在八百龙眼中便是如此。又闻他前夕破了太婆的妖蜮迷阵,时下太婆踪影全无,谅非林门弟子虚言哄传。是以鬼胄道虽率强手至此,僵持多时未敢轻举妄动,只将封求败围定,以六壬遁甲阵形采“观”卦试困之。欲待封求败稍现破绽,一击即破。

李逍遥看封求败气势凛然,果是高人风范,心仪之余又微感忧虑:“可是他没剑怎麽使得?”因见封求败身边除了一支油黄纸伞,别无佩物。李逍遥想到自己现有三把剑,有心助他,忍不住叫道:“封三侠,若需要剑,晚辈可提供一支。”封求败浑若未闻,只阖眼闲立,仿佛神游物外。昏暗里不知何人冷哼一句,语伴以嚼:“小孩子有何剑可借?”

蓦地但见李逍遥另一只手上寒刃森然。顷间不但林月如眼为之亮,鬼胄道双目一凛,也即动容:“湛卢!”不由地同杜黄皮交换个百般不明的眼色,彼此惑然,怎知这口宝剑如何又到了李逍遥手里。昏黑里虽未认清李逍遥的形廓,但想湛卢宝剑分明由老苍龙一行押送,凭老苍龙的本事怎会出此岔子?

便在此时,山上又传飞报:“一群蒙面高手拦截魔宗三剑客厮斗,情势极之混乱。君天师兄担心贼人趁机混入寺内,急盼增援!”李逍遥身边起了一阵不安地躁动,朱未恋尤其动容不已:“怎会来了一帮蒙面高手?”究因当下分身无暇,徒急而已。南宫烈火见状冷笑道:“林天南不自量力,拣了一个烫手山芋往怀里揣,倒要看你如何收场!”说著,揪林月如便要退入山林深处,朱未恋如何肯舍,急道:“哪里走?”伸折扇“噗”地打穴,不料南宫烈火拽林月如身子迎挡,朱未恋不得已缩回折扇,一时剧咳难定,忙取佛耳草填口乱嚼。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发红的眼光片刻不离南宫烈火身影,原本脑筋已渐清醒,但见南宫烈火劫女欲走,他不禁又触心病,头里轰然乱鸣,想起当初新娘子遭掳的痛事,顿时又乱了绪念,急喝:“奸贼找死!”怀中破书斗然翻旋到了手上,页卷间隙刃射如梭。

砍柴老彭和常遇春忙呼不可,抢身抱阻,怎当得何书生疯劲又发,乱踹两脚,老彭便如走箭般栽入草里,常遇春大枪脱手,也翻滚数个斤头堕下山涧。李逍遥一时怎知这两人为何倾向南宫烈火,看他们神情似是认识。但已不容细思,何书生荡卷飞刃,如清泉之泼,万珠之撒,去势何等迅疾!只见他甩书之际,宛若巨形水扇一般尽倾刃芒,纵能削及南宫烈火身上,似他这样猛倾大片刃光,只怕林月如也难保不遭池鱼之殃。

李逍遥未暇把湛卢掷送到封求败身边,只好先抢林月如,欲把她拽离乱刃倾洒的险境。不料鬼胄道、杜黄皮同来夺剑,此二人的身手任谁也不能稍存轻忽。李逍遥横衔湛卢在口边,飞身越涧,左手朝林月如急探,右手挥舞越女剑逼得那两人难以近身。

但因此碍,林月如已被强锋拉开,南宫烈火本不肯放,陡见强锋口中噗地喷刃,与另翼荡射而至的大片书中刃交映奇辉,两相夹击。南宫烈火顿时左支右绌,毕竟耶律强锋和何度政的奇门兵刃堪称稀世难见的绝艺,南宫烈火单打独斗的武功虽然强胜二人,可他昔已吃过何度政一亏,究竟不能再掉以轻心,又见耶律强锋的异技比起何书生只高不低,当下他仅剩一臂,不得已放了林月如,腾手发掌,同时连连後跃,身前荡起一道炙烈掌风,何度政贸然急进,撞入掌力激荡范围,震得连摔七八个斤头,书中飞刃顿散。

两道左右交炽的厉芒加上南宫烈火的“日炙烈掌”,林员外所赞助的观山亭不免荡然摧尽无余。其时强锋显得心不在焉,只拉了林月如退後即罢,却不追袭南宫烈火入林。朱未恋却不便宜了他,忙教南社众人放箭。但听南宫烈火在林中大笑:“你们在这儿慢慢玩罢,我上山逛逛寺庙。”朱未恋变色道:“不好!山上无人挡得住他……”

耶律强锋顺手拍开林月如先前被点的穴道,随即避离另处。李逍遥同他一般无心理妞,只因一个抄身来夺剑,另一个转身忙避。自始至终,宫九与封求败各皆目不斜掠,但当南宫烈火往山上去时,封求败笔立的身影终於动了。他只稍一动,旁边六名关东遁士同时发作,原来每人均有一只手按入袍襟,顷刻齐唰唰拔刀削撩,六人动作如一,出手之快速,配合之精密,实属难以想象。

李逍遥忍不住想帮忙,不料背後飕然侵来三道劲气,他顿时毛为之栗,晓得此乃林家“气剑指”,其强劲难防之处尤胜於曾经令他苦不堪言的“一阳指”。虽说林月如的“气剑指”尚未练到楚二那般了得,究也不弱,且是李逍遥的天生克星,每次发袭必教他狼狈不已。幸仗身法快捷避了开去,张口惊喘之际,不意将湛卢失落在地,他忙於著地翻滚,待得林月如拾起宝剑,方知湛卢在这种情形下物归原主。

林月如既拾起湛卢,强锋等人便不来夺,只是人人都觉不是滋味,因为宝剑等於让她自己抢回来了,“八百龙”就算想要表功也无从说起。李逍遥却是坐定了倒霉运数,林月如一瞧宝剑成此残缺模样,顿时大恼,恨目寻视那翻滚躲避的身影,愤然道:“狗贼,看你干了什麽好事?”此剑是李逍遥撬折,虽属无心,究感亏欠,当然欲辩不得。

於是月如气冲冲地来剁,李逍遥逃路被强锋和杜黄皮所阻,眼看无侥,斜刺里忽见陈猱头、老彭齐齐抢身来护,纷叫:“休要蛮不讲理!”林月如最恨别人说她蛮不讲理,气头上原也无心非要李逍遥毙命不可,至多砍他手脚便罢,一听此言更如火里浇油,不禁大怒,叱道:“一夥恶贼,合该要死作一处!”秀足飞处,将那两个泥腿子踢下山涧,旋即脚影微晃,踩住了李逍遥胸口。

按说以李逍遥的滑溜劲儿本无轻易被她踩著之理,只因他眼光转望封求败袂动之影,不免分心。好在林月如比他更易分心,耳听得另一边骤响叮啷啷之声,随即六人纷跌,身躯著地闷响连连。林月如顿时忘了下剑搠杀脚底顽儿,闻声转头而觑。

原来封求败从伞柄下抽出一口剑,出手之速竟连丝毫余迹未留。六名遁士持刀的手腕、肩窝、双膝顷刻之间溅血如朱絮飘曳,见者无不凛然忘言,只林月如脱口叫了一声:“青竺!”李逍遥晓得她知剑良多,忙问:“是啥?”林月如想也没想就答:“从楚王孙陵墓出土的古董兵器。据说此剑原是庄子闲时学铸之物,也是他毕生唯一铸成的剑器,所以珍贵。刃狭如刺,锐不可当……当初官府追查了多年,原来盗墓的是封求败!”

李逍遥没听说庄子还会铸剑,却想起另一事:“楚王孙是不是那个泡庄子老婆马兰的色狼?”月如嗔:“你听谁诌的?”逍遥在她脚下答道:“戏里演过啊,就是大劈棺那一出,讲庄周试妻,想知她坚贞度。花旦马兰演他老婆,试著试著就果真被楚王孙泡了到手,老庄终於如愿以偿──戴了绿帽都!可见这种事试不得……”月如怒道:“胡说!楚王孙是庄子夫妇的好友,常常资助他家用的,怎麽会……有道是朋友妻,不可欺!”逍遥据实反驳:“时下朋友妻不可不欺的事儿还少吗?换了你也是这样,我就知道你……”月如怒道:“我怎麽啦?”李逍遥悲叹:“你也不例外。所有爱情故事都经不起事实推敲,没有攻不破的城……我指的是女人。”月如嗤之以鼻:“雀!你这人忒颓废,没救了都。再说了,女人也是人哪,也有七情六欲,偶尔被人泡走一次,犯一回错就要不得了怎麽的?後来庄妻不是又回来了吗?难为她如此宽怀大量,能原谅庄周这号混帐丈夫,还肯与他白首到老,不计较前嫌,实在值得敬佩!”李逍遥唯“噫”而已,暗感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立刻闭口愤懑不言,但又纳闷:“怎麽女人会这样想哦?”

好在林月如一时无暇光顾他,眼望封求败绰剑连败六大遁士於瞬间的身影,不禁目策神驰,心想:“好剑!要是我也有,多好……”她一向心高气傲,没理会封求败出神入化的御剑之艺,只顾羡慕他有此宝剑。想起残缺的湛卢,不禁又恼:“可惜我这把……”懊恼之余,忽转女儿家心思,竟在这种关头想起一桩越发懊恼之事:“去年家门口有一破算命的摆摊卖卦,我出来赶他,那厮竟说我是‘月缺’之命,注定要嫁一个残废丈夫,你说这般咒人有多可恨?”

封求败赢得如此轻松,直出李逍遥意料,但见鬼胄道迅即发爪,竟欲强欺夺刃。封求败忖料若给此人缠上,一时半会绝难脱身,他心挂寒山寺的情势,无意耽於乱仗,虚撩一剑便要离去,身後突然有人破土而出,发刃摧背贯心,但闻一声低喝:“你终於露了破绽!”顷然剑芒如流星雨落。

李逍遥突然明白封求败所防杀机何在,又待看清那人偏险剑势,心头暗怵:“崔灭败!魔宗竟然与八百龙联手……”此念方转未转之时,又出乎意料地见到一道冰冥毒掌拍向鬼胄道。

鬼胄道与崔灭败不论事先有无交结,两人猝然夹攻封求败,却配合得恰到好处,料有六壬术禁制封求败的万剑神通,欺他独臂难敌前後二道强攻之势,只道一击必中,恁料宫九竟会骤发一掌袭向鬼胄道,“冰冥毒掌”何等厉害,迫他不得不避。鬼胄道飞纵数十尺,犹未落定便即怒问:“宫九,你搞什麽鬼?”未闻回答,转头看时桥上已无宫九影踪,雾中犹留琴声余韵,任风吹送无限冷清之意。

夹攻之局既破,崔灭败究因旧伤未痊,留不下封求败。固如李逍遥昔曾道听途说的那样,封求败果然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即使被同属蜀山渊源的崔灭败突袭,满心惊诧之情,仍亦一言未发。鬼胄道返身回掠,却扑个空,封求败撑伞的身影远逸雾缈之处,独用他的剑留下一言。

若非鬼胄道念将出来,崔灭败犹未觉察他前额留有四个剑划连笔的血字:“回头是岸。”

一片哑然之中,林月如望向宫九、封求败两人身影先後所去之处,想起南宫烈火先已上山,不由著急道:“不好!须得赶紧去拦住他们……”朱未恋教一干白衣箭士只是守护在那捕蟀大汉和伤者之旁,他则悄护林月如以免有失,闻言唯有苦笑:“那几人岂是我等所能拦住的?不说号称‘天下第九’的宫九以及那魔教长老南宫烈火,单只封三侠适才所显露的剑术,在下仅是在前人小说里见过,但就连唐宋传奇……”

月如怒:“蜀山剑法算得甚麽?一代不如一代!剑圣老儿那一辈还勉强有几分世外高人气象,到十二剑侠这儿就只剩摆谱了,瞅瞅丁情这辈第三代的‘蜀山派’,根本就连谱也没……”李逍遥瞅著隙儿问:“踩著我这麽久怎麽没下文呀,大姐?”月如没心思搭茬:“你们这些人总是食古不化,净搞些巫医迷信,吹什麽仙剑了得,等我练成了‘斩龙诀’……”逍遥问:“那你还要不要斩我嘛?”月如不耐烦道:“你这种货色,姑娘不屑下手,免污了我的剑!”逍遥:“可你的脚已经污了都!”

月如想起那只脚还踩在他胸口,低头一瞧,不由飞红了脸嗔道:“你这人手真闲!怎麽又褪我袜子?”适才即便愠怒关头,大小姐也没忘自己性好洁净的习惯,早在林子里鞋就失掉一只未找回,此时纵便追打李逍遥,那只仅剩素袜的脚也提踮著没沾地,放倒了李逍遥之後就势踩足在他身上,气势凌然之余,忽见袜子半褪,顿时想起羞事,难免流露女儿情态。

逍遥:“不是手闲,你袜子底下想是沾得有刺,这麽使劲踩下来硌得我好疼,是以……”月如大恼:“小色鬼!”不耐烦听其絮叨辩解,刚要发作,常遇春忙抢上来,挺大枪挡她手里的剑,急道:“有话好说,姑娘儿家拿剑比划啥?”大小姐虽然女扮男妆,每与一夥小侠混作一路,究竟青春貌美,容色难掩。是以人人不须多瞅一眼皆知此位绯颊桃腮、丰胸鼓臀的公子哥儿是何路数,即便常遇春等泥腿子也不例外,终归男女天生有别,既掩不住,也做作不出。

李逍遥在她脚底虽感香袜难闻──想是富贵人家不免常有脚气,掖著藏著久了闺秀也不免窝出味来,他非时下香豔文人,嗅得足汗透袜总觉熏然不堪久恃──奇怪的是大小姐分明提拎利剑在他头上晃来晃去,他却未觉有何凶险足虑,或因林月如刚才说过不屑於手刃他,兴许是如此这般的情形多了,竟而习以为常。其实只是他惫懒脾性发作而已,在大小姐面前尤其自抑不住,就有如烈火之遇烂泥,或者拳师撞上棉花团儿,性情不同的人遇上不同之事,总会有不同。

常遇春不知李逍遥乃是天性随遇而安的人,在林月如这等脾气大的姑娘跟前原也没脾气,她要想踩就由她来踩,虽非甘之如饴,总也有几分“我不下地狱谁下”的佛祖般舍身饲虎心肠,但也许他本就乐此不疲,概因被林大小姐欺虐得多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心底里更喜的竟是这位横蛮惹火的林大小姐。或许这种爱慕之情居然是被鞭子抽出来的,此时怎样,连他也懵懵然不尽明白。

当下只知常遇春这般莽撞必教林月如越发著恼,果然她一听这泥汉之语就觉不爽,愠道:“谁要你多事?”心下所恼却是:“什麽姑娘儿家?”一怒之下把剑挥去,将大枪削成数段。常遇春方吃一惊,始知她手里那支殊不起眼的断剑竟非凡物。常遇春虽习得一路好枪法,用於乱军陷阵或还使得,在林月如这等样蛮不讲理的武林高手面前却不管用,也因他不愿伤了此位怒冲冲的美豔少女。

李逍遥担心大小姐下手不知轻重,凭她所绰宝剑之利,难保不伤人性命,眼看常遇春避闪不及,他不禁急怒交迭的道:“住手!没人管得住你了是不是?”气忿之际,头脑里只剩一个本不该有的念头:“放著我逍遥儿在这里,不信管不住你这烈火奶奶!尻,跟小桃一比,还是个大号的烈火奶奶……”小桃究因“咪咪”小,或曰脾气变化不定,发作起来不足要命,在他心目中不过只是“小号烈火奶奶”,如何比得上眼前这个“大号的”?

但听一人桀然道:“这位姑娘刚才肆言辱及蜀山剑法,不知是你家哪位长辈教的?”林大小姐出言置否蜀山派,岂止朱未恋等老成之人暗感不安,连李逍遥亦料崔灭败未必一笑置之,只他一味顾著胡闹,未及往此处转念。待听崔灭败沈脸发问,李逍遥便觉要糟:“崔灭败虽是魔宗的,可是林月奶不分青红皂白将蜀山剑法一概嗤之以鼻,不仅我听著有气,所以要脱她袜方消心头之忿。老崔前番曾为寻找丁情到月奶一夥宿营地里干过仗,伤了不少林门子弟,显已结仇。若又起干戈,此间林月如一夥如何是他对手?”

林月如闻声转视,常遇春才捡回了性命,她绷起俏脸道:“魔宗的!上次的帐还未找你清算呢,这会儿自己蹦出来了不是?瞅你那灰头土脸样儿,定然是因为刚打了败仗,面子下不来,要迁恼旁人,可也不看看你找的谁?”这位大小姐说话直来直去,比起灵儿之憨另有其爽,李逍遥刚要摇头苦笑,崔灭败从未遭此羞辱,果真一听愈恼,振剑铮然,厉声道:“我剑下素不杀妇孺之辈,找你家长辈出来,让我一剑宰了他!”

事到如今,朱未恋只有挺身而出:“崔爷与青城魔宗诸君此来想是为了丁情一事,可又何必滥杀无辜?听闻日前崔爷伤了姑苏武林不少同道……”没等他咳著说完,林月如、崔灭败不约而同地出剑相刺。“废话少说!”

崔灭败不屑与女流交手,恰见朱未恋踱著方步出来指责,心想正好先宰一个长辈,让旁边的骄横少女晓得蜀山剑术厉害,发剑朝朱未恋袭去,势不容他再稍多说一字。不料林月如偏要来斗,手持湛卢急削,立显高明家数。崔灭败微吃一惊,但仍快剑刺向朱未恋,闪电般破其扇面,旋即反剑回迎,却不避挡林月如横削之招,索性倾出偏险著数,发剑迳取她肩,意在迫她回剑防护。

李逍遥曾在此般偏狠剑法下吃亏,自识难斗之处,方感头皮发紧,但见林月如明感威胁却无自护之意,仍将刚才那一剑由著性子使绝。这下又轮到崔灭败吃惊:“没见过这等忒煞浑不要命的娘儿们!”他发剑仅取林月如肩头,原只要把她赶开,料这少女定会一骇而退,哪里想到林月如竟不在意,她一剑飞削的所在乃是崔灭败腰胁要害,凭湛卢之锋,倘然削中了岂能活命?

无怪崔灭败在她面前顿感头痛,不知为何他所谙“兵解”秘术竟然失效在先,无法硬受一剑,连蜀山飞剑之诀亦告无验,又见她剑路精奇,端的有恃无恐,绝非莽勇乱拼的打法,更不是姑苏林家的路数,待认出来,不由诧道:“玄机剑法?”林月如哼一声作答:“这会儿知道厉害都晚了!”本想一剑削到底,忽见朱未恋右目流血而跌,才知他身法虽快,终究快不过崔灭败的铤而走险之剑。

林月如吃了一惊,不免分心,若非有人跃来拉开她,崔灭败骤然加快的剑势已然削绽她粉颈。但她手中湛卢之锐亦令崔灭败不得不避,口中方哼一声:“武当派素来难成气候,学这种驳而不纯的剑法不如改跟我青城宗……”眼见林月如所持古剑极合心意,暗起夺剑之欲,趁她忙於推打身後一秃子,突然扑身来攫。

李逍遥从剑锋下揽腰抱开林月如,因感崔灭败剑招险刻似胜於数日之前,难免怵怵生畏,自忖不敌,怎明封求败如何竟能从这等样凶险难防的剑招下轻易胜出,犹未喘透一口气,右眼窝顿吃一记粉拳反捶,叫声啊呀,一时晕头转向,林月如乘机挣身而出,发脚把他踹翻。

旁人哪知林大小姐因何如此痛恨这瘸子,其实她一见李逍遥就感心烦意乱,容易想起最糟的事,譬如那“破算命的”所言,是以绝不留情,免得坐实了预言中旯杂之辈的大腿,万一到了那地步可就“如坐针毡”了。自打重见这瘸儿活蹦乱跳地回来,她的心头徒窝千言万语却不暇问,如何晓得他中剑之後怎生好转?虽感莫名其妙,却更莫名其妙地恨,莫名其妙地恼他。於是连李逍遥在内,旁人无不莫名其妙。

按说李逍遥本该不易给她踹著,只因满心莫名其妙而忘了反应,又遭她踹在小甜甜昔曾毒过之处,哥俩顿时痛不欲生,直不知这等苦楚何日方尽?倒地时眼见崔灭败跃来夺剑,因痛楚难抑,无法出言叫她当心。

崔灭败无疑是此间武功最高的人,他既有心掠取宝剑,便连鬼胄道和强锋想要拦阻也措手不及。崔灭败只道唾手可得,哪料手未触剑便从旁边拂来一道劲风,待得手腕给一束折断的树枝捺引而开,方始瞥见林月如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此人髯发皆苍,松散散地任其披垂下来,随风飘拂,浑不在意,瘦小的身躯却套一件宽大的玄袍,袍上满布白色卦象图案,分明是一道法宿老。

崔灭败一眼识得此是武当山上修行的道士惯见装束,不由他侧目多瞧,老道手执树枝把崔灭败从林大小姐身边拂开,立显玄妙莫测的手段。那老道随即插身隔开众人,独护林月如、拓跋英杰於背後,笑容可掬地打量崔灭败,忽问:“阁下眼里武当驳而不纯,那麽青城魔宗在蜀山地位又如何?”他脸上虽堆满笑容,话声却锐若出鞘之刃,顿教闻者无不凛然。

李逍遥吃痛迷糊之中,刚听林月如喜唤一声:“师父!”不知什麽人突然摸黑把他抱走,直掠枫林甚远,待闻蛐声处处,才把他放下。过了好一会,李逍遥缓过劲时方瞧了出来,奇道:“怎麽又是你呀,大叔?”

原来再次把他从林大小姐身旁的危险境地弄走的又是那捕蟀大汉。无怪乎李逍遥惊愕莫名,只觉这中年大汉就像林月如一般莫名其妙。“怎麽……你们不是一道的麽?跑啥?”

那大汉叹道:“她师父那老怪物既然赶到,我自然要走开,免去没完没了。此人不可理喻至极,月如就是被他教怪了,跟我的路数完全不一样……但想真武七玄先後来援,月如那夥应已安全,是以我得先把你带离,省得……”逍遥怎知其故,暗感此人长吁短叹似有说不出的许多苦恼,又想起刚才那老道,不由问:“那是她师傅吗?玄啥来著?”那大汉哼一声道:“玄机。”顿了一顿又拉长了脸道:“真武七玄里边就这家夥最怪!”

李逍遥并不觉得,方要多问,那大汉却不愿再提及玄机居士哪怕半句,拉脸道:“我已经很多年不跟他说话了,休提他!”李逍遥心下好笑:“是你自己又提的。”除此以外,那大汉对他仍是温和友善之极,仿佛忘年交,两人口上不言,心里都有此意。那大汉见李逍遥半天起身行走不得,眉头又皱,低哼道:“小丫头怎能这等蛮狠,还说她不得……这怎了得?”

李逍遥想起几回挨打,此人都在旁边,却没怎麽帮忙,心里难免连他也生了几分气,见他事後又叹气不已,李逍遥并不领情:“这会你说啥都迟了,我看你们不只是老邻居,搞不好你也是林家堡里的人,就跟那陆象山一般,却来耍我玩著!我挨她百般蹂躏时几乎丧命,那时你吭都没敢吭一声,背後却来扮同情!省省吧,我不需要可怜……”

他愤愤不平,那大汉自晓其意,含笑道:“你们之间的糊涂帐旁人可帮不上忙。我也说不上究竟是清楚了、还是更闹糊涂……”李逍遥越发恼火:“可是她要剁我哎!你功夫这麽高,说啥帮不上忙?听著就是风凉话!”那大汉叹道:“这种事若凭武功,你又怎会回回自甘被虐?所以我想旁人决计是帮不得……除了糊涂的以外。”李逍遥忿道:“我自甘被虐?你说我犯贱是吧?你竟然这样说,亏我心里还当你是一哥们儿……”

那大汉摇头自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总归是看清楚了。所谓冤家就是这般,算不清、道不明的糊涂帐!”李逍遥刨根究底道:“你可得说清楚哦!什麽叫我愿挨打?没瞅著她要杀我吗?你是一夥的,正好找你就对了──赔只绶鸡来当做医药费!”那大汉早防著李逍遥来这手,冷笑道:“你一直在赚,怎能让你财色兼收?别以为我瞅不出来你俩在耍啥花枪,照她性子若果真想杀你,你还能有几条命剩到现下?长眼的都看得出她没那念头,只是糊涂帐闷在心里连她也算不清,一时使然。”见这小子亦然满脸写遍糊涂帐,犹仍忿恼难平地瞪眼,大汉究是曾经沧海,自谙其妙,为让李逍遥就坡下驴,免得言语纠缠不休,乃道:“不过话又说回来,那蛮丫头有时候确是令人吃不消,下手忒重,气头上浑不顾人死活,玩起来就跟要命也似,伴她如伴虎,简直不可理喻!就跟她妈一样曾经是个刁蛮公主,当年没少让人吃苦头。看开些罢,小兄弟!这就有如烈马……”

李逍遥余恼未消:“少扯些烈马须驯才有得骑之类废话!我避她惟恐不及,哪有工夫驯什麽烈马?你爱驯自己驯去,甭跟我吹嘘泡妞心得……”那大汉忙道:“我就指望你了,小兄弟!”李逍遥一口回绝:“别指望我去驯她!老子还想多活几年,不想这麽快就给她玩死……”那大汉见他会错意,正色道:“我当然不想你这麽快就被她玩死,还指望你帮忙解江北百姓之急呢!咱俩可是说定的噢,还拉了勾。出来行走江湖须得一诺千金……”

李逍遥虽赖不得,终因烦事儿多,仍没好气,摆了摆手道:“知了知了!看在修坟的份上,等我忙完这会,找著同伴再说。”那大汉不放心,又叮嘱道:“最好须在数日之内,毕竟人命关头耽不得!”李逍遥心道:“我要办的事也是人命关头呐!”想到此汉究属林家堡一夥,打救丁情、修剑痴之事或须著落在他这条线索上,但不能明说,免使对方有备,方自摸头想计,那大汉突然东张西望,显得神思不宁。

因李逍遥问起,那大汉告知:“我好似听到搜神蛐特有的叫声,只辨不出究在哪处?”李逍遥不禁好笑:“省省罢,凭你这耳聋样儿,先前连扣扣那鸟在嚷嚷都没听清……”两人初会之时,本不当这大汉年长许多,待打几番交道,尤其近距而觑,发觉他其实也并不年轻,腰板虽仍笔挺,发鬓尚未尽苍,眼角边却有许多皱纹,颊上肌肤似已爬上几许老斑,宛然村中香秀姊妹之父般上了年纪,想来纵使养生驻颜有道,终是难以尽掩岁月沧桑。

见那大汉似愈无心耽留,李逍遥不禁问道:“又咋的?”那大汉锁眉不展:“朱五等人的伤势不知如何,好生令人挂心。看情形山上也有事,小兄弟如无要紧由头,且请速离。对了,先拿著这个,你我也好联络。”说完,交给李逍遥一只绶鸡,顿使他喜出望外:“我也有了!哇啊,没想到这麽快……”

他摆弄了一会儿小雉,抬头时那捕蟀人已走了。李逍遥想:“不行,我得跟著这个林家堡的老鸟!”满眼迷雾葱笼,难辨那人去向,想起适才经历之事,料丁情必在寺中。此时若不跟个林家堡的人同去,断难混进庙里。他又想起宋香柠不知被殷野狐掳去何处,徒自焦急而已。

揣好绶鸡,起身摸黑乱走,又想:“猱头那夥挨了林月如和疯书生一通揍,可得先去瞅瞅他几个伤得如何。倘不要紧,且做一道也好照应。唉!”没来由地叹了口气,想到那捕蟀人一番话,只觉荒唐无稽。然而每当思及林月如那杏眼圆瞪的俏生生样儿,心头总会莫名其妙地一热,随即怦然乱跳。此非乍尔有之,实属由来已久,早在老婶逼他上学之时,进城的途中初遇林大小姐英姿飒爽地跑马,他虽无书航那麽大的反应,却也不能说毫无反应。弱冠少年但遇美貌惹火女郎,究难无动於衷,就是木头也有著火的时候。

只不相信林月如对他也有此般感觉。毕竟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至少他是这样想的。他出身寒微,平日纵无所谓,不知为何总是受不了林大小姐那等样目光。反觉在灵儿身边舒适快活得多,或因这小姑娘没甚主意,每唯他马首是瞻,她的柔弱无助往往使他倍增丈夫气概,非似林月如偏要昂然走在他前头,贬他有如拎包的。是以只有在灵儿身上他才多少找回几分不需要拎包追随的感觉,而做护花好汉无疑更加快意。

但也好景不长,想起扣扣的嘲笑,李逍遥又即颓然。此趟出门以来,每感自己无力保护灵儿周全,累她跟著他吃尽苦头,只恨不能似狄武般强,暗虑灵儿总有一天会跟了他人,改由狄武挎刀护花,或更一路履险如夷。李逍遥想到悲哀处:“跟谁都比跟我强!”此属心结难解,先前在林月如脚下发一通慨叹,原是有感而发,却教林大小姐低觑的眼光似是更加瞧不起他。

他先前多少也有些瞧不起那捕蟀人,只觉此人活得窝囊,待在林雾间乱走良顷未觅得出路,方吃一惊:“才一转眼工夫,那老厮怎麽把我带这等远哦!”从来自忖轻功超群,走起江湖才知实情不是这麽一回事,看来玄神轻功远未练到自以为高的地步,不论学艺还是人生仍是前路正长。

鸡啼时分,李逍遥在一处三岔口挠头叫苦:“岔子哦!”但想寒山寺在左手边的方向,即使在荒山迷雾之中,找对了方向路总不会错。於是断然踏上左边羊肠小道,只觉饥渴难耐,更兼一路孤独乏味,忽念灵儿的百般好处:“这会儿要有一碗甜美薯羹端上来,真是比做神仙还快活了!在船上我还嫌腻味儿,眼下却巴巴地盼不来。就算没薯羹,灵儿这小姑娘平日总是细心周到,身上必定带些清水……就算啥都没带,若有她这等样善解人意地伴在旁边,走起夜路也不会闷。”

灵儿肯定是盼不来了,摸黑走了一段发现更加糟糕的情形:“氽!这路怎麽七拐八拐又改了方向啦,变成不是往左了,离寒山寺越发远哦。前边是啥?”

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又往前摸索地走了一段,因见一路荒凉,愈感没谱,方要转身奔回走,树影间隙隐约辨得一角飞檐。李逍遥不由侧头寻视,见是山间庙廓,顿喜:“是这里了!寒山寺就是个庙……”既然到了地头,留心免遭君天、楚二等林门弟子伏路,可是耳畔风清夜寂,除了偶有呻吟闷哼之声,并无寒山寺那般剑气纵横的局面。

李逍遥从树後探出写满问号的脸,发觉自己立在一座土地庙前。里边一团漆黑,却发闷哼之声,时高时低,或断或续。他本想走开,自思赶紧改道另觅是正经,待闻那般低沈抑痛之声不时入耳,在寂夜里尤其清晰。不免好奇,按下先前的失望之情,到那敞开的门边一窥,见庙龛前地上僵挺挺地躺著一人,腹下却踞一团大头尖耳的怪物之影,躯若犬般,竟在那人身上忙於肆行无忌。李逍遥立时双目圆睁,但见那怪物臀动如鸡啄米般,折腾得那人痛哼不已。这般情形无疑怪异之极。

李逍遥看不过眼,拾石子投将进去,那怪影倏然受惊,蹶臀撒蹄,四肢趴地颠著跑了,一溜烟便已无影,却把李逍遥撞跌在门边,拿剑乱撩落空,足见其快。他看不清是野犬还是别的物事,只觉诡异,为免还有,忙往庙里发符镇邪,茅山的玩艺终於派上用场,里边却再无怪物跑出。

耳听那人低声呻吟,难抑无穷痛楚。李逍遥忍不住进庙探视,摸黑点了供案上的残烛,转头只瞧一眼便感吃惊:“鬼力赤!”原来躺在地上痛搐不已的人竟是傲家胡奴鬼力赤,身下淌有一摊脏臭血污,裤子撕碎,形状不堪多瞧。李逍遥咦咦不迭,奇道:“怎麽你……你怎地成了这般?”

无怪他如此惊诧,仅凭武功而言,鬼力赤并不输於南宫烈火或是蜀山尹相思等人,心机悍劲又远在李逍遥之上。李逍遥每见他都感头疼,避恐不及,当下情不自禁便想跑,待到门边却听鬼力赤除了痛苦呻吟以外别无反应,眼中更露悲哀无助之色,李逍遥心感可怜,浑忘乍有的惧畏之意,究因满腹疑惑不解,忍不住又转返问道:“怎麽回事?谁把你搞成这样……这样惨?”

“还……能……有……谁?”鬼力赤呻吟半晌,又剧喘一阵,终於憋出一句颤抖话语,眼里充满怨毒、愤恨、惧骇、懊悔诸般复杂交错之情。因他口齿含糊,李逍遥没听清楚,只道鬼力赤被狗欺惨了,是以乱搐垂浆,流了满地的血污浊汗,但就烛光一瞧,却看出中毒气象,鬼力赤面容浮肿扭曲,颜色惨淡,非似活人一般。李逍遥又吃一惊:“中啥毒会是这般样?”

他虽不谙使毒,究因行走江湖不能不学解毒,平日积累了些见识,又获“百草经”、“菜根集”医简闲时钻研,倒也知些解毒的名堂。当下留心检视,看出鬼力赤显是中了苗疆蛊毒,与日前小甜甜给他施用的毒性纵然深浅有别,竟有异曲同工之妙。李逍遥不意在此撞见鬼力赤,未见小甜甜在旁,本感奇怪,方欲探问那小姑娘下落,待瞧明鬼力赤中毒之状,顿知端的,不禁失笑道:“小甜甜干的?”

凭武功一百个小甜甜加起来亦非鬼力赤的对手,若论古灵精怪、蛊惑百出的玩毒手段,一百个鬼力赤也玩不过一个小甜甜。李逍遥吃过她亏,早知其难惹,先前见鬼力赤要捉她去见傲雷,已料必有这一出,只是没想到鬼力赤这样的厉害人物也会给小甜甜害得奄奄一息。

说来也奇,鬼力赤固然其状甚惨,神志竟仍未失,只是剧痛难忍,难以把话说得清楚如常。他是胡人,说汉话向来生硬,口音本就怪异,此时越发为甚,总算李逍遥尚能听辨其意。既猜是小甜甜所为,又见鬼力赤并不否认,眼里愤恨怨毒之色越发证明李逍遥所料无差,见到鬼力赤皮下竟有蛊动之状,搐经之处裂皮绽血,委是骇异。李逍遥一向心软,又曾遭受小甜甜百般荼毒,至今不能说全无余患,因而不禁对这倒霉的胡人暗生同病相怜之感,但也不禁好笑:“你这等样人物怎麽会栽在那小屁蛋手底下?”

与李逍遥刚才看见的情形恰反,在京城大都鬼力赤可说是威风八面,仗有暨主傲家权势,谁人胆敢想象他会有“虎落平阳”这一天?大概连他自己也想不到居然倒在这黑灯暗火的破庙里,且遭犬类所欺却无力自保,唯有眼睁睁地在此等死而已,不想竟给李逍遥撞个正著,一时心中大不是滋味,羞惭尤在痛苦之上,不由涨粗了脖筋。听得李逍遥不无戏谑之言,越发按捺不住,眼里似欲喷迸怒焰,促喘的道:“滚!”

等闲之人遭此惨遇,不免或发悲叹,或者诉苦,甚或喊冤,往往哀求乞救。李逍遥只道鬼力赤平日虽悍,此刻也不例外,待听他怒不可遏地只吐一字叫他滚蛋,倒是怔然。又瞧出鬼力赤除受蛊毒所制,尚给封住穴道,徒有一身本事却使不出,最多仅可勉强潜运几分残存的真气死守心脉而已。李逍遥看明之後,并不担心鬼力赤暴起伤他,闻言便说:“你的心情我理解,按说你的本领足以同蜀山修五尹六们相提并论,心机权势又跟高力士般,这等‘屌’的人居然栽在……”

鬼力赤没等听完满脸粗筋乱涨,颤手握拳,恁奈挥不动分毫,眼里更有不堪多瞧的异色烁然,剧喘一阵,嘶声道:“休提……休提‘屌’字,不然……”李逍遥不明他愤然何来:“为啥?”举手挠头,但闻野外狗吠,随即省起:“哦,我是触到他伤心处了……”对刚才的情形,他虽懵懵然好奇不已,鬼力赤却不堪回首,任凭李逍遥在旁探问不迭,他只喃喃自叹:“早知……原不该起心带……带那野娃娃去献与家主,似……似这等恶毒丫头怎……怎可进得大都官宦之乡?尚喜现下总算教我明白,若让她混进大将军府……唉,无双城岂非鸡犬不宁?”

鬼力赤的遭际之惨无疑远胜世间所有不幸的男人,李逍遥想起那犬般兽对其所做之事,不禁唏嘘:“有道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话是没错,但在小甜甜面前只消疏忽片刻就会没命,不给她玩死都算好运了,你们这些当官的还想仗著权势玩她,到头来谁玩谁呢?好在你总算痛感错误,从而以你的牺牲为傲家避免了一场‘引狼入室’的浩劫。说来真该为大元朝廷道声庆幸,因为以她的独门媚功和玩耍心态,料必不难踩著傲家肩头找机会再往上蹦,万一给她泡到了皇帝老儿,居然屁颠屁颠地做了咱们的野蛮娘娘,可想而知天下会遭她玩成啥样……”

他只是信口诌乐,话里所藏不意之谶亦足令鬼力赤矍然心惊,毕竟这非绝无可能,傲家确乃皇上近臣门第,而小苗女蛮则蛮矣,却是天生貌态甜美,又兼活泼可爱,这等妙人并不多见,只要机缘际合,绝对有取悦皇上的本钱。至於李逍遥所说的媚功,鬼力赤惜未有缘领教,但想她小小年纪笑容里竟含一种无法抗拒的奇异魅力,乍看可喜之极,殊不知天真烂漫的笑靥往往使人忘记她的危险处,稍有轻忽便著了道儿,鬼力赤吃了大亏之後又听李逍遥点拨,一想果然非同寻常。

鬼力赤莫名愠恼,更迁恨於旁人,朝李逍遥瞪眼怒视,握拳又狞起恶脸,低哼道:“你敢再胡说八道,我……”李逍遥不等他赶便作势要走,笑言道:“其实我跟她互相生克,这点儿硬壳蛊原也难不倒我。看在雪妹妹的面上,本想顺手为你解毒,但既然你不欢迎,我又何必多事?”鬼力赤本感无侥,怎知救星便在眼前,闻言一怔,随即急问:“你会解苗人蛊毒?”

李逍遥转头看出鬼力赤目露求救之色,究恃身份难以启口,又因两人一见面就做定了此生对头,鬼力赤脾气又硬,瞪一回眼便咬牙切齿,打定主意宁死不求这少年伸援。他如贪生怕死、开口苦苦哀求,终因吃过世间小人屡番恩将仇报的亏,心有余悸,李逍遥反会犹豫不决,但见鬼力赤濒临绝境关头仍不失硬汉骨气,也算难能可贵。李逍遥奈不过心头先软,不须鬼力赤央求,反而要救。

所谓硬壳蛊,其实淬炼自沙地深处的一种钻窜之虫,因其行踪隐秘,世人所知不多。观乎鬼力赤皮下异物大小如蟑,不时在肉里钻窜爬行,实有常人难以忍受之痛。李逍遥记得洪大夫、百草仙遗著有提此样症状,亦知解法。此蛊虽然猛恶,倒非难除,比起更细小快速的食脑虫,因硬壳蛊体躯蠢拙,行动迟缓得多,一时尚无贯颅穿心之虞,猜想小甜甜是要害这胡人尝尽苦头,但瞧鬼力赤的情形似又另中两样毒物,其一为“猪骨栗”,使之四肢筋肉麻痹,动弹不得,却未下足份量将他迷昏,仍留他神志不失,以便清清楚楚地感受肉体折磨。还有一样慢性蚀心散,夏枯草在书里称为“泥骨酊”,中者就像海潮蚀岩岸,在受尽多日苦楚侵蚀之後方似泥塑一般垮掉。

小甜甜专好怪异之毒,偏撞上李逍遥这等素喜不按牌理玩牌的人,两人同走边缘路,一个下毒滥觞,另一个解毒殷勤,不意在鬼力赤身上撞到正。毋论鬼力赤开没开口,李逍遥总归要解他毒性。鬼力赤的眼光里不仅挣扎求生欲念强烈,瞪著李逍遥时,凶悍强硬之余又盼望得救。

李逍遥自然晓得鬼力赤急盼救命又难启齿的矛盾心情,但在解救之前,他忍不住道:“你若肯解决我一个疑问,救你何难?”鬼力赤早料世间没这便宜事儿,断然道:“休想趁人之危套我所知道的事情。”他从常理忖度,猜想李逍遥定会乘机探问傲家秘辛或者军中大事,自抱抵死不供之念。

其实李逍遥焉有那麽多心机,他感兴趣之事若不说出来,鬼力赤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然而李逍遥究是按不住满心好奇之感,哪怕要碰钉子也憋不下:“我想知道的是,你到底怎麽著小甜甜的道儿?她不是已然被你制住了吗?以你鬼大人的心机……”原来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的竟是这事,鬼力赤直难相信自己有没听岔,但既不是天大机密,纵然有损自个颜面,终究不比活命要紧,他虽有骨气,却也不想为此类小节徒吃百般苦楚,唯叹:“原本我一直点她穴道没给解开,关木通等人追赶高相龙未回,我押她到了这里等候,她却嚷著要解手……”

小甜甜当时哭著说是“要尿尿”,一路闹腾不休。鬼力赤怕她憋出毛病来,万一因而难以服伺傲雷,煞费此番周折岂非白搭?又念念不忘自己奴才的身份,始终对她以礼相待,怎敢稍有唐突,自忖武功高强人又机警,谅她未必耍得出花样,那时实无无奈,现下後悔也迟了,说完只更恨恨难平,直教李逍遥捧腹好笑:“唉,这种伎俩……”

鬼力赤老羞成怒道:“设身处地,谅你笑不出来,若非我强运内力护住心脉……”李逍遥敬他对小甜甜持之以礼,怎忍见其因而惨遭不幸?一边思忖解毒之法,一边故作为难地说道:“看在傲雪郡主的情面上,我怎能不理她家佣人死活?可是东郭先生……”鬼力赤徒熬多时,再耐不住苦楚,忍痛捱到尽头,不免浑抛倔气於脑後,只想一把抓住这根若即若离的救命稻草,否则这少年一走,他唯有在黑暗中孤零零地等死。死倒不惧,然而这般非人的折磨究竟难捱,更担心那犬状物又回来折腾他,至死不得安宁。这种滋味稍思便觉恐惧,听得李逍遥言及东郭先生前车之鉴,原来所虑为此。鬼力赤忍不住低声道:“家主下令取你……取你性命,做奴才的怎敢违悖?不过来日方长,如你果真施救,至少……至少我今日不杀你。”

亲耳听到鬼力赤直承此事,李逍遥终於确信傲雪之姊果然下令杀他,心头一沈,低哼道:“以後呢?”鬼力赤痛得连咬牙也咬不住,口里咯咯颤响,想是牙关打仗,又忍一会越发难熬,眼瞪欲裂,嘶声道:“以後……以後的事谁知道?只要你……你别再让我撞见,就当我找不到你。”

李逍遥微微一笑,凭鬼力赤的脾性,想他能说到这一步已属不容易,既然获救之後鬼力赤不会翻脸反噬,那就不妨帮他保住性命,心想傲雪身边也需要这等忠诚之人扈随。幸好解毒所需的“金梅酒”、“净衣符”以及诸般药物一应俱备,遇事总算不负平日留心积累之功。

鬼力赤初不信他有此本事,盼他相救亦只聊抱一丝侥念而已。待见李逍遥不多时便以放泻之法解去他体中毒性,方感惊讶:“小瘸子之能竟似不弱於茅山林老毒甚至罗金仙诸徒!”李逍遥天性贪玩且易分心,此刻故态复萌,合该要吃一番苦头。

以数帖“净衣符”焚化气味镇住那数只硬壳蛊之後,再将银针制之,取小刀戳破皮肉逐个挑出,这桩活儿在他原非天大难事,最多手脚粗拙些,徒增鬼力赤苦楚。因见硬壳蛊好玩,李逍遥竟尔兴至,将欲收之。不料昏暗里忙中出漏,独剩一蛊没拣著,突然猛地一窜,出乎不意地钻入他大腿肉里,顿时皮开血迸,痛翻在地。

李逍遥正想抠蛊,不巧鬼力赤此时堪堪冲开穴道,一指悄抵,先点了李逍遥腰背数穴,教他动弹不得,方才一面粗喘,一面扶案缓缓起身。李逍遥被制之穴非属哑门,仍能作声,一时惊怒交迭,不禁悲声道:“你……你竟然反咬吕洞宾!”鬼力赤当惯了奴才,时常被斥为狗,但听了也不痛快,沈脸冷哼道:“再敢口齿放肆,我只割你舌头也不算违背刚才诺言!”他提到诺言,顿使李逍遥悲愤绝望之感稍减,奇道:“啥意?”

鬼力赤喝光李逍遥那一小袋来之不易的“金梅酒”,自感气力回复甚快,只是受苦时候究已不短,脑中仍感昏沈不适,急盼离此另择安全之地好生静养。自调内息稍顷,方道:“我并非出尔反尔之辈,适才答应今时放你一马,於傲家实属有愧,好在上天假手……等毒蛊钻心时,害你毙命於此的可不是我。”说完颤巍巍地走了出去,竟置李逍遥於不顾,由他死活自凭天决。

李逍遥好心竟遭此报,自问没本事似鬼力赤般解穴,心中追悔莫及,不一会残烛燃尽,黑暗里怪声频传,前後门外绿荧荧地竟有许多双诡异的兽瞳蹑涌而入,围在他身旁,竟拉拉扯扯,或嗅或舔。李逍遥头颈难转,耳听得大片窃窃私笑之声此起彼伏,直如昔时恶梦所见,忽觉包围他的绝非野犬,籍借门外冷森森的青弱夜光投墙映影,赫然辨得欺近之物果是数匹宛做犬爬之态的尖耳长尾裸妇,个个秃头箕爪,形如恶魅。登时惊得全身毛竖,浑忘肉里蛊钻之痛,汗然想到:“定是先前折腾鬼力赤的那只妖兽跑去叫来一群同夥,尻!这回我可有得受了……”

但也许只是错觉,毕竟他饥疲已极,又加伤痛,迭经变故之下头脑更是一团纷乱。却有一事确凿无疑,那就是他的处境比起鬼力赤刚才更加不妙。

不多时身上已被乱舌呧舔一塌糊涂,暗感衣衫扯烂,好些冷硬尖锐的爪正在乱掏,捏得他生疼。眼前异影幢闪,蹦来蹿去,端的好不诡谲!突然间李逍遥如遭雷电所击,心跳和血行几似凝止,只觉身上重重地踞压一物……

绝望关头,庙中群魅倏起一阵不安的躁动,随即屏声静寂下来。李逍遥方感困惑不解,隐隐听到门外脚步声细碎,悉悉索索地踏草行近,却哼著小曲子,调儿里透出一副百无聊赖情态。以下是李逍遥所听的“甜甜曲”──作者小甜甜:

啊呀啊呀啊呀呀!啊呀啊呀啊哩哩……

啊呀啊呀啊咦咦!啊呀啊呀啊咕咕……

啊呀啊呀啊呜呜!啊呀啊呀啊比比……

啊呀啊呀啊哦哦!啊呀啊呀啊噫噫……

“这妞儿……”李逍遥乍感讶愕,心念一时转不过来:“啥调调?”小甜甜人未露面,甜歌先临,任谁都知除她无别个。夜色下但见一个娇小身影提著细竹竿悠然而来,一路打草惊蛇,到得门口,探头往里边先窥上一窥,比李逍遥更加古灵精怪的一对大眼霎时瞪圆,晶亮莹闪的黑眼珠骨溜溜转动得几下,忽呼:“狗魅!”

那群妖魅齐发低吠,不知为何一见这小妞儿都没敢动弹,投在李逍遥眼帘里的影子竟皆簌簌发抖。小甜甜不待多瞧就拿出一副小弓,搭上新做的竹矢,闪到门边望里飕地射一箭。李逍遥发出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呼,原没想到小箭穿入群魅间隙插在他腿上,这般苦痛自是突如其来,小甜甜出现之时他便觉没好事,心下刚发一声叹:“唉,甜甜……”灾难果然不期而至。

重新睁眼之时,已恍如隔世,酸涩的眼皮仍然凝重若似胶合,好不容易微张一缝,门外夜黑如故,身边却暖烘烘的多了一小堆旺火。李逍遥实感羞愧,因为落魄到这个连喝凉水都塞牙的地步,他居然还在昏睡中做了一场绮梦,且遗些余痕至醒时。往往身世最卑贱最盼不到出头日子的人或会常发此类怪梦。犹记梦里他如帝王一般卧在铺满柔软雪白天鹅绒的大床上,身旁美女云集,围成一圈依偎在侧,每姝都只穿著小肚兜儿向他献殷勤。帐外离床十八步立有数位公公,有胖有瘦,肥者大抵王晶、德昭、志伟辈,显是领班大公公;瘦宦无非书航、完颜黑骨、墨近朱、徐疯子者流,或执拂、或提灯,跟屁般鱼贯走来回,宛做守夕之状。

籍廊下宫灯透纱穿帘映入的桔红微光,依稀可辨满床美媚大都不生疏,数得著的排头佳丽当然不再是青霞、祖贤、丽君、嘉欣、之琳等过了年头的上岸青蛙,而是一个比一个年齿越小模样越俏的新秀,诸如灵儿呀月如呀傲雪呀甜甜呀小桃呀锦瑟呀傲霜呀文凤呀汶汶呀小玉呀英红呀小马呀雪鱼呀……等等。

所谓“等等”就是别发白日梦了,之所以喊停,因为这是晚上,长夜漫漫未尽,置身荒山野庙,躺在硬凉硌背的脏地上,不合做此美梦。

李逍遥叹了口气,从春梦沈迷中悠悠返转,心里究仍恋恋不舍意兴缠绵。但听旁边咯一声笑,此时此地竟仍有妞打趣道:“你这个哥哥,回回都挺尸也还罢了,怎麽一番比一番挺得出跳呐?”李逍遥不觉脱口称奇:“後边那句指啥?”妞笑:“不会自个瞅麽?”逍遥顺著那纤巧的秀足微抬指点,低眼便见出处,不由红脸窘然:“唉呀,根宝你……立得那麽直挺挺想干啥?”那话儿叫苦:“你一整宿都没让偶消停!知不知道卯足了劲头在这儿干等有多苦哦?”完了又做欲呕状。

李逍遥方自慌乱,旁边妞噘嘴问:“你不痛了吗?”痛苦於李逍遥早是家常便饭,或曰小菜一碟,尽管如此麻木不仁,根处的一股钻刺般奇痛突袭而来,仍教他不禁蜷缩一团,宛如垂死蚯蚓也似。自捂痛处时,方知手脚又能活动如常了,箭创亦敷以草药。无意中瞥见腿伤所在黑糊糊地贴了一大块山葵叶包裹的药膏,以细藤紧扎妥当,浸肤凉透,无怪伤口如封冻一般苦楚不觉。亦未感到硬壳蛊在动,想已去除。

李逍遥一时难以宁定,忙以气疗术自抚患苦。但见面前蹶起一个圆浑之臀,有女跪趴於地,拿背对他,俯朝墙边数颗石块临时垒就的一方陋灶吹火。圆臀晃来摆去,李逍遥眼为之直,暗感气息又乱,连忙改以家传凝神归元之法强自镇定。妞问:“本来放倒的是臭鞑鬼呀,怎麽是你哦?”逍遥支吾以对:“这……我现下脑昏昏,过会才能梳理。”妞笑:“你定然是又多管闲事哦,看!糗了吧?甜甜姐布的毒都敢乱动,要不是看在你中蛊了,终究不比偶高明,哼哼……才不放过你呢!”

李逍遥之所以起意搪塞,原是怕她报复。以小甜甜的性子,李逍遥胆敢擅解她下在别人身上的毒蛊,既给她返回撞个正著,少不了要施些惩戒方休。待听她言,才知那时他因疏漏而遭硬壳蛊袭伤,原来是因祸得福,倘非如此,小甜甜也不会因而作罢。暗暗称幸之余,不禁有惑,举嘴朝那美臀问:“不是溜了吗你,怎麽又转回啦?”臀股左摇右晃三数下,方答:“偶突然改变主意,回来瞧瞧不行吗?”

妞这样回答,李逍遥没法问下去,因感气促,唯换阿修罗心法匆匆自慰,但闻妞笑:“马子又带丢啦?你呀你……呵呵!”笑时吹灶火星乱扬,因怕炙脸,膝往後挪,高蹶的臀越发挨近李逍遥嘴。逍遥强自定神,忙避不迭:“别提其它了,那夥妖怪呢?怕是还要回来,咱得快闪……”臀在他嘴边悠晃几下,嗤之以鼻:“回屁!太婆徒弟鬼狗亲自到来我都不怕,何患一夥狗魅?”

“太婆!”李逍遥心头顿然不安,凛问:“又搞啥名堂?”那臀几抵他嘴,妞道:“没瞅见满山狗魅乱跑吗?想是老妖婆又找来帮手啦,鬼狗哎!”李逍遥一听太婆踟躇未去,想起丁情等人在寒山寺的处境,越发矍然:“不行!我得去看看,耽误了一会,不知……”起得急了,那臀偏晃过来,没留神嘴呶上去,实打实地撞个正著,脸栽筒裙里。妞乐:“啥的一会子,你都耽两宿了……哎哟哦,好痒!你在偶屁股後边干什麽哩?”

“噢,对不住……”李逍遥晕头转向之际,闻言忽吃一惊:“什麽两宿?”圆臀另挪一边,甜甜笑:“就是昨晚和今晚啊,要不是偶守在这,你还能躺得这麽好?”至此李逍遥始知过去了一天一夜,不想自己竟然昏睡许久,闻言一怔难定:“哇尻……”妞问:“‘尻’字常说起,是啥本意哦?教教偶嘛!”李逍遥因感那臀又晃得眼花心乱,忙掩目不瞧,嗫言道:“是……是屁股。”

甜甜乐不可抑:“哎呀,哥哥真有学问耶。教偶受益哎!”李逍遥无心胡调,只是对臀叫苦:“尻……”妞嗔:“哥哥有气莫朝偶屁股吹呀,来帮偶吹火是正经。”李逍遥正挂念灵月双姝以及丁宋等人此时处境,鼻际忽闻浓香喷喷,随烟蒸然,好不诱人,却非小甜甜美臀之味,立时勾起满腹饥欲,不禁讶问:“啥香这等好法?”甜甜笑道:“是偶身上香啊。”李逍遥笑:“不是指这种,我说锅里煮的。”

小甜甜从火边抬身坐起,伸俩根树枝折做之筷往锅里搅了搅,越发滚烫生香。她笑:“是夜宵哩!”李逍遥连日未吃上一顿好的,又耗精力多时,鼻闻热蒸之香,顿时对臀乱流哈拉子,浑抛杂事於脑後,只想先放肚大戳一顿再死也值,急问:“熟了没?怎这麽久哦!”

小甜甜噗嗤一笑:“猴急哦!”为省他催,先往锅里挑一块熟的夹到他嘴边。李逍遥单闻香气已按捺不住,怎看究竟,见她伺候到嘴,顾不得称一声谢,连忙张口便吃,咯吧咯吧嚼了一会,滚烫滚烫地咽下肚里,也不知味,只是满口冒烟地说:“哇,你放太多辣椒了,好辣!这物跟虾子似的嚼著忒脆,不知是啥?”小甜甜也捡熟的先吃一通,没忘夹送他嘴,两人转眼干掉半锅,皆各满身热汗,没暇说别的,待会她又觉不够,背对著李逍遥,从身畔所带袋子里抓出一大把蝎子,不顾挣扎扔进锅里。

耳听得李逍遥呼渴,她忙於搅锅添料,头也不回,随手递来一袋米酒。李逍遥未暇看清小甜甜往锅里热火朝天煮蝎子、蒸蜈蚣,只觉今宵大快朵颐,比起这顿滚油火锅吃得痛快淋漓,先前所遭硬壳蛊钻腿之苦浑不算得什麽。待饮半袋米酒更感酣畅之极,精神斗振,喜赞:“这酒香甜清爽而不过於浓腻,实是解渴消乏。不愧是甜甜姐所酿,人甜酒也甜。”

此番夸赞无疑发於由衷,小甜甜自能辨判真诚与虚伪,她一向性极敏感,非似表面那般大大咧咧、漫不经心。自己所酿的酒、所烧的食从未有人说好,只因与众不同,每有出格之举,反而人见人避,望而生嫌,连族人也不例外地憎恶於此,总议论这少女太过怪癖,不类於常,是以愈使她深感孤独,越爱离经叛道,从而我行我素,不理别人怎样看待。唯这汉家少年居然毫不嫌弃,反与她一同放怀大吃毒物,更兼赞不绝口。小甜甜心中喜欢,越发笑靥如花,玉颊映火倍见容光焕发,喜盈盈瞥他一眼,不由地又低眸转颈,出神片刻,似在自想心事,幽幽的道:“其实灵儿姊姊也不是没有福气的。”李逍遥怎知这小姑娘何出此言,触及她那般勾魂也似的奇妙眼光,倏尔触思梦余,暗感不安:“梦里我床上也有她……”

酒劲熏头,一时浑忘别事,方自心猿意马,忽觉口里剩有一颗烂壳状物未随酒咽,蛰得舌疼,便吐出来,借火光瞧清赫然是半只死昆虫,残螯犹张,模样骇恶。他不由吃了一惊:“酒里怎麽有……”小甜甜挪身抱柴之时,他眼光投向灶上,又见锅里满是狰狞之物,诸如蜈蚣、蝎子、粗蚓、蟑螂以及众多叫不上名的怪虫纷随滚汤此起彼伏,在他惊大的眼瞳里翻翻滚滚犹如百虫大战。

李逍遥何曾见过这等怪诡之事,顿时惊得呆了。先前他饥不择食,闻香馋煞,怎会想到锅中会是此类毒物,也因他究未全然清醒,只顾放开怀大吃半天,至此想吐亦迟。小甜甜俯身添柴,听闻跌坐之声,不由转面欲觑,忽听有人说道:“最大那只蜈蚣和最肥那条蚯蚓留给我!”

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阵阵恶心,肚里翻江倒海一般。小甜甜未暇看清他此刻的脸色如何,转面发嗔:“谁哦?为啥要留给你?”那人急切的道:“不料世间竟仍有如此美味佳肴!我啥都吃遍了,只道余生已然乏味,没想到还差这一锅……单闻香气已令人焦煞!可知我找了里许路才找著地头?”甜甜笑道:“才不信呢!再说偶又不打算请别人吃,我俩都没吃够哩。”那人冷然道:“你不怕我动手硬抢?”小甜甜笑道:“不打听打听偶是谁!偶要不高兴,单只馒头都毒死你;偶要高兴请你吃,就算吃毒龙宴、喝孔雀胆酿的酒你都没事儿。”

李逍遥听得只是浑身发毛,那人反愈急不可耐,但想她所说绝非虚言恫吓,否则怎能做得出这样一锅东西,多闻香气片刻,喉头馋声又响:“那你一定是传说中的绝世毒娃‘小甜甜’了?”小甜甜笑:“知道了还不滚?偶心情好,此时不想毒人……”那人哪里肯走:“就算毒死我,这顿美食也不能漏过嘴边!而且我赌你一定答应请客。”小甜甜眨巴妙眼:“凭啥这样说?”那人冷哼道:“因为我决定用太仓两座豪华海景楼买下这锅美食!”

“财神到!”

李逍遥呆望那锅骇人听闻的“美食”,背梁汗然寒飕,没留意小甜甜往他耳边飞快地低言一句,眼帘里火影乍暗又明,旋见破庙里多了一人,他俩都非等闲之辈,居然没看清这人是怎麽进来的,小甜甜掩著的门吱哑微响,又即悄然闭拢。那人抢将过来,眼只盯著锅,不瞧旁人。

比起霍小玉的机心,小甜甜多的是活窍。合该李逍遥此生不会少了烦恼,他走出家门所遇见的女孩儿,除灵儿之外个个都不含糊,小甜甜虽说来自蛮野僻乡,却因常年悠游在外,足迹踏遍四方,委实见识非少,加之天生机变多端,无疑是众姝其中最精乖的一个。那人犹未现身,她就已猜到八九,妙眼转波,未待那人抢近锅边,连忙抬足拦开,冷笑道:“什麽海市蜃楼,吹麽?你可吹不过偶旁边这位哥哥……”李逍遥不禁抗议道:“我吹啥了我?”

那人亮相时显出身法非凡,可却没敢稍碰小甜甜横过来的脚,风闻这少女浑身是毒,如何不怀三分顾忌?当她跷脚虚作拦势,他虽急不可耐,究仍刹步不迭,眼光先投进锅里,说道:“做菜最要紧是用料!单只这油味儿之新鲜出奇,我便没闻过……”小甜甜不怕告诉他:“土拔鼠油嘛!”

那人急道:“快勺一口先让我尝!”籍借灶里火光,李逍遥方见此人年约四旬开外,面色苍白,眼凸口小,倘非鼻下多挂两撇逾尺长的焦黄鼠须,当可有几分貌似出阁之妇,身材奇瘦,塌肩削背宛剩空架子,却挺著一个大肚皮。头戴员外帽,其色之旧竟似出土文物;身穿紫酱袍,补丁之多就有如另起炉灶,脚下趿拉一双金缕拖鞋倒显得不无两分身价,只这人满身寒酸气,颇似小县城里开当铺的,李逍遥见了便感不喜,听他刚才夸下海口,他便调侃一句:“这儿吃饭不兴打白条哦。”

小甜甜笑道:“对啊,想占偶便宜没门喏!”说著举脚作势要拨赶,那人忙道:“我绝非打秋风吃白食之辈,看我样子就知道了……”小甜甜瞟李逍遥一眼,笑道:“看样子没什麽油水嘛!”李逍遥也觉亦然,那人喉结乱动,自打进得庙里,眼便稍刻不离那锅滚腾浓汤,急道:“都说了用豪宅换你这锅极品夜宵,双方皆大欢喜有何不可?快让我开涮,现时火候刚刚好……”

小甜甜眼波流转,越要消停他:“空口无凭啊!”李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一时怎知此是哪一出。那人抓抓後脑勺,蹩紧了白脸咕哝道:“是这样啊……可百万身家总不能揣兜里罢?”想了想,究因急欲开胃,不得已掏出一串坠子,末梢晃悠悠地垂下一个杯口大小的铁公鸡,递到小甜甜跟前,说道:“时下没带凭据出门,好在此物大江南北无人不识,到时你拿到我地盘上自有收获。”

李逍遥方在估量这等样小的铁公鸡能值几钱,小甜甜却没搭茬,纤足一撩,拨那人连铁公鸡撂到一边,那人脸色稍变,听她冷笑道:“少来了!谁不知道铁公鸡是钱王的标签,你又不是他……偷来的吧?”那人果然眼神登变,李逍遥听到“钱王”大号,心头自有一番惊愕。

那人憋脸道:“没想到小姑娘也知些财金界的名堂……”李逍遥暗觉有趣,浑忘肚里翻腾之感,心道:“你跟叫化似地还‘财金界’?”小甜甜随手捞一只蟑螂就口嚼得香脆诱人,说道:“另换吧,甭拿铁公鸡来哄咱。偶可是打小就出来混的!”那人被她识破,心下先虚,又急於开涮,哪有心思多扯皮,手摸袖管片刻,又晃悠悠地拎出一条银链子,末梢吊一铜钱,满脸不痛快之情,皱眉道:“此物名孔方……”小甜甜一脚撩开那文钱,嗔道:“少来呵!谁不知道这是钱王府大管家兼北方银庄总瓢把子孔有方的招牌,偶不要别人的,免兑不来现。”

李逍遥从前只道小甜甜除了玩闹没别的,至此方知自己这点儿见识还不抵她小腿肚。心想:“这贼眉鼠眼的家夥旨定是个小偷,光顾财主家里多了,是以身上有这些东西。还好小屁蛋精灵透顶,若换作是我,拿了他这些不抵钱的东西非但兑不来现,搞不好还得替他当冤大头……”那人果然没辙,为吃到那锅百虫羹,不得已另摸衣襟,手又拔出来时,颤悠悠地晃著一条铜丝细链串连的紫檀木雕元宝。

小甜甜眼睛一亮,素足急伸,抄去了木雕元宝。李逍遥兀自纳闷:“怎麽用木头做个元宝揣兜里还不舍得早些拿出来?小屁蛋要这干啥?”那人愁眉苦脸道:“这下趁心了罢?”小甜甜验明无误,方才眉花眼笑的道:“早拿出来嘛!”那人依依不舍地看她揣起木雕元宝,只觉割心头肉一般,皱脸道:“可别弄丢了噢!等换了房契到手,须得完好无损地还我……”李逍遥不明此物有何可贵,但听小甜甜道:“谁稀罕你那什麽豪宅?偶只是要一信物,听说你们南北三大财庄上代曾经有约,说是谁能找到丢失的水晶元宝,你们就听那人驱唤,有这事麽?”又跷脚晃了晃,笑语嫣然:“这枚紫檀元宝只不过是替代物,在你老的手里暂充财界权威,丢了的那个才是你们财富的守护神……啊不,吉祥物。是麽?”

那人听得鼠须颤动,变色道:“你听谁说的?这事向来只在三大财阀之间……这个,咳咳,私下约定。”小甜甜悠然摇脚,眼瞟李逍遥,难掩得色的道:“偶便知。”李逍遥暗觉这笔交易做得糊涂,只道她玩过了头不知轻重,忍不住提醒道:“先前说是两座豪宅换一锅虫,你一栋我一栋本来刚刚好。怎麽说著说著就贬值变成一颗木元宝了?这玩艺我村里老林也会做,拿街上去卖不了几文钱……你再斟酌斟酌?”

小甜甜却道:“唉,你有所不知了!矬矬的噢……时下到处不景气,盖那许多豪宅卖给谁?泡沫哦!偶从不理官府驿报乱吹,不识字也有不易上字儿当的好处,可不是吗?衙门专养一帮骗子到处撒谎哄人,尤其那个钦话舍,造起假来脸不臊。民间都管它叫‘假话社’了,呵呵!你不到处看看,太仓那些地盘都囤霉了,豪宅里长满野草,海景楼又顶个屁用?动点儿脑筋哦你……”拿脚到李逍遥额上不无亲昵地轻推一下,嘻乐道:“值几银?”

李逍遥忙避不迭:“尽扯!”说来也巧,脑袋吃她伸脚轻微点拨,心念倏动,想起一事:“水晶元宝?我好象在哪儿捡过一个……得想想。”那鼠须汉子可不容耽,瞧也不瞧旁边胡调的一对,待小甜甜移脚改撩李逍遥,好不容易觑著了机会,迳坐灶旁,从怀里掏出一支银勺匙,老大不客气地舀汤便饮,嗒嗒有声。

李逍遥糊里糊涂吃了一肚毒虫,只恨吐不出来,耳听得旁边大赞美味,转脸方见那汉子敞开怀吃得不亦乐乎,含含糊糊地品评:“好料!这油尤其好,浑而不腻,做火锅真可叫绝!不过除了土拨鼠之外,还似混有另一般微腥而不失鲜美之味……”李逍遥本想好意提醒他满锅皆是毒虫恶蚓,但看此人吃得如此之香,想说的话噎在喉里,不免又感肚肠倒腾。

小甜甜笑道:“亏你倒尝得出!另一样是河豚油哦,不怕毒死你就多喝几匙!”那人只是点头不迭,嘴忙顾不上理会,一手勺汤,另一手抓过李逍遥旁边的毒虫米酒袋子,李逍遥提醒不及,那汉子咕噜噜便饮,越发赞声不绝:“好酒!虫酿的米酒最是滋补……小哥儿,我不给你留渣儿啦。”

见他连酒里虫渣也一并嚼得津津有味,简直饿鬼也似。李逍遥掩口强咽一股欲呕之气,好在那人身影遮挡,小甜甜没看到,否则难免著恼。她侧头瞧著那鼠须汉子探手捞锅,居然不怕油烫,抓起一条炸了壳的大蜈蚣整个塞嘴里,嘎巴大咬,一时汁浆迸射,直溅李逍遥脸上。他在旁睁大眼睛楞看,是有此劫:“哎呀,进眼了!”

小甜甜瞅著有趣,不禁笑吟吟道:“财神爷哎,不怕这顿海吃毒死你老麽?”那汉子闭眼咂舌,品味蜈蚣之美,浑无丝毫惧怕,这份大吃毒虫的胆色便连李逍遥也深愧弗如,毕竟他吃时并不晓得底细,此时自然半口也不敢再沾。那汉子斜瞥李逍遥,自捋鼠须道:“甜丫头请这位小哥同吃夜宵,总不会连他也想一块儿毒翻罢?我便是见你俩吃得欢,这才放心进来插一嘴。”李逍遥暗讶:“原来他先已在外边盯了一会儿,我居然没察觉。”

小甜甜问:“老财哎,难得撞见你夜出一趟,不怕偶起心绑你票麽?”那鼠须之辈嚼著屎壳郎道:“我那口子比我还悭,你剁了我也不会得一根毛。黑道没人不知,所以绑我干啥?”拍了拍李逍遥肩头,眼露勉励之意,“小哥儿穿得一身黑,多半也是干黑活的,好好用心做。”李逍遥兀自揉眼发愣,“做啥?”鼠须之辈道:“要胁她不如要胁我。不如去标我老婆的参,再把那老泼妇剁若干块寄来逼我交赎金,皆大欢喜有何不可?”李逍遥吃一惊:“什麽人哪这是?”

小甜甜倒不以为意,笑眯眯道:“好啊,等有空再说。”鼠须汉子暗动念头:“小娃儿玩毒来得,若能帮我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那老泼妇,我便得而解脱……”思及恶毒处,手捞一只半生熟的大蝎子,狠狠咬烂。李逍遥直看得皱脸不已,小甜甜问:“老财是识货的,那麽你三更半夜跑这麽远莫非是要寻宝?”说到这里眼睛一亮。

李逍遥心里好笑:“小屁蛋念念不忘便是寻宝,其实哪有这许多宝藏可寻?”只听那鼠须之辈边吃边言:“哪有这许多宝可寻?你当这是‘古爱鸡’麽?我看你俩娃儿是天生夫妻相,与其浪费青春四处寻宝,不如早垒爱巢多尝年轻滋味,免似我家那老泼妇一般老得面目可憎。当年忙於赚钱,等有了钱才发觉老娘们老时这麽难看,还不如吃蝎有胃口……”小甜甜只笑:“你也不好看呐。”李逍遥却抗言道:“什麽天生夫妻相?你这样说会有很多人扁你噢!藏到榕树下也藏不住……”

鼠须汉子冷笑:“当年我也不信会跟莫乃欠那娘们有夫妻相,现下想不信命都难……”逍遥打断他叹息,忙问:“莫乃欠是谁呀?”鼠辈:“就是我要你俩去剁的那人呐。”李逍遥不快:“我不爱听这些。太颓废了,跟你们这些人多呆一会都要堕落……”甜甜却笑容可掬:“别把话题岔开哦,老财。偶在道上明明听说好多武林中人跑来左近还争先恐後呢,连你都到了,可见有宝……”

鼠须汉子手捞锅底,饕餮道:“既然非要说有宝,那麽随你……哇,这条蚯蚓居然有两指粗,实属肥美之极!”李逍遥忍不住要往墙角呕出肚肠,幸好小甜甜忙於纠缠那厮,作嗔道:“财叔,都知道你老人家是最识财路的,指条道儿嘛!别的偶也不要,就只那水样明珠……”妙眼一转,有了缠人之计:“偶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菜没做出来呢!就看你……”李逍遥心想:“这情景怎麽像前代传说中洪什麽公的佚事?”

“像吗?我可不会骗吃骗喝,”鼠辈拈须道,“偏要我说,那就说罢。当下寒山寺左近还真有三样宝贝堪算值得一争……”小甜甜立时来神,妙眼睁得比李逍遥还大。“其一便是湛卢宝剑,《吴越春秋.阖闾内传》称,吴王阖闾在世时候,很喜欢宝剑。越国投其所好,遣使进献三把宝剑,一曰鱼肠,用来杀了吴王僚;二曰磐郢,用来殉葬了他那不肯吃剩鱼自杀死去的女儿;如今鱼肠归慕容世家後人,磐郢则在林家堡第一高手邵醉翁手中。还有一把叫湛卢,此是君贤之剑,在吴王尚且英明有为时归附於他,後来憎恶阖闾无道,飞到了楚国。史家言湛卢入楚,预兆吴衰,亡剑继之以亡国,是有伍子胥断首之言。其实宝剑亦似人材,战国後期各路诸侯所失人材大都投秦一展鸿图,欧冶子所遗三大名剑以‘泰阿’最具帝王之风,亦随入秦,足见天命所向。秦如虎添翼,顺应天命人心,岂能不统一列国?”

李逍遥本想离去,待听得这席话,不觉寻思,渐对此人刮目相看,姑且毋论德行如何,闲谈间显见其才识非俗,所称三口古刃之中,他曾见小桃亮过鱼肠剑,有如惊鸿一瞥;湛卢却与他大有缘分,虽归林月如操持,心中并无远离之感,说来不知是什麽缘故。只“磐郢”未曾得见,但於邵醉翁之名已不陌生。林家堡邵氏兄弟,他会过其二,均非一般脚色。

他自小喜闻剑的故事,每闻越人献剑均感不解,当下忍不住问:“为啥好剑都要从越地送过来?”此般常识无须那鼠汉释疑,小甜甜笑道:“因为越产铜铁呀,一路没看见铁矿吗?蠢哥哥。”李逍遥唯笑:“我一路坐船来……”小甜甜伸脚轻捺他一下,头又转朝鼠须汉子,心急的道:“偶不爱说剑,另两样是啥宝?”

“吴越自古多佳丽,姑苏美女月如天生绝色而且素具豪侠之风,在许多人眼里也是宝贝一般。”那鼠须汉子不顾年过半百,竟向往之,憬叹道,“可惜林家堡搞的比武招亲规矩太过森严,出乎我辈意料,但也幸是如此,免去了许多已婚男子家破人亡的苦难!唉,楚香玉那厮忒奸,献的规矩不但排斥已婚男人,更限制了年龄……”

李逍遥挠头探问:“还限定了啥规矩嘛?”鼠汉拈须:“多著哪!没看林门那麽多徒仔吗?一人献一条规矩,有如天网也似,都不知拦截了多少有心入股的好汉!啊,错了,不是入股,是入赘。”李逍遥笑:“也差不多罢。都有哪些不能入?”鼠汉捞蚓吃,目露寻索之色。“记不全了,总之是作茧自缚。比方有这几条:身有残疾的不行、相貌有欠端正的不行、须无不良嗜好;不够慨然正气者滚,身高不合尺寸的且一边去,还须得绝无女伴相随或无婚约在先……”

李逍遥听得皱眉不已:“扯……”鼠须汉子转头向小甜甜道:“看好你这位,我觉他不太稳定噢!”还好小甜甜笑容不改,话中却透出些许异味:“哎哦!是要选美男子还是要挑圣人往家里摆呀?少掰了,快说第三样是啥宝贝?”

“丁情当然算不上一件宝贝!这个侠门逆子,为儿女私情枉败风气,即使他身为侠王唯一子嗣、蜀山第三代排头儿的传人,如今也已一无是处,”鼠须汉子拈髭叹道。“然而这麽多各路人物齐奔他来,撇开漂亮话不提,归根到底是为了传闻的‘水灵珠’!或者大而扩之,为的是琅寰秘宝……对了甜甜,你打算做啥好的给我开胃呐?”

李逍遥昔曾听闻当世有“魔域天蚕”、“琅寰秘窟”、“忘情天书”三大奇观,只是将信将疑。初识丁情至今不过数十天,对此人过去曾经有何际遇不甚了然,虽知许多人急欲找到丁情乃为“琅寰秘宝”,他却不太在意这些风闻之事,所记挂的仅为帮丁宋伉俪有情人终成眷属。然而值此躁乱时世,便连这样一点善愿也屡难达成。思及於此,越发耽不住,急想抽身而走,迳去寒山寺。

小甜甜听到水灵珠,立时蹦了起来,浑忘刚才答应过鼠汉何事,急:“原来是真的……快带偶去!”李逍遥早巴不得有这句,称然:“对,快上寒山寺瞧瞧……别光打雷不下雨嘛!”原本他一直想走,但恐惹恼小苗女,徒遭毒蛊所害,心想跟这小姑娘打交道,操之过急反而不妙。虽说他在鬼力赤面前曾吹自己能克小甜甜,毕竟那时她不在场。出门不过个把月,已知当世至少尚有一女是他克制不下的,便是小甜甜这等样幼齿却又人小鬼大的女孩儿。

旁边两人虽急,那鼠汉却似生根一般钉在锅边不动,冷冷道:“我没吃够,你就是腰斩了我,下半身仍钉在这甭想移动分毫。”说著,手又抓进锅里,油汁淋漓地捞起一只烹爆了肚的蟾蜍。

李逍遥又欲呕翻在旁,直感此地多呆片刻也吃不消,比起寒山寺刀光剑雨的所在或更难捱。小甜甜妙眼瞪他一瞪,看他如此著急,她反而坐下,笑吟吟道:“哎哟,寒山寺想是三样宝贝都齐了,那位林大小姐也在吧?难怪这些男人个个都急得跟猴似的哦!老财,你又是奔著其中哪样宝贝来呀?让偶猜猜……”鼠汉道:“甭胡猜,宝剑宝藏我可没兴趣,至於林家宝贝女儿嘛,这会儿没工夫想,除非先帮我摆平家中悍妇……甜甜呐,财叔还没老糊涂,今儿任你摆局涮我,冲著这顿吃,甘愿让你暂且赚去了紫檀元宝。不过这事儿你得替我办了,皆大欢喜有何不好?”

甜甜笑嘻嘻:“办谁呀?莫乃欠吗?”鼠汉冷哼道:“总也不能白摆你财叔一道罢?我知道你想什麽。哼,花花小肠!”小甜甜悠然跷脚,摆出心照不宣样:“偶也知道你想什麽,花心老财!”其中就只李逍遥摸不著头,怎知这一老一小摆啥葫芦阵,但也隐约瞧出小甜甜捣鼓的这一餐显是早有所谋,请他撮一顿非惟贤淑之故。虽然这一顿吃得冤枉兼且惨烈,尚可庆幸小甜甜不知以何手段饶他肠胃不烂,更不明白她摆此一道意欲何为?

鼠汉边捞边叹:“甭看三大财阀号子响得跟大把钱撒掉地似的,被官府连年坑了我们不少!更不该听信邸报谎言,真以为马可波罗要带一群红毛商人来太仓长驻做买卖,又误听衙门撮弄,误判扶桑连年战乱形势,以为大批流亡武家会迁往东南沿海避祸,不料直等到前期武家时代乱中了局,除了海寇到了不少,肯来安家立业的规矩人没几个。这可好!我们白盖了许多豪宅、枉建了许多码头新城,花花银子铺将下去,最後收成了满地野草。嘿嘿,上了当的财主们谁不只剩一副空架子?只恨时下楼盖得矮,没法跳……”甜甜安慰道:“可以跳井呀。”

因见那汉愕瞪,甜甜又感好笑:“跳下井里会浮出好多泡沫哦!”抬手放口边,五根纤指曲张数下,满眼戏谑之意,巧笑嫣然:“吹呀吹,吹泡泡……”那汉瞪她一眼,想到愤愤不平处,又自喟叹:“越到年景不好时,那些邸报越发离谱了,为显得风光这边独好,专挑红番国的刺来往大里说,邻家好的说成不好,自家不好的说成好。搞这些小名堂小动作干啥?还不如多干点儿让自家老百姓高兴的事来得直接!为转移百姓心思,又造些番邦总是要来侵咱的话头,从前这麽说还行,可也不想想,如今大元帝国有这麽强劲的终结武力,有如此庞大军势,哪个番邦敢来找你拼个同归於尽?话又说回来,光靠这些不行,看看斡罗刹十几年前的光景就知道了,最要紧还得是多讨自家老百姓喜欢,因为古往今来王朝兴废最终取决於自家百姓恶不恶心你。拿开邸报看眼下,谁不知表象辉煌的元廷毕竟难掩重重危机,甭只顾著掩自家烂疮贬斥异邦,民心没那麽好骗取……”小甜甜:“吹泡泡,吹呀吹!”

第三十七章 人约黄昏 下

在这两人面前,李逍遥忽感自己反增慨然正气,越听越按不住无名火,怒道:“颓废!你俩忒不积极向上,净扯!我不觉得这麽过日子有啥不妥,多少年都过来了,甭再起心闹腾,我可警告你们这些不安份吃火锅的,因为我那傲雪妹妹……”说来也奇,打那以後他总要设法维护傲雪和她背後的朝廷,不计较傲家怎样对他;或因私情已结,又或是自小识字所书的第一行字叫做“家和万事兴”。

那俩愕目徒瞪,不明他何以突然著恼。李逍遥哼了一声,不想多理,记起身上揣得有绶鸡,究竟惦念寒山寺的情势,手摸衣襟,想寻那小信雉出来好向那捕蟀人打听山上讯息,却急觅无获,正忙乱间,小甜甜夹送一香喷喷之物到他嘴边,笑道:“哥哥这会儿怎歇菜啦?想是因而生气,偶喂你再吃些好的。”先前甜甜夹给逍遥吃的东西无不掰头去尾,教他瞧不出本来形状,当下他既知端的,怎敢就口?

甜甜偏不依饶:“吃嘛!这是鸡腿呢。”逍遥:“鸡腿哪有这等细小?说是鸟腿还马马虎虎……”正端详间,又听得那鼠须汉子嗒巴饮匙道:“这汤有鸡汤的美味,可又不知是啥鸡?没吃过这种肉禽……”李逍遥怔得一阵,突然从灶边捡起一支绶尾翎,放在眼前一瞧便即明白,“甜甜!你……”小姑娘笑:“偶见你身上揣得有野味儿,所以拿来调剂一下嘛!你不是这麽小气吧?”说著,朝鼠汉挤挤眼睛,满脸俏皮之态。

李逍遥悲道:“吃掉我一万两白银!还说我小气?可知这顿吃得有多贵……”甜甜:“扯,这种小鸟蠢蠢的还值一万两?少吹了你!偶就知道你会吹,除了吹没别的长处。”逍遥:“长处我有哇……”那鼠汉突然闷哼道:“这锅里的好处可不只一万两买得到。要知她放了多少金蚕王和银杏子!再加多种珍奇之虫,实非凡响,食下肚去须得花上数个时辰自调内息,以自家真气抑异燥极阴二气,使之化归奇经八脉,功力必增何止一甲子?我俩实有口福,但我未必天天有此好运,不禁要羡慕这位小兄弟……”

李逍遥本亦暗感腹内有此忽寒忽热之气,但更多的是欲呕之苦,幸仗自身内力堪足压抑,本以为这是误吃怪虫之後的不适,闻言方始一愣,想到昔在茅山隐者林居士处也曾有此感觉,无疑今时更强烈得多,只因他功力比昔大增,故未犹似当初那般辗转苦楚、不知就里。小甜甜见他愕眼望来,只迎眸微笑:“所以咱们再急也不能赶路啊,须得坐下来调息化异呢。不然一路急奔,毒发可莫怪偶喔!”

李逍遥虽知受益,又不明她为何摆此一宴,只道另有所图,自己陪著享此口福罢了。但听那汉子拈鼠须道:“我只求美味足矣,甜甜丫头不须多放补品下锅便宜我。可叹这位小哥身在福中不知福,竟仍不知甜丫头这是为了谁!”李逍遥不由望向小甜甜,惑道:“为啥?”小甜甜拽他同坐调息,口里只嘻笑如故:“免你回回挺尸呗!”侧头瞥他,噗哧又笑:“偶可不想总是看见了郁闷呐。”

原来她竟持此好意,李逍遥心中不禁一热,但仍将信将疑:“还为啥?”小甜甜闭目打坐,做一本正经状,不再答他,从她微抿笑意的嘴角浅涡,李逍遥暗觉自己看出些许古怪来,似乎她又不仅是为此。在这满心活窍的小姑娘面前,她若不自行揭盅,便纵有再多的不解之谜也只有闷著。直教李逍遥闷煞,又忍不住想起那只下了锅的绶鸡,徒添懊恼之情:“尻!刚到手就这样没了……”

小甜甜就连打坐也规矩不起来,耐不住又骚扰那鼠须汉子:“让偶猜猜你这麽晚出来搞什麽鬼……”那鼠汉挺著饱肚正要静调内息,行功时因怕骚扰,忙打著嗝儿道:“别猜了,我出来找蟋蟀。在我眼里除了美食以外,最大的宝贝便是此地那只出没无定的搜神精灵,但觉它离我很近,非找著它不可!”甜甜问:“啥精灵?你家里不是已有好多名贵蟋蟀了吗……”那汉犹未及答,忽听门外草声微响,立察动静骤临,忙提指贴唇,低声道:“外边来了数个高手。赌一百两,猜猜几个。”旁边一对少年齐道:“三个。”鼠汉摇头:“错,四个。”甜甜竖耳道:“可偶明明只听见三人的脚步落地声!”

李逍遥起初也觉外边悄至三人,但又隐感其中一人落脚沈些,似负有百来斤物,方自疑惑,只听鼠汉低笑道:“左边那个使藏边身法的背上另外驮有一人。”小甜甜怎甘认输,本要说“等会儿再看谁对”,门前已有人影悄临,杀气陡侵而入。随著一声森冷冷的低哼,语透门缝:“小蛮女,关木通又来了!”

小甜甜一听门外来人赫然是那“五斗米教”的难惹之人,想起曾吃他亏,顿时笑不出来了,惊呼一声,连忙躲到李逍遥背後。笃一下微响,有手轻按门上。当此情势急迫,李逍遥怎顾调息,想起鬼力赤提及关木通等几人会到此庙碰聚,暗料见了小苗女定不放过。方要抽剑提防,头顶突然轰地陷破瓦洞,梁上飕然射落数束异丝。李逍遥收功匆促,握剑之手未及拔动,腕脉登遭紧缚,抬眼便见梁木之上晃悠悠地现出一个倒勾双腿悬挂之妇,蓬头散发,影若恶鬼投地,满脸疮疤,咧著兔唇咯咯冷笑道:“阿奴,谁也罩不住你!”

小甜甜变色道:“这是关木通的师妹马兜铃哎!当心她的毒丝……”李逍遥急挣不出那只手,听是毒丝,心中一凛。关木通在门外森然道:“师妹,鬼力赤大人吩咐带这丫头去见他,旁的人就杀了罢!”李逍遥和小甜甜方乱作一团,那鼠须汉子忽问:“有没一百文?给我使使。”李逍遥虽不明白他何以竟在此时借钱,但感鼠汉提到钱时话语里居然充满了权威,实不容逆。情不自禁地用另一只手取出半吊钱,“五十文,要就拿去……”

关木通推门之际,忽听铮然声响,又叮嗡一声,有劲风急透门缝穿射凛凛。虽自狭缝射出,所取方位之刁、发射手法之妙、挟带劲道之猛端未尝遇。顷间惊眸低觑,倏见一枚金黄烁闪的铜钱透门骤临,嵌入膻中穴。只是一文钱。

“金钱镖!”

天下暗器最寻常不过的手法和最常见的一文钱,原不足令关木通、马兜铃矍然变色。然而这却是出自宁财神之手的一文钱,不寻常处仅此足够。当李逍遥听到门外叫出“宁财神”之名,不免心中怔然,想起曾在“幽悠书斋主人”以及蒋胜男开店之处从银票上看过这三个字。念犹未转,伴之以一声铜钱破空时的锐鸣,缠他手腕的毒丝顿去,墙壁叮一声磕响,有光反弹,折射梁上。马兜铃除窜离瓦洞急避,竟无它法。此时那半吊钱堪堪少了两文。

与排行风评榜天下第四的“钱王”传说中“乾坤一掷”撒钱毙敌绝技不同,他那太仓同门宁财神显然更吝啬得多,更不肯轻易多花一文钱,为此他专精例无虚掷的“金钱镖”手法,唯求一掷一个准。耳听得马兜铃在墙外怦然跌地所发闷哼之声,小甜甜方蹦出来,提脚踹开大门,只见关木通以及一个背驮黑衣人的老喇嘛倒跃数十尺远犹不敢停。宁财神悠然自得地把余下四十八文钱揣兜里,朝李逍遥道:“刚才赌一百两,这帐快给我结了罢?”李逍遥愣眼之余,唯问:“先欠著好吗?”

“不行!赌帐可不能赖,除非……”宁财神拈著鼠须飞快凑嘴到李逍遥耳边,瞅小甜甜没注意,压声急道:“看你手脚不像干净的,帮我把紫檀元宝给弄回来,那还有得商量!”李逍遥不禁悲愤:“偷回给你,她还不毒死我?”

宁财神揪他衣襟:“那就结帐!”李逍遥曾经见识关木通和灭顶上人一夥的手段,既被堵个正著,本以为打起来没完没了,哪料这貌不惊人的鼠髭汉子仅掷两文钱便打发了他们,这份暗器手段之高,除去傲霜的“暗香浮动”,决计寻不出尚有谁可堪比及。纵连家中老婶的发针伎俩谅也相去甚远,至於楚二辈就别提了。

震愕之余,虽感鼠汉揪衣的手法亦极精妙,李逍遥怎暇理会胸前拉扯架势,不觉愣问一句:“扔啥不可以呀扔钱?”宁财神见惯了三教九流各路脚色,尽管不乏有人称赞他独树一帜的钱镖手法,究未料及李逍遥当下竟会问出这样无厘头的话语,不禁一怔,眼里随即闪过奇怪神色。一个问得突兀,一个答得凑合:“我的独门‘金钱镖’之所以例不虚发,只因世人本有一见钱就会瞳孔霎然扩张的通病,瞬间其它什麽都看不见,眼里只有这枚叮一下飞过来的钱币,浑忘别的反应,更不会见钱就逃避或愚蠢地打掉它,只怕金钱不朝自己怀里飞过来,或改投别人那疙瘩。经过多年钱眼里看世道,教我洞悉人心易堕钱眼里,甚至乐於挨钱砸,是以我情愿遇险时适当花点钱,而不用别的暗器……”李逍遥方知原来如此,难怪关木通、马兜铃那样的难惹人物也会挨钱掷著,但仍有不解之处:“可只花两文钱就打发了,哪有这等便宜的事?”

宁财神:“对呀,金钱突然朝你‘丢’一声飞过来,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了你的好事?急切间谁又能看清那是铜钱还是金币、一两文还是一两百?说不定只盼还有呢!等著多投些好捡这便宜。究因人心贪便宜的劣根,最後往往得不偿失,被一文钱打伤,回去不知该花多少医药费……”逍遥啧啧:“听他们叫你财神爷,怎麽你不舍得多花几文这等吝啬哦?”宁财神拈须冷笑:“不这样能发财吗?”

小甜甜在门外笑呵呵地转身道:“上次被关老道突然偷袭偶,没等偶讨还这债,他和那喇嘛怎麽跑得跟兔子似地喔?”宁财神微微变色:“关木通挨我金钱镖投其膻中穴,竟仍能跑得掉,足见五斗米的人也不寻常!可别回去邀帮手来,却扰了咱们行功调息……”李逍遥暗施家传妙手,自有所获,非仅那四十八文悉数摸回,连铁公鸡和孔方坠子亦在顺手牵羊之列,竟多得一本巴掌般大小册子,名曰《胜斗蛐心得》,早已被宁财神翻烂。

宁财神虽说心绪不定,究竟精明过人,本感胸前有异,待要低觑之时,却被另扰。小甜甜伸脚踏在门槛上,说道:“不过那马兜铃终究跑不掉!”手扯鼻孔,硬生生地拖拽那妇人出来,一对白生生的脚只管往她身上乱踢,完了又拔一把竹刀插在她右胸。

可怜那妇人腰眼嵌钱闭穴,无法挣扎反抗,唯惨叫而已。李逍遥收掂诸物入袋,忽见手腕乌黑一圈,已然肿胀。只吃一惊,念犹未转便闻妇人痛嚎,与宁财神齐抬眼投望,因见小甜甜折磨那妇,李逍遥不禁忿道:“喂,甜甜你……”那妇人鼻孔已遭小甜甜抠裂,血丝乱淌,眼神凄厉,模样更是可怕,只趴门槛上哼哼不绝,却不求饶。小甜甜从腰篓里捏出一条小毒蛇,方要塞她衣内,闻得逍遥之言,她回脸笑道:“哥哥别急,偶帮你要回解药……”那妇人本想硬抗不屈,恁料这小苗女如此恶毒,竟要把小蛇弄入她躯内,顿时惊骇变色,但听里边那少年道:“这会你好好跟她要,又没天大怨仇,人家怎会不给?你这样整人,就是要来解药我也不吃!”

“哎哟你……”小甜甜想,我好心帮你索解毒之药,竟还摆起谱来了,她心中不喜,面上笑得更似娇花乱绽般。马兜铃见那角头蛇即将塞入她裤里,不禁惊呼:“解药给你就是!”小甜甜笑眯眯地取了解药,说道:“还是逼的有效。多谢你啦!”李逍遥却觉当此情形下就算不施折磨,马兜铃为了活命也会拿解药换取他们给她解穴开释。但不管怎麽说,解药既已取回,李逍遥唯叹:“让人家走罢!别玩了……”只道小甜甜势必作罢,不料她刚踢开马兜铃的穴道,那妇突然惨呼一声,毒蛇咬在她脖侧。

李逍遥吃了一惊,投眼看见马兜铃两眼翻白,面色迅即枯黑,仍在小甜甜脚边猛烈挣扎。小甜甜手抓蛇颈,掐得那小蛇咬住马兜铃时猛吐毒液。李逍遥见状不禁又惊又怒,喝道:“小毒婆娘!住手……”手绰木剑急欲撩蛇救人,此时方见两缕淡烟似的毒丝堪堪从他与宁财神身前消了去势,未及沾身就萎落於地。

宁财神可不似这两个少年般活跃,既想起不安之事,先已乘暇敛念静调内息,免遇新扰。毒丝悄近亦不觉察,实属命系一线。李逍遥未暇瞧出毒丝来自马兜铃之手,木剑已挥将出去,怎知一解开这妇人穴道,她竟仍想毒死庙里俩人,却被小甜甜抢快一步先取她命。适才关木通吩咐马兜铃杀宁、李,只须捉小甜甜带走便得。李逍遥亦有耳闻,昏暗中未细辨究竟,只恨小甜甜滥施恶毒手段伤人,急欲阻她。小甜甜哎唷一声痛叫,手被打个正著。

李逍遥发脚往她屁股一踹,连蛇摔到墙角。待见那妇死状甚惨,李逍遥怒道:“这等杀人不眨眼岂还了得?”小甜甜摔於墙脚,捧著折骨之腕既痛且恼,哭骂一声:“狠心哩!”抬眼见他急抢出门,她不由惊道:“去……去哪儿?你不要命啦?”李逍遥听她之言,脚往外迈时不免微一迟疑,小甜甜哽声道:“你不跟偶陪罪,偶不……不给你解药。”李逍遥怒气又勃:“你乱伤人命,还叫我陪不是?我宁死也不要你这样弄来的解药!”火往头涌,索性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去,一时只想离这恶女远远地,免得按捺不住怒意当真又伤了她。

平日他性甚随和,未料有时也会这等硬倔,在黑夜里只是浑不要命地乱奔,手提木剑一迳遇荆斩荆、遇棘除棘,不知遭殃了多少趁黑挡道的山猪野狗,浑不理会耗力过甚会否毒发,一路怒冲冲想:“小蛮女这等坏,我再也忍不下她。刚才揍她一通,想必人人都会称快。”不觉又回到那处三岔口,待得身上湿透,才知下起夜雨。

江南夜雨总是这般不期而至,他不想再遇上出乎意料之事,选定另一条没走过的路,乍感方向全错,总是背对著烟雨寒山而走,不意拐了个弯,已立於寒山寺下枫林之中。方要觅径上山,雨中忽传一声凄然长叹,有人痛心疾首的道:“除了鸳鸯河畔初遇十娘泛舟听琴,其他事情全忘了!我的脑海里为什麽全都空空如也,时光仿佛凝止於当年初至兰陵渡时的落魄惊魂……为何我会什麽都想不起来了,只有桑十娘的微笑、兰陵渡的春光!”

李逍遥不觉怔立树後,透过蒙蒙凄迷的雨雾,只见宫九发乱衫湿,坐在雨泥里嘶声咽然:“连这支琴曲,我也弹不周全。下半阙的曲意何以一团昏乱?”李逍遥心感困惑,这般疑云自从宫九重现江湖便已笼罩不散。他曾听修剑痴、羽云、任书易言及宫九的身世,只仍有许多不释然处。当宫九视南宫烈火如陌路时,李逍遥已自惘然,说不清为何有此心情。

但听宫九摔琴悲嘶声中,有个好听的女子声音说道:“公子入寒山古刹带我至此,就只是为了在妾身面前摔琴麽?”李逍遥忽感语声稍熟,一时想不起是谁,视线在夜雨中本已朦胧,又给宫九身影所遮,自望不清他身前坐於树下的女子。宫九捧额摇头,怔了一会方道:“犹记那日我茫然抚琴,姑娘悄立旁听,当时乍见姑娘转身欲去的身影,恍觉似是我妻十娘……”李逍遥取银针自镇腕间毒瘀之处,不管能不能解毒,先且尝试,方要取药服用,闻言想起桑十娘那凄怨哀伤的目光,心头有一丝火苗窜冒,暗恨:“你杀了老婆,又到处泡妞。这种人我最是忍不下……”

那女子问道:“十娘?你妻子叫十娘,那麽她在何处?你有没找著她?”宫九语声哽咽:“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如何知道她在何处?有时我觉得……她就在我身边,宛然是你的样子!”李逍遥手捂前额,记不清自己在兰陵渡失魂时恍见宫九被“无忧手”所制是不是真实。看到他如此痛苦的模样,显非做作,连自己都觉茫然,乍有的火苗又熄在凄雨迷雾之中。此时方明一事:“莫非宫九来寒山寺不是为了找丁宋寻仇?”

那女子沈吟道:“是我的样子?你连妻子的模样也记不清,跟著我又如何能找到她?”宫九捧头闷哼:“我只想找回自己,姑娘曾说你知道我是谁……”那女子微笑道:“我只觉你像一个大大有名的人,可没说一定是他。”宫九忙问:“是谁?”那女子蹙眉道:“你抓得我肩头好疼!先解开我穴道行吗?”宫九从她身旁後退,自感失态,垂头说道:“对不住……不过姑娘似被一阳指闭穴,劲透三经,功力深厚尤胜於我,此法殊属独特,我解不开。”那女子懊恼地咕哝一声:“原知你排名在林天南之下,还隔三差五的。”

一品居那张风评榜李逍遥犹记得排头十名,宫九居於第九,原不及“第六”的林天南、纳兰春树,但想这未必靠得住,毕竟这些人彼此都没交过手,怎可凭得旁人妄言评判孰高孰低?李逍遥想:“宫九练成了冰冥毒掌和不死之身,当真拼起来,我觉林天南赢他不得。”

宫九语声喃喃的道:“料想过些时辰,姑娘自能活动如常。刚才你说什麽?”他捡视过那女子肩後中指伤势无碍筋骨,仅只闭穴一时。待宫九从她身旁移足後挪,李逍遥方才瞧见那女子面容如玉,一定睛认明无误,不由大讶:“怎麽是霍小玉?”

日前霍小玉潜入寺中,与李逍遥匆匆一别,不意在此撞见。这女子奸狡尤在小甜甜之上,李逍遥自是一见就头大,却不知如何遭林家“一阳指”所制,宫九又怎样把她救将出来,究因徒耽两宿,山上发生的事情急难了然。不论霍小玉还是宫九,李逍遥都不想见,本想另外觅路上山,只听霍小玉道:“公子若想弄清自己本来是什麽人,须得跟我走。”

望见她双目中似有狡黠之色一闪而过,李逍遥徒自惑然,实想不出她为何如此:“我倒未料宫九会忘记自己,但霍姑娘似乎本就知道宫九是谁,三言两语说给他不是完了,为啥卖这麽大关子?”霍小玉的心机他若能猜到,这一生也不会栽那许多跟头。但不忍见宫九如此痛苦,李逍遥顿时浑忘凶险,不自禁地想从树後大叫一声告诉他:“你是宫九!”

宫九却已听见树影中的动静,一番喃喃话语未完,悄然取琴置於身畔,手按丝弦,头脸仍埋在乱发之下,话里依旧茫然无措:“姑娘之前,便有一位无忧公子也是这样对我说……”突然发指拨弦,李逍遥眼皮方只一跳,宫九话声骤锐如针:“蜀山封三,你我都是断了一臂的废人。”一道锐气飕地随弦动急拨而来,其快无比地射向树丛内,李逍遥顿感耸然:“哇尻!居然跟戏里六指琴魔般!”只道气袭所向是他藏身之处,忙欲避时,但见背後叶影簌摆,衣袂掠风,骤从他头上飘然而过,眼前多了一袭撑伞悄立之影,半截空袖一拂,弦声犹响,锐气已消。

李逍遥望伞而想:“哇,酷!总带把雨伞傍身真是有先见之明哦,不淋得跟落汤鸡般坏了仪态……”宫九食、中二指夹弦,披散的发梢雨滴如丝,垂目喟然:“不同之处在於,封三爷早知自己手臂为何而断,我却不知……”蜀山剑侠事迹早已传遍天下,宫九昔亦尝闻,且未忘却这些江湖旧事,所能记起的仅除落魄兰陵的情仇之前,也正因为此,李逍遥总觉他戾气大减。

封求败无言。但他眼中的肃杀之气愈因宫九而盛,蜀山派与兰陵渡早已结下不解之缘,自丹辰子以下,殒殁多人於桑十娘一夥手底,又因丁情一事,封求败追寻宫九至此,无疑不免一战。

宫九仰面看满空雨洒,脸上有泥有泪,喃喃道:“听说早年封三侠使的是雄伟大剑,一剑封关,气贯长虹。那时的你或许是宫九命里逃不过的煞星。然剑门蜀道一役,十二剑侠同室操戈。为了放师弟修五一条生路,又决不能逆背师命,你於两难之下唯自送一臂从此沦为半个废人,成全了义气却毁了自己……”手腕稍翻,指间又多拈了三枚弦。李逍遥心随弦震:“哇,都是这麽酷!”

封求败依然无言,握伞的手分毫未动。人到中年,他已心如止水,形似木石。宫九手拈四弦,琴嗡之声满林回荡,摧叶无数。但听话声骤凛,一般的充满肃杀之气:“如今你仅凭一口利器而已,传说中‘万剑诀’仙术用以御妖制邪尚可,对我决然无用。所以你苦苦追缠,为的是找死!”李逍遥闻言方自暗感不安,霍小玉和他转的是同样念头,不禁说道:“可是你……最好别逼他用‘万剑诀’对付你!”

“万剑诀没用,呵呵呵!”李逍遥本想向封求败陈明宫九今非昔时,免得这两人枉拼性命,未及开口,便听一个口齿漏风的声音哈哈大笑,满林回荡。宫九身前多了一人,苍须破衫,颤悠悠地立在泥泞中,立时将封求败、宫九分隔而开,瞪著怪眼道:“跟人斗,顶个屁用?封哑子,你敢试一试今儿我就灭你!”说完,提掌呼的发出。

李逍遥一见南宫烈火,已料决难善罢,不想他话声未落便即发掌,封求败身前荡起圈圈激绽的旭芒烈晖,瞬息万变,陡地溅泥扬水,罩向封求败屹然不动的身影。然而掌势未近,雨中突然又多了一人,亦是鸠衣百结的老者,哈哈一笑,抢将上前,喝道:“老烈火,咱俩掌对掌!”

降龙十八掌对日炙烈掌。林梢雷电激闪,耀亮两个迅即交掌的老叟身影,一个是拜火教十长老之一的南宫世家耆宿,另一人赫然是昔曾为寻仇兰陵露过面的丐帮传功长老洪日庆,一品居风评榜排名第十。

南宫烈火咧开满口烂牙,同李逍遥一般满心惊愕。“洪安通……啊不,洪日庆!你来搅的啥名堂?”

两人虽未尽倾全力,掌力交撞,仍是其势惊人,随著一地泥水耸天乱溅,两叟身上衣衫毕剥迸裂,各自踉跄後退,脚下泥浆高扬。南宫烈火摇摇晃晃地退了七步,脚下无跟破鞋掉了一只,兀没刹得住脚。洪日庆退到第三步时,掌势突变“神龙摆尾”,旋身虚撩一膀,生生扎下马步,足陷泥中,不再多退半步,一时面沈如渊,口中哼道:“我追了宫九一路,原来这孽障在此。老烈火,有你什麽事?”话声刚落,裤头迸脱而落,慌忙提回腰上,耳听得南宫烈火哈哈大笑:“也震到你裤子都掉了!”

洪日庆嘿嘿干笑:“不过震断我裤带子,没你掉鞋狼狈!”说完扎回裤头,摆个“龙战於野”架势。南宫烈火索性连另一只破鞋也甩开不穿,赤足踏泥,沈脸道:“多少年没跟你打了,洪七公……啊不,洪日庆!”老丐:“你怎麽老是说错我的名字,这老忘八……”两人方要再对一掌,忽听林间有声急至:“大哥,蜀山多情之士没找著,这儿却有两个老王八在打架!”另一人粗声道:“好久没开打了,手痒!正好先逮两个糟老头开练……咦,啥东西黑黝黝地飞过来?”

虽是一粗一细两样话声,来的却只一披蓑人。脚未蹿落,迎面飞来一破鞋,连忙摆头跳避,耳听啪一声,那披蓑的方要回头去瞧,身前倏地戳来一指,衲影飞晃,隐约辨出一胖躯老僧的形廓。那披蓑的粗声怪叫道:“咦!少林派的一指禅!”颈後发出细声:“後边还有一个秃子……尻!是降龙伏虎!”刚挥刀逼退前边那胖老僧,背後连中三指,顿时呆若木鸡。

蓑影後头现出一个单腿站立摆托钵顶天架势的瘦僧,冷冷道:“峰会在即,满城都是八大派高人耆宿,怎容宵小之辈到此胡闹?”发话间,前边那个胖老僧也摆了个罗汉伏虎式,嘿然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林堡主该当高枕无忧,不需要吃‘立可眠’。”

南宫烈火和洪日庆闻声而望,只见瘦僧脸上连泥沾著一鞋,须臾徐徐滑落,口中低哼:“魔教的鞋!”半抬的那只脚倏晃,把破鞋踢还南宫烈火,飕飕回射之势愈急,显是有心发力以催。南宫烈火侧头避开,背後叭一声响,树丛里倒了一个小秃儿,泥鞋不偏不倚正中其脸。众人徒然愣望,一时认不出此又是哪一派的高人。

李逍遥当然不是能挨鞋轻易砸翻之辈,只因一路飞奔至此,非仅头沈脚浮,更感体内气息岔乱,想起宁财神、小甜甜之言,只道转眼果将毒发,兀自惶恐,怎料南宫烈火早察有人骤近,明里甩鞋暗地使劲,那少林僧也不含糊,虽较之南宫烈火还差点儿,吃过亏之後为找回脸面,把鞋回蹬更急,待脸上叭一声响,李逍遥倒地时还不晓得怎麽回事。

透过眼前斑驳泥星,但见一人蓬头乱发爬将过来,布衫褪落半肩,满身脏泥,手举破书,朝南宫烈火嘶叫道:“老贼!”南宫烈火转头见是“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不由一怔,随即冷哼道:“你嚷啥?拜托你斯文点儿,别这麽爬过来!如此狼狈成何体统?”何度政红眼道:“不把胜男还给我,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爬在你後头!”李逍遥见他如此凄惨,不禁想:“唉,不想他如此痴情!老南宫捉他老婆干啥……”

南宫烈火怒道:“索性灭了你……”抬掌欲发,面前斗地荡来一招“见龙在田”,又多一老丐,黑矮精瘦,眼神厉害,瞪著南宫烈火道:“这麽大的盛会,光明顶就下来一人吗?”李逍遥一见此叟便感心凛:“尻,是袁八爷!就是那个用降龙十八掌打鬼的……”南宫烈火忖及丐帮已有两老在此,岂敢托大,刹掌不接,冷哼道:“袁祥仁……啊不对,袁和平,你也来找死啦?”

那瘦猴似的老儿沈脸不言,只防南宫烈火稍有异动。洪日庆捋须道:“日前我收风,正好找你证实一下,老南宫……听说光明顶教内不和,左使殷正道被迫出走,可有此事?”南宫烈火眼光微变,随即道:“我照例否认!本教并没有大规模……”话未说到“内讧”份上,山上连发响箭破空疾啸,封求败、宫九只顾专神对立,置身旁之事浑若未觉,旁人却均转望纷然,但闻半麓有人高叫:“後山来的一人似是魔教大总管殷承宗!”众人无不变色之际,南宫烈火怒道:“谣言!”

李逍遥正在一旁抹拭脸上鞋泥,忽听一阵嘈杂声响,林荫小道走来一群鸭子,间有一人前抱後驮若干繈褓。李逍遥只道来的又是什麽魔教大人物,待见不过是一个满头癞疮、额突三个肉疙瘩的赶鸭汉子,欲不理会,忽听婴啼娃闹,那疙瘩头养鸭人一时乱了手脚,顾此失彼,但嚷:“远桥,你怎麽又屙尿了?翠山……莫哭!”原来他身上那些繈褓里各有婴儿,大小不等,急促间找不出是哪娃作乱。“梨亨,你哼啥?不许咬莲舟的脚丫,莲舟你也别咬松溪……哦错,是声谷。咦,岱严,你怎麽自掰手指呀?”

见得此情,李逍遥唯“晕”而已,洪日庆看到赶鸭汉子,却是认得:“嗨,三疯!你怎麽也来啦?估摸著这等架势,该是真武七玄都到了吧?”李逍遥不知那汉便乃玄一真人高徒张邋遢,人称“三疯”的便是,只听那汉浑浑噩噩道:“没呀,这儿只有我七个徒儿,等长成了是要做‘武当七侠’的……”

李逍遥本想皱著脸说“扯”,喉脖倏然一紧,有手扯他後领。南宫烈火话声在耳边乱震:“拿个小和尚当挡箭牌,谁敢碍路,老子先拧掉秃驴脖!”昏暗里他未认出李逍遥,只道是一寺僧,又见少林、武当、丐帮屡有高手奔援,无心半道多耽,趁李逍遥乱息未平,冷不防抓他窜向山上,洪日庆等投鼠忌器,没敢发掌硬拦,纷声喝喊,唯有尾随而追。

二趟复返寒山寺,不想是这种情形。李逍遥一路无心观景,徒自感慨不已。南宫烈火突然变色道:“是啥虫子突然钻进我衣服这等怪……”李逍遥唯叹:“只是蛊。”自从与灵儿结伴以来,屡同苗人打交道,身上蛊蛊惑惑已然不少,难得有机可乘,悄放数蛊袭上南宫烈火破衫之内。南宫烈火武功虽甚了得,却不谙巫蛊伎俩,待觉有异,顷间难免闹个手忙脚乱。

李逍遥先已防他发力掐脖,趁这叟忙於抖襟振衫甩蛊之际,手绰越女剑削其腕臂,对付南宫烈火料忖木剑难支,只盼宝剑锋锐堪可迫其退让。但不存伤人之心,发剑前先喝一声:“老鸟看剑!”因是近距出招,为不徒造杀伤,便弃狠招通统不用,仅将灵儿教他的“雾里看花”使个半式,作势剁手。

原本此等软弱之招岂让南宫烈火放在眼里,不料剑犹未抵,此叟先已怪声发叫,忙不迭地放手拍背,一跃半丈,猛然发力振衣,随著簌簌数响,李逍遥适才所放的蛊居然不抵他抖衫一震,悉皆坠地隐去。此时南宫烈火方知这小和尚透著邪门儿,不由瞪眼道:“章卫健……啊不对,陆姨毅……也不是!周玉郎……龙小宝?都不是,你小子到底是谁,恁地眼熟噢?”

李逍遥蹦落一旁,後脚跟刹在山道绝处,退无可退,唯凝剑式严防死守,见南宫烈火枉自乱猜竟认他不出,因道:“宁做无头将军。”此言正是当日棒胡败死於长武集所留,端的掷地有声,虽自李逍遥此般惫懒顽童嘴里复出,究仍不灭其浩气长存。南宫烈火一怔猛省:“是你!蒋介……啊不,蒋胜男那天没做掉你,今儿我让你摔得连尸体都没有,何止无头……”待要发掌把李逍遥打下山谷,忽闻夜幕里飘至一声苍老幽怨的妇吟:“日盈昃,月满亏蚀。”

顷间非仅南宫烈火为之一怔、前头路绝处的李逍遥不寒而栗,後边追赶的众人也即耸然变色,隐隐听出了太婆的语气。这时歌声倏近,如在耳边回旋:“今日容颜,老於昨日。古往今来,尽皆如此……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歌罢长叹一声,送来无尽沧桑、哀凉之气。李逍遥头一遭忽觉太婆除了可怕之外,似乎也很可怜。想她孤老无依,多年夫离子散,流落飘零直如游魂野鬼,自有一番不足与外人道的凄苦。太婆一曲既毕,半晌再无声息,南宫烈火愕然道:“听著怎麽像佘赛花……啊不,苗翠花……也不对。怎麽像折小翠的歌声?”逍遥问:“折菜花……啊,不对。折小翠是谁呀?”显然人老记性不甚牢靠,南宫烈火挠额苦思,满脸懊恼追忆之色:“几时的事啦?那年我侄媳刚过门不久,我只知她叫小翠,本不留意……孰知有那麽一天在後园里,偶然见一妙龄美女在溪边翠柳下赤足洗脚,实是动人之极,我不禁失声赞叹:‘多好的姑娘呵!’……”

李逍遥爱听这类故事,顿时浑忘身临险地,忙问香豔处:“具体好在哪里?”

好在这一老一小突然发痴,洪日庆等人得趁转眼追近,只因山道狭隘,虽仗人多却难展开包抄。若论单打独斗之能,南宫烈火自忖不输於号称“天下第十”的污衣派老丐洪日庆,但也无望取胜,南宫世家的“日炙烈掌”至多与丐帮“降龙十八”天下绝技勉强持平,倘再加上降龙、伏虎两个少林老僧以及净衣派“八爷”袁和平,南宫必不可免要栽大跟头。

他素来不理会什麽武林道义,见势不妙,突然探手急抓李逍遥脉门,怒道:“好在这里有个小秃驴,谁敢靠前,我便摔他下山!”众人吃一惊,忙刹步不迭。李逍遥早防来这手,眼见南宫烈火抓势如饿狮攫羊,既疾且狠,剑竟撩他不及,顿时心头狂突乱跳:“老鸟就是了得!”一惊之下,浑忘身後便是绝岩,为避南宫烈火抓攫之势,慌忙後跃,耳听得洪老丐急叫:“留心莫摔!”南宫烈火哈哈大笑:“无头将军……”

李逍遥待觉不妙,脚底已感无著,一时惊得满空乱蹦:“氽!”继而便摔,生死关头究仍不甘,卯足了劲儿兀自扑腾欲返。眼看有望手攀岩棱,南宫烈火倏发一掌碎岩无算,又将他震跌开去,掌未及收,李逍遥又攀住他臂,死命要回岩上。南宫烈火怒道:“还不肯死?”急切甩手不脱,倏起飞脚踹入李逍遥怀里,终於拔手而出,孰想李逍遥又抱住他那只脚,急欲要返,南宫烈火险些也给拽落崖下,越发著恼,双脚乱蹬方始得脱。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恁料李逍遥又从後边抱住他脖子,犹欲攀援而还。

南宫烈火未曾想到他求生意志如此顽韧,徒自惊怒交加,振肩甩他不落,反手欲扯头发,才知李逍遥没毛可拔,口中愤叫:“恁地粘缠!”无奈唯以背猛撞山梁,要教这小子筋裂骨迸而死。岂料李逍遥远比他想象的机灵多,居然兜转而至前腹,手拽他裤头不放,百忙里没忘塞些毒蛊进内,南宫烈火顿时浑身毛栗,一边振衣抖裤,一边发掌要拍碎腹下那颗秃头。李逍遥却又绕腰转到背後,连发数脚蹬南宫烈火膝弯,只搅得晕头转向,怒不可遏,又欲背撞石梁,待得和身急撞之际,突然省起打了几个转,背後已非山梁,而是空谷,一惊非同小可:“怎麽是我摔?”

李逍遥也没料到闹到最後是南宫烈火摔下去,自仗身法灵活,堪堪蹦回实处,犹未喘透一口气,南宫烈火突然发手来揪,洪、袁两个老丐乘隙早候在旁,齐身抢占绝岩剩处,发掌把南宫烈火逼将下去。待闻“呜哦”一声从底下悠传而开,三颗脑袋从绝处探往下瞧。

李逍遥忧问:“他会不会摔死?”洪日庆叹道:“此处还没高到足以摔死老南宫的地步,只盼他别这麽快回来纠缠!”袁和平哼道:“我觉太婆似在底下。”李逍遥突发奇想:“记得以前看过一出武戏,说的是一个独臂人摔下绝情谷,在底下撞到老情人这麽离奇哦!”袁和平哼道:“哪有这等巧?”洪日庆:“那出戏文我也看过,还有一个小姑娘跟著摔下去做见证。”逍遥:“可惜咱仨没人肯再跟进……”

话刚说到这处,倏听後边降龙伏虎齐声闷哼而倒。李逍遥方只一愣,脚下大岩忽塌,数道劲气照背急袭而至,端是猝不及料。没等李逍遥看清究竟,洪日庆在堕身之际骤发一招“神龙摆尾”撩向背後,霎时将李逍遥送飞丈许,使之不致同摔岩底。

只听袁和平一声嘶呼:“七……”旋即嘎然而没,声淹岩崩的大响之中。李逍遥怎料变生倏然,险从何来,身跌道旁磕得生疼,犹未蹦起,後背接连中了数指突袭,昏睡穴亦不侥免,登时不省人事。

醒时眼前一片迷暗,幽香缭绕弥漫,伴以木鱼梵音。他一时头脑沈重,难以敛念,不知身在何处。隐隐听闻前殿有人话声甕然地说道:“特来给林兄捧场,顺便看我女儿璎璎,不想半道上竟遇丘白贤侄,捉了几个小毛贼来献。”李逍遥听提沈璎璎之名,不觉忘却自身处境,嘴边露出微笑。但听另外一人话声洪亮的道:“可惜洪、袁两位前辈不幸遭老魔头南宫烈火所袭,尸骨无存。连降龙、伏虎两位高僧也不知去向,若非沈伯伯及时赶到,徒儿恐怕也……”

李逍遥正想著沈璎璎的趣事,斗闻此声,心中大凛:“尻!真的跟丘白生前一模一样……难道他那天没死?”便因此惑,几乎没听清另一人低缓之语:“旁边这几位是?”那语声甕然之人忙道:“哦,忘了引见……这两位是大内高手许搏阴、谭卫兵大人,旁边是老回回哈马斯,此是徐疯子大侠、辛化涩千户。都是来帮忙的。”

厮礼罢,那说话徐缓之人说道:“我一向与官府不大交往,怎敢有劳……”许搏yīn道:“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姑苏城外寒山寺也不例外,此间发生的每一件事,哪怕是丝毫风吹草动,我们也很关注。老侠你就别客气了!”李逍遥暗感疑惑:“这屌狴说话的声音……”那话声徐缓之人道:“醉天弟自湘来晤,实属林家堡天大喜事,料想醉翁更会喜出望外。”此时李逍遥慢慢想起璎璎之父原乃两湖大侠沈醉天,当初曾听她与陈友谅、於文凤提过。

沈醉天道:“我只是来看女儿和月如侄,又不是来看他,那老酒鬼有何可乐?”话虽这般说,究仍按捺不住斗酒的急切:“那老酒鬼呢?”君天的声音:“师父在这里,邵一翁自要留在城内互为守望,怎能倾巢尽出?”醉天:“长辈在这里,什麽时候轮到你说话?”君天知他脾气,唯笑:“是我多嘴。”

李逍遥忽惊:“难道我在寒山寺里?”那语声徐缓之人又道:“丘白,听说你和楚二都受了伤?好生叫为师不安,过来让我把把脉……”丘白:“这……师父,徒儿将养多日,已经好了。”前殿传来脚步後退的声音,想是不让其师探脉。另一人忽道:“师父,此贼已供出日前偷袭邵氏酒庄之事,你老说过要再审审,无忌把他带来了。”李逍遥闻声又感不安:“尻!见鬼了……”随即听见有人推跪倒地。

在昏寒之处多躺些时,肌肤虽浸得麻木,李逍遥脑中却更清醒,想摸越女剑在不在,方知穴道未解。前殿有人低咳道:“林大哥,大敌当前,莫为我枉费内力……咳咳咳!”话语徐缓之人叹道:“老六,你与星云方丈、象山等几位都是为我遇此劫数,逝者已逝,倘连活著的兄弟,我也无能为力,却叫天南何以安心?你莫多言,只管听我的。”醉天:“天南兄你且歇一歇,逸夫交给我,包管他把余毒逼尽。”

听到逼毒,李逍遥不由得想起小甜甜、宁财神之言,难免担心毒发不是时候。兼且穴道未解,除了调用内息、抚气凝神归元之外,他能做的事也并不多。所喜内力积聚良厚,又曾服用桑十娘所吐“真蚕菌”,先已施针服药化除毒性,五斗米教的几绺毒丝究竟放他不倒。只虑小苗女那锅毒虫而已,自感仅凭“凝神归元”不足以驭,为驯化腹中异气,唯施阿修罗六重心法,收敛杂念,依诀而为。

他天性不善攻击,本有几分懦弱,遇事往往先想後退,而不是拼。阿修罗神功为他所得,实合其性,巧中又有凡人难以窥见的天意。习炼修罗心法以来,不知不觉防御之能大增,所受的伤也一次比一次轻微,甚至越来越少。内力之强,或许仅除风评榜上“十大豪”及与此相当的数人以外,时下罕难有别人堪能与他相匹。只他尚不会运用自如而已,连武林中二三流脚色都会的点穴解穴,他亦未谙通。

六座阿修罗像或横眉冷对、或怒眼圆瞪、或悲天悯人、或捶胸痛号、或不动声色、或仰天长啸,次第从他脑海深处激旋而现。眼前时而昏晦时而霎亮,恍见傲天、剑圣、拜月神公、花不败、“冰河”封万川、“风神”封十八娘、“狂徒”燕辉煌、“光明尊”殷破败、“旭日左使”殷正道、“九阳中天”殷承宗、“新月右使”殷紫衣……这些迹近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在雾障苍茫的前方等候他,迢迢长途尽头不知是何等样的神殿?

李逍遥如受一股无形的力量激励,从来不甘心。仿佛强敌便在眼前,势不容耽,把阿修罗功法走尽六周天,所用时辰竟比往日少了许多。待运功至第六回时,忽省:“我何不使用‘气动之术’试冲穴道?”合该他要白受许多折难,至此方晓自解穴道的法门其实早在阿修罗心经的“气动之术”涵藏之下。

只不明白:“路上把我杀了就是,又何必捉我回来?”他吃了林天南门下许多苦头,既有了解脱困境之法,胸中顿生一股豪气,不禁想:“既然这样,今儿就一并清帐了罢?反正那顿毒虫火锅吃得破费,须即找还……”但听前殿有人报称:“官差围山,没有看到那个像是殷承宗的人,想是误传。”

李逍遥上县塾时,曾在一张海捕榜文上算是见过殷承宗一面,印象中是个满脸横肉,额有刀疤,既恶又蠢之辈。罪状是“本乃太学律法教授,因私藏虐童画自甘堕落而被通缉”云云。自此,天下皆当他是这等样人,除光明顶以外他没处可去。此栽罪法後来被朱元璋学到手,於是“有人告发”:胡惟庸“虐奴”、蓝玉“以烛谋弑”、徐达“虐鹅”、李善长“言行不轨”、刘伯温“形迹可疑”、保儿平安“虐妻”……皆无善终。傅友德以赫赫战功而被赐死,甚至连朱元璋也捏造不出什麽罪名。此是後话,按下不表。

只听前殿有人语气徐缓地叹道:“要说这殷承宗,早年我也见过他一面,谈吐非凡,尤精古法及应时变通之理,常议朝政是非,实是博学之士,只过於迂腐耿直,不善明哲保身。”君天忍不住道:“徒儿听京城禁军的温助教说,殷贼家学渊源,武功亦不在文才之下……如今独获魔教九阳浩气真传,料更了得。”

“可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话声徐缓之人道,“殷承宗书生意气,为人过於执拗,性又偏激,得罪人太多,以致不见容於京中贪官污吏,反蒙不白之冤。不过皇榜上画的跟他本人差太远了,似此一味丑化过甚,反而捉不著他……”许搏阴忙道:“那就劳烦老侠指点画师重做榜像,好帮朝廷逮此淫贼!”话声徐缓之人哼道:“你这等来劲干什麽?”

许搏阴撞一鼻子灰,心仍不甘:“听闻老侠拿住了魔女霍小玉,此是衙门要的人,且交给下官带走……”李逍遥已知此是何等样人,心想:“交给你就‘黄’了。”君天:“许大人究是晚来一步,那魔女已给宫九从後院劫了去,不过我想他们大概还没走远,大人可以去追呀。”说著嘿地一笑。许搏阴闻言果然变色道:“啊,宫九……”自是说什麽也不敢去追。

李逍遥暗笑:“你敢去追,让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撞上宫九,趁早别打霍小玉的主意。先前这许老贼糟蹋宋姑娘,给殷野狐撞进来已经够你受了……啊不,是够大家受的了!”许搏阴瞪君天等林门弟子一眼,讪然道:“南宫烈火、殷野狐、宫九、殷承宗这些变态之贼,眼里除了色欲没别的!大家莫学他们……”李逍遥心下好笑:“好啊,学你不也一样有妞抱?”一闭眼,脑中便闪出渔排上的情景,越发想出去教训这姓许的一番。

那话声徐缓的人悄言对门徒说道:“当初为师与殷承宗有约,因闻衙门禁什麽都来劲,就只禁黄不力,实属流毒无穷。承宗见我不信他言,是邀同往暗探取证,以备日後揭发其丑。一路踏勘而入宫中禁脔,果是其淫无比。不意走露行迹,触得古公公之忌,承宗不及为师机警,是以反遭栽陷……”门人皆呼好险之余,幼徒许真会意道:“恩师常说好人有时须比坏人更奸才能胜之,俺们铭记在心。”许搏阴虽也听到,不敢多言,心下悻然想:“不是你林老儿精,古公公不来惹你,只因你与相爷伯颜、肃贪廉公朱中书暗里交好。”

林家独到的制穴手法别说李逍遥,就连宫九、灵儿也难破解。但说来也奇,李逍遥依“气动之术”冲穴不多时,渐感闭脉所在血行舒畅,原本僵麻的手脚也有活络迹象,心中忽疑:“这种闭穴的情形好象不是林家的手法。远没林月奶纤指一戳那等苦不堪言……”前殿又闻报:“魔宗三剑客不知所向,连那夥蒙面人也消失在後山浓雾中。”林门众徒纳闷之余,君天忽道:“城西‘酒林’防护不够,可别被他们声东击西。朱每兑,你快传讯邵翁,请他留心分派人手。”

李逍遥心想:“酒林又是有啥名堂?”话声徐缓之人称许道:“这正是为师想要说的。可见天儿日益有指挥若定之风。”君天道:“恩师,东方师弟带来的这黑贼,你老可要再问问?”李逍遥郁闷不已:“东方无忌不是已经‘挂’了吗?怎麽又冒出来啦,还这麽来劲……”犹未想透可疑处,脸上忽挨一脚,翻到墙边,只觉昏天黑地。

但听墨近朱低声道:“阿扁,且留他多活片刻,须问出我那把昆吾宝剑下落。”昏暗中一个闽南口音的家夥道:“还问啥?越女剑都已到手了,索性做了便是。免被林天南父女撞见,又生枝节……”李逍遥刚瞧出那是一个披发头陀,其脸奇瘪有如弯瓜,墨近朱已抢将近来,揪他衣襟逼问:“狗贼,我的宝剑呢?”李逍遥笑:“和阿扁相比,可知你这副嘴脸给我什麽观感哦?”墨近朱愕道:“什麽观感?”脸上乓地吃一记重拳,殊出意料地倒跌,鼻梁已扁。

李逍遥莞尔:“欠‘扁’呐!”那头陀怎知他如何穴道竟解,不由怔住。只见李逍遥起身活动胳膊腿,又问:“和对边那厮相比,可知你这张脸给我啥感觉?”头陀自摸扁脸问:“啥感觉?”李逍遥笑:“也欠揍啊!”没等说完倏起一脚照那扁脸飞踹。恁料头陀武功竟尔不弱,斗施擒拿手法,拦腿将他摔到墙上,砰一声又滑将下来,没等落稳,头陀手持越女剑直抵李逍遥咽喉,冷哼:“你眼里两拨都欠揍,可知我什麽感想?”李逍遥笑问:“啥想法?”

扁脸头陀眼光一狠:“你将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剑刺咽喉,毫不迟疑。但他没法在剑上同李逍遥比快,只道这小子已经没剑,哪料李逍遥手一晃便绰出一支木剑,啪地打在头陀脸上,此即乱剑诀之“不测风云”。

眼看那张扁脸绽血浮肿,应声掼跌。李逍遥斗施“飞龙探云手”取还越女剑,起身冷哼道:“一路货!”

“诗曰: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前殿轻发喟叹,那话语徐缓之人说道。“做人该当光明磊落,成不成侠、称不称王不要紧。最要紧是问心无愧,对得起天地良心。你等一路黑衣蒙面,不敢见光,却伤我林家堡不少人。日前还烧了醉翁酒庄,钱财身外物,这些都不去说,单只问你一句:邵飘萍遇袭之後失踪多日,人在哪里?”

君天等吆吓声中,黑衣人踞地哑声道:“此间杂人甚多,只怕小人没命说。”那语声徐缓之人不禁蹙眉道:“你说什麽?”许搏阴冷哼道:“此处都是好人,但供无妨。”黑衣人头不敢抬,悚声道:“小人……小人……”话声徐缓之人叹道:“我听不清,且靠前些。”君天顿觉不妥:“师父,小心贼人有诈。”

那人微微一笑:“人被你们捉到,师父有何堪虑?看他伤成这样,想是吃了无忌不少苦头。”君天仍不放心,暗蓄掌力以防。黑衣人趋前说道:“林老前辈果是大侠风范,可是各为其主,休怪小人卑鄙。”话声未落,倏发一掌击在那人腹间。

众人如置梦境,怎麽也想象不出这黑衣人掌法的妙绝狠恶之处。只道他不过是一九流脚色,哪料一出手竟是上乘中的上乘。居中而坐的那人虽亦提防,仍没瞧出黑衣人竟非等闲,毕竟“高手”二字和“忠奸”一样都不会写在脸上,何况此人陡然抬头之时,分明戴了人皮面具。

那中年人无疑是此殿功力最高的一位,岂会轻易受袭,当下早蓄一掌以待,斗闻寺外响箭连发,有人急呼:“魔教殷承宗拜山!”殿内人人方凛,又听告急之声频仍:“蜀山魔宗三剑客再现,与玄机居士斗剑。三敌一已占上风!”那中年人面色微变,耳畔又乓啷大响,有个肿脸头陀压塌落地大窗掼跌而入,不免把君天等人的目光摄引过去。

李逍遥随即蹦将进来,摆了个金鸡独立势,先已发足把许搏阴踢得团团转,犹未单脚跳稳,便见那黑衣人双掌斗抬,左掌抵住坐椅之人所含之掌,右掌悄抵其腹,端的奇疾无比。

没等李逍遥多望一眼,殿内有人乘乱连发数掌打灭灯烛。最後一盏灯熄之际,只见黑衣人头额倏中一指,仰倒於殿前弥勒佛巨像之下。顷间虽现“气剑指”神技,但受掌力劲摧,那中年人座椅飕然急滑,後移逾丈许开外,眼看将倒,李逍遥抬脚顶住。

手也没闲著,连挥木剑把徐疯子、许搏阴之流打跌窗外,耳听得数声闷哼,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林门弟子懵然倒地,显遭不意之袭,君天兀自乱挥火云刀,与李逍遥一般都看不见敌人何在。

椅上那人中掌实属不轻,然他一身修为端非寻常,非仅反毙敌人於瞬间,更借座椅後移之势,巧消六七成掌击力道。那黑衣人武功之强,殊出众人始料。除丘白以外,林门弟子皆乱做一团,只因变生倏然,原也难免。那坐椅之人自按腹中苦楚,沈声吩咐:“许真,把灯再点上。丘白率众师弟护住沈、邵二位周全,另须……另须多著人手到後边僧房守卫,务保朱五等伤者不受敌扰。”

丘白夺过许真打来的小桔灯,撕去黑衣人脸上的假面,只觑一眼便嘿道:“不是中原人!毋怪他武功路数全然未曾与闻……”那坐椅之人叹道:“使的是域外摩尼的‘狱火掌’。想是大食头号高手腊灯!”

李逍遥正同君天乱拼刀剑,连磕火花溅燃佛像前几星灯烛,彼此照脸方怔,闻言齐转脸孔。君天变色道:“狱火掌!曾听一翁说这门掌力杀性最甚,师父你……”那坐椅之人强咽喉间一股热涌之气,脸色凝重的道:“我亦从醉翁处得知腊灯已然投靠傲家的讯息……”话未说完,殿内多人脸色齐变。李逍遥怎知其中瓜藤蒂蔓,因觉椅上那人语声耳熟,不由侧著脑袋从後边探脸来觑。“啥灯?”

那千户辛化涩急喝:“这黑衣小秃必是贼人一路,当心!”李逍遥原知这些穿锦戴乌之辈嘴里吐不出好的,正感懊恼,几个林门弟子昏乱里只道他凑到其师背後欲图不轨,纷来厮打。李逍遥把越女剑虚挥数下,逼退开去。怎料斜刺里晃来一个身罩黑布的大食回回,使开一条婴骷髅鞭,招数既毒且怪,偏不给殿内稍获宁定和平之隙,竟来搅拌。先前曾听有人提及此是大食哈马斯,与那千户辛化涩本乃一路。当这两人绊上来时,斗地只见一剑光寒,迅若惊虹。

婴骷髅鞭反打那千户颈侧,大食人倒地时兀自稀里糊涂,怎知李逍遥的剑如何绕到後边啪地拍翻了他。李逍遥手掰越女剑梢,往身前拗弯如虹,眼见丘白、君天率众围拢,急无可辩。他怎肯枉然拼斗,一边後退,一边望向椅上那人,却见侧殿走出一白须飘拂的魁梧老僧,迳到椅前,看出椅上那人气色堪虞,不禁诵声佛号,说道:“林兄,但愿老衲还没来迟。”有识得的喜叫:“万象大师到了!”

李逍遥皱起脸道:“不是吧?”他自曾听闻千叶、万象分掌少林达摩院、罗汉堂,位份尚在降龙、伏虎辈十八罗汉之上。万象素享中原名僧盛誉,等闲善信难获一面之缘。李逍遥一时不敢相信会在此处撞见。

万象大师称声“得罪”,附掌按於椅上那人身前,两躯皆是微震,万象大师脸色顿转严重,眉头蹙起。君天忙道:“万象首座以高深功法为恩师疗伤,众弟子且护周全了!”幼徒许真等纷纷耍刀围拢,筑成数圈防线。李逍遥惦记寻找丁情,本想趁乱而为,不意被丘白与另外一人前後夹堵,急切脱身不得。陈春更扑将上来,哭叫:“狗贼,害我师父,跟你拼了!”

李逍遥唯避而已,甫转身便见昏灯下晃出一张青惨惨的面孔,赫然便是东方无忌,口里咕咕哝哝,悄堵後头。李逍遥惊毛乱飞:“氽!这家夥分明都‘挂’在邵氏酒庄了,怎麽又……”当此情形下只得逃开,恁料丘白突然移身僵挺挺地拦住去路,满脸肌肉乱搐,犹如风撼木叶,待李逍遥看得一怔,竟作势吐舌要来舔他。

李逍遥吃一惊:“这还了得?”掰拗剑梢的手倏放,越女剑原本弯曲如钩,飕然弹刃绷回,其势飞快,往丘白凑近的脸颊撩破一道口子。趁丘白头朝後仰,李逍遥陡施玄神步法,窜离他身旁,顷间连过五人,晃出殿外,陈春等纷纷劈刃落空,只在地砖上乱磕火花。李逍遥脚步不缓,自感有一股神秘力量驱使他回头再望丘白一眼。但见丘白抬手抚按粉颊破处,手移开时,伤痕竟然分毫无存,空茫的眼中却有异光一闪。

“明尊普救苍生,圣火长盛不灭。”

便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枫林中那团红通通的灯火渐近,映眸只见一个提灯童儿立在寒山寺前,浑似不觉山门外刀光剑影、杀气凛凛,驻足片刻,仰面说道:“圣火光明教中天九阳殿大总管殷承宗拜山。”

虽是童声稚稚,闻者无不动容,只因那孩子报出“殷承宗”字号。拜火教南宫烈火、霍力王诸长老以下,单只殷野狐、霍小玉已如此难以对付,何况位居诸长老之上的圣坛大总管?

楚香玉打著摆儿想躲,一只素手却把他从人丛里揪返,大小姐脆声道:“不就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儿,你怕什麽?”楚香玉强笑道:“我不是怕,是要去……去告禀师父。”月如冷哼:“这儿由我做主。”李逍遥不意踏出庙门,方在背後探头探脑,只见林月如在众少年簇拥中跷腿而坐,软鞭盘绕缠於臂腕,比起丘白那时督导捞剑抑或君天坐镇寨门前对抗修剑痴,无疑又另有一番风格。

“请让让!”苏笑春等推开李逍遥辈闲杂人,搬来那块“侠客山庄”木牌,各爬石狮子上,在林月如头顶高举招牌,以亮字号。一小沙弥过来干涉道:“不行呀,你们这招牌挡住我们‘寒山寺’的匾额了……”苏笑春乱踢沙弥:“好戏快开锣了,你还叽叽歪歪!借借光不行吗?再说就打你丫的!”沙弥哭著走了。

林月如怒道:“正经些不行麽?一个个……”忽觉座椅离那提灯小孩越来越远,不由又嗔:“才八斗、吴白马,你俩抬的啥轿?还不给我勇往直前!”椅轿忽倾一头,才八斗丢了杠跑,胆战心惊道:“来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吃人魔头,你还当是玩麽?另找人抬罢,小人家有三四十岁老娘,可挺不起……”混乱中李逍遥被推到前头,林月如未及回瞧就夸:“看,这位小弟多勇敢!还不把我抬往前冲?”李逍遥被催无奈,唯有暂且替人埋位,聊充轿夫。

吴白马忽觉此位同行透著眼熟:“咦,怎麽你这等面熟哇?”李逍遥方慌,月如道:“都同是山庄里混的,怎麽会不面熟呢?马子,你真是语无伦次!”吴白马兀自探近来瞅,多打量该同行一眼,不禁质疑道:“你绝非山庄……”李逍遥腾手给他一记闷拳,打黑右眼窝,顿教住嘴。

林月如哼道:“兀那小孩,大魔头殷承宗呢?”提灯童子仰首道:“家主在他想在的地方。”林月如冷哼一声:“闪闪缩缩!他该不是怯场了吧?”众少各挺兵刃恫吓之际,提灯童子微微一笑:“我都不怕,家主怎麽会怯?”林月如一见果然,不由颦眉道:“这儿群侠云集,难道你没瞅见好多锋利的刀剑抵身麽?”提灯童子把小红灯笼照亮自己面孔,翻著白眼道:“我是盲的,什麽都看不见。”

林月如方才怔然,一对美目徒愣。吴白马自掩右颊,凑头端详同行:“越发可疑……”林月如身後又卜一声响,吴白马左眼窝也黑了,只昏天暗地,没法说别的。林月如嗔道:“你俩在我後边捣鼓啥?”吴白马叫苦:“大小姐,他……”没等多言,嘴上又挨一拳,顿时晕头转向,丢轿飞跑。林月如怒道:“又一个胆小鬼!还没开打呢,就怯……”吴白马边跑边哭:“谁说没开打,我都挨了几下了!”月如唯叹:“指望不上这些人,就靠你了,给我挺住哦!”李逍遥心中好笑:“靠我挺你?”

林月如见不作声,本要回头瞧一眼,那红衣童子突然移开灯笼,照耀山道上一个长发披垂肩後的白衫女子。月如等不由齐望,皆惑:“这却是谁?”红衣童子冷冷道:“叛徒,莫说大总管不近人情。且看是谁不让你见丁情一面!”

那女子面色苍白地走向刀林剑丛,凄然道:“让小女子得见丁郎一面,就算即刻便死,我也感念诸位的大恩大德。”林月如忽省,怒道:“你把丁情害得还不够麽?他不会见你,识相的给我滚开,免得姑娘发火……”李逍遥只是怔愕不已,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到宋香柠。

红衣童子道:“这个女人说她临死前定要见丁情一面,我把她带来了。”林月如怒道:“搞什麽鬼?叫殷承宗、南宫老贼出来受死,甭跟姑娘整这一出!”红衣童子冷然道:“家主清理门户之後,自会前来收拾残局,你急什麽?”林月如兀自不明,李逍遥亦只猜到两分,念犹未转,便见宋香柠向那童子盈盈拜倒,垂泪道:“无瞳,求求你跟大总管说说情,念在太婆年老,开恩放她一条生路罢!”

红衣童子只是翻眼不理,林月如也硬著心肠道:“你们教内的事我不管,想见丁情没门!”寒脸晃腕,握鞭道:“再说,他也不想见你们这些无耻妖人!”宋香柠不禁泫然:“我不相信!丁郎与我今生有约,他要看著孩子出世……”李逍遥抬眼但见月挂林梢,弯弯半弦,在阴霾中愈显昏晦迷离。

他趁乱逃离大殿,本想摸黑寻找丁情,料想寺内必有著落,谁知回廊兜转,每一兜都把他送出山门。虽不知是何古怪,待要再试,却赶上了这一趟。适才目光扫顾,先亦望出庙外几幢观览客舍的屋顶上或坐或立的投下数道人影。三名持剑道士所围之人依稀辨得似是山下见过的玄机居士,此四人分据一座屋顶,玄机便在中间盘腿坐於屋脊高处,苍发宽袍飘飘,若欲随风飞逸。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三名持剑道士虽各斜垂长剑、凝势不动,俨然已将生机封绝锁尽,不时投剑互磕,在夜空里弹射耀眼火星,旋即各回手上。

除去罩面具的道人翼锋拓先曾见过一次,另外两人李逍遥自是瞠目不识。但以玄机居士凝神绰剑、严守门户的形势而想,当是如临大敌。屋下呆立一赶鸭汉子驻望不去,群鸭亦在他脚下徘徊。似正因此,三道士剑势虽成,杀气虽构,仍不得不分神旁顾,乍看是三对一的情形,其实是三对二之势。

林月如嗔道:“三疯师兄,还愣著干什麽?快上去帮你师叔啊!”那汉:“我驮著娃娃好不容易糊弄睡熟几个,怎能乱蹦屋顶找人打架?再说师叔又不须帮忙……是了,你有没可吃的给我七个娃娃哺一哺?”月如怒:“哺你的头!我哪来的……哪有可哺的?”李逍遥方感好笑,那汉自叹:“远桥,你还巴巴地望啥?她都说没有了。”边说边掩一婴之眼,免其一味盼不来虚的。李逍遥忍笑想:“虽说她那是虚的,徒具其形而已。但‘望梅止渴’也没啥不好。”犹记学塾先生说,该成语典故来自曹操。

红衣童子无瞳忽问:“你不是说死也要来见情郎一面麽?”宋香柠本想为太婆多求恳几言,无瞳再不理睬,一脸漠然地提灯悄离她身旁,迳去山道守候。李逍遥见这童子似是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又与寻常孩儿不类,说是瞎子,可他行走之时畅然无碍,山石嶙峋竟绊他不著。心中难免暗称奇异,耳听得众少纷纷吆喝,刀剑乱晃,李逍遥移回目光,宋香柠一身白裙胜雪,素不染尘,俏立片片红叶飘荡之间。

“我知丁郎在寺里,只求见他一面。”

李逍遥不知别後情形,未及多想,便见林月如发鞭击地,叭地扬飞大片尘土,叱道:“不要脸!”墨近朱跑出来骂道:“没见过这等死皮白赖的娘儿们,胆敢跑来扰乱佛门清净,大夥儿可不会任你胡来!”寺门里随即又伸出几颗脑袋,因见前边只有一个魔教女徒孤零零的身影,并无更厉害的人物到来,便即大胆而出,许搏阴先斥:“淫妇!胆敢勾引我多名手下,德行败坏之极,实是罄竹难书,恬不知耻!丁公子何等样英才,岂能跟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同流合污……废话少说,大夥儿把这妖女扭送给我,由我来扭送衙门治她!”

李逍遥正想:“扭送给你还不得‘黄’?尻,这些赃官污吏,放在哪个朝代都欠揍……”倏见鞭影飞曳,簌一声破风疾响,许搏阴正挺肚摆官架子,宋香柠秀脸苍白,突然甩出长鞭,穿过人丛间隙,骤然击至,原是仇人见面,自当雪耻。许搏阴虽也了得,究因先遭李逍遥、殷野狐重创,连那跟屁虫谭卫兵也未康复,又均料不到这个身怀六甲的美妇一经脱缚竟亦手段不弱,连李逍遥也想不到宋香柠腰後暗藏钢索软鞭,冷不防甩将出来,众皆意外。

许、谭、辛、哈四个同来的鹰犬新挨李逍遥痛殴,莫不损手烂脚,怎当得宋香柠一鞭之击?眼看无免,恁料斜刺里另有一条乌蛟长鞭夭矫倏至,拦空荡开钢索飞鞭,两相交震,宋香柠触动胎气,登时踉跄欲跌,转面见林大小姐桃颊涨红,也是骄躯一震,险些撞到轿夫怀里,哼道:“好啊,你也使软鞭,手法还有几分邪劲……”其实她手劲远较宋香柠为大,纵是宋未有孕,亦抗不过她,何况此时将届临盆。

李逍遥不禁皱眉道:“劲就劲了,加个‘邪’字干啥?我看你才是劲大得邪乎著呢……哎呀!”鼻上骤挨一记粉拳重捶,如开了个杂酱铺,顿时晕头转向,鼻血长流。大小姐怒:“你这是抬轿还是拆台?揍死你的说!”手挥乌蛟鞭缠住李逍遥脖,冷不防把他甩翻了地,楚香玉乘机窜出人群,一脚踩上,连发数针,悉被宋香柠曳鞭挡开。

林月如转脸瞧见宋香柠荡鞭冲近山门,一干少年弟子或不忍心下毒手,或者不敌,见这孕妇甩鞭猛急,纷退不迭。林月如大怒道:“一个个全不济事,看我的!”抢上几步,骤甩飞鞭,一路荡翻同门子弟,扫到宋香柠腰後。宋香柠不愿枉伤旁人,望门说道:“我只要见丁郎一面,就是死也……”

“甘心”二字犹未出口,狂鞭飓风般卷笼而临。宋香柠只得反挥长鞭,磕开林月如鞭梢。早在天蚕地宫,李逍遥便觉宋香柠劲虽不及,鞭法未必输於林大姑娘。当下两女荡鞭相较,果如银蛇斗乌蛟,山门前尘翻雾滚,煞是激烈,有庄丁或帮拳的躲闪不及,不免徒吃苦头,不管挨谁的鞭打,一般的皮开肉绽,痛不堪言。

宋香柠究是输在身怀有孕,鞭法虽然老练,怎敌林月如蛮劲发作,一通狂沙乱鞭劈哩哗啦猛击之下,若换李逍遥也挡不过来,她斗不多时便感不支,唯跌步後退,看手心已鲜血淋漓,震裂虎口。林月如越斗越勇,在众同门欢呼鼓舞声中更加姿若奔马也似,将宋香柠逼离寺门甚远,皓腕翻转,骤甩一鞭在她身上啪啪啪连击三下,这一招曾教李逍遥吃过苦头,有个名堂叫做“阳关三叠”。

宋香柠欲待旁避,不想腹间大痛,难以挪腿。林月如本想就势掼她下山,眼光触及她隆鼓的腹肚,不由心头一软。楚香玉得趁良机,倏射一簇针钉入宋香柠腰臀,墨近朱抢将上来,拳作“黑虎掏心式”乱抓其胸,末了将她掴翻,跳脚踩颊,哮叫:“我最简单了,非黑即白!自来正邪不两立,没有虚无只有现实!现实就是这麽残酷……”月如嗔:“你语无伦次在嚼啥嘴?还不把臭脚拿开,不然我抽断你筋!”

李逍遥晕躺一会早憋不住,乱脚对乱脚蹬飞楚二,转眼见墨近朱飞跌一旁,嘴啃硬泥,不知崩牙几枚。宋香柠摇摇晃晃地立身而起,眼光执著而望寒山寺无情之门。林月如看出她刚才所使手法,嘿然道:“好漂亮的擒拿手!不过你已是快生的人了,识相自己滚下山去,别再纠缠,免伤了肚里娃儿。”说著,晃身挡在门前,阻断宋香柠殷殷痴望的视线。

宋香柠自感气力难支,料已无望硬闯,绝望之余不禁垂下泪来,颤咬樱唇,向林月如投露哀求的目光,戚然道:“妹子……”林月如俏脸一绷:“谁是你妹子,邪教!”宋香柠拭泪说道:“大小姐,林姑娘!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麽……”许搏阴骂:“邪教妖人不如狗!”

“圣火光明教是不是邪教,自有後人去评说,”宋香柠道。“我不知道,反正本教也容不得我。只盼在领受教规千刀万剐之前,求求你们让我这将死之人见丁公子一面……”

楚香玉冷哼:“怎麽你们不是爱玩烈火焚躯吗?”宋香柠凄然道:“烈火焚躯以登光明世界,不是我这种叛教之人所能领受的光荣。我只配千刀万剐,血流一地。”林门子弟心中一寒,面面相觑之时,许搏阴斥喝道:“妖女秽乱人间,连好好一个大侠之子都被你毁了,别装可怜,扭你到我家……啊不,到衙门去看你还能作啥乱!”

因见此妇已无力反抗,许搏阴忙扑上来,林月如忽荡一鞭将他吓得後蹦不迭,俏生生地横身一挡,冷哼道:“我到你家去欢不欢迎呐,许大人?”许搏阴不由望著她高挺的胸脯,馋涎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求之不可得……”林月如早瞧出他是哪路货色,倏发一鞭连荡三记,许搏阴呼苦声中,哈马斯等更邪之辈各摆架势唬她,吆称:“反了你!”林月如冷冷一哼,突然荡鞭击翻那仨,手法干脆之极。楚香玉率先拍掌:“好一招‘三羊开泰’!恭喜大小姐又练成新绝活儿……!!”与李逍遥对拍一掌,各自踉跄後退。

李逍遥惊觑掌心针芒,恼道:“!屌!你他妈手里放毒针‘阴’我……”楚二:“粗言秽语!”李逍遥拈针射还,教其慌避不迭。“想‘阴’我,越发难喽!‘纠’,还给你!”

林月如怒不可抑:“没一点正经,你们……咦,楚二哥你在跟谁胡闹啊?”楚香玉正与李逍遥大眼瞪小眼,未及作答,但听一个厚朴的语声道:“本朝常夸前代方腊起义反宋之事,其实他是明教前辈教主。远桥,莫吮手指头……尻,是谁把脚趾塞你嘴里?又是岱严吧?”

林月如愤道:“我没工夫跟你们搅和!”纤指一抬,向宋香柠道:“魔教要怎麽处置你,那是你们的事。姑且念你身子不适,今儿我也不跟你为难,下山去罢!”

宋香柠微抬泥污血迹沾染的面庞,徐缓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救出丁郎,我不会甘心的。”其实此时她连站立也已艰难无比,遑谈打救情郎,但便是有一股不寻常的勇气使她强撑不倒。不知不觉,後腰血迹渐扩渐大,直往下淌。旧患添新伤,自有旁人难以想象之苦,然而她哼也不肯哼一声,眼里只有寒山寺黑沈沈的门洞,仿佛吞噬了她心上人的巨魔。

林月如仰鼻高傲地哼一声,望天上雨丝碎撒,浑不愿再瞧宋香柠那憔悴的面容、哀绝的眼眸,冷然道:“好!你坚持,我也坚持。想害人,从我身上踏过去罢!”苏笑春抢上来说:“要踩就踩我,休想碰大小姐!”他扑得促急,和身倏撞过来,宋香柠吃了一惊,为护腹中胎儿,不得已发掌勉力拍在这莽撞少年肩上,掌法乍似轻飘飘飞絮一般,其实精妙难叙,取位奇诡。苏笑春本非她对手,而且他也伤势未痊,怎当得宋香柠素掌一挥,半道里打横跌了开去,却往人堆里撞,不知倒了几个,最底下隐隐发出李逍遥的闷哼声。

林月如匆促间看不分明,只道笑春辈猝遭毒手,一怒扬鞭,清叱:“妖妇,就知道你垂死还要咬人一口。看鞭!”宋香柠知这少女鞭子厉害,怎容轻忽,未及分说,只有勉力举鞭迎撩,再次软鞭碰软鞭,林月如忽改蛮撞为巧拨,急若乌蛟闹海,缠上宋香柠钢索鞭一拽一撩,顿教脱手。本想再发那招“阳关三叠”抽翻这魔教妇人,眼光触及宋香柠圆鼓之腹,心念暗改:“算了,她鞭子已失,我用鞭打翻她这叫‘胜之不武’,大违侠义道精神。”是喝:“贱人,这会你下山去还来得及……”

她只想趁胜罢手,不料宋香柠有台阶偏不肯下,执意道:“不救到丁郎,我绝不下山!”林月如著恼:“哎呀,你凭什麽?”忍不住又想拿鞭抽人,但改主意低绊双腿,而不伤腹。宋香柠自忖无力久耗,要见丁情唯有速决,眼见软鞭低撩下盘,一咬银牙,喝声“得罪”,发掌拍入林月如上边所敞门户,此是太婆所授的南宫掌法,手影看似轻飘,实蓄刚强力道,否则怎能把苏笑春摔得这等狠。

她怕伤了这位稀里糊涂的林大小姐,半道里欲收几成力道,哪知林月如貌似珠圆玉润,实则蛮勇尤胜须眉,更兼武学大家门第的得天独厚渊源,又自幼好耍枪弄棒,习武不怠,除鞭法之外,拳脚功夫亦甚了得。宋香柠手掌刚稍迟缓,林月如一掌急迎上来,哼道:“跟我对掌震死你怨不到谁!”

两只素掌啪地一交,林月如乍使“绵掌”手法,倏然改而前是後非,发劲陡推,本想震翻对手,不料宋香柠掌势回收,手影花晃,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撩在林月如肘弯,顿时筋麻不已。难为林月如一眼认出究竟,吃亏之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偷学了丁情的蜀山小天星手法,无耻!出卖色相竟为偷招……”殊不知此招本乃丁情所教,换得爱妻一套光明顶地下秘道图。宋香柠想到当日的温柔处,不禁面浮微笑,并未多言辩白,心道:“我用丁郎的掌法来救丁郎,料他不会怪我当众泄露。”

见她不辩,林月如愈怒:“蜀山是侠道大派,他武功之秘从不外传,如今到了魔教妖人手里,更饶你不得!”许搏阴:“对,快捉住她交给我。这等淫妇须得狠治……”只见林月如愤然发鞭,半道里玉手连晃数下,使个“缠龙缚虎诀”,势要将宋香柠顷刻缠翻放倒。宋香柠失了软索长鞭,如何抗得,只有後避一途,怎料林月如倏地戳指,先以独家“一阳指”封她退路。

宋香柠避闪不及,右腿中了一道指力劲椎,不由地趋身跌撞扫眼而来的鞭梢,此连林月如亦料不到,长鞭由著性子甩出手去,当真一发难收。侠门众少眼见大小姐发鞭如此骁狠,料那孕女必遭重创,怜其凄态楚楚,一时均忘了喝采,但随劈劈砰砰数响,楚二、墨近朱在半空中此起彼落。一个秃影突然晃将过来,左手托稳宋香柠腰肢,止她跌倒之势,右手更如神龙探爪也似,骤然抄住宋香柠面前的鞭梢。

此地能随手抄住林女侠鞭梢的人可不多,纵然武功强胜於她,也不过将她打倒,而非快手抄截其骤急之鞭。林月如未等看清,手只一滞顿知是谁,俏脸寒绷之际,心头又即烦乱难言。待鞭影嗡颤之势骤止,两相胶持,绷得笔直。她抬眸一看,果是那大眼秃头瘸儿,实属宿世冤家,处处搅拌。

眼见宋香柠眼角、额头终不免被鞭梢扫破一道血口,半颊皆殷,李逍遥唯叹:“你老是这样子,我怎麽挺你?”林月如发劲扯鞭难返,不觉涨红脸蛋,闻言恼道:“谁要你来挺?放手……”李逍遥运起内力,不怕跟她较劲,转脸对宋香柠道:“姐,我‘挺’你。”林月如大恼,恨恨咬唇道:“同流合污!”

宋香柠见是李逍遥托她立稳,眼眸里乍现惊喜之情,随即急道:“呃,你……你快去帮那位白衣姑娘,她受了伤。”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啥白衣姑娘?”正往灵儿那处想,宋香柠喘著气又道:“就是……就是渔排上那位白衣姑娘。”提到水家渔排,不禁面孔一红,涩然垂眸。

李逍遥方省:“锦瑟吗?”宋香柠恨瞪许搏阴一眼,移眸说道:“我……不知她叫何名字,那时她救了我,在山後林子里运功助我疗伤时,被……被本教高手偷袭,他们把我带走之後,不知那位姑娘情形如何?我好担心!”李逍遥既吃惊又奇怪,忙问:“锦瑟本事何等高明,谁能伤得了她?”眼望红衣童子,只道其主所为,但听宋香柠弱声细气的道:“是……是南宫长老和一个黑衣女人,後来我昏了过去,醒时已在另一处,承蒙大总管开恩为我疗伤。你快去,别问这许多!”

林月如怒批:“到处拈花惹草,还跟魔教的人混做一夥。你这瘸贼!再不放手,我……我戳你啦!”两人各自拉鞭较力,此非林大姑娘所长,又见这秃儿居然心不在焉,难免气恼愈甚,不禁手摸宝剑,又欲除恶行侠。李逍遥听闻锦瑟出事,一阵心乱,也没好气:“你凭啥戳我?我戳你还差不多……你还欠我一剑哦!”当湛卢寒光跃然映颊之际,一时腾不出手拔剑招架,本要撤手弃鞭,以便改而绰剑,林月如却抢在先,猝然把鞭柄掷出手去,啪的往他脸上打个正著。

李逍遥登时眼肿难睁,跌步後趋竟犹不及林月如发剑飞快,飒然已至。湛卢溅雨激寒,陡侵发髓,李逍遥忙丢软鞭,拔出越女剑急迎,仓促中乱招未成,两剑已交,林月如究获先机,适当火爆关头,又置他死活於不顾,急倾天斩之势,两支宝剑交脊贴滑奇快,并不硬碰锋刃。李逍遥见惯了她耍拳使鞭,恁料她拼命起来,又仗湛卢之锐,剑势竟比崔灭败、易百山还要猛不可当。

总算李逍遥步法迅捷,堪堪护著宋香柠避开了那道倾斩之锋,林月如把剑一撩即收,脚下掉了一截大麽指,洒血星星点点。李逍遥兀自不觉,只顾踉跄後退,林月如也没留意多瞧,凝剑敛势,鬓角飘垂一绺长长乌丝,宝剑辉映之下,越衬明颊似玉,众少年不禁看得呆了,只听她冷冷道:“多些妖邪之血祭剑,我的‘斩龙诀’越早练成。”

他趁乱逃离大殿,本要摸黑寻找丁情,料想寺内必有著落,谁知回廊兜转,每一兜都把他送出山门。虽不知是何古怪,待要再试,却赶上了这一趟。适才目光扫顾,先亦望出庙外几幢观览客舍的屋顶上或坐或立的投下数道人影。三名持剑道士所围之人依稀辨得似是山下见过的玄机居士,此四人分据一座屋顶,玄机便在中间盘腿坐於屋脊高处,苍发宽袍飘飘,若欲随风飞逸。然而任谁都看得出,三名持剑道士虽各斜垂长剑、凝势不动,俨然已将生机封绝锁尽,不时投剑互磕,在夜空里弹射耀眼火星,旋即各回手上。

除去罩面具的道人翼锋拓先曾见过一次,另外两人李逍遥自是瞠目不识。但以玄机居士凝神绰剑、严守门户的形势而想,当是如临大敌。屋下呆立一赶鸭汉子驻望不去,群鸭亦在他脚下徘徊。似正因此,三道士剑势虽成,杀气虽构,仍不得不分神旁顾,乍看是三对一的情形,其实是三对二之势。

林月如嗔道:“三疯师兄,还愣著干什麽?快上去帮你师叔啊!”那汉:“我驮著娃娃好不容易糊弄睡熟几个,怎能乱蹦屋顶找人打架?再说师叔又不须帮忙……是了,你有没可吃的给我七个娃娃哺一哺?”月如怒:“哺你的头!我哪来的……哪有可哺的?”李逍遥方感好笑,那汉自叹:“远桥,你还巴巴地望啥?她都说没有了。”边说边掩一婴之眼,免其一味盼不来虚的。李逍遥忍笑想:“虽说她那是虚的,徒具其形而已。但‘望梅止渴’也没啥不好。”犹记学塾先生说,该成语典故来自曹操。

红衣童子无瞳忽问:“你不是说死也要来见情郎一面麽?”宋香柠本想为太婆多求恳几言,无瞳再不理睬,一脸漠然地提灯悄离她身旁,迳去山道守候。李逍遥见这童子似是不过十岁,言谈举止又与寻常孩儿不类,说是瞎子,可他行走之时畅然无碍,山石嶙峋竟绊他不著。心中难免暗称奇异,耳听得众少纷纷吆喝,刀剑乱晃,李逍遥移回目光,宋香柠一身白裙胜雪,素不染尘,俏立片片红叶飘荡之间。

“我知丁郎在寺里,只求见他一面。”

李逍遥不知别後情形,未及多想,便见林月如发鞭击地,叭地扬飞大片尘土,叱道:“不要脸!”墨近朱跑出来骂道:“没见过这等死皮白赖的娘儿们,胆敢跑来扰乱佛门清净,大夥儿可不会任你胡来!”寺门里随即又伸出几颗脑袋,因见前边只有一个魔教女徒孤零零的身影,并无更厉害的人物到来,便即大胆而出,许搏阴先斥:“淫妇!胆敢勾引我多名手下,德行败坏之极,实是罄竹难书,恬不知耻!丁公子何等样英才,岂能跟你这不要脸的贱人同流合污……废话少说,大夥儿把这妖女扭送给我,由我来扭送衙门治她!”

李逍遥正想:“扭送给你还不得‘黄’?尻,这些赃官污吏,放在哪个朝代都欠揍……”倏见鞭影飞曳,簌一声破风疾响,许搏阴正挺肚摆官架子,宋香柠秀脸苍白,突然甩出长鞭,穿过人丛间隙,骤然击至,原是仇人见面,自当雪耻。许搏阴虽也了得,究因先遭李逍遥、殷野狐重创,连那跟屁虫谭卫兵也未康复,又均料不到这个身怀六甲的美妇一经脱缚竟亦手段不弱,连李逍遥也想不到宋香柠腰後暗藏钢索软鞭,冷不防甩将出来,众皆意外。

许、谭、辛、哈四个同来的鹰犬新挨李逍遥痛殴,莫不损手烂脚,怎当得宋香柠一鞭之击?眼看无免,恁料斜刺里另有一条乌蛟长鞭夭矫倏至,拦空荡开钢索飞鞭,两相交震,宋香柠触动胎气,登时踉跄欲跌,转面见林大小姐桃颊涨红,也是骄躯一震,险些撞到轿夫怀里,哼道:“好啊,你也使软鞭,手法还有几分邪劲……”其实她手劲远较宋香柠为大,纵是宋未有孕,亦抗不过她,何况此时将届临盆。

李逍遥不禁皱眉道:“劲就劲了,加个‘邪’字干啥?我看你才是劲大得邪乎著呢……哎呀!”鼻上骤挨一记粉拳重捶,如开了个杂酱铺,顿时晕头转向,鼻血长流。大小姐怒:“你这是抬轿还是拆台?揍死你的说!”手挥乌蛟鞭缠住李逍遥脖,冷不防把他甩翻了地,楚香玉乘机窜出人群,一脚踩上,连发数针,悉被宋香柠曳鞭挡开。

林月如转脸瞧见宋香柠荡鞭冲近山门,一干少年弟子或不忍心下毒手,或者不敌,见这孕妇甩鞭猛急,纷退不迭。林月如大怒道:“一个个全不济事,看我的!”抢上几步,骤甩飞鞭,一路荡翻同门子弟,扫到宋香柠腰後。宋香柠不愿枉伤旁人,望门说道:“我只要见丁郎一面,就是死也……”

“甘心”二字犹未出口,狂鞭飓风般卷笼而临。宋香柠只得反挥长鞭,磕开林月如鞭梢。早在天蚕地宫,李逍遥便觉宋香柠劲虽不及,鞭法未必输於林大姑娘。当下两女荡鞭相较,果如银蛇斗乌蛟,山门前尘翻雾滚,煞是激烈,有庄丁或帮拳的躲闪不及,不免徒吃苦头,不管挨谁的鞭打,一般的皮开肉绽,痛不堪言。

宋香柠究是输在身怀有孕,鞭法虽然老练,怎敌林月如蛮劲发作,一通狂沙乱鞭劈哩哗啦猛击之下,若换李逍遥也挡不过来,她斗不多时便感不支,唯跌步後退,看手心已鲜血淋漓,震裂虎口。林月如越斗越勇,在众同门欢呼鼓舞声中更加姿若奔马也似,将宋香柠逼离寺门甚远,皓腕翻转,骤甩一鞭在她身上啪啪啪连击三下,这一招曾教李逍遥吃过苦头,有个名堂叫做“阳关三叠”。

宋香柠欲待旁避,不想腹间大痛,难以挪腿。林月如本想就势掼她下山,眼光触及她隆鼓的腹肚,不由心头一软。楚香玉得趁良机,倏射一簇针钉入宋香柠腰臀,墨近朱抢将上来,拳作“黑虎掏心式”乱抓其胸,末了将她掴翻,跳脚踩颊,哮叫:“我最简单了,非黑即白!自来正邪不两立,没有虚无只有现实!现实就是这麽残酷……”月如嗔:“你语无伦次在嚼啥嘴?还不把臭脚拿开,不然我抽断你筋!”

李逍遥晕躺一会早憋不住,乱脚对乱脚蹬飞楚二,转眼见墨近朱飞跌一旁,嘴啃硬泥,不知崩牙几枚。宋香柠摇摇晃晃地立身而起,眼光执著而望寒山寺无情之门。林月如看出她刚才所使手法,嘿然道:“好漂亮的擒拿手!不过你已是快生的人了,识相自己滚下山去,别再纠缠,免伤了肚里娃儿。”说著,晃身挡在门前,阻断宋香柠殷殷痴望的视线。

宋香柠自感气力难支,料已无望硬闯,绝望之余不禁垂下泪来,颤咬樱唇,向林月如投露哀求的目光,戚然道:“妹子……”林月如俏脸一绷:“谁是你妹子,邪教!”宋香柠拭泪说道:“大小姐,林姑娘!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麽……”许搏阴骂:“邪教妖人不如狗!”

“圣火光明教是不是邪教,自有後人去评说,”宋香柠道。“我不知道,反正本教也容不得我。只盼在领受教规千刀万剐之前,求求你们让我这将死之人见丁公子一面……”

楚香玉冷哼:“怎麽你们不是爱玩烈火焚躯吗?”宋香柠凄然道:“烈火焚躯以登光明世界,不是我这种叛教之人所能领受的光荣。我只配千刀万剐,血流一地。”林门子弟心中一寒,面面相觑之时,许搏阴斥喝道:“妖女秽乱人间,连好好一个大侠之子都被你毁了,别装可怜,扭你到我家……啊不,到衙门去看你还能作啥乱!”

因见此妇已无力反抗,许搏阴忙扑上来,林月如忽荡一鞭将他吓得後蹦不迭,俏生生地横身一挡,冷哼道:“我到你家去欢不欢迎呐,许大人?”许搏阴不由望著她高挺的胸脯,馋涎脱口而出:“那当然是求之不可得……”林月如早瞧出他是哪路货色,倏发一鞭连荡三记,许搏阴呼苦声中,哈马斯等更邪之辈各摆架势唬她,吆称:“反了你!”林月如冷冷一哼,突然荡鞭击翻那仨,手法干脆之极。楚香玉率先拍掌:“好一招‘三羊开泰’!恭喜大小姐又练成新绝活儿……耶!”与李逍遥对拍一掌,各自踉跄後退。

李逍遥惊觑掌心针芒,恼道:“耶屌!你他妈手里放毒针‘阴’我……”楚二:“粗言秽语!”李逍遥拈针射还,教其慌避不迭。“想‘阴’我,越发难喽!‘纠’,还给你!”

林月如怒不可抑:“没一点正经,你们……咦,楚二哥你在跟谁胡闹啊?”楚香玉正与李逍遥大眼瞪小眼,未及作答,但听一个厚朴的语声道:“本朝常夸前代方腊起义反宋之事,其实他是明教前辈教主。远桥,莫吮手指头……尻,是谁把脚趾塞你嘴里?又是岱严吧?”

林月如愤道:“我没工夫跟你们搅和!”纤指一抬,向宋香柠道:“魔教要怎麽处置你,那是你们的事。姑且念你身子不适,今儿我也不跟你为难,下山去罢!”

宋香柠微抬泥污血迹沾染的面庞,徐缓但坚定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不救出丁郎,我不会甘心的。”其实此时她连站立也已艰难无比,遑谈打救情郎,但便是有一股不寻常的勇气使她强撑不倒。不知不觉,後腰血迹渐扩渐大,直往下淌。旧患添新伤,自有旁人难以想象之苦,然而她哼也不肯哼一声,眼里只有寒山寺黑沈沈的门洞,仿佛吞噬了她心上人的巨魔。

林月如仰鼻高傲地哼一声,望天上雨丝碎撒,浑不愿再瞧宋香柠那憔悴的面容、哀绝的眼眸,冷然道:“好!你坚持,我也坚持。想害人,从我身上踏过去罢!”苏笑春抢上来说:“要踩就踩我,休想碰大小姐!”他扑得促急,和身倏撞过来,宋香柠吃了一惊,为护腹中胎儿,不得已发掌勉力拍在这莽撞少年肩上,掌法乍似轻飘飘飞絮一般,其实精妙难叙,取位奇诡。苏笑春本非她对手,而且他也伤势未痊,怎当得宋香柠素掌一挥,半道里打横跌了开去,却往人堆里撞,不知倒了几个,最底下隐隐发出李逍遥的闷哼声。

林月如匆促间看不分明,只道笑春辈猝遭毒手,一怒扬鞭,清叱:“妖妇,就知道你垂死还要咬人一口。看鞭!”宋香柠知这少女鞭子厉害,怎容轻忽,未及分说,只有勉力举鞭迎撩,再次软鞭碰软鞭,林月如忽改蛮撞为巧拨,急若乌蛟闹海,缠上宋香柠钢索鞭一拽一撩,顿教脱手。本想再发那招“阳关三叠”抽翻这魔教妇人,眼光触及宋香柠圆鼓之腹,心念暗改:“算了,她鞭子已失,我用鞭打翻她这叫‘胜之不武’,大违侠义道精神。”是喝:“贱人,这会你下山去还来得及……”

她只想趁胜罢手,不料宋香柠有台阶偏不肯下,执意道:“不救到丁郎,我绝不下山!”林月如著恼:“哎呀,你凭什麽?”忍不住又想拿鞭抽人,但改主意低绊双腿,而不伤腹。宋香柠自忖无力久耗,要见丁情唯有速决,眼见软鞭低撩下盘,一咬银牙,喝声“得罪”,发掌拍入林月如上边所敞门户,此是太婆所授的南宫掌法,手影看似轻飘,实蓄刚强力道,否则怎能把苏笑春摔得这等狠。

她怕伤了这位稀里糊涂的林大小姐,半道里欲收几成力道,哪知林月如貌似珠圆玉润,实则蛮勇尤胜须眉,更兼武学大家门第的得天独厚渊源,又自幼好耍枪弄棒,习武不怠,除鞭法之外,拳脚功夫亦甚了得。宋香柠手掌刚稍迟缓,林月如一掌急迎上来,哼道:“跟我对掌震死你怨不到谁!”

两只素掌啪地一交,林月如乍使“绵掌”手法,倏然改而前是後非,发劲陡推,本想震翻对手,不料宋香柠掌势回收,手影花晃,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撩在林月如肘弯,顿时筋麻不已。难为林月如一眼认出究竟,吃亏之余,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好啊!你偷学了丁情的蜀山小天星手法,无耻!出卖色相竟为偷招……”殊不知此招本乃丁情所教,换得爱妻一套光明顶地下秘道图。宋香柠想到当日的温柔处,不禁面浮微笑,并未多言辩白,心道:“我用丁郎的掌法来救丁郎,料他不会怪我当众泄露。”

见她不辩,林月如愈怒:“蜀山是侠道大派,他武功之秘从不外传,如今到了魔教妖人手里,更饶你不得!”许搏阴:“对,快捉住她交给我。这等淫妇须得狠治……”只见林月如愤然发鞭,半道里玉手连晃数下,使个“缠龙缚虎诀”,势要将宋香柠顷刻缠翻放倒。宋香柠失了软索长鞭,如何抗得,只有後避一途,怎料林月如倏地戳指,先以独家“一阳指”封她退路。

宋香柠避闪不及,右腿中了一道指力劲椎,不由地趋身跌撞扫眼而来的鞭梢,此连林月如亦料不到,长鞭由著性子甩出手去,当真一发难收。侠门众少眼见大小姐发鞭如此骁狠,料那孕女必遭重创,怜其凄态楚楚,一时均忘了喝采,但随劈劈砰砰数响,楚二、墨近朱在半空中此起彼落。一个秃影突然晃将过来,左手托稳宋香柠腰肢,止她跌倒之势,右手更如神龙探爪也似,骤然抄住宋香柠面前的鞭梢。

此地能随手抄住林女侠鞭梢的人可不多,纵然武功强胜於她,也不过将她打倒,而非快手抄截其骤急之鞭。林月如未等看清,手只一滞顿知是谁,俏脸寒绷之际,心头又即烦乱难言。待鞭影嗡颤之势骤止,两相胶持,绷得笔直。她抬眸一看,果是那大眼秃头瘸儿,实属宿世冤家,处处搅拌。

眼见宋香柠眼角、额头终不免被鞭梢扫破一道血口,半颊皆殷,李逍遥唯叹:“你老是这样子,我怎麽挺你?”林月如发劲扯鞭难返,不觉涨红脸蛋,闻言恼道:“谁要你来挺?放手……”李逍遥运起内力,不怕跟她较劲,转脸对宋香柠道:“姐,我‘挺’你。”林月如大恼,恨恨咬唇道:“同流合污!”

宋香柠见是李逍遥托她立稳,眼眸里乍现惊喜之情,随即急道:“呃,你……你快去帮那位白衣姑娘,她受了伤。”李逍遥一时摸不著头:“啥白衣姑娘?”正往灵儿那处想,宋香柠喘著气又道:“就是……就是渔排上那位白衣姑娘。”提到水家渔排,不禁面孔一红,涩然垂眸。

李逍遥方省:“锦瑟吗?”宋香柠恨瞪许搏阴一眼,移眸说道:“我……不知她叫何名字,那时她救了我,在山後林子里运功助我疗伤时,被……被本教高手偷袭,他们把我带走之後,不知那位姑娘情形如何?我好担心!”李逍遥既吃惊又奇怪,忙问:“锦瑟本事何等高明,谁能伤得了她?”眼望红衣童子,只道其主所为,但听宋香柠弱声细气的道:“是……是南宫长老和一个黑衣女人,後来我昏了过去,醒时已在另一处,承蒙大总管开恩为我疗伤。你快去,别问这许多!”

林月如怒批:“到处拈花惹草,还跟魔教的人混做一夥。你这瘸贼!再不放手,我……我戳你啦!”两人各自拉鞭较力,此非林大姑娘所长,又见这秃儿居然心不在焉,难免气恼愈甚,不禁手摸宝剑,又欲除恶行侠。李逍遥听闻锦瑟出事,一阵心乱,也没好气:“你凭啥戳我?我戳你还差不多……你还欠我一剑哦!”当湛卢寒光跃然映颊之际,一时腾不出手拔剑招架,本要撤手弃鞭,以便改而绰剑,林月如却抢在先,猝然把鞭柄掷出手去,啪的往他脸上打个正著。

李逍遥登时眼肿难睁,跌步後趋竟犹不及林月如发剑飞快,飒然已至。湛卢溅雨激寒,陡侵发髓,李逍遥忙丢软鞭,拔出越女剑急迎,仓促中乱招未成,两剑已交,林月如究获先机,适当火爆关头,又置他死活於不顾,急倾天斩之势,两支宝剑交脊贴滑奇快,并不硬碰锋刃。李逍遥见惯了她耍拳使鞭,恁料她拼命起来,又仗湛卢之锐,剑势竟比崔灭败、易百山还要猛不可当。

总算李逍遥步法迅捷,堪堪护著宋香柠避开了那道倾斩之锋,林月如把剑一撩即收,脚下掉了一截大麽指,洒血星星点点。李逍遥兀自不觉,只顾踉跄後退,林月如也没留意多瞧,凝剑敛势,鬓角飘垂一绺长长乌丝,宝剑辉映之下,越衬明颊似玉,众少年不禁看得呆了,只听她冷冷道:“多些妖邪之血祭剑,我的‘斩龙诀’越早练成。”

墨近朱不顾满口崩牙流血,既见李逍遥在林月如剑下吃了亏,忙夺旁人长剑,突然窜出雨帘欺将上前,发剑便砍。楚香玉乘机连发毒针,悄袭李逍遥背後。这两人出於怨毒之心,自是无时不想报还。李逍遥急难睁眼,全凭听风辨形,不须宋香柠提醒,脚下幻步悄变,巧避毒针,挥剑欲磕断墨近朱兵刃之时,越女剑竟尔脱手落地,方吃一惊:“怎麽握不住剑柄?”

楚香玉嘿嘿一笑:“你废了!”本想多说一句:“这就是到处多管闲事的下场!”言犹未出,便见李逍遥晃到墨近朱背後,虽挟一人在怀,身法竟仍快诡难状,顿教墨近朱斩剑落空,一声“惊剑寒……”什麽的叫嚣未毕,後腰倏著一蹬,跌向透雨而来的那簇针,登时满脸麻花。

眼见针伤自己人,楚香玉不由掩口惊叫“哎唷”,本感懊丧,旋见李逍遥跌撞几步,也痛倒在石狮旁,在泥水中翻滚抽搐,想是断指之痛此时方袭。楚香玉眼光放亮,忙跳将上前,欲取李逍遥性命。忽听一人哼道:“我忍不住要出手!”众侠少闻声而望,一群鸭子齐跃而起,似受飓风飙卷,那赶鸭汉双手虚划,乍做抱势又转推托之状,圈圈盘转,左拨右捺,把一群鸭拢合如毛绒绒大球,竟搅一团,在空中滚滚腾腾。许搏阴不禁指责:“咄,你虐鸭噢!”

此景甚奇,众少不由看愣了眼。赶鸭汉突然发掌一推,那团鸭球砰地撞到楚香玉急欺的身影上。众少纷纷转望,只见鸭球迸然乱散,霎间宛然太极八卦图之形,绕著楚香玉趋跌的身旁兜转而落,群鸭犹未飞散,赶鸭汉倏晃而至,托手急搅,拨那群鸭纷纷打在楚香玉头上,顿时满身鸭毛。

可怜楚香玉一时晕头转向,犹未得脱,赶鸭汉先使个“开门见山”式,转发“揽雀尾”,撩楚香玉入怀,继而变招“怀中抱月”,将他左拨右推,只找不著北。赶鸭汉晃手乱旋若干圈,众少只是眼花缭乱,已有人晕。赶鸭汉双手一分,楚香玉不知如何已被他卷裹成一团圆球形,不外四肢打折,头塞裆底。众少纷咦声中,赶鸭汉把楚香玉当皮球耍将起来,拍落弹起,继而又拍几下,方才一脚踢到墙边,跟鸭一起晕乎晃悠。

若非手痛难忍,李逍遥必也看得好笑,此时他如何笑得出来,眼见右手少了大麽指,只感惊怒交加:“再跟月奶耍几次,我身上还能剩下啥?尻,都快遭她拆卸得七零八散了……”原本还想撑,待知这只手再也使不成剑,一时气苦无比,力随血泄,眼前一黑又跌回泥里。模模糊糊地看那赶鸭汉拍去手上绒毛,走了过来,见李逍遥伤得不轻,忙帮他包扎,一时止不住血,不禁叹惋:“师妹,依本门规矩,怎可轻易废人武功?须知我辈武林中人,练成一身好功夫谈何容易?”

月如气头上唯斥而已:“这些邪魔外道废了又怎地?三疯师哥,你滚一边去,我的事不须你搅和。哼,你敢帮外人打伤楚二,也於武当规矩不合!”赶鸭汉忌惮她这门脾气,竟不敢争,低瞧李逍遥伤口,自摸衣兜,咕哝道:“幸好我带了些天香断续胶出门,且看来不来得及……”

倏然之间,林月如猝发一阳指点了赶鸭汉的穴道。赶鸭汉愕道:“师妹,你……”他为人憨厚质朴,近乎於木讷,对自家师妹素无提防之心,哪料她会突施袭算。林月如仰鼻哼了一哼,绷寒俏脸道:“疯师哥,他要痛就让他痛!你的鸭形拳练得乱七八糟,甭在这儿丢师门的脸。来几个人帮我抬疯师哥到僧房里先歇去罢!”赶鸭汉忙道:“此非鸭形拳……”旁边已有几人应声来抬,不容分说便搬进寺庙,一群鸭子晕悠悠地跟随而入。

赶鸭汉适才所为,凭的是一股气,撞跌楚香玉之後,群鸭竟尔无伤。众少皆想这门功夫的玄奇处,浑忘声援楚二,待那汉转眼又给林大小姐戳倒,人人均愕。不乏更对大小姐钦佩无已者:“难怪她家摆出擂来,原来大姑娘绝非花拳绣腿,料想没几个似我等这般大的同年人堪是她对手!唉,搞不好武林盟主这位子出个娘儿们……”

林月如吩咐:“来呀,把这魔教妖女赶下山去。”众同门面面交觑,间里有人问道:“那……这个瘸帮凶怎生处置?看他血流不少……”林月如背对李逍遥瘫在烂泥里的身影,把一只换了新鞋的脚抬蹬在石墩上,正眼不瞧他,脆冷冷地哼一句:“也丢下山去……呃,等等!”朱每兑、吴白马早等著这一句,忙抢上来,乱踹李逍遥数脚,随即揪他而起。另两名庄丁贾逍文、牛伯白取来尖锥、链子,说道:“为免这贼还来作乱,须穿他琵琶骨,锁起来再拖将下去,这就有如死狗也似……”林月如蹙眉想了想,改口道:“先别丢,把他押下容後处置。”

贾逍文晃链问道:“那也还要穿其锁骨,免得做怪。”林月如不免犹豫:“这……”朱每兑出主意:“锁起来好!将来就这麽牵著他,跟牵牛遛狗似的,给大小姐做奴做马岂不好玩?”林月如心念忽动,称然:“也行!”眼见牛伯白持锥猛刺李逍遥肩窝,她不禁眼睫微跳,忙道:“那儿血筋多,且轻手些,莫……”本想说“莫弄死了他”,却见许多双目光齐瞪过来,其中不无揶揄取笑之色,林月如不由又硬,哼道:“看什麽?随你们怎麽处置,甭问我!”

宋香柠欲加阻拦,却给徐疯子等几人打翻踩住,一身素衫满是泥浆。有人趁乱踢她胸腹,教她再倔也忍不住痛声惨叫。李逍遥伤痛尤在其次,此时怒火激燃,陡感气力复归,唤出一股百折不挠的“天罡战气”。

大小姐自感大局已定,坐回藤轿竹椅上,眼望乃师身畔又多了拓跋英杰、易唐等人相助,愈无可虑,她叫几个围观宋香柠的庄夥去扶楚二等伤者进庙,自跷二郎腿,手拈一支精致小扇轻摇,悠然低哼“水漫金山”戏里小调:“隐隐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锁二高峰。心猿意马驰千里,浪蝶狂蜂闹五更。平生自是真诚士,谁料相逢妖媚娘!数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饿虎啖羊羔。本是妖精变妇人,西湖岸上卖娇声;汝因不识遭他计,有难湖南见老僧。”

曲儿犹未毕,忽听劈砰声乱响,朱每兑等在空中此起彼落。

林月如凝扇回眸,只见李逍遥口衔越女剑,头颈一摆,唰地抹翻大食哈马斯,脚步跌撞连打数旋,激溅泥水如泼,一路掼飞多人,晃到宋香柠身旁,倏发一脚踹倒徐疯子,方要拉她起来,面前骤落一人,袍裾扬处,扬掌拍在李逍遥肩窝,五指微屈,宛做虎爪之形,其疾如风。正是北岳高手易百山。

林月如心头微讶:“易先生武功复初得恁快!”其实易百山、唐翔千与崆峒五老的武功概在伯仲之间,那时被南宫烈火趁机突袭,仓促时刻唯他仅有反击之能,也伤得最轻,不过被重手打中穴道,非遭掌伤内脉。此时他突然回转,杀李逍遥一个措手不及,倏地中了一道“虎风手”,虽有阿修罗神功真元护体,一时也吃受不起,口中鲜血随剑喷落。

易百山旋身未落,又一掌捺在李逍遥腰间,暗使“绝户手”欲断其命脉根源。李逍遥匆忙向旁跳避,不料越女剑堪堪坠插他曳移的左脚面上,顿时透足而过,钉入土里。陡然吃痛之下,急难动得。易百山那招恶毒手法堪堪滑过腰畔落空,且遭护体内力反弹,虎口竟尔微麻,不由低哼一声,转脸说道:“小子,看你大麽指已断,今世休想使剑。还死缠著林小姐作甚,不如回家务农去!”

没等李逍遥作答,易百山探手急揪,欲将他丢下山去,免碍眼碍事。出手虽快,恁料李逍遥更快,虽使不成剑术,急切间仍有一招後发先临,掌缘粘於易百山腕侧,两相交捺,竟撇不开。易百山不知此是锦瑟教传的“相濡以沫”上乘手法,只觉精妙无方,连换数下虎风手法均摆脱不得,反被他牵引得上身摇晃,耳听得众少议论纷纷,自感脸臊,暗想:“我是北派大豪,片刻间摆不平一黄齿小儿,岂不成了天大笑柄?”

一怒之下,顿想以内力将这小子震飞。易百山袍裾一振,双脚微分,稳扎於地,仅以手掌与李逍遥相抗,猛然运起功力,一足砰地顿落,同时掌腕发劲激震而去。李逍遥腿瘸原难扎马停当,但左足先挨利剑钉在地下,尚算勉强撑立未倒。当易百山发力撞来时,李逍遥未遑多想,体内阿修罗功力自生反激,两相交撞第一声闷响方过,易百山脸色说不出的难看,两人均只身体剧震,既未分开,亦没倒跌。

易百山心下又惊又怒:“刚才只用了六七分力,竟还不足以震死你?”时下硬桥硬马地较劲,自无台阶可下。易百山已能幻想出旁人取笑之声,越感窘迫难当,一咬牙,陡发劲道十足,再次振臂对撞。他若选择别的打法,不论斗拳比剑,此刻李逍遥自是难敌。然而比较内力,易百山无疑自找硬石头碰。

适才第一下子,李逍遥并没运功,只凭内力自生反应,已令易百山难过之极。他看出名堂,此趟不待易百山发力撞实,急运修罗心经“气动之术”。易百山霎间面临的情形有如一人站在钱塘江大潮前边,第二回内力交撞连闷响之声也即淹没,李逍遥兀自未觉震荡之感,易百山已跌到数丈开远,背撞一株碗口粗小树,喀嚓一声,树干竟折,一时落叶如雨,随即口喷血星溅在片片黄叶之上。

众声纷呼,惊目乱投,只顾瞧向易百山萎顿而坐的身影,其实玄机居士那边的情形更斗得精光四射,只因强者对强者,原无太快决胜,人们反而不及留意。李逍遥也料不到自己单凭内力相较便震垮了号称“北岳大宗”的易百山,想起小甜甜那锅百虫浓汤,一时如置梦中:“我的内力怎会激增若此?”

楚香玉爬地惊呼:“这小子跟妖女混得多时,鬼上身啦!”见李逍遥摇摇晃晃地拔剑转身,眼光有如疯虎也似,愈感心迸,忙吆众少纷往山门里退。众人抬五搬六,连呼“邪门”,林月如却到其师那一边摇扇掠阵,一时未及返转。透过蒙蒙雨帘,驿舍屋顶上魔宗剑士以二对一,正与玄机御剑斗炫,满空炽光穿梭,辉映夜帷。

玄机居士见林月如走近,料她必会按捺不住,忙道:“大丫头,甭来掺和,我可警告你!”林月如看出其师稳占上风,自笑:“不是还剩一个麽?我替你打发了罢,没人会说你的不是。”屋顶上柱剑而坐的一个披甲道人微微侧目,林月如与他目光一触,小扇登时摇不动了,心想:“这道人双目好不锐利!”拓跋:“如妹当心,这浩冲天乃是魔宗殷灭神大弟子,听说御剑术已获乃师真传,似不在修五尹六之下!”

林月如矜哼一声,小嘴鄙夷地微撇,那披甲道人一双锐目透过青铜神魔面罩凛视而来,打量了她片刻,目光随即凝在她腰间,握剑的铠甲手微顿,肩後蹦出一个满身疙瘩的小怪物,代他传音道:“怪道今天不论‘剑殛’还是别的法门都使不成,连个玄机老儿也拾夺不下,原来是你这条‘八部天龙’神带和凤舞九天发饰在旁克制……小姑娘,难怪你这麽跩!”月如怒:“什麽小姑娘?你几个有我高吗?甭找借口了,你们就是打不赢我师父!”玄机听得舒服,出招越发有力。

许搏阴、辛化涩等又在半空中此起彼落,跌了一地。林月如转头愕瞧,只见李逍遥撞开旁人,抢到宋香柠身旁,究因站立不稳,唯有以剑撑地,一阵剧痛涌上来,急难定神。本感无望救出丁情,欲劝宋香柠随他先避一避,等伤好些再设法营救。不待开口,宋香柠从他目光神色间已明其意,深觉过心不去,怎能再让他为她拼命,她噙泪道:“逍遥弟,你须照顾灵儿,莫再为我……为我受伤!”

李逍遥微微摇头,眼望寒山寺门,但觉眩然欲倾。他一咬牙,强撑起身,说道:“灵儿和我都想你和丁情……你俩不再分开。”心意已决,若然丁情果在寺内,非把宋香柠送到他面前不可。自己为此不论再吃多少苦头,也觉值得。这个世界若仍剩一样不可用金钱势利来衡量之物,那就是情。真情人眼中的情!

林月如见他扶著宋香柠浑然不顾旁边刀剑乱晃,一步一步地挨向寺门,竟欲昂然而入。她不由得既急又恼,拾鞭一抬,竟甩不出手,咬唇片刻,说道:“大眼儿,你……你休要不知好歹!”旁边众少纷吆声密,原来又到了一夥其他门派的後辈子弟,由几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率领,四下掩至。楚香玉喜道:“黄素文、郭建业、牛克思、许信娘,你们来得好及时!快带北社的弟兄收拾这几个妖人……”

李逍遥只做不见,面孔微转,迎著月如懊恼的眼光,按著怒火道:“我便是这般不知好歹!”剑交左手,遥指前路,沈声喝道:“不想缺胳膊少腿的,都给我让到一边去!”北社众少如何肯让,发一声喊,纷伸刀剑来撩拨。李逍遥恼:“跟苍蝇似地越聚越多!”自感无力久耗,於是倾招横扫一剑,唯求速战速决。那些寻常刀剑怎当他越女剑之锐,随著叮叮叮一通乱响,遍撒断刃於地。

新来的那帮人方吃一惊:“这剑怎恁般利?”李逍遥不想伤人,本要换持木剑,一个黄疸脸少年挥剑唰唰急削而来,招数倒也精妙,口称:“妖邪怎配使剑?且尝尝北社黄素文的参孙剑法!”话声未落,手腕便遭一道急刃横抹而过,顿时血星飞洒,兵刃脱手,惊嚎:“好疼!什麽割手妖法?”

李逍遥所用无非小桃快剑闪击之术,可笑此辈无知之孺竟不识慕容世家武学,反认作“妖法”。他无心多辩,只护住宋香柠免遭乱刃所伤。但见北社旗下蹦出一个乱甩大胡子晃缠的胡人,硬要飞髯夺刃,斜刺里又抢来个使刀的黑脸公子,以及一个娘娘腔似的秃子,以三攻一,急欺至半途,忽见李逍遥手腕微动,林月如觑得分明,忙唤:“牛、郭、许三位,小心他的乱剑!”

她话声虽然脆珠落玉盘也似,仍不及李逍遥一剑之速。霎眼之间,大胡子下巴便似脱壳鸡蛋般,黑脸公子持刀之手贯穿一道缝,半男女的秃子更是脸上多了两道交叉的剑痕,皆骇然後跃,半晌不知命还在否。李逍遥本是要使乱剑招数,一来深畏手中宝剑之锐,惟恐伤人性命;二来林月如既喝在先,他就不愿使那般打法了。於是又用一回小桃快剑,好在那几名北社小辈武功不济,连使两番小桃剑法已足打发。若换与高手厮斗,李逍遥竟仍一味跟林月如明里暗里怄气,实是无谓冒险。

“瘸贼竟会双手使剑!废了右手用左手……”楚香玉惊呼声中,林月如面寒如冰,叭一鞭击在李逍遥面前的地上,顿现深深一痕。李逍遥本要趁胜入庙,耳听鞭风劲凛,不得不刹步止身,林月如这一鞭本非打人,只要迫他不得进寺,俏脸绷冷,脆声道:“那就连你左手也废了,你练脚罢!”

李逍遥不等她说完,突然伸脚踩住鞭梢,林月如提手不及,急拽不出长鞭,气道:“瘸子,我还要打断你这只脚!”李逍遥眼望寒山寺沈沈压迫心头的檐影,执意要护送宋香柠进去,到得这一步,除林月如以外,料已无人可挡,他微哼一声:“有本事来打断吧。”

林月如大怒,只感当众下不来台,不由又拔出湛卢宝剑,凝势欲攻。拓跋英杰忽在後边急呼“如妹小心”,随即叮叮几下拼剑之声,又嗡一通颤响,长剑自头顶悠悠落地。林月如但听拓跋英杰闷哼之声,转面瞧见他手按伤臂,踉跄难立,喉前却被一口宽脊铜剑平指。

那披甲道人随手一剑制住拓跋英杰,面朝林月如,由那疙瘩怪在肩头传话道:“林女侠,把丁情交出来,不然我杀了这家夥!”月如怒:“有能耐自己找丁情去,要胁旁人算什麽?”披甲道人眼中微露冷笑之色,疙瘩怪传话道:“满寺我都找过,除那大锺之外……”林月如眉头微锁,披甲道人也即猛省:“大锺!”

念犹未转,忽见夜雾中一线剑芒飞烁,披甲道人脑後倏传一语:“浩冲天,你的命换我我师侄的命如何?”披甲道人反手驳剑,两道炽光倏磕,他原本背朝那骤然而来的人,身形脚步分明不动,突然面对。肩头疙瘩怪冷哼道:“真武七玄又到一个!”林月如趁机拉开拓跋英杰,转面只见雾中走来一个黑袍飘飘的老道,左手断肘处早续一筒剑匣,飕地接回半空中荡落的长剑,凛声道:“得会青城魔宗剑士,玄冲没白走这一趟!”月如喜:“师叔!”

随著劈劈砰砰数响,寺门前一夥北社子弟在空中此起彼落。李逍遥借一脚扫荡余势,把软鞭踢还,冷不丁在林月如屁股後头叭地打了一记,教她吃痛而跳。他只是有进无退,搀著宋香柠方要进寺,墙头忽有袂风疾落,李逍遥猝未及料,眼帘里刚跃显一个身罩鬼针胄的散发道人,右胸便即大痛,箍陷一副钢爪利钩。

“鬼胄道!”李逍遥吃痛之余,心头愈惊,急把长剑撩去。鬼胄道飒然收钩,但仍不退,竟似不惧李逍遥所使小桃快招,晃爪作势扫颊。李逍遥只得摆头急避,剑路不得不改而迎挡面前纷乱爪影。鬼胄道却又变招疾抓他腰眼,仍是以快制快。李逍遥已失先机,不甘徒受所制,忙变生乱剑之招,鬼胄道没把他放在眼里,尖声道:“等半天没等到殷承宗,只好先拿你解解手爪子痒!”

李逍遥招招受其所制,竟无一剑堪能使成,往往半途即废,不得不改而自护。情知这道人武功远胜於己,单凭招数绝无反转之机。鬼胄道几次欲夺他手中宝剑,屡掠不著,心头也自惊诧:“与雁荡山时相比,这小子似又长进了许多!”

那时他不须三两下便夺去李逍遥所持湛卢宝剑,眼下几倾全力仍沾不著,难免大感气恼,爪势催赶欲急,直将李逍遥逼到死角。李逍遥猝遭这通急袭,方知寒山寺不仅林月如一夥碍道,其实强手云集,要杀进去找到丁情谈何容易,何况欲劫丁情的不惟他一个。待退无可退,背抵围墙之际,才知宋香柠已从他手边摔离,想是鬼胄道袖风所扫。

李逍遥本就不是鬼胄道的对手,又以右手使剑惯了,毕竟左手不趁。更因伤痛难耐,给逼到墙角一隅,急不可脱,唯叫:“宋姊姊,有……有我绊住这些人,你快进去找丁情。我随後就来……尻!你又抓我一记!”最後那句却是对鬼胄道说的。

鬼胄道爪未抓实,李逍遥骤挥乱剑,将他逼开。眼见得周遭有人欲拦宋香柠,李逍遥不顾鬼胄道缠势愈急,脚步微晃,斜闪而来,唰唰两剑虚撩,那夥北社中人纷往墙脚退避,怎敢当其撄。鬼胄道自恃辽东四大豪的身份,拾夺李逍遥不下,心中已自懊恼。又见这少年与他剧斗方激,竟仍有余力旁略三边、打击旁人,越发惊怒交迭,忽喝:“好小子,无怪雄爷夸你,原也有几分勇略!”

李逍遥劈砰一脚把辛化涩踢上天空,只觉痛快,闻言徒愕:“他夸我?我有啥可夸的……”鬼胄道趁他一愣,突然晃到宋香柠之旁,将她一揪举起,桀桀笑道:“这娘儿们连拜火教也不想要了,那就归我了罢?”许搏阴:“此是我的俘虏,你怎敢……”言犹未毕,已招鬼胄道著恼:“什麽货色?”倏发一掌,啪地把这官儿打跌丈外。

李逍遥听到宋香柠惊叫,见她被那鬼爪道人举在半空,不顾脚疼难忍,趋步踉跄,急欲扑救,恁料身犹未近,倏感劲风卷临,劈劈叭叭连吃三鞭,皮开肉绽。林月如跃身而至,满眼鄙薄之色,斥道:“自甘堕落!”素腕翻晃,发鞭缠腿把他拽跌,上前一脚踩住,扬手掴他一耳光,热辣辣如遭火燎肌颊。

李逍遥正自悲愤已极,忽听一声大叫,人丛密挤处竟似炸锅般,连有数汉飞起跌落。鬼胄道也感微愕,转面犹未觑定,忽有一个满身血迹泥污的矮汉蓬头散发跌撞而来,步若飞狐,端是奇诡,乍到鬼胄道面前不过数步处,倏然转到背後,却教鬼胄道抓个空。

呼的一掌骤临後颈,鬼胄道脸色登变,忙反手接其一招。哪料矮汉竟不与他交掌,而是急打其膀,趁鬼胄道应接失暇,冷不防夺下宋香柠,欲抱一旁,背後唰的挨鬼胄道扫爪横划,顿时衣破血迸。总算步法丝豪未碍,堪堪避开,宋香柠惊道:“野狐你……”矮汉眼含深痛之意,咯血低哼道:“我不许别人欺……欺侮你!”心头愤激感伤之际,浑不觉浓涕又垂。

“野狐兄!”骤见此人现身,李逍遥意外惊异之余,不由忧从中来,忙唤一声。殷野狐原本眼光不离宋香柠,没有旁人。此时不知为何竟避她凄绝的目光,转瞪李逍遥。

一时之间,触及他那伤痛的眼神,李逍遥忘记该说什麽,唯道:“当心你的鼻涕。”林月如蹙眉不识,因问:“这个是谁?”楚二冷哼:“此是魔教妖人殷野狐!平日在枫桥渡树下接客的那个……”林月如没等听完就吸一口气,挺起丰胸,满脸正气凛然地喝道:“自来正邪不两立。妖人,你送死来著!”唰地拔出湛卢宝剑,足尖只往李逍遥身上一点,跃身而过,半空中但见一道炽芒飞倾,疾斩殷野狐跌撞未稳的身影。

鬼胄道不忿刚才失手,本想返身追掠殷野狐,恁料扑到近时,竟见一道无比凌厉的剑势迎头骤落,登时变色而退,免去池鱼之殃。总算殷野狐步法快诡犹然,眼瞅这妞没头没脑的一剑委实难当,又无心与她乱斗,慌忙跳避一旁,霎间情势之险,直教李逍遥心快蹦出嗓儿眼。

林月如剑势未收,犹要将他赶绝。於是一个逃、一个追,顿使殷野狐显尽不凡手段,连连跳扑数下,掼倒多名晃刀欲拦或躲避不及之人,於乱刃之中硬是冲出一条狭道,闯到山门之前。李逍遥原虑殷野狐此来是要乘机劫掳宋香柠,待见他抱著宋香柠直往寒山寺里冲撞,始知不然,一时眼眶潮湿,浑忘自身伤痛:“莫非野狐兄是要送她去会丁情?”

楚香玉倚门望见殷野狐势若疯兽般地杀将过来,眼光凌厉之极,衬著满脸血污,说不出的狞恶。他不由惊呼:“这杀人狂魔又发作了,大夥儿别让他进来血洗佛门净地……关门!”声犹未落便掼飞树下,众人闭门不及,殷野狐急撞而入,乱打一通,倒了满地的人。林月如本要照背给他一剑,却被李逍遥扑身撞到一旁。

殷野狐眼望弥佛宝像,不禁泪随血淌,喃喃说道:“什麽世界……”抱稳宋香柠,方要去找丁情,斜刺里突有连环飞箭疾射。墙头现出蔡骏张弓之影,喝道:“看箭!”李逍遥原料林月如必有布置,耳听伏弦声急,不禁为殷宋担心。幸好殷野狐机敏不减,仓促间听风辨形,往旁飞窜,堪堪避过连环箭,左首忽有弹石飞射,蹦出陈惊云之影,斗发连珠弹弓来阻。

殷野狐落足未定,只得再避。晃身欲入内殿之时,庭院正中悄立一人挡住去路,虽背手观檐,身形气概却锐若出鞘之刃。殷野狐眼瞳方缩,又见那青年公子身旁多了一人,口嚼老参,说道:“殷野狐,但敢踏前一步,莫怨强锋爷寒刃无情!”此是关外参客杜黄皮,历来跟随耶律强锋左右。

李逍遥一见庭中多了这两个扎手人物,顿感心凛,急欲进内与殷野狐并肩作战,脚刚迈出,旁边倏射一道劲指之气,林月如使出家传绝学,娇叱:“小贼,再不给你机会了!”李逍遥心想:“你何时给过别人机会?”提剑欲封之时,突省林家独门指力素来是他剑技的克星,除了杀伤她以外,别无它法可免。

但他怎能伤她,剑只一滞,劲指已到。合是运数不绝,险急关头忽感後颈一紧,有人悄揪衣领,抓他飞避开去。李逍遥兀感魂未回附,耳後透入一个苍老语声,低哼道:“小子,你爽约噢!却害我师姊在客栈後边白等一宿……”却是老苍龙的声音,李逍遥不由转脖惊望,只见老苍龙戴著乌黑假发,蒙脸穿一身夜行服,在他身影後显得神秘莫测,若非听语在先,实难分辨是谁。

李逍遥刚想呼冤:“地点没说好,却怪我……”老苍龙反手扇他後脑勺,低哼道:“好在我师姊宽宏大度,不来怪你。但下不为例噢!”李逍遥便是不明此叟何以鬼鬼祟祟,还爱扮年轻人,由不得讶问底细,脑瓜子挨一巴掌扇过,捧头刚叫一声疼,老苍龙察觉他手伤溅血,竟抓腕敷药裹扎,摸不著大麽指,只皱眉不已,口里低言道:“使不成剑也好,你那剑法太霸,免得到时坏了事……”李逍遥惑:“你说啥?”老苍龙哼一声方道:“我说,三天後黄昏时分,师姊要你去定慧寺巷功德舍利塔下等她,莫再言而无信,否则取你小命!”

李逍遥只是摸不著头,待要问是哪处,便听殷野狐大叫道:“让开!”原来他欲拐往旁廊之时,廊内多了个秃老者手按豹皮囊悄候,识得此是拓跋随从唐翔千,不甘被耶律家的人抢去风头,竟也来堵。林月如见殷野狐实已无路可去,喜道:“各位快帮我拿下这两个妖人,那瘸贼就由我来对付好了。”老苍龙在李逍遥背後叹息:“唉……”

“这容易!”唐翔千撒出一大把铁叶菱,逼得殷野狐实无容身处,不得不退跃门口。立犹未定,背後悄堵一人,怒眼圆瞪,突然大叫:“矮bī!”殷野狐倏闻背後脚步登登急走之声,已知是谁,本是来得及斗展狡狐诡步避闪,孰想此时寺中锺鼓梵音齐鸣,良顷未息,显是在做一场外人殊所未料的法事。不惟殷野狐为之惊愕,连那三位青城剑士以及玄冲在内,外边人人皆愣,不明发生何事若此?

随即又闻铳声轰响,惊乌满空。梵音嘎然而寂,一时鸦雀无声。众人转面惊望,只见殷野狐跌倒在地,後背阵阵痉搐。门外却有一棒小夥手握短铳,哈哈大笑,眼里滴泪不止,双目血红,嘶声道:“野狐,终是教你栽在虾儿哥手上!溶溶姊,两个仇人我给你杀掉一个了……”

月如怒:“你来搅啥局?这会儿动枪动炮,成啥样子……”世间恩仇循环,尽在游虾儿血红的眼眸和手舞足蹈的狂影之中毕显无余,直教人人心凛。犹未缓一口气,魔宗浩冲天忽省:“此时寺内忽兴梵声,为谁剃度?”林月如瞪那传音小怪一眼,暗觉此属幻法,不足为奇,脆哼道:“依本朝规矩,但入佛门,纵有天大的罪过、海般的恩怨也免了。你们走罢,世间从此没有你们要找的那人!”

众皆念动,隐闻寺僧齐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林月如不耐烦多听,蹙眉道:“来呀,把这两个魔教妖人扔出寺外,免污佛门净地!”众少纷声答应,看殷野狐伏地未动,大胆来揪。徐疯子则拖宋香柠腿足,著地拽扯,到得门口,宋香柠突然如梦猛醒,蹬脱徐疯子的手,扑身而返,含悲大叫:“不,我要见丁郎!他……他一定在里边,让我见他……”林月如寒著脸道:“你要见的人已经不存在,死了这份心罢!”

李逍遥心中一沈,惊忖:“丁大哥落到林家手上已有多日,依月如的口气和她一贯的性情,难道丁大哥已被他们害死了?否则何以毫无线索留下,连蜀山仙、魔二宗的人偌大本事也寻他不著?”望著林月如那双绝情之眸,宋香柠亦是心笼寒意,颤声问道:“你……你说什麽?丁郎他……他到底怎麽了?”说到此处,越增不祥之感。

“不好听的话我不想多说,你好自为之罢!”林月如面沈如水,冷然道。“总之,丁情被你害得还不够吗?你若为他好,不该再纠缠。来人,把她拖出去!莫扰人清修……”

宋香柠急泪盈眸,央道:“姑娘,可怜我肚里孩儿,不能没有父亲……你让我见见他罢!不管刀山火海,我都要跟他在一起……”林月如索性背转了身去,不为哀求所动,冷冷道:“他在的地方容你不得!”手按剑柄,语含不屑地又道:“再说,谁又知道邪教妖人怀的是什麽妖孽鬼胎?日前我看邸报说,你们连街头乞儿都毒死……狠呐!”

辛化涩、谭卫兵辈不由分说,扑来踢打宋香柠,使她吃痛有口难言,揪发拖脚,硬拽出门。侠门众少见宋香柠被拖过之处,青石板上血迹殷然,均感恻然,有人欲待劝阻,林月如却横眼一瞪,沈颜道:“自来正邪不两立,各自的立场须站好了,邪教危害民间,他们不是人,不值怜悯!”许搏阴竖大麽指赞道:“大小姐果然有见识、明大体。此事合该刊行天下,使百姓广为传颂!谁敢跳出来说个‘不’字,老子封杀他嘴!”林月如微哼一声,暗觉这话倒也中听。

李逍遥早已怒极,几番忍不住要抢上前去,叵奈手腕扣在老苍龙箍制之中,脉门僵麻,任挣不脱。老苍龙冷冷道:“既已伤势不轻,我若是你,此时不会多管闲事。稍安毋躁罢,小子。人生有许多无奈!”李逍遥猛力挣手不脱,半身皆木,先前只道老苍龙替他疗伤纯出好意,既遭此叟钳制,此刻懊悔已迟。郁闷之余,却觉老苍龙阴沈冷漠的语声到了最末一句竟含无限怆凉之意,难免一怔:“他到底是卖啥膏药的?”

殷野狐伤重难起,无力再护心上人周全,当宋香柠挣扎遭殴之际,他几番欲扑上去以身相护,怎奈力道不继,乍起又跌,反遭北社众人刀砍脚踢,仆於血泊之中奄奄一息,只是大口大口地喘吐血泡,心仍不甘,勉力从众人脚下一寸一寸地爬向宋香柠,将要靠近时,那黄脸郭建业倏起一脚,把他又踢跌甚远,北社的人又将他戏耍一通,见其满脸泥沙,狼狈已极,众皆大笑。黄素文唾道:“跟条狗似的!”

李逍遥几欲气昏,偏生老苍龙扣脉不放。他总也挣扎不开,内力亦发不得,不禁怒道:“老秃子,放手哦你!让我上去……”老苍龙只是沈脸未言,更似充耳不闻,只掣脉拿腕,教李逍遥使不出内力。殷野狐不顾旁人怎生毒打,拼凝一股劲,执著地蠕爬向前,只想死也须得死在宋香柠身畔。好歹爬近,不料又挨一脚踢在下巴,咬坏半截舌尖,鲜血洒地,又跌开去。滚到墙脚,眼睁睁地望著那几人拖宋香柠滚堕到台阶下,磕血斑斑,他不禁目龇尽裂,张嘴悲嚎,倾呕不尽满腔苦楚衷情,本要勉强再次爬去,背後却插落两把刀,戳透他双腿,钉入土里。

郭建业侧头瞧了瞧他,见这矮汉淌著鼻涕只是哑声大嚎,不禁皱眉道:“就跟乞儿孙掷缸似地,打死你都嫌恶心!鼻涕虫!”拿起一块砖头,猛然往殷野狐鼻上拍去,殷野狐徒有一身绝艺,虎落平阳竟遭犬欺,双眼只望宋香柠滚落门阶的染血身影,浑未顾及自己所受折辱。

李逍遥正同老苍龙掰手较劲,苦於不得胜出,忽听砰一声响,铳口喷烟,猛教林月如等侠少纷纷掩耳惊跳,那郭建业手握迸碎之砖倒地,胸前烂了碗口大一块。殷野狐也吓一跳,转面望见游虾儿丢了空铳,上前乱踹几脚,末了朝郭建业脸上唾一口,恨骂:“狗贼!仗势欺人是吧?不当穷人是人麽?不提这事我都懒得干掉你,噗喂呸!打死你都嫌恶心!”因见那人竟似死了,游虾儿忙溜,半道掉了鞋子也没顾上捡。

李逍遥、林月如倍感痛快之余,不约而同地都觉意外:“这虾儿怎麽回事哦?”

山门怦然闭合,无情隔断阶下那双痴痴犹盼的目光。

眸里无边落叶萧萧下。殷野狐大嚎无声,徒望几条汉子倒拖宋香柠双脚,扯她离寺门渐移渐远,只觉天穹倾覆,尽砸其心。宋香柠早已无力挣扎,唯心不死,一声声悲唤噎然:“丁郎……”

林月如垂眸不忍,但想正邪有别,又即硬起心肠。李逍遥乱踢老苍龙,惜无力道挣脱,悲骂:“老贼,你到底是放不放手哦?”老苍龙叹:“只道眼不见心不烦,唉……你该连老夫的耳朵也刺聋!”言毕,李逍遥一怔然间,手腕紧箍之苦竟除。他不由奇怪,抬眼时但见老苍龙负手悄隐夜雾之中,背影佝偻摧颓,说不出的沈郁。

谭卫兵脚踩宋香柠身上,狞笑道:“哭啥?要不我唱支歌儿来哄你安寝?”李逍遥怒道:“恐怕没人比你这些恬不知耻之辈更无耻!滚,不然我……”因感右手痛楚难耐,换以左手握定越女剑,锋青刃寒如他此时的脸色。眼见那辈无耻之人竟仍无动於衷,李逍遥方要来赶,不意半道骤降一袭白影,扫袖如冰峰之横,砰地将他撞跌。

“蜀山厉风行!”李逍遥摔得稀里糊涂,究因猝未及防,当众栽此跟头,只觉懊恼,斗闻有人叫出此名,心中一时凛然。抬眼只见面前屹立一人,雪鬓银眉,一双锐目不怒自威。正是丁情授业恩师、蜀山十二剑侠排行第二的厉风行。

李逍遥惊喜交加,本要说:“厉二侠你来得正好……”但从厉风行沈冷的脸色却觉似乎不妙,语声哑梗在喉。果然厉风行正眼不看宋香柠,却朝许、谭之辈微微点头示许,冷言道:“劳烦几位大人把这妖女带远一点,免再秽乱为害。”许谭诸人眼见大名鼎鼎的厉二到来,均生惧意,只道他要见怪,不想竟出所料,厉风行对宋香柠居然深恶痛绝,反不以为忤。许搏阴辈怎敢相信有没听错,只是面面相觑。

李逍遥心中先已寒透,一时挣身欲跳不起。宋香柠绝望关头见到丁情之师驾临,浑不以自身处境为意,只觉救夫有望,不禁喜泪盈眶道:“求求大侠救……救救丁郎!”林月如等均愁:“厉风行名头响得很!蜀山最有大侠风度的就数他跟燕赤霞,若他硬来抢人,我们可打他不过。”

厉风行翻眼望天,始终不瞧宋香柠,突然沈声道:“几位大人还不把这妖女押走?”语中肃杀之气侵距袭来,许搏阴等均吓一跳,怎感停耽,忙拖宋香柠欲离。殷野狐起身不得,又因伤了舌头无法叫唤,只是悲嚎。李逍遥忍不住跳起,绰剑抵地,喝道:“不许走!放了她……”厉风行冷冷瞥他一眼,疾颜厉色:“怎麽你要为妖邪之辈出头?”李逍遥硬起头皮抵死不让步:“厉二侠是小子的偶像之一,你的话我不敢顶,但若谁敢多动宋姊姊一下,我……我绝不答应!”

厉风行嘿然道:“如果我要他们动那妖女呢?”李逍遥心头一凛,但仍不妥协:“那……我就跟你厉二侠打!”林月如等均发声“去”他,个个不以为然。厉风行又嘿一声,突然洒袖微拂,卷拾地上一支别人所弃的剑,两指拈夹而起,另一只手徐抬,轻弹一下刃梢,铮嗡一声,剑气沈沈若龙吟。

李逍遥疲倦耷拉的眼皮不由一跳,厉风行绰剑平指,光寒如银虹洗月,冷然道:“我见过你使剑。你的剑气不及我三成,进得了我十尺范围就来打吧!”均知此言不假,众皆动容之余,许搏阴从旁撺唆道:“此是妖邪一路,厉大侠莫饶他!”厉风行头不回转,微一皱眉,疾声道:“我要你教麽?带那妖女滚!”

许搏阴辈均凛,怎敢多言招惹此人,不理殷野狐爬地悲嚎,忙拖宋香柠欲离,李逍遥急跃来阻,倏地只见一线剑气划开土尘,豁然袭来,委是刚劲难当。他先存惮念,怎敢硬拼,忙使风魔幻步连连跳闪,逾十数步外方避其锋。厉风行垂眸看剑,冷哂:“我只用了两成剑气。”

因见李逍遥受厉风行所阻,势无可为。宋香柠眼露凄绝无望之色,但觉此去再也见不著她日思夜想的丁郎,望著寒山寺紧闭的大门渐离渐远,不禁悲哀气苦,竭尽气力大叫一声:“丁郎!”众人闻此悲唤之声,均感不忍多听,殷野狐在血泊中更是呼天抢地,究竟无奈。李逍遥连变数番身形,仍闯不过厉风行炽侵甚远的剑气所狙,伤痛悲愤既甚,剑法不免岔乱,更无望从厉风行剑气之下穿越奔援。

林月如等不意厉风行非来为难,反是出手相助,惊诧之余均感欢然,都道:“大侠就是大侠!”斗地只听劈砰数响,寒山寺门骤倒,一人飞掠而出,袖风带处,许搏阴辈打著旋儿跌翻丈外。众均愕然,纷纷投目望去,红叶飘零之中,一双穿著芒鞋布袜的脚悄落宋香柠面前。

她抬眸泪花朦胧,依稀辨见一个披袈僧人无言凝视的身影。一时之间,如坠梦境,又感恍如隔世。

“丁郎……”

李逍遥自也难以相信:“怎麽丁情做了和尚?”至此始明林月如先前之言何意。厉风行亦有动容之色,两人各收剑势,转面呆望烟雨红叶中那对痴男怨女。与别人不同,宋香柠眼里只有她倾心所爱的丁情,不理他是僧是俗、如何改变。丁情面无表情地痴视半晌,手从僧袍里缓缓抽出,似想鼓起勇气摸摸她的面颊,终究凝而未至。宋香柠为他吃尽了苦头,当下全觉值得,只为重逢而喜。千言万语都噎心头,只想柔声轻唤自己情郎。但见丁情摊转手心,掌中竟有一片题诗红叶。

“海枯石烂,今生有约。”丁情语声微颤,“小僧在檐下诵经时,忽见风送此叶飘落香案,便知是你。”

红叶题诗,字字浓情随风捎送芳心。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後,寥寥片语,寄注多少绮梦依昔。李逍遥、殷野狐均是百感交集,又不明宋香柠题诗之叶如何竟能飞到丁情手上,冥冥之中难道真有凡人难窥的天意?

宋香柠不禁泫然:“丁郎,想是天意要教我俩缘不该绝……”心情激动之时,忽感腹里暗蠕,想是胎儿有应。她本想牵丈夫的手摸一摸孩儿,丁情突然想起他人之语,眉头微皱,缩手後退,垂目片刻,方在宋香柠不解的目光中喟然道:“色身无常,无常即苦!”

第三十八章 色身无常 上

一雨成秋的天气。

丁情移目凝望霜叶,竟避宋香柠那对含盼噙怨的泪眸。秋之萧瑟,飒飒凉意忽沁心头,不知他何以如此冷漠,他说。“佛曰:色身无常,无常即苦。”

曾经相濡以沫的爱妻卧身雨泥中,一身素衫皆染,满是血迹泥污。他视若不见,眼里只有萧萧落叶、浓浓秋意。殷野狐又嚎,涕泪淌满脸,每一根筋都因悲痛而痉搐。在他绝望的哀瞳里,这个世界本是这般扭曲、疯狂,而他早似知道这个结果。

丁情现身之时,纵然带来了许多笼在他身上萦绕未散的疑云,究因这一对苦命鸳鸯复得重聚,所有的磨难与不幸或可烟消云散。李逍遥顿有如释重负之感,迎著丁情移视而来的眼光,心道:“宋姑娘就交给你了,丁大哥。”丁情只朝他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别无言语。见到他这等样漠然神情,李逍遥徒有纳闷而已,旋感伤痛袭来,忙往口里放一颗止痛丸。

旁人见丁情仿佛其师一般,对宋香柠无比冷淡,既不多瞧她一眼,更置她於淤泥而不理,难免均觉奇怪。任谁都能想象宋香柠此时的心情感受,林月如不禁浑抛曾经有过的硬气,得出一般女儿家不免有之的触悟,对宋香柠竟生同情,低哼一句:“男人就这麽不是东西!”不忍多视,移目触及李逍遥双眼,她嗔:“看什麽?”殷野狐张开嘴无声悲嚎,垂涕数尺之长也自不觉。

李逍遥拖著伤脚挨到他背後,卯脑瓜子一记,“嚎啥?”殷野狐转面愕望,见是李逍遥掏药来医,不免又嚎,使劲推他、捶他。李逍遥乍感不明,旋即从殷野狐的神色中省悟些,转望宋香柠瘫趴烂泥败叶中的身影,看丁情凛立如故,并未搀她起来。他忍不住叫了一声:“丁大哥,你还不快抱她起来?”

丁情却似未闻,微一迟疑,转身向他师父行礼,厉风行哼一声,拂袖避而不受,因见魔宗浩冲天等三剑客穿雾走近,他银眉一耸,登时目露警意。但觑一个钢爪道人晃到身侧,作势要攫,厉风行负手侧目,冷哼:“鬼胄道?”

鬼胄道桀声道:“名闻遐尔的蜀山剑侠,单来一个就真以为这麽‘震’吗?”厉风行看出这道人有衅斗之意,只微微一哂:“你不是我对手。”众人纷凛之际,鬼胄道虽然著恼,左手钩抬、右手爪凝,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李逍遥固然恼厉风行绝情,但见他一言竟震住辽东四大豪中的鬼胄道,不禁感喟:“酷!”

厉风行低觑丁情,冷然道:“你以为出了家就能逃避一切吗?”丁情叩毕抬眸,依然面无表情:“千叶师父说,既已遁入空门,从此四大皆空。”厉风行蹙眉讶然:“是千叶大师替你剃度?”林月如忍不住挺胸出列,脆声道:“不只千叶大师,万象首座也在。十八罗汉都来了!”厉风行哼道:“八百罗汉都到又如何?”移目凛然瞪视丁情,让他知道自己履行门规绝无通融。

李逍遥心想:“怎麽没见小於跟她师父来呀?”殷野狐又嚎,因为他听到丁情说:“听凭师父处置。若要罚丁情入镇妖塔,也没话说。”李逍遥闻言暗凛,便是不明:“丁情为啥出家呢?会不会是出於情势所迫、或身不由己,跟我一样充个假和尚?”只听厉风行道:“镇妖塔镇的是妖,人犯了错不能躲到里边。须得像人一样面对!”

林月如不禁道:“丁公子这一生已毁了,你就让他出家罢。依少林门风,想他会……”厉风行冷然道:“我不许可,谁敢收他?”林月如深知武林中有此规矩,一时讷然。毕竟她面前是义正词严的大侠厉风行,非同李逍遥辈。蜀山十二剑侠的武林位份与林天南等各大派掌门相匹,林月如终是晚辈,与他争辩先已输在规矩不合,而她出身世家门第,素来最须讲究的首先是循规蹈矩,等闲逾越雷池一步均属大逆不道。更知丁情不顾师训、一意孤行而与魔教女徒私奔,无疑犯了大忌。依厉风行的脾气,决计难容。

厉风行见林大姑娘无言以对,微一拂袖,转问丁情:“你可知错?”丁情伏地点头,李逍遥不由怒起,心想:“有什麽错?错在哪里?多大的事儿?搞成这样……”转面看到殷野狐又裂开嘴嚎,垂涕有如锺乳石倒悬,逍遥徒愣。

厉风行目光稍缓,喟道:“昔有姜廉、後有修逆,我不想你走上他们的路。也许还不太晚……”掷剑於地,又道:“你知道该怎麽做了?”丁情垂目看剑,无言点头。方要拾剑,簌簌袂风骤至,烟雨中有人朗声疾喝:“侠王府宋九州奉命前来,只求厉大侠别外开恩!”旋即厉风行身畔不远处多了两人,李逍遥均皆识得:“一个是使软剑的宋罡、另一个是哑子楚惜刀。不过他俩来了也没用……”

寺内走出一人,却是君天,迳朝厉风行拜道:“家师欣闻厉大侠光降,因伤未能远讶,特请殿内一晤。”月如急:“我爹如何受伤了,怎麽没人告诉我?”李径庭在她身後叹道:“大小姐,我一直想说,可你总摆手不给小人开口,说‘别急’、‘莫扰’……”月如蹦:“你钻到我背後鬼鬼祟祟,我怎知你要说啥?快带我去……”君天:“还好万象大师带来了少林大还丹,正在帮师父医治,应该无碍。”

李逍遥本来恼她羁押丁情不放,此时稍释:“想是她家为帮丁情逃脱厉二惩罚,采此下策迫他出家为僧,不全是为了棒打鸳鸯这麽坏,反而用心良苦这麽复杂……”殷野狐又嚎,因为厉风行道:“既到姑苏,合该拜见林堡主,且请稍候片刻,容厉某处分这逆徒。”原来江南武林盟主的面子仍是不足使他通融。

丁情一咬牙,伸手拾剑。“剑舞九州”宋罡忙道:“厉大侠,且请念在丁公子年少无知……”林月如发足踹开李径庭,因见丁情竟肯从命自裁,连忙抢著说道:“侠王丁爷已跟我爹说好了,无论如何不能罚丁情自尽!”李逍遥一面为殷野狐疗伤,一面暗想主意:“事到紧时,我只好拉丁情开溜,跟厉二打是打不赢的,可是要带他跟宋姑娘同逃,又须照料野狐这鼻涕虫,尻!这可跑不掉……”思到此处犯愁,但听厉风行道:“听说侠王丁爷送一口湛卢宝剑给林堡主,原来为此。”瞥林月如腰畔宝剑一眼,冷锐绝情的目光使人生畏。

“不过武林盟主管不到我蜀山派自家的门户事,”厉风行又冷哼道。“就算是侠王丁爷,既然把孩儿交我管教,我怎麽教,他也过问不得!”

宋罡愁想:“便因为此节,所以王爷才不好亲自出面找你说情,唉……连派几拨使者都被你顶了回来,却叫人怎麽著?”但仍不得不硬著头皮劝说:“王爷怎敢干涉厉大侠门户内事?只盼念在丁府烟火单脉传续,留丁情一命!”厉风行冷哂:“我何时说要他死?”众人闻言皆怔,随即心头宽些。宋香柠眼光一直稍瞬不离丈夫,此时忽急:“求求大侠开恩,丁郎已经自废一臂,怎能再使蜀山剑法?”话说急了,不免又噎然欲昏。

月如、宋罡也觉废武功仍难接受,纷道:“丁公子已废一臂,怎可……”厉风行冷然道:“我何时说要废他武功?”众人又愣,连丁情也错愕不明。李逍遥纳闷:“那还能废啥?”忽忧:“不是要割鸡鸡吧?”殷野狐又在旁大嚎,因为厉风行酷言道:“丁情,你若当真有心悔错,这便拾剑杀了那妖女。”

丁情变色道:“为……为何?”厉风行翻眼望天,手指宋香柠,冷冷道:“该打入镇妖塔的是她!太婆的鬼域妖徒,能有几个是人?我看一个都没有。你灭她妖身,一切必当真相大白,到时我收它妖魂打入镇妖塔,替人间了却一笔孽帐!”李逍遥心惊不已:“太狠了吧?怎能逼丁情杀宋姊姊,何况她还怀著他的孩子……”

宋罡却喜:“对,手刃这妖女,原是最好的结果。厉大侠果是英明,丁少!你还犹豫什麽?”李逍遥掴殷野狐一掌,教他暂时莫嚎,方朝丁情喝道:“丁情大哥,宋姊姊为你吃了许多苦头,你不能这麽对她!”丁情凝目看剑,眼光如锋刃般冷,稍顷忽道:“世上已无丁情,小僧法号‘无情’。”

李逍遥一时惊疑不定,心想:“他怎麽会变成这样?就跟‘洗脑’也似……厉二侠更离谱,宋姑娘出身魔教太婆门下已经够‘呛’了,还栽她是妖怪,这不是害死人吗?不行,我不能坐视不管。”殊不知林月如也想:“厉风行要丁情手刃一个怀著他孩子的女人,未免不近人情。这样逼他怎麽行?”

“不是我逼你,是妖女苦苦相逼!”厉风行银眉如霜,轩然道,“你被她逼得无路可走,须看清她的真面目。”

“真面目,”无情不觉转视那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曾几何时云峦相携、翠溪同游,留下多少旖旎欢梦?如今她身怀六甲,素裙蒙垢,瘫在泥泞中奄奄一息。映入他眼帘里的只那一对情深脉脉的泪眸,无情心头一震,剑指她喉,避转面孔,眉头紧锁的道:“退无可退!可我怎能……”

“大关节上没有余地讲,”因见无情迟疑不决,宋罡忙催:“管她是不是妖,邪教女徒竟敢玷污我侠府门风,杀不足惜!何况你已知道,她从前曾被自家同门染指不知多少回!如此肮脏不洁之身,留在世上也是丢人现眼。”无情蹙眉道:“宋先生不要说了。往事我不计较!”许搏阴摇摇晃晃地立起,满眼怨毒之色,忽道:“可她前几天背著你又跟许多汉子私通,还没日没夜这麽起劲……衙门邸报上都有豔闻刊出来了,是我让人做的图说专辑,在市集走得火呢!可见淫性不改,就连这矮子殷野狐也跟她有一手,还有那边的秃子,对!就是那瘸的,说你呢,别转头。”

月如怒瞪李逍遥,恨恨地骂:“奸贼!”李逍遥脸皮没许搏阴、辛化涩之流厚,陡然被许多双鄙视的目光齐投而来,唯躲到殷野狐後边,只是羞愧无已。林月如旁边有人顿悟,不禁愤然发指:“难怪瘸子、矮子这麽卖力为她打拼,原非没有好处可沾……拷!都是姘头来著。”

无情目光含痛,没勇气向宋香柠投去探询的一眼。宋罡义愤填膺道:“连官府都这麽说了,足见此非虚传。如此贱人,还要她干什麽?”月如忍不住道:“不管怎麽说,她还怀著丁情的孩子呢!”许搏阴:“嘿,奇了!这位姑娘,你怎知妖女腹中所怀胎儿果是丁少的骨肉无疑?”月如怒:“她是他妻子呀!瞅你问得多蠢……”许搏阴捋须微笑:“可见林姑娘质纯无暇,实是令人喜煞。不过下官指的是那妖女常日背夫私通,已经做了许多丑事出来,料想姘头拼凑一队,足以修得长城……连瘸子矮子她都来者不拒,实在饥不择食。似此不守妇道之人,如何信得她怀的是丁少的骨肉?我这麽说原无诋毁侠王府之意,只是要揭发实情。”

“我明白。大人不必解释,”宋罡点了点头,教许搏阴只管放心。待趁不备,悄悄转头对楚惜刀使个眼色,低言吩咐:“姓许的交给你了。须做得干净点儿,最好觅个无人处……”

许搏阴未觉楚惜刀杀机凛凛地瞪著他,只顾洋洋得意。贾逍文在月如身边忽问:“日前邸报说鹰轮番兵到蛮荒地方糟蹋几百黑皮妇,可是真的?”搏阴:“你若知那些黑皮妇到底貌相如何,便明真假。此事未经确证,只是拿来说嘴。但连本官也难相信,因为那堆鹰轮番兵若扮妇人,不知比黑皮妇美貌多少……”叶翩鸿不解:“那为何要报这些虚的?”逍文笑:“对呀,何不改成鹰轮兵糟蹋小叶家养的母猪哦?”搏阴:“嗨!谁叫鹰轮人日前声援咱围头港村民作乱呢?这叫不问青红皂白,先将它一军再说。毁鹰轮人名声,让咱老百姓仇恨他,事情就好办了……甭问这麽多,这是我同僚陈俊侠经手整的。”因觉言多有失,便即怒瞪一干侠少,闭口不作声了。

林月如不屑的道:“真就真,假就假,有就有,没就没。何必搞这些捕风捉影、没谱儿的事?”许搏阴老脸阵青阵红,在这正气凛然的大小姐面前没多少狡辩的余地,往往她最直截了当,但戳穿谎言也最有效,何况左右还有一堆帮忙的,个个乱睁贼亮的眼睛,如同许多灯照在许搏阴脸上,使之纤毫毕现,每一条皱纹里的脏垢都藏不住。唯道:“唉,大小姐你不知我等夹在缝里的苦衷了,此属傲家新创超限的消息战法,专为抹黑番人、壮我民气。此般手法已然无孔不入……”月如叱:“滚远点儿,瞅你这辈都恶心。谁这麽虚伪我都恶心他,不论是夷是汉。”究是大户名门,许搏阴辈不是很惹得起,唯怀恨在心,闭嘴暗咒。

李逍遥想:“唉!月奶懂屁,其实傲家也有苦衷啊,我就站在傲雪妹妹这边……”殷野狐又号嚎,涕淌满襟,因为宋罡催声不绝:“丁公子无须犹豫再三,妖女所怀绝非你的骨肉。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等日後另对一门亲事,再生多少娃儿还不是容易得很?”

“住口!”谁也没想到无情突然大叫一声,绰剑虚劈,反把宋罡赶得後跃不迭,落足未定,头上草帽竟裂大缝,随即分成两爿坠地。众人均吃一惊,徒望无情颤搐的面颊、痛怒难抑的眼光,便拿不准他将怎麽做。宋罡暗惊:“只道丁公子武功废了大半,怎麽这一剑……”无情掠剑而还,倒插於地,强按愤激之情,沈声道:“不干不净的话谁敢再说,无情的剑绝不答应!”

许搏阴等面面相觑之隙,厉风行微哼一句:“你已获我御剑术精髓,废都废不掉。”李逍遥帮殷野狐疗伤时眼望丁宋,暗防宋香柠受人伤害。但见无情之剑实所未见的迅厉,端非昔比,不由心下凛然:“孰想丁大哥剑法如此精进!刚才那一剑若是全力砍出,非但宋九州必敌不过,如是砍我,我这颗头难保不成了秀兰她爹亦即卖西瓜的李灯灰摆在摊上那两爿瓜一样……”

雾中传来一语:“我瞧丁情的剑更近青城宗一路,率性而为,不理俗羁。想杀就杀,没那麽虚假矫造。”厉风行银眉一扬,转视三名罩神魔面具的道人,眼中精光倏锐,冷哼道:“魔宗孽障!叫你们师叔崔灭败甭再给我撞著,不然我非把他打入万魔渊……”浩冲天肩头疙瘩小怪抱臂晃脚道:“格老子!你不屑学土遁,轻功再高也休想追到我崔师叔。”李逍遥望那小怪物,自是满心惊羡:“哇啊!他带的‘宝宝’都练到会说四川话了……酷毙!”

殷野狐又放悲声,因为无情弃剑欲走,竟不理会泥里娇妻。两条长涕晃悠悠地垂而不坠,映著剑刃幻闪寒辉,李逍遥不觉侧头愣看。但闻厉风行劲声道:“丁情,你又想逃避吗?拾起你的剑!”一时顾不上理会魔宗的人,只要逼爱徒一肩勇於担当。

无情似是没有勇气面对妻子哀怨凄绝的目光,背朝其师,并不转身,脚步微缓,含掌於胸,作释家问讯之礼。冷然道:“寺中正为星云方丈行法超度,恕弟子不暇久耽。”李逍遥忍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不要自己老婆了吗?宋姑娘她多可怜……”无情冷冷截口:“罪过。佛门弟子不合有妻。你们面对现实罢,丁情已不存在,从此只有无情。”

厉风行:“你如无情,何以不杀此妖妇?”无情:“佛门不杀生。”厉风行冷哼:“佛门也有伏魔金刚。”无情澹然道:“那你找伏魔金刚罢!”厉风行伸剑抵其颈:“我有我的门规。你敢抗命不从?”无情蹙眉:“弟子已不苟私情,师父若仍不放过,请诛。”李逍遥忽有感慨,心想:“难道一个人只有做反派才会这麽‘酷’吗?以前丁丁哥可没这麽有型……”

宋罡惟恐厉风行按不住火气当真伤及丁情性命,忙朝楚惜刀使眼色,两人晃身分守两翼,各凝兵刃防备。不想厉风行凛视稍刻,突然叹道:“平日你与哪位师叔伯最亲近?”无情不明何有此问,唯答:“尹六师叔最关照弟子,恩同父兄。”厉风行眼眶微湿,废然长叹:“你六师叔已遭妖女的同门鬼狗所害!你若还有点良心,须为他报仇。”

那夥追捕游虾儿不获的北社子弟回见郭建业竟仍活著,均皆惊喜。原来是他手持之砖挡了一下,游虾儿那一铳才没深中要害,但流血不少,也极不妙。与郭建业同来的几个公子哥儿束手无策之余,见李逍遥给殷野狐医治火器炙伤显出手段,唯投央求目光。月如怒:“谁也不准求他!这奸贼……”李逍遥朝她吐舌做个鬼脸,手抬鼻头“嘟噜噜”。

月如大怒,扬鞭要打。李逍遥连滚带爬,避到北社人堆里,牛克思、许信娘见他不待央求就自动来医,皆感保住面子,齐拦月如,打躬作揖道:“林小姐,万望息怒,且等医好建业的伤再说。”月如一并唾却:“你这夥从大名府巴巴地跑来干什麽?我可警告你们呐,不准到我家提亲哦,不然……”捏起一个粉拳作势晃打。北社众弟纷退,皆想:“我辈大老远前来可不是为了你吗,林妹妹!”看著大小姐如此丰姿,牛克思不禁举箫自吹,许信娘更失魂落魄地唱:“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这个林妹妹可不好惹,”李逍遥收拢杂念,因感郭建业失血不止,旁边的人叫苦无助,忍不住动手救治,心想:“孙乞儿被衙差殴死之事我也听说过,凶手已伏法。游虾儿喷别人干啥?”殊不知游虾儿那一铳若非先喷了郭建业,少不了要轰他身上,或者多补殷野狐一梭子。

郭建业伤势较殷野狐为轻,只因身子骨弱,怎硬过下里巴人。李逍遥三几下就摆平了他,把沾了血污的手在郭之缎袍上来回擦拭干净,顺手取些银子自揣入怀,权充医药费。正想:“今次寒山寺前打得这麽热闹,居然没出人命哦……没人死就好!”只听无情诧声道:“六师叔死了?”李逍遥闻言亦怔:“六……尹六吗?”乍听噩耗,直感难以相信。

厉风行面孔转望别处,手从袖中拎出一串相思豆链。正是尹相思平日稍不离手之物。李逍遥与尹相思同历几番患难,蒙他关照,委实受益非浅。睹物思人,不禁心头揪紧。无情自是更难相信,语声嘶然:“六师叔……他一身本事,怎会……”风中传来厉风行忽促的咳喘,怆然道:“我也不敢相信。可是……在鬼狗出没之处,我拾到这串相思手链。以老妖婆一夥的鬼蜮伎俩,恐怕你师叔凶多吉少!”

李逍遥徒惊:“氽!”想起太婆门下果是邪异层出不穷,从最初的鬼咒,到兰陵渡他所撞见的蛊蛊惑惑,委实难缠。而尹相思受伤在先,为人素又文弱,未必敌得过太婆召唤来的妖兽奇兵。不安之余,他又想起昔在天蚕地宫,那时与宋香柠同逃,半道里撞上“瓜奴”。思及瓜奴所说之言,对宋香柠不觉投去惊疑的一眼。

宋香柠见丈夫也这般看她,便朝无情语声微弱地说道:“不……不会的!太婆召唤的狗魅没有首领,数目再多也……也伤不了你师叔。因为……因为鬼狗早被茅山派的人拐了去,从小就……”李逍遥抚颌自想:“老茅的人拐走了鬼狗?不会是要当‘狗狗’来练吧?”眼望浩冲天肩头,那小疙瘩怪又不见了,纳闷之间又感手痛,忙取药自己搞定。

厉风行话声骤厉:“无耻妖妇!你敢质疑我吗?问问天下人,我说的可信还是你可信……咳咳!”许搏阴忙插一嘴:“厉大侠跟官府所言一般可信,妖邪说啥都没人信!”牛伯白在月如身後问:“年初官府不是说没疫情吗?却斥百姓为谣传……”许搏阴斥:“有也搞定了,跟没有还不是一样?可见我们有先见之明,早就咬定没疫情。你懂啥?”月如警告:“你再呵我小弟,我扁你哦!”李逍遥拍许搏阴:“我支持你!”顺便取其官银,自揣入怀。

无情心中两难,望著那串相思手链,徒感难过。待听其师竟又促咳骤急,他忍不住道:“只道师父旧患渐消,不料一激愤又有复发之虞……”其师早年挨幻姬掌伤输气要脉,留下余患长年难除,他原便晓得。厉风行见他当众说出来,怒道:“什麽旧患?哪有……”无情自知失言,强敌在畔,实不该泄此秘密,忙称不是:“弟子知错。”

厉风行瞪他一阵,方才目光放缓,叹道:“你……尚算不上无情。”回想丁情当年为寻洞宫秘药医好他的病,不惜冒死入黔之深山,由而埋下日後种种不幸。倘非为此,丁情不会在苗疆中毒垂死,更不会因而有缘得遇陪伴太婆在彝寨修炼的汉家少女宋香柠……她救了丁情性命,从而竟结私情。而丁情在洞宫山的神秘际遇,也成了武林中一段最不可思议的传奇。连厉风行也不明白,丁情如何活著从琅寰秘窟出来?

无情也想起当初的情事,眼圈微殷,但仍没勇气当众搀拉他妻子一把。李逍遥不忍看著宋香柠在泥里瘫卧,本要上前搀扶。月如怒:“别人的妻室干你什麽事?要不要脸哦你!”李逍遥也觉由他来搀不合当下礼习,被她这一奚落,只僵那儿脸下不来,不由转瞪林大姑娘,恼道:“你就会摆款!不帮忙哦……”但见月如避开他的眼光,仰脸做高傲状,不屑地哼一声,直教霎时间根宝乱跳。

李逍遥挣扎著拍许搏阴:“我支……持你哦!盼能收拾这些寡头大户,替咱贫苦百姓……这个,申张什麽的。”搏阴:“扯你的蛋去!伏鲸将军都伏不了寡头,我哪惹得起这些财雄势大的……”趁这间隙,逍遥逮李径庭打听:“劳驾问一问,定慧寺巷功德舍利塔是啥地头?邪不邪门哦?”径庭不耐烦甩手:“尻,是姑苏城里有名的双塔啊,邪你的头!”

“当下人人闻‘邪’色变,如洪水猛兽一般避恐不及,”厉风行眼光忽凛,沈声道:“但你仍对邪孽心存私情,实所难饶!”无情唯答:“弟子不敢。”眼角稍转,见林大姑娘不顾一身素净,迳到泥里搀起宋香柠,他心头方慰,其师又喝:“我问你,大义当头,你待怎地?”无情垂眉:“弟子不杀。”

厉风行怒火陡盛,忍不住一掌掴去,宋罡早防这手,急喝不可,袖中荡出软剑,欲迫厉风行撤掌回防。“剑舞九州”声名甚著,众人只道要有好瞧,恁知厉风行瞧也不瞧,晃手剑光乱激,直将宋罡迫退数十尺不止。左边倏有快刀急烁,正是楚惜刀打著旋儿甩出一条链子刀,青锋煞然,拦腰疾狙。

厉风行微哂一声:“青鈤刀!”落手一剑撩链,如霹雳骤临。楚惜刀旋身未迄,脚下数处惊尘溅土,剑气凌然,急觑不出来路何在,死灰之色笼将上脸。李逍遥不顾脚疼,只是蹦跳叫绝:“哇尻!厉二的御剑术真是太炫了……”月如在旁瞥他,不禁冷哼:“幼稚!”

无情见势紧急,倏发一掌拍在楚惜刀肩侧,推他远离剑气摧激之地。楚惜刀掉了一只草鞋兀自不觉,但感厉风行的剑气之锐,实所难近,端未尝遇。身跃二十来尺外凝刀自防,脸色仍难返常。

飒然一声刹止,剑在无情头顶,寒刃映显新炙香疤。每个人的心弦齐皆绷紧,无情只做不见,垂眉默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厉风行银眉耸起,双眼凛凛逼视,厉声道:“逆徒!革你出师门不如结果你……”因见无情命在顷刻,李逍遥急欲来救,不料月如竟掐他脖,瞅人不备拽到石狮座後,逼问:“我的靴子呢?还给我……”好多脑袋如花开一般,纷从石狮四畔伸过来窥,欲看有何勾当这等吊诡。

急促挣之不脱,又遭丰胸抵触难动,李逍遥唯悲:“丢了……”月如哪里肯信,愈将他杵到墙角里隅,欲出不得,她压声道:“你肯定还揣身上,还不还?”李逍遥呼冤:“瞧你这话说的……我藏你鞋干啥?”月如提腿屈膝顶他小腹,越发没了转寰余地,蹙眉瞪他,低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种……你就爱干这事!”李逍遥红脸道:“误会太深了!除非找个偏僻的地方……”月如掴他:“这就够偏僻了。”逍遥悲苦道:“放手哦!你害我还不轻吗?”月如只道四下没人,咬了咬唇,蹙眉道:“让我看看你的手。”本想解释说,那时不是故意削他手指的。不料李逍遥误解其意,挣扎道:“我已经断一指手指了,别再拗剩下的……”

月如本无此意,闻言便恼,反而扯手真拗指头,怒道:“拗又怎麽地?不识好歹!”石狮後叫苦连连,围窥者愈众。月如一时未觉身後满是脑袋,咬唇瞧他一会,暗觉这副泥头土脸的模样说不出的好笑,因道:“知不知道你眼熟哦?像一个小泥怪……”因被她挺膝顶得疼弯腰,李逍遥脸贴她胸,只是吱吱吾吾,作声不得。月如自顾好笑:“两只靴子揣你身上都快凑成一双了。还给我就放你一马,不然……哼哼。”旁人无不困惑,不明她何以竟然忙里偷隙,给李逍遥开这小灶。因见他只是不言,月如奇:“怎麽不说话呢?”

吴白马再也忍不住,从她肩後探头道:“你那胸都杵进他嘴里了,说啥话?”月如羞:“啊,我……”却踹李逍遥,不问青红皂白,啐道:“怨他不比我高!”楚二:“够了!大小姐,你玄机师父跟厉道人开打了,还不去看?却在这窟窿里整啥你说……”月如红脸而出:“啊,你们……”好些人纷扑到石狮後,趁她刚离,不免痛殴里头那个抽身不及的。

劈劈砰砰数响,半空中不消说又此起彼落。李逍遥走了出来,一时晕头转向。眸中但有两道急刃互荡,寒光如电,分回两只飞抄的手中。趁黑袍老道玄冲从厉风行剑下拉开无情,苍发飘拂的玄机居士与厉风行对瞪稍刻,先笑:“好剑法!你比我年轻得多,只用不到四成劲,老道就很吃力了。蜀山厉二果然名不虚传!”

厉风行拱手:“承让。”随即凛目逼视二玄,问道:“怎麽,武当派要插手我蜀山的门户吗?”玄机本有此意,玄冲老道却朝他投目示勿:“师兄,此触门户大忌。为免蜀山、武当徒起干戈,切不可……”两个老道脸色凝重,均望无情,盼他向其师陪罪,以了此争。

李逍遥懊恼地瞪著林月如,自摸痛处,心想:“早就想不揣你的臭鞋了,本要寻隙丢还你,但你用逼──的,我自然不吃这套。”月如故做坦然状,看似眼里从来没有他。李逍遥张嘴“噗喂”,转面愣看野狐又痛哭流涕。魔宗浩冲天以小怪传话道:“厉师弟既然如此憎恨妖女,何不亲手杀之,却逼迫别人行己不愿之事?”其师殷灭神与剑圣同辈,仙、魔二宗虽不和睦,浩冲天与十二剑侠以师兄弟相称原不为过。

厉风行却不乐意,愀然道:“魔宗孽障!你们离妖邪也不过几步之堕,谁跟你称兄道弟?我是何等样辈份,岂能亲自动手诛一小妖?”转面又瞪无情:“你还等什麽?”宋九州也劝说:“少爷,师命不可违,这便有如父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有二话。此是千古传统!你若不从,那就大逆不道。昔有贤臣,因其母不喜儿媳,命弃之,子不违;命杀之,媳必死。这些日你已聆法听训非少,对那贱人丑行早便了然。要紧时候怎容藕断丝连?一剑下去,就可与她划清界限,得获众人谅解,重返正路,回归侠义大道有何难处?”月如听得连连点头,忙教君天:“看,侠王府每人都是铮言先生,说得挺合规矩的。咱们得请宋大侠哪天到‘磨剑堂’给大夥儿讲讲课。我看你们这些人哪,都已经忘了大义了,刚才居然还有人同情妖邪之辈……”君天:“那也得等磨剑堂重新修好再说,上回遭杨蛮子的骑兵乱踩了一通,都已经面目皆非了。”

李逍遥怎知无情这些天都听了些什麽金玉良言,只恨自己太忙,没工夫来听讲。待听厉风行又催促一声:“逆徒还不为你六师叔报仇?”李逍遥看无情似有所动,忍不住说道:“冤有头,债有主,要为尹六侠报仇须找太婆才是。干宋姑娘何事?”宋九州:“她也是妖孽一党,所谓‘党同伐异’……”论起大道理,李逍遥争不过这些大侠,只挠头道:“晚辈不懂什麽党什麽派,只知人有常情,逼人背恩弃义打杀老婆就不对。再说人死不能活转……”

殷野狐又嚎,因见宋香柠在淤泥中已渐奄奄一息,林月如适才扶她刚起又跌,显是连站也站不稳。许搏阴唾道:“这些妖邪之徒平日逞凶作恶,见机不妙又装可怜。大家当心他们垂死还要咬人一口!”李逍遥敲殷野狐脑袋,恼道:“你怎麽就跟‘穷摇戏’里那些小生似地就只会张开嘴咧咧咧……嚎啥?”其实殷野狐伤重难起,徒自悲愤欲绝而已。

“想咬人?”厉风行一听许搏阴之言便即怒眉扬鬓,手划法咒,把一道神卦罩定宋香柠之身,教她越发苦不堪言,身蜷一团,直颤如筛。魔宗三剑客对视一眼,皆各称异:“厉二果然了得!在林家姑娘的辟易法宝之前,我等均无法可为。老厉竟似受制极浅,仍能施咒作法。”其实厉风行也自感苦楚,仅是略施小技,居然耗力数倍,不免又喘急咳恶,皱眉瞥林月如一眼,盼她离此远些。林月如却瞠目不觉。

此时李逍遥才想起自身伤势,暗奇:“咦,怎麽手疼大减,反不及脚痛哦?”一时想不起那时老苍龙给他外敷内服了何等样灵丹妙药,竟有此效。只觉断指处麻木透凉,不大疼痛,想起三天之约,但馋:“三天还不快点过去哦?”

厉风行怒道:“丁情,你还不灭它妖身,更待何时?我瞧天上妖障又浓,莫被这妖女与老妖婆里外勾结,却置我等於不妙境地!”宋罡急戳宋香柠几处穴道,封她手足,方把剑递给无情和尚,催道:“莫迟疑!厉大侠是你师父,既说此妇本乃妖变,那就笃定无疑,一剑下去就知分晓……”许搏阴暗觉不然,但没敢独执异议,只说:“管她是不是妖怪,是妖人就对了!如此淫妇,怎入侠门之眼?杀她没的污手,不如交我带去治罪,下官定会从严处置……”

自从与宋香柠私奔以来,无情早闻许多风言风语,而後又被侠义同道所擒,终日更聆说法无数,连佛门高僧亦作苦劝,星云大师更为此而遭太婆毒手,令他深受震动,足知妖邪之恶。虽不能完全相信众人纷言,因感负欠师门、父辈乃至星云方丈,以及林府一众为此惨死的英侠义士良深,阴影在他心头越积越厚,萦缠不去。令他渐而将信将疑,毕竟多信几成。待闻尹六也遭宋香柠同门所害,尸骨无存。思及往日恩情,他更是心头大震。不觉接剑於手,茫然又指爱妻咽喉。

一刃光寒如冰,直沁心底,透髓通凉。嗒一声微响,珠泪滴在剑梢。宋香柠不料自己一番苦寻,得到的是丈夫无情之剑。她已无话可说,心头凄苦更较身体伤痛为深,又不甘徒蒙冤屈,只是喃喃地低泣道:“相信我,香柠不是妖邪……香柠生在山东,养父当初贩缎途经不老河,见我娘余氏被贼人所伤,临终把我生下,养父不忍见弃,带香柠回来。後来太婆把我掳走为婢,还收为徒,我不是妖……养父说,我爹也姓宋,是北边大大有名的剑客。我不是妖……”

侠王府名侠宋罡听到此处,不由面色登变,蹙眉道:“你娘姓余?可是闺名余唯?当年在侠王府内聚贤会馆做丫头的……”无情奇怪地瞥他一眼,冷冷道:“香柠曾提起她娘亲当年被人污辱,怀上了她。那人顾及颜面,为免事泄,骗她娘亲说要一同私奔江南,让她在徐州不老河苦候多日,遇贼劫杀而亡。不知此说是不是妖邪之妇编造的谎言?”

北派名侠“剑舞九州”宋罡面色大变,嗫言道:“不……怎会……”许搏阴发指戳宋香柠鼻头,据理驳斥:“无耻!官府已然查知你养父一家年前满门遭人屠灭,凶手便是你师兄鬼蝠一夥。分明受你指使灭了口,死无对证,你怎麽说都行!但若胆敢诬蔑侠府名家,朝廷是不会任你得逞地!厉大侠噢?”

宋香柠想到养父一家恩情,悲极唯泣。厉风行不屑多看她一眼,自咳稍息,锐声道:“丁情,对妖邪绝不能姑息。莫忘姜廉的教训!勿受眼泪、哀求所惑,这些都是虚情假意,对牛鬼蛇神只有杀无赦!灭它肉身,打回原形,一切自会昭然若揭!”宋罡唯惊:“不……怎会……”众人皆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如此失常,只道受了妖惑所扰,一时人人自警。

厉风行喝:“妖孽你竟敢搞鬼?”晃身护住宋罡、无情,发掌欲再往宋香柠胸前多镇一道神符针,李逍遥忍不住喝道:“住手!”发剑虚撩,迫厉风行撤手,方在众目憎视之中挺身说道:“什麽‘灭她妖身’,说得轻巧!人死不能复生,若她果真是人……”那千户辛化涩在旁冷哂:“贱民懂什麽?就算不是妖,邪教妖人多杀几个也无妨!这种人留在世上做甚,只会替朝廷添乱。”

林月如瞧李逍遥刚要开口就被大片熙嚷之声淹没了声音,徒自憋闷而已。她不禁好笑:“人微言轻,说什麽都不管用的。”李逍遥怒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许搏阴嗤之以鼻:“刀尖上跳舞,看你怎麽跳!”

劈砰一声,李逍遥跳脚把他踢飞:“我就这麽跳!”许搏阴半空中叫:“捉此贼!扭到衙门去……”侠门众少只笑,均看得有趣。李逍遥抡剑磕开无情之刃,晃身维护宋香柠,刚要开口又被嘘嚷没了。当厉风行发话时,众声方寂。“小子,你敢顶撞我?庄师叔没教你守规矩吗?”

“庄屁师叔,他又没收我!”李逍遥本想说明自己无须守此规矩,但一开口又给众声嘘没了。挠了挠头,唯郁闷而已。旁边又静,厉风行振声道:“你这个後辈,莫名其妙!”许搏yīn道:“无知则无耻!”林月如率众拍掌,但只南社中人和少数北社子弟响应,林门群徒只是愣望不解。

厉风行凛然道:“不知规矩,那我就打到你懂!”信手抄起一口长剑,指向李逍遥咽喉。魔宗的人忽道:“厉风行,你要以大欺小吗?况且他有伤患,对别人说起规矩振振有词,怎麽到你手上就不守规矩了?”众声忙嘘,待厉风行冷言以对,嘘声纷停,让他回敬:“我这是代庄师叔教训後辈,怎劳外人多舌?”

李逍遥使眼色教无情快带宋香柠逃走,由自己横剑掩护。无情视若不见,李逍遥唯蹲身欲先给宋香柠治伤抑痛,不料辛化涩一刀撩手,要迫他不得靠近。啪一声响,那千户鼻梁挨剑脊一记反拍,仰跌开去。李逍遥收剑未及,忽感腕臂一沈,厉风行伸剑贴他剑脊,压得他半身难抬。

没等李逍遥凝力以抗,啪一声响,手脉已被狠拍了一记,虎口僵麻,眼睁睁地望著越女剑脱手掉地,便只不明厉风行所用何等手法恁地妙绝无伦。厉风行道:“剑气即正气。你的正气不够,剑气何来?”李逍遥心中一凛,想到自己本有诸多毛病,迎著这双正气凛然之目,不由暗生惭愧。仍想为丁宋求情,待要开口做无力辩争,众声又把他嘘没了。

“想和我打,你得先练就一身正气!”厉风行巍然道,“立身天地间,须讲正气,祛邪气!远小人,灭奸邪!否则何以为人?看你眉心印堂发黑,分明与妖邪常日为伍,如此不明是非,实属不懂自爱!速速回头罢,你还来得及!”李逍遥被他说得心头乱惊,一时不知所措,但听许搏阴怨毒的道:“回头我教人发邸报写这小贼平日做鸡做鸭捞外快,狠臭你一通,让你没得混!”

李逍遥恼道:“你又不知我叫啥名,可毁不到我头上。”许搏阴忙问月如:“他叫啥?”月如:“大眼儿呀。”李逍遥暗自好笑:“毁‘大眼儿’去吧,小甜甜眼更大,比我大多了哦……”想象得到改天邸报上有小甜甜的豔闻做了出来。这些无耻之徒什麽都做得出,平日稍加留心便知。但更为津津乐道的仍是花花豔闻,概此不受傲家所颁军令钳制。

“没正气!”厉风行斥:“若非看在庄师叔面上,绝不轻饶尔辈无知小徒!滚!”趁李逍遥走神,倏起一脚将他踢翻丈外,栽得稀里糊涂,方要起身,随著一声:“定!”厉风行扬袖晃脸,不知使何法门,李逍遥竟僵在那儿。心中大是懊恼,暗想:“我听过的戏文里,男角儿们大都厉害得紧,遇事时一出手,呼啦一下死满街人……怎麽我就办不到?”

厉风行瞪月如一眼,自抚促息,稍平咳喘,朝无情喝道:“事势紧急,你还愣著干什麽?非要逼你师父被妖孽所害吗?此间人人的安危皆操於你手!”无情持剑不言,脸色一派茫然,缓缓转面低视其妻。李逍遥见得此情,心头大急,苦於动弹不得,但听一声濒死野兽般的大嚎,殷野狐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劲,从他身旁猛跃而起,一路洒血,跌跌撞撞朝无情所执之剑狂扑而去,欲拼死维护他所爱的人。

李逍遥见状刚吃一惊,许搏阴急呼:“小心这兽性狂魔又来伤人!”其实殷野狐当下已无能为力,徒凭一股悍然不死之气支撑而已。李逍遥欲唤无声,恍然不闻天地间别的声息,但见寒光纷耀,乱刃齐出。殷野狐撞入刀林剑丛,跌步踉跄,每踏一步,身上便即绽衫溅血,不知受了多少道削斫劈砍之创!

他跌而又起,只是哑然悲嚎,血泪满襟。透过李逍遥盈眶泪雾,只见殷野狐徒瞪一双绝望之瞳,浑似不觉痛楚,踽踽穿行在刀光剑影之中,口齿混糊地哼唱他陕北故乡的小调,仿佛不再目睹人世间一切丑恶、兽性、贪婪、欺诈和杀戮、毁灭。他伸出手无助地想抓住随血雨腥风飘逝的一丝希望,盼爱和被爱。投眼但见淡淡野花开遍故乡黄土荒地,他邀得心爱的姑娘同来采撷……

然而一切只是霎那间的幻觉。腥风骤止,血雨溅落。这个苦命的人终究得不到什麽。他的手僵在半道,再也无力伸及心爱的女子身边,所有的杂晃身影嘎然刹住。李逍遥哽咽地看到许多刀剑如织网也似,前後交叉,纷纷搠在殷野狐身上,教他再也前进不得。

许搏阴跳身而起,急挥单刀喝道:“殷贼首级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斜刺里一剑撩来,与刀互磕,叮嗡一声长长余响,钢刀飞出许远。众目皆望无情,剑在他手,沈眸含泪。

厉风行道:“逆徒,你再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无情剑梢垂下,心头凛然。

众人诧异地望著宋罡,一时兵刃齐凝,怎知他因何来回只是念叨:“不……怎会?”脸色惨然,殊不下於丁宋。

随著一声嘶喝,殷野狐猛地肩背一振,刀剑犹未深透体躯便即震折,叮叮当当之声纷落,撒了满地的断刃。吴白马惊得面孔扭曲,兢然道:“怎会杀不死的?”墨近朱爬在一旁,不顾满脸有针,自发议论:“是……是十三太保横练!”受惊之众随即从他身上踩过,直教呼苦连声。

“你已是强弩之末!”鬼胄道突然直挺挺地挡在殷野狐面前,钢爪乍抬,只见殷野狐慢慢地矮了下去,瘫趴脚下,大口呼喘血泡,状如沙滩之鱼。两眼仍盯著宋香柠,终於迎得她的泪眸。

无情垂目之时,不觉触及殷野狐向他投望的目光,似是哀求他把宋香柠带走。他再也无法故作冷漠,眼光转视爱妻,往事历历过眸。怎能轻言忘记?

真情所系,若能轻易忘记,世间就不会有“忘情天书”。

寺中随风荡来一声佛号,有语喟然:“枉费多日聚经说教,修行只怕要毁於一念间!”无情恍似未闻,倏然绰剑闯越刀丛,不理内心挣扎,凝泪直至娇妻身旁,将她抱拥而起,歉然道:“阿柠!我带你走……”

两人泪眼相对噎然,众皆无话。殷野狐圆睁的双目有光荧然,不知是痛悲、抑或喜慰?长涕又垂,浑未觉旁边有一个乱瞪大眼之辈在侧头望他鼻下锺乳石倒悬的奇景。“尻,野狐你命真硬!”

然而留在世上,对殷野狐这样一个人何尝不是漫长的折磨?

眼见无情要带宋香柠走,楚惜刀想起侠王有嘱,自然要拦。刀剑互交,掠锋滑刃,竟不相磕。无情原本有情,怎能伤他父亲身边的人?但见楚惜刀使出青鈤速杀之技,非为袭他,而是猝然对宋香柠痛下杀手。顿教他惊省:“爹爹命楚三郎来杀阿柠,为什麽?”

震憟、惊怒交涌,不觉一剑夭荡,划裂楚惜刀寒绷之颊,直将他迫退十数步外,仓皇间又掉一只草鞋。众人见得此招剑法发之由衷,既迅且妙,透出无穷玄奥。若非无情已练得收发自如,楚惜刀难免要搭在这里。每人皆望呆了眼,便连真武二玄也自啧然,不明蜀山剑法何以步入此般奇险境界?

魔宗翼锋拓不禁喝道:“丁情,你果然从琅寰洞窟偷学了魔剑之秘‘不周天’!”殷野狐身後有个忙於掏药的大眼之辈咋舌问:“什麽天?”但见浩冲天握剑的铠甲手一振,肩後蹦出疙瘩小怪,疾声道:“三剑合一,捉丁情回去逼问究竟!”然而没等他们三支宽脊剑围逼而来,四下里轰然窜出十数个黑衣人,各罩戏剧面具,抢来抄截。

因见这夥戏傀儡般的人各皆武功奇强,连魔宗三剑客也急越不过十三口形状各异的兵刃拦狙之阵。厉风行不禁锁眉道:“丁情,看你为一己私情,把武林搞乱成什麽样子!”无情自知众人为何而来,非仅情理之争,但他无心分辩,抱宋香柠在手,衔剑欲走。

一剑悄指後颈,透脊之寒似使无情步僵难前,不觉刹足背对。玄机居士又按不住性子要上前,口中说道:“看来要跟老厉打一场!我都没这麽逼过自个徒儿,反被月如爬到了头上……”师弟玄冲忙拦不放,急劝:“玄机师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理他人瓦上霜。此是中原武林古来颠扑不破的规矩,休要凭一时意气为武当惹来众怒!”玄机怒道:“难道眼看著做师父的倒行逆施、打杀自己徒弟也不许旁人过问吗?”

“毕竟是他厉风行的徒弟,是他蜀山的家门事!”玄冲道人执手不放,眼望师兄那张愤愤不平之脸,慨叹道:“千古陋矩,国之亦然。难道凭你我两人就能改变这一切吗?”

厉风行冷然逼视其徒欲行又止的背影,弹剑铮然。“逆徒,我宁愿废了你,也不容许本门再出第二代姜廉、修逆,徒让武林笑话!”

剑刚荡出,斜刺里忽见乱刃旋激,一大道剑气扑面而来。“当”一声响,磕碎厉风行之剑,越女掠空,悠悠回归李逍遥掌间。“剑气,我也有。”

众皆瞠望,均不及厉风行诧异:“怎麽你……”李逍遥发足往殷野狐头上一点,随即蹦身而出,说道:“我也有剑气。了不起吗?”未觉落叶底下掩一小坑,跃下时只道平地齐整,方要习惯成自然地摆个“金鸡独立”势,恁料落脚陷足,当众栽个大跟头。“嗐呀……又糗!”

眼见那些黑衣人竟似来帮无情阻挡魔宗剑客等辈,但不知有何居心叵测,厉风行愈感此处危机四伏,银眉一紧,又瞪李逍遥刚爬起的身影,究难自抑满心纳闷,冷哼道:“谁给你解了‘定身咒’?”为挽回摔交所丢之颜,李逍遥正要狂吹法螺,不意一庄丁从旁揭他:“大小姐找他要鞋,一走近他就跑开了。”厉风行心下唯叹:“那小妞身佩‘八部天龙’,仙魔辟易。只要近他身旁三尺地,什麽咒也解了!”

那庄丁又道:“大小姐追著追著就没影了,不知咋整的?”厉风行无暇理会旁的,手自素袖徐探而出,虚握一把,地上零碎断剑在他锐目一凝之间竟尔整合无隙。

“兵解,”李逍遥眼皮刚跳,倏听厉风行微哼,五指虚张乍合,长剑飕然离地跃入手中,复绰而起,弹铗凝视,刃映寒颊青飒。“重组!”

剑刃稍翻,映现旁边大眼满蓄惊异之情。李逍遥眼皮一跳,随即耷拉,心生敬畏之意:“还能整回来?尻……”当啷一响,越女剑落地,忙又拾起,想到厉风行本领之高,仍觉手指栗然难握。

厉风行逼视道:“小娃儿,你受教於庄师叔,论年龄我做得你爹,论辈份你该叫我一声师兄。你震掉我的剑就是无礼,如何没大没小至此?”李逍遥暗觉也是,只有赔罪,虽气概不及,但仍不忘为丁宋求情:“可是……”厉风行斥道:“大是大非的问题还没弄透,你没资格跟我争论!庄,是支流。我教徒弟怎轮得到你们岷山系来这儿指手划脚?”李逍遥唯叹:“我哪有‘指手划脚’这麽大肢体动作?你这人真是……”厉风行斥:“你同我顶撞就是忤逆犯上,不配再跟‘蜀山’沾边!滚,别逼我废你武功!”李逍遥惊:“啊?要废武功这麽严重!”

厉风行料他不甘遭蜀山唾弃,锐目一瞪,举剑将他赶开,倏转面间,一双银眉飒然自扬。无情未及离去,已被一大群各派弟子围住。君天喝道:“丁公子,再不回头,休怪我们刀剑无情!”牛伯白问:“咱为啥要拦他不放哦?”君天不耐烦道:“师父叫我们拦,我们就拦。哪有那麽多废话?”

无情口衔长剑,仅有独臂抱妻,眼见身前刃光齐集,一排排如穿不尽的白墙。他扫目冷觑,只做不见,眼帘里随雾显现云峰鹤谷,是他俩约定的归隐地。他走向刀丛……

啪一声响,爪光烁闪,便在乱刃纷晃之时,鬼胄道倏发飞爪,甩链离腕急飙,把宋香柠从无情怀抱中拽飞落地,扯入刀丛密处。无情听得爱妻惨叫,心为之裂,急欲追救。君天一咬牙,横刀挡道,挥洒大片火云劲气,喝道:“丁公子,前边没路!”

趁无情受“火云刀”稍阻片刻,北社众人纷呼:“剁死这妖女,断丁情孽念!”一时乱刀齐落,直教无情目眦欲迸,晃过君天横拦的刀芒,方要跃身救妻,忽见厉风行挡在面前,举手叱喝:“揭谛何在?”

北社子弟乱刃骤飞,随著劈劈砰砰数下荡响,李逍遥从宋香柠身旁展臂蹦现,空中少不了又此起彼落。犹未收脚,鬼胄道爪钩齐发,迫他不得不跃退数尺,仓促挥剑厮斗,一时难以靠前。但见厉风行扬手晃落,雾中现出影影绰绰十道屈一膝、柱剑伏首的甲士身影。

真武二玄不由面面呆觑:“五丁五甲!”众见厉风行召唤丁甲护法,均觉震然。趁无情一再受阻,墨近朱急教北社众人:“快杀了那妖女,一切就都结束了!哎哟,我也好回庙治伤……”一时间乱刃又烁,李逍遥虽看得分明,怎奈鬼胄道急难打发,无法抢去救护宋香柠。徒望数刃斩落,方自急煞,斗地里只见一大圈游刃旋荡,顷间连杀数人。

掩眼迷雾徐移而过,人丛里兀自惊声不绝,但当面前十剑穿插,齐透侠府名家宋九州身躯,众人才吃一惊:“宋大侠怎会为妖女冒死出头?”厉风行亦未料及适才连诛北社多人的竟会是宋罡之软剑,待得十揭谛剑穿其躯,欲阻已是不及。

十甲神飕然收剑,宋罡方在众人愕视之中缓缓踣地跪倒,浑不觉身上多处血泉喷涌,仰天恸然:“我……有……罪!”人人皆各惊觑,怎知所言何指。名侠宋罡促喘片刻,眼帘里恍现旧时聚贤会馆廊下执帚扫梅的少女倩影,她垂眸含羞,悄觑他在亭里抚卷相望的眼光……

“我……不是人!”没有人知道名侠宋罡为何甘为一个魔教妖女而死,正如许多人不明白他垂死时留下的这句痛心疾首的悔语含何秘辛。

他死不瞑目,犹望宋香柠浸在血泊中的面靥,心里有一句话想对她说,却来不及:“原……谅……爹……”

“‘兵解重组’是啥我都搞不懂了,又来什麽‘揭谛’!”李逍遥只觉莫测高深,对厉风行的蜀山道术不免越发生畏。趁鬼胄道攻势梢缓,跳到一旁,转头望不出那十甲神身隐何处,但感寒气飕背。玄机居士在旁说道:“厉二侠,我看你是非道非释了。”殊不知厉风行当年受幻姬所伤,若非菩提和尚赐他“揭谛”法门,不但武功必因而打折扣,此後休想练成更高深的道术。

蜀山十二剑侠之中,厉风行无疑乃佼佼者。无论武功、养气、道法修为均皆称著。论轻功成就,他早便不在当年掠步缥缈峰的李仙风之下;论剑术,其驳剑造诣比诸同门玄天宗之“天剑”、封求败之“万剑诀”亦未遑多让。他素精养气淬锐,深合其师剑圣心意。人又强干,虽排行第二,近年俨然已有出掌蜀山门户的气象。只他一向嫉恶如仇,不容旁人有错,当年不但逼走了师弟修剑痴、囚禁任剑辉,甚至放逐大师兄玄天宗,累及三师弟封求败废臂,排斥燕赤霞避而不见。近来更因丁情之事不惜进一步劳师动众,即使门下弟子损七折八也在所不计。

然而纵连对他极为不满的人,也不得不敬佩厉风行为人正派、一丝不苟,修为精深,最具大侠风度。少年子弟能拜入他的门下,决然是最高殊荣。“侠王”丁建阳因此把儿子送往求教,谁料丁情在“情”之关节竟把持不住,惹出事来。

厉风行注视无情,凛然道:“你不回头,不但对我不起,对死去的宋大侠不起,更对不起一心苦盼你成才的令尊丁大侠!”

无情热泪滚眶而淌,低头呆望宋罡死不瞑目的脸容,待听严师所言,一时心头大震,恍然从泪瞳中看回往昔……春晨暖日,映廊生辉。桃花亭里,爹爹丁建阳负手立在檐下,目蕴无限慈爱之情,领他朗读古训:“年少者,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丁情,夫子微言大义,字字至理。你须从小严以律己,每日三省我身。养正气,远奸邪!”

方自沈浸在忆思之中,倏听得有人大叫:“杀妖女!”

无情一惊回首,但见许多北社子弟乱挥刀剑,围向爬在落叶血花中的那个怀孕女子。厉风行晃身挡他视线:“妖人杀不足惜!”无情怎能不顾夫妻恩情,急抄身欲往,君天提刀挡住,喝道:“丁公子,我们也很难做!”

劈劈砰砰数下乱响,满空飞人,不外乎此起彼落,有如放鹞子般。无情不知发生何事,避开火云刀芒,忙要晃身而过,噗砰一声,墨近朱一飞冲天,呈抛物线状急坠草窝。无情方见李逍遥在人堆里乱起飞脚,势如风卷残云,目光未移,面前又是厉风行扬眉凛视的脸容。玄机居士不由叹道:“厉真人,丁情既已出家为僧,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厉风行面色铁青,更衬一双银眉如霜。冷哼道:“笑话!我不许可,谁敢收他?逆徒,你要同我恩断义绝,原也不难!”举剑逼指无情蹙紧的眉心,忽喝:“不杀妖女,那就把你师父杀了罢!”

李逍遥、无情均是心头凛然,不敢相信适才所闻。无情惊道:“师父,徒儿怎能……”厉风行转瞪玄机一眼,“看,他还得叫我一声‘师父’!”锐利的眼光迅即又移回无情脸上,疾颜厉色:“由不得你!”无情方一犹豫,剑已迫喉。厉风行叱:“你不动手,我动手!”

无情呆立不动,剑至喉头嘎然而止。厉风行怒问:“你如何不提剑来打?”无情垂眸道:“跟师父动手是大错。弟子不敢一错再错!”

“你还知道错!”厉风行嘿然转面,提剑指向宋香柠,目露杀机。“你不杀我,我就杀她!”

真武二玄不由相觑苦笑:“老厉简直疯了!”厉风行这一剑端的奇疾,不知比小桃快剑犹快多少,李逍遥殊未留神,待要提剑截挡已迟。他连多想一下的念头都未生出,不自禁地晃身立在宋香柠身前,眼看剑光速至,方感害怕,斜刺里又一道剑光荡然骤临,後发先截,当一下磕响,两剑相交,搭若十字之形。

厉风行不须抬眼便知是谁,脸色更寒,哂然道:“跟师父打,就是大逆不道!”李逍遥心想:“明明是你自己逼他跟你打的……”耳听得叮叮叮叮数声剑刃交磕声响,地面枯叶无风自荡,纷纷扑面扬洒。两道人影翻腾之间,乍近即分,飒然互退十数尺,各自斜剑指地,凝守森严剑势。

厉风行冷然道:“丁情,可否告诉为师──你用的是什麽剑法?”

一片黄叶从无情额前飘荡而过,竟受无形剑气所摧,半途碎去无余。众人无不相顾凛然,各感惊疑:“徒弟的真实武功竟似不在师父之下!”但听无情闭目低语如呓:“师父既逼无情动手,无情自知不配使师父教的武功。所用唯有捡来的剑法。”李逍遥惊羡:“捡来的剑法都这麽厉害?怎麽不让我捡到哦……好运的人随便走几步就踢到宝,我怎麽走都只会撞得满身蚁。”

厉风行忽喝一声吓李逍遥一跳:“到底什麽剑法?”无情面前又有数片枯叶碎去,剑寒如万年古冰,闭目如吟:“不周天。”

众人均未尝闻。但听冥冥中似有一个梦魇般的语声随风在人丛间游荡:“先人只道圣灵剑法了得,殊不知上古祝融战共工,亦遗下一套人神共泣的魔传之剑‘不周天’。”李逍遥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厉风行银眉自扬,凛声道:“我看你已走火入魔!”无情闭目说道:“当初若不是为替师父寻药除患,弟子如何有缘得堕琅寰秘境?这套剑法就是在绝地所获……”众人听他亲口提及琅寰境遇,纷声急问:“我等如何才能找到那个地方,是不是有很多宝藏?”无情语带讥诮,面上忽有痛苦、惊憟之色,嘶声道:“有人避恐不及,有人趋之若骛!”

李逍遥突然想起小甜甜:“这要给她听到,岂还得了?可是丁情似乎很不喜欢那个别人都想去的地方……”无情突然睁目,眼锐如电,凛凛侵视厉风行瞳孔深处,酷声道:“师父服依弟子带回之方,旧患痊愈六七成。可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阿柠救活弟子性命,我就带不回这药了?”

厉风行冷然道:“你已受魔鬼所惑!看来不破你的妖魔剑,不足以打醒你!”扬手攫天,叱声:“天雷殛──五雷轰顶!”掌心但见一团电光霹闪,犹未发出,不意李逍遥从旁暗使小动作,厉风行脑後倏现幻影龙虎符,将他一震,手心雷电骤灭。

厉风行转面怒视:“身为本门後辈,你竟敢偷学龙虎山天师符法,等会再跟你算帐!”砰然一响,李逍遥斗遭巨符撞击,口中长噫,眼珠七上八下地倒跌丈外。厉风行收去蜀山符法,左手又抬,绰指捏诀,双目一厉:“十揭谛──五丁五甲!”

雾中十名玄金甲士屈一膝、柱剑伏首的身影乍显又隐,但见一道剑光如电,疾刺厉风行抬举之掌,教他召唤不成。李逍遥坐地晕了一会,方感好些,抬头看到厉风行师徒宛然一对飞蝶翩转飘舞,足不点地般在落叶之上游剑旋掠,一时光寒四侵,旁人无一堪抵,纷随真武二玄後退甚远,以避其锐。

厉风行在剑光幻焕之中说道:“我无须用五成剑气便足破你魔剑!”无情闭眼如寐,如同飘絮随风,凭转无依,语声如呓:“外人不知,但弟子晓得,耗用内力若超六成,师父旧患必发。无情不想逼师父走到那一步,只求你老人家放阿柠一马,不然到时候你会很难看!”厉风行怒极反笑:“好一个执迷不悟的逆徒!你能撑得到那个时候吗?”语毕突然负手凛立,迎著无情之剑竟不避不挡不退。

李逍遥刚想:“老厉真是疯了!”无情亦只迟疑瞬间,倏见厉风行自额而下,从中竟现竖线一道,豁然荡刃而出,随一声断喝:“破茧仙锋──斩!”幻芒骤迸而出躯外,端是奇景。李逍遥只是乱蹦:“呜──他体内竟蓄藏这麽大把剑……就跟刀从冬瓜里飞出一般,我没法形容这种酷法!”

“当!”一声响,无情连人带剑磕刃震飞,直逾数十尺亦刹不住跌退之势。厉风行双目一眨,收还幻刃,冷哼道:“跟我打?”举手虚扬之际,李逍遥又蹦:“呜──御飞剑哎!”等待林月如发声冷斥“幼稚”,奇怪的是她难得如此寂无声息,仿佛整个人突然被大地吞噬了一般。

空中飞剑如梭,追著无情後退的身影嗖嗖急射。眼看著无情不停举剑撩刃,忙於遮挡,只有招架不迭,毫无反击之力,厉风行在旁负手闲步,冷哂:“你根本没有时间使出半招旁门左道剑法!”走到李逍遥之旁,揪他衣衫,哼道:“看见了罢?御剑术!”李逍遥面色发青,唯颤手抖指,一时咋舌哑然。心下忽想:“他都这麽厉害之极了,剑圣还能演啥?”

满瞳幻芒忽消,无情犹未缓过劲来,只见厉风行在面前伸剑抵喉,冷冷问道:“何为师?何为徒?”无情後退一步,剑仍逼抵。厉风行咄然道:“何为正?何为邪?”无情在锐刃所逼之下唯道:“武功本无邪正……”厉风行扇掌将他扫翻,斥:“强词夺理!”

众人均想:“徒弟终究不及师父!”却也有人觉得无情未出全力,反而处处留手。厉风行却哪把徒弟放在眼里,刚踏前一步,倏地里跃来数名黑衣刀客,各涂戏脸,拦住厉风行。另有数人与楚惜刀一起欲扶无情趁乱逃离。但听厉风行一声冷叱:“揭谛何在?”霎时血花漾雾殷然,那夥黑衣刀客原甚了得,却又与宋罡一般毫无反抗余地。

十甲神乍现即隐,地上又多了七八具乱射血箭的尸体。厉风行斥:“么魔小丑!”因见楚惜刀急拽无情衣袍,只道居心叵测,拂手发剑,飕然而射。豁一声穿肩透背,去势不减,将楚惜刀带跌十尺。

无情乍以为楚惜刀亦毙,挡刃未及,不禁一怒而起,长剑撩地,斜斜激尘如巨扇陡张,又似惊涛骇浪,骤举若墙,直摧至厉风行身前,在这道巨垣之下,厉风行不过有如一粒沙子。众人方为此剑之威无不动容之际,扇尘荡然消散。厉风行眼神亦有异样,凝势而立,不知无情此剑何以自消去势。李逍遥用手把自己惊大的嘴合拢,心神犹震:“刚才好象看到洪水滔天,其实只是尘土飞扬。一剑掠地竟有这般威势,除了‘震’之外我没法形容……”

无情一时目寻不见其妻何在,心神激愤至极,嗡一声微响,尘垣乍散,长剑迅若白虹贯日,只递半道,厉风行头皮已紧,恍见水、火两个巨灵相斗,厮杀到天昏地暗,共工猛然飞身而起,头触不周山。无情这一剑就象共工撞毁天柱的那道无所不摧的身影……

一切仿佛亘古循环,厉风行霎感自己就是那不周山之神,不论多少番轮回,他都会遇到共工氏这一撞!

众人连惊声亦哑。然而无情急刺的剑梢前方忽现一个白发披散垂身的老僧。与别的和尚不同,此僧非但留发,其发长至腰腿。却无须、无眉,面容愁苦,皮皱身矮;穿一件破旧袈裟,补丁千结,如缀满树叶披在身上。背後挂一顶破草帽、背一化缘囊。合什而现,宛然从来存在,口中长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有识得的皆惊呼:“千叶般若!”因见无情这一剑似刹不住,真武二玄急跃来救,但不及李逍遥快,究仗步法速捷,发剑拦截,喝道:“丁大哥,收一收!”情急之下,不觉使上乱剑诀之“无力回天”。

他的剑乍触无情之剑,越女顿然嗡震。李逍遥如触雷电,所幸弃剑飞快,手刚脱柄,掌心如冰壁之裂,血缝斑驳急展,速蔓腕臂。只瞥一眼便即大骇:“居然有这种裂法,死了……”背後悄附一掌,送入浑和真气,如洗髓淬精,血缝延展之势急收,又回至掌末指梢。李逍遥身只一震,再看那只手又复如常。

原来是那披发老僧不顾年高体衰,不理无情急送之刃,发功解去李逍遥性命之危。顺手送掌,再将李逍遥推离险地。无情之剑被李逍遥从旁一搅,虽也斗震嗡然,但因势大,锋头究是难消,仍烁侵不缓。眼看那老僧不避不挡,厉风行急跃上前,举掌喝道:“逆徒休逞凶恶!看掌!”方要拍落,不料老僧竟抬手迎下此掌。

厉风行感到老僧掌劲不吐反收,似怕震伤了他,不由暗叹:“老和尚心太慈!”虽也急收掌力,但仍难尽消,哢嚓一声,老僧臂骨折断,面有痛苦之色。原来无情那一剑亦入他胸侧,也急刹剑势,但撤手究迟。总算入肉不深,剑尖稍透,便给李逍遥抱离。

厉风行吃惊道:“千叶大师,你怎能如此以身犯险?”老僧胸口喷血,伤臂低垂,唯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无情见伤了般若神僧,不由心头大震,长剑脱手落地,怔然自疚。

李逍遥看这老僧似没几两肉,受了厉风行师徒如此重创竟仍视若寻常,心下既佩又叹:“没见过这等迂腐的和尚!唉……”掏药为老僧医治之时,只见厉风行又怒欲击打无情,老僧忙道:“厉……厉大侠,且听……咳咳……听老僧一言……咳咳咳!”厉风行怒道:“这等执迷不悟的逆徒,留有何用?为他一己私情,伤损了多少人命?”

无情深感疚然,目触高僧血染满襟,越发触痛良心。但仍不忍弃妻於不顾,噙泪道:“两位师父,你们说……弟子该怎麽办?”厉风行本欲怒斥,但生生抑下,转视老僧,心道:“且看你怎麽说。”李逍遥揪著老僧剥衣敷伤,心想:“老和尚心慈,定然不似你师父那般老顽固。”

老僧光著膀子说道:“无情,美女骷髅,皆是脓血恶痰。情是迷障,欲是困扰。唯有驱却,方是康庄正道……”接下来是一大堆般若波罗密经文,直教李逍遥晕倒数次,但只凭前头几句,已知端的,起初暗恼:“这个老顽固更老!”但渐迷惑:“记得小时候我没这麽多烦心事,去年也不比今年多烦恼。认识了灵儿等一夥妞之後,烦恼更多得数不来。难道真的给老和尚掰对啦?情欲只能带来烦恼?”

“错!”老僧不顾露点之羞,光身说法道:“情欲仅能带给你一时快感,但刹那间就会过去,高潮之後是无比空虚,剩下来的就是无穷烦恼。只有忘却,方登极乐之门……”接下来是一通阿难经的解说,连厉风行也头胀数次。李逍遥更恶向胆边生,怒从心头起,忍不住想掐那老僧。

老僧回头问:“你捏我咪咪作甚?”李逍遥缩手不迭:“不是说四大皆空吗?咪咪也是空啊,怎麽会疼哦?”老僧咧嘴自揉疼处,说道:“疼是一时幻觉,只有忘却才能获得永恒极乐,佛说……”接著又把一堆普渡波罗密经砸在李逍遥头上,使之晕倒。

但闻一声声唤:“天难!”山後转出一吊死鬼似的老道,没精打采,一路叫喊:“天难呵!天难啊!天难噫……天难呵!天难噫!”如此反复来回,直至寺前,见许搏阴等正拖宋香柠下山,忙拂开去,低瞧宋香柠俄顷,口里连咦数声,竟似动容不已。李逍遥识得此是茅山老道黎遇船,心想:“呵,他还没找著走失的‘宝宝’……”因见宋香柠原来给拖到了那边,忙要去护她不失,却见那老道给她把脉,只一沾手即骇然而退,惊呼:“恁地不对劲!”望後便倒,众人忙扶他起时,面如土色,已昏了过去。

厉风行变色道:“连黎山茅真人……错,连茅山黎真人也遭妖暗算,足见其邪!妖孽休狂,看我怎麽灭你!”不知是听多了经文而晕头,还是斗地里方寸扰乱,众见厉风行亦有异常,不免愈发困惑,但觉他所说是没错的。

李逍遥急抢到前边,防厉风行忽施飞剑,一边拾越女剑掩护,一边叫唤:“丁大哥,别听那老和尚胡扯,你快带宋姊姊走,由小弟来挡上一阵!”无情显是左右为难,听了李逍遥急声呼喊,乍动摇又即回心转意,想带宋香柠走时,许多老僧忽从寺内一拥而出,将他团团围住,袍影密密层层,嗡声大作,纷声齐诵经文,只搅得李逍遥头昏脑乱,怦地跌倒。

无情冲突难出,身畔许多僧手纷落,制穴拿脉,按坐於地。便待不听经咒亦不可得,恁奈内心痛苦挣扎,只恨身不由己。那最老的老僧千叶般若喟言道:“无情,汝须凝守心志,随众同诵经文,方能摆脱妖障迷惑之苦。昄依我佛,矢志不移,勿听妖声、勿信妖言、勿迷妖妄,勿受色相诱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色无相,四大皆空……”无情终是无力挣脱。

因见寺里不断有僧鱼贯而出,越围越多,人墙愈厚,李逍遥本要来解围,斗地看到那老僧千叶般若竟拾无情之剑,仰天悲喟:“妖孽纠缠不放,令你如此不得安息。老衲自感法力浅薄,唯行极端!”言罢,口宣佛号,以剑自割身上之肉,一剑一块,血淋淋地放到无情面前。众皆惊呆,唯呼:“大师!”一时寒山寺前拜伏满地信众,老僧只作不见,仍自割皮肉,堆往无情身前,众僧闭目不瞧,诵经愈快,声如雷涛滚滚。无情泪流满面,只是挣扎不得。

佛经有“割肉救雀”典故。李逍遥听过诸类不同版本的此般“说经”,只难相信。待见那老僧竟尔当众割肉,割过右股割左股,连厉风行亦然惊呆。李逍遥憟然之余,不觉浑忘上前,唯嗟:“哇,没想到有这麽来劲,这招都使出来了……”千叶般若身形精瘦矮小,此刻人人均感他巍峨高大,有如莫高窟的巨佛。

厉风行不禁喝道:“逆徒,还不快快悔悟,难道你连千叶大师也要活活逼死吗?”无情恸然,一时不知该说什麽。千叶般若本要多割几块,毕竟人老体衰,没一会便撑不住,倒地昏沈,口中喃喃犹念:“无情呀,我佛……我佛有云……色乃大妄之孽!”李逍遥暗呼伟大之余,也感困惑:“哪佛会这麽说?佛书插图里画很多裸女是什麽回事哦……”又见一老僧二话不说,接过千叶之剑,咬牙自割膀肉,仍往无情跟前堆垒,欲促其幡然悔悟。这老僧没割几下就痛昏,又有僧继。

李逍遥内心震撼之余,忽感悲哀:“丁大哥一场恋爱,不想搞得这样!若换作是我,又能奈何?”但又想到足以自慰处:“他是侠王之子,又是蜀山高弟,家世不同,才有这麽招人注目。若改成是我逍遥儿做了宋姊姊的丈夫,估计没人理会……”究竟早怀医者心肠,不忍多看众僧如此自残体肤,上前便要力阻,不料一夥别派弟子涌到宋香柠之旁,将她围住,迁恨於她,狂叫:“都怪这妖女使坏,害得大师枉遭苦难!剁了她就没事了!”

殷野狐本想爬去相护,却给许搏阴等趁乱拿住。李逍遥一时顾此失彼,只得先返身阻止别人伤害宋香柠,他身形方动,鬼胄道便跃身来拦,左钩右爪,迫他急难逾越。李逍遥究竟伤甚,只痛得头脑昏沈,发剑威力大减,每失先机,越发突破不得鬼胄道的急狙之势。

但随弦声瑟瑟而鸣,人丛上方倏地旋飞一副焦尾琴,乍然跃入众眸,初是空琴,霎眼间竟多一人於空中承琴抚弦。李逍遥一看自是识得:“宫九!”

乱刀未及落在宋香柠身上,宫九霍然拨弦激送冰冥锐气,摧倒一大片人丛。随即翩然落地,挟琴转身,面对厉风行。李逍遥方奇:“宫九怎麽来了?霍姑娘、封三侠呢?”只听厉风行凛声道:“又来一个妖孽!宫九,兰陵渡的血债正要找你清算……”说著绰符欲发,宫九只当不见,晃身到宋香柠旁,眼角瞥视厉风行,冷然道:“霍姑娘说,这个女人与我身世有关,我要救她。”厉风行扬眉道:“凭什麽?先接我一招……”宫九截然道:“你我都有人要救,何必纠缠?”

厉风行扬手欲施镇压之际,闻言却愣:“我要救谁?”宫九冷然道:“你师弟封三、尹六。”厉风行脸色登变。混乱中,君天等均问:“大小姐却到哪去了?怎麽没影了?”有人欲往石狮後寻,另有庄丁指著李逍遥,说道:“瘸子在外头呢,大小姐怎会到里边?”李逍遥、鬼胄道不约而同地罢斗,各跃一旁,均奇:“对呀,她呢?老半天没听动静了。”

庄丁纷猜:“许是入内看她爹爹去了吧?”李逍遥暗以为然:“月如原也跑不了。”庙里有人走出,闻言便即惊疑不安:“她哪有进来?她没在里边!”笑春惊蹦:“可也没在外边!”月如就这样不知所踪,徒教众少慌神。

李逍遥正挠头乱寻,忽见众少均怒目瞪他,大有揪他问罪之意。李逍遥唯慌:“干我啥事?”本要溜开,鬼胄道挥钩急拦,尖声喝问:“你把林小姐藏哪儿去啦?”李逍遥变色道:“怎麽赖我哦,一个个……”楚二:“定然是这贼以鞋相诱,趁人不备把大小姐兜了去藏起来。他就是一小偷!”苏笑春舞刀来拼命,急道:“把大小姐还我们哦,你这小贼!”李逍遥忙退,口里辩白:“各位如派的同好,且冷静些……”

忽听一人喜叫:“拿住了!”众皆转面,山道方向走来一个长相老态的小子,认得是林门弟子青竹叟,手掐那盲童脖子,拎举而来,说道:“刚才怎麽就没人想到捉这小妖孽呢,还好我……”话未说完,那红衣童子霎然幻变为一个形貌古异的高瘦之人,反将青竹叟拎在手上。众人均呼:“尻!”

因见那人貌相僵硬,皮下似有异动频仍,端非寻常。李逍遥也吃一惊:“原来魔教真有妖怪……”念犹未转,山道旁草丛里钻出一个矮小身影,竟是那红衣盲童,摸索寻灯不获,叫苦道:“我到树丛里解手一会,插在这儿的灯呢?”

李逍遥忽省:“有人变作他,让青竹叟上了当!”怎暇多思,发剑急撩那怪客提灯之手,怪客本要捏死青竹叟,却给李逍遥快剑抢先,堪堪把灯一迎,砰然爆裂。众人眼前方只乍明即暗,怪客已无踪影,青竹叟跌於一旁,半晌徒自愣望不解,咕哝:“小孩怎麽变大人了?”

李逍遥暗觉那绿袍怪客所带微腥气息似有些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处曾遇,更难明白世间竟有这般瞬间变身的幻术。但感此人倏来倏去,行踪迅诡,来意绝非仅为戏耍青竹叟一番。吴白马等素与青竹叟好,见他遭耍,疑是那红衣盲童作怪,发一声喊,追去要擒,那童子侧耳听闻不妙,忙往树丛里走避。

这边厢,厉风行只顾与宫九纠缠,不意那魔宗三剑客悄返,浩冲天肩头蹦出小怪发话:“丁情,跟我们走!”三剑杀入人丛,自是所向披靡。一干老僧忙於诵经,措手不及,陡遭满空剑芒撒射,纷纷惊乱躲闪。翼锋拓趁机挟持无情往山後急奔,另留二人殿後,防众僧来抢。

厉风行大怒:“妖魔勾结来衅,却是找死!”方想先灭宫九再追无情,宫九倏发一道冰冥毒掌,低喝:“你很嚣张嘛!且试试我这掌如何?”霎时冰光侵凌,委是快猛之极。厉风行绰剑唤咒均来不及,倒也不惧,呼地迎掌相交,沈声道:“你我本是水火不容。这招‘火雷殛’便是你冰毒掌的克星!”砰然交掌,各自震得上身摇晃。

李逍遥闻声回望之时,眸里但有火芒斗炽,冰光霎消,宫九滑步後退数尺,一张惨白的脸竟显赤红。厉风行沈脸道:“我再加两成内力,不过五成掌劲。你就吃不消了?”宫九自感吃力,但仍胶掌不退。

李逍遥又蹦:“我尻!宫九可是‘天下第九’哎,怎麽……”只道宫九不敌,出乎意料地,宫九退到第七步时,赤红的脸色忽转煞青。厉风行上身微震,掌心似遭针透,一股奇寒之气速侵臂脉,迅即穿肘而过。厉风行银眉霜凝,微哼道:“你掌含冰毒气针,想暗算我麽?”另手提指,疾点肩肘穴道,阻断冰气侵袭之径。

厉风行平素行事睚眦必报,一时托大,既吃宫九一亏,只恨青了脸,方要唤出揭谛杀之,不料鬼胄道悄身欺至,桀声道:“厉风行,我也看不惯你!”左钩撩向厉风行那只霎时封冻僵木的手臂,这一击端的又急又狠,方位刁钻,便是要猝乘不备,断厉风行一臂。

李逍遥踢开许搏阴一夥,救下殷野狐,转面看出险情,怎容多想,忙挥剑拦截,连使两招小桃速击之术,一气呵成,迫鬼胄道钩芒稍缓。虽说厉风行乖张刚愎,他亦不喜,但仍不失为心中偶像之一,又念及蜀山渊源,岂可见危不理?况感鬼胄道偷施暗算,行事未免不够光明,比之宫九的正面抗御远为弗及。李逍遥自是不会袖手旁观,但他所用剑招对鬼胄道无甚威力可言,反把自个手送到鬼胄道钢光!亮的长爪之下,箍陷入肉,痛得嚎起。

楚香玉等皆笑:“李逍遥这个超级肉脚!”但无论如何,鬼胄道受此一碍,已伤不到厉风行。为免反挨厉风行以雷霆手段还击,忙拽李逍遥挡在身前,腾步後纵。厉风行发力震开宫九,其时亦感寒气侵脉,委是难以小觑,忙於抚定气息,倒无间暇寻他人晦气。

乱中忽有一道犬影穿林掠草,飞窜而来,到得近前,著地翻滚,竟现人形,抱起宋香柠就走。行动之速,端不逊於殷野狐的诡狐步,有人惊叫:“鬼狗!”李逍遥瞧见那人披著一块大狗皮,簌然入林,背影绝不陌生,心想:“什麽‘鬼狗’?这不是二狗子吗?”犹未想明二狗子趁乱抱走宋香柠意欲为何,喉下利爪陷肉,顿感气憋。鬼胄道恨恨的道:“小子,你多番与我做对,须受点教训了!”

此言方落,忽见树影中挪动而出一大团矮树乱枝,摇摇晃晃摸黑移近,忽发一掌急袭鬼胄道。此时始见一张肥脸冒出,嘟著嘴道:“蠢小子,连真元护体都不会用,非要劳我大驾来救急……”话没说完便给鬼胄道一钩撩入乱枝团里,方骇:“这家夥好厉害!”总算还有几分取巧的步法,倏地移转身形,另避一侧,眼见钩状手如影随形,紧随不舍,那胖子又惊:“移形换影都躲不掉?”情急之下发狠道:“没办法!那就……”

“别!”李逍遥刚感不妥,便给一只光溜溜的肥手探过来揪个正著,但闻一声:“金蝉脱壳!”鬼胄道跟前便只剩下几件衣衫和一堆乱撒的残枝败叶,众人纷纷揉眼,似见两坨白花花之影一晃就没了,只留下“屁颠屁颠”的印象。

回回身不由己都落个“裸奔”的下场,李逍遥唯有在山林密处仰天悲嘘:“天可怜见!咱们这对难兄难弟,不幸又……”旁边的:“错!应该是捉妖界的难兄难弟。尤其你忒肉,要不是为了本门香烟传续……”李逍遥:“续屁!你是冲著乾坤袋来的,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有个‘见死不救’的诨号。”

边说边叼烟在口,方要点燃,旁边的:“捉妖捉到光蛋,咱们也算际遇不爽了,好在老子有一席话撂儿叮当响,曰: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什麽乱其所为……”李逍遥划著卷烟末梢,借火光微烁,照亮底下一坨“大象鼻子”,往上是一堆打折儿的肥膏,再往上才是硬天师那张油光泛亮且神采奕奕的胖脸。

“那话是老子说的吗?”李逍遥猛吸一口烟,强驱困倦之感,眼见落到这光景,难得硬天师总是一派从不气馁的励志之态,不禁暗暗佩服这胖子困境中的修为。硬:“不是老子说的,难道会是你小子嘴里喷出来的?哎呀呛……好多烟喷我脸上!噗咦噗哦!”

两只肥手乱扇,驱开扑脸而来的烟雾,面前却没了李逍遥叼烟喷吐的嘴脸。硬:“咦?”低头才见李逍遥叼烟翻肚,在他脚下昏了过去。想是伤乏过甚,体力早已透支,猛一股烟草味倒呛入来,越发引得虚火乱冒,顿时吃不消。硬天师忙抢救,乱踩几脚,教李逍遥痛呼而醒,硬天师抬脚问道:“好些没?要不……”李逍遥忙阻其脚落:“行了行了行……好饿!好乏!好空虚!”

硬天师问:“有美女的动静你会不会来点神?”逍遥:“这时若有美女出现,咱俩更应该飞快躲藏起来,因为这副德性实在见不得人……”硬天师扯他双脚,急拖入树丛。逍遥:“真的有吗?”硬:“似是林家那妞儿……”李逍遥立刻绷然弹射而起,犹如弹皮筋也似:“在哪儿?”硬:“在你弹起之前,有几个打扮古惑的男人把她引了过去,想是冲著山後某处……”

逍遥急:“具体有多古惑?”硬:“要多古惑就有多古惑。”逍遥愈急:“怎麽个古惑法?”硬:“就跟夜游神似地,不过我认得他们是皇榜上要捉的‘四大淫妖’……”逍遥急不可待:“那还不──快──去──救?”硬天师不慌不忙:“你先打我一拳试试?”逍遥:“我为啥打你?”硬:“叫你打就打。”逍遥摇头:“你是长辈,我不打。”硬:“你爸爸是我跟李二姐生的娃……”李逍遥一记怒拳打在硬天师大肚皮上。

硬天师只闷哼一声,满腹肥膏突然绷紧,乍似棉花团陷个拳窝儿,旋即砰然外鼓,将李逍遥撞跌丈外,直堕草坑。硬天师又嘟噜嘟噜抖擞肥肉,方才自弛,咧开嘴挨过去寻著李逍遥,笑道:“就凭你刚才那拳的份量,还须练上十年八年才能指望从‘四大淫妖’手上讨得好去。”李逍遥呕苦水:“十年八年?那林月如她……”硬:“你管她死活干啥?她欺侮咱俩还少麽?活该受些惩罚!”

李逍遥一怒而起:“‘见死不救’是你,不是我……”硬:“回回都靠老子来拉你一把,还说啥‘见死不救’?”逍遥怒道:“我死便死,谁要你来救?”硬:“你死就死,可是乾坤袋怎能落到‘四大淫妖’那等人手上?”李逍遥气恼关头,不假多思就愤然道:“就知道你图啥,还给你!别来烦我……”但任凭他怎生拽拔拉扯,系在腰上的宝袋偏生不松不脱。硬天师也急盼半天,最後两人相对萎然:“尻!解不下……”始明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找到灵儿,方能破除她自下的封咒。

硬天师晃身拦住李逍遥去路,说道:“我一时虽然没辙儿,可是春宫派的人若宰了你这不知死活的肉货,将你大卸八块,宝袋还不得落到他们手里?所以……”李逍遥恼道:“那你还不帮忙摆平他们?”硬天师冷哼:“一提起那妞儿我就有气!老子不揍女人,但也绝不救这种女人!枉费一番好心,她终是不识好歹,反过来又冤屈咱……”

李逍遥也知硬天师所言甚然,但仍不能置之不理,虽说丁宋之事未了,眼下林月如落入歹人魔爪,反成首急。李逍遥唯叹:“不管怎麽说,大姑娘家清白要紧,咱去帮她,就算积点阴德罢。别光说了,快去!”硬天师仍拦不放:“时下你如此虚弱,打我那一拳就跟挠痒似的,凭啥打败缚花上人、淫徒才子、山野浪客、神棍帝魍?这四个家夥里,缚花和才子还算好打交道,另俩可就是无恶不作、极之顽邪了。但入淫窟,决计只能拼个鱼死网破。凭你刚才那一下子,趁早别动那念头。”

李逍遥怒道:“刚才怕打伤你,我没运内力知道麽?”硬:“那就给你多打一拳又何妨?”李逍遥摇头:“这一拳好端端、没来由我打不出……”硬:“你是老子跟李二姐生的娃。”一记怒拳打在硬天师大肚皮上。

硬天师虽然早有提防,恁料李逍遥罡气激发,阿修罗内劲陡透拳端,因欲前去救急,出手又快,没等这胖子运足护体真气,猛捣其肚,只砰一下便即收拳,免又遭震跌丈外。可怜硬天师有苦说不出,肥脸转到一旁,直朝暗处挤眉弄眼不已,末了吁出一口血沫。

李逍遥问:“这一拳如何?”硬天师强自运功抑苦,仍嘴硬:“不……咋……地。”李逍遥难掩失望之情:“早知多用两分力道……”硬:“当然啦,老子……咳咳……老子有真……真元……护……体嘛!”李逍遥活动手脚,再捏一拳,摆定架式,瞄定那气鼓鼓之肚,暗觉没谱,不由哼声:“厉害!”硬天师见其跃跃欲试,惊问:“又想干什麽?”逍遥虚作击势,凝拳说道:“百折不挠,跟你学的。”硬天师变色:“还来?”

“怕啦?”“怕……了你咋地?”“那就是说仍要再试一下?我看你不是很怕。”

硬天师天性倔强,唯硬到底:“当然不怕,老子有真元护……尻,护体嘛!”李逍遥握拳运劲,发狠道:“早知就不只用两三成内力,而是……”硬:“啊,刚才你只用了两三成力道?”李逍遥抬眼瞅定他:“你再骂我老娘一次,好激我用五成左右的内力试试。”硬天师愁眉苦脸道:“不用骂了吧?”李逍遥往手心吐一口沫,摩拳擦掌,并且坚定不移:“要!”

眼看势无可免,生死关头,硬天师悲愤已极,不禁骂:“我尻她上官小……”

“啊?你敢骂我家灵宝宝的师父?这还得了!”李逍遥愤然迫出五成以上的阿修罗内力,拳头犹未打过来,硬天师已是面如死灰。

所幸念转飞快,眼见不妙,忙呼:“我尻他四大淫妖!”李逍遥生生刹拳,讶问:“怎麽说?”拳头刹在半道,劲风犹及,硬天师满颊肥肉不由乱颤如风摧叶,定了一会儿神,方道:“救人要紧,咱还等啥?”

李逍遥等的就是这句话:“早说嘛!”硬天师如释重负,但仍有话说:“不行呀,咱俩这样光著屁股走到林家妞儿之旁,搞不好也要被当成居心不良。”李逍遥只道变卦,刚捏拳欲捶,待得听明,也觉果然:“对呀,幸亏你提醒!上次我救过她,穿著衣服都被当做淫贼一路了,何况这回啥都没穿,身边还多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做同夥……如何是好哦?”

硬有主意:“不如咱摘多些树叶树皮来缝成衣服?”李逍遥摇头:“等咱做成树皮衫时轮到她光!了。”硬又献计:“那只有到左近转转,撞见有人路过,咱就……”李逍遥称然:“就这麽著!还等什麽?救人如救火,这种事片刻也误不得!”说完急忙转身一马当先。

硬天师提醒未及:“你说的对,但……”砰一下闷响,树干撼然。李逍遥仰面朝天晕在地上,满头乱星飞旋,方闻硬天师叹:“但你身後有棵树。”李逍遥等听完这句才昏了过去。

醒时如同宿梦方消,实难相信置身所在居然是小甜甜做火锅的那间荒祠,直教他摸不著头,徒有傻眼:“咦,怎麽又躺回这儿?”一时头疼欲炸,只道做了场梦。待视线多复几分清晰,瞧出墙边灶灰已凉,空锅油凝,景依昔,人已去。

李逍遥抚额正发愣间,耳听得一声铿锵之语:“总算等到有人来了!”李逍遥回头方见一团巨臀翘在门後,左股刺绣一龙,右股雕刻一虎,自是龙虎山特有之徽。李逍遥不由回想小甜甜当时亦是这般翘臀伏地,心里好笑,愕道:“硬天师,怎麽回事?”肥臀动了动,硬天师头也不抬的道:“不想穿过你撞昏的那片树丛,居然有个庙可供咱俩藏身。只可惜锅里没啥好捞了,却惹老子饥火乱冒!”李逍遥始明端的:“原来……”

硬天师忙嘘:“别声张!外边有脚步声,等再近些,好让老子突然蹦出去剥衫……”李逍遥也挨到门缝边,心中暗急:“怎麽老半天还没抢来衣服哦?”硬天师突然叫苦:“尻!外边来俩婆娘!”李逍遥忙嘘还他:“低点声!我看没啥指望了,不如……”挨眼到门缝一窥,惊呼不迭:“你说有多巧!外边那两个村姑居然也一胖一瘦,身裁跟咱俩多合衬哎!”两人在门後对视一眼,忽感悲哀:“难道……”

那俩村姑似是早起农耕,各扛一锄经过,其中那胖的赫然便是日前跟李逍遥厮打过的肥女。门後那俩正自大眼瞪小眼,没做理会处,村姑忽觉庙里有动静,均驻足横锄而望,肥女惕然道:“似是有人在议论咱?”瘦的:“是窥探呵!”李逍遥死命按住硬天师,低声劝阻:“别去!我说啥也不想穿上女人衣衫去让林月如看笑话……”硬天师急道:“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再不抢衫,天就亮咯!到时咱俩这样子走出去,甭提有多丢人!”他对救林月如并不热心,只是说什麽也不肯给道上同行看到了取笑。因见李逍遥迟疑不决,硬天师小眼一转,又道:“再拖下去,你我不须再去找那妞儿了,到时她的豔尸自会送回林家堡……”李逍遥顿急:“尻!咱还等啥?”

两人齐发一声喊,踢门冲到外头,不料只误得片刻,那俩村姑已逃得远了。硬天师怒踹李逍遥:“你净误事!”事到如今,唯追。俩村姑边跑边扔锄击敌,硬、李二人齐接个正著,大呼小叫而追。俩女见逃不掉,各叫声苦,齐起飞脚乱踢,硬李二人蹦身忙避;俩女哭叫,同以指爪抓脸撕颊,硬李二人狼狈不堪,但终是按倒擒下,正剥衫之际,忽听一人正气凛然地斥道:“淫贼休得猖狂!”

不需有人指责,李逍遥早已羞愧无比,闻言更是无地自容。硬天师却愣眼不解:“淫贼?在哪里?我们正要去捉……”刚抬头欲寻那发话的,倏听一阵袂风飒掠,两人犹未看清,後背一齐中指,闷头栽倒。昏暗中只觉那人长袍飘逸,身手快极妙绝,一番游掠乍落,连俩个村姑也被拂中穴道,未及唤声恩人,便同硬李二人躺作一堆。那人点了一指,见硬天师仍要动弹,不由微讶:“好本事!”於是多补数下,总算摆平。

虽说穴道给点闭,话仍说得。李逍遥不及多想,抱怨硬天师:“看!这可好了吧?都叫你别……尻!老婶要知道,非杀了我不可!”硬:“刚才你可没有坚持反对噢!再说……”旁边有人踢两脚,连哑穴也闭了。俩村女皆叫:“恩公……”又来两脚,也哑了声。

李逍遥趴肥女身上,忽感懊恼,心道:“怎麽搞错了哦?按说该是我扑瘦女,肥的则归硬胖子……”旁边有人冷斥:“淫贼!”硬天师正想:“我再多压会儿,底下这瘦妞该瘪了。於是又变成杀人犯……”闻骂顿感气恼,抬眼只见夜幕下人影幢幢,渐聚多人,不知是哪个踢了他们四个趴著的,只听有人压声问道:“冯爷,这四个男女怎生处置?”李逍遥兀感纳闷,暗里有人低哼道:“正事要紧,且先拖树丛里去。”

随著树丛一番乱攒,四个男女丢里头,堆做一处,听得有人嘿然道:“哇尻!这俩胖子真够份量!”李逍遥趴最底下有苦诉不出:“改肥女压我了……”硬:“还好我仍压著瘦女!”肥女窃喜:“原来底下是个帅哥!”瘦的:“上边那个该不会是猪精罢?啊惊……好大根尾!”

四个男女各犯嘀咕,原只道撞著的是路见不平的侠士,不想另怀鬼胎,却丢他们进树丛不理。李逍遥暗忧:“这麽耽误下去,月如她……”硬:“刚才没把情形瞅清楚,其实倒像是林家妞儿追杀四大淫妖……但也拿不准!”两人有口难言,唯转杂念。透过晃动的树叶间隙,只见许多火把晃来闪去,林中有人不知在搜寻何物。

“好像射著那狗精了!”昏黑里有语随风入耳,低哼道,“他受了伤,又带著一娘儿们,决计逃不远。不信天亮之前找不著!”似是那冯爷的声音。

李逍遥转动心念:“该不会是说二狗和宋姊姊吧?”又听不远处有唤:“破庙後墙有好几滩血迹!”火把纷移而去,却朝硬、李二人适才所藏的小庙围拢。李逍遥担忧宋香柠处境不妙,想起阿修罗“气动之术”可望解穴,忙依法施为。硬天师在旁郁闷:“早知有此处境,该从农归田那里多套一样速解穴道的法门。”

那姓冯的看似被服儒雅,点穴的手法好生了得,劲透甚深,饶是李逍遥内力浑厚,一时半会急难冲解。忽听一通乱刃荡响,林间跃落四人,川腔传来:“一时间满天神佛,不知是何方神圣却来纠缠?”李逍遥心念动起:“咦,是魔宗那仨!”眼帘里叶坠如雨,映现魔宗三剑客凝剑分立三角阵容的凛凛身影,围守中间一僧,垂目坐地,正是无情。

李逍遥暗感奇怪:“怎到了此间?”林雾中突然现出大群服色各异的人物,四面掩近,间里有一苍老话声说道:“我等无意留难青城三剑,但受人之托,特来迎接丁公子回府!”魔宗谷轩昭沈声道:“侠王府怎麽收容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那苍老语声初自东边响起,倏忽之间竟至西南方位,笑言道:“丁爷广纳贤士,有何不可?”

硬、李二人相互对视,暗奇:“这老儿似甚了得!”但觉迷雾里异影幢幢,一时难辨来者是何路数。魔宗翼锋拓剑指西南,忽问:“老爷子莫非人称‘无戬山长’的易观道?”硬天师肥脸立时皱挤一团,那苍老语声居然发自北边,嘿然道:“若是殷灭神在此,早该从封困你们的‘无间祷’认出老夫是谁!”魔宗三剑客面色凝重,谷轩昭剑朝北指,沈声道:“单只‘无间祷’怕仍不够,来的还有谁?”

苍老语声转至西边,呵呵一笑:“侠王礼金太重,老朽惟恐一肩担受不起,是以邀得昆仑派、茅山派、崂山派、五斗米,以及铨镇教、南山宗的道友们结伴前来充个门面。不论是为丁公子,还是冲著灭神宗长,这份派场总也该够了罢?”笑声乍落,林间鸡声大作,雾里晃近大群持白杆挑鸡的人。

硬李二人始明一事:“湖畔那夥挂鸡修行的人!”但仍困惑,不知侠王何以重聘一群术士糜集於此,若只为救丁情,单凭侠王府的人马已够,尤其“北望神州”的丁望,一品居风评榜上与傲雷并列第七,时下江南可堪匹敌者料无几个。

李逍遥想到那个榜上排名,忽感纳闷:“丁神州是‘侠王府’的老二,连他都跻身榜上,丁建阳这个老大为何没列进去呢?还有,为啥要搞那麽多‘并排’的?”他闲时翻看过史翼九硬塞的“一品江山”驿报,多少留些印象在脑海里,略晓其中名堂。蜀山仅剑圣独入榜列、拜火教、雾月教、名花流亦只教主有份登榜排位,门户内其余高手按时下规矩不宜与各自尊长并居榜中,此属俗习使然,即便蜀山庄无涯及“十二剑侠”、雾月名花拜火诸教长老的本领并不输於风评榜上别的高手,哪怕是燕辉煌那样的武学大豪也无缘再列其间。然而亦有例外,就李逍遥所发现的堪疑之处便有至少两桩:“侠王府的老大没排进去,反而老二在榜上,此其一;傲家两兄弟全在榜上,似也不合惯习……”

只一疏神,便没留意雾中变局倏生。袂影乍交即分,有一黑须道人闷哼一声,闪回人丛。翼锋拓发剑击之不中,反被数杆白刃磕开剑芒,转面急问:“大师兄,你……”谷轩昭怒视黑须道人移避人群里的半靥,恨声道:“翎道人,你竟敢偷施暗算!”硬天师变色而忖:“啊……翎道人也在!这家夥自称是什麽茅山旁系‘飞鸟宗’的宗主,专跟茅老道过不去,委实有几下子邪活儿,只怕比张要心还难缠!”

黑须道人悄立一个草帽低掩的汉子背後,仅探半只诡瞳,窥见浩冲天手按右胸,目中掠过痛楚之情,那道人半只眼里方现得色。但同浩冲天急交一掌,腹间良久气涌难定,也自苦楚不堪,只躲进人群里,没再露面。翼锋拓、谷轩昭从旁觑见浩冲天按胸之手稍抬,掌影所掩之处赫然有一枚鬼骨翎针破甲透胸,伤处裂出六圈血弧,极是诡异。两个剑士均感憟然,不由对望一眼。

易观道那苍老的话声荡然而至:“受制在先,你们法力已悉数封尽,姜是老的辣!三个小辈不必硬撑,须知翎道人的诡巫手段,不只能禁绝殷灭神门徒的‘浩气冲天’诀,只要多耗半分元气,殷灭神连个传人也没有了!”青城三剑均知是实,唯面面相觑。他们本领虽然不弱,怎奈涉世历练也同羽云、任书易般浅,撞上一帮专擅诡道的前辈术士,偏不正面交锋,先已中伏受制,法力禁绝,顿陷极为不妙境地。

“浩气冲天诀!”无情原本含眉低坐,闻言顷刻抬眸,目现追忆之色。昔在山中,尝听师父提及仙、魔两宗的意气之争。殷灭神不忿徒遭剑圣斥为“旁门左道”,闭关祝融峰多年,苦心创下元神淬气剑,但未及终成正果,便即身遭不测之变,唯大弟子浩冲天得获这门剑诀的初阶修练法门,亦即“浩气冲天诀”。

按以厉风行的偏狭脾性,殷灭神既离青城,他原本难容魔宗门人再留蜀山,本欲驱之。但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无意间悉魔宗传人修练“浩气冲天诀”,隐隐似有回归蜀山武学正道之象,厉风行一念既转,此事便且作罢。虽仍对“灭”字辈、“杀”字辈的宿怨耿耿於怀,平日谈及此事,对魔宗再传弟子却寄几分期望。也正因此,在寒山寺前,厉风行对浩冲天等三人总算稍留情面,并未主动诛却。

可是魔宗弟子罕行江湖,阅世经验岂及无情之万一,刚离寒山寺便陷群道伏袭,未及照面即遭“无间祷”迷禁之术封锢了法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倏然之间连三剑客中修为尤胜的浩冲天也遭了毒手。另两人唯怒而已,翼锋拓自感血行胶凝,动作渐愈迟钝,分明是“仙禁”迹象,料想浩、谷二人亦然不免,如何发作得?暗疑对方阵中必是另伏高人,以昆仑脉“仙禁”之术悄制他三个,急觑不清是谁所为,又见浩冲天伤重,连那魔妄小怪也唤不出来,翼锋拓不禁忿然道:“鸟为食亡。你们休要得意!惹了青城宗的人,难道不怕灭辈诸长找上门麽?”

若无此言,三剑客尚有生还机会。翼锋拓提及灭辈诸尊,顿教群道面面交觑,均感冷汗飕背,暗忧:“灭神、灭傲、灭圣、灭霸、灭道、灭佛、灭败……这班老魔头个个心毒手辣,昔因韶山派得罪青城宗,竟遭灭门之劫,一场血洗,满寨老小七百余口皆不得免!如今既因丁爷之事招惹了灭氏传人,我等皆有身家、有来历,日後难逃劫报!”

片刻沈默之间,易观道突然语透杀机:“把你们葬在地底,还能有谁会去向灭氏诸魔通报死讯?”群道闻言皆感心头寒凛,丛里嗡然躁动之际,易观道沈声又语:“伤了灭氏传人,此间人人脱不了干系!何妨一不做、二不休?”趁那老道发话未迄,翼、谷交头接耳:“蛇无首不行。我等既已无力久耗,不如先杀易老道,或能迫余众知难而退……”然而目光扫顾来回,便觑不出易观道究在何处,仅闻苍老话声忽东忽右,始终飘晃不定,如何一击中的?

无情察觉林雾中杀气渐盛,显是群道多数已给说动,蜀山门内虽存宗派之争,毕竟脉出同源。无情不忍浩冲天等三人命丧於此,低声说道:“昆仑派似有一两个师叔辈的高人混在人群里,本领不在易、翎两个老道之下,况其间尚有奇能异士不属少数。你们三位趁能走的时候走罢,别枉然送死。”

魔宗三人岂甘示弱,当下谷轩昭便即按捺不住,提剑喝道:“两位师兄快带丁情先走,我来掩後!”声犹未落,先发符荡击群道,但却不灵,唯举剑挥舞,杀向人影密处。尚未靠近,人丛里忽有一个戴宽檐大帽的汉子举起一根粗长黑筒,其上涂遍符谶,扛将上肩,朝谷轩昭瞄准。硬、李二人心里刚叫一声:“哇!”便见另一人摘下嘴角歪叼的半截香,伸到黑筒下方,嗤溜溜一声点燃火引子。随即“砰”一声响,点火那人震翻一旁,扛筒大汉望後便倒,足见震撼之甚!

李逍遥只道射出来的是炮弹,哪知喷到谷轩昭身上的却是一大团粘丝,顿时缠翻放倒,力道激震,且轰飞数丈之远。硬天师暗惊:“尻!是崂山派的‘烙狸丝’,不论牛鬼蛇神都缠得住……”又见另一人端起一根底下分两叉支脚的钢光油亮之物,朝浩冲天“哒哒”喷射,一时腥气满鼻,却喷了许多黑狗血染遍全身,使之作法无望。硬李二人唯傻眼的份儿。

翼锋拓眼看顷刻之间已制俩同门,绝望愤怒已甚,双手各拔肩後长剑,跃身而出,大叫:“拼了!”无情在旁急道:“解开我的穴道,我护你们逃走!”翼锋拓怎听得进耳,但刚跃在半道,便见人丛里快步走来一个单手拎铁提箱的汉子,箱子一侧朝他猛射烟花火箭,绽放光焰穿梭交烁,如过年也似。硬李二人又“哇”。

翼锋拓刚闪到一旁,又见数人齐推一座小山炮徐趋而近,砰地绽响,乱射鸡血浇满头。李逍遥皱脸不迭:“不是吧?”翼锋拓一时晕头转向,越发怒不可遏,双手连扬数下,肩後所挂之剑纷投而出,虽法力封锢,顷间飞芒激掷,也显其威。硬李齐“哇”。

只道不免要有人抛头洒血,恁料飞刃去处幻盾陡封,荡剑弹还。翼锋拓看得分明,刚叫一声:“神盾繇师!”幻盾霎消,现出一个披铠术士,发如鸡冠,桀然道:“正是昆仑繇师盾!”

数道飞刃嗖嗖回射,悉中翼锋拓之躯,幸透甲不入,叮然迸溅火星。李逍遥只看得惊心动魄,浑忘速解穴道。翼锋拓抄接数剑在手,又即投出,却改朝人丛密集之处,半道里又现幻盾,全挡了回来。李逍遥难得看见如此异彩纷呈的热闹斗法,只觉兴奋,但也知若置身其间,又会是另一番感受。

百步外树後忽有一人悄然现身,将大弓一挽,弦若满月。硬天师暗呼:“天弓!也是昆仑派的……”飕一声劲风掠响,如万鬼之号,锐不可当。翼锋拓後腰穿透一支丈许长的贴符巨箭,撞跌於地,又滑数十尺,钉於树桩之下。群道皆喜:“天弓神箭,果是一举奏功!”谁知便在此时,浩冲天悄拍数掌,解去无情穴道。

翼锋拓落地之剑旋即跃入无情手中,众皆凛视,但觉寒气侵然。无情低眉看剑,冷冷道:“三位回告殷山主,魔传之剑无情新悟,练後实有百种不适,人受剑制,魔由心生,有害无益!”翼锋拓咬牙挣身脱箭,嘶声道:“可你已经练了!”无情目含哀色:“悔之已晚。”

第三十八章 色身无常 下

随即柱剑而起,无视林中众人,冷然道:“你们尽管走罢!”雾中有人急道:“丁公子,你放他们走,我们就会大祸临头!”无情仰面悯然:“来日大难,谁能幸免?”李逍遥听到此句,不由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支凄凉之歌:“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琢磨曲中含意,心头燃起一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悲情。

浩、翼二人不由对视哑然,与林间众人一般,均不明无情所指何等样势不可免的劫数。但觉他说的或许是真,因为他是当世唯一曾堕“琅寰秘境”的人,经历既往与未来,似见世人之不可见。李逍遥挠头发闷:“什麽大难临头哦?”不觉自解穴道,但愣而已。

无情又道:“你们殷山主下落未明,何必急於找什麽魔传剑法?先找他罢!”浩、翼二人心念皆动,又互视一眼,方问:“莫非你有启示?”无情瞑目片刻,才说:“找小甜甜。”李逍遥心想:“咦,怎跟甜甜扯上边儿啦?”

翼锋拓忍痛搀扶谷轩昭之际,忽然回望一眼,问道:“你好像无所不知。那麽,你自己的命运呢?”无情默然无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预知的命运。但若洞悉太多天机,知世人之不知,这种人自己的命运也就不难预知。无情满心痛苦,或许他自知难逃天谴。一切只因那段经历,更因他无法忘记秘境中所见所闻……记忆使他恐惧。

他没有未来。至少,他看不到……

李逍遥渐感憋气难挨,不觉挣身而出,那肥女犹如大雪球滚到一边。他一愣才知穴道已经冲开,惜尚不谙给别人解穴的法门,只好把硬天师踹到一旁,免压死底下那瘦的,但也屎尿齐流,徒有翻白眼的份儿。李逍遥本想弄醒她,但恐俩村女看他羞处笑话,唯叹:“灵儿怎麽不往‘乾坤袋’里多塞几条替换衣衫?没怎麽用就光了,搞到这麽落魄噢!”他本来不喜灵儿把衣物也塞进宝袋里,还曾埋怨她,此刻却巴不得她当初多往乾坤袋里预备几套。

因闻树丛外兵刃交击声疾,惟恐无情有失,又记挂著二狗和宋香柠当下的处境,李逍遥急欲蹦出,幸转念飞快,慌忙溜回暗处,“这麽出去丢死人了!”想到再耽片刻,林月如或许已遭非礼,更急得鼻冒青春痘。迫於无奈,唯行下策。

硬天师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逍遥的举动,心中怒极:“王八!那肥女的衣衫合该归我……”李逍遥口中连称“得罪”,或曰“失礼”,把眼一闭,将心一横,慌慌张张除下那肥女的外衣,乱裹於身,别的说什麽也不敢再碰。其实仅此已足,他把那件奇宽的裙衫裹了数层,堪称密实丰厚。再扯爬藤缠紧,不虞自褪。硬天师巴巴地望眼欲穿,苦於作声不得,愈怒:“这麽大条衫谁更合式?”

李逍遥没工夫多耽,只得暂留硬天师陪俩村女在树丛里多躺会儿,但也不忘为胖子著想,撂话便出:“好在那块粉红色的围肚儿有够大。给你当被盖都行了!”硬天师气恼之余,亦奇:“小贼如何自解穴道了?本门似乎没这妙招传下……”瘦女悠悠醒转,愣眼兀盯:“呃哇──这猪精!有那麽巨一条尾……”

李逍遥渐感憋气难挨,不觉挣身而出,那肥女犹如大雪球滚到一边。他一愣才知穴道已经冲开,惜尚不谙给别人解穴的法门,只好把硬天师踹到一旁,免压死底下那瘦的,但也屎尿齐流,徒有翻白眼的份儿。李逍遥本想弄醒她,又恐俩村女看他羞处笑话,唯叹:“灵儿怎麽不往‘乾坤袋’里多塞几条替换衣衫?没怎麽用就光了,搞到这麽落魄噢!”他本来不喜灵儿把衣物也塞进宝袋里,还曾埋怨她,此刻却巴不得她当初多往乾坤袋里预备几套。

因闻树丛外兵刃交击声疾,惟恐无情有失,又记挂著二狗和宋香柠当下的处境,李逍遥急欲蹦出,幸转念飞快,慌忙溜回暗处,“这麽出去丢死人了!”想到再耽片刻,林月如或许已遭非礼,更急得鼻冒青春痘。迫於无奈,唯行下策。

硬天师眼睛不眨地盯著李逍遥的举动,心中怒极:“王八!那肥女的衣衫合该归我……”李逍遥口中连称“得罪”,或曰“失礼”,把眼一闭,将心一横,慌慌张张除下那肥女的外衣,乱裹於身,别的说什麽也不敢再碰。其实仅此已足,他把那件奇宽的裙衫裹了数层,堪称密实丰厚。再扯爬藤缠紧,不虞自褪。硬天师巴巴地望眼欲穿,苦於作声不得,愈怒:“这麽大条衫谁更合式?”

李逍遥没工夫多耽,只得暂留硬天师陪俩村女在树丛里多躺会儿,但也不忘为胖子著想,撂话便出:“好在那块粉红色的围肚儿有够大。给你当被盖都行了!”硬天师气恼之余,亦奇:“小贼如何自解穴道了?本门似乎没这妙招传下……”瘦女悠悠醒转,愣眼兀盯:“呃哇──这猪精!有那麽巨一条尾……”

“找到一条狗尾!”小庙方向忽传叫声,有人拎著半根斫断的毛茸茸之物,向那被服儒雅的冯先生报称:“有昆仑天弓在此,鬼狗定然跑不掉!”

叮叮当当数声,好些白蜡杆捆扎的钢刀磕落於地。林畔有人喝道:“丁公子,放三个魔宗的妖人逃走,你会後悔的!”话虽如此,众人一来看在“侠王”的情面上,二来忌惮无情之剑,徒有惊怒交加,究竟无奈。

李逍遥穿了女衫,因感别扭,胡乱添了一件捡来的护甲裹其外,不等结束停当,默唤“乾坤咒”,取出越女剑。知其刃锐,不断告诫自己:“莫伤人,莫伤人性命……”从树丛摸黑望外走,不意脚下一绊,几跌个跤。借左近火光低瞧,原来脚下爬著一人,满身泥污血迹,显已神志不清,把李逍遥衣角一揪,嘶声叫道:“救……救……”李逍遥蹲身侧望:“救你是吧?”一时辨看不清是谁,但既有难,他便动恻隐之念。刚要验察伤势,那人愈急,眼露哀求之色,嘶哑嗓子道:“救……救……”

李逍遥恼:“我不正在救你吗?”那人却推他的手,嘶声道:“救……救大小姐!”李逍遥摸头不著:“哪……哪家大大大……大小姐呀?”那人揪他衣衫,急道:“就是林……我认得你,求求你……”李逍遥一听“林”字便即心蹦,侧头端详那人,叼烟点上,奇怪的问道:“你是哪个?”脸凑得近了,不觉烟烫那人眼窝,後者哎呀一声痛呼,望後便倒,叫苦道:“小的是长贵呀……却是苦也!”

“什麽柜?”李逍遥愣得一愣,靠烟草醒神,才想起来,忙探近细觑,说道:“哦,你……就是前次携丫环私奔的那厮?怎麽搞成这样?是不是林月如又打你……尻,她也太不讲理了!”那私奔的:“不是呀,银花被色魔擒去糟蹋,小的无力打……打救,唯有回来找大小姐,不料这是色魔的奸计……大小姐没等听完就急追下山,小的却遭色魔……”李逍遥皱脸:“他也蹂躏你?”

“不是,”那私奔的忙说,“他把小的毒打一通,然後……”李逍遥义愤填膺:“然後糟蹋你?”长贵:“不是!然後他把我踢下山,摔……摔坏了腰腿,你快去救她们!”李逍遥嘴角的半棵烟颤将起来:“看看你,自个妞都护不住!”长贵另一边眼又给烟头炙著,又即痛倒,“苦也!”

李逍遥问道:“我怎知她们在哪儿?你有没线索?”长贵捂眼乱指:“那处晒挂许多渔网,似一破落渔屯。里边气氛阴森……”李逍遥歪叼卷烟:“少唬我!最阴森的渔村该是我家乡那儿……你指啥气氛?”长贵兢然道:“里边挂有女人皮!”李逍遥“噫”,皱起鼻头,“又搞这种……”

说话间匆匆给长贵止了血,施毕消痛药,长贵催促不迭:“先甭理小的,你快去救……救人要紧!”李逍遥心想也对,便多给长贵留些药,教他自己搞定,末了叮嘱:“那边有个胖子陪俩村女在数星星,你爬去跟他们会做一处罢。”一团未灭的烟灰随话撂落,长贵裤裆冒烟,叫一声苦,犹如烫尾的猫,爬得飞快。

李逍遥但恐来不及,唯指望:“只盼月如不至於太肉脚。”出来时未见无情等人,隐隐辨得兵刃声渐远,似是无情掩护那三个青城剑客且斗且走。迎面撞来一夥打火把搜林的人,有术师有武士,纷叫:“拿住狗精了!”李逍遥瞧见地上拖一遍体鳞伤的汉子,狗皮袄被烧炙焦黑,模样好不狼狈!

一辨果是二狗,李逍遥忙绰剑撩断捕犬钩网,旁人均怒:“干什麽?”纷纷伸长矛来搠,怎当得李逍遥一通乱剑击打,全叫苦而走。其中虽不乏几个使矛好手,矛头一古脑儿给宝剑削没,作法也告不灵,反挨痛殴,究竟无奈,忙去找那冯爷。趁此间隙,李逍遥拖二狗奔入树林里,待到暗处,才停下来察看伤势,见一处箭伤透穿腰胁,留下杯口大小两摊血窟窿,实感骇然。

二狗伏地促喘,嘎声道:“天弓神箭……是天下轻功身法的煞星!”李逍遥取药医治,想起宋香柠,忙问:“你为啥抱走宋姑娘?她呢?”二狗奄然道:“好久……好久没见小师妹了,不料……不料重见之时,竟是这等处境……咳咳!”李逍遥想起他人之言,不安道:“你……你真是‘鬼狗’?”二狗喘道:“你……你别理这麽多,师妹在……在小庙後边,怕……怕是要生了!你会医术,快……快去!”李逍遥一怔,挠腮问道:“你怎麽把她撇在那儿哦?”二狗咯血道:“我找……找人帮她接生呐,没想到……撞上天弓!尻,他果然比我快得多!”

三两下帮二狗敷了伤药,隐隐听闻破庙方向吆喝声密,两人皆急。李逍遥担心二狗被杀,不让他去,手指树丛里,说道:“我是大夫,但不会接生。那边有四个男女在数星星,你且爬去找其中那个穿粉红色肚兜儿的……对!找个婆娘接生去,我不会帮女人生产。这事儿可干不得,老婶说男人干这营生会阳萎。搞不好就跟洪大夫那样光棍……”

四个男女中穿红肚兜儿的是那胖村姑,李逍遥料想二狗、长贵都谙解穴,是以全往那边赶。打发了二狗子之後,李逍遥方才小心翼翼地钻出树丛,防那昆仑派的神箭手突然给他一矢。二狗称那神箭手专克天下轻功,他虽不大相信,但先已见识了那人的箭术,除傲雪以外,果是神速精绝,如何敢试?

五更的天色犹暗,阴云密布,零零散散飘落雨丝。雾里有人说道:“唐《酉阳杂俎》有云:‘野狐又名紫狐,当它要化身时,便头戴骷髅下拜北斗星。若骷髅未掉落,则可化身为人。’”李逍遥暗异:“怎麽提到野狐兄?”待又往下听得几言,才知不是。那人低谓:“这妖妇迷惑丁公子,使你难以自拔。她必是狐狸精所变,将要临盆,是妖女法力最弱之时,只须依法一试,便知端的。”说完,拿出一个骷髅壳。李逍遥犹未走近便已听出谁的声音:“尻!那易老道……”

六道急刃倏从左右劈至,端无丝毫预兆,若非李逍遥身怀玄神绝技,决难侥免一劫。堪堪跃出寒光交错之圈,足未落地,不料六刃又抄卷而来,仍是死局。李逍遥陡地里惊出一身冷汗,心道:“每一刀的快狠都不输於楚惜刀!”犹没看清哪儿冒出来的六位使刀好手,烁眼急刃侵然逼至,李逍遥措手不及,唯抢在六口快刀交夹合围的一霎间急窜而出,无疑又使上了“风魔幻步”救急。

七步飞跨未讫,夜雾中六道刀光果然又烁闪而拢,仍将他围堵於圈内。只争得这一瞬间,李逍遥快剑便已出手,为省徒耗真气,连使两下小桃闪击剑法,急欲从刀丛中撕开一道出口。耳听得有人低嘿一声,语含赞意:“好,中规中矩,是慕容家的剑法!”刀势疾变,如织白光之网。李逍遥忽感剑势受制,若仍将小桃剑招使足,无异於把那只使剑的手往刀锋上送,他已伤了右手,怎可轻易连左手也搭上,一急之下,乱剑骤出。

八式乱招险中忽变,竟凝作一式。雾中有人语声微讶:“似又变作点苍派的路数,但……”那人眼光固然犀利,仍看不出“乱剑诀”的新锐著数。李逍遥平时虽说浑浑噩噩,遇事但求得过且过,一旦逼急或是激怒,恍然变作另外一人。没等那声低语随风过耳,剑势骤然加快,白芒游掠如银龙怒舞。六刀已困他不住,反而似有白搭六只手之虞。雾中那人低哼:“六合刀阵都拦不下,那就再加三杆掠阵枪!”

九影急掩,镇定生死门。旁人只道压力斗增,必教这少年绝望生畏,此时若弃剑求饶,或并不太晚。其时李逍遥每迈一步便临一层强击,处境之险似自遭遇“八百龙”以来从所未有。然而乱剑诀“遇强更强”的绝地反击之气亦奋然而生,即使破阵无望,仗有铠甲防护,仍抱拼念不馁。眼觑前边一人负手悄立的背影,暗觉似是为首人物,心念急决:“擒王!”脚刚跨向前边,立时又遇一口斑纹古剑横狙。

十道封锁之刃未及合拢,但见一豆飞芒穿过斑斓古刃之侧,先已抵及负手之人後颈,只要穿脖破喉,绝无生望。那十名出手之人均感震惊,且难相信一剑之速竟会若斯,眼见李逍遥抢了先机,无论如何阻截不及,不由都呼:“且住!”李逍遥瞥见旁边纷纷刹刃在他前胸後背要害,便也不把剑尖稍送半厘。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当初爹让你拜入蜀山,如今又令你改投少林,一番苦心孤诣你岂不知?大计未成,却为那无行妖妇……”雾中负手凛立之人原本语重心长,忽觉背後风驰电掣般速抵一剑,心头暗凛,话声顿止。

李逍遥适才只顾飞步流星逃避林畔纷阻之刃,未暇细瞧,此时稍只定神,方见无情和尚跪伏在那背手而立的中年人跟前,听凭教训,一语不发。左近侍立两老道,其中最老的一个拿著骷髅头壳,想是易观道终於露面了,旁边是黑须诡瞳的翎道人,其余江湖术士不知所向。岂待李逍遥多瞧一眼,那个使斑斓古剑的汉子便斥:“小子怎敢无礼!看你的武功绝非邪路,既是侠道正派小辈,见了侠王还不赶快弃械赔罪?”听了语声口气,李逍遥才知此是雾里那微言点评他剑法的人,却不认识。

“万景峰,”侠王温言道,“你这口镐蠡剑都挡不住的人,岂是可以轻言呵斥得的?”那汉子面色原欲和缓,听言便即难看。侠王目光回瞥李逍遥,摆了摆手,教六口刀、三杆枪且收。“此位小兄弟虽然衣著古怪,但眼光澹然,剑无杀气,似非邪类。想是丁小郎的朋友了?”

李逍遥不经意间与这个身披紫缎袍的清臒大汉目光交触,耳边虽听得和言悦语,两眼相视,心却一凛:“好锐利的眼光!似乎什麽都瞒不过他……”颈侧哢一声微响,斑斓古刃退回蟒鞘。李逍遥全身绷紧的神经方松,险情既去,只觉虚脱一般,两腿发软,收剑之时竟欲趋跌。

“小兄弟不必下跪赔罪,”侠王的手倏然托到李逍遥臂肘底下,面色和蔼,只将他手肘一拿,叮声脆鸣,越女剑从李逍遥手中失落,身僵且麻,既踣不下又立不直。徒有一身内力,悉因手脉猝受扼制,毫不听从自己使唤。李逍遥暗惊:“怎麽回事……”越女剑忽然到了侠王手上,袍袖微摆,持而视之,随即目露几许微讽之色,“小朋友身穿女衫,使的也是一把娘子剑。有意思!”

万景峰抱剑侧目打量李逍遥,满脸鄙夷,低哼:“就跟娘儿们也似!”李逍遥本就老大不自在,闻言更挂不住:“尻……”好在侠王善解人意,将剑回递,改颜道:“六朝佳丽娄逞女子男饰,反串丈夫,终老不改;又有郎君生而好著粉衩,自以为是女儿身,原也与人无碍。倒是好剑法、好身手!”此言明赞实讽,不明实故却自以为是。李逍遥方待辩白:“尻,我绝非粉头……”侠王嘿言道:“一品香若见了你这等样人材,必比我更欲收之门下。”李逍遥徒闷:“‘人材’指啥?”侠王问道:“不知小兄高姓大名、何人门下?”

李逍遥窘然未答,无情在旁说道:“回爹,此是小儿蜀山中的前辈,武功本乃庄师叔祖所传,姓李名逍遥。”李逍遥暗叹:“随便你说。”众人闻言皆唏,投向李逍遥的目光又均不同,但也难以完全相信:“这麽小……”

“蜀山……”侠王亦然诧异,往李逍遥多瞧几眼,忽尔皱眉摇首:“你姓李?李逍遥这个名……啧!”做寻思状,又摇了摇头,目光精烁,只盯得李逍遥裳内淌汗不已。“可你的轻功、剑法绝非蜀山一路!”

李逍遥慌神之隙,本想接剑别回身上,不意侠王送刃稍低,竟无声无息地撩断了他的缠腰藤,那件女袍本极肥大,靠藤束紧,藤断衣褪,仅剩上边披罩的半拉子护甲,李逍遥听见众声取笑,大感羞辱,连忙掩遮腹下,但又顾前忘後,所幸当下并无妇女在旁,否则越发无地自容。

侠王目光精闪,扫过他脐下,但听无情说道:“小师叔另有际遇,武功不拘於一门一派……”侠王微微送手,说道:“好样儿的。”李逍遥只道得脱其箍,恁料一股大力随即撞来,未及运功抵御,望後仰跌,众人望他丑态,皆感开怀。先前十名好手封困此少不果,所有羞侮、挫折、郁闷之感由而扫空。

万景峰道:“江湖上招摇撞骗的冒牌货比比皆是,好在咱们侠王丁爷从来目光如炬。”李逍遥忙於掩遮羞处,顾不上理会,但刚爬起,第二道後劲又悄撞而来,又栽个朝天椒,众皆大笑,唯有无情低目不瞧,面色恻然。

侠王转视儿子,哂言道:“先贤曰物以类聚。交友不慎,必为所误……”话刚说到此处,忽感裤子悄褪,幸有长袍掩遮,方不当众失态。转面只见李逍遥摇晃手指缝间的一条裤带子,说道:“投桃报李──历来是我的人生什麽龟!”侠王一怔方明:“臬圭。”旋即凛然变色道:“飞龙探云手?”重睹天下第一快手,一时之间,往日风云尽浮心头。

“小子怎敢对侠王无礼!”李逍遥未及把顺手悄获的银两收之入袋,斗闻一声苍老怒喝,那老术士易观道倏地从他背後出现,拽扯他手里那条缎带便即缠脖箍喉,方欲勒杀之际,无情忙道:“先把裤带子还给家父。”易观道手拽缎带怔然:“哦……裤带?”

六合刀阵又把李逍遥围拢,趁他措手不及,刀锋架上肩颈。李逍遥正感照颊生寒,晨雾里掠来数人,首者被服儒雅,正是那满脸正气的冯爷。近前报称:“妖妇果在小庙後厢,那狗精却给人打劫了去……”随即看见李逍遥,变色道:“就是这小贼!先前企图非礼俩村姑,若非撞上我,难免又造下孽来!”

易观道看李逍遥已陷刀丛,便不理睬,迎那冯爷说道:“二员外,事实胜於雄辩。我等不论怎生劝导,丁公子仍对妖女未即死心。唯有趁此良机,将她打回原形,公子爷才能明白我们的苦口婆心!”冯爷称然:“很是。我已教人把她剥光,四肢钉定,满身写符、遍涂朱谶,顶以八卦封镇,防她暴起伤人。其他法师将庙围定,各自起坛造法。只待易真人明示!”

李逍遥一听,心头顿时颤然:“怎麽把宋姐姐……”不禁望向无情,他亦动容道:“香柠身怀我的骨肉,你们怎能……”易观道冷哼:“你已受妖惑,怎知就里?一切自凭令尊分教!”无情急望李逍遥,央道:“师叔,快帮我解开穴道!”此时李逍遥才知无情被点了穴,毋怪只能跪地不起,即使明知妻子有难,势也无力去救。闻言却教他苦恼:“尻!我这个‘师叔’不懂帮人解穴……”

无情又求其父:“爹!阿柠怀了丁家的骨肉,她就要生了……”侠王把沈邃的目光从李逍遥身上移转,冷哼道:“我岂是铁心肠的人?早就盼著抱孙儿了!”无情听了方慰,不禁喜极而泣:“多谢爹……”侠王仰面缓吁,少顷又道:“就让她把胎儿生下罢!但我很想看看此妇是人、是妖?易真人,你有何法谕?”易观道:“临盆之际,正是妖身最为赢弱之时。只须丁公子肯依老道之法行事,便能令其立现原形!只不知丁公子……”无情咬牙道:“我绝不伤害阿柠娘俩!”李逍遥暗叹:“你这麽说才对得起她。”

侠王沈脸道:“父命不可违。爹要你做,你须照办。否则她娘儿俩都别想留!”无情伤痛欲绝:“爹!求求你饶了阿柠和她的孩儿,毕竟她已是丁家的人……”侠王目有怒色,语声更冷:“丁家不能有邪魔外道的儿媳!你明知故犯,何颜对列祖列宗,连丁家先贤祠也被你的丑行玷污了!”李逍遥忍不住道:“可她已经被魔教赶出,且遭追杀。侠王府再不收留她,天下就没她容身的地方了!”

侠王冷然道:“一天是魔教,一世也洗不干净。就跟娼妓一样……”无情不禁恸然道:“娼妓尚能从良,为何不给阿柠一个机会?”侠王面色铁青,徐徐摇头,斩钉截铁的道:“我不会给她机会玷辱侠府先贤祠。”李逍遥听出话里杀机,心头顿沈。

因见易观道在旁悄使眼色,侠王又改缓语气,干咳两下,温言道:“邪教还罢了,但最要紧是她总得先算个人,不是别的什麽东西。你总不能往家里纳一只骚狐狸罢?没的让武林同道笑话!”无情听父言语中似有回转余地,忙问:“爹要孩儿怎做?”侠王缓言道:“你首先得证明她是个人。”无情沈吟未语。旁人纷道:“许多话丁少已听过,我们不想再说。令尊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你勿再伤老人家的心!”

又有人匆匆来报:“妖女情势不妙,胯间似流不少秽血!冯大员外请王爷速示……”无情心中焦急,不禁抬起泪眸乞望乃父。易观道迎视侠王探询的目光,蹙眉道:“快生了。事不宜迟!”冯二爷东张西望:“教人去找接生婆,怎地没到噢?”易观道捋袖跃跃欲试,说道:“此地生疏,接生婆急不可觅,反正是那麽回事儿!不如就让老道代劳……”无情怒道:“阿柠怎能让你的脏手沾身?我去……”侠王摇头不许:“丁家香火传续,皆系你身。这种勾当不吉,你不能做!”

李逍遥暗惊:“果然是男儿干不得接生勾当,连他都这麽说,可见老婶没蒙我。”有人又飞报:“妖女血流难止。冯大侠说伤势严重,只怕没命把孩儿生下!”侠王心想:“若她非妖,所怀孩儿又确是我的亲孙,怎可不使她生下来?毕竟是我丁家的骨肉,其娘虽不可留,孩子并无罪过……”思此亦急。冯二爷又东张西望:“大夫找来没有?”众皆翘首苦盼之际,有人回说找不著妇产郎中。李逍遥忍不住毛遂自荐:“大夫早在这里了,就是我啦!”易观道哼道:“你这小孩子也想趁机捞一手?”

“捞屁,”李逍遥蹦出刀丛,说道,“我只干医术指导。具体接生娃娃的事另找人干,那边树丛里有个合适人选……对,就是穿粉红色肚兜的,亦即胖接生婆!”六名蒙脸刀客皆愣,不明如此严密的刀阵怎麽任他想出就出得?

因感事迫,侠王只得说道:“救命要紧,快找那接生婆来帮手……对,就是穿红肚兜那个。”易观道瞪著李逍遥束衫捋袖之态,暗自懊恼,侠王既已首肯,旁人自无话说。易观道仰望天空,脸色忽变,眼光骇然的道:“好不诡恶的一派妖云!”侠王问:“什麽?”

易观道掐指默算稍顷,愈惊:“妖云纷从四方移至此地上空,若老道测料没错,即将有大事发生!我等各须小心戒备……”侠王将信将疑,李逍遥却全然不信,斜瞥那老道,心想:“你定是见宋姐姐美丽,本想趁机揩她油。却被我抢了先,并且推荐肥妞出手,老贼不甘被堵在外头,是以乱编一番鬼话,想撺弄侠王让他跟随进去。”不出所料,易观道建言:“接生时虽不合有外人在场,但为保得万全无失,老朽愿与翎道人入庙护法,免妖魔鬼怪趁机滋事。”翎道人却觉不妥:“不用了吧?看那干啥,我更情愿守在门外开坛作法……”

侠王不理李逍遥反对,立即赞成:“有劳易、翎二位真人了,勿请小心在意。”李逍遥争论不赢,唯指无情,问道:“那……丁大哥呢?”侠王:“历来女妇生娃,男在外避而不入。丁情另有事做,届时自有分晓。”李逍遥挂念救宋娘俩平安,便不多言,只望无情,心道:“放心罢,我会帮你保她母胎平安,到时候得叫孩儿喊我‘干爹’噢!”冯二爷却在背後对侠王低语:“这小子不地道,是个淫贼。须防……”侠王:“我瞧他不男不女,也做不出甚麽怪。再说那妖妇也不是什麽好东西,只管叫人四下守住破庙,勿使逃离。届时……”悄瞥无情一眼,缄口摆了摆手,做个“斩草除根”态势。

李逍遥只道侠王看在儿子面上,定保无失,哪知四下杀机悄布,决然无望似他所想“保全母胎平安”。走到庙前,先闻嗡嗡咒诅之声,顿吃一惊:“什麽阵容?”原来大群江湖术士围坐破庙四周,早已摆符画谶,挂鸡布禁。墙外焚香烧蒲,熏烟嫋嫋,如百柱耸天,在夜空中又汇聚成云,灰郁沈沈地覆压在小庙上方,乍眼一看果似妖云笼罩。

待又近些,更感悚然。小庙四壁以及门窗诸处均已涂满朱砂图谶,密密麻麻贴有镇邪黄符,墙外十三尺地洒染鸡血,所经之处遍布禁忌物事,显得如临大敌,平增李逍遥心中惶惑不安之情。翎道人只到庙门外便不肯进,易观道趁李逍遥呆望未动,突然眼光发狠,暗拈铁钉拢於袖下,借檐影遮蔽外人视线,往李逍遥足後跟趋近一步,晃袖攥钉朝他後颈下方“大椎穴”悄扎。

李逍遥倏闻脑後有异,转头却见易观道身影摇晃,面色惨痛,发掌反拍後边一团圆球般影。映眸只见粉红肚兜裹著一大堆白肉,李逍遥以为这老道竟想打伤他找来的接生婆,哪及多想,飞脚踹中易观道腰畔“章门穴”,使上风魔腿法,照穴踢实,出乎所料竟教那老道顷间闭穴而跌。倒地时手中未及扎出的铁钉反插自身,登时翻眼痛昏。

李逍遥“咦”了一声,心想:“一下就打翻他了,我这麽厉害吗?”随即瞧出老道後背印现一道掌痕,才知先著别人的道儿在前,中脚闭穴於後。但听劈砰劈砰数响,接连有人撞飞两旁,余者都跳起身来,欲揍一个横冲直撞的大胖子。翎道人仰面望天,脸上表情越发惊疑不定,横手拦住一干抄家夥的术士。趁这间隙,李逍遥被胖子追将入庙,里边砰砰砰乱震,不知其故。众人方在面面互觑,守在庙里的几条汉子接次滚将出来。

李逍遥连吃几拳,跌到龛底,转面只见破殿内一团肥白之影晃悠悠摆出“金鸡独立”势,双膀乍分,又像胖虎出山,袒露胸腹间一张鸳鸯蝴蝶戏水莲的粉红色肚兜儿,底下乱套一条粉红色肥裆短裙。李逍遥怔住:“怎麽是你?”硬天师抖擞身上粉妆,凝势低哼:“我也想知道──接连打发几拨鸟人来解老子穴道,还催不停。这麽急著找我干啥?”李逍遥傻眼道:“不是呀!那胖妞呢……”硬:“解了穴,哭著跑了。说是要找全村人来砍咱!你说这有多狠?”李逍遥没话儿了,始知硬天师终是换了这身粉妆,以致出现在这里。

不待他转定心头乱念,硬天师又怒挥老拳:“小王八,我要扁你!”李逍遥忙逃往後院,硬天师没追几步,脚下绊著一软丝丝之物,“咦”了一声,拈起来瞧,随即咋舌而呼:“有条小底儿裤哦!”李逍遥急施飞龙探云手抢过来,瞧一眼便知端的,说道:“是宋姊姊的!”硬天师又拎起一条不知所谓之物,愣眼称奇:“咦,这又是啥?怎麽一边一块圆窝儿噢……”李逍遥又快手夺下,说道:“胖妞杨贵妃发明的‘诃子’你都不识,亏你跟她一样肥!”硬问:“什麽子?”李逍遥揣起便走:“胖子!尻,又名‘霸王衩’啦,我老婶都有……”硬追问:“啥叉?”

李逍遥忍俊不禁:“叉你肥眼!”两人各自又捡一条丝物,没等李逍遥开口,硬天师抢先说道:“这个我知道──是袜子。”李逍遥唯叹:“聪明!”抢收两只女袜,不给硬天师多看,免碍其修为。硬天师突然咦哦连声,自有所见,低头惊噫不迭:“哇……肚皮大过我!”

庙内守候的几人已给打出,他俩进到後殿,见一杆黄灯笼滚在脚下。硬天师信手抄起,照给李逍遥看:“哇……”李逍遥只道胖子看到了宋香柠,正要抬手遮挡他眼,却见墙脚每尺摆一翻肚青蛙,悉以鸡血钉穿凿地下,使之不能动弹。无疑这又是镇邪的法门,硬天师笑:“这麽多大肚蛤,可有哪一只是你那宋姊姊?”

“什麽时候了你还搞笑?有你在就是不行!”李逍遥气恼地瞪胖子一眼,本来为宋香柠、林月如、锦瑟、灵儿的处境大感揪心,惜分身无暇,只能先助丁宋伉俪。更焦急林月如单挑四大淫妖的情势,一时无能为力,唯祷:“只盼她拳脚功夫不太肉!”想起儿时踢毬,本村那夥顽儿偏是没能撑到他逃离学塾赶来奔援,刚开赛不一会儿就连遭破门之劫,只有挨射的份儿,对方连守门胖子王晶都欺上来堵著门射了;等到李逍遥替换上阵时,己方门户早成了鲸鱼嘴似地。

李逍遥为自己无法四处奔波救急而烦,硬天师偏生不合时宜地戏笑。他怒目以瞪,但当瞅著这胖子一身结束,不禁又乐:“猛一瞧你还真跟那胖姐儿似地!难怪好几拨人都搞错……”硬天师懊恼道:“没想到会是这麽糗!幸好我一路捧著脸低头跟你溜进来,才没给外边一干同道认出……”李逍遥忽叹:“尻!外边那麽多人,我怎麽没想起抢套男衫来换回本色?”话虽如此,倒也知抢虽抢得,却未必有穿上身的工夫,何况刚才他连抢衫的念头也没暇生出,仅只应对危局已足吃紧。

硬:“省省吧!外边那些既是一夥的,倘若动了其中一个半个,别人又岂能放过咱?”李逍遥想到易观道:“可咱俩何止动过一个半个?刚才要是没有你,单凭我一人料难拾夺得下那易老道……”硬:“易老鸟武功马马虎虎,可他玩法术、搞蛊惑很有一套。幸亏有我,先用大力金刚掌拍他背,不过唉……”李逍遥问:“唉啥?”硬:“你认为咱俩进来了,还能活著出去吗?”

两人绕著半堵残墙兜转数圈,均觉不对,逍遥:“咱们分头反著走,看看怎麽回事?”於是两人各往回走,遂在残墙的另一边谋面,才知冤枉:“尻!”

趁这会儿,後殿有人仰面吁出一口浊气,双臂撑地一挺,披衣立起,畅然道:“爽!”硬李二人闻声,忙提灯照将过去,见一被服儒雅的大汉立在墙角暗处自系腰带,墙角露伸一双白皙之足。硬李二人与那儒者相见分外眼红,硬:“你就是那点我穴道的!”李:“啊,那双脚是不是宋……”儒:“你们这俩个淫贼,抢村女不著,又抢到这儿来了!”

李逍遥提灯一照,乍然间也自困惑,旋即看出此儒脸上胡须多於外边那冯二爷。原来此地有二冯,皆是文衫儒冠,长相酷肖,只年纪有别。庙里此人想是外间所称的冯大员外了,虽然裤污裆秽,仍不改其道貌岸然,一双浩然之眼陡瞪,喝道:“我要替天下良女诛你两个淫贼!”没等提掌运气,硬天师已怒冲冲地发出“大力金刚掌”。

那冯大员外见其掌力沈猛,自忖一时乏力抗衡,忙闪一旁,哼道:“你不配使少林武功!”突然晃掌斜捺,食中二指悄截硬天师掌腕脉门,手法端极精巧。硬天师半身乍木,讶然道:“咦,少林‘二指禅’?”冯大员外沈脸不言,另一只手翻袖急伸,欲扼硬天师咽喉。李逍遥抢到墙角瞧见昏卧之女正是宋香柠,想起冯员外的勾当,怒不可抑,陡发风魔飞腿荡击而去,冯员外舍下硬天师,不得不翻臂交掌,欲封李逍遥飞捣之腿。硬天师半边肩膀既脱僵木之苦,从旁边倏发一掌,夹攻冯大。

冯大只得又撇李逍遥,交臂另封硬天师的金刚掌力。恁奈李逍遥不依不饶,旋发连环腿,势如狂风扫荡一般乱捣冯之腰腹。因恨此儒趁人之危,怒喝:“非把你踢得吐肾不可!”冯大的拳脚功夫虽纵了得,仓促间怎敌硬李二人左右夹击,失措关头,清啸一声:“定教你两个淫贼进得来出不去!”提足往硬天师鼓囊囊的肚皮一蹬,借势弹身倒纵,避开李逍遥之腿,飒然出墙而去。

硬天师欲追,外边忽发鸟铳,把後院墙头轰凹一垛,吓了回来。

李逍遥没工夫理会姓冯的,撕下破龛帘,盖在宋香柠身上。本想探看伤势,但见她胸腹遍涂朱谶,连汗水亦染得殷红似血,不忍多瞧,只好先用那几条拾取的丝亵物给她擦拭,抹除朱谶血污,还她清白之躯。硬天师在旁愣望,掩嘴忽悟:“原来我娘生我之前是这等状。哇啊……”想起从前游山玩水时,曾在某寺见过的白玉弥勒佛卧像。

宋香柠眼光已然涣散失神,李逍遥忙乱一阵,不论还神丹、醒狮昙都使上,终使她悠悠苏醒,粉颊眼角犹淌清泪,身上伤痛怎及内心苦楚,不知自己何以有此悲惨命运?她细喘良倾,看清了李逍遥的脸容,这个可怜的女人艰难翕动口唇,问他:“灵儿、锦瑟……你可找到未?”李逍遥揩眼,哽声道:“没……姐,这会儿你别想其他,身……身子要紧!”硬天师蹲在另一侧张嘴仍愣,脑中挥不去白玉卧佛影像。

宋香柠凄泪又淌,嘎声问道:“他……他呢?”李逍遥知她所指谓谁,告知:“丁大哥在外边。”宋香柠突然不安:“他……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嫌弃我了?”李逍遥忙慰:“没……丁丁哥可惦念你呐!只因姐姐快生了,按规矩他不好进来。你别想那麽多嘛!”硬天师在旁愣望。

“规矩……”宋香柠嘴角浮出一丝浅然苦笑,喃喃的重复了这个词儿几次。李逍遥挠腮道:“姐,你……你觉得怎样?”本是要问“你怎麽还不生娃娃哦”,话到嘴边但觉别扭,遂改问此句。进庙之前,他曾动念:如若见机不妙,凭自己轻功之能,大可抱起宋香柠逃离险境。待见了宋香柠此时的情状,方知不可行。不禁忧伤:“宋姐姐快……快不成了!”硬天师只是发愣,也没个计较。

宋香柠凄然道:“这……这个苦命的娃儿,我……我不知该不该把他生下?怕世人……怕他受欺!”李逍遥忙哄她破涕转欢:“快生下娃娃给我抱哦!再说侠王的孙儿,谁敢欺负他?可见你是多虑!”硬天师低眼瞅著脚边一只翻肚青蛙,不禁捏过来对比。“哇啊……”

李逍遥反手往後边一指,说道:“看,接生婆都到位了。姐你快生哦,万事有他……”硬天师愕问:“指我干啥?”宋香柠泪眼昏朦,辨不清晰,只道李逍遥身後果是一位专事接生活计的肥婆妈子,但不明白何以衣著另类若斯。李逍遥慰毕孕妇,转朝硬天师,从宝袋里先取出老洪手抄,翻到临床那一卷,因觉不对,忙改寻“临盆”科目,总算找著,未及细看,只顾对胖子说道:“眼下有桩非高手不可为的紧迫事儿,你说咱俩谁是高手?”硬:“自然是我!”李逍遥喜拍其膀:“对!这事谁也别想跟你抢,放著有硬老师在此,小的怎敢乱插一手?”硬:“小辈合不该多手,刚才老子揍那书生时,你凑上来帮拳就是多余!”

李逍遥发誓:“但我保证硬前辈你再次仗义出手时,至少这回我绝不插手。”硬天师点了点头,仍惑:“要我出手对付哪个?”李逍遥指了指宋香柠,做个“非你不可”的嘴形。硬天师怒:“我绝不揍女人!何况是这种肚揣宝宝的……”李逍遥忙解释:“非是要你揍她。情况是这样的……只须如此如此,而我最多打你下手,充个‘动作指导’。”硬:“我揍人还需要你来充‘武术指导’?”李逍遥纠正:“不是武打,是‘医术指导’!”硬仍摇头:“似她这般,我一指头就戳死她了,也算‘指捣’,但什麽医术都用不上。”

李逍遥游说不通,恼道:“都说了不是打架,是请你老人家……算了,老洪的医书你拿去看,里边有详尽图解。”硬天师接书翻阅,但奇:“咦!这里画一只手捣鼓捣鼓啥?”李逍遥倒下:“尻!这还不解?”硬天师就灯看书,肥颊乍抖一阵,脸面竟渐涨红,突然把书一丢,恼道:“淫图!这种掏粪的勾当也画得出?”李逍遥拾书说道:“看你往哪想?明说了罢,就是要请你老人家出手救急,为下一代的出世做一回接生婆!”硬天师忙逃。

李逍遥早想过道士和尚都比他自己更合适,连忙追问:“逃啥哦你?”硬:“去你的,这种倒八辈子霉的事我不干!”李逍遥道:“愚昧!这叫普渡众生,别人抢都抢不来……你别溜噢,我可警告你!到时我叫灵儿把你的宝袋藏起来,并且多加几道封咒。”硬天师急生生刹脚,生怕当真如此,不禁悲愤道:“小贼,却逼老子替婆娘接生!别把我逼绝了,将你大卸八块,看你怎麽赖著不还乾坤袋!”李逍遥吃了一惊,但想:“就算他真有这麽狠,我也不会给他逮著。”

正纠缠间,外边忽传一声没精打采的叫唤:“天难……呃,不是!硬道友,住手!”硬天师怒道:“住屁手!”李逍遥听出门外居然是茅山黎老道的腔调,不由一怔:“他怎麽来了?”黎遇船:“哪儿也别乱碰!绝不能让那妇人把妖孽生出来,因为……对了,软天师,你来劝劝令师弟。”硬天师方只一愣,庙外飘入软天师幸灾乐祸的笑声:“胖子,你竟堕落至此。别的我就不说了,出於同门之谊,不得不告你一声──那妇人将诞魔胎,你若帮它出世,到时反噬起来,破庙里绝无一人有命逃出!”听得此言,里外均各骇然,那冯大更觉全身不自在。

无情心头凛然:“难道……这就是我注定要遭受的‘天谴’?”

“在劫难逃!”侠王脸色凝重,在火把簇拥中趋而拜之,“在下丁建阳,乞求诸位高人指点迷津。倘能帮犬子安渡此难,合府上下莫不感戴……”

“丁建阳以字行,本名‘丁原’反而不彰於世。”软天师见礼毕,打量丁建阳,看其貌态清朗,神色谦和,虽说前呼後拥,待人倒无甚架子。年纪不过半百,文衫纶巾,与其说是名动八表的“侠王”,毋宁更像一位饱学大儒。此时翎道人解去易观道被封的穴道,行动尚且无碍,但先前硬天师那一掌委实教他吃受不轻,服过丹药,坐地调息之际,忽见软天师到来,不由迁恨道:“龙虎山软硬二怪,咱们没完!”

软天师平日与同门有隙,自小抬扛互斗不怠,可是在外人面前,两人又出乎意料地一致。因闻此言,软天师不由侧目而觑,随即嘿然道:“易老,你吃那胖子一记少林派掌力,可见本领不济,却如何怪我龙虎山头上了?”易观道几乎气岔了真气,自感不容分心斗嘴,忙专神运法自抒苦楚,嘴虽不能言,仍恨恨地想:“那胖子偷袭得手,却算甚的光明行径?再说老子专攻道术,武功乃是末技。你甭得意,等过了这阵再寻理会!”

软天师也知易老道的术数法门远胜武功,与他那胖师弟恰恰相反,若斗起法术,谅那胖子讨不得好处。为看硬天师笑话,有心撺啜易观道去斗那胖子,易观道先顾著专神自疗,不加理睬。以易观道的狭窄心性,少不了连软天师也一并记下死帐,谁叫他“软硬兼施”是同门?

李逍遥一见外边又来高人,其中更有软天师这等难惹之辈,不免心慌,转头望那胖的,硬天师的脸色更加古憋,只朝他竖指乱“嘘”不迭,教莫作声。因见李逍遥愣眼不明,硬天师唯有低声说道:“糗到见不得人,只好装聋作哑。咱莫声张就是!”两人缩到门後,李逍遥心想:“可是人家都知道你在里边了,刚才这麽大嗓门,这会儿还充啥缩头乌龟嘛!再说……他们进来时还不是照样瞧见你?”

“不可进去!”翎道人指点庙墙外不知何时躺倒於檐影下的几个人影,说道:“里边必有古怪!适才冯大爷跃出呼援,这几位铨镇教的朋友欲入探看究竟,却不知所中何邪,刚登墙头便又跌出。一霎间却没气了!可惜谭处端也丧於斯……”

硬李二人相觑暗惊:“庙内真有这等邪?”硬天师转头望龛,心想:“是座啥庙?”外边响起软天师阴冷的语声:“从死状看来,当是中毒!”李逍遥想:“老软确有些门道,又比那胖子心细得多……”有人问:“何毒?”软天师眯眼瞧向人丛里一个歪戴破皮帽的瑟缩汉子,认得那身熏麻装束,冷笑道:“这儿不是有位‘铩毒王’门下探毒师麽?何不问问他?”李逍遥不禁把探询的目光投向胖子:“什麽玩艺儿?”硬:“就是汪江民那厮的徒子徒孙!等你挨了‘江民炸蛋’就知道了……”李逍遥仍愣:“什麽蛋?”硬天师老大不耐烦:“哎……就是‘箩箕锁’之类的难缠玩艺。专锁鸡鸡的!”李逍遥惊。

人堆里那瑟索的语声:“愧对软前辈的好眼力,小人才疏学浅,不识此毒。但无色无味,用之无影,中则必死,血枯筋萎,实属中原各派素未尝遇的异域绝毒!”旁人都悚:“连‘毒王’高足也解救不得,怎生得了?”那解毒师瑟然道:“不是解不得,是死得太快,想救也来……来不及。”说完,瑟颤愈甚,抖手端一壶药水自饮,然後呛得上气不接下气。软天师哼了一下,心想:“这些毒师平日以身试毒太甚,个个都落得不人不鬼、恶疾缠身!”

李逍遥思:“原来干毒师这行当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但小甜甜怎麽反似越玩毒越活得光鲜滋润噢?光那腿就跟活龙生跳的嫩藕精灵似地……小姑娘有啥秘诀?”甜甜暗鸣得意:“偶的秘诀就是拿别人来试毒、淬毒嘛!”假做抖索一阵,拉低破皮帽遮掩花色妙颜,复又钻回暗处,自抚腕间绷带夹板,想著狠心的少年,又感气恼。李逍遥那点儿心思原也瞒她不过,可她的心思他又晓得多少?

丁建阳问:“小庙中到底有何古怪?”黎遇船仰头合眼半晌,其态宛然入定,俄顷方道:“想与‘怨恨菩萨’有关!”众皆不明:“什麽?”其时大多数人未曾听说“怨恨菩萨”之事,只李逍遥在雁荡山尝闻。黎老道:“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零碎事情,内里其实不无瓜葛。这些天里我就奇怪:太湖怎会突然多了一股阴疠之气?连日搜书枯想方知,先古有载,疠邪冥其性属‘水’,素乃地藏天敌。怨恨又名地藏,其性属‘土’,亦称‘土妖’。昔遭巫後所灭,算来至今又是重返人间之期。”

李逍遥嘴上刚做好的卷烟不禁乱颤,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莫名生畏。丁建阳在外边惑问:“恕我愚钝,实不明黎真人所言与此间之事有何干连?难道里边那妖妇……”遇船自顾叨然:“雁湖忽涸,十重天关又破一道,怨恨回来了。只不知它此番出世以何预料未及的方式?在寒山寺前,我摸那孕女之脉,忽见其臂赫然有一印记,绝非人为。老道一见顿时牵及多日萦思,心头郁气陡释,是以昏厥。”李逍遥在庙里挠腮:“宋姐姐手臂有啥印记?怎麽我没瞧见……”突然想起瓜奴所言,纵是不明何指,亦感宋香柠似或又非他原以为的那样凿然无疑。

无情忍不住说道:“阿柠手臂内侧那块红印不过是她生来就有的胎记。”黎遇船望天叨言:“这块胎记宛如蟾形,令我想起当年‘怨恨’时常幻身妖蟾,其大如牛。此妖每回降生,必择人腹,受其魔谶之女素不知情,但身上往往会留一蟾形胎痣,生来便有。而那阴疠邪冥亦随之回返,临近妖蟾降世之期,疠神便伺於旁,只候魔胎出生必欲食之。此般轮回斗争亘古不变!”说罢面色愁苦愈甚,沈重地叹了一口气。“虽是妖魔之斗,亦不免祸及人间,留下无穷的劫患!”

软天师自执异见,不禁说道:“可我曾从水月藏书得悉,怨恨妖蟾每番轮转,性别必易。若前次是雄性之躯,今必为雌。而致诞生途径大迥,前世倘然雄身,必从女体诞出,择阴地靠水;雌身则反其道而行之,生自少男之体,择阳地凭山绝崖。可别搞错了!”瞠对又顷,遇船唯叹:“你我尽可搞错,但那阴疠邪神既盯上这一带,凭它与怨恨妖蟾永世为敌的渊源,又岂会出岔?再说那蟾形胎痣实令我触目惊心……”李逍遥寻思:“怨恨菩萨上一次降世是公是母?”

丁建阳满眼憎恶之情,说道:“既然如此,绝不容妖妇产下魔胎,以致祸害人间,坏我丁家侠誉!”庙外寒芒杀气侵然而入,李逍遥忙缩回门後,不敢多望,心想:“势急!老丁要杀儿媳,连亲孙也不留了,这叫‘大义灭亲’。指望不上丁情有胆跟他老爹硬抗,我去说也不好使……是了,得先去问问宋姊姊,这一切到底怎麽回事,尤其瓜奴说她身世的那番话,一直是个心头疙瘩。我从小就立志杀妖除怪的,可别反做糊涂事儿,变成助魔为害,使百姓遭殃就说不过去了。”起此念头,非仅自幼志向不改之故,亦因深信蜀山厉风行、侠王丁建阳、茅山黎老道、龙虎山软天师,乃至那舍得一身剐的高僧千叶。虽纵同情宋香柠的处境,但他心底亦料这些前辈高人既然众口一词,所判必定无错。其实不只他存此念,连无情也觉其妻可疑,毕竟高人的指点听多了,由不得不信;更难以安心的是,为他俩私情竟害死许多无辜人命,无情良心自责,片刻难遣。稍只闭眼,恍见尹相思碎尸荒野……

硬天师未及看清龛笼里所供何神,後殿便传来一阵阵压抑的痛哼。李逍遥不安道:“宋姊姊要生了!”伸手欲拉硬天师同往,胖子忙溜到神龛另一隅。生怕李逍遥死缠不舍,本想趁乱出外,门前有人逼近,却又乱声发嚷,急忙後退,撇下数具痉挛之尸,死状仍似先前那拨中毒毙命的道友。

丁建阳恨恨的道:“可见有多邪!都怪犬子不好,未能带眼识人,竟牵累许多同道枉遭荼毒!”因见众人没敢靠近小庙,恐沾异毒,丁建阳一咬牙,接过从者手执之剑,面色毅然,说道:“逆子犯错,当父亲的责无旁贷!”不顾众人劝阻,提剑走向庙门。

小甜甜在人丛里掩口嘻笑,心想:“可惜偶身边的‘无影毒’不多了,不然把你们全毒死,好让偶捉丁情去。”旁边一个破笠低遮的汉子另怀鬼胎,手探入襟,悄握火器,暗想:“为了追踪丁情的秘密,老子连通缉犯的罪名也背了,唯有破罐子摔到底,逃难至此,等觑著机会捉丁情去见傲二小姐,我陈友谅不难重获出头之日……”小甜甜拉帽遮容,暗暗赌咒:“偶要水灵珠!”陈友谅心下发誓:“我要加官请赏!”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各不认识。

忽然跑来几人,看到破帽遮颜的小甜甜,认出装束,纷纷变色道:“毒王门下麻老七赤身横尸林子里,原来……”小甜甜刚揣好如意算盘,怎料转眼事败,不待那几人拔刀来围,娇叱声中,素足飞曳,往每张脸额疾点一下,旋即抄身从那几条汉子头顶跃过。她纤巧的身影犹未蹦落地面,那几条汉子出刀的身形手势急凝不动,一个个呆若木鸡,陈友谅瞧见每张脸上竟皆七窍流血,面色灰朽,居然殁於一瞬间。他顿吃一惊:“怎麽中毒了?”

端的变生倏然,人人意料未及。只一愣间,小甜甜朝无情飞步欺近,娇笑:“和尚和尚,嘴巴合上。”庙外好手虽众,却只顾护著丁建阳,防他遭庙内邪魔暗算;待见一个娇小身影穿过人丛,向无情身後飞纵,身法既诡且捷,旁人拦念未及生起,已被她甩到後头。丁建阳方省:“想捉我儿丁情来著!”

眼看不数步便抵无情身畔,小甜甜喜笑颜开:“老鹰捉小鸡!”手刚伸出,倏有一个被服儒雅之人晃身挡住去路,使开达摩掌法,欲来擒拿。小甜甜笑:“呃,冯二!”见其掌法精妙,果是少林正宗的路数,她知纠缠无益,俏然踮起足跟,仅以脚尖著地,如玉蜓点水般溜转而开,纤腰一扭,如韧柳之拂,绕到冯二背後,仍不耽停,急探素手欲捉无情僧衲。

旁人见她身姿快巧殊绝,连冯二爷亦拿她不下,纷感愕然。小甜甜趋前一步,刚要拎提无情後衣领子,斜刺里忽有二指急捺,若不缩手,腕脉必著。小甜甜後退不迭,抬眼便见一个素袍沾血染垢的长须文人挡在无情前边,浩眼一瞪,斥道:“歹人休得造次!”却是冯大员外。

小甜甜捧腹暗乐:“瞅你这样……还一本正经哦!”冯大员外慨然正色:“淫邪妖妇,人人得而诛之!看你虽小也邪,看掌!”小甜甜岂任他碰,复施故技,扭腰晃转到了冯大背後,使之发掌没拦著。因见其姿妙美,冯大不禁涎然:“好身段!”小甜甜本有一线机会捉住无情那僧,听得赞美,忍不住探脸回问:“说啥子呢?”冯大自感失言,忙掩:“呃……好身法!”小甜甜:“尻!”抬足踢他屁股。

便只一耽,立陷六刀合阵,旁有三杆掠阵枪横镇,防堵脱逃。小甜甜一时冲突不出,众人忌惮其玩毒伎俩,倒也没敢逼急了她。小甜甜蹦来蹦去,只难靠近无情。她心头气恼,不禁脱下一只鞋投打丁建阳,旁人纷斥间隙,冯大员外盯著她脚,眼为之直。

大片乱刀齐驱,将小甜甜赶入林子。李逍遥扒门缝里看得分明,唯叹:“唉,这个超级顽童……”记挂里头孕妇,转头忙寻胖宝宝,硬:“甭盯上我!”李逍遥急待设法说服,搜辞找句之间,但闻软天师厌然话声透入:“胖子,别说做师哥的不提醒你噢。你若帮那妖妇产下魔胎,定然後悔莫及,到时……”硬天师心头大怒:“却嚷嚷啥?”

李逍遥突然有计,顺势说道:“我看你师哥说的对。他道行高过咱,必有道理……”硬:“有屁道理!”李:“肥崽……啊不,天师!我看不如还是听你师哥的话罢,免遭妖妇和魔胎杀咱……”硬:“他懂啥辨妖除怪?他见的妖没我多!那瘦骨精自个长得跟鬼似的,还说人家美貌孕妈是妖……老子绝不上他当!听信他的才叫倒八辈霉,记得小时他骗我下河捉鼋,结果害我几乎淹死。又说光明顶有魔窝,骗我去捉……”李逍遥苦口婆心:“但我觉得他是对的!他实在是道行很高,一句顶咱一万句这麽绝!”硬:“少来这套!”李:“逃罢咱,甭理那孕妈妈了。叫你师哥这麽一喝,我说什麽也不敢留里头了,须躲到他老人家背後,咱俩才算安全。”

硬天师怒蹦而起:“孬种!就跟那软骨头似地,本门个个都似这般没种,龙虎山该改‘软骨派’了。”李逍遥跟在後边问:“你要去哪里?”硬:“你要做孬种,老子可不干!”李逍遥仍劝:“可是……不如……我觉得他……”硬天师怒道:“孬种!你再罗!半句,我就捏死你,先替本门除一软蛋货色!”逍遥惊:“意欲何为哦你?”

硬天师率先而入,到後殿说道:“老子就要证明我对!”李逍遥探问:“怎麽证明?”硬摩拳擦掌:“软骨头那厮既然咬定的事,老子偏生不鸟!”李逍遥早端透了软硬天师的心性脾气,软天师外软内硬、硬天师则反其道而行之。原以为无法说动这“见死不救”的胖子帮忙救人,哪知天意竟使软天师至此,两头一抬杠,硬天师果然上了李逍遥的轿。

李逍遥愁容布脸:“怎个‘不鸟’法?”硬天师指宋香柠腹疼辗转之躯,嘟腮道:“这个分明是人,却栽是妖,亏他软老贼想得出!”李逍遥劝:“可是人的肚子怎会这麽大……”硬天师掴一耳光,挺肚怒斥:“肚子大的你见得还少吗?”李逍遥被他大肚子顶到墙角,唯叹:“果然……”硬天师将他揪到宋香柠前,肥手一挥,决然道:“废话少说!咱须让这女人顺顺当当把娃儿生下,然後我抱将出去……”李逍遥晕:“你抱宋姐姐出去干啥?”硬天师怒掴:“浑蛋!抱她干啥?老子抱那娃娃出去,定要教软老贼好生瞧清,到底是娃娃还是魔怪!”

因见宋香柠似等不及了,硬李二人徒自忙乱,毕竟这等接生勾当他俩都没干过。李逍遥比硬天师好些,昔曾观看洪大夫和书航老娘替人接生,犹记老洪在旁如何指导,又幸有医书随身,连忙取出,翻到那一页,与硬天师凑头同读,也算临阵磨枪,赶著上架。硬:“这图描得忒不清楚!几张嘴齐张,都不知该从哪处入手……”李:“哪有嘴?”硬嘟噜嘟噜嘴,鼓起肥腮,小眼乱转。

只听女人哼哼叫苦,硬天师急推李逍遥,催:“废话少说,快动手罢!老子最听不得妇人叫苦乱啼……”李逍遥搡还他:“都说了这事专归高手,推我干啥?”硬天师涨粗肥脸,恼道:“老子是前辈高人,又是修道的,怎好干此勾当?再说我手大……”逍遥:“你的手只是肉多,其实软乎乎的。看我两手都伤未好,不甚灵光,又厚缠粗绷布带,还是你吧?”硬:“老子不懂娘儿们的名堂!那麽多花花肚肠,想想都眼乱……甭找我!”逍遥:“不是有书可供参考吗?还有我呢,绝对错不了!”

硬天师只是不干,事急关头,一时争执不下。李逍遥唯道:“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俩。其一,咱们听你师哥的金玉良言,这事绝不可为。趁还有得转机,索性同闪吧咱?”硬天师怒掴:“没种!”李逍遥避掌又道:“还有最後一招……”

“猜拳?”听明何招,硬天师一怔之余,心下暗乐:“划拳这主意好!小时候老子跟软骨头为争栗子,可没少玩……哼哼,我就是吃多了栗子才胖地!”

“剪刀石头布!”两人齐声发啸,各退一步,摆定门户,斗鸡般对瞪稍刻,突然出手如电。双手互抵,迅若矫龙搏虎。风尘晃过眼帘,视线复晰。硬天师嘟鼓肥腮,低瞧自己两指剪到拳头上,一时作声不得。李逍遥点上卷烟,悠然吐雾:“你怎麽忘了我有天下第一快手哦?”

因见宋香柠口唇微动,似有话说,李逍遥顾不得为胖子摊书参详,忙置於地,以备不时之需。方才探耳到她嘴边,问道:“姐,你想说什麽?”硬天师抓起案头一小罐别人施法剩下的酒,咕辘而饮,突然伸嘴朝宋香柠底下噗地喷出,使她不禁激淋淋打个颤儿。李逍遥恼道:“你喷她下边干啥?”硬:“免弄脏手啊,不行吗?”李逍遥没辙儿:“随便你!”待宋香柠又缓劲些,他忙问:“怎样……”

宋香柠语声低弱地说道:“那……那天锦瑟姑娘与我在……在小船上,为……为我疗伤。後来她……她受了伤,想是仍留船上,你……你莫忘去……去寻她。”李逍遥惑道:“哪条小船?”宋香柠又憋喘一回,方道:“狐……野狐所住的船只,挂……挂有水家的旗子……”李逍遥想起那日所见的小船,心念一动:“莫非还就是那条?”硬天师在底下忽呼:“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一条……是啥?”李逍遥凑去一瞧:“氽!”

因见宋香柠似等不及了,硬李二人徒自忙乱,毕竟这等接生勾当他俩都没干过。李逍遥比硬天师好些,昔曾观看洪大夫和书航老娘替人接生,犹记老洪在旁如何指导,又幸有医书随身,连忙取出,翻到那一页,与硬天师凑头同读,也算临阵磨枪,赶著上架。硬:“这图描得忒不清楚!几张嘴齐咧,都不知该从哪处入手……”李:“哪有嘴?”硬嘟噜嘟噜嘴,鼓起肥腮,小眼乱转。

只听女人哼哼叫苦,硬天师急推李逍遥,催:“废话少说,快动手罢!老子最听不得妇人叫苦乱啼……”李逍遥搡还他:“都说了这事专归高手,推我干啥?”硬天师涨粗肥脸,恼道:“老子是前辈高人,又是修道的,怎好干此勾当?再说我手大……”逍遥:“你的手只是肉多,其实软乎乎的。看我两手都伤未好,不甚灵光,又厚缠粗绷布带,还是你吧?”硬:“老子不懂娘儿们的名堂!那麽多花花肚肠,想想都眼乱……甭找我!”逍遥:“不是有书可供参考吗?还有我呢,绝对错不了!”

硬天师只是不干,事急关头,一时争执不下。李逍遥唯道:“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俩。其一,咱们听你师哥的金玉良言,这事绝不可为。趁还有得转机,索性同闪吧咱?”硬天师怒掴:“没种!”李逍遥避掌又道:“还有最後一招……”

“猜拳?”听明何招,硬天师一怔之余,心下暗乐:“划拳这主意好!小时候老子跟软骨头为争栗子,可没少玩……哼哼,我就是吃多了栗子才胖地!”

“剪刀石头布!”两人齐声发啸,各退一步,摆定门户,斗鸡般对瞪稍刻,突然出手如电。双手互抵,迅若矫龙搏虎。风尘晃过眼帘,视线复晰。硬天师嘟鼓肥腮,低瞧自己两指剪到拳头上,一时作声不得。李逍遥点上卷烟,悠然吐雾:“你怎麽忘了我有天下第一快手哦?”

因见宋香柠口唇微动,似有话说,李逍遥顾不得为胖子摊书参详,忙置於地,以备不时之需。方才探耳到她嘴边,问道:“姐,你想说什麽?”硬天师抓起案头一小罐别人施法剩下的酒,咕辘而饮,突然伸嘴朝宋香柠底下噗地喷出,使她不禁激淋淋打个颤儿。李逍遥恼道:“你喷她下边干啥?”硬:“免弄脏手啊,不行吗?”李逍遥没辙儿:“随便你!”待宋香柠又缓劲些,他忙问:“怎样……”

宋香柠语声低弱地说道:“那……那天锦瑟姑娘与我在……在小船上,为……为我疗伤。後来她……她受了伤,想是仍留船上,你……你莫忘去……去寻她。”李逍遥惑道:“哪条小船?”宋香柠又憋喘一回,方道:“狐……野狐所住的船只,挂……挂有水家的旗子……”李逍遥想起那日所见的小船,心念一动:“莫非还就是那条?”硬天师在底下忽呼:“出来了出来了!出来一条……是啥?”李逍遥凑去一瞧:“氽!”

硬天师紧闭小眼,咧著嘴乐。待李逍遥急来探头低觑,并无所见,怔得一下,看胖子神色古怪,不由恼道:“耍我是吧?哪有……”硬天师急揪他手,往那处推去,说道:“这等复杂,还得由你……”李逍遥挣:“赖皮哦你!明明猜拳赢你了……”硬:“你搞鬼!刚才分明是我出快了,你才捞著便宜。等老子剪将过来,你才出拳……不行!”李逍遥无奈:“那就再来!”

两人各蹦一边,相对兜圈半晌,谁都不打算抢先出手,死守“後发制人”之念。但闻庙外风紧,宋香柠的情势实不容耽。李逍遥急道:“救人如救火。好,我先出!”左拳飞划而出,教硬天师觑见他以掌形做“布”遮之势。硬天师大喜,又出剪刀,伸著两根肥指赶忙来夹,不料夹住李逍遥的拳头,仍如先前一般。

硬天师怔望片刻,越发暗觉不是味,突然大怒:“你抬手啊啊发掌,就跟出‘布’似地,怎麽落下来时又变拳啦?”逍遥:“我哪有‘啊啊’地叫?是孕妇在啊啊叫,你分心噢,还赖我?”硬:“刚才不算!”李逍遥唯叹:“剪刀石头布!”硬:“又不算!”逍遥:“石头剪刀布!”硬:“尻!再来……”

李逍遥不由恼起:“喂,你有完没完哪?”硬天师只是要赖,忽听软天师在庙外厌声道:“胖子,还在里边玩哪?我知你害怕出来丢人,怕我找你赔兔子,可警告你噢!缩头乌龟由你做,那妖娘子可不许碰,免做出怪来……”硬天师大怒:“有甚麽怪?”一气之下不猜拳了,两人又似先前一般各就各位,李逍遥摊书之际,见硬天师又拿案上剩酒,不由皱起脸道:“尻,你还喷?”硬:“刚才是洗她身,现下是我给自己加点神儿!”咕辘饮毕,趴身只瞧一眼又感昏天黑地,徒悲:“如此繁杂!怎麽瞅著就跟‘神农架’似地……”

“别老惦记著打架!”李逍遥没忘叮嘱他一声,也到案上找酒喝。硬:“要不是为了抱个宝宝出去寒碜死那软骨精,我才不……”李逍遥开导:“豁就豁了吧,别在那儿唉声叹气。其实好简单!喂,你别乱抠噢,瞅准了出手──都说好简单嘛,只要你帮她把娃娃的头挤出来,然後接出世就行了。洪大夫这里写,步骤不复杂……”硬天师满头淌汗,憋涨肥脸,悲道:“却逼我给婆娘掏宝宝!”李逍遥心想:“这胖子很纯!”教这老童男帮妇接生,实属难为,过意不去,唯慰:“就当是掏鸟窝会不会好受些?”硬天师无可奈何,催道:“那你还不叫她快挤颗脑袋出来?”

李逍遥见宋香柠只是憋苦,一迳昏昏沈沈,忙取药助她回神,依老洪书中指点之法,从旁催促,并设法使妇神情稍安,抒之曰:“姐姐一边发力往外推陈出新,一边放松自己,所谓文武之道,有张有弛。老洪说一味吃紧反而不好。对了,咱们说点儿别的,那瓜奴……”宋:“瓜奴……瓜奴曾听太婆说……说……”李逍遥急:“说啥?”硬天师抬起头,满脸血污,恼道:“娃娃在哪里?”李逍遥指点书上描绘的一处所在,硬:“怎麽不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噢?”

宋香柠粗喘的道:“太婆说……说……我手臂上那处胎痣预兆不祥,涉及魔界斗法;说……柠儿生来便是妖魔做记号的孩子。”李逍遥暗惊:“难道真的要生魔胎?”硬天师在底下抬手揉眼,咕哝道:“长‘针眼’了!尻……”

宋香柠凄然摇头,又依李逍遥指点之法憋挤一阵,继而放松,促喘道:“鬼医说……不是的!妖魔前世已从……从女腹出生,今世必不择老路……”李逍遥想起黎老道之言,忧虑未减:“可是胎记……”宋香柠又憋挤一番,继之以弛,苦笑:“鬼医说……每过十八年,世上便有……有九十九名新生男童女婴带著这个魔谶胎记出世,当真……当真被地藏选中的只有一个……或男,或女。”硬:“尻,看多了这等物事,害我不禁思凡……小清!你在哪里?”

李逍遥问:“为啥要搞许多新生儿有这魔谶胎记噢?”宋:“鬼医说……是为使地藏的死敌捉摸不……不准它会从何处降生,因为……地藏初生时法力尚弱,须等十八天,若……”李逍遥渐明:“地藏菩萨还真‘精’哦!这麽鬼!想是它知那死敌以及世人都不会听凭它出生,可又非出不可,万一给堵著了又打不赢,是以大玩声东击西之类的疑兵计,就跟孔明也似!”硬:“这麽多孔……拿医书给我瞧瞧!”李逍遥忙掩卷不给:“你手脏,不给你碰我的‘洪宝书’!”硬天师突然大声怪叫:“咦哦咦哦!”李:“又啥?我不会上你的当……”硬天师挨喷了一脸浆液淋漓,兀叫不绝:“出──世──了!”里外闻声皆动容不已,那群修道的不知先前离奇毒死的同伴本乃小甜甜暗使手段,仍疑邪魔作祟,虽急欲入内,又没胆贸然逼近小庙。小甜甜使毒手法之诡,纵连多位高人在场亦所未察,只因侠王、黎、软等人均不谙毒物之故。

硬天师方自手足无措,李逍遥半信半疑地凑头一瞧,也呼:“咦哦咦哦!”宋香柠痛得死去活来,陡闻底下大呼小叫,引她紧张,勉力忙问:“是人还是……”逍遥提灯一照:“尻!是手……”连忙看书,急道:“手先出来不对,得脑袋先出。你再塞回去!”一时语无伦次,只听硬天师嚎:“可他抓住我那儿不放哦!你说这……”逍遥安慰:“小孩出世都是要乱抓一些东西,要不就捏拳……大家都冷静,我去烧水!”硬天师怒道:“烧屁水!还不帮手?”

“剪刀石头布!”李逍遥握拳捶打硬天师肥指,说道:“还是你自己搞定。”硬天师无奈,唯独撑危局。输而不赖,倒也是他为人一桩妙处。其实李逍遥纯仗手快,回回猜拳都是後发先至,瞬间占其便宜,硬天师撞上了他,只有自叹晦气的份儿。李逍遥也没闲著,转头看宋香柠痛楚不胜,委已命若游丝,喂她嗑药安神之後,又施些醒狮昙滴鼻,想起书上有提抒缓之法,只不知详细如何,唯唱欢快小调儿以慰:“姐你别紧张,生娃娃是好事,歌曰:甜蜜的事儿甜蜜的事儿无限好喽喂,甜蜜的事儿甜蜜的事儿无限好咯嘿!”

硬天师怒道:“小贼!看看你多悠闲,老子徒自忙乱,你却在旁陪妞聊天,还连说带唱这麽嚣张!”李逍遥叹:“你不知道我这位置对保母胎平安有多要紧!没我,她过不了这一关。看你那手就只会乱捣鼓一气,就跟土拨鼠似地!这不是刨坑呀,老大!”硬:“谁捣鼓谁?老子刚把他塞回去,又伸出来捏我肚腩哦!”

因闻胖子又怪叫迭声,李逍遥忙凑头来瞧,却见底下多一脑袋,既小且皱,亦乃秃头,不由愕然。“好肚油肚?”

一番忙乱,终有所获。硬天师不顾自身稀里糊涂,抢著抱婴在手,适才满怀苦恼委屈之情浑抛脑後,只是满眼慈爱,喜笑颜开,待往裸婴身上乱寻一通,忽奇:“咦,鸡鸡呢?怎麽少了一样……”李逍遥提剑割断脐带,闻言便斥:“少屁!这是小妞了!”硬天师茅塞顿开:“原来婆娘们小时候是这样的!”李:“那你以为会咋样?”硬:“身段呢?”李:“这麽小怎麽会有身材给你看?女大十八变,了不了?”硬抱婴发愣:“会变?”

李逍遥顾不得理会,忙提酒罐自饮一嘴,硬天师恼:“我都忙完了,你还……”只道这小子要喷洗产妇,不料李逍遥咕噜噜一通,转头喷他。硬天师与娃儿同是满头酒水,齐愣。李逍遥多喷几次,洗涤干净,方道:“用酒祛毒除污最好不过……”看那婴儿甚是可喜,正想出去对苦候门外的众人说:“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背後忽有奇凛极寒一注杀气悄临,刃芒映壁,有人低哼:“是男是女?”

硬李二人齐愕:“老丁怎麽悄悄摸进来了?”原来丁建阳等人终是按捺不住闯了进来,这回却未见有谁中那无影毒。听到是个女婴,侠王眼光里难掩失望、厌恶之情,杀机又凛。但问:“那妖女呢?”

李逍遥不欲多看宋香柠衣不蔽体之状,喂她服了洪氏安宫药,转头说道:“婴儿是人,丁大哥是人,宋姐姐也是大活人,个个有血有肉,哪有什麽妖女、魔胎?”硬天师称然:“虽说我没带测妖法器傍身,但眼见为实。哈哈,这回你们可糗了,尤其那软骨精……”惦记著出外寻同门理论,刚转身却给一排刀剑逼住。

丁建阳面沈如水,悄立墙影暗隅,冷森森的道:“分明是妖女另怀鬼胎!易真人说她肚里多了一样异物,须趁其未出,一并诛却!”李逍遥闻言吃了一惊:“不会吧?”丁建阳哼一声:“我也想知道这不是真的。”正要教人提刀动手,李逍遥忙拦:“干什麽?”万景峰:“剖开来瞧瞧就清楚了。”

李逍遥将信将疑,但感不忍:“怎麽会呢?别剖腹哦……”从者趁硬天师忙於掩身欲避,从他手上抱过婴儿呈验,丁建阳斜瞥一眼,并不多看,疾颜道:“我不想此地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你们证明不了,就用我的方法来证明!”李逍遥只是阻挠,硬天师顾不上抢回婴儿,因感困惑,返回宋香柠身边兀自探头探脑,愣望不迭,口里咕哝道:“不会罢?里边还有多一样物事,先前我怎麽没觉察?”

万景峰手按李逍遥剑脊,眼光肃然,正色道:“普天之下,都知侠王从无戏言。我们不会冤枉别人!现下心头发虚的是你,不是我们……”李逍遥被一双双正气凛然的目光瞪得越发没底,不自禁转头回望,见硬天师迭声唤他,似是果有发现。李逍遥为免侠府刀客动手,忙道:“让我先去看看到底有何不对……”万景峰拍拍他肩,目露敦促之意:“时间不多了!”

宋香柠产後虚弱不堪,又陷昏迷,口中只是喃喃低唤她的丁郎。硬天师在畔满颊惊肉乱搐:“里边真的多一胎鬼怪?这是不是……”李逍遥上前打他手:“这个不是!”硬:“不是啊,这里有一坨……”李:“坨屁!你懂啥?都说不是了……”

洞口现出李逍遥睁大之眼,与硬天师头挨著头、脸贴著脸,各眯一目往里窥视。“瞧见啥了?”“没呀。哪里有啥?不是,我是指没异物……一团漆黑噢!”

硬:“那……这又是啥?”李:“你问归问,别伸手乱戳!”硬:“哪戳?我只是指一指……”李:“别乱指,上边这儿不是……”硬:“最底下还有一小撮又啥?”李逍遥怒道:“别问那麽多!”硬:“啧啧!”

侠府众人在隔帘外只是面面相觑,不明争吵何为。却不知後殿那俩嘴上忙吵,借身影所遮,彼此挤眉弄眼。因怕胖子不能会意,李逍遥低声道:“唉,她身子里哪有异物?我觉情形有点儿不对。硬,咱须护宋姑娘先溜。免得……哎,你别乱掰了,都说不是!”硬天师双手一摊:“我哪有掰她?”逍遥悄使“开溜”手势:“我是叫你别瞎掰一气,都说里边没啥了。”硬怒:“我哪里掰了?我又没动手!”逍遥眨眼:“是叫你别扯了!”硬天师怒不可忍:“我扯啥了?我连一根手指也没伸!”逍遥使眼色:“我是叫你别胡说了。”硬:“我还胡说?”李逍遥晕倒。

但就在他趋身欲跌之时,突然扑身探手,飞快之极的挟抱宋香柠而起,同时朝硬天师急使眼色,暗催:“快用你那‘金蝉脱壳’!”不料胖子猝发一指,将他点倒,怒冲冲地跳脚骂道:“小王八!耍老子一通也还罢了,到头来却冤我胡说?休想溜,须一五一十讲个明白!”

眼见搞砸,李逍遥只有满腹苦水没处呕。一名侠府护卫欺到宋香柠畔,被催不过,叫苦道:“跟魔窟似的,小人怎敢伸手入探……”硬天师闻言顿涨红脸,怒骂:“屁的魔窟!鸟窟!刚才又没见有啥怪胎咬老子手,有甚古怪?一个个全是乱七八糟,尤其这小贼最让老子气不过!”唾一口喷倒那护卫,本要揪李逍遥辩论,脑後突然疾风陡生,乍一回头便见乱钉射至,墙影中闪现易观道那张阴鸷的皱脸,晃袖发出独门“封戬流毒”,钉雨骤旋而呈幽蓝无间幻谶。硬天师:“哈!寻我斗法来著。受老子一掌还不嫌够,看我用‘金刚烈火’烧你皮……”

软天师悄随而入,与那翎道人相互戒备。虽料胖子斗法未必能占易观道便宜,但依两人道行,少说也须斗到半柱香後方见分晓,恁料硬天师突然面色大变,怪叫连连,似是半点法力都唤不出来。易观道也不明所以:“怎地?”暗恨硬天师先前重手伤他,此时正好报仇,急催流毒钉欲夺性命。

软天师叹:“胖子呀,不想你是越混越没出息了!穿得不伦不类,丢光本门的老脸不说。连‘流毒钉’这等小玩艺都把你吓的……唉,你法力哪儿去了?”硬天师急蹦:“对呀,我法力到哪去了?难道……”眼光投向宋、李二人,忽然大惊道:“法术通统失灵,莫非是因为替婆娘接生?”软:“啊,你干了这事?唉,你……”

黎遇船见胖子投来急切求解的目光,冲著两人的老交情,唯叹:“唉,这不好弄啊!”软天师捻须冷笑:“倒也不是没药可救。我说胖子呀,你一路往北走,沿道看到孕妇你就只管上去踢她肚子,踹上十个八个,看看法力会不会回些?不行就继续……”硬天师头脑单纯,越急越没招,立刻信以为真。遇船虽觉荒唐,一时未及作声,砖墙轰然撞倒半面,外间数人劈砰跌飞,给硬天师猛然一撞,倒地时都不活了。数簇流毒钉追射而出,总算硬天师所习“移形换影”身法未失,又有自小练就的“真元护体”,易观道连射毒钉都告落空,不甘被他脱逃,方要赶随而出,冯大员外忙唤:“易真人,你须留下使妖女现形!”

软天师心下冷笑:“这婆娘分明是人,我倒要看看易老道怎麽把她变成狐妖之形!”袖内捏谶悄罩宋躯,防易观道使幻术障眼惑众。忽觉一股寒森森之气侵脊透髓,目光瞥视翎道人,所站之处却空。软天师登感诧异,眼光寻掠,方见得一个破笠低遮脸额的破汉背後微露一只诡瞳,翎道人悄立那汉子背後窥测软天师,目光阴险刁刻,直教软天师暗自憟憟不安。

硬天师法力失灵,竟不敢稍耽片刻,慌忙逸去,殊令李逍遥意料未及。但见易观道徒自忙乱,满口念念有辞,虽煞有介事,宋香柠只是昏卧於地,并未如其所愿变身紫狐。李逍遥看那老道折腾宋香柠,徒然惊怒交加,一时急难自解穴道。黎遇船旁观一会,忍不住叹道:“妖狐之说,实属无稽。当务之急,须知魔胎究竟!”

“妖女法力高明,倒是能撑!”易观道趁机收法,转面说道,“那新生儿虽是人形,可她生下不啼不哭,足见悖常。似此异端,留著必是後患!”李逍遥只道侠王必会反对,恁料丁建阳点头说道:“此婴来历不明,未必果是我儿骨肉。侠府怎能留她?”眼望一旁,但见黎老道驻身檐下观测天象,不时掐算,满脸疑云比天色更阴晴莫定,叨叨自语:“奇了!左近阴疠邪气何时竟移雁荡方向?难道……”

众人素闻这老道测异之术精湛,见其神色大变,纷问何故。黎遇船:“天机变化莫测,竟至於斯!若老道此算未谬,怨恨妖蟾当已问世……”众人忙欲杀那女婴,黎老道忙阻:“非是此处,似在雁荡山上,且已出世多日。在高山岩洞之中得以藏匿,无患宿敌侵扰。”说到此处,面色沮丧,吁然道:“人算不如天算,地藏如此狡诈,终教它逃脱吾人和疠神两重封阻,竟成气候!”

众皆倒吸凉气之隙,李逍遥不由回想雁荡山所见异象,暗疑:“记得那天我见燕北来行迹古怪,又曾撞入那处布满干蟾的岩洞,难道……”黎遇船垂首沮然:“我们都错了!”人人都觉懊丧,却闻一人朗声道:“有什麽错?我们不能错!”李逍遥闻声凛然:“尻!”无须转面,便见厉风行酷影投墙,倏然现身,迎著众目所望,恨声道:“老妖婆擒我两位师弟还有星尘大师,不知去向。害我乱寻无获,想已遭其毒手,以致尸骨无存!这妖女是其余孽,害得丁情迷途忘返,休要饶她!”

李逍遥心头难过:“封三侠、尹六侠,还有星尘……多好的人呵!怎麽转眼就没了?”丁建阳一见厉风行,眼圈微红,迎上厮见,喟然道:“厉道兄,我们……幸好你及时赶到!”厉风行:“岂止我一人到了,少林以及南北各派子弟都从寒山寺赶来,现下全候在外边。我们须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丁建阳问:“不知是何说法?我一时伤心自乱方寸,还盼厉兄明示!”

厉风行语音虽低,所言仍然掷地有声:“适才我听许千户有一言甚然。我们不容有错!妖女是魔教邪徒,平生作恶多端,诛不可惜!我们绝不会错,无论做了什麽,到底都是为天下人著想。即使矫枉过正,也绝不能自承有错。更何况正邪自来不两立,魔教能有什麽好人?”李逍遥望见檐影下那破笠遮额的汉子探手入怀,似攥什麽物事欲拔未拔,这等迟疑的神态令他暗觉眼熟,一时想不起是谁。便因片刻岔神,乍凝的真气又泄,仍未冲开穴道,至於厉风行与侠王悄声说了什麽,亦未暇听之入耳。

丁建阳称然:“我们是对的。适才我还存几分妇人之仁,现下听厉兄指点迷津,越发坚决……”厉风行正眼不屑看脚下女子,巍然道:“为天下苍生,我等须证实此妖妇绝非善类,让外边那些人看看,咱们从不会错!”软天师、黎遇船听到这处,均感心寒,不约而同拂袖走出。易观道忙指女婴:“此孽障该怎生处置?”厉风行一时沈吟未决,忽听底下有人弱声细促的道:“孩儿……莫伤害我孩儿!”众见宋香柠醒转,皆唾:“妖妇!”

宋香柠虽仍昏昏沈沈,亦能感到所有杀机均凝她身,似连新生婴儿也不放过。她眼中登时噙满惊惧、绝望之情,本欲哀求饶那孩儿性命,万景峰得侠王眼色示意,眼光一狠,缓抬左手,冷然吩咐一句:“清场!”李逍遥乍要冲穴,闻言一惊,所凝真气又泄:“要干什麽?”旁边两名儒生装束之侠过来拖他,有一人低哼道:“要验妖身,不相干之人须扔出去!”

李逍遥惊道:“怎麽验?”无人答他,庙中一时寂然,仿佛死神悄临。因见多求无益,宋香柠心感绝望,无声垂泪稍刻,在一片冰冷的目光中泣告:“小女子自知必死,只求……只求让我再见一见丁郎!”无人理她说了什麽。李逍遥被拖出去时,她一只惨白的手仍扯他衫角,泪眼里流露哀求之意,似央他救婴。

万景峰出剑如电,倏然寒光一闪,李逍遥面颊溅血点点,惊瞳睁大,但见宋香柠断臂离躯,手仍抓他衣角未分,随裂衫悄落。没等他再望一眼,砰一声被扔了出门,滚到一袂僧袍之旁。李逍遥急欲冲穴,一时难转杂念,只盼来得及返救宋香柠,但见丁建阳等也随後走了出来,小庙湮於熊熊大火之中。

李逍遥大惊而望,眸里火光烛空,厉风行振衣而出,满面毅然决然之色,旁边追随易、翎二道,迎著庙外纷投之目,正言宣示:“妖女实为魔教邪孽,罪不容诛。吾等为天下众生,已然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但出仁念,故以火化。侠王愿筑新祠‘德行堂’,以儆後人!”众皆欢欣鼓舞,齐呼:“侠王高义,德行天下!”

夜风悄凛,火中如现幽眸,泪眼问天天不语,犹闻哀歌断断续续:“……早是离情添萦系,更那堪景物狼籍。愁心惊一声鸟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飞。”

歌吟渐低渐杳,终至寂然。李逍遥手背溅泪如断线珠落,殷融於血。不知是他的泪,还是别人所留。但闻旁边有语悲然:“见到了又能怎样?相见不如不见……”俄倾又叹:“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言未迄,尘纷起,李逍遥刚见有个娇小身影闪到无情身後,素手飞抓未届,无情突然跃身而起,封闭多时的穴道堪堪自解。

众人纷纷惊呼声中,谁也意想不到无情竟然飞投火海,僧袍倏晃,瞬即湮没。侠王变色道:“快扑灭大火,无论如何须救吾儿生还……”易观道追拦不获,忽生急智,喝道:“丁公子,你有个女儿在此,怎可不顾而走?”庙後山林飞鸟纷起,火势渐弱,焦垣残梁纷倒。无情终未回头。

李逍遥心中悲痛,浑忘运气冲穴。待听一人恸声大嚎,其惨无比。一怔之间,方见殷野狐仓皇爬来,不顾北社众人乱刀追砍,急欲扑身投火。但挨许搏阴一脚,又跌飞丈外,滚入泥坑之中。只觉失去一切,痛无可诉,满脸泥污血泪,又欲爬返,北社众人忙以刀背砸翻。殷野狐只是哑声大嚎,眼望火光废垣,泪继以血,滚滚垂颊,心头怆苦已甚,竟似不知身上伤痛。

见他如此,李逍遥心为之碎,不禁哽咽道:“野狐兄,你……你不要爬过去,别给……别给他们打杀你!”殷野狐伤了舌头,打掉了牙齿,满口流血垂沫,说不成片言只句,一时痛悲愤绝,唯自艰难抬手指了指天,复指地,又捶打心口,随即埋头泣然。许搏阴拗他手指,唾骂:“你也配讲‘天地良心’?你这妖人!”正要取刀割其首级拿回邀功,忽见一袭娇小身影飞晃而至,足影起处,踢飞刀子,许搏阴犹未看清端的,面门叭的遭一团泥块掷中,望後便倒。

小甜甜娇叱声随身落,不理旁边刀光围近,大眼扫掠,嗔:“这些鹰犬奴才,偶早看不过眼了。是哪个扔泥块先打倒他噢?跟偶抢啥子哩!”李逍遥面朝这边,刚好看到一个破笠低垂的汉子有所动作,掷翻了许搏阴,随即又躲入人丛之内。小甜甜急觑不清谁跟她抢著揍人,转面看到李逍遥,顿时满眼懊恼之情,樱唇呶起。

厉风行默视婴儿一阵,目光转朝李逍遥,虽不耻此儿行径,毕竟同一脉蜀山渊源,怎能任其自堕淤泥?於是申明大义,使之相信宋香柠确是妖邪之辈:“适才我先已对丁情讲得很清楚,那妇确是妖女无疑。单凭魔教邪徒这一条,已足百死莫赎。别以为丁情不信,若非这妖女苦苦纠缠,他早脱迷障。现在你也该醒了!妖邪害人不浅,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样自甘堕落,全拜妖邪所赐,可见其毒无比。”

说罢叹息,眼圈微潮,伸手把李逍遥拉了起来,便似随手带及,轻描淡写地解开他的封穴之苦。“本门俊杰之中,为情所误、为妖所惑者岂还少了?昔有廉刑自入歧途,又有姜氏前辈亦遭妖女引陷万魔渊;我那十几个蜀山同门原本算得人才济济,如今满山凋零,事缘玄大师兄也是如此良材自弃。当初有一妖女竟来诱惑我,若非厉某道行高、定力过人,料也遭她所乘……逍遥儿,须知人间道上妖魔多,时刻务防交友不慎。人生如棋,一步错、步步错,全盘皆墨!”

此番语重心长,聊胜於一味呵斥压制。李逍遥不由自主地心有所动,闻言警然自省:“厉大侠绝非坏人,他修行这麽高,所说必有道理。但……”想到宋香柠惨故,心犹伤悲,不禁问道:“妖女……真有那麽可怕吗?”厉风行凛然道:“妖魔鬼怪只会害人!”大袖一扬,呼簌背手腰後,身影笔立如擎天峰屹。“时有大旱,乃妖魃所为;时有大风,乃玄魔所祸;时有大涝,乃水怪所殃;时有疫疾,乃疠神所播。时有兵灾乱象,亦凶灵恶煞作祟。至於西域邪教以拜火为名,更是蛊惑中原,愈致民不聊生!吾人受妖魔鬼怪荼害多时,焉不自警?”

众人闻而深思,均感果然。小甜甜独不服:“什麽都是妖魔鬼怪干的,那就没咱们人啥事儿了?”厉风行不去理她,唯万景峰指责:“小孩子懂得什麽?不安心上进,净会玩耍自误,须找家长来严加管教你……”小甜甜吐舌:“小孩子才不比你们大人会说谎呢!唐大哥说官儿做得越舒服越爱撒谎骗人,当心好景不长哦!”万景峰大怒,但抢白不过她,只有吓唬:“当心公人捉你去剥衫打屁股!”小甜甜刮脸皮子:“嘟噜噜、吹牛精。”冯大:“这等小顽妞须得找个成年男子来镇她,教会守妇道……”

厉风行手按李逍遥肩,使他迈步不得,仍训:“现下你可清醒了?”李逍遥不忿宋香柠惨遭杀害,但又隐隐觉得厉风行等一干成名大侠所言似又无可指摘,苦恼道:“我不知道!”厉风行锐目逼视半晌,锁眉道:“你若不知错,将会祸惹上身。”李逍遥不明其意何指,懊然道:“我又不是名人,别逼我……”他却不知连经多场江湖风云,时下纵想不出点名儿也难。厉风行揪衣说道:“越是这样,整你的人越多!无论如何,你既已获庄师叔传剑,天下都当你是我蜀山弟子,冲著这层渊源,我会盯著你!”众皆哗然,纷想:“原来这小花子果真是蜀山派的!倒教我等失眼……”

李逍遥惊:“盯我干啥?”厉风行冷然道:“岂止我盯你,从此天下人都会盯咱蜀山门风。只因出了丁情此事,贻笑大方。本门不容再闹一桩笑话,不容再出一个犯错的传人!所以我会盯死你!盯死每一个蜀山弟子……你好自为之!”说完大袖一拂,自众人眼前随风逸然。

此地人人皆闻厉风行轻功绝顶高明,但未料及竟尔至此地步,乍一转身拂袖,便如飘絮随风,霎间无踪可寻,教人一时无不骇然。李逍遥正揉眼发愣,耳听得有人纷报:“回禀侠王,废墟中只那妖妇焦骸,查无丁公子在内,我等验实再三,已推墙葬没。”丁建阳满身烟熏之灰,在残垣畔顿脚叫苦:“我儿却在哪里?”冯二爷忙教从人:“还不快四处去找?”

李逍遥方怔一旁,怎知何故如此?但听冯大员外问道:“这婴儿怎生打发?”侠王心烦难言,只是别脸摆手,似要从者自己看著办。众人又望易观道,他想了想,捻须道:“此是小孽,挖个坑葬了罢!这种东西不可留……”那侠府护卫抱婴欲葬,李逍遥想起宋香柠临难哀求的目光,急扑上前,要抢下那苦命女婴,恁料身形乍动,胸胁忽插一枚鬼骨翎针,便如先前浩冲天所遭的暗算。

眸间似有影掠,他把木剑乱挥,啪的打中一人後肩,方感力泄,脚步踉跄栽倒。飒一声袂风微响,翎道人隐回破笠汉子背後,半露一只诡瞳窥视。那破汉因感脑後有异,回头乱望,翎道人不知如何又晃到了另一人背後,依仍微探半边脸悄窥。至此,李逍遥才知这诡道士早亦盯上他,自感气恼,不顾身受异毒之侵,仍要勉力去抢还女婴,但见一个娇小身影急跃上前,足尖往他肩头轻俏一点,纵到那侠府护卫身前,趁二冯等高手只顾搜寻无情踪迹,难以兼顾之隙,瞬间捺一枚毒蒺藜在那卫士颈侧,杀人夺婴只一霎之事。

除了小甜甜,时下当无一女似此迅猛狠决。李逍遥心唯苦笑,小甜甜抢婴到手,取布衫裹之,抱在怀里,边跑边叫:“丁情,偶知你没死。想要回娃娃就跟偶来,不然喂狗的说……嗨呀噫!”最末那声惊叫,却是李逍遥伸脚将她一绊。甜甜“哎咦”一声扑跌,怀中婴儿脱手,李逍遥抢救不及,生恐娃娃摔坏,只是叫苦。不意旁边泥坑里翻出一人,堪堪把婴儿接去。

李逍遥暗奇:“尻!是野狐这鼻涕虫……”本欲去讨还,怎料软天师突然欺将上来,眼光觑定“乾坤袋”的所在,嘿然道:“螳螂捕蝉,老鸟在後!”手刚抓著宝袋,忽尔震跌,众人见他摔得古撇,纷感惊讶:“软真人如此了得,怎会给那瘸小儿震翻泥洼里?”便只一碍,殷野狐抱那婴儿已不知去向,树丛微摆方止,小甜甜寻探无果,恼道:“尻!”

李逍遥生怕有失,又惧软天师再三纠缠,手按胸伤,拼凝一股劲,跌跌撞撞起身追赶入林。没奔多远,眼前越来越漆黑,脚步虚无所凭。仍强撑而寻,直到终於一头栽入无边黑暗里……

不知沈厥几时,热血倒冲脑门,筋骨如撕似裂,陡然惊痛睁目。不等完全清醒,便觉天地倒覆,原来自身悬空,手脚捆实,头朝下倒吊半空,如同挂一粽子。李逍遥惊:“怎麽……谁把我吊起来了?”想起昏迷之前曾经受伤,眼光低觑胸口,翎骨针已没影可寻,伤处血殷於汗,犹留八圈红痕,端仍触目惊心。

未暇思透何因,又感全身体肤火辣辣般痛楚,竟然布满伤痕,似遭过一场毒打,所留血痕处处,想是藤条所为。一时头痛欲裂,怎知谁乘他昏迷之时吊打一顿?

旁边有人叹:“唉,你终於醒了……却是苦也!”李逍遥心中一怔,始知後边有人,半空中挣身转脖,犹未看清那人是谁,先即觑得地下居然多投一个倒吊的人影,原来不只他一个遭此活劫。倒霉至此,不想还有陪绑的,李逍遥喜道:“爽啊,有人陪我了……所谓祸不单行,好事成双。”那厮:“好屁!跟挂两个粽子等著挨嚼似地,你还乐得出来?”这话声口气原非陌生,只更饱含无以言状的痛苦,似较李逍遥为甚。

不知如何被抽至皮开肉绽,李逍遥痛得头脑似愈清醒,想到丁宋惨事,难免悲伤。虽说他性情开朗,此时烦恼齐涌,纵想强颜作欢亦不可得,转脖望著那汉子,唯苦笑而已。但见那汉全身和头脸遍是纤纤脚印,似是被人密密地跳脚跺踩所留。李逍遥不由怔望,心中奇怪。稍一定睛看得分明,无非先赤脚跺泥,然後蹬踹上身,如踢毬也似,是以泥足留痕,且瘀青处处。

起初他尚不明所以,但当见得此状,立刻猜到是谁搞的鬼:“尻!你不是这麽衰吧?”那汉哼哼呻吟:“尻……撞著你,我就这麽衰!”李逍遥不同意此说:“我跟你满身脚印有啥干系?”那汉徒悲:“撞你比撞鬼还惨!前次一碰见你,没走几步夜路就被女鬼吊在树上,却逼老子猜谜;今次更不用说了,瞧我这一身……”逍遥陪著同嘘:“唉,她怎麽可以这样对你嘛?”那汉却道:“该!”李逍遥一愣。

那汉嗟叹:“我活该此报!谁叫老子多事?无意中撞到此间,见你跟只丧家犬似的瘫那儿,胸口却钉有怪针,老子好心帮你拔了出来。唉……”李逍遥感激道:“有亮,原来是你出手相救!”那汉:“我还没说完……刚拔掉那枚针,立马挨一通乱脚倒地,身後蹦出一个小姑娘,端著一个竹筒子里边药香蒸氲……”逍遥赞:“‘药香蒸氲’这个词不错。”那汉倒也谦然:“过奖。唉,我拔针本非恶意,那小妞却怪我害你中毒愈深,说什麽那针不能说拔就拔,须以什麽什麽来溶之,方能保全性命无碍。她怪我害了你,於是揍我……”

李逍遥一时怎明所以,但知小甜甜原非讲理的主儿,心中过意不去:“唉,没想到你为我付出这麽大牺牲!你不是有‘喷子’吗?”那汉眼盯掉地的破笠,唏嘘:“喷子?那破玩意儿……撞这鬼天气比你还鬼,比撞你还倒霉!火药连日受潮,铳口还生锈咧。能用的话我早拔出来了。尻!什麽四大发明……”此汉便是陈友谅,亦即先前混人堆里破笠遮颜的那个。

他本是渔民,但不安份。李逍遥在那次逃难途中偶听他与沈璎璎闲扯,原来走亲戚混个差事,官阶虽甚低卑,倒也混得有滋有味,只缘贪念驱使,随傲家卫士护送鸠摩罗前来追踪丁情,欲探明琅寰之秘。因而结识李逍遥於陌下垄亩,也算不打不成交,或曰臭味相投。此後因李逍遥偷了他的“皇恩浩荡”牌,官位不免随风雨飘摇,又出於立功心切,在三宝颜客栈里误杀朝廷命官,从而亡命天涯。

纵使潦倒至今,求官之心并未因而挫折,一路苦想,唯追丁情到底,只盼天可怜见,让他终於打探出护国郡娘傲霜所感兴趣的那桩秘密,或许回京不难重获一线生机。日前打听到丁府邀众至此,他便也混入其间,在湖塘别人挂鸡修行时打自个呼噜,继而随众赶到破庙,虽纵见到丁情,只恨阴雨天气,害他火药受潮不好使,又见场中高人异士云集,随便挑出一个都可以干掉他。固然身揣火器,关键时刻踌躇再三,心下只是发虚,眼睁睁地看著好梦泡汤,终究未敢轻举妄动。

更倒霉的是,到得林中撞著李逍遥,故遭此劫。想到丧气处,不禁望空兴嗟:“同是爹生妈养的,为啥张士诚这家夥卖咸蛋都能发家,有那麽多船供他兴风作浪;为啥徐寿辉这挑夫竟有一票兄弟终日跟著他前呼後拥;为啥刘福通生下来就这麽有钱、还整一茅山派大师兄的名号叫得横;为啥我就这麽倒霉呢?穷途末路了我!就跟沙打母也似……”

虽然自个也伤心,李逍遥仍安慰旁人:“没事儿,英雄都是这麽走出来的,有亮你别这样脆弱嘛!我坚信你将来会是一个伟人……”友谅:“少掰了你!咱俩能熬过眼下这一关就不错了。”李逍遥愁:“说的是。到底意欲何为哦她?”小甜甜的心思他自然猜不透。

友谅:“我怎知究竟?那小娘们可狠了!十个八个朱元璋都比不过她……”逍遥咦:“你啥时识得朱元璋?”友谅:“尻!街上都出黄榜了,说这家夥带一夥不安心种菜的,却四处打家劫舍,坑害了不少大户,还开网笆诱拐小孩,又教人不做顺民,坏事做绝呀这厮!对了,就是前次咱们在黑店里见过的那破和尚……你看,连他也带一票兄弟了,这世道真……唉!既生鱼,何生谅?”毕竟三句话不离渔民本行,思及早年捉不著鱼的苦楚,与李逍遥头朝下同嗟一回,继而言归正传:“那是你‘马子’对吧?我早该想到找你算帐就对了,小妞儿如何踩我,等会我就如何踩还你!”

李逍遥听到怨毒处,惊:“找我干啥?”友谅愤唾一嘴:“找你就对了!被小妞儿跳上身乱踩一气,我这辈子别盼出头了。更可恶是,她故意用脚沾泥,还逼我舔干净,你说这有多苦……”李逍遥没来由地恼道:“甜甜还未成年,你怎能非礼她?”友谅怒:“还赖我了?可见你俩实是一屁眼出气!”李逍遥懊恼道:“都跟你吊做一树了,你还在猜疑!没瞅见我这一身鞭伤吗?”

陈友谅瞪视李逍遥体无完肤之状,怒气稍平,但仍难尽释,恨恨的道:“你俩个阴毒小鬼定然是变著花样来玩,我看是一个要打一个愿挨,或者你什麽地方得罪了她。先前我撞见你时就已满身伤痕,可她仍然为你细细地治伤除毒,还熬药端来走去,足见情份没少。所谓床头打架床尾和,想是这麽一回事儿!却苦了我也……”又嗟。

李逍遥听言之时,心感困惑:“小甜甜葫芦里卖的啥药?怎麽又打我又救我哦?末了还把我吊在这儿,却又让陈有亮陪我解闷……到底意欲何为哦她?”友谅急挣:“她说为你找药除尽余毒,去了一宿,可别说回就回!我得趁她没在赶紧溜,省得……”话虽如此,想挣脱小姑娘所绑的绳网可不容易。友谅白费半天劲,累得口吐白沫,身上仍然紧缚未松,终告泄气,唯叹:“我打了多年鱼,还没见过这些绳结儿扎得比捕鲨网还严实!你看每个结打七八个绕还往里扣得这麽死……”

李逍遥在旁看他挣扎,啧啧称绝:“她还真会绑!居然能使你两个咪咪这麽突出,就跟螃蟹眼似地……”陈友谅虽也有心计,但怎能跟小姑娘斗心思复杂,见这些绳结打得个个无比繁琐,就有如水月嫡仙上官姑娘的天书玄机,决然无望破解一个半个。因恐难逃甜甜毒手,愈感绝望,不禁发出濒死野兽般的悲嚎,兀自声嘶力竭,忽见李逍遥一只手从缠身紧缚的死结中溜然而脱,自掏黄符卷烟叼之在嘴,头朝下地点烟吞吐云雾。陈友谅心中大奇,嚎声嘎止,张著嘴只是怔望。

逍遥:“不说渔网我都忘了,打小儿时起,张四那夥所晾的网每经我这双手掰弄一番,全告散落。再结实的网也变满地乱丝,为此我老婶没少破费赔偿当地渔民。村人都说啥东西到我逍遥儿手里,经我一碰都要拆毁破坏得七零八散……”思到惬处,悠悠地朝陈友谅脸上吐一团烟雾。友谅:“快解开我!噗噫噗咳……尻,吹的啥毒气这等呛?”

李逍遥伸手摆弄一番,陈友谅身上半条筋也没松,沮恼之余,心中忽省:“看!她果然对你网开一面,往你身上打的结子一扯就脱,枉教老子还佩服小贼的脱缚手段如此神奇……看看我这身死结多复杂!”想到那小美女对自己偏生“另眼相看”的悲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欲唾李逍遥脸。後者忙道:“休慌……我还有最後一招。”陈友谅咽沫等待,只见李逍遥拿烟头来烫绳,但也不免炙痛皮肉。友谅时有呼号,惊飞林梢宿鸟。

对逍遥烫绳救友之举,後人有诗赞曰:“情网纵释须千劫,苦海难渡为一慈。”叹甜甜谓:“未免情多丝宛转,为谁心苦窍玲珑?”又夸友谅云:“寒山有鸟闻鬼哭,苏门此外尽悲歌。”

不管怎麽说,两人终归白忙一场,待从昏迷中醒来,居然又吊回树上。李逍遥後脑勺吃痛不消,耷拉著眼皮子晕乎一会儿,方见身遭枯藤韧索缠缚,比先前越发地吃紧了。“尻!现下我的‘咪咪’也跟对虾眼似的了!”

恍记刚才忙於烫绳,似乎没留神挨了一记闷砸,醒时又是这般,但怎知究竟。他正感郁闷难释,陈友谅在旁边痛哼道:“要不是你婆婆妈妈,怎会又给小蛮妞回来撞见咱在解绳?”因闻话声苦楚,李逍遥忙瞧,先惊咦一声:“呃啊,你的咪咪怎会变成金鱼眼般,比刚才更突出了……”旁边那个满脸香炙伤痕的家夥没好气道:“你还不是一样暴露?”逍遥又咦:“你怎麽成了此状?乍眼一看还以为旁边挂的是花豹呢……”可怜友谅满脸钱眼儿般的炙伤,身上更无一处好的,徒自愤愤不平:“你命好,脑袋给敲一下就晕了,舒舒服服地睡到现在才醒。我可惨了,被她……”当他悲声描述所遭非人磨难之时,李逍遥无须多听便感触目惊心:“她怎麽可以这样对待你!居然给你胸脯穿一对小环儿挂著,当你哭诉时,咪咪上的小铃铛伴奏出哀鸣音乐,不禁使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友谅垂头丧气:“她说这是苗疆风习……”逍遥:“屁!我见过的苗人没一个跟你似地。”眼光转移,又咦:“怎麽你秃了哦?”友谅无力地摇晃光头,呻吟:“还不是拜你所赐?小蛮妞说是给你找个伴儿,是以剃我……”李逍遥不安道:“她在哪里?”友谅奄然咕哝:“她说往东边走一宿没找到药材,是以改朝西边另寻,返途经过时不放心又来瞧瞧,刚好撞见咱在解绳……”

李逍遥愤然:“她如何可以这样虐你?太不给面子了!”友谅苦颜道:“想这还算好的。她说……说我害你毒性深埋什麽穴什麽脉,无望拔毒净尽,就算……就算找著那味药材,也终究难免要死,至多……至多延你一时性命苟存而已。还说,到你不治身亡时,她必将我陪葬,并且……并且用我的咪咪熬膏做两根蜡烛摆你灵前。唉,苦也!”

李逍遥先吃一惊,随即困惑不已:“她这麽对我是何意思?”友:“趁又吊半宿,我好生想了一回。她揍你想必因为你新近得罪了她,至於将你倒吊,原来是要使你血流逆脉,减缓鬼翎毒侵融於血的势头……具体如何,我不明白。但听她自言自语提及,可怜我陈友谅也要陪你倒吊,好端端……”见他消沈若此,逍遥慰言道:“有亮!振作些,看你那鸡鸡就跟一条掉码头路边没人捡的死鱼似地!”鼻际闻到盐味,方寻之际,友谅耷然道:“你不觉我整个人都被腌透了吗?”

稍一定睛,李逍遥才知陈友谅每一处伤口都蘸了盐,痛得汗淋,连嘶叫的力气亦尽,整个人就像盐水池里腌过的泡菜。他心中不忍,忙挣身欲脱藤缚,口中急道:“难怪你这麽蔫!有亮,我来救你……”友:“省省吧!让我安静地死去,别又烫得全身起泡……”李逍遥心想:“只怕小甜甜转眼要回来,怎能等死?我俩都经不起她玩,须逃为妙!”

纵然急煞,但这回任他怎生百般挣扭,亦脱缚不得。陈友谅见他在旁累喘如牛,唯叹:“别费劲了!那小甜甜可是个活煞星,她既吃定了你,还能剩啥指望给咱?再说,老子反正是没活路了,却因多事,害你遭那毒性深侵之苦,心中著……著实不安!”李逍遥遭绳紧勒得筋肉麻木,或因此故,未觉有何毒性深侵之苦,倒感小甜甜未免小题大做,或者另怀鬼胎。听了友谅言及害他毒蚀倍甚,并不当一码事儿,但感过意不去:“唉……有亮!其实是我连累了你。”

友谅:“如何这样说?是我自找的。要不是为了谋份好差光宗耀祖,我又何必为傲二小姐苦苦追踪丁情所知的秘密?唉,可惜……”李逍遥听到这处,不由地眼圈一红,怆然道:“可惜丁大哥、宋姊姊终究不得善终,连初生婴儿也没机会抱一抱……”陈友谅冷笑:“丁情未必当真陪他女人死了。”因见李逍遥不解,友谅道:“许多人都以为丁情投火自尽,可我从侧面旁观,倒觉丁情似是掠火而过,从後山走了。那时火光倏地大荡,庙後有黑影交闪飞快,我正揉眼发愣,又见侠王府的人互使眼色,连老丁的悲情也不无做作,可惜你跟那娘儿们一般徒然蒙在鼓里……”

“不会吧,”李逍遥惑道,“你别把人看得太……”友谅冷笑:“厉风行自以为是,又何尝不似你这等蠢?老丁家的事儿,我在京里听了不少风传……”李逍遥仍为侠门辩白:“不要乱信谣传嘛!人家可是‘侠王’……”友谅又呻吟一回,方道:“衙门里办事讲究内外有别,有些话我们嘴上不好明讲,心下却清楚得很,自知谁是谁非。”李逍遥无力地挣扎:“不要诋毁侠王哦……”

友谅越感好笑,不禁脱口明言:“‘侠王’是朝廷封的名号,树个牌子让大家学他服膺官家,又不无分化武林同道之意……”李逍遥方始恍然:“原来如此。”友谅又哼哼几声,说道:“至於那厉风行,他果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但也不无缘故。传说厉风行当年狠心把一个苦苦爱慕他的女人当做‘妖女’打入万魔渊九十九层地窟,亦即最可怕的‘天狱’。将她禁闭多年,迄今未放,不知死活。而他也再不肯见她一面……”李逍遥不信:“扯!他哪有这般狠心?丁大哥夫妇死难之时,我见厉大侠望著婴儿,眼圈都红了。可见……”

陈友谅笑:“只是风闻,我也不信他会如此变态。因为传说那女子本是当年天下绝色的销魂流莺,好像叫什麽‘梦姬’……”李逍遥道:“真有那麽美,厉风行不早翘了,还会跟你一般蔫巴?”友谅痛哼而笑:“古往今来有谁去过可怕的冥山天狱?若是有缘进内瞧瞧便知传说是真或假……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去那恐怖魔穴。”李逍遥啧然:“呵,你们衙门里还真能晓得不少事儿噢!”

“内外有别嘛!怎能事事让小百姓知情?那还不天下大乱?”友谅为抒移伤痛之感,又道。“别跟我讲什麽‘知情权’,你们愚蠢得很!单只丁情这事,便可见得你有多蠢。那时我见丁情跳火,从此不知所踪。叫我如何甘心,等众人散去,又回废墟找寻遗迹,盼能有些线索留下。却一无所获,方要走时,忽见……”

随著追述的话语,两人一齐回头,眼帘里烟消雨朦,树丛簌摆,原来殷野狐抱婴又返,等到众人离开,方才钻草而出。友谅回忆:“当时我躲了起来,他并未留意。迳至废墟上,似想为那女人做一个坟,他徒手往焦土乱扒半天,满手血肉模糊,浑不觉痛,疯了也似!却找不著女尸,你道何因?原来那许千户带人曾返,先一步挖走女骸,枭首回城当做剿匪成果,残尸另撇林中,任野犬乱争。这两拨人都没找到丁情的尸体……”

李逍遥不觉泪盈於眶,心头悲愤难状,只听陈友谅续述:“那矮汉终是徒劳一场,唯立一木插在焦土堆上,大哭一场,因闻动静,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我本想跟踪他,却见废墟前边多了一个独臂抱琴的人,跟鬼魂似的突然现身,一声不发,到焦坟前站了良久才走了。我忙跟随入林,却撞见你瘫在树下……”

李逍遥眼眸里泪珠霎落,忽然映入一袭乱发如鸡窝、瘦弱苍白的魅影。两人齐吓一跳,原本奄然欲昏之感陡消,惊:“鬼……啊,不。沈……姑……娘!”

沈璎璎站在树下仰望,直教上边那对难兄难弟不敢相信自个眼睛。倘是小甜甜回返,也无这般堪惊。璎璎:“咦!有亮,是谁这麽狠心折磨你哦?”惊呼时眼望李逍遥,不觉又喊陈友谅的名字,却教友谅答应不迭。李逍遥叹:“你怎麽没事四处跑啊,有色魔哦!”想起林月如现下不知如何,偏生脱身无术,恰逢沈氏亮相,急告:“你来得正好!只盼还赶得及,那林大小姐可倒霉了,被色狼叼了去哦,再迟些只怕连毛都不剩一根半根可捡。沈……姑娘,你快找人去救她,片刻也不容耽哪!”友谅没忘补充:“等等,先把我俩放下来。”

沈璎璎冷笑:“净扯呀你们!哪里有淫贼?哪儿有色狼?我长这麽大就没见过色狼,多黑多远的所在一个人走得多了,连苍蝇都没撞一只半只!可见世上哪有淫魔色狼?要不然怎会没叫我撞上?怎麽会不来掳我叼我?我可是黄花大闺女这麽‘处’哦,怎麽没人来夺我‘枕巢’?可见色狼之说全属无稽!”李陈二人相对无言。

後人有佳句溢美璎璎曰:“乱发如草枯骨白,刨花满眼鹰喙红。狐腋熏香纤如鼹,佩环新鬼泣啼乌。”

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1)

“阿谁似你,没心肝……”随著糯声糯气的小调儿声,一个娇俏身影蹦蹦跳跳地回返。手拿竹杖乱挥,沿路打草惊蛇。正是小甜甜。

待到近前,先自旁边树後探头张望,见两棵大粽子还挂著,方才放心,大眼骨溜溜一转,笑靥如花。恁料一声“小冤家”没唱落,树上有人突然乱声发叫,教她倒吃一惊,臂弯里挂著的盛药竹筒差点没颠倾泄汁。

她甚是机警,抬头瞥见树上爬著一个发如鸡窝之妇,兀自不上不下,抱树叫苦:“高哦!比我家那棵常爬的石榴树玄乎多了耶……”却是大家闺秀沈璎璎,这趟爬得狼狈,裤头半褪亦顾不上提,微露瘦嶙嶙之腰。甜甜小嘴呶起:“啊你……”陈友谅早按捺不住,突发一声吼:“眼前报还得快!”猛扑下来,原来绳缚早解,却与李逍遥在上边装模作样。

小甜甜顿知是要赚她来著,既已有备,忙从旁边走闪,陈友谅欲将她扑倒,哪及她蹦得飞快,一时地面撼然,草尘激飞。可怜友谅落空,实打实地扑在地上,摔个半死。小甜甜呵呵笑:“啊呀啊呀啊嘻嘻!”从旁方要使其毒蛊手段,李逍遥既也松绑,怎容她一再整人,忙跃身飞扑,无疑使出天下最为玄幻的风魔身法,端是风诡云谲,变化莫测。

趁小甜甜顾前忘後,照背将她抱住。甜甜大惊忙挣,口里娇呼:“啊呀啊呀!”李逍遥怎料她挣扎如此激烈,平时虽大大咧咧,要紧关头竟比林女侠反弹尤甚,居然死不让抱。李逍遥手痛,怎抵当得住,但他急中生智,忽使箍腹扣脐勾魂手,又称“百试百爽逍遥手”或谓“逍遥神拳第一式之媾女有一手”,无非那样。

小甜甜被他那只手揽腰箍腹,本是要挣,瞥见是李逍遥所为,俏脸先红半边。随即“呃”一声低哼,身子继而竟软。心想已无挣扎的必要,毕竟不是别个。李逍遥怎知她转啥念,为免遭殃,只管把手往脐下箍实,如煦火之炙,可怜小甜甜驰骋十几年的道行,於今终遭活报。“嘤咛”一声娇吟,手脚无措,如春泥之化,就势瘫靠在他胸怀之中,往日顽悍骁野之气尽消,居然刷新以满靥娇羞腼腆之态,只是懒洋洋,没法儿扑腾了。

李逍遥岂料与她打了多番交道,即便痛定思痛已有数回,亦未摸清底细,原来手往那儿一箍就搞定了,殊难相信此匹小蛮鹿为恶多时,眼下竟尔驯服有如初生鹌鹑。其实小甜甜虽然顽劣非常,毕竟瓜怀未绽,算上呱呱落地时也不过十三四年的修行这等嫩。世人眼中此位性情刁钻活泼的白苗宝贝,素喜生食虫卵、离经叛道,外表一派天真烂漫,施用巫术毒蛊的手段却叫人毛骨悚然。一出场便将李逍遥耍得团团转,遭她毒手之人更不知有几,莫不对她毫无招架之力。孰知凡事生生相克,李逍遥无意中用个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居然一搞而掂。

小甜甜纠缠他的初衷本为与灵儿争风,原出戏耍捉弄之心。哪料一发不能收,竟使她“老人家”栽了,玩砸了自己身为“绝世玩家”的金字招牌,纵然自命天生鬼灵精,不幸初尝情滋味,唯觉百感交集,或嗟时叹,虽转了多少恶念狠念,待得当真被他抱之入怀,仍感羞不可抑。眉梢眼角尽是喜嗔幽怨之情,水汪汪的妙目似凝泪似含春,到底是什麽,她“老人家”也说不上一个所以然,唯有懊恼。

李逍遥怎明就里,见其情状古怪,不免一怔。抬脚顶住汹汹欲扑的陈友谅,教他靠近不得。方道:“先别急著清算!我有话要问她……”友谅怒曰:“甭迟疑!省得等会咱俩又给挂回去……啊,尻!这会儿全身生疼,没一处实在。”李逍遥为免又遭所算,哪敢轻易放手,连姿势也没法稍换,只叹当下三人都不谙点穴,地上又皆断绳,来不及缒而捆之。

小甜甜眯著妙眼正自晕晕乎乎,听得李逍遥问话:“小小年纪,哪儿学来这麽多狠毒手段,你妈教的?”甜甜呻吟道:“不……不是呀,啊呀啊哩哩。”李逍遥哼道:“从实招来,不然我……别再整什麽‘啊哩哩’了。我问你,绑人的毒招跟哪儿学到手的?”友谅在旁本感忿惑,此时忽省:“对呀,这似乎是……我怎麽没想到?”甜甜媚眼如丝:“不……不跟你说!”

但怎由她,李逍遥勾腹的手只一紧,她又即嘤嘤叫唤,直教根宝乱蹦。友谅在旁发指:“快招,不然有你受的……别以为咱看不出此是‘四大淫妖’的手法!”李逍遥不由红脸道:“我这哪是四大淫妖的手段?”友:“我又没说你,我说她!”逍遥方缓:“有亮,捉获四大淫妖,你照样有望将功赎罪。”友谅:“那是……不过,得著落在这小妞身上。”

甜甜耐不过李逍遥给她来这一手,唯招:“偶不认识什麽‘四大淫妖’这等色!只曾窥见一个缚花老和尚折腾人……”友谅急问:“啊,缚花?四大淫妖之首!黄榜悬红最厚的就他……他在哪里?”甜甜哼哼:“在成都啊!偶去年看到他的……”友谅难抑失落感:“这麽远?”

李逍遥问道:“到底什麽‘四大淫妖’,我便不甚了了!春宫门的人撞多了,反而糊涂……有亮,你可知底细?”陈友谅边解铃儿边说:“春宫门是大欢喜佛所创,据说这也合乎佛理。具体如何,你另找个老和尚问去,我只知欢喜佛膝下有大弟子缚花代师传艺,收有狐刚子、司徒才一夥,各有花名,常教人叫得乱,又称什麽‘四大淫妖’。在皇榜上官家悬赏远不及彭莹玉等反贼多,但因民女遭殃无数,许多大户纷出暗花悬红,凑巨万之银,四海抓捕无获,足见难缠……尻,这环儿穿得忒歹!出血了都……小妞你还真他妈邪!”

李逍遥见友谅痛苦不堪,忍不住斥责怀中小妞:“你这等小,怎能跟坏人乱学这些调调儿?”小甜甜红脸道:“人家好奇嘛!”李逍遥斥:“好奇你就去跟淫僧学艺是不是?”小甜甜噙泪呼冤:“人家只是见好玩嘛!又没专门去学,只是跟在後边偷看多时,不觉就会了。那老和尚还用马……唉,你都不知有多趣怪了!”李逍遥模仿厉风行之状,训道:“小孩子什麽不好学,乱学这些!你可要改哦……痛改前非,重新做个乖乖女才可爱。不然没人要了都!”甜甜怨眸瞟他,娇嗔:“你都非礼人家,还说……伪君子哦!”

李逍遥不禁脸红,忙转移话题,尬然道:“有亮,铃铛解了没?我看月如情势不好,须赶去从四大淫妖手里救回她……对了,左近大概有个破网渔囤是其巢穴,咱去破它!”甜甜咕哝道:“什麽‘四大淫妖’嘛!偶年初就见缚花他们结伴去试炼窟了,还不是有去无回?这一带最淫最坏的就只剩你了!”友谅痛哼不迭:“这会儿去该是送死。唉,那娘们给咱俩削绳,连撩八九剑倒有大半砍伤皮肉,偏生你掉地的那口宝剑又锋利得紧,不该给她捡这支。看我这条筋……咱们不如先赶快去看大夫罢?”

璎璎在树上大叫:“过河拆桥哦你们!我下不来了,高……你俩别撇下我不理噢!”李逍遥抬头叫她先把宝剑丢下来,堪堪接住,陈友谅忙催莫理、快走。不料小甜甜突然狠狠咬李逍遥胳膊,趁他吃痛缩手,跳转身子,先一脚飞蹬陈友谅裆,可怜又教惨痛而倒。继而素足又提,本想踢李逍遥同样的所在,却终是不舍得,立改心念,把药筒子撩在他脸上,往秃头笃的敲个正著,方才小嘴一扁,哭骂:“小坏蛋!枉人家好心为你找药……却欺负人家!不理你了,你去死吧!”边哭边跑,纤影微晃,奔入雾林。李逍遥唯愣眼而已。

他手接药筒,未倾多少,见这小煞星就此撒手,不知何因,难免心中既奇且惑,说不出是个什麽感觉。又看陈友谅满地翻滚,忙扶他起来。友谅哀叹道:“人到衰毙时,连小姑娘都来欺……这路没法走了我!”说著又瘫。逍遥激之以励:“有亮,振作些!老子有云:天将降大任给咱,必先虐咱、饿咱、委屈咱、害咱吃苦受累捱够鸟气、常做些乱事还吃力不讨好这等无奈!不过最终我仍还坚信三年媳妇熬成婆,你必将熬成一伟哥……”

友谅没好气:“这儿又挨妞一蹄子,现下已然是一‘萎’人了,又称‘萎’哥。”逍遥苦口婆心:“有亮!你有诸葛亮之才,所以才叫‘有亮’。须拿出些与众不同的梦想来,别跟一条咸鱼似地……”友谅稍稍来劲:“我真有诸葛亮之才?可朝廷怎麽只给我一个候补的缺儿噢?”遥:“候补的缺儿也是缺呀。有亮!当你还未‘咸鱼翻生’之前,最好有粥喝粥,有饭也喝粥。别这麽挑三拣四!”毕竟没人跟他说过这些鼓舞人的话语,友谅顿忘裆痛,油然而生励精图治之思:“我要看大夫!”

李逍遥一怔方笑:“这个不算什麽梦想。因为我就是大夫……”友谅振奋道:“我要做大元帅!这个梦做得够大了吧?”沈闺秀在树上曰:“你蔫不拉鸡的还做啥元帅?一点都不帅!快把我弄下地去,甭在那儿发白日梦这等幼稚!”友谅立时鼻不是鼻眼不是眼:“我不帅,就朱元璋帅?打三宝颜我就知道你……”沈璎璎怪眼一瞪:“对呀,他比你成熟!”

李逍遥怎知这俩怎麽回事,兴许不是冤家不聚头。友谅愈怒:“他成熟?做老大谁不会摆谱给你瞧?到时我也会!”璎在树上曰:“那你干嘛不做去?”谅:“做老大需要成本呐!越大的事儿越发需要高成本……我不是没钱吗我?咱一穷人,没作贼的贼胆、没奸商那等奸、没文人那等贱、又没老实人那麽老实。这真要命!”树上闺秀曰:“给你钱也做不成啥事!看你这孬样儿,跟墨老二似地。合是整不出名堂!”友谅大怒:“你给我钱,老子做给你看!借也行……”心想现下正缺盘缠,好歹撞一大户。

李逍遥在旁只是晕,最吃不消这俩冤家绊嘴皮子没个了时。忙道:“沈姑娘你先跳下来,别忙唠嗑。”璎:“这麽跳下去不摔死我?”逍遥:“只管放心,自有接应。”他急於去救林月如,不欲久耽,沈璎璎偏是扭捏半天,末了捱不过催促,方把银牙一咬,鼓起勇气展臂做“我心飞翔”状,翩然道:“可要接住我噢!免枯枝棘草刮坏了本小姐的如花妙颜、似玉皓肤……”

李逍遥手痛难托,见她真跳,半空中呲牙咧嘴而落,乱发狂舞如魈,其状骇然。忙叫友谅伸臂迎接。恁料陈友谅在旁装聋作哑:“什麽?要我干啥?你再说一遍……”沈璎璎扑咚落地。

李逍遥接应不及,顿足道:“尻……有亮你怎麽能这样?要不是她,咱俩这会儿还不知要受甜甜多少折磨呢!”因遭小甜甜大肆蹂躏,一提起她,友谅就脸色发绿,捡草笠的手乱抖,不知是气抑或怕?

所幸树下草茵原不太硬,沈璎璎除了啃一嘴草泥之外,尚无大碍,只是脸栽土里,越发变形。李逍遥刚扶起她,忽见陈友谅跌跌撞撞地跑,忙问何故不随他前去救人,友谅边跑边说:“不行!我不跟你混……恕不奉陪!小恶妞定然仍要回来缠你,可见你身边有多危险!老子还想多活几年,梦想就跟咸鱼般没腌透。跟你混只有一路倒霉!”李逍遥忙欲慰留:“你这样跑法,跟一条臭鱼有啥分别?”友谅只不回头:“白掰了咱!”

沈璎璎望尘飞唾,转面说道:“看他多孱!有亮,我陪你!”李逍遥耸然道:“啥?”璎璎乱眨魅眼:“伴君江湖路,携手闯天涯。以本小姐的经验和才华,足以使你不再是一张白纸,相夫教子谁堪及?带上我,你必後顾无忧,毋须担心我被叼被掳,绿帽子永远戴不上你的头……”逍遥忙逃:“你……饶了我吧!我想陈有亮更需要你的关怀……救命哦!”闺秀边追边叫:“有亮,你终究飞不出我的手心!”友谅在另一方向闻声回望:“不会吧?”

其实世事公平不过上天的安排,沈大小姐虽是这等样貌,反而不似“红颜多薄命”,此生福来福终,傍夫荫子、旺家兴业莫不畅然,何尝不是一种弥补?鄱阳湖一战尘埃落定之後,明军虽对陈友谅余部穷追不竭,朱元璋夫妇念及昔与沈氏旧谊犹厚,终告赦免,赠良田美宅,使之安养天年。此是後话,按下不表。只说李逍遥无福消受佳人恩,斗展风云变幻身法,溜之大吉。

白垩纪遗留下来的奇葩沈璎璎自然追不著李逍遥这辈有眼不识宝的庸人。可他逃得越远,越发地暗生不妙之感:“晕……可别真让甜甜美妹说对了,搞不好要毒发死在半路!”凭他所谙医术,亦知体内深埋几般隐毒绝非好事,何时发作委实难说。单只眼下一味鬼翎针毒已足堪虞,想起小甜甜所掷药筒子犹揣在怀,忙从襟中取出,幸洒不多。待去掉封口罩布,一股恶臭气味越发浓郁。

李逍遥素惧小甜甜的刁顽古怪,闻著筒内恶臭,顿吃一惊:“别是屎!”想起先前那锅百虫羹,难免胆为之毛,如何敢食?方要把筒子丢掉,道旁树下忽发悲声:“视我为无物乎?”时当昏暗时刻,满天阴霾,不知更辰几何。李逍遥只顾跑路,怎晓荫下有人,闻得此声,不免诧望。但他转头乱寻,便觑不见发话者置身所在,兀纳闷间,低处又发口齿漏风之声:“又秃又瘸的矬子!你爷爷在此……眼光别只盯著高处,往底下瞧便成!”

“我爷爷?”李逍遥愕然低瞧,方见树下地面有一颗白发乱披的老苍头,认将出来,大惊:“尻!老南宫,你怎麽只剩一颗头了?”

南宫烈火:“有啥大惊小怪?”李逍遥绕头兜个圈儿,趴下又看,终晓其故:“咦,谁把你埋进土里只剩颗头在外边?就跟我家老婶种的大头菜似地……”因感老苍头乱发遮脸,难以瞧清表情如何,便取梳子把乱发全给他梳到一旁,打发齐整之後,本想搞个辫子,但因手疼,只好去繁就简,不顾南宫烈火抗议,给他做个灵儿式的双束马尾,侧头一瞧,先自好笑:“得!”取镜照出样子给南宫烈火玩味。

南宫烈火怒道:“滚!否则我……”日前南宫烈火失足,李逍遥便料他摔不出什麽花样,没想到再次相遇却成此状,心中大奇。但凭此叟的能耐,别人怎会害他若斯,不由地讶道:“搞啥鬼哦你?好端端怎麽埋半截入土哇?”南宫烈火搐颊发狠道:“干你屁事?”李逍遥吃一惊,忙退几步,仍猜:“你老人家该不会是在练奇功罢?”但看南宫烈火满脸痛苦的表情,却又不象。

南宫烈火正感难堪,听这笨鸟猜错,却以为然:“对,老子在练功。小子倒还不算全无见识,滚远点儿,不然我蹦出来阉割你!”言罢作势欲出,李逍遥连忙惊跑。但没几步又转将回来,依旧蹲回南宫烈火面前,那叟方松口气,立即又憋苦了老脸,怒道:“却又恁地?”

李逍遥叹了声气,把适才随手拾获的“稻草婆婆”摆在他面前,虽只小小模型,与太婆本人倒也惟妙惟肖。

南宫烈火本欲老羞成怒,当稻草婆婆摆在眼皮底下,立时变色不言,满脸老皮只是栗然惊搐。李逍遥自感体力不支,急切赶路不得,唯在旁边乱石之间找块圆点儿的秃石坐下,一边摸药安神,一边朝南宫烈火觑望,口中叹道:“撞上太婆了,对吧?其他人呢……”南宫烈火搐脸未答,李逍遥臀下却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李逍遥听出此非老南宫话声,遮莫左近还有别人,方自转头寻望,臀下又发话道:“小檀越,拜托高抬贵臀。可也?”李逍遥心中一怔,随即低头去瞧,看见一张痛苦的脸,才知他无意间坐在一颗秃头上。“咦,你……”

僧在臀下曰:“老衲少林伏虎。”李逍遥肃然抬臀:“哇……伏虎大师都被我坐在屁股底下了!”只道果然,忙称失敬。左近另一颗圆石又宣佛号:“罪过罪过。降龙师兄,虽说面子要紧,可你也别乱报我的名字呀!小孩儿传出去须不好听。”李逍遥惊蹦,原来身後几颗“乱石”全都睁眼而瞪,每张脸都是一般痛苦、憋迫之色。除两位高僧以外,又辨认出洪日庆、袁和平、幽悠书斋主人等几个难友的脑袋。李逍遥咦咦不绝:“这麽多高人怎麽回事噢?封三侠、松柏双雄呢?”众人睡眼惺忪,均感难堪。

南宫烈火更是满脸懊恼之情:“看,你把他们全吵醒了!又须唠叨不停啦……”言犹未落,幽悠书斋主人不顾伤後虚弱,愤而开骂:“南宫老贼,不把胜男还给我,何某追你到天老地荒!”洪日庆恨声道:“魔教这些老妖相互勾结,却趁老子抢救袁老八时,突施鬼蜮伎俩,困老子於此。南宫老贼,这帐须跟你算!”袁八:“要不是我摔折了手脚,发不成那招‘见龙在田’,老妖婆定难全身而退……”降龙:“可叹我伏虎禅师一世英雄,竟落这步田地,被小孩看笑话……此劫全拜老烈火所赐,愿你死後下九层地狱,被炼火烧烤!”伏虎:“罪过!师兄此言差矣,我才是伏虎,你不该冒用名号令老衲丢脸。愿你死後得堕拔舌地狱,与南宫老贼一道挨烤!”几圈熙攘之後,又轮到幽悠书斋主人愤然喷沫:“南宫老贼,我要将你一刀一刀地零剁,一寸一寸地碎剐,方解心头之恨……”洪:“老妖婆与这老贼相互勾脚,却害咱遭此荼毒,万一脱困有望,咱须把南宫老贼好生整治一顿才叫痛快呀!”袁:“刚才我梦到他变一田鸡,遭我下锅,炒过来翻过去……”降龙:“我伏虎禅师倘能脱困,少不了也要把他……”伏虎:“愿你下拔舌地狱……”幽悠书斋主人再次得以领先:“传闻老贼与妖婆有一腿,看来果是一丘之貉……”

李逍遥忙道:“晕!各位老前辈且请歇会儿嘴,待小子我把你们挖出来先。”手边虽然没铲,幸有宝剑可恃,昔日偷挖邻村地瓜多了,刨底儿的经验原也颇丰,本欲掘之,南宫烈火等人均皆变色道:“莫掘……”凭他们几个的身手,倘非受制在先,就算埋入土里也困之不得。李逍遥料想这夥定是穴道未解,倒无虑掘出之後挨欺,不理旁边抗言不绝,只管急刨泥土,心道:“我哪有时间陪你们耗?赶紧挖出来搁这儿,等你们自个解开穴道时,老子早去得远了。”

其中以何书生最为虚弱,李逍遥先刨瓜似地挖他出来,因见人人神色古怪,已料底下必乃赤条条无所遮羞,果然挖到半截没瞅著衫。李逍遥方感好笑:“太婆这麽老还爱玩恶作剧?”但又多挖几下,忽吃一惊:“尻!”眼光所触,直教心中骇然,无以言状。

原来何书生出土之躯居然密布无数赤蠕怪虫,竟在狂吸其血,如痴如醉。乍露土外,众蠕突然乱耸其头,尾部深勾肉内,何书生剧声惨叫,满身血溢尽殷。李逍遥惊呼:“邪乎了哦!”忙使净衣符、驱虫香等物欲除,恁料尽使手段只去不掉,群虫反钻皮肉,纷欲匿入何书生体内,片刻间其躯竟肿泡鼓涨,似胖一倍有余。

眼看何书生已翻白眼,搐抖剧烈,显遭无穷苦楚。李逍遥方感无措,洪日庆强抑骇意,忙教李逍遥赶紧把何书生复埋入土,仍还先前之状,因见这少年不解,又道:“唯有这般,他才暂保性命!此间每人皆是如此,不知太婆使的是什麽妖法,这些怪虫在土里并无异动,只教我等皮肤发痒,倒不甚痛,更不钻肉泻血。你……你先把他埋回去,然後去找……找蜀山派的人,不论厉二封三都行。只有蜀山术或可有望救我们得脱此难!”

李逍遥才知为何挖不得,慌忙依言把何书生的身子又掩回土里,果然气色转缓。一时怎明其故,不禁呆望每张憋苦的面孔。洪日庆催道:“想帮我们就莫迟疑,快去找仙剑派的高人,适才我听有隐隐清啸之声,想来玄天宗也到了左近游弋。我们还能撑得一阵,你且去无妨!”见李逍遥愣然不动,洪日庆又叹:“老妖婆这是向蜀山派显的手段,欲试其克制鬼蜮虫族之能,若蜀山中人破解不了,来日太婆必召万虫攻山。只要蜀山派有高人在此,定当闻讯赶来,小兄弟,你一路小心!”

大概“种瓜得豆”是他的命运。连日马不停蹄一般地四处奔波,伤乏不歇,只出於一番热心助人的好意。他早吃不消,无暇去想值不值得。虽说答应了洪日庆一夥,当真要找来蜀山中人其实哪里容易?在荒山野地里,就连可供解渴的水也没盼头。

李逍遥走得昏昏沈沈,一时手痛袭来,一时担心毒发,忍不住便想:“反正是这样,不如试试小甜甜的解药。”幸未扔掉药筒子,复又取出,不敢多闻气味,硬著头皮往喉里灌,心道:“小甜甜要想害我,不需要花这麽多周折,且信她一回。”那药汁不仅透著泔水气味,入喉更是呛然欲噎。

李逍遥刚有“上当”之感,立时剧咳恶呕,倒地翻滚,身蜷一团。不知苦楚了多久,待气息稍定,却陷入一大团废弃的破网之中,原来沿坡滚落,不意麻烦缠身。他乱挣半天终於摆脱,起身时见到满襟呕吐之汁,混合血沫,殷染衣衫。略为凝神调息,先前所中鬼翎毒针的不适之苦似已消尽无余。难免暗佩小甜甜的解毒手段,殊不知她由而闯下祸端。

抬眼间只见挂网处处,透过网眼儿隐约辨出前边有几幢破屋,四周废船乱置。方要爬回坡上,猛然想起长贵之言,心念倏动:“不就是这里吗?”犹未思定该当如何,破坞所在传来一些叫骂吆喝之声,远处望不分明,眼帘里只有火把闪烁,依稀照耀河岸。一个赤条条的人给塞进猪笼子,“噗通”一声沈堕水里。

李逍遥惊:“哇,月如她该不会就这麽玩完了罢?”霎时忘掉伤乏苦楚,拔剑大呼小叫,急奔上前。未等靠近火把晃闪的所在,脚又陷缠,才知此处遍地破网渔索,底下满是烂泥朽板,游丝缠踝,一只脚不觉又箍夹在泥下破船底板缝间,却绊一跤。尚未发飙先已闹个灰头土脸。

幸好喉焦嗓哑,加上风涛声劲,没教众人听到他适才叫阵之声。否则当下乘他之危,又生横劫。他好不容易拔脚而出,手绊网里,剑又失落。徒自忙乱一通,只叹倒霉。待拾回宝剑,先前所见的火把微光已不知所向。担心月如受尽凌辱之後落个挨浸猪笼的下场,忙到河边踩著乱板急寻。

这趟倒无须多少周折便觅著水泡未息的所在,见有粗绳伸入水中,不顾手疼忙拽。将那铁笼子生生扯还,见有几块大石头拴在笼底,难怪出水时非似芙蓉一朵,而似拽大牯牛般。借水波微光,觑见笼内果然蜷塞一人奄然裸卧,猛一瞧其腹鼓涨,顿教李逍遥叫声苦:“可别怀上了……”心头没来由地急恼交挤,未等笼里泥水泻尽,忙以宝剑劈开,硬破其口,拉之而出。只是悲哀:“月如嚣张一世,到头成这等状!死时肚皮还这麽大,想是灌满水……”

尚幸探明有气未断,往那大肚子擂鼓一般砸按几回,教其吐水而瘪。只见那人低哼一声,微有苏醒之象。却满脸皱皮,乱发苍然,绝非月如那等年轻俊俏。李逍遥吓一跳:“哇!如此憔悴……”侧头揉眼细觑,终教看清样貌,又愕:“似是我在哪处曾经撞过的一个阿婆!”待见其身无寸缕,布满创伤。李逍遥悲愤道:“禽……兽!怎麽可以这样对待阿婆?”兀自气不打一处冒,眼光无意间觑见阿婆两腿间有物耸然,逍遥惊呼:“不会吧?”

本想慰问一番,待见阿婆有异,凭他屡摔跟头积下的一点儿经验,知非好类,忙以剑抵其颈,兢然道:“你长得跟阿婆似地,怎麽有‘鸡鸡’哦?”阿婆样儿的人又呻吟数声,睁眼见如此锋利之剑森然临脖,乍吃一惊,随即冷笑道:“索性一剑给老子来个痛快的,别整什麽浸猪笼……反正我狐刚子已然赚得够本!”

“狐刚子!”李逍遥闻言顿省,想起硬天师、陈友谅均曾提及此人,正是黄榜里臭名昭著的“四大淫妖”之一,但不知何故落此下场。当然在元朝的黄榜里,同样声名狼藉的还有彭和尚、刘福通这夥。李逍遥顾不得奇怪,忙问要紧的:“我知你是春宫派的,林家大姑娘是不是落在你们手里?”狐刚子:“老子糟蹋的妞多,不记得哪个姓林的……”似怕再受折磨,为求速死,说完唾一口在李逍遥脸上。“噗味!”

“哎呀,进眼了……”李逍遥叫声苦,擦拭之後愤然发指:“淫贼,泡了这麽多妞,你死有余辜!被浸一万次猪笼都不算多,等我问完话还要把你浸进去……说哦!”狐刚:“看你也满脸正气,定然不是什麽好人了!跟那夥蒙脸贼路数一样,还扮成村姑也似,快洗净屁蛋等我,你是欠……”逍遥见他嘴硬,怒给一拳,自个也随即趋趴欲跌,想是使力过大,险些掉水去。

狐刚子半边脸肿胀变形,兀自强悍:“下盘跟松糕也似!连个中年妇女都不如……等老子多歇会,立马杠翻你……”李逍遥究仍有牌可打,倒不慌乱,只把宝剑下移,拍了拍“狐尾子”,说道:“既然咱哥俩这麽能扯,不如就斩鸡头、泡药酒……”此话源自老江湖爱挂嘴上的“斩鸡头、烧黄纸”,亦即“拜把子”。

狐刚子听出何意,立时变色道:“狗混子!你要斩就斩我的头,别伤我兄弟……”李逍遥见他眼中掠过一丝惧色,实有所惮,知牌打对了,因道:“你只须老实答话,哪颗头都不会挨斩。”狐刚子神情仍悍,话声却软:“休想侮辱我!”李逍遥不由恼道:“你们捉了林小姐来污辱,还说我侮辱你?既然这样,不如就干脆斩鸡头……”狐刚子变色道:“等一等!哪个林小姐?”

“就是那个没事便生事、出门扮哥们、前呼後拥前突後翘、蛮不讲理又爱行侠仗义的姑苏林家女公子,奶名月如的便是。”李逍遥慨叹道。“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装蒜不成?”

狐刚子冷哼道:“原来是城里那‘人间尤物’,看你把她糟蹋得……”李逍遥怒:“啊?反说我糟蹋她……”又给一拳,自个也随即趋趴欲跌。

待他从身上爬起,狐刚子叫了几声苦,恨声道:“林家那姐儿杀我师侄北海箬,等我捉她到手,奸她一百次都不嫌多……”李逍遥又怒挥老拳:“你们不是已然捉她到手了吗?尻,这会儿被浸一百次猪笼也已补救不得她所受之辱!”待他从身上爬起,狐刚子喘道:“老子本是要去对付林家父女,她不喜欢抛头露面吗?料想伺机捉她不难……谁知妞未找著,却落你们手上,遭了多日囚禁折磨,又想不起有何恩怨须教我惨遭此劫,实为闷煞!”

李逍遥咦:“你还没捉到她,自个就先被别人捉了?”狐刚子怒道:“少装蒜!你们是一夥地!别以为蒙上脸,我就认不出其中有几个是崆峒路数……”李逍遥挠头:“怎麽说著我就糊涂了呢?不是你干的,那会不会是你的同门所为?”狐刚子鄙夷道:“春宫派若有其他同门在此,满城已无一个妇女剩下,岂止一个林月如?哼,我那些同门上了别人的当,全都傻愣傻愣地奔苗疆去了……”

李逍遥惑:“怎麽一码事哦?”狐刚子:“只怪缚花大师兄捉一偷窥的小苗女时,没能搞定她,反被她糊弄,说是某处有‘色蛊’可炼,若能拥有,定然力量大增、雄势不衰云云……大师兄不知给灌了什麽迷药,竟不立马将那小妞儿搞定,而是迫她带路去寻什麽色蛊,半路虽有提防,却仍中她奇毒,以致不举。小苗女趁机溜掉,大师兄一人落得这等懊恼也罢,竟鬼迷心窍,乱发飞鸟传书,急召本门弟子百棍云集‘试炼窟’,说是他找到了旷世难逢的炼蛊宝穴,不听我劝,结果进去的一个都回不来,只剩下些没赶上趟的低辈弟子。可恨那苗女……”

李逍遥将信将疑,但亦惊心不已:“哇尻!你们这麽多‘精英’,怎会搞不定一个小苗女哦?”狐刚子忿道:“传闻小甜甜满身毒蛊,谁敢轻易乱沾她裙脚?就算她当真自个脱光了走过来,我们也得退避三舍,等验明无害再说。至今我仍想不通大师兄如此小心警惕,怎生遭她毒害?”李逍遥听他诉说得如此险恶,啧啧之余,不免暗自警然:“可见小甜甜多麽危险!假如有一天她向我光身走来,我须溜走才是!否则跟那缚花老和尚似地,该有多懊恼哦……”其实他现下已然很懊恼,想到根宝常日垂头丧气,毫无往昔每晨必闻鸡起舞的雄姿,实有不堪多想的难言之苦。

“那林心如……啊不对,林月如呢?”李逍遥言归正传,急问下落。“可知是你的哪一拨同道把她捉去啦?从实招来,不然会令我觉得咱俩意趣相投,大有斩鸡头、泡黄酒的必要……”

刚子:“你问我,我问谁去?无端挨囚数日,我自个都满肚闷豆了……别以为蒙著脸就行了,那日抢林月如的人里,便曾让我认出其中几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吹什麽侠义正道!”李逍遥怔问:“哪日?”狐刚子所指便是赵李二人初救林月如於城外桃花林之事,自也认出面前这少年先曾会过,看他仍愣,狐刚子话语忽转慈和,仿似一个良善老奶奶般,蔼声道:“孙子!此间便有另一夥蒙面淫贼,扮成我春宫四条好汉,正糟蹋你那心上人林姑娘呢!若想找回她,须扶老身起来,我带你去。”

不知使个何般迷惑术,两人目光相触,李逍遥竟不虞有他,眼前只一老太太慈祥之貌。但听狐刚之言,李逍遥脸上微红,嗫然道:“只有一点异议──她绝非我的心上人。”狐刚子眯目微笑:“管她是什麽人,我带你去找就得。但老身腰间深嵌一钉,封穴镇脉多时,以致手足不遂,难以行走。小爷且先帮我拔它出来,一切就都妥了。”

因见这少年眼光迷惑,驯似孝孙般,狐刚子暗自得计:“我的‘老奶奶术’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毋须三言两语,还不是把你哄得跟小姑娘似的?等你帮老身拔了镇穴针,且放个香屁给你闻闻,或者又跟前次一般,猛不丁踹你下水……”哪料李逍遥并不傻,揉了揉眼,说道:“老呢呢,你要不行就多躺会儿罢,甭累著!”

陡听此言,狐刚子一口闷气几乎噎著。李逍遥往嘴里放丸定神,转身朝渔囤里寻去。犹记长贵所言,又见先前有火光闪没於此,料左近必有著落,无须狐刚子带路。自寒山寺以来,业已徒耽多时,李逍遥暗虑:“唉!耽误了这麽久,估计月如没剩下什麽了。”往坏处寻思,只有去捡尸的份儿,指望不上救人,但惑:“为什麽我看过的戏文里,男生总是能赶在女旦有难关头及时出现,会有这麽巧?当真叫我撞上,怎麽没那样好找哇……”

越明白戏剧的虚假之处,越为月如忧虑。正搜寻间,忽听有女叫苦。北边屋角传来厮打声,李逍遥得个意外惊喜:“月如的脚果然不太肉!”忙去察看,厮斗声已止,只剩满地纷乱脚印,另外有一只绣花鞋可捡。李逍遥忙掏靴子对比大小,明摆著尺寸不合。他不禁添忧:“这只绣花鞋月如肯定穿不上,因为她好像没缠足。”

虽说宋之理学大儒吁求妇女重拾裹脚布,强调严守妇道,不许放足出门。文人骚客也纷纷作诗讴歌“三寸金莲”之香豔可爱。然而不喜作茧自缚的女流究多,非仅下里巴人大肆放脚横行,就连城里闺秀也不乏对以莲足讨好男人嗤之以鼻者,正因古诗旧文常提不怠,反证其时女流毕竟缠少放多,或者日缠夜放,跟百合也似。便因珍稀,是以骚客每文必露渴慕追求之思,若然俯拾皆是三寸金莲,亦不足珍奇金贵,何至於令骚人梦寐以求?令道学先生愤然大书特书?

李逍遥出自乡俚,粗茶淡饭惯了,亦因见多了村姑大脚下田,其性不能免俗,因见月如这等样大家闺秀居然不依规矩而行,早对她足下好奇。至於灵儿幼长瀛外仙屿,不受陋规所拘,倒不奇怪;而傲雪本为胡族,又生於将门,当然对汉之劣习不屑一顾。甜甜是苗乡蛮女就更不用说了,至於锦瑟,李逍遥暗觉她是假缠实放,隐有西域碧眼姬之气,就跟霍小玉一般。而小桃家世没落,只背个鲜卑贵族空衔,料也没人管她。

而後再加洛英红此样惯於阳奉阴违的豪门脚色,以及朱元璋太太小马,数姝佳丽齐立百花节珠光宝气盛会场合,无不套穿百褶长裙,其裾及地,虽摇曳生姿、映壁影曼,直教贯中、伯温、寄斋等不明底细的雅士诗赞不绝,然在李逍遥、朱元璋类眼光低俗之辈看来,她们的真实用意无非是以长裙遮掩各自无拘无束的天足。後来朱元璋更为马夫人之脚借故杀了不少多嘴的,祸源於皇後那双天下风闻的“马脚”每露裙裾之外,後世所谓“露出马脚”典故概此。即便屠刀霍霍,仍遭许多腐儒非议。

此是後话,又按回裙下先且不婊。却说李逍遥绕屋乱寻,忽听有人喜道:“想是公子爷到了,不枉苦候一场!”李逍遥打墙角探头一望,见一夥黑衣人个个蒙面,挟持一女蜂涌而来。猛然相撞满怀,各欲惊走。李逍遥因闻妞叫,又即回返,横剑说道:“死了,你们!竟敢干下坏事,却撞到我逍遥儿手上,想不糗都难!”

吆喝间伸头一瞧,认出那妞:“咦,这不就是银花吗?”原来这缠足之妞便是月如家中小鬟,日前曾勾搭男僮私奔,被女主撞破,幸李逍遥和灵儿相救,才免除一场鞭打。银花:“恩人!快去帮大小姐,她因救奴家而落难,奴家欲回城里找老爷报讯,却被这夥歹人所劫……”林府丫鬟各获月如授以武艺,本都身手不弱,李逍遥见银花此状,看出黑衣人里有好手制她穴道,忙叫放人。“不然我捉你们报官!”

话声未落,脑後忽有一人阴恻恻的道:“找谁报去?”李逍遥乍然转身,抢在那人掐喉之际斗施快手揭其蒙面布,立时认出:“尻,是你!”原来那蒙面人是许千户。李逍遥恼道:“你很忙嘛!”许搏阴窘然道:“彼此彼此!”但因此碍,纵想出其不意再破其喉已不可望。

许搏阴中脚跌落之时口里仍喊:“大夥儿并肩做了他,免败风声!”身未著定,背下倏伸一根黝黑拐杖托住,拨转立返。众人投眼望见许搏阴身後悄立一个佝背低咳的慈貌婆婆,当看清此妪手扶一支巨镰重杖,纷纷骇然变色。

李逍遥也惊得呆了,只觉满身悚然淌汗:“太……婆!”

太婆眯眼望著破板上卧喘的狐刚子,并不理睬李逍遥等,笑觑一会,等狐刚子身颤失抑时,却问:“刚子,上次跟你说的事儿考虑怎麽样了?”狐刚子变色道:“我……我决不当你的丫头!”太婆微笑道:“既再撞上,也由不得你。”许搏阴见机不好,本想悄溜,恁料太婆随手一伸,便提他後领揪回,笑咪咪的道:“刚子,你若不自行净身,老婆子只好找个人代劳了。”许搏阴暗知命垂人手,毫不迟疑道:“下官愿意效劳!”

李逍遥不知前番狐刚子曾遇太婆,因见其暗练“老奶奶术”以哄妞诱娃之用,倒也像模像样,起心欲擒为婢,但被狐刚子“屁遁”。此遭再遇,狐刚子身遭奇针镇穴,岂能再使狐鼬之术逃脱,唯悲:“折前辈,现有一妞在此,你何不收她为婢?”太婆笑眯眯转视银花,说道:“阿柠背主而逃,我原是要另寻一个乖巧丫头日夜侍候著。不过刚子哎,我也需要一个老妈子干些倒屎倒尿的粗活。”

许搏阴忙道:“粗活该由狐刚子干!太婆若饶小人狗命,等小人退休,必来为你老管理家务……”太婆柔声慢语:“乖!”许搏阴方感活命有望,却听太婆笑眯眯的道:“老身听说你找一夥缚花余孽凌辱我那女徒,这帐先算再说。唉……阿柠对不起我,可她是我门下,要打要杀轮不到旁人。”许搏阴脸都灰了,只颤如筛糟糠。

太婆寻著李逍遥往人堆里欲避的身影,笑道:“小强,婆婆好需要有你这麽机灵的鬼童儿每夜伴寝噢!”逍遥惊:“有何企图哦你!”太婆躬背自叹:“唉,我这腰背常患风湿痛,想是地宫耽久了,落的病儿歹根。每夜没人给捶著,我就睡不熟……咳咳咳!”李逍遥脸色发绿:“我认为许搏阴干这工种比较好!”——

作者注:“奇情1.1”修订本分a、b两套内容。a版即网文,保留rpg元素(取材自仙剑rpg的部分元素);b版即备用本,不包含仙剑rpg元素,若干人名及相应剧情重置,有关的部份做相应改动,还原小说作者独创传奇,其他不变。

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2)

本以为许千户会摆架反对,不料搏阴点头如鸡啄米也似:“虽然他是个‘阿强’,但若老前辈肯饶小人一命,服伺你老人家绝对比他更强!”李逍遥方自郁闷:“阿强?”太婆轻咳几下,笑觑许搏阴,突然目锐如隼:“不是说要杀尽魔教中人麽?不是说正邪不两立麽?怎麽,老身在这里……”许搏阴胆为之栗,挤笑道:“老前辈,真……真会说笑!”

啪啪啪啪数声,没人看清太婆手影动作,许搏阴两边脸颊高高肿起,嘴破血流。太婆笑眼藏刃:“就会欺侮我那小徒阿柠,老身便在这里,怎麽没人敢说个‘杀’字了?”便在一干黑衣人纷面呆觑时,只见太婆缓缓转视:“小强,你跟阿柠是有情份的。不是想为她报仇麽?老身给你撑腰……”重杖一顿地面,旁边数屋皆坍。顷时惊尘乱扬,李逍遥抬臂遮眼,免受沙侵,但听太婆语声骤厉:“给我杀光这班狗东西,用他们的血浇在阿柠坟上!”

李逍遥心方一凛,面前乱尘淡移,旁边的那夥黑衣人竟已震瘫泰半,犹剩三个蒙面汉子凝势而立,看他们身形剑式果非等闲路数,便是狐刚子所称崆峒高手。太婆适才重杖顿地,悄发龟裂之劲,力催三五成,场中内力稍弱者无不剧震而倒,连那林家小鬟也昏了过去。然而除李逍遥浑若无事之外,尚有三名黑衣人支撑未倒,运力强抵太婆龟裂之殛。因感难抗,三个蒙面人不得不後退数步,各伸一掌相抵同伴身上,堪能合力与抗。即便如此,左首最矮的一人已自摇摇欲坠,目现痛苦之情。

太婆嘿然觑看,微笑道:“不想崆峒五老之外,尚有几个撑得的後辈好手。你们是曹霸的嫡传弟子罢?”三名蒙面人各抑体内气血翻涌之苦,怎能作声。太婆转视另一头:“刚子,以你的本事怎会给这几个小辈所擒?”狐刚子满面痛苦之色,低哼道:“老子那日突遭一枚针袭,就此动弹不得。想是唐家的飞针高手所为!”

太婆微露讶意:“能把你一针射瘫,想是无影神针了!”仰面慨叹:“当年我在南宫世家,曾听先夫齐天提及薛唐联姻,使唐门得获‘针神’秘术,如虎添翼!但这是极高深的暗器功夫,修为稍低的人决难练成,当世谅无几人能使无影神针了……”李逍遥忍不住咦道:“不是南宫烈火麽,怎麽改‘齐天大圣’了?”他却不知太婆年轻时所嫁之人本是南宫世家少主南宫齐天,至於老烈火以叔父辈份插入一脚,原在太婆过了门之後。

许搏阴为讨太婆欢喜以求保命,乃斥:“小强!你懂得什麽?折老前辈本乃武林名门望族太君,齐天大侠伉俪德高望重,与魔教老妖决然无染!”李逍遥心头著恼:“再叫我一声‘小强’就扁你噢!”太婆微吁道:“齐天虽然德高望重,可他常到武林行走,顾外不顾家,却让新嫁娘冷落一旁,反挨家族中人所欺……”李逍遥想起曾受南宫烈火欺负,自叹:“唉,老烈火不该以大欺小!”

太婆只道说她,不由哂然:“那时欺我这个小彝女不识世家规矩的,可没有叔叔的份儿。若无他关心呵护,那些年我真不知道怎麽熬过来!唉……”李逍遥咦:“老烈火不是乘虚而入,把你……了麽?导致你怀上了宫九,害我在兰陵渡受尽惊吓。”搏阴称然:“对,南宫烈火就是这麽没天良!居然染指亲侄媳……”太婆眼露追忆之色,出人意料地幽幽道:“你们知道什麽?虽然最初他是用强,可他那时风华正茂,人生得英俊冷酷,又懂得体贴我。後来没他反而不成,是我自己夜夜去找他相陪的。唉……我对不起齐天!”

这些事在旁人看来本难启齿,太婆出自彝乡,素少把汉家陋俗放在心上,思潮纷涌之下不觉随口说出,只教许搏阴皱眉不已,暗憎:“唉,邪派就是这般不知礼义廉耻!”李逍遥在旁捧腹,想到老烈火当下之态,越发好笑:“他都老掉牙了,叫人想不出当年是怎麽英俊冷酷法!”太婆见他不信,抖出一幅绣像,含羞道:“那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李逍遥皱脸望著画像里那位翩翩相公,不由恼道:“扯!这分明是当红戏角任求其的画像,我家都有……老婶房里挂著呢,正对她床头,不知想干啥?”搏阴侧头看像,也脱口说道:“对呀,此类当红偶像城中有卖。原来老前辈也去买了一幅……回头我给您多送几箱,包括最红的李求欢几帖露点图。”最末那句属於耳语,又使出官场中的贿赂手法。

太婆老羞成怒:“我只是说家叔年轻时就这个帅样儿!你俩死到临头,还这麽厚皮!”李逍遥扪心而想:“原来几十年前发生在南宫世家的绯闻是这麽一回事!新夫人被老公常年晾在家里,结果干柴遇烈火……”思绪尚未转过,便听太婆冷哼道:“我干弟弟鬼豸困住了洪老丐、降龙伏虎一夥,听说你要为他们搬援兵来著?”

李逍遥本想瞅隙救银花便溜,待闻此言,不由怔道:“鬼豸?”太婆翻眼望天,迎著冷风干咳道:“这些自命侠义正派的人害我南宫世家毁於一旦,此仇我报定了,搬来哪尊神都拦不住!”自从太婆露面,李逍遥便感满心凉透,情知无论如何也斗她不过,面前虽只一个年衰貌颓的老婆婆,可她身上深蕴的强大复仇力量,仿佛众生无可穿透的巨魔之障,有谁不惧?他唯有强撑道:“别吹了!非仅蜀山剑侠大多数到了左近,就连……连你魔教也有殷大总管那样的高手要来清理门户,因为你杀害了自己教友黑水老鬼,害他的鬼魂到处划船这麽离奇。”

太婆翻眼道:“老身可没有杀黑水老哥!”李逍遥哪里肯信,想到黑水老鬼为他而死,不禁怒火填膺:“只怕连殷承宗也不信你的诡辩!”

“殷承宗!”太婆对此人竟似心怀忌惮,眼光微变,皱眉默思片刻,待剧咳稍歇,方才缓缓的说了一句:“等他找著我再说罢。”

许搏阴本怀尽诛魔教邪类之心,当此生死关头,他竟暗盼“大魔头”殷承宗快来救命,心想:“传闻殷贼承宗除了武功卓绝,更怀明尊‘百炼金刚’、‘烈狱神王’二道门户禁咒,又掌三尸脑神丹的秘制之方,专为清理门户所用。但凡魔教中修炼秘术的人都怕他,若是此人来寻老妖婆清算,我便有救了!”

李逍遥心下却没这麽轻松,凭他与太婆所打过的几回交道,深知太婆从不以真身示人,兼且道法奇高,又令鬼域奇兵尽听号令,只消找不到她的破解要窍,任谁到来都无望除却。他不寄希冀於别人,只有硬著头皮绰出宝剑,说道:“我知你又是我脑中幻像。从小你就纠缠我,不晓有何宿世怨仇?也许南宫烈火跟我一样都是自作自受,可是蜀山尹六侠、洪老丐他们与你并无天大过节……”

太婆眯眼冷觑,缓声道:“到底是你在我梦里,还是我入你梦境,一时谁也说不清楚。但若杀了你,老身便会获一鬼僮随侍左右。因为我好需要你来捶背!”说完探手虚攫,李逍遥虽立甚远,咽喉竟尔噎然箍紧,气为之迫。眼前迷烟飘开,太婆笑颜又现,李逍遥不知如何已到她身畔,挣扎中听得太婆说道:“瘸宝宝,若想多活一会,老身要你杀了这些狗东西!”许搏阴只道李逍遥为了苟活肯干,骇呼:“不!饶……饶小人一命!”

李逍遥强耐憋气之苦,摇头道:“我……不……杀……人!”太婆立时放开许搏阴,仰脸眯然,微笑道:“那就杀你。这几位不想死的朋友,若要活命,给我杀了这个瘸子!”许搏阴几难相信有没听错,同那三名蒙面人相互呆觑,李逍遥心头又往下多沈几分,自感背後杀气渐炽,因受太婆所制,倘若那四人突然砍杀而来,他怎能反抗?

危急关头,偏生他所盼的救星没一个出现,岂似戏文里那般一盼就从天而降?唯思自救一途,然而仅凭武功决计除不掉太婆,稍想洪日庆等武学大豪的遭遇便知太婆一夥魔法何等厉害。若他的匣中小剑尚未丢失,或许稍有所恃。“御剑术”既已无望,当下仅剩“天师符法”,可他咽喉受制,一时憋气欲昏,急切间又怎可凝运丹田真气唤法发符?

正感无计可施,只听许搏阴狠声道:“听从老前辈吩咐,杀!”李逍遥心又沈底,但见那三名崆峒剑客都未动弹,其中有一人摇头说道:“她要我们自相残杀而死,怎可上当?”许搏阴咬牙道:“如若违抗,死得更快。难道你们三人想跟太婆斗?”三名崆峒剑客又即摇头,李逍遥只道许搏阴把他们说动,恁料三条蒙面汉子齐跑,各展轻功飞步逃掠。当下仅只剩下亡命一途。

不出李逍遥所料,那三人逃不多远,烟尘漫飘而过,霎眼之间只见前边飞奔的身影竟然全都失去了脑袋,又奔数步方倒。

太婆的巨镰上多挂了三颗血淋淋的人头,笑眯眯地低觑李逍遥,问道:“瘸宝宝,你们蜀山派所炼的剑气有没婆婆这般远程夺头的威力?”李逍遥兀自暗兴兔死狐悲之感,许搏阴震骇之余,忽呼:“折前辈,小人这就替你杀了他!”颤手提刀,猛然削向李逍遥後颈。

兴许神使鬼差,生死关头李逍遥忽喟一言:“可怜南宫烈火……”太婆果然迅即变色,手影一挥,许搏阴登时随同半途迸碎的钢刀远坠河里。

“你说什麽?”李逍遥身离地面,不得不正对太婆那张惊搐之脸。“南宫烈火怎麽了?”

李逍遥艰难抬手,指了指脖。太婆谅他逃不掉,哼了一哼,松开他的咽喉,眯眼端详,缓声道:“你这个‘小强’,怎麽突然提到老烈火啦?”李逍遥不料生死关头竟因无意之言得获转机,不等喘定,心下便即称奇:“哎呀,搬出老南宫居然有这等好使?”太婆手抚他头,慈祥注视一会,说道:“乖!跟婆婆说怎麽回事儿。但有半句不实,婆婆就在你的脑顶心凿个孔!”她语声虽慈,微眯的眼缝里倏地锐光锥然。

“噫……”李逍遥不由倒吸一口寒气,知非虚吓,唯道:“婆婆忘性恁大!老南宫他们说是被你使魔法所困,就跟种大头菜似地,底下还有虫爬满全身……我死不打紧,可怜他们没得救才叫惨噢!”

本以为老南宫是遭太婆所困,此刻突省:“只要有鬼域孤儿出没的地方,太婆的幻像也即无所不在。可她真身究竟藏在哪里呢?”太婆果然变色道:“鬼豸用‘红麝黛蚂’毒蠕大法困住的人里竟有老南宫在内?他……他不是早已败死大散关了吗?”李逍遥懵然问:“怎麽会有‘红麝黛蚂’这种东西哦?”太婆喃喃回思道:“当然我也不信老家夥果真不在人世了,风传他被教主擒而不杀,却囚於一处秘密地牢里。但不论如何,我练成今天这身本事,本意便是为了他。他若死了,我会为他报仇;他若活著,那就去救他。不想我怎麽修炼有成,同样打不上光明顶圣殿……平白耽误了这许多年头!”

李逍遥心想:“太婆都这麽厉害了,还打不上光明顶?”日後他身临其境才知何以连太婆这等厉害的人物都攻不上魔教总坛,此时徒闷而已。太婆突然揪他衣襟,厉声道:“别说红蚂,若敢对婆婆耍花枪,连蓝麝玳蟆也有得你尝!欲知你有没撒谎,快带我去!”李逍遥挣扎道:“你可要答应连另外几人一古脑儿全饶了……”太婆冷笑道:“由得你话事麽?”随手拂尘,扬起两团土雾,狐刚子和银花身边倏然现出犬踞之影,狺狺厮守。

“狗魅?”刚想起小甜甜之言,没等他多瞧一眼,便给拽到了栽种大头菜之处。李逍遥忧:“可怜林月如她……”正愁没得救处,殊不觉他自身的处境更加不妙。乍离渔囤,太婆便喋喋叨叨,只是不知所云。突然大声怪叫,却吓李逍遥一愣。太婆怒问:“在哪里?”

李逍遥听得其言气急败坏,立觉不好,收拾杂念,望向适才埋有南宫烈火等人之处,亦吃一惊:“丢!”地上连土坑都没有,那几人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婆见李逍遥兀自发愣,越发愠恼,眯眼瞄他发灰的脸,拐杖顿地,尖声问道:“人在哪里?全都上哪去啦?”李逍遥比她更摸不著头:“你问我,我问哪个?”眼光低扫,隐觉新泥松软,显似重新铺埋而过,但拿不准那些人有没葬於土下。

太婆突然望空枭鸣,声似鬼号:“金发老儿,你在哪里?”随著食粥声响,树影簌摇。李逍遥忽觉後颈寒气悄吹,有鼻嗅探,一时怎明何物,只是身脊僵硬,毛发耸然。儿歌哼哼几下,一个老气横秋之声说道:“你干弟弟在这儿呢!”李逍遥暗惊:“尻……”太婆蓦然转面,眯眼锐注:“发儿,你还有心思吃食?”

李逍遥眼光悄瞥,只见背後悄投黑影於地,乍一看仿佛当初兰陵渡桑林中那蚕妖“乱发宝宝”,却少了个抱婴之妇,其躯伸缩不定,满头金发散乱,几乎遮没一张满布幼蠕之脸。手端一个海碗刨粥而食,生怕遭人争抢似的,舀匙匆促,以致糊额粘发,形如饕餮,口里含含糊糊道:“虽然头发粘粥,但我不想改名叫‘粥润发’。你别乱唤‘发儿’……”李逍遥心道:“这个该是‘金发宝宝’了。”大著胆子望其躯一眼,胸下竟是大蛆之形,仅只头脸、双手仍似个未长成的人。

李逍遥吃惊不已:“怎会……”太婆岂有工夫闲扯,急问:“鬼豸儿,你捉来的人呢?”李逍遥心想:“原来鬼豸是这等状!比我曾见过的所有‘鬼蜮孤儿’都骇人得多……”吃粥的:“须找一熟妇来挤奶水泡粥,不然我吃不下这麽多蛆。”怕人不相信,伸碗到李逍遥眼皮底下。“你瞧!”

海碗里蠕蠕纷动,映入李逍遥眼帘的赫然竟是许多白花花小蛆幼蠕,他正骇然掩口,太婆把碗拨了开去,问道:“那几个人哪儿去啦?”鬼豸儿:“阿弩把他们挖走了。”婆、李二人各皆不明:“什麽弩?”鬼豸儿刨粥道:“就是小甜甜!她拿了张新月弩,追著我射……”太婆怒道:“以你的本事,怎会斗不过那小蹄子?”鬼豸儿舀蛆入口:“她说要请我尝尝‘爆裂蛊’,你知道我眼下的法力吃不消这个……”李逍遥心下惊奇:“‘舔甜’有这麽厉害?原来这毛毛虫怕什麽‘爆裂蛊’……但那妞儿怎会好心救人喏?”

此亦太婆之疑,不禁低哼道:“她未必有那等样厉害玩艺儿。”鬼豸儿咀嚼道:“你知我不能试。”逍遥想:“难道一试就玩完?”太婆怒道:“你一身虫族魔力,怎能任由到嘴的几只老鸭飞了?”鬼豸儿道:“老鸭汤我爱吃,但左近有一条‘八部天龙’在克制我的魔力……”李逍遥心念乍然一动,只听太婆语声微变道:“南豪北傲,哪一条‘八部天龙’会在此地?”鬼豸儿叭嗒吃粥:“想是那个奶妈型的,因为我感觉不具傲雪那样强大的气势……”逍遥寻思:“傲雪妹妹气势有这麽大吗?怎麽我感觉不到……”

太婆愠道:“单只一个林月如就把你镇住了不成?”鬼豸儿舔勺道:“你知道我没这麽‘肉’……”李逍遥盯著它那肥涌涌之躯,皱眉想:“你确实很有肉!”太婆变色道:“那为什麽……”鬼豸儿捧碗的手影竟尔颤然:“因为我看到两只鸟!”太婆冷哼道:“你何时变得连鸟也怕了?”鬼豸儿:“刚才。”

觑看金发下那双悚然之目,太婆忽尔不安:“能令你害怕的鸟儿,天下最多两只。一只在傲家,另一只在蜀山!”逍遥在旁皱脸:“连鸟都这麽可怕?”鬼豸儿舀蛆又食,似欲以狂吃压下惊意:“听说这两只鸟很少远离主人。我还想多吃几年粥……”太婆亦凛:“‘名嘴’扣扣素为傲霜的耳目,‘神经叨’圣堂八哥则是剑圣的宠儿。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李逍遥急欲脱身,看出太婆神思不宁,适时说道:“我想他们是来对付你。否则何必用这麽豪华的阵容?”若非太婆听得舒服,一巴掌已掴过去。但仍感不快:“什麽时候轮到你这‘小强’说话?”李逍遥硬著头皮多浇凉水:“逍遥儿只是想提醒老前辈,凭你的能耐自然谁都不必怕,但若同时树敌太多,蜀山、北傲、光明教……几拨对头齐找上来,究也不好打发。”当他说话之时,鬼豸又凑鼻到後颈乱嗅。

太婆究属老谋深算,闻言自陷沈吟,似觉有理。李逍遥在旁察貌观色,忍不住问一句:“‘小强’这个叫法听得亲切,究竟何解哦?”太婆浑似未闻,鬼豸所捧碗里忽落一只黑乎乎昆虫,低眼觑见,忙挑开去,憎然道:“蟑螂!”

李逍遥暗感鬼豸形躯诡异,怎敢多瞧。本想逃走,恁奈太婆仍扣他一边腕脉。两相接触实在,并无虚妄之感,他又难相信这是幻像。太婆突然顿杖道:“那小蹄子必没走远,且看我用‘妖闭空间’把她逼出来!”正要作法,树丛簌的一摇,蛆躯滚滚而出,又是一个金发散乱的鬼豸,见著太婆身边有个相同形状的,立时尖声道:“是谁冒充我?”

通常遇到这种情形,难免令人倏然不知所措。太婆只道後来者是真,急朝身边那个发掌,斥道:“好啊,混到我身边来了!”那鬼豸忙端碗避到李逍遥身後,口吐尖喙钉入李逍遥後脊,使之两眼顿白,形如傀儡般狂发拳脚,究竟胜在内力强厚,太婆怎敢硬斗武功,忙掠退十数尺,诧道:“使的是我干弟弟的‘魔控傀儡术’!你不是假的……”

细管般的尖喙悄然缩回鬼豸口里,李逍遥又即恢复常状,只愣不解。但见树丛畔蛆躯幻灭,後来的那个鬼豸荡然无存。却立一苍发老道,望出太婆和鬼豸面色懊恼,哈哈一笑:“呵呵,鬼豸儿,你就别在乎那了。形名虚壳,只不过是个符号而已。不好意思,借用一下!”

太婆翻眼望天,森然道:“无戬老道!日前你聚众与我的‘妖闭迷空’作对,暗助那蜀山封老三,我还愁没地儿找你呢,却自个送上门来了!”李逍遥神志渐回,认出易观道,心下暗异:“先前倒未瞧出这老道有此变化之能!”其实易观道所精的正是此类幻惑之法,武功反而只属二三流的路数。然而与太婆作对,武功再高亦未足效。

未等李逍遥想通易观道至此为何,四下里树影攒然,现出许多术数之士,悄悄地围拢。易观道话声忽转西南,笑道:“看这满天道气云集,此刻你再使妖障大法已迟了!老前辈,咱这就叫蚂蚁啃大象!”最末一句却发自东南。

四周推来不计其数的喷洒秽血之筒,太婆柱杖而立,视如不见,冷笑道:“对付老身来著?”易观道笑声自鬼豸碗里飘荡:“好戏才刚刚开始!”鬼豸翻勺乱搅,无觅其踪。易观道笑声又从李逍遥裆内传出:“老妖婆,我灭你小徒,你必不服,那就再连你也灭了,且看怎地!”李逍遥拉开裤头乱寻,唯见根宝独自在内,并无多余。

太婆冷笑道:“想灭我,凭什麽?”四下里秽血乱喷,浇洒满身。太婆方只一怔,镰杖上所挂三颗人头全变易观道之脸,睁眼齐笑:“交出尹六侠等人,或许众同道念尔年老,不教你死得太狼狈!”笑声未毕,太婆扬手把杖上人头变成三团火球。因见满身皆污,太婆张手怒道:“泼我一身!”声犹未落,後背倏穿一枝金光闪闪的大箭,正是昆仑天弓的手段。

李逍遥惊:“凭太婆之能,怎会避不过?”待见幻辉席地,笼罩太婆之躯,眼往上瞧,空中卦象六合,分头锁定太婆之躯、覆盖鬼豸身形。原来东边有软天师、西是易观道、北端黎遇船、南边现出厉风行之影,银眉威肃,凛然喝道:“妖人!今是你伏首之时……”太婆抓李逍遥到跟前,嘶声道:“厉风行,你的剑须穿过他,才杀得到我!”厉风行眉关方蹙,太婆趁其投鼠忌器,运功溶化背心之箭。

她本想唤鬼豸护法,忽然发出一声尖叫,李逍遥一惊回觑,只见太婆胸口嵌入一枚鬼骨翎针。那黑须道人晃身急闪,从黎遇船背後探出一只诡瞳悄窥。鬼豸大嚎声中,乱喷蠕浆,势若飞箭般射向人丛。蓦地里幻盾陡现,悉数挡去。人丛里快步走出一个拎提箱者,朝鬼豸回敬以满瞳烟花,扰乱其目。随即又有一人肩扛黑筒半蹲於地,另一人摘下口叼之香,随手引燃,轰然喷射鸡血狂焰,那两人也皆震跌,眼珠七上八下。筒落一旁,犹冒余烟。

厉风行忙叫一声:“小子,趴下!”李逍遥未暇多思,觑得有人端一挺有支架的黑管子乱射三昧真火,忙低头趴身,以避其芒。瞥见鬼豸迅即缩小,竟自土缝隐匿无余,唯剩一只破碗在地面跌荡未定。

头顶上激芒如梭,自然是厉风行信手驳剑,李逍遥突感不忍:“太婆还未得会南宫烈火……”一时竟动慈念,悄发天师符欲帮太婆挡刃化劫,恁奈身沾污秽,使法不灵。只道太婆终告无侥,但闻嘿嘿两声冷笑,太婆中剑著燃,又似以往一般浑化稻草之形。夜空中回荡如枭之号,凛凛侵入众人心头:“我还会回来!”

枭号乍消,人丛中连有十余人断首失头,摇晃而仆。易观道变色道:“除恶务尽,否则遗祸无穷!她的肉身在哪里?”众皆面面相觑,哪知其故。黎遇船掐指急算,耷然道:“想在左近。至少我敢肯定尹六侠他们被困在不远处……须去解救他们!”众道大呼小叫忙追。

李逍遥兀自拉裤乱寻,心中奇怪:“易老道的话声最近怎麽老爱从我这处传出……”独见根宝在内没精打采地“嗨”了一声,打个招呼。李逍遥方只一怔,後领忽紧,厉风行话声凛然:“你又在这里做什麽?”李逍遥不得不答:“我……找人呐!”厉风行严辞警告:“勿找妖女,否则……”

“找啥妖女?”李逍遥苦笑道,“我哪认识什麽妖女?”厉风行将他顶到树干上,锐目逼视:“那你找谁?”李逍遥素畏此人,唯答:“月……月如哇。我找她行不行?”厉风行一怔,随即面色缓和:“找她就对了。”李逍遥便是不解:“为啥?”厉风行将他衣襟松开,默视片刻,说道:“你跟她在一起我便放心。林姑娘一身侠气,端的正义凛然。有她在,我会少担一份心事。”李逍遥又问:“为啥?”

“因为你满身邪气,令我很不放心。”厉风行屹然负手,望天而语。“我不想亲手清理门户……她大概在西北方向,距此不远。你去找她罢!”

李逍遥挠头:“西北方向一走到底,可能走到罗马了……”厉风行怎知他咕哝什麽,忽问:“我那小徒文凤呢?”李逍遥暗吃一惊,忙道:“她不是去找你了吗?难道……”厉风行蹙眉俄顷,方道:“女人就是很麻烦!”李逍遥探问:“为啥?”後领又紧,厉风行并不回答,将他提在手上,面朝西北方向,冷哂:“我送你一程。”

李逍遥忙道:“可是封三修五尹六……”厉风行冷然道:“有我。”言罢将李逍遥一挥而出,半空中有飞剑幻闪相承,使立其上,豁然疾飙。李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已撞过大片树丛,只是稀里糊涂,失堕难止,却砰地与一人撞个满怀。那人正匆匆赶路,不意遭此飞来横劫,只哼一声便倒:“最近我很倒霉!”

“尻,我就该料到厉风行这王八没整好事儿……”李逍遥亦悲,待满头乱星旋定,方才看清旁边那张咸鱼般脸。“咦,有亮!”

友谅抚额叫苦:“又撞见你……这路没法走了我!”逍遥:“你看有多巧!”友谅:“有没万金油给我擦一下?”李逍遥掏药给他,无意间看见前边有一幅干枯的人皮随风招展,想起长贵之言,顿惊:“尻!就这里了……”友谅背对人皮,痛声道:“不是这里,是右边额头。”李逍遥扳转其头,使朝人皮,陈友谅呜呼:“哇,乳晕扩张这麽大!”李逍遥拍其脑袋:“乳晕咱也有,别老这麽色……快去救人吧咱!”不由分说,拉起友谅便寻。

原来此处便是临近先前那片破网渔囤的林子。友谅:“等一等,看我的铳还能不能使……”李逍遥道:“你不是有刀吗?用刀就行了!”友:“这要看对方厉不厉害。”逍遥:“你那破铳能打到什麽高手?你说……”谅:“比如前边那破和尚。”

树林尽处檐下有僧影坐地。李逍遥辨得似一喇嘛,忙按下友谅之铳,低声道:“这喇嘛我见过,在傲雷大营里……”友:“就算你没见过,我也要跑。”李:“为啥?”谅:“这里背段法条给你听:本朝诏谕,凡殴打喇嘛的,砍断他的手。凡诟骂喇嘛的,割掉他的舌头……”李逍遥:“知道你为啥没出息吗?太守法了!”友:“那就再讲两个故事给你听:江南佛教总督杨琏真伽,驻扎杭州,把宋朝皇帝和大臣所有的坟墓全都发掘,挖取陪葬的全部金银财宝掠归己有;并且至少有五十万户农民,亦即二百五十万人,被他编为寺院的农奴。喇嘛所过之处,随从如云,强占民宅住宿,把男子逐走,留下妇女陪宿。没人敢说个‘不’字。此外,喇嘛在街上很少买东西,只迳行夺取。一个遭抢的柴贩正向大都留守李壁申诉,众喇嘛已手执棍棒,呼啸而至,把李大人摔倒痛殴。李壁向大汗控诉,大汗立即下令赦免喇嘛。”

李逍遥愤然道:“那挨打的也姓李?”友:“又一次,喇嘛跟一位王妃争路,竟把王妃拖下车辆,拳脚交集。大汗的反应仍是下旨赦免喇嘛。皇亲大臣尚且如此,对底下的平民百姓可知所承受的蹂躏。”李逍遥怒道:“可是林月如要受他们蹂躏,我可不能不管呐!”谅:“那就再跟你说一下等级──本朝将臣民划分十阶级,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医、六工、七匠、八娼、九儒、十丐。”听到儒不如娼,李逍遥咦:“怎麽读书人不如妓女呀?”友谅:“所以说文人贱格嘛!”李逍遥啧:“险些上老婶的当了!”友:“虽说我官小,总也是第一级。你呢?”李:“我介乎於道跟医之间。如若算上造型,也是个僧……”谅:“你那头布满毛刺,跟仙人球似地,没有和尚那麽秃。”

李逍遥抚头恼道:“那又怎地?你头秃过我,也不是和尚呐!”友谅:“就算我是个官僚阶级也没用,王妃都惹不起喇嘛。”李:“怎麽这等跩噢?”谅:“再背段规矩给你听:喇嘛来自吐蕃密宗,俗称‘西僧’或‘番僧’,背後有天竺国撑腰。大汗尊其法王为国师,由来已久。这些以慈悲为怀、普渡众生的所谓活佛,得势受宠,其实是本朝百姓的最大灾星之一……”没等唠叨完,李逍遥已不在跟前。

树下喇嘛一身红,背朝黄瓦青砖,煞是夺目。李逍遥尚未走近,已感头皮发紧,待觑辨其相貌,愈感忧愁:“我笃定打不过这家夥!据说他比鸠摩罗更厉害。号称什麽孔明……呃不!孔雀明王座下首席大弟子,道行想必不在厉风行之下,但肯定在我之上。因为他有‘阿鼻剑’,而我的小仙剑早给一妮子弄丢了。尻!这班喇嘛为啥老爱动月如的歪脑筋呢?”

那青年喇嘛仰看檐头滴殷,眼珠稍瞬未移,身形神态又似在默祷经文。李逍遥不知他有没发现自己,回想那日傲雷大营所见,此喇嘛身手决然不弱於无忧公子、傲雷兄妹以及南宫烈火等诸豪,甚至连燕辉煌都对他表露三分好奇。思及於此,李逍遥心头仿佛一路添砖般不住下沈。但既已到此,凭他个性只能是有进无退。不敢多想稍後与这喇嘛交手的结果,自量可悲之余又感好笑:“她林大小姐从来瞧我不起,可是每回出事,居然都是我逍遥儿巴巴地跑来为她玩儿命。不知她会怎麽想?”

陈友谅看出他是枉然送死,忙扑身按翻,将李逍遥拉进树丛草窝密蔽处,咬耳道:“你不要命了?番僧不守杀戒,何况这是密宗教内杀性最大的摩多罗活佛……”李逍遥挣扎道:“杀性这麽大还做活佛?”友谅死命按定:“鸠摩罗杀性也大,可他在咱们心目中不也是活佛?”李逍遥想到鸠摩罗、僧伽罗,一时心头难过,但却有计:“是了!他们同是密宗……”暗欲冒上一险。友谅忙拉:“这种情形不可力敌,须避开最强的,何妨绕到屋後找找最弱的?”

李逍遥夸:“有亮,你果然有诸葛亮之才!”谅:“咱俩最大的分别在於──你是一勇之夫。拿著支软不拉叽的剑就想单骑匹马打通关救得美女当丈夫,简称‘匹夫’!”李逍遥掐他脖子:“夸你一下就翘!对了,你这麽见多识广,可知这片旧屋是什麽名堂?”友:“是古董!昔金枪王将军祖屋,传到子孙王员外手里。没塌之前也算枫桥镇一绝……”逍遥问:“这屋塌了吗?”谅:“我想快了!”

李逍遥侧头看其狞脸发狠之相,奇道:“何出斯言噢?”友谅从怀里摸出一包物事,低嘿道:“那日在湖塘边撒尿,见鱼羊寨何家兄弟乱丢硝石火药撒满岸,似想留作炸鱼之用。被我顺手捡了些,当年诸葛亮曾用‘火攻之策’烧刘备连营。我打算模仿……”李逍遥在旁只有愣眼乱眨的份儿:“烧刘备连营?”

友谅筹划曰:“你在前边佯攻,只管虚声叫阵,引人注意。待我如此如此布置妥当之後,因见屋後火起,趁里边喇嘛受惊往外跑,屋内必将空虚,我就从後边溜入,把林小姐打救出来。为除後患,你再想办法把那大喇嘛引回屋内,堵门不让他出。然後呢?我把这屋炸掉。时辰一到就灰飞烟灭,嘿嘿!到时不须怕喇嘛找我报仇,并且林大美人也因感激我冒死闯入险地独力相救,而以身相……”李逍遥问:“这个计划是不是打算连我也一块儿排除掉?”友谅忙掩言道:“哪的话?你只须把那摩多罗堵回屋里,然後我在门外将火药点著。但会给你留下‘从一数到十’的逃命时辰,当然由我来数……”

正拨弄如意算盘,以图一役得以“咸鱼翻生”,李逍遥却又没在眼前。友谅忙寻,只见李逍遥立在摩多罗适才所在之处,招呼道:“别扯了,人家走啦。我看这屋里没什麽看守……”友谅忧道:“怎麽会这样?”

李逍遥仰望檐上滴血,亦感惊疑:“我也想知道。”友谅忙搬来墙角一副修梁梯:“那你还不快上屋顶看个明白!怎会滴下许多血噢?还是小心些好,别中计……这有梯!”李逍遥边攀边嘱:“你在下边扶稳哦,别害我摔。”谅:“哪的话?”待李逍遥上屋顶一瞧,原来瓦上有两具尸体,黑衣蒙面,不知是何路数,但看来刚死不久,血犹低淌未干。

李逍遥啧然道:“头都给打碎了!瞅著像看守,跟许千户他们装扮无异,莫非是一夥的?却给谁杀了哦……哎呀喂!有亮你……”本想踏梯而下,哪料脚底踩空,坠落时瞥见竹梯悄搁另一边,竟挪了位子。未暇多想,噗砰一声跌下,口中犹叫:“尻,有亮!你怎麽把梯子从我脚下挪开了?安的啥心哦!”友谅在檐影中探出一脸坏笑:“哪的话?是你自个走位走偏了……”话未说完便遭李逍遥压倒在底下。

李逍遥从他身上立起,卷烟叼嘴,说道:“这叫摔得偏!”友谅趴在土里闷然道:“尻……忘了你会轻功!”李逍遥揪他起来,恼道:“你不是好鸟!”友:“哪的话?其实我还是能帮得上忙的……”李逍遥哼道:“你在这儿只是碍我手脚。真想帮忙的话,不如你去渔囤那儿背一缠足的小妞到林子里等我,她叫银花。旁边还有一阿婆样儿的,你去一看就知道谁了,顺手提拎了他,有你好处。”友谅一听便来神:“有缠足的妞儿?该是大户人家了,我去救她於落难之中,料想……”但仍不忘小心,探问:“诸葛一生惟谨慎。那儿有多少看守的歹人?”逍遥:“没人,仅有两只……我不能肯定是不是狗。”友谅登时起劲:“狗就没什麽可怕的了。”

李逍遥忍笑目送:“祝你好运!”待陈友谅抄家夥赶去别处救美,料他多少能挨一会儿,不至於在此添乱。李逍遥心想:“两只狗魅应该不至於能玩死你。等我搞定这边,再来救你於危难之中……”虽存此念,亦感最凶险的反而是此处。姑且不去想摩多罗何以神秘隐遁,仅闻古宅里飘弥的浓郁血腥之气,便知所临何境。

此屋显已遭其物主闲置多时,正是歹人藏匿的好去处。李逍遥入内寻探,一迳提防有人埋伏於暗处。脚底沾地殷湿,血水处处,空气中隐含一股说不清名堂的药味。李逍遥皱眉掩鼻往里寻,穿屋过院,回廊宛转,直找不著北。他正团团乱转,苦无出口可走,忽见一扇落地窗内微透光亮。李逍遥喜:“线索线索……”

大眼窥探,依稀白帘垂幔,无风自飘,晃眼看不分明。门吱呀一声悄开,虽然有锁,毕竟挡不住李逍遥那等样一双手。他瞪著大眼一路进来寻索,只觉阴风惨惨,无意中竟置身於许多副新棺之间。

李逍遥心头打了个猛鼓,不觉後退之时,腰撞一棺,盖板撼然半开,隐露半张死状骇恶的青惨惨面孔。李逍遥惊:“噫噫……”忙不迭蹦开,又见里隅仍置多口棺材,与外屋不同,全属黑棺。眼前垂幔飘扬间隙,现出供桌上的灵位香烛。分明写道:“恩师王扶林员外之位”,其余皆是“师母赵菲菲”、“师妹王每萍、王每燕”之类。

李逍遥稍为定神,心渐恍然:“知道了!这不明摆著吗?前次与灵儿在枫桥镇夜探王员外家,却撞上他全家被灭。留个黑锅扛在我身,至今没有洗白白。”见案上横搁一支金缨大铁枪,其杆苍糙,色泽灰淡,显似六朝古董。他不知铁枪王的旧典,趋身近觑,见桌上摆有酒壶,随手拈起一摇,暗喜:“渴得紧了,还好有得喝。”不理禁忌之说,端壶便饮祭祀之酒。一口气吸掉整壶酒水,胆气自壮,不再似初入此屋那般心头悚悚。但越喝越渴,又到桌上挑没蔫透的柑桔吃。

王员外乃本地大户,虽说全家被灭,门生远亲尚众,供品两三日便有人来换摆一新,果肉糕点陈设丰富。李逍遥拜死人道:“大夥让我逍遥儿枉背黑锅多日,且省些口粮算周济也好赔偿也罢──就当请我一顿。”众棺沈默,鬼才理他。李逍遥倒不介意,取辟邪香符换摆上桌,料能无异。不一时肚撑胃饱,坐在供桌下点烟思索:“可别搞错了地头!月如小妞若是被捉,歹人怎会将她窝藏此地?但那摩多罗在外神秘出没,又是为何?还有屋顶上那两个黑衣人的尸体……怎麽‘挂’得那样高噢?”

这时手痛起来,火烫锥剜也似。因见没人笑话,李逍遥忍不住哼哼叫苦,自抚断指伤口,不禁恨骂月如。但听屋外隐隐有脚步声近,李逍遥闭口不迭,取药重新裹伤。没等缠回绷布,又觉屋外不止一人朝这边走来。李逍遥心头发虚:“若是家属进来撞见我坐在这里,把我当什麽人了?”忙觅避躲之处,但这是空屋,除棺材之外没地方藏妥。李逍遥悲:“莫非又得让我钻一次棺材?”

这些横死之人个个面目难看,李逍遥怎敢与之共寝,兀自犹豫不决,脚步声已近在门廊。李逍遥咬牙拔剑,把心一狠:“何必这麽窝囊,不如搞定你……”但听庭内有人沈哼道:“拓跋公子怎麽还未到此?”却是鬼力赤的话音。

李逍遥顾不得奇怪,但惊:“这家夥我可打不过!”庭外又有足音悄跃落地,一人低禀:“大人,易先生伤重不能护主前来,二公子半道失踪,据说遇上了殷承宗这贼。还好摩多罗法师已去搜救,加上贺千户,两强联手,料必无碍。”话声入耳,又教李逍遥忧然:“唐翔千也到了,我还不死?”本怀打斗之心,眼看搞不定,连忙收起木剑,趁外间数名高手停步谈论,从门後悄挪至里屋一隅,总算身轻脚快,不露动静。

门外微按一只戴紫纱手套之掌。李逍遥尚未找妥藏身所在,便听一人在门口冷冰冰的哼道:“没想到关东的人也动那小妮子的歪脑筋,大概窝藏此处……什麽动静?”李逍遥听其末句陡转惕然,似有所察。只道躲不掉,暗忧:“尻……”

廊下数名高手一齐仰面,堪堪听见空中荡落一声冷笑:“傲霜,你若再跟雄爷过不去,下半辈寡守空房罢!”

“好轻功!没想到有漏网之鱼……”唐翔千话声未落,院外已怦然堕响,有报:“恭喜二奶奶,捉到那逃窜的蒙面人了!”唐翔千啧然:“想是杜黄皮。此人素乃强雄麾下头号轻功高手,不想仍是逃不脱二小姐的‘暗香’之袭!”他也是暗器大家,适才本有出手之意,恁料杜黄皮话音犹萦,人已遁出墙外。然而傲霜不动声色,独门暗器後发先至,杜黄皮究逃不脱。

李逍遥在屋内咋舌难收:“二姐也来了?我想不死硬都难了,这次……”曾闻傲霜最想要他的小命,免其高攀。当下狭路相逢,料她决不会高抬贵手,是有此惮。傲霜的手又从门上收回,冷然道:“暗香袭人,怎入方家法眼?让我亲自问口供,以查明二爷下落。”唐翔千道:“好,我们自会找到林小姐。只是……时贤侄,辽东耶律家的走狗怎会选中令师故宅为其巢穴?”一个尖刻话声恭然道:“小人亦奇怪,但此处素来偏僻,又是停棺所在,等闲乡人不敢擅近。想因此故。”

鬼力赤低沈的道:“时寒冰说的不错,以你的忠心料能早获提拔。但有一节不可不防,那侠王丁建阳虽说比你还恭顺朝廷,又与刘尚书是亲戚。这场江南豪族‘东床之争’,我仍担心他会暗助别人来跟咱们作对,须知我们傲家的立场是希望拓跋公子独占鼇头!”唐翔千:“大人,我相信侠王府不会站在关东强雄一方。这麽明目张胆跟朝廷重臣作对,他不想混了?”

“错,”鬼力赤阴然道。“我担心他会站在刘晋元背後。都是朝廷大员,他丁建阳帮刘尚书而不帮拓跋老太师,倒也不怕会背个与朝廷作对的恶名。只是刘尚书属‘後党’羽翼,整天对兵部的事儿指指戳戳,又指摘傲军操控钦传邸报左右天下舆论,分明想帮太妃夺我们傲家的兵权。这个人我们很不喜欢,帮刘府入赘江南豪门,就是跟傲家作对!”

唐:“大人所虑极是。不过那刘府小儿寄斋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丁建阳想帮自己亲戚,到了比擂夺魁之时,我看他也使不上力气。”鬼力赤阴脸道:“听说丁情的事已然解决,武林风评於丁家有利,都说大义灭亲、迷途知返、浪子回头实属难得。这个人身怀绝世难逢的武学机缘,若侠王派其儿子到时上场以武争锋,恐怕连耶律强锋也不是他的对手!”唐:“丁情不至於会追求林月如罢?”

鬼力赤沈吟道:“我只怕他真正的目的是要帮刘寄斋剪除所有强敌,然後故意输给刘寄斋,让刘寄斋自己去面对林小姐。”唐翔千听得连假眼球都掉了一个,唯惊:“此节我和易先生竟然没想到!”鬼力赤阴脸道:“我也没想到。这是扣扣日前窃听的密谈……”

李逍遥怎暇多听,忙於趁隙找地儿躲。但连揭几口棺材,里边都死相难看,实不敢碰。唯入内宅另觅好点儿的,本要搬出死尸请其挪窝,待掀盖一瞧,里边躺一老妇难看之极。李逍遥手拿赵菲菲的灵牌先瞧一眼,心中苦道:“唉,没想到里边是这副尊容……”打消搬尸腾位之意,犹未觅著去处,门声已响。

唐翔千边安回假眼珠边说:“不想强雄的手下也打这歪主意。时贤侄,为找出林小姐被藏的所在,恐怕要冒犯令师一家老小了!”时寒冰:“各位请随便。小人为报效朝廷,铁了心跟著帅爷致富享福,全身都已货与皇家,何况别的……”鬼力赤阴脸道:“那就随便冒犯了。”时寒冰佞笑:“怎麽折腾都行!”鬼力赤嘿然一声,自感心寒。

“咦,这口棺材是空的!”因闻门声推响,李逍遥正慌不择路,无意中掀开紧靠墙角里隅的一副棺盖,触手已觉不寻常,虽甚沈重,凭他内力倒不费多大劲儿便即揭起。瞥见棺内空虚,不容多想忙入。“哎呀!哎呀嘿……怎麽没底儿呀?”

凭鬼力赤等人之能,再细小的动静原也逃不过其耳。但就在这时,外边林梢突然啸声如百虎齐嗥,顿将所有杂声淹没,鬼力赤等各受牵制而去,到门外纷问:“除了老苍龙还有谁?”

不需要院外守者回禀作答,一语铿锵远荡,横断林涛,悍然道:“傲霜,如不想下半世做寡妇,那就跟我去罢!”劲声摧震,瓦砾纷碎,足见内力之强。鬼力赤变色道:“辽东断帅!”那人在林中啸声横荡,稍瞬即远,另一苍劲之声继以嗥笑:“傲霜,怎麽没胆不成?”鬼力赤不禁动容道:“这是老苍龙!二小姐莫去……”言犹未了,傲霜已越墙而出。

李逍遥脚踩棺底板,方想躺下,哪知厚板稍触即启,顿时跌堕而下,头上棺板又合,眼前登时漆黑一团,外间话声犹不及身畔蚊鸣扰耳。他心中一惊:“有机关!”随即身落大堆软绵绵稻草之上。倒摔不疼,只是晕:“王员外家棺材里怎麽会有机关哦?”心头著慌,忙欲起身,无意中踩著旁边一足,才知有伴。

李逍遥落手一摸,掌间盈然丰握,立时百感交集:“唉……”

此前他一路溜进王家祖宅,怎知其内竟有许多高手,鬼力赤等从後园搜来,李逍遥趁摩多罗乍离,打前门闪入,彼此并无照面机会。李逍遥仗著身手轻快,总算履险如夷,又有几分幸运,居然没给发现。但堕此窟,才知王家棺材里别有洞天。

摸著一只秀足,李逍遥已知端的。乍以为月如免不了要给个耳光,却无动静。漆黑中又看不清楚,因觉她默不作声,李逍遥不禁担心:“可别有事才好。”取半截松香点著,才见大小姐昏卧一旁,难怪没甚反应。李逍遥惊探其脉,幸尚正常。但施尽解数,毋论醒狮昙、还神丹、水灵丸、回神香,均告无验。

李逍遥忧:“怎麽弄不醒转哦?”乱挠一回脑袋,猜想会不会是别人点了她的“昏睡穴”,致有此状。给别人解穴,他本不在行,但为救醒她,不得不试。老洪医书虽揣在身,其中便有疏血畅脉之方,平日只嫌麻烦,懒於钻研。当下唯有翻书细阅,欲谙图说诀窍,免得出错。还好他天性聪明,非似戏文里郭大侠那等蠢。不一会寻著解法,只是有桩难处,李逍遥转望她腰股,暗犯迟疑:“要往这处推拿半个时辰,搞不好就跟‘非礼’也似。”

抽了半棵卷烟,方下决心:“此非久耽之地,外边龙虎争斗,‘北傲东雄’不论谁赢,必有一拨人找到这处。届时若还未弄醒如姐,背著她就不好脱身了。”捻灭烟头,摩手擦掌之际,唯盼:“救醒你时,别又栽我多一条罪名噢!”收拾心情,依书指引,专心推拿其腰股,只觉她肉实腰韧,触手欲弹,一摸上去便即紧绷绷地,李逍遥叹:“这妞身体真好,都棒过棒胡了。哪似我这等松垮垮?早知如此逊法,我以前该坚持多举两下哑铃……”不知不觉,把月如之腿当哑铃举了两下。

“哇,手酸……”李逍遥揩汗愣看,因见忙了好一阵,她竟无解穴之象,不由沮恼:“怎麽回事儿哦?”担心友谅、银花那边的处境,更虑鬼力赤等人搜到此处,焦躁起来,不觉往她丰实颀秀的大腿捶了一拳。

这一拳猛不丁打著筋,通常会迅即隆起一小团肉包,继而平缓如故。但会使人陡然麻痛不堪,昔在王小虎身上已然屡试不爽。李逍遥随手给了林大小姐一捶,本出无心,恁想她闷哼一声,睁眼怒视,继之以满面忍痛之色。

李逍遥兀未察觉,又即埋头翻书,借微光苦辨老洪涂鸦之穴图,口中自言自语:“书上都是这麽说的,怎麽就不好使呢?难道老洪搞错了?”身後有语脆然:“狗贼,要杀就杀,甭给姑娘来这一出!”

“哪一出?”李逍遥闻声愕顾,触及大小姐一对怒目,乍怔即喜:“啊……哈哈!终於苏醒了,不枉我一番苦功!”在他心里最大的欢喜倒非林月如安然醒转的缘故,而是自己终於摸索会了替别人解穴的门道,虽仍懵懵懂懂,毕竟有些成效,是以开心。

林月如借微光隐约辨出他的模样,不由一怔,原有的惕然之意转为懊恼:“小贼,怎麽是你呀?莫非你跟歹人是一夥的……”本怀此思,又觉不像,想起父言,暗觉“小贼”坏虽坏矣,却并不卑鄙,更非大奸大恶之辈。念转此处,乍涌的愤恨之情稍减,高傲的嘴边挂出些许不屑的冷笑:“你在这里干什麽?”李逍遥料无好报,唯叹:“我在这里挑灯苦读。”月如冷笑:“出息!不过我瞧你也是被逮进来的,够运跟我关在一处……但你别指望姑娘会带你一道逃出去!”

李逍遥笑:“行啊!你先出得去再说罢……净吹。”月如大怒:“无礼!”李逍遥为她徒忙半天,反挨斥骂,不由来气:“你再说一句,我就真拿你‘无礼’一通了!”这话出口便即後悔,非因唐突冒犯,而是生怕她扑来怒殴。以月如的脾气,既已醒转,他出言不逊岂不是自找苦吃?

哪料月如闻言虽怒,却立即闭口,似有所惮。李逍遥难免奇怪:“这麽忍得住?”待多瞥几眼,瞧出她虽睁眼说话,身犹僵卧不动,才知端的:“氽!原来只活了一半,昏睡穴虽解,别处仍给封著……还有啥穴没解噢?”月如不去瞧他满脸苦恼之情,兀自警告道:“你别趁人之危噢,小贼!”

李逍遥老羞成怒:“我啥时趁你之危了?还有,别再‘小贼小贼’地乱叫,我没名没姓吗?”月如恨恨的道:“前次我夜宿六榕客栈,你突然摸上我床,解我衣衫,还……还说不是小贼?”李逍遥早知有此误会未曾冰释,既然她又旧事重提,不得不辩白:“看看你,自以为是了都!事实是这样的……”两人一齐回头,恍见百里溪在练“离魂大法”,随即李逍遥跟踪到了林月如的床上,钻之入帐。

林月如愤道:“又鬼又神的,看你连谎话都不会编得象样些。说什麽歹人灵魂离窍,离躯之魂竟来作恶,於是你靠女鬼相助,赶跑歹魂,救我於床帐飘摇之中……我傻的吗,信你这种鬼话?”李逍遥原知她必难相信这等样奇事,无奈唯笑:“那你说是怎麽回事呀,如姐?”月如猜想:“我看是这样的……”两人一齐回顾,恍见她在溪边涤足戏水,树後露出李逍遥垂涎的嘴脸,暗暗赞美曰:“多好的姑娘呵!”继之以月黑风高,他吹入迷香,撬门入帐。

两相比较,倒显月如所言符合常情。任何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李逍遥满嘴荒诞无稽,非但辩白不清,反而越抹越黑。迎著她清风明月一般的目光,李逍遥不敢再枉然辩解,捧头悲叹:“许是你对,我没话可说!那又怎地?”只道自承恶行之後月如必愈鄙视,哪料她面色竟缓,愠瞪他一阵,哼道:“早就知道你垂涎於我,想追求姑娘原也无可厚非,可你不该用那些卑下手段!”李逍遥又欲辩驳:“我想追求你?”月如杏目俏睁,“还敢狡辩?”逍遥又即捧回脑袋,“又是你对,我没话说……但又怎地?”

原知在她面前,说什麽都不如她说的管用。李逍遥除了伏首低头,一概认错以外,别无摆脱僵局的出路。虽感冤屈,但也没想到此法竟使她气消不少,反似恨意大释,话语更见缓和:“姑娘是宽宏大度的人,你既知错认罪,只要诚心痛改前非,我既往不咎又有何妨?”李逍遥以头撞墙,笃笃而响。月如闻声又嗔:“你也不用羞愧到触壁自尽啊!再说了,我不是原谅你了麽?别敲了!免把恶人招来,这会儿我还动弹不得呢,如何保护你?”

“我这是造了啥孽哦?”李逍遥强抑心头悲意,转头问道:“你又惹了什麽恶人呀,如姐?”月如恨恨的道:“有一波斯胡……就是在寒山寺那会儿,长贵赶来向我报急,说什麽四个色狼逮了我丫环去,我哪料有歹贼却来赚害,来不及召集人马,急去追赶。半道却见一个老波斯胡候在路口,不知使啥蛊惑手法,似把我催眠一般,只是迷迷糊糊。强撑著到得山下,撞出个酷婆子,见我不怎麽迷糊,就上来点我穴道,往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但那婆子武功好高!大概比我爹爹差不了多少……”李逍遥一怔,“酷奶奶?”

至此,他心中已渐了然。此趟掳劫林大姑娘的多半便是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究出何意尚且不明,但既强者齐出,林月如自是不敌。然而八百龙今又功亏一篑,只因傲霜率北国高手突然来袭。他回想先前在枫桥小栈所听之语,尚幸月如完璧无缺。她乍醒时亦怕已遭非份,但觑身上衣衫安在,别无不适,方感放心:“还好没遭这小贼……”

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3)

林月如愤道:“又鬼又神的,看你连谎话都不会编得象样些。说什麽歹人灵魂离窍,离躯之魂竟来作恶,於是你靠女鬼相助,赶跑歹魂,救我於床帐飘摇之中……我傻的吗,信你这种鬼话?”李逍遥原知她必难相信这等样奇事,无奈唯笑:“那你说是怎麽回事呀,如姐?”月如猜想:“我看是这样的……”两人一齐回顾,恍见她在溪边涤足戏水,树後露出李逍遥垂涎的嘴脸,暗暗赞美曰:“多好的姑娘呵!”继之以月黑风高,他吹送迷香,撬门入帐。

两相比较,倒显月如所言符合常情。任何稍有理智的人都会觉得李逍遥满嘴荒诞无稽,非但辩白不清,反而越抹越黑。迎著她清风明月一般的目光,李逍遥不敢再枉然辩解,捧头悲叹:“许是你对,我没话可说!那又怎地?”只道自承恶行之後月如必愈鄙视,哪料她面色竟缓,愠瞪他一阵,哼道:“早就知道你垂涎於我,想追求姑娘原也无可厚非,可你不该用那些卑下手段!”李逍遥又欲辩驳:“我想追求你?”月如杏目俏睁,“还敢狡辩?”逍遥又即捧回脑袋,“又是你对,我没话说……但又怎地?”

原知在她面前,说什麽都不如她说的管用。李逍遥除了伏首低头,一概认错以外,别无摆脱僵局的出路。虽感冤屈,但也没想到此法竟使她气消不少,反似恨意大释,话语更见缓和:“姑娘是宽宏大度的人,你既知错认罪,只要诚心痛改前非,我既往不咎又有何妨?”李逍遥以头撞墙,笃笃而响。月如闻声又嗔:“你也不用羞愧到触壁自尽啊!再说了,我不是原谅你了麽?别敲了!免把恶人招来,这会儿我还动弹不得呢,如何保护你?”

“我这是造了啥孽哦?”李逍遥强抑心头悲意,转头问道:“你又惹了什麽恶人呀,如姐?”月如恨恨的道:“有一波斯胡……就是在寒山寺那会儿,长贵赶来向我报急,说什麽四个色狼逮了我丫环去,我哪料有歹贼却来赚害,来不及召集人马,急去追赶。半道却见一个老波斯胡候在路口,不知使啥蛊惑手法,似把我催眠一般,只是迷迷糊糊。强撑著到得山下,撞出个酷婆子,见我不怎麽迷糊,就上来点我穴道,往後我就什麽也不知道了,但那婆子武功好高!大概比我爹爹差不了多少……”李逍遥一怔,“酷奶奶?”

至此,他心中已渐了然。此趟掳劫林大姑娘的多半便是关东强雄旗下“八百龙”,究出何意尚且不明,但既强者齐出,林月如自是不敌。然而八百龙今又功亏一篑,只因傲霜率北国高手突然来袭。他回想先前在枫桥小栈所听之语,尚幸月如完璧无缺。她乍醒时亦怕已遭非份,但觑身上衣衫安好,别无不适,方感放心:“还好没遭这小贼……”

李逍遥心下存疑未释:“八百龙就八百龙吧,但为何挑中王员外这里窝藏‘肉票’?王员外家棺木底下有秘窖已属奇事,更奇的是‘八百龙’怎麽晓得……”枉耽多时,惟恐有人寻来,却不知月如尚有何穴未解,转头想问,待见她满眼戒备之色,居然防他如防贼。李逍遥一怔,随即恼道:“咱俩都‘同窟共挤’了,你还这样……”月如被他觑破心思,娇面一红,难免转羞为嗔:“现下还说这些风话,快想办法帮我解穴!”

李逍遥闷气未消,究也无奈,唯问:“你不会自己运功像高手逼毒那样把穴道给冲开麽?”月如嗔:“当下我哪有……”本想说此时焉有那样高的修为,但一转念,毕竟心高气傲,怎能在野小子面前示弱,改口道:“哪有足够的时辰运功解穴?”李逍遥一想也对:“鬼力赤或老苍龙他们哪一拨随时都可能回来。”此虑仅在心头晃过,未暇言明,月如在旁又嗔:“亏你还折腾半天,刚才简直白忙了。可见有多无能!”

“无能?”李逍遥想起根宝之颓,当下最受不了这麽说,何况是一帅妞当面嘲笑。不由勃然道:“不是把你终於搞醒了吗,‘褥’姐?”月如虽卧犹挺,嘴边挂出鄙夷意,冷哼道:“那只是你偷来的药好使,多闻几下连死人都醒得来。”

“偷?”李逍遥所用醒狮昙等药物均乃洪大夫、灵儿所赠,原非盗窃而获,当下闻言又即牙痒拳抖,随即又念转他处,惑道:“穴道没解,你先自醒转了?那我推拿你时,怎麽不喊非礼哦?”依她性格,料有此出。可惜每个人都自以为了解别人,李逍遥也不能免俗。

月如粉颊微红,继而仰目高视,强装坦然道:“想那时你在帮本小姐解穴,虽然无礼但情有可原。”李逍遥正自点头,她话锋一转,投眸鄙视曰:“可你每十下里倒有几手给我来阴的,别以为我不觉察!小色鬼,你就是这麽卑劣!”这次李逍遥没法驳回,心下大惭:“我以为她昏迷没醒,推拿其腰之际,见她屁股圆鼓鼓地晃花眼睛,忍不住就……顺便掐了几下。唉,没想到结果是这麽糗!”

他是顽童心态,得隙不免胡闹。月如挨掐之时虽然气恼,若能动弹,早已赏他一通粉拳。而後暗暗估摸不出另有异动,这等骚扰纵然恶劣,幸未乘机得寸进尺。月如心头稍宽,暗称庆幸,此时他若用强逞恶,她绝无反抗余地。虑及此层,为不激怒此贼,省得惹他来犯,林大姑娘唯有忍气吞声,往日锋芒稍加收敛,竭力避免惹火烧身之劫。见他在旁窘似无地自容,她只好缓颜安抚道:“子曰,‘食色性也’。姑且念在你还……还不算太过份,只要你能浪子回头、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做个正人君子,我也不至於斤斤计较。”

“你还‘子曰’?”李逍遥心头郁闷不已:“这位‘儒姐’怎麽就跟厉风行、丁建阳等大侠也似,逮著机会就教训一通……汗!”

月如并未轻易放过他:“向我赔礼道歉。”窄窖里李逍遥躲不过去,被她凛然瞪得心中有愧,又思此非纠缠时候,唯道:“先前无心误掐,原因是洪大夫穴图有误,总之怪俺出手不正确就对了,什麽都别扯,只盼你‘高台贵守’哦!”他既做出表达歉意的姿态,月如倒也不求全责备,许然道:“那还等什麽?”李逍遥趴近又欲推背,月如怒道:“干什麽?不赔还想赚!”李逍遥缩手不迭:“我以为你还需要推……不是要我‘割弟赔款’这麽丧犬入锅吧?”月如脆哼一声,虽然有如一条搁岸之鲤般躺在他身畔,却仗气壮山河之概,仍似高高在上的女主。“既然认错,且罚你帮本小姐解穴。”

按理她既在落难之中,本该央求旁边这位老牌小冤家开恩援手才是。然而两人没周旋几下,居然变成了她在许可之後,罚李逍遥得以给她解除封穴之苦,非但不低声下气,反而越似盛气凌人。此便是林大小姐与众不同之处,若换了别人早将她折辱一番,偏只当下有一个专买她做出来的烂帐。李逍遥傻眼之余,倒也不甚计较,只嗐:“那还不是要推?”又欲上前推之以拿,月如明眸又圆:“滚开!别碰我……你这死脑筋!”逍遥翻倒於畔,状似两人共枕,但他无心旁生遐思,唯悲:“到底要怎麽样啊,大姐?再这样整法,我会被你活活玩死这麽可怜……”

月如横眼道:“自个笨还说别人玩你!瞅你大眼倒透著精灵,怎麽就看不出端的?”李逍遥在旁揉眼:“啥端?”月如为之气结:“先前你那通‘推拿’全错了,知道不?怎麽你没学过点穴解穴吗?没人教你麽?”逍遥:“我要会点穴,早把你给放倒了。”月如冷哼道:“发春梦喏!我们家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制穴名宗,我就算背著手给你几百次机会,你都点不倒我……”逍遥心道:“那就戳你咪咪。这一手是妞都会怕!”

月如哪知旁边转何顽念,她生在豪门望族,不论恃宠而骄抑或天性如此,身上纵有豪侠仗义之风,又不免兼具任性、泼辣、又娇嗔可爱的纨习,既与一般阔家小姐、名门闺秀有别,又与灵儿的羞涩温腼、小甜甜的活泼奔放、傲雪的端庄大气不同。越是接近月如,李逍遥越觉她是个对男人堪称“严厉”的女子,稍有不顺,轻则疾颜呵斥,重则大打出手。尤其遇上他这种时不时滑稽捣蛋的乡俚顽儿,更是有如一根烧柴抛在干禾草垛儿上,在彼此心底里想不擦出火爆炽焰都难。

撞她手底尝尽艰辛之余,李逍遥每回必誓:“月如这死妞合该捉来打屁股!太蛮不讲理……”或每多趣评怪论:“月如吗?她是一著名烈马……”当真撞在一处,屡受其激,语必勃然,但无以泄,唯自窝火憋闷而已。触其明眸娇颜,委实容光豔照,不可方物,往往摄然不能仰视,徒生一番自惭形秽之感:“唉,她……不知何等样英才才能配对得上做她‘驸马郎君’?”

一恍神间,几未听清她在旁如数家珍:“那酷婆子可真是高明呐,点我‘风府穴’,捎带制我‘天突’要络。奇经八脉全数受控,足见高手门径!凭你那点儿微末道行怎成?再说别人点穴时力透穴脉,你不谙调用内力解穴,一味胡乱推拿当挠痒痒麽?再说你按摩我上腰‘阳关’、下股‘腰俞’,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

“什麽梨?”李逍遥翻遍老洪手籍未能找到她说的穴理在哪处有载,听得新鲜,不免傻眼。林女侠胜在家学渊源,又蒙多位明师传艺,究竟底子厚实,再说林家武学首须辨脉识穴,乃父更是专精此道的大家,嗣传及爱女,自有一番外人不足窥知的独到之处。她又肯专心用功,所学早不在一干同门师兄其下,只功力未及火候而已。既已看出身旁托腮发愣的那厮原属门外汉,女侠为求及早脱身,免其淫念发作,忙教:“看你什麽都不懂,不妨教会你。有道是,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

“什麽鱼?”李逍遥低瞧洪大夫所绘裸者後股夹缝间秘穴“腰俞”,懵然之余,听闻女侠欲授之以艺,只感兴味。林月如瞥他一眼,见其好学不倦,方才神色优越地说下去,“百会穴後诸穴依次为:强间、脑户、风府、大椎、陶道、身柱、神道、灵台……你要破解‘风府’制脉手法,须从‘强间’入手。‘强间’你该知道罢?”

李逍遥一时没反应过来:“知道,不过我不会干这事儿,太乘人之危了!而且会挨你爸揍……”月如见他会错意,竟尔想入非非,不禁红脸大嗔:“说什麽呢?看看你……图上不是有那穴麽!”李逍遥一瞧方豁:“哦,原来……不过这名称太色了!我们不妨称之为‘弓虽门日’,以免尴尬。”月如红脸低哼:“就你多心!”

李逍遥为免走火,忙敛嬉皮心态,问:“原来解除‘风府’封穴之法要从强……弓虽门日入手。具体怎麽著手呢?”林女侠授之以渔:“对方使的是阴柔门道,解法不难……你只要用阴劲就可以了。”逍遥一怔,两只大眼乱眨,奇道:“啥茎?”究是女孩儿,反应不比他慢,月如顷即自省,赧然而嗔:“看你又想到什麽地方去了!”

为免纠缠愈窘,林女侠稍一定神,立刻恢复大家风度,移眸避开他的目光,匆忙指点纯使阴绵柔劲推拿解穴之法,而非强注刚阳力道。李逍遥至此始明就里:“原来穴道不是乱解的,也要讲究方位、手法和劲道拿捏的分寸。譬如酷奶奶所点的穴就不可用‘两手都硬’的方法来化解……”自感受益,喜欢一会儿又咦:“可还有‘天突穴’呢?这却是在任脉噢,该不会依葫芦画瓢也成罢?”

与“风府”大不相同,这却是月如心中一桩为难之处,听他问到点子上,一时不免窘然,良久憋迫未语。只觉再往下指点给这少年无异於“授猫以鱼”而非“授之以渔”,实属大大不妥。李逍遥急求解法,在旁怎生催问均不获启答,直感心痒难搔。但瞧林女侠神色忸怩,眉梢眼角含羞噙涩,一反往常豪气干云之态,竟似等闲罕难得见的春波楚楚少女。他不禁一怔,心道:“恁地可疑噢!”

林月如平日甚是直爽,这当儿竟尔支吾。比孔子曲笔写春秋还要来得不痛快,毕竟事涉私隐,玩不得直言不讳。李逍遥早从入塾时起,便知儒家作风谓何,此时暗叹:“儒姐读太多老夫子的书啦,就跟女夫子也似。怎麽就这般不痛快了呢?”其实他对经络之理倒非全无了解,并不似大小姐想当然的那样“一穷二白”。即使她含羞答答不肯明示,李逍遥也猜出几分:“‘天突穴’在胸骨上端凹窝正中,位於‘任脉’,此络起於会阴,行於胸腹正中,经颈部到达下唇内。据洪宝书记载,本经临床上多用以治疗生殖、泌尿、胃肠、胸疾比如说乳汁少、月经不调、白带、子宫脱垂、遗尿、尿闭、尿道炎、虚脱、便秘、脱肛等等……可见得全不是好所在。例如本脉络之膻中穴,在男人身上是胸骨正中线与第四肋骨平线交点,同样的位置,到了女人身上就改称为双峰之间夹缝里,俗称‘乳沟’。”不自禁地往她骄挺的胸脯看了一眼,唯自汗然。

继而往下唏嘘:“任脉大多数穴都在敏感部位,好点儿的‘廉泉’、‘承浆’分属口唇等处,至於‘中脘’、‘神阙’、‘气海’、‘关元’,从玉腹一路往下穿过肚脐,比如‘关元’就已经位於脐下三寸了,亦即裤腰以内近乎於裆的范围,不是任凭推拿得的!前朝段皇爷到底怎样给黄姑娘全身经脉要穴发一阳指戳戳点点,且不去探究根底。但从医学上说……”

林月如内心又何尝不矛盾,虽巴不得及早解穴脱困,然而“天突穴”之解法究竟有别於“风府”,即便从“强间”入手已令她难为情,何况任脉的解穴关窍处处均属女儿身要紧所在,以那“八百龙”妇人的阴柔指法,若想安然解穴,任脉诸络非逐穴推拿揉搓不能为。自“廉泉”而至胯间“会阴”,哪处堪能任他如此这般触摸?

李逍遥平日虽说玩得,又大大咧咧惯了,毕竟不同於眼下面对如此俏佳人,若她昏迷未醒也还罢了,此时林月如杏波宛转,一颦一嗔自能使他脸热心跳,只是发虚。当真要摸上她身子,如何办得到?

李逍遥恼:“老阿姨点穴怎就这麽‘阴’哦?”月如低哼:“人老精鬼老灵嘛!”不知不觉,两人想到一处,当眼光交触,各即窘迫,忙不迭移目别处,齐感心跳促乱,慌汗溢然。李逍遥迟疑一会,担心敌返,忍不住又问:“不是每个穴都要拿捏一番吧?”月如红脸道:“哪处也不给你摸!”李逍遥笑:“你道我想摸吗?臊手了都!”月如嗔:“你作梦都想!”逍遥不敢多言,过会儿挠腮,问道:“那要等多少时候才会自个解开哦?”此是林女侠心感苦恼之处:“这穴不能自行速解的!”

李逍遥急:“可我不能老这麽陪你坐著呀!”月如却想拖拖拉拉:“那又怎样?你又不会隔空发指……”李逍遥咦:“隔空发指怎麽回事哦?是不是跟段皇爷戳黄女侠似的远远遥发一阳指?但任脉最底下是会阴穴,难道要张开腿朝向段‘黄’爷……”林:“你哪儿听来的乱七八糟荤段?”李逍遥呵呵:“你教我罢,好让我用隔空发指,跟段‘黄’爷似地搞定你。”

月如绷起俏脸:“满口雌黄就是你这般!再说你又没我爹那样的功力,而且没学过一阳指这门绝学,凭什麽隔空发指帮人解穴?”逍遥老著脸皮:“没几十年功力有啥奇怪,我只是‘黄口小儿’嘛!不如你教我发一阳指,就当帮帮你自己哦!”他乘机打起学招的主意,女侠如何不知,冷笑:“一阳指这等高深的功夫怎能一时半会就能教得会学得成?再说这是我林家独门秘传绝艺,传子不传女。爹爹教给我已属不合祖训,我又怎可再传给外人?”

“晕!”李逍遥摇手道,“不教就算了,别又趁机给我乱灌水……这麽多规矩我不是很能消化。”月如斥:“孺子不可教也!”李逍遥忙掩耳朵。殊不知有个现成学艺的机会从他手边溜走。其实林大小姐心里已自估算,方在患得患失之际,见他不理,她一气又即打消盘桓未定的念头。

不一会,李逍遥又坐不住:“还是别耗了!林姑娘,不如我先背你出去,等送你回寒山寺,让你爹爹慢慢解穴罢?”眼望洞口所在,四壁滑陡,无梯可登,凭他轻功自忖飞得上去,但若多背一人,并不省力。倘如洞口机关严实,只能堕不得出,须费周遭。外边如已设伏,他背著林女侠这等份量的人物贸然蹦出,若遇强敌环伺,料必措手不及。

虽纵存虑,但势不容耽。他正想试试,林月如瞪眼道:“不许碰我!”李逍遥看她仍是满眸惕意,暗叹:“碰都碰过不只一次了!”不得不晓之以理:“林小姐,躺这儿蚊虫多,不是好环境。再说强敌随时便会返转,我先背你逃出去再说罢?”林月如惕然道:“你这人来路不明,又常跟我作对。我怎知你安的啥心?”李逍遥恼道:“我只想背你出去把你扔了!”月如却不信会这麽便宜了她,心下猜疑:“此时我动弹不得,不幸落他手上,实属不妙至极!他若乘机把我背去藏了起来,然後对我肆意使坏,或者胡乱把我扔到荒山野地里,任由歹人、野兽欺负……想想都可怕!我决不上他当。可是外边的恶人一旦回返,也极不妙!”主意拿不定,越发懊恼道:“你不安好心!”

李逍遥气愤之极,唯唱:“如怕宠惯瓶烂处,骁绡玉鞋。抬汪眼,仰舔尝雀,撞怀鸡裂。撞汁饥餐腐儒肉,笑啖渴饮胸如雪……”林女侠怎知他有何心曲郁怀,两人怒目相对俄顷,僵局无望缓解。李逍遥不时拍蚊,只觉此处越耽越憋闷,这层苦楚也还罢了,又记挂著回去找灵儿、锦瑟等人,兼且担心陈友谅搞不定两只狗魅,反搭银花性命。

若比随机应变的聪明劲儿,大小姐究竟不及小混儿,此是李逍遥专长,料能轻取她。大眼乱转片刻,便在林月如心绪不宁时,他说:“月房……啊,不。月乳!既然……”话语陡遭愤怒打断,月如呵道:“你凭什麽这样叫我?依当下的规矩,姑娘儿家的闺名……”李逍遥只是随口乱叫而已,不耐烦详加讲究。听她呵责,倒也习以为常,说道:“管它啥龟,本少爷日理万‘鸡’,一言系之曰忙!没工夫跟你计较那麽多,得赶快趁恶人没回来之前,带你出去为妙……”

女侠瞪眼道:“你敢多碰我一下试试?”李逍遥想著得先问价:“碰了又如何?”女侠恨声道:“等我能够动弹之时,必先杀掉你,然後自尽。因为没法活了!”李逍遥皱脸道:“这就没法活了?你这个‘金枝玉叶’,都不知道人间有多少大苦大难比这厉害……”女侠:“总之你的脏手不配碰本小姐的清白之躯!”李逍遥每耽片刻,越发担心走不脱,烦躁之际,见她如此不可理喻地固执,怎样都劝说不动,难免恼起:“尻!”受其容色所摄,又惮其烈性子蛮劲儿,原本对她不无敬而远之的心思,但既火冒,忍不住便伸手拧其大腿。“何止碰一下?”

毕竟舍不得狠心使之痛,虽只轻捏即收,女侠一口怒唾先已到脸。“哎呀,唾沫星进眼睛了!”

月如呸过之後发誓:“小恶贼!你再碰我一下,姑娘立马不活了。”李逍遥本想趁她不能动弹,硬抱而出。哪料她如此贞烈,为保完璧无垢,不惜以死明志。李逍遥懊恼道:“我就不信!这会儿你连撞墙都不成,还说啥寻死觅活这麽有威胁性……”忍不住便欲硬来,手伸半途,见此位美豔女侠微吐半截粉舌以示,随即抿回嘴里,蔑视地说道:“傻瓜!既能说话,便可随时咬舌自尽。骂贼而死,坚贞不屈。从来是本小姐的追求……”

她既留有此招,僵局立转绝境。李逍遥知其脾气,信她做得出,忙缩手不迭,颓然道:“你行!想是衙字号的淫书看多了罢?撞上我是好运,真遭遇了歹人,那才叫求死不得呢,还由著你‘肩枕哺躯’这麽随意性?”见其垂头丧气,女侠亦感好笑:“便因你是个最‘菜’的歹人呐!所以本小姐才有转寰余地任凭周旋……”

李逍遥携根宝咨询於她:“所谓‘菜’,在这里指的是蔬菜,还是另具含意?”女侠鄙视曰:“菜鸟!”此讽立触李逍遥当下大忌,哥俩儿七窍生烟已属不免,发指曰:“以你的‘肉脚’之状居然还对我反唇相讥这麽自取其辱!几番要没我这号‘菜鸟’扑腾扑腾地飞来解围,你早漏底儿了,那时该改名叫‘辱姐’……再说我跟根宝绝非‘菜鸟’这麽弱小,在‘英雄救美’方面虽说比不上野狐兄那般高歌猛进地玩命跌摸滚爬,仅以‘出牲入蛳’的频繁次数而论,早已是骨灰级的老鸟了,所以才这麽摧颓。”

他本非嗜好自表其功之辈,但屡遭此女蔑视,不幸连“胞弟”根宝也惨蒙小觑之侮,糗得就跟乡农李包田那张脸也似。一怒之下,不禁奋起倾诉。可怜林女侠避闪不开,徒沾满脸唾沫星儿,从来只是她动辄朝别人发火使性,自幼娇宠惯了,哪曾遭此挨喷怒唾的际遇?她不觉愣住,妙眼一眨未眨,怔然傻望面前那张翕动飞沫之嘴。积淀已久的郁气既炸,李逍遥一发难收,愤愤仍喷:“本少爷可没吃你林家一口饭,犯不著宠你拜你舔你臭脚!小样儿,还得瑟得瑟抖起大户派头来了!武林盟主怎地?老牌大侠又怎地?仗势欺人算啥好汉?折我腿、削手指,这些帐先不跟你讨,连宋姐姐也被你们活活逼死,我……我就是气不顺、心不平!”

不知不觉,大小姐整张玉靥满是唾沫。心中百般滋味,又不是滋味,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是何滋味。就像捧著一个青涩苹果轻啮慢啃,心下玩味千遍,竟无气恼,浑不觉察沫淌满脸。李逍遥痛快了嘴,累坏了喉,见这骄阳少女给他骂得一愣一愣的,毫无回嘴余地,忽觉有如铁拳捣入棉窝里,沾不著边、使不上劲,一怔之下,方才刹舌收摊。

两人默对良顷,月如但嗔:“原来……既然是这麽讨厌我,谁要你每回都来……来帮人家了?”至此,她始有机会慢慢地回想往日每遇危难蒙他一瘸一拐地慌张奔援情景,想起爹爹之言,以及自己怎样对待这乡下少年。虽仍倔性未改,心已疚然,暗暗地柔肠百转。

李逍遥气仍未消,闷然哼道:“为啥?我也想知道为啥总是忍不住来干傻事儿,你有这麽多同门同道,我何必来凑上一份儿这麽没趣……”月如正色道:“一个好汉三个帮,想是因此。”李逍遥又唾:“你还‘好汉’?就你?”月如嗔:“别喷了!弄人家满脸口水都……”逍遥噗喂:“这会儿不唾你,以後没机会了!”月如右眼进水,只难急睁怒目,恼道:“嗨,进眼了……以後你敢唾我试一试?”逍遥又喷:“想想宋姐姐我就恨,不唾就没机会了……噗喂!”

月如怒:“我也噗喂!‘噗’还你!”李逍遥掩眼叫苦:“我眼大过你就是吃亏哦!又……”月如樱唇又动,仍欲唾还,哪料李逍遥抢先一口酝酿已久的浓痰喷射而入,月如乍张嘴便即噎然:“哇……”

李逍遥终告解气,亦感口干,乱咳两下,爽然道:“诬我‘垂涎’你?这才是‘垂涎’……”月如憋苦良久方缓过气来,但已作呕不及,唯恨:“坏蛋!”李逍遥欲将剩勇追到底:“再说就请你吃蛋了!”月如怎知又要尝何苦果,慌忙闭紧嘴巴,因感受欺得惨了,只气得发抖,噙泪咬牙。李逍遥看出不妙,怕逼急了小妞儿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独门绝技,惊道:“别哭、别哭!”

月如哽咽:“你……你跟我赔礼道歉喔!我爹都不曾对人家这样凶……”李逍遥暗喟:“正因为此,所以你才这样蛮!”稍一迟疑,决意此回合说什麽也不能临门屙稀,倘若前倨後恭,非仅驭她无望,反要遭其颠翻脚下,於是硬起心肠说道:“赔礼道歉就省了,最多逼急时行个‘周公之礼’。”此属学塾术语,月如从文诌诌华藻里听出歹意,乍吃一惊,俏面初显苍白,旋即悄转晕红。

李逍遥只道她已吓倒,正得意间,大小姐突然挺胸傲视,矜容道:“不信你敢!”此态出乎始料,李逍遥唯惊而已:“噫……”两人多处一会,林女侠谅他不敢当真,索性打起防守反攻,豁出去赌:“看你那耷拉样儿,作贼也是没种的!最多是小贼,扒手!只会小偷小摸掏人兜兜,有种来抢啊!姑娘才不怕你,倘敢碰我一下,回头叫我爹取你小命!”双峰盈眸,李逍遥眼睛一时陷然难拔,忙掩:“你爹才不会干这事儿呢,吓不倒我!”

黑窟里陡响一声惊呼:“啊……你趴上来要干什麽?”李逍遥此时怎敢低眼多瞧她那春桃豔李般的娇容月貌,只怕乱火炽燃,一咬牙将她抱起,心道:“不出所料,这妞还真重!抱著跑肯定跑不掉,唯有背包袱似的扛著走……只盼外边没轻功高手堵我。”其实这位养尊处优的女侠并不胖,只因自幼练功扎实,骨茁肉紧,又是天生高头大马之姿,委实份量十足,加之余劲犹在,猛一挣扎李逍遥便难抱稳。两身相触,均觉热潮漾血,各有顷间动魄之感。

月如哪暇多思他意欲何谋,只觉羞煞,飞红了脸道:“不要……当下不合规矩,现在不行!”李逍遥怎知她口里热乎热乎地咕哝啥,并不放手,强自定神道:“现在不行?多耽会儿就走不成了,你别以为咱们打得过老苍龙、鬼力赤这俩夥人……别太自信过头啊,女侠。”他心中不停地踌躇,既已放胆揽她腰身,索性想给她一橹到底,顺手解穴算了,但刚推拿几下,耳边便即娇吟不迭,直教李逍遥面红耳赤,自感不妥,若不收手取定神丸含著,料必同她栽做一团。想到险处,暗暗警然:“这事儿可不能干!虽说此时给她解穴最宜,但我只要往她任脉每条穴道一路拿捏下去,哪有分寸可堪掌握。到时不论她还是我,势必同样把不住,却坏了她名节,搞不好连终身大事也误了,改天招亲时让别人奋斗半天得一漏底儿瓶,怎好意思?再说,就算我俩定力非俗,这儿随时有强敌搜寻而来,撞见我在帮她推拿解穴,她又哼哼吱吱,教人必起误会,早晚传遍江湖,我糗没事,可她那时还不给人笑死?”此非多虑,犹记日前大小姐单只素袜半褪,已遭众人取笑的窘状,李逍遥心感怜惜,决意放弃解穴,且先背她逃出去。

其实林女侠亦然内心苦斗难定,待得缓会儿神,见他欲背,立觉不妥,又即嫩舌微吐,俏言警告:“我……我宁死也不跟了你去!小贼,你趁人之危,姑娘作鬼也不饶你……这就立马自尽啦!”说到绝处,只是满心气苦,美目噙泪。

见此果决神情,李逍遥知她真能说到做到,纵有百般不解,亦然一惊放手,怔道:“你……怎可如此倔!”想到绝望处,不禁颓然坐倒,摇头道:“服了你!真的服了呦!强敌转眼就到,你又不肯随逍遥儿一起逃走,却叫我如何是好?”两人相对俄顷,林月如愤然道:“我不要你陪,不论是死是活……你滚!”

若换作别的女子耍蛮性儿,李逍遥必使“诈走计”以收欲擒故纵之效,但料林女侠不吃这一套,捧头苦思不得良策化此僵局,气极唯叹:“好!我就坐在这里看你有何下场……”月如怒道:“谁要你陪了?不许你留下来陪死……”李逍遥以拳自击脑袋,郁然道:“我就不明白,既知留此必是死路,那又何苦耍性子不肯走呢?”林女侠也来气,两人一般莫名其妙较上劲儿,越发地胶著难分难解。她含泪咬唇道:“你侮辱我,姑娘宁死也……也不跟你走!”

李逍遥无奈:“那是要我道歉?”月如噘嘴:“不!谁稀罕?”李逍遥拿她一点辙儿没有:“那你到底要啥?”女侠若是知道自己究竟要啥就好了,然而连她也不晓得,只是红脸欲哭,闷然道:“我……我要你去死!别再让我看见你……你这瘸样儿!”好心遭咒,泥菩萨也来气,何况李逍遥不是,当即著恼:“小样儿!作梦不是?要我没缘没故去死,什麽人哪这是!再说我有亲有故,需要养家照料这那,没事死啥呀?”

月如奇:“你怎麽满口关东腔啊?以前都不是这般……”殊不知李逍遥天生学语能耐非同等闲,之所以新增辽东腔,概因接触“八百龙”多了,不觉染其腔调。但没耐烦解说,只顾催她:“走哦,跟我走罢!大胆地跟逍遥儿走哦,别耍花枪了……”月如又倔起来,哼道:“跟你走是作梦!这辈子休想指望,看你那腿……”李逍遥一听又忿:“腿怎麽了?还不是瘸在你手?当我是天生这等状麽?遭你毒手了都!”月如怒:“当面撒谎!早在我初次撞见你时,你一只腿都打著石膏,肿跟萝卜似地……是你自己调皮调坏了的,死掰卡!还赖我?噗味!”李逍遥擦颊道:“我腿瘸不瘸干你啥事?碍你哪儿了,这麽起劲哦?怪哉!”月如恨道:“还有哇,我问书航,说你专干坏事,从小就混帐!不积极向上,净颓废!一贯偷鸡摸狗、骚扰邻里,满村的姑娘寡妇全被你诱了都!听说你还偷看他老妈洗澡这麽无聊,真是可气。看看这身肥裙,哼,扮女人!装村姑!毫无丈夫气概,乱没品味!可见没冤你屈你……噗喂!”

李逍遥转脸拭去她的口水,不慌不忙掏烟自叼,点燃後靠墙吞云吐雾,再懒得理会,只是含悲茹苦。似此惫懒无赖,大小姐反倒拿他没招了,不一会满窖乌烟瘴气,她咳得眼泪汪汪,愈怒:“又烟又酒的,谁受得了你?这种人没治了都!掐掉噢,不然有你好瞧的……噗喂!”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李逍遥裆间。根宝甩头而叹:“唉,老大!你说怎麽地吧?”

“还能怎麽地?”女侠好歹总算点拨一番,“你这种货色压根不配同本小姐为伍,除非……”底下的抬头问:“说我还是指你?”老大:“有何分别?”宝:“唉……”如:“神神叨叨,不知所云!还不快把烟火掐了?听著,小子……”根宝征求大哥意见:“要不且让小弟过去找她莓妹疏通疏通关系?”大的:“你敢!”小的唯退:“唉……往後可有得苦果尝喽!”哥俩齐唱黑狱断肠歌:“恭祝你福寿与天齐,年年都有快乐……错了,应该是这样唱:人生几许失意?何日得返自由?”

月如忽咦:“怎麽有鸟雀啁啾声?”李:“你听错了,请继续。”女侠灌输道:“总之,对你这种人的要求并不高,想要带我出去……不,想跟著本小姐混饭吃,你至少需要重新做人。”李逍遥差点以为要他重新回去投胎,皱起脸道:“乜?”大小姐不在乎他的感受,自顾说道:“四点。首先你得保证改掉四个最令我痛恨的毛病:一、嘴上不冒烟;二、闻著没酒气;三、听著没谎话;四、不许泡妞。”李逍遥便即称然:“最後那一点我绝对能保证首先坚决不泡……你。此非谎言,乃我心声。至於第一点有些歧义,我的嘴本来是不冒烟的,谁的嘴会冒烟呐?只因多了一物,可供提神消气之用……”如:“看看你,又油嘴滑舌了不是?我还没说完呢,猴急什麽?那不是最後一个要求,尚要加上一条更要紧的。”

李逍遥从武侠世家的老生常谈推想,猜也猜到几分:“最要紧是别跟邪门歪道为伍?”万没料想大小姐居然刻意强调的是这麽一回事:“不许有小金库。”因见李逍遥愣然不悟,她只好加以解析:“文姨常说男人有钱更易学坏,跟我爹爹那样没有私房钱就好管些,兜里空空哪妞会理你?这就令家里省心多了,所以你……”说到此处竟尔脸红,语涩难继。

李逍遥渐起疑心:“对楚二、笑春们,是不是也同样要求毫无保留哦?”月如含羞笑道:“才不要别人这样子效忠呢,人各有志啊。”李逍遥连忙恳求:“我想跟他们一样,坚决想!对我不需要另搞特殊哦。再说我只是想救你出去,无须专为我起一炉这麽厉害的小灶罢,如姐?”月如瞪眼道:“那就别碰我,滚你的!”逍遥心下为难,但想:“当下只是救人要紧,何必纠缠小节?”料想不日即将别去,便不计较,出於安抚绥靖之心,不得不胡乱敷衍了事:“好好,就这样。一不抽烟二不酗酒三不说谎四不泡你……”月如嗔:“错了,第四点不是这样说的。”语声微顿,垂眸道:“指其它的。”逍遥咦:“怎麽你……”本以为此诺包含所有,不料这妞要自己搞特殊,只觉意外。

根宝苦谏:“甭鸟她!须知一棵树再大也大不过整片森林哪。大哥大哥……”逍遥怎甘就此被她套牢拴死,存心敷衍,待出去再溜,只是点头:“好好,加上最要紧的一条规矩,保证没有私房钱。不就‘四不一没有’吗?”月如警告:“答允了人家,可不许赖喔!不然我的一阳指朝发夕至,点你死穴的说。”逍遥为之一凛:“何须朝发夕至?你一伸手我就翘了,死硬了都……走吧咱?趁这会儿还来得及。”

待要背她,哪料又半含嫩舌,摆明死志不改。李逍遥不禁叫道:“哇……又怎麽了?”女侠含泪道:“你不是好人,分明毫不诚挚。姑娘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也不上你的当!”李逍遥没料到又变卦,似此“一哭二闹三上吊”委实厉害,可怕的是咬舌自尽比悬梁上吊更难阻止,只恐疏於防范铸下大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月如心性虽直,却并不蠢,或许比他还精,只是外表憨憨而已。既已看出他毫无归顺的诚意,实属口是心非之辈,教她自感越发生憎,於是将心一横,又不让碰。

李逍遥自然决无死心塌地沦为林家包衣奴才之念,但也断没想到平日豪爽耿直的林女侠居然有此不为人知的忸捏、狡猾一面,被她耍起手腕,险地里斗起心计,无疑缠苦了他。往昔自负聪明机变,即便周旋於村妞农妇、三姑六婆之间也游刃有余,哪里想到会有今日之困。直教头大如栲栳,凭他那点儿小聪明,势已穷於应付林月如这等样“内外有别”的大美人。当发现她其实很有头脑时,就有如网口之鱼,终究难逃被廉价收购的命运。只不明林女侠何以对他玩耍这般手段?

两个冤家相互猜疑,一时又陷僵局。李逍遥恍感头顶上隐约有传动静,不能分辨是否风动林涛,抑或别有异样。心情一急,他又忍不住想:“跟她耗到几时才能见分晓?冤家做都做了,不如索性推拿也好、按摩也好,解开她被点的两处穴道,然後我便溜,而她必来追,这也算救了她出去……”既动此念,不由转头瞧她。

目光交触,李逍遥顿感羞愧:“这样往她身上摸遍,实属不妥。後果堪虞,想都别想!”欲解此穴,须得这般著手。虽说救人要紧,此举却也近乎狎亵,与房事中的“前戏”已无分别。李逍遥尴尬之余,不免隐隐猜疑:“依林姑娘所述的情形想来,定然有人易容,扮作四大淫妖来引她追杀,然後波斯胡和一酷婆子候在山下把她搞定。那婆子必是酷奶奶无疑,据说是八百龙老大的师姐这麽高杆。点林姑娘穴道大可不必使这等阴歹手段,除了武功像酷奶奶那样高明的女人,别的男子只要依此推拿解穴法一试,便等於占了林姑娘的便宜。搞不好还……这样乱摸一气,男的撑得住,女的憋不住。”思到此处,似察那神秘妇人的一层用意。

“若我所猜没错,八百龙似乎也不大有把握能保强锋如愿夺魁胜出,是以‘酷奶奶’行此下策,大概想要强锋抢在别人之前搞定林姑娘,只要进来这个秘窖帮她解穴,推拿个把时辰,结果就有如‘暗渡陈仓’一般。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招不但阴、而且绝。也只有老奶奶能想得这麽歹。”李逍遥总算翻多了马家兄弟的公仔书,从连环画中学得兵法与诡谋。平日虽不屑用,但别人使伎俩时,他一想便知端倪。啧然之余,又有一处存惑:“这麽好的计策,缺了男主角怎麽行得通?可是耶律强锋上哪儿去了呢?如是易唐两老用这招,自有拓跋英杰依计来‘救美’,但八百龙用这一计把林姑娘擒来,没有强锋可搞她不定,这种事别人代劳不了哇,给别人一干就糟了!强锋到底去了何处,怎麽不露面呢?却把林月如孤零零地晾在这……”

林月如哪知他心里想什麽,正如李逍遥不晓得她转何念。但虑:“拓跋英杰还没什麽,若是强锋这时赶来,我可糗杀!”林月如胸脯一挺,把他目光吸引过来,方道:“小子,别动歪主意哦!”虽然口里警告,这种做法却似提醒李逍遥别光愣著。

李逍遥怎敢往她挤衣欲裂的丰胸多瞧,抱臂发窘片刻,料想林女侠既不怕死,也不吃吓,怎麽劝或哄她都没指望。本感无计可施,待听她提及“歪主意”之辞,他登时灵光闪动,有了新招。月如暗料这少年似乎不愿碰她太多私处,只想背她逃出,教她最著恼的便此,见他仍愣,忍不住嗔之曰:“你到底打姑娘什麽主意?要是我能动得,也不怕跟你出去走一遭!不怕你搞鬼!”这话里又有玄机,李逍遥倒听不出,叹道:“隔空解穴我可不会,只好背你到令尊那儿去,由他老人家出手最妥。”

月如恼道:“瞧你这话说的!我爹也不好乱碰女儿家一些羞人所在呀……”逍遥以为然:“是呀,都长这麽大了,你也不便张著腿对准他老人家……除非有个女流高手肯代劳,这样就避免大家都尴尬。”月如蹙眉道:“除了我以外,那个酷婆子虽也算得女流高手,可她却是敌人!”李逍遥顺著这层话头叹开去:“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种穴点得自然有其道理,不怕跟你讲明。便是要使解穴的占你便宜,甚至做你相公!”

月如怒:“谁敢做我相公?”却悄瞟李逍遥一眼,暗想:“别以为本小姐不知道,还用你这蠢小子来解说?这种制穴手段就连亲爹也不便出手破解,除非另有女流高手帮忙,其他男子除了夫婿以外,亲兄弟都得避嫌勿动。这种穴点得羞人,只合让自己丈夫来破解,可是我哪儿来的……丈夫?”

李逍遥不理女儿家心事,只在旁劝:“快随我走罢,那夥人可不好惹,一旦回来……”月如瞪眼道:“哼!姑娘怕他们怎的?既落歹人之手,除死无大事,怕什麽?”气鼓鼓地不理他,无论怎样劝都不肯跟他逃走,直教李逍遥恨得牙痒:“我知你林女侠一不怕死、二不怕苦、敢玩牺牲。可是落在这帮人手上,生死由不得你……”眼珠一转,虚言吓唬。“可知那酷奶奶是谁?便是春宫门老前辈狐刚子!据说他练成了传说中的泡妞绝学‘老奶奶术’,所以变成这副模样,瞅著是老奶奶,其实……别有洞天!”

月如虽然不明就里,却俏眼鄙视:“你们不是一夥的麽?”李逍遥叹:“我是使剑的,不耍鞭。”月如无非还要强撑:“那又怎地?有什麽好怕的?”李逍遥吓之曰:“可是他们会‘鞭’打你!你不怕挨鞭麽?”月如嗤之以鼻:“哈!鞭打算什麽?不过就是鞭子。姑娘也是使鞭的,你吓不倒我。”她自小熟读英烈传,了解一旦好汉落入敌手,挨鞭是少不了的,早已视若等闲,仰鼻脆哼道:“烙姑娘都不怕,还怕鞭抽不成?”

李逍遥见她如此,不禁拿烟头作势要烫,林女侠果然不动声色,反欲挺胸迎之。李逍遥唯叹:“那些胡编英烈传的真是流毒害人非浅!培养出这麽多爱虐人和爱被虐的无辜後辈。比如她……”月如哪知他为何愤而批判那类书,见其缩烟不烫,眼光立转鄙薄,冷哼道:“看,我的形象高大过你哦!没招了吧?”

李逍遥看出这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不知好歹,只有苦笑:“可你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子啊,怎麽可以随便挨许多男人‘鞭’抽这麽出格呢?”女侠:“少在那儿假惺惺了!说了不怕,鞭有啥了不起?不就是鞭子麽?”她未曾亲眼见识春宫诸徒各赋异禀之状,只道李逍遥所谓“鞭”仅指一门软兵器,最熟莫过於她,惧从何来?

李逍遥见她仍不领会,急道:“唉,怎麽跟你说呢……你有没上过药材铺?”月如:“偶尔去过呀,有什麽稀奇的?”李逍遥循循善诱:“那你有没看见药材店里摆著一缸一缸药酒或者药水?里边有啥物事?”大小姐徒瞪美目:“药材呀。”李逍遥:“还有呢?除了药材还泡啥?”女侠:“蛇呀。”李逍遥强抑烦闷之感,吸烟道:“除了禽兽爬虫之外,还有啥东东泡在药酒里?”月如:“鞭呀。”

李逍遥终於松了口气,打个响指:“耶……鸪!鞭──”

“鸪”是洋泾滨番话,意即“好”,或曰“对”。月如变色:“鞭?”

李逍遥叼烟点头:“鞭!”

大小姐惊:“是这一种?他们要用来抽我?”李逍遥眉飞色舞:“有过之无不及!”

这一宝总算押到正点上。女侠虽说大无畏,压根不惧身陷囹圄挨打牺牲,但毕竟是个未曾婚嫁而且瓜蕊未破的黄花闺女,听毕李逍遥对春宫派诸徒身怀异禀的绘声绘色描述,慑然之余,顿知这号“鞭”半根也挨不得。唯惊:“果真比药缸里泡的那些还……还要大?”李逍遥做了个“笃定无疑”的嘴形,且拉开衣襟展示後腰一处奇粗的乌瘀伤痕,以加强说服力。

转眼两人已逃在外。逍遥:“怕了吧?挨‘鞭’的滋味可不是玩儿的。鞭抽!不只是火辣辣……”月如嗔:“别再提鞭了!”李逍遥为免她又似先前那般随时变卦,继续拿话稳住她,不给她多想的余地:“可不可以用‘家夥’来代替?对了,你的鞭法还真不错……”月如恼:“别再提那玩艺了!”逍遥:“你不使鞭麽?”月如怒:“大不了我改练刀剑就是!哼,姑娘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换啥兵器使不得?”逍遥赞:“还真不错!那比武招亲……”

大小姐愠然不已:“别提招亲了!一想起‘鞭抽’的恶心处,我这时都想吐了!”逍遥:“那你……”林女侠:“大不了我不嫁!原来男人的坏东西是这麽可恶……”不禁又想起药材铺里泡的牛鞭,暗骇。

逍遥开导:“其实不是所有的‘鞭’都跟药店里泡的似地,其中不乏猛虎壮鹿,只是用来浸酒吃的。”月如耿耿於怀:“真可恶!”逍遥耐心诱导:“我觉你不应‘杯──弓蛇影’!世上不是每一条‘鞭’都那样狰狞可恶,好比当初你在林居士家水池里亲手所捉的……”脸上吃一记粉拳仰跌,只是懵然。但听月如怒道:“少美了!提起你,我就忍不住要吐!”稍想秘窖之窘,倍感羞耻,朝他脸上呸一口,掩面跑开。

李逍遥鼻血长流,躺在庭阶旁只觉悲凉,想起她鄙视、怨恨的目光,简直有如一对尖刀戳穿心窝,此刻的心情比她更感无地自容,但已追悔莫及:“活报来得快!刚才我不该莫名其妙就受她似有所求的目光所诱,稀里糊涂就出手帮她解了穴……”回思穴道乍解之时,林大小姐一记憋了多时的大耳瓜子就赏给了他。虽然什麽都没有发生,他俩却皆难以释怀,却又故作坦然,待到後庭,月如终於憋不住发作。

迷迷糊糊只见大小姐丰姿入林,转瞬碧逸。李逍遥虑及险境未脱,心中不安:“她一人跑掉,可别又……”但感奇怪,不明北傲、东雄两夥人何故杳然。女侠激动之下,乱挥一拳著实不轻,李逍遥忍痛爬起,顾不得擦拭鼻血,本要追寻林月如芳踪,免她又没撞好事。骤闻四下里人声掩近,朝荒院围拢。

李逍遥不愿徒陷乱仗,唯往幽邃处走避。廊下见一死尸,亦属黑衣蒙面之辈。未暇多瞧一眼,墙外乱声越发地逼近了。李逍遥料难逃脱,急取黑衣人蒙脸之巾,犹未乔扮妥当,倏见一人挥舞爪钩,凌空猛扑而来,身影旋若飓风横荡,李逍遥抬剑不及,臂膀已搭钢爪,心头一沈,既痛又惊:“鬼胄道来得好快!”

辽东“强横霸道”四大豪,任挑一人单打独斗,当下李逍遥均非敌手。其中鬼胄道似较另三人稍弱,连吃此人数亏之後,凭李逍遥的机灵已略窥其短,知这道人一味求快求诡,其实招招不掩破绽,但因其快诡变幻,亦足使人无暇在他闪击速搏之中找到反击余地。鬼胄道既存这份自负,不免时有托大。

岂料落爪未实,李逍遥连串腿影抢撩下盘,鬼胄道未及拿桩立稳,陡遇“风魔神腿”,一时不免步法扰乱。李逍遥既来不及拔剑抗击,索性弃剑不用,快手斗探,抓入鬼胄道怀内,顷间连掠数把,人参鹿茸银票飞爪镖取揣不迭。鬼胄道速攻遇快攫,只是怪叫连连,想不出天下竟有如斯快手。

待要回钩断腕,李逍遥翻手飞快,掌底飒然投蛊,迳入其襟。鬼胄道又发一声怪叫,钢爪扯引,生生撕下一大片衣袖。李逍遥後退之势反而更快,在旁人看来,两影不过乍交即分。鬼胄道发爪攫空,只见李逍遥已倒纵甚远,非他所及。

趁鬼胄道忙於运功自逼毒蛊,李逍遥本要就势越墙而出,恁料背後铁蒺藜激撒如雨,断他退路。唐翔千在墙头喝道:“玩蛊使毒,下三滥的伎俩!且看我无毒铁蒺藜……”言犹未落,李逍遥连串斤斗翻了开去,悉教蒺藜雨落空,叮叮叮叮洒了满庭。

唐翔千不由喝了声:“好身法!”双手从豹囊连抓连扬,又一波更骤密如急雨暴雹的唐门飞镖仍追不舍。李逍遥无心耽缠,只感惊疑:“这两拨人怎麽联手对付我哦?”双手乱抓数下,虽然抄接不少铁镖蒺藜,但当唐翔千催急攻势,他便感应接失措,心神只稍慌疏,立辨不清来势,右肩吃镖,挨痛忙逃,但未跃过高墙,忽见一夥人扛大杆子挑著两个缚似遭猎野猪般的人出林而来,有唤:“逮著两个淫贼,救了林家一小鬟!”

陈友谅吊在杆上,望见李逍遥出现在墙头,连忙挣扎呼救。狐刚子给打得奄奄一息,只难作声。李逍遥未及多想究竟,忙踢墙砖乱瓦击打那夥汉子,手扬几下,连发数镖射断绳索,解了那俩之危,不意唐翔千悄袭而至,小腿後又连中三镖,仆跌下地。陈友谅见不是头,叫了声:“兄弟你撑著,我会另外设法来救你……”一路叫嚷,拉著狐刚子慌逃入林。

李逍遥摔出墙外,只听拓跋英杰叫唤:“休教走了这淫贼!”四下里群丐掩拢,为首是一个苍发稀松的老化子,身上大袋小袋。旁有朱每兑等林门子弟尾随,见堵著里边逃出的一个花裙蒙面贼,皆喜:“哈!袁十爷在此,定教歹人仆街!”李逍遥不知那老化子便乃江湖上有名的丐帮前辈袁日初,眼见拓跋英杰露面,只是疑惑:“不是说这小子给大魔头殷承宗逮去了吗?怎麽又……”

“区区一个殷承宗算什麽?”拓跋英杰身旁有个长脸文士负手走出,迎著众人惑询的目光,仰鼻冷哼。“有我们在,他只好闻风而逃!”

有识得的惊喜道:“皇甫先生也到了!”待见树林中又走出两个戴白纸面具、肩披网氅的青衣儒,袂裾不动,倏忽移至长脸文士身畔,负手分立左右。每兑等有眼光的又拍手叫好:“邬焕庆邬爷、关愚谦关夫子,京城有名的‘大厉十才子’随皇甫先生来俩,邪派定然更吃不消了,难怪连殷老魔都吓得望风而逃!”

袁日初、唐翔千等老成之辈虽识千麟基、皇甫川、易百山等相府“三大国士”以及国学坊“大厉十才子”的手段,却不相信殷承宗轻易望风而逃,一时想不出是何缘故,但见拓跋公子得以安然归来,均感喜慰。拓跋英杰眼望李逍遥,恨恨的道:“适才见如妹红著眼圈、鬓发凌乱,跑进树林不理人,连我叫唤都没睬一眼。其状甚是可疑,想是被歹贼所辱,此帐须在这个来不及逃掉的小贼身上讨还!”说完拔剑在手,皇甫川拦著他,眼望墙头,说道:“杀贼自有我等,何必污了公子爷的贵手?”

鬼胄道立在墙头,因见落单,本感心慌,不意皇甫川一脸和气,拱手先揖:“原来耶律家也有朋友前来相助,无怪乎林小姐以及公子爷皆能安然脱险。此位想是雄帅三位老友之中的鬼胄真人了,在下早闻盛名,如雷贯耳!”

其实鬼胄道一夥与唐翔千等人来意无他,皆为各帮其主计赚林月如。与唐翔千对视一眼,各感心虚,闻言又觉尴尬,方未揣透皇甫川此说何意,唐翔千瞪鬼胄道一眼,为不抖露各自糗事,打个圆场:“对,刚才就是我跟鬼老道联手,杀了几个贼,截下一个来不及逃掉的。所谓大道所在,殊途同归,大家为救弱女,不约而同走到一起来了。”

鬼胄道点头道:“我们都是疾恶如仇的人!”因怕李逍遥直暴其丑,与唐翔千不约而同起了杀机。李逍遥蒙上了脸,又在昏暗之中,他们一时均未认出,只道此乃对方的手下。鬼力赤先已匆匆带人追随傲霜而走,并不在场凑此热闹。

唐翔千的暗器虽未淬毒,可他发射手段刁钻老辣,认穴奇准,早著一绝。李逍遥几处穴道皆遭铁镖钉陷,封脉滞血,急切如何起得?众人仍怕他使诈逃脱,纷把石头砖块投打身上。又有一夥丐帮弟子持长篙竿,末端拴系捕犬套索,伸来缠扯手脚,套上脖颈,大呼小叫,著地拉扯。朱每兑等好事者跟在後边追殴踢打不休,势如痛打落水狗,李逍遥又似过街老鼠,只苦不堪言。

因见鬼胄道等杀机四起,老丐袁日初忙拦:“且留活口,莫打死了他。我那两位老哥在这一带失踪,不知生死下落,直教急煞。让我先问问这歹人,看能不能得些线索……”拓跋英杰急欲手刃李逍遥,免泄林月如羞事於众,不理皇甫之阻,硬是拔剑来砍,说道:“有甚麽好问的?”若非袁日初撩脚飞快,李逍遥脑袋已丢。

袁日初虚晃一脚迫使拓跋移剑旁避,立显北派名家路数,但未收脚,足踝之侧立时搭来一只黑靴,抬眼见是右首那青衣儒袍下伸腿撩拦,袁日初不由嘿道:“素闻邬爷也是腿功行家,这是要伸量老化子来著?”一语未毕,已同邬焕庆以快打快急较数腿,各自显露高明脚法。众感炫目,皆赞不绝。左首那青衣儒有心暗助同伴,身影悄移,在後边占断那老丐腾挪跳荡的转寰余地,虽说不动声色,其势俨然以二对一,袁日初立感局促,微微变色道:“关夫子,莫非是要逼急我穷叫化?”话声乍出,右胫砰地挨邬焕庆斜捺一腿,顿时步态踉跄。

关愚谦微哂一言:“岂敢?你们光脚的自然比我辈穿鞋的会玩儿命,适才得罪莫怪。”眼见同伴已占到便宜,是以敛足後移,宁不紧逼。邬焕庆也即退回,朝老丐抱了抱拳,算是赔礼。袁日初虽然懊恼,中腿处半天筋麻难消,自忖再难强撑斗技,对方好手云聚,决难讨回场子,唯退一步,把帐记在心上。

拓跋英杰得隙上前,推开朱每兑辈旁人,方要一剑结果李逍遥,人丛里忽然素影炫夺,惊眸但现柔荑晃伸,叮一声弹指落剑,拓跋英杰武功原本不弱,恁料半招未交,手腕已木,眼睁睁地看著长剑脱手,划个半空飞弧,插在朱每兑两腿之间,半截深入土里,剑柄嗡颤不竭,只教惊呼不迭。拓跋英杰一怔,旋即後领被揪,可怜他堂堂武当高弟、相门贵胄,连对手是谁也看不清楚,便给巧投轻抛,跌入人堆里。

李逍遥兀自昏昏糊糊,遭绳套勒得几欲窒息而死,倏然缓解,朦胧恍见一袭白影连避皇甫川、关愚谦、邬焕庆、唐翔千数名好手围堵狙截,飘然跃落他身旁,迅速除去缠索。若非皇甫川半道分心去探视拓跋有无受伤,那白衣人未必如此轻巧得脱截杀之势。但她武功之高、身法之绝,足以震慑全场,待见是一素妆少女,虽著男束亦掩不尽那一身绝代芳华,众人又皆惊豔。

那白衫少女刚至李逍遥身旁,鬼胄道恃快先临,钩爪分袭,欲夺他两人性命,但有大半杀势倾往那少女身上,概因忌她身手远胜地上瘫躺的少年。那女郎见李逍遥伤势难看,几难分辨本来形貌,她不禁愣然,浑忘顾及钢爪袭颊之险。

钢爪锐芒乍掠,旋即血光激溅,半空黄叶尽殷。鬼胄道料必得手,耳听众声纷纷惊呼骇然。一抹得色方泛眼眸,便见一截焦黑残刃飒然回鞘。鬼胄道心头一凛:“彪残刀!”眼光急投,原来飘叶之间多了一人,身著麻布缟素,妆如吊唁。没等他多看一眼,喉间血花溅落,顿时惊省:“好快的刀!”

一时之间,众目皆投於鬼胄道仰跌的身影,惊望其头颅咕碌碌离颈翻滚,震慑於如此夺瞬致命之刀,不知两个白衣人何时带那少年离去。以皇甫川之能,亦不敢追,唯与唐翔千相觑失色,实难相信眼见之事:“杀鬼胄道这等样人物仅凭一刀了却?就一刀!”

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4)

“你一定很失望,”涛声掩不住一喟,黄叶飘舞的间隙,依稀只见麻衣缟素,苍发披颊。

一曲清心普善咒方毕,耳边余韵未了,如梦之痕。江边那苍发缟素之人背手观涛,感慨道:“你终於见到了,可他不似你想象中那样。你所要找的那人惜言如金,心事深埋,令人挖之不尽、欲窥不穿。有如风云潜龙,岂似这等样?”

柔荑弄弦,余音缭绕不去,婉转曲折犹如她当下的心情。相思心切而相见无由,锦瑟眸中不觉悄笼一抹似梦非梦、非梦似梦的凄迷哀丽之色。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锺。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佳句所喻刘郎,即指东汉时的刘晨。传说刘晨和阮肇於献帝永平年间同入天台山采药,遇见两位仙女,得为眷属,被留半载。回家之後,奈何仙凡路隔,终不能重返仙乡旧游。和泪急就的一封封书信无法寄达,唯有一片痴心难酬。

仿佛李商隐惊梦哀思,哀伤而成书,作书却无法寄达,无奈而为无题之叹。在那苍发麻衣人看来,锦瑟的寻寻觅觅正如她所吟诗意,多半也是痴妄徒劳的举动。任他怎生劝说,锦瑟仍有她的执。

李逍遥闻琴苏醒,自感神清气爽,一洗摧颓倦乏之感。但越清醒,越是伤痛难捱。悄看她抚琴,纤纤素手竟渐抚平他纷乱难定的内息,便连创痛似也缓缓消减。

醒时枫江楼头只他二人。斜月晨更、烛影香晕。话音犹然在耳,那苍发缟素的人影先已悄逸。来自来,走自走,高人都似有其境界。

究因脑海中萦绕难忘那一刀,李逍遥惊眸乱望:“卫……卫猎鹿!”此时方见旁边有一少女默默调羹,清粥香沁,隐含参茸药味。只道他未醒,那少女本在痴痴出神,蓦然闻声回靥,李逍遥脑子霎刻恍惚,眼帘似笼云雾,虽然相距如此近切,竟仍有看不清晰之感,或是她美得令人晕眩?

李逍遥再三定神,尚算清晰可辨她那双谜湖也似的幽邃碧眸,其余仍如雾花水月。即使她已易妆恢复女儿态,不再蒙上面纱扮做“无忧公子”,一身幽玄神秘之气犹挥不尽。有如云雨巫山,梦眺神女。

一时惊摄其容,李逍遥暗自不安:“像我这麽糗的人,还老是有许多美貌妹妹跑来跟我作伴,这麽多莫名其妙的豔遇,真会招人妒杀噢!”他却不知此属自己种下的无间缘,非妄非虚。

近看佳人,几乎认不出她是锦瑟,待听语方知。“公子似乎在找什麽?”

李逍遥同样吃不消的还有“公子”的称呼,只是晕。“咦,原来是无忧妹妹……啊,不对。锦瑟姑娘!我本想去找你,听说你受伤了,怎麽……”

锦瑟伸手剔烛,目含寻思之色。“我……妾身不记得了,但好象是卫叔叔先找到了我。”

“瞧你这忘性,”李逍遥心下唯叹。凭他聪明劲儿,不消搜枯肚肠也能猜到几分:“卫猎鹿这怪人专门跟著锦瑟,就跟保姆或曰‘奶爸’也似。凭他老人家的通天能耐,定然搞定了锦瑟的伤势……有他在,什麽都能搞定,包括搞定我。”

锦瑟虽然忘劲奇大,细心却不输於灵儿。微一凝目,看出李逍遥紧张之情未消,料到为何,抿嘴浅笑,安慰道:“卫叔叔帮公子医过了伤,说是有事先去办。”李逍遥忧:“那我得趁他不在的时候闪先,因为他要杀我!”锦瑟侧头惑望,暗觉他不似说笑,但奇:“怎麽会呢?”

“原来你也蒙古蒙古似的蒙在鼓里……”李逍遥一怔方道,“那就别劳神了,男人之间的事跟你说不明白。更何况我也不明白!”

锦瑟本想喂他食粥,却记不起碗搁在哪儿,唯愣:“妾总觉得公子似想寻找什麽。”毕竟素昧平生,相识日浅,李逍遥不愿跟她多说灵儿的事,留了一份心眼儿,笑了笑:“你不也在乱寻一气?”

虽是无心之言,锦瑟听了却赧颜不语,如酒浇愁肠。又忘了寻粥,坐回琴前摸了一会儿弦,幽幽出神良久,方才喃喃的道:“我在找人。总觉得是你……这份感觉好奇怪,像是找到了,又像没找到。”身後叭嗒声响,李逍遥已在吃粥,嘴忙不过来,含含糊糊的说道:“粥,我自己找到了,省你费心。但姑娘这等‘好’记性,怎知自己在找谁呢?”

他虽戏言取笑,锦瑟却认真地想了想,笃定无疑地说道:“妾身在找的人,他……他好像就在眼前,虽然少了两绺雪鬓华丝,性情、武功、身份……也不一样,连卫叔叔亦说未必果真是那个狠心离去的人。可是……可是……”想起多番寻觅的苦楚与绝望,语竟噎然,珠泪盈眶欲落。

李逍遥见她如此痴执、悲楚,如何还能笑话得出,不由放下空碗,过来安慰:“别哭、别哭,我最看不得这个……”锦瑟垂泪道:“我猜想他从前必是经历过什麽事,所以性情大变,才会……”李逍遥在旁忽尔皱脸,心想:“哎呀,我想大便!多少天没解过手啦,一肚‘米田共’了都……”锦瑟一派清高雅致,怎知旁边那小儿所转何念,苦思不通,抚额道:“妾想问公子几言,不知……”方感难为情,兀自寻辞措句之际,李逍遥忙道:“且问且问。无妨!”

究因迭经江湖风浪,难免存疑:“该不会也想打听‘河图洛书’之类绝世机密吧?这些武林中人还能玩出什麽新花样……”不料锦瑟鼓了半天勇气,红著脸问的是:“不知公子今年贵庚几何?”李逍遥一怔,傻眼乱眨:“什麽‘羹’?”锦瑟羞涩的笑了笑:“就是问你……几岁了?”李逍遥反应过来:“我?总该有十八九这麽衰老了罢!轮到你说──”论到年齿辈份,不禁眯了一只眼睥睨她,心想:“看你嫩跟灵儿似地,也该叫我一声‘葛格’……”

锦瑟自掏生辰八字帖看了看,不知所措。李逍遥暗急:“快说完哦,我要去‘轮蹲’!”锦瑟瞟了瞟他,不明何以满脸猴急马憋之状,一时想不出该当再问何事。两人相对无言,终是李逍遥先破闷局:“对了,锦瑟姑娘……你的眼珠怎麽碧幽幽发蓝哦?”锦瑟垂眸笑答:“妾非中原人,昔汗王西征多瑙河,诸邦为息干戈,进献妾之祖母入呈天朝……”

“要献祖母这麽老?”李逍遥正想到朝廷“饥不择食”处,锦瑟含笑言明:“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我祖父是汉人贵官,而後我娘嫁入大元亲王府。”李逍遥暗咋其舌:“有这麽复杂?”锦瑟按琴自思,幽幽的道:“辗转多少世,改变不了我们这一族的献牲命运。不同的是,我被献给太子,比起先人,或许命好些,然而……”

李逍遥又皱起脸想自个的念头:“这妞忘性忒神!说著说著就拿戏文当身世,还信以为真了。‘狸猫换太子’这一出我也是看过地!讲的是包龙图……咦,这里有小笼包哎!”一碗清粥毕竟填不饱连日亏空之腹,无意中转目,忽见墙边桌几摆有数碟精致点心,眼为之亮。

锦瑟看出他想吃,本要亲手端来伺候,但又迟疑一下,拿不准他是不是自己想找的那人,岂能急忘矜持?终是怔思未定,只拿眼光觑他,做个“请”的姿态。

李逍遥当然是一如既往地老大不客气,旋即咦哦咦哦:“这些酥糕蓉包做得忒精致!怎麽就跟戏文里描述的宫廷糕点一样哦,瞅著就像皇上用的,吃著就像太後吃的……逍遥儿这一世作梦也想不到会尝上这麽好吃的糕点!”锦瑟只在旁怔怔而望,并不作声,似怕打扰了他。

李逍遥涂了满腮的糕酥芝麻,忽想:“这麽好吃的点心该拿些给灵儿尝,可惜老婶、香兰小虎他们隔得太远!要是他们也能尝尝就好了……”锦瑟凝望著他当下稚气未脱之态,不知不觉眼波朦胧,透过泪眸恍见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九州。身随刃舞,翩若惊鸿九霄变;飞尘溅血,宛如游龙一朝矫。

没人能想象“剑神”少年时的样子,正如俗辈想不出天子尚未君临天下时……

剑花激雨,炫若珠洒玉碎,侵侵凌凌,飕然直抵长孙无敌之喉。一时间万籁俱寂,众皆屏息。剑气犹萦全场,数杆战旗无风自折。左轻侯闻讯出觑,手撑之伞豁裂为二,至此方始真正动容不已,眼瞳剧缩如针。“是他!”

锦瑟遥思之绪如飘在千山外的那一缕云,恍见“天下”城楼巨匾下人人皆拜伏遍地,齐无双率众献剑於前,剖心溅血,进以“国士无双”。

青锋铩然而止,摧尽长孙无敌满眸戾气,继而面如死灰。“败即是死!”

四指搭刃,阻长孙无敌自刎之剑。那个英年银鬓之人煦目似语:“该死的人是我。”

黯然消魂者,唯死而已。他留下这句话,以及化仇止杀的剑意,和那沛然不可御的王者之气。

“剩些酥糕可不可以打包哦?”

锦瑟闻声一愣,良久思绪难返。李逍遥从嘴边省些糕点,轻手敲碟,徒睁大眼等待回答。

“这些点心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此言只在锦瑟心头悠转而过,话到口边,换作两边梨涡一声浅笑,“公子若嫌不够,妾另叫人专做给你打包。”触及她柔和的目光,李逍遥心头一热,暗啧:“有这麽好?可我绝非贪得无厌的人,吃不了兜著走反而教你瞧不起。”虽说相识日短,却也不难猜知锦瑟出身高贵,非比等闲人家的姑娘。单在林月如身边已足令他气短,心里只是没底,惟恐这碧眼美妹也会瞧他不起。暗觉彼此是两个世界的人,难免先打退堂鼓:“多谢姑娘美意,这些糕点很是精致可口,稍拿几块就够了。”心想:“灵儿一次最多只能吃一个,剩下三块……”

锦瑟轻拍手掌,廊下嗒一声微响,拜候一人,悄伏於门前。尖声道:“奴才听候姑娘吩咐。”李逍遥只是愣望,见是个十来岁的白脸小厮,所著褛金服饰比起锦瑟一身素衫竟似华丽许多,不禁心中好奇:“咦,这人……”锦瑟教那人抬脸一瞧,因感陌生,蹙眉道:“你是谁呀?”小厮忙喏:“回姑娘话,小人名唤宫一栋,是古公公差派来服侍你的。随从听遣数个月了,夜里是小人在外当值。”

李逍遥望望锦瑟,心感好笑:“都跟你几个月的班了,还问是谁?”锦瑟笑了笑:“这班小阿哥个个生得模样无异,委实教人看著迷糊。”咕噜噜有声碌然,李逍遥在旁端茶漱嘴,眼角却瞄锦瑟,暗笑:“是你爱犯迷糊。”锦瑟怔想一回,方道:“没事了,你先退下罢。”小厮莫明所以,唯喏然而退。

李逍遥只是瞠然:“她好象忘了找人给我多拿些糕点的本意。这也还罢了,只是这派场瞅著怎麽跟宫廷戏里似地?”锦瑟转面看见他手端之杯,先是一怔,随即窘道:“啊,你弄错了……这是我的漱口盅。”李逍遥几乎噎著,但想:“跟香茶一般香。”又即坦然。

锦瑟暗觉过意不去,忙亲手取斟香茗,奉之在侧。李逍遥立刻有如升做太上老君一般,不免受宠若惊,忙即蹦起,正要客气,无意间目触她那似启微张的两片嫣鲜之唇,心头一阵荡然,低眼不迭,又见一双柔白胜似天鹅幼绒般的酥手,一时心跳怦急,但惊:“糗起了糗起了……哎哟!没想到根宝宝活转了,月如真了不起!”似自秘窖里帮林女侠解穴之後,隐隐便有意想不到的转机,虽说那时他运起了“凝神归元”强守心志不乱,但林大小姐毕竟有如一团野火,留在他心底久炽不息,逢春即燃,稍想便会面红耳赤。

原本他自感犹如发蔫苞米,当下却似一根火炬。没料到帮林月如一回,无形中也等於帮了他自己,或曰好有好报、歹有歹偿,好歹总算摆脱了小甜甜加诸之苦,欢畅之余又觉荼毒似仍未去,稍生绮念便如刀剜锥扎,刚自我膨胀又即遭殃,痛倒在地,转瞬越发萎靡。

锦瑟哪知他咎由自取,慌忙搁杯来扶,酥手乍碰其身,李逍遥又“哎、哎”叫苦,模样愈加摧颓。锦瑟看不出症结何在,方自忙乱,李逍遥暗觉小甜甜所施之毒必极奥妙,是以连锦瑟和卫猎鹿这样的高人也不明端倪,每动情思便即倒霉,此属不免有之的规律。为不火上添油,忙教锦瑟酥手莫触,且退一旁。她虽不解,倒也依言不违。

李逍遥取药乱吃,又“哎哎”一回,方感好些,转面见她惑然呆望。李逍遥忙掩言道:“没事没事,只是我的老毛病……”摇了摇手,自觉尴尬。暗糗:“似我这种普通人,撞上这麽多帅妞马奔雀跃地来周旋,想不糗都难!”锦瑟凝视他受伤的手,眼神竟尔有异,随即省起另一事,诧然问道:“公子那条伤腿可还治得无碍?”李逍遥不明何有此问,误以为她更瞧不起,哼道:“右手废了有左手,一只脚瘸了有另一只撑著,啥稀奇?”

锦瑟纤身微颤,咬唇凝睇少顷,似又记起一些零星尘碎,强抑心头激动无由之情,喃喃的道:“只是……你脸上少了一道印记呢!记得太子他……”李逍遥又觉她不知所云,暗恼:“还嫌不够?连你也念叨著要往我这麽帅的脸上来一刀?”锦瑟自拍头额,越急著想事儿,越想不起来,一时头胀欲裂,不胜苦楚。

李逍遥只道那日南宫烈火震伤了她,此时犹未痊可,是以苦楚。他连忙起身探问:“姑娘,伤势是不是又发作哦?小人略通医术,让我看看可否?”因见素袖殷染,伤必在膀。先谢一声罪,叫她且让看看。锦瑟眼波流柔,在烛光後悠转粼然,瞟向他脸廓,虽尚迟疑,却已情不自禁地依言伸手,含羞捋袖让他瞧。

袖褪玉裎,宛如“云开月来花弄影”,直教李逍遥目为之眩,心摇神驰。不禁暗叫苦也:“唉呀,根宝又……”方犹痛不堪言,忽尔一惊。乍道锦瑟所呈玉臂毕莹无瑕,眼光低触,见她皓肤竟留许多深割之创,宛如裂璧,殷血斑驳犹留,奇诡中又透出别样凄豔绝伦。李逍遥惊道:“怎麽……谁把你伤成这样?”其实他一定睛之下,心里已有猜想,唯待锦瑟自己言明,究仍不能释然。

锦瑟移望窗外,对自己的伤浑不为意,淡淡的道:“公子莫惊,只是妾身自己弄伤的。”李逍遥做了个无以言表的嘴形:“何苦自虐哦?”多瞧一眼伤痕累累之臂,倍感疼惜不胜,忙撕布替她敷药包扎,锦瑟任其所为,只是沈默。李逍遥见其并拢一双修长的腿,侧身而坐,姿甚优美。他不免又浮暇思:“看这白皮小娘的骨架,过一二年少不了要长得比林大妞还高,唉!可别又有一个美妹高过我……都俩了!”

为免徒自惹火,忙转移目光,不意竟触锦瑟悄觑的一对碧眸,浓浓含情,深蘸思恋,却似另想别人,而非眼前这个尚稚少儿。因见李逍遥仍有惑意未释,她突然轻轻的问了一句:“我是不是好傻?”李逍遥听得没头没脑,一时瞠目未答。锦瑟觉他年纪尚小,难解人间风情万种,垂眸又默良顷,自抚包扎停当的手臂,幽幽的道:“我怕会连他也忘记,只有痛才更清醒。”

为不忘却,唯有不断折磨自己,让自己时刻痛苦。听似淡淡一言,不知饱蕴多少浓浓深情?

李逍遥闻言痴然,暗暗感味无穷,又为她不值,未觉脱口而出:“谁能令姑娘这样的人如此痴执,为你去死也值!”锦瑟玉面飞漾娇晕,如夜尽霞生,朝泛微晖。但听一人劲声豪笑:“为个小宫女去死,未必值得!”

笑声激涛碎波,起时尚遥,语声落处倏然近在耳畔。李逍遥心头一凛:“强雄!”转面只见数扇窗落,楼头劲气侵凌,丝弦隐然自生干戈声。青冷冷的秋夜寒月之下,骤现一袭袂影雄跨大江。锦瑟浑似未晓,素手挑烛,光影乍晃又平,一如既往。她依旧轻言淡语,宛然天阶小雨润如酥:“有劳公子牵念。老南宫那日突袭,足见魔教手段狠恶,与他仓促对掌时虽然震岔真气,可他伤不了我,反被妾身以‘移花接玉’手法伤了他女徒蒋胜男。”

“那是你没撞上光明顶的挪移乾坤手段!”江面上笑声催送愤激之气,袂影飞越凛然,连有数桅折塌,水柱高溅如炸。耶律强雄劲声稍瞬已临。“不过你没机会领教殷氏武学了!”

枫江楼头悄现一排挽弓满月的宫妆少女,齐朝空中袂影发箭。飕飕流蝗矢掠,伴以锦瑟矜然轻吟:“射生宫女宿红妆,把得新弓各自张。临上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

诗虽轻若风拂江月,其中却似隐含一股令李逍遥不寒而噤的血腥杀戮气息。怎知此有缘故,旧称俘虏为生口,或曰生。射生宫女,意指侍卫皇帝的宫女以生人练习骑射。备使弓马娴熟,能有临阵射杀敌寇的艺业。据《新唐书》“兵志”记载,唐禁卫军中的左、右英武军,有射生手千人,亦称供奉射生官,又谓殿前射生手。元顺帝时皇室亦有此好,面对强敌来袭,锦瑟忽尔思忆太子宫里宿红妆,她所督练的射生宫女虽是男儿装束,脸上各仍留有隔夜的脂粉痕。

然而关东强雄绝非待屠之牲,人影未临,只一挥袖,楼头已倒一片,乱箭洒落满地。

李逍遥见其来势凶恶,料为报鬼胄道之仇兴衅,而锦瑟纤质楚楚,若仅凭她一人之力,决不能力抗强雄。不由起了相护之意,拔剑立到她身前,倒也气概俨然。但当锦瑟起身俏立,顿时使他矮了半头,唯自含烟郁闷。锦瑟知他有心相助,实无异於枉然送死,婉言道:“公子身上有伤,怎可……”李逍遥脑中急转对付强雄的念头,仰觑她隐忧之眼,随口反问:“在渔排上你不也舍得大力帮我?为什麽?”

锦瑟一怔才答:“公子不也一样肯为别人卖力气麽?”其实那天她本想跟去看看留诗红叶的人是何等样痴情女子,只缘好奇,非存相助之心,但见李逍遥为人仗义,不因一己落魄而减,她终难不暗感欣赏,或许还有几分喜欢。毕竟女慕英雄,如同男喜美女之心,生性使然,尽管这位“小英雄”当下只有如发霉苞米,或曰“小强”。然而有些东西却是与生俱来,足以使他无论怎样倒楣也霉不透。

李逍遥暗忖:“强雄转眼即至,不知还带了多少人来?锦瑟本领虽也不低,纵然有我相助,料也不是强雄一夥的对手。这点毫无疑问……”本想劝锦瑟先避,楼头一声轰动,啸荡江天。

耶律强雄手抓一个负伤宫女的头发,掸落箭矢,仰首劲喝:“我兄弟鬼胄一条命,你们万死莫赎!”李逍遥听得惨呼痛哼之声,连忙抢身跃出,没忘叮嘱锦瑟:“我挡一阵,你先召齐一干随从赶快撤离,免得枉自送死!”昏黑中见有一人黑氅笼头,立在夜幕之下。李逍遥心下暗凛:“想是强雄了!”宝剑一挥,跃身掩护几个挣扎欲逃的宫妆女子。

那人把黑氅掀到脑後,转面之时,脸裹数层绷布,血迹犹湿。李逍遥依稀认出:“帅横断!”此人位居辽东四大豪之二,掌功凌厉刚猛异常,招招若似横截江流。当日他与灵儿联手力抗,雁荡山麓一番苦斗,又借天地惊变之机,乘乱以乾坤合气之术伤了帅横断之目。倘论单打独斗,帅横断一旦催出强悍紧逼的招势,李逍遥此时绝无多少抗击的余地,非因内力不及,而是武学修为实有天壤之别。

李逍遥见他眼扎绷布,料难辨睹无误,但若交上了手,当真是仇人相见,帅横断比强雄更想要他小命。一时心头发虚,方想另避。一只缠绕粗帛布片的大手已按在他剑脊之上,帅横断冷冷的道:“伤我的不是你,是那小姑娘。她在哪里?”

这只手一按实,李逍遥顿感脚步难移,委实有若万钧巨岩加身。帅横断虽讲冤有头债有主,便纵生死关头,李逍遥怎能出卖灵儿,唯有硬起头皮说道:“我不会占你眼睛的便宜……”话未说完,帅横断面颊一阵搐然,倏地反捺一掌,拍在李逍遥左手腕侧,顷时筋麻指僵,越女剑脱手落下。

帅横断冷哼道:“看不见也能打发你……”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右手急抄,抢在宝剑落地之前绰回掌中,飒飒连撩数下,使的是小桃闪击之术。本想以快速打法抢在断帅之先,恁奈此人无须用眼,仅是听风辨形,便知剑路何来,随撩一掌,迎剑截个正著。

李逍遥顿知无论他想不想占便宜,都占不到帅横断的便宜。加之右手有伤,仅剩四指难以稳握剑柄,招式再快也无可恃。当下怎敢跟对方硬碰硬,急忙剑交左手,当断帅化掌为刀、横截要害之际,堪堪凝成“剑一”之势,悄候断帅自送手掌穿刃。

帅横断立觉剑势凛然构就,一时难以穿破无形之障,唯退数尺。李逍遥暗叫一声“侥幸”,看出帅横断退却时似露可乘之隙,不知是有意卖乖、引他上当,抑或果真百密一疏?李逍遥心想:“还是别占他眼瞎的便宜了。”於是凝势不取。帅横断急退至七尺开外,凝掌掩去那一处无意间暴露的破绽,心下暗称险幸:“还好这小子道行低,并没看出来!”

李逍遥无心对峙,乍凝剑式便感局促:“多吃了些糕点,比先前更加内急了!”平生最为内外交迫,无疑是此时此刻。腹中挤兑起来,顿时满脸发憋,如何还能从容凝定“无隙可击”的剑势?只耽得一会,越发憋苦,趁帅横断尚未觑穿,转身便溜。

乱中抬眼,方见瓦脊上两个人影相对而立。左边那人体躯雄阔,气势凌然,必是耶律强雄无疑。李逍遥担心锦瑟不敌,待要纵上楼顶相助,倏闻劲声碎瓦,耶律强雄说道:“想是真正的‘无忧公子’终於赐颜一见了!”此人每回发话,势必劲气激荡,李逍遥倘若内力稍弱,必吃不消。

蓦觉耳鼓震痛,他连忙运功与抗,方才好些。但想:“哪个是真正的‘无忧’,我还搞不清楚!”定睛望出楼脊又多一人,素裙猎猎,正是锦瑟。他不由心头一怔,随即大片碎瓦雨点般当头撒落,其势骤剧异常,间有掌风呼霍,想是屋顶上的人先已交上了手。李逍遥急欲奔援,半道里突有一副勾爪飕飕劲扫,将他拦空截下,未待瞧情颜容,爪影斗长,势在破喉夺命。

顷间霸气纵横,飞爪势如破竹。倘非李逍遥身捷步快,不免遭殃。他心头发紧,连旋数圈剑虹,迅即使出“雾里看花”的水月妙招解危得脱,落足未定,那人再次抢先,早堵前头,发爪强要夺剑。李逍遥惊笑:“刚摆脱断帅,又来一个原霸宗!”

他自知缠上了断难速脱,半空中身形疾折,飞足往爪端急点,借势斗地高弹,一个旋风般的回掠,反窜原霸宗身後,撒开脚跑。原霸宗恼道:“只有逃来窜去的功夫!”比起轻功,李逍遥自胜一筹,但他不愿远逸,只是要牵制强敌,伺机助锦瑟脱离险境。四下里众小厮来回惊跑,服色一般无异,均做宫装。李逍遥虽纵混进其间,原霸宗也能一眼辨清他的花裙衫影,待要追上去拿下,倏然险相环生,杀机暗现。

李逍遥兀自没头乱转,陡听身後惊声怒叫,端的诡异难料。回头一瞧,便见原霸宗发掌劈空,有个小监连滚带爬地溜入暗处。李逍遥不由纳闷:“怎麽回事?”耳边又响一声怒叫,只见原霸宗反拍一掌,背後有个小监顿时脑浆涂地,仆殁丈外。

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眼见原霸宗杀性滥觞,连有数名小监遭殃横死。他不禁动起义愤:“住手!你怎能滥伤无辜……”话声未落,又听原霸宗陡发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叫,转身追打一个狼狈逃开的小监,此时李逍遥方见他後背、腰眼赫然插有几支透骨刺,鲜血溅洒脚下,如红花落瓣。

愕不片刻,李逍遥渐渐看出原霸宗居然陷入一群来回跑的小监中间,不时遭袭。凭他的身手,这夥莫名其妙的小监竟能屡屡得逞,委算奇事。面前不断飞溅血花,李逍遥看得惊心动魄,咋舌啧啧之余,始知这夥小监竟似个个身怀奇门武功,看似慌作一团、来回惊跑,实则在用一种诡诈百出的阵形困住了原霸宗。若非先已训练有素,仓促难以办到。

帅横断闻声来援,犹未近前,原霸宗忙示警道:“二哥,你眼睛不便,莫要过来。这些小贼像是名花流高手调教出来的,若无百倍提防,必遭所算!”

数十名小监虽然杀机诡谲,原霸宗一有提防,便教再难偷袭得手,连有数人因欲靠近,反遭掌碎颅盖而毙。毕竟原霸宗的功力远远高明不知多少,先前只因追擒李逍遥心切,疏忽了这群没头苍蝇般的小监,是以吃了亏,当下怒开杀戒,对群监狠施重手加以剪除,小厮们只有尖叫哀鸣的份儿。

李逍遥看不过眼,提剑上前阻其杀人,虽使快诡身法飞剑急袭,口中不忘先喝:“原霸宗,萧乘龙的帐咱们没结呐还!”他若不声不响,原霸宗多半难逃此剑。但既先叫一声,原霸宗已有防范,掠眼扫觑之际,勾爪悄吐毒芒,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飕然撩至李逍遥胁下,只消搭筋透肉,必将他连骨拆散。

李逍遥不意有此凶险,剑招犹未成势,瞬间便已生机穷绝。只道必定无侥,哪料原霸宗颈侧先已嵌入一支钢刺,身趋於旁,摇摇欲栽,仍然反手发掌,拍向背後那偷袭得手的白脸小监。李逍遥见机不妙,急蹬一腿,抢先把那小监踹开,百忙中觑出那小监似是宫一栋。

他带伤在身,纵使玄神轻功,究难有如往日一般滑不留手。只因飞脚救人,不免卖出劣势,原霸宗钢爪箍落,立限腿肌之中,趁李逍遥吃痛趋跌,原霸宗另一只手急扼其喉,猛然把李逍遥推得倒撞不停,直趋数丈之外,脚下踏空,两人齐堕水里。

原霸宗虽受重创在前,一旦发狠,仍是疯虎恶蛟也似。李逍遥在水下挣扎不脱,憋气欲昏之际,眼前血晕雾漾,粼泛而开。朦朦胧胧只见一个仅著花团锦簇肚兜儿的白皮娃娃从水花激绽处屁颠屁颠地撞了出来,拽他急游,划波破浪避离原霸宗的妄灭一击。楼头传来锦瑟叫声:“冥河娃娃!”

李逍遥头脸冒出水面,觑见楼顶仍有一人绊住耶律强雄兀自周旋未果,锦瑟得隙抽身,从帅横断头顶腾越而过,跃向水面,姿若蜻蜓点水,在夜色中愈显快妙无伦。白皮娃娃不一会就拽不动李逍遥,只是吐舌。眼看锦瑟稍瞬已近,岸边柳荫幽邃处突然撒射黑白流粒,虚空成局,宛作残枰一弈,霎然破碎,又若星罗棋布,挡住去路。锦瑟立受其阻,不得不飘身旁掠,但听柳丛中有语微哂:“世事如棋。每一步落子有其规矩,岂由乱了方寸?”

锦瑟闻言一怔,暗味其语谶然藏机,急难尽悟,但只一滞之间,水面上已无李逍遥的踪影,雾霭四伏,烟蓝水淼处隐隐飘荡童谣余音,似唱:“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棋子偷西瓜,棋子逃跑我被抓……”

流水无情草自春。

仿佛宿梦新醒,映眸杨柳岸晓风残月。

李逍遥睁眼不见旁人,一时头痛欲裂,不明端的。花香鸟语之间,树下却有一甕酒,一副残枰,置局石上,人影杳然。

想起锦瑟,空自焦虑。不知她能否逃脱关东强雄的寻仇。他潜运内力,暗感气转无滞,知未伤及经脉,心头稍安,草草包扎过腿上挂花处,见创口抓痕深陷,几至断筋裂骨,回思原霸宗的垂死疯狂,余悸犹仍。

环顾四周,记起昏厥之前曾有个花团锦簇的胖肚娃娃在水里缠夹不清,显非常人。此时又不见影踪,纵想多瞧一眼也不可得。那时迷迷糊糊只觉娃娃的围肚儿上绣的是昔曾见过的一朵奇豔之葩,花芯玉体横陈,有妇掩卧於娇蕊粉瓣之中。

忽然想起燕辉煌:“不知是他抑或谁跟我提过‘名花流’有个魔仙美媚,便是这等样光屁股躺在食人花芯,引人近前,然後合上花瓣,噬个没影,连骨头人渣都不吐出来……”凡有这般花芯美妇标志的往往来自云梦之乡魔仙族,与苗疆雾月教的“巫蛊神通”伎俩不同,缥缈名花流“仙魔玄机”又是别外气象。他不但曾经听闻诸多这类仙班传说,也亲眼见过魔仙巨花追杀燕辉煌的奇诡情景。

李逍遥没敢多想,只盼别再撞上这等事,强撑起身,欲待寻路回援锦瑟。但置柳荫阡陌间,似离枫江楼已然不近,他乡觅径难免倍儿艰难。见有村酿在畔,不知何人所留,耐不住口渴,捧起便饮,早把答应过月如的事儿忘诸脑後。

一口气干了半甕,放下坛子,眼前倏现一张瞪视之脸,猛丁吓他一跳,未及反应便已中掌,照胸捺实,乍入喉中的酒水又喷了出来,洒地殷然。

李逍遥倒在石台边,一时稀里糊涂。身旁多了几双黑獾皮靴,麻衣晃袂围拢,立显“八百龙”路数。岂待李逍遥起身,数指齐伸,疾制穴道。李逍遥吃亏在江湖经验尚浅,又猝未及防,倏地里受袭,倘是立时毙命则罢,那一掌既没打死他,岂甘垂手就擒?不待喘定,连忙著地翻滚,斗展玄神秘术,避过几只打穴之手。

四名遁士抓他不著,各皆啧啧。一个秃头大汉捋须道:“傲雪的情人,果然不太‘肉’!”说话间李逍遥又避数下猛龙擒拿手,一口气犹未喘透,旁边另一青额大汉撩足绊空,亦奇:“能帮傲家小么害死几位老龙头,看来确有两下!”

“岂止两下!”李逍遥木剑霍然出手,使一招乱剑诀之“不知所措”,啪的打趴了那青额遁士。本想一招连击四敌,却只翻了一个,另三人浑若没事,乍晃又还,仍围住他。便连唯一倒地的那个也翻跃而起,四敌依故。

李逍遥暗吃一惊:“看来很不‘肉’!”那秃者打量他,捋须道:“先前还不太肯定,经咱一试,是他没错了。”另一人探襟拔刀,沈脸道:“小子,乖乖地跟我们去见老狼主,休做无谓抵抗!”青额大汉拍衫抖土,随即绰刀在手,说道:“不然剁你手脚!”

李逍遥猜到来意无非为谋河洛玄秘,既躲不过,唯有凝剑以对,强咽一口热涌之血,说道:“就凭你们四位?”身後倏挨一刀,痛入髓里,所幸他临敌之时反应殊已不慢,乍受冷刀突袭,不待刃锋深透脊肉,便即朝前趋冲,飞越十数尺,消去刀裂背椎之势,便纵如此,伤口也划甚长,一时间吃痛不已。

步犹未停,又被四名遁甲好手如影随形地合围,只见树後转出一人,舔刃尝血,抬面时目若狼瞳,桀然道:“还有我!”目光交触,只教李逍遥倍增凉意,自是认识:“郎小京!尻,这厮居然没‘挂’……”背後又有劲风急扫,冷不防给他一记,李逍遥总算旁避飞快,没遭打实,後腰仍给火辣辣地刮一下子,惊痛而觑,草丛中晃出一人,背驮美豔玩偶,朝他摇头晃脑,吃吃而笑:“我是美女、我是美女!”旋即转身,却是一个粗壮的大胡子,手提狼牙棒,瞪眼道:“没啥可虐的,还是让我宰了罢!”

李逍遥又惊:“南琛!他也没‘挂’?”未及多思那日霸陵绝地之事,只听秃头大汉哼道:“先别忙宰,有很多事须让老狼主亲自问他……”李逍遥暗惑:“怎麽这夥人对我不似老苍龙跟他师姐一般好商量?”郎小京:“这小子废我一只手,就算不宰,总该先剁他一膀偿还我!”话未说完,倏然踢土溅射李逍遥脸上,趁他急难睁目视物,快刀唰唰已至。

李逍遥知其刀快难敌,提剑欲凝“剑一”与抗,旁边四名遁甲好手一齐出刀,扰他剑式。李逍遥每遇“八百龙”,若无傲雪在旁,势必束手束脚。见无可抗余地,立生逃意,虚挥一剑,逼开郎小京试探之刃,寻隙欲溜,不料後腰又挨一记狼牙棒偷袭,痛得跌撞难定。南琛晃背摇动布偶,挤声吃吃而笑:“美女!美女哦!”猛然转面,瞪眼粗斥:“霸陵绝地到嘴的两只小雏儿给你王八龟蛋搅没了,这帐须算!”

李逍遥跌到树下,腰痛难起,只是稀里糊涂。郎小京试出他究仍不济,想是缺少小桃那等样美女点拨之故,立刻纵身出刀,喝道:“留不住妞,小命必丢!这回看谁还能帮你再逃一劫……”李逍遥提剑不及,唯欲滚身急避快刀之袭,哪知南琛的狼牙棒又等在前边,冷不丁从树後打中其股。

李逍遥缩身虽快,仍给擦破一块皮肉,挥剑欲打。南琛曾吃他乱剑之亏,先存心眼,不等反击,早溜了开去,背摇女娃布偶抛眼道:“我是美女,我是……”旋即转回虬须粗脸,狠声道:“这小贼滑头得很,不断他四肢必给逃脱!”

“让我来!”郎小京觑得李逍遥连避四遁士围狙拦截的身影,舔刃冷笑,突然抄身绕到前头,从李逍遥侧翼出刀速袭。他使刀不仅其快难当,而且准。似是先经计算精确,方位拿捏分毫无岔,比起同使单刀以快著称的林家堡好手廖卓,虽说简捷洗练不及,然则诡谲奇妙何止百倍!

李逍遥挂彩在先,快剑难成,欲待变招力抗,又遭四遁士联刀封杀,旁有南琛不时袭扰,局窘中所露破绽落入郎小京之眼,只须一刀便足了结。哪里想到石台所布之棋飞起一对,竟嵌腕间,立封脉门,单刀当啷落下,钢锋末端距李逍遥手臂不过半尺。

众皆愕然,不意李逍遥挥剑成招,仍是那一式“不知所措”,打落四遁士的兵刃。趁势翻身跃起,本待靠到石台上喘一口气,却听东边树後有语低喝:“莫碰棋枰!”又是两下嗤嗤微响,郎小京从石台上闷哼倒地,才知他何以遭殃:“原来跳到棋台上,是有此灾!”终已後悔不及。

李逍遥忙不迭地避离石台,听得西面树上有人不无懊恼地说道:“你吃我那两颗白子,这棋没法下了。”李逍遥心中一怔,瞥看郎小京手腕所嵌两粒白棋,当是东边树後之人掷石弹枰射子,居然如此精准,实属匪夷所思。又见他腿踝多了两枚白子,想是西边那人告负而弃。

李逍遥以及旁边六人一时反应不过来,但闻东边树下那人微微吁然道:“既然被人搅局,我不想占你便宜,且让你一次悔子机会如何?”西边树梢摇曳,有人悄跃而下,背手自走,头也不回地叹道:“不必了,盲棋我下不过你。但这一局就算你赢又如何?局是人家留下的。”东边有语喟然:“说的是。我想象不出棋五怎会留下这样一枰残局,穷极奇奥之处,非人心可堪窥破其终。”

西边那人边走边道:“你错了。我想棋五决不能布出此局,每里一枰,局局各异,我们已走了十三里,枉然沈迷对决多日,平白费时耗神,越发如坠云雾之中……这是仙机藏玄之局。”李逍遥至此方知有人在此互较“盲棋”,懵懵懂懂之余,忽觉西边那人语声并不陌生,弃子掷棋手法亦稍眼熟,蹙眉间省起:“遮莫宁财神跑这儿下棋来了?”待得转头寻视,西阡人影已逸。

他只道郎小京既已受伤而倒、另外四名辽东异士又失了兵刃,不足再构威胁。哪料秃者趁其不备,猝出一掌急袭,掌法刚劲不输於关内哪一派成名好手。李逍遥提木剑本要拍他,美豔布偶突然又在肩後摇晃,窃窃而笑:“美女哦!我是美女……”继以狼牙棒猛击,南琛粗声大叫:“别人搁这儿下棋,咱们的事可没完!”

李逍遥木剑反打,这下堪中其腕,狼牙棒歪偏一旁,随即南琛面颊又著,啪的满眼绚烂,只找不著北斗星,忙背转布偶对李逍遥抛眼,作花枝乱颤状:“我是美女!”李逍遥那招“仓皇狼顾”余势未老,欲待戳之。秃者掌力已临胸前,李逍遥顾此失彼,剑法不复流转自如,只因右手缺根大麽指,无法稳握剑柄发力。换以左手使剑则仍生涩,变招远不似往日畅爽无阻。待要变化“瞻前顾後”之招,势在不及。

匆促间唯有“风魔神腿”可用,未暇动作,另三名关东好手齐来绊他下盘,教他起脚不得。李逍遥从来临敌最不愿与人对掌,当下顾不得多想,倘若迟疑,必挨秃者照胸一掌重创。迫不得已,惟有抬手拦胸,生生迎截对方掌力。倒也并不鲁莽,再急也把阿修罗内力运上三五成,只道仍然不够,但见那秃者骤然面孔粗涨,憋似酱蘸猪肝,过会又若白油肚片,继而又如茄皮般。口中闷哼一声,气为之背。

就李逍遥当下所蓄内力而言,他那三五成岂同小可。自感并没怎麽发劲,那秃的便受不了,只悔不该冒失用掌。青额大汉看出不对劲,晃到秃者背後,以掌承抵,合力抗衡。但一贴上去便也憋苦张脸,就跟老太太的鞋底子似的。

李逍遥怕人趁机来点穴,另一只手兀仍挥剑自若,怎似对手那样纵使全力以赴也一般吃紧。另俩迫不近他身畔,又见同伴苦撑不住,齐去帮忙,合上四人之力仍难抵挡李逍遥那三五成阿修罗功。李逍遥侧头瞅见每张脸均如福建染房的酱土布也似,不禁啧啧称奇:“比起内力,这堆人怎就这麽‘肉’?”

郎小京起身不得,唯叫:“南琛,发暗器正是时候!”南琛忙蹦近些,背朝李逍遥,抖擞美女布偶,吃吃乱笑:“抛眼哦,抛眼哦!”布偶眼眶里连射数发钢珠石丸,似以机括牵制,若非李逍遥早疑他布偶有名堂,少不了要挨上几梭。既有戒备,怎容得手?把木剑一阵拨打,密似水泼不透。

“我是美女,我是美……”南琛不待矫声啼毕,记挂著查看暗器成效,忙不迭转头回望,却见李逍遥安然无事,那四个遁士个个额破血流,且带瘀肿,跟雹打瓜似地。李逍遥横剑截著一枚石丸儿,说道:“这颗拨还你!”不偏不倚,往额头笃个正著,南琛叫苦,知不是路,忙拖郎小京望林丛密处钻去。

李逍遥看出那四个对掌的已钉不住,哈哈一笑,随即收掌,打横里闪到一旁。掌力飒卸,那四人顿时一哄而跌,全趴棋台上了,黑白子泼洒地下。李逍遥见状一怔,随即坦然:“棋早下完了,还摆什麽劲儿?”见那四人喘做一团,哪有先时那般气盛嚣张?李逍遥呆看一眼自个手,方感断指处又在生痛,有血渗然。

他胡乱包扎得几下,上前瞅那四厮,心想:“得著落在这四个家夥身上打探萧乘龙在哪里,顺便逼他们带我去找锦瑟……”四个辽东豪客见他走近,虽皆惕然,奈何力竭瘫趴,已抗不得,连跑路也迈不开脚,纷纷绝望。那秃子目不转睛瞅李逍遥掏东西卷成细棒儿状,不知何用,只道要虐,先即骇然,但见这少年自叼嘴边,摸火擦燃,吞烟吐雾状若悠怡。秃者暗觉莫测高深,越猜越吓自个,不禁嘶声道:“要杀就杀,别玩玄乎的!你们这些傲家走狗……”

李逍遥叼烟道:“你吃啥紧呐,我自个抽烟干你屁事?”秃子:“快杀了罢!休想拿毒烟喷我屁股……”李逍遥边歇边乐:“咱把牌摆明了罢!第一,我不杀人,妖除外。第二,以老苍龙为例,瞅著八百龙也不算忒歹,没到你死我活那份儿……”秃子:“休套交情!”李逍遥点头:“死就不必,活罪不免。蛊,我有的是!想少吃些苦头,带我去找无忧公子兄妹,记得你们老大夜袭枫江楼……”秃子:“多会儿的事啦?昨晚不是没袭著吗,对方原来有备。无忧公子同摩多罗再加一妞儿,以三对一,雄爷只打伤了其中一个,给另俩溜了。要不是原三爷出了事儿,雄爷必追死你们……”

“摩多罗?”见李逍遥显然不解,那秃汉便即冷哼:“这秃驴躲在暗处,伺机用阿鼻剑杀原三爷於水下,但也给雄爷赶了出来。别以为那地方另藏名花流的高手就吓得了我们老狼主!还不是照样如入无人之地?”

回想当时混乱的情形,李逍遥暗自不安:“伤了哪个?”秃子:“想是无忧。”李逍遥只道指的是锦瑟,越发矍然:“强雄怎麽能打伤她这等嫩的小妞儿哦?他还真下得了手!”秃子冷笑:“嫩屁!伤的是王保保了!谁叫他不知好歹,竟敢与老狼主比拼掌力?”李逍遥方始释然:“要不要紧哦他?”秃子:“死了才好!”李逍遥哼一声道:“萧乘龙落你们手上多少天了,想必活罪也受了不少……”秃子怒斥:“无耻!净想著虐人……我们老狼主何等英雄,难道不懂礼贤下士?这些天鸡肉没少给他端……”

李逍遥心头一宽,喜道:“没缺什麽吧?”秃子唾道:“为防他逃跑,我们打断他手脚而已,但也有大夫照料著,不至於缺医少药……你这帮贼,胆敢侵吞我们女真的地盘,死有余辜!”李逍遥一听萧乘龙处境不妙,立时怒道:“王八!快带我去,再嘴硬打掉你牙……”秃子哈哈一笑,掀衣给他瞧。

李逍遥不由凑近而望,指著秃子贴身捆绑的许多大帖小包,嘴上烟抖,讶问:“是啥?”秃子猛不丁摘他嘴叼的半根烟,自撸腰畔火引子,瞪眼豪笑:“关东强雄手下只有死士,没有孬种……呸!”一大口痰唾在李逍遥右眼,另仨也即慨然齐唱:“吾辈故乡,在东北松花江畔……”

李逍遥反应未及,差点没跟他们爆做一堆。但也振聋发聩,良久不能安定。

醒时犹呆,发觉躺在一间客房的床铺上,梁间蜘蛛搭网,慢条斯理。墙上茅以降在画里冲他笑,李逍遥徒然发愣,暗觉此景透著眼熟,想不起怎麽躺到此间。“尻,别跟我说这不是‘枫桥客栈’!”

二狗在床下打呼噜,闻声起觑,自床沿探头嗅探,呛著:“身上好大硝烟气味!”李逍遥咦:“怎麽你……”狗子嘘:“小点儿声!外边可热闹著呢……”李逍遥硬是没闹明白:“谁提拎我住回这店?”狗子:“救你的人和救我的人是一个人。”李逍遥瞠余,隐隐想起当时似乎有人从後面拽他一把,倘非避掠飞快,脸早轰没了去,魂儿不免给逮到松花江,干陪女真死士聚作一堆唱其民族豪曲。

正跟二狗大眼瞪小眼,只听有人嘿然在外:“狄武,你不是人!”

二狗著地一滚,恢复家犬之形,到门边窥看。李逍遥本来耷拉没神,闻得此言立即坐起,但听院外一语微含冷笑:“想是没种,对著个发浪的妞儿都只束手束脚!”前後两语发自不同方位,均含川蜀腔调。

二狗瞥见李逍遥急欲下地的影子,忙打手势,示之以警:“唐家的人!”李逍遥只是暗急:“那我家……”二狗不知他想起灵儿,眼窥门缝,低声告知:“外边好大阵仗!唐二公子、唐四叔都到了,想是为报雷立刚之仇,死死缠上了狄武……这俩一个有‘堂棣之花’、一个有‘孔雀翎’,太厉害了!”

李逍遥愕道:“你不是这店里煮饭的麽,怎地这麽能耐?”二狗:“没到这之前,俺在茅山看守书房。没看守书房之前,咱也混过江湖,就只十二岁那年给拐了……”李逍遥凑眼门缝边,问:“谁拐你?”狗子挪个位给他同蹲:“降公。”指了指墙上贴画。

李逍遥使劲扒门缝:“哪呢哪呢?哪跟哪呢……”二狗:“你踩我尾了,挪挪?”逍遥卯他:“你那半截尾是假的,做做样子行啦,踩有啥干系?”狗子:“假也是尾呀。再说它本是俺那根过长的脊椎骨突出来的一部分……疼啊!”李逍遥挪脚不迭,只惊:“尻,是不是人哪你?怎麽有尾噢……”狗子懵头问:“人,是啥?”李逍遥怔,二狗见他不明,眨过眼後又曰:“换个角度──什麽是人?什麽不是人?”李逍遥唯有拿符对付:“人就是没长尾那种!没那麽多怪哉……”狗子岿然不动:“那畸形儿就不是人啦?前天我看到‘松柏双雄’……”

李逍遥收回那张不灵的灵符,怔问:“他俩干啥了?”待其松脚,二狗拔回过於突出的脊椎骨,拿衫角擦了擦,揣回裤腰里头,答:“他俩缠著封求败在打,後来被厉风行追杀,说是妖怪。”李逍遥急:“厉二侠没事打啥畸形儿呢,你说?”二狗子忧伤道:“连体人瞅著怪呗!上回蜀山派还杀了一个双头怪,幸好俺这根尾还能掖著藏著,人前可得揣好了,免连俺也装进镇妖塔去。听说里边囚禁一堆畸形儿了,形貌多怪的都有……”李逍遥只道“松柏双雄”从来活得无忧无患,此时从二狗子的忧容里突然看出不祥的前景。

外边又发一声冷笑,锐气侵凌,摧落黄叶无数。先前那人嘿然道:“雷立刚是唐家的人,死在你兄弟狄毁手上。狄大少,缩头乌龟今儿你做不长!”李逍遥耳膜一阵刺痛,忙凝气抚息,见二狗越发瑟缩,每当那唐门高手作声,显都令他倍受苦楚。李逍遥不禁附掌其背,运功助他定神,待二狗好过些,问道:“狄毁是啥?”二狗:“是个混蛋!听说他狄家本乃羌人遗裔,老狄头亲生损、毁二子,狄武并非嫡出。那狄毁专门毁他,狄损又百般损他,狄武从来不计较。每当狄毁在外惹祸生事,不论多大风雨引到家门,总是狄武扛著端上自身,这些年不知化解了多少仇怨是非。可是这回他兄弟招来的仇家姓唐……”

第三十九章 金枝玉叶(5)

李逍遥反应未及,差点跟他们爆做一堆。但也振聋发聩,良久不能安定。

醒时犹呆,发觉躺在一间客房的床铺上,梁间蜘蛛搭网,慢条斯理。墙上茅以降在画里冲他笑,李逍遥徒然发愣,暗觉此景透著眼熟,想不起怎麽躺到此间。“尻,别跟我说这不是‘枫桥客栈’!”

二狗在床下打呼噜,闻声起觑,自床沿探头嗅探,呛著:“身上好大硝烟气味!”李逍遥咦:“怎麽你……”狗子嘘:“小点儿声!外边可热闹著呢……”李逍遥硬是没闹明白:“谁提拎我住回这店?”狗子:“救你的人和救我的人是一个人。”李逍遥瞠余,隐隐想起当时似乎有人从後面拽他一把,倘非避掠飞快,脸早轰没了去,魂儿不免给逮到松花江,干陪女真死士聚作一堆唱其民族豪曲。

正跟二狗大眼瞪小眼,只听有人嘿然在外:“狄武,你不是人!”

二狗著地一滚,恢复家犬之形,到门边窥看。李逍遥本来耷拉没神,闻得此言立即坐起,但听院外一语微含冷笑:“想是没种,对著个发浪的妞儿都只束手束脚!”前後两语发自不同方位,均含川蜀腔调。

二狗瞥见李逍遥急欲下地的影子,忙打手势,示之以警:“唐家的人!”李逍遥只是暗急:“那我家……”二狗不知他想起灵儿,眼窥门缝,低声告知:“外边好大阵仗!唐二公子、唐四叔都到了,想是为报雷立刚之仇,死死缠上了狄武……这俩一个有‘堂棣之花’、一个有‘孔雀翎’,太厉害了!”

李逍遥愕道:“你不是这店里煮饭的麽,怎地这麽能耐?”二狗:“没到这之前,俺在茅山看守书房。没看守书房之前,咱也混过江湖,就只十二岁那年给拐了……”李逍遥凑眼门缝边,问:“谁拐你?”狗子挪个位给他同蹲:“降公。”指了指墙上贴画。

李逍遥使劲扒门缝:“哪呢哪呢?哪跟哪呢……”二狗:“你踩我尾了,挪挪?”逍遥卯他:“你那半截尾是假的,做做样子行啦,踩有啥干系?”狗子:“假也是尾呀。再说它本是俺那根过长的脊椎骨突出来的一部分……疼啊!”李逍遥挪脚不迭,只惊:“尻,是不是人哪你?怎麽有尾噢……”狗子懵头问:“人,是啥?”李逍遥怔,二狗见他不明,眨过眼後又曰:“换个角度──什麽是人?什麽不是人?”李逍遥唯有拿符对付:“人就是没长尾那种!没那麽多怪哉……”狗子岿然不动:“那畸形儿就不是人啦?前天我看到‘松柏双雄’……”

李逍遥收回那张不灵的灵符,怔问:“他俩干啥了?”待其松脚,二狗拔回过於突出的脊椎骨,拿衫角擦了擦,揣回裤腰里头,答:“他俩缠著封求败在打,後来被厉风行追杀,说是妖怪。”李逍遥急:“厉二侠没事打啥畸形儿呢,你说?”二狗子忧伤道:“连体人瞅著怪呗!上回蜀山派还杀了一个双头怪,幸好俺这根尾还能掖著藏著,人前可得揣好了,免连俺也装进镇妖塔去。听说里边囚禁一堆畸形儿了,形貌多怪的都有……”李逍遥只道“松柏双雄”从来活得无忧无患,此时从二狗子的忧容里突然看出不祥的前景。

外边又发一声冷笑,锐气侵凌,摧落黄叶无数。先前那人嘿然道:“雷立刚是唐家的人,死在你兄弟狄毁手上。狄大少,缩头乌龟今儿你做不长!”李逍遥耳膜一阵刺痛,忙凝气抚息,见二狗越发瑟缩,每当那唐门高手作声,显都令他倍受苦楚。李逍遥不禁附掌其背,运功助他定神,待二狗好过些,问道:“狄毁是啥?”二狗:“是个混蛋!听说他狄家本乃羌人遗裔,老狄头亲生损、毁二子,狄武并非嫡出。那狄毁专门毁他,狄损又百般损他,狄武从来不计较。每当狄毁在外惹祸生事,不论多大风雨引到家门,总是狄武扛著端上自身,不知化解了多少仇怨是非。可是这回他兄弟招来的仇家姓唐……”

李逍遥未及问明谁人带他返此,屋瓦上方格格数响,似乎有人接踵抄身掩过,衣袂带风隐隐。二狗咋舌啧啧:“瞅这路数……”无须点明,李逍遥凭他几分江湖经验亦知又有好手上房了。显是要四面包抄,堵北屋的住客。

李逍遥问:“谁住里边?”二狗咬耳:“是狄武和俩娘们儿,其中一个似是随你来投宿过的妞儿!”李逍遥虽有猜想,闻言仍是一怔:“噫……”既知灵儿在此,如何还能蹲得住,忙欲蹦出,屋顶先已有人哗啦陷瓦堕入房里,直接砸床上,幸好李逍遥昔时“赖床贪卧”的毛病这会儿改了。

那俩从门後惊而回觑,眼帘里兀自坠瓦如雨。二狗见屋顶陷个大漏子,不禁叫声苦。床上之人亦有同感,一古碌坐起,挠头乱望,不无懊恼:“走著走著怎麽就陷了呢?”随即同李逍遥相互打个照面,各自一怔,发指对戳曰:“咦……”

“猱头哥,原来你掉陷阱了。”屋漏处探下数张脏兮兮的脸齐往里瞅,皆笑:“走著走著少你一个,道提篓了呢!”床上那厮顾不得挠头,指李逍遥道:“大大大大!大大……”那几个家夥忙俯瞰寻视,漏洞处究不经挤,二狗叫苦声中又塌方。屋里成了瓦砾堆,仅露几颗相对愕然的头脸。“哎呀……大大!”“哈!遇春、老彭、猱头……这个是谁?”

後者喷灰抹脸道:“不认得啦?芝麻李!”陈猱头在旁做美满状:“这就叫‘老友记’!”李逍遥和大夥儿拥抱毕,顶上又一阵哗啦啦滚瓦声,砸下一瘦猴似的家夥,因见大家各皆靠墙挤避,显都吃惊。这是个好交游的,顾不上呼疼,先即团团抱拳,喏曰:“冯小缸冯小缸!”二狗仰望越发扩张的屋漏子,懊恼曰:“哪门的‘肛’啊?”芝麻李掐那猴儿脖,左摇右晃,跟拧鸭似地,斥问:“不好好在茅山学堂上课,又往外溜不是?”猴儿:“这堂课讲炼丹的‘化学返硬’,没啥意思不是?俺先爬墙出来混混!”

芝麻李仍想多斥几嘴:“你姑让我走後门给你找的学堂,可别又混没了书念……”屋瓦又响,众人忙下意识地躲一边,知道又该有著落了。旋即凑合著又冒出俩头,皆书生状。一木脸木脑的小子在灰尘中与冯小缸相见欢:“哎呀,哥!”“冯小宁,你又来凑啥劲儿?”

冯小宁从瓦堆里拔出一只飞翔状木器,察看无损,喜曰:“本想来试试飞翔模型,没想到我先栽了!还好模型没事儿……”旁有一人抹脸而起,两冯皆惊:“语文老师!”那书生呸土曰:“不是没我课吗今儿?本想到这一带采些枫叶回去题诗,不料摔这了!”芝麻李关心道:“罗先生,你不要紧罢?须保重些自个噢,诗别忙爬上树采叶子写,俺们每宿饭後还要听你说三国呢。”李逍遥咦:“这不是罗贯中吗?”陈猱头做幸福状:“这出该叫‘老友鬼鬼’了!”贯中同李逍遥辈厮礼,喟曰:“晚生为稻粱谋,小说没写到诸葛亮出殡就诌不下去了,只好先到降公的小学里混会儿老师……事实就是这麽糗!文学?唉!”两冯:“小学?合著俺们上的这塾只算‘小学’,还分这系那院?”

“没整幼稚园给你们住就算不错了!”屋顶漏洞边撂话如冰镇奶酪落地,有女扮声吓曰:“谁在下边整‘三国论’呐,公差公差快来!”众皆惊目仰觑,见一小妞蓬发似鸡窝,兀自探脸笑嘻嘻往下瞧。众愣:“顶上怎麽有个美女!”这妞年齿虽稚了不知多少,李逍遥一瞅就叫乖乖,想著该是小甜甜的翻版儿。但却认得:“咦?怎麽跑这儿来啦……”贯中先吓一跳,随即坦然:“汝知啥?史上五代十国都有过,最後还不是分分合合?萧雪鱼同学,别爬那麽高,摔著你爹娘可心疼不得了!”旁边有问:“她爹是谁呀?”李逍遥叹:“咸蛋诚。”

冯小缸挪身时忽咦:“谁的鸡鸡这麽长?”二狗忙拔:“是尾……”冯小缸:“不是呀,我指这根呐!”李逍遥从容揪回根宝宝,叼烟微笑。陈猱头见状钦敬曰:“大大就是大大!”顶上那小妞探眼一瞅,忽悠而溜。李逍遥方才缓过劲儿来,忙问猱头等:“怎麽你们在这处?”猱头等忙禀:“跟踪狄武这条路子果然走对了!堵他在这里,但找不著大大,只好先召集兄弟候著……”遇春:“不料其他门派也来了好手,想也冲著狄武。我等跟将上屋,不意与逍遥哥在此谋面,说来真碰巧!”芝麻李:“逍遥猱头两位兄弟既然有事,整好在俺们茅山派的地头,是以……”小缸:“你看我连课也不上就赶著来拔刀相助了。”罗本:“你还不是来玩?我辈读书人捏只鸡都捏不死,但其中的佼佼者比如我,也是讲义气的。这麽地吧!打架我帮不上忙,但若你们挨揍时,有我帮各位去报官,及时找公差。”众皆惊:“别……”

李逍遥想想好笑:“各位哪来的本事上瓦走窜哦?”众笑:“何需飞檐走壁这麽落伍?我们有梯子。”

空庭叶落,檐下有人信手相承,绰叶而觑。当他右手伸出时,四面瓦脊上的人此起彼伏地退,或伏或避,个个如临大敌。

一片深蓄杀机的寂静中有语嘶然,咯咯低笑:“狄武就是狄武!”李逍遥搁半天没听到灵儿的动静,不免担心,众汉拉他不及,一个箭步窜了出去,廊下有个佝偻腰身的老者拎著家生凑近,嘶声迎问:“小爷,可是要擦鞋?只收六文钱……”李逍遥抬脚反问:“我有穿鞋吗?”猱头扒门缝赞曰:“大大就是有亲和力!见俺们没鞋穿,他有鞋也不肯穿。”

擦鞋老者目锐如锥底针,抬面瞪视李逍遥,卑微之态立变煞然,当两人眼光交触,又即恢复低贱模样,咯咯低笑:“你不像没鞋的。”李逍遥出屋之时心情本已激动难伏,暗忖:“灵儿好端端怎麽又跟姓狄的混做一路?名头大了不起是吧?”投眼瞥见北屋阶石上闲踏两只一尘不染的布鞋,又看了看自己的脏脚,心想:“他有鞋,我也甭光著。”微一迟疑,取出香兰所做的新鞋,置之於地。

猱头在屋里唏嘘不已:“看,大大有这麽新的鞋都不舍得穿……”

“还是擦擦吧?”那老头卑微地笑问。李逍遥点烟反问:“有这必要吗?”

“虽是新鞋,”擦鞋叟低著头。话中却有话:“擦擦也无妨。一、借这机会行行好,周济小人六文钱,尝口窝头吃。二、趁这机会先想好,穿上这双新鞋後,你该站到哪一边。”

李逍遥想了想,啧然道:“你像擦鞋的吗?”那老儿卑躬腰身:“小人祖传这活儿,可不比干别的差。不信且试试?”李逍遥有心赏他六文钱,欣然坐下,灵儿既在北屋不露面,他捉摸不透,反而故作不急。“那就有劳了。”

“哎嘿……擦鞋还是擦脚哇?”

“穿新鞋合该先擦干净脚,”那老儿低头忙乎,嘴上有问有答。“脚这麽脏就睡上去,小雪郡主不皱一下眉头麽?”

李逍遥吃了一惊:“你是谁?怎麽知道……”擦鞋老儿桀然道:“公子若真想隐藏身份,手上不该戴著小郡主天下无双的寒玉环。只是小老儿没想到,丢失的那只,也给你找回来了……”李逍遥闻言乍感懊恼:“道我不想摘麽?解脱不下呀,我……哎你!哇尻,你抠我脚心啥穴啦?麻!”擦鞋叟:“小老儿的脚底按摩手法比起日前公子折腾雪郡主的伎俩如何?”说完又掐,李逍遥只是前仰後合,比起傲雪那天还要失态。“呜哇……你!甭抠了,快整得屁滚尿流了都!”

陈猱头在屋内称绝:“瞅他舒服得……等会咱也让按一下,连天我这肠胃缺畅,吃啥都不拉,想需这个。谁借我六文钱?”擦鞋老儿咯咯低笑,目光闪烁诡谲。“不著急,谁都要把脚搁这!”

李逍遥死去活来地爽一会,味出歹意,却不知风声如何败露无余,忽惊:“你帮傲霜的?”擦鞋老儿头也不抬:“虽说黄狗捉鸡、跑出只耗子来,不过咱先看别人的热闹罢!放心,莫缩蹄子。我有我这一行的职守,不必自砸饭碗……冲那六文钱。”

当下李逍遥也唯有强作镇定,想起昔同傲雪私通款曲的细节都被人知根知底,不禁惊疑莫名,满手湿寒,颤巍巍吸烟道:“她姐出多少钱要我脑袋?”擦鞋老儿细心擦鞋,过会才答:“那不是钱的问题。”李逍遥暗汗:“你真有把握提走我的脑袋去邀功?”擦鞋叟吹去鞋面上的灰,面无表情,“我想要谁的脑袋都能要到手。”

“田七爷,”瓦上有人嘿然道,“姓狄的人在那儿。这趟你接的活儿可不是几文的勾当!”

“让我先忙完这活儿,”擦鞋老儿加固鞋底,一针一线毫不含糊。眼光已投到北屋门前闲立的那一道魁梧身影,话里仍是不著不急:“想上去试试的可不只田丰一个。”眼光斜睨,朝旁边抱脚发楞的小子问:“是吧,小兄弟?”

“我想起来了,这是田丰。江湖边缘最要命的老杀手!”芝麻李在窗格里使劲辨认了半天,转面时变色不已,话声压低:“最近听说他从斡伦侯爷那里接了桩大活儿。不知该谁倒霉了?”猱头问:“什麽猴?”罗贯中眼不离书,随口答曰:“斡伦靖难。就是傲三郡主所许配的正主儿!”猱头啧啧不已:“那还不死?”旁人皆没往李逍遥那处想,冯小缸只道正主无他:“该狄武倒霉了罢,这回?”芝麻李摇头:“哪桩跟哪桩?眼下这是蜀中唐家的活儿……”

李逍遥捧脚自揉疼处,咧嘴道:“我只想接回自个带出来的妞儿。”因触东厢投来的一双锐凛凛的目光,眼皮登跳,心头咽下一句话:“没想跟谁过不去……”待要多望一眸,东厢窗闭,遮没那样犀利的一双眼。

“狄武,你是盼不来援兵了。除了躺在苏州城病床上的方老军,你的那些伴大都没在江淮境!”店堂中摆一桌热席,有个华服胖子正吃得欢,突尔抬起油嘟嘟之嘴,暂停咀嚼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快自杀罢!”李逍遥问旁边擦鞋的:“这是哪颗大蒜?”

答案是唐家老二。老太太长房嫡系二少爷,“文火炒栗子”的唐英年。擦鞋老儿:“好吃!”

李逍遥瞅那饕餮相,不由皱了皱脸,嘟嘴曰:“能吃就行?”擦鞋的:“等会你就晓得了。对了,我给你各加一底儿软掌,多收一二文罢?”李逍遥眼望北屋,早已暗暗烦煞,哪有心情说价钱:“随你便,等割了我脑袋後,鞋还不照样归你拎走?”老儿正色道:“话不是这麽说!鞋合该陪你葬,谁要那?”

“狄武狄武你真不是人!”屋角蹲个满脸笑相的汉子,磕著瓜子说:“入你先人板板!盯你几天了,真为你小子不值!”若非听见话声,李逍遥几乎没注意到落角处也蹲得有人,见其满脸花疮,暗奇:“这个又谁?”擦鞋的:“哦,唐大公子积的阴功。这是缚花的门徒、最是缠人的‘山野浪客’,从苗疆生还,向唐家报救命恩来啦!”

李逍遥“哦”了一声,回觑擦鞋的:“你说这麽多话,都不‘酷’了。哪像个杀手?”擦鞋的仔细拔底儿针线,头没抬:“只要‘酷’麽?”

李逍遥忽恼:“我这又不是皮靴,你钉啥马掌?”鞋匠朝他眨眨一只眼:“宰你呗!”虽说只是唠著嗑,当他眼光又锐时,李逍遥心头便似挨了一钉。如同当真挨宰,方自悚然,但听瓦上最先发嘿的那人干咳道:“阿浪,说说你为何不值?”

屋角一脸浪笑的汉子乜视北檐下。“瞅著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儿遭了迷香粉泼面,红扑扑跟猴屁股似地,撇路边还晕乎乎想男人。其实好弄!只要睡她一宿不就解啦?猜他怎麽著?”擦鞋匠接茬儿:“我瞧狄武定然是立马把她给上了。干柴遇烈火,霸王硬上弓。年轻气盛,莫不如此。对罢,小郡马爷?”说到这里,斜睨李逍遥,一副嘲笑之态,更加目锐如毒针穿心。

李逍遥不由老羞成怒,涨红脸窘道:“你瞅我干啥?说著说著你盯我干啥……”鞋匠目露怨毒意,森然逼视,简直似要把钉鞋工具全往他心窝插个通透,哼道:“你不正是这样干的麽?”李逍遥被这鞋匠一双毒芒般眼光瞪得心头凛然,一时无言以对。幸好鞋匠另有活儿需忙,暂未轮到与他结算,又瞪一会,松开其襟,躬身退坐阶下,瞅鞋片刻,紧攥的手缓缓松展,却叹:“一个黄花大闺女,刚许配了好人家,就这麽让小流氓给毁了!”

陈猱头在屋里挠头:“大大不会搞了鞋匠闺女吧?”芝麻李面有忧色:“屁鞋匠,这是田丰。”猱头:“我看大大有难了。咱们计划计划……”屋里几颗头刚凑到一起,外边便抛落一颗人头,穿廊而过,直滚到北檐之下。

“狄武岂能乘人之危?”众皆矍然、纷纷投目之际,北屋檐下大汉仍然负手闲立,并未动过哪怕一指节。唐门的人却变色不已:“绕到後窗的唐小山怎麽就剩这点儿咕辘了?”屋门微响而开,走出一个黑苗女子,赤足染血,俏冷冷地说道:“我蓝欣草的刀也不是食斋地!”

店堂里忙於吃的又不嚼了,唐二少抬面微啧:“瞅瞅、瞅瞅!你们怎麽忘了?蓝欣草可不是吃草的羔羊!”蓝欣草冷然道:“狄大爷已经说了他不想乘人之危,你们也别太得寸进尺。”唐二呶嘴又啧:“我们怎麽个有危可乘啦?”蓝欣草冷哼道:“在狄爷看来,只要唐大公子没在这里照看著,你们全都岌岌可危!”

“哎哟!”唐二脸扭後边,啧啧不已,笑了一会,又转回头,脸上多了个狰狞面具,话声立变:“就冲这句,你是要老子入你个透!”脸又转向另一边,回过来时变了个笑佛面具,依然呵呵:“狄武,你如果还行的话,冲我脖上来一刀!”

李逍遥早有所疑,闻言更加确信,心念既动,不由转朝擦鞋匠:“赌一百文,狄武唱的这出是孔明的‘空城计’,要吓司马啥来著?”贯中在屋里答曰:“司马懿。”唐二离席跪下来痛哭哀求:“狄武,求求你快给我一刀痛快的!如果你还行的话……”李逍遥兀自愣望著这等做作,鞋匠在旁曰:“一百文我可没有。赌六文,唐二脑袋不保!”

唐二爬向狄武,一迳泣告不绝:“连无知小儿都知你唱哪一出……咱别这麽耗著行不?求求你给我一刀痛快的,我要尝尝你新练成的西瓜刀!假如你这会儿还行的话──”磕毕抬头,脸上变换猛鬼面具,森然道:“不然你就死到临头!”蓝欣草瞥狄武一眼,强抑紧张心情,哼道:“凭啥这麽肯定?”话刚出口,暗觉失泄。

唐二换回笑弥佛之脸,盯著蓝欣草双足,嘿嘿道:“为了救你,小狄哥日前吃了拜月长老符最的毒针,你没解药。没错有这事吧?这可糗啦,狄武只好压著,一路撑到这里。本是用内力抵抗毒性,凭他能耐倒也行。其中却出了个岔子……”听到此处,蓝欣草脸色已变,素足抄刀飞撩,却没劈著边儿,猛一抬靥,那胖滚滚的唐二少不知如何瞬间回到了店堂之内,据席而吃,浑似从未离开。

李逍遥才知先前小觑了这胖大少:“尻,行哦他!靠吹果然吹不起这麽个大胖子,是有门道!但他说狄武出了啥岔子?”

“所以说狄武狄武你真不是人!”山野浪磕著瓜子蹲墙角笑。“盯你几天了,净没干人事儿。人有这样的麽?你这算什麽玩意呀……”

擦鞋的田丰与之唱和起来,皱著脸道:“到底他狄大少干了啥事不是人了,你倒是明搓啊!何必在这当儿闲磕瓜子卖关子?”只有北屋檐下的两人知指何事,其余皆一头雾水,李逍遥亦未转过弯儿。

唐二呵呵笑,嚼猪蹄筋说:“这小浪人连日盯狄武,他要不嗑瓜子还不得瞌睡死?”常遇春们在屋里闻言暗讶,相顾称奇:“先前怎没发现除咱这夥以外,道上还有别人盯狄武?”屋角浪客呸瓜子渣儿:“招摇呗!自个都这麽糗了,还带什麽妞玩狗熊救美呀?为一蛮女挨人毒蝠针,半条命了。还愣护著一晕妞,那小娘儿就只欠操,其实没啥事儿。狄武不但自个不操还不让别人操!每天就跟关老爷似地守在门外玩‘护嫂’。”唐二少听得饶有兴趣,暂忘了吃,不时头扭一边嘟囔油嘴:“哎唷,啧啧……”

李逍遥的头渐渐膨胀,血像蒸沸的温泉水,咕咕地往上涌。听著就碜,怎知他不在时灵儿又遭遇何事。如此红尘多风雨,她一个初涉俗世的纯真少女冒冒失失地走出来,稍想都教他提心吊胆,但仍不明她何以不留在船上,却跑出外招事儿上身?正想到懊恼处,差些没听入浪客肆语:“你猜狄武怎麽著?他急於让那小妞摆脱苦楚,早些苏醒,居然……”擦鞋匠头抬起:“居然上了她?”

“没!”屋角浪客扭扭头笑,“你们思想龌龊……打头天我就留心瞧他怎麽办,许是这厮心乱,没瞅见我。瞅见又怎地?他轻功有我快吗?”擦鞋的田丰重重敲两下鞋底子:“到底怎麽地吧?你就直说,我这还有活儿。没那闲工夫!”屋里也急,陈猱头差点没出来嘘人:“这俩真你妈多余!”

“他呀,”山野浪客兜里又摸出一把瓜子,贼忒嘻嘻。“他真不要命!这时若换别人挨那蝠毒之苦,总也该一边歇著去吧?有点儿内力留自个用多好,倒他稀奇!整宿给那妞儿发功逼出迷药余性,还借那黑蛮女隔身输送真气。三人跟石膏似的,那会儿我就想袭他一把……”唐二少皱眉不已:“怎没袭呀你?大好的机会……”

浪客摇了摇头,低脸自摸瓜子,挑没糊的就口。“我见鬼了!”

众皆凛然,又感困惑:“怎麽回事?”山野浪垂头搐脸,半晌方道:“我们扶桑老家说有山鬼树魅,打小在中原长成,我便没见过这等样咄咄怪事!在窗外正想著该袭狄武一把,省大夥儿今儿费事不是?霎那间动不了啦,半根指头也没法动!足足有半个多时辰就跟遭了梦魇似地!”唐二少哼道:“定然是有人搞你的鬼!因为你本来不太‘肉’……”

“那是,”山野浪客语声倏变,突然趴地恶呕,除了胆汁,吐不出别的。过会儿才在许多双惊惑的目光下抽泣道:“等到能扭动脖颈时,我一回头,见到它……它正恶狠狠地盯著我!简直一尸魔呀,太骇了!於是我就跑,胆都爆了那会……”

唐二在一片瞬间凝息的气氛中敲筷道:“这不胡闹吗?光天化日……”山野浪颤躯道:“我那会儿是黑夜。”唐二:“光天化夜,哪来的尸妖野鬼给你撞?只有一个解释且极合理──你是个胆小鬼,没种单挑狄武,即便在那当儿。”混乱中不知谁来一句冷的:“你敢麽?”

唐二少小眼乱寻,凭他之能竟也找不出那冷不丁撂一句的,回脸时罩个猛鬼面具,森然道:“不明摆著吗?狄武今儿是没戏了,真没戏了!大家陪他耗这半天,冷场将过,下边该演一出大结局了!还耗什麽劲哪?咱该干啥干啥去,别老挤在这小客栈里虚度年华……纵是良辰美景,也有曲终人散时。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门虽在蜀中,这二大少的官话却说得油嘴滑舌,蹦著就是京片。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都来的说嘴艺人,知道的都知每逢语转黯然忧叹时,二少爷的堂花杀局唱转终场。

李逍遥怎知这堂花二少有啥毛病,从这干人话里琢磨,猜想灵儿必曾遭际不幸,得获狄武、蓝欣草相救,深愧自己关照她不周,致她屡有挫折磨难,先前恼她不出屋相见,即便听得到他故意大声与那鞋匠海侃,亦似充耳不闻。疑惑之余本感不快,此时怨念冰消云展,反觉愧疚,自感对她不住,忽生异念,暗觉若留她在狄武身边,未必不如跟著他这样一个无行浪子胡混招非。

他忍不住想一去不返,何须再带累她?便在转头欲出之时,忍不住又强烈地想要再见她一次,想知她是否安好。假如一声不响地走开,必会抱恨终生。

“搁这耗半天了,”唐二少恋恋不舍地抱一盆麻辣汤在喝,饮一回嗟一回,两眼泪汪汪。“我头上帽子绿油油。再不回去,家里早绿化了……几个姨太太净不让人省心。你说要这麽多老婆干啥?万一喂她们不饱,还得往外觅食充饥填腹。十根手指捂不周满床蝇啊!多往家里讨一房,就是给自个头上多招一顶绿冠儿,你道真有那麽多美满姻缘麽?人萧三郎只讨一个都瞅他不在家时乱走私,何况咱这些常年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大忙人!什麽一夕是百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夜夜换新郎满街皆夫三百六十几天都是恩,难怪萧三郎上街买菜都没人跟他要钱这麽见外,引车壶浆的全奔上来拍肩说交情:‘自家人自家人!’这龟孙子!王八蛋了!活著真孬!不如阉了jī巴出家当尼子躲著去!就算要讨一个半个老婆也别讨那麽俊俏的呀,找一狗不理包子款式搁家里多省心!倭寇都不敢来村里搭楼见了就跑还得绕著走。活著多累呵!见人只带三分笑未可全抛一片心不怕世人笑我痴酒饮微醉笑谈渴饮自个血软弱走遍天下刚强寸步难行……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王塑抛了安佳改泡徐镜泪日久见女人心路遥知母马力江山一片绿相爱容易相处难!”

旁边有推的,小声提醒:“二爷二爷,言归正事罢!就说咱这会怎麽地?”唐二少如梦初醒,脸从汤里挥泪抬,醉眼朦胧道:“还能怎麽地?”双手倏然按桌,肥滚滚的厚躯打著旋儿甩汗飞掠,忽悠一下晃过大院,影犹未落,杀气随每一粒汗侵激四射。蓝欣草见势不好,目中忧色愈浓,一个箭步抢到狄武前头,素足夹刃拦空飞撩。

飕一声刃飞墙外,唐二呵呵笑:“兵对兵将对将。但你除外!”蓝欣草痛哼一声,足踝反扭,不明一对脚如何落入那双肥油滑腻的小手,只见她上半身犹如截木倒堕,唐二捧足热吻,眼泪滚颊地望著狄武,含糊不清地咕哝道:“狄武,带俩妞你不合适。因为你再不出手,那就是没法出手,没法出手就只有死!”说完,手扯蓝欣草腿脚正要把她生生撕裂,忽见北檐下那道魁伟身影似有所动,手按刀。

唐二虽然百般挑衅,待见狄武握刀欲拔,仍是不免心头一凛,立时变色舍弃掌中素足,双手待要摸腰取物,刀锋已露半截。唐二貌似大惊,双手按地,突然改变主意跪趴阶下,磕头痛哭流涕:“狄武!你真他妈能!耗了半天你还是寸步难行,只会装装门面摆谱唬人唬谁呀你?照我猜想,你那剩余不多的劲儿早用来替屋里那妞儿逼出迷香毒粉了,甭蒙我!老太太一辈子当处女──何必呢?折腾了一宿她香汗淋漓药随汁儿泄得回清白之躯你图啥?我就是不明白你呀死也要问个明白才死至今思清照不肯糊涂死……春花秋月何时了,不明白的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

哭了一会突然变化百样面具,沈沈闷嗥:“狄武,你真他妈不是人!”

众皆变色暗凛,见这胖阔少一味撒泼胡闹,状似特大号的小丑,初时尚感好笑,而後均觉不然,暗疑此属蜀中唐门发射致命暗器之前的大肆扰敌伎俩,只是鲜见为异,不识的反道这唐门二少疯痞刁顽,无可救药。尤其李逍遥:“这家夥真怪!”

狄武扶起蓝欣草,从容不迫地帮她接回脱臼的踝关节,浑似未曾看见四周围满蠢蠢欲动的人。唐二凑脸过来瞧了瞧他,突然唾一口:“你是人吗你?净不干人事儿,这号大侠未免做得忒假了罢!”狄武双眼只似无言抚慰受伤的蓝欣草,并不旁瞥他人,但听唐二在旁纠缠喷沫不停:“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哪有你这样儿的!那妞欠操而你分明又爱慕极了她,怎不索性操翻她那不就有情人终成眷属或曰大团圆了麽?明知大敌当前还死撑著要面子要骨气甘为她作嫁衣裳难道你这算老太太一辈子当处女──乐意?”

狄武终是皱了皱眉,说道:“你是盼我乘人之危?”唐二凑嘴作势吻他面颊:“我是指她有需你有求──两全其美。”狄武微微一哂:“不需要。我有我的解决法子。”因见李逍遥也投以同样质问般的目光,虽然不晓得与这少儿何干,狄武为灵儿清白令誉著想,不得不迎视众人投眸,正色道:“不是每一件事都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复杂,有时候用简单的法子也很有效。”李逍遥面上居然一红,暗想:“那次傲雪中招,除那样干以外,我还有没有更简单的法子帮她转危为安?”答案是没有,傲雪所中的毒绝不一样。世事如棋,局局不同。

狄武虽已澄清,唐二仍掐耳不放:“你想放长钩钓著她?”狄武蹙眉道:“你这麽想?”唐二呶嘴嘿嘿喊俩嗓,随手抓起蓝欣草搁一旁的足,趁她缩不及,咬了一下,笑道:“都是大老爷儿们,那点肚肠……何必死撑呢?她都那样了,你怎麽著她都不怨你,权当是帮忙解点儿瘾。救急不是?没听说傲家小么就这麽给人操了嘛,还死心塌地了!呵呵,斡伦侯这顶帽子……听说是一鸟传出来的闲嘴,可信哪!”

李逍遥在旁局窘,脸阵青阵白,没敢瞧後边那擦鞋的面色。只听狄武低哼道:“我倒觉得是人传出来的,大概想败傲家的事儿!”唐二拧蓝欣草的屁股,出手奇快,谅狄武此刻虎落平阳,必拦不住,嘿嘿笑:“谁知那儿还有谁?咱别理人傲家的闲事,大老爷们搬啥舌?就只说你……”狄武眉头锁紧:“也好简单。在我看来无非寻常迷香,只须点她昏睡穴,煎一炉出汗抑火的凉药,服毕再运功替她把剩余药性随汗逼除,次日醒时自然无碍。”

唐二涎脸拧狄武嘴腮,满目衅色,笑道:“说的简单!这不耗尽你的内力麽?”狄武面不改色:“我歇了三天。”唐二咋舌啧啧:“也就是说多少歇回些气力。嘘!到现下才肯自掀底牌,你行!亏大夥陪你耗了半晌对峙不下……”蓝欣草几番被掐都避不过,瞅一眼玉腰已瘀,不由冒火道:“是你们孬,没胆动手!”

“不是瞅著挺没隙可击吗?哪有一上来就乱丢暗器的,你以为唱武台子哄小孩麽?”唐二转面嘿嘿两声,自拭鼻血,顾不上抹嘴角,仍然死瞪狄武,恨恨地唾他一嘴,心有不甘,忍不住又嗐嗐自叹晦气,愣会儿才转面朝後边越瞧越糊涂的一干人问道:“还不明白吗你们?”唐门的帮手只道此是发难的讯号,纷作跃跃欲试状。唯独那擦鞋匠头没抬的道:“瞅著你这一出是完了。”唐二点了点头,怅然若失:“谁看见我丢失的‘堂花’了?记得这暗器是揣兜里的,刚才却一摸个空……”

唐门众人闻言一怔,瓦顶上那四叔变色道:“怎麽你上去衅斗时没带独门暗器?”唐二嘴角流血,把空兜掏反,手还在里边动一动,教人看清其中没家夥:“嘿,谁拿了我的‘堂棣之花’,你说这……”见他如此懊恼,终是有一个看不过眼的走了出来,摊手亮出一个雕花筒子,问道:“是不是找这个?”唐二又嘿:“你谁呀?我独门暗器怎麽到你手上了……嗐!”

李逍遥本想问这筒子怎麽摆弄,唐二苦笑连声,不觉口鼻满是鲜血越发盈然,喃喃道:“这出戏白折腾了!早说什麽来著?死去原知万事空,人生本是糊涂梦一场……”一时万念俱灰,顾不上埋怨别人,自揭面具,脸色已然惨白,朝狄武笑了笑,泪如雨下:“哥你别说我怪,人活一世短,甭往心里去。兄弟就这麽回事儿!真是命!半点不由人……不过你的刀倒是忒快!”

霍然回掠,落返店内座间,举杯遥对狄武,目光已如死鱼珠子。“这杯敬你。”

狄武低眸看著刀锋血珠滚落,暗悲:“不敢当。”唐二举酒自饮,口里咕哝道:“你不喝我喝。祝你好运,谁都听说有一姓卫的早晚找上你门……”酒入喉中,又随血喷射,一时满襟皆殷,立刻萎倒,头耷拉椅旁,看地上血水扩淌,入眸油光莹亮,啧然:“净流满地红油了!”

唐家众人又惊又怒,从四面瓦脊上纷投暗器,朝狄武所立北屋方向扑袭如急雹骤雨。一时之间,飞蝗石、铁蒺藜夹杂著形形色色不知名的东西呼啸洒射,犹如一大团黑黝黝的飓风旋荡覆降。不仅因唐二之败,更恨狄武自掩伤势,独恃盛名积威,徒令众人忌惮半天。先前只道无隙可乘,待经唐二公子舍命一试,刀虽仍快准无伦,狄武却似内力所剩无几,实属强弩之末。

众人皆有上当之感,怒倾家数,猛若狂雹覆顶,势要将狄武、蓝欣草两道身影连北屋一并摧毁葬没。李逍遥虑及灵儿在内,怎容迟疑,纵然屋里没她,仅狄、蓝二人处境堪虞,凭李逍遥平素为人也决不能见危不扶。

他连多想一霎的工夫也没有,眼见大片飞蝗雹雨般的暗器倾撒而落,不禁抢身跃到屋前,首当其冲。狄武反而被他挡在後面,见势险恶,忙喝:“兄弟小心!”李逍遥心下苦笑:“我若因而‘翘’了尾子,只好麻烦你好生照料灵儿,别让她再被人欺……”虽是想得绝望,生死关头倒也不含糊,所有再绝再妙的上乘剑式一时浑抛脑後,脑中只剩昔日婶娘关他在柴房里任由群蜂密聚围蛰的情景,亦即淬炼“飞龙探云手”时的苦日子。反不觉当下处境比那时候坏到哪去。

暗器自然比蜜蜂大,对李逍遥来说,徒手抄抓或并不难。但不知其中有没淬毒,且见边锋尖锐犀利者有之、力强劲猛者有之。只教他头皮发麻,怎敢贸然空手抓攫,犹记昔时手乱伸,没少挨马蜂叮掌心,肿得跟熊掌也似。仰望满空阴影骤密急临,头皮一麻,脑帘灵光霎闪,仍依家传妙手之窍,步幻玄神诡步,迎空挥剑乱撩,自“失魂落魄”、“意乱情迷”、“苦不堪言”而至“无力回天”,所会的乱剑诀招式一古脑连倾尽出。犹如当初马君武在兰陵渡之困,乱招连成一片,身旁空圈之外,落了满地的毒蛾怪蚋。

天生我,天养我,天灭我!

性命由天予夺,有时哪怕天也夺不去,何况人。不知不觉又从绝境中体会马君武剑法的舍生求魄之意。非释非道,孤傲决绝,即便乖蹇困厄时也不惮於仍然特立独行到底。不弯腰、不卑膝、不取宠、不苟且,我自求我道。

仿佛看到江湖边缘穷山恶水之滨挣扎著一个落魄剑士。会当乱招倾泻此般剑意的孤绝极致,耳边蝗雨密嚣杂音早寂,恍见马君武身陷泥淖与万鳄为类,兀自仰天长啸,嘶吼不竭,如孤独的神或野兽。

若非院旁有掌轻拍,听闻一人咯嘎低笑,李逍遥不知何时方能回过神来。忽觉这几招在对付侠王府一众好手围狙之时亦曾初试新锐。不经意又使一次,越发得心应手。招中藏锋、锋里蓄刃,哪一著皆是伏著层出不穷。山埋伏,水埋伏,十面埋伏。犹如他的茫茫人生路,步步艰辛,屡跌屡起,究仍百折不挠。此又新悟之招,亦即“十面埋伏”。

人生充满埋伏。你有,我也有。

当下只有一人最先看破李逍遥剑势中潜藏的层层埋伏之意。有如後人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不论易曰“潜龙勿用”,抑或卫猎鹿的期待──“风云潜龙”。此即惊潜幻变之剑。

田丰浑忘擦鞋,不禁拍掌赞叹:“好一派穷山恶水出潜龙!此剑不论形式还是底意,颇似我一个故人,他也使剑,只是命运乖蹇,死无人埋。他叫马君武。”

狄武怔看遍地落洒但却近不得李逍遥七八尺畔的大堆暗器,闻言抬眸,望向鞋匠。“所说的马前辈,遮莫便是昔之点苍大侠?”

李逍遥扶额自痛,一时怔立凝剑,想不起来。田丰和他一样,仿佛看到那人浑身衫碎,在一望无边的昏暗雨地中苦苦挣扎。“是他。他是我所知道最好的剑客!”

李逍遥不觉眼眶潮湿,心头热血蒸涌。四下里又寂须臾,东厢有人冷言冷语:“可是一品居的排行榜上没有他的位子!再好也有限……”田丰埋下脸去,呆看新擦好的一双鞋,语含嘲讽:“榜是人做的。一二月前也没有卫猎鹿,如今他的位子已在天下第三。”

又寂片刻,冷语撂到:“那只因为这个月里他做了很多事,很了不起的事。譬如,一夜间灭了青海剑派,一刀割下鹤鸣镝的头……日前又杀了辽东鬼胄道,无异於断强雄一臂。风头之盛,隐隐已逼逾关东强雄、明尊殷破败这辈久无作为的人。何况他有两把绝杀之刀!”

提到卫猎鹿,狄武眉关自锁,想起昔在兰陵渡与灵儿同时见识过的那一刀。他不愿往坏处多想,移目转望,只见田丰躬身拎著擦好的鞋到李逍遥脚边,瞥其一眼又低头,想了想,低嘿道:“马君武的传人,又有这样的剑法。用小老儿的眼光看来,原也难怪小郡主不介意你脚脏。”李逍遥闻言一怔,怎知其意,徒眨大眼。

擦鞋的突然抬头皱脸道:“但你还是洗一洗罢,闻著忒臭!就算小老儿已信你果有能耐从八百龙高手的穷追恶袭之阵救下郡主,并非外间闲人所说的那样暗使淫毒迷奸她,乘机得逞肆虐。可也别太……嘿嘿,这个,不修边幅。你这臭脚足以把我熏晕,别说人家金枝玉叶!”李逍遥大感局窘,暗暗担心这番话传入灵儿耳里。

狄武突道:“田七爷是万户的身家,何必擦鞋?”李逍遥闻言一愣,断难相信:“万户?”田丰小心翼翼地数了数李逍遥赏下的一吊钱,眉花眼笑:“擦鞋六文,加固底儿各添两文,赌唐二爷脑袋不保,又赢六文。数目没错!”谢过李逍遥,揣钱入怀,方才转向狄武:“粪土当年万户侯。我祖上是干这营生的,祖传的活儿可不能废了在田丰手上……这叫‘传统’。”

李逍遥乱眨大眼:“那你还干杀手?怎麽啥钱都挣噢?”田丰:“杀手只是我的副业,纯为兴趣而做。”李逍遥搔头:“那……朝廷不提篓你?”田丰:“我虽然是业余杀手,可也讲行业道德不是?只杀两种人,其一、黄榜上悬花红通缉的惯犯,在扭送衙门过程中因遇反抗,是以自卫杀之。此合衙门许可;其二、另有规定的除外。”李逍遥恼:“你这算什麽规矩?那我算哪一例?”田丰冷笑地睥睨他:“我有说过要杀你吗?”李逍遥想不起他有没说过,怔然道:“你……”田丰嘿一声道:“你的帐另说,上边只是叫我提你整个儿回见,没提到脑袋那份儿上。”

狄武问:“那末你老此来,就是要杀我?”田丰皱眉瞪狄武一阵,方哼:“我受老友洛英王所托,很想出手教训你。”蓝欣草不顾脚疼,闻言忙护在狄武身旁,只是脚趾因伤夹刀艰难。

“狄武错在哪里?”

“年轻人有谁没犯过错,”田丰瞪视狄武澹然的面容,正色道。“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唐家的事不怨你,冤有头债有主。让他们去找狄毁就对了,可你若仍一味强出头,狄唐两家的仇恨只会越结越深。”

唐四在瓦脊上冷然道:“田七爷,我们不是请你来讲道理的。即便你老是万户,接了活时也须依江湖规矩办!”李逍遥在旁若有所见地“咦”了一声,田丰未暇理会,只朝屋顶上白眼道:“急什麽?我还没说完。狄武呀狄武,有时你还真浑!为些个路边野花,枉负人洛英家姑娘的情意。屡误佳期还罢,怎能一再泥足深陷?为屋里那不知来历的妞儿,你可是连拜月教都招惹了上门!”

狄武:“让他们尽管找我罢。”田丰哼一声,摊手递出一个红月铛片,薄若蝉翼、殷如血雾笼月。因见狄武面不改色,田丰叹道:“雾月俗谓拜月,虽僻处苗疆,势力之神秘可怕,寻仇之顽强不怠,天下有几人敢惹?可知此是何物?”蓝欣草在旁蹙眉答道:“教中寻仇标记。如何到你手里?”狄武迎著田丰逼视的目光,也觉微微意外:“这麽快就送到江南镖局了?”

田丰冷哼道:“上你江南镖局寻仇是活该,毕竟是你狄大侠惹的事端!可你不该连累洛英家……”狄武不禁动容:“你说什麽?”田丰脸色难看:“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妞杀了拜月长老,如今人家要杀你的妞。甚至留话要灭洛英满门!”狄武脸色立时沈重,仿佛他当下的心情。田丰进而又言:“别以为洛英家势力大就行,这场浩劫避不过。你也知道拜月教的手段,远非光明正大可言!越是家大业大越是招惹不得那等样专擅暗里寻仇的人,毕竟他在暗你在明。”拈那薄月铛瞧了瞧,耷拉的眉头更耷拉,“直到今时,我们仍想不明此物如何会嵌在洛英小姐贴身丫环的菊门里。但想杀那小鬟的用意首先是留个血写的警告……”

狄武立刻明白,若雾月教要杀洛英小姐,自然也已得手。

田丰啧啧一回,满眼愁云,又道:“江湖上都知洛英姑娘早已许你为配,此即警告你休为路边野女失去自家最心爱的人儿……”狄武听到这里立即变色:“田七爷,我敬你是前辈。但请不要再这样形容那位姑娘。”田丰倒没想到他有这样大反应,心下不快,皱眉反问:“那麽你以为她是何等样人?”

狄武怔然,心里的一句话不觉脱口而出:“在狄武心目里,她是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

田丰眼光骤缩如针,一时无言。不由地转面望向东厢,耳边先已听到屋後有人飞身上马,疯也似地飙骑离去。旋即门窗尽堕,走出数人,各披红边黑氅,为首一个俊朗青年目光凛冽,遥遥直逼狄武心底。

瓦脊上唐门众人纷纷变色,有呼:“似是洛英王养子惠天赐和十三太保中的几位河东豪杰!”唐四抬手示静,冷哼道:“我早就疑心东厢另有一夥人伺机而动。但谁来撑场都没用,今儿此债是狄武亲手欠下的。唐二的死,逼我只有兵行险著,教你们见识‘孔雀开屏’的霎那间夺命异彩!”底下众人皆知“孔雀翎”这门奇绝暗器的名头,方各纷纷动容之际,忽从店堂里传来一声忍痛的哽咽:“唉,老太太当一辈子处女──你又何必呢?”

剑拔弩张关头,每个人听到唐二的悲叹声都不自禁地一怔,先前只道狄武一刀已要了他的命,哪料事情竟有转机。转面只见刚才打飞满天暗器的小瘸儿蹲在大胖子身旁忙乎,口中兀自安慰不迭:“好死不如赖活,总好过下去後还多戴几顶绿帽──你自个说的。再又,先前要不是我趁你跳过身边时摸了你的兜儿,你也不至於到了茅坑找不著手纸这麽无奈。还好你这身肥肉真厚,都厚过硬天师了。那一刀居然没把你戳透,可见狄武果然没剩几分劲儿了。更妙的是没伤到心脏要害,足以免去我一场内疚……”原来他刚才发现唐二少在桌下仍然蠕蠕微动,显是没死透,连忙奔来救治。

虽是好心无意之举,在旁观者眼里倒也立时显出他与狄武的分别。

唐二含泪呻吟道:“内疚倒也不需要,这会儿我只求你快把我弄活转就行。活著多好呵!诗是怎麽说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高处不胜寒……”想起一桩要紧处,忙问:“我鸡鸡没掉吧?”李逍遥掀袍看了一眼,告之曰:“安好。但只要那刀再戳低几分,就不好说了。”两人都感惊险,不禁瞠目齐“噫──”。

第四十章 鸾翔凤舞 (1)

每个人都有各自心目中的金枝玉叶,当狄武不经意间吐露心声,原本属於他的世界正在离他而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因而失去什麽、失去多少?

他仿佛听到一阵熟悉的鸾铃声自院外远去。墙头蹲著一排破衣烂衫之辈,闻声纷纷扭头张望,齐起哄道:“噢,妞跑喽!噢,妞儿跑喽嘿……”李逍遥只道他的妞儿跑了,匆忙搞定唐英年的伤处,急急返问:“哪呢哪呢,谁的跑啦?”唐英年躺油泊中挣扎道:“堂棣之花,还我!别这样啊,孰不闻古风有云?渴不饮盗泉水饿不食什麽来著……”

李逍遥哪有工夫理会他穷叫不迭,穿过一群跑来探护唐二少的川汉子身旁,到院内探头探脑。墙头破衣烂衫之辈全蹦下来,本想抖一把,恁奈连日困乏脚虚,十个里倒栽了八,没摔的和摔了爬起的全过来围拥李逍遥,为首正是崔德李武,後边跟著耿炳文,揉著摔破皮的膝盖雀跃曰:“逍遥哥,咱援兵都到了。要剁谁,凭哥一句话!”小椴叼著肥肠含混道:“话声未落,管叫他人头先撂这儿!”板爷扛著车在旁称是:“就是这麽绝!”

李逍遥与这帮厮鸟热烈拥抱毕,说道:“大夥儿来了就好啦,不需剁人。我只想找回家里带出来的妞儿……”陈猱头提著松垮垮的破裆裤推门而出,说道:“这还不好办?大夥把这方圆若干里的地头包围起来,见妞就扣下,然後集中一堆让老大找他那个。还不快去?”板爷跟著大夥扛一独轮车正往外挤,二狗认得那车是店里搬柴米用的家生,忙喝:“喂喂喂……你!偷我店里车干啥?”板爷扛著车跑。

二狗生怕沧月回来怪罪,忙欲追时,却给旁边的一把提拎回。猱头老彭遇春小宁围观二狗於廊下,皆奇:“这狗怎麽净说人话呢?”二狗子忙掀皮而出:“这不就行啦?”众均恍悟,只有冯小缸仍蹲二狗背後瞠目啧然:“这条鸡鸡还是瞅著可疑……跟尾似地!”

瓦上一个戴大毡帽的汉子抱臂郁闷。李逍遥哪识此是唐家四叔、“飞天鹞子”唐过墙。烦恼只因这找碴的事儿又黄,非仅狄武那边来了多个难惹的帮手,连瘸子这头也拥上来一大堆泥腿子,举刀纷做“劈友”状。

本来经唐二少上前衅试,探知狄武空负“天下第五”的威名,如今自身抱恙、力有不逮。伤唐二时仅凭出奇不意、恃快招取胜,纵然戳他个措手不及,亦已无法把“霹雳刀法”的声势之威尽呈人前。其中不无运气使然,倘若唐英年独门暗器“堂花”未失,结果又会有所不同。

这唐二少也有他的浑,只道堂花在手,此时即便一击不果也能全身而退。不免过於托大,以为狄武多半不行了,憋了半天饮个酩酊,明知劲敌当前,仍乘酒性赌一把运气。所下的注便是“堂棣之花”这门偷自老太太床头柜里的神奇暗器。这番出门寻衅,只盼手刃狄武,把自己的名头摆上武林风评榜“天下第五”,回去好向大公子炫耀。四叔唐过墙知其脾性,为要成全他,那时并未与之联手收拾狄武,只道这是个落水狗,经不起二大少折腾。怎料狄武的刀法非但毫不含糊,唐二竟在关键时候屙稀。万没想到独门暗器竟会失窃於一瞬间,狄武的刀并不像家里的妞儿那样耐得性子等他。

唐过墙见侄儿没死,心头恨意稍减,但仍不甘罢休,朝狄武冷哼道:“看得出来你刀上没什麽劲儿,强弩之末,扎不透一胖子。”李逍遥在旁忍不住插一嘴:“我看他是有心不要那肥仔的命,否则只须……”提手作势往咽喉一抹,口里“哢嚓”配音。

唐过墙瞪著他,怒道:“刚才就是你坏了事儿!小贼,把那暗器筒儿还回来,不然……”陈猱头打手势叫李逍遥别搭理,他从檐下徐徐探头仰觑,狞脸咋唬道:“下来下来。居然敢站那麽高跟我老大讲话,当心把房子拆喽,让你没地儿站去……”二狗不安道:“别拆房啊!汪汪!”冯小缸从背後绕过脸到前边歪著瞅他。

李逍遥转面乱寻,企盼看见灵儿熟悉的俏影晃将入眸。但见东厢走出数人,为首那青年目光犀锐,似是先前探窗观望者。冯小缸一脸严肃,只是盯著二狗子,眼光深沈,越发揣摩不透。二狗被他盯缩了回去,便在这时唐过墙朝李逍遥跃身扑攫,怒叫:“小扒手,先料理你……”左手探抓李逍遥,右手抄出一把铁蒺藜,冷不防抛射狄武。便是要趁其不备,瞅准时机一石二鸟。

蜀中唐门别的暗器鲜有人亲眼见过,但其发射铁蒺藜的手段堪称武林一绝。往往极尽诡谲变幻,教人防不胜防。况且姜是老的辣,这唐过墙不仅暗器手法老到,心计亦歹,乍似扑向李逍遥,另手却将暗器同时袭射狄武,料必难以防备。

此刻狄武的目光正迎向东厢里走出来的披氅青年,彼此早就识得。他却仍感意外:“天赐,你如何在此?”不意暗器骤至,李逍遥看狄武反应不及,连忙抢身欲助其一臂之力,飞龙探云手乍伸半道,便见狄武反手荡袖,扑簌一响,劲风带处,数簇铁蒺藜立变去势,嵌於旁边廊柱。

李逍遥看他身形不动,貌似风轻云淡,已自化险为夷,有恙在身犹能若此,这份本领实属常人莫及。赞佩之余,不禁暗惭:“跟狄武、无忧这些人一比,我只是世人眼里的一坨屎!不知灵儿会怎麽想?”

唐过墙想:“不料狄武仍能躲过我的独门暗器,那我只有退而求其次,先收拾这个次货!拿回堂花再说……”哪料他扑下来时,李逍遥为帮狄武先窜身而去,却教唐过墙抓了个空。眼看“一石二鸟”泡汤,心里的懊恼就别提了。瓦脊上一干帮手纷有异动,唐过墙眼掠惠天赐、田丰等人身影皆在狄武左近,暗感棘手,忙朝屋顶喝阻:“这有外人,别乱发暗器!”毕竟洛英王和田丰背後的老察罕都非好惹之人,是有投鼠忌器一惮。

声犹未落,脚下横搁一绊,步趋跌撞,瞥见旁有一个提枪汉子满脸春风地收腿,不知此是常遇春。唐过墙正要收拾他,一根狗尾突然啪的打在脸上,眼为之疼。二狗刚收尾蹦开,冯小缸特深沈地发爪抓唐过墙的裆丸子,叭的一捏。唐过墙悲嚎,提手正要卯其脑袋,罗贯中从後边拿书猛敲脑心,作醍醐灌顶状,追求的是茅塞顿开的意境。唐过墙怒叫,反踢一脚踹那读书人,哪知芝麻李的刀在背後迎著削落,唐过墙扇趴了这个操家夥的,不意陈猱头悄立身後,腾出挠裆的手,举做鹤嘴状,笃一下痛凿後脑勺。唐过墙大毡帽掉地顾不上捡,只是晕头转向,怒目寻视,见一满头疙瘩的愣头青挠著小鸡鸡走开,貌似若无其事,拿不准是不是这厮出过手。唐过墙追上去给他一脚,没来得及踢著,脑後突然“纠”一声响,擦後颈掠过一个不明飞行物,幽浮幽浮地落回冯小宁手上。唐过墙兀自东张西望,只见一樵子挥舞砍柴刀打著旋儿疯也似地来剁。唐过墙拎冯小缸扔到一边,见老彭刀路凶猛,只得挪身避让,檐上蹲著一个蓬发似鸡窝的幼女,使劲搬一砖砸将下来。这时唐过墙避开柴刀,老彭抢身追至,闷砖恰好落在他头上,哎一声晕了。

唐过墙落脚未定,不经意间瞥见陈猱头立在後边貌似浑无其事地掏裆,他本想忽略这个,待得後脑勺又挨一下,顿知端的。本欲怒扇一掌,忽感裆下有异,低眼瞅见冯小缸一脸严肃地蹲在底下做怪。唐过墙大怒:“这群鸟人!”手掐冯小缸耳朵欲扔,脑门又挨一闷砖,迷糊间只见一个蓬发似鸡窝的脑袋从屋顶缩回。唐过墙本来不愿杀小孩,这时一怒之下,便掏暗器,不料罗贯中扑上来咬手,硬不让拔出兜去。唐过墙一耳瓜子扇开这书生,脑後又给擦了一下,纠的掠过一物,飞回冯小宁手上。

唐过墙转头乱寻:“什麽东西?”但见常遇春挺枪戳来,识得此属巷陌流行的“王拔枪法”,摆头忙避,这回没人堵他,却不留神脑後有一柱,脑袋晃摆,咚一声急撞上去,只是眼冒金星。好不容易稳定,转脸忽见陈猱头幽灵似地悄立一旁挠裆,边挠边掏。唐过墙方愣,猛不丁迎脸射来一注飞尿,汁液溅眼难睁。陈猱头抖擞一下跑开了,换二狗子上来搂著脖子咬耳不放。可怜唐过墙自恃练就一身武侠传说中的好武艺,又仗祖传法宝傍身,眼下竟落入活生生的困厄,到江湖上跟小混混们一干仗,打起来全不是家里想的那回事儿,就跟官派毬队或军队似地。只有悲愤大叫,狠心要下毒手,拽开仍在底下乱掐不休的冯小缸,怒喝一声:“非逼我使出‘孔雀翎’不可!”

李逍遥吃了一惊,方要挥剑回救这干小的。忽听乓一声大响,唐过墙刚踢开冯小缸,手拔暗器欲射之际,裆下忽然炸锅。众人都感震耳欲聋,转面惊望,只见唐过墙眼珠七上八下地瘫坐於地,胯间有焦烟混著火星嫋嫋冒出,烟花火箭嗖嗖升空。旁边的一时都不明何解,只唐过墙忿不甘心地瞪著冯小缸,各皆深沈严肃。“合著你往我这裤裆里装了鞭炮?”

冯小缸特深沈地点了点头。唐过墙气不打一处来,转面却见罗贯中指著书中一处念给他听:“瞧,‘火烧新野’这一段我写得多好哦,给你念念?”唐过墙转朝另一边,见那挠裆的仍蹲一旁做若无其事状。顶上又掉下一块闷砖,砸灭裤裆之火,唐过墙翻白眼欲晕之际,脑後又嗖一下有不明物体飞过,唐过墙不禁耸然四望。蓝欣草拾起一个滚到她脚下的筒子,摆弄两下,说道:“唐爷,你们拿‘孔雀翎’出门的时候,老太太没跟你说麽?”唐过墙奄然道:“说啥子?”蓝欣草叹了口气,不忍见他仍蒙在鼓里,告知:“堂花也好、孔雀翎也好,早就丢失了。”

唐过墙一口气透不过来,只憋涨了老脸。田丰叹道:“这麽倚赖祖传的法宝,一代代荒废了练自个新活儿。一旦失了老祖宗遗宝时,瞅你现下,几个娃儿就把你摆平了!”

唐过墙心中不服,暗觉刚才倒霉只因他让著猱头们,反遭宵小所乘,尤其冯小缸的行径最可气。只用几个寻常炮竹,居然把“孔雀翎”名家放倒在这,尚幸四叔的年齿已然够大,足以把裆下挨炸的损失降到最小,即便日後难免有所压缩,也於生产无碍──他过了这年头了。

只是悲愤不平:“孙子哎!这帮小流氓比我孙子还调皮……”罗贯中在後边诵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小流氓换了代依旧在,老流氓有几个不早成了夕阳红?”唐过墙怒目而视,头顶上又嗖的掠过不明飞翼,摇摇摆摆地搁屋顶上了。这回轮到冯小宁急:“咦耶!”方自望空蹦脚,一只精白面粉捏造也似的小手从檐头把木鹞子拣了去。

冯小宁嚷:“喂喂喂,别拿!跟你急……你哪班的?”屋上小妞抱了玩具就跑,撂下一句奶腔奶调:“我小班的。”冯家哥俩头上各挨一块闷瓦。田丰赞:“你有这手造‘飞来去’的绝活,跟墨翟、公输般辈简直有一比!”冯小宁:“什麽笛?搬啥?对喽,你不说我还忘了──搬梯!”这哥们刚走,唐过墙在另一边闷葫芦不断:“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堂花孔雀翎全没啦?怎麽你们外人知道得比我们还透彻噢?”

蓝欣草冷笑:“有这事老太太也不敢放著嗓子说,唐家过了这许多年太平日子,还不全靠这俩样祖宗的玩艺唬住仇家?一朝没了,旦夕遭殃。”唐过墙变色不已:“可你……你怎麽晓得?”蓝欣草拿那筒子朝他发射孔雀翎,唐过墙乍吓一跳,待得撒了一脸老太太的脚趾甲屑儿,心往下喽喽而沈,原本仗有这法宝,倨傲得有如老孔雀,当下立时颓然。

陈猱头在旁乐而开笑:“孔雀开屏是好看的,转过去就是屁眼儿了。”听了这句点评,唐过墙的老脸越发有如屁眼儿。蓝欣草不屑瞧他,随手丢弃那筒子,伸脚踩瘪,俏冷冷的道:“你道小甜甜上唐家去白遛达麽?这事早给她踢爆了,已然传遍江湖。就你们唐门的人自个蒙在鼓里头!”陈猱头蹲在一旁呆看蓝欣草双足,心想:“我要能学会足部按摩多好哦!就不愁吃不愁玩了……”

事已至此,唐过墙还能说什麽。唯让瓦顶上那夥挨泥腿子挤兑得没地儿站的同门赶紧铩羽,连同没死的二大少一块儿往外抬。知今儿决计讨不了好去,莫说对方来了帮手,就算狄武仍然落单,唐门失去祖传的法宝,凭他们这夥别的本事休想占到便宜。但仍不甘:“姓狄的,咱没完!还有一瘸子,你也走著瞧!田七爷,道上的规矩你不能不讲!”

田丰望见罗贯中在旁有热闹不看只看书,因感奇怪,充耳不闻唐过墙渐离渐远的叫嚷,却问一句:“这位先生,何以如此超然於外?”罗贯中合了书走,一路自笑:“不是我超然,是你们没劲!也包括那些敷衍才子佳人逸事的骚客……有什麽呀?还是人家京皮子王嘴儿说的是。”田丰笑问:“又瞅谁不顺眼了他?”罗先生且走且骂:“有什麽呀?弄著一帮半老徐娘在那儿言著情,假装忒纯假装忒娇,一句话就难过半天,哭个没完,光流眼泪不流鼻涕,要不就是一帮小心眼儿的江湖术士,为点破事就开打,打得头破血流还他妈大义凛然,见著番邦揍番邦你站一边喊打仗不好,回头也操家夥诈唬别个,人家干啥都不对就你对,有这麽两面派的麽?好象人活著不是卖酸菜的就是打冤家的。那点事儿也叫事儿?”田丰愤然发指:“反了你!搁哪朝你这样的都得靠边站……忘八!直娘贼!氽养儿的!”

李逍遥忙劝架:“算了,田七爷咱别这麽小心眼儿跟术士似地。”猱头也连拉带哄:“就是!跟写书的过不去你想遗臭万年麽?”田丰拎著擦鞋箱仍然忿忿不平,李逍遥接著开导:“他说的对。都记不清过去几朝几代了,剩下的只是书活得长,多久以前的都混得过来,古人那处境多恶劣,随便一卷草稿都能这样繁衍开了,可见生命力呵!咱别没事把自个儿臭名往书上挤──万一没留神儿就该‘名垂千古’了!您老十根手指又能捂住多少书呢?”田丰听得闹心,唯自我安慰:“没事儿。他不是写三国的吗?有我什麽事儿?”冯小缸一脸严肃地走过来:“没准儿你的名字早晚会在里头。”田丰强笑:“哪的话?我要在书里也是在‘元史’。”

史载,西元一三五六年,元至正十六。时当太子问政,刘福通吊民伐罪,群雄蜂起。中原红巾军与元军激战,红巾将领毛贵取海道攻克胶州,李武、崔德西进,数月间连破商州、潼关、下陕西,北渡黄河,摧城拔寨所向披靡。次年入武关、迫长安,关中震动。老察罕受命於危难之秋,率河洛精骑追驰奔援,会合关中名将李思齐破之。三月,毛贵击败董抟霄,掠取山东各地。六月,刘福通统兵攻汴梁,分遣诸将全面出击,白不信、大刀敖、李喜喜等入关中;关先生、破头潘、冯长舅、沙刘二、王士城等入晋冀;毛贵从山东进逼大都。

面对遍地烈火,元帝国统帅答失承认一切平息民愤的补救对策失效,旋即病死军中,其子孛罗代之领兵。七月,镇守黄河的万户田丰归降红巾义军。一年後,毛贵攻杀元廷名将董抟霄,红巾前锋直迫京都通县南郊柳林。关先生、破头潘迅猛北进,纵横数千里,取辽东半岛,兵行险著破高丽。陈友谅部将康泰攻福建。元以孛罗守河南、察罕屯陕西、李思齐屯凤翔,力挽危局。後因毛贵军逼近大都,调察罕入援。察罕至晋南,一路与关先生等激战,破李喜喜,连遏红巾锋头。

不久,中原义军忙於内讧,赵君用杀毛贵、续继祖杀赵君用、陈友谅杀徐寿辉、关先生死於高丽,红巾一时势衰。孛罗移屯大同,乘机加强大都外围。察罕得以整军收复山东诸地,田丰、王士城被迫投降。张士诚、方国珍、李武、崔德纷纷归顺各地官军。朱元璋畏察罕,遣使“通好”。

西元一三六一年十月,察罕攻陷济南,包围益都,红巾守将陈猱头拒之。察罕强攻不下,引水灌城。元史上最壮烈的一页出现了,当其他人或与元军眉来眼去、或忙於内讧争权夺利之时,面对笑守孤城的陈猱头,昔已归降元军的田丰、王士城做出了令世人不解的举动──刺死官军主帅察罕,毅然走入益都,助老朋友陈猱头同守危城。

察罕养子扩廓帖木儿即王保保,统兵继续围攻益都。次年九月,刘福通从安丰出兵救益都,至火星埠,被扩廓部将关保击败。入冬,扩廓帖木儿大军攻破益都,杀田丰、王士城,俘陈猱头送大都处决。陈猱头守益都一年零一个月,他的夥伴田丰、王士城同生共死,洒下热血写汗青,只凭一个“义”字。“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是後话,田丰的脑袋按下不提,只提当下。

既有陈猱头冯小缸辈安抚那擦鞋的万户,李逍遥得以抽身,心中犯急:“外边这麽热闹,连擦鞋的都跟写书的急,可是灵儿怎仍没哼没哈不闹点儿动静只叫我闹心?”

本要上前,碍著狄武却绕不过。虽然狄武此刻也正闹心不已,耳边萦转的只有刚才驰远的鸾铃声音。惠天赐距他八九尺处悄立止步,凛然凝视俄顷,待狄武目光移转而来,他才冷冷的道:“我拉不住那小鬟。她听了那句话比谁都急,跳上小姐的马说是要回去报讯儿。”

蓝欣草望著狄武,知道他那句话在女人心目中的份量。

惠天赐迟疑良久,英眉越锁越紧,提手朝狄武遥点几下,眼神透著掩不住的失望、憎恶之情。末了撂言:“好自为之。”率先出门而去,不再理睬狄武。大概没有人知道狄武时下在想什麽,仅能想象他的心情。

狄武是武林天骄,人们都在想象他的感受,没谁知道李逍遥这辈小卒子在旁心情怎样。别的他倒不在乎,越不见灵儿出来,他越牵心挂肚,急得猴似的,不断朝狄武身後的屋子张望。好歹瞅著隙儿,趁狄武心神稍疏,朝屋廊下走去。大眼溜溜乱寻:“灵儿这小妞是不是在水月宫里玩多了捉迷藏、躲猫猫噢?这麽难找!”

没能多跨半步,胸前已按著一只粗厚的手掌。李逍遥暗嗐:“粗──野!”眼皮抬起,与狄武目光相交。狄武自然不识他是谁,怎知意欲何为,皱眉道:“小兄弟,屋有女眷,且止步。”

李逍遥眨著眼问:“谁的女眷?”狄武讷於言,一时未有语对。屋角有呸瓜子杂音,伴以浪笑:“狄武,人没七情六欲麽?没犯点迷糊没整点私心怎麽算是人?你怎麽能这样!忒臊蛋哪你!”罗贯中今儿瞅谁都不顺,听到嗑瓜子的骂人,他也开骂:“什麽浪客、剑客,狗屁不通!不入流的小辈,连起个名都这麽没出息!干脆叫‘嫖客’好啦!”

趁狄武转脸之机,李逍遥步法陡幻,晃过横拦胸前的手掌,绕身而过,疾往北屋飞窜,口里叫道:“灵儿!”只道摆脱狄武,步犹未落,胸前横掌依然,狄武又立於前,不动声色地把他捺回原地。

若非先前李逍遥曾拔剑相助,狄武这一下已不客气。蓝欣草识得李逍遥,但不知他与屋中的少女是何干系,诧异地望著他,没言语。李逍遥急了,迎著狄武微愠的双目,说道:“我问你,狄大哥。屋里可有一位赵姑娘,就是名叫灵儿家喻户晓的那个……”狄武暗诧,浓眉微轩:“你……”

屋角嗑瓜子的撺唆道:“瞅呢嘿!有人要单挑狄武了,这位哥儿剑法看来有道,趁这会儿剁掉姓狄的,大把的成名机遇!乌龟吃老虎,成了,开头辟地头一遭。不成,王八脖子一缩,照旧当我的龟孙……呸!”吐了一口瓜仁屑。

田丰笑兮兮望著李逍遥与狄武纠缠,似乎早料有这一出,搁鞋箱撂闲话:“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山野浪噙瓜仁儿臊眉道:“癞蛤蟆跳脚背上──咬不咬吓一跳!”冯小缸向李逍遥投以勉励的眼神儿,语调深沈的道:“拿著纱窗擦屁股──给外头的露一手!”

圈外嚷得热闹,恁凭怎麽起哄,里边两人却斗不起来。只因狄武心头已自猜到几分,瞧著李逍遥秃头、土脸、上边胡套村花土裙、底下光著两腿、脚没鞋又脏又臭,这副模样无疑是天下痞子之最。狄武看得皱眉,不禁瞧向蓝欣草,实感难以相信:“赵姑娘天仙般的人儿,甘心为之九死一生的心上人居然是他?这麽样一个……我无法形容。”此言并未出口,心中暗暗怀疑。

蓝欣草知李逍遥至少不是雾月教一路,但除狄武以外,她哪个汉人也不信。她自然不知狄武并非汉裔,当下只瞪著李逍遥,脑里回想那次在“三宝颜”打的交道。忽问:“跟你打听个人,不晓得你後来有没有见过阿黎?”李逍遥摇了摇头,眼望北屋,心头忧急不已,也问一句:“灵儿在屋里怎麽啦?”

狄武反问:“你是何人?”猱头从後边插一嘴:“这是我们‘大大’!猪猡湾有名的逍遥哥……”李逍遥不由回头愕问:“哪儿来的猪猡湾呐?”猱头凑他耳边低笑:“这叫扮猪食老虎,唬唬他‘天下第五’!”李逍遥想正事要紧,没工夫唬人,把脸转回,迎视狄武,告之曰:“我姓李,和赵姑娘一起出来的……”

话未撂落,脸颊叭的吃一耳光,嘴边的烟棒儿掉地。

陈猱头等蹦脚怒喝:“姓狄的!好端端怎麽动手打人哪?”大群人抄家生纷纷围了上来,狄武只做不见,怒视李逍遥,面色铁青。田丰在旁冷笑,瞅李逍遥怎麽办。蓝欣草抬脚夹刃唰的虚扫半圈,教逼近的大群泥腿子呼啦蹦散走避,她才转瞪李逍遥,冷哼道:“换了我是那位小姑娘,扇你嘴巴还算轻的!”陈猱头端著她的足问:“怎麽说呢怎麽这样说人呢?”蓝欣草踹翻他,脸仍朝李逍遥这头,愠然不减:“带个如花似玉不经世事的小妹妹出来,你又撇下她四处疯耍!险些糟践了人家,要我早就不跟你走了!”猱头蹦跳曰:“哎呀,这麽跩?抽你丫的……”

李逍遥忍不住道:“猱头哥,你且带兄弟们到外边歇会儿?大夥儿在这里,我无法集中精神……”猱头:“都出去了,姓狄的打你怎麽办?”李逍遥道:“我不跟别人乱打。”因见那夥泥腿子均仍踯躇未动,各持家生作势要砍狄、蓝二人,李逍遥为免生事,唯道:“有事时我喊你们还不行吗?”二狗子在旁因虑打起乱仗砸毁店里家什,亦劝那夥:“不如到店堂里歇会儿脚,请大家喝酒。”猱头:“对,到大堂里坐著去,这院里有事也能望得见。”

待那群泥汉随二狗走开,李逍遥方才弯腰拾回烟棒儿,转脸时刚要说话,立时又挨狄武一耳光,脚步踉跄趋跌,头别一旁。好在二狗及时顺手拉门半掩,没让先进店堂的那夥泥汉瞧见,李逍遥没吭声,猱头们只道无异,急奔奔地四下找酒:“哪呢哪呢……说是有酒?先前怎麽没搜出来?”二狗:“能让你们搜著吗?”

田丰见李逍遥脸肿半边,不由嘿然:“虽说这小子忒浑,可再浑也有脾气不是?”李逍遥趋趄几下立稳,涩然道:“我没脾气。”直起腰身,再次面对狄武。他若当真四处花耍,而置灵儿於不顾,此刻自然无颜回来见她。然而他相信灵儿知道他去做的事情,料她必会明白,她晓得就够了,无须向旁人多言解释。

见他如此神态,狄武第三记耳光反倒抽不出去,脸色仍然深蕴怒气。李逍遥感激他搭救灵儿,诚心揖谢为礼,方才转脖朝屋里叫道:“灵儿,哥哥接你来啦。”屋里并无答应,直教李逍遥暗暗惊疑不定。蓝欣草冷眼旁觑一回,说道:“我要是她,打这以後就不跟你走了。”

看到他们如此神色,李逍遥心中越发不安,对灵儿的歉疚之情愈甚,但没敢乱猜,只盼不至於太糟,听了蓝欣草此言,他一时怔然,仿佛幼年无心闯了祸般。狄武受李逍遥外表所蒙,只道这是个纨!子弟,或曰轻薄无良之徒,油嘴滑舌,不知以何卑鄙手段诱骗灵儿上其贼船,到了手又不管她,只弃如敝履。

狄武敬灵儿有如天人,本又是直肠血性汉子,见她落此地步,不免怪李逍遥这个登徒子有负於她。一怒之下打俩耳光,当李逍遥仍然赖在屋外不走时,狄武的眼神已似要赶他出去。

李逍遥不多辩解,只想见灵儿。田丰忍不住笑叹:“这小子……左牵一傲三娘子,右手还不放别个,实是贪得无厌!”蓝欣草冷哼道:“他会一个也得不到!”狄武并不说话,但他的神色胜似千万语,俨然李逍遥这号宵小之辈永远逾越不过的高山雄峰。

李逍遥心头一急,便欲硬闯,口中叫道:“灵儿,到底怎麽样你得撂一句话来!哥哥遭人取笑了都……你要不要紧哪?”狄武岂容他窜过去,知这少年身法了得,便在李逍遥乍要起步之际,往肩窝速捺一掌,潜运上乘功力,使他脚步失衡,打斜里倒跌丈来远。

狄武掌法虽妙,李逍遥也不含糊,掌未及抵身,步法自有变数。将避未避之时,突然间灰了心,暗想:“只是要接回灵儿。若她不肯理睬,我跟他打什麽劲儿?”念转颓然,不败自败。哎呀一声跌出老远,肩後硌著庭院石墩,吃痛不已,但听北屋有一声低低的娇呼,似是有人心疼、怜惜,透著不忍。

李逍遥心头一喜,随即暗骂:“灵儿这王八……”既知端的,他索性惫懒劲儿大发作,假作这一掌挨得不轻,或似撞伤了筋骨,满脸痛苦之色,只是哼哼不起。但凭田丰、山野浪等旁人的眼光见识,自然晓得狄武那一推没使多少劲。蓝欣草见这痞儿如此做作,顿知他打何算盘,分明摸准了灵儿心软,要引她出来相见。蓝欣草瞅出其奸,忙朝屋里喝道:“小妹子忒不识事!连日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些男人最是奸诈,略施小计就又使你……别理他!”

山野浪呸瓜子道:“就是!跟他不如跟我……”当下这番话无疑触犯众怒,蓝欣草第一个发作:“淫贼!一路盯梢的帐到此为止结清了罢!”素足夹刃,嗖的撩出,没等挨近,腿脚已缠上数圈绳缚。蓝欣草为匿行迹,免招雾月教寻踪追杀至此,等闲不敢乱使毒蛊,单较武艺却非她所长。山野浪嘻嘻笑道:“都知扶桑人是好色的,你还敢光著脚犯上来?”略使缚花伎俩,正想将她扯入怀抱,忽见狄武落手按刀,将欲出鞘。

山野浪登吃一惊,即便明知狄武身上有恙,亦怎敢撄其刀锋。忙推蓝欣草到身前一挡,趁机後跃急避。不意李逍遥悄横木剑擦过地面打踝,此即乱剑诀之“无地自容”中的一个变著。山野浪叫一声苦,唯有上窜屋脊,不意田丰跃身拦截,後发先临,比他还快!

山野浪变色道:“你可是接了唐家的活儿……”田丰叹曰:“业余界的作风就是这样说变就变,不大靠得住!”山野浪惊问:“什麽意思?”两人说话间急交数招,乱绳飞缚,悉遭田丰袖中藏刃撩断。田丰刀不见影,看似出掌,其实出刀,使的是驭刀近搏手段,三下五除二便教山野浪技穷。方才冷笑道:“黄榜上有你一笔,扭你上衙门我也不至於白跑一趟!”

田丰虽然自称业余刀手,出刀却是精准无比,不知胜过世间多少专吃人命饭的。罗贯中在茅房里边揉草纸边唏嘘:“看,没几句文戏就又打打杀杀,要不就是卿卿我我……没劲!真没劲!平白糟蹋大夥眼球不是?不如看我吧,咱那是三国演义,一个个古人正儿八百满嘴仁义道德为民谋私争权夺势……民永远也别想当主儿最多以民为本施些小恩小惠保我一夥永享江山……占著茅坑不拉也死活赖著不肯走这叫能耐!”话没唠叨完,田丰刀风激处,整座院侧茅房立时砸在罗先生身上,只露一呆若木鸡的脑袋。

陈猱头们依次来瞅罗先生的糗样儿,见几片黑衫随风飘落,那浪人居然没撇尸留下,各皆怔然。田丰跃回原处,眼望墙头血花星点洒落,冷哼:“东瀛遁术!算你溜得快……”陈猱头道:“是你刀慢,难怪只好擦擦鞋挣些糊口的饭粒儿。”因见李逍遥躺地叫苦,众怒不已:“大大,谁伤了你?”

李逍遥想:“这麽多生人围在这儿,难怪灵儿这小妞生怯不出。我怎麽不早想到她是不喜喧闹的?”念转此处,趁机生计曰:“就是刚才那倭子,黄榜上悬赏好几……几百两的主儿,他受了伤,大夥儿怎还楞著?这钱不挣白不挣呵!”陈猱头们忙去追。

蓝欣草瞪著李逍遥,冷哂道:“你还不滚?别逼狄爷拔刀,那会儿就晚了!”李逍遥不去理会,只是悲从中来,朝北屋酸著鼻子说道:“灵儿,那……哥哥走啦?唉,这一身伤,估计也走不了多远……”暗瞄一眼,屋中似有动静,门却未开。李逍遥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边爬起边说:“可怜宋姊姊她……唉!”

心里默数到“三”,屋门吱呀打开,奔出一个俏影儿。李逍遥强按心头激动之感,故作不见,拖著伤腿,迳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细微的脚步声追到背後,随即有语柔俏地问:“宋……姐姐怎麽了?”

李逍遥心头一阵激荡,鼻涕盈唇,暗叹:“不问我怎样了,却先惦记著问宋姐姐?”背对著她,一时心中有愧,没有立刻回头,脚步早钉那儿了。闷声道:“她不在了。怪哥哥无能!”田丰在旁冷笑:“你哄骗小姑娘倒是很有能的!”李逍遥抹一把涕,突然回头,只见背後一张玉靥映眸朦胧。

灵儿以为他专门来接,自有百般欢喜、万番心动,只是强按著没雀跃投怀而已。此是蓝欣草的主意,便是要她懂得沈住气,守定一份矜持,免太主动反遭情郎轻贱。蓝欣草连日这番教诲,其中不无试探之意,便是要帮灵儿测知她在那少年心目中的份量如何。先前说得好好的,不料临到头来功亏一篑,灵儿究是忍不住先奔了出来。

蓝欣草暗暗摇头:“这就跟什麽事也没有似地!日後还有你的苦头吃……”李逍遥见灵儿玉容清减,妙目含泪,似为宋香柠的噩耗难过。他纵有别的话也急难尽诉,两人相对无言。

灵儿默默地悲欢交集了一阵,避开李逍遥目光,转面望著狄、蓝。

狄武感觉这样的眼神是告别,只微微颔首不语,一时心乱,背转了身,想进屋去。灵儿忍不住珠泪悄淌粉颊,从李逍遥身边离开,朝狄武宽厚毕直的背影鼓起勇气叫了一声:“狄爷……”蓝欣草又不禁暗叹:“本是叫人‘狄大哥’,现下改唤‘狄爷’了。”殊不知灵儿对狄武的感激、亲近之情丝毫未减,只因李逍遥在旁,究竟亲疏有别,不得不在言辞上对狄武显得生分些。她咬了一会子唇片,悄瞧一眼身後那少年,妙波宛转,望回狄武背影,未语脸先红,犹豫稍刻,低声说道:“我跟逍遥哥哥走啦,狄……狄爷你保重。”

狄武点了点头:“你也保重。”灵儿微抿小嘴,点了点头,又瞥狄武一眼,见他并未转回脸面,只是呼吸微显浊重。她咬了咬唇,转望蓝欣草,朝她感激地笑了笑,说:“蓝姐姐……”蓝欣草冷然道:“道谢的话就不必说了。只是,我仍然觉得你像……像那个人。”灵儿微呶小嘴,显得难以相信,但仍拉著蓝欣草的手,朝狄武的背影瞟了一眼,低声说:“先前我凝神专志试了半天,没办法再像以往那样有治疗人的法术。刚才在屋里写了张方子,依此而为可替狄爷解毒。蓝姐姐,我不知道该怎麽报答你俩……”言至於此,眸子里不禁泪光泫然。

蓝欣草本来神色冷淡,听闻狄武有救,眼光一亮,暗自喜慰之余,也给灵儿悄悄塞了一个解除蛊毒的丸子,嘴朝李逍遥那边呶了呶。狄武对自身之危反似浑不为意,想了一想,转觑李逍遥,蹙眉稍刻,正告一句:“路上小心著点儿。”虽只寥寥片语,所含深意自在不言之中,李逍遥知是警告,心头凛然:“他是要我小心看护著灵儿,好生照料她,别再跟以前一样漫不经心,老出岔子。”

他暗感不快,马上复萌桀骜不驯之态,仰头吹声口哨,不搭理灵儿,转身便走自个的道。

田丰在旁哼道:“这双擦好的鞋不要了是不?”李逍遥走几步忙回来捡鞋,故意大声道:“李香兰跟我青梅煮马,她缝的鞋咱不要命都要它!”蓝欣草一听又为灵儿不值,投目怒视。李逍遥穿上鞋子跺了跺脚,感觉不坏,转头夸赞一声:“祖传的手艺还真不赖!”田丰抽刀擦拭锋刃,口里嘿然:“没敢含糊著。”

这句话说罢,田丰抬眼时已是目光狠厉异常。但并不瞧李逍遥,只望著狄武。

蓝欣草冷哼道:“怎麽,你也想试试狄大爷的霹雳刀吗?”李逍遥本来要走出院子,闻言不由驻足,心想:“不管怎麽说,狄武总算於灵儿有恩。”只道田丰有意乘人之危,乃按剑留心。

田丰却笑:“唐家的活儿也是活。但这时我若剁你小狄哥,谅你不服。”狄武微微一笑:“田七爷仍是义字当头。”田丰皮笑肉不笑:“这一刀先给你留著,但你若干下不义之事,我管叫你脑袋不保!”狄武微微点头:“田七爷的拖刀计向来有名,我知你办得到。”

“悠著点儿,”田丰眼光尚未从狄武身上移转,话里刀锋已搁李逍遥那儿。“大姑娘养的,你还想带妞儿走麽?跟我去罢!”

李逍遥好心每在不意间有好报,若非先存念帮狄武一忙,而是只顾自行其道,田丰出乎不意的一刀旁略,他未必不遭所算。但既提防在先,田丰再快的暗刀子已奈他不何。当下斜捺一剑,凝招蓄就浑然无隙的“剑二”,任何招式到他手里都有变化,这一变灵儿差点认不出来。

田丰撩刀存心试探虚实,不意李逍遥长剑抢先,随手悄伸,倏抵胁下。虽隔尺许虚指,也教吃了一惊。

李逍遥道:“还我六文钱。”田丰微微变色:“不是这麽小气吧?”李逍遥道:“先前你赌唐二脑袋不保,押错了宝喔!”田丰懊恼道:“唉,赌债是赖不得!”悄摸六文钱,瞅李逍遥不备,突然以钱镖打穴手法,嗖的迎面急掷,同时射袭“翳风”、“肩!”、“外关”、“环跳”、“章门”、“悬锺”六处穴位。

姜是老的辣,这话就像专为田丰预备著。他看似乖乖交钱,哪料发难迅速,打穴手法比起宁财神虽落下乘,取位之刁、出手之快又别有千秋。李逍遥不免被六个仔儿打个措手不及,但并不含糊,一边快步後避,一边挥剑击挡,因手伤未能施展应急之攫,自忖抓钱不成,只好抱憾打飞。

眼见这痞儿也有几下妙招,狄武本在暗赞,忽叫一声“当心”。李逍遥反应未及,先感手腕外侧“支沟穴”挨了一枚钱的打击,臂僵手木,剑即落地。他心中不解:“不是打掉六个仔儿了吗,怎麽还有?”耳听得田丰呵呵笑:“舍不得仔儿打不著贼,多花一枚算倒贴!”李逍遥望不著田丰身影,兀自不知话声何来,後退之势倏止,腰背“命门穴”硌一硬物。

田丰左手从後边绕到前头,绰刀抵李逍遥咽喉,右手捣著他後腰那处死穴,在耳边冷笑道:“这招‘血溅五步’用你身上太糟践我多番苦练的工夫了点儿!”李逍遥暗觉此招暗伏绝杀之险,但受所制,决无幸理,一时冷汗浃背。“乜!叫‘血溅五步’?”

“就是说,在五步之内没人逃得过我田丰这一手!”田丰嘿嘿一笑。“不信你问狄武。”

狄武锁眉道:“我不会给你靠近五步范围。”言外之意无异於承认连他也无法逃过田丰的五步杀机。正如日後益都城下发生的那一幕,每事必有因果,田丰得手自有其道理。听毕狄武这一言,田丰微笑道:“人总有没留神的时候!”

此亦至理,就像他自己也有不留神的时候,待得後脑勺啪的挨了一击,不免眼冒金星,又吃李逍遥反肘撞胸,受其内力所震,肋骨不保周全。总算田丰狡猾得跟老狸猫似地,吃亏之余竟仍有全身而退的道儿。李逍遥也没追著揍他,田丰飞身倒退,方才看见灵儿持剑俏立,护著李逍遥背後。

两个男女孩儿虽无言语交会,彼此之间却配合得出奇之妙。仿佛已经事先演练了无数回,李逍遥手中剑落,因知灵儿在旁,他自然而然地把剑踢到她脚下,灵儿立即出现在田丰後边,於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击。旁人不知此是修剑痴之“痴心情长剑法”,暗称绝妙无伦,投眼所见,这对本似并不般配的少年男女突如珠联璧合也似,虽各站一边并没挨著,身形神气浑然天衣无缝。

田丰揉著疼处咧嘴不已:“嘿!小娘们……”怎麽也想不到这娇怯怯的少妇有此绝活儿,她只立到那少年之旁,顿时不给田丰留下丝毫可乘之隙。李逍遥见灵儿低眸不瞧他,只默不作声地把剑递还。他不免也有些惊奇,乃问:“怎麽又能打了?”灵儿噘嘴不愿告诉他:“法力使不成,人家还有武功嘛!”

李逍遥心道:“哼!不跟我说话,在狄武面前嘴跩得跟五万似地……”头转一边,朝田丰说道:“旁人不懂礼貌,但有得罪之处,我代她向你道歉哦!”田丰看出这是消遣人来著,摇头摆了摆手,哼道:“少来了!”李逍遥笑觑依仍。

狄武不禁也感好笑,正言道:“田丰,双剑合璧,你拆他们不开。”田丰又哼:“我只要带一个人走,俩人谁伺候得起?”瞪灵儿一眼,暗觉这春愁含蓄的少妇难测高深,又碍狄武在旁,似有干涉之意,自忖当下讨不了好处,只得干嘿一下,眼朝李逍遥,对瞪一阵方道:“你有种!靠娘们保驾,但别叫我撞见你落单!”说完,不理李逍遥的感受,气呼呼地提擦鞋工具箱走了。

这一下李逍遥反而心痒,追著问:“别走哇别走啊!到底谁派你来找我,要带我上哪去……这麽多疑团你不跟我解我会闷死哦!”田丰的话声从林间远远传来:“好啊,你闷死去罢!”

一路没见二狗那群人,料在左近闹腾。李逍遥多跑几步脚上伤痛又袭,赶不著田丰,竖耳悄听,知灵儿在後边不声不响地跟随。他心情暗定,不去理她,边走边想自己的:“田丰这麽有身家,居然靠擦鞋混饭,真怪!另又……茅山学堂有人逃课到了此处,难道左近也有分校?芝麻李那夥上哪去了?不然逮他们问问省得我想这麽多伤脑筋。”

两人隔著几步一前一後地走著闷道儿。李逍遥存心折腾灵儿,既不跟她说话,步子迈得飞快,但仍念念不忘怕她走丢,一迳悄看她投在地上的俏影儿。觉她与日前有些不同,双束马尾辫儿改了样,只往脑後随意束一绺乌发跟拂尘似的,衣衫亦似镇上临时新置的粉裙,裤鞋皆素,飘逸款步宛然一尘不染。李逍遥心想:“这麽打扮跟少妇似地!哪有小姑娘样儿,我不爱看这种!她哪来的钱另添行头?准是狄武依著自个喜欢的款式给她花钱改扮,我非常讨厌这种乱傍大款的行为……”

他哪里晓得灵儿那天落难,一身衣衫沾泥染垢,满山寻他时又挂破多处,已穿不得。因问不了端的,越想越不痛快,心头憋著郁闷难消,不禁想跟她说话,以便趁机摸底,可既绷起个脸,台阶却下不来,走几步生计,脚下一软装跌。“哎呀,伤痛难耐……”

一双素手忙搀,此情不出所料。李逍遥板脸道:“不要理我,让我摔死!”瞥眼只见灵儿眼圈湿红,泫然欲哭,李逍遥心慌道:“又怎麽啦又怎麽啦?”灵儿拭泪:“你不理人。”瞅她雨打鹌鹑似的神情,李逍遥不禁又硬:“别人理你又怎麽地?你到底还是跟著一个不理你的人走了。”灵儿知他指谁,垂眸道:“人家本来就是跟著你的。”李逍遥冷然道:“不会改换门庭另投别派麽?”

灵儿无言噙泪,自感委屈,但不多辩,只默默地重新替他换药裹伤,忽见他手上缺根麽指,一下愣住,心头既惊且痛,眼泪忍了半天终是滚滚而落。

李逍遥忙掩手不给她多看,嘴上仍来点硬疙瘩给她嗑。“这会儿少来了!刚才我挨人耳光,你倒憋得住!”

灵儿愕然抬眸:“有吗?”李逍遥怒道:“怎麽没有?那会儿狄武不问青红皂白,一听我自报家门就抽我嘴巴,你那时在屋里干啥?怎会不知,却跟母王八似地憋著龟缩不出……这口闷气我忍到现在了!”他哪知灵儿当时在屋里专神凝试法力,只盼多试几番回复灵力,会当闭窍不闻窗外事之时,如何能够分心?待她收了静坐入定的功法,已然错过了门前的好戏,否则自会忍不住早些出来阻止狄武。

灵儿顾不上为自己分说清楚,只是痛惜李逍遥失指之憾,不禁哽咽道:“哥哥,你的手指怎麽没了?当时一定好痛的……这会儿还痛不痛?”李逍遥没好气:“哪能都没了?只是少一根而已……再痛也不至於要跟你抱头痛哭!”灵儿轻抚他创伤所在,垂泪道:“那你骂我吧,只要你……你觉得这样会好受些。打我都行。”她越温柔婉娈,李逍遥越不是个味儿:“骂你打你干啥?”

灵儿亮晶晶的眼睛纯洁无邪地抬望他,自责自恨地诚心忏悔:“都怪灵儿不好。婶婶叫灵儿好生照顾你,怪我……我不该让哥哥一个人去冒险的,害哥哥受了伤、挨了痛。还有呵,灵儿笨,不知怎麽法力都没了,那种续骨药也用完了,帮……帮不了哥哥续回手指。怪我不好……”说到伤心处,不禁又抽泣难言。

李逍遥看她不知怎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怕会晕厥,没敢坐视,忙叫别哭,缓和语气说道:“好了好了好了,哭不济事,济个什麽事儿?再说,我又没捡回那根断指,你法力在也没法儿接上去。”说完叹了口气。

灵儿仍然疼惜不已,忙给他换药细敷伤口,想到这根断指终是接不回,实属恨事,过一会又流泪,问道:“谁这麽狠心伤了我的逍遥哥哥呀?”李逍遥苦笑道:“伤我的人有不少,但最要命还是她……”灵儿仅凭一个“她”字便知是谁,蹙眉道:“又是那位林大小姐吧?尻……”

李逍遥奇道:“咦,你斯斯文文怎麽会说‘尻’这种脏字哦?”若非一时气恼已极,灵儿没法儿将这个字眼儿脱口而出,闻得逍遥呼奇,她不禁红了脸羞道:“还不是跟你学的?”李逍遥心中喜欢,但仍装模作样:“可别给老婶听到你这麽粗俗。”灵儿窘一阵,仍对林月如造成的伤害愤恨难平,忍不住又愠红了嫩颊,捏起一个白花花的拳头,朝李逍遥鼻尖前晃了晃,说道:“别让我再撞见她!”

李逍遥嘴巴瘪起,脸皱作一团,随即好言相劝,蹦著舌儿道:“我看还是算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噢?何时了嘛!”趁她一时愣没会过意来,李逍遥撇句“别跟著”,一古碌起身蹿树丛里头,半晌发出一声饱含苦涩的闷哼:“这会儿屙不出来了你说!”

第四十章 鸾翔凤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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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鸾翔凤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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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鸾翔凤舞(4)

究仗学过几天木匠活儿,李逍遥往幽篁里一钻,背挎的篓子里已摆满了新削的竹剑,模仿九大名剑形状,镂刻以“倚天”、“工布”、“鱼肠”云云,直不知所谓。待要出来,想起忘了正事儿:“尻!忘了砍竹给灵儿作箫……”复又返身另寻,一路所见竹竿皆粗,不合尺寸。

好不容易觅得一支中眼儿的,正欢喜间,忽闻闷撞声响连连。李逍遥奇而张望,见有一人以胸顶树,发力猛撞,落叶无算。他侧著头瞧过去,绕到前边一瞅却是识得:“咦!何子峰,你在这里干嘛?”何子峰敞著怀跟树顶一回牛,转面见是李逍遥,立时变色而走,却不搭话。

李逍遥看那大树给顶撞得皮都没了,想是练功,方感好笑:“这种笨功夫……”眼见何子峰慌欲开溜,毫无当日水家渔排所见的大模大样,难免存疑,因唤:“‘波牛’,走啥走?”何子峰没停步,边走边摆架式吓唬人:“敢跟来,当心我使七伤拳‘克’你!”李逍遥知他不会,哪给唬著,亦虚摆剑式,举著新竹乱比划,说道:“来呀!没事就练练……”何子峰走得更快,李逍遥只道这大个子怕了,正宽慰时,忽听林中传出一声低哑的惨叫,他不由一愣,待要听明究竟,其声嘎然而止。

他对何子峰只有好笑,本无纠缠之心,但听那叫声分明有异,不禁矍然跟来,问道:“搞什麽鬼?”乍入树丛便失那大个子踪影,顾盼寻找之际,猛丁一道劲风照後脖扫来,端是急促。但以李逍遥的身法,等闲休想打他著。知是何子峰偷袭,并不慌忙,滴溜溜移步避过,就势抄手撩腕,使出锦瑟所传上乘手段,猛地扭住何子峰的手,左脚随即抬起,往两边膝盖急蹬麻穴,此属风魔腿法,迅难给目。何子峰双腿一屈,稀里糊涂仆跪下去。

李逍遥本要问明究竟,忽听林间“噗呼噗呼”,显是何子丘在内。他回头寻视,入眸赫然两具死尸。不由一惊,趋前看时,认出何子梁、何子壑哥俩,陡然变色道:“尻,谁杀了他们?”脑後又闻一声惨叫,转面只见何子峰翻著白眼倒毙,现出背後一个矮小老叟。

李逍遥先是一怔,想了起来:“崆峒五老!”

“小辈不算全没眼睛,”讶声乍出,他身後立时又多了一个翻眼望天的老者,负手作不值一哂状。

在寒山寺外李逍遥曾见过劳氏五叟,是以认得,不意在此撞到,显非好与。他想起锦瑟之言,又见何氏兄弟死了仨,隐隐猜到来由,但既动干涉之念,又岂容退缩:“崆峒五老跑来杀人了,我要报官……”翻眼望天的老者冷哼道:“你不会有命走出去!”随即又闻噗呼噗呼,李逍遥一定神才见前边还有个老叟,手掐树後某个人的裆丸儿,不顾疼痛怪叫,生生拽将出来。

李逍遥吃了一惊,随即喝道:“放开老鸟!不然……”原来那被掐之人便是何子丘,仍是满脸糊里糊涂状,但亦痛哼连连。而崆峒五老除南宫烈火打伤的两人以外,另有三叟在此。前边那叟掐翻何子丘,沈脸道:“你连犯本门数条禁忌,装疯卖傻混不过去!”何子丘除了“噗呼噗呼”,没别的话儿。

李逍遥恼道:“他不是贵派前辈吗?你们怎麽可以……抓他老二干啥?”那叟仍掐不放,闻言冷笑:“这老贼私传本门绝学给他老二,犯下门户大忌。何家兄弟自知有咎,躲到此间终是拣了条死路……哼,崆峒派的事怎容外人在旁说三道四?”说完手端使劲,顿教何子丘老脸扭曲,越发萎靡。

李逍遥恨这三个崆峒老者下手忒狠,不禁要管,待觉一事不好:“我忘了带兵刃……”先前袭毙何子峰的矮老者不声不响地欺到他身後,突然发指戳穴。李逍遥手中仅有柴刀,陡觉不好,胡乱一挥,虚势欲吓那老者缩手。矮老者嘿嘿一声冷笑,觑出李逍遥耍刀毫无威胁可言,探指往刀面叮的一弹,顿教李逍遥虎口发麻,柴刀脱手飞出。

矮老者低哼道:“想管闲事,徒逞虚招可不行!”枯瘦的手陡探,闪电般抓向李逍遥喉头。这崆峒五老在江湖上享誉多年,手上实有独到之能,李逍遥一个托大,立时身陷绝境,方知这桩闲事非比寻常,倘不小心,连命儿也搭在此处。失刀之愕未缓,矮老者的锁喉手已至。总算李逍遥应变尚快,见势难抗,忙展身法後移急避。

但未曾料矮老者探攫之爪仍似影随形,只是身法远不及李逍遥快。李逍遥若要趁此时机飞身逃走,谅那三个老叟必追不及。他却不愿弃何子丘於不顾,正盘念如何搭救,身形後跃之势骤绝。原来那翻眼朝天的高老者堵住了退路,虽自恃身份并不出手夹攻,可是这种关头抄断李逍遥退路,助矮老者一把,委实也与联手无异。

李逍遥刹然受阻,懊恼之感犹未生起,矮老者的手爪子便扼上他喉,使他毫无转念余地。李逍遥骇然之下怎容多想别的招儿,不等矮老者掐实,家传快手後发先至,使的却是自小熟门熟路的“猴偷桃”。

矮老者哪里想到这少年不但身法快,出手比他更快且诡,顿发一声凄厉已极的尖呼,五官挤做一小团,如同李逍遥手中之物。见矮老者扼喉之劲急泻,李逍遥本想放手,後边那老者不知就里,乃愕:“怎麽地?”矮老者嘶声道:“大意失荆州就是这般!小子掐我‘练门儿’,如此知根知底,想是咱们对头派来的……”闻语轮到李逍遥愕:“什麽对头?”

旁边那翻眼朝天的老者突然见到李逍遥手腕配环端非寻常,一怔便解:“傲家之物!难道他……”三个老者纷纷变色,李逍遥欲遮不及,暗怪寒玉双环往火里浇油,使难善罢。他本想制著矮叟,以便胁迫另俩放何子丘。孰料“寒玉”既现,劳氏三叟立时气急败坏,杀机凌然。“难怪小贼一出马便奔咱罩门来,想是傲家的人果真摸到了咱‘七伤拳’最大的弱点乃在於……”

“乃在於‘鸡鸡’是吧?”李逍遥突然明白何子丘何以遭受同样的苦楚,但觉好笑。“这哪是什麽‘秘密’?别说你们练七伤拳的,那话儿等闲给‘捞一把’,换了哪个倒楣的还不都一样有劲使不上净嚷嚷了?”

原来“七伤拳”一经蓄劲猛发,端的威力惊人,以拳而论,任谁都难硬抗,倘若放对之势已成,唯一对付之法便是先发制人,抢在崆峒高手出拳之前抓其“罩门”,使之发力不得,纵有多强的拳劲也无济於事。崆峒五老知此弱点,多年来苦攻防护之法无果,毕竟“七伤拳”与众不同,本不凭招式之巧,制敌全靠独到之劲。五老与何子丘皆是自幼修炼该门拳术,发劲之强不在话下,因欲弥补不足,亦淬套路之巧,合众人多年之智,不觉把这套拳法推至炉火纯青的境界,哪料一朝遇上李逍遥这双快手,竟会功亏一篑,始知拳法中的那处漏洞究竟补救不得,除非似这少年一般天生快手。

矮老者憋脸道:“定是何子丘这漏嘴的泄露了罩门所在,足见……足见留他在世上到处招摇实有多险!甭理我死……死活,快把这一老一小杀了罢……”李逍遥一听“杀”字,忙从背篓里掏一支竹剑,仿灵儿耍“剑三”的手法,作势持以防身,却虚晃一下,投出手掷击前边那老叟,料打不中,只要阻其下毒手加害何子丘。

前边那老叟究竟与何子丘同门多年,急难狠下心取他性命,受竹剑一阻,就势舍下何子丘改取李逍遥。矮老者怒道:“老三,到此地步你还这等糊涂……”那老叟二话不说,铁青著脸抢近,朝李逍遥呼的发出一拳。

後边那翻眼朝天的老者也同时发作,李逍遥腹背受敌,情知对方独门拳术厉害,另取竹剑不及,唯有腾身高跃,飒然掠过三个老者头上,霎间蹦到何子丘身旁,同时暗叫侥幸:“还好其中有一个尚算虑及同门之情,刚才没施毒手,否则我怎麽折腾也保不住何子丘的老命……”未及立稳,劳氏两叟发拳追袭而至,李逍遥听风暗骇:“打这麽重的拳没怎麽听到拳风,可见修为之深!”他从小便听多了此门拳法各种伤人於无形的传闻,积忌良深,单只想起何子壑那套假的“七伤拳”已足骇然,当真撞上了崆峒名家,怎敢与之放对?

那两个老者看出李逍遥有逃意,拳势骤分,一左一右疾来抄堵。李逍遥把何子丘拽起便跑,恁奈此间树丛茂密,杂棘错落,非比宽阔之地,难以尽展玄神步法。两个老者不须煞费周遭便又追上,李逍遥慌忙转而他往,哪料後边横出一排杂树,他奔窜得急了,只苦了何子丘。李逍遥把他一拽,脸撞在树上了。

趁此一碍,矮老者突然跃身而到,恨李逍遥刚才所为,发拳当头猛袭。李逍遥见逃不脱,唯有取剑拼搏。岂等矮老者扑近,取出竹剑先行拦击,使上大开大阖的乱剑打法,窄处剑路施展过宽,竹剑叭一声打在旁边树干上,应声即折。

三个老者乘机将他逼在中间,李逍遥立感生还无望,再要另取竹剑已然不及。!地里,林梢上方传来奇怪的声音,似无数锐物骤密破风,若万千流蝗漫天席卷,待又近几分,又恍如急雨曳落,但更尖锐、更犀利。

几张脸齐往上仰,突然各均变色。映眸只见大片乌云疾覆而下。劳氏三老虽说见多识广,阅历远非李逍遥这等初出茅庐之辈可比,究也未曾得睹此般惊人声势,李逍遥只是嘴一张,作声不得,三叟却已骇然而呼:“这麽多箭!”一时之间,都忘了先前到此为何,面笼死灰,眼露不甘之情,斗展身形忙逃。李逍遥亦不例外,当箭雨覆临之时,霎然明白:“在这样强势盖天的箭雨之下,一个人武功练得再高又济何事?”顷时心寒透彻,幸仗“风魔天下”绝技已然不弱,堪堪来得及拉起何子丘从满空镞影骤撒间隙一掠而远。

亡命狂驰之际,百忙中瞥见林间处处布置稻织人,持戈各做伏兵形状。顷间全遭箭雨所穿,个个有如刺蝟一般。

李逍遥看得惊心,不由奔得更快,隐隐猜想这般声势似非冲著他来,大概“崆峒五老”也没这麽大面子。因怕慌不择路迷失方向,逃时东瞧西觑,脚步稍缓得片刻,背後锐声齐集,却是箭雨覆盖之地急速扩张,密密层层地往他身边泼来,瞬间举目遍撒飞羽。

他怎敢迟耽,拼凝一股求生之劲,慌忙揪著何子丘遁离险地。自从习获玄衣神“风魔天下”秘技以来,未曾有过今时这等迫近极限之感,纵出全身解数,亦如巨岳镇压下的一蚊。倘若这一片片绵绵不竭的箭雨乃朝他撒射,任有天大本事也难逃得性命。尚幸当下目标不是他,待离万镞所向的那片林子,耳边沙沙撒射之声渐稀渐远。

临江岭巅五将并肩凛立,举目远眺。

李思齐:“素闻察罕军用兵穷绝生机,原来是这麽回事!”微喟中竟也抑不住几许触目惊心之情,足可见得适才所见箭雨激撒大地之象堪震魂魄。

王保保:“只是撒手!,等闲不敢轻易动用。”

众将齐望傲雷。他於帅麾之下冥神阖目,犹如雷神雕像,浑无一丝别人看得出来的表情。只有其妹在旁才知刚才万镞齐发之时,他面颊上微微搐然。傲雪妙目凝注,猜想她二哥必是想起孛罗。果不其然,傲雷俄顷说道:“察罕精於强弩射杀之阵,当初大爷孛罗随他征伐教匪,亦曾见识。”

中军董抟霄:“大元诸将之中,用兵高明者各具千秋。察罕军专精骑射,擅以疾骑穿山越岭、长途奔袭,兵临城下继之以八万连环杀阵弩同时强攻,势无可抗。答失军善守御之道,凭险临渊如岳之峙、如天幕之覆,筑垒扎寨以连营结栅之势严密无隙,不论在何处驻防,一概固若金汤。”

李思齐:“两军攻防兼胜,合则无敌於天下,实属大元之福。”众将点头之际,王保保称谦:“扩廓却觉傲家征自四大汗国之‘西域雄师’、秃赤之色目悍族‘阿苏军’、思齐将军之‘屯兵於民’、董大人的‘仁义之师’,加之斡难河军,劲旅云集,才是真正的各擅胜场。”

傲雷突然冷冷问道:“各位以为强雄如何?”其妹在旁美目微转,只听不言。李思齐禀:“强雄没有拿得出手的军队,只是匹夫之勇。”傲雷微微摇头,王保保见他望向自己,不得不答:“窃以为不然。关东耶律不以大军结阵为长,所擅有二。其一为契丹游骑神出鬼没,令人难觅其踪;其二,强雄属下还有一队女真兵,素善近距搏杀、夜战偷袭。他以高相龙为谋士,兵行诡道,惯於行间用险,心机叵测不以常理忖度。”

傲雷听毕阖目片刻,说道:“突击、奇袭、流窜、埋伏,我知‘八百龙’有此四般惯技。”

“所以今日的演练便是为此,”董抟霄明示众将。“借扩廓之箭,破关东强雄的‘山林埋伏’。以‘强击’抑其‘突击’、以‘清洗’破其‘奇袭’、以围堵防其流窜,以逼剿迫其埋伏不成。”

众将沈吟之间,傲雷睁眼精光凌然,语更一针见血:“不仅为此。我还想借此机会让江南百姓看看咱们的威武之师。面对无敌雄军,倒要瞧他们是什麽神情?”

神情不重要,最要紧是心情。当李逍遥得以拣回小命,心情唯惊而已。便纵逃返船上,良久亦难定神。除灵儿以外,另两人也等得焦灼,见他回返方才松一口气。冯长舅道:“李相公如何四处去?当下官军正在演练杀阵弩,方圆数里地堪称绝险之境!”灵儿无语,待看李逍遥安然无恙,芳心暗定。

李逍遥兀自摸不著头:“演啥?”冯长舅领他到船首,於帆影中指点道:“前边路堵便是为此。相公请看──”原来前边河面之上漂著一溜儿木排,其上各有耕牛栓定。打他们视线里望去,两岸人群如鲫。东面一马平川,早有数千名头罩黑布的兵士搭构强弩,严阵待命。西边离岸甚远乃一片坡脊,四方百姓或闻风而来,或被里长驱策而至,不得不糜集观看察罕军演兵。

毒鼠强:“怪道探马赤连夜北移,想是为了赶这盛会!却教二狗兄弟扑个空……”李逍遥在旁困惑:“啥盛会?”鼠强指点一处岭巅:“上边冠盖云集,想是傲雷亲自到了。他们说官军演武是为了让老百姓不必再恐惧盗贼,依靠官军从此不用再害怕。可是老百姓只能更害怕,他们不知道老百姓害怕什麽……”

李逍遥越发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什麽?都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麽!”但有一点他还是听明了,那就是傲雷在此。方感心下不踏实,转面见灵儿望著前边,俏目蕴含恻隐不忍之情。他不由得一愣,待瞧那些充作箭靶的活牛犹似若无其事,焉知死到临头。他心中便即明白:“灵儿这小妞心好,给她瞧见这等屠杀的场面还能受得了?”

毒鼠强恨恨的道:“左近百姓哪家不给拉走了耕牛,人人怨声载道……”灵儿悄声问李逍遥:“他们拉许多牛来做什麽啊?”借此间隙,李逍遥饮过一杯她捧来的茶,定下心神,瞥见灵儿复依昔日妆色,秀发仍往脑袋两边各束一辫,青丝柔柔,随风款飘肩畔。他看了悦然,待又转而另觑,随她目光投向那排无辜待戮的耕牛,心为之沈。

回良骏坐於一把椅子上,吃一口呸一嘴,手上半只肥鸡已然无余。待闻令兵传示,回良骏眼光一狠,提起血红大旗朝前挥动三下。顷间万箭齐发,东岸飒然劲啸。

冯长舅见李逍遥兀自不明,方在解说:“当下傲家在朝中得势,连老察罕父子也不得不看他脸色行事。因闻武林峰会在即,江湖各派齐入姑苏,分明置傲家戒严令於不顾。尤其林天南借机重新号令武林,以夺绣为名招揽天下英才,连关东强雄也来捧他的场,足知面子多大!眼见得峰会照开不误,傲家越看越不爽,是有这一出,无非炫耀武力……”

声犹未落,河岸惊声四起,连灵儿也霎时埋下脸去。李逍遥矍然而起,只见河心木排上密密匝匝插满了箭矢,唯独上边的大小耕牛毫无伤损。灵儿抬起头来,一双妙目里满蕴愕然不解之色,先前捏了一把汗,此时不禁欣慰,轻拍心口暗觉虚惊一场。

常人虽看不明官军此举用意何在,李逍遥究是先已领教过察罕军箭雨的厉害,心有余悸未消,当下一看便知端的:“好厉害!这麽多乱箭一古脑儿撒出去,独留活牛不伤,这又比射中一只半只更准了!没想到有这麽‘神’的箭法……”灵儿心又紧起,忙问:“哥哥,那些牛不会有事麽?”

“难说!”冯长舅移目而望,只见东岸探马赤兵复换床子弩,一排排超长投枪推到前头。回良骏取巾拭嘴,眼光又凛,瞥看岭上将星聚处,桀然道:“刚才试过‘放生’的箭法,接著该让傲雷见识一下‘灭绝’之弩!”

傲雪在岭巅心有不忍,对其兄投以质疑之眸,低声道:“既是演练,用稻草靶子就行了,何必……”傲雷:“该当见血。”傲雪听出其语所含“杀鸡儆猴”之意,心头一紧。想起二姊傲霜曾说,恐惧是用血写的。

毒鼠强怒骂:“贫民百姓跟苦牛相依为生,仿佛一家子似地,当著老百姓面前杀牛,简直是拔他们命根子!只能招更多人恨!”冯长舅叹:“官府总是这样,自以为聪明,却不断地激怒百姓。经年累月,终於把各行各业民众推到极端境地,越来越多的敌人其实是官家自己一手制造出来埋葬他们的……”毒鼠强唾一嘴入水:“他们连卖耗子药的都得罪了!”

李逍遥於大道理稀里糊涂,心头便有一处不解:“傲雷到这里搞什麽鬼?这会儿又跟牛过不去啦……”因见灵儿脸色越发苍白,他不知如何开解才是。忽闻东岸劲啸如潮,大片排子弩飕飕齐射,灵儿再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抬眸时柔睫莹然。

一排急箭过去之後,河面殷然。西岸一片惊声嘎然转哑,帆外一片可怕的死寂,伴以令人不安的沈默与压抑的粗喘。顷间又是一簇乌云飙然疾移,瞬即化为箭雨骤落,陡然冲击眼眸,声势之强,直迫人心。毒鼠强望後便倒:“晕……”

李逍遥扶舷的手亦即筋紧,良顷方敢投目河面,只道牛群已在这片箭雨中悉数尽殁,但见眼帘里犹剩一只幼犊孤零零地留在插满乱矢的木排之上,徒睁惊愕的双眼,不知发生何事,不明它的母亲何以突然倒下不起。

回良骏哈哈大笑,似已读懂众百姓心底之惧,又瞥岭巅一眼,得意地回顾左右:“不容易吧?我们想要谁活著,谁就能活!想要谁死,谁就得死!这叫生杀予夺,尽操在手……”人群里不知谁骂一声:“我操你妈!”回良骏一怔,旋即满面杀气。

灵儿垂头不敢觑视血红的水面,但感杀气又炽,可怜那头小牛,不禁说道:“逍遥哥哥……”两人相处多日,李逍遥知她心地性情,无须她多说半字,便即领会,而他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旦激愤关头,顿时浑忘一切顾忌,加上灵儿与他当下心念投合,他俩忍无可忍,决意挺身而出救护弱小生命。他瞥了旁边那俩伴当一眼,说道:“咱把船只管往前开,两位若是害怕,这会儿下去还来得及。”那俩齐道:“什麽话?”

望著帆篷鼓起,迎风招展,帆面一个斗大的“顺”字猎猎在目。灵儿不禁眼眶一热,轻唤道:“逍遥哥哥……”李逍遥在船首抱臂而立,浑似昔时独在乡间山巅,闭目凭风,自有一派翩翩浊世卓尔不群的气概。听到灵儿在旁叫唤,他微微一笑:“灵儿妹妹,这会就靠咱俩吉运了。”灵儿把手悄让他握,抿嘴而觑,并不觉得死有多可怕,只要能在他身边,便不会生离死别、独剩孤雁在天涯。

清凉宝宝在後扯起风帆,驱舟逆流而上。眼见东岸强弩又举,生死关头便连毒鼠强也不由得面如土色,颤声道:“真……要去呀?这会儿後退还来得及!”李逍遥将身护著灵儿,脑子里先转一遍所有学会的家数,自感此去凶多吉少,但义愤关头又岂容多虑,灵儿与他一般皆是少年血性,到了豁出去时,一样把生死抛诸脑後九宵云外,只想这红番大船过去帮那幼犊挡住一触即发的箭雨。

两人执手对视一眼,皆是会心微笑,恍觉此情长已有之,他们一起面对的不是强权暴政、生死逆境,而是两人早就约好的一刻,抬眼恍见面前便是他俩说定要携手开办的“逍遥客栈”新牌额……

冯长舅虽也头皮发紧,但见这两个少年如此洒然无惧,在常人眼中简直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他笑不出来,只觉他俩是对的,该当舍命追随而往。大船前驶之时,两岸皆是惊呼愕望,实难想象世上有此浑不知死活之辈。回良骏发狠道:“好啊,敢跳出来!这麽有种?”底下有兵咕哝道:“谁像你?有鸡鸡跟没似地,连美妹都比不上……”

毒鼠强见东岸三五千弩已换连环排箭,不禁骇然:“这道可行不得!要不……要不咱拐小道儿且避这锋头?”

李逍遥在船头说道:“咱走正路,不行歪道。只管朝前走,该避的不是咱!”冯长舅点头道:“对,当这许多人面前,我不信他官军真敢朝咱放箭!”给两个娃儿鼓了劲後,低声对毒鼠强道:“箭是一定会发地!待会咱俩各护一个,拼著一死也得把他们先推下水去,或可保住小命……”毒鼠强叼著皱烟颤嘴道:“好哇,就这麽地……瞅著那俩娃娃粉雕玉琢也似,实是叫人心疼。合该好有好报……反正咱俩没亲没挂不是吗?”

两岸众目呆觑之中,清凉宝宝鼓足风帆,将大船一往直前。

岭巅诸将尽皆诧异,虽不知船上是谁,当“船运四海”之帆飘然入目,都感勇气逼人。傲雷不觉握紧椅手,瞳孔锐如针芒箭镞。王保保瞪视帆影良久,叹道:“显然是当众向我等挑战!”李思齐点头:“不可示弱!”万箭待发,众候一声令下,傲雷一时拿不定主意,闭眼间恍见孛罗独踞墙影之下,终日面壁自啜心头悲楚。

眸中烟云乍迷即散,万箭齐发,射向黄河边那群走投无路的百姓。当时孛罗曾经亲历的情景掠上脑帘,傲雷不由地心弦绷紧,经不住其妹几番投眸瞪视,且感心头亦难欢畅,转头吩咐:“叫下边人且住。”傲雪心中一宽,然而回良骏在山下先已挥动令旗。

李逍遥问:“灵儿,咱们要开的客栈叫作‘逍遥客栈’可好?”灵儿想了想:“叫‘仙剑客栈’不是更好些麽?”李逍遥涩然自笑:“叫这个名,咱们就会有好报吗?”灵儿闻语亦感凄然:“不叫这个名儿,咱们又能有好报吗?”

大船遮挡血河犊影之际,回良骏横挥赤旗:“第一关,扫阵连锁箭!”东岸弦声纷响,千羽箭若扇面陡展,往河上平撒而去。回良骏凝旗又举:“第二道,旋风洗阵箭……”

灵儿抬面望天,想起不知何处读过的一段语句:“抬起眼帘,望向天穹。是谁创造了这一切?是造物之神创造了点点繁星,又逐个给它们起好名字,由於他神奇的力量,没有谁会被漏掉。”

箭风飒响,水面排排白线疾推。岸堤上百姓心头紧起,如何敢瞧?李逍遥不是莽撞之辈,接过灵儿递来的越女剑,已有准备。殊不知察罕军这“扫阵连锁箭”实非一排撒射便罢,而是分为上、中、下三层,最先射到跟前的是擦著水面掠来的一排伏波箭。待得大船受撞!震,李逍遥才知无从挡起。只道官军此番乃为警告,旋即第二排箭平平泼到,幸仗大船两舷高厚,挡去泰半。

冯长舅、毒鼠强本是说定了东岸发箭时便来舍命掩护两个少年,哪料察罕军的排子弩如此迅疾,说到就到,头一梭子撞於舷底,震得二人站立不稳。第二梭又使大船剧震若颠,他俩仆跌甲板上,耳边嗖嗖不绝,箭风尖啸锐鸣,如鬼魅之哮。这俩虽说见多识广,一时间也不禁心寒胆战,同感险刻:“若非李相公这条红番船足够高大,换了别的小点儿船如何当得下?”

其时红番商家远洋贸易,海上并不太平。为保人货平安,大多海船往往依仿战船构造,舷坚樯固,里外加板甚厚,以防海寇袭击。李逍遥所乘此船本是番人设计,其坚足以承受元军强弩标枪齐射。只一震撼,依然平稳如初,不虞颠覆。

李逍遥料灵儿身体未复,使不成“金刚咒”相护。头一排箭触舷之际,他已抢到东面以身护她,凝起“天罡战气”,乃至“真元护体”,不管有用没用,急迫关头只要给自己壮胆。旋即第三溜箭迎面射到,此番高掠,舷栏护板便挡不住。

他大眼一瞪,说道:“瞧我的!”宝剑唰然撩出,倾洒乱剑著数,存心复试“十面埋伏”新招的厉害,运剑拨转如银龙夭矫。冯长舅等只道无侥,待见李逍遥身随刃舞,游掠来去,无一矢堪能穿过其锋所织之网。转瞬箭落无数,悉拨舷外水中。冯长舅等皆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什麽剑法这等厉害?”

“不妨叫做‘逍遥神剑’!”但闻一声叱吒,风帆激转,李逍遥跃到船首立於护栏上方,陡然收剑止势,照旧抱臂伫立,闭目做高深莫测状,聆听两岸鼓掌喝彩之声。岂只舷板下那俩傻眼愣然,连灵儿也不禁暗加赞叹:“哇啊……逍遥哥哥是这等酷哦!”

沿岸众人见逞绝艺,竟能独凭一剑之妙化险为夷,均是由衷叫好。趁探马赤兵犹未反应过来,李逍遥抄抓缆绳跃到舷外,仗有灵儿和另俩帮忙,救那小牛犊儿到船上。那牛犊除一腿受伤之外,尚无大碍。灵儿甚是喜慰,说道:“多谢逍遥哥哥!”随即蹲身替幼犊治伤。

虽说时下情势堪虞,听闻灵儿喜谢,李逍遥一怔又即苦笑,但感心中既甜,冒多少险亦值。毒鼠强扁著嘴想:“为一头小牛犊子如此浑不要命,我不知道该怎麽说你俩娃儿!”冯长舅忧:“只怕官军不会干休,咱得赶快冲过去,莫纠缠为好!”鼠强:“对对。後橹那披蓑衣而且神出鬼没的水手怎麽不会听人话的?快叫他把船往前鼓足了劲儿开呀,愣啥?”

话声未至後艄,骤闻旋风狂飙,大团阴影密覆而到。船上几人抬眼一望便齐骇然:“又来一拨!”说时迟那时快,李逍遥抢身上前,剑辉再次倾向那团骤卷急撒的箭矢。比起先前平射之矢,眼前这圈激旋的箭群更难尽挡周全。李逍遥使剑已近乎於应念即招的境地,凭借灵气与快捷,来不及稍想片刻,出手便是乱剑著数,犹如马君武在兰陵渡困境里力御群蛾。

灵儿怕他独力难支,怎顾自身有恙,拾起一支他筐里所落的竹剑,使开水月宫飘玄剑术,与他并肩渡劫。当此箭雨临头时刻,她所想的不是自身安危,巧剑拨箭,在旁专护李逍遥。这样一来,反而让李逍遥担心她,不由改变乱剑招数,转而为她挡箭拨矢。两人危难相扶,互为庇护,一改片刻之前各使各招的情形,剑路渐变,如织万千银练,丝丝入扣,浑然一体,而构无形之网。

不知不觉,两人都忘身处险境,眼中并无纷纷扬扬的镞光箭羽,仿佛落英缤纷,他们同练一门剑法,竟尔如痴如醉,情意绵绵,然而剑势既成,便似天衣无缝,一招一式水乳交融,彼此意会心领,牵引互动,契合无间。翩若蝶相舞燕双飞,呼应唱和毫不拘滞,双刃如一,宛然珠联璧合。不论船中岸上,人人看得目策神驰,渐连喝彩也忘了,只觉俗世浊流不应有此出尘之景。

李逍遥突觉自己剑路似受灵儿引领,全不由己,两人合使的竟像修剑痴的“痴心情长剑”,只是远较兰陵渡对抗宫九时更见融洽。他脑帘里闪过厉风行一双凛凛瞪视的锐目,旋即林大小姐挺著胸蹦将出来,喝:“跟修呆子做了一路,剑入魔道了你!”他吃了一惊,想起修剑痴的剑法确非蜀山正道,太过执迷於情,而近乎心魔驭剑。方感异样,已不甚专志,灵儿立觉剑势有隙,待要提醒於他,嗖一声响,李逍遥肩窝登穿一箭。

他吃痛猛省:“因我之故,这路剑法终不能无隙可乘!”为免灵儿见了心乱,他将身侧转,咬牙削去露出身外的一截箭杆,随即挥剑欲再拨打飞矢,却撩个空,才知适才那片纷乱箭雨已歇,船上水中一片狼籍。

他稍松口气,回看灵儿纤身无恙,冯长舅、毒鼠强拉著何子丘趴於舷栏低处,虽各面如土色,总算安然。至於清凉宝宝,披著不知哪儿找来的蓑衣在後艄也模仿李逍遥之状在那里蹦跳避箭。李逍遥心头方宽,暗感难以支撑。情知前边两通乱箭范围尚小,与林中所遇漫天镞雨相比威力有限,若再来一拨更猛烈的射袭,难保船上人人周全。虑及於此,他不禁暗涌苦水,但已後悔不得,唯抗到底。

那回良骏本是顽悍之人,哪肯轻易罢休?头两拨急箭过後,眼见船上的人竟然无损,这等奇事端的从所未见,不免又惊又恨,只道手下人不卖力,当众坏他面子,遂迁怒於众卒,拿鞭乱打。骂了几声之後,又教放箭,瞪著河上那片孤独的帆影,咬牙切齿道:“臭百姓!轮到你耍横吗?”举起令旗,教人推出百辆牵机杀阵弩,搭上七层排子梭,每排装有丈许长的强劲投枪。万梭待命,只等赤帜挥下,便是满天飞梭骤穿,莫说伤人,毁船崩垣亦绰绰有余。

正要发弩,中军董抟霄忽喝:“慢著!”岭麓旗语传令阻止,非仅众兵将一时愕然不解,李逍遥等船上诸人也均奇怪,方自顾目相觑,只听岸边有童奔跑叫喊:“看哪!後边来了好多船……”随村童纷指之处,李逍遥和灵儿转面望向後梢,始见许多大小船只纷从四周河汊驶出来,帆影渐集,随同“船运四海”之帜浩浩荡荡前行。

灵儿惊异道:“看──这麽多船!”李逍遥亦摸不著头,乍以为官军出水师来捉,先是担忧,待瞧无一官船,纷随而至的全是商船、渔舟模样,凭他在方老板手下打工的经验,当然一见便能分辨。李逍遥咦:“怎麽……”想起张士诚一夥爱闹的,只道他们跑来凑乎,瞅半晌不见“龙船会”之旗,乃愣。

适才李逍遥这艘船驶在箭雨弩阵中本显孤独无依,即便在傲雷眼里也是如此壮烈,暗觉此舟再若前行无非求死一途,不少官兵甚至暗暗为其悲哀。转眼间大群民船跟随上来,不少人甚至站到舱外,立於舟头,视强弩杀阵如若无睹,但都默默无言,纵然素不相识,此刻都把各自安危浑忘脑後,似是受了前边红番船的感召,同来陪伴。

李逍遥愕然不已:“这些都是谁呀?怎麽不怕死哦?瞅著也不像方国珍之流哇,记得他应该是一露面就抱著条有‘奶奶’的干鱼……”舷旁那俩正在探头探脑,忽听有人叫唤:“毒鼠强,你怎麽跑这儿躲来啦?”毒鼠强吃了一惊:“不是我……”船群中有个渔人指著他笑骂:“狗bī!怎麽不卖耗子药啦?小子忒毒哇,害我死一笼鸡!”旁边有问:“毒鼠强?遮莫是邸报上新近遭人骂街的那厮?”渔人笑:“对对对,就是邸报上所指那‘毒鼠强猛於虎’的……”毒鼠强本想躲,耳听得众人取笑,不由老羞成怒,破口大骂:“有什麽呀?瞅啥不是啥!一年到头净会仗势骂街,骂完这个骂那个,嚷过谁谁不如狗,这回又说耗子药猛於虎了……猛你妈!怎麽不说‘苛政猛於虎’呀?净没种,孬样儿的那些个刀笔吏!”渔民:“不是呀你那药也忒毒!甭卖了,招骂不是?改行干水手就对了……噢,毒鼠强改行水上讨生计喽!”

回良骏唾:“阿猫阿狗!”忍不住又想挥旗,但望岭麓帜影未举,虽不甘心放过河上那拨不知死活的,究是将令难抗。

河上聚帆愈众,如汇长龙。因见傲雷脸色不善,中军董抟霄与王保保对视一眼,躬身齐禀:“大帅,众怒难犯,不如……”李思齐犹豫一下,也趋前禀劝:“倘如他们胆敢成帮结派跟官军作对,杀之有据。然而依末将观察,底下无非乌合之众,临时糜集,形形色色,想因逞一时意气所至……”

众将告禀之时,傲雪目不转瞬地望著她兄长,眉蕴隐忧。不出所料,傲雷没等听毕便哼一声,目光沈下,“妇人之仁!盐贩张士诚拉帮结派在长江闹事,依法杀之有据。可我三催五令,陈友定怎麽不听?这样下去,朝廷有何威信?”董抟霄听其语带杀机,不禁心弦绷紧,急劝:“大帅三思,下边的民船何止成百上千,末将以为这些人罪不至死……”李思齐见劝不动,眼圈微红,低声咕哝道:“大多是拖家带口的人呐!”

傲雷锁眉注视河道,目光凝定於最前头那面大帆,冷然道:“我只要杀一儆百。”众将一怔方明,李思齐点头称是:“大帅英明仁厚,只诛带头的,其余不究。”余者面面相觑,暗觉此法原也出於无奈,不敢再多言语。傲雪见兄望来,她心头又凛。

“你一定有话要说。”傲雷背对董抟霄,竟似不须回眸便知他的心思。

董抟霄顿首:“杀阵弩虽强,末将只虑伤及无辜。大帅请看河上情势,犹如众星拱月。”

“你的意思我明白,”傲雷微叹,“士卒原本出自百姓之家,叫他们朝那些平民放箭,虽说军令难违,料必不服。”董抟霄称慕:“大帅明见。”傲雷转目望向其妹,不出傲雪所料,他说:“小雪,你知道该怎麽做。”傲雪心头仍是一紧,悄眸望向河上那面“船运四海”大帆,不得不答:“知道。”

傲雷从鬼力赤手中接过一支乌羽长箭,放眼前端详稍刻,倒转箭头递给其妹。“用我的‘迅雷之箭’。”

“迅雷,”诸将闻言皆凛,知此是傲雷专用之矢,可是连他身边的人多年也未见此箭离弦。傲雷从不轻易动用此般特异箭矢,当下却递给其妹。王保保觉察傲雪神情微有些异样,不禁进禀:“帅爷,何须劳驾雪郡?交给扩廓好了……”傲雷:“你的‘千机弩’不嫌杀机忒大了点儿麽?”

王保保在傲军服役时日已然不短,此属一时风气,察罕营里也曾有傲家的女婿孛罗随同行伍。他与傲雪一样,对傲雷除了敬畏之外,尚怀另一层侍若兄长般的情感。当傲雷目光瞪视,都觉言尽意未了。傲雷的不言之意似是说:“那艘船上分明有身手了得的人,我怕你的部众奈何不得他们,倘若动用‘千机弩’必造更大杀伤,激民变於眼前。何况距此已不甚近,岭巅诸将除我妹子之外,谅无别个有能耐遥遥一箭夺命。也只有她,才配用我的‘迅雷’!交给你们若一发未中,本帅的颜面岂非当众扫尽?”

众将不敢再多言,移目看箭。鬼力赤将矢身续继,三段合一,箭长近丈,通体黝黑,乌鲸脊刺所造,其尾为雷鹏羽,末梢乃青簧尖镞,粗棱厚镝,两翼留孔数排,不知做何用处?李思齐暗暗咋舌:“似此重矢,雪郡主小小年纪怎使得动?再说要射那麽远,先不提何种强弓劲弩方适,单凭这份力道已远胜我辈须眉……”

河上千帆竞渡。直到此时冯长舅悬起的心犹未落定,但见四周许多船只伴随,东岸官军尚无动作,似有所惮。他与毒鼠强对觑一眼,究仍担心这一关过不去。待看李逍遥在船首倒显神情自若,旁边那小姑娘也是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浑不知生死只悬一线。冯长舅唯有苦笑,心道:“你们是没吃过官府的苦头,狗官们勾结奸商劣绅抢人田地、逼死农民,坑蒙拐骗、倒买倒卖,歹事还干得少了?当真放起乱箭,河上这几百条船千把人命在那些老爷眼里算得多大事儿!”

灵儿毕竟天真,察看过米宝宝与小牛犊儿在舱里尚且周全,其他人也未伤损,宽慰之余,她只道脱险,反觉满船狼籍多懊恼,小嘴不禁微呶。她没敢多瞧河里浮尸血涛,想到那许多耕牛顷刻尽殁之惨,心里暗自悲伤。出门以来,虽然经历风雨不少,但她仍存小女孩儿心性,在李逍遥这等样顽童身边并无大变,待见河上越来越多船驶近相随,方老板的大船昂然在前,犹如一帆领航,劈波斩浪,自有一派壮观气象。灵儿又觉兴奋,脸蛋红光漾然,转面望向李逍遥。

当下未离险地,李逍遥强忍肩窝伤痛,怎敢稍露声色?因见官军弩车未移,一排排长箭仍然触目惊心,他背对灵儿,独立舟头持剑防备。虽然一向狼狈不堪,待到沧海横流时,这个驻剑泛舟的少年立显其英雄本色,终究风尘无掩。

“他使的剑法令我想起一个人,”傲雷在其妹苦涩的目光中自顾说道,“马君武。当年大哥赏识於他,多番礼遇亦留不下。这种人太自行其是,下场都不好。”

傲雪移眸再望河上帆影,无法看得更清楚。

蓦然之间,李逍遥心头一凛,只觉寒意透髓。凭他的机敏竟察觑不出凶险何来,但那是一种被人瞄准的感触。犹如苍茫野地中的一个猎物,分明落入箭头所指之下,欲避无从,却至死也看不见猎人在何处。

船每前驶一分,他的心便凉一层。虽不知杀机何来,但若有一分把握,他便不至如此。突感今次必难再像以往那样凭运气化险为夷,毕竟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明知官军必不甘休,怎料来这一手。他纵使看不清晰,闭目凝神之下亦觉多半有一支冷箭遥遥瞄准自己。心既凉透,唯盼旁人不受伤害,让他一人去承担好了。

仿佛命里注定,这是他避不开躲不过的霜刀雪箭。旁人都未觉察,谁也帮不了他。

“嗖”一声响,蒙蒙雨帘骤掠箭芒,破风之声犹如雷夔长哮。傲雷一闭眼间,恍见旭日方城积水洼中孤零零地伫立一名双手空空的剑客。他应声倒地,腰侧穿箭血如泉涌。十年前的迅雷矢仅二段续合,力道已然非同小可。庭前石阶高处站著打伞的鬼力赤,旁边那年岁尚稚的男孩儿持弩说道:“马君武,既然躲不开我的迅雷箭,那就从狗洞里爬出傲家罢!”

马君武当日爬了很久才找到狗洞,其实是一个通往高墙外的泔水沟。可他宁愿从臭水沟里挣扎著爬出去,也不肯留在旭日方城。

当年这一幕,感到受了侮辱的不是势单力孤的马君武,而是傲家。

剑的风骨,在於剑士之脊。如今傲雷仿佛又看到了第二个马君武……

第四十一章 秋高马肥(4)

甜甜蹦跳而下,红脸作嗔:“你们看什麽嘛!”啐过几张毕竟无辜的老脸,转瞪旁边那夥低头纷笑的道士,恼道:“天一拢,你搞什麽鬼哩!吓偶一跳……”敖天北忍笑道:“就是。天一师兄你把他们弄出来须先拿准方位,似此大家都尴尬不是?”李逍遥望见不免暗吃一惊:“使的什麽法术?怎麽会突然变出这许多熟张儿来,尻!老烈火他们原来落在这拨茅山小道手上,那天小甜甜必是找了他们帮忙,怪不得就连太婆也束手无策。”

南宫烈火怒道:“你们这些鸟嘴全给我闭上,不然……”小甜甜头也未回,妙眼笑霎:“鸟嘴是吧?给只虫你啄。”并没见她手影如何扬动,旁边突然惨声大作。李逍遥斗地一凛,投眼看去,依稀辨见南宫烈火和那几个身险囹圄的老者全身痉搐骤剧,叫声惨酷,不知何故。

那个名唤敖天北的小道晃手缓划,空中但见浮光掠眸,耀亮每张神色各异之脸。霎间看清南宫烈火等人腮帮各有一条黑色怪虫蠕蠕吸附,那虫长似蜈蚣般,随小甜甜指头摆动之势,犹如得令驭使,竟把头钻肉入颊,穿腮半截,从另一边冒出其首。乍眼见此骇人之景,便连那夥小道亦矍不已。天一拢皱眉道:“又怎地?”

南宫烈火正自痛呼,眸间趋来一张笑眯眯之颜。甜甜柔声问:“公公,痛不?”南宫烈火当然痛得欲死不能,此刻却要强忍,哼哼道:“忒坏呀你……”小甜甜眨巴妙眼:“那日你几个被埋时,偶路过问你的事儿,可肯答允偶?”降龙忿声抢答:“那日只道你好心相救,不料你年纪虽幼,比那妖婆一夥更毒了不知多少倍!我伏虎禅师……”伏虎在旁叹道:“又来了,无间地狱之下想必还有更可怕的惩罚等著你以及小甜甜……”南宫烈火被这俩僧打岔,不由怒道:“闭上鸟嘴,不然捏死你们……”小甜甜笑:“鸟嘴是麽?”素手微晃,南宫烈火辈又痛作一团,惨声愈厉。

敖天北横手虚划,籍借空中浮光掠瞳稍瞬,只见老南宫一夥脸上又多了几条爬虫四处钻,片刻工夫皱皮已然穿孔斑驳。旁人惊憟之余,不枉岳已忍不住:“怎可这般……”本欲前趋,天一拢悄按他肩,锁眉摇首示勿。都知此女手段,等闲惹她不起。

恁耐吃痛难当,袁八爷不禁呼冤:“老烈火管不住舌儿,却怎地害我等也陪你受罪?”洪日庆忍苦道:“对对,你还是别作声为妙。”小甜甜妙波流转,含笑晏晏,仿佛什麽都未曾发生,若非先已见识了她的手段,谁能相信这样一个搪瓷娃娃般的妙人儿竟如此毒辣?天一拢诸人在旁均抽寒气,相顾而呆。小甜甜道:“烈火公公,不理偶麽?”南宫烈火只哼一声,怒目而视,那眼神就像恨不得吃了她。

李逍遥暗奇:“这妞跟老南宫一夥素无恩怨,怎地对他们使此狠招加以折磨?”见灵儿在旁不安地动了动,目有恻然之色,知她不忍,他亦是同般心念。小甜甜踮脚轻跳来回,俏然蹦到先前所站之处,投颗小石子入井,悠然玩耍有如邻家女童,但没忘了这边,忽尔转回笑靥,柔声问:“公公?”南宫烈火忍苦不理,旁边却有人忍不住笑声窃然。小甜甜转眸瞥看,见是何书生不顾气息奄奄,在旁发笑难禁:“‘公公’……哎呀乐坏我了!此等叫法宛如阉割了这老匹夫……”南宫烈火怒发猛耸,犹未吭气儿,小甜甜单腿後翘,突而趋身探前,手捏何书生之鼻,柔语燕然:“好笑是麽?”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突然惨呼骤烈,众皆悚望,小甜甜手已收回,侧头笑觑。那虬髯小道忙又提手横掠浮光,几张脸齐凑,只见何度政左鼻孔有尾犹晃,右鼻孔探出半条虫首,垂至唇间,硬要撬牙钻入嘴里。旁边的见状都吓一跳,小甜甜笑抚南宫头发,问:“公公,你这发型好似我灵儿姐姐。又嫖上她啦?”南宫烈火这头双束白辫儿却是李逍遥兴之所至的杰作,没等他回答,小甜甜突然一把揪断,双手乱拔,除草也似,袁洪诸叟眸里只有白丝乱飘,错愕间便见降龙伏虎二僧中间多出了一颗秃头,鲜血斑斑,垂额乱淌。

李逍遥和灵儿齐感惊怒交加,见此惨状不禁想起昔曾遭受那小毒娃娃的折磨,说不清是骇是恨。但见小甜甜手抛白丝,笑问:“老南宫,扮哑巴这关你混不过去,还是乖乖地答应偶罢!”李逍遥正惑:“她要他答应什麽?”只听南宫烈火终於忍不住恨声道:“非杀了你不可……”言犹未落,小甜甜笑容忽敛无存,蓦地转身,手中多了一柄明晃晃之匕,伸抵南宫烈火之颊,目光寒胜其刃,便连南宫烈火这等悍的人物也不免为之心凛。

天一拢忍不住道:“有话好说……”语刚出嘴便见一耳落地,几个小道齐悚而怔。但见小甜甜刀拍南宫烈火血丝犹淌之颊,寒声道:“偶要你们去杀李逍遥身边那个小蹄子,这很难吗?”

“哇尻!”李逍遥本欲跃出,听到此处,不禁同灵儿相觑而呆,心念兜不转来,怎能想到小甜甜逼迫南宫一夥竟然为此。寒匕之下,南宫烈火怒声惨然:“当初老教主就算擒我亦是以礼相待,我纵横半生,不意……不意受你这等欺侮,快……快杀了我,不然你便是老夫第一个欲杀之後快的娘们儿!”小甜甜不料他此时竟仍硬倔不屈,倒是一愣,小嘴呶起。旁边几个老的不顾痛楚,都叹:“老南宫,陪你相处这麽多天,今儿这话才真叫我们称快!”

李逍遥愈惑:“要害我身边的妞儿,是指灵儿吗?为什麽……”虽然心头困憋难释,眼仍望著园中那些人影。只见几个小道闻语均显不安,天一拢止住那宽躯大个儿,面朝小甜甜,说道:“日前找我们帮著抢这几人到手,你说是为要逼他们答应帮咱打头阵先探妖窟,怎麽……”小甜甜朝他吐舌,随即哼一声,不加理会。只晃了晃手,脚边又多两只血淋淋之耳。

她出手奇快且狠,旁人就算起心欲拦也来不及,何况天一拢等虽有被耍之感,仍惮於此刻便同她翻面,毕竟心头所系仍是央她领道打入妖窟。只一愣间,南宫烈火已是两颊皆殷,降龙也失耳呼惨:“怎麽连我也割?”洪日庆叹:“原知她从妖婆那里抢走哥几个,不会安甚麽好心。今儿说什麽我们也不能答应帮她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何度政奄然道:“只怕老南宫撑不住痛,丢了我等老侠之脸,毕竟他是邪教出身……”袁和平点头称然。

南宫烈火怒道:“放你的酸屁去吧!老子若得脱此厄,头一个要灭的是这小蛮妞,其次便是你们这些自封侠义道的鸟人!这些天没少听你们罗!,老子耳都不想要了……”何书生勉力睁眼,一口血痰唾之。“噗咦!”

南宫烈火还之以嘴,一大股浓沫怒喷,将何书生等几张老脸一古脑儿招呼了,没漏过小甜甜,但她晃身奇快,转头看到天一拢、不枉岳面上沾痰,终究未及避此池鱼之殃。不枉岳怒道:“可恶!我就不信少了你就找不出那妖洞所在……”小甜甜悠然自嘻:“你以为妖洞大门朝天开,任谁都找得著,凭谁都可进得?由你领一夥扛锄村民进来瞎逛,还刮脚丫缝留字儿涂泥抹壁,告诉人说:‘岳不枉到此一游’麽?美呀你!”不枉岳掌刚抬起,闻语又怔,小甜甜手捏他嘴腮,抛眼道:“妖洞嘛!就跟难泡的美妹一样……当然不可以随便让你找到啦!想哦你!”啐一口,扮鬼脸:“傻大个!”

两人对瞪之下,不枉岳瞠目半晌盯不住了,突然吐血,望後便倒。旁边的忙来抚慰。小甜甜俏哼一声不理,又即转觑後边那夥老的,看他们呼天抢地,她笑靥又回,悠悠柔问:“怎麽样嘛?”南宫烈火的回答是一口痰,又给她闪过去。不枉岳吃了敖天北两片药刚缓些劲,脸又叭的沾一汪急喷的臭沫,气憋在喉,一瞠目又即吐血。

袁和平趁乱悄问:“怎样?”洪日庆憋脸低哼:“快了!转眼便可冲穴告成……”不料小甜甜随脚反撩,正中其裆。几个老的都知洪日庆内力深厚,似在南宫之上,暗盼他快些冲穴得脱,以救大夥於灾深困苦之厄。闻语方告宽慰,忽听洪长老呼声奇惨,瞅他竟尔气泄萎然,都惊:“洪老,你这是……”洪日庆叫苦:“没戏了!”

众皆抱憾,南宫烈火反似好笑,低哼道:“省省罢,我穴道早解了,还得困这儿。人那是巫擒之术……”何度政挣扎吐唾:“邪教!”没来得及喷,小甜甜先抬其足,往每人嘴上各踢一记,啪啪有声脆然。降龙悲曰:“可怜我伏虎禅师所剩这几颗残牙今亦不保……”伏虎口淌血沫:“没口德,合该你沦为魏无牙。我降龙就好些,本来只装了假牙,但损无妨。改天有命再回去少林门口小店里买……”

几张犹唠之嘴不约而闭,眼光瞪直,难抑深骇。只见小甜甜的嫩手捏握一把蠕蠕乱扭的怪虫,少算也有百来条,笑盈盈地说:“再不搭理偶,等会往你们鸡鸡上也放些,不知会是啥滋味哩?”几个老的都憟,眼看她素手趋探将至,人人眼神均哀。灵儿早看不过眼,等半天只待李逍遥示下主意,旁边却老没动静,她不由奇怪:“哥哥,你怎变的这麽忍得住?”

李逍遥几番欲起又仆,憋脸苦楚道:“我早憋不住了……尻!不巧这腿蹲久了起急时竟然抽了筋啦我日!”灵儿忙扶,他推她手,急道:“别耽!咱须去救那几人……你会解穴,让我去绊别人,咱俩分头行事。”灵儿点头依允,随即告知:“他们给巫术困住了呢。”逍遥捏著足筋闷哼:“那你搞不搞得定这种?”灵儿只道他指舒筋活血,连忙点头,伸手欲揉他痉挛处。

李逍遥问的是解除巫禁,怎知灵儿会错其意,他觉事不宜迟,小甜甜什麽都做得出。一咬牙,腾手抓著灵儿後衫,说道:“那还等什麽?”岂容多说,觑准了南宫一夥身影所在,发力将她抛送过去。灵儿哎哟一声,已在空中。

李逍遥挛腿爬起,咬牙抽剑而握,强撑著前去支援,半道忽想:“人那是术数伎俩,我只用剑怕搞不定,须得符……”斗闻啪一声响,想是发力过甚,抬眼只见灵儿簌然从那堆蜷坐之人头顶上空飞过,栽入树丛里,一溜撞响不绝於耳。

李逍遥傻眼:“呃哦!”忙欲去撑,蓦见身後袂影悄笼,一回头便与先前走开的黄袍道姑对个嘴儿,怎料她不声不响竟抄至背後。李逍遥吓个跳,头项仰後,看清那是一张罩有煞神面具的脸,他怎暇多思,抬手拈出一符,犹未贴将上去,那张面罩忽碎,砰然迸散,迅即合拢为一道金掌之形,将他当胸击飞丈外。

金掌又即幻化碎片无数,骤然笼还,复作煞神面罩,仍覆那黄袍道姑脸上。

李逍遥浑未觉痛,只是懊悔莫及:“这些人都非寻常,我早该想到会被他们发现……”黄袍道姑朝他逼身而近,一语未发,眼神难辨是好是歹。李逍遥挣扎而起,刚要提剑,手腕倏紧,那道姑袖影先覆其臂,如箍之扼,双目凛凛侵逼,对瞪之下,顿教动弹不得,竟似遭了梦魇禁锢一般。

李逍遥此惊非小,强自挣扎之际,喉又扼紧,登时气迫难舒。耳听得小甜甜怒叫:“反了你们!”原来小甜甜转望树丛晃处,几个小道趁机各有异动,小甜甜究是机灵,立刻察觉,随手一撩,大片虫雨如蝗,撒向天一拢,口里嗔道:“干嘛要帮这几个老废物?”天一拢双手朝空一合,势如巨帷之闭,蝗雨化去无余,口唇未张,却发旷声迫然:“得饶人处且饶人!”

噗砰斗响,不枉岳倏尔倒塞井口。小甜甜双手缓舞,笑道:“跟偶斗?偶一个人就摆平你们所有!”素手微凝,脚下土耸六丘,次第推涌骤急,蓬然声中,敖天北倒跌於尘密处。此道友本要上前劝架,不想小甜甜会错意先撂翻了他。

李逍遥怎料竟有此变,正愣眸间,忽听园垣西隅有语冷然,摧叶纷纷,唤道:“霍姑娘,你在这里麽?”其语促哽,隐隐流露悲凉凄惑意,所经之处树叶尽秃,如冬骤临。李逍遥心头又即暗凛:“不巧得紧,来的是宫九!”但见小甜甜妙目霎闪狠色,双手虚挥,又拨大片焰火激尘推往天一拢所立之处,他窜上夜空急避开去,身底尘势不竭,撞向林间走出的一袭抱琴人影。

趁那道姑扼势稍松,李逍遥提脚急撩,无意伤人,只为脱身,使出风魔腿法,此时方见灵儿身影从树丛里晃返,连抛数回飞绫,把那几个老叟挨个急拽而入。说来也奇,天一拢虽即瞥见,但竟无意阻拦,翻袖绰诀收去禁术,任她救人。李逍遥心中惊喜之余,暗暗为灵儿捏把汗。

小甜甜果然立察有异,未多回瞧,随手先发一簇青磷磷飞芒,朝那片晃动的树丛霍地撒去。耳听得飙飒声响,先前她所推驭的那堆炎炎激尘撞近那袭携琴的人影,一路急缩速拢,到得那人跟前,尘势骤如火蛟之噬。

“我来找一位霍姑娘,”那人话声未迄,大片炎土扑袭已至,他微一凝目,惊尘骤消,荡化一碟冰片奇薄若无,唰然返势回掠。小甜甜妙目霎圆,怎料有此之快,未及眨眼便至喉前。她不由惊呼:“还找不找那妖窟?”这一招果然有效,天一拢等人本来恼她,闻得此语不自禁地纷来抢救。

那人提袖微拂,冰刃掠至小甜甜喉前先即自消,眼光寻觅,见几个茅山装束的人警然拢至。他要找的人却不在内,登时难抑失望,抬手自视指缝垂晃的一条碧玉刀坠,神情索然。“刚才在外拾得此坠,曾见霍姑娘佩带随身。我记得她的坠子,却记不起自己的身世!”

小甜甜一见此人顿时心头暗骇,只是吐舌不已,大眼里精闪古惑之色。李逍遥连施飞龙探腋手段,那道姑岔神在先,终是吃不消胳肢之苦,被他挣脱。他记挂灵儿,忙欲去寻,心想:“刚才她救那几个老前辈时,可别顾人不顾己,被小魔头发毒针射伤了……”他从黄袍姑身畔转将而出,立时便落了在小甜甜眼里,她一见便欲雀跃,李逍遥面朝那片树丛叫唤:“灵儿,你有没事?”语中关切之意直教小甜甜在旁七窍生烟,大眼顿圆,恼道:“你就有事儿了!”

李逍遥不闻灵儿作答,正感忧虑,只见宫九踏前一步,目觑众人,问道:“想是霍姑娘到过此间,不知各位有没看见?”左肩微沈,现出一只按捺之手。由手及臂而躯次第显现,他身後斗地多出一人,道袍漾异粼粼若幻,面罩一个似笑非笑的戏傀儡。通常道流幻变身形,大都全躯而隐抑或全躯而显,殊未曾见似这戏脸小道一般,竟尔逐节显形,错落有致。

那道士说道:“此园今是道心斋包场,岂任外客容留?”说话之间,天一拢、敖天北已扶起不枉岳,那黄袍姑却自掐指,语含讶异:“隐然似有妖气!”小甜甜眼珠流转,笑指一边,说道:“想是树丛里有妖狐子呢,快去追呀!”李逍遥恼:“总是这般!恨不得狠狠捏你……”

那戏脸道人哂然道:“不相干之人都走罢,说过这里不欢迎……”按肩之手忽震,如遭闪电侵击。宫九额垂一绺发丝,索然道:“问过就走。只仍未获告知……”小甜甜从天一拢背後蹦出来,挚脸扮纯,指著李逍遥,怯声说道:“哦,偶知道。”当宫九目光投来,她才含泪说道:“霍姑娘被他奸死了呢!”宫九闻言一怔。

小甜甜哀哀拭泪,说:“找霍家姊姊是吗?哎呀,她可是大好人哦!偶看见她的时候,已遭那歹人毒手了……呜,尸骨无存了呢!又呜……”天一拢等闻言全愣,不明此妞何时识得一个姓霍的女子於此。

李逍遥恼:“喂,你这样说是什麽意思呀?”甜甜提手遮颊,暗朝李逍遥皱鼻吐舌先做个俏皮颜,继之曰:“坏哦他!瞅他吃人不剩骨,嘴角还粘几撮毛呢。”看她如此逼真的做作,非但众目皆愕,连李逍遥也不自觉地抬手摸嘴,只道真有。那黄袍姑毕竟吃多了此妞戏弄之亏,省道:“阿奴,不要再节外生枝了。每晚你都闹,大家好累!”

小甜甜唉了一声,戚眸而投宫九,说道:“还不快为可怜的霍姑娘报仇?”妙睫一霎,幻闪迷魅之光,时下宫九犹自神情恍惚,不意与触,顿感心头震荡,说道:“小娃娃比大人可信,毕竟童言无忌。”戏脸道人在他肩後难遏手震之苦,闻语凛然:“怎地?”蓦感一股奇异力道随宫九袖风反拂,啪然迫胸,未及生出变应之念已咯血跌於数丈开外。

“凌星幻!”天一拢等都知那道人能耐,见状都难置信。李逍遥念犹未转,宫九倏然迫近,满目均是肃杀之气。他吃惊欲退,然而宫九寒掌先临,此人一身兼怀天蚕、拜火、南宫世家三大派绝技,端非凡响。李逍遥原本无心厮斗,待感命悬,迎敌已告不及。那黄袍姑恼宫九伤其同门,斜刺里晃身来迎,欲遏宫九咄咄逼人之势。恁料宫九只一晃便即绕身而过,掌势仍笼李逍遥命门。

那道姑袍下起脚,将李逍遥砰地踢开,顿教宫九落空。宫九索然自笑:“霍姑娘知我身世,是你们害我回不到过去!”黄袍姑冷然道:“过去就让他过去。你是谁?”说话间运起巫妄之掌,面具又欲迸化为一击,宫九任琴自落,抬膝而承,五指速抵黄袍姑面上,後发先夺,将她捺飞了去。

“孤行鳕!”敖天北不由惊呼一声,待见又一同门轻易遭击,群道始知此人本领奇强,单打独斗决非敌手。天一拢沈脸低哼:“真是山外有山,看来我们还须修行很多年……”其实他们出师未久,怎能与宫九这等样人物相提并论,本非艺业不及,实是火候悬殊,加上那人身怀异禀,未可仅凭常理忖判。宫九负琴於背,索然抬眸,抬掌间杀机寒凛。

李逍遥究仗身法迅捷,连避宫九几道掌击,小甜甜看得凶险,不由叫道:“尻!快躲到这边来,偶这里有靠山呢!”说著将天一拢推将上前,却撞向宫九荡吐的一道冰冥劲气,众道看得危恶,都呼:“天一师兄快避!”然而宫九劲气先临,究不容避。

李逍遥本欲趁机奔进树丛,见那道人遇险,连忙发剑急救,取围魏救赵之法,乱倾数剑,宫九身畔陡现“不测风云”的层层险意,倘不收势旁掠,难保体躯周全。

轰然声响,巨影陡覆。宫九乍掠一旁,本欲再侵而前,头顶便有大岩急堕。李逍遥剑势已老,忙要後跃,但见宫九凛凛迫近之影顿时湮没无余。不枉岳坐於井头喘道:“成了!”小甜甜喜拍其肩:“岳不枉,你还真棒哦!”随即拿毒!悄搁他厚背。

众人刚松一口气,蓦听裂声嘎嘎作响,直欲摧断心弦。纷纷转头惊望,眼帘里岩缝剧增,如冰之崩,砰然碎化无余,乱尘萦眸未消,宫九凛立之影又即侵瞳。李逍遥同小甜甜不觉挨肩齐跳,皱了鼻呼骇:“噫……”敖天北忙道:“不枉岳,再来个!”天一拢矍颜道:“此非常人,五行法系镇不住他!”转面却见不枉岳歪倒於後,均道吓昏。

宫九走出尘舞之处,仰穹吁然:“我只想知道自己原是何物、来於何处?”双肩斗振,衫尘簌落。见他如此厉害,黄袍姑目闪骇色,不由哼了一声:“我们也想知道你怎麽混进了这个武林,使得江湖上日益人妖莫辨!”宫九斜捺一掌,五指按其面门,又使之欲防不及。眼却没瞧,索然道:“大家戴著面具做人,如何辨得?”说完便欲扼碎黄袍姑面庞,李逍遥、敖天北跃来扑救,宫九蓦然转脸,目光斗厉,张口大吼一声,两人抢到半道便如撞墙,蓬然倒跌。

眼看黄袍姑命难保全,天一拢、小甜甜惊而出手,但未唤法有成,宫九凛然之目又入心髓,顿教手竟凝滞,血似冰封。宫九嘿然道:“这一切就像作梦,我都不知怎麽回事!”突而发哮:“谁能告诉我?”劲声斗吐之下,旁边无人堪抵其侵耳震颅之苦。

李逍遥连翻甚远方栽於地,心头阵阵发苦:“不论在他抑或在我,看来兰陵渡的恶梦都未结束。可是怎样把他送回去呢?”宫九手抓黄袍姑举於半空,扫觑间眼光竟若出笼猛魅,便连小甜甜也抖腿不已,张著嘴合不拢。只见尘雾之中影又幢幢,分三面抄身悄掩而来。宫九并未回头便觉颈後风急,一道月轮之影飒飒袭至。

敖天北喜形於色:“沙泠寒、罗修寒,还有一个是谁?”正北那人沙嗓道:“加上风小转,咱八班的就到了齐啦!”宫九不得不抛开那姑,随手一挥,身後月芒陡碎,落地化沙撒砾。那沙嗓的语声未消便转闷哼,蓬的倒飞垣後,砸砖声响迭起。

另一人乍近便给宫九寒目定觑,身形急刹,打个激淋淋喷嚏:“啊咻!”忙取一帛展开,提朱笔疾写符谶。犹未告就,劈胸便吃一脚蹬入林丛。宫九回眸冷视一张张悚然之脸,索然道:“打完了。”

“没完呢还!”随一声响,背後蹦现一个挥帚急拨之影,宫九岿然不动。天一拢提醒道:“小转风当心!”那小道乱拨几帚没效,待看扫帚已秃,方惊:“你不转我转……转晕你!”李逍遥一边干呕,一边看那小道绕著宫九急兜圈儿,越转越快,渐渐不见宫九索然寂立之躯,只有一团旋风在那儿兜。

敖天北看会儿便即告慰:“好了好了,风小转这招素来拿手……”蓦地只见那小道嘎然停转,摇摇晃晃立於宫九之旁,未觑一眼便即口吐宿粥,弯腰呕道:“呵,转不动了……晕!”宫九无声而迄,经过他身边,伸手一推,小道打著旋儿掼入草窝。

眼见宫九凌然逼近,众人均骇,小甜甜呆了一呆,突然“呀”一声叫,发脚砰地蹬天一拢屁股,将那小道踢将上前,随即拉著李逍遥缩於其後,与另外几人挤做一堆,兀自你推我搡,末了都看天一拢的,宛然大树底下好遮荫。

天一拢汗光漾脸,抬眼便见宫九高瘦之躯已临。他心头不由一跳,本要後退,却给敖天北等死命顶还。小甜甜在後面拍:“就看你的了!”

天一拢施法失效,自感无奈,提手抹了把汗,口吐威吓之言:“别再走近!我……我会‘神打’哦告诉你!”李逍遥悄告旁人:“俺村里一位叔公也会这种!天蝎坠海那年他被鬼逼疯了,天一亮就挂……”天一拢听得更悬,强摆一个左右开弓的门户,护著後边一串人,不停把脚跺地,连陷数坑,卯劲儿发力大叫:“天地有道,神功护体!”面前有土激耸尘浪,不时跳窜来回。

“玄冥七弦!”宫九随手拂弦,斗然拨出大道劲气,撒然碰撞那夥围簇埋堆之影。

结果是满天神佛,自林梢坠返时纷做鸟兽之散。尚幸天一拢得众人合力抵躯,虽均震飞遍地,险中仍可稍抗宫九一弦之劲,乘碍其侵逼势头,一夥小的都跑。甜甜边逃边问:“还打隐龙窟不?”不闻答茬儿,甜甜呶嘴跺脚:“尻!”四顾无觅李逍遥踪,难免怅恼不已。

寒弦余音犹萦林间,一迳摧叶悄随。李逍遥暗惊:“吃定我了?”回手乱劈数剑,撩落大片树枝密叶,遮断身影,盼隐行藏於宫九遍寻之眸,但又忍不住大叫:“灵儿!”

树梢跃落一人,瑟立於旁,冷哼:“搞这麽大动静,老远就知是你这打不死、灭不掉的!”李逍遥奔著乍吃一吓,待瞧是史翼九,心头稍定:“史小哥,逛回来啦?”旋即手指後边,说道:“咱一块跑吧,想宫九快到了。这厮连茅山术都整蛊不著他……”史翼九後移尺许,仍瞪李逍遥,警然道:“少来!自从‘刀侠史一舅勇救弱女结良缘’此篇处子之作面世那年伊始,我就识得你这种歹贼最会装蒜,上回书里分明把你镇压了,这会儿又跑出来四处招摇,叫我面子往哪搁?读友定然会投书糗我,或在市肆拦街问:史才子呀,你笔下明明已然干掉的坏蛋怎麽又活生生地跑出来呢……”

李逍遥听得莫名其妙,不由懵愣:“怎麽你书里的男主角全是你自个啊?”待见那厮手有所动,李逍遥惊:“你又想干什麽?”飕然声响,双刀在握,耍得水泼不入那等密,史翼九舞刀抢来,大叫:“宫九,有你没我!”

“尻!你又来……”李逍遥见不对路,叫一声苦,拐头忙跑,头顶唰唰寒飒,臀後锐刃刮!,腰畔冷辉吞吐,肩侧锋芒明灭,史翼九穷追不舍刃如影随,非要赶绝。这厮脑子虽乱,使刀却不含糊,一旦缠上端难摆脱。李逍遥急於找灵儿,压根无心绊斗於此,唯逃而已,後颈锋刃急随,步步都是险。他难免又惊又恼:“你不是中立的麽?如何又这等来劲……”史翼九且劈且答:“为自个事儿谁不来劲哪?况且我在休假,整好撞你出来乱我书中伦理,非灭不可!”

虽说要灭,怎奈两人一前一後渐拉渐远,身法高下显露无余。李逍遥并不远走,只为与灵儿会合,无非兜圈而已。史翼九轻功固然也甚了得,捉迷藏究非所擅,况李逍遥所习“玄神秘术”专以奇诡神速见长,这番林间追逐愈显其功,越到後来他越是从容,只管留意寻觑灵儿踪影,不必担心尾随之刀。一俟把这门步法发挥得淋漓尽致,无疑更连宫九亦只有望尘莫及。

史翼九钻树丛里一路磕磕绊绊,前遭横枝扫脸,後挨乱棘挂衫,非仅损手烂脚,不多时犹如丐帮九袋长老也似,落个衣不蔽体哪儿都凉。心头懊恼之极,不禁喘道:“怎麽今儿全给我撞上这两个能跑会转的主儿啦?江湖这麽大,别光溜哇!”想到恨处,毕竟不甘,又喝:“追死你!世界这麽小,看你能跑哪去?”勉力提劲又追,末了只是跌跌撞撞,前头早没了李逍遥影儿。

又奔一程,史翼九扶树喘息,只觉连肝肝肺肺都要蹦出来,俩眼鼓突珠欲落,“嗨呀……比泡十个妞都累!”颓然而欲放弃,挣扎著转身觅道回家,但想:“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没有这种精神我哪天才能追到自己的偶像卜兰妮以及范冰饼?”兜个圈儿颤巍巍转返,提刀咬牙又继续跋涉,只是一脚高一脚低,不时摔,继而起。神虽昏迷,仍默默自勉不怠:“坚持!锲而不舍……愚公移山……龟兔赛跑……我日!”

虽说座右铭不少,其实靠不上多少大道理帮撑,许多江湖人的人生便似他,跌摸滚打凭的是一股劲儿。说来也是奇迹,便在他眼冒金星当儿,忽见李逍遥在前头。

史翼九撑到此时一见那袭苦追许久的背影,斗杀之志蓦然全消,只觉悲喜交集,眼眶一热,不由地腿屈而踣,仰面喃喃自语:“终於……多少励志的言辞都比不上我这一霎那间的心情更鼓舞!卜兰妮抑或范冰饼,我梦中的好美妹以及我笔下所有传奇故事的女主角,不论日後我追到你俩当中哪一个,今儿都是决定性的一天,其重大意涵决计不亚於史上任何一场阵略全歼……”未觉丢刀一旁,抖著手掏小本儿翻过日历,仆地挣扎著写就心得:“看,满空星星和萤火虫作证,让我们铭记这一刻──大元至正叉叉西元一三叉叉农历是啥年来著?总之,这一天的这一刻的这一瞬间,我……”

正自唏嘘感叹,手中小灯忽尔照出一张笑靥如花。那妞儿笑吟吟从树後探面瞅他,妙眸霎眨之间迷光魅然。史翼九见状一愣,眼光不由模糊,顷时涕为之涌,哽声於喉:“妈!”

“乖,”妞儿素手朝他呆瞠的眼前微晃,验已著道,便笑抚其头,伸脚拈刀递於史翼九手中,嘴往那边蹲著的几袭背影一呶,眨眼示之:“去!”

李逍遥哪觉史翼九绰刀而起,只望著那数个盘膝颓坐之叟,难遏心中惊喜之情,问道:“你们怎麽在这儿?”却没觑见灵儿身影,他手心顿凉。不察身後脚步悄近,史翼九眼光迷惘,浑似变了一个人。

几个老叟各以自家行功姿势闭目静坐,头顶淡气薄萦於空,显已到了要紧关节。李逍遥未闻答腔,心头不安,昏黑里又看不清晰,便欲移身趋探,忽听前有笃笃敲击声响,不知何故。他憋著纳闷,忍不住启口欲问,袁八爷目未张开便似察知,面肌微搐,缓缓提指附唇,意为噤声。

李逍遥怎按得住气,方要再问,只见袁八爷艰难移手缓指坡下,面色显甚凝重。

林雾时淡时弥,隐隐有光漾然。李逍遥一怔之余,已觉古怪,揉眼定神而觑,依稀可见斜麓有一圈灯笼昏芒,敲打声便是从那处传来。

上半夜雨霁草犹湿,下半夜霜深雾愈潮。时闻吹筑之声寥然於耳,李逍遥到坡边惑然眺望,方见残垣之间置有一排新尸,泥和血相绊,难辨原来面目。昏灯围拢於尸骸之旁,许多人影森然默立。籍青灯之辉,隐约可见那些人清一色罩笠披蓑,都不作声,怎知是何路数。

悲凉古筑曲音萦天,废墟中韵伴依宛,时如受伤的女子,时如悼亡的壮士。有个人久久地蹲在一具尸身之旁,在昏灯下噙泪默视。待他颤手抚闭死者犹睁之目,旁边已有数声哽咽。他站了起来,背对灯丛,在那排尸体之畔缓行来回,直到有人跪禀於後:“师父,找到这个物事。”随即呈递上前,红泥犹沾,是一青穗。

“越女如月,”他微一凝目,指著穗上系结的玉坠,念出篆留之字,两颊鱼尾缝泪花荧然。他语声稍顿,俄顷低问一句:“在哪儿找到的?”禀者切齿作答:“在纯一师哥葬身之处。此是剑穗!”

那人仰面朝天,自笑无声,任谁都想象得到他当下的心情。禀者又道:“想是凶徒仓促中遗失……”李逍遥听言一怔,但见那人抬手徐摆,待身旁众声均寂,他才缓言煞然:“当年矿主欺压人,我看不过眼,与之争执,给打得死狗一般瘫在路边沟里。那时我尚未习武,岂是他们敌手?伤病奄奄无人理会,我看著天,老天没话;官衙里有人走过,瞅也没瞅我一眼。瓜儿成都,你告诉大家,师父如何活下来?”

禀者抬头,笠下虎目含泪。“恩师这条命,是一位医馆郎中恭先生所救。师父身无分文,又遭矿主逼迫,实已走投无路。恭大夫偏不计较,甘冒凶险把师父背回家去悉心医治,还给下盘缠,帮恩师逃离家乡。那年恭师哥八岁。”

墙下那人肩影微颤,一时心潮如涌。“後来呢?”

“後来,矿主勾结县官捏造罪名,害死了恭大夫。”那跪著的汉子语声渐激,如怒虎之哮,“师父得讯便回乡杀了那帮官商勾搭的狗贼!连夜接走恭大夫膝下独子,带在身边闯荡江湖,在东海之滨做苦工,到头来领不到血汗钱也罢,反遭官差四处驱赶殴逐,承蒙一位扶桑海商收留,到船上讨生计。海商被人劫财灭门,师父感他恩义,舍命而救,海商举家仅剩纯一师哥得免死难……”

“恭硕良、泉纯一,”那人背对群徒,默立又顷,不觉捶胸怆然:“我律众虽严,可这些徒弟莫不来自苦中,跟著我多年同甘共难,亲如吾儿!”

群徒齐跪,废垣里低抑的哽泣声终是按不住透了出来。李逍遥唯张大嘴巴悚悚而已,仿佛看到复仇之魔纷欲倾巢尽出,令他久难定神。只听那人又即发问:“瓜儿成都、可凯臣、风飞云。你们说,为师与林天南有何过节?”答曰:“本无梁子。”那人目光含恨,侧转脸庞,嘿然道:“可他女儿在苦水铺杀了硕良,如今连纯一也不幸遭其毒手……”突而提声发喝,教李逍遥猛不丁吓一跳。

“英寿,你说为师该怎麽著?”啸声荡出垣外,敲击倏止。籍灯辉所映,方见檐影下新棺既构,旁边直起一个汗光漾肤的背梁,独自扛棺在肩,候於门外。纵无片言慷慨激昂,一身肃默凝浑的杀气已欲凌天覆地。

高耸夜空的一石秃柱顶上有人寂坐吹筑,此时似受四周肃煞之气所扰,筑韵暗乱,便停於口边,低眸瞥见寿棺之上锥刻一个血漆大字:“林”。

那支越女剑本是拓跋英杰为讨林月如欢心所送的礼物,“越女如月”四字便是他在京里聘人篆制而成。谁知此剑却给李逍遥拾之於手,先前他并没留意此些琐碎末节,待感不安,身後突然呼赫刀风急响,掠过他身边,却是劈向那几个静坐之叟。

李逍遥一惊回首,原来史翼九突然发作,上前拿刀乱砍。李逍遥怎知何故,但既在场,怎由胡来。他已收剑囊中,紧急关节欲取未及,眼看史翼九眼神疯迷,不听叫唤。忙趁步快身捷,和身撞将上去,两人摔作一团。史翼九耍刀虽精,内力并不比李逍遥浑厚,给他死死按住,恁耐挣动不得。

只道搞定,不料一口气未松,史翼九突然大叫:“妈……”其声戚切,透著亲情之挚,夜空回荡的余音却显诡异森森。李逍遥吃了一惊:“作甚怪?”低头堪堪瞧出此人目光迷乱,非似先前所见那般神情。李逍遥怎知端的,为使之清醒,便掴一嘴巴,手上没少使劲。果然这掌扇过,史翼九一怔便有回神之象,瞠望李逍遥,忽问:“宫九,你为何骑我身上?”

李逍遥仍按定了他,为免作怪,怎敢轻放。说道:“没事你喊啥‘妈’呀?况且我既非你娘,更不是宫九……”不觉忍笑道:“我只是你一读者。虽然不认识多少字……”史翼九惊喜交加:“真的?那你有没读过我那本‘史翼传之九阴真经’……”逍遥听到这处,方才确信史翼九神志已复,虽仍不明何人对他动了手脚,总算醒转如初,笑了笑放开他:“你怎麽老是写自个儿,有没写过别人?”

“有哇,当然有!”史翼九顾不得爬起,忙说:“芸芸众生,三教九流,我都写过。比如前年那本‘九小姐比翼彭太史’……”逍遥一听又乐:“这不还是‘史翼九’吗?倒过来念仍是你。”史翼九懊恼道:“口味这麽难调啊?”

李逍遥欲觅灵儿下落,如何有心多耽,但刚立起,史翼九又来纠缠:“那你有没读过我那本‘九义侠火并西凉州’?去年卖得最火就是它了,一共售出两百册,算是我写得最畅销的一本了……”李逍遥转头他觑,随口敷衍道:“什麽稀凉粥这等好卖?”翼九掏出一摞撕下来留念的书皮,掀一张拔将出来,示之曰:“是这样的……诚如黄龙府是关东强雄的地盘,前朝岳飞撂话说要捣它,但总是光雷没雨,究没捣得著鞑子老巢,反而自个家里被鞑子捣鼓了不知多少回,可见武穆也是会吹。还好有我!这本火并之作,讲的是九侠在捣过黄龙府之後,宜把剩勇追到底,杀去甘凉州对付西夏遗族盘踞的……”

李逍遥不由随他瞠望之目转头,耳边先听到“嗖”声微响,纸扇在空中飞旋而现,乍掠过眸,便见一只手抄接扇柄,昏暗的楼板“格”的一响,有人飘然悄落,展扇於脸前,微掩口鼻,仅露双目凛然,扇上写有仨字:“架势堂”。

李逍遥悚曰:“这是谁?”史翼九告知:“此是架势堂高手田英寿,据闻他每当杀人之前专好亲手打造棺木教人送将上门……还好书里第六章就给好人‘挂’掉了,将他尸体亲手送回棺材。激战中九侠被他杀了八侠,只剩一侠,就是我……”李逍遥揉眼道:“哦,刚才只是你的描述,我还以为真来了呢。对了,你在书里为啥跟人西夏又过不去?”翼九口沫喷了逍遥满脸,擦之不暇。“人范仲淹都跟西夏干了几仗何况我?可见番邦都是歹人,普天之下光咱衙门好。我这书是顺应朝廷的号召,专跟番邦过不去,就跟那些邸报驿报似地全都一个口径。西夏算个屌?等些时咱还要灭扶桑、打鹰轮邦呢!大元皇朝偷袭他这叫先下手为强又名奇袭,把满天下一古脑全摆平,叫那些番鬼全当咱们官老爷的奴才,日子过得比咱还不是人,这有多爽哦!”

李逍遥不由叹道:“倘若不仁,就算得手一时,结果只能更惨。乡下常说,干了歹事的报应是十倍!”

史翼九听不入去,兀自说得热乎:“我知会殃及子孙。凡事总会有报应的,让它去死罢!不过我这书里讲的是纳兰春树一夥弟子……”言犹未落,两人脚下嗤溜声响,骨碌碌滚来一发冒烟之物,他俩低头一瞅惊而齐跳:“炮弹!”随即砰一声爆,虽仗各自身手避得飞快,仍不免震翻土壕里,一脸泥满身灰,相对发愣。

李逍遥忽见史翼九身穿小兵服色,另瞧自身亦然,怎知何以到得烽烟所在变作卒子,不禁惊问:“这又是哪一出?”史翼九告知:“此是拙作‘西凉战史’的一幕,所记载的全是实情……”李逍遥对著旁边一堆烂骸呕吐:“晕!”

东岸满是河洛军旗帜,察罕半渡而击,坐看河西八镇联军纠集前来抢地盘的乌合之众溃散於野。李逍遥随史翼九稀里糊涂混在乱军之中没头奔窜,望见扩廓挥师进击,李逍遥喜欲奔投,翼九忙扯:“别去!咱俩是输的那一边……”果然话声甫出,乱箭已临,眼看大势去矣,两人唯落荒一途。

李逍遥且逃且恼:“怎麽不把咱写到赢的那边?”随即又有炮石把他俩轰到壕沟里,虽然狼狈不堪,却仍顽强不怠地爬著往沙场外逃。翼九歪戴卒子帽,一路呸嘴里土粒儿,没忘告慰逍遥:“没事儿,不管谁打谁哪家赢哪家输,最终咱们都得逃回家去,傻的才去当那些官老爷的炮灰……”逍遥忽感不好意思:“光咱俩开溜,会不会逊色点儿?”翼九拉他抬头望著沙场上大片奔逃之影:“瞧见了吧?咱俩都落後头啦!”

李逍遥歪戴兵笠儿叼著残烟卷边逃边叹:“没想到真打起来会是这样……为啥开仗之前河西八镇老爷们询问士卒和百姓,大家都没异见呢?全都振臂高呼拥护并发誓死战到底,宁可不要性命也要维护自个主子。记得那时好像挺有把握的样子,真以为能赢呢!”史翼九拖著伤腿边逃边笑:“都是这麽回事儿!那时你敢站出来说有异见吗?你敢公然豁心里话说咱主子实在操蛋我想换天一下试试吗?不敢吧?刀口之下有屁个民意,况且咱在矮檐下没法不低头,饭碗搁别人手里呢。平时谁不会说?真到了要命份儿上你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两人蹲壕里刚对一嘴烟,头顶飒飒矢掠,没来得及蹲的倒了一地。李逍遥忽咦:“这里躺的一个好似我老师徐克噢!”那尸半搁骸堆之畔,死了眼仍半睁,满面嘲弄抑或自嘲之色,无语而望苍天,眼神里凝固著控诉与哀怨。

史翼九挨近一看,悲从中来:“瞅这眼神儿,没法比他经典!都不需要多言,千百年来中原百姓的悲情都在这里,蘸著血含著冤……无语啊!”李逍遥打他手:“说归说,你别掰他眼皮儿呀。”翼九颓然跌坐在地,捧头大哭:“临阵脱逃,非是咱孬!你们明不明白,拼掉性命之前先想一想,你为谁拼命,为啥理!那些官老爷从来不由咱们作主,还处处防著咱坑著咱!赏你点儿好的,也只是为他私己位子坐得长治久安,古人曾有‘朝三暮四’之说,人那是喂猴儿……”逍遥警告:“我这徐师虽长成这般样儿,你也别往猴那儿提。”

两人继续前逃,却同其他一夥灰头土脸的散兵全给堵沟里了。逍遥:“咦,楚二你怎麽也在?”楚二遮著脸道:“岂止我,你瞅那是谁?”散兵中间立著个卒子打扮的老爷,兀自振振有词:“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八疙瘩城没有敌军,王保保已於昨夜兵败落荒了。现下正是俺们反攻的时候,形势一片大好……”史李二人一瞧皆呼:“萨哈哈!”那老东西忙溜入逃兵堆里偷了车跑,史翼九叹:“瞅人这路数!”有人在旁警告:“勿笑萨哈哈!”李逍遥听语熟耳,硬掰帽儿一瞧,认出:“搏阴!”许搏阴推开他,抱头鼠窜,所有逃兵里就他蹦得最快。李逍遥望尘兴叹:“这俩想是一个路数。”楚二笑道:“臭味相投呗!惺惺相惜,什麽人欣赏什麽人……”

大家称然。李逍遥问:“那你有没欣赏我?”楚二:“没有。”史翼九过来拽他俩,急催:“快逃罢!还瞪啥大小眼,这会儿咱先避往邻近农舍里去,免当炮灰。村里有个晒谷场,你俩可以到那儿决斗……”楚李皆笑:“没到那份儿吧?”便欲溜时,却给一群游勇提拎正著。

史楚李三人跌於沟壑里,旁边围了一群河西顽军。正惊慌间,眼帘里硝烟稍移,现出一个服色毕挺的人影,发矢连杀数敌,方才觑目凛然。李逍遥悄问:“这是何人?长得有点像老生郑少秋哦……”史翼九悚然答:“纳兰。”

刀斧手正要诛这几个逃卒,史翼九忙呼:“千夫长!”待刀手停锋稍刻,他几个忙诉:“非是我们怕,兵败如山倒,这势头突如其来,挡都挡不住,跟萨哈哈、许搏阴之流先前胡吹的都不一样……”

“不信东风唤不回!”纳兰摆手挥退旁者,锐目瞪视他仨,语声赫然威肃:“姑且留你们活命,但决不许逃!否则我必亲手割你们脑袋,就像我的长子……”李逍遥悄问旁的:“他长子怎麽了?”翼九不安的道:“前次那小子带头开小差,被千夫长亲手割了脑袋。”闻者均憟。

迎觑漫山遍野的河洛精骑席卷之势,败者纷纷望风而降,果是大势已去。但见纳兰持剑而立,洒然无惧,说道:“我纳兰的队伍,从来不言退。战至一兵一卒,宁死不降!”

“噫……”李逍遥惊省时犹是寂夜寥然,听毕史翼九口述战地佚闻,恍如身临其境,始知纳兰和史翼九昔曾从军於河套八郡,而楚香玉居然也在那里头,实感意外。又思适才所见,不由暗忧:“孰想纳兰的手下大多来自河西残部,难怪个个这麽悍!还悍得这麽有型!他这番纠集旧属,誓向林家父女寻仇,苏州城里百姓只怕也要跟著遭殃。”登生一念,决意不使纳兰得逞肆虐。

转头再望几个老叟,方觉少了南宫烈火和洪日庆,怎知何故,急欲问时,坡下传来打斗之声,刃风骤近。

李逍遥吃了一惊,忙问:“又唱哪出?”史翼九在旁端详,暗觉此人眉目身材虽也似宫九那等俊挺,年纪却小得多,且无煞气可言,兀自暗感困惑,闻问便笑:“此是现实,没在我书里。对了,你有没读过我那本‘九州官府笑闻录’?”没等李逍遥答腔,他便自说自乐:“其中有一篇太逗了,讲百姓候於衙门外找官老爷问生计庶务,几个贪官污吏一边打麻将一边教人拿鹦鹉出去敷衍人,钦话舍一戴老爷搓著牌说:‘那些人高谈阔论,什麽事情也不做,他们讲起话来也是言之无物。老爷我懒於应酬这帮小民,买了这只会说话的老鹦鹉,让它应付那些喋喋不休之辈,这样我等便能得而脱身,不必再与草民纠缠,因为我忙,何苦搭理他们?这只会浪费我的光阴,没瞅见我正在忙於公务吗?’另一老爷锺炫布打出张牌,没忘了叮嘱:‘派那鸟出面之前有没统一过口径?’……”

李逍遥眼望坡麓渐近的那簇缠斗之影,突而扬眉,动容道:“这样还不死?”史翼九只道此位听众发感喟,乃愣:“这麽快就给官老爷们下判决啦?”李逍遥撒开脚往下奔,如何有心思搭理别的,撂话儿道:“他们想寻死就死去罢,尻!”待又近些,看清被围的那人身形娇俏,纵是以寡御众,仍然神色如常,举手投足从容飘逸,如仙鹤之舞,云雀之翔。纤影时而湮於迷雾,时而随灯显现,映入李逍遥睁圆之眸,不消说正是灵儿。

李逍遥一时惊喜不抑,旋即生惑:“她这麽和缓的性情,怎会跟大群人拼起命来了?”再瞧那夥围攻灵儿之人,顿时心头凛然,原来清一色残兵服色,罩卒子笠、著铜甲背心,光著膀子耍刀,虽给灵儿指东击西撂翻多个,余者仍是有进无退,仿佛战争器械,眼神空洞,浑无惊慌恐惧之色。

李逍遥嘴巴张开,犹未合拢,只见史翼九跟了上来,满眼皆是迷茫之色,乍以为他又著了道儿,待听他兢然迸出一句:“怎麽会……”无须多言旁注,李逍遥便已猜到几分:“缠住灵儿的那些显然是西凉残兵!”

坡麓另有数人斗笠遮额,提灯照定灵儿身影,指引百来名悍卒朝她步步紧逼,这般战法端是训练有素,非似寻常武林乱仗的路数。籍借灯光曳闪之辉,始见灵儿游斗不退,原来是为护住旁边两个老叟。其中那坐地运掌的硬杆身影似是老丐洪日庆,趴於地下的另一人看不清面目,猜想多半是南宫烈火。两叟都动不得,南宫烈火似乎受伤昏迷,那老丐只顾附掌其背,专神运功助他守定心脉残息,一时无法自护,倘非灵儿在旁全力守护,不知已有多少兵刃招呼到两位老者身上。

一个戴破毡的花布包脸之人端坐断垣顶上,抬灯说道:“老家夥想是来帮林天南的,可惜没命进城啦。小姑娘,没亲没故你就退到一边去,甭陪两个老家夥玩掉你那如花似玉的性命!”立於圈外的八名提灯者踏前一步,齐喝:“退不退?”其声威猛促迫,虽教灵儿似吃一惊,小姑娘仍倔,甫定神便道:“不!”花布包脸之人立时沈哼:“给我杀!”

说来却奇,此人既发下格杀令,群卒原该越加奋勇才是。洪老化子固然身无余暇,心下仍为旁边这少女暗捏一把汗,待见众卒不进反退,难免纳闷:“怎麽……”未等松一口气,呼啦一声响,四周斗然推出一排厚盾,层层推涌,朝灵儿和两个老者骤逼而近。灵儿即使换持李逍遥所给的木剑,也拍打不动,若非她身法奇妙,难免葬身铁涛刃浪之中。即便如此亦难久撑,只见排山倒海般推进的盾墙迅猛之极的四面合拢,封绝了她业已不多的转寰余地。凭她的身手如要掠出敌围原非难事,但为死保二老无恙,怎肯稍离半步?

洪日庆本要叫她逃命勿耽,恁奈发功当儿作声不得。又忖:“小丫头忒没脑筋!拿支木剑怎能使得?还不快拾敌人所弃的兵刃防身,你当是儿戏麽?”可是说不成话,唯有心急而已,稍一岔神,险乱了体脉真气。灵儿眼见木剑无法却敌,方才想到拾刀与抗,但她伸手已迟,只听咚一声响,有个甲兵蹬盾高跃,凌空发箭急袭。

她虽立时察觉,四下里大群西凉兵同时推盾猛进,即使她来得及抬剑挡开飞矢,纤身也难免要遭盾潮生生挤为烂肉。陷身乱军,纵然身手再怎麽了得,势单力孤毕竟无侥,这一刹那她只憾死不能见爱郎一面。她柔睫乍抬,飞矢霍然已临。危急关头,只见空中游刃飒至,後发先迄,截住飞箭,翻腕旋剑撩还,正中那甲士大腿,铠难护遍全身,立时穿透其股,那甲士闷哼而栽,撞入盾丛之间,却遭自家夥里刀矛误搠咽喉,横搁於众卒头顶,血往天喷,夜空殷然如洒红雨。

众卒视若无睹,仍推盾前逼,岂把灵儿柔手所持的木剑看在眼里?

但见一人横空飞掠而入重围,势如鹰!回翔,两脚连环急蹬四面围拢之盾,劈劈砰砰之声迭耳不绝,骤密有若战龙夔鼓。灵儿又惊又喜,看清了飞身奔援之人正是她念念不忘的爱郎。此前不论狄武抑或别人,都曾屡救她於危难之境,她虽怀感念,竟都不如此刻自己心上人舍命解围来得激荡情肠。

李逍遥武功火候尚难比肩当世风评十大高手之列,可他内力之强亦属时下罕见,加诸因缘际遇,得获玄神秘术,临急关头斗展风魔神腿,群卒如何抵得他这通绕场旋踹之势,盾为之震,虎口都木,望後纷跌,势若大潮遇坝回涌。

李逍遥身犹未落,盾墙之间陡然突出大片长戈,嗖嗖急射,其密有如流蝗蔽空。虽说自陷险地,见得这通杀势,李逍遥不免越为林家上下担忧:“似此阵势,林家堡的人怎麽挡得住?何况寻仇在暗不在明,平日风浪不起,一旦突然发难……”洪日庆看得肉为之绷,心道:“当下的情势,似乎唯有我的‘降龙十八掌’堪能与抗。可惜我心无旁鹜,不得不救老烈火这厮……”掌底有语低哼:“要不是小苗女使毒针射了我一背都是,咳咳……老夫但凭独门日炙烈掌,还不把他们烧得连屁毛都没剩半根?咳咳……哪还论到你这几根葱?”原来先前小甜甜那把乱针却伤了他,难免一提就恨之切齿。洪日庆咦:“你醒了啊?还以为你必‘挂’无疑呢!”南宫:“要‘挂’也是你先!洪斤保……啊不对,洪七公……又不是!洪大庆,等会儿你就知道咱俩谁厉害!”日庆:“老烈火,保住老命你先得感谢我,可见正派仍然压住你……”南宫转脸怒唾:“噗喂!救咱那小子所使伎俩哪一点像你们所谓正派?我倒觉他与玄衣有点关系……”日庆恼火:“我徒耗内力帮你拔毒,你喷我满脸是啥意思啊?”

李逍遥陷身矛雨所覆,倘想拉灵儿飞身齐避半点不难,可他怎能置那两个忙於吵嘴的老前辈於不顾,只得硬起头皮挥剑拨挡。灵儿看出凶险,忙道:“逍遥哥哥,咱们合使修五叔的剑法!”李逍遥正感势迫,闻声顿省:“对,有啥能比老修自悟的痴心情长剑更密切?这便有如无形剑盾……”

“看人‘双剑合璧’,”洪日庆目策神驰,不禁赞叹:“这分明属於蜀山正宗的剑法!瞅那神髓多正点哦……”南宫怒道:“我噗喂!谁不知修剑痴这小孩子十年前就已走火入魔,所创的剑法套路无不归於邪魔外道,别以为我认不出这俩娃的路数,夸口轮不到你!”日庆:“人家身正不怕影斜!”南宫烈火又唾:“老鳖秧!”

二叟绊嘴之际,乱矛纷受剑网所截,又给李逍遥拨打回去,反搠盾墙,经他内劲催发,去势愈急,众卒无不震跌,都挡不住。经此一役,赵李二人“双剑合璧”之中的患难相依之情愈笃,虽不刻意感味,毕竟甘苦自知。李逍遥没有灵儿那等细腻的情思,乍退群卒,心便飞萦林家堡,暗虑:“得设法通知他们,别出门一个‘挂’一个!”

夜雾中悄晃一影骤至,李赵二人吓个跳,忙欲出剑,那厮急道:“是我!”原来史翼九又凑上来,待面前双剑收回,他一定神方道:“二位剑法耍得精彩!这越发使我相信你俩决非宫九一路……”李逍遥道:“早说不是了,是你硬栽……”翼九:“不能光凭你说,我有我自个的判断,别把我当成‘钦话舍’那一号鸟人!”说话间有急声飒至,李逍遥眼疾手快,忙拉他同避一旁,待几道飞芒掠过耳边,史翼九兀难定神:“可见要亲临其境探明真假也是要冒险地!但……谁叫我吃这行饭呢?不能光站远处靠瞎编,谁像他们!”

趁这间隙李逍遥问灵儿:“怎绊在这里,让我好找!”灵儿眼瞧二叟,告知缘故:“是这样的……”其实无须她娓娓道来,李逍遥已猜到点儿上:“定然是小甜甜先前乱射那一梭毒针伤了老南宫,洪前辈为了救他而无法自保,在此撞到西凉来的这夥散兵游勇,於是你就死死在此护著。怪不得先前没听到你的动静,想是那会儿你怕他们巡回撞见,忙於掩行藏呢……别怕有我,灵儿。”既有这等聪明的郎儿,倒也省了她徒耗口舌叙述究竟。不管怎样,有他在旁,灵儿心便大定。

那包著半张脸的人坐残垣上冷然道:“多来几个送死的!”说完便欲发难,灯光烁闪之际,史翼九突唤:“百夫长!”因见灵儿目露不解之色,李逍遥告知:“我也没料到这是个退役卒子,怪道不那麽寻常。”那包脸的人闻声一怔,提灯照觑,方省:“是你?咱老八队的人……”史翼九向众卒招手,含泪叙旧道:“对对对,俺是小九儿。老八队没几人活下了,除了百夫长硬硬的还在,俺算一个。大家这些年混的都过得去罢?”那包脸汉子眼光忽狠,喝道:“你这逃兵,逃到今儿路算走绝了!”没等史翼九反应过来,快刀已抹至咽喉。

大敌未去,赵李二人怎敢稍有懈怠,持剑在旁惕防,待见那包脸汉子猝无先兆地劈来一刀,史翼九忙於拭泪竟似不察,他俩双剑齐出,荡开急刃。包脸汉子虽吃一惊,但仍毫无退却之意,凝刀冷哼:“小史,别怪老哥们赶绝,纳兰的队伍从不容退却逃避之辈!”史翼九先前犯过一阵迷糊,未暇看到残垣中的悼亡情景,此刻闻言方愣:“纳兰的队伍?难道千夫长也来了?”

包脸汉子横刀自抹面颊,随即舔血狞笑:“既是老八队的,告诉你也无妨。打此往苏州城去,很快就会血流成河!”

赵李二人相觑暗惊之际,史翼九颤声道:“可是河西之战早……早都打完了!”包脸汉子缓撕蒙面花布,现出伤痕累累的狞恶之颜,同史翼九相对噙泪,眼神随即更寒。“河西八郡虽降,但你该知道,千夫长的仗还没打完!”

李逍遥又荡开数道急刃,护住身旁数人,扫目说道:“这是江南,不是你们河西战场!”包脸汉子率众举刀自戳,一时遍是血星飞溅,但听群声如哀兽之嚎,直教人心悸不已。史翼九见此惨景,不禁目眶欲裂,仿佛重回昔日疆场,又置尸山血海之中,双腿一屈,跪地哽咽不已:“大夥儿回……回家去!别再打仗了,不要再为那些老爷拼掉性命!仗打完了……”那汉子也哭,但一抹脸,语声又似战狼嘶嚎:“你怎麽就不明白!俺们本是那班老爷养教出来为他们打仗的,只要一息尚存,俺们别的活计都不会,除了打仗!”史翼九忙拿一摞书皮示之:“不,大家看我……当年的小九都已经改行成功,兄弟我能丢了枪杆子改操笔杆,你们怎麽不给自个一点信心?何妨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逍遥和灵儿相对戚然,突然明白史翼九这些年挣扎得多麽不容易!本以为他这番挚诚苦劝能说动昔日军中同袍回心转意、放下屠刀,哪料群卒皆似绝地之狼,非但听不进耳,反而凄声笑了起来。那包脸汉子摇头道:“那就给个机会你们杀了我,否则江南必将沦为千夫长的战场!”史翼九凝泪问:“为什麽……”那汉子自肩拔刀,舔刃道:“我们生为战士!”说罢,举刀便劈。

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3)

快刀一掠,置耳於地。李逍遥见灵儿奔到近前,未及言语,眼帘里便现一只割落之耳。旋即听到废垣中痛呼惨然,任书易半边脸颊血迹殷淌,陡挨刀杆子击脊踣倒。那持刀者又横搁朴刀於羽云肩上,眼光却瞧向李逍遥这一边,似在嘲笑他们不自量力。

李逍遥惊怒交迭,顿忘适才跌得腰背痛楚,眼看刀锋渐陷羽云锁骨,心想事不宜迟,忙甩脱小甜甜牵挽之手,急跳起身。小甜甜嗔:“不给偶面子哦!”这当儿她居然没理旁人危难,只顾乱缠且嗲,堪也属奇。李逍遥哪里有好气给她,恼道:“争啥风嘛?救人你又不争第一。大夥儿还不快动手抢人?”小甜甜笑道:“偶已经动手了──抢你啊。”

灵儿几个起落,已到跟前,姿若蜻蜓点水,众卒只觉眼前一花,顷时愣忘拦阻。她本要上前,却见李逍遥与那苗家少女纠缠密切,心中奇怪,不觉停足而望。李逍遥掐小甜甜脖子,仍摆不脱她的胡缠蛮夹,一时急怒难抑,说道:“放不放手?先瞧瞧这是啥时候,你……”记起先前与纳兰春树的约法,急往墨宗祠望顾,心下焦煞:“他可别写完那四个字了!”

瞥目时隐约见有一袭紫影悄退荒柱暗隅,虽透著几分熟眼,他怎暇多思细辨,情知当下仅凭武勇决然无望保得众人周全脱身,惦著纳兰春树所言,唯盼他以成名英豪之尊,最好言出必践,倘若自己能抢在纳兰挥就四字之前救下邵飘萍、羽云、任书易三人,既然有言在先,架势堂谅不留难。

然而这谈何容易。片刻之前他尚存几丝侥念,只道这般约法自己足占轻功优势,待吃高相龙一亏,心便下沈,暗忧:“高先生臀不离椅都能来回蹦、碍我道,何况此间还有不知多少像他这般强的高手……”其实高相龙的武功未必比他胜出多少,只专於诡道,每每出其不意,占的是少年人心气浮躁的便宜。

李逍遥忽有芒刺附背之感,愈教心头添重,转面急瞥,果见不远处那驻剑寂坐的葛衫青年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李逍遥暗觉此人随时便会出手相乘,惊:“尻,没剑寸步难行!”想到此节,眼便转向墙根那个面枕臂弯瞌睡的人,早便留意到他旁边那口古铜长剑。方要去夺,“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忽叫:“休让纳兰写成那四字!”

李逍遥闻言顿省:“对!忘了找人搅和他……”投眼但见纳兰春树凝笔未落,眼却望著他,竟似不想占他这番托大吃亏的便宜。李逍遥急揪小甜甜嫩脖,拎她甩到一旁,说道:“灵儿,快去阻挠里边那厮写字!最好撕掉他纸、抢掉他墨……”说话间仍摆不脱小甜甜纠缠胳膊。

灵儿答应,未及动手,後腰忽遭劲风所袭。势不得已,只好回手切脉,迫敌撤招。不料那人反掌斜抹,亦要抢制她腕间要脉,两人交手数招,一时均难占到上风,难免诧然生警。

李逍遥剧烈挣手,把小甜甜甩上甩下亦挣不脱,心中悲苦已极:“舔甜姐!不要再玩我了,逍遥儿上辈子不知欠了什麽债……”耳听激斗声疾,掠目方见灵儿与高相龙游斗难脱,各逞拳掌功夫,均是他看不明白的上乘手段。李逍遥又急:“尻,谁搅和谁呀?”小甜甜:“赌三只蛊,灵儿姐姐必输。”

李逍遥怒:“你想玩死大家吗?”小甜甜笑:“赌六只蛊,你摆不脱我。”蓦地里只见两个灰影晃入荒祠,掌风呼啸,左右抄袭纳兰春树侧翼。何书生忙唤:“两位罗汉来的正是时候,快阻止纳兰写字!”李逍遥一看是降龙伏虎硬碰硬的少林家数,晓得他们随灵儿做了一路,从後堂摸进配合。喜:“对对,泼光他墨,砸碎他砚!”

两僧如同神兵天降,正是少林罗汉堂两大护法降龙、伏虎。凭这二人的霹雳手段,三下五除二捶死守卒若干,从後门冲进来帮拳,瞬即攻至纳兰身後,一时纸帛飞扬,交手的情形其疾难辨。李逍遥正瞧得晕眩,祠中激斗霎然告止。只见二僧距纳兰七步开外各凝姿势不动,一个摆托钵承天式,另一个蓄定扬拳镇虎式。李逍遥夸过又催:“好了好了,别光摆谱。玩架势你玩不过架势堂,接著打吧快点儿……”那俩仍然没动弹,李逍遥不禁奇怪。架势堂门人哼道:“他俩被我师父点了穴,动不了啦。”李逍遥愣:“啊?”

飘笺落回案台,仿佛什麽事都不曾发生,纳兰春树凝笔沈吟,宛如神游物外,但当旁边有人提刀欲杀二僧,他忽道:“少林方丈明慧大师是我不想惹的人,且寄下两颗秃驴头。”

李逍遥急:“连这俩都被搞定了,我还能指望谁?”小甜甜交臂缠绕他颈项,盘腿扼其腰腹,打肩後转过脸来咬耳说:“没招了吧,哥哥?”李逍遥兀自昏天黑地,忽听一人冷哮:“少林明慧老贼,除了窝囊废能教出谁让你指望?”夜幕下只见乱卒纷飞,顷间掼了满地,走来一个颤巍巍的破衫老者,正是南宫烈火。

李逍遥一见惊喜交加:“老烈火来得正好!没敢指望他老人家打败纳兰,但盼他多少能挡一会,让我……”南宫烈火没寻著小甜甜踪影,窝一肚闷气难消,眼投祠内,哼道:“里边那小朋友,当年我纵横西北时没你。”小甜甜躲李逍遥背後悄笑:“赌八只蛊,老烈火要息谷。”

“息谷?”李逍遥哪里肯信这等幼齿预言。“瞅人家那麽老的雄风,多少也能挡几下子,好让我摆脱你……”

叭一声响,南宫烈火随手扇碎一名贸然来犯的刀客之颅,手没停耽,迳转背後褪裤半旯子,又吱一声响,捏臀挤爆一脓疮,口中好整以暇,没把此间一干小辈放眼里:“什麽西凉纳兰、什麽风评天下高手,全他妈吹吹炒炒,姜还得是老的辣!”纳兰春树凝看笔端,并不抬头,却似脑心里长眼,知道是谁。“魔教十大长老,你是最老的一个。”

南宫烈火系裤拴绳,也没抬眼,“怎麽?要我退休吗?不放心把江湖交给你们来玩……”纳兰微微一笑,凝笔说道:“我敬你是前辈,不想亲眼看著你玩完。”李逍遥感慨:“哇啊,高手的对白就是酷!”甜甜:“赌九只蛊,日後你也会这麽酷。”李逍遥皱鼻先:“你会这麽认为?”又啪一响,老南宫踢死一大串兵卒子,哼道:“这才叫‘玩完’!”

纳兰眉关渐紧。“这些兵跟了我很多年,虽非门下弟子,手心掌背一样是肉。”

南宫烈火活活掐掉一卒脑袋,搓手道:“狗娘养的!”降龙在祠内不禁骇然低哼:“老匹夫,不想你出手比我俩还狠!”南宫烈火朝众卒扫一大泡尿,当者皆倒,如遭暴风雨所摧,他抖擞几下,吁然展眉道:“当然啦,我没出家嘛!”

“当然呵,偶就这麽认为,”小甜甜缠李逍遥脖子在背後荡秋千,咬耳道:“所以偶要先搞定你,免得你日後‘酷’了不认偶。”李逍遥:“不是……我指你只用九只蛊这麽少赌我必酷。原以为需要九百多只蛊这麽高的赔率。”呼一声掌风拂脸生褶,南宫烈火拴好裤子拉开架式,眼凝祠中,沈声道:“废话少说,纳兰。我让你先见识一下谁是西北最屌的鸟!”纳兰眼没抬的道:“见识过了,果然够老。”众门人味出其意,都忍不住哄然取笑。

小甜甜凑嘴李逍遥耳边问悄悄话:“什麽是‘屌’哩?”逍遥窘:“这……你不会真的不知道吧?”甜甜俏眨妙眼:“呒解!”逍遥哀鸣:“舔甜!现下不是跟你解这玩艺的时候你明不明白?咱们得……”甜甜偏是不识好歹:“不如咱们趁机溜罢,别理这些人了。”逍遥怒捶:“好说歹说,却撩拨我火起!”甜甜:“你捶偶啊,却捶柱子干啥哩?”

纳兰不必抬眼便知老南宫在众声哄笑之下的神情如何,淡然道:“拳怕少壮。你该不会果真老糊涂至此罢?”南宫烈火提了提裤头,方道:“废话数你多!你以为我来走亲戚呀?开打吧咱……”言犹未了,忽感後脊如锥似摧,骨髓透凛,脸色不由微变,转面便见一个蓬头垢脸的破衫书生手拿几页书爬近,怨恨投目,咬牙切齿道:“老贼,我俩无怨无仇,你为何掳我妻胜男?”

老南宫不意有此出,瞠道:“爬出个程咬金!大敌当前,你瞪我干啥?要咬人吗?”他本来故作眼里无人状,但被何度政仇恨目光所震,无意间竟露口风。纳兰春树在祠里听到“大敌当前”四字,表面不动声色,眼中讥诮之意愈深。

李逍遥没有老鸟那等锐的目光,因感老烈火所拉架式果然够威,显是余勇犹盛似当年,兀自赞叹:“瞅这形势,舔甜我看你那几只蛊是赔定了,虽然不知马上要息谷的是纳兰还是何前辈,总之我觉杀气好大!”甜甜:“偶从不会输的,作梦哦你!”李逍遥一时难味话中何意,乃愣:“何解?”

南宫烈火提脚乱踢,教何度政爬不近身,忽感!痒异常,顾不上捶杀此儒,忙反手入裤,转到臀後去挠,忽尔变色抽手,倏见掌间带出一条青绒绒双螯怪虫,尾端反翘过来叮他脉门,顿时臂木肩僵,骇然道:“哪来一只这麽大蛊在咬我?”

李逍遥忽省:“舔甜你……”小甜甜呵呵笑,因见老烈火著了道儿,她方敢从李逍遥肩後露脸亮个相儿,嘻嘻道:“还不是得‘吸股’?”南宫烈火懊恼地瞪来一眼,随即萎顿於地,面色发青。

祠中传出纳兰微诮之语:“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说的是你们这些人就像塞进同一个坛子的蝎虫,你们的命运只能是互相嘶咬,最终没有一个能活著爬出去。”说完落笔写秋。笺展十数尺宽,浓砚已饱。

同一时刻在旷远的北庭,“国学坊”万儒跪伺遍地,八百尺阔厅亦展一幅巨帛,其素胜雪。四名小厮扛来巨笔一杆,横呈首席之前。满堂花醉缤纷,龙涎香嫋嫋缥缈。左轻侯凝杯不饮,笑觑旁边一白裙美妇。“大郡主的手笔极著当世,融傲家‘浮云诀’绝学於笔端,书中藏剑,平日含而不露,朝中无人不服。难得今日有兴,教大家见识一下‘云帛万千’的手段!”

美妇凝眸若烟云悄漾万水千山一带间。随即只手绰笔,轻点云帛,挥就“秋高马肥”四字於轻描淡写之霎。庭前万众叹服投俯,左轻侯亦不例外。“满堂花醉何止三千客,技压当场无须一剑霜寒。单凭揽云郡主挥洒间这份大手笔,恍见运筹帷幄於闺鸾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白裙贵妇驻笔回眸,掠目间竟似千军万马尽覆於顷。在一片赞歌之中,她突然幽幽低叹:“可怜坛子里那些自相厮咬的蝎虫!”左轻侯听毕冷笑,抬眼说道:“若不设法令蝎子自相厮咬,它们就该爬出来蛰咱们了。”语中杀机斗凛,虽即自掩无余,那美妇仍感透肤而寒,蹙眉道:“可我仍然觉得他们全都是不世出的英雄豪杰。无论林天南、纳兰春树,还是强雄父子,沦为坛中蝎子的命运未免可悲!”

“林天南自命清高,强雄狼子野心,纳兰居怀叵测,我看他们比殷贼破败、刘福通、杜遵道更危险。留著必有无穷後患。若其不为我所用,亦不容他人用之,朝廷若想长治久安,何必介意罗汉面孔罗刹心!”左轻侯顿首庭前,一字一辞均如锥刻玄岩,深意隐然其中。“难道大郡主反而不忍?”

“是他不忍,”白裙美妇忽尔泫然,眼波透过绣画螳螂捕蝉黄雀图的六幅联屏,思念宛然浮云飘在千山外。雪峦缥缈处遥现青海长空一线天,他在黄檐庙宇深处……

孛罗。

李逍遥不忍眼前再增杀戮,勃然而起,说道:“大家都别打来打去了,我看小九说得对。晚辈虽说出道日浅,可这一路也已见过许多不地道的事儿,就……就好像不断地有人存心往灶里乱添火。”说话间连避数挺长戟急搠,晃到庭前,话语未断,亦无促意,教人不得不佩服他体内真气之绵厚。“教人没法好好喘一口气去想。其中究竟有什麽名堂?”

纳兰春树这个“秋”字似乎总难落笔写成,闻语更增沈吟:“什麽名堂?”

李逍遥摆不开小甜甜之手,对这等样顽劣之妞委实没一点辄,总不能当真狠心去打骂她。正感窘迫,听得史翼九强忍伤痛道:“千夫长最恨逃卒,所以给小九一剑,我……死无怨言。”秦豪挡阶前低哼道:“知道了你就不该回来!当年千夫长的亲公子为顺应朝廷‘扶元灭夷’召令,同一帮官塾学子随河西军奔战多瑙河,可他受伤退出阵地,弃同袍於不顾。千夫长执行军法毫不留情,你知道他……”眼眶微湿,又低声叹了一口气,眼示史翼九勿再执著:“大家都是宝鸡人,我不想回乡时经过你的坟头。”

“解药,”小甜甜躲不过李逍遥含愤硬索的目光,扁了扁嘴,丢一小包蒲叶子所裹之物到南宫烈火身旁,迎著那老者怒瞪之眼给回个鬼脸。

“你以为你还有命回乡吗?”李逍遥连忙给南宫烈火施药救治,耳听史翼九低笑凄怆:“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秦豪等一干河西卒子面色微变,纳兰在祠内冷哂,语更肃杀:“你敢动摇我军心?”

史翼九无视四周逼近之刃,嘿然道:“我看大元帝国已然崩溃在即,多行不义必自取灭亡,诚如前代每一朝,灭它的终究不是西洋红番,而是自家里老百姓!民不畏死,还有何惧?再高阔再顽固的楼,根基松了都不免一夕土崩瓦解。玩那麽多花招没用,官老爷们枉然机关算尽,老百姓最终自会晓得真正的敌人不是远在天边的鹰轮红番而是你……”秦豪冷哼道:“长见识了,小九。不过这些话不像你说的。”

“没有人教,只是我的感悟。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史翼九抹去嘴腮的鲜血,靠阶颓坐,促喘一阵,怆然笑道:“比如萨哈哈。当年他在河西郡没少唆弄大夥儿去打老察罕的外乡军,大言不惭,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可当真打起仗来,他不但自顾逃了,而且还可耻地央求敌军接受他投降自首。末了敌军还轻易饶了他,不计前嫌。我不必听他说了什麽动听话,看一个人只看他做了什麽,他所作所为难道不可耻麽?不论他忠於河西郡的沙打母老爷,还是忠於他自个的父母之邦,兵败时不必一定要他自杀以殉,可你也别投降自首乞求敌人给条出路呀!就算像我一样逃避在外,亡命天涯,总也强似投敌自首!”

“所以我笑萨哈哈,因为他连这一丁点儿做人起码的骨气都没有,”史翼九笑,不顾嘴边咯血。

纳兰忽有寻思之语:“你这麽说倒令我想起一个人,当初马君武是傲家器重的幕宾之一,可他选择了狗洞。宁愿爬出狗洞去做人。”随著思绪缓缓搁笔於案,叹道:“你走罢,能爬多远算多远。”

史翼九一怔,秦豪见他未会意,低声道:“还不走?千夫长有心饶你一条活路。”史翼九叩首於阶,恳求道:“乞求千夫长给大家一条活路……”纳兰春树眼神陡寒:“倘若还想得寸进尺,你的路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四周刀光又烁成一片,森然逼入眼瞳。李逍遥心头一紧,皱起脸道:“到底要怎麽样?”

此时电光在夜空上陡闪成片,霎间耀亮他微昂之面,架势堂那个名叫新关的弟子无意投目,瞧清是他,勃然变色道:“他……”本要禀告纳兰,转头却被那紫氅少女急使眼色阻止。那弟子愣眼不解,心头愤恨愈萦,又回脸怒瞪李逍遥,认定此便是那个伤害紫英罗的歹徒。

“不怎麽样,”滚滚闷雷乍息的间隙,纳兰提笔说道:“外边那小兄弟,冲著你也有一双不羁的目光,我把机会给到底。四个字还没写,你们仍有机会……”伸笔徐徐蘸墨,眼皮没抬的道:“可要抓住了。”

新关不由又惑:“为什麽?”紫氅少女悄立到他身影一侧,目望纳兰春树左手握笔,右手悄抚胸前所佩一条链子,当他摸到链端那个木偶小玩具,他眼眶里忽有泪花荧闪,执笔的手竟尔微颤。“宽儿,你看见没有?那小子的眼神多麽像你生前瞪著我的时候。可你……为何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呢?”

他从没解下那条链子,紫氅少女晓得链上那个小玩具是纳兰之子童年珍爱的物事。

纳兰心如刀割,悔恨的感觉无以抒解。研砚的少年忽见他嘴角滴血,丝丝悄淌砚台中,新墨似渐成殷。

越女剑仍插在史翼九胸胁,李逍遥急难到得他身旁,又给小甜甜所缠,心头只是急煞。听了纳兰春树之言,其约仍未作废,他心头又萌一线光亮。耳边剑风渐急,转面瞧向灵儿,见她挥洒木剑,尽顷水月妙著,高相龙左移右避,终是迫近不得。他本以“断脉剑气”和“翔龙刀”见长,断脉制敌不靠剑,凭的是五指发劲的瞬间气芒。日前在古观象楼五指断骨未愈,发不成独门劲气。本要施展“翔龙刀”,但当身陷灵儿花雾水月的幻缈剑雨之中,受她“剑二”奇招牵制愈紧,规避尚顾失暇,竟无分毫腾手发刀的机会。

灵儿的使剑艺业、武功根基无疑要高明於李逍遥许多,她一旦凝心专志,剑路便密不留隙,反而令得高相龙无以施其诡诈伎俩,眼见无机可乘,为免讨不了好反遭同夥取笑,撇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连人带椅急蹦而开,乍离灵儿剑雨所笼之地,却出其不意地跃落李逍遥背後,出手如电扼他後脖,麽指捺按“大椎穴”,冷笑:“这就叫‘声东击西’!”

只道得手,未等捺实穴道,哪里想到李逍遥忽将小甜甜往後一送一撩,她纤身斗地飞抡若陀螺旋般,双脚乱蹬。高相龙顿时眼前花晃绽星,待又倒跃丈外开远,脸上多了数道斑驳足掌印痕,鼻孔淌出血丝。

小甜甜笑道:“呃,偶喜欢在哥哥身上似这般玩花式哎!”李逍遥借她腿足赶开高相龙,犹未松一口气,忽感又透不过气来,不禁懊恼道:“舔甜!这会儿你别折腾我了,咱得赶时间……”小甜甜交臂缠他脖子,趴他背上笑道:“什麽哩?是你折腾偶哎……”南宫烈火忍不住哼道:“这等妞须得捉来痛打屁股!不然有你受的……”小甜甜吐舌还他:“你再说?偶的蛊有的是!”

李逍遥悲:“舔甜!只求你放过我这一次,我……我感激你一世!”小甜甜笑:“你说的?”李逍遥急:“不要玩了,咱得救人哪!你且松松,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灵儿挥剑驱赶众卒,忙於护定李逍遥和几个老前辈,防河西刀丛迫至跟前,怎暇多顾?但听李逍遥在後边叫苦不迭,只觉纳闷,不明他何以如此憋然。

新关瞪李逍遥一会又按捺不住,抬手指著外边,恨声道:“师父,他……”紫氅少女变色忙阻:“多事!”新关噎然不解,心中大闷:“怎麽回事?”紫氅少女挡著新关,怕他走了口风,愈置李逍遥於险地。她不安地瞥一眼,担心瞒不过养父的锐目。只见纳兰递刀给旁边的研砚少年,望著祠外南宫烈火萎顿的身影,唯哂一言:“去,给南宫老魔戕害的弟兄报仇。”

劈砰数响,李逍遥乱起飞脚,仗风魔神腿横扫千军之威,稍算缓解众人一时之危。耳听得任书易惨然大叫:“别割羽云师哥手指呵,叫他日後还能怎麽使剑?”李逍遥急:“尻,逼虎跳墙!”小甜甜缠著他脖道:“你背著偶,又没碍著手脚。”李逍遥无奈,只有驮著这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跃入刀丛,本以为手无兵刃,此去凶多吉少。但为保住羽云、任书易、邵飘萍三人周全,唯有豁出去搏。他腿法虽妙,然而河西卒齐挺二丈长枪密围远搠,便难踢著人,反而险象环生,方在狼狈跳避枪林矛雨,自忖难以久撑,恁料围攻他的长枪手纷似遭炙,手竟脓肿烂透,冒著恶臭之烟,惨呼而倒。

李逍遥初尚不解,待见小甜甜嫩手连挥,围在他身畔的卒子无不形状奇惨,仆地时皆已咽气,遍布恶疮的面上竟挂奇诡笑容。李逍遥一怔方骇:“氽!舔甜你……”小甜甜捏他耳,嗔:“少婆婆妈妈了你!都说偶不会碍著你了,进得厨房出得厅堂就是偶这种‘淑女型’。”李逍遥本来要踢一个兵,听到这话反而被踢,只是晕:“你还淑女?”小甜甜提手想捏,待他挨踹叫苦,她瞅一眼立时便恼:“踢著你‘那儿’啦?尻……”嫩手一扬,那耍腿的兵整张脸忽尔燃烧,乱蹦而倒,身仍完好,只是头颅瞬间竟烬。

若非有此毒妞儿从旁相助,李逍遥别说救人,委实自顾无暇。他得脱危困,方要称谢,忽见小甜甜瞅他不备,悄投一只毒蝎偷袭灵儿後背,只道李逍遥未察,哪知他无论自身处境如何不妙,心总挂著灵儿那一边。见状立恼,但顾不上斥喝背上顽皮妞,朝灵儿忙唤一声:“当心後背……”叫声再急也不如小甜甜的蝎快,灵儿犹未听真,肩後便“嗤”一声微响,若非心细,几难辨清。

她回头时脚後跟掉落一蝎,其躯似有紫粼粼的针芒微闪。怎知是谁帮忙,斜刺里忽发一针射落毒蝎。

荒祠中紫隐柱後,那小弟子新关从旁看出端的,不禁瞠眼愕瞪:“紫……”那少女悄声低斥:“闭嘴!”新关闷煞:“可是……”

一只老手颤伸,拾起地上死蝎,放眼前乍瞧便咋舌难收,满脸枯皮均搐。哼道:“算上儿时打交,我纵横西北七八十年了,都没见过这麽大蛰的蝎……”话声未迄,後肩便吃一矛远搠,转头怒瞪一卒:“操!偷袭你爷爷?”

那卒看戳不准南宫烈火背心要害,忙拔长矛,再倾全身之劲挺枪撞击那老者背影。南宫烈火虽服解药,仍未速痊,正坐地运功自调,如何挡得这般鱼死网破的杀袭?混乱中李逍遥、灵儿亦没留意残垣後伏有未死之卒,恨老南宫杀其同乡,斗地里挺枪来拼,无疑正趁良机。南宫烈火乍然面笼死色,不想旁边忽然横来一躯替他受了那杆利矛,肩窝登穿,血从脊迸。

南宫烈火一瞧目瞪欲裂:“何书生,你这样搞法是何意思?”何度政肩嵌长矛萎跌於畔,惨然自笑:“还没找回胜男吾妻,我不想你死……”南宫烈火怒道:“王八蛋!你要我欠你人情怎麽地?”何书生强凝一口真气,握枪不放,教那卒怎麽也拔不出,自然另刺不得。他口咯血丝,转面愤瞪南宫:“你才是王八蛋,抢我胜男爱妻干啥?她为我这没用书生吃的苦还不够麽……”南宫烈火心感不忍,几欲冲口而答,但又生生刹嘴,拉脸冷哼:“你目无尊长,不鸟你!”何书生悲愤欲绝:“你……”

那兵见拔矛不出,改拾一砖,啪的拍倒何书生,虽碎半块,仍要接著收拾後边那更老的。南宫烈火低眼瞧见何度政满面淌血倒於裆下,不由皱颊激颤,怒无可遏:“又一下!这些王八蛋我看真是无可救药了,想杀人是吧?老子先做了你,教你尝尝被杀的滋味……”何书生奄然插嘴:“他们在河西战场就爱捅女俘肛门,事泄後还反咬一口说人撒谎,真卑鄙!哪个娘们爱把这等丢人事揽上自身?就连各国妓女都不肯把丑活往外张呀……没点人性了这是!”话声未落,砖头拍在南宫烈火额头,啪然碎了满手的红粉。那兵呆目而望,只见南宫烈火抬起血丝乱淌之脸,舔著自个血瞪将过来,搐颊道:“我不敢说我有多少正义感,可我知道什麽是王八蛋!狗娘他妈养的!”那兵从未见过这等样剧怒之颜,被骂得一愣,没来得及逃,老手先已颤巍巍地扼住他的脖。

依南宫烈火脾气,这一下难免要教身首分离。他尚有几分劲这几分劲就不会饶下,眼忽泪噙,恨铁不成钢,哽声道:“当狗奴才当上狗瘾了是吧?喜好冤冤相报是吧?爱讲以暴制暴是吧?行尸走肉挺来劲是吧?说话作事不留点儿良心是吧?好,先让你这卒子尝尝什麽是千倍的报应,做鬼都不成!这还好过将来老百姓起来改朝换代时灭你满门,别以为爷爷我吓你龟孙子哎……回去读点儿史书罢!先秦以来哪朝把人逼急了改朝换代报复不残酷?你想不都不行!”那卒本不畏死,待见这老者说到惨烈时竟尔双目泪血齐淌,心情激恸悲怆已极,语声转凄:“趁没到那一步,好生给自个留点儿根苗罢!甭把什麽事都干得这麽绝!啊?我操你祖宗,是谁把好端端一个礼义中原变成这等样犯贱还不知贱?”那卒听著竟也泪淌满面,不知是吓得哭泣失禁,还是感中肺腑?

何书生强支半身,拉住南宫烈火瘦嶙嶙的手膀子,无声低泣道:“算了,老冤家!这种人自甘命如草芥,他们自己放弃,你杀不完!当奴才并不可悲,可悲的是竟然有人乐於当奴才!”南宫烈火想起史翼九先前那句绝望已极的话语:“没的救了!”突然心灰到底,废然长叹,无力地垂下手臂,颓首跌坐於地,不觉泪随涕滴,落地成殷,如杜鹃之啼,喃喃的道:“多想这时候有酒堪醉,好让我们不……不必醒著看这一切!”

两老相对垂泪,虽然平生道不同,此时竟有殊途同归之感,悲情失抑:“没的救了!”

那卒亦哭,但却不由自主摸出一支割耳匕,哽咽地刺向南宫烈火心窝。

斜刺里一刀横撩,断首落地犹垂泪。南宫烈火、何度政齐望面前无头之躯仆跪於地,皆愣。转脸之时先听一声怒叫:“小九,千夫长面前你竟敢……”史翼九怆声传荡荒园夜穹:“我自问活得狼狈,可我这腰还是直的!”

秦豪变色道:“大家都没得选择!”挺刀方欲搠入史翼九胸膛,不料史翼九握其锋刃的手先扳折刀头,只一撩便裂了秦豪之腕,趁他失刃痛踣阶旁,史翼九趋身扑入墨宗祠。纳兰眼皮未抬,待史翼九扑跌案前,他才润笔缓言:“当年为我研墨的是你。小九,且看我这‘秋’字有无进境?”

“秋为禾火,别烧光了庄稼。”史翼九咬牙柱刀欲起,终是力尽又跌,下巴重磕地砖,牙连血迸。

“文武皆是艺,须得有人懂得欣赏。”纳兰以眼色阻旁边从者刀势,面虽未抬,已觉背後帐幔无风自飘,猎猎渐劲。“洪长老於风评天下名列第十,纳兰涂鸦之作可否惠赐一哂?”

史翼九神渐昏瞑,未觉庭前有人悄临而迄,伏於血泊中兀自喃声低语:“非阻止你不可……你终究只是武夫,不……不知何为艺。”纳兰听毕一哂:“无论文武,最高的境界都是艺。”说完,把墨洒在史翼九昂起的脸上。

趁小甜甜的毒蛊伎俩使得众卒生畏之时,李逍遥步法变化数个方位,左一晃又一飘,闪到羽云等人所在的那片荒墙之畔,脚蹬石块,先叭一下击中那个持刀汉子手腕,朴刀落地,没等他弯下腰来捡,李逍遥後脚跟先著他嘴腮,犹如猛打个红戳子。那汉子喷著烂牙望後便倒,任书易在墙豁处看见,登时悲喜交加:“唉呀,小师叔!盼你总是没错的……”

小甜甜从李逍遥背後探张脸,笑眯眯道:“他就爱干这事儿,也不管别人爱不爱看他干这事儿……对了,还不叫人哪,叫师婶哦。”俩蜀山弟子都愣。

李逍遥连晃数脚,赶开其他卒子,说道:“尻,小舔甜你别闹了。真受不了这等皮……”小甜甜从他背上发蛊追著几个逃卒身影嗖嗖飞射,口中笑道:“要偶跟灵儿姐姐学乖是吧?那还不得受你气,有多可怜噢!”说完模仿降龙伏虎之状抬手摆个打虎架势,嘻嘻一笑:“扮鹌鹑谁不会,看偶乐不乐意。”

李逍遥见所经之处全是甜甜撒蛊杀人的杰作,连逃卒也不能幸免,他皱起脸恻然道:“能不杀就别杀人了,你们……啧!唉……”甜甜在後边敲他脑袋,嗔:“你跟唐僧有何分别?一路保你驾帮你上西天还一路吱吱歪歪!”逍遥:“那你要我怎地?夸你?颁个最佳杀人奖?”甜甜搁足於他肩,压著腿舒展懒腰,笑道:“奖就不必了,最多你唱句‘嗯哩呦’偶听听。”妙眼一眨,恍见这男孩身著僧袈朝她抒发心曲,唱的是:“嗯哩呦,能保我上西天……啊呃!嗯哩呦,能保我取西经。黑锅我来背,坏事你去干……”

李逍遥只是头大,待近墙下那三人跟前,先见地上一滩血,邵飘萍半身皆殷,垂头不动,左肩赫然断臂失膀。因见李逍遥一时惊呆,任书易悲诉道:“他们先断邵三爷一臂叫人送去林家堡。要不是师叔赶来得及,还要断我们几个的手脚接著再往城里送呢,幸好你老人家……”甜甜:“他老人家没用,主要是靠我老人家。”

李逍遥没心情理会背上小妞,蹲身察看三人伤势,正取药医治之时,忽听小甜甜叫:“当心哦!”李逍遥听风辨形,知有人袭,一只手帮邵飘萍止血,强抑心头不安之情:“先前要没灵儿及时提醒,岂不是误了这三人的性命?”却腾另一只手,蓦然抄住一道急袭的黑线之影,所施正是家传快攫奇技。

小甜甜拍掌:“好哦好啊!”李逍遥见手中抓著一条长辫细梢,不由微诧,顺辫梢瞥看过去,墙尽处踞有一个单辫长逾丈许的瘦子,因辫被揪,欲跃又跌。李逍遥唱:“揪尾巴!揪尾巴……”因恨这干人折磨邵飘萍和两位蜀山弟子,手劲催多几分,欲教那瘦子吃个苦头。小甜甜听他悲腔大唱“揪尾巴”,只顾侧头呆看他嘴型,忘了帮忙。

李逍遥本想揪断辫子,同那单辫汉乍一较劲,忽感手痛难耐,劲道稍松,唰一声被那汉子把辫梢抽回。他忙看手掌,原来刮出血口数道,顿省:“好哇,辫梢藏刃来著!”那瘦汉拔出辫子,却不後退,旋扫一脚袭李逍遥腰,来势猛恶,口中桀然道:“江湖险恶,不得不防!”李逍遥起腿磕开那汉子所扫之脚,下盘反客为主乍占上风,没料到那瘦汉摆头连甩数下飞辫,啪啪均中,非但奇快难防,击打之劲更是出乎意料的猛烈。

李逍遥稀里糊涂跌於乱砾堆上,才听到任书易出言提醒:“此是‘辫妖’恭晓安,师叔当心他的辫子!”李逍遥手抚腮帮火辣辣的血痕,苦笑道:“多谢你‘及时’提醒,好师侄。”连避那瘦子数下辫击,转面看见不断有砖石在畔啪啪迸碎,显是那汉辫梢加劲,其势竟尔摧石无碍。他眼皮不免乱跳,悚问:“果然有够凶险,刚才你说什麽?”

霍然掠风声响,墙壁洞穿一排透明窟窿。那瘦子跃上墙头,手抄辫梢,嘿然道:“我说,人心险恶……”李逍遥揉腰起身,往地上呸血沫,哼道:“我看是你险恶。”那瘦汉变色欲攫,耳听得啪啪数响,墨宗祠掌影相交,一时似是相持不下。

火光乍跳又稳,映壁只见两影胶持。纳兰春树右手绰笔,左手同一个老丐交掌互较,他眼皮未抬,说道:“我左手论武,右手行文。洪长老你似已用上了全力。”老丐连催劲道,强凝步桩不退不让,低哼道:“墨洒了,倒要看你如何写字!”

南宫烈火一瞧便叹:“唉,老洪这是找死去了。他为我疗伤徒耗元气,哪还剩下多少劲可使降龙十八掌?”未觉背後悄近一人,电光曳空之时,霎然耀出一张苍白面孔,虽然稚气犹余,一双泪眼却透出怨毒无比的寒芒,灵儿转头看见,心头竟尔悸颤。

南宫烈火虽老并不糊涂,因感後脊生寒,猛一转首,见是先前在祠里研砚的少年,不由怔然。只听纳兰激声道:“此是墨宗祠,有取不竭的墨家精神!”洪日庆话声从荒祠传出:“不论崇拜谁,可你做得过了头。墨子反战,不仅只是反对交战的某一方。即便是自家衙门燃起战火荼毒众生,不论出於什麽理由,也一样该反!”两人交掌互催内劲,各逞上乘手段,言语自若。

李逍遥望著老丐身影,一时胸血热澎:“洪前辈不顾有恙也来了。”纳兰提笔说道:“老察罕犯我河西弱郡,这帐我岂能不找他父子清算?”洪日庆虽感越来越吃力,但仍执著不退半尺。“失之偏颇,便没有公理。墨子为天下奔走,所谓‘非攻’一视同仁,可不只为哪一方效劳。”

南宫烈火插嘴道:“何况你河西郡这几十年没少侵略人,且不说郡老爷平日怎样凌虐自家百姓,周邻弱郡不也挨他吞并过吗?战祸便是从那时燃起,沙打母上台以来没干过一件好事,乍掌权就一直对内对外打仗至今!”

“要看好事指什麽,”纳兰春树面不改色,瞥看洪日庆似已快撑不住,他冷然一哂:“我们河西郡王再残暴,也比战争好!不论老爷怎麽处置子民,这是家事,轮不到你们外乡人管!”洪日庆目有悯意,叹道:“纳兰,或许你该想一想,当年墨大师收留你,但又为何始终不传艺於你?这事我虽耳闻,今日见你如此,方才明白……”

纳兰春树不由眉头微紧,此言勾起他苦揣多年搁不下解不开的心结。“为什麽?”

洪日庆身形微撼,暗感对方掌上劲道又增,他勉力撑稳步桩,说道:“与其我把答案强加於你,不如你自己去感悟。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过来……”温言迄此,喉中倏然咯血,盈然而涌出唇边。

纳兰心情激荡,一时未觉,往事纷涌愈增他莫名愤恨之气,恍觉洪日庆等人全在嘲笑他早年的失意如今的潦倒。不由疾声道:“老察罕父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河西郡决不容外人侵占!就算只剩一兵一卒,我纳兰的队伍也不会让你们日子好过……外边那瘸小子,让棋到此为止!”李逍遥愣了一下,才知後边那句话是冲他说的。

何书生情知硬斗决无侥理,生望只系於纳兰与李逍遥的约法。忙道:“勿让他写完那四字!”

“我纳兰的复仇,谁也阻止不了!”言犹未了,纳兰笔锋疾落。凭洪日庆当下所剩无多的劲道,苦撑不倒已难,自忖拦他不住。李逍遥赶回不及,忙叫:“灵儿,阻止他!”灵儿唯他之言是从,况也看出此刻情势不妙,提剑方要冲入祠内,忽见那研砚少年恨瞪老南宫俄顷,倏然朝他扑去,势若搏命猛兽,尖声道:“老贼,下去告诉阎王爷,我叫‘割喉手’井添!”

灵儿吓一跳,不得不回剑来阻,那人连滚带爬,不知使何诡谲身法,竟从她剑下急钻而过,十指留甲锐若恶魅之爪,欲扼南宫烈火咽喉。灵儿啪的打一剑在那少年背上,竟无知觉,那少年浑不理会,只是要取仇人老命。南宫烈火气力未复,唯坐以待毙。灵儿变招欲制那少年井添穴道,她背後忽有锐风劲掠,却是高相龙连椅跃近,荡刃激烁,喝道:“翔龙刀,幻化万千!”

灵儿见刀芒劈至,不得不反转木剑,斜取虚刺,迫敌回刀自防。高相龙暗警:“此妞怎麽比那小瘸子厉害?这样都被他泡到手了……”灵儿虽遏制了他的惊虹刀势,井添却趁机来扼杀老南宫,教她顾此失彼。眼见得手在即,斜刺里忽有一道掌劲斗袭,抢遏井添扑攫之势。原来是老丐袁和平稍复几成气力,收功跃身救急。使一招“见龙在田”,横撞井添侧翼。

掌法刚猛而不失妙化,足见火候之纯。老南宫、何书生齐赞:“素闻袁八专玩这招掌法,虽只一招,果然给他玩出猴儿马精了!”话声没完便见一口弯刀连鞘滑出井添袖口,飒然急绰,脱鞘往袁和平小腹搠个正著,但与此同时,掌亦将他撞跌在旁。未待南宫烈火赞转惊呼,井添翻身又起,自拭嘴角血丝,提刀一横,锐光寒弧夺目。何书生一见便呼:“昆吾割玉刀!”

轰然声响,祠中案塌。原来史翼九和身一扑,把那台摆有纸砚的木案撞得支离破碎,顿教狼毫所落无著。“看你怎麽写!”

纳兰眉头方一微蹙,立时便有门徒扑身而来,四肢踣地,以後背平平承住空中一帖飘落之笺,叫道:“师父请写!”众人见状一怔,尚幸史翼九出腿尚快,砰地踢飞那门徒,收脚伏地正喘未定,倏见柱後少女急推旁边一从者:“新关,你上!”那少年身法更妙,又仆地承稳纸张,纳兰落笔从容,不慌不忙书成一“秋”。

洪日庆一觑便叹:“你这个‘秋’煞气重,墨家先人泉下有灵也会不安!”纳兰春树本要构书连笔,恁料笔端墨尽,史翼九见他移目寻砚,先一步抢在手里,使劲丢出祠外荒草残砾之间,不顾跌地剧喘,笑道:“没了墨你怎麽写?”

言犹未消,蓦见一名河西弟子拔刀自刺胸膛,鲜血顿涌,趋至纳兰春树面前,嘶声叫道:“师……师父,用血写!”史翼九一怔之余,那名唤新关的少年也取匕自划面颊,忍痛说道:“对,血是用不完的!”

顷时非仅洪日庆等人为之心震不已,纳兰春树亦有动容,星目含泪热凝,说道:“就算用血写,也须用敌人的鲜血!”抬额扫顾,眸中杀机更见锐不可当,犹如煞神之刃飒飒出鞘。

洪日庆叹:“用别人的血抒写你自己的心志。身在墨宗祠,可你离墨家精神越发的远了!”眼见纳兰欲杀史翼九,他不顾有伤,强凝一股真气换招迫其撤掌,抢身护在史翼九之旁。史翼九趁机撩刀将那两个少年弟子抹翻於地,各斫一刀於腿,不等倒地又挨洪日庆踢了出去。

纳兰春树眼光一沈,“你说得好听,到底是来帮林天南的!”洪日庆蓄掌於胁,暗感内息不继,皱著眉头说:“你的死敌不是老察罕父子麽?怎麽变成林天南了?树这麽多敌人给自己,这辈子恨都恨不过来。”纳兰:“不必跟你这废人说废话。我看你是找死!”说完,梁上悬挂的一片风玲珑受激而碎,帘幔亦裂声不绝。

何书生与老南宫对视一眼,不禁目含深忧,都知凭洪长老眼下的功力决计无望阻挡纳兰。洪日庆何尝不知,但仍寸步不让:“纳兰,我既然进来了,就没想活著出去。你若真有这麽大仇恨写不尽泄不完,何不发泄在我身上?省得去找别人……”纳兰春树仰望风铃纷纷坠地,脸颊渐转青煞之色。“他们三个人的罪,你一个人赎不完。”

洪日庆讶:“听著倒新鲜!就算老察罕父子推翻了你们沙打母老爷的沙漠宫殿,我怎麽没听过林天南也欠了你们河西郡的?何况你滥动刀兵,姑苏满城无辜百姓又有何咎,须受这等荼毒?日前你的手下可没少炸人茶楼饭馆呐!”纳兰目光愈煞:“你不识字?没看新近的邸报麽?林家这些人平日里恃强凌弱、欺压百姓,全是老贼纵容的结果。尤其林月如、楚香玉名声在外,无人不想生咬其肉。我不过是要替天行道……”洪日庆笑:“有些东西被别人一手遮天,你我是看不清完全真相的。或许不识字反倒也有少犯一点糊涂的好处。至於你,恐怕不是替天行道,而是替当朝权奸行‘道’。不知不觉,当了别人逞私欲的刀子。”

老南宫又忍不住插嘴:“通常都要等到一个朝代灭亡以後,人们才能看到许多当时无法揭发见光的丑事。唉,到时候喊辛酸就来不及啦……”何书生哼道:“你少插点嘴,何不想个办法帮帮袁八?”老南宫听他话声透急,嘴上虽来一句撇回:“帮哪王八?”眼仍转得飞快,待瞥一旁,果见袁和平情势堪虞。

这老丐平日虽寡言少语,且极瘦小,此刻映眸的身影却显高大无比,胜似千言万语。他肚子挨刀,无疑痛楚难当,换了别人早躺地上呼天抢地了。可他仍不声不响,强撑而起,展开拳脚与那满眼戾气的少年井添周旋不休,肠随血淌,亦似不觉,只管再三使那招“见龙在田”,一通又一通地推掌拒刀,哪怕掌上已渐失气力。

井添所持虽是削铁如泥的宝刀,一时竟没能摧透袁和平一双肉掌的封阻之势。并非刀锋不利,反似受那瘦小老丐气概所摄,几番发狠,都没勇气一刀挥落他的脑袋。何书生叹:“昆吾割玉刀是墨家遗宝之一。看来纳兰此行目的并不单纯呐!”

啪一声响,李逍遥颊侧又痛挨一道辫击,火咧咧地虽极难过,但他便趁卖此一乖,引那辫子妖恭晓安送上辫子给他揪。恭晓安每回飞辫抽人,击毕必退跃甚远,防被揪著。可他如何快过李逍遥那双手?

斗地里夭矫飞攫,已将辫梢抓个正著。李逍遥又唱:“揪尾巴!揪尾巴!你的家乡在屎坑上……”手上加劲,恭晓安乍跃便给生生扯摔,狞脸道:“杀你全家……”李逍遥从不吃吓:“瞅你这德性!”料知对方必欲又使辫藏锋的惯技,既吃过亏,怎容再逞暗算?没等那厮蹦起,便拉其辫迅急异常地飞跑,恭晓安连蹦不起,反挨拖得身上没一处好的。待卯足了劲再跃身欲起时,怎知李逍遥已将辫梢飞快缠缚於一张椅背上,没忘打个死结。

此时高相龙连椅跃起,趁灵儿反抡木剑拍倒井添,本要撩刀进击取她小命,哪料乍一跃起便给扯回。恭晓安只道李逍遥仍在脑後扯他,猛然发力甩辫,却与高相龙拔椅之劲胶在那儿了,谁也没暇回头看,背著身只在互卯。

李逍遥哈哈一笑,倒跃之势未果,陡施飞龙奇攫,冷不丁旁略,得“昆吾割玉刀”。

那少年井添脑後挨灵儿使木剑一拍,本已晕头转向,跌地时宝刀又失之莫名,急怒交加,忙欲来抢,却撞上袁和平在旁一回回犹推之掌,总算功夫不负,啪地推那少年飞跌,犹未落地,老南宫捡戈在地面上等著他急坠之臀。待戈杆微沈,已穿个透,污血顺杆往下淌。

南宫烈火柱戈大笑:“捅人屁眼很爽是吧?河西狗孙子,干了还不认,哼!这滋味如何?”何书生叹:“不过……你未免捅得太通透了点儿。”南宫烈火怒道:“你总是挑我碴儿!”降龙伏虎:“痛快啊痛快!”

灵儿闻声欲觑,李逍遥横抬宝刀遮她眼,说道:“你眼前只有宝刀,没啥。还不快帮我去照料邵先生他们仨,好让我……”想起自己不会耍刀,忙欲收藏入囊,忽觉背上难得如此轻松,却少一包袱,暗奇:“她呢?”目光乱寻,果然没了小甜甜的踪影。他并未察觉捋衫欲揣时,腰间所少何物,只是啧啧称爽:“咦,总算走了……唉,小舔甜猛於虎啊!”

本要揣刀入囊,却转个念儿:“还有得打,不如同灵儿换著使。”递刀灵儿,欲索木剑来用,眼见高相龙反手望後撩刃,恭晓安急叫:“别削!这辫好不容易留这麽长……”高相龙哪去理会,削断缠他椅背的辫子,刀势未返,李逍遥从左边飞腿、灵儿从右边出剑,教高相龙应接失暇。

兀称苦不堪言,待李逍遥心转别处,腾腿去对付恭晓安,高相龙喜:“剩这小姑娘,我须干掉她不可!”威叱一声,抬手正要撩刃飞斫,无意中瞥见那老丐袁和平恍然不觉腹下流肠,仍在独自推掌击虚,竟尔不知面前已无进犯之敌,掌劲早衰,可他犹自一招一招地重复来回。见此情景,便连老南宫也看得呆眼不已。

高相龙变色道:“你们是疯子!行不义必自毙,留有何用?”杀心瞬即又燃,提刀急撩之时,忽感眼前银龙矫旋,一时花晃难觑究竟,蓦然肩膊捆紧,提刀不及,双臂亦缠。灵儿绕兜数圈,身影俏然落地,回眸只见高相龙连人带椅缠练严实,恁奈急挣不脱。她忍不住说:“我才想起来该使素绫绑你呢!”高相龙气不打一处来:“你们全是疯子,变态……”

李逍遥在另一边连变数十套姿势,砰的一脚踹将出去,趁恭晓安看得眼花缭乱,正中其裆。眼望那厮掼撞墙头又弹躯落回,李逍遥蹦到旁边,提脚横踹,送其飞进残垣深处,方才摆个雷打不动的“金鸡独立”,转望灵儿。只见她斯斯文文立在高相龙面前,李逍遥忙问:“怎麽了?”灵儿红著眼圈告知:“他骂人哎。”李逍遥捋袖蹦来,提掌说道:“让我掌嘴,教斯文些……咦,高先生怎麽睡过去啦,还跟台州粽子似地?”灵儿告之:“我点他穴啦。”李逍遥啪一脚踹高相龙到阴暗处得其所哉,方道:“该!”

此乃高先生之福,负於灵儿之手纵有百般不服,总比死在别人刀下强。但他跌入废垣暗处得免後劫,无疑又属赵李这对苦命鸳鸯所留的无穷隐患。多年後,当老婶押送李家新秀小忆入清韵书院淑女班就读时,那里自有一位讲授“开元占经”的高先生黑著脸拿藤条在等新生入学……

世事难以测料,此非李逍遥当下所能虑及,他与灵儿只是心怀仁念,却忘了老婶“除患务绝”的告诲。

他转过脸来,因见残园里竟无敌人,连先前那驻剑寂坐之影也不知何向,他心头起惑:“又怎地?”虽不明究竟,暗觉突然如此之静绝非好兆,非但不令人稍感轻松,反而愈添沈沈侵迫之气,仿佛暴风雨骤临之前的那一瞬间。

李逍遥见那瘦小老丐虽垂肠於地,仍在空庭重复使那招“见龙在田”,仿佛面前敌刃未去,他神志纵然渐失,心头兀自固守一念:“有我护住这几个老家夥,你休想杀过来。”突然间,他恍惚觉察有敌欺近,迷迷糊糊发掌转势推挡,手抵李逍遥胸口,力道其弱无比。李逍遥不觉热泪盈眸,心头血澎激荡,顷间竟噎无语。他稍退一步,袁老丐瘦小之躯终失所凭,苦撑良久之劲至此顿消无存,软绵绵地栽在李逍遥胸前,李逍遥扶他之时,手触其腕,脉已无搏,惊而另探鼻息,心头一阵怆痛:“八爷……”老南宫挨过来问:“可还有救?”李逍遥竭力忍哭,摇了摇头。

何书生勉力爬行而至,喃喃无力地说道:“定然还有救,谁……谁人不知丐帮袁八一生从未伤过人命,乱世中行走江湖似他这……这般,虽然愚蠢,但……总该有好报!”

“阿谁似你,劣心肠……”暗夜荒坡上,蹦蹦跳跳地走著一个娇小身影。手拎一根红线所系小香袋,兜著圈儿悠悠甩著走,稚嫩歌声中透出几分得意。但没走得几步便觉异样,脚尖不知踢到什麽,磕得生疼。“哎哟哎哟哦!”

她呼两声痛,弯腰抚足,自揉痛脚之际,低眼瞥见脚下僵挺挺躺得有躯,原来是此人所绊。小姑娘圆眼骨碌转得一转,鼻头先皱,恼道:“哎唷咦……碍偶哦!死了你──”劈劈砰砰乱踢数脚,那躯硬梆梆不动弹,反教小妞儿捧脚越发苦楚:“哎咦……啊呀!”

她究竟机灵远胜济辈,大眼愣圆稍霎,已知不对。嫩口微张,低哦一声:“噫呀啧啧!”忙抬手朝天,五根纤指屈张三下,不知使何妙法,一时满天流荧,青幽幽地耀亮山坡。扫目之间,顿吓一跳,原来满坡皆是死尸,身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小妞儿倒吸凉气:“噫……”她虽见识颇丰,但也未曾一下子看见这麽多死尸,不由蹦脚乱跺,自驱慌神之感,定睛再瞧,依稀认得死者服色全似紫烟轩里纳兰手下那些兵卒,部署於此处守卫墨宗祠,怎料转眼横尸遍野!

妞吓一跳,望矢暗骇:“别是又撞上了以前剿杀苗人的老察罕!”她足游四方,素闻察罕军善射,但蹲身拾箭一瞧,又不似察罕部河洛精骑所用的狼齿长箭,非但短了许多,更是打造精致,乍看倒似仅供玩赏的工艺精品,而非杀人利器。小妞暗觉没见过这种,难免心生好玩之趣,拿矢瞧来瞧去,无意中瞅得矢杆篆得有字:“流魇飞羽”。

小甜甜心头寒起,咋舌:“这是哪个山头的东东?谁能告诉偶……”因看不明,正自懊恼跺足,底下有语闷哼,透出无穷苦楚:“跟你说也……也行,可……可你先得把脚从我嘴上挪开。这等落井下石……苦哇!”甜甜惊跳:“冤魂不散哎!”小姑娘受惊的反应也没比平时慢,乍蹦一旁,俩手急扬,不知多少铁叶镖射在那蠕蠕欲起的影上。

待得动静微弱了些,她惊魂甫定方才上前,没忘先搬块石头砸将过去,随著一声垂死之呼,只见尸堆下爬出一个没死的卒子,经此折腾,转瞬这卒子眼见得也不活了,目含不平之色,瘫血泊中奄奄一息道:“本……本以为钻尸堆里可望逃过一劫,不……不料终究还是劫数难逃!”甜甜看明不是鬼钻出来吓她,方才放心,上前说道:“谁叫你吓偶?”

那没死透的兵口吐血沫,喃喃道:“众哥哥等……等一等我,留下几句话就……就追随你们来了……咳咳咳!”甜甜蹲过来问:“咕哝咕哝咕哝啥子哩?”卒子:“我说……架势堂有内奸!”妞咦:“你不是架势堂的麽?”卒子:“对,但还有奸……奸细混在其中,这些敌人就是他们引……引来的!”妞儿噫:“会不会是你?”卒子眼含自嘲,抑悲道:“我也是……可还有其他的……”甜甜咦噎:“你哪路的哦?”卒子吐血道:“我是侠客山庄弟子丘黑,去年奉大哥之命易容混入架势堂,专探纳兰对我师意欲何为……”颤手又指旁边几尸,逐个介绍给漂亮妹妹:“这是王兄弟,据知本是魔教的卧底……那位塌鼻赵大哥,好像是八……八百龙的线人……咳咳……”甜甜皱鼻:“你们都很奸哦!”卒子呻吟道:“放心,现下没法奸你……”

“什麽话哩!”甜妞儿边踹边嗔,卒子吐血道:“我快‘挂’啦,拜托你少踢几脚……咳咳……”甜甜手转小箭蹲他胸脯上说:“那你还有多少秘密没交代哩?”卒子呕血道:“你……你所拿之箭,我识得是……是……哎呀吐肝啦!”甜甜恻然道:“那不是肝,是血块儿哩。”卒子眼光涣散,恍见小桥流水之畔有女洗衣,不时抬手自拭额头,思念之眸遥眺。卒子悲道:“翠姨……”甜甜忘了要紧的,忙问:“想你姨妈了?”卒:“不是姨妈,是我新过门的媳妇……名叫翠姨,姓赵。”

甜甜在他胸口上顿足,催:“快说啊快说哦!”卒子喷血道:“来犯之敌……我认得是侠……”小妞儿打断道:“谁要你说这些哩?偶要听多些翠姨的故事。”催一回发觉底下已无声息,卒子眼含遥思之情,无限怅茫,没法把他所窥知之事说完……仿佛已然回乡,苏城本就不远。他悄悄走到翠姨身边,趁她洗衣未察,用手蒙住她眼睛,从小青梅竹马,他们便如此嬉戏。

老丐袁和平仰面僵躺於地,双手仍在胸前凝固著他生前唯一精通的那招“见龙在田”掌势。

李逍遥抹眼深恸之际,耳听得旁边一阵苍老的怒吼:“如今这世道黑白混淆、好坏不分,好人没有好报,既然这样混帐,我也不必计较别人怎样看我老烈火,总之就要让你们尝尝操你妈的滋味!这还不是最狠的,等将来改朝换代你就知道了,审判日等著你们一个个狗腿子!这一天哪个朝代都逃不过,你我都拦不住!”李逍遥阻拦未及,身旁风声一霍,南宫烈火不顾有伤未愈,冲了进去。此叟平生行事全凭一己喜怒,向来亦正亦邪,脾气火爆老犹未改,眼见得袁和平为了守护他不受纳兰复仇、带伤拒敌而死,他怎能按捺得下这股怒火?

李逍遥担心有失,叫灵儿先护邵、何二老以及两个蜀山弟子先退後山,以免生变照料不全。受这群热血汉子感染,他想:“我好享受平日与灵儿在一起的闲适时光,可这个世道搞成这样,我不能只顾保住自己的二人世界。除了生死相随的美妹,我逍遥儿还需要这一干热肠朋友,而不是心态炎凉的酒肉哥们!朝廷里那些当官的不管他们平生怎样受苦,我须管!有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分大家一块儿用……”此心正是他从来所为,情义所挚,不理世人怎麽看待。

但他究是婆婆妈妈,刚与灵儿说几句,“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已爬上阶台,迳随南宫烈火而往。李逍遥转寻不著,急忙追将入内。跃过苔痕血迹斑斑的石阶,只见秦豪独自坐在旁边捧著伤腕在哭。李逍遥生怕遭袭,忙摆金鸡独立式,惕然而瞪,但听这汉埋脸自嚎:“没良心呀没良心!我过苦日子多年,为要吃点儿好的不再挨贫,竟然……猪狗不如啊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李逍遥警然道:“你骂谁?”

秦豪大叫一声扑过来,欲推李逍遥拒其入祠。恁奈“风魔神腿”早已候著,先吃一脚摔草窝深处。想起此汉剧恸之容,李逍遥一路摇头一路惊:“太疯狂了这世道……”昏黑里脚下忽吃一绊,叫声哎呀,跌在某具爬行之躯上,听见何书生叫苦,李逍遥恼:“尻,你腿没伤没折啊,干麽这等爱用爬的?哪个世外高人似此?”何度政一怔方省:“啊?对呀,我怎麽忘了……”忙爬起身来,扶著李逍遥肩活动俩蹄。

笔蘸史翼九襟前鲜血,纳兰在昏灯飘摇中说:“凭你们阻挡不了我,大队人马现下正随我几个徒弟奔赴苏城。”转脸对新关和另一小徒低声嘱语:“不要让小姐看太多杀戮,你俩先送她去瓜儿成都那里。”紫氅少女如何肯依,但她此刻唯瞠俏目,不明养父适才转笔之间,以何手法点了她的穴道?

“纳兰,她在你身边想必已看了不少血色江天!”洪日庆背靠裂墙,咯血低哼。“你与傲家掌权人一样,嘴里主张和平,实则心怀叵测,行的是两样标准,只盯著别人不放,自己却是这麽穷兵黩武!”

纳兰目送两名弟子护紫氅少女从後苑匆匆远去,他眼眶一湿,忽觉此眸已成永诀!说不出这是何等样心情。“大军朝发夕至,”纳兰噙泪自笑,一如既往其笑无声。“等战火烧到你们自家门前,你们这些外乡人就会尝到河西郡沦陷的滋味!”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河西郡,”洪日庆摇头缓叹,“那就直接找老察罕父子去罢,别害其他人!找其他人就不对了,一直帮助你们的德梅洛先生你们连他炸死了,专救孤儿寡母的那十来人你也杀了。什麽都乱炸一气,走街住店、坐车搭船的平民百姓不论外乡还是同乡,你都不放过,一古脑儿炸个血肉横飞。每日皆屠,炸遍天下哪个地方都没放过你说这是圣战,还惯於反咬一口说察罕父子也伤平民,我不敢说他们怎麽样,但瞧你们河西死士每回炸人却是故意残杀百姓,哪国平民你都杀……还好意思跑来这里讲正义?谁帮你们扯蛋贴金谁是狗娘养的!”

南宫烈火挠股而近,闻言咦道:“洪什麽来著,你怎麽也学我骂娘哦?”纳兰笑:“他打我不赢,只能用骂的。”南宫烈火唾:“你们这些死回子骂人比谁都多比谁都毒!我噗喂你妈!”纳兰春树眼光一沈:“姑念你俩是骨灰级武林前辈,本想留你们多活几年供人瞻赏,可你们总爱挡著我道,自己走的是死路。”

南宫烈火拉开架势,“那就快杀了我们罢,别废话!”

何书生一进来就先解开降龙伏虎二僧的穴道,自捋乱发,掏襟取梳刮两下脑袋,望墙影整衫慨叹:“老南宫真蠢,这儿现成明摆两个帮手他怎麽没想派上用场?”於是乎,纳兰的胜定之势竟尔反转为劣。数叟围定纳兰,齐唾:“狗娘养的!”李逍遥:“骂的好!”

洪日庆眼移门首,只见李逍遥未觉背後悄跟著个双辫儿妞,自顾挠鸡鸡而进,此外并无别人。洪日庆面色微变:“袁老八呢?”数叟以及李逍遥闻言皆悲,眼帘里朦胧恍见袁和平瘦小的身子僵躺墨宗祠阶下,两只枯手仍凝那招至死不改的“见龙在田”,宛然守定众友不让人欺。

此时此刻北国帝京侯门深处,素裙美妇手握佛珠,单含一掌於胸,闭目娴坐颂经。耳听得客座有一白发公公端茶悄问主座之人:“鲁锦的剑法比纳兰如何?”左轻侯:“鲁大师的青铜长剑从不轻易出击。所以风评榜上没有评价,但我见过他杀人……公公尽管放心,最多一盏茶的工夫,江南就会有好讯。”

古金寿方才放心品茶,杯遮其目,仅见两道白眉微动。左轻侯提壶待斟,看那内廷老公犹未喝毕,乃道:“何况,那儿恐怕不只有鲁锦一口剑等著要他命。”古公公饮急了在咳,一时喘不过来,没法儿答茬。

“毒霸金三爷一向也给朝廷网开一面暗中帮忙,纳兰敢用他门下弟子,自会尝到‘用人不疑’的妙处,”左轻侯笑,“圈里人很少有似小白菜、木子那般桀骜不驯了,但他们也好景不长除非学乖,大家都懂得只有与朝廷合作,才有出路可以赚到钱。”

古公公越发咳得上气难继下气,只是欲生欲死:“最近好多天没有人给我进贡银了……咳咳,我在鹰轮国游学的外孙儿可怎麽花差花差呀?那儿上趟茅厕都要收小费呀!”左轻侯连忙过来抚慰,悄塞银票之际,听那素衫美妇忽问一言:“我便不明,何必这麽急著杀纳兰?”

左轻侯也做个不解的嘴形,眼望客座另一官儿:“锺大人的意思。”

那官儿正色相告:“回揽云郡主,比起架势堂如狼似虎的弟子,纳兰父女还算是其中尚有人性的。所以……”美妇:“你是指……”锺大人正色道:“想把棋走到尽,靠纳兰不行,得看田英寿的。呵呵,纳兰一向灌输仇恨,结果他的弟子被教得比他更疯狂。他过时了!”左轻侯闻语喟然:“纳兰若多活几年,总有一天他所煽起的火连他也烧得尸骨无存。”素衫美妇忽想到朝廷不也如此,心为之搐,拂袖欲走,到门口忍不住回眸冷诮:“别以为架势堂每一个人都是田英寿!”

浮云掠过荒祠夜空。李逍遥乍进祠堂便感芒刺在背,不必回头,低瞥一眼即见门里靠墙寂坐一个柱剑的人影。他心头暗跳:“尻,这家夥在这里!”本要提剑戒备,陡省:“我忘了叫灵儿递木剑换给我用。”兀自苦恼,瞥眼忽见另一侧墙影中踞地坐有一人,脸埋臂腕,肘搁膝盖,似未睡醒。李逍遥心念一动,眼盯那人身边的青铜长剑,悄喜:“原来你也在,那……正好抢你剑。”

他正动此念,忽见史翼九躺在血泊之中,心头陡惊,旋即悲从中来:“小史哥……”只道史翼九终是遭了纳兰春树的毒手,一股热血上涌,顿忘其他,指著纳兰说道:“越发叫我看不过眼了,非收拾你不可!”迎著李逍遥所投怒目,纳兰心口又隐隐作痛,乍然阖上眼皮,恍见宽儿在冥冥之中也以同样不羁的眼神瞪著他,仿佛质问:“爹,真有这麽大的恨吗?”

老烈火在旁摩拳擦掌,浑忘自个不行,强撑一股劲儿,朝纳兰又唾:“写狗屁字儿!写了半天才写一个,甭跟这现了。讲写,你写不过‘钦话舍’那帮不要脸的刀笔吏!讲打,你落了单经得起大夥捶麽?不过放心,我们不会乘机捅你屁儿眼,更不屑於捅完之後捏造个子虚乌有的淫像要胁你闭嘴别往外多说……人干的吗这事儿?我噗喂!”他一边怒斥,一边口角流血,却似未觉。李逍遥在旁不禁皱了脸看,暗忧:“真打起来,我可怎麽护住这些老鸟呀?”

纳兰手攥胸前所系小偶儿,不觉五指愈紧,似怕失却,或似祈盼从中获得力量。他眼皮微睁,低语似缈远而发:“小兄弟,我已经给足你生机。”没等李逍遥反应过来,毫笔又扬。何度政虽似对著墙影梳头,其实心神未疏,当纳兰手影乍动,他立有所察,叫道:“似左挂右,其笔必落‘天地否’。”李逍遥一听此是自己所知的易卦方位,不假多思便即抢身先临。

只见纳兰撩起袍裾,劲风带起数笺宣纸。几个老者虽皆动手拦截,恁奈各都伤患未复,功力非比平日,即便硬来撑场,一俟较起高妙手法,不免眼花缭乱,只觉素笺飞舞,宛然雪片冰光。

李逍遥双手飞攫,急施家传“飞龙探云手”抄截飘舞之纸,随抓随撕,其快如电,令人眼不暇接。南宫烈火在旁边咧著满嘴豁牙,笑道:“撞上小孩抢纸玩,教你没法正经写字。”殊不知李逍遥自己也眼睛花乱,只道一古脑儿全撕光了,待听一声娇叫:“当心!他转占‘噬嗑卦’方位了……”李逍遥闻声一愣:“谁呀谁啊这是谁的声音呐?”砰的往後倒摔,胁下裂骨般痛,方知一岔神之间吃了纳兰晃脚倏踢。

纳兰眼光觑定空中一张飘而未落之纸,左右两侧陡起劲风猎然,知是降龙伏虎跃身来袭。他目不旁视,晃身转临“大过”卦位,轻易避过伏虎双捶之拳。间不容隙,旋踵站於“无妄”方位,提笔迎著飘扬之纸,挥就一个“高”字。

字如其境,此时纸飘半空,笔端高抬,不比寻常据桌命笔那般易为。然而纳兰此字却是写得从容不迫,犹如流水行云一掠即构,笔划清晰有致,毫无仓促敷衍之迹。即使在敌对一方,何书生见状亦感心折,不由失声称赞:“好字!”

降龙眼瞅伏虎凝拳不动,才知师弟竟在浑无察觉间又给点了穴道,不由惊怒交加,挥掌便打,喝道:“不信降你不住!”掌到半途,不意纳兰一手旁引,使得那僧掌势失向,却与南宫烈火怒推的掌力斗然相撞,俩躯各自摇晃趋跌,分别倒退甚远,只是眼冒金星。降龙伤势本较南宫烈火为轻,但论功力却是老烈火深厚,相形之下反是降龙所吃苦头颇甚,背撞墙边,脚步一滑即跌,急难定气爬起。

南宫烈火边摔边呼:“何书生,你别光愣著!”何度政不待提醒,早掏破书掷打纳兰眼前,趁碍其视线於一霎,他从书中夹层拽刃飞荡,如变戏法一般,飒飒夺目激芒立时笼罩纳兰春树身形。南宫烈火看得眼眩,且跌且赞:“好哇老何!有你的……日後你不愁没饭,光凭这手变戏法的玩刀手段,哪家园子里都有台可供你登。”

乱刃之间裂纸纷飞扰目,纳兰一时虽觑不清面前是谁,双眉一锁,已知所临何刃,嘿然讶道:“幻剑书盟没死光麽?”飘纸飒飒掠眸,何书生湛然之颜时隐时清,刀声激越间怆然有语:“还在。”一时目眶泪莹,两人乍一对视,忽教纳兰春树恍觉身陷三十六道幻剑之围。

李逍遥不顾肋痛在旁落手拍砖,瞠然赞叹:“哇!也有够炫……”声犹未落,便听洪日庆急呼:“老何当心小无相!”何书生含愤撕卷撩刃之际,蓦地只见纳兰影化万象,身形之快又近乎神明无相。李逍遥徒张大眼看不清晰,耳听得嗖嗖数响,几片碎布过眸。旋即何书生踣地咯血,神气萎然。

“小无相神功!”南宫烈火变色之余,只听洪日庆语声透出震慑之意:“不想纳兰功力锐进如此。”

顷间众皆动容忘语,纳兰缓视半边身躯衫裂十数缝,豁口隐然有乌胄粼闪玄辉。

“墨锁玄胄!”洪日庆见得纳兰衣裂处赫然内罩护胄,苍眉顿蹙。“老何没说错,墨家世代所藏之物被你拐得看来没剩什麽了!”

“我合该继墨大师衣钵,”纳兰信手拂衫,抹去所沾纸屑,眼光低瞥,望定何书生前胸後背各显一道淡淡掌印,旋即掌印悄化无痕。何书生仆地呕血,背搐不已。南宫烈火变色道:“小何,你怎样?不会‘挂’罢?”纳兰脚踏何书生脸颊,说道:“你也算骨灰级的人物。本想留你多活几年,可你的刀法太险!”言毕提笔便欲戳向何书生眉心。

李逍遥见势不好,急忙扑身而上,浑忘自己所持是刀,先前交灵儿换木剑未成,仍持在握。当下猛搠向前,欲阻纳兰笔落。合是他和何书生命大,纳兰眼神既锐,本要施下惊霆杀著。但见李逍遥手持“昆吾割玉刀”,纳兰心念霎转,舍下何书生。“这麽说井添已死?”

李逍遥急欲救那书生一命,浑不理会,只管把宝刀乱挥,要迫纳兰手有所惮。待得腕脉一沈,半臂皆木,怔眸方见刀势已停,纳兰的手正按於他小臂,来不及运力相较,纳兰制他脉门,令其五指张弛,把昆吾割玉刀接了过去,神气轻松,系刀於腰畔,说道:“大家实力相差太多,这麽玩下去没什麽劲。”

李逍遥卯劲仍欲拼搏,口中说道:“好多高手都是这样被玩残的……”言犹未了,照胸便吃纳兰一脚倒掼个大马趴,以他巧极当世的身法竟生不出分毫避念,忽觉面对纳兰那双令人夺气之眼,一切都是徒然。

纳兰清吟:“笔起惊天地、风尽消,笔落泣鬼神、涛亦竭。”老南宫刚骂一声:“破诗!”眼帘里飘笺落地,纳兰提笔微蘸何书生腮旁鲜血,又一字已构:“马”。

李逍遥挣扎又起,自忍伤痛说道:“写了又有何用?你终是输了,邵先生他们我救都救啦。”纳兰闻语一怔,耳听得脚步声响,抬眼便见门口现出五人身影,除了一个双辫儿少女匆匆奔到李逍遥身边之外,另外四人赫然便是邵飘萍、羽云、任书易,以及一个搀扶伤者的少年道人。

纳兰眼光一凛,先听到邵飘萍缓声叹道:“唉,你这样的寻仇真是太过份了!”此人脾气温和,即便身遭架势堂所加折磨致失一臂,对纳兰春树仍无恶语相向,只是眼光含愤,透著鄙夷之情。

李逍遥起见灵儿相搀,先是一怔,未暇责怪她不肯依言先离,眼见门口多了个背剑小道,难抑讶异:“这是谁?”

“贫道重逢,”那小道见纳兰眼光投来,便即提掌微喏,不失礼数。说道:“敢问纳兰前辈何以伤我蜀山中人?”

“重逢?”因见李逍遥满面困惑之色,灵儿在旁悄告:“刚才我在门口就是碰到他了,说是长眉真人门下。”

李逍遥本欲说她几句,闻语顿跳:“长眉门下?辈份会不会高过我?”任书易告知:“没有那麽高,重逢师兄是再传弟子。重逢师兄,快去拜见咱们小师叔,他是庄师叔祖的嫡传……”

那小道刚要过来,李逍遥抬手一摇,随即指向纳兰,说道:“先别来文的,因为有他──”纳兰春树冷然笑谓:“即使长眉老道在此,也拦不下我。”小道听罢眉只微蹙,面含微笑之色未变。任书易在旁不安地望著他,低声道:“重逢师兄,这趟出山,你那老毛病改了没有哇?可得改哦……”李逍遥见那小道神态腼腆,不由皱著脸问:“啥毛病哦他?”任书易看出没改,悲:“他从来不肯打架。”李逍遥一听,差点咬了舌头儿。

南宫烈火哼道:“反派从来都是说话不算数!纳兰,这回倒要看你跳不跳得出这个俗套?”众人都望著纳兰春树,但见他提笔掠眸,扫过一张张脸,说道:“要想阻止我,看你们有没有本事赶在我把最後一个字写完之前,逃出墨宗祠。”南宫烈火一听便倒:“瞅这些反派!”降龙伏虎:“跟我俩比,你也算反角儿。呵呵……”

李逍遥没工夫多话,料纳兰言毕必施更厉害的杀著,急蹦:“别扯了,大家快闪先,让我来盘著他……”灵儿无话,决意陪他一起。然而李逍遥蹦起之後,发现谁也没动。洪日庆扶墙稳躯,叹道:“袁八这一死,纳兰不给个交代,反正我是不走了。”何书生呕著血道:“但我……仍有……一节不解,纳兰为何要留下来陪大夥干耗?”纳兰见许多目光朝他望来,只是一哂:“了结这一切,我想走随时不难。”

此语未毕,檐头残剩的一串风玲珑忽动,宛传不祥之音。纳兰春树举目凝眺,似有所察,又似困惑不解。祠外不时有荒草卷裹成团,燃於野火,随风呼簌掠眸。

史翼九遭纳兰掷剑重创在先,本已渐渐陷入昏迷,那口气将泄未泄之际,突想:“卜兰妮或者范冰饼,还没搞定你俩当中某一个或俩……叫我怎麽咽下这口气嘛!”究竟不甘心,於是又张眼活转。

纳兰望檐忽吟:“却是天凉好个秋!”李逍遥心道:“好个氽!”感到杀机在即,看史翼九未死,一时惊喜不胜,但没忘了萦萦於怀之事,忙叫史翼九掷越女剑给他救急。纳兰提笔写“肥”,此是“秋高马肥”最後一字。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呕著黄胆汁,卯著劲叫:“老匹夫还不阻止他?”南宫烈火本要递掌出手,闻言却怒:“你骂谁?”伏虎:“没听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吗?这是抬著你呢……”南宫烈火方爽:“对,朝代有兴有废,谁都挡不住!你也该听说过什麽叫‘螳臂挡车’!”

纳兰春树不禁笑谓:“在我的巨轴战车之前,当心碾碎了你们这些螳螂臂!”南宫烈火大怒推掌,呼呼发招,口里豪喝:“看我日炙烈掌……咦,‘火’哪去啦?都不炫了。”任他怎生卯劲儿,究因伤患缠身,真气难行,未能发成掌力,劈砰大响,与纳兰交掌於瞬。南宫烈火骨摧而踣,一只胳膊垂将下来。

李逍遥生怕有失,忙扑上前,一只手拖老烈火急离纳兰掌覆之下,另一只手朝史翼九乱打索剑的手势,却忘了跟灵儿要木剑亦可使得。他心分多用,撩飞玄奇腿法耍得绚丽无方,手拽南宫烈火,竟犹有余力扰阻纳兰。老南宫性悍异常,虽伤重难起,仍一口口血痰怒喷,直教纳兰心生杀绝之机,横撩一掌,幻化无相。洪日庆看得真切,忙呼:“当心他又用‘小无相’……”

老烈火教李逍遥:“刚才你爷爷虽然马失前蹄,不过我看出他每番出手或收招,手必攥回胸前那饰物,此是一可乘之隙,就看你快不快得过他,抢在他换招间隙……”毕竟是老江湖,眼光之毒远非初出茅庐的李逍遥可比。

但他提醒未完,纳兰撩掌已到。出道以来,李逍遥从未尝遇这般幻化灭形、无迹可寻的掌功,比起宫九冰冥毒掌的炫丽奇豔,尤为可怕。南宫烈火呼:“不要等他出招,否则就完了!”他在李逍遥耳边大叫,直教脑炸。李逍遥既烦又慌:“嗨!搞不清楚状况只好闪先……”并没依南宫烈火之言硬搏,仗身法之速,拽他腾跃,与纳兰追袭的掌风比快。

灵儿不意随心上人在此地迭见无数惨酷杀戮,只觉喘不过气来,倘非为了情郎强自支撑,几欲晕去。她正愣在一旁,眼见纳兰幻化无相之掌似已笼住李逍遥後心,灵儿心弦直绷欲断。李逍遥虽拖一叟,仍窜避飞快,究竟玄神身法平日没白淬练,此亦灵儿督促之功。此时他心分多用,连催史翼九投剑,嗖一声剑至,犹未接住,未料忙中出岔,肩挨纳兰掌风一带,身躯晃趋欲跌,越女剑堪堪投至,穿透手心。

史翼九吐著血泡问:“接住了没?”李逍遥痛呼之声传来:“尻!你扔得还真准……插著我手了!”

纳兰一只手挥笔无碍,另一只手撩掌摧至李逍遥背後,神虽从容,招数端的急狠难当。李逍遥顾此失彼,顿临生死关头,蓦然只见一剑飞点,宛然轻蜓掠波,纳兰的掌势浑似幻化无相,旁人越想觑破,越勘不破。哪知灵儿心念素来专凝一点,无意勘探别人有何玄机,只为她的心上人递出解危之招,毫不多思便使“剑二”,亦即圣灵剑法中最为空灵至玄的“无色无相”。

一剑既出,众人眼中原本幻化无相的掌势与之相较,忽尔有形。

“破你小无相!”随著洪日庆一声叱喝,李逍遥回眸掠见纳兰掌势刹然而挫,手心与灵儿趋身进击的木剑相抵。南宫烈火尻:“小丫头内力不及,只怕嫩胳膊不保啊!”

果然灵儿之剑刺不透纳兰手掌。李逍遥看出紧急,撩南宫烈火於背後,腾出另一只手,忍痛拔出穿掌宝剑,抬起那只伤手於眼前一窥,透过创口朦胧血膜,依稀只见纳兰五指屈攥,掌握灵儿撤之未及的木剑,他另一只手掠笔飞毫,迎著空中半张飘笺急书“秋高马肥”最末一字。

“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急得口喷血沫:“写字之时,他神注於笔端,瞬间专於一线,正是我先前发现的可乘之机……”此又是老江湖久积经验之见,个个眼光有如毒针专往隙漏里插,不管有没插准要害,对李逍遥当下而言都有如溺水逢蒿。他心念倏动:“一线?”未假多思,势急关头出剑唯凭天赋灵性。

“剑一”纳兰眼帘之纸豁然而破,裂笺处斗现剑芒一豆,乍然恍若粒尘霎显,旋即隐然而似无尘无垢。先前灵儿剑走轻灵,“剑二”虽然破掌不得,却令李逍遥倏得启发。趋进一剑,如走之旁最要命那一点,顷间剑与笔触,交凝一线。纳兰所写“肥”字只剩一划,眼前狼毫迸散,笔管骤摧无存。

虽然武功火候不及,比起内力之浑,李逍遥却谁也不惮。况他所持乃是古越名剑,昔范蠡遇竹林少女所遗,不论是否後世传说,此刃之锐,便纵不及湛卢那般古风蔚然,无疑也是後世罕见。再经李逍遥内力劲催,其势何等凛不可当!

忽然之间,纳兰春树方觉眼前绝非螳螂之臂,而是一对旷古未有的雌雄剑璧。

这一对少年男女双剑分进合击,宛然伴以满园风玲珑天籁之音,摧散一派干戈气象於血字将成未成间。纳兰竟似怔眸未觉,忽尔泪朦,恍见自己少时落难得蒙墨大师收留,随紫烟轩一群少年弟子、男童女伴放鸢於园。

李逍遥与灵儿对视一眼,同时抬眸,只见纳兰所抬双手分绰剑梢,躯犹在此,但似神游物外。碎笺随风飘飞,如枫之舞、如蝶之韵。纳兰眼前似有炽光闪掠,霎间耀亮墨宗祠列代先贤牌位两旁古碑巨篆,他所立两碑之间,分别铭刻“兼爱”、“非攻”浑然巨字。此即墨子利天下、为天下先的精神所在,而不是自私自大、罔顾他人生死祸福。

他仰天憬瞳,长啸声中,头顶积尘纷落,梁间旧匾所横“济世为怀”四个漆褪色黯的字跃然入眸,犹记此是昔年墨大先生手书。

当下圣灵二剑集萃合一,既得灵儿从旁攘护,李逍遥心无所患,“剑一”既成,去势谁堪与抗?只消顺随剑意,非仅纳兰手掌不保,刹那间咽喉亦在剑芒所注之下。便在此时,只觉纳兰满瞳愧疚、隐痛之情,望著他有如重见已故之子,李逍遥怎知他生死一线间想起何人,本就不怀杀戮攻伐之心,眼见纳兰忽似错怪了儿子的父亲,背著人扪泪自忏。李逍遥心头一痛,不禁急荡身形,转剑撩柱,生生消去那一注势如破竹的剑意。

或只因为一时大意,纳兰春树空负一身上乘武功,霎那间几乎连命也送在两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混江湖的少年过客剑下,毋论旁边几个老前辈怎样惊诧忘言,他自己亦难相信。

“棋错一著,便是这般!”南宫烈火瞠然俄顷才想到该唾,瞪著纳兰却呸李逍遥一嘴,骂:“老子指点你怎麽不听,却听何书生这小朋友的?戳他笔有何用,那小玩偶挂在胸前,一剑足以穿他心!”何书生:“听谁的都无妨,赢球就行。”南宫烈火虽唾他满脸:“你懂屁球?”但觑纳兰顷间犹如斗败公鸡,究竟心头快活,不禁揪起何书生翩转而舞,头扭於後,合手杵将向前,步法踢哒有声,乐:“你有干戈我有探戈。”何度政勉力相随,几番欲跌,奄然道:“老烈火,到这地步你还是交代了罢──到底把吾妻胜男拐於何窑?”老烈火怒唾:“蒋介……啊不,蒋胜男是我徒弟,我爱把她藏在哪里就藏到哪里,你管得著吗你?”何度政在他怀里悲鸣:“可她是我娘子……”老烈火又唾:“娘你屁!瞅你现下还不是乖乖瘫在我怀里伊伊啊啊?”何度政挣扎,不意两嘴呶在一起,都愣。

李逍遥捧腹正感好笑,忽觉芒刺附脊之感愈锐。未及回望身後,陡感剑震脱手,与灵儿齐跌在地。洪日庆刚叫一声:“当心他‘夺气’之术!”纳兰春树双膀微振,目中煞芒又返,威然扫目,说道:“我言出必践,给你们一个不落俗套又何妨?”因见人人瞠然不解,纳兰眼望风玲珑摇磕之影,隐感夜幕中森森杀机愈迫,他眉关锁紧,眼觑李逍遥和灵儿两张满是稚气纯真之脸,心头又痛:“宽儿若活到此时,也该似他这般会找女娃子了。”

李逍遥看不出纳兰心念是好是歹,兀自惕然而护灵儿,只见纳兰缓缓伸手,眼光含泪滢然,仿佛面前非乃曾经殊死一搏的顽敌,而是他久逝的爱子。口中喃喃道:“起来罢,孩子!让爹扶你……”李逍遥不觉握住他伸来的手,心亦怆然:“可我没有爹。”

“师父!”後堂忽传一声促呼,跌进一个满身泥污的少年,仆地抬头,见状便即恨眸以瞪:“师父,他……”李逍遥转面见是新关,心头不由打个突。纳兰春树侧目讶问:“新关,怎麽你又回来了?”那少年爬地悲嚎:“撞……撞上了一群黑衣人,杀了江珀师弟,把小姐劫走了!”

纳兰变色道:“怎会……”声犹未落,又见数人抬一锈箱匆匆而入,为首一苍白脸的少年趋禀:“师父,劳你久等了。在殷紫衣旧时闺房里找到这个,想是宝物……”纳兰抬手止言,待那白脸少年闭嘴,他转面扫视李逍遥等,又闭眼聆听风声片刻,说道:“你们趁早走罢,今儿我不留各位。倘在林家堡相见,大家仍是你死我活。”

李逍遥闻言方愣,耳听得纳兰身後闷轰数下,那口锈箱忽闪数管火铳齐轰之芒。他乍以为纳兰手下人不肯放过,终施杀著,怎暇多想,忙拽灵儿到身後,就算急避未及,有他身子相护,谅也能保她无碍。正慌乱之间,忽见那白脸少年扬手急甩一团异雾,呼簌拂向纳兰脸上。

李逍遥惊呼:“小心!”纳兰春树究有不世出的武学造诣,虽说猝出不意,怎容偷袭得逞?但见他抓起袍裾朝面前急挥数下,拂还异粉於那几个抬箱少年脸上,乍沾立倒,瞬即形容枯萎,足见毒性之骇!

变生倏然,未待李逍遥和灵儿明白过来,纳兰扬起之裾倏穿六道弹焰之洞,血溅如飞红一练。左腿挂彩屈跪於地,腰仍笔直如擎岳之戟。那白脸少年本是纳兰门下低辈弟子,此时突然显出高明之极的身法,纳兰回拂之毒竟被他窜身巧避而开,但既漏馅,怎能逃过纳兰飞扼之手,揪按於地,怒问:“金小康,你……”声未尽落,锈箱突然自启,蹦出一个身绑六管火器的侏儒,腾空尖哮如魅,桀桀叫道:“纳兰,看我霹雳六连环!”纳兰头未及转,六管火器齐喷锐芒,说时迟那时快,有人忽扑在前,挺身遮挡六道恶焰所向。

“霹雳堂的雷小儒!”纳兰仅只微哂,信手一掌,那侏儒凌空之躯骤摔,坠於李逍遥身畔之时,已是血肉模糊。这般虚空碎躯的掌力,又教南宫烈火等人咋舌不已。纳兰不看半眼,只是含痛低眸,臂承新关挨铳瘫倒之躯,自晓刚才若非此徒舍死相护,他已倒毙於雷家火连环陡袭之下。

纳兰春树语哽於喉:“新关……”那少年弟子抽搐呕血,手揪恩师衣袖,依依紧攥不舍,眼含深疚之情,嘶声道:“师父,怪……怪弟子无用,没……没能护住小姐!”纳兰便纵心如铁石,此刻亦不免动容:“不怪你!是为师没能好好教你更……更多绝艺。”新关哽呕鲜血,转眼却瞪李逍遥,颤手指他,嘶声道:“师父,他……”这句话他憋了多时早想对师父说,先前碍於紫氅少女所阻,难免郁郁萦怀,此时亦然没法说完。纳兰低目凝注,这名弟子面朝李逍遥,语声寂消,揪袖的那只染血之手徐徐垂下。

李逍遥头一次看到一个英雄落泪,宛似受伤的野兽。纳兰仰面恸然,恍见昔在祁连山,茫茫原野中有童子牧羊,他抱著羊羔走过来,口中悠悠哼唱:“祁连山,草连天,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记得他问:“叫什麽名字?”牧羊儿好奇地望著这个长发披垂的外乡人:“我没有名字。”他身穿土旧汉袍,回乡反似外乡人,闻言而笑:“爹娘没给你起名字麽?”牧羊儿:“我是孤儿,那年打仗到村里,爹娘他们全都……”

“莫哭,”纳兰蹲身给牧羊儿拭泪,凝目注视他,说道:“男儿须坚强。”牧羊儿从此跟随他身後,抱著小羊,怎麽赶也赶不走。纳兰心生怜惜,终是转身走回:“我给你个名字。从此你叫新关。”俯身抱起那牧羊童,同眺雄关横断天崭,穷绝回头之路……

从紫烟轩那双戚然泪眼里,看不到某些人在大都侯门深处端著玉杯窃笑私语:“狗屁,这些什麽草莽英雄!一堆草民,谅他们捣鼓不出什麽名堂,只须与鹰轮番邦化战修和,咱们位子还不是坐得稳稳当当的?”左轻侯本忧金帐汗国反元的战火渐燃渐近,待听古公公这席话,亦感没来由地轻松几分,置杯颔首:“对,现下诸番邦无不畏怕咱们手握终极武力,那就更无忧了。”说完又塞一包金念珠给那公公,供其回第赏玩。

古金寿眼觑左右并无外人,没忘小声叮嘱:“甭让皇上知晓这些,他不喜这般……”左轻侯会意点头,那姓锺的心腹官儿从旁察言观色,笑慰:“他哪有工夫过问那些小杂碎死活?公公尽管放心,属下们嘴可严著呢,这麽一捂一盖,上上下下全蒙著。”公公欢喜一阵,隐忧一回,白眉忽颤,目透不安之虑:“虽是。然而年初我见雪郡主一回,嘿……她这一代倒是越发长成了,猛一瞅身材高过我……呵呵,这妮子!”左轻侯不明其意,陪著笑了笑,但见古公公眼光收缩,如遭针刺,语声陡尖:“她的眼神越似看得穿咱心里想什麽,我这心就越碜得慌!”垂泪一回,忽叹:“唉,怕是好日子不长喽!”

洪日庆、南宫烈火、何度政、降龙伏虎一干人多日伤乏困顿,未及歇养,连番恶斗之下难免伤上添伤,更加萎靡。除老烈火嘴上仍然活跃,其他几个都已不行。李逍遥和灵儿见状担心,忙挨过来验伤施治。蜀山弟子重逢带有上佳伤药,当下取用无话。他们聚作一处,眼光却望向纳兰春树,均是好生纳闷:“架势堂不是铁板一块麽?他的门下怎敢忤逆作乱?”

在灵儿眼里,她只觉纳兰可怜。他炽於仇,伤於恨,冥冥中命运仿佛早就注定。

史翼九舍命至此,本是誓要阻止纳兰兵发苏州,此时突然困惑:“杀了他,真的可以结束一切浩劫吗?”脑子里乍一恍惚,宛似掠现田英寿精悍逼人的目光。

金小康挣扎欲溜,不意史翼九、羽云双双挡住去路。此时夜色越发阴晦莫测,似酝不祥之变。纳兰春树徐徐放下新关的尸体,背对金小康颤抖之躯,问道:“我与你父金喜恶交好多年,你的作为该不是令尊的授意罢?”金小康不由脚步倒退,兢然道:“你别过来,我……我可警告你……”

纳兰起身微拂袍裾,几孔破洞中隐然有乌胄护甲玄光掠目。他转视空箱,语声愈寒:“原来毒霸金三爷也觊觎墨家宝物来著!”金小康口结难言,不停拿眼悄觑出路。纳兰春树虽仍立於原处,那道煞然之影斜注於地,渐伸渐长,迫至金小康身旁,李逍遥见状暗骇:“这是什麽武功,怎麽他的影子可以变长的?”

虽然先前他与灵儿双剑联袂,齐倾圣灵剑法行险得侥,但想那不过是纳兰一时托大,当真与之放对,莫说双剑联手,就算此刻祠内所有同伴一起围攻,谅也不能奈何纳兰春树。若依南宫烈火的指点,或可有一丝希望乘虚而入、毙敌於瞬息之间,然而李逍遥志不在杀、灵儿亦心地仁善,都不愿取此狠著。暗料若再生变,纳兰既已吃过一亏,他俩故技重施断无再次得逞的可能。

一虑系此,李逍遥不禁皮紧,心生惮意:“怎生是好?”趁此间隙,灵儿帮他包扎那只伤手,任书易忙递药说:“师叔试试这个。重逢师兄从山上带来的玄蓉仙露,使伤愈口可灵验噢!”李逍遥此时仍未暇细瞧那小道重逢的面容形貌,本待先谢一声,只听洪日庆叹道:“不想纳兰这等样豪杰人物,竟也为了别人的宝物留耽此地,走了一步臭棋!”纳兰闻言不语,洪日庆方在摇头,何度政奄然道:“不,我想他真正的用意是……是为寻找墨家的‘非攻十二策’攻防秘籍!”

众人闻言皆诧,都没听说世上有此样兵书。“此籍非仅兵书,”何度政摇头徐喟,“其中另有名堂……”虽未多说得几句,却已触及纳兰心弦敏感处,他峻眉一蹙,哼道:“有活路你们不走,却是要留这儿寻死来著!”李逍遥听出语气不善,暗自戒备,情势之迫,本已教他与灵儿喘息难畅,唯盼不再生变,恁料南宫烈火天生性硬,偏是不理己方颓困,咧著嘴骂:“洪安庆你这个孬种!你没胆为袁老八报仇,我老烈火可奈不住隔夜恨!”说完颤身爬起,转来转去寻著纳兰身影所在,冲他怒喷血沫:“袁老八是为我而死,洪什麽庆孬我可不似他!狗养的纳兰臭树,你就算是真的大树一棵,今儿老烈火也要拔你,一把火将你烧得净光……我噗喂!”

纳兰避过浓痰飞唾,却被老南宫骂得心头火起,探手揪起衫襟,沈脸道:“倒要看谁拔谁?”老南宫虽给拽得站立不稳,手亦揪扯纳兰衣襟,死死不放,迎脸怒呸不绝,大骂:“狗娘养的!狗娘孙子……”何度政生怕有失,也爬过去咬纳兰的腿,降龙伏虎左右齐扑,势成拼命之局。

李逍遥看得心跳如狂,只惊:“哇尻……”情知纳兰轻易便能结果这几人,不等灵儿帮他裹毕伤手,连忙绰剑而起,只见南宫烈火不顾裤掉,死拽纳兰不舍,嘴朝纳兰鼻上呸沫,怒骂:“今儿可不是老子们招你惹你,是你们这干龟孙子没来由地跑来杀老子们,连袁老八也被你们害死了……我噗喂你妈!”纳兰春树本来扬掌欲落,李逍遥自忖抢救不及,急喝:“住手!”纳兰斗闻此声,抬目恍见一双不羁之眼怒视而来,一怔竟尔迟疑,迎面吃唾连连,只一皱眉,双臂陡振,几个老叟顿时如遭雷电荡击,全跌了开去,何度政捂嘴叫苦:“他妈的震掉牙了……”南宫烈火跌於其畔,一口痰先喷何书生脸上,骂:“要不是你上次砍我一只手,老子这会儿不就可以一手揪他衣衫、用另一只手掴死他?”何书生还之以唾:“你说得轻易!”

李逍遥不知纳兰心神变化,担心伤害数叟,硬著头皮横剑跃於纳兰面前,凝定“剑一”之势。纳兰浑似未觉身笼何等强大的雄奇剑势之下,只是垂首怔立不动,但见他肩影微微地耸动,两手垂於身畔亦握拳而颤。灵儿暗觉不好,生恐李逍遥有失,提剑上前与他并立相守。

纳兰并未抬眸,只瞪於地,眼帘里双影璧联,知是那剑术精奇的小姑娘又来维护情郎。他心头忽有一股温馨之感掠然浮过,旋即锁眉愈见煞气,说道:“宽儿,你总是跟爹作对!”李逍遥闻言一怔:“什麽?”不觉觑向灵儿,她自感单凭两招圣灵剑法决难克此强敌,低声对他提醒一句:“哥哥,勿忘咱们还有痴心情长剑。”

南宫烈火恨声道:“不要再跟这种人讲仁慈,他连亲儿子都杀……”朝李逍遥挤眉搭眼,催以暗示。李逍遥见这叟眼瞥纳兰春树胸前所挂小木偶,自晓其意,但忖:“难道要救大家,只有用杀的?”心下兀自苦苦挣扎难决,只见纳兰春树双目蓦抬,似受老南宫之言所伤,忽尔有泪,迎著李逍遥投来的目光,心头恸然:“我没有亲手杀宽儿!”一闭上眼,又置於昔日烽火北疆,宽儿在他面前反刃自戮,死於他怀里,犹睁那双不羁之眼。

李逍遥凝守剑式与灵儿相护之时,後背如锥似透的寒飒之感又侵,不由得心头发紧,想起那个柱剑悄坐之人。不知不觉,墨宗祠又陷一触即发之局,人人吃紧,都未察悉夜幕下幢幢影壅,四下里一片森然,许多乌衣儒无声无息地围至墙外,垂手寂候不语。空中流荧闪过,依稀霎显祠外一张张罩著白纸面具的脸,各皆眼神空漠,非似活人。

金小康逮著隙儿欲跑,恁料纳兰春树眼不须望,随捺一掌,往背心按个正著。先前他留在“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身上的掌印甚淡,几难觑清即消去无痕,概因落掌留情,所伤似无大碍。李逍遥想起适才所见纳兰身影有异,留心低觑,未暇瞧清便听啪一声响,金小康撞上墙头又弹坠於地。

纳兰横臂凝掌於侧,眼光含痛,只视地面。李逍遥生怕他突然发难,来不及护住灵儿,悄步踏前,以身掩挡。见纳兰春树又施杀手,李逍遥不禁心头揪紧,说道:“纳兰前辈,杀人的算得什麽英雄?”当纳兰目光投来,他回以不羁之眼,把话说完:“救人的才是!”数叟听语皆默,恍然又见老丐袁和平横尸阶下,至死犹凝那招“见龙在田”,只为护住他生前的吵嘴冤家老夥伴不受侵害。

自从寒山寺初见袁八爷黑著脸出现,李逍遥印象中这老丐非但毫不起眼,话亦不多。便是这样一个人,没有多少豪言壮语,生死关头比谁都扛得住。李逍遥心头一酸:“八爷,逍遥儿连好好陪你喝口茶的机会都没有!”面对纳兰春树这等样可怕的敌人,李逍遥毕竟初出茅庐,不知多少次暗萌退缩之念,自忖不是神明仁圣,岂有不惧之理?可他每回乍动此般畏念,便觉袁和平站在背後,又似往昔在寒山寺一般,绷著脸盯著自己。

李逍遥一定神之下,畏敌之念即消,凝剑不退,只盼纳兰知难而罢。眼见纳兰望著檐外阴沈夜帷,不知是否在回味他所说的话语,李逍遥兀自戒意不减,耳听得墙脚边有声嘶然:“纳兰,这回看你还不死?”李逍遥转觑金小康,看出他吃了纳兰一掌,浑身骨头似碎散殆尽,口里咯血不绝,一双怨毒的眼光却瞪著纳兰,面上浮出得意的狞笑之色。

纳兰忽觉手心异痒,抬觑始见掌肤褐斑点点,密延至腕。不由得一怔,心感骇异:“此是何毒?”未觉他半边面颊也渐布褐斑,每粒皆陷若孔。此状之罕,连赵李二人瞥见亦是憟然。未等李逍遥帮纳兰索取解药,金小康垂死嘶笑:“毒霸门下,死也蛰你一口!”眼珠一翻,就此气绝。

李逍遥心感恻然,但不忍见纳兰春树这样的人物死於恶毒激蚀,收了剑式,伸手欲往死尸身上找解药,灵儿看出有异,忙按他手,颦眉道:“哥哥别碰,他身上都是毒!”李逍遥方自将信将疑,只见金小康翻白的眼珠忽溶,化汁滚淌。继而全身“丝丝”有声,冒出恶臭之烟,整个儿烂失人形,瘫做一堆,乍看这堆烂肉宛如金元宝状。

李逍遥骇然不已:“哇……氽!”犹感不解,只听洪老丐叹:“素闻毒门有一剧恶秘术,名叫‘拜金煮蚁’,死亦遗毒流祸,必殃旁人。想是这般了!”李逍遥听得皱脸不已,拉著灵儿後避,免遭流毒所染。听那老丐之言仍然困惑难明,乃问:“怎麽他涂了满身毒,自己还能活了那许久?”纳兰:“他必有秘法在垂死之时激活剧毒,使沾者同葬。”说完叹了一口气,闭目摇头,似仍不明金三爷的後人何以对他来这一手,然而答案已在那堆肉骸之形。

李逍遥望尸啧啧,忽听南宫烈火冷哼道:“蠢小子,还不趁机结果了纳兰这贼?别让他得隙逼除毒性,反倒来杀咱……”究於刀丛纵横多年,纳兰春树心念转得比李逍遥快,闻声心头登时一凛:“俩个娃儿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玄奇剑术,虽然双璧联珠仍非我对手,可若稍有失疏,不免又遭所乘。”以他的武学造诣,一旦惕起於心,岂容半点余地可乘?

总算李逍遥平日虽浑浑噩噩,临敌并不糊涂,眼光低觑纳兰裾下,陡见那袭投地躯影悄无声息侵凌而来。纳兰身形未动,躯影斗长,似此侵扩之法,李逍遥纵有发觉,一时怎知如何应对,兀慌手脚,耳听得洪日庆、老南宫齐叫:“提防纳兰‘夺气’……”李逍遥尚没听清,那影骤幻如剑形,侵戮无声。

他一惊之下,忖无可抗,提掌急推灵儿肩头,将她送离险境,自仗步法巧捷,腾身倒跃飞避其侵。心头骇异之余,忽惋:“此非寻常手段,除小仙剑之外,必御不得。可惜我的匣中小剑失都失却了……”他哪里想到,就算匣中剑未失,当下他若唤咒从乾坤袋取以御敌,瞬间的失望只会更大。

李逍遥倒跃虽疾,纳兰剑影更速,眼看追及,但听藤箱开启之声忽啷而过,纳兰春树脑後刀光飞烁,正是史翼九憋到此时忍不住出手猝乘。李逍遥见过数番他的驭刀术,晓得厉害,心料纳兰专神驱迫瞬息夺气之剑对付自己,必难防范刀锋飞袭於畔。哪知史翼九乱刀荡落,只劈於地板之上。众人愕望,纳兰不知如何竟移一旁,身上毫发无损。

李逍遥跃落门边,抬眼觑见纳兰春树虽不望向史翼九,裾下剑影却转去向,蓦然悄侵。当下史翼九伤重难以移身,如何避得?李逍遥一见便感心沈到底,欲待出声提醒未及,唯有硬著头皮再返险地,递出一招“追悔莫及”,自忖此招剑法有去无还,最是杀性凌厉,竭力後扯剑势,欲留纳兰一命。

诚如昔日小桃所言,临敌之际他未免想得太多。待纳兰春树迎剑抬掌,双手虚合,李逍遥耳边一阵嗡然激震,急刺之剑中途刹停於顷,虎口顿失知觉,始知即使他把力道推足,亦穿不透纳兰所蓄“小无相”神功无形扼箍之势。

岂由李逍遥转念,铮然一响,宝剑震脱手握,那只绰剑之掌兀自剧震难止,欲待再攫剑柄,却不听使唤。纳兰绰剑於手,虚挥一下,李逍遥咽喉倏寒,唯有骇然急退,仗玄衣秘步之诡,险中得脱。灵儿从旁欲援不及,只听李逍遥叫:“别管我这头,且帮小史防范那见鬼的剑影!”殊不知他这一碍,纳兰裾下剑影暂刹未往,史翼九堪堪保住一条命,被那从不打架的蜀山小道拽扯开去。

李逍遥落步未定,眼见纳兰裾下剑影又长,仍欲侵袭史翼九、灵儿和那重逢道人。他已失却兵刃,徒然心焦无法解危,无意见得自己手中多了一物,正是攫自纳兰胸前的系偶链子,却逃不过李逍遥那双连自己也揣摩不透的快手。想起纳兰一直似甚珍爱此物,李逍遥怎暇多误时候,拎起便喝:“纳兰,看这边看这边……我扔了它!”

纳兰春树即便身中剧毒之时,神色仍然宁定无变,但他欲握链端小偶儿,攥手空空,忽尔变色,闻声投目急觑李逍遥摇晃之手,看清那链子果然易主,霎时惊怒交涌,喝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李逍遥为引纳兰无暇伤害别人,作势便要扔链,口中说道:“想活我就不玩这游戏了。”

不出所料,纳兰变色来攫,势若狂魈一般。李逍遥晃著链子忙退,当下情势之恶,直教洪日庆、老南宫一干人看得心惊皮跳,瞠然忘语。灵儿提剑抢上前去,欲迫纳兰无法追及李逍遥身前,恁料纳兰狂怒之下一反先前之不温不火,她刚抢近,纳兰撩手即揪住头发,呼的一声将灵儿甩翻於地,抬脚踩落。

李逍遥听到灵儿吃疼而呼,顿时不再後退,心头直有火窜:“我看纳兰真是不想活了……”纳兰春树不愿跟李逍遥枉然周旋相逐,脚踩灵儿头颈,伸手朝他招了招,说道:“拿来。”

李逍遥看出此人目蕴杀机,灵儿无疑命垂於顷,他唯叹一声:“算你狠,我输了。”拿链方要上前,觑见灵儿忍痛朝他投眸示勿,他一怔忽省:“我这样上去是多搭一条命。”眼光急扫旁边,定觑那口青铜长剑。说来甚奇,祠中恶斗连场,人人心悬气促,唯此人竟似浑无察觉,仍是埋头臂弯、状若熟睡方酣。

李逍遥夺剑之念又动:“看你睡得跟鹌鹑似的,不抢是对不起你!”步法悄换,手影夭矫飞探,急攫其剑。众人见他眼望纳兰,只道爱侣受制,势已心无旁鹜。哪料此儿天生恁般惫懒,越到险时越玩得精彩,一只手作势要扔那根链子,引纳兰目光急移;另一只手出其不意攫向一旁,声东击西,实乃夺剑。

只道得计,孰料手乍伸半途,青铜长剑已不在那人身畔。李逍遥两眼不由睁大,但感背後芒刺之炙愈寒。他心头顿时怦怦跳起:“尻!忘了後边还有一口剑在等著剁我……”脑帘里霎然闪过一道柱剑寂坐的影子,面前破笠陡抬,那汉子双手分握青铜剑两头,霍然趋身发刃。

李逍遥应念未及,眼见壁上映出背後那人挺剑急刺之影,端的有如迅雷惊电一般。即使昔曾在“侠客山庄”陷身於修、楚两大剑客对峙的青锋之间,那般感触竟亦不如当下来得惊心动魄。祠内原本仍剩数根火把犹燃未灭,斗地里剑风激荡,李逍遥眼前一暗,火光乍然大烁便即尽熄於瞬,墨宗祠顷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剑气纵横,寒芒穿梭,发自他身前背後。

究出不意,倏地身陷激刃穿烁的垓心,李逍遥一时不免手足无措,思及险绝之处,如遭冷水当头浇落,全身顷即汗透,未觉呆若木鸡。他并非怕死,震愕只因灯火乍熄的一霎间,墙壁映影却是那柱剑寂坐的人突然挺剑急刺纳兰春树!

然而剑光乍到纳兰胸前即告刹止,李逍遥念犹未转,便感腰侧衫透刃寒,无须低视即知古铜剑擦他腰眼透衫掠过,从旁横狙,瞬间结束那柱剑青年的一击之势。

此般情势无疑是李逍遥平生所遇之奇。待眼前渐渐适应黑暗,身前背後两个人影已踣。此刻李逍遥仍感云中雾里,只是摸不著头,眼光侧觑,方见纳兰春树手中越女剑梢殷淌。拔出之时,那个使铜剑的汉子颈侧血如泉涌。

荒祠上空雷电阵阵激闪,耀出纳兰春树目光斗然激荡欲泪。他浑忘一切,趋至那个使铜剑的汉子身旁,不觉蹲下身去,握住其手。李逍遥趁机拉起灵儿,退开数尺,转头回望,满心困惑不解:“怎麽回事?”

“纳兰,我是来杀你的,”那汉子手抚颈侧创口,看了看掌间血迹,萎坐墙边苦笑。“你这一剑可要了我鲁锦的命!”

纳兰目里伤痛反较那垂死之人为甚。“先前我虽有疑意,但仍不明……”

“朝廷是……阴险的,”那汉子咳血一阵,手指倒毙於地的新尸,说道:“你这个徒弟已被收买,他明里防我,其实是在蓄势向你发难……咳咳,我杀了他。”李逍遥瞪著那柱剑寂坐之人僵挺挺卧地的尸体,想起那一剑发难的声势,犹感惊憟不已,暗忖换成自己必阻他不下。

“我知,”纳兰春树对此反不奇怪,只望定鲁锦痛搐的脸孔,说道:“老七柳延东见师门有难,仍无动於衷。我亦起疑,但你……”鲁锦双目犹睁,气息渐竭。只觉时光瞬间倒流,思绪重返河西沙场。他随察罕军劲旅冲锋陷阵之时,坐骑中炮堕河,那时他伤重奄奄伏於河畔,创口溃烂痛不堪受,孰料一个素昧平生的敌营中人路过之时施药救了他的命……纳兰虽然不记得了,当年的获救小卒鲁锦却念念不忘。

他头歪一旁,破笠掉地,秃脑瓜上数星香疤印然。内心挣扎斗争至此,终於得脱。

虽有外人在旁,李逍遥此时浑忘拿模扮样,揪灵儿察看她脖颈有无伤碍。小姑娘自有异赋,并未伤著,见情郎如此,反倒忸怩,脸蛋先晕半颊。瞥眼瞟他,看出此儿神情吃紧,她心下暗甜,只垂首不语。

李逍遥脑後突然悄临一影,煞气凛凛侵然。他犹未觉察,洪日庆提醒不及,不顾有伤,急忙抢上,发掌拦阻。待听交掌之声啪然,李逍遥才知有险,回眸掠见洪日庆跌步踉跄,背撞龛笼,香烛祭品摔了一地。纳兰面孔微转,低哂道:“洪老丐,当下你功力不剩几成,何苦献丑?”

洪日庆闷哼一声,强凝步桩,含掌欲待再蓄真气,脸色却更憋然,脚下倏滑,一交坐地,再起不得。众人见他神情大变,都吃一惊。老南宫更忖:“当下我辈众人之中,恐怕功力火候最深者,除我便数老化子。他打不胜还罢,却怎地连站也站不稳?”任书易、重逢连忙上前搀那老丐,重逢一探脉间,眼光登变。

纳兰春树仰面冷哼:“你们来帮林天南,与我对抗真是不自量力!姑念洪长老德高望重、为人心口如一,不想你来日在林家堡陪葬,我废了你的武功,帮你把老命保住,好生养老去罢!”众人闻言一怔,齐望重逢小道,只见他收回探脉之手,蹙眉道:“好厉害的夺气功夫!乍交一掌,竟散了洪前辈身上内力……”

李逍遥闻言才知果真,不由得又惊又怒,痛惋因己之故,居然害得洪日庆功力皆失。纳兰春树语毕转面,趁众叟均受震慑,谅一时无人胆敢再撄其锋,手伸李逍遥面前,沈声道:“拿来!”见此人功力可畏至斯,李逍遥心头也慑,不由自己地想把手中链坠抛还,但又踌躇,怎知纳兰取回此链,会不会仍欲为难众人?他究是年少识浅,只道有链在手,便可乘机要挟,後退一步,迎著纳兰凛凛威煞的目光,说道:“只要你答应不留难此间众人,不去祸害苏州百姓,我就把链坠还你。”

此话甫刚出口,连自己都觉幼稚。果然纳兰一听便即冷笑:“凭什麽跟我叫价?”语未毕,裾下剑影斗长。李逍遥回回看见都骇,当下亦无例外,慌忙把灵儿推向一干同伴那边,急叫:“让我多缠他一会儿,你们先走!”嘴上忙碌,脚下步法毫不含糊,仗玄衣秘步之诡,连避纳兰春树剑影所侵。

眼见纳兰如此之强,任书易早骇,在旁只是悲:“走?怎麽走得掉嘛!”那重逢小道从来怯战,一听忙道:“不打了是吧?不打就找我,路子我有……”任书易只是将信将疑地望著他,但见那小道双袖微扬,地上多一纸鹤,不过眨眼工夫,其大逾丈许,足以乘得多人。任书易低头一瞅,又悲:“纸的!”羽云勉力提手掴其腮,冷哼:“闭嘴。”待任书易含悲闭嘴,羽云伸脚踢了踢纸鹤,恼道:“纸扎的怎麽坐人嘛?”

重逢手挽邵飘萍先搭将上去,转头催道:“快坐上来,全都闭眼,随我诚心齐念‘黄鹤一去不复返’……”任书易将信将疑地骑到重逢背後,手没忘了扯灵儿袖角,扁著嘴曰:“是‘黄鹤楼记’哎,这篇我背过……师婶你快坐上来。”灵儿只顾回望李逍遥,说什麽也不肯撇下他在此独与强敌周旋。任书易扶洪日庆等数叟全挤到纸鹤上,降龙伏虎分蹲两翼。老南宫死活不肯上,羽云欲来拉扯,反挨此叟唾了满脸,老南宫骂:“甭理我,我要跟纳兰拼命……”不意重逢随手一指,点他腰後若干穴,没法动了。羽云趁机还唾一嘴,抱将上鹤,何度政在後边催:“放他坐到我这边来,好让我一路吐他个够……呵呵,这回看你老南宫怎麽还口?”南宫烈火气得仰天乱唾,如下雨一般,人鹤皆湿。

李逍遥尽展步法与纳兰兜圈儿,瞥见那堆人全挤纸鹤上催声不迭,他忙叫道:“灵儿你快跟他们走,到後山等我……要不,大夥儿且到船上,过会儿我赶去那边会合也成。”灵儿只是不肯,众人催得急了,齐点她穴,从後边拽将上去。任书易指南宫烈火身旁空位,唤道:“师叔你快坐上来,这还有位子。”

李逍遥在纳兰剑气侵凌下兜了几回鬼门关,究竟心怯,著地一滚,抄起先前纳兰置於鲁锦尸旁的越女剑,一个箭步冲到纸鹤栖处,抬脚欲登之时,口里没忘问道:“挤这麽多人会不会超载呀?”何书生依偎著史翼九,苦笑:“似此纸鸟儿,单坐一人我看都超重了。唉……”李逍遥告慰:“没事儿,这定然是‘公仔书’有提的控鹤仙术,整支军队坐上去都跑得动。”

灵儿见他跑来同搭纸鹤,方缓下心弦,恁料李逍遥一只脚还没落稳,脑後倏现纳兰侵然之影。众皆惊呼:“好快!”李逍遥不必回头便感杀机迫脊,心蹦至嗓儿眼,知不可待,反撩一招“无力回天”,剑掠背後,口中急喝:“你们先走!”恃有越女剑之锐,此招究是凌不可当,非仅纳兰不得不旁掠丈外,剑风荡及,鹤翼亦裂一缝,降龙叫苦:“尻,我这边翅膀蹲著玄乎了!”忙拽老南宫衫裾,靠众手齐扯僧袈,堪堪爬稳。豁一声响,纳兰击掌震垣,碎砖满祠激射。

李逍遥一咬牙,索性把链坠戴於胸前,乱挥数剑,引纳兰无暇招呼众人,展动风魔身法,且退且叫:“纳兰,这边这边这边……”纳兰春树本要一掌震碎那纸鹤,寻声便即转觑,眼见亡儿昔时玩偶挂在那少年襟前,顿时心为之迸,红了眼道:“小贼,你是找死!”语声未毕,脸色忽转惊愕,从墙影但见纸鹤竟然果真腾空而起,直逸夜穹,此景之奇,端未尝见。

李逍遥亦仰头撮唇而呼:“哇啊……真的行哦!重逢师侄,回头须把这招教给你师叔我,不然……”啪一声,却是纸鹤飞得急了,翼撞垣顶残梁,伏虎摔将下来。李逍遥忙抢在纳兰挥掌之前,一个倒挂金钩,发足飞踹伏虎屁股,内劲斗送,将他又蹬回鹤身。伏虎在夜霾缈处拍胸呼惊:“汗!好险……”声犹萦耳,影踪已杳。

虽是纸鹤,一飞冲天之时,撞及残梁败柱,竟尔震壁如摧。足见那小道重逢控鹤之功委实非弱。李逍遥看得玄乎,不免为鹤背上诸人徒捏一把汗。纳兰春树突然探手飞攫而至,便趁他不备。李逍遥脚踏“坤为地”,斗转“地雷复”,溜溜转了个坤宫八卦,仗身法之奇,避了开去。瞥见纳兰裾下剑影又长,兀自吃惊,恁想身边砸落数块崩石,阻乱他脚下转寰余地。

李逍遥看逃不脱,刚叫声苦,纳兰脚扫乱石,劈砰踢飞,无物可挡他道,直逼而来,眼光如欲活撕了李逍遥。顿教他愈慌,不由地乱撩数剑,盼迫纳兰退却,两人功力相比究是悬殊太甚,纳兰赤手入刃,按他臂肘,李逍遥剑势立挫,筋为之僵,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他慌将起来,想起乾坤袋中或有扰敌之物,急欲取而掷之,待得落手摸了个空,才吓一跳:“尻呜……”

他怎知腰间百宝囊何时丢失,一时心凉到踵,无暇多想,尚幸脚尖勾著地上青铜剑,平日练就一副灵活身手,纵无大成,危急关头毕竟不甘束手待毙,趁纳兰伸手摘他胸前所挂链坠小偶,李逍遥抬足撩起青铜剑,纳兰眼前登时寒芒侵烁,乍见地下有锋撩将上来,下意识地移步旁避。

“原知怎样都伤你不得唬你不住,”李逍遥哈哈一笑,挣手得脱,绰定双剑,上身微伏,分臂一剑高撩,一剑低斫,足跟溜溜急转,旋如风陀螺般,临险创生半招现时仍莫明所以的乱剑著数,趁纳兰凝目而观、未暇侵逼,李逍遥乱舞双剑倒退丈许,仍是上身微伏,蓄剑埋势,以防强敌突击。

其实他双手握剑艰难,徒摆虚式而已,心下早已慌煞,眼见纳兰负手凛立於垣石纷坠之间,端的气定如岳。李逍遥猛然似有苦水欲呛将出喉,暗惮:“我日……这家夥怎麽这等‘弓虽’法?同属‘天下第六’的林天南我是没见过,不晓得该有多厉害,但眼前此人恐怕比燕辉煌、关东强雄都差不多,跟他打,我是没盼头!”眼光悄移门外,心归一念:“不如溜──”

纳兰看剑微哂:“你以为多了一把剑,就能撑得下去吗?”李逍遥自知撑不下去,嘴仍充强:“好比你当年对抗察罕大军,没那麽容易认输。”以纳兰的眼光,自能觑出他剑式中的虚弱之象,本已缓步逼近,闻言却不自禁地怆然垂叹:“不认也输了。”李逍遥一怔,见纳兰眼眸微潮,目含沈痛之情,“我的军队仍有斗志,奈何八郡先降,不待士卒死战,易帜伏地迎敌入城。到头来,我们成了无主的孤军,为谁作战?”

“你只不过是个千夫长这等没权威,”李逍遥心头莫名感慨,不由给声唏嘘。“上边要降,原也由不得你……”

纳兰抬面时眼神骤凛,恍现烽火干戈於瞬。“但若纳兰一息尚存,此仗便没打完。”

李逍遥心头一阵惊跳怦然,不自主地绰剑伏身愈低,眼光乱寻,未见“乾坤袋”遗失何处,越发慌神儿:“尻……”未及抬眸,斗感微袂掠颊。李逍遥只顾游目觅地,刚察不妙,衣衫倏紧。他心蹦至喉头,转面即触纳兰一双锐目凌视。此时欲挣已迟,耳听得纳兰冷声喟然:“不管你与傲家有何干系,碍著我的战车只有碾得粉身碎骨。”李逍遥虽骇仍咦:“战车?你真有吗……”

纳兰手劲陡吐,将他推顶门边墙角,两躯急趋之间,连教头顶崩石落地砸空。李逍遥方未喘透一口气,颈肤微痛,纳兰摘回他挂於襟前的那条链坠珍偶,紧攥於手,握指成拳,抵於李逍遥胸口,本要猝发内劲震碎他心脉,两人於惊霆闪电中目光交触,李逍遥睁眼待死,不料纳兰春树一迟疑间,拳力竟未发出。

李逍遥怎知纳兰春树霎时突然想到何人,乘此难得之机,强凝一股真气於顷,斗发修罗气动之术,激起郁积已久的“天罡战气”,大叫声中,骤然震开纳兰揪衣的手,哱一声衫裂,他步法飞换,从纳兰跟前挣身退跃。

纳兰倒是未料此少年身蕴如此强大内力,不由一怔,讶然而望。李逍遥死里逃生,吃吓已甚,换步不停,退到祠外犹喘不过来。因见祠中光影悄移,担心纳兰仍不肯休,李逍遥生性平和,不愿枉然乱拼,为免纳兰春树上林家堡寻仇之心不死,欲待言明恭硕良、泉纯一死因与林家父女无关,孰料口未张启,纳兰春树晃身即至,迫到身前。其势之疾,岂容他言?

李逍遥突然间气为之促,显因先前他所催激的强劲战气竟燃起纳兰一腔斗杀之心,顷时他已没有活路。念犹未生,掌力已临。李逍遥只凉到底,徒睁惊眸但见空中霹雳击庭,青石为裂。他只道必殁无疑,心下一悲:“灵儿、老婶,我……”掌风呼簌急凌,乍笼他躯,耳际忽有语声苍然:“天下第六的纳兰,竟在这里欺凌弱小!”

劈砰一声闷响,有黑影从李逍遥身後倏窜而出,迅即与纳兰春树对交一掌。

绝望关头不意死里逢生,李逍遥只如作梦也似,究仍浑浑沌沌。但见两道掌力相撞於顷,纳兰春树上身微摇即定,与他对掌的那人却不住的倒退,受其小无相神功瞬间激震,全力相搏之下非仅刹不住步,连头上假发亦飞,却落於李逍遥的秃脑门儿上,歪歪戴定。

籍借闪电烁庭,李逍遥陡见那黑衣人瞽目秃顶之容,认了出来:“尻,老苍龙你……”心中百惑难解,怎知“八百龙”群豪当中最为行藏诡秘的这位苍龙老大因何跟踪自己,遇危临难之际又为何挺身相救?

李逍遥越发喘不过气,心下似省反惑:“是了!在姑苏城外我便觉被人跟踪,可是回头又看不见盯梢之人,本以为是‘舔甜’,原来另有其人……但他此时为何自露行藏帮我化险为夷这麽古道热肠?”老苍龙跌步退至李逍遥身旁,未觉口角血丝垂淌,探手取回假发自罩脑瓜儿,一时抚胸促喘难定。李逍遥看出老苍龙气色堪虞,连忙扶他,不由感激的道:“老苍龙你……”

“八百龙!”纳兰春树提掌平胸,因感气行无碍,方道。“怎麽连你们也来寻个粉身碎骨?”

老苍龙日前曾在枫桥渡与纳兰交过手,自忖非敌,哼了一声,把李逍遥推离身旁,急道:“走!进城後记得去双塔见我师姐……”因觉庭间杀机犹森,老苍龙不理腹内气血激涌之苦,勉力蓄掌以待,虽看不见纳兰所在,面孔仍朝其躯,端是毫无昏糊,沈声道:“纳兰,跟我打罢!”

“你老了,”纳兰春树微哂一言,悄然晃过老苍龙身畔,仍阻李逍遥去路,未待凌步逼近,忽闻异声破风诡恶。他背朝废垣,回首不及,但当李逍遥抬目惊望,陡见大片飞羽朝庭中嗖嗖密射而来,疾如恶夜流魇,稍映於眸便难忘怀。有纳兰身影遮挡,李逍遥一时尚算无虞,他念生霎刻,发掌把老苍龙推入一道败墙後头。老苍龙所站之处立时聚羽密不留隙,足见情势之险!

暗处儒影幢幢,纳兰乍觉杀机早已悄布,数不清的飞羽暗针弥空已至。此时李逍遥与他同时都想起鲁锦临死之叹:“朝廷是阴险的!”纵然未明何以两人同有此感,瞬即均处於漫空流羽飞袭之下,以纳兰本领之高,因猝未及防,亦同李逍遥一样面笼死色。都感似此森密杀局,从所未遇。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个片刻前犹然殊死搏斗的敌对之人同时伸手欲把对方推离死地,两掌相交,都被各自内力所震,跌步难定,兀自气血翻涌,遑谈从容避离险境,反而同处於密羽侵射之下。若非急殆关头两道黑影分别扑身而来,各护一人,墨宗祠便是纳兰与李逍遥同葬之地。

弥空飞羽虽极密急,却只稍瞬即过。耳际风声乍寂,庭前又添烈血新殷。纳兰春树垂目觑定血泊中一人,胸怀热涌。“秦豪!”

那汉子後背集矢密然,仆於纳兰脚下,凝一口将散之气,仰面说道:“千夫长,原……原谅我!”纳兰浑然未觉森森黑影悄围,蹲身握著秦豪血染之手,一时哽然无语。秦豪本想强撑起身,恁奈气力突失,搐倒於地,依依不舍地望著纳兰春树孤独的身影,不觉泪流满颊,嘶声道:“千夫长,真想陪你……陪你再打一仗!”纳兰搀他立稳,两人并肩齐对满园儒影,他只望著秦豪。“你一直在我身边。”

群儒逼至十数尺处,不由都刹步难前,纷觑纳兰裾下斗然激盛的八道剑影,无不骇然失色。秦豪裂嘴想笑,一口气却喘不上来,立身而绝。死时不忘犹留一言悄嘱纳兰:“千夫长,快去找回英罗小姐。”

李逍遥只来得及回望一瞬,耳边掠风急骤,身不由己被扯著飞奔入林。待得老苍龙松手放开他腕脉,甩著手方要埋怨一句:“你拉我溜啥?”老苍龙岂容多言,心感後边杀机追凌未去,断然道:“来不及了,记住我这套武功。”说完,不顾李逍遥转何心念,微一沈凝,便在夜林雾苍处演练一路掌法。

李逍遥怎明其意,皱脸道:“不要了吧?这会儿我没心情……”老苍龙凝招冷哼一声:“你拳掌功夫糟透,单逞几招乱剑何望得成一代宗师?”李逍遥本是一俟学掌练拳便觉头疼,常思自己无此天赋,每存得过且过之心,闻语一阵憋苦,嗫嚅道:“不是……可是纳兰……”老苍龙在林雾时浓时淡处垂手而立,冷哼道:“这时候还想著敌人!”

李逍遥仍欲推诿分说,心系墨宗祠,本想趁老苍龙不备,飞奔回去,无意间见到老苍龙後背钉满流魇飞羽,始吃一惊:“尻!老苍龙你……”老苍龙抬手悄抹嘴边血丝,说道:“我有苍龙战甲护身,没事。”言罢振肩,果然沾衫之矢纷纷落地,後背并无血迹可见。

李逍遥惊魂稍定,摸胸道:“还好……”老苍龙不知为何稍耽片刻气息又促,察觉这小子无心学招,皱眉说道:“时不我待,这路掌法我师姊不会,为免失传,我这就使一遍给你看,学不学由你。”不待李逍遥多言,他便缓缓演示招数。李逍遥究是记性过人,乍一定睛便即认出,乃诧:“咦,这不就是你在侠客山庄使过的‘八荒龙爪手’麽?啧啧,记得老修和玄一真人都被你这几爪子打得鸡飞狗跳,果然有够厉害!”

“好记性!”老苍龙心中暗喜,面仍绷严,冷哼:“哪来这许多废话?再不学只怕来不及……好生看著,我把这路武功演给你瞧,能记下多少算多少,到了你手里,爱叫什麽名堂那也由得你。”

“他怎麽这样猴急哦?”李逍遥看老苍龙如此煞有介事,难免暗引为异:“赶著去投胎麽?”眼没顾瞧老苍龙示招於前,低头瞅清脚下黑蓬蓬一团物事原来是假发,忙捡起自戴头上,乜眼看老苍龙那秃脑门在雾中若泛青光,李逍遥心里好笑:“连假发都掉地忘捡了,这老头还真是忘性大过大头佛。”

老苍龙停招说道:“这麽急,我恐怕只能演一趟。以後怎样,全凭你记性,若多学到几招,於你日後必有用处。”李逍遥戴著假发,点烟於嘴,咕哝道:“哪来这麽多废话?都不知道你怎会这麽好心跑来教招的……快耍呐,等你玩过了我还得赶著去救急呢!”

老苍龙揪他後脖,怒道:“我耍了这半天,你到底有没用心看?”李逍遥扶稳假发,曰:“看啦……只是耍得太慢,看不出有多精彩,不如你再耍一趟急的?”因觉他如此惫懒,老苍龙本就脸色不善,闻言几欲蹦跳:“浑小子,这个时候你还当好玩?既然看了,那就仿照我先前所示之招演练一趟给我看!”

李逍遥苦起脸道:“不要了吧?我觉得这等做作不好意思哎……”虽欲推诿,待见老苍龙眼光不善,究怕挨揍,李逍遥忙道:“好好好,就耍……不跟你纠缠耽时候。”老苍龙听罢脸色稍缓,徐徐放开他衣衫,摸出一个薄册子,郑重嘱之:“此是拳经,好生收著。”李逍遥手接拳谱,眼却盯著老苍龙取册时半露於襟的一本厚籍,不由问道:“只舍得给本这麽薄的,那厚的书是啥好物哦?”老苍龙拉脸道:“少废话,快耍给我瞧!”

李逍遥奈不过催,只得依言去耍那路龙爪手,但想:“你眼瞎都瞎了,怎麽看嘛?耍你也看不到!”心觉好笑,此话几乎冲出口边,尚幸见机得快,生生刹转舌头,却问:“为啥对我这等好哦?本以为你会恨我跟灵儿伤你眼睛……”老苍龙翻瞳怔立片刻,面颊皱皮抽搐,忽叹:“恨是恨的,但……後来我发现……总之……”李逍遥不知他何以吞吞吐吐,愈惑:“後来怎地?”心生奇想:“不会又把我当成你儿子吧?不对,凭你这岁数,难道我是你孙子?”

老苍龙怎知他又转何鬼念头,自思心事,叹道:“有那麽多仇恨撇不开,岂非连作鬼也不安息?”李逍遥想到纳兰,心中暗拿他跟老苍龙比较,忽尔感触丛生。走几步,转头又望,只见老苍龙背靠树干,颤巍巍伸手递来一物,李逍遥低眼见是药瓶儿,嗅鼻一怔之余,顿时大喜过望:“耶,是酷奶奶让我盼了许久的灵丹妙药哎!”老苍龙忍痛之面微挂笑意,温声说道:“虽不知太妃为何换下罂粟伏蛊丹,却放你一马。这些虎豹之丸纵无毒性,於内力增长亦有补益,然而一时不可多服,免生隐患。”

不意老苍龙对他如此友善,李逍遥难遏心中惊奇,咦咦之余,忽有一问:“什麽‘太妃’?”此言问得突兀,便是要引老苍龙一时漏嘴,哪料老苍龙闷哼无语,李逍遥等不来回答,惑然抬目,只见老苍龙手指自身护胄,促息难继,低声说道:“苍龙战甲,你……你拿去穿。”李逍遥怔道:“那你……”忽感有些不对,乃趋近而觑,方见老苍龙衣领浸血已溢,顿惊:“我尻,穿著战甲,怎麽还……”侧头近瞧,原来老苍龙後颈深嵌一枚寒羽流矢,项露胄外,终是难防周全。

老苍龙撑至此刻,气息将竭,凭靠红枫兀立不倒,面朝李逍遥,临终缓遗一语:“把掌法练……练给我看。”李逍遥一时哽咽忘动,经日迭遇伤逝,至此尤悲不可抑,垂泪半晌,不觉跪於老苍龙面前,磕首诚拜,心道:“我便是不明,但……”俄顷想起一事,抬头瞧向老苍龙襟露之书,倏尔念动:“这麽厚……”忍不住取出一瞧,血染屝页,映瞳赫然“功过录”三个触目惊心之字!

早惑老苍龙何以百般回护於己,李逍遥心头久积之疑,不意答案竟在此籍。他泪朦於眸,恍见老监千家驹提灯悄候雾里,面色虔诚不改生前,默默等待老苍龙前来相伴……

霁夜寥籁之中,若闻诗吟:“阴壑烟霞辉草木,古祠风雨送蛟龙。”

“苍龙战甲还是留给你自个儿罢,老前辈。”念及老苍龙於己有恩,李逍遥怎忍心刮剥他的衣物,拜毕起身,擦干眼泪,看老苍龙的秃头蒙了一层薄露青霜,虽感不舍,仍把假发还戴於老苍龙头上。想起一事:“老苍龙曾说假发在什麽道九号买的?到时我也去搞一顶更帅的。”

他正要挖土安葬老苍龙遗骸,想到墨宗祠,不禁心神难定,暗思:“不知纳兰春树落单会遇何险?”忍不住按剑回望,想去看看。又不忍弃老苍龙尸体於野,只得收拾心绪,用青铜剑挖坑作冢,打算先安葬老苍龙,再回返墨宗祠,若得有命,顺便寻袁和平等人的遗体一并入土为安。

在一些妞儿眼里,他行事虽有些婆婆妈妈,所虑却不失周到备致。此般性格概受老婶、洪大夫自幼熏陶,即使少些利落,未觉有何不妥。毕竟乡下出来的李逍遥,不比江湖刀口边缘厮混惯了的人。正如卖草鞋的刘皇叔毕竟有别於宦门子弟曹阿瞒。

挖坑未成,四下里草声簌簌微响,悄现数袭乌衣儒冠身影,只道这少年不觉,其实屡经劫火洗炼,李逍遥的机敏应变之能今非昔比。他手捧一抔土,拾剑未及,面前踩落一只白底乌靴,抢先踏定长剑。李逍遥知有敌至,倒不慌张,心头忽尔愤恨:“便是这夥狗崽子,害死了苍龙前辈!若不是他舍命相护,当时我也‘挂’了在墨宗祠。”

他并没抬头,只问:“杀了纳兰春树?”旁边有语低哼:“非我族类,他早晚都要死!”李逍遥正想这话是何意思,右首一人捏起他手腕,拨弄寒玉环,笑道:“陈三,瞅我没看岔了眼罢?二郡主吊下暗花悬赏要杀的人,居然是这等样一个形貌可憎的小家夥!”有几颗头凑来观看,李逍遥依然不动声色:“罩张白纸盖住脸,大概就不会显得形貌可憎了。”

有只脚踢李逍遥腮,脚的主人恨声道:“傲三郡主那等国色天香的妙人儿,不想竟遭这种奸人所污,实是令人恨煞!”李逍遥嘴角流血,仍不发作,心下已是明镜一般:“不料识得寒玉环的人还真多!想是傲霜的格杀令生效了,连这夥小蚂蚁也想要我命……”

“什麽小蚂蚁?”另一边有手痛掐李逍遥耳,提剑欲割,那儒生怨毒的道:“京里的哥儿们等闲想多瞧傲家那小妞给个笑容都不遂愿,却被你这号低贱烂货沾够了便宜!放有二郡主密令在此,正好让我们整死你!”

李逍遥仰打个哈哈,手捧之土突然泼洒而出,只道那提短剑的儒生势必应声而倒,恁料泥土乍扬近脸,那儒生手展一卷黄绢轴挡於面前,随著一声低嘿:“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劲发於轴,悉数荡开泥土,反拨李逍遥面孔,若非闭眼及时,他那抔土难免要害栽自个儿。

那儒生後跃数尺,拉开卷轴忽诵:“奉天承运──圣旨到!”等闲这般做作突如其来,难免要令人陡吃一惊,或肃然起敬,或俯首称臣。那儒生偷眼一瞧,见李逍遥面不改色,腰板仍直,居然咧开嘴乐:“假传圣旨来著?”儒生顿时蹙眉不已,斥:“瞅你这样儿的就不是个顺民,却是仗了谁的势?”口中斥责,袍下起脚狠踹。

“倒要看你们仗了谁的势,”李逍遥来个脚对脚,斗然发力,将那儒生蹬退数十尺远,眼见此人竟仍拿桩立稳未跌,方才暗吃一惊:“难怪狐假虎威,倒也有几下子!”几个儒生袍裾飞扬,一齐发腿围踹李逍遥,李逍遥本可跃身避开,但一转念,决意来个硬碰硬,先教这帮人吃些苦头。他使出风魔神腿,劲运足端,并不取巧,劈劈砰砰数通绕圈儿对脚互磕,众儒究竟内力远为不及,待李逍遥收腿时,个个捧著疼脚蹦跳开去,一时痛哼四起。

李逍遥就势立起,左手捋裾结腰,右手微伸,摆个经典候教门户。不知不觉,这便多少有了些宗师气度,仿佛有袁和平、老苍龙这群老前辈在後边撑腰指导,决不容宵小得了势。七八个儒一时面面相觑,似因先前没料想此秃儿有这麽难对付,吃了亏不免著恼。李逍遥诮然问曰:“後悔不叫多点人来?”最先发话那儒:“你又不是纳兰春树,光凭我们几个跑出来就够了!”

李逍遥淡淡一笑,谅他们一时不敢冒进,便转身继续挖坟,以免徒耽时候。当他弯腰挖泥之时,背後乌影疾至,有儒跃身飞蹬。不意李逍遥脑後长眼一般,後踹一脚踢入怀里,此又风魔腿法再显神威,那儒虽是专擅北腿,但怎敌玄衣神隔世真传?啊呀一呼,搁树上了。

最先发话那儒变色道:“大家别跟他对脚,咱用手!”李逍遥趁这会儿工夫又多挖尺许深,闻言只觉好笑:“凭你们这样儿的,用鸡鸡都不行。”倏听脑後袖风急至,簌簌响成一片。瞥地上倒影,知众儒发掌来袭。李逍遥不擅拳掌门道,一见便头疼,本要以风魔神腿铲却,眼觑老苍龙遗容犹凝期盼之色,他突然转念:“苍龙前辈至死都想看我学了多少龙爪手真传。我岂能不遂他愿?”

他生来怕学拳掌功夫,其实并非不行,仅是心头自为之碍。不论昔时老婶传授“飞龙探云手”,还是日前锦瑟教他“天山六阳掌”,抑或早年智冠先生的“野球拳”,他都学得不慢。只因生性懒散,且好习剑,反以为学不来掌法。斯时出於感念老苍龙恩德,决念在此叟遗体跟前复练一番“八荒奔龙”神功,以酬逝者遗愿。

会当有儒欺近,不待李逍遥多想,接连发掌急袭他腰背,促而不乱,端亦显出名门家数。李逍遥寸步不让,就势将手捧之土斜洒而出,那儒又似先前那般展开卷轴挡开扑面之泥,口里喝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念这一套套华藻,李逍遥自是比不过,可他也有自己一套,随口来句土辞儿:“烟暖房屁暖床──你还真能放!”

儒:“梅残犹有傲雪枝──你是高攀不上了!”逍遥:“有你们吃豆腐,没你们也不嚼豆。”儒:“这样啊?人贱不知贱,孰不知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率水之滨皆皇臣,没你份儿!”逍遥:“见著松人压不住火,见著能人直不起腰──就是你们这样儿的。”儒恼:“贫上了是吧?厉行仁政,有如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哄你回归了咱再折腾你!”逍遥乐:“知道你们坏,吐肝咱都不信你!”儒大骂:“歹人!再敢还嘴,别怪我们治乱不得不用重典了!谁叫你‘黑’?”逍遥:“你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光看见我黑了。”儒斥:“诬蔑!朝廷怎麽说都是君子之过,有如日月之蚀。再敢顽抗就坚决粉碎你!”逍遥笑:“少来了!谁不知道你?有枣没枣三杆子,人堆里抡板子──拍著谁是谁。”儒辩:“谁说的?咱是‘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情为民所系’,好著呢!番邦都夸咱好……”逍遥乐:“你是要搏谁夸才叫称职呐?别搞得像是割了jī巴敬神,神也得罪了,自己也疼死了。”儒怒:“太皮了你──丫养的!”

虽然嘴上唠著贫辞儿,双方拳脚没耽也打得热闹。李逍遥好不容易按下数番想要飞脚踢人的念头,连使飞龙探云手法,飒飒撕下白纸面罩,教一干白面儒生现了形也跟没亮相似的,望过去一片惨白脸色。李逍遥啧:“难怪番邦瞅你们顺眼了,猛一瞧养得跟白人似的。都变样儿了!”

众儒老羞成怒自在料中。袖舞骤急,李逍遥耳边呼簌劲风愈炽,掌影密不透隙,直教他眼花缭乱,忍不住又想飞脚铲却。但思老苍龙遗愿未遂,自己也盼试一试“八荒奔龙爪”临敌运驭的威力,乃依记忆逐招演练,初时生涩不畅,又当群敌环伺之中,使招时但有迟缓,非但截不著拳,反而屡挨拳脚,身上吃痛不胜,每欲放弃,恍觉老苍龙负手在旁掠阵督促,一咬牙又挺了下来,却仍运招凝涩,怎麽也快不起来,遇到难处或记不牢的变著,变招越发混乱失措,方才後悔:“这就怪我自个了!当时要好好用心记下老苍龙演示的每一招变化,此刻临敌应对又何至於狼狈至斯?”

他自顾怨怪於己,殊不知老苍龙所传本乃平生绝学精髓所在,临时授艺又赶得匆促,未暇细析精授,李逍遥本来就连学武的入门师承亦无,初习这等高深武功岂有一蹴而就的道理?似此变化繁复无比的辽东上乘手法,短时候里能记住不少招式已属难得,况且他未能有暇好好阅习老苍龙所赠拳谱,加上两手带伤演招,以一敌七,乌衣儒各皆身手不弱,怎麽说自有诸多不利。尚幸他有龙虎山真元护体,内力又甚浑厚,挨打倒无大碍,只垮不掉,偶尔恼起,倏发飞脚踹裆,反令儒者吃他不消。

有儒骂:“说过用手,你小子怎麽使脚啦?无耻之尤,正是贱民不知贱!”李逍遥看其气急败坏,心感好笑:“我有说过这话吗?”但既有心把新学之招演练到位,便不多辩,说道:“不用脚也成。”众儒放下心来,各使眼色,李逍遥只道仍是乱打一气的格局,背剪那只新伤之手於腰後,仅伸一只手立定门户严阵以待。心想:“老苍龙在这里看著,我不能叫他死也蒙羞。”

呼飒一响,乌衣儒散占七星方位,各摆架势。李逍遥兀自看不明晰,两儒倏地踢沙扬面,趁机疾扑而来,抢扳他手,臂掌翻晃如蛟蟒之箍,喝:“分筋错骨!”李逍遥见势凶恶,忍不住又要起脚踹人,总算生生刹住,仗家传快手匆促避招脱箍。这时儒阵变化,有影悄踞“官鬼寅木”方位,与另一儒所临“官鬼卯木”对应,乘李逍遥顾前忘後,齐取卷轴半展於地,落手唰唰抹帛发射寒羽流针抄袭他背梁要穴。

李逍遥听风知袭,想起老苍龙之死,足见此般流魇暗针袭人之毒,既惊又恨,但未及避,又有两儒蹑身封阻他转寰必取方位,齐伸卷轴,半道里吐刃烁然,使开剑法近距搏杀。这般配合默契,亦令李逍遥难免吃紧,尚恃身捷手快,不遭所算。他撩手於後,五指连连夹住数枚飞羽流针,冷哼一声:“还给你!”唰地回射後边两儒,反击之劲何止强胜十倍。

两儒见来势猛急,落手刷针对射未及,连忙举帛展轴,横挡於面前,齐念:“天子门生,精英尽收。”李逍遥回掠一眼,但见回射之矢竟嵌於两轴黄帛之上,二儒上身震得後仰,飞羽却穿帛不得。李逍遥亦讶:“好帛!”双脚夹剑,跳身唰地掠刃,逼退二支卷中刃。犹未蹦足落地,分筋错骨手又到。

李逍遥心念电转:“先前怎麽没想到,八荒龙爪手与老婶教的飞龙攫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所差者,一刚一柔而已。”乍想到其中不无共通之处,两儒各展分筋锁脉手法,齐从“未土”、“丑土”方位扑身飞袭。间不容缓之隙,李逍遥没让机会从自己指间溜走,斜探一爪,乍似飞龙探云,中途却变神龙掠八荒,後发先临,隐含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切腕抹脉,骤粘上臂,立消分筋之势於瞬。那儒惊欲变招,李逍遥变掌为爪,拧手翻腕,但闻哢嚓之声迭起,四只儒手齐折,李逍遥既入门户之内,岂容敌退,逸然反转手背,化抓为拂,内力驱至掌端,撂二儒於地。

此时李逍遥已略窥其理:“我家妙手讲的是快诡阴柔,老苍龙的龙爪手则是刚劲沈猛,先前弄不清二者分别,所以发力驭招不对,抓不著疼处。”既知妙窍,不由心情斗畅,索性揉合家传手法的快攫之妙,融於八荒龙爪手的猛打猛截之中,反手再拂一把,迎著两支疾戳腰眼的卷轴剑,掌擦边缘,斫於二儒手腕,又听两声哢嚓,二儒失轴而呼。李逍遥反转手背掴翻一个,晃腕旋探,闪攫另一人咽喉,便在劲吐指端,欲碎喉骨之际,李逍遥心头一凛:“我这是怎麽了?”尚幸转念省悟得快,急收指力,方未扼杀那面如土色之儒。

顷间连伤四儒,余下三人一齐变色矍然:“片刻之间,这小子武功激进!却是著了啥邪?”李逍遥飒然收势,凝摆一手微让,立回候教门户,微喟一语:“不要满口正邪大道理!谁是谁非其实很难说。”眼光移觑,只见老苍龙本来至死犹睁之目不知何时竟尔闭阖,面上似凝欣慰之情。

李逍遥见状一怔,若有所悟,不禁悲慨丛生,拜於老苍龙遗体之前,诚心默谢:“苍龙前辈,不管你本来是何人,几番维护之德,逍遥儿已无从回报。况你传此绝艺,令我毕生受益非浅。请受三拜!”第一拜磕下头去,不料啪的一响,老苍龙原本靠树直立的遗体竟然朝他屈跪而下。李逍遥顿吃一惊,怎明其故?

脑後劲风斗疾,他低眼瞥地,见三儒之影齐临。一时心情愤激,浑忘历来怀柔本性,倏然反手攫向身後,哢嚓抓碎一儒飞蹬的脚踝,冷然道:“不是说不用脚麽?”那儒痛呼而跌,另俩虽吃一惊,仍不肯善罢甘休,只道李逍遥必是著了那老尸邪灵庇护,分出一人绊住李逍遥,另一儒却挥剑乱劈老苍龙尸身,口中狂喝:“叫你邪!劈烂你……”

李逍遥心中大怒,本要抢身护住老苍龙遗体,那儒发指急戳胸口穴门,欲使分身无暇。李逍遥看出指法精妙,倒也没敢怠慢,仍使八荒龙爪手,因怕不太熟练,招中混入锦瑟所授似是而非的无忧手法,斜掌切腕打脉。那儒顿吃一惊:“大内的门路!”竟似识得厉害,不等李逍遥手至,忙掠身飞避。

李逍遥心中一怔,但未及多思究里,横身挡於老苍龙遗躯之前,喝道:“行事没有分寸,那就别怪我打得不讲分寸!”他胜在手快步捷,从来後发先至,抢在那儒再次挥剑砍尸之前,拳捣胸腹,不意使出幼年所习“野球拳”的乱球破门路数。其时内力激盈,即便随手一拳,又岂同凡响?

那儒堪落一劈,剑身忽折,方吓个跳:“好大的邪劲!”李逍遥摧碎剑刃,拳势未减,状似野球拳的乱打著数,暗里却不知不觉地溶入了苍龙手法,当那儒发指打脉时,他反捺一下,生生磕断儒者腕骨。劈砰一声响,拳捣肩窝,那儒嘶叫未成,半身瘫翻於红枫之下。

李逍遥捏拳而呆,顷间忽觉:“苍龙前辈传我这套手法,用来对付林家父女的独门指功似乎也是一般有效!就算仍敌不过武林盟主林老豆,至少他女儿以後是欺负不了我啦……”於此节方只懵懵懂懂,未及深思,眼帘里黄卷飞扬,间有锐芒烁至。李逍遥看出卷轴里剑路诡恶,本想拾剑拍之,顷又转念,仍使老苍龙手段,撩手拍折刃脊。

那儒虽然变色,但竟不退,仍挥卷轴照头乱打,变换钢鞭招数。李逍遥并不硬格,忽作推掌之式,仿的是袁和平绝招“见龙在田”。那儒悲呼:“连降龙十八掌你都会,到底何方神圣哦!”却不知李逍遥压根不会“见龙在田”,只是徒具虚形,唬敌而已,趁那儒吓一跳,斗然跨脚踩入门户,扰乱下三路,拳势斗吐,呼的打胸。那儒面无人色,慌忙举轴拉帛,往面前展卷一挡,李逍遥捣拳如中败革,也吃一惊:“真的是好帛纸!”

那儒发力展卷,弹开李逍遥拳头,嘶叫:“天子门生,所向无阻!”李逍遥恼:“三成劲打不透你,那就再加三成!”拳力再发,仍击横亘之帛,砰地大震,卷帛应声深陷拳窝儿,正中那儒生腮帮,捶碎下巴,望後便跌。

李逍遥握拳回首,只见身後跪伏二儒,逃走不及因怕挨打,最先亮相那儒惶声道:“大侠饶命!小人冯俊扬……”旁边的磕头流血,哭:“小人陈俊侠。”俩儒齐乞:“饶了我们罢,反正就这麽回事儿。”李逍遥冷哼:“听你们的狗名就知道不是干好营生的。”儒:“对对,我们不是好人,专好干那为五斗米折腰的勾当……”李逍遥蹙眉道:“还跟我耍贫是不是?”二儒忙求:“没没没……小的们是‘钦话舍’的奴才,此番前来原乃凑数,都怪那‘侠王’不好,他最坏!总之,只求大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回头我俩定然写邸报夸你。”李逍遥笑:“不糟踏我都好了,指望不上你们嘴里吐啥好牙。”儒:“没有……我们嘴里绝对能吐象牙。”逍遥俯而视之:“哦,那先吐两根象牙来看看。”

俩儒面面相觑,都觉难办。李逍遥笑了笑:“牛皮又吹大了罢?得,我也不苛求你们这样儿的。”俩儒正自惴然瞎猜,只见这少年指了指旁边的坑,说道:“干活罢,干完了才许走。不然我一拳就叫你俩吐牙。”俩儒都惊,唯有装驯埋头苦抠泥坑,应证了李逍遥先前那句俗语:“见著松人压不住火,见著能人直不起腰”,此即世间一切势利之徒的通病。

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4)

两儒见来势猛急,落手刷针对射未及,连忙举帛展轴,横挡於面前,齐念:“天子门生,精英尽收。”李逍遥回掠一眼,但见回射之矢竟嵌於两轴黄帛之上,二儒上身震得後仰,飞羽却穿帛不得。李逍遥亦讶:“好帛!”双脚夹剑,跳身唰然掠刃,逼退二支卷中刃。犹未蹦足落地,分筋错骨手又到。

李逍遥心念电转:“先前怎麽没想到,八荒龙爪手与老婶教的飞龙攫其实万变不离其宗。所差者,一刚一柔而已。”乍想到其中不无共通之处,两儒各展分筋锁脉手法,齐从“未土”、“丑土”方位扑身飞袭。间不容缓之隙,李逍遥没让机会从自己指间溜走,斜探一爪,乍似飞龙探云,中途却变神龙掠八荒,後发先临,隐含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切腕抹脉,骤粘上臂,立消分筋之势於瞬。那儒惊欲变招,李逍遥变掌为爪,拧手翻腕,但闻哢嚓之声迭起,四只儒手齐折,李逍遥既入门户之内,岂容敌退,逸然反转手背,化抓为拂,内力驱至掌端,撂二儒於地。

此时李逍遥已略窥其理:“我家妙手讲的是快诡阴柔,老苍龙的龙爪手则是刚劲沈猛,先前弄不清二者分别,所以发力驭招不对,抓不著疼处。”既知妙窍,不由心情斗畅,索性揉合家传手法的快攫之妙,融於八荒龙爪手的猛打猛截之中,反手再拂一把,迎著两支疾戳腰眼的卷轴剑,掌擦边缘,斫於二儒手腕,又听两声哢嚓,二儒失轴而呼。李逍遥反转手背掴翻一个,晃腕旋探,闪攫另一人咽喉,便在劲吐指端,欲碎喉骨之际,李逍遥心头一凛:“我这是怎麽了?”尚幸转念省悟得快,急收指力,方未扼杀那面如土色之儒。

顷间连伤四儒,余下三人一齐变色矍然:“片刻之间,这小子武功激进!却是著了啥邪?”李逍遥飒然收势,凝摆一手微让,立回候教门户,微喟一语:“不要满口正邪大道理!谁是谁非其实很难说。”眼光移觑,只见老苍龙本来至死犹睁之目不知何时竟尔闭阖,面上似凝欣慰之情。

李逍遥见状一怔,若有所悟,不禁悲慨丛生,拜於老苍龙遗体之前,诚心默谢:“苍龙前辈,不管你本来是何人,几番维护之德,逍遥儿已无从回报。况你传此绝艺,令我毕生受益非浅。请受三拜!”第一拜磕下头去,不料啪的一响,老苍龙原本靠树直立的遗体竟然朝他屈跪而下。李逍遥顿吃一惊,怎明其故?

脑後劲风斗疾,他低眼瞥地,见三儒之影齐临。一时心情愤激,浑忘历来怀柔本性,倏然反手攫向身後,哢嚓抓碎一儒飞蹬的脚踝,冷然道:“不是说不用脚麽?”那儒痛呼而跌,另俩虽吃一惊,仍不肯善罢甘休,只道李逍遥必是著了那老尸邪灵庇护,分出一人绊住李逍遥,另一儒却挥剑乱劈老苍龙尸身,口中狂喝:“叫你邪!劈烂你……”

李逍遥大怒,本要抢身护住老苍龙遗体,那儒发指急戳胸口穴门,欲使分身无暇。李逍遥看出指法精妙,倒也没敢怠慢,仍使八荒龙爪手,因怕不太熟练,招中混入锦瑟所授似是而非的无忧手法,斜掌切腕打脉。那儒顿吃一惊:“大内的门路!”竟似识得厉害,不等李逍遥手至,忙掠身飞避。

李逍遥心中一怔,但未及多思究里,横身挡於老苍龙遗躯之前,喝道:“行事没有分寸,那就别怪我打得不讲分寸!”他胜在手快步捷,从来後发先至,抢在那儒再次挥剑砍尸之前,拳捣胸腹,不意使出幼年所习“野球拳”的乱球破门路数。其时内力激盈,即便随手一拳,又岂同凡响?

那儒堪落一劈,剑身忽折,方吓个跳:“好大的邪劲!”李逍遥摧碎剑刃,拳势未减,状似野球拳的乱打著数,暗里却不知不觉地溶入了苍龙手法,当那儒发指打脉时,他反捺一下,生生磕断儒者腕骨。劈砰一声响,拳捣肩窝,那儒嘶叫未成,半身瘫翻於红枫之下。

李逍遥捏拳而呆,顷间忽觉:“苍龙前辈传我这套手法,用来对付林家父女的独门指功似乎也是一般有效!就算仍敌不过武林盟主林老豆,至少他女儿以後是欺负不了我啦……”於此节方只懵懵懂懂,未及深思,眼帘里黄卷飞扬,间有锐芒烁至。李逍遥看出卷轴里剑路诡恶,本想拾剑拍之,顷又转念,仍使老苍龙手段,撩手拍折刃脊。

那儒虽然变色,但竟不退,仍挥卷轴照头乱打,变换钢鞭招数。李逍遥并不硬格,忽作推掌之式,仿的是袁和平绝招“见龙在田”。那儒悲呼:“连降龙十八掌你都会,到底何方神圣哦!”却不知李逍遥压根不会“见龙在田”,只是徒具虚形,唬敌而已,趁那儒吓一跳,斗然跨脚踩入门户,扰乱下三路,拳势斗吐,呼的打胸。那儒面无人色,慌忙举轴拉帛,往面前展卷一挡,李逍遥捣拳如中败革,也吃一惊:“真的是好帛纸!”

那儒发力展卷,弹开李逍遥拳头,嘶叫:“天子门生,所向无阻!”李逍遥恼:“三成劲打不透你,那就再加三成!”拳力再发,仍击横亘之帛,砰地大震,卷帛应声深陷拳窝儿,正中那儒生腮帮,捶碎下巴,望後便跌。

李逍遥握拳回首,只见身後跪伏二儒,逃走不及因怕挨打,最先亮相那儒惶声道:“大侠饶命!小人冯俊扬……”旁边的磕头流血,哭:“小人陈俊侠。”俩儒齐乞:“饶了我们罢,反正就这麽回事儿。”李逍遥冷哼:“听你们的狗名就知道不是干好营生的。”儒:“对对,我们不是好人,专好干那为五斗米折腰的勾当……”李逍遥蹙眉道:“还跟我耍贫是不是?”二儒忙求:“没没没……小的们是‘钦话舍’的奴才,此番前来原乃凑数,都怪那‘侠王’不好,他最坏!总之,只求大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回头我俩定然写邸报夸你。”李逍遥笑:“不糟踏我都好了,指望不上你们嘴里吐啥好牙。”儒:“没有……我们嘴里绝对能吐象牙。”逍遥俯而视之:“哦,那先吐两根象牙来看看。”

俩儒面面相觑,都觉难办。李逍遥笑了笑:“牛皮又吹大了罢?得,我也不苛求你们这样儿的。”俩儒正自惴然瞎猜,只见这少年指了指旁边的坑,说道:“干活罢,干完了才许走。不然我一拳就叫你俩吐牙。”俩儒都惊,唯有装驯埋头苦抠泥坑,应证了李逍遥先前那句俗语:“见著松人压不住火,见著能人直不起腰”,此即世间一切势利之徒的通病。

李逍遥虽恼这些乌衣儒的下作行径,然而他毕竟不屑於纠缠,除非对方再犯上来,否则气消便罢。毕竟胸怀磊落,明知此辈小人日後得隙必会报复,可他并不是只会欺软怕硬的人,从来敢作敢当。待那冯、陈二儒扮乖挖冢,他返身坐於树下,守候老苍龙遗体於侧。此时虽感疲惫,手仍不时颤抖,犹似抓攫之势未收,欲遏不住。

又歇一会,那股愤怒之气方始渐减,手颤稍缓,但未尽消。眼望老苍龙尸身,默默悲哀俄顷,想到这门“八荒奔龙手”自己初习不过十中一二,俟有所悟,融入李家快手诀窍,仅依老苍龙所授门道发力使招,临敌居然有偌大威力,倘非自己内功已可收发随心,势必造下更大杀伤。既明此理,从今而後,他习练此路刚猛手法更多地钻研收敛之窍,以免愤怒时或会管不住自己的手劲。

自幼未获机缘得习正儿八百的拳掌功夫,仅在离家之前老婶传以“飞龙探云手”,对敌并无致胜用处。而後虽蒙锦瑟教了一招掌法,纵然妙用无尽,毕竟支离不全,未得其趣。至此,李逍遥除了风魔神腿之外,平生头一回有了成套的拳掌武功,心情自是振奋难言,对老苍龙越发感激。诚然,他想不起早年硬天师亦教过一招“盘根错节”,只是没学得像模像样,便似初识世事时,跟村口编篾的神经汉智冠先生学的“野球拳”一般懵头懵脑。

他歇回些气力,俩儒挖坑仍然不成,想是从没干过这般力气活,四只嫩爪摆哪儿都不得劲。李逍遥徒耽心焦,忍不住过来帮忙。起身时见到脚边插有小羽箭,其镞尖细若纺衣针也似,旁边蚁尸可辨。他拾矢一瞧便知端的,冷哼道:“淬毒来著,蚁虫稍近尺内都活不了,难怪中人必死。连苍龙前辈也难逃一劫……”

既有此悟,回想往日曾在“侠客山庄”亲睹老苍龙毕显神威,若在元气充足、两眼不盲之时,便纵剧毒暗箭料难奈何於他。然而他失明在先,又伤於纳兰春树的“小无相”掌力之下,神龙护甲之功已发不成。加之年迈衰弱,陡遇乱箭突袭,一心只顾掩护旁人,终是不免出漏遭乘。李逍遥渐思得豁,鼻子却又酸然。

那俩生怕挨打,抢著供陈:“都怪‘侠王’丁老贼不好!这些流魇飞羽最是恶毒,连朝廷也不屑於轻易搬用,除非万不得已……”李逍遥不禁冷哼道:“什麽‘万不得已’,你们从来是不择手段。”手拈羽针又瞧了瞧,看那俩儒走的是不打自招的路数,便问一句:“怎麽个恶毒法,说来听听?”俩儒往往从最坏处忖度人,觉他脸色不善,必有恶毒手段加身,为免挨苦,忙供:“太恶毒了,丁建阳这厮真是人间败类!”李逍遥:“我不需要听你们恶毒攻击别人,单说这暗箭。”那俩相觑一眼,抢答:“回老爷话,此是丁贼独出心裁发创之物,毒哦!你看那老尸,死後仍跟寻常无异,因为发箭必取要穴,镞端细孔里的毒汁并不外盈,单只检验血,看不出丝毫中毒迹象,然而你就不知道了……呵呵!镞入穴位,毒性便凝注穴脉深处,悄蚀肝脏,外表无变。只要插著人,他就别想活,任凭你有天大本事,就算强如傲家兄妹那般,早晚也有一天……”说到此处,忽觉失言,赶忙刹舌。

俩儒偷眼觑颜,暗觉这少年并未听清後边几句,方才放心。李逍遥拈箭发愣片刻,忽问:“这毒箭怎麽搞得恁般复杂?”儒:“回郡马爷话,全因丁老贼这歹人心歹!忒歹哦他……朝廷早想连他也塞进罐子里去,让满罐的毒蝎子狠狠地咬他才叫痛快!这贼!”又偷窥一眼,因见李逍遥蹙眉不喜,俩儒连忙言归正题:“哦,是这样的……他自居大侠,可又总想使毒害人。怕人说他使淬毒暗器这等卑鄙,是以设计了此类毒箭,无非瞒天过海、欺世盗誉、障人耳目什麽的。”李逍遥笑了笑:“你们手法倒差不多。”

俩儒忙申:“没的事儿!朝廷早想为民除害,搞掉丁建阳这恶贼!回头你等著,哪天咱出邸报先批臭他,把他跟毒鼠强等同……”李逍遥没耐烦听这等废话,蹙眉看矢又顷,忽问:“刚才你们叫我什麽爷?”俩儒齐谄:“哎,大家都知道了……虽说有些家庭矛盾暂没理顺,但谁私下里不说小爷你早晚是要入赘傲家,当那三郡马爷,堂堂正正地上傲雪床,那时不用偷偷摸摸钻山洞搞什麽‘穴居’了。呵呵!”

只道这通必拍得舒服,不料李逍遥皱眉说道:“谁说我要做她郡马爷?嘴里不干不净,当心我让你们吐牙。”俩儒方觉错拍马脚,一齐吐舌,没敢多言招扇,埋头装作努力挖坟状,挖的虽是安葬老苍龙的坟坑,惶惶然却像是掘他们自家衙门的墓穴。

李逍遥莫名地心烦意乱,说不清为何,本有许多该问的要紧事他却忘於脑後。怎知俩儒所言不尽不实,此番前来江南,分明是“国学坊”好手尽出,即使“流魇飞羽”这门恶毒暗器果真出自“侠府”制造,然而丁建阳如何驱策得动这许多官坊中人?李逍遥究竟涉世仍浅,只道二儒所供无讹,一时未能洞察其奸。

每当思及傲雪,他便难定神,只更心乱如麻,不禁又盼再与她相见。虽然相见亦是又一次离别的开始,徒增愈多烦恼而已,可他究是抑按不下相见之念,同样说不清为何。耳边痛哼呻吟之声未绝,越发令他心绪不宁,看那几个受伤的乌衣儒满面苦楚色,李逍遥不忍视若无睹,起身去帮其疗伤,想起“乾坤袋”已丢,倍增痛惜烦恼。一时难以想明何时没了这宝物,虽说良药尽在其内,可也难他不住,只往四周转了转,返时采得止血、镇痛诸般草药,所谓“识者不难”即此。

他手痛未消,先顾不上为自己料理伤处,迳来医人。几个伤儒只道必有毒刑施加,都警然而缩,甚而有人兢声发问:“你……你想干什麽?”李逍遥看丑态在眼里,不禁既感好笑又可怜,晃了晃手中草药,说道:“像你们这样的,若撞於保保哥手上,那时叫苦也不迟。”诸儒都骂:“王保保自命清高,对待自己人这麽不留情面,早晚一天叫他栽跟头!”李逍遥恼道:“既然有劲骂人,那我先不急著医治各位大人了。尻……我自个痛这儿都没顾著呢。”儒:“你没牌照,这麽冒失替咱医治,万一医死我们怎麽办?”李逍遥从未遇过这等样人,失笑道:“这样啊?那你们痛著吧,啊?”众儒见他转身欲走,都急:“回来回来,给你个机会锻炼锻炼就是。”李逍遥苦著脸曰:“可是我怕医死各位老爷反遭怪罪呀。”儒:“我们不怪你。痛著呢,快下手罢!就你话多……”逍遥扁嘴曰:“可我没牌照哎,乱行医是要抓地!”儒:“这就立马颁给你──甭多话。”

李逍遥意外领牌到手,左看右看,不禁悲喜交集:“家婶!逍遥儿今起竟可挂牌执业了,真是作梦也想不到会是这般快……哎,对了。你们这官章真的假的呀?怎麽啥牌照不问哪行当随随便便都颁得出来哦你?”儒:“今儿老爷有求於你,自然得一切从简从速,否则你这辈子都别想排得上趟儿领著它。有牌快医罢,别废话。咱这是集权搞法,自然是啥章咱都盖得成!只要想──”李逍遥方恍:“是这样啊?”

趁李逍遥忙於施药,一儒咧歪嘴问:“尻,你使的这是啥药啊,痛死老爷了!”李逍遥只道是真,惟恐觅错药材出岔,忙凑头看伤,急问:“真的?我看看怎麽回事……”旁边儒者撩起袍裾,扑簌罩头捂按,顿教昏天黑地。不等李逍遥挣脱,冯陈二儒忙从坑边跃至,发掌急拍他腰背要穴,恁奈李逍遥内力斗激,非但伤他不成,反震木了手臂。冯俊扬急呼:“插死他!”先前装痛那儒抬手拈出一支毒魇矢,照李逍遥头颈狠狠戳下。

李逍遥怎料稍有疏忽竟遇生死凶险,势急关头猛把脑袋撞入那歹儒怀里,那儒怎吃得消,毒矢未落便跌翻草边。李逍遥忙要挣脱那罩头盖脸的乌裾,怎知冯陈二儒分候两旁,一齐发脚踹他裆下,立时吃痛倒地。

众儒欢呼:“搞定这小歹贼了!”冯俊扬抄起一支毒矢,朝李逍遥翻滚的身躯追刺,眼看要中,忽见李逍遥滚到一株树下,身上霎然多了一只旖旎之足,璞趾微踮,悠悠踩定他身。陡然目睹这等样中原罕见景像,几个儒都愣。随著那条白光溜溜之腿从树後伸晃所摆各种勾诱姿势,诸儒眼为之眩,竟似顷刻著了魔般,各皆冒烟嫋然。旋即痛嚎齐跳,忙不迭自拍衫上扑扑乱窜的火苗儿。

树後那脚绷直,随即收势缩进枫後,李逍遥携根宝宝正翘首呆望,只见树後另一侧晃现嫩手,有语嘻然:“炎杀!”

李逍遥顿省:“小舔甜又来了!”讶念未及转过,已有数儒应声焚化於顷时大炽的异焰之中。依小甜甜历来的性子,自然要赶绝余患,不留旁枝杂叶生扰。当她眼瞳里幽焰似烁,李逍遥欲阻不及,忽见这妞儿腰结之物赫然竟是自己所失的“乾坤袋”,不禁诧声大叫:“尻,这是我的!”甜甜嘻他:“啥子我的你的分得这麽泾渭!!”语未迄落,李逍遥已扑身急攫而至,小妞儿“哦”一声低呼,蹦足忙躲。趁她炎咒稍止,冯陈二儒得以死里逃生,连滚带爬溜入枫林深处。

以小甜甜的滑溜劲儿怎让李逍遥捉著?她蹦於枫影幽荫之下,没漏了撩来一句嫩嫩的腻声俏语:“回回撞到你总是挺尸哎,有没搞错啊?”李逍遥裆胯犹痛,毕竟二儒踢的不轻。一捉未著,便难再继,闻言乃哼:“回回撞上你才让我倒霉呢。”小甜甜兜迷藏道:“偶为你牺牲色相哎,还这麽没良知哦!”李逍遥:“你?这就有如过年看小鸡,光有盼头没吃头──嫌雏。”妞嗔:“雏就不能吃吗?”逍遥悲:“舔甜!拜托你别总是跑来挑逗我行不行?因为‘葛格’一看到你这等小的辣椒就晕……”

小甜甜笑呵呵:“少美哦你!偶哪里有胃口来挑逗你呢?”逍遥恼:“那你还来?还把毛都没有的鸡爪子踩我身上……”小甜甜从树叶间隙伸足撩他底儿,稍晃即收,教李逍遥逮不著,但闻她笑语燕然:“才没兴趣逗你呢!偶是回来问你呀,这小袋子里是不是有宝啊?怎麽偶打不开口子哦?都用尽法子了哩。你快告诉偶嘛!”李逍遥怒:“你偷都偷得走!”小妞儿嘻:“灵儿姐姐下的系箍咒罢?用的是偶们苗家也会的小法术哦,难偶?”李逍遥一怔方道:“那你怎麽会解不开袋口?”甜甜噘嘴:“她坏嘛!又加了一道你们汉家的锁箍咒啦,偶又不会蛇狗山的解密术。”李逍遥又愣一下才明:“蛇狗山?哦,是硬天师的龙虎山到她嘴里走型了……原来她之所以奈何不得又跑回来找我,纯因不谙‘乾坤咒’之故。嘿嘿,终究拿不走我袋子里的宝藏。”

他这边正转念头,小甜甜抢先发球曰:“你敢不教会偶开这袋子,哼哼……”李逍遥知她鬼主意多,一旦缠上必无宁日,甚至以伤害灵儿要胁,那就更加糟糕。往此节稍想便急:“尻!非逮住你不可,谁跟你谈价?”不等那妞儿听清,他立展身法兜转树後来捉拿,小甜甜恁料如此之快,惊呼:“尻!来硬的?”且说且蹦,从他手边一窜即离。

只道此儿必追不舍,哪料李逍遥突然刹步不前,小甜甜百忙里张望一眼,见他凝手含势,沈声道:“舔甜姐果然身手不凡,堪称当世头号泥鳅并且是雌的那种。可你忘了在下本来有个绰号越发可骇……”妞儿半张脸探出树边问:“你是哪颗蒜啊?”逍遥仰天憬然,负手出现在她光溜溜的臀後,浩声曰:“实不相瞒,在下素有玉树临崖独酌蟾宫飞月摘星本村第一快手空空儿逍遥子之称。”小妞美目顾盼乱寻:“你在哪里啊?”逍遥:“我在你屁股後边,准备指出你刚被蚊子叮过的左臀上殷然留有三五粒红疙瘩。如你需要,我这有万金油……”

小甜甜乍然一愣,忽惊:“哎呀!偶……”李逍遥目送她慌乱地缩身蹲入树丛里,并不急於追将入去,抬起手上一团衣衫筒裙,自瞧而叹:“没想到随手一抓居然抓出这种结果,你还有何话说?”小甜甜一手遮胸一手掩!,蹲於树影幽密之荫,瞅明身上仅余“乾坤袋”系於腰肢,舍此竟尔未剩寸缕,登时眼圈一红,不免又惊又恼,语带哭腔嗔道:“怎麽搞的哩!坏哦你……”

李逍遥仰望曦空,正告之:“当下是谈价的时候了。要不要交易哦?不然哼哼……”啪一声脆响,甜甜反手拍股,灭一趁机袭扰之蚊,红著眼圈儿道:“偶从不受要胁地!”逍遥料有此著,乃不慌忙:“那好,为免丢失,我先把你的衣服收入乾坤袋里藏好为妥。你想穿就自个取出来……”小甜甜若有能耐取出袋中之物,何至於返回寻他周旋,闻言便急:“别!不要嘛,你知偶取不出的……却耍人!”小嘴一扁,作状要哭。

李逍遥道:“别哭别哭。”小甜甜嘟起嘴:“欺负偶!”逍遥:“没有。”眼珠一转,说道:“我现在还有事儿,要不我先走了啊?”甜甜急:“你……你走了偶怎麽办?”逍遥乐:“舔甜姐一向富於自立自强,想是不需要逍遥儿。”耍到嘴溜处,本想摸颗卷烟自叼,旋即暗恼:“尻,也在百宝袋里……”有声啪然,小甜甜甩掌击蚊,咕哝道:“等会偶叫你好看!”半天没听李逍遥接茬,妞儿难免纳闷,蹶著臀拨草枝儿往外瞧,只见他在不远处挖坑。

小甜甜眨了眨眼,问道:“你在刨啥子呀,哥哥?”李逍遥没工夫理会,只忙於活。无意间抬头,忽见老苍龙脸颊爬动一只花翅!子,色彩奇豔。猛丁吓他一跳,忙拾小泥块弹射落地。小甜甜咯咯笑:“好不好玩?再不理偶,你脸上也来一只……”李逍遥才知她在整蛊,转头说道:“我心情不好。舔甜,饶我一回?”小妞儿偏不依饶:“壮烈若此,何苦来哉?是这麽说的麽?这麽说的罢!有偶,保你开心起来。”李逍遥向来因她头大,知是遇上克星,宛如昔日乡人对他的感受。当下唯叹:“尻,我在挖坟。叫我跟你似地嘻嘻哈哈成啥话?”根宝勃然道:“大哥大哥,让偶灭她丫的!”大哥蔫然曰:“你还是走远一点玩去罢,宝弟。因为我真正担心的是你……”

甜甜挠著後股痒处,笑道:“挖坟哪?”李逍遥听得语气有异,转面矍曰:“又怎麽?”不闻草堆里答茬儿,他惦挂许多未了之事,怎暇揣摩少女心思,又即落手接著抠坑,忙碌半夜仍挖未深,陷手不过二尺来一洼宽凹而已。他只道仍有得忙,眼没顾瞧便又刨土,孰料伸手探落没底,顿吃一惊。

小甜甜笑谑声中,李逍遥低眼但见脚下竟陷一方黑漆漆无底大坑,嘴为之嘬:“哇──尻!”幸仗身法不赖,连使数下惊险动作,摆手划臂,堪堪稳住步桩没掉下去。多瞧俩眼又即汗湿脊背,咋舌:“怎地……”甜甜得意曰:“够深了罢?把他扔下去就算搞定啦,省你徒劳,挖半天就这一点点。”李逍遥在黑窟窿边揉眼而怔,究竟难以相信:“这绝对不是人力可为,怎会……”甜甜笑透神秘:“没吓坏罢?这是巫蛊神通。再不‘甩’偶,把你也葬将下去!”李逍遥在坑边探头探脑,只觉匪夷所思:“底下会不会是‘古爱鸡’哟?昔有番客说咱住的这颗星是圆的这麽离奇。搞不好把老苍龙丢下去,从另一边出土就成木乃伊啦。”

小甜甜往他头顶乱打雷,笑曰:“偶的耐性是有限地!啪啪……”李逍遥登时给赶得慌不择路,唯有抱头奔回她所蹲那堆草旁,喘道:“行了行了,这就‘鸟’你。‘鸟’你还不行吗?”小甜甜拈手收诀,反掴自个脸颊一记,灭仨蚊儿。蹙眉擦了擦手,方道:“把衣服还给偶。”李逍遥於此节并不含糊,截然道:“交换。”甜甜不舍得:“再吱吱歪歪打偶这袋子的歪主意,你知有啥子後果。”李逍遥心中有谱,乃不吃吓:“赶急了我,哥哥跑将起来,到天亮时你都寻不著衫。就算你劈我下坑,这身衣衫也甭想要了。”

小甜甜扁著嘴曰:“哎哟哦……以惊人速度在成长哦你!都敢用这种口气跟偶叫劲儿了。行啊逍遥儿!”李逍遥听出她话里懊恼、无奈味儿,乃笑:“不敢当。哥哥能有这麽硬,究是被你们玩出来的。有如蜡丸球,越捏得久了,它就越硬……”甜甜:“偶可没听说。”李逍遥作势要走:“那就试试看?”草丛攒动,小甜甜急道:“李逍遥,想要回袋子你就进来!有种进来自己解,反正偶是不会亲手交给你的……”

不料她如此之辣,李逍遥摇头苦笑:“不行。我要是钻进你那儿去,别说袋子,整个人恐怕都自拔不得啦。”小甜甜“嗯哼”微笑,腮泛得色,悠然道:“没辙了吧?知你是缩头乌龟……”只道这小子终归孬了,哪料话声未迄,李逍遥突然大叫一声:“哥哥来了!”作势飞扑,小甜甜惊:“尻!你玩真的……”

草丛里扑簌簌射出急焰,小苗妞儿欲阻汉家郎蛮劲发作,又不愿当真烧死他,却撒火朝地。其实李逍遥无非虚张声势而已,哪有心情当真同她疯耍,见她著急乱措,他哈哈而笑,倒身纵跃,避开火头,举著那堆衫喝道:“你有火,哥哥也有。”小甜甜从草叶间隙张探一眼,见他一只手伸枯枝撩燃火苗,另一只手抬衫,作势要烧。她急:“真烧啊?”

“那还有假?”李逍遥抬火近衫,籍借焰耀,只见手中那团苗衫竟然爬满了毒蝎怪虫,陡映眸里,不免教他心为之毛。随即又觉身上亦有异痒蠕然,忙移火枝低觑,始见浑身密密麻麻皆布怪虫,李逍遥自幼虽说胆量不小,此刻亦感骇然:“这等邪……”耳听得小甜甜蹲草丛里笑语嫣嫣:“骇软了吧?”

李逍遥本是有些软,闻言不由又硬,强作没看见怪虫密蠕之象,闭眼说道:“硬硬还在!”小甜甜拨草惊觑,只见他手拈之火将触衣裙,她顿时著慌:“你行哦!”李逍遥强抑手颤之感,以免功亏一篑,嘴亦不遑多让:“要不够硬,怎麽做得你‘葛格’?”甜甜恼:“真的这麽坚挺啊?”逍遥:“不行就别撑了,哥哥素有‘铁枪不倒’之风,从来挺得住。多强的角儿我都斗过了,况你这等雏的?”草里簌的抛出一物悠悠打他脸上,伴以小甜甜懊恼之声:“‘枪’你个头!”

李逍遥丢了燃烧之枝,抄手接物一瞧,看清方笑:“这就对了嘛。”素知此妞精灵古怪已极,未必若此轻易告栽,为试无讹,默念“乾坤咒”,从她抛还的小香袋中晃手拈出一符,即刻敛念布诀曰:“天灵灵地灵灵,茅仙显神净我衣。”随即浑身一净如初,怪虫应声消失。净衣符既验,李逍遥方才宽心:“妥了不是?”从中学得一乖,自感依此而往,势必妙用无穷:“看来对付妞儿还得来硬的,因为她们性好欺软怕硬……”只道得计,却忘了真谛乃曰“软硬兼施”,而非一味逞硬充棍。

小甜甜蹲草丛里接著外边丢来的衣物,只觉此合输得不甘,面上笑容不改,心下越想越气,忍不住便要扬手发火燎他个猝未及防,无意中低觑一瞥,见得有臭鼬毛绒绒地悄蠕脚背上,小妞儿冷不丁吓一大跳,惊叫:“鼠子哎!”没等瞅清便蹦。

李逍遥怎料刚才死里逃生,低头正忙著往腰间拴绳系袋,草声忽豁,小甜甜光溜溜地跃上他身,手搂脖颈,腿缠上腰,头钻入怀,兀自娇呼不迭:“吓著偶了、吓著偶了!”李逍遥不意有此飞来豔物,一时全身都热,只是晕头转向:“火……”

待入他怀,小甜甜乱钻一会总算缓下神来,觑鼠未随,心蹦乍定,又即羞煞:“偶怎麽抱住他了?”本是要捶,却觉这般光不溜丢的粘在男儿火热的胸前委实妙不可抑,仿佛要被他摄入魂儿般,只是难以定神,抬起的手随身齐酥,一时神思恍惚,懒洋洋竟不想动弹。李逍遥亦晕:“怎麽突然投怀送抱哦?”究竟不信会有此好遇,正忐忑间,忽尔想起狐刚子尝言之事,心生骇念:“她果然光著身子向我扑来,结果岂不是好大灾难性?”毕竟当初缚花上人无此佳遇都已倒足大霉,李逍遥思及自身遭际实有过之而无不及,难免慌神。

他本要剧烈挣扎,怀中小妞红著脸忽嗔:“是啥东西从下边顶著偶屁股呢?”逍遥脱口窘辩:“没……是你自个坐上来的,撞枪头上了。非怪根宝……”小甜甜红著脸低瞧,尚幸他身上衣厚有阻,道是:隔靴搔痒,未著疼处。妞一时患得患失,不知该喜该惋,莫名地又兴抱憾怀恨之叹。她越发揣鹿儿般,慌乱抬眸悄觑其颜,但见李逍遥怀抱温玉竟不知好,居然皱著张苦瓜脸,所凝表情难辨厌恶还是惧怕,小甜甜怎知他本非如此,之所以脸有苦色,实属狐刚子之言令他生忧,担心根宝宝无辜遭殃而已。小甜甜本在羞喜之情交炽中,乍见他这等样,不由大是败坏情致,只道此郎究是憎厌自己苗女之身,或嫌她玩毒不净,她顿时羞愤无比,由猜想而萌恨意:“尻……”

李逍遥未料灾生猝然,全因一己杂念过多所致。本要缩手放脱她身,倏感不对,定睛陡见怀抱非妞,而是一头斑斓白额大虫。小甜甜悄蹦一旁,抬手揉眼,跺足哭闹:“坏!太坏了你……”李逍遥怎顾别的,兀自忙於同那大虫搏斗,待滚於地,好不容易反客为主压住猛虎,举拳狠击而落,运上五六成内劲,决计要一拳捣碎虎首。乓一声石屑乱溅,他手痛难当,低眼瞧见所骑并非猛虎,而是坚岩一块。

可怜打虎英雄李大侠手痛如摧,甩著腕蹦起跌落,既吃大亏於瞬,隐隐想到其理:“尻,却是障我眼的幻术!可怜这只手……”虽明此节,怎知更大苦难尚未穷尽。小甜甜貌似大大咧咧啥子都不在乎,其实心性敏感易伤,尤甚灵儿。她既误以为这少年打心眼里憎恶自己,羞恼交加之下,不免越往坏里揣度,越发恨之莫名,下手岂有不狠的?

磕伤了手的李英雄不知何以生变,只道狐刚子所言不幸成谶,耳闻滚雷般声响撼天动地异常猛恶,懵懵头爬起一瞧,又即惊跳:“哇……”原来四面八方都有巨石滚滚而来,单凭声势已足摧心裂胆。既已变生倏然,他仍要强自镇定:“幻觉而已,其实不然……”装作没瞧见那麽多石头滚来,转身欲去安葬老苍龙,待得石撞肩膀,跌飞丈外,筋骨似散一般,才惊:“哎呀……是真的!”未暇瞧明乱石何来,只觉满坡皆是急滚之岩密密撞近,登为之骇,爬起忙跑。巨石居高临下,呼呼飞撞其躯,饶是李逍遥身捷步快,终因石多势急,一时亦避无从,未溜多远,转眼便遭乱石碾没了影儿。

小甜甜由著性子且哭且走,途中没忘穿衣套裙,免得著凉。待到山坡高处,不觉驻足,虽仍羞忿未消,毕竟担心玩死了那小坏蛋,哽咽著划手发诀遏止滚石之势,转头回望,却没见其踪,只道那小子究仗轻功竟溜之大吉。她恨恨跺脚,语带哭腔,道:“李……李逍遥,咱们走著瞧!呜呜……”

适才轰隆一声,李逍遥脚下踩空,眼前只是昏天黑地,背後追碾的大石随即覆没一切。又啪一响,总算栽到底,却溅了满身泥。因陷沈暗之地,他慌将起来,浑忘痛楚,双手乱探,待触苔壁湿滑,再摸别处亦然。他愣了一会,耳际滚石声歇,缓回些劲,想起先前曾见墨家後园有一古井,渐省:“掉井了。”

抬头仰望,巨石压覆井眼,封堵出路。李逍遥叫苦:“又是这麽绝?”慌将起来,张臂伸手撑壁欲攀,怎当痛楚难耐,没法强撑,急切发不成劲,吱咦一声滑落。他觉井底稍耽片刻又即气促,且有头沈胸闷之感,担忧越发无力逃出生天,鼻闻异味熏然隐臭,更虑井泥里沼气有毒,急欲再攀,黑暗中看不分明,仍展双臂撑向井墙,忽觉手端所触非壁,而是一张脸——

那些片断仅是随手记录的“人间世”少许部份,几个女主角的命运尚未概括进去,基本按原先的全篇梗概未有大变。

往後的情节发展会有很多难以预料,人的发展亦然会变,或变好、或变坏。同样令我失之预料的是马君武,此人在全书後半部即为长孙无敌,为古公公效力,害了很多成名豪杰,包括丁氏父子、三楚……长孙无敌与男主角敌对程度为“五星”,直到最後李逍遥得获全部圣灵剑式神髓才能斗败他。此後长孙死於花不败之手。傲雪之子脱脱的敌对指数亦“五”,专寻李家的仇,杀害了许多与李、林、傲三家有关的人。直到最後,王保保临死前指长城以南,告诉他:“你的生父是李逍遥。他在那边,在中原……去找他,求他原谅你。”脱脱赶著马车护送他母亲回归中原,然而傲雪熬不到入关,病故於大漠风霜途中。还有一位敌对程度为“五”的“大反派”是元顺帝,但他也是他那个体制的牺牲品,其实新皇帝朱元璋比他更狠。在我看来,目前男主角尚未遇到敌对程度高於“三颗星”的人,包括“神公”、“强雄”等等,都不如後来的难斗。君武、顺帝、脱脱的可怕,因为他们可能是男主角最亲的人物──师、父、子。

为什麽不提灵儿她们呢?心碎。但至今我仍在诚心祈盼著命运多给这些男女主角们一点儿好的结果……

小忆偕蛋子出门寻亲时还会经过林府,但那时的林家已然凋敝破败不堪,新的武林盟主是丁建阳。府中只有一个摧颓老朽呆坐庭前看檐头蜘蛛结网,不时流口水湿满襟。邵氏兄弟、丘楚诸人已故,独见一个病态中年人很憔悴地挑水入院,随即一边咳一边过来替那老朽擦脸,背他进去时遇敌上门寻衅。小忆蛋子帮忙退敌後才知此是林天南、君天师徒……林家上一次最大的挑战是纳兰寻仇和元将关保查封,化解後林家的威望荣耀达到顶峰。下一次林家再遭劫数,则是朱元障部队入城後所为,改朝换代了,但老林这一次没逃过去,死了。

小忆与蛋子的这一段,似是李逍遥与灵儿反过来的命运。蛋子的来历不明,也暗预著不祥……

至於与步望月有关的一段,是李逍遥为寻“回天仙葩”而闯缥缈峰,因故只有悄携守候名花多年的神秘女子私逃下天山,途经云梦驿,遇垂死的尹漠然捎讯,得知神捕步望月为来追缉李,被困於云梦驿……这一段回应序篇的命运。(全书基本已成於纸面,目前是整理到机子里而已。相信它虽然很差,但仍可能继续留传许多年代,比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公司或许都存活得久,呵呵,坏的活千年罢?)

祝大家阅读开心。

第四十二章 青梅煮酒(5)

李逍遥骇一跳,心遂凉透:“遮莫是掉井鬼?”此念决非空穴来风,想到此属深宅古井,千古以来大概没少溺者,恐怕多冤的魂儿都有。乍以为又是虚幻之感,手指微按,摸其五官确乎实在,只是不太有人气。黑暗里李逍遥究是看不清楚,但眼见未必为实,当下唯凭手感。

李逍遥颤著嗓儿问:“你……哪朝的?”漆黑里只闻吐泥声,不闻回答。李逍遥脸肌一挤,先即皱鼻憋然,想起三叔公尝谓:“鬼呀,它们刚出土时一般都不说人话。你别信那些戏里瞎掰的,其实鬼有鬼话,听来就像嚼土吐泥的怪声,等闲不易听懂,除非你与鬼能通会儿灵……”李逍遥骇:“真的是了!”一时慌神儿,怎敢依照三叔公的遗法与鬼乱交流?生怕手缩不及被鬼咬,顾不上攀登井壁了,只是把手乱打,但处处落空,便没掴著鬼脸。

李逍遥惊:“这鬼厉害呀!还打不著你说……”情知越险越乱不得方寸,总算稳定心神,待眼渐适井底若有若无的游离幽暝微光,双目细辨,觑定旁边映壁一影,依稀似是缓缓转动的人头。李逍遥怎容一再错失打鬼良机?早卯足劲儿,逮著了影就揍。猛挥一拳,起手运足阿修罗神功,默唤“天罡战气”,且以家传快手发招,迅若神蛟穿云;中途变催辽东绝学精髓,势如八荒奔龙,噗的一拳打在井壁坚石上。

“可怜我这只拳头一再……”坚石虽裂陷一凹,李逍遥亦呼天抢地,甩著肿手吃痛难当。但见井壁虽凹,鬼影仍在。李逍遥既惊且愣,忽尔抬手摇摆,壁映之影也抬手摇摆,他忙摇头又点头,影亦然。

李逍遥悲:“尻!是我的影子,你说这有多冤?”捧著手唉呀唉呀叫了一回苦,忽觉暗处有声窃笑,显是见到无比滑稽之事,鬼亦忍俊不禁。逍遥一怔,随即省起:“影是我的,可那脸又是谁的?”既知有异,怎敢再次冒失?究因手痛越发难耐,打不来鬼,想到有火摺子,急忙取出点燃。眼前火芒乍亮,肩後突伸一嘴,吹灭他手拈之火。

不料这鬼如此兴衅,李逍遥登时惊怒交迭,怎甘认输,待要再摸物点火,听得一语:“此处气体有异,不宜点火。”李逍遥惊闻鬼话,心寒到极,不禁脱口而出:“不点火怎麽看清你这张鬼脸?”鬼笑:“好办。”说罢,取出一小袋萤火虫,抬手晃悠悠,照出宁财神的脸。

李逍遥定睛瞧明,呼奇:“真的假的?”那厮自捋鼠须,笑:“没事就去救火,没事就去捞落井儿童,只要是胸怀坦白、问心无愧。夜道遇鬼胆气壮,半夜敲门心不惊。怕啥?”逍遥逊曰:“可我没捞过落井儿童……”那厮捋髭笑:“我也没捞过,做人不必那麽假。心正就行。呵呵!”

李逍遥困在井底,只道孤绝,不意底下先有个泥人。待认明这泥样儿人居然是宁财神无疑,惊魂甫定。想起那日吃火锅时,小甜甜曾有戏语,李逍遥奇道:“哎呀,你真跳井啊,财神爷?”宁财神吐泥曰:“你道我活腻吗?我在找吃的。”逍遥异曰:“找啥吃的要掏泥哦?”财神:“金三爷支钁煮蚁,为的是淬毒;梅大先生焚琴烹鹤,他那是倒行逆施。我呢,介乎於二者之间,乃为寻遍人间美味。”逍遥咦:“这枯井里能有啥好吃的可掘噢?”

宁财神:“这你就不知道了──春秋年代存活迄今的泥鳅你有没吃过?战国年代的蛤蟆你有没见过?这里边大概都有。”李逍遥心里哪里肯信,笑曰:“本朝的泥鳅和蛤蟆我也不吃。”虽说两眼一抹黑,究觑不分明,宁财神仍是如见异形兽般地呆瞪他,难以置信道:“啧啧啧……那你活得忒没劲哪。”忽觉此人极不可爱,半句话也不屑多谈,白了一眼,又忙他自个的。

李逍遥亦觉此人有毛病,心想:“可我听说紫烟轩不过是百来年事,这园里哪有什麽春秋战国年代的泥鳅蛤蟆?”先前掉井陷足泥中,只耽片刻泥陷至腰,鼻际腐叶臭沼之味实难久闻,他怎暇多言唠嗑,连忙提气再蹦,轻功虽佳,奈何足陷淤泥软粘粘竟无借力余地,蹦不过半空十数尺又坠,泥陷至胸。李逍遥暗惊:“多耽一会可别陷到头了。”於是强凝真气再试,泥溅宁财神满脸,不由恼道:“却是蹦跳啥?”李逍遥不理他在旁叨咕,多试几回终能手触井口,但被大石所碍,任凭轻功再高也蹦不出去。

李逍遥心头著慌,浑不顾双手伤痛,每当跃近井口,运劲发掌推石,然而那封井之岩大若牯牛,怎推得动?而他所擅亦不为掌,即便习得老苍龙抓攫功夫,单凭发爪又怎能碎石裂岩?身当高腾,稍瞬即堕,他空有一身修罗神功,发力究无凭靠,双手推不动巨石分毫。屡试皆然,待又落回泥里,李逍遥虽是不甘,一时内息难继,反而蹦不高了,乃颓:“尻,这可惨了!”

宁财神恼道:“却在这儿蹦跳不停,扰我正事。滚!”李逍遥喘道:“你这人真好笑!以为我想留这儿陪你发疯吗?上边有巨石封井,却出不得!只怕……只怕咱们得枯死於此了。”宁财神先前亦惑:“曾见这小子轻功倒似了得,怎会蹦半天出不去?”闻语方怔,仰面诧然:“封住了?怎麽我没瞧见……”李逍遥抢过那袋子萤火虫,举於两人头顶,说道:“先前乓一声大响,你没听清麽?”宁财神:“刚才我栽得急了,头钻泥里晕半天,两耳塞著啦。你拿萤火虫照给我好生瞧瞧……”李逍遥朝他眼前摇晃那袋子萤火虫,笑道:“不正照著吗?”

宁财神叹:“唉,这些萤火虫想是死烂啦,半点光也没给咱留下……”李逍遥闻言一怔,蹙眉道:“没呀,我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亮著呢!”籍借荧光耀闪,只见宁财神脸色变诧,不觉抬手揉眼,继而朝上乱眨,口里叨咕道:“亮?可我怎麽还是一团昏黑呀?”李逍遥心头忽凛,察知必有蹊跷,忙闭眼睛,说道:“财神爷,你眼坏了。想是井沼有毒!”取出二粒防瘴御毒丸药,分宁财神一颗,方才自含入嘴。心想:“等会儿出去,得看看有没法子帮他医眼。”

宁财神自抑不安之情,说道:“怪道我亦觉泥气不对,只道瘴毒摄入最多窒息而已,本想快些找到宝贝即离,不料却坏我眼……”手提胸前,敛眉自运内功,一试果有异常。李逍遥闻言本诧:“宝贝?”随即省悟:“哦,他的宝贝无非那等样美食。”为抗泥里异瘴所侵,忙随宁财神作法,调内力运御。闻听财神兴叹:“怪不得泥中异味愈厚,原来乃因井口被封之故!”李逍遥头脑亦沈,无奈之余,担心自己也像宁财神那般眼损於瘴,不禁问道:“宁前辈到此多久了?”

财神:“许有好一会了罢?只是蹦得急了,却栽泥里昏天胡地。哪料井底是这等情形?”李逍遥亦未料及,回想前半夜曾见那道姑孤行鳕出没无碍,黄衫片泥不污,乃惑:“她那是什麽身法这等干净?”宁财神听毕叙述,说道:“哦,想是壁虎游墙之类的轻身功夫。茅山的妞个个都有洁癖,是以这般。”语罢又转冷笑,曰:“捞宝?那些茅山小道该不是又信了甜甜丫头的游说罢?依我看,这些传说都无稽得很!因为……小子,你又点火!别激变瘴毒,却爆了烧咱。”李逍遥拈著净衣符,缓缓燎向井壁,闻叱却笑:“这是除瘴地,你懂啥?再说这种毒气侵蚀无形,谅不会爆。”

宁财神本来闻烟生慌,待觉鼻际恶味果然稍减,展颜道:“原来小兄弟也是识些门道的。怪不得嘿!怪不得嘿!”李逍遥恼:“瞅你一脸坏笑,什麽叫‘怪不得黑’?说清楚哦你!不然这会儿打你,叫不来保镖呢!”说完捏拳,顶著财神爷腮。宁财神随手捺肘,教李逍遥顿时麻半边身,待那只手缩回去,方道:“怪不得甜甜丫头为你情窦初开,竟萌初恋。想也是‘邪之大者’,合她心意。”

“初恋?”李逍遥愣然道。“她会有这种心情还整什麽‘初恋’?”

宁财神叹:“是人都会有那麽一小段‘初恋’嘛!除非不是人……你有没有?”逍遥忙道:“我当然是人!你呢?刚才看你跟鬼似地冒张脸吓我一跳……”财神憬然曰:“那年我到这一带捉蛐蛐去斗钱王,爬上枫桥客栈屋顶搜寻时,看到老掌柜之女沧月在里边洗臀,是有初恋。唉,她总是我的梦里偶像,这些年为说梦话喊她芳臀,没少挨我那婆娘掴醒……搞到睡不好就成了这般摧颓态!其实我本来很帅的呀。”李逍遥发指曰:“哦……你敢偷看井小蛙老姨!”财神正色曰:“她当年可不是谁的老姨!连小姨都不是……那时她是闺女来著。”见他一本正经谈起旧情,逍遥笑:“这样啊?那你怎麽不娶她哦?”财神悲曰:“谁叫我後来又爬别人家瓦顶捉蟋蟀?无意中一脚踩陷,竟堕莫财主闺女房里,误见莫乃欠正在洗臀,是以遭她毒手,身陷囹圄至今。人世间的不幸莫过於我……”李逍遥皱著脸看其大放悲声,虽尚懵懵懂懂,只觉不是味。

财神泣毕擤涕,说道:“所以你跟小甜甜之间,我觉有戏。”李逍遥忙申:“你别乱说噢,我可没偷看她洗臀。”财神拭泪问:“那你偷看过谁洗臀?”逍遥:“没有……”财神哪里肯信:“是人都有过。”逍遥躲不过去,唯叹:“那年我八九岁,钻床底跟书航躲躲猫时,偶见我家老婶洗臀。算不算呀?”财神抹泪摇头:“自家的作不得数。”逍遥告白:“这样苛刻啊?那……我七八岁那年到书航家跟他捉迷藏,偶见他老娘洗臀。这又算不算?”财神噙泪摇首:“你该听说过这麽一段有关娘儿们的俗语:未婚嫁的是金屁股、结了婚的是银屁股、生过娃就是猪屁股了。”甩了一把涕,说:“这里指的不是猪屁股。”

李逍遥不料武学前辈於这方面原来也有高见卓识,倒教他听得一愣一愣,未察财神爷的鼻涕甩上他肩,兀自惑然寻思:“对了,我好像在哪个场所看过小妞泡花池里洗身,但不是傲雪月如辈,因为她俩所露有限……那是谁这麽好呢?”越搜枯情肠越想不来,徒增烦恼:“尻!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不是小舔甜。”宁财神摇脑袋道:“可我刚才远远瞅见你抱著她,采取一种直立行走姿势在欢耍,还说不是?”李逍遥怒揪其衫:“原来你也在旁……”财神忙辩:“不是有意瞧你俩,我哪有工夫闲看这等无聊事儿?幸而有你绊那蛮妞儿耍开了,我才得以悄入此井,省她撞见反生干扰。唉,只没料到被你小子下来骚扰!人世间的无奈莫过於我……”

李逍遥听到这处,又即生愁,坐望井口曰:“是够无奈了,咱俩……原知撞见她就没好事!”宁财神从旁建言:“若她还在左近,你我只须大声喊叫起来,料必来救。”逍遥警曰:“可别再去招她!反正我是怕了……”财神笑谓:“唉,小兄弟你还是不识个中妙谛呀!对甜丫头误解忒深,连我这样的过路人都看不过眼了。”李逍遥一边寻策脱困,一边随口问曰:“啥的误解?”财神咂嘴道:“甜甜这种妞就跟螃蟹、河豚似地。只要敢吃,便知美味无比。不信你试试?”逍遥:“我吃她干啥?”财神循循善诱:“我是说你何妨尝一尝?”李逍遥道:“我不吃人!”

宁财神分说曰:“我是劝你把她‘做’了。”李逍遥怒道:“你怎麽整天劝人杀这个杀那个呀?告诉你,我既不杀小甜甜,也不帮你‘做’了莫乃欠……”宁财神失笑:“看你扯哪儿去啦?我是说,你呀不妨把她给‘上’了……”李逍遥惊怒交加:“居然有这种人?教我去‘上’你老婆?尻,再次回绝你──我决不‘上’莫乃欠。”宁财神恼道:“想得美哦你小子!我是指小甜甜──她才是你的。”李逍遥啧:“咦,你怎麽改行干推销了噢?当心告你乱拉客……”财神:“你这人忒没意思。不跟你讲话了!”

李逍遥也忿忿不理,两人各把脸扭转一边。没过片刻,李逍遥嘶哑著嗓子又嚷上了,宁财神听他呼救半晌没结果,透出井眼缝儿的声音旋淹於渐骤之雨,便忍不住取笑:“省省吧,就算山民樵客路过听见,等闲也搬不动大石放咱出去。”李逍遥心想:“单凭一二人是搬不动,但若有过路人知我们困於井底,或能找来更多村民帮忙搬石。”此时不管小甜甜会否回来寻他晦气,只觉井底困憋闷煞,又放开嗓子大喊,然而山雨渐大,沙沙地响得密急,遮断他在井下的呼救之声。李逍遥声嘶力竭一会忽沮:“算了,这般乱叫料难传得多远,不如等雨声小些……尻,怎麽突然降起大雨,我的运气就是这般不济!”

两人坐井听雨稍顷,各皆憋闷於怀,本想打破僵局交谈几句聊以消遣,嘴一开又即生生忍住。李逍遥忽觉好笑,自思:“曾在兰陵渡桑林里撞见青竹叟、吴白马那俩厮坐井观天,不想今日我也遭此难。只不知谁会来救?”闷坐一回,两人皆浸泥水之中。雨未见消停,井里哗哗泄流之声不绝於耳,徒添“祸不单行”之虞。宁财神忧道:“不好。雨增水涨,只怕熬不到雨停就得淹没脑袋!”

先前两人坐於烂泥腐叶里,不一会唯改为立,但见浊水仍往上涨,已近於颈,都惊。偏生井壁奇滑,难以攀靠而上。李逍遥想起有剑随身,忙取而凿壁,忽动一念:“等我攀上去,或许可以用剑砍开大石。”立增精神,连忙凿挖岩坑以供次第攀援,然而此井甚深,离地面何止八九丈之高,起初他怕损坏月如的宝剑,仅以古铜剑凿孔,但到心急之时,便不理会其它,换取越女剑凿石。

本以为水再高涨,可望送得他们漂上几分,省去多费气力凿岩攀援之劳。哪料浊水只涨逾胸口,便停而不澎。脚底泥泞泡水愈发稀软,总算他先已凿就数孔,可供二人立足,不致沈陷泥底。李逍遥看宁财神稳身未堕,方才放心接著凿岩。四面洞壁泻水如浇,尚幸宁财神捕来的那袋萤火虫遇水不灭其辉,聊胜使用火摺子难挡雨打水泻。李逍遥称慰之余,又想:“这麽大的雨水,倒也冲淡了井泥里久积不散的毒气。”

两人凭靠井壁半浸於水,唯凿孔往上一途,李逍遥自是半点耽搁不得。但听水下搅波急促,宁财神哼道:“你这腿忒不老实噢,小兄弟。却杵我裆,撩拨你财叔来著……”李逍遥闻他语含异样懊恼,乃诧:“什麽腿?”财神抱之於怀,笑道:“逮著了!小子这腿滑溜跟嫩娘儿似的,直撩拨我亢奋异常……”李逍遥回望一眼便即骇然而呼:“哇尻!那不是腿,好大一条肥蟒……”呼声未落,即发飞龙探云手,攫宁财神衣领,揪他齐往高跃。

眼帘里异物搅出半段花躯於水面,瞬间隐回浊泥之下。李逍遥百忙中仍然投目低觑,借萤光扫辉,辨得那条庞然大影又不似蟒蛇一类,隐然只见尾鳍晃摆,不待多看又划回水下,怎知是何水族这等巨大?李逍遥惊呼之际,宁财神亦奇:“先前怎麽没这等异物的动静,却是哪儿钻出来的?”二人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疑与井泥遇雨蓄水有关。料那怪物必在水下待噬,他俩均属身手高明之人,怎容再次堕回水中,各发内劲,指抠岩缝,强扳井壁停躯不落。

促息犹未喘定,半空稍挂一会都觉手指既痛又酸,实难停耽不堕。李逍遥仅靠一只手扳稳身躯,忍疼另腾一手绰剑凿石,比宁财神越发难撑,正慌神之时,只听宁财神叹道:“‘黑龙舞兮云飞扬’。墨家的这个千古传说想来与井底此物有关了,难道真有乌蛟神龙?”浊水又兴旋涛,尾鳍再晃将入眸,李逍遥低觑道:“别摆乌龙了,我觉那是一条鱼。瞅著像泥鳅……”财神闻言一怔,又闻李逍遥在旁失声呜呼:“哇,我从没见过这麽大的泥鳅!”随他叫声,浊水飞溅,巨影盘旋绞躯,高蹿而来。顷间两张脸色都变,顿慌手脚。

因见宁财神居然跟著惊慌,李逍遥恼:“不是说有春秋泥鳅、战国蛤蟆吗?这就是了,你惊啥?”财神呼曰:“我只是随口说说,当哄小孩。不想真的有!”啪然大响,两人躲闪不及,被那大鳍掠壁扫落。

虽然这等巨大的泥鳅稀世罕有,但这俩人的身手之高亦属难得一见。危急关头,宁财神欲发“金钱镖”射之,摸兜时脸色忽变,省得:“我是遭小偷了!”李逍遥趁未堕到底,忙发一脚蹬宁财神回高处,手绰越女剑嗖嗖打鳍。未掠著片鳞,水花激荡,遮没那怪鱼踪影。李逍遥借机分脚劈叉,蹬於井壁,稍停身躯顷刻,腾手拈出一帖茅山符,念声咒诀,先发将下去,才急往上蹿。

宁财神:“听你念什麽‘天灵灵地灵灵’,实是好笑。想是神棍无疑了。”李逍遥稳身未定,低瞧碎符屑漂於水面,似无效验。他心中懊恼,又虑水底仍有更大凶患随即而来,兀感慌张,听得旁边取笑,不禁没好气的脱口道:“神你鸟棍!春秋泥鳅也罢了,我只怕还有战国蛤蟆被你那乌鸦嘴说出来呢……”语声微顿,继之以危言耸听:“战国的蛤蟆,定然很好战!”

财神:“这底下必有什麽古怪,只是我没法看得更清楚。”李逍遥攀至井口,心想:“管它什麽古怪,我看还是赶紧逃出去为好……人类的好奇心总是各种惊险遭遇产生的源泉。”宁财神正想心事,耳听得李逍遥乒梆砍石,半晌无甚结果,乃叹:“适才听闻你耍剑的风声,想是越女龙泉之类软兵。除非你有林天南那样的功力火候,不然这样是削不开巨岩的……”李逍遥连试数下,虽削出石缝斑驳,毕竟从井底仅能著及大石少许,急劈不开整块坚岩,仓皇间使力乱了,反震得手伤迸血,吃痛不胜。听闻宁财神之言,虽觉是实情,心下究仍不甘:“以前劈都劈开过巨石,难道我功力反而退步啦?”

一转念想到:“是了,那时我使的是‘湛卢’宝剑,而非什麽越女吴男这等‘逊’!”此理思通,越增苦恼:“真就没辙了?”宁财神感觉浊水又搅动骤剧,有物随时似欲跃然而出,忙道:“有没一百文,快借给我使使……如是元宝尤佳,使起来份量更够。”逍遥:“不借。”财神啧然:“你这人怎麽这样?”逍遥儿:“你才怎麽这样……身为财神,到处跟人家借钱,这是不允许地。”财神又啧:“你这人忒没劲呐你。”逍遥儿:“你才没劲呢。身为一代高手,别的都不会光会扔钱。我有钱也不借给你扔!”财神恼:“不是呀,我专精的就是扔钱哪。其实我都算已经很能省了,钱王那厮呀,他一扔就是百万千万的身家,那才叫糟蹋钱呢……你是没看到他扔钱的派场。”逍遥为之神往:“出手有那麽慷慨?怎麽不扔些给我呀?”财神冷笑:“扔给你就‘挂’了。葬身钱堆里头,有钱也没命花。就跟那专写超长篇小说的笨鸟似地,写著写著把命搭进书里头,终究是有好也没福消受……”

正拌嘴间,底下豁喇大响,浊水激溅,鳍影又旋扫入眸。李逍遥一时手痛难以挥剑抵挡,方慌:“好好,借就借给你……”然而此刻掏钱如何来得及,宁财神犹未接著,突然身堕水中。随即李逍遥腰畔也吃狠狠一记鳍扫,直教眼为之突,痛呼声中,不顾手疼拿剑就撩,这下的感觉是打著边儿了,那怪鳅嗤溜缩尾,急钻回泥底。

李逍遥忙溜身滑下,再逞独家快手,拽宁财神跃回高处,两人对喘半天,都叹:“一条泥鳅都有够折腾的,说出去笑死人。”接著,宁财神迭口埋怨李逍遥早不借钱给他,以致险葬泥里。李逍遥怎有心理会,在旁只是急:“尻!刚才我撩打泥鳅时,没留意宝剑也跟著撩出手了。”财神安慰:“钱财身外物。”李逍遥心中不舍:“别的剑也还罢了,但掉下去的却是林心如……错,林月如的家生,不定她哪天找上门来要我赔。再说,为讨回老修,我须拿她的宝剑去林家交涉,有她的东西在手上总是好说话些。”

宁财神忽尔不安:“怎麽说著说著,你的声音越发往下了呢?”李逍遥睁大眼睛在水面探觑,心怀惕意:“可别突然冒出大鱼头来吓我一跳哦。”不知不觉夜雨消歇,井壁缝隙泻水亦减,但他眼睁再大,昏黑里也望不清剑在浊水何处,巨鳅亦无踪无影。李逍遥忍不住探手入去,尝试捞剑,心想:“似此难度应比丘白当初在我家後边那条鸳鸯河搞什麽‘刻舟求剑’小些,因为我在井里……”

宁财神警告曰:“小子哎,可甭说财叔不提醒你噢。我感觉有物悄耸愈高哦!”逍遥整支胳膊都到了水下,仍摸不著底儿,难免纳闷犯咕,听到顶上有警,且水滴後颈,寂静中透著异样粘凉。他心头不由格登一跳,转头但见大鳅斑斓之躯不知何时悄耸於後,直如怪树一般。猛丁吓他一跳,尚未生出反应,啪然挨鳍猛击背梁,倒栽水下。

若换别个,当此已陷必绝之地。李逍遥猝挨痛击,尚恃内力浑厚,虽霎间眩然,强凝真气再激返神元,气行一周天,又即无碍。情知那大蛇鳅非乃凡物,稍疏防备必吃大亏,好运气不会一而再地伴随自身。堕水之时,他急绰古铜剑於手,生怕水怪乘机再袭,斗激一股“天罡战气”,荡剑旋打四面,使的是昔在兰陵渡所悟“心花怒放”的乱招,与当下的心情实属风马牛不相及。

与兰陵渡斗血魇时相比,此刻李逍遥内力无疑越发增进良多,再逞神剑雄威,声势何等壮哉!耳边除了水石激迸声响,一时无别杂音,更不知怪鳅踪迹何在。他无心细味此招刹那之威,身随剑落,头栽泥里,只觉其软无比,竟尔深陷无底。兀自生慌,突然头磕硬物,痛欲晕去。慌乱中抄手一摸,觉是剑柄。李逍遥心中惊喜:“不枉一番苦寻,终於找著你了。”

泥沙堵塞口鼻,憋苦难当。他怎容多耽,迅即拔剑欲跃,手攥其柄,竟耸然拔之不动。李逍遥立感诧异:“哎呀?”怎知越女剑何以转眼插这等紧,倘无那一身修罗内力,当下不免徒劳无功。他怕怪鳅又来袭害,忙运内力再拔那剑,待真气催至六成,只道久耗必更无望,哪知内劲增愈七成之时,长剑陡然松脱而起。李逍遥未暇生讶,七成急拔之力随剑反涌回来,势何其大!

他急凝龙虎真元护定心脉,俩眉一紧,身随剑撞出泥水之外,砰然声响,直冲井口。李逍遥惊:“头要撞岩石!”慌急关头岂容转念多思,一咬牙关,双手握剑猛朝上搠,就算拼得剑折於顷,也要遏止这等冲天剧撞之势。只听霍然一响,如分泥削木。头上巨岩居然垮如松糕也似,应手即剥裂开来。

倒撞之势犹未遏消,迳把他送上夜空,跌於井旁地面。他愣坐片刻,大感奇怪:“怎麽回事?”又觉手握的剑柄棱凸起伏,非似握著越女剑那般顺滑趁手。而且此剑份量亦沈,毫无素刃越女的轻盈灵动。低眼乍瞧,便吃一惊:“拿错了!”原来映入瞳孔的是一口古意沈凝的浑脊长剑,末端如折尖锋,与常见的剑器迥然有别。

李逍遥垂目惊觑之时,倏感刃锋一股森森寒气扑面而来。他心头暗怦:“好锐气!怪不得一下子裂石如分帛也似,想是宝剑来著。”不由把脸稍仰几分,以避寒气之侵。持剑来回游掠两眼,忽觉形状并不陌生,一怔而思:“怎麽有点像墨近朱那把昆无剑?”然而昆无剑已毁於断帅之手,当无复整如初之理,何况当初李逍遥绰握昆无之时,未觉现时这般寒气盛凌。

他记起宁财神未出,忖及巨鳅未除,必仍伏凶藏险,怎暇稍耽,连忙绰剑趋回井口,叫道:“财神爷,我拉你上来……”此时天近破晓,借著青幽幽曦光窥将下去,顿吃一惊。原来井中浊水竟隐无余,宁财神却陷淤泥中,忙於剧烈挣身,顾不上答应。李逍遥看出泥下有物激扭,虽生骇意,仍毫不迟疑地蹦身入井,手攀岩壁凿留之坑,疾至井底,手扯宁财神臂,发力急扯,却拔他不动。

李逍遥吃惊道:“底下是啥却跟我又较上劲啦?”宁财神把脚乱蹬亦甩不脱,骇道:“不知是啥怪抱著我脚……”话未说完身又陷沈,泥堵口鼻,几淹头顶。李逍遥急运修罗神功,发劲陡拔,随著宁财神身离泥浆,蓦然只见一团怪物亦扯将上来。宁财神忙问:“是什麽庞然大物哦?”逍遥侧头掠眼,呜地叫道:“不是很大,看起来像只剥皮兔……”财神:“兔哪来这麽大劲?你真是未老先花眼!”

李逍遥如何有工夫反驳,与那怪物较起手劲,眼见那怪物後脊竟似树根般连有多条垂筋延入泥底,难怪拉扯不脱。李逍遥想起有剑,便横斫之,果然怪筋一断,异兽便哇哇惨叫,给李逍遥硬生生拉将出来。宁财神呼:“它怎麽还死抱著我不放哦?”逍遥:“因为你说过要吃它。”财神悲曰:“我哪有说过要吃它,我说的是青蛙蛤蟆……”逍遥儿:“你怎麽不提泥鳅哦?”财神:“住嘴!还嫌缠得我不够吗?别又惹泥鳅上来……”

李逍遥嘴上说话,手脚不停,见拽那小怪不掉,心头恼起,陡发一记风魔神腿横踹,那怪物劈砰撞井壁上,宁财神得脱。两人未松一口气,那小怪猛地扑抱李逍遥脚,教吓一跳:“氽!粘上我啦?”宁财神喘道:“哇塞!真是‘嚎唻呜’级的惊险……”尚好李逍遥从来手脚快速,腿缩回来,那小怪抱不著,张著嘴却想咬人。李逍遥觑准了一剑斫下,怪物应手即裂,剑端却穿著一颗突突蹦跳的赤炭般肉团儿。

李逍遥把那东西甩掉,推宁财神身子,催道:“上边搞定了,你快爬出去。”本亦要随,但想:“尻,越女剑还在泥里哦!”毕竟不舍得弃诸不理,忙又溜下井底,放眼正寻之际,忽感泥往上涌,此景端的可骇。李逍遥惊得喘难透畅,怎知尚有何等样大物欲出?寻不著宝剑,怎能甘心,仍欲再找一找,脸上啪的给打一记,霎间懵然。转面见是那肉团儿劈劈砰砰撞来撞去,不时痛捶他背梁,居然坚硬若铁,直教李逍遥吐血晕眼,心恼不已:“连你也来跟我打?这真是太离谱了……”拿剑便戳,恁奈那小肉团儿蹦跳灵活,几番不中。李逍遥连连失手也罢,身上已没几处不瘀的,并且鼻青眼肿,只恨得牙痒:“我要烤你!”待肚子又挨一下重的,他气愤已极,改变主意不用剑,腾出空手去抓,心道:“比快是吗?”那肉团儿怎及他手快,一攫即著,李逍遥岂敢扔下,怕又来纠缠不休,唯收之入囊,施咒存於“乾坤袋”,笑:“以後再说。”

收了那小怪球儿,一口气未喘到舒处,泥势澎涌骤快,涨向井口,迫李逍遥不得不跃回地面。身刚落定,井泥封口,留一柱剑影插立其上。李逍遥未曾见过这等奇事,乍为一愣,认得插於地面的正是苦觅无获的越女剑,此时瞧来越发亭亭玉立。

李逍遥不免惊喜交集,生恐有变,连忙取回越女剑,见井眼封泥严实,与平地竟融为一体,再入不得,那巨鳅也无踪无寻。李逍遥抚头愣立,自然大惑不解。枫间蛐声隐隐,伴以霁野晨寥,回思适才一番井下惊魂,直有恍若昨梦之感。忽想:“似乎谁跟我提过这口古井里本有两样宝藏……”身後蛐声忽刹,传来宁财神惊喜不禁的语声:“看你往哪儿跑?害我到下边去白历一险,不想在这处……呵呵,终教你溜不出我这‘兜兜儿’。”

李逍遥闻声回望,只见宁财神反手拽回一张宛然渔网的银粼粼丝罩儿,未待旁人多瞧清晰,嗖的疾缩回袖管。李逍遥想起此人眼未痊可,不料耳力仍甚了得,乃诧然走近,问道:“逮著啥啦?”宁财神:“离我远些,你身上忽有一股煞气忒让人寒战。”语露警然之意,面色亦变。李逍遥横剑微笑:“不是我,是它。”

宁财神脸色愈凛,不由脑袋後仰,似避寒锋飒侵。他眉头揪紧,沈吟地抬手往剑脊一抚,自梢掠指至锷,待凝手不动,方才发语啧然:“昆吾。”

李逍遥诧异道:“怎知?”见这人貌似平庸无奇,随手一摸竟知所触何剑,心下不免惊佩。宁财神微笑告知:“上边刻有古篆。”移开手指,李逍遥始见剑锷果然刻有二字,形状似蚓似鳅,他却辨别不出何意,但惑:“曾见墨家的後人拿过一口据称叫‘昆无’的宝剑,怎麽我这支又是……”宁财神道:“宝剑也有膺品,何况墨家的人素来善工造物,想是寻不著先祖所藏真品,後人又造出一口大致相仿的宝剑。”

李逍遥心里也持此思,仍忍不住问一声:“怎知此支昆吾不是膺制?”宁财神沈声哼道:“你亦知是真,何必多问?”两人心念皆同,单凭这口古剑固有的森然寒凌之气,以及遇获情形之奇,殊属旷古神兵无疑。

“越女”失而复归已是料外,不意得获名剑“昆吾”,李逍遥一时实难相信有此幸运,便似作梦般恍恍懵懵。只听宁财神微惑道:“我听说古之神兵昆吾从不离另一样异宝‘铁胆肾’,怎麽你仅得其一?”李逍遥怎知尚有这些典故,摸头发愣,笑道:“想来我的运气总是差著点儿罢!”

本要问何谓“铁胆肾”,待瞧宁财神脸色灰萎,说话越发有气没力。李逍遥想起他毒性未解,忙趋而探之,宁财神眉心果然隐笼黑气。李逍遥寻思:“尚幸我给人解过沼气中毒,虽然他中的毒又似另外一种瘴疠,还好我拿回了‘乾坤袋’,里边药材足够摆平。”於是取药施治。两人相识虽未甚熟,毕竟同患井下之难,宁财神觉这少年心无城府,又有相救之恩,神色间并不防备,只是垂目运功,自抑体内毒性。

李逍遥以银针炙之,见宁财神眉头微紧,乃笑问曰:“针入两额要穴,当下你命在我手,怕不怕哦?”宁财神暗觉施针数穴似为助他疏脉复明,眉头稍紧即舒,任其所为。虽也不免担心这小子下手有误,反增患痛,随即一想又坦然:“死马当活医,总比眼坏了看不著美食好。所谓色、香、味俱全方是上乘佳肴……”

李逍遥使过药石,看宁财神倒是神态自若,一如当初他为那捕蟀大汉施针的情形,油然而思:“宁前辈本是成名高人,有此风范虽教我佩,终不为奇。那捉蟋蟀的大叔居然也具此派头,才叫稀罕呢。不知他算哪路神喏?”针毕留方,依照昔时金宝大夫作法,嘱曰:“财神爷,虽然我给你施过针石,但一时究难复明如初。你须照这方子回去抓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许吃这不准吃那……方能好转。”

宁财神缓缓睁眼,所见虽仍淡影朦胧,比起先前一团漆黑,实已意料未及,不由喜而诧之:“好小子,居然有此手段!我只有一处不解──大家素昧平生,为何如此好心施救?”李逍遥笑:“为啥?小时候我见洪大夫走路时,遇到折腿伤嘴的小鸡小鹅,他都忍不住捉来悉心医治。何况人?”想到洪金宝这等样好心老郎中竟也不得好死,总是难抑心头辛酸。

宁财神捻著鼠须,沈吟道:“难得你小小年纪有此妙手仁心,若肯把东西还给我,财叔非但既往不咎,甚至还要破一回例,打开我的小金库,投钱给你在城里开一家医馆。你意如何?”李逍遥一听大是惊喜,正要拜谢,但感疑惑:“还啥东西?”宁财神冷哼道:“些许钱财也还罢了。可那孔方坠子、铁金鸡都是另俩家财阀与我合作的凭据,比白纸黑字更靠得住。”摊开手,“还给我!”

李逍遥窘曰:“你怎麽知道哦你?”财神:“还不是小甜甜派你来计算我?哼,少来了!”逍遥奇:“她干啥派我来算计你?”财神:“因为……先拿来再说。”李逍遥悄退,道:“先说再拿。”财神手拈一叶,默聆脚步所向,冷哼:“敢跟我叫价?那你是要尝尝‘飞叶镖’的滋味啦?”只道这小子会怕,哪料李逍遥先已在旁活动筋骨,热身道:“实不相瞒。正是要叫价,想拿回你的宝贝不难,只要你老出点儿血……”宁财神恼:“敲我竹杠来著?”逍遥趴地做俯卧撑,喘道:“你也爱捉蟋蟀,何不学学另外一个捉蟋蟀的大叔?”财神傲然道:“他捉蟋蟀有我高明吗?”逍遥起身压腿,说道:“他当然笨手笨脚。但若你肯出点儿血帮他去救江北灾民,咱俩的事就好说了。”

宁财神听到此处一怔,蹙眉道:“这麽说你是……”逍遥拉开架势准备接镖:“宁爷,看到你老捉蟋蟀的手法,晚辈便知那位大叔斗蛐赢你无望。别说叫上我,恐怕王晶老爸也玩不过你……所以,要不咱俩玩会儿镖,要不你且让一步,不用赌蟋蟀了,直接把粮仓开了罢?”

宁财神嘿然道:“那恐怕他老林是要失算了。小子,瞧不出你也是一孬的!”李逍遥恼:“我孬在哪一点上了?”财神冷笑曰:“你们斗不起呀,所以搞什麽鸡鸣狗盗,居然偷上我身了……”李逍遥怒曰:“斗不起?怎麽个斗法,这不准备接你镖吗?”宁财神:“这会儿你欺我眼坏,那算得甚麽公平斗法?”逍遥不觉上其套儿:“也对,这般赢你必不服输……要怎麽斗才公平呢?”财神胸有成竹:“斗蛐呀。三天後到我家斗蛐,你敢来麽?”李逍遥恼:“‘敢’字应该去掉──来就来,到时候斗死你大财主!”

财神捻须微笑:“那咱们得有个赔注。”李逍遥摆金鸡独立:“划下道儿来吧,老财!”财神呵呵大笑:“别人的赔注且不提。你若输了,除了归还我那两样宝贝,须得乖乖地帮我干一件事儿……”逍遥忙道:“要我去杀你老婆?单只‘杀人’这一点休想。”财神笑:“这个自有别人去做,不必勉强你。”逍遥又插:“我也决计不肯‘上’你老婆,因为……”财神恼道:“住嘴。这等好事轮不上你……我要你去做的是,泡小甜甜。”

李逍遥不意有此一注,乃愣:“泡她?”随即苦脸摇头:“那我还宁愿去‘上’你老伴了……”财神从未见过如此惫懒儿,本要斥,却失笑道:“忒浑!泡不泡随你便,只管哄得她忘乎所以,把上次她拿去的那宝贝弄回来就成。”李逍遥挠头:“这倒不是很难。只是你答应过要给楼盘……”财神叹道:“这有何难?我是信她不过,想前思後,觉得她必会使赖,结果不还我那宝贝。”李逍遥想:“不就那木头吗?就算偷不回来,大不了我给你做一个如假包换的……”心下放宽,笑曰:“你若输了,就得乖乖开仓放赈噢。”

宁财神冷哼道:“先赢了我再说罢!两样物事在你身上,若有损失,到时你与那老浑头都有劫数,莫说我不警告在先。另外,你窃取的那斗蛐书,我也先不急著要你归还。拿去好生翻翻罢,你与那老浑头也就只有三天时间。”说完,扶树起身,经李逍遥医治,眼虽昏朦未晰,庆幸辨路已可将就,趁天渐亮,迳行入林荫小道。李逍遥究竟有些不放心,望著宁财神背影,问:“老财,你的眼还使得麽?”宁财神冷笑:“接镖便知。”

蓦听得飒然叶响,李逍遥抄手飞快,却接个空,方感怔愕,腰下忽凉,低头始见裤褪於地。“哎呀……”他慌忙提起,欲系裤带儿之时,咋舌难下:“一片树叶,居然擦破腰衫,瞬间削断我裤带子!”

抬眼望时,宁财神身影已隐於晨雾缈处。李逍遥愣立半晌,心生敬畏之意:“只道我这双手已算够快,哪料……啧!”脑中回萦那一声飞叶掠响,伴以老婶曾嘱之语:“但入江湖,时刻须记住‘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李逍遥做个苦脸,低看裤带削处齐整,竟似利刃所抹,这份掷叶悄袭的准头、手劲拿捏之精,委实匪夷所思。

他傻眼之余,唯啧啧连声,续回裤带儿,想起老苍龙仍在山坡未及安葬入土,忙奔将回去。籍借晨辉洒照,只见坡麓新冢竟就,树有一块朽木板儿,上边画一吐舌的俏皮脸。李逍遥乍瞧便愕:“怎麽回事?”忙寻老苍龙骸,却无所获,惶然返身望冢,看清坟头罩有假发一顶,李逍遥恍有所悟,怔想:“谁葬了老苍龙?”

他扫了扫坟边杂枝乱叶,想到老苍龙对自己的恩情,不禁难过。看见那块朽板儿,忖思:“遮莫是她帮我安葬了苍龙前辈?”暗思那小鬼灵精行事的难以揣度,不知以何言辞形容当下的心情。发会儿怔,提剑欲往板上写墓铭。“苍”字尚可勉强,“龙”字却不会写,摸著头懊恼:“若有灵儿在这,何至於让我遇到难字?”

墓铭竖就,写曰:“苍老大之坟”。李逍遥憋出这行歪斜字儿,如释重负。眼望坟头那顶假发,又悲生莫名,取而埋入坟土,默告:“苍龙前辈,你且先将就一时,等几天逍遥儿必来帮你老人家修座好坟……”拭去眼泪,见脚边有一卷轴,无非那些乌衣儒所弃。以此为兵器,端属罕见。李逍遥心感好奇:“先前弄不穿这帛,须拾一支好生研究。免得日後又遇上他们当中更厉害的……”他拾起卷轴,未待多瞧一眼,忽尔想起:“袁八爷的遗体仍留墨宗祠那边,我不能让他暴尸荒地。”又记挂纳兰春树在祠内,不知是何情形,怎可多耽?连忙拜别老苍龙,起身赶去。

待他身影逸入雾间,坟前多了个身披神龙战甲的小姑娘,支腮蹲在墓铭旁边发怔,大眼骨溜溜转,回思适才躲树後所见,竟痴:“他……他怎麽会这般重情义的?偶从没见过有人走江湖还一路似他这样……”妙睫稍闭,脑帘里便现李逍遥噙悲含泪的眼睛。不知不觉,被那样一双怆伤之眸烙痛心头,难以抹灭。

许多年之後,这位曾经戏称“伤尽天下少女心”的浪子,才知自己原来有著与生俱来的悲郁眼神。不但伤了别人的心,此生更深深自伤,黯然销魂。

手持三尺剑,他寻至晨雾萦缭的墨宗祠。只道自己终是返转迟了,料必曲尽人歇。犹未近前,耳际便荡传打斗之声。李逍遥心中诧异:“我感觉不到纳兰春树仍留於此的那股肃杀气概。却又是谁?”甫转过半堵残墙,陡吃一惊,原来遍地皆尸,几难寻辨袁和平之骸。

他强定心神,认出满庭死尸多属乌衣儒,每人都从头顶正中遭劈裂为二,死状甚是惨酷。李逍遥寻著袁和平遗体,忍呕忙出,待放那骸於地。祠後又传数声闷哼,有人掼跌於地。李逍遥匆匆推垣覆盖袁尸,免招野犬分食。未暇细就,连忙循声而去,但见园中飘弥殷雾如血,久腥未散。他快步趟近,遥见一夥灰衣儒鬼鬼祟祟,在红枫间穿梭出没,纷展身形围向一人。

李逍遥喝:“站住!又想搞什麽鬼?”群儒跪伏埋首,反令他难免错愕:“这麽听话?”眼光投觑,见得一袭倩影纤然,在一株枫下弓著腰似欲呕吐,群儒本似趁机齐扑,待被李逍遥突发一喝,居然五体投地,纷做恭伏状。

他挠著头上前,瞧清那女子身姿背影,顿时又愣。揉眼道:“这是谁哪这是谁哪……”那少女转面见到是他,亦是喜出望外,刚叫一声:“逍遥哥哥……”语又转呼:“当心哪!”李逍遥只顾朝她走来,未料拜伏於四周的灰衣儒纷跃而起,飞裾扬袂,一时晃眼花乱。李逍遥步法幻转,滴溜溜穿影过隙,教众儒一齐袭空。

到那少女之旁,他不顾有敌环伺,忙问:“灵儿,你怎麽在此?”毋怪惊奇生惑,四下并无南宫烈火一班人,唯灵儿落单於斯,身上湿衫贴肤,仿佛刚从水里钻出一般。灵儿闻著满园血腥气,本感反胃欲晕,待他突然现身,她便忘一切,眸间喜泪闪烁,不知想到什麽,小嘴先扁。李逍遥诧道:“怎麽跟落汤鸡也似?其他人呢?”灵儿挨到他身前,察看他周全无恙,一直绷紧的心弦方弛,手指园外,说道:“哥哥,风好大。把仙鹤吹掉城里了!”

李逍遥想起刚才那场风雨,豁然失笑:“那不过是只施过法的纸鹤。雨把你们全打湿了罢,呵呵……”灵儿忙於揩拭脸上雨水泥花,并不多话,望著他只是羞憨微笑,自感模样狼狈,给他看在眼里不免难为情。李逍遥不意在此又与灵儿重聚一处,喜埋心头,脸色仍似往常,问:“那你怎麽一个人在这儿呀?不是被点了穴麽?”灵儿垂眸避他灼灼之目,轻声答道:“人家不会自己解穴麽?”

李逍遥笑:“这也说得过去……”旋即瞪起眼来,板起脸冷哼:“谁叫你又一个人跑回来地?怎又回头了?这麽凶险的地方……”无须灵儿分说,他便多少猜到几成,心中感动:“此妞必是一路惦记我在这园里打掩护,走时她就噘高个嘴不乐意。被迫骑鹤飞行半途,悄悄解开穴道,瞅人不备就跳下来了。”看灵儿秀发上沾有水草杂藻,乍时奇怪,继之以恼:“这些头饰又是咋整的?”

灵儿抬手忙拂脑瓜子,红著脸道:“跳下来时,掉……掉水了。”李逍遥心生怜惜,面上愈加难看,恼道:“不听话就是这般狼狈法!下次不准了,叫你走就得走。别又回来……唉,你说多险?若是我不转返此间,你跑回万一出事,叫我去哪儿找?”灵儿料他不会有好脸色给下,领毕责怪,她柔唇微噘,眸里噙闪委屈的泪花,心道:“说什麽我也不舍得离开你身边。”

这般心思李逍遥亦知,为免她下次又如此返身犯险,究是不肯给她好气,仍绷著脸,却暗称万幸:“你说有多险?若不是我刚好跑回来寻找八爷遗体,又怎能撞上灵儿这小妞被围此处?”正思到惊处,啪一声响,灵儿抡转木剑打跌一个偷偷摸近的儒。不意树後异风横袭,险些把木剑荡卷而去。

李逍遥心头恼意未消,只听灵儿低呼:“哎哟,他们有……有尾哎!”

“尾?”闻她语声讶异,李逍遥不免怔然抬面,果见那群穿闪包抄的儒影竟似突变,奔窜跳扑间灰裾下毛尾晃曳。李逍遥咦:“怎会?”灵儿提木剑蓄个守势,严防後边又有儒尾抄袭,脑中瞬然飞快翻书,说道:“是犬儒来著。”李逍遥徒瞠大眼:“啥?”灵儿告知:“我师父曾说,儒有二派,一类为人,一类为犬。”

林雾间一干犬儒纷笑,伴语桀然:“人样儿的小丫头,你也有股不一样的气息!”李逍遥每闻针贬灵儿之辞便恼:“我一向喜爱狗勾,最好不要逼──我改变观感。”说完绰剑於手,横握胸前,一时寒气四夺,非但众儒动容,灵儿亦为之瞠目:“呃哦……”

李逍遥横眼瞥她,得意道:“犀利吧?哥哥又有宝了……快问这是啥剑,好让哥哥告诉你。”灵儿说道:“是昆……昆吾哎。”李逍遥噎呛,过会儿才喘过来,恼道:“拿你这小脑袋没一点辙儿!”心下越发好奇:“她怎麽啥都知晓噢?啧啧……”

灵儿看出儒有异动,悄声提醒他:“有味儿哩。”李逍遥信她有此辨异之能,心头乍凛又释:“对了,先前我遇的是乌衣儒,现下面对的却是灰的。想是两派,怎麽看起来都一样?”素来鄙其蝇营狗苟,乃笑:“我从来不当这样儿的是人。”二人并肩对敌,又似以往那般危难相护,李逍遥瞥她一眼,忽然心生一缕难言之爱,虑及灵儿手持木剑毕竟不利,而她又不愿使林大姑娘的宝剑,尚好他囊中现已有备,便取古铜长剑递去。灵儿一握便即手沈,说道:“重啊。”李逍遥板起脸曰:“给什麽就拿什麽,不要叫苦。因为你比我厉害!”晃动昆吾剑,叹:“这一支更沈!每当提它,都须耗去我好几成内力。不信你试试?”

灵儿只好双手绰起鲁大师的重锷古铜剑,显得人比剑小。李逍遥稍觑一眼便感好笑,随即掠目殷雾,说道:“妙得很。咱们早餐这不就有了,便是烹妖兽尾作羹!”他对凡人虽怀不杀之心,但妖魔鬼怪倘有为害者,从不在此列。昆吾既绰,顿时寒气煞然侵越,枫叶簌摧。

犬儒似畏其锋,纷退甚远,雾间幢幢灰影踞围,仍不甘去。李逍遥暗觉这群半人半妖之物行径异乎於先前那群乌衣儒,怎知是不是一路?心想:“索性除掉你们,省留害人。”本要拿妖儒试一试昆吾之锋,但见它们身形走蹿如电,没等剑到,便又呼簌飞避。李逍遥并不追赶,留心掠目觑察雾中诡影踪迹,只看片刻便感追亦无用,啧然转念:“我拿这把古剑很是消耗内力,不知是什麽缘故,总觉一时不趁手。何必乱耗於此?”当他插剑於地,诡影迅即返身欺近。这正中李逍遥下怀,凝神默唤法咒,扬手发符镇之。“师法天地,龙虎之符!”

久已不发天师符,随著功力增长,只道威力势必更炫,哪里想到咒诀既下,发符竟无半点动静!李逍遥连忙再试,依然如此。他怎明端的,唯自暗叫不幸:“却是咋整的?这当儿……”

这当儿岂容多想,四下里大片灰袂飒飒扬至,不知多少根毛茸茸之尾挟风劲扫,李逍遥气为之促,忙提昆吾宝剑发招荡击,斗倾“乱象纷呈”,一时摧树倒垣无数,地面纵横交裂,锐痕深留於瞳。剑式即构,真气亦随之剧减。李逍遥方叹此剑摧杀之势竟剧若斯,眼前飞尘消淡,竟无半条犬尾留下。他愕然四顾,原来群儒又踞远处,诡影幢幢仍如原般,居然周全无损。犬儒瞬间避刃之速,此等身法实堪骇异。

看群妖无一伤折,李逍遥头皮渐渐发紧,转头急寻灵儿身影,见她又扶著树干弓腰欲呕。他哪知何故,顾不得乱喘未定,连忙趋而探之。灵儿悄拭腮边,勉力拖著沈锷长剑要来伴他对敌。李逍遥问道:“怎麽又吐?是不是哥哥的乱剑耍得恶心哦……”灵儿蹙眉告知:“此处气味有……有异,我胸闷得很!”

“胸闷?”李逍遥收起昆吾,改绰越女,立时恢复操持自如之感。闻言却愣,心道:“胸闷就没法帮你揉了。”猜她多半是闻不得此园浓弥未消的血腥气息,取出“还神丹”、“定神丸”施之。灵儿却又“哇”地一声转身去吐,纤身软绵绵随时要倒,一时无力接药服用。李逍遥本要扶她,又怕妖魅乘机悄袭,转头一望,果然数魅乍近又退,仍围不去。

灵儿忍抑一会翻胃之苦,偎树说道:“哥哥,这些气味想是有毒!”逍遥亦已存惑,听毕乃诧:“啥毒?我只嗅出血的味道……”灵儿颦眉猜道:“想是血瘴。”李逍遥从未尝闻,仍愣:“那又怎地?”灵儿抬手背掩鼻,说道:“血瘴乍时除了让人胸闷、气淤,尚无别样不妥。可若闻得多了,便会窒息、血渐凝而死。”李逍遥心头耸然:“难怪我越呆越不得劲儿,一返墨宗祠便感不太对味,原来这里有毒雾了,却不知谁搞的鬼?”

灵儿从他手心里取药噙服,定了定神,见他转望雾里诡蹿之影,似是疑心犬儒所为。她说道:“血瘴是一门很难的法术,想来它们没这能耐。但……”每临危难,两人仿佛心意相通,没等她说完,李逍遥便接著说道:“但这群妖犬必在等咱们昏迷时,方会放心来犯。难怪它们虽然怕我的剑,却不肯退。”灵儿看他明白过来,慰然不再言语。

李逍遥内力深厚,尚可多撑一阵,但虑灵儿怀恙难支,原有杀妖之兴顿消,说道:“咱得闪!”又似往日一般,横抱灵儿在手。灵儿知他又要施展“风魔天下”绝顶身法携她齐遁,腹里虽仍苦楚,嘴角不禁抿笑,浅涡盈然。

哪知李逍遥乍跃半空竟栽,叫苦曰:“尻,连这点儿真气也提不起来了!”群儒看出逃意,纷纷扑来袭扰。稍经周旋,李逍遥已知这夥妖类除了身速如魅,专擅以尾打人,岂容靠近,一手挟定灵儿腰肢,另一只手绰剑反撩,恃“越女”之锐,斗施乱招剿击。只道剑气足越丈许毙敌,恁料效果非然,越女剑芒只掠数尺即失其辉。李逍遥自叹力有不逮,妖儒亦被他那一剑震吓,仗身速异常,慌跃甚远,都不敢近。

李逍遥担心再耗一会,连抱著灵儿奔跑的气力亦失,更无迟疑,急撒开脚跑,虽飞不起,尚幸玄神秘步可堪逃之夭夭。一群犬儒不甘心,尾随其後。李逍遥抱灵儿奔得一程,回头望见犬儒均是四肢著地,奔蹿如飞,任他怎生兜圈,总难摆脱雾林里那拨幢闪诡谲之影。又越林半里,仍处於殷雾迷缭之中,李逍遥自感奔速渐缓,暗忧:“这麽下去,只怕会被妖儒追上来纠缠。如何是好?”

灵儿看他面色懊恼,便说:“用‘剑三’呐。”李逍遥苦思无计之际,得她指点,顿悟:“是了。这一招发剑飞掷,纯取巧势,倒无须多耗内力。”他於丁情所点化的“剑三”妙处未暇尽会,灵儿忙加以指点,原本奥难的诸处经她妙语开豁,李逍遥精神斗振,释然道:“好灵儿,我且依你的法子试试。就算灭不尽群妖,也须阻上一阻。”放灵儿下地,驻步转身迎著追蹑之影,欲投剑时又生烦恼:“把剑扔出就来不及返回去捡了。那……舍弃哪一把剑呢?”

新获的神兵昆吾自然舍弃不得,再说这口宝剑每绰於手须耗许多内力,当下只好不提。灵儿知他必不舍得扔掉“越女剑”,而她舍不下木剑,只是妙目晏晏地瞥望他。李逍遥果然如她所料,取古铜剑。灵儿小嘴微嘟:“不怕这支剑沈麽?”逍遥怎顾去揣摩她小姑娘家心思,掂剑说道:“还好这口剑不怎麽消耗内力。”灵儿颦然而视,只见他依诀发剑,飕地掷入殷雾深处,“剑三”显威於霎,随那道电光烁然激射的去处,有一犬儒躲避不及,发声异嚎,立钉於地。

灵儿回眸看李逍遥汗喘於旁,知他掷此重锷长剑亦耗几分真气,暗嗔:“不是说不耗力麽?”李逍遥趁另外的犬儒纷噬同夥尸体,心想事不宜迟,忙抱她又撒开大步。跑了一会,出得枫山雾林,却置荒野之间,急觅不著回渡头的道径。他正没头乱奔,听见灵儿在怀里小声数曰:“十、九、八……”李逍遥奇问:“何意?”灵儿眸蕴忧色,说道:“血瘴犹萦,怕你撑不一会儿呢,得快找避处才是。七、六……”她说完又数,李逍遥晕:“可我找不著回渡口的捷径哪!”灵儿听毕,手指西麓一处青幽幽所在,告之:“先前骑鹤飞行时,见到那边有一木屋,正好处於山阳风口,不如去避会儿毒瘴罢。五……”

“那不是鹤,是纸。”李逍遥蹦跳曰,“尻,那边有木屋,你怎麽不早点儿说?却在这儿数得我越发紧张!”灵儿:“四……”李逍遥亦感力已不多,惊跑。总算山阳青翠处距此不远,又甚易辨,转眼即至,却要爬坡。本来这点儿斜坡殊非难逾,更何况他身怀绝顶轻功,然而此时可不容易。灵儿见他吃力,便即挣身下地,与他牵手齐跑,口里没忘数:“三……二……”

李逍遥三步并作两步,拉著灵儿纤手,总算上坡。迎面大片梅树幽然,荫下草茵修缮齐整,似是有人打理的园子。两人奔将入去,堪堪抢在灵儿数出那要命的“一”字之时,寻著林间一幢木屋。李逍遥不顾门闭,急撞将上去,只道木门究竟不济,哪料一撞之下,砰然磕鼻懵头,眼珠七上八下的仰跌於地。悲曰:“门很敦实。”

灵儿先已望清门旁有窗半掩,岂似他那般莽撞?未待近前,便即展身轻盈掠窗入户,姿如乳燕穿林。从里边开门,乍迎个空,低眼方见她郎儿在地上晕曰:“都‘一’了,我是不是该出局啦?”风动梅林,清气爽然。趁殷雾毒瘴被这阵清风吹散於坡下,她忙拉他起身,搀之曰:“还好有这阵风了。”

李逍遥痛扁那门,终究余恼未消:“这门怎麽回事哦这门……”不出灵儿所料,他又得捧著肿手蹦跳进屋,只是苦楚难当。灵儿没忘先把那扇厚重的木门关严,才转身慰之以药,说道:“这门是双层加厚的,连窗也关上,或许足以挡得毒瘴所侵。”李逍遥掩鼻揉疼,郁闷曰:“谁这麽损哦他?出去时居然把门从里边反锁啦。他人呢……”灵儿帮他往瘀鼻擦药,怜惜地瞅会儿他,才答:“屋主不在哦。不然非把咱俩轰出去不可,因为……”逍遥恼:“我会先把他轰出去。谁叫他这样倒行逆施,居然从里边锁门……”

待灵儿把门窗全闭严实,他转头看屋,无非斗室陋然,有床有椅,每物各一,摆设颇似看林人独居之所。墙角红泥炉嫋嫋犹烟,不知所蒸何物。李逍遥耐不住手闲,揭盖探锅,惊:“尻!这锅里煲的啥?”灵儿莹鼻微嗅,只眺一眸便知:“是血。”

李逍遥怎待她娓娓语毕,心念立转不妙处,知非好地,叫一声苦也:“咱投错地方了……”他总算应变飞快,慌忙拉灵儿夺门飞逃而出,迳奔梅林尽处,因感气促难支,一路苦恼:“躲半天血瘴,到头来却躲到煮血的地头了。你说这……”奔不一阵,两人累倒於荫下绿茵。

灵儿得隙便自运诀调元,盘膝凝神宛似!玉观音,只尚稚些。李逍遥却似活猴儿般,歇息也不消停。翻肚仰卧树下乱喘稍刻,担心血瘴入林,起而望顾,待见晨风绵绵不息,吹朝来时方向。想起灵儿之言,果然此处地势甚高,又当岭麓风口,毒雾在低处遇风即散,便纵仍有余瘴,由於他俩已钻至梅林深处,倒也不虞残毒侵及。李逍遥看灵儿脸蛋仍显苍白,尚未恢复昔日红晕。究感不安,猜是瘴毒之故,忙取“净衣符”等几样祛毒除瘴物事施用。

灵儿知他关心之意,柔声道:“省点儿用吧,逍遥哥哥。我没事,歇会儿就好。”李逍遥哪依,仍把该使的都使了,守在她身旁,记起那群犬儒,心头格登蹦然:“别又趁机寻来。”张望无觅妖踪,乃惑:“哪儿去啦?”灵儿劝他且歇养回神,他忖:“然。力气不够打点儿小妖也打不成,那该有多懊恼哦!”便也仿照灵儿静坐守神之姿,当会儿观音旁边那如来,只是心猿意马,比俚戏里那佛还不安宁。却非凡心萌动之故,所患者乃锅烹之羹也。

他胜在内力浑厚,阿修罗心法又妙在顺随自然,反而切合他为人情性。凝神未顷,体内真气已盈转一周天,加上桑十娘所哺天蚕教神菌自有防效,毋须另服还神祛毒药物,便即无碍。虽说内力犹未尽复至十足,心头杂念又纷涌而来,为免岔乱自害,慌忙收功作罢,眼望木屋方向,困惑:“守林人屋里怎麽会煮血瘴哦?”

灵儿稍敛心诀,告知:“那个不是呢。”李逍遥一听更糊涂:“啥?”灵儿忍笑道:“哥哥你搞错了呢。”李逍遥越发困惑:“咋说?”灵儿嘴抿笑意:“那锅里煮的是血羹呢。”李逍遥哼:“那定然是毒血羹了。依我看,屋主邪门得很,出去时居然将门从里边反锁,却害我磕一鼻子黑……你手里粘粘的是啥?”灵儿等他眼光瞧来,方才含笑抬手,指间羽绒迎风微曳。

李逍遥拈羽一瞧,又嗅了嗅,皱眉道:“鸡毛。”两人目光对视,妞虽含笑不言,他却突有所悟,指著木屋那边,咋然道:“那该是鸡血羹了。你怎麽不早说啊?让我跑这般冤枉路,还得转回去喝掉它,因为咱缺早餐。”灵儿心道:“你那麽急,哪给人家开口的时机啊?”因见此郎急於掉头去盗饮那羹,她觉不妥,劝道:“不要嘛,逍遥哥哥。那是人家的……”逍遥从来听得进劝告,想了想,曰:“那好。咱只喝一半,另半锅留给他。”灵儿仍觉此举不对,但怕郎骂,没敢多劝,起身时却指前边,问道:“不如咱们去采些梅子草果吃,好不好?”

“这时候有梅子了吗?”李逍遥闻言一怔,不由自主地被她牵著手往林间走去,抬眼乱望,忽诧:“那些树上怎麽挂许多甕子哦,你说奇不奇?”灵儿未及答茬,他又讶然指地:“瞅那儿躺著个和尚。”

灵儿顺他所指方向觑去,梅树下果然蜷卧一个破衲僧,身上覆盖些落叶,乍看一动不动犹如死尸。两人同感好奇,不由穿林越荫,悄去察看,又怕惊动此人徒生麻烦,一时未敢冒失走近。抬头但见此处许多树枝皆悬挂大小各异的坛甕,不知何用。灵儿正感奇怪,李逍遥已忍不住摘下一只坛子,说道:“是装酒的坛子。以前我在十里坡後山也见过不少,偏就没见过挂树上的,还满园都是。却搞何鬼?”犹未拍开泥封,鼻际先闻香醺然,转面看见灵儿俏颊微酡,本显苍白的面色竟尔红晕娇殷。李逍遥乍愣,随即失笑:“有面镜子给你照照就好了。”灵儿抚额蹙眉,红著脸道:“晕呢。”见她此刻神色越发娇豔不可方物,宛如满园花开於霎,李逍遥心头荡漾,未饮已醉,不禁兴念要抱。

灵儿看出他眼光灼然,含羞忙避於旁,说道:“有和尚……”李逍遥心头绮念生生刹住,望向那僧,见卧如故,旁有一土灶儿仍冒淡烟,其上支著个酒香蒸然的甕。李逍遥顽心难抑,猜想:“和尚定是醉倒了,我且去瞧瞧煮的那甕是啥好酒。”灵儿念转未及,他已蹦将上前,先揭盖瞧甕,闭眼闻香陶然,笑道:“青梅绊酒煮,我没试过。”随即蹲身瞅那醉僧,只觑一眼便乐:“灵儿你看,好大肚子!”灵儿倚树揉弄衫角,迟疑未动。

李逍遥侧头端详那和尚的大肚子,啧啧称讶:“厉害!”越闻酒香越感饥渴难耐,便没细觑,乘那僧沈酣未醒,拎甕欲尝青梅酒。总算他幸遇灵儿随伴在侧,否则这一口下去,必也同那僧一般。他提甕正要畅饮,忽听灵儿急唤:“不要喝!”举甕兀自怔然,一只素手已到,抹他脉门,就势接去酒甕,把里边青梅酒倾倒於地——

附记:目前所透的底儿(那三篇片断)只是一种可能。这小说到底结局怎麽样还很难说,听由故事里那些可爱的男女娃娃们自己发展算了。搞到这份儿上,我也没辙儿了。看他们怎麽折腾……逍遥儿目前这性格有点象段正淳,也许因为他不太懂得拒绝人。

我觉得呢,其实这故事应该是有两个隐藏结局的伏线,一是俩三年前最初那个梗概,结果虽然苍凉但个人命运好一些;另一个就是可能悲惨的走向,个人命运更强烈地折射时代的悲剧。具体怎麽走,看男女主角们的性格会不会越发极端化,也须看他们化解劫数的智慧足不足以乱世保身。在第一卷里,庄无涯曾说逍遥儿的性格一旦遇变故会走极端,这会导致极凶的後果。老婶则把改变李家命运凶劫的希望放在女主角们身上,看他俩谁预测准确。我很有兴趣去探寻那最後的结局。倘如太过刻意人为地去设定它,会连自己也说不服。马君武最後那一转变也很有用,这也是一个破解命运玄机的伏线……

第四十三章 时无英雄(上)

粼儿单手夺瓮,滴溜溜晃过后背,换以另一只手托着坛底,说道:“酒有毒。”

乐逍遥怔坐于一株挂满酒瓮的树下,闻语乃愕,眼光瞧向适才所撒的酒,倒看不出地上有何异常,然而粼儿神情认真,不似戏耍。他犯闷曰:“怎么我不觉得?”粼儿直着胳臂弹瓮,使之蹦上数尺高又稳稳停落她臂,乐逍遥没想到她还会玩这手,眼珠亦随着七上八下。粼儿说道:“我也才刚觉察。”

乐逍遥仰头乱望树梢所悬瓮底儿,喉眼里咕噜微响,越发燃起望梅之渴。“喝了又怎地?”亦知越是无色无味之毒,越是厉害。然因临渴无饮,偏不甘心。粼儿这回没用手接瓮,待弹起蹦落,她踏前一步,抬脚反撩于后,竟以足底稳停那瓮。说道:“喝了就得跟那大肚和尚似地。”

乐逍遥听毕一凛,心蹦:“那和尚中毒了?”连忙转身低趴,细瞅那胖大和尚,只觉除了烂醉如泥的迹象,端的别无不妥。黑膛膛的脸色亦如常,饶他搜遍脑子里所有积存的疗毒记忆,也查不出似此中毒症状。他虽困惑,究未白学医术,探明那僧鼻息奇弱且缓,脉象几无。知是性命濒危之象,乐逍遥忖:“这和尚虽说要‘挂’了,可我觉得他的脉动显得有些不同。断续之中,偶尔一跳又出奇的茁强,差点把我的手指震开了。可见内力修为委实了得……”

纤足轻轻反蹬,待瓮子又弹上空中,悠悠飞过头顶,粼儿伸腿到前边,以脚背承之,又托稳那酒坛子,一足平抬半空,单腿俏立于乐逍遥背后,问道:“哥哥试出来未?”乐逍遥掰着那僧眼皮,曰:“这和尚眼球分布若干细纹儿,显然平日乱吃东西不干净,肚里有蛔虫。须似打胎般打将下来。”最末那句却是模仿绍兴腔。粼儿知他脾性从来惫懒,嗔曰:“有虫也毒死了。”

乐逍遥耸然曰:“真有恁地毒?”转头却见瓮子打着旋儿弹于空中,粼儿仅竖一支食指承住坛底,空酒瓮在她指端仍旋不停。乐逍遥已有些晕,揉着眼皮听她说道:“是呀,好厉害的毒。”乐逍遥急曰:“那你还不快帮我想法子替他解毒?”在粼儿跟前,他便不逞强充棍,既感无法解除那僧所中之毒,唯有巴巴盼她再现往日奇迹,尽管他也知粼儿现下法力难以唤成。此僧虽然与他素昧平生,但终不能见死不救。此即洪金宝路遇折腿伤嘴的小鸡小鹅,必逮来医治的遗风传承。

粼儿头顶着那个旋悠悠的瓮,背剪双手,俏目闭合,说:“不正在想法子吗?”乐逍遥看那坛儿随时欲堕,忙挪身避远些,仍瞧得悬乎,皱脸曰:“掉了掉啦……尻,你从哪儿学会这手杂耍?”粼儿任那瓮沿额至胸往下横滚,待落近腰腹,又抬膝承起,姿若耍毽子,这般玩得顺畅曼妙,直教乐逍遥这大玩童惭愧。她晃腿跷向背后,酒瓮不知如何又掠过腰畔旋到后头,仍托于她足心。妞俏生生地笑曰:“小时候一个人闷,我就这么玩呐。”乐逍遥指和尚鼻头,催:“现下你不闷了,还不快帮我搞定他?”

莫看粼儿貌似轻松,其实她已思量多回,暗觉此是平生未曾遇上的大难题。与其明言令他徒增烦恼,不如自揣心头,独扛在肩。奈不过乐逍遥连番催促,粼儿只好约略说道:“我想这园子里每一瓮酒都有毒,而且毒性各异。这位大师定然把所有的酒都兑在一起煮来吃,因而稍尝就倒。所中的毒不止一样,咱又没有包除百毒的药,要想逐一替他解去,须得采集此间所有淬毒的酒,一一弄明究竟。”

她跟随乐逍遥以来,罕有今时这般一口气连着说了许多句话,乐逍遥听完啧啧,歪着头觑了觑她,眼含赞赏之色,但想事不宜迟,忙道:“对,合该对症下药。”他对毒物所知尚嫌良浅,陡遇此般考验,究感无措,取书搁地正要翻阅,粼儿道:“哥哥,临时抱佛脚来不及了。这里有我,但要劳烦哥哥满园子兜转一回,把所有坛子里的酒都弄些来,好让粼儿验毒兑药。记住要一瓮不漏哦!”她纵有妙化至极之能,因那僧兑了许多迥然各异的毒酒饮用,所中之毒繁杂无比,绝非一二种解法可保尽祛无余。连她都感此番考较实属难煞,况乐逍遥乎?

乐逍遥一听便烦恼不已:“这么多坛酒都须找齐?本来和尚都兑作一瓮了,刚才你不该倒掉,省我花一番工夫重新去找……”粼儿挟那空瓮走近,说道:“不倒你就吃掉了。再说,那瓮兑杂了的百毒酒又经煮化,毒性乱溶一处,我没把握逐个试出来。万一有漏,而他又毒发,那就来不及了。”乐逍遥始明,释然道:“还是你想得细腻。好,哥哥这就去搜罗一通!”起身换粼儿蹲于土灶边,见她取柴生火,他不解:“煮啥?”粼儿告知:“等会你就明了。”此妞素来不爱把话一口气说完,逍遥怎知藏何玄机,拿她没招儿,只得苦笑:“咱还有多少时辰?”粼儿明白他问的是那和尚几时毒发,沉吟道:“大和尚中毒已好些时辰。眼下随时毒性并发……”乐逍遥一听又感头大,粼儿向他索了一支香,折半仅取小节,点着其梢,竖插于地,说道:“最多只有这会儿工夫。”

乐逍遥一听更感吃紧,忙拾个空碗,仰满大片悬瓮之树,暗叹:“这么多!不知赶不赶得及?可别有疏漏的,另找起来就更懊恼了……”上树搜酒之际,想到昔日陈友谅所使法子,顿感眼前一亮:“有亮这招妙极!”于是他从身边寻起,每取一点酒样,随即打碎开过泥封的坛子。这便可保得绝无重复,不致有疏漏。粼儿专神验酒,不时听到乐逍遥在树上骂曰:“樽樽都是上等的美酒啊,却让谁这么糟污了?害我光闻着生馋,偏是一口也没得饮!”

虽置酒林之中,幸赖身法妙捷无匹,又胜在手快,时辰固然紧迫,他亦不慢。每开一坛酒,仅倒少许入碗则罢,依粼儿嘱咐,并不兑杂,而是取一样毒酒便赶忙端来給她验判,然后再转返另寻,不知往来多少番。好在他脚力好使,并且不厌其烦,然而眼看满园仍剩许多瓮未碎之坛,渐感不耐,初觉好玩,终究搅得脑乱,暗骂:“不知谁整的这事!下毒害人也搞得这么复杂,害我奔波来回,累得跟狗喘般……若教逮着那事主,必打一顿。”

鼻际隐隐闻到林中暗香悄浮,感觉并不陌生。疑而寻思,眼掠梅株处处,又即释然:“此是梅园,这个气味很正常。”随手碎坛,以碗承酒,忽想:“为啥最近每遇这类事,我会疑上傲家?”摇了摇头,强驱这般本不该有的念头,没敢多加揣度。回来时看出粼儿也在蹙眉沉思,他不禁问道:“怎么?”粼儿涩然一笑:“我在想,下毒的人可高明哪!”

乐逍遥难知她话里何味苦涩,望了望那和尚,惑道:“费这么大周折摆出毒酒阵,难道仅为对付这等样落魄的野和尚一人?”粼儿虽然通书博识,可她毕竟涉世未深,于红尘中事反不及乐逍遥所知为多,谈及江湖上人害人的伎俩,她自然愕目不解。乐逍遥年纪尚少,历练也极有限,睹此怪事纵然生疑,一时也唯有满腹纳闷而已,说不出个道道儿。望那破衲僧气色愈差,他忍不住要取药喂服,聊助此僧多撑会儿。粼儿道:“那些药没用的,哥哥。想救他,你还是快找全所有的毒酒罢!”

乐逍遥又岂不急?指着周围空荡荡的梅枝,教粼儿回望遍地碎坛,苦笑道:“左近没得找了。瞅我这会儿打碎了多少坛子,粗算也有五六百瓮……”粼儿一望亦愣,随即怜惜地瞧向他脸上,说道:“可辛苦你了,逍遥哥哥。”乐逍遥取颗还神丹自噙,暗忍伤痛,苦笑道:“咱是这命,想偷得浮生半日闲都不行……快解毒罢,这香快烧尽了。”只想趁粼儿调出解毒方子,坐地歇会儿,哪料她摇头道:“还差十来样不知何毒,救不了。”乐逍遥怔然道:“不是吧?我找遍这一带,树上没剩半坛酒了,除北边那道篱笆后边没去探过,想是别人家地头……难道还有?”

粼儿起身望了望他所指的那片树丛,说道:“是邓尉梅树呢。”乐逍遥愣是不解:“你怎知是邓家的?”粼儿指点道:“是‘香雪海’哩。”乐逍遥挠头乱寻,越发困惑:“海?哪儿有海?你该不是又想家了吧……”其实那道篱笆后所栽遍乃名株,此处虽亦佳品,较诸那片素有“香雪海”之称的苏州邓尉梅花,立时被比了下去。听明粼儿妙言解释,他才恍曰:“原来不是谁家的。只是宋人留下的品种……”看香枝将尽,怎容多耽,拿着空碗又往探之。

他跃身逾篱,忽然记起:“曾于何处听谁提过城外有个‘酒林’,莫非这里就是?”答案已然毋须明揭,当他飘然落足于一片新梅之荫,眼帘里果然又有许多酒坛在枝头晃悠悠。乐逍遥一望之下,登时咋舌:“这回可惨了!我没法再玩转此轮关碍,因为这片园子里少说也挂有上千瓮酒,粼儿没验过的毒仅剩十来种。那和尚毒发的时辰快到了,我这通找下去必有重复无数,徒然害我来回跑,消耗时间而已。片刻工夫要搜出那十来种她没验明的毒酒,却怎样赶得及?”

事到如今,唯有勉为其难,硬着头皮去寻。果然采得几样取回,粼儿一验便告:“这几样不是。”乐逍遥暗叹苦也,匆忙赶返那处,乍蹦入篱,见旁边生有数簇野果子,喜:“鼠儿果!我正饿呢,呵呵……”快手攫之,塞入嘴里,一路找了不少,没漏了替粼儿储存些,突然脚陷地里,踝裂般痛。乐逍遥惊欲蹦离,却卡脚难拔,叫苦:“坏了坏了!没想到这儿的地下埋有许多空的坛坛罐罐,却教我陷足……”好不容易解脱箍踝之苦,没走几步又陷,两足伤痛不胜,暗惊:“这园里怎么埋坛子陷我噢?乍眼还瞧不出来,往前怎生走得?”

他两脚俱伤,待要使轻功蹦到树上逐个坛子取样酒給粼儿验毒已不可为,毕竟时不我予。暗觉救那和尚无望,究仍不甘,强凝真气再跃,果然手脚齐痛难以稳停树上,没想到落下时又非平地,一陷到腰,陡然箍胸夹勒,急难出得,惊:“还埋有大缸,你说……”

正要挣身跃离水缸,树后有语喟然:“若使庄师叔的‘举杯邀月步’,凭此玄虚步法便不易于踩空,唉!”语声甚显耳熟,乐逍遥心头一动,转首寻视,蓦见数簇梅树环绕之间有处空地,却置摆方形矮笼,锁禁着一颗脑袋,透过钢笼缝隙只觉蓬头散发,披撒于地,难以看清脸容。

乐逍遥乍吃一惊:“人头?”随即瞅出那人亦与他处境相同,身陷地下,却比他堕得更深,仅余头颈于外。乐逍遥挣身爬回地面,趋问:“是……是修五侠么?”笼里那头微颔,叹道:“逍遥儿,我也是才刚听出是你。”原来此人便乃蜀山修剑痴,乐逍遥不意相遇于此,心头难味是何滋味。修剑痴苦恼的道:“那日君天这小子欺我眼坏,却引我失陷于此。你快給我解开穴道,顺便給些野果充饥先……”

乐逍遥心头难过,不由酸鼻曰:“凌家的人竟然这样对待你,我定然要活捉他家妞儿,这口气须出不可!”修剑痴叹:“原来你是給凌家小姐引来陷足此园的,唉……”清了清嗓子,嘶声吟唱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乐逍遥忙道:“没……看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来打碎他们家酒坛子的。”想起这事儿,又急:“尻!险些忘了。”修剑痴嚼着他伸过来的鼠儿果,问:“庄师叔没教你那套步法吗?若会就好走了……”乐逍遥扁了扁嘴曰:“别提他了。最近我都几乎把这个家伙忘了……学不学那种醉鬼步有啥了不得?”剑痴叼果曰:“那你再走下去还得栽,前边更多陷阱。”

这难不住乐逍遥,适才吃痛之际,他突有对策。何须多费周遭,念一声乾坤咒,尽收千瓮于囊中。心道:“早该想到‘乾坤袋’这好东西。省我跑来跑去,累这半天。时辰全耗在路上了!”决意一古脑儿把酒坛全兜給粼儿,供她验寻那十来样未知之毒,只不晓还赶不赶得及?

他觑明已无疏漏,取宝剑劈开笼子,小心拉出修剑痴,歉然道:“我不会解人穴道。是以背你去粼儿那里,她会搞定。”修剑痴喜慰曰:“你倆还在一起就好。”乐逍遥看修剑痴身浸污水坑多日,已然多处溃烂生疽,心中难过:“老修可吃够了苦头啦。幸好我在这儿撞到他,省了白跑凌家一趟……”惦记着那支将要燃尽之香,连忙背起修剑痴,乍迈一步,又陷足于土里所埋空罐。

这些瓦罐埋于稀叶松土底下,乍看地面无异,若不细辨决难窥知其阴。所埋瓦罐甚薄,稍踩即迸,但闻喀嚓声响,急欲抽脚时,不免遭瓦片破碎的边缘削得皮破血流,挣身时使力过剧,甚至刮骨伤筋。乐逍遥先前只顾仰头望树,并没留神脚下,是以迭吃苦头。幸赖身手敏捷、灵活异常,所伤仅及皮肉而已。此时他背着修剑痴,脚下陡然一陷,拔足腾身时毕竟不若往常灵动,那只脚一挣,反崴了脚脖,更险遭破罐锐片割断足筋。

修剑痴乍听土里喀然微响,便知陷阱,恁奈满嘴塞了鼠儿果,提醒不及。只听乐逍遥哎呀疼叫,趋跌于地。他一时吃痛难当,却怕失手将修剑痴摔落,仍然紧箍臂腕,留他趴于背梁上。修剑痴双目失明,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晓得乐逍遥为背他脱困致受此苦,心为之疼,忙把嘴里果渣吐掉,说道:“逍遥儿,放我下来……”

乐逍遥忍痛再起,抽出那只血淋淋的脚,咬牙往篱边冲,踉跄几步,脚又失陷。修剑痴无法相助,听着喀嚓迸响,只是皱紧眉头。乐逍遥本来轻功高明,不该遭此厄运。然而他先已连吃大亏,双踝痛不可耐,又不知此地虚实,怎晓跃落之处会否暗埋瓦缸?他腿足屡伤,心中气极:“凌钰筎家就只会玩这些阴人门道!尻,改天我也去她家门口埋些瓦缸,并且要在门上搁一尿桶……”

殊不知此非凌家父女所能想出来的整人玩艺,乐逍遥气恼之余却错怪他们。修剑痴素来心纯口直,听毕便忍不住说:“逍遥儿,这不关凌家父女的事……”乐逍遥没等听完愈忿:“那就是楚香玉这鸟厮干的了?要不就是君天,难怪他笑容总是显得可疑……”修剑痴不知这班小辈之间有何过节,乃叹:“是谁整的门道,我就不清楚。可这酒林本属邵醉翁私产,听说此翁一年倒有大半时候隐居此处,享受他挂了满树的美酒……”乐逍遥气头上哪里肯饶,仍懑:“爱爬树上喝酒的人从来高雅,我看这些瓦缸不是他埋的……”修剑痴叹:“篱门旁边不是竖有一牌么?据悉此即醉翁对整个武林的警告,早已传遍天下。”

乐逍遥举目看牌,上边画一吹胡子瞪眼的老翁,嘴边刻些语句,吓唬曰:“谁敢溜进来偷我美酒,下场就是……”

“乓!”末句有几字刻意模糊,乐逍遥伸着头欲辨究竟,脚下不觉踏空,又陷一缸,只疼得不知身在何处。他挣得急了,肩撞牌柱,那块厚木板子突然拍落头上,越发昏天黑地。修剑痴叹:“相信你此刻的心情和我日前一样。”

原来邵醉翁为防外人擅入园里偷酒,是以有此布置。乐逍遥既痛又惊,忽想:“难道他怕别人跑来偷饮美酒,除了埋缸设陷以外,竟然在每瓮酒里都下了毒?”修剑痴听毕亦觉不可思议,皱眉纳闷。此念只在乐逍遥心头稍泛即消,摇头道:“他既然视这些酒如心头宝,又怎么舍得使毒糟蹋了自家珍藏?难道仇家干的?是了,对于这等样可恶之人,换了我也会加倍地报复他……”

念转此处,想起那大肚和尚时候无多,心头顿急,背着修剑痴强撑而行,不出所料,乍落脚时土底又陷,此次他幸已有惕,抢在土坍之前慌忙收脚,一时没敢乱走,只是拿眼四觑。修剑痴忽嘘,暗示有动静。乐逍遥耳力亦没输于他,同时听出北边有袂风微微。未等他退避树后,便听语声疾近:“何人胆敢擅闯酒林?”

乐逍遥见行藏已败,便不躲避。转头一望,梅林北面闪出一个白衫飘裾的人影,提一口剑,快步抢近。说来也奇,林间处处暗埋陷阱,那人竟能视若不见,行走如常,并没失足踩陷。乐逍遥乍然愣眼,待那袭白衫飘晃愈近,才渐渐看出些名堂,暗觉此人所使身法虽非上乘轻功路数,掠步游走于处处陷阱之间,如履平地,既无丝毫仓促规避痕迹,亦没奔跑跳跃。初瞧似是醉步踉跄,连稳身行走也算不上,然而步法虚虚实实,端的变换无定,当要踩陷时,步即转虚,从骤沉的坑面稍擦而过,收足虽快,殊无慌乱之感。

乐逍遥心下暗异:“这门身法虽然不似庄老道的酒鬼步那般飘逸欲仙,走的却也是醉徒路数。其中妙在虚实变化自如,落足方位和劲道又拿捏得如此精确,难怪处处陷阱被他视若平地,走这种地方无疑比我会的风魔身法好使得多。”其实他的风魔秘术并非应付不来此般遍布陷阱之地,只是未暇尽领妙髓而已。看那白衫穿林倏闪,忽然想起殷野狐:“那日在枫桥渡,曾见野狐的步法也似这般妙化莫测。若换他在此,应比我不狼狈些。”

那白衫人瞧见修剑痴在乐逍遥背上,乍然一怔,随即提剑喝道:“秃小子,你不想活了?”乐逍遥本以为来的是邵醉翁,待看对方白面无须,不过二十来岁,奇道:“这是谁?”修剑痴冷哼:“此是邵醉翁养儿方谢晓,每隔几个时辰就来补点我穴道。你小心些!”乐逍遥气往上撞,本欲上前为修剑痴出口闷气,但想:“先别急,我须把收集的毒酒赶紧送到粼儿那边去,免误大肚和尚性命。”

方谢晓仰望枝头空空如也,不由越发惊怒交加:“酒呢?才一转眼之间,满园的美酒到哪儿去啦?”乐逍遥主意拿定,便不纠缠,晃身转而另觅出路,但听西麓有啸如嚎,篱外抢来一个光膀大汉,挥舞板斧大叫:“方谢晓,何人惹咱?”乐逍遥兀自发怔,方谢晓道:“君似海,你赶来正好!蜀山派的賊人便在眼前……”乐逍遥问修剑痴:“那拿斧的露点汉是啥路子?”修剑痴冷哼:“邵醉翁的结义兄弟虎皇所收徒儿。”

因见乐逍遥欲溜,那光膀壮汉忙跃身入篱,抡斧来拦。乐逍遥看其声势凶猛,倒吃一惊,欲避斧时,想起脚下有陷,顿感失措。那大汉抢身要砍,方谢晓忙叫:“似海,留心脚下!”那汉蹦身落地,噼乓一下陷足仆摔,板斧堪堪擦着乐逍遥肩畔斫空。乐逍遥见状始知:“原来不是每个人都似醉翁门下行走如常……”

剑风唰唰急响,方谢晓使开长剑来斗乐逍遥,好让那大汉得隙抽脚。乐逍遥看他剑走轻灵,步法跌撞却似拖泥带水,一时不明虚实,连忙摆头避让。修剑痴提醒道:“是醉剑。此地于他有利,不必缠斗!”乐逍遥一瞧方谢晓游步如常,果然不受土坑埋罐所碍,而自己则是步步维艰,若要绰剑接招,必有顾上忘下之窘。他唯有抢在君似海挣脱那只脚之前,跃身落在背梁上,仗玄神身法之妙,险避方谢晓萦闪游掠的剑光。心称庆幸:“多亏有这大汉摔倒,让我得借其躯,免又误踩陷坑。”

方谢晓步法虽妙,比较轻功之快,怎及乐逍遥的“风魔身法”?待要掠剑追缠,乐逍遥已借壮汉之背蹬足腾身,越篱而出。

一俟脱身,乐逍遥稍无停耽,强忍踝痛急奔,到得粼儿验酒之处,陡吃一惊。

梅树下青烟袅袅,粼儿一只柔手扇火生炉,另一只手却绰木剑,蓄个半就未就的剑式,蹙眉瞧着灶上所烘酒瓮。旁边不多何时多了几个黑衣僧,尖笠挂在背后,上衫无袖,手扶朴刀环伺成围。但见这少女随手凝构半招雾花水月般幻缈莫测的剑式,无不凛然止步,面现诧色。

只交觑一眼,东面一个花白胡须的黑衣僧从梅荫趋前半步,沙着嗓子说道:“小女施主耍剑端的好俊!敢问你与旁边这个和尚是何渊源?”粼儿每遇生人总害窘,如何答应得?一边生火催热瓮子,一边巴巴地盼望乐逍遥赶快回来。那花须僧怎知粼儿本乃初涉红尘,天性又腆,见她竟没理睬,心头难免没趣,脸色越发阴沉,说道:“倘如没有瓜葛,请把你的木剑挪开些,莫碍了我等行事。”粼儿俯身吹火,等乐逍遥等得心焦,怎暇搭理旁的?

花须僧脸色虽然难看,总算自持身份,又不知这小姑娘虚实,没敢冒犯。瞪会儿眼,忽问:“不敢请教小女施主与此间邵居士是何干系?”依他想来,这少女既然旁若无人地在邵氏梅园文火温酒,必与凌烟阁第一剑术高手、昔之“大醉侠”邵翁极有渊源,否则何以如此大大咧咧,还不把他这等样成名武僧瞅在眼里?

粼儿拈银簪探瓮试酒,目含沉思之色,怎顾理会?况且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当如何理会,只觉此类交涉合该归乐逍遥代管。在他没回来之前,她比这瓮还沉默。几个僧都恼,心想:“还这么大大咧咧。你是打定主意不屌我们了?”花须僧以眼神阻止另外几个蠢蠢欲动的同门,左掌仍打问讯,右臂背于腰后,眼瞪那醉倒和尚,沉声说道:“既然这样,不敢多扰姑娘清静,那野和尚本乃粗蛮凶恶之徒,谅与姑娘必无瓜葛。我须把他带回问罪。”

言毕打个不易察觉的手势,立时有僧横刀虚晃,欲引粼儿视线,好让别的同门趁机来个“声东击西”,到她身后去揪那大肚和尚。这几人立身不动之时,乍似龙门雕塑,倏然一动,进退间配合默契,立显不寻常处。乐逍遥奔至半途望见,奇道:“哪来的这伙高手?”修剑痴眼睛看不见,没法告诉他,默聆衣风簌簌穿掠之声,在他背上锁眉寻思。

几个僧只道小姑娘究稚,毕竟好欺。仅着二人晃身而出,另外四僧围而不动。西侧那矮敦僧快步抢到她背后,探手欲揪那大肚和尚,只道西南面长脸僧晃刀已岔粼儿心神,哪料粼儿压根不理耀颊辉闪的寒光,脑后竟似多生一对明眸般,等那矮僧探手之时,冷不防反撩木剑,稍刺即收。矮僧手腕如遭蜂蛰,筋脉顿然先痛后麻,叫声“诡也”,慌跃丈外,一时怎知究竟?

西南面那长脸僧晃刀初是虚招,待见同门莫名其妙吃了那少女的亏,刀式急忙转实,反抡刀背抢欲打落粼儿所握木剑,免又生怪。这群黑衣僧虽都身手不弱,但在如此幻灵妙化的剑法之前,难以占得便宜。粼儿撩退矮僧,随手将木剑溜转而还,仍指前方,却不经意地往那长脸僧操刀的手背拍了一记,虽不甚疼,但教众僧吃惊不已。花须僧更愕:“什么路数?”

几个僧乍因托大而吃了亏,方知这少女绝非易与脚色,纷纷忾然挺刀将她围定,身形神气比初露面时更为咄咄逼人,粼儿视而不见,拈三支银针炙于大肚和尚胸口,下手轻微徐缓,似怕触痛那和尚。花须僧见状难免吃惊,随即奇道:“却是怎地?”粼儿不言,只觑大肚和尚气色有无趋缓之象。花须僧暗转心念:“难怪这野和尚今儿状态不对,果非使诈来着,遮莫出啥岔子了?妙极,正好乘机拿他回寺。住持有言在先,不论死活都要。非是我们狠!”

他尚属老练之人,虽下狠念,决计不择手段也要将那大肚僧擒回,但终难忘记粼儿适才所使的奇妙剑法,暗忖此非邪门外道家数,犹未弄明何方名宿传承之前,怎敢贸然侵犯?念转此处,黑着脸哼道:“小姑娘,你不肯自报师门,偏又与我们为难。倘若伤着你,须怪罪不得!”那矮僧不忿刚才吃妞儿亏,悄欺而上,撩脚踢向酒瓮,叫道:“教你没得玩!”粼儿脸面未抬,随手拂在那只厚缠赤缎布的腿踝上,矮僧顿时怪呼连连,抱着脚跌开去。旁边有伴欲拽他起来,方知那僧已被封穴于瞬。

花须僧变色道:“既然如此无礼,老纳只好得罪了!”说完,高抬一腿举于头顶,单脚稳立如柱,刚摆定架式,只见肩后徐徐伸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侧着头端详,口中啧啧称羡:“想问一下,这种‘金鸡独立’法需要花多久才能练成喔?因为实在是好帅……”花须僧一怔,不由答曰:“此是十八罗汉拳的立桩步之一,似我这般成就总也须耗个三五十年修为……”乐逍遥啧啧:“这也太虚度了。本县‘梨鹑苑’会客时最爱玩这招的姐儿、亦即赠鞋苇园‘波霸’彭丹比你小几十岁零叉个月,她的‘一字马’跷得比你还有型呢。可见……”花须僧眼光倏变道:“她算哪一派?敢跟我罗汉拳相提并论!”乐逍遥:“丹丹吗?哦,她擅长‘波动拳’,惊了吧?”那个“惊”字,纯以闽音发出,教老僧愣是没缓过劲来。“波动拳?”

乐逍遥趁机窜过数僧所绰刀丛间隙,到得粼儿身边,未喘一口气,两杆刀左右撩来。粼儿抬头但见郎归晚,未暇娇喜作嗔,樱唇乍启改为轻呼“当心”。乐逍遥并不慌忙,默唤法咒置了满地瓮,说道:“粼儿,由你挑。”来不及放下修剑痴,反腿虚晃,诈作穿心一踹,教那两僧缩回朴刀以护胸前空档。他收腿未及,两僧飞脚齐迎而来,作势踢瓮,趁乐逍遥伸足拦截之时,三只腿来个硬碰硬噼砰互交。

乐逍遥腿已挂彩在先,没料到两僧练的是硬功夫,骤然交磕之下,那只伤腿越发苦不可耐,一时震得立身不稳,跌撞开去。两僧齐退数尺,拿定步桩,看乐逍遥吃了大亏,同露得色:“南边的玩腿功是找苦吃,须知‘南拳北腿’!”话声刚落,随着两声喀嚓折骨脆响,二僧屈跌于地,才知对方内力奇强,竟然瞬间震折他们腿骨。

粼儿觑见乐逍遥伤足流血,心为之疼,本要来帮他包扎,乐逍遥忙道:“你快验毒救人,等我打发他们先!尻,这伙是干啥的?”花须僧先对粼儿所显高妙剑法诧异不已,待见树园里又蹦出个内力身法均极了得的少年,顷刻居然令他两名师侄折腿倒地,花须僧越发摸不着头,蹙眉道:“你是何人?”乐逍遥忍着伤痛,笑道:“刚才听见有问这妞儿谁家的,找我就对了。”花须僧看不出他的路数,冷哼:“你又是谁家的?”

“我?”乐逍遥本欲胡诌一个,修剑痴在他背后忽道:“莫提蜀山派。”语声虽低,却显得事不寻常,担心乐逍遥漏了嘴,麻烦找上蜀山。乐逍遥心头一怔:“老修怎么变慎微了?他以前可没这般肾亏症状……”一时怎暇思究竟,随口就来:“我是俗家的。”那僧蹙眉道:“花言巧语、油嘴滑舌!”使眼色教另几个同门悄展身形伺机包抄,防那大肚和尚又跟以往一般趁乱没影。随即面朝乐逍遥,正色道:“小施主,不管你是谁的门下。冤有头、债有主。今儿我们只要带那野和尚回寺,不关你事。最好莫惹祸非!”

乐逍遥道:“都出家了,还忘不了冤和债。怎样才能四大皆空吶?”修剑痴虽不言语,却觉有趣:“这小子看似懵懵懂懂,有时候冒出一句话却教人无言以对。”花须僧愣会儿眼,沉脸道:“这不关空不空的事儿。野和尚乱我寺规,躲到哪儿都躲不过!”乐逍遥双眉微轩,明白了:“还以为犯了多大天条呢,原来无非乱点儿寺规而已。”想起修剑痴似也因为违逆蜀山门规,是有今日的落魄江湖;丁情更为私恋之故,竟遭惨变而致身败名毁。他本来只想救活那大肚和尚性命,不理其它是非。此刻却觉莫名生愤:“乱寺规就要拿人怎地?”

修剑痴察觉乐逍遥喘气渐粗,似将发作,他究已久历沧桑,磨尽昔日棱角。心感不妥,悄言道:“他人门户中事,莫要横加干碍。此是武林大忌!”乐逍遥闻言一怔,虽仍不明修剑痴因何越发变得拘谨,往昔睥睨不羁之气竟洗无存,当他眼前倏尔闪过厉风行一双凛然之目,如同当头給浇了一缸冷水,暗觉此确不合常规,别派门户大事,倘然横加干涉,料必后患无穷。他一迟疑,攥紧的拳头又松,望向粼儿纤弱身影,看着她不顾自身有恙,仍悉心调药试针,帮他救人,顿时生出难言的怜惜之情,心中警醒:“连日来,为了别人我带她四处奔波受苦,何曾为她着想?何曾好生关心过她?别人的病我能医好,可我居然没有替她治愈眼疾。我发过誓,答应好好照料她,这一路却累她随我吃够了苦头!逍遥儿,你的心不疼吗?”

便因此念,触痛一直未加留意的那丝脆微心弦。乐逍遥冷静下来,望向花须僧沉鸷的脸庞,说道:“大师,想必你也看出那位大肚师父中毒垂危,倘不赶紧医治,料难活命。就算你们要带他回寺治罪,也须等我倆为他除去剧毒。佛门原应有这点慈悲心……”修剑痴听后暗暗点头,心想:“逍遥儿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又言明不加干涉之意。这班和尚定会按下性子多等片刻,消此风波。”

哪知花须僧却无此意。瞪着树下堆垒的酒瓮,暗忖:“我何尝不知那酒肉和尚终于贪嘴遭殃?可这瘸儿更邪,不知使何妖法变出这么多酒来供着他,若教这野和尚得借酒劲醒来发飙,单凭我几个的力量可拿他不住。”原本他这一路僧侣仅为探寻大肚和尚行踪而来,要捉拿回寺仍感力有不逮,先前忍不住现身于此,只因看出大肚和尚似已不省人事,心想机不可失,急欲捡这便宜,哪里料到平白冒出这对碍事少年,实感忿恨难平。听了乐逍遥企意和解之语,花须僧寻思:“等你治好了酒肉和尚,我还能带他走么?正好趁此良机下手拿人,岂能听你几句话坏我事儿?”

乐逍遥只道一干黑衣僧默许,搁修剑痴于树下,转身看粼儿调那瓮煮酒,见残香早尽,不禁忧道:“可还赶得急?”粼儿低看针头凝晶般的酒珠,亦有愁云萦眉,低声道:“本来赶不及了。可我刚才探那和尚脉象还在,跟你走时一样,并无减弱,想是命不该绝。是以……是以我就忍不住先給他施了八十一针,尚剩十几种未知之毒未明究竟。哥哥,你快帮我找一找。”两个少年不顾群敌环伺,分头开瓮验酒。修剑痴在旁听到他倆悄声交谈,奇道:“这些酒里有毒?怎么我未觉察何时有人往林里四处下毒?”粼儿始见他在此,妙目瞠然,继而惊喜地转望乐逍遥。两人搀修剑痴靠树而坐,粼儿感他传剑之恩,连忙盈衽拜见,修剑痴含笑道:“先把要紧的事儿办了罢,甭理我。”

乐逍遥想:“许是老修陷这之前,先有人来搞过鬼了。这些泥封未开,但或许有极小之孔钻注毒液,教人看不清……”修剑痴摸那大肚僧软浑浑的酒糟鼻,辨不出此是何等样人物,自思:“江湖中没听闻有这号人,怎会招惹少林戒律院执法僧四出搜捕?幸好乐逍遥这次总算沉得住气,否则犯到十诫首座手里,日后他找上蜀山,庄师叔可有够头疼。”他终究老于江湖,凭耳听语,识得那花须僧便是十诫大师的首徒不逾和尚。

戒律院两大护法,不逾不越。虽仅不逾和尚在此,修剑痴思之已感头皮发紧。乐逍遥却似初生牛犊,不知执刀黑衣僧来自门户森严的少林戒律院。见修剑痴面笼愁云,只觉疑惑:“老修怎么越混越肾亏了,你说?”

他只道千瓮酒一古脑儿搬来此处,粼儿定然急难找出那十来样未知之毒。但见她拈出一块素帕,绣有玄门符咒。乐逍遥心念暗动:“这却没让我见过。”当粼儿目光投来时,他正想说:“不用急着給我擦汗。”只见粼儿又似先前玩瓮般竖一根柔柔白白的纤指顶于帕底,晃腕间素帕悠悠飞转起来。乐逍遥眼珠亦随之转,心中不解:“这么急你还玩?”念犹未转,那方帕子从她指端溜溜飞移,粼儿妙眸霎闪间,帕落西北角一只酒坛上。

粼儿拾帕抱坛,一验果然。又依法再搜其它的,乐逍遥瞠望俄顷,始渐明白:“玄哎!她这样也能轻松搞定?”几个僧初时也是不解,多看一会,待得恍然有悟,猜到此少女使妙法寻索,虽说难悉个中玄机,均暗为异,但比起乐逍遥刚才变出千瓮的大场面,又觉妙虽妙矣,究竟震憾弗如。殊不知乐逍遥无非得现使现,全凭“乾坤袋”本身神通而为,岂及粼儿的小玩艺来得微妙。

乐逍遥看她转眼工夫又觅得几瓮毒酒验明,终因难悉就里,忍不住问道:“怎么你的‘仙法’又好使了?”粼儿抿嘴,过会儿曰:“还剩这些小法术啊。”乐逍遥做个不知所谓的嘴形聊表趣怪,又问:“还差几瓮?”粼儿已找出半数,尚余九种毒酒未探明究竟,当她旋帕又找着东隅一尊酒坛,有个黑衣僧抢先发脚踢碎坛子,酒撒净尽。

乐逍遥未料对方不理他的好言相劝,竟仍发难。方自惊怒交冒,花须老僧已教手下一齐动手。乐逍遥本以为修剑痴决不至于坐视,待到倆僧欺到树下拽扯大肚和尚时,他才省起:“忘了叫粼儿先替老修解穴了。”事已若此,唯有自己摆平。不顾手脚仍痛未消,忙唤一声:“粼儿,你只管找酒除毒,别的有我!”两僧合力扯那大肚和尚不动,正要加点儿劲,忽见那瘸儿颠颠扑扑地抢来,先已见识了他的腿功刚猛难当,倆僧怎敢再来个硬碰硬,忙绰朴刀迎敌。

乐逍遥把越女剑只一削,两杆朴刀便秃了头,仅剩半根棍在倆僧手里。僧面面相觑,都骇:“恁地锋利!”究不甘心,又操半节断棍,耍开少林棍法。乐逍遥怕宝剑伤人,迟疑未发,只展身法与之周旋,但听又乓一响,粼儿投帕刚落,新找到的一瓮酒坛又給另外的黑衣僧抡刀劈碎。

乐逍遥又急又怒,心想:“这般搞法,叫粼儿怎么悉数解得大肚和尚之毒?”形格势紧关头,唯使小桃闪击之术,快剑点刺倆僧耍棍的手腕,欲伤其脉门,迫敌失棍而退。怎料小桃之招用在这里居然没效,倆僧齐把棍封住门户,荡开乐逍遥的剑梢。毕竟少林棍法也不含糊,乐逍遥剑招既老,险挨痛挞。若是双脚未伤,当可从容避开,此刻只好着地翻滚,躲得狼狈。

百忙中眼见一僧挥刀噼乓砍瓮,不多时已摧逾百,乐逍遥急:“得先撂翻这搅局的!”可他须避身旁两名棍僧纠缠,又遭坛堆所阻,难以冲到耍刀僧那一边。未暇多思,脚勾手撩,连连投瓮飞掷那僧身影所在。虽没指望打着那僧,总算把他逼得忙于避瓮招架,无法再碍粼儿事。乐逍遥未缓一口气,两根棍左右打来,顷刻绝他转寰余地。

不想倆僧使棍尤较耍刀为精,乐逍遥堪堪被逼临绝境,突然转身撩剑前指后划,变招“左右为难”,落手换式又连一招“瞻前顾后”,两僧哪料他反弹如此之疾,招数奇险无比,待生骇异,身已掼落丈外,却留断臂于当地。

乐逍遥自知乱剑打法是何后果,眼睛一闭,心下暗歉。忽听粼儿叫道:“哎呀,最后两尊毒酒也没了!”他闻声张望,原来帕落脚边,身畔碎瓮无数。为阻刀僧破坛碍事,乐逍遥刚才只顾投瓮乱掷,不意也帮了倒忙。

花须僧瞧见几个师侄被乐逍遥伤得严重,恨目愈凛,低哼道:“小子,江湖你混不下去了!”乐逍遥望着粼儿,正感沮丧,忽听修剑痴唤一声示警,他尚未抬头,面前黑影斗闪,花须僧沉脸逼至,发爪抓向乐逍遥胸襟,其劲之猛,其势之急,顿教乐逍遥提剑应对不及。另一边,那使刀僧抢欲打碎那瓮煮酒,粼儿不得不拦,难以回护乐逍遥周全。

若换了数天以前,面对如此精湛老辣之招,乐逍遥难免要濒危殆。虽说他剑招了得,然而那花须僧猛然欺入他门户之中,立置长剑有如废物。当下乐逍遥想也没想,应手便是一抓,后发先至,终以快胜。花须僧所发“黑虎掏心”未迄,乐逍遥的八荒奔龙爪已抵心窝,登吃一惊:“好快的手!”

乐逍遥老毛病发作,抓襟之爪改为掏兜,那花须僧得免一击。急退十数尺,黑脸愈沉:“拳脚终是藏不住家数,你是八百龙的人!”修剑痴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随即提醒:“当心‘戒律刀’!”乐逍遥怔:“在哪?”花须僧眼瞥一旁,究因修剑痴披发垢面,模样潦倒已极,瞅在眼里虽存疑惑,仍认不出,暗啧:“这化子却又是何来历?”

乐逍遥见他眼光旁掠,担心伤害修剑痴,忙晃身挡着,不料花须僧趁他乍移,骤然窜到大肚和尚跟前,探爪欲捉。乐逍遥只好返身来拦,倏地只觉眼前刀光飒闪,若非身捷步快,已挨一记。他后退之时,越女剑横凝半招“剑二”自守,抬眸方见花须僧先前一直反剪腰后的另一只手竟烁刀芒,未待多瞧,那只手又背于身后,仍教不明所以。此间仅花须僧于黑衫之外另披开襟大褂,放袖遮手,教人看不清袖中名堂。

这僧刚把乐逍遥逼退,犹欲下手擒那大肚和尚,不意后脖啪的挨了一记,脑为之旋,忙跃身纵离大肚僧旁,方见粼儿斜伸木剑俏立一隅,与乐逍遥虽距十数步远,两个少年蓄剑构就犄角之势,花须僧倘若再斗,两翼仍然备受威胁。修剑痴眼睛虽看不见,但当两个少年双剑初成珠联璧合之势,他展眉道:“好,有点‘两两相望’的意思了!”

蔺小粼昔在兰陵渡亲睹修剑痴独使“两两相望”此招剑法逼退姬灵通,有如化身为二,个中剑意端的神妙难状。听得修剑痴此言,她不禁盈然投眸望向乐逍遥。自知不经意间,两人又同使“痴心情长剑法”。那日乐逍遥失魂未醒,并没瞧见修剑痴与姬灵通之斗,当下只愣,看着守定的剑式变化,暗奇:“我蓄的是‘剑二’呀,怎么被她剑势所牵,改成这等样了?”

打斗声传来,花须僧眼望另一边,见林中跑出个光膀大汉,挥舞板斧追着那使刀僧砍,那僧先已挨了粼儿刺腕失刀,两臂封穴麻木,怎敌又杀来猛汉一条,因见此僧踢瓮,追着就砍。继而又跃来一个白衫青年,提剑架开板斧,转视花须僧,乍眼惊愕,终究礼数不失,揖道:“原来是不逾大师光降。”

花须僧疑这伙是同党,哼一声陡发袖藏刀,救下那逃过来的伤僧。白衫青年若非步法奇妙,不免已吃一刀,堪堪拉着那光膀汉退跃于旁,望着遍地碎瓮狼籍,一时又惊又恨,瞪着花须僧和乐逍遥,变色道:“这……这还了得?”花须僧身陷这几个初生强犊环伺之境,迎觑白衫青年敌视之目,自感打起来情势不妙。单对单倒并不惧,可对方各皆剑法精奇,尤以乐逍遥和粼儿所蓄剑式最为窥不透,倘然一拥而上,花须僧同门尽伤,究是寡难敌众。况且修剑痴在旁显得莫测高深,更令花须僧惊疑:“此人身上似有一股玄寒剑气敛藏不住,总是令我如芒刺在背!”虽不甘心,暗感此趟决计讨不了好处,率几个伤僧唯走,未几回头撂话狠然:“好自为之!”

一干僧只道对方家底已然摸清,且先回寺召援,来日大举寻仇,自有着落处。是以说走就走,并不纠缠。那个名叫方谢晓的白衫人望着满地烂摊,不禁叫苦:“惨了!这回……都怪我不该离开一会,转眼竟成此状。叫我怎么向义父交代?”光膀汉问:“叫我来吃鸡血羹,锅有没有遭他们砸了?”方谢晓捧头大悲:“这会儿你还记挂那锅鸡血羹?哇尻……义父怪罪起来,咱倆还有好果子吃?”光膀汉:“不干我的事,守园的是你。”

看那白衫人顿时有如失魂落魄,乐逍遥忍不住道:“倘如分我一半鸡血羹吃吃,就告诉你怎么回事。”方谢晓恨声道:“你都拿去喝吧!等你吃完了,我再干掉你。然后自杀。”光膀汉溜半途转头道:“那你们先聊啊,我……我回虎丘去。莫跟邵翁提我来过哦!”说完一溜烟跑,仿佛将要大难临头。

“情况是这样的……”目送露点汉倒拖板斧离去,乐逍遥刚叙个开头,一道剑光如电,唰地照心搠来。饶是他身捷脚快,冷丁也吓一跳。方谢晓飒飒舞剑,啼:“狗賊!上千坛美酒都被你们糟蹋了,与其让义父杀了我,不如先与你同咦呀呜啊归于尽……哦哦呜!”

“怎么唱上啦?”乐逍遥乍觉这副神情好笑,随即恻然,忙慰:“别哭别哭!”说话间连避方谢晓挥泪数斫,但当剑势催急,地上遍布破瓮碎坛,他伤脚在先,难以尽展身法周旋,不免給赶得狼狈,腾挪稍有迟碍,险吃一剑。修剑痴目不能视,在旁听出乐逍遥脚步乱了方寸,走避之处搅得碎片哗啦哗啦作响,更夹杂扎破脚底板时的叫苦声。方谢晓虽是醉步踉跄,步落时几乎无甚动静,仅闻剑带劲风霍霍作响,足以想见乐逍遥当下情势吃紧之甚。粼儿几番欲来帮忙,都被乐逍遥催赶:“尻,我盯得住……你还不快搞定那大肚皮的?”想起酒洒光了,心愈沉。

方谢晓哭:“还带来个大肚汉,我尻……没少灌了我家黄汤吧?瞅他醉成啥样!”乐逍遥急欲分说,怎奈方谢晓越发逼紧攻势,宛然疯魔般,倍教险相环生。应接既已无暇,嘴上自然也没空,不时又发痛哼,却是碎瓮破罐刮伤脚的缘故。方谢晓本非蛮不讲理之徒,但既亲眼撞着瘸儿偷酒,那岂有假?又惮邵醉翁得讯必不轻饶,养父出了名的爱酒如命,多年珍藏毁于一朝,稍想此翁暴怒之色,方谢晓便不寒而颤,悲鸣曰:“尻,我不想活了……”红了眼,把剑耍得更不是玩儿的。乐逍遥只避不还手,难免迭遇凶险,加之两人齐踏于碎瓮上,倒是方谢晓乍虚乍实的醉步占尽便宜,使剑时如履平地,哪似乐逍遥脚下一步高一步低?

修剑痴听得揪心,不禁叹道:“若使庄师叔的独门步法,当可扭转乾坤……”乐逍遥給赶得急了,闻言愈增烦恼,回曰:“那牛鼻子哪里教我什么独门步法,你真会说笑!”方谢晓趁他说话岔神,左手捏个涕淋淋的剑诀,单撩一腿抬于背后,趋姿宛如燕子少根尾。喝声:“日!”右手挺剑疾刺乐逍遥胸膛,此招无疑迅极险绝。乐逍遥毛为之竖,只道白躲半天,究避不过,不料方谢晓脚底打滑,嘴栽于地,剑梢偏移尺许,只刮破乐逍遥胳膊,痛咧:“嘶……”

方谢晓未觉下巴绽血,爬起又搏,嚎:“上千瓮美酒……咦咦呜!呜哦哦!”乐逍遥未及包扎臂伤,急刃又到,比起刚才越发没头没脑。乐逍遥挪闪一会,忽奇:“这通剑虽说耍得比先前急,但却有惊没险,他怎么乱了章法哦?”诚如所察,方谢晓眼光渐显恍迷,一张白脸竟红似新嫁娘临登轿刻意加厚的胭脂,又有如猴腚,但觑醉态可掬绝非矫弄,居然一反前态,剑路狂乱失准,屡番贴着乐逍遥身畔抹来擦过,只是削他不着。乐逍遥暗惑:“他为啥玩着玩着就犯迷糊了?”眼见剑梢晃悠悠而至,本是要避,却觉此招无甚劲道,再瞅方谢晓的身影,竟似摇摇欲坠。

修剑痴坐聆一会,闻着满园飘弥愈浓的酒气,头渐沉重,只是打不起精神,乍以为此乃多日困顿之故,待听粼儿掩鼻轻呼一声:“酒气有异!”修剑痴方始警省:“难怪闻得久些,便有不适。”啪一声响,方谢晓昏沉沉地仆栽。

乐逍遥低瞧穿透腰侧衣衫的剑,随手拔掉,诧曰:“酒气有毒吗?怎么我没觉得?”修、粼二人各自运功自御,皆顾不上告知,他之所以浑若没事,乃因昔在兰陵渡曾获桑十娘遗赠避毒神菌。除少数几样当世至毒之物,或许果真已近乎百毒不侵的境地。

好在此处时时有风入林,酒气虽异,究是渐淡。况且酒里所淬之毒弥气于空,闻得稍久纵然不适,尚不及饮食毒酒所害为甚。此间数人又皆修为不弱,行功将真气运转八脉,自感无碍。趁乐逍遥施用几样除瘴祛毒法宝,粼儿解了修剑痴穴道,见方谢晓颤手拾剑欲自刎,她忙撩袖拂落剑,方谢晓哭:“这位小姐不要拦我,来生若有缘……”粼儿瞠着妙眼只是不明,待瞅方谢晓又拣碎瓮片泣欲抹脖寻短,粼儿忙戳一指头封了穴,省他纠缠。方谢晓微睁双目,噙悲含怨。

乐逍遥问明修、粼二人无虞,又低头察看方谢晓,验过没事,说道:“‘母’须多言了吧?这些酒全被人下了毒,是以……”方谢晓唾骂:“你老母!”乐逍遥自拭鼻梁,曰:“感谢你对家母的问候。但最要紧是,你须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妈’子事,免得凌‘玉乳’家又添我一桩破坏美酒罪……”边说边取药敷方谢晓伤颌,突然想起大肚僧,忙问:“和尚还有没的救?”

粼儿缠丝绕于僧腕,探会儿脉,奇道:“他的脉搏还是跟刚才一样哎!”乐逍遥本以为那僧终究无救,闻语亦讶:“是不是意味着还有得搞?”粼儿妙睫霎动,思而不言,脑里搜索解救之法。乐逍遥翻着医书欲来帮凑主意,却见方谢晓吐半根舌,似欲咬下。乐逍遥惊:“怎么你们凌府的全一个德性,爱咬舌噢?”方谢晓闻言不由含回条舌,奇问:“还谁?”乐逍遥背朝粼儿,眨眼曰:“她喽!”做个“钰筎”的无声口形,仿似要吻,方谢晓惊怒交迭:“住嘴!”乐逍遥抬手候其嘴边,等又吐舌时准备抓住,方谢晓悲啐:“连死都不让我死……”乐逍遥皱脸道:“恁地古撇!没事自啥杀?”

“谁说没事?”方谢晓嚎:“我只是走开一会嘛!谁知整成这样……”乐逍遥心念一动,忽问:“以往你守园时,也是有点儿好吃的就走开一会?”方谢晓哽咽:“独食难肥嘛!”乐逍遥皱个嘴曰:“那你可爆大锅了!想是前次有人趁你‘走开一会’时,往这些酒里下了毒啦。”方谢晓如何肯信:“只是去虎丘而已,你道下毒的是神仙么?哪有这般快……”想到惨处,扁个嘴又放悲声:“没得活了我!你怎知义父会如何处罚我……”乐逍遥看其脸色全变,似是将有无数荼毒在后头等着加身,此刻稍想便憟。他不禁失笑:“无非损失些酒,又能怎么样?”

方谢晓抽泣难言,此般哀绝的情状却教乐逍遥憋痒了那颗好奇心,本要刨到底,只听修剑痴道:“此处气味不可久闻,须觅避处。”乐逍遥想到那木屋,说道:“那边有个地头,吃住皆宜,正好……”朝粼儿投眼而望,她亦点头。

还好修剑痴手脚尚且如常,挟方谢晓绰绰有余,乐逍遥怕烫手,教粼儿捧瓮跟随,他则运起修罗内力,卯些劲儿背那大肚和尚雄浑身躯,起初负之不动,暗啧:“跟只大猪也似!”又催加力道,仍直不起腰,乃闷:“不对吧?我可运上了五六分劲了……”只好再加内力,总算背稳那笨重之体,却走不动,愈奇:“尻!怎么跟泰山压顶似的?先前我可瞅不出你会这么重啊……”唯把内力催到顶,堪堪得以挨步前移,众人随他鱼贯奔投木屋。

乐逍遥走几步便喘难透,只觉背负那僧似乎越发沉甸甸地压下来,任他怎生调驭内力都不济事,心下已在后悔:“早知如此,我宁愿抱那瓮热酒算了!”其实木屋并不远,他却有如驮一座金刚罗汉万里跋涉,总算一步步挨近,未舒口气,斗感那僧倍愈压得沉重,顿跌一团。粼儿忙搁瓮门边,抢来拉他,那僧却也古怪,只往乐逍遥身上一压,咕碌碌又滚于旁,仍似人事不知。

乐逍遥喘问:“粼……粼儿,我……有没有吐肠?”粼儿瞅了瞅,柔手抚恤,答道:“没肠哪,吐沫哦。”乐逍遥垂舌又喘,汗然问:“舌头有没损坏?”粼儿莞尔:“你又不是靠舌头混饭的。”乐逍遥看她嫣然之靥,宛如万花娇绽,艳丽无方,不禁痴眸忘喘,心道:“可我便是要留这舌头说笑,使你时时开心呐。”粼儿似觉他心意,颤睫垂靥,容光愈增照摄之辉,方谢晓本怀死志,睹此佳颜,竟又不甘急于辞世,在旁痴望凝然,如堕迷梦旖旎。

推门时闻里边传出饕餮声响,乐逍遥惊奇探觑,见有个汉光膀坐地,双斧搁于灶边,端锅回望,咧着满沾羹汁的大嘴,含含糊糊“嗨!”地打声不尴不尬的招呼。乐逍遥倒是一愣:“怎么你……兜个圈儿又回来啦?”

方谢晓眼光被乐逍遥推门的身影所碍,如梦顿醒,唤道:“君似海,救我……”修剑痴落手闭了他哑门。里边那光膀汉急欲大口喝光锅里鸡血羹,听见方谢晓唤,喝得更急了。乐逍遥拉大肚和尚进屋,问道:“留一半可否?”光膀汉摇头,眼从锅边惕然瞪着几个不速之客进屋,手悄摸板斧,却绰个空。

乐逍遥飒然扬手,扔斧门外。转身扶修剑痴坐到墙角凳上,取药助他还元回神。但听粼儿在旁忧道:“怎生是好?”他忙回望,见她使银针往那大肚和尚胸腹密密地嵌插一片,却余十余针不知该落何处。乐逍遥问道:“如何?”素知蔺小粼之能,非他一时所能看得明白,别的倒不多问,只想知道结果。

粼儿赧然,往他耳边低语几句。乐逍遥大眼溜圆,恍然地“噢”了一声,想起那日他在王家地窖为解凌女侠之厄,亦遇此窘。当下接针于手,笑觑和尚,说道:“奴仆拉补轮!”此又舶来辞,昔在红番船坞没少学腔扮调,旁人如何明白?

“等一等,”粼儿捧瓮过来,见他瞠望不解,释之:“先前找到的八十来种毒,我又煮在一起了。里边还有些药材,得給他饮下……”乐逍遥惊:“不用吧?你还嫌他毒得不透吗?”粼儿:“总得试试嘛!”呶了呶嘴唇,眸闪灵慧。乐逍遥看她神情自信,他虽惑意未消,但想事不宜迟,唯有依她的法子一试,心中找点儿自我安慰的念头:“将来开医馆时,也是粼儿这小妞坐馆当主治大夫,而我……”忽感懊恼:“作药剂师,我可不如小甜甜识得草药多。”

粼儿捧着酒瓮耽些时,酥手烫出淡烟袅袅,她却浑不觉察,只是侧头瞧着乐逍遥脸色,怔问:“你在想什么?”那光膀汉端半锅羹,眼见粼儿手冒烟,不由看得愣然。乐逍遥忽省:“哎呀,粼儿你……”粼儿睁着妙眸,似未觉疼,轻声催道:“快嘛,哥哥。”乐逍遥指着她手,皱脸问道:“你……不怕烫吗?”粼儿做个不明白的表情,微抿小嘴,随即目光移视那僧发青的面庞上。

乐逍遥虽知她有创伤自愈之能,仍不免暗生疼惜,忙敛杂念,捋起破衲施过针灸,指捺那僧颌边穴位,帮粼儿让大肚和尚张嘴。粼儿屈腿于床边,高抬双手,小心翼翼地把那瓮药酒喂入和尚口里。俄顷酒尽,粼儿搁瓮于地,乐逍遥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撕下一片布帘,取药为她敷擦烫疼的手。但当他捧起她腕,看手心浑玉般竟无片瑕,乐逍遥不禁怔住。本以为她已失却的异赋,不意又悄回她身上。焉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光膀汉见此奇迹,眼为之呆,想起当地甚嚣尘上的那些可怕流言,突骇:“邪得紧!”颤手丢锅,背起方谢晓,失魂落魄一般夺门逃出,竟然片刻也没敢迟耽。粼儿转面怔望,不晓得那大汉因何如此惊慌,眼帘里飞锅将落,半道里忽有一只手迅即端了过去。她美目稍转,见乐逍遥捧着锅笑道:“果然給咱留下半锅,如此够意思的人,江湖上已经不多见了……”想起修剑痴困厄多日,料必饥肠辘辘,端羹欲先予之,肩后出其不意探来一只大手,抢锅而饮。

乐逍遥愣:“谁能从我手上抢走东西?”蓦地转身,只见一座小山般影高踞于后,撂空锅掉地,拭嘴而笑,声如风雷鼓动:“幻梦谁先觉,当浮一大白!”满屋家什都震,乐、粼、修三人也随之摇摇欲跌。光膀汉背方谢晓奔于梅林,闻声愈惊:“幸好逃得快,小妞变大猛鬼了不是?”

乐逍遥拂掉脑袋上一团雀巢,仰望屋顶竟摧得千窟百孔,嘴合不拢,瞠眼转视粼儿,见她亦怔。原来大和尚不知何时已醒,簌然抖肉舒筋,胸膛所嵌银针尽落,坐床上伸个懒腰,笑:“好个以毒攻毒!小妮子有一套……”语气大是赞叹,眼光亦无所掩。粼儿本想笑一笑,看那和尚满脸横肉,神态威猛,不由有些害怕,忙避到乐逍遥身后,但又忍不住好奇,仍探眸羞觑。

“别怕有我,”乐逍遥低言慰她一句,仰望那名副其实的大和尚,暗惊:“不想这厮站起来这么高大!”怎知是好是歹,暗存几分戒意。大和尚低头瞅着面前两个小辈,呵呵而乐:“哪儿冒出来的?”逍遥硬着头皮答:“家里冒出来的。”大和尚又笑如雷动九州,哼:“我是说来自何处?”逍遥强忍耳震之苦,曰:“来自娘肚。”大和尚越发觉得有趣,乐:“爹娘又是何来历?”逍遥恼:“来自奶奶以及外婆肚里……”他从未见过亲生爹娘,对于他们的旧事所知亦少,每当有人问起,难免莫名怅恼。

修剑痴为免两个小伴被欺,冷冷把话接了过来:“和尚又是何来历?”大和尚瞅着两个少年,本来满面欢畅,待修剑痴作声,他立时拉着个须搭搭的粗脸,哼道:“滚!不然老子拧掉你头……”乐逍遥变色道:“没来由干么要拧头?”大和尚挺肚把他顶了开去,眼瞪修剑痴,面色立转煞然,沉声道:“因为老子一看到蜀山的牛鼻子,我这双手就忍不住要拧头!”修剑痴心头一凛,虽无兵刃,但听此僧对蜀山怀有敌意,仍不禁矍然立起,哼道:“我怎么不知蜀山有你这号敌人?”

大和尚道:“你是修老五吧?无知小辈!”说完拿凳要打,乐逍遥忙拦:“有话好说。敢动我五叔,这可由不得你!”大和尚恶狠狠地瞪视他,粼儿看得紧张,忍不住站到乐逍遥肩旁,从来随他同生共死。不料大和尚脸面绷紧的粗筋又松动下来,眼光缓和,嘿然道:“看在两个小娃娃面上,今儿老子先不计较往昔恩怨。修老五,滚回去告诉蜀山那几个老儿,我要去拆了他们‘蜃剑阁’。叫他们趁早自杀罢!”

乐逍遥听得心蹦不已,修剑痴语气反而平静:“凭什么?”大和尚瓮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说完,一指头戳在修剑痴右胁。凭乐逍遥与蔺小粼二人的本领,竟都没来得及出手阻挡那僧。修剑痴并不垂手待亡,以指作剑,亦点那僧胸膛。大和尚只一绷肌,他的指头便給弹开,震臂麻木,竟抬不动。

修剑痴跌步后撞,面上乍赤乍紫。乐、粼二人吃惊忙搀,修剑痴形颓身僵,勉力吐出一个字:“走!”乐逍遥哪里肯舍下他独对强敌,拔剑蓄个守势,防和尚来犯。那僧却只是笑:“老子从来快意恩仇。两个娃娃不必害怕……”逍遥恼其伤害修剑痴,不禁愤然道:“我后悔帮过你。”大和尚目露讥诮之色,笑道:“天地不仁,人心不古。你倆怀着这般心肠走江湖,合该天天吃后悔药!”说完舒展筋骨,走到门口望向林梢青穹,叹道:“满园美酒尽毁,可叹我白跑一趟!”

乐逍遥看粼儿为修剑痴验伤,似仅封闭内力,尚无性命之虞,他稍微宽心,闻语回觑蔽门僧影,说道:“酒有毒。谁叫你馋?”猜想下毒之人的本意会不会为了对付此僧,但听和尚摇头自笑:“老子身上虽余十几样毒性未解,小姑娘却也算了不起啦!”逍遥暗奇:“他倒这么清楚!”本想说明,粼儿其实能够尽解酒毒,出岔却因他失手之故。大和尚忽道:“你们快走罢,离得远远的。”

乐逍遥惑然道:“为啥?”大和尚蹒跚走出门外,身躯摇晃,犹如宿醉未醒,瓮然道:“难道你们想被邵醉翁、凌天昊赶来拿个正着?呵呵,他们大概正闻讯而来!”乐逍遥想起凌钰筎杏眼圆睁的模样,兀自不安,又虑僧毒尚未尽除,不由得问了一句:“然而你体内余毒怎生是好?”那和尚摇着大脑袋晃悠悠地走,脸不转的道:“只好自己搞定喽!”

乐逍遥与粼儿相觑一眼,猜想:“他怎么搞定?”只见和尚走到林里,双膀一振,仰首发啸如龙吟虎嗥,随着一声“还我至尊!”顷时破衲激振,逼汗随劲气四射,立身之处惊尘飞荡,摧树无数。

屋里三人见状都愣,那和尚发功逼毒竟然威力若斯,殊未尝闻。大圈崩坍之树犹未尘埃落定,那僧已杳然自去,不留一谢,霎那间振衲激尘的余威久萦未消……

“什么叫‘还我之樽’?”乐逍遥背修剑痴随粼儿穿林疾驰,只盼别撞上凌烟阁的人,憋此疑问走一程,终是忍不住迸出唇外。粼儿提剑拨荆削棘,领先觅道而行,闻语回觑,说道:“是‘至尊’呢。”逍遥笑:“还不是‘只樽’?”粼儿乐:“我不跟你说了。”逍遥恼:“你领的啥路啊,粼儿?怎么越走越像是深山野林啦?”粼儿闲走未停,说道:“刚才似有好多骑马的人从那边小路经过,咱得避远些啊。”又随一程,逍遥纳闷道:“可别走错了哦,你真记得来时路?”

粼儿转身等他吁然而近,笑道:“不如歇会儿罢。”帮逍遥扶修剑痴坐于一株大树下,又从兜里摸出些野果,分他两人解渴。修剑痴适才被封的脉道已畅,气色仍差,坐地颓然未语,似有些神志不清。乐逍遥和粼儿都是谙熟医理之人,年纪虽少,手段不知胜过世上多少医者。然而修剑痴此般症状,竟教他倆不明所以,只觉仿若酒酣沉醉,瞅脸色又淡笼一层金纸般的异气。经粼儿察看,并无丝毫中毒迹象。他倆始终在修剑痴身旁,未曾看到他饮酒,亦无伤损臓腑之徵,怎知是何缘故?

乐逍遥纳闷不已,給修剑痴施用诸般药石,仍不见效,反而迷醉愈甚,连粼儿喂他吃果子,都无反应。两人对视无措,唯盼回船上再作理会,当下未离险地,怎暇细加究验。粼儿见乐逍遥神态疲瘁,心感疼惜,搀他靠树坐歇,她并没随他坐调元神,掏果莓置于他双膝,以衣衫下摆兜承,说道:“哥哥,你先吃些。”

乐逍遥吃果子时,粼儿蹲身为他包扎伤腿,重新敷药,细细裹实,然后又去帮修剑痴敷药治疮。乐逍遥道:“你歇会儿罢,我来帮老修……”从她手里接药,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先前我被捉去紫烟轩,你怎知那地头?”粼儿告知:“傲姑娘骑马,我追不及,只好循踪沿路寻找。天黑了,人家正感惊慌呢,道边却有个姑娘在荡秋千,指点那处废园,说看到歹人掳你往里边去了,于是我就找着你了。”

“荡秋千?”乐逍遥眼光霎间恍惚,心念暗动。粼儿怎知他想起何事,轻轻叹道:“多亏了那位姑娘,不然我找不到哥哥你呢。”乐逍遥忽问:“你有没觉得咱在啥处见过她?”粼儿微侧俏脸想一想,手指枫桥镇方向,说道:“那边。”两人会意交觑,却仍不晓那迎客少女究竟是何方人物。心怀感念,只盼下次再次遇见她时,尚有机缘彼此道声平安。

粼儿话语虽然不多,心思却细。看出乐逍遥似怀心事,坐亦难以安稳。她猜想多半乃为修剑痴的怪症状,不愿他揣在心里徒增郁闷,坐他身边,柔声道:“哥哥莫要太过担心,等回咱船上,粼儿会找出法子医好五……五叔的。”所谓“五叔”,乃随乐逍遥的称法,两人都怜修剑痴孤单无依,又因曾获他传授“痴心情长剑”之故,心里视若叔伯般亲近。

殊不知乐逍遥此刻非仅因为一事烦恼,想到范老板托付之事未办,徐达等人又吉凶未知,稍想便会头胀。至于修剑痴,他倆验知性命无虞,内息亦未散岔,猜想或因多日困顿的缘故,吃那大和尚随手点着穴脉,以致真气滞碍;除非到船上多歇些时候,不然急难复元。此刻他所忧者,却是纳兰春树。憋了一阵,忍不住说道:“我想他不是闹着玩的。咱须尽早向城里官绅报讯,加强防备才好,免得河西兵抢了先,祸殃无辜。”粼儿听他嘴申大义,心下暗猜此郎九成是为那凌姑娘操心,回回都是如此,然而别人并没給他好脸。粼儿虽不至于小家子气,萦怀难忘的却是凌钰筎屡伤自己心爱的郎儿。她盈眸而望,即使看得出他有意向凌家报讯,但未言语。

“管他什么怨仇啥理由,但若动起刀兵,势必满城生灵涂炭!”乐逍遥登高演说至悲天悯人处,忽觉粼儿仰觑的眼神似笑非笑,他忙溜下树,朝她捏拳浩叹,“悲夫!是这么说的么?总之……”粼儿回想纳兰春树那双仇恨赤炽的眼光,更忘不了那群河西死士势成疯魔之状,再加乐逍遥从旁声情并茂晓以道理,她不禁受其感染,也捏个嫩拳,说道:“好啊,咱们去阻止他。”

“错!”乐逍遥到大树后小解,脸转过来说,“不是阻止,而是坚决制止!放着咱倆在这,岂容……哎,对了粼儿,出来时咱倆身上都携带筐呀篓的,哪去啦?”粼儿先怔一怔,随即哎呀一声,拍额立起。乐逍遥抖擞裤,转将出来,背起修剑痴,皱着脸叹:“看看你……”跟随粼儿快步奔出树丛,簌一下微响,她上树了。乐逍遥不由仰首愕望,只见她抱篓飘袂跃下。迎着他瞪视的大眼,她腆然噙笑。

乐逍遥奇:“怎么又变出来了,我道丢失了呢。”粼儿翻看篓里衣物无失,才抬面微笑:“人家就是怕丢,才先搁树上嘛!”原来昨夜她便经此处往寻乐逍遥,却把家里带出的篓筐先藏妥。若非如此,紫烟轩一场恶战,顾全性命尚且不暇,怎能保得住身外物事无失?乐逍遥接过她从筐里翻寻出来的水壶,本已渴煞,些许野果毕竟难济,不意粼儿备得有水,清凉解渴正宜,他饮毕精神一振,夸赞:“小机灵鬼!”

粼儿每被郎夸不免颊飞红晕,垂眸接壶,待他饮足,又喂过修剑痴,她才将些剩余的饮来解渴。乐逍遥点棵卷符烟草棒儿,说道:“粼儿,等送修五叔到咱船上歇着,咱须赶紧进城。一为打探其他兄弟下落,二来须得提醒城里官绅,严防河西军来犯……”粼儿拭腮忍笑,说道:“你都讲过了。”乐逍遥愕:“啊,我讲过啦?”粼儿帮他搀稳修剑痴,觑眸道:“最近你怪怪的。”

“没……”乐逍遥忙掩,转身避她笑瞥之眸,心头暗怦,敷衍曰:“那咱说点别的……”两人均是少年心性,路没转得几圈,话题又兜回“酒林”那和尚身上,毕竟同怀好奇。逍遥唏嘘:“说起来他的肚皮……”心里正拿那大肚和尚同某个胖子比较,不觉步出林荫,迎面一墟,道旁有些人,三三两两看官府榜文。

“说起来那和尚的肚皮还不只是‘将军肚’那么简单……”粼儿提篓拿筐,随他且走且看。逍遥说话间忽咦:“氽!”他立在一张被风刮皱了的榜文前边,头侧过来又偏过去,看榜上文告,不禁揉眼。

眼帘里画影描形,隐隐约约似一胖道士轮廓,只额头多画一帖铜钱大小的狗皮膏药,以彰其恶。榜告写曰:“通缉堕落术士黎铁硬……”乐逍遥不禁讶然:“硬天师?”打了多时交道,直到路过此处,看了海捕文告才知硬天师本来姓名。乐逍遥几难相信竟有此事,奇怪不已:“这胖子守法得很哪,怎么会……”

旁边一皂役拿笔蘸糊,刷着板说:“你不识字儿么?”逍遥乐:“我跟那花旦周讯也似,爱看有画儿的,不爱有字儿的。”皂役展开新榜纸,脸隔着说:“是这么一回事儿……”原来那胖子上其师兄姚文软的恶当,往北踹过黄河之后,竟踢了当朝钟大人十三姨太的大肚皮,由此得罪权奸,故遭海捕追索。

乐逍遥听毕只是唏嘘:“唉,他……”想人世间事真是难说得很。新榜告又一张张的刷将上墙,每张画像依稀认得,自左往右分别为韩山童、刘福通、殷正道、殷承宗、孟海马……乐逍遥看皂役攀梯登高接着往上刷糊贴榜,只觉杀气森森铺天盖地,越发衬得自个渺小微弱。

他遍览不见彭莹玉那惯犯,无疑反成新鲜事,讶问:“彭和尚呢?”只不明白何以画像給拿下来了,那皂役在高处曰:“在这儿呢。”说罢,展开一大张黄榜粘贴墙头,只见彭和尚与山野浪挨头齐肩,并挤一张纸上。逍遥奇:“怎么把他倆糊弄一块儿了?”皂役:“反賊跟色狼合该摆在一处,这才更加容易引起百姓之愤恨鄙夷。无须费口舌用大道理去解释他有多坏,只要这么一弄,想不沦为过街老鼠也难。”

逍遥恼:“你整的?”皂役边说边往下爬,叹:“我有这权吗我?”乐逍遥知这样儿的无非为养家糊口干苦差而已,须怪不得。转头再瞧那些海捕文告,忽有发现:“怎么这堆人头像的面额上全給描了一块小膏布?尻,殷承宗还給贴在鼻梁了。难怪怎么看怎么难看……”皂役笑道:“要不怎么叫‘丑化’?”

乐逍遥不禁摸了摸自个鼻,见那皂役拿着余下一张新榜没往墙贴,逍遥奇:“这张是谁?”侧头探觑一眼,惊:“尻!”粼儿闻声忙来挨着他看榜,那纸写明是:“通缉雌雄大賊。姓名不详、来历不明……”罪状为:“盗窃大将军傲府宝物。”另谓:“知情者报官有赏。”

画像中男賊女盗亦似乐逍遥、粼儿看榜时两头相挨的模样。其像显出名家手笔,殊无丝毫粗略之感,活脱便是他倆本来的样貌,连乐逍遥头上曾有的那根小辫儿也没漏掉。粼儿喜道:“哪!哥哥,你这里有两绺毛卷儿是我給你梳下鬓角的……”乐逍遥恼:“可咱倆的脸上怎么也多了两副五分钱大小的狗皮膏布?粼儿,瞅你这画像就跟地主婆似地。”粼儿亦不喜这等样,听完噘嘴。

皂役脸在榜后念曰:“知情者报官有赏。”乐逍遥心下陡醒:“不好!”乍抬眼皮,尚未拔拳,那皂役先已双手合拢,把榜文揉作一团。映入乐逍遥眼瞳里的面孔却非陌生。先前他没注意,只愣个神儿,这贴榜的差役已扯他避开人群,粼儿提篓跟到林畔树荫处,怎料那差役突然纳头便拜。粼儿妙眼徒愣,那差役道:“两位恩人,且受廖永忠一拜!”

乐逍遥忙扶起那差役,一时想不起来,惑:“你……”差役趁他没留神,又磕下头去,感激的道:“那日在三宝颜,乱军之中小人受伤垂危,若无两位恩人相救,小人……小人这便不在了!”乐、粼二人方省,皆松了口气。逍遥忙拉那大汉廖永忠起身,笑道:“些许小事,我倆都忘了,廖大哥何必挂怀?”廖永忠拭泪道:“恩公有所不知,小人幼失父母,全靠外婆把我拉拔大。如今外婆年迈多病,瘫床难起,连吃饭喝水都须小人端床边喂她,小人又没媳妇,若是那天回不来了,谁帮我养外婆?”说完又拜,执意要谢大恩。

乐逍遥见是个孝子贤孙,暗喜其为人,笑觑粼儿,说道:“要谢就谢蔺姑娘罢。她才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粼儿如何受得,忙躲于他身后,红着脸没言语。廖永忠拜她不着,心想这对少年结伴出行,神态亲密,早晚是一家子。于是改拜“一家之主”乐逍遥,咚咚咚磕三个响头,乐逍遥放下修剑痴来拉这汉,廖永忠才躬着腰起身。逍遥见他额头有血有土,连忙掏药取布,帮他包扎磕破之伤。想起刚才之事,笑道:“谁知在这儿遇上了廖大哥!”永忠告知:“去‘三宝颜’拿人那天,小人没立功,后来給贬于此处,为‘钦传衙’干些满城张贴文告的营生,聊以糊口。”

此汉老成,非问不答。等乐逍遥问起那张榜告是何缘故,永忠知无不言:“不晓得恩公如何得罪了傲家,鬼力赤大人已教各地衙门描形画像,要拿你倆。”乐逍遥哼了一下,心知肚明:“无非是傲雪她二姊下的命令,非但栽我偷窃她家财宝,还梢带把粼儿也算同伙了。因我之故,却连累了她这等不知世事的人……”瞥她之时,却见粼儿抿嘴含笑,也觑他这边。逍遥觉得她并非全不知情,避其妙眸,语气含恼:“拿我又怎地?”廖永忠道:“这榜告明里写得含糊,但恩公须小心。”压低声音,告知:“此榜明文虽无杀气,然而小的得悉傲家另有‘暗花’颁下,恩公处境不妙。小的早晨看了榜文,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幸教再遇两位于此,总算堪慰。”

乐逍遥心下不以为然:“什么‘暗花’?她家想干啥?”永忠不安地觑望四周,以身遮挡墟民视线,催道:“暗花就是另聘衙门外边的黑道人物来料理衙门不便出面之事。总之此处人多眼杂,恩公莫要多耽。要去哪里,小的这便护送前往……”乐逍遥望那条通衢大道,问:“打此墟往前,不知是啥地界?”永忠:“哦,那是往城里了。”乐逍遥本欲前往,廖永忠却不让走,低声道:“此非往日。恩公莫要冒险!”

粼儿在旁低声劝道:“哥哥,须把五叔送回船上将养哩。”乐逍遥心想也对,单凭他倆倒是不惮遇敌,可是修剑痴状陷昏迷,怎可不虑?

廖永忠问明他倆泊船之处,殷勤要领路寻往,说道:“不远,打那条横巷沿小河走不多时,便到大河边。小的熟路,这便随两位同去,免遇这那。”言罢,抢着把修剑痴背起,不让逍遥劳累。乐、粼二人见其报恩心热,只得由他领先而行。逍遥走几步回望那墟,心想:“原来这里也可以进城。”

走了半程,小桥流水畔飘送炒食香气。永忠背着修剑痴放缓脚步,曰:“两位可是没吃早餐?”逍遥与粼儿都笑:“他听见咱们肚子叫唤了罢?”永忠:“出巷就到地头了,这处有个摊铺小人常来吃粉,味道确实不错。两位且随我来。”逍遥喜:“闻着香味我就走不动了。”

过了小拱桥,对面果有一铺子,几张桌边坐满了老街坊。廖永忠教他倆且候片刻,到铺子里叫人搬出一桌,沿水边柳荫搁定,方才落座。乐逍遥看修剑痴竟坐不稳,手稍离就倒,忙搀他靠树坐定,忧:“老修这是比醉汉还醉了!”想起那大肚和尚的手段,越觉奥妙莫测。

永忠:“老油条,先給弄壶暖茶上来。对,炒四个粉。”那干蔫老儿与他熟,忙撂下别的客,先伺候此桌。永忠亲手把壶,为两个少年斟茶,恭曰:“恩公请,咱只好以茶代酒。”逍遥饮毕,赞:“茶好。”永忠笑:“等会儿便知,他这里的炒藕粉更棒!城里凌府隔三岔五便会着丫环来买,听说凌小姐爱这口味……”逍遥乍听未省,待又饮一口茶,突喷于旁,惊:“你说凌钰筎……”永忠忙慰:“没没,凌小姐从不亲自光顾。人那脚能踏这种粗地儿吗?”心下暗奇,怎知此少年为何一听旁人提及凌大小姐就有偌大反应?

“她那蹄踩都踩过我一身脏泥了,能有多纯净?”逍遥心下暗笑,想起粼儿在旁,连忙自掩适才所失之态,转面但见修剑痴脸上茶汁淋漓,乍怔而知:“喷了他一脸。”廖永忠不欲两位恩人操劳,抢先抓起抹桌布,往修剑痴脸上抹,看那张脸跟猪肝似地,咋舌道:“恩公这位朋友怎醉得如此厉害?就像灌了一车酒……”逍遥叹:“问题就在于他一滴酒都没喝。”

廖永忠听着只是愣眼,老油条吆喝着端粉上来,果然香喷喷引馋。粼儿低瞧面前鲜色诱人的粉丝,虽也暗咽口水,仍先夹筷喂修剑痴吃些。耳边只是呼嗤呼嗤之声大作,那倆都忙得抬不起头来。永忠且吃且赞:“好味道!这粉不错吧?搁些麻椒末更好……”因见逍遥点头欲要,永忠嘴垂着粉丝儿忙起而寻之。乐逍遥吃粉时大眼没漏了溜转四周,心里仍惮:“那大妞儿可别突然从后边給我一指头!”无意中掠目铺子西侧数座,适才廖永忠粗厚的身背挡此方向,此时视线无阻,忽见那边吃粉的人丛间隙微露半张戴着破毡帽的头脸,起初他眼光移开,尚没留意,随即又急转而回,望向那低头吃粉的小厮,心念倏动:“这不是书航吗?”

书航:“这瓶麻椒粉我还要。”廖永忠:“等你需要时,再过来拿。这会儿我先用。”书航手按不放:“不行!我又叫了一碗新粉,马上得用。”永忠说他不动,恼掰书航死攥椒瓶的手指:“我尻!咱较上劲了这就?”书航咬他手,骂:“狗賊!臭賊,敢抢我的……”永忠怒掴:“瞅不出你还耍起个性啦?”书航拳打脚踢:“直娘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穿着这身狗皮咋唬谁?你不过是个贴海报的,前天诬我路过撕你榜文,这帐没结呢咱……”廖永忠怒:“哦,你小子这算睚什么必报了对吧?我抽你丫的!”大手一扫,可怜书航个小体虚,怎敌这等样粗壮汉子三下五除二,倒地时碗翻盖头上,粉撒衣襟,大哭:“杀人了!贴海报的屠杀老百姓了……”

乐逍遥哪料廖永忠寻椒油瓶儿寻出乱子,见书航滚倒在地撒开来闹,越发招恼永忠揍得更猛,他起欲去阻,但听啪的一声脆生生的鞭响,逍遥心弦亦随而蹦之。廖永忠那拳发至半途,整个儿陡然从书航恨瞪的泪眼里霎地消失。众人怔然张望,脑后柳丛“嗖”一声响,有影飞掠树梢,栽进护城河里。

书航、逍遥仰目寻觅廖永忠一飞冲天的身影,不经意两双眼遥相交触。书航方始看清乐、粼二人在此,不由一怔。鼻际香风徐飘,随袂声簌落,家丁清出的桌边落坐一人,锦袍玉带,头结赤缎方巾,缠绕金缕银链软鞭于腕,在众人呆觑之中大模大样地跷起二郎腿,杏眼瞪视,脆声道:“书航,今儿我请你吃粉。”

乐逍遥一见那女公子俏生生地亮相,心中叫苦之余,又感内里莫名地燥热:“尻,根宝……”没等书航有所反应,七八只粗手骤揪,或抓头发、或扯衣衫,拽他起来,按于凌大小姐对面桌旁,置一空皿,倒满椒油,再拌以辣椒粉末,密密地调了一碗,那家丁一边呛咳,一边推碗到书航嘴边,说道:“大小姐请你吃香喝辣!”

书航惊:“这如何吃得?”墨近朱抱臂坐在屋顶上冷声发问:“那你是要吃打呢,还是吃粉?”书航哭:“怎么找上我啦,各位?”苏笑春栖于树杈间,寒脸道:“问你自个儿。”书航歪个嘴哼:“我干什么了我?”墨近朱皱眉道:“真的想不起来啦?”迎着他冷觑的目光,书航突感不妙,变色道:“尻,你出卖我?那天……那天也有你的份儿。大小姐,他……”听到这里,墨近朱也变色。

乐逍遥想到那天“枫桥客栈”之事,只道为此,却见凌大小姐微蹙秀眉,问:“哪天?什么事儿瞒着我?”墨近朱飞身蹦落,按书航脸埋碗里,以椒油辣粉堵其嘴,说道:“先让你小子醒着点儿!”凌钰筎嗔:“你干什么?我还没问他话呢!”墨近朱踹书航裆,冷哼:“就是他了,亲眼所见,还用问?”凌女侠颦眉道:“我可不想冤枉好人,须问清楚。”

乐逍遥到河边拉廖永忠游返,闻语暗奇:“到底怎么回事?”但听一人朗声道:“筎妹,此确是我的随从亲眼见到,绝无枉错。”随即现出数人的身影,左为唐翔千,右乃易百山,居中那华袍俊朗男儿,正是拓跋英杰。

墨近朱一瞧易百山已康复如常,顿感惮然,忙放开书航,退后按剑惕视。凌女侠俏摇足靴,眼瞥一旁,朝那暗自叫苦的铺主老儿投一锭银,说道:“丫环说你这儿炒粉不坏,今儿我来尝一尝。”老儿拾银掂出份量,顿时转悲为喜,忙要拜谢,凌钰筎道:“好生把粉炒上来,大伙儿都等着呢。”英杰皱眉道:“这种地方脏得很。筎妹,不若咱们改到‘仙客来’罢?那儿我有包厢……”

乐逍遥捞回廖永忠,搀他上岸,瞥眼之间但见大拨侠门人物影影绰绰地分布铺子四周,各皆神情戒备,严防有敌袭扰拓跋英杰、凌钰筎二人。见此阵势,廖永忠一腔怒火化转为愕:“怎地?找麻椒粉嘛,这么大反响!”逍遥低言:“不是找我们的。”此刻不得不暗称幸甚,若非廖永忠陪着小心先教铺主把座头另安于河岸柳丛之中,避离一干围摊吃粉的闲杂人,凌钰筎或已发现他们在此。

瞅凌钰筎等人没留神,他扶着廖永忠溜返先前吃粉处,盼有柳荫所蔽,暂保无虞。但见粼儿不知因何神色有变,噙泪盯着凌钰筎、书航那一边。乐逍遥怕她按捺不住,生出事来,忙以眼色示意莫要滋衅。粼儿突然把脸蛋埋于臂弯,伏于桌沿。乐逍遥虽觉奇怪,只道粼儿无非恨凌大小姐废他手指,怎暇理会,忙指修剑痴,低声说:“廖大哥,等会万一生变,麻烦你照料修五叔。粼儿,你得护送他倆安全回咱船上。”

廖永忠不安道:“逍遥爷,不要为我出头了,人那是官绅大户……”他只道乐逍遥欲寻凌大小姐算那一鞭之帐,既知那伙人难惹,怎能让逍遥为他犯险?说完,背起修剑痴,低声催道:“走吧咱!别忘了黄榜上有你倆……”乐逍遥点了点头,看得出凌钰筎一伙此来乃为书航,虽不明究竟,眼瞅着书航满脸麻辣汁儿咳得死去活来,继而又裆痛而倒,逍遥怎能不理?

几只脚踩在书航身上,不时踹腰撩裆,迫他像狗似地爬到凌大小姐足下。书航只是嚎,涕泪绊着口沫齐涌。易百山手按其肩,冷冷发话:“你只有一个‘招’字。”书航立时骇然忘哭,苦脸仰眸,悲怨地望向易百山那张铁青的脸,不明他何以翻了面。随即有剑抵向书航嘴腮,微入肌肤寸余,书航又惊又痛,忙转觑凌大小姐,见她俏目里似含不忍之意,书航忙央告曰:“大……大小姐,开开恩!”果然凌钰筎瞪退那持剑逼迫的相府护卫,说道:“书航,有人说亲眼看见你往我家送花圈。我知你不会平白无故干这事儿,只想知道是何人支使。”

书航惊道:“我……我搞这干啥?谁说的……”脸上砰地挨一脚,翻倒于地。大小姐阻之不及,转面瞪视一个罩白纸面具的青衣儒,绷了俏脸道:“我在问话,你着啥急?”那儒并没退却,哼一声又发脚蹬书航。钰筎大怒,霍然立起。身后簌簌跃出数人,袂动之间有腿斜撩,与那儒迅即交蹬数下,各自暗感了得。

乐逍遥曾见过那儒使脚厮斗丐帮袁日初,知其了得,不料凌钰筎身边也有这等腿功好手,待那簇衫影晃定,只见一个秃头光额、脑心却剩一支小辫的少年飒然移退凌钰筎畔。大小姐哼:“能仁,你不跟着我爹。跑来干什么?”那少年恭垂双手,低着头道:“师父要你回府。”

那儒看清逼退他的居然是一个小脚色,不由老羞成恼,袍下抬足又欲撩之。钰筎肩后却有手呼簌扫那儒面颊,乍探即收,端的迅急难防。那儒终是吃了一惊,忙摆头晃身急避。只见手影飒收还笼于袖,那人皮毡遮额,急难觑清脸容。钰筎脸朝一边,哼道:“高抑之,你那帽沿刮着我脖了。”几只手齐把那戴大沿毡帽的推开。

一时间,相府诸儒齐往前涌,凌家的人也不示弱,苏笑春、陈春、朱每兑挺胸同几个儒对顶,你撞过来我顶过去,只是不可开交。因见钰筎脸色不豫,拓跋英杰忙喝:“关、邬二位老师,莫与凌家下人计较!”关愚谦、邬焕庆诸儒遂退,然而凌钰筎身边的人听了这句话,个个不忿:“什么下人?”

易百山双手抬起,微打息争手势,众知他能耐,看在北岳名家面上,熙攘渐止。易百山眼瞪书航,沉声道:“小賊,日前关先生亲眼看到你把花圈摆在凌府门前,此时还想赖么?”书航眼望关愚谦,犹如见鬼一般,变色道:“我没……”关愚谦探手如电,欲扼他喉。凌钰筎从旁撩掌削腕,迫那儒不得不变招以避,趁得此阻,书航不顾胯痛,忙使“凌波微步”欲溜。

乐逍遥正自纳闷:“送花圈?”砰一声响,邬焕庆袍下起脚,将书航照胸蹬到柱上,稍发几分劲,立时顶得他僵身难挣。趁凌钰筎一时蹙眉怔思,兀自拿不定主意,易百山悄使眼色,那儒邬焕庆会意,衣袖翻处,手拈铁镖,作势要钉入书航耳后死穴。见其惊骇失禁,邬焕庆再次冷冷发问:“何人指使?”书航被逼得慌急,哭丧脸道:“哪有指使……”待见那儒拈镖欲刺,生死关头,书航心绷欲爆,眼见一影跛步疾至,书航忙呼:“他……逍遥哥儿!”邬焕庆等人闻声一齐转面,眼光陡狠:“他指使?”

凌钰筎不意在此看见乐逍遥,也愣。易百山在旁冷哼:“谁来救这小厮,便是他主使无疑。”钰筎心头一凛。

乐逍遥快步来救书航,闻语怔然:“什么?”书航忙道:“哥儿,他们要杀我!”拓跋英杰一见乐逍遥便满眼厌恶之情,不愿多瞧,垂目看地,皱眉道:“别放过他!”话未落地,相府与凌家两拨人纷纷扑将过去。邬焕庆那只腿顶着书航胸口不放,乐逍遥斗施风魔神腿,自下而上撩着膝弯,端的奇急难当。邬焕庆反应不及,闷哼而退。

乐逍遥旋身飞腿扫荡,将众人迫难近得,乘机救下书航,拽衫拉着觅路便跑,书航喘曰:“哥儿,江湖太凶险了!”乐逍遥犹未听清,眼前青影飒飒而至,发掌按向他胸膛,气为之郁。乐逍遥无须抬眼便知关愚谦欺身来迎,急促间却忘使老苍龙所传武功,怎敢与之拳掌互较?更惮者乃易、唐两大名家,知不可耽,拽起书航倒身纵跃,霍然纵离数桌之外。

关愚谦发掌明明可望拍着乐逍遥胸口,不意撩空,心下大异:“怎么可能?”乐逍遥本欲窜往粼儿那边,倏地转念:“岂能把祸水往她那边引去?”趁凌钰筎一伙尚未发现粼儿、修、廖三人在柳丛,他挟了书航改奔相反的方向。甫转头时,只见唐翔千不知何时悄立于后,待他身形一动,凝按豹纹囊的那只手陡扬,隔十数尺发暗器猝射。名家出手,即使是发暗器,亦然气镇如岳,毫无急促之感。

乐逍遥腾身慌避之际,掠眼陡见四下里大群好手各展家数逼拢,端难觅着逃路。一时气为之迫,因惮脱困无望,只得提起书航,欲把他抛往河里,免得两人都逃不掉。书航惊叫:“哥儿,你要淹死我?”逍遥乍然一怔,旋感后腰陡遭撞击,挨数枚唐门铁蒺藜。间不容缓之瞬,但见河道中有小船经过,他忙抛送书航飞落船上,顺手绰出长剑,扫退欺近之影。

众人受他所阻,怎暇去追书航,只听一声惨叫,艄公挨书航猛踹于腹,离船堕河。书航趁机夺橹划桨,荡舟逃入柳丛密荫。乐逍遥闻声张望,却叫声苦,原来粼儿急欲来援,却被凌家的人围住。凌钰筎面寒如水,冷冰冰的道:“这两个人一直跟我过不去,今儿踩进了我的地头。看你们往哪儿跑?”

话声未落,飞鞭飕然已至。乐逍遥顾不得拔掉后腰所嵌铁蒺藜,慌忙腾身欲避,哪料苏笑春、墨近朱双双阻断去路。乐逍遥身在空中,低觑底下满是高搠的兵刃,知寡难敌众,唯折转身形,如鹰凖回翔,窜越众人头上,未逾险地,足踝忽紧,伴以大小姐一声娇叱:“着!”软鞭簌簌缠绕,缚住乐逍遥左腿。拓跋英杰大喜,乘机挥剑飞斫乐逍遥。只道必中无差,哪料乐逍遥应变奇快,发腿反迎剑光烁处虚踢,借拓跋英杰剑锋巧断鞭链,得脱钰筎之绊。

乐逍遥与粼儿会作一处,双剑合璧,将群敌驱离身旁十数尺,急问:“廖大哥和五叔呢?”粼儿悄告:“我給他指了咱们船泊之处,趁没人注意,教他背五叔先去。”逍遥宽慰道:“好样的!”他无心纠缠,正要觅路离此,斗然间劲风飕啸急临,腿影纷纷扬扬,眼为之花。

乐逍遥心道:“好腿功!”知是邬焕庆同那凌门少年能仁发腿齐袭,他不愿使剑斫之,便亦以腿对腿,跌步踉跄,乍左实右,让过邬焕庆,冷不防撩那少年腰侧。此属玄神奇招,出其不意。能仁却未慌张,晃身旁窜,转至乐逍遥后隅,起脚欲踹他个措手不及,忽讶:“秃头瘸子?”乐逍遥不明他何以大惊小怪,但诧:“我的身法和腿功很少遇上如此难缠的敌手。今儿却一撞便倆……”邬焕庆腿法之妙,亦没在那少年能仁之下。趁乐逍遥步法转寰稍迟,不声不响地欺将上来,发脚飞撩。

噼砰。两足交磕于乐逍遥脑后,霎然激泛尘雾。乐逍遥见是能仁蹬开邬焕庆,难免错愕:“怎么你……”那少年只顾打量犹未吭声,便闻大小姐叱:“阿仁,給我拦下他!”能仁反手搔背,皱脸道:“可是师父要我……”乐逍遥怎暇猜测他们葫芦里卖何药,趁机溜开,瞥见粼儿拿着木剑急欲迎战凌女侠,他忙拎她回来,说道:“好了好了……咱莫纠缠。”不理粼儿是何心情,斗展“风魔天下”秘法,携她飞越群豪头顶,乍腾至对岸,易百山负手走出墙角,沉脸垂目,阻住去路。

逍遥叫一声苦,忙折身另寻去处。易百山默不作声,陡发虎风手抓他后腰,其招狠决老辣,岂是乐逍遥乍学八荒奔龙手可比?逍遥自生惮意,急催步法往河汊飞纵。觑定一艘瓜皮船,稳稳落足其上。凌钰筎怒道:“小賊,还我宝剑!”逍遥收好适才所使的“越女剑”,并不搭理,放粼儿坐于船梢,取银扔于船夫脚下,说道:“有多大劲使多大劲,能划多快算多快。等会还有赏!”船夫本欲赶人,见银即乐,毫不迟疑换绰强篙,说道:“放心有我。”

小船骤驰如飞,一反原先慢悠悠之状。易百山迳跃落空,乍似坠水无疑,但见大袍飒扬,水面微泛涟漪,众人眼前只一花晃,易百山又掠返岸上,片袂未湿。此般身手便连乐逍遥亦叹:“老鸟还真有一套!这都掉不了水,枉我平白为他预备一调:‘有只老鸟掉下水’……”钰筎怒:“追呀,个个还楞?”跃身上马,率先沿河来追,却听后头有问:“炒粉不吃啦?”凌钰筎撂话脆然:“打包!”

逍遥听会儿后边马蹄声,不动声色,水波粼泛映眸,隐约可辨两边河岸奔马幢幢之影。那艄公为搏赏银,使尽浑身解数,将小船飙入数条水道岔口,巧借穿梭往来的帆篷樯影遮蔽。乐逍遥想:“可别溜得太过了。回头难找修五叔、廖大哥和咱船……”觑定一处水巷拐弯处,拈银在手,朝那舟子眨个眼色。

凌钰筎跨下坐骑脚力虽好,恁奈街巷杂乱不堪,处处遇碍受阻,平白耽搁时候。却惹她恼起,自感呼喝无效,又不甘放那倆冤家从眼底走脱,便离鞍跃起,展开轻身功夫,时而走瓦,时而登船,一路纵跃如飞,徒教沿途百姓为她丰姿眼眩不已。煮鱼丸的下错了锅、倒洗衣水的撒了钓叟满头、推车赶墟的更是纷纷掉河……

那艄子急划长篙,驱舟没头乱窜,怎当大小姐身手过人,从来无虚。素手甩银链飞鞭,飕然缠于篙头,舟子叫一声苦,被她拽跌水里。众皆喝彩,只见女侠凌空跃落舟头,一双修长秀腿微分,俏然稳立,名副其实的玉树临风之姿。待瞅小船上仅她一个,哪有那倆冤家对头踪影,大小姐不禁怔住。“人呢?”

两船擦舷交错而过,乐逍遥拉着粼儿齐蹲舱篷里,隔着苇编舱壁缝隙亦可一睹大小姐绛袂飞扬之影掠过。逍遥、粼儿对视而笑,随即从另一处水巷拐角悄然登岸。因怕失散,两人携手穿入过往人群,粼儿适才本不开心,经此周旋,见那凌大小姐被逍遥儿耍得团团转,嘴腮渐有浅浅笑容。

乐逍遥没忘忙里偷闲,收好先前与群敌周旋时顺手所获钱物,经过一处糖葫芦摊,趁摊主低头未察,他悄拔两支糖葫串儿,分她一支,两人各自边尝边走。忽听后巷鸡飞狗跳,有声脆叱:“小賊,看你往哪儿跑!”原来大小姐究仗地头熟络,也没那么容易追丢了人。她跟踪至此,刚好瞅见逍遥行窃,女侠从来嫉恶如仇,岂有不怒?取钱代付糖葫芦摊主之后,忍不住发声呵斥。

便因此碍,她一路推人搡驴,匆匆抢到前边,又失敌踪。

“碰!”东座一叟拈牌欲落,盼曰:“碰完总该杠一把了罢?”逍遥忍不住道:“别碰,我看你要‘点炮’哦!”那老儿转头问:“那你说我该打哪一张?”逍遥侧头看牌:“是你打牌还是我打?”老儿叹道:“我输了一通宵了,这还有何计较?”逍遥舔一舌糖葫芦,看着牌说:“你这一手烂牌,叫人怎么打?”老儿:“那你说呢?我哪对儿都有可能自摸,可到头来哪对都悬乎……别碰!”逍遥快手抓一张牌啪的打出去,硬是要碰出生机,曰:“碰过了就该有机会‘杠’嘹!”北首一妈子笑眯眯地瞅着站一边舔糖葫串的粼儿,推牌曰:“糊了!”

逍遥拉着粼儿忙溜。布店里那输牌老儿已然掏不出钱接庄,愤而扔鞋:“小混球!把我最末一吊钱給碰没了……”凌女侠走在贩夫卖浆的人堆里兀自顾盼无觅,后脑勺突然“啪”的挨了一下,愣然转面,但见老头鞋悠悠落地。

眸间浮光掠影,他在巷尾回头,见有柴车驶过,掩蔽人丛里那片绛袂。始自初遇凌大小姐而今,追追逐逐无数回,从来拖泥带水,哪有当下这般干净利落?

摆脱凌女侠尚非难事,难的是乐、蔺二人究属地界不熟,兜转半天没法会着廖永忠。粼儿只是跟着他,没甚主意好拿。逍遥却急:“尻,可别把老修弄丢了!”粼儿自尝甜果,本是默不作声,待见郎急,她才柔声细气地说:“许是去咱们泊船那边等候呢。”逍遥皱起脸道:“你怎知?”粼儿舔了舔糖葫芦果,说:“是我叫他去的呀。”逍遥晕:“那你怎么不早提醒我?却跟着我在这儿兜来转去,同凌大妞儿枉捉迷藏当好玩么……”粼儿含一颗糖果,鼓囔嘴腮,低声道:“告诉你了。”逍遥拍额无语,只是郁闷:“跟我说过啦?”

粼儿水灵灵的眼睛瞅着他,虽不多言,心里却想:“一见那凌姑娘,你就会犯迷糊的。”诚然这并未冤枉了他,只是乐逍遥即使没撞上凌女侠的时候,往往也会心不在焉,没怎么留意倾听粼儿的话语。

两人各捏一根糖葫串儿,从长巷另端走出,果如廖永忠所言,不一会便能眺见大船泊处。风拂柳丛,帆影依稀如故。这对少年望樯愈感亲切,欢欲返之。未近渡头却闻吆喝凛然:“甭废话,赶紧下来,别等挨揪啊。城里多的是苦窑!”乐、粼二人不由驻足愣望,原来前边正有数条汉大眼瞪小眼。

“哎喲!”方国珍皱着脸原地打转,啧啧而觑,“跑来招我?咱还真不信这个!”另一汉唾:“嘴说不拢,那咱就……”方国珍早预备谈崩,退后几步,摩拳擦掌,大扭腰肢,活动周身关节。“候着你呢!来来来,咱练会儿。”

趁邓愈拉腿热身,冯小缸敞开瘦骨嶙嶙的胸怀朝郑向虫走去,作着各种恫吓的手势和嘴脸,咧牙道:“自个挑一屋顶,想上哪蹲随您。”向虫抱狗曰:“我是斯文人,不与你见识。”小缸掩回学生衫,眨眼道:“你要玩文的?那可找对人了,我还在念书。”反手抄后腰,取扇自摇,曰:“那就文比。”郑向虫抱狗曰:“比啥?”冯小缸矜谓:“对对子罢?”向虫:“我先来好吗?”小缸鄙之曰:“不得让着你?”郑向虫手抚米宝宝头,念:“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冯小缸抓耳挠腮。

这边邓愈已经同方国珍走起场子,皆拱背猫腰,各展猿臂,又似倆鹰对旋,横迈弓步若蟹走,嘴里互相叫骂。“不定谁折戟呢。别看哥哥状似饥馑,咱这叫‘辟谷’,工夫全潜着。”“少废话,卖鱼佬!咱这就叫你‘劈股’……”

冯小缸:“赤橙黄绿青蓝紫,进园一眼花。”向虫:“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小缸:“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郑向虫恼:“喂,咱这不有点儿人身攻击了?”小缸摇扇曰:“是你先指葫芦骂瓢儿。”向虫冷哼:“咱来点难的吧?”小缸:“等着你。”向虫:“两脚不离大道吃紧关头须要认清岔路。”小缸:“一亭俯看群山占高地步自然赶上前人。”两人换个方位,轮着小缸先出:“古井冷斜阳问儿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向虫:“长江横曲楹剩一缕风月要平分工部祠堂。”小缸:“老童生拿本小大学,穿双干湿鞋,由内而外。”向虫对曰:“高矮子背幅新烂索,牵条黑白牛,毕直进湾。”冯小缸暗觉遇着对手了,怎敢怠慢:“见州县则吐气,见省督则低眉,见尚书大人茶话须臾,只解得说几个是是是。”向虫见招拆招:“有差役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袖金赠贿,不觉的笑一声呵呵呵。”小缸恼:“笑啥?”郑向虫出绝对:“五百里天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索。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冯小缸几番插不上嘴,耐着性子听迄上联,瞠目结舌:“晕……”

此厢唇枪舌剑,怎及另一边斗得精彩。方、邓二人交起手来,你一招我一式,状若推手揉棉絮儿,谁也揍不着谁,耍得花团锦簇,边打边聊:“喝,你还敢顽抗?非逼哥哥出绝技?”“你那啥绝技?瞅瞅我这拳多飘呵、瞧仔细了我这桥马……这叫火候。”“你扎那马跟屙稀怕沾裤似地。”

两人兀自兴致勃勃挥汗拆招,陡然只听一声喝:“两位好汉且歇一歇!”原来乐逍遥见自家伙里哥们儿捉对儿开练,虽不晓何故冲突,究怕伤了和气,连忙奔来劝阻。方国珍和邓愈分头跳出圈子,徐徐收势,喘成一团,犹自嘴硬:“我正要结果他,为何喊停?”“该不是跟我玩什么打打谈谈?”

逍遥拿着糖葫芦棒儿走过来,招呼道:“邓愈哥、国珍兄、小缸、虫爷,自个人怎么回事哦?”那两拨人转面看清他,都愣。随即争着指控曰:“逍遥兄弟,他们打你船主意!幸亏有我……”乐逍遥已猜到怎么回事,笑:“你们两边互不相识,难怪在此一撞就闹误会。”正要为双方引见,突见一人立于河岸柳边,朝船上揖问:“请问范艟淹先生在吗?”

“什么烟?”方国珍等闻语纷怔,乐逍遥转面瞅那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身着褪色长衫,鬓角花白,手拿一支拂尘,怎知是何路数,不免也愣得一下,旋即想起:“范老板就叫这个名儿。”冯小缸摇扇曰:“范仲淹搁北宋那会儿就没了,你老却到这儿嚷啥?”那花白头发之人微笑道:“一字之差,其实大有分别。我找一位船行范老板。”逍遥侧头打量不出此是哪行的人,惑然曰:“老先生是?”那人稽首道:“敝姓杜。”

乐逍遥含着糖葫芦犹未省起,粼儿在旁小声提醒道:“呵,单据上有写的……货主叫杜遵道。”

那中年道人也在打量他倆,目光含惑。怎知他们与船主是何关系。逍遥好奇:“货主怎么是个老道?”暗觉这个名字似在哪处听过,一时想不起来。拿着糖葫芦道:“范老板没在。”老道揖曰:“那么谁在作主?”逍遥问:“先生怎知此是范老板的船?”毕竟船货贵重,交割之前半点含糊不得。倘若有失,如何向范老板交代。

那道人微微一笑,移眼望樯。“七海龙王近年来占尽江南各口岸船舶,唯独这艘船没打‘龙腾四海’旗号。除了‘舶运行’,恐怕没有第二艘了。”

乐逍遥吮着葫芦糖,心想:“你倒清楚得很。”那老道精烁的目光又移回他脸上,说道:“我还听说,老范的船行虽小,可他船上偏有智胜龙王爷的小水手。‘瀛外天’一场海战,舶运行最终得能置身局外,其实是真正的赢家。”乐逍遥与粼儿不由相觑微笑,彼此说不出何来会心一刻。逍遥挠着脑袋,嚼糖道:“没吧?人张士诚不也玩他自个儿的,没挂七海龙王的旗。”那道人摇头,“可人家是拜把子,打的同为‘龙’字号。”

逍遥念有所动,只听那道人又说:“这位小兄弟想是船上的人了?”邓愈披衫叉腰,哼道:“合着唠半天话,不知这是船老大。”老道闻言微讶,实未想到有这等年小的船老大,移目又端详他。方国珍虽然没了船,余威尚在,听得不爽之极,拉着脸道:“这儿可不止一个船老大!”

第四十三章 时无英雄(下)

乐逍遥回脸朝他几个眨过调皮眼,才对那道人还揖曰:“小可乐逍遥,暂代范叔掌舵。途中因故耽误时日,劳杜老板久候。会不会罚钱哦?”粼儿从郑向虫手里接过米宝宝,抱着小家伙在旁欢然抚摸,听乐逍遥前边几句说得还像个船老大,末处却又显出孩子气来。非仅她嘴抿微笑浅涡,连那杜道人亦忍俊不禁,曰:“乐逍遥?端的好名字!”逍遥乐:“好么?许多旅馆派发給路人的徕客单子就叫什么‘杭州乐逍遥’、‘台州乐逍遥’,其实俗气得紧!”转个脸问:“粼儿呵?”粼儿摇头,“没啊,我觉得很好。”逍遥批曰:“之所以你觉得好,是因为你自个的名字不比我来得亲切之故。”冯小缸以皱扇掩嘴,忍不住歪头挨至乐逍遥耳畔,低谓:“哥啊,我在城里见有娼院门口招牌上写了你名字——双凤戏蛟乐逍遥、春宵每夜乐逍遥。”逍遥瞠:“没吧?”国珍亦来背对着他脊梁,悄告:“我也见过一家暗窑——‘波后乐逍遥’。”

只道他难免要糗,哪料逍遥面不改色曰:“居然有这么多窑子繁荣‘娼’盛,等大家染了疾,都别忘了来我‘乐逍遥医馆’开药除疮哦。这年头做大夫才赚得乐呵呢!”

“世风日下便是这般,”杜遵道微甩拂尘掸落肩沾枯叶,掩去眼中痛憎之色,随即端容望定这等小的船老大,稽首曰:“虽然多等了几日,船货周全无失便好。逍遥爷可否引我前往货舱一验?”逍遥转视粼儿,心想:“瞅我多粗心!居然从头到尾未曾仔细察看货物,这老道可不是羊牯。耽他多日已教烦恼,别又給他挑出毛病才好……”杜遵道皱眉而觑,觉他似显踌躇,乃问:“有何不便?”

“没啥不便,”乐逍遥话刚脱口,无意中瞥见方国珍挤眉弄眼,他念动于顷:“我这船老大当得马虎,哪知怎么个验货交割,好在方国珍、郑向虫这行里混惯的,比我熟知船行规矩。”方国珍得他眼色眨还,便即会心,挺着肚恢复昔日船老大威严,哼:“我来搞定。”杜遵道:“范老板可是白纸黑字,与我立有契约在先。须得验明丝毫无差,余款才可按数給付。”言迄取出字契,拈在手里展纸以示。

乐逍遥、方国珍等几颗形状各迥的头凑过来看约文,都觉寻常。逍遥丢了吃光果子的糖棒儿,不明何以心仍疙瘩,趁方国珍同货主掰规掏矩,转头悄问粼儿:“那么大的货舱里都装了啥?不光缎吧?”粼儿于此早惑,亦曾进舱看过,答曰:“一箱一箱的全是红缎布。没别的物事。”逍遥与她对视一眼,心念霎若相通:“再好的绸缎本地也买得到,为何煞费周折从外边运货进城?”虽然存疑,但这一路并无歹人打他们船货的歪主意,想也不算甚么大不了的物事。

乐逍遥忽省道:“单据写明不是在这儿交货。”杜遵道看这伙人都似生手,所言验货,实出于不放心。听了此言,微展眉宇,笑谓:“本来难免担心范老板所托非人,恁想小兄弟还不含糊。”乐逍遥不解:“何意?”随手往粼儿所捏的糖葫芦棒掰枚果塞入嘴里。杜遵道张口欲言,眼光触及乐逍遥袖口所露“寒玉鸾”,霎间目为之眩,随即微愕。犹未转念,又闻左近马蹄声起,众皆转首眺望,只见柳林尘扬,隐约晃动官军旗帜。

杜遵道眼光微变,嘴角悄泛冷笑之意,说道:“很好。那就按原定的地儿交货罢!在下有事先行一步……”乐逍遥转回脸孔:“听说那地儿不好找哦。”杜遵道眼望渐近之尘,微一沉吟,曰:“是这么回事儿。老范也没去过我的货仓,要不这样……你们先进城,入住‘仙客来’。回头我去找你。”逍遥思犹未决,冯小缸沉声插嘴:“那地儿太贵了,等闲哪住得起?”乐逍遥不谙城里情形,怔问:“随便住一宿多少钱?”小缸抬扇遮嘴,悄告:“此乃全城最耗银子的地方,搞不好连货款都搭进去。”

杜遵道听了嘀咕声,淡然曰:“你们只管去住,我来结帐。当犒劳几位小爷罢!”小缸眨巴眼:“我没听错吧?”杜遵道拂衫曰:“没听错。但,须得把货給我看好了,到了这里可不比路上,莫要临门拉稀噢!”方国珍沉脸哼道:“咱吃烂鱼都没屙过稠的!”说话间,林荫官道蹄声愈密,宛然急雨骤至。

郑向虫蹲树上说:“来的是李思齐的军队。听说这一带驻防兵新近都换成了他的人!”乐逍遥知他望见了旗号,心想:“李思齐似乎不难说话。但……”思及傲霜曾有密令,眉关稍展又紧。冯小缸却无忧虑,仰望树上蹲着的身影,冷哼:“下来下来,你是干什么的?”郑向虫蹲枝杈间说道:“我?卖对子春联地!”冯小缸挠腮:“这就难怪了……喂,先前你那长不拉几的上联,听着都头大,叫人怎么接?”

乐逍遥无意间瞥见杜遵道的手悄抬胸前,似凝焰火形状,与邓愈目光相交,同是一般手势。两人彼此点头,未等旁边的看明,又垂手移目,故作不识。逍遥暗感疑惑,杜遵道朝他淡淡一笑,转身自去,逸然入林。却吟:“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烬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怆然吟哦犹萦,影踪已杳如云鹤。郑向虫在枝头咋舌难下:“下联給他对出来了!”乐逍遥望柳丛幽处,心想:“这人似乎不那么简单!”由此而思范老板这桩看似寻常的买卖,隐然又不那么寻常。

“跪下!”一伙元兵吆喝着过来推搡人,乐逍遥屹然不动,轩眉道:“我为啥跪你?”一卒子手按他胸,推不动分毫,陡觉力道回撞,自个反跌丈外。逍遥乐:“給个理由先。”邓愈辈惮官军势大,不由纷纷跪伏道边,暗恨:“等日后咱得了势,越发的折腾回你们!”但见逍遥、粼儿仍如鹤立鸡群,面对纷拥而至的官军,依然神态寻常。方国珍第一个跳起来,随即冯小缸改跪为躬,叹:“一拜君父,二拜高堂。咱该拜谁心中有谱,总归是没他们在内!”邓愈一想甚然,也慢悠悠立起,说道:“給吓得都忘了有谱没谱。”

乐逍遥的区别在于,即使永不得势,该站的时候他决不跪下。有个兵看这伙桀骜不驯,作势拔刀便来吓唬,当胸却被推个踉跄,郑向虫骂:“狗日的!班威你小子别以为我不认识你,家里跟孙子似地,到这儿倒抖擞起来了?”那兵乍要发作,待把跌歪的帽子戴正,看清那张爆炒猪肝也似的脸,顿时怔住,刀缩回鞘,窘道:“老娘舅,你怎么在这儿?”郑向虫掴:“回头我跟你娘说去。当个小卒子就抖起了,要老百姓跪你?你谁呀你?忘本的狗东西!”冯小缸摇扇拂那兵鼻头,深沉的道:“就是。瞅他那样儿……仗的谁势?”

众卒围上来本是要摆威风,不意见那小头目班威抖擞不成,反挨家训,兵们愕然之余,都觉好笑。郑向虫指一个个卒子骂道:“回家问你娘去!吃谁的穿谁的?谁把你们这些官官兵兵养得白白胖胖跟人似的,到头来咱跟前逞啥能?亏得养了你们一个个,还要咱拜你?忒不要脸!”冯小缸伸扇戳班威闪闪缩缩的脸,深沉的道:“尤其是你!”

邓愈过来劝解:“算了算了,咱玩不过他们这样儿的。这会儿不作声,回头该摸到咱家门堵咱了……”冯小缸瞪眼道:“我会怕了这群鼠夜里来掏咱窝不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还就告诉你了,我叫王溯。家住二尾子胡同西院北边那屋……”

官兵赶紧把姓名住址偷偷记下,以便来日奔家里掏人。班威本是带队小头儿,但挨母舅一通家训,元气未复,有劲也没法抖。众卒与邓愈分别把那甥舅倆劝开,有个大块头兵擦去满脸尴尬,正色道:“好了好了,大家守法些!别給脸不要脸噢……”说着,拿出一张黄榜,指着上边一个賊眉鼠眼、倆腮各扪一膏布的像,问:“据报最近有个坏人时常出没于左近,专毒老百姓,有没见过他?”

乐逍遥一听,以为是那卖药的耗子强。冯小缸伸扇戳着榜纸念曰:“缉拿妖人杜遵道,举报有赏……”逍遥、粼儿对视而怔。小缸瞪着兵,啧:“是坏。”兵问:“到底有没见过?”逍遥朝冯郑诸人眨过眼,笑:“画像上这位有谁见过?”冯小缸们纷纷摇头,实话实说:“真就没见过这等样的。”

元兵收起榜文,冯小缸凑过来问:“这些像是不是都找蔡痔中画的呀?”兵:“错!我们找丁聪。”冯小缸递名刺儿,低声曰:“其实我以前給戏园子画布景,尤精绘制各种脸谱……”元兵义正词严:“我们从不提倡把反派脸谱化!”

逍遥只道这闹剧告结,忽听方国珍斥:“下来下来!你们偷偷登船干啥勾当……”元兵推他,按刀凛喝:“谁敢阻差封船,衙门里说话!”乐逍遥方吃一惊,转面但见许多元兵沿河岸一字排开,不准方郑等人靠近,另有数叶小艇绕着大船转悠,有官兵拿着封条、锚锁欲有所为。他暗暗叫苦:“多半是那杜老道的货有问题,却惹来官兵查封我船。怎生是好?”

正感无措,忽见前边官兵簇拥一将巡至。乐逍遥一眼认出,顿忘别的,抢上前去,众兵纷纷挺戈把他围定。粼儿连忙把狗递冯小缸端着,急欲去援乐逍遥。但见那郎儿浑若未睹身畔密密层层的枪矛,只朝那将领施礼道:“李大人!小民乐逍遥,有事相禀……”将领眼望大船,吩咐从者:“好生搜搜,看有没有违禁货物。”乐逍遥见他不理不睬,心中纳闷:“李思齐怎么装作不认识我似地?难道这么健忘……”为保船货无失,唯欲据理力争,即便因而身陷囹圄,势出所迫,也置诸脑后。众卒按他肩背,他并不反抗,只盯着李思齐,急道:“李大人,那天尹六侠曾带小民到傲军大营,咱们一块儿看过艳舞的,你再想想……”

李思齐眉头微皱,不待他多说,右手微抬,做个“止声”手势。眼光始终没转到乐逍遥身上,待教部属各去布防之后,方问:“这船谁的?”乐逍遥答道:“我是舵头儿,不关他人的事儿。李大人,可还记得那天咱在傲营见过面……”李思齐打断他话,淡然道:“既是船主,领我上去看看。其他人留在这儿候着。”言罢,不等乐逍遥答应,率先便行。

乐逍遥怎知此将葫芦里闷何药,既见李思齐已踏上船板桥,只好揣着忐忑心情,硬起头皮登船奉陪。经过方邓诸人身边,因虑万一生出冲突,越难收场,他悄使眼色,示意稍安毋躁,邓愈等会意点头,唯方国珍愤愤不平:“怎么我搭哪船就封哪船啊?最近哪神瞅我来劲啦……”

粼儿自然非随不可,两旁官军待乐逍遥登舟,本想拦阻他身后之人,但当这少女冉然而过,全都顷间惊艳忘动,刀戈乍抬皆落。

李思齐回眼凛扫部属,众兵一反常态,仿佛没看见他投来责怪的目光。乐逍遥未觉粼儿悄随在后,心下徒有纳闷:“李思齐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分明是认得我,怎么又装作陌生一般?”抬眼望去,只见李思齐两手搁舷栏上,待他脚踩甲板的步音渐近,忽道:“把那小妞的鞋脱一只給我。”乐逍遥闻言才知粼儿在后,皱脸道:“不要玩她了吧?”李思齐脸面未转的道:“我要玩你。”乐逍遥一怔:“怎么个玩法?”因感好奇,究是忍不住快手抄粼儿一足,脱了鞋递給李思齐。粼儿红着脸推他,但也好奇,不晓得自家郎何故如此相待?

李思齐拿着粼儿的鞋,脸仍未转,冷然道:“头摆正,别躲。”说完扬手掷鞋,朝乐逍遥脸上投来,劲风簌响,如发暗器。不出所料,乐逍遥自然而然摆头转脖,岂让鞋打着?粼儿“哎哟”一声低叫,忙到舷边低头寻觑水面,只道鞋子不免飞落河里。乐逍遥把脸转回,嘴叼着鞋,大眼骨碌碌转。

李思齐瞪着他,冷哼道:“就料到你小子会躲!”逍遥把鞋递还粼儿,大眼回瞪那将,说道:“就知道你小气。其实那天小甜甜扔鞋的时候,我……”李思齐截然道:“你明知我在背后,却故意害我出糗。”逍遥回想那日之事,忍笑道:“那又怎地?”李思齐哼一声,负手进舱。背朝乐逍遥时,脸上紧绷不住笑容,自晓那日出糗,实乃喝多之故。

逍遥跟随入内,见李将军大刀金马坐于舵主座椅,搁一袋酒囊于桌,头也不抬地吩咐:“拿两只杯来。”逍遥取杯坐到李思齐对面,侧着头看他斟酒。李思齐低声道:“外头那妞儿不错,谁家的?”倒酒齐杯,拈放乐逍遥跟前。逍遥嘴朝门外嚷声:“粼儿,炒些花生来。”粼儿去了后梢,他才回答那将:“我家的。可以吧?”李思齐拿眼角儿目送那袭纤影离去,侧了头啧:“小子身边美女还挺不少!她是你家什么亲属?”逍遥:“我妹子。”思齐急:“若是亲妹子,还不快給我倆介绍介绍?”逍遥冷哼:“你不是欣赏小甜甜吗?找她得了……”思齐叹:“人那是帅爷心头宝,道我活腻了?”逍遥笑:“瞅你就是活腻了。敢跟我单对单!你惨了你……”说完,拿杯与李将军对撞。“干!”

碰过三杯,李思齐已是溅了满脸酒水,皱眉道:“你别这么用力撞我杯子。须知鸡蛋终究碰不过石头!”既然他话里有话,乐逍遥也不含糊:“我要怕就不会当众挑上你李将军。刚才怎么装不识得我,发虚了?”李思齐沉着脸看他斟酒满杯,说道:“毕竟相识一场,又碍于蜀山尹六侠的渊源,我是不想你有麻烦。”逍遥稳推杯子移回对面桌沿,飒然停稳,并不落坠,齐杯滴酒未洒。他说:“你到这儿搜舱封船,我已经有了麻烦。”

李思齐凝杯不饮,蹙眉稍刻方叹:“我指的不是这个。”乐逍遥猜到几分,面仍如常:“李将军适才是想帮我掩……”思齐截口道:“没什么可掩的,很多人都知道你与傲家的事儿。”拈杯一饮而尽,粗着脖又瞪乐逍遥一阵,仿佛看到一个将死之人,目露恻然之色,低声道:“我的部属里也有傲家的耳目。”

此非乐逍遥所能想象。迎着李思齐凝视的目光,苦笑:“能有什么好事儿?”拈皮袋斟满两只杯子,心中不是滋味。思齐猜他必为傲家之事烦恼,无言以慰,端杯自饮,到嘴边却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可你不该犯上傲家……”吸了口酒,皱着脸道:“好自为之罢!”逍遥抬眼见他竟有忍痛之色,乃诧:“怎么?”思齐一只手按腹,皱眉道:“酒喝得急了,我这胃痛的老毛病又发作!”逍遥领他适才关照之意,起身问道:“怎么个痛法?”

思齐涩然道:“军旅行伍,长年食无定时,乱了作息,到头来便是……便是这般!我还算轻的,察罕帅和董大人更是久疾积缠,因没治出起色,什么医生都不信。听说去年董大人于阵前吐血,便是疾发猝然,厮拼的劲头也給挫闷了,险些把命丢在乱军之中。”逍遥微诧道:“怎么高手大将也会受疾病折磨噢?”李思齐笑:“疾病才是最难以对付的敌人。任你武功再高、权势再大,单只牙疼就足以折腾垮你!”逍遥问:“你牙疼?”思齐按腹摇头:“是陈友定。外人只道他过得悠闲,殊不知他小子已痛倒了多日。”说罢,眉蹙愈紧,满颊汗淌如淋,为要稍减苦楚,唯有以烈酒浇之,猛然一大口酒灌将入腹,乐逍遥劝阻不及,李思齐痉搐越甚,伏桌闷咳,连气也喘不顺。

乐逍遥虽无根除胃疾的本事,但于抑痛缓疾尚有法子,不忍见李思齐如此难捱,取出针囊置桌,说道:“我給你治治。”李思齐摇头难言,心中不信:“这还有得治?”逍遥捋袖:“试试看。总好过挨疼罢?劳烦你把这身龟壳掀一掀,你不是女将,露个点没事。”思齐虽在痛中,闻言仍难忍笑,颤手抬指,道:“操!雪帅就是这样被你掀了底儿吧?小子……”逍遥教他卸甲挂氅,敞襟按其腹间,逐处轻捺,问道:“是这处?”李思齐忍痛点头,忙又拿酒欲饮。

逍遥:“别喝酒了。”思齐硬要越疼越喝:“醉到不省人事,就忘了痛苦。”逍遥劝:“酒是穿肠的毒药。”思齐讽:“色是刮骨的刀锋。”逍遥恼:“你别暗含讥锋了,惹我毛起,給你来个脚底按摩就糗了。”思齐咦:“似乎好点儿了。”

“当然了,我的银针镇了你的疼处。”乐逍遥給药,说道:“先服这几颗镇痛药。”待李思齐依言照办,逍遥拈针觑定方位,逐处施炙。“脾与胃相表里,”针行足阳明胃经,思齐呻吟加剧,逍遥充耳不闻,针走足太阴脾经,口里念咕:“脾主四肢、肌肉,开窍于口唇……”思齐昏昏欲睡,不知不觉胃搐转缓,哼哼俄刻,忽跳:“尻!如何搞我勃起?”

“勃起了吗?”逍遥忙拔针收手,侧觑思齐肚脐,笑:“顺手給你壮点阳……呵呵,原来十二经脉的这处穴位有此功效,改天我须給自己试。”思齐低头发愣:“说是治胃病,你給我壮啥阳?”逍遥乐:“壮阳不好吗?”思齐叹:“有屁用?”逍遥:“这太有用了。”思齐怆谓:“怎奈英雄无用武之地。”逍遥:“城里多的是烟花之地。”思齐正色曰:“我不爱找妓。”逍遥:“真的没召过?”思齐:“没。除了对过几门亲事……”逍遥下针:“那还不搞定?”思齐咧嘴:“没合上趁心的。要不你給我介绍一户好点儿的?”逍遥笑:“有好的我还能留給你?”起身时給思齐放下衫裾,反手拍拍其腹。“找小甜甜吧。”

思齐自摸肚皮,愣眼稍顷,啧:“神奇!”逍遥埋头开方:“她当然神奇啦……”思齐满眼惊佩色:“不,我说你。”侧着脑袋细加端详这少年再寻常不过的背影,心下越奇:“真就不觉痛了,咋医的?”逍遥背朝他写写擦擦,说道:“肠胃病是积患,急难根除。现下我不过帮你缓解一时,你须按方抓药……”眼角瞥见思齐又欲取酒,便以快手先夺皮袋,嘱之:“先别喝了,等好些再说。”说完把酒收起,笑曰:“这袋酒归我了,免你嘴馋。”思齐叹:“合该充作医药费。”缓扣衣钮,难耐心头喜欢之情,询曰:“小兄弟端的好本事,想不想跟着我当兵吃粮?”所打如意算盘,无非是收为己用。

逍遥:“算了,我有自个的路要走……那‘茯苓’俩字怎么写?”思齐:“也是。人各有志,倒也勉强你不得。”逍遥:“跟你到了兵营里,哪有当下这般逍遥快活?撞上鬼力赤还不‘翘’得更早?尻……炙甘草的‘炙’又怎么写,李大人?”思齐挠头:“药名我不是很熟。要不你谐个音,用‘鹧鸪草’来代吧?”逍遥投笔:“这种鸟名我也不会写!”思齐啧:“写它干啥?咱还是聊点好玩的吧?打猎很有意思,后山有片林子可以打鹧鸪……”逍遥恼:“这不开方子給你吗?”拾笔乱诌几个同音别字,总算凑出方子,递給李思齐。

李思齐接方稍瞧便乐:“黄蓉?”逍遥哼道:“笨!那是黄芪。”思齐惑:“黄氏是谁家闺女?”逍遥懒得給他解释这是一味药名,哼:“笨就别问那么多,拿去給药店伙计,他们自会认得。”思齐没敢多言招糗,只感好笑:“这字分明是‘蓉’。”知是别字,为免小郎中窘,便不拆破,收了药方,正要揖谢,舱门外有兵回禀:“大人,属下已然搜过。船舱里全是红缎,没有违禁海货。”

逍遥叹:“别四处乱搞‘闭关锁国’了你们。好好做人……啊不,好好做官。”转头见那兵手捧一捆红缎布来呈,顿恼:“尻,你偷我布干啥?别害我短了货哦!”思齐伸手摸缎,寻思的道:“货是谁订的?”逍遥心念转动甚快,掩曰:“陈道明。”思齐抬眼盯定他圆溜溜大眼,直教乐逍遥暗捏把汗,却啧:“最近江淮一带的红布倒甚热销……红红火火!”逍遥兀自不解其意,思齐看布,凝目良顷,又喟:“供不应求!”

逍遥奇曰:“有何不妥?”思齐侧头惑想,究竟不得甚解,摇头:“似无不妥。这才是问题!”逍遥叼烟卷儿:“说来听听?”思齐知他路数正,并无戒意,教那卒搁下红缎,挥退门外,待无别人,他才说出疑处:“你想想,江南河北卖空了这么多红布,史上从未有过的紧销,足供百万人穿戴。可是……”摊开手,朝乐逍遥做个不解的嘴形:“街上并没多少人穿红衫出来,那么这些红布到了何处?”逍遥笑道:“你管这干啥?说不定人家拿回去改被套了。”思齐虽有疑惑,究因道不出所以,摇了摇头,纵觉逍遥所言大是不然,但无以驳。

逍遥警告:“别害我交不了货哦!”李思齐把那捆布搁桌,起身取氅披肩,手系扣带,说道:“既无不妥,依律自当放行。只是……你自己低调些。”逍遥惑曰:“我为啥要低调?”思齐仰望舱外桅影,低哼:“‘舶运四海’那帆虽然收了,不过你这船型还是好认!”乐逍遥闻语矍然:“你说什么……”李思齐面孔微转,低声道:“我能认得这船,傲家兄妹和王保保也必认得。你一路小心!”

乐逍遥讷:“反派也有这等智识?”李思齐指他鼻,笑骂:“刁民!”逍遥反抨:“狗官!”思齐无声而笑,随即敛容,蹙眉探问:“那头小牛犊子没事了吧?”逍遥惕曰:“还好没被你们宰了。”思齐点了点头,又觑他一阵,整衣而出。到得门口,恰巧粼儿端来新炒的花生仁儿,香气油溢。李思齐瞪得她羞眸垂靥,方伸手探碟,拈几粒花生就口,尝毕赞曰:“去壳花生,好吃!”

乐逍遥在舱里说道:“当心胃又疼。”思齐侧身让粼儿进舱,眼光从后边端详少女行走时微微扭摆的腰姿,眼光发亮,但啧:“合是没这口福!”乐逍遥未听出话里别音,接过粼儿端来的炒花生,边尝边来送客:“等你病好了,我让粼儿多炒几碟招待你。”李思齐嘿然移眼,负手立于甲板上,闲看运河风物,忽喟:“人之初,性本……”逍遥接茬儿:“性本善。”思齐背对着他与粼儿,微微摇首,随即头也不回地走下船去,却留一叹:“人性本恶。”

对于此将,乐逍遥心虽友之,但又暗存许多不解之惑,琢磨着这声不知所谓的叹息,目送李思齐背影离舷,朝粼儿眨个调皮眼色,低声道:“你有没觉得他长得像那戏子黄子扬?”粼儿瞠。

“架子挺气纠纠地,看似忒能唬人,其实……”逍遥侧着脑袋自个琢磨,并未留意到李思齐登岸时同郑向虫暗暗交投个旁人难以察觉的眼神。

围船的官兵得令都退,扬旗放行。方国珍、邓愈等人怎明究竟,纷望乐逍遥立于舷边的身影,既奇且佩:“怎么这一关又混过去啦,那将着了咱爷啥道儿?”出到外头,李思齐又装作不认识乐逍遥,对部下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逍遥几番有话欲言又咽,眼看李思齐要走,究是忍不住,快步追去,叫道:“李大人,有事相禀。”待他低声告知纳兰寻仇之事,李思齐的表情毫无惊讶,蹙眉片刻,哼道:“哪有此事?”逍遥瞪着他脸廓侧影,看不出其心思如何,仍劝:“最好提防点儿,免得满城百姓遭殃……”思齐被他纠缠得没有法子,皱着眉道:“一口一个‘百姓’,别以为我们就不关心百姓!”逍遥坚持主见:“那就做点儿什么!”

李思齐冷哼:“找陈友定罢,他才是守将。”逍遥听出推诿之意,难抑懊恼:“啧……那么大的衙门我进不去呀。”思齐绷起脸:“到门口击鼓吧。”逍遥又啧:“当我傻的吗?还不得被轰出来!”见思齐要走,忙晃身挡于前边,依旧躬身抱拳,寸步不让。思齐不欲太过引人注意,以眼瞪退随从,目光移觑乐逍遥脸上,感其挚诚,微思即道:“拿我的名帖去。”

待官军另巡别处,方国珍等纷纷拢至乐逍遥身边,从他兜里分享粼儿所炒的花生米。国珍:“不想逍遥兄弟还真有面子,连官军都不封你的船……”逍遥收起名帖,笑:“无端封我船干啥?”方国珍恼道:“我的船不也无端被封啦?对了,你有没跟他打听我那票兄弟啥时放还?”逍遥抱米宝宝耍儿,口里应酬道:“没问。”国珍皱起脸道:“啧……”见其急得有如煎锅蚁,逍遥慰之:“有些事不能问将。”“那该问谁?”“问他。”

几颗头齐转,只见廖永忠身着便衫,慢慢掰着烤芋薯皮儿走近,相互招呼。不待逍遥问起,廖永忠先递颗去皮的薯过来,叙说刚才一路跑回家,把修剑痴搁炕上了。“小人家便不远,要不大伙儿去坐坐?”

方国珍等人各拿一个薯,问:“这位发薯的是谁?”逍遥引见:“自个兄弟。”待大家捧薯见礼毕,逍遥忙问修剑痴眼下情势如何。永忠咋舌:“烂醉如泥这成语听多了,今儿才是头一回见着真格的。爷莫担心,俺叫邻居正煎醒酒汤呢。”逍遥暗觉修剑痴非乃醉酒之故,急欲去瞧:“他在哪儿?”永忠又从口袋里摸薯,转头寻找粼儿所在,以便供奉。“在我家炕上,搁外婆身边躺着,好有个照应。”

逍遥:“别放他跟外婆睡呀。”永忠向粼儿献薯,方道:“没事……我家炕大。”众人往岸边蹲成一排,趁吃薯的间隙,逍遥托廖永忠凭地头熟,帮忙打探何子丘、徐达等人的消息,捎带设法寻访方国珍那伙兄弟下落,廖永忠无不从命。虽说相识日浅,乐逍遥知这大汉本性忠厚实诚,既肯答应下来,自会着力去办。

他想了想,取银百两,塞給永忠揣起,说道:“办这些事总须花钱,廖大哥该出手时就出手,若是不够,回头找我要。”方国珍哼:“这点钱救我那票兄弟可不够!”逍遥得了提醒,想起身上曾获银票已积不少,忙找出几张,粗数也合万两。他毫不吝惜,全交廖永忠揣好。方国珍哼:“看见了吧?穷人很难当‘大哥’地!”郑向虫点头:“是是……大侠倘若穷得自个都顾不过来,没吃没穿又不干活,哪来的劲儿去忙着打抱别人不平?”冯小缸:“练点儿内力不能当饭吃。”

廖永忠打娘胎里出来从没揣过这么多钱,只是紧张不已,东张西望,怕被人抢。逍遥笑:“没事儿,旁人瞅不出你身上会有一打银票。我也是这般……”寻思廖永忠家境贫寒,奉养外婆不易,于是又取一张值得千两的京庄交子,瞅毕省得是摸自易百山一伙身上的顺手财。他心下好笑:“我帮他们花花罢!”递給廖永忠,嘱之:“好生照顾外婆,别短了药材滋养。”永忠推不掉,只有受下,揣银之时,鼻子一酸感从中来,不禁伏地拜谢。

乐逍遥如何肯就,将他托肘拉起,内力稍吐,廖永忠一时筋麻骨僵,拜不下去,暗佩:“小孩儿力道这等大?合该来日有大出息……”逍遥头转一旁,却迎着方国珍那张狠悍之脸。国珍:“救了我的兄弟,就是我的大哥。且受一拜!”

乐逍遥道:“救成了再说罢!”邓愈抬眼迎觑他转视而来的目光,把剩薯一口咽掉,起身告禀:“打探过了,徐大哥他们仍无下落。在城南倒是撞着长舅、猱头们了,说是继续满城打听。逍遥兄弟莫急,咱的耳目不比衙门的少!”说到此处,冯小缸接嘴:“跟老邓哥过来便是为向大家道别,我要回学堂去了,书包没拿。”逍遥不舍:“还能见面不?”小缸笑:“这要看我爹让不让咱再次溜出来。”逍遥做个无来由的鬼脸,回想自己昔时光景。邓愈悄告:“小缸的爹便是侠王府二冯之一,人称‘狼心善人’冯胜。”

乐逍遥望着冯小缸微显佝偻的瘦影远去,半天没缓过神来。

他本要随廖永忠去接修剑痴,但忖适才李思齐之言,心头乍萌不安之情,恰邓愈悄谓:“逍遥兄弟,咱们船得挪一挪地儿,老停在这儿不是个事。”逍遥点头:“对,官兵来过了,还会再来。你们说泊哪儿好?”每张脸都看方国珍,他忙搁下米宝宝,奔过来说:“水路我熟。”邓愈:“可还要去迷踪道下货啊,总不能满河乱兜……”方国珍把他瞪退,方才敛去恶脸,拉逍遥到一边,低语曰:“想要万无一失,须得如此如此。”逍遥听计称然:“船老大不愧是船老大!但既这么有谋,你的船怎么会被没了呢?”国珍拉他又逛远些,避人耳目,低哼道:“我是栽得莫名其妙,因而学精了。”

乐逍遥深信方国珍,拍其肩膀,说道:“这么大条船就由你方大哥来掌舵啦。掌稳当些!”方国珍笑:“你雇我?”乐逍遥分花生給他同嚼:“雇你又怎么地?”方国珍狞脸发狠道:“你可别后悔!”两人对视一回,彼此心照。

“信字没有二话,”逍遥闲步甲板,心怀磊落,便无须多担烦恼。他与粼儿当这船为家,留恋之深自不待陈。午后醒转,稍歇回几分精神,便拣帚到舱外打扫甲板,却见整条船已清洗若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无片染,曾经破损之处也給方郑二人殷勤修好。粼儿提着抹布从内舱出来,见他满脸讶色,告知:“方国珍把这船打理得可干净了,我想擦一擦舱壁都没地儿落手了呢。”逍遥欣喜:“他爱船似此,我托付也安心。”

方国珍结绳拉缆,兜个大圈悠转而落,拜见逍遥:“不多睡会儿?遮莫吵醒逍遥兄弟啦?”乐逍遥微笑而视:“辛苦了,方老板。”方国珍摇头:“你才是大老板,我算总管罢。对喽,后舱那水手房归我和老郑住啦?船主舱仍是你跟蔺姑娘的二人世界,自个打扫噢。”粼儿羞欲避之,逍遥笑:“扫屁,咱先逛街去。”叫上粼儿,挥挥手便走。方国珍摘笠罩他头上,换粼儿手中的拖把。郑向虫迎将上来,給乐逍遥捧上篓筐,帮他把遮阳布弄整齐。

逍遥递老郑一包银两,嘱曰:“留着,缺啥就买去。”邓愈候在舷外,禀曰:“依逍遥兄弟之意,那末我就留船上啦?有事也好往返捎讯。”逍遥:“且依那杜老道所言,我和粼儿先去‘仙客来’投宿,众兄弟有事到那儿找我。”下船时迎着廖永忠,三人齐往城里去。

到得大道岔口,廖永忠道:“依恩公之嘱,小人先回家把钱银藏妥,再背修爷回船上歇着。然后……”逍遥:“然后劳烦你千万帮着打听几伙兄弟的下落。对了,还有那一老一小,莫忘了他们的样貌举止全都奇特好认。”正要再次描述何子丘与清凉宝宝的奇特处,廖永忠乐:“小的记下了,那倆蛊惑得紧。好记!”逍遥点头:“好罢,咱就分头寻找。”

粼儿一路妙眼盈盈地望着他,含笑腆然。逍遥目送那汉走远,转面看她这般娇喜惹人的神情,笑问:“怎么了,粼儿?”她本是不肯说,但奈不过逍遥追缠,低眸含笑,柔涩地说:“你……哥哥你越来越像大哥哥了呢。”究因女儿家心细,从旁觑觉乐逍遥经历诸多江湖风霜之后,似已今非昔比,不知不觉地成长起来,悄别当初那个毛头小儿的懵懵然模样。

乐逍遥未感自己有何不同于往,听了粼儿之言,只是好笑,拿手往她头额一比,说道:“没隔几天你又长高了些,别把我这个‘大哥哥’比下去喔。”粼儿红着脸跑:“哥哥,你来追我。”逍遥苦起个脸:“尻,又来这一套?”侧头觑那款款扭动的腰肢,宛如柳枝拂得心头痒,忍不住追欲攫之。两个少年嘻嘻哈哈,一路追逐玩耍,小桥流水留影处处,不觉入城。

“汕客来”。

从城西墟绕开门楼走未多时,乐逍遥不意寻到了地头,携粼儿立于陋牌前唏嘘。

三五棵疏树,七八栋砖房,围篱瓜藤爬瓦,若非招牌上浓炭草就店名,绝难令人相信这便是姑苏最耗银子的客栈。没有莺歌燕舞,但闻鸡鸣狗吠。逍遥撩脚赶开背后一群亦步亦趋的小鸭,心中气恼:“那杜老板还真是慷慨,请我来住这种豪华地方……尻,刚进篱就踩一脚鸡屎了都!”

粼儿拎住从他手里失落的小藤箱,犹未细觑那块泥迹尘积的招牌,便见逍遥转面瞧来,大眼里掩不住悲愤,问:“粼儿,这种不花钱的地方,你说咱们要不要住?”粼儿道:“哥哥,这里也不错呵。”逍遥反手拂掉肩头悄栖的一只练飞小雀,问:“有没搞错?”粼儿微笑:“这里好有亲切感呢。哥哥,你有没觉得?”逍遥叹:“撇开豪华这一点不说,此间确有几分像我家……”

毕竟连日风霜劳顿,两人都累。懊恼归懊恼,乐逍遥懒得另觅去处,率粼儿入来,迳到柜台前敲了半天桌,才见一蓬发大婶慢悠悠地踱出来,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都叹神奇。逍遥:“这位大婶居然嘴黑黑犹似布满胡搭子……”大婶:“我的小店这么偏僻都能找得着,可见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乐逍遥烟卷儿歪左边:“如此有名的地头,倒不是太难找了。”大婶嘴叼牙签歪右边:“废话少说,开几间房?”逍遥叹:“你这里能有几间房开得出来?”蓬发大婶:“床铺多的是,每张十文一宿。房么,就贵了点儿!”瞥见这少年背后有个俊美小姑娘,大婶坐地起价:“我这店里五湖四海的豪杰可住了不少,若你要住百人大棚,保不住一觉醒来,你那妞不知归了谁……这样罢,开间单门独户?”

逍遥恼道:“不是说有人給我包了房钱了吗?就是那位杜……”蓬发婶一听,嘴不黑了:“杜先生是吧?不是说你们明天才到么?”逍遥:“早一日不行么?”蓬发婶又打量他倆一眼,眯出些惑:“就是你们哪?啧啧……跟我来罢!”

望着那膀粗腰厚的大婶走前头的身影,逍遥不由得同粼儿交眸互觑。到此地步,心想:“不管怎么着,既是杜老板安排好的,且就随遇而安算啦!”穿过一条两边墙里熙熙攘攘的窄巷,曲径通幽,人声渐寥。大婶身影忽失,乐逍遥晕头转向,领着粼儿乱寻间,旁有一门吱呀而开,大婶在屋里粗声粗气地唤道:“这里这里,甭乱走!”

逍遥进门时没留神磕疼额头,眼里只是满天星斗。蓬发婶慢悠悠地提醒:“腰弯些就没事了,这些门檐都低得很!”逍遥方悟何谓“人在矮檐下”,拉着粼儿猫腰走,脚下一时干一时湿,遍是积水洼,原来此院处处皆是晾衣晒被的杆儿架。逍遥又瞅不着那婆娘的所在,身陷迷阵般的被褥湿衫之间,兀没个去处,头顶咿呀一声窗开,蓬发婶从阁楼上探头曰:“这呢这呢,别奔猪圈里!”

逍遥寻着一堵矮门往黑里挤,刚登陡梯,脚下忽陷。粼儿折腾半晌才把他连同夹在窄门的藤箱拽出生天,逍遥捧着黑一圈的小腿叫苦:“楼梯板一踩就折,怎么走哇?”蓬发婶从楼阁探脸曰:“谁叫你从那道小门进来?这外头不有张竹梯么?”指着窗口斜架着的一副竹梯,朝底下那两张仰望之脸打个悬乎悠哉的手势。

“没想到要爬窗进出,”乐逍遥攀梯乍入窗内,迈脚踩虚,一头栽进屋里。蓬发婶坐在床上抠着脚丫说:“等你半天了。”逍遥眼前一团黑,惊寻那婶所在:“怎么看不清噢?”蓬发婶如幽灵似地从他肩后露脸道:“你那美妹搁筐扛箱遮挡着窗口呢。”逍遥一怔才想起粼儿仍堵在外,忙到窗口帮忙。蓬发婶:“你开的是衣柜,窗口在左边四尺来处。”

又经一番周折,总算把粼儿连同她肩扛手提的箱子篓儿逐个扯进窗里。蓬发婶衔牙签朝两个喘作一团的少年笑问:“还有什么需要老娘效劳的?”逍遥:“可否找人把楼梯給修一修?”那婶摊开手:“整副梯都朽了,你说怎么修?”

逍遥、粼儿唯有对视苦笑。待眼睛适应昏暗光线,依稀看出此屋不过陋楼斗室而已,踩着楼板朽木吱吱作响,使力稍重便有陷塌之虞。篷发婶唠叨一回,往窗外竹梯且下且嘱:“白天没事莫点灯,夜里折腾尤其要轻些,别连床也撼塌了……哎咦!”逍遥转头见得屋中仅置一床占地过半,刚想抗议便听窗外梯坍之声,伴以水洼溅响。粼儿告知:“似是竹梯断了。”逍遥到窗前眺那蓬发婶一瘸一拐的身影从迷宫般的窄巷间消失,呆立半晌唯叹:“幸好咱们练了轻功!”

此屋筑于库房顶上,居之高阁,城区风物倒可略目一览。除此以外,乐逍遥找不出其他堪赞之处,暗恼:“却是上了那杜老道的当也!”粼儿摆放行李方毕,本想坐下来歇会儿,但见逍遥脸色不欢,她柔语安慰:“也不错了,逍遥哥哥。况且住这里可以省钱哪!”逍遥脸转一边,背朝她摇了摇手,叹曰:“我自己倒没什么,反正也跟家里似地住高楼……就只怕委屈了你。”粼儿微笑:“没呀,我觉得很好啊。”她越是这般婉娈体贴,逍遥越觉过意不去,发誓:“等明儿揍过了杜遵道,咱换一个好地方住去。”

粼儿却觉无此必要,但想乐逍遥不过说说而已,也许稍刻即忘。她一向唯他言听计从,到得陌生地方更是如此。逍遥捧腮望会儿陋巷,转头见她不语,便满屋乱转,寻得一门:“咦,这里有个后门,却是通往哪处?”粼儿转靥投眸,乐逍遥已拉门迈脚,随即水声噗咚溅响,伴以懊恼的叫声:“氽!”

原来外边有个天台,却蓄一池清水,想是多日积雨所储。粼儿到池边捞郎上来,喜盈于眸,“有池子哩!”乐逍遥坐一旁如落汤鸡般瞪着她,吐水曰:“加上这个池子,这就真的属于‘豪宅’级别了……”粼儿脱鞋挽裤,伸两腿进水轻轻搅波,悦道:“水好凉爽!”说着,两眼愈亮,咬着下唇,似已忍不住悠游之欲。

“哥哥你要不要洗……”没等粼儿问迄,逍遥已蹩屋里打喷嚏:“我该算洗过了,当下正要更衣。”瞥眼只见一只柔手往池边搁衫,逍遥缩回脑袋,把门掩于背后,曰:“洗归洗,当心邻居使千里镜窥视哦。”粼儿在水里笑曰:“这么高的楼,只有老天看得见呢。”逍遥知她素好浴涤,便不多言拂其兴致,唯叹:“也别太诱惑天老爷呀。”走几步瓦,脚下吱咦打滑,忽坠。

粼儿仰脸诧曰:“哥哥,你怎么在顶上啊?”逍遥双手攀檐,悬身悠晃未堕,掩言曰:“没……我是給你放哨来着。”语毕眼痒,心下叫苦:“哎呀,长‘针眼’了。”粼儿心地无邪,一向对他所言深信不疑,只道爱郎果真四处踏勘而致失足,忙欲援手,玉靥忽飞红晕,羞道:“哎呀,哥哥你……短裤快掉了呢!”逍遥一手攀檐,一手揉眼,闻语方见根宝宝探头欲朝粼儿打招呼,顿教窘极,忙用攀檐那只手提裤藏宝,陡省:“那我不是要……”念犹未转,整个儿已掉在池里,是有昔日宁财神风采。

浴毕二人都不说话,脸亦分转一边,窘难对视。粼儿朝墙瞠一回妙眼,脸蛋犹红似熟桃一般,又默俄顷,只道他已睡熟,便起身拉被欲盖他身,不料乐逍遥突然绷然坐起,大眼望暮。

粼儿以为盖被也会有恁大反应,忍不住问:“怎么了?”逍遥脸朝窗外,强驱倦然欲眠之意,取还神丹自服两粒,摸黑找鞋,闷声道:“有事放不下。”粼儿坐在床尾侧着俏脸觑他面廓,心中猜想他为何事挂怀,但劝:“不如多歇一会儿罢,看你很累了,刚才……刚才又着了凉。”逍遥连打喷嚏,心想:“我又不是王勃,遇溺未必夭折。”摸鞋一掂,反手扔給粼儿,“穿好你的鞋,别愣着。”粼儿在后叫苦:“哎唷,打着眼了。”

两人穿戴毕,使轻功越窗而出。新鞋落于积水泥洼,新衫不免泥星处处。逍遥抹脸曰:“早知不穿新衫。”懒得又飞回屋再换着束,打个响指,率领黑一边眼窝的粉妞儿觅道出行。

这片陋巷迂回曲折,间有水道纵横,果似迷宫一般吊诡。逍遥寻半天找不着来时路,索性似粼儿那样随遇而安。没再刻意找路,改而调教小妞,一路说之:“虽然哥哥很帅,但你也别总是眼晏晏地在一旁痴愣傻瞪着我,这么忘乎所以,连鞋子飞过来也不会闪,搞到眼睛黑了一边,别人还以为我虐你呢……”

粼儿用一只手遮那瘀青处,微呶小嘴,似抿笑又似含嗔,任他海阔天空,只是默随不言。逍遥忽咦:“总算走出来了!”粼儿从他肩后探眸一看,巷外有通衢长街,迎头而来的是一面店幌,书曰:“董小碗”。

逍遥坐于街边小面铺,率粼儿吃一会热汤面聊以果腹,眼却盯着对街卖碗店。粼儿屡教不改其眸,仍是痴执地心萦他身,妙眼悄投,随他视线瞥见那店里有个老者伏桌拨弄算盘,除此并无别的吸引人处,怎知逍遥因何愣望。她心中暗奇,也随之傻瞪,直教那老者即使埋着头也不自在,待那张圆脸稍抬,乐逍遥忽叫:“马骠!”

那老者霍然起身,眯眼瞧来,正辨认未定,但见对街少年搁下面碗,笑道:“哈哈,马神骠!真的是你噢……”老者顿感他乡遇旧,连忙穿街而来,划船过一水道,到得逍遥跟前,凑脸互觑。粼儿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兀感不解,逍遥却乐:“想不到吧,马骠!”本要拉手称快,老者冷哼:“别动!”逍遥愣:“怎么……”老者上下端详,惕曰:“等一等!”逍遥瞠:“等啥?”老者肃然瞪他脑瓜儿,冷哼:“头怎么啦?”逍遥自摸秃处,叹:“不幸被剃光头了……”老者脸色越发严肃,哂:“没我就去赌马,结果便是这般!”

“有你也不赌,”逍遥与那老者对视又顷,老者终于绽笑颜欢,两人各伸一只手,摊掌互拍,你一下我一下,随即交握。老者忽拿步桩,不顾年高,与逍遥较起手劲,憋着脸曰:“几时不见,长这么高了啊?先试试当年我教你的马步有没荒废……啊呀,我的手!”逍遥松动手劲,扶老者落座,唏嘘:“骠叔,你怎么落魄至此噢?不是说你移民其他州跟出嫁的女儿养老去了吗……”老者冷哼:“女儿嫁到苏州,我啥时说过移民犹他州?”

逍遥唏嘘:“怎么搞到要在街头卖碗噢?”骠叔指着碗店:“我女儿开的铺子,她不在时老爹来看着,有何不妥?”逍遥叹:“怎么招牌改姓董哦,不是马神吗你?”骠叔拍他头,哂曰:“亏你还从小跟我练马步。马神不过是我的外号,董骠乃我本名!”

“骠叔,见到你太好了……”逍遥含泪叙旧未毕,又被骠叔打断:“等一等!”逍遥愣:“又啥?”董骠瞪曰:“怎跑这么远,这回不是离家出走罢?”逍遥陈曰:“不是,我跟着老范的货船出来做贸易……”骠叔又截:“等一等!”逍遥晕:“又等啥?”骠叔指着粼儿右边黑眼圈,惕然问:“这个是谁?”逍遥窘不知如何作答,反是粼儿落落大方,既知此翁本乃乐家故里乡亲,亦与逍遥同般倍感亲切,便无拘谨,福曰:“骠叔。”

见她如此识礼,董骠悦然曰:“乖。红包拿去花。”手拈一个红方折,递粼儿收着。逍遥客气曰:“别这么见外嘛,骠叔……”董骠抬手示之住口:“派个利市嘛。”逍遥忙教粼儿:“快谢骠叔。对了,红包我替你拿着……”董骠打他手,截然切腕,迫其缩爪不迭,哼道:“你这媳妇儿不错,我可警告你——甭欺负她,不然骠叔必帮乐二娘教训你!”

乐逍遥悲曰:“我哪有欺负她……”骠叔揪他衣襟,低哼道:“别以为骠叔老眼昏花看不出她黑一边眼窝了,再敢殴妻,必不放过你!”粼儿为逍遥分说:“不是的呀。逍遥哥哥对我可好了……”骠叔又做个红包递去,嘱曰:“这个拿去看医生……乖!”转面虎视眈眈而觑逍遥儿,训之:“瞅人多宽宏!你小子……”逍遥唯笑:“就改就改。”骠叔方才松手,冷哂:“小小年纪就学人带媳妇,其中有很多道行须得学!小两口好好相处嘛,最要紧是相敬如宾,不要始乱终弃,尤其是你……逍遥儿,我知你从小花心!六岁那年本来跟小碗过家家,玩得好好的,却改跟李香兰玩了,害我那女儿枉自怅然若失,并且早熟……”

逍遥怕他越说越露自个老底,忙使眼色教他在粼儿面前闭嘴,骠叔哼道:“结果我女儿出嫁之后,常被夫家疑非处子,其中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内情,你须心知肚明……”逍遥惊曰:“不是我……”骠叔截曰:“等一等!”逍遥又愣:“怎地?”骠叔转头叫面摊嬷子端上小吃,因见倆小不解,训之谓:“到了苏州还吃面条,你真是不会带妞。”逍遥求教:“那要怎么带?”董骠:“先请你倆尝尝几样姑苏风味,比如麻饼、卤汁豆腐干、松子软糖,你就会知道怎么带妞了。”说完,拿眼乱电那店家嬷子。嬷子羞曰:“哎呀骠哥,晚上要不要到我家吃干煸蛤蟆丝嘛?”骠叔正色曰:“蛤蟆是有益动物,不要连它也吃!免得晚上你屋里蚊子多,叮我一身肿得跟蛤蟆皮似地……”

逍遥奇:“怎么江浙一带兴起吃蟾蜍啦?”瞥粼儿时,见她皱着眉,似亦不忍。董骠叹:“世人真是太离谱了!吃完果子狸吃蛤蟆,还整什么人奶宴、黄金宴、胎盘粥、月经羹……这么搞是要遭天谴地!”逍遥唏嘘:“就是啊,搞到怨恨菩萨这大蛤蟆精都回来报仇了,别提有多难搞……”骠叔忽道:“等一下!”逍遥晕:“又啥?”正郁闷间,但听碗店那边传来吆喝:“店主呢?这月的保护费还赖着不交是吧?大哥成的面子你都不給,那就砸店!”逍遥随骠叔眼光望向对街,只见几个小无赖捧碗欲摔,逍遥忽觉其中一人眼熟:“那不是上回伏击捕蟀阿叔的小混混伊剑吗?”骠叔变色道:“不好!这伙小痞子又来捣乱……”

乐逍遥随骠叔乍奔半道,只见那篮瓷碗未及落地,竟抄于一人急探之手,几个混混都怔。铺前袂影簌闪,现出两个少年,左首那人捧碗轻放,随即绰出六枚飞刀,右侧之人抬弩搭箭,冷哼:“带我们去找大哥成,否则……”逍遥认出那倆,暗吃一惊:“凌大小姐身边的叶翩鸿、蔡骏怎么跑这儿‘劈友’来啦?”

随即省起凌钰筎曾有吩咐,蔡叶二人必乃因此而来。果不其然,几个小无赖一见便跑,显都忌惮凌府中人。蔡骏本要放矢,叶翩鸿道:“留活口!”两相对视,料定跟随小无赖必能找到大哥成藏身的巢穴,乃追蹑而往。

乐逍遥心想:“我且跟去看看,正可乘机……”大眼一眨,见粼儿悄随于畔,他帮骠叔提碗筐放稳,道声暂别,正要领她同往,董骠说道:“逍遥儿,晚上记着回我家吃饭喔!”逍遥不觉驻足,担心匪类仍会返转为难骠叔,此翁与洪金宝同属师辈,昔恩难忘,哪能不顾而去?

粼儿眼波转投他眸,心念乍有猜测,乐逍遥果然说道:“粼儿,你且留在这里帮骠叔守店,我去去就回。”她唯有点头,随即低声叮嘱:“哥哥一路小心。”逍遥怎知她何以面色微显苍白欲言又止,转脖迳望董骠,眼含托付之意。骠叔自能明白,摆个四平马,两指并伸于前,蓄俨然门户,说道:“尽管放心,骠叔照料个小妞儿绰绰有余。”随即招呼粼儿到他店里,搬门板上闩。

乐逍遥更无迟疑,转身自去。粼儿忽唤:“哥哥,等一等。”他暗觉有趣:“这么快就学老骠的口气喊停啦?”只见粼儿挤身闪将出来,快步到他身边,咬会儿唇片,眼望前边,说道:“当心呵哥哥,你要追的人里边,有一个很古怪。”乐逍遥听出她语含莫可名状的不安,乃愕:“怎生怪法?”粼儿蹙眉摇头,迟疑地低声道:“有……有些不对劲。”逍遥头上连落五六个闷葫芦,一时脑胀如栲栳,唯有苦笑:“好了,我已晓得。你快进去罢!”

乐逍遥自恃艺业今非昔比,纵然粼儿所嘱令他心头难免蹦个小小的疙瘩,但并未当真将那伙人放在眼里,除非撞上凌女侠,否则九匹马也拉他不返。离骠叔的碗店前行,方知此街非乃来时路,先前兜了半天迷巷,尽头却是另一处出口。他使开轻功,沿街疾步如飞,只道行人必仍不少,奇的是一路所经店铺大都关门闭户,檐间青幽幽的灯笼随风凄摇,空荡荡的街巷竟无旁人踪影,唯见道旁残炭纸灰飘散四处。

乐逍遥心怀疑惑:“天未尽黑,这些人怎么歇得恁般早?”他虽不熟路,究仗脚快心敏,不一会便追着前头幢闪的人影。辨得蔡、叶二人在后,紧追前边一人不舍。逍遥暗奇:“其他人呢?”但见那人身影如魅,端是奇诡且疾,越驰越快,渐将蔡、叶二人远远抛落。逍遥知那两个凌烟阁少年本领非弱,亦曾见识他们轻功身手,此时难免暗异:“一个街头痞子竟有这般能耐?”

蔡、叶二人追了半程,前边只剩一人,都感纳闷,怎知其他几人散避何处。眼见得街巷尽头已是荒郊,迷离暮气四弥,那道身影倏忽将逝。蔡、叶均恼,顿忘须留活口,齐发强弩飞刀射之。嗖嗖锐声破风,前边黑影顿失其踪。

逍遥不愿与这两人照面,便即绕圈子而行,跃于屋后,仍往郊外园林追去。乍转个弯,又见蔡、叶二人晃闪于前。逍遥暗乐:“这倆倒是锲而不舍。”虽然迷离烟雾缭眼,他催快脚步之时,隐隐觉得有一股异样的气息渐临,似乎距得目标已然不远。粼儿之嘱陡涌脑海,他心头一凛,想起凌家弟子丘白、东方无忌、陈惊云辈死而复活的诡谲情形,兀感心慌,蓦地穿出一片殷雾,冷不防遇着蔡、叶二人凛立之影,乐逍遥不由吓一跳。

他跟踪而来,只道那倆少年发现时必会大惊小怪,恁料蔡叶二人并没回望,只朝前边全神戒备,飞刀劲弩均蓄势待发。乐逍遥悄落于旁,从那两人身影中间窥瞧一眼,高陡的假山边缘原来躬踞一人,背对他们惕视的目光,服色显似先前出现在街头的小混混一般。蔡骏以弩瞄定其脊,冷然道:“你无路可走,只有领我们去见你老大!”那伏地躬踞之人犹如死尸并没反应,不知是吓傻了,抑或已受重创?

叶翩鸿道:“装死也混不过去。再不吭声,且吃我一刀!”那人仍未动弹,任凭蔡叶二人如何恫吓,只当充耳不闻。叶翩鸿恼道:“那就給你一下狠的!”手拈飞刀欲发。乐逍遥在后觑得真切,忙道:“再射他就真的‘挂’啦!”此言倏出不意,乍以为那倆难免要吓一跳,孰知又错。

蔡骏并不回头,弩却悄转朝后,乐逍遥语声未落,一梭连环箭陡临,原来早有防备,却装作不动声色。矢发猝然,倘若乐逍遥未获“玄神秘术”,只稍避迟片刻,必已穿心破臓于顷。虽然闻风即窜离飞矢所向之处,他仍感寒飒于心:“凌钰筎身边便这两人最是难防,不料我一撞成双!”身未立定,叶翩鸿的飞刀又至,喝道:“賊人,早知你跟踪在后。”乐逍遥乍避飞刀,蔡骏的箭飒临腰间,冷声哂然:“这便一块儿撂下罢!”

乐逍遥晃身避过一枚箭,乘机要窜向假山边沿察看那踞者伤势,不料后腰笃地挨撞,趋趄欲跌,才知蔡骏箭发连环,稍有不慎,终得吃他第二矢。乐逍遥暗呼侥幸:“多亏粼儿仔细,若非先着我穿上天蚕背心,加上日间唐翔千那几颗铁蒺藜,我已经翘了两回尾!”想起书航所言,江湖果非儿时游戏,当真涉猎其间,时刻面临生死攸关,丝毫疏忽不得。

蔡叶二人面犹未转,踞伏陡坡边缘之人突然发难,他倆不料有此之快,待闻脑后劲风猎然,避已不及。一时汗透背衫,惊得脸肌僵硬。所谓天机循环,往往疏而不漏。倘若乐逍遥先已遭矢毙命,此刻蔡叶二人亦无侥免。当那踞者猝然暴起之际,乐逍遥剑即出手,仓促催就雾花月影之式,以一招“无色无相”荡落数簇破空激芒。

蔡叶二人稍怔始见乒然坠落之物竟是他们沿街追射的飞刀铁矢,不知如何落入踞者袖中,倘无乐逍遥快剑相掩,此刻已死于各自称强的独门暗器之下。那倆惊眸对视未定,一道剑光如电,飒地闪过瞳间。乐逍遥变招一气呵成,殊无片刻滞碍,昆吾宝剑抵至陡岩边那人咽喉,便不再递进分毫,此即小桃所传慕容世家剑法,一字电光,霎那夺魄。但到乐逍遥手里,再犀利的剑法亦留余地。

蔡叶二人汗然转头,只见陡岩边那人缓缓抬面,浑似未觉颔下剑抵要害。逍遥本想问他究是何人,倏地交眸于瞬,那人睁目之时,眼球竟旋转骤疾,自左往右,每只眼里绿荧荧双瞳诡然。刹那间,三个少年都惊瞠忘动。

那人喉头咕噜而响,闷声旷然:“为何追我?”口张之时,随那空瞑幽异的话声吐出片片娇瓣,绵绵不绝地飘向三个呆望的少年。乐逍遥乍闻异馨暗袭,顿省不妙,脑海里又响起临别粼儿之嘱,情知此人有异,非剑可御。蔡叶二人反应亦算不慢,齐喝:“妖怪来着!”飞刀走箭飕飕急射,但未及至,身前大片飘舞的花瓣忽变满空流刃,来势迅急难状。

便只电光石火一霎,三个少年同临弥空飞芒所罩。乐逍遥仗手快拈符急驱,随一声法咒:“师法天地!”金符幻辉万道,如煦阳骤现,悉数荡碎激射而来的艳瓣刃雨。三人眼帘里炽光斗炫之际,只听一声闷哮震荡:“天地之奥,非尔辈可抗!”假山轰然崩塌半边,尘扬处那道诡影已杳无余息。

乐逍遥只觉气闷,连忙自调内力,验知运转无碍,方才宽心,耳听得呼苦之声不绝,原来那倆少年手攀绝岩悬空难返。逍遥援之以手,拉至假山顶上,心憋一个疑团愈盛:“那怪人所使身法越想越像二娘教过我的一门缥缈术……”忍不住非要去究个明白。因怕那倆人纠缠,便不稍耽,急展身形追入夜烟迷漫之处,腰后笃笃连声,又挨几箭疾撞。逍遥叹:“唉……”

其时暮色四合,满城炊烟衬晚霞。乐逍遥枉费气力满坡兜转数圈,究失那怪人踪影。因怕粼儿久等徒惹心焦,无奈唯返。沿道红枫如火,弥雾若殷。他虽读书不多,日前进城时亦听粼儿提及,苏州又名姑胥,春秋时为吴国都,秦朝为吴县,隋代改吴州为苏州。姑苏是其别称,因西南姑苏山而得名。逍遥蹲在道边解手,嘴叼一枝草茎,心想:“料来此是姑苏山了,合该給山神爷做块‘螺旋向上型’糕点供之。”随着一串咕噜闷响过后,低头一瞧,啧:“稀的!”

楚香玉涂脂抹粉、没精打采地端坐棚里布施,两眉圆艳似樱桃,唇嫣宛然红烧肉,徒惹饥民嘴馋欲啄。

乐逍遥沿着城郭正走间,闻听前边人声喧哗,伴以粥香蒸氲。乍转个弯儿,便见大批饥民搀老携幼,围拢在一排棚子前边领粥,更有许多人已在墙脚下席地大吃,饕餮之声撼天扰地。逍遥心念倏有所动:“咦,这里有粥厂。”他状若悠闲,其实片刻未忘纳兰将欲寻仇凌烟阁。日间虽遇凌钰筎,奈何生为冤家,见面便打得不可开交,纵使有心通风报信,凌大小姐却也没給他张口叙说的机会。

借給乐逍遥多一颗胆,轻易也不敢迳上凌家冒险,所惮者凌钰筎也,说不出何以望而生畏,心又念念不忘。他正患无策,不意路遇凌家粥棚,实感欣慰:“在这儿逮个熟人说说是最好了。省得到她家去,却給我整什么‘林教头误闯白虎节堂’,弄不好还遭栽罪充军……”随手摸了个豁口碗,瞅人不备混进破衫褴褛堆里。

凌门徒弟苏子妖蹲高处拎一根细杆儿,不时拨弄人,口称:“排队排队,别‘夹掺’啊……喂,那边秃子你插啥?”乐逍遥只道指他,忙不迭缩头,但见凌府家丁往人堆里揪一游方僧出列,赶得远远的。那僧捧钵央求:“化点儿缘罢,别这样嘛!”苏子妖:“粥不够了,只供应饥民,不給和尚。嗨,你到这儿凑什么劲,上寒山寺罢。脚力快些,刚好赶上那边开晚膳……喂,李径庭,你每勺别舀那么满,省点儿用。”径庭前边有一面黄肌瘦的少妇抛眼波,诱曰:“給多点儿嘛,帅哥。”李径庭恼:“尻,才一转眼工夫,你都来六次了。”说完赶人。

褴褛少妇悲曰:“公子!求你多施一碗罢,亡夫給奴家留下七个儿女,连日都未吃过一餐饱的……”众人皆指棚外那堆瘦骨嶙嶙的娃,红着眼圈叹惋:“瞅妇人带的这群娃,真可怜!”叹毕都拽那妇人往外推,骂:“都端走六碗粥了,还贪得无厌?便宜了你一家八口,那俺们这边得饿死七条命。”

苏子妖看得凄恻,只好教李径庭多舀半勺周济那妇。一干饥民都赞:“好样儿的,凌家群侠!”楚香玉依然没精打采,一边舀粥挨个碗发,一边戚戚自唱小曲儿,伴以西墙角一盲叟所拉胡琴凄韵,调寄怨妇吟:“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嘎住。糠哪,你遭砻被舂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好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下去。”

苏子妖调转前腔:“糠和米本是相依倚,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楚香玉凄泪幽盈:“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与夫婿,终无见期。丈夫,你便是米呵,米在地方没寻处。奴家恰便似糠呵,怎的把糠来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膳得公婆甘旨?”

逍遥唏嘘:“做女人不易呵?”轮到他时,楚香玉已在刮锅勺底,总算兑得半勺粥,舀入逍遥手捧之碗。听得那话声似是识得的,眼皮微抬,见乐逍遥也在饥民之列,愕:“你怎么混到这份儿上啦?”逍遥摸出个匙,舀而咂之,曰:“刚巧路过,来尝尝你家的厨艺。”楚二:“伸匙过来。”逍遥递匙,楚香玉往汤匙里吐口水。

逍遥啧:“你怎么这样?”楚香玉抿嘴而瞪,目光惕然。逍遥丢了匙,把那碗粥端給褴褛少妇,使其七个娃都得一餐,妇千恩万谢,逍遥不受:“要谢就谢凌家罢。”香玉幽幽而觑,目光含怨。

乐逍遥只道凌府便在左近,那妞随时将出,他怎敢久耽,转返棚前,说道:“楚二,我有话说……”楚香玉抬手微捺,“等一等,”逍遥兀自不解,但见楚二面转一边,无精打采地嚷曰:“踢——馆!”闻者无不警然抬面投眸,乐逍遥忙道:“你嚷啥?不是踢馆来着……”楚二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怨眸瞥他,转脸又唤:“踩——场——子!”

呼啦一声响,大群褴褛汉围将上来,将乐逍遥挤在中间,前推后搡,皆怒:“狗賊,胆敢来跟凌大侠家过不去,每人一口饭后痰淹死你!”逍遥在人堆里申辩:“并非过不去,我是来……哎呀!”呼声疼,转面忿寻一张张愤慨脸庞:“谁从后边卯我头?哎呀,又凿一下……谁?”李径庭混在人堆里抱臂曰:“这就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混进来。”说着,趁乐逍遥头转另一边,悄发鹤形拳急凿他脑瓜。乐逍遥听风辨形,撩臂急挡,不料哗啦一声撂翻大片饥民,顿引民愤沸腾。

李径庭在人堆里抱臂冷哼:“此贼民愤极大,弟兄们尽管放手痛揍,打死人自有凌大侠扛着。”一时间,上百颗拳朝乐逍遥飞来,他双手操拳乱抗,噼噼砰砰捶成一片。正忙不过来,身后有刃光穿出人丛,悄搠腰胁。逍遥怎料突然间险象环生,未暇倒吁冷气,连忙反手切腕,凭锦瑟所授上乘手法,迫那持刃之手缩回人丛。

转面掠眼,未及瞧清是谁,李径庭从另一边发脚急踹。此人身手非弱,逍遥怎敢怠慢,以脚对脚,乓地磕开李径庭,不欲伤人,力道稍发即收,跃到一旁,说道:“大家且稍安‘母’躁,我真有急事要……”话未说完,五六只拳围打而来,端是劲头急猛。有语低喝:“你老母!急着要投胎是罢?那就帮帮你!”逍遥身陷数百人之围,转寰艰难,唯有以手御拳,使老苍龙独门招数,瞬即击退数汉抡拳之势。

出乎他所料,其中居然有一双拳不退反进,端的力刚劲勇。逍遥倒吃一惊:“何人?”拳影骤密如漫空星石陨落,间有张脸胡子拉茬,凛然道:“李逾求!”逍遥见招拆招,嘴上唠着:“这么多人姓李,还好我自得其乐。”李逾求呼呼抡拳,化合为穿心一捣,冷哼:“吃我一拳,看你还怎么乐?”乐逍遥并未硬接此招,晃转于畔,撩足绊翻李逾求,此乃风魔神腿伏着之一,独凭快诡取胜。李逾求拳势虽强,恁奈斗起下盘功夫,毕竟乐逍遥似瘸实巧,乍若站立不稳,一趋趄间,反摔李逾求滑跌二丈开外。

众皆愕然惑望,怎知那瘸儿以何怪招化险为夷?尘沙掠扬未消,蓦闻李逾求痛嚎,一只脚踩于他脊,骨裂嘎然。乐逍遥投眼望去,尘淡处影影绰绰现出高低参差数人,有语桀然道:“凌天昊凭这几下子,怎当得武林盟主?”

楚香玉端坐粥棚,耷拉眼皮,幽幽的道:“踩的又不是我师父,怎知他当不当得?”乐逍遥焉料有此一变,兀自揉眼辨觑,耳边尖声窃笑成一片,难辨语者何处:“楚二是吧?先踩翻你们,然后再踩平凌老儿家不迟!”声犹萦耳,李逾求已飞上棚顶,咕碌碌滚堕于地。逍遥伸手没接着其躯,暗惊:“一踢之劲恁大?我都做不到这等利索……”只道“架势堂”寻仇人马已至,此刻欲再通知楚二已迟,心中唯叹。

他看李逾求背脊微有动静,想仍有救,蹲身方欲察看伤势,斜刺里一根细竹棍儿嗖的撩来,棍梢跳抖,迳点乐逍遥腰间、手腕穴道。他识得此是凌家打穴手法,虽非以独门指功所发,究因昔曾饱尝凌大姑娘的苦头,怎敢稍或轻忽?是未应接,急展玄神步诀,只一转身躬背,让那细竹棍儿擦着腰畔溜溜掠过,耳听得一声叱喝未息,苏子妖刹步难定,撞出二三十尺远,竹棍儿所指之端,却有一张青镫镫的脸。

苏子妖乍瞧即愕:“铁面?”忽豁一声,细竹棍寸寸摧折,手中所握无余,虎口迸出血来。他捧手正欲痛踣于地,但听一声叫:“苏师弟快逃,他是……”此声未落,一只箍套铁鳞片的手已扼制苏子妖咽喉。从他痛瞠的眼眸里,只见青冷冷的铁面缓抬,耳边语声锐然:“铁面刀王,万仞山!”

待闻苏子妖迭声痛呼,乐逍遥忍不住便动念欲救,旁边一语低谓:“你又不是凌家的人。”乐逍遥闻言转觑,见是先前那化缘僧,一张圆脸满是风尘寒苦之态,嘴角两边各有裂疤分咧腮帮,乍看似笑。

噼噼砰砰数响,几十个凌府家丁和拔拳相助的饥民都跌滚遍地。

空出之处置椅,落坐一人,戴斗笠,帽沿垂笼玄纱面罩,遮掩颜容。旁边却现数名西僧红袍之影,撂翻凌家众人,便即晃身闪回椅子两旁,垂手而立。李径庭趁这会儿工夫召来一伙守城卒子,匆匆排开看热闹的人群,挤近喝斥:“谁敢滋事,衙门里说话!”李径庭跑在前头,喜唤:“没事了没事了,古爷和他一班弟兄来帮咱……”语未道毕,那伙兵丁转而奔逃。李径庭忙扯住那小兵头儿,惊问何故“自反而缩”。那小头目惶曰:“是番僧,咱可惹不起。”说着,挣脱李径庭的纠缠,率先钻进人群里溜得没影。

乐逍遥从化缘僧似笑非笑的怪脸上移眸另投,方始看清那张椅旁簇拥的全是红衣喇嘛,而非“架势堂”中人。想起陈友谅曾有提及本朝番僧势大,连官府等闲亦惹不起。江湖于他仍是懵懵懂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意在此撞见番僧公然挑上凌家,乐逍遥未暇思及究竟,但听楚香玉没精打采的道:“铁面刀王本是前辈人物,有话去找我们师父说,何必跟我等过不去?”

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乐逍遥虽知楚二内心必怯,但亦引以为然,心想:“此言有理,对方既是前辈,合不该寻小辈过不去。但这‘铁面刀王’是啥名堂,我却没听说过……”铁面人抓着苏子妖举于空中,使之两脚离地,憋气欲绝。方哂:“你等作恶多端,活该有个报应。凌天昊不会教徒弟,那就让我帮他教训你们!”

苏子妖呻吟道:“救……救我……”乐逍遥看出此人危悬顷刻,未暇细瞧椅上寂坐者谁,忍不住又欲抢身扑救,化缘僧在旁又低语喟然:“一品居风评榜,铁面刀王排第十一,仅次于丐帮洪长老。”逍遥闻声一怔,不由回望那僧裂腮之嘴。僧笑:“你算老几?”

便只稍碍霎刻,楚香玉已搁不下颜面,坐棚里狠声道:“要想逞能,来日到武林峰会上再见真章不迟!”逍遥蹲身給李逾求治伤止痛,心想:“隔些日又见面,楚二似也有些进境。先且看他怎么着……”其实毋须旁人提醒,他亦觉铁面人身形气势森然如嶽,眼神之锐宛如分山裂岳的云外飞锋,乍給他目光扫及,便已令人心凛脊寒,知非寻常。而那苏子妖适才所显身手似亦不俗,谁知铁面人随手便将他制服,使其毫无挣扎反抗之力,如擒小鸡一般。逍遥暗惊:“只怕洪日庆都无此令人瞬间气夺的能耐!”

然而此间更有一般隐然欲溢的煞气,却非出自铁面刀王。乐逍遥眼光寻觑,停眸于那玄纱罩面之人寂坐的影子上,一时想不出曾在何处见过此人,但感这般寒煞侵髓之气已非初遇。化缘僧悄坐他后,逍遥不动,僧亦不言。

铁面刀王语声桀然,如刀锋之摩。“凌天昊沽名钓誉,不配搞什么‘武林峰会’!”

楚二裙下伸脚找鞋,垂眉道:“那么,想搅局来着?”铁面刀王一脚跺地,锅迸无存,众皆震耳欲聋。“不错,我便是要你们办不成!锅都砸了,凌家还剩下什么混饭玩艺?”

楚二找不着鞋,恼:“倒要看你们凭什么!”转头忽呼:“大哥——”乐逍遥随着众人转面,耳边先有儿歌活泼,只见一个大块儿童蓬发垢面,穿肚兜而来,手举一支糖棒儿边吮边蹦,待落棚前,天真地问:“二弟,又找我玩哪?”乐逍遥瞅半天才认出此乃楚狂生,愕:“不会吧?”

楚香玉亦持此念,瞠:“大哥,你怎么又……”楚狂生蹦蹦跳跳,兜着圈儿跑,唱曰:“一个宝,两头大……”人人呆眼之际,喇嘛群里有语悄谓:“此是楚大先生,谁去做了他?”立刻有番僧跃然而出,发掌飞捺楚狂生脑门。

当下楚狂生正绕着乐逍遥兜来跑去,那喇嘛发掌急袭,使的是密宗“大手印”,其势之恶,无疑也要波及旁人。乐逍遥瞅着楚狂生脏兮兮的屁蛋儿,刚欲呕时,掌已覆顶。怎遑多想,唯以手抬起一挡,体内“天罡战气”临急激应,斗迫腕间“木灵”发力,砰一声响,众皆转头,只见那喇嘛半边衫碎,打着旋儿跌于城墙上,又掼栽屋顶,压陷瓦脊,随即破门而出,咕碌碌翻滚道边。

“好,借力反激。”乐逍遥兀自懵然,随即闻语回觑,只见化缘僧捧钵垂眉,面似愁苦,嘴仍咧笑。一霎时间,乐逍遥突然想起当初史翼九硬塞的那摞纸上有这么一行记载:“佛笑痴。一品风评天下第七,与傲雷并列。所擅佛笑之剑,昆仑绝学。”

念未转透,耳际针风簌然。乐逍遥知是楚二出手,蓦地转觑,只见一簇飞芒激烁,豁然泼向一个挥掌跃迎的红影。乐逍遥心下喝采:“落雨神针,一次比一次强!”但见那红衣喇嘛急拽李径庭挡于身前,随着众声惊呼,逍遥暗哀:“这样就挂了一个自家人啦,楚二!”抬眼瞧时,看清李径庭虽骇得僵眼惊呆,自脸及躯竟无半点中针之痕,连乐逍遥亦愣。

李径庭徐徐回首,方见那喇嘛满脸密密麻麻嵌遍针眼。

众赞未绝,楚香玉已光着蹄蹦将出棚,脚未着地,楚大抛来一双木屐先承于足底。楚香玉没顾着穿,撒开脚丫奔袭铁面刀王,一路发针扰眼,尘扬方激,蓦然之间已迫至铁面人跟前,跃身发掌,幻化云澜雾涛。乐逍遥一见便省:“咦,那日他跟我家二娘交手,使的便是这种掌法!似乎不是凌天昊教的……”楚二腾空运掌如幻,铁面人抬眼时只觉云雾缭绕,未明就里。但听有人诧曰:“这不是凌家的武学!”楚香玉心头猛省:“尻!”忙收掌势于顷,变转凌烟阁“气脉剑”指力。

仅此一碍,铁面人的刀已挥迎,豁然劈斩于楚香玉发指戳脉之际。乐逍遥跃身相救未及,只见人丛上方有脚急奔,踩过头顶掠向刀锋烁处。随即火花激闪,刀光交掠。

“火云刀!”众皆鼎沸,一阵喧声未歇,陡见万刃纷发,雪片也似激激扬扬,立淹焰锋无余。乐逍遥虽犹豫未动,但受万刃波及,势已不容不挡,“昆吾”霍然出手,瞬间成招,构就幻花雾月之势,若有实虚,是为“无色无相”。

万刃化一,悄隐尘迷处,随即显现铁面迫眸。乐逍遥蓄势护定身旁众人,只觉肩痛难耐,瞥眼方见衫裂三缝,若非内罩天蚕护衣,半边身躯已剖于地。君天护着楚二,手拽苏子妖,乘机跃退棚前,各皆蓄势守御。只听桀声嘿然,铁面人低哂:“火云刀已破。”

君天眉关倏紧,刀落乒然。楚香玉、苏子妖、李径庭闻声投眼,始见君天右肩衫裂,整只袖子碎飘而离,露出一只臂膀,肩胛与肘淌血如浇。随即楚二踣倒,右腿亦溅洒殷然血雾,痛哼道:“他的刀好快……”

铁面刀王目觑乐逍遥,看他虽然中刀却没损伤,微诧:“你不像凌家的人,什么来历?”逍遥忍着骨疼,低哼道:“管我什么来历!”铁面刀王冷然道:“只寻凌家,不关其他门派的事!”乐逍遥一时痛难言继,唯有转面使眼色教凌门弟子快逃为妙。君天视若未睹,皱眉道:“不知阁下与凌家有何恩怨?”铁面刀王凛然望穹,说道:“武林争锋,需要有恩怨么?”

乐逍遥卯出一言,劝之:“没有恩怨,就放他们一马!”君天、楚二齐唾:“孬种!滚远点儿……”铁面人侧头觑看乐逍遥抹颊擦沫,凛声道:“凌家的人已‘横’了这么多年,我相信大家都想看到他们沿街乞讨的样子。”乐逍遥心道:“我看你是想错了。”不料城墙下许多衣衫褴褛辈齐喊:“想啊,俺们就盼着看富人会有怎样一个惨法!”逍遥一怔。

铁面刀王笑了。“看见了罢?真正可怜的不是他们,而是你们。”

苏子妖怒道:“谁在起哄?亏得平白散财赈济你们,到头来却这样对待咱……”铁面刀王:“你们假仁假义,终有此报。”言迄,两名喇嘛狞脸上前,提掌欲废一干凌门弟子武功。乐逍遥有心相救,但他肩痛难耐,几番提剑不起,自知绝非铁面刀王敌手,倘若仍想强出头,不免连小命也搭于此处。他心下迟疑未决之际,只见一妇抢将上前,张臂护着君天、子妖等凌门弟子,央告:“不要伤害他们!”七个饥儿亦挤过看热闹的人丛,挨到其母身旁。

铁面刀王叹曰:“你们真是不识好歹,只有官府才是真正关心大家……”那褴褛妇人目光呆滞,闻言凄泪垂颊,迎着幢幢逼近的森然身影,喃喃道:“是么?”喇嘛伸手揪胸,狞脸道:“我佛慈悲,到喇嘛庙里有你粥吃!别跟着这些人有一顿没一顿……”几个娃看母遭欺,都围来抱腿咬手,喇嘛吃疼发狠,扬袖落掌,怒道:“小孽障找死!”

掌挥半道,两只喇嘛手倏地穿于剑梢。乐逍遥起脚噼啪踢飞喇嘛,随即面对万仞刀芒,仍然好言相劝:“得饶人处且饶人。”铁面刀王凝视剑辉,不退反迫:“这样就放过他们,我怎么下得了台?”乐逍遥气为之紧,咬牙道:“下不了台,那就拆你的台!”君天、楚二闻语苦涩,不由地对觑无言,均感这瘸儿语毕便是命绝时。

铁面刀王斗篷微敞,果然出刀如电,乍瞧似仅一幅刃光,其实伏着无数。倘非乐逍遥先已见过他以潜锋重创君天、楚二,当下不免凶多吉少。即便看出刃底藏锋万仞,亦不知如何抗衡。乐逍遥立萌避念,但当铁面进迫森然,君楚诸人以及褴褛少妇悉皆落于刀势之下。乐逍遥一念所牵,顿知他自能巧恃风魔轻功避得,然而旁人终难侥免。

间不容缓之瞬,他只好不避反迎,穷倾乱剑与刀相抗。以往每使乱剑诀,从来得心应手。不知为何此时绰昆吾宝剑驭招,居然倍感滞绊。非仅运剑失畅,内力更耗良多。只觉每挥一下此剑,耗力甚似寻常数倍。逍遥不明究竟,心中暗慌。尚幸他的剑招偏奇险怪,亦教铁面刀王心存戒意,并未贸然进欺,而是引领刀势,迫乐逍遥多使几招乱剑式,意在一觑底细。

铁面刀王越是意在伺机,乐逍遥越感力不从心。手中昆吾剑仿佛愈来愈沉,乱剑诀昔本灵动自如之感顿失,一旦催加内劲,真气流耗倍甚。逍遥心头暗惊:“这剑邪得很!好像不怎么听我使唤……”噹一声响,刀剑相交。此非乐逍遥所愿,既已硬磕,唯盼得恃宝剑之锐,磕折对方刀刃。

他忽省一事不妙:“我右手少了拇指,剧震之下怎拿得稳?”宝剑已坠,一时虎口僵麻,手震难定。

只道铁面刀王势必乘虚而入,乐逍遥忙探左手拾剑,抬眼之间始见尘雾淡处,刀王并没在眼前。原来一震之势,亦令铁面刀王端难止足稳桩,向后直窜数十尺,堪堪卸消乐逍遥瞬间激发的“阿修罗内力”。

呼簌声响,墙砖接连迸落。众眸惊抬,但见铁面刀王跃于半空之上,飒飒掠刀疾划,将身受的冲激余势倾迫刀头,往城墙打横游走一弧,留下七个映眸深刻的大字:“一片孤城万仞山”。

乐逍遥额泛黄豆大小的汗珠,心头愈加揪紧:“这家伙如此‘弓虽’,叫我怎生是好?”怯念渐盛,只是乱敲退堂鼓。背后忽有僧语悄然:“阿弥陀佛。若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胜出何难?”逍遥不由转头去瞧,那化缘和尚踪影却无,唯留话声犹萦。其中点拨之意,乐逍遥如何不觉?只惑:“自己这一关指啥?”

古意昆吾竖插于地。乐逍遥探手欲拔,心结又生:“我用左手使剑行不行呀?况且它这么沉……”呼飒袂响,铁面刀王又从尘淡处现身迫近,桀然道:“很好。刚进苏城就会着一个硬手,料你不是凌烟阁的人。但你只能怨自己来错了地方,此是孤城。”言迄,横绰长刀示之以锋。君天变色道:“羽裳刀!”

乐逍遥虽不知何谓“羽裳”,暗觉对方既能保得兵刃不受“昆吾”摧毁,料乃神兵。此时他右手仍然未有知觉,左手牵系心结,绰剑不拔,只忧:“行不行呐?这把宝剑忒沉,又不听我使唤……”铁面刀王隐去刀形,手笼于内,披着斗篷猎猎而来,沉声道:“先拿你们祭刀!”楚香玉急问:“师父和邵翁呢?怎地还不来救急……”君天苦涩的道:“师父一早就出门了,邵翁回他酒林未返。想是咱们命该要绝……”

凌门弟子悲嗟之际,铁面刀王身躯两畔倏现大片急烁之刃,辉闪夺目,宛然青翼双展,渐烁渐长,锋芒四射犹如巨翅侵拂。乐逍遥方自愣看忘动,耳听得君天在后啧然道:“他万刃一合,咱就死无全尸了!”乐逍遥心头陡凛,不觉握向剑柄,将拔未拔之际,脑海里霎然重现那日在“磨剑堂”的光景,修剑痴语萦于耳。

未暇多想,瞳间千锋万刃骤合,化为一弧锐光飞掠。如此横抹而来,非但乐逍遥脑袋不保,身后更有多人难逃断首之劫。形格势迫关头,楚香玉暗叹倒楣:“此刻就算再使先前不敢用的那套掌法,我也打不破这般万刃浑合的刀势!”此念亦在乐逍遥心头泛起,虽自忖不敌,然而体内一股浩罡斗志不由自己地激发于顷,剑未及拔,弧锋已至。

铁面刀王在万芒辉烁之间凛目而喝:“记住我叫万仞山!”

眼看刀芒乱激,围观之众纷欲惊散时,乐逍遥一交坐跌于地,握剑的手急扳而下,立激一线飞尘飕射铁面刀王,不意使之眼光乍扰,刀势稍挫。这一瞬间的良机,乐逍遥立刻抓住,就势绰剑急划一个斗大的“走之旁”,圣灵剑法第一式“无尘无垢”豁然成势。抬眼时飞尘忽消,昆吾之梢疾迎万仞山已然化合的刀芒,立摧无余。随即剑转无极,圈圈旋荡如漪,“剑二”继呈。

乐逍遥自亦眩然,口中没忘回敬一语:“你也记住,我叫乐逍遥!”

万仞山眼光顿瞠,急觑不见所发刀势何往,更连乐逍遥的微缈剑辉也辨寻无获。一时之间,耳际诸声尽寥,随即霍一声掠响,万仞山后背剑光斗激,仅一瞬之芒,臂落于地,亦然无声无息。

“剑三”。乐逍遥一气连倾三招圣灵剑法,自亦懵然。飞手抄接返转之剑,反被昆吾疾射的余势带跌一斤头。倒地时瞥见万仞山眼光黯然,似仍想不通如此强势的刀式乍推半途,何以功败垂成。

连同君天、楚二在内,人人瞠然,既觉乐逍遥负局已定,怎会瞬即反败为胜?都疑另有名堂,可却看不出何人暗助乐逍遥。反而在乐逍遥心里并无几许胜败之绪,喘息未定,低眼只觑手中宝剑,回味修剑痴昔日之教,往深里愈悟凌天昊以重杵点化门徒的苦心孤诣。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城楼上有一儒冠陋衫之人提笔悄书,展卷划掉万仞山名号,改添“乐逍遥”三字于风评榜第十一位。随即掩卷而叹:“江湖始见乐逍遥,武林已无万仞山。”

街尾马蹄声骤,四下一阵混乱。人丛里蓦然走出一个褴褛乞儿,行经万仞山背后,趁其犹未回神,摸出短铳砰然射杀。乐逍遥闻声惊望,方见纱巾蒙面之人起身悄行,褴褛乞儿扛椅追随其后,趁乱隐踪于尘雾弥处,不知何向。

他本来不存取胜之念,亦无心与人争较高低,出手只为解危扶难而已。不意遭遇万仞山这等强敌,连倾乱剑着数,复加三式圣灵杀神剑法,始能化险为夷。思及适才所临生死毫发之境,惊魂兀仍未缓,孰料变生顷然,万仞山横尸于地,殊出意外。一串刀器撒于乐逍遥身畔,形状似是“羽裳刀”。他怔茫拾之于手,未及察看万仞山有没的救,骤密的马蹄声愈近,犹如急鼓敲打心头,伴以周围阵阵惶呼:“出人命了!杀人啦……”

乐逍遥衣袖被一人拉扯,不由地随众惊跑,脑后针风簌簌追袭。他左溜右窜,钻入墙角拐向巷中,避得飞快。所惮非惟官军逮去问话,而是担心凌大小姐鸾骑在后。至于楚二之针,原也伤他不得。

跑了一程,忽省:“忘了向凌家说说‘架势堂’寻仇之事……”心下踌躇,想转返去逮个凌家的人捎讯,又虑回头不免要撞上凌女侠,脑海里晃来闪去只是飞舞的鞭子以及她那杏眼圆瞪的模样。旁边有语:“莫担心,再往前跑一段就安全了。”

逍遥转头愕望,始见那化缘和尚陪他同奔于巷陌间。逍遥咦:“怎么你……”僧拽他袖:“别回头,且随我来……”乐逍遥挣手,恼道:“尻,你拽着我跑干啥?”僧未及语,四下里忽有大群官军巡骑打岔道里撞将出来,走马灯般将他们围在垓心。街旁小铺里有人慌忙关窗。“是巡城马!”

乐逍遥摔脱僧手,正慌神之间,闻得一语凛然:“跑什么?”逍遥转头瞥见一个络腮胡子的将弁勒骑于后,两道威肃目光从盔沿下投过来,瞪得心虚,怎知该当如何应答?那和尚却笑:“阿弥陀佛。”那元将觑有和尚,语气稍和:“一僧一俗,却在此作甚慌张?”逍遥得隙缓神,趁那将弁打量游方和尚垂首合什的身影着束,心念悄转:“都跑了这么远才撞官军,想必不是粥厂那边寻过来的。”按下慌意,嘴舌又活:“之所以奔跑慌张,乃因我倆急欲找厕所……劳烦众位老爷指点一下。”

元将微怔:“找厕所?”乐逍遥朝和尚挤挤眼睛,曰:“对。我们刚进城,不晓得茅厕位于何处。行个方便嘛,还望大人指路。”和尚知他随口把话撂还官军,裂着嘴只是笑,眼神却又毫无笑意。逍遥并未觉察僧眸含诡,只觑那元将,看其鳞胄黝黑,神态宛如猛鸢苍隼,右臂缠绕银链流星,左腕挂着一枝盘蟒钢鞭。念不由动:“遮莫是陈友定?”

正忖当不当探问其名讳,那将微哼的道:“原来也是刚进的城。却为何事?”乐逍遥拍和尚肩头,从容答曰:“做法事。”那将皱眉而瞪,显得不甚相信,但瞧乐逍遥的头形也似个僧。旁有从者低谓:“千户,想是因为近日闹妖的传闻。听说城里不少官绅纷聘高僧道士到家中作法驱邪……”逍遥暗乐:“有你帮我‘圆’话最好。”元将眯缝双眼,又打量片刻,摆了摆手,说道:“什么闹妖?我看是邪教闹事!”言迄,教部属让出窄道放行。

乐逍遥不理那僧使眼色,仍觑元将,心想:“倘若在此处撞着陈友定,那真太省事儿了。我须问明……”张口欲言之际,先见一骑驰至,乘者禀称:“瓜儿千户,督将陈大人有请。”逍遥闻声怔住,那元将点了点头,率部欲往又停,转视乐逍遥面容,目光凛凛精闪,问道:“何事欲言又止?”乐逍遥本想告知纳兰寻仇之事,话到口边忽咽,道不清心头何以竟有别样蹊跷的感觉,呆望那千户炯然之眼,摇了摇头,改口曰:“只想打听……茅厕在何处?”

千户让那名督府参随代为指点,沉着脸又瞪乐逍遥一眼,迳率所部策骑而去。逍遥无心理会那参随说了什么,憋惑目送一干巡骑从巷间远去,脑海里纳兰春树仇恨之眸似愈清晰迫近……

俄顷转回目光,见那游僧在旁悄然观察他身形神气,逍遥不禁啧道:“意欲何为哦你?”和尚捧钵曰:“贫僧错过了化斋时候,小施主可否赐些饭钱?”逍遥怔曰:“哇,你跟着我就只为这个?”僧笑:“求个善缘而已。”乐逍遥瞧不出此僧究怀何般心思,自想:“我瞅着像财主么?”挠了挠腮,念及和尚适才毕竟从旁点醒,助他反败为胜,得渡危难关隘。看看天色不早,怎暇耽搁纠缠,便摸出几枚碎银投钵,说道:“别再跟着我哦。”和尚忙谢:“只是給多了些……”逍遥摆了摆手,走几步又觉脊有异样之感,转脸觑得和尚果仍盯而未舍,他顿感不快:“尻,你……”

和尚抬手微揖,说道:“施主今日伤了人,必遗后患。若想求得修行圆满,莫忘前往功德舍利塔还愿。”乐逍遥心头一怔,惑念愈盛:“功德舍利塔?不……不就是城里有名的‘双塔’吗?他怎会跟我突然来这一句……”抬眼之时,空巷已无僧影,怎知那和尚乘他发愣稍瞬,竟去何处。乐逍遥四顾张望,又省一事:“酷奶奶约我去双塔,除了已故的老苍龙之外,这和尚如何得知?”想起史翼九硬塞的那堆风评掌故,越发困惑。就算此僧果是来自西域昆仑的高人,终归素昧平生,他怎会知晓双塔之约、怎能晓得乐逍遥心头之结?

他揣着一腹惑思,本想先回碗店。迭经险斗,毕竟饥疲交困,又不愿粼儿、骠叔久候耽心。但走一程,只在巷间兜来转去,竟觅不着地头。夜色渐沉,乐逍遥茫然立在岔路旁,兀自郁闷不已:“怎么又回到这处岔口啦?”寻不到回去的路,困惑之余,另一烦恼随即涌来:“纳兰一伙或已混入城中,倘乘凌家毫无防备,突然发难。如何是好?”此般不祥的预感愈迫心头,仿佛已能看见烽火杀戮。

巷中寂寥,并无行人。乐逍遥徒自乱寻出处,耳听得后边脚步声小跑而近,伴以轮滚轱辘。他一边让道,一边转觑,但见一个拉车大汉汗淋淋地来,冒然发问:“爷,可是要叫车?”乐逍遥喜:“正好拉我一程。”随即两张脸互瞅,彼此认出熟样儿。拉车的:“咦,逍遥爷怎地在这遛达?”

逍遥不意得个惊喜:“板爷!”边说边登上车座,掏烟卷儿递车夫,曰:“这么晚还能撞到你,真的太好了。先来棵……”板爷同他对火儿,曰:“谢了,逍遥哥儿。闲着也是闲着,俺出来拉会儿客。”逍遥想起身上有李思齐剩下的酒,取而分饮,抹嘴曰:“那你拉我吧。是了,其他弟兄呢?”正唠着,里弄传来嘶哑的吆喝,连嚷带唱,不知叫卖何货。板爷忙道:“这有一个!”没等乐逍遥闹清哪主,只见毒鼠强戴着小皱帽儿,手拿“鼠辈克星”的破招牌幌子,慢悠悠而出。

板爷招呼道:“鼠子,这呢这呢。”那厮似是一路走一路犯瞌,闻声眯望:“哪有鼠子?”随即见俩熟张儿,忙来凑一嘴:“喉干了,留些酒水給我润口先。”饮毕来神,两眼瞪着乐逍遥,奇道:“咦,这么快就打进来了?”逍遥约略叙毕,两汉方知究的,齐指迷巷,告知:“呐!前边就是迷囤道。”

乐逍遥又得一出意外,怔然道:“什么?”鼠强抢过板爷欲饮之酒,一口咪掉,皱脸道:“小人查过了,迷囤道并没米庄,水道也窄,大船过往不得……是了,爷怎么自己寻来啦?”至此,逍遥才知那小客栈何以如此难找,陪着啧啧两声,嗟:“倒也不是太刻意,只是莫名其妙走到这儿来了。其他哥们呢?”鼠强叹道:“说是分头打探消息,我也正找他们。劳般你呢?”板爷坐车辙抹汗说:“有几个俺就知下落。”指夜帷灯缈处,告知:“逍遥爷说要去‘仙客来’打尖,他们都奔那头候着去了。”

逍遥:“我已然住进去了,怎未见你们?”板爷光膀起身,拉抬车子,说道:“这就带爷去,管保一逮一准。”招呼毒鼠强登车同乐逍遥挤着坐下,正要撒开脚,逍遥忙道:“怎么往那边?这一头才对呀,粼儿还在碗店里等候着,别兜风了咱……”毒鼠强问:“爷别急,他拉车熟道儿,错不了。蔺姑娘在哪儿?”逍遥说明。

板爷听毕兜转,说道:“这就去……”小巷狭隘,转动艰难。板爷正折腾着,乐逍遥念动于顷,所想之事不由地脱口而出:“可知凌烟阁在城里哪处?”毒鼠强指曰:“哦,老凌家啊?在姑苏山,打这儿望不见那片灯光,再往近些便能瞅着后山那片庄院的一角……爷问这干啥?”逍遥寻思:“原来我先前那沱‘稀粥’撒在凌家地头了……既然并非很远,不如去留个讯儿,趁有两伴轻车熟路,把我那心愿了却,再回头接粼儿不迟。”

那倆听毕面面相觑。鼠强皱着脸曰:“是这样啊?爷,人那是武林盟主家,賊都不敢光顾何况咱……你想怎么地吧?”逍遥三言两语叙毕,叹道:“我也知那地方险恶得紧,她家门不是咱进得的。但……要出事了不是?”鼠强忧曰:“这事是不小,江湖救急也该。可是,三更半夜摸上她家,我……我总觉得必会凶多吉少。”乐逍遥一样没辙儿,摊开手,苦笑道:“撞着时本想报个讯儿,怎奈我同那大小姐说不上话。她家别的人也都不好打交道!”鼠强愈愁:“越是这般,咱越是上门不得。你想想呵,都已经势成水火了,贸然敲开门,她家人会給你好脸么?”

“不轰才怪,”乐逍遥不在乎凌家有无好颜色回报于他,只虑凌家的人不肯相信所捎之话,若耽误了事儿,疏于提防,岂非多此一举?他不愿枉走徒劳,思得一计,说道:“‘母’须跟她家里人照面。那大妞儿根本说不合,但我自有法子把意思射将进去。”鼠强苦脸含惑:“要用‘射’的?”逍遥告慰:“对那等样蛮不讲理的妞儿,只能用‘射’的!”鼠强:“那该不成采花了?”

板爷拉着车跑向山下,后边那倆计较未毕,凌烟阁灯火已然在望。逍遥只觉两颊风掠飒爽,轮驰端如穿云御穹,见车跑如飞,虽载两人似无丝毫负荷,不免暗佩那大汉膂力过人,曰:“板爷,你吃过饭没?”板爷撒蹄跑,半点不喘,语如寻常:“吃了。日里大伙都蹭过凌家粥厂,爷知道不?她家煮的粥全是白米和面粉,里边搁有蛋花儿,包管吃好,不同于城北侠王爷放的清水淡粥,碗里没几粒米……”乐逍遥闻言才知侠王也在城中另一处搭棚放粥。

毒鼠强掏半颗窝头伸給车把式,笑道:“若是未饱,连这也吃了罢。”板爷摇头没敢要:“你那窝头是用来毒老鼠的。”鼠强啧曰:“真就没毒,这是我晚饭嚼剩的……”板爷迟疑欲接,忽闻犬声骤集,连忙把车刹住,低告:“凌家狗多,只怕跟咱过不去噢。”毒鼠强神态自若:“忘了我是谁嘿,这不剩半只毒馒头吗?”

逍遥知事不宜迟,教强、板二人且留道旁等候,他借夜色掩护,施展玄神秘术悄驰上山。奔不一会,隐约觉得犬声渐歇。夜道昏黑,未遇凌府家丁。沿途所经景观雅致,气派清和,觑不见戒备森严迹象,倒出乐逍遥初时预想:“这是武林盟主家吗?”

凌家庄院却是不小,沿麓而下,灯辉繁密,与城街连成一片。乐逍遥无心观景,虽觉凌家宛然园林,竟望无际;幸赖花木茂盛,聊以遮蔽行藏。他游走其间,犹如小蟋蟀之于大自然。纵至陌地,仍若儿时漫游寂静岭、夜闯十里麓,惟感有惊无险。寻常大户人家,往往每多护院,他本以为凌家形同于龙潭虎穴,此来必历险情,哪料一路走得平淡,连蝈儿也没遇着一只。

“真是太大意了!”乐逍遥边逛边嗟,“没想到就这么走进来了,呵呵……幸好有我,要不然仇家半夜里摸上门来,还不得‘挂’得稀里糊涂?‘玉乳’那妞儿住哪屋?却教好找哦!”过一曲桥时,偶遇陈春凭栏夜吟:“相思难眠……长夜何时尽……玉人近咫尺……恍若远隔千里……”垂泪叹气,神专于涕,未觉有个不速之客皱着脸且行且望。

逍遥没心惹那相思的,绕道走开,沿石径通幽处,入画阁回廊。见李径庭堵一丫鬟于花丛间,左手叉腰,右爪撑着柱子,倆腿呈交迭状,摆着甫士抛眼曰:“晶晶,你有没读过我那本‘猎过狐传奇’哦?”丫鬟欲走不能,窘曰:“人家没上过学哎。”径庭脚酸,遂改个姿势,诱曰:“正好拜我为师哦,我教你识字。先从‘爱’字学起……”丫鬟羞答答:“可是‘爱’字君天公子已经教会我了呢。”李径庭悲愤操拳,曰:“不料他已经对你下毒手了。晶晶,你实在是太令我失望!”

乐逍遥一路啧啧:“没想到这么黑暗……”摸黑往深里走,忽听一间厢房里有声古怪,忙窥之。籍借昏灯一豆,见墨近朱朝墙拉裤,喷些油和粉于脐下某处,咧着嘴呼辣,取扇自拂若干下,随即整衫欲出。逍遥避于墙角,耳听关门闭户声响,脚步声远去。身后有呼噜发于半掩之窗内,端的错落有致。逍遥转觑,原来苏笑春及子妖挨着头睡得正酣。耳鬓厮磨,貌似孪胞。逍遥想:“却是走到老凌家一伙子弟辈的大本营里来了。钰筎住何处?”

二胡咿呀两声,引得逍遥来窥。只见君天独坐精舍,朝床拉会儿琴,随即手摸裤内,发出阵阵压抑的呻吟,脸红若醉。乐逍遥驻足悄看一会儿,等不来新花样可觑,转而欲行,瞅得屋中床角搁有“侠客山庄”牌匾。心想:“原来他把那招牌搁自个屋里了。”君天胳膊虽挂了彩,毕竟艺业非弱,为免惊动他,乐逍遥蹑足悄走,经一拐弯处,冷不丁看到墙投一影,云鬟高挽,宛然佳丽。逍遥忙觑,但见楚香玉裸坐梳妆台前,照镜自梳,重复地化了妆擦,卸了妆又画,痴眸若神游物外,那话儿竖着。

另一屋却甚热闹,乐逍遥经过时张望一眼,见蔡骏、叶翩鸿、吴白马辈分作三四围桌,忙于推牌九。逍遥趁着喧吵走开,心中自警:“得留神些,此处诡异得紧!”原以为凌家势必步步为营,才合江湖位份,哪料眼前所见无非闲情逸事,睹此众生相,反令他满头雾水。

步出月门,见匾篆镂刻“百鸟巢”仨字。乍瞧笔迹气派豪放,似须眉手书。乐逍遥驻而仰之,又觉其实清秀。另见墙涂有鸦,留歪批曰:“师妹这仨字写的不咋地哦。”虽不明涂鸦者谁,毕竟有助于考证匾额篆书来历。逍遥想:“原来这伙‘鸟人’所住的地方叫‘百鸟巢’,难怪啥鸟都有……”枉转半天,兀没着落。乐逍遥生烦,虽怀新鲜探奇的心情而来,究仍存惮,走一会忽笑:“我这是怎么了?本以为借一颗胆也不敢来她家,如何犯个迷糊,人就在这儿啦?”眼看庄园浩阔,树葱葱一望无尽,怎知边际?逍遥蹲假山上发愁:“我尻……本想到她家大厅去留个信儿,可我找不着哇。”叼着卷烟回望凌家子弟聚居的那处院落,不由想胡乱逮个人代为捎话也罢。

然而他另有一个念头总按捺不下,手捂双眼,仍掩盖不住凌大小姐烙于他脑帘里的那对明眸。心想:“且去瞅瞅她罢,省得内心挣扎这么强烈。”回思陈春纵乃近水楼台唯空嗟叹,他一路好笑:“想见她就去见罢,何必空嗟?”又寻俄刻,见一排灯光曳转而至,却遇巡夜家丁于不意间。

乐逍遥所立之处地形空旷,规避不易。瞳映灯光辉闪,脚步声转出墙巷,却朝他这边巡来。逍遥忙欲退返有假山回廊处,哪料后边亦有灯至。他虽然身法灵活,猛不丁也闹个无措,眼光急掠,见旁边摆有一排花盆景栽,念转飞快:“碰碰运!”悄翻斤斗晃将入去,蹲身其间,捧一盆枝繁叶茂的花草遮挡脸面。

花叶摇晃未定,见三名提剑汉子领十来个家丁巡近,其中仅梁相忘曾经见过,另倆却甚面生。但瞧其眼光神气,似非泛泛俗辈。逍遥看护院巡丁里潜有高手在列,愈虑此趟躲不过去,暗虞:“若是早些把讯儿射于楚二臀股,何来眼下之困?再往里走,料遇高手更多……”此刻唯有屏息禁气,哪敢乱动?

三双锐目扫掠未至他藏身之处,迎面却有灯近。原来是一个小鬟,左拎篮、右提灯,碎步而迄。两相遭遇,鬟先喏:“是爷们哪,倒吓我一跳呢。”梁相忘抬灯照了照,道:“这么晚却去何处?”小鬟:“文姨做些夜宵,打发奴送去姑娘屋里。”众巡者都叹:“文姨是好!隔天便教院里姐姐们給大家送来好吃的……”小鬟笑:“你们也尝过啦?”梁相忘:“吃过了,刚才福姐挑来鸡粥。大伙儿食毕便出来巡会儿更。”

小鬟提灯继续走,未觉后边花圃幽暗处有个盆栽悄随。乐逍遥目送巡丁拐入西边枫苑,心想:“正愁找不着地儿呢,幸好有这丫头引路。”那鬟行走甚快,小影儿左掩右晃,拐入曲廊,毕竟熟路,教乐逍遥抱着花盆跟得吃力,几番忍不住想窜上屋脊,免失小鬟踪影。若在寻常人家,他早便飞檐走壁驰骋开来,但虑此院非同等闲去处,攀高走蹿必发动静,稍有袂风瓦音,料必惊动凌烟阁高手,届时定难脱身。乐逍遥于此调调儿究属老熟,反不腾高夜行,沉住气继续跟踪那丫鬟,为免她发觉有尾,只隔出一段距离,并没贸然趋近。

他意不在逞能,是未轻易显露行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留个讯儿給凌氏父女,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去。至于他与凌钰筎之间的恩怨纠葛,此刻抛诸脑后,怎暇去想。他夜闯凌家,却又非仅为了报讯,心中暗感刺激:“早想摸到她家里来瞧瞧了,呵呵……这趟逛过了‘武林盟主’家里,将来可有得回味。”

随那小鬟兜兜转转,不觉到得一泊荷湖之畔。逍遥搁下盆景,先登一艇划开,顾首遥眺,却见那鬟沿曲桥回廊迳往垂柳荫间。逍遥兜个圈子,将艇悄转湖心亭后,攀将入去,寻得一道精雕木桥弯弯曲曲伸进柳丛。他晓得将至何处,心头不禁暗跳怦然,面热生怯。踟躇:“入还是不入她那里去?”

微风拂柳,柔枝摇曳恍似款款招迎。他情不自禁摸入丛荫,小院门吱呀一声复闭,掩去那丫鬟身影。乐逍遥唯有绕墙找棵枫树,悄攀于梢,籍夜色藏踪,眺看院内。先听到丫鬟之间相招呼,伴之以嬉。逍遥盼能远远见那凌小姐一面,却又心下暗虚,究未敢迟耽,摸兜取出昔获之镖,觑定花厅一椅,仿戏文里侠士投镖留书之例,唰的把飞镖扔进去。忽咦:“忘了留纸条儿你说……”

那丫鬟提篮到花厅里寻着张椅欲坐,闻里屋有谓:“你且坐会儿罢。小姐这就出来了……”那鬟搁篮于椅,兀自顾盼之间,不意臀吃一镖,痛呼:“哎呀!”

乐逍遥忙溜,心中叫苦:“尻,玩砸了这不?”闻得院里鸡飞妞跳之声,蹿下树逃得飞快。到得曲桥上,见亭前有人凭栏夜吟:“独自抚箫待旦,夜夜垂泪到天明。”失魂落魄,一步一叹,却是陈春踟蹰至此,望着枫丛柳荫不敢入。自从十里麓获得陈春之情书,逍遥早知他揣何欲,在凌女侠院外撞着这厮原不为奇,只患其嚷将开来,必难走脱。

陈春陡见绿荫间奔出人来,只道凌姑娘遣人来拿他,慌欲开溜,被乐逍遥一把扯住。没等逍遥捏晕他,陈春先掩面辩白:“我只是来做诗的,又没冒犯姑娘……”逍遥卯其头,低声唬之:“胆敢声张,教你躺着做诗去!”陈春听出男音,诧:“怎么有个男人从姑娘房里走出来?”逍遥拽他到一旁:“有何不妥?”陈春浑忘反抗,怔道:“当然不妥!师父说男女授受不亲,从不许弟子们擅至此处……”逍遥揪他到树丛里,又卯脑袋:“那你还敢来徘徊?”

陈春辨出乐逍遥形貌,惊魂稍定,慰然曰:“咦,你不是家里人,还好不是……”乐逍遥本来担心此人坏事,不料陈春见是外人,反而平静下来,暗觉被外人撞见也没什么不妙,喘会儿却问:“你……你却来这儿作甚?”逍遥本欲告知实情,话到嘴边忽生疑问:“那日在邵氏酒窑,你分明同邵飘萍以及我那两个蜀山小师侄一道逃出,何以他们三人落入‘架势堂’手里,而你却独自跑回凌家?”陈春谢过日前相救之恩,道:“是邵二爷见势紧急,怕大家一块儿落入敌手,中途教小人分头另逃,以便回来报讯儿。”乐逍遥仍未释然:“那你如何不报讯?”陈春道:“报了,家师教人四出寻找,究竟不知下落。”抬眼瞪觑逍遥脸色,又问:“少侠因何摸黑至此?”

乐逍遥对此人疑虑未消,怎敢把要捎的急讯儿托嘱于他,瞪视稍刻,问道:“可否帮我一忙?”陈春眯眼曰:“却要作甚?”逍遥拉他避离一伙丫鬟提灯喧寻所在,方道:“帮忙弄个纸条儿。我念你写……”陈春自忖非他敌手,唯有顺从:“写些劳什子?”逍遥又拉他多往柳丛里退避深些,待觉丫鬟叽叽喳喳之声渐遥,说道:“要你写的是:凌姑娘,架势堂大举寻仇在即,你父女须当小心提防……”陈春一听旁人提及凌小姐,不觉又情迷意恍,摸出炭笔写道:“筎妹,我对你的爱其深似海,滔滔无尽……”

逍遥东张西望,发觉四下里灯影渐近,显然一干会武艺的丫鬟正往这边巡拢。他念毕未暇细看字辞,怎知陈春笔下跑题,问道:“写完没?”陈春泪花迷朦,凝笔憧曰:“深情浩瀚若海,千言万语如何诉得尽?”陡闻丫鬟叫唤:“大家快来,这边有些动静呢!”陈春惊曰:“被发现还得了?”逍遥忙取信在手,推陈春脊背:“这会儿咱们分头跑,或许来得及各奔各的。”陈春称然:“对,那就别过。”究怕其师怪罪,顾不上理会乐逍遥,匆匆起身开溜。逍遥朝他逃处扔石,正中其腰,陈春疼呼之声立时招引众婢追赶。

乐逍遥乘虚掠回那片院落之旁,复登树梢,觑定花厅那椅,此番没忘留心免岔,先取镖穿笺,随即飒地射入。镖至中途,椅前又晃出一臀。乐逍遥惊:“尻……”究已追不回飞镖,眼看那挡着椅背的圆美之臀将欲遭殃,他正感无措,蓦见厅里有只素手反抄于后,截下飞镖,转臀回靥,一对明艳照人之眸掠望树梢,脆声道:“賊子竟敢一再暗算姑娘!”却是凌大小姐。

乐逍遥乍眼瞅出是她,顿时飞也似溜将下树。院里脆叱追萦:“哪里走?”逍遥奔得越发快速,展开轻功迅若风驰电掣,只教柳丛众婢仰眸生眩,皆问:“是什么物事飒一下就晃过林梢了?”逍遥一旦撒开来跑,大小姐自然追他不上,掠过曲桥无非一瞬眼间。陈春划着船兀自叫苦:“那颗石子掷得我腰恁疼,劲儿不小呵。想是师妹出手了……”头顶飒一声风响,秀足踩过他脑门心,凌钰筎借势纵向桥头,撂语俏然:“陈春师哥,你也跑来帮我拿贼呵?那就快些!”

逍遥总算记着来时径,又沿“百鸟巢”返转觅道,因距湖心屿不近,妞们的叫唤犹未传至,大屋里吆喝叫牌声仍喧。逍遥百忙中没忘往楚香玉房里张一眼,见那厮换条粉色儿肚兜裹身,底下著百褶裙,头发分梳两翼,宛如大鹏展翅状。君天房里呻吟方歇,椅声微响,窗映之影乃似倒水入盆,将欲洗手。乐逍遥猫腰从窗下溜过,前边一门却开,不意撞着睡眼惺忪的苏笑春,逍遥吓一跳。只道行藏终是要坏,不料苏笑春视若无睹,转身又返床铺,呼呼复寐。逍遥枉捏把汗,见苏氏兄弟竞相发鼾,一如先前。他心头稍省:“却是梦游来着!”

花间小鬟奈不过李径庭纠缠,急:“快些让开嘛!”李径庭换个姿势仍扮有型,不慌不忙曰:“急啥走?晶晶,你有没预感,五百年后我是‘痔尊宝’你是排骨精……”晶晶:“可是君天公子还在等着我呢!”径庭不觉碍住乐逍遥道儿,摆甫士曰:“再等会儿也无妨,他定力稳得很,没那么快泻了劲罢?”逍遥心道:“可我瞧他已然憋不住了都!”只碍稍顷,凌大小姐风风火火追至,没顾瞧乐逍遥藏身何处,挨间门敲,一路喝曰:“有賊有賊,全給我出来,追賊去!”未觉乐逍遥已避入墨近朱的空房,钻脑袋于被窝,待大小姐敲至此门时,他含糊答应一声。

外间喧乱,众弟子闻讯皆出,各操家伙问:“賊在哪里?”大小姐脆声道:“这么多年从未有賊胆敢侵犯我家,你们说气不气人?”朱每兑撒完尿回来问:“可有损失?”凌钰筎恨恨的道:“他发飞镖射咱家丫鬟的屁股,还留书调戏我。你们说这……”楚香玉接茬儿:“那真是太变态了,此賊却在何处?”大小姐怒:“咦,你是哪来的婆娘,发型怎敢如此嚣张哦?”笑春吐毕告知:“是楚二哥。”大小姐恼:“啧!三更半夜你搞成这等妖异,想唬谁?”

庭院既堵得有一堆叽叽喳喳的人,乐逍遥越窗遁往后山,唯有摸黑觅道悄溜。眼望高处楼阁凌霄,长明灯在夜雾里依然荧烁可辨,他想起该捎的话已捎到,心中欣慰:“不管怎么说,经此一闹,足以教凌家的人引起警觉,因而加强戒备,不至于再像现下这般粗疏自大。此行既果,我该放下一桩心事了……”

但感“武林盟主”家如此好进,他不禁好笑,放慢脚步索性游山,心想:“太不刺激了!当年我逛‘潇洒庄’都没这么从容……”回望坡下万星灯火,依然显得平静如故,难免生出几分纳闷:“他这‘武林盟主’怎么混上来的?”行至青岩削壁前,仰觑左边“昊天正气”、右面“凌烟风骨”字样,又啧:“她家这等平庸,还好意思叫‘凌烟阁’这么酷的名头?”按不住童心既起,顽念斗生。绰“昆吾”宝剑在手,心道:“以往凌家的人百般欺侮我和粼儿、野狐、宋姐姐的帐,这便一剑勾销了罢!”

眸间古剑玄浑,宛若无锋无芒。他微提内力,剑抵石壁。仿佛面对凌家父女,说道:“大丈夫恩怨分明,话是这么说的罢?”一凝神间,劲运剑梢,正要往石壁划个斗大无朋的交叉,树梢蓦地叶落如秋霜寒降。乐逍遥迭历风雨洗练,修为已非同昔比,乍有动静于畔,哪怕再如何细微,他自洞悉于顷,眉头方蹙,闻听山风飘送一喟:“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此涂鸦!”

随着语声萦耳,削壁上悄现一人,蓝衫长裾,抄手俯视。乐逍遥斗见此人身法卓尔,气势凛然,乍以为凌天昊现身,看其容颜约莫四旬开外,心头又异:“年纪不对,却是何方神圣哦?”那人目闪精光,打量道:“我隐居于此已有些年头,还没见过有人似你这般大摇大摆地逛入凌家地界。但你只能走至这一处了,上边凌烟阁是我在守夜。”

乐逍遥本想就此打住,因觉那人未免自负,不由笑欲竞之:“是不是邀请我上山逛逛哦?”那人似显好客:“如果请你留下来多住几日呢?”逍遥迎视那双凛然之目:“我只是游客,没工夫长住。”那人负手凭风,哂曰:“人生是驿,没谁能够长住不走。”

乐逍遥本想途鸦于壁,但感那人气派谈吐不凡,难抑好奇,不由地凝剑未发,问道:“你也和我一样是此间的过客吗?”究因未曾听说凌家有这一号隐逸人物,故有此念。那人嘿然道:“在人生是过客,在此间是住客。我叫田北峻,已然淡出很久了……”

“‘蛋出’这个辞用的很好,”乐逍遥忙掏那摞史翼九硬塞的风评榜,揣惑未暇细阅,心头已有些印象伴着不妙之感同生:“前十名以上,并排的高手已不太多。记得这个名字应该是同洪长老挨着……”蓦间袂动于前,那蓝袍客语已迫然:“既至凌烟阁,且将兵刃留下!”

乐逍遥不意对方出手如此之快,猝然险失宝剑。眼前袖影翻白,田北峻三根手指已搭向剑脊,劲犹未迄,昆吾竟先沉沉嗡震。逍遥暗惊:“厉害!”幸仗手快身捷,急将宝剑斜带,避开指端,回敬以小桃所授闪击之术。

田北峻哼道:“在我手端仍有反击余地的,你是第三个!”从容挥袖,化解乐逍遥所发两招慕容世家剑法。乐逍遥气为之迫,忙改乱剑诀御之,口中诧问:“另倆是谁?”旋即胸胁倏挨掌风所带,如撞粗桩之上,剑势未成便跌。但一旋身又即立稳。

“鹤梳翎,”田北峻就势牵引掌势,袖影挥洒从容,教乐逍遥左支右绌,见其虽挫仍无败象,心下称奇:“小娃儿片刻之间连使慕容、点苍两派妙招,有此机缘已足稀罕,更难得的是他变招之间毫无门派拘束,何以随心所欲若此?”乐逍遥在此撞上此般一等一的高手,先前所存轻觑凌家的念头顿减,因怕宝剑不保,怎容稍忽,再次变招转寰,势成“剑一”取守蓄攻。

田北峻夺剑不下,当乐逍遥“剑一”既成,便不进击,负手旁略,眼光炯炯的道:“圣灵剑法!”乐逍遥自从习获三招圣灵之剑,从来恃以化险为夷,罕有高手可奈他何。蓄定“无尘无垢”之式,虽处下风而无虞,原知自保堪能,本非侥奇。听闻田北峻喝破他的招数名堂,反倒诧然:“怎知?”

田北峻未及作答,忽听一叱如铃般脆,喝曰:“田大少,帮我捉住那小賊!”乐逍遥剑式顿乱,心头怦跳,无须望顾便知谁个。惟恐凌钰筎上来联合田北峻这等样高手夹攻,方欲叫苦,身后树梢有语笑谓:“田少,先前说定只是跟着他,且看欲搞何鬼。你如何忍不住出手了?”

田北峻淡定的道:“出手只因技痒。”逍遥暗地惊出一身汗:“怎么有人暗里盯上我,居然都不晓得哦。若是要取我小命,即使只凭这倆,我岂不得糗乞妈喇嗲……”回头掠目,只见枫梢微曳,树下多一翩然青袍人,头纶素巾,分明文质彬彬,年亦四旬出头。乐逍遥闷头正犯嘀咕,山坡下俏影掠近,大小姐叱:“田少、小马哥,你倆怎么回事哦?既然早就盯上那小賊了,竟还让他四处乱逛,伤了家里丫头且不说,又……又调戏我呢!”逍遥惊曰:“我哪有调戏你?”

钰筎大怒:“白纸黑字,还敢狡辩!”展臂甩鞭,银链飞曳破风,声势飒然,未至先教逍遥头皮发麻,急展身法转至那貌态和善的青袍文士背后。凌钰筎红着脸发鞭,只是没头没脑,即便误笞旁人也自不计。那青袍文士浑若未悉,转面低谓:“小子,你走罢。今儿看在凌大哥面上,且不留难你。”乐逍遥不料此人温蔼若此,愕:“乜由头……”便因惑甚,未及提醒那人避鞭。待见银光如弧,烁然掠近那人璧颊,心下惟叹:“没想到凌家居然有人出面帮我挨一鞭子这么友好……”

青袍文士随手抬指,乍夹鞭梢,忽觉凌钰筎脸色越发不豫,似恨当着乐逍遥面前扫她兴头。那文士缩手飞快,临险亦未失谦逊仪态。凌钰筎甩鞭既出,见状急难收势,恼道:“马英久,是你存心护着外人,挨鞭子须怪我不得!”鞭风霍霍卷落,青袍文士身形乍似稳立不动,倏尔闪开十数尺外,移地犹仍前态。豁喇一声拽响,土尘荡溅,枫树应声拔倒。凌钰筎晃腕收鞭,俏生生顾盼之间,但闻乐逍遥一路跑一路惊啧:“哇尻,你这般蛮劲跟鲁智深有啥区别?”话未消尽,一阵风般却溜飞快。

青袍文士目觑凌钰筎,见她仍欲追赶,劝道:“大小姐,令尊自有主张。”

只道心愿既了,逍遥迳朝庄外奔去。不禁又盼那妞穷追,想起适才那两名凌家高手,一时难以定神:“不料我进庄时竟遭盯梢而未觉察,小命儿悬悠悠。可他们为啥不声张呢?”初见进出自如,对凌烟阁究存轻觑之意。乍然峰回路转,反觉自己微渺。暗奇:“连田、马那等样风评榜上大有来头的高手竟都甘受凌天昊驱策,那凌老豆究竟是何等样了不起的人喏?”心向往之,脑海幻想一个威风八面的老英雄形象。

道上行走寂静,他嘴叼一根点燃的松香火摺子,翻阅那叠揣皱的武林驿报,不时啧啧。原来“一品居”点评群豪,果然将田北峻与洪日庆并列为十,出自塞外的马英久则与“铁面刀王”万仞山、“风自无语”罗森排于十一。再往下溜眼,殷野狐紧挨其后……

乐逍遥兀自憧憬,忽觉两旁树叶曳曳有声,心念倏动:“这处又踩着‘擂’了。”抬眼扫掠之时,前边随风荡落一袭褐氅宽襟之影,有人悄候。背对着他,手拢于风氅之内。乐逍遥刹步转身,背后亦已挡得有人,持剑默视。逍遥认得这俩人便是适才在庄院里所遇的巡者,看年纪尚轻,陡截去路,毕显身手不俗,似乃低辈弟子中的侥侥者。

持剑少年道:“使飞镖射伤朱小梨屁股的是不是你?”逍遥乍为一愣,随即省然:“哦,是为那送夜宵的丫鬟出头来了。”毕竟亏理在先,吶吶忘辩。持剑少年涨红了嫩脸道:“你伤了我的心上人,就算别人意欲放过你,我这口剑也不答应!”说罢,含恨提剑来斗。

逍遥只避不迎,看此少年剑走轻盈,一招一式曼若戏舞水袖,虽然美不胜收,剑法中杀着却寥寥无几,任凭他怎般催急招势,于乐逍遥亦无多少威胁。逍遥看在眼里,心下好笑:“你好象不是来拼命的,而是来舞剑供我观赏。”纵使如此,这少年剑路仍颇精严,即使伤敌无望,亦教乐逍遥没隙可乘。一旦缠将近身,倍难摆脱翩翩萦转的茂密剑辉。

乐逍遥背手蹦跳一阵,不欲纠葛,夸一声:“你的剑法很好看。”展步方要掠离,忽尔脊寒彻髓。耳听得一语低沉:“苏小楼,让开!”那褐氅人拢襟的手飒然拔出,一线刀芒横掠,渗入微风飘叶之间。乐逍遥脖颈倏凉,心蹦:“好快的刀!”褐氅人本可一刀抹落他脑袋,但却飒然收刃,复拢手于襟,面孔微转,低哼道:“罗森出刀从不乘人未备。拔出你的兵刃!”

面对“风之刀”,乐逍遥怎容怠慢,绰剑于手,立构雾花水月之式,背后那舞剑少年不由倒跃丈外,蓄刃凝望不透“剑二”虚实。罗森褐氅蓦扬,又一注锐芒疾倾。他的刀法与众不同,出手仅只一线微芒,快速难觑,恍若有辉无刃。

乐逍遥陡感此式“无色无相”未足与御,风刀无形,乍欲摧碎“剑二”镜花水月幻势,他变招未及,唯仗昆吾宝剑硬磕刀锋。罗森兵刃轻薄,怎堪与古剑重脊抗衡,掠锋闪避,犹觉玄寒迫面。那少年苏小楼忍不住驱剑侧翼夹攻,以缓罗森之蹇。但当乐逍遥得暇化蓄“剑一”之式,俨然如构圆浑无极的剑辉护壳,顿使那两人目为之眩,无隙可击。

树后转出一个臂裹绷带的汉子,观此胶着之局,不禁叫道:“且住!”乐逍遥趁那两人后退,飒然收势,提剑而觑,认得来人正是昔曾会过的梁相忘。苏小楼问:“正要收拾这贼,忘叔为何喊停?”乐逍遥一时内息涌难平定,心想:“我每绰昆吾对敌厮斗,内力必耗倍甚,怎知何故?单凭眼前这倆人已够吃力,再加一名好手,那还不啃掉我牙……”方在暗苦,梁相忘道:“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位小兄弟曾与咱们有并肩抗敌之谊。何须刀剑相见,有话好说……”苏小楼怒道:“朱小梨那一镖岂不是白挨啦?”

乐逍遥取镖拈于指间,说道:“没白挨。”苏小楼等仨人顿皆警然,只见乐逍遥随手掷投飞镖,罗森迅即出刀磕还,乍感奇怪:“怎么投镖手劲恁地小?”嗖的激响,乐逍遥见镖飞返,非但不加避挡,反似若未见,说道:“各位小心些,你们的仇家随时便至。”那仨人见他胸口嵌镖,神色犹若寻常,都愣。

眼看乐逍遥收剑往山下走去,苏小楼忍不住欲追,罗森横手拦下他,目视前边渐缈的背影,低哼道:“他已自受一镖。”苏小楼仍感不甘:“别以为我瞅不出他内穿护胄,方敢这等耍法!”梁相忘叹曰:“可是罗森刀催反激之劲殊不为小,他竟敢不运内力硬受一镖,纵然皮肉无损,逾五六成风姿派内力重撞胸肋,吃苦头难免。再说……”移目觑瞧旁倆,低谓:“是老爷子有心任他来去自如,咱们虽不明何意,老头的吩咐总是不能容悖。”苏小楼忿道:“怪不得凌师妹总说老头子越发糊涂……”梁相忘啧:“除了咱家大姑娘,此间还有谁敢不拿老爷子的话当一回事儿?”

“是怎么一回事?”乐逍遥揣惑遁于枫山雾林,“一探凌家庄”得个闷头哑锣背返。暗觉内里乾坤隐然,决非表面所观那般寻常无奇。走了半程,胸肋瘀痛越发难捱,拔下飞镖,强咽涌至喉咙的腥热之气,跌坐树下。

适才他发镖虽未使力,然而罗森撩刀反震之劲何止数倍之甚,纵有上乘内功护体,陡挨重撞胸口,气息亦难流畅如常。他不得不坐于树后调息抚元,驭真气自疗。耳际空山旷寥,神专须臾,不觉把修罗心法周行数番,胸中瘀郁方减。他取药用毕,起身而行。正觅路间,忽见不远处树下有张脸窥探,旋即没了影儿。观其头型,似是日间照过面的凌门小徒能仁,怎知为何盯梢至此。

乐逍遥猜想多半是报他行踪去了,既知此间藏龙卧虎,凌府原来高手如云,他怎敢停耽,唯快步而溜,免多纠缠。记得板爷泊车山下枫林道,方自寻找,忽听蛐声隐隐,草木间渐传跋涉动静。但见有个影作寻索状,愈觅愈近,逍遥不由得好笑:“省省吧!光听鸣声就知这种蟋蟀没啥搞头……”丛间抬起张脸,从草帽下投之以觑,乍若一怔,随即称讶:“咦,小兄弟你如何在此遛达?”

乐逍遥正愁辨不得路,不意巧遇凌钰筎的老邻居,喜:“阿叔!真的是你哦……”那捕蟀大汉脸色却不好看,上前揪衫道:“你这小子,却让我好找!”逍遥挣:“我又不是蟋蟀,你急着找我干啥?”那汉拉个脸哼道:“岂有此理。如何不回我鸡?”逍遥知他指的是前次所赠绶鸡,翻手摊空,苦曰:“少来了,你那鸡鸡不幸被别人煮啦。”捕蟀汉恼道:“啊,竟嘴馋至此?一万两呀,恐怕你得赔……”乐逍遥忙使一招锦瑟所传“相濡以沫”削腕,欲迫其缩手松开衣襟,曰:“想得美!分明是你甘愿送給了我,赔根鸡毛要不要哇?”

大汉看其手法精妙,不由赞声好,曰:“天山六阳掌的路数,哪儿学来的?”逍遥只道对方没招以应,得意曰:“服了呦?”大汉怎知这是番话骂人,左手虚引,右掌斜捺,往乐逍遥手臂一拍,顿教半身僵麻。逍遥得见此般绝妙手法,虽迥于锦瑟掌法之飘逸曼妙,功力拿捏倍愈精著洗练,心中佩服,不禁羡问:“啥调调哦?”捕蟀大汉使之无法挣动,方才绷着脸道:“这是老夫自创的‘泰山镇嶽式’,若不給个交代,今儿须教你吃足苦头!”说罢,为使这顽劣之徒学乖些,手劲稍加,乐逍遥登时臂沉若摧,究因脉络受其所制,空负一身修罗神功,急难运驭抵抗,呼:“手断了手断了……”

捕蟀汉冷哼:“你小子言而无信,却到这儿作甚坏事?”逍遥连欲运劲,竟都不成,每抗一回,所受压镇之势倍增,整只胳膊都麻,连站立亦难,皱脸道:“松些松些,不然我没法搭茬你。”捕蟀汉板着脸道:“你内力虽强,可我只用了不到三成劲便令你无法运功。若再支吾搪塞,我再加三分劲,可知后果如何?”

“还要加三分劲?”逍遥心惊,忙道:“你……你怎么跟凌钰筎一样不可理喻哦?”捕蟀汉低嘿:“到这地步,你还敢跟我论理?说,摸黑却来凌家庄园作甚怪?”乐逍遥一边卯劲挣手,一边申辩:“哪有作怪?事实是这样的——”大汉听他叙说到发镖射臀处,不由越发脸色难看,手劲陡加,啧然曰:“不想你却射她屁股来着!”逍遥叫苦:“哪有的事儿?其实真相往往并不流于表面,个中实情本来是这样地……”

捕蟀汉听他叙毕,又观襟留镖眼,微微动容曰:“罗森内力不弱,你伤得如何?”逍遥本欲告知其实自身穿有天蚕丝衣,无须多虞,话到嘴边忽生计策,翻出白眼吐沫道:“伤?我这就要‘挂’啦,提伤字多轻描淡写哦!”那大汉虽知此儿九成作诈,既已聆毕释然,心头毕竟不忍,忙收内力,叵料乐逍遥趁他手抬未收、力道方敛之隙,陡施家传快攫之术,冷不防胳肢那大汉腋窝。大汉倏尔吃痒,乐逍遥乘机倒翻一串筋斗,发腿搅得那大汉眼前花乱,因怕缠夹没完,待要溜开,但见那大汉脸色舒和,吃他抓了一把竟不着恼,反而抱拳为礼,目光流露感激之意,说道:“小兄弟如此古道热肠,是我错怪你了。”

乐逍遥跑几步回望,看那汉子意态真诚,不由止步说道:“那……再赔只绶鸡噢。”那汉难禁微笑:“你还好意思跟我要绶鸡?先前答应我的事儿又没办成。”言及此处,没暇顾及逍遥所提纳兰将欲寻仇之事,目返忧色,叹道:“平白又耽多时,转眼赌约之期即至,入秋近冬,江北受灾百姓缺食少暖,却如何是好?”

乐逍遥感他忧出由衷,委实束手无策,而自己又曾答允帮忙,既涉其事,岂容食言袖观?不自禁地返转,安慰道:“大叔‘母’须焦虑,逍遥儿既然答应你了,决计说话算数。”大汉涩然曰:“可是……”

“没有‘可是’,”逍遥约略述毕日前与宁财神之约,心里想事儿,抚腮道:“老财果然是玩蟋蟀的高手!除了本县的阿杜以外,恐怕没第二人可望赢他。但你放怀些,既然要斗就得一心取胜,办法我在想……是了,你再说说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大汉叹道:“不想你有此机缘。然而财神还只算得头一桩碍事儿的,跟着就有钱王‘斗鸡’那一关,我除了偶尔喝些鸡汤以外,对斗鸡实是不在行。”逍遥想:“斗鸡这种血腥玩艺,我也不大喜好。对了,书航既然在此间出没,或许逮他便有些搞头可盼……”捕蟀汉忧容未减:“若能搞定钱财二阀,还须同陈友定赛艇,才能把衣药粮食一并运往江北,否则没那么多大船承载,空有许多物品却送不过去。”逍遥寻思:“玩艇我越发不甚了然。其中涉及许多水上功夫,除了村里屠户李肥刀爱看比赛、知些名堂之外,叫我来玩,恐怕一点彩头都没!咦,不知方国珍那厮会不会……”

只道就此三桩玩艺已须烦恼,不料那大汉愁曰:“倘能运粮过江,登岸车队必遭秃赤的关卡所堵。此鞑子极不好与,却嗜赌马,除非投其所好……”逍遥一听赛马便感大头,方要叫苦,心念倏动:“赛马?瞅我把谁給忘了……”那捕蟀汉从他脸色上看出几分盼头,忙问:“可有对策?”逍遥点烟曰:“一个篱笆三个桩。你得拨些经费,拿給我作成本,因为我要立马组织一队人,方能啃下这些硬骨头。就只看来不来得及……是了,你再給只绶鸡,咱好联络。”那汉摸了摸身,道:“我出门仓促,没带在身……要不,咱约个地头罢?”乐逍遥只得告知:“那就‘仙客来’罢。”大汉点头,随即叮嘱道:“你需赶紧,差不多只有明后天的筹划工夫了。”逍遥啧毕没忘反嘱:“省得。但你来找我时,记住多带绶鸡喔!”

看天色不早,两人约毕欲各去筹备。乐逍遥看那大汉仍挂心事于眸,为使释怀,慰曰:“宽心些罢,这事忧不来。呵呵,刚才你要是早些撞着我,咱一起潜入那妞家里整整蛊,那才好玩呢!”捕蟀汉却哼一声:“这等胆大妄为,你就不怕撞上凌天昊?”乐逍遥大眼溜圆,笑道:“省省吧,这种老鳖就跟千年龟似地,光会缩着头躲进甲壳里扮高深,都不敢出来让人瞅瞅了……”嘴忙吞烟吐雾,未觉那汉拉着张脸,想着又好笑:“什么‘武林盟主’嘛,都被人欺到家门了,竟仍窝窝藏藏愣没露面发飙,我看他都不如阿叔你厉害。刚才那招泰山什么掌可不可以教我啊?”捕蟀汉恼道:“那是老子留作将来压镇女婿的看家秘技,怎能教精你?”

第四十四章 双塔奇兵(上)

花分两头,各表一枝。却说凌钰筎从来心高气傲惯了,不料长至豆蔻芳华时,居然屡遭某个无聊小儿百般捉弄,如今还欺到家里,连香闺也不得安宁。她越想越恼,没加理会旁人劝说,红着脸越墙而出,迳寻乐逍遥而来。

风送湖舫笙歌,无非“芳心只共丝争乱”,情韵绵靡。听在耳里甚愈添扰,她究竟心疏,没暇细辨那简飞镖投书的字迹,陈春匆忙间涂鸦潦草,千万言道不尽,未及留下落款便給乐逍遥抢而射之。凌家大姑娘在屋里就灯掠目,俏靥已红得透,羞恼交加,怎顾拿捏盘桓,当即撕碎投炉,甩着鞭子一路追迄庄外甚远,心想:“太可气了,真是!”本是要召集同门倾巢而出,待见君天、楚二辈各皆脸色古怪,望着她的眼光显然似笑非笑,且有窃窃私议偶闻。凌钰筎恼:“尻!这小子总是来挑逗我,却又跑掉,回回惹我来追他……搞得好似本小姐在纠缠他一般。”

猜忖众人都持此样可恶念头,倍教羞愤。索性打消纠众搜山之意,闷闷装作回屋,却一气逾垣离第,誓欲了结此事,免睡不着。她所习轻功“流荧赶月”虽不及乐逍遥之风魔天下,倒未必便逊色于蔺小粼。夜奔俄顷,不觉已出“凌烟阁”地头。兀自沿途乱寻,夜雾里忽传动静隐然。

她只道乐逍遥藏此,忿欲挥鞭痛抽,眸间雾荡,依稀现出佝躬树荫的背影,伴有低泣哀咽。凌钰筎觑得是个婆婆,收返鞭梢,本想绕道去寻那冤家乐逍遥,走几步听那妪啼愈凄,大小姐不免心软,返头问道:“这位老奶奶,却因何悲伤来着?”心想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身为女侠自当义无反顾。

那媪捧脸诉苦:“你说老身有多苦?无缘无故被官差逮入牢狱,虽然逃得至此,却举目无亲,不知该投谁好!”凌钰筎侧头瞅见老妪手腕仍拷锁链未除,信其所言,顿然义愤填膺:“啊?衙门真是太可恶了!怎么连老奶奶也抓?”怜媪孤苦,戒心既消,上前慰之曰:“别怕有我。”媪泣:“姑娘真是好心肠!老身得能遇你,真是三生有幸,嘿呵……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就势挨入女侠怀里,抱肩感恸。凌钰筎未虞有他,耳聆链声呛啷,不由手摸腰畔,却绰个空。心想:“忘了湛卢已失。那天我被掳入暗窖时,究是谁拿去了?难道又是那小賊不成……”

那媪吻她胸脯,哽咽道:“太好了……”钰筎觉痒,连忙挣身退曰:“老奶奶,你……你别急,我没带宝剑出来,打不开你的链铐呢。”蹙眉稍想,脆然道:“要不这样,你跟我回家去,叫我爹帮你解开。”老婆婆凄眸抬觑:“你爹是铁匠?”女侠失笑道:“没呀,我爹姓凌。凭他的功力,随手一拉就可以弄断比这粗得多的铁链呢。”媪悲:“你爹这般厉害,那我怎敢上你家去?”大小姐慰之:“没事的,他又不会打你。”老妪仍似惊得上气难继下气,口里咕哝:“会的,我想他明儿就恨不得杀了我……”

凌钰筎因乐逍遥搅得心烦意乱,未察异样,因见那老婆子弯着腰越发喘难平定,心感可怜,不自禁地上前帮其抚背缓息。那媪被她酥手一摸,顿时欲火难遏,就势搂抱丰躯,喃声急曰:“如此美貌热情的女侠,真是百闻不若一见……果然太棒了!”钰筎毕竟少女敏感,忽觉有些疙瘩,瞠着丽眸,问:“你……底下怎么揣根棒子在杵我喔?”媪顾不上理会,只是心急火燎,手渐恣肆。

凌钰筎红着脸连忙挣身,窘道:“老奶奶,你怎么这等怪?”老媪双臂箍牢不舍,笑曰:“妮子!老奶奶抱你,却犯何羞来?”话未说完,凌钰筎一双素手从中穿抬,犹如出水芙蓉,陡然分开那媪箍肩的两爪,立显上乘家数。老媪不由被她推跌于地,哎哎叫苦。

今宵非比往日,大小姐仓促窜出香闺,未暇着束男装,轻衣长裙,一拢长长秀发束垂胸前,满身青春朝气芬郁,又经奔跑汗盈,益增热力四射。那媪眼光着迷,喉间咕响闷串,说道:“好个火辣妹子!不愧是侠门第一等的家数……教人越看越爱。”钰筎没听清这等嘀咕,眼见那媪显似年衰不堪,被她推跌沉重,必吃苦楚非小,心又不忍:“唉,虽是怪了些,终究是个老婆婆来着……我手头怎么这等重?”忙欲走近搀扶,歉然赔声不是。

蓦地只见老媪居然朝她褪裤露腚,凌钰筎妙眼瞪圆,方兀不解,媪笑:“无疑你便是那人间尤物凌姑娘了,倒省我上你家去寻找!”钰筎虽然梗直,却并不傻,闻妪笑诡谲,心头预感不祥,不待鼻际异气扑袭,皓腕骤扬,一道银链飞鞭飒然甩出,其梢迅疾嵌射那媪所亮之臀,顿教堵塞。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身上旋挨啪啪啪三鞭,媪欲蹦不及,登时疼翻于地,叫苦:“好武艺!”

乍闻气息恶臭,凌钰筎飒然收鞭急退,抬手背掩鼻,瞪眼道:“放屁来着!”那媪趴地疼搐,桀然道:“要不怎么叫狐刚子?”钰筎移步倒掠之时,眼光瞥见假发飞落,那媪露出秃头。她乍为一怔,闻言顿省:“你不是婆婆!”随即脚下踩套儿,方感不妙,嗖一声绳勒右边脚脖,饶是她反应飞快,亦仅抬起左腿乍避圈索,身子忽陷一张豁啦绽展的网兜里,挣身未及,网丝骤然箍紧,将她缚个密实。

树上跃落一人,手拽绳头,仰脸瞧着凌钰筎陡然离地升腾,晃悠悠倒悬半空。那人复又返树,施施然蹲于虬枝,朝她涨红转白的俏脸呸一口瓜子渣屑,笑道:“这不搞定啦?狐刚,可见你那老奶奶术练了也白搭。还是我这套来得务实!”钰筎不知所遇“四大淫妖”其倆,只是怒挣。

狐刚子慢慢爬起,朝树上浪人说道:“山野浪,老子不过一时托大而已。对这种妞儿用强的,未免暴轸天物。还不如我的‘老奶奶术’使之着迷,仿佛母疼干女儿般,才叫玩得趣味盎然。”树上那厮呸瓜子壳儿:“别叫这名儿,听着就不得劲。其实我已取个中原字号了,叫‘诸葛强’怎么样?”狐刚:“你直接叫‘诸葛浪’不就行啦?”山野浪笑道:“我也給你想个新名字,叫‘狐喷子’。”不理树下那狐脸色如何难看,转面又朝凌女侠脸蛋呸瓜子屑,说道:“娘子,这会儿你就别耗劲儿了,咱那圈套和网兜可都是实在货,但教绑定,武林盟主他老人家都挣不脱。”

凌钰筎枉挣半晌未脱,网丝反而箍缠愈紧,直教喘不过气儿来,已知有异,怒道:“不怕告诉你们,我就是凌家大姑娘。快放开我,不然有你们受的!”山野浪抚其秀腿,笑道:“正是冲着你凌大姑娘的名头来!少惹我哦,立马有你受的……”狐刚子急道:“是我先看到的,你别来横插一腿哦!”说着,抢揪凌女侠发梢,拽她依俯自己这边,争欲独占鳌头。

“笑话!”山野浪忙抱凌钰筎腿脚不放,恼道:“没我怎令她落网?你倒想捡这现成便宜……”狐刚子亦拉扯不让,愤道:“今儿反正我是有份的,你……你小子休想单对单!”山野浪生怕声张而引来凌家的人作梗,抬指贴唇,忙嘘:“别吵别吵,瞅是同好,自有关照。不过我先……”狐刚怒曰:“你爱用强的,給你先整就不成人样儿了,不行……”说着急忙解带转股,欲撒一屁先熏陶之。

山野浪急扑下树,与他厮打,恼道:“臭狐子,你就爱用屁。让你先熏染了她,岂非臭不可闻?”狐刚子揪山野浪头发,滚作一团,待将粗链交勒于浪脖,使之翻眼垂涎,似挣不起,狐刚才喘出怒气:“看来咱倆得先练会儿,拷你!”

凌钰筎大叫:“爹爹!爹……”那倆争斗的同吓一跳,交觑曰:“这等由她乱嚷,岂还得了?”狐刚子忙腾身抄起假发,捏作一团急塞凌钰筎嘴里,使她欲呼不得。不意这妞仍剩一腿未缚,提膝骤蹬于颊,狐刚眼冒金星而跌。

山野浪趁机抢身拗她腿足,掰之在怀,喜滋滋道:“还是我诸葛强更强……”声犹未落,怀里玉腿屈膝顶撞胸口,虽离“膻中穴”偏些,这女侠究竟劲大,正当情急拼命关头,不论撞哪儿都教难捱。山野浪顿时肋断数根,怪呼而倒。

眼见此女如此桀傲难驯,两色徒均感棘手,惟恐单独欺近又再吃苦头,相觑之下,惟各让步:“官塾里早就教过我们‘孔融让梨’的学说了,既乃志同道合,全都如此爱国好色俩不误,原该互利互惠以求双赢。不如这样——咱就暂且求同存异,搁置争端,哥们儿并肩上阵,索性联手給她来个腹背夹击如何?”

倆人挤眉使眼,虽各会心,争先恐后扑上前时究竟不甘谦让,中途皆欲搞鬼排挤对方。除了你推我搡、竞相扯皮抓衫之外,不免独出心裁谋先染指。山野浪忙于拽拔便溺器物,要先撒浇。狐刚子急促发脚撩裆,怒道:“你撒她一身尿,想逼我不战自退怎么地?”待迫退那同门,匆忙转臀要喷一股,山野浪急扯狐刚倒跌,忿道:“又想熏陶人?”

到此地步,钰筎自知无幸,挣身未脱,欲呼不能,心凉透底之际,隐隐竟盼乐逍遥再似以往一般神兵天降,解救她于危难之中。然而世事并无恁般巧遂心愿,当那倆人前扑后凑,终于挤身拢合,她遭纠缠困厄关头,乐逍遥终因未在左近,并没如愿现身救急。

凌钰筎虽然绝望至极,仍不肯屈服,纵使仍剩半分劲,挣扎犹烈。不知不觉凄雨倾迷,湿衫中胴体宛然纤毫毕现。从她睁大的双眸里,天地倒旋蓦疾,泪莹未落,忽觉身躯受迫之苦倏消。只道那倆又打成一团,却听得两般怪叫分发于东西方向,山野浪倒飞林深处,狐刚子翻翻滚滚扑栽另隅,均是猝未有所反应便遭人随手抓掷投抛。摔入草窝时,不甘欲返,身却动弹不得,才知那人随手一抓,已封了穴道。内劲深透脉络,无望速解。山野、狐刚二人惊恨交迭,稍思那人所显手段,暗骇生沮:“所谓江湖,便是这般——大鱼吃小鱼,小鱼食虾米……”

凌钰筎心情激荡未缓,不由地眼波朦胧,莹然泪闪。待见雨帘中模模糊糊显现一道毕立躯影,映眸端似劲松临风,孤高卓尔。她感从中来,脱口而唤:“逍遥儿!”那人微微一怔:“逍遥儿?”随即穿过雨雾而近,貌相清峻,气度不凡,年约四旬开外,并非凌钰筎所盼望的冤家少年乐逍遥那等样。

凌钰筎幼长豪门,从未受此狂恣侮辱,不意遇救得侥,绷紧多时的心弦顿松,只是晕晕沉沉,未留意那中年男子怎生助她脱缚,待躺于地,身脊浸水冰凉,刺激脑子醒返,启唇轻唤一声:“逍……大眼儿,是你么?”未闻作答,林间风掠骤疾,伴以猎猎袂声。

凌钰筎睁目而觑,瞳隔濛濛雨丝,看那中年男子随手扯碎网索,她先前怎么也挣不开,到得此人手上却似疏棉一般脆弱不堪。凌钰筎心想:“啊……他的本领似我爹爹一般!”对此人虽生感念,却又难抑几许隐隐失望之情,莫明何来暗怨:“居然不是他,我……我恨那小坏蛋!”

林中有语锐然刺耳:“阁下中毒未解,小无相神功不济事了罢?”凌钰筎留意到四下里黑影森森掩近,本要提醒,那中年男子似早洞察,只当未见,亦不瞧眼前湿衫难掩的娇躯,垂目低言:“姑娘,你已没事,走罢!”

凌钰筎虽不擅长毒物,毕竟生长于武林望族,家学渊源,见识自然非俗,看出那人眉心隐泛一层黑气,语含苦楚,她乍怔即悟:“哦,你……莫非中了剧毒?”那人眼睛微闭,默然不言,面颊时有抽搐,显自抑耐异常之痛。

雨中叶落簌然,杀机蓦构无形之网。凌钰筎乍以为那帮人欲来对付她父女,立时警然执鞭。犹未觑出虚实,耳际劲风急锐,枫间飕飕飞出许多旋钹,边缘犀利,但觉刃芒侵瞳。凌钰筎徒憋满腹火气,正无处发,待见又有敌犯将上来,怎暇辨明所射者谁,叱一声:“大胆!”撩鞭迎钹甩打。

时有电光耀空,霎然闪现十八面飞钹疾袭之影。来势虽恶,大小姐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又仗武艺精湛,岂放眼里?若乐逍遥、粼儿遇此,或避。然而凌钰筎反迎,使一招新练成的“三羊开泰”,链声响处,抡鞭扫掠。她此招鞭法却与从前“阳关三叠”笞身连甩三记的路数迥然不同,出手荡鞭,端的横扫一大片。

十六钹受其鞭梢劲道所带,纷纷拨反掠转,所经之处削木断树,塌声络绎。林间有数人本可移身旁避飞钹回击之势,但在电闪霎炽之时,因见此女挺胸挥鞭姿态美艳无方,湿衫内胴影朦胧。刹那间眼为之直,待钹旋返,方避已迟。嗖嗖数响,枫间连落数首。

凌钰筎见此招显威,心中喜欢:“万马堂这招‘横扫一大片’真好!回头我须再逼马英久多教几手……”原来她的鞭法却是受益于门客马英久,此节殊令外人实难想见。得意之情未消,林雾中蓦地有声低喝:“哪来的小骚娘们,却碍手脚?”钰筎大怒:“出言不逊!”本想自报名号以震群賊,一气之下语嘎于嗓,寻定喝声发处,猛荡一鞭,作势要击,中途忽改而缠绕树干,运足真气,陡将那株碗口粗细的树横拔而出,送手催鞭,甩树飞撞暗处那出言轻慢之徒。

那中年男子初见此美少女遭人抱缠于雨地里,只道是个弱不经欺的,忍不住出手为她解围,待见她发起飙来,才吃一惊,暗赞其艺业了得:“哪来的烈性女子,如此刚猛手段竟然强胜于须眉!”低觑散撒于地的乌丝缚蛟网,又想:“倘非疏忽大意,被此韧物所缠,以她的本事,料想刚才那两个汉子决难轻易困她得住。”

眼见鞭送断树投撞夜雾里,凌钰筎的明艳双眸自盈光彩,只道那歹人必給栽陷地下。哪料呼豁一声,那株树木又横撞而返,来势越发急骤。原来树干截断一端有僧抵掌推送,朝她猛然撞击而至。那人眼窝深黝,须卷皮黑,似非中土释家。恨凌钰筎顷间毙他数名同门,出手更不留活路。钰筎暗啧:“这黑喇嘛哪来的?掌力比丘白强浑得多了……”

那中年男子知这番僧本领非低,又看飞木撞势强大,不免担心凌钰筎究是女流,或难与抗。此念既动,不顾体内毒侵之苦,身形微微一晃,已立于凌钰筎俏生生的姿影前方,发掌迎截撞击而来的那株树干,顿教飒然告止,横凝于他二人掌心之间。黑脸喇嘛暗觉对方掌力比己为弱,桀然道:“你已是强弩之末!”中年男子沉眸道:“追缠我的人,怎么改成喇嘛了?”黑脸喇嘛稳桩催力递进,哼道:“你多行不义,人人得而诛之。”言犹未了,那中年汉子身后树声簌然。

凌钰筎俏目瞥掠,只见枫雾里跃出一个黄袍僧,腾空发掌,势如苍隼扑击,掌力倏覆那中年男子天灵盖,来个前抄后袭。凌钰筎恼:“我最恨这样儿的!”未及提醒那人当心,忙发一指戳那黄袍僧影。

那僧怎料此女随手袭穴精准无比,经络学素乃中原所长、西域之短,番僧待感不妙,嗤一声指风已临,唯有慌避。黑脸喇嘛乘机推树撞击,不料那中年男子神未分扰,劲专一注,豁然剥裂木芯,那黑脸喇嘛未及明白过来,顷刻撂尸于地。

“小心他‘夺气之剑’!”凌钰筎连发数指袭穴,迫那黄袍僧退避三舍,闻声回觑,但见六个番僧将中年男子围于垓心,掌影飞舞,激斗骤烈。凌钰筎又看不过眼:“我最恨以多欺少!”她只认得硬道理,哪里想到六僧掌功虽亦不弱,毕竟面对的是一等一的强敌,倘然单打独斗,决计无望在此人跟前多走一招半式。便纵以六敌一,倾尽家数仍感局促,其实六僧心里已各叫苦不迭:“他中了毒,竟还如此不好对付……”

凌钰筎既觉六僧恃众凌寡,不禁动起义愤,提鞭方要上前帮忙,黄袍僧却又欺身来绊。钰筎着恼:“先干掉这个才行!”一只手飞鞭曳甩,另一只手发指取穴,急欲撂倒黄袍僧。怎奈黄袍僧掌功非弱,两相胶着,凌钰筎急却难占上风,不由暗恨乐逍遥:“要不是这小子乘人之危,偷走我的宝剑,我早就斩下这颗秃驴头了!”

其时番僧大都纵情声色,非似中原寺法严谨,盖一代风气使然。黄袍僧是此行之首,掌功强胜一干同门,趁凌钰筎心浮气躁,本有可为,但见此女湿衫裹不住那一胴娇姿,厮斗时不免心生邪念,渐渐轻浮起来。数番有隙可将她毙于掌底,却存活捉之欲,是以连卖破绽,伺机擒拿。凌钰筎正愁此僧高明,急难除却,见他掌力减弱,暗喜:“越斗越拙来着!你想找死须怪不得我……”

瞅着一处明显破绽,她忙抢发一指点入空隙所在。那黄袍僧掌势急合,左手碍她指法,右爪拿她皓腕,心感得计:“拿下你,不但可望要挟纳兰,还可……”凌钰筎作势跌步投怀,让那僧欲拿她腕,冷不防反撩一腿高抡,心道:“这叫摆你一道!”黄袍僧后脑勺莫明所以地挨了一下,方在满天星旋,不意一根葱指飕然戳着眉心,羊撇头倒栽。钰筎一个俏极了的筋斗翻将落来,屈一腿顶瘪了僧胸,眼见不活,又即蹦起,鄙视曰:“搞定了。”

纵身未落,一记飞鞭甩向六名番僧,意在解那中年男子之围。此刻六僧因见难占上风,急拢阵形宛然一道直线,各以掌抵前边僧背,合六人之力与中年男子抗衡。不料后有鞭至,登时前支后绌。中年男子瞳里芒闪,飒催劲气,六僧散尸于地。

他恍若未觉枫间影影绰绰群敌愈迫,转头望向凌钰筎,心涌暖意,忽道:“很久没有一个女人似此般与我并肩御敌于危难之中。”凌钰筎知有敌近,正自戒备,闻语微怔:“你说什么?”中年男子神回往昔,似见烽火危垣又晰,妻抱幼儿,与他生死与共……

桌上饭菜凉了又热、热过又凉,乐逍遥仍不见回。

粼儿守在门边望眼欲穿。看着夜深街寂,她不禁忧思:“逍遥哥哥该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了罢?”因等良久杳无音讯,一时又犯小儿女家胡思乱想,懊悔自己没执意跟他同去。犹记得乐逍遥嘱她留下保护骠叔,务使其免遭小痞子上门欺凌。以粼儿的本领自能绰绰有余,然而小痞子却没来寻衅。

粼儿隐隐明白:“逍遥哥哥是怕此去遇险,找借口把我留下呢。”碗店既上门板,里外隔阂,纵然姬灵通一伙心犹不死,又怎知粼儿却在此处?她猜悟乐逍遥心意,既爱又怨,越发担心他独自在外,身旁少个帮手。

她忍不住又望骠叔,迟疑的开口欲问:“骠……骠叔,逍遥哥哥他……怎么还不回来呀?”董骠自然与她一样不晓得,但他相信乐逍遥的机智同自己年轻时候一般出类拔萃,何至于迷路?每当粼儿启唇乍唤“骠叔”,他自有办法使她话又咽回。低眼不离那叠马经,随手拈递一个小红包,曰:“乖,红包拿去好生花。”

粼儿身上揣了许多小红包,已然没处搁,当骠叔又給来一个,她谢毕犯愁:“没地方揣了。”想起逍遥未归,她又欲探问。董骠眼不离纸,手拈一红包递她,说道:“乖……”粼儿不得不谢,随即又唤:“骠叔……”董骠依然如故,又拈出个红包递过来。“乖!”

粼儿终感纳闷:“他这是怎么回事儿噢?”眼观店内摆设,记起乐逍遥提过董骠膝下有女,且已觅婿茹孙。但天色甚晚,店内仍仅她与骠叔一老一小,未见旁人归家。她心中奇怪,忍不住问:“骠叔……”董骠一时乖蹇,急摸不出红包搪塞,起身拉柜欲取,粼儿支腮看着桌上散乱摆有许多马图,各有详细标识,且有不计其量的数字符图甚是晦奥。她不禁好奇而觑,骠叔忽急:“勿要手闲噢,免弄乱了次序。”

粼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啊?”董骠生性沉浸于斯,闻问顿忘别的,坐返桌边,指点道:“此是马经……‘马经’你都不知道?好,且让骠叔告诉你。”粼儿搁肘支腮于旁,听骠叔滔滔不绝,不觉捱至门响之时。

“谁呀?”骠叔眯着老花眼开门,逍遥为唬唬人,扮声道:“税吏!”里边泼一盆脏水洒身上,顿浇成落汤鸡。骠叔开骂:“狗賊!日前收过了帐又来要,比那班小街痞还烦人!老子有钱宁可做红包給小姑娘花,也不給你们拿去中饱私囊……”

粼儿闻听门外仨人叫苦,好奇探觑,只见乐逍遥和一板爷以及卖耗子药的水淋淋地立在店前。她认出时,骠叔已知泼出的水难收,啧:“扮公差,那是你们自找地!”乐逍遥抖水而入:“下回扮賊人会不会好些?”

董骠拦着后边那倆:“拉车的把客送到地头就算了嘛,你还想进来坐会儿怎么的?还有你,肩头挂一串耗子枯尸,甭唬着小姑娘哦……”毒鼠强啧:“这些老鼠干是各类耗子标本来着。”董骠皱眉不已:“如何死法各异?”鼠强分析:“这是吃了不同品牌的耗子药所致。”骠叔怎能上当:“那么最底下这只鼠骸因吃何药连头都瘪啦?”鼠强忙掩:“哦,这只官仓鼠是被我扔鞋打死的……”骠叔纳闷:“什么鼠?”毒鼠强:“你有没听过‘当当当’?”董骠愕:“什么当当当?”

“就是——”毒鼠强摇着徕客铃铛,唱调调儿:“官仓黍、官仓鼠……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无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歌谣未毕陡挨饭勺卯头,也“当”一响。

“当你个头!”董骠推毒鼠强出门,恼道:“瞅你这家伙定然是邪教一路,少来害人喏。”毒鼠强挣扎着问:“这是唐代杜旬鹤他们的诗歌……怎么我就成为‘邪教’了呢?”董骠惕道:“跟唐诗无关。邸报说邪教信徒无缘无故上街毒死乞丐,用的就是你‘毒鼠强’这个牌子的耗子药,所以恨屋及乌,老百姓恨不得拿你当耗子打呢,还敢到家门口来卖药?”毒鼠强究与邓愈一伙不同,遭枉即恼:“我觉得呢呵……第一,若说邪教妖人毒死县令官差,绝对比乱杀乞丐可信得多。因为官差殴死乞儿孙掷缸那事令衙门挨骂了,合着官府这是要反咬一嘴怎么的?第二,就算真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难道邪教妖人下回改使砒霜或别的毒药搞出事来,你们也要因而拒绝其他牌子的耗子药?也就是说毒药比人坏啦?那么刀枪兵刃呢?我告诉你呵,人心比毒药还毒!”

乐逍遥和粼儿在旁相见欢,被她忙着擦拭湿衫水渍,虽各不多言语,心中却共味一份平安喜悦。待闻吵嘴声喧,他忙到门首为双方引见。骠叔仍然忿愤:“搞些捕鼠夹就使得了嘛,使毒干啥?”鼠强:“改日反賊若用我卖的捕鼠夹伤了小衙内裆下条鸡,你道会怎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板爷从旁证实:“他确是啥神不管正的邪的全不信。刚才被狗追着俺倆咬,满天神佛都挨他骂过啦……”逍遥想起适才下山所遇,难免失笑:“强叔不是用毒药吗,怎么挨凌家狗追得这么狼狈?”董骠得出结论:“瞅!又卖假药不是?”

毒鼠强拉开衣袋,取物以呈,道:“唉!我改卖蒙汗药啦,往后是这么着。先把鼠蒙汗了,杀不杀死,由买家回去自个看着办。免又说最毒是我的药……”逍遥替他敷伤,问:“那你的迷药怎么不顶用呢?啧,伤成这样……还好你不是靠屁股混饭的。”鼠强挠腮曰:“武林盟主家的狗也忒精!瞧都不瞧我扔出去的迷药馒头,直接追着俺倆咬了。”板爷蹲一边余悸未消,琢磨曰:“你忘了大狼狗吃荤不爱素。”

粼儿帮骠叔热好饭菜端上,好在这处碗筷丰富,不虞增添客人。那倆都属熟识,她自无太多拘谨,但仍面态腼腆。董骠取酒让逍遥等三人压惊洗尘,围桌开锅,原来另备一炉羊肠汤煲,如火锅般即烫吃用。逍遥忽咦:“怎未见家里别的人?”董骠告知:“女儿随婿住,我宿店里方便守铺。是了,你没见过小碗生的娃儿,眼睛大,似你一般顽皮淘气……”逍遥听了只是作声不得。尚侥骠叔未加纠缠,笑曰:“还好我准备了许多红包,足以应付得娃娃们……吃吃。这盘菜是粼儿姑娘的手艺,可见逍遥儿是有福了。”那倆赞不绝口。

闲谈间,乐逍遥得知骠叔女婿名唤连复其,乃苏州衙门有数儿的状师,近随名将陈友定左右,代为幕帐书记。他叹:“如此说来,小碗妹子是有福了!”骠叔却忧从中来,嗟:“说是如此,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连家小姑阿璧年方及芊,一日出门游玩,却好端端不知所向,直教连家上下急得不行。”乐逍遥和粼儿闻此,不由相觑。

毒鼠强吃着酒,忽冒一句低的:“想是妖孽所为了!”乐逍遥眼转朝他,存惑:“已听闻这类事不少,连骠叔的亲戚也遭了劫,难道真的就找不回来了?”董骠叹道:“能找早就该有着落了。城里衙门迫于各户失女百姓施压,亦侦骑四出,寻索经年无讯。此案牵扯多家无辜百姓,倘是人为,追了这么久也该发现些蛛丝马迹。外间传说多了,我是不信鬼神的,如今不免也因而动摇……”毒鼠强安慰道:“许是快有着落了。听闻城中大户推凌天昊老爷出面,连同官府一道邀得蜀山、茅山、五斗米三派高人法师光临,就算果有妖孽作怪,料也对付得下。”

骠叔微微点颌,虽说仍忧未减,但经乐逍遥等人一番劝解,毕竟稍感宽慰,叹道:“但愿天算不如人算,各家终得团圆完满。要不是因此无妄之灾,搞得人心惶惶,苏城何至于萧条若此?逍遥与小碗这么多年没见,本该叫她夫妇来会。却怕城巷夜黑有险,未敢要她即刻过来此间,只好明天昼时再告诉她了。”逍遥想起一事甚奇,忙问端的:“如何这一带城巷阴风惨惨,好多铺面天没黑就歇啦?”骠叔目含不安之色,压声告知:“此是迷囤道,又名‘迷踪道’。本来天一黑就是这等怪,再加上闹妖,谁还敢似我这般留此寸步不离地守着店铺?对面那卖小吃的早关张回家啦,天不亮怎敢来……”

乐逍遥心中半信半疑:“可我一路返来,连根妖毛都没撞见。”喝了口酒,忽尔念动,问:“既是迷囤道,此铺几号门?”骠叔答曰:“我这是八号。干啥?”乐逍遥与粼儿、鼠强相觑而笑:“那‘迷囤道九号’该不会就在咱隔壁吧?”董骠不明所以,哼道:“你想得美!左邻右舍乃一百来号以外的门牌。此区乱着呢,要找九号门找死你!”那几张脸都愣。

又吃吃谈谈一会,逍遥记挂那捕蟀大汉之事,眼望骠叔,未及询问便先见到旁边桌柜摆满马经与猜注赌图,粼儿正阅,不知她明不明白。逍遥每欲开口咨询赢马诀窍,董骠酒意上涌,却先叹曰:“唉,那可怜的连家小姑子!此刻不知生死吉凶……倘再这么下去,天晓得哪一天灾难会落到我女儿小碗身上?”

乐逍遥端酒塞自己嘴,粼儿似晓他心思,在旁投眸与他互觑,彼此会意:“我倆既到此地,自当出力帮百姓找回失踪的闺女。”

时已不早,饭毕未及饮会儿茶,乐逍遥教毒鼠强、板爷且去找齐分散城中四处的兄弟,以便会合到“仙客来”商议。板爷嗑着牙签问:“议啥?”毒鼠强觑着乐逍遥神色,知他素好打抱不平,猜测道:“该不是真的要大伙儿帮忙拿妖罢?”乐逍遥瞪视面前残羹剩汤,眼皮未抬的问:“怕了?”鼠强:“怕倒不怕。怎奈咱们肉眼凡胎,真逼急了,卯足了劲儿打个把名臣大将马马虎虎,但若真有妖魔鬼怪从咱跟前遛达过去,怨咱没什么修为,想瞅瞅它啥模样都没这眼缘哟!”

这倒是实情。乐逍遥点了点头,低瞧盘子边缘一个匙悄移寸许,盘边所沾肉渍渐少渐失,如被舌舔干净。他心感奇怪,不由地朝粼儿瞥了一眼,她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因见乐逍遥欲有所为,粼儿低声道:“哥哥,你也看出来了?”逍遥啧:“什么?”粼儿斟清酒于碗,移灯耀酒,垂眸默施秘窍。乐逍遥看她煞有介事,乃觉好玩,往碗里低瞅一眼,灯红酒绿之间,由朦而晰,映现桌上盘碟所踞的物事。

乐逍遥两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但见一只大头小玩艺儿趴在盘边津津有味地舔食剩菜残羹。其躯宛如蓝水晶光色,糯稠稠似非固有之形。那物长相倒不可骇,不过拳头大小,乍然显形,仍不免让乐逍遥吃一惊:“恁地古惑!”怎顾粼儿从旁示意勿动,他急欲拈符辟之。撞得桌边,那小活物忽尔惊蹦:“谁叫我?”所言虽是人话,听着却似娃娃鱼鸣。

说来也奇,当乐逍遥眼光不瞧碗中清酒,迳望桌面又无那物踪影。除他同粼儿以外,另三人压根儿没瞧出来,都愣:“怎的一惊一咋?”逍遥移目酒碗,看那物似要溜,他忙吸一口清酒喷之。对面坐的毒鼠强顿时溅得满脸淋漓,瞠:“喷我作甚?”便在这一霎,那物蹦走未及,遭乐逍遥喷了一身酒水,顿然显形于众目之下。

乐、蔺以外,桌旁那三人方始瞧见桌上有个物忙于抖擞酒水,打着连串喷嚏叫苦:“尻,这些人有啥毛病,无缘无故骚扰我……”毒鼠强、板爷面面相觑:“这是哪儿来的小孩?”骠叔则恼:“逍遥儿,可否解释一下?”乐逍遥啧道:“喂,你哪来的?”那小活物作鬼脸:“不告诉你!”毒鼠强失笑:“还很跩……”不禁凑眼近瞧,那物蹦到他跟前,左勾拳右勾拳。

毒鼠强惊呼:“打人来着!”那物乘乱欲溜,乐逍遥来不及发符,忙使家传摘星手法抓之,不意那物滑溜异常,掐不着头,只捏一根腿。那物在他手指缝间急剧挣腿,如蛙似地蹦跳。因见摆脱无望,小活物飞腿乱踹,踢得盘里菜汁乱溅。逍遥眼被饭粒儿入,缩手改而揉眼。那物趁机得脱,捡个杯朝乐逍遥额头掷打。幸而粼儿素手利索,抄接飞来之杯,否则逍遥难免闹个焦头烂额。

板爷恼怒:“还敢嚣张?吃我一招‘猛虎掏心’!”呼的发拳,虬肌绷鼓吐力,以千钧之劲打那小物胸膛。粼儿看那物与板爷粗钵般的拳头相比委实小得可怜,心感不忍,忙欲叫阻之时,不料那小物居然伸出细胳膊迎拳对捶,噼砰大响,板爷连凳仰倒。陡又跳返,呼呼拉开架式,怒道:“竟敢‘螳臂挡车’来着,看我‘大摔碑手’!”拈起那小物,揪而摔打,一时间家什纷砸,不可开交。

轰然一声,板爷破门摔出铺外,只是鼻青脸肿,不知挨了那小怪多少拳脚。众都瞠目结舌,那小物得意地蹦于倒盖的杯屁股上,单脚独立拉个架式,睥睨曰:“你们这些肉脚!”乐逍遥和粼儿不禁相顾好笑。骠叔却忍不住哼道:“却来糟蹋我家!”忿然伸箸戳之,使的是水泊梁山双枪将董平遗传的技艺。那小怪也不甘示弱,抄起根筷,与董骠“枪来棒去”。

毒鼠强抽着半棵逍遥派卷烟在旁观斗一会,见那小怪越战越勇,还不时拾鱼刺儿以暗器手法投袭骠叔,使之应接不暇。鼠强忍不住取出一袋干耗子,挑选体躯最大、死状最呲牙裂嘴的一具硬骸,搁将上桌。小怪猛地见到如此庞然大兽,乍然吓个跳,横筷挑之,冷哼:“召唤这么大只怪兽想唬我?”

耗子干“啪”的摔打于毒鼠强脸面,黑一眼窝,叫了声苦,拣汤匙倒过来卯在小怪脑门芯,硬按往下,一边施压一边说:“忘了告诉你,俺祖上本乃水泊梁山好汉‘白日鼠’白胜。这招翻勺反卯术既蒙得青面兽杨志那厮,如今也能蒙你!”小怪以头顶勺,正较着劲,不意董骠得隙以双箸夹脖,顿时吱吱叫。

乐逍遥看那小怪已告制伏,乃问:“你到底是什么玩艺?”小怪吱吱哼哼,似憋不透气儿。董骠但教夹个正着,岂容又脱,调运劲道于箸,紧箍不放。逍遥看粼儿目光恻隐,便示骠叔稍松些力,小怪方能喘息,当逍遥又问时,眼泪汪汪地答:“我……我是晶缘精灵。咳咳!”逍遥不知何谓“晶缘精灵”,哼一声道:“我最烦妖怪了,自个撞上门来休怨我发符灭你……”小怪惊道:“又没害人,怎遭此劫哦?”逍遥恼道:“你把我的哥们儿揍得跟猪头似地,还敢狡辩?”小怪呼冤:“人家自卫嘛!不信你问粼儿姊姊,精灵从不害人……”

乐逍遥同粼儿惑对一眸,奇道:“你怎知她的名字?”小怪哼道:“不然怎叫‘精灵’嘛!”逍遥忽疑,心中猜忖一层不妙处:“这怪东西来路不明,又知粼儿名字,难道是老姬一伙派来刺探我俩的?当然这样问它多半不会老实回答,除非……”动念使符,但瞥粼儿神色不忍,他按下念头,探问:“那么……你名叫精灵?”那物捧腹好笑:“笨不是?我乃精灵族,又不叫这个名……”逍遥哼一声:“再不老实回答,我把你盖到碗底,看你怎么笑法!”小怪作个苦相,怕他当真要拿碗来盖它,忙道:“先前你叫都叫出我名字啦,还明知故问哦!人类真是不老实……”

乐逍遥一怔方省:“你叫‘古惑’?”小怪摊开手道:“不叫‘古惑’,难道叫‘古白’吗?”毒鼠强拿调羹敲它头:“瞅着就是个古惑仔来着!”精灵恼掰调羹匙子,瞪眼道:“最烦人敲我头了,当心‘扁’你噢!”董骠怒道:“到底是谁养的小猴子跑我家里扮鬼扮马,还说人话来着?”精灵唾骂:“都说我是精灵了嘛,你这老猴子真是顽固不化!”骠叔失笑:“真是太离谱了,逍遥儿你别闹啦……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想是你又搞鬼,却拿布袋戏的道具找乐子么?”侧头寻那怪物臀下有无牵线机关,但仅看到屁眼儿一张一合,光溜溜连根尾都没。毒鼠强亦凑:“屁眼儿红乎乎地,想是只没尾猴。”

乐逍遥仍疑此是姬灵通一党,问:“你是从哪儿跟来这里的,有何企图哦?”小怪忙于掩臀,扭捏道:“打雁荡山来的,哎呀热……”未及道完便转怪呼,转头见毒鼠强端油灯来烘它屁股,小怪吃惊非小,扬手打个响指,随着一声咒:“精灵变,精灵变,精灵看不见!”灯火骤熄,众人眼前一黑,待骠叔又亮灯照觑时,那玩艺已无踪影。

逍遥、鼠强兀自往桌底乱寻之际,粼儿妙眼含笑,告知:“走了都!”逍遥拉抽屉亦无所觅,闻语作罢,转脸瞠望粼儿,心想:“她怎么不帮忙逮住那小怪喔?”粼儿小声告知:“小精灵不会害人的,它只是来偷吃咱们剩菜。”乐逍遥心有不甘:“那它下次再来偷吃,如果我要多跟它聊一会,怎么办?”粼儿道:“先别吓着它,突然拿碗一盖,它就在里面了。”逍遥未待她往下把话说完,心转自个念头:“妙啊,下次我非捉住它不可……”

董骠揉眼怔坐,店铺狼籍只置若不见,发愣:“不会是喝多了眼花罢,怎会撞上这种怪力乱神?”逍遥正在安慰骠、强两位受惊的,板爷拿根车杆子返转,从门边探脸喝问:“那浓缩体形的精微版高手还在不?”

“真是太离谱了,”那倆嘟囔俄顷,作别而去,相约在“仙客来”聚首。乐逍遥同粼儿帮骠叔拾缀毕,聊了一会乡下情事,话题不免又回到刚才那小怪上。乐逍遥告曰:“由此可见,世上果然有妖……不过骠叔你莫担心,逍遥儿习艺既成,定当像从前驱逐野猪、保卫农田一样,决计要保得大家安康无虞。”他说得嘴热,董骠兀自岿然不动,摇手:“省省罢!你不知从哪处惹来一个似那等小型号的畸形儿,长得跟没发育好似地,却到我家来胡搞瞎搞……”逍遥见其不信,啧曰:“你怎还这等‘龟’然不动哦?那不是畸形儿……”董骠摇头不肯接受此类怪力乱神:“少来了,那分明属于胚胎里没发育完整的早产儿,瞅着它就弱智得很……”

逍遥啧啧有声:“怎么又改称早产儿了呢?正如刚才所见,其实它精灵得很……”董骠在素有“好菜坞”之称的乡下北投村从来嘴倔,终老不改:“总而言之,逍遥儿你从小就是这样,神神经经!到哪儿哪就一团糟。学着耍什么木剑吹嘘能砍妖,却毁我瓜藤无数。瞅人粼儿多乖,哪随你这般不安心学习?”

当他二人饭后端茶对侃时,粼儿打扫既毕,不声不响地坐到一旁翻看那堆赌马秘笈。她性好娴静读书抑或托腮出神,因不插嘴,从来令逍遥难免忽略她的存在。听得骠叔所言,逍遥儿摆手道:“算了,我不跟你辩……”转望粼儿,见她拿着许多张马图逐页阅目,神态认真,嘴挂微笑,似对各色骏马好奇。董骠夸过了叹:“逍遥儿若能似此专心跟我学习马经,哪还像现下这般一无所成?”

乐逍遥失笑曰:“你这么能耐,还不是一样守这儿开小店?可见这些东西没啥好学的……”董骠怒:“休要小瞧了马的学问!所谓千里马虽多……”逍遥知他惯用语要出,忙截之于嘴:“你就是‘伯乐’嘛!然而……”骠叔本是庸庸碌碌状,但涉自个领域,抖然权威起来:“习马有三种用途……”逍遥小时候便已熟知此叟口头禅谓何,又接:“其一,学马可当专治马病的兽医;其二,学马可随军专为骑兵练术;其仨,还可赌马赢钱对吧?”

董骠见他犹记昔语,闭眼点头称喜,随即鄙视曰:“错!习马当兽医,那不属于马学正行。拿来赌博更是不务正业,有辱学术尊严……”乐逍遥心道:“二娘说老骠年轻时赌马从没赢过钱,连老婆都給气死了,难怪他这么恨赌马。”董骠继续往他脸上喷沫:“至于为虎作伥,跑去助纣为虐,帮官军镇压老百姓以保他一朝奸党独裁,我更鄙夷之!”粼儿无意间翻出夹卷的一帖大红聘书,飘落于地,被乐逍遥快手抄接,睇而问:“咦,这里有一张察罕将军的聘信是何道理呀?”

只道此叟难免要窘,不料董骠随手拉屉,扔来一打红帖搁桌,嘿曰:“这还有呢,好生细瞅……喏,此是傲雷爱将董抟霄写来的信,底下那封是答失元帅寄钱买我著作‘马猎注绎’精华版的单据,最最底下那封被我撕为两半的乃是秃赤所发邀函……”逍遥边翻边呼了不起:“哇啊……这有一封书信还聘你去当马军千户团练使了都!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啊?”董骠登高望远,逸然曰:“因为我格调高!”

粼儿扶梯叮嘱:“小心别摔着喏。”乐逍遥拿那堆帖子到灯下细辨真伪,心想:“真的假的?怎么我看不出他有这等‘高’哦……”不由油然仰之,抬眼只见骠叔爬高处擦拭那面书写“龙马精神”的群骏图匾,担心他老眼昏花或摔,忙欲帮忙:“且下,让我来擦。”董骠高叹:“如今时势越发趋于万马齐喑,全靠牛皮撑着,何日才堪重振龙马精神?我还不放心这么快就把事情交給你这辈小毛头……唉,江湖人老心不老!”

“不就是擦匾子么?还这等煞有介事……”乐逍遥心底里只觉好笑,悄问妞儿:“那成语怎说?”粼儿与他心有灵犀也似,随口就得:“愤世嫉俗?”乐逍遥搀骠叔落地,打趣:“既如此愤世嫉俗,那你不会想要暗地里帮反叛一方练骑兵攻略罢?”董骠卯他头,哼曰:“省省罢。那些人得了天下还不是一样?终究忘本!多少朝代最初不是贫民百姓打下江山来的,可却改汤不换药,皇廷轮流坐,不赶还不肯走……反正我是看透咱中原这世道了,哪边也不理。”语至怆凉处,转觑旁边两张稚气的脸,凝目片刻忽啧:“说这些,料想年轻人尚不能明白!”

乐逍遥迎着扮会儿深沉,方笑:“想是你迁到外头久些,见多了大世面,是有所感……但若学了本事又不用,岂不是白学啦?”董骠坐端茶杯,翘二郎腿曰:“没白学。因为咱习马经本为兴趣所寄,自得其道、乐在当中。何来无用?难道要我随波逐流,到‘跑马地’当练马师赚人投注银子才叫不白学吗?”逍遥受其教诲,尚仍懵懵懂懂,有一处不解问曰:“官军为啥这么器重马学高手呢,他们皇家不也一样练出了骑兵精锐吗?”董骠赞其心思聪明,释道:“朝廷自有练马人材,不差我一个。可他们大概知我所擅非攻略之术,而是专于窥其名堂,独工破解诀窍。就有如赌马,若不知己知彼,怎能每注多中?”

乐逍遥暗猜:“官军该不会是见他流落江湖,患其终被敌方所用,故而多番笼络,欲先收罗免留隐患罢?可我看骠叔为人正直,既不肯随波逐流,何至于见风转舵、改头去帮魔教造反作乱。”又茶叙一会,究难消遣困倦所袭,转脖打个呵欠,想起那伙穷哥们儿大抵已至客栈,不愿让他们久等,且虑骠叔年纪大了,不便多扰至深夜,乐逍遥起身告辞。

董骠仍欲挽留他倆,逍遥笑谢:“还是先歇罢,反正我知你地儿,回头再来。”董骠执手不舍:“须来。总要同小碗一家聚聚,只是夜黑了,你倆这却觅何住处?不如就在这店里住下算啦,就跟家里一般……”逍遥惦念众友等候,怎容多耽,率粼儿拜别骠叔:“客栈里还有朋友在等着,骠叔。回头我和粼儿再来你处。”骠叔送到门口,关心地问:“却是住哪?”乐逍遥告知:“就是‘仙客来’。城里好有名的客栈对吧?”朝粼儿挤挤眼,都忍着笑。

骠叔哪儿当真:“别诳你骠叔了,逍遥儿!真住得上‘仙客来’,那你可发达了!又怎会跑到这破落郊区来带着妞遛达陋巷?”乐逍遥道:“真的是‘仙客来’,离你这儿也不远……”董骠摇手:“越发离谱!‘仙客来’压根就没在迷囤道,人在城里最繁华的地头,‘不夜天’你去过罢?”逍遥笑:“反正……也许是分店罢,牌子上写明字号的。”董骠按他肩膀,掏钱悄塞,使眼色教他收着,低谓:“带着这么俊的妞儿出行,没钱是惨……收着,别委屈了自个妞儿。”逍遥急曰:“不是……我真的是住进了名店啊。”打个嗝,心咽一句苦的:“虽然那地儿寒碜了些。”

董骠为帮他撑抬门面,趁粼儿未注意,把百两银票硬塞其兜,按着乐逍遥手,叹:“仙你个大头鬼!迷囤道除了一家潮汕小店,别无打尖处。倘真想带妞儿觅好所在消受一宿,这兜里虽撑不够‘仙客来’那等高的门面,往前多走一程,有家‘老友记’还是不错的。陈友定初调来时,就曾在那旅馆下过榻。”逍遥问:“什么潮湿小店?”董骠随手指了指,曰:“哦,听说是宁员外妻室莫氏名下的老产之一。具体在哪儿,我也不清楚。总之你别去,老娘们‘悭’得很!”逍遥惑:“什么老娘们?”董骠:“就是黑白两道有名的莫乃欠呀!”

想起一事,转身翻柜找出一封书信,搁灯下照給逍遥看,“哦,忘了跟你说,这有封乡下捎来的信,说是我外甥阿杜应城中人家聘请,不日即到苏州……”乐逍遥阅信称讶:“杜奇峰只会玩蟋蟀呀,平时懒得很,谁要请他干活?”董骠莞尔:“所以说,人须有一技之长不是?”

乐逍遥未及再看一眼那信,秋夜寒风忽传遥喝:“休走了賊人!”一时啼闹四起,破寂喧嚣。因见乐逍遥警然转望,董骠忙道:“想是官差拿人,莫去理会……”逍遥教他倾听远处妇啼娃哭之声,说道:“这是何故?”夜幕下但见火光耀闪,有叫:“我闺女没了!”董骠顿时变色:“又是一家!”迎着乐逍遥不解的目光,皱起眉头:“几乎是隔三岔五就有这类怪事,难道妖怪竟真猖獗至斯!”

蓦然间一串锣鼓声骤,穿街越巷而响。乐逍遥拔身窜起,飞脚蹬柱,飒然纵上屋脊。董骠乍吃一惊,抬眼望时,但见粼儿亦随乐逍遥到了房顶,素袂凭风飘微。若非亲眼所睹,怎能相信这两个少年鸳侣有此妙绝无方的身手?

乐逍遥知粼儿此次无论如何执意要随,瞪她一眼,转脖说道:“骠叔,明儿见。”不待董骠揉眼毕,两人一阵风般逸向夜幕遥有闪光处。

不论乐逍遥轻功如何增进,只要他未施尽风遁奇术,粼儿每能神态从容地伴肩齐行,犹如闲庭漫步,毫不急促,任凭逍遥怎生催快身法,她仍不即不离。乐逍遥已非初次稀奇,当下不禁又瞥她,心想:“这妞总是叫我时时出奇!”突然刹步,待她从身边驰过,揪她衣领,使之转朝另一边,说道:“不是那边,这一头有动静。”

说来也奇,他俩身手虽快,待越屋脊寻声追觅时,连逾巷陌竟无所见,待往最初闹喧之处再寻时,乐逍遥脚下不意绊着一根拉得长长的细索,陡闻铃声响开,悠悠荡传四方。他心念倏动:“屋顶上原来有些机关!”掠眼低觑,果然辨出屋顶布有丝索隐然,绳挂铃铛,稍触即晃,便发动静传讯开来。非仅一处有警,每隔半程便又遇着。

乐逍遥兀自猜想:“不知哪些人早有布置,却要防谁……”霍然一声袂动,有人越过他头顶,连串飞腿腾空反踹,一时靴影频繁。若在从前,乐逍遥难免要得个仓猝。然而他究已今非昔比,纵使应接促然,锦瑟所授妙着信手即出,一掌轻抹横带,掠截连串腿影,削其足踝筋脉,快妙中不失一派飘逸从容。

那人飒然收腿改势,倒翻筋斗避过,发一声低喝,语透讶异:“又是你倆!”乐逍遥不必多看已知是谁,朝粼儿挤个苦笑的嘴形:“不巧得很……步望月这厮又給咱撞着了!”那黑衣汉子冷哼道:“回回作案都被我撞个正着,许是你上一辈没修些福萌。”此人正是捕快步望月,打枫桥夜泊以来,乐逍遥已有好些天没再遇着他。难免好笑:“你不是被人诳上黑龙江了吗,步捕头?”

步望月恼道:“我会跟府司大人说说,回头把你跟那貌似实诚的同谋发配去黑龙江充军!”知这小飞賊素奸,不待多说便又发招急袭,此趟誓欲擒捉归案方休。乐逍遥问声未迄:“你把傅友德怎样了?”步望月又一串飞蹬擂鼓般至,叱:“他在大牢里等着你!”乐逍遥虽亦着恼,但想此刻追賊救人要紧,不暇纠缠,暗取一枚昔获的烟障管儿,飕然自肩后反投而出。趁步望月笼于迷烟里,他拉着粼儿便跑。

怎奈步望月晃眼又至,轻功之高,几与乐逍遥难分轩轾。待他乍又策然即近,乐逍遥冷不防发一道天师符掌反撩,手心龙罡虎印谶然幻闪。不出所料,每回乐逍遥如法施为,步望月身怀法器又必反应,砰然声响,将他震得晕头转向。

“尻,他到底揣着啥的宝贝道具?”乐逍遥虽感奇怪,但怕缠夹不休,怎及耽思,急展玄神秘步,挟起粼儿飙入风里。纵是摆脱了那捕目所缠,但受此碍,决计无望再跟定丝毫线索。驰掠多时终无所遇,四周喧声已歇,一带巷区又归于漫漫昏暗雾帷之中。乐逍遥无奈之余,唯携粼儿跃返地面,免在屋顶上茫无目的游逛又遇旁枝杂节。

行于夜巷寂檐间,乐逍遥闷闷不乐:“只道能追出些线索,被步望月一搅又抓瞎了。何时再有这般好机遇哦?”粼儿怎知他漫无尽头地要在茫茫屋海里欲往何处,从旁妙眼含惑,却不作声,免扰他所思。不觉走入死胡同,前有墙堵。乐逍遥忽咦:“糟了,怎么迷了路呢?”粼儿在旁忍俊不禁。当逍遥问她,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倘在山林迷途,她或能凭些慧忆领路寻返,然而入得城里,眼望千檐万宇,粼儿反觉莫名疏陌,随乐逍遥逛巷半宿,先已迷茫。

乐逍遥只有出言安慰:“尻,还真不愧是‘迷踪道’!别怕有我,到天亮怎么也逛得出去……”他从来性情达观,因其开朗,纵有再扑朔迷离的乌云亦笼不到心头。粼儿倒不在乎何时寻得出路,只要在他身旁便感开心。她告知逍遥:“骠叔給了好多利是呢。”乐逍遥笑:“省省吧。除了开头和最后各一次,其余红包里都只有一文钱。”说着,果真抖出来看,几十帖红包里叮叮掉落铜钱。逍遥道:“看,每包利市各裹一文钱。”

粼儿不知他儿时曾受过董骠此般小惠无数,是谙底细。她一边拾钱揣好,一边说道:“可是积少成多啊。”逍遥手拈一文钱,赌曰:“算一算咱运数。”抛出个去处,领粼儿滴溜溜转而奔往,不觉又陷更大一片雾海迷巷深处。

两少年正彷徨无觅处,街东得答蹄响,有辆大车悠悠而过。因见车把式朝巷中缓鞭张望,乐逍遥喜道:“有车可搭。粼儿,快跟上!”到得跟前,朝那车把式掏银招呼:“老人家,麻烦送我倆一程。这是车马费……”老汉嘿呵一笑,停车枫径,问道:“哪儿去?”转脸之时,却教乐逍遥为之愣:“恁地眼熟噢!”

那老汉抢着下车拜谢,曰:“少侠救命大恩,小老儿孙柳陌没齿难忘。”原来这便是当日乐逍遥在长武集“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蒋胜男伉俪的客栈曾救治的老汉孙柳陌,不意在此重遇,逍遥惟愣:“咦,孙大爷如何在此?”孙柳陌谢恩毕,说道:“是一位老朋友要小老儿到此迎候两位。夜里风寒,请二位上车说话。”逍遥愈奇:“谁派你来等我噢?”孙柳陌笑而不揭:“且先上车罢。要去哪儿,尽管吩咐无妨。”

此样老江湖既不肯速揭底细,乐逍遥也自无奈,但惑:“谁能驱使这样老的老前辈来为我赶车哦,恁大面子……”受那老儿殷勤相邀,乃携粼儿登车坐定。两相交眸,都觉其中虽然存疑,孙柳陌似无恶意。乐逍遥忽猜一念:“记起来了,孙老头本是跟哪位‘超粉’美女做的一道?”待那老汉复返前位,乐逍遥问道:“可是沈姑娘的分教?”孙柳陌却装耳聋,不答而问:“小爷这是要到哪儿?”

乐逍遥憋惑道:“我要回客栈。所谓‘仙客来’你知道怎生去罢?”孙老儿甩一记响鞭,啪一下脆的,“太知道了!”乐逍遥正朝粼儿眨眼悄告:“想是沈璎璎在前方等着骇咱……”斗闻鞭声依稀透着耳熟,他念忽转,另疑:“听听这鞭声……除了沈闺秀之外,莫非另有美女在前边等着‘炮’我?注意,这里用的是‘炮’字!”

此念本未确切,但听粼儿从旁悄谓:“那位凌小姐的甩响鞭手法似曾受教自这老爷子。”乐逍遥脸皱起,不由越发惴惴:“咦噫……”

他这路车搭得忐忑,纯因想着凌大小姐之故。殊不知凌钰筎此刻另有所忙,怎暇寻衅他?

马车得答而过,街角一面窗子帘动复掩,隐遮两眸俏然。背后有语低问:“此是何处?”漆黑里窗边秀影晃返,脆声答:“老友记。”言声未落,又亮灯端之于手。她心中好笑:“原来只是马车过路,我平白吹灯未免显得怯些了!”深吸一口爽气,微挺丰胸,复仍往常豪概。耳聆夜街渐静,她心情犹未平定,低瞧手中半截断鞭余链,回思适才临敌之险,啧然道:“那些都是何路人马,恁地难却!其中有个黑衣喇嘛尤其了得,把我鞭子弄断了都!”

“他叫摩多罗,”屋中静坐调息者低喟。“密宗第一高手!”

凌钰筎瞪会儿俏眼,心想:“怪不得……盼他们别这么快追来此间。”大小姐从来趾高气扬,经此一波,锐气暗挫,只感懊恼:“原来世上还有本姑娘打发不了的高手!抽那么多鞭,没一记挨着他身,要没这男子护着我跑,还真得栽那儿了。你说这有多挫折……”屋中那人默坐一阵,说道:“姑娘鞭法了得,似合三家渊源。但那摩多罗所擅‘阿鼻剑’是玄门路数,普天之下无物可堪克制他如此高深的密宗之剑!”

“‘阿鼻剑’我听家塾老师郑问提过,”凌钰筎正想到气沮处,听那中年男子赞她鞭法了得,不禁丰胸多挺些,豪气返还,矜道:“不枉姑娘肯帮你一同出生入死,你还真有两分眼光来着。”那中年人微笑:“你的鞭法自南往北,分别受益自三湘孙柳陌、齐鲁施小舍、塞北马英久,杂中存精,自成一概。稍加时日会有逾越三家的大成!”

女侠丰胸倍挺,娇颊焕彩曰:“除了乐逍遥那坏蛋,可见天底下不乏大有眼光的人物!”那中年男子微讶:“已听姑娘提过几次此名,莫非……”凌钰筎啧然摇手,嗤之以鼻:“你不会知道他那等样小蚱蜢!”中年男子眼光精凛,说道:“我知道。”轮到大小姐讶:“咦,你……”

中年男子微仰脸面,神返紫烟轩。籍借灯光所照,凌钰筎怔看他一会,皱眉道:“你……脸色很难看,中的什么毒?”既觉此人若不解毒,谅难撑过明后天,不禁心生恻隐,动念为其设法保命。中年男子低嘿道:“想是金三爷的‘鳐盐’和‘膨沙’合而加诸我身,若不解去,从明天起我便周身膨胀,日落即爆裂而死。”

凌钰筎对毒学不甚了然,但于金三爷之名亦曾耳闻,当即矍然:“啊,是金山寺那老毒叟下的毒手……可还有救?”那中年男子蹙眉静聆风声,稍顷说道:“姑娘快走,想杀我的人转眼就到了!”语顿片刻,脸色凝重道:“这回追来的,不止一个摩多罗。”凌钰筎仿佛没有听见,仍问:“要怎么才能解你的毒?”

那中年男子心下苦笑:“未见过这等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女侠!”因虑多陪上一条命,乃郑重告之:“我的头号仇家是察罕、扩廓。来的必是无忧公子!”凌钰筎心中一怔,语转啧然:“连‘河西无忧’都来对付你,面子还挺大的。”那人冷哼道:“此是姑苏,想要我命的未必只有察罕家的人!姑娘不必无缘故留此陪我丧命……”凌钰筎不以为然:“说什么呢?你帮过我,我也会帮你。别以为女孩儿就不够哥们了!”干脆坐于那中年人跟前,没丝毫走意,两眸瞪定他。

那中年男子心头微热,一时不知如何劝她离去。凌钰筎非是鲁莽脚色,静聆夜风所催杀机渐郁,此等肃煞生平未遇,凭她一己断难与抗,瞠会儿眼,有计较曰:“要不想个法子搬点儿援手救急?”那中年男子微笑道:“我也有援兵,只是来不及搬到此间。”凌钰筎蹙眉曰愕:“怎么来不及?”

那中年男子又默稍顷,低语:“他们已把这家客栈包围。”凌钰筎乍吃一惊,察看毕又返,说道:“没这么快!他们最多封锁了左近的街道,尚未寻上门来。”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暗赞此女似疏实细,非比俗类。越发不忍见她陪己送死,再次劝说:“倘要搬援,你这时便去罢。莫耽……”凌钰筎冷哼:“敌人快到了,你还跟我说这些废话!”

中年男子罕见此般性格冲法,难免一怔:“该说什么?”凌钰筎啧:“你快告诉我,怎么解毒?”中年男子因与金三爷深交,晓得其门徒所施恶毒伎俩的解方,沉吟道:“并非没有法子,只怕来不及……”凌钰筎怒道:“说这么多废话,当然赶不及啦!”那中年男子又給她训得一怔,涩然道:“好脾气!那得如此如此……”凌钰筎没等听完就去揪小二,催道:“拿个大水缸来,里边装满白酒,须烧至三分热,再煎些枫叶、滁菊、香料合入缸里,搬来此房……”小二哥咋舌难下:“你倆开了房要这么玩法?”

“怎么玩?”一个白面书生按牌不揭,腆然含笑问庄。

庄家是个结着单条长辫的白里透红少女,身着碎花蓝布衫,紧绷绷地束着腰带,一副利索样。乐逍遥望而兴嗟:“哇啊……”

诗云:“停车坐爱枫林晚”。孙老汉车缓处,恰临繁街一面辉彩簇映的立地大牌——枫林阁。

庄家垂眸看素手,底牌凝而未揭。俏生生的问:“公子要大还是小?”赌档里一堆汉子眼瞪庄家饱满的胸脯,围而起哄:“大!大!大……”逍遥从容取巾,粼儿瞥看他是否擦嘴,但见此郎却擤了一把秋涕,“噗咦”有声。

那书生目不斜视,对峙中依仍彬彬有礼:“小生押‘小’。”庄家掠眼四周一张张热脸,嘴挂冷笑之意:“你们都跟着押‘小’是吗?”众汉纷道:“有大姐头撑着,大他又如何?”许多粗手攥银齐伸,按桌如丛。书生笑觑旁边一只迟疑未落的手,低问:“这位兄长到底是跟庄还是跟闲?”人堆里那汉憋脸挨着案坐,手移来移去拿不定,踌躇曰:“跟她‘咪咪’比,你那‘鸡鸡’是小嘛。”逍遥眼从抹涕巾下投,觑而乐:“有亮!”

“那就亮啦!”庄家听见有人催叫亮牌,微一凝手,方要揭底儿,书生道:“说是对揭,庄家还未猜我大小。”旁边那汉抹额嘀咕:“读书人条鸡能有多大?”庄家酥手作势微抬,不待案边那厮凑眼看清何牌,啪的又按个严实。友谅抱憾:“光顾看她手了……”庄家水汪汪的眼噙笑:“看公子不是本地人,何必非来充大?”

书生额亦有汗,只当未见四周五大三粗的许多汉子摩拳擦掌等着招呼他,强自定神道:“小生并无恶意,只盼大家能听我一言,赌博不好……”许多汉纷斥:“知道这哪儿吗?你再罗罗皂皂,莫怨大伙儿不敬孔夫子!”书生虽吃了吓,仍坚持道:“我知这是赌城,可还要劝大家……”逍遥明白了:“这个书生哥却是劝人别赌博来着,可他……”庄家亦笑眸撩之:“可你还赌?”

书生正经道:“不这样,你们能让我到台边说话吗?”庄家瞥看他手边所押万银,便因念是大牯,她听了外间禀报,方肯卷帘出迎。见这书生迂腐中透着天真笃直,她笑:“让你赢了又怎样?”书生瞥陈友谅一眼,道:“在下若侥幸得胜,还盼姑娘答应收山,放大家另觅一条出路。”友谅啧:“你瞅我干甚?”书生:“你们有手有脚,谋生的路子多的是,何必沉迷此间,平白耗银伤财……”庄家瞪视曰:“官彩私彩,到处不是赌?我收手了,他们不会上别家么?”书生避其咄咄逼人之眼,道:“听闻此是城中大档,须从你做起。”

众汉纷欲怒殴:“朝廷都鼓励人买彩奖,你这酸秀才敢来上门寻衅,找死?”庄家不怒自威的俏目所掠,各路汉不由自主地凝拳未发,怎知为其容色所摄,抑或别有因头?乐逍遥见孙柳陌停车于此,本是不解,待那老汉目寻赌档,听得其唤:“孙健,我那败家的儿哎!你又躲哪儿了……”旁边有应:“找孙健吗?你老是他什么人哪?”孙柳陌气呼呼道:“叫那小子出来,我是他老子!”乐逍遥早知孙老汉有个儿子忒没出息,昔于“三宝颜”已曾见识。此时方省:“原来孙大爷半路停车,是要顺便揪他那嗜赌之儿。怪不得先前一路脸色不好,赶车时还嘟嘟囔囔长吁短叹,孙健那小子忒不懂事,害他老爹如此呕气伤肝……”

几条汉上来揪孙柳陌:“好哇,你是他爹?找你就对了,那小子连赌多日,欠一屁股债须找老子还!这叫‘子债父偿’……”孙柳陌啧:“你看这……须还多少文?”守场子的都笑:“蚊?蚊你就别提了,十万两赌银带来了吗?小子那条贱命全看你了,老丈!”孙柳陌晕道:“那得筹几年才偿得起?”看档儿的挥棍道:“没事儿,我们可以等。反正每天都揍你儿子一顿,直到把钱偿清了。”说着,揪一烂泥也似的小子出示,连孙柳陌见了都不认识,瞠:“这是谁?”看场子的:“孙健你都不认识?”孙柳陌几欲炸肺,躬背急咳。

乐逍遥和粼儿都不忍,齐欲帮老汉抢儿,不料孙柳陌却呕着苦水阻拦:“赌场有赌场的规矩,也是江湖……要怪只好怪我这不争气的孽子!”乐逍遥涨粗脖道:“总……总得把人先接回来罢?”孙柳陌死死拦着他,低告:“这些赌场全是‘抠门’掌瓢子、亦即‘千王’刘聚下边人在看着。救人不能硬抢,否则后患没完没了,纠缠八辈子难得清静……总之,出来跑的,各有各的规矩,怎容打乱?”硬拦住乐逍遥,方才转望守档儿的那伙汉,央道:“可否宽待些日,容老朽回头筹足了钱来赎?”逍遥心想:“孙老汉在江湖也有名气呀,何必低三下气?”

孙柳陌苦笑:“赌场无父子。他们可不管你是谁,到这儿谁敢不依规矩?再说……”所咽苦水更咸涩难倾,没好意思再往下明言,暗叹:“我于一品居风评榜排名十三,出来跑这些年所挣的几分老脸全給那败家儿子丢光了,令我抬不起头做人。屡屡出糗,全因他之故,唉!今番又得去求别人借钱偿债,少不了又要低三下气!”看场子的可不理他老泪纵横,见没带钱来,还纠了倆小的做张做势欲硬抢人,都怒:“王八蛋!敢招狗子来要挟咱?”乐逍遥与粼儿见状唯有取钱帮凑,但闻拳脚声响,孙健爬地呼天喊娘。

书生见赌场打手又揪孙健当其父面“噼噼砰砰”招呼得火热,忙道:“莫要动粗!他欠多少找我偿……”庄家姑娘矜眸含笑:“你?你得扣这儿。”言毕催加三十万注,侧头觑书生,悠然道:“按规矩,跟不起庄,前边你押多少就都拿不回来了。”见那书生呆住,友谅皱着脸作哭相,却笑:“人财大气粗不是?”移手跟庄投注,坐离书生之旁。

不料书生咬牙道:“跟!”友谅犹豫:“尻……”庄家微笑看书生随注,说道:“如此看来,公子也是大有身家的人。实令我不忍心叫令尊前来赎你呀!”友谅侧头听毕那书生低叫一声苦,他大声透底儿:“这钱是书生携来聘亲的老婆礼!”见庄家和众赌徒齐为一怔,友谅竖着拇指叹:“没等输,我就得夸他一声——光棍!”言毕把自己钱移远些,没敢挨那光棍,心道:“咱不能陪你一道儿光棍!这是我最后十两身家……”

庄家俏脸微红,没瞧那书生,蹙眉道:“敬公子如此肯做光棍,我就押‘大’罢。”书生不必看自己手按的牌底儿,心已凉透:“不巧我这就是‘大’张儿的!筎妹,今生我……”友谅凑耳听了一下,皱起脸啧:“死到临头,你还惦念着人家‘乳味’啊?”拿眼悄投那庄家鼓膨之胸,耳听道:“开牌罢,公子。你的脸色已经告诉我了……”围桌众汉见那书生按牌不肯摊,都来硬掰,纷吆:“开!开!开……开你老母的苞!”

书生兀自面如土色,随着最末一根手指也渐遭粗暴掰开,陡闻一声笑,有人落坐赌台旁,说道:“他老母没苞可开,要开就开她——”手按注银推向那庄家少女胸前,两只大眼一抬,瞪将入那明丽之眸。“大你!”

噼噼砰砰数响,乐逍遥身后掼飞数十条汉,原本挨打的孙健得趁归返父畔。棚外尘埃未定,逍遥飒然收回风魔神腿,就势跷二郎,悠悠瞥看旁边那张瞠着的脸。“有亮,赢了这一注就有鲍鱼可吃噢。”

友谅咧个嘴曰:“吃谁鲍鱼呀?”逍遥咬耳曰:“吃她——”友谅淫笑随觑:“可我瞅着她更像未开口的蚌!”庄家迎眸沉着:“你倆哪儿捞的?”逍遥问:“‘捞’指啥?”友:“问咱跑哪码头。”逍遥颔首:“我跑四海!”友随:“我跟他跑四海……”移注改跟乐逍遥押大,低告:“够朋友罢?”书生愕:“她的牌不是‘小’吗?刚才我好像看到……”乐逍遥悠然摇脚:“她那是故意‘阴’你来着……”友谅点评:“‘阴’字用的好,我就喜欢她的‘阴’……”逍遥信手掴之:“千王千手,打小我就听说。”庄家微凝矜笑:“那你还敢来斗身家性命?”逍遥点烟:“觉你胸大,我就押大。若你硬要承认自个胸小,那就开我小罢!”友谅忍笑道:“你诸多小动作有失自然,我觉你拿不了‘金鸡奖’。”逍遥抹鼻曰:“谁稀罕那?要拿就拿‘金马奖’!”友谅咯咯而笑:“那你还算有眼水!她再多金也不是鸡,听说是千王刘聚的马子……千金散尽还复来!”

逍遥呕口苦水:“可我散过一次就没法再有这么多钱了!”手抓帕拭鼻时,露出一叠银票。友谅旁瞠:“哇……你有这么多钱?”

庄家打量乐逍遥:“你把钱搁这儿了,用什么来赎人?”乐逍遥瞥孙家爷倆一眼,送以慰抚之意,还觑庄家俏目,吁烟圈儿曰:“我先赢你,再用你的钱来赎他。”话声未落,许多张凳子举于他头顶,众汉恼其无礼,纷愤欲击之。粼儿依逍遥先嘱,护着孙老汉爷倆,待援未及,逍遥顿陷乱凳所覆。

凳丛中蓦有一铳速抵庄家光滑的额。众汉顿刹砸凳之势,陈友谅得意道:“不是要逼我铲庄吧?”心下却愁犯捣鼓:“尻,我这火器连着潮湿多日,别要紧时屙稀噢!”到此地步,唯盼众汉投鼠忌器,千万莫测他底线。飒一声响,两枚骰子越过人丛疾入,正中陈友谅手里火铳。

陈友谅痛呼声中,火铳落绰右首角隅一只手上。那人握铳顶住陈友谅脑袋,自毡沿下低着脸说:“跑这儿扰人赌兴,我看你是欠轰来着!”陈友谅变色不动,忙瞥乐逍遥。但见他端坐于乱凳覆顶之下,神情自若。

“花云,”那做庄的姑娘背对帐口一个握骰抛接的花袖少年,不动声色地盯着乐逍遥,说道:“愿赌服输,咱不能自坏规矩。”

“漂亮!”乐逍遥心中正赞其手法,耳听陈友谅旁白:“那厮是江南第一神狙手,人称‘追日羿’花云的便是。素与北国‘天弓’颜射齐名!”乐逍遥心乍有念,毡帽下的铳敲打友谅后脑勺,沉声道:“捣鼓上门来了,不怕射你一脸?”作势要扳铳射击,友谅呼:“十年八年后又是光棍一条……”

乐逍遥忙要来救,却被几口暗刀子从后腰裹挟,使难有异动。庄家秋波投盈,看他会否吓着。乐逍遥却无甚慌意,毕竟刀锋边缘游逛惯了,只叼烟还觑那对艳煞之眼,说道:“都半天了,你还不开牌?”庄家矜淡道:“你一直盯着我的手,叫我怎么开?”

“老手开牌时有很多花样可玩,”乐逍遥随手拈起一张牌九,笑觑。

庄家少女一下愣眼,忙看掌底,怎知瞬息之间,那张牌何以易手恁快?

西垣下有人端坐呷茶,送声喟然:“十多年了!又见‘天下第一快手’……”庄家少女咬唇盯着乐逍遥手拈之牌,瞳间霎似风云激荡。闻声倍奇:“什么‘第一快手’?”不理旁边一片骚乱,乐逍遥凑头问庄:“报个名来先?”

“大胆!”后边有手敲他脑袋,闻喝:“孟老大在此,由不得你嚣张!”逍遥转脖恼寻:“谁?哪个是孟老大……”后边群汉齐让条道,现出西垣下一个坐品清茗的叟。乐逍遥被他双目一瞪,不知何以生出一刹那的凉。稍定神问:“你是枫林阁的老大?”

旁边有汉把大拇指朝向做庄少女,沉脸道:“她才是。”豁罗罗一番磕响,乐逍遥愕然转望时,见那坐庄少女只手绰一黑筒子,款款而摇,淡然觑他脸上吃惊之态,红唇微启:“我孟杰坐庄,还从没被人铲过。”原来这少女却有个如此男儿的名号,乐逍遥兀觉稀罕:“孟杰?”亦竖拇指反朝西垣,未等发问,茗叟道:“老朽聂邯。不敢请教小兄弟是否姓乐?”乐逍遥听了未觉怎样,孙柳陌、陈友谅等识得掌故的皆动容不已:“赌坛杀手‘鬼王聂’竟也在此!”

那戴毡笠的汉子按陈友谅整张脸淹粥盆里,铳口杵头,冷哂:“拿支鸟枪就敢晃当晃当杀上枫林阁,老子叫你‘粥润发’!”友谅梗着脖硬抬起头,不顾满脸粥汁淋漓,挣扎着提醒乐逍遥当心:“哥们留神后边那老的,他是‘吟松阁’的坐馆,两阁联手,今儿咱吃不了兜着走啦……”后头那汉又按他脸陷粥里,殷曰:“尽量多吃些罢!”

乐逍遥随手一拂,那戴毡汉跌个踉跄,撞入人堆里。他趁机拉开陈友谅,本无寻衅心,但闻品茗老叟出言点破他姓氏,不由怔而望之:“老先生怎知?”未获回答便觉人影扑返,势急若拼命,沙哑着嗓子喝骂:“瘸bī!天可怜见,又教虾儿哥撞着你了……”陈友谅在旁兀自抹脸哀叹:“搞得满脸汁液淋漓,就好象惨遭颜射一般……”乐逍遥如脑后长眼,既感杀机倏至,稍未暇思,沉手将友谅按趴,蓦地回头,眉心顶着一根铳口。

那戴毡汉红眼恨瞪,咬牙切齿道:“不认得你虾儿哥啦?我说过要缠你一辈子不得安宁……”乐逍遥自然印象深刻,认得此人便乃“水上人家”那一身狠劲的渔民,名唤游虾儿。他由而想起渔排往事,心乍黯痛,游虾儿攥铳抵额欲发,嘶声道:“舞阳哥、溶溶姊两笔血债,今儿就在这赌档结了罢!”

庄家见状忙喝:“此是城里,由不得你造次!”游虾儿揪着乐逍遥,挺膝撞他肚腹,哭诉:“杰姐!溶溶姊就是被这賊……呜呜,被这賊操死了!”乐逍遥在铳口下啧曰:“看看你,哪有这事儿?”游虾儿唾一嘴浓痰喷脸,鼻不鼻眼不眼地嚷:“就是你就是你……”正要轰爆乐逍遥脑瓜子,庄家少女一颦眉间,棚帐北隅嗖嗖又有骰掷,从人丛间隙霎然掠射,仍似先前对付陈友谅般,欲先击落那根铳。

不料游虾儿先自有备,左手吃痛丟铳,右手又接个正着,骂:“小脚色就非得避不开怎么地?尻,我虾儿哥人在这就有戏!”乐逍遥正擦脸间,游虾儿朝他急发一铳,却无半粒火星跑出来。虾儿怔:“咦?”究仍不甘,又试。友谅:“你拿的是我的友善之枪嘛。”嘴抵着桌上散牌,填口含混不清,游虾儿愣了一下已知端的,怒掷哑铳击乐逍遥头,骂:“狗bī!”

啪飒声脆,有道鞭影利索之极的穿将入棚,曳往人丛里一荡一甩,短铳叭地打回游虾儿嘴上,叫声苦,捧着血沫交淌的颌跑。那帮各操器械围胁之众未及瞧清怎么回事,便倒一地。乐逍遥顷间亦惊非小:“难道是凌……”待又觉套路虽同,手法却老辣得多。鞭影飕地回掠,收于孙柳陌的手,却改而抽打那小子孙健,爷倆仍没消停。

乐逍遥乍眼看不到粼儿踪影,心神一乱,不觉被劲风旁牵,趋趄于西垣桌畔。那老叟搁杯,从袖内伸出一只右手以示。乐逍遥看到他掌削无指,虽是陈年旧创,入眸犹令心凛,但不知此叟出于何意。

两道苍眉分撇两边,在他瞳间微颤。“鬼王”聂邯垂目看手,若有所思的道:“孟杰,可知你外公因何得能与‘千王’齐名、称霸赌坛?”乐逍遥乍怔,只听那坐庄少女道:“那是因为外公你有一只赌台上神出鬼没的手。”逍遥暗啧:“这是她外公?”鬼王聂微微颔首,随即摇头,叹惋:“不错。可是如今我已名不副实,可知何故?”那少女孟杰道:“因为姓乐的賊子比你手快,出千胜了外公。还……还逼你自废右手!”

乐逍遥心头又怦,抬眼迎着那叟目光精射。聂邯抬着废了的手,上下打量这少年,怆然低喟:“赌场过客万千,我便因此故,最是记挂姓乐的。”逍遥嘴里发啧,除此无语。孟杰奇道:“可那姓乐的賊子早就死了。”语声微顿,又道:“若他尚在人世,我师父千王聚哥也不会放过他!”鬼王聂嘿然道:“他若活着,当然不会这等小。可我听说,他应该有后……”语毕,端杯递茶,朝乐逍遥咧着干瘪的嘴:“小朋友,我请你喝茶。”众人都瞠,因为鬼王聂从不请客。若得此位赌国尊长礼敬,江湖上必定引为奇谈。

乐逍遥不卑不亢地谢却,未出所料,鬼王聂递手送杯,乍若从容徐缓,其实暗含内劲袭撞。似无别样动作,却悄封四下转寰余地。鬼王聂不动声色地将乐逍遥迫于非接不可的境地,纵是考较,倘若这少年稍有差失,必不免要吃大苦头,杯催内力剧撞胸口,轻则伤废筋脉,重则顷然毙命。乐逍遥不意又临生死攸关,未及动念应对,聂邯脸上挂笑微诡:“阎王请茶,无愧何惧?”

此翁于风评榜并无排名,随手送杯却显一等一的内家修为。乐逍遥触其仇怨积深之目,心生怯意,决念先且退让一步。方要起身,那叟坐翘的二郎腿微摇,鞋尖悄抵于他右膝“鬼眼穴”。乐逍遥发觉失措已不及挽,又惊:“好腿法!”鬼王聂看他屈踣一腿于地,含笑递杯道:“鬼无踪,神无测。你有快手,我有鬼脚!”

乐逍遥腿麻难支,一惊未了,蓦然杯至颔下。此叟手法精妙难状,乐逍遥一时怎知如何对应,又慌于粼儿不见,心跳促急:“尻,不想在此要爆大钁……”眼前杯影花幻万千,虚实莫测,只觉潜劲倍临,倘应失措,难免要废于此地。聂邯看他已然穷极乖蹇,两条倒撇的苍眉愈垂,嘿然道:“你的快手还欠火候……”

乐逍遥气窒关头,忽尔自省:“这就有如当初在水家渔排上面临何子壑攥蛋打拳的逼局!”由而生应,晃掌截腕,恍似锦瑟当日施为。聂邯乍交一掌,杯已易手,只吃一惊:“隐然是天山渊源!”乐逍遥端杯暗汗:“不错,正是缥缈峰的‘相濡以沫’……”奉茶未稳,杯又滴溜溜转返聂邯之手,鬼王肘压乐逍遥臂弯,使麻半肩,端坐自若的道:“姜是老的辣。”

话声未落,杯又易手。鬼王聂眼为劲风所掠,一时迷乱难睁。乐逍遥改以另掌抄截将落之杯,暗称侥:“我以弱胜强已经惯了!”四下里飒有十数条腿纷蹬而至,欲趁乐逍遥未及起身,将他踹趴。怎当乐逍遥一双出神入化的手挥洒撩捺,捧杯稳稳当当、招架从从容容,噼噼砰砰一通绕场砸响,群汉掼摔。

孟杰在赌台旁支腮瞥瞧,不免惊其年纪轻轻竟具恁般宗师气派。鬼王聂低瞅衣襟半开,稍思适才这少年掠爪虚晃、取围魏救赵之法,倏尔夺杯的上等家数,心有所怦,苍眉抖动的道:“呵,八荒奔龙手!你是似弱实强……”乐逍遥模仿粼儿玩瓮的手段,单伸一臂于旁,平平稳稳地托着杯底,起而环顾,见一干看场子的已无胆欺近十步范围,他说道:“今儿到此为止了罢?”

聂邯本是要试探此人与仇家是何瓜葛,待经考较,这少年连露两手上乘武学非仅使他叹为观止,更与仇家妙攫探囊的手法非似。他怎知何故,瞪视乐逍遥,心想:“已探两遭,都未试出乐家手法,大概八百龙与缥缈峰的传人也该练得出这等快手,非独乐仙风后人所能。”心下虽尚未甘,但惮:“不论八百龙还是茗花流,都不是我们惹得起的!”

乐逍遥唤粼儿未闻答应,心中正慌,臂肘倏遭轻碰悄然,转脖瞧时,杯又易手,绰在坐庄少女白里透红的掌间。孟杰拈着杯说:“赌场的规矩,是不由你要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乐逍遥无心应酬,蹙眉道:“你的牌給我猜着了。众目睽睽,由不得庄家耍赖。”孟杰垂眸看杯,呷了一口绿茶,咂唇道:“可我也猜着了那位公子的牌。就是两边对扯了!”乐逍遥记挂别处,怎耐烦耽误:“扯平最好。”孟杰嘴形微笑即敛,旋手玩杯,头没抬的说:“既然扯平,那么该扣的人和注银我还一样留着。爷请自便!”乐逍遥一听那书生同孙健仍有麻烦,顿急:“尻,你……想怎地?”

孟杰红了脸蛋作嗔:“拜托,说话斯文点!”乐逍遥上身低入桌台底,庄家正愕而寻之,旋即他又直起身立返眼帘,拎一只纤款红木屐扔桌上,说道:“姑娘穿着拖鞋出来跑,还要客人扮斯文?”陈友谅闻言忙低下头往台底窥瞧,陡挨脚丫踢于那张好奇的脸上,叫苦:“哎呀,她怎么不踢你呀……”

孟杰假装没看见那只屐搁赌坛上公然摆着,强撑道:“废话少说,要不你还得再和我赌一把大小。省得别人说我做庄的不給你机会……”乐逍遥皱起眉道:“你給我啥机会?”友谅捧着鼻道:“别跟她赌摇骰,此间谁不知她摇骰一流?”少女拈盅朝乐逍遥摇晃以示,侧了头道:“由不得你。”鬼王聂从旁点颔,撇着白眉半闭眼,暗赞:“聪明!这么一来,他若想赢,谁家的快手都藏不住……”

乐逍遥无奈唯有奉陪,心想:“帮人帮到底。倘若一味用强的,诚如孙大爷所虑,他爷俩和那书生走得一时,未必安宁得一世。毕竟这些帮派在当地势大根深……”那少女孟杰从旁瞥看,怎知他烦恼为何,她明眸往乐逍遥脸上一转,拈盅说道:“跑四海的……”逍遥一怔才知她以此相称,面孔微侧,听那少女说道:“看你风尘仆仆,想是初来乍到……”逍遥寻视不见粼儿纤影,急:“哪来这许多废话!一把判大小,痛快点儿。”

“加注,”待从者往桌上押宝毕,孟杰说:“你们的赌本好象不太够哎。”乐逍遥自亦晓得,低哼一声:“那要怎地?命有一条……”孟杰作个笑容即敛,侧头觑他神色是否渐渐沉不住气,说道:“赌命么?”乐逍遥心头一凛,耳听得四周哗然,当鬼王聂沉声发话时,旁人又即鸦雀无声。“只要留下一只手。”

乐逍遥乍皱眉头,孟杰道他怕了,笑涡又呈:“好象你身上就只这双手抵得我满桌的本钱。”乐逍遥啧曰:“老的说要一只手,到小嘴里怎么改成双啦?”孟杰悄手伸到桌下挠了挠脚,侧着头觑他神情,又給个矫笑的嘴形,道:“两只手都没了,你以后会不会规矩些?”乐逍遥听出语中狠决意,暗怵:“她这是玩真的?莫非因为我刚才拿了她的鞋,所以……”

“所以多要你一只不规矩的爪子!”孟杰按盅投眸,目中已无笑意。

乐逍遥将双手搁桌,说道:“痛快点,拿去罢。”陈友谅不安道:“不是真的要赌双手吧?”逍遥回觑于他,送个迫于无奈的眼神。只听孟杰哂然道:“便是要跟你赌手,姑娘的手也搁在这儿,看你有没本事拿去!”乐逍遥看她煞有介事,不由好笑:“要你手干啥?”友谅揉着鼻嘀咕:“不如砍她蹄,因为刚才她从台底踹我一下……”逍遥笑觑:“你真想要?”

他俩越是旁若无人一般,旁边的人就越发沉不住气。友谅刚拿起乐逍遥搁桌的那块抹涕巾往自个脸上擦拭,便觉灯影一晃,帐缝间隙飞骰疾入,单凭这般细微风声,已知花云再次出手。友谅惊而拽乐逍遥往身前一挡,但出所料,骰子半空便給孟杰伸盅截而摇之,随她素手晃摆,发出碌碌声响。

乐逍遥按着陈友谅揍,嗟曰:“有亮这个人哪……”只觉人性之变化复杂,莫过于此辈。笃一声响,骰子连盅磕落于台上。孟杰单手按定盅底,目光投瞪乐逍遥面孔,悠然问:“大还是小?”众人都望乐逍遥,大都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气,仅那鬼王聂端然如故,眼神愈沉。逍遥叹:“妞你火候还欠了点儿,我赌你没点可露。”

众皆错愕难解,一时乱眼纷凑。孟杰心下冷笑,揭盅一看,里边三颗骰子依然,却都无点可示。友谅伸着头道:“怎么不露点哦?”孟杰眼光顿变,怔然不解:“骰子怎么没点?”乐逍遥微給个笑容,虽是个随和的眼神,使她忽觉触电也似,直熨得颊热。逍遥想:“我給她这么友好的眼神儿,希望能有助于化解‘暴戾’之气……”

聂邯沉脸注目于那三粒骰子,低哼道:“阿杰,比手快仍然是乐家第一!”那少女若有所悟:“外公似乎看出那小子捣了鬼。”眸转乐逍遥脸上,只觉云中雾里,教人实难窥透。乐逍遥心想:“原来我爹跟他们打过交道,不晓得当年是个什么情形?”因触身世,一时心系于此,待又记起粼儿,急虑陡返。

聂邯凝视赌台上那双看似寻寻常常的手,面筋微颤的道:“但连乐仙风当年也没有这份霎间抹去三粒飞骰所印点数的内力!”他已看出这少年的手不仅其快无痕,而且强劲难当,一时心头震荡,往事新恨如潮涌。

原来乐逍遥适才只一扬手,不动声色地抄骰抹指,复让孟杰伸盅接去。她隐隐猜往此节,只难相信神速若此。惊沮之余,想到要削手以偿,眼光难抑骇色。其实乐逍遥无意赶绝,暗觉父亲当年逼得聂邯断手赌台,做得未免稍过了些。他取回自己押的注银,说道:“好了好了,大家的手都保下先。没事我就先带着人走啦,书生哥还有孙老汉的儿子……”友谅一边趁机往台上抓别人的钱揣兜,一边说:“还有我,别漏了在这儿。”

孟杰蹙眉问:“不要我的手去?”乐逍遥眼寻别处,心不在焉的道:“留着做女红罢。”孟杰突然绰刀砍向自己的手,顿教他吃惊非小,忙截刀拦下,啧然道:“都说不要,你砍来給谁?”孟杰噙泪还瞪于他,面色苍白的道:“你赢了就是你的!”乐逍遥不意如此,怔一怔,苦起脸,随即又用眼神熨之,电了曰:“穿回鞋,家去睡个觉,手先帮我留着,不急砍下来。”孟杰咬唇道:“可它已经不属于我。”逍遥扁个嘴做无奈状,又放电曰:“别这样……要不你先拿去用着,等我要时你再放弃它。”眨个眼,相信已熨得妥贴,转身欲行。心中好笑:“你倔啥?知道你也舍不得砍自个手……”

一步未迈定,背后劲风忽猎。鬼王聂仇眸迫至,凛声道:“别走!”乐逍遥应接未及,掌力骤地撞到后畔,不意有影旁掠,插于中间。聂邯生生刹掌,变色道:“阿杰,你……”孟杰装作若无些异,说道:“外公,咱不能自坏场子规矩。”

乐逍遥与她背梁相对,并不回头,低留一语:“照顾好你外公。”孟杰聆听背后脚步声远,想回望一眼,面对聂邯那双怒目,终是未动。

孙柳陌追失儿踪,拎鞭恨恨而回,乐逍遥迎头就问:“我伴儿和那书生哥呢?”孙柳陌瞠而省起,忙欲帮他寻时,友谅凑曰:“怎么不问我呢?”逍遥恼道:“你好端端在这儿,有啥好问的?”友谅从旁边小摊买包子嚼着说:“问我就知端的。”逍遥走几步回觑:“你知?”友谅嘴塞包子,含糊告之曰:“刚才你把我这么按趴桌上,不巧脸朝外头,见那读书人说是去扫别的场子,刚到棚外街口便給一伙人揪翻暴打,于是你的妞儿见了要救,结果呢……”乐逍遥耐着性子待他咽下那沱包子,催问下文:“结果呢?”友谅咽了包子,才说:“结果你又按我一次,把我脸压转里头去了,结果就是这样。”

乐逍遥急往陈友谅指点的方向寻找,赌档里仍有人忍不住操家生冲出纠缠旧债,飕飕啸响,孙柳陌抡鞭击地,荡激大道劲尘,将鬼王聂的手下人隔了开去。

鬼王聂沉脸望定乐逍遥背影,说道:“这事没完。”乐逍遥先有所料,倒无动容,心道:“我也会来找你。”此时唯有揣起打听生父往事之思,先找粼儿要紧。

街头北角檐下有张脸笼于青布大氅之内,上下裹得严实,仿佛两河流域的穆斯林。仅露一双深沉之目盯着乐逍遥满巷乱寻的身影,默声不发。乐逍遥并未留意檐下此影,兀自心慌,忽听一语森然:“前街转左。”他蓦然回顾,才见有个躯影直挺挺地立在道旁檐影下。斗然之间睹此装束,教他难免一怔,犹未暇顾,前边果然遥遥传来打斗声。

他沿着“前街转左”的指点展开轻功飞也似地觅往,友谅和孙柳陌都跟不上,怎知乐逍遥急驰何处?

噼砰声动,乐逍遥乍转个弯儿,迎面便遇一个蒙面人跌撞而来。被他提脚往后腰一承,又打着筋斗掼返,经乐逍遥所拨,回势愈急。巷里一个被围的少女不由“哎呀”微声称讶,只道此人兀难打发,素手再挥,可怜那蒙面人又挨一下,倒撞数十尺外。乐逍遥边奔边转头望顾,没留神同一人撞个满怀,闻嗟:“阿也!子曰……”

乐逍遥认得是那扫赌的书生,显刚吃过苦头,鼻青脸肿,眼黑半边。两人未暇从容厮见,蓦然有一个火盆呼簌飞来,其势堪恶。乐逍遥信手本要拨开,中途见其迅猛难当,忙改念头,推开那书生,摆腰低头,滑溜溜地从火盆底下旋踵巧避。耳听得有人低叫:“逍遥哥哥当心……”知是粼儿在此,他虽处猝未及判的险境,紧绷的心弦反自松弛。

没等他直起腰,眼前火屑激洒,顿时满巷星闪琳琅。

“有人来了,莫迟耽!”他正旋身避刃未定,只听一人哼道:“今儿只打发那秀才。”乐逍遥未及闹明何故厮斗激烈,耳际风声骤急,有一道腿影飞蹬那靠墙促喘的书生。如此剧猛腿劲,倘挨照胸踹个满怀,纵连内家高手也难吃受,况那文弱书生?乐逍遥看出险恶,怎遑多思,急发一记风魔神腿打横里干涉。

啪声激响,两人各自震个趋趄,彼此暗叫了得。乐逍遥尤其纳闷:“先前疑是开赌场的打手在外堵人找碴儿,但怎这般了得?”未待立稳,斜刺里游刃走梭,激芒霆幻。他伸手拽那书生未及,险遭刮裂手臂,知陷遏锋所缠,眼看那书生性命难侥,但见一只素手妙探轻拈,拎着那书生衣领,拽出刃圈骤拢的险地。

“打发不了?”又闻一语冷哼,乐逍遥脑后破风声又急。怎暇转望,晃手使个家传妙着,堪堪抢在三支火把掷中他和粼儿、书生之际抄截于握。夜幕下的人见其单手绰三支火把,均觉眼光炽然,不知谁喝一声彩:“好手段!”

乐逍遥心中暖和:“可见……”念未转揭,忽有一扇剑芒从中劈落,势道刚烈之极,豁然裂地呈沟,砖石四迸。逍遥抽剑应接失暇,不得不与粼儿分跳两旁,堪堪避过重剑摧击。步未停定,忙先看她护着那书生有无闪失,投眼时却吃一惊。“好多剑!”

一大丛长剑辉闪寒光,环绕成围,指着粼儿和那书生。瞬间逼绝她的转寰周旋余地,足见剑阵其威。乐逍遥心头憋惑愈甚:“看赌场的如何请得动这许多高手来‘修理’一书生?”

敌手既已告困,黑暗里有人低语自得:“小男小女,不关你们的事儿。”乐逍遥背脊悄抵一刃之梢,其寒剔透。他不由皱起脸道:“那……关谁的事儿?”数只手将火把互相交绰,有意乱目使眩。火光之间有人压着声低语道:“只要留下那书生一只手一只脚!”乐逍遥心乍一紧,书生在粼儿纤身掩护之下不禁叫苦:“我寄斋一向与人为善并且劝人从善,何来此祸哦?该不是认错了人罢,子有云……”

耳听得街巷有人拖剑摩地,其声沉沉。乐逍遥暗冒乱汗之余,因感不敌,唯有好言为那文人解围曰:“对呀对对……这种人一贯叫好又叫座,没事就去劝妓女从良,子曰他最斯文。随便打一顿就算了嘛,何必非要赶绝噢?”背后有语在剑光中寒哂:“找的便是吕寄斋!”因觉杀气愈凛,书生倒吸凉气,强定神曰:“有没搞错哇?我本名谓吕惠玩……”剑丛有语截然打断申辩:“字寄斋,来自大都,官宦人家。半年前高中,皇榜排第三。没错罢?”

书生未觉乐逍遥朝他使眼色暗示勿认,点头自承:“然。”逍遥唯叹:“人材难得,大家且放过他罢?”背后刃刮衣衫,先給他多透几抹凉。有语冷哼:“令尊名唤吕壮阳,你母闺名姚妆鲜,也没错罢?”逍遥愕曰:“不对吧?我爹不叫壮阳、娘也没尝鲜……”背后有人卯他头,笃的一响。那人哼道:“找的便是大都吕生员!”

第四十四章 双塔奇兵(下)

那书生苦着脸道:“恁般知根知底……”暗里有人低嘿:“说过没旁人的事儿。”发指点戳乐逍遥后背穴位,免再生碍。此人手法精妙,料忖此地无人堪敌,不意指头戳落之时,乐逍遥腰背微摆,教那根手指滑偏穴位尺许,虽捺得生疼,毕竟无甚要紧。此时他心中倍惑:“那书生扫人赌场,怎惹来这许多武林高手?”

“废了他!”黑暗中杀声又起,那蒙面人却恍若未闻,只是纳闷:“手指怎么滑开了?”待要补戳一记,乐逍遥霍地绰剑后撩,蒙面人一惊忙避,剑映眼帘,诧形于色:“相府的越女剑怎在你手?”闻得此言,乐逍遥心念倏活,省道:“我看不关赌场的事才是!”

蒙面人自感失言,目中杀机遂盛。乐逍遥游剑自解危迫,见粼儿未持兵刃,困于剑丛难脱。他忙要去解她与书生之围,不意背后拖剑声激,街道青石板路火星摩闪骤至。瞥墙投之影,有个散发大汉倒拖一口长而重的剑器欺入丈许范围。此正合乐逍遥荡剑先临的最好时机,但患粼儿无剑御敌,他未加多想便撩剑置地,复施往昔故技,一口剑两人用,即属修剑痴自叹弗如的“痴心情长剑法”异数妙着。

果然粼儿得剑便即解围,素手划荡大簇碧莹花芒,叮叮叮叮一串磕击,围着她的那群蒙面人失剑纷跌。书生眼帘里血絮破腕飞曳,前后左右如抹一线奇殷。他吃惊忙拦:“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见血呀!即使帮我又何必非得出彩挂红……”粼儿心知乐逍遥把剑让給了她,自己却猝临危境,她心系他处,挥剑欲击向他背后那道迫近之影,不料书生抢来劝阻,横生一碍。

乐逍遥把越女剑給她解围,待要另取兵刃时,散发汉子已封绝他动作余地,倏然把沉锷大剑着地撩起,催起巨扇般劲风覆临,当头又呈断嶽之击。乐逍遥取剑不及其快,转头急觑,眼帘里火把穿闪,耀现那人右半颅秃皮、左半边散发稀疏,满脸疮疥的模样。

危急关头,他幸恃身捷步快,风魔秘术应激而生,撩手中火把朝那人面前一投,乘炽光耀扰其目,步由离位速转“坤艮”、“乾兑”而经“坎”、“巽震”……先前那蒙面人竟识究竟,乍为动容,朝散发汉喝道:“五行生克,他取生卦,火土金水木。转个圈儿就到你后面了,当心!”此即逍遥自粼儿处所习“玄神步法”,心下默念五行诀:“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樯……”溜溜一转,宛就大圈,果然顷即又回至起步处“离”位。

这一瞬间,大剑落空,凿地裂石激撒。见其威势,旁边一干黑衣人不得不远避。那散发大汉觑准乐逍遥躯,进犯猝然,不料劈空,乐逍遥旋个圈儿倏立其后,绰“昆吾”于掌,顿时寒气四侵。

散发大汉背为之紧,却不慌张,反凝剑式与乐逍遥相峙。

乐逍遥看其剑势沉厚,心下暗啧:“是个高手哎!”殊不知一干蒙面人亦惊:“这小子哪儿来的古剑昆吾?”为首那人忖想散发大汉剑虽沉猛,未必堪望速胜,稍加拿捏,低哼道:“他用‘五行亢乘’,咱就‘五行反侮’。剑阵!”

乐逍遥凝步未定,巷中群剑纷即改势围他,阵构五角星形,虽亦“离”、“坎”、“乾兑”、“巽震”、“坤艮”之象,却是逆克乐逍遥的“大过”方位。散发大汉在阵中反剑划地,随火星迸溅,撩留一个斗大的“克”字。

当下逍遥才知为何以粼儿的本领竟遭这拨人缠绊难脱,原来对方剑阵藏玄,端非寻常。

“也是玄门的路数,”为首那蒙面人在火光跳荡中说。“留着必是后患。”

乐逍遥困身五行剑阵,受散发大汉潜剑牵制,一时难就“圣灵剑法”以抗。那蒙面人眼光老辣,自能觑出其蹇,语毕便欲教齐剑刺杀。粼儿与那书生因乐逍遥引去那群蒙面剑客,得以脱困于旁。眼见乐逍遥势危难支,她忙在阵外取位“临”,提醒道:“逍遥哥哥,跟着我变招。”乐逍遥受她剑意旁引,不由自主地随而夺步复位,两口长剑里外遥相呼应,立构“痴心情长”小剑阵。为首那黑衣人皱眉道:“隐然有了蜀山之气!却疏漏了那少女,原来她才是‘主卦’,里边那小子是互卦……”

逍遥暗觉散发大汉催盛压扼之劲,方欲相较,但见黑衣剑阵蓦扩,似花巨绽,欲连粼儿与那书生一齐吞噬入阵,他不知怎生援法,急问:“下一步怎么变?”未待粼儿回应,黑衣人接口道:“互卦写在中间,她该变卦取‘损’。”逍遥惑问:“损作何解?”黑衣人低哼道:“损己救你,也是迫不得已!”

乐逍遥心为之凛,果然粼儿孤身犯入阵门,立时招致七剑夹击的险绝之厄。逍遥急欲去剑解围,不料那散发大汉进迫施压,重剑起势生克,令乐逍遥剑难转寰,徒自心焦而已。他与粼儿各自身手已不算弱,哪知今陷此般诡谲剑阵,竟失抗争余地,只觉莫名其妙,惊怒交加亦无法可为。疑愈甚:“这些都是哪儿来的高手?”

两个少年半式未成便告困绝,目光遥望,心涌生离死别依依之情。

不知不觉,修剑痴所传“痴心情长剑”最微妙的一层剑意豁然而炽。乐逍遥虽于娘儿们之间周旋十来年,却是懵懵懂懂不知情为何物。只道“泡妞”不过天经地义,乐在其中,宛如小孩过家家。究因他之故,这套粼儿先心领神会的“痴心情长剑法”总难发挥双剑合璧的更大威力。屡致各自为战,分困两头,单凭粼儿一厢情愿,因难两心相会,剑意分扰,安能保得全身得脱绝境?眼见粼儿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舍己救他,却陷阵门绝地。当七剑转向袭她,乐逍遥倘施风魔身法,无疑大有脱身保命之机。他悟此越发焦虑至极,思及粼儿每随他出生入死,临险必先为他着想的那份心意,不由触动真情,如弦之拨:“好粼儿,我怎能失去你!”

他猝遭散发大汉重剑所乘,空有妙招无法得施,显是受敌伏着克制而致。那散发大汉当非俗辈,乍看其拖剑身形似是笨重难移,乐逍遥既失先机,那大汉剑如断嶽绝隘,立时封杀了他运剑周旋的余地。无论“圣灵剑法”还是“乱剑诀”,均难使成。古剑昆吾每绰多时,越耗乐逍遥内力,人剑未洽,纵有神兵在握,反若自缚手脚。待落后手,势已无望扳回一局。

粼儿见状便舍命引开围攻乐逍遥的七剑,犹如一个大口袋生生撕开缝隙,只盼乐逍遥籍机摆脱散发大汉的掣绊,巧施身法带那书生逃命。良机稍纵即逝,乐逍遥并没有走。

七道剑光如电,炽耀她玉颊莹腮的一霎间,两人投眸遥遥相望,剑梢依依情殷。纵无片言只句,胜似千言万语。

那领头的蒙面人忽觉两个少年的剑意萦若柔丝,穿流回绕,细难辨察。他虽莫名所以,但感不妙,方要出言提醒同伴,那七口剑已受牵制,未待刺到粼儿身上便即转向,中途交刃若粘,带得那七名黑衣剑士趋步难定。

蒙面首领不禁讶异于目:“什么剑法?”其余黑衣人纷纷挺剑齐攻乐逍遥,欲遏他油然增强的那般旁牵之势,便此一搅,剑阵已乱,未待攻到乐逍遥身边,剑丛又受粼儿运刃引扰,当中数口剑交粘偏转,黑衣人只是摸不着头。

连那剑势最强的散发大汉亦觉压镇不住,徒催劲道如按棉花,愈益捺不实昆吾古刃。乐逍遥腾出手来,另绰木剑拍打,一时乱招纷呈。黑衣人顷间挨他乱挞一圈,伤手损脚,愈失所措。乐逍遥憋了半天的闷气得畅,不禁哈哈一笑,叫道:“妞儿,这招连我都不知是啥名堂!”

依然是“两两相望”。只是粼儿不知如何告诉他。但当乐逍遥豁出乱象纷呈的招数,他倆守望相依的那层剑意不免又岔了开去,尚幸此时剑阵已乱,不至于再陷困境。

飒一声响,木剑朝散发大汉后颈拍来,却绰于粼儿玉手。那大汉难免暗诧:“瘸儿的木头玩具怎么又跑到小妞手上了,恁地邪门!”他本要急催剑势震落乐逍遥所持昆吾,意在掠取此般宝剑,不料乐逍遥易转木剑换交粼儿驭使,端是出乎不意。此又“痴心情长”妙招,粼儿自然意领神会,抄接木剑便往散发大汉后脑勺拍了一记。虚虚实实,令那散发汉子猝吃一惊,不得不反刃转剑回迎,这一改势,乐逍遥得隙拔还昆吾,挣离那大汉的重式扼掣。

粼儿先前每使此招帮逍遥解围,往往必中。孰料今番用来对付散发大汉,非但打他不着,更遭自陷险境。那大汉不须回首转身,随手绰起大剑一撩,倾天刃芒如巨灵断嶽之斧,陡然把她纤身倩影覆没于下。

乐逍遥惊得舌颤:“噫……太多高手了,不好玩哦!”枉然斗至此刻,仍看不出对方武功路数丝毫头绪,他吃惊自在难免。但怎暇多思,急点一剑挑那大汉侧翼,使的是小桃闪击之术,以解粼儿危患。

本来这招奇速难当,但他究持昆吾未得趁手,未到中途已显迟滞,散发大汉听风凌厉,知是神兵来袭,怎敢怠慢,未暇劈刃朝那少女斩落,连忙反撩一招荡尘横扫。乐逍遥运剑正感不畅,骤临重剑反击,眼见四下砖屑碎飞,端的猛不可当,他心蹦至嗓儿眼:“氽!这家伙以一敌倆还这么屌?”

那领头的蒙面人在旁掠阵观斗,沉鸷的目光稍瞬不离乐逍遥身影,使他总感有如芒刺附背。乐逍遥暗觉此人未必弱于散发汉,待引转重剑改向,他本想后避其锋,眼瞥墙映之影悄移,那蒙面人倏截退路于后,虽未出手加袭,只按剑凝候,亦教乐逍遥进退失据。

面前扫刃劲摧而至,乐逍遥心头吃紧,恼:“尻!我这剑就是不趁手,丢了算……”散发大汉怎料他当真掷剑脱手,乍为一喜,伸臂欲接时,忽感此般投剑之势奇强,绝非信手丢弃,而是藏招伏势,剑意凛然。

那散发汉纵使未晓此为“剑三”,见势已觉不妙至极。扫至中途的大剑不得不回挡,犹未交刃于顷,脑后劲风又生,却是粼儿持木剑再拍。散发大汉怎料她仍然要这么打,一时两翼受敌,均是妙着迭出,散发大汉惊怒交加,唯有拼着挨后脖一记,也得挡住乐逍遥所掷神兵之击。

乐逍遥料那大汉应对不及,投剑仅为自保,本就无意毙敌,是以手法虽似“剑三”的起式,其实掷手取虚,不待那散发汉子倾势拼迎,他便抢身急纵,快手接回昆吾剑,足蹬那散发汉子手臂,连串风魔神腿将那大汉迫得仓促跃避于旁,粼儿那记木剑啪的擦背而过,虽没拍着,散发汉亦感汗然。

他望着乐逍遥,心生疑惑:“他怎么不乘那一剑飞掷之势要我性命?”其实乐逍遥此举非仅一如既往存念仁厚,亦因爱惜这汉子一身好本事,非仅全力截下昆吾宝剑以留他性命,甚至连伤他也不想。两相交觑之际,乐逍遥回以微笑,散发大汉并非败局难挽,倘仍戮力来斗,他与粼儿究难抵挡,但因味出乐逍遥眼中友善之意,散发汉提起的剑终是未发。

乐逍遥与粼儿交个彼此关心的眼神,死里逃生,心里同感喜悦。只听为首的黑衣人按剑说道:“我和他联手,仍有的斗!”乐逍遥心头一凛,望向散发大汉,看其剑梢垂低,虽仍满脸狠相,其实已无斗意,他暗松一口气,自忖:“再斗下去可就两败俱伤了。”但见散发大汉眼望别处,乐逍遥转面一瞧,方见那黑衣头目虽然触手可及书生咽喉,却未有异动,只盯着巷口一个悄立的人影,原来他一直凝势惕然,另有所防之敌。

乐逍遥护着书生,未及探眼多瞧巷口是谁默不作声,绷着的心弦已松,说道:“再要斗下去,不知谁能活着从这里走出……”黑衣人侧目瞥他,哼而未决。待见散发大汉拖剑往两堵屋墙中间的小道行去,一干蒙面剑客唯有尾随。为首的黑衣人瞪着乐逍遥和那书生,走时撂下一句警告:“想活着,就离开苏州!”

逍遥笑:“过路而已,你以为我想定居呀?”黑衣人侧着脸掠那书生一眼,冷哼道:“识相点,武林峰会之前滚得远远的。”身影乍隐墙缝屋郭之间,又一句凛声萦耳:“不听劝告,下次再撞面就不是今天的情形了。”

“那会是怎么个情形?”味出语中杀机,乐逍遥一口寒气未吁透,想起巷头那人影,似乎他的出现,终教一干黑衣人知难而退。他回头一瞧,巷口空空如也。那人仿佛从未现身,但仅先前一瞥,已在乐逍遥脑海里烙下两河流域的穆斯林般印像。“不知这个两河流域的穆斯林,怎会令我手痒欲抓?此感就有如……”

乐逍遥眼露寻思色,不觉抬手一抓一攫,状似老苍龙所传“八荒奔龙手法”。无疑这般装束令他霎间浮念联翩,恍如置身双塔凌云巅,那里一定有不寻常的事在等待着他。

眸中有脸凑近,与他挨着头觑看巷口,因见无异,脸遂转返,肥喏曰:“小生落难之中,不意得遇两位侠士打救,实不知如何道谢?子有云……”乐逍遥接口道:“子有云,路见不平有人铲,老太太落水有人捞。‘母’须挂齿……”书生道:“四书五经没这倆句俗的,然而子曰非礼勿为……”乐逍遥大眼儿溜圆:“谁非礼你,让我去教规矩他……”书生指胸叫苦曰:“恩公你抓疼我了,还望高抬贵手,好让小生得返斯文,以便从容拜谢两位大恩。子谓……”

“噢,缩蕊……”乐逍遥一怔才省手攫其襟未放,焉知何故,道声番邦之歉,放开书生,虽然回神,心头愈惑:“那两河流域的穆斯林,为啥会令人变态……啊不,失态!”粼儿从旁觑眸,看他脸色微异,教她担心,挨近问道:“哥哥你怎样?”逍遥儿:“呃,我……”迎视她温谧娴静的目光,心神稍定。书生整衫来拜:“诗云:有缘别后又重逢。不想在此与两位相遇,实乃料外之喜。”逍遥愣:“谁的诗?”生曰:“拙作。”逍遥恼:“说谁‘做作’?”生:“哦,是我的著作,亦即拙作。”逍遥儿:“说你自个做作?然。不要太多礼了嘛……”粼儿在旁含笑于眸,忽觉手持凌大小姐的剑,她便递还乐逍遥,换他木剑傍身。

乐逍遥觉手仍难遏攫意,忙背抄于后,作态俨然。那书生笑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遇少侠,隐然已非昔般初出茅庐的模样,朱子曰……”乐逍遥又怔:“什么‘珠子’?”书生礼曰:“就是朱熹……”逍遥还揖:“原来是朱公子。”生:“非也。晚生贱姓吕,草字寄斋。并非程朱理学之朱……”逍遥摸不着头:“什么蜘蛛?”生曰:“哦,是程朱理学之朱。”逍遥奇:“什么学只猪?”书生教之:“理学,亦即前朝大儒所遗经籍学说。乃朱熹与程……”未待道明,逍遥儿晕:“朱公子你的话太‘灰色’了,当我家粼儿面说什么‘大乳’呀‘遗精’呀……我都忍不住要‘扁’你。”

粼儿旁劝:“哥哥莫恼,他说的是朱熹呢,‘经’是毛经的经。”书生喜曰:“然也!不想姑娘也谙毛诗……”逍遥儿懵:“毛虱?”书生解谓:“汉代传授《诗经》的有四家,其中三家传授今文《诗经》,如鲁人申培所授称鲁诗,燕人韩婴所授称韩诗,齐人辕固生所授称齐诗。此三派在汉朝文景时期均设传授《诗经》的博士,唯有鲁人毛亨及其从子毛苌传授古文《诗经》,称作‘毛诗’。而后今文《诗经》先后亡佚失传,惟毛诗流传至今,故《诗经》亦称《毛诗》或‘毛经’……”逍遥儿大眼愈圆:“毛……里边会不会很‘黄’?”生:“雅着呢!雅乃‘言王政之所由废兴’。因为‘雅者,正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诗序》释曰: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古人此说然否,尚待研讨。时下通行之《诗经》注解本我都加以精读,诸如汉代郑玄所注《毛诗郑笺》,唐代孔颖达所注《毛诗正义》,以及朱熹所撰《诗集传》……”

那书生兀自兴致勃勃大掉书袋砸头,逍遥儿悲愤操拳,心道:“再吱吱歪歪跟我讲什么杀猪拔毛,什么朱西毛东……我快忍不住了哦!”书生说到他变色方肯住嘴,悦曰:“与少侠谈诗讲学,不料如此爽法!前番别后,小生便念念不忘少侠,只因言谈交合,深感投机。是以一见如故,再见便是老朋友了……”乐逍遥纳闷道:“等一下……咱倆以前见过面吗?”书生在夜色下虑他辨认不清,越发把脸挨近,揖曰:“少侠且再细加辨认。”逍遥儿端详道:“你长得有几分像张家辉那厮。”

书生怎知张家辉谓谁,随嘴又抛几个肥喏甩过来:“少侠委是贵人善忘。自兰陵渡一别,忽忽数日,却爽了约也。小生与一干好友徒自望目怀怅,总不见来。维摩吉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此是王维十七岁时之诗,乃借节令、景物牵系两地,遥寄对方,倍见客居凝想,神思飞越之状,语愈浅而情愈深……”逍遥想起来了:“尻!本是记着你,见了面反而闹糊涂了。书生哥,呵呵……”自捶脑袋,忙即执手相见欢。

原来这书生便是前次在兰陵渡遇过的,几经辗转,又在姑苏邂逅。那日因惹小桃,未暇寒喧便溜,于今才知其唤吕寄斋,与乐逍遥一般皆非本地人氏。书生只顾千恩万谢,粼儿含笑不受,犹未忘记那书生诗云:“自是天生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

乐逍遥想起一事,懊恼曰:“忘了帮你把钱拿回来了,书生哥!”寄斋虽亦记挂,见逍遥烦恼,却来安慰:“钱财身外物。小生身上还有些,不急……”乐逍遥仍不肯释,摇头道:“那哪成?我须帮你回去拿……”书生惊曰:“如何使得?那帮‘黑社灰’看来都不斯文……”逍遥虽觉再返必多枝节,仍不改念:“粼儿,你陪书生哥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摆脱寄斋拽袖的手,心想:“有亮说那是书生拿来娶老婆的本钱,既撞见了我逍遥儿,怎能让他光棍?”

寄斋看他主意既决,心下感激之余,又伴生以不安,一路跟随央求:“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垣之下。况虎穴哉!逍遥少侠莫要为我重入虎口,听说那位庄家姑娘属虎……”乐逍遥甩手曰:“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公子‘母’须怕……”正纠葛间,巷口突然嗖一声响,乐逍遥顿知有异,只来得及撩开书生郎,未暇摆头规避,微风擦颊掠过。

籍借火把跳闪余光,巷里三双眼齐瞧墙上,赫然嵌有两颗骰子,朝外的一面亮出“天一对”。乐逍遥汗然暗凛:“似是有意射偏了寸许,不然我脸上就是‘一对宝’了……好手段!”粼儿袂影悄晃,挡于他身前,惕觑长巷尽梢。

乐逍遥无须回头,心下便有所猜。果不其然,未闻脚步声近,语已迫耳斗然。“有谮了!”

神箭花云。一品居风评榜没有排名,这个寻寻常常的人走过来,神定气闲,目光似蕴微难觉察的一丝诮谑、一抹怆凉。乐逍遥转头面对他,从这样一位不过大他几岁的灰格子衫少年眼神里,仿佛见到另外一个人的影子。王保保……

霎然两箭对射,穿掠碧血长空,于沙场刀光剑影之间迎头撞击,迸发火星溅眸。

同般莫名悲怆的眼神,血犹未冷。不论在朝在野,一样无力回天。

乐逍遥瞳间流光飞掠,恍似见到这样两个莫名怆凉的人同时倒地,互中对方第二梭藏头箭,不经意间惊尘掩幻。粼儿觉他神情有异,怎晓端的,从旁投来关切之眸。逍遥扶壁抚额,稍一迷糊,方才定神,心头诧异难言:“我怎么又……”

“你走神了,”花云看他之时的神态也似王保保,驻步未前,轻衫款带,从来是诮然平视,所迥乎者,眼光没那么咄咄逼人。脸上朝气蓬勃,亦无王保保遣不尽的惨淡倦怠。那书生寄斋只道花云追来留难,在旁只是暗暗叫苦。待多觑几眼,又觉此人并无杀气形然,右手背于腰后,左手微抬,指端拈有一个小礼盒。虽是市井布衣,举手投足隐然卓尔不群,早在“枫林阁”博彩时,乐逍遥便觉此人映投陋帐之影峻拔萃挺,非比池中物类,只不明何以虎走平阳,甘与市井之徒混迹无间?

粼儿忽觉这少年也在审视乐逍遥,似兴“龙游浅水”之惑。两个都是乍看平平无奇的初生之犊,令她不由想到另外一人。她暗自感味,似乎乐逍遥不时也会流露出王保保那样的眼神。若非亲睹,实难相信“无忧公子”亦有忧,而且是深深的忧患。不仅如此,他们眼里更多的其实是无奈。

三个男儿一样的眼神,三条路同一个结局。不论在朝擎剑倚天,抑或在野铸刀屠龙,甚至就连游刃江湖走单索儿的乐逍遥,都在这片阴沉沉的穷天铁幕下负重而行……

“是什么?”乐逍遥正想去找“枫林阁”的人,花云却自己找上来。本该意外,他反而不动声色,笑觑花云手中方盒。份属敌对,居然见此家常情态,花云亦应讶然,却也闲眉不轩,回曰:“帖子。”

乐逍遥皱起脸道:“啥名堂?”花云只手捧盒,迎视道:“你该料到……千王聚哥的帖子。”此言平平淡淡,粼儿听着也还罢了,旁倆却都暗吃一惊。

千王刘聚。此名非自史翼九硬塞那堆纸上看到,乐逍遥仍记得日前大哥成一伙伏袭捕蟀汉子之事,但闻刘聚其名非始于斯。朝中有君,草莽亦有龙首。于今之世,纵横水路无非“七海龙王”,陆上黑道则是“千王”号令群枭。元末率先揭竿的俊杰大多出自刘聚门下,史载常遇春初起时,亦“从刘聚为盗”。此乃后话,当下乐逍遥心里扑通跳的是:“聚哥!听说这个人长得就跟谢贤一般越老越有型,肩披大衣,手里拿一堆牌摊开让你猜也猜不透,聋五那厮握根手炮站在座后摆甫士,他妹妹聋九则是有名的女捕快,专扫千王的仇家场子。千王的小弟实在是多得数不来,强手如林。十岁那年我逃学去县里‘聚贤会馆’扔骰子,就见识了他只派一个小弟拎篮水果来,就摆平了我那一带所有的山头,哇啊!黑压压跪了满街的人,不敢吭气了都……”

“水果篮帮我提着,”那个蔫态儿的人当街坐于长凳,随手将果篮递給旁边一个看热闹的大眼小儿捧着,只一瞬间,削水果皮的刀子便教惟一那位不服气的红鱼帮帮主曾爷掉了眉毛。逍遥儿回忆道:“光得就跟我二娘煮的鸡蛋一般。只这么一眨眼间,两条眉毛齐唰唰就没了,哪儿去了呢?”

那蔫态儿人拎回果篮,伸小刀将两抹齐整之眉递給旁边瞠呆的大眼儿童,淡然曰:“拿去玩。”

“你都不知道他的刀有多快!连这种高手中的高手都听千王的,可见……”乐逍遥绘声绘色叙毕,眼睫儿眨闪促促,末了抹额拭汗,啧啧惊叹,随即侧头觑瞧花云,打听:“这主儿还在不?”花云微微点头,答曰:“‘刀无眼’赵君用吗?在。去聚贤山庄就会看见他削水果招待你。”乐逍遥“噫”一声,打过激灵又想起个人,忙问:“当时我还听说,千王旁边有一个卖卜先生,经常出外讨帐。杆子神郭火你赤有个兄弟‘拳隍’郭火你黑在我那一带很嚣张,鬼都不敢惹他。某天来了一个卖卦的主儿当街拦他路,说:‘我替你算一命。’拳隍仗着兄弟多,没把谁搁眼里,拍着脖说:‘天老爷前辈子欠我的,叫你聚老大来也算计不去咱这百八十年福寿。’道那卖卦儿主怎生答?他拔着卜签就笑:‘跟聚哥过不去,你的寿数只到今天为止。’冷笑地说完,把签掷于拳隍脚边,当晚拳隍庙如临大敌、守得忒严实,放风说连只蝙蝠都飞不进去。可是第二天我上学时听到了拳隍当夜嘴里含着那根要命签死翘翘的讯息!”

花云觑出他宿惊未释,微诮的道:“‘算死签’司空小卜大概也不介意替你算一命。”乐逍遥怎敢接帖作复,苦谓:“噫……我可不可以不去?”花云淡然道:“也行。”乐逍遥放下心:“原来不回帖也是可以的,千王也无奈……”花云投眸精闪,凛视曰:“不接帖子,那就只好请你接我一箭。”言毕后跨一步,随手拈出一枚没羽箭。

仅瞧花云神情气势,已似非同小可。适才所历剑阵虽纵险恶难状,尚或得隙游刃其间。当花云双瞳锐芒斗侵,粼儿和那书生见状不由的心头一紧,都感箭未发、脊已寒。但见乐逍遥伸手飞快,说道:“去也行,书生哥搁你们赌台上的注银还回来先……”乍似信手而攫,其实迅若流星掠月,又似云端龙翔。

他谈笑中突然出手,花云只道所欲攫箭,霎然之间,礼盒已绰于乐逍遥之握。

“他眼里没有要杀我的意思,”乐逍遥笑觑粼儿,温言慰籍。

花云暗觉没羽箭锐意悄减,旁受牵制所致。瞥目只见那气态娴静的少女持木剑临于右侧,驻足水长生位,与乐逍遥闲立的“木长生”互为庇荫。粼儿只惟乐逍遥马首是瞻,他说无虞,她便不多言,从旁戒备未怠,虽似漫不经心,花云越发窥测难透,微蹙眉头。但听乐逍遥问道:“帖子怎么有个寿字哦?”

花云虽置双剑合璧之垓心,面色仍是从容淡定,语声平常:“后日是聚哥六十大寿,请你光临。”乐逍遥不安:“单就请我一个,那有多玄。你说……”花云轻喟:“既是大寿,嘉宾自然不止一个。”乐逍遥皱起脸道:“请那么多人来对付我一个吗,面子不是真有这么大吧?”花云道:“你手拿千王金帖,面子还不够大吗?”

乐逍遥恼:“不是要拿书生哥所押的钱来要挟我吧?这么成名的前辈人物‘阉’能干出此类事儿……”话虽说完,花云拈出那摞银票,眼光烛烛的说:“你若肯去,银票就还給你们。”乐逍遥心想:“先抢回来再说。”斗展飞攫妙手探之。

花云眉微轩:“你这招是前朝司空摘星的手法罢?”逍遥:“晕……我看你是喷多了古龙水。”二人口里交锋,手影交晃骤然。粼儿正揉眼间,花云飒然掠身晃过她蓄防的剑梢,斗地里倒移数十尺外,乍至巷口未暇刹步。抬眼便见乐逍遥如粘影胶随,手攥那摞银票的一端,另一端仍执于花云之手,因怕撕破,乐逍遥未敢使力稍甚,便拔不脱,唯仗身法迅捷,紧随花云退掠之躯不离。

寄斋见状既惊奇又担心,忙趋往追看,口里劝曰:“贤有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嘛!两位壮士莫为些身外之物纠缠……”待往巷里一瞧,却觑个空。仰头时始见那两人不知如何到了屋脊之上,如履平地,仍是胶着互对。寄斋翘首啧然:“上房了?”

乐逍遥凭风临檐,身后满城灯火璀灿。看花云身法虽亦卓著,究难摆脱,他大眼炯炯而瞪,含笑道:“再不缴还,就算你回去跟妞上床,我也会这么盯着你。”花云蹙眉道:“想不想吃我一箭?”言罢,抬手将没羽箭抵于乐逍遥颔畔。

一片天青袂影悄拂于花云背后,木剑旁征。粼儿道:“哥哥,我要点他‘风池’、‘章门’穴。”花云只微微一笑,知是警告,并未撤手,越发把箭尖抵定了乐逍遥咽喉。两人面对面目光交接,均是神荧精闪。

“你的眼睛告诉我,不用这样你也不担心我不去赴约。”乐逍遥凝视花云双眸,浑不理会箭抵喉前,只有一节不解:“为什么?”花云也置脑后所临木剑不理,与乐逍遥对视稍顷,方道:“因为你的眼神先告诉我,你会去。”言毕,徐徐将箭挪移,手仍攥着银票,眼光炯炯地瞪定乐逍遥。

乐逍遥微微好笑:“凭啥这么肯定?”花云盯着他眸,说道:“若是我有东西留在别人那里,再危险我也会去拿。”乐逍遥啧:“啥东东?”花云手离银票,由他拿去,方才望定乐逍遥诧异之目,说道:“秘密。”

粼儿见状便垂低剑梢,立到乐逍遥身畔,听花云之言,她不禁好奇地投眸望向乐逍遥,心念惑闪:“什么秘密?”乐逍遥似悉她这一霎间的心念,转睛迎觑她眼波,轻吁一声:“身世的秘密。”

并非每个人都有身世的秘密。她有他也有,粼儿释然。只见花云不再多言,转身便欲悄离,乍出不意,与背后一影面对面。这刹那间,只有后边那人看到花云眼光里的猝然之变。

“有亮,怎么你……”乐逍遥转头时花云已逸隐巷陌,方见陈友谅手拿短铳摇摇晃晃地立在瓦脊上。乐、粼二人都奇。友谅揣了铳,道:“怎么说我也算江湖中人,不走走瓦怎么交代?”乐逍遥好笑:“你怎么爬上来的?”友谅指点不远处之梯,走钢丝般走近,脸不时转望巷陌,说道:“总算吓那小子一跳,方消先前挨他骰掷的鸟气。不过我总觉得,他那一刻瞅着我的眼神,就好像见了鬼一般,不经意间透露出某种这个那个譬如说好比或曰比方说又或者算是一丝与生俱来的惧。这种霎那间的宿命无奈之感,我在撞见朱元璋和汤和那俩种菜的鸟厮时也曾有过……说来无稽得很!”

乐逍遥扶他站稳,笑觑之:“他厉害得紧,哪需要怕你?”友谅:“我也很厉害呀,但怎么曾吃那菜农汤和一吓……怕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乐逍遥轩眉:“不需要吗?”友:“需要吗?”

“别扯蛋了,”逍遥儿拍其肩,说道:“我只信一物克一物。那孙老伯呢?”友谅:“没瞅见。不如咱先下屋罢,站这么高唠嗑我觉悬乎……”逍遥托付:“刚才见你倆在一起,可不可以帮我找孙老伯来,咱搭他马车不更好吗?”友谅喜:“就去。”逍遥推他转变方向:“你的梯在那边呢。”那厮一脚落虚,随着一串稀里哗啦瓦砾声响,友谅的火枪和帽子在空中此起彼落。

“不是高手就别学人爬这么高,老友!”

陈友谅敷了跌打药掰儿晃颠地去后,寄斋又要拜谢乐逍遥为他取回盘缠之德,逍遥道:“只是举手之劳。”看书生鼻青眼瘀,便擦之以药油。问起书生寄榻何处,曰:“本是住‘仙客来’,节前得会一位旧同窗,为禀烛夜谈之便,乃迁也。”看旁边那双大眼儿徒瞪,寄斋告知:“下榻处不远,前街左转右转左拐右拐……”

逍遥笑:“你说话别这么拐弯抹角,直接说住哪儿不就搞定了?”寄斋:“前人曰,文似看山不喜平……”乐逍遥嘟口闷气,道:“到底住哪?”斋:“老友记。”乐逍遥与粼儿交个目光,心忖:“就这么让他一个人走黑巷回住所,只怕不太令人放心。那伙不死心的别又来堵他……”说不得,只好这么地:“书生哥,我倆送你回去。”

乍搀起身,寄斋颤腿颓倒,叫苦道:“惊魂甫定,才知这边脚扭伤了也!”乐逍遥察看毕,果然颇甚伤肿黑瘀,知一时难痊,惟有到他下处再调些药酒医治,见书生脸色苦楚,慰言道:“不要紧,背你。”不待书生礼揖谦辞,便背起他。粼儿跟随于侧,一边走一边等待陈友谅喊来车。

寄斋趴其背上只是过意不去,一路唏嘘:“这如何使得?”逍遥虽也困乏不堪,仍打起精神,叼着烟棒儿笑:“走会儿车来就驶得了。”缓步走一程,却未闻车马音,粼儿殷殷回首也是空盼。逍遥不由纳闷:“尻,有亮这厮……”书生指曰:“前边拐个弯就是了!”

“咦,这里怎么会有个‘米囤道九号’哦?”见逍遥奇怪,寄斋指点陋墙上一个不显眼的积尘小牌,道:“哦,此乃古之道观。前殿侧廊租給人卖假发了。喏,老友记就在前头!”逍遥头扭于旁,不住地朝观里张望,心有难名之惑:“卖假发?”粼儿随他寻眸稍瞬,忽道:“哪!哥哥,这边小巷望到里头岔口,就是咱们先前兜出来遇见骠叔的地方。”

乐逍遥正循她嫩指所示方向眯眼辨认,书生在他背上且咳且叹:“今吾晚归,未知刘生会否拴门早寐了噢?咳咳……”逍遥儿叼烟奇:“哪有流星?”他仰望夜帷时,寄斋越发呛难睁目,咳曰:“刘生也,非星……咳咳,就是青田刘公子呀。”乐逍遥的烟幕吁成个问号:“怎又来个刘公子?”寄斋涕曰:“青田刘生,名基。浙东才子也!咳咳……”乐逍遥含烟转头,大团迷雾笼罩书生脸孔,惑谓:“‘名鸡’指啥?”寄斋泪流满面:“非鸡,乃基本之基……噗咦噗哦!呛……却是苦也。”逍遥吁烟道:“搞基?”斋:“生字伯温。日前风闻获任浙东行省都事,未知此讯真假,游历中途急返……咳咳!趁便到姑苏拜晤他旧识,邀我住一屋,夜夜合被畅谈甚欢。”

乐逍遥听得稀里糊涂,但觉:“‘伯瘟’这个名很熟!不记得在啥处解手时见识过……”寄斋好不容易熬到那根烟燃尽,两眼已似熟桃,涕涂逍遥满肩,待拂开遮眸余雾,迎面朦朦胧胧显现一个佝背之影,端根斗大的水烟筒子,朝他倆喷来一大股越发浓呛熏鼻的焦油烟雾。可怜寄斋只来得及叫一声苦,登时天晕地迷,随乐逍遥栽作一处。

若是寻常烟瘴,自然放逍遥儿不倒。但出意料,墙角冷不丁转出个眼光诡暗的佝背老叟,粼儿乍觉烟味奇异,闻声抢前未及,右腕倏搭二根枯爪也似的焦黑指头,有语森然:“小姑娘,请你去个地方玩会儿!”

乐逍遥蓦感有异,已噙还神丹于口,搁下吕寄斋,着地一滚,剑抵那叟后脑勺。“我也去!可不可以呀?”

佝叟目光微变,冷笑:“姬长老说,你再纠缠。就杀了你!”粼儿本领已自不弱,适才因见乐逍遥被迷烟吹袭,情急关切,疏于防备而遭老叟所乘。既扣拿脉门,便难摆脱。乐逍遥见势料知惟靠自己,那佝颓之叟一现身便制住粼儿,足见能耐。耳听提及大巫姬灵通,乐逍遥心头倍紧,怎知苗疆来了多少人,当下那容迟耽,绰定越女剑,恼道:“她不肯跟你们去,却硬来纠缠,是何道理?”

佝叟先前那口含瘴之烟只道够毒,不料这少年乍跌即起,仍似浑若无事。难免心下暗称稀奇:“小汉蛮倒也有两下子!”不加理会,携粼儿便欲窜走。乐逍遥急撩剑光飞掣,虽存以不杀之心,但急迫关头,招数难免发狠,若那佝叟仍执粼儿手腕置诸不理,难免要废一膀子。

乐逍遥双眼瞪大,只患伤及粼儿毫发,中途生挫剑势未迄,蓦见那叟掉转水烟筒,朝他“呼簌”喷射一股奇烟异焰。便似过年放烟花一般,但却幻溅无数鬼祟邪妄之形,或作艳女自摸状,或似五犬互搂般,到得乐逍遥面前,陡幻六头巨魈纷欲噬。

乐逍遥闻听粼儿娇唤小心,眼前一时幻辉激炫,骇然高跃,随手绰诀发掌,随一声龙罡虎箴,掌心斗激幻影巨符。“天地借法,龙罡虎符!”

炫光催焰齐消于瞬。乐逍遥翻下高檐,只见佝叟执粼儿已越数十尺外。龙虎山天师符虽化解一时之厄,竟撼那佝叟不得,乐逍遥暗感头紧,但仍发剑电掣,使出小桃所授“一字追风式”。剑至那叟后颈,闻语桀然:“再多使两分劲,只怕你要变鬼来追我们了!”乐逍遥乍感不解,粼儿回望颜色异常,念动于顷,忙道:“哥哥,你……你中了毒,快坐下调息守元,勿再使力!”

乐逍遥始知适才屏息未及,究是摄入毒烟。但不晓所中是何剧毒,兀自强凝斗气不散,挺剑抵住那叟要害,说道:“等我摆平他,再坐下来调息未迟。老头儿,看你不像乌蛮,怎么……”佝叟闻惑而笑:“朋友有难。我来帮姬老哥,不行么?”乐逍遥蓄定剑势迫那佝叟欲抗不得,本要问老姬在何处,待味其意,方觉奇怪:“谁有难?老姬怎不露面?你是哪路神仙?”

“世间没有神仙。老朽温端女,来自西康瘴教,”佝叟头不须转,置颈抵之刃于无物,蓦然已离数十尺远,抛乐逍遥在后头。乐逍遥一时兀自好笑:“温……呵呵!端啥女呀你?”抬眼时那叟已离剑梢,他忙要追缠,叟道:“你和那书生只有半个时辰命,想先救哪一个,好生拿捏。”语毕发指点了粼儿昏睡穴,使再挣抗不得。

乐逍遥如何肯舍,待再去刃迫敌,佝叟拂臂间,身后斗然扬起大片地砖,倾天纷撒,劈头盖脑朝乐逍遥追来的身影砸落。他一惊忙避,连串筋斗倒翻丈外,地砖仍不停掀卷而起,犹如铺陈的地毯急卷复裹。乐逍遥见势凶恶,来不及返那书生身边拉他齐避,倘要只顾自身,凭风魔秘艺之绝不难得脱险境。但他怎肯舍那书生不理,乍刹身形,乱砖已临,密雨雹帷般扑洒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乐逍遥绰出古剑昆吾,稍思未暇,沉劲落剑插向身前地面。腕唤木灵神力,裂街横划一线,扳剑斗激大扇倍强砖雨,纷纷洒洒迎磕扑面而来的乱石碎砖,顿摧无余。

眼见昆吾威倾若斯,原来千古重锷妙用得法亦有不意之功。乐逍遥犹未舒口欣慰之气,突然倒跌欲眩,一时苦楚难当,知是毒劲催疾。他忙凝运修罗心法自护要脉不为所侵,取定神丸自噙,眼前尘埃稍淡,遍觅已无佝叟与粼儿踪影。本要寻去,想起佝叟之言,当非虚声恫吓。他一身高深内力,稍摄烟瘴已然不妙,想那吕寄斋本乃文弱书生,陡遭毒侵岂非更加不妙?

乐逍遥踉跄追了几步,跺脚撂一声苦:“尻,左右为难!”窜返吕寄斋身旁,看其脸肿如栲栳,满布焦黑之气,果是不妙已极。乐逍遥一见骇然:“哇……”忙施以药石,仍无丝毫缓象。他想:“既是老姬一伙捉了粼儿,料想一时未必有险。书生哥中毒甚剧,眼下更加不妙,我须想法先搞定他!”

乐逍遥医术纵精,恁奈书生体弱,所中恶瘴剧毒发作起来,毫无抵抗之力。仅以药石不足以使其转危为安。乐逍遥忙乱须臾,看他裆底沁尿殷然且臭不可当。惊:“要挂要挂……”无奈之下,只有把心一横,附掌贴其穴脉要隘,运起修罗内力,输以绵浑真气助其御毒于外。

行功之间,自身抗力减弱,明知毒必趁虚倍侵己脉,为救人只好不顾一切。待那书生胯间尿不复沁,面肿之象渐消,乐逍遥晓得所输真气已使丹药速化而转盈八脉,逼出大半毒性,命可保住。他乍感安慰,眼前忽浮乱象迷妄,鼻血垂淌。

乐逍遥心中苦笑:“顾得了别人顾不到自个……”视线迷朦中,只见有影悄现于檐下。披裹玄布,仅露双目凝注。乐逍遥脊忽寒,手欲摸剑,耳际有语冷然:“想活命,跟我来。”乐逍遥一怔,随即摇头守志,勉为定神,说道:“我……我要去找粼儿!”那人又凝片刻,眼光似微有些奇怪,低哼道:“先跟我来。”

双塔凌云。夜穹流萤飞寒霜,风习习。

注:“双塔”,位于定慧寺巷,是宋维熙年间(984—987年)苏州王文罕兄弟所建。一个叫“舍利塔”,一个叫“功德舍利塔”。两塔相距十余米,内砖外木,七级八面,高约三十米。

“功德?”塔下一人冷哂,举目之间云涌风骤。“既是四大皆空,还在乎什么功德!”

食中二指并,驭气徐伸。捺“大椎”而移“命门”,疏通督脉。乐逍遥双眼即睁,虽仍睹影朦胧,先前那般昏沌迷糊之苦究减。神志乍复便想起粼儿,他强撑起身,脑后有影微晃,乌麻氅下出指如风,未待他生出反应,即触小臂。

医谓温热病邪发致心受累,必先侵犯心包络,使呈神迷谵语诸症,称“热入心包”。乐逍遥觉掌腕“郗门”、“间使”、“内关”、“大陵”落指输穴,气注“手厥阴心包经”,登知对方手段高明,似要助他御毒于心脉之外。

乐逍遥想:“我中的毒非是寻常瘴毒,单凭内力逼除,若能拔得干净,我自己就搞定了。”不论如何,心怀感念。当精神一振时,越发不欲久耽,方要道谢,以便觅路去寻粼儿。背后那人抓他指端“中冲穴”,输气仅余此一处未迄。有道十指连心,真气注入时,乐逍遥倏吃一痛,不由自己地生出抗力。耳听得那人闷哼含讶,乐逍遥一时未明所以,待见侧映之影微微摇撼,那人似瞬间吃了大亏,兀自凝桩运功与抗,究竟挣脱不能。

四下里影显不安,幢幢晃近。乐逍遥抬眼之间,眸中骤现数袭乌氅罩头披肩的人影,身形步法诡变多端,乍转乍折,蓦地掩拢,分占奇门八卦方位,未待围至,先防他逃走。乐逍遥看出路数,登吃一惊:“八百龙!”

背后那人原本苦苦相抗,怎么挣扎也摆不脱乐逍遥以“中冲穴”为垓心所形成的气漩粘摄,乐逍遥吃惊甩手,立时便把那人撩个趋趄。两只手乍脱,那人顿时汗发若淋,连忙运功自镇乱息。乐逍遥转面欲待揖谢,耳听得有人问道:“怎么回事?”那人背倚梅树,勉力抬手暗示左右莫近,微一调息,自感内力失却小半,惑道:“似是燕老怪的吞蚀神功!但怎么会……”

乐逍遥听得好笑,说道:“吞蚀神功我不会。”此时方始看清那人亦是乌氅披肩,蒙面仅露双目和头额。乍然一看,每人装束都似两河流域的穆斯林。乐逍遥暗生担心:“原来是八百龙的遁甲奇兵来着!既跟燕老怪有仇,又与傲雪为敌,不知会怎样修理我?”掠眼四周氅影又悄掩于梅丛间,他便萌去意。

那人缓声道:“你毒未解。”乐逍遥揖毕不言,深吸一口气,自抑体内不适之苦,心道:“我也知,可是这非一时半会可除,须先去找粼儿。”生怕一干遁士纠缠,谢毕便行。只见道旁佛陀塑像下有人坐地拨弄一支竖琴,丝竹声促。

他识得此亦遁甲奇兵服色,越发自警,行了开去。不出所料,左侧树后闪来一影,倏地发掌捺他肩后,取脉“手少阳三焦经”。乐逍遥此脉曾吃凌钰筎大亏,今未全愈如初,受袭倏吃一惊,自然而生反拒之念。抬手迎向那道掌影之时,另翼树梢窜落一人,发指切按乐逍遥臂弯“少海穴”,说道:“他中的是蠡毒侵心瘴,该医之处应为手少阴心经!”

乐逍遥中毒后体乏力虚,未待反应,两处要脉已遭所制。只吃一惊:“端的好厉害!”左边那人掌抵“肩髎穴”,随即滑扼左腕“支沟”、“外关”,拿“中渚穴”。右首那人扣他另一只手的“阴郗”、“神门”。输气未迄,齐为变色,身皆摇撼。

乐逍遥甩手道:“少碰我!燕老鸟不知在我身上搞了什么鬼,谁朝我身上发功使内力,只能是你们自个儿损失,通通有杀无赔噢!”摇摇晃晃又朝前走,沿道梅荫里次第窜出八百龙服色的人,将他“十二经脉”逐次拿个透,一拨比一拨来得扎手,显是八百龙的生力军。纵然全都莫名其妙地失泻真气,吃亏而退,所注内力毕竟积蓄入乐逍遥“气海”诸穴。

到得第六拨遁甲异士出手时,乐逍遥忽觉对方强胜前拨许多,稍受吸摄便即发劲把他往梅荫推去。乐逍遥见燕辉煌施于他身的伎俩竟粘那人不住,乍感惊讶便不由自主地滑脚趋跌十数尺,撞到一张石台前。

丝竹之声转韵悠缓,台旁有一僧和一儒把茗对弈。乐逍遥撞势甚急,僧一拂袖便卸去他前趋之势,儒者转面说道:“季布无二诺,侯赢重一言。枫桥昔约,你可是一爽再爽喔!”乐逍遥未见过此人,闻言唯愣:“爽啥?”僧笑:“不管怎么说,人总算来了。”乐逍遥甫定下神,认出此僧,随即恍然:“酷奶奶呢?”

儒替他把脉,袖风微曳,二指乍捺又移,嘿然道:“虽中了温老瘴的烟毒,脉象仍平缓不乱,体内显是自有抗力。难怪枫桥镇服过的药诱他不来……”乐逍遥听得糊涂,只望着儒士之袖,佩然暗啧:“这家伙随手一掩袖,就拿住了我的脉门。还摸出底儿来了,哇尻……”僧手悄按,落于他肩,乐逍遥不由自己地坐在石台旁边一个圆凳状石墩上。

僧笑觑:“杨叛说,你給他医过伤?”乐逍遥被这双难以窥透的目光所注,不由地点了点头,心想:“不知道他们会怎么修理我?”僧微微一笑,袖内递来个白瓷小盒子,说道:“服下这颗药丸,温老瘴是毒不死你了。”乐逍遥心头焦虑,未看瓷盒,只望僧脸,问道:“可是我还有伴儿落那老瘴叟手里,不知从何找起?”僧笑:“找到又怎样,你这时的本领对付不了他。”乐逍遥立起身道:“我没有选择。”僧笑:“不,你有。”

乐逍遥亦知自己就算能找到那佝叟,亦难救回粼儿,倘若加上姬灵通一伙巫蛊族类,那就更无望。闻语而望僧颜,暗兴盼头,问道:“你是说有辙儿?”僧笑不言,只瞧着儒士举棋未落的手。

塔前的两人,乐逍遥虽曾遇过其中的和尚,亦未知是何来头,只觉他长相颇似风评榜的某帖画像。至于案前这儒士,更是面生。但感他面色惨白,几无血色,就像幽居深宅多年从未出门的人一样。乐逍遥无心端详,自忖:“酷奶奶没有露脸,可我总算来践过约了。眼下须找粼儿要紧。”起身为揖,僧察觉他欲问何事,垂眉道:“雾月教的石灵峰,这个人的武功大概不在当世哪一派豪强之下。”

逍遥吃了一惊,想起昔在江上所遇。咋舌道:“你是说除了老姬,还有……”僧笑:“我说你对付不了。”乐逍遥咬牙道:“我只想知道他们在哪里。”僧笑:“初生之犊敢吞虎,便是你这般。不过,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乐逍遥心急如焚,偏生这和尚大卖关子,他不由恼起:“你这人忒不痛快!算了,问也白搭,我自己去找……”和尚在他转身时缓言道:“对付那瘴叟,本来只有一个法子。可你办不到……”乐逍遥亦知何法,蹙眉道:“你是指杀了他?”僧笑:“你不是佛门弟子,却不肯杀人。何因?”乐逍遥强抑体内不适,扫目寻找出园的路向,说道:“我不喜杀人。”僧拈棋落定,方笑:“那么我教你一个法子。抢在那瘴叟使烟毒迷妄之前,最好能先将他点倒。但他身上布毒,稍碰一指头也是不妙。”

乐逍遥心想:“这法子跟没有一样。因为我不会点穴……”明知艰难,唯有硬起头皮去拼。走几步忽省:“到底他们在哪呢?”僧若无其事地回避其问,闲敲棋子,道:“我说过,你有选择。”乐逍遥转脖回觑僧影,眯着眼想:“这和尚想是一路盯上我梢了,还有八百龙的探子……难道他们是一伙的?”啧一声,问:“啥选择?”

僧笑:“夫人让我和羊僭越在此等候,便是要給你多一条选择。”乐逍遥不耐久耗,皱眉道:“谁是羊什么越?”儒起而揖之:“在下羊士龙。”乐逍遥端详几眼,心道:“这家伙的气派就跟戏文里皇廷的教师先生一样有‘式’。”按不住好奇曰:“到底要搞啥飞鸡噢?”

羊生道:“在下奉了夫人吩咐,特来教授乐公子。”乐逍遥本在猜测会否与“河洛之秘”有关,闻言又出所料,诧道:“你有啥可教的?”羊生与僧相对微笑,随即正色曰:“学无止境。”乐逍遥还了一揖,说道:“这样啊?问题是我现下没空。因为……”背后话声森然:“你若肯应允,我们就会帮你杀了温老儿,带那小姑娘回来。”

乐逍遥心念怦然,回头却见身后并没站得有人,唯数十步外梅丛间隐约悄立两河流域穆斯林般的影。逍遥儿挠头暗奇:“他说话怎么像就站在我背后不远一样喔?”思其言越摸不着头,惑道:“应啥允?”僧笑:“你的剑法虽也算得不坏,然而拳掌功夫一塌糊涂,武学根基没有打好。”乐逍遥却觉此刻不是谈论武学根基的时候,皱了脸道:“那又怎地?”僧笑:“这位羊先生便是来帮助你……”

乐逍遥凑来大眼,近觑和尚嘴脸之后曰:“原来大和尚不是笑,而是嘴裂开跟笑似的……你是佛笑痴?”僧笑:“虚名亦空。不错,我是昆仑佛笑。”乐逍遥耸然起敬:“原来你就是跟傲雷齐名的佛笑大师……”背后有语森然:“傲雷算得什么!”此语又似近在耳畔,但乐逍遥猛地转脖,那人仍在远处。

乐逍遥想起一事,语含恼意:“你们强雄老儿到底把萧乘龙怎么样了?”那个披裹乌氅的人森言道:“不关你的事。”乐逍遥道:“怎么不相干?他就是为救我们……”那人森然道:“你若不应允,别说萧乘龙,就连你那帮穷哥们儿的小命也保不住!”乐逍遥一怔:“什么?”那人冷然道:“不错,他们在我手上。只要你肯就范……”乐逍遥省起:“莫非徐达那伙竟是被八百龙捉了?”

僧笑:“千头万绪,你到底关心哪一桩事?”乐逍遥掌心冒汗,暗忖:“妞儿自然是要救的,可是哥们义气更不能不顾,既知下落,我须设法……”寻思未定,但问:“要我怎么就范?”僧笑:“安心留在这,随羊僭越学几天拳掌功夫。”乐逍遥不信那惨容淡脸的儒生能教他甚么高明门道,料想事情不会这等简单,皱起脸曰:“就这样?”僧笑:“往后要你怎样,到时便知。”乐逍遥哼一下,摇头道:“第一,眼下我须去救回妞儿,没功夫学拳;第二,不知道你们葫芦里卖何药,我不会学。”僧笑:“你若答应,自能见到那小妞安然得返。”

乐逍遥听出威胁意,不爽:“除非把萧乘龙同我那帮哥儿们一齐放还,那还有得商量。”僧笑:“原来单只那妞儿,在你心目中份量还不够。”梅荫中人森然道:“你中毒未服解药。加上自己的性命,也该够份量了。”乐逍遥笑:“谈不拢吗?谈不拢就走啦……”走字出口,四周忽现遁甲异士晃影拦路,悄据周遭出口。

乐逍遥想:“强雄父子怎会安好心帮我接回粼儿?这当须上不得,还得靠自己。”那和尚手拈解药,说道:“适才只是帮你暂时压住了毒性,温老瘴的毒可没那么好除。你若应允,其实有利无害……”乐逍遥道:“把萧乘龙和那伙泥腿子一并放还,我便只此条款。”梅荫有语森然:“若我们不答应放萧乘龙呢?”乐逍遥最恨遭人要挟,心中来火,面色仍和,绵里带针地回答:“既然谈不合,我会自己救人。”僧笑:“你是指那小妞呢,还是打算连萧乘龙一块儿救了?”

乐逍遥压根儿没把四周堵道的遁士放眼里,一脚顿地,尘起于顷,撂言道:“白掰了咱!”

佛笑痴目送他身影逸于夜空,笑觑一干仰瞠的拦路遁士,问道:“你们怎么不去追缠呐?”梅荫传语森严:“他会回来。”僧笑:“龙四哥怎么如此肯定?”梅林那人转顾从者,低语传令:“去杀掉那温老瘴,把小姑娘接到这里来。”夜幕里群龙沉嗥,聚啸成势。

乐逍遥的脸挨着墙角,大眼在黑暗中骨溜溜转着狡黠的芒,望着前街夜行的数名披氅裹玄之影,心道:“没想到我一兜又返转了吧?料你们要来这手,只须跟定前边这伙,省得我满城去找温老瘴和粼儿。”思及适才一席言谈,但惑不解:“到底关东强雄和佛笑痴还有酷奶奶这一局下的是什么棋?”

“棋是这样的,”背后有张嘴悄然道,“群狮竞绣凤凰台的那天,他们不想有太多对手。”

乐逍遥奇:“强锋还怕有对手?”嘴在耳后道:“关东强雄处心积虑,当然不愿有太多的意外。”乐逍遥惑:“所谓意外指啥?”墙下嘴笑:“强雄走你这一步棋,对拓跋家而言便是意外。”乐逍遥挨在墙边问:“怎么个意外法?”那嘴低哂道:“就像你现下。”乐逍遥哼:“我虽然被你从后边拿住了笑腰穴,但也不意外。因为你即使从前边来,我也打不过你,易先生。”

易百山的嘴脸转到前头,于阴影中徐现渐晰,捋须微笑:“本来我要一指头戳你死穴,易如反掌。”乐逍遥保持脸颊贴墙的姿势,同时保持微笑不改:“想是你又改变了主意。”易百山沉吟道:“以你的聪明,自能猜到两分玄机。可你还是猜不到我的棋路。”乐逍遥大眼溜转:“怎知我聪明?你易先生从前一向是看我不上眼的呀……”易百山哼道:“适才你不跟关东賊合作,便可见得聪明。”

乐逍遥本欲问何解,但却突然转变了主意,笑眼微眯:“我可不可以保持这种不合作的聪明下去?”易百山摇头:“不可。人若聪明过了头,反是找死。”乐逍遥问:“那你要怎地?”易百山沉脸瞪视他,问道:“那小姑娘是你什么人?”乐逍遥不意有此一问,愣然道:“粼儿吗?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易百山终于有了一丝微笑,眼光和缓地说道:“那么从前是得罪了,我以为你……”未料此人居然一反常态前倨后恭,乐逍遥惑:“怎会这样?”

易百山道:“若我帮你救回她,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若他似双塔下那帮人一样胁迫,乐逍遥断不买帐,然而易百山老谋深算,说话客气,却忖:“这便有如弈棋。这小子既是敌方欲取的一枚棋子,那么我必争之,不妨打这一劫。”

乐逍遥挂心粼儿当下安危,见易百山说话客气,心有所动:“你先救回她再说。”易百山摇头:“不,你要先答应。”乐逍遥惑道:“你们相府势力大得很吶!须我帮啥忙?”易百山看出他对粼儿关心情切,是以不让寸步,眼望前街灯影迷濛,说道:“我可警告你,小姑娘到了八百龙或苗瘴异教的手上,你就很难弄回来了。”乐逍遥果然着急,催道:“好好……你先帮我这个忙,往后我必帮回你。她在哪儿?”

易百山颔朝前摆,指点昏灯暗街左侧一片屋宇,冷哼道:“温老瘴带着小姑娘給困那家客栈里没法走了。”逍遥奇道:“什么人把他困里头了,难道是八百龙?”易百山拈须:“不是。八百龙也正想进去……”乐逍遥大诧:“能困得住那老瘴叟的,还会有谁哦?”易百山眼望夜云诡雾,喟言道:“此刻姑苏城宛然一枰大棋局,各方奇兵突出,妙着纷呈。只是先前我未料到有人在‘老友记’布了一个生死劫!”

便在乐逍遥听得满头雾水时,易百山语锋转寒:“我給你个警告。到时你若言不守信,教你一觉醒来,那小姑娘的头摆在枕边!”乐逍遥迎眸看出凶意,乍愣即怒:“你……”易百山转颜微笑:“你知我们能办得到。”乐逍遥眼光终是难按惊意,压下火气,点头道:“我知你们有个好厉害的杀手叫贺英雄。”易百山拍他肩,颔首称然:“朝廷中的能人如林,千军万马之阵取上将首级亦如探囊取物,况一小姑娘脑袋乎?”乐逍遥应声踣地,闷哼咯血,半边肩背竟失知觉,始知着了易百山独门“虎风手”的道儿,只惑:“说得好好的,他为何……”易百山揪他复起,说道:“这一掌不是为报寒山寺之恨,过会儿你就没事了。”乐逍遥乍吃苦楚,随即调息无碍,双手亦渐恢复知觉,越发不解:“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易百山拍开他被点的穴道,眼望前街客栈,低哼道:“里边有动静了。”

苏州园林素为天下佳苑,小桥流水,庭院深深。花树掩映之间,檐挂清帚,籍借一对灯笼幽辉,只见牌额书有“老友记”三字,其旁落款为“梅花道人”。至正年间除柯九思手迹蔚然成风,尚有黄、吴、倪、王称元四家,苏浙一带均以博其垂墨为雅。

其时“老友记”与“仙客来”齐称姑苏名栈。虽豪华不及,古朴凝重之风衬以邓梅清韵,处处雅墨影壁,亦另有趣致。乐逍遥如何有心赏玩,既知粼儿在内,趁易百山不意,飞奔而去。易百山揪他不着,唯自暗叹:“小贼身法滑溜,倘要跑起来当真捉他不住。幸好我先以独门手法制他督脉,伏下后着……”

乐逍遥未见栈外有何异乎寻常处,风送晚叶飘红,时闻丝竹寄韵云水吟,一派清静。他不免犯惑:“不是说有阵仗么?如何我却瞧不出杀机伺伏迹象……”犹未抢近大门,忽听院中物坠声嘎然乍息。

北楼男子仰观壁画旁边一幅《写山水诀》,落款处大痴道人,亦即黄公望。此系常熟人,工山水。为元四家之一,与梅花道人吴仲圭均以卖卜为生。其山水图或似藏玄,不同的人看,有不同的心情。

只是凌钰筎并无心情陪受此般煎熬,外间每有些微动静,她便出觑,甩着长鞭摆出迎战架势,竟屡失望而归。不由恼:“说是狗賊在外边布了局的,怎地还不来噢?却教人干等得闷气!”她在花厅踢椅,里屋自能了然。

他观看壁上山水,说道:“外间动静不断,想是另有缘故。”凌钰筎担心那男子或将毒发,蹙眉欲待去催促小二,店家恰好着人搬来所需物事,曰:“姑娘,这缸药酒却熬了半天,不知火候当否?”凌钰筎道:“等得我都冒烟啦。得了,快搬进去。”说完让到一旁,店伙抬缸入屋时,因见此等大美人湿衫映丰胴,有一小伙不免眼勾勾。

凌钰筎恼道:“还不快拿些干衫来給姑娘更换,却盯什么?”说着扬酥手作状要打,忽闻院外有呼:“看哪,西城如何火起?”她诧而出觑,从廊下投眸,遥见西城方向果有火光烛天,怎知何故。那群店伙搁缸出屋,在旁愣望夜空亮处,有议:“那边是苏府学园,谁会去放火?”另一人低语道:“瞧火光闪烁不休,似是放烟花鞭炮般。走,咱们看看去!”

凌钰筎亦是少年心情,也跟着好奇,若依从来爽朗性子,不免要奔去探究竟,倘有不平,女侠自当出手。既见苏府学园事出蹊跷,她如何按捺得住?但奔几步又返,嘟了嘴恼:“里边还有一个要死不活的,叫我怎能不顾而去?”身为女侠,当然有恩必报,念及里屋男子究有危难相救之恩于她,此人既遇困境,她决意维护到底,免遭奸人所乘。便因仗义,只好不看热闹,耐着性子坐回厅里,两腿作大刀金马状,闲手甩鞭又百无聊赖,只是纳闷:“怎么敌人还不来找打喔?”

门声吱呀,那眼勾勾的小伙又返,捧着干净衣衫,探头道:“姑娘,小人給你送替换衣衫来了。”凌钰筎随手打赏之风已惯,掏银时却窘:“出门时没带钱。”小伙盯着她丰姿只是笑:“没事没事。姑娘不用客气,反正这衣衫也是小人从晾衣杆上偷来的,权且将就。”言毕抹嘴。

凌钰筎见是男式袍服,向来穿惯了,倒不介意,展开来瞧了瞧,皱眉道:“文人的!”小伙揩鼻笑:“怕姑娘嫌脏,也就西厢那刘生服色显得干净些。反正他会客去了,今宵没回店……”凌钰筎道过谢,虚甩一鞭,将这色迷迷的店伙赶出屋去,方才掩门更衫。倘是别的女子,必有诸多顾虑,她却未曾多想,只觉身上湿衫已垢,沙粒硌得肌肤生痒,既有替换衣物,忍不住便解外衣,手摸衣带时,但想:“不知里边那人怎样了?”

他未回头,问道:“城中哪一处着了火?”凌钰筎做个不解的嘴形,心感奇怪,答道:“城西。”侧头觑那男子,他沉吟的道:“城西是关保的防区。瓜儿得手倒快!”凌钰筎怎知何意,颦眉道:“城西为学园所在,怎会着了火呢?”那男子在帘影幽暗处冷哂道:“学子牵系千家万户,才叫揪心哪!”凌钰筎咬唇道:“连着这些天,苏城老是失火。如今连学园也遭灾了,我真想去看看……”那男子叹道:“不要去,那边会有很多难看的尸体。”

凌钰筎暗急,忍不住投眸而望,本要探问伤势,灯光映照,眼波不经意间触及那男子袒露于缸口的肩背,究是脸飞红晕,连忙别过脸蛋。那男子冷冷的道:“我须专神运功逼毒数个时辰,姑娘且回家去罢。满城很快就要宵禁了,不要四处乱走。”凌钰筎道:“你专神运功,若有敌来犯你,怎么办?”

缸中男子沉思片刻,道:“我早已把性命交于天。”凌钰筎避眼不看其光脊,俏然道:“我在外边帮你守着,不好吗?”缸中男子未作声,倒是凌小姐又憋不住冷哼了:“你不信任别人,宁可听天由命对吧?”此言含激,那男子焉能不觉,侧转面庞瞥她俏影,说道:“并非不敢有所托付,但你不是我的门人,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徒历凶险,你以为值得吗?”

凌钰筎不由微挺丰胸,爽然道:“义所当为,怎么不值得?”那男子暗增喜爱,笑道:“但愿你不要后悔。”凌女侠着恼:“有我在这里,不让你们小看了女孩儿去!”撂下一句俏的,怫然而出,到厅堂屏风后更衫,却忘了鞭子搁在门畔茶几上。

灯映春屏山水绣,绰约里外,悄显另一面高矮参差四个影,冷笑桀然:“这妞儿委实骚得紧!”凌大小姐抬一腿踩凳,兀自抹擦有泥迹处,乍闻调笑唐突,登时忘掩胸脯,怒道:“我骚?”那几个人笑作一堆:“这才真叫骚到骨子里了!”女侠大怒:“几个店伙竟敢撩拨姑娘来着!”只道自个判断对,但当屏风贴显四张疙疙瘩瘩的丑怪之脸,各瞪独眼纷朝里窥,那剩着肚兜儿的女侠才吃了一惊:“咦,賊子怎么进来的?”

屏风豁然碎开,几只禽爪也似的手纷朝她抓攫而入。凌钰筎摸了个空,才省得软鞭未在身畔,但不含糊,第一道爪未至她胸便反了骨,她随手撩衫乍缠即抛,耳听得腕骨喀嚓折响,一人已破窗掼落天井。毕竟家学渊源非比等闲,即使变生猝然,大小姐仍是撂敌利索,殊无一丝稀疏处。没等另一爪抓实臀股,她反撩一腿直入裆里,那矮汉倒头摔个稀里糊涂。

剩下两人惊蹦,都诧:“骚妞这么能打?”落身未定,旋见足影秀俏,只是乱眼。花厅又传一阵稀哩哗啦,无非翻桌倒椅,能碎都碎。凌女侠一脚踩倆,叠罗汉似的踮足捺定,翻着晧腕咯咯俏响,捏拳鄙视:“就凭这样儿的几只肉脚,也敢闯进来招惹姑娘?”脚下叫苦声骤:“师伯,已然……已然探明屋里有一悍妞儿作梗!”女侠倒怔:“只是探子?”

碧池畔落叶飞红,飘于假山石上一只徐伸的手心。凌钰筎晃足点了那两个矮汉的穴道,瞥眼掠见墙映僧影,观其冠袍,似是个拈叶凝视的喇嘛。凌钰筎背梁莫名地一凉,情知强者在外,连忙伸手取鞭迎敌,不意又抓个空。她乍为一愣:“刚才明明搁这的……”墙又映一影却在身后,手攥软鞭低哼:“小姑娘,你伤我师侄,须得跪下赔礼噢!”

凌钰筎忙要取衫掩身,不料又落后手。梁间倒悬一人,高拈她搁于椅凳的袍服,嘿嘿地笑:“那厮自号什么‘甘凉之神’,还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位小娘子不如改投我星宿海罢!以你的盆骨肥沃状,可望为本门生养很多子孙……”凌钰筎仰面欲望,横梁上却先滴涎于颊,她着恼道:“我可不是谁家夫人!”听到末句,不禁奇怪:“星宿派不是早就灭绝了吗?”梁间垂涎又滴注她怀,语桀:“小娘子倒是渊博!不过星宿门下,还剩我一个就不算灭绝。”凌钰筎拭胸时忽省:“我爹说当年少了一具死骸是邪僧横空……”倒挂梁木之人翻白眼道:“不错,正是星宿横空!”

乐逍遥正想越墙而入,后脊忽有凉意直沁到底。他回头未及,仅掠见壁投一影,几乎挨贴背梁。其时他身手之强,殊非江湖上二三流的路数堪及,恁想一路寻来,未见有何动静,陡地里却教他吃了一惊:“背后是谁?怎么突然冒出来的……”当下难判好歹,为免遭所乘,他反撩一掌抹于后侧,使的是老苍龙所授手法。

不料一掌撩空,背后竟失那人的踪影,怎知何往。乐逍遥虽感蹊跷,记挂粼儿安危,未暇耽思,迳窜向墙内,手按墙头乍翻过去,暗隅忽有数道掌风出乎不意地迎将上来。乐逍遥身在半空,斗然遇袭,情知围墙内有埋伏,一时不知虚实,便没硬闯,蹬足啪的迎掌弹跃,借那一道掌力纵入枫梢,身形一转一折,教人急难觑清所落何处。

此刻他亦吃惊非小,想到易百山之言,原来这家乍看平静的客栈果是有局。仿如围棋,各方在此有个必争之劫。然而这只是易百山的忖度,乐逍遥未遑多想,底下又有数支禅杖呼呼扫打他腿胫,封他下堕之势。乐逍遥暗怵:“处处有伏!”他若要避出墙外,并非难为。却急着找寻粼儿被掳所在,不甘给人逐离。故仗腿法魔幻,簌簌扫迎。所中蠡毒瘴不宜运功争斗,他只作不理。

乐逍遥拳脚功夫虽然学得稀里糊涂,内力究非等闲,扫腿摧杖,势何其大。但那几个挥杖之人仅受震晃,身摇未跌,没一人退。齐发呼喝,复又抡杖扫打而来。乐逍遥见势猛恶,暗惊:“不那么好打发哎!”他不愿恋战,免惊动更多埋伏之人,否则斗起来没完没了,温叟却得隙挟粼儿逃遁。

那伙使禅杖的蒙面人扫势严密,只道来犯之人必无避处。待得数杖交击,火星激闪于瞬,各震麻手臂,才知来者居然又离围困垓心。

乐逍遥旋身若惊洋之飓,乍落七八丈远,假山石突然朝他左右交撞而来。他一惊非小:“我日……”幸仗风魔身法神速,抢纵朝前,背后两石撞得碎炸激飞,声势骇人。尘雾葱笼之间,数影悄临。乐逍遥忽觉身陷几道杀气垓心,头皮暗紧。只听一人低哼道:“久闻纳兰门下无弱卒,只来其一,就不得不让我们南山四友出手了。”

乐逍遥虽未听闻“南山四友”声名,但感其势凛然,端非泛泛。他本想蹿身再避,闻言只一迟疑,四人八支长剑互抵,已围连一圈,困他于剑弧中间。乐逍遥见状便忖:“原来南山四友使双剑。”他不愿乱打一气,忙道:“误会,晚辈并非纳兰门下,各位因何纠缠?”四剑逼势越骤,假山碎石崩裂未消,尘扬处有语尖锐透激入耳:“不是纳兰门徒,便是河西的亡命之徒。否则来此作甚?”

乐逍遥感觉耳膜刺痛难当,不禁抬手塞指堵耳,说道:“此是客栈,我为啥来不得?”南山四友觉他似无杀气回应,身陷剑圈亦没抗御,却只顾分辩。他们不免诧眸互觑,一时拿捏未定。乐逍遥待耳疼稍减,本要申明来意,尘扬处尖声又起:“先擒下再说!”四剑应声而掠,乐逍遥眼前顿时激芒炫侵,取剑抵御未及,唯一脚跺地,堪堪抢在八剑及身之际高腾夜空,南山四友仰面纷愕,齐是难以相信眼前所见:“凡世怎能有这等神鬼莫测的身法?”

乐逍遥脱身时亦感衣衫透风生寒,低觑数道裂痕纵横,顿难定神:“幸好我穿了天蚕护衣在内,要不然……”既知南山四友所织剑圈犀利之极,他怎敢再落身原处,连忙改势斜掠,窜向院北屋脊,一跃岂止千尺遥。临此险境,所习风魔身法毕展无余,当真不愧那“极速”二字。

他身动之际谁也无法比及,但终有落栖时。乍降北脊未迄,斗见月映有影如蛆悄附背后,正是先前在院墙外所遇。乐逍遥一惊之下,怎暇多想,反撩一脚后踹,那人落指飞点,正中他“曲泉穴”。

自从习得风魔腿法以来,乐逍遥每使此功从未失挫似此。右腿封穴麻痹之时,他心惊怦然:“我决非此人对手!”未待麻痹之感笼上腰间,他的手急撩,所使正是八荒爪法,盼这最后一着堪能拿住那人腰眼。不料那人悄按一掌早迎于畔,乐逍遥此着形同于自送腕脉入箍。

说时迟那时快,乐逍遥左手反拿,不意抓下一块蒙面纱巾。未待回头看清何颜,右腕已扣脉门,顷刻半身皆麻。若在往常,乐逍遥既栽便自认栽了,但思粼儿下落未明,怎甘就擒,那人近距相欺,乐逍遥取剑不及,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唤咒从“乾坤袋”发蛊悄蛰。自兰陵渡以来,他收藏苗疆异蛊已不少,急促间弹指发蛊破茧射出,那人被揭蒙面巾时难免稍怔,暗讶此儿手快至此,待当乐逍遥扬手发袭,他未看分明,只道是暗器,随手抄截奇准,顿时蛊钻掌脉,闷哼一声。摊手瞧时,掌心竟无别状,稍顷间便感全身冰寒,血为之滞。

乐逍遥弹蛊时乍受奇寒之气所侵,打个激灵便即省起:“哦,是圣者晨雷门下的‘冰蚕蛊’。”他左手被那人扣脉制穴,寒气一个循环便回己身,所受冰蚀之苦殊不下那人。他们片刻便都外凝冰粒霜棱,再顾不得其他,唯有运功抵御冰蚕蛊急冻之苦,一时都不能动弹。

夜垣外语声传来:“谁?”乐逍遥一面凝运修罗心法守元护脉,一边竖起耳朵,但闻语声警戒,原来院墙北隅亦有人影幢然,他暗暗叫苦:“此刻若給发现了,我无半点反抗之力。”他在北楼屋顶,稍一扫眸便可瞥见墙外情形。瞳里寒辉乱炫,一伙黑衣剑士从暗处窜出,把易百山围在中间。

乐逍遥虽受寒气侵蚀,毕竟与背后那人情势不同。那人乃遭冰蚕蛊钻入掌脉,直接受了冰毒侵血,若非恃仗高深内力苦苦与抗,片刻间性命堪虞。乐逍遥所受寒气仅是透过那人身躯所传,纵亦挨冻甚剧,却未中毒,是以神志分毫无碍。一边运功驱寒,一边睹物听语,见到墙外黑衣剑客的身形服色,自是识得:“似乃先前欺负书生哥的那帮使剑高手!”本有一惑此刻倍甚,寻思:“书生哥又不会武功,打杀他何须要一大堆高手?”

易百山压着声音道:“是我。”一干黑衣人亦已认出,收剑齐揖:“原来是易先生。”乐逍遥方只一怔,易百山抄手环顾,低问左右:“怎未见贺爷和丁普郎?”墙角转出一个黑衣汉子,上前揖见:“回您话,贺爷先已入探虚实。丁普郎追赶数名八百龙的人往西街去了,不必担心。很少有人能抵挡他的崤山大剑!”

乐逍遥心道:“这家伙就是先前那带头的,贺爷却又是谁?”易百山回揖:“顾爷不必多礼,在相爷帐中你我位份一样。”黑衣汉子道:“显刚初来乍到,今后还望多提携。”乐逍遥想:“原来这家伙名叫顾显刚,也是拓跋家的奴才。”易百山冷哼一声,道:“顾兄入姑苏,如何不先通个气儿?”黑衣汉子顾显刚道:“此来匆匆,易先生请谅。大家都是为相爷效劳。”易百山仰鼻又哼一声,蹙眉道:“哦,你却在此效何劳?”顾显刚道:“我们一路上盯着吕寄斋,已然试明他丝毫武功也不会。”

乐逍遥听到这处,暗省:“原来如此。”易百山冷笑:“那又何必为一个不谙武功的书生大动干戈?”顾显刚道:“先生有所不知。在兰陵渡,我便派两名手下去试那书生,结果那两人从此消失。”乐逍遥听到这里,错愕的心情与易百山无异。

易百山诧道:“你是说,那书生其实深藏不露?”顾显刚:“我们拿不准,因见他竟敢独挑千王的赌场,分明有恃无恐,于是我再来试探。却被两个少年所扰……”易百山皱眉道:“吕大人的这位宝贝公子素来迂腐,京里有名的书呆子。平日好管闲事,出远门没少挨打,我怎么不知他会武功?”顾显刚道:“他确是不会半点武功。但易先生有所不知,吕生背后似有异人撑腰。”易百山蹙眉踱步:“你指那两个好管闲事的少年吗?”

顾显刚眼含惊惑之色,叙道:“倘是就不奇怪了。自兰陵渡至此,我沿途连派几拨人去刁难他,只曾见过一个女子其速如魅,在他所住的店外出没无定。但我派出的几拨人竟都一去不回,从此无踪,连尸骸也没留下。”易百山回瞥于他:“你是说另有其人?”顾显刚无言。

易百山微微动容道:“以你顾爷的本事,居然还有人让你半点头绪摸不着,这倒奇了!”顾显刚苦笑道:“现下我们能做的,就是守在吕生所投的客栈外,盼能守到那神秘女子出现时……”乐逍遥听到此处,不禁头大:“如何煞费周折,搞得恁地复杂?”只听顾显刚又道:“好在这回我们请动了贺大爷,倘那神秘少女现身,不患擒她不着。”

其实易百山等人所在之处距北楼甚远,交谈声又压得甚低,乐逍遥内力强厚,稍一凝神自聆无差,此般耳力绝非客栈里等闲诸辈所堪比及。只听易百山低哼道:“可我看这阵仗,不像是你们在围客栈。”顾显刚语气沉重的道:“虽然贺大爷进去了,我辈却靠近不得。”易百山蹙眉:“谁在里边?”顾显刚低告:“我只看到冰山一角……其中有南山宗的名宿和西僧,摆明了是察罕家的帮手在内。”

乐逍遥听到这里,心念倏动,省起适才所临阵势,委是少有的凶险。其时险情未去,他一时浑忘其它,存惑:“无忧怎么会找人来搞搞震?哎呀,我都搞不清哪个算是真的无忧公子……”游目但觉屋瓦连绵若海,深宅幽庭无尽,惑而生忧,暗苦:“就算那温老瘴果是挟持粼儿藏身左近,怎么找哦我?”心中一急,张口欲唤粼儿名字。

孰想张口竟尔哑然无声,反噎气嗝憋,“天枢穴”所在裂筋般痛。乐逍遥修习上乘内力时日不短,陡感异样,登知不好:“怎能忘记我正在运功御毒?”他体内气息逆流,冰寒之侵骤往心脉。乐逍遥惊骇之下,慌欲甩手跳起,下肢却全然不听使唤,上身倾欲栽出檐外,方才想起:“先已被点了下盘穴道,我还跳啥跳?”

西南蛊派名宿“圣者晨雷”所以素使中原武人闻而生骇,非凭武功见著,而是毒虫剧蛊的手段。乐逍遥身受“冰蚕蛊”奇阴异寒之气所侵,虽隔一躯,亦当不住。仅此足见蛊派养虫术之厉。哪怕只是小小一只冰蚕蛊,倘若他不是练就修罗神功,决然抵受不了一时半刻。当下他腕脉仍箍于黑衣人掌握,下盘封穴未解,仍能勉强运驭内力心法苦守真元,但运功要紧关头这一出岔,外寒即侵内脉。乐逍遥一时未觉此虞,眼见身倾檐外,底下坚石铺路,惟恐要摔破头,想也没想就又发劲拽扯那人的手,以稳身不坠。

黑衣人本在运功逼毒,专志守神之际仍箍乐逍遥之腕未放,陡感掌臂剧震,所凝真气竟然激泻。他吃了一惊:“吸我内力?”未遑多想,提手急捺乐逍遥后脊“大椎穴”,欲将他拍昏,免再摄吸真气。其实乐逍遥既未存心摄人内力,更连背心将挨一掌亦未留意。黑衣人运掌未抵,陡觉胸腹数穴破脉穿孔般钻痛难当,随即剧寒急增。闷哼一声,推掌不得,情知稍催内力分心旁顾,不免倍受“冰蚕蛊”得隙钻窜之苦。

乐逍遥乍稳身形,既免栽跌之险,又生新患。只觉手臂有寒煞无比的真气急注而入。他登吃一惊:“岂还了得?”慌忙挣手未脱,改而运功抵抗寒侵。不料稍行功法,对方体内涌来的真气越多。乐逍遥骇然不已:“怎么都往我这边来了?”

那黑衣人本以为真气所泻无非乐逍遥故意吸摄,稍持片刻越发苦不堪言,他催运内力抵抗之势越强,流泻愈剧,此非乐逍遥所能明白。黑衣人没敢运功再行硬抗,心想唯有杀了这少年,方可自解危困。既动此念,便缓抬食指,徐徐伸向乐逍遥死穴所在。指端将届之际,头顶电光霹闪,瞧清乐逍遥惊慌挣扎的情态和一脸苦楚无奈之色。

也是乐逍遥命不该绝,黑衣人见状不由一怔,心道:“他既发功摄我内力,怎么如此神情苦楚?”便此迟疑,半边身子真气流泻愈甚,另半躯冰毒寒侵亦剧。待要勉力伸指点戳死穴,势已有心无力。黑衣人暗叹一声,方届绝望当儿,忽然想起适才所见乐逍遥的神情,心头之疑不由脱口而出:“你的吸星妖法似乎不能收发随心。哪儿学来的?”

乐逍遥所摄真气越多,体内岔息倍乱,苦于作声不得,唯煎熬而已。忽闻耳后有语,他不禁诧异:“此等关头,那厮还能说话如常?”由而生佩,殊不知那人说一句话如耗半条命般艰涩无比,但要紧时刻,这番话却不能不问。

乐逍遥心道:“我哪会啥吸星妖法?”他内息乱激,怎能说话,惟有勉力摇一下头。黑衣人眼光如炬,当乐逍遥脸庞微转之时,看出肌颊痉搐的苦状。黑衣人自感判断无差,便又勉力说道:“你要死要活?”虽在身受难言痛苦之间,他的话声仍是淡薄空漠,入耳恍似遥在九巅云端。乐逍遥却听得明白,心道:“这会儿问要死要活,真是很难说。因为我所受气岔之苦委实生不如死……”

黑衣人觑出他有苦难言,微一沉吟,道:“不要再运功抵抗,只须意守丹田。否则你吸真气越多,苦楚越甚!”虽说此人所猜乐逍遥内功家数有误,乐逍遥当下的情势却被他一语中的。乐逍遥本来习练的修罗心法便有玄机在内,而后又遇绝世奇人燕辉煌胡搞瞎搞,所出岔子非能想象。他不晓得当日燕老怪在自己身上诸穴所为,已打开“吞蚀神功”入门之径。眼下只觉外气激注实无可挡,但若不运功与抗,又怕越发难捱。待听黑衣人之言,如茅塞顿开:“对呀,我越运功,他真气涌入我神门等几处穴道越多。难怪这等苦楚!”

黑衣人忍痛凝视,渐觉气泻减缓,知乐逍遥依言而为,心道:“小子倒是一点就透。”乐逍遥舒缓须臾,果然减去摄气激盈之灾,虽仍内息纷乱,兀自喜慰:“总算减去其中一层苦难……”耳听那黑衣人低哼道:“徐徐调畅内息汇返气海,不可太刻意,或可减除气岔经脉之苦。”乐逍遥出岔走火,本来无措,闻言便如遇溺逢篙,连忙依照黑衣人指点而为。但惑:“为啥好心帮我哦?”

黑衣人低哼道:“此刻你我粘在一起,你乱便是扰我。是以,我在帮自己。”乐逍遥心即恍然:“哦,你是怕我又吸内力。其实我也不想……”黑衣人委是内家里手,随口指点便是臬圭。倘在平日,乐逍遥调息归元自能无碍,然而此刻冰蚕寒气犹侵,他依那人指点把内息调入“气海穴”,顿时凉了半身,小腹如万针密钻,痛不欲生,骇道:“完了完了,我把冰蚕寒毒也一古脑聚往气海穴了!”

黑衣人冷哼道:“你竟敢使毒蛊暗算我,是有此报!”乐逍遥本以为此人好意点拨,待吃苦头,才知其歹。不由惊怒交迭:“谁叫你先从背后偷袭我来着?”黑衣人沉声道:“无忧公子,你就别装了。”乐逍遥味出其语含惕,不免愣然:“无忧?”黑衣人从背后打量他,微哂道:“素闻无忧公子深藏察罕爷帐内,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在下今能一会高隐,不枉此行。”乐逍遥越发摸不着丈二和尚脑门芯,霎忘苦楚,乱眨大眼道:“乜?”

黑衣人提掌抚息,目光凛射,语声沉寒:“听说大都吕生背后有一神秘女子出没,想必是令妹罢?”此节乐逍遥倒不否认,懵然点过头,道:“那书生哥背后的神秘女子吗?确乃我妹子粼儿,怎么连你都知晓了?”欲待回脖却梗,晓得经脉仍滞未畅,难以看清背后那人容颜,心想:“今夜粼儿同我帮那书生哥,不过一会子事儿,怎会迅速传遍江湖了?”

黑衣人从背后审视他,冷然道:“河西无忧号称天下第三,果然了得。”乐逍遥强忍寒毒乱激之苦,皱着脸道:“夸自个吧?其实你制住我先,要说……要说手段了得,还得是你厉害。”黑衣人微哂:“阁下蛊蛊惑惑的手段也令人防不胜防哪!”此言似赞实贬,意含不屑。乐逍遥只作不觉,强凝真气抵寒,瑟瑟道:“你们……你们在此设伏,虽然不知对付谁,但……但若你告知我妹子下落,咱就帮你解除冰蚕蛊毒。”

他这番话无疑把握份量甚足,只道黑衣人必为所动。不料那人听毕冷哼:“无忧公子原来好说反话。阁下率众夜围客栈,志在必夺吧?”乐逍遥愕:“夺啥?”黑衣人在他脑后蹙眉:“你一味装糊涂扮愣,有失磊落。”乐逍遥一心为寻粼儿,枉然受困于此,早已急煞,又遭那人所算,致寒毒深种,又岂不恨?听其语含讥刺,不禁火冒:“你磊落?各走各路,谁偷袭谁来着……”黑衣人听他这话倒显理直气壮,越发蔑视:“是你的手下先偷袭我。那么在下擒贼先擒首,也不为过。本以为无忧公子乃是不世出奇士,今得一见却教失望煞!”

乐逍遥本感恼火,听其一口一句“无忧公子”相称,不禁好笑:“我作梦都没想到会被人冤为‘无忧公子’呀,阁下这眼水儿太没谱了吧?”暗夜之中,他头戴帽笠,又包缠头巾遮掩脑袋毛发稀疏状,猝相胶着,那人在他背后自难分辨完整。但无论如何,乐逍遥自认绝无“公子无忧”的气派,听那人居然满口咬定不疑,难免郁闷非常:“牵强便是这般!”

谁知黑衣人自有判忖,只是冷冷一哂:“适才你反拿一手,揭我面纱,所使的不正是独一无二的‘无忧手’么?在下纵然孤陋寡闻,亦知此般奇功除令妹之外,便只无忧公子一人精谙。你又不是女子,那么……”乐逍遥方始恍然:“那么我就该是无忧哥哥了对吧?”回思刚才交手时的电光石火之霎,心下豁朗:“因见八荒龙爪手和风魔腿法都落空,此人委实深不可测,我连想也没想就反撩一手却削掉了他蒙面纱巾。原来无意中使出了锦瑟姑娘所传的一招‘相濡以沫’,想是渊源同流,却与她兄妹倆的‘无忧手’绝学乍看路数无异,因而被人误认我为无忧公子了。”虽然想明其理,此节却不易分说,他知冤枉,但也受惯了,唯笑:“其实我是无忧的妹夫有忧!”

话声未落,底下便有一掌轰塌屋顶,有语俏凛:“既然是有忧公子,且下来一晤!”瓦陷顷然,乐逍遥大眼还没溜转一圈就摔进碎砾堆里,那黑衣人凝功抵毒未毕,两手胶着,自然也免不了被乐逍遥扯落大屋内。乐逍遥未暇呼出声“晕”,斗见屋中情景,登时圆了双眼,只觉平生际遇之奇,此又一出。

凌钰筎脚踏他满沾灰土厚尘的脸颊上,矜首挺胸,不屑置一眸低觑,于强敌环伺之中脆然冷哼:“这招绝吧,诸位?”虽仍绷着秀脸,其实快要忍不住笑出来,心中得意:“今日初试‘劈空掌’,出其不意就逮着了无忧的妹夫有忧,我倒要看无忧公子这出围栈的把戏怎个收场!”逍遥被踩流鼻血,瞠眼恍若梦中。

其实屋里动静时传于外,只因他与黑衣人乍栖屋顶便互受对方所制,为抵苗疆剧毒冰蚕蛊所侵,两人均是神专一注,仅各留意对方举措,纵是身旁闹腾天翻地覆亦无暇理会。何况他倆在屋顶稍发动静,屋里便即寂然,人人均仰头惊疑不定,因觉其上呼吸声抑异,都显内力深湛,决非寻常之辈,互猜会不会是对方所邀好手又至?

直到乐逍遥谑声自报家门瓜蔓,凌钰筎立时出手。此非热血女侠沉不住气,而是意在“擒贼先擒王”,至妙之着也不过如此。她向来粗中有细,处处显见得绝非乐逍遥所称“波大无脑”那等肉。

虽说处境相似,比起乐逍遥冰寒聚腹、封穴麻痹的情势,那黑衣人所受蛊侵之厄岂可同日而语。凌钰筎正在全神戒惕,头顶豁地又落下个人影,她只道“有忧公子”的扈从跟来救主,焉能任其得逞?

她更衣未毕便受袭扰,未着外衫,上余贴身肚兜儿如翠荷裹温玉,腰下长裙依仍。这般装束乍然映入乐逍遥眼里,霎时激荡出无数窈窕问号,一勾一撩地绽开去,直教眩花晕绿。随即黑衣人亦堕入房里,乐逍遥仰叹:“这人一招就制得我动不了,足见是高手中的高手。不料撞到我,也会带累他跟着倒霉了。”眼看黑衣人迳坠向他瘫趴之处,料必砸压不轻,怎奈乐逍遥当下挪不动半条筋,避让无望。耀目冰光鳞闪,竟裹那人满身。乐逍遥由而生骇,暗思:“一只小蛊都能把这般高手折腾恁地狼狈,那帮苗疆蛊派圣徒的老大岂不是更……”

凌钰筎伸脚踩定乐逍遥,陡觉剧寒迫身骤急,她一个激灵便知诡异,岂容稍近,飒飒翻腕拈指,屋中数人见她手姿美妙难状,赞声未出,耳边便闻“嗤、嗤”微响。凌钰筎并伸柔荑,食指“商阳”、无名指“关冲”,二穴气脉激越。乐逍遥在她脚下看得尤其清楚,识得名目:“她家的‘气脉剑’!”回思昔遭之苦,脊梁汗淌。凌钰筎习此指法时日虽不及楚二之辈为长,但也非同小可。众人见她扬手撩向空中一个冰光如鳞的黑影,料那人倒大霉在即,哪里想到凌钰筎霎间悄转另手于后,嗖的发出一阳指力,却袭门后那个晃鞭观斗之人。

乐逍遥想起昔在苦水铺的情形,心想:“唉,她又故技重施,不能专致一注。倘然两边都是高手,你就……”殊不知凌女侠念念不忘便为夺鞭,否则哪肯甘休。门后蹲凳之人是个蓬松苍发的老头,先前便是此叟悄没声息地入屋掠走她搁在凳上的软鞭。凌钰筎左手仰点黑衣坠者,右手宛转发袭,却是先冲此叟。顷时指东击西,曼妙自如。凌家武学精华毕呈。唯乐逍遥在她脚下生诧:“咦,这妞竟能心分二用哦!”

或因两缘暗牵,互有灵犀。他眼光自有独到处,瞬时看出凌钰筎双手分使两般不同武功,实属常人难及。然而他亦一语成谶,当下的情势果然不比苦水铺,那黑衣人武功奇高,未待“气脉剑”破穴穿躯,左脚蹬墙,身朝旁掠,翻掌按向凌钰筎头顶。此人出手杳无风声可辨,当真倏忽如电,乐逍遥刚觉不妙,凌钰筎要害已悬一线。那人只须捺落手掌,立时便取她小命。

乐逍遥看得心炸,苦于无法出声报急,眼见凌钰筎心分二处,悄指反袭门后那老头未迄,却疏忽了那摔下来的高手。尚幸他嘴仍动得,情急无奈关头只好咬一口腮帮之足。凌大小姐吃疼着恼:“哈,你咬我!”乐逍遥稍咬即松,女侠拔脚把他蹬上半空,却是半点也不客气。

逍遥叹:“她当然力大……”那黑衣人捺掌将落之际,不意牵及体内诸脉蛊毒萌动,一时苦楚难当,掌失往日利索。猛然间瞧清掌下女子俏若熟桃之颜,更识得她所使指法来历,黑衣人心头方怔,大小姐已将乐逍遥踹上来与他撞作一团。

女侠气不打一处来,连催一阳指力点袭蓬头叟,乃为泄愤。但说来也奇,她自恃为强的独门指力尽泻既毕,投眼时心想:“定然满脸密密麻麻都是我点击的指痕了。”不意蓬头老者仍似先前般端然安坐,面上除了老人斑,并无指印。钰筎愕:“怎么你……浑若没事噢?”蓬头叟耷拉眼乜她,恹然道:“姑娘若想为老朽挠痒,何妨走近一些。隔那么远岂有丝毫感觉?”

凌钰筎一怔,随即看出此叟不寻常处,晃身偎靠红柱,蹙眉道:“我知道你是谁。”她这一挪躯,屋中几双眼光仅能看得到红柱两旁的雪白肩膀。逍遥抱憾:“多了根柱子給她靠背。”他与那黑衣人坠于瓦粉堆里,各是灰脸沾尘,莫辨本来模样,强敌环伺之下,凌钰筎未暇顾及细微处。既认出那蓬头叟来历,难免暗增忧虑:“此人怎么也来啦?”

蓬头叟晃转软鞭,觑而叹:“小姑娘,我也识得你的家数。”凌钰筎在柱后冷哼:“那你是要来为难我喽?”蓬发叟垂目看鞭链银光漾闪,恹然道:“你家与我无量洞素无恩怨。可你适才连伤我数名师侄,未免说不过去罢?”逍遥暗佩:“凌姑娘毕竟家世非凡,所知亦博。这无量洞我听都没听说过,她如何一蹙眉便知底细?”便因钦而慕之,毫不介意凌大小姐又把脚搁他脸上。虽然记挂粼儿之念纹丝未怠,可他此刻受困难释,唯有苦忍体内异气刺脉而已。

凌钰筎怒道:“无量老儿,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侄刚才偷窥我,踹几脚算好的了!”蓬头叟犹未言语,大小姐忽觉丰胸滴得有涎,仰面瞧时,不意与一张倒垂下来的疮疤脸对个正着。她欲避不及,樱唇前那张破豁的嘴先咧,语声狞然:“那厮不过一介江湖破落户,居然能泡到如此丰美女子,怕喂不饱罢?”凌钰筎怒掴:“邪僧无礼!”

她的武功本已不弱,这随手一耳光也是家学渊源,乐逍遥自问避不开。恁料梁间倒挂之人依旧晃悠悠,凌钰筎却看掌生愣,显然那记耳瓜子没扇着人。乐逍遥暗惊:“这疮脸烂嘴头陀只怕也很了得!”邪僧横空豁破之嘴突然晃挨凌钰筎腮旁,她摆头竟避不过,难免又愕,只听豁口僧垂涎道:“香个嘴儿!”凌钰筎悄凝指力之际,蓬头叟蓦然甩鞭,将横空头陀迫开于旁,方才冷冷的道:“大事未了,这姑娘须惹不得。”

横空变色道:“你虽说也算得辈份比我高,但星宿派的事你最好别管!”蓬头叟恹然道:“两脉同源。师伯是为你好,免得你为本门招惹来大对头!”横空豁裂之嘴犹自淌涎难止,乐逍遥先前以为此徒未免太馋于色,竟致流涎不停。此刻多觑得几眼,才知端的:“哦,他嘴唇破烂怠尽,又倒挂身躯,难怪口水畅流无阻。”横空头脑简单,未明蓬头叟另有所指,狞声道:“此番联手前来,原来你对那贼子还心存忌惮!”乐逍遥惑想:“惮谁?”

蓬头叟恹恹垂目,说道:“小姑娘,你与里边那人既无干系,只要乖乖地让到一边,我也不为难你。”乐逍遥大眼兀转,只听凌钰筎脆声道:“无量公,我爹说你是世外高人。不料今日一见,竟然乘人之危来着。”无量老人耷拉蓬乱毛发,道:“我不乘你之危。横空,把衣服还給她。”横空犹未拒绝,凌钰筎先已辞却:“谁要那衫?我说的是,你们别为难里边那个人。”

乐逍遥稀里糊涂摔下来见此光景,本感错愕已极:“这大小姐如何跑来旅店里光着膀跟人打架?”听到此处越发糊涂,怎奈头脖梗硬,无法转觑侧门之内,徒自乱猜:“里屋还有人?是和她相好在此开房吗?”此念乍生便即愧疚自责:“即使平素娇惯了点儿,凌姑娘一身正气,明月般皎洁,我怎能如此轻贱于她!”

无量老人恹恹的道:“我无意乘人之危,只要他肯交出当年窃取的本派秘笈。小老儿拍拍屁股就走。你倆要开房寻欢作乐,尽管继续……”凌钰筎没等听完就已杏眼圆溜,斥:“恁般老还不修口德!什么话说得这等难听,我看你是存心冤栽人家来着,却诌出什么秘不秘笈,乱找理由!”无量老人被她连珠炮轰,倒是一怔。横空究竟头脑简单,亦忍不住拆穿他适才之辞:“拍拍屁股就走?不对吧,师伯。咱们可是答应了别人,此行既是为夺回本门秘笈,同时也须结果了那賊……”

凌钰筎一点不傻,冷哼:“想是无忧公子跟你们作了交易,好借两位的手除去他家的仇敌。都说无忧公子了得,不料他也是个龌龊小人!”乐逍遥在女侠脚底下趴而思之:“我却觉无忧公子不似龌龊小人。其中或许另有原委……”无量老人变色道:“纳兰,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龟缩不出,却让一娘儿们替你挡风挡雨吗?”

乐逍遥闻声一怔,殊未转念,凌钰筎便揪起他,凝指按定耳后死穴,脆声道:“胆敢乱来,我先结果了这个公子有忧。看你们如何向无忧公子交差!”生死攸关,乐逍遥又知她性子从不含糊,往往说干就干,既无法声辩,又动不得,唯悲:“谁叫我偏偏起个不吉利的名字却唤‘公子有忧’?这就有够忧了……”

豁嘴僧横空头脑转不过弯来,又因初来乍到,怎知察罕家仔细,见状急想:“单听名字就知‘有忧’与那‘无忧公子’必有干系。”未待多思,连忙倒窜上前,发攫硬抢小女侠挟持之人。此僧头脑虽钝,武功却着实了得,凌钰筎必须兼顾遮掩自身裎露处,究难尽展解数放对,眼见来得猛急,只好拽着乐逍遥后退,捎带以他身躯挡酥胸,免泄春光。

豁嘴头陀悬梁倒行,飒然欺至,发爪攫扣乐逍遥腕,桀声道:“小妞,你若不放手。我用化功大法废了你噢!”乐逍遥先前见其身法奇疾,已感头紧,又听化功之吓,暗惊:“我还不是得首当其冲?”凌钰筎亦晓此节,不吃这一套,仍执乐逍遥不放,说道:“化功大法要化也得先化掉有忧公子的功力,我看你不敢!”乐逍遥只是急:“我这个有忧公子委实忧极!”

凌钰筎既不上当,横空头陀果然无奈,怎敢当真伤及无忧公子家人?方自懊恼,忽听无量老人恹然道:“尽管化去无妨。因为无忧压根儿没有这个妹夫!”乐逍遥刚“噫”出一口惊意,横空头陀荡开凌钰筎数道掌招,说道:“好,索性连这小娘儿们的功夫也化去。反正性命无损,床上也可用得……”凌钰筎一听,便即缩手退跃。

乐逍遥乍感不妙,横空已运起化功手段,扣腕骤紧。凌钰筎飘身未落,一连三记“气脉剑”急袭那头陀胸胁。此举本为逼那头陀撤手而退,料以横空的本事,原也伤他不得。哪料横空竟似瞬间木然,兀自甩手猛烈,似想挣身,但不知何故,他刚运其化功大法加诸乐逍遥神门诸脉,一身功力居然如遭无边巨涡吸摄,待感大祸临头,一切已矣。

乐逍遥只是稀里糊涂未知究竟,大股内力涌入神门关,越发憋涨苦楚,晕晕沉沉之际,陡地脑泛空阔之音萦旋,似燕辉煌昔之狂笑:“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化功大法撞上吞蚀天地神功,便是此般。燕辉煌在他头脑深处印留之影,恍若上古巨椿。

乐逍遥既生不妥之感,忙即挣手。可他哪里谙会收发随心的诀窍,恰如那目光如炬的黑衣人所言。他越挣扎,横空和尚功力失涌愈剧,顷刻之间便如滑至旋涡边缘,怎生也遏止不住将遭吞噬之势。无量老人从旁看出诡异,喝问:“横空师侄,怎地?”横空和尚叫苦:“我……我……”眼珠突出,如若见鬼一般,待感强抗亦无望得侥,搐脸嘶嚎:“北……北冥……”声犹未迄,从梁上瘫坠下来,但又趋飘半空,显然仍受吸噬尤烈。无量老人微微变色,发鞭卷缠横空腿足,往后拉扯,沉声道:“胡言乱语。我这才是本门正宗的‘北冥神功’!”腕臂稍顿,运功透过长鞭与乐逍遥较量。

其时乐逍遥虽然饱捱外气激涌之苦,神志究仍未失。眼见无量老人驱功来抗,半边脸竟渐苍白,半边脸又似碧波涤漾,满屋纸飘帘碎,圈圈盘萦纷飞。心想此叟修为当真可骇,乐逍遥苦涩愈甚:“完了完了,我……”方萌绝望念头,但见无量老人满头蓬发唰地绷直,且朝前趋,犹如一把大帚也似。乐逍遥惊:“哇,他运起神功,连满头乱发全都直了,齐唰唰朝我指过来,就有如头顶扫把般,厉害……”

他却哪知无量老人当下之苦。此叟自恃练就旷世奇学,终于出洞来会天下英豪。本以为当今江湖罕有敌手,恁料武林峰会尚未开锣,毕生苦功所淬之北冥绝学竟如大江东去,真气透过鞭梢滚滚失泻,顷即一去不返。以无量老人的能耐,既交上手,居然立刻吃亏,而他竟连面前这少年半点底细也摸不着,只觉对方宛如雄渊深潭,无边巨涡激旋连天,端是深不可测。

但无量老人修为精湛,究非横空和尚堪及,虽亦吃亏于顷,却觉这少年神门穴所蓄吞灭北冥之势似识非识,说不上是何番心情。突然间悟解天地之大,衬己微躯何其渺小。一腔争雄之念顿转废然黯叹,脑帘里古卷倍晰,当时心境恰如所习内功开篇之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涉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乐逍遥起初未明所以,只感那老叟神情古怪至极,惊慌之余,乍一恍惚,霎眸似见一株千古巨椿般的身影在冥冥中昂然豪笑:“区区北冥雕虫,夜郎自大。跟我斗?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无量老人陡临此般气吞天地、万象皆噬的浑然巨势所覆之下,怎知他其实是在跟燕辉煌斗而不敌,犹如两强暗战。震骇之际以为凭此少年竟有这等惊天烁地的修为,越发沮丧莫已。

不论“北冥神功”抑或“化功大法”,既撞上燕辉煌悄注乐逍遥神门关的“吞蚀天地”潜势奥术,如石坠汪洋浩海,只有全盘皆墨一途。乐逍遥究仍识浅,未知个中玄秘,但从那两人惶恐的神色上倒也隐约看出情势孰劣。猜想多半又与燕辉煌在他“三焦经”、“神门关”搞的鬼有故,而修罗神功亦藏浑化无形之能,乃又一谜。乐逍遥昔时暗觉修罗心法潜藏的吸摄之秘并不十分霸道,仅在遭遇缥缈异人燕辉煌之后,方有此般稍加撩探便即霸气纵横的奇象,连他自己亦遏制不住。暗骇:“定然又是燕老鸟搞鬼所致,尻!他还不是一般的屌啊……”

其实乐逍遥当下的本领比较横空和尚亦属尚稚,如何能与无量老人相提并论?那两人吃亏在于一时托大,既与乐逍遥较起内力,横空又刚好抓着他的神门三焦脉关所在,此乃燕辉煌行禁藏玄之处,形同于合他二人平生之力与燕辉煌相抗。燕辉煌虽不在此,这场内功抗衡的结果仍是一样。所异者,此系借用了乐逍遥体内所蓄的阿修罗功力。不意两者相加,摄蚀倍强。如天与地合,即使鲲鹏再巨,与天地相比亦只一粒微尘。

三股内力交汇于顷,宛似悄构无数层看不见的气涡萦旋身畔。屋内昏暗,凌钰筎未能觑辨究竟,所发“气脉剑”指力中途漾化无声,怎知何障生阻。因见无量、横空二人联手与那自称“公子有忧”的人纠缠,她在旁愣眸不解,但觉那两人分明以多欺寡,心萌义愤之思:“我爹说无量老人、横空头陀都很厉害,居然联手欺负人来着。”时刻不忘身为女侠,岂能任由胡来?

她忍不住便要插手,忽听得袂风夺扰,屋中瞬即悄伺四人,各作文士服色,肩后分插一对长剑。凌钰筎上身仅著一件紧绷绷的绛红围肚儿,宛如逍遥尝言“挤衣欲裂”,她本欲挺胸而出,但觉此样怎可见人,红着脸颊只一迟疑,四人长剑齐伸,围住胶缠其间的三个影儿。东侧一个颔飘清髯者见状诧问:“无量老人、横空和尚,二位却与何人相持?”乐逍遥身前那两人苦于作声不成,唯自僵持待亡。他却认得进屋的四名剑士便是先前在院中曾遇的“南山四友”,亦非泛泛之辈,猜必为难于己,却挣手不脱,暗暗叫苦。

南山四友初涉此屋,未明究竟,昏暗中觑不清乐逍遥颜面,但料若非纳兰本人,既在此横加阻碍,多半也是河西强援。南山四友敌意顿增,西首便有一口剑刺向乐逍遥腰眼,喝道:“以一抵二,好本事!遮莫田英寿到了?”乐逍遥见此剑斜取腰侧,知非夺命,那人意在创敌活擒,且解无量、横空之危。南山四友精于剑术,单凭西首一人随手出剑,果然招呼了乐逍遥疏漏难防的所在。未迄其躯便感势滞难前,西首那人在南山宗素以内功见长,只一蹙眉,便加催数成内劲注于剑梢,改势不再逞快取巧,而是徐徐递剑,寒芒寸寸侵近乐逍遥腰胁。

凌钰筎隐约看出乐逍遥身旁似有气涡悄萦,但南山四友剑上力道非同小可,居然仍足破隙伤人。她又按捺不住,晃身从柱后拈指弹锋,叮一声响,指力遥磕剑梢,那西首文士腕只微震,仍稳绰长剑,缓触乐逍遥腰。凌钰筎诧:“怎么我的‘一阳指’磕不掉他的兵刃?”待要再施援手,后脊忽漾凉意,她尚未转脖,先已听语含笑:“我三弟夏雅伯专修内力驭剑,从来一刃无血只制穴。姑娘往他剑梢弄指轻微,弹棉花么?”

凌钰筎明眸乍掠懊恼意,只见东南侧一个山羊须的文士朝她脑后使眼色,干咳道:“侯哥,这位大小姐非是敌人,即使她朝三哥弹了棉花,我等亦须表达仰慕之意,决不能稍有言语失礼。”凌钰筎背后那文士施礼:“四弟说的是。只要这位小姐不横加插手,小可自当以礼相待。”

凌钰筎一颦柳眉,想起爹爹尝谓:“南山宗这几年虽然走了岔,可这一派在江湖上所以尚教人敬让三分,全凭四个师门名宿威望。亦即乔槐公、安惠侯、夏雅伯、风言颂。”她悄拈玉指,本想反戳背后忙于打揖赔礼之人,随即又想起爹爹嘱曰:“你大师哥丘白可称得本门佼佼者,且获我七诀剑气真传。当年他与南山老四风言颂断桥论剑,结果虽说略胜半筹,可他毕竟已出全力,不敢以胜居。纵马回庄途中,见一雅士执柳枝往青石碑上刻写短歌行,字字入石如凿,却仍神采自若,毫不吃力。这等强劲内功连我亦愧不及。后来得知那人便是南山宗老三夏雅伯,由此而见……”

西首文士绰剑俨然,随手捺穴,又似执柳拂枝般轻飘飘,直将三道内力交汇的气涡视若无物。凭此气势,乐逍遥所惊又深一层,想起修剑痴曾教他“举重若轻”的驭剑术,虽亦领会其奥,比较西首文士信手而为的驾轻就熟,火候究有不及。稍霎之间,剑梢抵及腰眼。凌钰筎心念乍为一疏,欲阻未及,夏雅伯说道:“纳兰先生,若你不令高徒住手,我这一剑取‘章门’、‘环跳’,他功力未收,此二处猝受击创,你知后果如何。”

此君自恃南山耆宿身份,看乐逍遥无非后进小辈,本不愿从旁相乘。为救无量、横空之危,夏雅伯不得已剑走西厢,究感此时出剑有失磊落,刃未抵躯便先出声示告。乐逍遥闻言生佩,随即听明不虞之句,以他所谙医理,自知险刻:“当下我内力激盈神门与三焦诸脉,依穴理,他若照我后背拿住‘大椎’、‘风门’、‘天宗’三穴,我决然瘫软难动。然而此时我正与人苦较内力,他不明虚实,生怕遭我吸摄真气,自是不敢用手擒拿那三穴所在。却出剑斜取腰间输气要隘,仿佛我出动大军与敌方对阵,却被人忽出奇兵断我后路。若‘章门’、‘环跳’一齐受创,重则害我气岔,逆血冲颅而死,轻则半身不遂,从此瘫痪,就像村口编篾的智冠先生只能用手走路那样凄惨……”

既知情势凶险,他怎敢迟怠,但因内力收发未能随心自如,又与无量、横空胶着,挣身不得。霎间剑刃抵腰,却霍然绷弯如弧。夏雅伯不知这少年内罩天蚕护衣,兵刃难透分毫,乍以为乐逍遥小小年纪竟修成金刚不破之躯,难免吃惊非轻。他剑梢原本只出二三分劲道,既遇此挫,不由催发五成功力欲试端的。乐逍遥心中叫苦:“虽有护衣挡刃,他加倍地运劲撞我穴,只怕也是不妙之极。小儿时我曾经嘲笑智冠先生,今日竟遭报应了!”

南山四友中另三人都道夏雅伯出手必足解得困局,并未担心。因见旁边那少女本是跃跃欲试,不知如何却瑟身打个喷嚏,娇胴寒噤微微,徒瞠俏眼,冻得难以定神。屋中除凌钰筎之外,各均内力修为精深之辈,初时未觉有异,待不多时,齐感奇寒渐彻。南山宗的风言颂先硬着山羊须称异:“稍耽一会,此屋如何似冰窟一般?”他内功未及另外几人深厚,随凌钰筎之后,也觉寒气侵髓难捱。

南山四友各有所长,论内功之强,尤数老三夏雅伯。风言颂叫了声苦,眼望其兄,忽见夏雅伯双眉披霜银莹,竟凝剑僵立不动,而无量横空二人受那少年所粘仍未解脱。风言颂奇道:“何故……”言犹未迄,便觉此位内功精湛的三哥似冻更甚,乍以为是乐逍遥使邪术所为,眼光掠过夏雅伯肩影之畔,隐约瞥见墙角踞地坐有一团冰光鳞闪的人影。

风言颂虽感异常,却不知此属巫蛊神通一类。即便亲眼所见,也难相信小小一粒破茧而出的“冰蚕蛊”竟有偌大奇寒之气。此中内委,纵是乐逍遥也未谙其故。风言颂乍时一怔,心念急转,目掠内屋,变色道:“莫非纳兰搞鬼?他专神运功逼毒未满三个时辰,如何能够……”凌钰筎不知架势堂寻仇一事,只想仗义到底,闻语便斥:“哦,又是乘人之危来着!枉你们号称武林名宿……哎乞!”屋里数她着衫最为单薄,受寒倍甚,话至中途又激淋淋打个俏极脆透的喷嚏。

安惠侯素性温和,听她斥责,并不生气,叹道:“姑娘指斥甚是在理。不过,我等此来只为请动纳兰先生移驾就迁,不愿多造杀伤。怎奈纳兰先生武功高强,门下剽悍死士极众,若不趁此时机,决难兵不血刃。”凌钰筎哼一声,道:“我才不信呢!”眼见当下的情势已是三对一,昏暗里她虽未认出乐逍遥,毕竟不满:“三个老的欺负一个小的!”忍不住又拈指欲弹人穴道,却仍似适才一般,犹未发劲便感安惠侯不动声色地从旁潜势牵制愈甚。

四友之中,安惠侯专以掌功见著,袖内伏势旁引,便教凌钰筎侧翼受胁,断难置诸不理。

这边厢,风言颂察觉夏雅伯竟似也受那少年异法所制,情急之下未暇多思,倒转剑柄疾打乐逍遥后肩数穴,以解众人之危。乐逍遥一时难言,心念却转得溜快:“看这手法,山羊胡子先生分明是打穴老手。可他招呼我‘外俞’、‘肩髎穴’,不知打着这两处又会怎样?”安惠侯看出夏雅伯虽受躯后异寒所侵,仍在运功透剑与乐逍遥较抗未果,显然遭那吸摄之势未及无量、横空二人为剧,未必不能自拔。眼见风言颂急促出手撞穴,安惠侯顿觉不妥,刚要出声提醒,柱畔指风飒至,却是凌钰筎为除侧翼威胁,抢先突袭。

安惠侯看出堪赞处,不禁微泛笑容,心道:“小姑娘发得出如此强劲的内家指力,当真不易!无怪我四弟提及凌门上下,多有溢辞。足见凌家武学实有过人之处……”晃身曳袖,从容让过凌钰筎飞点之指,仍然自持长辈之尊,不愿与她交手,既已看出她是凌家大小姐,亦算礼敬其父的武林位份。

风言颂以剑柄触及乐逍遥肩外俞,顿感真气急泻。本来此非神门三焦所在,然而乐逍遥当时全身内力激若一道无形旋涡,外力沾身便遭噬摄,燕辉煌藏玄其躯的“吞噬神功”宛如一个巨大磁场,风言颂此举形若自送上门,本是吐劲撞打穴道,哪料一发不可收。夏雅伯初受吸摄本不为甚,因见老四猝然吃了大亏,忍不住伸手往外拽他避离,稍分心神,手刚扯着风言颂臂膀,竟亦真气失之难禁。

单只无量和横空所泻真气已教乐逍遥苦煞,陡地里加上两股滚滚而涌的内力,不免越发难捱,一时苦水满腹倒腾,恍然又回到昔时内息乱涨的恶梦,愈添慌骇:“先前几拨八百龙的人乱加医治,已教我隐然又感气涨难平,到这儿又撞上黑衣人和屋里这伙老鸟大派利市送内力,苦也……我要那么多真气干什么用?”

安惠侯见势诡异,动容道:“莫非是星宿海和无量洞的两位高人在搞鬼?”黑暗中看不分明真实底细,想到北冥化功奇术,料判无错,心下着恼:“既是同为对付纳兰而来,却使手脚暗算我两位兄弟!”闪身巧避凌钰筎指梢剑气纵横,为解夏、风之困,急发一掌推向无量老人端坐之躯。

南山宗祖乔槐公从来深沉寡言,即使同入此屋,也一直悄立于墙影暗隅,笼手默观,眼光却不离那道内室侧门,暗防纳兰出击。四友之中唯他与纳兰结有宿仇极深,是以心无旁念,只盯纳兰藏身之处,稍瞬不移。待听安惠侯闷哼一声,他斗然如从梦醒,转目便见三个兄弟齐受连串吸摄之苦。乔槐公凝目间忽省,皱眉说道:“这位小朋友使的似是燕辉煌的‘吞蚀神功’!”

乐逍遥头颈木然难转,听那低沉语声道破玄机,心头一凛:“果然是燕老怪搞的鬼,连旁人都看出名堂了!”旋感肩侧帘动影晃,气息沉浑,正是乔槐公含掌悄伺。乐逍遥深陷苦楚,反无戒惧,暗盼此翁出手解除困厄情势,就算死于掌底,也比五六股异气满身乱窜的煎熬来得痛快!

眼看乔槐公神色迟疑,亦无十分把握为众人解危,安惠侯强凝真元,说道:“大敌当前,兄长须先对付纳兰,莫……莫理我等!”乔槐公虽亦深明事有缓急,可若耽而不救,料想未出俄刻那五人内力失泻难剩,形同废人。眼望内室残烛昏光,兄弟情义与报仇雪恨二念纠葛斗争,究难瞬即取舍。

凌钰筎本以为他们合力欺负人,当下看了出来:“倒似这位有忧公子粘住了他们!”心感有趣,本要驻足多观一会。当乔槐公眼望内室,她心念立省:“那男子正在专神运功疗毒。我爹说这种时候最要紧,稍被打岔,只怕性命不保呢!”抢先挡于门前,决意维护到底。

乔槐公遥视的目光中不知是恨深抑或悲悯更甚于仇,浑若未见凌女侠俏生生地挡着视线,喟然道:“纳兰先生,昔年三门峡焚毁渡船数艘,使百余无辜性命冤死河心。你还记得否?”凌钰筎走神在先,未听清斯叹,籍昏暗灯光觑认那老者,心念讶动于瞬:“咦,这不是沧浪亭前卖团扇的老儿吗?怪道这么面熟,原来我游玩时见过他几次。不料他也是武林中人……”乔槐公叹道:“你不作声也罢。想是葬送的冤魂太多,你不记得了。可那时我老伴和儿孙便在渡船上,佛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话没错,但这些年来,我夜夜都能看到他们在梦里火光中挣扎哀号的身影!”

凌钰筎听到此处,瞠着俏眼只是糊涂。乔槐公扪心攥襟,噙泪怆然:“大家素昧平生,从没怨仇。我老伴自幼信佛,那年携儿孙上五台还愿,趁便游览山水。不料一去竟是永别!我查了很久,才知烧船的是你手下的河西亡命徒。纵然老朽武功不及你纳兰先生,可是我要替老伴和孙儿们问你一句话……”一时哽咽难言,话嘎于喉。

凌钰筎不禁恻然,问道:“什么话?”乔槐公攥筋的手青筋虬显,喃喃的道:“老汉平生苟且偷安,只求太平。不料竟而断子绝孙!”凌钰筎蹙眉奇问:“什么断子绝孙?”乔槐公垂首怆喟:“孙儿女皆丧黄河之底,我那儿媳伤痛而殁,闻此飞来横祸,子亦愤恨得疾,不治身亡。这还不是断子绝孙吗?纳兰先生,我要当面问你一句话……”抬眼时,双目精光凛然,浑无昔日凌大姑娘所见的卖扇翁那般庸庸碌碌之态。

乔槐公蓄势已成,袖底翻掌沉按,提气缓缓地送去一语,帘帐猎猎劲响,无风自摧,在凌钰筎脑后碎飘而开。“敢问纳兰先生,这些年你过得安心吗?”

凌钰筎未料乔槐公问的只是这样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乍然一怔,随即耳鼓陡震,身竟摇晃欲跌,暗吃一惊:“他内力竟也恁强!”想起爹爹之言,只说南山夏雅伯尤为了得,概因凌天昊师徒未曾见识南山宗首乔槐公素藏不露的真山水。

她一心仗义,因感里屋那男子不似坏人,又帮过她,是以挺身回护,说什么也不让其仇家闯入冒犯。纵使敌人再强,她也决不轻言后退。不料乔槐公一番话已教震心难安,随之而来的更是振聋发聩的内力送音,她脑中晕眩,驻步未定,只道乔槐公势必乘虚而入,忙发一指横狙,却点个空。

轰然声响,猝发于旁。原来乔槐公吐送掌力,非为报仇,而是欲解安惠侯等几位兄弟之危。“小娃儿,不论你与燕辉煌老先生是何渊源,今既与纳兰为伍,得势不肯饶人。老朽只好得罪!”

其实乐逍遥有苦说不出,并非得势不饶人,而是欲挣不能。他体内所蓄内力本已难以驾驭,燕辉煌往神门关所施化外仙玄手法更不听命于他。困苦关头,忽听一语其细如针,悄入耳中:“舒缓八脉,使入任督。气沉丹田,冲解曲泉。”乐逍遥恍惚当下乍聆此言,如溺水得遇篷篙,不加多想便依法施为,只盼快些解除苦楚。他本就会些自冲穴道的法门,只嫌粗疏未熟,兼且神思纷扰,牵系粼儿下落,是以迷迷糊糊未思自救之法。待依那一声悄语尝试,体内阿修罗神功应念激转,遂凝“气动”之术,他武功虽仍马马虎虎,所蓄内力何其浑厚,稍激真气,先前被点的曲泉穴立解。

乐逍遥惊喜之余,兀自奇惑:“是谁悄声指点我?此乃男声,非是凌家妞。难道是纳兰?燕辉煌?抑或头顶扫把的那个无量洞老头……”乱猜未迄,乔槐公掌风飒至,直取他腰畔软胁,乐逍遥晓得此部位最是难护周全,倘被击中,任凭内力再强也抵当不起。乔槐公遥发掌力,乐逍遥身上的吞蚀神功亦吸摄不着。他正感无幸,又听细语悄入耳朵:“既可行动无碍,你不会避么?”

乐逍遥心头一怔:“对呀,我怎么忘了?”乔槐公为解兄弟危急,左掌催送六七成劲重击乐逍遥软胁,欲先创敌以使罢手。右掌至半途,左手霍然发招旁略,却是扫向墙角那团披裹冰鳞的人影,沉哼道:“这位高人何必装神弄鬼,接招罢!”此翁双掌分袭两人,果是功力非寻。乐逍遥听了那声指点,未遑迟疑,步移剥坤,旋转夬乾方位,籍玄神秘步之奇,滴溜溜一个乾坤大换位。那五人被他粘摄之势所牵,不由自主地也随之移转,这情景宛如一个大轮旋圈骤转,直教凌钰筎在旁看得愣眼。

安惠侯勉力说道:“大哥,仇人在此,你又何必先顾我们……”乔槐公运掌如巨扇倏展,怆然道:“寻仇多年都熬过来了,也不急于一时之快!”乐逍遥想:“此刻还记着兄弟要紧,这老儿实教我佩。”

六躯斗地易转移位,乔槐公击向乐逍遥的那一掌便变成拍打无量老人脊背。无量虽在专神抗抵乐逍遥神门关吸摄巨势,一身北冥功力究非小可。脑后掌风乍近,他反手一迎,悄无声息地与乔槐公掌心相抵。乔槐公忽感吸摄之势奇强,粘掌难脱,不得已收回旁击黑衣人的那只手,横削无量老人腕脉,欲迫对方撤手。不料乐逍遥换步挪移未止,乔槐公横抹之掌拍在柱上,随即头撞上去,只是满天星斗,伴以无数焦尸在火海伸手哀嚎的幻象乱闪。

逍遥叫苦:“尻,又加一个……”大屋究难容下七人串躯旋圈儿,最末处的乔槐公不免接连碰壁撞柱,只是鼻青脸肿,磕得血流满面。乐逍遥在垓心虽仅小挪移,但他抡手牵带之下,外圈那六人就得大挪旋。凌钰筎忙于闪避七人大圈的擦撞,因感奇怪,一时无暇生出别的念头。眼见一个少年竟把众位前辈高手耍得团团转,她未晓此出何理,更不知乐逍遥当下苦楚多甚,心却惊佩:“此人的本领委实惊世骇俗,我真是没见过……”

乐逍遥兀自忙乱,忽觉门口晃入一影,依稀是个拈叶凝视的喇嘛。先前南山四友有剑不用,究因势强,北楼已是剑意森然。待屋中多了个拈叶喇嘛,乐、凌二人顿感剑气大盛。凌钰筎未识此人也还罢了,乐逍遥掠眼之间却觉心头激寒:“孔明……啊,不是!孔雀明王座下大护法摩多罗上人居然在此。”

他认出门口之影赫然是密宗神僧摩多罗,登生惮念:“我一路得罪许多喇嘛,此刻撞上他们老大,你说该有怎个不妙至极法?”南山四友中的风言颂嘶声道:“神僧,我几个只怕不行了,快对付里边的头号敌人才是要紧!”昏灯暗灭,红袈飘殷。凌钰筎挺胸挡着摩多罗,俏生生道:“敢?”

脆声未落,肩锁“中府”、大腿“梁丘”二穴忽麻。凌钰筎稍怔即跌,待倒一旁,才见喇嘛左边袖影微摆,霎似遥拂一下,她便莫名其妙地封穴僵卧墙边,心又暗异:“这个秃驴用啥手法隔空点了我的穴道?”昏暗里乐逍遥见那俏影倒下,未辨清晰,顷间只道番僧竟向凌大小姐猝下毒手,心头一凉,悲从中来:“我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干掉了……”他与六大好手强劲相较,乍为疏神,数道内力势如破堤洪涛滚滚撞躯,乱息犹未平定又即激反盈天,所捱苦楚比先前更甚。

本来他体内潜藏的吞蚀神功尚无此般奇强势道,否则双塔前的八百龙遁甲奇兵也难逃厄劫,当下所以有偌大威力,乃因无量老人与横空头陀均练吸摄化功之术,相互要噬对方功力以解自身危急,尽展解数同乐逍遥对抗,三股渊源同流的奇功交汇于此,吞摄之势何其大。稍沾其身即难撤手,纵以“南山四友”之强也是不免受制。

乐逍遥依那人暗中传音指点,敛心静气,徐徐将数股外气调入“气海”,原已渐渐缓解淤乱之苦。但见摩多罗拂倒凌钰筎,顷教他惊怒交迭,心神稍分,六股真气急涌倍增,岔转八脉,自有难当之苦,喉头微咸,热乎乎地涌上鲜血。昏暗中传音悄至:“聚气丹田,冲激于掌。难道这也不会?”

乐逍遥于内家门道究不谙熟自如,听言之下心神一振,那句指点虽仅寥似寻常,其实言简意赅,既是教他摆脱困境,又暗含绝地反击之意。摩多罗袈袖一挥,掠目扫觑屋中人影,自有了然,似觉乐逍遥非纳兰一路,微吁忖定。提手凝问讯之礼,说道:“各位在此斗气,无非贪嗔痴三毒使然。纠葛不清、既无结果,何妨一笑置之?”言毕,附一掌轻抵风言颂背心。

众人苦于脱身不能,眼见这西僧居然加插一手,当真不知死活之至。连乔槐公在内,人人愕然。摩多罗低目看黄叶,仅抵一掌于风言颂躯,其间七人数风言颂内力为弱,兀感苦不堪言,见那喇嘛附掌抵身,心头一时惊怒急涌:“趁机出手对付我?”未暇多想,疾发一掌击于摩多罗右胸。他内功修为虽不及其余数人,却是专精快招,不论剑或掌,端的有如旋风急电。

安惠侯看出那喇嘛绝无加害意,待要出言喝老四住手,为时已迟。摩多罗道:“诸位若想得返大自在,且随小僧一齐收功撤掌如何?”南山夏雅伯闻语难以相信,心道:“哪有你说的这么轻易?”摩多罗话声尚萦,胸口已挨风言颂猝击一掌,如中棉絮,无声无息。乐逍遥见状一怔,念犹未转,迎眸触及摩多罗投来的眼光,霎间只觉惘然。耳边悄声又钻:“此时不离苦海,更待何刻?”

乐逍遥未暇细想传音者谁,忽感摩多罗双目精光陡盛,他心头暗凛:“我已独挑六人,就跟燕辉煌当初在元营打小孩一般了。倘再加上大喇嘛,怕吃不消他的密宗掌力!”既觉大大不妙,怎敢再稍耽碍,不等摩多罗吐劲送掌,急依那声悄言指点,凝运阿修罗神功之“炼气”、“纳息”诀法,汇气丹田,晃转一圈又即漾生“气动之术”。耳边悄言:“运掌盘桓左半弧,沉腕东转桩,回拨朝西,卸去粘缠之力。此即‘韦陀掌法’中的‘大转轮手’。”

乐逍遥可不管当下使甚样手法,只为脱此苦厄,即使猫扑式、狗跳式也是来者不拒。说来也奇,当他依法运掌朝西牵带六躯之时,唯那喇嘛竟凝形不为所动。摩多罗拈叶与他乍一相持,顿觉掌心受吸摄,真气透过风言颂躯流泻。他微蹙浓眉,暗觉六人并非全都依言收功。原来横空头陀寻思:“我若收了化功大法,内力岂不更是毫无阻碍地流向那小子神门穴?”决念不便宜了乐逍遥,殊不知他越是运功强抗,所失内力愈甚。

无量老人本想依言收功不御,但觉横空头陀身上吸摄之势骤强,顿知这和尚兀仍苦抗,无量老人便又转念,思忖:“我可不能独自收功,便宜了别人!”是以除南山四友之外,另倆仍运功未收,吸摄之势强旋不散。

乐逍遥运掌时忽有所悟:“我好像学到一招新掌法。但不知有没用处?”见六躯犹粘连如故,真气加身愈剧,他不由心下叫苦:“还是撇不开,可见没用……”耳边悄透暗叹,那人又传音点拨:“两个家伙不肯罢手,我只好多教你一招‘千手释迦’。”乐逍遥拳掌根基极差,偏生这招掌功看似一式,却是繁复晦奥无比。那人见他急难领会,不禁叹道:“空具修罗心法,却全无慧根,悟性奇差。既然只学半招,就用它来试一试罢。但愿你的修罗内力足御我等七人!”

逍遥心想:“这半招千啥家,我看不好使。要说悟解,哪有这么快?”尝试未畅,情知初学尚涩,只有再试运驭之妙。犹未解脱,头顶忽有动静频传,随即瓦片碎洒,光影幻化之中,许多披罩乌衣斗篷之人势如神兵天降,纷纷踩陷北楼屋脊,飘坠屋中。

此时屋中高手均互受制于邻者,不论乐逍遥还是摩多罗,一时腾不出手旁顾未预之险。乌衣斗篷倏忽乱目之际,乐逍遥稍觑即惊:“八百龙遁甲奇兵乘机来袭!”危迫临怠,怎容多有迟疑,便依自己所领会的半招含糊之式,改势搬转七躯粘连之桩,由缓趋疾,如幻千手万掌。情急关头倾戮全力,不觉竟脱出拘绊,随即送掌或拍或拨,耳听得噼噼啪啪一圈击响,横空、无量、南山四友受他掌势拨引,六只脱绊之手纷移骤急,不约而同地拍向欺入楼中的乌篷奇兵。

乐逍遥不意得脱,立觉浑身如被掏空一般,眩然而跌。一时轻飘飘如在云端,四肢瘫软难抬。其间六大好手究非等闲,各倾解数苦抗他神门关蓄藏的吞蚀之势,虽均失泻真气近半,但当猝遭突袭之时,仍是应变奇快,出手狙敌毫不含糊。倘是等闲之辈,决难抵挡六位好手久憋待泄之怒。

乐逍遥耳际连串闷哼之声急掠,抬眼时但见南山四友、无量、横空等六人同那群遁甲奇兵各皆摇晃难止,彼此都没对交拳掌,急发之招全击在对手身上,招数之精彩卓妙,顿令乐逍遥又兴开眼之叹。

摩多罗合什道:“罪过。不知各位关外的朋友因何相袭?”说话时,那片黄叶自飘,在乐逍遥眼前碎去无余。

乐逍遥若有所悟:“刚才只他一人稳立不动分毫,所受偌大力道只摧碎了这片叶子,这是什么功夫?”再瞧屋中其他人,大都退靠墙壁,凝运内息自抚掌震之苦。摩多罗仰目望檐,背后徐徐转出一名乌衣裹身之人,唯他与摩多罗未曾交掌,北楼六强之狙亦没波及其躯。乐逍遥移目瞧时,耳边语声沉浑:“在下施启龙,奉命来邀河西纳兰先生前去作客。无意得罪诸位。”

乐逍遥暗惑:“这一拨怎么不是我到双塔见过的八百龙中人?”屋中昏暗不晰,八百龙新到之众不知是未留意乐逍遥倒卧墙脚,抑或不识得他。摩多罗道:“哦,原来是耶律先生麾中素著声名的魁神剑首施爷。”那人见他竟能识得自己底细,心下微讶,面仍空漠如故:“大师是世外高僧,敝主雄帅也颇为仰慕。”

南山四友未等抚息既毕,彼此眼神相交。乔槐公一语不发,倏然闯入内室。“魁神剑首”施启龙道:“雄帅吩咐,休对纳兰先生无礼。”头不须转,反撩右袖,一道剑气顷然激阻而往。乐逍遥心头砰跳:“似乎厉二侠也不过凌厉若此!”施启龙猝然发狙,南山四友心意相通,亦先有防备。安、夏、风三人不顾内脉有伤,各伸长剑,抢身接招,让乔槐公得以迳入内室。但以他们三人当下的情形,仅施启龙随手反撩一注剥地激划的气线,谅也抵挡不住。

凌钰筎暗急:“里边那男子专神行功疗毒,把性命安危交付于我。可我竟挡不下这一拨又一拨的仇家,这……这却如何是好?”她虽会运气冲穴,可是密宗首席摩多罗点的穴道一时如何解得?

摩多罗随手荡袖,两注气线纵横交构,在安夏风三人身前豁然化解,只留楼板大洞在眸。施启龙眼瞳霎间锐缩如针,暗忖:“这喇嘛所发真气剑虽无我的功力霸道,却隐然有制我之象。密宗阿鼻剑传人,当真无负盛名。”摩多罗道:“虽与雄帅素无过节,但我和南山四友既做一道,自当同进同退。”

两人悄蓄争峙之势,森严剑意顿然浑盛。内屋突然传出一声惊怒交加的大叫。南山三老闻声变色,乍然以为乔槐公陡遇不测,急忙抢入,随即也各惊呼,仿佛顷刻间见到世上最不可思议之事。

第四十五章 人心鬼蜮(上)

施启龙表面客气,其实知晓原霸宗之死似与摩多罗有关,趁他闻声转顾之际,袖下翻手暗发一道魁剑青磷芒悄摄其脊。乐逍遥依照先前所聆之法调息敛气,眸中磷芒乍映,他虽不知剑气袭谁,仍是忍不住脱口叫一声:“留心偷袭……”听晰自己的话音,才省得又可作声了。

红袈袖影刹那飞扬,只是微风拂面。施启龙忽觉三道其细若无的气芒悄临自身两胁以及“气海穴”,皆是要害所在。他心中暗凛:“渡劫伽叶指!”本想先下手为强,不意间落于后手,避让不及,只好飒然收敛那道青魁剑芒,移掌回护胸腹受胁部位。运功接招之时,那三注若无若有的伽叶指力终归于无。

摩多罗依仍不动声色,背对“魁神剑首”如临大敌的形影态势,澹然道:“你要逼我出阿鼻剑吗?”

乐逍遥抚息待定,眼前火光炽闪,霎现剑谶于瞳。未等他看清,眨眼间又无。只见此僧红脸、微须,面庞方正,眼光觑地平和,隐蕴似笑非笑之色,衣着与其他喇嘛无异,唯多了一派从容,得道高僧的模样。直至斯时,乐逍遥才看清这位密宗大弟子其实年轻,非似鸠摩罗、僧枷罗般满面浓须虬卷之态。

睹那一道竟似无隙可击的僧影,施启龙方自进退两难,内室有人划亮火摺子,伴以南山四友惊诧之声。门帘乍开,立时飘弥出一股浓郁扑鼻的药气。八百龙亦有人入觑,南山四友犹自慌愕呆怔,双方竟不起冲突。乐逍遥想:“先前听闻纳兰在内,如何与凌钰筎竟作一道,不是要寻她仇么?个中关节着实令我费解,后世有人写起来就更费墨了。但若纳兰真在里边专神疗伤,被仇家乘机来犯,那么我该不该帮他挡此一灾?”兀感左右为难,只听横空头陀大叫:“听闻纳兰中毒已深,我们才闯进来揪他。这賊是不是死了?谁也别碰,我须先搜出本派秘笈小无相……”此僧盖因嘴破,从来畅言无阻,却令摩多罗、南山四友听得皱眉,均想:“你这样说,将来江湖上都道我等没胆在纳兰毒发之前露面寻衅,只好乘人之危了。”

无量老人从旁发掌迫那头陀不得不后退甚远,方道:“住嘴。怎能当着旁人面前说出小无相……”横空怒道:“你不也漏了嘴?”这两人口舌纠缠,乐逍遥听在耳里,心念暗动:“曾听人提过纳兰春树身负小无相神功绝学,那日在‘紫烟轩’见他使这门功夫打趴了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果是神奇。难怪这两个家伙起心来抢……”他却哪知纳兰武学的根源实与无量、横空份属一脉。

施启龙飒然荡转青魁剑磷火,出乎不意迫使无量老人乍将进门便又倒身避离。施启龙横瞪摩多罗一眼,趁机偃旗息鼓,转朝内室作揖,说道:“奉雄爷吩咐,前来迎接纳兰先生。不知伤势如何,小人愿鼎力相助。”乐逍遥暗异:“强雄一伙又想搞什么鬼?”

施启龙未闻回应,正感疑惑,先行入探的一名遁士更是满面惊疑神情,出禀:“里边空荡荡没有人!”众人各怀猜想,闻言不免意外已极。横空变色道:“先前明明看见他进去疗毒,怎会没人在内?”待入一瞧,内室药缸已凉,四觑果然无觅纳兰踪影。

横空头陀连衣柜和床底都翻寻周遍,末了唯愣,朝旁边一个挤凑大眼之辈说道:“怎么会突然蒸发了呢,你说奇不奇?”大眼眨惑,猜:“想是爬窗或跳屋顶跑掉了……”一名拿着火把四处照的遁士啪的卯他头,驳道:“枉你白生了这双大眼,此室除了厚墙,哪里有窗?屋顶也是好好的……”大眼之辈拾笠戴回头上,见药缸稠冻得一塌糊涂,又猜:“会不会是凌家女把缸里的药换成化尸水把他化了噢?”一名遁士伸手搅入药缸探明无获,听得旁人胡猜没谱,不由恼起,拨药汁儿浇之,斥:“化你妈的水!”

“哎呀,进眼了!”逍遥儿兀自乱揉大眼,叫苦未迄,南山四友在旁连称奇怪:“除我等以外,北楼四周尚伏有不少向此賊寻仇的别派高人,若是狗賊溜掉,怎会毫无声息?再说,大伙都在厅里,内室唯此门可堪进出。他若往外逃走,咱们定能看见……啧,他平空消失,不留半点线索可寻,这就有够奇了!”乐逍遥在旁点头称是:“凡人很难做到这点,除非他能隐形。”

风言颂瞪他一眼,沉吟道:“正门由摩多罗大师把守,以他密宗辟异之能,那厮就算身怀西南隐遁秘术,也是一般原形毕露。”此刻人人心不守绪,都未在意旁边多了个凑热闹之辈。乐逍遥只觉此事奇得有趣,究竟童心未泯,挤在中间没漏一嘴:“什么密宗辟异之能可以使人无以遁形噢?不会真有这么神罢?记得前次我在寒山寺捉鬼,就曾见霍姑娘……”横空卯他脑袋,怒道:“纳兰若有此遁形本事,何用被我们困于此处?隐形之说实属无稽,我想此屋必有暗道……”乐逍遥回卯于他:“暗你个头!我从小跟林师父学造机关暗道,造起来也须花几个月的功夫,哪有这么快挖得出?”无量老头、施启龙均属心细之人,没忘把整间房逐寸勘查个遍,方才相对摇头,惑终难遣:“室中处处结实无隙,没有秘道!”

乐逍遥随南山四友茫然失怅的目光望向墙壁挂的“清明雨山图”,落款为“梅花道人”。只觉此画甚新,片尘不染,除此未觉何处不妥。他幼亦习画,虽未有多大成诣,毕竟兴趣尚存,室内仅挂此幅大画雅轴,籍八百龙中人所持火把光线照耀,画轴绘景凄迷,寥寥空山遍是坟冢,远看雨花飘落英,近瞧却是一粒粒烧祭死人的纸钱。

南山四友平素所好各自不同。乔槐公精于制扇,安惠侯品砚,夏雅伯摩碑,老四风言颂却喜鉴画。他突有所见,指着画中一处细节,说道:“此处墨迹模糊,看不分明。把火挪近照照。”乐逍遥看了几眼,心想:“画中这些哭丧的人,服色倒是很像咱们这伙。”念头忽动,“咦”了一声,转面与施启龙交个同样疑惑的眼神。

侧门敞开于眸,从凌钰筎躺倒之处,依稀见到半幅画,虽然一时难窥全豹,但观半壁清明江山,非是先前她所看到的那幅“写山水诀”。她未暇多思,只是气恼:“刚才是谁跑过去时,却抓了我一把?”

乐逍遥自省:“适才经我出手试探,凌姑娘显然有反应。摩多罗上人只是拂了她的穴道,害我平白担心了一场。是了,我还是别看热闹了,寻粼儿要紧。”往嘴上放了根拇指般粗的卷烟,摸火之际寻思:“可也不能把凌姑娘抛在这儿呀。难道要先送这妞儿回家去?啧,麻烦……”趁众人忙乱未平,他悄眼外觑,只见摩多罗朝墙角合什,说道:“这位朋友诈似寒冻困身,眼光却是杀机不散。想是来图纳兰罢?斯人已逸,云胡不去?”

八百龙持火把者不买风言颂的帐,与之急交一招,护着火把,惕然道:“情势诡异,怎能让你夺我火光?”乐逍遥就近伸嘴,往腮旁的火把上点燃卷烟一梢。瞳间烟火霎亮之瞬,瞥见墙脚啪的掉落一粒冰光微蠕。他大眼登时溜圆,复加辨看,心中诧异:“冰蚕蛊!”

风言颂猝使快招急攫火把,说道:“此画有名堂,快让我照一照!”那八百龙奇兵左掌封拦,右手绰火避攫,却呼一声往乐逍遥嘴旁辣辣地燎过。乐逍遥殊未及避,正自犯惑:“那只冰蚕蛊怎么跑出来了?”眼见得墙角有只臂膀乍屈即伸,连捺自身数穴,随即裹身冰膜纷迸于地。乐逍遥心跳砰然:“那黑衣人竟有本事自己把冰蚕蛊硬生生地逼出体外哦!”随即嘴上卷烟大炽,燎得唇痛,他哎呀一声忙不迭喷掉。

有个八百龙遁士弯腰觑缸,良久不动,终于探得明白,手拿针瓶仪器,说道:“这药水古怪……”话未说完,烟卷落缸。施启龙眼疾手快,抄个正着,转瞪那遁士惊惑之眼,问道:“有何古怪?”乐逍遥适才脸溅得些水汁儿,鼻际隐隐嗅到些呛味,但不浓厚,似另掺得有药材压制那般本应极呛的异味,调至中和,是难觉察。

他究是心不在焉,疑念只稍动即过,心想:“我觉得不是硫黄之类火水,但……”横空头陀失望之余,怒道:“纳兰春树这狗賊究竟搞什么鬼?外边那小妞同他是一伙,必知端的。让我逮来灌肠拷问……”话声未落,飒地晃身欺到凌钰筎之旁,探爪揪她胸脯。

此时摩多罗正与墙角黑衣人竟尔心神相峙,同在忖斗暗较未果。横空手刚探到凌钰筎胸前,斜刺里猝有一注劲气青芒悄狙而来。横空怪叫一声,自忖无法接招,纵有化功本事亦不足抗,唯有倒窜丈许远,堪堪避开,只见青芒飕地敛回乌袖之中,施启龙身挡凌钰筎前,森然道:“八百龙在此,要问也轮不到旁人!”袖内斗然垂坠一道青链怪爪,抓向凌钰筎右肩锁骨。

此人自忖武功了得,楼中除了摩多罗便无足虑,是以先欲擒下凌钰筎。她封穴未解,唯有束手就擒。施启龙嘴边泛闪得色,不料链爪笃地落地,却只抓陷楼板。此出意料之极,施启龙掠目之间,但见一个瘸影出手奇快,拽扯少女腿足,飒然挟退于旁,着地连翻数滚,避过旁边四名乌衣遁士的联手封阻。

施启龙变色道:“好小子,跟八百龙作对,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乐逍遥抱着凌女侠窜至门边,面前青芒飞闪,链爪笃一声嵌门拦住去路。他犹未呼透一口气,耳听得风言颂在里屋发笑嘿然:“抓住你的手了,火把拿来!”原来那八百龙中人究是不敌,被风言颂连串快招搅花了眼,腕脉猝然受制,风言颂欲夺火把,那遁士仍不甘心,两相纠缠之下,火舌嗖的跳上画帛,立时烟焰炽闪。

施启龙喝道:“灭火,小心烧屋!”乐逍遥趁其分神旁顾,挟凌钰筎正要溜出门外,却霎忽念动,不由地转头叫道:“当心那药缸……”便此一缓,胸胁倏寒剔髓,只见施启龙袖下悄送一注激锐之气袭至。

乐逍遥前受飞爪所阻,后抵墙边死角,抱着凌钰筎急难腾出手拔剑,怎当得如此锐气激袭,顿感险绝无幸,急想:“我穿有天蚕护衫,大概抵受得。可是凌家妞儿若挨一下剑气定然吃不消。”横转凌钰筎身子于腰后,以躯相护。眼见锐芒剥地侵至,一时间汗冒脊背,只觉凶多吉少。

青磷锐芒侵至半途突铩,倒出乐逍遥料外,耳听得袖风横荡,眸间光华幻化。施启龙变招撩挡右侧,喝道:“摩多罗上人,这就是你的阿鼻剑吗?”魁神剑芒乍显,却迎个空。摩多罗飒然收袖,单含一掌凝佛讯式,淡然道:“何必非堕阿鼻狱!”

乐逍遥转首见这喇嘛所凝掌形,不由怔惑于顷,心道:“他这手势怎么跟我新学的招一样有型啊?”适才他所学招数为两,先是“大转轮手”,后为“千手释迦”,急难记起招式名称,啧然忖想:“千手佛?”

看明情势,知是摩多罗从旁出手,迫使施启龙不得已撤转剑芒,改招护身。眼见此人临变毫不促乱,蓄势伏掌之态端的浑若磐渊,功力之强概不多让蜀山十二剑侠,乐逍遥暗佩:“强雄就是强雄!随便派来个我不知名的小弟都这么了得……”其实只是他这般初出茅庐之辈不知晓而已,“魁神剑首”赫赫威名便连摩多罗也不敢轻觑,凝掌含胸,稍观即忖:“关东强雄果有过人之能。我在藏外曾听青海派参佛的同道提及‘蓝麟剑首’狄青龙、‘魁神剑首’施启龙并称黄河以北两大剑豪,恃气驭掌,掌即是剑,从来桀骜不驯。却甘为强雄效犬马之力,如此豪杰入其帐中,又居然情愿放弃本来声名地位,宁作‘八百龙’一卒。狄青龙我没见过,但眼前此人未必在凌天昊、纳兰春树之下。”

两相对峙之间,数名八百龙中人抢入内室,欲迫风言颂放开那持火把的同门。此时屋中火炽,光焰如蛇四窜,适才争扯时有火星坠缸,乐逍遥提醒已迟,只听一声惨号若裂耳膜,缸边那俯身验药的遁士头脸顷即着燃。大火激绽开来,连一个臂袖沾有缸中药水的辽东遁士竟亦成了火人。众人纷乱避离,风言颂抬眸间却忽有所见,犹立画旁,浑未觉烈焰爆缸迫至,仿佛面对纳兰春树火舞狂傲之影,手指颤伸,恍然道:“都道纳兰宁死不降只为光复河西……杀戮至此,原来你不是为河西人,而是另有所谋!”

借炽燃的火光耀闪之瞬,乐逍遥转头远掠一眼,堪及抢在火光吞灭半壁残画之际,瞥见画中飘舞的纸钱居然遥构一个大大的“夏”字,虽是草书形状,那日乐逍遥在紫烟轩苦抗纳兰时,却见过他身佩一样物事篆刻此字。曾听人说起,很久以前有一个西夏王朝。

此画留款为梅花道人,乐逍遥仅觉画中飘飞乱眼的纸钱颇有些突兀,但在近处观看却辨不清整幅画里漫天纸钱所构完形谓何。风言颂素有“画痴”之称,专好鉴赏雅墨,自从进了内室见到这幅画,便一直困惑难释,然而直至身陷火海之中,他仍说不出所惑为何,只来得及看破纳兰春树的一层画外之意。

火炽时呛鼻之烟陡浓,终掩不住本来气息。乐逍遥与那烧脸的辽东遁士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声:“赤炼水的味!”施启龙闻声倏省:“昔葛洪所遗炼金散简有载,此是遇炎剧爆之物!”他与摩多罗不约而同交眸于瞬,对峙之势洒然收敛,仿佛订有默契一般,两人齐声示警:“大家快跳离此楼!”乐逍遥见他倆临危不自顾先逃,竟尔返入火燃之室,抢救各自同伴脱险,除那黑衣人不知所向以外,乔槐公等三位南山名宿因见老四风言颂呆立于火中,也二话不说,扑身回救。乐逍遥心头一热,本是要随,朝里边乍奔几步,手抱的凌钰筎秀发末梢沾了火星。

乐逍遥急忙打消别的念头,腾出手为她拍灭发梢之火。耳听得烟焰盛处毕剥爆响,伴以密宗高僧摩多罗的一声佛号:“身入火聚,偈清凉门!”

北楼骤然激爆四散,似将一切谜团瞬间葬没。

“写山水诀”。不同的人看,有不同的心情……

乍陷火海之际,乐逍遥未遑多想便即一脚顿地,斗催风遁秘术,偕凌钰筎飞身纵出楼外。烟焰遮笼四弥,看不清其他人有没有各自逃脱。乐逍遥心头不安,身形放缓,转头想望一眼,楼在掠眸间轰然而坍,大团剧气随滚滚浓焰冲激开来,乐逍遥身不由己,被抛推甚远,噗通坠落池中。

小池仅只半腰深,却浸身飒凉。他拽那女侠浮游到塘边,一时找不着北,眸里满园处处火光闪烁,黑烟迷夜愈发阴沉。乐逍遥只扫一眼便惊:“外边怎么也着了火?”隐隐听到院墙外奔走者呼:“刚才只是苏府学园走水,才多会儿,怎么连‘老友记’也……”另一人语透莫名惶惧,猜道:“想是繁荣到了头,天公要罚谴咱了。如今是哪都有事儿!”

乐逍遥打着喷嚏,担心浸凉多时,那肚兜儿女侠究抵不住秋寒所侵。拽她到假山石洞背风处,乐逍遥试调内息,自感体内真气潜窜未伏,神门穴更似扎了枚针般。他心中忐忑:“该不会又似前次那样陷我于内息乱套之苦罢?”惦记着去寻粼儿,若她仍在瘴教温叟手中,料有一战倍加艰难。乐逍遥怎敢怠慢,看四周迷烟未散,伏险难辨,他即敛心神,试依先前那悄声的指点,把仍乱的内息疏往气海诸穴蓄积。

他身上所积真气之厚已然旷世少有,此机缘却带来苦楚,日后未必没有隐患。乐逍遥仗着修罗心法练得熟溜,催快调息之势,不出片刻便即行功一周天,乱息平定,睁眼时精神一爽,回思先前楼里情形,自叹:“刚才那堆老鸟究竟没搞对,若照我后背拿住‘大椎’、‘风门’、‘天宗’三穴,岂会受我神门关异气所制?”得益于昔日金宝药店所挂穴图,他熟知穴位作用,晓得那三处穴道若一齐拿住,任有多大本事也无力可唤。

院中迷烟未散,反似渐越焦浓。乐逍遥未见有人露面救火,暗觉蹊跷。思忖:“若这妞没事,我须不能陪此干耗。”籍火光映照,转面但见凌钰筎目中似有泪花噙转未落。乐逍遥一时受其容色所照,难免稍怔,只道凌钰筎生他的气。忙移眼不瞧她那身肚兜儿难掩之玉,语竟呐呐,要说声陪罪之辞,却终是不知怎生开口。

殊不知凌钰筎之所以着恼郁闷,只因纳兰突然消失,令她自有一种被人戏耍的感觉,困惑到极,心头百般不是味。见昏暗中有一双大眼精亮亮在侧,她已知是谁,愤然道:“狗賊,看什么看?”乐逍遥不意挨骂,乃愣:“咦,你……你能说话?”凌女侠心道:“蠢!我又没給那秃驴点着哑门,当然能说话了。先前之所以不作声,是因为那时群敌环伺,多言无益,还不如专神自解穴道。”其实她憋至此时方肯作声,只是觉得当遇此人,不知为何却有一种安全之感,每回她遇上危难时,往往因他得以化险为夷。久而久之,她撞上险困情势的时候,难免要盼此人出现,倘有例外,便感心神不宁。

除此而外,她此时开口也因为每当此人在旁,总是令她按捺不住莫名的恼。

乐逍遥手掩大眼,问:“那你解了穴道没?”凌钰筎怒道:“我要解开了穴道,还不早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乐逍遥抚胸称慰:“如此我真是庆幸。”凌钰筎忿道:“就知道你会幸灾乐祸。”乐逍遥却无此念,自思:“摩多罗不知拂闭了她哪几处穴道?她要不自己说明,我可猜不着……”

凌钰筎恨恨地瞪了他一会,忽尔眼圈竟红,含泪道:“你……觉得我好傻,对不对?”乐逍遥怔:“啊?你说什么……”凌钰筎只道他又装蒜,恼尤甚:“小賊!最可恶是你。心里定是在嘲笑我……”乐逍遥大眼眨惑:“嘲笑你啥?”好在念转不慢,言既出忽省:“她定是恼我看见仅着肚兜儿这等状。”只道果是因此之故,抬手又捂上眼。

凌钰筎怒道:“你嘲笑我被那人戏耍……”话至此处,终于憋不住满腹委屈、郁闷之气,乃泄:“我只想帮忙,怎知会这样?多半是你们从中搞了鬼,却教我跟个傻瓜似地在外边枉然周旋,结果还一头雾水了都!”乐逍遥原本在想:“倘真是纳兰春树曾在楼里,凌姑娘如此拼命守护他,结果却成了这般。换了我是她,也会受不了如此耍法。”但她一古脑郁积之语乱泻出来,其中语意缠夹,反教乐逍遥摸不着丈二和尚的头,捂着眼自思:“凌姑娘这种生气法,喘着时胸脯一涨一鼓的,我真担心肚兜儿带子撑不住绷断了,唉……”

凌钰筎虽然光膀,在他心中却是美而不淫。其实别无冒亵之念,只苦于不知如何发置她,枉陪此女耗此。他叹气未迄,凌钰筎忿然道:“小賊!你别假装捂眼,却从指缝里偷看了。男子汉大丈夫,有种就光明正大点儿!”乐逍遥揉着焦烟熏红的眼,落泪曰:“我……”凌钰筎鄙之曰:“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瞧瞧你……”话未斥完,先已看清了端的,但仍刹不住口。原来乐逍遥坐在旁边为她遮挡冷风焦烟,稍熬一刻便似小猫熊般。

凌钰筎怔了怔,道:“可见你蠢。为什么还耽在这不走?”乐逍遥只有苦笑,并不多辩,说道:“烟熏了眼也好,免得你冤我乱看你身子。”秋园寒风不时飒急,凌钰筎脆脆地打了个喷嚏。乐逍遥心想:“她衣衫单薄,刚才又浸过池水,可别着了凉。”本要解衫給她披上,手触湿处,改念:“我这身衣衫也湿透了。”记起离船时粼儿似又往“乾坤袋”里塞了替换衣物,唤法取看,果有着落。

凌钰筎见他抬手似欲解衫襟,不由惕然,红起俏脸道:“你……你别乱来哦!”乐逍遥啧一声,皱起脸道:“你再冤屈我,真就乱来又怎地?”凌钰筎怒:“就知道你看了我穿肚兜儿的样子,就起坏心了。”若在平时,乐逍遥见得此状或会说笑几句,当下哪有心思胡调,见这大小姐一味乱发脾气,他忍不住吓之曰:“休要再嚷,不然我……我真就揭你肚兜儿哦!”只道这一句有威慑力,不料凌女侠洒然无惧,反而挺胸道:“你敢!”

乐逍遥一边伸手一边笑:“你说我敢不敢?”耳听得衫声悉索,凌钰筎没等看清就急,提高话音道:“你……敢非礼我就……就叫人啦!”乐逍遥内力既厚,耳辨四下里细微动静亦更敏锐,暗觉有异,忙提指贴唇,压声道:“别嚷。这会儿冒然乱叫,天晓得你会招来什么人……”凌钰筎见他手拿一件干净衣衫給自己披裹身子,方明端的,俏脸微微一红,不作声了。但旋即又恼生莫名:“这小子身边不是总跟着一个女孩儿吗?她却上哪儿去了……”

乐逍遥自然惦挂着粼儿,怎欲稍有多耽,觉凌钰筎除了动弹不得,别无伤损,他暗放心事,听一会动静,低声道:“半天没人救火,这里定有古怪。凌姑娘,可否告知那番僧点了你哪几处穴道?”他想寻粼儿要紧,只好设法先帮凌钰筎解穴,让她自己回家。

凌钰筎眼波往他脸上转了转,觉他竟似心不在焉,安知所飞何处?她不由暗恼,蹙眉道:“跟你说有何用?你又不会解穴。你……你什么也不会,就会泡妞。害我一身湿了都!”乐逍遥不意听她卯出这一句,忍不住好笑:“刚才只是掉水,不是有意泡湿你。”随即提手运功,敛念归于正色,说道:“不过前边那句话说的是。我出道太早,解穴这门法子确是来不及学,你会不会?”凌钰筎只道这惫懒小儿终于改而好学求教,便把丰胸再挺得鼓些,傲然曰:“好啊,你若要拜我为师,我须考虑一番……”

乐逍遥道:“别考虑了,我不是求教。你自己会解穴就好,我且借些内力助你快点把穴冲开。”道声得罪,依先前新学运驭之法,援用修罗气动诀,附掌于她后背。凌钰筎蹙眉瞥他,冷哼道:“你要输气助我冲穴?这法门可高深了,只有我爹会。”乐逍遥微笑:“我也试试。”

摩多罗以密宗手法封穴,因其功力深湛,凌钰筎先前连试冲解屡不得成,唯有听由到时自解。但受制经脉时候一长,腿筋酸麻愈甚,兼以血行失畅,亦有说不出的憋苦。听乐逍遥言欲相助,她虽将信将疑,仍是心动跃跃,便依家传冲穴之法,敛除杂念静试。烟中风声飒飒,传来一吟朗朗:“君子重礼义,下惠坐未乱。”

乐、凌二人在池畔假山石后如此施为,远观便似两影纠缠苟且。两人都是少年,未曾试过这般解穴法门,因患出岔,皆是专神不骛。斗地里听语送吟,似含微责之意,所咏又似诲诫。乐逍遥行功之际不免心头一怔,忽感气岔,因凌钰筎暗羞于顷,霎间未与配合。她听出那人声音,登时娇颊晕红:“啊,似是小马哥找来了……”怎知乐逍遥为免她真气岔脉,急忙收气敛回掌心,是又惹起本来隐患。

乐逍遥一时忙于调顺内息,犹未顾得辨出马英久的话声,园中忽有尖笑锐然,逾墙入寻的那道文士影后叶尘陡激,朦朦胧胧现出另一黑影,如石画铁般说道:“黄狗捉鸡,却跑出只耗子。凌烟阁的门客,我正想杀几个。马九爷今儿是凑上来了!”此人发声其尖异常,乐逍遥闻音乍省:“先前我进墙时,似曾听过这般刺耳之声。”随即耳膜戳裂钻穿般痛,心脉亦有刺剜之感,原来那人以一门极阴内力发声,此刻乐逍遥专心运功助人冲穴,较诸平时更难抵受锐音之袭。

凌钰筎幼长武学门第,所识究属非俗。察觉背附之掌输气紊乱,她忍不住低声指点道:“气守玄元,宁神守寂,喧嚣不闻……”乐逍遥被锐音激扰本甚难受,听她悄言点拨,不由依法施为,仗修罗功力深厚,自既不乱阵脚,果然外魔难侵。但听马英久道:“阁下跟凌烟阁有仇么?”此刻园中危机四伏,马英久眼光只望着假山这一边,浑若未觉身后之影迫然。

“没仇就不能杀你么?”那人扬手激起一片枯叶,无声无息地飘向马英久后脊。乐逍遥感煞气陡盛,难免担心。凌钰筎却不以为然,嘴角微涡,悠然道:“这人手法似是而非,比起叶枯蝶差得远了。却要冒充他,少不了要栽个大跟头!”乐逍遥不解:“啥?”只见枯叶飘荡间幻似蝴蝶翩跹,在烟雾间乍扬即射,去势斗疾。

马英久昔曾结仇枯叶派,不得不避祸凌烟阁,得盟主庇荫多年,乍闻脑后蝶舞翩飞,其声簌簌,他心头一凛,只道那大仇家终是寻上来了。待掠影急瞥,仅见一叶潜芒袭颈,手段阴狠刁毒有余,毕生不及枯叶派化腐朽为神奇的光景。马英久惊念既去,便即扬手承叶,距掌心数寸,竟使飞叶骤停于空。他在姑苏山隐居多年,所练内功又有精进,随手一试,自感这些年果然没有虚掷光阴。

凌钰筎看出那人目光收缩的惊矍态,她不禁腮泛微嫣,乐逍遥忽觉不妥,忍不住喝一声:“当心有针……”声乍出口,便感真气急岔。马英久听得这声提醒,抬眸间但见一豆微芒透叶侵射。他掌袖簌挥,枯叶碎化于顷,仅余一枚末簇有羽的微针堪堪抵额之际,被他摆头避过。针芒幽蓝,掠过眼帘即隐,马英久蹙眉道:“这是什么暗器,我却闻所未闻!”

凌钰筎听到乐逍遥提醒,心亦暗奇:“他怎知枯叶藏针?”乐逍遥盯着夜雾中那鬼魂也似的黑影,相距不近,仅见其脸惨白若纸。那人见马英久识破伎俩得以幸免一劫,稍哼便又冷笑桀然:“你躲在凌家太久了!”晃手悄拈飞针,只道马英久不察,未及再袭,马英久袖中嗖地射出一条银丝鞭,疾飞若白虹贯日,那人犹未发针便觉眼前花乱,移步急避于旁,耳际飒一声劲响,长鞭绷成直线,宛然利剑之刺,擦耳钉入那人肩后树干。

马英久绰鞭而觑,眸前烟尘荡散,映现一张罩着白纸面具的脸。

乐逍遥见了马英久使鞭的手法,只是好笑:“唉,他的招数給凌大小姐搜罗得差不多了。只是火候没这般老……”凌大姑娘平素心活,家中门客各自路数没少被她一味套到手,尤其马英久更将关外万马寨的鞭法倾囊相授,以报乃父庇难之义。凌钰筎看马英久把那白纸遮脸之人迫绝,仿佛她亲自出手一般,恣亦得意。又瞧马英久所使鞭法均是她会的招数,喜想:“小马哥还行,没掖藏什么绝招不教全我。”

旋即隐感乐逍遥真气纷岔未平,凌钰筎颦曰:“大眼儿,恁般没用。你又乱套了!”随即授之以渔。只因适才助人心切,浑忘行功之时不宜出言分心,致内息又岔,乐逍遥兀自苦楚,听她复加指点,所教皆是内家要诀妙窍。乐逍遥如蒙甘霖,忙敛念照做。

马英久道:“想杀凌烟阁的门客,只凭这两下还不行。我看阁下岂只这两下,你不过要藏本门家数,没敢轻易显露罢了。”说完,飒然收鞭回笼于袖,大树在那人肩后崩然截断为二。

乐逍遥望见随手一鞭截树的声势,心中生佩。树折之尘荡扬未消,白纸面具一张张地从夜烟弥处闪将出来,悄无声息地将马英久围在中间。凌钰筎料马英久单打独斗决不会输于那蒙面人,便不担心,亦随乐逍遥敛念行功。但当园中众影幢闪,许多罩纸脸之人垂手默立,宛似平白里冒出大拨鬼魂围人欲噬。她一见不由怔眸含惑,乐逍遥却是晓得:“这些没死光的儒又来作怪了!”

众儒围住马英久,他倆在外头急难觑清里边情形,耳听交手袂猎声激,落叶漫舞迭碎,圈中劲风纵横,显是马英久正与一二人恶斗。因受儒影密阻,凌钰筎分辨不出当下情势怎样,但孰优孰劣并不难判。单凭激斗之声,凌钰筎便感心悬,马英久从来闲态文雅,即使与人交手也是不温不火,她未曾见他与人动手似此激烈的情景,待聆一阵,仅闻拳掌挟风呼啸,并无鞭声。似是敌人近身抢攻急促,以多欺少,使马英久猝然受制,竟无法出鞭扫敌。

乐逍遥起初有些不明,渐即猜到几分:“对方受马先生言辞所激,终是忍不住施展解数与他较量,却怕败露行藏,所以教同伙先密密地围在四周,里边但有什么鬼蜮伎俩,外边也是看不清楚了。”他先前识破群儒的“流魇飞羽”毒针,想起老苍龙便是惨死于这干歹人针雨密袭之下,既为马英久生忧,又抑不住心头愤恨之火发窜。

不一会满空激荡的黄叶渐似飘殷点点。凌钰筎急:“情势不妙,快……快想个法子帮马叔叔!”乐逍遥亦有此意,但想行功未收,如何拔手另助旁人,他怔了一下,问:“怎么帮?”摩多罗功力何等高深,所制数穴究难急解。凌钰筎吁口闷气,暗感势不容耽,蹙眉道:“你……你内力很强,即使拔不出手,另腾一边手总还使得罢?”乐逍遥试了试,另一只手果是动得,但惑:“隔着这么远,如何解得马先生之围噢?”

凌钰筎警告:“两只手别一齐腾出来,不然你会害我也跟着岔了真气。”乐逍遥皱起脸懊恼:“这是什么功法嘛?怎搞得恁地麻烦,我听都没听说过……你家的?”凌钰筎哼道:“这是真武龟蛇诀,你是龟。”话声未消,园里激斗之圈传出闷哼,不知是否马英久受伤。乐逍遥觉凌钰筎气息骤促,怕她情急之下越发生岔,促出一念:“试试看!”凌钰筎头颈虽不能转,瞥眼却可见得旁边手影晃动,原来乐逍遥取一捆随身所备的布绳,系一端于腕,另一端拴住剑柄。凌钰筎一时不知何意,觑认兵刃,哼道:“小賊,果是你偷了我的越女剑……”

乐逍遥充耳不闻,系定剑柄,飕然掠手带起一幅锐风扫荡园林。凌钰筎猝见凌厉异常,吃了一惊:“可别连马叔叔也一并除却了!”殊不知乐逍遥哪一个都不想除却,斗地使此“剑三”手法,绰绳掷剑遥攻,稍发即收。半空中锐光迅闪,群儒齐吓一跳,只道即将荡落,慌忙散避。

乐逍遥此着却只虚招,飒然收剑。投眼见到二儒夹攻马英久,赫然都是一等一的身手,地下却踣数儒,似是马英久所伤,马英久右肩亦挂了彩,难以绰鞭击敌。兀仍缠斗的二儒当中,一人使铁笔腾挪打穴,近攻之势刁恶异常。最先露面那人双腿扫飞旋荡,更是遄若急流,语声桀然:“手是两扇门,专靠脚打人!”乐逍遥一见便省:“此人脚法眼熟,似是……”未待转念,数儒转面望向此处,看到他倆,纷展身形四下掩来。

乐逍遥怎待逼近,飕然甩腕,撩绳投剑只擦地一掠,立斩七八只脚,伤者皆跌。凌钰筎虽觉厉害,嘴上却哼一声以示不屑:“旁门左道!”群儒眼看难以迫近,连忙散开,一边投掷暗器,一边抄身掩近。乐逍遥所防便是“流魇飞羽”,眼见东边一儒拈针欲发,便先挥臂投剑,只嗖一声,那儒未待看清刃光去向,猝见一臂离肩飞坠,拈针的手啪地掉池子里。

究因众儒分散,乐逍遥连荡数剑均不能一举扫尽,耳听得针声嗡然,忙抱凌钰筎翻入假山洞里,飞针叮叮嵌在石上。他一口气未待呼透,又闻破风声疾,四个方向都有飞爪倏攫倏收,假山四分五裂,终教无以藏身。

昏暗中有声喝道:“别放走了活口!”乐逍遥适才连使真气,内岔又然,正要调元自镇,群儒却不給他稍刻喘息之隙,籍烟雾遮眼,乱发针雨密袭。时当混乱间,凌钰筎只知敌众势危,未暇辨形清楚,群儒亦未辨看所袭何人,只急于灭口。乐逍遥见势凶恶,实难打尽漫空针雨,先前已知此般暗器极毒,稍漏一枚及身,他倆性命难保。他一只手仍附于凌钰筎背心,针羽四面来袭,断难坐抗群儒,唯有收剑,用另一只手抱她腰身,展动风魔步法急避。百忙中险跌一交,见凌钰筎目蕴责色,乐逍遥歉然道:“一只手抱着你,没想到还真沉呐。”

凌钰筎恼道:“你说我胖吗?小贼……”乐逍遥改口道:“不是胖,是壮。”群儒被他东窜右掠所牵制,围攻马英久之势立时缓解。但乐逍遥当下的处境反极不妙,内有真气岔乱,外临飞针追袭,总是里外交困。他怕凌钰筎稍受伤损,便以身背为他遮护,女儿家究竟细腻,凌钰筎看在眼里,自有一番感味。见乐逍遥渐似走投无路,她忍不住提醒:“那边着火的长廊或可避得一时。”

乐逍遥抱着她忙往回廊窜去,借柱栏挡针蔽身,却被浓烟喷呛,又自昏天黑地。走闪间脚下绊尸,依稀似是店伙、住客模样,身上却无伤痕,不知死于何因。他晃至墙角,蹲身低瞧遍地死尸,不免与凌钰筎交眸惊惑:“这些人似是死于失火之前,难怪刚才北楼斗得热闹,未有店伙露面。”兀未回过神来,前边骤传一阵促乱脚步声响,有人说道:“先前小人看到凌小姐跟一老男子跑来开房,所谓捉奸在床,正是时候。所以冒死去向公子报信,盼能赏个一官半职,但不知如何失火?”

乐逍遥眉刚一皱,便听另一人语含不快:“书航,念你报讯有功,前帐既往不咎。但你嘴里最好放干净些,不然……”书航低语:“是是,不过公子爷此时似应采用我那一计。咱们先使迷香弄晕她,乘机干掉奸夫,公子爷就可展开英雄救美之举。然后我赶去凌家报信……”拓跋恼道:“凌家子弟跟在后边,事已至此,你却报何讯去?”乐逍遥不意要与这干人撞个满怀,为保怀中凌钰筎名节,连忙转身规避,背后倏然掌风急封,一儒沉脸堵道,凛声道:“奸賊,看你往哪儿跑?”

乐逍遥认得是关愚谦,因腾手迎掌未及,唯有横掠八步,由乾一、兑二瞬间逐次趋至坤八,避让于旁。书航闻声来瞧,斗然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一怔即呼:“尻,采花贼!”乐逍遥停步未定,后脊忽凉剔透,瞥见一叟按腰间豹皮囊悄伺,此是唐翔千。乐逍遥未暇理会,忙使眼色央书航勿坏凌钰筎名节,书航唾骂:“你又跑来占便宜啦?狗东西!”

乐逍遥摆头避过飞痰,只见大群人奔来,为首一公子气急败坏抢在前头,红眼大叫:“淫贼在哪儿?”正是拓跋英杰以及凌门众侠终于赶来了。乐逍遥刚松一口气:“不管怎样,凌姑娘总算脱险,我把她交还家人,便可去寻我家粼儿。”但见这般声势,不免又觉有些不妥:“他们见到凌姑娘这等样,定会乱生误会。不过,我俩问心无愧,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想到此节,又即坦然。

书航趁他不备,飞快伸手掀凌钰筎裹身衣衫,探眼一瞧便呼:“哇尻你……这还了得?”因怕挨打,忙又缩手急退,连使数下“凌波微步”,躲到拓跋英杰背后咬耳告诉:“都剥光猪了,我看里边没剩什么留給你……”拓跋英杰没等听毕,便气得几欲晕厥,粉脸煞青煞白,只是跌足叹气。乐逍遥寻着凌门众徒的身影,说道:“你们马先生尚在那边或未脱险,快去帮忙!”苏笑春等闻言便去,半道却迎着邬焕庆等作状来援之儒,一撞凌家群徒,说是未见马英久至此。“各位小侠休信歹人扯谎!”

楚香玉斜睨乐逍遥,脸却朝旁,幽幽的道:“书航,你不是说有一老男子诱拐大小姐么?怎么是这瘸子抱着我那衣衫不整的师妹?”书航咬了咬自个指头,吮毕改口:“想……想是他乔扮的,这家伙就爱扮鬼扮马,从小不老实。”抠了抠鼻,又说:“都怪你们!先前我去报讯,却跟你们徒费口舌辩陈半天,你们还不信,平白误了人家小姐名节,这厮都出来逛园子了,想已完事。我看这会再说啥都属于‘亡羊补牢’,鲍鱼吃都吃了,终究于事无补……”

众见乐逍遥挟持大小姐,一时不明真相,徒然恼煞恨极,毕竟投鼠忌器,一时面面相觑,都没敢贸然动手。乐逍遥得隙凝神,从掌心输送真气透入凌钰筎体内。但听楚二、书航一番撩拨,犹如火里添油,倍教拓跋英杰七窍生烟,不加多思便推开旁人,拔剑捏个娇滴滴的诀,鼻垂悲涕,红着眼圈大叫:“奸贼,如今有你没我!”

乐逍遥未暇理会,低眸见凌钰筎似亦悄瞥他神色。他想不出此是何意,暗惑:“她能开口说话,却为何不置一辩?”内力输送未迄,但见众影纷移,悄据围攻方位,楚香玉拈针悄笼于袖,沉脸道:“别以为你抱着凌小姐不放,我们就不敢动手!”乐逍遥眉关乍锁,背后掌力急摧,原来关愚谦因觉楚二仍属虚声恫吓,未必当真率众硬抢。他有心把众人绷紧的心弦扯断,以免横生枝节,且又看出乐逍遥似在运功往凌钰筎身上输气未毕,便即发掌猝袭乐逍遥后心,料他急难腾手分神。

乐逍遥若是要避,恃身法之捷,半点不难。但他好不容易总算输气顺畅,怎敢半途而废?凌钰筎教他的输气冲穴法门又甚复杂,本属真武观独秘之学,与他修炼的修罗心法路数迥异,乐逍遥纵是再聪明十倍,一时半会亦难尽谙其奥。当下不过依葫芦画瓢而已,犹记凌钰筎所言,惟恐稍出差错,殃及于她。

他行功未毕,怎敢轻易撤回手掌,又当专神送气的要紧关头,虽知后有掌袭,微一迟疑,却不动弹。关愚谦只道此人究竟少不更事,丑行既被众人撞破,无疑吓得呆了。心中暗喜:“中我黑沙掌,合是你命该要绝!”因虑旁人干扰,急催掌力往乐逍遥后心拍个正着。书航竖起耳朵一听,只觉寻常,哼道:“什么武林高手嘛?打这掌跟拍蚊似地……”此人闯荡江湖不凭武功,自是不明其故。楚香玉却皱脸不已,他终是出自名派,识得关愚谦这一掌动静越微,所发阴劲越是刻毒。心想:“姓关的这门黑沙掌多半已有七八成气候,虽无甚声响,其实狠恶难当,连牛也拍得死了。”

乐逍遥因势所迫,又未料到关愚谦发掌来得既快且狠,连风声亦没辨晰,便已迫脊捺落。他避念未生,且腾手不暇,只好硬起头皮运气于脊,强受一击。为免掌力波及凌钰筎,乐逍遥怎敢稍有疏慢,乍催龙虎山绝学“真元护体”,关愚谦掌已及躯,稍按即收,端是迅急,却无声响,仿佛搭肩拍背般友好。

凌钰筎在乐逍遥怀里看得清彻。她口唇微张,宛觉心欲蹦出,却语哽于喉,终是无言。俏颊滴淌血珠,犹如迸自她的心头。抬眸但见乐逍遥紧抿嘴唇,强咽涌溢骤然的热血,却终难尽抑。从来火爆爽利的凌大小姐,此刻竟尔痴然,道不清是怎样的心情。

四周一时寂哑无声,每双眼都注于乐逍遥背后。他亦觉奇怪,转面时方见关愚谦眼珠突出,纸罩碎迸四散,脸上赫然布满密密黑斑,犹如醉汉一般摇晃而跌。书航率先称奇:“这厮拍人一掌,自己怎么……”楚香玉忽省:“想是掌力反弹,全激回他自身了!”书航哪里肯信:“不吧?逍遥哥儿哪有这么厉害!”乐逍遥也觉难以置信:“是啊,我怎么不觉得?”殊不知他身上所积内力奇强,即便来不及运成护体神功,遇危即生应激反御之气,关愚谦怎抵得住?纵然震得乐逍遥吐血,也于性命无损,掌心阴淬之毒亦受天蚕丝衣阻隔,侵透不得皮髓。

邬焕庆抢身低觑,见关愚谦倒地痉挛,眼珠翻白,兀自出气多进气少,只道不活了,顿时气急败坏,吁然深吸一口气,鸡胸顿涨如球,尖声道:“狗小子,却是使何阴毒伎俩暗算了我关哥哥?”书航闻言一怔,暗转歪念:“关哥哥?这倆该不会是……”本是想笑,陡觉锐音如刃穿颅,眼前一黑,闷跌于地。

乐逍遥凝神守元,方能抵住邬焕庆锐音猝扰。旁边年少一辈大都未及提防,怎料这儒突然以内力逼尖嗓声,其中修为低者莫不摇摇欲跌。邬焕庆叫声即是发难,相府诸儒纷朝乐逍遥急扑而来,其势之猛,反把拓跋英杰以及凌门群少挤到后边。

骤然之间,乐逍遥犹未收功,眼见幢幢儒影急拢,宛如群魔狂舞,一时乱刃夺目。他心头苦水翻涌,怎知如何是好?

邬焕庆吊足尖嗓,提气催发锐声未绝,倏尔嘎然。乐逍遥依凌钰筎的法门凝神与抗,兀感苦恼:“似乎不太抵用。唉,筎姐这门龟爬功却教好熬!”其实钰筎教他的真武观心法足御得邬焕庆锐音袭扰,他所以烦躁,乃因依她指点的法门输送真气委实奇缓无比,端的有如龟爬也似。此法用时慢则慢矣,却极保险,不易因初学乍试而出大乱子。两人怎知这样一来,乐逍遥所蓄的内力亦随之输入她体中,一分分地缓聚于凌钰筎气海诸脉。

乐逍遥催急输气之势,自盼煎熬快到尽头,耳听得邬焕庆锐音哽噎,捧喉干咳不出,欺至身旁的几个儒霎间也呆似木鸡,兵刃皆没往乐逍遥身上招呼。他难免奇怪,掠眼瞥见邬焕庆脸色诡异,仰望屋顶,喉里呃呃怪响。楚香玉见状念动于顷:“适才姓邬的嘬口发叫时,屋顶上似是射来一只飞虫竟入他嘴。难怪他噎住了……”他有心看旁人出丑,便未及时提醒,但瞧邬焕庆的憋苦情形又不像仅是噎着。

乐逍遥亦然疑惑:“这群儒搞什么怪?”待瞧旁边围而不动的几名儒者,更吓一跳。原来几个儒各皆双眼流血,竟是死了。拓跋英杰拽着书航挤上前一看,顿时变色而呼:“丑行败露,这厮竟敢下毒手杀害无辜了!”乐逍遥闻语初怔,未待省起,拓跋英杰挺剑大叫:“众位一起动手,诛此恶賊!”书航颤抖道:“他们死状怎……怎恁地可怖哦?”

拓跋英杰啪一脚把他踢开,剑光圈转,径刺乐逍遥咽喉。虽在激愤关头,仍是小心惟慎,免伤凌大小姐,但对乐逍遥却毫不留情。乐逍遥与凌钰筎均到行功要紧时刻,怎能动得?那一剑照喉急戳,眼看要搠个透彻,乐逍遥后腰倏挨邬焕庆一脚横踹,身稍旁移,刺喉之剑偏差寸许来长。拓跋英杰催足劲道,只欲一举致他于死地,怎料去势竟偏,剑抵肩窝,不知受何所阻,穿透不得。

乐逍遥身未动弹,眼仍灵活,瞥见邬焕庆随那一踹之势翻滚阶下,捧喉呃呃怪叫。其裆红尿激射,腥恶气味顿弥,乐逍遥乍有所省:“似是中蛊之徵……”旋感肩窝大痛,拓跋咬牙催加剑劲欲透衫而入,怎晓得乐逍遥既有天蚕丝衣护身,凡刃焉能穿破。任恁拓跋英杰怎生催加力道,长剑只绷得弯弧有如月牙儿,眼看要折,仍搠不入。

乐逍遥陡感疼痛,立时激生护体真元,肩衫乍陷反绷,砰地将剑刃弹开。拓跋英杰望后跌个踉跄,仍不肯甘,浑未觉虎口裂血,披头散发,红眼愤叫:“恶賊,敢跟我抢!”挺剑又扑将返来,乐逍遥见其来得凶恶,亦感心惊,只盼再有人踢他一脚,使离剑尖所向。但邬焕庆已是欲生欲死,翻滚于鬼门关前,怎能再来踹他?

长剑刺至半途,乐逍遥自感无幸,闭上眼睛。耳边袂风簌掠,有叟沉声道:“公子小心!”却是唐翔千晃身疾前,噗一掌把拓跋英杰推跌丈外,随即眼望屋顶,哼道:“看是你的飞蛊伤人手法高明,还是老夫的暗器功夫厉害!”乐逍遥闻声睁目,只见唐翔千将要扬手之际,忽然痛哼一声,低眼瞧见手背赫然破裂一枚菊花般缝,旋即皮隆若丘,有物急钻肉中。唐翔千变色道:“好快的飞蛊!”

墙外街巷忽传滚滚蹄音,似有大队人马正往此处展开包围,锣声喧耳,闻呼火警。混乱中只见几个劲装结束的少女各翻斤斗而来,越众抢至,纷叫:“陈将爷的兵马闻讯来援了。大伙一齐动手,先把小姐救回!”嫩叱声中,各种鸾刀纷跺乐逍遥下盘。乐逍遥正往屋顶望眼寻觑,哪料打横里杀出一群凌府丫鬟,来得没头没脑,只要硬抢其主。凌门众少精神抖擞,也都不甘落后,一时间天上地下满是五花八门的斤斗,伴以楚香玉的舞蹈,搅得乐逍遥眼花缭乱。不觉输气陡急,攘助冲穴已成,他不欲纠缠,就势送掌将凌钰筎推給众鬟,说道:“行了,你们慢慢玩吧!”后移十数尺,教刀剑悉皆搠空,掠眼寻着书航往人丛里钻蹿祟祟的身影,有心揪他同溜,不料斜刺里剑光横狙,照手劈落,端的凶猛。

拓跋英杰在剑光中蓬头散发,红着眼圈大叫:“奸賊,你还想害人?且吃一剑!”乐逍遥横移丈许,出奇不意绕过剑锋,砰一脚踢在拓跋后股,使之跌撞进人堆里,哗啦阻下一大拨男女。书航眼看逃不掉,忙拔弹弓回射,乐逍遥摆头避时,眼光掠过檐头,忽有所见,未待反应,斜刺里踹来一脚,却是李径庭从花草间跃然而迎,喝:“那里走!”此人拳脚功夫了得,乐逍遥猝受所袭,不得已撩腿交迎,只磕一记,借腿脚相交之势弹身高纵,飕然掠过屋顶,耳听得李径庭折胫叫苦:“尻……”倒跌之际,堪堪摔离一豆飞蛊之袭。

乐逍遥逾屋翻落后院,瞥见夜雾中有个小影急溜,他落身未定便即追赶而去,紧盯前边屁颠屁颠的婀娜妙影,心想:“那些中蛊的人,救命解药须着落在此妞身上。”但转数圈,身入园林密篁,却寻不着适才纤影所向。他张望无觅,只好作罢,暗道:“‘舔甜’便是这般……我追她,她就跑,若不追,她会跟着我。到时候再作理会,眼下须先寻粼儿。”

记得易百山称,瘴教温叟挟持粼儿未能走脱,未知何故困此。乐逍遥揣起满腹惑,又有得找。只不明先前气淤憋涨之苦因何竟抒,摸黑行走之间,隐隐听闻远街近巷兵马调遣声渐骤,想是陈友定的部下赶来救火安民。

乐逍遥疑心瘴叟未必往人多处躲,但在后园枉走多时,徒陷迷雾烟林,却无着落。他心中焦急,忍不住唤粼儿名字,盼能不意得获回音,但想这希冀毕竟微渺,以姬灵通和瘴叟一伙行事之诡,焉能留下丝毫线索給他这样的初出茅庐辈寻获?

他正感徒劳,踟躇黑暗中游目茫然之际,未料烟雾里有影向他撞将过来,喉声咯嘎欲言,未迄近身,竟发凄厉大叫,颤身倒栽。乐逍遥陡地惊出一脊汗,心跳怦然:“找不到粼儿纵然不妙,我怎能如此心绪恍惚。倘若遇敌趁黑猝袭,岂非教他得手了?”转身俯瞧,辨出脚边痉挛垂沫之人居然是识得的,霎时怎知何以变成这般惨状?乐逍遥伸手搀扶,惑问:“马先生,却是怎么回事?”手将触及其躯,忽省:“这人症状与那伙中蛊的儒者相似,显然……”

既察马英久忽染蛊毒,未明虚实之前,乐逍遥怎敢贸然伸手去沾,眼见马英久情状苦惨,他忙寻思解毒除蛊之法。定神诊之,依稀猜到几分:“似又是小甜甜自淬的害人玩艺所为。她每回使蛊用毒,总是这般让人痛不欲生,往往生不如死……”划亮火摺子,翻阅夏枯草之方,急寻解法。马英久身手本甚了得,中了小甜甜的毒蛊竟也似常人一般死去活来,已陷迷乱。乐逍遥看得心惊,又验过除了毒蛊剧发之外,此人身上尚有几处挂彩,后脊且有一道奇异伤口横留,凹陷甚深,几乎致命。乐逍遥猜是钝物所创,却想不出此是哪类兵器击躯之痕。

倘非马英久内力殊为不弱,挨那一道重创先已没命。可叹他撑得至此,竟又惨遭毒蛊殃及,说不上究是幸运抑或不幸,但能遇到乐逍遥便是万幸。乐逍遥虽急着寻找粼儿,既遇马英久濒危,怎忍心见死不救。何况他已看出端的,心更自疚:“与先前那几人遭殃的情形一般,不知小甜甜为何暗中跟踪我,见别人袭击我时,却忍不住使蛊杀之。她只道马先生亦是来袭,误打误撞之下,连他也放倒了。唉,这全是因我的缘故,难怪陈有亮说什么也不敢跟我做一道……”

既然自引为咎,更是非救活此人性命不可。然而小甜甜使的毒蛊一次比一次高明,纵有百草仙遗籍可堪参详,乐逍遥一时也诊不出端的。尚幸小甜甜使的蛊毒并不立即致死,只要使人多吃苦头,以逞她玩念。乐逍遥察觉此层用意,倒不虞马英久即刻毒发身亡,然而他身上那道伤几断心脉,才教难救。乐逍遥忙乱之余,想到马英久适才之态,似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什么讯息传給他,但没等挨近便給飞蛊放倒。

此刻马英久奄奄待毙,即使有话也说不出来了。乐逍遥担心救他不活,心头烦恼一阵,又思:“单凭原先那伙儒者,我看未必能把马先生重创似此。何况这种伤势分明是交手中硬碰硬地留下的,决非‘流魇飞羽’之类衙门爱用的暗算伎俩。足见伤他之人武功委是厉害!却是谁干的?”

施救未毕,四下里忽传簌簌微声,有影掩近。乐逍遥怎晓虚实,因患扰他救治,唯拽马英久衣衫,携至树丛幽暗角落继续敷药。草叶晃摆初定,耳听得一语阴沉,自西角廊转趋低忽,说道:“那厮受了重伤,料逃不远。我看最多只能挨到这处……”乐逍遥蹙眉之间,又听另一人浊声道:“何必杀马?我等陪衙内前来,正事未了,实不宜旁生枝节。”乐逍遥乍听之下,险些“啧”将出声,心头暗怦:“易先生!”

先前那语音阴沉之人哼道:“他看到我了。”乐逍遥被语中杀气侵得激灵,但感不解:“为啥看见你就杀?”易百山道:“何亲斤,同为幕府策士。我知你秉性无谓多疑,其实自卑,每多怪论以求哗众取宠。可你也别昏了头,我经常在外面行走,晓得有些事不像你所臆想的那样偏执。”因感同行者脸色不善,易百山究是练达,便缓和语气:“别往心里去,我敬你有才,本以为荐你入国学坊做学问就够了,权谋非书生所擅,又何必热衷涉身于官场是非旋涡?”何亲斤惕然道:“你这话是何意?”易百山语重心长:“只是良言相劝。你为古爷和傲家作事便做得,可也不能总是昧了良心。身为兄辈,我可不想掀老弟你的底牌呀!”何亲斤语愈阴沉,显然对易百山起了戒心:“易兄……”易百山抬手示止,皱眉道:“话就说到这里。你和显刚别再給我搞事,否则……”顾显刚的声音透着冷笑意味:“怎么?”易百山正色道:“不管怎样,我敬凌天昊的为人。易百山但在姑苏一天,决不容许有人在他的地头搞事!”

乐逍遥越听越奇:“搞啥事儿?”何亲斤低哼:“刚才要不是易兄碍了一下,姓马的又岂有命逃掉?”易百山不耐烦的道:“逃便逃罢,不要再找。陈友定的部属在外,冲着他跟凌家的交谊,我可不想你犯在他手上。素闻友定为官严正,从不趋炎附势。别拿傲家来压他!”何亲斤眼光闪烁,干笑:“难怪他官越做越小……”顾显刚也跟着发嘿:“离朝廷越来越远,很快就看不见了。”易百山:“我看是朝廷离他越来越远,却跟你们这样儿的凑得近乎!将来谁看不见谁,很难说。”乐逍遥心感好奇:“怎么他们既是一窝的,又有分别?”至于有何不同,他却想不出。乃至将来,因见气运有变,一干专好煽风点火引燃战祸的趋炎附势之辈纷纷倒戈投敌,反而陈友定、王保保这类曾经离元廷很远的人矢志不渝,宁死甘为危城守将,直至生命最后一息。此般世情与人心奥妙处,原非乐逍遥当下所能悉悟。

他心神乍疏,不意马英久稍醒,即便极为低弱的一声痛哼,亦逃不过易百山等好手耳目。易百山微一皱眉,犹未忖定,何、顾二人相互交视,齐跃而起,沉声道:“滚出来罢!”乐逍遥猛然回过神来,始知躲不过去,未及生念应变,二道急凛的劲风已至,挡于身前的花树先已摧叶碎扬。

总算他常历险境,天赋专禀,轻功早已修练至应念即生的地步。不由稍思,垂手抓起马英久背心衣衫,发足蹬树,内劲到处,树干啪一声横折,何、顾二人倏受此碍,乐逍遥借势倒身急纵,飒地从眼前消失。

眼见随意一足竟使树折,乐逍遥不免暗异:“不是真有恁地绝吧?一脚若是踢在人身上,那我不是要坐十年八年牢,熬到太太都改嫁了,出来时重新泡妞却撞上女儿吊凯子这么糗……”暇想未迄,掠眼只见一影穿雾逼近,端的奇急。乐逍遥觉得似是易百山,单凭自己本无须忌怕此人加害,然而保不准易百山对马英久怎样,毕竟这些儒同属一路。

易百山的步云身法练自恒岳之险,果有过人造诣。乐逍遥怕他追上纠缠,唯有催快步法后逾数十尺,不觉背临大窗,止势未及,砰地撞入,连同手挟的马英久齐跌于地,眼前光昏影冥,莫辨东西。

他栽得急了,撞额生眩,尚未定神便闻到有团熏迷之烟飘在鼻际。

乐逍遥稍嗅此气便知端的,心念急动:“尻,不料温端女在这里等着端我了!”抢在穴道受制之前,晃手悄拈定神丸自噙入嘴。尚没眨定大眼,颈后“大椎穴”踩落一只穿草鞋的黑兮兮脚,此是要命所在,他没敢妄动。耳听得豁然大响,屋顶瓦陷,砸头生痛。何亲斤阴骛之音随即荡落:“姓马的,我不怕你有帮手!”易百山欲阻未及,唯有清咳一声,硬着头皮推门入援。

有手缓伸,晃亮火摺子,点燃灶台上的菜油灯。乐逍遥不意与易百山遥相打个照面,始晓彼此置身于一间大厨房里。瘴叟温端女冷哼道:“偌大‘八百龙’,对付我一个糟老儿,竟还增援不断!”

何亲斤急于灭口,灯光乍亮便寻着马英久身影所在,提气发掌,喝道:“无须帮手,我一人就可料理你!”背后有语微嘿:“说到‘料理’,当年我在东瀛京都没少吃。确是有一套!”何亲斤猝间变色道:“啊,倭寇这就侵入了……”掌分二路,未待成招,背梁便临一手悄按。何亲斤不料竟落于后着,一怔之际,易百山的虎风手簌地疾探,抓于那人右腰,劲犹未吐,门后有掌倏拍其脊,易百山瞥及墙映之影,立知有伏,另手反抬,改背抄手姿势为“白虎鞭”,左手仍攫前边那人腰眼,右手迎交门后骤拍的掌力,不料那两人均非俗辈,顷即凝较未决。

易百山蹙眉道:“怎么,八百龙要以多欺少吗?”菜油灯旁有嘴翕动,接过话头:“易先生,此间任挑一人单对单,不须恃众足可欺你。”易百山投眼见是一个光头在油灯旁泛亮,眉愈皱:“佛笑痴,你怎么也投了‘八百龙’?”嘴在灯旁咧,僧笑:“这不叫‘投’,只是策略联盟。”易百山道:“便是‘投机’。”佛笑痴玩灯,脸忽明忽暗。“既然话不投机,你却到此为谁偷鸡来了?”

易百山不答,脸微旁侧,瞥看墙影,说道:“门后这位朋友使的是昆仑手法罢,想是姓杨名叛?”背后一个绷带缠眼之人点头:“易爷以一对二,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何亲斤背后那人抵掌未收,把脸微侧,问道:“刚才说到‘料理’,不知易先生有没尝过此肴?”乐逍遥抬眼见是一个黑甲大汉,钢铠罩脸,难知相貌,心想:“姓何的能够重创马先生,可知手硬。却被此人一招制住,看来这黑甲士与易百山大概不差伯仲……”易百山道:“朴骧龙所谓料理,东瀛的我没兴趣,你家乡高丽国的我倒是想吃就能去吃。”黑甲汉子沉声道:“中原朝廷长年欺吾高丽,今既撞我手上,总须料理几条汉狗的狗命!”易百山指端稍紧,使之足感制箍之劲,说道:“杨叛即使能伤我,易某先料理你这高丽仆从也还绰绰有余!”杨叛背后有人嘿嘿冷笑,接茬儿道:“所谓后来者居上,易兄尽管放心吃你的高丽料理,杨叛已受我制。”杨叛身后一掌乍临,即知有敌悄立于门外,反指后戳,亦抵黑衣人腹间,冷冷道:“顾显刚,少林金刚掌力全凭丹田运驭,看我这一指戳中何处?”顾显刚在门口嘿然道:“你命门受我所制稍先,未必敢发出指力罢?”

乐逍遥啧啧称奇:“转眼间怎么成了这般僵局?”想起温叟在后,转面急寻粼儿,却与温叟痛搐的脸对个正着,眼往下瞧,才见温叟右胸竟嵌一刃微露青芒,血未多溢,概因此叟先封了创口周围的几处穴道,暂阻失血之势。乐逍遥熟习医理,瞧出此处伤势不轻,即使那叟封阻创口旁边诸穴,血涌胸腔之内究也一样不妙。他心中暗奇:“却是被谁伤了?”

“强锋!”温叟脚踩乐逍遥,手中旱烟筒却与柱影后一个端坐之人的手掌相抵,既陷八百龙六壬遁甲阵圈,巫瘴妄法形同于无,唯凭毕生武功与抗,因见胶持不下,搐脸道,“你是要与我同归于尽吗?”

乐逍遥大奇,不顾背心要害受制,侧头急觑柱后,只见耶律强锋左手按着瘴叟的烟筒末端,右手却扼一个白眼童儿咽喉,那童儿脸挂诡异的笑容,双手掐着墙角灶眼旁一个少女的嫩脖。那少女纤影另隅却有一个模样摧颓的秃叟伸掌凝按佛笑痴后腰,不出乐逍遥所料,佛笑痴袖反于后,亦以二指暗抵秃叟胁下,僵局亦然。

籍灯光跳闪辨得秃叟却是南宫烈火。乐逍遥未及称讶,随即认出那盲童曾在寒山寺外见过,心头暗凛:“无瞳!”佛笑痴苦笑:“殷无瞳其实不小,我正要告诉少帅留心此是魔教派来清理门户的使者,不料受南宫烈火所乘!”乐逍遥暗奇:“老南宫那天伤得不轻,怎么又跟浑若无事一般?”南宫烈火的脸色在昏灯下愈显晦明不定,低哼道:“佛笑果然了得,猝受我一招‘日炙烈掌’,居然还有反制老夫的余地!”

易百山诧然道:“魔教却在这里干什么?”无瞳翻白眼道:“不关你们的事。”其声幽稚,却似针往每个人心里猝刺一下,都为之凛。灶里余炭赤烁,那少女凝目觑视红炭微烬,手持一根细树枝,缓触地下一张划画而成的奇谶卦象,久久沉吟未决。乐逍遥心头乍怔即怦,认得灶前少女正是粼儿。

眼前所睹的情景无疑比北楼撞见凌钰筎还要意外。灶中每有火星闪耀,粼儿便以树枝往地下多划一道。乐逍遥只觉摸不着头,但见粼儿面廓随灶里余炭辉映时,那瘴教温叟、南宫烈火以及无瞳脸色都有变化。粼儿浑不理会,依然神情如常,提树枝往脚边横划,宛然已构一符形廓。只甚模糊,乐逍遥眼睛瞪得虽大,亦是急觑不分明,况他看得清也未必能悟解意会。因粼儿安然无恙,他悬了久时的心终得松弛,困惑愈增,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噢?”

南宫烈火沉脸多时,忽觉有趣,哈哈大笑:“魔教也好、苗疆也罢,即使朝廷的鹰犬,乃至关外军阀,不料今儿竟都汇集一厨,想是要爆大钁了!”乐逍遥见此人孤身陷险,于强敌环伺间竟还笑得恣肆,不由暗佩其气概。佛笑亦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大伙儿逼这小姑娘做饭給咱们吃呢,却道一窝馋鬼在此!”说着,眼望易百山一伙。

易百山自掩疑惑,淡定的道:“想来大和尚要吃‘佛跳墙’了。”无瞳翻白眼道:“不着急,很快你们就要鸡飞狗跳。”乐逍遥听他们话里有话,心里暗增不安。强锋一只手透过那根长烟筒与瘴叟相较,眼却盯着那童儿殷无瞳,蹙眉道:“敢伤这位姑娘一根毫发,我把你们光明顶杀个鸡犬不留。”佛笑痴与关东强雄素来交好,从未见这位锋少帅如此情态,竟为那小姑娘一反以往冷漠孤傲之气,闻语甚厉,微微不安道:“昆仑派与光明顶本处一脉巍岳,但愿不会殃及池鱼。”南宫烈火发狠道:“前次我到你们坐忘峰去逛,却被你这裂嘴和尚门下小辈史翼九和聂重九以及一褐发女娃娃使伎俩‘阴’我。这帐须不能不算!”

乐逍遥想:“原来老烈火突袭此僧,却为这码子旧事。所谓‘快意恩仇’,想是这般。”杨叛掌抵易百山不放,冷哼:“老烈火,大家是邻居,你这就未免不够意思了。”南宫烈火变色道:“什么狗屁意思!老子在这里等候故人,你们却来搅啥局?被你们这么一搅和,我那生性害羞的故人就不会来了……”说到恼处,愤而咆哮:“非干掉你们不可!”语中煞气激溢,便是乐逍遥也不禁激灵而栗。易百山冷哼道:“单凭你老烈火一人,即使我等袖手,谅也干不掉此间八百龙这么多高手。”

话声未落,便见一人悉悉爬至,在门外悲目投觑,探怀拔书,凄声道:“未找到我妻胜男之前,谁敢干掉老南宫这厮,我便和他拼了!”乐逍遥:“咦,幽悠书斋主人度政先生也赶来出场了。”何度政发红的眼里只有老烈火一个影子,悲痛翻页,卷中刃光闪闪,嚷毕见南宫不理,愈愤:“许是我出场早了些,究因忍不住。”南宫烈火呵呵狡笑:“这位小朋友还算伶俐。本来嘛,我是有意召唤爱徒胜男和楚女来帮忙,但你在此,那就算了。咱倆联手也不错呵呵呵……”何度政气不打一处来,究竟无奈。

无瞳:“南宫老弟,教主命我来清理门户,你最好不要从旁多事。”乐逍遥见此童分明受制于强锋,竟还语发威胁,端是堪异。他本感好笑,却见南宫烈火面色微变,随即低哼:“什么狗屁教主,你分明是奉了旁人的吩咐行事。”无瞳:“贤弟,我知你念旧。然而你那故人残害本门兄弟,罪不容诛。我要清理门户,凭你是拦不住地!”乐逍遥暗异:“他这么小,怎么管老烈火叫‘贤弟’?”

南宫烈火怒唾:“我看黑水老鬼最多只是灵魂出窍,不知去哪儿串门了,并没死。你又找不到尸体,怎算残害本门兄弟?”易百山听得荒谬,忍不住插口:“灵魂出窍就是死了。”南宫烈火怒喷:“你懂屁的巫神魔法!”无瞳摆头避过头一口痰,空漠的道:“你也不懂魔法,便拦我不住。”易百山晃了一下脑袋,转头见痰飞簌簌,杨叛听风辨形亦避堪快,痰从顾显刚耳边飞过,沾于何度政鬓额。

其间如此喧闹,粼儿竟似神游物外,依仍凝神睇火,不时沉思划符,连乐逍遥堕于屋中,她也浑然未觉。先前灯光未亮,仅灶眼炭光微烁,待得灶上灯明,她辨看残烬便不及适才清晰,熬红双眼,盯得久时酸涩难捱,越发看物模糊,不禁抬手拭目。无瞳的嘴角泛出微微冷笑,忽道:“小姑娘,这般难题你终是不会解了罢?”粼儿仿佛没有听见,又仍专神凝看灶眼。

乐逍遥怎知她为何专心致志似此,想她眼患未痊,却做这等耗伤眼力的事情,概是受人逼迫而然。他在旁既牵心,又恼怒,不由转瞪温叟,猜想:“定是这老儿逼迫粼儿,却捉她来虐眼,实叫我怒……”温端女落足稍跺,教他晓得背心要穴受制是何滋味,随即冷哼:“曾见关东客沿途跟踪保护,连伤我姬老哥数拨手下,这小子是八百龙的新秀罢?强锋,想要这瘸儿安然没事,咱就一命换一命如何?”

乐逍遥先诧即悟:“难怪近日不太见老姬的人来寻事,原来是八百龙暗中搞了鬼……”未待弄明关东强雄此出何意,继而暗叹:“听温端女的意思是想逼强锋以粼儿换回我,那你可大错特错了。”耶律强锋果然立有拒绝之意,未待作示,佛笑痴投一眼色,朴骧龙便即会意,代强锋作答:“这位小哥果是我们的朋友,但敢伤他,来日八百龙定将西南瘴教杀个片甲不留!”乐逍遥听得懊丧:“唉,你这样说便是赶着我上鬼门关了。”瘴叟沉脸道:“八百龙大概在关外吃多了大蒜,口气忒大。我若失耐心,管叫你们满城瘴气弥漫!”乐逍遥心头砰起:“哇,温端女竟想连满城百姓一锅端!看来逼他不得……”

朴骧龙皱眉而忖:“这便是我等失算。先前只道遏制了苗疆巫法便足无患,好让佛笑出手驱他,被老南宫从旁一搅,却忘了这温老瘴最厉害的是使毒,而且是覆盖极广的瘴毒……”强锋冷冷道:“温老爷子,你已挨我含锋吐刃重创,想保老命,这时就走罢!”乐逍遥想:“果真是强锋伤了温端女!唉,这老头捉了粼儿为何不跑得远些,却躲于此处搞啥鬼?又是谁解开她的穴道,那无瞳究站哪边,这真叫人费解。”

无瞳只留意粼儿举动,她迟疑片刻,终是下了决心,将手里小柴枝悠悠一转,落于九二居中位。这卦乐逍遥曾听她解说:“九二所以真吉,是居中位行正道。”但却不解她此举何意,竟让无瞳聆而变色,耳垂抽动几下,低哼:“未既,亨。”温端女会意舒眉,自吟:“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乐逍遥想:“哦,这是未既卦,我背过。”张嘴就来:“小狐狸快要渡河了,尾巴被打湿,不利……”

佛笑痴忽道:“水在火上,未济。”乐逍遥嘴咽回话尾,转而觑。只见这僧不时伸口吸灯火作耍,眼却盯着粼儿手中小柴落处,以他修为,自能看出乐逍遥不明之处。易百山本是疑惑,听毕佛笑点醒之言,似悟:“君子以慎辨物居方。”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拖着同绰号一样长的破袍爬入屋里,本是要揪南宫烈火理论,却见粼儿脚边有个大卦象,所构谶形无比繁杂,一笔一划落处均是匪夷所思,实乃殊未尝见之雄奇瑰丽。他一瞧之下,书生气发作蓬勃,顿忘其它。凑头翻书,于旁若有所思,边瞧边说:“上卦离是火,下卦坎是水,火在水上,称为未济卦。”乐逍遥头挨着他额,越觑越惑:“什么济不济的,究是啥意?”何度政教之曰:“那位易先生说的对。亦即,君子应慎重地辨别事物以及它们合适的位置……”乐逍遥忽见度政先生所趴位置不佳,以致长袍裾角竟沾灶眼的火星,忙救之曰:“走水了你!”

粼儿所持小枝将落未落时,却又迟疑难决,暗思这一落实有不测之险,一时又不知何处不妥。何度政未觉臀后冒烟袅袅,蓬头遮挡粼儿视线,只顾自看地上卦图,觉她手落之位欠当,不禁出言商搉:“初六,濡其尾,吝。”说话时,衫尾愈燃。

“尾?”乐逍遥乍愣即省,见度政先生指向未济卦第一爻,亦即粼儿拿捏未决的阴爻阳位。乐逍遥伸脚踩灭火星,晓得这一卦是:“尾巴湿,有险。”

无瞳本来牵心紧若弦欲断,待看粼儿似已局迫无计,他又得意,翻眼冷笑:“濡其尾,亦不知极也。”度政先生见逍遥不解,又解給他听:“尾巴被打湿,是不知自己有多大力量。”乐逍遥拿焦黑一角的衫裾摇晃在何书生面前,问:“尾給烧了,算不算有险?”何度政才知发生何事,从乐逍遥手中拽回衫角,称悬:“拽住车轮,真吉祥。卦即九二,拽其轮,真吉。”逍遥只是晕:“都在搞什么鬼?”

佛笑不负素痴之名,这当儿居然忙于弄亮灯火自个玩,耀得屋里通明。南宫烈火看出名堂,暗异:“这家伙真能玩火!半盏残灯油快没了,他随嘴一吸一吐竟能耍得跟火龙夭舞也似,足见内力之炫,实是可骇!”此时粼儿已看不清残烬余光,怎知下一划应落何处方为吉,颦眉凝思之态越发楚楚动人。耶律强锋本谙壬术,只痴于她姿色,浑忘其他,此刻被她苦恼神情所动,不禁有心助之,移目观谶俄刻,指点道:“六三。”

易百山等人当下莫不与粼儿一般为卦谶藏奥所困难明,正感头涨心闷的苦楚剧增之际,闻得强锋道破难决处,都是心头一震,易百山更想:“六三,未济。征凶,利涉大川。都道强雄父子文韬武略均为盖世,今得观之,更教朝廷堪惕。这道卦解到末处走偏锋,似已破谶在望。”粼儿专神思索未得解法,兀自烦苦时,得聆强锋点拨,顿教豁然:“征伐凶险,有利涉大川。先前我总想绕或避,不免自堕缠扰困局。然而这一卦却是避不开的,只有征迎一途。”

无瞳蹙眉暗惊之际,耳垂急动。粼儿既得解法,素手拈枝落在未济卦第三爻,阳爻阴位,位于下卦上方。

无瞳眉锁骤然,灶里余炭突炽。乐逍遥在旁虽说糊里糊涂,亦然心下一凛:“这一卦好大杀气!我识粼儿以来,从没见过她举手投足似此煞气陡盛……”只觉不妥,却说不出粼儿这一划落到底有何不当。耳听得何度政在旁说道:“象曰,未济征凶,位不当也。”灶火骤烁之瞬,霎耀何书生脸上莫名惊疑色。

无瞳矍然道:“温老儿,你从哪找来这么个小姑娘?”温端女冷哼:“如何?”乐逍遥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便是不解。无瞳觉势无可挽,变色道:“这道卦为绝灭谶,你们破不得!”强锋:“有何破不得?”随即指明下一划应落何方位,语冷如故:“九四。”

易百山又即一凛,与何亲斤遥相对视,警意倍甚:“此卦纯正吉祥,悔恨消亡。象如人心,意为用雷霆般的力量去讨伐敌国鬼方,三年之后,可得国家嘉奖。强锋此言道破乃父谋反复辽野心,其心可诛。我等须饶他不得!”乐逍遥不解有些人何以变色于顷,忙看何书生,那呆儒兀自抓乱毛发,仰面茫然,寻思未迄,喃喃道:“有何不妥?九四,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粼儿将要拈枝划落时,无瞳双手一紧,急欲抢先掐喉以阻。耶律强锋与温叟相持不下,虽感不妙,究难及时腾手救她,无瞳摆头摇颈,不知如何竟摆脱了强锋一只手的钳制。乐逍遥急欲抢上前拉开粼儿,温叟只道他欲反击自己,足尖催吐劲道,捺穴愈紧,说道:“别动!”乐逍遥急道:“何前辈,帮忙点倒那小儿……”度政先生专神看卦,并未听闻。

说时迟那时快,便在乐逍遥自感无望之际,佛笑痴呼地吐气送焰,一大股炽火如龙,翻腾激跃,飕地噬向无瞳。南宫烈火本可乘机发掌震断佛笑痴心脉,却不知为何只一犹豫,竟没相助同门。

众人眸间炽芒斗跃,如火龙之现。但到无瞳身旁,忽似遇到无形之墙激阻,竟尔荡散,火星如雨点水花般激射四处,屋子登时着燃。众人彼此受制,均是一般无奈。但见无瞳发指遥划,抢于粼儿之前抹灭地上卦象,温端女矍然变色:“小孽障,你……你这是何意?”南宫烈火斜藐那童,得意道:“温老瘴不知从何得知一伙苗人被我那老太婆施法困于山林,大概时日无多。为了救他哥们儿,是以找来这神奇小妞帮忙化解鬼蜮大法。不料无瞳到此一搅,却帮了我那老太婆的大忙,倒也免得老夫对付一女孩……”

无瞳:“你错了。我施这心魔迷谶,本是要连那老妖婆也一并灭却。如今门户既闭,不管老妖婆还是老苗子,今后就得长困于他们自己的鬼蜮秘境中,再也休想出来!”说完,不理老烈火如何变色,只一摆手遥拂,灶中余烬终黯无存,在粼儿妙眸间渐缩一粒微星,随即暗尽。佛笑痴大口吸气,却再无灯焰可摄,任他功力再强,眼望油尽灯枯,究也无奈。

易百山急忖:“看来情势微妙。好在显刚手下有一伙剑士,正可搬来救急。”顾显刚得他眼色,腾出一只手,往夜空抛射一枚三响箭,却无回应。朴骧龙呵呵一笑:“你的人大概都去了普天间作客,武林峰会之后自当放还。”易百山变色之时,乐逍遥寻思:“虽说人人互受对方所制,我却未必没法。比如……”当下说干就干,悄手取出乾坤袋内一个蜂巢,心想:“这是最后一个了,搁了许多天,不知还好不好使?”

蜂巢落地,无声无息。此时灯火既暗,屋里愈增不测之机。耶律强锋只盯着无瞳一人,防他突然发难。但无瞳既动,强锋竟落后手,不知如何被他挣出脖颈。强锋与乐逍遥都以为无瞳必不放过粼儿,急忙出手。黑暗中却加了两股劲风,却是南宫烈火、温端女左右发攫,无瞳冷笑道:“好哇,你们仗着人多,我不玩了。”强锋、南宫掌力相交,俱为所震,一时不明那小童竟去何处,如何能够从许多好手眼前倏尔消失?

出乎乐逍遥所料,那温叟出手却是对付强锋。佛笑痴趁南宫烈火移手之时,拂袖啪的击在温叟肩窝,陡然解去强锋之急。乐逍遥得隙着地翻滚,横揽粼儿腰身,抱到一旁。虽处高手云集之地,仗玄衣神技之奇巧迅诡,究仍游刃有余。

南宫烈火瞬即移掌复抵佛笑痴后背,低哼:“和尚,你还是溜不出我掌心!”佛笑痴道:“你伤未痊可,没剩多少劲。我让你多打一掌又何妨?”南宫烈火怒道:“你是说我的‘日炙烈掌’不炫了吗?”但听砰然裂响,温端女压塌桌几跌于墙角,半边肩臂软垂。南宫烈火方吃一惊:“裂嘴和尚一拂袖有如此威力!”

温端女一只手臂已抬不动,显是碎骨寸寸。他仍极骁悍,伸出另一只手拾烟筒子,嘶声道:“把那小姑娘交我带走,不然教你们死于瘴毒之下……”声犹未落,一道急刃飕然撂断余音。乐逍遥心头只来得及一凛:“强锋每次出刃飞袭,我都没有把握去拦……”

“人死了,瘴毒自然使不成。”耶律强锋移目投向乐逍遥,冷煞之气直教心寒脊汗。乐逍遥怎能猜到此人心思,迎其目光,只感无措。但倏忽之间,长烟筒斗然抬起,朝强锋喷射一股异烟。乐逍遥不由的叫了声:“当心烟毒!”强锋并不旁觑,随手撩起风氅,噗地卷上烟筒,翻缠数下,一绞而裂。

大半烟瘴笼于皮氅之内,一时并不外弥。乐逍遥刚松口气,烟筒迸散开来,温叟探手抓住强锋腰眼,箍爪紧扼,嘶声道:“这招怎样?”耶律强锋蹙眉道:“你如此拼命,却是为何?”温叟咯血道:“姬长老是我朋友,我得他……得他传讯,要救他性命,须带那小姑娘去。”乐逍遥佩其义气,不由问道:“去哪儿?”温叟眼光转投他脸上,不明此少年中他烟毒如何又浑若没事而返,适才分明踩其穴位,怎知乐逍遥怎生窜离。嘿然一声,又瞧强锋,只觉当下新锐一辈崛起之快、身手之奇,莫过于此二人。他颓然道:“我若知老姬困于何处,便自己去救了。”南宫烈火忽哼一声:“有谁知道我那老太婆在哪儿?”温叟搐脸道:“老賊,到这地步,你还指望去帮那老虔婆害我兄弟么?”

乐逍遥暗悚:“难道太婆还在左近,法力仍这么强,那可糟了!”他鲜有当真惧怕之人,不巧太婆便是其一。此媪神出鬼没,撞着时从来苦无堪御之策。此前乐逍遥几番得脱,唯凭运气而已。但想好运未必长伴,是以心中憟然不安,只恐又遇太婆纠缠。

佛笑痴突道:“大家在里边胶持不下,可知会有什么结果?”众人闻声投眼,心想:“什么结果?”此念未转,同时听到簌簌之声骤密,斗地逼近。每张脸一时惊疑不定,豁然之间,四壁皆破,乱箭穿梭。

这番箭雨突至杳来,似乎久蓄时机,便伺此刻。倘如人人互受所制,全动不得,无疑都要顷即丧命无余。堪幸乐逍遥独恃身法巧绝,未遭任何人掣肘。既感险迫于顷,他连稍思的间隙亦无,急使一招新学的“千手释迦”,宛如瞬息化掌千万,将众人纷推于地。他从未晓得自己内力如何强厚,当下出手救人,亦然稀里糊涂,唯抱善念仁心。佛笑痴等均是武学大豪,苦于对手各皆不弱,一时较劲难收,明知凶险亦无奈何。不料这少年看似随手乱推,拍于众躯之时,既迅无可挡,力道更强不容御。只一推之下,各人彼此相抗之势顿消。

佛笑痴、强锋、南宫烈火、易百山等人纷纷变色,皆是骇然:“这小子武功奇差,内力怎么如此了得?随手乱推,居然势如排山倒海,合我辈之力亦不能抗!”乐逍遥忙乱关头,不管新学之招有没使对,只顾乱推众躯,终因其势强大已极,反令众人浑不觉头顶飒飒穿梭的箭风可骇,一时间只惊慑于乐逍遥这身骇人听闻的内力。

乐逍遥哪知以他内力之强,只需随手挥洒足以摧尽近身之箭,但听破风声急,他头皮发紧,暗惊:“要死!”哪敢立身不躲,抱着粼儿着地翻滚,窜于灶角。却闻朴骧龙低哼道:“似是王保保的千机弩发箭偷袭!”乐逍遥曾经领教扩廓军箭阵声威,却觉不然,心头疑惑:“好像不是。因为王保保的箭雨非是这般发法……”

乱箭稍歇,何亲斤忽然窜身纵出屋外,大叫:“是陈友定的部下么?我是……”声转痛呼,身堕于地。乐逍遥从墙壁箭孔窥眼看去,只见何亲斤腰腿连中数矢,滚入草窝。夜幕下树丛昏昏绰绰,并未望见发箭的人影何在。屋中人人暗觉寒凛,似此乱箭齐发的阵势,终是非惟各自武功可堪与抗。佛笑痴猜道:“似是滚轮箭。以轮车滚轴发弩,很难躲避!”

众人屏息等了一会,外间动静寂杳,敌似已退,或以为此屋已无侥余。乐逍遥刚觉庆幸,背后忽有劲风急袭,却是温叟又乘他不备。

乐逍遥乱蹬数脚,教温端女急难近他。稍有冒进,便給踢得气淤难畅。乐逍遥哪知当下自己内力激盛,别说温端女,即使佛笑痴、易百山这样的武学高手等闲也奈他不何。兀自惊慌,无意间瞥见灶口里有一双白瞳之眼霎那即隐。乐逍遥大奇,未待定睛细瞧,便听衣风猎响,耶律强锋窜身纵出屋外,犹如离弦之箭,瞬即撞破屋顶冲拔在天,倏忽夭矫,晃目转逸屋前林影葱郁之荫。

乐逍遥仰而嗟:“哇……”心想此人轻功虽无甚花巧,却极高明。究有何高明之处,自个却说不出来。朴骧龙生怕有失,忙跟将出去,撂言道:“杨叛,你来是不来?”杨叛哼一声道:“别以为你敢随锋少帅去扫荡敌人弩车,我便去不得。”说完,跃身便随。乐逍遥皱脸提醒:“要撞墙……”砰一声响,杨叛已撞墙而出。

易百山眼望墙洞尘扬,说道:“显刚,你且跟去瞧瞧。”顾显刚会意,亦晃身而出,稍闪即弥入夜雾迷尘之中。乐逍遥夸一声:“个个都是这么强……”待往灶里张探,里边却无适才所见的白瞳。乐逍遥奇道:“粼儿,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哦……”未闻粼儿作答,他心遽悬起。

他于武林大事概不关心,此来亦只为寻回粼儿而已。既与她会合,便感安定。即便枪林箭雨也不如何放在心上。因未听到粼儿答应,乐逍遥暗异,方待低头察看,斜刺里一道急风袭至,却是温叟不甘,趁乱又攫。当下乐逍遥心绪不宁,竟未留神,后腰倏挨一击,此亦软胁所在。

他眼前登黑,咯血而倒。温端女趁机探爪欲捉粼儿,佛笑痴从旁拂手,说道:“温老儿,你一再纠缠,便是笑弥佛也要着恼了!”此叟适才挨他袖风及身,半边肩臂便失知觉,晓得此僧厉害。当佛笑痴再欲拂手时,温叟怎敢稍有怠慢,反撩一爪取位刁钻,却避佛笑袖风掠处,抓他腰眼。此招本是诡谲难当,不料抓至半道,臂肘稍遭袖风所及,手竟僵麻难前。

佛笑痴本想拂这老儿跌出,不想背后突然按附一掌,端是迅急。南宫烈火呵呵笑道:“不需要很炫,便教你没命再回坐忘峰……”佛笑痴左袖仍缠温叟腕臂,右掌后击,料南宫烈火仅余一臂,必难应接。但出所料,南宫烈火视而不见,迳朝他背心按掌。佛笑痴后撩之掌虽仅几成力道,此时若是拍实,老南宫必难活命。眼见此翁竟似玩命,佛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嘿然道:“我看施主是老糊涂了……”声犹未落,旁边有掌忽伸,接下佛笑痴那一招,运功两相持较。

南宫烈火见是何度政帮他接下那一掌,呵呵大笑:“我没说错罢?即使召来胜男和楚女,他倆也接不下佛笑痴的掌力。姓何的小朋友即便再不济,也比我那两个小徒强些……”何度政道:“我帮你是为了找回吾妻胜男!”言未迄便发一声闷哼,满脸青筋粗涨。南宫烈火料这书生即使抵不住佛笑,多少也能稍撑片刻,哼道:“好,我先结果了这秃驴。然后再打发你!”掌未捺实,腰间倏麻,却是易百山斜刺里发出“虎风手”攫拿正着。

南宫烈火若非仅余独臂,未必便遭易百山所乘。看清是他,顿然又惊又怒:“你这家伙……”易百山道:“你是魔教十大长老之一,易某替朝廷除害,也不必讲究甚么江湖规矩!”话未落地,右胁倏抵一只脚,芒鞋布袜,正是佛笑痴所施。易百山另一只手微沉,格于腿胫,两相胶持不下,皱眉道:“和尚,你这倒无来由得紧了!”佛笑痴:“我只想知道以一敌四是什么滋味。”

乐逍遥半晌缓过劲来,睁眼见得此景,不由怔住。怎么也想不到稍刻工夫,这几人又成了相互受制的僵局。当中似以佛笑痴尤强,他一人与温端女、易百山、何度政三名好手相较,且运内力使南宫烈火附背之掌既发劲艰涩,又抽离不得。这干人互较内力,一时谁也脱身不出,各自专力以抗,怎肯示弱。

但闻墙外悉悉簌簌,四下里许多脚踏草掩近。屋里众虽察觉,急却难以拔身撤功,仍是持较未迄,脸色却都一变。乐逍遥吃温叟一击,腰腿仍酸麻难动,躺在墙角正自潜运内力以求畅疏血脉,眼前一花,屋中多了一人,白衣长袍,面如金纸。

乐逍遥不由瞪大眼睛,犹未看清是谁,脊忽奇寒剔透。方见一道剑光如雪,夭曳晃转之间,满屋寒意横漾,如浸冰湖。兀自相持的五人猝未及防,一齐倒地。凭乐逍遥眼光之快,只来得及掠见那人晃腕以剑连点数下,稍及衣旁,内劲自剑梢吐出,便封了那五人身上数处穴道。乐逍遥心头怦然:“剑气……”但觉这是一种极阴奇寒的剑气,非似蜀山厉风行那般激烈刚劲。

再看佛笑痴等五人倒地的躯影果然簌簌微颤,非是害怕,乃因那人剑尖所透寒气侵入体髓,在内脉盈转急冻所致。此人既入屋中,顿教乐逍遥等如置冰窟,全都奇寒莫名。

那人缓缓转面之际,乐逍遥心头先颤,不等触及那双冷煞之目,忙闭双眼。先前他若不是挨温叟击倒在墙脚,迄此起身不得,难免也要挨一剑制穴封脉。佛笑痴等高手皆未遭封哑穴,因忙于自抵侵脉奇寒,便纵专力与抗,亦似难当,是以个个作声不得。乐逍遥看得心寒,直如置身设处,自忖非是那白衣金脸人的对手,心为之惮,不暇多想便亦闭眼装死,盼能瞒天过海,让那人当他本已不活,千万别再补上一剑。

他闭眼虽快,忽感鼻尖奇寒。继而整张脸仿佛冻在冰里一般。无须睁目便知那人伸剑凝指他眉心。乐逍遥心欲蹦出喉咙,自知命在顷刻,更不敢动一根指头,索性屏息到底,盼那人当真以为他先已死掉,不必多补一剑。那注极寒之气却未稍离,似仍隔数尺凝指不去。乐逍遥暗觉悬极此际,打家门出行至今,纵然倍历奇险,却从未有过此般肉在俎板的感觉。

他闭眼之时,脑海里已将刚才所见那人使剑的招数转想多遍,每思一回越发心沉,只觉似此剑法绝无可抗。虽然那属趁人之危,出手制穴有失光明,但以乐逍遥所见的剑法而思,别说佛笑痴等人互相制箍以致受乘,即使动得,料也不知如何抵挡那人宛若无形的阴寒剑气。佛笑痴、南宫烈火、易百山等都是见过识广,但当瞧见那白衣人时,无不满目惊诧、惘惑之色。显是想不出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剑。

那不是剑,只是一支薄冰。若换以旁人执握,触手使力稍大一些,便即脆碎无余。然而此仅秋末,未届寒冬时令。以江南的天气,何来一冰?纵使取自冰窖,在这样的天气拿到手中无需多时,再大的冰块也必融解。可是那人持之在手,这根剑形薄冰始终不化。

乐逍遥满心惊奇,明知那人犹在屋内,仍忍不住把眼微睁一线,果不出所料,冰刃末梢遥指未移。那白衣人面孔却未朝他,只听屋外有声朗朗:“江南姑苏,乃武林群雄会集之地。是什么幺魔小丑胆敢到此捣乱,莫非当真不把天下武林放在眼里?”

此是朱未恋的声音。那日在寒山寺,乐逍遥原是会过。闻语方自一怔,又有一人从旁说道:“朱公且请宽心,名家的高手在此,今夜在‘老友记’闹事的奸賊定然一个都跑不掉!”乐逍遥听出此是“侠王府”二冯之一的腔调,皱眉想:“名家?”

随即闻听丁建阳清咳一声,提气道:“得悉剑王光临,丁某急来迎迓。”

“剑王?”乐逍遥闻声又是一怔,念犹未转,又闻朱未恋语含敬意的道:“素仰名家四大天王,南溟刀、东崚枪、西陲掌,我都见过。唯独‘剑王’北洋城主缘悭一面,幸蒙光临,合城增辉!”

乐逍遥从未听说这等样名号,只是瘪嘴含惑。非仅他一人懵懵然,因闻外边那倆位说得头头是道,佛笑痴等也都纳闷,但想名虽未闻,这白衣人的本事委实了得,不论侠王、南社朱公怎生恭维,当非高抬过誉。

那白衣人面廓侧转,如披一层金粉的塑像。冷冷道:“各位不必过谦,南北两位大侠,都是我久慕之人。”南社朱未恋微微一笑,道:“此间就只北侠王在,我兄凌盟主外出未归。敢容晚生朱未恋代主迎驾!”剑王远居北洋外屿,除中原武林寥寥数人,未闻朱氏之名,只冷哼以应:“有劳了。”朱未恋闲散惯了,倒不觉有甚失妥。丁建阳不喜与朱未恋并肩这等屈尊,皱眉不快,暗觉凌天昊的架子未免也端的太大,低哼过后,提声又道:“敢问名家三杰可是都到了?”

佛笑痴等心皆暗凛,寻思:“我等倒是听说过‘名家’。可他们很久没有跟江湖往来,犹如世外仙族。仅二公子名动在青海神泊湖曾以一战惊动八方,但也是很久的事了……”剑王冷冷道:“公子爷随后就到。”

朱未恋慰然微笑,抱拳道:“如此凌大小姐定然喜出望外,因为……”丁建阳头一个不爽,蹙眉道:“賊寇未除,先莫说些不相干的话。”朱未恋笑喏:“是。”丁建阳不屑多理他,拂袖上前,朝屋内问道:“剑王可否有暇到小弟下榻处一叙?”白衣剑王扫一眼地上所躺之辈,道:“这里有几个被我制住的人,在下远来是客。请问如何处置?”

说话间随手抖腕,冰剑即碎无余。些屑落沾乐逍遥脸面,点点寒滲,化做冰水淌珠。

佛笑痴等心头皆寒:“果是冰凝之刃!”这干人不属剑王尝闻声名之列,因已成擒,便不多看一眼,负手望外,候听此间地主示下。朱未恋想:“里边尚有何人,未待问明路数,且须探询究竟。”但敬侠王誉重位尊,眼望丁建阳,盼他先示。

丁建阳道:“古来正邪不两立。今夜这些狗賊在‘老友记’杀人放火,祸因凌家大小姐而起,必招官府对咱武林同道不满。我看留下必是后患,且结果了罢!割下首级,我教人提头去衙门交差,也好替凌兄省些麻烦!”说完,使眼色教二冯提剑入内。

听了这番话,非仅乐逍遥骤吃一惊,佛笑痴等脸色皆变,南宫烈火腹里大骂:“我尻他丁建阳……”奈何苦受寒气封脉未释,各自运功较持之际,无法作声。二冯更不打话,挺剑摸黑迳来乱砍。

乐逍遥眼看势急,顿忘其他,叫道:“不可!”不顾腰疼气淤未缓,跃身匆促,一头撞将过去,冯二抬脚迎踹,方中其肩,腿骨突然喀嚓告折,震跌屋外,又滑出甚远,只是稀里糊涂。

“咦?”丁建阳皱眉乜视,不豫的道:“賊人犹作困兽之斗。”

当下连易百山这等权威文人也不禁着恼,心中恨骂:“賊你妈,我可是朝廷候补千户……”冯大员外提剑刺向乐逍遥眼珠,明明觑准,不意去刃落空,青煞煞的剑脊擦着乐逍遥面颊掠过。究因救人心切,乐逍遥不等腿脚恢复知觉,摆头乍避剑光,猛然和身扑撞。但这等莽夫路数怎能入冯大员外法眼,虽感势猛难状,仍是不慌不忙晃闪于旁,发掌拍在乐逍遥心窝,吐劲催足,沉喝:“少林金刚掌!”

本料这等刚猛之掌拍于血肉躯身,决计不能稍容侥幸之理。但砰一声,冯大员外瞠目破墙倒飞数十尺外,便是不明如何受力反激恁般强大。其时乐逍遥身上所积内力即使已输一小半蓄于凌钰筎体内,助她功力激长,足抵多年苦练之功。但他究仍蓄力浑厚无比,遇强激增,虽受二冯之击,吃亏的却不是他。

眼见冯大员外被乐逍遥反震,撞破半堵墙跌得没影,此少年内力之强,委实骇人听闻,便连白衣剑王亦为侧目。佛笑痴等人心下皆道:“好,快来解穴。好让我等打发这群狗贼!”纵然作声不得,乐逍遥却也正有此念,但又沮然,心道:“我哪会給人解穴?”挟着粼儿又跌于地,籍户外微光,看她双目闭阖,似陷昏迷。他登感惊慌,挣身欲起,背脊忽凉剔髓。不须转面,便见墙壁投映之影正是剑王毕立在侧。

那支冰刃本已碎化,剑王投壁的手影却有一线剑影徐伸徐长。赫然竟以内力激催冰聚,从无到有,又成一剑在握。佛笑痴辈见状皆惊:“凝冰为剑,此般异人当世能有凡几?”

此刻众人或在专神运功冲穴,或苦苦抵受气脉寒侵,除乐逍遥以外,皆作声不得,更遑言动弹一指头,昏暗中唯有坐以待戮。不意凶险关头,竟是这个并不起眼的瘸小子挺身卫护,面对强敌环伺,屋中虽说人人感激,却均不指望乐逍遥能扭转危局,只因强弱太殊。

乐逍遥瞥见那一注冰刃渐长,亦自头皮发紧,心跳加快,忖:“曾见韩桑、宫九的寒冰毒功骇人之极,没料到世上还有人竟会凝冰为刃,功力且不在他倆之下!”目触怀中苍白的面廓,乐逍遥心增爱怜,又想:“粼儿曾使过一门寒冰掌,那也是先需要些水珠好施为。可那么长一支冰剑,却要花多少水才做得成?”

危难之时,他不曾想到逃避,自也无甚对策,却转无关紧要的念头。若是佛笑痴等知此惫懒想法,定必气煞。其实乐逍遥本可不理旁人,既找到粼儿,她又情势堪虞,他心已焦急不已,原想带她离此,但见众人命垂顷间,他究竟不忍看其枉然待屠。

剑王说道:“我不杀无名小卒。”乐逍遥本自紧张,听得此言顿弛,但想:“在我而言,你又何尝不是无名小卒?因为我没听说过你……”剑王抬手以刃指他颅颈,冷然道:“报上名来!”乐逍遥脊为之寒,不必回头便知冰剑已然成形。他硬着头皮,说道:“此间人人都有名得很,不过以你的孤陋寡闻,说了也不知。”因恼此人趁机猝袭得手,有失一份磊落,乐逍遥言辞便不客气。

剑王冷然道:“已经倒下的人,我不必问。”侠王在屋外听闻,连忙催道:“这些賊杀人放火,都不是什么好路数。一剑结果便是!”南宫烈火、易百山等闻言皆恼,乐逍遥无暇理会,觉粼儿似因耗劳元神过甚,而致突然昏迷,除此并无大碍。想起凌钰筎之法,悄抬一只手附于粼儿背心,运起浑厚内力,徐输真气助她回醒。剑王说道:“我只问还能站在我面前的人。”

乐逍遥想:“大可不必如此乱起打斗,此是误会。别人初来乍到,疑心此屋里的人纵火滋事,我只需讲明便是。”料以佛笑痴、易百山等人的身份声名,他只要告知端的,侠王诸辈定不会仍想将屋子里的人悉皆赶绝,只要众人无恙,他便可离去。但未及开口,门外倏有一道剑光朝他飞刺而来,有影疾晃,喝道:“诛一无名小卒,何劳剑王出手?”

剑光虽快,怎及玄神秘步之速?乐逍遥摆肩旁避,瞥及擦衫掠眸之剑所镂字形,未待辨明,只见一个矮子挥剑撞入屋中,不由分说杀来。乐逍遥心道:“这小子似是那个卢武什么,我都忘了他名字……”反正来不及查明所忘何字,眼见来势凶恶,他一时腾不出手拔兵刃迎敌,便起一腿扫其手腕,以风魔腿法之快,本以为立时便能踢飞那人手中长剑,不意却见那剑遥挥之间,墙为之崩,齐唰唰短去半截。

“宝剑!”乐逍遥吓了一跳,慌忙收脚,稍触剑风,裤已自裂一道口子。

眼前火把光耀,屋中随即又多一人,指着南宫烈火,叫道:“果然有魔教的人!”乐逍遥眉头一皱,刚认出此是侠王手下的万景峰,姓卢矮子晃剑便欲割下老南宫在火光下亮得鲜明的秃脑袋。万景峰得意道:“诛此恶獠,朝廷必有封赏!”

乐逍遥见状急想:“老南宫还手不得,我怎忍见他被这辈宵小割了头去领赏?”不由多思,唯有腾出为粼儿输送真气的那只手,急朝卢姓矮子腕侧一抹,使招“相濡以沫”,本料那厮宝剑必飞,哪里想到卢姓矮子只捂腕后跃,剑却没失,倘非乐逍遥撤手飞快,那汉反转宝剑横斫,他手必不保。

乐逍遥暗惊:“这矮子怎么比那天厉害了许多?”一时未明端的,愈增吊诡之感。万景峰打一掌落空,方见乐逍遥已顺势把南宫烈火拽了开去。万景峰变色道:“好小子,原来又是你来跟大伙作对!”乐逍遥蹙眉道:“你把殷野狐怎么样了?”万景峰:“那是一只狐狸,终究逃不出猎人的手心。”

乐逍遥味其话意,暗觉殷野狐似未落于此人之手,微松口气,扫视周遭情势,心头倍紧:“即使他们认出了易百山等人而不杀,南宫烈火却反而不妙。”卢姓矮子恨乐逍遥拍疼他手,挥剑又即杀返。乐逍遥无奈之下,只好一只手抱挟粼儿,一只手提着南宫烈火,仗身法妙绝,来回闪避。

他虽自感势蹇,剑王和万景峰等人却越来越觉不可思议,看这瘸儿手提二人身躯,在屋中兀自转寰自如,任凭卢矮子怎般催足剑势,将四周墙柱炉灶劈得碎屑纷激,竟也丝毫触他不到。好几次分明有望削中,不知乐逍遥如何又履险为夷。佛笑痴、易百山也均看在眼里,彼此冲穴未果,不免为乐逍遥暗捏把汗,盼他多撑一会,以待各人解穴成功。但看情势又感希望极渺,都觉此少年手持二人,毕竟难顾周全,或许转眼之间,连自个性命也玩没了。

万景峰看一会便觉卢矮子虽仗宝剑之利,身法实则落下一大截,看似咫尺之距,此生亦无望削得着这瘸儿。他不由叹了口气,说道:“卢兄弟,你已输了,再斗亦只惹人取笑。退下!”卢矮子却愈不服,粗涨脸道:“我不信赶不上他!”万景峰眉只一蹙,斗闻笑声振然:“你一辈子都赶不上他!”卢矮子变色之际,墙迸一洞,穿入一道激旋的枪影,猝然横在他与乐逍遥两躯之间,卢矮子撞得急了,枪杆砰地弹击其胸,顿时撞跌丈外。

侠王抱拳微笑:“枪王驾临,幸何如之?”

众皆动容,但见大枪激扫,墙坍半面,一个微须汉子长身凛立,横枪指向乐逍遥,脸却侧转于旁,笑语四振:“剑兄,你究是比我快一步。”剑王冷冷道:“按说该是秦横单刀直入,可你们一个好斗,一个好饮,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罢?”

“不错,我是好斗,这一路荡平了不少使枪名家,最后只剩下傲雪一杆‘霸王枪’了。”枪王笑亦振聋发聩,横枪之际气势凛然。“怎么,那个求醉的刀手还没到吗?”

“你是说‘刀王’吗?”一语脆亮俏然,枪王侧目之间,只见一群小侠簇拥个大姑娘跃然而至。凌钰筎道:“秦横那小子已经醉在我家了。”

乐逍遥本想有望得以脱身,待见凌大小姐光降,顿感有些不是头。枪王嘿然道:“那不是小子,是教你刀法的师傅。”女侠挺胸作不屑状:“才不稀罕他教我刀法呢!”乐逍遥咦:“这妞连刀也学?”

女侠挺胸道:“本小姐十八般武艺样样行嘛!”众笑之际,乐逍遥突然留意到她的衣着,暗叹:“二娘买給我的这件新衫我穿着都嫌宽,怎么到她身上却又挤衣欲——裂?尤其前襟这里就跟打肿了脸的胖子一般,最顶上那颗钮扣都拴不上……”嫩女侠见这厮从墙塌处皱脸望来,不禁俏颊一红,微现忸怩色,旋即见到他手抱一少女,顿时杏眼生恨,没来由地脆声道:“这賊子坏得紧!”

侠王听闻控诉,欢:“对,这是歹人无疑了。连凌小姐也这么说,可见他作恶多端,须饶不得!”乐逍遥不由恼:“要我帮你儿媳妇接生那会,你怎么不当我是歹人呢?”丁建阳面色铁青:“旁门邪道不爱国,只会与吾等作对,人人得而诛之!”乐逍遥闻而失笑:“爱国不等于非得爱你一党呐。你少来这一套了!天下本可不乱,是你这样儿的越搞越乱……”丁建阳脸色阵青阵白之际,人群里突有人笑道:“耶!”众皆怒视楚香玉那张似曾动过的樱红嘴,楚二忙道:“不是我说的,是书航……”书航歪个嘴,不以为然曰:“说‘耶’又怎地?人总有对的时候嘛。再说又不是我‘耶’,是苏笑春哪!”笑春:“不是我,是子妖。”

得侠王眼色示意,卢矮子挥剑又即砍杀而返,未待欺近,大枪飕然横击,将他扫没了影。众望数十尺外摇晃未止的草丛之时,枪头锐然晃转,指向乐逍遥眉间。大小姐不由捏拳道:“李子雄,你是要以大欺小吗?”枪王自捋上唇微须,锐目注视乐逍遥腕间其莹胜雪的一对寒玉环,说道:“这位小爷,你说要怎样才能逼傲三姑娘寻我一战?”

逍遥儿叹:“她在军营里,你要找她比试决计很难。不过你打了我,再放风出去,或许她会寻你并且打还……但这打来打去没啥意思。”瞧南宫一眼,避凌女侠愤瞪之目,又道:“盼大家能放南宫前辈一条活路,我立马就走……”枪王威目凛凛:“当年我输给枪神,被迫立誓远离中原。听说枪神已故,无法报仇,只有找他‘霸王神枪’的传人。”乐逍遥甩舌:“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楚二凄凄以应:“小楼昨夜又东风。”苏小楼从人堆里伸头问:“谁叫我名?”

第四十五章 人心鬼蜮(下)

枪王自折枪头,取布包缠杆梢,说道:“我打断你一只胳膊一条腿,估计该够份量让傲雪来寻仇了罢!”乐逍遥暗憟,但瞧枪王的举动,似是不但无意取他性命,亦含不以大欺小之意,折去枪头,摆出比武架式。对方既负“枪王”盛名,又一路扫平中原各派使枪名家,料必厉害之极,他强抑惮意,抓住机会说道:“前辈若代众人答应此刻放南宫老爷子一马,不论你要怎样,小子都愿奉陪。”

枪王爽然道:“又有何不可?”丁建阳脸色却显不快,方一皱眉间,乐逍遥朝他扬颔,说道:“答应太快了,先问问他。”见枪王瞥目视来,丁建阳强笑未置可否,枪王觉乐逍遥信任不过此人,为不自砸位份,好让这少年甘心比试,皱眉道:“丁爷以为如何?”朱未恋从旁建言:“南宫虽是魔头,但此刻伤他毕竟胜之不武,我看不如就……”乐逍遥想起一事,忙朝朱未恋道:“贵府有位马九爷受伤在内,还盼……”朱未恋一怔未答,丁建阳先即变色道:“啊,这贼子连马九侠都伤了,足见罪大恶极!”

枪王凛目瞪视,提声道:“丁爷,你还未示下。”丁建阳暗使眼色,身后立即闪出冯二员外,喝斥:“远来是客,还轮不到外人喧宾夺主!”凌大小姐身后众少闻言均想:“你们侠王府到我姑苏不也是客?”但听冯二员外头上树梢有语低笑:“北侠入江南,又何尝不想反客为主?”其声之浑,摧叶簌落。

侠王府上下本都是深沉之士,岂会轻易冒躁?但闻那人一声轻笑竟尔道破此来动机,立为变色。侠王乍觉身畔掌风飒起,喝阻未及:“冯胜,不可……”那冯二员外扬掌击向树梢,使的少林金刚劲道顿教凌门众少皆震:“好一招托钵擎天!”喝采声中,两掌倏然相交,有影自上而下,与冯胜竟呈一线。于无声无息间,冯胜瘦高之躯在众人眼前忽矮半截。原来他受力陡覆,乍一交掌,双腿竟然深陷坚土之下。

凌钰筎辈纷纷跺脚尝试,均感难以置信:“地面如此坚硬,怎会……”未待看清那是何人,忽见一影分拨树叶,骤然发掌笼罩而来,丁建阳一蹙眉头,辨得是大员外冯国用。他本有喝止之念,但觉冯大突袭似已占优,便不作声。

两掌骤交,又是无声无息。众少年纷纷伸长脖子转顾,目送冯国用遥跌远处,耳听得有人低哼道:“掌法不是这么使地!”丁建阳矍然拱手:“原来是‘掌王’林兄,非怪我那两位兄弟不济。”顾目却未见那人何在,方一怔然,背后转出一个紫袍壮汉,还礼称罪:“在下林万掌,无心冲撞侠王大驾。”

丁建阳暗自不安:“名家四大天王已来其三,事已至此,又可奈何?”当枪王又投目凛视之时,他含笑点头,说道:“诸位既有意放那老魔一马,丁某怎敢力排众意?”楚香玉想:“唉,这丁老贼就是狡猾!他这般说法暗含推托之意,倘然日后官家追究今日放走魔头之咎,除他侠府一党以外,此间人人都有难辞之过。”枪王遂视乐逍遥,说道:“他已答应,你呢?”

乐逍遥惟恐一旦放手,或会有人趁机袭杀老南宫,至于粼儿仍未苏醒,他更不欲置她于旁,迎着枪王逼视之目,唯道:“你是前辈,要怎样比法?”枪王:“怎么比都是胜之不武。这样罢,我使三招,你若能得免,那就由你自走。”众人闻语都想:“枪王的三招,不知谁能避得?”凌钰筎悄瞥,只见乐逍遥仍似往常,笑道:“三招就太便宜我了。”手提两躯,并不放下。枪王微讶道:“你是要提着两个人来接我三枪吗?”

眼见四下里有影幢闪,悄断逃生之路。乐逍遥无奈唯笑:“这样是不是有点小看你了?”只道枪王必恼,却闻一声自嘲般的笑:“不,我见过你的身法。”枪王言毕伸手,轮到乐逍遥笑了。真的太好笑。欲避不及唯有苦笑!

“第一招,”枪王的头一招只抬手伸枪,杆端便点中乐逍遥胸胁。众皆惊呆,只有乐逍遥一人在笑:“呵呵……这样就‘挂’了!”

在旁人看来,倘非枪王有心轻饶,先已折下枪头,这瘸儿小命必已不保。凌门众少张嘴、暗惊:“枪王有这么厉害?”众人与乐逍遥追追逐逐多时,无不尝尽他那诡谲身法的苦头。只道枪王虽强,仍须不免有一番周旋。不意枪杆横递,轻而易举便顶在乐逍遥胸前,使他抬足落步竟亦不暇。

这若算一招,丝毫不炫。眼光差些的子弟都感失望,本以为枪王复出,必有精彩纷呈、光芒四射的开场戏,然而这不是台上戏。一枪夺命,或许不需要多么绚烂。凌大姑娘先已叫将出来:“李子雄,枪下留……尻,以大欺小算什么?”谁也不明她何以突然语声有异,此刻都顾不上理会,只望场中一枪牵系的两躯。楚香玉忽觉遗憾,自语道:“其实无须枪王出手,若我未挂彩,打发瘸子原也不难。”书航:“你与君天好运撞上我,要不是茅山灵药灵,你倆受伤不久,君天哪有力气坐在家里拉二胡,还……”楚二幽眸斜瞥含怨,书航变色改口:“……这么龙精虎猛。”

其实乐逍遥贴身穿有天蚕神丝衣,即便枪头犹在,而他疏于防范,这一枪抵胸亦搠他不入。中枪之初,乐逍遥心惊非小,担心杆端发劲难当,待觉枪王并未使几分力道,他心情稍安,说道:“我输了!”南宫烈火却觉不然,憋半天忍不住冒出一言:“乘人不备,偷袭得手算得什么!”剑王闻语暗讶:“这糟老头被我玄气封穴,怎么转瞬竟能开口得?”殊不知乐逍遥手提南宫烈火背衫之时,一直暗送真气助他冲穴。

乐逍遥瞧着枪杆末端,笑:“前辈就是前辈。”他从来坦荡,临大局愈正,输便是输,决不抵赖。即令枪王也不禁暗服他气度,嘿然道:“这一招虽快,不过是昨夜的流星。”其实适才乃是突袭,虽亦趁人未备,亦显技艺非凡,毕竟乐逍遥身法之绝,当世罕有匹比。枪王听南宫烈火斥为偷袭,当众刮他面子,不禁皱眉道:“我的‘破阵子’共七招枪法,这是第一招‘直捣黄龙’。”

乐逍遥暗感杆梢吐劲摧至,便凝运真元护体法门与抗,心下依仍不安,忖道:“我身法这样好都避不过他随手一枪,若他找上傲雪,那妞必定不妙!”枪王凛眼盯他,忽问:“见识了这一招,你觉得傲雪是我对手吗?”乐逍遥心想:“跟小美妹有啥好比的,胜她又算啥?”面上难抑不豫色,答道:“她不是我,她会抢攻。”

枪王味出言外之意,眉间愈蓄黑气,说道:“刚才说是三招,可你不出一招就输尽了。”乐逍遥本是不想多事,但觉此人忒也自负意气,既如此好胜,有心刹他锐气,侧头一笑:“输是输,‘尽’却未必。”斗然挺胸吐劲,浑身所蓄修罗真气顿发于顷,枪杆弯如半轮月,楚香玉冷笑:“胸口碎大石这种不入流的功夫也拿来现!”言犹未了,众人瞠望的瞳里长杆陡震,绷然又直,却唰的从乐逍遥胸前擦襟而过,枪王送劲之下,杆端穿过旁边一株树干,竟锥凿通透。

枪王先前见过二冯被乐逍遥震飞,虽觉此人内力强厚,但未料如此之强,受他胸口发力所震,虎口剧麻,若非全力施为,几乎握枪不住,当众丢个大人。而反震之力更是出乎意料的大,他唯有顺势推枪搠树,方消回撞之势,倒非有意炫技。一杆贯树,看似随手,实则内里其极无奈。耳听得众皆惊呼喝采,枪王不由暗叹:“惭愧!”经此初较,已知今日非出全力不足以保全颜面。

乐逍遥却也避得惊险,立犹未定,忽觉脊又寒透。剑王森然道:“听说傲家高手如云,连个小郡主的相好也这么了得!”乐逍遥看一眼手上寒漾幽碧幻芒的双环,心感无奈:“不想这对东西这么有名!箍到臂上还脱不掉了都……”众听傲家之名,无不顷为哑然,望着乐逍遥这等样,大多难以相信。凌钰筎正觉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书航单举一手而出,环顾众人,澄清曰:“大家别听他胡说,他绝非什么小郡主的相好这等高不可攀,逍遥哥儿从小就爱吹牛。不知道底细的还真以为他是叶孤城的弟子或是什么楚留箱的师父……呵呵呵。”

此言本是指斥乐逍遥,剑王却觉刺耳,顿时面笼金气,煞然道:“说我胡吹吗?”书航急使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凌波微步,躲到乐逍遥背后,方觉安全些,探脸歪个嘴朝旁,叨咕曰:“刚才谁说就是谁!”

“你这小子,”乐逍遥不禁要踢,乍只虚晃一脚作吓,书航先已猛然飞脚踹中他裆,顿时疼躬了腰。南宫烈火不禁好笑:“踢得好踢得好!可见这厮武功根基糟透,这都躲不过,却跑来闯江湖实在叫我等难堪……”书航运足浓痰,噗一口吐在南宫烈火脸上,然后致歉:“哦,吐错了。别这么小气嘛你这老不死的……”说完又使凌波微步,闪于拓跋英杰背后。

“适才说是三招,”枪王侧目瞥视乐逍遥。“剩下两招分别打断你一手一腿,倒也绰绰有余。”

他已晓得先前那一招决不能伤得乐逍遥,言毕催起全力,凌钰筎乍觉不好,枪王蓦地振臂,长杆所穿大树干竟折,却非砸向乐逍遥,而是豁一声朝屋顶压去。乐逍遥胯痛未消,见状顿吃一惊:“屋里尚有许多人动弹不得!”此树受力摧震,倒覆之势何其巨大,俟中屋顶,里边的人难保不給压得稀烂。乐逍遥怎暇多思,急忙窜身扑救,他双手各提一人,究腾不出,唯有飞起一脚,运劲将断树砰地踢于数十尺外。众见落势惊人,无不暗凛:“瘸子腿劲恁大!”

但听凌钰筎不自禁地喝一声采,另含别意:“李子雄,好一招声东击西呀!”枪王此举果是要引岔乐逍遥心神,趁他飞脚阻树之时,单手持枪杆横扫下盘,闻得凌大小姐出声猝叫,枪王不由蹙眉瞥她一眼,心道:“小妞看出我的用意,却是提醒那瘸子!”拓跋英杰在旁亦显不快,说道:“筎妹,前辈行事不需咱们多话。”大小姐充耳不闻,只望乐逍遥身后疾荡的枪影,脆哼:“这也是名家的‘破阵子’吗?”

乐逍遥先前一心急于阻树砸屋,慌忙中却疏自防,背后露出大片空档,乃为枪王所乘。枪王听得凌钰筎之言似含不屑,亦感此举未免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便在杆至之前,疾声道:“破阵第二式‘横扫千军’!”此时方做提醒姿态,其实乐逍遥根本来不及听清。

南宫烈火冷哼:“这一招横扫得未免下作了些!”只道瘸子必躲不过,不料乐逍遥根本不加稍想,便从枪杆上蹬足疾走,风魔身法妙处毕显无余。枪王持杆之手方只微沉,抬眼间乐逍遥身影跃然迫目,走索般踩着枪杆到他面前,扬腿说道:“你要打折我腿吗?在这呢!”他作状踢脸,枪王顿惊满脊汗,抽离长杆已告不及,心想:“只剩一招,我是打他手呢、还是断其腿脚?”

乐逍遥这一脚只是虚踢,趁枪王双目急闭,飒然晃身斜掠,又立屋前。未迄缓息既毕,好意说道:“前辈枪法虽强,然而傲雪武功远在我之上,这种意气之争不要也罢!”书航歪个嘴曰:“又吹上了。”楚香玉温柔的笑:“他就爱这样。”

枪王闻听逍遥之言,心头一凛,随即怒从中来,说道:“我处处留手,你真以为‘破阵子’就这俩下吗?”不待乐逍遥喘息方定,斜伸点地的枪杆倏晃而起,幻化如群龙飞舞,其炫非常。众少一时惊呆忘言,只觉这才是真正绚烂夺目的上乘枪法。南宫烈火冷冷道:“当心招子!”

“破阵子第三式‘群龙夺珠’。”枪王见这老头识破名堂,便不掩饰,疾喝声中,枪影顿幻万千,密转如轮,围于乐逍遥之躯,只教人人眼花缭乱,难辨虚实。乐逍遥一时亦不知所措,心下生骇:“改刺眼珠了!”耳听得凌钰筎脆声道:“用剑。”众少都摇头:“唉!”

霎间千龙夭舞乱眼,乐逍遥本觉惊慌:“越来越炫了!”待听凌钰筎之言,顿凛:“傲雪不可能跟人比枪,她会用剑!”急将南宫烈火搁于脚边,豁然绰出古剑昆吾,使招“乱象纷呈”,以乱击幻,顿时千万杆枪影皆荡消于眸。

“好剑法!”枪王凛视之眸迫入乐逍遥眼瞳深处,化万千夭影为一线,递手送枪,长驱直入。“先前是群龙舞,这才是夺珠!”

霍一声响,夺珠之杆毕剥分裂。凌大小姐强抑心头怦怦跳,睁眼投觑。但见古意之刃森然推进,枪杆未至乐逍遥眼前便即从中分裂,昆吾剑直削至枪王头顶,铩然而停。一时间众寂无声,枪王仰目看剑,面如死灰。

乐逍遥低言告知:“这是我所见傲雪使过的一招剑法。”枪王心头一凛,变色道:“穆天王的‘天人合一’,亦有人叫作‘天人斩’!”随即味出乐逍遥意,蹙眉道:“你要我不去找她比试?”乐逍遥点头,心下自叹:“女孩儿跟男子不同,她才不会咬死规矩跟你玩什么君子对决。何况你的枪法招招不留余地,把傲雪逼急了,她不使穆天王剑斩你,我跟你姓李。”他心地仁厚,此时此刻仍处处为别人着想,因觉“枪王”李子雄若去挑斗傲雪,定必结果堪虞,不禁好心劝阻。看枪王脸色阴晦变化未定,乐逍遥又道:“她那招我使得不对,但若你撞上穆天王剑,不必劈实,这般远的距离足以让你自个儿分道扬镳,变成两个李子雄单脚跳。”

说完飒然收剑,朝枪王挤个眼色儿。若依从来心性,他不必争这胜果,反会作状告负,好让枪王下得来台。但此时一来为保南宫烈火得脱此危,既然约法三招,非赢不可。二来是要杀枪王的锐气与自负,打消他寻傲雪争强斗胜之念,免得枉自送命于她的穆天王剑下。

因怕有人乘机掠去老南宫性命,乐逍遥便不迟疑,迅即后退,又提起老南宫瘦没几两之身,心想:“我既赢了这局,盼他们说话算数,放我三人走路。”此念未消,后脊忽凉,耳际有语森寒:“你也使剑。”

乐逍遥心弦一跳便即绷紧,毋须回顾便知何人蓄剑在侧。老南宫低声道:“不要跟剑王打,否则……”此节乐逍遥亦知,暗觉苦恼:“我无论如何对付不了他的冰剑!”白衣剑王锐目凛凛的道:“适才你使过一招点苍剑法。尊师可是马君武?”乐逍遥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剑王低哼一声,告知:“我曾经说过马君武若把他那路乱剑悟到底,将来他会无敌于天下。尊师可好?”乐逍遥仍是摇头,只觉莫名地堵闷得慌。

“我躲于海外,苦熬多年创下这路‘北洋冰封’之剑,就是为了尊师。”乐逍遥听出仇恨意,侧头只见剑王捋高衣袖,原来右手早废,怪不得他以左手绰刃。“当年我明明打得他没有还手之力,不知如何突然挨他自下反撩一剑抹断我臂。什么名堂?”

乐逍遥苦着脸道:“似是‘不测风云’,但又……”

“好名字,”剑王哼一声,眼光更寒。“他給起的?”乐逍遥扁个嘴,摇头自惑。

杀气寒摧红叶飞满天,众皆憟然。但见凌钰筎挺胸而出,脆声道:“大家须得说话算话,因为我们是名门正派!”老南宫低哼:“狗屁的名门正派!”剑王仿佛未闻,举目看天,眸里红叶飘,距他冰剑尚有数尺,忽而自摧,碎去无余。

先前无瞳激起炉火溅壁,因秋夜潮湿,火势自弱,只剩乌烟弥横,其呛难捱。若非为了看这热闹,凌门众少早已走避不迭。朱未恋得知清客马氏尚困屋内,忙率南社弟子扑灭余烬救人。万景峰辈本是挡路不让,得侠王眼色,遂退于旁,但仍不时暗里使绊,苏笑春在烟雾里怒叫:“是谁没来由地绊我个趋趄?”子妖亦在另一边叫苦:“尻,这桶救火的水怎么被飞蝗石射漏了底儿……”

趁此混乱,乐逍遥想:“众既无险,不如我这就溜了罢?反正赢了再走不算逃……”为保老南宫得免此厄,又急于找地方照料粼儿,本就无心稍耽片刻,借烟障便欲悄离,只道他人不觉,哪料乍跃半空,树梢忽有极微且密的锐风簌簌穿梭,倘非身法巧捷、见机应变得快,乐逍遥难免一头撞入针雨中。他急难辨出何人发袭,折身慌掠于旁,绕树兜旋一圈,堪堪避开暗器之袭,只听万景峰沉声道:“賊子不敌,竟然想溜?拦下!”侠府多名好手纷执器械掩围而上,欲困乐逍遥于垓心。

但乐逍遥的身法又岂等闲可比?万景峰话声未落,倏觉右肩一沉,已被乐逍遥蹬一脚借势弹逾脑后,不待众影围定,急越一颗颗攒闪的头顶而过。他如此轻功,令人见了无不叹为观止,只想多看其绝妙之处,竟忘拦截。侠王眼神亦炽,霎间恍然时光倒置,如见故人。原本尚难肯定之事,又减去几分狐疑。随即目光愈阴,只旁人未察。

乐逍遥虽拽二人,仍轻若无物,不料跃空未离,脊又剧寒,如冰刃深透体髓,始知难逃剑王之狙。他头皮一紧,没敢迎战,晃转身形慌欲另避,模模糊糊见一躯影在下,为免落地又遇纠缠,他发足蹬点其肩,本想再次借力高弹,右踝骤然一紧,竟入掌握。乐逍遥乍为一惊,底下有语浑厚:“小朋友,还是脚踏实地罢!”

乐逍遥未暇多想,急以左脚踢向那人面门,逼其撤手。此是风魔腿法,端的神鬼莫测。那汉虽吃一惊,语仍从容:“給我下来!”甩手飞快,在乐逍遥踹中他脑袋之前发劲先掷,乐逍遥踢了个空,只见手影迅即还笼回袖,那壮汉背抄手微笑:“只是一招很寻常的‘大摔碑手’。”原料乐逍遥决非碑石任人摔掷,不待其身影堕定,眼中已溢赞色。

果不其然,乐逍遥临跌地面之际忽打一个斤斗,姿若鹞翻,旋即立稳。但受此碍,他已逃不成,万景峰率众围拢,喝道:“哪里走?”乐逍遥一蹙眉头,寻觑侠王身影,问道:“大侠,怎么又言不守信了?”万景峰斥:“狗賊,侠王一诺千金,百年不变。是你不敌枪王,纵使邪法原也溜不掉!”

侠王不屑理睬此辈无赖小儿之诘,面朝紫衫壮汉,拱手称赞:“掌王不愧是掌王。”那汉厚声谦谢:“是个人就称王,此般外誉未免过甚,愧不敢当。在下虽僻在域外,亦闻中原武林掌故有谓‘神州陆沉’。丁神州伉俪安好?”丁建阳还礼:“舍弟丁二尚居余杭,劳林兄叨念。”林万掌眼含景慕之意,说道:“丁二侠‘北望神州’的威名,早令我望慕不已。一品居风评天下,他位列其中,果是当之无愧!”

侠王代弟谦谢几句,因觉身后有语低微,转面望之,原来一背囊脏儒悄伺于侧,且使眼色连连。丁建阳方欲皱眉,那脏儒扶了扶肩挎的装书布囊,低禀:“王爷,日间破了铁面万仞山的,便是眼前这少年。小人遵照一品居的规矩,已将他载上风评榜。”丁建阳初讶,又即不快,沉下脸道:“杨书香,你怎敢自作主张!”脏儒:“王爷,此是小人亲眼所见,再说史翼九前次亦曾提过些事,可见这乐家少年果是……”

“果是什么?”丁建阳神色越发不快,本想揪耳,但怕污了手,又缩袖剪腰,鄙之曰:“莫忘了一品居还是我说了算。这种货色非我族类,决不能捧其成名,免得日后压他不住。”脏儒面有难色:“可是……”侠王脸转温和:“你这个书香侠……好了,莫打紧。既然载入了,我也不便命你抹掉其名,免得一品香知晓不喜。但需补救!”脏儒惴然悄询:“您的意思莫非是要另找高手将他打下去?”丁建阳冷哼:“打掉他何须高手?”脏儒不解主人心意,只是困惑。任他想破了头,自也猜不到丁建阳下一步将走何棋。

丁建阳远眺灰濛天地,自转念头:“这种人根本就不必稍提其名,既然舆论在握,我自有办法让他永远默默无闻。死亦为边缘人!”思到狠处,不禁嘿出一声:“踢他出局又有何难?”

乐逍遥怎知人心鬼蜮,于刀丛中只顾护住老南宫和小粼儿,眼见四周人影密簇,不由又暗祈小甜甜千万莫在此,否则滥施毒蛊,必殃无数。凌钰筎在人丛里脆声道:“还想怎么地,非要逼他打个遍吗?”丁建阳避过众少睽视之目,微笑以应:“姑娘说的是。我等放他不难,但那南宫老魔平日作恶多端,究是天理难容。那位小兄弟若想自走,随时便可走得,于江湖毕竟可有可无。只是老南宫嘛……相信大家不会任他留在世上胡来!”凌钰筎瞪眼道:“先前你不是这么说的。再则,今时放他一马,即使要杀,日后再寻他便是!”

丁建阳喟:“孰不闻纵虎易擒虎难乎!”乐逍遥见到丁建阳等人的神色,已料难善罢。南宫烈火试调真气犹未复畅如初,唯叹:“张卫健……不是。任贤齐?李鸭棚?都不对,尻!小瘸子你还是自个带妞先溜罢,甭陪着老子婆婆妈妈、枉送小命!”乐逍遥连输半天真气,见叟仅能勉强说话,被剑王所制诸脉竟无缓解迹象,枉他空有一身内力未谙善用之妙,心中越着急越不得法。

“再说适才枪王未戮全力,人人都已见到。”丁建阳素知李子雄好斗,乃激之谓:“七式破阵枪法使未过半,若是轻言认输,我等观而意犹未尽也罢,但若一味纵容歹人逞威耍酷,只怕有碍枪王一世英名,妇孺若知亦笑之窃窃。”枪王果然面色发青。

剑王冷冷道:“李四弟留下几手自有他的道理。”丁建阳忙道:“既然留手,就是扯平了。”众皆望向乐逍遥,他唯奉一笑:“扯平又如何?”从侠王深沉的眼光里看出一层不测杀机,即令乐逍遥见历已然不浅,亦为刹那困惑,心头不安之情倍增,寻思:“这个人盯着我的神情怎么恁地怪?”究奈不过凌大小姐连番瞪眼催促,楚香玉幽幽的道:“各位既入苏州,总须依足了武林规矩行事。谁也须赖不得,那位小瘸爷倘若非得护定了魔教的人,恐怕你自个儿就走不了啦。”说罢眨右眼,乐逍遥见状一怔,楚二却叹口气,斜眼瞥向大小姐,只作无奈状。

粼儿迄至此时未醒,乐逍遥不知究竟,心已急煞。既烦纠缠不休,如何肯耽?当后脊又如针刺般一寒剔髓时,他想:“这班人爱耍赖的,打起来没完没了!”情知剑王在伺,便不迟疑,说道:“谁要跟我比脚力就来追罢!”手提南宫烈火,发足顿地,随一声“风无形云无定”之诀,施展轻功便欲高飞远走。此刻越发卯足了劲儿,非适才小作尝试可比,谅此地无人追得上他。

不料窜身未起,忽感右腿一阵麻木难支,他跳得急了,却当众栽一跤跌得狼狈。凌钰筎瞠目一怔,身旁众少年不意得睹摔跟头情状,皆笑声起伏。只侠王面有得色,叉手闲听万景峰在旁代他嗤之以鼻:“狗急跳墙便是这般!”书航抠鼻,随即弹指射于万景峰之股,揩了一把嘴,方道:“说起轻功,还是我的‘凌波微步’走起来得体,瘸子不配学这等唯美武艺。”

乐逍遥猝然嘴栽泥地,只是稀里糊涂,心中喝声倒彩:“还真‘鱿墨’哦!”未暇理会旁人取笑,定神急觑右边小腿,始见一枚微羽嵌插腿上。伤处周围竟泛蓝筋斑剥,却无丝毫知觉。乐逍遥认得此暗器形状,顿吃一惊:“流魇飞羽!”以他对医药所知,无须多看便觉此是中了奇毒的症状,却不晓得如何遭了暗算,直到摔跤,居然浑未察觉小腿有异。由而堪知这门暗器之毒,便是要让人不知不觉间着了道儿,又枉然耽去及时解救的时候。

乐逍遥想起老苍龙亦是死于这种暗器之袭,今又轮到自己莫名其妙便遭所害,比之寻常群儒漫天乱射的庸状,这两番悄袭更显见得发暗器之人手段高明。若非乐逍遥急欲蹬脚高纵,或仍未发觉已中暗器,徒然耗去施救时辰。合是命不该绝,他既发现甚早,不加多想便拔箭敷伤,以银针自炙箭孔周遭穴脉,阻遏毒性散侵;服药既毕,心想:“一时搞不定,除非有半天工夫静调真气逼除毒性。可是……”

以他内力之强,又谙诸多疗解法门,逼毒只花半天足够。但想既困于此,侠王等人决不会給他多少喘息余暇,果不其然,他试提真气未果,旁边数影穿闪,侠王府有人乘机抢身飞擒南宫烈火。

乐逍遥顾不上运功驱除腿痹之患,更来不及取剑,唯凝一股劲和身扑撞,与两名欺近之人跌作一团。那两个侠府募客虽亦好手,怎当乐逍遥猛力撞来,其势巨大,一齐抬手去挡,倏然被他内力所震,倒地时都吐白沫。

乐逍遥强抑脑中晕眩,瞥看右腿,蓝筋斑剥又扩。他自是晓得中毒未除,实不宜强用内力同人厮斗,否则每经发力,毒性侵血愈深一层。他抱稳粼儿,顾首转觅老南宫摔于何处,起身得急了,一时晕头转向。众人不知他何以突然如此,只道三板斧耍到尽头便必现拙,笑声又即四起。

侠王伸手搀扶,温声道:“小兄弟,你这又何苦?”乐逍遥一时跌步踉跄,未待定神,便见老南宫在数步外踣地难起,数名北派汉子各拔钢刀欲来捡这便宜,万景峰从旁拍掌,称快:“好!痛打落水狗就是这般……”说话时忽有粒物飞粘唇边,万景峰愕然拭之,因觉腻乎粘手,乃惑目转觑,见书航歪着头在旁边抠鼻边弹指,其状悠闲。万景峰愤瞪一眼,未暇理会。

逍遥眼看老南宫危在顷刻,心中不忍,急欲去救。但未迈出半步,左臂忽紧,先已有手箍握,被抓部位因非“神门穴”所在,体内所蓄“吞蚀神功”自然半点反应也无。乐逍遥一挣未脱,反箍愈牢,心感诧异:“啥门道?”转脸始见丁建阳满眼关怀深切之色,抓他手臂,嗟叹:“小兄弟,看你气色不佳,显是中毒,多耗气力便会没命。却仍如此好勇斗狠,分明不智!”乐逍遥臂筋一阵酸麻,怎知猝然间被控何穴,竟挣不动,顿时急怒交加,扬脚踢起大片沙土,稍阻那数人片刻,但觉这究不济事,偏生拔臂不出,不由怒道:“你……”侠王脸已朝旁,低嘱:“景峰,这位乡下小弟想已回心转意,你还等什么?”

万景峰连挨旁边飞粘物体所垢,正忙于拭,闻听侠王之言,交眸会意,待要抢上前结果老南宫,鼻头微凉,又挨一物粘袭。万景峰忍无可忍,转面怒喝一声:“干什么?”因怕侠王见怪,安敢有误,按剑便欲欺向南宫那叟,不料右眼睫霎那模糊,被忽如其来之物粘贴。万景峰只拭一把就知究竟,顿时怒不可遏:“狗东西!”侠王暗觉林万掌、凌钰筎辈均似不忍见南宫烈火殁于此样情形之下,或有插手之意。他眉头一皱,低叫:“景峰,还不快去……”万景峰气恼当儿只作未闻,忿然操拳转寻那事主,骂道:“王八,叫你挖……”书航拔脚就跑,鞋底犹如揩了油一般滑溜飞快。

乐逍遥挣不出侠王所握,急中生智,搁粼儿下地,悄腾另一只手,霍然反掠身后,使出家传飞月摘星手法,轻而易举化入老苍龙之绝学“八荒龙爪手”中,冥神间恍见老苍龙颔首慰然,其颈流血不息。

侠王只道乐逍遥既明剧毒“流魇飞羽”的厉害,势必不敢使用内力。殊不料乐家妙手毋须徒耗内力驱动,纯以其快巧迅绝,出其不意探到侠王腋下一拿。此非练门所在,但即令是心如枯井之辈此处受人猝然抓挠,顷间亦吃不消。何况丁建阳决非心如枯井,不意被乐逍遥攫手探至腋窝,无非孩童伎俩而已。侠王却以为这少年要乘挟加害于他,一惊之下,忙即撤手放脱其膀,脑中霎时风云激荡,恍见当年幽燕八骑绝尘云州,故颜依昔。

“乐仙风,”昔之侠少风雅儒冠,捋骑勒缰临高崖,憬然道:“三宝虽得其二,全凭兄之妙手。但丁某听闻鞑子已派秘术奇士前往缥缈峰,意在染指‘忘情诀’。若天书归入鞑子之手,中原百姓灾难料必愈深!”

横崖松下一人负手观峦,眸间江山如画。淡然道:“无须使用激将法,那捕头与我之赌仍然有效。江山与美人我都不爱,只想知道一个凡夫俗子若进得了缥缈仙界,又如何?”

丁建阳犹能记得那时他一语打趣:“缥缈仙境或似一幅画,乐兄若是回不来,想是已成画里神仙美眷。”倏忽之间,变色于顷,不觉睁大两眼,惊视眼前少年俊颜竟如故人无异,心念激涌腾涛:“此儿使乐家快手,我本疑是故人之子,然……然而不可能!乐仙风怎会有后人存活至今?我亲眼看到他儿子已溺死于云梦驿外八百里绝望泽!”回思早年那句戏言,陡然惊出满身寒汗,忽疑:“难道一语成谶,乐仙风竟然未死,又从缥幻画境无限复活而返?”

乐逍遥怎晓侠王何以顷然变色呆瞠,挣回手臂,未松口气,旁边袂风急飒,有人竟乘他回顾无暇,飞身抢近,欲将粼儿掠去。乐逍遥早憋了满心郁气,浑忘中毒不宜多动真气,霍然转首,只一腿照怀踹入,那人便如断线纸鸢般跌飞十来丈外,坠林无影。乐逍遥挟回粼儿腰肢,掠瞬仅觉那人似是瘴叟温端女的形廓。

乐逍遥未暇多动惑念,抱起粼儿虎然转顾,本有几人欺近南宫烈火身旁,见得那一腿之威,已怔。又被他怒目一瞪,骇然全忘动弹,眼睁睁看着乐逍遥扶起老烈火。

剑寒侵入脊髓,乐逍遥不需反顾便知何人在后,心凛愈甚。只听凌大小姐脆声道:“没劲。不是接龙大战,就是以大欺小,什么伎俩都亮出来了。名门正派混到这地步,叫人郁闷得紧!”一干名家高手听她语不留面,都觉窘迫。

她意在帮谁,旁人大多听得出。拓跋英杰尤其不快,面色转白转青。树后探出一张脸,单眼皮眨巴闪烁,却是书航。不知万景峰追去为何未返,拓跋英杰乍感奇怪,书航挖鼻而出,到他身边叹曰:“瞧瞧人,怀里抱着一个,跟前还有一妞儿这等帅还巴巴盼着送自个儿入他那臭嘴。而你……唉!终究落到没妞泡的可耻下场,着实叫人站在旁边挖鼻都觉尴尬。”拓跋英杰本来还顾着衙内的高贵身份,怒而未动,只有怀恨在心。待听书航从旁加倍撩拨,斜着眼又且鄙夷。拓跋岂咽得下这口气,飕地拔出长剑,愤声叫:“奸賊!”书航乍以为拔剑要砍他,吃一惊蹦跳,但见拓跋挥剑直取乐逍遥,书航生生刹住拔脚欲跑姿势,弹指射一大泡浓垢粘于拓跋之臀。

乐逍遥闻声回头,面颊先凉,寒光划留一道血痕。他摆头虽快,仍是半颊流殷,想起锦瑟所言,心头惘然尤盖痛楚。迷迷糊糊听到拓跋英杰叫道:“乱臣賊子,人人得而诛之。今日非取你狗头不可!”乐逍遥一时头疼欲裂,浑忘应对。

凌钰筎怒道:“师哥,你干什么这等杀气腾腾?”书航移位于她畔,从容占领拓跋公子适才位置,抠鼻嘀咕:“看看人,怀抱个妞,还四处乱泡人这等不知足。小时候他竟偷看我老娘沐浴,虽然我也在旁,但……”随即弹指发射,使粘另一旁楚香玉之魏紫姚黄。

侠王定了定神,因觉乐逍遥当下的情势不须高人出手,便必撑难久持,说道:“大小姐适才曾说不该以大欺小,当下我等何须如此?单凭拓跋公子一人打发这歹徒,为民除害,光我侠气。我看绰绰有余,大家且须袖手,料不出半柱香,賊必伏首。”众觉甚然,皆不作声。只有数人观乐逍遥恍惚失常,难免存惑:“先前见这少年甚是了得,如何转眼就成这般?”

未出片刻,看场中情势又似不然。拓跋英杰一边挥剑一边破口大骂:“你妈bī、你妈bī……”嘴舌纵是杀气汹汹,却因愤极失态,徒有披头散发红眼喷沫之状吓人,剑法乱套,无论怎生狂舞,总是再难沾及乐逍遥半片衫角。侠王看出此乃不败自败气象,蹙眉提醒:“拓跋公子若想诛賊,须得先镇心神,平心静气使出你武当道家剑法,方能有望稳占上乘,伺机出手取其虚。”

拓跋英杰虽然从小养得气骄体嫩,究因曾入真武门下,所习上乘武功根基扎实,又岂乐逍遥这等乡野鄙儿可比?只因初时心浮气躁,自乱方寸,总也斫砍不着情之大敌。待闻旁言适时指点迷津,为之矍醒,心道:“多亏侠王点拨,不然非让这賊得免于死,这还罢了。却教筎妹取笑于我……”即敛心神,摒去杂念,一套套真武剑法从容施展,果然法度有章,气象森严,即令剑王在侧锐目凛观,也自点头,心想:“真武七玄的剑法果然有些造诣,最好他们一班老道也到了苏州,让我不必上武当便能会着。”

乐逍遥方才多使内力,觑伤处蓝痕斑驳之象果是蔓延,心头悚然,怎敢再动真气,况且内力时唤不应,更亦无奈,唯展巧捷身法避闪拓跋萦萦随身的剑势,又觉困惑:“他为啥跟我这等拼命,就跟杀父仇家也似……”究因无意去泡那凌女侠,是以未谙其妙。锦瑟之言在他脑海犹时与闻,伴随颊痛愈甚于往,他时而迷糊,时而自矍,只觉莫名恍乱。众见他被拓跋英杰打得没有还手之力,后背挨了一剑裂衫亦似不觉,都感此人生死已悬一线。老南宫不由恼道:“瘸子,你怎么回事哦?自个儿不要活也罢,别玩丢了我的老命!”

乐逍遥仍若未闻,只是恍恍惚惚,倘非他所习玄神秘术绝妙,不随意念自然应险幻动,早已死于拓跋数招抹喉剑下。他只是晕头转向,旋来晃去,眼前剑王缓步掠阵之影不时逼瞳凛然,愈增当下险绝困厄之气。

凌大姑娘从未尝受男子浸淫,是故脆极且懵,又素以英豪自居,鲜少忸捏,但她已届这等年华,究有所盼,莫名地有了情绪,暗萌异思乱绮也自不免。眼见拓跋如此失态,她似察觉何故,又听书航从旁唏嘘不断,看乐逍遥果是处处护着那少女,大小姐脸色须不好瞧,杏眼瞪得红了。

侠王眼见拓跋英杰连有数次可乘之机,不知是因火候差失,亦或心慌意乱,竟屡不中。他看得皱眉,不由说道:“关心则乱,你知我意。”拓跋英杰闻言乍怔,随即从丁建阳眼色中省悟其意,一咬牙,发剑刺向粼儿。

乐逍遥宛似浑浑噩噩,听凭老烈火在耳旁乱叫,只若未闻。虽一味避让,并不还手,唯恃身法卓绝,即令拓跋英杰使尽解数也沾不着他影子。拓跋英杰正感绝望,耳听侠王点醒,顿明其意:“对,这瘸子处处护紧那小妞,显是心爱的相好。却这等幼齿,足见其奸!反正我总是无望刺中他,不如就让这厮自乱方寸,好诛賊于筎妹跟前。”他本无心伤害旁人,但恨屋也及乌,况情急关头,又怎顾得别的?只恐久斗未赢,徒招众人取笑。

唐翔千因恐衙内有失,不顾中蛊在先,挣扎前来,悄伺树后攥暗器观斗。只听凌钰筎问道:“书航,你说那……那瘸的怎么回事?”书航与她并肩仍矮一头,抠鼻道:“瘸?当下这两个无聊斗殴之徒都是瘸的,不知姑娘指哪个?”拓跋英杰当初因挨粼儿短剑掷中,伤虽近愈,那条腿确仍微跛,是故书航有此一言。女侠听得愠:“你知我说谁!”书航扁嘴:“这种无聊斗殴之徒总之是五十步笑百步了,极之庸俗!咱别理他们,不如说点别的,或曰风花雪月……”凌钰筎失笑:“跟你有啥风花雪月可说的?是了,刚才见有个人追你,那厮呢?”书航头渐挨于她肩,笑道:“追屌!他二娘当初之所以找我盯着哥儿,知因啥?因为我的‘凌波微步’比较高明一点点……”凌钰筎蹙眉道:“你哪儿来的‘凌波微步’?”书航触及她鄙夷之目,不由老羞成怒,有如猝受侮弄的刺猬毛针乱耸,抢白道:“呸他妈……乡下人就不能学‘凌波微步’吗?”

几个丫环各作劲装结束,齐推书航跌步踉跄,从凌钰筎身旁逐得远远的,纷笑呵斥:“瞧这农人口沫横飞,吹管吹,可别朝我家大小姐身上喷口水哦!”书航挣扎欲前,急道:“绝非吹!我真的会‘凌波微步’……”凌钰筎俏脸却又转返场中,心有所系,神为之专,不再理睬旁人。唐翔千看出她眼光何萦,顿感不安,暗叹:“最近此女分明对我家公子全然视而不见,这却如何是好?”

书航挣扎道:“姑娘!姑娘……”几个丫环使擒摔手法,不顾蹦跳,将他搡开去,齐笑:“嚷什么?不许嚷!凌波微步只是别的书呆子杜撰出来的骗人东西,难道真有人会教你不成?”书航被嘲,越发涨脖憋脸,旋又挤返,申曰:“真的有人教啊,真的有……”众鬟纷伸白白小手将他复又推跌,有笑:“那你说说,是谁教的?”书航爬起跳跃而返,本要冲往大小姐旁,闻言忽怔,随即五官挤皱成团,憋脸闷哼,捧头抓自个毛发,痉挛于地,喃喃道:“谁教的?是谁?谁……”众鬟看得奇怪,都撇小嘴,当是神经佬不再搭睬儿。

那对芝麻绿豆点儿大小的白眼珠翻来反去之间,恍置一水雾濛濛的陌生所在,书航蹲于道旁,捧头抬面,耷拉眼眉侧觑,但见一个妙龄少女俏束双辫飘然,牵青驴冉冉而来,水汪汪大眼眨闪古灵精惑,看到他这等怪模怪样,不免笑靥如花,侧头对瞧,雪白脸腮微涡盈然,书航正自呆望,那少女忽问:“妖?”书航茫然摇头,少女眨了眨眼,又问:“妖人?”书航眼愈耷拉,不知怎生答,嘴歪着。少女仰望掠仙云峦,映眸瀛外天,痴神片刻,悠悠的问一言若嗟似哦:“你有没见过我爹和娘?”书航抱头垂涕,眼瞅自己一身陈旧的缩水书童衫,越发困惑不解,骤闻众声纷叫:“拓跋公子发飙了!”书航心绪顿乱,忽尔翻眼晕栽于一堆脚后,口角流淌白涎。

一道剑光如银练夭晃,众觉犀利,乍喝半声采,但见拓跋英杰剑路忽变,青锋低低一掠,竟是刺向粼儿粉白之颊。唐翔千见此招非虚,倘中面颊非惟破相之虞,因力道甚恶,更料必贯颅而穿。他随拓跋前来,忠心不曾稍减,见状难抑厌意,心想:“公子这样做,未免……”

乐逍遥陡然惊得醒过神来,眼见青芒来势迅急,方位刁钻,他未遑稍思,信手抓攫剑梢,后发先至。拓跋英杰倏觉长剑去势忽刹,发劲既推不动,又抽不回,脸色立为一变,抬眸只见乐逍遥手按剑梢,澹然而视。

两人交眸对立之间,身形凝若浮雕。拓跋英杰本是满怀戾气,未曾想到其它,待触乐逍遥双目所投仁光暖魄,宛然告诫:“一念之差,天堂地狱。”受此眼神所摄,拓跋英杰不觉怔然忘动。本恃利剑在握,却反似脆弱得不堪一视。

众皆声寂于顷,唯听侠王一语愈沉:“绞剑!”拓跋英杰被乐逍遥澹泊双目所摄,戾色本似渐遏渐减,但当触及丁建阳阴沉之眼,霎念又即趋狠,心想:“此刻绞剑就废了他的手。为了筎妹,莫怨我心狠手辣!”凌钰筎从众人神色中忽觉不妥,未及出声,拓跋一咬白牙,翻腕绞转剑刃。

青光反烁扭曲,只一震便即离手。旁人多数未明所以,但见拓跋英杰面色惨白,抬手之时犹震难遏,掌心虎口竟裂迸血。他万没想到绞剑竟吃此殃,一怔未醒,剑柄回弹反撞,肋骨顿折数条,“呃”一声闷哼,口吐鲜血,倒跌十来步外。唐翔千攥暗器只防乐逍遥伤其少主,但当拓跋英杰震跌跟前,他却转念改瞬,蹲身搀扶,察看英杰伤势无碍性命,落得这等状,委实咎由自取。唐翔千掏怀取药,默不作声,心里暗叹:“我就算想发暗器,也不及你跌得快!”

乐逍遥伸手绰接那根绞成麻花卷般的长剑,一时未觉掌心伤痛,目送拓跋远跌,只惑倍甚:“怎么回事?”眼见真气良顷激尘不息,侠王心里暗悚:“乐仙风当年哪有这等功力!在我会过的内家高手之中,唯燕辉煌堪似此般强不可御,其一身神功隐然已逾前无古人之境,可他已经……”他眼光独到,稍觑便将乐逍遥与燕辉煌牵作一线渊源联想。其实乐逍遥空负一身深厚内力,武功比起燕辉煌根本遥不可及。当下只有侠王曾睹燕辉煌与剑圣昔年互恃所长,冥神默较于千秋崖双松之梢。往事风尘掠目依稀,犹记剑圣于暮尽朝来之际飘然离松返崖,不能胜惟去。缓语萦峦,不失一份洒脱自在:“一夕神交,终究无隙。燕先生睥睨天下之修为,实令我悟益良多!”

燕辉煌凭崖大笑:“客气!你我十年一较,从来各有千秋。只不知傲天如何?”剑圣负手闲行云鹤之间,道:“十年又十年,岁月不饶人。我不及你燕先生时值壮年,或你亦不及傲天英华方茂。”燕辉煌道:“咱倆比划多时仍是你戳不着我、我捏不死你,没得比了!等我儿无忧下月出世,老子把平生功夫教齐他,看是谁的下一代更你妈的英华茂盛!”剑圣一路笑逸,在松涛云端摆了摆手。“授徒传艺最要不得燕先生此般急暴性子,这须比不上我。真有那么一天,叫他到蜃剑阁找我。”

丁建阳神思稍恍,又即回返当下,忽觉:“当年燕老怪若对剑圣使出吞蚀天地神功,又当如何?那场比试,两人似乎都没有穷尽所能,只因惺惺相惜,彼此不愿伤及对方。难道竟是把生平劲敌引为知己?”只听林间袂声急,万景峰满头雾水跑将归来,寻不着书航这小厮所在,因恐主人怪责误事,拔剑迳取乐逍遥与南宫烈火。

乐逍遥一振臂之下,先前绞扭掰曲之剑绷然又直,竟尔如故。群目皆瞠,越发鸦雀无声,惟骇而已,大都疑心这瘸儿着了魔,否则何来斯能?侠王暗忖:“你中我流魇飞羽,竟敢一再逞强用气,无须景峰取你小命,便已岌岌可危。”料以万景峰剑法之精,足堪再逼使乐逍遥多耗几成真气,届时自难遏制体内剧毒攻心。不意万景峰剑拔半鞘,已有人闪于其先,白袍晃遮瞬间,冰气激凌。

南宫烈火后脊骤如寒针椎刺,不必回首便已凛然动容,低声道:“此人几近练成冰魄之剑,是你内力克星,勿与他斗……”白衣剑王霎时已至,乐逍遥瞳里冰刃烁然剧侵,犹未听清南宫烈火提醒,惟有仓猝提剑迎向飞点骤迄的那一道冰刃。随手之撩,不意使出“剑一”。

剑王森然道:“接得下我这一剑,任你自走!”凌钰筎等本感此般作法未免有失武林正道风范,分明一再使赖,未及发声置否,倏地冰光逼射四激,寒意凌躯侵骨,如冬骤临。众少一阵寒战纷起,激灵喷嚏不迭。纵连丁建阳也吃一惊,心道:“不愧是剑王,居然练成了迹近神话的冰魄剑气!”

侠王终归修为过人,微提内力,从容御寒于外。耳听得众声惊呼不禁,投眼场中,只见剑王旋势骤疾犹如风卷雪尘,竟迷形躯。先前他在众人身前绕场缓行,寒凛双目紧盯乐逍遥未离稍瞬,这般气势已教心慑,待突然出手,直如狂风暴雪,若非乐逍遥手快,决计连抬剑应战亦无机隙。旁人虽觉剑王此袭有失身份,殊不知剑王心中已把“马君武传人”引为大敌,概因当年曾吃马君武那路莫名其妙剑法的大亏,究有余悸,适才又见乐逍遥突然拔剑慑住枪王,以致从来好斗的李子雄竟不敢动,足见此瘸儿剑术之异。剑王在众目睽睽之下怎敢怠慢,为不重蹈昔年覆辙,抢先发招,心中并不把此事当作比武较艺,而是生死荣辱系于一搏。至于旁人怎么说,他已顾不上,只忖:“胜即是王!甚么嘴都能堵得上……”

老南宫从旁掠目生眩,暗觉不好,低叫:“用宝剑或可一抗!”乐逍遥浑未听真,眼前只有白茫茫之影晃闪绕躯,竟觑不清冰剑何在。他不知剑王又已潜势伏招,为观“圣灵剑法”的虚实。但圣灵之剑的虚实又岂能窥透?

乐逍遥撩剑既迎个空,“剑一”之势顿隐。剑王觉是可乘之隙,伏刃陡出,又化冰芒一线。此时烟尘迷横,乐逍遥虽看不清晰,俟当冰芒复现,他所隐敛的剑意又随之生应,仍是那无尘绝迹的“剑一”。霎间应激即显,由心及手,荡向剑梢。如碧漪之漾……

老烈火提醒未及,两道剑势已在电光石火之瞬触芒合一。尖锋交击,无声无息,便连那一声“叮”亦掩难耳闻。

乐逍遥持剑之臂忽震,宛有一注剧寒之针自剑梢刺臂透脉,侵凌无形。他内力遇险即生,立御冰寒于手太阴、手阳明、手少阴、手太阳、手厥阴、手少阳诸脉之外。真气未待驭上青锋,他所执长剑便在南宫烈火睁圆的目瞳里节节脆碎而失,霎间仅余空柄于手。乐逍遥方感剑王所发冰魄劲气之强,稍经交触,那支寻常长剑果已不堪一震。他欲取昆吾再绰对敌已来不及,剑王发劲催快冰凌杀势,凝目于乐逍遥“尺泽”、“中府”二穴,念动顷刻:“刺此二穴,从此废你使剑之能,留下性命转告马君武——我回来了!”

乐逍遥所发“剑一”失势,才知面对何等样强敌,此人猝袭佛笑痴等,行径有失堂正,他本怀几分轻蔑,俟经挫折,所存不屑之念遂此而消。但见冰芒摧碎长剑凌凌而至,其速只在众人眨眼之际。乐逍遥心头骇然,一边后退,一边发掌拨挡,心想:“管不着那许多了,我且发力打碎你的冰剑……”料以冰之易碎,必不抵他内力激震,哪知掌未触及,手心一痛,竟給冰魄劲气刺透。

老南宫叹:“笨熊踩针就是你这般!”乐逍遥待吃苦头,欲悔已晚,那只胳膊僵垂于腰畔,冻脉难抬。尚幸他掌力遥荡之势亦令冰剑碎散,剑王收招纵快,手中冰刃仍是毁余无几,白白失去刺废乐逍遥两处要脉的机会。虽不甘心,急切间再三凝冰成刃却谈何容易?

凌钰筎一时瞧未清晰,因见冰剑碎去,只道乐逍遥似占上风,虽难置信,心头却也喜不自禁:“大眼儿从来不是我对手,却能大铩剑王的威风,可见我更加了得!”侠王移位于她旁,从容占有书航适才方位,拿眼瞥她丰姿,体内暗热。清咳一下,端容道:“两人兵刃齐毁,但剑王究竟分毫无伤,可见……”书航趴于脚丛里,奄然望眼,恍见他随那双辫俏娇娃一路北去,诣白幡密垂之庙,侠王遗体栩栩如生躺于纸花丛间,嘴含一神光魄魄之物,直引他伸手欲抠。怎明何来又一幻觉若真?

剑王不甘就此放过乐逍遥,浑未理会场外少年乱声起哄,因难一再运功结刃,铁青着脸孔旁顾,欲夺别人佩剑。未及伸手掠取,万景峰抢身欺向南宫烈火,心想:“诛此老賊,侠王脸上必因而增光。”乐逍遥见势凶急,怎奈手臂宛似冻僵,无力拔剑,以万景峰的本领,发腿料踹其不着,反要搭赔腿脚于剑斫之下。他不暇多想,唯硬头皮晃身挡在南宫烈火跟前。

众人本想这瘸儿为南宫烈火出头,侠气发作,无非逞一时血性。此亦老烈火之思,是以虽知好意,心下究仍冷笑:“年轻人不识好坏,看你能逞强得几时!”待见侠王府好手万景峰发剑杀来,旨在破喉夺命。老南宫不禁吃了一惊,奈何动弹不得,猜想乐逍遥吃了剑王的亏,必也帮不了忙,南宫烈火心为之沉,惟有坐以待戮而已。哪里想到危殆关头,乐逍遥竟然挺身挡剑。

南宫烈火终是动容,低哼道:“小子,你不是真要玩得这么尽罢?”乐逍遥心想:“总之,念在你与太婆迄今未能相见的份儿上,我不能看着你们终老抱憾而逝。相信粼儿也这么想……”旁人自是说什么也想不到他如此拼命保得南宫烈火不死,竟因那日曾听太婆叙及一段旧情使得心中戚然难忘。后来与粼儿闲谈间说起此事,粼儿虽然不言,投眸盈注所含之意似是说:“原来他们也好可怜,那要怎样才能帮太婆同老烈火公公重逢呢?”

乐逍遥望剑飞刺而至,心道:“天意我不知,唯有尽我所能。”凌钰筎被侠王言扰于旁,面未转回,一时无暇觑望场中情形,侠王道:“姑娘果是漂亮之极,难怪令尊‘英雄帖’一撒,满城豪英云集。盛会在即,各位小侠莫因一时识浅,为凌老兄惹来麻烦才好!”楚二、钰筎都愣:“惹啥麻烦?”

苏子妖等手忙脚乱扑灭了余烬,犹未缓一口气,蓦有一团黑烟滚滚如乌龙翻旋,竟萦涌屋外,顷间搅得凌门众少晕头转向,有呼:“哇,黑龙舞哦!”又者:“舞屁,那是烟!”黑烟骤笼,遮众迷眼,乐逍遥亦不知何故,但觉唰一声响,身上却无中剑迹象,待烟散去,忽觉老南宫不知所向。乐逍遥一惊寻觑,只见万景峰持剑摇晃而至,仰着被烟熏黑的脸,半颊殷淌,急声问道:“有没看见他?”其声既痛且惶,端反常态。乐逍遥怔然道:“看见谁?”万景峰倏然低脸瞪视,此时乐逍遥方见他一只眼眶竟空,汩汩涌血垂颊,怎知眼珠瞬间如何摘去?

侠王等纷即变色,转眼工夫均失先前从容之态。顾望夜雾迷邃处,猝未看清掳走老烈火的那道倏闪若魅之影是一童儿抑或别样异类。待得瞧清万景峰脸上情状,丁建阳一时既惊又恨,遂迁怒于乐逍遥,慨然指斥:“挟魔自重,出卖武林。快乱剑诛之,休让这种人搞乱江湖!”乐逍遥本不想理,怎堪此人一张口便是大帽子伴随黑锅乱盖过来,不由恼道:“是谁搞得这么乱?你还真爱捏——造哦!”凌钰筎亦白侠王一眼,足教失落,随即老羞成怒,清咳两三下,端然道:“汝知甚?丁某自小出生于一个贫寒的教书先生家庭,曾经被倭寇蹂躏……啊错,是我家乡被躏而非我本人,大家莫诬蔑好人!总之凌姑娘,莫看我多了一把清须便敬而远之,其实丁某为人既谦和又亲民,绝不摆架子好似令尊般……”凌钰筎恼:“我爹怎么了?”

在她澄纯无邪的眸子里,侠王继续吹:“好武者以武林兴亡于己任,顾全中原武林大局为重,可置个别人生死于度外……”逍遥儿插嘴:“为某些人私己权势,别置俺们生死于度外哦我可警告你。”侠王在一群稚稚呆望的嫩瞳里宛如开课先生信口侃,意在说教:“事关大是大非,绝对不能有半点含糊。乐逍遥之流在大是大非面前完全丧失了一个爱武林者应有的立场,其言行无论如何也难以同我辈侠道正派划上等号。有我在一天,你就不配在武林中混饭吃,更别说插手江湖大事了。哪个有胆不听我言,吃了亏向我诉苦没门,若敢找外人告申不平,便是出卖武林。依我看最有义侠精神的就是万景峰以及冯家兄弟,各位小侠应以他仨为榜样好好学……咦,你干什么?”

旁人只道书航又做怪,纷往低瞧,惟乐逍遥腾另一只手伸向侠王,摊掌示之以药丸,曰:“这有一包可医脑乱失常的镇定还神丹,五文钱谢谢。”侠王不觉抬掌打手,乐逍遥先已飒然缩回,复又挟稳粼儿,瞅隙正要溜之大吉,不意后脊陡有锐寒之气侵髓。白衣剑王手抹一名南社弟子腰畔,顷然掠取长剑戳向乐逍遥背梁。此前他入屋猝制一干高手穴道,便是以此手法疾速遥点。

适才黑烟卷笼之影,乐逍遥虽仅稍掠一瞥,凭目光敏锐,隐约认得似那无瞳的模样。纵仍怀惑,但想老烈火与无瞳本是一路,既随这魔童而去,料应无虞。思及此处,遂松口气,寻视无觅书航身影,心下捏把汗,忖:“这小厮又哪去啦?他不会武功,可别被人‘做’掉了……”只为别人着急,倏出不意,一注奇寒剑气骤临后脊。

因见变生猝然,侠王嘴角已挂冷笑,谅以乐逍遥当下情势必难躲过此劫,又想:“剑王此举既在众目睽睽之下,纵然伤得瘸子,亦不免徒招非议。名家!呵呵……”他负手于旁,只作不见,又拿眼角悄觑凌钰筎腰股婀娜姿。

蓦然袂风掠耳,有一道大灰袍飘忽倏临白衣剑王脑后。来势迅疾无比,顿教剑王无暇在伤人与自保之间取舍犹疑,唯变转剑势,反撩身后那影。喝道:“何来小丑,竟敢偷袭!”

剑梢大嘴一裂,迎刃自笑:“是你这北洋小丑,先前偷袭贫僧来着。”剑王掠刃分明拿准必中,听言却微为一怔,心念急转:“原来有人已給那和尚解了穴道!”只此一瞬,剑势去得虽疾,却失那和尚踪影。剑王心头暗凛:“不料如此了得!”头顶灰影又落,僧幻掌千变,中途简为飘逸一拍,笑叱:“佛笑痴领教!”

此僧虽然大大咧咧,挥洒间究显非凡手段,侠王不由暗赞:“都道佛笑以剑称绝,不想他竟凭一双肉掌便敢挑斗剑王!这一招‘九天流河’分明是剑法,却纯用掌使得浑无痕隙,不愧为昆仑派第一高手,掌剑内功均臻化境……”南社山长朱未恋进屋欲給识得的人解穴,叵料察看马英久伤势未毕,间里一袭灰影已飘将出去,旋即萦旋于剑王头顶,掌来剑去,难分轩轾。朱未恋望而生诧:“冰魄剑气制穴素以难解著称。未出俄刻,此人如何竟能独自冲穴告成?”

乐逍遥见是佛笑痴寻剑王晦气,此斗殊是精采,不禁驻足观望,旁有剑光唰唰急斫,却教一惊,避时转觑,原来万景峰在剑光中单眼狠瞪,不知为何对他猝施杀着。乐逍遥一臂未能动弹,另手仍抱粼儿腰身,不免险相环生。万景峰觑定他转寰失措的数处破绽,捺剑便斫下盘,心想:“削断双脚,看你怎么飞扬跳脱!”

剑未及至,忽有一影闪晃于畔,横狙万景峰腰眼,掌袖虎虎风啸。乐逍遥兀自避得吃紧,不觉危势立解,但听佛笑痴道:“好一招虎风手!”万景峰闻言一惊:“不想易百山也已冲开穴道。”他剑法使开,只是密不透隙,堪堪接下易百山飞轮急旋般的连串“虎风手”紧袭。易百山徒憋半天怒气,因恨万景峰适才竟要连他也杀,这通发作委实迅猛难状。万景峰被他所缠,纵使尚能支撑不败,亦感其袭之骤竟令喘不过气。

此四人均展上乘武功,宛然花团锦簇,高手过招比诸先前乐逍遥与人厮斗的情形究非同日而语,掌王之辈从旁看得点头不迭,皆感妙处纷呈,颇多启益。但在凌钰筎眼里,却觉兴味大减,反不若刚才看乐逍遥般牵心动魄。她正蹙秀眉,但听侠王在旁唏嘘:“可惜走了南宫老賊。以瘸子从来善恶不分的路数,料想他所抱之妇,无外乎亦属邪门妖女异数了,听说这二人沿途犯事不少,伤害无辜百姓。凌姑娘如此深明大义,诸小侠又是这般嫉恶如仇,何不擒此奸人,为衙门除害?”凌钰筎没好气的道:“我才不象你!就算要捉贼,也不屑乘他之危……”

侠王脸面下不来,唯朝别人使眼色,喟道:“若一味纵容奸人嚣张,待他得以扬名立万,将来非但伏他不住,倘被混入武林峰会,群英面前岂不多一绊脚石?”唐翔千、李子雄各为其主而来,闻得此言,心下皆是一动,不由沉吟。侠王暗忖:“话虽至斯,就算瘸子今日走得脱,往后的日子也须不好过。整臭你何难?舆论在握,我说什么都行!”

乐逍遥看出险刻,因虑丁建阳一番挑拨,又生枝节。趁未合围,抱粼儿欲走,不料唐翔千突然晃身挡道,沉脸道:“小朋友,先前你的伙伴暗使毒蛊伤人,这须有交代。”乐逍遥一怔,群儒已掩拦四周。若在往常,凭他轻功高飞远走,这干人自是无奈。可他既中“流魇飞羽”,情势便不一样。况且小甜甜使毒滥害他人,乐逍遥亦怀不安,被唐翔千一瞪,唯感头皮发紧,心道:“我本想找小甜甜讨回解药,可急切间怎知她屁颠屁颠又逛哪儿去啦?”

佛笑痴与剑王急难分出胜负,瞥及屋后掠返一影,乌氅飘猎,正乃八百龙好手。佛笑痴忙道:“朴骧龙来得正好!劳你出手,把那对小男女带走。”剑王心头暗凛:“他与我斗得如此势紧,皆已全力施为,竟仍言谈自若,此非我能办到!”其实他若持冰剑,隐然似可扳转情势,但既来不及凝冰成刃,单凭寻常铁剑,佛笑痴便不为惮,凌空大袍飘飘,始终不曾落地,纯借剑王劲风弹旋于头顶之上,身法殊异毕呈无遗。

乐逍遥方自愕然:“哪对小男女?”眸间霎然幻旗迷闪,旋即转出朴骧龙倏忽越近之影,竟视群儒之围若无物,探手飞攫,乍揪乐逍遥后领子,才教恍然:“八百龙逮我之心仍然不死!”怎知为何,但他身法依究滑溜之极,未待揪实,头颈低晃半圈,已教朴骧龙攫探之手撞上了唐翔千倏射的铁蒺藜。

乐逍遥殊不稍缓,默依粼儿昔授法诀,横移三十六步,飒然从楚二等人身影间隙穿掠即过,凌门众少纷纷揉眼,各似鹅般伸长脖望。只见那影儿急移未远,竟尔撞树。苏小楼欢叫一声,舞剑来捉。

林雾里突然锣声乱响,东面许多火把闪闪掩近,有人喝叫:“府衙捕目在此,何人在此聚众斗殴?”西角亦传蹄声密骤,铠胄玄烁,一骑乘者当先发叱:“九门巡城兵马拿賊,地方公人莫近!”却是两拨人马分属不同出处,争先涌来。楚二变色道:“坏了。若闹到师父和陈大人那里去,我等须不好捱!”此亦凌大小姐之虑,究因惹事多了,已然经验颇丰,见机得快,各皆会意,眼彩儿不待相互交眨既毕,一群小侠撒开脚跑,哗啦纷作鸟兽散。三拨厮斗的也即停手,悄退两旁树影暗隅。

眼看四周火光密拢,侠王不溜反迎,从容道:“哦,是凌家大小姐和楚二纠集一伙流氓在此斗殴,想因争风之故。丁某闻讯赶来劝阻……”差拨头儿上前揪衫,说道:“少来了,看你这派头便知是聚众闹事的老大,我乃本州总捕袁信义,人称‘三眼’的便是。接获凌老爷报案,特来拿人!”丁建阳讶道:“天昊兄报的案?”差头拿掌便掴,瞪眼道:“少废话!衙门里呆着去……”丁建阳勃然变色:“小小差头,竟敢对我无礼?”三眼:“我只识本地凌老爷,管你是谁!外来流民到苏州只会添乱,尤其像你这类聚众招摇过街的好事之徒,没少害我加夜班。我扇你丫的!”侠府众客见其又掴,纷怒欲动手。袁总目拔刀半鞘,喝:“一群小丑,胆敢拒捕吗?当众殴差,你就没得混了!”

侠王暗想:“不料凌老賊耍这一手!却收买了几撮公差来辱我,若沉不住气,不免中其奸计。害我招罪本地府衙,整盘棋岂非乱了方寸?”他怎料其中别有缘故,对凌天昊越发恨之切齿,反而按住火气,使眼色教随从万勿轻举妄动。袁总目看这群北来汉子究没敢顽抗,顿感得意,又掴一掌,才拿出铐镣,扣于丁建阳手腕。侠王转朝从者,低瞩:“找步望月。”差人拿链拉扯,吆喝曰:“走吧你!”

乐逍遥揉额而起,眼见霎刻之前本有许多人围于此处,转瞬走得稀稀拉拉,更奇是丁建阳这等名侠竟被公人所逮,直教瞧得目珠儿乱掉也似。丁建阳当然不甘,在众差簇拥中扭脖叫道:“休得无礼,我是侠王……”声犹未落,又挨一闷嘴儿。以丁建阳的本事纵使不便还手反抗,谅也避开不难,可他偏生一再挨掴。乐逍遥扶粼儿之际,难免纳闷,但也好生佩服:“作大事的就应该像丁大侠这样能忍,只因持慎稳重,没胆得罪衙门,连小差拨都可欺到头上。左边脸挨抽,又把右边脸凑去,实有人所不及的修为……”叭一下脆的,侠王果然又挨,因见林万掌等人居然无一出面为他说话,四下里除了熙熙攘攘的公人,好像只剩十数名侠府随从。丁建阳暗恨:“这帮王八孙子……”

又叭一声响,公人掴毕笑骂:“这类江湖骗子就爱冒充王爷,老子可没听说过什么‘虾王’!去你屁的……”又啪一掌,侠王摆头飞快,却避不开,被掴得一阵懵愣。其从者终于忍不住一涌而前,与差人推来搡去,乱作一团。万景峰怒道:“王爷,这怎能忍?”侠王未语,那袁总目先转过脸来,只瞅一霎就嘿:“我尻,瞅你跟人打架搞得眼球都没双的了,还扮无辜?”漫不经心地抬手一挥,随口分教:“连这小丑也铐了!”

万景峰大怒:“我铐你妈!”按剑愤欲反抗,那袁总目唰的拔刀先搁侠王脖颈,嘿道:“我铐你妈bī!衙门三申五令不许持械,单这条罪名就可以罚你妈去做营妓給我操了。”万景峰见主公脖上抵刃,一时怎敢贸然。侠王闻言却心头一凛,觑得二冯不顾有伤正与做公的拳来脚去甚是火爆,他未暇多想,喝道:“你们快走,莫跟这些官差老爷冲突。记着去找……”袁总目反转手背拍他脸,搐起满颊横肉说道:“莫说不警告在先——你有权保持沉默,否则你所说的话将会招来更多耳光。”

万景峰不由悲愤道:“昔闻自家衙门的人无故殴死百姓孙掷缸,这回我信了!怎可如此?”袁总目乜斜眼瞟还,冷哼道:“怎么又不能如此?你们这些北来汉到本州没干好事,净捣乱了。男的作賊抢银庄打家劫舍、娘们所从行业另有个名堂叫‘北姑鸡’。欠操呀!姑苏本乃人间天堂,没你们更好!”此人素来嘴无遮拦,连串粗口喷得正爽,后脑勺忽挨一记敲打。背后有语低微:“少些话!”

侠王毕竟精细,乍时因挨多掌打击嘴腮,猝地闹个糊里糊涂,待稍定神,看见有人混在暗里同袁总目之辈悄使眼色来去,他顿起疑心,又瞅二冯被几个做公的揍得竟无还手之力,此非寻常差役所能。丁建阳蹙眉道:“好哇,凌烟阁还有多少高手是我不认识的……”袁总目不须回头,乱扫一掌又叭的打肿了丁建阳半颊,嘿然道:“你只须识得我的厉害!”

这下便连乐逍遥也觉奇怪:“丁大侠可是个高手啊,先前抓我那一下足见高明之极。凭他之能,怎会一再避不过那满脸横肉家伙的耳光呢?”此亦丁建阳之惑:“要说这差头不会上乘武功,怎能再三教我避不及?若是高手所扮,可他手劲既粗又浊,无章可寻,绝非我所知的哪一派拳掌渊源。奇的是他每掴必中,这……”思到吊诡处,不由警然道:“景峰,速去找援,休再纠缠!”一边说话一边发劲挣链。

万景峰本欲上前硬抢其主,未跨半步,四下里忽有数役抬起袖筒手炮瞄他,一下骇得怔了,听到侠王之嘱,唯道:“大家小心!”侠王运起内力,链铐咯咯作响,已呈绷断迹象。乐逍遥见状生佩:“好功力!”那群差拨朝侠王移步围拢之际,树后突然窜出一个黑眼圈汉子,朝做公的耍开猴拳,兜着圈儿作势恫吓,口里乱叫:“蓟北商吏‘铁手猴’安民在此!休惹我家王爷,不然……”一个公差微微含笑,忽发一拳往那黑眼汉拳头磕个正着,砰的闷响,那猴汉安民连串怪叫跌没了影。

乐逍遥看得愣眼不迭,但见又蹦来个绸衫老儿,展手仿似鹰爪,桀声道:“合肥胡应厢在此!”左边跳来个脖系领巾的大只佬,不识好歹也上前拉开架式,嚷曰:“王爷莫惊,金犬门曾先梓来也!”袁总目看得好笑,朝侠王嗤之以鼻:“合着你就靠这班小丑保驾呀?”说话间噼砰数响,有个公差以一撂倆,折胡应厢鹰爪、断曾先梓狗腿,瞬即了结,复又悄声不响地退回众役之列。

乐逍遥的嘴只合不上,但听呛啷声急,丁建阳身上链铐绷落。袁总目背手冷笑:“料到你这草头王没那么安份!”霎间手影纷晃,丁建阳乍脱链缚,顷即连挨数手捣穴。虽是猝出不意,他究亦了得,霍地扫掌震跌身旁一名少年公差,望向前边幢闪未至的群骑影廓,提声大叫:“救……”只及喊出一字,又挨数拳捣穴,口中咯血,徒有怒目环视,终因一念之差失却先机,既受所制,再也动弹不得。

乐逍遥至此更无怀疑,心想:“这群绝非寻常公差,有许多高手混在里边!”因觉险诡,抱着粼儿方欲避往树后,但听袁总目掴侠王几耳光,说道:“这狗王一味乱嚷教人烦,谁有袜子脱一只把他臭嘴堵上。”当下见势不妙,万景峰及二冯已率余众遁入夜幕里。乐逍遥环顾四周已无别人,抱了粼儿本想悄离,却又有些不忍,停步而忖:“他总是丁大哥的爹爹,怎能被人如此轻侮?”

只稍迟疑得霎刻,肩头搭按一掌,顿僵半边躯。袁总目探嘴说道:“这位小哥,劳你把袜子脱一只借我用用。”乐逍遥瞥望丁建阳微微变色之脸,啧然道:“不要了吧?我的袜子已然有味了都……”几个差役不由分说,倏使擒拿手法教他扳身难动,袁总目笑嘻嘻除下一只臭袜,往侠王悠然行去。

乐逍遥皱眉道:“士可杀不可侮。我看不如就算了罢?”丁建阳趁嘴未堵上,忙道:“对对,这位乐贤侄知道我是无辜的,他可作证……”乐逍遥心下暗叹:“这会儿改口叫我贤侄了。”迎及侠王无奈央求的眼光,他不禁心软,但又想起此人日前逼死其媳的可恶之处,难免迟疑。丁建阳这类人总似能抓他弱点,戚容道:“贤侄,你与我儿丁情交厚,同有蜀山渊源。我家门不幸,今又遭奸人所侮,恐怕难逃劫数。唉,可怜我那无人照料的孙女至今犹是生死未卜……”说到此处,已垂老泪怆然。

乐逍遥一时忍不住,急道:“各位老爷,丁大侠确是……总之他与今天此事无关,只怕你们搞错了!”侠王听毕顿萌希望,忙道:“这位乐小侠最是诚实,他乃蜀山派高人门下,朝廷从来须給面的。”众闻蜀山之名,顿为肃然起敬。袁总目转面瞪视乐逍遥,缓声道:“此处杀人放火惨案,怎能凭你一句话,便为那老狗脱却嫌疑?”乐逍遥一怔,嗫嚅道:“凭的是一句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袁总目指着丁建阳,眼光紧盯乐逍遥面孔,缓缓道:“你敢担保不是他干的?”

乐逍遥不由望向丁建阳,迟疑的道:“他是侠王。”丁建阳不欲错过一线生机,连忙对天起誓:“此间杀人纵火一案,若果是丁某亲手所为,天诛地灭,尸遭野犬分食!”此言端的掷地有声,慨然动人。乐逍遥宽慰道:“可见确与丁大侠无涉。盼老爷高抬贵手……”袁总目只哼一声,未置可否。乐逍遥不觉随他目光移眺,只见先前那拨巡城马不知为何转往西园而去,竟未前来探看。

未待他转过疑念,嘴忽一凉,被手掩口拽入树丛之中。乐逍遥乍吃一惊,眼前黑影攒晃,籍借微光但觉几只斗笠所遮颜面光洁,其颔莹滑无须,衣着均作小差拨打扮。两人按穴拽他身子疾移,另有一人背负粼儿,同是身形利索,脚步轻快。他鼻际隐隐闻到些许女儿体香,兀感困惑,但听有语低唤:“逍遥哥哥。”乐逍遥心中乍怔,树后转出一袭俏影,头戴草笠,亦是衙差服色,屈一腿蹲于他旁,轻声道:“是我。”

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面前有影趋报:“禀!孙湖将军得袁三爷之助,已拿住了丁建阳。”此亦少女声音,直教乐逍遥空眨半天大眼仍愣,心道:“今夜际遇之奇,委实罄竹难书了!”他肚里文墨有限,却是直肠,从不理用辞是否恰到好处。往往没按牌理出牌,倒也未尝不能直抒胸臆。

不出片刻,丁建阳已成蓬发垢脸之状,被迫张大嘴巴供公人验看。

有差役因而好笑:“前阵子沙打母也是这般……”袁三爷拨转侠王乱糟糟的头,检查后脑勺有没虱,低哼道:“一路货色全得是这般下场!”丁建阳张开嘴伸舌:“啊……啊……”三爷反手掴舌:“不同之处只看他栽在何人手上。栽咱手就对了!”说完拿袜塞嘴。众差役顿时纷避不迭,连那对着侠王写生的画影描形者也失声叫苦:“哇氽!那小哥儿的袜子忒也大味呀噢……”

乐逍遥远远看在眼里,心感恻然,但想:“现下我总算明白何谓‘恶人自有恶人磨’了。”他半躯僵无知觉,又不敢无故抗拒官差,见了丁建阳狼狈情形,纵使不忍,亦无奈何,隐隐又想通一层适才之惑:“这帮差人不知使何怪妙手法擒拿穴脉筋骨,果是一俟缠身便无望得脱。难怪侠王如此厉害亦遭所制。”

旁边有人见他兀自愣眼发怔,微微莞尔,说道:“少侠若仍觉不够消气儿,只须吩咐一句,外边那袁三眼整人手段有的是。”此亦女声,乐逍遥一时不觉,摇头说道:“杀人不过点头地……”那女子忍笑道:“可他先前那般栽害于你,瞧在眼里教大伙儿早气煞了呢。”逍遥儿愕:“干你们什么事?”旁边几人齐使眼色,随即放开他,退半步躬身行礼,有一高个子公差率众赔罪:“适有得罪。”

乐逍遥见得齐唰唰军人作派,五六个却全似女儿反串,不免又怔:“噫……”转面迎着一对晶晶妙眸,但觉含情脉脉,意深忘语。方犹两相凝对,恍置梦中,但听劲风霍霍,袁三眼使开三十八路擒虎手,马步变换无穷,先东走百来尺,旋即大阔步溅土扬尘折返,直欺到侠王跟前,簌的抓其裆丸儿,狞脸道:“姓丁的,凌老爷教我问候你!”

乐逍遥闻而不安,忙道:“雪妹妹,且叫你手下打住。”她凝眸未语,只心里幽幽一叹:“分别多时,见了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旁边有一瓜子脸蛋差役似是生性爱笑,闻言又即噗哧:“那袁老三可不是雪帅的手下。”话虽如此,仍是扭腰往外快步走,到袁三眼身后,似先前一般,抬素手敲了敲那粗人的后脑勺,笑道:“行了,袁三。有人不忍心了都!”丁建阳将那扭腰生姿的脚色瞧在眼里,心下暗恨:“这伙女扮男妆之辈,显是凌府丫头来着。”袁三又叭的一捏,哼声道:“哎呀,我手中之物有变粗迹象噢!”看侠王终是死去活来,方才答允那笑涡梨花般的小公差:“行了。”

乐逍遥只瞧得乱晕,大眼猛眨道:“哪儿搞来这么多美妹跟大观园似地?”高个子女差抱拳道:“公子请了。婢子们都是雪郡主营里的亲兵。”有一美貌阿嫂除下斗笠,在旁代主作答,含笑道:“这群丫头自小随雪郡主玩耍作伴长成,大多顽劣得很,有时没大没小。公子见笑了。”乐逍遥眼望扮衙差的俊嫂,暗猜:“这位该不会是奶妈?”美嫂躬曰:“妾是小雪营侍事石良玉,叫我石嫂就得。”逍遥儿唏嘘道:“该叫玉嫂。”那嫂喜:“乐公子既这般说,众丫头们须得从而改嘴了。”瞥傲雪一眼,心想:“无怪小郡主时时惦记,这乐家孩儿果是伶俐识趣得紧的。”

因怕乱花迷眼使郎晕,石嫂逐张脸指点曰:“高的这个便是亲兵队三首领刘涛,旁边红皮儿的名唤那不乃依……”逍遥儿愣:“什么奶?”红皮妞:“那不乃。”因见此公不解,乃释之谓:“那不乃是姓了,名叫依。雪帅唤我依依。”逍遥儿嗟:“果是一见就使人这个……依依不舍。”依依眼波焕然生彩。

石嫂继续代主引见:“旁边这细长条儿的名唤柳脉脉……”逍遥儿竖拇指:“柳还脉脉真是好。”石嫂和那妞都笑似花儿绽朵,随即呶嘴朝外:“刚才那扭着腰走的,却唤澹台花茗。”逍遥儿想起昔之塾教,犹记孔子门生七十二有若此名者,笑曰:“好有古意!我还以为是澹台灭明呢。”众姝因而肃然起敬:“相公果然有才!”

傲雪听人夸郎,面上虽仍矜定如故,眸间终抑不尽心花怒放。望着逍遥儿时,娇颊如欲溢出水来。却不知此儿兀自乱想:“哇啊……这下真是爆头了!大票妞随雪妹妹一古脑陪嫁过来,不知谁家兜得住?我自问从小体虚,似此照单全收决计吃不消。对了,我不是还有一票兄弟吗?个个如狼似虎净給饿的,叫上他们应能顶——得——住!只是这位阿嫂须留下帮我收拾房间……呵呵。”亦知此系想入非非,以他和傲家天差地别的实情,即使惫懒点儿发一霎白日梦,仍是其味苦涩。

石嫂介绍到一个纤身人时,犹未翕启润唇,那少年已自朝乐逍遥眨眼来去,旁都一怔。唯逍遥儿笑:“这个我识的,浪燕翔嘛!”少年展氅行礼,抱拳道:“燕云三十六骑凤飘翎拜见乐大侠。”逍遥儿徒自郁闷:“究还搞错了人家名字这等糗。”

趁此间隙,傲雪默不作声地在旁悉心为他检视伤势,撕布包扎创口。两人眸未交觑,当下心潮同般热涌暗泛,在众人面前只嗫嚅难言。乐逍遥心挂粼儿情势未有转象,究竟不敢失了礼数,待与北庭众杰周酬毕,转脖又望粼儿,不意牵动肩膀伤痛,眉为之蹙,傲雪却更心头一紧,看明端的,遂吩咐一声:“请孙将爷过来。”

乐逍遥为省她挂心,故作轻松,淡谓:“只是冰魄剑气給冻木了这边手,料应无妨。”傲雪微微摇头,面色似有些凝重:“剑王本是我天山派的叛逃师叔,雪识得他所用手法。”乐逍遥虽感筋似裂离肢体般难言苦楚,仍自强笑:“不要紧吧?”傲雪不言,却落指如电,顷即连封他腿胫数穴,阻“流魇飞羽”毒性上侵。随即眼望一边,乐逍遥亦随之觑,不意她翻袖悄绰短匕,轻轻挑划伤处周遭一圈血缝,放流毒血以缓解危势。

逍遥儿暗赞:“雪妹妹总是这般行事果断,哪似我婆婆妈妈毫不利索?”石嫂侍候在畔,当傲雪投眸望来,她便即会意:“丁老賊身上必有‘流魇飞羽’的解药。”逍遥儿看出她们神色带些狠了,心有所触,不禁苦笑:“该不是要刑求吧?这……”傲雪素知此郎为人,并不理会,冷然道:“好啊,石嫂你就去求求丁老贼罢!”

乐逍遥望着石嫂臀影滚滚地去,思至奇处,不由问道:“咦,你们怎么扮成做公的?”傲雪验伤未语,亲兵依依从旁递药与闻,遂告:“先前花茗姊、凤小哥还有我改妆到这一带探事,偶见爷您在此被丁賊一伙所欺。还好凤小哥记得你,故去急禀郡主,她闻讯便赶来了,袁三爷欠咱人情,有他出面折腾一下丁老賊是最好。”高个子亲兵刘涛噙涡盈然道:“可见郡主多么记挂你,连军情大事都抛诸脑后了。”傲雪瞟她一眼,使之住嘴。

乐逍遥方才恍然些,忽又觉隐隐不妥:“这样说来,你们到此为难丁大侠,竟全是因我之故?”傲雪忍笑不语,小亲兵依依噘嘴道:“郡主一番苦心,你还道为谁?”觑雪帅颜色果如斯然,又明一层:“怪不得他们拉我避到这片树丛里,想是不欲丁大侠觉察原委。”

乐逍遥晕曰:“尻,原来为我之故,竟害得丁大侠糗似沙打母般!却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噢?”刘涛鼻梁微挤些笑意盎然之皱,调皮道:“要依我们还不是这么整法,全是孙将爷和田中军的主意哪!谁叫他姓丁的倒霉,撞上了咱们军中少壮派?”

逍遥唏嘘不已,从张张忍俊不禁的脸容,觑得分明为适才一通恶搞各均好笑,他心头又有不安:“搞便搞了,可是……为啥要打着凌老爷的幌子哦?这样一来,丁建阳不得恨死人家?”耳际忽传含物压抑的惨呼连连,他兀自张望,动静又歇,暗觉似乃侠王所发,未明因何惨痛若此,眼帘里现出石嫂与另二人返回之影。未待傲雪启问,石嫂已递个翡翠瓶儿过来,道:“丁大侠果是好说话。喏,解药!”

乐逍遥呆眼瞠望,但见那袁三爷飕飕耍毕七十二路分筋错骨手,从侠王身边西走八十尺,靠树徐徐收势喘未定的身影,便已隐料几分,只是皱眉不已,待触傲雪凝蕴浓情之眸,他想事已至此,唯叹:“既拿到解药,且由他去罢。”傲雪虽是帅,对郎的话总是不好每违,点了点头。

敷毕伤处,逍遥儿接她所递药瓶,心想:“尚剩许多,须揣好了。日后若遇‘流魇飞羽’所伤之人,当可有救。”忽思老苍龙之逝,暗怆难禁:“当日倘有解药,苍龙前辈便不至死。”转头欲探粼儿情势,臂膀忽紧,原来落按一手,拿他僵寒若木之臂,乍瞧便说:“曲北洋的冰魄剑气还没练到家。”傲雪本来揪心,闻言即泛慰色于腮,素知此人话少,但每言必份量十足,既这般讲,料已除得乐逍遥眼前之危。

籍凭亲兵所拈火摺子淡淡辉芒,乐逍遥眸间蹲下一个身形精瘦的青年衙差,貌相平实且含些许腼腆色,先前曾见此人出手瞬间打发侠府豪客,端是利索难状。乐逍遥大眼眨出惑来,倏觉臂膀微震,一股热气从那人掌心输涌而入。旁有一个苍白小郎低声指点曰:“孙将军,除此处输气畅脉宜缓,为免寒毒岔入内脉,‘命门’、‘神阙’亦需有内力相当之人附掌镇御为妥。”

傲雪一听,毫不迟疑便伸手按抵乐逍遥后脊下方,守镇“命门穴”。那精瘦汉子左掌拿定乐逍遥臂,另腾只手悄竖三指,抵其腹间神阙穴。乐逍遥暗讶:“这个兵怎有恁地高深的内力修为?却似不在傲雪之下……”待望那苍白小郎,更为一怔:“杜仲!”原无怪乎讶异于顷,这面色苍白的小郎虽亦作衙差装扮,终掩不尽萦身药味郁厚,相貌清癯,赫然便是乐逍遥与粼儿昔在兰陵渡匆缘邂逅的小郎中。

杜小郎朝乐逍遥微微颔首,眼光即移他处。乐逍遥回思兰陵渡恍若隔世,心绪一阵惘惑,看杜仲垂头自捣手里小药盅,怎知还记不记得他。若仍记得,为何不出言相认?

“兰陵渡到底是不是一场梦?”有时候,乐逍遥对自己的经历也不禁挠头。傲雪问道:“粼儿姊姊怎么了?”听她语声关切,乐逍遥心又焦起,转脖欲瞧,浑忘此刻合该专致于凝神守元,霎那间分心稍岔,胸口骤地闷闷一震,面遂赤涨。傲雪看在眼里,低声道:“孙湖正用独门内功帮你化去冰魄寒毒,哥哥且放松些。”

“两个妞儿都这般叫法,却教我此生如何是好噢?”乐逍遥便是不敢与她目光交对,只觉莫名发虚。臂膀除了原有的寒冻之苦,随着那精瘦汉子运掌来回,初觉输气煦和,渐即火热,原本僵木的指节亦似有轻微动意。乐逍遥心中好生佩服:“记得厉二侠也曾这样施为,然而两人年纪相差甚多,姓孙的汉子竟也有此功力!”思及一品江湖风评,由而笑之:“天下之大,当真是藏龙卧虎。有些人想争第一,穷尽一生追名逐利、蝇营狗苟见缝就钻,即便自以为居高临下,恐怕未必果然。只是别人不稀罕同他争罢了!”

其实一些江湖闲人仿古作风评,并非全属无稽之谈,但因力未能及,军中与宫里所潜真山水究不得窥知,至于诸多山林隐逸往往避世修行,更不在话下。乐逍遥不在乎名利,从来率性自由,倒也不虞受浮名置否束缚。看孙湖沉默笃实,暗起结交之意,孙湖却始终不敢抬头向他直视,竟显拘谨知卑,概因军纪和位份所束。至于徒耗内力出手施救,决然只因傲雪之故。乐逍遥心下微啧:“要不是依从傲雪心意行事,他们才不会对我这乡下娃儿如此够意思。”想起傲二郡娘所下密令,难免不安,待觑孙湖、石嫂等人神色并无别意,只一班小姑娘含笑而视,不时交耳私嘻窃窃。他始觉心定:“无双郡主虽下秘密搞我令,小雪营的人看在傲雪面上,想来不当一码事。”

傲雪似知他挂怀何萦,遂教杜仲先且察看粼儿有无大碍。杜仲头不抬的捣药道:“小姑娘无碍,只是不明因何劳乏元神,故须昏寐些时,以俟自行复苏。郡主无需多虑,反是这位小爷……”傲雪见他耷拉着头欲言又咽,又似微摇脑袋,她心即悬起,蹙眉道:“有话直说。”杜仲被她催得避不过,伏首于地,迟疑地答道:“小人正在想。”

乐逍遥一时虽不能言,见杜小郎竟然如此诚惶诚恐,如惧大难临头般言斟句酌,他瞧得奇怪,心头憋着好笑:“想是你看出我又要倒霉了罢?”杜仲埋脸草泥不敢抬,心想:“不好说。”傲雪道:“你是罗金仙的高徒,连……连乐公子这点伤恙倘都医不了,有何颜面要我保你进太医院?”杜仲顿首苦笑,心道:“不能说,不能说。”

石嫂趋前安慰傲雪,柔声道:“郡主莫急,杜小郎必有良法。”瞟乐逍遥且递个秋波熨他妥贴,笑吟吟的又道:“再说我瞧这乐公子乃是长寿福贵之貌,何忧之有?”乐逍遥只是飘然,滋滋想:“何忧之有?”几个亲兵都来夸好的,唯杜仲心底暗暗叫苦:“问题就在这里……”医者有谓望、闻、问、切,此系罗金仙门下所司四科,各专所长,杜仲虽是末徒,独精却是最难之望气观相。乐逍遥思昔似尝闻洪大夫言及当世神医国手罗金仙盛名无虚,眼瞅杜小郎那等瑟缩状,好笑之余忽发乱想:“倘要开家医馆,须设法拉此人作拍档。至于什么太医院专給皇上医病未免伴君如伴虎,这种往虎穴里去的御医还是别让他钻来做了。”虽持此念,亦只一时兴思,究不能挽日后杜御医的可悲命运。

杜仲为省郡主芳心徒焦,进言慎慎:“眼下要紧的是须得先除尽冰魄寒毒与流魇残余,郡主和孙副将行功宜专,勿为旁念所扰,而这位爷儿更应全神运气辅合,免留后患。”傲雪听言觉然,便在乐逍遥耳后嘱道:“逍遥哥哥,咱们先专心除尽眼前之患。”乐逍遥虽不能回觑她眸里镇定神色,闻此平静一言,亦自轻松,忽想:“在傲雪眼里,就算泰山崩于前都能扛得住。”当下更不多话,依法调息配合孙湖运驭渐增的驱寒真气。

不知不觉,孙湖手掌运抚方位自肩移至“少海”与“阴郗”之间,行功输气处已离“神门关”不过咫尺。乐逍遥一时心猿意马,未觉不测之变猝将在即。那只冻僵的胳膊经孙湖一番调抚,寒痹意已减近半,不时有火热之感交次迭杳。原来孙湖所修内功偏于阳刚激烈一路,待唤起乐逍遥自身内力应合,果能克制冰魄寒毒。

乐逍遥心憋疑问,终忍不住:“孙大哥练的一路纯刚功夫可是越到后来,‘身柱’、‘阳关’二穴每隔三岔五都会夜里很痛?”孙湖微微变色:“末将正是少林门下。只这恙患果然极怪,爷怎知端的?”乐逍遥亦自茫然,沉吟道:“怪不得……我本来不知,可你在我身上施用内力,脉气有二处乍急乍寂,博动异常。我觉你督脉似有不妥!”孙湖讶道:“爷非大夫,怎知底细?”傲雪微笑道:“我这哥哥的医术高明着呢,并不在杜小郎之下。”杜仲头不抬地捣药道:“这是缥缈峰北麓那位医侠洪前辈的独门隔丝诊脉术罢!”

“我氽!”乐逍遥心头方自一怔,杜仲又匍匐于地,恭曰:“仙班之能,绝非大罗金仙一派神农殿门徒所及。”

乐逍遥不禁愈发茫然,“医侠之事,你知多少?”杜仲脸埋草地,迟疑答道:“只曾听家师提及,十多年前缥缈峰高人自燕辉煌、冰河、谜离幻梦四姬以下,失踪泰半。医侠亦属其中!没有人知晓是何变故使然……”乐逍遥一阵晕眩,脑中霎来幻去皆似前尘碎片。“还知道些什么?”

“此外还有灯灰道长、瓜二、老酒鬼、无板舟子、开膛手肥屠户、脏衣菌、篾仙无智这些传说中的缥缈异士,也在那一夜销声匿迹于江湖。”杜仲所知唯此,伏地再不能言。

乐逍遥浑忘行功,兀自抓头挠惑,孙湖琢磨刚才所听之言,不安的道:“爷是高人,末将不敢相瞒。孙湖本是少林释派俗家弟子,因有机缘得窥‘洗髓经’门径……”乐逍遥未觉他为何语声有异,点了点头,道:“哦,你用的是洗什么经功夫,果然很辣。”抬大眼往他脸膛一扫,笑曰:“释派跟禅武宗有别,有一位于品海不知是孙大哥师兄还是……”他曾同于文凤闲谈得知其兄于品海是少林北派释宗第一高手,故有此问。孙湖难抑惧佩:“本以为这少年只凭媾女伎俩讨得小郡主芳心,原来人不可貌相,年纪小小所知却极非凡。”恭仰业然,语中敬意愈益由衷,更无丝毫隐瞒:“于爷正是末将同门师兄。‘洗髓经’上的功法乃他所授……”

乐逍遥自也有许多不明白处,唯有长话短说:“不知是他教错了,还是你没练对。总之不要再练下去,否则要命。”孙湖听得眉跳而愣,傲雪却思:“难怪丁建阳不敌,原来孙湖竟谙少林洗髓经绝学。若非逍遥哥哥点破,他未必坦然明言。这个人本是随我二哥办事的,性子沉默得可怕。只我仍有一处不解——北少林释武宗弟子就算要练上乘功法,应是修习‘易筋经’才算对路,怎么反去偷学南边禅武宗专秘的‘洗髓经’?”颦眉掠眸,风尘遥散处霎然恍现江南镖局大旗猎猎。

禅宗传人狄武与释宗首徒于品海交掌互格腕缘,蓄势凝对于空庭旷院,久久不动。

只俟江南武林峰会又届……

“小丑!”袁总目乜睨侠王,嘴没停。“平日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嘴上还挂一幌子‘为民’,其实窝囊得很。我噗喂呸!”

侠王暗恨:“只要我能脱身,教你全家死光!还有那凌老賊,本来我都想收拾你,这回要收拾得更彻底,才叫解恨……”总目继续消遣侠王,指挥唱曲儿:“不給你多转坏念头的闲隙。跟我学!预备唱:一呀摸,摸到你老母的枕头边;二呀摸,摸到你姥姥的小鞋跟……”丁建阳怒道:“我乃名侠,怎能跟你唱这些淫秽小曲!”袁总目立马东走百来步,霍霍抡臂耍如车轮飞转,然后大跨步杀返,其势汹汹,诣侠王跟前,左手抬右手翻,倏发一招“海底捞”,掌托侠王裆下,拈指作摸牌状,未等丁建阳反应过来,叭的一捏。众衙差纷纷鼓掌。“又糊了!”

逍遥儿恼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合着不当我的话一回事了是吧!”傲雪知道说她,忙即回过神来,抬眸朝石嫂示意放人。本来她们这通恶搞丁建阳,便是为私不为公。侠王虽非命官正爵,究乃朝廷笼络之士,即使傲雷亦对其礼敬三分。一班小的为哄傲雪及逍遥儿开心,是以教那大老粗袁总目这般捉弄丁建阳,直将他折腾得人五人六。其中老成持重者看得好笑之余,却觉未免胡闹,担心万一走漏风声,纵然不怕侠王胆敢怎地,毕竟暗惮傲雷和无双郡主因而责怪。

石嫂得雪帅眼色,兀仍迟疑的道:“放他何难?只我瞧丁老賊的眼神,怕有后患。”说着瞥向乐逍遥,难掩忧意。傲雪觉悉石嫂之意,心下沉吟:“难道要一不作二不休?”逍遥儿道:“我知你们担心什么,但他是我丁大哥的父亲,又没犯法。把他給放了罢!”大眼一瞪,傲雪没话了,唯盼侠王日后不再为难她的爱郎。孙湖却忖:“今夜火烧老友栈一事,很难说与丁建阳一伙全无干系。”究在行功要紧关头,惟神专注,不暇岔绪多言。

傲雪为不耽误逍遥儿驱尽寒毒的正事,微一沉吟,便示决放人。石嫂遵命走未几步,大个子亲兵刘涛赶上来同她并肩出到林苑外,先递个眼色給石嫂、花茗,方才提声说道:“袁三爷,念在适才那位乐少侠舍命求情的面子上,你老就放了丁大侠罢!”袁总目得她眼色,但哼:“衙门从来抓谁是谁,我便不放又怎地?”刘涛冷冷道:“你就不怕蜀山少侠千里外放飞剑取你脑袋?”袁总目作状畏惧,缩曰:“噫……”

两三个女兵嘻嘻哈哈回入林苑,刘涛忍笑禀道:“袁爷教几个衙役带丁大侠兜风去了,为不引那老贼起疑,说是到衙门按过手印才放他走人。”花茗:“老袁这招果是好计,料丁大侠见此繁琐手续,总不会胡乱猜疑到咱头上罢。”乐逍遥听禀方才放心,但思:“这样一来,他自不会疑到傲雪身上,可我仍须想个办法使其明白此非凌家使人涮他……”花茗看他沉思未语,只道乐逍遥仍自担虑,又告知:“还是涛姊姊细,刚才到外边有意让丁大侠知晓今日是卖谁的情面。谅他姓丁的若还有良心,欠爷您的人情他会记着。”

乐逍遥原也听得见林外话语,朝刘涛投眼笑致感谢,但想:“为宋姊姊的事一再冒犯,丁大侠不记恨我就谢天谢地了。”他们终是年轻心稚,怎料丁建阳其实并不简单。今时之事纵想不留后患亦难。

傲雪专神佐他镇气安元,但触乐逍遥回觑之目含笑欲询,她俏面先红,樱唇微启:“怎么?”乐逍遥眨巴大眼问:“那袁三爷是哪路神这等凶法?怎会听你亲兵的……”傲雪微笑释之:“许多年前几个孤儿搞一‘袁家班’,随老丐袁小田走江湖卖艺。那时受尽人欺,撞上我大哥出来闯荡,曾救过他们几次,结下患难情义。”逍遥儿爱听故事,兴致刚起,怎奈傲雪为不碍他行功复元,长话短说:“他们本来无名,只随袁老丐按排行叫唤。我大哥給了他们名字,即和平、振洋、祥仁、信义、日初之类。他们加入丐帮,听说日后又有几位出来另觅去路,那袁老三当捕快至今,也算姑苏最难惹的一条地头蛇了。”

乐逍遥细味袁信义打耳光每掴必中的手法,究感其中似有些熟络处,眯眼琢磨曰:“这厮好象学过降龙十八掌地!”孙湖不禁肃然起敬:“公子又说中了!”傲雪听得眼眸焕亮,心里为此郎感到骄傲,含笑告知:“莫看那袁老三好似浑头浑脑,孙湖这般好本领也只能跟他打成平手。降龙十八,他专会其三。适才打耳光的手段想是从‘神龙摆尾’变化出来的妙着。”乐逍遥回想当初曾睹洪日庆施展丐帮绝学降龙掌法,果有人所不及之妙,憬然兴嗟:“难怪老丁今儿要栽在这!他本事再高,仓促间又怎敌你们这么多好手一齐发难,其中还夹杂有少林派的洗什么经和丐帮不世出绝招在内,换我也吃不消……对了,你们抓人筋骨用的又是啥手法,怎么每人都会哦?”傲雪含笑道:“我们傲家的控夔擒龙手。哥哥若想学,雪便教給你。”

石嫂听到这处微微蹙眉,无奈唯道:“郡主,你们光顾着说话了。还是先帮乐少侠驱去寒毒再聊罢!”

雪、遥二人均皆少年心性,阔别多时,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语。俟经旁人提醒,傲雪忙敛心神,嘱逍遥儿:“此处非叙旧之地,须先帮你驱去寒毒再说。”乐逍遥想:“她这伙便装离辕,想来非只因我之故,或尚有要事未办。”他虽惫懒,于大关节并不迷糊,为免多误傲雪正事,便不多言,只大眼骨碌碌转,脖欲反顾。

亲兵依依在旁见状,料为何事,噙唇道:“乐少爷想是要找刚才那位妹妹罢?柳脉脉、浪燕翔先已送她到后街马车里歇息,等爷好些,便去相会。”乐逍遥方才宽心些,知又是傲雪的分教,唯自感念。谅有傲家的人在那边照料,粼儿纵仍昏寐未醒,不至使虞。但瞧杜仲埋头捣药不停,其药盅若碗般大小,黑黝黝捧在手里。逍遥儿本猜是为粼儿所备药材,觑又不然,而他已服“流魇”解丸,胳膊冻筋之伤则须内力抒解,此外别无所需。看杜仲举动,他难免好奇:“杜小郎怎么总似有捣不完的药?”

杜仲捣药的笃笃闷敲声里,幽苑外灯火晃闪渐晰,人喧马骤。先前围捕丁建阳时,伤了一个亲兵,迄仍昏迷,余者方忙于察寻伤处,有探风的来报:“陈友定的部队兜个圈又回来了!”石嫂听禀不豫,蹙眉道:“适才田青犁将军不是拿着咱帅辕的驾帖去赶他们了吗,怎又回来了?”探曰:“恐怕不是寻常的巡城马,他们把田将爷扣了都!”

一干亲兵闻皆不安。但为不碍傲雪、孙湖行功为乐逍遥疗伤,全压低话声聚得远些合计,傲家军力固然强盛,但陈友定拥兵自雄的威名究非小可,况且此是他地盘,相形之下优劣明显。妞都惶惑,怎知他葫芦里卖的何药。花茗虽是爱笑,心思却是当中尤精者,转个念儿即往外走,拉刘涛曰:“袁老三能在这里耍狠多年,必与陈友定通好才站得住脚。找他去交涉,免碍咱们行事……”

袁三:“不是吧?老陈的兵马不都在江堤那边跟张士诚对峙吗?隔水对骂了多日,整条长江流域都听得见,城里没留多少这么不給我面子的巡城马队啦。”鱼泡儿眼惑惑一眨,恍见江岸旗荡风云——“我操你妈,”临江女墙之上有声粗豪,盖去无数杂音喧嚷,开喷:“咸蛋诚!真是要操死你,除非立马带你的人缩回窝里去,甭碍着我望江北风光。”

“江北有啥风物可望?”对面江雾濛濛,有张腮贴膏药、余瘀未消之嘴噏动,质疑:“小时候有好东西我都与你分享,自家腌的咸鸭蛋没少往你书包里塞。你这会儿看到啥好的啦?”

女楼上有千里镜东移尺许,墙垛间隙一只套黑皮护掌箍的手指点曰:“那边。别以为我不告诉你——有一溜儿少妇高挽裤腿正在洗衣,左起第六个看来不错。但你身影所遮住的右起第九个腿白白,相貌料亦了得,你且让开,别挡着视野。”江帆高桅之梢亦有千里镜随之转瞄北岸,嘴噏曰:“那个不行,脸跟吕水莲似地——就是咱小时隔壁铺那老媒婆。”

楼头有帽盔顶着数尺长的尖杆缨伸出垛口外,不顾部属劝告危险,只是急:“我偏就欣赏这款脚色。你那边近些,快給问问啥闺名,婆家住哪儿?”龙船帆桅立时架起一个“大声公”,嘴在空管末端嚷:“江北右起第九位美女,就是长得像吕水莲那个——本朝名将陈友定说要泡你!”妞骂:“流氓!”

张士诚立即掉转“大声公”对准江南,哈哈大笑:“听到没?老百姓不鸟你!”江南岸上那将:“人家不一定就鸟你!”士诚:“跟我抢民心是吧?看我的——”大声公又转,朝江北一排洗衣妇喊话:“右起第九位美女,我乃高邮好汉张士诚,有意续弦。且跟我来做一宿压寨夫人如何?试用期满即录取。点个头,船这就去接……”那个脸似吕水莲的美女红着脸曰:“我尻你,咸蛋诚!”士诚喜:“听见了吧友定?言辞间对我有那个意思噢!”

“可悲!”大将居高临下冷哼:“你从小就这样自卑但又死撑不认,顶破头也想做好汉。别这样,士诚!到我这做个参谋罢,月俸七百文。”张士诚怎肯买帐,索性撒开来闹:“真就以为自个优越啦?小时候你家境好,有钱进学塾。我老张没那命,只能在校门前卖咸蛋、眼巴巴望着你上学只有羡慕的份儿。尻,今儿老子不怕说!你还欠我七千来个茶叶蛋没給钱呢,这些年就被你混过来了啊?你金榜高中又怎地,我是打小只能滚泥巴坑睡街边,可今儿咱哥倆不是又这么面对面了吗?”

陈友定不由神回往昔,眼眶微潮。“士诚,我知你这么多年不容易。当初要不是你,我哪有白吃不完的茶叶蛋,你源源不绝地供着兄弟,书包里满满的鸭蛋使我在学塾里人缘这么好。街尾郭火你朱那帮混混欺负我时,也多亏了你陪我一起挨打,整筐鸭蛋都碎了……”张士诚恼:“当两岸这么多小弟面前,休要老提咸鸭蛋!”

陈友定嗟哦:“我能有今天,顶戴将星也沾了你的光。陈友定没几个称得上真心的朋友,你是我认识最久的一个。在你面前我总是从前那个背书包来要鸭蛋的小bī,对老哥们摆不成半点官架子。”张士诚在桅顶吊斗上随风晃悠悠冷哼:“你知道就好!”友定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可我这些年却没由着你坐大。今天我才明白,终究还是压不住你!”张士诚掰颗蛋往嘴里塞:“你算亲民了。然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底下官儿其实并没怎么真心诚意去执行上头搞的那些东东,等于卖了你,帮了我!明白不?”忽而起身横展双臂,聚众啸傲,一时江天群吼如惊潮骤临,岂止万千之众!

陈友定暗自不安:“朝廷派給我只几千兵马把守江寨城防,若真动起冲突,怎能压得住张士诚潮水之众?何况营里的兵有多少人暗里心向张士诚,我也不晓得!”

“可见老陈未必还剩多少兵马留在城里不去填缺,”袁三爷神随脸转,望灯闪马喧处起疑道:“你们且留此处护着三郡娘,我带衙门里弟兄去看看。”

不知为何出奇的寂,人声马喧顷然若杳。

乐逍遥静不一会儿,大眼忽睁,因存一疑,不禁问:“先前我和粼儿以及一堆老鸟在那边屋里,不知給谁用弩车堵着门射。可知端的?”傲雪一时不明,惟瞠美目。“什么弩车?”

逍遥儿:“似乎是什么滚轮弩之类,本来我疑为保保哥,但觉不似‘千机弩’……”看傲雪显是也自惑思,他又即微笑:“这里本有很多高手,不知为何突然间走得一干二净。想是怕了你们!”说话间,未觉孙湖抚穴抒脉之手捺至神门关。傲雪低睇而思:“打通这一道脉络,逍遥哥哥便会没事儿了。”

乐逍遥又问:“对了雪妹妹,你有没练一门拍人即留紫金印痕的掌法啊?”他原没怎么敢正眼凝视傲雪,但当脑中浮闪南浦云死状,便即有了勇气。傲雪犹未及答,乐逍遥、孙湖二人身皆一震。初时乐逍遥内息翻涌倏然,未晓何因,无意中瞥见孙湖面肌憋紧,竟似缩手不回,他眼光下移,方见孙湖所按之处正是臂腕“神门穴”。

乐逍遥眼儿乍圆,恍现一躯巍如千古巨椿于瞳,燕辉煌展臂豪笑:“怎么样,又着了道儿罢?”孙湖当下便有“着了道儿”的惊憟之感,脸颊急褶催漾,如风吹水面。刹那时怎明何故,但觉己身内力竟尔急涌而入这少年“神门穴”诸脉。乐逍遥亦自不安,眨睫间若见燕辉煌怪眼闪烁狡黠得意之色,似说:“无须老子把自身内力输注分毫給你,只消以妙法打通神门关等几处要脉,便即事半功倍。靠你自身的功力犹如滚雪球般把别人的内力也粘过来,于是越滚越大……”

孙湖究亦了得,猝感大祸临头,急敛惊念,运起“洗髓经”功法与抗。傲雪从旁看出有异,但因她未触碰燕辉煌搞过鬼的穴道,故无孙湖所受苦楚,看孙湖振臂发劲,乐逍遥闷哼一声,面有痛色,此是她心头肉般的郎儿,怎容他人稍犯毫发?傲雪登恼:“干什么对我这傻哥哥恁般大力?”素掌即抬,推向孙湖肩头。

乐逍遥虽于武学一知半解,终因心窍尚算机灵,多经此般情形之后,对燕辉煌所为略有些悟:“尻,这老蓬客亦即蓬头士不舍得学前朝逍遥子把自身功力一古脑灌給虚竹那样无私贡献,却鬼得多!显是往我聚气诸脉动了莫名其妙的手脚,不论谁只要对我神门穴使内功,真气立刻失泻,以长江后浪推前浪之势涌来我这里,虽说省去长年累月苦练内力的漫漫时光,然而损人为己,实失厚道!”当初厉风行为他运气疗伤时,亦受此般怪异吸摄,幸因乐逍遥那时尚不似现下这般功力激长,是以厉风行得免于殃,却仍失泻小半真气。

那时乐逍遥已觉其中大有不妥:“神门穴但遇外力施为,必会激发吞噬之势。若是别人伸手加害于我,结果被吸了功力,倒也还说得过去。然而旁人若怀好意,也受同般苦难,足见这门功法之邪!”念刚转至此层,眼见傲雪素掌拍至孙湖肩头,他顿感不妙,欲待提醒已迟。

此刻孙湖所受吸摄之势未减,与乐逍遥身躯宛构无形旋涡,傲雪本想把他推开,不料掌沾其身,真气立时流泻。傲雪一时未晓此因乐逍遥之故,却疑:“孙湖身为少林弟子,怎能练这种邪恶功夫?”一时恼起,便顺其势,暗抒天山“飞雪诀”。

可怜孙湖两边受罪,无以言释,唯倾毕生所学,苦撑而已。他抗衡“吞蚀神功”已感吃力,怎抵“飞雪诀”随吸摄之势加身,难以另腾洗髓经功力分御二人,初仗内功刚烈尚可化雪融冰,但当傲雪救郎心切,飞雪迫脉之气绵绵不断地催将过来,孙湖未俟须臾便告力有不逮。每当吞蚀神功激发,往往鲜有幸免于殃者。除厉风行、摩多罗修为非凡尚堪匹御,唯凭一己之力便能抵抗的人纵已无多,傲雪便是其一。乐逍遥兀自不明所以,待见孙湖所流之汗竟凝结雪片鳞鳞,遍粘肌肤,越积越厚,不多时仿佛一尊雪人堆就于旁。乐逍遥惊:“尻,燕老鸟越搞越神乎其神了!”却不知此乃傲雪的杰作。

依她想来,只要冻住孙湖,使之无法运功搞鬼,当下危局便解。可她催发飞雪诀时,自身内力仍没遏止流失之势,皎颊亦微漾阵阵漪澜,如遭剧风骤吹的柔泊静水。众见此般怪异情景,只道孙湖暗中捣鬼,竟害郡主和她心上人来着。杜小郎恰在其旁,顿时顾不上别的,急投捣药杵子掷打孙湖,虽中其额,却笃一下反弹而回,往杜仲头上磕个实在。孙湖毕竟功力深厚,杜仲这一杵岂能伤他,只有自个晕了。

众亲兵又惊又怒,纷拔刀剑逼指孙湖。石嫂斥:“孙湖,你反了不成?”孙湖有苦难言,乐逍遥纵抱同情,苦于身受外气夹寒宛然雪片般扑至杳来,究也无奈。石嫂伸指往孙湖身上戳穴,不料刚触及其躯,丰胸便剧烈跳振,眼为之瞠,难遏那般狂滥吸摄之苦。乐逍遥见状嘴即嘬圆:“呜——跟蹦皮球似地!”孙湖身子僵凝,脖颈犹能咯咯强转,因见乐逍遥不知因何忽尔眉飞色舞,孙湖不禁随而转觑,目触石嫂上下剧蹦的胸襟,顿时也圆了嘴“呜——”

便在襟影跳蹦眩目之霎,乐逍遥圆瞠的瞳里恍现燕辉煌忽悠儿古埃及、忽悠儿古罗马的破袂神采,此翁左颊多了一圈轮形烙痕,兀自豪气纵横。幻觉里这老鸟一会跑去大漠率众垒筑金字塔,一会出现在万神殿搂个袒胸缺臂女塑畅饮夏天奶茶,咧开嘴乐:“我儿,这滋味如何?”旋即坐于菩提树下,转面问旁边满脸苦相的天竺僧:“和尚,打听个事儿——有个地方叫‘踹哪’,怎么走才回得去?”释迦牟尼一脚踹在他腚上。

无边落叶萧萧下,霎掩恍眸。乐逍遥懵然眨眼回神当下,只见一片黄叶徐徐飘过面前,犹未及地便自摧裂为二。

啪然声响,傲雪骤拍一掌,手影乍动又落。石嫂被她送跌于旁,踣地兀难定神,觑林间光影变幻,喘促促的道:“谁在那边?”

众亲兵转望夜雾淡漾青光处,眼前唯乱叶飘舞,宛如许多扑灯蛾子。

似有个人影在眸里稍现又杳,并无其它声息。众亲兵心弦却未松弛,各按兵刃惕然守立其主之旁。刘涛仍盯着青雾光影微漾所在,当眼帘里又有人影乍显即隐,她嘴角泛挂一丝冷诮,朝凤飘翎递个眼色。

凤飘翎垂手悄绰三枚薄刃,正要投往雾异处探勘虚实,花茗从旁轻按他犹掩斗篷里的手,低谓:“自己人。”原来雾辉晃幽处现出的人影似是回禀的探子。身着衙差服色,行走时腰动婀娜,亦属傲雪麾中女兵,待稍近几分,但见一脸茫然情状,眼亦失神。

刘涛、花茗互觑一眼,本来稍弛的心情又紧,惑然于目。小亲兵依依与那探事的本来交好,上前问道:“吴姨,你……怎么啦?”乐逍遥视线虽被她臀影所遮,心头忽掠一缕不祥之感,嘴欲张时,树梢嗒的滴下水珠,在他鼻头溅殷。

依依犹未靠近,那探风的亲兵脚步已缓,纤身摇晃欲跌。依依本要扶她,但见那女兵头竟离颈落地,断处平整如削。猝出不意,众皆吓一跳。若换是平常女流,陡临此般骇然之变,不免要惊慌尖叫,徒扰逍遥耳。然而傲军诸姝究非俗辈,虽惊变于顷,仍是反应飞快,随刘涛齐将各自斗笠唰唰投向雾叶动荡处。几顶笠帽旋飞疾掠,乍一脱手,花茗便叫:“凤飘翎出手罢!”毋须多言,依历来配合,她们投笠勘定的方向必有敌踪,凤飘翎只需把暗器准准地射穿飞笠便可致敌。即使未必果能命中无差,此狙亦有稍碍敌犯势头之效,給己方争得稍瞬时机以俟应战。

凤飘翎绰刃之手方要扬出氅外,忽然眉头一紧,身躯微晃,终没应声掷刃。花茗不由奇怪转觑,只见凤飘翎咬牙搐腮,竟似忍痛难禁,掩身乌氅的前襟部位簌簌攒动。花茗奇道:“怎么……”语未出毕,凤飘翎自扯前襟,将风氅豁然拉开,低眼自瞧胸腹,顿时叫声苦:“屑忑!”此亦舶来之辞,本意为尸米。

他一直掩着斗篷,前襟倏地拉开之时,连自己也吓得魂魄唔齐。花茗投眼看到他襟怀里赫然密密麻麻爬满灰鼠,顿时骇至面肌扭曲,嘴巴张得能塞拳头。随即剧搐而倒,颤手入裤,指端触尾一根,骇然大叫,攥尾乱扯,硬生生拔将出来,抬起一瞧亦鼠。花茗皱脸欲哭时,鼠却簌溜一下钻进她嘴里,顷时噎喉大呛。幸而手仍紧抓鼠尾,发力拉扯,又将灰鼠拽离口喉。

刘涛上去便是一脚俏提,把花茗手拎之鼠踢飞。秀腿飞抡之势不收,呼的踹入凤飘翎怀里,倒地时惊鼠四窜,一群女儿家皆尖呼蹦跳。逍遥儿暗叹:“唉,耗子有啥好怕的?”念犹未转,忽见肩头亦栖得有鼠,蠕蠕蹑近脖颈,张嘴咧牙。

逍遥儿心中惊道:“别过来哦,当心连你内力也吸!”那鼠不为所动,悠然往他脖颈咬去。慌乱间但闻枫雾迷荡处有声森然迫至:“凌家这些俊俏丫头,若是逮送窑子里去,相信许多同道必欲争沾武林盟主的光。”

笠随声返,其势愈急。嗖嗖穿掠,擦着数女头顶飞钉树干。一干傲营亲兵回望嵌树的斗笠,心皆骇异:“只是寻常竹笠,到了那人手上,怎会犀利若斯?”一怔之间,本来束作男髻的秀发散披于肩,原来飞笠削断系髻丝带,使现女儿本色。

一个圆脸健妇拉开那吓呆的小亲兵依依,挺身护着几个年小之辈,强自定神,拔刀指向语声传来之处,喝道:“休要嚣张……”声犹未毕,忽见那只抬起的手臂离躯飞落草间。那健妇一时未觉痛楚,怔望断臂斜飞,眼光惘然。

锐风簌地掠肩即过,在众女惊叫声中,横截一树于前,砸压凤飘翎背上,乍要爬起,口喷血沫又趴。

与此同时城北一片杂乱民居灯影寥静。楚惜刀靠墙抬手,缓缓摇晃装酒皮袋,冷眼旁觑。望着那满脸慈笑的四旬斯文人同一个晨起老妇唠嗑。老妇指点一道陋漆斑剥的宅门,说道:“好人哪!别看他在外边总是凶霸霸,作坏事的都怕这个不是?其实……”斯文人连揖作谢:“好了好了,多谢大娘指点。”遂回暗巷,经楚惜刀身旁,脚步未停,只伸出手背拍拍其颊,正眼不瞧,迳自扬长而去。

惜刀冷冷目送那道身影悄逸,久凝不动。陋宅咿呀开门,有童儿出来逗家犬玩耍。院中鸡啼,但见一妇扶病提桶出来,走几步歇喘促促,干瘦得似连站立也甚艰难。到笼舍喂鸡,旁有猫随。两三个孩儿奔至母旁,问那喂鸡妇人:“娘,病好点儿了没?爹昨儿说要給你捎药回家,怎么还不见返哦?该是又害咱等一整天了……”妇人抚儿叹息:“别怪你们爹爹,他每天能平平安安回来,咱娘儿就谢天谢地了。如今这世道乱……”大点的男娃问得天真:“不是有皇上吗?塾里先生说,有皇上就不是乱世。”娘笑:“可你爹偷偷跟我说,有皇上更会乱世不断。”

楚惜刀倚墙悄聆,烈酒灌喉得急了,猛然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扑跌于墙角垃圾堆里,掩口剧咳稍歇,颤看手心殷然满是血痰。

他眼露深深自嘲之色,反手擦衫揩血,猛然又一阵恶咳,宛似垂死挣扎但仍摆脱不了绝望困境的兽。恍惚又返凄风苦雨的西北长街,茫然望着冠盖云集的朱门广庭,马车缓经身前,有手掀帘,朝他雨泪流淌的脸上撒一叠银票,飘飘扬扬犹如清明祭坟的冥纸。

逍遥儿睁圆的大眼里,蓦有足影飞撩。“啪!”踢掉那鼠,却掉石嫂怀里,吱吱乱窜。嫂手忙脚乱。

刘涛拔刀在手,犹未看清鼠从何来,倏听一声枭啼般狞笑旋荡夜梢:“瘟神保万家,天降甘霖!”未待她仰面觑得真切,头上树叶哗啦啦急攒,宛如倾盆大雨陡降。簌簌落到身上的并非雨水,却是更多或灰或黑的活鼠。几个女兵大骇之下,本已填膛装药的手铳纷朝满地游窜的鼠群噼砰轰射。

傲营亲兵身手原均不弱,怎料猝遭鼠群突袭,一时之间不免搅得慌乱失措。傲雪听得有报“瘟神”之号,眉关立紧,心道:“瘟神当道!听我大哥说,此人极是难缠,怎会突然到了中原肆虐为祸?”眼光一瞥,隐约掠见林雾里人影佝偻穿闪,手拎鼓囊蠕动的袋子,不停地撒鼠过来,连树上也爬有几个倾囊倒鼠的驼子。

若在往日,傲雪必先结果这伙暗中捣乱之辈,然而眼下她急难另腾出手却敌,见亲兵慌乱走避鼠扰,她唯能低喝一声:“别慌,先放倒那些驭鼠奴!”虽在危促关头,语声仍是从容不迫,冷然更甚于往。众姝得她提醒,乱神稍定,纷把眼光寻觑殷雾林苑四周。花茗手抓斗篷之裾,跃身旋转半弧,氅随风敞,从襟内泼然洒射大片银芒,若巨扇之呈,飕地撒往雾迷处。乐逍遥睁大的眼帘里顿时殷溅星星点点,却仍未瞧见尸身何在。

花茗凝步稳躯,手仍拈提风氅袂裾,犹自惕觑未怠。乐逍遥想:“她的斗篷里头该藏多少细铁叶哦?”顷时乱声稍寂,耳听得有女称幸:“鼠群似是退了……”群鼠虽退,杀气犹萦不散,此属人人皆觉。

刘涛仍是直身凛立,目光警然扫视,漆黑中却似什么也没发现。

石嫂低声道:“莫散乱,大家快扶伤者往小姐这边退拢……”乐逍遥寻思:“一时看不清那是何等锐物断人肢体恁般快法,但我觉退聚一堆不如各自逃命。”虽觉耽则不妙,料众女忠心护主,必不肯自顾逃生。又飒一声微响,他抬眼惑望时,只见前边有一簇树叶齐唰唰晃断半截。

石嫂惊道:“小心!”花茗上前正想拉开那受伤的圆脸健妇,刘涛突然伸手按住她肩,两人未及交言片语,彼此面色却都惨然一变。那圆脸健妇闻声有异,急促不知动静发于哪处,转头欲望时,上身离腰坠地。

斗然见那健妇只剩腰腿犹立,乐逍遥悲欲大叫,怎奈声噎于嗓,徒憋满心骇意,究嚷不出。花茗吃惊之余,顿省:“是什么东西好快,要不是涛姊姊及时按住我,只怕上前也成了那般!”但听石嫂呼:“姑娘们趴低,那是一线极锐的微芒!”又簌一声响,草梢短了一排。

花茗屈腿蹲低身子,只觉发梢似微风一拂,心知不好:“涛姊……”

锐风横掠,瞬即逼至刘涛面前。她长身玉立,欲蹲未及,更无暇看清是何等样细锐之刃。乐逍遥已不忍瞧,方要闭眼,但见刘涛手中钢刀不避反迎,朝那线横曳骤至的微芒急撩而去。她并不莽撞,顷亦瞧出凶险,挥刀时先将头颈低下,闻飕一声擦着耳梢掠入暗处。看钢刀竟仅剩半截断刃,刘涛不由咬住惊颤发白的下唇片。

嗤溜一梭掠响,细物摧至乐逍遥跟前,却落旁边草丛里。虽然擦过摇晃的叶茎,去势似是已弱,并没削断了那排草尖。逍遥儿心想:“好彩!要不是那高个儿姑娘往前边撩断半根细物,此刻我就不可能这么硬硬地还在了……”昏暗中有语低哼:“那高妹削断了我的兵刃!”另一处桀然发笑:“削便削了,不然整班妞儿全被你细丝刃抹光了,却叫我吃谁去?”

几个亲兵觑得语声来处,不须石嫂发令,齐举手铳移朝西畔树丛,慌忙中却忘了先前轰射鼠群,新药未填,虽瞄得准确,全是空膛无声。树影中有个扛袋的躬驼影子晃闪过眸,桀桀笑道:“这么快就没弹药,该轮到老子这条肉铳射还你们了!”说完掉转袋口,扯松系绳套儿,大群鼠如滚水般朝几个空膛女兵涌涌而出。

逍遥儿只道没戏,又要闭眼。但听砰然炸响,那驼子连袋绽开血花,轰然倒地。鼠嗅血腥,纷即回噬。

花茗喜道:“还好涛姊姊那根手炮刚才没用掉火药!”刘涛手持袖管炮举未落,铳口犹冒淡淡青烟袅然。乐逍遥庆幸之余,暗自唏嘘:“到得火器的年代,对于我辈练拳脚刀剑功夫的人,果是一个天大的考验哦……哦屁!”

刘涛教手下女卒掷火把投那驼子尸身,烧驱鼠群。她犹未转回俏面,背后突然晃出又一扛包矮驼汉子,正要当头倒洒活鼠,佝影刚出,花茗已觑得真切,怎暇提醒同伴,拈袂荡氅嗖地一撩,飞扬的斗篷在逍遥儿圆溜溜眼里方只倏晃一瞬,数枚寒芒已嵌贯那驼子面门。

乐逍遥暗赞:“不想傲雪这伙妞果是强庄手下没弱牌!”几根火把打着旋儿曳辉过眸,落在装鼠麻袋之上,毕剥烧起。几个女卒手脚利落,纵使在形格势紧关头,也是配合默契。先前猝然受袭,吃了亏之后,究因傲雪、石嫂、刘涛等首领笃定如恒,妞们终是乍乱即定,从容御敌。众姝喘息缓神时,拿眼偷觑乐逍遥,见此君虽似寻常乡俚辈,遇危临险当儿居然仍能稳坐有如不倒翁,心皆宽怀,亦佩:“情势如此险诡猝恶,此人仍能临危不乱,与郡主果是一对。若换作别的乡下小子,还不得吓至惊呼乱跳?”殊不知此于乐逍遥乃是过誉,他只因受制于人,惊呼乱跳不成而已。

诸姝未待察看凤飘翎等人伤势,青雾又漾幽光,黄叶飞飘之间,隐隐又有人影直躯僵然,踏雾悄来。

袁三爷率公人横作一排立阻街边,眼望那群玄胄鳞甲之影森森迫近,彼此未发一言,脸色皆凝重。

他递一包药材給旁边小公差,眼盯前方,面未稍转,低嘱:“也质大,帮我把这包药捎家去。”众捕快目送小公差身影远去,心情愈沉,无言望向袁总捕目那张粗犷之脸。总目紧盯前方森林般密骤的玄胄军马,低言道:“也质大是他家老幺,年纪这么小不该枉然送命。若还有谁要走,趁此还来得及!”话声刚落,身边仅剩两名随者,余众皆跑。

风起,旗帆飘摇,大江北隅灯如繁星。有张嘴对“大声公”,在沉郁夜幕下继续开骂:“在使坏这一点上,你们朝廷上下果能保持‘高度一致’,做好事时上下官僚又不这般齐心,各自顾捞私利。出来面对百姓扮得跟佛祖似的,装慨然正气还真像一回事儿,令我不禁佩服衙门的面部化装师……”

袁三爷揉了揉视线霎间模糊的鱼泡儿眼,即便远在城中寂寥街尾,仿佛也能听见张士诚震动江南之斥。缓缓移手按向腰后佩刀,想到一事,心头越发沉重:“陈大人被张士诚牵制了兵力,如今城内空虚,傲军虽有先遣入驻,人数亦有限得紧。倘然生变,如何是好?”

两名随者见玄胄之阵愈益逼近,腿不由颤,袁三爷却无退怯之意,粗躯仍立毕挺,面对涌满街道的玄兵甲阵,未发一言,反而闭上双眼,心下其实已感疲倦得很。但叹:“不管是八百龙还是魔教,‘老友记’这个棋眼打劫就算他们得了手,我也不能后退半步,因为职责所在?不,为报傲家之恩!”话声未消,身旁随者又少一个。袂猎猎,风紧……

乐逍遥依先前在“老友记”新学会的法门,缓缓调功抒解,不知是他所试得法,还是孙湖内力近竭,乱息纷涌之苦渐得遏制。但他与孙湖、傲雪胶持之势仍然急难消释,耳听周遭动静异乎寻常,三人心皆忧虑:“强敌趁机来袭,委实大大不妙!”

昏雾里又有枭啼般的怪笑桀然:“小娃娃们倒是跩得很,敢伤瘟神贾保爷的门下!”此人话声初低,骤然催厉,惊飞林梢夜蝠无数。众亲兵闻而动容,正在面面相觑,又嗒一声响,殷滴逍遥鼻。

他惊而抬面,迎眸忽触一刃急搠而下。只来得及瞧见树上随剑跃落一个蒙面人,快剑已至。乐逍遥惑思萌动:“这家伙半边脸为啥滴血不止呢?”只此稍怔,势已不及有所反应。傲雪欲待腾手阻剑,数枚快箭穿雾疾射,袭她与孙湖后心。傲雪不由回手拨矢,打了开去,嗖嗖钉树几半。但觉臂腕震得微疼,心下暗疑发矢之人若非膂力了得,便是使了非比寻常的弓弩。

“苦也!”乐逍遥徒睁大眼仰望剑至眉心,终究无力摆脱吞蚀神功所形困涡,眼看命垂顷间,树丛里突然蹦来一妞活龙鲜跳,抬足踢他臀股,笑道:“可找着你了!躲到这里玩,撇偶?”逍遥儿心中叫苦愈甚:“这会儿撞你更糟……”原来小甜甜终是寻至,远远望见这厮在树荫里窝着,怎知何故,只道要躲猫猫,她顿生顽念:“偶来踢你屁股吓一个先!”待至跟前,忽见树梢锐刃鳞闪而落,迳刺乐逍遥脑袋。

小甜甜大吃一惊:“哎呀咦?”待省不是玩儿的,脚已踹出,乍触逍遥臀,陡然如陷寒流旋涡里,欲拔不回,霎似触电炙击般。小甜甜妙眼溜圆嘴亦呶:“呜喔——电偶?”随即内力急泻。

她和傲雪徒然在乐逍遥身边,一时各有各忙,未暇阻剑。但闻枭笑迫耳侵激:“凌家便似一个大羊圈,白养了这么多嫩羔子便宜咱!”乐逍遥料必无侥,不意后背“大椎”、“风门”、“天宗”三穴忽然一紧,怎知何来一只手抓捺正着,拂扫“天宗穴”而后,又即落按另二处要脉,立显大理天龙寺武学妙髓。身后有语脆哼:“跟凌家作对,也不掂掂自个份量!”一时之间,乐逍遥眼球儿乱蹦来去,只是晕:“连她也来了,今儿美女赶集是吧?”

但见一只粉拳猛然捶在剑脊之上,竟啪地打折为二。乐逍遥暗异:“哗尻!”小甜甜趁隙伸臂摊掌,朝那蒙面人亮出手心嫩白白,倏豁一声,袖里窜射飞蛇,矫如花练夭荡,缠绕蒙面人头颈。凌钰筎拳势摧剑不缓,捶入蒙面人怀里,“蓬”一声剧震之下,蒙面人后背衣衫竟裂。霎时连她也瞠眼不明拳劲因何强胜往日许多倍?

小甜甜未及瞅明旁妞何样,半截断剑飒地从圆溜溜眼前横飞而过,骇忙低头,见断剑斜插于旁边树干,她不由咋舌称叹:“噫咦!”对凌钰筎这等硬桥硬马的手段,难抑艳羡。那女侠从来自家里称雄惯了,小试身手本不为意,但见旁边小女孩眼光里惊佩之情由衷真纯,钰筎得意之余,对这小的顿有好感:“啊,这里有个小妹妹多可爱!”

原来她随楚二辈乱跑半程,又即悄悄溜返。怀惑欲看乐逍遥究搞何鬼,但听有人对凌家出言不逊,大小姐顿时按捺不住,捏拳抢将过来。打得那蒙面人七晕八素,她犹不解气,叱:“这等不济,且看看你是哪颗葱!”晃腕掠手,风般抹过那人脸上,瞬即撕去黑头罩。只瞥一眼便愕:“是你这独眼肉脚!”乐逍遥亦为暗异:“万景峰返来伏击我也就算了,怎还变得恁般不济?”曾见识此人剑法精熟,原非不济,故感奇怪。却未想到凌大小姐莫名其妙功力激增,乃他所赐。

小甜甜翻手如变戏法般拈出一只硬壳甲虫,嘻嘻哈哈地弹射于万景峰那只空眼窝里,若玩弹子珠儿般,咕碌碌在脑颅里滚磕回音震荡。万景峰伺机发袭,本料必中,怎能想到竟有此殃,一时惊痛至极,转身飞跑。凌钰筎和小甜甜不约而同想追上前給他一脚,不料使劲稍甚,齐遭电炙般身子震撼,待要从乐逍遥身上缩回手脚已迟。

然而此般滋味非同以往,乐逍遥暗惊:“怎么是我内力急泻?”未待想明为何凌钰筎抓捺那三处穴道便会如此,顷时真气四泄,倒涌而往傲雪、凌钰筎、小甜甜、孙湖四人躯内,其势之快,比来时尤甚。凌钰筎先前曾听乐逍遥自言自语提到这三处穴道于他甚是要紧,虽不明究竟,因见乐逍遥又似前半夜在楼里粘摄许多高手那般与人胶持,她怕殃及己身,便以此法上前揪他,怎料外气急涌而至,有如洪浪决堤,猛然灌入内脉。

若换他人陡临这等奇遇,不免崩脉毙命于顷,毕竟乐逍遥所蓄真气之盛,堪谓绝无仅有。但幸凌钰筎得仗家学渊源、根基牢厚,既觉不妙便即敛神凝运真武龟蛇诀上乘道流心法,不慌不忙聚气丹田,缓遏外涌急骤之气。眼见傲雪、孙湖亦凝容坐调内息,各皆全力抒御,小甜甜乍慌即定,想起昔之奇遇,犹记火窟那叟所诵玄静心法,便依诀窍寂坐施为,颔目时眉心似有麒麟谶隐然幻现。

当下唯乐逍遥心头叫苦不迭:“惨!眼前报还得快,不想我这就要散功尽废了……”虽是惶恐,却也并无多少悲哀,隐隐觉得若由此摆脱盛气常扰之苦,即使废去燕辉煌强加于身的“吞蚀神功”,从头再来亦非坏事。而让凌、甜、雪、孙四人受此裨益,亦算不枉。思此乍欢又惮:“但若失去这身内力,前边险恶江湖路迢迢,沦为废人又该怎生走法?”抬眼间惊尘溅血,又一傲营亲兵掼尸于地,飘叶赤雾中踏血悄行的人影由一变二,已迄身前,置众亲兵竟若无物。

第四十六章 魑魅魍魉(上)

犹仍记得,幼时学塾先生解曰:传说中出没于山林能害人的妖怪唤作“魑魅”。

乐逍遥童年大多数阁楼恶梦与游历传奇或许果真发源自乡塾里古德白先生这通说文解字,直到年岁渐长,才知“魑魅魍魉”其实喻指各种各样的坏人。他本以为诀别了兰陵梦魇不会再遇更可怕的妖魔鬼怪,迄至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姑苏,不经意踏入人心机变莫测之江湖渐深处,眸中风云险诡,恍如鬼域重临。

傲营亲兵或抛铁叶菱、或发袖管火器,却射个空。兀自警然寻视,树后倏地黑白交影互换,花茗闻声转面,犹未看得真切,眼前又倒一名同伴。只见那袭白影将要匿隐树后,花茗扬氅即撒一梭流刃飕飕射去,顷时嵌钉那人满背。

小亲兵依依欢呼一声:“好啊,中了!”因恨众同伴伤亡,不禁上前欲揪那白袍客,料想花茗适才密射铁叶菱,所中皆是躯干要穴,那人即便不死,也必重伤难动。她刚抢到近前,树后蓦地闪出一道黑影,僵直直地悄立背后,发声尖亢:“众位江湖同道不会跟凌天昊之流走,因为他太臭了!”

石嫂等人提醒未及,依依已闻一股异样臊臭扑鼻,她一惊回首,只见黑袍客扬起哭丧棒便打。陡映狰狞怪脸于眸,依依惊得呆了,心跳怦怦:“黑无常?”刘涛、花茗左右来救,黑袍客身竟不动,任刀剑搠穿,依依正看得愕然,怀里一凉,自背透胸,倏贯一杆染血垂殷的縞素哭丧棒。

同属傲营亲兵,石嫂究长数岁,见识颇广,既临奇险于顷,浑若未闻旁者悲愤大叫,望着白袍客徐转一张端庄正色之脸,竟毫无活气,仿若胶皮面具。她手心顿沁凉汗,惊道:“似……似是多年前逃入滇西的黑白双煞!”不觉陷入黑白二影所夹,黝黑恶脸凑至耳边,尖声道:“妮子!你倒是慧眼识英雄。不错,老子便是黑侠钟通摄!”

蓦然交影互晃,白袍客挺胸作正气状,注视众女宛觉只是一群待宰羔羊,悯然道:“凌天昊的侠气有我钟新色更俨然吗?”石嫂掩鼻强忍臭熏,说道:“再会扮也不过是毕生供人雇佣的无耻亡命徒!”白袍客手搭她肩,巍然道:“你等甘为凌家奴婢,死须怨不得旁人。”石嫂曾获夫授,武艺原亦不弱,但当白袍客出其不意探手按肩,顿时半躯僵木,连反抗之念也未暇生起,便闻骨折声脆。

白袍客仰天嗟然:“不过钟某身为陕北名侠,杀汝辈妇道人家有污我手。”说完,拂袖将石嫂撂飞草丛里,移目望向树影蔽笼下的几个少年男女,见到凌钰筎赫然在内,心下越发确定:“这伙乔扮公差的小辈果是出自凌家!”

众亲兵不知石嫂如何竟落其钳制,只因投鼠忌器,花茗等人虽绰暗器火铳,一时不敢妄动。待那白无常将石嫂掼跌于旁,花茗憋了半天的怒火终随一梭飞芒嗖嗖撒去,悉数击在白无常身上,仿佛打靶子一般,容易得连自己也难以相信。

蓦间黑白互晃,黑煞钟通摄便在白袍萎顿之际复返,抖衫狞笑:“小妮子,你的暗器该撒完了罢!”花茗反应不及,黑幡无常棍霍霍扫将过来,教她顷时应付失暇,欲取飞刃再射亦腾不出手。刘涛见她招架不住,抬起手炮从旁瞄准那黑影,怎奈黑无常身法诡幻,总是闪到花茗背后出招,教她难以觑定发射。只此一耽,花茗闷哼而倒,黑无常晃影缩袂,隐于树后。

傲雪知势紧急,怎奈徒陷“吞蚀天地”时摄时吐的怪异旋涡,一时难以摆脱。又虑伤及乐逍遥性命,怎敢妄动全力施为?众人大都莫名其妙,唯乐逍遥心知肚明,真气流失之势原本促急,但当凌钰筎运起真武龟元诀,若龟蛇游斗,其势渐缓,游而不遄。受她上乘道流心法牵引,内力虽失犹未遏,却变得徐缓无比,乍若急流之瀑,转瞬却似浓油粘淌,乐逍遥暗叹:“本以为长痛不如短痛,筎姐这么一搞,又跟龟爬般了!”

看小甜甜这等天生好动之人也随而寂,乐逍遥微感奇怪,不禁多递一眼,见她坐姿古惑,眉心且似时有火麒麟状朱痕赤谶若现,所运功法无疑闻所未闻,更别说见历。乐逍遥体躯渐热,如置一火炉旁,烘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尽驱先前之寒。他暗异:“是谁在烤我?”只道单钵儿烤得冤枉,看孙湖身披冰鳞竟亦融水湿漉,宛如落汤鸭般映将入眸,逍遥儿讶:“氽欺妈了得!”

傲雪为免殃及逍遥身,先自暗收飞雪诀速冻之功,腕环神光乍青即转莹淡。但感竟有一股奇热之气随乐逍遥所失内力乱涌,她亦奇怪:“这是何故?”殊不知小甜甜生性好玩,即便在这种困憋关头,因觉有寒冰之气透过乐逍遥躯浸冷她肌髓,不由动起争强之念,便催多几分火麒麟诀,发掌贴于乐逍遥“阳关穴”,与傲雪暗中相较。傲雪心感奇怪,想起一事蹊跷,便亦奉陪。只可怜乐逍遥时冷时热,越发苦不堪言,想到悲处:“身边妞们太强也是不好受!”又惑:“‘舔甜’从哪学来这种怪功跟火也似地烤我?”

思及小甜甜从来另类,本疑往邪门处,渐又觉未然,小甜甜所催功法纵极火辣焊烈,但却堂正豁然,似与蜀山修养之道暗合源流,因乐逍遥昔曾见识仙宗高人行功,纵仍懵懵懂懂,却也觉察小甜甜的这门怪功藏玄不邪。

本来孙湖独受“吞蚀神功”与“飞雪诀”双重夹迫,因恐伤主,不敢全力与抗,只道命已垂绝,待渐融寒复元,暗感有一股火热之气从乐逍遥躯涌来,助他得以抒解飞雪速冻之厄,孙湖怎知此乃小甜甜所为,猜是乐逍遥帮了他大忙,心存感深之念,又觉乐逍遥真气仍然流泻未遏,便想:“这少年既是雪郡心上人,又甚厚道重谊,虽不知他身上何以竟蓄一门吸人内力的怪异功法,但看他痛苦之状,显然另有原委。不管怎样,我须助他缓解真气失泻之苦,好在‘洗髓经’本是调和自然之法,当可一试。”

小甜甜:“哎呀,怎地又有一注暖暖的真气却来调偶?”各皆不知孙湖暗自运驭少林神功正助乐逍遥镇气还元,并随而漾至每人经脉,几个妞都在心里叫唤诡异,对乐逍遥越发好奇心旺:“哗啊,他……”

砰一声响,震耳欲聋。刘涛朝树下黑袂之影射了一铳,枝叶摇晃未迄,白袍倏欺至背后。却是白无常复返,刘涛猝出不意,交不数招便被点倒。

那白袍客转面觑向乐逍遥等五个团坐难动的身影,抖落嵌身的铁叶菱片,笑道:“死到临头,你们这些狗男女还在苟且不休。不过,乘人之危非侠道所屑为之。”说完即退身隐于黑无常之后,那黑衣煞又似朽尸复活一般纵跃上前,背负着白袍客萎缩之身,抬起哭丧棒抵向凌钰筎胸口,撩开一粒衣扣子,投眼觑她皎白肌肤,狞笑道:“他不屑为,就让我来!”

乐逍遥心下暗异:“这到底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在逗自个玩?”触及黑袍客目中凶光,知势危急,怎暇多想,不觉依从“老友记”北楼曾听过的那番秘语指点之法,牵动五躯霎如斗转星移,黑袍客伸棒一戳,本是要挑破凌钰筎衣衫前襟,怎料棒端抵处,却是乐逍遥右胁。

“省省吧,你戳不死我。”逍遥儿话随念生,蹦出口边,乃咦:“神了哉!我能说话了?”黑袍客冷哼道:“你长到今日才会说话么?”逍遥儿活动嘴舌,道:“不是呀,但我觉得神奇!”舌伸嘴外,嗤溜又收卷而还,乐:“神奇哉!”黑袍客满怀杀气而来,不意在此撞一惫懒儿,难免郁结:“死在眼前,还有何奇处?”他此来乃为斩尽杀绝,决然不留活口,怎耐烦徒耽叨话,提棒便点乐逍遥死穴。

乐逍遥本想故技重施再粘加一个,待吃痛猝然,始省不好:“尻!筎姐……”因凌钰筎正制他那三穴未放,致使吞蚀神功岔反而行,非但粘人不得,内力自泻势犹未消,即便挨哭丧棒点着要害,当下也无法吸其棍梢内力。尚幸他身穿天蚕丝衣聊为外层防护,临到险时硬天师的“真元护体”神功又随念唤生,那黑袍客料想他年岁恁少未必有多大本事堪能与抗,因存小觑在先,棒尖劲道并未运到三成,以为凭己之能只要戳中这大眼小儿致命穴位,断无活理。

乐逍遥暗感没底:“这么急无法了解筎姐还給我剩下多少内力可用!”料以她从来大大咧咧的习性,多半拿得八九不离十了,乍提真气果然发虚,眼看棒头狠狠戳来,怎敢硬挺?欲待拔剑,手又没腾出来,却仍抱一丝暗盼:“最好是他点到我身时,被筎姐吸了去……”但凌钰筎并无吸人内力之能,此般情势全是乐逍遥自身内力冲泻而已,迫得她与傲雪等人不得不运功调化归元,绝非存心摄涸他。

黑袍客忽觉此五人情状可疑,棒端未触即刹停半道,低嘿道:“凌家的人单打独斗从来不行,该不会是摆阵想陷我罢?”逍遥儿不由啧出声来:“这你都想得出,实在是太‘屌’了!”黑袍客微振手腕,棒端倏然突出一截尖锐之锋,照乐逍遥死穴急搠而去。

乐逍遥吓一跳:“棒尖变矛头了!”眼见尖锐异常,越发不敢捱,急依前法又牵动四躯飞抡,手亦变招转若千佛万掌,因虑力有不逮,纯取一个巧诀,原也不存几成侥望,哪料越是不刻意而为,这门手法越能极展妙髓,只兜转半圈,竟甩脱了雪、甜二女以及孙湖。乐逍遥心头大快:“哎呀,真是……”爽字未出嘴边,哭丧棒已至心口。傲雪等人各自行功未收,无法出手救他危急,徒然看得心焦气乱而已。

总算乐逍遥先已腾出一只手,乾坤咒只在心头溜转即验,变戏法般地绰剑掌中。马君武的剑法仿佛原本就是为他所创,遇惶愈乱,不失其强。黑袍客变色顷然:“什么剑法?”乐逍遥哪顾回茬儿,随手便是一招“不知所措”甩了过去。

打从家门出来,每临险急他多凭此招得以乱中解围,本已熟极如流,无须多想。自料这一剑足缓当前之急,不想黑袍客只一晃身便凌空倒悬,脚勾枝头,轻而易举避过剑光所掠之弧。轮到乐逍遥诧得眼直:“日!这你都闪得过?”方知黑袍客的本领绝不弱于姬灵通辈,堪幸他的“乱剑诀”已臻一气呵成境地,前招既老,间不容缓地又即变生新着,挥手洒然撩出一大簇乱芒,自下而上,势成“乱象纷呈”,没头没脑地撒将去。

黑袍客瞳中顿如漫空剑雨泼至,其势之急竟不容避,他乍为一惊,但见大片乱芒却是擦身洒过,摧断枝节无数,陡失悬挂之凭,坠将下来。

乐逍遥心中暗叹:“此人虽然可杀,我却终是下不了狠手!”乘那黑袍客堕地之时,只需送出一剑便可扫掉其首级,乐逍遥微一迟疑,剑便刹住。黑袍客纵已觉察这少年手留余地,却不领受,心反一狠:“你这叫活腻了!”趁乐逍遥凝止剑势之时,提棒疾刺咽喉。

乐逍遥未料此袭奇猝,只来得及斜身一避,棒尖擦颈戳在肩窝,虽有天蚕丝衣挡住,棒梢力道之猛,亦教痛楚难当,欲待提剑架开,方觉半边身躯僵麻,绰剑之手一时不听使唤。黑袍客一击告偏,怎容乐逍遥稍有反应余地,又将棒尖追喉猛刺。他武功即使尚有不及姬灵通,此时乐逍遥已告乖蹇,纵然绝望,仍无后悔之意,惟叹晦气:“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大概也还下不了手杀人……”

黑袍客却无丝毫慈悲心思,趁乐逍遥无法挪避,送手发棒穿喉。这一下本料必着,斜刺里突然剪伸二指,抢在棒尖戳中乐逍遥脖颈之际,骤地夹住。黑袍客劲催七分,竟然牢箍不动,前戳未果,后缩亦是一样扯不动分毫。黑袍客瞥见伸指夹棒之人便是乐逍遥身旁那精瘦汉子,本是一副拘敛态,仅出二指居然有如巨岳之沉。黑袍客嘿然道:“少林二指禅?”

此时乐逍遥始知孙湖内功精深犹胜傲雪,适才同遭他体内吞蚀神功奇摄,傲雪、小甜甜、凌钰筎三女尚未镇气回神如初,相形之下,孙湖承受尤甚,分明面显萎容,竟然先于旁人恢复功力。乐逍遥只知其一,不晓其二。孙湖仍受雪、甜二注截然相反的真气交迫溢凌之苦,所复不到半成功力。黑白煞本领不输于他,倘若硬挑,必占此刻之利。孙湖自知艰难,却并不撤让,抬眼间精气凌然,道:“金刚指。”

黑袍客语声竟颤:“北释宗的于品海也来了吗?”孙湖素性惜言如金,瞪视未答。但从黑袍客眼神变化中,乐逍遥在旁暗省:“金刚指想是北少林的看山绝活之一。看那黑狗子神情忽变,似怕于品海得紧!”他灵机一动,顺黑袍客之言因应道:“这么大的武林峰会,于品海于大哥怎么可能不来呢?”这话却令孙湖与黑袍客同时变色。

孙湖心神难以宁定:“这少年怎……怎知于大师兄会不会到场?”思及一段秘辛,愈教困惑。黑袍客觉察金刚指箍夹之力微有凝滞迹象,就势抽棒而出,后跃丈许地,说道:“好啊,凌家恃有少林武当撑腰,难怪连门下一条狗都这么横!”乐逍遥朝孙湖挤个眼彩儿,谅那黑袍客既生忌意,当必退去,暗松一口气,见犹没退,只得又朝黑白煞呛声作唬:“汪汪!就是这么横,还不滚?”

黑袍客忽蔫了头,垂手低脸,就此不动。背后走出白袍人,慷慨发声:“不管你们有什么人撑腰,今儿都是除恶务尽!”乐逍遥听出赶绝之意,心弦刚松又即绷紧,但想:“賊咬一口,果真入骨三分!”白袍客钟新色忽提声喝:“放鼠!”林雾里应声闪出几个驮袋人,祟祟蹑近。

乐逍遥见势暗毛:“又似先前那样搞群鼠大阵了。只怕这回更凶!”未及想到破解之策,几个扛包人分据四下方位,解袋倒鼠,口里咕咕哝哝,不知所念何咒。乐逍遥越发看得头皮发麻,不禁恼道:“刚才还自吹是什么陕北名侠,却与鼠辈作一道了!”白袍客冷哂:“为达目的,何必介意灵活选择手段。”乐逍遥笑:“四个字,‘不择手段’。何必拐弯抹角?”白袍客正色道:“小孩子懂得什么?”因等不耐烦,转头又催:“巫鼠杀阵怎仍未布?”

乐逍遥闻声心又高悬,但见那数名驮袋汉子各掏竹哨乱吹,群鼠四散,竟不听调遣。白袍客变色道:“巩残宕,瘟神鼠杀之术何在?”几个驮包汉兀自惊惑忙乱,突听一声嫩笑吃吃:“偶寻来时,就料到有人冒‘瘟神爷’的名儿啦!”言毕,拿个细竹管子溜秋吹哨,其调越发尖锐怪异,乐逍遥正觉扰耳,满园散窜之鼠不知竟着何道,各皆昂头应答,一时吱吱声大作,群鼠滚滚如流地复返,乍眼投去,仿佛地面蠕蠕自动。

乐逍遥看得惊怵之余,微有些悟:“这些耗子先前乱溜,似惮小甜甜在此。怎么应她召唤,又回来了?”数名驭鼠人亦各惊惶失措,吹哨低引,欲阻鼠阵被他人所遣。小甜甜眼含戏谑色,哨音转厉。不过瞬间,几条汉自脚而至头脸,被鼠群爬钻密密麻麻。遭噬时惨呼之声,顿令听者心栗不已。

黑白煞窜上树梢,方才躲过劫数,惊怒大叫:“巩老二,怎么回事?”小甜甜吹哨愈响,立掩他声。眼见几条活生生汉瞬即变成千窟百孔的残骸,乐逍遥怕惹夜间梦恶,没敢多瞧,方欲闭眼,听得小甜甜稍止哨声,说道:“就知道施过法的鼠子,偶玩得动。”正自得意,枫梢哗霍一阵骤动,势如苍之涛涌。

有影疾速扑现,在半空中桀声道:“又是你这小骚蹄儿却来拆我!”小甜甜仰脸道:“二毛子,偶也知是你!”那影子穿叶掠枝,桀然道:“你怎知?”小甜甜笑道:“偶进城里四处逛,总没见着鼠子,就猜是你诱引了去练巫鼠阵了。”逍遥儿想:“原来如此。我还以为耗子们都怕了毒鼠强呢!”

那穿窜如魅之人怒叫:“小蹄子,我要逮你来煮!”小甜甜兀自寻觅不见其踪,脑后枫枝骤然分拨而开,扑出一个黑布罩头的小影,手持尖矛,欲趁不备将她搠穿挑去。乐逍遥在他们对答之际便已提防突袭,背后劲风乍生,他已察觉敌至,发掌牵引,将小甜甜照臀托送,溜溜转甩于旁。甜甜:“哎噫,摸偶股!”

尖矛闪电般倏搠而近,来势纵急,怎及乐逍遥大转轮般易躯挪位得快,待矛头抵触他胸膛,竟搠不透。那黑布披头的小躯汉子才教诧然:“怎么变一公的?”乐逍遥提剑刺腕,说道:“妞是留来泡的,不是拿来煮地!”使一招小桃闪击术,本已极快,不料那小躯汉子变招更快,晃矛飞搠他喉。

乐逍遥一时眼前花乱,昏暗里急难觑清来势所取何位,唯变招“不测风云”,只管朝晃影纷乱之处倾洒乱剑激划。斗闻一声尖叫充满惊痛交加意,乱叶败枝撒落地面,长矛堪堪贴颊搠于他肩后土里,杆影斜插犹晃。眸间一线殷溅未消,那小躯汉子已匿无踪,唯留淡淡血雾漾过眼帘。

小甜甜懊恼道:“唉呀,跑了哎……你怎么不帮偶捉住他?”乐逍遥想那一矛之险,惊犹难定,反被妞嗔,唯有嗟哦:“敌人是用来斗地,不是捉来虐的!”小甜甜捶他。

傲雪未及生愠,锐风斗激。原来黑白煞趁机发袭,豁然撒射七八注厉芒,每逾七尺之刃,白光流梭,并无柄锷,分射乐逍遥等数人,顷间全招呼到齐,殊无遗漏,便连懵懵方醒的杜小郎也在刃射之列。

“除恶务尽!”黑白交躯换影,籍夜色掩形,黑袍客随刃芒疾蹑而返。似虑万一有漏,他便給存活之人多补一记狠的。

乐逍遥惟恐众人但有闪失,怎容迟疑,抢先发剑迎去。连倾数下乱招,荡刃拨离。黑白煞飞撒的利刃力道奇猛,初时乐逍遥遇芒即拨飞别处,未觉如何不寻常,待多磕得几下,隐感真气难继。似是每拨开一枚飞刃,便耗去几分内劲。他一时提气未暇,出剑竟告力穷,虽亦仍快,磕及一道飞刃却拨其不落,只霍一声打得偏转去向,本是射向孙湖,经此拨挡,改势飞袭傲雪。

眼见其芒迅急难追,乐逍遥心蹦嗓眼,喝声:“当心!”提剑欲再扑去挡开,不料左右两股劲风簌簌交击而迄。乐逍遥不须回觑便知黑白双煞杀着猝临,总算比快他尚不惧,飕地反撩长剑,以小桃闪击之法使出乱诀“瞻前顾后”。

叮一下脆响,飞射傲雪之刃被剑风所磕,虽去势不变,究震得偏些。便趁此隙,孙湖从旁掠手,纯以少林金刚掌劲,磕刃碎去无余,得解傲雪之危。傲雪浑不理会自己所临之险,看黑白双棒交叉合击乐逍遥,忙叫小心。

乐逍遥仿佛未见黑白双棒合袭,又嗖一掠,剑风分明朝前,倏尔竟后。把那招“瞻前顾后”的剑意畅然使尽,后发先临,宛若古时孙膑之围魏救赵,不理哭丧棒袭至,反置黑白煞于夺命死隘马陵道。

黑白双煞前招顿老,自感穷竭。嘿然道:“不与亡命之徒一般见识!”撤转棒招,反打乐逍遥绰剑之手,封阻门户。乐逍遥自感真气随时告蹇,怎容久持耽耗,仍执一念取快,顺前招余势变换新着于无痕之隙,陡成“不测风云”。

黑白煞适才若退离远处,当无眼前之厄。他既一意缠斗,乐逍遥惟有催足快招极尽险绝之意。黑白煞横棒拨打他手脉,则是觑准此刻乐逍遥招数中时有滞迟的弱象,乐逍遥暗觉厉害,怎敢硬把前招使绝,中途又变“左右为难”,恃宝剑锋利,迫黑白双棒不敢稍触即移。

黑白煞见他怪招层出不穷,每必险极边锋,忽感没底,眼瞥凌钰筎在旁收功抚息未迄,便晃身游离于乐逍遥偏芒之外,发棒急挑凌钰筎怀,桀声道:“老凌别办峰会了,改搞丧事罢!”两躯同伸持棒之臂,棒端突出尖刃,分进合击,宛如毒蛇吐信,催势奇快,教旁人措手不及。

小甜甜笑眯眯地只顾瞧,似没想要插手。乐逍遥心头气为之促,念动飞快:“我若出招去救,必落后着,不及他快。”只好执念一赌,霍然撩剑斜击虚处。黑白煞因诧:“怎不来救?”乐逍遥连晃腕肘,一变适才大开大阖的打法,黑白煞如坠镜花水雾迷障,只霎间惘然,顷觉边锋一抹,如漾微漪。

乐逍遥低眸看剑回凝额前,哂言道:“女人是用来疼地,不是拿来劈地!”话声未消,黑袍客搠向凌钰筎的那一棒随臂摔离别处,啪的掼在树干上,随即落于草丛里。众愕之间,黑白交躯晃移远处,逸入夜幕。撂一语含痛透惑:“怎削得这般准确?”

其实乐逍遥也不晓得黑白煞哪一只才是真手,但见剑刃流珠滚殷,已知中的,心道:“好彩!这一注要是押‘四季财’我就发了……”他临险不乱,一举致敌,用的便是粼儿所授圣灵第二剑变着“镜花水月”。不禁想到她,心急欲见。

“这是哪颗蒜?”江南水寨有语私议,眼皆望着垛儿眼旁一个大放厥辞之辈。有知底儿的道:“孔白水。京衙派来盯陈大人的监军……”那官儿望江斥道:“乱臣贼子,少跟我提什么‘民有民权’。龙船会的狗贼还是先拿镜子照照自个儿罢,你们那些劣迹叫人发恶梦!”

左右有谏:“大人,陈将爷说,张士诚封江生事纵有万般不是,他龙船会所辖之地却孚民望,并不象你所言。百姓有民谣曰:‘死不怨泰州张,生不谢宝庆杨。’可见张士诚深得人心,反是咱们朝廷派驻的杨完者大人治下怨声载道。陈将爷虽与张賊对骂多日,为不惹民暗笑,从不妄加诬贬张贼别的不是……”孔白水老羞成怒道:“便是不许你们长别人志气,灭自个威风!我要不这么挑他碴儿,咱这边百姓还不得被他招引了去?”到垛口又喷:“张士诚勾结倭寇作乱,与朝廷分庭抗礼实属叛逆,作恶多端,必自取灭亡!我大元朝素得民心,江山不但坐了,还要继续坐下去……”嘴上正嚷得热闹,不意裤子突掉,露出疮疥斑斑的丑处,欲掩不及。

因闻众声哄笑,孔白水气急败坏道:“谁?谁干的?”左右从吏有劝:“大人还是先去歇歇罢,等明儿陈将爷起床,他自有对策……”孔白水不甘,仍要对骂到底:“你们这些不分是非之人,本官若不加以教育,非堕落不可。休装聪明,谁比官家觉悟高?大家别理张士诚,他勾结倭寇搞分裂……”守军里有人失笑:“扯!老张一伙泥腿子打娘胎里出来没见过倭寇长啥样,反而咱城里青楼藏有倭女供老爷大人赏玩呢。”

曦光洒出阴云层隙,移注陋巷。惜刀埋伏墙角,趁清晨人稀,本欲有所动作,不料后边冒出一条嘟囔个嘴儿的小花犬,隔二三十尺朝他开喷,嗓门奇大。楚惜刀正全神专注前方,猝惊一跳,转头作势吓唬,那苦着脸的小狗不理,仍嚷不停。惜刀担心吵起邻里,操刀诈作驱赶,那哭丧着脸的小狗越发嚷得厉害,且吠且退,但终不离。左近已有居民闻声起床,似欲来觑。惜刀大怒,举刀追砍那狗。因见杀至,后者溜得飞也似……

与此同时江北。

“哎呀,嗓子哑了,喷不动啦。”士诚揉着通宵熬红的眼,将“大声公”塞給旁边一蒙脸文人。“耐庵,你来替会儿。”文人忙嘘:“别大声!我这会儿化个笔名唤作沧海客……”士诚:“沧屁海!少来虚的,大丈夫行不改万儿坐不换行头嘛。”耐庵被推至舷边,对面兵楼也更换一低衔儿文官,饮水润嘴,各自清嗓。开喷:“坏哦你们!”

江南那官儿问:“你是文人?”耐庵:“然!”官儿:“那你死了!我专管你们文人。”耐庵:“怎么管?”官:“审查你!”耐庵啧曰:“就你们最变态!”官儿唬曰:“烧你!”耐庵斥:“坏事由你做,我且让你名垂青史,遗臭万年。就跟北宋奸臣高俅一般糗到底!”官:“我也可以找人整臭你!”耐庵笑之:“你找来的不过是垃圾而已,一时群鸹喧噪得热闹,转眼雨打风吹去。”官:“衙门请来的写手不见得全是垃圾罢?”耐庵:“能听你们使唤得动的都是垃圾!”官儿威胁:“压制你封杀你烧你的书!让大家只看得到衙门扶持的……怕了吧?”

耐庵转头诉苦:“士诚,他说要焚书坑吾哦!”士诚吃腌蛋,头没抬的道:“他若敢做便亡得更快些。等日后咱去挖他们祖坟烧他老母的干尸算报仇。”耐庵:“然!”转面朝江南那官儿做各种鬼脸,辅以相关手势叉之。

纵使在别人眼中,不修边幅的乐逍遥仍是那个糊里糊涂闯入江湖的瘪三模样。究因机缘际合,加之天赋使然,他一身武功已非同昔比。那黑白煞虽来历不明,手段之强劲悍狠,并没输于“鬼见愁”姬灵通分毫。乐逍遥本以为值此困迫关头决计无望退敌,为护众人周全,唯戮力一拼而已。俟见那人断臂败走,他犹如置身梦里,转头回望众颜,未待探问各人尚否安好,忽有一股空乏之感涌将上来,连稳立亦难。

乐逍遥微觉不妙,试提真气未应,心中叫苦:“尻!撞上筎姐,害我内力泻了!”先前他因受内息澎涨溢涌之苦,巴不得摆脱这身惊世骇俗的内力,便纵重新再练也在所不惜。待当真提不成功力,只觉空空如也,竟似未留分毫,不免大急:“不是吧?这些家伙连一丁点都没留給我……”思到苦处神恍,不觉手中剑落,入土无声,深插半截于地。

他低眼觑剑方省:“昆吾!难怪刚才我一边厮打,一边真气剧减。还以为是黑白怪发撒飞刃的手劲独异呢,幸好这厮输得早些,不然该是我耗不起……”凌钰筎终于收迄功法,调气归元,亦知适才凶险,与众人一般心思,都感若无乐逍遥拼命阻敌,当无侥理。抬眸之时,迎着乐逍遥惘惑懊恼的目光,口里似还喃喃的道:“泻了都!泻了都……”

凌钰筎觉察他似有怨意,愠道:“小賊,撞上你就没好事!”乐逍遥其实对她并无多少埋怨之思,毕竟这番厄运突如其来,一时难以坦然承受,莫名地惶恐之余,正觉说不出的烦恼,反被她责,乐逍遥不由啧一声道:“撞你才没好事!”凌钰筎当众脸面下不来,嘟嘴发掌,将他劈胸一推,怒道:“以为我想撞你吗?把宝剑还来!”

“泻了……”乐逍遥心神正乱,唯此念头伴着苦水在腹里搅来滚去,思到内力失泻的后果必极不妙,头脑沉闷欲晕,又咕哝一声。不意被她猛然搡胸,当下腿脚乏力,怎生抵得,跌步望后便摔。

孙湖同杜小郎一同寻得石嫂、刘、花等活着的人,替她们解开黑白煞所点的穴道,幸好凤飘翎伤势虽重,经杜仲一探,仍然有救。孙湖等正忙之间,枫苑幽径脚步匆匆声近,四下里火光晃耀,石嫂等顿生惕色,但见为首一个粗汉老远就嚷:“莫慌莫慌,陈大人的部众!”正是袁总目领数十官兵闻风来援。

因见孙湖等人眼神仍含戒意不减,袁总目指旁边一个玄胄小校,禀曰:“已然问明,这些全是陈大人辖下瓜儿千户调拨回城的骁旅,他叫可凯臣,是将爷麾下新人……”那小校趋前拜倒,连称:“来迟一步,令两位将军受惊。凯臣罪该万死!”孙湖不言,侧脸望向傲雪。

那骁校见横尸于前,想象适才情势必恶,越发惶恐,头不敢抬。傲雪微微摇头,并不责怪。孙湖方才伸手示起,那骁校礼毕始立,心仍难安。孙湖凝视这小校,心下暗异:“此人精气内敛,步伐奇轻,其中似有微妙处。”但听啪一声响,乐逍遥跌得狼狈。傲雪收功未及,怎比小甜甜蹦得快,簌地捷足先登,抢先笑搀乐逍遥,嫩声道:“哎呀,可摔得难看!”另腾粉荑乱拍,替他掸去沾衣尘土,嗔:“自找哦!谁叫你没事乱惹人家大姐姐来着?又想非礼了不是!”

乐逍遥本已胸闷憋苦异常,跌倒犹未觉痛,被小甜甜胡栽一锅黑灰,反教气结。他一怔难语,心道:“不是我都觉得窝囊……”心绪杂乱无以抒,只好苦笑不言。凌钰筎本要上前踹他一脚,抢几步碍于小甜甜在旁,便又止足,哼一声道:“这小妹子,你理他干什么?”小甜甜笑道:“才不呢!偶是要来踢他——”尾音拖而未绝,脚已叭地踢在乐逍遥臀后,使之仰跌未成,改栽一嘴泥。

“女人都怎么了?”若说先前凌大小姐那一掌发得莫名其妙,此刻小甜甜之足则应算作无厘头至极。然而凡事都有其缘故,只是猝料不及,乐逍遥的跟头栽得稀里糊涂,一时未明而已。

小甜甜拍手打一声哈哈,趁众人未及有所反应,臀影扭晃,往林丛雾迷处溜得飞快。

眼见此郎接二连三受欺,傲雪岂有不急,只因一层缘故,她运行天山内家心法不若以往畅快自如,缓息抚元反落于凌、甜二女后边。未待收毕功诀,便置诸不顾,抢到乐逍遥身旁搀扶,一反往常镇定庄静。关心情切之态,众无不觉。只孙湖、石嫂目光交觑,各暗含忧。毕竟年长识深,想到的不是当下,而是日后。

刘、花等傲营亲兵怎能见得凌钰筎对乐逍遥如此无礼,本要上前揪她,林苑吱声又密,群鼠滚滚如涌,阵容浩荡,顿将众人皆骇一跳。待加戒防,鼠群却朝小甜甜所去的方向追涌而往,远韵时高时低,笛音引领。

众人犹各惊疑未定,孙湖锁眉猜到几分:“那小妞的笛声居然有诱引鼠虫之能。幸好她对我等尚无恶意……”

凌钰筎移转目光瞥见地上所插半截长剑,愤恼当头,一如既往的心疏,探手拔出,持以在握。刘涛、花茗诸人立时警起,手按兵刃,上前护定雪、遥二人。那袁总目原本遇事每往前冲,籍旁人火把所耀,看清是本城天字号女侠,亦即凌家大小姐无疑,立刻作声不得,脚往人丛里移。心下纳闷:“她又跑这整啥来了?”

凌钰筎矜然挺胸,丝毫没把众人放在眼里,绰剑一指,划半圈儿,寒光侵逼凛凛。看花茗眼有惮色,本畏此剑之锐,她却以为这帮男女怕了自己,更把莹鼻朝天,冷哼道:“想依多为胜么?只怕不成!”

乐逍遥一时头脑昏糊,忘记那是何剑,只道凌大小姐拿回她自己所失的兵刃,见刘涛、石嫂怒欲上前拿她,他勉力说道:“算……算了。”石嫂闻言便即不前,刘涛仍忍不住,从旁卒手里掠刀于握,指着凌钰筎,忿道:“我便是看不过她对乐少侠如此无礼。除非道歉,不然没完!”

凌钰筎冷哼道:“什么少侠?他不过是个贼!”乐逍遥对此已然习以为常,听了还没怎样难以承受,唯自暗叹而已。刘涛却愈怒不可遏,霍霍挥刀虚劈,斥道:“看你这等样才像賊!直没良心,刚才若没乐少侠拼命相护,你第一个死得难看!”凌钰筎骄横惯了,最恨有人当众顶撞,还揭她短。登时气白了脸蛋,寒声道:“关你什么事?”花茗回嘴:“他既是我们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说相不相干?咱可不像有的人那样良心給狗吃了……”

女娘儿们对骂往往好朝难听处发掘辞藻,花茗尤为个中里手,凌钰筎斗伶牙俐齿怎敌,三两下便拙,涨红俏脸怒道:“叫你骂!叫你骂……”花茗爽利开来,兀自刹不停嘴,怎料那大小姐斗嘴虽然不行,出手却快难防备。凌钰筎一气挥剑,其势之急,刃芒之厉,顿教花茗口圆失声。幸有刘涛在旁先已提防,出刀横架,犹未交磕着实,钢刀无声地断折为二。

不想凌钰筎手中长剑如此犀利,顷间人人均吓一跳。也幸一来她尚无杀人之心,挥剑仅为吓唬;二来此剑之利也令她惊愕不已,顿忘别的,生生刹停剑势,睇眼自瞧。孙湖、石嫂各觉凶险,分别抢身趋前,拉花茗、刘涛后避,免撄其芒。

凌钰筎突然晃腕递锋,纯以真武上乘“青掠诀”卓妙手法,猝出不预,趁刘涛退离未远,搁刃伸抵其肩。眼见刘涛性命落于她手,只须微撩便抹飞头颈,众均变色,怎敢轻举妄动?

袁总目一认是那主儿,知惹不起,本是要避往暗处,但觑得势紧,人命关头不得不硬着头皮蹩将出来,脖泛粗筋的道:“这个……咳咳……大小姐千万可别伤着了人,不然这祸就闯得大了!”凌钰筎斥:“好啊老袁,你也在这!别凑来把脸丢了噢……”袁总目搓手摇首,憋脸道:“不是……可是……总之……这祸可……”乐逍遥暗奇:“这厮对人凶得很啊,怎地一撞那妞就孬似我了呢?”

凌钰筎正眼儿没瞅那袁三,冷哼道:“臭东西,不要脸的。当年上门央着恳着娶走我家丫鬟时,瞅你许的天大愿头!害我桂姊姊跟了你过的啥日子?你怎待的人家,累她一身病瘦成啥似的?人不人鬼不鬼了都!”袁总目愧无以对,眼圈儿红了,窘迫垂头。凌钰筎斥:“悔我当初不该在爹面前帮你说好,却害苦了桂姐姐。早想掴你了,还有脸蹦来见我?”

乐逍遥不料有此隐情,只是瞠眼,直难置信凶神恶煞的袁总爷也会被克。本来不喜此人,看其挨训得无地自容之状,忽生同情。尚好凌大小姐当众人面前不愿多扯家事,横那总捕头一眼,移觑刘涛苍白之面,轻轻提剑拍她颊,矜然道:“本小姐不同你们计较!”言毕收剑,却以巧法掠断刘涛一绺发丝,待飘未落,遥以刃迎。众见青丝不触剑锋便先断在空中,又吃一惊:“这是什么宝剑?乍看其形古拙不锋,乌幽幽似未开刃,怎如此锐利?”

看众人眼中骇异神色,凌钰筎亦自得意,兴之所至,索性随手撩剑旁掠,趁群卒不备,连斫数段刀头枪矛于脚边,因锋极锐,仅袖风微带,断物无兆无声。直至坠地生响,众卒才省兵器已短半截。环扫一片瞠目结舌之颜,凌钰筎方才冷哼而走。仗有神兵得获为恃,更不虞别人有胆仍来追缠。

若非乐逍遥执决按手不放,傲雪已去教训这眼中无人的骄横女郎。眼看她扬长而去,众皆不忿,但孙湖内敛、石嫂稳重,袁总目则愧存于心,因那桩往事深感无颜面对凌大小姐火辣辣怒炙之眼。傲雪未言为示,旁人只有迟疑未动。乐逍遥正要松一口气,忽听一人说道:“此妞忒也可恶,且让小人去绊她一跤教长见识!”

乐逍遥心又紧起,转目瞥及一影直掠而往,身形看似毫无巧着,却竟飞快,宛如离弦之箭。玄胄晃眸即远,唯觉背影似那名叫可凯臣的陈营小校。乐逍遥忙道:“不必生事,由她去罢!”话犹未落,那小校已去得没影。傲雪不愿徒惹逍遥急,遂顺郎意,蹙眉道:“孙湖,让那人回来。”袁总目因适才之糗,暗感留此害窘,便抢孙湖头里,说道:“各位且歇口气,还是在下轻车熟路一些。”揖毕便自寻去,一路摇头,想着刚才凌钰筎所斥,只觉丢人。“唉,糗了……”

“唉,泻了……”乐逍遥亦自叹惋,移目觑看杜小郎忙碌救死扶伤的身影,强驱内力失泻概尽之哀。除亡者已矣,黑白煞一伙连伤数人,每人挂彩多处,想杜小郎独自料理不过来,便欲帮忙。他医治外伤的经验绝不浅于杜仲,一路所贮良材也已颇丰,眼前恰派用场,看凤飘翎伤势严重,实是堪虞。顾不上休息,手往腰畔欲取药品时,拈指竟捏个空。登时心凉到脚,叫一声苦,不知高低:“氽!我那小袋子怎地又没了?”

傲雪怎知他着急何事,试探脉象,又摸头额,觉乐逍遥臂膀寒毒已消,既服解药,流魇亦除。她心头方宽,籍灯看他脸颊挂彩,血殷半腮。傲雪心头疼惜,唤杜仲敷药毕,遂取素绫为他包扎。傲营亲兵在此连殁数人,乐逍遥帮忙稳定凤飘翎危势,看官军料理尸身,心头悲哀溢于形表。反是傲雪、刘、花等人神色平静如常,在遗体旁边低眸默视稍顷,谁也没有说什么。似是早已见惯死亡离乱,心竟漠然,即便折损的是自己伙伴,亦视若等闲。

乐逍遥见她们如此,心中不由得微有寒意。转面望向杜仲,此人垂头坐于那小女卒依依之旁,竟犹忙碌。石嫂以为杜小郎适因惊吓失常,叹了口气,上前说道:“杜小郎,依依已死……”杜仲却摇了摇头,仍握依依手脉,不许旁人过来抬尸。

乐逍遥因感奇怪,便亦探诊,不一会已自了然,轩眉道:“伤势很重,气息极弱。但先前那一刺未中臓腑要害,只是内腔出血瘀结……”说到此处,不禁眉头又锁,咽话沉默。杜小郎道:“以当下的医术,内腔出血不止,便是没救。”摇头自叹,又道:“可她一息尚存,我又怎能放弃?”

“咱们都是大夫,不能轻言放弃。”乐逍遥投以勉励目光,自怀掏书,揭开外层包裹的油布,翻卷说道:“洪大夫这里有一章专讲内腔除瘀止血,只因关涉开刀这等深奥法门,其中又有许多理论晦涩,我虽记下大略,连看多日究弄不懂。杜兄医学比我高明多了,且給你拿去看有没帮助。”杜仲接书翻看,点头不迭,语声竟微颤抖:“籍载三国神医华陀已谙开颅剖躯为人解除顽症恶疽,不想真……真有此法!”急看书皮儿,却是“菜根集方”四个工整楷字。

老洪遗赠此籍,乐逍遥每暇必读,为强记忆,更抄写背诵。在他船舱备留一份抄存之本,但越到后边,所载医术越加难懂。他心无门户之见,不愿敝帚自珍,见杜仲亦感有用,便说:“只要能救死扶伤,你先拿去试试看。”杜仲不知因何越翻此书越是心情激动,忙即揖谢,说道:“既如此,小人阅毕便当原书奉还。”逍遥儿心里自笑:“借书不还的多了。”还好已有存录,并不介意,推杜仲道:“救人要紧。”

石嫂等人在旁都难置信:“依依伤成这样还能有的救?”乐逍遥转望傲雪,正色道:“外边不容久耽,你们最好是护送伤者回辕,以便医治。”说话间,手未闲着,自怀里取医用针囊,连落数穴,封遏那女兵依依创口周围诸血,帮杜仲止缓她失血之势。想到乾坤袋本有许多良材奇药,唯叹:“要是那宝贝袋子在此,于伤者必不乏更好使之药可用。”不须多加揣猜,心下已锁定一人:“看我又自作多情了一回,这全是宁财神害地!本以为小甜甜跟踪我乃因你妈的初恋之故,其实她该算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酒壶。”

谚谓同一处连摔两回跟头,该算愚蠢了。乐逍遥不愿往这处多想,免自没趣,遂转念另忧:“泻了都……”他所学许多武功都与内力运驭相关,既失内力,岂不是全盘皆墨?思到大大不妙处,愈愁绪满肚。只见一人匆匆来报,向傲雪、孙湖低声禀曰:“两位将军所料丝毫无差,属下已发现魔教向左狐的行踪……”孙湖不言,只望其帅。

傲雪面不改色,闻讯似并无意外,或早在料中,淡淡的道:“再探。”禀者去后,乐逍遥望其背影,心念暗动:“这厮服色也似凤飘翎般,虽然面生,想来也是燕云三十六骑之一。”傲雪在旁觑他脸色带愁,不禁问道:“哥哥因何烦恼?”乐逍遥对她不愿相瞒,但又不想让她多添心事,迟疑片刻,没把自己内力似已荡然无存之事告知,只说:“没事。”

傲雪只道猜到他心思何系,便领去探望粼儿。晨雾青濛,后园一方平地空旷,有马车临水缓迎。乐逍遥本以为无人守护,待又近些,方始瞧见四周幽暗树影里错错落落悄立得数人,各皆身躯毕直,肩披黑色斗篷。

他认出燕云服色,乃望傲雪,奇道:“刚才咱那边有敌,怎不见他们来援?”傲雪告知:“他们奉命在此,便是天塌下来,也不准稍离半步。”逍遥儿知她为保得粼儿周全无虞,布置细密。他心怀感念,但啧:“傲家军令果然严得很!”傲雪本想牵挽他手,未及相触,因见乐逍遥似无此意,她只得又把手缩了回去,伴他前行,闻言却叹:“可我大哥说,治天下太平,不能只靠军力威权。”

乐逍遥终是忍不住,问道:“你两位兄长怎么了?”傲雪伴他身畔,眸子本是流彩明亮,但他一提及傲家,她眼光竟似转黯,移望别处,不吭一声。乐逍遥吶吶于旁,不便多问,随即想起一事要紧,说道:“有个河西的纳兰春树,似想在姑苏搞事。”傲雪恍似未闻,痴眸望晨雾笼河之景,终无言语。乐逍遥徒自郁闷,又告:“听说萧二爷被关东强雄囚在一个却唤‘普天间’的地头,快去打救哦!”

傲雪停步回眸,背抄手俏立于柳旁,说道:“我们也正在找,可这地方确没听说过……”自从乐、蔺二人前次报知萧乘龙之事,傲雪及其家人已寻多日,怎奈“八百龙”行藏往往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遍觅不着其在江南的巢穴。江湖之大,究非朝廷军力可为。

乐逍遥怎晓此中分别,只道傲家手拥雄兵,要做什么都不难。见傲雪竟感棘手,他不禁犯急:“没听说过就快去打听。总之……”傲雪侧头觑他,忽问:“你如何晓得这个地头?”她虽尚少,语音亦稚,但终是兵符在握,背手投眸之间,隐隐然自有一种派头。乐逍遥正看得眼直,闻问稍怔,答道:“这个……”傲雪看出他神色犹疑,因道:“是八百龙的人对哥哥说的?”

乐逍遥暗觉与她之间无须刻意相瞒,摇了摇头,明说:“是殷承宗。”本以为傲雪听了必奇,她只微一凝眉,背手沉吟未语。忽然之间,从她这般寻思的眼神里,乐逍遥亦觉其中果有不寻常处,忖言道:“魔教的人从八百龙那里探听到线索尚非奇事,可是傲家正追杀魔教中人,光明顶的大人物殷承宗为啥要把强雄的秘密透露給傲家?”这里必有难为人知的隐衷,受傲雪眼神启发,他虽有所察,终是道不清个中所以然。

傲雪思及一层不安处,忍不住伸手悄与他握。乐逍遥触她指端冰凉,乃咦:“有何不妥?”傲雪道:“那日殷正道一伙魔头捉了哥哥去,雪很是担心。”言毕抬睫柔然,目蕴深忧。却似所虑非因萧乘龙,而是为乐逍遥的处境添忧。

乐逍遥看了出来,随口安慰她:“没事儿,我只是小小百姓一芥草,魔教不会拿我怎地。”傲雪仍难宽释,心想:“多年来彼此恶斗连场,若魔教和八百龙知你与我们傲家之间的那层瓜葛,他们又怎会放过你?”回思昔之情缘若笼雨露迷濛,一时竟痴。她熟华早历,究与众女不同,一触乐逍遥眨送催促意的那双大眼,便即敛回神思,想到那日追赶落空,问道:“后来哥哥怎么脱身了?他们有没为难你?”前句意含关切,后句不由转急,温唇儿咬。

乐逍遥嗟哦:“说来话长。”脑中风雨激荡,紫烟轩前事历历在目,恍见纳兰春树及其门下河西死士在冥尘幽雾里瞪视愈迫,不知为何心头忽有个疙瘩,纵觉一节蹊跷,但说不出适才有何反常之处。暗惑:“当时我从半麓斜坡上远远望见纳兰和他一帮徒弟在墨宗祠内,却看不清每人面颜……”

说话间到得清流碧粼畔,柳脉脉、浪燕翔迎将上前。傲雪俏颊微晕,便把手从他掌心收回,背剪腰后。乐逍遥未暇细觉此等微乎其妙处,与浪、柳厮见毕,急去车旁掀帘,问道:“可还好罢,她?”傲雪跟随身后,本欲入内探视,忽有一人快步来报:“郡主,前边报说田青犁将爷同魔教的人交上手了。”傲雪并未为异:“向左狐未必是田将军对手罢?”浪燕翔道:“最多是个平手。”

那禀者又陈:“对方不止一个向左狐。孙将军闻讯未及回禀郡主,已赶了去……”傲雪点了点头,心想:“孙湖经过刚才之事,功力未必尽复如常。”探身车里,乐逍遥在内点烟,嘴上有火星儿闪。她目露询色,但见乐逍遥帮粼儿掖褥盖妥露外之肩,叹了口气:“她最近总似病秧秧的。”傲雪探视粼儿仍是昏睡未醒,却无大碍,轻声慰籍他:“一路劳乏,或不堪风尘之故。须好好照料才是。”说完,手按逍遥掌背,示眸教勿担心。

逍遥儿心头一暖,想:“雪妹妹总是这般懂事。”旋又看出傲雪虽欲不得不别去,究竟不舍,眸色依依眷然。他亦不舍得,瞥见车外傲营属众各含催促意,显然正事要紧,须得傲雪出率。傲雪无奈说道:“哥哥……”欲语犹止,一时不知该如何道声辞别。乐逍遥强掩离情别绪,说道:“去罢。”

转望处,薄雨潇潇烟濛,清秋一洗。恍记儿时,从来无忧虑,一日临河看游舫,花灯纱舟有执红牙板唱曲儿者,琴伴词调婉约,极尽恋绻幽缠,随流水落花依依过眸。原本不解此中风情万般,多年之后的此时此刻,目送一行背影远去,旅雁匆匆。他所想起的正是那支早年未领韵意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乐逍遥看手指夹着的半根黄符纸卷烟,心道:“幸好这棵先前吸剩半拉子的‘噱茄’没收藏进‘乾坤袋’里去,也算疏而不漏。”粼儿施法将那香袋大小的百宝囊系在他腰间,原本贴身掖藏妥当,便连这宝袋原主亦即那胖真人也拿它没辙。乐逍遥仗有粼儿妙法庇护,从不虞有人竟能破解,哪料连已两次居然遭小甜甜剽窃得手,思之不安,旋又开解于己:“决然是她没错地!因为只有她了解粼儿的仙术根源,或有共通之妙。可喜她不会龙虎山道法,偷得去也打不开。就像前次一般,终究还得乖乖地拿回来套我秘诀……”

想到得意处,不由的自个儿发笑。但听旁有一人瓮声瓮气的道:“我可不这么认为!”

乐逍遥闻声揭帘,见车外有一莽夫背朝厢门坐,手捧一团毛茸茸活物嘴对嘴,适才似乃他叨咕。逍遥儿一时认不出端的是谁,唯自郁闷:“斯言何意噢?”

莽夫:“因为松下童子告诉俺,你刚才的自言自语纯属一厢情愿。事实绝非如此!”逍遥儿扁起嘴曰:“越发困惑噢!”莽夫曰:“松下童子跟俺说,适才它在那边看到的情形绝对不是这样地!”逍遥儿跩着个嘴曰:“那该是怎样才叫对到绝咦?”莽夫谓:“松下童子非但能听懂俺们话语,最绝是它能以自个儿语言描述其所见所闻。”因其说得煞有介事,逍遥儿不由肃然起敬曰:“既然有此神童还叫‘松下孔子’这么有诗意,可否立马引见一下?因为我也能以自个语言描绘所见所闻这不叫绝的……”

莽夫单手伸来,徐徐摊掌,托于乐逍遥眼皮底儿之下,是一卷绒尾团的小松鼠,毛色光滑呈褐,两眼儿溜溜透着机灵。对瞪之下,乐逍遥大眼只是眨,忘语。

莽夫曰:“喏,这就是松下童子。不要小瞧它哦!其实它已经不小了,自从俺穿开裆裤时就同它结交……你不信是吧?”那松鼠果然了得,一见人就立身而起,在莽夫掌心抱拳为揖。逍遥儿懵然回敬:“松下裤子……呃不是。松下问童子,言师摘药去……合着它也会咱们灵长目这一套,呵呵呵真玄!那会不会在你手心翻几个斤斗噢?”莽夫曰:“十个八个不成问题。只是它认为话题的重点应当回到咱刚才那处……”逍遥儿愕:“我怎么没听到它说?”莽夫:“喏!吱吱叽这么叫就是了。”逍遥儿奇:“哇啊……那么这会儿‘叽唧咦’又啥含意?对了,这不又来一句,作何解?”莽夫急道:“你别揪它尾啊你……喊疼呢它!”

乐逍遥缩回手,莽夫方笑:“好了好了,松下童子说只要赔七八个松果給它,便不见怪。”逍遥儿道:“这时叫我去哪找松树籽喂它?”左近大都红枫,一下确难觅见松树影子。但这须难不倒乐逍遥,他大眼溜转半圈,蹦到河边西觅稍刻,回时已撷得藕籽,不等掰毕呈献,松鼠已吱吱来要。

逍遥儿拍它小手,不慌不忙道:“别急,这都是你的。”见鼠吃藕籽竟亦津津有味,莽夫喜:“哇啊,它居然也吃这个!”逍遥儿喂鼠,道:“人不只吃米,也吃苞米不是?”松鼠食得吱吱称快,逍遥儿却捏拳不給了,趁机问道:“刚才我自个儿在这叨咕小甜甜偷我腰袋子,你倆在旁吱吱歪歪搞啥名堂?”莽夫:“哦,是这样……松下童子言下之意是——”

“等一等,”逍遥儿手杵到莽夫嘴前,先欲了解一节:“是它言下之意,还是你言下之意?”莽夫:“有何分别?它说我翻,就跟翻夷狄话的通译差不多一回事儿罢……”逍遥儿道:“番话你也会翻?”莽夫笑谓:“瞅俺这模样就知道不会了。但爷你有没听说过公冶长?”逍遥儿愕:“什么肠?”

“公冶长!”莽夫搁下松鼠,反手自后腰拔一本翻烂了的公仔书示之。逍遥儿一见有画儿的读物,喜忙凑眼去看:“咦,这本我有没看过……”莽夫指书中一鸟人,叙曰:“这个跟鸟说话的鸟汉便是……”逍遥儿端详曰:“是你?”

“都说是公冶长了,”莽夫纠之谓。“这不是公‘治’长吗?”逍遥儿眯眼辨字儿。“爷你就疏了在这一‘点’上啦——冶!”莽夫咧个嘴以重音矫正曰。逍遥儿笑:“看不出你这么莽还……这书你画的?”莽夫晕曰:“不是。俺拿出来打比方——昔有公冶长谙鸟语,能与百禽交谈;俺是不会鸟语,却因自小在山林里成长,不知咋的竟会听懂此类走兽语言。娘说俺从小孤僻,没啥谈得来的朋友,其实……”逍遥儿挠头称奇:“我自小在海边长大,怎就不‘了’鱼话哦?”那松鼠趁机伸手,被他从容拂了开去,捏藕不施。

虽觉稀罕,看那鸟汉一本正经,其神甚诚,难免半信半疑。“真有这等奇?”

莽夫抚松鼠曰:“要不怎么叫大千世界?”乐逍遥掴开鼠手,眯眼曰:“怎么我就觉得似乎你有关子要卖呢?”莽夫仗鼠在握,乐呵曰:“要不怎么叫囤积居奇?”逍遥儿扇开鼠手,扁个嘴曰:“何方妖人哦你?”

莽汉伸嘴过来曰:“俺叫力路。”因觉此爷未即省起,他又乐呵曰:“力路!”逍遥儿竭力想此名,但觉脑堵,只是闷:“似曾与闻噢!”莽汉傻咧个嘴儿:“力路呵!力路是俺名字……”乐逍遥贴食指按额,倒着搜索前事:“让我想想!”莽汉曰:“俺从小就叫力路。”

“想起来了!”逍遥儿反转手背啪开松鼠爪子,指莽汉鼻头,喜道:“你叫力路。”

力路欢然道:“对对,力路!爷果是好记性……”乐逍遥被他执手摇晃,肩膀骨响咯咯,松鼠乘虚探来小爪,攫藕籽大嚼,嘎叭有声。他兀自未觉,侧头瞅那鸟汉真诚开颜的笑容,暗奇:“这是傻的还是大智若愚?”那汉未觉这顽童本是在消遣他,咧开嘴道:“搁小到大,只有跟爷您特别谈得来!他们从不多睬俺,每日里闷煞,就只有松下裤子……啊,不对!裤下童子陪俺聊儿。”逍遥儿奇:“为啥?”莽夫叹道:“他们说俺傻的!”逍遥儿开解之:“你不傻。刚才那‘冶’字就证明了这一点……对了,你是哪派的?”力路郁闷道:“俺是小郡主带来的呀!”

前次乐逍遥重伤垂危,粼儿携他走投无路时,便曾邂逅此人。当时神志不清,乐逍遥故未牢记于心。当下闻言方省,亦微讶然:“你也是傲家的?怎么服色不一样噢……”适才他见傲家属众除去随同雪帅扮公差者以外,其余皆是服色齐整,尤以燕云扈骑最为好辨。单只这鸟汉短褂光膀的模样殊乎其类,是有此惑。

他随口一问,却触力路心事,大头摇晃,叹道:“唉!适才俺想卖关子,正为此事相求。只怕爷……爷你不干!”他这神情越令乐逍遥好奇,因探:“讲来听听,或许帮得上忙也说不定。”力路又迟疑一下,看逍遥儿点头示诚,眼光里渐萌希望,道:“爷果是帮得上忙的,只要跟小郡主求个情儿。”乐逍遥听扯及傲雪,不解道:“何事?”力路:“郡主决计听你老的,因为……总之,俺打从十几岁时进傲家作马伕那天起,便羡煞了三十六扈骑的威风。可他们总嫌弃俺,虽不死心,奈何跟到今时仍没盼头……”

乐逍遥总算闹明白了:“你想做第三十七骑是吧?”力路不好意思地摸自个头笑:“那可不?赶马哪有骑着爽快!再说葛大哥故去后,已然少一骑了都,添上俺不就又成数啦?給说说罢,爷?”逍遥儿看他如此热切,笑道:“那多危险噢,要打仗地!赶马车不挺好吗?”力路嘟囔嘴道:“不行!俺答应娘,要有出息。”乐逍遥想到有趣处:“知道缠上我,又足以证明你不傻。尻,跟傲雪说说也不难,索性便答允了他。”奈不过纠缠央求,看藕籽儿已被松鼠刨得差不多了,只得落手拍车板,道:“拍板便是这么拍!刚才你说要告诉我的事可别货不对板噢。”

力路获他允诺,由衷大喜,捏起那松鼠,不顾吱吱乱叫,煞有介事的道:“松下童子说,先前它去那边寻果子吃,见有一花哨小姑娘手里拎着爷你提及的那等样小香袋儿,蹦蹦跳跳地走。喏,就是那边——”指头翘抬,晃朝西北。两人一鼠齐把头转,随力路瓮声叙述,眸间青雾飘移,但见红枫夹径通幽,林苑足音细碎。

“啊呀、啊呀、啊呀呀!啊呀、啊呀、啊哩哩……”既到没人处,小甜甜又舍不得多穿新鞋儿,除之在手拈提着,哼曲儿晃悠悠地走。不时取出乾坤袋乱掰,遍觅口子缝儿无果,乃闷而呶唇。凭她的精灵聪慧,自能料到此样宝物必有另外咒封所禁,前番既吃过一亏,怎敢再回头去寻乐逍遥动歪主意?

小甜甜终是不甘,又掏袋揣摩,复经数回测探,自言自语:“别以为偶不晓得,这是龙虎山的咒禁术。可地头在信州哎,难道要……”正转动念头,忽闻枫苑曲径旁有声古怪。

听叙及此处,乐逍遥道:“我不信她真能去找龙虎山!因为路途遥远……”力路:“不是呀,你有没留意刚才叙述中有声古怪?”松鼠嘎吱嘎吱嚼藕籽。大眼瞪会儿小眼,逍遥儿不由郁闷道:“咀嚼声?”

小甜甜顾盼不见曲径旁有何异物,于是又往前走,但听一语阴颤颤的道:“小娃子,因何要上龙虎山?”其声入耳,如沙粒之灌。乐逍遥与力路歪头掏耳不迭,但见小甜甜眼望道边,眸现异色。一片沙尘随风荡出林丛,落地成堆,中央高耸,形若沙塑头像。乐逍遥听到难以置信处,捏那小松鼠腮,失笑:“不是吧?这又不是盗墓迷城,哪来的沙雕堆她蹄前?”

小甜甜亦奇:“哎呀咦?”只道别人搞鬼,左顾右盼。沙堆里又有语声桀然,依仍阴颤颤的道:“眼见为实。你该往前看!”小甜甜移眼回觑,只见那团沙塑有一黑窝儿若嘴张合,她不禁一怔:“咦耶!”兀觉难以接受,眼前沙塑竟笑道:“大漠的风一直往南吹,料想将来江南也会跟我家乡沙海子一般,早晚是沙家的天下!”

乐逍遥正听得稀里糊涂,小甜甜忽省:“漠河沙笳浜的?”沙堆里连陷五六窝嘴形,各种笑声起伏:“小妞儿倒有点见识,咱正是漠河镇的骆家兄弟!”小甜甜暗觉头紧,后退道:“你……你们老大沙驼漠呢?”沙堆一隅忽耸人形,尖笑:“老大没来,不过等你长成了,倒可捉来喂奶給他吃哦……哦呵呵!呵呵哦!”逍遥儿听叙而乐:“她又不是庆嫂,有啥可哺的哦?”小松鼠和力路都忙揩嘴,“嗤溜”抹毕才点头称是。

小甜甜怫然不欢:“敢调笑偶可不成!”几堆沙子各耸人形,仅只上半身成状,闻嗔都笑:“的是的是!”各伸沙臂探掌,左掴右扇,拍散了沙堆一隅那出言不逊的人形塑。其余人形乍耸又消,汇而集聚,拢成一颗斗大如屋的巨头,若笑弥佛相,咧曰:“小妞儿休怕,咱们别无恶意。”小甜甜被巨影所遮,自感渺小,仰而惊:“笑不表示你……你怀好意!”

沙塑弥佛笑曰:“不惊不惊,适才听你提及龙虎山,想是与传说中那软硬天师有瓜葛啦。但瞧你着束奇特,似又非其门下。”小甜甜咧个嘴扮笑:“没听说过偶?”只顾好奇仰觑,未觉沙堆边缘悄扩,如流水之淌,在夜雾里无声蔓向她足下。沙塑佛头裂嘴道:“可你手拿之物分明是龙虎山张老道的独门法宝,当年他以‘乾坤大搜罗法’破我魔沙堡妖猎手段也就算了,却不该乘机夺去本门传家秘器‘迷月集气壶’。”

小甜甜在巨影笼罩下扮鹌鹑,瑟瑟的道:“跟偶说这些干……干什么哩?”沙堆里徐徐耸伸一臂转呈手形,竟蒲扇般大小,索至她面前,桀然道:“本想上龙虎山寻那伙鸟道晦气,不料在此撞到你,倒省了一番斗法。乾坤袋拿来!”小甜甜虽吓一跳,但不肯給,背转手把小香袋缩至腰后,说道:“这是偶的,不许抢偶哦!”巨佛沙头又裂开大嘴,笑道:“只怕由不得你说‘不’!”

小甜甜且退且笑:“偶就是传说中的小甜甜,你……你不怕吗?”沙堆佛头笑容不改:“怕你有毒呀?”所遇若是血肉之躯,难免怕沾及蛊毒,然而面对一堆沙子,小甜甜自感无计可为,眼角转觑,唯觅逃路。嘴里仍笑得甜嫩:“不会真是饿沙骆鬼罢?”脚下后退,本踩草茵绵软,不知不觉竟陷沙扩之流,足掌硌得微微麻疼。

她究竟机灵之极,稍觉有异便蹦,未待高跃上树,脚下突然耸起许多支乱攫之手,集沙成臂,纷来抓踝握脚,拽她又坠。小甜甜犹没反应过来,身旁沙脸此起彼隐,越崛更多异手来揪,底下有声争先恐后地叫嚷:“沙发!传说中的沙发……夺得乾坤袋,沙家这下可发大了!”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沙发’,亦即沙家发达的意思,或曰沙潮大发……”乐逍遥听叙及此,想到连小甜甜这等难缠脚色竟也告陷,突感不安,忧道:“她和乾坤袋都落入沙魂族的魔爪,只怕要不妙至极!”力路摇头称否:“俺并不这么认为。”

小甜甜大呼:“唉呀!完了完了……”只是手脚乱舞,一身巫蛊神通竟似受制净尽,丝毫也使不出,仿佛不会武功的寻常女童一般。眼看将陷沙堆底下,她甩着手叫苦:“干什么哩,挠偶痒……都痒死了!”沙手纷探她身,遍觅无着,越发不肯稍松。佛头旋幻人形,状若一行高矮参差之躯,将她围在垓心。有语森然:“乾坤袋交出来,不然教你死得难看!”

沙已埋至耳后,仅余半张脸露于外,小甜甜听出那语声透出恼怒无奈之意,突然嘻嘻一笑:“不会自己来搜吗?”沙尘弥漫中有语低哼:“适才还看见在你手上,识相便自己献将上来,不然……”究因不耐其烦,说到此处,其意已不只是威吓。小甜甜妙波流谑,咯的笑道:“怎么?这许多手都搜不着罢?”

乐逍遥听述及此,奇道:“第一,小甜甜的法术到哪儿去了?其二,刚才还提到她把宝贝袋儿拿在手里,那许多手怎会搜不出呢?难道……”小甜甜的蛊惑伎俩他若能猜得出,这一路何至于吃她苦头无算?眼见听者枉然伤脑筋,力路捏着松鼠道:“你以为她会把小袋子往哪处藏?决然是一处想不到的地方!”逍遥儿皱起脸道:“不是吧?难道她竟藏在……那儿?”

“不管藏在哪窟窿里,今儿非翻出不可!”那沙魔人见小甜甜便纵吃痒咯咯笑,竟仍不肯老实,许多沙手更终无所获。沙尘中语声顿抑不住惊奇恼怒之情,说道:“再不交出,立马将你剥光,看能藏在哪处!”乐逍遥听叙及这处,先已动容道:“不是真要逼人用这一招罢?”心里虽不希望乾坤袋落于他人之手,但更不忍小甜甜遭此磨难,一时矛盾,难说盼不盼她就此交出宝袋儿。

只道小姑娘会惧,哪料她咯咯反笑,毫无惮色的道:“好啊好啊,若敢剥光了偶衣衫,死得难看的就是你们了!”沙丘众怪不由皆怔,难以想象世间竟有这等女孩儿。迷尘中那语亦异:“当下的情势不该是你反倒来恫吓我们!”逍遥儿挠腮闷猜:“对呀,她光了身,那些妖人为啥会反而死得难看呢?”

力路:“因为她说,有些法术最忌以下三样物事:一、秽血;二、妇人临盆;三……三是什么?”急促想不齐全,忙低头问那松鼠。鼠曰:“叽叽叽叽。”乐逍遥单听前两样,已觉豁然开窍,正想:“原来看见妇人临盆会有那么大反应,难怪硬天师……尻,他还沾到秽血了都!”但见力路问毕松下童子,居然在旁捧腹不已。乐逍遥忙问:“它说啥?”力路前仰后合的道:“它说第三是……是老奶奶的奶!”

“扯!”逍遥儿立马据理驳回。“我分明听到它有提‘鸡鸡’了,你别乱翻噢!要不就是它刚听见咱说庆嫂哺什么的,是以乱起遐想……”

松鼠比划曰:“唧叽咭吱。”力路听毕复述,才闹明白:“哦……娘儿们的?那不叫‘鸡鸡’!”

“那你可就错得可怜了!”沙丘魔怪桀桀笑道,“咱恶沙骆族不忌你这一套。秽血我爱喝,临盆我爱看,至于你那话儿就更不在话下了。呵呵!非试不可。”只道她将技穷认栽,不料小甜甜越发笑得吊诡:“真要扒偶衣衫,只怕有人不许呢。”

乐逍遥听述唯叹:“我虽然不许,可是这会儿已然只有听故事的份了都!恐怕谁也指望不上,乖乖地认栽算了,舔甜。”料她这通虚张声势终归于事无补,果不其然,恶沙骆族齐皆失笑:“放得有咱们骆族六鬼在此,便连三山道宗也须骇得尿憋死。谁敢蹦出来说个‘不’字?”

所谓三山道宗,即是茅山宗、五斗米、龙虎天师派。此均当世道术泰斗,若非自恃身怀异能,恶沙六鬼怎敢对其嗤之以鼻?小甜甜亦自暗虞,一时欢容牵强。六鬼哮笑未散,忽听枫丛曲径旁荫传来一声软恹恹的低语:“我不这样认为。”

众怪闻声惊蠕,沙堆变形为一张大软椅状,绵软软地陷小甜甜坐倒其间,仍箍按不放。只见树丛里有株低拗之枝霍地高绷而直,翘返半空中。因沙尘犹迷,难以辨清枝头挂着的那团大圆球究从何来,只觉颜色灰黑,外皮斑驳破烂宛若敝衫,初瞧既像蚁窝,又像蜂巢,但要说鸟巢有这么大,倒也不为奇。

逍遥儿听叙不安,啧然道:“乾坤袋跟我走了一整趟路都没事儿,只因我作人低调,绝不招蜂引蝶似她般。不想宝袋落她手上,居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等抢手!单凭那恶沙六怪已难打发,突然又冒出个这么大的卵巢却藏何怪?”

恶沙六怪围着小甜甜身畔崛冒头脸,仿佛粘土头像,均望枝梢那圆物,问道:“却是何物敢来兴衅?”圆球本是蜷缩拢合,悬到枝头悠悠晃摆几下,竟渐展伸肢躯,徐扩其形,露出一张灰须飘拂的人脸,恹恹的道:“恶沙六鬼,可还识得老夫?”

那圆球初敛若卵,缩可装篓,待展躯伸脚,却是一个高瘦长躯老者,搭足倒勾树枝,毕直挂躯悬空,胡须反遮头脸,乍难分辨面容。但见他身着破旧道袍,恶沙六怪立时警然,其中一人尖声道:“老道,我等玩这小苗女,干你甚么事?”那老道恹然道:“她不关我事,然而乾坤袋却关我事!”恶沙族早年与龙虎山张天师斗法,原是前一代的往事,年月久远,后辈子弟虽然听闻,见面反而不识。

小甜甜趁那六怪惊疑不定,喜道:“软天师这么厉害,你们都不识得,合该要死!”树上倒挂之叟哼道:“不交还本门乾坤袋,你们都要死!”小甜甜忙软言央求:“软公公!救偶哦,偶本是想把乾坤袋交給你的,谁知撞上他们来抢了耶……”话未说毕,身旁沙土高崛,围着她笼成一幢外圆内空之屋,将她连沙椅困于其中。沙屋外形却是一副奇大骇人的骷髅头,朝树上那叟发声嗡然回震,说道:“软硬兼施不是三个人么,怎地只来一个软骨头的老道?”

逍遥儿嗟:“哇!这么老的人出来搞‘英雄救美’也行?”

“单凭我一个便行!”软天师直挺挺地弹落怪屋前方,视若不见,伸着懒腰道:“要不先来试试看?”

小甜甜忽咦:“为啥子你能封禁偶的法力,他们却不为所动呢?”软天师恹然道:“因为刚才你只顾着玩,心神没能集中专注,我在道边草丛里放了个屁就把你眼光吸引了过来,是以着道儿。这会儿恶沙六怪全都专神戒备,封他们法力便不容易了。不过以这等脓包货色,封不封也不要紧。”乐逍遥听叙方明:“原来刚才那古怪的声音是软天师放屁来着,却冷不防禁住小甜甜的巫法!”

龙虎山软硬天师,论硬桥硬马的功夫,自以硬天师为强。但要讲到道法精深,则是软天师尤胜。恶沙六怪见这形貌摧颓的老头没将他们搁眼里,顿恼:“软老怪,今儿你活到头了!”沙骷髅头突变猛兽巨形,张口噬将上前,欲将那叟吞没于顷。软天师呵呵一笑:“变畜生能有多厉害?”背于腰后的手忽扬,掌心幻荡龙罡虎斗之符,豁激金辉万芒,砰地将那巨兽轰散为沙粒遍撒。

小甜甜懊恼:“唉呀,进一嘴沙了耶!”随地呸沙,待要爬开,身后黑影忽耸,回眸只见沙崛六匹巨驼之形,咆哮声中,张嘴齐朝软天师喷射沙流,其激如六梭飞柱撞击,源源不断,势道迅急异常。软天师不躲不闪,迎沙冷笑:“变来变去只是畜生!”忽然张口吹气,指拈法诀,发一声啸:“风!”大风斗起,狂飙推进,立时将沙驼随尘吹散,驱去无余。

小甜甜拍手喝彩:“好哎好哎,厉害!喷一个先……”话未迄毕,后领一紧,被拎起来,晃悠悠离地,脚伸不及地面,转面只见软天师皱脸凑近,恹然道:“小妹妹,‘喷一个’是何含意?”小甜甜妙眼眨闪,嘻道:“比方说,喷血!”未待软天师听明,她笑靥如花,悄绰尖刀搠向心窝。

这一手端的突兀之至,怎能料到这小姑娘笑嘻嘻地竟施狠着。倘换作乐逍遥,不免要猝遭毒手。小甜甜下刀利索,殊无半点犹豫,所搠要害部份拿捏奇准,只道必着。但见软天师躯如浮藻弱柳,一晃即离。身形之柔若无骨,足见一斑。小甜甜毫不迟疑,既刺他不着,撒脚便溜,不料后领又即揪紧,软天师烟魅也似的身影从背后晃出,仍拎她于手,厌然道:“在老夫面前,还是别使小动作了罢。”小甜甜忙夸:“哇,软公公真的好厉害!”

她如此真诚称赞,软天师不免也微感飘然,但哼:“乾坤袋交出来,便不与你计较。”小甜甜笑靥如花朵儿般绽:“什么哩!偶没看见哎……”软天师见她欲赖,脸色须不好看:“刚才我分明见你拿在手上,再不老实,有一千种恶毒手段加诸你身!”小甜甜嫩鼻梁微皱,曰:“噫……你这等老的老前辈怎能这样对待偶喔?”软天师沉脸道:“第一种,我以三味真火点燃你脚,烧起来滋味定不好受……”甜甜:“那是幻觉,其实并不真烧,偶不怕疼……来呀来呀!”

软天师笑道:“当下你发梢所沾火苗儿不知是否幻觉?”小甜甜不待听完已嗅得些焦发气味,瞥见地上所投影像正是她发辫末梢窜烧火苗,这岂有假?惊:“哎呀哎呀!”软天师沉声道:“很快就烧到头上,面目全非,到时没人要你了。”小甜甜被他所擒,急难活动自如,拍火不得,顷时欲哭:“好了嘛你!偶……偶投降就是。快灭了火哦!”

软天师拂没了火星,微微一笑:“把宝袋交出来!”小甜甜见辫梢转安,方宽了怀,笑道:“宝袋儿吗?給沙驼六怪搜去了呢,还不快追?”软天师却不上当,冷哼道:“刚才我分明看见他们并未搜着,接下来将有九百九十九种烧法加诸你身……”这老道专与硬天师相反,最是外软心硬,小甜甜知不是玩的,忙道:“莫来莫来!既说在偶身上,你老人家自个来搜就是了。”

乐逍遥听述及此,不安:“乾坤袋落入软天师之手,我就更加别想拿回了。这却如何是好?”其时软天师并没伸手稍触她身,闻言迳皱眉头。小甜甜笑问:“怕沾偶毒?”软天师示之以掌,冷哼道:“看我戴的是何手套?”小甜甜被拎衣领时已感奇怪,心想:“传说偶满身布毒藏蛊,他怎敢乱碰?”闻语忙觑其手,原来软天师掌肤微透莹光,似是罩一层异丝手套,不惧毒侵。她咦:“是啥宝贝?”

“不告诉你,”软天师拉长了脸道,“但你身上即便真有传说中那么毒,也毒我不着。”小甜甜多觑几眼他手,却哼:“那你搜偶身啊!”看出软天师迟疑地终没触及她体,似另怀顾忌。小甜甜得意的道:“来搜呀!怎不?”软天师哼一声道:“看你这样儿应是黄花闺女,瓜期未破,此物最为猛恶!”小甜甜心猜果然,得意之余,但问:“瓜期未破指什么?”

“不告诉你,”软天师心存顾虑,提都不想提,脸沉愈甚的道:“自己交出来罢,免吃苦头。”小甜甜越发不肯依,笑嘻嘻道:“偶偏是要你自己来搜。”软天师沉声道:“再不老实,发梢又要着燃了!”小甜甜嘟嘴欲哭:“偶手脚不能动弹,怎能拿給你嘛?真是!”软天师一怔,便置之于地,振腕使之穴脉顿活,催:“快拿!”

小甜甜一边活动胳膊腿,一边笑吟吟地觑瞧软天师那张拉长的脸,道:“让偶猜猜……适才偶跟沙族六怪说,有些法术最忌秽血、妇妊,第三样是什么?”软天师沉颜不答,心下暗知厉害:“第三样是黄花闺女那话儿。”小甜甜瞄他神情愁虑,越是有恃无恐,笑眯眯的道:“刚才他们要剥偶衣衫,你老人家为何急着蹦出来了?软骨头硬心肠,才没那么好心呢!偶知龙虎山法术修行最讲真纯,幻影天师符法修炼得越高深越忌触犯色戒……”软天师脸色微变,皱眉道:“小小年齿,怎会啥都晓得?”

“不告诉你!”小甜甜终于有机会回敬这四字于他,乱扭腰肢朝软天师眼前招摇,笑道:“偶知道要怎么破你了。”软天师见她作状欲解裙带,急阻不及,变色道:“不怕嫁不出去,你就尽管放荡!”小甜甜本来只为吓唬,怎敢果真露一手,闻言微怔,哼道:“再不放偶走,偶早晚要毁你修为地!”当下两相一耗,软天师果觉难为,究没敢硬来,转念说道:“反正乾坤袋你又不谙使用之法,若肯交給我,自有好处答谢于你。”小甜甜翘起白腿朝他眼前花晃,坐于树下石边,笑问:“得看是什么好处?”软天师移眼不瞧,免遭了道儿,哼道:“我龙虎山高明法术多的是,便教你几手又如何?”小甜甜忙道:“好啊,那先教偶解除瞬间咒封之法……”

软天师道:“先把乾坤袋拿出来,我便教你破除咒禁。另外奉送一门风咒,便似刚才那样,纵遇天大魔怪也一口吹得掉,厉害吧?”正说至自感吸引处,那妞儿眼瞧他背后,忽笑:“但偶不这么认为。”

说完倒翻斤斗急离,仿佛大祸临头也似,避得飞促。软天师乍为一怔,背后异影已弥,顿笼其身,沙尘霍然悄掩,端的出乎所料。软天师刚要绰符,腿足已陷沙里,许多怪手乱伸而出,揪他衫裾,纷哮:“沙发!狂沙又发……”随即凝沙堆就一椅,陷软天师跌坐其间,外尘聚拢成屋,仍构巨骷髅头壳状。

软天师只顾提防小甜甜搞鬼,未料骆沙六鬼有胆复返,使符未及,竟遭所乘,被许多手箍按在那团沙椅上,眼前沙尘劲袭,口鼻皆塞,加倍的难捱,恼道:“尻!不只会变畜生,还变椅……家什来着!”沙骷髅急拢堆结,陷椅成坑,欲将他深葬丘下。但见小甜甜趁机开溜,晃影屁颠屁颠地跑。沙族六怪急道:“宝袋儿究竟到谁手上了?”

乐逍遥听述及此处,不免犯起纳闷,头渐大:“她到底把东西藏在哪儿?”小甜甜转过身来倒着走,笑道:“宝贝吗?被那老头硬抢了去……”恶沙六怪不等听完,急忙把软天师从沙坑里刨将出土,许多手往他周身乱摸。软天师呼痒不迭,本欲反击,忽见手背隆肿一疙瘩,肤内不知何物蠕蠕钻窜朝肩,一时惊骇莫名,嘶声道:“蛊?”

“准确地说,是硬呀硬壳蛊。”小甜甜侧着头,柔声细调的道:“它所经之处,分泌的麻液专痹筋脉,其实不疼的了。谁叫你刚才乱拎偶衫?”

软天师懊悔莫及:“忘了她法力虽然受禁,可还能使蛊……”趁此叟一时难以定神,六怪将他里外掏遍,结果当然无获。小甜甜看出沮丧,忍笑伸手,乔作怯生生状,好心指点:“噢,在他裤裆里藏着呢!偶瞅见的……快搜哦!”六怪争先恐后,落爪齐抓,皆道:“原来在这!”眼看裆丸儿垂危,软天师急拼一股劲,唤咒成功,随一声喝:“寒!”瞬即冻结沙砾凝固,因与六怪纠缠未脱,连他亦封在内,傻眼道:“匆忙中错用冰咒了!”

沙中六怪与软天师顷成千古琥珀虫状,急难解冻,兀自大眼瞪小眼,忽闻笛声溜秋,曲转幽迷。四下里鼠声大作,随韵涌涌围聚,潮水般掩向那一堆相互胶缠之辈。小甜甜调来群鼠,便不理会,仰着脸到树荫里寻觑枝梢,口里自言自语:“哎,奇了!”后边有人因问:“啥事堪奇?”小甜甜一时未暇转顾,只寻到急,嘟嘴道:“先前偶甩手时,明明把它抛上树枝头的……怎没了呢?”软天师和沙堆六怪听言方省:“却氽!”

但见一个圆溜溜影绕着小甜甜屁股后边转来转去,亦仰面帮寻枝梢,不时发指点点戳戳,问曰:“会不会在这里?咦,那处枝叶密些,是不是……”小甜甜因觑不清,急得爬树,踩着那圆物之肩高登,软天师在冻砾里看得分明,心愈懊恼无已:“那不是胖子吗?却如何鬼头鬼脑地冒出来,真是螳螂捕蝉、肥雀在后……”小甜甜攀半途亦省:“咦,底下软乎乎是哪个?”足边肥腮微囊,有语得意:“错,是硬梆梆!”甜甜惊:“尻……”肥手握踝,拽她甩落,哈哈而笑:“最精是我!谁说肥崽没脑?老子憋到最后才出场,还有谁跟我争胜利果实?”说完,将小甜甜呼的一抡,撂将出手,趁她未返,急扑上树,轰隆压翻一片粗枝。

力路转叙毕,乐逍遥听了个大抵,其余不足称详处靠自个联想聊补,拼凑出这样一幅情形之后,唯自苦笑:“软硬天师都到了齐,小甜甜虽把宝袋儿甩上树枝,终究还是争不过他哥倆……唉!”一时惋惜不胜,心想:“乾坤袋本是肥崽的,物归原主也合乎情理。只是里边有我自己的收藏,却赔得冤枉也!”

“俺不这么想。”待乐逍遥迭声叫苦稍歇,力路才拔出兜揣之物晃悠悠拎到他面前,咧开嘴道:“因为他们作梦也想不到,小香袋抛到树枝上时,松下童子刚好在那儿——它叼回来了!”

乐逍遥不意“乾坤袋”失而复得,实属大喜过望,看着力路和松下童子,直如作梦也似。对力路所谓转述松鼠见闻,先前他尚半信半疑,验毕宝袋完好如初,内里珍藏亦无缺失,他心感欣幸之余,暗奇:“这小松鼠果真透着灵异!”忙向那倆拜谢,说道:“听了半天童话故事,吊足胃口,不料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得倆字‘团圆’……一时心情激动,不知该如何感谢才算够秤?”

力路曰:“你都答应俺了。”乐逍遥明白其意:“他一心想当傲雪麾下的燕云扈骑,本来我只是随便答应一下,有机会说说也无妨。但这样一来,我欠他好处。非帮到成不可了!”拍拍力路胳膊,投眸示以确定无疑。旋抚松鼠小脑瓜子,喜其灵慧,手中剩些藕仁儿全喂了它,又想起:“去骠叔家时,老骠給了粼儿好些姑苏风味松子软糖。”忙取而分食,聊表谢意,松鼠大快,双手捧起来吃,其态憨憨。

早在那伙夺宝之辈兀自争拗不休时,小松鼠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乾坤袋搬来此处。力路没看出有何不同,只觉无非一寻常灰旧小香袋,指捏外头掂量,亦似内空无物。待知是乐逍遥之物,他便归还。见这少年如获至宝般欢喜不尽,力路暗笑:“都说俺傻,这爷更傻不是?寻常一香袋儿,却当宝也似……”

“爷这就要上哪处去?”乐逍遥探身回车厢欲瞧粼儿,听闻力路询问。他想:“这是傲雪搭乘的车驾,粼儿未醒,不如让力路先送我倆回客栈去。”于是告知那处走法。力路却只咧着嘴,神情迟疑未语,浊眼球儿转来转去,似心有别顾。乐逍遥看了出来,问:“可有难处?直说无妨,看我能不能帮得上手……”力路不好意思地笑:“左近护卫都跟着去了,俺……俺是想……爷会驾车不?”

“会,”乐逍遥心想驾车何难,猜到力路所揣何意,因道:“你是想跟着傲雪他们去瞧瞧是吧?不怕她见怪就去罢。”力路喜咧:“那俺去啦?”小松鼠先已蹦他肩头,力路下车揖别毕,顺手一拂,撩松鼠落于兜里揣妥,方才咧着大嘴一路跑远。

乐逍遥目送其去,心想:“若不是因为粼儿犹未苏醒,我也想跟去瞧瞧。不知那魔教向左狐是何许人,竟使得傲雪诸人如临大敌也似……”魔教与傲家之争,他因未涉身其中,自有许多尚不明白处。真要恰逢其会,顷时之间反不晓得该站哪一边才算是对。

但觉光明顶群豪,除教主殷破败等一干未曾谋面的人物之外,仅以亲身经历所识,殷正道、殷承宗、南宫烈火、符磬翼、黑水老鬼、曲水杨琼、霍力王、霍小玉诸辈所留印象并非全然是衙门宣称的负面。即使殷野狐、太婆行径怪异,不类于常,想来也应有因由使然,绝非本性若此。乐逍遥拿起赶车鞭杆,驱策而入正道,望路昏濛烟障迷离,自想:“对于各种纷争,我鲜去抒表自己立场,最多求个息争宁人。因为我是白痴、没有主见?错。不急于表白见解并非是没有主张。如果有一天非要我站出来作抉择,那就是了。”

好在道路康庄,既选定方向,一任马儿信步遛跶,倒不觉难。搁鞭于旁,复试内力无应,心唯惴惴。但测脉象,则又未然,暗异:“怎么回事儿?”指按胸腹数处相关穴位,更隐隐感触指端反弹之力。然而运功又不应验,空空暝暝,若有若无。乐逍遥啧:“我日你……若说没有内力吗,又好似有那么一些,只是气息奇微且散,但又散而不乱,仿佛腹蕴无边死海,又似一片走不出去的淡淼迷雾——咋的?”

一时着急,不论“阿修罗心法”抑或别家功窍全试遍,终无反应。乐逍遥末了唯瞠:“晕!”

因觉乏了,掏乾坤袋找药乱吃,还神丹也好定心丸也罢,一概不问,尽塞入嘴,盼能恢复内力如常。想到一事又奇:“硬天师这胖子不是已被他同门诳去北方走哪踹哪了吗?咋又出现在这里,唉……他既触秽血、介入临盆,还插手人家那话儿,连犯龙虎山三大戒忌。那身法力大概玩完了罢?偶尔作点儿好事,代价会这么大!”倒瓶里小细丸粒入手心,又省一事更奇:“这瓶定神丸服逾百粒,早该塘干见底。随时一倒又有得出,怎会用不尽似地?就像书航——从小酷爱抠鼻,总有挖不竭的坑。”

手边掉出醒狮昙,提醒了他:“忘了这个。加上水灵丸,应能有益于抒解她当下这种情形。”心念既动,忙取而试之。

因走的是另一条道,马车迤逦缓行,不觉兜绕城外,途经阡陌。时闻田间晨耕之谣,唱的是:“七只手、八只手,都向老农来伸手!”或:“催粮催款催性命,防火防盗防官差!”甚至激烈如:“昔朋党,乱我唐;黄巢起,国终裂。今奸佞,殃我民;红巾兴,火烛明。”民谣俚调,吐露贫苦百姓的愤懑与无奈,更皆盼望除旧迎新。将来气运如何,其实已不难窥。过去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仿佛中原黄土恶流,一直是这样。其所蕴喻这里人们的命运,历来如此。

“又要变天了,”乐逍遥靠车门边,仰望天布阴霾,乌云越积越厚,隐隐然风雨欲临。他拉展棚布聊遮马躯,只见粼儿揉睫起身,坐在一旁,兀自睡眼惺忪,不明发生何事。乐逍遥刮她鼻曰:“你这小鬼,睡这么死,打呼噜了都!”

粼儿被他取笑,自感羞怩,面转一旁,忽想到那温叟诡恶,眸又不安。逍遥儿告知:“现下已然转入文戏了。”粼儿听毕他述,始有些明。殊不知乐逍遥削枝斩节,省略数女不提。好在粼儿素性娴静,也不多问。但看他又添新伤,每教难过。她挨近察看彩处,手抚他面颊缠裹绢布殷渍,疼怜于心。

“这都是武侠界无聊打斗的结果,”乐逍遥不愿见她若此,笑慰之:“应已无碍。”笑时颊痛,显是牵及创口破裂,粼儿看在眼里,如刺她心头一般,忙又重新换药包扎,因谙使以凉爽舒和之方辅用,果然经她之手,乐逍遥伤痛攻头之苦大消,精神亦渐转畅。不似先前那般昏昏然沉顿,要靠找力路闲扯方得转移痛楚。

粼儿犹仍疼惜未已,心想:“就算好了,只怕也要留下伤痕呢。”尚幸剑伤未深至骨里,掠口亦细,即使日后留痕,料不明显。乐逍遥想到一事,暗自惶惑:“我并不介意伤口留疤,但好象锦瑟曾有预言……吁,想想就寒了都!”粼儿不知何事吊诡若斯,见脸色古怪,只道伤乏已极而致神恍,问明此程要回客栈,便劝他且躺下歇息。乐逍遥早觉困顿,正要依言躺下,但虑:“会驾车吧你?”粼儿抿嘴道:“前次你伤的时候,是谁驾车来着?”

乐逍遥被她推卧褥内,本是倦极,但有一惑憋不下,睁开眼问:“你怎么跑来这儿做题啦?”粼儿告知:“是那温……温老头儿硬要我做的。”乐逍遥便是不明:“啥题?”回想她解卦时专无旁骛的神态,心觉有趣:“她怎么这等爱做习题哦?”

“那不是习题呢,”粼儿告诉,“当时……当时我似能看见姬长老和几个人有难,困在不知哪里一丛好怪的林子,其中有你的朋友哩,我好想帮他们。对了,还有蜀山派的尹……”她不善描叙过于复杂的事态,加之需要费神回忆,嫩舌呐呐未待述毕,旁边那主已盯不住,呼噜声起,遥应墟镇鸡鸣司晨之音。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乐逍遥伸胳膊蹬腿,抽筋也似。懒腰毕,睁眼,先随口来一句文的。

只消脸面微转,便触一双妙目莹莹于旁。粼儿吟和:“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两相交眸一笑,彼此会心。逍遥儿乐:“一不小心成戏文里诸葛亮了……”粼儿噙笑掌灯,越衬明艳容色。他无心观赏,因见窗外天色犹黑,惑曰:“怎地天还没亮?”

粼儿坐伴榻旁,笑之:“天黑了又!”逍遥儿懵望明灯一豆,须臾啧曰:“我睡一整天啦?难怪张眼就跟孔明也似……”粼儿伸素手挑灯芯焰,道:“是灯儿明。”逍遥儿坐床发一会呆,忽揭被环顾,讶乎于异:“怎么不是在马车里?”粼儿支腮于旁,细声曰:“回来了呢。”逍遥儿又咦:“耶!然则我怎么不知?”粼儿道:“晨时回来,是你自己爬梯进屋的。”

乐逍遥瞠毕始省:“哦,想是当时太睏,自个不觉……你在干什么?”粼儿垂睫道:“画画儿呀。”原来她歇洗后,一直在旁陪伴,虽等得久,因见他熟睡方酣,想已累极,不忍叫醒,手里拿着眉笔往纸上画着玩儿。

乐逍遥探眼:“让咱瞧瞧画的啥……”粼儿忙遮,腆然道:“不給看。”乐逍遥猜道:“定然是画我裸睡了。”粼儿红脸笑道:“才不是呢。”移身避开他抢,使之攫虚,想着好笑,低声道:“你又没……没裸睡。”乐逍遥猜:“画马?”粼儿笑:“我不会画马。”逍遥儿搬行李,开箱翻出一幅旧作展示:“马是这样地!”粼儿观毕一直称奇:“要不是你说,我以为这画里是大狗勾呢!”乐逍遥脸立刻皱似里长连占丢了差事后的忿喘态。

粼儿以为惹他着了恼,忙展纸送呈其画,说道:“人家画一个地方呢。”搁他面前,铺床边指点曰:“解卦时,粼儿脑子想到的地头就是这处了……”正要娓娓说明,他却脸转别处,起而找鞋下床,随即急奔方便处所。

乐逍遥在蹲处运几趟内功未果,回来时嘴叼烟棵儿,翘着曰:“店家不舍得修里头楼梯,却搬一竹梯搁窗口,改门出入了都。”爬返阁楼,又去床上躺,心犹不甘,连试调息运功。终是未应,急了:“氽!粼儿,我内力好像没了耶……”粼儿因奇:“好端端怎会没呢?”乐逍遥欲言又止,语转悲嗟:“泻了!”

粼儿好不纳闷,心想:“上趟茅厕就泻没了?怎么会呢……”不忍见其干焦,便探一根嫩指轻搭腕脉,但测如常,只不似以往那般稍触脉关即受劲霸反弹,她微感奇异,既觉这主儿并未泻功,亦为宽慰,说道:“没啊。”乐逍遥一听更悬:“连你也这么说,果是没了……”粼儿笑解:“不是……总之有的。”乐逍遥皱起脸曰:“有?有是多少?”粼儿作手势比之曰:“好多好多!”

乐逍遥将信将疑,便也搭腕自测,“真的有?”粼儿教他试法,使之明察秋毫。“喏,这不?”

“真的有!”乐逍遥经这一测,比失袋重获尤似作梦,但再调气试驭又没反应,奇道:“这跟没有还是一样啊,因为不好使了都!尻,总是不听使唤!运啥功也没得搞……”粼儿告慰之:“虽是有些不同以往,但总归还在的。”不同以往之处,她一时说不清所然,唯觉他身上真气非似往日那般纷乱易激,一洗纯粹霸道之象,从而旷厚趋和,倒也不算坏事。却不明乐逍遥为何运驭修罗心法调用不成,空负一身深厚内力,徒然郁积到闷。

乐逍遥试明内力没失多少,只是不听使唤了。其中异常处,一时揣思不解。反复自把脉息,困惑:“内力似有,粼儿总不会乱哄我的——但怎么不鸟我了呢?”粼儿安慰:“内力没失,兴许累极了吧?歇息些时,会好的。”

素知此妞灵异,粼儿既持此见,乐逍遥只好搁急就缓,此疑且暂忘诸脑后。坐床相对,旋感腹肠辘辘唤饥。乐逍遥问:“一整天都陪着我,有没吃些啥?”粼儿抿笑:“午时吃了几颗松子软糖哩。”乐逍遥知那些糖果本已没剩几枚,闻言生歉,想:“这妞儿其实也已饿了,却不好意思叫醒我。”下床招呼曰:“咱这就觅食去。”

粼儿欣然依从,心想:“哥哥运不成功力,想因饿乏得紧了,饭后饱时有力,或可试成。那时他就不烦恼了。”她从来细,因要伴他外出,自有一番梳理。却非为己妆扮,而是悉心給那主整衣齐楚。乐逍遥被她摆来布去,终告停当,低瞅一身长衫束新带,笑:“我这头型跟花果峰似地,板寸短发却配这身文生长衫,你有没觉得……”粼儿转到后边帮他抚平新衫褶痕,噙悦道:“我觉得好啊。”那主:“但我觉有必要去一趟米囤道九号,据说那里有卖假货。段子曰:世间公然售卖何种假货不怕打假?答谓:假发。”

乐逍遥偏不援梯而下,到窗口却想:“既然我还有内力,那就试一试轻功看提不提得上来……”粼儿在竹梯下听得头顶簌一声如翼展鸟飞,因觉不妥,欲阻未及,乐逍遥已扇胳膊翱翔出来,撒着欢曰:“飞呀飞,我要飞!飞哦飞哦……”叭一声落地,直接栽进积水洼里,兀自:“飞呵飞呵!”

粼儿忙来捞起,那泥水淋漓之辈仰着脸懊恼曰:“日!院里挂有几根晾衣绳却碍着脚了……害我跌得你说有多冤?”

“不冤,”老娘们曰。“收一百文算便宜你。”

乐、蔺二人犹未到前堂,便闻晚风送来叫价声。似此嗓门之豪,决计不弱于一代大豪燕辉煌。

复又更衣毕,乐逍遥仍到窗口欲飞。粼儿劝道:“哥哥,不要了。”抬手指梯可下。乐逍遥充耳未闻,呼簌一声又蹦出来,腿脚稍碍晾衣绳,便抬足踮点线上,籍借弹力向上提躯,霎时心头却是一沉:“我氽!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提气使轻功了……”因记内力之扰,只道所想无差,更招烦闷。

粼儿怕他又摔,连忙提醒道:“逍遥哥哥,你可以借‘婪云腿’发力,顺其自然即可,不用太刻意的……”乐逍遥念遂一动,依言而为,果然畅快无拘。心头暗喜:“对呀,我以前把内力耗太多在轻功上了,其实无须那般刻意追求。因为我瘸了的这条腿骨装有婪云石,亦即‘极速’。”身弹半空,悠悠落下,犹如装了弹簧也似。后衫下摆忽搭拌着晾衣索,吱溜一下扯衣倒栽。

乐逍遥暗叫晦气:“穿长衫就是拖泥带水。”但不慌忙,巧借晾衣绳半空拘碍之势,打个旋儿倒兜一圈,身从绳下溜转复上,顺势消去缠裾之绊,悠悠跃落粼儿身旁。但听粼儿说道:“当心湿鞋。”乐逍遥始见脚底有一汪积水,恁奈落势难收。

粼儿晃手翻掌迎来,两相交眸,乐逍遥便即会意,手承其掌,借她上托之势,半空移躯,簌然落至她另一畔,脚踩干处,鞋面片尘不污。他倆会心微笑之时,乐逍遥忽想一事:“对了。那日曾获硬天师的‘移形换影’绝学,不可浪费了。有闲隙时我须拿出来与粼儿一同盘桓盘桓。这胖子大是有料,下次若教撞着,须再敲敲他,看能‘杠’出些啥好物?”

粼儿问:“哥哥在想什么?”乐逍遥道:“我在想,咱那票兄弟可等得急了。还有一位捕蟀阿叔,都说今儿到咱投宿的客栈等候,当下前堂里定然门庭若市。”粼儿随他走巷,说道:“你还忘了一事要紧着呢。就是那货主杜老道啊!”乐逍遥一下省起,催快脚步,曰:“对极!我还没交货呢!”

粼儿本揣满心的事儿要向他说明,其中尤以她解卦时灵念触动,得以窥知的秘事更为要紧。怎奈乐逍遥没工夫停下来聆听,只要她好端端在旁,心便足矣。

门庭并不若市,仅那蓬头婶黑着嘴同一个背行囊的客人隔柜对掌。

蓬发婶:“好点儿房收你一百文绝不算贵。”手捏半摞夹纸银票不肯松,几乎将那客人整个儿拽到柜台后头。那乡下来客急了:“可是……可是……”此人土头土脑,似是生来口讷,越到急时越发语结。老娘们便是欺乡下人老实,硬拔银票搁屉,随即发掌震柜,居然以隔山打牛之力将那客人振跌门口。

逍遥儿忙扶其立稳,忽咦:“阿杜!”客人懵懵然转面,见是同乡,乃曰:“逍遥儿,你也住这里啊?”乐逍遥拉他到门外,唏嘘曰:“这店是有点儿‘那个’,你怎么也……”先前他从董骠处得悉这人进城找工,不意在此谋面。阿杜:“噢,我只知这儿。”逍遥儿执手慰问:“怎么不找骠叔去?”阿杜:“等会儿去。”

乐逍遥问起乡下各人安好,阿杜:“还不都一样?”他素性木笃寡言,不敲不响。逍遥儿知此,又问家里二娘如何,想到阔别亲人,眼眶热潮。阿杜宽之曰:“依然。”此人惜言如金,虽仅此二字,足教乐逍遥放心。但仍觉不够弥慰思亲之情,又问:“那她最近做些啥?”阿杜:“最近她也卖猪肉。”逍遥儿咦:“为啥?”阿杜:“因为李大妈不谙此,是以拉了猪肉荣找你二娘合伙。”逍遥儿纳闷:“咋地?”阿杜:“因为李大妈和阿荣找不来猪宰了卖。”

乐逍遥越异:“李大妈的儿子肥刀不是把着一票货源吗?各乡的猪养成了都供他……”阿杜:“李肥刀因故失踪了。”乐逍遥奇道:“为啥整没了呢,他?”阿杜:“因为他老娘替他硬合一门亲事逼他娶。”逍遥儿为之欢喜:“这不挺好吗?”阿杜:“就是北村那大脚婆。”乐逍遥顿时怔住,大眼乱眨道:“脸似猪头肉那个?”阿杜:“大伙都说李肥刀因而吓没了影。”逍遥儿与之相对陪几声同情,叹曰:“想是他杀多了猪,终有此回报。”阿杜点头称是:“虽说孝为美德,但换了我也会溜。”

乐逍遥同人说话时,粼儿只在不远处悄立等候,并不近前添叨,听到有趣处,她亦微抿小嘴噙笑。只见乐逍遥又问阿杜进城做些什么活计,阿杜:“做工。”逍遥儿笑:“啥工?”阿杜:“尚未晓得。”晤谈间,有个头发稀少的少女走了出来,依门远盼。里边蓬头婶骂:“宁采儿,抛头露面也不怕丑?”

门边那倆不由得转头望了望,随即脸又扭回,免被嗔怪唐突。头发稀疏的少女靠门哼自个曲儿:“小财宝,忧伤的小财宝,何日金再来?”乐逍遥想:“曾经听说有一种金色蛐蛐儿因其鸣声忧悒,被唤作‘忧伤小财宝’。”念有所动,转视阿杜,问之:“最近还玩不玩蟋蟀?”阿杜未及作答,里边扔出几样物事,噼哩叭啦丟他倆的头上,蓬发婶骂:“哪儿来的腌鱼臭烘烘却熏我屋?”

阿杜拾了回来,见逍遥在旁发愣,递給一尾:“从乡下带些咸鱼来,这条你且拿去。”乐逍遥晓得杜家所制的盐腌干鱼闻着虽熏,食则美味无比,素称“好菜坞”一绝。谢毕,又感好笑:“我要咸鱼干啥?这会儿我也出来跑呢……”阿杜硬要他收下:“用以送人最好。”逍遥想起:“我在城里没啥识得的人家,但那捕蟀阿叔人挺好,且拿去送他尝尝。”于是收下那条发熏的带鱼干,以备待会见面时送給捕蟀大汉。

蓬发婶怒叫:“小财宝,休任人多看你的绝世风采!”头发稀拉的少女不为所动,倚门道:“你知的,我在等他。”语转低处,幽幽的叹了口气,轻声又道:“我一直在等他。”蓬头婶嘴愈黑:“休等你爹!我不许他来这里……”头发稀少的少女忽笑:“你嘴上说得狠,其实心里终是向着爹爹。”蓬发婶黑着嘴哼:“那守财奴!我才不向着他……”头发稀疏的少女道:“骗人。”发婶怒道:“宁采儿!合着前辈子我欠了你父女倆不成,却来怄我气?”

头发稀拉的少女揉衣角又望远处,幽幽的道:“算着他该到了,怎地仍不见来?”蓬发婶忽有所悟,变色道:“你……你不是在盼你爹爹寻来!”头发稀疏的少女红着脸笑:“你知的。”那婶语含不安:“小财宝,前世之说甚是无稽,没人似你会当了真!”少女痴似的笑:“前世我是蟋蟀,落难时因他得救,后来我倆死在一场焚城大火之中,魂魄相约今生重逢。”

乐、杜二人听及于此,都感脊莫可名状地生寒。蓬发婶却哪里肯信,怒道:“说出口也不怕人笑!我怎会生一只转世蟋蟀出来?好,就算真似这等玄乎,那我前世是啥?”头发稀拉的少女痴痴的笑:“前世你叫游乃海,是捉我来养成斗蛐的大官人。”

蓬发婶冷笑:“说得跟真的也似。那么你爹又是前世什么鸟变的?”头发稀拉的少女幽诡的道:“爹前世是你的小妾。”不难想象其母听到这句该有何等样古怪的脸色,乐与杜扪着嘴在旁兀自好笑,那稀拉头发的少女突然捋起袖子,裎示粉臂上错落斑驳的赤疤,犹如烧伤之痕,形状可骇。她痴眸幽睇,说道:“女儿生来身上就有许多这等样痕记,你还不信?”蓬发婶大呼而出,拽其女入。

乐逍遥睹此忽惑,心下寻思:“记得小时候我与乡下一群玩伴游水嬉闹,其中有书航、肥刀、杜奇峰、王晶等等……曾见一人后背及臀便布此样火烧般的胎记。事隔多年,急想不起究竟哪一个。”

小财宝突然往外奔跑,阿杜稀里糊涂跟随而去,神情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乐逍遥唤他两声,竟不回头。目送倆影一先一后隐入屋角竹林,徒教逍遥纳闷不已。旁顾不见别人在此等候,遂找蓬头婶问:“有没见到一位杜老板来过?”蓬发婶急往门外寻找女儿,哪有闲心思唠嗑,劈头便給一句没好气的:“你不就是杜老板吗?却作甚怪!”逍遥儿傻了眼:“耶?”但想:“大概她心情不佳,是以诡异似此。”

第四十六章 魑魅魍魉(下)

同是老娘们,蓬发婶粗豪、井小蛙老姨刻薄,相形之下实有轩轾泾渭。至于自家二娘,乐逍遥觉她外凶内慈,在她身边成长,自己从不虞缺这少那,只因有她关怀备至。如今远出在外,幸有粼儿从旁无微不至,亲情宛然从未远离。他思至暖和处,不由朝她投以调皮一笑。本欲探听其他人有未来过,因见掌柜婶情绪恶劣,话到嘴边又咽。

“莫名其妙!”发婶白他一眼便出,撂乐逍遥瞠之于旁:“又耶?”

朱每兑读曰:“明珠千斛,美玉百璧,珍缎万匹。此外相爷另修一书附呈于后……”因见听者显是心不在焉,另换一样帖子又念:“关东耶律家所呈聘礼如下:参茸二百箱、上乘貂裘七百皮,正合咱府里每人分得一条……咳咳,此外,夜明珠镯三十六对,关外良马千乘——咱家改马厩了,呵呵。”

捧厚厚一叠拜帖,正要往下接着呈读,只见一个单辫儿郎从街角暗巷一溜烟跑出,迳到跟前,反提手背拊嘴边,凑至棚下端坐者耳旁,悄告:“出来了。”桌后那人会意点头,道:“阿仁,你倆且先回家去。”那小徒说声:“那您留点儿心。”扯朱每兑作别而走。

灶旁一个椭圆形脸庞的汉子却不动弹,因见桌边那人投眸望来,汉子曰:“大哥,连日不太平。我还是留下相随的好。”桌边那人旋转茶杯,颔首:“也好。”那椭圆脸汉子退至炉后,刚系围布于腰,只听巷口有声传出:“直些,直些走,莫撞墙。”

乐逍遥倒退而出,立街边招手引领,说道:“外边甚宽,挤过来就好了。尻,早晨你是怎么挤进去的?”不多时,一辆马车挤出巷道,擦掉了些漆。逍遥儿挨近察看车厢外壁,说道:“这处刮花了些。你脸有没也花?”头戴斗笠的车把式格格嫩笑:“很好玩喏。”

乐逍遥道:“等会儿咱吃了饭兜风去,直到找着主儿还车为止。”头戴斗笠的嫩车夫道:“可是夜黑了呀,哪儿有饭馆子呢?”乐逍遥一听也是,兀自顾盼寻觅,不远处街边棚子里有炒勺热磕,灯光调得亮起,一个椭圆形脸的掌勺汉子在锅旁吆曰:“排档排档咯嗨!”

逍遥儿喜:“这有这有。”又指前边街,教那车把式:“赶快把车泊去骠叔铺子那边,连他也叫来吃吃,想来阿杜或在他处,只管都唤了来。”粼儿依言驾车自去,他则转身走入棚子,拣座头时忽咦:“你说有多巧!”

棚中摆桌五六席,却空荡荡地仅落角处有一人在座,与乐逍遥两相交觑,彼此皆笑。乐逍遥心下微讶:“这捕蟀阿叔怎么恰巧在此?”那大汉招呼道:“逍遥儿,过来陪我喝一盏。”乐逍遥答应后,脸朝掌勺厨子,分教:“多添几副碗筷。”那椭圆脸汉子陪殷勤道:“随您吩咐。”说着,往锅里倒一大盘猪肚丝。

“我还要些牛腩。还有这个……那个,对!每样多来几盘,蔬菜但添无妨。”乐逍遥点菜毕,转去与那捕蟀大汉厮见言欢,曰:“阿叔,你怎么在这里噢?”捕蟀大汉洗杯搁他面前,说道:“忘了你叫我来相见?”逍遥儿没忘,但咦:“怎么光你一个儿能找着地头,我那一大票兄弟却奔哪儿去啦?这处不是好有名吗?”那大汉替他斟酒,说道:“米囤道虽然有名,只是人们等闲不大敢来。尤其是夜里……”

乐逍遥倒了碗茶咕噜饮毕,眼扫四下里黑街昏寂,唯此光明。他挪凳避到寒风阴沁不着处,方道:“是凄凉!在这儿开店只怕盼不来几个客……是了,怎么如此有空噢?”那大汉置箸他碗旁,说道:“等你一整天,肚饿。海鲜?”乐逍遥见他手端一盘鲜削墨鱼片,点头:“要。”

大汉倒海鲜到火锅里,逍遥儿在旁点了棵烟,问道:“咋不直接去客店找我?”那捕蟀大汉微笑道:“连宁财神都不敢去的地头,我还是省省罢!”乐逍遥回想何子丘这等样前辈高人昔亦曾吃井小蛙老姨的苦头,不禁咋舌称然:“老娘们是有一套!”

那大汉微笑亦掩不住忧虑,说道:“连日来气候变坏,野外促织稀少。我要再找搜神蛐更加无望。”乐逍遥在烟雾缭绕中自想心事:“本来我是得到一只好蟋蟀,在紫烟轩却又跑了都!”思至懊恼处,不禁说道:“对阿叔不消瞒,其实那天在墨宗祠,宁老财似乎捉到了一张好牌!”

大汉听此添忧:“想是我遍寻不着的那只搜神蛐了!”乐逍遥察貌观色,觉悉心事,又笑:“然而宁老财因遇毒瘴,一时难以速痊,眼力已不及前。这应算扯平一筹了罢?”大汉讶之:“竟有此事。”乐逍遥约略叙毕当时情形,为免那汉笑为荒诞,省去巨鳅不提。大汉听到他述及为宁财神疗眼疾之事,赞道:“此正我辈当为!”乐逍遥反加试探:“可你分明与他正处于对立之局,当时我若不替他医眼,料想盲了的老财决难驭蟀胜咱。不觉此为可惜?”大汉正色道:“毒瘴伤目,我有一样奇珍药物可疗,足以令其速愈无患。即使你不替他医治,我若闻讯也会先使之痊可,然后再斗出胜负。纵是败了,也落得光明。”

“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呵呵……”乐逍遥捉杯敬酒,那大汉与他干毕一盅,复又斟满,起身敬曰:“如此说来,当时我在墨宗祠遇伏,果是你出声示警了?”乐逍遥笑道:“料你听得出来,呵呵……”那大汉执杯为揖,恳然道:“我命不足惜,此谢乃为江北数十州受灾百姓。”

乐逍遥不料大汉为此敬酒,微微一怔。那大汉又道:“小兄弟,蒙你屡番仗义,恩德之厚,我合家难以报答。这趟再次相求,盼你能帮我竞成此事!”其情恳恳,目光凿凿,不容乐逍遥稍想旁避,只得端杯遮脸,回敬曰:“没空手来吧,阿叔?”那大汉忽窘,饮毕红着方正脸膛曰:“我以为你是……开玩笑来着!”

不意此人空手而来,乐逍遥恼曰:“开玩笑哦你!绶鸡你没带来,钱你也不出,这怎么可以嘛?”捕蟀汉只是苦笑不语,神色间似有难言之隐。乐逍遥看其形相实朴,衣着陈旧,丝毫不像有钱人家。空盼不来绶鸡这等好玩物事既成定局,过会儿气稍平,摆手说道:“手头不方便就明说了罢!别让我期望落空,反而没那么失望……得!回头咱倆的帐慢慢算。”大汉不明何意,询之曰:“然则那件事?”

“都答应你了!”逍遥儿撂一声爽快的,想起咸鱼,便取出搁那大汉面前,送了給他:“年年有鱼。”

那捕蟀大汉先前听呈各派所献聘礼丰厚,无一丝动容,这乡下小儿送他一条咸鱼,反令他眼眶温潮,半晌难言当下怎生心情足以状,但感喜慰无已:“此儿从来精奇,他既应承帮忙,这事便有成算。”逍遥儿心想:“骠叔自有阿杜送鱼給他,不必我这等多余。明儿买些别的礼物捎他家便是。”把咸鱼重新包好,系一丝绳以便手提稳妥,然后递交那捕蟀汉拎定,说道:“逍遥儿在城里没什么熟识人家,但觉阿叔亲切得紧。这是乡下土产,給你家里人尝尝风味罢!其实不好意思……”

趁逍遥儿未察,捕蟀汉向椭圆脸厨子觑交眼色即移,因探:“小兄弟还有何事相求?”乐逍遥听得好笑,啧然道:“很多人求你吗?”椭圆形脸伙计乘上菜之际插嘴说新鲜:“世上哪有白送的礼?想要啥只管说来听听,我給你做见证,他须赖不掉!”乐逍遥越感趣怪,喷烟吐雾道:“去……当下是这阿叔求我帮忙来着,又不是我求他。”

“得,”椭圆脸汉子搁盘自走,挠着头回炉边笑曰:“真就无所求!”乐逍遥转脸告嘱:“小心头屑落锅里。”椭圆脸伙计只是摇头,满脸世故之色终透异样,显难置信:“开了眼啦今儿个!”捕蟀大汉提杯与逍遥儿对干既毕,朝那伙计说道:“今儿这餐咱请了。”乐逍遥忙道:“不不不,我出……”那大汉眼望街道马车又返,似不愿与其他人相见,拎鱼起身,另一只手按逍遥儿肩上,目含深意地注视他片刻,说道:“所要办的事并不容易,但我相信你终能不负所托。”

乐逍遥自忖必有难度,既已一口应承在先,只有拍拍那大汉手背,回以笃定帮到底的眼神。椭圆脸店伙离炉迎至那大汉身前,两相交个眼色,捕蟀大汉嘱道:“你且留此伺候乐兄弟。”言毕洒然自去。乐逍遥陪着饮多几杯厚酒,神有几分飘,正想自个心事:“帮这种忙我必倒贴,不过……”抬眼时对面座位已空,只见那大汉身影逸入夜幕长街,一眸但觉平淡中又透出不寻常。

想起粼儿,回脖一望,却只她独个儿。她停了马车,迳至桌旁,递个“许不许坐”的微妙嘴形,待他回以“但坐无妨”的趣怪嘴形,她才一笑落坐,腮边梨涡浅浅。

乐逍遥把壶,給她斟茶之际投以探询的眼神,但不必问,心里已约略料到一二。

果然粼儿告知:“骠叔不在铺子里面呢。看不见灯光,不过我仍是敲了一会门。”瞅她神情,似喜乐逍遥遣她帮忙办些事儿,脸蛋红晕晕;却又担心找不到董骠以及那姓杜的小乡亲,或招他不喜。乐逍遥转头望整条黑街,无一铺子亮灯,他想:“怪不得没瞅着灯光。想来老骠是去了他女儿女婿家罢!”忽起一阵寒风阴恻恻,扇动檐下许多铺面招牌磕晃欲坠。

粼儿留意瞧他神色,但觉乐逍遥移目转回时,似挂些许冷笑淡然。对她却不动声色,大眼瞪亮,做个“开吃”的嘴形,先提筷搅锅,曰:“有得吃就吃。”粼儿瞠妙眼兀自不甚明白,他已夹一箸油菜往嘴里填,差点没烫出唇泡儿来。

粼儿柔声说道:“慢些免烫哪!”乐逍遥倒酒入她茶杯里,口发饕餮之声,含混道:“还不够火辣!”看她终于动箸,乐逍遥提手打个响指,朝那椭圆脸的伙计吩咐一声:“劳驾給些辣椒油,最好是炸的那种……”椭圆形脸汉子到棚口目送先前那人背影悄逸,听到乐逍遥叫唤,只不言语;或似未闻,并没转头返身。

“你有话想说?”乐逍遥瞪着粼儿,觉她欲言又止,屡想有事告诉,便随口问了一句,伴以自个儿“嗤溜溜”大快朵颐之声。先前粼儿好奇,在巷里忍不住问他:“马车哪来的?”当时乐逍遥立马搪回:“不许问。”大眼瞪得虎起,教她闭嘴飞快。只道她当下仍然不甘,乐逍遥嘴饮热匙汤,眼又圆溜。

粼儿呶会儿嘴,才道:“我有事要跟你说。”乐逍遥满嘴皆油,兀自嚼没歇停,道:“直接说!”粼儿蹙眉道:“解卦那时,我好象看见……”乐逍遥递茶过来,打断曰:“先饮杯茶润个嘴儿。”粼儿不料茶中渗酒,饮了飘曰:“晕!”

瞅她嫩颊晕漾绛泛,逍遥儿乐:“红了哦!红了哦……”粼儿红着脸嗔:“听人家说嘛!”乐逍遥作过了怪,方忍笑道:“好,你说……”簌簌数声响,棚外夜空有光明灭,他倆在内觑不清楚,闻听动静转头,只见那椭脸汉子望向西北方夜帷烟花溅落处,神似不安。

“谁放焰火?”乐逍遥一时忘了此似昔曾见过的凌家人遇险告急讯号,刚道一声好奇,背后忽有一丝清弦冷冷曳过即息。

乐、蔺二人脊同时寒,蓦地回首,黑街暗隐一影寂去,掠眸似是个把琴而行的叟,撂一声凄吟随风萦逸:“世乱奴欺主,时衰鬼弄人。”

粼儿早觉乐逍遥适才那般微微冷笑必有所故,果然凄弦乍起,他脚便勾起一条板凳,弹之于空,却非自护,而是往粼儿身前挡了一下,霍然声响,吊挂棚檐的那盏罩笼灯先裂为二,绽放炽辉落地。粼儿犹未反应过来,但觉细风疾掠奇微,弹跳半空的那张板凳竟在她面前倏尔自断,分两半摔堕。

凳断之处齐整,如利刃平削。然而他倆都没看见刃光何在,只觉弦荡锐风,余韵绵长不竭。乐逍遥心头霎萌惊异:“怎会突然冲粼儿来?”只道适才踢凳为她掩挡一下那丝锐袭之气,已足帮她化险为安,恁料凳迸而后,风中凄弦尾音未息,更微难辨察的一抹锐气破凳犹袭,仍侵向粼儿粉颈。

顷间乐逍遥此骇非小:“怎地还有?”忖以那丝锐风之劲,足削粼儿身首异处,他差失一着,待要绰剑抵御已迟,况且根本不知如何挡消如此微无形迹的一丝锐气所凌势道。乐逍遥情急之下,怎遑多想,飕然连椅急移,以自己躯背为她挡此夺命一击。但听得一声叫喝:“此是‘幽弦三变’,破灯、削凳之后还有第三下!”

乐逍遥闻声掠目,见那椭脸伙计随喝返身,手提那墩沉甸甸的黑铁炉子,迎锐风来处抛手掷送,竟觑无差,“蓬”一声闷响暡震。黑铁炉落地陷土三分,如巨桩之扎。一时火屑散溅空中,眼帘里星星闪闪,密如繁火流荧。

虽有天蚕丝衣护住背心要害,锐风近时,乐逍遥心头也难免吃紧,粼儿为他担心之甚,更不消言。但当黑铁炉砸陷地面,那抹锐气遇阻骤止,只暡一声反荡而开。乐逍遥觑那铁炉时,见留一道凹缝深深,厚铁壳几瘪了形,心愈惊骇:“要不是有个铁炉子,我穿的天蚕衣决计抵不住这一下子!”

夜街幽处有语低哼:“那个多事之人,想是凌天昊的拜把兄弟元彬了?”逍遥儿心头蹦跳:“耶?”椭圆脸汉子踏前一步,双手垂于身畔,掌结厚茧奇粗,乍看仿佛一对铁掌浇铸。闻街弦送人语,这汉缓缓抬眼,依然是精气内敛,不温不火的回应曰:“乔三爷,过了明儿就是武林峰会首日了。你要露一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乐逍遥微讶:“原来后天要开武林大会了……会不会突如其来了点儿?”街旁檐影中悄立之叟手把胡琴拊肩,翻眼浊白,凄冷冷的道:“你这个还俗和尚,也想到武林群雄跟前现个脸么?”

“我已退出,”椭脸厨子垂手淡喟:“但请乔三爷給个面子,不要为难我的客人。”黑街那叟哼哼冷笑,把弦未决。椭脸汉子但觉杀机犹萦,便又踏前一步,语仍平和:“否则就是为难我。”说完,踏第三步,身已挡在乐、蔺二人跟前。倘那琴叟再发锐弦激风之袭,必须先过他这一关。

因已见识琴叟拨弦激杀之厉,乐逍遥本为这人耽心,但当眼光无意低觑,见那椭脸大汉背后赫然留有两个深陷的脚印,原来他每迈一步,脚底下铺街方岩无声碎裂,貌仍若无其事,然而这份力道之强,足使远近震慑。

乐逍遥朝粼儿投眼以示,心下暗叹不已:“哇……连个煮饭的都这么厉害!”檐下那叟歪着头却似陶醉在无声之韵里,引弦不发,语如梦呓般幽:“是要我給‘七小福’面子?眼下却只有一个元老四在此。”乐逍遥只道椭脸汉露此功夫足以教敌骇然退却,不料琴叟视若未见,或是根本没长眼睛,犹仍把琴不去。元彬:“不妨回去转告丁建阳,他还欠我嵩山乌龙院一杯茶。”

闻提侠王大号,逍遥儿又朝粼儿投以诧异一眼:“耶?”檐下琴叟翻白了眼道:“什么茶?”元彬缓缓伸手,掌心微沉,陡生奇强吸摄之力,地上有块石砖豁然迸跃手中,翻掌握定,眼不抬的道:“一杯苦茶。”

先前仅以“元彬”之名,檐下那叟尚不如何动容,待提“七小福”,多少已有些踌躇,俟此终于语音转尖:“什么?”元彬淡定的道:“姬苦茶的‘苦’,姬苦茶的‘茶’。”

“苦茶!”乐逍遥大眼一下溜儿倍圆,赶紧跟粼儿说稀奇:“咱村老范是最爱品茶的,你亦知……那年我跟他跑码头时曾听他提起当世茶道至尊是一老僧,名儿起得怪,却唤苦茶大师,好像住在什么少林乌龙院,嘴里没牙了,还整天煮什么乌龙茶这等奇……这会儿指的该不会是他罢?没七老都有八十了!”

“怎么,你那傻师父还老不肯死么?”檐下那叟眨眼由急转缓,把弦的手暗汗未干,但哼:“搬出来唬我?”

元彬:“乔枭扬,我只想让侠王府的人记住,家师苦茶大师是因何变故而……”话至此处,涩然难言。乐逍遥在粼儿耳边做嘴形告诉:“变傻了都!”但见元彬言毕摊开手掌,那块青石砖化为齑粉碎去。他随口一吹,粉末纷纷扬扬,随风洒向黑街。

檐下那叟脸颊皱皮终搐,在粉尘披身之际绰琴不拉,待风稍歇,突道:“然则你说,凭你我本领谁先仆街?”元彬淡视手心余粉犹飘,说道:“乔三爷手段虽然老辣,可你一来年衰、二来眼不好使、第三过于刚愎自负,当真性命相搏,你知后果。”此人从来淡敛,既临大敌,言辞却是绵里藏针,决意寸步不让。乔叟听毕沉默,究已过了逞一时之勇的年纪,果不受激,翻眼道:“元老四年富力强,旁边又有倆初生之犊正值血气旺盛。以一敌三,我是老了!”

此言出口还讥,意指反而是他落了寡,暗刺元彬乃恃三人联袂之众。元彬微微一笑,心平气和,并不受激与叟单挑,说道:“既是性命相搏,也不须讲几对几。倘然乔三爷果真如此看重武林规矩,何不多等一天好到峰会上露几手,却在街角向两个小辈偷施暗算?”此言戳中乔叟痛脚,一时难以应对,唯自冷笑:“凌家的狗男女真不是东西!”

乐逍遥忍不住道:“侠王府的?找我就是了,可刚才那一下子分明是冲我这妹子来,她与世无争,得罪谁啦?我看你是另有名堂噢!”此即心憋惑处,当下脱口说破,顿教那叟难以避过辞锋直斥,干咳数下,扶琴自走,未出数步突然悄停,转脸朝乐逍遥犹瞪之目冷笑一阵,突然尖声喝问:“乐逍遥,你就不怕死吗?”

“耶?”乐逍遥心下一怔:“他知我名儿来着……”那叟嘿然冷笑,翻白眼道:“屡屡挑战威权,当真不怕死么?”乐逍遥自转疑念,一时未暇因应,元彬却替他凛然作答:“民不畏死,何由惧之?”说罢,提脚轻落,霍然发力,铲起大片石砖,倾撒漫天。

琴叟寂立街头,仿若未睹,待激石纷撒而近,突然手扯琴引子,其音锐激凌凌,荡碎飞砖遍落于地。尘埃未定,只见乐逍遥端杯洒酒,立身说道:“谁想死?但别激我怒。”琴叟眼未睁视,面颊却似感受凛然气摄,竟起微褶搐抖,绰弦欲引,瞑目沉声道:“怒又如何?”乐逍遥倏临跟前,竟与他额鼻相对,两躯之近,几乎碰触。琴叟面色登为一变僵然,乐逍遥在他耳畔说道:“你知。”琴叟搐颊冷哼:“似邵氏酒窑决死火拼?还是墨宗祠临渊一战?”

粼儿不意那主居然直愣愣迫至乔叟身前与之面对面相峙,阻拦未及,想到乔叟拉琴夺命的凌厉手段,心为之悬。待又省起那主儿似乎内力不能运驭自如,陡临强敌怎生应付?而这琴叟的激音杀势决不在萧乘龙其下,她一悸尤甚:“哎呀!逍遥哥哥忘了他不行的……”

其实乐逍遥亦有些后怕:“尻!我会不会站得太近了些?”但既一气直前,若怯而后退,乔叟只须轻引凄弦,他必从腰腹截分两段,身法再快也难逃劫数。此念只在心头稍掠即过,旋复风浪不惊之态,仗有几分酒性压阵,谈笑如常:“我的性子行事,你果然晓得不少。”琴叟冷冷道:“岂止?”乐逍遥听出诡意,脊寒之时不禁又感奇怪,心想:“是了,这种杀气侵激的琴声我好像以前也听见过……”琴叟绰弦垂目,低嘿曰:“怕了?”

乐逍遥浑忘生死系于一弦,心头所憋疑团涌到口边,不由说道:“你……其实你不想杀我!不想要我命对吧?可你为何突然对我粼妹子下毒手?就连老姬那伙乌蛮也不会这么干,侠王?不不……不对,他不可能想杀粼儿。到底是为什么呢?”乔叟虽不睁眼,却似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满眸惊疑困惑之色,握琴终未引,垂目自笑,喃喃的道:“也许是为了让你知道,你还有亲人、朋友,并非无所顾忌。”

乐逍遥愈惑:“对粼儿下手,只为要我有所顾忌?”乔叟诡谲一笑,眼仍不抬:“现下你总该知道,若想伤害你身边的人并不很难。”乐逍遥心遂一沉,听得弦音犹颤余韵微微,低眸之间,但感丝弦仍萦杀机未散。乔叟绰琴将引未引,倏觉两翼影晃,粼儿悄立左边,元彬落足右侧,顿成伺机夹攻之势。

黑街静峙中弦颤终止,乔叟拉琴而走,留吟绕耳:“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乔叟背影纵隐,丝弦尾韵仍伴肃杀之气良久不散。每人都知适才凶险已极,便凭元彬的本领,自忖亦非“幽弦三变”乔枭扬敌手,若想留下此叟决难办到,最多仅是帮乐蔺两人抵挡一阵而已。当乐逍遥上前与之近峙,性命无疑只系于那三根触而未引的弦上。令那两人皆为他心头揪紧,纵使双双来救,只要乔叟决念夺命,仍然教落后筹。但见乔叟竟又倏退,一切仿佛作梦般快,令人瞠难定神。

元彬眼觑粼儿,不能想象乔枭扬此来竟只为袭杀这样一个娇怯怯的纤丽少女,一击不中,便即退去,仅以此份狠辣果决殊非常人可及。他一时不明此究何因,却触乐逍遥转眸投询的目光,意似探问乔氏来历。元彬移视铁炉凹缝深痕,纵是亲眼所见,仍难相信拨弦一激竟强锐至斯,涩然道:“他是侠王的师叔,已有多年未在江湖露面。”语声稍顿,目光移回乐逍遥脸上,嘴角挂着苦笑道:“以此人辈份之长,恐怕除了已故的侠圣邓春秋,没谁还能使唤得动他!”

他不知乔叟为何而来,因何而退。但虑此人再次现身,或令凌烟阁压力又增一成。兀自沉吟,乐逍遥忽问:“这么说来,他就是侠王府最厉害的啦?”元彬自想心事,只摇了摇头,缓声道:“不见得。”乐逍遥想起那张风评榜,心念一动:“要不就是丁神州?”只道果然,不料元彬又摇椭圆脸庞,沉吟道:“未必。”乐逍遥犯起纳闷,道:“不会是丁建阳吧?可我觉得他弟弟似乎更有名堂些,尽管没见识过……”元彬冷哼道:“武功高强不一定代表这个人最厉害。”

乐逍遥听到此处一怔,心底打了个莫名鼓。想到乔叟的眼神及其言语似藏凶诡隐秘,所言虽是含恫,却也不无道理,最要命是戳中了他的软胁所在。乐逍遥纵不贪活畏死,却想到忧虑处:“别说袭击粼儿教我终难防护周全,便是我那一大票哥们还有二娘老骠这些家人和乡亲,倘他们有事,我都照料不过来!”由此又想起宋香柠出事,他便无力保住她性命。此触心头愧痛,不禁面色惨白。

粼儿见状以为他终是被那琴叟暗伤,出于情急关切,不顾旁有生人,连忙抢近察看。乐逍遥突然抓住她伸搀的柔嫩小手,一时紧握,似怕失去。粼儿红着脸道:“逍遥哥哥,你……”

“我没事,”乐逍遥强抑心头不安之情,低声道:“打今儿起,逍遥儿绝不让你远离我视线!”

粼儿听明深深关切、爱护之意,此正从来所盼,垂下柔睫,心头一阵慌乱,一时羞喜,恍似作梦一般。殊不知乐逍遥思及先前之险,仍自后怕,但非为己,既悔又觉幸运:“刚才我差她自己去找骠叔,差不多跟放飞筝那样了,好彩没断了线收之不回……”越想越侥,脱口喃喃自语:“幸好乔叟没在那边街巷对粼儿发袭。”

元彬听明端的,因道:“乔枭扬既是冲你而来,就算对她下手也必当着你的面前……”碍粼儿在旁,不便再往下说得太明白。乐逍遥亦已会意:“我明……杀鸡给猴看嘛!”粼儿不禁抬眸觑他,乐逍遥忙改口道:“呃,不是……”粼儿并无嗔意,垂了丽睫说:“我才不害怕呢。是他怕了逍遥哥哥的,刚才我看到那人的神情了……”乐逍遥大眼溜圆,咦耶:“我倒没注意……啥的神情被你瞅见了?”粼儿抬手到俏颊边打比方,抿嘴曰:“这里抖啊抖的。”

“抽筋!”乐逍遥悟曰。“逍遥派医籍称为恐惧型莫名抽搐……你不会真以为他怕我怕到脸抽筋罢?”

粼儿道:“他就是怕你才走的呀!”乐逍遥兀自挠嘴腮寻找那份余威,因昔时受人欺惯了,心存七分怀疑:“咁威?”

险情既去,元彬想到先前辉映夜空那道火流星,转身复望适才方向。但见西北、正东又燃两梭曳光流火嗖嗖升天,烁毕蓝烟犹留夜空,良久交织不淡。乐逍遥同粼儿望见此景,有些懵懵懂懂,瞧那椭脸汉子本来面色凝重,眉关紧锁且透不安之情,俟当另两道蓝烟火曳空,神色转缓。他面朝姑苏山方向,喃喃自语:“西面李卓铭、加上许正东,此二路前去奔援,已不需我耽心。”

“这都是些什么鸟?”乐逍遥心存疑问,思起方才之事,若无元彬出手解危急,后果实难堪想,尤对此人好奇,望忖:“哇啊……这店伙原来也是个过气老鸟这等屌,上至武林盟主下至捕蟀大叔这样儿的老街坊,他全识得。”上前正要拜谢援手却敌之德,元彬冷冷道:“不用谢我。”乐逍遥不明何意,乍为微怔,元彬又道:“我退不了这样的强敌,姓乔的之所以知难而退,大概受你身上气势所慑。”乐逍遥心想:“刚才若没你投炉挡那一下,我决计是吃不消的。”感念之间,闻语不由愕问:“我有啥气势?”

“沛然不可御的气势,”元彬侧脸觑目,俄刻微喟一言,心自称异:“平时风浪不兴,临敌遇险关头方显不寻常处,虽是初生之犊,却愧杀许多老江湖!”乐逍遥想到一事,因探:“刚才提到武林峰会……”元彬不等听完便即截口打断:“不相干的事不要多问。”

乐逍遥只好咽话不问,但经此风波,虑又生枝节,纵然满桌菜未动几箸,却已无甚心情坐下吃喝。元彬迳自将饭菜打包,教他趁麻烦未缠,赶紧回店歇着,又嘱言道:“此地夜里不甚太平,初来乍到,人地不熟,尽量不要四处走。”乐逍遥又与粼儿互觑一眼,仍然不甚了然:“那……”元彬在桌边背对他说:“等白天出门,又是另般世界。”乐逍遥只是纳闷,看左近昏暗幽迷,难知伺伏何等样不测之凶,为粼儿着想,唯收探奇之心。却忖:“有些事想不明白,须回店问。我那票哥们或已在那儿等候……”

元彬把打包妥贴的饭菜送入车厢,然后说:“姑念小本薄利,麻烦买个单。”逍遥咦:“那捉蟀阿叔不是说这餐他请吗?”店家翻怪眼道:“他走得匆忙,又没給钱。”见逍遥只是“尻”,店主冷觑曰:“再说我刚才帮你忙,不多收你小费算仗义啦。”逍遥郁闷:“江湖好汉还讲钱这么俗?”元彬冷哼曰:“我已退出江湖,糊口靠做买卖。二百文谢谢!”逍遥尻曰:“跑单了他?这家伙……”恼归恼,念此摊无非小买卖,饭钱照給,想那捉蟋蟀的老耍他,暗叹:“吃定我啦?这厮……”元彬收银时只是隐笑旁觑,并不多话。

见这排档赶着收摊,乐逍遥唯有同粼儿回马车上,只觉打从结交那捕蟀大汉之后,果然有得纠缠,不知此属考验还是挨涮。说也甚奇,他并不后悔答应帮那大汉的忙。那摊主迭声催赶,乐逍遥叫粼儿坐入车里,他执过马鞭,心想:“兜个圈儿回去,看一路有没妖可捉。”终是不甘,隐隐暗盼能又撞到傲雪等人。驱车离时,回脸见元彬犹立街头目送,直盯至马车驶远。乐逍遥暗嘿:“这家伙……”

一路吹风爽然,自想心事:“筎姐家开武林大会定然没门放我进,到时再想辙。这么大的热闹不看白不看,对吧?只是眼前当务之急,须办妥三件事:第一,找那杜老道把船货交割了干净;第二,须设法找回失踪的那些人,这得看毒鼠强他们四处打探的能耐。记得双塔下的八百龙遁士说,徐达一伙居然落入关东强雄手上,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得探明强雄老儿葫芦里卖啥药……至于第三桩,只好等明儿着手筹划,先跟宁老财斗一把蟋蟀。”

由斗蛐想到同乡阿杜,眼前渐燃希望之芒。马车拐弯过巷,夜风吹扬烧纸灰屑纷飘。乐逍遥忽有所见,暗称奇怪:“怎么家家户户檐下都置有黑盆子撒得纸灰四处飞,烧祭啥神?”

俟回下处,一片静悄悄,不见灯火。陋栈前门已闭,堂寂院暗,除他倆便无别人在外走动。乐逍遥徒憋一肚闷,本要找蓬头婶释惑,敲门未应,只得作罢,又不知阿杜住宿何处,枉然转觅无获,心下苦笑:“时已夜深人寐,只好等天亮再说。”与粼儿回房,草草吃了饭,浴后出觑,看她又坐回桌几旁涂涂画画,其神专致,不知游思何寄,怎好叨扰?

隐隐听闻远方杂喧,乐逍遥坐床静调内息,功力久未应驭,心烦意乱。粼儿为不打扰他,只不作声。乐逍遥郁然立起,披衣到窗前远眺。寒风吹颊,气为之清。但见城北及东均有闪光辉耀阴穹夜空,不知是繁街灯旺抑或又有火警?

一曲凄冷冷的胡琴之声,怆凉之处,若似催人涕下。他面孔微仰,遥听一个衰苍男腔在弦声转至最低时,唱起老调:“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乐逍遥由而触思,想到凌家发起武林峰会值此多事之秋,凭他沿途见历,盛会未至已是风诡云谲,难以想象凌天昊何出此着,更不可预知届时是何光景……

有叟翻白浊眼,坐于饿犬流窜觅食之地,一曲未尽余阕,棚中酒客醉醺醺地吆喝道:“换曲儿换曲儿,这一支教人听得不过瘾!”那叟点头哈曰:“寿阳曲如何?”酒肆里客笑杂嚣:“管它是啥?不过散曲越杂越妙,伺候得爽了,打赏你!”一时觥筹交错,没人当真在乎。

喧嚣中那叟摇头晃脚,引弦成调,在墙角阴暗处嘶嗓唱道:“西风紧,一时腥膻血雨!城里城外,竟成纷乱疆场……”不远处街旁数妇糜聚若魅游离,其中胖者蹲于檐暗隅,满眼恨戾,执屐敲击地上一对男女小偶,声声怨毒:“打你小人头,谁叫你偷纳妾!打你小人脸,看你还做不做狐狸精!打你小人脚,看你怎么往外溜?”

“人心魔战,处处凶机。道是浊浊红尘似鬼域……”那叟宛觉满城群魔乱舞,声随韵戚:“打打杀杀、勾勾搭搭,却为浮名虚利枉角逐!今儿和他对付我;明儿和你对付他,但凭盟约密誓,帘里诡谋,道义全抛忘……”正唱至上气不接下气的转寰处,忽有街头裸奔者一路狂笑疯迷,呼:“妖孽!妖孽啊……”几个流浪儿随后拾石追掷,嘻嘻哈哈。

眼见疯者被砸翻于地,满头流血,旁人皆笑视不顾。那盲叟摇晃着脚,调转庆东原:“断肠草,蚀骨花,世人直把戾恨挂。那里尚可辨真假?那里犹能分正邪?那里不是乱浮华?其实妖魔心,仿似人说话。”

几个童上前跳踩疯者,搬石击头。闲人旁观只若无睹,脸挂麻木不仁的笑,牙参差不齐,貌如群鬼之哮。但见街头奔马急,一行官兵披星戴月返城,迳往火光烁处。盲叟独在繁街寥落角,曲转念奴娇:“挂头城上,望天底凄楚,眼空无物。指点六朝形胜地,惟有青山亘壁。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杰。”

飕飕飕飕,一片飞箭撒掠,硫黄引焰焚屋。那行骑军至时,府辕外围数道隘卡守卒齐朝乱巷里倏来倏撤的放箭人影发射火器驱还。为首那将见状缓缰,问道:“何人袭扰鑫箬辕?”守丁挂花趋报:“是魔教妖人又兴袭扰!”那骑将微锁浓眉,随即分付传令坚守勿怠:“此是通衢驿马主站,攸关江南安定。须守住了!”语声微顿,话转严厉:“凡有闹事者,不论出处,一律格杀勿论!”

待守兵衔令部署既毕,这行骑兵未暇稍歇,又随那将领匆辔往前。诣结砦大辕,门前早候一将,迎讶道:“大人在内等候将军。”那骑将滚鞍下马,递鞭随从,悄问:“瓜儿成都在哪儿?”参随禀报:“瓜儿千户奉您将令,先一步入城布署,严防魔教搞事。”那大将微微点头,又即冷哼:“魔教?”参随见他脸色虽极凝重,却又似颇有几分不以为然,彼此对视存惑,不明这位将军何意。

大将上前与那等候者厮礼,喏曰:“有劳中军久候。”门首那宽沿帽武将还礼:“里边请。”大将虎然走将进来,连经三重门庭,俱守备森严,但到内堂,帘门未掀便闻丝竹声靡。中军觑那将神色犹疑,便先引领:“大人已然等待多时了。”那将遂风尘仆仆而入,但见内厅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满眼粉饰太平。许多碧眼姬儒服赤足,抱琴分三排齐整端坐,以胡夷乐器演奏中原古曲,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那将无心观赏,虎着脸迳行,低问迎者:“哦,是咬住将军。怎不见请府司老爷?”咬住厮见曰:“多事之秋,那些文官能干什么?”说完退一步让道,面挂冷笑道:“帅爷有请!”

那黑脸大将心下暗疑:“素闻傲雪从来严明正派,这些花花臊臊的名堂又是搞甚么鬼?”待入旁门会客小厅,冷不丁投眼见得里边凛立霆然之人,却是一怔。

那人背手临窗,眺看夜宆压城风云,头不回的道:“陈友定,你终于回城了。”

那将猝出不意,按抑满心困惑,连忙拜行军礼,凛容道:“大帅安康!”窗前那人抄手腰后,微微点头示以免礼,觉陈友定话声透讶,因道:“想不到罢?”那虎着脸的将领率性难掩,不禁称惑道:“闻报大帅贵体欠安,业已北返。友定奉命听由雪郡差遣,这番回城述职,只道……只道……”窗前那人微微摆手示静,随即说道:“略施小计,不想连你都蒙在鼓里。”

话毕转头,灯光辉映之颜风神朗朗,正是傲雷。“先前教人放出风声,说我患恙北返,便是給一个机会让强雄得趁露面。”

陈友定仍然满头雾水,唯道:“大帅英明,非友定一介莽人所能忖度。”傲雷摇首冷觑,指头微点,说道:“我却忖度不透你呢,友定。说说盐枭闹事怎么处置了?”陈友定料有此问,乃述:“恰如先前所禀,此事末将正在处理。其实张士诚这番闹腾尚无必反之据。起因于江北苏皖官绅殃害贫农百姓,苛捐杂税,摊派繁重,致渔农商民难承担负,终无可忍,遂推张士诚为首向官府抱不平,却遭秃赤贸然镇压,百姓不服,是酿今日万舸封江之乱……”傲雷端坐聆毕,手抚白狮颈首,漠然道:“这么说,你自个儿倒是推得干干净净了。”

友定顿首力陈:“末将以为一时民愤不足久持,为使之平息消散,故怀柔绥靖,不宜厉行压制。否则越发火上浇油,更难收拾……”傲雷闭目听曲,不置可否,待友定禀毕,方问旁人:“如何?”咬住将军冷瞥陈友定一眼,进言:“不可一味姑息迁就,否则便是失职。”傲雷挥止陈友定欲辩之辞,指敲茶几,一锤定音:“加上传令往返,我最多給你三十六个时辰摆平。”

陈友定顿时急出满脊汗,欲再进言,傲雷睁目截然肃煞:“到时你搞不定,我就搞你。”友定听出杀机,心头揪得紧起,一时无措。傲雷无心多耽,急欲出外听曲赏艺,背手起身,到得门口将行又止,侧转脸孔问道:“还有何事须禀?”咬住又白陈友定一眼,拜于傲雷背后,进言:“还有魔教满城闹事,亦须问守将陈友定之责。”

因见傲雷威目觑来,陈友定只得硬起头皮趋告:“焚烧民居,滥伤无辜,这不像魔教一贯以来的手法,请容末将深究侦明……”咬住在旁低哼:“陈大人似乎很了解魔教嘛。”傲雷眼光愈沉,但被花厅靡乐所扰,一时难以集敛心神多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教厅里邀者稍候,随即放下门帘聊遮外边频投的媚眼,皱眉道:“这时节,凌天昊硬是要办什么江湖峰会,搞得满城武人糜集,魔教妖人和关东强雄势必趁机生事。”

陈友定一时不明其意,唯道:“我会看紧他!”傲雷冷投一瞥,摆了摆手,淡然道:“这事你不用管了。”友定闻言瞠目怔惑,眼见傲雷整衫背手欲出,他想到一事更是要紧,忙道:“大帅容禀。”傲雷果然不快:“还有什么事?”友定拿出一函呈献,压声说道:“青田刘生投书谏称,中原农人隔乡僻居四野,形若一盘散沙,最宜分而治之、封而闭之、愚而弄之。如今朝廷集贫民百万之众治河,給了他们得以结众交头通气的机会,实为不智。还说……”不等念完书信,咬住已笑:“前次国士何亲斤上书亦献分化中原文士之策似此,翻翻他那几本献策之书便知究竟。你这不是抄来的主意罢?不过,这些读书人就是毒!”

友定接着又陈:“这刘伯温实有见地。先前一封进言书信提到治水良策,说若修堤筑坝不当,必致来日旱涝失常,终酿滔天大祸……”傲雷挥手示罢,微笑而出,薄撂一语不屑:“朝廷自有博学国士无数,区区一个乡野刘生晓得什么!”

陈友定犹欲再谏,但见傲雷已欢然融入群姬众僚簇围之中,他随至花厅,恁奈咬住将军横躯阻挡,教再靠前不得。咬住冷眼瞪视,作个送客手势。陈友定只得索然自出华第朱门,解马离辕,到得昏乱街肆,寥立风中,眼望远处城区又有火起,唯郁郁暗叹。

坊间盲叟拉琴摇头,嘶声唱转余韵:“寂寞避暑离宫,东风辇路,冢草年年发。落日无人荒径里,鬼火高低明灭。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春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

此曲牌为“念奴娇”,裁取自萨都刺“登石头城”,地即金陵古都。若干年后戊申,明太祖于石头城建制洪武,遣将汤和攻克延平陈军守地,逮友定送京师应天。同是一个如此心情寥落之夜,元大将陈友定断首东市。

山雨欲来风满楼,姑苏雾笼。

乐逍遥在屋顶躺至清晨,沐寒风睁眼,一夜只在半梦半醒之间。

隔宿回思,觉那“幽弦三变”乔枭扬在第三下猝袭时,似有意拨引弦气偏离,否则以当时角度,不会击在黑铁炉上。纵无元彬从旁干碍,谅也未必当真致他与粼儿于死地。乐逍遥存惑:“这又出于何意?”

看天已濛濛亮,他收拾杂绪,滑下屋脊,沿柱溜旋落地,立楼廊里。看粼儿和衣犹睡未醒,其态甜酣沁人。乐逍遥不忍惊之,悄手拾起地铺枕褥搁回床尾,心想:“还早。且让她多睡会儿,我先去瞧瞧那婶起床了没?”漱洗毕下楼,一溜烟跑到前头,院寂堂闭,仍磕不开门。逍遥咦:“这家怎么了?”

怀一肚纳闷,又去骠叔碗店那处转悠,街铺亦无一开张。见碗店没人应门,乐逍遥唯返。本要回下处,走几步忽闻奔跑声急,似有多人疾近,步声虽密,落足奇轻。乐逍遥立道边转觑,见一行黑衣道士以同样姿势挨个跑,鱼贯经过身旁,排次井然不乱,又甚快速,如风也似。逍遥奇:“这是哪一派在晨跑?”本不欲多加理会,但当道士排队跑过之后,另一方向又有一排绿衣尼子齐以碎步飘然过桥,移得飞快,袍裾不动。逍遥又咦:“尼姑尼姑!”指給旁边一拾粪者看。

绿衣尼飘过眼帘,顷即逸于巷陌。乐逍遥正要走他自个的,前边又有一队老和尚飘着同样长短齐整的胡须快步驰离,脚不点地一般。乐逍遥忍不住随到巷口张望,心中愈奇:“各派都出来晨练啦?”兀自摸不着头,迎面又有一行戴草帽的渔民各扛网叉,每人拎一条鱼,迈着差不多一致的步伐奔跑而过。

“尻!”乐逍遥立旁傻眼,候一会没了,只道不再有。忽听步声轰动,如群象出游。逍遥探头顾盼,只见一列光膀大个儿甩着粗肌虬块的巨胳膊隆隆奔来,差点没給撞着。逍遥儿背贴巷墙,眼看着一个个露点汉汗淋淋地擦身挤过,只是眨惑兴叹:“哇……一下撞见这么多大只佬晨跑,壮观!”那伙袒胸粗人鱼贯出巷而后,他只道决计该没了。不意抬头,晨曦辉映中,千檐绵延之顶有一行翩翩青衣少女各戴箬笠、背琵琶冉然飞跃。

乐逍遥急忙揉眼跟看,称奇不已:“搞什么鬼哦?”为瞧得清楚些,仰着头倒退至宽处,突听巷内有语沙哑:“留心别踩屎!”逍遥儿方省地上分布多坨螺旋向上型排泻物,抬脚跳开,幸未落足中的。见一拾早粪者提醒,乐逍遥正要道谢,忽觉脑后蹄声乱急,大群猛犬吠叫而来,亦似队列整齐,眼只盯住捡屎汉。

乐逍遥示警道:“好多大狼狗朝这边来,看样子不似晨跑。”拾粪者浑若未闻,只忙于拣干粪填篓,倒似耳背。乐逍遥看群犬争朝拾粪者扑噬凶猛,不禁动起仗义心肠,喝声:“小心!”跃身抢到拾粪者臀后,连晃飞脚,施展玄神腿法,踢得恶犬不能近身。正忙之间,犬群来处脚步声促,一伙皂役各持器械快步跑进长巷。

逍遥讶:“做公的也起来晨跑了……”声犹未落,见那拾粪者挑着筐跑开,他头未转回,听有差拨喊叫:“敢踢咱们狗,连那小賊一并拿了!”乐逍遥始知不妙,势已申辩不得,没等杆棒夹头打来,急随那拾粪者逃。

两人一先一后穿街窜巷,脚下抹油般快,幸仗拾粪者地儿熟,领着乐逍遥兜迷藏也似,不一会便将皂役甩没了影。乐逍遥因虑寻不回下处,一路张望记路,忽见前头有一拨老媪清一色黑缎布裙,执扇花晃,齐以莲步一溜儿走,移得飞快。乐逍遥咦:“又有!”不待多瞧,妪们转眼消失于街头。

乐逍遥满心惊奇,恁奈搞不明白此何状况,拾粪者挑担只跑不言,徒教纳闷了一路。没一会逍遥忽停,透过道旁竖巷望着隔壁街一行儒冠书生齐步奔过。乐逍遥忍不住啧出声来:“耍我是吧?”眼瞅拾粪者将要跑没了影,只得追随而上,过十字岔口,见十个八个穆斯林蒙着脸整齐跑过,仍作一串。逍遥儿放步缓些张望,不住称奇:“阿訇也来凑哪?”料以武林中事,拾粪者无法給他释明,唯揣满心惑跟着又跑,忽觉好笑:“怎么我也凑入满城晨跑之列了?”

跑着跑着,猛不丁低瞥,背后却多了一影跟随。他回头望时,原来是个痘疙瘩脸小沙弥踩着与他差不多一致的步伐跟在后边。逍遥儿奇道:“干什么跟着我?”小沙弥边跑边说:“跑着就迷了路,幸好撞着两位施主可随……阿弥陀佛。”乐逍遥踩着与那拾粪者几乎一致的步伐仍奔,回脸频频:“你落单啦?尻,后边还有谁?”小沙弥回头一瞧,原来乍经岔道时,后头又多了个追随之影,却是个背剑小童,羽衣束髻,道教装束。

小沙弥因奇:“咋的?”背剑幼童踩着与他差不多一致的步点子跑,答谓:“小道給撇掉了,好在有你们仨,让咱跟随罢……无量寿佛!”小沙弥点了点头,随即又奇:“你后边又谁?”背剑幼童转头见一长须侏儒头戴黎饰,光着脚跟在后边,乃咦:“怎么又有?”那侏儒撒着蹄丫子曰:“某家是南海派地,找不着本门尊长了。劳驾领个路哉!”小道童倒无异议,曰:“我是青海派的,你呢?”沙弥:“少林。”逍遥儿未暇寒喧,又回脸呼奇:“后边又有!”

侏儒回头见一胖妞衣着花哨还浓妆艳抹地跟随在后,愕曰:“平四姐,你怎么也……”胖妞呼哧呼哧的道:“我跟不上自家姊妹,只好跟你们作一道了。”逍遥儿在前头第二位探头回觑:“刚才跑在屋顶上的那队青衣女吗?”南海派侏儒:“蜀中唐门老太太身边的平芬平四姐你都不识?”平芬:“前边排第二的那个有点儿眼熟!”逍遥儿缩头回列,省得挨唐门暗青子喂,竭力想:“这胖妞瞅着也面熟噢……”好在平芬一时无暇多究,因为侏儒道:“芬姐你后边又有一个。”

除拾屎者以外,众皆回望,见一奇老的老僧满脸老人斑,银须飘飘地跟在胖姐臀后,迈着与大家一样的步调跑,但似快跑不动了。除了乐逍遥和捡屎者,个个都呼奇道:“五台山古柏大师,怎么你老人家也……”逍遥暗异:“古柏是哪颗葱?”老僧气喘吁吁道:“老纳不以武功见长,追不上千年尊者那一伙,只好跟你们了……呜哇,累!”逍遥儿不由嘀咕道:“不会武功你来混啥江湖?”南海派侏儒却朝老僧连称景仰:“素闻古柏大师佛法精深,于千百年来武林各派典故更是了如指掌。暇时还望指点一二……”

古柏大师呵呵笑道:“老纳这点儿见识算得什么?论博古通今,我后边这位施主更为堪佩!”众均探觑其后,见一俊秀书生肩挎书袋跟在后头跑姿文雅,都愣。书生腼腆地笑,与最前头那拾屎者保持步法如一,喏曰:“晚生适才访友归来,未暇回栈,见各位三山五岳奇人异士晨起来跑,神兴勃勃,教人好生鼓舞,不禁斗胆追随。冒犯望恕则个!”小道童边跑边问:“你是哪派的?”古柏大师介绍:“此便青田刘伯温,真正的博古通今之士。”众都竖大拇指,随即皆笑:“不认识。”乐逍遥却暗称愕,只见前头拾粪者闻名回了一下头。

刘伯温红着脸连连称谦,除古柏大师和侏儒外,一干岁齿小的都不理,只是跑。眼看再半程将欲出城,乐逍遥探头回望,看清书生背后已无人影,仅数只鸭子扇翅跑随。他想:“再跑就出城郊游去了,既已甩掉公差,我得回客栈会合粼儿。”因存疑惑,先低声问那沙弥:“今儿大家都要跑去哪儿?”小沙弥见他竟然不知,奇曰:“施主既跑在先,如何反问?是逗小僧吗……善哉。”乐逍遥道:“真逗!不光是晨跑这么简单罢,大家?”

小沙弥摇头,一脸茫然:“原来施主也不太清楚,其实小僧哪里晓得?一大早各位同门急唤起床,大家睡眼惺忪不曾多问,低辈弟子跟着师兄们跑,师兄又跟随师伯叔,师伯叔跟着其他先跑的门派……”乐逍遥问到死胡同里,只得撂开这糊涂僧,另问后边的:“咱为啥跑,有没知道的?”一个个都摇头,开始惘然。侏儒:“南海派严守论资排辈规矩,戒律厉害。晚点儿入门的不许多问,只管跟随。我哪里知道大师哥为啥要这么早起来跑?”平芬:“我……我起床晚了,没来得及问,其他人都跑没影啦。所以就跟你们走喽!问那老僧或知端的……”

背剑小童见同行皆省略他不问,顿急:“按次序早该先轮到我的!”沙弥曰:“你最小嘛!”不理小童,均望老僧。乐逍遥亦是这副心思:“问最老这个必有着落。”古柏大师呵呵笑,随即叹曰:“如今是少壮当家,拳脚话事。老纳在五台山没什么地位,武林中的事往往不是第一个让我知晓……”逍遥儿:“不是说你很‘了’武林掌故吗?”古柏:“老纳所知乃历史,并非时事。反正你们干完以后最终才归我整理……问季鹤节罢,此行他位份最高。”

乐逍遥正想:“哪个是季鹤节?”但听刘伯温在最末尾处指点迷津:“以小生之见,应问最前头领跑那位仁兄才对。”众皆茅塞顿开,转而齐盼那挑粪者:“对对,咱为啥跑?”拾屎者头没转地继续领先跑,闷声答道:“做公的放狗追我,能不逃吗?”得此回答,一时各张脸都愕。

侏儒怒道:“还有你这瘸子,为啥引咱跟着跑?”乐逍遥被揪问不过,只好挑明了说:“因为他被狗追咬,而我踢了狗被公差追……跑着跑着公差没了,后边却多了你们这一串。”说到好笑处,不禁咧开嘴乐:“到底怎么回事哦,大伙?”众觉此趟跑得冤枉,皆懊恼无已,南海侏儒脸上已有杀气。

刘伯温看气氛不对,出言安慰:“不明原因也没什么,其实大家有机缘聚作一道这么早起来跑,有意思哦!”南海侏儒听了这番话越似火上添油,拔荆棘棒往后面打,怒道:“啥意思?”刘伯温忙取油纸伞招架。正在你来我往,乐逍遥忽道:“前面有道横巷,路分三头。不如咱们都在这儿散了罢,免各耽误自个事儿……”背剑儿童却觉好玩,不舍得散去,说道:“别……对了,前头不远有一云吞摊哎,前次我来吃过,好吃耶!你们都用过早点没?不如咱们都一起去罢!”南海侏儒一听有吃,收招与刘伯温分跃一旁,肠辘辘的道:“这么早谁来得及吃东西出门?去便去,但谁请客?”

乐逍遥念此机缘不易,说道:“如若不再争吵,我请客如何?”背剑儿童率先拍掌称好,随即按逍遥手臂摇动几下,热情端详曰:“看你为人不错,何妨拜我门下?”沙弥:“做我师弟也很好。”乐逍遥笑道:“咱先别扯了,哪儿有吃的?快去围坐一桌吃云吞……”语未落便听巷墙外隅有一人沉声喝道:“向左狐,你跑得了一时,今儿恐怕没命跟别人去吃云吞了罢!”

巷口忽横一辆高堆柴草的薪车挡住出路。那行晨奔者兀自乱成一团,四下里窜出十来个披蓑戴笠之人,各以黑巾罩头蒙脸,仅眼鼻嘴巴外露于四只孔隙。乐逍遥曾听傲雪部属报称有一田将爷追杀魔教向左狐,本来懵懵懂懂,急难分判是非。猝地里撞在眼前,愈教怔然,看不出哪个是傲家亲将田青犁、谁又是向左狐。

但觑那伙在此埋伏之人跃现时的身手,当非寻常官军堪及。古柏老僧究是眼力过人,在混乱中稍扫一瞬便知家数,颤巍巍的道:“武人从高处跃落时,本来所学的身法最是难掩。这干蒙面朋友多属太行山罗家寨浑铁扫膛刀的传……传人。咳咳,至于墙头站着的那位,除非跳下来,不然老纳一时眼拙,没法分判来历……”那班蒙面人闻皆吃惊相觑。有一人因被道破行藏,顿时急怒交迭,朝老僧猛搠一刀,欲灭其口。

乐逍遥先前已知那老僧空识武林掌故,其实丝毫武功也没学会。蒙面人被其随口说破来龙去脉,俟当眼神有变,乐逍遥即料势必发难。那一道刀光倏地从蓑衣之内破襟而出,来势奇快难预。巷里这群晨跑者犹没闹明究竟,老僧已命垂顷间。

乐逍遥见势迅恶,急发一记风魔腿撩偏刀势,同时伸手推老僧跌开于旁。古柏撞墙时嘴没闲着:“这招腿法虽说罕见,却令老纳想起传说中的魔神玄衣……”本要赞叹神奇,忽觉乐逍遥那一腿几乎无甚内力,乃嗟:“对方的穿心破膛刀少说有二十年火候,要踹开他的刀,总也须内力相当或者更高……”

乐逍遥发腿踹出方觉运不上几分劲道,耳闻古柏之言,既惊又恼:“老和尚连这也看得出,果是眼賊!但我不幸被他道破了惨处……”那蒙面人亦觉踹刀之腿并无力道,但究出突然,手稍一缓,老僧已被乐逍遥推出二三丈远。蒙面人恨这少年碍事,抡刀改迎其腿,只消一撩便断。然而乐逍遥内力纵未运成,腿脚仍是出人意料地快,没待刀锋迎至,飕然收腿后跃,只一瞬便教刀觅无着。

乐逍遥自感那条微跛的腿算捡回,刚暗叫一声庆幸,背后衣衫被手揪提,冷不丁教他心又悬起,未待转面,耳边便钻一声细语:“小子,说说你为什么这等面熟?”乐逍遥瞥眼及地,见那胖妞提着他毫不着力,竟教难挣,一时惊道:“谁和你面熟……”话没完便遭两根肥壮之指掐于脸腮,反扭之下,吃疼难当。胖女平芬细声细笑:“和你一起那个死胖子呢?”

乐逍遥变色道:“这会儿还有哪个死胖子可提……”胖女平芬掐脸愈狠,肉嘟嘟的大脸堆笑,几乎含着他耳垂,低语道:“你说呢?”乐逍遥吃痛不胜,越发糊里糊涂,心下惘然:“怎么会这样哦?”墙头所立之人冷然道:“不相干的人全赶一边去,休教走了向左狐!”众刀手围掩上前,只见有个背剑小童不退反迎,伸食指戳点刚才砍人的蒙脸汉小腹,因年小身矮,仅能戳到蒙面人那话儿,点了一指头,训之曰:“干什么乱砍人哪?你师父没教做人要厚道么……”

蒙面人低头见是一个如此小的道童,不禁按刀森然道:“哪儿来的小牛鼻子?”背剑小童以食指戳了戳那话儿,仰面道:“别说我不警告你哦,识相快让开道,别碍咱去吃云吞面……”沙弥看出凶险,正要上前拉开幼童,忽见前边落角处有个两三岁模样的小和尚蹲在墙脚玩土,其神孜孜。沙弥愕叫:“广孝!你怎么跑到这里玩来啦,其他师伯叔呢?”一边说一边抢将过去,急欲抱那更小的和尚免其走失。

蒙面刀手齐望巷中一人,均各惕然逼近,见那小沙弥抢将上前,乍以为此僧是要先行发难,立时便有一人提脚照胸踢去,墙头有语低哼:“听说向贼昨晚来了帮手,连傲家的人都捉不着他。难道便是这伙不三不四之辈?全拿了!”那小沙弥只顾朝前挤躯,竟没理会踹胸之腿,但“蓬!”一声响,踹他的人反震得飞起,重重地撞在墙上。

霎时众皆错愕,怎明何故。背剑小童指戳蒙脸汉子下腹,转头问曰:“小和尚,你要不要紧哦?”小沙弥犹未回答,迎面倏有刀光急狙。古柏大师捋须道:“小和尚硬气功倒是练得不坏,只不知除了挨得拳脚之外,能不能抵得刀砍?素闻少林金刚不坏神功,尤以罗汉堂首席尤湛,想也传了你……”沙弥道:“太师伯那等样高深的修为,我如何会?”见刀势来得猛急,怎敢硬当,一缩头趴扑于地,从那蒙面人手底下钻爬而过,虽显狼狈,避得却是奇快。

古柏大师点评曰:“这似是地堂门的路数,少林果然渊博……”小沙弥犹未爬起,刀锋如影随形般又削至后腰。蒙面人这一招变转无隙,去势更急,丝毫不留稍刻喘息余地。古柏大师嘴不及刀快,且未看清,小沙弥立时又险象环生。那蒙面客刀劈沙弥,眼光却瞅向老僧,低哼道:“太行山有这种刀法吗?”古柏老和尚亦觉此人路数独异,虽同使单刀,招数精绝尤甚先前砍他的那一个。眯眼正辨其招式来历,蒙面客突然把刀法催快何止一倍,教难觑清。

那小沙弥似乎不曾与人如此较真厮斗,可说毫无临敌应御经验,仓促闹得慌乱失措,越令观者为之心揪气紧。但说来也奇,蒙面客连削数刀,任凭怎生催快招式,竟沾不着沙弥半片衣角。墙头那蒙面首领兀觉纳闷:“戚老三招数狠辣快诡是河西出了名的,如何接二连三被那小和尚溜了过去?”但觑片刻,看出端倪,遂提醒蒙面刀客:“小秃驴一心想冲到那边墙角,且取封诀阻之,让他自乱步法。”蒙面刀客依法而为,只见那小沙弥果然急出岔乱,臂上划破一道口子。尚幸那蒙面刀客先前见沙弥以硬气功震飞一名同伴,显见得内力刚强过人,蒙面客稍存戒虑,不敢太过进逼,否则跨近一步递刀补搠,小沙弥吃痛惶乱之际必难幸免。

古柏老僧在旁说道:“少林派不以轻功见长,不过这位小和尚身形步法倒奇,虽说看似狼狈,但每一扑一窜都极尽僻巧,中原无一门派有此怪异功夫,委实……”刘伯温看得紧张,觉那小沙弥似难久持,稍有闪失差池命必不保。而蒙面刀客变招越快,仿佛一圈白练绕缠收拢,只消裹身一搅,小沙弥便尸首异处。听那老僧对沙弥的身法絮絮叨叨大发评论,刘伯温忍不住道:“老师父,当下最要紧是点明蒙面人刀法破绽,好帮小师父扭转情势。”

老僧犹未听清,那蒙面刀客闻言心头凛然:“小秃驴硬功了得,只怕拳脚也硬得很。幸好他没甚么临敌经验,一味慌张蹿避,才被我快招赶得没法反击。偏这老和尚最是多嘴,我须不能給他出言之机!”虚撩一招赶沙弥慌爬不迭,趁机晃身旁掠,倏出一刀劈向老僧。刘伯温急欲上前抢救,怎奈旁有钢刀架脖,眼看古柏老命告危,当中无人堪比乐逍遥更快,反转右手探至胖妞腋窝抓挠,使之吃痒松手,挣身急扑向前,从刀光下簌地钻溜而过,抢在头里,撞那老僧又跌个四脚朝天。

那蒙面人掠刃劈空,才见乐逍遥摔在老僧身上,恼恨此人横生干碍,便觑准后颈,翻腕一刀下搠,切齿低哼:“送死来着!”乐逍遥救人心切,待扑上前才觉内力不听调驭,岂待多试,刀已搠近颈背,惊欲翻滚避离,但见老和尚在下,心想自己若避开于旁,老僧难免挨刀穿胸。只一迟疑,身便未动。听得脑后刀声破风急骤,自感无侥,老僧在他身底兀自叨言道:“他绰刀这么一落,使的分明是河西戚五娘家传的剖岩式,力道之强,足以将咱倆贯穿通透……”

乐逍遥心道:“我要‘挂’了,你还说这些……”但飕一声,钢刀竟擦面颊搠偏半分,挨着他脸刺插入土。乐逍遥乍愣便听巷墙闷磕声响,抬眼才见那蒙面人离地横撞墙上,刀亦脱手坠插于地。那小沙弥从背后掼翻蒙脸客,因扑得急促,扎桩不稳,随即也摔一交,激尘飞扬。古柏大师瞠然道:“这少林弟子怎么只会使蒙古人的摔角功夫?不过他摔倒时不经意间显出来的身法却似少林派的这个……懒驴打滚。”

乐逍遥未及转念,嗖嗖数响,两名蒙面客跌撞墙上,胸插荆棘三叉刺,嵌穿后背,钉壁挂尸不堕。南海派侏儒摊着手嘿然道:“没来由惹上咱,还不得‘挂’在这儿?”刘伯温急劝:“有话好说,杀人是犯法地……”旁边那蒙面人见双方已动上手,更不容分说,挥刀砍向刘伯温脑袋,没来得及劈中,一梭刺棘状铁叉已穿其胸,撞势剧猛,啪地掼飞墙下。

刘伯温叫苦道:“可怎么收拾?”侏儒又嗖地投撒一大把乱棘结果两名蒙面客,拍拍手狠声道:“便是这么收拾!”这黎饰侏儒本来已是杀气凌凌,一旦被惹得恼起,下手顷毙五人。乐逍遥见状亦寒,心觉不妥:“只怕这祸不会小到哪去……”墙头那蒙面首领喝道:“我看你们都别想活了!全割了脑袋,到衙门领花红……”

背剑小童指戳身前的蒙脸大汉下腹,仰脸训道:“身为习武之人,更应该……”那蒙脸大汉早按不住心头火起,听得头儿撂话开杀,立时绰刀削那儿童。乐逍遥急呼一声:“小心!”同时抢身拽开背剑小童。那蒙面大汉见又是他来作梗,怒极发狠,觑乐逍遥立犹未稳,提刀照喉头猛地搠去。

乐逍遥知恶斗难免,忙又尝试运功,丹田真气尚没应驭,刀光已迫然侵喉。古柏见势危急,便唤一声:“季鹤节,你的‘鹤梳翎’呢?”乐逍遥陷于死地,闻言正惑:“哪个是季鹤节?”背后有脚蹬他膝弯,随即弹身跃踩腰眼,攀背疾上,飞簧般弹越头顶,凌空撒手,一大片鹤翎状薄刃豁然绽展,激芒倾泻。

乐逍遥眼帘花乱未晰,那蒙面人脑袋已坠,继而躯分五段,撒向四处,从他面前平白消失。鹤翎连锁刃又飒然聚拢,瞬即缩叶合翼,隐于袖内。啪一声响,那背剑小童摔他脚下,磕掉了门牙。古柏大师叹道:“季鹤节,你的轻功还得勤练方能提气自如。”

乐逍遥脸朝下俯,犹自眨眼未定,墙头那领首的蒙面人讶道:“青海派新任掌门季鹤节难道是这小孩儿?”古柏老和尚咧开缺牙嘴,笑道:“有啥可奇?且看我这么年老,在五台山又能算个啥?”转面又指那长须侏儒,道:“他一大把胡子了,在南海派不也排不上趟?”又指小沙弥,曰:“想起来了,你叫因陀罗罢?那更小的该是你师弟姚广孝……呵呵!尊师小须陀在嵩山少林后坡守了几十年更,眼下一样没熬出头。”随即摊手,呵呵自乐:“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儿!”又瞅那背剑小童,笑眯了双眼,搀之曰:“但也莫小看了青海季鹤节,他爹爹季放鹤生前可不好惹。传下一对铁鹤翎,早已饮血无数。方红叶所著的神兵谱里排第八,列在燕赤霞的大剑匣之上!”

几个蒙面人趁机欲有所动,南海侏儒一甩长须,双手抛撒乱棘叉,簌簌射倒倆人。墙上那为首之人见势不妙,霍然跃将入巷,急扑挑屎者。老僧古柏只望一眼便说:“河西架势堂的路数!”乐逍遥觑那蒙面人穿蹿人丛里的步法,心念暗动:“果然有些类似。”

那蒙面首领身形虽快,犹未扑近,挑屎者忙往南海侏儒身后走避。那侏儒吹胡子瞪眼道:“看我收拾这个。”摊手朝前,簌地射出一梭叉棘。那蒙面人轻易避过,但见侏儒连抛刺棘生碍,所使暗器形状怪异,不知如何竟会用之不竭。蒙面人晃身朝东游移,斜曳半弧,经过古柏和尚旁时,倏地发掌卯他天灵盖,竟欲连这老僧也立毙手底。

老僧道:“此是纳兰春树的‘小无相掌’……”只顾分析,浑不觉命危顷刻。幸好乐逍遥在旁,不似刘伯温那般掩面远避,当蒙面人发掌拍来之际,他晃身抢前,推老僧仰跌。如变戏法一般,只一摊手便绰越女剑在握。心想:“一时难使内力,只好纯凭筎姐宝剑之利。”

“越女剑,”那蒙面人稍掠一瞥便已认出,化掌为抓,迳来攫夺宝剑。乐逍遥正要引其无暇他顾,后跃一步,使小桃闪击之术刺腕。古柏老僧不顾摔得生疼,觑曰:“慕容家有一女剑客,专攻闪电快招,我称之为‘闪客’。这招似是小桃的闪击剑术……”话未说完,乐逍遥已挨一脚跌压身上,老僧咧开嘴曰:“此是鬼影腿吕六安无疑了……纳兰第十一徒。”

蒙面首领闻即眼光一变,本欲乘机掠夺宝剑,但听背后惨呼连连,所率从者尽殁于乱棘撒射之下。巷内遍是尸骸,刘伯温不禁跌足叫苦:“名城之内,怎能如此胡来?撂下这许多死尸,衙门必查到咱们身上!”小沙弥惊得连念“阿弥陀佛”,呆立墙边不敢睁眼。南海侏儒却不慌张,拈一玄色小瓶儿晃之于手,嘿笑:“不要紧,我有化尸水。等干掉最后一个,便可销去无余……”

那蒙面首领突晃一腿,撂那侏儒跌飞丈外。背剑小童先前磕掉颗牙,捧嘴疼得泪淌未干,见有一玄色药瓶滚来脚边,忙拾起细瞅,闻有香爽药味,便揭盖张嘴要倒些入口,聊减牙痛。乐逍遥在旁看得心惊,忙使家传快手攫之,说道:“尻,你若把这药倒进嘴里,整个人就化没了!”背剑小童捧着嘴腮,泪汪汪曰:“牙掉一颗,疼死了!”乐逍遥心下郁闷:“一大清早怎么叫我撞上这伙人?晕死!”怎知他此生倒有泰半时光将与今晨这些有缘同跑者共历风和雨,便如软硬天师以及那伙泥腿子破汉一般,彼此相逢仿佛注定。时下不暇多耽于思,收起化尸水,掰开童嘴,取药帮他消止牙疼。

南海侏儒没留神挨踹得仰跌,背擦地滑出甚远,双手一迳连抛飞棘射那蒙面首领,端仍源源不绝。蒙面首领拔刀挥舞拨挡,自然无一近得其躯,眼瞅没得消停,心下懊恼无已:“倒霉!”先前因见这一行里老的偏老、小的偏小,有僧有道、五花八门、不伦不类,并没放在心上,哪料一出手竟吃大亏,枉然折损手下,丝毫便宜也沾不到。他兀自恼恨莫名,见挑粪者趁乱往深巷走窜,蒙面首领急忙展动身法追赶。

乐逍遥起而伸剑平指,喝道:“架势堂的,我有事告诉你。恭硕良、泉纯一并非凌姑娘所诛,不要去她家生事!”那蒙面首领追不几步,生生刹停,背对乐逍遥剑尖,冷然道:“不是她,难道是你?”乐逍遥本来就想将此事澄明,以帮凌家减去一拨仇敌,正要约略述说因由,眼前骤然刀光激侵,那蒙面人返势飞快,飕飕撩刃杀来,恨声道:“越女剑在你手上,想也是凌家一伙。索性先结果了你,再寻魔教那賊……”

乐逍遥见得来势凶猛,头有些紧,为帮那挑屎者脱身,唯咬牙蓄凝“剑一”之势。那蒙面人若扑将上来,不论身形刀法怎生变换,都必撞到乐逍遥剑端。他心头暗凛,半途飒然刹步不前,单刀伏势低蓄,与乐逍遥隔二十尺两相对凝,静观剑式,欲寻可乘之隙。古柏和尚唏嘘道:“圣灵第一剑竟现江湖,恰值峰会届至,此必轰动武林。”

蒙面刀客恍似未闻,只觉乐逍遥所凝剑式若有若无,倘若攻将上前,或许一刀便足削落首级,但又感这未免轻易得连自己也难相信,一时踌躇,不明此为何故。殊不知乐逍遥心头也自忧虑:“这厮刀法厉害,若知我运不成内力,这招剑式再妙也是虚弱得很,倘敢硬来挑破,我恐怕抵他不住……”两人各转念头,彼此互凝攻防之势,均没贸然动弹。拾屎者在巷中回望,亦随众人看得好奇不已,悄然挑筐又返。

圈里圈外,暗觉刀势愈绷骤紧,随时便欲倾洒而出,皆各紧张关头。只见一个小影蹒跚而前,穿入人丛间隙,迳往宽敞处,原来是那两岁幼僧,懵然不知发生何事,不慌不忙走到一旁,处于刀剑互蓄攻防之间,在巷墙下蹲身撩起超小号僧袍,不理众目愕而垂视,默默蹶股,屙一小团螺旋向上型物,其状粘稠,袅袅淡冒温霭之气。那沙弥因陀罗喝道:“广孝!不要随地屙……”幼僧起而走开,旁边伸来一支薄铲,铲粪入筐。

幼僧步履出奇的稳重笃实,行走时眼只瞧地,眉头微锁,仿佛沉思,世事于他如幻梦。多年以后,僧广孝亦以同样沉重的心情、同般沉重的步法走入燕京龙銮宝殿……在明成祖朱棣始终觑而困惑的眼里,国相姚广孝从来不属于这个浊浊尘世,犹似那位据说授他五行神通的双辫飘逸少女。人世对他而言,宛如一场梦游。

搁下后话,只说那蒙面人见乐逍遥不由自己地也望那幼僧,正是出刀时机,更不迟疑,霍地跃身飞劈,脚只蹬墙一弹,已到乐逍遥跟前,刀光抹喉,其快难状。此时若比较拳脚内力,乐逍遥决计不敌。但他所习剑法从来精奇绝伦,尤以三招“圣灵剑法”尤妙。眼未移回,蒙面人快刀已至。

乐逍遥暗吃一惊:“真敢来拼?”总算剑式犹凝未撤,怎暇稍思,沉腕翘抬剑尖,蒙面人挥刀若依然劈落,形同于将那只手自行送向越女剑梢。凭其锋利,贯腕透脉不在话下。蒙面人至此方骇:“竟有这种剑法!”怎敢挥刀削落,呼的发足蹬于乐逍遥胸口,借势弹躯后纵。

乐逍遥反应稍迟,猝挨一脚仰摔。那蒙面人半空里翻个筋斗,竟又挥刀向他跃去,身法之奇,亦殊常类。乐逍遥倒在地上,急难再蓄成招,见刀光又至,方要提剑招架,手腕却挨一踹,臂为之麻,宝剑脱握而飞,嗖的插在南海侏儒两腿中间,仅余寸许便破其裆,把那侏儒吓个愣。

蒙面人腿法之快,连那老僧古柏嘴舌亦转不及。乐逍遥本想另取木剑迎敌,唤咒不应,才省得木剑早交粼儿持以防身。因此稍碍,更连风魔神腿都来不及施用,何况他提不成内力发腿对踢。眼看快刀斫落,似唯束手待毙一途。忽然啪一声响,蒙面人脸上飞粘一团烂稠物,鼻嗅臭味,便知是何。乐逍遥亦挨些溅,皱鼻叫出名目:“尻!哪来的‘米田共’……”虽是寻常一沱“米田共”,居然送出偌大劲道,把那蒙面人撞得晕头转向,刀偏斩墙。朝后跌步未定,耳听得连声飕响,又有飞棘撒射而来,总算避闪及时,教乱棘擦身嵌插巷壁。因惮侏儒乘机再袭,蒙面人吃急之下顺手挟持那缓步行走的幼僧,当作挡箭牌。

乐逍遥刚爬起身,便见蒙面人横刃架于幼僧喉下,嘶声道:“谁敢妄动,便先宰了这小秃驴……”眼看同门竟落歹人手上,小沙弥急得不知所措,南海侏儒却没放心上,说道:“老子又不识得那小秃孩,却要挟不了我!”乐逍遥担心他又撒射铁棘波及无辜,移身挡在中间。皱眉瞪着那蒙面人,说道:“架势堂不会当真这么下作吧?要剁人尽管冲我来!”蒙面人仍挟那童僧不放,背靠着墙,桀然道:“杀光你们这班外乡人,为河西郡报仇……”这句怨毒之语未待说完,突转痛呼。原来童僧掏兜里的沙土甩一把在他脸上,顿时两眼钻痛难当,急睁不得。

没等众人叫一声好,蒙面人提刀抹向童僧脖颈。乐逍遥刚捡回宝剑,返救未及,有物嗖的擦耳飞过,只听一声惨呼嘎然而绝,转面方见蒙面人脸遭飞棘贯穿,钉于巷墙。提刀的那只手却嵌一枚玉骨钉,腕脉先断,刀已坠地。这暗器似比铁叉棘还快!

小沙弥抢将上前,抱起那童僧。至此众人心神方定,刘伯温只道玉骨钉乃乐逍遥所发,心下生佩,揖毕改瞧蒙面死尸,叹曰:“不管怎么说,这种人渣也算死有余辜了。”乐逍遥察看童僧无碍,想起那枚玉骨钉,觉非南海派之物。未待转头寻视来处,只见侏儒挤凑在旁,掏一黑盒揭盖,说道:“不知化尸水掉哪儿去了,还好另备得有一盒销尸粉……”刘伯温惊:“连这都有,你……你是干啥营生的?”侏儒:“哦,我是杀手。忘了自个介绍一下——魏忧牙。”

刘伯温叫苦不迭,事已至此,只有帮忙把风,好让魏忧牙料理尸体。乐逍遥转望身后,因见少了两人,兀自纳闷,古柏和尚立巷口眺曰:“那挑屎的施主怎么拽着平四姐悄悄走了呢?”抓了抓后脑勺,喃喃称惑:“片刻之前还在这儿,转眼就去得没影了。这种身法……啧,许是老纳花了眼罢?”

乐逍遥亦感奇怪,走过来望时,巷中人影已杳。经此一事,这干人哪有心思还想吃云吞?刘伯温尤为忐忑,教曰:“化要化得干净些,不要留下手尾!”魏忧牙:“除了你脚踩的那根尾指,眼前哪还有尸体可化?”刘伯温哎呀一声抬脚,随即低头,看那根尾指化脓为水,渗入土里,消失无余。众见那侏儒只往每个死人伤口撒一点儿销尸粉,转眼工夫竟化去残骸,除了风里遗腥,别无存余。都感惊讶:“世上竟有如此奇强化蚀药物!”

南海侏儒满地乱寻,自感怅恼:“却找不着那瓶化尸水了,可惜之极!可恨之至!”伯温慰之:“许是你刚才连它也一古脑儿化没了罢?”魏忧牙恼道:“再吱吱歪歪,招得老子恼起,连你这书呆子也一并化掉!”伯温连忙走开,同乐逍遥厮礼互喏,曰:“适才见好汉仗剑救人,大有仁侠古风。基梦寐以求,便是结交此辈豪杰壮士。”乐逍遥对此人早已慕名,还礼道:“逍遥儿只是一游子,哪算什么豪杰。刘公子盛名,却是‘如雷贯耳’这么震!”刘伯温大喜,执其手摇曰:“连你都闻知我名,可见这些年四处发帖子究没白撒。然而基除了通些韬略、谙些兵法、知些天文、懂些地理……”历数了一大堆他会的名堂之后,才谦虚道:“……其实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了。”

乐逍遥笑道:“同你们文人说话真有意思。”刘伯温想起一事,拉着逍遥手道:“傍晚仙客来北楼‘醉今宵’斋有筵,乃江浙文友为基庆贺置席,你我相见如故,仿佛梦中高山流水,衬托出伯牙与子期早已有约,请务来一会。”乐逍遥随口笑问:“庆贺什么?”心下却自纳闷:“仙客来还有个北楼?我住的那家客栈破破烂烂,有啥可筵的……”刘伯温低声告知:“基获朝廷恩典,得一官半职,便是为此庆贺。到时你务必要来……”

乐逍遥见他如此热情好交,心亦喜之,岂有不答允之理?焉知刘伯温自有小算盘:“昔包龙图结纳游侠展昭等义士,得为臂助,做下一番传颂民间的事业。如今基也出山了,须得招揽这等样壮士留于左右,助我肃贪安民、大干一场,仿佛前朝包拯般四处斩人……”此时犹是心寄仕途,只盼学那包龙图,交结乐逍遥欲为己用,除此而外,倒也出于喜好这少年之故。

史载,刘伯温获任元浙东行省都事,旋因反对招抚方国珍而被革职,返乡青田自组武装。元至正二十年三月,见朱元璋于建康,献先取陈友谅之计。闰五月,陈友谅反击,擒杀朱元璋部将花云,进攻建康。

后话不表,且说当下。刘伯温道:“此巷不可久留,免被巡骑撞个正着。”乐逍遥亦这般想,只听小沙弥因陀罗道:“咦,不是苦师叔背着你么?如何剩个背筐丢在角落里,他们人呢……可别出事才好!”却是对那幼僧顿足于旁。

乐逍遥想起先前曾见奇事,遂问:“今晨那些人到底都怎么了?”既已晓得背剑小童季鹤节位份尤高,众人均朝他望。季鹤节道:“只因一个缘故……”乐逍遥本已猜想那些江湖人绝非无故群哄而跑,只未明何因,方要聆听释此疑团,忽簌一声掠风微响,小道童竟从众目环视之下平空消失。

巷中各人均猝为惊愕,乐逍遥反应究快,随那道袂风掠颊之势,转首望见百尺外楼头有一青袂稍栖,提着季鹤节小小身子飘立飞檐一角,目光回眺,送一语俏冷冷,却似嘲笑:“姓乐的小子,咱们又见面啦!”一时之间众人纷咦,举目寻视。乐逍遥怔得一下,未即省起,楼顶那人又提声说道:“有本事追得上我,便不把这小童儿丢下去。”说完,作状便要松手摔那小道童。众知季鹤节究因年幼,轻功尚未有成,倘从高楼摔下地面,不免要损手折脚,甚或跌死。见那青袂人如此作势,都吃一惊。

乐逍遥忙道:“别摔……”楼顶那人并不理会,拎着小道童迳自掠走,似料乐逍遥必来追赶。刘伯温叫了声苦,问道:“却又是谁?”乐逍遥未暇多答,只一抱拳,快步追去。先前奔跑之时,所需甩掉的仅是等闲公差,他无须尽展轻功之能,但那青衣人身法高妙,因虑遁入笼城早雾之中,竟致失去踪迹。由不得乐逍遥多想,一撒开脚,便似装了风轮般快速无比,直教巷里刘伯温、古柏等人纷皆揉眼称奇。

那日在寒山寺外,乐逍遥已曾领教西北轻功“信天游”妙术,当下纵凭婪云腿追随,究因青袂先掠,飘隐雾檐烟垣淼处,他沿巷驰随一段,竟失所踪。倘然仅是比快,乐逍遥未必不及,却跃不上屋顶,心中懊恼:“她为啥来逗我追哦?”本不想追随,只恐那人邪气发作,当真窜至高楼摔小道童下来。

其时姑苏不仅港道纵横、拱桥处处,更是城绿苑幽,遍布园林。乐逍遥提气腾高不成,徒然兜街转巷,怎知那青袂客挟季鹤节逸往何处?正觅至晕了头处,不经意抬眸,触目前边枫树干嵌物银绽。觉似一朵花,走近观看,原来是蜀葵花簪。

昔曾听二娘说花:“一月水仙姣,翩翩不浊尘。二月梅花俏,凌寒傲雪贞。三月桃花娇,笑春百葩衬。四月梨花飘,筎酽骄若嗔。五月牡丹窕,国色天香称。六月月季妖,妩媚含刺赠。七月蜀葵腰,欲扶柔云枕。八月荷花摇,碧波映浴神。九月桂花妙,秋瑟馨愈真。十月芙蓉茂,独殿群芳阵。十一菊花笑,霜恶节自珍。十二茶花潮,恣艳岂甘斟。”

乐逍遥想:“霍姑娘到底要搞啥鬼?”既见蜀葵,已知留簪者是霍小玉无疑。却寄一叶薄笺钉于树干,秀字娟娟,赠句曰:“灵岩浣花池,馆娃赏玉处。”逍遥晕:“玉有啥好赏地?”他肚里文墨有限,怎知此语何意,拔下银簪先揣入怀,见那片粉笺背后另留有句,却刻树皮之上,似以簪针划就,若非站近拔簪时瞅见,难以窥察。谓:“舶来有秘物,携之换鹤童。三更不眠夜,思君盼独晤。”随手几言若诗,意尽其中。

乐逍遥看到这几句隐藏玄机,心念暗动,擦去树皮字迹,收笺自思:“她这些花花小肠,我不是很摸得透,且拿回去问问粼儿便知。”霍小玉既留语邀约,料想当下决然不会让他觅得着。他四顾悄寂,雾苑空濛,委实无从寻起,暗想:“她该不会又玩什么隐形匿踪罢?但既有得换,鹤童一时尚无摔死之虞。”

总算还记得路,寻回下处。果然此城之昼,又不同夜里光景。少了些末世阴森,却多了几分虚幻。沿途但见处处有卖寿木殡材,乐逍遥犹记二娘称出门遇此不吉,连忙走避。拐个弯步入民宅巷坊,又见各家百姓早起焚香户前,将彼此置备的金箔纸元宝拿出来烧祭,均是满脸虔诚乃至疯迷,合家老小齐朝烧着的金元宝磕头跪拜,口里念念有辞,嗡声纷祈:“财神老爷,佑咱发达。元宝通神,保咱中彩……”诸如此类,更有神似着了魔般。有官绅路过,欣喜鼓励一番,没忘了宣告:“告发魔教妖人,可领花红比摸彩越发丰厚。”又即巡视前行,在轿里交头接耳,同僚间窃笑得计曰:“合该如此一心求利忘义。只要天下百姓沉迷此中,专于追财逐利,便不受坏人蛊惑起来跟咱过不去……”

乐逍遥省起:“夜里曾见各户均剩烧祭之炭四处飘,还以为祭神拜祖呢,却是满城拜金!”穿行在一片片迷妄拜金的人丛间,耳际开彩加注的赌博之声更加喧嚣不绝。他觉扰得头大,一溜烟奔。

不觉置身一个檐门遍挂红灯笼的街区,丝竹靡迷,奏送风光旖旎,隐含诱惑。逍遥儿闻韵律萌思:“此区居民似乎爱好音乐哦!左近应该有乐器行,我給粼儿作的那支箫喷不出声的,还是另买来送她好使些。”揣此念头留心寻会儿,果然撞着一间乐器店。

“箫有多种用途,”满脸怪笑的粉面老儿领乐逍遥选箫,果然琳琅满目。叨之:“长箫有长箫的用处,管箫有管箫的吹法,洞箫顾名思义必须要有洞,若是自个吹,外观并不重要,要紧是好吹,若要赠送爱乐之女,选购以纤长细秀为宜,最好不要送既大又粗黑妈妈那种,然而女若口味奇重者除外,当我没说……”

乐逍遥忽有所见:“哇!这有好大排许多硬管撮合一起的,又是啥玩艺?”粉面叟:“真正的箫。亦即最古时候譬如春秋,用许多竹管排在一起做成的乐器才叫‘箫’,如今的人一味图省事儿,啥都偷工减料,箫剩一根竹管了。你要不要搬这古箫回去玩玩看?古董货噢!八万贯算打折卖……”乐逍遥:“省了,我没车搬走这么大玩艺。”那叟又引:“要不这根?纯玉做的……七千文。”

乐逍遥自个有谱,不理店家花言巧语游说,选一支纤盈碧箫把玩,心中欢喜:“瞅来瞅去,就只这根配得上我家粼儿那等俏。”店家哄高些价位售出之后,心里暗哼:“真没眼水。此箫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北方客人寄我代销的,谁也验不出何料制成,把在手上无甚份量只是发虚,又忒难吹奏成韵,瞅着不似好货。”乐逍遥卯足气力吹一口,“呜”的一声怪鸣响过,连粉面叟猛不丁也吓一跳,转头四顾:“什么声音?”

乐逍遥暗喜:“这根果是有声音的。”收揣入怀,又去拣一支黑黝黝带些异鳞纹的长箫,瞅一眼问道:“顺便了解一下,这根多少钱?”说完作势出门,粉面叟谅他已不再买,随口冷哼道:“这支是渔民捡来贱卖的,搁我这儿好多老客都嫌形色难看,更离谱是闷哑吹不响地。再搁几天卖不掉,我定扔了它,只可惜那十文……”乐逍遥突然转回,抛十二文于柜台,拿了黑箫便走,强抑心头怦怦之跳,撂话道:“多給你俩文算利头。”

他随粼儿这些时日,多少已知些乐器名堂,看那粉面店主反似外行,只不拆破,不动声色地敷衍一会,购得两支不在推荐之列的箫子忙溜,免那老儿生悔加价。到得外头,边走边看那根尤其沉重的黑鳞长箫,暗道:“这根虽没萧乘龙的‘龙吟虎箫’那般神奇,但也瞅着别致,十二文且将来玩玩……”思及于此,心有些痒:“若我也能似萧乘龙般会吹些好听曲子,那该有多惬意哦!”

只见一人端碗面条坐街边板凳,每当有男子路过,赶忙搁碗于凳,起而招徕,不外乎拉拉扯扯,拽手咬耳,低语侃价。过客被其纠缠不休,愤而甩手道:“有你这么搞的么?大清早诳人进去睡……”乐逍遥闻声望之,不意得个惊喜:“这厮……”书航:“尻!瞅着门前冷落鞍马稀,快没几天面条可吃了,只收七折你还不干?”客人摔手迳行,警告曰:“别再缠,不然抽你龟尾子!”

终究无人光顾,剩那徕客的在路边忿忿低骂:“你们全是龟尾子!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转面却与乐逍遥打个不尴不尬的照脸,书航一怔,随即蹦跳欲闪。乐逍遥拉之曰:“别跑!”书航朝他脸连吐唾沫,趁机挣脱,跑开几步,掏弹弓回射。乐逍遥摆头避过,无意间瞧见街檐挂有招牌写明了是:“箫后逍遥居。”旁边另邻若干徕客字号,诸如:“姑苏乐逍遥。”他不禁奇道:“书航,你看这些怎么回事?”

“尻,还拎两根棍子打上门来了……”书航盯着乐逍遥新买的两支箫,急没瞅清,又溜得远些,拉弹弓方欲射击,背后门里有手握一只木屐伸出来,啪的打他脑袋,内有婆子骂道:“老娘雇侬来招呼客人光顾,可没少煮面饲侬!怪道说打侬坐这儿以后,客人都不上门了,原来使弹弓赶客……趁老娘没恼起,还不好好招呼他!”不由分说,发蹄踹书航回至乐逍遥跟前。

乐逍遥将箫收藏入乾坤袋,问道:“咦,你在这儿搞啥鬼?”指一指头顶牌号,书航耷拉眼没瞅,哼道:“这不都做买卖混口饭吃吗?哪像你成天游手好闲!”踢了踢隔壁铺子门柱,歪着嘴道:“这家是导人游览的旅社,字号跟你名儿般毫无创新感!”随即拉乐逍遥移足立于“箫后”名下,端面大口吃,俩只小眼在碗沿溜溜转闪。“跑来干啥?”

乐逍遥奇道:“真想不到你会在这落角处厮混……具体搞啥营业?”书航左手端碗,右手抠鼻,曰:“烂船也有三寸钉。我没那么好栽——帝王将相,宁有种乎?”

“没种也行?”乐逍遥一时莫名所以,但觉好笑。想起书航本是追随拓跋英杰、凌钰筎一伙,因惑:“怎么跑这儿单练了?”此言勾起书航满腹怨恼,先唾一口于地,恨恨的道:“他们不让我跟着。哼,有啥了不起?”三两口刨光面条,撂碗曰:“撞你更没好兆头,又来害我是吧?”

乐逍遥啧一声,方道:“离他们远些也好,我瞧苏城必有事儿……不如回乡下去罢!”书航冷笑:“孬……好啊你先回。”说完照胸一推,瞪眼道:“没事走远些,少在这儿碍人营生!”门里婆子又嘿出声来:“哎哎!我说怎么又赶客呢,侬这样是没有面条吃地。”书航只得强颜堆欢,哈曰:“哥儿揣俩根棍子来找我,究有何贵干哦?要不上楼歇会儿?”里边扔出木屐打他头,婆子又骂:“怎么教侬都没些长进!”

书航急:“哥儿你别砸我饭碗哪!这活儿不好觅得……”压低话声几近央求,且朝乐逍遥连使眼色。“面碗,”乐逍遥纠正一声,仍站不离,问道:“最近你还玩不玩鸡?”书航苦着脸吊眉曰:“这话该是我问,你要不要玩?”乐逍遥大眼溜圆,道:“当然玩!你来不来?”书航小眼闪烁,撇歪了嘴曰:“哥你上就行了,我給你看着。”乐逍遥沉吟道:“既然要玩,得找些鸡来赶紧练练。你有没路子?”

书航嘿嘿的笑道:“找鸡?问我就对了……”逍遥卯其头,曰:“那还不赶快?”书航眨巴小眼探问:“本地货还是外乡货?”乐逍遥摸后脑勺笑:“有分别吗?”书航曰:“当然分别大得倍儿鲜明!本地货就只会侬啊侬的,外来货就是你丫你丫挺,抑或偶怎么地偶咋地啦,或是俺那啥你那啥……”乐逍遥听得头大,唯拍书航瘦削肩,道:“随你!怎样有搞头就怎样搞……”书航喜滋滋道:“又有面条吃了不是?诗曰:野径云俱黑,停车坐爱枫林晚。鸟宿池边树,隔江犹唱后庭花。僧敲月下门,日破云涛万里红。晓看红湿处,蓬门今始为君开。”书航念乱诗,引得逍遥夸:“哇啊,书航你很‘阴勃’哦!”

书航心下暗笑,打响指率着走,招呼曰:“只管跟着我。”乐逍遥一心记挂着帮那捕蟀大叔,因虑事难,委实煞费踌躇,脑中别无杂绪,只道书航这就领去挑选斗鸡,欣然从之,心想:“没想到如此顺利,看来跟钱王斗鸡这一关,有书航相助便能过得去……”书航同暗门里婆子嘀咕几句,奔来说:“随我来,这边拐个弯就到。”乐逍遥不虞有他,但见书航显得诡诡秘秘,又奇:“告了假啦?这就要去哪处挑鸡,路子怎如此隐蔽哦?”书航反手贴于嘴边,咬耳悄告:“哥你有所不知,最近来个傲三郡主坐镇州衙视事,做公的为迎合女帅欢心,扫荡街头倍儿殷勤。好多鸡只得转入地下了……”

为免乐逍遥得暇生悔转念,书航一路嘴不停地引扰:“前些天找到这活儿对付着干,只图有碗面吃,瞅着隙儿就往外溜,呵呵……哥儿,先前见你揣那两根棍子啥用场?让我猜猜,想是要躲巷角等路人经过时打闷棍,敲晕了好抢劫。没错吧就是这样,你呀你……”乐逍遥晕曰:“哪有棍子?是新买的箫,不信你瞧。”书航掴开他手,懒得瞧:“扯吉爸蛋!就你那点音律素养,还玩乐器呐?”

乐逍遥笑:“你懂的曲儿多,有隙时教几首罢?或者找个会玩箫的人点拨点拨,我说真的。”书航眼珠转闪道:“好啊,转眼就給哥儿你介绍一吹箫老手。”说话间到得一处有青砖小楼的院落,书航引他摸黑走暗,拐个弯廊上楼。乐逍遥兀自晕头转向,书航照背推他入一道门里,扯嗓曰:“蕊环姐,这是我哥儿们,好生招呼着!”又对逍遥说:“哥你先入,过会儿我再来唤。”楼中光昏影暗,乐逍遥两眼一抹黑,门已在身后闭合,他想:“书航要上哪去挑选斗鸡?”闻听门锁扣合,笃一声低磕,书航已无动静。

鼻际刨花浓香熏得头晕,乐逍遥正满屋磕碰,忽觉阴影徐徐笼罩,走来一个膀阔腰圆的妇,虽厚抹粉脂,仍掩不住四旬开外的横肉。来回掂量乐逍遥,眼放异光,犹如逮着了小鹿犊子的熊。见这少年面色惶惑,妇笑:“小爷休慌,等完事后书航自会返来接侬。呵呵,倘若天天都是侬这样儿的,岂不爽呆了我?”笑毕舔嘴露馋,眼光婪婪若欲来攫。

乐逍遥退几步靠墙,定了定神,问:“他去哪了哦?”妇搔首弄姿,在昏灯下吃吃的笑:“不是说等会儿再来唤侬么,小爷却跟这装傻来着!”乐逍遥忖道:“想是他去找些好使的鸡了,等会儿也无妨。”见那妇虽朝自己一迳挤眉弄眼不休,神色倒也友好,况岁数已有一把,谅无古怪。乐逍遥心情遂定,回以微笑,暗想:“以前听说他有个远房表姐住在城里,原来带我到了他表姐家。”那妇起而拉扯,殷勤道:“瞅侬还傻愣站着跟木头也似,岂不闻?人趁少年须尽欢,莫使佳人空对月。天生你‘柴’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乐逍遥不意此妇随口成章,抖着横肉居然吟出诗来,由衷称佩曰:“书航表姐果然有一套!”那妇裂开血红大嘴,侧卧牙床乐呵曰:“岂止有一套?当年谁没听说过我李蕊环色艺双绝,嘴衔洞箫无须遮面,单就一曲成名作‘浪淘沙’已然唱红大江南北……那时你还没生。”乐逍遥惊喜曰:“有道是找得着不如撞得巧。原来表姐竟是曲艺前辈来着——正好交流一下。因为我准备开始学箫!”拔箫欲练,忽感裤落之声悉悉利索,低眼瞧是那妇竟蹲于下边张罗,逍遥儿愕:“干什么?”妇仰脸曰:“咱最烦光说不练,废话少扯空谈误锅,这就开揭吧你!”

逍遥儿起疑:“大姐你的箫呢?”妇抛眼曰:“不是在侬身上吗?”说完便扑将上来,按翻乐逍遥,势若饿虎也似。乐逍遥正自挣扎,几条纹身大汉突然破门而入,为首一人满脸怒容道:“哪儿来的小淫虫竟敢非礼我妈?妈,侬要不要紧?”乐逍遥拽裤坐起,迎面嗖嗖投来两斧擦耳嵌墙,愕道:“这……这个不是书航表姐么,怎又成你妈了呢?”妇趁机翻滚于旁,蓬发大哭:“吴瑞,我苦命的儿!今遭此劫,却教你娘焉有脸见人哎……呜呜,糗你妈了得!”为首那汉怒道:“兀那小賊,左近谁不晓得我没尾熊吴瑞的手段?竟敢闯进来侮我老娘,你是不想活了!”捏拳操掌,正要上床暴打,妇人连忙抱扯其腿,嚎曰:“闹大了叫娘怎么见人呀,我的儿哎!”那大汉便刹拳不击,恶瞪乐逍遥,粗哼道:“那就识相点,小子!把你身上钱财拿出来赔我老娘,不然教侬从这窗子横尸出去……”说完率众逼来。

乐逍遥申辩不得,被一堆恶汉操家生冲进屋堵门,明晃晃刀斧乱眼,窘余兀觉慌神,闻言才晓得床边有窗,刚转头望时,几根短斧笃笃投插身旁,眼看势迫,岂容迟疑,砰地破窗撞出。那伙泼皮拔斧左手抛起,右手接绰,又嗖地投掷,有的钉于窗旁,有的飒然追射乐逍遥背影而出。

“蓬”一声响,乐逍遥落于楼下,着地翻滚未定,泼皮汉纷纷朝院中扔斧。他见势恶,未暇想明此何缘故,咕噜爬起便跑,那伙泼皮乱声发叫,持械跳窗来追,虽仗人多,怎及乐逍遥快?他蹿离后院,越墙翻到大街,待见两腿光溜,才省得跳窗时被那妇扑来扯掉了裤子。他恐惊扰四邻,闹至见官反而辩说不清,如何敢回那青砖陋楼取裤穿还?

但听一阵蹄声兜转而近,有语娇脆:“唐枫,昨晚要不是有你们接应,我定然一剑砍死那官兵……嘻嘻,友定叔岂非气晕了头?”乐逍遥奔势正急,一时刹不住脚,群骑已转出街岔口,伴以拓跋英杰之声:“唐三公子既说是来参加峰会,如何不迳直去武林城等候各门派前往会合?”语含不快,闻者皆觉。

一人操着川腔,道:“老太太有书信要小弟面呈凌世伯,是以……”拓跋英杰冷哼道:“到了武林城,不也一样有机会面呈凌盟主?”因怕唐枫颜面下不来,楚香玉含笑圆场曰:“阔别数秋,唐三哥必是想念大小姐得紧了,先进姑苏城来瞧瞧也无妨。”拓跋英杰又哼一声。

唐枫道:“确因事急须先面禀世伯……”话未述毕,便见一伙泼皮乱挥刀斧逾墙而出。拓跋英杰吃惊拔剑,勒骑叫道:“有埋伏!”乐逍遥欲避不及,前边群骑已至,背后泼皮追缠亦近,纷甩捕犬套索来捉,吆曰:“只拿那采花贼,不干旁人的事儿!”凌钰筎闻声投眸,见乐逍遥衣不蔽体地狼狈过街,大小姐妙目圆起,咦:“这不是……”

旋有一老妇攥被单掩胸而出,亮相时先露一腿白花花,引众侠眼光来瞅,随即扑倒门边,呼天抢地:“没天良啊!这贼……”口喷怒沫,发指朝乐逍遥背影戳戳点点,哀恸欲绝。楚香玉等人见皆呼奇:“不是吧?连这么老丑的也……”乐逍遥无言唯溜,许多泼皮尾随不舍,终不比他身手快捷,只难近得。凌钰筎本来兴致勃勃,睹此眉头悄蹙,勒缰侧目冷觑,一言不发,拓跋英杰从旁觑觉她脸色变得苍白,显是心情有异。他暗感莫名焦躁,提鞭指乐逍遥身影,说道:“连老妇人都不放过,可见这种人下贱无耻至极。筎妹,既让咱们撞个正巧,索性帮百姓拿了他,为武林除此败类……”

当此情形之下,究因亲眼所见远胜耳闻千言万语,由不得凌钰筎不信以为真。看那妇襟开裙裂,面有抓痕,倒在其儿怀里哭得死去活来,情状甚惨,而乐逍遥连裤子都没着落,一语不发只是慌忙走避,身后追者群情激愤,各路街坊闻风来围,如打过街之鼠。凭此足知适才发生何等样可恶之事。她摇了摇头,目有鄙夷不屑之色,蹙眉道:“我不想再看见这种人。”眼看乐逍遥溜入林园,拓跋英杰不甘就此放过,犹欲言争,凌钰筎移开目光,提鞭说道:“别忘了咱们还有要事须赶去武林城。”言毕落鞭打马,啪的一下火辣声响,坐骑吃痛飞驰。

乐逍遥想起乾坤袋里新备得有替换衣物,籍树木遮挡身影,取裤穿着。虽然懊恼无已,庆幸箫子未丢,收入宝袋。耳听动静悉索,众泼皮越篱翻垣而入。语声传来:“瘸賊躲哪儿去啦?可别白追一场,没得好处……”乐逍遥不愿纠缠,方欲离时,又听一人恨恨道:“都怪你们不先封紧门窗,却叫他往后院溜了。书航说此人身上揣有许多财宝,如此走脱岂非可惜?”

因见刀斧乱晃,乐逍遥头移至枝叶密处,心想:“原来那家不是暗窑这么简单,却打劫来着。外乡客但入圈套,多半难免不栽……”他只想回去与粼儿会合,屏息静气等待那群泼皮寻往别处。又听得众泼皮步踩落叶乱觅无着,语声懊恼:“往前是戒幢律寺西园,院墙高阻,没了去处。那瘸子难以躲藏,多半另溜他处。”又一人说道:“想是又上了书航的当,小瘸儿怎么看都不像私揣财货在身的,却害咱空欢喜一番,回头定寻那厮晦气!”

乐逍遥知自己剑锐招险,每斗至恶时,稍有把持不住,难免伤人,甚或更危及对手性命。心存此惮,除非万不得己,委实不愿与人厮打。既怀息事待宁之念,唯屏气悄蹲于树茂石深处,借假山遮蔽行藏。但听到此处,不禁为书航处境生虑,身动欲出,脚下有石滚落低处,发出声响。

众泼皮闻声皆呼:“在这儿了!”乐逍遥叫一声晦气,只得奔出,觅路欲窜离林苑。十来个泼皮持捕犬杆当先来捉,后边二三十人挥斧守定四下出路,纷喝:“小淫狗,识相便将身上财货乖乖献上来,不然教你死得难看!”乐逍遥正忙于避,忽听左近树后有语锐然侵耳震撼:“声名鹘起的乐逍遥,不过撞上几个下三滥脚色,如何一味逃避,有如丧家之犬?”

乐逍遥不预在此听到有人喊出姓名,心头一怔,背后有杆子穿叶急搠,将套索缠住头颈。众泼皮欢叫:“捉住了!”短斧左抛右接,纷欺上来。只道成擒,哪料乐逍遥摆头旋身,套脖圈索便脱。啪一声响,那持捕犬杆的人横摔而起,撞跌两名挥斧汉子,滚作一团。

乐逍遥飒然收腿旁略,只听那人又即低哂:“玄神身法加上风魔腿,快诡有余,只没什么劲!”乐逍遥心道:“好眼力!但我内力提不成,又没想踢死人,少些劲道也没什么。”泼皮撩斧互投,换持稳当,随即又抛将过来,簌簌数响,本已觑准了乐逍遥立身之处,待掷斧出手,笃笃笃笃皆嵌树干。乐逍遥只一晃身稍跃,教悉落空,寻定语声锐然发处,忽动顽念:“让你尝尝这滋味。”猛然掠将过去,引得众泼皮投斧纷纷。

他脚步不停,从那人藏身的一簇树丛间疾穿而过,飒地闪进假山影后。料在乱斧飞掷之下,树丛里那人必难藏身不出。果然他刚掠入假山之隙,飞斧纷抛进那团树丛里,却顷即返激而回,数名泼皮痛呼声起。乐逍遥伸头一望,见已掼倒三五人,肩、臂、腰腿嵌斧深凿。

数十个泼皮一时未明所以,各挥刀斧,哄声掩拢。眼前齐皆一花,落叶烟水之间悄现一道人影森然。披玄布遮身笼头,宛如两河流域的游牧者。那人浑似未见众泼皮刀斧迫近其背,只朝乐逍遥所在的假山石丛,低眉晗目,问道:“考虑得怎样了?”乐逍遥乍为暗怔:“考虑什么?”犹未转念晰然,泼皮倒了满地。纷扬的飞叶飘落,仅只披玄布之人长身凛立,仰望风云骤涌,眸间冷漠无物。

乐逍遥伸眼瞧清,始省:“双塔下那个‘八百龙’的什么四哥……”披玄之人觉察他似要溜,冷然道:“现下答应还未晚。”乐逍遥果有走意,闻言不禁又奇,抬脚未迈,回脸愕问:“什么晚不晚?”披玄之人缓缓扫视满地翻滚呻吟的泼皮,置若待宰猪羊,见其这般神色,乐逍遥心有不祥之感。

池水粼粼漂黄叶,湖心一座重檐六角的亭里有钓者谓:“龙四的意思是,当下你手握生杀予夺大权。”乐逍遥兀自未明,寻声望眺湖心亭,心讶:“原来那边有个人……”蓬一声响,披玄者袍裾微摆,脚下一名泼皮未及叫苦,便摔飞池里。钓者晃手提竿,微笑道:“有鱼上钩了。”飕地曳甩银线,勾缠那坠水泼皮脖颈,拉出池面。

只一晃竿,那泼皮连半声垂死惨叫亦发不成,银线划处,霎时头颈离躯,水溅未息,碧池殷漾一大片。钓者单手持竿稳提半空之中,垂悬头颅悠悠摇晃于乐逍遥惊眸里。

那披玄者视若不见,袍裾又动,欲踹另一名泼皮落池。乐逍遥惊怒交涌,忙道:“住手……”话声刚出,那泼皮已摔池里,银丝又曳,飒然抹脖,亭角斜伸的钓竿提起,钩悬第二颗人头。

众泼皮皆遭点倒卧地,虽吓得瑟瑟乱颤,却叫不出,更动不得,眼中神情惶恐绝望已极。那披玄者冷然觑向乐逍遥,道:“你叫‘住手’,但我并未动手,只动了动脚而已。”说完又踢一人坠池,看似漫不经意,袍裾微动,那泼皮飞摔竟逾数十尺远,钓者钩悬第三颗首。

乐逍遥想这干泼皮或许罪不至死,岂忍见皆丧命于自己眼前,当那披玄者又欲踢人落水,他终是按捺不住,绰剑而出,到那披玄者跟前,忿道:“何必拿别人性命要挟我?”披玄者晗目低哂:“你是亡命之徒,对自己生死似并不如何在意。但你又存妇人之仁,所以……”袍裾簌地一动,乐逍遥转头望见钓丝又缠一名坠水泼皮头颈,究不及其快,难以跃去抢救,急道:“且容商量!”

亭中垂钓者持竿未发,于笠下翕口微谓:“恐怕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完手又挥晃,乐逍遥见其狠决至此,难抑急怒之情,伸剑指向披玄者咽喉,“剑一”顷即成势,逼住那人要害,说道:“这不就有了。”垂钓者刹手凝竿,身旁齐整摆那三颗人头,仍悬第四名坠水泼皮于钓丝末端,微微一哂:“似乎有点开窍了。晓得用剑说话才算份量……”

树梢飒一声响,倒坠刃芒悬空疾落,抵乐逍遥脑门芯即止。俟当受制,乐逍遥抬眼方见有一名八百龙剑士脚勾树枝,悄然倒挂头顶上方。披玄者道:“第一个选择,你若想保全这些泼皮性命,须先拿出打败我们的本事,并且杀了我。”

乐逍遥一听便忖至绝处:“此人武功似比耶律强雄也差不到哪去,又仗有伏兵势众,足以乘绊我片刻杀光这群泼皮汉。我内力难驭,打是打不出希望的。况且我又不想杀人……”摇了摇头,凝剑不发,抑恼道:“似乎还有第二个选择。说来听听?”

披玄者视若不见逼喉之剑,晗目如故,淡然道:“不问为什么,只管跟我们学武功,然后帮我做一件事。是你的第二也即最后一个选择。”乐逍遥虽有所料,再次听到此言仍难置信,惑道:“这么好?为啥?”亭里钓者又作势扬竿抹那泼皮头颈,乐逍遥见急唯道:“先别!我答应何难,只不知要我做啥事?若是为你们杀人,决计不成!”钓者止势问道:“为何?”

乐逍遥蹙眉道:“我没杀过人,活儿做起来没你们利索,反而……反而坏了你们的事不是更糟?何况找我帮着杀人,怎比诸位狠绝?还不如你们八百龙自行下手……但最好还是谁都别杀人。”说到此处,心下越发明确,八百龙要他去干的事绝非杀什么人。果然钓者微笑自揭:“既然你的底线是不杀人,只管放心,届时要你去做的事情无涉人命。”

乐逍遥心头稍宽,但问:“究是何事哦?”披玄者冷冷道:“从眼下开始,你每多问一字,我们便在你面前杀一人。”乐逍遥心刚凛然,披玄者提指推剑尖移离喉前,桀然道:“街上多的是可杀之人!”事已至此,乐逍遥怎敢多问,唯有答应:“那好。且先放了这满地人罢!”披玄者拂袖连挥数下,看似风轻云淡,先前点倒在地的那伙泼皮纷摔丈外,翻滚甚远,起时个个嘴歪眼愣,傻呵呆行。

乐逍遥见状奇道:“怎成了这般模样?”钓者抛飞那坠水者,微笑:“从此行尸走肉,活着也是白痴,不至于泄露适才之事。”因见乐逍遥脸色恻然,钓者又道:“不过他们再也无法害人,有何不好?”乐逍遥哼一声,暗觉此言倒也无可辩斥,看那帮泼皮竟成此状,一个个宛如游魅般在园林茫然晃悠。八百龙的狠决手法,越令他心笼寒意。

披玄者突然探手按肩,教他一惊转顾,近瞳瞪视,冷然道:“今起每下半夜,我们在‘一线天’等你。倘敢来得迟些,便要你那帮穷哥们的脑袋!若是反悔爽约,你身边那小姑娘就别想活了……”没等话毕,乐逍遥已即凛然,霍地提剑指住那人喉间,怒道:“她怎么了?”披玄者视若不觉,依然空漠如故:“现下自然没事,可他们生死只系于你一念之间。”

乐逍遥持剑逼指未移,因虑一干朋友处境,心弦难以宽弛,说道:“要我帮你们作事,须先放了我的朋友……”披玄者截然道:“却要看你有没本事打败我们,赢得你那帮朋友性命当彩头。”说完,信手弹指,叮嗡长响,乐逍遥所握之剑震脱飞出,插入池边碑石,仅剩半截剑柄于外,良久犹颤不止。

乐逍遥虎口流血,一时吃痛难耐,半边胳膊竟似震断筋骨一般,此时方晓披玄者之强,远胜于昔曾见过的大天龙辈,凭他现下情形委实无望战而胜之,要救萧乘龙、徐达一干人,靠不得硬逞一时之勇。他只得暂抑此念,想到一惑难憋,不禁脱口问道:“要我作什么事,现下便做得,何必跟你们先学武功?”

披玄者本已走了几步,脚步悄驻,背对乐逍遥惑投之目,冷冷的道:“因为你现下的三脚猫功夫,不足以办成此事。”乐逍遥一怔,犹未反应过来,披玄者随手承接空中飘叶,唰地一挥,树叶横射,嵌入刚爬至池边的那个落水泼皮眉心,顷教破颅毙命。

乐逍遥吃惊转望,只听披玄者语撂耳边:“我说过,每多问一字,必送一条命!”其声未消影已杳,林苑只剩乐逍遥一人犹自愣立,那几名八百龙的人瞬间竟逸无踪。再望湖心亭,唯三颗头摆放横栏上,钓者不知何时先已去得没影了,乐逍遥瞠然一会,依稀记起此人似曾在双塔下自称姓羊。

越女剑横贯池边岩石,乐逍遥过来拽拔时,始见岩刻“放生池”三字。宝剑恰恰插在“生”字中间。他使劲一拔,石裂开来,由而想象那披玄者随手弹剑之劲,其威何甚,与傲雷专擅之绝艺“弹指惊雷”实堪分庭抗礼。

“关东强雄一路损兵折将,”傲雷拾级登临看山楼,负手沉吟。“自兰陵渡至枫桥镇,麾下大天龙、盛天龙、霸天龙、老苍龙一班宿将皆丧,便连他的生死之交原霸宗、鬼胄道也被摩多罗、卫猎鹿所杀。策士高相龙下落不明,其子强锋有勇无谋。时下江南,‘八百龙’还有什么人随他左右筹谋?”

鬼力赤阴着脸在旁垂手伺立,当王保保趋禀时,他悄退两步,躬背隐于傲雷魁壮的身影之后,一如既往地隐忍卑微。

王保保从容应答:“除了佛笑痴新投耶律家,关东八百龙又增新援。来了一支生力军,皆双岛劲旅。据密报,先入姑苏者乃是位居辽东老四的狄青龙。”

“蓝麟剑首,”傲雷眉关微紧,手在背后交握,闻听此名时不觉攥指成拳,转身面对王保保等部属,仅有其妹傲雪在后边留意到他手背凸泛青筋,而另一只手失抑般痹搐又复。鬼力赤得傲雪眼色,忙捧装盛冰片的小银盆恭呈。很少有人知晓,傲雷这只手昔因何人所伤,遗患至今,犹仍时常筋脉剧痛,是以左右随时备有冰块,供他旧患复发之时聊以镇疼。

傲雷一时心潮澎涌,视若不见鬼力赤躬呈的冰盆,转面旁觑,看傲雪习字。她拈狼毫,在展案的宣纸上写就二字:“青龙。”

“狄青龙文韬武略兼胜,曾以七策助强雄兵不血刃促成高丽廷变,饮马汉江。竟使太极王朝脱离大元帝国……”王保保慎言进谏,不窥傲雷颜色。“这个人不可小觑。”

傲雷看手,已有三日不曾浸入冰盆,因知再多的麻木自己,隐患越甚难除,反而倍增苦楚循环。唯强抑患痛,决意与抗。这时他记起马君武昔年在旭日方城论剑之言:“每一次超越自我,有如春笋遇雨,砂粒成珠。”

傲雪看其兄,从来深信风卷皇帜过大关,没有他渡不过的坎。即使将帅相逢,他仍有下一步棋。

“这就跟下棋一样,对方每走一步,我就要考虑下一步怎么走。”傲雷微微一笑,言毕接过妹子手持之笔,在“青龙”二字前边添加一字。

“杀青龙!”

与此同时钱塘秋潮起,若迓一代枭雄。迎滚滚涛浪,长堤滩头仅置一椅。

耶律强雄独自迎潮而坐,一半清醒一半醉,目送原霸宗、鬼胄道裹缠白布的遗体湮于潮浪,从此决别。

远堤古塔之下,黑布披头者抚琴成韵,奏《渔父》“沧浪之水”歌,天地一片寥然。

钱王按弦举目,看塔端风紧云骤。

姑苏城里沧浪亭所挂风玲珑竟似遥与钱王保俶塔檐九九对“水玲珑”玄音互应。

此为五代吴越广陵王钱元璙的花园,复廊外侧近水远山,内隅远水近山。园中山石相间,简雅素净,落落大方,为傲雪所爱。她不知昨日欢宴之间,此园主人因颂大元皇朝宛如盛唐光景,竟遭傲雷怒贬系狱。宿醉新醒,傲雷气犹未平:“盛唐之后便是五代十国。每当改朝换代,少则几十年混战离乱,更甚者多达逾百年山河破碎。语兆不祥,其心可诛!”

看山楼建于园里一座假山顶上,登临可眺苏州风光。耶律强雄坐迎滚滚钱江潮时,傲雷便在看山楼听禀,他只看到表面一层,晨辉朝彩笼危城。终因位高孤寡,无法窥得更深。

唯凭禀者密报:“许多应凌天昊所邀前来与会的门派不知因何奔涌城外,所去之地似是早已废弃的武林城。”傲雷锁眉沉吟,便连素称足智多谋的王保保亦惑:“峰会筹办之地应是姑苏山凌烟阁,此经探明无讹,何以突然转移出城?”

“变生倏然,其中必有蹊跷。”中军董抟霄道,“本来明天就是峰会崇武坛揭幕首日,凌天昊在哪里?”禀者叩于地,答曰:“凌老儿从来神出鬼没、行踪无定,很难跟踪。”

傲雷仰面看天,虽对关东强雄以及魔教严阵以待,成竹在握,此时突觉并非每一步棋都在自己忖握之下,至少有一个人的棋路令他总也不能悟解。莫名疑惧:“凌天昊究竟在搞什么鬼?”

此样疑问在潮至之际,亦自耶律强雄心头霎间萌动:“这个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旋即大潮排山倒海般涌来,卷起滔天浪垣,覆没涛前一人一椅。

远处高麓八百龙群士奉命等候,遥睹此景,为之骇然震撼,蜂起不安躁动,唯保俶塔下琴送古韵依仍安逸祥和,伴沧浪亢然,随涛退舒缓。曲送旷遥,化若潮音滚滚。辽海诸士投眸连天长滩,但见潮落时人椅犹孑如初,强雄宛如亘古礁岩,端坐岿然不动。

劲风送吟咏,豪气干云。诵曰:“朔风吹飞雨,萧条江上来。既洒百常观,复集九成台。空濛如薄雾,散漫似轻埃。平明振衣坐,重门犹未开。耳目暂无扰,怀古信悠哉。”

待寻返先前那处檐挂红灯的地头,非但书航早溜得踪影全无,连婆子亦没在暗门里。若换作水浒戏文里武松之流遇此样事,必忿而操家伙去杀人全家,或似李逵般宰妇啮肉,古来中原所谓英雄好汉,作起歹事比番兵原也好不到哪去,盖因文化深处素藏阴狠劣根。乐逍遥除了懊恼,别无异念,惦挂粼儿,只得先觅道回两人住处。想到奇事一桩接一桩,心中百思不解:“八百龙本领比我强,还有啥事摆不平,却找上我?”有道是,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稍思那伙泼皮遇到八百龙所遭厄劫,心下暗寒。

又忖眼前首先需作之事,应是帮那捕蟀大汉着手筹措斗蛐,头一场须赢宁财神;继而同钱王斗鸡,为第二局;再与陈友定水上赛艇,为第三局;此后渡江往北,须与“阿苏军”统将秃赤赌马。这四关乐逍遥无一有成算,思即头疼,不免后悔当初一口答应那大汉:“包在我身上便是!”

因知难为,乐逍遥捏拳发誓:“尻,以后我要坚决学会说‘不’……”旁边一老汉推车,满载薪柴堆得高若小山般,叟瘦骨嶙嶙卯足气力,恁奈推车上坡不得,反而卡在巷口难以转寰,路人多是笑觑于旁,无一上前援手。乐逍遥一路发誓而近,见个挑担嫂指曰:“侬就帮个忙撒?”逍遥儿二话不说,便助那老汉推车徐徐援坡而上。刚才所发之誓,又抛脑后,只是挥汗淋漓。

老汉感谢不迭,乐逍遥虽难驭内力,仗年少力壮,总算推那柴车登坡无滞。与那老汉随口叨了几句,乘机探听:“阿公,此地‘一线天’指哪?”老汉告知:“哦,便在城西南天平山上,却问这作甚?遮莫要去玩耍?那可不成!”乐逍遥推着车奇:“为啥不让去?”老汉眼露惊惧莫名之色,压声说道:“夜里城外那一带不干净,经常有人失踪。谁知怪石嶙峋深处,到底隐伏何等样凶险?侬莫去……”乐逍遥将信将疑道:“想是传说中的蛇精作怪了?”老汉推车曰:“这可说不准。街坊话凌老爷当下正忙此事……”逍遥咦:“凌老豆也会捉妖?”老汉有他把手撑持,反倒落个悠闲于旁,取巾抹汗曰:“凌老爷虽不会捉妖,可他请来了除怪高人。”

言及此处,想到什么,抖索着摸会儿衣兜,取两张符,分一帖給乐逍遥,曰:“那日凌老爷请来的茅山法师出外巡行,刚巧老汉在城西南砍柴,因遇法师。好心給了老汉两张灵符防身,老汉无儿女可虑,留一张就够了,侬用另一符带着随身求平安罢!”乐逍遥推让不过,见叟意诚,只好收了那符,就手一瞧,暗觉比诸以往所识符谶不同。料老汉道不出其中名堂,揣起没问此为何符,但奇:“那法师却是啥神来着?”老汉想一想,道:“都说他叫简箴言,每次说话不超过一个字,委实内向。这几月常在城外走动,盼能撞着妖精出来作祟。”

言毕叹气,神色似不乐观。乐逍遥因问:“阿公为何叹息?”老汉摇了摇头,低声曰:“侬有所不知,连日来凌家所请各路法师是到不少,可我瞧未必抵得事儿。前些日子魔师殿一位谢法师,还有蜀山高人封三尹六,竟在这一带失去踪影,已然多日无讯,街坊都说妖精厉害,连法师都捉去吃了!”

乐逍遥听得不安,大眼忧虑难掩,只因这几个真人都是他识得的。推车半道,不觉松了手,老汉忽呼不好,旁边摆摊小贩亦皆变色走闪,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只道妖来了,拈符乱觑:“妖怪在哪……”蓦见大车满载柴薪滑坡撞来,其势骤猛,才知端的。忙拽那老翁避于自己身后,想也不想,提脚迎车一踹,本出于情急无措,自感未使多少劲,但砰一响,那辆柴车竟腾空唰然飞起,旁人均圆着嘴仰呼:“呜——”

乐逍遥不意如此,也跟着嘬唇“呜哦”一声,觉神门穴霎那微炙,大车呼地随脚一踹之势离地飞往巷道斜坡上,竟犹不停,撞碎一道围栏犹往前冲。乐逍遥怕撞伤人,追赶而去,只见薪车犹如飞来石般从一伙蹲地练摊者头顶飞越朝河,有路人惊呼:“哪来飞车?”乐逍遥亦自莫名其妙,但刚奔到栏外沿河街道,见河边有三两小孩坐岸捞虾,未料柴车疾撞而来,回头的工夫也无。

碍于许多摊贩挡道难行,乐逍遥奔救不及,只道无侥,心一路沉:“尻,原来坏事无意也作得出……”吃急之下,不知力从何生,稍脚顿地,足底顷即尘激土扬,身竟腾起,呼簌飞越练摊之辈头顶,连自己亦奇:“怎么又……”未遑多想,已至车后,探手欲拽时,斜刺里伸来一支粗胳膊,先已扯车停得稳当,离岸边几个孩童不过数尺间距。

眼见一场横祸化解,总算人命无伤。乐逍遥惊魂甫定,转面欲待道谢,只见岸边一条光膀粗汉敞着破褂短衫,虽面有饥容,扎步稳踞不动,仅单手稍抬竟将大车生生扳移置旁。那老汉随后赶至,见柴薪捆扎仍固,无一差落,方才放心,望向乐逍遥,难以相信适才所见之奇。觉这少年寻常有如邻家儿郎,随意一腿何来这般神力?俟见那粗汉只手搬车稳搁的膂力,又吃一惊。

乐逍遥转面觑时,那粗汉先已张嘴招呼:“逍遥爷,可找着你了!”却是流落江南的板爷。

此时乐逍遥始知板爷膂力奇大,若非经此事故,尚未晓得斯人之能。两人交目互笑之际,他脑子忽又莫名一震,荡出幻像霎闪,竟置身于烽火危城之夜,千斤闸隆隆覆坠,欲断生路,板爷双手托擎巨闸厚门,发力顶起,不顾飞箭穿身密簇矢羽,巍如天神屹立……

乐逍遥怎知何来此般恍然若真的幻像,心情顷为激荡,惊唤:“板爷!”

板爷承他伸探之手,互握扶持,见逍遥儿神色恍惚,板爷怎明何故,懵然道:“逍遥爷,你……怎么了?”乐逍遥摇晃脑袋,幻念霎消无痕,瞠目怔想不起:“对呀,我怎么啦?”不知为何,心头突然想起一句话出之莫名,过后犹铭:“杀人的算什么英雄好汉,只有救人的才是真英雄。”其实道理也寻常,只未明因何随那幻像霎然若有所悟。

板爷看他脸色不好,忙扶他坐在破板车上,说道:“逍遥爷,且先歇……歇会儿。”摸空兜掏不出可用之物为他抒解,急得搓手转圈儿,见前边有卖馄饨摊,板爷道:“俺給爷儿先去赊碗热汤来提提神。”走不几步,却被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围住,指指戳戳,啧啧称奇:“好一条大汉!居然有这等蛮劲跟巨灵神般,若是达公豹一伙在此,必设法捉这粗汉去四方笼里斗猛虎,好让大家买门票观看好戏……”

乐逍遥坐一会回神,闻哄声热闹,抬眼只见卖馄饨者挥舞板凳,伙同一帮闲人追打板爷。乐逍遥料因何事,取银扔去,本以为妥了。那卖馄饨者拾银揣怀自返其摊,却不作声,任由大群莫名狂暴的人继续追殴板爷,旁有一排妇孺喜看热闹,见板爷其状狼狈不堪,皆拍手称快。

板爷额破流血,一边躲闪砖石投击,一边捧着半碗客人喝剩的面汤跑来,对乐逍遥说道:“爷快趁热喝。”乐逍遥端碗之时,见大群闲人呼打喊杀,四下掩围而近,嚣叫:“外乡穷鬼敢抢馄饨汤,休教走脱!”板爷挨打只不还手,仗厚背粗皮足以抵挡砖石棍棒雨雹似投打,交碗逍遥捧定,他便拉起车跑,口里兀自笑道:“俺偷了一碗汤。”

乐逍遥一路游历,已见闻不少似此莫名乖戾残暴的众生丑态,都是平常百姓,人面背后似又非人,有时让他着实困惑:“这世道怎么了?”回眸长街群哄追赶的那些人影密幢晃闪,犹如魔舞狂热。他睹而生寒,端着这半碗残汤,看板爷满身青瘀,乐逍遥未饮先涩,不禁道:“且不说我已付了银子,一百碗汤也买得。就算只是偷偷端走半碗别人喝剩的汤,也用不着这样吧他们?”板爷拉着车跑进深巷,摇着头只是苦笑:“怪俺,俺没钱……”乐逍遥转头闻听后街仍有追声喧嚣,纳闷道:“給了钱还追?”板爷:“许多百姓捉了小偷,都是这般围起来活活打杀了的。昨晚‘不夜天’那片城区就有一人因偷两只鸡挨打,暴尸街头……”

乐逍遥由而回思当初丁宋伉俪惨遇,心头寒意凛凛:“只道厉大侠反应过激,原来世道是这样的。人们对自己同类尚且如此,倘遇妖精异类,所施手段岂不是更加残忍无情?”

待甩掉了那伙哄追几条街的暴民,乐逍遥道:“板爷,你头还流血,且停下来让我包扎伤口。”板爷小跑不停,脚步放缓些,说:“没啥,俺都惯了。爷你觉得好些了不?”乐逍遥一时无言,或因多日积郁萦怀,迭遇不爽,今又两番挨满街人追殴,委屈难诉。凝望板爷温厚的背影,鼻头不自禁地发酸,热泪涌眶。

板爷在前边摇头苦笑,埋怨自己:“俺是真没本事,生来只会拉车。偏生这车又破得很,没客肯搭俺车。就只逍遥爷您可是坐了两三趟呢,呵呵……”先前被满街百姓追打,他倆都没还手,宁愿狼狈奔逃,乐逍遥本想问板爷为何不反抡粗臂打还,话到口边,转念暗叹:“我不也一样存心不还手?那些发狂的都是平民百姓,却如何狠得下心伤之!”他所惮乃因自己武功有时凌厉难控,便似适才随脚踢飞柴车之威,即便无意也能伤人性命,是怀深忌。

为傲雪赶马车的莽夫力路虽比这拉车的破落汉“板爷”更冒傻气些,但他既入傲家作事,两人命运终是不可同日而语。乐逍遥思此,念遂一动,说道:“板爷,你还是别拉这破车了,随我水上跑船罢!”嘴角含笑,回想那日为追殷野狐,同板爷在河中飙艇乱撞的疯狂情形,实教难忘。

板爷喜道:“好啊,那可省力多了。等俺积够了本钱,再买一辆好车回旱地跑,客人见俺有新车了,都会来坐哦……”乐逍遥寻思:“是了,板爷膂力大得紧,虽无李肥刀般懂行,由他把艇,或可同陈友定狂赛一场。只须尽了力,就算赛输也对得住人。不知方国珍这时在哪儿,等忙完这桩事,再教板爷到大船上作水手。”板爷得乐逍遥之邀,只管答应,既不理会要干什么,也不问乐逍遥有没有船,认作好哥儿们,听凭使唤便成。

替板爷敷了伤,坐车又驰一阵,乐逍遥兜着风忽咦:“别满城跑了,回‘仙客来’去。”板爷道:“这便是去仙客来,俺识得路。昨儿俺们都聚在栈楼外等爷,却不见来……”拐出街角,但听一人咚地摔碗入盆,迭声抱怨:“老子刀法如神,从来游刃有余。想割哪儿刀便落哪儿,分毫无差,屠宰界都称水乡第一刀。尻!到城里却派我洗碗、刷锅……”

乐逍遥忙叫停车,目光投向街边一堆锅碗瓢盆围困的方块墩形躯影,顺其腰后所别杀猪斩肉阔面刀往上瞧,只见那肥膘壮汉头微谢顶,额有三撮褐毛随风款飘,坐小板凳上心不在焉地刷锅,满腔忿忿不平,虎目含泪,隐不住空怀壮志的寥索之意,仰天长叹:“雀仔安知鸿鹄之志?”抬脸时晨辉洒面,照耀其方面大耳、一副天生我材的坊间状元貌。

乐逍遥一见登时惊喜望外:“咦,李肥刀!”那魁梧大汉闻声回首,眨着眼曰:“谁冲我叫?”板爷看此人道貌岸然,五官端正,的是仪表堂堂只偏臃肿些,坐地躯影气概仍显高人一等,洗碗时睥睨自雄,实是宇内罕遇之伟男子形,为其豪壮气势所凌,不觉驻车呆望。乐逍遥趁机跳下来,立于街边一卖袜叟背后,捏自个鼻,浊声道:“笨哪,这边呢!猜猜我是哪个?”洗碗好汉东张西望,浓眉锁惑,猜:“神童骠?”

乐逍遥捧腹道:“错,不是老骠。”那刷锅英雄眯着眼顾望不获,按刀惕然:“出来!不然一刀出去,死整条街人……”提气喝毕,吟:“神刀已为丑女绝,冷眼聊因泔水寒。”满街人闻声皆望,概疑此汉哪条筋岔了。乐逍遥越众走来,问道:“泔水指啥?”那刀客在碗堆里甩脏巾回水盆,溅乐逍遥一脸,冷哼道:“他乡逢故知,泔水代酒敬。”逍遥儿抹脸道:“怎么有猪不杀,却跑来洗碗哦你?”

李肥刀端坐碗山盆海之间,唏嘘:“问人间沧桑几许,看刀锋锈色若何?”乐逍遥蹲近些,听这豪杰自诉落魄因由:“恨乡女无盐,迫英雄流亡。怨世态凉薄,贬神刀洗碗。黯然感伤处,顾客上门来。奈何已改行,如今无肉售……”板爷挨近乐逍遥耳后,纳闷地悄声问:“这主遮莫文人,说话怎骚似此哦?”乐逍遥转嘴对耳,告知:“他就这样的。”

互叙毕乡情别衷,乐逍遥素知肥刀好恶,直接邀其入伙参与赛艇,顺便介绍板爷給他。

李肥刀本来意兴阑珊,一听提及平生所好,顿时抬眼来神:“赛艇?就你?”逍遥:“不行么?”肥刀:“那咋成,里边学问多了,不光讲膀子粗卖力气划桨,就你旁边这样儿的一下水准栽。诗有云: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狗熊……”板爷着了恼:“狗熊一辞是否包含我?”肥刀狠狞了脸相对,瞪牛眼曰:“岂止‘包含’?直接指你了。”乐逍遥忙插中间隔开两条粗汉,道:“赛艇一人划不来,你倆哪位也缺不得。这叫同舟共挤……赢了有彩金多过洗碗收入。”后边这句却是逍遥杜撰,也即放饵。

“真有彩金可拿?”因闻乐逍遥提及赢必有赏,李肥刀越发来兴,自感重新找回仅次于杀猪在行的尊严,弃碗砸锅随之登临茶楼,昂然作权威状,迳行入雅座包厢,吆喝伙计茶点伺候,一坐下便专神合计曰:“说起来这里头名堂多了,长诗有云:直挂云帆什么海,乘风破浪必有时……”一听要念长诗,乐逍遥忙起身道:“我须找雇主通盘筹划一下,顺便多叫些糕点,你倆先聊。”走出包厢为那倆点菜,听见肥刀对板爷侃赛艇经验,想到将要配合参赛,乃高姿态问其拍档曰:“你本来是干啥的?”板爷:“俺是拉车的,你呢?”李肥刀:“杀猪的。”

画屏朱雀戏白虎,帘后影影幢幢。

苏氏兄弟搬演势方盘置桌,随即往上边插小旗,各分不同色彩。袅袅薄烟馨雾中,君天臂缠绷布,低咳而起,强撑坐榻,看兵棋推演。凌烟阁及一些相好门派少年弟子皆围于圆桌之旁,各显专致。

苏子妖说明:“灰色小旗代表咱们。”朱每兑却哼:“灰色不好瞧。”

“不好瞧也得瞧,”凌大小姐挺胸而立,横那叨咕者一眼,伸出红酥手,朝演势盘指指戳戳,脆声道:“爹说咱们是关键少数,介于所谓朝野黑白两道对立之间,彩儿就是灰的……”蔡骏在脸堆里郁闷:“我不爱当少数。”凌大小姐怒道:“谁再打断别人说话,我……”君天蹙眉扫视旁者,低声曰:“且好好听大姑娘说话。”众皆点头,随即伸长脖子宛如一只只鹅,瞧那女侠白里透红的手。

凌钰筎指点曰:“黑旗是八百龙,白彩儿的是傲家以及官军,紫的是侠王府,赤的是魔教,其它彩儿是其它的门派……这个……啧!君天师哥,还是你说罢。”旁边有小辈兀自嘀咕:“哇啊!小白旗真多……”君天低眼看形势,闻语轻嘿:“那可不?如今是谁的天下……”啪一声响,大小姐把小细棒儿扔他面前,君天愣了一下,拾起说道:“丘大师哥和东方师弟患疾未痊,楚二哥又忙于陪名、唐、拓跋三家人周旋,奉命引去游览。大姑娘既然吩咐,且由小可代为剖析当下形势……”墨近朱催曰:“说罢快说罢!”

“局势已然简明扼要。正如这个演势盘彩旗标示,”君天团团揖毕,拾细棒儿从容开讲。“各方彼消此长,情势推演至今,显山露水,不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扑朔迷离。其中有些策略联盟,这里先指出……”苏子妖插嘴:“是不是像春秋战国时那种?”

“正是‘合纵连横’,”君天拈棒侃侃而谈,旁边有些幼小的侠听得嘴不由开,口水悄垂,渐臻忘我之境。满屋就只君天抑扬顿挫之语飘来荡去:“根据线人密报,侠王的背后是傲家,亦即官府势力……”笑春:“哪天我要抽他们丫的,因为救火时冯二那厮绊我摔。”君天晃着细棒端儿轻轻給苏笑春嘴腮抽一记,示勿作声,接着又侃将下去:“拓跋的背后也是官家势力,这一点大伙已知。但我想,八百龙跟魔教似亦有所默契……”子妖问:“具体是什么‘默契’呢?”君天晃着细柳条说:“那你去问强雄罢。”苏氏兄弟一齐别过脸:“去!”

“我也只是揣测,但看来局中有局。不言而喻,”君天指点江山,挥舞柳条棒儿,不多时吴白马左脸颊已挨了三下,越发忙于缩头闪避挥来晃去的柳枝条儿。“他们两方似想借本次武林峰会之机摊牌,或明争暗斗,混水摸鱼。当然我也只是猜的,早前邵先生在家塾讲过一番有趣的话语,没旷课的同学想必记得。那日我坐第一排,聆而受教非浅,每当仰脸就觉天似要变,千古使然,屡必循环往复。若将有天下之争,发肇仍得是西北贫民苦难之源。但江南鱼米通衢之地攸关气运成败,是以有意逐鹿中原者,开枰不久须先落子争势占优于此。不巧咱们就处于策略家弈棋必争之处,换句话说,是‘棋眼’……”

苏子妖眨眼天真地问一嫩的:“他们为啥非要争来争去呢?”旁边那小的不假思索就答:“谁不想做皇帝?”苏笑春把课本抛上抛下地接着玩儿,嘴曰:“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皇帝轮流做,今朝到谁家?”

“这个土地上只能产生皇帝,或者类似帝王的那种玩艺儿。最近好些人嚣张哦,嫌这嫌那,叫嚣归你叫,你不想要民权,好的噢凯!那就只有多給大家硬塞些皇上。老农起来打江山,谁赢了便做得皇帝,此即咱这里的玩法。别傻了,番鬼的玩艺不适合咱,中原百姓历来很简单——得过且过,实在过不下去就只有推翻重来。人最多只能活两三万天,寿比龟短。早晚得丧性命,怕啥死?这里的规矩是,天下是打下来的。绝对的权力绝对诱惑,古风使然!”君天感叹毕,忽咦:“刚才笑春说到‘河西’,演势盘上怎没瞧见河西架势堂的旗子?”

众弟子纷纷乱寻,子妖在桌底忽有所见:“这几根月黄旗是谁給弄掉了,易兄脚下踩着呢!你怎么这样哦你……”君天侧觑人丛里一个头缠羊肚巾的青脸少年,看着那人慢慢捡起月黄旗插回演势盘,方才颔首微谓:“有劳易森兄弟。”不识的有问:“他是谁呀?”识者低告:“华山派的。旁边那是他师哥牛吾诸……”

“傲家在明,魔教与强雄在暗。”君天扶桌强支自个伤患未愈之体,咳几声接着侃:“师父一心要置身局外,但不巧咱们凌烟阁就在局中,并且在明。连日发生这么多事,不幸连丧何闯等好兄弟,却未晓得到底谁在暗处对付咱。不过,据阿仁从师父处探的口风,以及方谢晓、君似海从他倆长辈嘴里窥知之讯,应为架势堂在捣咱们鬼!盼大家各去收风,查明架势堂背后有谁暗里撑腰,以免武林峰会届时有何意外变数。”

苏笑春等纷纷拍桌,齐叫:“我尻他纳兰春树,无缘无故招惹咱……”墨近朱憋眉说道:“没事了罢?说完就叫早点吃罢,饿了。”蔡骏点头不迭:“对对,昨晚推一夜牌九,是该补充点儿給养。”君天温和地笑,按手示静,随即转觑一旁,低问:“大姑娘还有啥补充?”目送凌钰筎扭动丰臀走出去,众小侠都叹:“唉,她怎么神不守舍的,今儿?”

乐逍遥拿着菜谱缩头未及,正想着无意间所听之事,华厢里靴声登登已至,他忙避入邻厢,立犹未稳,厢房门砰地推开,往他脸上磕个正着,可怜乐逍遥叫苦未出,直接給撞门后。

大小姐风风火火迈进一脚,发觉闯错门,又收回那只靴皮滑亮之足,转身到柜台问道:“方便处在哪儿?”伙计们指点之后,望着这男儿装束的女侠昂然下楼的俏影风采,窃笑之余,都猜:“她该不会学咱们样站着解手罢?”

乐逍遥趁机捂鼻而出,顾不得揉疼处,溜回另一边廊间包厢,打断那倆谈论,取银置桌,忍痛说道:“菜給你们叫了,帐已结清。这有二百两,你倆分了罢。我……我有事先走开,晚点儿可到客栈会面。”言毕即出,跑下楼看手心殷湿,果然給那女侠撞出鼻血。

他到河边洗抹毕,心想:“看样子凌家已知纳兰寻仇之事,料应有所防备。”一层心事既了,加上帮人赛艇已有眉目,有轻松之感。觅道便回下处,但见街上车马往来,显出繁华。为免与大小姐及凌家子弟谋面,他只得往人多处行去,见有卖珠坠饰链摊子,立足看一会儿,手拣一条碧珠腕坠儿,暗想:“曾见傲雪身边有一花茗姊姊手上缠有这般腕链坠子,倒也好看得很。不知粼儿喜不喜欢?”

摊主曰:“看这小爷面带桃花,当在求偶期间,所谓红粉赠佳人,明珠碧玉配。若买条手链送她,欢心指数必因而平增三分。来条罢?”乐逍遥觉此人殷勤难却,况且此处所售珠坠果是别致,问明价钱,点头:“就来条。”摊主上下打量他一眼,掌心翻出小八棱镜悄然照之,乐逍遥未觉,揣坠子时见摊架子挂垂数条状若苗饰的绞缠豆珠链扣,因未见过此种形款特别之物,不由多看几眼,奇道:“这些是啥?”

那包蓝头巾的摊主转来黑脸膛,觑明乐逍遥所指之物,告知:“这是苗人行法巫禁之物‘千手缠’的仿制品。”乐逍遥听到此名,心念乍动:“千手缠?”一时未能记起何人提过,待又听至末处,却只是仿制品。他随口问道:“有没正品?”来了一群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各拎菜篮聚拢摊前,那摊主忙于招呼,未暇答茬。

乐逍遥悄手牵带,收一串那等样缠手珠坠笼入袖中。微一踌躇,搁钱于摊主跟前。心头方自宽然:“我已长大了,有所不为。”双膝突然从后边挨人一顶,两腿差点屈跪仆地。乐逍遥恼而捏拳回头:“孙子……”背后有张愣青疙瘩的大肿脸对着他鼻尖儿提示:“这儿呢这呢。”乐逍遥头往后仰,隔远些方才看清陈猱头一脸幽怨地瞪着他。“哥儿们你太不够意思了。”

乐逍遥不意得个惊喜,牵手摇曰:“怎么啦,却教好找噢!”陈猱头挣手曰:“别跟我套近乎。要赔不是也……也成,得请吃碗疙瘩面。”说着,将乐逍遥领到街边面条摊处,看着别人吃,立显饥肠辘辘状。

乐逍遥笑道:“好的,我也没吃早点呢还。”两人拣小板凳坐定,猱头从卖面叟端給别人的托盘上先抢一碗面疙瘩过来吃,囔嘴含混的道:“太不够意思了你,让俺们平白耽在‘仙客来’门口吹了一宿一宿彻夜冷风,阅尽人情世故了都!”乐逍遥递钱分付卖面叟多备两三碗炒疙瘩后,转脸回来,奇道:“该不是你们专会隐形罢?因为我在打尖处压根就瞅见大家……”陈猱头三两口刮光一碗,越发吊起饥火,顾不得怨别的,意犹未尽的道:“俺仍能吞下五六碗,信不?”

乐逍遥把自己跟前那一碗推給他,笑道:“信。”猱头抢端过去,边狼吞虎咽边说:“每多給俺叫一碗面疙瘩,便告你一桩有趣的事情。”乐逍遥到炉案上捧面递去,道:“加这碗该有三桩事儿可说了罢?”陈猱头口填面疙瘩,热得烫嘴翻白眼欲生欲死,含含糊糊道:“头一桩事儿,咱已探……探明徐达那伙不在州府大牢或者流民收容营里,连二狗也失踪了都!”乐逍遥眉头锁起,心想:“看来确然是八百龙所为了。”陈猱头又道:“第二码子事儿是,廖永忠已把方国珍手下那伙船民从牢里买出来了。”乐逍遥闻而欣然:“如此甚好。只不知有没找着何子丘前辈和清凉宝宝?”

陈猱头道:“还未有着落。不过有一事更奇——好些前来参加武林峰会的门派、帮会声称他们掌门、帮主或者师长辈离奇失踪了,眼下正闹心着呢!本来明儿就是峰会首日了,咱都盼着陪哥去瞧新鲜,却出这岔乱。你说奇不奇?”乐逍遥诧道:“怎会如此噢?”猱头刮光面碗残渣,道:“确是有够蹊跷的。不过当下谣言满天飞,咱也难知真假。至今晨为止,八大派里还未传出有人失踪的事儿,那些二三流的帮派虽这么说,份量还没大到足以引起一场风雨的地步,只是眼下更乱糟糟了……”乐逍遥寻思:“先前见凌家子弟聚头并没议及此事,或许凌家还未知晓。但他们是地主,合该头一个得讯才是。”想到清晨所遇奇事,乃问:“知不知道早上那么多门派为何纠众跑出城去?”

陈猱头舔着嘴不答,眼却瞅空碗,乐逍遥见其馋犹未减,便即明白,吩咐卖面叟多上三碗炒疙瘩。陈猱头方道:“早上的事儿各有说法,但经俺筛思,最有吸引力的原因乃是丐帮弟子私下里所云。”压低声音,凑头悄告:“说是武林城‘大较场’地陷圆窟窿了,没声没响,一夜之间,足有半里长的地面塌出个螺旋巨坑!”

乐逍遥不由一怔,直难信以为真,惑道:“怎会呢?而且这跟早上许多门派纷往外跑有何相干……”陈猱头又刮光一碗面疙瘩,咂嘴道:“换了咱也会赶去瞧不是?而且老彭他们还真是跟着去看究竟了呢,只还未回,尚没进一步讯息。”乐逍遥回思兰陵渡所见玄奇之穴,只是憋惑难晰,又想起一事,问道:“怎就你一个剩此,其他人呢?”陈猱头三两口又尽一碗炒疙瘩,边咽边答道:“长舅他们多半随去观那天兆未返,至于小椴,说……说是混入丐帮弟子里边去,以便收集更多讯儿。本为探明徐达和何子丘那伙下落,凌晨撞到我时,却说他疑心丐帮也出了事。”

乐逍遥奇道:“出啥事?”陈猱头打着嗝指一指卖面叟:“再来碗。”乐逍遥依言又給他一碗炒疙瘩,猱头才告知:“小椴说,天下叫化子的老大似也失踪了!”乐逍遥一怔,心想:“丐帮老大夏丐尊,风评榜上也是有名的前辈高人。什么莲花落掌法、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样样来得,门下弟子又多得数不清,怎会也走失了呢?”

“不是走失那么简单,”陈猱头吞着炒疙瘩,说道,“丐帮虽不愿列入八大派里头,可却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至今未曾找着影儿,内里乱似一锅粥,为不堕了颜面,找回帮主之前只想瞒住不露风声。还好小椴曾随丐帮袁日初长老要过饭,在化子中间自有门路。冯舅教他只须随袁长老一行出城寻找线索,必有意想不到的发见。”

乐逍遥称然:“凌家办武林峰会,不想还未开锣就发生这么多怪事徒扰。加上此城闹妖害民,咱们合该查明究竟,看能不能帮得上忙。”陈猱头又尽一碗炒食,觑他目里虑色,忽笑:“哥你好似挺关心凌家的嘛!”乐逍遥心头微怔,亦不晓得自己为何如此,摇了摇头,笑道:“还想再吃几碗不?”陈猱头摸着肚子虽未有饱撑之感,犹豫会儿,道:“先不了,省得吃到你破产。咦,毒鼠强和板爷去哪儿了,哥你有没瞅见这倆?”

乐逍遥道:“今儿没见鼠强,但板爷在那边茶楼上陪我一老乡吃宫廷式早餐呢。”陈猱头闻语先愣一下,瞅乐逍遥不是说笑,突然从小板凳上蹦起,懊恼道:“尻!俺最近一见饭馆就自卑,那厮居然上得起茶楼还吃着宫廷糕点啦?”乐逍遥笑道:“这会儿还在撮着呢。你要不要去尝尝?”陈猱头抚腹嚷道:“不早点儿说!”言毕即拔脚奔去,只撂乐逍遥在街边瞅着好笑。

乐逍遥叫来一碗炒疙瘩填肚,心想:“这么高档的茶楼我都没上过,李肥刀这厮却会享受,直接就领着登上去泡雅座包厢了。还撞着凌钰筎这等险相环生……”卖面叟陪笑在旁,脸朝那豪华茶楼道:“此是凌家产业,今儿大小姐也在呢。”乐逍遥嚼咽面疙瘩差点没噎着,只见街上有人奔走相告曰:“来事了、来事儿了!”

卖面叟问:“啥事走恁急?”满街好事者都往一个方向奔,有孩童说道:“看热闹去喽,‘仙客来’门前有好戏上场!”乐逍遥一听,顿想粼儿莫非有事,顾不上吃几口早食,撒半吊钱便随众人奔去察看。

只拐一弯,迎面有幢华楼跃然入目,硫璃瓦辉映日光,金璧洒然。正檐匾书“仙客来”字号,外庭楹联一对,上为:“莫轻他北地燕支,看画舫初来,江南儿女生颜色。”下对:“尽消受六朝金粉,只青山无恙,春时桃李又芳菲。”

乐逍遥一见便愕:“不会吧?这里怎么有家‘仙客来’哦,我先前投的哪是啥店来着……”仗脚快抢先挤入人丛前头,探觑第二重宽庭,玉阶逐级尽处又有楹联一对,镂金分篆于雕柱,上联:“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下对:“停琴伫凉月,余怀浩渺,送一篱春水,绿到江南。”四道敞门前庭摆置一尸裹罩白布,有个披麻缟素的妇人腰身僵挺挺地跪于尸旁,披白头巾遮至肩背,额垂长发一绺,徐徐抬面,黄肌斑痕布颊,眉淡若无。一双眼光寒锐若剪水穿心刃,投向楼檐门影里负手悄立的长衫青巾男子。

彼此无一言交对,唯气势煞然,使得庭边旁观之众受慑声寂。乐逍遥挨到前头,见那披缟之妇背后竖立一杆白幡布,迎风猎猎飘展,上边红殷殷地赫然四字夺目:“魑魅魍魉”。

第四十七章 鹬蚌相争(上)

晨曦洒庭,“仙客来”前围观的人头渐密如鲫。屏息禁气,各盼好戏登场,唯有乐逍遥顾不得瞧热闹,站第二排歪着脑袋望匾郁闷:“有没搞错?”

旁边闲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已是连着两天,皆这个时辰,她携尸来跪在楼前,吓跑了不少客人。再这般下去,‘仙客来’准得关门大吉。晦气呵!”乐逍遥闻言移目,瞧向门前空庭那直挺挺跪着的缟素妇人。看其背影孱弱,惹人可怜。他暗想:“这阿姨如此做法,定有冤情。侠义公案戏文里主角遇到这种情形,都不能不理。”

却也奇怪,酒楼正门内虽有一长衫青巾人悄伫,任由众观闲议,始终不置一辞,对那孀妇未加干涉。乐逍遥不由问一闲人:“那个是谁?”旁谓:“‘仙客来’老板田大官人,亦即二爷。”乐逍遥点了点头,脸刚转回,左边挤来个挎包汉子,却问:“那女子有何冤屈?”人堆里乘机卖茶水者掩口答曰:“听说她汉子前些时被‘作’掉了,这不寻仇呢吗?”另有旁人问道:“怎么不找官府,却来这闹?”卖茶水者掩嘴低告:“无头案。衙门如今哪有工夫搭理这事儿?”

挎包汉子又朝前挤些,望那妇孤零零跪在旷庭里的身影,越发同情,哼道:“她既专来此间含冤寻仇,想是这什么田大官人为富不仁,仗势作恶了。”乐逍遥听着便觉胸腔有股义愤燃起:“岂能容忍哦,这种……”挎包汉子脖涨粗筋,忿然道:“那汉子定是遭田大官人害死了的,可怜孤儿寡母无人帮援,焉有天理!”边说边从包里掏一支短钺,边缘锋利,泛闪青光,操诸在握,涨粗了脸道:“行侠仗义之人遇此不平事,怎能袖手旁观?”乐逍遥正怀此念,不料别人抢了先,他闻言一怔,刚“咦”出声,便給那挎包汉子一掌搡了开去。

众声纷哗时,挎包汉子已抢将上前,朝那缟素妇人说道:“这位民女休怕,今儿我为你出头!”持钺奔至门阶下,隔二三十尺抬手指那长衫青巾人,大叫:“狗賊,出来受死!”长衫青巾人负手悄立,依然不言不动,眼只望着披麻戴素之妇,宛然神游物外。

乐逍遥见状暗疑:“此人神气淡定,似乎没那么好与。”那挎包汉子嚷几声见楼里没人应茬儿,怒欲冲入,但触青巾男子抬觑之目,陡然若遭两道无形锐刃凛凛逼侵心底,一怔之下,莫名生慑,竟没敢迎这双目光杀入,微一踌躇,怕惹围观百姓所笑,转朝门前酒旗招展之杆,涨红了脸道:“想做缩头王八呐你?教你做不成买卖了今儿个!”气咻咻冲到旗杆之下,挥钺便砍。

乐逍遥心道:“拆你招牌,这招必定好使。”青巾男子一蹙眉头,果欲出门阻之。店堂角隅有一端坐品茗者头不须转,似已察觉青巾男子躁然将动。说道:“北辰,不必理会。”青巾男子袖影微晃,一时难抑如常,耳听得笃笃劈杆之声,蹙眉道:“大哥,这样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端坐品茗者闲翻棋谱,澹然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挎包汉子身法虽是寻常,究仗钺利劲猛,一口气连劈数下,旗杆已摇摇欲倒,旁观者因怕砸着,纷如潮浪蜂然后退。挎包汉子停钺不削,环视众颜,满脸亢奋发光,豪声道:“我叫王士城,黄岗寨坐第二把交椅。前来参加武林峰会,只道满城豪英,不想都是缩头畏事之辈!”说完振肩撞杆,噼砰声响,碗口粗的旗杆立折。

不论乐逍遥,还是楼内端坐品茗者,闻听王士城正气凛然之辞,心皆暗怦。

王士城瞥见街上奔骑驰至,并不理会,哈哈一笑,手承断截之杆,发劲朝“仙客来”酒楼门额呼的投抛而去。砍断的旗杆犹逾三四丈长,海碗般粗细,众见王士城抛送之劲虎虎威啸,势必击穿“仙客来”匾破墙贯入楼中,一时呼声四起。

不料旗杆飕然掷至半途,忽听一声脆俏娇叱如从天降,有道大红劲装之影迎挡杆端,霍地出鞭,缠杆甩向庭旁,堪堪插入地面,稳扎土里,酒旗犹仍屹空招展。

无需看得更清晰些,仅以此般撩鞭手劲,乐逍遥已知是谁,掩鼻暗叹:“唉,她……”俏生生跃落楼前之人,诚然筎姐无疑。乐逍遥由而更想当然耳:“但遇不平事,有谁比她更来劲?那好汉有她相助,‘母’须我再操心。”但出料外,凌钰筎送手一鞭啪的击在王士城肩窝,鞭梢余撩劲猎,刮得半颊先绽开花,随即火辣辣地迸衫裂开一条血痕。她杏眼圆睁的道:“哪儿的毛賊,竟敢跑到我家地头撒野来着!”

因见乐逍遥错愕投目含询,旁边那卖茶水者提手遮嘴道:“仙客来虽是田家兄弟所营,其实最大的股东却是凌天昊老爷。”乐逍遥听了一时喘不过来,只听登登登步声跌撞,王士城猝挨大小姐一鞭抽得倒退难稳,眼冒金星,待瞥那披素妇人孤孑之影,毕竟不甘,勉强扎桩立躯,挥钺抡动,锐光飒飒。嘶声道:“路见不平,怎叫撒野?”

噼啪一声响,话刚出嘴胸口便挨掌击,平地里多出个苏笑春,穿得比凌大姑娘还红火,使一掌“醉罗汉斜推墙”,猝将王士城推撞倒跌不止。掌形未收,背后打旋儿翻出苏子妖,着一身绿,“呀啊”嫩叫声中,手拈细棒子啪的撩在王士城胯间。王士城扎不成马步桩,疼呼着跌步往后,只见苏子妖背后滚腾一人抢至,却是蔡骏,使招“黑虎掏心”,发拳捣入心窝。王士城招架不及,继续往后倒步踉跄,脑后突然冒出墨近朱,冷丁一个绊儿摔王士城嘴啃地,但仍倔强,刚鲤鱼打挺而起,朱每兑着地滑臀踹至,以扫堂法撩入裆下,啪地又绊得离地后翻跌。

乐逍遥兀自目不暇給,青竹叟蹦将出场,揽手搂腰,又将王士城摔反回地,摇摇晃晃犹未停稳,李径庭拄拐杖而来,拿头砰地飞撞,正中王士城腹,疼得直呕苦汁儿,觑朦胧影动,挥钺欲劈,叶翩鸿飞刀已穿其腕,短钺脱手落地。吴白马一个箭步上前,扣脉扭反王士城胳膊,随即发脚抬膝,叭一声撞着下巴颌。接着君天洒然出现,横按一掌捺肩,推王士城连串筋斗后摔,方才飒地拂袖,收势仰哂道:“你出局了。”

乐逍遥反应未及,王士城口鼻流血,晕糊糊地跌向围观人丛,有个头扎羊肚巾的青脸少年追将过来,发腿照怀踹心,喝道:“尝尝华山伶狐踵!”乐逍遥看这一脚煞为阴狠,决不比凌门弟子般多少手端留劲,王士城武功平平,又已昏昏沉沉,谅必应接不下。他忍不住提腿迎踹,因虑运驭不成内劲,纯粹取巧,足尖快速蹬入那华山弟子腿影空档之内,撩中腿脚内侧“三阴交”、“血海穴”,他虽不谙点穴制脉,毕竟习医知络,斗施风魔腿法,后发先夺,迅准无比。一脚擦过王士城腰畔疾撩,霎晃已收。那华山门人未待瞧清,腿筋顿痹而跌。乐逍遥闪隐人丛间隙,手从背后一托,将王士城承躯扶稳。

因他身形步法奇速,存心不与凌钰筎朝相,只为解救王士城之危,发招越为迅电霎闪也似,足影稍纵即隐,连旁边的人亦未瞧出端倪,王士城获救稀里糊涂、华山少年吃亏莫明所以,凌钰筎等少年男女离得不近,更没看见乐逍遥乘乱出腿。

那华山弟子只道王士城踢了他一脚,踉跄几步又返,铁青着脸犹欲来殴。乐逍遥暗暗叫苦:“我若再发一腿,他已有防备,必不好踹着筋脉。俟交上手,筎姐便瞅见我了。却又做了对头!”纵不情愿一再与凌家诸少交恶,然而为势所迫,岂容犹豫?

蓦听楼中一语澹送:“都是血性少年,大家且住!”乐逍遥心头微怦,念霎然动:“哪处曾听过这般话声?”凌钰筎等一干侠少次第跃身稳落楼门前边,不经意并肩横排一线,各皆收势蓄然。只那华山弟子闻言仍浑不理睬,发拳呼的打向王士城面门,乐逍遥眼看来得凶猛,不得已提腿要迎,斜刺里突然横伸一臂,架开华山少年手腕,看似随意轻淡,却化解巧致。那华山弟子不由跌开几步,勉强拿桩立稳,方觉半肩僵无知觉,暗吃一惊,转头只见君天闲立一旁,收臂抄手,道:“易兄弟,稍安勿躁。”

“假惺惺,”庭前忽有语寒冽然,低哂道:“田大少,既然来了一群狗,你大可不必如此装模作样。”君天等人闻皆皱眉转觑,缟素妇人跪地之影跃然映眸,虽未抬头亮面,不知为何竟教众少年脊生凉意。

乐逍遥亦心头莫名一憟:“话中好大的怨气!”凌钰筎挺胸出列,桃颊李靥愠色绯然,蹙眉道:“谁是狗来着!俗话说好狗不挡道,听闻你已接连两天在此兴衅,若不道出个究竟,田大少忍得,我可忍你不得。”看她神情语气如此咄咄逼人,乐逍遥取药敷王士城时,暗叹:“唉,侠去哪里啦?”

披麻戴孝之妇俯面低眉,冷冷道:“想是凌家大小姐露面了罢?好狗不挡道,你却挡着我报仇了!”此妇每当说话,语必令人莫不脊寒,嗓尖腔亢,其中怨气之深,委实戾如厉魅。乐逍遥虽怀同情,但听此怨毒语气,仍觉刺耳扰神。凌钰筎更忍不住火苗乱冒,忿然冷笑:“倒要听听你有何仇?”

缟素妇人跪于尸旁,在白幡血字掩映之下徐徐抬面,脸上疮斑遍布,一对怨戾之目投觑楼门里,蓦地尖声亢然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她本来话音矫腔压抑,犹如磨锋刮刃,这番冷不丁提声大叫,简直有若厉鬼暴哮,猝将众人吓个跳。凌钰筎和乐逍遥不约而同地眨眼发愣,半晌难以定神。但听楼中澹然语声喟道:“冤有头,债有主。”

缟素妇人听那人淡淡地把话接了过去,戾眸凝盯楼门不移,冷嘿道:“田北峻,不是心虚你就站出来!”乐逍遥心下始省:“哦,怪不得楼里话语熟耳,我前次夜探凌家撞过此人……”门口那青巾男子皱眉道:“周失君,我大哥可不是怕了你。”

“周失君……”凌门众少本来与乐逍遥一般懵头懵脑,未晓此何恩怨,待听姓名,顿时矍然纷警,展身掩上前去,立成一圈,隔十来步便没靠近,惕神围那妇人于垓心。君天凛然道:“哦,你就是辛哑子的女徒兼遗孀?尊夫河西人魔辛哑子帮纳兰春树一伙连炸数十家酒楼客栈,滥杀无辜百姓,双手血债累累。日前横尸街头,虽不知丧于谁手,举凡被他害死之人的家属无不拍手称快,都道这魔头其实死有余辜!”

披麻戴孝妇人缓缓仰靥,怨毒戾煞已极的目光转投君天脸上,顿教寒悚难言,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蓄招暗惕,如临大敌一般。背后袂影穿闪,墨近朱移至凌大小姐畔,绰剑戒备,悄告旁边一众年少同伴勿存轻怠之心,示警道:“这妖妇绰号‘大漠乌婆罗刀’,兵刃猝有沙蛇剧毒,沾肤即死,大家千万小心!”

乐逍遥在围观人丛里同王士城对觑傻眼,憋闷难吁,嘴呆之余忽生疑问:“不料这死老公的丑脸阿姨原本如此厉害!她疑田氏兄弟杀其老公,既已到此寻仇两日,为啥迟迟不动手?”

凌钰筎忽动恻隐之情,道:“君天师哥,且叫田二少給她些盘缠,帮人葬了丈夫罢。”田北辰在门首听毕,禀道:“无论赔多少,她都不肯拿了走。”凌钰筎瞪眼道:“那她要什么?”田北辰压着声音,苦涩道:“她只要报仇。”凌大姑娘倒也爽快,不假思索的道:“好哇,查明谁杀了她老公,咱替她报仇。”田北辰听了只是作声不得。

苏子妖在缟素妇人所搁尸旁捂鼻不已,道:“尸体都臭了,管它生前是谁,还是先埋了罢!”那丧妇周失君眼光一厉,将苏子妖等幼侠瞪退,见围观之众大都皱眉嫌熏,丧妇凛声道:“田大少,只须说出何人主使你们弑我老爷子,今儿我便不为难你。”君天率一干凌门子弟在旁好言相劝,周失君并不理会,待觉田氏兄弟打定主意不加理会,她怨眸恨觑一阵,突然尖亢大叫:“尽是一班恃强凌弱之辈,自封为侠,无耻之尤!民妇拼着一死,便要天下人人皆知,他凌烟阁是甚么猪狗不如的东西……”

凌钰筎本来竭力按捺,这时大怒而出,软鞭缠绕手臂,指着那丧妇戾颜怨目,脆斥道:“周失君,我忍你很久了。指桑骂槐,说谁呢?”众少年本都惕防此妇毒刀加袭,怎及乐逍遥旁观者清,暗觉周失君眼下并无动手报仇之意,当众一味寻衅撒闹,引得围观的人群越拢越多,更教凌家和田氏面上难堪。此番用心比之胡乱出刀,委实算深计毒得多了。

周失君哀哀的道:“若无更有势力之人背后唆使,田家兄弟怎敢如此滥杀无辜、肆虐妄为?田北峻身后必有‘高人’指点……是谁大家心中有数。”乐逍遥听到这里,心念暗动:“她口口声声,都把矛头指向凌家。”围观之众里接连有数人起哄道:“什么东西,欺负弱小!”“田氏乃武林败类,凌家更不是好东西!”“办武林峰会,你们不配。窃居武林盟主,天下人不服!”

苏笑春等东转西顾,一时觅不着谁在人杂处起哄叫骂,众少皆恼:“说我们不配,倒要听听谁配扛得?”人群里有人应嘴道:“大家心中有数,凌天昊欺世盗名,合家男盗女娼,古往今来不要脸之尤。凌家办武林峰会,老天爷都看不过眼了。要咱说谁配作得武林盟主,公推侠王丁爷。你们说对不对?”东南西北好几十人率先鼓掌,窝在人密处噪声呼应:“对极。丁大侠心系天下,爱国爱民,大公无私,尊德厚义,以武林大局为重,万众拥戴丁大侠执武林牛耳!”

乐逍遥在人丛里回头寻视,耳际鼓噪声此起彼伏,看不清晰何人起哄。一些闲人受了唆动,竟亦凑热闹,大声取笑凌家,更甚者对凌钰筎说起不堪入耳之辞。周失君亢声煽情道:“分明有人唆使姓田的谋害我那身有残疾的老爷子,杀了人还不算,竟乱加罪名诬栽!在河西,谁没听说我夫乃天大的好人?这帮恶賊仗势欺人,民妇含冤难诉,盼苦海有明灯,求求丁大侠出面为民妇作主,务向奸人讨还公道,血债血偿!”

人堆里有语高呼:“求丁大侠为民作主,揭露凌老奸的真面目!”一时之间,四下里鼓噪愈甚,骂声纷起,如蝇嗡嗡。趁其他少年同门忙于还嘴之隙,君天小声询问田北辰:“那妇人口口声声指称二位害她丈夫,到底有无此事?”田北辰见大小姐也惑眸投来,教难回避,只得低声道:“那天因见辛哑子唆其手下到此楼四周摸黑转悠,我和大哥追踪过去,发觉辛哑子企图火烧‘仙客来’。咱哥俩被迫出手,辛哑子负伤而逃,当时并没死,我倆兄弟也未出重手。况且,你知辛哑子的本事绝不在我倆之下,纵凭田氏兄弟联手与抗,自保尚且勉强,又岂杀得了他?”

君天回视凌钰筎,微微颔首道:“田二哥素无虚言。而且我听师父提过,那辛哑子毒功高深,在河西连纳兰春树也未必敢轻易招惹他。”凌钰筎犹未释然,蹙眉道:“既然如此,说清楚就行了。你倆何必一味缩让不出?”此亦君天之惑,由而转觑,忽问:“你和大少既非辛哑子对手,如何让他负伤而逃?”田北辰犹豫一下,低声道:“他绝不是伤在我倆手底。当时出手另有其人!”凌钰筎瞪眼道:“谁来着?”

田北辰垂目沉吟,摇头道:“看不清,一时难以确定便是那人。内里干系非同寻常,尚不能妄加判断……”君天啧然道:“已然闹得没完没了,早说明早撇清。何必替他人枉背黑锅?”田北辰冷哼一声,反问:“你以为说了就会令人信服么?”

人群里又有数声引亢鼓噪道:“不管奸人说什么,咱们决不相信!交出真凶,为河西辛大侠报仇!”乐逍遥东转西顾,看不出何人起哄,眸中唯见一张张或麻木无情或莫名亢奋的脸。

凌钰筎怒气勃发,指向嚷声喧处,脆声道:“谁在起哄?”当凌门众少眼光寻觑而来,喧噪处便静,人丛里悄起一阵涌动,如涟漪划纹,另一边又发鼓噪之语:“凌家父女仗势欺人,不配当武林盟主。趁早换人是正经!”“依百姓之意,最好由侠王接执武林牛耳,助朝廷拨开云雾见青天!”“武林峰会还没开锣就砸锅,显见得天怒人怨。若换作丁大侠来办,一经接手,立马开出满堂彩!”

君天皱眉走到众同门之前,劝勿理会:“田家兄弟说,咱们越还口,他们越来劲。且进楼内喝茶,休去管它!”凌钰筎怒道:“外边搁一臭尸,我可没这番闲心雅致!喝你的头……”君天一想也对,转面说道:“烦劳田二少差伙计报请衙门派人来打发了罢!”田二少苦笑道:“连日我已差三拨人去报官,你大概还不知道,州衙城防诸务已由傲军大将关保接手,颁雪帅手令,陈大人靠边站了。关将军推说事忙,迟些再处理。不肯派人来,教咱好自为之!”

君天呆望凌钰筎等同门,一时无言。乐逍遥见白幡有字,转头问旁者:“何意?”一个设摊代写书信者摇头晃脑曰:“顾名思义,那四字本是指山野害人妖魅,那婆娘搬来此处,当喻姑苏凌家满门不是好人,皆乃歹辈。含控诉之意也乎矣!”乐逍遥点了点头,随即暗惑:“可我曾听说魔域本有一门迷阵是这名称……”

记挂粼儿独留米囤道陋栈,盼他不归,或已等得心焦。乐逍遥挪步悄移欲离,庭前墨近朱突道:“要知究竟,若能验看尸体便明。”苏氏兄弟一听均感甚对,前去看尸。犹未走近,君天忽呼:“小心!”苏笑春愕而回首,左膝倏挨一线微风荡射,痛入髓里,犹未看清袭从何来,登时痛呼而倒,苏子妖见势不妙,叫声:“大哥!”连忙拖他急退。

君天变色道:“妖妇竟敢偷袭!”凌门群少齐绰兵刃,围逼纷指周失君跪于幡前的身影。周失君手按地砖,埋头不动,凄声冷笑道:“大家都看在眼里,凌家仗着人多势众,欺我孤苦无依!”凌钰筎闻言一怔,街上不断有人发叫鼓噪,纷纷声援那妇。周失君背对围观百姓,抬脸怨眸瞪她,低声幽幽的道:“我便在这里伸着脖子,随你们打杀。好让百姓看清凌家群侠是何等样面目!”

凌钰筎怒道:“我抽你……”君天忙横身阻拦,低劝:“不要上当!”周失君突然扑身搂抱君天一只腿,尖声大叫:“既已谋害我丈夫,索性连我也杀了罢!”悄手往君天裆纨一捏,顿教迸溅,吃疼急挣,手一挥便将那妇推跌于地,周失君强支上身蓬发坐起,襟怀竟裂敞开来,露俩松垂赘肉摇晃,尖嚎:“凌家狗非礼未亡人哪,焉有王法?”君天一怔,红脸申辩:“我……我不是有意的。”周失君唾他一口,凄声唱诉一调宫韵“端正好”,谓:“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

调转“感皇恩”。指戳君天红的脸:“呀,是谁人这般无礼?不由我不魂散魄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挨千般折辱,万种凌逼。一掌下,一道血,一层皮。”暗捏君天裆丸子,啪的又溅,使之痛难申辩。周失君调转“滚绣球”,挥泪纠缠曰:“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拓颜渊!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福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手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君天痛怒交冒,头脑昏乱之下,啪的一脚,将那妇踢翻在地。妇手拂胫,微难觉察。顷间四下里众声纷哗,均斥:“凌家恶狗咬人了!”君天正要分辨,忽觉腰腿全无知觉,才省得:“好手段!趁机点了我下盘穴道……”周失君又撑地坐起,往肩披红布,突然绰出一支剪刀,仰脖刎颈,含怨大叫:“把我逼死,作鬼也不放过你们!”凌钰筎见君天便在前头,急道:“快拦她!”君天上身一趋,挪动不得,反而跌倒。

乐逍遥见状蓦然上前,只一晃便抢至周失君身畔,步荡尘激风云起,探手迅若九霄神龙现,翻腕疾如飞掠蟾宫摘桂。骤然抓握妇手,扳剪离喉。周失君意在以死相挟,不料横来干碍如此奇速,心下反怔:“预料应是田大少中计,从楼里跃身抢来阻我自尽,好让我趁机种毒給他。但此间有人怎么比他更快得多?”

乐逍遥晓得自己跟凌钰筎一班人素隙良深,每回撞面多数不欢而散,本不愿贸然理此闲事。验察王士城伤势无碍之后,睹此情势变化,两人相对错愕,乐逍遥由此暗生感触:“只道田氏兄弟仗势凌弱,本要抱打不平,怎料其中另有原委,并非我们先前想当然的那么简单。世事是非黑白之微妙复杂,还真不像戏文说书里那般善恶分明。”那山寨好汉王士城更因适才热血滥觞,却讨了没趣,怏然钻入人群悄离。

乐逍遥转头寻觅不着,趁凌钰筎一伙尚没发现他在此,正想走时,耳听得众呼不好,却是那丧妇竟欲寻短。凌门众少因闻墨近朱提醒在先,惮周失君身怀毒功,没敢轻易靠近,仅隔十来步便各惕防。虽说凌钰筎急声呼阻,君天既踣,旁人已来不及冲去拦刀。此间楼内外第一高手,当属田北峻无疑。那丧妇除了撒闹败坏凌烟阁声誉之外,尚有另一层用心,意在谋他,潜运毒功,为免其他侠门少年横生干碍,持剪自戮之势端的快难言叙,为做作逼真,引田大少出手相救,宁不顾万一计岔,枉搭自己性命。

凌钰筎喊叫之际,二少田北辰虽在门首,眼光无意间瞧见东面铺檐下有张脸稍停又即闪至人密处,却是认得,心头顷为一怔:“辛化涩?”适才连有数声鼓噪,便是发自这片檐下。

田北辰稍受分扰,纵欲上前阻那丧妇自戮已迟。众人心皆一沉,都道无挽。不意有人抢身猝至,快得连身影形貌亦未瞧清,飒然阻剪拦刃。

周失君霎惊较旁人为甚,抬眸见是一个衫蒙头脸仅露大眼的无上装之人,又为一愣。耳听四下里讶咦乱起,唯有此人心中明亮:“突然出场的这个露两点的神秘人物正是逍遥儿我。”原来他为不被凌大小姐认出,疾除上衣包头蒙脸,光膀而来。使一招“八荒奔龙手法”,截停丧妇自刺之刃。

本以为剪子应手即落,哪料他发劲未吐,周失君翻腕反刃,既悄且急地抹他手脉,招数精奇刁钻,籍袖掩遮,令别人遥望不晰。乐逍遥暗吃一惊:“厉害着呐!”尚幸已获老苍龙传以神龙爪法,短打擒拿变幻迅妙,左牵右带,一晃手便从剪刀刃边溜转而过,稳稳格住周失君腕侧,见这妇肩披红布,乐逍遥不由啧道:“干什么?要变厉鬼害人吗……”话犹未落,周失君裙下起脚,踢他胯裆,仍然悄快难悉。

乐逍遥眼不须低,已察端的。拽着妇手飒然挪移,发足虚捺,乱她裙底腿法。周失君惊愈甚:“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比田氏兄弟只怕差不到哪去!”撞上乐逍遥这等身手灵活出奇之辈,不论比斗手上功夫抑或脚下门道,屡不得趁。周失君为挣人心,不愿使毒刀放对,免事败一篑。心头暗急,更摆脱不了乐逍遥变换手法缠腕格刃之势,殊不知乐逍遥亦自苦恼,本想震掉那支利剪,恁奈内力连运不应,仅能勉强持个胶着局面。心下叫苦:“郁闷哦!这出该是个‘困’卦。”

周失君挣手不脱,就趁乐逍遥拉扯之势,突然拂袖扇掠他脸上,粉尘乍然淡漾,乐逍遥已绰“净衣符”贴脸化之。周失君意非将他毒倒,所施只是寻常刨花粉,趁乐逍遥眼皮陡闭,她松开握剪之指,待剪刀落下,迅即以另一只手承接悄绰,顺势持剪刺乐逍遥肚子。

因他俩身影所遮,旁人距得不近,一时瞧未分明。周失君以袖遮刃,倏然伸递乐逍遥腹间,急怒之下,若戳个正着,不免要教他肠为之流。待剪子抵肤,她才觉失策:“若伤了他,今儿这出戏就白摆豁了!”但势已难挽。

乐逍遥觉锐物触肌,怎暇稍想,掠手抹腕,使出锦瑟所传“相濡以沫”。霎那之间,利剪易主,周失君手一痹麻,掌已空空。越发惊怒至极,不由嘶声大叫:“非礼!”凌门众少闻而失笑,前仰后合的道:“先照照镜子再出来喊吧你!”苏子妖掏出福寿镂金短褂两边衣兜,反垂于外,晃悠悠地抖着玩儿,曰:“那倆球就跟我这口袋也似,囊中羞涩还晃呀晃的。”苏笑春在旁冷哼:“怨啥?你一有钱就乱买衣服穿,还净是这些缕金福寿老人衫。爹娘叫我不再給你银子了,缺啥哥給你买去……”凌钰筎怒:“这么紧张的关头,你倆还说这些!”

乐逍遥本怀速决之意,既已空手入刃,夺剪在握,心头一松:“这妇性命已挽……”数招瞬即解危,快得便连凌大小姐圆睁杏目也看不清,他正要悄离,背后忽簌一下微响掠风,悄袭“笑腰穴”。苏子妖因其哥先前挨此样暗袭,心自存惕,俟见又有,急声叫道:“背后有偷袭!”乐逍遥闻声陡然反手后掠,迅若矫龙腾月,指间霎间拈接一枚小羽针。

田北辰一直留意人群东面动静,当暗器悄袭乐逍遥时,更无稍刻迟疑,一时按不住火,霍然跃身纵入人堆里,发掌捺向辛化涩披着网衣闪闪缩缩之影,喝道:“这位食俸朋友何必躲在人群里鬼鬼祟祟冒充百姓伪抒民意,有话出来讲!”他的武功得自兄授,比起大少田北峻虽去甚远,究竟招数师承上乘,凭辛化涩之流寻常披网密探却怎能抵敌得?辛化涩反撩一爪欲迫田二收招后退,不料自送手脉入田家“紫悠铛”独门擒扣法所箍,未交半招便扣腕正着。

田北辰冷哼道:“花招拆破了,还有何招?”正要揪那披网密探出示,但听楼中传语淡澹:“他也只为一碗饭糊口,且莫深究。”大少发话,田北辰方稍犹豫,旁边忽有一掌斜引,招法绝妙,端出不意。田北辰乍然暗惊,耳际钻入一声冷笑锐若针梢:“你们这些‘关键少数’,总是摇摆不定。须吃点苦头才知应当站在哪边!”田北辰未料寻常百姓中竟夹杂如此凌厉杀着,措手不及,撩臂接掌落空,劲梢已袭近腰胁,心头顿沉。

但听一声清吟:“万物从来率性自由。”有影如从天降,洒然飘落于田北辰身前,随手送袖,与檐影暗处那人无声无息交掌互收。田北辰神犹未定,但见店铺门板轰然碎裂,那人拽着辛化涩已没踪影留余。唯撂一笑冷锐:“好一招‘无拘无束’!”

“大哥!”迎着二少投来之眸,田北峻飒然收袖,抬手示静。此时田二才见兄长掌心赫然留有一粒蓝孔,显然适才对掌之时,已中暗算。他不由变色道:“蓝牙指环所伤!”田北峻微微点头,蹙眉看掌,心道:“是无双城的人到了。”

乐逍遥与那丧妇相持未毕,闻而转顾,随众目投望田氏兄弟俊逸出尘的潇洒身影,忽觉周失君悄手探向裆胯,乐逍遥顿省不妙:“根宝告急!”幸因手快,不须待得迸溅,仍以锦瑟妙招,沉掌低抹,欲迫撤手。未料周失君趁他顾此失彼,突然扳抓他握剪的那只手臂,挺胸迎刃,两眼幻瞬厉鬼也似,嘶声笑道:“我死在此,凌家麻烦大了!还有你……”

乐逍遥吃惊欲挽不及,眼见利剪戳胸,穿透红布溅出血星沾颊。他不预有此之变,嘴张难拢。四周围观百姓纷呼:“害死人了!凌田两家害死人了……”凌钰筎等转眼望来,只见那丧妇呲牙厉笑,手按乐逍遥握剪之拳,使劲想要推戳贯胸更深。乐逍遥本来惊慌,忽有所见:“还好戳在右咪咪之上,隔有厚皮赘肉,尚不至于一下穿心……”既存侥念,急忙同那妇拉扯,欲拔剪后退,周失君仍拽不放,正纠葛未休之间,忽有一人其瘦无比,身脊微驼,着学童衫,背书包走了过来,一脸严肃地缓行到庭中,迳掀白布看尸体,眼神深沉,默默点头,又摇了摇头。

“冯小缸!”乐逍遥一见便即识得,唤声未出,觑得周失君转面睹而变色,乘她手按利剪之劲稍弛,急绰五口银针封炙这妇胸脯伤处周遭,遏阻血失情势。凌门众少正要驱开冯小缸这号闲杂人等,待近几步,只见裹尸白布掀飞,露出担架上一坨形状狰狞凶恶的焦骸,折脊蜷缩,眼空嘴咧,纵是光天白日当下,也足骇人心悸,宛如猛鬼出笼。连那粉腮女侠在内,猝地里皆吓得大叫。

冯小缸蹲在焦尸旁,低头观看,手拿毛笔杆端伸戳抠验,在一片惊呼声中深沉的道:“烧死的。”自感有所发现,抬眼环顾众人,满脸严肃地戳笔低指,语气凝重:“喏,鸡鸡都烤熟了。”

乐逍遥见状疑惑:“不是说被田氏兄弟弑死么?这具尸却是烧烤般……”不觉手上稍松,周失君得趁拔手发掌,拍按肩窝。乐逍遥猝未及防,其掌已至,鼻际恶腥隐隐,顿省:“这妇练毒掌的!”总算玄神秘术浑熟倍甚,临险关头,步易方位,瞬即自“乾”转悠而开,心中默忆诀要:“风健武通,高上下屈。”腿膝稍曲,滴溜溜踮占“巽”位,身随意动,意应诀法,柔和不定。

周失君一掌拍空,擦过乐逍遥肩膀外侧捺虚,暗感奇怪,却没心纠缠,因见有个小瘦子胆敢上前乱动尸骸,委实无礼之极。周失君怒从心头起、恶自胆边生,撇下乐逍遥,转身向冯小缸厉声道:“凌家的小賊,欺人太甚!”冯小缸惑然抬头,道:“什么凌家,我是冯家的……”那妇岂由分说,豁然振袂荡撒出数道飞棱刃光,嗖嗖激射,中途突分三处去向,顷教冯小缸面笼死灰般颜色、凌钰筎娇颊耀映青芒。

乐逍遥看那两人有险,本想抢身阻截飞芒,那妇所发第三道急刃却是冲他射来。他若想施展身法避闪,半点不难,但忽有虑:“我一躲开,岂不伤及后边的人?”为不殃祸无辜,便没挪避,扬手把先前所接的那枚小羽针迎刃投掷,待抛出手,始感不妙:“内力又不听驭!”真气急提不成,小羽针抛迎虽准,恁奈无甚力道,反随飞棱刃磕转方向,飒地回射于他。

“当!”一声响,有人愣头斜蹿过来,两手持一小铁锅,抢到乐逍遥跟前,打掉飞棱刃和小羽针。

乐逍遥转面一看,却是陈猱头执锅在旁,帮他化解此危。因受此碍,乐逍遥已来不及帮凌、冯二人阻截飞刃急袭。凌钰筎蹙眉悄觑他身影形态,正自疑惑,不意有袭猝至。旁边一影倏闪即近,洒然荡袖,送出一道劲风,拂去袭她之刃。

与此同时,另一人探手揪冯小缸后领子,一拎而起,足尖撩起地上焦骸,不偏不差,挡下飞棱刃。冯小缸回头觑一眼识得:“田二掌柜。”

周失君戾眸抬望,看见田氏兄弟分别立于凌、冯其旁,她登时眼瞳收缩,警然蓄势。凌钰筎说道:“大漠乌婆罗刀,你终于沉不住气了罢!”周失君冷笑之时,耳听四周观者哗然,均是惊异于她刚才所施杀着之厉。周失君连冷笑也挤不出来了,心头怨毒加甚:“只恨那蒙头小子却坏我事!”

乐逍遥仍以衣衫蒙遮头脸,仅露双目免绊。未暇向陈猱头道谢,迳到君天之旁,察看无碍,却不会替其解穴,又转到苏笑春身边,验出他腿膝乃被“流魇飞羽”所伤,幸已有解药,急取施救。

田北辰走过来帮君天解穴,因见乐逍遥施药解毒,不多时苏笑春伤口异斑已除。他觉此人医术奇妙,不由脱口问道:“不知兄台可有办法解除蓝牙之毒?”乐逍遥替苏笑春敷伤,头没抬的道:“蓝牙来自冰川蓝血蛇。若不及早解去,数日内就会变成冻肉般死法僵硬。书上说,取沙漠热地蜥放血,每天午时饮一盅,满三十日可解。谁中了蓝牙之毒?”

田北辰心头萌生希冀,忙道:“我大哥中了此毒,万望少侠赐救。”乐逍遥心想:“眼下让我去哪捉沙漠热蜥作药材?”但不慌忙,拈三枚银针镇入田北峻伤处周遭穴脉,又教他服下抑毒缓解之物,道:“我先把毒性镇留手臂,阻侵脏腑。找到解药之前,切勿拔针和使内力。”

眼见周失君满面懊恼,凌钰筎得意道:“辛哑子分明被烧死的,你这女人却来胡栽……”话没说完,忽见焦尸上赫然有七道宛若北斗宿列的洞,粗细可容指端伸入。她心头一怔,俊眉锁起,暗觉这般致命伤口形状大是眼熟,实教难以置信。转望君天、田氏兄弟,他们三人也注视那七道指戳般孔,脸色惊疑不定。

周失君戾声道:“杀了人再焚尸毁迹,作得慌张,究竟掩不灭这等样形状独迥的伤口。田大少,你分明晓得此是哪一门武功所致,尚有何话说?”乐逍遥见凌门众少与田氏兄弟齐皆神色有异,一时不解何故。田北峻垂眉含惑,终是不迎那妇凛凛逼视之眼,摇首说道:“我确不知原委。或许你把尸体暂留我处,明儿再来,等我查实之后,便有交代……”

周失君冷笑道:“我可不想上你的当,却被毁了凭证。凌大小姐,见到这般伤口,大概你会想起府上有一门嫡传武功……”乐逍遥暗惑:“怎么说着说着,又把干系扯回凌家了?”悄加观察,觉凌钰筎蹙眉间似增心事,田氏兄弟显亦有难言之隐。周失君朝乐逍遥身后一人交个不易察觉的眼色,趁凌家众人一时心神失措,突然一头向凌钰筎撞将过去,大叫:“赔命哦!”

“身后是谁?”乐逍遥转头顾瞧不获,那妇已撞向凌钰筎,仿佛气急败坏。他拽手阻她不住,只见凌大小姐果然恼起,随手大力一搡,妇似弱不禁风,应手而跌,大叫:“凌家女儿杀人了!”本要按剪深透胸口,却落手捺空,转面方见先前钉胸的那支剪刀不知如何到了乐逍遥手里。

田北峻瞥眼只见丧妇扑身之际,那蒙头少年随手一探,已掠剪于手,使她绝了自杀相胁之径。深知此中利害,田氏兄弟不由齐朝乐逍遥揖谢:“多承这位好汉屡番援手……”凌钰筎看那妇终不得逞,心头稍定,转面投睇,只见那衣衫蒙头的少年转身闪入人丛里,一言不发即溜。

他心烦意乱,竟未顾上跟冯小缸、陈猱头招呼,那倆一时也未暇瞧他,只是楞看稀奇。有手乘乱从暗隅伸出,绰一支火摺子,悄点马尾所系炮竹,骤然噼噼啪啪炸响。周失君半身撑支于地,戾幽幽盯着凌田众辈,嘶声道:“这事没完!即便你们开得成武林大会,我也必到各派掌门面前向凌田两家讨还公道……”凌钰筎眉关一紧,忽闻蹄声滚滚如雷动,炮竹声中,十数匹惊马破棚冲出,奔突街头,乱撞“仙客来”楼前的围观百姓,连践多人死伤。

凌门众少动容道:“谁整得咱们坐骑发狂啦?”眼看势急,怎暇寻揪肇事者,纷随大小姐、田北辰跃去阻停惊骑。乐逍遥放下蒙头衣衫,在纷乱人潮里回望,见狂驹奔撞一孩童,他疾跃上前,拽童离开,发腿迎马足横扫,本要绊停,突感懊恼:“紧要关头内力怎么又提不上……”怎奈腿已撩迎奔蹄,提气不成,看那狂马撞势奇急,心头生骇:“硬碰硬地撞上来,只怕我腿要折!”幸恃身快,溜溜儿闪避于旁,那条腿收移稍滞,马蹄已踩将下来。

乐逍遥发掌推一挑筐走伕跌离马前,移腿未及,正惊慌间,道旁突然横出个光膀大汉,揽手抱住马脖,发力摔翻于地,一时惊埃扬尘。大汉又和身压上马胁,粗胳膊涨筋,叭的一拗,马脖软瘫他身下。

这汉子蛮力之巨,连乐逍遥见状嘴亦难拢:“板爷……”但见一根软鞭穿过尘雾曳来,照背啪一声抽得板爷蹦蹦跳跳,吃疼咧嘴。凌钰筎杏眼怒睁而至,一见坐骑烂泥般瘫卧不动,顿时气不可抑:“死了,你们!”

乐逍遥拽着板爷溜入尘障里,避于街边铺角,脚不停地飞跑,抛那愤怒女侠于脑后。本要拐巷走脱,纷乱里忽见那妇周失君肩披红布,正与田北峻厮斗激烈,口中迭声凄笑戾厉:“姓田的,你我都有伤,想趁乱灭口,恐怕你没这道行!”她手挥一口软刀,迅若银练般缠绕田北峻身影,一反先前弱态。当下人人各顾慌乱走避惊马,哪有闲情观看?

乐逍遥看出田北峻招数滞涩,在大漠婆罗乌刃刀凌厉抢攻之下,险相环生,显因毒侵之故,难以驭功如常。心想:“田大少怎么忘了我先前的医嘱?中了蓝牙毒还跟人厮拼,不要活了他!”凭他不到一年的江湖历练,料想必是那妇乘乱偷袭田北峻之心不死,故有此斗。既觉田北峻顷即危怠,怎能不理?忙教板爷:“你继续跑,引开那妞。”

板爷背后火辣辣,如烫腚猴儿,当然跑得飞快。乐逍遥翻身登屋,掠檐跃至乌练飞芒旋荡之地,只见周失君挺刀把田北峻迫入死角,他忙取出越女宝剑撩乱刀势,喝道:“打打杀杀实在不算解决事儿的好法……”周失君正要趁乱结果田北峻,不意猝遭越女剑打岔刀势,变临“不测风云”。转头见是乐逍遥一再干碍,恨意愈甚:“小賊,这会儿索性连你也结果了干净!”

乐逍遥倾一招乱剑诀解田北峻之危,未及变换新着,不意被这妇人认出,心头怔愕:“刚才我不是蒙了头脸吗?”其实周失君觑他衣着身形,已料八九,暂撇田北峻不杀,怀恨掠刀直取乐逍遥脑袋。乐逍遥一时心神岔扰,因憋一惑已甚,不免应措失乱,陡陷乌婆罗刀迫喉之险,提剑欲换新招已迟。

周失君恨他连番碍事,出手殊不留情,划刃朝颈推掠愈急。乐逍遥剑尖突然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抬翘,念未及动,“剑一”瞬成其势,悄迎周失君咽喉。本是他陷死地,但顷间变成周失君稍再逼近半寸,便遭破喉。乐逍遥抬眸触及这妇戾怨哀绝之目,不由心动恻隐:“我怎能杀她?”但他剑势既成,实难撤招,手指松开,竟任剑坠地。

周失君顷亦察觉,戾目微变讶异,实难想象世间竟有乐逍遥这样的人。然而刀已迫喉,急刹不得。乐逍遥只来得及低叹一声,乌练芒已绕旋骤拢,只消绞合,瞬间便教他身首分离。

他正要闭眼待戮,眸间忽现一口阔刃斩肉刀横抹,妇手溅殷飞洒。

便连田北峻也想不出素以刁诡著称的大漠乌婆罗刀,如何竟破于一口寻常杀猪刀之下。

周失君蓦然转首,面对一个大肚皮阔躯壮汉。此人嘴边歪叼一根逍遥派蔫巴巴纸符卷烟,耷拉眼皮看刀,避眼不瞧那妇丑斑颜面,冷哼:“肥刀因丑女衰绝,又因丑女生还。”刀锋血珠滚落,嗒的滴地。

乐逍遥急道:“肥刀,别杀她!”但见周失君含笑转觑,戾眸终露得色,随即头坠他手上,仍然微笑幽幽。李肥刀飒然回刀还鞘,冷哼:“我的刀历来只须一下,说迟的话就是废话……但为什么不许杀?”乐逍遥骇然丢掉那含笑人头,素知李肥刀混沌,说不得理,唯叹:“因为她肩披红布,死后会变厉鬼寻仇。”李肥刀从来稀里糊涂,听了还未觉怎样,田大少在旁竟而变色,似畏头七怨魂未必向李肥刀寻仇,而是返来找他……

“粼儿!”

乐逍遥憋惑的大眼惶惶然出现在窗口,援梯冒头探觑,不见屋里有人,顿时慌神儿。正要爬入,却被抽梯。

幸仗身手敏捷,叫声“哎呀”,夭矫探臂攀住窗子,晃悠悠悬身不坠。蓬发婶打底下闪将出现,仰脸取笑:“哎呀!道是谁来着……客官为何偷窥自个妞?”乐逍遥闻语低瞅,急:“你终于跟颗彗星似地出现了,板娘!但我伴儿呢?”蓬发婶黑着嘴道:“你才跟扫帚星似地!废话少说,天下没有白住的店。哪儿来的小男女,却蒙得老娘好苦,要不是二叔今早跑来找我,那可亏到蚀……”乐逍遥悬那儿七上八下地问:“什么二叔?”

“二叔就是二叔,哪来这许多废话旯沓?”蓬发婶今儿一早嘴黑黑,想到懊恼处,说话间更没好气,横拎着竹梯摆眼道:“原来你不是杜老板,却冒充人,白住我店。下来算帐罢,别挂那儿耍晃悠。”

乐逍遥咦:“什么杜老板?”蓬发婶道:“每一个光顾本店的客官都叫老板,但你不姓杜,所以要买单。”乐逍遥听得糊涂:“郁闷哦,不是杜老道吗?”蓬发婶冷哼:“什么老道小道?看在二叔的情面上,咱只招待宁家聘来帮忙赢彩头的客人,都怪那老财奴夜里投镖捎话没说明白些,害老娘却把你错认作阿杜。”

乐逍遥心头愈奇,蹦下来问:“阿杜去哪儿了?”蓬发婶不耐烦的道:“二叔大清早就来把他领走了,省得老盯我家小财宝——那可怜的孩儿总是这等忧伤!”乐逍遥心绪不宁地东张西望,未顾得多思究竟,暗异:“粼儿这小妞又跑哪去了?”蓬发婶横眼斜觑,见其神头鬼脑,只道要溜,劈手抓衫,揪了曰:“休想跑单!”乐逍遥从她背后所晾褥子另隅转将出来,道:“找不到粼儿,撵我都不走。我还真就闹不明白了,这事儿……”

蓬头婶:“有啥闹不明白的?谁也莫想亏欠我……咦?”话毕始见手揪一件晾没干的衣衫,而非乐逍遥,怎知何以如此诡法,不由愣目转顾。乐逍遥从楼里探脑袋出窗,急觅无获,道:“行李都还在,我家粼儿去哪了?”蓬头婶连忙架梯攀登,钻窗入屋,道:“休想跟我捉迷藏,且听老娘給你算算帐……”乐逍遥在院内出现,抽掉窗下梯子,仰脸道:“不告诉粼儿在哪,你就别想下来了。”因虑姬灵通一伙或不死心,暗急:“可别瞅我不在,又乘机把粼儿逮了去。”

蓬头婶到窗口看梯已不在,急下不得,跨一腿又收,恼道:“今早你的朋友把她接走了,说是带她去会你。想是商定了要一起跑单,少跟老娘玩迷糊哦!此乃迷踪道,老娘自小在这道上混,谁也别想迷糊我……”乐逍遥没等听完顶上唠叨,心觉不妙,说道:“我哪有叫朋友来接她?究是何等样人哦,说清楚些罢。”蓬发婶骑窗道:“其中有一小相公,实在是俊到极!走起路来……耶呀!我觉他似顶俏的妞儿,翘了都翘了都!跟你那伴儿摆作一处活脱对玉。别蒙我哦,打小我就在道上混。”

乐逍遥越发不安,更欲知究竟:“我哪有这等样朋友,会不会是此间传说中的蛇精哦?却变作人样,跑来掳走我家粼儿……”蓬发婶的粗腿迈出,因觉得悬,又收。不慎掉了趾夹拖鞋悠悠坠落,越发恼道:“少扯臭屁!老娘在迷踪道玩着玩着长大,从没见过什么蛇精蚁精,世上哪有这等超自然物?尽扯这些一点儿都不真实!除非是天外来的异类那还说得过去……再说为了保小财宝平安长成,老娘早在怀她第二十五个月时就找茅以降讨来八面扈神降邪符,布下迷障,封得我这客栈固如金汤,别说是妖魔鬼怪,就连巫师术士等闲也摸不着地儿,就跟瀛外仙屿般。虽然我不信邪,只为我那小财宝顺顺利利——这可怜的娃儿总是那么忧郁叫人疼!”

乐逍遥怎知此婶唠唠叨叨絮啥,但听至毛起,憟道:“你怀啥胎需要二三十个月这等旷日持久哦?”那婶毛发戟张曰:“你懂屁!扯臭屁!不过当年我也憋得慌,尽闹心不明白。但那茅老仙说得好啊,世间神神鬼鬼,多的是超自然事。有些神仙妖魔,竟尔无性繁殖,或者跟别的交了配,怀胎不到半口茶工夫就生下胎儿。这真是有够神速了!但又一些则是怀胎十年百年都有,直逾沧海桑田、宇宙变迁,才产下婴儿。”乐逍遥悚曰:“那不成化石了?”发婶蓬着头神俯曰:“你懂屁!扯臭屁!这叫结晶……当然与凡物不同,岂能乱跟俗人一般怀胎十月那等寻常!殊不知神诞,或者瞬间生产,或者亿万年孕育。更玄是一些不用妈生就有的,比如盘古。茅主持说得好——都跟人畜一样怎么叫神?”

乐逍遥暗觉好笑:“刚才又说不信这些,转眼却比谁都来神。”想到一传说,随口问曰:“娲祖该是怎么生下咱们人婴噢?”发婶蓬头曰:“你懂屁扯臭屁!娲神哪需要生娃这等无能?她那是捏泥造物呐!别胡编些故事货不对板来糊弄成年人……”乐逍遥并不相信这婶疯里胡涂一番话,心系粼儿安危下落,急问:“我家粼儿不可否认虽有点儿傻灵傻灵的,可她不至于单纯到随便跟什么人走了罢?”

蓬发婶道:“那倒也不。但关心则乱也是有的,当时我偷听到那俊极了的小相公似说你出了事,于是乎……唉,你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情了,好比如我当年——”乐逍遥打断回忆,忙问:“那你有没听见她们说是去哪儿了?”蓬发婶卖关子曰:“听是听到了,但……”做个索取的手形,乐逍遥自然明白,掏一锭大银曰:“说完这就是你的。”那婶一忖约逾百两份量,足抵数月房租且有余,怎舍错失良机,忙道:“说是上山去了。”乐逍遥蹙眉道:“有没说什么山?”

老娘们冷哼:“姑苏左近还能有啥山?”被她这一反诘,乐逍遥仿佛隐约看到些希望,心道:“左近确是没几座象样儿点的山头,觅起来不难。既然不是姬灵通一伙和蛇精作怪,还算得不幸中的万幸。但那俊得连老娘们一见都翘的小相公是谁噢?”

他无心稍耽,搁下银锭子便行。蓬发婶道:“别以为老娘不知你刚才从哪儿下。”乐逍遥出到院外,耳听连串失足之声从陋门梯里迭传,那婶摔呼:“尻,这楼梯是该早些修了……”

每当粼儿又失,乐逍遥心便空空,宛似走了魂般。稀里糊涂转过廊道,才知路子有错,却到前门。那头发稀疏的少女也似没魂般立,两人不意打个照面。乐逍遥想起戏台上儒生的礼节,譬如杂剧西厢记张生逛园那一出,正要告罪。头发稀拉的少女浑没在意,嘴里哼调儿:“小财宝,呵哦哦,忧伤的小财宝,哼哼呵,何日君返来……”乐逍遥见她年纪不过十五六,蹙愁含怨幽幽之态,犹如晚春闺妇期夫千里归,眉清目秀,皮色虽稍黄弱,坊间等闲也难见得似此般不类俗辈,只头发既黄又稀,乱搭搭如猫抓过也似。他暗想:“好一对母女!其娘蓬发如乱草般多而杂,女儿却跟烧过的草集似地发少且稀。反差如此鲜明,便有如……”

那少女突然吊高些嗓,教他一愣。但见稀拉头发的少女始终似未瞧见他,眼痴痴地拈半根炭,往门板、招牌和墙上涂涂画画。乐逍遥定神敛念,忧想:“我还是赶快去找粼儿要紧。”揖过迳行,绕少女背后出门,但听稀疏头发的少女突道:“呵,不是这样的!”有支瘦黄纤手伸来,挨乐逍遥肩畔,探至斜靠门边的木板招牌,擦抹掉牌上角一个炭灰符画,连尘揩落,现出越发清晰的一个“汕”字。

乐逍遥无意中觑得分明,连底下另俩字一块儿挨近瞧,心头方省:“汕、客、来!”原来只有一字之差,际遇居然大迥。乐逍遥正悔前日疏心,误投驿栈,致误许多要紧之事。头发稀拉的少女浑若未觉旁边有别人,依然神痴痴地边涂鸦边哼调子,不时笑:“水色汕汕,秋波碧横。客在远方,其实吾君。伊人盼兮,胡不归夕?”

忽又苦恼不已,自抓头发,以额触墙,撞得咚咚有声,喃喃的道:“又错了,怎么不是这般呢?”乐逍遥朝墙望一眼,见她涂抹混乱,但炭线勾勒,依稀便似好不眼熟的去处,那坡坳麓青绕草木,其间有空地半坪,居中一株孤树。

头发稀拉的少女撞墙越发使力,语声倍显憋恼,仿佛一只困在坛子里的促织,不论如何转悠寻觅,恁奈出不得。她喃声若欲哭:“这里少了什么呢?到底少画了哪般物……记得不是这样的!”乐逍遥生怕她磕破头额,岂忍便离,随手指墙,不觉的道:“树下少那两样物是板凳和装水小罐儿罢?”话既出口,心下憋惑愈甚。

头发稀少的少女闻言似有所悟,停额不撞,豁然道:“是了是了!梦里依稀就是这样的……”乐逍遥在她身后不安地歪着头看,只见少女拈炭随手画了一凳一瓮。乐逍遥的嘴巴张难合拢,倘然粼儿在此,必想不出他何以突有这般剧诧已极的神情。

那毛发稀疏的少女又伸额笃笃撞墙,困憋非仅未消,反而越增苦闷,喃喃道:“可仍觉少了什么,究是忘记添加何物呢?”乐逍遥掩回张大忘合之嘴,心下敲起闷球,上蹦下撞,只没着处:“树下再加一个翻肚而卧者,便是我的孩提时代了!”

头发稀拉的少女用力撞额,闷声迭喃道:“不是的不是的,定然哪儿有错,可那处仍少一样,我明明觉得的……”乐逍遥急难想通此是何故,看那少女撞墙愈剧,忙扳她肩,劝阻曰:“别撞了,要破头!”毛发稀拉的少女猛然转面,仿佛刚见旁边有人,迷朦眼不由睁大,待瞧乐逍遥脸上,忽尔怔愣,随即变色大叫:“火!不要点火,别放火来烧……”乐逍遥冷不丁吃她叫声一吓,犹没回过神来,少女脸肌搐紧,竟似骇然已甚,不敢多往他瞧,转头大力撞墙,越发笃笃剧烈。

乐逍遥觉她非似适才般撞法,其力之猛,仿佛定要把头撞破为止,又或是渴望如此猛撞之下,能将困她之坛硬是磕破一壁,得以逃脱憋苦。然而砖墙坚硬,她如何抵受得?不出两下,已有血淌面颊。乐逍遥搁下礼数俗嫌,正要抢近拉阻,忽听一声大叫犹如母虎下山,蓬发婶闻声而来,黑着嘴转出巷角,一见便怒不可遏,喝骂:“又是你这小浑人!无端却来招惹我家小财宝,害她受了何等巨大的刺激,竟要寻短……”不等抢近,边嚷边摘脚下拖鞋,觑定乐逍遥毛茸球般的脑袋,嗖的掷打。

乐逍遥一溜烟走避不迭,却在篱门外同一人撞个满怀,两张脸右转互贴,但觉眼帘乱迸火星晃来闪去。俟当神定,两人各退一二步相觑。乐逍遥先咦:“你是谁呀?”面前半边颊瘀之人宛若文士状,转来另半张尚未撞瘀的白脸,道声不幸,未暇多叨,正要奔入院里,迎面却飞一拖鞋掷在另半边好脸上,叫一声苦,瘀然而入。

院里蓬发婶正自粗嚎未已:“唉呀,撞出血来了,我的心头小财宝!你总是这等忧悒……”耳听脚步声促奔入来,本要找鞋另掷,那瘀颜秀士先唤:“大婶!采儿又咋地了?”蓬头婶定睛觑认毕,诧然声传出篱外,直振入乐逍遥耳:“三叔!咦,小颜你怎么又活转了?江湖上都说你已然醉死于温柔乡,尸骨无觅。我都給你做好了衣冠冢啦……”

乐逍遥兀没个去处,里弄拐弯处忽伸几只手,将他横拽而入暗隅。陈猱头道:“怎地,接到妞了没?”乐逍遥跌坐石墩上,环顾身旁三俩熟脸围探,心神稍弛,但因粼儿又失,徒教憋恼不已,叹道:“没会着。被人领走了都!”陈猱头怒道:“谁这么胡来?让咱去‘扁’他……”乐逍遥蹙思道:“说是有个顶俊的小相公,翘了都翘了都……却诳粼儿上了左近不知哪座山?”

毒鼠强从墙豁暗隅徐徐探出浮肿呆板脸,缓声接茬儿道:“不是灵岩山,就是天平山。”

乐逍遥抬起有了希望的眼,燃着些盼,旁边有问:“为啥不可以是枫桥寒山?”毒鼠强徐徐挨乐逍遥畔落坐于墩,不慌不忙点棵黄符卷烟,对三双含询之目吁口烟圈儿:“莫忘我是本地土生土拔的苗儿,姑苏离此最近且能躲猫猫的山便乃这倆去处。不信赌六个白面窝头?”板爷收嘴不迭,到巷口拉车等候。

乐逍遥触念思忖:“蜀葵簪贴笺有提灵岩,龙四所谓‘一线天’则是天平山。”至此稍感安慰,起身道:“好,咱这就去揪那据说顶俊的小相公……”猱头、鼠强见他不似刚才般耷拉失神,齐感振奋:“这样就对了嘛,翘了都翘了都!”三人并肩挤坐破板车,板爷拉起便跑,似毫不吃力。

乐逍遥想起一事,问道:“李肥刀呢?”猱头告曰:“那杀猪客因宰了人,咱怕衙门拿他,先把他藏起来了。”乐逍遥关心老乡,忙询:“怎藏?”车转道岔弯,巷口有个皂役往墙上贴毕文告,转头说道:“且猜把要犯藏哪儿最令人想不到?”破车上三张脸齐转,见墙贴最新海捕文告,赫然标一肥壮大汉,嘴腮左侧描有狗皮膏布以彰其恶,榜曰:“通缉杀人要犯一名,姓名来历不详,腰挎一口阔刃凶器,头微谢顶,有三撮毛。知情者速来报官领赏……”

乐逍遥一觑认识,率先惊呼:“李肥刀!尻,这么快就榜上有名啦?”皂役撕掉先已落网的太学杀人犯麻家倔像,拎浆糊桶说道:“逍遥爷有所不知,早先挨刀那妇有一胞妹周佚君,乃是侯爷身边带刀女侍。已将这事告官查办,缉凶悬赏二千两。”乐逍遥听到这里,隐隐忽觉不好:“啧,那李肥刀岂非绝了生路?”皂役掏薯分发,低告:“不打紧,永忠已将逍遥爷的同乡藏得妥当,谁也想不到……”乐逍遥一时猜不出:“通缉犯往哪藏最妥贴?”皂役附耳悄告:“永忠暗找狱卒哥们儿,已将他藏入州衙大牢里。谁会想到海捕要犯竟会藏在牢里?”乐逍遥不意他有这等好路子,闻言一怔。陈猱头接薯拍皂役背梁,咧呵:“哥们有道,呵呵……邓愈哥一找他就妥!”

乐逍遥谢毕廖永忠,正想问邓愈、方国珍和那艘船在何处,忽闻巡城骑声近,廖永忠未暇多谈,忙指引板爷拉车拐往一条僻巷。毒鼠强指撕扔遍地的麻家倔像,向猱头叨咕:“瞅这人没?打他犯案,本是单个一码子事儿,钦传衙却趁机大做文章诋毁太学生多有毛病,心态不健全云云。将来那班太学生若闹腾些啥,名声先已毁在头里,老百姓只当他们有病的……”乐逍遥忧粼儿处境,料廖邓等人必会择时来晤,暂顾不上多忖别的事情,又自寻思:“蓬头婶说一顶俊小相公诳粼儿上山找我,言辞间概指那是俊小娘反串改扮,跟粼儿摆一起活脱似对珠玉……眼下本地尚有哪些妞儿竟俊似此,还是识得我的?”觉此为一线索,稍加揣思,或明或隐摸出些径:“傲雪不会这么做,小桃早就不露面了都,傲霜似又大龄些,‘舔甜’?帅妞里头这么跟我过不去的,难道是凌钰筎或霍小玉?尻,她为何这么整法?”

心下刚圈定两女,拿捏未决。陈猱头探脸问:“哥们儿提示一下,咱先从哪处找起?”乐逍遥教车且停,看夹道红枫似火,脸朝路边碑志石标,上镌得有“凌烟犹清,凭风自醒”字样。

一行骑者自山道驰来,有僧俗男女,风尘仆仆。乐逍遥惟恐与凌钰筎朝相,欲教板爷拉车避时,数乘快骑已至。虽见得道旁有四个闲人在破板车畔,为首中年笠者并不理会,只蹙眉头,自笼满脸青气。

乐逍遥瞥一眼便有所觉,心想:“会家子来着。”次第有二骑跟上中年笠者,左边一老头陀,默不作声。右乘是个麻脸青年,憋不住话,迳哼一声道:“二哥,你说会不会是凌家搞的鬼?”此亦乐逍遥之思,本来正忖:“扮作俊相公诱拐我家粼儿的,会不会是凌家那刁蛮姑娘?”路碑所指,便往凌烟阁之道。他立旁兀感拿捏未决,毒鼠强已自叨咕:“又要二探凌家庄了吧?上回被狗追,这趟不知该挨啥苦果子吃……”

中年笠者按辔自思,闻言便嘿一声:“我倒想探明凌家在卖什么葫芦膏药,这等神秘!”摇了摇头,又道:“可是天还未黑,这么潜进去,行藏难保不露。”乐逍遥心下好笑:“这些江湖人倒也不浑,跟我想的一样。”后边十数骑放缓驰势,迤逶下山。

麻脸青年看看天色,说道:“已是午时。”中年笠者缓辔沉吟道:“这趟没会着凌老儿,只同姓邵的平白耗话耽搁。还真摸不出他们葫芦里卖啥药!”麻脸青年道:“听说其它门派也似咱们这般,哼!不找回老大,如何干休。惹毛了咱,放一把火烧平凌烟阁……”乐逍遥同陈猱头交个眼色,暗啧:“咦,这伙也在找失踪老大。”

老头陀本来一语不发,沉着脸听到此处,突道:“万万休兴此念。”几张脸都朝他瞧,似因此僧辈份不低,连那麻脸青年也即闭口不敢抗言,但一脸的不服气。中年笠者询道:“头师傅请指点。”老头陀嗓声暗哑的道:“我与你们大哥漠疯乃是生死之交,此趟相约与会,他既失踪,老纳如何不急?虽说我同凌天昊没甚来往,但也听说一代名侠高风亮节,况且邵醉翁从来光明磊落;邵六、飘萍更是一言如金。他们既说凌家也在帮各派寻查此事,岂会有假?再说峰会乃凌家牵头倡办,数年一届,每必筹措多时,怎容生岔夭折?”

乐逍遥听得暗暗点头,麻脸青年也渐释然,但问:“依头师傅高见,诸派老大失踪之事果与凌家无关了?”老头陀沉思地点头,中年笠者道:“这一来,明日峰会如何开法?”老头陀沉吟道:“想是有人不欲让峰会如期开成。各派老大下落不明,还开什么峰会?”麻脸青年心气稍平又急:“凌家说是也在帮咱们找回老大,可我听闻他们凌姑娘、楚二君天一伙年少子弟却在城里悠游搞事,哪似在帮咱们寻线索?”

老头陀道:“明察暗访,自然是各有各的法子。”中年笠者想到一事,略微展颜:“素闻凌烟阁两代行事各不相同,果然没错。”麻脸青年问道:“风二哥你指什么?”中年笠者道:“凌天昊、三邵以及田马诸宿为庄中老一辈,行事远较门下二代子弟老谋深算。往往出人意表,令我们想不到……”因忖不必再回探凌烟阁,说到此处,转脖招呼后边一众随者:“寻大哥要紧,别磨磨蹭蹭!”

板爷拉车后移,欲給后边驰骑让道。那老头陀忽哼:“鬼头鬼脑,听够了没有?”乐逍遥与陈猱头闻皆一怔,见将生干碍,忙要走避,那干骑者脸已应声转觑而来。麻脸青年反拔肩后排戟,飕地掷出。但听枫间笑声传出,有人说道:“头师傅果然了得。长乐帮众,全出来朝相罢!”

一时之间,夹道枫丛蹄声四起,乐逍遥、陈猱头兀自脑袋乱转,不意处于斑衫群骑走马灯转围垓心,直教眼花缭乱。中年笠者警然道:“有埋伏,大风堂弟子还不快聚拢成阵……”话声未尽,但听两三声咳,身后枫叶簌晃,现出一个倚树咳嗽的人影。倘若大风堂拢阵,此人便在核心。中年笠者心下一凛:“不意这厮竟入阵门,若是高手,我们七十二戟阵便給破了!”猝促间怎暇稍刻迟疑,绰三尺七短戟在手,斜划半弧,递出一招,欲将那倚树咳嗽之人迫离阵眼。

乐逍遥一见其招式,便自忖思:“罕见有使短戟的好手,这招倒也精妙。人丛里抡打腰胁,齐把半边身躯十多处要穴招呼了,发袭又快,逼人来不及取绰兵刃接招,若换作是我在那处,只好纯仗玄衣秘步蹿离走闪……”一念未待揭转,树下咳者似微抬袖,速不及觑。中年笠者递戟之臂撩至半途,突觉肘竟痹然于顷,看树下咳者抬指遥似要捺拿腕脉,不论如何变招,持戟之手只要仍往前伸,必遭其手箍扣。中年笠者毕竟是大风堂的好手,一惊即收还撩戟招式,拉缰后避。

树下咳者抬手拈出一帕,徐徐擦嘴,却并无进招之意。麻脸青年突然发戟从另一侧来攻,非似那中年笠者适才出手敛多发少,仅为驱敌离开阵门。因见七十二戟阵促难拢集,猛发一招抢攻,意在先将咳者重创。中年笠者因吃亏在前,已知咳者委实高明太多,急道:“寻砻抔,小心……”麻脸青年送戟势急,有去无收,但却一脸茫然,呆觑己手空空,青缨短戟不知如何竟落入树下咳者手上。但仅一瞬,戟又回入掌绰,麻脸青年犹未反应过来,陡感一股力道随戟回撞,砰然震跌离鞍。

乐逍遥见状暗吃一惊:“看那人咳得要生要死,怎么做到的?”树下咳者徐徐收帕,丝毫未觉四下里众戟纷至。那老头陀突然喝阻同伴,哼道:“原来是贝小石。长乐帮要跟大风堂过不去吗?”枫间走出一人,随手将适才麻脸青年抛射的六支戟掷还,嗖嗖射入麻脸青年身畔,仅隔寸许绕身嵌地,又教一干大风堂的门人吓个跳。

乐逍遥转面瞥见枫间行来一个瘦汉,扫觑大风堂门人脸色,嘿嘿笑道:“怎么任漠疯堂主不在,大风堂剩个头师傅?”老头陀使眼色教旁众蓄势勿动,方才缓缓面朝中年笠者,说道:“任堂主虽然没来,但副堂主风汀雨在此。贝长老、米舵主既到了,怎未见贵帮查良鉴查帮主露面?”那瘦汉米舵主道:“哦,我们帮主正在游山玩水……”老头陀觉他面有尴色,语似含塞,不禁同中年笠者风汀雨互交个眼色,心下暗疑:“长乐帮为江淮千百码头第一大帮,高手如云。偏咱不卖他帐,难道要趁任堂主出事之际,将大风堂一举挑了不成?”但看瘦子神色又似不然。

虽然四周遍布长乐帮的斑衫骑队,大风堂不足百乘势难抵众,戟阵既拢,暗换法门,却将树下咳者独困在内。风汀雨见老头陀显是心有成算,临大敌亦仍端然自若,心下生佩:“头师傅果然大有头脑,既已变阵,合七十二戟密杀之势,加上我与头师傅二人齐手,贝小石难逃生天。倘若长乐帮敢胡来,因其长老被困,动手之际必定投鼠忌器。”

两拨人马彼此剑拔弩张关头,但见道上走近三人,有妇有叟,叟声洪亮,未至坡脚便传将上来,振耳瓮然:“大家明人不说暗话,那两帮人马且休忙干仗。答老夫一句话,你们两帮老大呢?”米舵主、风汀雨兀自斗鸡般互瞪,闻声皆齐变色,转见三骑已近在眼前,二驴一马,有翁坐驴当先,后随老妇、少年,那叟虽然瘦小,话声委实响若滚岩一般。

老妇一副如丧考妣相,抬眼扫觑人群,忽眉花眼笑:“头师哥,你也在呐!”那瘦小老翁本来满面春风,一见头师傅神魂颠倒般望来,立时眼光阴郁,心头老不痛快,哼道:“途遇路倒尸,别提有多晦气!有的人明明出了家,又不舍剃头干净,尘心不死,形迹可疑。”但见一瘦子横挡驴前,是那米舵主抱拳唱喏:“原来天姥山翁前辈到了,在下长乐米芾,请个安先……”

老翁原本心情欢快,甩鞭赶驴上前,正要说一番响当当的话,陡当大郁不快,瞅谁都不顺眼,没等那挡道的喏毕,立时探手抓颈,怒道:“老子最恨路倒尸!”那米舵主先前所显手段实是不弱,乐逍遥瞧在眼里,待见骑驴老翁颤巍巍探手来揪,未觉有何出奇。米舵主连使数下巧着,一惊欲避:“翁前辈……”话刚出嘴,后颈已被揪个正着,老翁手法之诡,连乐逍遥也看不清楚使何怪招,竟令米舵主陡遭所拿。

老翁眼望别处,丝毫不瞧米舵主如何满脸惊容,随手正要抛入枫林,说时迟那时快,大风堂戟阵中突然窜出一黄脸灰袍人,咳声连连,脚不点地般掠向骑驴翁,发掌拍向腰胁,手法轻飘,快得难觑来路,陡地按入老翁胁畔空档,迫那老翁放开米舵主,否则便难回手避挡此掌急袭。

老翁果然措手不及,怒颜失笑:“你这石女,果有几分高招!”至此,乐逍遥方才瞧出那黄脸灰袍客居然是个一副病弱怏怏态的少妇,先曾听见人称长乐帮贝长老,连头陀似也对她存惮几分,未料是这等样人物。那少妇贝小石本困戟阵,乍闪即离,顿使风汀雨以下一众大风堂门人均各相顾失色:“本堂群戟密困之下,如此竟給她出入自如?”

老翁其性素犟,仍揪米舵主不放,贝小石不由蹙眉暗忖:“他难道不怕挨我一掌落个重伤?”这招掌势看若轻逸,倘若拍实,所含阴柔内力轻则足教那翁折几条肋骨。老翁却浑若不见,怒瞪头师傅,满眼衅色。贝小石掌至中途,只稍迟疑,后边立有一道掌力排山倒海般临。却是跟随上山的一名木讷少年,年岁体躯虽比乐逍遥大些,形态神气远较他更显拙稚,但推掌之势委是惊人。

贝小石猝出不预,怎料那木头土脑小辈抢下马撞来恁急,陡临掌力迫涌,不得已转招变势,改迎木讷少年。老翁怒道:“良弼,谁要你插手外公的事?快让开去……”那少年充耳不闻,愣头梗脖仍把掌劲推足,贝小石却不硬接,虚捺一招旁引,随即晃身绕至后头,那少年步撞难刹,仍将掌力推朝前边,轰隆击折一树。力道之刚,顿令众人呼声四起:“好一双硬手!”贝小石咳声连连,突然按手捺背,米舵主不由的道:“躺下了!”果然拙头少年应声扑栽,眼看要摔得满嘴土灰,贝小石袍下起脚,迅即托其弹躯立回。

老翁看出贝小石此举无疑占优不欺,分明瞧在他脸上,不让那拙头少年栽得难看,却不领情,冷哼道:“姓贝的使诈,终是没胆硬接我外孙掌力。”说着抬手抛米舵主下坡,送势飞快,便是要教贝小石奔阻不及,老头陀未暇同那婆婆多叨数言叙毕别衷,突然横窜而来,稍瞬晃身回掠,已拎米舵主在手,稳放于地,长乐帮众见那瘦子分毫无伤,欢然之余,脸色又即憋窘,暗想:“两派对峙,怎么反是大风堂的头师傅帮了咱们米舵主?”

老翁却似料有此着,怒道:“老对头,你果然出了家还死性不改。废话少说,这便开打罢!”头师傅道:“我已答应苦大师从此不再打架伤人,但和你打又是例外!”说完拉开架式,呼的发拳迎那老翁掌力,各显精著家数。如丧考妣之媪突然横立中间,板起皱脸道:“就算你倆要打场恶架,总也须挑好了地头。不看看这是什么所在?”

老翁虽悍,奇的是一看那妪瞪投怪眼,立时便似斗败公鸡也似,缩手不迭,拉驴退于道旁,心中不甘,犹盯头师傅,低哼道:“凌烟阁又怎么样?”老妪绷拉着长而怪的皱脸,道:“正因为凌烟阁不怎么样,才让你这老家伙留着劲先打凌天昊去。不然到这儿干啥来着?”乐逍遥听言不禁一怔,心中着实不解:“要打凌老豆?”

大风堂副堂主风汀雨忖:“倘若大哥失踪果真与凌家有关,仅凭本堂这七十二支戟,本没多大把握营救他返来。但天姥山翁婆二宿着实了得,且不说他倆成名几十年的手段,便连一个小外孙掌力也恁般惊人。如能获此样奇人相助,成算决计非小。”既存此意,乘机问道:“此间便是姑苏山,不知翁婆二位老前辈与凌家有何过节?若有需要小子们帮忙之处,尽可吩咐……”言辞间,心下拿捏方寸:“这叫欲予先取。”

不料那老妇从来脾性古怪,翻白眼耷拉垂眉,冷冷道:“长辈们说话,小子们插甚么嘴!”随即移眼瞥向贝小石,阴恻恻的道:“道上都说长乐帮贝长老如何了不起,原来只不过是你这小婆娘。刚才你怎么欺负我外孙,便怎么摔还你!”众见她这副神情,已料必向贝小石寻回场子。风汀雨等一干大风堂门人暗乐:“本堂被长乐帮欺侮得惨了,尤其这贝小娘最难对付。这回且看你怎么个糗法!”

老婆子倏然晃身探手,作势卯头,其快殊教难预。贝小石闻语虽已戒备,仍不料如此之快,抬臂乍架个空,心即下沉。老婆子袖口掠爪,如兀鹰擒兔,突然转自一处意想不到的方位,抓住贝小石后衣领子。众人先已见识贝小石高明手段,纷忖弗及,但觑那老婆子神态如常,骤然得手,无不相顾骇异:“天姥婆婆厉害若斯!”乐逍遥不自禁地嘴咬衣扣子,更想至神驰处:“学塾课文都有提‘梦游天姥吟留别’,真的是好厉害噢!”

风汀雨率先笑出声来,只道贝小石必栽得狼狈,不料她后领乍为一紧,抢在老婆子撩手摔抡之前,迅即横臂按掌,抵向旁边土头木讷少年后心。那少年虽然掌力强劲,却似平生头遭出来见世面,先前吃那一亏神犹未定,刚稀里糊涂爬起,又遭贝小石掌按要害,仍是一脸不知所以。

骑驴老翁同头师傅正在斗鸡般吹须瞪眼,浑未顾上旁的。贝小石武功精妙,猝出不意按掌制住那少年,果然立教天姥婆婆未及摔打便刹招,变色道:“休伤我外孙!”贝小石趁婆子凝手含劲未发,改掌为抓,揪衫撞穴,提起那土拙少年飒然后移,退至坡缘飘袂临壑而立,眼望老婆子,低咳不语,但眸中胁意毕显,似是说:“倘仍进逼,便先把这小子摔下去!”

天姥婆婆眼神微变,料知其意,不自禁地后退几步,似是当真不敢上前硬来,但倏地探爪后撩,攫米舵主拎举离地,爪箍咽喉,扫视一众斑衫骑者,垂着苍眉说道:“小贝,你敢伤我外孙一根毫毛,我就杀光你们长乐帮众!”若在先前,由旁人嘴里说出这样话语,长乐帮群骑必觉荒唐可笑,但见本帮仅次于查、贝二巨头的米舵主落在天姥山翁婆双宿手上居然毫无反拒余地,直如小鸡般弱不堪提;又觉贝小石神色间更是如临大敌,若似占优,其实险绝。一干帮众皆骇而忘动。

米舵主先曾吃过老翁的苦头,本已留神惕防,不料婆婆再攫,仍教措手不及,一抓就中。身躯离地,憋气欲绝,惊得嘶声道:“贝……贝长老,有话好说!”贝小石低咳一阵,气若游丝般道:“天姥山翁氏次女入张军侯门,长女嫁与衡山派掌门薛潇湘。”

乐逍遥听了此言未觉如何,但觑翁媪二宿齐皆变色。婆婆道:“你知什么?”贝小石斜瞥手擒的少年,咳道:“咳咳……这位小爷想是军侯之子张良弼,好一副乱世得志相。咳……但那只是将来,眼前这一关须看过不过得去!”天姥婆婆不由一怔:“你会看相?”随即想起此人似与“布衣神算”郭子兴素有渊源,因触一念,牵动亲情所萦,忍不住脱口道:“那你可知我长女和大女婿当下身在何处,生……生死如何?”

贝小石又咳一通,微微叹道:“衡岳潇湘雪、伉俪剑如虹。咳咳……”天姥婆婆听其言辞间颇有赞抬自家女儿夫婿之意,听得舒服,脸色稍缓。但贝小石语锋一转,又教忧甚:“他二人此刻想必与本帮查帮主、或许再加上大风堂主等人一样,同处不妙境地!”天姥婆婆、风汀雨闻言一惊,皆省:“难怪长乐帮在此,遮莫他们帮主也……”贝小石道:“大家来意一样,半道里却先自相纠缠。咳咳……”

天姥婆婆心头警然,缓缓放下米舵主,仍箍喉未松,瞥丈夫一眼,冷哼道:“若我外孙无损毫发,合该一致对外。”贝小石要的就是这句话,咳道:“天姥前辈言出……咳咳……如山。”语毕搁下土拙少年张良弼,朝天姥双宿躬身抱拳赔礼。

天姥婆婆松了口气,亦放开米舵主喉脖,低哼道:“那还有的商量!”骑驴老翁犹自恶瞪头师傅,操拳狠声道:“屁的商量,有他没我……”天姥婆婆怒斥道:“闭上你的臭嘴!”那翁立时缩憋于旁,作声不得。看他满脸窘恼之态,头师傅意气风发,喜道:“师妹之言总是没错的。”

乐逍遥瞥那婆婆佝偻老态,脸皱且弯,偏仍有两老为之争风不已。肚里好笑之余,忽忧:“原来美妹们老了以后是这等样!过数十年后,我会不会也跟那骑驴阿公似地糗法?最要命是过了几十年倘然仍有老的帅妞跟我过不去,让我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个老帅妞在搞鬼,如何有精力跟她们耍来耍去噢?”谁也没想到,此般关头居然有一顽儿在动童念,蹲于道旁唉声叹气,转头见个半秃不秃的小子皱起脸唏嘘不已,一干老前辈都愕。

天姥婆婆挂心女婿安危,不耐多耽,冷哼一声道:“长乐帮既然大举到此,想也为了向凌天昊寻讨说法了?还等什么,这便一齐去罢!”风汀雨一听,顿觉合意,立到头师傅之旁,说道:“先前我们上去讨说法,被那邵氏兄弟搪塞了走。眼前加上天姥山、长乐帮并肩子登门造访,非把凌天昊逼出来不可!”头师傅蹙眉不言,眼瞧婆婆,但想:“放得有如此精灵乖巧的小师妹在此,我又何必动脑筋?只管听她的便是……”

贝小石咳一阵忽问:“然则天姥前辈何以见得此事须找凌家要说法?”天姥婆婆道:“那还用说?峰会是凌天昊整出来的,害得许多门派到了此城竟失首领,不找他要人找谁去?况且我夫妇倆路过西祠胡同曾听侠王指点,觉得此事果然蹊跷,凌家脱不了干系……”众皆心下称然,唯贝小石微微摇头,沉吟道:“查帮主那夜突然叫醒我,说是城外倏有异兆,因太过神奇,他要去探明究竟,教我留下……咳咳……留下照料本帮弟兄,帮主就此一去不回。咳咳……”风汀雨听此不由心下异样,欲言又止。那土拙少年先已脱口而出:“前夜我……我见姨妈匆匆出门,说是追姨爹去,也似提到大较场什么异象。”

骑驴老翁忙问:“怎不早说?后来呢?”土拙少年心道:“我每次要跟你说,你都摆手不许多嘴。”风汀雨突然把话接过去,锁眉道:“后来便不回返了。”骑驴翁怒道:“你怎么知道?谁要你多嘴!”婆婆恶瞪其夫,又教那翁缩到一边,她翻翻怪眼,方道:“大风堂堂主也是这么一去不回了?”风汀雨点了点头,心情沉重。

天姥婆婆瞥视贝小石,道:“多半是凌家在大较场搞了鬼,既到了地头,你们长乐帮怎么不上山去讨个说法?”乐逍遥想:“姑苏山也是山,不知粼儿……”眼望四处红枫莽莽,暗忧又急。

贝小石道:“我们到了此处,忽觉一事可疑……咳咳,若非遇上米舵主探事归来,告一密情。长乐帮就算贸然造访凌家庄,结果也必同大风堂一般毫无所获。”风汀雨听而不快:“你嘲笑我们吗?”天姥婆婆突然探爪一攫,又教米舵主猝未及防,拎提到手,急问:“快说,你探到何讯?”自从撞到天姥双宿,米舵主连番遭揪,无论如何提防都避不开,心下惊甚,不由得眼望贝小石,无奈目露求援之色。待见贝小石示意但说无妨,米舵主央老婆子手端稍松,方道:“我……我探到丐帮的长老说,他们帮主也因去观那天兆,便一去……一去不归。既然各派首脑都在那处失踪,丐帮六老均疑大较场左近必有线索可寻。但我前去踏勘时,却见大较场已被封锁。周围有许多乌冠朱服之人布下防线,擅近者格杀勿论!”

乐逍遥听到这处,突然暗触一念:“乌冠朱服?”脑帘里不觉地回现那日在邵窑酒庄废墟所见一排神秘人影,似是这般服色。天姥婆婆蹙眉道:“以长乐帮米舵主的本事,若想入探究竟,等闲之人如何拦得下你?”米舵主看一眼扼脖之手,苦笑:“抬……抬举!但怨小人学艺不精,未得入内便只有止步不前!”

因见天姥二宿神色显然不信,米舵主苦着脸自掀衣袖,露右膀以示。众目纷投,只见他肩膀赫然布有一串星斗般朱砂印,约莫二十八粒宛然列宿,其深凹陷筋骨。天姥双宿、头师傅见状一怔,以他们三人久历江湖的识见,非但从未尝睹此样伤症,竟瞧不出天下哪一门武功足以留下这般形状错落有序的打筋印粒。米舵主稍一回忆便即满眸骇色,说道:“当时我本要悄掠闯关,只道那伙人隔得远,必难发现,不料臂膀突然剧痛,乍一腾身竟跌倒昏厥,醒时胳膊便留此样怪痕,至此犹无知觉!”

迎着天姥双宿瞥投询目,贝小石咳一阵方道:“以米舵主所叙情形推想,当是有人远处……咳咳咳……发袭留伤警告,却非任何暗器所为。”天姥双宿相顾动容:“难道只是遥以劲气发袭,居然能留下这等样怪异伤痕?”看米舵主伤深损筋,即使这只手臂勉强保住不废,也会毕生饱挨筋髓患苦。乐逍遥投觑而思:“以这种打入筋里的伤势,就算洪大夫和夏枯草再世,料也无计可施。”

天姥婆婆自抑惊疑之情,忽问:“那班乌冠朱服之人,有谁知道是什么来头?官府还是江湖?”众人面面相觑,皆答不出。但见头师傅仰面闭目思量,面颊有筋微搐,仿佛记起某桩可骇的往事,垂于腰畔的袍袖失抑般颤,语声异样的道:“大内钦天监!”

因曾从摊售的公仔画书连环册《星坠传》得知历代禁宫钦天监衙门所主何事,有别于寻常官府,自也不在江湖之中。专司天象玄秘,平日虽不显山露水,其实此衙操持替天子释法相神的圣责,权力之大宛如远古祭司。陡闻头师傅以这般异常神态提及,乐逍遥心头莫明地一怦:“哇氽!”想起寒山寺里泥菩萨手捏泥像,犹萦难忘那般形貌冠服。

骑驴翁不喜旁人过多注目于头师傅,俟见天姥婆婆也这般转望,暗感不快,大声地哼道:“那又怎样!咱们来了,到底找谁算帐?”头师傅只是神思不宁,脸上仿佛突然间多了皱纹,原本眼不转睛地盯着那老妪,满面欢欣安悦之情,待得听闻米舵主所述,不知为何竟似变成另一个人,乍瞧背影却似比骑驴老翁还显摧颓衰迈。贝小石咳一回,见众人目光望己,显然都不欲徒耽时候,遂沉吟道:“听了米舵主密报,我觉其中分明另有蹊跷。尚未查明真相之前,贸然上凌家庄兴是非,并非好策!”骑驴翁瞪眼道:“什么意思?咱们来都来了,怎能凭你这几句话就……”

天姥婆婆脸又似丧考妣般难看,横那翁一眼,没好气道:“莫忘咱们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没凭没据地稀里糊涂上门找碴儿,倘闹得灰头土脸,传到江湖上有甚的光彩?”骑驴翁憋到一旁,没敢硬接嘴,兀自嘀咕:“那又怎样?谁敢说咱老糊涂……”不觉与乐逍遥对觑一眼,都觉莫名懊恼。

老媪转面投询谓:“素称长乐帮贝夫人足智多谋,可有高见?”贝小石谦毕,勉强止咳道:“姥前辈适才所言极是。我想……咳咳……上凌家兴师问罪之前,总也须先到米舵主所说的那个地方去探一探。”米舵主一听,与头师傅同时慑然变色。头师傅摇头道:“不可去!”骑驴翁立时驳斥:“有何不可?没种站一边去,丢了女儿女婿的又不是你……”天姥婆婆又白他一眼,教翁闭嘴缩旁,方才转觑头师傅,含盼幽幽而视,柔声道:“头师哥从来就肯帮我的。”见到那媪皱弯的脸竟浮泛儿女风采,宛然青梅竹马时光,乐逍遥和骑驴翁不由得同感皮起疙瘩,头师傅却如沐春晖,全身暖洋洋,不觉的道:“那是自然。”

媪颜刚欢展,头师傅却又摇脑袋,苍眉深锁的道:“可是钦天监封锁的地方,如何容人擅入得?”天姥心系其女安危,浑不理会前头将有何险阻,闻言只哼一下,眼光肃杀的道:“那就杀进去!”乐逍遥留意到头师傅手又失抑般颤,心下奇怪:“适才见这老头陀本事高得紧,为何一听‘钦天监’就憟成这等样?”犹记儿时所翻画册里,钦天监除了经常被怪虫追噬的奇险情节,没甚么了不得。

“他们经常是拦妖星失败,结果挨砸破头,或摔陨坑里出不来;要不就是用四大发明之一的火箭捆绑太师椅四脚,嗖的发射一猴儿上天,说是奔月,结果坠人屋顶了都!搞得叶孤城还以为真有‘天外飞仙’,于是悟出一招剑法……”乐逍遥蹲在陈猱头与毒鼠强之间,回忆童话故事,摇首暗叹:“唉,钦天监!”

贝小石望定米舵主那条膀,眸里二十八宿伤痕萦脑其深,难以抹灭,听毕天姥和头师傅彼此对答,脸色凝重的道:“无论怎样,未找到失陷众人之前,不宜打草惊蛇,咳咳……况且,此间未必有人晓得如何对付钦天监的奇功异术。”米舵主连连点头道:“是是,下次倘再挨一击,便不会只伤胳膀,而是命……命中要害了!”若未亲睹他臂上奇特伤势,大风堂众人闻言必笑其孬,然而此刻风汀雨和那麻脸青年都笑不出来,心下又萌念暗奇:“头师傅为何反显得比米舵主犹悸许多?”

天姥不耐烦的道:“都道长乐帮在江淮行事如何肆无忌惮,怎地这般畏首畏尾?贝夫人到底有何高见?”贝小石道:“高见不敢,只是要往低走……咳咳。”因见众人惑望不明,便指米舵主,问道:“当时你已至封锁之域,受伤后怎样脱身,说給大伙儿听听,咳……”米舵主每当回想此事,便即满目余惊,强定神道:“受伤后我……我跌入一处低洼,大概在灵岩山阴一侧。身下有个石穴,仅容一人钻爬。那时我觉有人搜近,因臂痛已甚,难以对敌,慌忙钻入洞中,本想暂避一时,待外边的人走开再出。不料有人随后钻了进来,我吃惊非小,只道給那班乌冠賊发现了,夹在坑道反正回头不得,唯有往前继续钻窜,换了你们也会这么做对吧?非关有种没种,总之石穴岔道繁多,不知怎么就甩掉了后边尾巴,天明时分莫名其妙就爬了出来,才知已脱离险地。”

众人听到此处面面相觑,仿佛皆随米舵主身临其境感受那般险迫心情,头师傅脸颊惊搐的神态尤其耐人寻味。乐逍遥正想到儿时的钻洞捉迷藏游戏,只听天姥婆婆说道:“难道贝夫人的意思是……”贝小石忍咳道:“正是……咳咳,正是要从米舵主所知的秘穴潜往一探,此非忌惮别人,若无必要,咱们便不须同钦天监朝相,只需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封禁区域,不失万全之策。”风汀雨自转念头,亦表赞成:“除非钦天监确是捉了咱们的人,否则能不交恶便不交恶。毕竟大伙出来混的,无端不必开罪官家。”

天姥悄觑头师傅,目含询意。头师傅果然立即颔首称然,随即又显不安:“钻秘道入探虚实,计虽出其不意,但怎知米舵主所钻的那条秘道此刻不被钦天监发现了?”风汀雨本觉计妙,闻此亦自忐忑:“也对。倘若那伙乌冠賊察觉在先,只须往坑道两头这么一封堵,咱们不得就……”乐逍遥由而寻思:“再浇泥这么一垒,封死两边口,你们就埋葬里边了,于是又失踪一批。”但听贝小石道:“倘非兵行险着,如何……咳咳……如何出奇制胜?”环顾众颜,又道:“为了找回查帮主,长乐门人宁冒此险。不知大风堂如何?”

风汀雨本有犹疑,但觑麻脸青年等同门皆目光果决,竟跃跃欲试,唯道:“我们当然要随任大哥同生共死。”贝小石又即转觑天姥双宿,那婆婆盯着头师傅,叹道:“老身已是半截入土,为找回女儿钻钻洞也无妨。唉,当年青梅竹马……”一言又勾起无限情思,头师傅顿忘别的,不觉的道:“钻洞风光最是旖旎!”

“旖旎?”乐逍遥方自一怔,眼前众人已纷纷返鞍动身,蹄扬风尘黄漫。天姥婆婆并没问骑驴翁意下如何,那老翁却已抢在前头,率孙插入中间,隔开婆子与头师傅,得得儿赶驴下坡。

贝小石突然回头,朝道旁蹲树荫下作纳凉状的四个土里巴交之徒森然扫觑。乐逍遥察觉此妇目光不善,心头刚泛寒意,贝小石果然打马转辔,咳声渐迫耳际。头师傅似知其意,伸鞭横阻辔前,说道:“看样子非是武林中人,山道闲坐而已。名城之中,倘若犯下命案,彼此多有不便!”

乐逍遥等四人目送贝小石迟疑地转骑自去,绷紧的心弦始弛。待大队人马没于尘中,陈猱头转面问道:“咱们这回该干啥?”毒鼠强忧又起:“想是又要二探凌家庄罢?好是好,但那些狗……”乐逍遥犹未及语,突听蹄声得答又近,树丛里四人暗吃一惊:“长乐帮歹心不死,遮莫教人返来灭咱口了?”

四颗头齐探出荫外,只见坡道驰来一乘斑衫骑者,果是长乐帮服色。毒鼠强先惊道:“不出所料!”乐逍遥瞧出不同处,悄声安慰旁仨:“没事儿。这是刚从凌家庄方向下来的……”陈猱头一瞅果然:“哦,落单了!”

那斑衫骑者本是缓辔而行,待得坡脚尘烟渐遥,才催快坐骑追随赶驰。忽闻道旁枫丛里有妇声娇啼,草叶密簇处剧烈摆动,有粗躯背影扑起即落,似压得那妇嘎声哑寂,且有捂嘴闷哼呻吟之声,分明在做不好勾当。那斑衫骑士闻声转顾,只听草丛里有人压声粗嗓道:“按紧些,莫让声张,免被人说咱虐俘这等热门……哎呀,咬手?”那人痛呼缩手,妇得以哀啼不幸。

随即草丛间隙颤抖着伸出半条掉了鞋的脚,足背绷直,趾尖紧敛,伴呻吟而颤,显然到了要紧关头。斑衫骑者本不愿多理闲事,但见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暴行做在眼前,按捺不住掉转马首,朝草动剧烈处寻来。

草叶乱眼之间,但听有人掩嘴失笑:“原来鼠强腿脚没毛的……”旁边有“嘘”示寂。斑衫骑者乍感错愕,草里趴来滚去的一个歪戴小皮帽者突然转脸咧嘴,挤尖嗓啼:“古来两相起干戈,彼此不乏败类歹行,你虐我来我虐你,同有人性沦失处。谁也甭吹这家好那家坏,却逞权奸私计。咱老农心里忒明白……你最坏!”正是毒鼠强上演独脚戏。待那斑衫骑士下马抢近,冷不防绰棒杵将入怀。

斑衫骑者既觉中计,忙欲退避之际,树后转出陈猱头,双手攥铁锅照后脑勺急卯过来。自忖所觑无差,却啪的砸在毒鼠强脸上,同时胯下挨毒鼠强撩棒杵个正着,两皆吃疼倒地,怎知斑衫骑士如何竟闪了开去?那骑士旁掠未定,板爷猛地张臂来箍抱其躯,发力绞紧粗膀,枫叶簌簌落了一身,愕眼瞧时,却是搂着大树。

乐逍遥原本悠然在旁点烟,待闻叫苦声迭起,才知失手,拾根枯枝当剑,连忙抢入草丛寻觑,问道:“搞定了没?”原来四人商定计赚那落单骑士,欲诱来打晕绑定,让乐逍遥换其衣着乔扮长乐帮众,以便追随那几拨人马前往灵岩方向寻探粼儿下落。不料计岔,斑衫骑士突然打横掠臂,乐逍遥刚窜进草丛见那仨人叠罗汉哼哼叫苦,迎面便挨撩手横打喉结,呼声“阿也”,望后倒飞,足尖点蹬草枝,中途折掠,绰枯柴枝使一招小桃闪电剑,出其不意从那斑衫骑者背后分草拨棘而至,急戳那人“阳关穴”。

他虽未习打穴手法,但素谙医理,熟知穴位分布,晓得劲透阳关,可使人暂瘫一时,尚幸小桃驭击术无需多少内力,纯仗其快。那斑衫骑士未料他诈做挨打跌飞,竟又猝从后边跃然疾至,稍怔便即绰剑后撩,同若闪电般。腰肢微拧,剑光迅如寒星飞烁,所驭快招倍显精妙。

乐逍遥半招未成,便給逼至穷绝,并非剑艺不及,只因招数源出同流,那人非但知他驭击来路,撩剑直取空隙,非仅奇快,御招更妙胜于他。便趁乐逍遥前半招将变未变的霎刻滞涩,轻盈递刃,宛若流光飞烁,插入他变招微滞之隙,巧截妙点。

乐逍遥心头一凛,料手腕必穿,随即剑迫咽喉。本来他使小桃闪击之术因不需多耗真气,正合当下情势。亦知小桃所授两招快剑本身藏患,有一处破绽往往在变招未成之间霎显。唯凭剑快,足将那处破绽稍现即掩,料想不至于遭敌所乘。等闲好手更未必来得及觑出这般微妙的一处破绽。

殊不料那斑衫骑士不必瞧便知破绽在哪儿,随手撩送一剑,乘他来不及掩去破绽,非但迫芒刺腕,余势更连他咽喉要害也招呼到了。那骑士撩剑破招之际,似想看清乐逍遥如何应对。便即回眸瞥觑,一对李睫桃眸含笑谑微。

总算乐逍遥出道时日虽浅,究已身经百战,一路没少临险遇危,陡当驭击快招竟破,他未暇稍想,展步幻尘风云,籍玄衣身法后避的同时,忽凝一招若有若无的剑式,蓄而不吐。

斑衫骑士本已觑定他所驭快招中的漏洞,不料剑至中途,非但那处空隙全然隐去无存,乐逍遥所蓄剑招浑然天成之势更似连斑衫骑士的回旋余地也悉数封绝。虽仅持一根寻常小枯枝,映入斑衫骑士之瞳却如锐刃激幻万千,将他身上每一处将动之筋竟亦逼无遗漏。

此时乐逍遥若然以退为进,一俟掠剑反击,斑衫骑士顷必生机无望。那人眼中刚现骇色,乐逍遥却飒然收招斜跃,侧觑斑衫骑士惊犹未定的眼神,心存些异。斑衫骑士低睇手中剑,似难相信他居然能掩去先前那闪击招数中固有破绽。微喘细细,忽问:“你怎么做到的?”

乐逍遥一听话声,更确信无疑,讶道:“咦,小桃姐你怎么加入长乐帮了哦?”斑衫骑士轻声冷哼,语气却非似愠:“总算有良心,还记着我。”乐逍遥趁这间隙蹲看陈猱头等三条汉伤势无碍,取跌打药油让他们自敷瘀疼处。陈猱头突道:“小心……”未等乐逍遥听清,小桃快剑又至,迅即迫凌背心。

此招光寒纵横洗练,端的突如其来,尤较昔授乐逍遥的两招闪电剑法精妙卓绝。斑衫骑士在剑光中低喝:“臭小子,有本事再破我这一招!”乐逍遥未暇回头,后颈已凉到脚底板,枯枝乍抬便摧无余,愈教头顶短毛棘立,惊极不思,反绰越女剑撩一招“仓皇狼顾”,侵刃凌凌,荡入身后洗雪碎练般刃芒之内。

同时身随剑起,掠目但见斑衫骑士剑凝一珠微星,点迎他眉心。乐逍遥暗觉精妙:“我可不想这里多颗朱砂痣跟‘印肚美眉’似地!”既觉乱剑招术非惟奇险难遏,除非志在诛杀斑衫骑士,否则难以仅在招数上分较高低。他由而突觉,这不是比武论艺的剑法,而是杀人之术!

因那人变出新招越迫凌厉,教他来不及再蓄“剑一”。乐逍遥见是鱼死网破之局,不由移手偏转剑势,刃光本已掠近斑衫骑士脖颈,他急忙偏手撩斩旁边一株树,簌然声响,红枫倒覆,乍掩他二人之躯,随即歪掼于畔,犹现斑衫骑士与乐逍遥凝立互对的身影。

斑衫骑士长剑刹停于乐逍遥肩畔,看刃梢血珠滚落,嗒的滴地,不由一蹙眉头,道:“把剑势驱绝,像斩树一样杀了我,你不就有机会取胜了?”乐逍遥低瞥肩膀一道微线渐扩殷红,因吃那一剑擦抹甚速,霎未觉疼,摇头道:“我学武不是为杀人的。”

斑衫骑士蹙眉瞥他,随即移眸,又哼一声道:“那你凭什么取胜?”

乐逍遥回转长剑,洒然又成“无尘无垢”剑势。两支剑并未交抵,斑衫骑士手中剑身竟暡然微震,如受无形之气所激。心下暗异,不得不移刃避转于旁,只听乐逍遥道:“不杀人。我以不被杀为胜。”

陈猱头率另倆在旁称叹:“境界!”斑衫骑士微哂以嘲:“扯!”随即又生诧异,悄瞥乐逍遥一瞬即移,心想:“怎么令我想起柳杀神?当年我还只八九岁罢,那人到我燕子坞慕容家,跟傲天说过一句话似也是这般意思……”乐逍遥怦然跌倒,旁边三条破汉拢来呼悲:“逍遥哥你怎地就这么翘了尾子哦?”

斑衫骑士微吃一惊:“难道刚才我那一剑还是抹到他要害了?”所练新招来不及多加淬试,只道果有失手处,暗感不安,朝那三条破汉低斥:“滚开!”虚挥一剑,光寒厉厉,迫猱头仨忙不迭避离。斑衫骑士腰肢微拧,抢到乐逍遥之旁,先踹一脚在腰,见不动弹,忙蹲下察看伤在何处要害。

不意一只手自下而上,夭矫飞攫。斑衫骑士猝为一惊,未容避过,腮颊微凉,蒙脸纱巾已绰于乐逍遥之手。他抬头一瞧,笑道:“果然是你这‘小烈火奶奶’!”小桃秀目微愕,随即小嘴淡撇一抹冷笑:“什么大的小的?”乐逍遥往肩膀挨剑擦破处乱揩些金创药,顺手将小桃面纱包扎伤臂,忍痛说道:“大的在上边,小的在身旁。”小桃见他颌朝凌烟阁微抬一下,突然省起:“不好!”

乐逍遥看她神色微变,怔道:“怎么了又?”小桃未及作答,转眸之际,山道枫荫里传来追骑之声。她便即立起,说道:“凌家的人终于追来了。”乐逍遥兀仍不明:“他们为啥追你?”小桃不愿多说,转身欲走,但又驻足,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乐逍遥闻问又惹无尽烦恼,不觉的叹道:“找回失踪妇女是我本行。唉,回回都这么难!老大,可不可以有点新意?”扬手朝天,牵扯伤疼又咧着嘴抽冷气。

小桃一怔,随即想起曾在兰陵渡见他身边有个女伴当。觑乐逍遥懊恼之态,不由好笑:“对呀,回回撞见你都说在找她。有没完喏?”她说到好笑处,神态有一处与众不同,便是眼角含嘲投瞥,腮返笑意轻漾,珠齿微咬下唇片子。在毒鼠强看来,这般情态无疑撩人之极,不觉地心为一荡。

乐逍遥自顾苦恼,未多留意,说道:“我也不想了。说是有个顶俊的小相公,翘了都翘了都!却乘我不在时偷偷拐跑我家粼妹妹……”小桃侧头瞥他神态,心念暗动,蹙眉道:“顶俊的小相公?”乐逍遥抬起眼皮,觉她似有所思,非是一般听听就算的神情,他怎肯放过一线寻回粼儿的机会,忙问:“你有没见过?”

他本是逮着便问,自忖未必如此幸运。不料小桃一听即道:“或许吧!”乐逍遥心头希望之绪刚被吊起,但觉她言辞含混,随即又感郁闷:“什么叫‘或许吧’,你倒是说清楚点哦……”小桃转动细挑柔致的粉颈,望一眼枫林尘荡处,觉追者将近,急不容耽,拔脚迳走,头不回地说道:“追我的人来了,走先!”转头时暗自忍笑,不出所料,乐逍遥连忙跟随而来,急道:“说哦!”小桃边行边说:“不知逃不逃得脱,等以后有空再跟你聊罢。”

乐逍遥并不傻,刹脚道:“耍我是吧?”小桃道:“顶俊的小相公嘛,我偏就知得!”乐逍遥一听又随,问:“那……还有我家粼儿呢?你有没看见她?”小桃觉追骑已然不远,手扯乐逍遥衣袖,拽而快步急走,语气不耐的道:“总之你跟我来就得!”到得坐骑之旁,只见鞍上挤坐三条破汉,姿态各迥。正是陈猱头等,一见正主儿到了,一溜烟跳下。

彼此未及招呼,小桃挥剑撩断拴马绳,俏足蹬地,不由分说拽乐逍遥弹身登鞍,打马飞驰。乐逍遥急朝后边喊叫:“回头见……”快马转个弯撇掉后边人影,小桃一言不发,只是驱骑奔跑,不时回望,遥见后边有人一骑当先,追到山坡之下。小桃嘴角泛一抹冷笑,低哼道:“想是罗森,这厮刀法不坏。不如咱倆联手‘挂’了他?”乐逍遥一听摇头不迭,皱起脸道:“‘挂’屁!还是快些闪了算……”

小桃横他一眼,觉拂了兴,便不再提联手打一架,策骑又转个弯径,取一袋飞蝗钉撒往身后道路,料能以此干碍追蹄,撒毕仍驰,花骢坐骑脚力奇快,直教乐逍遥耳边风猎疾疾。心想:“这驹好快!何必撒钉伤人马蹄,只管继续奔跑就能撇得掉追兵……”

乐逍遥问了一路,只想知晓何人带走粼儿,小桃偏是卖关。言语间反似对他如何掩去那两招家传剑法中的霎刻破绽备感兴趣,不时探问究竟。乐逍遥本想存个心眼与她作交换,却不由的道:“唉!那也不算真的掩去破绽了,除非搞清楚那处破绽是怎么来的……说哦,哪个相公带走我家粼儿?”

小桃侧目觑他,暗转心念:“适才见这小子使我那两招剑法,似是而非,却精妙有加。不想他学剑竟有这等天赋!若能见到我家祖宅密室里那十六幅画,不知他会不会帮我看出点玄机?”她为摆脱追踪,打马专往僻道山径里走,兜兜转转,不觉暮色四合。两人同骑,虽近在咫尺,却觉暮雾笼颜,乐逍遥看不清晰她这时容颜神色。只觉别后重遇,小桃的身材显似较以往更见纤瘦高挑,只情性脾气没一点变。

回思那日匆别,他不禁奇道:“当时你拉小马妹子去哪儿啦?后来我又遇到她,怎又不和你一起,却跟棒胡、彭七娘、朱元璋做一路了都!”小桃微微低哼,道:“小马妹子?叫得好!”并不回答,只是策骑前驱,披星戴月也似。

乐逍遥看旷野苍茫,隐隐不安的道:“后边没追的了,小桃姐却要去哪处?”小桃并没回望,似乎早知后边无人追至,淡然道:“带你去会那小伴当呀!”乐逍遥一听本想问哪个,随即觉指粼儿,心头稍宽。小桃忽问:“她是你同乡吗?瞅着不怎么像哪!”

乐逍遥在后边点烟道:“哦,不是同乡这么简单!其实她是我家亲亲小妹子……”说到此处,心头暖乎乎,暗馨:“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小桃嘴腮微撇些嘲笑,道:“原来这么回事。你妹子可比你瞅着有气质多了!”

“气质?”乐逍遥眨一会儿大眼,才笑:“山里走出来挑一担草鞋四处沿街叫卖的刘皇叔,你有没觉得他那时已然有三分天下的气质这么跩?”

烟雾笼鞍,小桃咳着忽嗔:“你……咳咳……在搞什么鬼,这等呛人!”乐逍遥吁烟圈儿看其散于风里,说道:“这会儿小桃姐有些像贵帮贝夫人的风范了。只消再咳得厉害些……咦,你怎么加入长乐帮,又上凌家搞啥东东招人追?”小桃回手扇掉他指夹的黄符卷烟棒儿,才觉缓气些,一边蹙眉辨路,一边心不在焉的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可没加入长乐帮这等掉份儿!不需要跟你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明白……咳咳!”

其实她虽似十九、二十模样,纵然大得乐逍遥些,容色比他显得还要粉雏得多,除了身段颀长,甚至比凌、霍二姝更嫌娇气。听她话语故作老气横秋状,乐逍遥暗觉好笑:“没落贵族想是这般!”因小桃不怎么搭茬儿他,唯自回思,想到刚才斗剑情形,犹感凶险,不禁啧然道:“小桃姐出手未免也狠了些,刚才搞得好像性命相搏似地。”

小桃冷哂道:“利剑出鞘,便是性命相搏!”听她语气寒凛,乐逍遥心下不由一怦,暗啧。小桃又道:“好教你学个乖,江湖中弱肉强食,输了的便不配活。”她说得果毅狠决,乐逍遥心下大大不以为然,但为不招恼她,没做口舌之辩。

小桃缓缰任马沿径自行,觉天候不早,取干粮分食,觉他神色寡欢,只道因刚才言不給面之故,遂使不乐。小桃瞥一眼冷哼:“前次在霸陵外洼,要不是我給你留一枚桃木小剑傍身,真以为你能凭几分运气就走得出来么?早給守陵兽叼了去!”乐逍遥闻语一愣,本曾有几分埋怨她撇下他自顾离去,此刻方释:“原来那支小桃木法器果是她丢我襟里的。”投目油然而露感激之意,本欲取出交还,小桃道:“你留着罢。小桃剑有双……”本欲说她身上也有一枚守护剑,却不自禁地一忸怩,转开了脸。

乐逍遥伸头来觑,小桃闭着眼睛道:“我慕容家小桃快剑唯一传人总不能未成年便夭折了罢!所以小法器便給你一枚傍身祛邪……”乐逍遥在旁好笑:“我未成年?十来岁了都!”小桃一听,立即满眸优越感,悠悠瞥他一眼,忍笑不言。

“对!就是这种色眯眯的眼神,都看到我不好意思了。”乐逍遥起着鸡皮疙瘩,挤皱鼻梁说:“有何含意哦你?”

小桃越想越好笑,忍不住道:“未成年就拿支木剑出来闯江湖,像你这般年小的‘男猪脚’我还是头一回撞见!想扮大虾,你不觉嫩点儿?”说完,把撕半的面饼递他。乐逍遥如何有心思进食,摇了摇头,小桃恼道:“又怎么?”乐逍遥急于寻找粼儿,此念无片刻稍松,催道:“快带我去找妹妹罢,这会儿我没心思吃饼!”

小桃把饼朝他脸上一扔,道:“你爱吃不吃!”后者:“哎呀!打着眼了……”

待揉眼毕,强睁开来,只见小桃迳自下马,走到一块山石边,靠岩坐下,咬一口干粮慢慢地嚼,悄望夜帷四合,山景空寥。乐逍遥见她适才步态微跛,本想问足伤是否已痊,话到嘴边,莫名惹烦,却改口咬饼,闷想:“粼儿这会儿不知吃过晚饭没?”实在憋忍不住,捏着半张饼欲过来催问明白,但听小桃微微疼哼一声,蹙着秀眉伸素手摸足。

乐逍遥不禁问道:“脚伤还疼?”小桃低着头没转来觑,背对着他,抬足搁膝自揉,道:“疼又怎样,这时又没大夫可瞧。”乐逍遥咬着饼,掏牌照往她脸前一晃,笑道:“正牌大夫。”小桃奇怪地瞥他一眼,蹙眉微讶道:“连这都有,你不会真想挂牌当郎中罢?”乐逍遥收起前次钦传衙歹人所颁牌照,正色道:“那可不?男儿合该成家立业,怎能整世拿支剑游手好闲?”说到此处忽想:“书航这厮拉客是有经验的,来日找他帮我搞得医馆生意兴隆。”

小桃觉他神色认真,并非说笑,不由多睇两眼,暗转心思。因忖她的伤足原是这小子包扎医治,迟疑一会儿,终是扬颌示他来坐身前一块山岩上,随即除鞋,搁足他膝,转脸移朝别处,说道:“那就有始有终,帮我瞧瞧伤口愈合了没。”

乐逍遥解开裹伤布,验看脚掌伤犹未愈,便啧:“还肿着呢,钉子扎伤未痊,想是你又沾水,搞不好要破伤风。”嘴叼饼,左手捧足,右手摸索取药补敷。小桃唇微呶,道:“若依你这等庸医之嘱,好多天不许洗脚,那不得臭死了?”究因知她脾气,乐逍遥没吭声,顶着庸医的赠帽,只忙于悉心调理,便似洪大夫以往替人医患时神志专注,别无旁骛。但捏她足掌柔缎般绵滑嫩腻,不由地想:“不可否认她……啧!老洪当初替我家二娘搞什么足疗治肾时,不知他会有何别样感触?记得我路过二娘房外,听到二娘在里头乱呻吟是何故?”

小桃虽做移脸另望别处之态,却忍不住偷眼瞟他,见其神专孜孜,俨然一个敬业重道大夫,竟无往日惫懒散漫之迹。她不由多睇忘移,渐觉他温暖的手搽药揉拭撩舒拨畅,如抚入骨,她闭目咬唇稍刻,不自禁地有些失矜。乐逍遥闻声忽道:“哼哼啥?”抬面但觉小桃面红耳热般似,不知为何眸色羞窘,若嗔若痴。

乐逍遥心下一怔:“二娘就是这般了!”稍觑她此时颜色,因感心头怦起,忙欲松手放下其足,耳听得山麓有袂声掠风而近,一人晃影飞快,不待转面多瞧一霎,便已掩至身后,压着话声喝问:“小桃,怎地?”乐逍遥讶道:“谁呀?”小桃收回那足,面仍薄笼红晕,答应一声:“我……我没事。”因见乐逍遥惑目含询,小桃便趁别人未到跟前,低声道:“那男子是我朋友。”

第四十七章 鹬蚌相争(下)

没等乐逍遥回望,那长身颀挺的人晃闪过来,手扶小桃,因见旁边多了一人,他不由惕目打量,问道:“这却是何人?”乐逍遥本想自称大夫,小桃却抢在先里,抿嘴浅涡,说道:“哦,这便是上次跟你提过的那孩子。”含笑瞥乐逍遥一瞬即移,提掌同那青年男子手相牵挽,借势起身。乐逍遥看这倆人神态显得亲密,便即明白,望小桃犹红之颊,心觉有趣:“嘴跟六万似地!”

那男子低笠遮面,嘴在笠檐下称愕:“什么孩子?”小桃微笑道:“我徒儿。”那男子一怔未语,左近袂风连连,已有几人闻言失笑,围着乐逍遥端详打量,左边一人嘿道:“不想小桃姑娘也有了徒儿,有趣有趣!”昏暗里不知哪只手绕到乐逍遥腰后,不动声色地捶他一下,手法委是刁钻,猝然捣中穴位,疼入筋髓。见他神色憋苦难言,旁边几条汉子越感好笑。

小桃未暇留意,望着那青笠男子,嗔道:“等你们半天了!”乐逍遥身上挨捶还没什么,一听此言,心下发苦:“说是带我去找粼儿,却诳来此处陪你等什么男朋友!”青笠男子道:“哦,因点事儿耽迟些。对了,小桃你怎么穿长乐帮的服色?”小桃笑道:“要不怎么混入凌家庄内?”青笠男子忙问:“可探到些什么?”小桃抿嘴不答,似碍于乐逍遥等不相干的人在旁。

乐逍遥暗觉上当,满心不是滋味,从小桃处觅找粼儿的这线希望既灭,暗暗焦急:“盼到头却是一场空!指望不上她,还得自己去找……但不知粼儿此刻有没凶险?”不愿陪此干耗,本要道别而去,后边几人却拦道不让,抬目只见清一色戴草帽低遮头额,不知哪张笠下有嘴低催:“既然到了齐,咱们这就上山罢!”

乐逍遥闻语微怔,心念一时转不过来:“上山?什么山?”那青笠男子点了点头,面色凝重:“不知对方底细如何?是了,徐师傅呢?”一汉子压声告知:“徐前辈在半麓等候。咱们这便过去会合罢?”小桃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望那俊挺男子,道:“还不快去?那瘦高竿脾气可不好惹……”青笠男子斜瞥乐逍遥,蹙眉道:“对方既约咱在先,必是好手云集。咱们带一个这等样闲人同行,只怕坏事!”

一个络腮短须汉子不待小桃作声,哼一声道:“好办!”飒然探臂,一掌按向乐逍遥后脑勺,出手猝难料防。乐逍遥兀自愣然不解:“这是要干什么……”只见小桃唰地出剑撩击,寒光银练般挨着乐逍遥肩畔掠然急拍,以剑面先啪的打他跌撞几步,旋即抬架那汉子掌腕,后发先临,快妙无方。

未待相触,那短须汉子便即缩手抄于腰后,飒地旁移数尺,直挺挺躯似未动。青笠男子轻手架开小桃持剑之腕,只听旁者笑赞:“桃姑娘快剑名不虚传,有你罩着,咱都巴不得拜于裙脚下为徒了!”小桃听出话里谑意,微感不快,一圆脸汉子趋前作拜,眼盯她脚,笑道:“小人党恭拜上,愿为小桃师娘甘效提鞋之劳。”

小桃随其眼光低瞧,才省得一只脚还未穿回鞋子。那圆脸汉子作状献殷勤,笑道:“徒儿愿服侍师娘穿鞋。”小桃抬脚踢腕,迫那汉子忙不迭缩手。她暗抑心头不快,说道:“浪哥,借你贵手,帮我穿上鞋子。”众汉一听便不来争,笑道:“合该浪少亲手服侍桃师娘……啊,不对!桃姑娘。”

青笠男子蹙眉不喜,冷冷道:“小桃,别闹了。还是你自己把鞋穿好了罢!”说完,负手背转眺望空山。小桃暗觉自己給晾这儿下不来台,面颊一红,坐回矮岩,本要伸手提鞋穿上,抬眸却见几双眼直勾勾地投将过来,圆脸粗汉喉结动得尤其显婪。

乐逍遥不喜与这帮人相处,转身欲走开,心想:“凌姑娘身边虽有不少同伴相陪,多为少年天真,同门谊笃,即使有时胡闹些,瞅着也并不讨人厌。哪似小桃身旁这伙恬不知耻了都!”方要离去,心又犹豫:“若她果真知晓粼儿被谁带走,那我岂非错过?”兀自踌躇,小桃在后边唤道:“逍遥儿,过来帮我把鞋穿上。”乐逍遥装作没听见,小桃又改而柔声道:“过来嘛!咱们有始有终……”

乐逍遥心道:“你男朋友都不肯替你干这事儿,嫌糗。别找我,省省罢!”只听旁边几条汉子取笑道:“小桃的徒儿都不听话了,这师娘当得没甚么威信呐。有趣得紧!”小桃面色窘红,正觉难堪,足踝忽暖,盈盈握于一只掌间。乐逍遥帮她把鞋套回脚上,心想:“之所以改变主意,乃是为你面子着想,报答传授两招快剑之恩。”小桃微有些愕,觉他着手甚轻,似怕触疼她足伤。她示以感念之眸,随即矜顾青笠男子,见旁人取笑之言嘎然憋回喉里,小桃不禁面有红光。

乐逍遥趁替她系鞋带之际,没忘记悄声探问:“你若果真知道我妹子被谁带走了,盼能告知,免误大家各自事情。”小桃低眸,感他給面,樱唇微翕欲言,青笠男子突然把乐逍遥照肩推开,不耐烦的道:“耳鬓厮磨也该够了罢!”

乐逍遥猝没及防,一时跌步难定。虽然每当施展玄神秘术,毕显轻功卓绝,但他究因一条腿伤瘸,未使轻功法门之时,平日行走终不及常人利索。但反应殊仍不慢,打一旋儿,便即刹步钉桩。背后突然一杆横扫,朝他膝弯急打,正是那圆脸汉子心怀不忿,欲绊他跌个大跟头給小桃瞧瞧。

乐逍遥一来不愿伤人,二来因患内力提不上,便没硬抗,遂顺朴刀撩杆扫膝之势,腾身拔窜,足底点踩刀杆,借一蹬之力,弹跃而开,半空里打个斤斗,悠悠落定。以他所习的玄神秘艺,这不过只是小试而已。圆脸汉子扫杆之势甚急,既打个空,朝前趋步踉跄。旁边几人都知圆脸汉子在江淮一带驰誉多年,本领绝不为弱,看他竟然失手,不由惊讶,有一人便撺言道:“党四爷这一下只是警告,真家数立时跟着来了!”

那圆脸汉子涨粗面膛,显然受不起激,反转刀杆嗖的又朝乐逍遥腰眼杵去。小桃嗔道:“干什么欺负他?”络腮汉子挤笑道:“倒要瞧瞧小桃的高徒从师娘处学了什么本事。党老四,只管把刀法绝活儿多加几成,好让咱们见识一下这位高徒的快剑招数!”乐逍遥一味腾挪闪避,如何肯斗?奈何旁边几人移身将回旋余地逐一封绝,围成一圈,迫他不能纯靠轻功游斗。那圆脸汉子更催扫刀势头,呼呼生风。小桃一瞧乐逍遥险相环生,偏仍背手不肯放对,她蹙起眉头,朝青笠男子投眸示止,那男子却没理会,心想:“常听你夸这小子学剑救你,如何了不起。我倒要瞧瞧他有什么真本事竟让你念念不忘!”

小桃见那青笠男子绷脸不理,她心头着恼,便道:“既然非要看糗的,徒儿!用你新学那两招慕容家快剑教训教训他们。”青笠男子一听越发不快,心道:“你总是推说慕容世家武学秘不外传旁姓,不肯领我上燕子坞密室瞧个明白,却私下收个外人为徒,教他家传剑术!”忍不住火苗莫名乱窜,沉声喝道:“党四哥,你是淮左成名刀客,三招致敌方才显出手段,否则传出去没得堕了颜面。”

小桃一听暗惊:“查浪不肯劝止也罢了,竟以这等言辞相激,非迫得那姓党的玩尽不可。我这私下里的传人武功乱七八糟,多半要糗……”观场中情势,果然党四刀倾绝招,侵迫愈骤。碍于四下里皆有人封锁转寰余地,乐逍遥势已无法一味靠避得免危困,听小桃叫他使剑,心想:“你说过不能让人知道我学慕容家秘不外传的剑法,这时怎么又忘于脑后?”稍一迟疑间,党四进招侵迫之急,教他更来不及腾手绰取兵刃。

众见党四险招迭显,叫好声中,乐逍遥眼前更是白光缭乱,迫得气难喘透,突然急刃拢集,簇闪入怀。党四嘿然进刀,喝道:“这招撂你不倒,老子改随你娘姓!”便在此霎,乐逍遥已窥破刃簇里破绽露拙多处,随口回应一声:“好,你说的。”众人睁目欲看他如何栽法,只听噼砰声闷,党四的圆脸膛突然现出一道犹仍扬尘的脚印,脑往后昂,跌犹未止,两边手腕随即麻痹,似給掌缘飒然拂过,朴刀已失。

众愕之际,小桃拍掌称赞:“好徒儿,赢得漂亮!”眼角瞟那青笠男儿一下,无非意在抬杠。乐逍遥单手绰过那杆朴刀横持肩后,刀尖几抵络腮须汉子喉脖。眼看党四跌撞丈外,立犹难稳,络腮须汉子不由按剑半拔,陡听得半山麓传啸若枭夜号,青笠男子省起道:“徐师傅等得不耐烦了!”

乐逍遥洒然投刀于地,心下自侥:“若未获风魔腿法和锦瑟传一招缥缈峰掌,此时糗的便是我了。”那圆脸汉子仍不甘心,本要抢上前再搏,朴刀飕地钉于脚前,半截深入土里,他猝吃一惊,不由又往后跳。络腮须汉子眼珠一转,回剑还鞘,说道:“这位小哥原来是带艺投师,未获慕容家剑法真传。”

青笠男子听了脸色稍缓,朝小桃瞥一眼,未料乐逍遥有意不使剑,只道这少年当真不谙剑法,对小桃怨念即消,展眉道:“徐师傅等得急了,咱们上山罢!”络腮须汉子却瞧乐逍遥,暗觉有外人相随欠妥,啧一声道:“然而这人怎么打发?”

小桃笑吟吟地任由青笠男子搀挽起身,想了一想,转身走到乐逍遥身旁,先侧头瞧他神色有无不爽,方道:“在这儿等我回来,一定带你去找那妹妹。”乐逍遥在此久耗,枉憋满心不痛快,本想撒手自去寻觅,闻语不自禁地又回过身来,大眼里燃着希望。小桃反手腰后,朝那几人打个“这就来”的手势,本想对他多嘱一句,终是无心留耽,快步又回到青笠男子身旁,不再转脸回望。

青笠男子牵小桃素手,走了几步,待听那络腮须汉子凑口低语,不由转念回望,朝乐逍遥招手道:“那小子,过来。”乐逍遥仿佛没听见,口哼小曲儿:“小呀小财宝,背着书包上茶坊……”又即浑厚道白:“你总是那等忧悒!”青笠男子唤他不动,无奈唯望小桃。

旁边那伙同行者各均脸色不善,乐逍遥浑若未见,随众上山,一路哼曲:“忧哦哦哦哦哦哦呵呵忧伤的小财宝……”心下自揣念头,思忖:“不知这算啥山?既然小桃姐改变主意叫我跟来,定有道理。常言道‘姑苏慕容’,这是她的家乡,比我轻车熟路。盼她快些办完自个事儿,好带我去找粼儿……”

他本想点烟,旁边个个怒目而视,似怕火星败露行藏。只好改摘草茎,歪叼嘴边,哼唱道:“我是那忧咦哦咦哦忧……”枫影里忽有低哼激炙耳膜,但见一人瘦躯凭风,薄笼峦雾,背朝山道悄立,沉声问道:“何人喧哗?”青笠男子迎上去答道:“哦,是小桃带来的那孩子。一路作怪,忒烦……”树下那瘦竹竿般的人并未回头,只微侧脸扫视,目光凛然,闻言但愕:“谁的孩子?”

络腮胡子低告:“小桃的。”因见那高瘦之士满面错愕,络腮胡子忙补言道:“呃,她徒儿。”乐逍遥旁白:“你总是那等忧伤……”忽触黑暗中一双锐激凛凛的目光所盯,语嘎于嗓,不觉地后退一步,仍感脊寒未减。青笠男子打揖告罪,低声道:“徐师傅久等了。”

乐逍遥突觉掌心有柔荑,小桃从黑暗中伸手与他相触。只道他害怕,而她岁齿稍大一二,合当抚慰。乐逍遥倒觉反是她手肤有些凉,正自暗讶:“她有何不安?”小桃的手悄离,仍伴青笠男子之旁。

那瘦杆躯者扫一眼上山诸人,目光精闪,在乐逍遥身上微停霎刻。又即移经小桃粉面,终转开去,背手低哼:“瞅着也不是很小!”唯乐逍遥暗感这句指的是自己,虽然他或比小桃晚生一二年,身形并不矮小,只因大眼里顽气尚存,每多鬼马精乖。

因感那瘦者眼神锐凖不寻,他暗问旁的:“这是哪路神来着?”圆脸汉子仍恼他未减,握刀恶盯不答,似是一路警戒,倘他胆敢有何不轨举动,便不客气。另外三五人面作若无其事之态,实则亦似暗防乐逍遥从中作乱,若非碍于小桃连使眼色阻止,适才乐逍遥乱哼曲子已足招恼一干同行者。络腮胡子从那瘦躯人身边低语毕,面孔转来,压声警告道:“莫再喧声!”

乐逍遥见这一行神神秘秘,当中尤有大气不敢稍喘者,呼吸一片压抑,不由暗生好奇:“究——有何名堂哦?”忍不住欲询,转面但见小桃随青笠男子走在前头,跟着那瘦躯者飘忽不定的背影。乐逍遥奈不过背后催行连声,只得快步追随而来,圆脸汉和另外两人在后惕目不离他躯,但渐相顾讶异:“这小子分明是瘸的,如何身法轻灵至此?”殊不知乐逍遥平常行走步态微跛,一俟展动上乘身法,便如仙风承体,翩翩然若行云御雾,即使履险攀仞亦远较常人更走得轻松稳当。

他眼睛只盯前头那飘忽出没的瘦杆般影,防有古怪。但听青笠男子同小桃私语道:“你瞧会有何古怪?”小桃觉他语声不安,只淡淡的道:“我怎知得?侬有嵩山高手保驾,原也无须忌惮什么。”她说北方官话嘴舌不溜,偶尔神凝,不觉吴侬软语流于唇齿。乐逍遥听此触念:“嵩山派?”急搜脑肠,一品风评榜浮然幻历过目,但并无此派高人在列,仅记榜后附各派简概有云:“五岳宗主李神通,兼为嵩山掌门。多年闭关修炼,韬光隐晦,绝著风评。”

“哇,这李老儿也耐不住寂寞、跑出来凑峰会热闹啦?”乐逍遥眼望前径枫影出没飘忽的那袭宽袍瘦影,正兴喟间,但听青笠男子低语道:“李宗主虽差师弟‘小嵩阳剑’徐子卯先来助我,怎奈不知对头是谁,咱在明彼在暗,你说堪不堪虞?”

小桃轻哼道:“这么说,你自己都自身难保,如何保护我?”青笠男子觉她不豫,忙道:“当下仇家找的又不是你,休多无谓之虑。再说,想要我查浪的脑袋,倒要看对方有何能耐!”话至自豪处,不由睥睨一眼乐逍遥,后者暗笑:“我若是想要你脑袋,一下就割了。”

查浪朝他恶瞪一眼,使之移面另望别处,方朝小桃凑嘴吻腮,温言呵哄:“放心,万事有我……”小桃不待他嘴近,随手搡开,蹙眉道:“你先过了这一关再说罢!”查浪如吃闭门羹,不禁纳闷道:“如何喜怒无常至此?起初你对我不假辞色,待我为你做下那事,方才好些,今儿怎么又……”小桃冷冷道:“你自己作事不干净,留下手尾找上门。还想要我犒赏你怎么地?”

乐逍遥虽不愿听人私话,怎奈修罗神功已成,耳力似比从前敏锐得多,同在山道狭隘,身处下风口,话声低钻入耳,纵想不听亦难,别人均没他听得这等清晰无漏。他心下有些奇怪:“小桃说什么‘手尾’?”查浪苦笑道:“我怎料谁会知道?等上山朝了相,或能明白端的。”小桃冷哼道:“我可警告你,这事若給贝小石得悉,她可饶你不得!那日我教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你却……”

乐逍遥莫名脊毛,暗惑:“何谓‘一不做二不休’?”本待多听仔细,络腮胡子突然从前边倒窜而回,警然低叫:“点子!”查浪、小桃闻警皆惕,举目四觑,除去山上林丛草叶簌然摇曳即息,别无所见。众挤一道惊疑不定,乐逍遥本想抢到小桃身旁保护,脚下忽绊一根刀杆,险栽磕嘴,但咦:“有没察觉少了谁?”

顷时五六口刀剑齐指他脖。小桃同查浪回首惊望,方感果然少了一人。乐逍遥拎起朴刀,扫顾围拢的一张张惊怒疑惑之脸,浑没在乎当下群情激愤,纷将兵刃逼喉,奇极失笑,问道:“那圆脸的呢?”络腮胡子亦来察寻无觅,诧道:“对呀,党老四却哪儿去了?”旁者相顾愕然,望向乐逍遥所提朴刀,有人指曰:“仅剩兵刃在此!”

乐逍遥扔刀在地,大眼惑转:“他刚才跟屁虫似的在我后边,怎么突然没影儿了?”数人怒道:“瞅你小子便不地道,只怕是你搞的鬼!”乐逍遥晃身从乱刃之隙霎闪开去,恼道:“莫乱咬噢,我可警告你们!前前后后都有人盯着,比密探还密,我能搞啥鬼?”络腮胡子同查浪相觑觉然,但仍忿瞪乐逍遥,疑意不减。有人埋怨:“不该让这小子跟来,却害咱莫名生岔……”此却络腮胡子主意,先前他忖若留乐逍遥在山下,保不准却向对头人通风传讯,究因细虑,遂教查浪允其随行。耳听有人诘难,络腮胡子一怒难遏,不禁迁恨于乐逍遥,猛然横肘将他照喉顶靠山壁。

劲犹未吐,脑后忽寒,一道窄脊剑绰于小桃素手,目光寒甚青锋。

络腮胡子变色道:“桃姑娘你……”小桃朝乐逍遥瞟一眼即移眸凛视络腮须汉,绰剑抵其后颈大动脉,冷然道:“先前说过了,我罩着他。”旁边数人齐移兵刃,逼住小桃上下要害,有个小胡子沉声道:“小桃,当心破你相!”

查浪抢将过来,低喝:“全冷静些,放下兵刃。”几支刀剑仍抵小桃未休,小胡子凛声道:“叫你的妞把剑扔了!”查浪移觑小桃,犹未开口,她先即冷哂以对:“先放开我徒儿。”查浪无奈,转朝络腮须汉,说道:“祖老大,依本帮规矩,你须听我的,不然便是犯上!”乐逍遥正觉这句话足够份量,孰料络腮须汉不为所动,嘿然道:“别拿这套唬我,大家心知肚明。自从那一天起,咱们都是长乐帮的叛徒!”

查浪眼光微变,一时面色难看,无言以对。络腮须汉见其若此,得意的哼了一下,又道:“我只想保命,除掉这小子,心下便踏实些。”小桃眼瞥查浪,冷然道:“这干亡命之徒靠不住。刚才我徒儿明明跟着咱倆,你知他没搞鬼。其实他帮我,而我帮你,咱们才是铁三角。”小胡子见查浪沉吟未决,因怕他被小桃说动,一急发狠道:“全怪这骚货不好!当初若非因她,怎害得咱们落此困境?不杀了她,早晚事败……”挺刃欲剜入小桃脊梁,飒然声响,乐逍遥正要绰剑出手,眸间六道寒刃绽闪。

只见查浪双臂一抬,各展三道长刃豁出排竹护腕,环立箕张,速抵六汉要害所在,眼光冷酷的道:“不讲帮规,便凭实力!”乐逍遥看六张脸齐现骇色,显是倏惊于查浪猝出奇兵,他亦暗憟:“什么兵器这等奇?”络腮须汉一肘顶他喉脖未缓,悄垂另臂,绰一短管手炮疾抵查浪下腹,指按机关,冷然道:“奉陪到底。”

查浪无需低觑,俊颊已有汗淌。乐逍遥见僵局倍僵,既奇又憋,转动大眼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不自禁地唰一下划燃火摺子,正要点嘴上所叼半棵熄头卷烟,众人眼前为之霎亮,齐吃一惊,乐逍遥见触杀机,忙道:“先别……”忽簌声乱响,大片翼影自林丛扇闪扑来,掠灭乐逍遥手拈之火,飕飕扰耳,从山道这堆人身畔或穿或撞,漫空飞舞。

这拨人虽是江湖亡命徒,冷不防也吓一跳,慌促间怎知何物恁多?乐逍遥大叫一声:“我日!好多鬼……”未察顶喉之膀何以消失,急拽小桃撒脚飞跑,后边数人挨群翅撞得晕头转向,哪遑多想,亦乱声叫苦,尾随而奔。哄逃一程,又觉后边无物追来,翼声亦杳,数汉随查浪放缓驰势,惊魂未定,只见乐逍遥手拎一只剧烈挣翅的小活物,迎面等候,说道:“原来刚才点烟,却惊起一窝山蝙蝠。大家没吓坏罢?”

言毕放生,作势朝查浪脸上抛蝠,却改而另送其飞。查浪一惊,提手撩空,眼望那蝠簌地飞逸夜霄,方道:“虚惊一场!”小胡子率几人奔至,与小桃、查浪会作一处,正乱喘间,乐逍遥忽问:“有没觉得又少一人?”

查浪忙寻,待见小桃好端端在畔,方才宽心,但听小胡子惊呼:“祖大哥哪儿去了?”旁者皆谓:“没见跟来。”查浪始省当中缺了那络腮须汉踪影,回望后径,哪有追随步声?乐逍遥点烟道:“几次想点烟,都没点成。可见多忙……”脖子忽然一紧,头触岩壁。查浪一只手掐按着他,惊怒交加的道:“这次显然你脱不了干系。因为祖老大当时正揪着你,如何你没事,他却……”不由分说,正要落刀剁头,小桃忽道:“那小胡子呢?”

查浪一怔,不由放开乐逍遥头颈,转面果见当下数张惊愕的脸孔中间少了一抹小胡子,奇极失声:“陆卜风哪儿去啦?”乐逍遥抬头在他脸畔称异道:“刚才他还在这儿的,转瞬怎会没了呢?”查浪不由同他交觑一般疑惧莫明的目光。乐逍遥突想:“那徐师傅走在前头,怎么也没露面了?”

昏暗中有个汉子颤声道:“会不会是……是帮主的……的……”乐逍遥接嘴问道:“的什么?”因那句揣测之语,顷间连小桃亦变色悚然,数人各怦怦心跳骤惶,凑做一堆惕视四周昏雾暝暝。乐逍遥不意被挤在中间,挨乱脚踩疼足面,痛呼道:“唉呀……搞啥鬼?”接连有人莫名其妙地平空消失,事出甚奇,不免令查浪等人想到某桩往事,本已暗骇至极,陡听乐逍遥道出“鬼”字,仿佛戳破心底那层隔裹恐惧的薄膜,立时有人发喊,众慌而跑。

乐逍遥不明究里,給撇后边,“雀!”一声嘲笑,心道:“一班胆小鬼!”得暇划火摺子,正要点烟,肩后悄然探现一张骨突嶙嶙的瘦脸,吹灭他抬至口边的火头。

“哇尻,”他心头格登一下,并没回头去瞧,只想撒开脚跑:“有血有肉的人没理由不怕鬼是吧?”

但听背后有语低沉:“其他人呢?”乐逍遥听出是那瘦杆徐师傅的话音,一怔转首。忽觉旁边又多一张阴晦莫测的脸,两撇小胡子微颤。乐逍遥嘴张难拢,心头怦怦跳撞:“小胡子!”

那人赫然竟是适才消失的陆卜风。仿佛没看见乐逍遥满眼惊愕之色,迳朝瘦杆躯影趋禀道:“找到尸首了。”乐逍遥又一怔,心念转不过来:“谁的尸?”山道拖曳声近,有一人拽扯尸身,圆脸映眸,乐逍遥暗讶不已:“党老四!”

那圆脸汉子置尸于地,指点另外两人看死者耳后一道细小血缝。乐逍遥虽不明党、陆二人何以居然失而复现,瞧见死尸的络腮胡子,又教一愣。那瘦杆般人蹲看死尸周身唯一致命伤口,便在耳后,稍微阖目沉吟,道:“瞬间一剑穿颅,好快的手法!”眼光扫乐逍遥一瞥,愈显阴冷。圆脸汉同那小胡子齐道:“刚才幸得徐前辈暗讯,教我倆依计行事,可惜丧了祖老大。”

乐逍遥眉头一皱,心道:“啥的暗讯?莫非刚才瘦子在暗处作怪,教这倆人假装失踪,其实乘人不备躲藏起来,却为什么?”徐子卯低哼道:“若不牺牲祖大绶,怎能查出谁在暗地搞鬼?”乐逍遥觉他阴冷的目光朝己转来,便即说道:“不是我……”

“当然不是你,”徐子卯缓缓立起,脸色出他意料地平常,微嘿一声,忽问:“另几人却在何处?”乐逍遥觉他眼神仍然不善,暗自提防,随手指了指查浪、小桃等人奔投方向,道:“那边!”

三人押着乐逍遥前行,一路凉风习习,山势奇秀。乐逍遥悄揣好刚才拾自祖老大身旁的短管小手炮,那圆脸汉子党恭虽犹紧盯不休,只因心神不宁,眼光究没他手快。乐逍遥暗觉气氛沉抑,几次本想撇下这三人,自行其道,被徐子卯锐鹜般目稍视,不觉又熄了此念,暗疑:“怎么回事?”

到得山道尽头,籍青微天光,隐约辨见岩壁镂有“馆娃宫”三个古篆大字,旁边立碑昭示“至正叉叉年叉月,侠王丁建阳与石家庄二员外捐资修缮”云云。乐逍遥大眼凑近一溜扫觑而过,心想:“前次在寒山寺见有凌员外亦即‘她老豆’出钱搞观光点,老丁倒是很会抢地盘,却来这插一腿先……”党恭转动圆脸低问旁者:“如何扯上石家兄弟?”

“石家兄弟乃是河北精英,一向财雄势大。”小胡子见识广些,悄声告知端的。“听说他们与丁府不甚来往,但侠王为了拉拢石家兄弟,并向武林炫耀其交情,行善布施时每喜顺带一笔提及丁石联捐,以造声势……”

乐逍遥听到此处,不由摇头,心道:“唉,丁建阳这人间败类!太也好慕虚荣了他……”想到丁情交谊,顿觉适语失当,暗惭:“我怎能这样说丁丁哥的爹?”至此隐隐忽觉,原来自己打心底里深憎侠王为人。

党恭转动大圆脸道:“石家哥倆在武林中又没甚名声,单有钱就玩得转?”小胡子眨芝麻眼,冷笑道:“岂止有财有势?二石本有一叔父,虽远在三苗之地,江湖中即使是剑圣也不敢轻易招惹他……”党恭突问:“遮莫‘独夔’石灵峰?”乐逍遥心念一动,转头之时,说来也奇,后边那两人一提此名,满山虫声齐寂,只有大圆脸和芝麻眼在昏暗里悚悚忘言。

乐逍遥刚要点烟,瘦嶙嶙之脸忽又闪近,揪他衣领,拽到墙影下,目光狐疑戒惕,低问:“查浪他们到底在哪里?”乐逍遥恼道:“路就一条,他们往这边来了,还能去哪儿?”小胡子与那党恭凑近拢来,只听徐子卯锁眉道:“那你为何不跟着跑?”乐逍遥道:“我为啥要跟着跑?有没听过一句俗语:没作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我要点烟呢。”

党恭伸手打他烟头,警然道:“休想发讯号!”乐逍遥回手追卯其脑袋,忿曰:“发你的头!卷烟你都不识,真是太古了你……”党恭打他不过,唯自招架不迭。乐逍遥捶毕收手,飒地笼回衣袖里,手再探出时,指间又拈有半棵烟卷。心想:“经此一试,敲得实打实,这大圆脸应为货真价实……”待要移目改觑小胡子,徐子卯琢磨他刚才之语,暗觉话里有话,揪衫之手忽紧,拎而逼问:“你发现了什么?”

“有座庙,”乐逍遥抬手指檐,率这三人齐往上瞧,映眸“灵岩寺”匾。旁楹有句,谓:“吴宫春秋,灵岩沧桑。”其侧新竖有牌,写明:“侠王丁建阳联石家庄二员外捐资翻修于至正叉叉年叉月……”

乐逍遥发腿踹牌倒地,率党恭和小胡子蹦身踩裂。徐子卯沉脸道:“若是里边有人,听到这么大声响,原该出来察看了。”说话间神色倍愈凝重,乐逍遥并没留意,瞧匾自思:“灵岩寺!不想竟到了霍小玉约会我的地头,一个两个美妹还找不回,又来一个美妹等候在内,走马灯般这么围着转,却叫我如何吃得消噢?”所苦恼者,尚因粼儿还未有着落,小桃竟尔匿踪,而他未携霍小玉所要之物来会,怎知以何交换季鹤节?

徐子卯不由分说揪起他,领党、陆二人悄纵檐顶,借夜色掩护,从屋脊往下扫目,只见雾笼寺院,既无灯火亦无人踪,静得出奇。虽然察看不出异常,但异常便在寂静之中。非仅徐子卯脸色难看,渐连乐逍遥也觉情势有异:“这似一座空庙,那末小桃等人分明跑往这边,路已到头,怎未见踪影?”

徐子卯打手势教另倆人伏定莫动,随即目露疑色,低问:“查浪先前传讯給我,说是有对头人留话约你们密来此会。到底怎么回事,休要隐瞒!”小胡子答道:“我知不详,查浪只说有人以帮主下落相挟,他不得不来探看究竟……”乐逍遥悄手绕过党恭后背,飞快地往小胡子腰臀掐指拧了一把,又速收笼回袖,家传快手显妙无匹。

徐子卯本欲再问,小胡子忽呼一声,转面怒视另倆,因见乐逍遥隔得不近,且忙于点烟,而党恭挨着他,手似动过,小胡子忿道:“党老四,手放规矩点儿!”党恭不明何故,瞠然道:“怎么?蚊子叮我,挠都不许?”小胡子揉掐瘀之股,怒道:“挠你自个罢!却掐我干啥?”那两人绊嘴时,乐逍遥悠然旁观,心想:“经过一掐,验明小胡子肉质实在,应也没鬼……”原来他一直对那两人失踪复现暗存疑心,怕是鬼扮人样,非亲手验明正身不可。此系童心未泯之故。

徐子卯沉脸喝止那倆绊嘴之辈,眼盯佛殿幽冥昏光飘忽的门内,以他的阅历见识竟亦看不出分毫蹊跷动静,越似寻常越教不安,沉吟道:“大师兄令我前来务必保住查少帮主性命,若我所料无错,他必在寺内某处,处境不妙。”乐逍遥觉寺内或有凶机伏陷,但当闻言,心感不安:“若查浪在里边处境不妙,小桃与他在一起,岂不是也堪虞?”

另倆脸转望徐子卯,皆道:“若有埋伏,怎生是好?”徐子卯翻眼朝天,自有成竹于胸,冷哼道:“子午丑卯,阴地凶时。”倏然落手揪衫,将乐逍遥拎起,疾声道:“总须有人先去踏勘!”不等乐逍遥反应过来,抛手掷送,投他迳入殿门。只飕一声,两耳风急,乐逍遥已自对面屋顶落于佛殿门内,身影乍然没入幽暗之中,仿佛被巨口吞没,只发一声喊叫,竟寂无余。

佛殿光影幻化,不知何物霎闪即隐。

霎刻之前还有一缕微弱的幽光,奇怪的是乐逍遥撞入大门,殿内顷即沉暗。

徐子卯眼神一变,低哼道:“果然有埋伏!”

两扇落地长窗豁然迸飞,圆脸汉党恭同那小胡子分别展动身形冲入殿内,怎知黑暗中究有何险伺伏,各舞兵刃水泻不透,防遭暗算。随即轰隆大响,头顶瓦坠,徐子卯飘然跃落,后驰先至。

乐逍遥坐佛龛旁摸黑划火摺子,心想:“终于有机会点烟了!”抬手刚要点燃嘴叼卷符纸棒儿,一影蓦如夜枭展翼般落于龛前,火光斗烁一星,那人并不转觑,随手弹指,嗖地射出一道劲风,乐逍遥手上火星即飞,划一直线烁然横移,点亮供案香烛。

佛殿光亮,并无埋伏。乐逍遥正要再找火点烟,徐子卯收指笼回袖中,右臂背抄腰后,冷冷斜转目光朝他锐隼般瞪。党恭和小胡子齐抢上前,将乐逍遥从龛柱后揪将出来,急问:“刚才何事发声惨叫?”

乐逍遥闲拍衫裾灰土,道:“哪有‘惨叫’这么凄楚?”党恭怒道:“可我们刚才明明听出是你叫唤……”乐逍遥悠然凑嘴到香烛前接火,道:“若不这样,怎能让你们也跟着进来?”忽觉脚下生碍,绊着供桌下伸出之物。

小胡子因感上当,亦恼:“有没看见其他人?”说完上前一揪,本欲拽耳,乐逍遥随手拿腕,按他手低,指向供案下所露之足,道:“这算不算一个?”那俩见状一怔,急拽而出,却是一具死尸,翻转其躯时,认出赫然是上山的同伴之一。

党恭和小胡子齐声惊呼之时,乐逍遥蹲身察看案底,大眼溜圆,悲道:“哇氽!都在这里了……”那倆闻声蹲瞅,果然桌下仍塞两尸。乐逍遥一见小桃双目紧闭地蜷卧在内,不由慌将起来,变色道:“怎么连小桃姐也……谁干的?”忽有发现,心道:“咦,小桃‘挂’的时候连鞋子都掉一只了!”

徐子卯闻声一怔,急不容思,忙来察看,口中问道:“查浪呢?”话声刚落,数道刃光急搠,带起劲风几乎将烛火曳熄,大殿光影明灭,只一霎间,徐子卯身前背后围嵌兵刃,纷纷插陷半截。

乐逍遥睁大的眼眸里,觑见那只仅着素袜的纤足微微动了动,小桃突然睁眼。

党恭、小胡子、先前拽出的“死尸”皆随她双剑所向,数支刀剑齐嵌入徐子卯躯身。乐逍遥纵曾见历不少奇事,陡临此样不意之变,顷亦呆愣,念头转不过来。抬眼瞧时,徐子卯瘦嶙嶙的脸颊痉来搐去,但似吃惊尤甚于痛。

查浪的脸徐徐从垂幕后转出,双手分刃六道,自背后插于徐子卯躯身,面仍半遮于青笠下。一时之间,殿内众声皆寂,唯有乐逍遥啧出一声,惑问:“搞什么鬼?”

小桃朝他眨了眨眼,目光狡黠,轻声笑问:“徒儿,有没听说过‘连环计’?”乐逍遥心中想到一事不安,愕而忘语。徐子卯搐颊道:“当今之世,只有狄青龙才称得上真正的连环计大师!”

小桃嘴角微撇些不屑,仍微涡浅笑道:“我也听说过他,不就是以七道锦囊连珠促变,兵不血刃破高丽?”语声微顿,催劲戳刃往徐子卯躯身扎深几分,暗觉已足致命,又道:“不过杀你,无须像他那么煞费心机。小桃略施小计就已足够!”

徐子卯蹙眉道:“今夜这一局,只为杀我?”小桃含笑道:“若非智取,怎么杀得了‘小嵩阳剑’这等一流高手?”乐逍遥略数嵌插那宽袍瘦躯的兵刃,脊泛凉汗,心道:“我所遇的这班美女原来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哦!眼前加起来岂止七八口刃贯身,杀是杀得了他,但为什么?”

徐子卯道:“原来只为杀我!”查浪在后边涩然接话:“没办法!李宗主与家父素有深交,他派你来盯着我,插手本帮的事就注定你要死。”徐子卯似有所悟,问道:“所谓有人留书捎话约此一会,也是子虚乌有了?”党恭忽笑:“现下才明白,未免迟了些。”乐逍遥憋一惑难耐,不由脱口而问:“但那络腮胡子……”徐子卯见各人都不打算答,便冷笑地接口道:“若不牺牲祖大绶,怎能令我上当?”查浪涩然点头,仿佛不忍:“他一向是我的心腹。”

乐逍遥隐隐想到:“难道先前半路那番做作,乃因小桃这伙察觉徐子卯在暗中窥视?”势已至此,纵想救徐子卯,已是迟了,料丛刃簇透其躯,必无侥理。他闭目不忍瞧,但听徐子卯道:“但也正因祖大绶的死,令我发现是谁下的手!”言罢,眼光阴冷冷地投向小桃。

乐逍遥觑她手持狭脊薄刃剑,暗忖:“我一直不愿往这处想,但果然是小桃。除她以外,当时谁还能这么快要人瞬即毙命?”小桃并不否认,闻言眼神微变,垂睫避开查浪瞥觑的目光,却瞟了瞟乐逍遥的神色。

“所以我便有防备,”徐子卯语声陡沉,突然吸一口气,直躯振袍而立。一阵噼啪激响扰耳,环嵌其身的兵刃齐崩而折,飕飕激弹返回。乐逍遥犹未觑明端的,只见党恭、小胡子以及另一人背心破溅血花,断刃反撞,透躯而过,力道何其强猛!

查浪识得名堂,刚叫一声不好:“嵩阳劲气!”胸胁便給倒撞回震的势道撞中,肋骨顿折数根,口吐鲜血而跌。小桃虽然低身避过激射的断刃,不预残存的剑柄脱手倒撞,一中肩窝、一中右胁,闷哼踣倒。

徐子卯缓吁长气,转目低扫,小桃咯一口血,抬面之时,头顶已笼掌影。查浪急道:“不!别杀她……”徐子卯脸不须转,仿佛不屑见查浪一副怜香惜玉之色,手按小桃脑门,冷哼道:“我知是她的主意,红颜祸水!”乐逍遥未料局面扭转恁地奇速,欲救不及,徐子卯一掌拍落,已中小桃颅盖。

他心刚一跳,眸间身躯砰然跌地,却是徐子卯。欲撑身而起,双臂竟软,又趴了下去,本是满眼惊愕神色,忽有所悟。小桃徐徐扶墙坐起,笑问:“片刻之前还有那么大劲,打我一掌怎似挠痒痒般了?”乐逍遥双手捧头兀自懵愣,只见小桃缓伸柔手拨弄烛火,拂绽一团薄烟荡,绽出一朵桃花李妍状雾,袅袅漾散飘升,化去无痕。

“灿若桃李,”徐子卯挣身难起,只觉全身气力抽丝般散尽无存,嗅鼻却又无香无味,唯自苦笑一声,耷拉眉梢。乐逍遥看烛烟殊奇,突然省起:“百草经有提一种‘蛇蝎美人草’燃烧时烟雾便是此状……”

小桃拨烛投眸,款款柔望查浪,说道:“连环计使到极致,总须预留一着万全无失的终结手段。杀了他!”查浪连运内力不成,变色道:“可我……我怎么也提不成真气了?”小桃并不惊异,把烛玩火,淡然道:“闻香识美人,毒草如蛇蝎。身处香烛数十尺地,只要运用内力与人动手,奇经八脉输气要径便即封闭,若无解药,死状其惨无比。小大夫,是不是?”末句却是朝乐逍遥。

乐逍遥忙于自服抑毒药,未暇答茬儿。查浪听毕又惊,随即自我告慰:“小桃必会帮我解去。”小桃敛去莹腮笑涡,道:“你还等什么?这时一剑结果了他,不费吹灰之力!”查浪怕她翻脸不給解毒,当下怎敢忤逆,勉力起身,绰刃直取徐子卯,心想:“好在徐师傅刚才运力甚巨,中毒更深。我一剑抹他咽喉,原不须多费几分劲……”

乐逍遥察觉杀机,绰剑忙迎,喝道:“干什么?”小桃冷冷道:“当下只有你未中毒,但若稍使内力逞强,便无例外!”乐逍遥闻语一怔,知非虚吓,却不犹疑,提剑说道:“你若知我有个外号叫‘小强’,便别在我面前杀人作孽。否则‘逞强’是一定要地!”小桃微蹙秀眉,眼珠闪黠,又道:“你若作梗招恼我,便不帮你找回那妹妹!”乐逍遥果然欲前又怔,难免踌躇。

查浪得小桃眼色暗催,趁机绰刃欺向徐子卯,乐逍遥察悉便欲撩剑来阻,但听一声惨叫,刃芒飕荡,查浪右眼迸殷,随即俊颊裂开一道血线,耳亦飞落于乐逍遥前襟,教吓一跳:“咦耶?”当的一响,查浪持刃之腕又绽血花,惊而后跃,落步时腿软,跌磕门牙。

徐子卯盘膝坐起,飕地翻掌,短剑缩回袖中。查浪动容不已:“小嵩阳剑!”徐子卯冷然道:“不须内力,仅凭剑招诛你等小辈绰绰有余!”乐逍遥撮唇圆嘴,欲“呜”无声,心下惊佩:“非仅自保,这时伤敌还绰绰有余,真是高手哇……”觑得小桃亦似意想不到,满眸愕色。

眼见徐子卯持剑立起,查浪心胆更寒,浑不顾别的,强撑往外跌跌撞撞奔逃,却撇小桃在内。小桃似有所料,嘴边凝一抹冷笑不屑,抬睫时,眉心已笼一道短剑寒芒。徐子卯强凝一口气,立她身前,低哼道:“大起大落的滋味如何?”说完,裆胯豁裂一缝,耸然伸出一条粗蛇般物,末端若怪龟异首,哮然吞吐,张喙舔向小桃霎吓苍白之颊。

乐逍遥徒憋半宿困惑,至此终是忍不住呼出奇来:“哇氽!这是啥怪?”徐子卯枭然笑道:“好教尔辈明白,不只蜀山的人独能炼异成仙!”笑声中,挺那怪蛇般活物展放愈长,仿佛异龟伸颈。小桃一边摆头窘避怪喙之舔,一边强抑惊惶之情说道:“嵩山冷禅门闭关修不成神仙,却变成了妖魔道!”

昏光明灭交错间,徐子卯一头束髻突然迸散开来,发如狂草蓬蒿般舞,哮声沉沉回荡四壁:“还是大师兄说得对,人敬者神,人畏者魔!”

小桃的兵刃既折,胸肋又給震伤,眼觑数尺外半截断剑,一时挣身难起。怪蛇般物霎缩无余,徐子卯递短剑抵她右眼,看她终抑不下惧意,方才桀然道:“交出解药,饶你个痛快!”见小桃虽惮不答,乐逍遥不禁惴然道:“小桃姐,給他解药!”小桃低哼道:“蠢才,給了他解药,你我岂能活命?”徐子卯见她兀仍倔强,解药犹未到手,倒也没敢就此狠施折磨加诸她身,飒然移手,绰剑抵乐逍遥喉前,沉声道:“我问一次,你若不給,先宰了这小賊。问第二次仍不給,便废你右眼……”

话未说完,乐逍遥足朝后撩,一杆烛台蓦倒,就绰于手,后发先至,端的奇疾难状。只一抡间,烛沾香火燃亮,持杆使招“剑二”手段,虚虚实实,不假多思,只为自保和救人。寻常一杆烛台,待当他玄妙剑招驭使之下,神威毕显。

徐子卯见识过小桃的家传剑术,虽亦了得,究仍火候尚欠。忖料她的徒弟更加不济,本存轻觑之念,只要拿他要胁,以逼小桃就范。陡当眼前剑意雄奇,才吃一惊。乐逍遥想迫他撤剑后退,但知此人非同寻常,唯盼“剑二”有望奏效。徐子卯果然不得不回招相应,短剑横划三弧游芒,激若夭矫练荡。

笨重灯杆究不及越女剑操持自如,乐逍遥前招未成便遭徐子卯化扰,回抡烛台欲换新招,不免迟上半筹,忽觉手上一轻,烛杆已折三段,留于掌端所握不足半尺剩余。徐子卯递手送刃,嗖地抹他喉头,招数快狠异常,稍不容隙。小桃看得惊险,不禁提醒:“为免中毒,别使内力!他招数老辣,用快剑抢攻……”

徐子卯岂容乐逍遥听清,飕然荡剑掠杀。乐逍遥当下哪能运驭内力自如,即使没小桃提醒,他亦只有单凭快招御敌,空有一身强浑内力实不堪恃。烛杆既折,急绰越女剑,道:“真家伙来了!”小桃蹙眉想:“这孩子忒迂腐!跟读书人似地婆婆妈妈,同嵩山高手放对,当下保命都算万难,你却仍怕伤及那老家伙……”她游历江湖多见武人狠决,对乐逍遥这种人虽不习惯,难免也觉好玩儿。

徐子卯蓦见长剑宛若秋水横波泛青漾寒,觉乐逍遥虽偶有异常妙着,却因年少功浅,料也不过如此。照把剑招催绝,无受所碍,沉哼一声:“教你见识什么叫‘一寸短,一分险’!”短剑既入乐逍遥门户之内,犹如近身搏刃,果然令长剑回迎失暇。飕地一划,乐逍遥胁至背衫绽尺许缝,若无护身天蚕丝衣穿在里边,这道伤已足令他命丟九成。

小桃见状又叫:“勿比招数精奇,仍得靠快!”乐逍遥未料那人仅是短剑也能使得如斯绝妙,惮意又添一层:“都说嵩山大剑著名,怎么也有这等使短剑的行家?”他的剑法素好大开大阖、纵横自恣。待得失之先手,已落后着,被徐子卯游芒粘入长剑回辟不及的门户之中,顿时险相环生,所会诸多妙招料皆不逮。耳听小桃叫唤,乐逍遥心道:“嚷啥?”神只稍疏,徐子卯以短剑横击腕臂。

乐逍遥暗惊:“要断手……”但幸护腕“木灵”尚在,抗去短剑削斫之势,徐子卯虽感一震,却仗招数老到,并没撤移短剑,反而贴刃于乐逍遥腕下,唰地朝他腋窝急搠。每一着均是奇险刁绝,殊出乐逍遥识历之外。

离乡至此,斗剑时罕遇这般处处受制险绝的情形,徐子卯的武功修为虽说不及强雄、纳兰辈高不可攀,小嵩阳短剑却极尽一个“刁”字诀。只稍有疏漏,性命便系于一刃游烁其端。乐逍遥慌紧关头,想起“剑三”的绝地反击之势,怎暇多想便欲使出,徐子卯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急扳他腕。乐逍遥落剑不得,斗地振臂,越女剑柔弯半虹,朝徐子卯面上飕然掠梢。

徐子卯蓦感微芒划脸奇疾,朝后昂头避闪,但觉眼前绽殷无边,随即堕入一片迷暗。

乐逍遥未暇看清究里,只觉徐子卯短剑刹势,他便得趁后跃丈来远,避离短剑之梢。心下暗道:“‘剑三’来不及使成,幸好这口越女剑之柔,本身亦伏杀机。”臂袖破一道缝透凉,低瞧腋窝,尚侥无伤。他觉此人厉害,强抑惊意,抢到小桃之旁,急道:“风紧,扯呼!”因见她伤难立身,只得揽腰抱起。

蓦听得徐子卯厉声大叫,声震壁梁。桃、乐二人转面觑望,籍昏烛曳映,只见徐子卯双目垂下两行血线,乱挥短剑寻声杀至。乐逍遥看其势若疯兽,形貌凶恶,不禁悚然道:“他怎么回事哦?”小桃嗔道:“装傻!刚才你的剑头削中他眼睛了……”乐逍遥方省,正觉不安,短剑游芒唰的在他后背划裂一道衫缝,虽有宝贝背心护身,仍教吓了一跳,抱起小桃便跑。

小桃没忘伸手取回供案上的毒香烛,徐子卯循声出剑,怎及乐逍遥步法奇快,晃过锐芒侵激之畔,一溜烟奔往侧廊,慌没择路,只盼离那支“小嵩阳剑”越远越好。然而奔没多远,前头便无出口,却到了禅房里,仅来处一道门进出。他叫了声苦,抱小桃方要转而另觅去处,到门口但见徐子卯在廊道竖耳寻踪,口中哮叫道:“小賊男女,出来碎尸万剐!”

边叫边踢栏杆,碎木四飞,其影魅厉如魈。乐逍遥心头憟生:“谁会出来让你碎剐这等傻?”缩身回入禅房,落足轻微,不意背碰门板,吱呀低响。徐子卯立时察觉动静,倏地转首,染血搐颊之态说不出地狠恶。

乐逍遥暗叫一声苦:“到底无路!”看小桃脸色苍白,亦是同般心情,两相交眸,无可奈何。她素知乐逍遥迂性,忍不住心下好笑,在他耳边悄声问道:“你怎么帮我不帮他?”乐逍遥若知就不会恼,皱眉道:“你以后别再无端害人了,似此惹祸上身,又有什么好?”小桃瞥目瞟他,冷哼道:“你以为嵩山派就好了?”乐逍遥怎暇作嘴舌争议,探头往外一瞧,飕然声响,门板在脸旁迸碎。

他惊忙缩头,堪堪避开廊间游芒所掠,那狂发如魈的影似又越加逼得近了。小桃低瞥迫近门前的投影,亦知势紧,小声道:“不如……不如咱们钻到禅床底下躲起来。”乐逍遥心想:“他知我倆在此屋里,怎么躲都找得出来。这家伙半人半魔,中了毒还这么厉害,我可打他不赢。”忽有一策,凑嘴到小桃耳边,急道:“我把你先藏起来,然后出去把他引开。”不待小桃答话,着地一滚,悄手送她躯身卧入床底。想到一事,低语道:“那什么草的解药給我些,好诱他来追着要。”

小桃道:“这是霜郡主的东西,我哪有解药?”乐逍遥闻言一怔,难免暗犯困惑于顷:“怎么扯出傲霜来了?”但听飕飕游芒掠风之声愈近门廊,势不容耽,便打手势教小桃莫作声,然后提剑欲离。小桃轻咬下唇片子,拽袖道:“你……你别跟他斗,不然毒发又没解药。”乐逍遥拂开她手,心下苦笑:“撞上美女总是很麻烦!何况这些美妹一个比一个爱搞事……真是难搞!”推她而入,悄声撂话便走:“回头来找你。”

离时两人目光交瞥,暗觉小桃眸含关心情切之色,乐逍遥心头一热,由而舒服些:“总也不是太没良知。”随手拽褥,朝门外一抛,只见游芒翻卷霎闪,一张完整被褥顿时漫飘散絮。乐逍遥皱鼻咂嘴不已:“噫……”幸存小心,没贸然出,否则便似这床褥般了。他强抑头皮阵阵发紧之感,随手拿一只老僧搁桌袜,趁门廊乱絮撒扬之际,溜身爬窜飞快。

徐子卯先因疏忽了乐逍遥奇诡莫测的使剑手法,而致惨吃大亏,双目既坏,便不急于杀入禅房,距门七八步持剑伺守,一旦听有动静便即发剑。待觉削中被褥,乐逍遥话声已在门廊一隅,挥袜说道:“我把解药扔了哦扔了哦……”一边叫一边跑,引徐子卯急忙来追。

老僧旧袜气味浓重,徐子卯一路嗅来,挥剑紧追不舍。乐逍遥背后纵横交错,又多裂几道衫缝,暗呼紧张:“若削低些,我腿必不保!”因虑万一,忙催快步法远蹦,为免徐子卯追失他踪,倘回禅房搜索,小桃决必遭殃,是以他也没敢当真甩脱那簇追芒,不觉摸黑又至路尽处,前脚刚入大屋,门口已被徐子卯所堵。

乐逍遥刹然停步,掌心汗湿剑柄,心感苦恼:“难道非拼不可?”徐子卯乱发魈舞之影森然侵逼愈近,咆然道:“杀了你们,解药照样拿得到!”说完一剑飞撩,其疾犹在语落之前。乐逍遥头皮一紧,唯道:“只怕世事未必尽遂心意。”反剑后搠,回以一招“仓皇狼顾”,乱中无章,招数一般凌厉不减。

两人因惮“蛇蝎美人草”毒发,所恃均非内力,纯凭招数斗剑拼杀。乐逍遥转身已失先机,不免又落后手,被小嵩阳短剑绕缠游粘,手中剑法越驱越滞,连换数招乱剑诀不成,临至险绝时,唯靠“剑一”化解。但未暇御剑成招,徐子卯腹下怪蛇般物“嗤溜”又出,耸然拔长逾十来尺有余,吞吐无定,不时张噬叼咬。

“神哦他……”乐逍遥眼为之乱,不由叹为观止:“哇……怎么练的?鸡鸡都变蛇了!”

本来两人勉强堪持平手,待当徐子卯胯间出蛇相助,上有短剑激拼,下有怪蛇出没,乐逍遥不免顾此失彼,时而提刃上迎剑芒,时而低剑往下砍蛇,疲于应付。但不论短剑长蛇,均是倏忽异常,他虽有宝剑在持,总削不着,当下情势之骇恶,便如陷身噩梦。乐逍遥乍感一慌,怪蛇状物猛侵而至,咬他肚腹,虽隔有天蚕丝衣庇护,仍教吃惊蹦跳:“真的会咬人哦!”

徐子卯趁他失措,一支古铜短剑霎化万千,圈圈簇旋,急笼骤合,俟又幻芒浑化为一,正中乐逍遥心口。但叮一响,竟又弹开。徐子卯连番见砍他不死,已自纳闷,迄此方恍:“内穿护甲宝衣来着!”其实此次非是天蚕宝衣作梗,乐逍遥震撞墙壁,心口并未觉痛,一摸始明:“小剑匣又替我硬碰硬地挡了一下,不然光凭天蚕丝这等薄,即使穿不透也须震到我吐血。”

只因小仙剑昔已失之莫名,眼下不能指望。乐逍遥同徐子卯及其下躯怪蛇拼斗不胜,知非常人,忽想:“发一道天师符试试看?”但即使是龙虎山符法,也须真气足驭方能唤成,他未暇细转心念,本欲取符施法,青铜短剑又旋幻千芒,圈拢而至。徐子卯因疑乐逍遥身穿护甲,透躯不得,此次改取面门。

乐逍遥唤应符法不及御急,见另一只手拈得有袜,便朝徐子卯脸上投去,说道:“給你解药!”趁徐子卯刹剑接袜,他展开身法飒地绕过其躯,往门外溜去。袜犹未至,徐子卯嗅得真切,皱眉道:“这解药怎似臭袜之味?”乐逍遥在门外答茬儿曰:“没办法!此乃美女之袜,你慢慢闻罢……”

徐子卯顿知中计,寻声怒追而出。乐逍遥到得墙下提气不成,唯攀柱爬墙翻逾,心想:“把他引到后山林子里就好甩脱了。”不料徐子卯反应奇快,人未迫至,胯间发蛇飞曳,缠绕乐逍遥脚脖,欲拽将落地,乐逍遥提剑低削,迫使蛇般物急缩。他得以翻出墙外,不意落脚踏空,沿着陡阶咕碌碌往下滚坠。

堕至一片软茵斜坡,遥见徐子卯瘦影跃出院墙,乐逍遥怎顾咧嘴揉疼,心下稍宽:“他来追我,小桃便离险境。”究惮徐子卯来擒,忙朝草坡下方昏雾朦朦处翻滚而去,倒省了一番脚力。

这番逃得狼狈,回想适才斗剑险情,心道:“我以一敌倆,也很不容易了哦!”聊以自我告慰。他其实未必当真战之不胜,只差没有戮力歼毙对手的斗志而已。一剑伤其双眼,已自悔疚不已。存此心态,怎能作殊死之搏?

山上古迹丛布,系因春秋时吴王夫差曾在此广筑宫室,携美人西施玩花赏月。山顶的灵岩寺原为夫差“馆娃宫”的遗址。寺内除春秋遗迹砚池、大雄宝殿、念佛堂、灵岩塔外,尚存馆娃宫古迹浣花池、玩月池、吴王井、智积井、梳妆台等。乐逍遥无心赏景,起初只为防徐子卯来擒,尽展玄神秘步专拣古幽处走避,而后因感背后已无追声,料想终于甩脱。他才放缓驰势,看四周景致幽雅,不由地想道:“倘有粼儿在旁多好!”

忽思霍小玉蜀葵簪留书言语,乐逍遥忖想:“霍姑娘所约地头想是这处了,但怎没影儿噢?”虽然不知她到底想要什么,但人既来了,纵使软哄硬抢,总须先把那小童季鹤节救出去。

他在殿内闻着毒烛香气,只因当时并未使内力,初无异样,待奔至此,渐觉腰腹隐隐作痛,稍试提气,胸闷气淤,喉嗓更似着了火般撩舌发燥。乐逍遥取药自服,亦未转适,心想:“怕是中了毒!”走不多时,愈觉口渴难耐,没法拢神细思,急忙四处找水。高走料难有获,便往低寻,好在秋雨新霁,不多时到得水气清凉所在。

穿雾寻来,迎面却有一弘清水。乐逍遥为避徐子卯,奔得满身汗腻,见水大喜,忙到池边趴而掬饮,犹未喝着,但见粼粼水漪漾映一袭宽袍瘦影,嗖地穿越幽篁园子,似着了火般急燎燎地扑向池边。乐逍遥觑得分明,刚吓一跳:“徐……”徐子卯已到其畔,伤目包缠巾带,似未发见他在旁,一路摸索而来,身法委实奇快。

乐逍遥顾不上饮水,惊欲挪身旁让,脚下踩着枯枝,发声细微,徐子卯立即警觉,转脸低问:“谁?”两人相距甚近,谅凭徐子卯之能,不论随手一攫,或是发蛇飞缠,乐逍遥终难逃脱,急中生智,捏鼻扮声媪然道:“我……我是阿婆。”徐子卯点了点头,刺猬般丛立的发渐弛缓垂,沉脸道:“什么阿婆?”乐逍遥一边悄步后移,一边挤嗓装腔答:“毛氏阿婆。”

徐子卯掬水自饮,缓缓的道:“庙里没了和尚,却多一阿婆。”乐逍遥大眼溜圆,看水愈馋,又不敢饮,嗖一声有物旁伸,跷至他腮边,却是蛇状怪龟之首,凑近同他大眼瞪小眼。乐逍遥方只一愣,后领子倏地揪紧,徐子卯面不须转的道:“张开嘴!”乐逍遥腮边候得有蛇,怎肯张嘴,闻言抬手捂得更实,恼道:“不是吧?连阿婆你都不放过?”情急之际却忘扮声媪然。

徐子卯沉声道:“你我都急着找水浇渴,可见此乃毒发前兆。若不想死得难看,快带我去找小桃!”乐逍遥闻语才知终究瞒不过,掩着嘴说:“第一,我找不着她。第二,找她也没用。据说这是傲霜的毒草烛……”

“傲霜?”徐子卯乍为一怔,随即若有所悟。“原来如此……既然事涉傲家,更须活捉小桃。”

乐逍遥点烟而思:“我明。小桃本是傲家姨亲,要想找傲霜讨解药,须拿小桃要挟。”但摇了摇头,道:“小桃跑都跑掉了。”徐子卯冷哼:“捉了她小相好,她自会露面。然后再捉她……”不待说完,乐逍遥忙把火摺子按在那怪蛇龟首般物,冷不丁一炙,教那活物“嗤溜”痛缩。犹未及逃,徐子卯掐脖将他拎回,本要暴打泄恨,忽觉熏草香飘,生生刹手不落,急问:“何味?”乐逍遥大眼转动机灵之气,道:“马来草味。”徐子卯心想:“小贱人必把解药給了她相好。哼,原来小桃这骚婆娘一直在吃嫩草!”不顾乐逍遥挣扎,抢那棵未及点燃的卷烟过来,提掌逼问:“如何使用?”

乐逍遥一边伸手欲夺回,一边答道:“叼在嘴上点火一吸就爽呆了。”徐子卯谅小孩搞不出甚么名堂,又曾见此儿叼烟之态,忽恍:“难怪这小子进殿时一直想点这棵卷烟草,必是先已知晓殿内布有毒烛,预备了解毒药……”掴开乐逍遥手,抢来火摺子,叼烟在嘴,划火点燃。

乐逍遥连忙缩头捂耳,乓一声炸响,徐子卯嘴为之豁绽开花,望后便跌。乐逍遥趁他吃痛松手,撒开脚跑,心道:“中我奸计了你!”昔在船上教冯长舅购来大包马来草,分一些拌以硝石火药,所制炸嘴卷烟原非只为好玩,此时偷换在手,果然炸徐子卯一个猝不及防。

然而此亦不为重创别人所备,只教猝惊吃疼而已。徐子卯退足落空,掉进水里怒不可抑,裆间斗耸,嗖的飞蛇追缠,势若蛟龙出海般。

“好鸟!”乐逍遥边逃边回望,自愧弗如,训小弟曰:“瞅啊根宝,你就不如人!”

宝曰:“大哥大哥,缠过来了耶!”乐逍遥听风辨形,急展身法腾挪跳避,窜到一面古垣后,猫腰而行,墙忽豁开一洞,怪蛇伸首挡住去路。乐逍遥不由惊道:“哇,真是好硬!”根宝献计:“放鬼哭藤缠它!”乐逍遥得其提醒,喜抚而赞:“小机灵鬼!”

趁乱藤游缠绊敌,乐逍遥急奔入幽苑,顺着雨水沿沟低流去处往下跑,又见有池积水汪碧,越惹口渴难耐,忍不住扑将过去,迭声曰:“渴极了!渴死了……”不理三七二十一,只是鲸吞牛饮。待抬首换气,方始看清旁有一对藕玉般腿伸池戏水。

乐逍遥傻眼曰:“我在池里饮水,谁在旁洗脚这等损法?”往上瞧去,只见一袭青色道袍掩映池畔花间,水烟朦胧之中早坐得有人,道装束髻,肌如莹玉,侧头俏觑,目含谑色。正是扮作男儿的霍小玉。

迎着乐逍遥讶然投望之目,她呶了个俏皮的嘴形,道:“你可来了!”随即伸手,掌心皎白柔润,索道:“簪子还我。”乐逍遥掴开她手,恼犹未熄:“损哦你,害我喝洗脚水了!”霍小玉晃手避掌,妙绕其后,揪衫提将过来,妙眸噙笑道:“谁要你馋?”乐逍遥不禁郁闷道:“使的啥手法,怎么一揪正着?”霍小玉一派闲云野鹤之妆,悠然道:“饶是你精似鬼,也得喝姑娘的洗脚水!”

乐逍遥本欲挣扎,不料霍小玉拎衫之时,柔手掠处,竟尔风轻云淡般地拂点他背后穴道,顿教耷拉手脚,动弹不得。乐逍遥啧然道:“有进步哦你!这招跟谁学的?”霍小玉腮边噙涡不答,搁乐逍遥于旁,自顾悠闲洗足,道:“你怎知我一定在此等候?”乐逍遥枕花而卧,急起不得,恼道:“不是留簪了吗你?”霍小玉矜然点头,伸一根白生生手指,往他鼻头轻刮一下,夸道:“小机灵鬼!”

乐逍遥一怔,心下郁闷:“这句我好像跟谁说过?”霍小玉提足闲搁池边,俏面微侧,问道:“我要的东西带来了没有?”乐逍遥道:“我要的东西你还未必带来了呢,那小童呢?”霍小玉将蝉翼剑提到他眼前拈着晃悠,唬曰:“少跟姑娘耍花枪,不然往你脸上画一乌龟!”她这支短剑薄而锋利,决非徐子卯的古铜剑可比,仅用二指末梢轻拈欲落,乐逍遥眼皮蹦跳道:“拿开些。”霍小玉微哼道:“似你这种俊脸,不想弄点儿刺青扮酷?”乐逍遥知她手段狠决,暗觉此刻不宜徒凭口舌周旋,忙道:“免了。咱直接切入……”说到此处,又感切字藏凶,改口曰:“插入正题。”

霍小玉忍笑道:“我却偏爱用‘切’的。”拎剑作个切割手势,乐逍遥连忙闭眼曰:“还是‘插’罢。”霍小玉一剑插落,迅即掉转,笃地以剑柄抵他心窝,笑道:“插死你!”乐逍遥吃一虚惊,不禁怒道:“要杀就杀,休要折腾人!”霍小玉冷哼道:“我这时杀你,傲雪救不及了罢?”说着,横剑抵他咽喉。

乐逍遥大眼圆瞪,道:“原来你诱我来此,却为捉我要挟傲雪,不光彩哦你!”只道所料没错,霍小玉却鄙夷道:“你就光彩了?卖身求荣、包衣奴才——呸!”唾一口在他脸上。

乐逍遥大怒,“噗”一嘴回去,趁霍小玉忙于转头抹拭,他爽然道:“扯平了!”暗试修罗心经冲穴之法,犹未告效,霍小玉突然以脚夹脖,按他头颈入水,忿道:“道我约你来幽会么,臭小子!死到临头了……”倒也没敢按得太久,双足一抬,忙又扳他而起,逼问:“我要的物事呢?”

乐逍遥闭目作垂死状,既不答应亦没动弹,心想:“哄我哦哄我哦!”谅凭两人已有两番同历患难的交情,霍小玉多半不忍多加折磨。却想得错了,她心计之狡,更远非小桃所比,岂能轻易上他的当?初见乐逍遥不动,霍小玉暗吃一惊,妙目霎眨,搁短剑于他脖,说道:“想知有没死透,只消补一剑试试看!”蝉翼剑虽轻,抵肤着实一凉。乐逍遥眼皮微跳,自然瞒不过她,笑道:“少来了,我可不是没头脑的小女娃子!”

乐逍遥不禁哼哼道:“霍力王这等英雄气概,怎么有个妹子似你般?”霍小玉眉头稍蹙,敛笑道:“我怎么了?”乐逍遥心道:“行事大有邪气!”这话却不好出嘴,仅瞧神情,霍小玉也能猜到无甚好辞,拈剑拍他腮帮,道:“你总算没有骗我,这一剑先寄着。”乐逍遥奇道:“前半句指啥?”

霍小玉道:“我遇到南宫长老,得知大哥没事。”乐逍遥与霍力王虽仅一二面交缘,但慕其豪迈气概,自傲雷大营匆别之后,不知生死吉凶,常怀惦挂。听了霍小玉之言,慰然忙问:“他伤势怎样?”霍小玉樱口本启欲言,却又抿合,面朝别处,低哼道:“明教的人是死是活,不须傲家女婿关心!”

不出三言两语,她便又如此,乐逍遥唯叹:“傲家没我这号女婿。”霍小玉瞥他手上寒玉鸾环,怎肯相信,看他眼中神情,又似认真。她不由的道:“关我什么事儿?”乐逍遥回想每当光明顶的人物认出他这对寒玉环,多必翻脸,啧然道:“说清楚于我却大是要紧。”霍小玉柔手抚足拭水,垂眸不语。

乐逍遥目触此态,不禁心头怦动,一时面孔红热,暗异:“翘了都翘了都!”脑中霎恍,只见根宝叼烟而起,耸曰:“大哥大哥,当心撞着她剑!”此非怪乐逍遥失礼,若换作别的男儿,当下照样难免心神撩荡。霍小玉瞥及他眼光灼然,似亦挨炙,既奇且窘,嗔道:“臭小孩,看什么?”乐逍遥悲道:“我已成年了!别在我面前搞这种动作哦……”话至此处,瞧她一派刚柔并济的男妆反串之态,心念忽动:“顶俊的小相公?”

霍小玉会错了意,不禁好笑:“你并不‘顶俊’,但若每边脸颊上各雕一只小乌龟,瞅起来倒是顶酷!”说完拈剑来刻,乐逍遥觉她做得出,惊道:“投降行不行?”霍小玉停剑不雕,忍笑道:“行,舔干姑娘脚上的水。”抬伸足尖等候。

乐逍遥闭眼不看,说道:“士可杀不可辱!”但忍不住目睁一线寻觑,霍小玉飒然荡袍,盘腿裾下,端坐瞧他,噙笑道:“傲雪若知你现下模样,必气得吐血!”乐逍遥见得道袍下玉腿莹肤半笼半显,心不免一荡,忙闭目守神,清咳一下,俨然道:“她不会吐血,因为我还是有气节地!”霍小玉似乎有意要耍他,袍下提足,悠翘二郎腿,霎时肤光莹莹,花月难掩。回眸道:“什么气节?”

乐逍遥吹箫不已:“即……即是节操!尻,魔教就是坏,用这种卑——鄙腿法虐我哦……不过我扛得住!”本是随嘴无心之语,霍小玉一听却立即端容,撩袍掩腿,盘足说道:“不关本教的事。我从小在山中修行,似此洒然自在惯了,如今才知男人真是坏!这样也能让你们想入非非、竟起坏心?”说到此处,眼光已似生气。乐逍遥奇道:“你这是头一回出来混还这么跩?”

霍小玉矜然道:“学艺不成就出来混,岂不似你这般一路丢人现眼?”乐逍遥往心里淡化糗感,毕竟好奇,问道:“你修炼的山里没公的?”霍小玉道:“我们家除了哥哥一人,别的男人都死光了。很小我就跟师父到冰川修行,同门全是师姊妹。”乐逍遥扁嘴曰:“扯哦,你师父不就是雄性?”霍小玉莞尔道:“她跟我一样。”

乐逍遥一怔又问:“那……殷破败呢?”霍小玉道:“我以前不晓得那位每月必进山传授三天武功的蒙面人便是殷教主,只觉是一位很老的长者,直到今时我都未见过他老人家真颜面……后来听大哥说,那是殷爷爷。”乐逍遥不觉自想心事:“你有师父教本领,比我好运了。但如何这么多花花肚肠哦?”后边这句到嘴边生生刹舌,改口问道:“有一大票师姊妹陪伴,定然好惬意罢?”霍小玉眼中忽泛惧憎交杂之色,摇了摇头,仿佛不愿回想习艺往事,蹙眉道:“倘若换作是你,身边每朵花都有刺,如在毒棘丛长大,你会不会好惬意?”

乐逍遥心想:“难怪她学得这么精,想是毒棘丛里的生存之道。”霍小玉不愿多提往事,话题一转而回:“我要的东西带来没?”乐逍遥早揣着惑,问道:“要我带的究是啥?”霍小玉冷笑道:“你怎会不知?”乐逍遥发自内心地叹道:“难得这么糊涂!”霍小玉觑他神色不似作伪,微一转忖,说道:“既然这样,我不必告诉你,只需带我到船上去。”

乐逍遥隐感不妥,迟疑道:“可是……”霍小玉只道他指季鹤节,不待相询,便说:“我没带那小孩上山,半路早把他放了。”乐逍遥一怔,随即问道:“是不是你扮作顶俊的小相公诱拐我妹子粼儿噢?”霍小玉诧然道:“你怎么又冒出个妹子?”乐逍遥见她满眸不解之色,心头失望:“不是她?那又该是谁呢……”

霍小玉瞥他神色,觉要搞鬼,便先警告道:“你这个人毫无信用,我可不似杜遵道。若想耍诈,须得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条道道儿!”乐逍遥忖思:“管它什么道,找不到粼儿之前,我还得走自个道。”虽说不愿随霍小玉下山,恁奈解穴无果,开溜不得,唯有巧言周旋:“掂量倒也不必了,但若不解开穴道,怎样领你去?”霍小玉一听,本想伸手解穴,但觉他目光隐然含狡,便即改了主意,道:“岂敢劳你大驾?告诉我泊船地点,我自己去。”

乐逍遥闻言一怔,暗闷:“怎么在她面前总也耍不出花样噢?”霍小玉侧头欣赏他的懊恼情状,悠然道:“等姑娘收了货,再来放你也不迟。”说着,拈剑作势又往脸上雕龟。乐逍遥惊想:“我脸上不能多一对龟!”究竟无计可施,唯有告知泊船地点。

霍小玉察言观色,谅他不敢撒谎,穿上鞋便走,撂笑俏然:“我不回来了。你只须多躺几个时辰,便可自己起来走路啦。”花枝一晃,掩去倩影。剩乐逍遥独在丛中恼,心气难平:“又中了计也!却晃点我?尻,等下次逮住你,不多刻倆王八在你臀上,我不姓乐……”

他急欲找寻粼儿,偏生连遭二女缠绊,平白耽误时候,虽说霍小玉所点的穴道数个时辰便可自解,但躺片刻已是难捱。好在他性格达观,知急不来:“搁这儿多耗半宿,找粼儿更没盼头,不如再试试运功冲穴。那次在寒山寺试过行的……”拢念复依昔法,潜运修罗心经“调息”、“气动”之术。说来也奇,无论怎么来回尝试,丹田真气终不听调。

徒劳折腾良久,乐逍遥不由气馁:“晕死!”忽簌声响,花拂草动,眸间有影晃闪而现,乍朦而清,出他意料竟是霍小玉。乐逍遥仿佛行运撞中“四季彩”头奖般,难抑惊喜之情:“终于良心发现了你?”一时心头狂蹦,浑未注意霍小玉何以神情有异。

她惶然跌撞过来,一反先前悠然自得之态,竟尔软绵绵倒趴在他胸前。乐逍遥心中一怔:“咋的?这四季彩未免撞得忒过了吧……”蓦听得远处有一女子凄声游离的道:“师妹,作姐姐的找你好苦!”其腔初似在西北,末句倏忽飘移东南,暗夜里骤钻入耳,阴绵若丝,恍如鬼泣幽幽。

乐逍遥讶道:“却在喊谁?”霍小玉头埋他怀,一时撑身不起,柔躯竟颤,低声道:“找我来着!”乐逍遥怎知她为何惊慌若此,犹未暇问,不远处又有女童之声银铃般笑,娇唤:“姊姊,姊姊。找你好苦哟!快出来喔,别躲猫猫了……”乐逍遥奇道:“这又是哪个?”霍小玉身颤愈甚,低声道:“还是她。”

乐逍遥不由咦:“变声哦她?”左近有苍老妇腔颤悠悠传来,冷哼道:“小玉,奶奶想你得紧!才几时不见,竟已学会偷汉子了?”虽是浊然西北调,话似不高,入耳清晰如在面前。不等乐逍遥诧问,霍小玉悄告道:“也是她。”乐逍遥初时本感好玩儿,此刻啧然生骇:“话声最初明明在远处,眨眼工夫怎么跟在耳边也似了?”数十尺外荡然飘来一男子声音,骤撞耳膜,说道:“依本门规矩,犯下此罪当喂食人花!”

乐逍遥游目无觅,正想:“又来一男的。”霍小玉纤手急捺,往胁侧数下推拿,解开他穴道,唇间低语:“她很快的!”乐逍遥愕然欲问何人,霍小玉挣身而起,突然颀身摇晃,又倒他身上,咯一口血。十数尺外童声骤,吃吃地笑:“挨我一道‘无生无死符’,你最多只能逃到这里。只有师父才有解法,倘不跟我回山,有你受的!”

乐逍遥一瞧霍小玉面色惨白,眉心漾笼金纸般异气,顿知不妙:“显已中了一门奇毒!”料以她的本领,疑为玄秘暗器所伤,急欲察看伤在何处,以便施针先封遏毒侵心脉,霍小玉话声细弱的催道:“你……你轻功不差,快带我走!”听她急声催促,乐逍遥亦感势迫,那人虽未现身,一股奇寒凛煞的杀气先已凌躯透髓。穴道既解,他便不迟疑,背起霍小玉便跑,盼能甩脱那鬼魅般异人,免受纠缠。

展动玄神身法之时,乐逍遥暗叹:“原来这妞儿返转,只为要我帮她逃走。”事已至此,唯祈轻功未失,不负托付。犹记粼儿点醒,他所习玄神风遁奇术原本不纯赖于内力驱驭,当下福至心灵,依法而为,虽背一人,果然驰势轻松,如携羽飘翔。

他奔得虽快,那女子娇笑格格之声居然如影随形,犹萦如故:“师妹,你好大的胆子,既投本门,非但偷习别派武功,如今还敢偷汉子!”乐逍遥头皮暗紧,心道:“好像就在我耳后!”情急之下,发脚顿地,暗绰玄衣法诀:“风无形云无定——疾步登天!”只飕一声,飙入林雾苍茫处。

烟气朦胧中游藤丛布,怪蔓萦垣,伴以一人叫声苦楚。乐逍遥驰势远不止此,但见身将陷入藤丛密蔓之罗网,不得已刹住身形,越女剑一绰在握,划芒碧漾,犹如秋波横泛。趁断迫躯游缠枝蔓,他方要穿越而过,耳听得徐子卯闷哼声憋苦无比,乐逍遥转面寻觑,乱蔓深茂之处赫然结起一个大藤团,勒缚那人挂躯半空。

乐逍遥已有多日未使鬼哭藤,怎料此物生命力愈盛若斯,枯荣畸变,落地奇茂。知非凡物,眼见新藤粗涨,捆捆深勒徐子卯皮下肉里,自脖而腿,密不留隙。此样异常涨变,似因徐子卯乱以小嵩阳剑劈斩所致。乐逍遥昔在兰陵渡曾闻“百草仙”称,除非神兵宝剑,否则功力再强也不足以斫断鬼哭藤。徐子卯仗着剑术精湛,斗敌恃技素来不凭宝剑,但他古铜短剑非但劈不断缠身密藤,反招致怪蔓逢斫变粗,根根有如人臂般涨将起来,越发勒得他叫苦不迭,更有粗蔓缚喉缠颈,越勒越紧,令他憋窒之余,颈骨咯咯作响。

霍小玉觉察乐逍遥身形放缓,伏在肩背说道:“别管他,快……快逃要紧!”乐逍遥亦恐被她同门追及,本要匆离,待见徐子卯整颗头颅快要勒断堕地,心下究竟不忍,稍一迟疑,取出“乾坤袋”里收藏的牛油大烛,暗忖道:“还好鬼哭藤忌怕油腻尤甚于刀剑。”脚步刚停,四下里游蔓簌簌围拢,间不容缓,急划火摺子点烛浇撒油汁,鬼哭藤乍沾即萎,余蔓纷纷缩回草深处。

乐逍遥暗喜:“滴蜡果然行!回头须找蓝玉多要些牛油大烛傍身才是……”一路浇蜡驱藤,直至徐子卯身旁,先除去勒颈那条粗蔓,使之气缓,说道:“徐师傅,你可不可以发誓不放鸡鸡追我?”霍小玉只道他这当儿竟还有闲心说笑,不由晕生双颊,啐道:“胡……胡闹!”焉知乐逍遥绝非不分轻重之辈,他所惮乃徐子卯之嵩阳怪蛇,释救之前不得不先有交涉。

徐子卯本在垂手待毙,虽察乐逍遥返此,并没存念盼他不计前嫌相救。哪料这少年迳自上前,使他免去窒息之苦。徐子卯喘透浊气,却不作声,只阴着脸。乐逍遥想:“他怎么说也算得是长辈,不好意思软言相求也是有的。我何必跟他计较,救人救到底。”究存小心,后退一步,抬足保持随时可跑的态势,举烛涂浇徐子卯身上之藤,使蔓其荣转枯,簌簌萎去。啪的一声,徐子卯身子松缚,坠于地面。

乐逍遥移步不及,踝忽一紧,被徐子卯伸手握箍正着。只道这人仍念前隙,乐逍遥不由惊道:“不是吧你……”霍小玉似乎早有所料,在他肩后冷笑道:“东郭先生!”自寒山寺初遇时起,乐逍遥便得她赠此高帽,当下后悔亦迟,正要挣腿,低头瞧见徐子卯犹仍瘫趴难起,神气奄然。乐逍遥惊意稍减,想起此人中草烛毒未解,多耗气力之下命已堪虞。他怎忍见死不理,蹲身察看时,心下寻思:“蛇蝎美人草的解药是啥来着?有没其它克制之方……”

他未获“百草经”下册,于千毒万草的解方毕竟不谙,思到困处,一筹莫展。霍小玉暗绰玉骨针,本想射于徐子卯腕上穴道,以迫之缩手。出她所料,徐子卯忽道:“这藤叫什么名堂?”乐逍遥闻语一怔,不由地答道:“鬼哭藤。”随即侧头,瞅见徐子卯艰难咀嚼俄顷,仰脸张嘴,缓吐半条嚼剩的蔓芽以示。因觉乐逍遥瞠眼未解,徐子卯喘毕说道:“适才遭缠,藤芽乱伸入我嘴里,怎……怎奈手脚不得脱缚,我只好咬断它!咀嚼此物虽苦不堪忍,说来也奇,中烛草毒焦渴之感竟解!”

乐逍遥心念倏动,不觉地也拣半根断蔓来嚼,果然入口剧苦奇涩,呛欲作呕。旋刻喉嗓焦欲冒烟的苦楚竟失,继之以爽。他初时尚惑:“书上说,此是毒藤。”欲吐不及,究已满口苦沫,索性咽下,先前焦渴顿驱无余。又渐释然:“虽然以毒攻毒,身体略受损伤,但夏枯草前辈遗典曾提,鬼哭藤原便有拔除剧恶毒丝之效,只因等闲怎敢尝试,一直不晓此说真假……”

徐子卯与他一般地会心,不禁微泛笑容,毕竟死里逃生,心头同感畅快。蓦闻一语幽邃,穿越夜雾迫至,凄凄含怨的道:“霍小玉,原来你不只偷汉子,居然还偷倆男人!”乐逍遥登吃一惊,霍小玉目现惧色的道:“她已很近,这时要逃已迟了!”雾里女声转娇,吃吃地笑:“若想回山之前少些苦楚,帮我种两帖‘无生无死符’給他们,好让做姊妹的也尝尝新鲜罢?”霍小玉不禁红脸啐道:“我才不稀罕使你的阴毒冰符功!”

徐子卯微微变色道:“无生无死符?名花流的人!”乐逍遥未暇听清他口里咕哝,急道:“快放手哦,各自逃命罢!”雾里笑转老气横秋,那人低哼道:“封十八娘门下。汝竟知本教名头,什么来历?”徐子卯长身而起,绰剑飕划半弧黄芒,凛然道:“嵩山。”

雾里声变儿郎,语气透讶:“五岳同宗,一脉中嵩。李神通那老小子还没作古么?”乐逍遥不由接嘴道:“哪有这么容易作古让你吊?”转朝徐子卯,悄献计策曰:“快放蛇,还等什么?”徐子卯锁眉低哼:“道我不想?大势已去!”乐逍遥在旁瞠目:“‘大势已去’这句指啥?”徐子卯面色古怪中透着莫名憋迫,涩然低告:“食你异藤,虽除美人草毒,却害我毁了‘大泽龙蛇功’!”

此翁原本半人半魔,面容诡恶,此刻乐逍遥近觑方觉魔性暗消,人性似返。一时大眼犹圆,未明其妙,不禁暗惮一节失妥:“吃鬼哭藤会使鸡鸡变小?”当然决非如此,异藤毒性最多只是祛除某些魔力功法而已。徐子卯怎暇向他解释,面朝雾迷处,沉声道:“当年剑冢一战,李大师兄与贵教高手冰河原本不分轩轾,却遭封十八娘偷袭而致伤患难除。这些年不得不退隐江湖,名花流既敢重返中原,与嵩山派一战定免不了!”

“吐就一个字!”乐逍遥悔不该误食鬼哭藤,在旁兀自挖喉干呕不迭,雾里娇笑宛转,又近得几分:“小玉,怪不得你如此大胆反叛,原来不只仗了拜火教的势,还有嵩山派一班妖道撑腰来着!”霍小玉只骇难言,伏面在乐逍遥背上。乐逍遥忍不住悄问:“究是何人噢?”

“桑螵蛸,风神门下护花使之一。”徐子卯一手持剑蓄势,另一只手反转腰后,朝乐逍遥示以“速逃”之意,因虑他不解,低声道:“她是半妖半仙,护卫昆冥班中本领仅次于姬小蜂。”

乐逍遥皱脸道:“又是螵又是蜂,怕会叮死人。你放不成蛇了,怎么不一块逃哦?”徐子卯不耐烦道:“我的性命谶在大师兄控持,她杀我不得。你若走得成,帮我捎个讯儿到城里北塔寺,五岳宗的其他人自会大举来寻名花妖。”乐逍遥将信将疑,但想:“危难关头撇下别人自顾开溜,怎能活得心安理得噢?”霍小玉觉他竟仍踌躇迟耽,不由低声急催:“我被种了冰毒符,再迟走片刻便被她所控,以二敌二,你倆势必遭殃!”乐逍遥不料有此一层厄果,愕道:“具体怎么个‘遭殃’法?”霍小玉低声道:“先种冰符,再逮你倆上天山冰风谷,困于绝域雪窟深渊,一世不见天日!”

乐逍遥心下惴起:“倘然果真落那境地,我岂非没法寻回粼儿了?”雾里语声幽转肃杀:“嵩山妖道,竟敢螳臂挡车不成?”其声侵激,乐逍遥猝未及防,心神扰乱。徐子卯知势凶急,心想:“我嵩山派从来有进无退,更何况大师兄当年遭袭之仇,岂能不报?”蓄势既成,更不迟疑,豁然振袍吐劲,喝道:“嵩阳剑气!”

荡剑之间,随袍裾激扬,大圈剑气层层绽展扩射开来,非仅侵向前方幽雾迷离处,连乐逍遥在旁也顷无容足之地。迫他不得己纵跃腾空,却不顺势远避,取蛊朝桑螵蛸话声传处乱抛一梭,继而拈符祭法,因见不成,忙改拔宝剑,发脚蹬将上树,飒然使招乱剑诀之“仓皇狼顾”,反抡一束剑芒送向背后雾荡之处,心道:“即便不得不先带霍姑娘走,总要乱轰那虫仙一通才跑。”籍此以助徐子卯铩敌锐气,究虑霍小玉所言成真,借一剑后撩之势,斗展风魔身法,窜入夜幕苍霭,往馆娃宫方向飞驰而去。

霍小玉似能窥知他心思,伏背悄言道:“那瘦老道挡不住她,妖婆子转眼仍会追来。”乐逍遥浑没理会,一路奔往山巅春秋古宫,暗祷:“徐师傅,保重!”霍小玉觉他犹存不忍弃顾之意,不禁冷笑道:“她对老的不感兴趣,但你可别落人家手上。”乐逍遥想起她倆份属同门,暗感霍小玉勾脖之手透凉沁肤,难免忐忑:“可我已然落你手上了都!”

忽觉乐逍遥并非取道下山,霍小玉不安的道:“为……为何不趁机远避?”乐逍遥怎肯舍弃小桃,挂念她仍留于险境,自当去接。他含糊以应:“还有一同伴。”霍小玉眼光放亮,问道:“他厉不厉害?”乐逍遥道:“本来跟你差不多罢,但受了伤就不好说了。”想到又一事堪虞:“小桃不知有没中毒?”尚幸已知傲霜美人草毒的解法。

霍小玉心头不快,蹙眉道:“你带两个受了伤的人,如何逃脱?”乐逍遥又岂不晓得难处,但忖:“既找上我,总该照料大家周全,一个也不能少!”不多时回至灵岩寺,越垣而入,迳到后厢禅房,一路疑惑:“这庙里本该是有和尚的,都去哪儿泡妞了?”霍小玉伏他背上自转心思:“初遇这小鬼头,也是在寺庙里……”

乐逍遥找到那间僧舍,没忘了先搁霍小玉在廊栏且坐,低嘱:“不管遇谁,都别自曝来历。”霍小玉会意点头,心想:“小鬼倒也仔细!”她与拜火、名花两大秘教均有非同一般渊源,此层干系倘然外泄,患必无穷。霍小玉深知利害,只道乐逍遥纯为保护她着想,好感暗增。殊不知他另存顾虑:“小桃乃傲家亲戚,魔教与傲家素是宿敌,这倆妞儿可别当下就打起来了……”

情知险境未离,焉容稍耽,急急奔入僧房,摸黑挨近里隅,捏出火摺子点灯,趴到床底伸头探觑,两眼空空,不见小桃在内。乐逍遥暗慌:“晕死!”忙欲另寻,猛然起得急了,脑瓜子咚的撞床板上,痛得含泪悲鸣不已:“哇……氽!带一个倆个妞都这么苦,要是十个八个美妹一古脑儿齐拥来跟我同闯江湖,岂不是要害我死得更难看?除了逼我用肥仔的‘金蝉脱壳’没办法搞掂……”本属无心之言,不意此语成谶,终有那么一日。不必梦想已然狼狈不堪,哪有世间凡子臆盼的那般风光?

他咧嘴揉头而起,后颈忽凉,剑搁耳后。有人低声道:“要死还是要活?”乐逍遥大眼溜圆:“活活。”那人眼寒如刃:“投不投降?”乐逍遥双手举抬,答曰:“投降。”抵颈寒锋未移,那语愈冷:“你还领了谁来?”乐逍遥晃头避剑,倏使二娘训就的幻妙身法,就势钻身而入床帐里,大眼寻觑道:“小桃姐?”

籍微淡灯光,隐约但见床帐掩映之中侧卧一人,柔发如瀑散于素枕畔。不待他凑近,剑又迎面横拦,小桃在昏暗里冷哼道:“外边尚多一人呼吸之声,是谁?”乐逍遥难抑佩服之意,道:“听得这么细?哦,是一朋友……”小桃依然寒眸以对:“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乐逍遥不由恼起:“嗨,扯……”随手抹腕,使出锦瑟所传“相濡以沫”手法,端的妙化无方。

小桃猝不及察,鱼肠剑竟尔易手。乐逍遥稍抹即接,收剑说道:“既黑又乱,小心误伤人。是了小桃姐,你怎么又到床上了哦,害我到底下找不着……”小桃冷冷道:“床底蚊虫多。”乐逍遥点了点头,搁剑枕边,道:“床上有蚊帐虽好些,只怕老和尚回来撞见被窝里有妞这么意外惊喜……”小桃悄手取剑,突然从被窝里伸抵他肚皮,待吓他一愣,她才微笑道:“要看被窝里是谁!”

乐逍遥暗自不安:“美妹太凶了,直没安全感,连上床都这么危险!”忙往后挪开些,立回床下。小桃却已收剑,道:“何况老和尚这辈子怕是回不来了。”乐逍遥闻言一时不明何意,暗觉也对:“丁建阳既霸占了此庙,定然赶跑了和尚。”但忧:“若是别人搜寻入来,在床上可不好躲藏,一掀帐就堵个正着,叫做‘瓮中捉鳖’。”

小桃伸一支莹滑柔致的手臂到帐外,取灯入幔,照床角靠墙处一块松动之砖給他瞧,因见不解,指点道:“看这是什么?”乐逍遥哪有心思闲耍,搭她腕脉一诊,说道:“不管怎样,先吃这条藤芽,可解蛇蝎美人草毒。”小桃接来一瞧,微撇嘴角道:“这哪是解药?”乐逍遥不耐烦久耗,心中惦记徐子卯有无凶险,欲待暂且安顿倆女,便去援手。料凭徐子卯之能,即便不敌,总也周旋得一阵。他把嫩藤芽塞給小桃,催道:“有些毒物的解法未必只有一种。听我的没错!”

小桃收了沾蜡之藤,并没就口,心下暗奇:“他小小年纪,哪来这许多古灵精乖?”虽说先前曾服傲霜所給的抑毒之丸,稍一运动内息,身仍软绵绵无力可驭,终是不安:“还是听他的罢!”乐逍遥想起一事,凑嘴又嘱:“不管遇谁,都别自曝来历。”小桃乍时瞠眼不解,随即省得仔细:“我奉霜郡主密令行事,总该处处持慎。他倒是提醒得好!”

乐逍遥觉床上终难藏身周全,说道:“还是回床底罢,蚊虫比敌人好打发些……”小桃揭砖以示,微笑道:“看这里有甚的古怪?”乐逍遥见砖下隐有一方秘洞,内兜铁碗倒盖,不由念动:“有机关?”小桃含笑旋动碗底,霍一声响,床往下沉,乐逍遥手按床沿猝没提防,趋趄猛栽一嘴,磕痛下巴。

小桃扯着碗旁环扣,稍拉一把,床又回至地面,复归原位。乐逍遥下巴猛挨疾升的床沿砰地撞个实在,望后便倒。

小桃在帐内得意的道:“正是机关。”乐逍遥从床边挣扎而起,晕犹未已,只觉满天星斗,想到苦处:“不打架也挂彩,撞上美女总是这么受伤!可见美妹越多,害我生命值越少……”定神而后,难免称奇:“你会机关术?”小桃噙笑道:“再会片刻间也造不出来,不过我总是细心些,每见一处可疑所在,哪怕再细微也瞒不过眼去。”乐逍遥捧颌想:“难怪她竟进得霸陵绝地,又能全身而退。原来她于这方面有些研究……但是老僧房里怎会有机关?”

小桃连番举动不免牵及肋伤,突感难耐,蹙眉忍抑不住,眸里泪闪莹莹。乐逍遥看她手按胁下,一时未暇多思原委,正要过来诊视,外边传来轻咳,他忽然省起:“敌人随时就到,霍姑娘还在外边,可别顾此失彼。”教小桃且先暂忍片刻,他又回至廊间,籍夜色寻得柱后人影,伸手搀时,突见那人瘦脸长须,依稀是那徐子卯的形貌,顿吓一跳:“咦……”

徐子卯依柱娇喘,道袍裾下玉腿雪肤柔莹半露,转面瞟他,眼光含谑似笑非笑,嗔道:“怎似粘住一般半天不舍得出来?”乐逍遥听出霍小玉的西北俏调,不由愈愣,捧头道:“脑乱了都!”徐子卯娇笑道:“傻小子,不是你要我掩饰本来身份么?”乐逍遥大眼眨半天仍是惑:“你会易容术?”徐子卯妙波流转,捋须道:“扮得如何?”

“晕就是!”乐逍遥未暇多想,耳听得前殿方向传来门塌声响,待要悄聆尚有何般动静,僧房里响起敲床催促声,乐逍遥一时心烦脑乱,头大起:“八方风雨!”知势不容耽,忙抱“徐子卯”入屋。刚放床上,帐内一道剑光急烁将出来,原来小桃一见徐子卯形貌挨近,登时惊怒交迸,喝道:“徐老賊,受死!”霍小玉也不含糊,绰薄刃剑从乐逍遥怀里发招相迎,叮叮交锋,低叱:“有埋伏来着!”

乐逍遥不意得睹鱼肠、蝉翼两支薄刃在他眼前激拼奇炫光景,搅瞳越发缭乱,因虑二女或有一伤,顾不得称奇,急劝不可。小桃却哪里肯罢,忍痛倾出快招,连连闪击,霍小玉本领与她本属轩轾之间,但在乐逍遥怀抱中究难尽展身手,迭遇险着,急怒之下推开他身子,纤腰妙扭,倏地扑到床上,两支短剑互格,手却压住小桃喉脖。小桃吃疼反手揪她头发,滚作一团。

乐逍遥凑前本要调解,不料二女厮斗正激,反将他压倒身下,青锋只在他鼻前晃来烁去,委实险情迭呈。乐逍遥惊得眼直,突然有计,指点道:“小桃姐,拔他胡子。”小桃正愁不胜,闻语顿省:“扯胡须最疼了。”依言揪扯长须,连胶皮面具扯落,露出一张晧玉雕琢也似的美貌容颜。

小桃错愕不已:“侬是谁?”乐逍遥看她傻眼之态,不禁好笑道:“小玉姐你真是的,扮谁不好?小桃姐你也是,性子忒急!搞清楚才打嘛……”霍小玉腾出一只手,啪地扇他一嘴巴,愠道:“臭小子,被窝里有埋伏也不早提醒我!”乐逍遥头刚歪向一边,小桃迎手凑个正着,又掴他一下,怒问:“这女人是谁?”

乐逍遥疼呼声中,二美交掌互抵,均叱对方:“你敢打他!”不知哪只肘撞着乐逍遥脸,鼻血流出,翻眼晕道:“球球都露了,还在那交磕不休!”二女正相纠缠,闻声齐缩,各掩衣襟破敞处,红着脸大羞,一时傻眼不已,心下都惊:“坏了,却便宜了他……尻,都看得流了鼻血这等可恶!”因扭打时衣带扯脱,究竟手掩不尽酥胸春光,有如鹬蚌相争,却便宜了旁人。二女同感窘迫难按,情急之下,齐伸嫩掌,掴他双颊。

乐逍遥头往后仰,就势翻身窜出床帐,二女皆有伤恙,身手不若往常灵便,相互厮打已是耗力劳神,一时促喘难定,怎有气力与他计较?看他身手灵活,宛似猴儿般,双姝对觑,都感好笑。

小桃觉出手乏力,料因毒草烛之故,便服下乐逍遥所給的小半截嫩藤芽,但不多时,突感腹中绞痛,端难忍耐。她强抑得片刻,莹额汗溢,终是不自禁地发出疼哼。乐逍遥未待歇复元气,见状一惊,忙来探诊。

鬼哭藤本是药性极霸道的“以毒克毒”之物,乐逍遥仗内力根底深厚,又曾服用天蚕教抑毒神菌在先,尚能抵受得。但服藤芽,便连徐子卯这等一流高手也吃不消,体内毒性相攻,虽解除“蛇蝎美人草”蚀功化血之厄,却也因而沦失独门龙蛇术。小桃内力不及他二人,未免捱更大苦楚。

乐逍遥忙取抑制鬼哭藤毒性的药物配用,帮她先且镇除一时之痛。小桃怒道:“原来你給我吃的是毒药!”她脾气素劣,扬手便掴,但发劲稍急,牵动胸肋伤处,越发地疼汗淌颊。劲道既挫,纤手扇他脸颊,柔若花枝轻拂一般。乐逍遥浑不为意,使招家传快手,探之入怀,往她胸侧轻轻一按,便知端的:“先前她杀徐子卯不成,反給震折了肋骨。”

小桃猝未及防,被他手摸胁肤,如遭电炙般感触异样,霎地红着脸道:“你……”乐逍遥心想:“我们做郎中的,别说摸这处,若替妇人接生时,连那儿都触得。救死扶伤要紧,何来这许多无谓顾忌,道好瞧么?”他虽不甚为意,小桃究因羞忿,怎容分说,绰剑要把他赶开。其中倒也不无别的思忖:“当着他带来的那姑娘面前,我怎能任由胡来?”

此时她已然知晓霍小玉扮作徐子卯的容貌,面具既除,委实容光艳射,姿色不可方物。霍小玉虽有易容之能,所能改扮者无非她见过面的人,适才匆匆而就,其实远非惟妙惟肖,最多只三分似。因在昏暗之中,才教乐、桃二人猝难识破。乐逍遥想着好笑,未暇夸赞,凑嘴到霍小玉耳边,悄声低央:“帮个忙,点她穴道。”

霍小玉虽不明所以,因对小桃余恼未消,闻言正合心意,勉力伸指悄戳。小桃侧身卧瞥他倆交头接耳,不由疑恼交加,斥道:“你倆在商量对付谁?”话声未落,后腰已被捺穴,动弹不得。乐逍遥忙绰了她的短剑,削下薄木板,随手即断,无声无息,暗惊此刃锋利。小桃兀自气恼,只见乐逍遥竟伸手解她衣襟,使敞胸怀,顿时惊怒羞迫,窘极而斥:“干什么?”

“桃子,”乐逍遥看她肚兜儿绣得有桃,本想多看一眼,鼻前突然横一口薄若蝉翼之刃,却挡视线。霍小玉惕目投觑,问道:“为何解别人衣衫?”乐逍遥未暇回答,小桃已气不打一处来,眼波朝霍小玉一横,恼道:“你才是‘别人’,我是他师父。关你什么事儿?”霍小玉一怔,不甘退让于嘴,眼珠微转,说道:“当然关我事儿。我……我是他朋友的妹妹!”小桃矜然道:“还是师徒亲些!”霍小玉斥曰:“哪有做师父的似你这般不知羞耻,却让徒弟解肚兜儿看胸……胸部的?”小桃怒:“你更不要脸,乱露大腿給哥哥的朋友看!”

“晕!”乐逍遥处于二女绊嘴中间,怕越扯越不好听,忙道:“胸与蹄有啥好瞧的?她肋骨断了,我是要給接回……”本忖隔一层围肚儿续骨不便,欲要揭去,小桃已羞不可抑,慌忙闭眼,丽睫却颤难止,连霍小玉也咬唇晕颊,面扭一旁。他究觉不好意思,缩手未触亵衣带子,隔衫摸索着寻到伤处,替她敷药接骨,心想:“只好暂且如此了。”

料理毕小桃肋伤,转面时见霍小玉闭目于旁,气色比先前愈显不妙。乐逍遥吃惊道:“霍姑娘,你……”未闻答应,他更感不安,摸她腕脉,尚幸微有博动。乐逍遥翻转她身,见已昏迷,却觅不出伤创何在。犹记霍小玉说她中了“无生无死符”,此却医籍无载。乐逍遥不明究竟,忙取针炙穴使她复苏。待霍小玉暂又醒转,他忙询问:“如何伤的,伤在何处?”

霍小玉翕唇难语,唯能以眼眸使示。乐逍遥兀感茫然,怎知何意,小桃冷眼于旁,冷冷道:“后边。”乐逍遥得她指点,始明霍小玉眸示背后,先赔声得罪,转她趴卧,除衫看背,肤光莹滑如璧,一时乱目眩然,却无伤痕。小桃见乐逍遥楞眼不动,显是遍觅背梁无伤,便又冷冷提醒道:“下边!”

乐逍遥虽然大大咧咧得惯了,碍于旁有小桃所横鄙薄目光,此时亦不免暗觉窘然,但感势不容待,唯有颤手褪衫,待露圆股,其皎如羊脂温玉也似。他强自定神,方见霍小玉腰后莹肤凹涡处隐隐留有一道六棱形伤痕,其色暗青,不知何物所伤,肌肤并无破损,青痕竟透皮肉,而嵌于脊柱。

乐逍遥看不出究竟,怎知如何施治除却,但见不出多时,霍小玉竟已气息奄然,无论他怎生设法,既没醒转,奇的是也不完全昏迷,脉象依然如故,神志却失。当下情势恰如毒符其名,正是无生无死境地。

乐逍遥慌将起来,不问“还神丹”、“定神丸”,决不吝惜,悉加施用,看霍小玉眼皮半睁半阖,仍然毫无反应,他终于无策,跌坐于旁,纳闷道:“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转眼工夫怎会跟草木也似了?”

小桃只道他技穷,在旁冷哼道:“既然没辙,还不快給她掩上衣衫?对着人家臀股,我看你是没法儿定神的!”此却忒煞小瞧了乐逍遥,殊不知他正转念兵行险着:“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是没辙了。但霍姑娘既是被她同门所伤,而那人尚在左近,只要找着正主儿,未必全无线索。若知多些邪符名堂,我医起来总有办法着手。”闻小桃言语,他无心分说,先替霍小玉掩回衣衫,把脉探明除昏迷之外,尚算别无大碍,又觉先前所施药石已足稳定情势,暂保她一时性命不失。乐逍遥稍为放心,转朝小桃,说道:“一时半会,我带不走你倆。且先藏起来。”

小桃不安道:“你……你要去哪里?”乐逍遥觉她眼光隐含惊慌不舍之意,似怕自己又离。他有心去挑战桑螵蛸,以便探明何谓“无生无死符”,自感凶多吉少,心头犹然深深记挂粼儿安危,临别不禁问道:“小桃姐,我那妹子所随之人去了哪处,到底安不安全?”小桃此时依赖于他,心想:“我若跟你明说不知,你必舍我而去。”闭目回避他执意询求的眼光,蹙眉道:“等咱们走得脱时,我自会告与你知。”

乐逍遥无法相强,唯道:“外边尚有凶险,我先去探一探再说。”小桃察知他意,低哼道:“你想去找那个伤了旁边女子的人,又何苦枉送性命?”乐逍遥不惟此念,心道:“若告诉你,还有徐子卯须我援手,你不得气极跳脚?”小桃觉他心意已决,劝阻不得,只好说道:“你若不能活着回来,非但搭赔我倆性命,那妹妹的下落更是没人去找了。”

乐逍遥心下一凛,但无片刻犹豫,说道:“我会回来。”见他如此固执,小桃不禁气恼莫名,本待闭眼不睬,乐逍遥扳放机关之时,小桃又忍不住道:“鱼肠剑拿去傍身。”乐逍遥心生暖意,究仍不取,递短剑于她手心,嘱道:“等你穴道解开时,请帮我照料霍姑娘。”搁药枕旁,以备二女不时之需。

眼见大床突然平地消失无余,房中地砖一平如故,若非亲睹,实难置信世间竟有如此契巧奇极的机关秘窖。乐逍遥怔望之余,不由得奇怪:“灵岩寺僧似有不寻常之秘。但这机关又是谁搞的?庙里怎么一个和尚也不剩哦?”想到外竖有牌,难免猜疑到一人身上:“会不会又是丁建阳搞的鬼?”

大殿里一人怒问:“那老糊涂又在搞什么鬼?”乐逍遥本欲逾墙外出,闻喝一振,耳鼓嗡然若炸一般,险些堕将下地。待至前院悄眼察看,随着数下掠风微响,有人疾步尾随入寺,冽然问道:“什么老糊涂?”大殿语声震耳,最先入内之人答道:“此间庙祝是个疯僧,人称‘老糊涂’。”寺外一妇未至,破锣般嗓音先荡将入来,亢然铿锵的道:“若早依我言,在道上拿了他外孙女小糊涂仙,还用怕那老糊涂搞鬼?”

大殿里那人振声道:“我雷震天是什么人,岂能干下这等事?”乐逍遥蹲墙角惑思:“对呀,你是什么人?”妇如破锣般爆嗓豪笑道:“江南霹雳堂雷大当家,为了找回自个儿传家宝,何事便干不得?”乐逍遥闻名一怔:“雷家的!”大殿内那人嗡声激昂道:“等查明谁捉了我儿小雷,若伤他半根毫发,我什么也干得出!”妇嗓乱爆道:“哥哥,要我说呢,第一桩不是,都怪雷传宝这小子不好,为了那凌大小姐,搞得自己连人都不见了,世上美女多的是,娶她有什么好?”

乐逍遥晕而醒、醒又晕,只觉头将爆裂,耳膜竟渐失聪,惊想:“原以为只有燕老鸟才是当今武林最会放噪音的人,不料……”好不容易勉力取出“定神丸”,犹未含入口便給震落脚下。大殿里那人激声四振道:“雷小英,你懂得什么?这恰好证明了我儿最有眼光,当今天下谁不晓得姑苏凌家姑娘艳冠江南?虽说她脾气臭些,但我儿脾气也好不到哪去,这叫凑作一对。何况凌老侠与我最是意气相投,人又帅得欠扁,合该联姻,好让我天天揍他……”

乐逍遥挣扎爬行,伸手摸索寻得那颗滚动之丸,犹未就口,又給震落。妇声爆响道:“第二桩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我侄儿真有这么好的眼光,当初你就该跟他一道来姑苏求亲,如今人都没了,枉然干着急又有何用?再说了,刚才你不该拦我,捉了小糊涂仙,老的自会出来……”

乐逍遥向前爬行,强抑昏天黑地之苦,伸出手臂,颤巍巍刚摸着那颗定神丸,耳鼓陡然剧震,丸子又滚出掌心,落得更远。四下里接连有瓷缸花盆迸裂,殿中那老者咆哮如雷道:“老妹,你懂什么?茅小仙虽是老糊涂的外孙女,可她却是茅老仙的宝贝亲孙女,莫瞧她岁齿幼小,委实捉不得。能捉我早捉来泡了酒喝啦……”乐逍遥心想:“原来茅以降有个这么小的孙女叫做茅小仙,又名‘小糊涂仙’……”

好不容易摸到那颗小丸子,斗闻妇声突然激震,又颤手落地,碌碌滚到前庭。那粗嗓子老妇爆音道:“你不捉她分明有私心!”雷震天在大雄宝殿哮然震爆佛,怒吼道:“她才只屁点儿大,难道老子还能娶了她不成?”乐逍遥不觉身处墙影遮蔽之外,手刚伸出,便給一足踩个正着,既踏掌背,竟挣不出,一惊仰觑,只见一个矮小之妇立在面前,豪嗓四振的道:“娶是最好,不然被我杀了那小娃娃,你终有一天再也喝不到她酿的烈酒。”

乐逍遥兀自挣手不迭,大殿里霎刻蹦出一个更矮小干瘪的劲装老者,赤发褐髯,其长拂地,吼声震得瓦砾纷坠,挥舞小拳头,怒道:“当今之世,只有小糊涂仙酿的烈酒最正点,倘敢杀她,我第一个杀你!”这对老龄兄妹虽说体躯奇短,却是天生貌相异禀,头小脚大,如蛙蹼也似。一踩之力,地砖亦裂。可怜乐逍遥手被踏实,纵有“真元护体”也护不牢靠,吃疼难当,正拔不出,矮老者忽咦:“有个小和尚!”

矮小之妇爆声裂钟的道:“头似仙人球般,我看不似小和尚。”

“你懂什么?”矮老者蹦跳下阶,手抓乐逍遥下巴颌,不由分说,扳脸转来,不多端详便已了然,捋髯瞪眼道:“谁说不是小和尚?你看他一脸佛祖型,俊似观音女士般,绝对是一淫人……”

乐逍遥虽在剧痛之中,闻此翁出言不逊,难免着了恼道:“喂,话可不是这么说。观音乃大士不是女士,有人说他本是公的……”矮老者喜曰:“老妹你看,这么了解佛教!”揪乐逍遥耳,活活拽离老妇足下,拎而问:“小和尚,你师父老糊涂呢?”乐逍遥瞠着大眼未及作答,矮妇爆声四荡道:“我便不明,儿子在城里不见了,你非要找那老糊涂干啥?”矮老者迸嗓道:“因为老糊涂有通灵眼,能帮我寻线索!”

正要逼问,殿内忽有一语奇冷,冽然道:“如果老糊涂也不见了呢?”

先前仅听语声,只道霹雳堂雷家兄妹貌似天神巨煞一般,不料见面却是如此矮小。由不得乐逍遥大感惊奇,两老你一嘴我一嘴在他耳边爆嗓迸声,震如天雷轰顶。饶是他内力根底浑厚,一时也抵受不起。尚幸手攥那颗瘪了的“定神丸”,乘两老脸转别处,他赶紧服下,聊助凝神守元,方感好些。

随雷氏双宿目光投望,方见殿中一人背门而立,头颈罩于乌麻披风之内。此人先前随矮老者雷震天入内,乐逍遥只顾找药抵御雷腔轰耳,未曾留意旁人。此时一瞧,忽觉寒气侵袭。

雷震天一时怎明何意,怒道:“老糊涂几十年没下山,好端端怎会不见了?想躲我是罢?老子发声一吼,先把他震晕再说……”按捺不住,便欲提气大叫。乐逍遥登时便觉不好:“这老头内力奇强,加上天生大嗓门,乱叫之下,别说我顶不住,只怕连躲在里边的桃、玉两位姑娘也难免震岔了真气。她倆受伤不轻,可别又添新患!”急中生智,忙道:“若先把他震昏了,怎么出来见你?”

雷震天闻言一怔,心觉也对,刹声不吼。攥乐逍遥到跟前,狠眼瞪视,问道:“老糊涂到底躲到哪里?若不快说,老子立时将你震死!”这叟虽未发吼,每迸一字出口,乐逍遥已感耳震不已,皱着脸忖:“先前你和那矮婆子一进门就乱嚷嚷,倘然老糊涂仍躲在庙里,只怕已被震昏了。”这却不好直言,转得有计,强定心神,道:“老糊涂吗?其实不在庙内……”

大眼兀自溜转,矮妇雷小英突然探嘴他耳旁,激声爆嗓道:“小和尚不老实,莫非老糊涂教你使调虎离山计?”乐逍遥本有此意,忙欲否认,但那老妇迸声大震之下,脑鸣嗡然,身上若揣瓶瓶罐罐势必悉数碎洒一地。

啪一声响,雷震天将他按颈推趴殿门槛上,瓮声道:“这里边有几具尸体,且留打斗迹象,想是有人抢先一步,来找过老糊涂了。怎么回事?”乐逍遥心下暗忖:“死在这里的原是小桃同伙,哪是找什么老糊涂?不过我倒有一计,要将你们引去后山,帮徐子卯对付桑螵蛸……”但未及答,殿里那人冽声凛凛的道:“死的是长乐帮的人。”

雷震天嗤之以鼻,虽是低哼,也震得灯爆:“江淮孙子算得什么,敢跟我抢老糊涂?”乐逍遥适时把话接到嘴:“长乐帮有个贝夫人倒是这个……咳咳咳……”雷震天一时不明其意,怒道:“咳咳咳指什么?”乐逍遥吃震不已,难以定神续言,雷小英比她兄长多点儿心窍,稍思即省,说道:“贝小石虽是江淮一把好手,但若听闻霹雳堂雷家兄妹双双到场,恐怕没胆跟我们作对。”

殿中那人察看死尸,忽又冽声道:“跟你们作对的恐怕不是长乐帮贝小石,而是嵩山派!”乐逍遥心下一凛:“单凭这几人死状就知下手的对头是谁,而且判断如此准确,我可没这本事!”雷小英亦为惊奇:“嵩山派?那班修炼‘冷枯禅’的异人还在人世不成!”乐逍遥强抑耳震之苦,暗想:“‘冷枯蝉’是什么蝉?”

殿中那人蹲于尸旁,仰面沉吟微微:“先前在外,见有侠王立牌为示,本以为丁建阳抢了先,入寺又见长乐帮的人横尸大殿,却是死在‘嵩阳劲气’之下。原来嵩山派也想抢先找到老糊涂,而且占了优!”乐逍遥听其分析大有条理,若非已曾亲历而知究竟,只怕也要跟着信之凿凿,他暗自好笑:“简单事复杂话,这些‘钻家’越分析越钻牛角尖了都!”

雷氏双宿闻听长乐帮名头,本是浑不在乎,但当那人提及嵩山派,便连雷震天也作声不得,与矮妇交个惊疑不定的眼神。所惮者当然不仅徐子卯诸辈,而是五岳宗主李神通的手段。这些不在风评榜上列名的人物,因其神秘鲜为俗世所悉,反似更愈教人忌惮。殿内一时沉入冷寂之中,连灯光亦霎然黯灭。

陡闻弦声咿呀,雷氏双宿猝吃一惊,转面只见一人从墙角暗处拾二胡,随手拉琴。满眼好奇之色,却是那小沙弥,怎知他何时竟溜了开去。雷小英一怒上前,揪耳欲拽将过来,乐逍遥忙避。“噗”一声响,那罩着乌麻披风之人横撩袍袖,送一道劲风,使香油灯火复炽。面不须转,斜目看琴,一目便即了然,冽声道:“‘幽弦三变’乔枭扬的琴!”

雷小英揪耳落空,不由暗异:“分明碰到他耳边,怎么……”乐逍遥闻听得罩披风者之语,难免一怔:“什么?”身形稍缓,终避不开。雷震天飒然收臂,已拎衫揪他过来,眼望罩披风之人,却问乐逍遥:“琴从哪儿找到的?”乐逍遥暗觉这老儿似较徐子卯更为厉害,无意招恼他,唯道:“墙角。”

香案前那人冽然冷哼:“乔叟人琴素不分离,除非已遭所算!”乐逍遥暗自惊疑:“曾在城里见识乔叟的本事,拨弦伤人,委是非同凡响。怎么人不见了,却丢把琴在这里?”雷震天揪提乐逍遥,在他耳边振声道:“难怪进来时不曾撞见侠王府的人伺守,原来先栽在里头了。这庙到底发生何事恁奇?”此亦乐逍遥之惑,究因进寺之时未暇留心遍寻各处,那时因受徐子卯等人所扰,没瞅见墙角丟弃有琴。

香案前那人冽然道:“能摆平侠府名宿的人物必不寻常。想知究竟,须得逼问这小沙弥!”说完探手奇急,欲把乐逍遥猝捉过来。雷震天忙退一步,发掌横扫,劲道刚猛,迫那人飒然收袖拢回风氅之内,方道:“虽然大家结伴上山,可这小鬼是我倆先找到的,要问也由不得你!”香案前那人侧目另瞥,只见雷小英悄移于后,形成犄角守应之势。

乐逍遥不待被那脾气火爆之叟拷供,忙道:“想知究竟,须得去问嵩山派的徐师傅。”雷震天只道老糊涂已遭他人所擒,忙问:“究在何处?”雷小英瞪着乐逍遥,起疑道:“这小贼身法怪异,不可轻信。”雷震天亦省,提手按乐逍遥天灵盖,沉声道:“对!老糊涂不会武功,小和尚的身法谁教的?”乐逍遥自有应对:“其实我绝非这庙里僧人,不过是误打误撞,被那嵩山老道捉来,全然不知怎么回事儿……”雷震天将信将疑,忙问关心处:“那妖道捉了老糊涂去了哪里?”

此问正合乐逍遥下怀,就势一指,道:“然后就被一个名叫桑螵蛸的神秘人追去了后山麓,不过老糊涂先給徐师傅藏起来了,若要寻知下落,须赶紧去救徐师傅。倘如他‘挂’了,就没办法啦……”雷氏双宿本是难以相信他,却突然变色于顷,交眸失诧道:“桑螵蛸?”

“名花流的人,”香案前那人低嘿一声,说道:“这水是越搅越浑了。”

雷震天目含不安之情,道:“名花流的人不辞万里跑来灵岩山,难道也是冲着那老糊涂?”乐逍遥称是:“说要连徐师傅也一并捉去名唤冰风谷的地方,永不见天日了哦。幸亏我溜得快,不然……”雷小英沉吟道:“冰风谷是名花流大人物封十八娘的地头,除了我们这些老骨头,年少一代绝未曾闻。可见这小子倒没撒这种谎的本事!素闻缥缈妖花多年苦苦寻找‘土灵珠’,难道她疑灵岩寺的老糊涂竟知下落?”

乐逍遥蓦听提及“五行神珠”之一,心念霎动,随即忽有所见,仰面高觑之时,耳边剧震若炸。雷震天咆哮道:“那还有假?冰风谷那老娘们自称‘风神’,据说本是名花流的守护圣使,倘若老糊涂被她的手下捉去冰风谷,连燕辉煌都进不去的地方,咱们就更没辙了。趁还来得及,还不得赶早摆平姓桑的!”乐逍遥看殿梁一只白生生足影悄收暗隅,心下默数:“一、二……”

“三”字犹未数将出来,香案前那人突然提手遥送一道掌力,轻飘飘无声无息,只袖影微摆晃目,冽然道:“燕辉煌进不去的地方,别人未必进不得!”话声落时,那块大雄宝殿之匾从中折裂为二。雷氏双宿暗吃一惊:“好强的劈空掌力!”但见匾后跌落一个僵硬瘦躯,遍衫碧光磷闪,浑身粘浆胶凝,四肢绷直,乓地砸在乐逍遥脚背,教他“嗨咦!”一声叫苦。梁间蓦地又有一个纤小之影迅即横窜而出,脚下踩空,乍跃即堕,呼声“哎哟”,坠将下地,未待摔实竟又蹦起,面罩鬼脸花样,朝人吐舌,先将乐逍遥与雷氏双宿猝吓一跳,随手拿下面具,笑靥如花的道:“谁敢跟偶抢‘土灵珠’?”

银铃般笑未消,倏忽抬手往耳边遥做虚攫之状,平空里暴闪五六个血幻骷髅头,狞恶哮噬。乐逍遥识得厉害,急忙闭眼不觑,心神霎已惊扰似妄,暗悚:“鬼降!”雷震天猝遇突袭,亦为一惊,左掌横扫,右手抬往眼前一遮,犹觉侵迷邪妄扰神。扑砰声响,雷小英已踣于旁。香案前那人旋手晃出斗篷之外,掌心炽光激耀,鬼妄迷像顿消无余。

雷震天强定心神,抬眼方见所擒小僧侣已瞬间易主,衣领子拎于那笑嘻嘻的小苗女手中。她揪乐逍遥衣衫,巧捷异常地蹦开于旁,面朝供案,未待觑清那人掌间所攥何物炽然,忍不住先娇笑出口:“曲灵罡,原来你也出了苗疆!”雷震天心头一怔,投眸只见那人手握玄镜笼回氅襟,不由奇道:“此人在山下自称缙云山行者,怎么……”

曲灵罡仍然面笼乌麻布罩之内,在光亮照射不入的地方,无颜无相,漆黑一团。他本来说一口几无破绽的官话,此刻依然没露乡腔。语如清酒淡冽,说道:“降术第一禁忌,不跟法力比你高的人用降。”

乐逍遥未暇捧脚叫疼,心想:“每当说到有宝,小甜甜就会跑出来,比‘及时雨’还及时,但地下那个躺得比宋江还‘僵’的人又是谁?”念犹未转,小甜甜陡然剧震而跌,连翻数个斤头,背撞墙上。乐逍遥看不出何物撞她如此狼狈,惊讶之余,脸刚要转,曲灵罡话声未落,已拎他后脖,轻而易举地揪之到手。

雷震天无意间低目,始见小甜甜适才所站之处,地砖竟绽裂斑驳缝隙。怎知那披乌麻氅之人以何力量所摧,裂痕咯咯作响,犹渐增扩。雷震天不由得变色道:“雾月教‘灵’字辈的人!”

曲灵罡低觑地面裂绽之势,冽然道:“不敢当。”乐逍遥由而忽省:“连雷震天都这么吃惊,想来雾月教‘灵’字辈确是顶尖儿的高手了。好比我以前所遇的石灵峰、姬灵通亦即老姬……”刚想到不妙处,只听当一声大响,两边墙雕罗汉像撼然。小甜甜巧捷之极的晃身掩入罗汉丛列,探脸笑觑地砖裂扩之势骤止,她便蹦将出来,斜倚罗汉之旁,左足绕到右脚踝后,手肘搭佛,悠然支腮道:“降术第二戒条,不在别人圣地轻易施法。曲灵罡,在道观寺庙里偶不怕你!”

曲灵罡道:“小小年齿,已具一身巫蛊神通。并非好事!”乐逍遥心中奇怪:“为啥?”小甜甜笑道:“偶知嘛!降术第三戒条,偶犯便犯了……但你跑这么远来干什么?”那双比乐逍遥更精神的大眼一转,溜闪灵光精气,猜道:“莫非你是要跟偶抢五神珠?”

曲灵罡脸容隐在披头罩布之内,难以见其神情变化。闻言未语,唯乐逍遥暗虑不好:“雾月教这伙乌蛮一直对粼儿贼心不死,难道他们老大见老姬搞不定,又增派强援了?倘若先前粼儿未被别人先一步领走,她定会随我来此,必遇此人,在劫难逃……”莫说当下他无法驭用全力对敌,便纵是在无伤无恙之时,每遇雾月教高手,都令他处处受制,纯仗运气未足以保得粼儿在身边周全无失。思及此层,不知是否不幸中的万幸?

雷震天眼望小甜甜,念有所动:“小娃娃先到一步,遮莫晓得此间发生何事?你倆也是为找老糊涂而来……”小甜甜不理他,只朝曲灵罡笑眯眯的道:“偶听说黑巫奉神公秘令分三路出行,一路上蜀山,一路下江南,而你这一路更是神秘,若偶猜得没错,你是要抢在偶先找出五行珠的下落。”虽然面上故作镇定,实则暗惕不怠。乐逍遥看她投地之影,觉似一只受惊临险的小刺猥般,此前从未见她如此。

曲灵罡淡然如故的道:“别人找寻老糊涂,为的是测问未来。我这一路只求保险。”乐逍遥低头暗觉慰然:“想来他这一路不是为捉粼儿,这家伙又没见过我,怎知我是哪个……”背对那人,悄朝小甜甜使眼色,要她设法相助,以便出其不意挣脱曲灵罡所制。小甜甜却装没瞧见,依然笑嘻嘻道:“本来偶还不敢太肯定,但曲长老既然也来了,可见老糊涂果是晓得土灵珠的下落。倘落偶手上,须得用尽毒刑,逼他非说不可……”

乐逍遥低头想计之际,隐约辨得那瘦躯僵卧之人赫然竟是徐子卯,不由吃了一惊:“不是说死不了吗他?怎会……”本以为此人已毙,投目多看得一眼,又觉徐子卯眼皮微有霎动,虽然面容僵硬,胸膛缓缓起伏,似仍心跳未停。只不明他身上何以竟裹一层奇异碧浆,胶凝如膜。乐逍遥知徐子卯的本领,难免疑惑:“谁把他弄成此状搁梁上,难道是小甜甜?”

“咦,这个是谁呀?”小甜甜随他目光往低,忽有所见,不觉蹦将上前,拿脚拨弄胶凝封浆之躯,因觉脚尖粘得有稠丝,奇道:“是啥子粘乎乎的咧!”雷震天察看其妹,见其神志痴迷,恁唤不醒,不由怒瞪小甜甜,说道:“不把她弄活转来,休怪老夫不客气!”话没说完便欺至她畔,探手卯按脑袋,小甜甜头没抬的道:“偶施的鬼降只有偶知解法,若杀死偶,那矮婆婆一世也醒不返哦!”

雷震天一怒之下本欲使狠,但听此言,究因兄妹挛胞,岂能不理死活。不由得手刹半道,哼一声道:“要怎么才肯帮我老妹解去降头?”小甜甜提脚往他裤腿擦拭足尖粘液,低声道:“得帮偶打跑曲灵罡。”雷震天想:“大家都是为了老糊涂而来,姓曲的却骗我好苦,竟做了一道。此人心机难测,本领又高。我独力可对付他不下,何妨便跟小女娃儿联手,先打跑了他,然后我再对付小女娃,屁点儿大能有多难搞?”

乐逍遥觉身旁杀气已构,若是小甜甜同雷震天联手,满天毒蛊和霹雳弹没头没脑地撒将过来,他在曲灵罡身边大是不妙,思此越觉头皮暗紧,觑及徐子卯躺地不时微微异搐之态,怎知昏暗中又有何等样诡谲凶险伺伏?他寒毛汗然,不由脱口说道:“大家小心,有一只妖螵虫须防……”

未待说明情势,曲灵罡冽声忽钻入耳:“我从水晶镜里见过你的样子,原以为能让‘鬼见愁’姬长老犯愁的小汉蛮如何了不起,却也不过如此!”乐逍遥听到此处,顿觉不妙:“不想他知我是谁,那糟了……”悄念乾坤咒,欲取鬼哭藤,不料在此人手上,咒法竟尔失效,袋中法宝兵刃皆取不成。

乐逍遥不禁变色道:“你想怎样?”曲灵罡顺手点他后脊至腰数穴,一捺即毕,说道:“扣住了你,总有时间慢慢逼问我们所寻那人的下落。”乐逍遥知他所指是谁,心愈发紧,啧然道:“你……你不是奉命来找五行珠的么?”曲灵罡道:“巫神眷顾,让我一举两得,有何坏处?”

话声刚落,雷震天暴吼声中,荡掌摧将过来,小甜甜提手划诀,刚要唤法配合,忽见僵卧地上之人突然直挺挺而起,一道急刃如电劈霆闪破膜而出,贯入曲灵罡前躯。

一语幽游夜空,如泣如诉:“想找五行珠?风、火、水、木、土……其中有一颗便在冰风谷,很快就将伴随你们一世。”

乐逍遥闻语一凛,心中砰跳:“桑螵蛸在此!”眼前胶膜豁破,现出徐子卯搐狞恶异之容,随一剑激芒四侵,哮声沉沉:“嵩阳剑气!”雷震天发掌刚与曲灵罡交迎,不预变生倏然,三人同受嵩阳剑气激凌,非仅雷、曲、乐三人猝为寒芒笼罩,连踣倒于旁的雷小英亦不免遭其波及。雷震天一惊之下,不得已收掌后跃,拽其妹避离剑芒侵射所在。

乐逍遥心头霎奇:“徐师傅怎么会帮桑螵蛸……”投眸但见徐子卯胸前有一道六菱伤痕,比霍小玉后腰所留尤其深显,分明中了“无生无死符”,记得霍小玉说中此毒符难免会受桑螵蛸所控。他虽瞬即恍然,仍有一处不解:“徐师傅功力比霍姑娘深,怎会发作比她更快?”

念犹未转,一剑如电穿入曲灵罡氅襟。乐逍遥暗叹:“这样就‘挂’了……”出乎不意,只见斗篷无风自敞前襟,曲灵罡左手二指夹剑梢,牢箍不动。右掌斗提,化一掌为八十二掌,徐子卯便如断线之鸢,霎间连中数十击,浆膜悉迸,倒掼而出殿外,随即被暗夜迷雾吞噬无余。

啪一声响,雷震天忽倒,四肢僵直,亦陷无生无死境地。桑螵蛸迄至此刻仍未露面,乐逍遥迭逢异变,目不暇接之余,脊已汗透,暗想:“难道传说不是传说,闹到最后,还是‘南雾月,北名花’最厉害?”小甜甜转头乱望无觅,但觉那只沾液之脚沉重,既痒又麻,仿佛肿涨一般,低觑时脚趾又无异样,暗觉骇异,不禁眼泪汪汪地说道:“搞到偶了哦!”

有语幽变老妇般笑,在殿外夜霄飘忽不定的道:“想要五行珠,世人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曲灵罡提手遥送一道掌力,寻定语声来处,砰然轰响,摧开屋顶一个大洞,但见夜空凄迷无星,别无人踪异影。乐逍遥知势诡急,怎暇转念他想,急敛杂绪,欲试自解穴道。但听小甜甜忽道:“曲长老,不如咱先联手打虫?”曲灵罡二话不说,双手举朝夜空,发力摧梁,方道:“降术第四戒条:一脉渊源,合当党同伐异。”

只道小甜甜必随,不料她突然笑嘻嘻地脸冒于旁,手拈一把蛊虫,嫩声道:“降术第五戒条,即使同门中人,也不能疏于防范。”说完,朝曲灵罡披头罩里先探一眼,依然漆黑无脸可辨,惊呼:“厉害,脸都不让偶看!”急忙投蛊而入,随即揪扯乐逍遥,就势拍开他被点的穴道,催道:“跑哦!”

乐逍遥本是尚无逃意,忽见曲灵罡笼裹身躯的斗篷轰然爆裂开来,教吃一惊,因感炸势奇猛,为免波及,忙携小甜甜柔手,发足顿地,随一声“风无形云无定”之咒,急跃殿外,百忙里回望一眼,只见曲灵罡那件披风先是霎然千窟百孔,顷即炸绽无余。

小甜甜偎他怀里,觉他目光惊骇,她不由得意的道:“爆裂蛊嘛!”乐逍遥跃向前庭,犹未落足栖地,面前忽现一个身笼乌麻披风凛立之人,赫然竟是曲灵罡。顷间便连小甜甜也随他同呼一声惊:“哇啊——兵解!”

“曲长老的本事决计与厉风行不分轩轾!”乐逍遥心头迸出一念,惧佩之余,怎容稍迟,因仍唤不应乾坤咒,只得携小甜甜绕转曲灵罡挡道之躯,再次发足顿地,腾空逾墙而遁,身形疾若飙风。一霎远离禅院,觉必摆脱追缠,乐逍遥不由放缓驰势,心想:“还有倆妞在寺内,霍姑娘中了怪符,情势尤急,我怎好不顾而去?”

小甜甜未觉他暗犯犹豫,搂着他腰,颊枕男儿热气温暖胸怀,宛如乘风升仙般爽,大是惬然,夸:“好哦好哎!”乐逍遥方要刹步不驰,小甜甜眼朝后望,忽呼不好:“追来了!”乐逍遥心下诧异:“我使风遁秘术,还从来没被人追上……”回头望时,亦为一惊。眼霎睁大,只见无数乌麻披风之影飙随而至,每一个都是曲灵罡模样,次第迭生愈众,不一会漫山遍野,密密层层,皆是曲灵罡,连前道亦堵,许多凛立森然之躯骤围合拢,困乐逍遥于垓心。

乐逍遥一见之下,已知势无可逃,登时心凉到透:“呜——尻!这家伙比老姬厉害多了……”小甜甜咬耳道:“他用分身术!化身万千,幻影无边全是镜像,却一般地厉害,就像百万个曲灵罡联手对付咱们!”乐逍遥闻言更觉头紧:“单一个都打不过,何况数不清……”霎刻之间,曲灵罡无数化身森然聚拢,密密麻麻地围逼而近。自寺内蔓延山外,皆裹乌氅,凛然不言。

遇到此人,乐逍遥竟唤不应“乾坤咒”,焉知受何法门所制,眼看乌麻披风之影涌出寺庙,挨个迭显递进,直抄至前头,他从未尝遇恁般奇事,吃惊之余,皱起脸道:“分身术!不是吧?世上哪有这种事……”但见曲灵罡幻化之影每往前边递增一个,后边便少一影,迭闪奇快,到得乐逍遥跟前,只余一道躯影裹氅凛立。

乐逍遥同小甜甜对视一眼,骇:“我的逃跑术遇上魔头一级人马,果然溜不掉噢!还真不是‘盖’的……”他本要绕过曲灵罡挡道之影另觅去路,但不管往东还是转西,乍要迈步便被曲灵罡阻于前头,所习“玄神秘术”顿失妙效。

曲灵罡冷冷道:“石长老快到了。我们要找的人,不论她藏在何处,就算在蜀山蜃剑阁,也挡不住雾月教徒!”说罢,翻袖五指朝天,乐逍遥刚见他手心似有玄镜霎烁,耳边霹雳声烈,五道雷电罩拢而来,势将乐、甜二人困于雷阵之眼。

小甜甜绕手往乐逍遥腰间乱摸,悄觅不着“乾坤袋”。她纳闷之余,见雷阵速拢,晓得势恶,怎容稍耽,大眼骨辘一转,拽乐逍遥复往寺庙方向跑,说道:“在里边他会弱些,快去躲会儿……”乐逍遥于巫蛊神通并不了然,又见无法厮斗,不得不唯她马首是瞻,心想:“我比她大得几岁,居然还要听这屁点儿大的摆布。”他本就不愿舍弃霍、桃二女留于危境,出庙既避不得,往回返正合己意。

趁五道雷电尚未合拢,他倆飞身窜越其隙,小甜甜回手撒一大把毒物,明知必伤不得曲灵罡,意在暂阻霎刻。乐逍遥奔不数步,又试取剑,施咒仍没动静。怎知乾坤袋为何不应唤用?懊恼中忽尔有计:“对了,且去僧房,躲入机关秘道,他便逮我不着……”情知雾月教的人捉他乃为逼问粼儿下落,当然不能由其得逞。

小甜甜百忙间没忘记挨过来问:“是了,上次见你有个小袋子呢?”乐逍遥知她所指何囊,乃叹:“嗨!不知是哪个小毛賊偷去了……”小甜甜樱唇呶起,懊恼地瞥他神色。乐逍遥自是不会在同一处连栽多次,暗笑:“宝袋这回跟根宝揣作一窝,看你那只不老实的小手往哪儿摸?”根宝道:“问题是你别拴偶脖啊,都喘不过气来咧……”哥曰:“你有脖吗?”

仗脚力快,两人瞬即回到山门前,犹未跨入槛里,倏有二道黑影挡路,左边嵩阳剑气,右边霹雳声激,窜现一矮叟发雷火弹加袭。乐逍遥怎料徐子卯、雷震天竟伺门内猝施杀着,一惊方省:“想是被人操纵了都!”见势凶险,左手拨小甜甜到自己身后,右手绰剑落空,乾坤咒终没应驭。

当下便呼“倒霉”也已无济于事。乐逍遥拉着小甜甜急往后跃,那两人亦追袭出门,神态疯迷,势仍猛不可当。总算他没白下工夫修习“风魔步法”,危急之中,妙诀应念即生:“乾巽交得小畜。”晃步取“姤”;“坎兑交得节”,移足掠占“困”;“离艮交得旅”,挪身再取“贲”;“震坤交得豫”,移步“复”位。只一瞬间,籍由步法纵横挪移,取八卦相交其理,从寺门往外倒行斜窜甚远,倏教徐、雷双狙落空。

若依方图相交卦理,山门为“坤”,斜引而外,逾十余步,落脚方位为“乾”。乐逍遥匆促中仍照卦理走尽风魔步,不料后有一影悄临“乾”位,默不作声断他必取之径。乐逍遥不待回望便料是谁,心下叫苦不迭:“前有二狼,后有一虎!”未待转念另生对策,徐、雷双狙已至,迅若鹰豹之攫。

倘是别人临此困绝境地,或仅束手待戮一途。乐逍遥突然福至心灵,按小甜甜仆跌于地,抱她翻滚横避两股顷刻交撞之势。他刚趴低,曲灵罡霎如离弦之箭飞掠而过,一掌幻化数十击,朝寺里冲出的两道急狙之势迎去。

乐逍遥滚丈许远腾起,小甜甜在他怀里指点道:“先到后山树林躲一躲。”乐逍遥一时没觅得主意,唯依言飞奔,盼曲灵罡与那两人互绊,不至于立时追来。乍将入林,脑后簌发一声掠风微响,有影展翼当头急覆,发爪按向乐逍遥天灵盖,但听一声幽笑凄寒,其腔尖锐怪异:“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第四十八章 合纵连横(上)

翼影陡临,眼看避无可避,乐逍遥怎暇回瞧一眼,猜想必是“风神”门下桑螵蛸,不知貌相如何,百忙里没忘呼一声奇:“你能得啥利?”脑后笑声诡变:“多捉一对童男童女回去炼血淬精,于我大有补益。”乐逍遥暗惊:“还要淬精?”催快脚步飞窜之余,忍不住道:“但我不是童男!”只道这般说辞便能打消桑螵蛸追攫之意,不料小甜甜道:“可偶还是童女呢!”

乐逍遥欲使眼色阻之不及,果然桑螵蛸一听便喋笑吃吃:“可见这女童多么诚实!”乐逍遥郁闷道:“她诚实?”脑后翼风扑簌一振,拂及头皮生痛,乐逍遥吃惊之下,跑得更急。他虽抱持一人,究胜在身法灵活多变,落步似左实右,忽东忽西,总教捉摸不定。桑螵蛸屡屡探攫,分明觑准了他脑袋方才出爪,但仍抓不着,不由即奇又恼,尖声失笑道:“小猴精子!”

小甜甜在乐逍遥怀里拍手道:“好哦好哎,滑头噢!”乐逍遥慌乱奔逃之中,偏生手抱一妞恁地不安份,本要觅路落脚,眼光却被她白花花手影和摇晃的脑袋所遮碍,昏暗里探脚踩虚,绊跌一交。当下情势有如老鹰追小雀,翼影爪尖距他后脑勺不过咫尺,乐逍遥纯凭轻功奇妙聊得暂侥一时,本已急煞,又被小甜甜干扰,摔趴于地,自感不妙。

头上有翼风急展,飕然低掠,他缩脖不及,乍觉头皮一凉,爪端已抵。慌促间偏仍唤不动“乾坤咒”,自然无法绰剑对敌。总算小甜甜不全然一味胡搅蛮缠,见势凶险,恐波及于她,嫩手扬出,拈咒弹指,叱一声:“天地炎杀!”

空中爪攫半途,遇炙忙收。小甜甜本要驱焰焚烧那袭掠翼之影,怎知何故,焰芒乍现即消,竟催不动。她暗觉蹊跷:“哎呀,偶唤不灵炎杀咒了哩!”桑螵蛸一个低旋回转,倏忽又落,发爪急攫乐、甜二人头顶芯。

乐逍遥再试驭咒仍无结果,暗奇:“先前在曲灵罡之旁,似受他巫术所制,我唤不动乾坤咒原不为奇,可是眼下已离他甚远,怎么仍用不成乾坤袋?”眼光一抬,眸间霎然现出乌麻披风裹躯之影,曲灵罡不知何时已至。不待近前,蓦发一道劈空掌力,飒地荡向夜空。

扑簌声响,爪端未抵乐逍遥头顶忽失影踪。乐逍遥怎顾多想,挟小甜甜鱼跃而起,眼见曲灵罡追至,越感惊骇:“徐、雷二人怎么绊不住他?”曲灵罡凛然而立,未发一言,头后夜梢微曳,翼风急临。不待转觑,一道六菱飞芒激闪而落,所向正是他背心。乐逍遥觑得真切,心下怦然:“无生无死符!”

曲灵罡悄手翻出氅襟之外,掌间镜泛幽光,朝身后那道六菱芒一迎,两道异光霎相交炽,六菱芒倏然折射而回,撒在那对翼影之间。乐逍遥便趁此隙,携小甜甜展身旁掠,越过一堵围墙,只听得有声怪鸣嘎起忽消,他兀自不明所以,小甜甜道:“搞到那飞来飞去的妖婆子了!”

乐逍遥暗想:“不论曲灵罡或是桑螵蛸,一样对我不利。”情知曲灵罡必会擒他以探明粼儿去向,怎敢稍耽,急逾墙内,寻径欲往先前小桃、霍小玉藏身的那间僧房,盼有机关秘窖可避。小甜甜跷足以示,不安的道:“你看偶这只腿,好热烫哦!”乐逍遥手抚其足,稍加试探便蹙眉头:“着手凉指,哪有热烫?”

因虑小甜甜中途作起怪来,害他落入曲灵罡之手,怎暇多理,一路寻往树影幽雾之中,兀没觅得去处,小甜甜眼朝夜霄,忽又呼奇:“孔明灯哎!”乐逍遥只道她又作怪,皱眉刚觉不快:“怎不安份哦她?”但觉头顶树梢有光透洒,照径微晰,不由地随她目光仰望,果见一盏巨灯飘于山顶夜空之中,被雾所笼,时隐时现。

他犹未多望一眼,脑后蓦有影近。曲灵罡冽然道:“往前是灵岩塔。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乐逍遥亦瞧出前路穷绝,方在蹙眉寻策,小甜甜啧然道:“曲灵罡,你有完没完哪?”曲灵罡凛凛而近,面笼乌布头罩之内,连目光亦敛藏不显,说道:“昔日我欠你族人一份旧情,不会杀你。离开那小汉蛮,自己下山去罢!”小甜甜微翘嘴角,妙眼转悠灵气,眸间亦含惑难释,不由问道:“你找五行珠还罢了,却追他干啥子哩?”曲灵罡不言。

小甜甜觑其似怀难言之隐,微一颦眉,更觉事非寻常:“雾月教长老一个接一个出苗疆,到底是为了什么?别的人倒还算了,曲灵罡从不轻易离开巫毒仪坛,连他也跑出来,难道真有偶不晓得的天大缘故?”她虽年少,却极机灵,临险反应远胜乐逍遥为敏,妙波流转之间,已有一计,趁曲灵罡未近,悄声教乐逍遥:“爬上塔尖!”

乐逍遥未明其意,心头一怔:“事态还不至于糟到跳楼罢?”小甜甜提手卯头,急催:“快哦快哦!”曲灵罡意在活捉乐逍遥,不愿过于逼迫,免他情急失堕,待见乐逍遥身形倏动,他忖已封阻出路,仍没着急,却听小甜甜呵呵笑道:“黑巫长老里头,偏只曲灵罡专攻土相法系,独有一怪:脚须着地不离,一旦拔身离地,他的法力就使不成了,跟寻常武人便没分别……来追呀来追呀!”

乐逍遥方明她催促登塔是何用意:“难怪没见过曲灵罡腾身高窜,原来他每一蹦离地面,那时就使不成巫法只剩武功。所以他所习轻功路数不类常人,只是化身万千地挨个递进法,就跟推牌九一般。这么说来,到了塔上,离地甚高,我便无患受他巫禁,应可绰取宝剑了。”曲灵罡武功虽亦了得,令乐逍遥束手无策的毕竟是巫法,忖凭自己与小甜甜联手,足以到塔顶周旋。既已释然,一脚顿地,腾越而起,说道:“力由脚下起。曲灵罡,咱登高玩会儿悬的!”

曲灵罡仰面只见一影飙升塔巅,其轻如絮之飘,旋即另有翼风掠过树梢,亦栖塔尖另隅。他欲阻未及,才知小甜甜何意,但想:“即便到了高处难施巫法,凭武功我生擒你倆小辈,又有何难?”他一声不发,追将过来,方入枫间雾径,犹没登塔,忽感心头如受针刺,不觉刹步。

面朝道旁,眼帘里绰约雾移,枫下悄立一人,长衫飘裾,翩翩若仙。曲灵罡心头暗凛:“这人何时到的,我怎没知悉?”知非寻常,怎容怠慢,脚仍稳钉于地,袖下翻掌送一道劲气旁略,振树撼然,满梢红叶荡坠。此着不为杀伤,仅籍以取暇测探。那人岿然不动,仍凝目静觑如故。曲灵罡飒然收去掌力,拈诀暗测奥妙,顷自了然:“好,你会‘不动明王咒’。”

籍孔明灯曳空洒地之辉,乐逍遥从塔上低探一眼,见曲灵罡驻足不追,因有雾树遮挡视线,从高处未辨荫里悄伺之影。他不由奇怪,但感慰然:“他不敢跟上来纠缠。”曲灵罡翻手袖外,本欲先发制人,面朝旁觑,忽觉树下那人素袖微摆,早已拈指遥对。虽隔十数尺,曲灵罡又感心头如遭针戳,看其指势,倘然动手,他臂弯“尺泽”、“少海”、腰间“章门”等数处穴道已在对方真气遥制之下。凭曲灵罡之能,顷时竟没想出如何应对之策,因追乐逍遥心切,未料强敌悄伺于旁,稍刻轻忽,已陷不妙境地,那人既怀“不动明王咒”,任凭曲灵罡巫法再强,也制不住他。以曲灵罡想来,当今之世,会此神咒者大概不过三五人。

小甜甜又翘足以呈,呶嘴道:“你看偶这只脚,好热烫哦!”乐逍遥忙嘘一下,教勿声张。眼光瞥她脚尖,虽觉无异,仍把她腕脉一探,摇了摇头:“不解!”瞥她眉心微漾中毒气象,倒吃一惊,想起桑螵蛸或会使异毒,忙取镇祛毒性之方施用,盼能助她缓解。小甜甜使毒虽然高明,解毒的能耐终究不及乐逍遥在行。惟恐沾身毒素未尽,他又取“净衣符”驱除两人身上菌障残余。他本是好意,小甜甜一见却没这样想,提足踢他裆下,蹦开于旁,惕然道:“干什么哩?”

乐逍遥猝没留神,吃疼踣倒,看她如此神情,怎明所以。小甜甜发指朝他手端虚点一记,乐逍遥所拈之符忽燃,炙手生疼。他忙不迭甩手,四顾小甜甜身影无觅,心中一怔:“这小妞又去哪儿了?”想她这当儿犹在胡闹,虽有些恼,究虑两人仍处险地,不得不寻。

只见塔檐一隅隐约有影挪闪,乐逍遥觑得真切,唤道:“小‘舔甜’,捉迷藏也不看这是啥地儿?”摸将过来,探头寻找,那影却转入另隅,教他摸不着头。乐逍遥正感懊恼,蓦闻一声窃窃低笑:“捉迷藏……啥地儿。”起初似乐逍遥腔调,陡转小甜甜般柔糯话声,听来大是诡异,仿佛扮声模仿。

乐逍遥一惊回首,蓦感有物曳闪过眸,未辨清晰,背后檐影霎然幽晃,悄伸触须般物,探向他脑顶芯。纵然微无声息,他心头掠过一丝异样之感,头不须转,手往后拂,啪的打中一物,转面看时,似有触须状影倏隐檐下。

他睁大眼睛犹未辨觑分明,脑后翼风忽簌,有物扑跃急攫,速不容防。乐逍遥拔取兵刃已来不及,惟仗上乘身法,往前俯冲,不料一脚踩空,竟出塔沿之外。阴影中那异物趁机扑袭,却攫个空。

乐逍遥手扳塔檐边角,晃悠悠悬身不坠,但感头上爪风锐掠,直教发毛,心道:“这是啥玩艺?”趁那异物尚未寻见他悬身檐下,本想下地,枫荫里突然送出一道劈空掌力,分明曲灵罡犹伺未去。

乐逍遥辨得掌风所向,迫不得已,手从塔沿松开,飞檐应声而崩。时当双重险迫,异魅既在,他无法登回塔上,若往下跳,势必难逃曲灵罡之擒。慌急之下,伸脚点向折裂的檐角,借势高纵,窜至塔巅最顶端狭难留足处,谅那妖异之物一时未必追得及他。百忙中朝塔下溜扫一眼,树影丛簇之间叶曳枝摇,曲灵罡不知被何人所绊,一边尽展解数周旋,一边惦记活擒乐逍遥,不时遥发掌风摧向塔上,沉声道:“小汉蛮,不想死就給我滚下来,那只冰魅妖螵在上面!”

乐逍遥一时分判不出曲灵罡适才发掌究是冲谁而来,虽亦忌惮桑螵蛸,迟疑地终没敢下去,暗想:“雾月乌蛮对粼儿总没死心,我若被曲灵罡捉住,决无好事。”趁机取剑以防塔上异魅猝袭,乾坤咒竟仍不应使唤。

曲灵罡急欲来擒,恁奈枫荫里那人潜势犹迫,绊难急脱,倘稍有疏岔,难免遭其所乘。他周旋一会,心感不耐,又看不出对方家数渊源,由“不动明王咒”一脉瓜葛寻思揣度,连猜几次,对方仍然未置然否。曲灵罡不禁冽声道:“阁下年纪轻轻,有此功力造诣教人好生佩服,然而你的‘不动明王咒’似乎新习不久,没有‘增长天王咒’逐级递升的底蕴,若逼我全力施为,你小命不保!”

此非虚言恫吓,凭他“烈血爆蛊”的威力,倘不得已冒着与敌皆伤、大损真元的风险不惜戮力一击,对方“不动明王咒”的修为纵是再多几成火候,也难保周全。曲灵罡不愿枉作殊死之斗,索性把话挑明,盼使那人知难而退。那人听了,左手食指微竖,指端朝上,抬至右胸之前,右掌缓划半弧,转抄背后,静蓄剪腰式,颔首低眉,一反“不动明王咒”纯志内敛、以静制动之态,徐徐朝前进步相逼。

曲灵罡只觑一眼便即了然,提掌蓄劲如临大敌,沉声道:“好,原来‘持国天王咒’才是你所长!”仰面合目,脑中霎闪日前神公秘嘱之言:“凭你当下的造化,十重神咒有一半料也挡不住你,此去办事我最放心。只是‘持国天王’素藏禁宫,我从未见闻。倘然遭遇,不可造次!”

未待乐逍遥看清树荫间人影,背后异声又至。忽簌一声,塔檐边缘有节肢爪探攫他小腿。乐逍遥唤符未应、取剑不成,因在塔尖退路穷绝,眼看无侥,忽听一声柔糯之笑,发自夜霄。唤道:“哇,好玩哎!来哦来哦!”

乐逍遥心中暗奇:“怎又冒出来了,她?”转头望时,雾里橙光辉移渐近。眼帘里飘过一个巨大的孔明灯,悠悠悬空,随风曳临塔尖。灯下有绳索垂落,缒一俏女孩儿,嘻嘻哈哈,玩心不减。正是小甜甜。

乐逍遥惑念未转,脑后翼风劲掠,异影扑至。因曲灵罡这等苗疆大巫伺于塔下,似有“巫禁”所制,乐逍遥无法唤动“乾坤袋”取宝剑御敌,倘然“小仙剑”仍在,或无当下之困。他走江湖迄至今时,纵遇再多奇险,哪似眼下连“乾坤袋”也用不成?唯凭风魔身法腾挪闪避,撑不出片刻,后踏一足踩空,半躯已在塔沿以外。

昏雾中异影展翅出没无定,难辨其形。乐逍遥越想急觑爪风来处,越被扰得眼花缭乱。尝试以“幻影天师符”相抗,究因势迫,无暇画成掌心龙虎之谶。幽声倏转耳后,诡笑窃窃,钻刺耳膜:“小子,你到底是谁?怎如此面熟!”

乐逍遥躲过一爪横攫,躯犹未直,噼砰一响,赫然有雷电划顶,夜空陡如撕裂般霎时炽耀,教那异魅翕翅裹躯,一惊猝缩。便趁此隙,他抄臂抓住断折的半根塔顶尖橼,心下暗啧:“好硬的爪子,连这都扫断了!”虽不趁手,当雾里节肢爪倏又探攫而来,乐逍遥下意识地绰起断橼木,呼的送出,使一招“圣灵剑法”,乍划即递,顷成“剑一”,搠向异爪来处。

他从来出手奇快,往往后发先至,时当要命关头,更无迟疑。不料剑势未及显威,胸前笃然吃撞,低眼只见爪钩嵌按,外衫已裂。乐逍遥乍感心沉,电光又闪,炽亮形貌于瞬。雾里幽声忽尖,桑螵蛸讶道:“昔在风云顶,我见过你!”乐逍遥心头一怔,怎知何以诧异,不觉的道:“什么‘风云顶’,我又没去过……”

桑螵蛸桀然道:“你所习身法分明源自风魔玄衣神,看来‘风云顶’上又将重新热闹了!”乐逍遥兀自诧然于颜,懵头不解,塔尖雾影朦胧,又多了一人,披氅笼头,赫然竟是曲灵罡。其声凛冽,说道:“当年决战风云之巅,花不败终没胆来!”

桑螵蛸仍蔽于夜雾迷濛处,合翼裹身,隐约便似一蛹。乐逍遥辨不分明,惊奇:“我氽!”桑螵蛸语转吃吃腻笑,如蚀骨销魂,萦钻入耳:“雾月教也没来什么高手,到底让蜀山的剑圣、北国的傲天平白拣了‘风评第一’的便宜!”她言笑自若,幽瞳只盯乐逍遥,仿佛塔尖并无曲灵罡其人。

乐逍遥暗惑:“曲长老怎敢上来?”因闻塔脚荫丛间劲风激掌,荡撒红叶遍地厚披,遂往下掠眼探觑,只见曲灵罡乌氅飘裾,不知与何人周旋未迄。乐逍遥倏吃一惊,转面瞧向塔尖另外一个“曲灵罡”,奇极:“怎么这里又有?”

“不过是巫妄镜象,”桑螵蛸双翅斗展,急风劲送,笑声未落,扇翼荡碎塔巅曲灵罡之躯,随着烟雾漾乱,影消无余。乐逍遥观看神奇,脸孔未及转回,揪胸之爪倏地收攫,拽他投入两对柔翼薄膜覆笼之内,原来桑螵蛸也披乌丝风氅,披罩头额,遥看若常人躯形,只当展伸四翼,分别张扩两旁,翅影各逾三丈,霎然硕似大鹏鸟般。氅内漆黑空虚,犹如无底窟穴,似仅一氅披罩翼爪,并无躯形皮肉。

乐逍遥瞥及其形殊异,登时心为一寒:“怎么就跟发恶梦一般?”他身穿天蚕丝衣,不惮爪钩穿透,“剑一”适才告凝,蓄势未吐,眼见桑螵蛸要拽他卷入氅内黑暗虚空,惊骇之下,急把剑意挥绝,桑螵蛸突然平空遁失影踪。

乐逍遥兀自东张西望,脚下瓦片忽掀,激反冲天,密不留足。尘荡处翼风狂扫、爪影飞掠,他被逼得无以容身,吃紧之余,才知徐子卯、雷震天何以顷即不敌,心道:“纯靠武功凡器,打不着这种东西!”脑后翅合,却拢一空。

乐逍遥跌出塔缘之外,只见小甜甜荡绳穿撞树梢而至,伸足叫道:“抓住偶,快哦快!”乐逍遥怎暇多思,探手握她足踝,小甜甜默催密咒,驱动孔明灯飘离灵岩塔,逸入夜帷雾帐之中。

林梢翼影猎猎追掠,桑螵蛸幽迷诡笑入耳,魅音勾诱:“小娃儿,倆乖宝,把我师妹交出来,娘娘給糖丝吃。”小甜甜提手抵额,敛神聚念,免为所惑,啐道:“娃你的头!”乐逍遥心神乍为一恍,连忙依她方法,自调修罗心法寂守元神,仍有所惮,提醒道:“留心她用‘无生无死符’。”小甜甜不以为然道:“符鸟!她使符伤了自己,这会儿用不成的……尻,害偶也唤不灵许多巫蛊法门,原来曲灵罡偷学‘封神咒’!”

乐逍遥听她语带懊恼,不由称奇:“怎么个封神法?”甜甜:“法你的鸟!这是禁术了,等偶找到‘千手缠’就破他……哎哟哦,你在下边别拽偶裤子呀,要掉了!踢死你哦踢死你哦!”乐逍遥连吃她双足乱踢头脸,忙改手缒绳,往下滑至绳末,聊避一时,瞅见身底云雾深邃,巨灯已离山顶,高高地悬飘于夜空之上,随风悠游。他不禁暗啧:“可别摔成肉泥这么稠!”

铤而走险本已够悬,偏生祸不单行。霹雳电闪,灯顶突然着燃。乐逍遥仰头望出不妙,刚叫一声苦也,正没作理会处,忽见夜空掠翼迅诡如魅之游,由远而近,显然桑螵蛸犹追不舍。乐逍遥既惊又恼,叼烟道:“她怎能飞这么快?”小甜甜扯绳荡着秋千道:“它有翅膀嘛,笨!”低瞄地面绿荫苍聚,一脚蹬他脸上。乐逍遥猝没留神闪避,脑子一昏,啪的松手坠落,边摔边叹:“早知伴小甜甜如伴虎!”

幸有大片茂枝托躯,助籍轻功卸去坠势,往高弹低,稀里糊涂滚下苍树之梢,耳边水声清溅,承身乍陷即浮,仰望夜空残灯炽烧,已无小甜甜身影缒悬其上,似也跳离着火之绳,却不知落到哪处林间,眼前昏暗有萤,雾笼泉池,乐逍遥寻觑不见她在何处,爬到池边,想她刚才举动,隐隐明白几分:“小舔甜机变够快,这样就甩脱了悬在上边的险境,只那一脚叫我有点吃不消……”

他心中诸多牵挂,无一可放得下,稍歇即起,试唤“乾坤咒”不意又应。他暗称纳罕,惊喜宽慰之余,对曲灵罡又平增一层惮意:“雾月教竟有这等人物。下次再遇到他,须得离远点儿。”本来担忧粼儿或已落入巫苗手上,彼强己弱,势难搭救。但遇曲灵罡于此,料想苗人还未找到她。此患既除,另忧又生:“到底谁带走了她呢?”

为免又遇曲灵罡而遭巫禁,先取越女剑别于腰间,稍试运功不畅,一如先前。乐逍遥暗觉郁闷:“搞什么鬼?”急难想通缘由,唯取还神、理气之丸服食,以助调息提神。但静不顷刻,又焦虑起来:“霍姑娘和小桃尚处危境未脱,我得先安顿好这倆,这叫‘送佛送到西’。回去再问问小桃,求她为我指引迷津找到粼儿。”不待内息调顺,起身摸黑而行。四下里怪石丛布,枫叶似火,走一阵渐觉不似灵岩风光。

起初担心桑螵蛸追来纠缠,此刻隐隐竟盼:“乾坤袋又好使了,她若敢再叫我撞着,索性一把‘梭哈’,亦即拼了。等我制住她,还怕逼问不出‘无生无死符’的解法?”本惮桑螵蛸六菱幻谶之袭,但听小甜甜提醒,得知桑螵蛸已遭曲灵罡反制在先,发不成冰毒符,乐逍遥复能使唤乾坤咒,自感赢面增多,为解霍小玉等人之危,不禁跃跃欲试。

然而世事便是这般,当他想寻桑螵蛸一搏时,那半人半妖之物竟没露面。乐逍遥游目四顾,夜野苍雾濛然。奇的是这一路居然也没撞着小甜甜,乐逍遥虽怕又挨她整,心却思念:“她不会有事罢?”又行一段,忍不住唤她名儿。几嗓之后,仍不见应,再唤已然嘎哑发急。

黑暗中传来一声冷哼,低低地透出鄙夷。

“鄙夷?”乐逍遥心感奇怪,寻而探之,只见石壁临崖处,古枫之旁背立一影俏丽,却作道流服色,逸逸有如魏晋风雅。自从听那蓬头黑嘴婶言及诱拐粼儿者乃一顶俊小相公,且有女流反串嫌疑,乐逍遥无时不惦记此层线索,怎奈一再失望,小桃、霍小玉虽也乔妆须眉,究与粼儿一事无涉。他并不死心,陡见前边又有男装俏影,清瘦中透着秀气,尤其腰身分明女儿风骨。乐逍遥大眼顿圆,想起蓬发婶形容之辞,暗感心怦怦跳:“翘了都翘了都!”

犹未抢近其畔,那女修士仿佛背后长眼,头不须回,负手仍眺前峦远景,忽问:“小甜甜在哪里?”乐逍遥一怔,答道:“我若知她在哪里,何苦一路叫唤,嗓都哑了……”心感奇怪,暗忖:“咦,她也识得小甜甜?”

那女修士微哼一声,鄙夷道:“你这小子身边总有许多女孩儿缠夹不清,没一刻空闲了罢?”倏闻此嘲,难得乐逍遥也有惭愧时,当即唏嘘道:“帅没办法!”暗觉此女嗓声殊涩,别有风格,只要听过一次便难忘记,他心念动起,探眼过来:“咦,你……”女修士脸孔侧转,原来罩一煞神面具。

她后颈粉嫩,背姿清秀,不料转脸竟尔形相骇人。乐逍遥猝吓一愣,只见煞神面具霎然幻动,旋耸手形,没等睁大眼瞧清就“啪!”地給他一耳光。乐逍遥若要闪避倒非难事,却因好奇而欲多瞧究竟,浑忘动弹,挨一掌歪趋于旁。手形瞬即旋拢,仍复青煞面具之状。女修士侧目一哂:“凡夫俗子,胆敢近我身旁九尺,便是讨打!”

乐逍遥并非没有脾气,腮颊火燎般热起,眉头一轩,本感恼怒,抬眼但见那女修士目光含谑隐笑,所掴耳光其实也只教一时皮痛,似无恶意。他又听清了女修士冷哂之言,低眼约略数了数距离,自知冒昧在先,便退一步,心想:“我是来打听粼儿,不是来‘打交’地!”适才挨掴吃疼时所攥之拳缩回破袖,旋又探出,指夹半棵卷烟,厮礼曰:“怪不得这个面具如此有型,话腔更是极具个人风格,原来是孤行鳕孤女侠……”

这月黄衫女修士正是前次他在紫烟轩曾经谋面的茅山降师,本与小甜甜作一路寻妖。听闻乐逍遥谬赞,孤行鳕眸色并不缓和,突然扬手作势又掴,乐逍遥提防她面具变幻为掌,哪料这回她改而用手。尚幸见机得快,忙道:“住手!我已站十尺远了哦,还打?”说着倒转烟头,往下一指,果然拿捏方寸无差,两躯间隔恰到好处。

孤行鳕冷然道:“我不姓孤,不许乱叫。”说完拂袖背抄手,仍眺远山雾峦。啪声脆响,乐逍遥终吃她袖风扫颊,歪趋于旁,苦恼之余,兀自风度不减,旋又立回原处,夹半棵蔫垂的卷烟,顾不上点火,赔过不是,问道:“究——竟该当怎么叫法,才算不乱?”话虽出嘴,已作碰钉子的准备,料想她未必搭讪。

孤行鳕负手远眺山景,似想了想,才出其不意地回应道:“我出家前姓薛,如今修行奉仙,应称‘仙师’。”此言既出,不由地脸颊微微一红,尚幸隔以青煞面具,究仍隐敛未露。只是心下暗异:“我本名薛孤行,恩师常说我命犯天煞孤星,留家不幸,唯有出家。既入茅山自幼修行,谨照师嘱,从前姓名便连对一干同门也绝口不提,今时怎么忍不住跟外人说了?”

殊未始料多年之后,薛孤行临危受命,继掌茅山门户,于强敌环伺之间奉领檀香剑的那一刻,她会想起传说中风雪绝巅、缥缈奇花之畔,有这样一位故人堪解茅山灭宗之危。亦即沧桑不改临崖护花、长年守候真情和希望的“剑神”。

“姓‘穴’?”当下她一抬眸,迎触那双睁大投询之眼,乐逍遥喏曰:“‘鲜师’这个叫法果然新鲜,记得我小时候曾去锅头镇尝过当地一绝‘麻辣鲜师’店里的鸳咦哦咦呀鸯锅……”说着咂了一下嘴。

“少嚼嘴,”孤行鳕敛隐面具后的微笑,依然冷言以哂:“你到这里干什么?”乐逍遥心想说来话长,便不多说,只摊手做了个无奈之态,然后问:“是了,斗胆打听一下,不知鲜师有没见到……”孤行鳕目光转盯山麓枫雾迷离所在,似不耐烦耽叨,截口道:“我没看见小甜甜。”

乐逍遥本是要探询她有没见过粼儿,见孤行鳕心不在焉,未知只顾留心惕候何事,他忍不住奇道:“下边有什么古怪?”孤行鳕初不愿答,却又不自禁的道:“我几位同门到这一带寻妖踪,竟失去音讯,适才我远远看见有异光自山麓时闪时隐,直烁往‘一线天’方向,本想循此寻探究竟,被你一扰,又望不见了。”乐逍遥暗想:“没想到我有这么大的干扰性,搞到鲜师的定力都为之动摇了。”侧头啧一声,随她眼光所望方向,移目辨寻雾夜闪光,终没见着,忽咦:“一线天?”

触念所及,省起狄青龙“天平之约”未赴。便纵无心理会,但若误了此约,料想八百龙说得出做得到,不知将会因而牵累多少人命枉丧。乐逍遥怎猜得着“八百龙”葫芦里卖何药,实不愿自送入套,一时煞费踌躇:“粼儿下落未明,我哪有闲心搞什么‘单刀赴会’这般有戏剧性?不如别去了罢?迟些再说?不去又如何?”

正犯犹豫,忽见孤行鳕飘身便走,茅山旁支不以轻功见长,但她裾下微曳款款,犹如步不点地一般,行于突岩嶙峋之间,姿若雁翔回旋。乐逍遥暗觉曼妙,其中究有何不同,却看不出。觑她所去方向似是“一线天”,不由地跟上前,距她约莫九尺处,便没靠近。

孤行鳕并不回头,似察他跟随,冷冷道:“此去乃为捉妖除怪,凡夫俗子跟来干什么?”茅山派本在吴地,她不经意间却显出湘腔,欲掩不能。乐逍遥没留意此节,道:“虽说我是一俗人,捉妖或许帮得上忙。反正也要寻小甜甜,姑且暂作一道……”说话间忽想:“跟茅山女术士作一路,倘遇桑螵蛸这只妖虫,打起来赢面更大了。”

他念念不忘便是逼问“无生无死符”的解法,一心只盼桑螵蛸快些出现。孤行鳕走在前头,袖下蓄掌,待他若逾九尺之距便掴。听毕乐逍遥话语,她不禁冷哼道:“你倒是很挂念小甜甜这顽劣丫头!”乐逍遥无以答,暗觉不然,嗫嚅道:“咦,你怎知我身边总是有美妹走马灯哦?”孤行鳕信步登坡,答道:“还不都是那小妮子说的?”乐逍遥愕道:“她怎能在背后议论我哦,你说?”

孤行鳕嘿然道:“我亦奇。”乐逍遥呐呐忘言,无意间转顾,见有一物搭挂枝头,入眼依稀显熟。他心念一动,走去察看,未觉她步履提速,道衫飘飘渐掩于坡上雾里。到得枝桠前,辨得树上飘荡的是一条青丝巾。乐逍遥摘下一瞧,鼻际馨沁隐隐。

他不禁胸中怦然,自言自语的道:“这条丝巾我见粼儿戴过,应该没错。”想她或在左近,否则怎会有物遗失于此?然而四觑无觅,旷野寥麓,便连孤行鳕也不见了踪影。乐逍遥暗感粼儿下落渐晰,忍不住唤她名字,情急乱寻。

此间山高路陡,昼笼烟云,唤作“白云山”。又因其山顶平正,亦称“天平”。山岩纵横错落,奇形怪状。乐逍遥轻功虽好,腾挪穿蹿之际因要仔细寻人,难免也费一番周折。摸黑兜兜转转,非仅未再觅得粼儿丝毫线索,更奇是连孤行鳕也没了动静。乐逍遥想起当地百姓传言,暗疑蹊跷:“该不会真有山精鬼怪,把人活活掳了去罢?”

思此不禁倍加警惕,抬目扫视周遭地形,无意间瞥见一颗流辉透雾游曳,时隐时现,遥向山顶烁动而去。乐逍遥记起孤行鳕之言,欲待细瞧,流火又失,山道复归昏暝迷朦。他越想越觉妖异,心道:“不会撞妖吧?咱可是‘唯吾煮蚁者’……”因虑果有妖精作祟,倘若粼儿在山上,或已陷于凶险处境,他念及此层,平添焦虑之情,一边往流辉曳过的方向拾步飞跑,一边叫道:“鲜师,果然有古怪……你在哪里?”

黑暗里回声荡入雾谷峦隘,孤行鳕终没答腔。

他只顾往上奔跑,浑未觉察一根逾丈长的锃银圆管从岩隙间暗瞄其躯,管口随他身影悄移,钢丸火药已填入滚膛,机栝引而未发。

沿崖壁高耸的山间窄径攀援而上,巨石之间相隔尺把宽,仰望青天仅余一线。这就是有名的一线天。

有影骤如大鸟,掠眸临岩。

乐逍遥正奔之间,陡觉头顶风生,青袂飒猎。他知有警,稍刹驰势,投眼扫觑兀岩之上。只见踞有一个秃头披氅之人,背负布袋,鼓鼓囊囊,不知所装何物。身影粘栖岩脊,姿形奇特,如枭隼之附。仿佛知道岩下何人,面孔微侧,桀然道:“小子,找人找上一线天来了!”

乐逍遥乍见岩顶青光泛亮的头壳,原以为是和尚,不由想起佛笑痴,待看装束又不像僧袍,因处低隅,难以瞧得更为分明。两相对视,觉那秃子双目精气悍然,身法姿势非俗。年纪却并不老,生得貌相俊白,只不知何以剃成光头。乐逍遥不由奇道:“你是谁,怎知我找人?”

秃子微微裂嘴,其声枭然:“说了你也不知,有人叫我‘夜郎’。”

乐逍遥心感好笑,觉是戏言,忍不住道:“‘夜郎自大’这个成语,我倒知。”

秃子身形如粘在岩角,似落终未落,仿佛壁虎附梁。继续攀岩而上,迳往高处,话声传来:“我从小患失眠症,夜夜睡不得,只好出来游走通宵,见多了蝇营狗苟,然而祸从口出,所遇之事大都说不得……”乐逍遥看其后脑勺刺纹图案,一时辨觑不清绣何物事,其肩后所扛大布袋鼓涨,内有活物挣动,却无声响。但感那人攀援奇快,身如诡魅一般,暗异:“从前在家常听二娘唬我,说世间真有夜游神,通宵出没于郊外,撞见夜里跑出来玩的小孩,往往拿布袋这么一兜,就捉了去,从此回不来。难道叫我遇上了?”

秃子蜥魅般攀岩窜走之影在夜雾里时隐时显,桀声犹萦于耳边:“今儿没撞牙仙女,算你好运。但你更好运是老子布袋没空闲,不然连你也兜了去!九翼青蝠要吸人血,这个顺水人情我得送。”乐逍遥听到此处更无怀疑,在山岩下提指:“哦,原来你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布袋和尚说不得!小说戏文里你跟张无忌本是一伙地……”

“狗屁张无忌,世间焉有此人!”秃子往山壁疾兜一圈,嘴突然在乐逍遥耳后冒出,哼道:“说字在此作‘游说’的‘说’,音同于‘睡不得’的睡。”

乐逍遥转头未及,眼前一黑,那秃子迅速晃手抖出一只布袋,往他头上一罩到底,蒙头兜将进去,晃腕甩手,系索捆扎于袋口,熟络利索已极。乐逍遥惊道:“不是说袋子没空闲吗?”秃子笑道:“汝家娘有没告诉你,说不得的话最是信不得?”

事到如今,乐逍遥怎暇懊悔:“我原以为二娘的话才叫信不得……”布袋和尚得意道:“老子神丝袋子不够用,没想到随便使一只米铺买来的寻常布袋也蒙得住人,足见你有多‘肉’!”因要保得无岔,提指欲补点其穴,倏地只听豁然声响,布袋迸开大缝,绽裂为二。

乐逍遥早绰越女剑在手,不待扎紧绳结,自里往外,破袋而出。说道:“寻常米袋?早说嘛!”究因挣出急了,一时晕转未定,打个转刹步免堕崖外,扫目寻时,只见布袋和尚又踞高岩之脊,笑道:“好小子,老子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蒙不住人!”

乐逍遥心下暗称侥:“这回没玩完,只因他未使神丝袋而我又仗宝剑在手。”布袋和尚自顾攀岩登峰,枭然道:“等老子神丝袋有空,咱们再来玩过。”此时背对乐逍遥,肩后所扛布袋宛显人蜷之形。乐逍遥本要发剑将他撩落地下,以消适才之恼,见状心念一动,止剑喝问:“袋子里装的是谁?”

布袋和尚头没回的道:“说不得。”乐逍遥多觑一眼,觉布袋中人身形纤弱,低喘之音非似男子。不禁着了急道:“好啊,你采花来着!不定里边有我识得的妞儿……”想起青丝巾搭挂树枝,必有缘故,情急焦虑,难免疑是粼儿被此人兜捕入袋。布袋和尚嘿然道:“老子没空陪你罗唣,回头再玩!”话声未消,人已窜离甚远,这等轻功便连乐逍遥见了也不免暗佩其捷,纵无飘逸美妙之感,窜走山梁岩壁,停停当当,委实怪谲迅诡已极。

乐逍遥见其走闪迅急,岂容逃脱,心想:“不管里边是不是粼儿,总须救出来看看。”绰剑便追,发一足横蹬岩腰,借势纵身腾越“一线天”,飙入夜雾。布袋和尚横附陡壁一侧,回头稍瞧,眸间影掠宛如御风也似,不禁赞一声:“好轻功!”乐逍遥喝道:“不管你是不是传说中的夜游神,从今以后叫你再捉不成晚上出来玩的小孩!”布袋和尚扛包一窜又逾数十尺,变换身法,姿若树蛙之跃。桀然道:“追得着我,再说罢!”

天平山怪石险岩,素称一绝。乐逍遥轻功纵极了得,当下履险追逐亦提着心,眼看布袋和尚虽然背扛一人,专拣山壁陡峭处横窜攀游,每一跃皆是铤而走险,竟仍轻松从容。他不由望而生佩:“出门前夕二娘所言不差,江湖上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这秃子背着一个大活人专走险壁危岩,仍能如此稳稳当当,单凭这份轻功和胆色,我便不如。”

谷隘另壁之隙,乱石间锃银圆管遥遥移指他二人穿雾纵越出没的身影,终难瞄定。

有手微按,示勿轻举妄动。淡淡野雾时飘时移,一人悄然趋禀:“葛爷,多了一人显是布袋和尚。”岩顶屹影如恒,立有一个朱冠锦袍之人,负手眺天,闻禀不动声色,稍顷才道:“光明顶的散人。”语毕,转面低目,恭然投觑石壁下一顶罗伞。

伞底一个白眉无须老者阖目俄刻,从锦袖里探手拈棋落子,无声地微笑,缓言道:“律香篆,吃你过河卒子。”说完抬眼,望定面前一侍立躬腰陪弈者。

陪弈者生来苍白如粉的瘦削脸孔侧转,目光锐若针芒,迎触岩顶那人投询之眸,冷冷道:“先放卒子过河。”岩顶那人打个手势,待乱石之隙锃银射器悄收,沉吟道:“葛香亭只一事未明。”

陪弈者推棋进取,朝罗伞下端坐的老者躬身道:“葛香亭不明白的事是,魔教的人如何敢入狄青龙一伙盘踞的山头?”

伞下老者提杯品茗,两撇稀疏白眉低垂,眉梢微动,眼皮没抬的道:“合纵连横,战国策古已载之。”陪弈者颔首若有所悟,苍白的粉脸渐浮笑容,摆了岩上那人一眼,低嘿道:“殊不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香篆,你又犯急冒进了。”伞下老者自袖探手,吃掉又一犯界之棋,看陪弈者的棋路已是进退失据,笑觑左右,眯眼问道:“如何?”

雾里穿出一人,趋前禀报:“启禀督公,魏香神报称:巡天仪、测象台已然架定于飞来峰与卓笔峰。”伞下老者蹙起白眉,问道:“最近天象可有星陨?”答谓无。

伞下老者起而观天,目蕴疑惧之色,只觉越发看不透。喃喃自语道:“若无星坠石陨,武林城大较场何故地陷巨坑,而无一人得闻轰动声响?”身后簌然跪伏满地的朱冠锦袍之人,望北拜祈:“天佑吾皇,保大元千秋万代。”

“世间没有什么能是千秋万代不变的,”那苍颜白眉老者仰面喟毕,侧首忽问:“但我想知道究竟。要你们召集的异人,是否都到了齐?”

乐逍遥穿出雾障,忽失布袋和尚踪影。怎知半山麓里兜兜转转,是否反因轻功奇速,竟尔超逾前头?未待探明那和尚的布袋里所藏何人,他自难甘心罢休。正寻觅间,见一小石屋,漆黑里传出一声惊呼,其声娇嫩,分明小姑娘吃吓而唤。

乐逍遥苦于遍寻无获粼儿下落,陡闻此般叫声,怎能沉得住气,立时心头怦然,抢将进去。昏暗中只见一团青褐之影踞坐墙角,他刚入内便觉寒意侵髓,料必遭遇凶险,想到孤行鳕说此地有妖,下意识地欲缩回脚步,心想:“我没了小仙剑,不知还能不能降得住妖?”扫眼觑见石屋里有个韶龄少女被按于暗隅,纤肩颤抖,显是惊慌难抑,却挣扎不脱。

乐逍遥仿佛看见粼儿受欺,气往上冲,纵曾有过丝缕惧意也霎时浑抛脑后,怒斥:“小石屋这种古迹本是供游人观光地,你居然按着一妞在里边干丑事,低俗!”呵毕,料有一打,手往腰后摸剑,却没绰着,顿吃一惊:“咦,不会是追贼的时候把剑弄丟了罢?”本来因虑再遇曲灵罡而遭巫禁,兵刃便未收进乾坤袋中,只别腰带里,哪料竟失于不意。

那垂髫少女转头见有救星进来戳指乱骂,惊意稍减,泪眸浮闪希望之色。但瞧进来的少年乍入便手忙脚乱,刹停原地团团转,不知急寻何物,似此窝囊之辈,岂有盼头?她思至凄绝处,抽泣声又起。

乐逍遥奋勇撞将入来,本是杀气汹汹,待摸不着佩剑,已自慌乱,又见蜷坐地上之女年龄幼小,不论衣着容貌皆与粼儿大迥,当她转面迎觑,果是素不相识。乐逍遥更感沮丧:“这个小得多!”在救不救之间刚要转念迟疑,见那小姑娘双髫在腮旁颤动,凄目流露求救之情,他义愤又炽,操拳道:“放开她,不然没剑也要跟你打一架!”

话声未落,脑后倏发一声冷笑:“剑都丢了,还敢逞强!”乐逍遥听出似那布袋和尚的声音,心头一怔:“他怎么悄没声息地摸到我背后?”蓦然转身,胸膛已触布袋和尚倒伸的剑柄,他认出自己兵刃,不禁奇道:“你啥时捡了我的剑?”

“在你进屋时,”布袋和尚手端发力,推送剑柄撞中乐逍遥胸口“膻中穴”,眼看他倒下,才掷剑于地,说道:“家伙被我拔走,竟然毫不知察。这么粗疏出来走江湖,能活到今天算你运气!”其实乐逍遥本非粗心大意之人,只因适才听到那少女哀鸣声凄,以为粼儿受欺,情急失措,致为所乘。听到布袋和尚嘲讽之辞,他未暇理会,心感苦恼:“我又学个乖,背后有人时,不应距离这么靠近就转身面对他,等于把自己身前空档全卖了出去……”

布袋和尚待他倒地,方始看清石屋里的情景,不由变色道:“老蝙蝠,你不会这么馋罢?这小姑娘万万咬不得!”屋角青褐之影微颤,那人背对门口,并没回头,一个怪异之声突然钻入乐逍遥耳膜,细而尖锐,冷森森的道:“有何不可?”

乐逍遥心头一阵痹寒,暗诧:“明明是极低的话声怎刺耳至此?”他跌坐时靠着墙,头偏一旁,刚好看见那身披深褐风氅之人一张青惨惨的瘦骷髅头般脸,说话时嘴唇分毫不动,只有喉结微抽。布袋和尚道:“老蝙蝠,曾听你说徒儿阎一飞被傲家所害,非找傲雷报仇不可。老哥们愿意帮你的忙,可你也别坏了老哥们的大事!”

乐逍遥闻言忽省,想起一桩往事:“阎一飞?好像在海上已然被萧乘龙和那假冒的斗垮天混战时丢水里喂大肚鱼了都!原来他师父在这里泡妞,还把帐记在傲雷头上……”那青面褐氅怪客森然道:“此刻傲雷便在姑苏,大战之前,我须进补。”布袋和尚素知其好,看他仍按那少女不放,担心一口咬下,怎敢贸然近前,欲进又止,急道:“你要吸血便吸别人,千万莫咬这小姑娘!”

乐逍遥不解,胡猜:“这秃子曾说袋里的人要送作顺水人情,一转眼工夫,如何紧张若此?难道刚发觉误兜了他相好的……”褐氅怪客细尖之语又钻耳游刺,森然之气愈盛:“你叫我不咬,我就不咬,九翼蝠王岂非被你这破袋和尚比了下去?”布袋和尚自忖武功不及,没把握从那怪客手上硬抢垂髫少女,急怒交涌之下,脖上粗筋涨起,但仍沉下气,加意惕防怪客倘有异动,便即阻拦,说道:“你本领虽高,可若犯下大错,九翼蝠王的万儿在江湖上从此不值一提!”

乐逍遥见那褐氅怪客手按垂髫少女肩背,乍看仿佛欲行不轨,但多觑几眼又觉其态有异。褐氅客头顶隐隐升起淡气,左手自按腹间“天枢穴”,右掌抵于那少女“风池”、“肩井”两穴之间,盘腿坐姿竟似运功输气注入她体内,倘想当真咬颈吸血,又岂会等到现下?乐逍遥心念暗动,又瞧布袋和尚急似热锅蚂蚁般,忽觉好笑:“本来我可以告诉他先莫乱急,无奈被点了穴,一时说不得。”

九翼蝠王虽未吸那少女血,素晓布袋和尚往常游戏风尘的懒散习性,从不似当下这般认真,听闻语气甚重,心头一凛,道:“你这秃子从前捉了不少小孩到海外孤岛去教布袋戏,給红番客看稀奇。今儿求我帮你看着这小女娃,竟如此紧张她死活,究竟有何不同?”布袋和尚搔头,面有难色,迟疑道:“这个……说不得。”

九翼蝠王眼光忽转狠锐,冷然道:“你说不得,难道我便杀不得?”乐逍遥听出煞意斗盛,心头一跳。布袋和尚亦觉语气有变,情知不好,怎暇稍耽,急忙抢身上前,伸掌向蝠王右肩捺落,内力催吐,喝道:“住手。你若伤她分毫,关东强雄必与本教反目成仇!”

九翼蝠王左手自按胸腹,右掌抵那少女后肩未离,话声转狠,原本只是威胁,不料布袋和尚救人心切,居然不顾老友情谊,抢先出手,倏以狠招加身。为保那少女无恙,即便重创他也在所不惜,由而足知垂髫少女的死活在布袋和尚心目中有多轻重!

乐逍遥看出布袋和尚这一掌乍似随手斜捺,委实极尽变化精妙,落掌含勾,若是九翼蝠王接招不及,势必震断琵琶骨。得睹上乘手段霎显于瞬,不由地惊佩无已:“我从老苍龙那里学得一整套奔龙爪法,打起架来虽然够狠了,但怎能跟这和尚一掌之狠相比?”

布袋和尚落掌之际,欺身近前方觉有异:“我找着小丫头时,她分明昏迷不醒。此刻神志复苏,难道反是蝠老怪救醒了她?”深知九翼蝠王一身惊世骇俗之能,才出狠招欲保那少女性命,待见九翼蝠王仍坐以行功,往少女身上注气未收,居然目含忍痛抑苦之色,并没腾手相抗。布袋和尚一惊非小,究已刹招不及,动容道:“老蝙蝠,日头打西边出了!”

乐逍遥聚不成内力逼解穴道,眼见布袋和尚此招沉狠迅猛之极,九翼蝠王不挡不避,料必痛吃大亏。谁知布袋和尚掌落之时,九翼蝠王突然趋身右晃,仍坐地难起,腰间发力,上身微斜,布袋和尚的掌缘打在他左膀上,啪一声骨折微响,九翼蝠王目含剧痛,布袋和尚虽已急收大半力道,孰想仍有一小半掌力透过蝠王手臂撞得那少女受震咯血而倒。

布袋和尚自感错怪老友,一时歉疚无已,浑忘瞧那小姑娘当下情形如何。觑觉九翼蝠王面色急转灰败,皮凝冰霜般薄渍,眉心蕴聚一团紫金之气,身竟寒颤难禁,并非挨他一掌之故,不由诧然道:“老蝙蝠,旧疾复发怎会如此之剧?”九翼蝠王歪靠石墙,抚息难定,促喘道:“好……好阴毒的掌力!老子本想护她心脉不受寒毒侵攻,怎奈没新鲜人血吸,自己真气虚怯不继,偏又添上你来搅和,害老子失岔,反被她身上寒毒乘虚而入。倘再不吸足人血,恐怕老命不保!”

布袋和尚奇道:“你如何这等好心助人?”九翼蝠王剧颤一阵,突然面筋搐拧,目含深深怨恨之情,嘶声道:“老子并没好心!本想吸她鲜血,扯衫却见后颈近椎梁处所留紫金掌痕,方才改了主意。当年我命门要穴挨人以同般阴寒掌力猝袭昏迷,落得一身寒患,苟存于世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至今不知仇家是谁……咳咳!”说到激动处,越发牵动伤势,嘴角淌出数道血丝,眼珠翻白,奄奄然犹如曝岸之鱼。

布袋和尚觉他命垂顷刻,急道:“你作了半辈子恶人,一旦改充好人,活该要死。废话少说,且让我输些真气帮你留住一息。”说着提掌上前,捋袖运功。乐逍遥睹此情景,不禁想象一段似是而非的戏文,突然后衫一紧,身悬离地,横着瞧时,九翼蝠王已没在屋角,剩布袋和尚一人在那边愕然转首。从他的眼光之中,乐逍遥后颈毛栗,刚感不妙,耳际钻入一声游锐刺髓般语,森然道:“破賊秃输些真气顶个屁用?这屋里除你我她之外,尚有一个多余的人,这种脓包货色留来干什么?老子要活就得吸瘪他!”

布袋和尚忙称不可:“且留一会,我有话须问他……”九翼蝠王裂嘴露白牙,不耐烦道:“留他一会,我岂非没命?”抢在布袋和尚欲阻之前,飕然掠起,揪乐逍遥蹿入夜野雾林,肩后九支翅胄飘展,片片绽张如瓣,身形之迅,决不在玄神风遁秘术之下,教布袋和尚追赶不及。

乐逍遥暗惊之余,不由生佩:“这家伙轻功之绝,只怕当世第一了。”其实他的风魔轻功起而靠速,辅以步法,极尽迅捷之变;继持以恒,长驰不竭,更凭一身深厚内力修为。昔日他在“瀛外天”因缘际合,先获六层阿修罗心法,而后觅得魔神玄衣所遗羊皮秘术,在粼儿指点下妙习易卦,终于淬就“风魔天下”轻功奇技。

九翼蝠王亦属异禀独具,非仅轻功绝顶,更籍借“九翼青蝠胄”强增掠驰之势,氅襟内嵌机栝,一经发动,背后展张奇翅,奔不多远足离地面,腾空而起,宛如山海经里奇耾国人御云车登霄飞翔一般,巨翅片片豁展翕舞的奇景,更教乐逍遥惊叹壮观。然而九條翅膀卻只有一對在動,其余仿佛仅为助推、平衡之用。两胁后隅更有双翼时张时合,形如折扇,边缘锐利,似薄刃穿缀而成,每片翎长逾八尺,青锋无柄。乐逍遥疑是青蝠王的独门兵刃,又瞧腰后一撮紧紧聚拢的尾翎,不知另作何用?

他因感好奇,一时浑忘将临之厄,只听布袋和尚在后边急声乱喊:“老蝙蝠,且先别急!等我下山另捉个活人給你咬……”九翼蝠王不加理会,反而催快驰势,破雾穿林而翔。但遇树木狭碍之处,胁后一双锐翅如扇骤张,飕地横展岂止十数尺开外,随着两线青烁,削去挡道树木,所向无阻。

乐逍遥兀自叹为观止,心下称炫不迭。啪一声响,九翼青蝠突然携他摔下地面,压折大簇树枝,挣扎又起,借树枝反弹之势斜纵穿雾。乐逍遥正觉奇怪,又啪一响,两人撞到一石壁,跌跌滚滚,堕至清泉边。

总算撞壁时九翼蝠王先着,乐逍遥只肩膀触石,带跌于地,虽亦摔得稀里糊涂,头枕清凉水边,俄顷便复清醒。先试运力冲穴,然而内息无应,也算意料中事。调息之际发觉布袋和尚以剑柄撞他膻中穴,似怕伤他性命,所吐内劲不出二三成,又因怀里贴身揣系小剑匣所挡,消去大半打穴力道,纵使冲穴不成,凭乐逍遥所知穴理,加之一贯被人点穴的经验早已丰富无比,料想无须多时,穴道便会自抒如常。

但忧:“到那时候,老妖蝠已然吸光我血了都!”思此平白栗起,定睛忙觑,只见九翼蝠王伏地不起,有的翅张、有的翅缩,褐氅半搭着树枝杈,摔时扯裂衣衫,模样狼狈。乐逍遥心中一怔,宽怀之余又思:“看样子一时吸不成血了,先前他带病为那小妞行功护脉,徒耗真气不少,挨布袋和尚一掌,反被寒毒侵上身来,惹得旧疾发作倍愈危迫,急奔一阵终于不支。但那是什么旧疾恁地厉害,连这等样高手都吃不消……”

九翼蝠王突然睁眼,抬面恶狠狠地瞪着他。乐逍遥方自庆幸,触及这样一双犹如紧盯猎物的目光,惊得嘴难合拢,心头怦怦跳。忽省:“我面部筋肉可动了!被点的不是哑穴……”此节乍刚想到,九翼蝠王向前一扑,攫他到嘴边,呲开森森白牙。

乐逍遥“噫”一声倒吐凉气,皱起脸道:“不可否认你的牙确实很白,既食荤腥,洁银护齿还……还做得这么出——色,委实令人钦佩。可不可以不咬我噢?”九翼蝠王没耐烦多听恭维,把乐逍遥脖颈大动脉找出来,张嘴就叼。

乐逍遥惊道:“吸食人血这个习性有多不好!其实人血最是不干净,集聚各种病毒,比如花柳麻疯癫痢等等,这还不算最毒的……我可警告你,我的血尤其毒哦,或有肝菌慢慢折腾死你。血中藏毒蓄疾,早在我国第一部医书《内经》里就有阐述,曰:‘邪气居其间’,汉代神医华佗有云:‘五脏六腑蓄毒不流’,谓之瘤。春秋战国就有癌,古亦称作‘岩’字,意思是说这种东西像山一样堆垒而起,又如岩石般坚硬。洪大夫进而论述,说西洋番医称癌为‘横伸’,喻其宛如蟹脚一般四处横伸,随血蔓延到你身上。这么有道的高手早早就‘挂’了,死于病下毫无价值。何必为逞一时口齿之欢,断送将来大好前程?”

生死关头,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夹叙夹论,并不全是虚声恫吓,涉及古籍部分,来自洪大夫昔日领他刨药时絮絮叨叨的口头禅,乐逍遥常年耳濡目染,早已熟记如流,随嘴就是道理。情知一味惊慌没用,唯有晓以利害,即使终不免被吸,也教吸得不踏实。

九翼蝠王嘴已咬他脖上,为要活命,急欲吸食热血,焉有心思理会其他?乐逍遥暗骇之下,忽想:“若能运使内力,必用真元护体磕掉他牙,这才叫‘震’……”可惜这已是奢望。当下无计可想,正是望绝时刻,乐逍遥死不甘心,继续劝说:“不久前我在兰陵渡被迫跟桑十娘接嘴,被她嘴喂天蚕教以毒攻毒之菌入肚,而后又一路中毒多种,蓄于体内之所以不发作,乃因我有抗体,比如书航的‘三婆毒’至今未得尽除,所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当你吸进我有毒之血,洪大夫的铭言警句便得到新的论证……”

不知不觉,九翼蝠王嘴已离脖,仍狠目以瞪,忽问:“所谓洪大夫,是不是左耳后有黑疣痣的那一个?”

“痣上还长一撮银毛呢,”乐逍遥不意峰回路转,奇道:“你也识得洪金宝?”

九翼蝠王听至此处更无怀疑,急揪他后颈,拎举离地,逼问道:“你与他有何渊源?”

乐逍遥沉思未决,心道:“这个很难讲。因为我不晓得当我经常跑出去玩时,他跟我家二娘到底有没一腿?”九翼蝠王自感危在顷刻,见他迟疑未语,越发不耐烦,裂嘴露齿森然磨牙,狠声道:“小孩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江湖佚闻,到此嚼舌搬弄。老一辈谁不知洪金宝被幻姬追杀,早已死于八百里绝望泽!”说完将乐逍遥脖颈一捏,突出血管,眼露馋婪急切之色,狞笑道:“少男阳壮之血,于我最是滋补!”猛然咬将下去。

乐逍遥忙道:“最补的不是少男阳壮之血,而是那边的小雄獐。我看你当下体积虚寒,而獐血热补,不如咱俩一起去捉?”危急之际,眼觑不远处树丛攒窜动静,枝摇叶摆,似是有獐惊走。只道这番话足教九翼蝠王改变主意,却不知此人所患之疾非饮人血不足以活,莫说一獐,即便眼前摆明有龙凤呈祥,也于他无补。

乐逍遥不料计策一再失算,急想:“为啥说书戏文里主角遇险时往往三两下便扭危为安这么玩得转?而我……”当白牙咬颈之时,骇道:“若洪大夫在此,必笑你吸人血这种恶补法其蠢无比,有如抱薪救火……”本是无心脱口之言,九翼蝠王一听竟怔,眼神变化莫测,缓缓拔嘴,苦涩的道:“那你可错了。当年正是洪金宝教我如此,否则保不住性命!”

乐逍遥怔住,奇道:“这……这有多‘损’哦,损字作医学理解。”九翼蝠王狞然道:“邹圣钟苟延残喘至今,便拜洪氏‘损’字疗法之赐。但也正因为他,使我由人变成鬼!”乐逍遥不觉暗思:“损字疗法?怎么从没听老洪提过……”思至莫名奇憋处,指头一动,暗咦:“行了行了。”

九翼蝠王提他头颈,目光怨毒的道:“就算你是洪氏后人,今儿我这一咬也算回报于他!”说完张嘴咬下,却啪一声遭肘撞牙,往后便倒。

乐逍遥趁机翻滚一旁,活动手肘,殊难相信这样便可死里逃生。转面望时,只见九翼蝠王脸朝下伏趴草间,似已陷于昏迷。想是勉力支撑多时,虚若强弩之末,竟不抵乐逍遥抬肘一撞。

乐逍遥惊魂难定,生怕此人又醒而攫咬,自己失了兵刃,轻功亦似不如,到时必难活命。本想起身逃开,不料腿筋抽痹,又扑跌于地,乃因封穴乍解之故。林雾漾荡,簌簌数下袂动微声,他仰面瞧时,五六人各持兵刃已环伺跟前,并没理会他,只惕然围住九翼蝠王。

有人问道:“陆庄主,怎生处置这賊?”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人走将上前,提剑戳九翼蝠王后背,见一动不动,松了一口气,含愤唾一嘴,方道:“天可怜见,终教此賊栽于跟前。吾儿在天有灵,总算堪慰!”说罢,一剑扎于九翼蝠王手臂,贯膀穿透,钉于地下。

乐逍遥恻然转首,见得又增十几人聚拢,纷显群情愤慨,心想:“先前我以为是獐夜窜,原来那边树丛里有人掩围而近。想是因为老蝙蝠吸死他们家人,这什么庄主大举追来报仇。”一个老道越众而出,手提火把朝九翼蝠王照了照,辨觑分明,乱踢两脚才环视众面,慨然道:“似此魔教妖邪,全是罪大恶极。侠王有令,须将他碎尸万段,枭首挖心,拿到武林大会上去人人啮之,以壮我侠道正气!”旁边有人竖起拇指,称赞:“易真人之言,正气凛然,实教大振人心。九渊兄,寒碧山庄既为地主,此吸血恶魔又是陆家仇人,你意如何?”

乐逍遥在旁揉腿膝麻筋处,闻声转觑,认得其中赫然有易观道、冯氏兄弟在列,不由一怔:“这伙也在啊?”陆九渊手捋颔下微须,道:“蝠賊虽已伏诛,合该枭首示众,以杀魔教锐气。”冯国用揪褐氅一角,笑道:“素闻魔蝠之所以肆虐为害多年,各派屡剿不着,并非他武功高强,而恃身上这件青蝠胄甲神奇。此趟既是陆庄主率众诛此恶獠,宝甲合该归你。”

陆九渊目现憎意,蹙眉道:“妖邪外道这种垃圾东西,我便多看一眼也觉恶心!”易观道点头称是:“既然如此,且由小弟代收。即使令人作呕,为破魔教,我须拿来研究……”冯大先生一听便感不快,冷哼道:“陆庄主既然不要,魔蝠身上物事合该归侠王府缴没,以作反面教材。”因见将起争端,人丛中一老者道:“且莫急议论賊物归属,咱先分尸挖心,以消各派仇恨。”众称然,许多兵刃伸向九翼蝠王身躯,正要动手剥衫戕尸,但听一人啧然道:“人都死了,何必还要辱尸哦?我看不如埋了他,才显得不一样。”

众人闻皆恼怒,转面见是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说话,那苍发老者走出来斥:“不要脸!大伙救了你小命,知恩不图报也还罢了,竟还替魔头说话,识相快滚一边去,否则激怒群侠,将你拿作贼伙论处!”有几人应声纷喝:“周老镖头出面教训你,給足了小辈处世珍箴。还不快拜谢?”

乐逍遥指头敲腮,想清才道:“不是你们救我命的,咱为啥要拜?”其实刚才他们虽说仗着人多势众围近,究惮九翼蝠王一身可骇之能,迟疑没敢现身,直至蝠王昏倒于地,众人始敢一拥而出,硬起头皮聚拢于此。乐逍遥适才一句随口无心之言,顿教人人脸红,暗觉斯言似嘲他们厚颜来拣现成便宜。周老镖头怒涨了脸道:“岂有此理,若不是大伙及时赶到,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辈焉有命在?”

周老镖头发脾气之时,旁边有两个矮墩少年挥铁瓜锤做张做势,乐逍遥想:“我还是别激怒他们,拜谢就是了。”退一步,方要作揖,忽见冯氏兄弟因扯不开青蝠胄,心头焦躁,各提解腕尖刀朝蝠王后颈剐下。倘是别人如此,乐逍遥或会犹豫,但当侠王府的人又在他面前说一套做一套,岂忍得住?

见他身形趋动,两个矮墩少年齐将瓜锤打去,却哪及乐逍遥身法迅捷,瓜锤乓一声互磕,不知他从何方位窜闪而过。两个矮墩少年各震麻胳膊,转面瞧时,乐逍遥已至众人环围垓心,连发两腿,迫二冯不得已回刀护腕。然而只是虚招,乐逍遥乘机撩起那支钉穿蝠王手臂的长剑,就绰于手,说声:“得罪!”伸剑往地上划一圆线,刃光寒激,将众人迫离圆线之外。

他未持剑之时,只似一个寻寻常常的少年,仿佛邻家院里走出来,闲看俗世争扰。但当长剑在握,众人顿觉目光眩然,恍似看不见持剑的人,只有一注剑气。

不论剑指何处,每人都觉剑气侵凌迫窒。

二冯突然认出了他,变色道:“又是你!一再守护魔教的贼人……”

剑气蓄而未吐,乐逍遥为避众目愤注,低眸看着剑尖,说道:“凡事都有个分寸,越过了这个分寸,圣人与魔鬼便无分别。”陆九渊本来蹙眉默立于旁,鲜言少语,但感身畔剑气寒漾,不由地凛然转觑,面孔微侧,目噙伤痛之情,说道:“你拿的是我儿陆剑明所遗之剑。”

乐逍遥心中恻然,感其丧子之痛,便不造次,将剑一横,双手捧还,说道:“仇人已死,还望陆庄主节哀。”陆九渊接剑于手,含悲看刃,道:“蝠怪虽已伏诛,若不杀光魔教妖人,我儿怎能安息!”乐逍遥暗感杀气凛然,不由地心头紧起,揖手说道:“但魔教未必人人该杀。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他本来年少识浅,急切间难以说得明白许多是非大道理,尚幸自小饱聆武戏说书,社戏梨坊究没白混,总算记得些适销对路的台辞。

“你懂得什么!”只道说得动人,不料陆九渊愤恨当头,压根没耐烦听叨,突然提脚砰地踢在乐逍遥胸膛,趁他猝往后跌步倒退,霍然掉转剑尖,向九翼蝠王头颈斩落。此人虽然一身闲绅福态,陡然出手,武功精绝端的出乎乐逍遥所料。

毕竟反应不慢,挨踹时踉跄数步便即刹桩稳躯,强咽下一口涌至喉头的热血,手往旁攫,冯大员外佩剑铮地脱鞘,绰于乐逍遥掌中。家传妙手之快,殊难以言辞形容。冯大员外惊觉失剑,低眼看鞘已空,连拦阻遏止的念头也来不及拾起。

叮一声脆音荡开,陆九渊斩落之剑被乐逍遥伸剑格起。两相交磕,乐逍遥剑头连断数截,猝为一怔:“这口剑怎如此不济?”犹没反应过来,胸口倏地吃撞,襟前嵌一羽翎。抬眼掠看之时,只见一影骤晃开去,绕半弧迅急闪避冯大员外背后,悄隐其身影之中。冯大员外察觉而望,后边哪里有人?

乐逍遥昔曾吃过此亏,投眼扫觑人丛影攒处,方见最外边一汉子背后立得有人,悄悄探出半张瘦脸,诡目偷窥。

乐逍遥自然晓得是谁,暗恼:“尻!又被翎道人暗算了……”掸胸拂襟,扫掉嵌衣不透的翎尾暗器,依然神色如故。轮到翎道人摸不着头,怎料乐逍遥身穿天蚕丝背心在内,不患胸口挨针。

“寒碧剑,”陆九渊斫断乐逍遥伸阻之剑,方才缓缓抬起所绰兵刃,另一只手轻弹剑尖,叮嗡声清,寒光碧漾。乐逍遥登时目为之炫,只听易观道夸:“寒碧山庄镇园之宝!这位小朋友还是不要螳臂挡车为好……”翎道人不服适才暗算失手,又欲有异动,易观道横臂拦住,以眼色示勿,因见不明,乃低言提醒道:“别忘了这小子是厉风行罩着的。”翎道人心头不忿:“难怪你刚才不帮我忙,却是怕了蜀山派!”事已至此,究竟无奈。

陆九渊弹剑长吟:“剑气寒碧,群魔辟易!”看乐逍遥势已不及横加干碍,易观道、二冯等人纷掩朝前,各种兵刃齐搠,将他逼退圈外甚远。便在这时,人人耳边有语细锐钻窜,冷森森的道:“蠢小子,多谢你陪我演一出好戏!”乐逍遥闻言愕然:“什么戏?”易观道忽省不好,动容道:“咱们靠拢太近了,大伙快散退开去!”

叫声未罢,圈内斗地绽展两串片片激张的翅形刃,千锋百翎纵横曳划,其芒迅诡。不等乐逍遥看清,围在九翼蝠王身旁的二十来人已毙大片,瞬即仅余不出七八名。乐逍遥正愣眼不解,周老镖头走了过来,两眼涣然失神,苍髯殷颤,抬指戳点他鼻,痛斥:“不要脸的东西!竟然串通一气合演双簧,诱我们上当……”没等把话说完,脸上先绽一条细横线,随即从鼻梁处坠半颗头,继而身分三段坍倒。

只见翼影忽合,一人呼救声急,落入蝠王手中。陆九渊使开寒碧剑法,与二冯、易观道、翎道人各倾解数,守住四下出路。易观道双臂抖擞,火焰竟燃于袖,随即合掌,催吐焰箭嗖嗖连射,他毕竟眼光老辣,看出九翼蝠王躲避焰袭时显然身形摇摆不定,似在勉力支撑,仍是强弩末势。易观道心头一宽,叫道:“魔头果然邪得可以,先前发现大伙掩追而来,情知气力衰竭,不堪缠战,故而诈死,宁挨皮肉之创诱咱上当,待得大伙聚拢得更近时,老魔头得趁蓄劲一击。但他终是不济,没能把大伙全杀尽!”

九翼蝠王桀然一笑:“杀尽你们不急一时。”虽没把这帮人猛烈攻势放在眼里,终因寒患未缓,不欲纠缠徒耗。霎忽展翅游掠半圈,嘴在乐逍遥耳后说道:“想起来了,我在九嶷山似乎见过你!”乐逍遥闻言大怔,不由茫然称惑:“不会吧?”

九翼蝠王摸了摸额头,似亦想不出何故。陆九渊提剑搠将过来,连乐逍遥也一古脑招呼。此人剑路严密,纵然是在激愤当中,依然章法无隙。乐逍遥连忙退避,头顶突然嗖地坠落一人,他接在手里,瞧见是先前使瓜锤的矮墩汉子,头歪于旁,脖颈牙孔血迹未干,已然气绝。

他吓了一跳:“真的吸血!”头上树叶豁然倾洒,翼影逸入夜空,霎忽无觅。陆九渊等人怎甘罢休,都觉蝠王功力似未复几成,实属诛魔良机,撇下乐逍遥暂不理会,纷朝翼风荡雾处展身追杀而去。纵然他们想与乐逍遥为难,其实也擒他不着。

乐逍遥往另一个方向跑,因惦宝剑失处,不觉回到小石屋。往门洞里探头一瞧,布袋和尚和那垂髫少女并没在内,他摸黑寻拾越女剑,复又插回腰畔,看石屋空空荡荡,难免存惑:“都哪儿去了?还有龙四那伙,他们约我来会,或以绑架粼儿要挟,我总须探明才能死心。可是他们怎没露面?”连日困惑如陷谜阵,到这地步越觉线散珠坠,乱撒遍地难寻理头绪,越想越觉脑乱,不知所处何局?

小石屋无灯无火,昏黑中忽有橙黄光曳,却是来自门外。

乐逍遥到石屋外仰觑,只见七八盏巨大孔明灯破雾曳辉,飘浮在天平山上空。放眼苍山寂寥,穹悬巨灯,此景平添几分诡谲气象,入目又显得非同寻常的壮观。

籍借灯辉洒照,乐逍遥不经意间瞥目所及,见到小石屋外壁一角留刻有字,近前瞧时,认得字以锐器划成,似因势迫,匆匆而就,字迹潦草,仅只一个斗大的“走”字。

“走?”乐逍遥暗奇:“走去哪里?”

连番奔波,本已其乏难捱,但当想到粼儿下落不明,心便焦杀。不觉摸出适才拾自山麓的青丝巾,放鼻际略微一闻,越觉粼儿气息犹萦。他转面四顾,虽不见周围有动静,突然想起曾见一簇游光似往山顶而去。

事到如今,他唯有循此线索一探究竟。山道回旋,行至一方大石洞前,脚下踩着断折的兵刃。乐逍遥暗提心神又觅,前头处处可见残刀折箭,血溅岩壁斑斑。此间分明经历了一场殊死恶战,只不明何以未留尸体。

乐逍遥心下莫名生惧,担心粼儿或其他相识的江湖朋友遭遇不测,或许未见尸体反而多存一线微渺希望。他含一颗定神丸入嘴,拔剑走入大石洞,硬起头皮前往察看,甫当探足未落,洞内忽有劲风凛凛,岩壁光移影曳,一人右手挥刀,左掌推撞,猛地犯将上来,势如疯虎般急。

乐逍遥入窥时已暗自警惕:“可别在此成了‘失踪人口’!”果然一进石洞,侧翼便遭抢攻。总算他宝剑在手,反应迅急,刀光乍然破耀侵颊,他横剑撩腕,抹溅一注飞殷。钢刀坠地,那人掌力猝临,招数精妙,恁奈力道中途衰微,起手虽快,转瞬生滞。乐逍遥挺剑照掌心戳入,钉到洞墙之上,顿教那伏击之人急挣不得,唯嘶声叫喊:“主公!主……主公,快走……走!”

“走?”乐逍遥不由奇道:“走啥?”洞外微光斜洒而入,照在他脚下刀面,钢刀反光折射,耀眸只见那个被他戳顶旁壁之人身著辽东装束,左颊一道血创伸至脖颈,几乎将下巴斩裂。其创往上,连一只左眼球也劈爆,迸出眶边,面孔血肉模糊,瞧来甚是骇恶。乐逍遥不意目触此状,吃了一惊道:“尻,怎么回事?”

那人强撑至此刻,本以为仇敌又返,拼凝最后一股悍气再作死搏,终因气衰力竭,反被乐逍遥一剑制得不能动弹。籍借刀光折射,看清乐逍遥颜容样貌,那人紧绷的面肌顿缓渐弛,身躯软倒,垂头踣地。

乐逍遥认得此是双塔下曾出手为他尝试疗毒的八百龙遁士,怎知因何变成此状,不由急问:“老兄,谁伤了你?到底怎么回事?”那人促喘欲断,伤痛之甚,一时搐然难言,乐逍遥忙蹲下身子,看到伤势沉重,已非药石可为,只有以内力助他暂得续命一时。他心急慌乱,浑忘自己真气不听运驭,附掌按胸,连连尝试不成,懊恼道:“我的内力明明在的,怎么屡不听唤?”

那人剧喘稍定,听见乐逍遥跌足叫苦,他强凝一口将散之气,勉力抬手搭探其腕,稍测即明,说道:“无……无妨。你体内有洗髓经内力混杂,未习少林功法,真气不听驭。”至此乐逍遥始明端的,不禁奇道:“咦,你怎知?这要怎么解决哦?”那人靠壁跌坐,咯血道:“须……须从洗髓经寻找解法。”

乐逍遥一时未暇细想这股洗髓经内力何来,看那人见识非浅,却性命垂危,一怔又急:“老哥,谁干的这事?我……我这时不知怎么相救才好!”那人气力渐绝,歪倒于地,话声微弱的道:“到山顶去,四哥在等你。”乐逍遥束手无措,看着此人瞠眼不动,在剧痛中咽了气,心头一时犹如胶凝糊浆般浑沌。

洞中已无别人,他惦记那辽东死士之言,觉势不容耽,忙往山上寻径攀登,途经一平岩凸台,上驻一口青铜长铗,扶剑立有一个八百龙装束的大汉。乐逍遥过来瞧时,那人垂首不动,早已毙命。胸前有一眼枪杆穿凿之孔直贯后背,血淌遍岩。旁边树杈倒挂一尸,样貌依稀似是昼间在放生池曾会的八百龙高手,其时此人亦从树上悬空倒狙,将乐逍遥猝然制住。

继而一路再寻,所见死尸逾数十,皆八百龙服色。略加察看死者伤势,乐逍遥心头暗生异样惊疑之感:“死的这些几乎全是我在双塔见过的八百龙新援好手,杀他们的更是高杆得很哪!似乎以少胜多,尤其这里一堆横七竖八倒于山路旁的,让我想起那天重返墨宗祠所见遍地死尸的形状……”察看既毕,隐隐猜想上山诛灭狄青龙所部双塔奇兵的人物,最多三五名。但其武功之强,联手之威,决然超出他所能想象的范围。

乐逍遥暗觉不解:“凭八百龙遁甲奇兵之能,就算战而不利,应可使遁术全身而退,自保无虞。但怎么个个都不逃,像是死守而至全戮……为什么宁死不避?”寻至山顶,登峰石径尽处横现一台方岩,雾里寂然独坐一人,手扶棋枰,据台若陷沉思。乐逍遥抬头觑认身形,认了出来:“羊教师!”

羊士龙端坐不动,浑若未觉有脚步声登临而迄。乐逍遥心头掠过不祥之感,近前探眼,方见石台棋局已散,枰有两道纵痕穿梭留迹,入石三五寸。其中一道纵线划痕发始自羊士龙指端,不知所射何人,左近并无其他死尸。另一道纵痕划裂岩台棋枰,状若雷劈之缝,尽头处正是羊士龙的心窝。

乐逍遥鼻际隐隐闻到暗香浮馨,心念霎动,仔细凑觑,果见羊士龙耳后近颈处留有一枚霜花形状的皮下瘀血紫痕。显然劲敌猝至,两相夹攻之下,教他顷绝生机。但纵是奇袭得手,仍料不到羊士龙临死霎间尚能发指力还狙其中一人。

乐逍遥莫名地感到悲恻,转望四周,不知猝袭之敌是否仍在左近,暗加惕防。山顶风声寥落,隐隐飘传一声低语:“来了?”

乐逍遥遍觑不着说话之人在何处,绰剑的手心悄冒冷汗,警然问道:“谁?”

天平山顶边缘岩梢有语,微咳道:“过来。”

“是他,”乐逍遥辨出语音,走了过去,身在白云间,方见晨曦一线微鳞夜霄边隅,绝巅悄立巍躯索然,负手凭风,宽袍缓带,正是狄青龙。

“天一亮就是明日,”狄青龙眺望天际,缓声道:“本来明日就是武林峰会。但我想,还未必这么快!总也须几天……”乐逍遥见他这时候还惦记着武林峰会,不禁啧出声来:“你小弟都被‘挂’得没剩了,还说这些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狄青龙面廓微侧,目如朗星。“我们便是为此而死。”

乐逍遥闻语一怔,怎能琢磨得清此时心萦何味。但感不值:“留得青山在。为什么不逃?”

“大丈夫一言九鼎,”狄青龙道,“今天第一课教你晓得,人有时候宁死不逃避。”

乐逍遥心里不是滋味:“为啥?”

“为了等你。”狄青龙微微一笑,目中并无责怪。“当然你若早到些,我们便可一起离去。”

乐逍遥心想:“我若早到,还不是跟你们一起被‘挂’掉了?”挠腮惑憋不已,终忍不住问:“究竟有何图谋哦,你们?”狄青龙道:“时间不多,来了就好。”此人说话本就辞简意深,此刻语因心促,越教乐逍遥难以领会,皱脸道:“先问一下,你们有没有捉了什么小妞儿,用以要挟我就范?”

只道须费周遭才能探出些口风,不料狄青龙言简意骸:“有。”

乐逍遥皱起鼻梁,发指:“噫,你们……”狄青龙在崖前抄掌背对他,语气截然,不容置疑地说道:“想知更多,你须打败我。”乐逍遥怎料有此要求,怔道:“我怎么打败你?”狄青龙在崖边负手缓行,目含沉吟色,缓言道:“不用兵刃,有没把握?”

乐逍遥不假思索的道:“没把握。”狄青龙从未见过这等样人,毫无战斗意志,闻言皱眉道:“未试过怎知?”乐逍遥移步靠前,摇头道:“唉,别试了。我先看你伤势如何……”伸手本要搀扶,狄青龙翻腕奇快,按住他小臂,立时有如巨箍骤紧。乐逍遥忍痛道:“别玩了哦!”

狄青龙本在等他抗击,却无反应,不禁眉关蹙严:“倘若到了群英夺绣时,你用什么本事过关斩将?”乐逍遥压根没这心思,摇头不已:“开玩笑,没事我去争啥绣?四哥,还是让晚辈先瞧瞧你伤在何处……”不论他如何挣手,狄青龙一旦按定便稳如磐石,仍教挣动不得。两人目光对视,狄青龙凛然正色道:“武林峰会头几日虽是例行过场,无非各大派争争吵吵,老的想巩固,新锐想出位。但看情势,终须有争绣一局,少年一代同台过招,也是年轻人磨练的大好机会……兵刃无眼,并非殊死相搏,恐怕仍以拳脚功夫为主戏。倘遇凌家大姑娘,你用什么本领胜她?”

乐逍遥觉得好笑,说道:“跟小娘们儿有啥可打的?就有如瓷器,委实摔打不得……”狄青龙不曾料想这少年毫无争抢风头之心,听到此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老苍龙曾经苦苦推荐你,是有今日一局。不料你身在江湖,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乐逍遥趁他手指稍松,急速溜手拔出,所使无非家传妙艺,其快难状。

但未及离,狄青龙探手又按于他臂,说道:“单靠快不行。”乐逍遥心念一动,没等箍按严实,翻腕凝爪,连使数下攫势,以攻为守,化去狄青龙箍压之招。狄青龙一见自然识得,微嘿道:“老苍龙对你果然够意思,独门‘八荒奔龙手’都私相授受了。”

乐逍遥想起老苍龙临终传艺,心头一阵感怆,招势稍滞,又落后手。狄青龙横臂一扫,劲风斗激,将他荡跌脚下,负手侧觑,冷然道:“倘在夺绣当场,你便躺在台下了。”乐逍遥对输赢浑不在意,因未吃疼,坐起觑迎,忽咦:“你似乎并无大碍噢!”狄青龙仰望北穹云谲处,哂然道:“傲家兄妹想杀青龙,并没这么容易!”

乐逍遥心下本有怀疑,听到此言,想起上山途遇双塔奇兵死状,莫名生悚。恰如前料,若仅以三五名高手奇袭天平山,而能迅即尽戮狄青龙部,对方艺业之强,傲军中料数不多。无非霜、雷、雪,或再加上鬼力赤。他由而联想前次墨宗祠遍地尸堆的情景,疑愈甚:“难道上回暗助纳兰春树脱身的,也有傲家兄妹其中之一?”所疑并非无凭,只因他曾见识傲雪“穆天王剑”创敌手段。

山石后忽有一语沉浑,接过狄青龙话尾:“蓝鳞剑首有所不知,他们之所以速来速退,是因为我在这里。”乐逍遥未料山顶尚有别人悄伺暗里,不禁吃了一惊,绰剑立起,环顾又无所见。狄青龙眼示岩后,说道:“阁下先前引我追去卓笔峰,错过了此间一场杀戮。”乐逍遥侧头窥望,隐约觑见岩后屹立一躯魁伟,未待看明便感气势肃杀,俨如刀锋临颈。他不由悄问:“这个高我一两头的家伙又是甚么鸟?”

狄青龙蹙眉似稍沉吟,说道:“京都司天散官十四阶,我知有人在此。禁军三卫之神机营、前锋营、骁骑营料也各有部署。魏香神?”岩后巍如天神般的人抱了抱拳,面笼嶽影之中,缓声道:“正是前锋营统领。”狄青龙不动声色,又加探问:“原来果真是魏千户,那么神机营律大人、骁骑营葛大人也都到了左近?”岩后之人不愿相瞒,直承道:“今逢钦天监出来办事,三卫各营怎敢不随?”

狄青龙终于微现动容之色:“老督主难道也出京了?”岩后大汉拱手道:“督公常说,思念狄小侯爷昔在京中情谊。看来狄爷都未相忘。”乐逍遥不料这两人在敌意之中叙起旧来,乃诧:“你们是相识的?”岩下大汉见狄青龙未语,便替他回答:“狄爷当年曾是京都禁军三卫总教头,便连魏某昔亦备受教诲之恩,如今有成,岂能或忘?”狄青龙淡淡的道:“你的刀法不是我教的。”

魏香神在岩后沉吟未决,负手锁眉,说道:“然而行兵布阵、韬略之长,悉出狄爷之授。比如今天这一局,有我在此埋尾,了断终决,不放一鱼漏网,也是狄爷当初亲传策略。”乐逍遥心头紧起,忙问因由:“既是旧僚,怎么同室操戈哦?”狄青龙目露回忆之色,缓言道:“当初我夜奔关外,投雄帅麾下,早与京里旧僚悉数反目。”

言毕,携起乐逍遥左手,迳往山巅最高岩丘信步登临,仿佛未见四麓前锋营带刀卫攒闪渐拢,遍布山头,按刀默排数层圈,森然成阵。魏香神喟:“辽东兵早有不臣之意!”

乐逍遥暗觉一场厮杀将不可免,头皮发紧,低声道:“不如趁敌未成势,杀出去再说?”话既出口便感不妥,心想:“杀将起来,不知要伤多少条人命……”狄青龙虽与他相识不长,但经放生池畔一会,又加连日跟踪观察,已知他性情心地。微微一笑,星目旁瞥,淡然道:“你肯杀人么?”

此触底线,乐逍遥苦起脸道:“可也不能被杀,对吧?”忽动一念,嘴近狄青龙耳边,眼瞧大岩方向,嘀咕曰:“不如咱们擒賊先擒王,拿住魏香神?”狄青龙作状赞成:“好啊,你要不去试试看?”乐逍遥琢磨道:“有你掠阵,凭我轻功之快,应可一试。他厉不厉害?”狄青龙道:“刀神世家,他是第三代。”语声微顿,看乐逍遥眼已大起,才缓缓地接下去:“就我所闻,还从来没有人试出过他的深浅。”

乐逍遥心中一凛,觉此言似非唬他,皱脸曰:“有这等神?那么当今使刀豪杰里头,算谁最强?”狄青龙沉吟道:“以我想来,刀术成名者无非魏香神、卫猎鹿,或许还应算上秦横。”卫猎鹿一出即杀的刀法,乐逍遥已曾领教,闻即悚然,暗思:“单凭卫猎鹿,我决计不胜。何况‘刀神’排名在他之前……”听到有提第三人,奇问:“咦,还有一个是谁?”

“刀王,”狄青龙信步登阶,道:“那个求醉的刀手,有个徒弟叫作破刀,原是鞑靼人。”

魏香神在岩影披笼中说:“京中禁军三卫,十八般武艺无不出于狄小侯爷传授,只我是例外。”

“所以香篆、香亭不方便来,”狄青龙不必稍想便知其意,拾阶登梯,携乐逍遥犹如散步漫行,丝毫不为三军环伺所动。“律香篆还只你这么大时,随我学临帖,如今有成,使一对大小狼毫。至于香亭,他所习甚杂,我常虑他杂而不精……”

乐逍遥低声催道:“先别扯长了,四哥。都说你是计策大师,眼下势急,快教我个法子,好让晚辈护你杀出去……”狄青龙嘴边挂着微涩笑容,道:“计策也逢对手,我不该轻觑了傲霜。如今失算,丧了专程来点拨你拳掌功夫的羊士龙,枉负老苍龙一番苦心。”乐逍遥思及老苍龙,感其抬爱之意,语声嘎然:“为什么苍龙前辈他……”狄青龙似料老苍龙已遭不测,此是他们的命运,便如视睹羊士龙诸人亡故,并无多少悲伤,只微嗟然:“他要我这么做,自有道理。当年投奔雄帅,也因苍龙大哥力劝之故。朋友相交靠信义,我不必问为什么!”

乐逍遥倍感稀里糊涂之余,忽发奇想:“如能逆转时光,重返当年,或可寻因溯源,搞清一切原委。比如老洪是怎么回事、我爹娘又是怎么回事,或许还有老苍龙他们来不及吐露的秘密,一切的一切……然而时光怎么可能倒流?”思至绝不可能处,线索越发渺然。但见阶下聚围渐众,刀丛森密更胜适才,显然早有布置,既围定此台,伏兵络绎不绝。

魏香神道:“劳请狄爷移玉,随魏某回京谢罪。”语声铿锵,中气盛然,岩梁隐隐为之震撼。

乐逍遥触念所及,回想老苍龙为他殁故的昔景犹晰,一直追引为憾,当时未能为他做些什么,眼下狄青龙也因自己而陷险困,乐逍遥更无迟疑,决念卫护到底,不惜冒死与群敌周旋,绰剑说道:“谢个屁罪,咱杀出去!”

狄青龙按他的手背,似只随意为之,竟使剑抬不得分毫,目光炯然的道:“前锋营经多年训练,千刀如一,浑合无间,便如神刀联刃绵连无边。你只有一支数尺剑!”乐逍遥嘴做个懊恼无奈情状,待狄青龙移手离腕,突然大眼一圆,双臂斗振,说道:“岂止一口兵刃!”言毕迅即唤放乾坤咒,翻掌反荡之间,数十支刀枪剑戟洒然倾激,簌簌射向台下。

狄青龙不料他如变戏法一般忽出奇着,难免错愕,怎知乐逍遥先前登山途中,一路遇见八百龙死尸陈骸,遂拾其兵刃收藏于乾坤袋,此刻情急抛将出手,果收猝出不意之功。排前列的一群禁卫刀手乍感眩目侵寒,头盔齐唰唰掠落脚后,随即刀剑反柄撞胸击腕,应生未及,纷纷倒跌。

乐逍遥看到众卒面色惊诧,纷从台下倒退规避,心头积郁如随刃撒倾泻,遂转大笑。狄青龙蹙眉瞥目,觉他眸间却蓄有泪,悲愤深萦难释。乐逍遥此着乍起虽显威风,毕竟真气应驭无多,撒刃去势瞬即告竭,第二排佩刀卫倒退七八步便刹步不动,森然凛立,凝看兵刃射临身前,竟不避不挡,任由乱刃劲衰自坠,斜插脚下。

乐逍遥笑转怔愕,非因所撒器械转眼间去势衰绝之故,而是未料前锋刀卒居然悍勇不怯,初受惊扰之势霎刻顷消,围困之阵依仍坚若磐石。狄青龙笑觑他愕然之颜,峻眉微轩,问道:“如何?”此刻仍未因身陷困境生忧,反为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禁军备感得意。

台下禁卫踏前复归原位,仍似先前围逼之严。乐逍遥啧然不安,道:“非要逼咱大开杀戒不可?”想起日前所遇河西死士亦是如此有进无退,手心汗盈,缓缓举剑平指,事到此步唯作一搏。狄青龙道:“我不杀自己学生,也不许旁人伤害。”

猝出不意,食中二指已搭乐逍遥持剑之腕,似未使几分劲道,乐逍遥手臂垂下,一时麻木难抬。只听魏香神遒劲之声又起,凛凛传来:“他们眼里只有皇上。对乱臣賊子,手下不会留情!”意为警告石台上两人,须知自重。

乐逍遥本就不愿杀伤人命,回思墨宗祠一役惨烈,犹感触目惊心。回望身后已无路可走,绝壁之外便是云笼苍山雾漫谷。不由惶然:“那要怎生是好哦?”心头灵机忽闪,记起粼儿曾以打穴精准之法御敌自卫,或可避免徒伤人命,但恼:“本有一法,可我不会点穴……”

狄青龙立崖边眺看云底深壑,说道:“苍龙大哥知你武功无甚根基,要我请来羊士龙,本为由浅入深,帮你扎一扎底。然而我有张良计,别人有过墙梯,八百龙潜有傲家的耳目卧底,坏我大计。”乐逍遥听此方省一层缘由:“原来干掉羊教师,等于抢先抽掉梯子这么绝!”狄青龙却无多少懊恼之色,仍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沉吟道:“不过真正的好计,往往能够绝处逢生。”言毕转觑,问:“你不会点穴?”

乐逍遥挥剑虚劈,作势吓唬聚围阶下的禁军,却无一人为他所动。他暗啧一声,移回目光,道:“其实我是大夫这么专业,穴位虽熟,怎奈没人教我打穴法门。”狄青龙微微点头,眼光渐亮,仿佛深暗隧道尽头终现一束微光可望,说道:“我以往在京中教艺,从来离不开羊兄弟于旁攘助,因为由浅入深,帮年少一辈打磨根基,循序渐进,他比我在行。如今没了他,对于你这种根基稀里糊涂的小辈,委实不知所措。”手触乐逍遥掌心,悄递一方折褶的小布团教他攥定,眼光示意收好勿失。又道:“活棋走绝,唯有见现拾现,全凭造化。便教你一套打穴手法,来日或许有用。”

乐逍遥心头热涌,不禁语哽:“为啥对我这么好?”狄青龙手按他肩,注目瞪视片刻,欲言又止,终只一嗟:“造化弄人,各自际遇机缘,谈不上好坏。”乐逍遥懵然点头,本想乘机询问粼儿是否在八百龙手上,狄青龙语转促然,低声传他打穴发劲窍诀,目现催意的道:“大敌当前,我未必有机会多演几遍这门手法,你须好生瞧着,且记招数变化于心。”

乐逍遥瞥一眼围近之众,暗觉时机不宜,犹豫道:“他们哪肯給咱学招的机会,不如……不如先杀出去再说?”本想探问粼儿下落,狄青龙轻手悄拍他掌背,示意小布团有要紧线索须先揣好,不待乐逍遥开口相询,忽问:“可知禁军为何迟迟未攻?”乐逍遥一怔,猜道:“念旧?”

“不,”狄青龙笑了。摇了摇头,侧转面廓极目天际,晨曦已然跃入瞳间。“他们怕我。”

因见乐逍遥瞠惑不明,狄青龙又道:“确切地说,是怕我死于此。老督主想留活口,要从我这里逼问雄帅通盘方略。禁军前锋犯了迟疑,因虑激斗中不得不杀死我。”魏香神忽道:“只要狄爷移玉回京,大家不必斗个你死我活。”狄青龙摇了摇头,问道:“可知我以何著称于世?”魏香神答道:“狄爷的连环计固然出人意表,但好计须由活人来使。”狄青龙笑:“你的意思是,狄某若死了,连环计也便随而失效?”

魏香神蹙眉道:“通常如此。”狄青龙大笑,振袂道:“但愿如此。”乐逍遥怎知他们对答何意,兀自发愣,狄青龙指端轻敲他手背,敛去笑容,低嘱:“好生记我招数演变。”袍袖随即荡激风尘,双臂横曳之间,躯影霎如幻显神龙盘旋谶形,圈圈交炫,荡洒四扩,但闻一声沉啸宛然龙吟夔嗥:“八荒天龙!”倏然身入禁军丛中,迅若天龙夭矫。

魏香神眼光微变,疾喝:“众卒退开去!”劲声甫出,展动身形荡尘飞迎。

乐逍遥突然插在中间,只一晃身便斜斜切入阵眼,抢在禁卫军反应未及之前,剑如长虹贯日,穿越人丛间隙,刺魏香神肩窝。

此招无章无法,全然不合“乱剑诀”后发制人之意,亦非“圣灵剑法”招数。匆急而为,实属铤而走险,心想:“大家绝对想不到我还有戏得唱,这一出仍然叫‘擒叉先擒叉叉’。”他念念不忘要尝试扑捉禁卫前锋头目,非为逞强,只因痛憾昔日老苍龙为他而死,不愿再看狄青龙悲剧重演。是以无心学招,奋然挺剑抢狙在前。仗风魔身法之速,狄青龙和众卒都拦他不及。

魏香神跃然未迄,迎面已有一注剑气迫寒。时当混乱昏尘弥横之中,怎暇觑清剑从何来。乐逍遥料他措手不及,倾出步法诡谲百变,不断籍靠群卒遮掩,晃闪穿梭,乍似迎面飞狙,俟当魏香神双脚落地,乐逍遥的剑芒倏移至背后。存念仍不杀人,致剑虽快,只取腰眼,仿粼儿手法戳穴。

“好身法!”魏香神低嘿一声,目含赞色,听风辨形,不慌不忙撩臂遥扫一掌,劲风猎猎反拂躯后,迫得乐逍遥只有中途收剑旁略,避过掌力扫荡,脸颊犹感劲风扫痛,暗惊:“‘强’就一个字!”

魏香神洒然收掌,背抄手于腰后,不经意间与乐逍遥隔一卒背对而立。两人都没回头互觑,只那卒子愣眼呆望腹下,原来乐逍遥反转长剑悄抵其裆,顿教没胆妄动。魏香神道:“我刀下不杀无名之卒。”乐逍遥冷哼接茬儿:“我也是。”那卒以为指他,忙自报万儿,虽惶然不安,仍白着脸道:“有名有名,廖……廖永安。”

“不是问你,”乐逍遥倒撩一脚,绊廖永安嘴贴地滑跌丈外,随即剑抵魏香神腰后,左手抬而抚腮摸嘴,掩曰:“不怕告诉你回头抄我家里去,咱叫上官小强这么酷!”既与官府中人打交道,谨记二娘教诲,不得不多留颗心眼。

话声未落,魏香神反手抄腕,斗然吐劲痹撼其筋,震剑落地。乐逍遥运驭内力不应,已遭所制,半身沉麻僵木,险些歪趋倒地。魏香神面不须转,手按他右肩,指箍琵琶骨,犹如巨箍砸压。乐逍遥忍疼不哼,心下懊恼:“说好了打配合的嘛!狄老四这厮跑哪儿去啦?最讨厌就是这种,带球自个玩,不帮忙……雀他!”

此非怨狄青龙,只因乐逍遥身法奇快且诡,霎然溜闪而入禁卫众军深处,滑似泥鳅钻窜,既越前头,岂容相顾?

禁卫众军分立两隅,齐唰唰让出一条道。魏香神单手横伸,扣按乐逍遥锁骨,眼望狭道尽处,说道:“游戏玩法改了,由你不得。狄四爷,你来换他如何?”乐逍遥究仍不甘,几番提手本想乘机胳肢他腋窝,终因锁骨遭箍,力不能逮,手伸半途便又颤垂。

狄青龙仿佛未见乐逍遥遭拿,依旧好整以暇,砰一脚自袍下扬出,踹送身旁之卒跌飞离地,滚滚腾空,迳入人丛里,朝魏香神面前撞来。乐逍遥提醒:“砸过来了。”魏香神随手拦架,轻描淡写般地送掌推那禁卫军回飞。

狄青龙踢那军士离地之时,显是脚尖稍使三分劲,就势踹闭那卒子穴道,送躯僵飞有如沙袋横掼。但当魏香神信手拨转,掌端悄带,竟已顷即解穴。那军士不甘在同僚跟前丢脸,半途拔刀,劈至狄青龙身前。乐逍遥从未曾睹此般过招较量光景,看得心为之敲,暗为狄青龙捏汗,忍不住又欲伸手胳肢人,但终不成。

钢刀烁然劈近狄青龙额,他才以两指夹住刀头,内力斗吐,钢刀锵然从那士卒手中震脱。魏香神投目之时,那卒子失刀倒跌数十尺外,激尘豁扬。魏香神道:“狄四爷指力倍强,不在傲雷之下。”说话神气和缓,仿佛老友茶叙,但突起一脚,踹送二卒朝狄青龙撞去,二卒穴道未封,同时挥刀左右交斫,夹击狄青龙于垓心。

狄青龙道:“所以你先遣人把我引开,否则傲雷不仅要废一只手。”乐逍遥闻言暗咦:“难道傲雷曾被他废过手?”脑海回思霎省,记起傲雷似有一只手不适,原来有患。噼啪声响,两卒倒转去势回飞,被狄青龙妙手还施,抡刀难刹,身不由己地撞至魏香神身前。乐逍遥见狄、魏二人将活生生卒子踢来送往,此般相较直如抛掷沙袋也似,心下惊佩无已:“开了眼啦!竟有这种玩法……”

魏香神道:“当年狄爷夜奔关外,傲雷不过十来岁,却奋勇追赶,孤骑遇困于八百龙阵中,遭你所伤。如今你也尝到了孤立无援的滋味!”说话间抬掌,两卒之刀未近其躯,钢锋猝折半截,飕地落绰魏香神手上,随即横抹,两卒身首异处。魏香神伸刃迎血,垂眉道:“以血祭刀。”

不料此人手段狠决似此,乐逍遥心感恻然,只听狄青龙道:“这样对待自己部属,虽驭万众,你才是孤家寡人。”魏香神闭目不看众卒脸色,不去想象他们心情,觉得他们根本不需要有自己的心情,语声索然道:“等他们爬到我这个位置,便会知道众人之上,从来寂寞。”

言罢,松弛五指,任染血刀锋自坠。多年之后,当他勘破一切,横刀自剃,落发荒山野寺,终老青灯古佛前,仍然排遣不尽这份寂然落寞之绪。

顿悟寂庙静刀。

得徒刀小小。即第四代刀神,小小江湖刀小小,小小鼻眼小小心情。芳草天涯负刀,长随小忆流连……

忽飒声疾,魏香神甩手连连抛送,拽投身旁四名带刀校卒朝前飞撞,如有默契一般,四卒半道里拔刀齐攻。寒芒如练相贯,霎若白虹一带,卷裹狄青龙垂手凛立的躯影。乐逍遥本以为他神兴索然之下,未必仍要衅战,孰想魏香神的索然,则意味着大战。

狄青龙微浮一笑:“你仍不肯出刀。”并不慌忙,待四道刀光卷得更近,信手横拨,或捺或点,快得手影似未曾动。即使有心教招,似此促急纷乱情形下,乐逍遥抬眼细觑的工夫也没有。

四道刀光如遭魔法牵引反转,骤然回移去向,游龙般穿进人丛间隙,却不擦及其余禁卫分毫。魏香神眼不抬睫,说道:“刀一出鞘,决绝生死。我只想你知难,趁未到那个时候……”话未言毕,四名校卫后腰穴道乍遭狄青龙所拿,抛投之时忽然松开闭禁之穴,一时眼眩神乱,挥刀倏然劈至魏香神身前。

乐逍遥不知魏香神此举乃为试探狄青龙武功进境底细,但见四卒抛来投往之势愈显猛恶,乱刀无眼,直教心悬气促。惟恐狄青龙倘有闪失,命丧于斯,暗盼他技胜一筹,待见狄青龙拨回四卒反撞劈斩之势越发迅急,究因身在魏香神旁,亦处刀锋所向。若是魏香神稍有差慢,不免连乐逍遥也受殃及,虑此又惮于心:“我日!魏刀神虽然高大粗厚,怎抵得狄老四撩拨刀头的手法迅猛劲恶,可别劈穿了他,连我也一块儿給抹杀在旁……”

眼见四卒联刀如银练飞缠而至,旁边已有些卒不得不退跃规避,足知势骤。乐逍遥头额冒汗,只盼魏香神拽他同避锋头,哪料魏香神纹丝不动,仅腾一手左拍右承,四卒掼飞未坠,钢刀飒飒激转,已落于魏香神掌心,仿佛遭磁石吸摄一般,四支刀在他掌上交叠飞旋不失。

蓦然之间,魏香神背后连有数卒摔飞头顶上空,此起彼堕,混乱中但闻狄青龙语含微诮:“你想探我底细再取决出不出刀,终是探不到。”乐逍遥咦一声转头:“狄老四怎么跑到后边去啦?”魏香神无须回望,已觉劲风猝临,一道指力嗤然射向他颈后“大椎穴”。

“来得好,”魏香神仿佛早等着这一刻,反手撩送四刀于后,嗖嗖连串犹如一线。乐逍遥正看得目乱,魏香神道:“此来江南,恰逢武林峰会在即,我对凌家的七魄剑气指法、傲二的弹指惊雷,以及狄四爷‘天罡指力’的造诣进境很感兴趣。”话声铿锵之间,四刀联锋迫指,狄青龙弹刃迸碎其三,洒然飘身落地,立于魏香神背后,拂手送撒断刀碎刃,飒地激射魏香神躯背。

刀屑碎撒之势迅迫难当,魏香神惟退一步,飒然旁掠,栖至岩顶,巍如天神威凛。负手蹙眉稍瞬,嗟:“你若专力施为,必破得四刀联锋。”

狄青龙牵乐逍遥之手,从容登回石阶之上,说道:“狄某意在围魏救赵。”乐逍遥目眩头乱未定,不意又返崖边,懵然道:“我不姓赵哦。”转面始见狄青龙肩窝嵌插一刀,直贯背后,才吃一惊。

魏香神终感奇怪,侧面投眸,道:“四爷长历江湖心早冷,今竟肯为此人挨我一刀!”狄青龙道:“想是你我的心都未冷,不然这第四刀本可封喉。”魏香神背对石台,蹙眉道:“彼此旗鼓相当,魏某封不了四爷的喉。”

乐逍遥见狄青龙面色不安,以为伤痛之故,连忙掏药来敷,说道:“四……四爷,且先包扎。”移身时有意遮挡狄青龙肩伤前边,免被台下禁卫众卒见状来乘。狄青龙抬手捺开他递来的药膏布,目隐忧虑,低声道:“先前回合之所以大致持平,乃因他未出神刀,即是未戮全力。”乐逍遥未见魏香神带有佩刀,闻言称奇,猜想:“啥的神刀?他名唤香神,难道传说中秦红棉的绿波香露刀落他手了……”

“刀名‘天意’,天意如刀。”狄青龙觑目遥投,未见魏香神随身携有“刀神”一门独传兵刃,亦感不解,因之愈增隐忧忐忑。但见山顶又增新卒数众,来者各皆少壮精悍,悄构合围待机阵形。狄青龙收目说道:“幸好在山顶之上,前锋营难以展开联刀围攻之势,倘在平地,无须魏香神出刀,你我便得告陷无侥。”乐逍遥无心多理处境怎生不妙,欲替狄青龙拔出肩嵌之刀,以便止血敷伤,狄青龙却示他眺向山外云巅,悄告:“此刻风势不定,若要脱身,须得把握时机。”

乐逍遥顺他视线转望,眸里光亮时隐时显,雾中有孔明灯飘荡在距离山头不远处,灯下垂绳飘索,令他想起先前小甜甜之缒,乃咦一声奇:“谁整的?”狄青龙道:“是我早先教人作的布置,以备不预之需。”乐逍遥至此初省,暗佩此人心计缜密,但又不解:“怎么不拴定哦,搞到四处飘这么吊诡!”

狄青龙道:“这些巨灯本有绳索固定在山顶上空,想是被人解绳破坏了,还好尚有剩余。”乐逍遥初望巨灯离此渐近,怎奈山上风劲,转瞬之间又飘移何止百来尺远,而且仍在晃闪愈离,笼入浓云迷雾之中。他感无望靠此脱身,皱起脸道:“咱没孔明借东风的造化,多半无缘沾着那盏孔明灯的边儿!”往阶下一望,见前卫众军将盾牌并列,森然蓄定合攻阵形,更感头紧:“就算要等风把巨灯吹近此间,恐怕官兵不肯这么配合咱。”

魏香神道:“督公亦知四爷行藏,纵然魏某感念昔恩,奈何职责所在!”乐逍遥本来存此愿盼,待听魏香神把话摊明难处,心头越发吃紧,知必无通融余地。摇了摇头,暗思:“既然要开一场恶战,且先替四爷搞定肩伤再说……”因虑厮斗中失散难聚,忍不住又想询问粼儿下落,嘴刚要张,狄青龙先已截然道:“天罡指力和完整的功夫你已无暇随我习练,我想知道你的内力为何不能运驭如意?”指搭其腕,一探脉门便蹙眉不展。

乐逍遥只得答道:“说来话长。大概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你有没办法哦?”狄青龙摇头,提手打开乐逍遥又递近的膏药帖,冷哼道:“上乘的武功未必全得依赖于内力驭使,有几分劲便用足了这几分劲,顷刻巧制敌人,亦不失为高明。凭你这等样得天独厚的身形步法,若仗手捷脚快,即便内力一时困蹇,也不见得没有出奇制胜的家数!”

乐逍遥空眨大眼尚未领会何意,狄青龙不耐烦纠缠,扬手掴开他又递来的膏药布,疾言道:“你这小子不愿杀死敌人,婆婆妈妈,剑法学得乱不可恃,离了内力便无是处。”乐逍遥拾回膏药布,又递将过来贴伤,闻言倒不气恼,唯劝:“且先敷药,等会再奚落不迟。起码……”

狄青龙头大起,蹙眉道:“再等就没有机会了,且好好瞧着,能记几下打穴掌法便算几下,留意我使掌时的步法变化,二者合一,教敌人捉摸不定,即使乱军围困之间,仍能游刃有余。”乐逍遥低嘴吹膏布,咕哝道:“尻,这块金创药膏布沾了许多泥土粒儿哦……”正忙于噗噗吹土,但听魏香神提声道:“纵然再多三分敬让之意,至此也算仁至义尽。狄四爷,士卒已等不耐烦了,你意如何?”

乐逍遥持膏药布欲敷,耳边骤生袂风掠响,只飕一声,数人展身掩近石阶之上,来势迅急,刀芒纵横侵烁,联手先行邀斗。狄青龙迎将过去,入寒锋之圈,洒然拂袖道:“不必再等。”

却与先前不同,此番出列衅战的五名禁卫刀手各以铜铛护面,仅露双目悍然。其中两人左手持盾,右绰短刀,猫腰趋背,疾步游走,并不贴近抢攻。狄青龙只瞥一眼,淡然道:“好,这个配合倒新鲜。”另外三人均使双刀,每人左右手所持兵刃长短各异。乐逍遥看中间那颀身刀手英气峻挺,步法沉笃不浮,旁倆则是穿梭跳跃,极尽灵活机变之能,倏然夹攻过来,出刀迅若飓风卷荡。

他吃了一惊,刚要上前帮援,斜刺里忽有一杆长刀横拦。

乐逍遥恼:“尻!”送手投出药膏布,啪的贴那使长刀之人脸上,猝教吃了一惊。乐逍遥趁机发腿,踢其手腕,却被护腕所挡,没能把刀踢脱手。他待要多运几分内劲,左右翼又有两杆杀阵刀撩来,先前挨踢那人也回搠一刀,欲将他逼退到台阶上。

乐逍遥运功告蹇,绰手取剑未获,才省不妙:“剑丢哪里了?”只见台下禁卫队中有一人提刀撩耍越女剑以示,目含衅色。唰唰唰,三杆长刀从左、中、右方位齐攻,迫他顷绝转寰余隙。不得已跃回石阶高处,堪免一厄,心下暗警:“跟先前不一样,这回上场的都是使刀好手!”

飕一声响,盾墙间隙射来一支钩矢,似以弩机所发,猝临奇急,破风飞撞之势更是锐猛异常。好在乐逍遥眼疾身快,晃头侧闪开去,钩矢撞在岩石上,嗖地反弹而回,低曳链索,缠住他那只微跛的小腿。几名卫卒收扯细链,拽翻于地,乐逍遥措手不及,往阶下骨碌碌滚落,三杆刀已迎在躯前,直教倒抽寒气:“噫……”

嗖嗖嗖,三支袖箭扔出,随手射向阶下刀手。本觑得准确,怎奈内劲难运至手端,去势无甚力道。那三名禁卫刀手也非寻常脚色,各提一手拨打而回。乐逍遥欲待再摸囊寻找昔日收藏的袖箭未及,慌忙翻身滚避,三支袖箭擦躯而过,打得石阶迸出火星,足见劲道回激之强。

便趁此机,乐逍遥手按阶石,借势横身弹腾而起,发脚飞抡,牵引那条缠踝之索抹向刀锋,掠刃削断链子,得脱其绊。此着虽耍得奇巧,却也甚险。乐逍遥暗叫一声:“粼儿乖宝保佑!”就势把那一脚抡到尽,砰地踢翻一人,迫退其俩,足未落地,觑定刀丛里那个拾他宝剑扬示的卫卒,猛然扑将过去。

身在众军之顶,正要使一招家传快手夺剑,底下突然耸抬数十支长刀齐搠空中,其丛之密,教吓个跳:“噫……”总算身法未告衰竭,提气忙往上跃,发足虚踢几下,又腾高些,教刀尖搠不到臀股。一口气犹未缓,刀丛里又嗖嗖嗖扬射许多钩矢飞链箭,密密麻麻地撒向他腾空之躯。

乐逍遥惊:“说书戏文里敌军哪有这么厉害?”势不得已,急忙抄掌掠手,拽着一条飞矢链,猛地扯起一名弩军掼将上来。情急抓狂之际,忽觉手劲倒也不小。那卒被扯至他身前,后躯密密嵌钉钩矢,虽有甲胄防护要害,也教吃不消。乐逍遥凭借那弩兵遮挡乱矢之袭,得以幸免一劫,发足蹬那弩兵胸腹,踹其跌回阵列,哗啦啦压翻一群人,又借蹬腿之势,飒然弹飞而离,溜回石阶之上,身避岩后,耳听一阵叮叮当当响,追矢磕石纷迸火屑。

乐逍遥头缩岩后,大眼溜圆:“噫!不想真的打仗有这么凶险哦,平时我玩熟的那许多打仗游戏都没得发挥了,吓泻的粪也跟脸色一样是青的,俗称‘粪青’……”待岩石乱磕声歇,方敢探出头来张望,头顶忽栖一鸟,似因夜惊而落,登时不免也吓他一跳:“氽,什么玩艺儿?”头未缩回岩下,噼砰忽轰一声响,刀盾丛间有火光绽闪,显有铳射。他埋头岩后,见裆下啪地掉一焦烟犹冒的鸟。

一时百感交集,眼为之傻。“咦,烤乳鸽?”

凭他个性,每当有好处时,总要想起自己友:“狄老四怎么样了?”

刀丛间狄青龙犹屹的身影时掩时现,前后倒了一圈人。乐逍遥探头望见,松一口气,心想:“不是说他不杀自己学生吗?”狄青龙侧目投觑,问道:“适才我演示的招数,你有没全都记下无误了?”

“啊?”乐逍遥闻而傻眼。心中委实郁闷:“你刚刚演啥了?”

狄青龙怒道:“我演示了六招制穴掌法,别说没瞧见!”乐逍遥看他发火,没敢吭声,心想:“有吗?”魏香神语含赞赏道:“素闻狄四爷自创一套‘青龙八步’妙术,掌凭步承,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幻化游龙盘渊,或若舞蛟戏浪,虽仅见其六,委实非同寻常。”微一停顿,又觉有些不解:“狄爷果然不凡,但若说此是教艺传招,仅凭演示而无诀理授义,人人都可看到,但均无获独传之秘,即便有心仿学,也不是精髓。”

乐逍遥忽想:“狄老四当然不会这么传授武功,只靠打斗中示招怎么行?难道他把精要写在小布团里了……”刚要掏出小布团来看,狄青龙问道:“小子,你到底记了多少招式?即便生吞活剥,总聊胜于无……”乐逍遥脱口而答:“可我压根儿就没看到噢!”

“啊?”狄青龙闻而一愕,急怒之下,喉头血涌。既遇这等样人,兀自不知怎作理会处,唯提指自点肩创周围穴道遏止血气外泄,调息守定心脉。阶下忽有一卒忍笑道:“我全都记下了,玩‘模仿擞’谁能胜得俺廖永安?”狄青龙翻掌袖外,朝廖永安走避的身影遥送一道迅难觉察的掌力,冷哂道:“我帮你忘了它。”乐逍遥曾在放生池见过此般击人脊柱即变痴呆的手法,料以独门劲道震坏脑子所然。思此未暇转念,一人突然持盾上前,让过廖永安奔躲之躯,啪一声微响,钢盾外隅有尘稍荡,那人手臂陡震,跌步难止,盾面凹陷一窝。

“前锋营强手不少,”狄青龙瞥见那持盾之人倒退数步刹桩不动,自调内息凝神,面色阵青阵灰,究仍撑持得下,形神英挺精盛如故。他不由微讶,转面又觑乐逍遥,疾颜道:“还有两招,好生瞧着!”双手抓攫,连拍地上卧伏的那些人腰背,顷即又解开穴道。乐逍遥看他手法洒脱利落之极,越发钦佩,且感懊悔无加:“先前我怎么不好好留意观看……”

倒地之人穴道既解,仍围伺不去。狄青龙点头微示赞许,随即翻眼望穹,矜然道:“接下来的两招绝不好受,留心了!”那十来兵闻皆惴然,本已吃苦头在先,又岂不惮?但因军法严明,究没敢退,硬起头皮各蓄守势。

一支短管火器突然伸将出列,指向狄青龙后颈,盾丛间走出一人,年轻英挺,悍目扫视那十数卒,喝道:“你等锐气已竭,还不滚开?”待十数卒退了开去,四名悍卫越众而出,围立狄青龙之旁,加上持铳者,正是先前起衅的五名青铛禁卫,将狄青龙引入阵中又退隐盾丛,此刻再次现身,仍是攻防合狙。那英挺之人收起火器,抱拳道:“既然四爷仍有玩兴,请先包扎伤口。”狄青龙道:“无妨。”

那英挺之人绰刀横持,凛然道:“前锋营尚武,领教狄四爷高招!”

“四大刀头,”魏香神负手踞岩旁觑,说道:“刑刚、尚武、原超、屈正。仅来其一,请狄四爷指点。”

乐逍遥暗忧:“似此下去,决计没完没了。官军与武林中人不同,没有规矩可讲,捉不到狄四爷,他们不会罢休。”因患狄青龙挂彩在先,料难久耗,忍不住走出岩后,叫道:“四哥,这些虾兵蟹将让我替你打发了罢!”

然而阶下有兵阻隔,刀丛盾墙横亘于前,将他与狄青龙分离开去。狄青龙投眼示他且留岩阶高处,但虑这少年不依,说道:“你对习练拳掌功夫似乎提不起兴趣,性素好剑。然而当下之困,亦因为此。”乐逍遥正愁夺不回宝剑,闻言眸亮,但仍耷拉眼皮:“却咋办喏?”狄青龙为引他来神,提声循循善诱:“拳掌功夫不济,失了兵刃便无作为。其实,要拿回也不难!”

尚武见狄青龙说话间目光投向盾丛里那个拾得宝剑的短袖校尉,猝有所料,抬手示加防范。那人犹未会意,狄青龙双臂横曳,荡袂而入阵中,当者披靡。竟置刀丛盾墙宛若无物,随手挥洒之间,不知掼飞撩落多少人。那短袖校尉斗吃一惊,犹未及避,狄青龙已至跟前,探手犹如云端龙爪现,夺刃只在瞬间。

乐逍遥看得眼为之圆,惊喜道:“这样就抢到了,果然……”迎面呼的飞来一个流星锤,当头横砸。他刚低身溜避而开,脑后又射近一道银铛飞链,顿教失措。总算儿时二娘没少这么对待他,为避锅勺卯头,早已练得溜滑无比。急展风魔步法催快身形,堪堪化险为夷,忽感懊恼:“又被搅和,没法细看四哥演示招数,须捱他责怪!”

抬眼之际,未觉背后悄然蹑近一人,铜铛护面,身披朱氅,横手绰出短铳,按抵他后肩,砰地轰翻于地。

狄青龙闻声回望,眸里硝烟未散,只见乐逍遥滚落石阶,那朱氅之人迅即换绰另一支手炮,指住乐逍遥脑门。狄青龙惊怒交涌,夺刃之手转而荡扫一掌改势击向那人,短袖校尉趁机提剑避入盾丛密处。

那朱氅之人眼看狄青龙掌风骤急,欲待提铳轰射不及,唯拽一卒投将过去,挡在狄青龙掌力之前。却未留神乐逍遥一脚扫膛,绊个趋趄。乐逍遥就势鱼跃而起,溜入人群。那朱氅之人见他竟似无恙,难免错愕不已,怎知乐逍遥内穿天蚕丝衣,肩背吃震纵然生疼难当,毕竟无损筋肉皮骨。只是惊恐:“尻,这些家伙根本没道理可讲,上来就是一梭、上来就是一梭……”

狄青龙看他溜闪钻蹿之影却似无碍,方稍宽心,喝道:“小子,好生瞧着!”话未叫毕,乐逍遥又在盾丛里消失难寻。

那短袖校尉退入人群里,因惮狄青龙又似先前那般倏然来犯,惊犹难定,兀自翘头张望,背后悄抵一躯,有人与他挨脊相靠。

“狄四爷,恃武称侠的年代早已过去。”魏香神瞥看狄青龙孤零零陷阵茫然的身影,半襟血染殷湿,终是不禁恻然,既可怜又悲哀,诮言道:“如今人皆务实,不会任由你玩得浪漫淋漓。”

尚武朝狄青龙提手一指,凛然喝道:“束手就擒,你还有一线生机!”

狄青龙又岂不知气力随血外泻将尽?有心炫技,以激起乐逍遥羡然习艺之心,对旁人取笑不加理会,双臂斗展,旋激风尘,倏然掼倒十数人,一指戳至尚武胁下。此招奇疾难料,尚武愕然而呆,眼见四名悍卫亦在瞬间动作凝滞,僵身仆跌,左右纵有持铳张弩之众,竟亦无能为力,怎能想象狄青龙招数之妙!

短袖校尉先已吃过一吓,眼见狄青龙再炫神技,骇然又退,不料脚下吃绊,栽撞乱军之中,始知适才与他背梁互靠者谁。乐逍遥夺剑乱挥,驱散身旁禁卫,奔将出来,寻目觑着狄青龙身影,唤道:“四哥,我拿回兵刃了。用的是自己的法子,其中不无三分运气……”

尚武虽然动弹不得,但觑狄青龙此刻神情,忽然替他暗感悲哀:“他煞费苦心,无论如何寻方设法、使尽解数,甚至不惜干耗老命,想要那小辈明白跟他学才能玩得高明,可是到头来,未必比那小子自己的法子有效。两代人终是玩不到一处!”

乐逍遥有了趁手兵刃,便拿来乱戳人大腿,迫使众卒不得不避于盾牌后,堪能不挨乱剑打击。但感这样纠缠下去无望得脱,转头觑向狄青龙,只见他左手摊伸身前,右手转抄腰后,籍躯影所遮,悄指孔明灯方向。

事已至此,乐逍遥隐约感到几分失望:“我终是学不到他的独门武功!”狄青龙觉他仍在发呆,似未会意,便拽尚武同返岩阶之上,教众卒一时投鼠忌器。此刻风势果然改变,只消多跃数丈抵得崖边,孔明灯便在头顶。

狄青龙低声催道:“是时候走了。”乐逍遥早盼能逃,依言忙跃将上前,手拽灯下垂绳,缒身悬空,回头唤道:“四哥,你也一块儿来罢!”魏香神冷眼而观,并无拦阻之意,忽道:“此灯便载一个男子也甚吃力,如何多带得动狄四爷?”乐逍遥闻言一惊,省起先前他同小甜甜同缒,灯已一路下坠,狄青龙身形长大,岂是小甜甜可比?

随即又省:“魏香神意在狄四爷,料他走不成,是以不慌不忙。”他怎肯独自逃离,不假思索又跃回岩台。狄青龙看灯又渐移渐远,觉机不可失,倏地探手提起乐逍遥后领,投他上去,喝道:“你先走,我自有对策。”乐逍遥为不摔死,只得抓扯垂绳止遏坠身之势,呼道:“狄四爷,咱倆同使轻功,或许缒得住……”

魏香神道:“一个也缒不走。”狄青龙闻言乍觉其意不祥,魏香神猝地掩近,骤然抄掠旁卒腰间佩刀,霍霍投将出手,端是迅急难阻。孔明灯罩应声豁裂一道大缝,被山顶劲风一刮,更加分剥开来,乐逍遥顿时连着半盏残灯破皮罩坠将下去,身影顷即没入夜雾峦底。

“我日……”他不料是此收场,刚呼一声倒霉,牛皮灯罩却搭挂大树之梢,又呼喇扯裂无余,砰地堕进草丛,沿坡翻滚。前路忽尽,往下弹跌田里,起时满身泥。

乐逍遥爬上田垄,一时满头星斗犹眩,坐喘俄顷,耳边秋虫伴着蛙声四喧,已然清晨。他想:“这样就换场景真是叫人太讨厌了!狄四爷在山上不知如何,我须不能撒手罔顾……”持念寻道返转,以便伺机相援。哪料适才风吹残灯,刮离山脚颇远,走至田垄尽处,却入山林。籍曦色所照,忽然百感交集:“这里是我埋小南子、葛老哥的地方,距坟不远。”

但闻林间马声低咴,夹杂凿打之声,灯光透叶隙烁闪映眸。乐逍遥探头眨巴大眼,生惑:“大清早谁在这里折腾?”因觑灯闪处正是坟冢所在,更是奇怪。忍不住悄往前走,欲先窥明究竟,倘然有人破坏坟墓,便加拦阻。但见一个左耳后耷拉有单辫儿的华袍少年尿毕,从树丛里抖裤而出,悠然折枝望径幽处走返,却是苏子妖模样。

乐逍遥愈奇,不禁屏息悄随,更欲探明究里。犹未迄近,遥见坟畔灯笼四挂,一伙民工似在彻夜劳碌通宵。苏小楼牵马迎在道旁,睡眼惺忪地问道:“三弟,你有没觉得天平山上隐约传来动静哦,还有光在闪着闪着没了……”子妖迎风尿湿裤,兀自懊恼,说道:“哪有?想是打雷闪电。”

乐逍遥一见这伙在此,已感不安,又看有工役居然举锄刨坟,岂忍得住,不由勃然怒道:“挖坟来着!岂有此理?”苏家兄弟闻声突兀,东张西望。乐逍遥凭身法迅诡异常,已穿林窜闪而过,迳到工地之中,发腿欲踹那伙刨不停的民工,但听一语脆生生:“谁又搞事来着?”乐逍遥心头热荡如烧,愈益愤懑:“坏事总是你带头来干!”

蓦然回首,她在灯火阑珊处,提鞭打来。啪的缠脖套牢,勒乐逍遥翻于地,提足踩胸碾定,方以杏眼低瞧,满眸怒色,显因一大清早无端被衅之故,出手越发干脆利落,不问青红皂白。乐逍遥见她一身粉色长衫飘逸,头纶素巾,风姿英秀逼人。初霎入眼,不由想起蓬头黑嘴婶之言,难免心头一荡:“翘了都翘了都!好一个顶俊的小相公,难道是她在恶搞……”

便因此岔,浑忘躲闪招架,待挨一脚照腹踩实,口呕隔夜饭汁儿,才省得苦楚:“不留神又栽了。”顷然吃疼难耐,仰面翻眼,方见林间不少熟人。书航初闻动静突兀,急避树后,探半张脸望见大小姐一脚搞掂,才又转返工地,继续朝民工吆喝督促加油。墨近朱坐在葛金刀坟头,把盅刷牙漱嘴,口喷白沫道:“书航,你上哪儿找的这些民工,折腾一宿没把坟修好,咱可不想多在这儿陪着又耗一夜。等会儿工钱别拿了!”

书航撇个嘴不高兴曰:“问问乐逍遥去!我爹是干啥营生的,咱这叫在行。找我没错地……继续挖。”嘟囔一通,没忘抠鼻悄弹射些垢入墨近朱之杯,想起一事,手揪旁边老工役衣襟,拽过来问:“墓碑找谁篆刻啦,怎一宿没弄好?”老工役指点林间一个汗光致致的厚实背梁,告知正在刻碑铭。

乐逍遥恰好脸侧朝这边厢,触目忽觉此样背影似在何处见过一次,臂膀抬起凿落之态沉浑劲猛,仿佛与那石碑有深仇大恨般。书航拔出抠鼻的手,一指头捻在老役脸颊上,推了开去,吆道:“去催他快些!”转面笑觑大小姐秀腿下所踏之辈,侧头歪瞧辨认不清,随嘴曰:“大小姐一到就捉着歹人了,省得无聊汉干碍施工。”

第四十八章 合纵连横(下)

凌钰筎看烂泥沾鞋,不豫。砰一脚把乐逍遥踢开,足端力道遒劲,使之擦地曳脊,从书航裆下飕如飞箭般射将过去,直掼草丛里。众笑之间,乐逍遥浑没觉身上疼痛,只一节屡想不通:“为啥每撞着她,我就恁般不济呢?就跟她房里沙袋也似,只有挨打的份儿……”尚幸满身沾泥,头脸皆污,又当天蒙蒙亮,乍现身便挨大小姐踩翻于足下,众少杂处民工之中,晨起时各均睡眼懞忪,竟然没人认出他来,是以免去一场混乱。

乐逍遥躺在草窝里满眼星斗地想:“之所以会有一场混乱,是因为我每当出场时,就有如当红男猪脚变成票房毒药一般,引起无数追星族争先恐后来打……简称围殴。”

大小姐从来马马虎虎,尤其清晨更爱犯迷糊,竟教乐逍遥这等冤家漏蹄而去。书航却极精细,总觉乍眼瞅那团影儿困惑,方要跟来多瞧一眼,却被一只素手揪后衣领子,拽到跟前,甫转头便触着那双横蛮杏眼,俏极美煞。书航耷拉嘴,刚要垂涎于外,凌钰筎已卯脑袋,脆声问:“怎么啦,你这‘监工’?忙一宿还没完怎么地!”

乐逍遥躺草堆里又想:“通常说书说到俗套里,从村里走出来仅只一男猪脚有得混,其余不济。哪似咱这一出恁地吊诡,不只我一人出道闯江湖存活至今,连书航、阿杜、神童骠、李肥刀这伙也都成了一个个‘人物’……”后边“人物”二字使用的是峡山海客爱操的粤腔加以强调。

书航咽回馋涎,以免挨掴于顷,强定神道:“回大小姐话,修坟虽比不得盖楼,可也不能小瞧这活儿。既然老朱……啊,不对!老墨找我来监工,还多赏了三两银子买面吃这么有诚意,就犹如刘豫州三顾茅庐请出卧龙居士。”墨近朱端着田七漱口膏,冷哼道:“什么三顾茅庐,老鸨召人满街追杀你,若不是撞上我和每兑出来找修坟工匠,你小子还不得卧街?”

“雀!话不能这么说,”书航白了墨近朱一眼,不慌不忙拉开蓝图呈示,急欲在大小姐跟前表现一番:“根据小人设计这张图纸,坟的建筑风格是金字塔状,顶三角下圆柱形,整体金璧辉煌,占地有这么多亩……”苏笑春凑眼一瞧图示,按指忽咦:“这院门画得怎似大小姐家的?”书航怕大小姐见怪,忙解释道:“墓园前面这大宅门造型只是参照一下凌家的府第。主坟四周有墙……”凌钰筎恼道:“可警告你哦,别做得跟我家一样!”

苏子妖擞裆而来,在旁边晾边听,此刻插一嘴道:“对呀,搞混了就不好啦。来日咱随大小姐路过,还以为不用进城就到家了呢!”

“愚昧,”书航随嘴驳回:“上面有写‘墓园’嘛!”

苏笑春问:“听说有好些字和挽章祭文,都找谁写了?”书航移动小眼,指旁:“他喽!”

一蓬头散发垂地之士几乎光腚,破袍褴褛难蔽体,铺纸展宣于地,一口酒一把涕,趴着写道:“对立之间,均有义士。意气投合,不问门户。九泉相伴,殊途同归。”乐逍遥在草里投觑,忽咦:“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先生!”虽不知书航怎生找来此人书写挽章悼句,但觉寥寥几语,纵无甚华藻,于南浦云、葛金刀两人生平际遇却极中的。一为刘福通弟子,一为傲家侍从,生前殊途,逝后同葬于此,不再有斗争。

乐逍遥鼻酸之余,惭愧于心:“原来这伙却为修墓来着,我错怪他们了!幸有凌姑娘一脚把我踹开,免去一场尴尬……”抹泪之际又生浮想:“倘然再搬来八爷袁和平的遗骸搁作一处,墓园中间立其雕像,摆出他老人家生前爱摆的‘见龙在田’姿势,以便后人景仰多好!不过光摆武打姿态未免显得好斗了些,或者可以把这个动作修改为其中一只手伸出来,举着一根橄榄枝儿,枝头栖倆白鸽这么温和。塑像名为‘和平之神’,就刻在他老人家后背……”

凌钰筎啧一声不欢,蹙眉道:“这位老书生日前昏倒街头,是我爹带他回家的,怎不让他好生静养,你们就拽着出来啦?”笑春:“没办法,数他字写得好。”

“别管他,”书航捏拳教莫打岔,继而侃:“大小姐且听我说,昨晚忙一宿刨开陋坟,本是挖尸出土,重新清洗干净,另换寿衣,置新棺入敛。不过这里边尸也忒难看,其中一具都长蛆了,另一具还残缺不全,并且烤焦烂熟。搁地重給化妆美颜时,险些跟昨晚咱们做的烧烤弄混了……幸好我只吃面条。”

凌钰筎捂耳走开,书航仍跟过来说:“后来我连夜教人去买一个大头佛,总算弥补了其中无头焦尸的头等缺憾……”苏家兄弟各拿一根油条在吃,闻已欲呕,偏生书航边说边笑,居然追随不舍,津津乐道,众皆恼起,愤打方休。

书航抠鼻避入林里,兀自委曲:“尻,大户人家真不是东西!初以为找我来有啥好事,却为修坟,还过河抽板……噗咦!”走时歪嘴唾一口痰悠悠落入草间,恰沾乐逍遥额。

乐逍遥浑未在意,自顾寻思:“小南子和葛老哥的事情我曾跟那捕蟀阿叔说过,怎么凌钰筎这伙也知晓了,还跑来大兴土木帮我修坟这么好心?”想至感人处,淡忘从前恩怨纠葛,觉她一言一颦竟亲切了许多。脸忽红:“翘了都翘了都!”

只听苏小楼说道:“世姐,连日城里外不太平,这处有我们几个盯着就行了,你只须在家吩咐,何苦一大早亲自跑出来干冒风险?”凌钰筎抄手巡视工场,闻劝不以为然的道:“苏州是咱家地头,我想出来走就出来走,需要怕谁?再说,爹让我亲手经办这事儿,虽只是修坟,看他这么煞有介事,定有他的道理。花的是我的私房钱,须办好了才放心。”

乐逍遥听此,眼又潮润,意外之余,心头热乎乎地:“原来动用的是她私房钱这么亲切。”

苏笑春随她巡来走去,寸步不舍,沉吟道:“不过说来也奇。坟里这倆主儿咱们见都没见过,不知跟师父有何渊源,后事却让咱办。”子妖随后负手遛达,点头称是。

乐逍遥想:“我亦不解。”凌钰筎却似明白,轩眉朗然道:“我爹最近总是神神鬼鬼,谁知道他又在搞什么怪?不过他从来结交的人物,都是值得动用我私房钱的……”苏子妖忽想起一事,问:“是了,世姐。上回文姨給你买的绶鸡怎不见带着呢?”大小姐啧出声来:“还不是我爹拿去用啦?又说带丢了……”子妖递一只过来,说道:“我家大伯从京里送的生日礼物,会说番话哦!世姐你先拿去用。”

凌钰筎不接,笑了笑,拍苏子妖头,道:“听说你们家大伯又高升了,恭喜哦!”苏笑春摇首唏嘘:“恭啥喜?他升是升了,却是奉旨到金帐汗国,以文职统兵,接替即将回京的斡伦侯爷。那边天天有反抗咱大元天兵,日死百人,可不好呆。再说我都不知金帐汗在哪儿!”

世家子弟的言谈,非乐逍遥一介乡野鄙夫所能明白,但听有提斡伦靖难,不由想起傲雪。此念刚从心头霎闪而过,又愁从中来:“可是粼儿更教揪心,她到底在哪儿呢?瞅凌钰筎这忙碌样,也不似她拐了去……”

先前他滚坠山脚时,磕磕撞撞,遍身皆痛,稍躺一阵越发难捱,急撑不起身,待感嘴边有汁甜涩,似是鬓角破处淌血沿腮粘凝。他一时抬手乏力,唯瞠目静卧。视线朦胧之间,只见一影趋近俯视,伸来一只厚茧粗结的大手欲搀。乐逍遥起初以为凌门有人发现了自己,定神凝望,辨出眼前立一光袒上身的青年壮汉,面膛方正,目如寒星,望着他时却显同情,想是因见乐逍遥满身泥污血迹的惨样,刚才又吃过凌家小姐苦头,不免动起恻隐之情,原本寒锐凛凛的目光转泛暖意。

此人却是那刻凿墓碑的役匠,伸手待乐逍遥抬掌交挽,一拽而起。只听苏小楼在草丛畔喝问:“墓志铭刻好了没?”

轰隆声响,墓碑竖起,那青年大汉随手一提便离地十数尺,又按回地面,半陷土里,屹然树将起来。众见膂力惊人,纷纷投目愕望。只见碑志写道:“凌门父女合葬之位。”字字深刻碑石,触目惊心,锐如杀气所凿。乐逍遥不意有此变故,惊得嘴忘合拢。

晨光曦微之下,但见这青年汉子几乎浑体通裸,仅以缟白布条包纨裹胯,立在及腰长草里,外人自不及乐逍遥从旁看得分明,双眼低瞅那汉子腰臀结束,暗奇:“咦,丁字裤?”

岂待多瞧其裤,凌家群少见碑铭冒犯师威,怒声四作。苏笑春绰出三尖两刃刀,霍霍抡杆,在头顶旋若风车横转般急,不意子妖在后,躲闪不及,杆端啪地扫击后脑勺,晕栽于地。墨近朱三两下漱毕嘴,按剑抢将上前,却被苏子妖身子跌绊,趋步踉跄。

那青年汉子恍若未见有人左右欺近,自顾着衫。此时乐逍遥始见适才所躺之处,草窝里置有折叠整齐的衣物。头未及抬,苏笑春抡转刀杆扫颈而来,乐逍遥为掩行藏,就势扑栽草里,仍感脑后火燎般擦痛难当。

苏笑春喝一声:“着!”伸刀横撩那青壮汉子肩颈,往草里抢得急了,一脚踩乐逍遥手上,教又疼得脸皱:“噫……”随即噗簌一声,苏笑春脚已离开,身子倒腾半空。那青壮汉子穿衣之时,提衫迎袭一拂,劈头盖脸罩得苏笑春倆眼霎掩于暗,旋即双臂斗震,掼翻草外,直堕凌钰筎脚边,方觉刀失。

青壮汉子穿上天青长衫,裾风微荡,三尖两刃刀迎着墨近朱怀里横撞而去,怎知使何手段,砰一声响,墨近朱倒翻跟头,离地掼起,复又倒栽草里,却砸压在乐逍遥腹间,此劲何甚,“噗!”地呕出苦饭汁儿。

说来也奇,倒下的便即起身不得,苏小楼推笑春时才知顷已闭穴,寻常手法推拿不开。

苏小楼及子妖眼见两名伙伴瞬即受制,不禁又惊又怒,欲待齐攻上前,却被凌钰筎横手所阻。乐逍遥趴草丛里见她一反往常冲动易怒之态,正感日头改从西边出,只听她低声道:“先扶受伤的离开,让我来周旋一会。”语声虽似冷静,却也听得出不无微颤。显因见到苏笑春、墨近朱半招未交便被那人随手所制,此等手段无疑高得惊人。她不知对方来了多少这般高手乔装设陷,难免心神大为不安。

究竟名门大豪家数,凌钰筎几分不安之情只从心头掠闪即掩,复归笃定,矜持不减的道:“尊驾是谁?无端来此兴衅,未免失之取闹……”噗通一声响,墨近朱从草里横撞而来,似被踢出,却又不见那长衫青年裾如何动。其撞势之疾,乐逍遥忖亦难当,不料凌钰筎抬腿便迎,飒然高举,仿佛金鸡独立,姿秀俊挺,足托墨近朱腰身,刹卸撞势,送踹于旁,随即收足俏立亭亭,不失一番从容。

乐逍遥暗异:“哇,她……”忽觉每回见她与人动手,武功似都显有不同进境。

子妖趋往一看,墨近朱果然也似苏笑春般闭穴封脉,不知对方使何手法,竟有瞬间震闭穴脉之功。

长衫青年束腰带挽方巾,一派澹定自若,脸没转的道:“武林世家,无嗣便是祸。你身穿须眉服色,也不能为令尊带来多少慰籍。”

凌钰筎矜首睥睨,冷哼道:“这是我家的事儿,不劳外人嚼嘴。”说罢,随手横撩一记软鞭,顷断数绳马缰,解除坐骑之拴。鞭稍曳带,缠墨近朱腰,甩鞭送其掼飞离地,跌坐鞍上,又即送鞭再撩苏笑春亦骑于墨近朱身后,手法干脆利落,便连那长衫青年也不由目露赞色,随即仇恨复炽,凛然道:“依河西马帮惯例,异族寻仇,往往杀光男丁,占有女眷,驭作牛马!”

言毕翻腕拈指出袖,掌攥一把草叶,飕飕射出,数骑顷即僵蹄难动,欲奔之势刹止如胶之凝。乐逍遥給目不暇,暗惊:“好哇!摘叶飞草,皆可射伤人马……”那长衫青年提足搁树桩上,自系靴带,头未转的道:“等我占有了你,你家的事便是我的!”乐逍遥惊:“别占有我……”

凌钰筎情知冲她而来,自抑惊意,催道:“小楼、幺弟,还不快背那两人逃回家去报信!”苏氏兄弟觉非那人对手,惶然之余,知不容耽,唯依大小姐吩咐。长衫青年换另一靴系鞋带子,有心玩猫捉耗子,欲食先戏,以增那少女心头惧意,她越惊慌他越痛快。是以不疾不徐,冷冷道:“先行占有,再杀了你,将父女剥衫合葬一穴,死若苟且之辈,是我复仇的规矩。”

言声未落,手又撷草飞射,苏氏兄弟各背一人未及奔跑,腿胫嵌叶闭穴,扑倒道旁。

凌钰筎欲阻不及,猝为惊怒交迭:“你……”长衫青年給鞋带徐徐打了个结,说道:“整一场戏须有观众,我只要你们父女死得难看,旁人先不忙杀。”乐逍遥听到不安处,蹲草丛里仰面悚然:“那我呢?”长衫青年手搁他肩,不介意指端泥污,轻拍抚慰,温眸道:“小兄弟又不是凌家的人,适才受他们欺负,我看在眼里。”

乐逍遥不意得免为敌,暗称侥幸:“孰料刚才我挨凌姑娘那么折腾,反而搏得她家仇敌同情。塞翁失马的道理,想来如此……”凌钰筎在草外跷起足后跟,伸脖望入,因乐逍遥蹲时背朝外,身沾泥污,她虽闻声起疑,一时究瞧不清晰。但更确信此间不乏长衫青年同伙,既陷埋伏,索性豁出一搏,怒叱:“狗贼,不管你们来了多少人,全出来受死,姑娘可不耐烦一个个找!”

轰然声响,墓碑从草里飞出,朝她撞将过来。乐逍遥纵在其旁,拦亦不及,仅见袂动掠瞬,新碑已掼将出去。暗感头紧,忖急于心:“当然是要帮她化险为夷这么老套!只是我内力运驭不能随心,打大架决难取胜……”待要想个计策,噼砰震耳,惊尘四激。

只见大石碑扎入土里,没去半截底桩,如同重锤凿入。凌钰筎虽猝吃一惊,纵仗身法矫捷,并没迎碑硬抗,腾身回旋,姿若乳雁穿林,巧避撞击,掠袂盘翔轻落,栖足于石碑之顶,素掌微提含势,脆声道:“那个穿丁字裤的,着好衫出来讨死罢,省丢人现眼!”

乐逍遥赞美毕,转面低告:“‘丁字裤’指你呢……”喉下忽寒,不知被何刃锐抵侵迫,一时怔住,耳听得那长衫青年冷冷分教:“铲子拿住,去把坟坑挖到我叫你停手为止。”乐逍遥犹未会意,铲已塞入手里。但感不安:“挖来埋谁?”长衫青年伸手插树,看似漫不经意,硬生生扒下一大片树皮,乐逍遥见状暗骇:“爪子有这么硬!”话噎于喉,只见长衫青年提指往二寸来厚的树皮板划痕刻字,每一指都透板而穿,写道:“恭硕良、泉纯一之位。”

长衫青年插板于地,揖拜既毕,冷然道:“倘有怠慢或是想溜,墓坑多葬你一人绰绰有余!”言毕拂袖送手,乐逍遥连铲倒跌而出,觉劲虽不急,怎知使何妙法,竟教反抗不得。忧愈甚:“这家伙很强,怎生是好?”

待滚翻碑旁,仰见凌钰筎高栖其上,姿若翩鸿展翅般美不胜收,早蓄斗势以候。乐逍遥看她不逃,暗啧:“刚才大把机会,她怎不趁机溜哦?”此念乍动,瞥见地上僵躺的苏笑春等人,又即明白:“大妞讲哥们义气,不愿舍别人而逃。”思此越觉凌大小姐虽说横蛮骄慢情性令人头疼,有时又不失可爱之处。殊不知凌钰筎之所以持志死守不离,非仅因要顾及同伴危亡,更为守护南浦云、葛金刀骸棺不被损毁。她纵然不识那两人,既允父托,便视为自己亲友一般,当作她誓必维护周全之事。

苏小楼挣身难动,急悔交涌,嘶声道:“世姐,早晨出门时你怎不多唤点人随伴哦?一旦遇事,怎生是好……”话未及毕,眼前簌荡薄尘,目为之迷,唯听一语锐激而至:“凌家一向自大,不知死在眼前!”

从乐逍遥霎然睁大的眸里,蓦见一支斗展的折扇打旋儿从天而降,却绰长衫青年手中,半遮鼻口,仅现双目锐然。不同于昔在苦水铺所见恭硕良之“架势一流”,纸扇面浓墨钩划,苍劲地写有“快意恩仇”四字。

乐逍遥突然想起史翼九昔言,惊欲提醒:“当心此是架势堂头号强人田英寿……”瞳间软鞭崩然飞卷树梢,摧叶无数。只稍岔神,碑顶两人霎已相交数招,其快难晰,但从软鞭之落,亦不难想见凌钰筎当下情势何迫!

凌钰筎先因目光被扇影所扰,软鞭送出稍迟,顷即失手飞卷枝头,半臂竟无知觉,方始一惊至极:“怎会……”待感劲风侵颊,未暇发指点戳制穴,长衫青年绰扇绽展,掠抹手腕。仍是抢先尽占优势,教她措手不及。方要乘机擒拿,蓦地只听噗一声喷响,碑下有嘴斗张,射一道酒箭仰注。

长衫青年未暇转顾,袍下发腿连环,驱迫凌钰筎难以乘虚还击,不得不跃离碑顶。待她退去,长衫青年手提折扇往脸旁一挡即拨,酒箭遇阻化珠,雨点般撒落,浇泼乐逍遥身上,粒粒磕如石丸打击般痛。

铺地宣纸唰然张展腾空,夭荡如练之绽,急撞长衫青年临碑之躯。长纸另端冒出一个蓬发垢脸之头,挥毫疾书:“你为复仇,我为报恩。”写至末字,飕然扬笔溅墨,洒向长衫青年面上。

乐逍遥见势本料必中,不意扇风横拨,墨汁反洒他身,染脸斑斑点点。兀叹倒霉,只见那一大片长纸迅若素练裹缠,自头而下,卷罩长衫青年浑身。折扇由里而外,陡撩而出,卷纸又即豁然而裂,化屑片片散舞,如白蝶万千。

飘屑纷迭乱目之间,现出碑石顶端两道交掌凝立互峙之影,各以一足稳立石碑两端边缘,勾掌架腕,身形借势互持不坠。乐逍遥始见另外一人正是何度政,暗为喝彩。何度政依仍没精打彩,左掌与长衫青年交峙,右手掏书翻页,耷眼垂眉斜觑,口喷酒气地说道:“田英寿,給读书人一点薄面如何?”

“冤有头,债有主。”长衫青年合扇反抄腰后,仅以一掌较持,凛言道:“我只要她父女的命,何必赔上幻剑三十六?”

何度政催加掌端力道,见撼不动田英寿分毫,暗暗郁闷,究已骑虎难下,唯硬起头皮,怪眼一翻,垢脸甩发道:“小子,我是泰定年间中的举人,你不过是至顺三年新考的秀才,凭资历比我晚得多了,少逞强噢!”田英寿面无表情的道:“当下较的是武而非文。上联有云:老骥思千里,怎奈英雄气短。”

乐逍遥听联而愕:“老妓?”何度政潜送力道连摧,仍不见田英寿稍现难色,不禁憋涨了脸道:“下联道得好:鹪鹩足一枝,恁地不知进退!日前在墨宗祠,尊师纳兰被我打得趴地不起,他没告诉你么?”乐逍遥闻而愈惑,挠头眯眼斜瞄:“有这事吗?”随即想到此乃吓敌之计,心又释然。

田英寿端然回敬道:“家师修为远在我之上,你撼我不动焉能动摇得了他?”乐逍遥暗起相助之念,又觉以二敌一不武,或令何度政责怪,稍迟疑间,忽见墨近朱仰望碑顶那蓬发褴褛之影,目中神情有异,似是关心笃切。

乐逍遥正感奇怪,忽听何度政语声转促,急催:“小的们快护着大小姐走,还愣着干甚么?近朱,你哥便在附近枫江舫上,去找他来……”田英寿截然道:“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掌力斗吐,震得何书生臂袖丝丝碎裂,尽摧无余,膀为之袒。

乐逍遥先前不愿败露行藏,乃惮凌钰筎之故,而后忍气吞声甘被驱驭,则是形势未明之前,不欲与田英寿力斗,打算伺机暗助凌钰筎一伙。虽然听到何度政急声催离,他和凌钰筎却都不愿。其中一节心念相同处,皆虑田英寿怒毁南浦云、葛金刀骸棺。

苏子妖忽呼:“世姐,用我的绶鸡求援哦!”凌钰筎踢树候不到软鞭落地,忿然拾铲投打田英寿,乐逍遥听闻苏子妖叫唤,见凌钰筎没反应过来,他便抢到苏子妖身旁,问道:“绶鸡在哪?”苏子妖看是一个满脸泥脏的怪模怪样之辈来要,惊道:“不給!”乐逍遥迳自搜兜,取将出来,苏子妖被点闭穴道在先,动弹不得,难以抢回,哭喊:“世姐……”

乐逍遥捏着绶鸡,贴嘴腮旁迭声道:“喂喂……喂喂?”苏子妖见他瞎忙,不由地止哭,嘟囔道:“得说斡罗刹语哦!”乐逍遥眼燃一线希冀:“跟谁说?”苏子妖扁嘴曰:“金帐汗国伏鲸都统呵!”

乐逍遥四仰八喇倒地,待见一道俏影晃闪入眸,挥铲又打,方知适才没留神挨她一下。尚幸铲子打在后背,有天蚕丝衣护得要害。着地一滚,卸去力道。绶鸡脱手飞出,却飕地从空中倒坠,挨一道掌风所掠,掉地时瘪了肚皮。

田英寿飒然收掌,抄住凌钰筎适才所投之铲,凛立墓碑之上,仅以一掌推吐内劲,震得何度政上身摇晃欲坠,口角咯血,嘶声道:“姓田的尽得纳兰小无相神功真传!好……好掌力,小子们还不快闪?”乐逍遥转面瞧时,只见何度政一支胳膊已垂,不知給震闭穴脉抑或臂关节吃卸,破书散卷撒地,总之情势不妙。

田英寿道:“幻剑群英当中,精于化掌为刃者,我只知有全度研。何先生非以掌功见擅,不必苦苦支撑!”言毕多催三成劲,绵绵透臂逼注何度政那支瘦胳膊里,顿如电击般震得剧颤跳晃不止,骨节咯咯作响,由缓促急,骤如爆豆炒栗般。何度政乱发耸立,先是竖朝天举,随即横凝脑后,有如一把毛刷。

乐逍遥正看得眼呆,何度政又呼:“近朱,还不快去找你老大墨中明来?”

“墨中明!”田英寿本来端然自若,除了目蕴仇恨,几无其他表情,闻得此名,终是眼光微异。“墨家乌衣派唯一嫡系传人?”

千百年来,墨氏剑笈秘术传子不传女,授长不授次,仅长公子中明独得“乌衣集剑咒”,传说他常年披一件乌蓑玄胄衣,走水不走山,御轻舟游弋云涧幽溪,以寻找“药人”为业。田英寿断难想象此人竟然入世,且在左近枫江舫间。闻言一怔,又愕生于顷:“哪个是墨中明兄弟?”未待移目看清,何度政趁他内力稍滞,突然横身腾空,着力于两人相交之掌,倾作一摧。

苇天野芒之间,寂坐一人如秃鹫悄踞夜雾帆篷之顶。十三条蜓舟合围,江水粼粼剑气激荡。为首一蒙面人低声传令:“前边就是张士诚座驾。杀了他,江南太平!”众欲拔刃,顷然群鞘皆空,数百剑齐飞而入乌衣蓑甲之襟,众目愕仅一霎,那袭乌蓑甲忽扬其襟,撒回百刃烁芒穿梭,十三条蜓舟顿时空泛,江面漂尸如秋鲫结潮。

张士诚惊形于颜:“中明,端的好家数!”船篷舱顶秃鹫般踞暗寂坐之人在帆影里微微仰面,沙声哑然道:“我似乎感到左近有墨氏血裔心声呼唤。”语毕扬蓑,飒收百刃集拢回襟。旋即乌蓑霎合闭拢,幻然隐于墨近朱呆瞠流盼之瞳。

乐逍遥看出此间侠门诸少各遭田英寿独门手法震闭穴脉,即使墨近朱听到何度政要他搬援,也去不成。但感势急,不禁仍抱侥念来试,伸手欲推拿解穴。凌钰筎却又会错了意,以为河西同党要害人,挥铲霍地打来。虽仅是寻常铁铲,到她手上使的便是十八般武艺中的上乘招数,以偃月刀法抡耍而出,虎虎生威。乐逍遥一时看不清来路,顷挨几下,吃痛走避不迭。

本要开口相劝,凌钰筎怎給他稍有闲隙,秀腿高抡,劲扫若风车飞转般骤。啪的扫中乐逍遥颈,嘴栽于地。仅此稍刻疏忽,命已系于她铲下。凌钰筎举铲欲轧之际,忽觉旁边草动,似伏有敌,怎能放过,霍然反撩一脚,把一个老役工从藏身处踹将出来。未待多瞧,提铲凿去。

乐逍遥觉她打昏了头,怎暇迟疑,忍不住便伸铲拦阻,救下那老役。但他使铲极不趁手,岂是凌钰筎之敌?手背猝挨一下,痛得握拿不住,铁铲锵然落地。凌钰筎伸足勾踢而起,两手各持一铲,俏然分绰,自感威风八面,叱道:“狗賊,别以为姑娘好欺!”

说话间乐逍遥又连挨两下打击,左右肩膀火燎般痛,不禁叫一声苦:“你就会跟我耍威!”嘴前劲风凛袭,铲又打来,这回是要砸脸。他骇然忙跑,女侠在后边追卯脑袋。不觉兜了几圈,只听田英寿道:“凌天昊徒有虚名,教的门徒乱七八糟,怎配与我师并列风评第六!”

那倆追逐者闻声转觑,始见何度政垂发踣地,咯血昏迷不起。一对少年冤家浑忘相逐怄气,齐吃一惊。田英寿盘腿稳坐墓碑顶上,似正调息还元,闭目摇头,缓声嘲讽道:“连个女儿都教不好……”凌钰筎怒道:“你再说,我连你丁字裤都打破哦!”说完气冲冲提指,本要去戳田英寿,却没忘了旁边还有一个贼党未除,出乎不意撩手朝乐逍遥点一指头,嗤然使出家传一阳指功。

或许天意使然,她的指法从来是乐逍遥克星,其实他非惟武功不敌,而因昔曾惨吃大亏,素存忌畏之故。眸间霎现指气劲划,未待及身,他已骇倒,仰翻坑穴里,堪堪得以避过。冢内新棺未合盖板,倒入时砸身压得尸灰扬粉,忽悲:“其实书航先前一番话忒煞夸张,葛老哥那还剩什么残尸烧烤?被小甜甜炎杀咒一焚,就只捡回些灰粉了都!”

因闻脚步声抢近,惮那女侠堵在坟边发指戳穴,急拾大头佛举将起来,冷不丁教她吃吓蹦开。乐逍遥犹未爬起跃离棺穴,只听田英寿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小兄弟被这娘儿们如此百般欺凌,连我瞧着都觉窝囊。你似乎也学过几天武功,到我身边来!”

凌钰筎发指不及,乐逍遥迅即跃出坑穴,脚下步法变幻,闪到田英寿之旁。本想先瞧何度政伤势如何,蹲下时忽然瞥见田英寿右边袖口有数条血丝垂淌,沿指端滴地。他心头一怔,随即暗省何因:“幽悠书斋主人这个名字虽念得拗口,可是他书藏幻剑的门道果然厉害,正如我以前所睹数回,从来不负预期。”

忖料其实无差,适才田、何二人踞碑激较艺业,田英寿凭小无相掌震昏何度政掼摔于地,虽说终恃技胜一筹,亦不免挨何度政荡卷掠刃所伤,瞬即肩臂挂彩。乐逍遥见状又思:“他伤势不知重不重?怎么反而端坐下来,竟没乘机收拾凌钰筎这蛮姑娘?”

未待转念,忽飕一道指风劲袭,正是凌钰筎发指相乘,以防贼党加害何度政。一阳指力倏出无形,纵然欲辨来龙去脉究教目不暇接,乐逍遥空有一身迅诡轻功,每遭其袭往往不知该怎处避,正感头紧,旁有手伸,抢在指风临躯之前的一瞬间,攫他旁移七八尺。

田英寿按手捺于乐逍遥肩头,觉他心跳犹促,闭目微哂道:“热血男儿,该当睚眦必报。先前她怎么欺侮你,我要你去踩回她!”乐逍遥听得眼里蹦的都是惊:“可不可以不去?”其实他并非窝囊似此,表面做作,心下却想趁机突袭田英寿,只是动念出手之际却犯踌躇:“这人虽说向凌家寻仇,对我却并不差。况他受伤在先,我就算一剑偷袭得手,心下也须不安……”

便因犹豫不决,终没唤出乾坤袋里越女剑。田英寿怎知乐逍遥为何迟疑,只道此人胆怯不敢招惹凌大小姐,面色陡沉,凛声道:“你若没种,活在世上有何意思?”抬手按于乐逍遥头额,猝教他想起先前指扒树皮的情景,味出田英寿语透杀意,心头越发怦然跳撞,忙道:“种是有的,怎奈技不如人……”

田英寿移开按颅之掌,面色稍缓,道:“让她父女死得痛快,须不能解我心头之恨。凌天昊把门徒和他女儿教得这等花拳绣腿,怎配与我师并称天下第六的武学大豪?不用家师出手,我只须随便点拨你几招,即可将凌家门徒打得趴地求饶,令他女儿跪你脚下,岂不快哉!”

凌钰筎本要上前抢攻,但她毕竟也算粗中有细,决非全然莽撞,因看不透田英寿既占上风,胜局在握,何以反而坐蓄守势,她便没贸然来犯,为照护一干同门以及墓地无损,更无逃念。既拿定主意留下周旋,她遂平静许多,着意觑看虚实之时,闻言不由又怒:“少在那儿对一个肉脚狂吹,有种就别光坐着,自己上来讨打罢!”

“听——”田英寿以手背轻轻拍打乐逍遥脸颊,嘴在耳边微翕,诮言道:“管你叫什么?”乐逍遥仍没脾气,啧曰:“谁的脚不长肉?”田英寿又落掌按他脑门,目光肃杀。乐逍遥连忙转念:“且看有何花样。”猜想田英寿多半有心把猫捉耗子这出戏玩足,这也恰是双方周旋的良机,于是硬着头皮应允。但惴:“我一走近就又挨戳了哦!”

田英寿哂然道:“窍门是,不給她提气出指的机会。”乐逍遥暗引为然,旋又不安:“可她十八般武艺没一样不精过我……”田英寿提手示一招掌法,侧目冷觑:“用这招掌法锁她门户,一锁再锁,通天本事也用不成。”乐逍遥暗觉此似田英寿打发苏笑春等人之时曾用的前半招,果然幻快无方,极尽封狙反制之妙。喜道:“接着呢?”

田英寿又示一招“控”诀手法,为让乐逍遥看明,按掌沉腕,用缓不急,教毕说道:“先以锁掌诀封她招数,再换以控鹤手,间不容隙,须一气呵成,运驭之势绵绵盘转畅流不息,浩若长川盘岳。终于浑化万千如一,而至无形无相。”接着又传数着运掌变化秘窍,乐逍遥强记于心,究没把握,又问:“结果会怎样?”

田英寿冷然道:“用你所想,拔剑攻我于不备,便知结果!”此正乐逍遥缠萦心头之念,原本犹豫不决,陡遭田英寿点破,一惊之下顿感不妙至极,瞥见田英寿目中杀机盛然,乐逍遥知命殆瞬间,想也不及稍想,下意识地绰剑便刺,此招非为杀敌,而是自卫,横撩一剑防田英寿发掌击颅,同时移步欲退。

势当吃紧告危于顷,驭剑成招,倾以“不测风云”激芒,无疑戮力求生,尽系一招。孰想剑招乍构即凝,所有变化霎然告封,如陷无形锁箍。叮嗡一声,长剑震颤坠地,臂腕竟失知觉,随即头颈沉覆,如遭岳压岩镇,不由应念便踣栽于碑前。

自始至终,都未看出田英寿掌影手迹稍映于眸,宛然果臻无相。乐逍遥既惊又佩,浑忘生死,不禁呼赞:“真的好使!”后颈压力忽又消于无形,仿佛适才只经一场梦魇。待稍回神,方感生死已历一个周遭,浑身冷汗冒淌,手脚松软,似生了一次大病乍愈般。

田英寿坐碑俯视道:“雾锁千山,控鹤云涯。你明白了?”乐逍遥不意学得两招小无相掌法,一时只觉殊出望外,瞠目不解:“萍水相逢,为啥这么便宜我?”田英寿冷然道:“掌法本有十九招,招招变化万千。对付凌家女儿,仅此二招足够。教你的只是皮毛,不获小无相内功为底蕴,打发二三流的脚色,唯凭招数精妙便已绰绰有余。我只要她出丑,不介意便宜你。”

乐逍遥听得释然,不由心痒欲试,起身急时,牵动气息促岔,忽感左胁右肋剧痛如刺,惊道:“怎么不对劲了哦?”田英寿教他自按章门穴,倍尝痛楚,方才告知其故:“有得必有失。刚才我忘说明利害,未习小无相内力心法之前,贸然先练无相掌,必致十二经脉阴阳失和。恭喜你,本门无人片刻能学会这套玄派掌功,章门穴痛即是你已习掌有成。”

乐逍遥无心欢喜,忍痛道:“只是阴阳失调吗?”田英寿漠然摇首,道:“会死。”瞥见乐逍遥眼光含骇,他以手背轻拍其颊,趋嘴在耳边微笑道:“想知怎样才能保住小命,先去打趴那小妞儿。记住,须打到她跪地求饶为止!”

凌钰筎趁他二人无暇兼顾之隙,将苏笑春等人搬作一处,藏于草丛里。终不耐烦,又蹦将出来,叉腰俏叱道:“架势堂的小賊,哪个先上来找死?”究竟积威犹在,乐逍遥一见她杏眼圆瞪,心又打鼓,转朝田英寿苦笑:“要不再多拆两招练熟先……”怎容交涉,被田英寿照肩一推,身不由己,跌步踉跄,到得凌钰筎跟前,无奈唏嘘:“不料这一出是咱倆打……”

“早晚得打!”撞到这辈婆婆妈妈的主儿,凌钰筎早等得焦了,捏起一个粉拳,呼的打脸而来。乐逍遥幸有准备,急忙拿大头佛一挡,凹半边佛面。惊啧:“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佛脸你也不給面?”此拳虽粉,若实打实地揍他脸上,无疑也要连骨带皮瘪半边。妞拳之劲,足见一斑。

凌钰筎得理不饶人,以擒拿入手,扭反他胳膊,按低腰身,就势抬膝顶脊,拗他嘴贴树干,牢牢箍定。手段之干净爽利,宛然流水行云。一个拿人,另一个挨拿,仿佛配合默契,便连田英寿一见亦愕。

凌大小姐似觉提膝顶脊还不够劲儿,索性高抬腿,伸将过来,从乐逍遥背后搁脚架于他肩头,压得他屈膝跪仆于树桩前。田英寿看得傻眼不已,怎么也想不到那少年如此不济。凌钰筎转头睥睨,微翘嘴角,不屑地说:“架势堂的,胡吹大牛!还不是給姑娘制得服服帖帖?”

田英寿目泛怒色,看出乐逍遥未尽几分力,不知为何相让,甘心遭她蹂躏,委实迂顽无比。既瞧在眼里,凛声喝道:“小瘸子,用小无相掌!”凌钰筎一听,连忙拗乐逍遥双手,不使他有稍刻反击余地。胳臂被拧得反起,骨节咯咯作响,乐逍遥吃痛不过,咧着嘴道:“你都认出是我,还……我尻!还这么使劲往死里整?”凌钰筎将嫩唇伸到他耳边说:“便是认得你,姑娘才更加使劲!”乐逍遥愕眨巴眼道:“因何?”凌钰筎足上使力,又压得更加萎缩些,方道:“你自己明白!”

乐逍遥呼疼道:“不明暸哦!”田英寿冷声提醒道:“小姑娘一味逞强,却把裆卖給你,趁隙反手抄攫,便得脱身。”乐逍遥省:“这是‘海底捞月’,我也懂……”凌钰筎威胁道:“你敢!”乐逍遥缩回“咸猪手”,呼救:“英寿,还有没高雅点儿的?”田英寿蹙眉不已,怎知这小厮葫芦卖何狗皮药,唯道:“再往上些,以小无相掌的一个变着,攫她胸部,也不失为锁峦控鹤之妙……”

凌、乐二人不约而同地斥道:“低俗!”田英寿不以为忤,微嘿道:“舍此二法,当下你如何脱身?莫说我未有言在先,倘不教训这妞儿,章门穴苦楚发作之日,你会死得很难看!”乐逍遥听得眼皮蹦跳,却想:“原来他教我小无相掌没安好心,不过我绝不使此路掌法,尽早忘掉为妙……既然忘掉就是没学会,没学会或许便不发作。”事已至此,唯盼侥幸,自然是说什么也不敢用上这门自损阴阳的手法。

凌钰筎疑他另怀鬼胎,拗手越发使劲,啐道:“小賊,偏帮外人来欺侮我是不是?别以为学了点儿旁门左道武功就好了不起,姑娘撂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乐逍遥一时想不通她内功怎斗增倍盛,较劲弗及,苦着脸道:“怎知我不向着你?瞅我当下泥抹壁般的造型,有没想起什么?”只道凌钰筎已然漠忘,不料她红着脸啐:“你总是神神秘秘,上回扮小泥怪来讹我,赚人好感了都!”

“咦——”乐逍遥不意得此一说,诧然回望,却吃一掴两眼生星。他嘴贴树干,念随星儿冒:“挣她好感等于耳光不等于好处……”

凌钰筎回想昨日街头一幕,忽又憎生于心,深恶痛绝:“无耻!”气往头冒,猛然一个大背摔,揪他甩翻于脚下。乐逍遥念及当下情势犹迫,顾不得呼疼,趁她背遮田英寿目光,低声道:“那厮受了伤,但仍厉害得紧,我有一计在此:不如咱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凌钰筎没等听完他说出一番主意,只记下最前边半句,立时来劲:“呵,原来他挂彩了,难怪……”心想良机难得,急欲却敌,撇下乐逍遥,转身喝道:“丁字裤的,姑娘跟你比划比划。”

乐逍遥觉得此举未免莽撞,起而欲拦,不料她伸足撩起铲子,抄将在握,铲子杆端霍然弹起,打在乐逍遥腿胯。此苦何甚,怪叫一声痛倒在地。凌钰筎无心细察何因,提铲抡扫劲风,立个门户,心想:“早上出来急了,忘了带宝剑随身。好在十八般武艺,咱样样玩得……”

田英寿觑认得路数,微嘿道:“荆州关家的江山骄月刀法。”凌钰筎单手抡铲舞作刀法,耍得水泄不透般密,闻言冷哼:“你既识得关山月老师的刀法,且再瞧这又是哪一派的绝活!”言毕变招,仍以单手绰铲,舞若泼风也似。

乐逍遥虽在吃痛当中,见状不由猜道:“似是水浒说书里头鲁智深那花和尚的疯魔杖法……”凌钰筎听见便“尻”一声走来,提脚踹他肚皮,如击鼓也似,蹬滚入草丛里,免其多嘴。

蓦然之间,一铲反转腰后,飕地搠到田英寿面前,却是枪法。

凌钰筎俏叱:“回马枪!”铲去迅急,未到田英寿身前便刹凝难前。原来田英寿掌承杆下,如岳横亘,立阻去势。

乐逍遥听得草外激斗声骤,不免悬绷心弦,罔顾浑体疼痛,撑身爬起欲助,忽闻草声悉沙,林间有人走来。他转面愕顾,却是书航捧一包炒饽饽边吃边行,见得工地有厮拼方酣,忙缩身于树后,探半张脸窥望。乐逍遥一见便有计较,忙道:“书航,来得正好。前次你用剩的‘三婆毒’可还有存货?”书航瞅他亦愕,随即撇个嘴曰:“干什么?”乐逍遥低声道:“有个寻仇的厉害得紧,单凭武功咱们拿他不下,况且我被他先摆一道,须使些毒逼他交换解方。记得你用过的三婆毒不着形迹,中了也一时不致要命,只是浑身瘫软,动弹不能……”

书航点了点头,突把一包粉末洒他脸上,随即蹦跳往后,道:“給你就是!”乐逍遥幸有提防,急将大头佛唤咒取出,罩挡脸面,方免一劫,后退数步避过毒粉扑袭,因感莫名其妙,恼道:“怎没来由哦你……”话未说完,脸额笃地撞响,却挨书航拉弹弓射一石丸子击个正着,望后倒翻。

尚侥所罩大头佛总算结实,虽磕脸生疼,弹丸子究没破透而入。起时稀里糊涂,怎知书航何故一再加袭,原地晕转四觑,书航早溜没影。

乐逍遥料他未必当真胆怯至斯,依以往惯例,多半是去搬援。书航找来凌家救兵之前,只怕凌钰筎抵敌不住,仍教田英寿寻仇得手。乐逍遥心惦粼儿此刻处境堪虞,纵是急欲去觅,仍不放心就这样撂下凌钰筎等人不理,况且南、葛二友之冢在此,连凌钰筎都晓得死守不离,他更不能不顾。

嗖然声疾,铲断二截分插他身旁,越感势迫,连忙转身返顾。只见凌钰筎腾挪跳闪,矫若翩鸿般地绕碑游斗,无论她兜换何种方位,田英寿只稳踞碑顶,不为所动。每当凌钰筎晃近指戳掌打,他随手反迎,幻掌虚无形相,往往后发先笼,迫她无功而退。一方好整以暇,一方促喘娇微,这般情形仍似猫耗之戏。

乐逍遥稍观片刻,便感凌钰筎所使武功门派庞杂,变招繁复无穷,似有使不尽花不竭的家数渊源,五花八门,美仑美奂,纵然好看。然而多属蜻蜓点水,浅辄即止,无一路武功往深髓发掘精要。显因她心浮气躁之故,初使田英寿眼花缭乱,难占上风,斗不多时便被他渐扳转来,仅驭一套小无相掌法,便将她回旋余地悉数封锁殆绝。

乐逍遥由而忽悟:“我跟她何尝不是一样,胡乱学了一大堆功夫,虽然花样繁多显得炫人,其实反受其误,驳而不精……”看凌钰筎越玩越兴之所至,竟忘情势凶险,只为搅得田英寿应接失暇,连刚学的一路半生不熟的拳法也施展出来。乐逍遥观得头大,终忍不住唤出声来:“别胡耍了,单用你家那一套指法……”声犹未迄,凌钰筎已将粉拳捣入田英寿诈虚以待的门户之中。

乐逍遥提手掩眼,暗叹:“先前我就是这么一剑送将入箍,被他以‘雾锁千山’招数套牢……”果不其然,田英寿一摊手掌稍加于凌钰筎臂弯,捺压“曲池”、“手三里”,立时将她制住。随即另手绕按后颈,以控鹤诀箍下,欲按她低头屈膝。

恰如先前所称,仅此二招竟足以制得她服服帖帖。乐逍遥从旁既睹其妙,不由惊佩生羡,浑忘抢上相援。田英寿眼光不瞧凌钰筎,却望乐逍遥,冷然道:“依此施为,何虑她不向你跪地伏首?”

凌钰筎却是天生遇挫愈倔的心性,纵感颈后重负沉若岩压岳镇,两腿一分,生生扎桩稳抗不屈,田英寿手端加劲,竟压她不下,蹙眉道:“小犟娘儿,胆敢硬抗,颈骨就要断了!”乐逍遥急呼:“手下留情!”凌钰筎悲愤当头,越疑他倆沆瀣一气,并不领情,俏目含犟,抗声道:“头可断,休想姑娘屈服!”

田英寿侧目笑觑,自感玩得痛快淋漓,谑诮道:“女诫三从四德,总有该跪的时候。不信你未曾屈膝!”凌钰筎怒眸还瞪,涨红俏脸道:“除了父母恩师,谁也休想逼我跪他!”田英寿更觉有趣,笑抚其颔,托起她腮,嘲道:“若是占有你的男人,你又该不该跪?”凌钰筎怒道:“要看我愿不愿意!”

田英寿摇头嗤笑:“由不得你。”手端又催加力道,压她脊骨咯咯作响,渐渐趋躬,虽已痛汗淌颊,但仍柱足玉立不屈。田英寿见她硬气如此,不由皱眉道:“再抗下去,只怕你腿骨须折。”说着更增力道,压得她终忍不住痛哼出声,乐逍遥再难按捺,绰剑横递出手,挨擦她腰畔斜斜掠刃,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顷即成招。因仍不愿偷施袭乘,送剑旁引时先喝一声:“怎能这样逼人太甚,放手!”

马君武所创乱招无法,岂有章循?不论由何方位,剑意既到,皆可成势。此招剑法看似随手,越不刻意越显神妙。乐逍遥情激之下,稍不容想,取位更是极尽刁钻诡急,边锋险掠,固然挨着凌钰筎玉腰擦过,究因手法拿捏奇准,不伤她分毫。一豆剑光如电,倏忽侵至田英寿胁下,迅无迹兆可寻。

剑势纵快,田英寿犹能好整以暇地給一声讥讽:“想不到窝囊废也会发飙!”虽然口说想不到,其实自从乐逍遥先前刺过的一剑,便知亦是少年一辈中的好脚色,只难明白何以甘被凌钰筎等人欺负而不还手。但也正从适才得知乐逍遥情急挥剑仅为自卫,而不存心伤人。若非因此,他也不容乐逍遥活到现下。

乐逍遥为救凌钰筎之急,再次出剑的心情决非先前可比,剑意催到十足,便纵伤人也在所不计。他有意从凌钰筎腰后出剑,便借她身躯遮掩,待田英寿察觉,剑尖已擦过她腰畔烁将抵胁。田英寿虽有防范,猝当快剑掠芒斗侵,仍感吃紧,不由嘿然道:“很久没见西南武学中素有‘点石成金’之称的点苍剑术了!”

乐逍遥剑路取诡走险,只为杀田英寿一个措手不及。恁料他稍觑便即喝破剑法师承,仅以这份眼光识见足称非凡。霎为吃紧的心情与田英寿相同,但感剑势已老,不假多想,掠手变生新招“不测风云”,亦属乱剑诀之一,曾在兰陵渡险创南宫九。

“好!一气呵成,第二招又来了。”田英寿眼露惊奇之色,赞出声来。为势所迫,不得已只有送手摔开凌钰筎,否则忖难应接乐逍遥变生迭连不穷的剑招。乐逍遥感长剑去势胶凝,如陷雾谷泥淖。他本意只为缓解凌钰筎危急,不愿同此人枉作性命之搏,眼见凌钰筎转危为安,心头稍宽,乱剑第二招中途势穷,被田英寿伸掌捺腕。

乐逍遥先已见识此人顷间震闭对手穴道的功力,深晓厉害,怎敢稍迟而致受乘?急将越女剑旋转掉头,倒握于手,回掠田英寿捺腕之掌。此招本非哪一家传承,只是临急自创,其实无甚威力,但凭宝剑犀利,加上连有两招妙着毕显神妙于先,究教田英寿心怀三分戒慎,没等捺实他腕,便即撤手改而盘掌按向后颈。

乐逍遥识得此着:“控鹤手法!”幸已领教在前,方不致慌里失着,但感掌影萦晃化缈,虚实莫判,不容稍思应对破解之法。吃紧告促关头,想也不想,变生乱剑诀又一式,即是“不知所措”。料田英寿或能化解此招,不待剑意稍呈式微,陡然又变“苦不堪言”、“心乱如麻”,乃至“乱象纷呈”……

惟恐田英寿不识厉害,撞到剑上送命。乐逍遥没忘叫道:“你已挂彩了,我不想乘人之危。大家各退一步如何?”既动仁念,出剑肃杀纷促之势大减,正被自己的剑法搅得眼花缭乱,倏感虎口剧震,越女剑斜掠脱手,却坠一旁。

田英寿飕然探手扼制他喉脖,顿教气憋窒迫。乐逍遥惊得身凉到底,兀自不解猝受何招所乘,只听田英寿沉声道:“你退一步海阔天空,我退一步却临悬崖绝地。”乐逍遥感呼吸告竭,不假思索便使一招锁掌诀,正是田英寿先前所教“雾锁千山”。他虽未获小无相内功心法真传,田英寿已将此招运掌独门诀奥悄授,本是教他用来折辱凌大小姐,不料乐逍遥反使在他身上。

这招“小无相掌法”运气之窍须凭“章门穴”驭化,分从“手少阴”、“手阳明”二处经脉同时发劲成势。乐逍遥体内本蓄真气其浑无比,自从摄入傲家将领孙湖的“洗髓经”内力,混缠其中,多股真气仿佛群龙失首一般,不知以何诀着手,方可驭唤自如。他所练“修罗心经”路数与少林罡阳内力全然不同,是以屡试无功,用修罗心法调遣不应一成内力。先前若能唤成内力发剑,威力自是不能同日而语。

不意当他依照田英寿所传“小无相掌”运劲之法驭招,真气竟霎受所驭,独辟蹊径般地经由“章门穴”激注而往“手少阴”、“手阳明”二道经脉,倍增“雾锁千山”掌法浑然天成的浩瀚雄迈之势。真气虽仅一瞬有应,已足摧震田英寿臂偏于旁。

乐逍遥得以喘息复初,未待慰然,忽感“章门穴”及左肋右胁挫痛剧烈,分明真气行岔走偏所致。倘若他内力平平,使此掌法应无此般苦楚难耐,然而田英寿传招之时哪知乐逍遥内力如此强浑?

他手臂陡遭剧震,难免吃一惊,待觉乐逍遥变招不继,趁机又攫掌按摧其胸,本想结果性命,发劲之时肩窝忽似豁裂血筋般牵动一线刺痛,掌至中途告刹,不由锁紧眉头抑忍。乐逍遥怎明何因,但见一人蓬发垢颜,从草丛间颤巍巍扶树立起,嘶声笑道:“‘中府’、‘尺泽’、‘列缺’而至拇指‘少商穴’,为手太阴肺经。我苦练‘太玄经脉刀法’本为对付生平宿敌,适才你不听劝,吃我书中飞刃伤此经脉,可知有何结果?”

乐逍遥咦:“幽悠书斋主人何度政先生又站起来了!”一口气把这么长的浑名念毕,难免有些喘。田英寿不料何度政苏醒于旁,闻言亦奇,低咳声中,提气正要逐一结果这帮碍事之徒,内力刚运到“中府穴”,小无相之阴阳二气犹未交融化一,肩窝忽然剧痛倍甚,迸出一注淡淡血箭,升腾殷漾化若朱雾,稍现即散。

乐逍遥隐隐猜到:“难怪刚才打完之后,田英寿多时端坐不敢妄动,想是自感有些不适,因而坐调内息。只道调妥了,不料一运功到这条脉道,突然迸了血管都!”

田英寿抬手按肩,急点数穴止血,仍恃一股血性悍然,倏发掌力击向乐、凌二人,势道猛恶未减。何度政伤得不轻,一时无力来援,偎树只是喘。乐逍遥拾剑不及,硬着头皮挡在凌钰筎身前,本想再以“雾锁千山”掌招化险为夷,但惮牵涉胁肋剧痛,生生改变主意,提脚踹迎而来,风魔腿法未及告成,田英寿幻掌陡现,抵他心口。

乐逍遥骤临生死关头,怎遑多思,不觉提手切腕,巧抹而过,田英寿脉门既麻,一时难吐掌力震碎他心脉。乐逍遥自解危急之后方始恍然:“咦,刚才用的是锦瑟那招……”唰然一下,折扇在他面前绽展,边缘锐利,迳来抹喉。

乐逍遥着地一滚,慌不迭避闪而过。田英寿袍下起脚,一下便踩住他衣裾,乐逍遥挣身未脱,眸间忽有剑光电闪,霎烁自田英寿腰后。越女剑绰于凌钰筎素手,送招迅急,她剑法之精,出招之狠,端出田英寿始料。乐逍遥急呼:“别杀他……”然而言不及剑快,田英寿手掌刚按近他额,剑光已穿入腰眼。

顷然刺痛之下,田英寿急移掌力改取凌钰筎,但怎及乐逍遥身捷步快,斜躯一扑,横抱她跑离掌风扫荡之地。溜时顺手牵羊,嗖地拔出田英寿腰嵌之剑,其快稍不容瞬。凌钰筎玉体横陈他怀里,浑忘挣扎跳离,闻言怒瞪道:“为何不许杀?”乐逍遥跌跌撞撞抱着跑,答道:“本来还有得解释,再杀这一个,凌家就真的跟架势堂结下不解之仇了,你明不明白?”若换了是小甜甜在他怀抱,听至哑口无言处,不免要撒着欢儿捶打他:“扁你哦扁你哦!”凌钰筎却是不同,只瞪目呼哧呼哧怒喘,丰胸饱若憋欲涨爆般。气恼之余,忽觉乐逍遥一番苦心竟似为她家着想。

田英寿觑他后心本要遥送掌力荡击,不料乐逍遥飞快拔出嵌腰之剑,血溅出来,猝教搐痛难当,真气一时不继。乐逍遥仗步法奇速,得趁溜开,抱着那愤怒女侠本欲避入林间,忽听乓一声豁裂大响,棺木飞迸。

田英寿脚踩南浦云尸身,沉声道:“凌家厚葬的人,必是蛇鼠一窝。你倆胆敢溜走,我便把尸体丢了喂狗!”乐逍遥本想暂避,闻声登觉不好,方自一怔凝步,凌钰筎已怒不可遏,挣离他怀抱,冲返回去。

田英寿踢南浦云掼滚离棺,冷哼道:“这么好的寿木,合该用来厚敛我兄弟纯一。”发足蹬南浦云飞挂树杈,耳边飕一道急风骤至,知乐逍遥仗轻功快速,挥剑先返。田英寿回掌霎封剑势,小无相掌影迭幻,究恃艺精一筹,抢遏其乱剑成招之前,正要结果乐逍遥性命,不意南浦云尸骸从树上坠砸肩背,教吃一惊。提掌正要摧碎死骸,乐逍遥变招已成,剑刺其手。

田英寿晃掌幻隐手影,乐逍遥乘机拽开那具尸体,猝觉掌临胸前,田英寿五指箍抓,欲似扒剥树皮一般深攫心窝,旁边猝嗤一声微掠,指气劲射,正是凌钰筎发出家传一阳指突袭。田英寿既落后着,制她不得,唯舍乐逍遥晃避于侧。待要再施杀手,乐逍遥蓄剑凝就“剑二”之势,顷教无隙可寻。

至此,田英寿终于动容,不禁哂道:“两三只小蚂蚁联手,果然有些门道!”乐逍遥蓄守剑势护定凌钰筎、南浦云,那倆虽是生死殊途,在他心里终无分别。情知面临强敌,颔神蓄剑稍刻不怠,澹然答曰:“难啃罢?硬骨头不好啃就别啃了,省得磕掉牙……”凌钰筎只道他怯斗,从臀后忽踹一脚,蹬将上前。

乐逍遥叫苦未及,身已撞向田英寿横掠的折扇锐刃。震骇之下,只道无侥,暗悲:“凌玉奶这愣头青,却玩死我也……”不意南浦云尸身先倒撞在前,仿佛临险犹知挺身护友,替他挨了田英寿一记掠扇杀着,头颅离颈而落。

凌钰筎横身飞足,把那颗头踹撞田英寿怀里,恰逢乐逍遥愤刺之剑,不暇细瞧,贯透人头而入,顷成乱剑诀之“黯然失色”,寒锋插进田英寿之腹,跌踣于地。兀仍悍气无减,缓缓抬眸,见乐逍遥拔剑跌坐于旁,田英寿蓦然手按其肩,咯血嘶笑道:“倒……倒看不出你玩得一手好……好剑法!”

随即扬手撩送一道劲风,荡跌凌钰筎于旁,双手分抬,按向乐、凌两人脑门。犹未吐出掌劲,乐逍遥抱凌钰筎腰身着地急滚,避往树后。田英寿唰然掠扇,抹断数株阻碍之树,追将过来。

乐逍遥促喘难舒,惊道:“还来?真服了这伙河西死士……”惟恐再斗便是鱼死网破,他忙抱凌钰筎窜向草密处,拐过一株老树干时,林间急骑纷晃乱眼,倏然穿掠而至。书航抢身蹲进老树洞里连拉弹弓射击乐逍遥的头脸,大呼:“众弟兄快些跟我来,有一贼掳凌小姐在此!”

乐逍遥挨一粒石丸子击肩,痛翻于地,但也幸好斜摔草间,堪堪得避田英寿掠颈之扇。书航从树后探头仰觑,不意与田英寿打个照脸。书航一怔,呼奇道:“耶?这不是刻墓碑的石匠吗,怎么也……”田英寿一脚横踹,大树噼砰撼然,把书航从树洞里震飞丈外。随即转身寻着乐逍遥和凌钰筎在草里跌作一团的身影,提掌拍下。

书航一咕碌爬起来,摇摇晃晃坐地,不顾口角淌血,连拉弹弓嗖嗖急射田英寿后脑勺,含泪嘶声大骂:“奸贼,敢打我?”

乐逍遥趁田英寿拂扇撩开飞石粒儿,拾剑本要迎战,不料后背猝遭马蹄蹬踹,痛翻丈许开外,头撞树桩,一时昏天胡地。隔着攒晃草隙,只见数骑走马灯转,围住田英寿,刀光剑影,激拼骤烈,不时夹杂弹弓射石的嗖嗖声响,伴以书航号嚎之嗓。

钢刀飒飒翻旋,打着转儿从一人掌中掠划而出,抹至田英寿颈后。

睹此光景,料是凌家庄有人应援而至。乐逍遥一时背痛若摧,难以立起,唯从草间瞠目而望。只见田英寿晃身旁窜,避撄其芒。刀又回盘,飕然掠入那只掌中。树后闪出一人,灰衫大襟,一臂犹缠绷带挂垂胸前,正是君天。绰刀把玩于掌心手背,如杂耍一般畅溜,眼往旁瞧,见凌钰筎尚喜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只微奇怪她何以能独撑危局迄至此时。干咳一声,问道:“小姐,须怎生教训这賊?”

凌钰筎被一干劲装挎弓的小鬟簇拥其间,东张西望,自顾懊恼莫名,浑似没听清君天温言慰问。只见一人抢将入来,急搀她手,促声问道:“筎妹,听书航报称你被歹人所戏,有没遭其得手?”乐逍遥一瞧是拓跋英杰急驰来凑,神情张惶,似怕落了后。他在草里暗觉好笑:“这家伙一出场就只会‘乳味’、‘乳味’地叫个不停,跟乡下穷摇戏里男猪脚也似。还……”不觉模仿其娘娘腔,低咕哝道:“还来句——‘有没遭骑得手’!”

凌钰筎果然不豫,红着脸嗔道:“你什么意思哦?”拓跋英杰张嘴哀叹,不顾旁鬟窃笑,蓬松一绺发,搂她肩膀,生怕失去珍玩般欲攥紧握牢,凄急急的道:“人家关心你,这不及时来救你得脱险境了吗?”凌钰筎以小擒拿手法将他搂揽之爪甩开,瞪眼道:“强敌未去,别跟娘儿们似地!”

君天为免拓跋家的人颜面下不去,缓言圆曰:“好了好了,大小姐受惊,心情激动未待平静,烦劳各位姊姊以及似海、谢晓、每兑等兄弟且先护送回府。只管放心歇养,此间有我们。”拓跋英杰不甘被凌门众人将他与凌钰筎分开,忿瞪君天,心下不满已极:“这家伙收了我茶礼,却只会打圆场、当和事佬,不帮我说话哄得她心笃笃……来日我必教人砍他死在街上,方解心头之恨!”

凌钰筎俏目顾盼,似寻觅无获,在人堆里顿足自生其气。二三十步外草间树荫下,乐逍遥收回目光,究因适才伤得不轻,稍欲强撑起身自走,触及伤痛,不禁咯呕血沫,靠树又滑坐于地。只觉全身无处不痛、无筋不倦,强打精神欲摸还神止痛之药服用,手抬起来时,却往干裂的唇间塞了半棵染血蔫烟卷儿。忍痛徐徐擦火点燃卷烟,神已混糊不清,仍惦粼儿下落未明,怎甘昏睡过去?

他叼着蔫烟草棒儿使劲吸了一口,胸胁皆痛,如两肋插刀无数,尽剜肝肠脏腑。仰面吁的烟雾竟似也殷若血注,不多时便连痛楚亦渐麻木,头脑沉甸甸。

君天为免骚扰大小姐犹仍激动之绪,挽拓跋英杰的手齐转头观斗,但见李逾求、李径庭、陈春、楚香玉数骑翻倒,曳地滑跌草间。拓跋英杰心底暗笑:“且先让凌家的人吃多些苦头,丢尽颜面,我拓跋家再出手不迟。”

君天知楚香玉等人日前均各挂彩未痊,单打独斗决无胜算,哪料众人联手,不依武林规矩围攻上前,竟顷亦悉数挫败。他不由矍然动容,目光投向林间绰扇凛立之影,锁眉道:“朋友好俊的身手!在下贱姓陈,草字君天。不敢请教?”

“田英寿,”那人穿越躺倒满地的伤碍人马,信步而来,身影凛凛掠风猎袂,直迫跟前,并不瞧旁人半眼,仍只紧盯凌钰筎在众人簇拥卫护中间的俏挑身影。君天闻名登吃一惊:“河西枭雄纳兰春树的爱徒……”未及问明有何恩怨,田英寿旁若无人般地直欺而入凌家众簇之间,朱每兑以及另一南社门生布抄驾被他展臂所震,掼身此起彼落。

拓跋英杰避闪在旁冷眼而觑,等待君天开口邀助,叵料君天二话不说,晃掌飕飕荡刀翻旋斗疾,掠身迎挡其躯,沉声道:“火云刀……”楚二不禁从旁提惕:“你伤势未痊,功力难驭,先别扯什么火云劲气了……”君天端然自若,充耳不闻,稍试果然难驭火云劲气催刀,田英寿已迫近跟前。

乐逍遥头垂肩旁,一时无力撑身立起,只见君天飒飒绰刀激转于掌,斜撩一注辉芒,掠划来去。他不由目感绚烂,心道:“君天一直都这么有型……”眸间豁然锋烁,抵撞田英寿胸腹,刀旋反弹,自下蹦上,陡使田英寿襟衫破绽数道刀眼。

田英寿浑若未觉,仍凛凛直逼,君天终是变色悚然:“如何戳你不透……”但听凌钰筎在后提醒:“先前他挨小泥怪一剑,怪不得没躺下,想是……”

“不错,薄夔护胸褛。”田英寿一语截然,掌影霎幻无相飘忽,君天应声倒掼,随刀跌撞人堆里,哗啦啦压翻一片。书航蹲拓跋身后见此,紧张得连弹弓也颤手拉不开,瑟瑟身战,不停地把炒饽饽往嘴里塞,盼能以吃遏惧。

“什么小泥怪?”拓跋英杰浑不理会君天吃栽遭创,闻听大小姐语提别人,心情大是不欢,连发数脚踹开跌滚近他袍下的凌府家丁及门生子弟,抢到凌钰筎身旁,拔剑喝道:“师妹,休理别人,到我身边便安全些,你我双剑合璧,歹人决难欺近……”书航本要追随以借其身遮挡,刚迈一步便见田英寿随手揪拓跋英杰而起,书航咋舌不已,连忙转头改奔别处。一时慌不择路,难觅周全处,只在人丛里跑来钻去,究仗身法滑溜,不沾掌缘锋刃分毫。

田英寿拧拓跋英杰耳朵,恼此人干碍,提掌正要掴翻,旁边倏有一刀横撩,迫手移离。觉此刀乍似疏简无华,其狠却教不容轻觑,不得已旁掠数尺,仍揪拓跋未放。只见草里倒翻斤头窜出一个毛发脏乱的人,抡刀挡在凌钰筎一伙跟前,却是巴蜀壮士廖卓。

田英寿猝发一掌,教廖卓挥刀架空,掌影虚晃,捺胸按闭廖卓膻中穴,使晕于凌钰筎脚下,口角淌沫。众鬟惊呼声喧,一齐动手,拽廖卓与凌钰筎急避。田英寿抓起拓跋英杰抡拨,迫刀丛难近,猝按一掌,凌家庄好手沈南又闷声倒栽。书航本是蹲在沈南身后,一见没了遮挡,慌将起来,一头扑入众鬟之间,被挤得嘴歪眼斜,左颊紧偎凌钰筎胸脯,右腮粘靠楚二之肩,颔下搁来不知哪个小鬟失鞋之脚,其趾塞填他口鼻,倒省了自抠。

君天亦被挤在一大团人之间,究仍位列前排,当田英寿杀至跟前,被后边许多手所推,君天不免越发首当其冲,唯有激烈拼刀。噼砰一声响,君天、青竹叟震失朴刀杆棒,离地掼躯夹搁树杈,继而楚香玉打着旋儿跌入草丛,书航见又失遮挡,急往树上爬。

嗤一声掠风侵激,凌钰筎提指发出一阳罡气,不顾众鬟拉扯,奋勇迎击田英寿。

田英寿似乎早等着她迳自送上来的这一刻,为戏到尽,仍不急施杀手毙之,忽然抬手抡举拓跋公子之躯挡在跟前,迫使凌钰筎不得不踢起一个相府家丁,挡掉她所发劲指锐气。

田英寿目含赞色,暗觉她果敢须胜儿郎,刚兴饶念,想起师诲,眸中霎又仇炽,轻嘿道:“小姑娘,还想硬撑?”趁她未暇另蓄指力,蓦地探掌削喉,为免再动善念妄违门规,意已速决。

乐逍遥见势凶险,强凝一股劲,摇摇晃晃立起,为救她于垂危关头,提剑急来奔援。跌步踉跄未近,树下忽堕一人,神若惊弓之鸟,却是书航。两相撞个满怀,乐逍遥跌而起,柱剑撑身,勉力说道:“书航,你怎么……”话未道毕,眼前忽有粉末撒包扬脸而至,乐逍遥幸有防备,急取大头佛罩挡面前,究已迟些,呛得涕泪齐涌,一时辣燎无比,乍惊即省:“辣椒粉……”

书航呀一声大叫蹦跳往前,怎暇留神觑瞧,拾棒照头打落,笃地击瘪乐逍遥所罩大头佛另一边壳儿。乐逍遥顿觉天晕地转,倒头便栽,怀里撒出些未暇收藏妥当的碎银私物,以及刚才取用的还神丹瓶。书航本想搬石补砸,忽见此人怀里有物乱撒脚边,惊喜忙捡:“爆了一地!”

乐逍遥惦念凌钰筎等人险情未解,强自凝神,摇晃脑袋又醒,怎知书航已溜何方,一时头痛欲裂,暗啧:“书航这厮一撞面就乱‘劈客’,真教头疼!”

昏昏沉沉投眼,但见田英寿同凌钰筎周旋不出数合,又以小无相掌封锁她变招余地,揪扼拓跋英杰抡抛出去,势何其猛,便要这两人撞颅碎额于顷。凌钰筎被众婢拉扯缠绊,欲避不及,乐逍遥斜窜而过,恃风魔步法奇速且捷,穿入人群,倏忽如电,抢先接扛拓跋英杰之躯走离。

未及扔进草里,迎面忽见一人从树后负手行出,沉着脸挡在跟前,正是易百山终于寻至。倏发一招虎风手,掼乐逍遥倒撞树干,乘机抄接拓跋英杰之躯,稳稳放立凌钰筎身旁,使他倆依如从前珠联璧合情态。

乐逍遥乍以为易百山欲对自己不利,倒地翻进草丛里,却见田英寿挥掌击向一个横加干碍之人,那汉子觉掌势虚缈无定,端难应接,却挡于拓跋、钰筎二人躯前不退,仍以单刀霍然反迎,招数精严,刃侵凛凛。

田英寿暗感了得,收掌旁略,避免徒陷纠缠。那汉子并不追击,似也怀惮三分,回刀蓄凝守势。拓跋英杰先前未把田英寿搁眼里,俟吃大亏,既惊又恨,催道:“李乙隆,你来得正好,快杀了那胆敢犯上的贱民!”乐逍遥心想:“原来是他家增援的护卫。”那使刀汉子本不愿枉拼性命,被催不过,只有硬着头皮挥刀直取田英寿。

易百山阴着脸晃将过来,横手拦下使刀汉子,低哼:“乙隆且退。他挂了彩,我等恃仗人多,胜之不武、杀之招笑!”与田英寿甫相交眸,深邃沉测的一双眼光亦令田英寿暗为心凛,易百山抢身拦阻使刀汉子,本是免其送命,这番话却说得反似饶田英寿不杀。他眼光何其老到,一见田英寿当下情形,便知端的:“此人虽伤一处经脉在先,厮斗中仍能进退如常,河西架势堂高手果是非同凡响。与他为难,不如卖纳兰春树一份人情。”

忖定上前,拱手为礼,说道:“冲突多因误会。田小兄若是为求鸾夺绣而来,良时当在日后。双方不必急起干戈,枉伤和气。鄙人易百山,且卖老朽一份薄面如何?来日纳兰先生麾前,易某另有担代。”

田英寿闻名不免微凛:“恒宗!”又见其语毕翻眼,目光精气霎炽,似有名副其实的真家数蕴敛其间,斯此名家决非一干涉世未深的豪门少年可堪匹比,倘然不让情面,双方必皆骑虎难下。以他身先挂彩的情势,就算自忖未必不敌,纵想轻胜也必艰难得很。况且对方强援愈增渐众,稍加缠斗一时半刻,更难全身而退。

田英寿只稍犹豫,眼见凌钰筎身旁新增围者众多,所来相门好手络绎不断,大多两额微鼓,目光精悍,随李乙隆垂手伺守环站,教难再像先前一般轻易犯近其畔。田英寿闭目回思昔历河西沙场,千夫长拔剑掠阵,誓言凛凛,犹萦在耳:“即使战至一兵一卒,宁死不屈!”

田英寿不禁嘿然一笑,豪气斗增,睥睨环顾,哂然道:“相府护卫改行护花,倒也新鲜。只是我想折时,便能折了!”背后悄立一叟,不知何时悄按腰间豹皮囊已伺杀势,低声把话尾接了过去:“好花堪折直须折。只是要留心莫被毒蒺藜扎了手!”

易百山加上唐翔千,立构犄角之势。凌门群少觉田英寿已陷劣局,纷皆兴奋。书航亦从人群里钻出,蹲在凌钰筎脚边,捧着炒饽饽细嚼慢觑,不时咕咕哝哝自叨,说些乡下俚词谈论。

凌家与纳兰本无过节,事起于日前苦水铺一役。乐逍遥与粼儿当时同历,觉恭硕良虽是被凌钰筎使剑所伤,创未致死,其亡另有蹊跷;而后架势堂大兴寻仇,显因受人暗里挑唆,毁凌家产业,诛门下多人。迄至邵氏酒窑火拼那一夜,更连乐逍遥也险丧性命。至于纳兰春树另徒泉纯一之死,乐逍遥更知实与凌家无关,乃因泉纯一率众本要伏击捕蟀大汉,却在紫烟轩废园与霍小玉竟起冲突,泉纯一苦苦相逼,终遭霍小玉所杀。

只因霍小玉当时拾取的越女剑本属拓跋英杰赠送凌钰筎的礼物,她用此剑刺死泉纯一,失留线索于紫烟轩,致使纳兰门徒寻获,由而推定必乃凌钰筎所为。故有今日田英寿寻仇之事。

乐逍遥既晓来龙去脉,屡欲申明原委,一直无隙开口。而他身卑言轻,就算寻找纳兰师徒诉陈因由,谅也不足为凭。何况恭硕良之死,仅他独自发现别人行凶,个中曲折更难一言而尽。纳兰门下仇恨日炽,业已认定凌家乃为元凶巨恶,此时旁人无论怎生辞陈力劝,绝难取信服人。便纵知难,乐逍遥怎忍两家枉拼而造彼此伤损殆尽,仍然执念寻找机会申明是非,当下双方歇斗间隙,心想正是他站出来劝说的时候,即便惹火烧将上身,势已难以顾及。

乐逍遥一迟疑即决:“说清楚就走。”往口里噙一粒定神丸,扶树撑身立起,正要说话,耳边嗖一声响,有狼烟火弹啸射升空,其鸣尖锐刺耳。易百山仰觑分明,心弦一绷怦然:“西北天狼矢!架势堂的信号……”田英寿转头一望,顿知左近有同门传讯召唤,连闻三下锐鸣尖啸之声,催促甚急。

田英寿微蹙眉头,掠眼寻得凌钰筎在众簇之中的俏影,唰然绽扇微摇即合,撂言道:“今日便給易唐二老面子,先玩到这里。烦请转告凌盟主,田某不日专程登门造访!”乐逍遥未及缓吁一口气,树丛间蓦然撞来一骑快马,有语厉喝:“寻死何必等来日?姓田的,罗森为惨死邵氏酒窑的同门报仇来了!”霍然一刀如风之飙,腾马高跃,窜至田英寿脑后,从鞍上掠刃骤地劈向头颈。

凌门众少纷皆动容,喜呼:“森哥到了!”眸间刀光烁落,两道人影霎相交错,仅只刹那之间,奔骑又驰出林去。乐逍遥未暇给目辨看端的,乍感鞋影扑面,摆头颈往旁挪闪,避过一只迅急蹬树之脚,仰面只见罗森“登登”高走,直逾树梢,绕晃旋落,矫若青鸟悄降。众见身法美妙,皆喝彩不已,但见那人立地转面,自额至喉方现一道纵线殷扩,目望飞骑扬尘远逸之处,啧出一声:“田英寿已获纳兰夺气之剑真传!”

语毕腿屈,踣倒于众目愕视之间,青布披头罩随风豁裂,脑后射出一道血箭殷洒空中,化为星星点点纷溅。

乐逍遥大奇:“什么‘夺气之剑’,我没看清……”趋前待要察看还有没有救,“风之刀”嗖的落地,险扎其脚,却吓他一跳。因见刀刃垂殷,血沿锷淌。他心念一动,顺手拾起,迎面射来一梭针芒,趁众人混乱未定之隙悄袭,疾如雨落。

他忙横身斜闪,避入树后,刚将刀剑藏入乾坤袋,肩、背、腰胁、喉脖诸处齐遭数手抓箍,揪翻于地,掩口点穴。

乐逍遥本亦机警过人,怎奈迭经奔波颠沛,已然疲乏不堪。猝遭突袭,又毫无预兆。那许多只手简直就像突然冒了出来,拽他往草木深处疾离。所使手法更是怪谲罕见,实非中原哪一家的套路。乐逍遥顷即受制,难免惊慌,恁奈遭拿穴道,挣动不得。瞥眼只见身旁有穿着草鞋、打绑腿、筒子裙的腿脚穿林急奔,看出些娉婷。

“娉婷?”他心头乍感异样,前头奔势忽刹,似是倏受阻挡。

树后转出一人,正是易百山,沉脸道:“三苗的婆娘,却到这儿混水摸鱼来了。”说话时眼光深沉地盯着乐逍遥,若有所思,一时教难看出心意好歹。乐逍遥怎敢开口向他呼救,但从易百山眼神之中,似未认出他泥污所掩的本来模样。想是因见林间有一伙人行踪诡秘,忍不住随来察看究竟。

乐逍遥本不知擒他者何人,待闻易百山道破,心头一怔:“三苗?”身旁风声飒然,左右窜出二道身影,正是苗家装束,各持银链飞月镗,霍霍挥曳,并不多言,齐朝易百山打去。后队转向东,仍着三人簇他另离。

易百山不意对方招呼不打,迎头便是凌厉杀势,冷哼道:“三苗究未开化,连婆娘也都这么野蛮!”以他恒山步云身法,避纵不难,却为显露中原大豪手段,好教蛮荒之妇开眼,有心不闪,反迎飞镗走近,突然双手齐抓,稍施北岳虎风手法,抄攫银链,从容吐劲绷断。乐逍遥被拽着倒身而离,眼瞧分明,暗佩:“易先生虽曾因托大,在寒山寺吃过我内力的亏。可他较真起来,毕竟功力老到之极……”

正兴唏嘘,但见易百山双手缠绕银环蛇蠕扭屈旋,猝教变色呼异,纵是中原名家也看不出银链何以变作蛇虫纠缠,甩手不迭,难免有些狼狈。两名苗妇相互使个眼色,曳手甩链划地,以一道线分隔易百山于另隅,土痕乍构横线,便有大火斗燃,如屏之障,掩断踪影。

这道突垒而就的火墙若阻别人或可成障,然而易百山怎甘知难而退,甩蛇落地却是断链两条,愕余生气,因忿适才被耍,斗展身形穿逾火墙追将过来,足未落地,忽然身心顿凉到底,连脸色都青了。低眼觑见足底赫然竟是无底深渊,往前看哪有一马平川,眸中断壁巨坑绵扩无边,他身失所凭,一坠难遏,无以攀援而返,顷即满脸死灰之色,哀呼:“休矣!”

便在万般无奈、绝望至极时,火墙巨渊霎然缩隐于骇极扩张之瞳。无端惊出一身冷汗,手脚犹颤难止,定神再觑,却仍立于原处平地之上,足底厚实,焉有深渊?

书航不知何时跟来,拽扯他手,耷拉眉眼眨惑于旁,问道:“何谓‘休矣’哦?”

易百山后退一步,余惊未止,抚额暗惮:“素闻苗疆异教‘巫蛊神通’了得,难道真有这么厉害?”书航在旁瞅其脸肌搐态,迭声问:“易先生怎惊似此喔?无端噢,有没尿裤哦?”易百山老羞成恼,欲掩窘不及,探手扼书航脖,将他顶于树。使之俩脚离地三尺,方道:“休得乱说,刚才只是你的幻觉!倘敢对别人妄搬嘴舌说起此事,我必将你……”言未及迄,鼻际忽闻尿臊,低瞅胸襟已然浇湿一大片。

“我要尿了尿了尿了……放手!”乐逍遥一路被扯拽曳地,磨得裤破股露,吃疼难耐,既然擒他之人悉是女流,乐逍遥情急生计,唯使些伎俩:“再不放手,结果会惹一身臊噢!”

通常女流总怕乱惹一身臊,闻皆不安,又见已离那片林子甚远,谅易百山不敢追来,几只手齐放,将乐逍遥搁地,一臀落定,却坐于牛粪堆上。乐逍遥唯嗟不幸,耳听得有女沙嗓道:“三姑、六姐这时也该追上咱们了,怎未到?”乐逍遥抬眸方见跟前环立三个苗女,各以帕裹半张脸,掩去口鼻,仅余头额双目。他想:“刚才何止仨,分出倆妞去缠易先生,却給我留三个这么器重,可见……”

思至自慰弥欢处,但见身边三妇都不年轻,其中少者当属四十开几那一个,另倆则比家中二娘应多二十岁而知天命,腰粗如桶,膀圆腿茁,蹄爪跟熊罴也似。乐逍遥傻了眼:“仨妇已有这么熟法?”因思适才曾见有娉婷者二,却不在旁。

四十好几那妇张望不见另俩追随而至,不耐烦道:“咱做咱的,休理会。”乐逍遥坐粪堆上听得吊诡,难免发愕:“要做啥?”一个胸如坠球吊瓜的老苗女伸手掴他滚离牛排泄物,足蹬其胸,眼光之狠仿佛要吃他不剩骨,盯至乐逍遥开始忐忑时,突然尖声逼出嗓外,字字刺耳的道:“尿完了未?”

乐逍遥究已在家见多了老妇凶态,修得些道行,虽觉不妙,仍强自镇定道:“没法尿。”老苗女突然探手入去,拿捏既定,狞颜道:“想是要帮手?”对方虽已年过半百,乐逍遥究未尝遇此般奇窘,耸然道:“怎生帮?”老苗女又恶瞪片刻,慢慢裂嘴道:“小汉狗,估摸着你也该有十八九的大小了罢?”

“这也估摸得出?”乐逍遥窘极憋迫,皱挤了鼻梁,道:“这位长老究——竟意欲何求噢?”

“长老?”老苗女怎知乐逍遥此言另有讽意,竟听得舒服,眼光狠色稍和,摇头道:“虽然梦寐以求,老身和几位入教多年的姊妹还未混到这个份儿上。”乐逍遥点头以眼示同情,那四十好几之妇蹙眉不豫道:“曲长老等回话呢,这就带他去罢!”乐逍遥听到此句,暗觉大大不妙,犹未想到对策,那吊瓜似的老苗女道:“且先逼问出来,再回禀不迟。”

言毕不由分说,按乐逍遥于地,骑坐其上,掐而逼供:“老身每问一句,须乖乖回答,不然……”手稍使劲,乐逍遥吃疼怪叫,不禁全身汗冒,为保根宝无损,唯不硬抗:“问便是。”老苗女隔帕伸嘴啄他一嘬子,狞皱了脸笑道:“果然好玩!”乐逍遥被这一句往心头顶得郁闷,兀自哼哼,妇问:“听说你到‘瀛外天’拐跑了一个小姑娘,当下她在何处?”

乐逍遥早已存疑,闻言自有因应:“是……是老姬到瀛外仙屿拐的人,不是我哦!”老苗女觉是搪塞,提手本想扇他,旁边有手横架,却是那四十好几的妇,抓住乐逍遥话柄,急问:“姬……姬大哥在哪里?”乐逍遥大眼骨碌暗忖:“通常这种表情,显得关系不一般……”由而巧言敷衍:“话说老姬,日前和我并肩作战,究因不敌,被太婆以妖毒之术搞矮了半截之后,想是自卑,好一阵藏起来没露面了,至于那小姑娘,应与他作了一路,因为……”

四十好几的苗妇听得心蹦不已,变色道:“姬大哥道法高超,怎会吃什么妖婆之亏?”乐逍遥回想当时情形,叹道:“马失前蹄也是有的,何况他是为了掩护我……”只盼这般说辞,多半有助于化解当下颓厄形势,当然所述亦属实情,仅除粼儿下落一段乃系胡栽。四十好几之妇兀自琢磨其言真伪,那胸似吊瓜的苗婆如何肯信,掐曰:“西疆汉苗从不两立,近年更是势如水火。姬长老怎会跟你并肩作战,可见谎话里露出马脚了!”

乐逍遥忍痛解释不迭:“当时情势凶险,太婆对我和姬长老一般地穷缠烂打,各自拿她不下,于是……只好联手再说了。这叫合纵连横,古时候就有的。”胸如吊瓜之妇岂肯相信,怒掴:“胡说!姬长老怎敢擅同本教敌人联手,神公有令,谁敢碍着咱们行事,便是圣教之敌。小汉蛮再不招供那女娃儿下落,这便先骟了你再说……”说完硬要生生扯断他命根子,乐逍遥骇然道:“怎么招哦?因为我也在找她……”

胸如吊瓜之妇咬定这汉家少年狡诈,即便他情急之下翻盘倒出实话,也不肯信,狞了脸道:“仍想搪塞蒙混过关?我自有办法叫你吐露实话……”掐手愈紧,更教乐逍遥死去活来,欲待愤声大骂,话也憋喉难出。旁边四旬苗妇突拍一掌,照胸推开那吊瓜老媪,说道:“四婆,这就痛死了他,拿什么活口向曲长老交差?”

吊瓜似的老妇仍拽不放,掐得乐逍遥痛汗淋漓,说来也奇,原本满身疼痛不适之感聚焦于一处,急想:“要被玩死!除非……”刚忖生一个念头,胸如吊瓜似的老苗婆倏发一掌同四十好几之妇交抵,两皆身子震晃,彼此不退半步。吊瓜似的老苗婆怒道:“肇灵娥,仗有姬长老吃你煮的糯米筒子八珍饭,就不給老身面子了是不是?莫忘了,我本是哪一寨出来的!”

肇灵娥道:“圣者晨雷不在此,你提他名字也唬不住我。盘四婆,只要你别弄死了他……”话未说完,胸如吊瓜似的盘四婆急攫一爪,竟从肇灵娥身上生生扯下一大团赘布衣衫,使现本来娉婷体态。乐逍遥虽在痛楚当中,见亦惊奇:“咦,瘦身了……”

盘四婆甩手撒掉赘衫,看肇灵娥慌忙自掩襟敞处,不由冷笑道:“灵山百人,不是人人都能升为本教长老的。你名字中有个‘灵’字,不过与我一般是个外坛供奉。”两人似乎本有宿隙,趁机发作,犹如老母鸡互相啄起嘴来。旁边另立一婆子却没动弹,似打定主意作壁上观。

乐逍遥一听有雾月教“灵”字辈的人物在畔,觉必了得,绝望关头突然来神,盼那娉婷点儿的中年苗妇瞅在他有提老姬的情面上,且教盘四婆住手勿拽。却未想到事态发展并不如愿,那中年苗妇肇灵娥本要发作,盘四婆忽道:“灵山百人,曾经立誓守规修行,相互不行苟且。别逼我向神公告发你们!”乐逍遥想:“給老姬做点儿八珍饭而已,不算什么……”孰料肇灵娥居然羞窘至极,几乎憋难出声:“你……你晓得啥子?”

乐逍遥见此情状,难免暗怔:“难道不只是做饭这么寻常?”盘四婆嘿然道:“灵虫洞内,七月十四。”仅此八字寥钻入耳,竟令肇灵娥面色大变,掩脸便逃,惶惶然似觉大祸临头。盘四婆唾其背影,冷哼道:“除了炼虫射事算你有些门道之外,较量别的道道儿,老身可丝毫不惮你!”手仍把住乐逍遥不松,转面捏他嘴腮,看出失望,狞笑道:“肇灵娥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之辈,又有把柄掌握在我手里,小家伙指望不上她,还是乖乖服从我为妙。”

乐逍遥甫觉不妙,觉其眼光阴歹,惴然道:“怎么个服从法?”盘四婆伸手往他鼻头一拧,拽而竟往树密草深处,教另一婆子守把外头,随嘴吩咐道:“越老三,等一会再换你接手。”那越姓苗婆笑嘻嘻道:“我就免了罢,你若不嫌脏臭,只管消受便是。”盘四婆以裙揩拭乐逍遥脸孔,擦净之后笑得更撇开牙来:“其实眉清目秀,也有搞头。老身这阵子修炼驭尸走殭之术多了,阴虚得紧,需补些阳气。”

说着横抱乐逍遥在怀里,颠呵呵地往草深处奔。乐逍遥本来不知端的,但从此媪猴急之色看出些叵测,惊道:“尻,你别假公济私噢,老嬷嬷。”盘四婆怎耐烦叨耽,将他置于草窝摆定,心急火燎地扑将上身,骑坐其腹,粗喘着撕扯衣衫,嘴乱啄道:“我往你那话儿一掐就晓得,小汉蛮早沾得有圣灵公主的仙气,必是已有露水濡沫之私。老身端了你,比吃唐僧肉还补……”

“端?”乐逍遥拔出嘴呼悲:“如狼似虎噢!”

正觉此趟江湖走似噩梦缠身,终没盼头。头顶树梢忽簌曳响,有一大片密枝茂叶急晃。乐逍遥觉察有异,眼往上瞧,晨光中有橙黄亮芒摇荡过眸,掩于树木蔽遮之荫。他未暇多瞅仔细,盘四婆突然腾出嘴来,从他腹间转头另望,突问:“越老三,是你在窥探老身行事么?”

未闻答应,亦无人影现身。盘四婆顾不得理会,低头又啄。乐逍遥不禁咯咯失笑:“哎呀,痒……”怎奈挣扎不得,唯有苦捱。笑到尽头,已不是笑。正感悲哀怆凉之际,但听盘四婆大声怪叫,眼望旁边树杈倒悬之躯,变色道:“越老三!”

乐逍遥方始看到外边把风的苗婆不知何时竟挂于旁,头脚倒悬,裎裸之躯布满爪痕,纵横交错,血淋淋地跃然映入眼帘,顷教惊呆。那苗婆又晃悠悠地转身正面朝向他们,两眼竟尔空空,张开的嘴里也没了舌头。

盘四婆耸然而起,跳转身犹未望定,躯后突然张绽两对巨大昆虫状翅,其艳无方。乐逍遥一见之下,心头顿凛:“螵来了、螵来了!”盘四婆亦知不好,着地翻滚,避过勾节爪攫,透过迷濛晨雾,但见异翅霎收,游目左寻,树荫中隐隐约约现出一个裹氅悄立的人影。

两人脑海中有细声慢语,吃吃低笑:“螵来了、螵来了。”乐逍遥暗悚不已:“只是我脑中想法,怎会被它读出来?”盘四婆亦矍道:“螵仙?”树荫里那袭影忽又消失,语声从树顶悠悠荡落,窃笑道:“螵仙,嘻嘻……螵来了!”盘四婆仰面只见一道绽翅之影迅急异常地从树梢覆降而来,一惊何甚,顾不得掩回胸前吊瓜般物,急提双手,往上行法,咆哮道:“殭尸无界!”

法未施成,两边手掌斗然吃痛剧烈,如遭针刺嵌扎一般突兀,细红缝由点扩张,肌肤支离破碎开来。乐逍遥躺地之处本有盘四婆所搁小坛小罐,不知装盛何物,此时震爆之声迭耳不绝,蹦出许多蛤蟆青蛙,往他满身跳跃而走。乐逍遥正觉奇痒难当,耳边吃吃窃笑之声回萦骤近:“盘四婆,你心慌意乱,唤不来群尸过界。”

声未荡落,树上翼影又隐。盘四婆蹦跳道:“没有新鲜尸体涂我驭灵箴,殭鬼不听调。”抢到乐逍遥身旁,急欲抱他逃走,脑后倏然有影疾近,绽展艳翅光幻辉绮。盘四婆察觉翼风骤临,擞然晃起胸前吊赘之肉,嘴咬一块,生生扯下,嚼得满嘴血沫,转头突然喷将出去,立时漾殷成雾,间杂赤焰烁射。

殷雾弥侵所向,艳翅霎然又隐。低低窃笑之语从树梢萦钻入耳:“魏灵鬼倒是教了你不少脓血骷髅伎倆,可惜你不过是一恶俗婆子,上乘的道行永远也炼不成!”盘四婆急忙看手,瞅见肤从掌裂,破绽之缝逾肘朝臂膀蔓延,惊何由甚,骇然道:“老身还想多活几年!”既感来不及裹挟乐逍遥同逃,只抱了几桩没給震毁的法器,光腚逃将入林。

乐逍遥知势不妙已极,桑螵蛸比盘四婆更加要命,未待松一口气,艳翅蓦敛,树下悄立一袭裹氅笼头之影,侧头而觑,吃吃的道:“你一定不肯告诉姐姐,霍小玉藏在哪处。不过姐姐也一定有法子,叫你乖乖领我去。”

早在盘四婆与桑螵蛸周旋之前,乐逍遥迫不得已,拼着真气走岔之险,悄以小无相掌运驭之法,将内力调经“章门穴”,使转由“手少阴”、“手阳明”二处经脉冲解穴道,随着两胁顷痛骤剧,上身已能活动如常,只未晓得如何援用此般法门再解下身穴闭之苦。纵要细想已来不及,桑螵蛸裹氅之影投覆他上身,遮暗至腰,似从后边俯目端详,窃窃低笑道:“既然你与我姊妹倆有不解之缘,等寻到小玉儿,咱们三人再到冰川深处冬眠宫里好好缠绵叙故。”

乐逍遥悄唤乾坤咒取剑之时,籍身后覆投之影,只见桑螵蛸无声无息地张开氅襟,欲裹他拢入怀里,他绰剑反撩,顷成一招“不测风云”。桑螵蛸身影忽遁,原在乐逍遥料中,仰面寻目一扫,果然树梢倏现翅展如席,当头急覆。其势之疾,远胜攻击盘四婆,概因曾经领教这少年快剑凌厉,丝毫不敢稍存托大。

乐逍遥一时忘记腿脚穴闭未解,急跃往旁,欲仗玄神步法之捷与敌游斗,待趋躯栽跌,才省起下盘仍遭苗妇禁穴未抒。他的武功往往须凭身形步法迅疾之长,而增奇效。一旦施展不成半分玄神秘步,仅只空凭剑快,御敌之功亦打折扣。虽然形格势恶,乐逍遥仍不甘坐以待擒,背靠一树,挥剑乱倾寒芒,激激洒洒扬向空中回旋奇诡的艳翅之影。

应声摧叶无数,遍撒地面,几连视线亦受纷扰。乐逍遥觉此时桑螵蛸若趁乱急攫,难以看清翅现何处,必遭所乘。便将乱剑敛拢一线,换招变作小桃所授“一字追风式”。随腕一晃之间,片片飘乱之叶穿串剑上,旋即曳刃搅碎净尽。待得视线无阻,忽觉面前根本没有桑螵蛸踪影。

乐逍遥心头乍感奇怪:“上下都没有,哪儿去了?”念未及转,背倚之树豁裂开来,一支勾节肢弯搭他天灵盖。乐逍遥措手不及,只因下身无法动弹,断绝转寰反击余地。回手撩剑只削及大树,头顶顷现桑螵蛸倒悬之影,却从树后贯爪穿透干茎,抓箍他脑门。

乐逍遥自感危殆,仍不放弃戮力一搏,挥剑反撩,蓦听桑螵蛸细声尖钻入耳,所诅为咒:“天灵开元神移,摄附于我!”提指贴拊眉心,随一声其媚无比的笑,乐逍遥陡有元神上飘离躯之感,颅顶并无疼痛,但觉按头之爪顷刻生出一道奇痹难状的吸摄之势,怎知如何与抗?霎刻之间,身躯四肢皆凉,两眼翻白。

桑螵蛸所使异术非同于一般的摄魂。仙家谓灵、魂合而不同,她擅控驭元神,便如灵岩山上对付徐子卯、雷震天那样。然而咒法乍施,乐逍遥撩剑亦到,反转身后,掠刃削树贯透。桑螵蛸法未施成,陡临“丧乱荼毒”凌厉剑势之下。

乐逍遥的黑眼珠翻回如初,踣地喘息未定,但感头顶吸附之物已离。耳边草声微响,他知妖螵尚在左近,提剑指向树荫下一团踞伏草地之影。两人同样都站不起来,处境既然一般,乐逍遥的劣势便不存在,一剑即抵桑螵蛸喉间。

瞥眼方始看见大氅一角染血淌湿,适才撩剑显然削中了桑螵蛸腰腿。乐逍遥心头稍宽,一支钩节肢同时抵至他头额,桑螵蛸低细之声仿佛从喉嗓眼里挤出,咕哝道:“把家伙放下!”乐逍遥摇了摇头,反将剑尖递进几分。

桑螵蛸尖声细锐的道:“非要拼尽不可?”亦随乐逍遥递剑推进之势,将钩节肢尖梢戳在他额头上,肌肤微破小孔,已有血丝垂淌。嗒的沿左眉滴下,乐逍遥并不抬手拭揩,只做不觉,剑已逼入桑螵蛸喉下氅缝里,凝聚一股少壮之悍,低哼道:“不管你头长在哪里,我只须一剑乱撩,足教全身四分五裂!”

桑螵蛸尝过这少年剑法的厉害,闻言越发暗增骇然,尖声愈锐,几近于鸣:“你……你真想同归于尽?”因感不值,迭声连串发于喉儿嗓眼,忿忿的咕哝道:“尔辈凡人不过几十年命,怎及我修炼百年珍奇?”乐逍遥不由恼道:“扯bī!世上哪有什么是修炼百年不灭的?再说我觉你又不是很老……”

桑螵蛸怒声尖锐的道:“汝知甚么?一百二十年前我本是年方二六的纯情少女,只因春游时不小心被怪虫叮咬,回来后感染,昏昏沉沉离家而往冰川幽谷,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言至沧桑处,叹:“活着还真不容易!”

“那倒是,”乐逍遥点头表示唏嘘,随即又恼生莫名,手掐那根钩节肢,一边拗一边说:“都长虫腿了,还‘纯情少女’?”桑螵蛸氅内又探出一支节肢爪,高翘而起,抵他脑门,尖声道:“汝知什么叫造化弄人?”

甫当又一根异节肢攫身,乐逍遥几乎惊极失笑:“还来?别再整‘乳汁什么’……”桑螵蛸虽说一时乏力难起,氅内却又增援一根毛刺节肢戳他肚皮,尖声细促的道:“做个交易如何?”乐逍遥早有此意,并不稍动声色:“怎生做法?”桑螵蛸道:“只须把霍小玉的下落告诉我,今儿便放你一马,大家各行其道。”

乐逍遥笑了笑:“如果我说不呢?”桑螵蛸氅内又探一条毛刺节肢顶他胸口,锐声细促的道:“你只有一支剑,却被我这么多条夺魂螵钩所抵,就算能杀得了我,活命的机会也不见得有多大!”

乐逍遥突然晃剑旋掠,其芒之锐,陡教桑螵蛸眼为之花,一凛至极,数根节爪急缩,方免齐削净尽之厄。

“此招纯属自创,却唤‘心花怒放’这么乐观。”乐逍遥微喟一言,复绰宝剑稳持在握,锋寒侵刃,仍迫喉催寒于桑螵蛸体髓,欲待再发节爪还抵其躯,势已不及,顿教骇然:“你……”

乐逍遥道:“先前你挨曲灵罡所伤,少说也打没了一半元气。就别死撑了,我給你一个活命机会。若依,便能回去休养生息。否则,尽管试试我的剑!”

桑螵蛸当下颓困情势被他说中,一时惊难憋言,但仍低哼:“伤在我自己的独门冰符之下而已。”乐逍遥料有斯言,不动声色地悄指划半符龙虎天师箴于地,以目光示其低瞧,待桑螵蛸身为之颤,他才说道:“这道天师符原也破你不得,但此时非同彼时。我以符法助剑,你就万劫不复!”言毕,仍以另手持剑逼住桑螵蛸要害,左边食指低抵地面,作势要将符咒写完。

桑螵蛸急声锐促道:“我百来年冰下修为,怎能毁你手上!”怎知这少年从何学会三大道术泰斗之一的龙虎山法门,心虽疑惑,天师符却是识得一二,难免心神大震。

乐逍遥脸转于后,朝树做个苦脸,心道:“幸好她惊慌过头,没看出我虽能勉力写符唬人,当下哪有使符的力量?”尚幸作态从容,聊掩虚张声势之弱微,桑螵蛸自珍性命,便纵怀疑也不敢轻试。乐逍遥清咳一声,转面说道:“现是我做庄,交易你要不要?”桑螵蛸究因伤上加伤,虚弱更甚,看不出他所存何念,低咕哝道:“说来听听。”

乐逍遥剑抵其喉,眨了眨倦涩的双眼,以坚毅目光盯定桑螵蛸笼于头罩里的昏朦之脸,说道:“我只要知道,被你‘无生无死符’所制之人,怎生解除禁制。”桑螵蛸不假思索道:“用‘冰心诀’可解咒封。”料这少年决计不会这门仙咒,说亦无妨。

乐逍遥一听暗喜,眨眼道:“咒怎施?”桑螵蛸随口指点,看他认真记牢,不禁心下好笑:“这等样至灵法门,即使女儿纯阴之身,一时半瞬也学不会,你这泥头小子片刻怎能悟得?”殊不知此于乐逍遥决非逾越不过的难关,就他所识的少女之中,精通此咒者便有粼儿、傲雪。他记下咒法,却觉不尽不实,又道:“除了封禁,倘已昏迷,定然另需根除之法。别玩花样噢,活着不容易。”说着作势写符,桑螵蛸果然惊:“我……我有冰解符,化水调饮,辅以冰心诀,方可效验。”乐逍遥问明没有后患存余,遂命交出。

桑螵蛸給了一帖薄如冰膜之符,只道即可,乐逍遥接过却道:“多給两三帖。”桑螵蛸冷哼道:“休要逼人太甚!”乐逍遥心想:“一帖冰解符须用在霍姑娘身上,至于徐子卯、雷震天,还得另用两帖解除封禁,为防万一,我多要一帖先存着,以备日后或需。缥缈峰的秘术很奇,将来还会遭遇,须趁这机会难得,先垫点儿……”

因见桑螵蛸不情愿,乐逍遥啧一声道:“几条人命换你一条还嫌不合算?拿来哦!”桑螵蛸只得交他四贴冰解符,心下冷笑:“若无人会使‘冰心咒’,拿去也是没用。”

乐逍遥收下冰解符,移剑柱地,暗捏一把汗至此方释,本要离开,怎奈腰腿犹未解穴,一时走不得,唯道:“放你一马,这就回天山老家去罢!”桑螵蛸本来惴惴,担心这少年言不守诺,讨得解法或仍猝施杀手,凭自己此刻伤势,绝无侥理。待听乐逍遥此言,心弦稍松,仍然暗持戒惕不怠,慢慢挪身移远,避到剑刺难及之处,忽见乐逍遥手自襟内拔出,桑螵蛸顿惊:“人心果然叵测!”

未暇看清乐逍遥手攥何物欲递,数条钩节爪倏自氅下飞攫而出,齐抵他躯。

其实乐逍遥只是递来敷伤止血之药,好心说道:“走时把这几帖药拿去疗伤……”话未说完,怎料桑螵蛸趁他来不及提剑,猝将一支白毛晶闪的细钩喙吐抵他天灵盖,尖声发咒:“天螵贯顶,元灵附我!”此即先前在灵岩山控制徐、雷二人的诡秘法门,屡能得手只因猝出不意。

乐逍遥霎间神恍,两眼陡地翻白,只觉飘魄摄附其喙,顷将六神无主之际,瞳中黄光辉闪,似有天灯飘近树梢上空,悠悠缒降一袭纤影,姿若仙子下凡般幻妙无方。临当失神智昏关头,耳听一声娇叱:“天官赐福!”

一只素手拈指划曳,嗒的打个响指,桑螵蛸与乐逍遥同震。眸中双辫俏晃,飘袂掠叶落下一人,纤腰微扭,抢将过来,左手拍打乐逍遥后脑勺,右指凝贴眉心,嫩声道:“元灵归心!”

乐逍遥身子一震,恍觉元灵乍将上飘离颅却返归复定,翻白失神的双眼又即转回如常,眨毕晰然,只见一根毛茸细管嗖地颤悠悠缩回大氅之内。他不由怒气勃冒道:“虫咬吕洞宾哦你!”手中长剑挥起,犹未劈下,桑螵蛸骇然隐去无踪,飒地穿林掠窜而遁,既然失手,怎敢再撄其锋?

乐逍遥愤怒举剑追不数步,突感空乏已极,脚一软便栽。嘴将啃泥时迷迷糊糊方省得旁边多了一人俏立,心头错愕:“怎么是她,我不是作梦吧……”犹未想明端何因由,腮磕地面,痛晕过去。

“可怜的逍遥哥哥!”

“终于,”她坐在梳妆台边,噙微不安,揉着衣角等他发问。悄眼瞧去,只见他起而望来,感叹:“终于我成了‘板寸头’!”

乐逍遥揉眼对镜,抓梳刮了刮脑壳儿,手扶台边,摇头自笑:“连个梦也做得这么温馨。”旁边少女呶一会儿嘴,不禁说道:“不是作梦呢!”

“啊?”乐逍遥闻而怔,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从镜前转身,盆已盖在头上仿佛钢盔,手举一根扫把,急道:“不是作梦就糟了!一队诱敌深入、二队兜后包抄,徐达常遇春率领中军猛攻乌蛮一伙,绝对要防止蚩尤作法;筎姐率领娘子军以君天为先锋拖住田英寿,我来对付桑螵蛸……当心书航‘劈客’!”

语如连珠炮未毕,几条破汉闻声抢入,将他扑倒床上死死按定手脚,免又作怪。

虽说齐心合力,其中一歪戴小狗皮帽儿的卖老鼠药者仍不免挨扫帚戳翻床下,咧着嘴呸出一颗牙,恼而又上,却吃一脚搁横梁上,找不着地儿下。那少女怕有损伤,忙起身说道:“不要弄伤了逍遥哥哥噢!”

毒鼠强在屋梁上喘曰:“伤的是我!”摸到额突疙瘩处,懊恼地咕哝道:“看来不下点儿蒙汗耗子药是不行了……”床上褥被高隆,剧烈扭来搐去半晌方定,挤出一个椭圆脸的汉子,边系衣扣子边下床,朝那少女微微点头,示已搞定。

继而陈猱头掀被坐起,不顾呼赫呼赫喘犹粗,转脖吁气道:“粼儿姑娘,这已然是第几回啦,你说……”粼儿提醒未及,被子里倏踢一脚正中嘴腮,陈猱头倒栽于地。几条破汉大呼风紧,又扑回床上,死死按定。旋即有声澹然,发自被窝里:“无妨,我已点了他穴道。”随话声现身的人,乃是斯文尔雅的田二掌柜。几条破汉看乐逍遥确已动弹不得,皆随田北辰下地。

老彭不时回头,警惕又有古怪,说道:“还须留心,因为先前元彬老爷子也说点过了他穴道,怎又蹦起了?”椭圆形脸的汉子道:“田家昆仲制穴手法独到,足教安定数个时辰。没事了,大家先出去歇会,这有蔺姑娘照料。”毒鼠强爬梁问:“午饭谁请?”

待屋中嘈杂声息,粼儿担心刚才一通扑腾或伤了那主,挨到床边掀被探视。锦褥翻褪,但见被窝里大眼炯炯而视,嘟鼓着腮吐口浊气,不言。

从他呆睁未转的眼帘里,凑来粼儿渐瞅渐近的妙颜明眸。她侧着头左瞧右瞧,看不出动静,因觉担心,又抬手往他眼前摇晃,仍没反应。她大感不安,眼圈儿红了:“啊呃……”正焦时,忽听他问:“谁能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因为糊涂了。”

粼儿一怔,觉他话声平静,且似条理清晰,心智似回。她眨了眨眼,答道:“哥哥确是有些走火入魔了呢,是以糊……糊涂。”但见他渐复清醒,终是开心芳慰。乐逍遥道:“具体怎么个‘走火入魔’法?”粼儿忍笑道:“就是怪怪的呀,而且力好大!”乐逍遥瞠:“怎么个怪法?”粼儿说不清楚,愣会儿唯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乐逍遥兀难明白,低瞅身上已更换素衫新衣,伤处早经包扎,丝毫不觉余痛,愈益不解:“怎地?”粼儿柔声道:“多歇会儿会好的。”乐逍遥啧然道:“搞不清就会郁闷,怎么睡得好?桑螵蛸那厮呢?”粼儿听他尚能回忆无岔,芳心又慰,妙目噙欢道:“那怪人吗?被哥哥赶跑了呀。”

“原来是这么扬眉吐气!”乐逍遥闻而展颜,旋即又蹙出疑惑。“当时我下盘穴道怎么解开的?”

粼儿看他既无睡意,便端一碗参茸冰糖羹来喂,坐床边哺一匙答一句:“往你后脖一拍,就解开了。”说着,指点脑后两处“风池穴”和“天柱”,且授以发劲手法妙窍。乐逍遥始明端的:“原来此是速解下身禁穴的窍门。”回想当时情形,思至险丧元神之处,犹自暗悚,又奇:“是你救了我?法术怎么又灵啦?”

粼儿告知:“也不是总能灵效的,有人教我用‘增长天王咒’,瞬间可激发全身灵力,就逼得出法术了。但只是那一刻,过后会很伤乏元神的。”乐逍遥想起两人昔曾获得此样神咒,原来确有此效,“哦”了一声,总算明白当时粼儿何以使成“元灵归心术”,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以后非万不得已时,就别乱用。”

粼儿腮边淡泛涩然微笑,自抑体内不适之感,垂眸避他关切、感激的目光,低声道:“晓得了。”

乐逍遥仍揣惑难消:“要命关头,怎么你会跟及时雨似地从天而降哦?”粼儿红着俏脸道:“人家寻你一宿了都!”因她从来话少言短,乐逍遥不得甚解:“如何空降?”粼儿又哺他一匙羹,才道:“人家缒着孔明灯找你呀。”乐逍遥忽恼:“你不是跟人私奔了吗,怎又回来了?”

粼儿觉他其实紧张自己,红了脸暗啜甜,扭头噙笑道:“我不可以出去走走吗?”

“噫,你……”乐逍遥不由皱起脸皮,瞅其神情可疑,分明有藏私事不坦,心下暗恼:“嚣张了哦!就这么简单,出去走走?害我寻惨了!嘴跟九万似地,难道宫九那厮寻上门啦?嘴又跟五万似的,或者……”

“你别胡猜了,”粼儿看他神色郁闷,不禁越感好玩,莹眸噙笑道:“吃饱了就先睡会儿罢。”

“不行,”乐逍遥憋满肚惑,如何安卧得?大眼瞪圆如泥塑匠张铁林也似,究问因由:“那个顶俊的小相公,翘了都翘了都……的是谁?这么嚣张,敢到我租的屋去约会你?”

粼儿眨着妙眼,不解道:“‘翘了都翘了都’是什么呀?”乐逍遥不得不解释:“就是好屌的意思。这么形象的比喻还用明说吗!究竟是谁在搞我的鬼?”粼儿怕他犯急又犯出事来,忙道:“听我说嘛,她是好意呢,开始我也将信将疑,但我觉得她不会害咱们的,所以……”

“越说越糊涂了都!”乐逍遥奇极惑煞,不由坐起,抓自个毛发,瞠问:“那你怎会出现在天平山一带?”粼儿道:“她说你在那边会出事啊,要我随她去寻。”乐逍遥越发奇到极:“怎知?”粼儿侧头一想,答曰:“预感吶。”

乐逍遥如何能信:“她能预先知道我会在天平山出事?以我的智识和清醒的头脑,焉能相信这么无稽的事儿……”粼儿却信:“我寻去才知是真的呀,因为你被那怪人摄元神呢。还好及时……”食指微抬,朝天摇晃,显是庆幸犹余,说道:“当时风好大,把大灯吹来吹去,差点找不到你呢。”

乐逍遥仍惑难释,下床走踱,啧曰:“究是何人这么有先见之明哦?连咱倆住在‘仙客来’那等偏僻的地方,她也找得到?此人是谁?”粼儿摇头道:“她不让跟你说。”乐逍遥又啧:“屋里就咱倆,说了又打甚么紧?”然而粼儿既不肯告诉,他便没辙。

乐逍遥逼问不得,唯憋:“尻,那么……教你妙用‘增长天王咒’的也是她了?”粼儿抿嘴点头,只肯透露这些。但觑这主居然起来走动如常,她一愣便感此非寻常,心下愕异:“田二爷好像点了他昏睡穴哎!怎会……”

乐逍遥憋惑立于镜前,随手拈梳刮头时,忽有所见,称奇道:“梳子上怎么印有‘仙客来’仨字哦?”粼儿告诉:“这才是真的‘仙客来’呢,原来咱们先前投错了客栈哦。”乐逍遥傻了眼道:“我怎么在这里?”

粼儿道:“当时哥哥累晕了,不知谁通知猱头哥他们赶到,大家送你一同来了这处。田二爷和元大爷已经等着了,说是有位老朋友教他们专门迎候你。”乐逍遥听得恍置梦幻里,究因连日劳乏困顿,一路撞险倒霉不消停,心弦之紧已绷至混乱极限,难以相信真有这么好的际遇,不自禁地扶桌晕眩,终于啧出一声疑问:“我还在作梦对吧?”

粼儿摇头:“不是作梦呵!”搁碗回几,抬眸只见乐逍遥头罩痰盂如戴钢盔,手里挥舞鸡毛掸,以铜镜为盾,眼光又呈迷离,急道:“不在温馨梦境,即是仍在险境之中!大家小心,一队由陈猱头率领突围,二队由陈有亮牵头打掩护,三队以粼儿小甜甜为首,死守老营不弃。徐达常遇春率领主力猛攻纳兰一伙,绝对要防止人肉炸弹;筎姐率领娘子军以楚二为军师拖住曲灵罡,我来对付田英寿……当心书航‘劈客’!”

语如连珠炮未毕,几条破汉闻声抢入,将他扑倒床上死死按定手脚,免又作怪。

“粼儿,松绑。”

耳听梆锣换更声从街头传来,粼儿坐在床前凳子上正如垂钓般瞌眼迷迷,被褥忽褪,乐逍遥大眼露出外,眨出精神,低声道:“快解开我哦!”粼儿伸手又止,呶嘴道:“不行,你又‘秀抖’哦。”

“什么豆?”乐逍遥似乎不记得白天的事情。粼儿唯道:“哥哥,你刚服了药,多歇一会嘛。”乐逍遥低瞅身上缠捆的布条结子,啧一声道:“却把我绑得跟粽子般,你还真‘逗’喔!”粼儿其实也自不忍,道:“哥哥劳乏过甚,走岔真气更伤了神志,须多歇息才好复苏呢。”乐逍遥只不理会,挣扎道:“谁绑的这么死?”

粼儿道:“大伙儿呀。”乐逍遥嘴朝桌几一噘:“去拿杯茶我要饮。”粼儿起而去取,心下兀自纳闷不减:“田二爷、元大爷,还有我,先后都点过他穴道的,他怎么浑若没事一般?”提壶倒了一杯茶水,转身时床上已空,仅余布条蜷作一堆,却分毫无损。

粼儿一怔之间,乐逍遥已从旁边接茶就口,咕噜噜饮毕,高搁一腿于椅背,斜坐点烟,悠然道:“下次绑我的时候,记得手尤其要扎得结实,不要留半只小臂在外。”言罢吁吐烟圈儿,随即听闻妞儿咳咳的熏呛声。

粼儿退靠墙壁,留意先巡看一眼四下里的盆、盂、帚、掸,见已收起无漏,方移目而回。担心他又发作,但觑并无犯迷糊迹象,难免错愕:“哥哥,你……”乐逍遥道:“人在即将灵魂出窍的刹那间尤其清醒,当桑螵蛸迷摄我元神的一霎时,哥哥忽有所悟忽有所见,只是太多事堆结心头,一时想不通,难免伤岔了脑筋。并不是真的‘秀抖’,油安得是灯?”末句乃为舶来番话,粼儿听得一愣一愣。

乐逍遥飒然翻转身躯,盘膝端坐椅上,抬掌平胸,微微敛神吁气,眼观鼻、鼻观心,道:“真气走岔,必是我误习小无相掌的缘故。当时只顾驭气发劲,却忘了我这身内力与田英寿全非一路,决不能由‘章门穴’为发劲枢纽。即使那时你不拍我后脑勺,我下盘穴道自能抒解,只是尚未晓得这层缘故而已。而后只觉浑身经脉有异,有如倒行逆转,分明按准了某处穴道,它却好像自己会闪避一般,偏是教你点不着……这种情形无疑令我碜得慌!”

粼儿在旁不敢作声,免妨他调息凝神还元。怎知乐逍遥无法静下心来,忖思:“粼儿既已回返,而我又获得‘无生无死符’的解法,得赶紧除去徐师傅、霍姑娘他们的疾患。不知小桃和霍姑娘当下有无危险?”有意重返灵岩山,正要跟粼儿说明,夜风里传来嗖嗖穿射之声,两人同时听见,推窗而眺。

夜幕下长巷里火光晃闪,两拨人各踞一边,相互发铳放箭。其中一拨行踪诡秘,蒙面著黑,不绰火把,另一拨似是巡城兵丁,猝遭袭倒数卒,匆起反击之时,夜袭者已溜入深巷。

这番杀戮猝突而来,乐逍遥正看得惊心动魄,忽听街上有人走窜大叫:“起火了!城外起火了!歹人烧了粮寨,还……还焚咱庄稼,看那边!”一时间,满街百姓闻声皆出,纷朝城外火光烛映夜空的烁亮方向翘首呆望,叫苦不迭。乐、粼随而眺顾,果见城外半边天帷赤红,浓烟滚滚如巨垣横亘。

乐逍遥忍不住欲出,粼儿忙阻拦道:“哥哥伤患未除,此时莫要耗损元气。”

一将率百骑急驰而过,腕悬钢鞭,疾声传令四巷来聚之卒,疾声道:“攸关安定,须死保江南大仓不失!”部署未毕,又有飞骑匆匆来报:“瓜儿千户,貊高将爷告急,说九龙仓也有火警!”那员将领蹙眉道:“魔教手段忒煞歹恶,真要把百姓赶绝不成?”街边百姓闻皆愤懑顿足,痛斥四起:“天杀的魔教!害咱没饭吃了哦……”

一片骂声之中,忽有人冷冷低笑,竟掩尽杂喧纷嚣,烈凛凛的道:“通常贼喊捉贼,便是这般。”有一挑粪者经过巷角,闻声而问:“这话怎讲?”那元将寻声掠目,只见墙头有人疾行,冷笑声犹传荡不息:“狗官陆援朝监守自盗,私将官仓储粮倒贩出售,搅乱粮市还不算,因怕傲雷闻报视察九龙、江南两大粮寨,竟然焚毁大仓,栽罪别人……无耻莫过于此!”

挑粪者却似不信,斜藐曰:“纵然老兄所言是实,那么城外秋熟之禾千顷良亩,又是何人纵火焚烧?”墙头人影忽逸,仅余一啸:“秋为禾火!”

那元将寻定墙头人影去处,张弩本要射之,旁边有识得的却指巷里佝偻腰背沿路拾屎之人,发喝:“底下那人似是魔教妖人向左狐!”众骑连忙追去,到得巷中又失那拾粪者踪影,徒乱兜转。那元将蹙眉传令:“妖人如此嚣张,魔教日内必有大动作。增派火器营接防,严守四门,厉禁放人擅自进出。”

乐逍遥一时給目不及,按额寻思:“适才墙头那人的身形话音,似是……”听到外间传告禁绝出入,思起方国珍和船货皆在城外,霍、桃二女更困于灵岩寺秘窖,暗忧生添:“若給困在城里出不得,那就糟了!”粼儿在旁觉他眼神似又迷乱,惟恐怪疾复发,忍不住劝道:“窗口风大,哥哥且回房坐下歇会儿。”两人转头之时,但感房内帘幔微动,一影悄立。

乐逍遥虽说犹未康复如常,迭经江湖风浪历练,究竟多了几分机警,触目所及,便即踏前一步,以身护住粼儿,方要摸剑绰握,耳听一语低哼:“不必紧张。”乐逍遥听出何人说话,仍自暗惕未减,但惑:“怎么悄无声息进来的?”

灯影微暗又明,桌前落坐一人,宽袍缓带,背对乐、蔺二人怀戒之目。神情自若地把壶斟茶,端然道:“咱们同住一家客栈,串串门何必大惊小怪?”

乐逍遥勉强給些微笑,心仍不能忘记曾听此公威胁之言,觉当下两人皆有患在身,实难硬抗,悄示粼儿留步勿前,但见那人取出一包棋子,搁桌展布,打个手势示他来坐,悠然道:“乐小爷可会下棋?”乐逍遥在后边因被身影遮目,看不分明,愕问:“围棋还是象棋?”

那人拈子以示,头没回的道:“易枰手谈,象在局中。”嗖一声微响,乐逍遥面肌倏受迫侵之痛,暗佩:“好劲道!”怎暇耽思,抬手接住射袭面门之棋,摊掌看是一枚“象”子。他搁回桌面,说道:“走象棋,我有个够震的绰号叫‘棋屎’。”粼儿在旁暗奇:“逍遥哥哥这是用哪儿发驭内劲接棋的?”

“世事如棋,”那人落子推进,是为“马”。眼皮不抬的道:“且坐,陪易某走一枰。”

乐逍遥落坐虽亦不失一份临险之际的从容,但感适才驭气经过之处,自“章门穴”诸脉刺痛比昼更甚,仍然强自隐忍不露,拈棋周旋,做个无奈的嘴形道:“易先生既有闲兴,怎好拂你?”

粼儿曾见乐逍遥与易百山数番对立冲突,见对头猝入屋中,她虽不谙多少世事,因知好坏,心头也自紧张。本要和郎并肩与抗,不料乐逍遥竟大大咧咧地坐将上前,与易百山把盏茗棋。她徒睁妙眼,眨惑不解于畔。

易百山开枰不久便吃掉乐逍遥的头马,呷茶道:“‘棋屎’的大号果然名下无虚。围棋又下得如何?”乐逍遥先谦两声“过奖”,随即反吃易百山之过河卒,歪头点烟道:“围棋?那你得去问老聂了。”

“纵横十九道,黑白不分明。”易百山低眉,灭乐逍遥欲退不及之子,道:“这盘里的棋,杀得再如何激烈,终不及外边精彩。乐小爷迟迟不离姑苏,遮莫也是为了凌家盛会了?”乐逍遥走车,驭局游而不击,觉易百山是夜所来,话里有话,不只为下一盘棋这么简单,亦以言辞周旋:“有热闹看,当然要看。”

易百山吃他“车”,步步进逼。话声犹然平和缓定:“与其作壁上观,何如入场一竞?”乐逍遥瞅隙反切一子断其后路,语亦以攻为守:“这不陪着你玩吗?”易百山再逾其防线,落子威胁“将”旗,眼皮低垂的道:“对手若是少帅强锋,你能顶得住吗?”

捧茶闲饮时,忽觉乐逍遥的棋路不只步步为营,其实绵里藏针,暗蓄反制之势。其言亦然:“不论跟谁玩,得玩过了才知道。”

寒风夹雨吹入窗内,满楼皆寒。粼儿忙去关窗,纤身惹人怜。

易百山吟道:“山河兴废共搔首,风雨纵横乱入楼。”落子牵制之余,眼瞥粼儿俏丽身影,进言低喟:“关东耶律,从来妻妾成群,只患其少,不患其众。听闻强锋已盯你这个小朋友多时,只等此间事了,便即裹挟北去。”

乐逍遥素觉耶律强锋确对粼儿另存私念,闻语警然,暗感易百山不致言欺,棋路一乱,枰上半壁江山垂悬不保。一时心神难定,说道:“我知他迟早会寻将上来。但易先生告诉我这些,只怕也不是随口说说罢?”

“泽以长流乃称远,山因直上而成高。”易百山吟句落子逼将,依然淡淡的道,“年轻人有所不知,强锋已有好几次离你们很近,因觉唐爷在暗窥伺,他才暂时知难而退。你倆势单力薄,与八百龙如何抗争?”

乐逍遥反攻一棋悄闯敌营,忽逼帅位,口中说道:“若被逼上门来,总得搏一搏。”易百山微笑摇首:“终身争一息,每事必三思。少年人不必唯逞倔强,有时也须斗智。关东强雄行事咄咄逼人,加上此间已成群豪纷争日剧之地,弱肉强食,单靠搏你必杀不出去!”

乐逍遥一子进退有据,移离对方合围之处,自有所虑,并不莽撞,说道:“想来易先生必有高见,省我乱伤脑筋。”易百山垂目看棋,不必抬目似亦觉察乐逍遥眼珠乱转、心神难定,淡然道:“灵岩山你就不必去了,两个小姑娘已然不在寺中。”乐逍遥陡为一惊,起身道:“易先生怎知?”言毕却见易百山眼皮不抬,只微微按手虚摆,示他坐下勿急。乐逍遥忽省:“难道……你跟踪我?”

易百山道:“何须我跟踪,一直另有高手盯着你。”说着,进一棋再迫乐逍遥将旗。乐逍遥不得不应一手,仍感局迫:“怎么我会毫无觉察?她们现在何处?”易百山道:“你的朋友我必善待,但你须陪我走好这局棋。”乐逍遥棋艺本就不及,听言更是心烦难继,撂子道:“她俩在你手里,这棋叫我怎么走?”

易百山微笑,目瞥粼儿身影,暗含胁迫之意,并不掩饰,好教乐逍遥心知肚明:“既然不是对手,何妨作我棋子?易某此来江南,恰如诗云:‘纵怀华事当春去,畅足清游载月归。’保拓跋公子如愿以偿,志在必得。”乐逍遥亦知何意,皱眉道:“这关我什么事?”

易百山掠其“炮”,再下一城,说道:“棋路走到绝,何苦仍抗?我要你去废强锋一只手,拿这只手来,换那两个丫头性命。”乐逍遥虽觉此人屡般纠缠,必有所欲,听闻此言仍是一惊耸然:“这种事,我……我如何办得到?再说我打不过他……”易百山截然道:“依计而行,便能办到。关东耶律棋差一着,决计估算不到你会帮我。”

乐逍遥皱脸不已:“另找别人哦,我又不是高手……”

“就找你了,”易百山言毕起身,拔乐逍遥“将”,大局已定。

乐逍遥无心理会枰上输赢,忽咦:“这是田氏兄弟的地盘,我在外边还有一票哥们,怎么老半天没动静了?”易百山收棋揣兜,笑道:“下午我来寻你之时,确见门外有不少闲杂人等,会面不便。恰巧刚才有人夜烧粮寨、秋禾,店里许多人闻风出觑。我便趁机进来了。”

言毕扬长而行,却不走门,迳投后窗而去,撂话冷冷:“此间究竟不便,随我到北寺塔去。”

乐逍遥心念一动:“北寺塔?这不是五岳宗的栖脚地头么?记得徐子卯有提此处,要我去捎个讯儿……”想到徐子卯,起而追问:“你的同伙在灵岩山,有没见到嵩山徐师傅和一对雷姓兄妹,就是侏儒……”易百山飒然展动身形掠出窗帷之外,并不答话,睹其轻功身法,乐逍遥暗佩:“他的‘泰山十八盘’……啊,不对,恒山什么鬼步云十几路,倒也了得,田氏兄弟比他差远了,就算人在店里也拿他没辙。”

粼儿见他欲随后跳出,如何不急,站到窗边满眸皆话憋难言。乐逍遥伸嘴到耳边说:“就算咱们龟缩在房里不出,他们也能到床底揪将出来。何必呢?何——苦哦?”粼儿也明,担心他元气未复,隐患或又复发,听言只有说道:“那……我要跟着你。”

乐逍遥暗自踌躇:“只怕易先生和北寺塔里的人不许。”稍触她眸色含忧蓄急,终是不忍弃下,展眉道:“我怎能留下好粼儿一人在此?”打个响指,率粼儿跃到窗外,迎面一股凉秋风气拂来,正感惬意,不料脚踝绊着窗下一根系铃细绳横碍,倒头便栽。“哎呀,又有晾衣绳……”

易百山闻声回荡一道袖风,托他身返平稳,只见粼儿随即飘然而出窗外,素手轻拈那条细索,使绷跳之势告止,铃声乍响即寂。易百山暗赞心细,看她随来,只微蹙眉冷笑不语,嘿然自去。乐逍遥已是第二回撞上此般每数尺便拴一串小铃铛的绊索,心觉不寻常,低嘱粼儿:“这是警戒铃,留心别绊出声响。”

粼儿嘴抿浅笑,点头:“晓得了。”每得随他身旁,便已满足,此般小儿女心情之微妙,从来毋须多言。乐逍遥侧头瞅她脸廓美好,心下自怡,忽问:“你说那人预感我会在天平山一带出事,要你随他去救我。真是好有先见之明!然而我终于想明一点,即是——”嘴伸到她耳边,大声道:“倘如你留在房里不跟别人乱走,我又怎会大老远跑去那边找你?不去就不会撞着桑螵蛸了,又何须你跟天女下凡似地‘空降’来救?”

只道终于拆穿漏洞这等聪明,言毕自感得意,睥睨她。

粼儿道:“可是哥哥已同别人有约,当晚非去灵岩山赴会不可。到了那边,仍然是要在天平山撞螵仙摄元神的!”她这番柔声慢语的话甫入乐逍遥耳,顷教心头一震,暗悚:“天机安排得真是这等密不留岔法?对呀,我既与霍姑娘有约,非去救那小鹤童不可,当然要往灵岩寺赴会。而且先前我又被迫答应了狄青龙的天平之约,也是非去不可,不论选哪一条都躲不过去。到了那边,无论如何仍会撞上桑螵蛸来害我丟魂……”

思此,不禁倒吁一口寒气,大眼骨碌滚圆,转觑粼儿俏丽面庞,道:“我有约会什么的,这也是那人跟你透露的了?诡哦他……不过回想也真玄,假如你仍留于蓬头婶的小店里,当然非跟我同去不可,到了灵岩山撞上曲长老一伙,我受他巫禁所制,打是打不赢,而你就算在旁,那时没人教你霎间逼用法术的妙窍,难保不被雾月教高手掳捉。到头来,桑螵蛸摄我元神时,还是没救!所以,那顶俊的小相公抢在我回来之前,把你从住处带走,可见果有先见之明!”

只道所猜无岔,不料粼儿摇头,目含不安,低声告知:“我想不是的。你走后不多时,我到院里收衣裳,就有几个黑苗的婆婆到前堂不知打听何事,还好店家娘不在,却撞小财宝说一大通怪怪的话把她们听迷糊了呢。”乐逍遥听得眼大起,脑中闪出盘四婆等人的模样,暗觉惊险:“然后呢?她们有没找到你?”

粼儿觉他紧张,为免又犯昼间怪病那般闹腾,便伸一只手轻握他掌心,两相牵挽,温暖互慰。方道:“我正要躲进屋里,转身就看见那人突然露面,说‘囤米迷踪咒’自从我住进来以后就自行破解了,决计挡不住曲灵罡的镜像千寻术,要我快随她暂到外头避风,免撞雾月长老……”

乐逍遥知她所指的人是那“顶俊的小相公”,不知为何相助,心头一热,正要猜想该是何等样神奇高人,忽又触动心头一处隐然之疑,陡地提掌自拍脑额,教粼儿吓一怔,以为他果又脑筋犯岔。乐逍遥眼却明亮,说道:“难怪乌苗人寻得着咱栖身的偏僻地头,定有妖法跟踪。记得我逛街时,见有一苗子摆摊售卖手链,还有几个半老婆妈在那儿陪着作戏,此时想来必是曲灵罡在城里扮三扮四,以便明查暗访……”

因见粼儿妙瞠不明,他想起购得有箫,说道:“粼儿,且猜哥哥有啥好礼物送你?”粼儿嘴噙浅涡于腮,心下暖漾柔情,自有所思:“逍遥哥哥已然送給粼儿一样最好的礼物了,只是他自己还不晓得……”然而另蕴一层更为激荡情愫之绪更连稍想也害羞,却又忍不住想,即使偷偷地想一想,也感蜜沁芳甜:“上天送给粼儿最好最好的礼物,还有什么能比得上他?”

乐逍遥为让她开心,正要取出礼物赠与,易百山话声突然从前巷冷冷传来,哼道:“此非逛街言情,休要只顾卿卿我我。快跟来,免被巡查宵禁的官军撞个正着,却生枝节!”斗闻斯语,顿将乐、蔺二人从馨境里惊醒,两人互觑一眼,各换关切之意,收拾心情,急忙追赶上前。

乐逍遥眼望易百山在前边背手疾行的身影,存一疑问忍不住出口相询:“听说北寺栖有五岳宗的人,会不会赶咱出来?”话刚脱出舌梢,心下陡省:“易先生师承北岳恒宗,难道……”

“不错,五岳宗派正与相府结盟!”夜风中飘萦易百山冷哼之言,微显得意:“侠王丁建阳修书邀李宗主赴苏与谋,打的好如意算盘!可他一心想帮自己亲戚吕尚书的衙内入承凌烟阁下一代香火,甚至更为了搅局毁坏凌天昊令誉,拉拢五岳宗乃为对抗凌烟阁,并没料到李宗主与我早有默契……古来策略家合纵连横,宛如高手对弈,又有多少人堪能窥察其妙?”

乐逍遥朝粼儿做个无来由的趣怪嘴形,低嗟:“既然不幸身为局中棋子,咱也省了伤脑筋想棋路。最要紧是别被吃掉!”为使她宽些心弦,张嘴欲笑时,风送落叶封口。

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上)

一个轻摇蒲扇的老人坐小板凳,在几个童的围簇中神兴怡然,说道:“姑苏城风光尤多,每各有来历。北寺乃苏州最古老的佛刹,寺内最早的塔建于梁代,后被毁去。南宋绍兴二十三年重建,即现今北寺塔之基础。北寺塔八面九层,人称江南第一名塔……”

听到此处,易百山不由摇头冷笑:“是座塔就争第一,我倒不觉得名副其实。”乐逍遥在旁低声道:“人家路边老头说童话故事,你搭什么讪?”那老头举目投来,见是易百山光降,倒不以其言为忤,眯起老花眼,起而招呼:“百山,来了呀!吃过夜宵未?”

乐逍遥微怔,焉料这两人是相识的。易百山上前揖道:“师兄神采奕奕,足见得痼疾究是不敌你老修为日进。”那老人大鼻红眼圈,体瘦衣宽,却似耳背,两人各说各话,叟拉易百山手曰:“庙里厨房还有些斋,是八宝粥。”乐逍遥听得肚声咕鸣,但看天色,心道:“过会儿天就亮了,还吃什么夜宵?”易百山慰问道:“师兄所练的龙象般若功,想已大成了?”老人眯眼微笑道:“我坐车来。”

乐逍遥腹里郁闷:“都这样了,还玩‘聋象搬肉功’?”老人觉有腹鸣之声,探头来觑:“是揣着青蛙吗?”易百山耐心道:“哪有?不信你自己掏兜搜搜看……是了,师兄。此来有要事,愿聆你老高见。”老人眯眼拍蚊,道:“师太听你要来,欢喜得一宿未寐,整晚都在煮八宝粥。”

乐逍遥兀自傻立,易百山听到这句却动容道:“她也来了?”老人不再理他,又坐回儿童中间,摇扇示易百山自去相见,眯了眼道:“话说姑苏有一个‘试剑石’,大有来历,可溯源远自三国时候。那时诸葛亮在甘露寺娶了刘阿斗……”众童听得孜孜来神。

“尻,这老儿‘秀斗’的!”乐逍遥正觉好笑,转面看见易百山急往绿荫中入,走几步又招手示随。乐逍遥领粼儿只有跟之,因觉路随易百山走黑,不禁说道:“易先生,泡妞你又何必带上我倆呢?不如……”以他所猜,易百山因闻老头告讯,多半是急着去会老相好。

易百山却未搭睬儿,迳领他倆步入寺院。乐逍遥和粼儿对视无奈,但他们仍是少年心性,纵觉蒙在鼓里,难窥易百山此行真实心思,因见庙宇风雅,园林好看,不免又感悦然,且揣探奇刺激之情。

逛不多时,仰见一座庄严雄伟的佛塔,砖石构筑,宛如楼阁。前边走来一个老尼,乐逍遥咦:“这座寺庙真的有尼姑?”易百山快步抢将上去,拜倒于老尼裾下,抱搂大腿,泪花盈眸。

“噫……”甫睹此景,乐逍遥比撞见老尼还纳闷,大眼溜圆,嘴扁起,作个不解的嘴形。看那老尼岁数岂止七十古稀开外,而易百山最多刚过五六旬,两相一比,可说是嫩草一株。他兀感可叹,接下来所听到的更教诧然。

“妈!”易百山张嘴嚎,两眼上望,鱼尾缝里都是泪。“妈,你怎么也来了?”

乐逍遥不禁嘟了嘴喷奇,冒着泡泡儿曰:“怎么喊出‘妈’来了哦你?”易百山转脸道:“易某就不能有娘吗?”乐逍遥无言,唯朝粼儿做个下唇垂咧之形。

老尼捧起易百山脸腮,端详俄顷,叹道:“百山!这些年在官场里难为你了……”言至怆然处,脸扭于旁,忍泪不垂。易百山磕头称罪:“孩儿有罪!对不起娘……”乐逍遥蹲在旁探嘴问惑:“这话怎讲?”易百山抹眼告知:“我本该留在恒山出掌本派门户,却一心远行出仕,长不知归,劳累我妈这么大年纪还在武林中混……”

乐逍遥本想问她混哪条道儿上,老尼转面拭眼时忽见旁有倆粉雕玉琢般少年男女,一时百感交集:“百山有后!都这么大啦?快牵給你娘好生看看……”乐逍遥瞠曰:“不是哦!”心下更是郁闷:“你哪只眼看出他象我们老爸?”转面却见易百山红着脸愧不能抬,称惭不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百山一直醉心官场,年过半百犹未婚娶,被老娘这么一问,实教愧杀!”嘴凑乐逍遥耳边,低声央求:“老娘与我分别已有多年未遇,为她老怀弥慰,小兄弟可否帮易某一个忙?”

乐逍遥看其恳切,不假思索正要配合,捋衫欲拜之时,却见老尼搀粼儿酥手,走到一边左看右看,越看越喜:“乖!好孙女儿,今年多大了?”粼儿虽感害羞,不知所措只好答曰:“十……十六了。”

老尼怒视易百山,发指:“十六年了,你这小贼生娃也未給娘来一封书信报喜。没良心的东西!可是娶了坏媳妇教不认娘的?定然是!”易百山呐呐无以对,怎敢顶撞他娘,唯朝乐逍遥使眼色。乐逍遥明:“粼儿本性老实,须玩不得这种花样,看易百山可怜的份儿上,还是我来冒充罢。”走上前拜道:“其实我……”

未等说完,老尼执粼儿手曰:“好孙女儿,你还这么小,不要总跟这种野小孩厮混!”易百山和乐逍遥同愣。粼儿更羞道:“不是的,他……”老尼究也是过来人,从她神情上忽悟:“难道许了人啦,就是这个?”粼儿含羞难言。

易百山大是憋闷,转嘴朝乐逍遥耳边低声道:“本来今晚你才是主角,带你来乃为向五岳宗的拳法高人求教一二,好点拨你几手绝活对付强锋……不料撞上我娘,却出岔了也!”乐逍遥倒觉靠边站也没甚么不幸,只看粼儿的神态有趣,殊不知易百山本有如意算盘:“满城少年武人之中,唯此小儿最好对付,既无师承尊长,又不谙江湖世故。极易受人摆布,想来八百龙也冲着这一点找上他。我正要将计就计,利用他到峰会夺绣台上杀强锋一个措手不及,虽然武功不济,可还有得调教,哪料……”事已至此,唯以嘴朝乐逍遥耳,低告:“我娘脾气倔,须小心应付,勿招她生气,气坏了身子我必杀你!”

老尼招手让乐逍遥上前,端详不语。乐逍遥为免粼儿为难,想趁机把球接过来玩:“师太,其实我才是……”老尼冷哼道:“你凭什么做我孙女婿?百山,他是谁家的崽子?”易百山唯朝乐逍遥使个眼色,磕头道:“百山不孝,这是一个孤儿,自小随儿身边。百山带他前来,乃为学些见识……”

乐逍遥不料易百山改口另称,暗觉不妥:“这么欺骗他老娘,我觉得……”老尼牵粼儿手,却觉开心,但当眼光投他身上,又多了一分鄙夷:“我这孙女儿生得天仙也似,怎能胡乱许人?除非真有出息……百山,他随你学了什么?”易百山低头答曰:“未得娘亲答应,百山不敢擅以本门武功相传。”乐逍遥暗啧:“怎么越玩越复杂了?”

老尼点头道:“你这么做倒合规矩,只是长这般大了尚未学武,将来何以为恃?”易百山道:“这个……其实他曾随儿一位江湖朋友学过几天武功。”老尼傲然道:“何等样江湖朋友配教我孙女儿的心上人?”易百山最是担心其母追问到底,一旦刨根,他对乐逍遥武功来历并不了然,言辞间岂能不露马脚?偏生最担心之事果然成真,老尼问道:“学的什么门派?所答倘然不尽不实,我必没收你拿去的本门恒宗宝剑!”

易百山舌为之挢,尚幸乐逍遥自有对策,拜称:“所学三脚猫功夫,不值一提……”只道搪塞得过,不料老尼偏倔,看粼儿神色许他已笃,怎能不刨究竟,怪眼一翻,精气凌然:“你不想提,我偏要试!”乐逍遥愕道:“怎生试?”

老尼冷哼道:“倾你所学,向我攻几手试试便知。”乐逍遥一听,便望旁边那张憋着的脸,易百山恶眼瞪他,因感此儿武功虽欠火候,剑招却极怪异,有时不无凌厉着数,比试中恐有差池,低声警告道:“你敢拔剑攻我老娘,回头我必抽你筋!”

老尼蹙眉道:“你倆嘀咕什么?”乐逍遥唯有如实相告:“他说要抽我筋……”易百山急捂其嘴,推跌几步,因怕娘责,振衫起身,说道:“娘,让孩儿来试……”乐逍遥喜道:“好哇,我正想揍你……”易百山倏发一招“虎风手”,迫他无暇拔剑。乐逍遥蹦往后,足不点地般退,易百山追扫一掌荡胸,仍是虎风掌招。乐逍遥欲提真气施展轻功周旋,不料气至“章门穴”,两胁陡然刺痛加剧,非似先前那般随驭而成。

粼儿看他目现痛色,顿感担心,唤道:“哥哥,不要乱用真气……”乐逍遥犹未听清,易百山掌已及胸,未觉乐逍遥苦楚,心想:“前次在寒山寺只因一时大意,被他以怪异内力震伤我,为日后着计,须趁机探明底细……”因对乐逍遥的内力素怀几分顾忌之心,怎容这少年从容驭提真气,按掌正要捺其膻中,探明内息渊源。乐逍遥气为之迫,不假多想便提掌抹其腕脉,此招无疑绝妙已极,正是锦瑟所传天山上乘手法。

易百山不禁暗惊:“好掌法!”怎知乐逍遥当下并无力道可发,抹中脉门也无碍。为免受制,变招其快,沉腕拿他腰眼。老尼突斥:“此是‘绝户手’,你怎敢使在我孙女心上人之身?”易百山倏省,收手已然不及,见乐逍遥身法迟滞,暗奇:“这小子本来身法滑溜之极,当下怎么不避?”怎知乐逍遥纵然想避,只因提气不继,稍欲强试便牵及两肋剧痛,苦楚关头,腾挪岂及易百山此掌绝招之速?

粼儿被老尼牵握玉腕,竟挣不开,见势欲救不及,乐逍遥腰胁风紧,易百山掌未至劲已及,教他取剑不暇,正感危急,后肘倏挨一道微微袖风所拂,悄送一股力道绵和,注入其臂,推他手往前撩,拍在易百山肩窝。

易百山觉察,纵退飞快,一时仍感推撞之势未能消卸,直到背抵树干,撼落遍地散叶,撞势才消。

乐逍遥不意得逢转机,转头只见老尼从容收袖,微微摇首道:“百山沉迷宦途,武功看来耽搁不少。”易百山惭愧已极,涨红脖子道:“非是百山不济,而是……而是娘亲修为精纯,儿岂能望尘得及?”乐逍遥暗暗咋舌:“他老妈有这么厉害?”

老尼眼瞧粼儿,嗟道:“易百山误人子弟,这小子跟了他,学得乱七八糟,将来如何保护你?”乐逍遥听得满腹都是笑:“我的武功固然乱七八糟,好玩的是今儿终于找到一只替罪羊,亦即易百山……”因见粼儿尚显无措,他正要悄教她如何配合圆场,以解易百山之窘,免陪此处徒耽时候,但听叮当大响,兵刃交磕,殿里有人疾声道:“乱七八糟!”

四人闻声转顾,老尼蹙眉道:“且随我来。”走不多时,只见照壁投映参差林立的人影,大殿里正有两人挥剑交手,一人身形短小,却持大剑宽脊,每一招皆是力沉劲猛,但招架多于进取。另一人双剑抡舞有如银练裹身,刃光雪片也似地紧缠那矮汉。

旁观之士之中有语冷锐:“古师兄,倘再不释大家之疑,金不庸的长短双剑紧逼之下或有损伤,贵派李掌门须怨不得大伙袖手不援!”那短小汉子只斗不言,乐逍遥看其身影渐退至死角,剑路丝毫不乱,却仅蓄守自卫,不肯还以重击。他不明何因,随老尼到得窗前,只见佛殿里许多剑客分作两簇,其中一拨围看那二人斗剑,另一簇却围住一个垂手凛立的酱衫道人,各按佩剑环伺,神皆惕戒不怠。

那道人不过二十开外的年纪,形貌目光冷峻,左额至腮赫然留有一条长长划疤,在人丛中始终昂首,并无一言。旁边有个黄衫道人粗声道:“廖剑豪,你师父邀大伙聚首于此,自己如何迟迟不肯露面?却牵累其他四派掌门连日来相继失踪,是何道理?”道人怒辞质毕,其畔又有个瘦小道人尖声道:“其中必有阴谋!我早就听说李宗主自存私心,真想乘机兼并其他四派不成?”

那青年道人冷默无言,仿佛不屑回答旁人纷声无端指责。乐逍遥听毕始知日前陈猱头透露之讯确然,心下暗奇:“原来五岳宗也各自有人失踪,究因何故?”易百山亦惑,在旁低啧:“泰山天机道人、衡山薛潇湘伉俪、华山华灵子,均非寻常人物,怎会一齐失踪?谁有这么大本事,将他们一古脑除去?”

殿内忽有一张弯茄样脸转将过来,朝窗不阴不阳的笑道:“非是四派,只咱们三派出事而已。北岳掌门恒定师太不是好好的在此吗?”许多脸随即纷转,老尼恒定只搀粼儿小手,往内点头致意,闲立窗外不入。殿中众目一见粼儿相貌,顿时眼为之凸,忽略旁边另倆于脑后,连她身后的易百山和乐逍遥也仿佛从不存在。

易百山究竟在官场里练得圆滑老到,忙抢入大殿,同众人厮礼招呼,到得那青年道士廖剑豪跟前,尤其亲热:“剑豪,多年不见,你已长这么大了……”抬眼看时突觉奇怪,廖剑豪只盯向殿外,浑似未闻他喏,但与众人不同,廖剑豪所盯仅为乐逍遥一人,目里别无旁影。

被这双酷烈凛锐犹若剑魄的目光所注,乐逍遥忽感不是滋味,头上每一根发都硬,暗异:“这人眼神里怎恁大剑气?”殊未知两相交眸之时,他身上亦不经意间流溢出一股剑意逸萦,只是自己并无觉察。

仿佛两口绝世之剑,蓦然相遇,彼此暗起共鸣互振。

“乱七八糟!”佛殿里第二次响起此嗓,疾如碾盆般。乐逍遥避开廖剑豪的目光,移眸另觑,眼帘里黑影幢幢,不知何人锐声冷笑道:“五岳宗说什么‘同气连枝’,还未遇到敌人,自家窝里就厮斗起来了,搞得乱糟糟,真是可笑!”

易百山究是眼尖心细,寻着说话之人藏身所在,揖曰:“黄不易师兄,可还识得我?小时候跟你一起玩球的易百山……”乐逍遥兀自东张西望,不经意地看见一个貌似贩夫走卒般黄脸丑汉从柱影下立起,脸朝易百山,奇曰:“不是说你官迷心窍,已然战死伊尔汗国了吗?”

易百山抚须嗟哦:“当时被大食人砍掉脑袋的是高丽人,不是我……只因留着同样的胡子,塘报画影描形不真确。后来朝廷买通长老会,交易了我出来。出外卧底匆匆数载,前年才回到京城。”

“乱七八糟!”那贩夫走卒样的丑汉因闻厮斗之声不绝,转面又斥:“金不庸、古不聋,难得老哥们到此,你倆还在厮打什么?当年把藤球踢进少林寺山门,倘非易百山出面讨还,焉有得玩?嵩山派若是有心吞并大家,决然会先冲着北岳来,恒定师太素称五岳宗唯一堪与李宗主抗衡的高人,他若有野心,也不会先对付你们!”话毕忽觉也有可能,改口曰:“不过,柿子先拣软的捏,也不无道理。”

乐逍遥移目观斗,见那挥舞长短双剑的老者妙招纷呈,攻势虽猛,仍拾夺不下矮短汉子。只是到了落角处,矮短汉子的宽脊大剑越难施展,几回磕打墙柱,剑路稍滞,臂上被老者短剑掠破一道口子。廖剑豪微微蹙眉,仍矜未语。只听易百山在旁悄问:“黄师兄,到底怎么回事?”丑汉黄不易道:“老金说是要为衡山薛掌门他们讨个公道,邀大伙聚此向嵩岳兴师问罪,李宗主只派徒弟到场,分明瞧大伙不起,各派更如火上浇了油一般,言不数句,彼此冲撞起来……你知老金的脾气。”

易百山道:“老金的脾气出了名的冲,其他人怎么不劝阻罢斗?毕竟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黄不易低哼道:“不煎也煎了!各山头都想瞧嵩岳的难堪,好杀一杀李宗主这帮弟子的霸气。单只我在旁嚷嚷,又有谁听?”易百山回其母身边,悄言禀道:“娘,此间唯你老是尊长。而百山已离五岳宗为官,不便插手门户中事。其他四派尊长都不在场,再任由内斗下去,或有死伤更难收拾。倘然你老说话,必能息戈止争。”

乐逍遥却想:“我倒觉金老者攻势虽急,姓古的矮短汉子仍未被逼出全力。不知为何一味相让?”恒定师太携粼儿手闲观其斗,听闻易百山谏言,只淡淡的道:“若我失踪了,你也会这么急。”易百山一怔,心觉奇怪:“难道老娘竟也向着其余三派?”虽呐呐退下,却仍不甘,转到殿内,团团抱拳说道:“各位,可否听易某一言,暂且罢斗如何?”

“说得轻松!”金老者长短双剑互交,另手换持,变催攻势掠刃倍急,口中说道:“嵩山派不給个交代,大伙儿非逼李神通出面解释不可。他的徒儿只会装孙子扮聋作哑,这可混不过去!”

那矮短汉子名唤古不聋,其实早年受伤右耳不灵光,最恨有人当面骂聋字,本在强自按捺多时,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怒道:“老金,别以为老子忍气吞声就是怕你。嵩山也有门人在城外失踪,咱可没怨到你们身上,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们太弱……”听到这一番气激之语,便连恒定师太也淡眉微皱,随即敛态从容,仿佛没有听到。

廖剑豪并没观斗,只负手闲立暇然,但觉大剑舞动的风声渐烈,连有碎砖木屑横飞于旁,围观的人不得不往后退。他感到古不聋怒极反击之势已构,蹙眉道:“古师哥,大局为重……”古不聋激怒关头更似聋子,只作充耳不闻,大剑反撩,将金老者逼撞墙柱,愈难犯近其剑势十余尺之地。

人丛中一个脸似弯茄样的老头接过廖剑豪话尾,目有挑衅之意,忽问:“什么大局?素闻李宗主常怀称霸武林之志,可别连咱们也一古脑儿兼并了。”此言触及每人内心一层久萦不去的积虑,更加群情激扰,逼迫廖剑豪之势更紧。

乐逍遥见许多形状各异之剑已半脱鞘匣,寒锋乱泛刃光耀射廖剑豪脸上,这青年道人却仍置若无睹,神态端如寻常。他见此难免暗佩:“身陷剑丛之中,单以这份淡定,便是不寻常的。”由而联想一路所会少年英豪,宫九成名太早,已不属于新锐人物。今已无情的丁情当称佼佼出类,另外王保保、田英寿、花云等人各亦了不起,而眼前的廖剑豪更令他感到将来的道路上绝不平坦。

叮叮两下震磕声响,金不庸再跃甚远,虎口迸血滴垂脚下,长剑已握不定,勉强仍绰未失,映刃影壁但见颤然。

古不聋挺起大剑仍迫不舍,前边又多两支剑交叉,将他逼退数尺,随即两名劲装结束的道士加入战团,联合金老者夹攻,将古不聋又压回墙角。易百山不由皱眉道:“这般死缠烂打,岂有了局?”手擦腰畔,便要绰剑分拨那两派厮拼纠缠之人,不料手未握定剑柄,黄不易出爪如电,拿他“肩内俞”、“云门”、“中府”数穴,顿教半身僵麻难动。

其时易百山本有稍霎反制余地,提手悄凝“虎风绝户爪”,犹未反抓黄不易腰眼,另隅横伸一节连鞘长剑,捺他腕脉,顿令另一只手也顷刻受制。易百山斜目旁觑,见是一个扁圆脸的矮道人伸剑于畔,不禁苦笑道:“温不安,倒未留意你在左近!”

矮道人沉脸不语,黄不易见已制住易百山,乃道:“对不住了,百山。先前你也听见嵩山姓古的嘲笑咱们太弱,大伙憋不下这口气。江湖斗争,争的是一口气!”易百山涩然道:“今儿我带一个小字辈来,本就是为了向黄兄讨教几手‘华岳仙掌’。不料你却让我先领教了!”

人丛杂处之中易百山受制的情形,乐逍遥在廊外未曾留意。但见殿内刃风倍激,衡山三道游剑缠斗更紧,粼儿不意在此忽睹恶斗喧争,稍看片刻只觉头晕目眩,胸口烦恶欲呕,本要挣手跑到庭外,突然纤身摇晃,背偎廊柱。乐逍遥转头见她蹙眉抬手掩着口唇,俏面苍白不见血色,他暗感不安,欲加探问,恒定师太突道:“我这小孙女儿都看不下去了,里边的人还不罢斗?”

弯茄样脸的老者冷笑道:“恒定师太发话,衡山的哥们意下如何?”衡山三道仍缠住古不聋剧斗未息,金老者绷着脸道:“我衡山派与中岳的纠纷,不劳其他山头过问!”眼见古不聋已落下风,虽苦苦支撑,仍难抵当衡岳三道联剑缠迫,模样毕显狼狈。那弯茄脸的老者目蓄幸灾乐祸之色,嘿然道:“五派之中,唯北岳最为人丁单薄。师太有心为嵩山说话,若不患年高气衰,只好劳驾你老亲自进场指点一二!”说完,让开身躯,教外间三人看清易百山受制于人丛里的情形,以使先存顾忌。

恒定师太视若未睹,面朝乐逍遥,淡然道:“先前尚未试出你的深浅,且代老尼去劝劝他们如何?”乐逍遥到粼儿身边未及开口相询,便給袖风拂开,闻言皱起脸道:“这当儿只怕他们不听我说……”恒定师太道:“那你就靠实力说话。”乐逍遥听了只是晕:“里边好多剑,连易先生都……”恒定翻眼忽泛精光逼烁,冷然道:“没这点儿本事,把小姑娘交給你带,我如何放心?打今晚就带回恒山去,教你永生不得见她一面!”

“噫……”乐逍遥不料有此难关横碍,刚吁出半口凉气,袖风捺于后腰,将他拂送而入佛殿,迳撞向衡山三道交织缠绵的剑圈。粼儿知他真气难驭的隐患,见师太不由分说便打发此郎入场,她顿感不妥,转面惊道:“可是他……”恒定澹然道:“我也是使剑的,早觉这小子身萦一股好大的剑气,比易百山还盛!难道这么大剑气是摆来看的?里边全是使剑的行家,且去磕撞磕撞。”

师太似是胸有成竹,尽管放乐逍遥进去磨练其刃,却未替乐逍遥所临困窘处境着想。粼儿看她面色平常,心稍安定又觉险刻,患其郎稍耗元神又会走岔神智,更添内伤骤恶。但阻未及,她颦眉摇首,忧道:“这可有得瞧了!”

殿内五个山头兀自剑拔弩张,不意有个浑头少年撞将进来,顷间几乎所有的剑全拔朝他,将周身逼指透密。乐逍遥皱起脸啧:“刀剑无眼,大家火气压压些,且听我说……”人丛里有个公鸭嗓没好气的道:“说什么,你是哪派的?”

乐逍遥最烦别人问出处,只因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所以:“这个,还真不好说……”左边有张环生粗须的嘴在剑光中翕动:“不肯说,那就是帮嵩山派卧底的了?”乐逍遥并没留意到廖剑豪在剑丛外冷眼而视,但觉越发有如芒刺附背,提指头将逼到嘴边的一支明晃晃剑头推往旁,说道:“嵩山也是山。小弟只有一处不解,大家有话为啥不好好说,非要拔剑相向?”

右边有张嘴喷唾沫星儿道:“谁耐烦听你废话。说,到底有何真实居心?”

“真实的居心是,”乐逍遥在剑光环簇之中嘴在动:“听说厨房做好了八宝粥为夜宵,且依小可一劝,大家搁置争议,收起家伙,共同去开发那锅夜宵如何?”

“开发?”一干怒冲冲的人皆愕,其中有张缺牙嘴喷唾沫星儿道:“合着有人差派你小子消遣大伙来着!若不是站在嵩山派一道,识相滚一边去,别跟这么多山头做对!”

乐逍遥果然识相,连忙点头不迭:“好的,我走开。”趁许多形状各异的剑收移,甫要迈步突然转身,张口欲再劝架,不料回头又被七八支剑所抵。其中一个凸眼恶瞪的红脸汉子冷哼道:“在这里说话,须凭实力。没有,就滚远点儿!”

乐逍遥不觉后退一步,见古不聋横抡大剑奋起反击,伤了衡山派一名道人,却兀不肯退,仍与另两名道人联剑厮拼。不多时,古不聋左肩又挂了道彩。五岳宗低辈弟子多以“不”字为名,本讲同气连枝,一旦生变,彼此之间却势如水火一般。乐逍遥看得眉皱不已,说道:“曾听小嵩阳剑徐师傅提起‘五岳宗’,还以为有多团结,不料一见面竟是这般……”

话刚出口,许多剑突然朝他逼来。刃光中嘴纷翕动:“小家伙果然跟嵩山派早做了一道,分明不怀好意!”当下情势与适才不同,这一回众剑非仅紧逼,而是要刺伤乐逍遥手足,擒问究竟,若有阴谋,必能从这小孩口里探出底细。因有廖剑豪这等嵩岳高手在旁,其余三派低辈门人惟恐此人横生干碍,出手意在速决,不教廖剑豪先把人抢了去。

易百山先已受制,廖剑豪亦在众剑环围之中,古不聋自保不暇,恒定师太却有心试探乐逍遥深浅,宁袖手在外。乐逍遥决念排解纷争,免增粼儿担心,徒凭口劝既无人愿听,不得已唯绰越女剑。当八九道剑光朝他迫至,稍不容缓便荡剑出手,其快无伦,即便内力不能运驭如意,独仗乱剑诀之偏奇险诡,炫刃后发先迄,半招未交,九支形状迥异的剑应声落地。

朝他争相出剑衅击的九人分属南岳衡、东岳泰、西岳华,虽皆低辈弟子,招数各异,联剑之势亦自难当。恁料瞬间每人持剑之腕竟齐吃一拍,震痹脉门,一惊而跃,急退甚远。粼儿腮边微泛浅涡,心想:“哥哥这招‘不知所措’越发精纯了。”

乐逍遥垂剑指地,眼望衡山三人以及古不聋,说道:“拳脚小功夫,容人大丈夫。四位可愿听我一言?”背后剑光掠起,抢来一名黄绫缠额的少年道士,使一招泰山派的“日出东方”,霍然挺剑急逼乐逍遥后肩,只稍递刃前送,当可立创其筋,使越女剑落。

但未及至,乐逍遥听风辨形,剑尖划地后撩,先已指住那小道面额,距二寸许凝刃不递。此为乱剑诀之“瞻前顾后”。

那泰山小道眼神斗变,剑终递不过去,旁边一个弯茄脸的老头微哼:“仍差二寸有余,可见火候尚欠……”声犹未落,便见那小道额系黄绫带裂为二,飘落脚下。那小道骇然后跃,自抚额头,觉肌肤无损,方要松一口气,眼触地下断绫,眸中顿转悚然,半晌犹是余悸难除,怎敢再上?

乐逍遥以“章门穴”强逼内力,催吐二寸剑气断绫立威,牵动两胁剧痛,暗警:“田英寿所教驭气之法大违常理,不能多用!”因见衡山三道执不依劝,催急剑势逼迫古不聋愈紧。料廖剑豪自保尚虞,必顾不上解同门之危。乐逍遥踏前一步,掠剑插入四道刃光交织之中,晃腕搅刃,使一招“魂牵梦萦”,虽是昔日自创着数,究因出自马君武所传剑意真髓,非同凡响。

古不聋大剑急收,乘机后移靠壁,以觑乐逍遥此招究竟。乐逍遥见此人貌似粗莽,其实进退稳无失据,心道:“嵩山的人果有不寻常处!”金不庸等衡山三道却并不退,乘机交搭兵刃压住乐逍遥伸来的剑身,发力欲迫其弃剑,三双眼光交投,皆想当然:“看这小子面有病容,气力难继,怎抵受得我三人合力,且教你弃剑出糗……”

那料三人吐劲催压,反受越女剑粘引旁牵愈甚,且感真气急泻,如遭无形巨涡吸摄蚀噬。金不庸甫觉右手长剑沉陷,变色道:“吸功妖法!”他的武功较另二人为深,既感不妥,反应奇快,左手晃腕旋刃,将短剑递送,往乐逍遥胁下搠去。

乐逍遥剑招虽奇,其时终受内力岔扰的宿患所困,独与衡山三道相较,正受三股真气冲泻涌躯之苦,心知又是燕辉煌之“吞蚀神功”在神门穴应激反摄。一旦粘缠,恁奈急切挣脱不得。眼见短剑疾刺而近,一时无法应对。金不庸为防他有伏招迭出,发剑取胁,方位刁钻,走的是乐逍遥招呼不及的死角。

但听古不聋在畔忽斥一声:“暗算!”金不庸手上递剑不缓,随口冷哂:“长短双剑各有奇招,怎属暗算?”剑至中途,本以为乐逍遥会撤招退避,以解三人同遭吸摄之苦。焉知乐逍遥对燕辉煌加诸其身的怪异法门根本不谙应付,纵然短刃贯身亦是无奈。

短剑倏近乐逍遥胁侧,突然其梢如遭雷击,迸出一道电光霹雳,金不庸应声震得倒撞大柱,毛发焦耸掼趴,一时眼珠七上八下,怎知遭何妖术所算?

因他另手所持长剑仍搭乐逍遥剑脊,另两名衡山道人与乐逍遥同时亦震,兵刃陡分,各自踉跄弹退开来。霎因幻快难状,殿中众人均不明何故,只道乐逍遥内力奇强至此,不由哗然顾愕。

其实乐逍遥亦手颤未止,转头只见粼儿眨眼于外,妙眸灵光霎隐。恒定师太虽说不明所以,但觉有异,转面瞧粼儿一眼,看她并无动作,蹙眉道:“什么古怪?”粼儿抿嘴,粉颊虽半晌难复血色,眼光却噙笑意。

易百山想:“小丫头多半会巫术,前次放些娇滴滴的电震过我。右手这条筋至今仍时有麻痹……”别人大多数并无易百山那般奇遇,均以为乐逍遥发内力震开衡山三道,面皆惊诧。弯茄脸老者转觑黄不易,皱眉低问:“可看出那小子是何门派?”黄不易满眼含惑,摇了摇头:“看不出。起码不似嵩山的路数……”弯茄脸老头低哼:“李神通交游甚杂,说不定是他的旁门左道朋友。”

“不,”温不安眼含思索之色,忽道:“使剑的手法有几分似点苍派。”

“点苍?”弯茄脸老头愕然,随即摇头否定:“点苍是二流剑派,当年的掌门马君武率其门徒全殁于兰陵渡,焉有后人留下?”

黄不易本想点头,闭眼记起一事,突道:“点苍尚有余烬。云兄,莫非你忘了马君武有一师兄?”那弯茄脸老头恍然道:“你指郭子兴?”随即又摇其首,低语:“听闻郭子兴早年虽与马君武同门习剑,因其师将掌门之位授付马君武,两人失和。郭子兴离开点苍派已有多年。受你所言启发,我却想起马君武有一女,自兰陵渡灭派之后,由他胞弟收养,认作己出。那舟子日前受卫天玄之事牵累,死在苦水铺……”黄不易忽笑:“点苍派传人自然不会与李神通勾搭。但云兄怎知得如此仔细?莫非也是为了那……”弯茄脸老儿变色道:“我只是听说。”

乐逍遥听言心念一动,未及细思,泰山派一粗须环腮的道人按剑说道:“多承小兄弟适才剑下留情,泰山派多谢了。只是大家仍想请教,你到底是来帮哪一边的?”乐逍遥剑尖指地,垂目谦然,说道:“我是来帮大家的。”

黄不易横手拦着身后几名暴跳欲扑的华山门人,轩眉问道:“怎么帮?”乐逍遥道:“听闻各派有人失踪,引起诸位彼此猜疑。但我想此事另有蹊跷……”泰山派那粗须环腮的道人性甚急躁,未待听毕便不耐烦,截声道:“阁下若是出面为嵩山派说项,泰山东方玉必与你周旋到底!”乐逍遥愕道:“请问哪位是东方玉?”泰山派那粗脸道人自拍胸膛,瞪眼道:“我就是。”

乐逍遥一怔才笑:“好生粗犷。”随即正色道:“三派走失了门人,便疑为嵩岳搞鬼。然而据小弟所知,尚有其他不少帮派均有人在姑苏城外失踪,难道也都是李宗主使了手脚吗?我于江湖所识甚浅,斗胆请问丐帮帮主的本领比起李宗主如何?”他日前听闻丐帮帮主似亦失踪,是有此问。

泰山那道长不假思索的道:“倘然公平相较,夏丐尊的本领或比李宗主强些,可若有人偷施暗算,这就很难说了……”乐逍遥刚听一半便觉要糟,犹未及语,嵩山门人古不聋提剑怒喝:“东方玉,你嘴里不干不净却是说谁?”东方玉黑着脸粗哼道:“自然有所指……”古不聋一怒挥剑,东方玉先前见他被衡山三道逼得只有招架之劳,身上挂了两三处彩,如何放在眼里?绰剑便迎,哪料古不聋荡剑之间陡有风雷声隐隐滚动,一怒倾力,决非先前可比。

东方玉出剑与之交磕,顿震脱手,衡山派立时又有数名道人联剑而出,缠上古不聋。乐逍遥眼见得言不数句,场面又乱,怎暇叫苦,绰剑说道:“且听我把话说完!”古不聋突然将衡山剑网旁牵,使偏往乐逍遥一边,趁机闪了开去,嘿然道:“好,你跟他们说。”

乐逍遥顿遭乱刃交侵,暗怕又遭粼儿打雷波及,急忙抢在她发援之前出剑,顷成一招“乱象纷呈”,拍中衡山四道人持剑之腕。他熟习医理,专拣脉门着手,无须多耗气力。四名道人立时长剑脱飞,但见一人举剑朝空撩拨,又使四剑荡还,复绰四名道人之手。

乐逍遥转面见是金不庸所为,念未暇转,四名道人剑光交接,回盘旋掠,缠将上来。黄不易从旁叫好:“四剑同使一招‘回峰落雁’,果然精妙倍甚!”乐逍遥辨不清剑招虚实,急不容思,只得又使出那招自创的“魂牵梦萦”,晃腕搅剑,四名道人的兵刃顿时又与他的越女剑交缠粘搭,金不庸觑得空隙,乘机挺剑加入战团,飞刺乐逍遥后腰,心想:“这回我用快招抢攻,看你如何再使内力震还!”

乐逍遥只及发出一声惊呼:“别……”脑后霹雳又现,仍灿自金不庸剑梢,后者眼又七上八落,倒掼柱上,复趴于地,焦发更耸,如戴高帽也似。

乐逍遥松一口气,心觉侥极:“还好这回他没把另一支剑搭在我这边,否则连我也震作一处了……”为免粼儿再次使雷,未待四剑缠实,抽离越女剑,衡山四道乘机催招进迫,乐逍遥陡发一道横掠之芒,削划四道人手腕,顷就新创妙招,即为“游刃有余”,迫衡山四名道人失剑而退,余锋旁掠,逼入古不聋劈斩东方玉的剑势之内。

古不聋一怒难收,催加大剑重击之势,不理廖剑豪所使眼色,本要趁机伤敌立威,不料倏有一豆剑星微芒烁至,其渺端难觑辨来路。古不聋暗吃一惊,怎顾伤敌,急忙横剑一挡,越女剑稍触大嵩剑宽脊,乍弯即收。

古不聋怒倾剑势往乐逍遥撒来,猛如惊霆万道,连黄不易等旁观之众亦感难当,均想:“姓古的发狂之下,更显见得嵩山剑法力道刚厚激烈,点苍剑术历来只是二三流的伎俩,怎敌得住李神通亲传的弟子?”但至此时,又觉乐逍遥剑术神奇,似非寻常的点苍路数。恒定师太多看一会,已知乐逍遥习剑颇具非凡天赋,假以时日,进境之高远必胜侪辈,暗惜其才,怎忍见他伤于大嵩烈剑之下,不禁便要出手相救。

粼儿似有觉察,在旁缓眨柔睫,说道:“不要紧的。”恒定师太见她神态祥然,暗奇:“适才你还为他急得跟火燎股也似,怎么这时又……”待随粼儿妙目投觑,方知端的。

原来古不聋的大嵩剑挫然刹停于乐逍遥脖旁,距其颈不足一尺,但剑势烈芒已灭。殿中一时群声寂哑,愕望乐逍遥所凝杳无片隙的剑式,刃梢所指,正是古不聋眉心。剑意纯若无尘无垢,后发先抵,乃为“剑一”。

众皆不晓乐逍遥当下空具妙招其形,实因内力不应驭唤,难以再似适才遥断黄绫那般逼出剑气伤敌,然而他即便能为,也无伤人要害之心。顷亦暗绷心弦:“单凭乱剑诀挡不住他,非使圣灵剑法不能克制。”古不聋倘若硬催剑势,仍可断颈毙之,但当乐逍遥之剑先抵眉心,怎敢尝试?额上淌流豆大汗粒,搐颊瞠望额间剑尖徐收,方感心头悬石顿落,亦随之收剑后退,满腔斗逞之志遭挫,觉乐逍遥剑下留情,惭然拱手,不发一言。

衡山门人本疑乐逍遥此来乃助中岳一脉,待见这少年挫败古不聋,敌意均减。金不庸由同门搀起,颤手微揖,说道:“少侠游刃之间,连挫三山五岳,足见高人一筹。”瞪其余各派门人一眼,愧形于色,干咳着把话接完:“刚才未尽之言,还盼赐告其详。”

乐逍遥松了一口气,眼望粼儿慰然之颜,心下慨生:“这时他们才肯听我说话……”脸刚转朝殿中众人,突听一语沙然:“西岳温不安讨教。”

场中虽说多是使剑行家,不乏高匠名宿,粼儿对乐逍遥的耍剑本领倒并不如何担心,唯患他真气不听驭,干耗劳神之下或添内伤。为保他不遭袭乘,她更是在殿门边加倍提防。乐逍遥感她好意,但虑她再三施术有损身体,趁隙回投眼色悄示,要她莫为己担心。随即转面,只见一个矮瘦道士沉足踏出西岳众列,虽似躯无三两肉,步履出奇的稳实遒劲,有如沉锥千钧;行走之态又似盘步梅花桩,刚健中不失矫巧。

他见状一怔,暗觉此人下盘极稳,所擅必是大开大阖的纯刚路数,不易与之周旋取巧,倘交上手必是被迫硬碰硬。而他当下自身伏患难除,若是硬碰必无侥理。虽然头皮暗紧,毕竟骑虎势成,为省粼儿担心,端然悄敛不安之感,拱手为礼,恭言道:“前辈请了。”

温不安多踏半步悄止,足尖嵌入地砖寸许,沙着嗓音道:“你若是马君武的传人,与我当是同辈。不必多礼。”兰陵渡往事如何,乐逍遥究是记不起来,但不及思,唯揖:“道长步法沉浑,请问这是什么功夫?”恒定师太微微点头,心下赞赏:“面对如此强敌,他却留意到对方这般独特之处,显见得心志好学,更可贵是临危不惊的这份清醒细心。”

温不安亦似微讶其心之细,当五派同道之面不便相欺,乃道:“此是贫道在唐玄宗祈雨投简处所悟的一路步法,以景为名,唤作‘石龟蹑’。”乐逍遥暗汗,但不明何意,硬着头皮道:“人们常说‘自古华山一条路’,道长这么走出来,直教晚辈不禁羡慕龟有一颗能伸能缩的头。怎奈我却欲退不得……”弯茄脸的老头不禁插话含嘲:“温师兄所创独门‘石龟蹑’据说是悟自明皇投简遗迹,端的有进无退。这位小朋友欲退不能的惴惴之状却令我想起华山另一处胜景,唤作‘韩退之投书处’。”

乐逍遥转脸求知:“怎么个‘退之’法?”弯茄脸的老儿嘿笑道:“退之即是唐代文人韩愈的字。相传他当年上华山途经苍龙岭,往下一看是万丈深渊,回头但见白云缭绕,不知归路,吓得惊慌失措,自以为性命休矣!于是抱头痛哭,并写了遗书,投下岭去。至今崖上仍铭有这位老兄的投书标记……”

“我明白了,”乐逍遥在一片哄堂大笑中说,“这位老爷子是在寒碜人来着。”粼儿呶起嘴,只听其郎道:“小时候听说春秋有一诸侯恃强凌弱,墨子闻讯不辞劳苦赶去扶危救急,为的是息戈止争。如今晚辈要斗胆一学。”

弯茄脸的老儿不笑了,看出其志毅然,不由啧道:“时下很少有人屑于去学墨子那样做人了。”廖剑豪突然冷冷道:“老子千里出关,孔子周游列国,墨子奔波劳顿,庄子宁溺淤泥,先贤生前倍尝冷眼而不随波逐流,诸子圣哲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求道。今人浑弃千古传承的道义精神,才是真正的数典忘宗!”

其声不高,字字铿锵,激振满殿剑器伴钟鸣。

乐逍遥不意此人会这般说,难免愕然。但听温不安道:“还未请教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易百山闻而揣思,暗异:“温师兄言辞间似亦稍不含糊,却把这小子视为平等的对手!”乐逍遥因患出外闯祸牵累乡亲,一向不怎么敢报上真名号,舌头正往“小强”那倆字转去,廖剑豪突道:“大家都是使剑的,怎未听说近来江湖上新兴的‘残剑’乐逍遥?”

众人闻皆怔住,唯乐逍遥独自蹦跳,并非为之雀跃,转身朝廖剑豪刨问:“谁这么损,給我起个外号跟残疾人似的?”弯茄脸老儿小眼转诡的道:“剑残人瘸,当之无愧!”廖剑豪瞪得那老儿缩了回去,方朝乐逍遥注目凛然,说道:“史翼九逢人便讲,你使一口断剑湛卢。大闹兰陵渡,死战邵酒窑,还在墨宗祠力抗纳兰春树,屡仆屡起,斗过许多超一流高手,仿佛打不死的九命猫。真有这么强吗?”

一时间众声更加哗然,均没想到面前这个寻常少年便是新近声名鹘起的剑侠乐逍遥,直感难以置信。泰山派那小道先前半招未果便败他剑下,自感愧极无颜,待听众人谈论,面上回些颜色,暗吁释然:“原来输在此人剑下!”

乐逍遥并不觉自己真有传说中那等不凡,自顾着恼:“尻,原来又是史翼九那厮乱給我安外号!多难听哦……”古不聋为給自己适才之败挽回面子,振振有辞的道:“我更还听说,乐小兄还有一个威风得紧的大号,却唤‘少年剑神’,够震了罢?”乐逍遥嘴合不拢,在人堆里爽曰:“真的?是不是老苍龙教城里小孩唱的‘二人转’噢?呵呵,今晚我又要失眠了……”金不庸竭力要使自己显得是败在高人之下,凑舌争抢道:“我也听过,歌是这么唱的:啊呀啊呀啊哩哩,汉家箐英出少年;啊呀啊呀啊呀呀,少年剑神好逍遥;啊呀啊呀啊哦哦,救世扶弱万家乐……”

乐逍遥听着听着脸转不安,惊疑曰:“怎么似是小甜甜的口气噢?她这般捧我却安何心……”兀自忐忑猜测,忽感后背寒锐刺髓,不必回头,陡激两股剑意再度越众交撞,心知廖剑豪凛目注视。他警然敛去杂念,环扫众颜,说道:“各位都是高人,争端只因彼此误会。既然每派都有人失踪,理当合力先把人找回来,查明真相再说……”

先前众人本是聚此商议对策,不料相互猜疑,言辞冲突,各不相让,是起争斗。经乐逍遥一搅,其中若干老成之士气消不少,沉心一想,暗觉其劝有理。弯茄脸老者小眼乱转半天,突道:“我等老于江湖,自有见识,岂能凭你小子随口敷衍几句,便被牵着鼻子走?”半数人一听,纷纷点头,改嘴曰:“五岳宗的事,不劳外人干碍!”

古不聋怒道:“云中骏,今儿你一直在煽风点火,却安何心?有种出来跟我单挑!”云中骏绷拉着弯茄脸道:“等温师兄赶走了外人,小老儿再奉陪不迟。毕竟家丑不好外扬,嵩山派在外人跟前丢了脸,也等于掴大伙的嘴巴不是?”他这般说似指古不聋若敢来斗必输净颜面,古不聋一听更是涨粗了脖,若非廖剑豪连以眼色示忍,立时便会按捺不住。

温不安受云中骏言挤,唯朝乐逍遥行个揖剑礼,说道:“乐少侠若仍不知进退,只好得罪了。”乐逍遥感气势所迫,不得已后退半步,止足凝势,剑尖斜伸抵地,垂目谦冲,语气澹定的道:“温师傅,那就领教了。”

粼儿出于女儿家心思,怎知此郎为何执着不让,对方分明势众且不听劝,他竟仍争取不懈。看那矮道人眼光精敛其中,身形步法沉稳如岳临壁峙,倘一出手决非俗辈可堪比及。她暗增忧虑,悄拈法咒以应不测之险,但感多运灵力之下,气怯汗虚,怎晓再次施术会否运验如前?

易百山料想乐逍遥有心显示身手,以挣得多些排解余地,但感两相比较,未免实力悬殊。其母仍无插手之意,只垂眉不理,仿佛从来置身局外,便连亲儿也揣不透恒定的心思。易百山穴道受制,帮忙不得,况且凭他一己之力决非温黄的对手,唯自暗叹:“这瘸小子拣难关来闯,未免越发玩得玄了!”

温不安目光如磐岩刻就,浑似无一丝生动灵霎,凝注乐逍遥所蓄剑势,手按剑柄,良久不能出鞘。起初众人尚能静候,渐而躁动起伏,云中骏多看一阵忽感不对,转脸低问:“黄师兄,你觉得怎样?”黄不易在旁默观温、乐相峙的身影气势,心下琢磨多时,眉锁愈紧,终于啧出一声:“不论取何方位出剑进招,都避不开对方一剑封喉!”

云中骏瞧见乐逍遥剑指地面,并没稍抬,听语蹙然:“不去试试,何以见得必会遭其迫喉?”话虽如此,心里亦觉倘是换作自己上前面对那少年的浑然剑势,势必也同温不安无异。一旦剑势既构,犹如雷池在亘,半步逾越不得。

因为是“剑一”。

同属五岳宗派,易百山剑路沉实,步法飘忽多变。来自西岳的温不安却反其道而行,上边蓄招虚实莫测,下盘稳如坚岩千钧。乐逍遥本怕使“剑一”难免出手伤人,但觑其身形步桩,不禁头皮暗紧,唯凝圣灵第一剑以待。心下兀感没谱,但见黄不易缓缓伸手,从旁悄按温不安握剑将拔未拔的手上,眼盯越女剑梢,瞳孔收缩,低声道:“温兄,不用比了。”

以易百山、廖剑豪等人的眼光,业已瞧出温、乐两般气势截然不同,无须驳刃比试已分判高低。虽说他倆相峙时同感没谱,所虑却异。乐逍遥只患剑下伤人,温不安却苦于无隙可击,一旦出剑,自保堪虞。若做鱼死网破之拼,又觉不值,温不安见乐逍遥眼光中绝无敌意,蹙眉稍思,便依黄不易悄劝,徐徐收移踏前之足。

乐逍遥见状始为暗松心弦,但当温不安从容拔离脚尖,眼光触及地砖凹陷的窟窿,乐逍遥心头仍是打个突悠,只觉悬极:“俗话说力由脚下起,他这个动作必潜有伏机。”究看不透,直到温不安后退既定,紧绷的心神才吁然舒弛。

云中骏本想撺唆几句,话至喉眼,忽感旁有一双目光凛锐投视,背梁悄淌冷汗,语噎于嗓,不需回望便知必是廖剑豪冷觑于畔。

乐逍遥抱拳为揖,说道:“温师傅高抬贵手,在下很是承情。乐逍遥得会五岳诸派名家,欣幸莫已。适有得罪之处,乞请宽谅。”究因少时看多了侠义戏文,场面话一掏便有,倒也难他不住。只是不知不觉,悄具几分宗师气派。

温黄互交眼色,拱手还礼。金不庸看今天不止他一人告挫,颜为之欢,干咳道:“乐公子既然出面排解,你的面子须給。只是……我诸派掌门下落未明,俗话说当局者迷,谁能指点迷津?”云中骏瞪古不聋一眼,趁机插言:“本来大家聚此商议,是为了联袂造访凌家庄,索问此间多人失踪之事。嵩山的几位师侄却百般阻挠,极力反对大伙儿寻凌家查问。不知是何居心?”

金不庸捋须点头:“对,人在凌家地头出事,理应先去逼他们給个交代……”乐逍遥听应者声众,顿觉不妥,待喧嚷稍歇,已然沉吟既决,说道:“我看未必与凌家有关。”云中骏冷嘿道:“你说不相干就不相干了?”乐逍遥为免五岳宗寻凌家父女梁子,不假多想就揽事上身,说道:“真相未明,各位先请稍安莫躁,且到城外天平山、大较场一带寻找。如蒙不弃,小可愿帮打探。”

云中骏忍不住又要出言取笑,黄不易摇首示止,眼盯乐逍遥袖口半露于外的寒玉双鸾环,想起道上所听传闻,微微点颌道:“乐爷交游广阔,只须请动有势力的朋友侦骑四出,或有着落。”乐逍遥一时满腹心事困扰,未明所指何意,唯道:“在下不才,愿为诸位前辈效尽薄力。”说罢,转望易百山。温黄交眸会意,解开易百山穴道,含笑赔罪。因见云中骏面色不豫,似觉本门有事,不宜另委外人插手,黄不易会意释之:“乐少侠既同师太和百山一道,并非外人。”

易百山沉脸不理,望着乐逍遥,心道:“却把这种事揽上身,看你怎么解脱!”金不庸与旁边几张老脸互觑,上前揖道:“既然乐公子有心相助,那么有劳了。明日此时,我等在此恭候好讯。”乐逍遥不想其难,唯有答应:“到时自有交代。”易百山在后边摇头,心下冷笑不已。

乐逍遥想起一事,转身寻找廖剑豪,却已不在殿内,连古不聋似亦跟随离去。他忽生一念,因感三派仍与嵩山存隙未消,趁机朝温黄金三人说道:“嵩岳有一位徐子卯前辈在灵岩山遇上麻烦,众位前往打探本派掌门下落之时,若能顺便救回徐师傅,解其危困,中岳一派从此必然感念。”金不庸摇头道:“嵩山派一向目中无人,何必管他?”易百山在旁揣摩,忽明乐逍遥何意,冷冷说道:“我却觉得,能让嵩山派从此深承华、衡、泰、恒四脉的恩情,未尝不是妙极快哉!”

金不庸顿省,拍额道:“我怎么没想到?对呀,至少姓徐的日后见了咱们,就不能再似往昔般趾高气扬了。”稍加想象嵩岳门人感恩拜谢之状,心痒难搔,越觉片刻也不能耽,招呼一帮门人齐去寻找。乐逍遥本是为释四派与嵩岳心存之隙,捎带帮徐子卯一忙,见众人欣然答应,也自喜慰。

待金、温、云一班人离寺,易百山拽乐逍遥于旁,拉着脸低哼道:“烦恼皆因强出头。怎如此多事?”乐逍遥仰起脸啧然道:“若不是你多事带我来,又怎会多出这桩事儿?”易百山负手横眼,低嘿道:“古人所重在大节,君子于学无常师。拉你来乃为向易某旧同门求教几手对付强锋的拳脚功夫,峰会在即,别的事你不要管了。”说完,推乐逍遥到黄不易跟前,仍板着脸,说道:“不易兄,小时候你失足坠河,是谁打救的?是我。五岳宗本代弟子之中,谁会的拳掌功夫最多?是你。”

黄不易听明来意,笑道:“以乐公子的使剑本领,只须精益求精,何用多学杂术?”易百山张口即有妙对:“《汉曹全碑》联谓‘诸子百家不分门户,名山大川各效文章’。”咏毕伸嘴凑近黄不易的耳边,低言道:“你师兄熊卧垄当年被谁打死的?强锋。江湖上谁一直钻研对付强锋武功的门道,是你。”黄不易脸筋搐动,皱眉道:“若要报仇,我会自己去。即使终无把握破他‘含锋吐刃’……”易百山摇头道:“我倒有一计,能把这仇报得更痛快。”

乐逍遥为免粼儿牵挂,趁他俩私议未毕,迳到门外相会,却见师太执握她手,一言不发地往北寺塔走去。粼儿回眸招手,教乐逍遥快些跟随。

恒定师太听闻脚步声跑近,并没转面,淡然道:“江湖本就复杂,加上官府插入一脚,把水搅得越浑。小娃儿給我记住了,莫跟易百山那伙人一起胡搞。”此时易、黄二人正在殿门旁商谈,不时比划招数,未暇跟来。乐逍遥晓得此言对谁说,一边朝粼儿挤挤眼睛,一边答道:“师太教训的对。其实我不想乱混,易先生硬要晚辈跟他来现学对付强锋的妙招……”

恒定师太虽似老得犯迷糊,有时又并不糊涂,冷哼道:“对付强锋没有妙招。他的‘含锋吐刃’至今无人能破!”乐逍遥暗觉甚然,曾与强锋交手,自晓厉害,闻教点了点头,手指易、黄两人在墙角低议的身影,道:“可是看那位黄爷倒似有点办法……”声犹未落,便听飕一声响,有光流掠,霎烁叶梢。

乐逍遥蓦地转望,殿墙投映之影仅剩易百山独自犹立愕然。

“必是强锋!”乍然瞥见流光霎闪掠眸,他只来得及动应此念,便听粼儿唤道:“逍遥哥哥小心!”她似有不祥之预,叫声刚出,乐逍遥已快步奔向殿廊,担心黄不易或已陡遭不测,欲加探伤施救。

未至殿门,只见黄不易咕碌碌翻滚落阶,紧紧攥手成拳,似握有物,兀自嘶声欢叫:“接住了!我接得住强锋的‘含锋吐刃’……”乐逍遥近前一瞧,黄不易摊开五指,掌心汩汩冒血,哪里握得有物?黄不易一时并未觉察,咯着血笑:“百山,你看我用‘华岳仙掌’接住了强锋的夺命飞刃。功夫没白练!”

乐逍遥掴开他手,俯头寻着其右胸一处迅速扩绽的血斑,稍摸将去,指头登时湿漉。因见黄不易欢声未竭,牵动创裂骤甚,血为之喷,乐逍遥不由啧然道:“仙你的头!飞刃穿透手背嵌入胸口了都,只怕真的要夺命……”舌儿虽蹦,心下却骇。毕竟黄不易与易百山同辈,先前看他眼神气势,武功概在伯仲之间,又浸淫掌功多年,竟仍顷刻伤于流辉急射之下,足见发刃劲道既疾且强,尤逾何甚!

粼儿预感他必有险,乐逍遥却浑然不知,急取针囊,拈数枚银针镇入黄不易伤口周遭穴道,暂遏血泻之势。刚往他嘴里塞入一颗“还神丹”,流光再掠疾至,只一霎便到身前,比起以往同强锋交手,更是凌厉难当。

乐逍遥怎明强锋为何连他也不放过,拽黄不易到身后,匆促绰剑欲挡,一时想不出以何招应对,飞芒已袭入长剑防护不及的空档之内。其势奇速,只是一眨眼间。旁边纵有易百山、恒定师太这等北岳高手,亦皆反应滞后。扫目瞥眸,但见檐外空中有席展之翅覆影飞过,其上蛰附有人,呼道:“少谷主,莫耽!”易百山刚辨出似是八百龙的夜翔筝,第二道流光便袭向他,阻其出门不得,唯避殿内柱后。

乐逍遥提剑挡时自感迟得霎刻,命已垂悬流光一烁。本仗天蚕丝衣尚堪护身,然而飞芒所向,却是防护不到的脖颈部位。他急步后退,不料背撞殿墙,仍是死局。但听一声嫩叱:“天官赐福,金刚不破!”随着粼儿眸闪灵光,飞刃霎在乐逍遥喉脖之前不足数寸远碎化无余。

黄不易从血泊中抬头,睹此难以置信,眨惑叨咕:“什么功夫这等好使?”

乐逍遥未暇告诉他此非功夫,而是超异之能,或曰“仙术”。惊魂犹未宁定,斗地只见树梢叶动簌然,一影迅急异常地窜将下地,姿若掠水蜻蜓,闪过庭前,朝粼儿探手抓去。乐逍遥因隔甚远,欲护不及,本想挥剑泼倾乱招追袭其影,但那人身法奇快,瞬间已欺到粼儿身旁。乐逍遥惟恐乱剑无眼,连粼儿也一并波及,生生刹势不发,快步奔来,口中大叫:“强锋,只要你莫伤她,万事好商量……”

那人嘿嘿一笑,语声却非强锋那般冷锐刚硬,竟有婉转酸溜之气,道:“倒要亲眼瞧一瞧,锋师哥看上的姑娘真有这等好么!”乐逍遥奔至中途来个蹦跳,闻言呼异:“变嗓了哦?”那人随手后撩,又是一线流光飞烁,半道分作两线急芒,招呼乐逍遥和易百山。

这回仍是闪避不及,却中乐逍遥胸胁,撞得生痛,被天蚕丝衣崩弹落地。黄不易从血泊里飞扑而起,手攫不着,另一道飞芒飕然嵌入易百山耳朵,贯透而过,钉进大柱。易百山吃痛而呼:“哇……”

那黑衣人旋身斗转,发一连串竟无丝毫感情的银铃般笑,娇声道:“让我刮花她的脸,好教锋师哥死心!”探手揪粼儿衣襟,教她施咒不及便即成擒。旁边倏地拍来一支黑拂尘,柔丝绷直如剑,唰地扫其腕臂,恒定师太慈眉蔼目,出手却毫不含糊,倘扫打实在,筋骨必摧无存。

黑衣人微吃一惊,不得已放开粼儿,拧腰收手旋晃于旁,媚眼柔瞟,吃吃的道:“老尼姑倒也不含糊!”恒定师太眯眼道:“原来不是强锋。”乐逍遥揉着胸疼处,心道:“师太反应迟钝,早该听出她是娘儿们了。”那黑衣人拧腰款扭,碎步宛然走莲花,本似要溜,霎忽返转奇速,提手挥曳,忽道:“乱刀!”

乐逍遥眼前骤然炫闪大簇雪片也似的纷乱辉芒,激激扬扬破空急斩恒定师太。许多刀芒突如其来,饶是师太修为高深,猝然也吃一惊,顷即想起:“万榕谷的路数!”黑拂尘横撩,以北岳剑法蓄变防守反击之势,未待交迎,大片激撒而来的乱芒又即回拢而入那黑衣人袖影之中,倏发一道急芒,将恒定师太逼得旁跃丈外。

急芒嗖然又收,那黑衣人晃手横曳,抓住粼儿肩头衣衫,虽然双眼只顾打量面前的粼儿,却仿佛背后亦生得有目,笑道:“流光!”随手反撩一道急芒,迎上乐逍遥奔近的身影。比起先前首袭,此番更见迅急。即令粼儿有心唤咒相护,亦猝为不及。

总算乐逍遥连吃两亏,先已存警加惕,一面快步抢近,一面蓄招戒防,眼前乍烁流光掠刃,他挥剑急使一招“乱象纷呈”迎将上去,只听刃声磕脆,流辉又隐。那黑衣人咭咭笑道:“看谁更乱……乱刀!”扬手之间,大片激激扬扬的雪刃笼向乐逍遥身影。

乐逍遥汗为之涌,怎暇变生新招,只得硬起头皮,仍把乱剑挥到底,依然“乱象纷呈”,嘴呼:“乱剑!”两人同时吃紧,那黑衣人顿时难以兼顾粼儿,腾手连倾乱刀回劈,更多激芒骤如暴风夹雪催雹洒射,乐逍遥眼花缭乱,每一根毛发都竖起,硬耸如小刺猬也似,欲透口气舒促不得,唯咬牙死撑,乱挥越女剑,口中大呼:“乱剑乱剑乱剑!”那黑衣人嘻笑道:“乱刀乱刀乱刀!”双手舞动,催漫空密刃飞斫,倘然乐逍遥招架不住,当下便成肉泥。

乐逍遥出道以来,从没在“乱”字上遭遇对手,莫提分辨那人招数来路,便连使何兵刃竟能幻化万千也看不清。因感刃光既乱又急且密不留隙,稍瞬换招透气的机会也无。乐逍遥不由急得嘴喷泡泡儿沫:“尻,哪儿杀出来的程咬金!”

殊不知那人也同般吃紧,倾尽乱芒虽越发骤密,怎奈乐逍遥情急拼命,恃乱剑招数之偏奇险怪,任凭黑衣人飞芒迭呈,一时拾夺不下,终于不禁咋舌道:“从来没人能挡得住我的乱刀,你是谁?”乐逍遥百忙里接茬儿:“我是乱剑之神,人称怪力乱神……”那人趁他答话分神,突发一道流光穿心袭射,笑道:“流光掠影!避得开算你了不起……”

乐逍遥偏是不避,挺胸硬受。黑衣人未料他内罩天蚕护衫,见无损伤,倒为一怔,乱芒霎隐归虚。忽感后脊微寒,目光旁瞥,只见粼儿持木剑蓄个虚实莫测的招式俏伺于畔,“剑二”既构,隐隐反胁其侧。

那人眉为之蹙,担心老尼乘机夹攻,心下暗觉不好,嘴仍抿笑嘲讽:“好啊,仗多欺少么?”其实恒定师太若要出手,早便出了,她自持身份,既不愿乘其之虚,更不屑于以长欺幼,执拂在旁悄观情势,留心暗护乐、蔺二人。见两个少年同蓄一般无异的幻妙剑式,足教无隙可乘,师太微微一笑,蔼然道:“傅小榕,你爷爷老榕可好?”

那黑衣人只哼一声未答,突见易百山冲到殿外,半颊犹殷,横剑喝道:“强锋的师妹有胆到北塔寺来窥探,教你有来无回!”黑衣人觑得对方又多一名好手加来围狙,眼光微变,倏然扬手,四道流光分射恒、乐、易、蔺,迫他四人各忙应接,甫然掠身而起,四芒迅即回拢合一,聚于那人足底,飒然弹射夜穹。黑衣人随之飙越墙外,撂笑犹萦:“溯雪!”

乍出墙头,回手忽发一道流芒返射粼儿,黄不易扑身而起,又欲接刃,仍没抄着边儿,咕碌碌滚落阶下。乐逍遥跃身以胸挡开飞刃,忽见脚边有物闪光,似是那黑衣人走急所失,拾而瞧之,见是一串玉凤坠子,篆有“于”字。乐逍遥心念一动:“似是于文凤姑娘之物,怎在此人身上?”稍闭眼皮,仿佛重现那黑衣人打量粼儿时俏目含醋的怨毒之色,暗惊:“不好!强锋这个师妹醋劲大得紧,连粼儿这等乖鹌鹑都不放过,何况于姑娘死缠强锋这么倔,倘落他师妹之手,只怕要糟……”

察看黄不易伤不致死,乐逍遥留药其敷,转头招呼粼儿,但见恒定师太恍如神游物外,眼望别处,喃喃的道:“那时要不是我爹贪图那几十亩田,硬逼我下嫁易员外……”乐、蔺两人兀自愣眸不解,易百山跃上墙头,叫道:“典公在外,她逃不掉。快追,合力捉住她,何虞强锋不露面!”

乐逍遥亦有心追索于文凤下落,随后跟来,粼儿自然跑随其畔,趁那师太犹痴于塔下,两人翩然而出。粼儿忽生不安之情,微噘小嘴,道:“逍遥哥哥,我……我觉得强锋少爷会死在刚才那位姊姊手里。”乐逍遥心打一突悠,奇道:“何来此念喏?”粼儿蹙眉摇头,闷走几步才道:“便是觉得会。”乐逍遥素知她常会突发异想,所预之事多准应验,只不明何来此等异禀。思之莫名汗冒于脊,但恐成真,皱起脸道:“那……你说我会死在谁手?”

粼儿腮泛桃绯,以肩偎挨他膀畔,轻声道:“傻哥哥,你不会死的。”乐逍遥啧:“是人都会死!”粼儿教他摊开手掌,指給他瞧,抿笑柔婉的道:“看,你都没有生命线的。”乐逍遥惊:“岂非好糟?鬼才没有生命线!记得我本来有过的……”粼儿煞有介事的道:“前次你起死回生之后,生命线就淡隐了呢。好像仙书命谶上说寿数福限,藏有一个玄机……”乐逍遥未待听完便觉好笑,说道:“照你这番仙话连篇,我也别练武功了,既然死不了,任由别人来宰杀就是。”粼儿忙拈他袖角摇了摇,嗔:“人家又没说打杀不死,是指寿数哪!”究仍不安,难忘刚才他挺身为她抵挡飞刃的险情,怕这顽童存心要玩命验箴,又道:“就算真的杀……杀不死,那也好痛的呀!”

乍出寺墙之外,便听檐下老人娓娓话古:“且说刘阿斗在甘露寺娶了甘夫人之后……”易百山问:“典公,有没拦下那黑衣女子?”老人摇蒲扇道:“你说什么?”易百山警然四觅,答道:“敌乘北寺空虚来犯,被我等所狙。有没瞅见她往哪逃了?”老人含笑点头:“过会再吃早饭。”

影如双蝶翩舞,乐、蔺二人跃下墙头,只见易百山会合数名披深蓝风氅的人,一路打手势,追进黑街雾帷之中。

乐逍遥微觉奇怪:“那几个是谁,先前怎未见过?”跟了几步,转头望塔,问道:“粼儿,她会不会躲在上边?”粼儿手指城外,乐逍遥便即转念:“若换作是我,必躲在上边。专卖香水的古龙有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但信粼儿慧念从来灵光,不打二话。

江湖路跌跌撞撞行至此,回想际遇每多不爽,自感好笑:“瞅这路走的!易先生非要拉我来学什么拳掌功夫,结果搞成这般‘裤湿湿’;八百龙也逼着我去学武功,非但没学成,又被迫玩什么‘空中飞人’,险些丢了性命……还以为我真有这么左右逢源呢,终究不是这样地。哪似武侠说书那般说得轻松?”

一路摇头唏嘘,转面但见粼儿妙波盈盈于旁,乐逍遥回眨一眼,笑道:“前次为了找你,同有亮这哥们儿以及于姑娘、沈闺秀搭牛车作三人行,听于姑娘哼唱一支‘行路难’的曲儿,其中有‘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这种倒霉法,就有如现下……”粼儿虽不觉现下倒霉,听郎喟慨,并没多言,只噙着嘴涡儿。

街角有一早茶摊子,稀稀拉拉置矮凳陋桌若干。或因其时尚早,别无他客,仅一土布灰衫的青年汉子在落角处左手拈油饼、右手端清粥,听乐逍遥言及“行路难”,缓缓咀嚼,眼含若有所思的神情。

乐逍遥领着粼儿到得岔道处,东张西望,未见易百山等人踪影,他惦记着易百山以霍、桃二姝相胁,焉能袖手罔顾?看街边有人进早食,乐逍遥过来打听:“爷台有没见到一个脸颊流血的先生率领若干打扮古惑的人往哪儿去了?”那青年汉子缓缓啜了一口稀粥,眼皮不抬,语声沉笃:“没看见。”

乐逍遥吸溜上唇贴鼻,道声叨扰,打手势要粼儿跟随,正要另寻,脑后有语低浑:“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几句却是日前于文凤曾哼唱的古风,口气腔调竟也相近。乐逍遥“咦”地回望,那青年汉子搁下空碗,抬起一张白白净净的方正脸庞,虽蒙风霜尘色,神气举止决无分毫市肆流俗。

乐逍遥端详未晰,那汉子忽问一声:“小兄弟如何识得蜀山厉二侠门下高弟?”乐逍遥心下暗奇,随口道:“我为何要告诉你?”那青年汉子掠目间见到一个清丽脱俗的小女孩俏候左近,气韵绝尘,从所未见,疑是仙山人物,稍觑便兴自惭之感,神为之肃,暗觉此二人来历非比寻常,对乐逍遥的惫懒腔调不以为忤,道:“旁的人也还罢了,只想问问蜀山于姑娘现下安好?”

乐逍遥见此人显然只是关心于文凤一人,依然奇怪,但嗟:“于姑娘走失多日了,连她师父厉二侠这么大本事也找不着半只鞋回来。”那青年汉子眉头一蹙,诧道:“如何走失?”乐逍遥不觉入座,教厨娘奉上早点,端着一碗稀饭边勺入嘴边说:“走失有多种可能。但我疑与强锋那醋坛子师妹有关,因为于姑娘最近看强锋顺眼,竟一路跟随……”粥毕,搁那玉坠子于桌。

那青年汉子听明坠子是从黑衣女子身上失落,微皱英眉道:“那就是小榕了。可她万榕谷与于家素无恩怨……”乐逍遥取散钱买单,无心多耽,起身说道:“有没听说过情敌即是仇敌?”拈一张油饼正要拿去給粼儿果腹,想起坠子忘拾,蓦然回身伸手,不意那青年汉子先已按着玉坠。乐逍遥手虽奇快,因省念稍迟霎刻,那汉子落掌压着玉坠之时,他只拽着链坠一梢,拉拔不出。

那青年汉子抬掌,仅以一根中指轻按玉坠,乐逍遥一时使不成内力,徒凭蛮拔却拽不动分毫,又怕扯坏了于文凤的家传宝饰,究没太过逞硬,皱起脸啧:“你这个人怎么抢人东西哦?”那青年汉子见他不再使力强拽,便即松手,任由乐逍遥拽去坠子,微微一笑:“小兄弟原来不是蜀山派的。”

乐逍遥心中一怔:“如何瞧得出?”投眸触及那汉子双眼精气深敛之色,转念始释:“他试出我练的内力不是蜀山渊源,但究竟是什么渊源,我也搞不懂。这叫做你糊涂我比你更稀里糊涂……”低眼之间,但见桌面深凹一枚指印,几透板底。倘然那人使劲捺指捣下,凿留此痕纵属不易,倒也未必算得奇极,可是神色不动,随手轻按竟有此功,指力内劲之深委实难以想像。乐逍遥嘴咂起,挢舌:“露的这一手算啥名堂来着?”

其实若纯以内力强较,乐逍遥未必输于人,但他终是未曾稳打根基,修为火候尚浅,体内积蓄真气虽厚,远不如当世内家高手那般收发随心,运驭自如。是以使剑固然已近臻出神入化,一身上乘内力仍如深山璞玉未经雕琢。与高手宗匠之差,概亦在此。

粼儿怕他有失,忙到身边随护,掠眸瞥见桌上指痕深刻,不禁一怔,霎目神移于顷,自有识悟,在乐逍遥耳畔低声道:“大力金刚指。”

当时佛宝释袈之争,不可调和。少林遂分南禅北释,仅以指力修为而论,禅武宗之“一指禅”妙著于世,释武宗则以“金刚指”分庭抗礼,彼此不遑多让。粼儿之师出自三山道宗名门,熟知武林中事,镜瀛宫收藏经籍素又极丰,自幼耳聆目览,她虽于世情俗故不甚了然,但对武学及道术所识之精深渊博则远胜于乐逍遥。

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那青年汉子长身而起,眼望北寺塔巅,提声说道:“恨英,高处不胜寒,还是脚踏实地罢!”乐、蔺二人转面望时,只听曦空中一笑戾然:“原知瞒不过于品海!”影随声出,苍梢蓦有席展巨筝覆掠簌然。

乐逍遥霎间念动:“同黑衣小榕一起来的那人果然还藏在塔顶。”对那青年汉子又平增一层惊奇钦佩之意。塔顶悄现一袭飘袂凭风的人影,只手扯着筝索,随时似欲乘风而逸,因距不近,难以窥清形貌年纪。观其稳立塔巅尖檐的身法轻似絮叶,似乎轻功也独有造诣。乐逍遥想起小榕适才之袭,心有余悸,惟恐塔尖那人对粼儿突施杀手,移身立在她面前。

那青年汉子似乎早知乘筝人蛰伏塔顶的用意,说道:“虽想瞒天过海,然而嵩山李宗主修为之深,或甚于瀚海汪洋。你该庆幸他今日不在这里。”塔顶那人低哼道:“北少林遮莫已沦为嵩山派的看门狗了不成?”青年汉子晗然内敛的道:“嵩山与少室,不过武林邻居。据说舍妹与傅少谷主新近萍水结钗,承蒙关照,还望赐予一见。”

这人衣着土朴,言辞却极不俗,字字绵里藏针,不卑不亢,虽说出于索问下落的本意,听来仍是教人舒服,反似诚意求见,而非兴师问罪,单以这份精气自敛的修养功夫,乐逍遥亦感钦仰,暗生结交之心。随手把油酥饼递給粼儿,瞳间蓦有寒光烁射,数片飘叶无声无息地裂开。塔顶那人冷然道:“于品海好大的名头,先得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先前黑衣女子说话即刻翻脸的性情已教乐逍遥存惕,只道莫有过之,哪料塔尖那乘筝人越发险刻,随手突撒一大把银光滚烁的珠子,分射寺外街上数人。乐逍遥刚从粼儿手里咬扯半张饼入嘴,便听破风声疾恶,乍以为专袭那青年汉子,绰剑欲帮拨挡,待满空银英自塔顶穿越树梢激闪而至,才知连他与粼儿也同遭珠雨招呼。

总算他应变丝毫不缓,自忖凭己一口剑绝难将银雨飞珠尽扫悉空,忙叫一声教那青年汉子当心,顺手揽起粼儿腰肢,籍玄神秘步快诡走避,横越街心,撞入一大丛干晾的染布之间,不意布后横有一杆粗如碗口,磕额响亮,叫苦:“哎呀哎呀……尻!”

随即跌出布林之外,晕眩未定,只见青年汉子犹立街旁,不退不让,迎着漫空聚射急拢的银英流辉,突然提起一只手,望空中连划数圈,银珠竟亦随他手动之势旋转犹如圆弧光圈,一改顷刻之前骤急射势,渐拢成球,只在青年汉子平举的掌心辘辘溜转,原本凌厉难当的银雨暗器到了这人手上居然变成听任摆弄的玩具。

乐逍遥顾不得揉额,忙叫粼儿来看:“瞅那瞅哪,左撇子哦!”青年汉子突然敛住手劲,百珠成团,犹在他掌心激旋不散,似是他手上生出奇强吸摄之力,足凝银珠聚合。乐逍遥不知此属少林一门绝顶内功,大眼溜圆眨羡。青年汉子将聚拢未散的滚珠随手撩送,嗖然甩到乐逍遥脚边,说道:“喜欢就拿去玩。”

乐逍遥抬脚旁蹦,那团拢聚如球的碎珠乍抵地面,顷即散撒,颗颗深嵌土里,留数十洞蜂窝窟窿。他探眼往小洞里窥了窥,道:“粼儿,喜欢就挖去玩。”粼儿伸指抠入,随即抬头说道:“好深呢!”

那青年汉子轻足顿落,说道:“且退开些。”乐逍遥刚拉粼儿靠墙站定,又觉那汉子跺脚没怎么使劲,欲教用力些,忽簌一响,深嵌地砖里的银珠悉数破土高射,两人仰面之际,珠光蔽空辉映。

塔顶那人见青年汉子所显手段之绝,纵连关外年轻一代头号高手强锋也似颇为不及,顿然动容,甩手突射一串雪片也似的刀芒曳划地面,如银练夭荡,乐、蔺二人挤在墙角未暇辨觑清晰,背靠的那幢布棚子豁然横迸为二,上半截沉坍,尘里曳刃忽近两人后腰,再稍往前削抹数寸,他倆身躯难免要似背后那幢崩毁的棚屋之状。

那青年汉子翻手拈接一颗银珠,嗤地弹指发射,乐蔺二人同时听到脑后脆迸声激,转头方见碎刃散嵌于地。顷教乐逍遥心头惊怦鹿鹿:“原来链子刀从后边破尘曳来,险过剃头就是这般!”塔巅那人失了独门兵刃,知非敌手,心仍未甘,嘿然道:“你破我‘银英’、‘流刃’,再试试这招‘泣血’如何!”

话声犹萦,半空里旋身甩袖,送来猩红水雨。粼儿鼻翼微动,嗅出异味飘弥风中,立时提醒道:“有毒!”这阵急骤撒扬的朱雨较之先前两轮猝袭更为密集难当,那青年汉子浑似未见,随手挥扫,卷起大片散板噼噼啪啪扬将离地,犹如横亘一道堑墙覆展半空之中,挡去淬毒血雨。

掌力余势追越及穹,砰然震摧塔巅檐尖,那人似未料到一掌之威犹能至此,避已不及,半身陡震欲坠,闷哼声抑,腾躯跃上飞筝,飒然飙往北去。乐逍遥一见忙追,说道:“捉住他换回于姑娘……”那人突然反手撒来三道流芒,唰地分射青年汉子以及乐、蔺二人。

乐逍遥不得已刹停身形,使一招乱剑着数,提剑荡开两道流光飞刃。但经此碍,身法掠势已老,复又落回地面,只见青年汉子越空飞纵,发足稍点另一道流刃之上,势如流星追月,顷已悄蹑翔龙筝翼其后。一前一后,距不数尺,猎猎御风,逸往寺檐高垣另隅。

乐逍遥不禁喝声彩,突省:“这厮难道就是于文凤提过的那个排名天下第叉叉的高手兄长?哇啊……海哎!他的武功真是好‘海’!”转过脸来,觉粼儿嘴形有些扁样,他侧头端详道:“嘴又跟五万似地!看啊,这个比狄武‘海’得多了,不是我爱贬低他……看你这嘴形就知道。嘴又怎么了?”

边说边要蹦起去追那乘筝的,粼儿扁嘴低眸,竟似红湿了眼圈儿,指着地说道:“看脚下呐!”乐逍遥顺其目光低瞅脚下,脸立刻皱起,呼悲:“哇氽……刚才跳下来时踩钉板子了,惨!”一交跌坐在地,急欲拔出脚掌的钉板,不料臀落另一钉桩之上,坐得敦实。

粼儿怎受得了这主呼天抢地般惨,忙来搀扶拔钉,乐逍遥见她紧张,挤笑欲慰:“其实倒也不是很疼……”两小正坐街边忙乱,但见那个名叫典公的怪叟捧筛筐立在寺墙下承接滚珠落檐,叨:“这雨下到头,连鹌鹑蛋也憋出来了。一粒粒大得跟钢珠似地。”

一辆马车徐徐转出街角,停在他倆跟前。

乐逍遥正患吃疼难以行走,见有车马,忙教粼儿搀他上前,但觉此车透着眼熟,兀自回想未晰,已有一老头搁鞭迎揖,说道:“乐小相公原来在这里,却教小老儿好找。”原来是孙柳陌,见乐逍遥添伤蹒跚,抢将上来嘘长问短,又帮粼儿扶他上车。

乐逍遥想起日前之事,问道:“孙大爷,有亮呢?”孙柳陌先是愕,随即省得说谁个,摇首道:“爷那位好赌的哥们呐?打从前次匆别,并没瞅着……唉!”没来由地嗐声叹气,满脸苦恼之情,显有心事。

趁粼儿悉心为他敷药裹伤,乐逍遥探脑袋到车帘外,因询:“大爷为啥不开心哦?”孙柳陌本欲不说,终是憋不住话,叹道:“还不都是为了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连着几日未见着他半点影儿,不知又躲在哪巢麻雀窝里……”乐逍遥安慰老头儿,心想:“别又是欠赌债被庄家扣着了。孙健这小子忒不地道,总害他老爹这么操心。我要有个爹爹像孙大爷这般多好!”

孙柳陌问道:“乐相公想上哪儿去?”乐逍遥弹着指节啪啪作响,不假思索道:“既然做相公,当然得到麻将桌才做得成。”听明去处,旁边一清一浊两双眼睁得圆起。

聚贤山庄。

大雨滂沱,庭阶下积水及胫。空空荡荡的大厅内仅置一张麻将桌。乐逍遥探头往里一张,触眸但见门首左边靠墙置一长凳,坐着一个垂眉削梨的人,面似白纸,刀边悬垂长又薄的梨皮屑。那人专心致志,虽未抬头,乐逍遥一见其身形影廓,却是心下暗寒:“赵君用!”缩头回至门廊。

不意花云悄立背后,甫相照面,乐逍遥一怔。花云依然那天请客时的服色神情,揖道:“里边请。”乐逍遥没精打彩地回了一揖,回想一路进庄所见,暗自纳闷:“不是说作寿吗?怎么看起来冷冷清清……哎呀不好,本以为这出是‘鸿门宴’的翻版,我先教粼儿、孙老头专候在外准备扮演张良、樊哙。孰料却似‘林教头误闯白虎节堂’的阴森气氛了!”

事已至此,究缩不得。唯有皱着脸踅入,总算粼儿敷施清凉之药,足被钉扎处已不甚疼,行时稍显跛态,早惯为常。只是一路留意那白脸汉子赵君用削梨的手势,昔年情景历历难忘,思犹悚然:“他的小刀若向我冷不丁削过来,委实不好挡。”尚幸赵君用只是专神削梨,即便乐逍遥皱起脸从他凳前走过,半张眼皮也没微动一霎。

花云脚步奇轻无声,跟随在后,不动声色地觑观乐逍遥哪怕一丝神态变化,即使再细微的不安之情,或亦逃不过他眼里去。然而乐逍遥这里摸摸,那里捏捏,除了表现出好奇心奇强,别无其他异常。花云冷觑良久,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心里定然憋有许多疑问,憋得太久会伤脑筋。”

乐逍遥立在圆凳上,跷起脚跟伸手到紫檀柜高处取一个翡翠鼻烟壶下来嗅了嗅,又放回原处,转面说道:“最大的一个疑问,你肯定想不到。比方说这——”随手抖出一块布方折,展递花云。趁花云的目光被布片所遮的霎间,乐逍遥指头一勾,将柜上那个翡翠鼻烟壶悄然拂入袖口里。

花云掠目之间,看到布片写有“聚贤山庄”四个以血蘸就的草字。他眼皮微微一动,语声依然平静如常:“毫无疑问,你我所在之处,江湖上没几个人有幸获邀来得。”乐逍遥簌然收去那张布片,从一排珍玩盆景后施施然走过,迎着花云闪到前头先候的身影,说道:“本来我脚疼想先歇歇,或召个妞搞搞‘马杀鸡’,一转念却到了这里,可知为何?”瞥一眼花云,觉他似答不出,抑或早有猜判而不愿答,乐逍遥微微一笑,接着说下去:“因为狄青龙塞給我这块用血写的布,指出这个地头有得搞。”

花云神色不动:“到聚贤山庄搞事,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歪脑筋了。”

“于是我顺道来转转,”乐逍遥在麻将桌边转身,仿佛未把花云暗含威吓之语搁放心头,悠然落座,捏牌。“看有啥搞头?”

牌面本是翻磕桌上,他随手抓牌欲看,不料竟然纹丝不动,再催几成劲亦翻不开。乐逍遥心头一怔,定睛始见这张牌桌出奇厚重,黑沉沉似是磁铁所铸。其时元代兴行麻将,风靡乡坊市肆,乐逍遥昔亦好玩,一见顿生亲切之感,随手摸牌猜花字,孰想桌上每张牌都抓不动,牢牢嵌桌沉笃,仿佛铸连粘实一般。

他不由暗奇:“咦?”又加些劲道,仍拈不动,此时已觉桌与牌均非寻常磁铁。花云垂手在旁冷觑,看他目现讶意,方道:“此是西域星宿石所造。阴阳和合,玩家除非内力深厚,等闲把玩不动。”乐逍遥按指牌上,心下惦量:“最近我内力又出岔子,须从‘章门穴’运气才使得。为免徒惹苦楚,还是别试了罢!”抬眼瞥见花云目有衅意,似要他运功尝试。乐逍遥只笑了笑:“我拿不动,你呢?”

花云淡然道:“新晋一品江山风评第十一的乐少侠既然玩不动,我更没戏了。”两人交眸,彼此存念不宣。乐逍遥仰面作无声之笑,忽想:“哪天得到街上找个人把我摆平,以便转让这‘第十一’的虚名。因为我不是很想这么招摇……”瞥目只见赵君用仍在潜心削梨,总似削不完。

通常作寿,总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溢。乐逍遥昔日没少吃寿酒,晓得派场,到这儿一看,哪有半点张罗寿筵的迹象?花云、赵君用神情冷淡,更无欢迎宾客的殷勤。乐逍遥坐一会儿冷板凳,不见其他人,等得脚伤又疼,心里开始纳闷:“唱的究是啥戏这等闷法?”正寻辞欲询,忽见门廊有影匆移,进来一个头扎缟巾,脸似蔫瓜的汉子,全身三分中有两分是头和脸,剩余一成为躯干手脚,足见此人面孔之长。却拿个卖卜的幌子,不顾雨湿衣衫,漉漉而入。

花云、赵君用二人坐厅陪客本是心不在焉,一见那人,便即目光交投,花云急迎到门口,连赵君用也从削梨处肃容立起。乐逍遥心下怦跳,暗啧:“传说中的‘算死签’司空小卜也蹦达蹦达地赶来了,回去跟全村人讲,都难让人相信……”司空小卜并没朝他稍觑哪怕半眼,迳与花云到门廊外压声低语,脸色各皆凝重。

乐逍遥见无人顾得招待自己,连杯茶都未奉上,心中老大没趣,若非惦记几桩未释之疑,岂坐得住?又等一会,花云非但未返,更与司空小卜边议边行,出到三重门庭外厢。不知为何急事,将乐逍遥浑忘脑后,简直就是撂下不理。总算空阔的大厅内尚剩另一人在角隅削梨,乐逍遥忍不住抬腿搁椅子扶手上,掏黄符卷烟叼进嘴,叙话:“‘刀无眼’赵君用是吧?想当年我还只这么点儿大……”抬手比一比当年身高,接着说:“见你一刀威震满条街人,当时我在旁帮你拿着水果篮。你多半已忘记了……对,就是我。不想光阴似箭,如今你已比那时皱蔫了些许,削梨也比当年慢得多了。时光过得真快,转眼我已是风评榜第十一了,不敢相信岁月风云真有这么唏嘘……”

没话找话,正自嗟叹,削梨的小刀突停,锋凝如霜。乐逍遥舌为之结,暗寒溢脊。赵君用徐徐抬头,眼光空洞地朝他所坐方向,竟似视而不见,漠然道:“风评十一,值个屁!”撂下此言,不理乐逍遥如何瞠眼,迳朝廊外扬长而去。

乐逍遥倒不为意,望门咧嘴,心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值个屁?我看这里应该改名为‘聚怪山庄’……”从葱蒙雨帘里移回目光,见凳上搁一只去皮的梨,显然赵君用削毕忘拿。乐逍遥正觉口干,伸手便抓,指端乍触梨边,整颗梨子突然圈绽开来,层层剥褪脱落,落地一叠薄屑相连,始终不断。

乐逍遥猝吃一惊,至此方愈骇然:“刚才他不只削了皮,一刀到底,更连整个梨子都去到尽,屑片厚薄如一,竟无断损。想因落刀劲道手法拿捏奇确,整个梨子一时居然没支离迸散,直到我无意间触手碰及……”

须臾呆瞠忘动,直到身后有声细碎,悄投一道躯影于旁,他定神低瞥,见到背后立有一双著屐之足,姿俏生生。

乐逍遥上唇立刻嗤溜溜吸附鼻前,大眼骨碌转圆,并没转头去瞧,故作不知,蹲下身子,好整以暇地拈起那叠薄梨屑,放入嘴里一分分地咀嚼到尽,待整卷梨屑全吃下,他才悠然立起,觉身后娇息细促,女儿体热暗漾。

“一个人帅到似我这般有型,总是时时刻刻易受注目,就有如稀世极品,搁哪儿都是漆黑中的萤火虫,一点微光就足以引她热得冒泡……”他叹毕转头,提起泥脏的手抹嘴,仿佛满腮沧桑胡子长出来,平增几分成熟。猜定背后女子必是孟杰,哪里想到倏地转身,竟与一个形貌摧颓的老妈子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

乐逍遥一怔,怎料换人恁地快法,大眼忙转寻别处,老妈子曰:“少当家的说里边有请。”说完领道而行,乐逍遥在后探头探脑,尾随而忖:“看!越来越像误闯白虎节堂了,记得寄斋说那妞属虎……”

穿廊走院,拐至一间大房,布置倒也寻常,乍眼瞧不出何人居住。只有几盆吊兰,隐约透着素雅。门口迎一婆子,笑容可掬,殷勤的道:“爷,且看这屋可还合意?”乐逍遥进屋未见那做庄少女在内,惑道:“为啥问我合不合意?”婆子道:“当家的说,近几日城里不甚太平,爷远道而来,人地不熟,如蒙不弃,且将就着在此宽住几日。合府上下必会悉心服侍。”

乐逍遥感其好意,回谢道:“怎敢叨扰?听说府上老爷大寿,发下帖来,小人才冒昧前来拜访……”婆子迭声陪不是:“老当家的出门未归,想来已逾寿辰。回头少当家另置酒席,好向诸位应邀拜贺的朋友陪罪。”神色间似有难言之隐,敷衍几句,不欲乐逍遥好奇多询,又匆匆退出房外。

乐逍遥走出来,迳至冷冷清清的“聚贤山庄”之外,跑往孙柳陌的马车,吐舌:“都不知道里边在搞啥东东……”本教粼儿随孙柳陌停车稍候,谁知到得跟前,并无那两人等候的身影。

他吃了一惊,绕车跑寻无觅,心往下沉:“又整上啦?”徒惹一肩雨星,竟没分毫头绪,又觉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牵起。转望薄雨中聚贤山庄木栅大门,左近仅这一片有宅,难免起了疑念:“该不会是趁我进去时,谁在搞鬼?”想起日前花云邀有寿帖,狄青龙危难中所給的布片仅写“聚贤山庄”四字,可是到此一看,哪有半点作寿的样子?就连庄主刘聚也不见露面。

“死棋!”乐逍遥捧头叫苦不已,因坠云雾无边,心头焦烦愈恶:“越走越像死棋哦!”

势不得已,只好复返庄内,欲寻个人探听粼儿、孙柳陌下落。然而比起初入此处,再转回时更连半个人影也不见。不论花云、赵君用,还是司空小卜抑或丫头妈子,全无所踪。

乐逍遥心中大惑,到花厅里又捏一下麻将,仍攥牌不起,啧一声另寻去处。恁凭二娘乃是出了名的射谜好手,而他自小被二娘调教,也算心思机敏,一路历劫解结至此,孰料姑苏更是谜局重重。千头万绪,犹如大团缠绕死结的绳网将他陷困其间。

诗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是江南武林两大豪第,比起前探“凌烟阁”的观感,聚贤山庄更如云深雾笼,饶是乐逍遥自小走的夜路多人胆大,究因越发摸不着头,没走几步愈益发虚,心下连啧:“怎么连个招呼的人也没有?”刚转此念,背梁忽寒,如遭微针抵触。

他悚然回顾,却面对面与一张拉长的白板脸对个正着,后退一步,方辨清晰。原来是个脸长又大的老家人,垂手塌眉,恹恹然而视。

乐逍遥揖:“小人奉邀而来,已有半天。劳驾……”老家人冷冷道:“没事就走罢,趁大雨未来。”较诸花云、赵君用辈的一概冷漠,此仆显然非仅不好客,更似拒人千里。乐逍遥总算没少受白眼,还端得住,但奇:“这里有张寿帖,说是当家的大寿,就是那花云小哥亲手递呈給我的,谁知到了地头,如何……”那老家人提手扇飞寿帖,依然死样活气,耷拉灰眉道:“鄙庄并无此人。”

乐逍遥自有内患缠身,纵然运功不畅,天生这双快手却非任何人随意便能扇着。孰想刚摸出寿帖,竟被拂落。难免一怔,暗觉那老家人手法精绝,竟似在“鬼王聂”之上。此节足奇,更教疑惑不明的却是老家丁所言。乐逍遥讶道:“怎回事?”

那老家人似有意似无意地扫目瞥一眼乐逍遥袖边所露寒玉鸾环,神色越显憎恶,不理乐逍遥感受如何,随手取帚,迳往他脚下扫将过来,此举分明意在“扫地出门”。

“我日,”乐逍遥心下暗骂,仍不甘心就这么揣着闷葫芦离去,脚下蹦跳规闪,嘴上仍问:“还有一事相询,不知我那两个伴当有没……”老家人冷然道:“没看见。”乐逍遥犹不甘心,心下怀疑:“可是……”老家人忽哼一声如石画铁:“聚贤山庄从来言出如金,岂同于官字两张口?”

嘴上搭讪,大扫帚子却没怠慢着,呼簌催扫愈急,直将乐逍遥杵出门外。

寻常软帚到了那老家人手上,居然绷如铁枝钢耙,顷教乐逍遥下盘功夫悉数封锁殆绝,倘若未曾习获“玄神步法”,乐逍遥当下势非栽个大跟头不可,纵使避离扫帚招呼之地,仍感劲风遥遥扫拂之下,胫为之辣。而那老家丁扫地之状却似漫不经心,落帚轻微,片尘不起。

乐逍遥被驱得急了,蹦出门庭,落地时磕得伤足生疼,越想越恼,不由忿立栅前,朝着“聚贤山庄”匾子正要戳指开骂,大门突然咣噹关上,撞他一鼻子灰。

霎间有如整笼母鸡乱在脑里嚷,他捧鼻跳脚不已,回思此庄中人先请后驱,委实变化无常,因感莫名其妙至极,闷气倍涨。乐逍遥掏出那张狄青龙留字的布片揩鼻,看一眼恼而抛旁,愤道:“这些武林中人个个不知在搞什么鬼!什么狄青龙啊易百山呀,都想牵着我鼻子走,到头却撞我一鼻子灰。对天发誓:即刻起不论谁跑来引诱我,决不上当。”

忽听脚步声跑近,似乎又有人奔来诱惑。乐逍遥捂鼻青处转望,一只素手忙不迭地揭去飞覆脸蛋的那张布,露出粼儿俏样,跑得嫩喘微促,见乐逍遥在此皱起脸只是啧,她忙问:“哥哥,你……你刚刚去哪里恁久哦?”乐逍遥皱着鼻梁发音浊重道:“这句该我问你。”

因瞧不见孙柳陌随返,乐逍遥未等粼儿回答前边所问,奇道:“孙大爷呢?”粼儿到他身边才显得娴定些,手指庄后一带葱翠林园,告知:“刚才你……你进去时,庄里出来好多人从后园不知去哪里了,我们担心你或有事,便尾随去瞧,却见上了官道往北。孙大爷识得其中几人,说是奇怪,也……也跟去探看究竟了。”乐逍遥听了忽动心念:“难怪庄里没撞见什么人,这么急却是去哪儿?”由而联想日前所见城中各派门人奔走急促的情形,怀惑愈甚,没听清粼儿在旁轻声说道:“还好,粼儿等到逍遥哥哥回来了。”

江湖于他,犹如天地之大,其间渺影爬行的一粒虫子。

他突感怯虚,只想带粼儿就此溜之大吉,置身姑苏宛如一个无边谜局,各方弈者均是高深莫测,教他无论如何也窥不见底。他纵想逃离,乍动念头又感苦恼:“还没交货呢,我的船到底泊在哪儿?”身为船老大,连自己的船货、伙计下落竟不了然,足见乐逍遥究有多糊涂。

没找回船之前,终是走不得。他便消此念,忖思:“在北寺答应帮人找回失踪的五岳宗门人,况且霍、桃二位姑娘下落未明,不能单凭易百山随口说说就信以为真,于文凤有她哥哥出马,暂时不需我去担心。眼下且返城外灵岩、天平一带方向,我是庸人没啥本事,只能是碰碰运气了。”

等一会不见孙柳陌返,唯与粼儿先行。眼前烟沙弥漫,不知何因。到得城门楼前,四下里喧嚷声更杂,奔来跑去的百姓之中混夹匆匆驰援的守军身影。乐逍遥与粼儿皆感奇怪,仰见蔽天浓烟密如云障乌覆,城门已闭,有一伙庄稼户正同官兵推搡吵闹,因见乐逍遥瞠看不解,一个粉刷海榜的皂役拎浆糊桶挤过来叨咕:“城外又在焚烧庄稼,不知何人所为,粮米秋收眼见得化作飞灰了,四门却闭得紧紧的,说是严防魔教混入流民逃荒的人群里乘机进城生变,总之朝令夕改,搞得纷乱,难怪庄户着急,同守丁迭生多起冲突……”

乐逍遥接过那役所递红薯,讶道:“永忠大哥,怎么你也在这儿?”廖永忠給粼儿奉献一薯,方答:“有这热闹谁不来看?不过永忠专来找逍遥哥,料你多半也在此凑热乎,呵呵……中原人爱看热闹的习性总是没说地!”

乐逍遥不同意此说:“哪的事儿?我是想出城……”廖永忠发现递給逍遥儿的那薯显是霉坏的,更换一枚,才道:“衙门有令,不准放人出城看热闹,免被魔教歹人乘机混进来……”乐逍遥忙托永忠找熟人通融放行。

一薯未毕,廖永忠在城门被守军推赶,不甘在自个人面前丢脸,恼得脖筋乱涨,发指:“别看我拎着浆糊桶,谁不识我廖永忠?之前我在江南巡捕坊当差查重案时,你都不知在哪儿呢?”几个相好的皂役闻声都挨过来站他一边。

乐逍遥看那伙守城兵丁清一色官军结束,已料未必便吃地方衙门一套,果不其然,几个皂差凑过来指指戳戳时,兵丁呛啷拔刀露半截于鞘外,沉声道:“甭来这儿捣浆糊,我可警告你们!想通融,找傲帅衙门说去,没有手令,决不苟情!”几个皂役改立官军那头。

廖永忠灰溜溜而回,反一掌贴于腮边,嘴朝乐逍遥低哼:“爷你都看到了,守丁全换了新调派的北方军人,不识咱……”乐逍遥亦觉没辙,忽听城楼上有人一路走一路大声吆喝:“谁来说情也没用,不放行!奉大帅将令,为保城中稳定,严禁流民进城,闲杂人无事不得擅出,已然出城的暂不得入。”

乐逍遥连忙招呼:“总目!袁总目……”城楼上那大汉摆手粗哼:“找我说情也不好使……”忽觉有物耀眼,愕而又觑,终辨得人丛之中有只抬晃的手莹光异闪。

因唤那人不动,乐逍遥自感没趣,廖永忠一边陪他另拣闲阔处找座,一边抚慰之:“总目最是铁面无私,虽说同是本地当差的,可他比谁都难交通。咱另想办法,另找路子……”一个兵丁挤了过来,相请:“哪位是乐小爷?”

乐逍遥眨着眼惑:“呃,我……”旁边与他并肩立于城楼上的大汉眼光移离其腕袖妙光寒莹处,先已打过交道,自然识得样貌无差,粗板的脸堆欢道:“乐爷到此有何贵干?”乐逍遥糊里糊涂被请到楼头,一时找不着感觉,只是傻笑:“怎么……突然这么給面子?”袁总目陪着他走,说道:“雪帅有吩咐,教我们找到乐小爷,随时护卫左右,免有差池。”

乐逍遥原知自己的面子远不及傲雪,闻言惭笑:“唉,倒也不必要……”袁总目道:“还好乐爷这就到了,我已教人报知帅营,燕云骑队闻讯便会来接。”乐逍遥暗觉不妥,忙道:“不不,这会我想出城……”袁总目粗手摇晃,道:“此时出城万万不可。我们连秋稼都保不住,足见城外形势诡恶,反賊在暗,官府在明,总有招呼不全处。你看——”

随他手指所移,投目但见四处火烟浓蔽,乐逍遥手按城楼箭垛既望顿怔,眼帘里远近秋稼皆湮于烟烬,虽有官军奔走巡视,救粮灭火已然无望。他心头憋闷愈紧,因闻旁丁多在咒骂魔教作恶,不禁问道:“为何疑是魔教?”袁总目道:“江南农田不比北方,多是遍布水洼河网,这样大的火除非借助西域黑油为燃料,否则断然烧不起来。我在衙门当差多年,甚么样的火警没见过?擅使黑油纵火的,只有西域的拜火教!”说话间,伸手抓向空中,虚攫一把黑烟,徐徐放到鼻际嗅闻,然后又横递到乐逍遥脸前,让他也闻其气味。

昔在兰陵渡,乐逍遥曾睹黑水老鬼以黑油助增火势对抗血魇,略知一二,当下闻味果然相合,乃是西域地下黑油无疑。他一时无以辩驳,听旁人越发咒骂魔教为孽,脑中忽闪那日在墨宗祠,史翼九之言:“秋为禾火。别烧光了庄稼!”不知为何他另生一疑,转面对袁总目说道:“逍遥有一事相烦。”

袁总目觉当不起,忙揖:“你是自己人,只管吩咐无妨。”乐逍遥知他曾受傲家恩典,是以甘供驱使,与其说效力官府毋宁是报效傲家,微微一笑,说道:“那就都别客气,我要你找史翼九。或许他能帮你查出真相,只不知是否仍在城中……”

袁总目虽觉未必,但不敢辞,答允:“好的,立刻就找。”乐逍遥惦记出城,乘机又提,袁总目面有难色的道:“放个别人出城,未必很难。只是乐爷你……恐有闪失啊!”乐逍遥为省令他为难,便没再提,暗想:“出去未必只有城门一途,那日我与粼儿从哪边进来,今便由那处出城。好在廖永忠也在,他识得路……”袁总目却不让走,拦阻道:“乐爷,你腕间寒玉龙凤鸾醒目得紧,武林中没几人不识。当年傲天、傲云二位与魔教结下深仇大恨,那时雪帅还未出生,其中一只寒玉环下落未明,但另一只却是大郡主傲云在‘风云顶’斗败殷紫衣时,腕佩之宝。”

乐逍遥晓得他的意思,却不觉得魔教未必真会为难自己,笑道:“逍遥儿一介布衣,悄来悄去,原非太过招人注目。袁爷多虑了!”袁总目仍觉紧张,正色道:“今已形格势禁,越发疏忽不得。日前数位邻近府县老爷遭人谋弑,足见魔教日益猖獗。双鸾既配,你已不再是布衣,魔教对付你,乃为要胁雪帅。无论如何,我不会放行!”

乐逍遥不愿同燕云骑队的人会面,免耽他事,周旋几句,便要找隙溜走。又想起一事久萦于怀,说道:“恐怕不能只防魔教生事,另闻河西纳兰意欲血洗凌烟阁,到时合城百姓未必不会因而遭受干戈血火之殃,烦请袁爷代为禀告城防主将,要稳定就要四平八稳。”袁总目不以为然,但念其诚,苦笑相告:“我何尝不想面面俱到?只是人手有限,一时无法兼顾其它。再说衙门办事手续复杂,下情上达须经诸多环节周转波折。上边无意要我们去查办的事情,我等很难再加申明。陈大人的官不小,很多事要到他那里,你不知须经多少环节。至于雪帅,我们更难有机会跟她说这些职责以外的事儿;再则,她又不专责料理城防琐节杂务,似你所讲的本无证据,要查处还得去找城防衙门,也就是陈大人……”

第四十九章 游刃之间(下)

乐逍遥听得头涨,只记住一点,就是须找陈友定面禀,若由袁总目循规蹈矩向上呈情,不知要耽耗多久,也未必果能到得了陈友定耳边。

城外聚满不得入城的流民、庄户、行贩,喧杂声较之先前更嚣。比起初到姑苏所见光景,似已换了一个世界。糜聚者有呼:“开门!我们先前在城里打了尖投了栈地,怎么许出不让回呀?”箭楼有守丁答茬:“你们携带兵刃,恐是歹人。休想进城!”外边有骂:“歹你妈!只是拎着木棍棒子而已,别这么不自信哦。开门,不然爬墙缒入哦!”守丁拉弓道:“谁来试试?”

外边扔了好些砖进来,里头放了几梭没头箭还回。袁总目眺毕冷笑:“我识得外边有些少林俗家人,拿棒那伙……想是来参加武林峰会的。别理他们!”从参随呈递的小吃盘子里取了两支冰麒麟給乐逍遥和粼儿啜着解渴,又闻外边有呼:“离不离谱哦你们!俺们好不容易来姑苏一趟,只是出去观观光,怎么不让回啦。武林峰会要开锣,岂非赶不上趟呢?”守丁:“回家去吧,没武林‘疯会’啦。‘粪青’净会闹腾,有也不給你们凑乎!”

“你妈!”外边好些愤怒的鞋集中朝那守丁未及缩回箭垛里的脸抛射。那卒面孔瘀青而倒,袁总目跳起身喝:“谁缒墙?谁缒上来啦?”乐逍遥与粼儿齐舔冰麒麟儿,闻声转觑,只见一伙江湖汉各展家数,个个怒脸铁青,纷攀将上来,丝毫不把守丁的没头箭放在眼里。袁总目看兵丁挡不住潮水般涌入楼垛的会家子,冷哼:“别以为你们是武林中人就横得,咱当差的也会两下子!”乐逍遥见其架势汹汹,忙拉粼儿避让于旁,犹未立好位置,袁总目已西走百尺,呼呼抡臂耍掌,猛然打将回来,连掼数汉坠楼,直到陷入五六人联手缠斗之围,方才暂时打不着。

但他仍然了得,以一敌众兀自骁不可当。乐逍遥啜着冰麒麟看得专神,不觉流了一手甜汁儿。观斗俄顷,见袁总目身前仅剩三人犹抗不倒,其中有使崆峒拳的,有耍雁荡刀的,另一大鼻老汉走起八卦掌路,与之周旋。兵丁看这伙斗得精彩,浑忘赶人,都聚来围观。

乐逍遥识得这仨,脱口唤名儿道:“侯川,燕大叔、阿闲头!”袁总目虽感自己占上风,闻声连忙收手,跳身退开,心想:“乐爷既出头认人,那可打不得。殴差的帐只好算了。”退得急了,不意身后早聚一堆看热闹的兵,踩脚无数,撞得鸡飞狗跳。

大鼻老汉阿闲头、雁荡掌门燕垒生以及另一汉子侯川得舒一口气,情势既缓解,转头寻望适才出声解危者,见是个舔沾满腮冰甜汁儿的少年,一时愕眼忘认。

袁总目喝道:“我乃九城总捕目袁三爷,简称袁总目。瞅在乐少侠的面上,且不追究你们擅违戒令缒城殴差之罪!”燕垒生想了半天想不起那少年是谁,因见四周遍是兵丁差役,惟恐生变,怎敢久留,记下大眼儿的模样,朝另几人暗使眼色,匆匆揖谢别去。

兵丁突然叫起苦:“尻!被这伙‘粪青’一闹,只顾看厮打,却被大群外人趁乱混进城中,只怕其中连魔教也有……”乐逍遥叼着冰麒麟道:“天塌不下来。”兵丁惟恐招非,见仍有泥腿汉缒绳爬柱登墙,欲加驱除,乐逍遥认得攀上城楼的一人,诧道:“冯长舅,你如何在此?”

袁总目本亦随官兵驱人,闻言立即西走百来步,抡拳耍掌呼呼奔返,撞开赶人的兵丁。乐逍遥乘机帮冯长舅、刘小印等破汉登上城楼,见缒一米筐吊得有人奄然在内,未暇相见言欢,奇问:“那是谁?”冯长舅等人小心地拽米筐到楼头,指里边昏迷之人,低告:“此是汤和兄弟,昨夜我等到城外探事,遇见汤兄弟昏倒在郊野,瞅他背上的伤好不诡异!”乐逍遥把冰麒麟递交刘小印嘴衔,蹲身捋衫察看,汤和精瘦嶙嶙的背梁赫然布有星点列宿状碧痕,无一例外全中穴道,每痕皆凹陷如孔,却没出血,不知何以如此。

乐逍遥探有鼻息心跳微弱,稍加回想,惑道:“这等样伤即使仅中手脚,便连头师傅、米舵主那般高手也抵受不住,汤大哥伤在后背要紧部位,若换作别人早已不活,何以他还有气哦?除非有物帮他挡了一下子……”冯长舅与身边几人对交个讶异眼色,皆感钦佩,说道:“乐兄弟果然了不起,单凭伤痕便推断无差。我等去探一些门派失踪之事,苦于毫无线索可寻,正在山雾迷笼的一处所在团团转,无意中撞见汤兄弟昏卧树下,他身后那棵大树也是这般列宿星点模样,已然洞穿,足见力道之强,实非凡辈想象。”

乐逍遥道:“幸有那棵树先挡去大半力道,随即穿透树干,打在汤大哥背上。”刘小印忙问:“可有得救?”乐逍遥自然要设法救治,不问其难,又想:“汤和若能醒转,将他所窥察的情形告知,好释我等之惑。”这须多费周遭,绝非一时片刻之事,碍于袁总目在旁,将引燕云骑队找来,届时必难抽身。乐逍遥暗使眼色,刘小印会意,嘴呶一下,立刻有条额突脓疮的破汉挤到袁总目身后,提手猛敲一记响当当的爆栗,然后撒脚就跑。

袁信义捂头吃疼转视,往人杂处寻着一个跑开之辈,怒喝:“狗日!”呼呼抡拳耍招,排开人群追去。

“这城墙连你们都爬得入,恐怕防不着谁。”乐逍遥帮着抬筐,搬汤和下得城楼,廖永忠掰着薯早迎在前。

乐逍遥一心要保汤和活命,不愿徒生枝节,觉燕云骑队随时便至,必多缠扰。想就近拣一地头便于施治,俟经提起,廖永忠叼薯道:“这儿离我家远,距逍遥哥住处亦即‘仙客来’也不近。倒是有几家小栈,要不开个客房?”乐逍遥指一条熟眼街,问道:“这往何处?”粼儿眨妙眼正想,永忠瞅毕咽薯,曰:“往米囤道。”

一伙汉交替抬着汤和奔走里弄,直到望见“汕客来”字号,乐逍遥顿生亲切感,指引道:“先前我就住这……”闻歌声轻哼悠怡,唱出院外:“我住这边楼,君住那边楼,长江哦呵呵……”刘小印愕而学嘴:“还‘长江哦呵呵’?”破汉们搬筐而入,突然乱声叫苦,被小财宝从屋顶扔瓦打击,劈头盖脑,雨雹也似,忙不迭退出门外,逃得匆促,浑忘把汤和连筐搬离险地。

刘小印呼玄:“怎么枪林弹雨哦?”乐逍遥教莫惊慌,挺身而出,到门口唱曰:“我是那忧咦哦忧……咳咳,咳嗽了……忧伤的小财宝!”屋顶上探低一颗毛发稀拉的头,那少女幽幽的道:“你才不是呢!”白他一眼,随即不知所向。

刘小印称绝:“逍遥哥真不愧是‘少女杀手’,一张嘴就搞定了。”乐逍遥抱惭:“一张嘴就吓跑了少女!”看瓦片不再投落,率先走入,众汉并不放心,皆从背囊里掏饭锅汤盆盖到头上,以防瓦击,纷如一队钢盔兵涌入。随乐逍遥迳到店堂,搁汤和于桌上。

乐逍遥道:“这么多人一古脑儿涌进来,不好施展手脚,且全到外边等着。”见粼儿亦听话地随众人退出,心想没她咋成,忙扯她回返,关上门低声道:“好粼儿,我寻思了一路,仍想不出怎生治愈这种怪伤。你有没法子?”粼儿沉吟未答,外边突传一粗嗓门声:“哪来的兵头戴锅碗瓢盆,却来占领我家?”刘小印不识此是蓬头婶,见有妇黑嘴而入院门,乃吆喝还:“莫来扰事哦,否则连你都占有的说!”蓬头婶怒来追殴,抡掌霍霍,赶着刘小印绕着杂院围篱跑。小印不时转头吐口水,婶愈不肯休。

粼儿就着乐逍遥所掌油灯光照,稍眸看伤,柔睫微阖,想了想才道:“这是‘火珠林’中的断脉指法留的伤。”乐逍遥听都没听说过,自然挠头:“啥?”粼儿转眸妙觑:“你有没看过陈抟的书啊?”乐逍遥憋嘴:“什么砖?”粼儿脑中飞快翻书,霎眸已有所知,说道:“在唐末宋初,相传有位陈抟老师……”

乐逍遥提手示止,点戳汤和时凉时烫的背,催道:“先别掉书包了,治哦!”粼儿咯咯地嚼着豆子,待咽毕才道:“火珠林断脉法就是源自五行生克刑害之理,除了陈抟老师的书以外,我都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化法,演变成伤人的厉害法门了。”乐逍遥由而兴叹:“许多好东西到了世人手里,都会转用到害人一途。”

粼儿从兜里摸出豆子又嚼,嫩嘴咯咯有声,咽毕方道:“修炼‘火珠林’法术的人定是咱们从没遇到过的厉害脚色。”乐逍遥想起头师傅满脸惊搐之态,不觉啧然道:“最好别遇到。”粼儿手从兜拔出,又往口里放一粒豆子,垂睫迟疑忘嚼,噙曰:“可是……倘若咱们治好了这人的伤,那些厉害人物就会找上我们倆了。”乐逍遥闻言失笑:“不会真有这么玄吧?”但觑粼儿眸色隐忧,如此煞有介事,似非多虑,他心下暗怔,一时难解其中玄机,眨了眨眼,忽问:“你哪儿来的豆子嚼啊嚼的?”

粼儿掏一把豆子攥小手心里递他,说道:“在城楼上三爷給我的,哥哥你要不要吃?”乐逍遥摇头:“瓜子豆子什么的,我不爱嚼。”随手掏烟叼到嘴边,借油灯之火点燃,悠悠吁着圈儿,眼光连加催示,粼儿奈不过这等敦促,脑里又翻卷飞快,霎眸道:“只有用六爻法试试。”言罢,取三帖灵心符以清水化之,分布三合局。

乐逍遥所识医术仙法虽不及她,胜在存心好学,既插不上手,唯在旁记下符法咒诀,以备他日之用。但终不解,问道:“咋还要布局的?”粼儿另取观音符焚化于水碗,以之净手,乐逍遥看她手沾水珠其莹无暇,柔美难状,心下暗赞:“她的手美白得跟观音似的!”羡叹间,又见她指蘸那碗化符的清水往手心写咒画谶,不知此为观音咒。

乐逍遥忽问:“先前你不是说灵力失去了吗?如何又好使啦?”粼儿忍不住又往嘴里放一颗豆子细嚼慢咽,答道:“又没失完,好似渐渐又回来些了呢。幸好他伤得算轻的,不然就真没辙了。”乐逍遥吞烟吐雾:“由你说!”

粼儿转面瞪视,见他好整以暇在旁只观不动,乃促:“帮忙哦,逍遥哥哥。我要你默念十遍‘增长天王咒’相辅。”乐逍遥啧:“寻常你都是自己念自己用的。”粼儿知他要偷懒,道:“可是这会儿我要专心使六爻术吶!还须借你手一用呢。”乐逍遥缩手拢怀,摇头道:“手怎么借?”粼儿妙眸一霎,眨睫投睇间,他的手不由自己地伸出,粼儿又在上边写些看不见的谶。

乐逍遥啧曰:“你又折腾……往我手上写些啥咒来着?”粼儿道:“心诚则灵。我給你写的是‘灵心咒’。”乐逍遥枉睁大眼,看不出掌心隐然已印留一个幻藏未显的“灵”字,只觉她指头划处,顷刻透肤清凉,激灵过后,继续啧:“够了吧你,又扯我一起……”粼儿想了想,蹙眉道:“还不够呢,差一人布不成‘三合局’的。”乐逍遥指门外:“要不拉廖永忠入局?”

粼儿一时未决,暗忖添一大老粗未必好使,反会扰岔她真纯之法,沉吟间,忽听歌声悠怡,有个毛发稀拉的少女肩依后厨门痴望他倆,口里哼曲儿:“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

粼儿喜道:“小财宝,过来这边。”那闺女摇头不来,乐逍遥嘴伸粼儿耳边,低声询问:“她似‘秀斗’的,行吗?”粼儿道:“这屋里就她最纯呢!”乐逍遥不解其妙,心想:“你不纯了吗?”但奈不过粼儿执意之眸,乃唱:“我是那忧咦哦咦哦忧……”小财宝嗔:“干什么呢!”乐逍遥忍笑道:“过来哦,不然又唱:我是那忧咦哦忧伤的小财宝呀背着书包上学堂呀不怕太阳晒呀呐不怕风雨刮……”小财宝捂耳痴笑,终吃不消,叫苦:“好了好啦!”

粼儿见她挨过来站自己身旁,觑其神情瑟瑟,既奇怪又好笑,瞥乐逍遥一眼,抿嘴道:“想是一物降一物来着,她怎么会怕了哥哥你唱歌哦?”乐逍遥难以释然,作势要扔物抛打小财宝,忿道:“金嗓子唱歌你都受不了!”却忘了海滨诸村各寨,数他的歌喉最为可骇。若说与燕辉煌有何相似点,除噪音无别。

粼儿教他撬开汤和之嘴,斟些清酒入内,又填一粒还神丹、一枚水灵丸噙入,以九节菖蒲叶封口。乐逍遥虽随洪大夫医治过不少乡民,见惯药石之术,对粼儿所为究感新奇,不时讶问:“怎搞得恁般繁琐?”粼儿无暇作答,只把三合局六爻封神法诀授之,乐逍遥和小财宝眨眼怔立于旁,不知有没各自牢记?

粼儿想事不宜迟,便让乐逍遥先伸一掌按于汤和伤处,次为小财宝已然画符之手,粼儿再承其上,三掌叠合。乐逍遥心念忽动:“前次救治廖永忠时,也曾这般叠过手,只没这么多掌……”小财宝虽是稀里糊涂尤甚于他,胜在其痴且憨,只须先教她施为,依样照作便足。她看得有趣,竟当好玩之事,反较乐逍遥认真。粼儿施法之前,没忘叮嘱于他:“若无哥哥专心默念‘增长天王咒’,粼儿只怕力不从心,未必能施成此术。”

乐逍遥心想救人事重,如何玩忽得,即敛嬉态,点了点头,却瞅小财宝:“我可以了,她呢?”小财宝痴痴地笑:“我叫宁采儿。”乐逍遥听得好奇,不由转面唠嗑:“咦,怎么你姓宁的……”

“天乙贵人,”一只素手掠灯,漾焰划就一符,既荡即消,化烟袅然淡逸于空。

乐逍遥看粼儿凝神已在施法,忙定心志,默以增长天王辅之。小财宝兀自愣立,得粼儿眼色才省得该她先出局遇马动爻,忙嚷:“申子辰马在寅。”翻掌送对冲之爻,咒成三合局驿马星掌诀。

乐逍遥暗捏一把汗,待见小财宝竟没出错,心弦方松:“好彩没‘黐线’!这妞是马星主座,那我主啥……”粼儿继小财宝爻尾,默咒:“寅午戌见卯。”翻掌承合,凝珠柔荑绽若花放,即就三合局桃花掌诀。

乐逍遥本感急促间无措,见桃花开掌,顿悟:“我以前好似在哪学过这道道儿,也曾使过……”小财宝看他发愣忘合,催之于旁:“开哦开哦,快开牌哦!”乐逍遥不慌不忙,转面啧还:“开你鸟牌!”尔后摊手捺掌,咒成三合局华盖星掌。诀谓:“寅午戌见戌。”

三掌浑然化合如一,叠生幻辉霎隐。

乐逍遥眨眼复睁,未及觑得真切,听粼儿轻语若吁:“可以了。”环桌三人齐齐收掌,探眼来觑汤和背梁,星点列宿之伤犹在。乐逍遥心头立沮,复点已熄的烟头,先吸一口,取笑粼儿:“雀——耶!都不好使嘛,半点特效没有,伤还在哦……”只道不灵,突然砰一声震响,荡生四周,顷难判明来自何处。他正愕眼乱望,又听嗖嗖急响,屋顶迭有闪光升空灿然,瓦破多处。

院外传来蓬头婶惊怒交加之嗓,喝问:“谁在我家屋顶乱放烟花炮竹哦?”乐逍遥虽然給目稍迟半瞬,但觉嗖射腾霄之芒似非烟花,萤掠如虫,又若流火微磷,终因奇速无匹,究难窥知何物所形。一怔之间,始见四壁绽布裂缝,先前轰震声响,概因于此。

伴随烟花般急焰辉划雾穹之芒,屋顶传来小财宝拍手哼唱欢悦的调儿,歌曰:“烟花三月下扬州,下扬州!”蓬头乱影如魅。

众汉闻声涌入,但见汤和后背流淌黑血,乐逍遥、粼儿忙于敷伤施药。汤和本来面如金纸,此时渐转苍白,仍无苏醒迹象。非但冯长舅、廖永忠面面相觑,连乐逍遥也不禁生虞,暗问粼儿:“怎未好哦?”粼儿抬手拭额上微汗,道:“接下来就剩伤势了,还须服药将养,急不得的。”乐逍遥看她神气自若,觉应无虞,又问:“刚才怎么恁大动静搞出来哦?”粼儿不答,只微含淡忧,仰眸望望屋瓦破漏处,烟火流辉已逸。

刘小印在旁低叨:“整年未撞汤和哥了,前阵子听说随朱秃子到江北讨生计,怎又回来啦?”乐逍遥看墙壁裂绽,惟恐蓬头婶嘴又黑,犹自忐忑,那婶在院里咧开嘴乐:“嗨呵,财宝我的小心肝!却跟谁玩得恁地欢,都不忧郁了……”入屋见墙裂,竟没多话,只是咧呵,乐逍遥上前取银两赔她,念及汤和伤须疗养,难以搬动迁转,便租客房留置,请冯长舅等住此照料。

“呵,恁叫好找!”

孙柳陌提着马鞭迎候在外,见乐逍遥出来点烟,忙迎上前。未待乐逍遥讶询先前所去何处,孙柳陌凑近低言:“乐爷,有位老朋友相请。”乐逍遥心下一怔,觑而忖:“谁呀?可别是沈璎璎来骇……”

冷冷清清的街边档里,已置有火候正是时候的火锅。

元彬起迎:“小兄弟,这边请。”乐逍遥随孙柳陌入,一迳东张西瞅:“那捉蟋蟀的呢?”

“孙大哥,你老这坐。”棚下仅元彬自烹自食,别无他人。待孙老儿亦落座,元彬拿汗巾抹揩椭圆脸,曰:“哦,他今儿有点事,教我在这相候。小兄弟,看这火锅里的东西可还对味儿?”

乐逍遥取银吩咐:“待会劳烦送两席到蓬发婶那儿,妹子和哥们儿还都未吃饭呢。”入座接过老孙捧递的手巾,未暇抹嘴洗尘,眼触锅里,奇道:“煮的这浑汤里浮的可是野菜、草梗,以及蚂蚱什么的?”元彬給他盛了一碗观音土,递筷:“来来,且尝这饭。”乐逍遥撩箸:“整啥?整啥……”

看他脸随眉皱起,元彬端然自若,一边往嘴里塞野菜梗子,一边眼皮不抬地说:“吃吃,不尝怎知滋味?”乐逍遥看不出有恶作剧之意,心气稍平:“想是城里人好的吃腻了,要改风味尝糙。”叼烟于嘴,瞥看孙柳陌在畔扒饭,填一嘴观音土,咽得艰涩,不时呛咳。乐逍遥幼长海边鱼米丰产处,素不乏粮,未曾得睹有人拿土当饭吃,张大眼称奇道:“好不好吃?”孙柳陌只是摇头,一时噎得说不出话。

“大元初建时,官府宣称已灭了曾经在乡村肆虐为害的血吸虫,可如今北边此害又盛。”元彬说道,“虫害疫殃尚属天灾,即使是黄淮发水,这些年受灾的百姓少则也有数百万之众犹在餐风露宿、无家可归。天灾的籍口隐藏人祸,即使在无灾之郡,农人也因失去田地流离异乡,诉冤无门。我们在城市很少能想象他们的苦!”

乐逍遥忙于问孙柳陌:“吃土哦你!好不好咽?”元彬嘿然道:“这观音土是最苦的人不得已才挖来填肚子的,不只难以下咽,食后腹涨胃沉,肠绞欲断。甚者更有许多人因而倒地不起!”乐逍遥吃惊道:“那还拿来吃?”抢过孙老头之碗,把土倒地,有犬走来拾食,闻也不闻观音土一鼻。

元彬叹道:“虽有少数人出来找工,比如我和老孙头这样儿的。但更多乡亲仍困在饥寒贫病生死边缘,大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巴交人,不偷不抢,不讹不骗,捱到走投无路时,野菜树皮刨到尽,合家老小饿得急狠了,不吃观音土吃什么?”孙柳陌在旁上气不接下气。

乐逍遥听得恻然,又觉难以置信:“怎么我未闻官府说起哦?”元彬冷哼道:“或因乡下那些贫苦百姓不会拿笔到邸纸驿报上写文章申诉罢!即使有人胆敢替他们代笔直言,也会被父母官告为诽谤,更甚者栽罪入狱,铁肩担道义,反惹一身臊!”说到愤处,不觉落掌拍桌,浑汤溅了孙柳陌一脸,和泪垂淌。

乐逍遥替老孙头抚背使之噎憋气顺,默然俄顷,猜想这顿饭的含意,吶言道:“那捕蟀阿叔想是也因此故,执意筹措粮米药材去救济那些受灾百姓。”元彬缓缓点头,随即喟道:“不过济一时之急,雪中送炭,终究也只能是略尽绵力薄意而已。”乐逍遥虽感此非根本解决良策,苦无他法,似捕蟀大汉、元彬这样的人纵然有心,或许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他背了不少烦恼,实已自顾无暇,思及捕蟀大汉的心意,念江北百姓置于水深火热之苦,终不多言推托,执杯起身,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就去做。”

元彬问道:“可有难处?”乐逍遥心想:“当然有难处!道真有那么好搞吗?你自己去找个财主要十万八万来看看?”虽自为难,口里并没诉苦,只说:“但盼还来得及。”

孙柳陌离席跪拜于地,闻言引为然诺,心头感激难状,竟朝乐逍遥磕头。乐逍遥心头一怔:“我曾经救过他一命,又帮他把儿子从赌档接出来,这老头都没如此感恩戴德法。却为我答允帮忙救济江北百姓,居然行起大礼!”忙搀孙柳陌起身,苦笑道:“逍遥儿乍涉世道,这等嫩肩还未曾担当如此大事。再拜就越发担当不起了……”元彬捧起酒杯,目光炽热的说道:“以水代酒,敬乐大侠。”

侠之大者,意即在此。

乐逍遥只觉仍是担当不起,眺望前方,恍见宁财神、钱王、陈友定、秃赤四道难以逾越的关隘亘横。他硬着头皮往前走,既答应在先,终不能自负然诺。耳边响起一韵双管号曲,时而幽咽呻吟,时而激愤高歌,时而柔情倾诉,时而悲恸叹息,顿挫起伏之间似乎要将人间所有无能为力的苦难,悉将诉诸于曲中,催人回肠欲断。元彬坐棚吹小号,神游江北,浊浊江河水蘸泪,叙不尽沧桑岁月。

夕照大元江淮行枢密院宣慰都司府。

门庭前一边是申诉民众,一边是严阵以防的官军。

乐逍遥在杂声熙攘中平静等待,不出所料,廖永忠被官兵挡了回来,返告:“卫兵说大人不见客。没帖子先呈的连门都别想靠近,白塞了几锭碎银也不好使。”乐逍遥想起日前李思齐給有名帖,忙教粼儿翻出,仍托廖永忠代呈。

“何事这么急求见陈大人?”卫兵横着白眼,拿着名帖慢悠悠地验伪,半天没給话。廖永忠忍不住欲催,只见衙门里踱出一个面白如粉刷的先生,卫兵才奉帖请教:“连爷,这有张拜帖,说是李思齐大人引荐的客,不知真假?”那先生随眼稍瞥,尖声细气的道:“先领进去候着罢。”说完迳直出门,登车而离。

乐逍遥只顾觑望那白脸先生身影,自有猜想。卫兵让道放行,突然涌来大群久候府前的百姓,纷把状文诉纸往乐逍遥身边递来,央求代呈入内。乐、粼二人年岁尚少,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被挤在中间,正感无措,一队持枪卫兵忙来驱打,赶散人群。

府有横额,写道:“为民父母”。粼儿陪着坐板凳在院中等候传召,见乐逍遥一直仰看额匾,她感不解:“哥哥,上边可有不妥?”乐逍遥对她一笑,目含谑诮道:“要说不妥,可就大了。”粼儿眨着纯眸似仍不明,一语冷冷忽问:“倒要请教有何不妥?”乐逍遥没转面先答:“我想,若换成是‘民为父母’便妥得多。”

落日洒照中庭,立有一个神气精练的少年军官,不着甲胄,目光寒敛。乐逍遥愕而打量,难以相信一代名将陈友定如此年少,那人亦在檐影下注目端详,似也存惑,怎知一对如此年小的男女来府求见何为?

“在下乐逍遥,有事面禀都司大人。”

乐逍遥起身抱拳,一喏未已,那少年军官目中精气大盛,两手交负在背后,闻言不觉攥拳筋凸,凛然道:“乐逍遥?”

乐逍遥不知此人何故神色有变,眉头微轩,依然笃定如常,反问:“都司大人?”那少年官弁强敛眼里敌意,促气渐缓,攥紧的拳指在腰后徐弛,冷哼道:“我叫禹天敌。”

夜帷四合,后院挂起灯笼。秋夕的气息突转凛冽。

自入此衙门,乐逍遥暗感敌意潜然,不明陈友定的部属何以个个都如那少年官佐禹天敌一般,虽皆强按而未发作,眼神却似恨不得吃了他。他心下升起不祥之念,犹如羊入虎口。

粼儿随他前行,一迳鼻翼微动,不知嗅到什么。此非寻常衙门,行院通常为军事重地,陈友定领军宣慰江苏,驻防本地,入院即置身于兵辕。守兵奉令仅放乐、粼二人进辕,周遭旗麾猎猎,虽不比昔在傲雷帅营曾睹的雄盛光景,却另有一股肃杀气象。

乐逍遥暗悔让粼儿跟随履此险恶境地,或惊吓了小姑娘。转面瞥她一眼,本想悄言安慰,却觉粼儿面上并无惧色,只似嗅出什么异味,妙眼含惑。他不禁低声问道:“有何不妥?”粼儿垂睫思之疑惑,轻轻的答道:“有味儿。”乐逍遥只道别有所指,警然抽鼻一嗅,旋即说道:“此间空气中只有一股羊肉泡馍的味儿。”回面朝她挤挤眼睛,不以为意:“换句话说,亦即羊膻气味。试想,倘若咱有机会去关东强雄的营地逛逛,会闻到啥味不同?”粼儿怎知。

乐逍遥嘴伸她耳边,低笑:“狗肉味。”这只是他从县塾里听来的风俗,指关外人好食狗肉御寒云云。

一只手徐伸,送麾布浸入水盆里。待蘸湿透,突然翻手搅转,绞得湿麾拧紧绷直如棒。

乐逍遥远远望见营地灯笼晃曳骤急,辉映百灯环围中间的一人,凝立稍顷,胳臂虬肌鼓涨,随即撩手挥抡,拧若长杆大棒的湿麾舞将起来,霍霍风劲,遥观宛如乌龙矫旋闹海,翻天反地。乐逍遥看得眼大起,院中悬挂的灯笼突然接次熄灭,昏暗里劲气纵横,冲激罡斗。

灯灭之霎,他只觉不可思议:“这人把湿布绞拧如棍,挥耍恁急,竟没打破场边半盏灯笼纸罩。却以劲气将灯光逐一依序摧灭,内力运御的门道委实不寻常!”一时间,那人身影凐没无显,仅见棒影迅转万化,旋若风车斗扩。场边侍立的兵士气为之屏,憋迫骤窒,已有数人吃受不住,身形摇摇欲倒。

那人忽觉黑暗里有影悄近,面不须转,斗然反手撩甩,将拧绷犹直的那条布麾嗖地送将过去。

乐逍遥随禹天敌走近,突感劲气直击而至,忙欲出声唤道:“小心!”布麾煞然凝止去势,距禹天敌面门不过尺许。本已暗灭的灯光竟又顷皆复明,其亮如故。禹天敌直挺挺地立于布棍荡击之梢,面无表情,乐逍遥心下却凛又甚:“原来那些灯不是灭了,而是被那人劲气激抑,压得暗隐光芒。待他收减劲道,灯又回明如初。尻,我要怎么练,才能似他一般内力收吐随心所欲?”

场中那人在灯笼下逆光而立,功力既收,布麾软垂于地。但听禹天敌禀道:“大人,乐逍遥来见。”握布之手陡然青筋凸虬,本已蔫垂的湿麾又即绷腾而直,指向禹天敌面门,乐逍遥方吃一惊,布麾竟在那人振臂之间化为无数碎片荡撒无存。

“乐逍遥?”那人立于粗桩杆丛前畔,面廓微侧,闻名竟似微有动容。背剪腰后的手不觉交握一紧。

乐逍遥面色虽然如常,心下亦感惊佩难言,暗异:“难道陈友定竟是深藏不露的一等一高手?”那人面只微侧,突然发足撩旁,飞起两根杆子,信手自抄其一,拨送另一根杆棒抛向乐逍遥。

乐逍遥本不想接,恁奈那人以棒直搠咽喉,势如迅霆般至。他心头一惊:“怎么刚见面,陈有腚就要我命?”那人随手送棒封喉,使的是剑招。乐逍遥怎暇迟疑,剑意应激而生,不得已接过抛来之棒,绰手不挡反撩。

一卒在旁忽嘿:“点苍剑法!”乐逍遥随手撩杆成势,顿有二盏灯笼迸破火撒。

那人见剑势凌厉异常,似点苍而非,不由亦诧,棒改竖迎,“笃”一声格开乐逍遥伸撩之杆,轮到乐逍遥吃一惊:“我这招‘不知所措’,还从未給人硬碰硬地挡得掉!”他无意与命官平白冲撞,正想弃棒告罪,那人突把杆棒变招为枪法,连串飞搠,封绝他转寰余地。

乐逍遥原是站在粼儿身前,见势凌厉,为不波及于她,只得横掠入场,一口气犹未舒透喘畅,眼前棒化千枪雨落,招招直迫要害。粼儿猝所未料此间陡有险变,心悬而起,紧张得小手心里满是汗,倏因其快,尚未反应过来,乐逍遥业已险相环生。

他今已远非初出茅庐之儿,虽感不解:“为啥这官儿甫见面就要我命?”纵怀千疑万惑于心,究竟临危不乱,觑得那人枪法精密中似仍未能掩尽余隙,不加多思便以小桃所传“一字追风剑”搠入破绽。此招纯为取快,旁卒又嘿一声,仍能认得来历:“慕容氏之剑!”

乐逍遥闻声乍愕,那使棒之人低哼:“下一招想是‘十字电光剑’了!”不待乐逍遥又讶,千般棒影骤拢,封夹追风剑势。乐逍遥不得已惟有变招为“十字电光剑”,本为荡开棒格之势,哪里想到那人既已忖及判定,已有应对,枪法迅变刀狙之势,切入剑招门户。乐逍遥心惊愈甚:“这厮什么招数也会!一根杆棒化刀化枪,全皆厉害之极……”他剑法虽强,怎奈手绰长棒非比使惯之剑,既轻又长,耍不趁意,出招难免诸多失畅。稍刻顿挫,变招已迟,手腕吃一棒横拍,脉为之麻,又被棍风劲扫,拇指创断旧伤复生剧痛,杆子脱手。

“新晋一品风评,不会就这两招罢!”

耳听冷哂含诮,他本不为意,但当那人横棒击喉,势迫背抵木桩,退无可退,无奈唯有伸手再抄接脱掌乍飞的长杆,从侧斫腰,此为乱剑诀之“肝肠寸断”。那人顿感刀招已老,不得已后跃丈许,伸棒搠心,变招又似剑法。

乐逍遥心下暗怦:“又被他破了招!”未待诧问究竟,再陷险境穷绝。他这时不能不尽敛闲念,全力以赴,一招招乱剑法流水行云般倾洒而出,堪堪接得下对方变化无常的棒击。

然而乱剑诀若不以强劲内力发驭,徒凭其妙,既与高手戮力竞技,究难硬碰硬地打出一条生路。那人棒端发劲刚猛,乐逍遥但与之磕,虎口剧麻,几失握棒知觉。这时突感对方变来变去的招数不再改变,既斗至酣,怎甘旗鼓相当,渐取钢鞭打法,大开大合,当头猛烈砸打,每击力若千钧,教他越难取巧得免。

乐逍遥身边土激尘扬,震荡不绝。与初时相比,当下局迫更蹇,暗忖:“先前变招繁多,固然已是难当,可我毕竟还有一线余地与之周旋,但他改以鞭法一味顽攻,我更无转机可待。原来这厮的看家本领是使钢鞭……”虽是使鞭,不同于凌钰筎的软兵器,此人所擅为钢鞭重锏一路,乐逍遥叫不出名堂,只觉气紧愈窒,惟退桩林竿丛之间,籍以遮挡一时。

只道那人因难施展,必不追入,那料竿桩无阻,并非当者皆折,那人身临丛桩林立其中,一支杆棒仍舞若矫龙游林,半点不沾不触旁边桩竿,只紧缠乐逍遥身形不舍,鞭法之精,堪属出神入化,时为罕有。乐逍遥被绊难脱,一心只要自保免伤,计穷关头,不假稍想便以“章门穴”发劲,强忍苦楚,催一注真气激至棒梢,撩送乱剑诀之“不测风云”,顷间迫土划然迸裂一道急往之线,逼到那人身前。

昏暗之中不知哪卒突叫一声:“师兄当心点苍剑气!”

乐逍遥内力原本收发不能随心,倘在往日逼出剑气,这下难免要伤人方休,尚幸他因受凌钰筎所制,虽蒙田英寿授以“章门穴”瞬间逼气发力的旁门法窍,毕竟吃痛难耐,怎能持久?这注真气未顷又消,那人已感局殆,后跃丈外,只手持棒点地,眉为之轩:“好!真家数逼出来了……”语未迄,脑后连有六盏灯笼迸爆落地,显受剑气余威所摧。

乐逍遥一时胁痛难言,暗警:“再别经由那处穴脉用气!”垂棒于地,正要拱手罢斗,对方棒梢轻拍地面,啪啪两下,随即耸翘而指,那武官说道:“再来!”怎待乐逍遥多言,棒仍取鞭击着数,当头打落。

夜风中竟有雷霆声激,夹头盖脑倾劈。乐逍遥觉乱剑诀实难抵敌,为不牵动胁痛,岂敢多使,未及思忖该取何招以对,头顶迭似连串焦雷炸响,他全身血行亦固,悚然之余,不觉退凝一招“无尘无垢”。

那武官顿感鞭落无凭,一时窥不透虚实真幻,噫呀声中,曳空后腾桩旁,棒横身后绰守门户,眼光投觑,闻有卒道:“似是‘圣灵剑法’!”乐逍遥终于不禁诧转面望,心道:“接连喝破我的名目,谁这么有眼水?”昏灯之下,悄立十数卒,一时看不清何人出言。

忽听粼儿唤声“当心”,乐逍遥犹未回视,便听忽霍一响,那武官撩脚断桩,半截木桩从空中飞砸过来。乐逍遥剑势既构,并不退避,绰棒划个“之”形,奇迅无比地点迎而上,拨落那截飞木。便只此霎分顾,未留意那武将伸棒搠插于地,倏然发劲激起一道飞尘扑溅脸面而来。

乐逍遥没试过“剑一”能否连尘土扬面亦挡得住,既觉此招已老,怎足再恃?忙抬一只手遮额挡目,展身旁避,因觉那只曾伤的手连经劲震,没了知觉,唯换左手绰棒,这一来再使剑招更感失畅,粼儿忖及倍忧,突然眼之为圆,只见一道微线破土疾划,豁然追至乐逍遥脚下。

每当他使出玄神步法,往往行迹游幻无定,罕曾被敌追袭得着。怎料落步未稳,那武官袍动棒掠之下,竟送一注迅难觉察的剑气破土袭来,这又出乐逍遥所料:“他是使鞭高手,怎么连剑气也有?”本以为凌钰筎所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熟”乃是吹,迄临此境始感,衙门此人方属他唯一见到的这等样行家。

“留心了!”耳听那武官一哂轻轻,剑气摧夺已迫。乐逍遥闻言忽尔动念:“他若存杀意,便不会出言提醒留神。”纵听到其言,怎及剑气之快?乐逍遥步法急幻,取快掠避,眼见豁土扬尘之线反催愈急,霎间已不过数尺之距。他咋舌不已,再次取位“章门穴”驭逼内劲,翻手将杆棒刺驻于地,剑势陡沉,扫划一招“无地自容”,趁土尘激交,旁纵桩顶之上。

栖犹未定,木桩突摧。乐逍遥坠身之时,情知必陷倍恶境地,只得使出“剑二”未雨绸缪。棒影幻如剑花气雾侵迷,众卒惊瞳之间,连爆一串灯笼坠地,便连先前几次出声道破招式名堂的那人,当下似也神凛忘言。

往常乐逍遥的剑法使到此时,多半已告尘埃落定,鲜有缠夺不下的斗局。然而漫撒剑雨之中,蓦见一棒悄点眉心,变招灭形无相,瞬间破隙而入。乐逍遥心头一寒:“这招居然破了我的‘剑二’!”总算眼疾手快,摆头避过那道长驱而入的棒影,忽觉对方只须扫打一棒,不必恃剑鞭之锐,已足断他颈骨。忖此愈为惊憟,哪暇稍想,随手亦回一棒为绝地反击。

眼帘里现出那武官方正微黑的脸容,棒化“剑三”所向,正当其面。乐逍遥动念飞快:“可别失手杀了他!”不顾己身临危,振腕偏移棒尖去势。“章门穴”再如针穿剧痛,真气稍吐即消。

场外众声齐寂,只剩一盏灯笼完好无损,在夜风秋寒里犹悬檐头。那武官面孔稍转,瞥看乐逍遥所伸之棒在肩旁粗桩一点即移。他觉桩无损撼,两眼顿有难以窥察的得色霎掠而过,料旁人皆已看清孰胜孰负,那武官微泛冷笑,将棒梢移离乐逍遥脖侧,两相交眸,齐手弃棍于地,那武官堆欢抱拳道:“了得,了得!俗话说少年出英雄,乐少侠果然名不虚传。再比试下去,只怕连最后一盏灯笼也保不住……”话声未迄,那盏灯突从脑后飘坠而落,迸撒碎屑火星。

那武官讶眸稍瞥,随即嘿然又道:“好强的瞬间剑气!当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禹天敌面无表情,吩咐参随重新掌灯。

那武官迳引乐逍遥至练武场边,卒已斟奉两碗水酒。武官与乐逍遥各饮既毕,灯复亮如初,乍相交觑,乐逍遥心头一怔:“怎么是他?”面前武官披袍转望,腕挂一根钢鞭,拱手为喏:“陈大人奉命赴江辕视理汛地,下官瓜儿成都,代领城防宣慰庶务。乐少侠所禀若属城中治安之事,跟我说就行。”

这场比试突如其来,彼此虽各倾尽解数,只因骤来骤息,当真点到为止,迅如一通急雨。即使双方未动真刀真枪,厮拼情势之恶,亦不免教粼儿在旁捏出冷汗,为之心紧,暗觉那武官瓜儿成都招数中实非全无杀气,不知所虑为何,一直强自收抑。她晓得乐逍遥伤患未愈,性却好强,适才厮斗即使到最吃紧关头,他也隐忍足伤之痛,不肯稍露于表,似觉对手相让,乃为糗事。

那武官每棒出手,却戮七分力,若非乐逍遥剑术神妙,纵然不死,只怕要落个损筋折骨。稍觑武官扫棒摧折七零八落的残桩断竿,足知其险。俟至两人弃棒罢斗,她思之犹难定神。正想到乐逍遥身边,只见两三个卒子凑至桩柱前,看乐逍遥伸棒戳点的那条竿木分毫无损,卒笑:“道上哄传那小子一路打过来,什么剑术如神、内力深厚……耍了半天,到底连根桩子都撼不断!”说话间手稍触碰,倏发一声裂响,竿柱徐徐断折倒地。

卒声哗然之际,瓜儿成都只作未闻,自忖纵使乐逍遥不动声色点柱摧桩的劲道果属不凡,比起棒端居然剑意横溢、遥遥荡尽数十盏灯笼的神奇,未免着于形迹。修为高低迥者所见,究乃深浅不同。他没把卒子之哗放在心上,毕竟未出全力放对,此回合焉能立判高下?

籍灯光复炽,忽然认出面前少年样貌倍晰,瓜儿成都一愕方笑:“找到茅厕没有?”两人初见乃在乐逍遥乍进苏州之时,其实乐逍遥先已想起,笑道:“没呢。到你这儿屙罢?”禹天敌与旁边数名参随闻言皆觉无礼,眉刚皱起,瓜儿成都却不以为忤,嘿然道:“好哇,憋不住就屙了再走。”

两人相对打哈哈,心下各转念头。瓜儿成都暗警于心:“那日见佛笑痴与这小贼同行,素闻佛笑之剑天下第七,难怪小贼如此有恃无恐,竟敢大摇大摆地逛进我这儿来,莫非真有昆仑派暗地里給他撑腰?”眼角又觑一俏丽小女孩身影于旁,竟看不穿是何路数,愈觉诡谲:“探报当前城中各方都暗里围着这小贼转悠,又与傲雪有染,连李思齐都拍他马屁……旁边这妞却是甚么路子?”

乐逍遥眨着大眼谑然道:“说完事再去屙。”瓜儿成都自敛满腹狐疑,堆欢以询:“何事要陈?”

“陈……”乐逍遥取烟卷叼嘴,眼皮微抬,不怎么相信官话,猛丁反问:“有腚大人真的不在城里吗?”瓜儿成都觉无相瞒的必要,免得他回去问傲雪,反使自个无端被动,乃答:“陈大人刚获升职,管区扩至江北汛地。另有更重要的事儿须奉令去办,城里一般庶务交代下官打理……”乐逍遥突问:“不是说关保主事了么?”瓜儿成都暗讶这小贼竟于官府人事所知不少,自有应对:“哦,他最近另有调派。”

乐逍遥追刨:“刚才进来时,外边围一堆告状百姓是何因由?通常有冤只往府衙去诉的,你这儿连门前鼓都没有……”瓜儿成都表露同情之色,倒未隐瞒:“陈大人常教诲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山薯。那些百姓告的是关将军的兵马践踩农田、强占耕地驻屯,却又倒手私售給商家圈而另为他途……这类案别说寻常衙门接不下,状纸递到陈大人这儿,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接!”乐逍遥随嘴调侃:“伸手去接就是了。”

瓜儿成都涩然摇首,低叹道:“关将军可不是一般的人,地方上约制不下他的兵马!总之,这事你别问了,免让大家为难……”看其神色苦恼绝非做作,乐逍遥张大眼睛慢慢明白,烟头在嘴上翘:“原来你们还是做不了主啊?这官儿当的……”瓜儿成都挥手扇烟,神色已然不耐其烦,皱眉道:“等你有机会长大致仕就知,官场里混得越久,别说为民作主,其实越发六神无主。”

乐逍遥暗想他言中多出“有机会长大”这般无意间的修辞是何含意,瓜儿成都伸手欲捧茶杯以示送客,但终是再询来意:“乐少侠欲陈究为何事?”乐逍遥觉察一层微妙处,不解何故瓜儿成都意欲送客时,其旁诸员佐弁却使眼色连阻,仿佛另有用心,悄促瓜儿成都改变主意。瓜儿成都只当不觉,眼光注视乐逍遥,相互揣测。

乐逍遥不明何因,觉当下既找着主事的,只管直陈:“听闻江北受灾百姓至今衣食无着,缺粮少药,处境堪忧。小民斗胆,想问官府有无赈济之计?”他心下存盼,祈能求助于衙门,免去民间筹措的杯水车薪之蹇,瓜儿成都却笑:“江北不是我的管区,你没找对地方罢?”

乐逍遥仍欲力争:“可是就连捕蟀阿叔都这么热忱,四处筹措。即使没在大人辖区之内,衙门也该想想法子……”瓜儿成都伸手又欲端杯,叹道:“虽说百姓算是官府的衣食父母,然而朝廷养着千军万马也很不容易!既逢一时天灾,大家理当以全局为重,共体时艰。不要总是抱怨,叫哪个衙门突然间开出这么多粮,我们都是爱莫能助。小兄弟,莫谈国事!”

乐逍遥满怀盼望而来,不料碰个钉破鼻而入,扎痛心头。瓜儿成都见他难抑失落之情,不由竟触心头一丝恻念,过意不去,蹙眉道:“不过,等陈大人回城,我会寻他商量。你还有何事欲言又止?”此人眼光厉害,稍瞥竟能看出乐逍遥犹揣来意非仅如此,尚怀未尽之言。乐逍遥总感隐隐有一处不妥,急难明悉何生斯念,被瓜儿成都猛然问及,不觉的道:“小民日前探知河西纳兰春树一伙要乘武林盛会筹办未届之际,大举来犯姑苏,血洗凌烟阁。为止干戈,小民陈请宣慰都司衙门增兵加防,免得出事!”

这番言语乍冲口边,脑海里突荡一曲怆凉,缈然不知飘自夜穹何处,似悼亡,似思乡。

他心头一怔,诸弁已皆闻言变色,齐按佩刃,四下里攒然涌近。

显然是随禹天敌眼色而动。乐、粼二人被围,连取拔兵刃相抗竟亦措手不及,心头一阵紧张。乐逍遥不解的道:“大人?”瓜儿成都锁眉未言,不知因何却似有事拿捏难决。既回避乐逍遥的眼光,又没理会禹天敌等诸弁纷目催促之意。他身后走出一人,小校着束,神精气敛,扫视按刃欲拔诸弁,喝道:“都司衙门里怎能造次!要干什么?”

乐逍遥咦,心道:“这声音似是刚才连连喝破我招数来历的那人。”昏暗混乱中未待寻眸看清,却见禹天敌示目众弁勿退,冷语凛若寒锋:“二郡主有令,要拿这小子问罪。”乐逍遥猛然想起傲霜教人颁有明悬暗花,既记起来,才省自投罗网,暗吃一惊:“老账这会儿算?”禹天敌目视瓜儿成都,催道:“大人拿主意,良机勿失!”

话虽是进禀,意似胁促。乐逍遥听出来,暗觉不解,那小校道:“榜文我也看过。二郡主要拿他问罪,但三郡主却护住他,此乃我亲眼所见。别人的家事,何必理会?”瓜儿成都微微点头,似觉甚然,锁眉未语。乐逍遥暗想:“她姐找我问啥罪?还不是泡傲雪的罪过……”禹天敌觉千户大人举棋不定,一咬牙,语中杀锋斗炽:“既然大人拿不定主意,我帮你拿!”

忽然发掌击向乐逍遥心窝,出手之迅,岂容乐、蔺二人猝间反应过来。瓜儿成都眉梢一动,投目即见身旁小校掠臂拦掌,与禹天敌交格。乐逍遥方讶那小校以及禹天敌的武功竟皆了得,只听小校沉声道:“师兄,莫陷大人于不义!”禹天敌凛然瞪视瓜儿成都,寒着脸道:“你是怕陷陈友定于不义罢?天敌一个人扛了!我杀了他,你们尽管解我去小雪营治罪……”

乐逍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兀感倍为困惑。身边掌相交格,推夺不下。忽闻一卒来报:“侠王丁爷差人来贺!”因见此名老军原是陈友定留在都司衙的旧部,诸弁忙将半拔之刃按回鞘内。乐逍遥心想:“老丁赶在这时来贺什么?贺我自投罗网?”但觉丁建阳一伙每来必愈陷他于不利境地,辕中好手如云,殊出料外,单只他一人或尚不虞寻隙走脱,只虑粼儿有失,暗悔不该贸然领她履此险境。

瓜儿成都挥手悄示那两个交掌互较的部属且住,面转辕门,皱眉道:“贺什么?”那老军禀道:“丁府以金牛玉马为礼,贺陈太夫人大寿。说是三日后定当亲临赴筵,拜见陈将爷。”乐逍遥兀自在旁张着大眼,瓜儿成都微嘿道:“他听谁说老夫人要做大寿?”老军嘴边挂些好笑之情,忍俊答:“哦,是大人那位远房兄弟,逢人便说……”

乐逍遥心想:“哪个远房兄弟这么‘三八’来着?”瓜儿成都摆手教那老军先退,转面见禹天敌与众弁仍瞪乐逍遥不舍,他眉又锁起,沉吟道:“乐少侠,二郡主的海榜悬红,你该不会不晓得罢?”乐逍遥不知此人究持何意,答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心头话,出言自然而然。

瓜儿成都红着眼珠瞪视他端然自若之颜,浓眉深锁:“那你此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喽?就只为了江北赈灾,以及防范河西人寻仇凌烟阁之事,与你何干?”乐逍遥湛然迎眸,正色道:“小民不知山中有什么大老虎在等着吃人,就算真的有,这两件事我也是一定要做的。”诸弁闻言倍为眼光狠锐。

粼儿悄看乐逍遥面廓,眸含爱慕愈深,浑不把刀丛枪林放心头,只觉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儿,委实可遇不可求。即使是遇,也须缘订三生,求得一次邂逅。

瓜儿成都眉头一轩,凛然道:“据我所知,乐少侠与凌家父女无亲无故。何必为了他们惹火烧身?”乐逍遥苦笑:“我更不识得江北百姓。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即使做了他们也不知晓……”诸弁闻言皆瞠,如看怪人异类。

禹天敌冷冷的道:“只怕你未必有命去做!”振袂将欲出手,那小校立察,又挡在前。瓜儿成都瞪退禹天敌,抬手取示一张悬红榜告,正是日前傲霜教人所颁。让乐逍遥看清,他才说道:“傲二郡娘幼辅天子读书,权倾当世。她金口一言有如圣旨,我若遵命而为,雪帅须怪我不得。就算杀了你,傲家也只有感激。乐少侠身手不凡,可这是在兵营之中,小说戏文之外,谁也挡不住千军万马!”

乐逍遥亦知,唯有苦笑:“我一条命若能换得江南江北生民平安,死也值得。就怕你们不肯做此交换……”置身杀气遍织之间,觉势难保命,正想为粼儿求一条生路先放她出,瓜儿成都瞪着他的眼神有些微难觉察的变化,忽道:“交换便做得。我本想交你这个朋友……”随手撕碎那张悬红榜告,诸弁眼中均有不忿之色。乐逍遥亦诧:“大人……”

瓜儿成都道:“河西人与你无怨无仇,凌家更与你无亲无故。既然要交你这个朋友,我愿设法说服本州其他衙门,多筹钱粮送往江北。”乐逍遥不意如此转机,正要拜谢,瓜儿成都摆手又道:“但我要你立刻离开苏州,不再提及刚才所言河西寻仇之事。”

乐逍遥愕余,因觉心头疙瘩,不由的道:“可是,河西人毁城寻仇在即……”瓜儿成都眉刚一蹙,禹天敌终于按捺不住,随一声猝喝,蹿身而出。那小校因觉不妥,正要出手加阻,却被另几名佐弁晃身挡碍。

“河西人与你何仇?”禹天敌不动则已,身形既动,顷如旋风卷荡,飓然飙扑,夹尘扬土,和身飞摧一股凛烈掌力,势可推山倒岳。

乐逍遥见粼儿在旁,恐伤及她,岂让对方撞近,急起一脚微晃,劲由“章门”旁引,提足承至禹天敌旋扑的身下,虽处众目睽睽之间,风魔神腿迅妙毕显一霎。禹天敌只觉后背吃踹,掌力未及摧近乐逍遥身躯,身不由己,霍然弹回诸弁之间,恍如梦迷微瞬,不知何以犹能立身未摔?

诸弁一阵惘然,面面相顾,有语低咕:“这样就打完了?”只见乐逍遥扫视众颜,袂裾似是未曾拂动,犹立于前,说道:“干戈血火,瓦玉难全。何况两强相拼,纵是杀敌一万,也必自戕八千。我与河西人无仇,也不想看到河西健儿撒尸遍巷……”

禹天敌脸色红涨,提掌又欲再拼,旁边横来那小校之手,眼望乐逍遥一以当众之躯,瞳孔收缩,低叹道:“师兄,不必再试了。”随即踏前一大步,拱手为揖,道声“承让”,方问:“乐兄,你还……到底知道多少?”

乐逍遥不意修为悄长,竟能妙凭一脚踢回禹天敌,暗异:“难道真有袁和平、老苍龙诸位前辈在冥冥之中帮忙撑得这么稳?”见那小校出言探问,此人屡番回护,岂有不念?乐逍遥肃然还揖:“我知你叫可凯臣,那日……”那小校可凯臣微笑道:“那日我见乐少侠被凌家那刁蛮姑娘欺侮,心有不忿,追去想教训她,不料她有接应,差点回不来。”

“回来就好,”乐逍遥不由叹道,“说来不怕各位见笑,我曾夜探凌家庄园,也是险些出不来。海深不见底的感觉,概似这般!”

诸弁闻言又即相觑,心仍将信将疑,面色却缓和了些。可凯臣含诮道:“密报凌家新近与老察罕互有往来,料以凌天昊、王保保武功之强、势力之大,谁想前去招惹,无异以卵击石。”乐逍遥看诸弁神色愤愤,均似不以为然,他暗叹一口气,道:“动起刀戈,不只两败俱伤,更患殃及无辜。但愿河西纳兰前辈和他门下一班弟子,也是这样想。”

转朝瓜儿成都,再陈:“逍遥儿实不愿见这般结局,是以冒昧前来,求大人念及姑苏百姓无辜,不应有此无妄之灾,加派人马严守凌府以及城中各处要隘,好让河西的朋友见已有备,趁早知难而退。”

“你想的太简单了,”瓜儿成都见那老军又到辕门候禀,想是丁府来人催促召见,他皱眉移目,投觑乐逍遥挚恳之眸,突道:“既然这样,你把河西人藏身之处报告衙门,好让官军先行一举剿除,岂不更好?”乐逍遥疑纳兰门下必仍以墨宗祠一带山林为暂且容身的巢穴,闻言却即摇头,截然拒却:“我不知道。即使知晓也不会说,只是不愿两虎相争,却又何必将人一锅端?”

瓜儿成都、可凯臣不由一齐肃然抱拳为敬,乐逍遥懵懵然回礼,觉此处诡谲难状,恐又生变,为带粼儿安然得脱,乘机告辞。瓜儿成都向可凯臣对视一眼,交个不易觉察的眼色,方道:“乐少侠所禀之事,本官这就着手处理。衙门的规矩是,我这里既然接手了,你勿向其他府僚再提此事。可能应允?”

乐逍遥见其应承,不枉此行。急于带粼儿离此诡谲之地,未暇多想,欣然道:“这有何难?”答允之后,籍机再进一言:“外边那些百姓申冤的状纸,还盼大人接下。”瓜儿成都不理诸弁又递眼色暗示勿放,迳自端杯,举茶说道:“这要等陈大人回来定夺。凯臣,送客!”

乐逍遥见难再谏,心想他不过是个千户副将,斗不过关保,唯有道声“拜托”,领粼儿别去。背后许多眼光犹盯如刀丛抵背,纵不回觑亦觉脊寒,虑又生变,果然走至辕门边,瓜儿成都忽喝:“等一下!”

乐逍遥心为之绷,暗汗悄泌:“又改变主意?”脚步微驻,背对满营刀丛,使眼色教粼儿先跑。瓜儿成都却指一处砖石小筑,道:“厕所在那边。”

目送那对少年身影离去,瓜儿成都不禁微眯双眼,犹眺辕外。嘴角悄泛难抑好笑之情:“傻乎乎的!”转觑诸弁仍然剑拔弩张,更有人蠢蠢欲动,似想追去。瓜儿成都又皱眉头,撂话截然:“在我的管区,不许搞事!”

数口刀呛啷出鞘,纷皆环指瓜儿成都。禹天敌红着眼珠道:“师兄,别忘了你一身武功哪儿来的!”瓜儿成都看旁边一张张年轻气盛的面孔涨着愤筋,绰刀的手虽颤犹逼,心为之怦,眉锁愈紧,低叹道:“先找回紫英罗,省得师父操心!”禹天敌虽仍不服,余众闻皆心头一凛,触念暗忧紫英的处境。

眼见都司衙那老军仍在辕栅外等候,瓜儿成都皱眉瞥向禹天敌,压着声道:“把家伙收起来!我带的部队里不只有咱河西人。”

待瓜儿成都前去会见丁府来客,诸弁你看看我、我望望你,不甘散去,仍似一锅滚烫的沸水。因见几双血丝红织的眼又朝自己投来,禹天敌一咬牙,发狠道:“别放那小贼走脱,免事败一篑!”诸弁面面相觑,旁边一个少者迟疑道:“咱们去做,怕会牵累三师哥。寻仇之事到底要不要他帮手,就连师父都踌躇再三……”

有个疤脸小校点一下颔,又摇了摇头,低声道:“瘸子武功很怪,刚才踹天敌那一脚,你们有没看清路数?怎么踹的?”旁边都摇头,有一人默想俄刻,咕哝道:“怎么踹法便看不出,倒觉他出手留情来着。不然就连戳三师哥那一杆子,只怕也……”禹天敌觉各怀忌惮之意,不由恼道:“休长别人气灭自个焰!老二不在、老三恋栈,咱找风老大,分头行事。”为振众气,言毕率先抬手,与每人对拍一掌,抖擞精神道:“不日一举铲平凌家,此行只许成不许败。各位同门,咱们凌烟阁见面!哈哈……”

其他人摩掌操拳陪着“哈哈”。

“哈哈,”为避与丁府的人撞满怀,乐逍遥率粼儿从侧门一溜烟跑出来,钻到衙外犹聚未散的人群里,回思适才所历情势,一时虽难定神,却先忍不住笑:“武戏平日看多了也是不枉的,哈哈……刚才的对白实在是恰到好处,听起来好有‘宗师感’。粼儿,也多亏你帮着事先排拟出来让我做足功课,背熟才进衙门。不然只有‘咦哦咦哦’了!”

粼儿浅涡含嘴道:“你说要进衙门的,当然不好失体呀。但我觉哥哥踹出的那一腿更玄乎呢!”提到那一腿,乐逍遥得意中难掩几分惘然,抬脚晃了晃,作势朝旁人屁股比划,咂惑曰:“对呀,玄衣秘笈里分明没遗下这一招,我如何会的?想是那晚因见狄青龙与魏香神在天平之巅对峙,就这么你一腿我一腿地把卒子踢来踢去,跟玩毬似地。于是我不知不觉就留意记下些踹法了罢?这事有喔,当年毬师傅到学塾里教习,我们就是这么在旁围着看他耍,由而学会踢毬地!”

话到此处,嬉态忽敛。背剪双手而行,郁然道:“本来还有一事想跟衙门提起,或许他们有办法找到那些失踪的武林同道。只是突然之间,这话我咽了……”本似自言自语,冷不丁转面朝粼儿低语:“你的灵感果无差错,确有一股熟识的味儿在里边。以我这么聪明,也知刚才好险。禹天敌眼中的仇恨神情,绝非因为傲霜悬红那张榜文,只是发难的籍口。还好茅厕那个环节,被我急中生智搞出来,冲淡了紧张气氛。”

粼儿点头称然,随即又有惑:“可你为什么进了厕所,又往另一边爬墙出来呢?”乐逍遥搓着湿半襟的衫,释曰:“这个举动未免多余,乃因我一进去就吓个跳。衙门里的茅厕居然比乡镇百姓平生住宿的房子豪华阔气得简直是天上地下这么大的差别!”语毕啧然,嘬嘴:“惊得爬出了都!”

谈论间,同看天候不早。乐、粼二人因感疲乏,都想回打尖处且歇。不见廖永忠、孙柳陌踪影,兀自东张西望。乐逍遥忽指前边:“城墙下聚有好多拉车的,不如咱去搭。”粼儿自无异议。

乐逍遥叫倆车伕,先教粼儿坐其一,随即登随后辆,指点去处:“仙客来。”本地车把式果然轻车熟路,不待问明详细,各拽一车撒开脚跑,步若飙尘,足蹬风火轮般急。乐逍遥溅了满脸土灰,叼烟正夸:“怎这么快,跟飞毛腿似地……”忽觉不对,转头乱望后边,摆手连咦:“我倆是一路的,怎么分头拉着跑啊?”车把式闷声不答,却跑得更快,迅若离弦之矢。

乐逍遥嘴上烟卷弯蔫,两手紧抓车扶木免摔,愕曰:“整的这又算哪一出名堂?”见两车去向截然相反,乍以为车伕浑没听清,待要再加提醒,耳边登登跑随之声频迭。原来十来条头扎羊肚巾的短褂汉子拉着空车飞奔于旁,呈左右交夹阵形,围他在内。

群车冲撞之下,满街行人惊乱躲避,唯前边一个盘腿坐地的破袍卖艺人浑若未觉,眼裹黑布绫子,瞽然空茫自怅,双膀袖垂萎虚,马头琴倚怀,以足弄弦,自弹自唱。尘中一调孤愤:“水天空阔,恨东风、不识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乐逍遥虞与粼儿失散,本要挣跳离车,却因颠簸甚急,难免摇晃难支,眼见短褂汉子拉车撞近无臂艺人,惟恐滥伤无辜,他猝起一脚,踹车把式。这道腿法便连禹天敌也难幸避。却忘了经由“章门穴”发驭内力,踹出无劲。那短褂汉子腰吃一踹,翻身滚窜,就势拽车改变去势,猛地推向河中。

乐逍遥未待扶车坐稳,短褂汉子突然送手抛投,掼出一道奇强膂劲,忽霍声中,乐逍遥连人带车飞落河面。两岸行人见状纷呼,总算乐逍遥历险不乱,跺足蹬车,借势弹身高纵。那辆车噗通陷溅大团水花四绽,他籍轻功跃返岸上。身未落定,一人拽车急承,不等乐逍遥坐稳,猛发一声吼,引车奔河飞跃。

苏州河巷虽说不阔,但车承一人,那短褂汉子仍能拉车跳越水巷,腾空凛凛,这般身手委实了得,直教行人纷声惊哗。乐逍遥怎肯随车过河,突然发足蹬车伕后肩,劲由章门旁引,将那汉子连人带车踹送对岸,撞入店铺里,破陷板壁大片。

他借蹬脚回弹之势,倒翻筋斗又返此岸一隅。听见居民有骂:“苏州城里哪来这许多拉车的北汉?小桥流水,咱们有船,要侬来作甚?”一干扎羊肚白巾的车把式且奔且还嘴:“吵什么?咱这出叫‘车王争霸’!”究竟不熟城中地形,前头跑得急的两人脚下忽绝去路,连车跌堕拱桥下,高溅水花争相辉映。

“随你们自个争去,”乐逍遥心惦粼儿,怎暇稍耽,转身跑寻。耳边呼喝连连,七街八巷又冲出许多车把式,同般扎头巾著短打,引车抄近,争来追缠。怎奈何得乐逍遥既展玄神步法,飞跑起来,如风飙尘。

那干拉车汉子见难追近,情急纷呼:“风!风!风……”乐逍遥且跑且愕,皱起脸道:“整啥?”不意前边兜来三五辆车挡道。他一头撞将上去,绊翻斤斗,顺势滚身越过挡道车顶。数名短褂汉子齐展拳脚来斗,纷乱扑空,转头方见乐逍遥去得远了。

一路不停遇有车伕引轮交夹缠绊,每经磕脚互踢,怎当得“风魔神腿”之踹?

乐逍遥虽说所向披靡,屡遭缠斗,究患当真无望与粼儿会合。扫视各巷更多短褂汉子引车追抄小道,四面来狙,他情为之急,发足顿地,斗展炫技“风魔天下”。

身当纵腾,忽听得一串轻若稍不点地的疾奔之声骤随,未待觑得分明,一影后发先临,蹿转前方。远近车把式欢声迭传:“风老大,瘸子交給你打发!”

马头琴韵冷冷拨引,送杀气肃煞。

寄刘克庄梦方孚若调:“车千乘,载燕南代北,剑客奇材。”

迅如两道疾风交会,乐逍遥浑未觑明来者,陡临连环飞腿狂烈旋蹬于前,睁目遍晃足影,虚实难辨,怎容应接得暇?顷即气为之紧,不得已横身旁掠,肩、腰频着腿风带及,吃疼非轻,尚幸腕缠“木灵”可堪一撩,甩膀乍与那道腿影相交,臂膀竟亦震失知觉。

乐逍遥一时晕头转向,迭串斤斗翻逾屋脊,落于城墙前街,犹不停耽,乍沾地面便又拔足飞跑,仍寻适才粼儿去处。未出几步,旁窗豁遭撞得粉碎,闪出一影立阻前头,尘沙未淡,乐逍遥已穿越而过,仍奔在前头。但闻步声急随于后,心跳怦骤,掠目回觑稍瞬,只见一人空袖飘晃,背琴疾行追蹑,乍仅半霎,倏然蹬足点在乐逍遥右肩,纵逾身前,又是连串急腿迅踹,势如飞火流星也似。

乐逍遥闹得稀里糊涂,仗玄衣身法奇诡,尽展淋漓,堪堪与之周旋得下。两影倏闪倏交,虽在人群杂乱之丛,仍似双蝶翩伴,撇甩不脱。大帮车把式乘机围掩而至,纷纷加入战团。乐逍遥心为之急,叫道:“粼儿,你在不在左近?”心神稍岔,险吃那人迅扫一脚重创心窝。耳听得混乱中有哂笑哄然:“小娘儿,卖窑子里去!”

纵然身遭缠绊吃紧,乐逍遥犹自强忍,未倾全力击还,甫当闻得此言,顿然怒气勃生:“那就先打发你们!”话声未落,已荡腿扫腾,籍由旁门引气,势成玄神“风起云涌”,抡踢数圈飞腿,倒了一地车把式。

没倒的犹在空中飞掼,撞到那无臂艺人跟前,只稍听风辨形,撩袍提腿便踹得远远。

人丛里有呼:“风老大,弄清楚再踹!”又者:“你踢到自己人了!”

乐逍遥夺路欲奔,斜刺里呼的有车撞来,其势猛恶之极。乐逍遥觑是那无臂艺人以脚后跟撩车送阻,暗警:“好强的脚功!”不愿耗时周旋,方想旁避,却被数汉推车飞阻于旁。他一连踢飞三五人,就势撩足拨转板车,霍然踢迎无臂艺人踹近的车子,两相撞击,砰然支离碎撒。

尘未尽消,无膀艺人晃身挡道,负琴垂首蓄势,耳听杂处有嚷:“风老大,瘸子送給你玩玩!”无臂人嘴凝诮意,索然道:“风飞伝已是废人闲云野鹤,何必还要拉我又趟浑水?”人丛里有呼:“你养不养老娘了?出来卖唱能挣几个钱?”无臂艺人眉关一锁,面色肃杀凛凛。

乐逍遥觑此人步法不丁不八,身形气势俨如岳峙,一时难知深浅,只觉必非好与,不由问道:“小可乐逍遥,不知与阁下有何过节?”本是好言相向,不料无臂艺人乍听竟倾腿雨劈头盖脑撒至,恨声道:“原来是你。杀害我几位师弟,也有你的份……拿命来偿!”

乐逍遥怎愿同这瞽目无臂之人动手,但患失岔使伤,唯有腾步退避,婉言道:“老兄,你我皆属需到布政司衙门排队领伤残抚恤的那等人,都这样了何必还……”一厢游说,一厢连避险招。那无臂人面色严绷,冷哼道:“风某昔日伤于沙场,不需要人怜悯!”

乐逍遥胜在眼好,寻隙欲溜,人杂处忽又撞来数车阻道,他仗身法轻灵,反借此机晃来闪去得脱。脑后连起数声噼啪,车把式遭踹飞跌四处,有叫苦声哀:“风老大,你又伤自己人了!”那无臂艺人冷哼道:“风某既然出手,不想吃苦头就别来掺和!”乐逍遥钻进人群里边跑边笑,心道:“你哪有手可出?”其实暗惮:“尻,却撞上了架势堂的老大……”

夜幕虽降,尚有灯火万户,籍以遥见前街人喧影乱,疑是粼儿被绊之处,乐逍遥存念庆幸,趁风飞伝尚在人群中乱寻未至,忙提真气奔去接应。堪堪走脱,但听聚拢看热闹的人叫苦连天,原来风飞伝在喧闹处寻得晕头,难凭耳辨动向,又被缠来绊去,一时冲突不出,焦躁起来,乱踢闲杂人等,那些寻常俗辈怎避得开,吃痛不消,应声此起彼落,只恨爹娘少生翅儿,唯呼苦哀哉。

乐逍遥心感不忍,脚奔渐缓,只听风飞伝怒声连唤:“乐逍遥!出来!”狂暴之下,伴以更多闲杂人掼撒半空的惨号。乐逍遥终忍不住返转,发足腾蹬城墙,簌然横走半弧,瞬即越过众人头顶,跃空而至,喝道:“风飞伝,跟我打!”

风飞伝闻声仰踹一脚,破空穿心,却没料到乐逍遥先已落地,扫胫将他绊个踉跄,说道:“我不想占你便宜,别打了罢?”话声未落便感胸气骤促,风飞伝出招竟无章法,倏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反踢心口,喝叫:“斗反乾坤!”

乐逍遥见其腿功精绝,暗啧:“没得便宜可占!”忖想若非对方身有残疾,瞽目失臂在先,以架势堂大弟子的功夫,自己岂能周旋尚暇?虽觑出对方弱处可乘,他却无心斗分胜负,且战且走,意欲先与粼儿会合。风飞伝数踹沾不着边儿,心头气躁越焦:“闹街夜市之中,斗不出真章!”耳边喧声杂密,一时难察乐逍遥悄避何位,风飞伝不免又寻岔乱击旁观之人。

乐逍遥不知是计,忙窜将上前,叫道:“错了错了,在这儿呢……”没等说完,风飞伝旋袂荡躯,反转一腿撩扫正着,嘿然道:“没错!”乐逍遥欲避不及其快,唯有悄足撩迎,趁其未察,疾送风魔神腿后发先着,蹬在风飞伝足底,真气斗激,震跌城墙脚,压砸板轮车堆堕得没影。

“惭愧!”乐逍遥心觉惻然,想此人一身本领当不弱于河西恭、泉诸辈,负伤患残沦落如此,自己有眼有手,委实胜之不武。但为脱绊,不得不然。转身正要奔往前巷,一阵急蹄骤至,雨点般扰耳。

乐逍遥诧然旁避道边,仰面只见十数骑围将上来,兜马灯般转悠挡碍,除了提灯笼的扈从以外,当先乃是二冯以及一目裹伤的万景峰,面皆不怀好意。冯大员外先打哈哈,仰鼻晃摇马鞭,说道:“乐逍遥,咱又撞上了!”乐逍遥蹙眉道:“料无好事。”

万景峰在鞍上挤些笑,悠然道:“遇见我等贵人,当然有好处給你。且就直说罢,武林峰会在即,你是知道的。侠王丁爷开馆招贤,正是纳材用人之际。托我碰见你就顺便打声招呼……”乐逍遥眼光寻觑前街粼儿踪影无获,心生不耐,本想绕行而往,闻言讶而忘走,转问:“峰会?不是办不成了吗?”

冯大员外摇折扇微笑:“成与不成,要看谁办。大家都是爽直人,不拐弯说话。少年之辈中,你也算一号人物,只要随便点个头,招贤馆里留你的位子。”嘴说招贤,其实神气傲慢。乐逍遥如何买帐?

“要不开个价,”冯大员外见惯了俗辈,素有成竹于胸,摇扇自若:“咱一口说定也成!”回顾众伴,都笑得矜然。“大爷们偏就不缺这!”

乐逍遥想都不用想,一口回绝:“只是一介过客,不用留我的位子。谁办武林峰会也好,我没空参加。”冯氏兄弟齐啧起油嘴,乜眼如看怪类。当下情势,万景峰似有了然,看乐逍遥急于要走,又教众骑阻挠,沉声道:“我辈侠义道中人爱帮朋友,架势堂这一关看来你很难过,若肯与侠王府交往,我们便会立马站你这一边,替你搭桥开路又有何难?”

乐逍遥亦知风飞伝以及那伙河西汉子必仍纠缠不休,心虽暗愁,仰觑侠府众人却感好笑,说道:“彼此道不同,恐怕走不到一处。”万景峰变色道:“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连看热闹的位子都别想留給你站。敢跟侠王府为敌,教你连人都做不成!”乐逍遥取烟卷叼嘴,叹曰:“一场武林峰会就让你们丑态百出,这样的热闹我不看也罢。”

二冯听得恼羞成怒,率众打马冲撞来踩,纷嚣:“小丑,不会做人你就别做人了!”乐逍遥料有此着,心下冷笑,有意要教这群爷吃些苦头,并不走避,亦没硬迎,突然疾步后退,巧引侠府众骑撞近城墙根,方才晃避于旁,伸足急扫马胫,恃风魔神腿之妙,倏絆二冯坐骑折蹄翻栽于地。

风飞伝跃到破板烂车之外,凭耳辨听乐逍遥动静,突闻破风声急,分明有人劲撞而至。他怎能错过击敌良机,旋身飞腿狂荡,踢飞万景峰堕鞍跌撞之躯,腿势未竭,连连扫翻五六骑,与二冯打做一团。

乐逍遥趁混乱得脱,连耽多时,惟抱侥念,盼不与粼儿再次失散。适才望见前街有人马围聚,恰是粼儿随车去处,忙奔来找。侠府众人岂是风飞伝敌手,顷皆灰头土脸,二冯双双虚晃招数,钻进人群溜避不出,余者乱与车把式厮打,也占不到便宜。

啪啪数下摔响,乐逍遥脑后连连有人掼飞。他刚要过街,旁观之众里突起劲风急穿而出,猝袭腰背。他立时觉察有人操刀欺近,只听一声低喝:“乐逍遥!”来势端极迅猛。乐逍遥腿先撩转背后,随即转身。

一个斗笠低遮半张脸的汉子撩刀犹未戳至他躯,手腕先吃一脚,短刀脱出右掌,迅即又以左手抄绰正着,改势抹喉。乐逍遥不意杀着如此利索,倒为一惊,噼砰蹬脚,更疾无影循。那人摔飞斗笠,乍露一张疤面,旋堕河里,只来得及瞥见乐逍遥衫裾微动。

“有何恩怨?”纵无答案,乐逍遥仍憋惑不禁,怎奈嘴不如脚快,改朝河溅处随口怔问,闻前街女子低声惊唤自己名字,他一心记挂粼儿,甫听便觉是她临险。念为之怦,转头但见一车翻于道边,数名玄巾结头的青年各披乌氅,在两辆马车之旁警然围伺一圈,将闲杂人等阻隔开来。掠目映眸有镖旗猎猎,展扬“江南狄武”四字。

乐逍遥瞠得嘴噘,心道:“氽?”因未挤到近前,乱影晃眼看不真切,但觑得依稀有个长身巍立之躯挡碍他视线,似从街边搀扶一女子起身。乐逍遥急欲来瞅,未意背后风激尘扬,一串腿影其迅飓然。陡闻喝声嘶哑:“乐逍遥,还没打完!”当下乐逍遥焉仍有心周旋?正觉烦乱,只患又遭缠绊半道,却退不及,眼前尘沙霎弥,一影已晰。

风飞伝破雾披尘而出,发腿连环穿心,砰然捣入乐逍遥怀里。虽着一踹,幸被天蚕护衣弹出,乐逍遥一时未觉如何痛楚,由章门穴强催七成劲,以风魔腿法迎撩。风飞伝凌空飞腾的身形既已势穷,本欲反转筋斗催劲加踹,倏然两脚交磕,震风飞伝落回人杂处。

四下里纷有车把式欢嚷此起彼落:“中了!他吃了风老大一记‘钻心腿’……”乐逍遥怎暇稍耽,忙挤到人丛里乱寻,口中刚叫:“粼……”眼前忽花,纷影昏晃迷朦,张口不觉淌流血丝殷襟。

风飞伝乱起数脚,踹翻几个凑近欲搀者,弹身复立,脑袋转顾察听动静,面色警然犹紧,沙哑声道:“我几十年功力,全剩在这双脚上了。如何?”旁有伴当眺毕告知:“老大,他在那边!”风飞伝暗异:“吃我一脚直踹心口,怎仍未倒?”怒欲再去寻斗,众车伕忙随,未近便见插有江南镖旗的大车旁踏出数名乌氅客伺护。其中一人身形高大,气宇轩昂,甫相交觑,众车伕均慑而忘动。风飞伝眼看不见,但感周围气息有变,不由低哼:“怎地?”车把式纷声告惕:“他有接应,其中一人似是……似是狄武!”

“江南狄武算得什么?”

一张大嘴在闺楼中咧,仰打哈哈:“我看也寻常!”

乐逍遥从昏迷中猝被吵醒,睁眼眨惑惘觑,不明因何场景忽换绣阁锦床,身置一个乱发披额的小姐雀跃犹欢的影覆之下,闻笑落沫滴腮:“大户人家,招婿何用又到外边找个保镖这么‘土’?”

因见他醒,妞愈雀跃:“遥遥,我一直总是这么支持你!”乐逍遥滴汗,难免暗愕:“怎么是她在床边叫‘咬遥’?”闺秀掏被窝拽出他手,欢然把握不放,秋波横递,乐曰:“从来未曾见过有人挨揍昏迷也都这么‘酷’!”乐逍遥瞠想不起,乃诧:“如何‘酷’法?”

闺秀景然引他一同回顾:“当时我坐人力车游逛观光,不意遭撞跌倒,尻!就是江南镖局的车马没长眼,还好咱没事儿,他们赶车的却死掉了。哎呀呀,整张脸就跟虫蛀似的,却又这么突然,你说有多骇异?”乐逍遥躺在绣床听得稀里糊涂:“是你撞到狄武的车了?”闺秀自捋乱发,矫态抛媚曰:“他们摊个死人车伕驾车,想不被我撞都难喏!可叹狄武没在那辆车上,不然非給我撞死他不可!‘天下第五’?净吹!我爹这么厉害,才排在二三十名开外,他凭啥这么跩?”

乐逍遥叹:“你坐人拉的小板车,怎撞得过镖行马车?”想起当时有个气宇轩昂之人,急未瞅清,思之蹙惑:“那人是谁?”闺秀挨偎床头,释之曰:“就是卫翰滔啊!江南联镖五路分局里边最强的……不过我觉他最是刻板,也没啥意思。”

乐逍遥昔闻江南五线联镖,纵横关内外。即广西鞠觉亮、南粤甘国亮、河北方军亮、浙东阎文亮,中原卫翰滔。回思鞠觉亮风采,犹自神凝忘言,闺秀又拽着他手摇晃,亲热的道:“最有意思是你!当时你昏得有多‘酷’哦……硬撑着直接走过来,要抢在卫老板之前扶我起身,口鼻却汩汩冒血,摇晃有如醉汉,就这么一额头抵着车厢,站着晕过去了。连晕都立得这么直,我没见过有这样帅呆法!”

乐逍遥惭愧道:“被人揍晕有啥好帅的?沈姑娘见笑了……”闺秀加以抚慰,裂着大嘴近距曰:“也须看被谁揍!我爹曾说,架势堂里边,其实以前最强的是风飞伝,而非旁的弟子。却在贺兰山那场血战中挨察罕军的回回炮打着了,说是为救他师父的小女,才这么奋不顾身,总之命虽保住,整个却成了武林废料,连架势堂的人也不怎么搭理他,已然渐渐被遗忘到角落里去了。但踹你那一脚好像大有名堂,就连卫老板当时看到都惊,说若非‘咬遥’你命大,绝难从这等强的钻心腿下得活。”

乐逍遥心想:“倒也不全是命大,若非学会胖子的真元护体,加上兰陵地宫得到的天蚕神衣,未必捱得起。”纵是如此,醒后仍感胸肋阵阵作痛若裂,运气调息越发难畅,追思当时,倍悚风飞伝那道腿影之诡恶难当。心中记挂粼儿,强欲起身,乍撑臂便又吃痛不已,闺秀忙按将回卧,翕嘴曰:“何必猴急?反正我在这儿呢,要等熬出家传‘八仙回元醉宝汤’給你多喝些天,方可完全康复。别留下气喘的毛病給我,郎须健康才好嘛……”

乐逍遥奇曰:“什么汤叫的名堂这等繁复?”闺秀自也说不出个道道儿,反掌贴腮,凑来嘴曰:“总之,是我家秘传的救死扶生良方,那年我爹被人揍得半死,爬回家里第一件事就是到厨房按秘方煮这汤,还掖掖藏藏说是‘传子不传女’这么刻薄!我趁他晕晕乎乎,在旁多抄了一份,这就把方子教会你!”

后人有佳句表扬闺秀沈璎璎曰:“妾意从来如此挚,最难消受美人恩。”

当下不由分说,硬把秘方塞給乐逍遥贴身揣妥,一手摇蒲扇文火烹汤煲,一手乱探被窝里掐掐捏捏,教他不得消停,飞眼曰:“天可怜见!总是这等好事多折腾,历尽磨难,咱倆总算得聚一处,等我爹陪老凌出门归来,见到‘咬遥’你睡我这里,定然会吓一跳哦。”乐逍遥当下就吓一跳:“什么‘老凌’?这是哪儿……”沈闺秀犹未回答,门外便传靴声蠹蠹,分明有人风风火火迳入院内。门边丫鬟忙告:“来了,来了!”

乐逍遥躺床上眼皮跳惑:“谁来了?”大院里脆声朗笑,人未至声先临,端的一派豪爽。屋中闺秀兀自不知所措,门口靴响,传入凌钰筎之声:“璎璎姐!”

乐逍遥嘴闭不拢,心下只是颤:“我到底在哪儿?哇,冤家路窄往往这般……”见沈璎璎亦瘪嘴低咕:“尻!”不知因何满脸懊恼难掩。一只秀腿先已入来,俊颀若玉柱登临,旋即俏影映帘,大声朗笑:“哈,我带姊妹们来看你屋里藏着啥好的。”

后人又有绝句描述乐、沈二人当时表情:“君入此山懵未觉,莺欲藏仙掖不住。”

云雾萦霞,辉映一阁凌烟,昊天俨然。

凌钰筎进屋一见沈璎璎在床前拽被手忙脚乱,未想何故,喜道:“沈璎璎!”那闺秀急扯床帐垂拢,别别扭扭整衫转顾,奔去迎堵门边,搔首弄鬓挡碍凌钰筎等一伙妞的视线,没忘佯嗔作啐:“对嘛!我最烦人乱叫什么‘璎璎姐’了——其实,瞅我比你还显嫩!”忽咦,眼呆呆地瞅着凌钰筎旁一个分髻招展如鹰翅者,愕曰:“这婆娘是谁?”

那发型嚣张之妇以扇掩嘴,吃吃而笑:“楚二拜见璎璎姐。”乐逍遥在被窝里滴汗不已,心怦怦跳:“哇尻,真是这伙……”沈璎璎一怔,随即瞪着楚香玉珠光宝气的耳挂子,皱眉啧一声道:“二弟,你别这么‘骝’儿!”其时方言,“骝”意为“风骚”。楚香玉疑屋中藏得有蹊跷,不在乎璎璎横眼挑剔,迈脚欲挤进屋,但因头髻分杈过大,碍着门两边儿了。咕哝而退:“哎呀,这门……”

当时乐逍遥望见江南镖旗,心神顿为岔扰,其实未暇运驭护体罡气,即便临险欲施,内力未必听由调驭。躺床上稍试调息,连喘一下胸肺都似钻剜,始知挨那一腿踹得委实不轻。当时越无疼痛,后痛倍甚。

即便耳掩被褥里,仍盖不住凌钰筎脆入之声,闻笑爽然:“早盼晚盼,璎璎姐终于到我家,瞅我领了多少姊妹来看你!”乐逍遥心莫名地迷惘,暗咋着舌。那闺秀在众妞丛间别扭道:“姊妹也有水货,谁知还有多少二弟那样儿的?”凌钰筎引几个嫩姐儿趋前围定沈闺秀,指一说一:“喏,全乃正点儿的。这是祖一统家的闺女,那是毕平台老爷的孙女儿。还有这……党即国千户的掌上明珠。”所荐无一不是当下名士红儒之后,沈璎璎看一个比一个嫩,脸老大不痛快,瞥见有一“水货”张展着硬髻,仍朝门里探窥欲入,她遂哼道:“楚二,扇你丫的!”待驱楚二退,璎璎作态困倦,呵欠道:“连日兼程,乏!”楚二心犹生疑:“屋里分明有男捂被低咳,汗!”

乐逍遥掩口仍难抑止胸痛呛咳之苦,沈璎璎听得心神不定,偏未暇入。时下礼俗,以她未嫁之份,闺房藏汉究竟不雅,她虽不如何在意家风,但存有虑,暗忧:“凌钰筎从小爱抢我的东西,见一样好的夺一样。我须不得不防着些……”是以堵门不让入。

凌钰筎觉她神色慌张,难免好笑:“璎璎姐,你爹都来了这么多天,你怎么今天才肯露面?都把人急死了,怕被什么叼了去呢!”沈璎璎扭捏会儿姿态,手搭在门框上转脸啐:“雀!我天天自个儿游山玩水不好吗?长这么大就没见过叼我的,谁似你们这等脆弱,走几步就撞狼该叫‘衰’!”楚香玉忍笑不住,满脸粉落:“大小姐不知撞多少回狼了……呵呵。”

沈璎璎冷哼道:“那是你运气不好。咱就没中过‘奖’!”楚香玉会凑其趣,趁机递来一嘴嫣红:“今晨沈爷教我陪着找姚半仙替你摸了张姻缘签,喏!就是这支,说是璎璎姐今秋必遇绝世良婿,草龙绣凤自呈其祥,佳构千古,只是有些风云。”

“真的?”沈璎璎忙抢签去看,素知爹爹为己终身无付之事操心多年,楚二斯言当非虚讹,瞅是果真,心花怒展,头不停地往屋里回瞅,乐得嘴合不拢,腮颊越多粉落。暗自喜滋滋而思:“真的假的,难道是说他?定然是!因为他已然躺在我床上。绣凤当然指的是我啦,可是草龙什么的谶语,莫非暗示……该不是他将来会搞什么草莽活动?哇,原来我倆还真有戏!”

乐逍遥不知己身堪虞,只忙于捂口抑咳,手心殷湿。好不容易忍咽一口咳,气舒未透,凌钰筎脆声又钻将入褥,使他复咳倍甚,她道:“都说姚半仙算的准,我偏不信。因为他算我注定要跟一瘸子私奔,还‘从一而终’这么绝……这太没谱了,对吧?”

楚香玉、沈璎璎听得好笑,脸上粉齐落,旁边妞们亦莞尔。璎璎前仰后合的道:“我倒觉有谱。因为你本来就不及姐姐我——咱走南窜北没被诱拐过。”乐逍遥在被窝里时咳时笑,憋得上气难继下气,心想:“这帮妞‘巨’逗啊!哎呀……还不走?”

凌钰筎偏没走意,随楚二眼往内窥,疑云萦眉道:“璎璎姐,不如咱到屋里坐会儿?”沈璎璎忙挺到门口去堵,摇头道:“别!里边还未收拾,既乱又熏,怎坐得一屋人?”楚香玉嗅鼻忽问:“煮啥那煲里?”大小姐亦非草包,蹙眉道:“对啊,闻着有药味儿。”沈璎璎掩言道:“没啥……哦,最近我‘大姨妈’好长时间没来了,只好做点补汤滋滋阴。楚二你要不也喝点儿?”香玉摇头叹憾:“我喝了啥补药,姨妈她都不会来。”

乐逍遥困在被窝里又是鼻涕又是血沫,一脸糊涂,只憋不住:“你要有大姨妈来,那才骇呢!”门口传来大小姐拍胸爽朗之声:“不喝那。我姨妈每月来得比天文台的‘铜壶滴漏’还准点儿呢!瞅咱身体多棒?”每个妞都羡。

乐逍遥不意在此竟闻这么多闺私密语,摸摸鼻头,果然又暴长数粒青春豆。

凌钰筎摇手道:“不说这些了。璎璎姐,这屋住得可还合意?”沈闺秀一直有防,见她说着说着又探脚欲进,忙拦:“客房究没坐头,还是到你屋那边坐会儿去罢。”她一心要把众人引离,凌钰筎反偏要窥个明白,啧嘴噙笑道:“不行!你屋里有动静哎,我偏要看……”楚香玉觉当下硬惹沈璎璎着恼,不如另外寻隙来探,计定即笑声嘿然,站到沈闺秀一边,道:“想起来了!大小姐,咱不是说要給沈姐姐置筵洗尘压惊吗?此时席料已备,还是莫让文姨们久等,且先去罢。”

众女一听忙皆称然,沈璎璎哼道:“洗尘就洗尘,有啥惊好压的?”凌钰筎暗疑床帐中窝得有人,稍窥难晰,揣惑回觑沈闺秀,道:“丫鬟们说是今儿璎璎姐撞了江南镖行的马车,他们车伕死了。啧,我如何能相信怎这么轻易就撞死人?”门外莺语雀议都起,一时纷纷。乐逍遥虽闻沈氏有提,因感匪夷所思,本不信以为真,但听楚香玉道:“先前庄里的长辈都去察看过了,那车伕确是已死,不过……”说到此处,面色生诡,目眨神秘之意,压低话声朝一张张愣听内幕的妞脸悄告:“撞车之前他已没命,显然不是被撞死的。”

众女都吁气生寒,连沈璎璎也骇:“一个死人还能赶着车进城并撞到我?”楚二语愈诡异:“听说他已死去十个时辰之久,竟还赶着车,同伴浑不察觉!”一个个妞都毛,偏只凌钰筎觉难置信,鄙视楚香玉,俏哂道:“别又说得神神鬼鬼,我可警告你哦。”她从来襟怀坦荡,只信自个儿,不信鬼神,最是鄙夷乐逍遥、姚半仙之流神棍。楚二虽知她性,究因此事人人称奇,他感果确非讹,摇了摇扇,仍欲强辩:“啧!这事连你爹都……”

未待搅明水石,一家丁匆来禀报:“大小姐、沈姑娘、二公子,三位邵先生前厅有请,还有……老爷转眼即回府里,捎话要公子、小姐先去跪着等待,家法祖鞭伺候。”女侠和楚二一齐蹦跳,惊疑互觑曰:“干什么?”沈璎璎笑吟吟道:“还用猜?你倆又闯祸了呗!”

趁那倆枉憋满腹惑,一时怔将在外,沈璎璎心有所挂,悄溜回房,先掀锦被放乐逍遥透口气儿,随即嘴嘬之,低声道:“等会你吃药,放心躺着,本闺秀去去就回。那时咱就……哼呵!”还要多捏几下,忽闻门声动静,原来是楚香玉乘虚突然入窥,恁奈头上那对鹏翅硬髻开杈过大,一下碍磕门两边,又卡在外。“哎呀,又弄乱了发型……”

车辚辚,轮声辘然。凌天昊凝看手中一支签,回思晨送友人过江前,在问仙庙求到的签,似非上上之算。

“人情反覆似波涛,勿谓金兰结义高,”当时沈醉天怀惑念出签头谶,凌天昊只笑不语,并没置辞信否,转觑陈友定。

车骑已备,陈友定怅望水天烟雾遥岸,似无去意,目萦隐忧,缓缓伸手呈示他求到的签:“上古守明金重利,囊空不见旧同袍。”

姚半仙醉眼乜横于旁,摇晃二郎腿道:“两位的处境是一样的,求的签亦然如此。不论去留,都面临一场诡谲之局。”凌、陈互觑,心照不宣。所谶准与不准,各自知晓。卜者算毕,瞥看水边鸭群,见有一人额生三团肉瘤如峰,背七婴癫然倒行,步态斗转卦象太极,大袖飘晃,迳自痴痴笑笑:“顺者人逆者仙,全在腹内颠倒颠。”

沈氏家传汤药奇浓,饮不过半,乐逍遥腹内已是颠来倒去。直欲搅翻肠胃,冽气涌冲脑颅,如堕烈酒窖。

他怎知汤内置何药材,甫灌入喉竟如吞针也似,骇欲不就,哪料那煎药小鬟手劲奇大,一边揪头按颈,一边提煲硬灌。乐逍遥挣之未脱,惊道:“这么烫,怎可直接灌入喉里?”小鬟仿佛不觉汤煲热烫,笑靥迷绽,直把那罐足有斤来重的汤药倒水般地灌进他肚,才告罢休。

可怜乐逍遥一时不知怎生名状这般苦楚,饮毕魂似不附,翻眼倒卧床头,嘴淌泡沫。眸映那煎药小鬟裙长及地,曳袂飘来晃去的影子,迷迷糊糊觉异:“这小妞怎么一抓着我,我竟会丝毫挣动不得?”犹记适才沈璎璎掩门匆出之前,曾吩咐这摇扇煎药的艳裙幼婢留下好生照料,小鬟眼光迷惘若梦魅缠身,脸上凝着傻笑。沈璎璎没好气的冷哼道:“宝生舞,替我看着他!”

乐逍遥魂儿七飘八荡地倒卧床边,自从灌了一肚子浓汤,犹如连神智也被蒸沸化烟,始终恍恍惚惚。小鬟煮完又煮,复添一罐浓汤烹于他眼前。乐逍遥暗骇:“尻,这不是要折腾死我?”惊欲起身,不料手竟软绵绵无力可凭。只见那艳妆幼婢慢悠悠提罐,果然捧来汤煲不顾烫嘴又要灌。

乐逍遥自感再被折腾两下,小命难保,忙道:“够了……”小鬟脸凝痴迷之笑,惘眸似瞪着他,又似遥望幽邃旷远的别处,说来也奇,当她又探手来抓时,乐逍遥空有一身武功居然无法抗拒,仿佛着了魔般,手脚浑不听使唤,这种诡异之感便似梦魇缠身。

尚幸嘴仍动得,急道:“哪有这样灌药的?若烫死我,你家小姐必会怪罪……”只道那艳妆小鬟听了必惮,孰料她依然神游物外,痴迷遥睇不知何处,脸上僵笑凝涡,梦呓般道:“吃药哦,小舞服伺爷吃药。吃药哦……”通常人说话,尤其在服伺病患用药时,焉似这等僵硬的笑容、冷冰冰的语声?

“吃药哦”这三字从她嘴里溢出,更教莫名寒栗,仿佛不是活人之语,而是梦中迷魅在黑暗深处呢喃。乐逍遥怎知这小鬟何以如此怪异,见说她不动,只好闭紧嘴巴,打定主意决不开口。岂料那幼鬟伸来药罐烫他唇腮,不由痛呼。嘴刚张开,滚滚浓药又灌。

经此一劫,已是死去活来,总算牵记粼儿之念犹活,眼又不甘地勉力再睁,见那幼鬟坐回原处,款款摇扇生火再煎汤药。乐逍遥一时悲愤交涌,惊斥:“你……怎么还整?”幼鬟依墙而坐,迷惘痴笑,遥睇不知何处,呓然道:“吃药哦,吃药哦……”语声显得杳无生气,入耳恹然。

乐逍遥暗吁一口寒气,心道:“‘巨’搞哇!”怎能再三如此遭罪,他挣身想溜,手脚竟仍软不听驭,调息也粘若虚滞。眼看那幼鬟又捧药罐飘然而来,乐逍遥惊极忽疑:“难道真是困身梦魇未醒?”忙掐一下自己,似乎并不疼痛,愈令他觉是噩梦,耳边幼鬟语至:“吃药哦,吃药哦……”

只道在劫难逃,忽听门外有语,透着热切:“璎璎,你在么?”乐逍遥一怔,觉乃墨近朱的声音。

门声咿呀,不待他转念,墨近朱探脸凑觑,指节轻敲门板,话声微颤,似抑不住心头喜:“璎璎,想你得紧了!”乐逍遥暗感不安:“当心眼珠掉哦……”瞅那鬟依然痴笑凝腮,浑似未闻。乐逍遥心犯纳闷:“我怎么总是碰到些古怪丫鬟?记得前次在兰陵渡……”墨近朱抽动鼻翼道:“怎有恁大药味?”思及一事大是不安,慌入且呼:“璎璎,你可有事?”

乐逍遥陡觉不妥:“这厮追求沈璎璎,可别撞进来见我在她床上,却一怒杀我也!”浑未有暇另生旁念,下意识地缩脖入被,作蒙头睡状。那煎药小鬟不知竟抱何念,居然也尾随钻入。乐逍遥眼珠霎为溜圆,还没反应过来,低垂的床帐外已映一影,伴以墨近朱绊凳踉跄之声:“哎呀,凳子没摆好!”

乐逍遥在帐内只忙往被窝里乱觑,惊异:“她怎么钻进来了?具体在哪个方位哦?”墨近朱著一身黑,在床前整衫而立,眼睛未适屋内暗淡光线,难窥帐内情形,清咳一声,慰问:“璎璎,可吵醒了你?”乐逍遥四寻不见小鬟何在,唯怔:“氽!”

墨近朱在床前抒情:“璎璎,苦水铺一别,可教我想死你了。咱倆自幼青梅竹马,往来无猜。若非你爹爹与我哥结怨宿深,每见我去找你必撵将出来。我早想托媒登门,向沈家求亲……”乐逍遥在被窝里听得不由好笑:“瞅你那记性!什么苦水铺一别,后来在侠客庄,你倆不是还见着吗?”此是他心声,墨近朱自是听不见,继续自抒臆表:“后来文姨教精我,好东西是要抢,而不是求得来的。璎璎,不如咱倆私奔罢?你答应一声,我带你走,就不算抢了……”乐逍遥掩被不安:“这会儿你跟我说这个?”

墨近朱生疑:“璎璎,怎半晌没吱声?”乐逍遥在被窝里提腿预防,心感不幸:“祸不单行,这样儿的连撞着倆!”当下他软绵绵焉有气力与人厮打?暗自生虞,从被缝望见墨近朱朝帐幔探眼窥测,口中说道:“璎璎,听说你在街上与江南镖行的车马冲撞了,莫非被狄武那贼所伤,仍陷昏迷之中?尻,难怪一进屋就有这么大药味……”

说到惶恐处,不待乐逍遥转生应对之念,猛然冲前一大步,掀开床帐。乐逍遥头脸虽已蒙进锦被里,却忘鞋在外,墨近朱一踩即觉蹊跷,思之变色:“怎会有双男人鞋?”乐逍遥急欲起身溜避不得,心下唯叹:“哥们哎,这会儿还是回避了罢,免使大家尴尬。”墨近朱却不按他祈想那般行事,窥眼入帐,见被子隆涨,分明不似沈璎璎那等纤瘦之躯独蜷在内的形状,越发起疑,拎男鞋乍闻即呛得皱眉不已:“呸呸……这么臭的脚你都容忍得下?璎璎,你未免太也令我气苦!”

乐逍遥在被窝里对着看不见的小鬟所在,暗猜:“我猜我猜我和你猜猜猜……寻常男子碰着这种尴尬打击,比如我,多半会立即悲愤长叹,转身走出此屋。以下是临时竞猜问答,奖品为臭袜一对——墨近朱马上将会如何应对?”

答案立马揭晓,只听鞘声呛啷扰耳。乐逍遥惊而从被缝里觑,迎眸但见一剑光寒夺目,墨近朱含愤绰剑,朝鼓涨的锦被发指:“狗男女,竟敢糟蹋我的璎璎!她是这么清纯,想是被歹人勾搭成奸,才不得不然……俗话说得好:捉奸在床,有你没我!”

乐逍遥暗啧:“也不用这样搏命吧你?如此搞法,你跟前代的宋江有何分别,这种立马斩杀奸夫淫妇法,本身也是要问死罪的噢……”墨近朱可不管三七二一,依照从来激性,便似先前在苦水铺那样,怒气昏头,怎理东西?拔剑霍霍挥舞,在床前含泪回忆当年青梅竹马时候,他舞剑翩翩于前,沈璎璎吹唢呐伴奏于后的光景……何其旖旎也乎哉!

“当时你叫我‘大头菜’,我叫你‘小白菜’,过家家时相约要生个儿女起名叫‘空心菜’……”墨近朱在剑光飘帘中清泪长淌,乐逍遥在被窝里暗敲快鼓于心头:“我猜我猜我又猜猜猜!接下来他是否掀开被窝,见我在内,不问青红皂白就来斩?而我将会如何应对?这里有个小提示——我可打的牌不多。”

墨近朱以凌空一个飞姿结束舞蹈,抹一把泪,提剑撩开锦被,侧头往里乍窥即怔。当下乐逍遥心已憋紧欲炸,闭着眼仍转念未停:“我猜我猜我还要猜猜猜:当他掀被看见床上并无沈璎璎,而是我和一小鬟双栖于内,又会如何?”

每猜必错,此时又然。墨近朱掀被之后,所见出乎所料,难免大愕:“怎会如此?”乐逍遥见他剑未劈落,反而呆立床前满眼是愕,怎知为何?

墨近朱本是忖定被窝里多藏有人,孰料一怒掀被,睁大双眼遍寻床上居然空无一人。他抖了抖被子,见无异物,仅落一艳妆小布娃娃在褥头边。纵然困惑不解:“刚才看到被子隆涨,如何空无一人,仅一个小布囡囡?”一怔揉眼又觑,究无所见,毕竟心头大石放落,思到宽怀:“我多心了!”

触及墨近朱这般神情,轮到乐逍遥在床上奇怪不已,鼻对着剑暗呼诧异:“他明明掀开被子一瞅无余,怎么装作看不见我?接下来的有奖竞猜节目吊诡了——他到底想怎么着吧?”

兀自提心吊胆,墨近朱忽把剑尖从他鼻前移离,自收回鞘,没忘了蹲身看看床底,然后欢然展颜,搁下被子,自言自语地转身:“床底堵有防鼠板严严实实,鼠都藏不下。璎璎没在床上,想是又随凌姑娘一伙去唠嗑女儿家私话了。”乐逍遥猜转千般因由,怎生也想不到墨近朱居然浑若没事一般收揣家伙欲离。怔目一会,忽觉隐隐不安:“他若又走开,我岂非仍须要遭那幼鬟灌药折腾?”寻策急忖该不该铤而行险,由墨近朱身上找觅转机,免那小鬟一再煎药来灌。

屋外忽传有语,伴以中年人干咳之声,廊间地板未响脚步动静,门口已投得一影,笑道:“璎璎,爹在凌伯伯家里等了这么多天,你才珊珊来迟。这会儿须給我一个解释,不然下回我可要給你派保镖盯紧了噢!”乐逍遥闻声乍怔,墨近朱慌不迭地自反而缩,从门边溜将回来,不顾绊凳趋趄,惊忖:“沈老头每回见我来寻璎璎,必出手狠揍,上回碍于她在旁阻拦,才放我一马,但也打破我头,说是下次再教他撞见,非废武功不可!”

“两湘大侠”沈醉天在门口稍微驻足,闻屋里药味浓冽,不由皱眉道:“璎璎,又搞何怪?”乐逍遥愣在床上犹没回神,听得墨近朱额撞床底挡鼠板,欲入不得,揉疼暗暗叫苦:“床底却钻不得,难道真要坐等沈老头进来拆我筋骨,以泄当年被我大哥所伤之恨?”乐逍遥见他急急入帐,刚觉不妥,墨近朱已钻被窝,慌朝里挤。

沈醉天拾步而入,朝屋中四处转觑既毕,见床帐低垂,被子隆鼓,皱眉而近,说道:“又怎么了?爹刚从外边回来,听家丁称你已到伯伯府里。往年你随我来时,必陪凌侄女同住月湖小筑,怎么现下却改要一间独院边僻客房歇身,究有何鬼又搞出来?”乐逍遥正忙缩身挪位让些空档給墨近朱,耳闻沈醉天压低话声询探:“如实跟爹说,凌家态度突然转变,是不是发现有何不寻常?”

乐逍遥平生历遇之奇,当下又谱新章。想破头也搅不明是何缘故:“墨近朱也往被窝里挤,怎么还未发现我亦在旁?”沈醉天毕竟老练,立觉帐内有异,蹙眉凑觑,问道:“怎不答应爹一声半声?”墨近朱和乐逍遥脸挨着脸,屏息安敢作声?

沈醉天突然撩掀床帐,警然道:“被窝如此鼓隆,到底有何名堂?”乐逍遥暗暗叫苦:“老江湖的眼光决计老辣远胜墨近朱这株没脑‘大头菜’,只要撩被还有什么能逃过他眼?”不料沈醉天掀开锦被,映眸只见一张空床,褥角仅搁得有小布囡囡艳妆而卧,面凝痴笑腻腻之态。

乐逍遥嘴合不拢,瞠对沈醉天,忽省一桩旧事于心:“前次凌钰筎在城外遭掳,我和粼儿追去相救,彼方之中似有个高杆儿的像他!接下来的我猜我猜节目更叫紧张,却问:沈老头既然发现咱们在床上躺作一堆,会不会辨认出我来?”旁边挨着的墨近朱之身更颤似筛糟糠般。

沈醉天遍览床上觉无所见,一怔未毕,突听廊有步音悄传,伴有低语交谈声:“庄中连日出了许多事,没一桩得解其谜,须得小心免岔。”乐逍遥心下蹦弦:“又有人来了!”沈醉天眉刚一皱,便闻楚香玉之语窃窃私笑于外:“眼下便有一桩怪事在此。沈姑娘今次鬼鬼祟祟,跟以往相比一反常态,分明有蹊跷藏在屋里。趁她未回,非探个明白不可!”沈醉天本欲整衫出迎,忽又转念飞快,急忖:“凌家有许多事情倍透诡秘,老凌城府极深,平白教我蒙在鼓里。明问不得其解,何妨趁此机会偷听他心腹门人私谈何事?”

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墨近朱已往里挪身腾位,原来沈醉天簌然钻入被窝,竟亦来挤。只听一人在门口低叹:“昨日伤了罗大哥,咱们臂助又损,你我皆带伤在身,倘是敌人大举来袭,怎生对付?丘大师哥自从前次生返,整个人好像变了,窝在家里缠绵病榻已有多日,寸步不出二门,指望他不上。”楚香玉陪着唏嘘两声,到门边张窥,打手势道:“你看,那床被子越发隆涨了!”

乐逍遥夹在角落里暗啧不已:“挤了这么多个,被窝能不隆鼓吗?以下节目是我猜猜猜的第三回合——还有完没完哦?”君天语声在外,似自迟疑:“这么入人闺房,怕不太好。”楚香玉拽他同进,抑声忍笑道:“看看就走,有何不好?”君天叹息而入,嗅鼻皱眉:“药味也还罢了,这里边却有一股好大的脚味,并且汗气浓厚,仿佛闷热天被窝里挤了好多汉子般……”床帐里几个人闻皆作声不得。

乐逍遥暗暗生虑:“君天城府深、楚二心计多,这倆一齐进来,料必拆穿被窝里所藏名堂!”楚香玉忽笑:“你不是说进来不好吗?”君天低打手势,悄语道:“前次‘九戈龙神’陪沈小姐来赴峰会途中出事,思之再三,我觉甚为蹊跷。沈氏父女到底有何见不得光的秘密,咱须探个明白!”

沈醉天在被窝里暗自冷笑,心道:“若非老夫早存先见之明,钻进床帐侦听尔辈私语,又怎能指望得以窥知老凌家对待朋友是何心肠?”墨近朱在旁自转念头:“这俩厮可别掀被见我躺璎璎床上,传出去于她名声有碍。”乐逍遥挨着艳妆小布囡囡,蜷卧黑暗中徒憋一腹郁闷:“究是怎么回事?猜不透了都!”几双眼透过锦被缝角,只见两张脸凑近垂帐窥视,君天楚二各打手势,示指被窝有多人蛰伏。

乐逍遥悄拽枕巾包蒙半张脸,仅露两眼于外,免遭认出。看墨近朱、沈醉天相挨一处,他既好笑,又百思不解:“怎么沈醉天好像看不见墨近朱、墨近朱又瞅不见我,而我……遍寻不知那古怪小鬟窝在哪儿,这可奇了!”墨近朱觑影近帐,心急发狠:“势不得已,只好搅上一局,趁乱逃出。”各自转念未决之际,屋外裙声悉索,沈璎璎一路哼曲儿而至,调寄“念奴娇”。

君天啧:“楚二,看你干的什么好事?被她撞见,却向师父告咱无礼,如何是好!”乐逍遥深以为然:“连沈璎璎也回来赶凑这场盛会了,我没法再猜。”楚香玉撩被见无异常,乍为愣眼,旋闻脚步近门,急中生智,悄道:“床上没人,咱倆且钻帐入被,待她到得床前,只有突然撩被蒙住她头,乘机外溜,她便不知是谁。”

乐逍遥正觉此乃再馊不过的馊主意,那俩已钻身进帐,只听门声吱呀,沈璎璎搔首弄姿而入,说道:“小舞,喂药了没?尻,你又癫到哪儿去啦?真不知事体!枉我一番好意,半路上收留你这迷糊精……”乐逍遥见又多了两人来挤被窝,忙往里挪,腰后忽硌得有物,摸之在手,却是一个小布偶儿,艳裙花绿,眉花眼笑。

沈璎璎到帐前忽发惊咦:“被窝怎恁地鼓哦?”他未暇多想,随手揣那布囡儿藏进“乾坤袋”,一咒存取既毕,陡闻被窝里惊声四起,藏身其间的每一人相互突然看见对方,难免全吓一跳:“怎有恁多人挤此?谁……”

纵然不明所以,每人却都转念奇快。君天楚二撩被罩向沈璎璎头上,沈醉天掠指如电,点捺君、楚后腰穴道,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先将几个小辈全点了‘昏睡穴’,免得声张,却堕老夫颜面!”大被呼簌而起,墨近朱急朝屋顶高窜,乍欲腾身便遭蒙头罩将在内,耳听得沈璎璎大叫如杀猪般:“啊呀,搞什么鬼?”他怎遑多想,只道她受人猝袭,下意识地反踹两脚,君天楚二左闪右避,翻到床下,墨近朱之脚却迎上了沈醉天的拂穴手。

沈醉天变色于顷:“墨家的‘乌龙腿法’!”出手本为点穴,乍认出仇家路数,顿时发狠:“废你武功!”墨近朱早有提防,吃惊道:“怎能让你废我武功?”不待沈醉天发重手来摧琵琶骨,急绰长剑唰然削裂锦被,划刃抵挡沈醉天之掌。

君天既惕于先,斗闻金铁破风声发自被窝下,猝惊出手,掠臂飞扫一掌,口呼:“却中埋伏了,楚二小心!”掌风荡及,床柱立摧,帘帐当头倒覆,将众人盖个没头没脑,旋即拼作一团,其间夹杂沈闺秀杀猪般叫、乃父醉天的重手掠袖声、墨近朱挥剑嗖嗖响、君天的火云掌风,以及楚香玉所发针芒破空微鸣。

乐逍遥随床塌一隅翻栽于地,脚碰药罐倾撒热汤,混乱中不知烫到几人,帐底一时鸡飞狗跳。他得拾良机,本待趁乱滚身溜出,飞针受掌风扫偏去向,竟朝沈璎璎眼前射来,她一时惊得发怔,不知如何闪避。忽感腰肢微紧,有手揽她疾扑避离,鼻闻体汗气息正是乐逍遥,沈璎璎“嗯哼”一声顿时软偎忘动,任随他出。

纵到外庭,她犹似迷醉醺然,俄顷不能定神回睇。只听一声呼喝,李径庭旋身横翻过阶,率一干家丁急入院中,见一蒙脸人衣衫不整,抱沈闺秀走窜踉跄,李径庭提脚迎蹬,甫然两腿交磕,那蒙脸人借势弹飞屋顶,却将沈小姐轻手推送李径庭怀。

因闻满院家丁奔走嘈杂,屋顶突然接二连三撞破,数影争相纵身急飞而出,纷自逃避。李径庭和一伙巡庄家丁仰面傻眼,怎暇瞧得分明?

笃声磕响,乐逍遥飞堕院后草间,又翻滚丈许远,只觉满身筋拆骨散一般,躺在花草繁密处,脑中空无余念,唯想就此长歇不必急起奔劳。适才之历,仿佛迷梦犹萦,倍思难释:“为何我明明藏在被窝里,他们掀被竟看不见?还有……那古惑小鬟却到哪儿去了?”

惘眸乍闭稍霎,恍然重返兰陵地宫。暝雾幽隐鬼舞魅惑,脑中不知何语缈然:“但惹太婆,必遭一班鬼域孤儿纠缠终生,苦不得脱。”

乐逍遥凛然醒瞳,心道:“鬼域孤儿!还没‘挂’得净光吗?”殊未料他的梦外浮生,劫何止六数循环,瀛外天至兰陵渡若为第一环节,苦水铺迄至眼下这趟姑苏行,或又一云关雾隘,环环相扣,若织无边幻网,迷困其间,仿佛墨沈君楚诸辈掀被看床,映眸所见虚无。他又何尝不也窥看不透?

焉知所服何药,神思难宁,倍觉迷倦。他在花圃中乍要瞑然昏盹,想到又与粼儿失散,但患她孤身陷困,心头情急,仅此念晰然,撑身而起,强抑脑里昏沌欲睡之感,忖:“须先寻粼儿会合。”眼前满园雾萦树,难辨出路。他惟摸索寻径,往人声嘈稀处悄走。知又在凌家庄园,虽是第二趟至此,仍然不识门径,只是懵然乱逛,尚幸一路并未遭人撞见,或因其大之故,庄丁护院难巡周致。

毕竟小心过人,纵倦仍不马虎,途经一篱晾衣处,似庄户妈子更洗挂晒。他觉当下衣难蔽体,人见不雅,乃取黑衣灰裤易之,蹲身扒泥抹脸,直到自感认不出本相,才起身摘巾包头,行藏既掩,往水缸里一照,隐约是个仆妇妈子之形。乐逍遥拾蔗为杖躬着走两步,笑而心定:“这样逛将出去,料必安妥。”昔在乡下成长,见多了婆婆妈妈姿态,稍加模仿,觉差不多就行。

一路走却觉背后总似有异,回觑并无所见。乐逍遥莫名脊寒,暗惕:“这种感觉就有如摸六合彩却误撞了四季财,包头尾都不沾边,又有如……”耳闻叶声挲然,猛地转顾,仍没瞅见什么不寻常处。他觉此非初探凌家庄时被田、马诸士跟踪的那般感觉,反有重置兰陵野林玄诡之地的心情惴窜滋味。

仰头看天,难辨时下姑苏是昼是暮。云穹阴晦,如人心难窥之深暗。

他背倚青砖大墙稍歇口气,心头直有一种别扭感觉难遣:“那煎药小鬟的茴香幽沁气息怎么还似跟随我不散噢?当时她一钻就不见了,却藏何处……咦!”省起曾在被窝里拾一艳裙布囡儿,当时乍收入囊,满床的人顿然由隐而显,彼此惊异至极。

乐逍遥念动灵触,忙唤咒从乾坤袋取布囡儿要觑究竟。从前不明“乾坤袋”的玄机秘奥,既用多回,隐隐略明一二:“要取出何物,只须凝神专心想着它,该物便即在手。哇啊,玄幻的境界还真是有够好玩的……”往常每次依法施为,乾坤袋随念必应。他早视为常,恁料此次竟唤不出囊中布囡囡。

乐逍遥愕:“怎么不肯出来哦?”再试亦没奇迹,他忙摸腰间,尚喜宝袋犹系未失。觉那小囡囡多半有异,揣入竟取不出。他多试无果乃馁,心想:“先别理她,等会合粼儿,再问端的。”因感腿软神乏,难以撑强仍行,凌家又非等闲户第,倘遇护院来揪,急难应付得下。他想到此虞,心道:“吃药吃药。”再施乾坤咒,欲取还神丹噙之。哪料这次就连药丸也唤不出,宝袋浑不应驭。

乐逍遥未预有此之蹇,大惊:“连药也不給我吃,不是真要搞得这么绝罢?”强按满腹不安,抱一丝侥念,复试多番,非但丸药、布囡不搭茬儿他,更连银两、器材、刀剑、道具乃至一只半只袜子亦取不出。

乐逍遥闷头倒地,眼珠自旋难定,唯有颓嘴叫苦:“昏迷!”兀在揣惑不解其理,但见有语叨咕,一个秃顶小儿貌似他样,蔫坐于旁,垂涕曰:“大佬!偶听人说,乾坤袋有呼必应,便如偶之百试百爽,从来是你灵神所寄。但若一个接一个地不‘鸟’你了,说明这预示着更大倒霉的开始,唉!不祥之徵哦……”乐逍遥听得眼皮儿跳,觉有不测,忙央:“根宝,你可不能随之离我而去哦!没了你,大哥岂不是无能?”秃小儿嘬嘴吹笛道:“省省吧,瞅你这样儿!别烦偶,既已无能为力。不如‘龟’去、不如‘龟’去……”

恍觉那厮叼笛渐行渐远,乐逍遥矍醒,强撑又起,正自急无所措,根宝溜不远又返,钻回隐藏。乐逍遥惊喜其归,但奇胡有恁大反应,讶问:“因何慌返?”弟翘头告之:“她在那边!”

乐逍遥莫明所以,顺根宝所指方向,挨身挪至墙尽处,探眼张觑,原来身处一院伙房之侧,饭香蒸氤,有煎鱼咸脆之味。乐逍遥乍闻顿催肚肠辘辘,咽馋喜欢:“就有如突然间回到了乡下,伴随着黄昏牧歌放笛,家家灶喧炊热,我放学归来,厨房里飘出脆煎咸鱼的诱人香味……咦,大户豪门也爱吃咸鱼?”

一女俏生生捧碗,屈着秀腿闲态怡然,蹲于厨外檐廊石阶上,津津有味捏筷刨饭,正吃得香乎快哉。乐逍遥头刚伸半拉子忙缩不迭,靠墙暗咋嘴舌:“尻,她怎么在这里吃咸鱼送饭,瞅着还有滋有味?”根宝凑一嘴悄告:“此咸鱼香味酷似阿杜家盐腌的东南海特产‘小金枪’!”

哥倆兀自在墙角对愕,闻厨娘语:“大小姐,等会儿老爷回府,文姨房里就要开宴了。你先别吃得这么饱哦,稍为垫垫肚就得!”凌钰筎捧碗又伸筷夹鱼片儿,俏目眨馋,说道:“这腌鱼真好吃,我尝着就忍不住了都!管它呢……”厨娘笑喟:“要不怎么说是父女倆?小姐就跟老爷一样,打从这条咸鱼进家,你倆就争着来厨房蹭嘴儿!”

乐逍遥暗啧:“那捕蟀阿叔真会借花献佛!把我送給他的阿杜家小金枪鱼干转手倒送其邻居凌府,不料‘凌玉乳’还这么爱吃……”凌钰筎笑:“所以我要多吃些啊,免被爹来蹭完了。你知的,他每晚都爱吃夜宵粥。”乐逍遥闻炒油菜香味,窥见仆妇将几盘寻常菜置于饭篮,吩咐丫头往厅堂里送,他捏腮思:“原来大户家里也不是顿顿大鱼大肉。吃得还不比李肥刀家顿顿有粉肠猪头肉好……”

正要觅道另行,忽见厨娘另备一只饭篮置于不远,伸手可及。乐逍遥被那女侠吃态勾起食欲馋盛,望见一排丫鬟端饭菜鱼贯而出,独剩此篮不取,似是漏拎忘却。他忍不住快手提之,心想:“漏掉的这一篮饭菜合该孝敬我。哈哈,正可尝尝她家烹饪……”根宝欲阻不及,哥已提篮揭盖。

乐逍遥蹲于墙角眼刚低瞅篮里,背后双足俏驻,不意凌钰筎搁碗走来,脆声唤:“倪妈?”

“你妈,”乐逍遥心头暗蹦一串扑腾儿,大眼四觑,未省她在唤谁。厨娘在灶旁道:“是了,小姐。你吩咐做的饭菜在那篮子里,只是咱家厨下没人会做泡馍。”凌钰筎摆了摆玉手,说道:“无妨,我且随倪妈去去就回,若爹爹教人来找,就说……就说……哎!随便说个籍由罢。”厨里:“倪妈,好生伺候姑娘。”

乐逍遥怔余渐省:“难道说我?这身衣服是倪家妈子的?”一时难以明白凌钰筎怎会把他当成倪妈,厨里那婆娘忙碌未出,幸没撞穿。凌钰筎似患家丁催寻,不稍停耽,唤他拎篮跟随,俏姿晃闪于前,率先便行,专择屋间夹墙小径,步态轻快且匆。乐逍遥怎知要随往何处,难免忐忑,根宝盯着前边丰臀款款姿影悄嘱于他:“此妞性甚马虎,又当暮天昏晦影迷糊,咱只须小心,凭哥倆智慧,‘晃点’她何难哉?”

乐逍遥暗啧:“问题是我哪有闲情打她马虎眼?咱须快点去找粼儿哦……”根宝噘嘴曰:“笨不是?瞅她这种花荡走法,多半是要偷溜出门。不跟着她,咱倆知道路么?”乐逍遥眉展心欢,刮根宝的头:“小机灵鬼!”合计既毕,看她透着些神秘,又生一疑难解:“她要咱替拎饭菜,却要送往哪儿去、給谁吃?”哥倆对觑交惑:“我猜我猜又猜猜猜!”

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上)1

凌钰筎显似心神不宁,只怕撞到家人,专拣园林僻径,在前头忙于觅道,无暇分顾。乐逍遥初患自己乔妆露馅,待觉她始终未察,心头方定。两人一前一后,间隔十余步,但见她越行越快,姿矫足健,分明轻身功夫倍有长进,隐隐犹如掠雾登霄。乐逍遥不识此是武当凌虚步法,称奇暗咦之余,自抑少年争胜情性,竭力不与竞之,反而走得越发蹒跚徐缓,有意拉下一大段,以免被她起疑。

孰料弄巧成拙。凌钰筎突然驻步稍停,美目转顾,见他落后甚远,心觉不耐,说道:“倪妈,今儿怎地走得这么缓慢?”乐逍遥难免一怔,暗道:“倪妈往日行走很快吗?”凌钰筎微微顿足,返来搀拉他手臂,低声催道:“快些,出了后园,才不虞被巡庄的人撞见。”乐逍遥不意两人距离突然缩短至斯,竟遭她拉手牵行,心头暗跳怦然,怕被她近觑认出,慌忙低头躬背,仿似乡婆村媪之状。概因长年插秧,田妇每多腰弓背驼,典型有如书航的姥姥。

凌钰筎拉他走几步又即回觑,睇目轻啧一声,明眸生惑:“倪妈,虽说往日你总避着我,不怎么跟人接近。但才一天不见,怎么变得这等老态龙钟了?”乐逍遥当下便恼,心道:“老态龙钟,我?瞅着你这呆鹅似比我大得几月都有余呢……”凌钰筎偏在他心神不安的当儿,转来玉靥近觑,端详道:“听桂姐、李纹她们说,你从来就不说话的?”乐逍遥越发低头,恐被她瞅清自个样儿,心道:“那老妈子原来不爱说话,倒省我操心答她不得。雀!别的名儿不好起,偏起个名叫‘你妈’、‘你妈’的……”

凌钰筎却似心不在焉,犹惕前方生阻,顾目夜帷青垂,不禁又低声叮嘱:“倪妈,我知你是口紧的,才要你帮忙。这事千万别跟家里人说起,不然我可恼你喔!”乐逍遥唯有点头,心渐省得:“她挑倪妈跟随,原来是因这婆子嘴严并且向来孤僻。还好此等样人易被我钻了空子,否则终究难免被这大头鹅识破……”

随她而行,因谙熟路径,未遇拦阻便出后园,到得外郊,乐逍遥本想一出来就甩她另觅去处,但看这女侠一反往常坦荡磊落之态,今儿行止竟透着说不出的神秘。他是少年心情,不免好奇渐甚:“这美呆了的大头鹅究竟想领我到哪儿去?”虽惹得心痒惑憋,然而这美呆了的大白鹅也有不大头的时候,一路居然没露丝毫口风,或因以为倪妈既已知晓,不必多言。

乐逍遥暗忖:“但又何必多生枝节?不如就此撇下她,瞅隙溜去寻粼儿要紧。”此念既定,在她后边留心捕捉脱身时机,她浑未察觉,领着渐行渐往高麓,乐逍遥觑准一个拐弯坳口,正萌去念,忽感背后竟有盯梢动静,纵极细微,无意中掠目回瞧,依稀见有黑影悄避暗处。乐逍遥心下自啧:“有尾!”看那大小姐只顾昂然而行,浑没留意周遭情势诡隐险测,他遂暗叹:“这种走江湖法,走死你!”

趁她未觉,乐逍遥悄拾石子于手,本待不动声色猝射盯稍之人,旋省生馁:“我真气不听调驭越甚了,射蚊都射不死。”掠目又觑,觉漫野处处有影窜隐,非似木叶自摇。乐逍遥怦地心敲不安之鼓:“好多蚊虫!哇尻,这妞一走出来,竟惹满山虫随,何止一只半只……”

凌钰筎似未察知四下里动静悄随渐密,依仍走得自若。乐逍遥本存去念,但既睹此情势,又怎走得?心下踌躇:“这么跟着她必惹一身蚁,且会误了寻回粼儿这种‘本职’行当。然而……”

元时姑苏山,葱葱郁盛一大片紫竹林。乐逍遥此前未知有此佳境,一路不停只顾张望后头,走得忐忑,恁料盯梢之辈半道全皆消失没影,不知是隐蔽了行藏,抑或被他倆甩脱。待得倏然定睛,已在篁中一座青砖小祠前,仰见檐下匾书:“紫庵”。

凌钰筎见他怔旁未动,轻手扯了一下其袖,示意“别愣着”。乐逍遥怎知她领自己至此何为,觉是尼庵,看却不像有人长住其间,檐壁遍爬游藤茂蔓,廊柱蛛网尘织。乍为微愕,转见她韧腰晃将入去,取灯却无火石。乐逍遥想也未想,顺手自襟摸出火摺子,划点她手中油灯。

昏光霎亮,照映俏面娇艳无方。乐逍遥不由自主地眼光一阵晕耀,觉她双眸投睇,籍灯向他觑看。他忙低头转避,虑已觑穿,未免有些慌。凌钰筎稍不留眸,却转一旁,擎灯照往角隅。乐逍遥随她入时,已闻得有药味浓萦,因被她容光所摄,顷难凝念敛思,直到她掌灯低照,才见屋角陋板铺锦鲤绣被,居然昏卧一人。旁置大缸浸泡药材,水早凉透。

灯光照近,只见那人眼光凝注西窗青穹,颜僵若木,气色灰暗浑如败缟。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凌钰筎素手灯移,映壁竹叶影娑,墙有划痕深刻,题句遒然苍劲。宛然一声长叹,抆英雄泪。

因她身影所遮,乐逍遥一时未能觑辨榻卧何人,恍闻庵外有喟,似嘲若惋:“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紫篁雾缭幽深处,有人背倚竹茎,缓缓抬起手里银角扁壶,遥望竹间小庵,目含若有所思之色,吟毕饮一口酒,烧起腔臆豪热。鞘声接连啷然,四下里纷有单刀现刃,十数人同态蓄势如一,散立于葛衫挽弓者身后,横刃绰握,锋反肩后。青秃头、铁甲胄,背负箭筒箬笠,清一色草蓑披挂。齐目透送杀气破雾投聚竹林紫庵。

箭在弦上……

初见那人躺在墙角阴影里,乍以为犹然昏迷,乐逍遥心感奇怪:“她跑来此间,是为了这人么?”其实门声微响,那人已知,既未转视,更没稍现惕态。凌钰筎蹲身探得那人气息虽细尚缓,眉展慰然,说道:“我給你送些吃的,顺便捎来药品。”从身上取了一包帕裹之药,有瓶有盒,解开搁地,却不知该取哪样才合用。

乐逍遥听有动静,正望门外黑漆漆的竹海夜篁,暗忧:“那些人跟踪她到得此处,一旦突然发难,凭我时下的情势,决难保得她周全。更何况还有个奄奄一息的人在内……”耳听药瓶咕碌滚地声,转面见一素手拾之,凌钰筎愁看诸药,虽从家里囊裹而来,也算品种繁多,怎奈不谙医理,自有难处,但慰那人:“不如先喂你吃些热饭,等天亮就带郎中来替你看病。”殊不知身边已带得郎中至此,思及一事足虑:“只怕今晚他便很难捱得过去!”

乐逍遥虑遭识穿,迟疑未即靠近,悄立柱影之中,见有药缸置旁,凌钰筎添薪生火欲将烘热。他微感不解:“这似是一种辅助逼毒之法,但闻缸中药味,却是大大不够。”凌钰筎只道够了,转身蹲回那人之畔,说道:“依你前次作法,这些草药已购得七七八八,料也使得。”乐逍遥闻言暗笑:“配方少一样都不行,七七八八?”

其实凌钰筎瞅见那人气色较前愈坏,也自暗忧,但未多言免使不安,微一沉吟,转面吩咐:“倪妈,过来給他先喂些热汤饭。”乐逍遥竖耳听得外边又似动静全杳,本想把饭篮搁下便出,暗执一念:“若仅是些二三流的路数,凭她凌女侠的身手倒也打发得。不如我且出外看看,最好是设法‘恶搞’,越声张越好,让他们偷袭不成,自行退去。一旦替她解围,我便可赶紧回城寻找粼儿……”

忽有冽风催送败叶,扑面凌门而入,伴语低叹:“不相干的人,烦且各行各路。”乐逍遥乍为愣眼,心道:“这里谁是不相干的人?”倏觉败叶擦颊生痛,随风劲猎凛凛,如无形恶浪,推他不由踉跄倒退,步几难稳,暗惊:“如何突然这么大的杀气?”落手摸向腰间,欲待绰剑,却得个失望:“乾坤袋似遭咒封了,啥物也取不出!”

一竹豁然折断,飕射入庵,竟陷青砖地板,斜斜插入他脚前不足尺许处,空余半截犹在眼帘颤晃未止。

彼方或似意示警告,乐逍遥亦觉,更惹心头暗凛:“劲道这么强!若是朝我身上射来,眼下怎生侥免?”

凌钰筎柳眉竖起,立到他身前,挺着丰胸朝门,说道:“哪儿来的一帮毛賊,竟敢到姑苏撒野,也不问问我是谁?”乐逍遥在旁噱嘴,心道:“你?美鹅呀。”钰筎将他照肩一推,素手微捺,使趋趄退到墙角。

竹涛瞬即淹没她声,但听三下“哈、哈、哈”发自不同方向,闻皆老迈。夜里听来如枭啼丧,乐逍遥正感头皮有些紧,凌钰筎只眉头稍蹙,秀靥侧廓,低声叮嘱:“且在角落里帮我照料他,外边蟊賊自有姑娘打发!”乐逍遥却觉不好打发,心里忧言将欲出口,旋省所扮倪妈本应寡语,只得咽话,看她面朝门外险雾迷篁,一双颀长秀腿微分,立摆迎敌架式。逍遥儿叹在心里:“但盼你果能‘一妇当关,万夫莫开’这么坚不可摧。因为我当下就算有心相助,只怕也力不能逮……”

提手捏了捏拳,觉真气运驱不抵。门外有语苍老,突然荡钻过林,迳萦庵内三人之耳:“那位姑娘,我们并非找你麻烦。只是刀箭无眼,还望你行开了!”乐逍遥闻言一怔,心道:“只提放她一马,难道是要找我来着?”凌钰筎不问找谁麻烦,俏生生地插腰冷哼:“不管找谁麻烦,有我在这儿,便不行!”乐逍遥滴汗:“跟郑希怡似地,她真以为罩得住?”

门外忽现一个短须斑白的披蓑秃子,背插双刀,在脑后分杈。凌钰筎不意此叟倏现,倒吃一吓,本欲后退,稍一转念,反而跨脚更前。那秃叟低眼自她秀足打量到头上,从她睨色中因觉无礼,眼皮忙垂,自掩心态,微嘿道:“菩萨挡路,也须搬开了!”乐逍遥从角落里探眼外窥,见那秃叟虽然瘦小,垂手一立竟俨如岳峙,焉似寻常毛賊般样?

凌钰筎不似他那般心思细琐,大户风度毕竟迥别于乡僻小儿心眼里的一地鸡毛。她仗身高凌然睥睨门口矮叟,悠然晃腕,以示鞭链银闪,爽语轻脆的道:“只怕凭你还搬不动我!”乐逍遥暗忖忧意:“从这般大的阵势气氛猜想,包围此庵岂仅一只蚊?整座庵搬走都得,只不知为何要对她客气,还‘先礼后兵’这么斯文?”

矮叟自摸秃头,眼皮仍是低垂,竟没迎视她艳迫之眸,拙然低嘿:“自紫衣居士去后,此庵已无神可恃。听说姑娘六岁学鞭,师承固然繁杂,神髓却是紫衣居士一脉真传!”凌钰筎听得蹙眉越紧,嘴几欲翕,却自按讶意,终未出声询问对方怎知恁多根底?嫩唇微呶,改口道:“不掂掂自个斤两,想来搬我?”

乐逍遥怔旁愣望,突觉眼底影动,低瞅积灰的地上有三字划留,似以指端悄就:“戒刀坊。”他感奇怪,怎知所书何示,移目却见卧地那人身影颤摆渐促,先前乍曾看见,只道出于害怕之故,此时再觑陡省:“打摆子!”庆幸识得医理,非似那女侠徒然束手无策,籍灯诊察病情,觉非寻常疟疫,那人虽在火旁,竟犹失抑般寒颤难遏,面上更凝有一层薄薄蓝霜般汗冰之膜。乐逍遥把脉而思:“此人身怀宿患似寒疟而非,又有新近中毒剧侵内脉迹象,两恙一齐发作,再不医治只怕……”

那人卧于墙影阴隅,长发散遮面目,难以觑辨形貌,一身异味更熏难久待其畔,乐逍遥皱鼻心想:“亏她还能忍臭在这人身边悉心照料,我便多捱会儿也晕呐!”那人神志未失,虽不能语,仍能感觉当下势险难测,颤指划地,又书几字:“三老六合刀,若俟联手难破。须先除其一!”

“除?”乐逍遥觉有杀机,移脚擦去末句,本想避免凌钰筎看见,依计造下杀戮。不料她在门口已谈到崩,只因秃叟投目庵内,看出那人身颤失抑,觉是发难良机,阴惻惻的道:“就算得罪姑娘,终究也是一番好意。既然不肯站开,那就只好硬搬!”说到搬字,眼又不禁投窥阶上那对秀足,喉结涩然咽动。

凌钰筎最恨别人对她竟动色心,早觉那叟眼不规矩,初仍能隐忍火气,再觑那叟又现馋态,她顿惹毛起,霍然甩手曳投一道银光飞烁,娇叱:“有什么好看的?”乐逍遥闻声惊望,只听鞭风豁激,劲然撩到秃叟身影所在之处,打个花绽笃实。他心感不解:“有这么容易?”

蓦见刃影幻构于前,烁现一个斗大的白芒佛谶,先“卍”后“卐”,顷显即消,荡开银链飞鞭。秃叟由一化三,背后青雾矫漾,倏地多出两个秃顶老者,并排而立。若非刀缨犹扬未缓,简直难以想像适才一眨眼间,六口戒刀曾经出鞘。

“戒刀坊的人!”即使未看到那行字,凌钰筎一经交手,念触家学渊源,顿时想起丘白尝谓:戒刀坊原出洛阳白马寺,三个护刹老僧自立门户,专攻“炼狱刀”。

她收鞭投觑,心头已自警然潜怦:“都是武林前辈来着!”三叟齐合掌什,纵已叛弃佛门,礼仍不俗,当中一个半脸布满火疤的粗躯叟沉声道:“以三对一,胜之不武。然而姑娘站的不是正确的位置,既碍于前,只好遇佛搬佛,遇观音也照抬不误!”

“好大的口气!”凌钰筎本想稍敛些矜,免被说成不敬老前辈,但闻此语,英眉又轩,冷哼道:“这位是鲁提刀先生罢?”那粗躯老者沉脸不答,旁边一个皱额叟微笑道:“姑娘既听丘庄主提及我等,合该知难而退。免陷炼狱六合之苦!”

乐逍遥嘴为之吁,回思适才六刃合芒之威,暗啧:“炼狱六合!”凌钰筎浑无半点他般惮缩之念,依仍俏堵门首,丰胸挺在三叟面前,说道:“这是我的地头,知难而退的该是你们!”三叟只道她以家在附近相恫,乍各对觑,耳闻竹海风涛阵阵,皱额叟已笑得宽肆:“隔得不近,便是捉你这惹祸娃娃来痛打屁股,林涛也足掩哀号呼救之声。”

乐逍遥本盼彼此好言好语,避免干戈互见,但听双方言相冲突,惟自嚼蔗暗叹:“三个老僧想是昔因出家压抑得太久了,撞上个这等鲜辣俏烈的妞儿,口水流了一地就是这般!”果然凌钰筎一听顿时蹶股有如烈马,飕然趋姿送手甩鞭,使一招“三羊开泰”,劈头盖脑打将出来。

他咬了一口蔗未及咽汁儿,外边已翻翻滚滚斗作一团,掌风鞭声夹杂皱额叟之笑:“看来殷紫衣没有传你真功夫!”乐逍遥含蔗乍愕:“殷紫衣?这个名字似曾耳闻数次……”凌钰筎连打不着,拧腰蹶臀,横撩一记“举一反三”的鞭法,仍将三叟同时招呼周致,哂言道:“什么紫衣红衣,听都没听说过!”

三叟似存戏意,并没拔刀,仅以拳掌功夫游斗,更让凌钰筎得以耍鞭酣畅淋漓。乐逍遥咬蔗想:“她爱玩鞭,可是耍鞭反而不比使剑来得要命。想因出门仓促,似忘携我那把‘昆吾’随身,不然三个和尚必会血流一地……”突觉庵外鞭风掌声渐斗渐离,三叟显是故意把凌钰筎激怒来战,好将她缠引别处。

他到门口探脸张望,心道:“你看你看。这鹅……笨鹅!”见已如此,惟趁一时静隙,返转那人之旁,觉此人气息艰难,随时似将喘断难接。他乾坤袋遭封,又加心绪未定,倍难取药施方,暗想:“这么个大汉,背是背他不走。只有捱得一时算一时……”往地上拾取一枚竹签,沉吟道:“我没洪大夫那样的医术,也无粼儿般灵通慧质,只有赌一赌!”

低眼觑迎那人微睁之目,硬着头皮,把竹签尖梢切入颔喉。

籍窗外电光霎闪,倏见那人一只手紧攥胸前系挂的小木偶,仿佛奇珍不舍稍松指握。乐逍遥心头格登蹦怦:“咦?”念犹未转,彼掌倏抵他胸。屋顶、门窗一齐豁破,跃入五六名身罩藤甲护胄的黑衣人,纷刃环指那人卧地之躯,当见乐逍遥把竹片扎入其喉,竟做了别人难以办到之事,一干蒙面人顷皆相顾愕然。

不知是谁忽呼:“这小子杀了他!竟杀了他……”虽有一口锐刃抵及后颈,乐逍遥神专于顷,浑若不觉,稳拈竹签猝然拔离,看血垂淌。数名黑衣人兀没回神转念,犹如猝地看见极不可思议之事。庵外有个老者的声音低抑的道:“当心有诈!”

蓦然一道银虹飞矫,噼啪声脆,乐逍遥火辣辣地倒掼于地,胸前气穴似闭,竟动不得,身旁数人齐飞,撞出庵外,倒地时竟已不活。顷间唯他一人挨得明白:“吃了鞭子!”翻倒香案一角,头撞桌脚犹不察疼,只见凌钰筎随鞭曳身返转,飘然落地,觑得那人喉淌血沫,她顿吃一惊:“糟!我好像中调虎离山计了……”

通常闺秀陡见流血,多或要晕,凌钰筎虽然胆气壮,当睹那人咽喉要害血溅,不由蹙眉稍愣,耳听得暗处不知何人低言提醒:“止血!”她才省得拣药撕袖,上前包扎那人脖伤。忽感那人气息竟尔喘畅,连咯几口血吐毕,促危趋缓。

乐逍遥出言示毕,见状暗为幸慰:“这招果然行险告效!”旋当那人呼吸又噎,霎似窒绝,他不由惊虑,急欲起身趋前抢救,却仍动弹不得。胸膛气脉犹闭,如梦魇压制。此般感觉非同于后腰挨鞭的火辣辣皮肉之痛,他突然想起:“那人刚才好像按过我一掌。”

“好强的‘瞬息夺气’功力!”庵外影影幢幢,戒刀三老返至跌出的几名黑衣人畔,未见创痕血迹,毫无外伤迹象。一探气息已绝,三老同时变色,本存忌惮之意,越发深甚片刻之前。

乐逍遥忖量掌力轻重迥别,心感不解:“为何只要别人性命,留我不杀?”籍灯光瞥见那人又书几字于积灰蒙尘的地面,悄示于凌钰筎眸前:“敌既生惮,你可趁机离去。”乐逍遥猜想那人适才勉力所为,意在立威以慑群敌。见其出手顷夺数命,委是果狠,他暗觉不安。凌钰筎仿佛没看到脚边留字,依然昂首似高贵天鹅,道:“我怎能自顾逃离,却留你在这里任人宰割?戒刀三老不过如此,索性出去擒了他们,让其余的贼人更加顾忌!”

戒刀三老复至阶前,似怀所惮,竟没敢贸然踏进门里。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兄弟,你病得不轻罢!”乐逍遥乍听不解是对何人所言,旋觉三老的目光仅注聚于那病者之躯,连凌钰筎也在旁也置若未见。那生病汉子喘息虽渐缓畅,犹无一言。

三叟之一抑声低沉的道:“以你一身文才武略,早足河西称雄,佛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何苦执著于墨家秘藏不舍?”乐逍遥暗讶:“彼此竟是相识的?”但听语声稍顿,三叟显然已经商定,出语越似胸有成竹,只因并肩逆光而立,神皆肃然,由庵内难以辨晰是哪一人说话。

凌钰筎闻言惹瞠:“什么‘墨家秘藏’?”三叟神专于那病者一躯,只顾惕注,未暇理她。其中一人微摊手掌,索问:“当下你已陷此,若有三长两短,门人弟子虽众,只怕连尸骸都找不回罢?在墨宗祠找到的东西对你没用处,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交出来,换一条生路如何?”

乐逍遥虽不知三叟欲索何等样要紧物事,见此恃势强欺之态,却鄙其为人,心想:“这话多半存心欺诈,就算作了交换,为绝后患,决无放虎归山之理。”他能想到此节,那患病大汉又岂不察,却似将灭之灯,在墙影暗蔽处奄无一言。

乐逍遥惑忖:“墨家还有啥宝可挖?昆吾割玉刀和剑分别已被纳兰和我找到,剑又被‘筎姐’黑了去……”三叟觉时机难得,胆渐放大,不觉挨近门口,其中一人眼光攫然道:“我知你旧患发作,乃因日前被金山寺霸爷门下所伤,危在顷间!戒刀三老并非乘你之危起意白拿,我等与金山悲喜二佛同出禅门,素有交情。你若答应,便送你去悲喜二佛处设法解毒如何?”

说话间,足近凌钰筎搁地的鞭梢。其在门槛内,横若一线不准擅越。三叟只作未见,觉那患疾之人气息本促,此时却似奄弱无比,宛如映墙之灯黯然将熄。三叟彼此交换眼色,均虑稍拖片刻,倘如那人突然气绝,墨氏秘藏的线索从而更断无觅处。本患那人尚有余力伺机突袭,看到凌钰筎在旁神情忧紧,绝非做作。三叟暗觉那人先前之击似已耗尽元气,不虞受乘,反忧断绝秘宝的下落。一念顿急,晃身抢入。

凌钰筎撩鞭而起,飕然扫打三叟下盘,仍是一鞭招呼仨。乐逍遥想起那患疫汉子适才的指点,未及出声提醒,眼前刀光倏烁一片,纷激反荡,瞬难給眸。但见银链软鞭缠绕凌钰筎躯,将她缚倒于地。仅一叟立她面前,垂面抬目,注视墙角患疾者,低沉的道:“在此冒犯地主,不想得罪也得罪了。”刀已返鞘,以一只手绰握鞭梢,簌地缠勒凌钰筎脖。

乐逍遥见势凶险,不顾气息滞憋难舒,强撑而起,欲待相救,身旁突然多了一人,正是那皱额之叟,倏捺一掌及肩,按他仰跌丈来远,方才看掌微笑:“这仆妇倒也稀松平常!”乐逍遥内力沉抑,未似寻常那样应激反弹,是以皱额叟犹未多使几分劲道,便将他掼得远远的。他头撞墙柱朽桩,见凌钰筎顷已受制,心头情急,浑不觉磕撞疼痛,犹欲再返,方知皱额叟随手一捺,已封他穴道。就算自己冲解得开,也须数个时辰之耗,何况他内力越不应驭,更甚以往,眼睁睁地看着那粗躯叟扼制凌钰筎脖,心下呼急:“根宝!这会儿怎么不作声了,却叫‘筎’何是好?”

凌钰筎徒瞪美目,便是不解:“怎么一招就給制住了?”秃矮叟从她背后转出,垂目看脚,低声拙然道:“你这招‘三羊开泰’使了太多次,心气浮躁、不思变化。就连教你的马英久,也都嫩了点儿!”听他随口拆破名堂,凌钰筎心下暗惊:“三个老贼秃恁不省油!”

粗躯叟晃身转出柱后,立于那患病汉子之旁,手攥鞭链,使勒凌钰筎喉脖愈紧,随即低眼说道:“用墨氏秘藏换你和她两条命,这个交易很划得来。”乐、凌均已受制,彼此唯急无奈,那患病之人眼虽未睁,却似悉察于心,低喘间指头缓动,在粗躯叟脚边留字凛然:“用她换你们三条命,如何?”

粗躯叟脸为之搐,皱颊随即转为冷笑:“当年你手脚被铁丝穿筋缚骨,丢入绝崖,虽意外得获前朝小无相笈,由而只能练成章门偏脉旁学,遗下这一身宿患,日前又中了金山霸爷的剧毒,已是风雨中的飘弱之灯,连个不会武功的仆妇唾手也可杀你,却唬谁来?”先前乐逍遥拾竹签刺喉,外间虽有多人看见,均因不解其理,只道就连凌家一仆妇也有得手的机会,三叟越发惮减。

粗躯叟扯鞭勒紧凌钰筎脖颈,低哼道:“刚才一击已耗尽你的元气,这便结果了她,好教清醒得知,你还有一次救自己的机会!”话声未落,脚边积尘微荡,赫显五个字于眸:“你没机会了!”

随即板在字现时裂,一注劲气激凛。乐逍遥顷若重回墨宗祠,心神斗震:“夺气之剑!”

粗躯叟倏已惊觉,刀刚出鞘,忽见地板裂处正在自己双脚之间,簌簌灰尘披落,洒了满肩,仰面又见屋梁破绽之缝亦处于相同的位置,显然自下而上,劲气激摧横梁。他顷为困惑:“其间隔着我的身……”瞠呆之瞳突然竖现一线殷,身首豁裂为二。

瞬霎之快,乐逍遥只及凝念一刻,脑萦那患疾之人先前悄留之句:“三老六合刀,若俟联手难破。须先除其一!”

粗躯叟分裂之身尚未倒地,从他手里脱落的鞭梢即入墙角患疾汉子之握。变生惨然,引得其余二叟顿舍凌钰筎,刀芒急烁而出,未待构刃炼谶四合,那人抖腕振臂之下,缠捆凌钰筎躯身的鞭链簌地甩脱,击在秃矮叟胸膛,砰地撞陷墙壁,死犹目瞪口呆。

倏因其快狠果决,六合刀没有机会构芒联合。

乐、凌二人皆为惊怔,就连皱额之叟也呆愣瞬刻,旋即霍然出刀,炽刃炼激,抹向那患疾汉子身前,正趁那病汉一时真气难继,此刀只为决绝仇恨,浑忘此来为何。

那患疾汉子顷杀二叟,已教内外人人气为之夺,顿明“夺气之剑”其名何来。但他一直强凝之气至喉忽噎,滞堵郁极,未能同时除却第三人。每当戒刀三老亮相,皱额叟只似旁辅,从不起眼。只在他一刀顷构六合炼芒,才显出河洛第一刀之锋头!

仿佛化身为三,六刃斗构合谶,覆没患疾汉子身影。乐、凌二人并无多少机缘观睹如此前辈高手互拼绝技,不觉看得呆了。即便想要上前相助,委实也穿不过六合刀炼织的势芒。

那病汉气憋难透,踣身而起,猛然握拳自击胸膛,口里喷出一团瘀凝的血块,始为畅然,嘶声道:“鲁提刀,刚才你不逃就没有机会了!”只此一瞬,幻芒未及合拢即碎化无余。刃风荡灭庵中昏灯,鲁提刀的瞳里却有一道白芒炫闪,摧破六合刀势,从亘古漆黑中来……昆吾割玉。

他一直冲出庵外甚远,惊犹未定,踉跄趋至紫篁青雾幽迷处,迄近依树自饮银角壶酒之人,方栽于地,后心赫然裂绽刀痕,血洒数尺之外。雾里有人蹲视,沉默俄顷,面孔微转,沉吁如叹:“这才是最后一击!”

最后一击用宝刀,是为强弩之末。倚竹静待之人凝壶忘饮,眺雾中紫庵,目光若有所想,又似从来空漠,没有思想。

乐逍遥跌至墙角,看到墙映秃头,近在咫尺,以为戒刀坊尚有强敌在伺未退,先吃一惊,旋辨那是他自己所投之影,裹头巾布不知何时脱落,暴露短发板寸之头。先前戒刀三老全神专惕病汉,对他始终未及反应过来。乐逍遥忙转望凌钰筎,暗汗:“露一破绽了!”

凌钰筎心似不在他这边,拾起昆吾割玉刀,见那中年汉子靠墙落坐,垂首奄然。一头花白长发披散颊前,仿佛孤绝走困的苍狼。她挨将上前,觉四周杀机犹织,不减反近。凌钰筎不禁微咬唇片,说道:“怎么这许多人来寻你晦气,却教如何是好?”

乐逍遥望着她取帕为那人轻擦血迹,更感困惑难释:“纳兰春树怎会又和她在一起?这家伙长得跟‘秋官’似地,帅还不说,竟这等古惑!那日在‘老友记’,至今我都不明怎么回事……”那中年病汉缓言微笑,似未想到这位素性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也有忧形于色的时候。他觉有趣,低声道:“与我在一起,从来便是这样。死亡的滋味并非今天才这么近!”

凌钰筎正当心慌意乱之时,听出语含诮意,不由恼道:“我可不是怕死,是怕你死!那日在‘老友记’,耍我的帐还没跟你算呢。却用这种口气?”乐逍遥从来被她嗔,积得多了,未觉如何,待听她嗔别人的神色语气,竟感丝缕女儿风情似万千缠结。

这病倒紫庵的人正是纳兰春树。说来也奇,素来横蛮的凌大小姐在他跟前居然颇多收敛,一反以往动辄暴跳的性子,似是存心要做个救人救到底的仗义女侠,神态虽尚稚,却开始学着怎生替他人着想。嗔毕又觉不安,重新亮灯,看纳兰春树肩上衫裂及胸,纵有护甲掩挡心窝要害,护胄之外亦殷染肩膀,方知鲁提刀并没白挨一刀。

凌钰筎未暇缓舒口气,忙撕衣裾替他包扎伤处,不觉两首挨额,飘垂一绺秀发轻轻拂及纳兰春树面颊。他虽久惯铁血烈戈生涯,当下仍不免心头怦然暗动,仿佛重回多年之前,危难有红颜柔伴。凌钰筎无意地触及他创痛处,顷觉惹他苦楚,慌忙抬眸欲投目含歉,却触纳兰流露异样之情的眼光,她突感俏颊生热,别转了面孔。

纳兰春树犹萦忆昔情事,一手攥握那只挂垂胸前的小木偶,恍如从前漫步河套滩原,牵挽幼子之手。当触及凌钰筎瞬间慌羞之眸,觉似爱妻复返身旁,一时情激怆极,不禁抬手抚她在灯光下浑似娇溢出水的红晕之颊。

见得这等举动,乐逍遥已不忍睇,由该女侠素性推想,便料一代枭雄难免要挨耳刮子掴脸,正憬然生叹,凌钰筎竟尔一时不知所措,似要抬手拒之,但终忘动,痴然任其抚腮,又不免羞涩,但睹其目感伤深萦,不忍避之。

乐逍遥在旁大跌眼毛,颓想:“复杂复杂!旁边更多了一支蜡烛有啥意思,难堪的是我此时偏动不得,却耽碍在此,没法去找粼儿……”恍闻根宝吹笛忧悒,只道似此胶漆情景将仍持续,他心头烦闷,急难凝神尝试运功冲穴,所忖又出始料,凌钰筎终是心直口快,憋不住惑,翕唇突问:“前辈,那日你……你怎么脱身的?”

一声“前辈”立扰纳兰春树忆昔情怀,怔目凝视,面前少女虽似亡妻当年青春情态,霎由梦回,汉妆胡服终是有别,逝者不可追。他两眉蹙紧,心下隐痛越深,喃喃说道:“见我昏迷在此,姑娘却不问姓甚名谁,连日必来悉心照料。眼下仇家寻至,不想连累了你!”凌钰筎转眸环视四周,说道:“我不知前辈为何会到紫庵来。爹爹曾说,这里有的是菩萨心肠。”其实她之所为,无意中也是在学乃父仁侠扶危之风,但不明言,只望庵堂菩萨群像,盼真有渡劫奇迹。

乐逍遥好不容易强凝心神依法调气冲穴,忽听一人叹道:“当年在河西拥兵自雄,敢与察罕父子对抗到底,曾经不可一世;到头来,却孤零零地藏身荒祠陋穴,坐待仇敌来擒。你令我想起八疙瘩城那位老爷!”声初在遥,顿然而近,震荡瓦尘如雾笼庵。乐逍遥正想:“纳兰身边倒不孤单,还多倆冤家对头同伴难中……”陡当激声劲摧耳鼓,心脑皆震,半晌不知身在何地。

那人语音虽然不高,却似洞察庵中情形,骤催内力先声夺人。看普渡文殊像裂,乐逍遥惊忖其强:“我在雁荡山听强雄与燕辉煌发啸对撼,似也不过如此!”一时吃震欲晕,总觉凌钰筎亦属“不过如此”,却见她不知以何心法自定心神,初受劲声稍震,顷又端定如常,乐逍遥暗异:“不会吧?她怎么好似内功门道强过我啦……”

林涛霎寂,恍闻一曲孤愤哀绝。“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来者犹未入,已送乡音缭魄。纳兰春树怔望之时,那人喟然又道:“堕马川一役,你我合兵被困,嫂夫人贺氏为保你一心一意只身突围,不忍拖累,自刎于乱军之中。这一幕令兄弟至今不能忘怀,常想人一生中有什么是值得的,什么是不值得的……”

凌钰筎见毁佛像,本欲发作,待听清庵外传入之语似与那患疫陷围的汉子腔辞同乡,且是故识。她难免一愣,那人渐行渐近,影投门庭,索然道:“老河西常问,论武功修为,咱兄弟倆到底谁才是名副其实的‘河西第一’,我从前宁愿不争,因为大家同一战壕卖命,你成名而我不妨安于无名。”

乐、凌二人不约而同猜想:“这是何人,竟敢大大咧咧走进来。”庭中立有一汉,披旧袄,闲态犹如串门,语气亦似家常:“都叫我‘无名’,但作人不能无义。”凌钰筎听是无名之辈,且似来意不善,冷哼道:“既然无名,还敢前来招惹咱?”那披袄汉子年纪与纳兰相仿,近看却多了一脸皱纹沧桑深褶,往檐下一站,风似顿刹。他听得里边有个女子言辞冲撞,瞥一眼便笑:“比起贺氏夫人,这个更似一团火,搁身边不嫌烤么?”浑不理会凌钰筎杏眼已瞪得圆了,往台阶搽掉鞋底泥,随手除下灰袄抖去风尘,说道:“我得讯匆匆赶来,便是为了昔日的情义。幸好没太迟,晚一步就只有替你收尸了!”

凌钰筎未觉纳兰在旁眉锁渐紧,如心弦之绷,自从那披袄汉子现身,他便忖对策,那人所言却连连教他难以定神,每必深触其痛。仿佛先已展开无形攻势,所提往事竟似比任何武功更具杀伤,倍使纳兰内心泣血,遑谈专神敛念寻思御敌计策。乐逍遥察而心想:“似乎老朋友比老对头更难对付!”只听纳兰喘息渐粗愈响,显是情荡难宁。凌钰筎亦觉不妥,脆声因应:“好啊,那就劳烦你先把旁边这几具尸收去罢!”

披袄汉子浑若未察她话里藏锋,意在儆吓。自顾扫觑身旁打斗余迹,说道:“若在往日,凭兄之身手,杀戒刀三老何须用刀?瞬间夺气,一剑足矣!”乐逍遥便忖不透一节:“剑?可我始终没瞧出纳兰的剑在哪里……”

纳兰春树默坐至此,方喟一言:“剑在心里,用什么都是剑。”寥寥数语,却令乐逍遥闻而触思良顷,只觉此中似淬剑理真髓,他能意会只因从来无拘。即使一把寻常的木剑,也因无拘羁绊而淬得成一注不容争锋的剑意。忽想,在都司辕中何以两根杆棒都有剑气彼此横溢……或许瓜儿成都真正的杀手锏也不是鞭。他心藏有剑,等闲不可见。

披袄汉子却似不以为然,摇头自笑,嘿然道:“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千夫长意在逞技立威摄敌,计虽使得,可你不知自己忒过托大,适才夺气之剑实已衰竭,不得不用偷来的宝刀才能挡住鲁提刀六合炼刃,若能将他立毙于此,也还罢了。”纳兰春树蹙眉未语,不显得失于颜。凌钰筎闻却意外,诧道:“鲁提刀还没死吗?”

“所以大家都已晓得,千夫长必然山穷水尽,再无可恃。”披袄汉子投目纳兰,诮然道:“谁也不会理睬区区一个鲁提刀是死是活,若我判析没错,当下杀你只是举手之劳,即使外边只派来三五小卒。”

乐逍遥看出纳兰神色似蹇,未待交锋气势已夺,全因披袄汉子句句皆锋,三言几语便使纳兰陷于绝念。他思之暗啧,心道:“这自称‘无名’的家伙委是厉害,单以辞锋心计,旁人便不是敌手。”凌钰筎素来不耐烦与人斗逞舌锋心计,偏在乐逍遥自感计穷乖蹇的时候,她的简单快语猝如单刀直入,却似也有难以抵挡之效:“三五小卒?别忘了还有我在这儿呢!”

披袄汉子一进来便见此妞在旁总似跃跃欲试的情态,已料她必会强出头,闻言倒无意外,微微笑道:“姑娘若要强出头,越教千夫长愧杀。沦落到这步田地,靠妞解围,岂不令老兄弟们另眼相看昔日的英豪?”乐逍遥早觉此人辞锋厉害,听到此处更想:“纳兰虽是‘过气老鸟’,毕竟也是一号人物,不免会自恃位份,羞于让人小看。无名这番话又戳到地方了,激得纳兰不肯依靠旁人相助,宰杀起来更是举手之劳。”

却似棋逢对手,纳兰并不受激,淡淡的道:“兄言此来乃为情义,倒要听听怎样一个‘义’字?”凌钰筎屡欲发作,但看纳兰春树与披袄汉子皆无立即摊牌之意,虽感不耐,唯自强忍。气憋在心里,丰胸显得越发俏涨了。披袄汉子只作不见,避眸投视纳兰,敛神道:“我在他们攻庵之前到此,乃为良言相劝。只要你交出墨氏秘籍,冲着往日同袍情义,无名愿保你活着回见河西故乡的长河落日!”

纳兰春树索然一笑,语透无限讥锋:“无名何以为据?彼此相识多年,我连你真名本姓到底叫什么都不知!”披袄汉子也回以沧桑之笑,言中针锋相对:“以前你在河西称雄,从不在乎身边弟兄有名无名。如今穷途末路,突然变得在意了。”纳兰冷然道:“或许因为你杀了我之后,从今不再无名。”披袄汉子虽有所料,闻言仍是一怔,蹙眉道:“如此说来,你是决死不肯卖我这份交情喽?”

乐逍遥见他每条皱纹都布杀气,谈僵时浑似突然变了个人,心下暗凛。纳兰春树微闭眼睛,垂叹:“没有交易,何来交情?”

纳兰旧疟新疾缠身,一直在勉力强撑,这般情状怎能瞒过披袄汉子无名?他对当下形势已洞察于心,觉先前戒刀三老足耗纳兰春树最后余力,决非顷刻所能恢复,又知此间无援可盼,对方没牌可出。他微微笑道:“既然这样,我只有夺你所爱。”乐逍遥未明此言何指,但见手影倏晃,无名掌抵凌钰筎肩。

凌钰筎陪纳兰同陷危困,对自身处境无心担虑,甚至浑忘扮作仆妈的乐逍遥在旁,一时心只系于纳兰春树安危,患他终难得脱险境。可她从来计短,本想护他逃出紫庵,又觉竹林或已处处埋伏,与其贸然摸黑履险,反不如留此等待天明再作打算。旋即又觉不妥,正蹙眉犹豫不决,无名之手已拍将过来,端无徵兆,其速难言。

纳兰出言提醒未及,无名伸臂先至,招数洗炼,纵是随意之攫,便陷敌绝。乐逍遥在旁得睹亦惊,心想若换成自己与凌钰筎更易处境,料必顷然无措。然而这位大小姐毕竟出身武学豪门,自幼习艺不拘一格,门客亲朋多有各家妙招传授。便在无名倏然捺来一掌攫肩之际,她连想都不想,提刀迎掌急挥。

无名觑得此女年少娇嫩,本存轻视之心,待得刃迫掌腕,顷显精绝变化,他顿为之讶:“此招‘迎刃而解’来自刀王一脉!”凌钰筎不经意间猝使一招刀法见其变色,才省:“不错,果是秦横教会我的。本觉这般迎面横斫未免稀松平常,还奚落过他呢……”殊不知稀松平等的一招到了高手眼里便有难言之妙。

无名缩手反撂,避过宝刀之锋,变招捺她皓腕,低嘿道:“倒要看看那个求醉的刀手还有多少妙招在你这里!”凌钰筎见他似忌她刀法,心感得意,顷递一招进迫其喉,以争速决。待得出刀方想:“同是这般一刀赶绝,不知君天这小子究是怎样搞出‘火云劲气’来,缺此便不炫了……”无名见她变招强攻,嘿然道:“这招会稽陈家的火云刀法却缺了火候!”

凌钰筎虎口倏震,急跨登庭步后跃丈许,掌中已空。昆吾割玉刀绰入无名之握,垂睇自笑:“先取宝刀,夺其所好。”乐逍遥早料无名出手本为人、刀俱夺,苦于穴封未解,无法出声相示,尚幸凌钰筎自有造化,得免被擒,一招之交,却失纳兰宝刀。此人徒手破刃,顿显一等一的门道。

乐逍遥正感心紧,突听纳兰春树冷冷说道:“夺刃的手法,显是西夏李氏宗族的家数。其中神髓,决非外裔所能窥习得到。”霍一声刀迫凌钰筎喉,无名依然披袄闲态如初,闻言眉关猝紧,低哼道:“千夫长,终是瞒不过你的好眼力,莫非早有猜疑?”纳兰春树自抑病痛潜侵,微喟道:“李族叛夏东奔,是河西的罪人,难怪遗嗣隐姓埋名。”先前是无名所言句句触扰其心,此刻两境忽易,反是无名闻语变色,咬牙迸恨道:“若非后族乱政,夏何至亡?但我不会死抱着往事不放,如今是盛元时代,何用隐姓埋名?”

纳兰掐指稍算宗脉,即道:“到你这一代,该叫李延瑞罢?”乐逍遥本不肖其为人偏执,睹此却感钦佩,暗想:“到了这步田地,说得悲观一点即是‘四面楚歌’,老乡都做了末路对头……难得纳兰还能稳持这份端定如常的气概!”

李延瑞肩袄竟尔簌簌微颤,一时怔然,喃喃道:“既已改朝换代,还不得重新做人?我早忘了自己从前是王族抑或庶民……”一份无奈时势的悲凉,同在二人心头悄萦,但只顷刻,李延瑞神回当下,豁然落刀遥裂香案,在砰塌声中,凛凛直视纳兰犹凝旧忆之颜,说道:“如此念念不忘,便是不合时宜。当初我既能屈身于沙王爷行伍之中,如今也能为别人麾前效力。千夫长,你过时了!”

称不上旁观者清,乐逍遥揣惑却思:“纳兰春树那日到墨宗祠有没挖着宝,连我都未能了然。风声怎会被许多不在场的人窥知,由而浑不要命地来抢,究是何样宝贝这等重要?”陡见李延瑞信手一刀立威,距十尺遥摧石桌供案,虽仗“昆吾割玉”春秋名锋在绰,但任何人倘无上乘内力非凡造诣,断难似此遥挥一刃即毁石案于霎那激尘间!

乐逍遥一时惊嘴难合,尘中有影急晃,拾鞭挡在纳兰春树身前,正是凌钰筎挺胸来护。

她只道李延瑞必恃强欲逞杀机,纵然心感不敌,仍持豁出一拼的念头。这等气概在纳兰春树看来,有进无退,似他当年在河西力拒察罕军的情景再现,他对此女自然越发心情不同。但未及言,只见李延瑞出其不意地收揣宝刀,探手按向凌钰筎肩,说道:“刀已收下,这女子也得由我带走。”

凌钰筎怎知这人为何舍下纳兰,却来擒她,举鞭迎撩其手。李延瑞只道复施塞北马氏的招数,并不在意,迳将手探前按落,只消拿锁肩胛,她那只手便无力撩鞭。焉料凌钰筎鞭法并非仅源一家,忽改马氏凛冽之风,链光流转,缠卷掌臂。

李延瑞诧形于色:“什么招数?”凌钰筎既缠其臂,发劲要摔他出庵。乐逍遥早已饱尝她的手劲,谅自难御,只见李延瑞稳立不动,任由她如何甩撩也摔不动分毫,反要撼她跌送朝前,以便擒捉。乐逍遥冲穴未成,只有看的份儿,见势隐感不妙:“两人较劲,她岂能占到内功的便宜?”

此亦纳兰之虑,隐隐想到李延瑞为何先要擒她:“为索取墨家秘籍,似想要胁于我!”一时各转念头,独李延瑞胸有成竹:“纳兰所获之物,必藏在此庵,一味强逼未必如愿使他就范。只有先拿下这少女,多一筹码。”提气收臂,要将她猝拽过来,不料两劲持扯,竟拉她不动。李延瑞难免微愕:“竟有恁蛮?”于是又催加几成内力,谅这少女再难抵抗。

凌钰筎却不一味蛮较气力,当感对方加劲,扯得鞭链绷直欲断,她突然翻腕荡鞭脱离其臂,变招“阳关三叠”。乐逍遥眼皮蹦跳,自是识得厉害:“一鞭抽在身上,有如顷刻连挨三下这么多!”李延瑞拽鞭落空,一时眼花影缭,觉身畔乱鞭飒至,虚虚实实,不知多少。霎然心念怦动,由她所使鞭法想起一人:“她用银鞭,虽不同于那人的紫练,然而渊源竟似一路!”

凌钰筎甩鞭脆快,看似没头没脑,其实自有妙数,从来令乐逍遥遇之头疼,犹未看清来路,李延瑞倏然旁掠,避入柱影之后。凌钰筎甩送鞭梢如影随形,追撩犹萦。李延瑞眉为之皱,眼见纠缠势紧,突然提足撩踢一人送迎鞭梢,啪啪啪三下火辣声响,那人挨鞭撂飞另隅,可怜穴道未解,欲避不得,唯有闷声大发财,暗暗叫苦:“好不容易凝一口真气要冲穴,又給三鞭子抽散了!”

凌钰筎以为抽中,止势不追,待见一袂仆妈装束之影自鞭梢掼入墙角暗隅,才觉有误,杏眼顿噙恼意,看李延瑞好整以暇在前,心下惮意暗增:“连爹爹都说我这招‘阳关三叠’最是难防,却没沾着这披破棉袄的半点边儿!”未暇去察看仆妈伤势如何,李延瑞晃影又欲来欺,凌钰筎提鞭不及,已被他一脚踏住银梢,顿如天锥钉牢也似。

纳兰春树一直不曾寄侥胜之盼于她,眼见李延瑞欲擒,忽道:“同是河西旧人,送你一个交情何妨?”李延瑞倒未曾料纳兰如此轻易竟为所动,眉头一展,面转于旁,仍踩鞭梢不放,问道:“何以突然肯給面子了?”凌钰筎自从听到彼此对答,对围庵诸人来意多少略知一二,待听纳兰喊停,她觉不妥,说道:“就算你把他们要的东西交出来,也未必换得活路……”

纳兰自有谋算,淡然道:“李延瑞是何等样身份,岂会言而无信?”凌钰筎瞠眼于旁,恁奈拽鞭不动,一时无策。李延瑞蹙眉道:“谅没这么容易,你划下道儿来罢!”暗忖纳兰时下无力同自己交手,不论如何周旋,决然胜筹在握。纳兰要的就是这句话,微微点头道:“面子是靠自己挣的。你若一味用强,我宁可玉碎。”

李延瑞毕竟对此人积存几分忌惮,听有回旋之隙,缓缓挤些笑容:“昔日同袍,兄弟怎敢对千夫长用强?不过外边那些人就很难说了,之所以我要先带走这姑娘,是在别人大举攻庵当前,为免池鱼之殃。”纳兰春树于情势尽暸于心,并没拆明,迳言道:“老河西不是很想知道你我所学孰高孰弱么?便依武林规矩,你若赢得漂亮,我唯凭处置。”

听到此言,非仅李延瑞吃了一惊,便连乐逍遥也感困惑:“毒病缠身,我看他现下连说话、喘气都艰难。似此情形怎能唬得着人?”李延瑞纵不及他谙识医理,毕竟武功修为更高一筹,眼光自有独到,看纳兰春树当下颓病困患之态,即使一直在凝息强撑,未经医养疗愈之前,绝难再作戮力一搏。听出较决之意,乍感不能相信自己耳朵,诧道:“凭你当下情形,怎么比得成?”暗叮自己莫要上当,免杀之招辱。

凌钰筎亦感不解,但恐纳兰有心求死,转面言阻:“对呀,若依武林规矩,现下谁跟你比较武艺都不公平……”又出所料,纳兰微笑道:“比的是两家武功高低,想请姑娘代我试试如何?”庵中每人闻皆怔住,李延瑞暗生忿意,觉是轻侮,耳听得凌钰筎先已诧笑出声:“我练的是别家武功,就算赢了他又怎作数?”其实她知难胜李延瑞,故意以言挤之。觑李延瑞脸色果然难看,终是忍不住低哼冷然:“却是消遣人来着!”

纳兰春树投觑凌钰筎,正色道:“现学几手我的武功,以你学武的资质,或许赢得。”李延瑞味出其意并非消遣他,仍觉纳兰此举匪夷所思,不由失笑道:“一时片刻,凭你指点几招便想胜我,这倒有趣得紧!”纳兰转面颔然:“既觉有趣,玩玩何妨?”凌钰筎早知此是武学高人,听有授技点拨之意,不免心痒,她一向喜此,焉有异议?暗想:“我从小跟许多人学拳练械,爹见了也没说不许。只是更高深的门道,片刻怕学不会……”

李延瑞早存领教纳兰武学之意,惜乏一决高低的机缘,此来虽为索夺墨氏秘籍,却逢纳兰春树恶疾加身,心下暗为憾惋,待闻纳兰欲授那少女代其下场较论高低,初感愠恼,觉是轻侮于己,但看纳兰春树一副胜出必然之态,旁边少女亦跃跃欲试,他难按好奇,转念自忖:“我受人之托,进庵若好说不成,便先擒这小姑娘出去,谅她不肯就范,终有一斗。纳兰分明无力阻拦,却要指点她几招来和我比一比,我索性送他这份顺水人情,看看有何伎俩。”既然左右都是要逮凌钰筎离庵,免不了一斗,他又暗盼瞧瞧纳兰欲授何艺增她胜算,迟疑间未置可否。

纳兰春树道:“那就一言说定,十招之内,李兄若赢了这位姑娘,我把你要的东西拱手恭让。否则,你有何话说?”此语伏饵,李延瑞一听果然心动,但触纳兰目中必胜之色,又感侮意,摇头道:“何用十招?我最多三招就逮她出门!”适才他与凌钰筎曾经交手,觉其艺业尚且稚嫩,自有把握十足。纳兰春树闻言正中下怀,却露不信之意,微笑道:“我看十招还不够,二十招开外或许差不多。”

李延瑞冷哼道:“你何必用激将法?我可不耐烦在此陪练到天亮,便以三招为限,这位姑娘不论使何兵刃,若能把我逼退到这扇门外,姓李的没脸再进来!”凌钰筎眼瞥他腰间所别宝刀,在旁悠然道:“我的兵刃最多这支鞭子而已,怎挨得起你用宝刀一削?”乐逍遥痛楚方减,闻言暗咦:“激将法她也会?”

李延瑞虽知她使的是激字诀,但恃身份,怎肯靠宝刀取胜,嘿然道:“跟小娃娃辈玩玩,我多用一只手都算欺负你。”瞥目旁掠,拾取一支香,稍微凝神,倏然横掌击打石案之侧,竟迸火星沾燃龛帘一角,他籍以点香,又即拂灭帘火,插香枝于地,说道:“大家的时间都不多,一柱香为限,我先到庵外等候。”

凌钰筎听他声称仅凭只手来斗,本感欢然,待见此人随手一掌击碎石案残岩的威势,顿为之摄,暗自咋舌难下:“我都没见过爹爹击出这么强的掌力……”李延瑞看出惮色,嘿的一笑,转身自出,到庵外背朝里坐地盹候,存心要知一柱香功夫,纳兰能授她胜算几何?

纳兰仰面望梁,浑没去瞧那撒地的细碎石屑,心想:“若我所查没错,墨家能藏秘籍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墨大师既逝,当年殷氏夫人奉佛修行,便在此庵……”正自出神,耳边步声轻俏,秀影移近。他即神回当下,投目只见凌钰筎翕唇欲言又止,愁眸似患不能胜。

有个聪明人瘫在角落里想:“‘玉乳’哪有我聪明?纳兰一把‘梭哈’押在她身上,决计是要输到连裤子也没有地!”似此经历曾在他身上有所际遇,难度更高的也玩得转,已觉纳兰出这等“老桥”未免落俗,但想换成凌钰筎来玩此样牌,终是新鲜。未暇聚神冲穴,好奇心痒:“有悬念噢!以下是我猜我猜的新回合,亦即——那只过气老鸟到底有啥妙招教精一鹅,好让她在一柱香之后玩转其高手老乡?”不禁要把宝押于凌女反面,但觑纳兰却似成算在握,神色端然自负,乐逍遥又啧之于心:“他凭啥这么有把握?”

此亦凌钰筎心怀疑惑,因觉没谱,悄声劝道:“不如我设法缠住他,你随我们家妈子且溜出去……”至此突省妈子没动静,忙欲回觑下落,纳兰之言却又把她目光吸引返来:“姑娘若肯专心,一柱香之后便有脱身机会。”凌钰筎怎知何意,觉他气色堪虞,不信真有法子足扭当下颓势。

纳兰春树早在思策,看出她自患无望取胜,因道:“似乎姑娘另有机缘,得蓄一股很强的内力,女辈之中决计罕有。”凌钰筎瞠眼只是糊里糊涂,乐逍遥听得悲愤:“还不是连内力也‘黑’了我的?”纳兰自抑喘促之苦,缓缓又言:“本来我没有把握,待见你使链子鞭的劲道,刚柔巧济,令我忽得启发。姑娘想必也学剑……”凌钰筎眼又圆些,仍闪着惑:“那又怎的?我没拿剑出门……”乐逍遥侥叹在腹:“你若带我那把宝剑出来,刚才我就变三段了!”

纳兰春树道:“若非这等机缘巧合,一柱香工夫学我的‘夺气之剑’本无可能。或许天意送你来帮我解围……”乐逍遥曾闻西凉纳兰凭其“小无相”神功、“心战”之术以及“夺气之剑”三大奇学自成一家,怎料他竟要将其中一门绝艺传授凌钰筎,虽是出于却敌脱困的权宜之计,思之却感天机委实诡变难测:“他的门徒田英寿等人一心要上凌家寻仇,纳兰和凌钰筎怎么却有了这层瓜葛?复杂复杂……”根宝呼应于内:“头大头大!”

凌钰筎仍昂似美鹅,惑道:“我真能帮前辈解围么?”纳兰春树抚息稍定,微叹道:“我有一徒亦似你,擅使软兵,似鞭法实藏剑。无刃夺气的造诣在本门莫出其右,可惜他不在此!”凌钰筎不知指谁,只因未曾与那人打交道,乐逍遥哪料闻听此言,为日后一劫埋下起死回生的转机,这时仅是稍忖即省:“原来瓜儿成都另有名堂隐而不露……”

纳兰春树仰望庵梁,陷思困甚:“倘如在此,却藏何处?若不在此,又该往何处去寻……”门外李延瑞的背影虽似倦坐而盹,却令凌钰筎觉心头压迫愈甚,看纳兰自顾出神,忙催:“前辈,香快烧到一半了!”

纳兰一身武功虽足惊世骇俗,怎奈旧疟未愈,复添异毒之侵。日前他又与人交手,伤病中多耗元气,倍增毒疫侵势。就连不谙医术的凌家大小姐亦知他性命垂虞,若再徒耗真气与敌拼斗,毒必侵心夺命,届时大罗金仙也无望救他。虽觉一柱香之授,未必果真有望退却强敌,她宁肯一试。想到豪迈处,胸臆热涌:“江湖儿女,为朋友便该如此!”

乐逍遥在墙角卧凝内息,心想:“他说可惜瓜儿成都没在此。我却觉就算在场,只怕也不是李延瑞的对手!”当下情势尽落眼里,暗感李延瑞虽然平生多敛,隐姓埋名迄今,一旦稍露峥嵘,身手气概决不在风评榜十强之下。既临此人来衅,单凭一个少不更事的凌大小姐,怎有指望保得她与纳兰周全?

纳兰春树微一定神,道:“罡气无形,驭化无相。夺气之剑只是外人畏称,其实是‘无相神剑’!”凌钰筎听其诵诀,心念一动,蹙眉道:“听说无相掌剑功夫极是繁难,片刻怎能学得周全?”纳兰春树吁然道:“此术确是繁难深茂,我门下弟子也不能尽领于一身。但又何必非得学全不可?”凌钰筎本想:“这是架势堂的门道,我不能学。”但她生来好武,闻有绝学将授,心岂不痒?终是翕嘴未语,眼光流盼。

纳兰春树睹之在目,微笑道:“我最多根据门徒资质,依其所长授以相应之能。无相武学来自前朝一对隐居幽谷的男女奇材,翩翩不浊尘。那书生创下掌法,其爱侣所遗为剑术。即使是我门下最有天赋者,也学不会无相剑法中最神妙的部份,可知为何?”凌钰筎猜想不出,噘嘴道:“我最烦猜谜了。”不时睇香,觉时光悄逝,从无似此之快。

纳兰道:“因为无相剑法为女子所创,最为难学之处正是男女有别,十八路招式之中,另有九式可说尚无一人学会。我亦领悟不多,即使是女者,若缺相形之下更高强的内力根基,也学不成。时不我待,且教給你试试。”凌钰筎看其目光殷热,不禁迟疑一下,说道:“可我……我已拜入真武教门下学剑,未经师父允可,不能另投别派拜师呢!”乐逍遥心下好笑:“欲迎还拒就是这般了!”殊不知凌钰筎固然多学旁人招数,但都是自家宾朋亲友情愿赠艺授招,不循拜师规矩,其师玄机居士并无异议。若改投别派,就是另一回事了,此节于她自有难处,知不能逾,是以先行申明。

言毕心存患得患失之感,料要作罢。但见纳兰春树不动声色如故,轻轻颔然:“学过真武道流剑术,再练修真派无相之剑,或更能化难为易。授剑之前,你且记下这套无相心诀,即使运用你自身的内力,施展无相剑法时也须专以相应内功法门发劲,方能奏效。”凌钰筎本会真武剑诀心法,问道:“那我使真武剑法时候呢?”纳兰春树道:“每门武功招数自有各家内力心法相辅,若以发劲运驭的力道,又分阴柔、至刚二路,有的人学了纯刚的武功,便很难再练成纯阴的内力,反之亦然。只有无相心经,才能破限越界,调和阴阳合一,等你谙悟之后,将来不论至刚抑或至柔的内功皆可由而化之,揉融无相,尽管集于一身,随心所欲。”

因见凌钰筎懵眼愣视,似明非明,纳兰微笑又语:“我觉姑娘尚未晓得如何驾驭自身内力,有如心中突然撞入一匹烈马,适才见你使招交手之时,显然不知所措,况且积久便是一患。试试用我的无相心诀,调为己用,且看如何?”乐逍遥心想:“所撞入的这匹烈马,来自我身。”他所积真气如水满杯而溢,日前纵使分流凌、甜、傲雪三女之躯,竟犹盈不减,足显其盛。自从习得田英寿旁门发劲之法,倍感大股不听驭的真气堵积于腰,时时欲破“章门穴”冲泻,这般苦楚之甚却又从所未遇,加上燕辉煌做了手脚的“神门穴”积患,已是数苦同集一身,怎知如何消珥?

只好不去想,却有一处郁闷陡兴:“我随纳兰之徒田英寿学了两招小无相掌法,初是为了对付她;筎姐却走运跟英寿的师父大练更多门道,严格说来,这妞辈份又高过我了,可别连武功也高过我……”

一时走神,未偷听到纳兰低语授诀。凌钰筎虽然性劣,习武学诀却是伶俐,没待纳兰再诵多次,她依法稍试即喜:“曾听几位玄辈师伯叔交谈间提及当世只有洗髓、易筋经和无相心法是真正专能调合阴柔阳刚内力的奇学,不练不知道有这么奇妙!”乐逍遥暗叹:“你怎不多笨点儿,好让他再念一两遍心诀?武侠说书里有多少‘猪脚’都撞到这般好运,怎么我没……”

纳兰春树道:“只是洗髓、易筋二经学起来旷日持久,寺中多少老僧至死未得尽悟,佛门的禅机,既系一缘其中,决非‘难’字堪状。未必比无相心法更合你我际遇罢!”叹毕,提手比拟剑式。因凌钰筎身影所挡,乐逍遥投目仅得一臀,未觑剑招分明。懊恼之余,忽思一疑:“纳兰这老型男,既然有许多高徒以及死党相随,为何自抛其众,却陷敌困?搞到要靠教功夫給凌家女,依仗她来解围……”

阶上影伸懒腰,李延瑞起而仰啸,投目庵堂,说道:“上了年纪就是这般,口水多过茶。怎奈时光不等人!”一啸惊盹,乐逍遥懵眼觑注,只见那柱香已到尽头,不知不觉,或因风助燃势。

“她有没学到?”他揣疑念,望向凌钰筎。纳兰瞑然片刻,说道:“铤而走险,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李延瑞立于门口,背负一只右手,仅提左掌含胸,端然道:“若不是为全昔日情义,岂容尔等絮叨多时?来罢,看看学了多少无相剑法!”看其稍为蓄势,立显渊停岳峙,乐逍遥暗感心慑,看纳兰似对凌钰筎不知悄语何嘱。

霍一声鞭风撩响,凌钰筎既学新招,自感威妙无方,早已跃跃欲试,没待李延瑞近,便要先迎。纳兰低言于后:“游而衅之,他要捉你非出全力不可。如料无差,第三招上他必以赫连派‘反驮龙’应对你真武诀的‘云外岳’,那就是你稍纵即逝的机会。”乐逍遥看他神色显得似有几分成算在握,难免存疑:“要趟过李延瑞的三招,没这么容易罢?”

李延瑞步入庵堂,仰望龛顶旧额“紫炼青淬”四字,若有所思,随即徐徐伸摊左掌,迎向凌钰筎蓄链敛鞭之势,说道:“三招之内,不是你把我赶出门外,便乖乖让我擒了去罢!”掌横身畔,倏晃即捺入凌钰筎蓄招门户之内,无视她鞭候挞势,犹如昔在河西疆场,两军临阵未定,从来是他单骑先纵,以离弦疾箭之势抢入敌丛,在纳兰追忆之中,门徒言承旭一曲“破阵子”未尽,众随李延瑞悍然飞骑飙闯敌阵,既往披靡。

他心头不胜唏嘘,纵已各为其主,李延瑞此性未改。掌缘霎幻刃辉,单刀直入。

化掌如刀,惊荡风云。在乐逍遥圆瞠之瞳里,仿佛他坐中军辕,麾前人仰马翻,硬是分出一条血路。李延瑞只骑飙至,单手绰刀照心头飞搠……

但愿此瞬幻魇,永不成真。

他心头一紧,忽想:“凌钰筎剑在哪里?”

纳兰澹目隐然似答。既是无相,何具其形!

凌钰筎忽将鞭梢荡扬而起,萦然流转若圈,浑不迎挡李延瑞迳击而至的掌力,晃腕撩鞭兜绕其后,瞬若流星追颅。李延瑞忽感数注凌厉剑意顷笼后颈,殊未料想此女在前,竟送剑势兜至他背后断然截击。

庵内是凌、李之斗,却藏另一场来日杀局于幻念魇舞间。

乐逍遥恍如坐朱麾之下,见箭雨飞戈飒射,两旁密戟如林,搠李延瑞坠骑。犹悍不减,踉跄趋扑他帐前,柱刀踣地咯血遥望七尺之距永不可逾。两人相对怆然!

“好,已具夺气之锐!”凌钰筎此时毕竟新招初试,难免生涩而失纳兰所授决然截杀的本衷,心下不禁自品此招“尺夺天涯”的剑意,但听李延瑞低嘿一声含赞,晃身转掠柱后,鞭梢既带,仅豁裂剥碎一道飞扬的风帘。

乐逍遥一时真幻难分,恍然坐在虎皮椅上身僵难动,若陷梦魇魔缠之怀,垂眸但见血泊殷溅朱毯,李延瑞晃身闪至护帐元卒身后,一刃穿出人丛影隙,顷然洗荡麾下扈卫。他跌而起,仆又立,不知披创几多,浑如血人,至陷关保、貊高、张良弼、鬼力赤、石重衍、祁无命之围,犹挣扎往前,直到书航扑来一刀深贯其背,这个终生有名无闻的人才不甘心地倒在乐逍遥座前,奄目仍瞪着他。

困惑多年之后,乐逍遥或终会明白何以有此幻霎一瞬,以及这一幕的本意。

紫幔飞扬间,李延瑞眺顾龛笼白衣大士像,却语:“尘世中,男子阳污,女子阴秽,独观世音集两者于一身,欢喜无量。”

言毕移目,觑凌钰筎,瞳有精光烁然。凌钰筎心刚一凛,倏觉鞭梢被袄所缠。

一件寻常的棉袄在李延瑞手中竟似有了生命的神兵,矫若腾蛟,翻转如夔跃九渊。饶是她使惯了软鞭,顷时竟尔无措,纳兰出言提醒未及,袄卷软鞭乍刚绷扯僵直,旋即随袄翻荡骤疾之势,鞭链寸寸俱震,如霆击电炙,迅速输涌她持握之手。至此纳兰心头凛甚,浑忘乘隙寻目庵梁堪藏秘籍之处,本想哪怕丁点蛛丝马迹也不漏过,冒死至此,怎能徒劳无功?俟当得睹李延瑞斗显内力之绝,殊难言状其妙,他顿为惊异:“我知西夏一品堂旧遗的家数,然而他当下所使的武功如何闻所未闻?”

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上)2

“适才第一招稍试,果是把剑招藏于鞭法之中!”李延瑞一哂微尽,似已窥破纳兰剑理之秘,究有所惮。未待凌钰筎领会“游而衅之”的本意,荡袄催送劲道欲震她脱手弃鞭,此时她肩臂陡受震撼,半身木然,更连呼吸亦霎为之窒,难从丹田提气援臂,怎知如何抵御沿鞭反凌而至的这股奇劲?

纳兰春树看之在目,忽道:“无相可不循常道。气逆丹田,反取章门旁引,绕注少海,经‘外关’取道‘神门’,劲透‘中冲’!”乐逍遥时下所遭气积郁结之苦恰似于品海所吟太白古风“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昔因三焦经脉遭凌钰筎以“一阳指”所伤,遗下无穷后患,而后燕辉煌则以偏激手法打通他“神门关”,致所积内力运转反常,本已饱尝其苦,近又因田英寿之故,连“章门穴”也似巨堤开岔一口,左右交迫,困厄其中。越欲调息逼解穴道,越感腰胁剧痛骤若撕裂,神志渐近昏乱,几乎已想放弃。绝望中恍惚听到纳兰此语,顿如炽电耀射心头。

纳兰的真气运驭之学原与乐逍遥所习修罗心法迥然奇正泾渭,往俗里说便是八杆子打不到一处。然而凡事总有误打误撞之巧,若非他日前得从田英寿处学会逆转“章门穴”旁引真气发劲的偏险门道,现下未必能悟纳兰之法。只因田英寿出自纳兰门下,乐逍遥无意间得领“无相神功”一脉不循常道的神髓,虽尚领略尚少,既是同般渊源,甫听纳兰之语却似及时甘霖送浇于他,顿然触类旁通。

眼看失鞭在即,凌钰筎既得纳兰一言点醒,思也未暇,不觉依法施为,陡感腰间章门穴霎痛难状,英眉稍紧,一注炽气斗然逆取“外关”,食指尖“中冲穴”乍热如遭火烫,晃腕扬手,不经意使上了她自家的“气脉剑”指法,嗖地甩送一道无形剑气骤迫李延瑞,心头方只一惊:“我家的‘气脉剑’功夫说穿了无非驭气瞬间打穴的指力而已,纵然强劲,只嗤一下就消了,终无剑气可发。怎么突然有了恁强不衰的一注剑气随指所向?”

一时怎暇忖省斯时气剑冲指之威,原是得益于乐逍遥先已注入她体躯的强厚内力。以此为基源,再获纳兰传授无相神功的奇门发劲之法,纵然她用的只是自家的武功,出手亦具纳兰“夺气之剑”般的威力!

忽感凭她这等强劲的指端剑气,来日倘到鸾争凤舞的绣擂之上,当世少年箐英又有谁可抗衡?

便连河西双雄纳兰春树、李延瑞斗地见睹她纤指瞬激剑气之强,也齐为一凛至极,不约而同心下骇然:“小姑娘哪来这身强劲内力?”若非她初淬斩龙屠虎之锐,自亦惊忘发招辅驭,只消掠手横扫,莫说李延瑞尸难周全,便连紫庵也必崩墙半边。这般神威实已超于寻常武学之境,或因她天赋异禀,抑或乐逍遥所注入她躯的真气其盛其玄早逾自然之力。

三界五行任纵横,诛神斩魔惊天庭,本是佛战修罗普渡众生的境域。

李延瑞趁她一时凝指自诧,荡袄离鞭,急跃于旁,但听啪的一声,链击石柱破痕深刻。看凌钰筎兀没定神,他念动飞快:“再不趁机擒她,须有得耗!”论内力指气,自是凌钰筎为强,但比武功火候,仍是李延瑞更见精绝。虽已见识这少女所发指力之威,暗觉她尚不谙用,斗决之间稍刻迟疑,胜负只争此瞬。李延瑞急铲一脚陷地,陡地踹起一块青石砖飕射她腕,喝道:“第三招!”纳兰春树一见即知用意:“他知这女娃儿指力难挡,要断她腕骨,令她发指不成,束手就擒!”

李延瑞亦感此法忒也狠了,但出无奈,因觑凌钰筎随手所指竟具夺气剑意,难免心颤生惮:“不过一柱香工夫,纳兰竟能使她如此难缠,若不速决,倘然他诈病于旁,我岂不是要在这里死无全尸?”其实早已看出纳兰似非诈疾,只是霎时惊疑莫名,倍惮她身后之人。这个人与他同袍结识多年,至今仍教看不透!

最可怕的敌人或许果真是自己视为了解的老朋友。

彼此亦然,纳兰本忖李延瑞将使他所知李族宗嗣赫连派的武功来斗无相剑,恁料所见却非。直至现下他仍窥不穿此人用的是哪一派的门道,未免诧然于心:“天下还有我不识的高深功夫?”这个自称无名的人,用的竟也是无名无派的武功。

纳兰愕而忘语,提醒未及,青石破空急往,平平削射,越近越薄,至凌钰筎跟前已成片刃锐然。她一时不知怎生收去指端剑气,俟当石刃迫侵而近,连忙抬指发劲拨挡,截空立碎青石无余,李延瑞瞳为之圆,未料她指端剑气犹未告竭,居然绵绵逾丈遥注,后跃势仍不及其快,足后跟倏抵门槛,心下一凛:“再退就退出门外了,岂还有脸进来?”在“有脸”和“有命”之间未暇迟疑,剑气已临。他遂有咬牙,提手欲抢在中剑之前遥击,宁将她扫成重伤,纵使自损前辈身份,也顾不得了。

凌钰筎无意之间把他逼至绝境,何尝不是也将自己逼绝?纳兰早觉李延瑞掌上功夫实有人所不及的造诣,纵使换成他与之斗,亦难硬碰硬地胜之。见她不依“游而衅之”的法子巧妙周旋,以待可乘之机,心中便料李延瑞一旦硬出劈空掌力相抗,必成两败俱伤的结局,诚非所愿,恁奈欲阻不能。

便在夜穹风云诡涌转骤之瞬,两道强劲之力欲相交狙,庵中墙暗处倏有一气横冲,迅若激泉喷射,从中荡消掌力、剑气。三强互撞,那注突如其来的劲道势犹未减,震击龛笼,观音像碎撒一地。

粉尘弥漫庵堂,蔽目难晰。墙角有语懊恼:“尻,甘蔗汁流了一手淋漓!”

乐逍遥先前被点倒之时,手仍执蔗为杖,因动不得,直握未放。适才因闻纳兰之语,不觉默依其法而试,原本淤窒难畅的真气仿佛在体内诸脉迅行一个无形“之”字,分从“章门”、“神门”两处堵积之穴倒逆交融,出乎所料地汇聚于任脉及三焦经,越窒得涨闷欲爆,憋如喉卡紧箍,呼吸噎绝。似此旁门偏险驭气之法,便连凌钰筎获纳兰详授在先,一时也未能尽悟其理,何况乐逍遥根本未习“无相神功”,却依其法强为,实属倒行逆施,硬将全身所蓄内力犹如重搬另转,一时郁堵“膻中穴”,此即凌钰筎昔时点伤之处,乃为任脉要隘。

任、督二脉属奇经八脉重中之尤,修行上乘武学者无以绕此关隘。蜀山奇人庄无涯早帮他打通脉关,当初困于兰陵渡地穴之时,修剑痴再藏剑谶于乐逍遥督脉之中。但因后遭凌钰筎指戳膻中穴,连带伤损三焦经,即使得遇异人燕辉煌施治,因那老怪不明就里,抑或另怀居心,无非胡搞瞎搞,反增他“神门穴”患苦日甚,并没解除任脉滞淤郁结久积之源。迄至此时,不意歪打正着,初衷只为解穴,绝望中居然硬迫真气打畅了任脉,一时不明其故,只觉胸涨气涌欲炸了膛般。昏暗里眉心剑谶竟时隐时现,他也浑没觉察有异,倍感喉塞窒息,慌将起来,提手忙要揉脖大喘,气由念动,如浪涛天,所往无阻,自胸腹胁背涌注手少阳三焦经诸穴,不觉豁然冲解穴道,抬臂乱扬之际,所握蔗梢突有一注劲气激喷。

待得稍目低觑,甜汁爆蔗淌沾满手,溢掌犹盈于地。

李延瑞自感濒临危境,趁凌钰筎一时愕未及省那道劲气何来,心想:“三招未尽,还有机会。”籍弥尘雾蔽,提掌急欺上前,犹未捺手扣她腕脉,头顶上方倏传豁裂声响,随数处瓦陷,飘坠人影入庵。

乐逍遥起得急了,陡感腿胫抽筋,登时酸痛难当。见尘中有影欺向凌钰筎,他本要出声示警,不料霎眼工夫,庵堂多了数人凛然侵迫,却朝纳兰攻去。乐逍遥怎暇稍迟,心抱援念,以蔗为剑,指向逼近纳兰春树身畔之人,夭矫迂转,不经意间使出“圣灵剑一”。

不知何故又无劲气应念透吐,然而这招“剑一”毕竟神妙非凡,即使只持一条蔗,随手之驭亦教侵入的人斗地惊绝,急促间怎知如何应对,飒然唯退十数尺外,背抵墙垣,各自犹感心头迫然。

瓦灰迷埃之中,只见纳兰春树拾起一个沾土披尘的锦盒,睹之褪旧,烙岁月痕。乐逍遥适才无意间摧碎白衣观音像,从中摔出此盒旧藏之物。未晓得如何要紧,但觑纳兰既拾锦盒,乍捧于手,靠墙环立的数人顿为动容,不知哪一个先脱口叫将出来:“在这里了!”

纳兰显亦猝出不意,一时心头激动,浑忘陷身险境,按手颤欲揭之,背后蓦然墙崩垣坍,豁破一个大洞,拍入一道炫烈掌力,正中纳兰后背。乐逍遥未料当下竟有这等惊人之狙陡至,仅顾提防庵中数名不速之客,甫闻笑声暴振,直摧梁撼若塌:“江湖处处有埋伏,想不到罢!”他心念一动,觉似南宫烈火之嗓,怎明此叟如何在此?

纳兰平生虽强,当下毕竟有如末弩,倏挨掌击脊背,怎抵受得住,口中喷出一股热血溅壁,仍紧攥锦盒不舍。南宫烈火自恃身份,并不多狙,见纳兰既受一掌,他忙晃身入庵,正要抢那锦盒,迎面却有掌影横阻,他一怒反笑:“不怕挨我‘日炙烈掌’,你尽管来捋虎须!”

两掌迅交,老南宫只出一下,对方却连晃两掌,左手与之交迎,右掌蓦地拍在他肩窝。

眼前尘雾荡薄,南宫烈火闷哼后撞,方见李延瑞舍凌钰筎不取,竟闪身抢来迎他掌力。两人本似旗鼓相当,待觑南宫烈火显然吃亏,乐逍遥心想:“他毕竟年老气衰,况且少了一臂,李延瑞跟他打,却是双手皆出。”南宫烈火仓促投瞪,瞧见李延瑞形貌,此人掌力奇强,睹颜竟不识荆,未免怒愕:“想不到高手里边还有我不识得的!”

李延瑞却知此叟是谁,强按气血翻涌之感,微哼道:“拜火教也想染指墨家遗籍,这倒想不到!”南宫烈火虽觉此人强似纳兰,心仍不甘,趁李延瑞抚息未毕,凝按肩痛又欲夺取锦盒,手刚伸到半途,陡遇一蔗点腕捺阻,所使竟是精奇难言的剑招,他眼为之圆,缩手觑得乐逍遥便在纳兰身畔,老南宫惊怒至笑:“又是张卫毽你这王八……”

此叟记性奇坏,屡唤错人名,乐逍遥已见惯不怪,混乱中只道就连老南宫也来取纳兰性命,怎能袖手不拦?南宫烈火焉知怎样才能破他乱剑着数,唯有缩手另转忖头,但恼:“日前咱们联手对付这臭贼,何等正义淋漓!小混蛋你怎么又跑到反面去帮狗賊啦?”乐逍遥暗觉情况有别,一言难尽,唯有苦笑以觑。

南宫烈火趁他瞬间走神,出手欲撩开去,李延瑞趋前发喝:“咱再对一掌!”老南宫闻即心凛,转面却见一鞭飞撩,霍地卷向李延瑞颈,招法妙绝险辣,正是女儿家数,他哈哈大笑:“被女人缠上了就是这般粘难甩脱!”

乐逍遥本患先侵入庵堂的几名披玄氅遮头掩面之人乘乱突袭纳兰,暗自留意旁边动静,不料老南宫却趁凌钰筎飞鞭缠斗李延瑞,迳来发掌横扫,顿教顾此失彼。那叟掌势猛烈,稍迟便已应对不及。

旁边几人忽然从氅内出剑,似只信手撩刃,数道剑光霎闪旁掠,疾取南宫烈火身上未护周全的所在。出招凌厉迅绝,顿令乐逍遥见亦愕顾,虽唤不出剑法名堂,隐隐但觉似曾见过,急想不起。

饶是南宫烈火掌功老辣,顷时亦感吃紧,未待游刃交相迫至,急往墙洞外跃,余芒仍如影追形,尾随而出。南宫烈火颊为之狞,惊笑:“燕子坞的功夫!”

姑苏燕子坞,自两宋以来便只居住一户人家。慕容!

乐逍遥早觉这几名玄氅之人身形剑法透着几分熟悉,甫当南宫烈火唤破,他顿时省起:“慕容世家的剑术!”随即想到小桃,倍添一惑憋然:“她家还有旁人剩下?”南宫烈火毕生狠悍,岂甘遭人挤迫,既识破那几名玄氅之人使的慕容家剑术纵奇,却似初疏未熟,非具世家嫡出那般精淬多年的神髓。此叟老而不糊涂,眼光终仍尖锐,一转念间,哈哈笑道:“同我南宫一门相比,慕容世家人丁单薄,哪还剩下几个猢孙崽子?”话毕即提掌力,欲杀之而快,陡感背梁一寒锥髓。

乐逍遥亦有此感生憟,随南宫烈火转顾的目光望去,迷雾笼月之间,竹林幽旷所在依稀投映一袭挽弓悄立的影子。

在他印象中,老南宫向来仿佛天不怕地不怕,当下居然睹影变色,语声诧颤:“他在!”

死神夜引弓,销魂月下弦。

乐逍遥心头萦起昔在寒山寺外一股似曾遭遇的肃杀之气,寒若镞抵,不由地移足靠身断垣一隅,但闻竹声悉挲,叟匆遁隐。南宫烈火走得促然,犹如撞见索命幽魂一般。乐逍遥越奇,忍不住探目张觑,竹叶晃蔽视线,霎又拂去雾月青篁中那袭引弓悄立之影。一时虽看不见,但感那人并未远离,仍在黑暗处朝这边蓄箭待发。

玄袂微曳,四名披氅之人一齐绰转青锋,刃辉碧漾如水划微漪,从前后左右逼指纳兰春树孑然寂坐之躯。

纳兰春树置身旁剑光只视若未见,纵觉锋丛之外,真正夺命一击或将来自竹林里引弓悄伺他后颈的一枚看不见的箭。那副弓,据说从来没有人躲得过去。纳兰笑了,低看锦盒,终不枉此番苦寻。

“墨家真正的精华不在器,而在道。”

即使他寻获再多奇刀异剑,终不及此锦盒所载之物在心目中更为要紧。

眼见又有人侵入紫庵环伺在侧,凌钰筎突然啪地甩鞭横荡,陡然劲气大迫,将四名披氅之人从纳兰身边逼离,她觉当下侵庵诸敌尤以李延瑞为最强,若要扭转危局,除非先却此人。一时未暇旁顾,依照纳兰先前悄嘱之法,掠步撩鞭之势去刚化柔,姿若飞练翩舞的仙子,绕缠于李延瑞之旁不即不离,越旋越快,渐至令人眼花缭乱的境地。

观者纷纷眩目,鞭风漾雾之间,但见映壁无数矫影幻化,凌钰筎恍若化身万千,教人顷难分辨虚实。

李延瑞忽省:“她使的不是软鞭功夫,而似一套剑舞!”虽似剑舞,又无铿锵利器,鞭链柔转婉绵,时迅时徐,忽疾若花多眼乱蝶翩迷,忽缓似微风拂杨柳,映壁仿佛银练飞夭,随姿萦形如流云舒波。便在缭目之间,渐透剑意隐然欲出,密密森森围笼于李延瑞身畔。剑意虽似朝内,但当链圈之外有黑氅人悄转青锋欲迫纳兰,突然啪一声,萦绕圈旋之鞭直曳其梢,迅即击磕那人所持剑脊,弹偏于旁,险跺乐逍遥足。

这一来,旁伺之辈难免相觑暗警,均感此女夭荡旋舞的软鞭所蕴浑然剑意不仅针对李延瑞一人,绵密既盛,更连链圈之外倘有人稍敢异动,也一古脑儿招呼得到。

乐逍遥移脚不迭,瞠想:“不料凌家妞儿舞姿还属动人,只是站太近了观看,未免危险。睁大眼睛或会损伤眼球……”本不明她何故舞給人看,待飕一声,鞭梢反勾,却曳李延瑞后肩,他才吃一惊:“这便有如黄蜂尾后针,谁会料到从后边来?”只见李延瑞提掌回撩,未待拂及鞭梢,链芒又自行荡开了去,时而改由颅顶下蛰,时而晃左实右,总似出其不意,又不与李延瑞交上手,他乍有回应,鞭梢即收,一味游离衅扰。

此即纳兰春树所授“游而衅之”的对策,然而时移势易,纳兰瞬间已有悔念暗生:“虽然为时仓促,她未能尽悟这套无相剑舞更多妙髓,可是以她习此异技的禀赋,仿佛天生相合。来日必胜于我门下习练无相剑的所有人……”他为寻墨氏秘藏之籍,被围困至此,唯行缓兵之计,以争时夺刻。锦盒既得,庵中已不只李延瑞独胁在侧,原本教她设法智擒李延瑞以挟其同伙,此时却觉先前所虑不周。

凌钰筎接连试衅,皆无法测探李延瑞蓄势中的可乘之隙,突然想起纳兰提及真武诀的一招“云外岳”,她随即省然:“用这招看能不能引他出岔……”随念既生,遂萦纳兰先前悄言于心:“以李延瑞的本领,必属庵外一干同伙之中大有身份的人物,若要全身而退,只有先把他拿下。”但觉此策未免过于铤而行险,凭她当下之能,仅要将李延瑞逼到门外已属万难,遑谈拿他?

纳兰似知李延瑞一处破绽,所言自有道理。凌钰筎不耐心久耗,正要使出那招真武诀身法卖乖以乘,旁边三道剑光倏然掠出氅外,趁她一时专注未暇,三名黑氅人先已袭向纳兰春树。

还好乐逍遥便在其旁,本踞墙影柱遮处,正瞧那女侠耍鞭姿如“杀破狼”之舞,觉不需要买票也算观睹得宜。忽见黑氅客乘机进欺,另留有人蓄剑专防凌钰筎鞭至。其实她聚招于李延瑞一人,此刻纵觉纳兰有虞,也急难抽鞭相援。斗至酣时,岂能仍似刚才那般心分二用?

李延瑞却蓄第三招迟迟未出,在快鞭强势抢攻之下只避不迎,非仅有心要看明凌大小姐到底从纳兰那里学了多少奇招,更存另虑于怀:“适才见有一注劲气旁略,委实强不可当!虽说老南宫悄潜至此,可我瞧他还逼不出这等剑意凌然之气……”便因暗惕旁者之伺,一时未暇戮倾全力,否则凌钰筎未必仍能耍得如此淋漓。

墙映氅影乍掠,纵落凌钰筎眸间,怎奈回鞭欲救不及,心头顿急:“顾不周全了!”却见一道直影突横,稍提即划走之形,乍似寻常,奇就奇在教人恁破不得。三个黑氅人齐声惊咦,无奈又再后跃以避。

凌钰筎百忙中怎暇看清何人从旁守护纳兰,见危势即缓,她心头一喜,又觑李延瑞移目投注,她逮得此机,更无迟疑,娇叱:“非逼你使到三招以外不可!”李延瑞与那几个黑氅人一般心思,都想讶看纳兰其畔是谁,居然恃蔗为剑,招数奇不可言。但他未及觑顾分明,陡见凌钰筎一鞭曳收,秀腿飞蹬旁壁,籍以弹身纵起,半空中倒影疾如飞絮流萦。霎然又返,鞭势骤如飞岳覆川!

这一次恰如纳兰所料,只因当年份属同壕死士,曾睹此人施展赫连派“铁鳍炼”奇功力战察罕军中真武教的高手。卒当凌钰筎使出那招“云外岳”居高临下急凌其脊,不出纳兰所料,李延瑞果以赫连铁树一派硬功中少有的巧着“反驮龙”来卸。真武诀之“云外岳”本是籍借高纵回旋之势,出奇不意发足蹬脊。倘若内力强催之下跺中敌脊,其劲犹如飞岳重倾,非把背柱立时踩折不可。

李延瑞不意如此少女竟能使出这般霸道之招,骤遭所迫,已难一味敛掌不迎,唯以“反驮龙”转承巧卸。只见他两臂展托于后,潜运反腕强绞之劲,既被迫迎招,分明已属硬抗硬的情势,不是李延瑞脊摧便是凌钰筎腿折掼飞。

乐逍遥趁那几名黑氅人未明虚实,一时犹未进犯,低声道句“得罪”,蓦然提手拊掌于纳兰背心,自忍掌门穴隐痛,悄注一股绵浑内力送入纳兰躯中。此时纳兰春树旧疾新患缠困交迫,又生挨南宫烈火一道“日炙烈掌”重击,虽说老南宫宿伤未痊,掌力不免打了折扣,毕竟也极难捱。他口角溢血,一时脸色灰败,幸乐逍遥在畔,不加稍思即输内力助他回凝那一掌所震欲散的真气。

纳兰春树浑似未觉,只捧锦盒不舍弃手。那几个黑氅人只道乐逍遥竟欲捷足先登,顿时情急,便有一人提剑挑向其胁,出招极尽快诡奇变,但仍不外乎姑苏慕容一脉,映于乐逍遥眸,觉与小桃所使剑术无非大同小异,虽急狠尤甚于她,若比招数精妙又岂及小桃万一?

比剑乐逍遥丝毫不惧,纵感对方也属使剑好手,幸好他先与小桃相交多时,且蒙她传授妙招,算是颇晓慕容家剑法的门道。若是那黑氅客以别派剑招来袭,猝会教他难免或乱所措,但既以慕容氏之术加衅,乐逍遥反倒不慌不忙,心想:“小桃毕竟是慕容氏唯一传人,其家剑术真髓又岂外人觊觎得会?”只不知这几名剑法了得的黑氅客从何习得慕容世家的绝学。

待那黑氅客掠剑刺近,他忽发童谑之心,却弃“剑一”不用,亦以慕容家快招迅疾反制。黑氅客原防的是他划“走之旁”,猝当使出一招闪击之剑,后发先至,一干黑氅客愕目觑呼:“慕容家剑法他也会!”啪一声响,蔗梢点在那出剑之人手腕,趁其乍怔未省,把剑打落。

见这少年一边掌输内力不怠,一边竟仍有余暇旁顾,纳兰春树不由暗异:“他如此分心,竟还胜得‘江湖一窝蜂’?”乐逍遥怎知“江湖一窝蜂”是何路数,斗然凭一招小桃快剑令那干黑氅客顿愕,急速又变诀为“不知所措”,到底仍凭马君武于兰陵绝境所授“乱剑诀”点中其腕,他素习医理,熟识经络,这一打正中脉门,固然仅持一蔗,亦教那人吃震失剑。

饶是如此,他低瞥之间,见得胸侧衫破小孔,仗有天蚕神丝背心暗护于内,虽没伤着皮肉,却亦陡为一惊,心道:“我如此快,不想他还是先刺中我了!”未遑多想,见旁影晃曳,其余氅者似要掩杀合围,他忙伸脚踩住地上那支剑,犹未暇拾,两胁各有一道剑光如闪电般至。

乐逍遥毛为之寒,急啧:“为朋友两肋插刀还好说,我却只怕要两胁插剑了!尻,插的还是慕容家的剑,难道我曾有悖当初与小桃之诺,报应来了?”一时怎及去想到底有没有违过那番誓诺,第三道快刃急芒已临后腰,却是三名黑氅客联手夹攻,以解那失剑惊怔的同伴之危,殊不知乐逍遥本意只想夺支剑来使唤,根本无心伤他性命。

三剑加身,同使慕容家招数,变夺势骤厉,却非小桃曾示诸以目的任何一式。其强犹甚,隐然透出大漠骑风猎尘之气。乐逍遥乍因托大,怎料对方居然改以如此精著绝伦的慕容剑法来斗,他根本连见都未曾见过,暗感剑意苍浑古烈,宛然昔时五胡十九国会猎中原乱戈杀伐声现。料想小桃似亦不会,而非刻意对他有所掖藏。

氅风飞荡间,招势浑厚森然,只听其中一人低哂:“你也会慕容剑法,且试试这招‘皇天后土’如何?”顷刻非惟乐逍遥临陷惊为观止,便连纳兰春数也霎为之讶:“江湖上这伙掘墓贼居然连鲜卑盛时慕容家祖先的坟也找得到?这招‘皇天后土’如此古拙,我也只是从乌衣先生所著‘魏晋佚术遗谱’尝闻一二……”

乐逍遥本要再以“不知所措”应对,蔗乍抬起,腕已投映一注剑芒莹闪。他立感局迫:“使招未成,先受制了!”待要改取“剑一”,腕倏吃痛,被剑刺了一下,蔗脱手而落,随即一粒飞曳的剑芒映于他喉前,至此仍看不透三名黑氅人合势之厚何隙可乘!

他因见这四人似吃南宫烈火所摄于先,心存轻意,怎料其强在后,甫一交手便招致飞芒封喉之危,欲解无措。或仗巧捷身法可避,此刻若离掌收功,纳兰真气未待凝还,料必因而更快散尽难挽。乐逍遥一念之间,暗虑自顾脱险,却陷纳兰于功亏一篑之虞,怎可忍心撤掌敛功放弃救助?

稍刻犹豫,已失避闪时机,三粒急芒曳聚他身。

甫及影映残墙,凌钰筎一见便觉纳兰势紧垂绝,怎知乐逍遥在旁尤临首险,她那招真武“云外岳”未待洒然尽倾,半空临躯改势,舍下李延瑞不取,曳送一鞭荡击那干黑氅客背后。纳兰春树见状暗引为憾:“昔见李延瑞以此招力挫冯志宏,反驮龙对付有形之招纵然绰绰有余,然而我的夺气之剑却是赫连派武功的克星。她既习得发驭剑气之法,只须临空换招以气剑遥攻,正好乘隙点透其脊。错过了这次机遇,唯仍面对面交手,以李延瑞的机警,怎容再有可乘之隙?”

两人道虽不同,却都同般心机良深,李延瑞使出“反驮龙”刚好是克制真武诀之法,但瞥纳兰春树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心头登感不妙,转念急忖:“可是我这招对付不了纳兰的无相剑气,若小姑娘拾机变招遥取,分明等于把脊背卖給了她!”一时警然汗溢,却幸凌钰筎心有旁鹜,居然中途而废。

凌钰筎援鞭虽快,终是远水难救近火。乐逍遥濒绝之际,来不及再拾蔗为剑,唯以单手虚晃半招,为免自送剑端被割,怎敢稍容岔错?不觉使出田英寿所教“小无相掌”,起手时虚若云山雾峦,落捺之际顷变老苍龙之奔爪攫势,霎然晃入先近左侧的一名黑氅客剑光间隙,往肩头一拍即收。

三个黑氅客似是初学新招,剑法固然有其厉害之处,只并不趁手。然而三人同使一招,顷构夹攻之势,乐逍遥一时未明虚实,留眼欲待多觑招中妙着,浑忘改取“剑一”自救,不免吃亏伤腕,总算心思机灵过人,突使一招上乘手法,出奇不意拍得其中一人踉跄跌步。

另两人觉要取纳兰,必得先除掉其畔守护之辈,只道三剑合狙,乐逍遥失手在先,唯引颈就戮而已。不料他所会奇招妙数不少,即使临险陷绝,偶出一掌,竟亦歪打正着。然而并不足解他自身之危,纵去一刃,另外两道剑芒也已抵身。

先前他使小无相掌,却落纳兰眸中,心念一动,低谓:“无相掌化变万千,掌势连绵不绝,何不就势使尽,却缩手缩脚!”此时凌钰筎鞭梢卷撩,正中那个踉跄跌退之人脖颈,不由反应,随即掼甩门外。另几名黑氅客猝闻同伴痛哼声锐,忍不住转头齐望,所刺乐逍遥的剑芒犹去未缓。适当濒绝关头,他听得纳兰之言,登如福至心灵,不觉依法施为,掌势运转,乍敛又吐,果然其意连绵不尽,畅若随风行云。

乐逍遥心情立爽,说道:“那就去到尽!”手影蓦地夭曳飞掠,更为畅快无羁。那两个黑氅人先见同伴在他此招之下猝吃大亏,陡又复临,一齐警然生惕,但听叮一声响,本是刺向乐逍遥的两剑彼此交磕,显是受他掌势牵扰,竟改去向。那两人越发惊矍,急挥长剑且退,但感脸颊如风微拂,乐逍遥本可顺势一拍到底,却转念自敛,缈然一晃手间,连摘两张蒙面巾,投眼觑是女子形貌,不由一怔。

李延瑞侧首冷觑,嘿然道:“江湖一窝蜂,也想来混水摸鱼不成?”言毕横发一掌击旁,乐逍遥平生罕有徒凭掌法制敌之历,当下乍感欢爽,陡见这班黑氅人的本貌却非须眉,钲余忽疑:“在兰陵渡口,我好似见过她们……”黑氅诸女感他适才分明掌下留手,虽可仗剑再攻,一时迟疑没动,甫然却有劲气旁略。李延瑞郁于凌钰筎屡难成擒,不由迁恼于旁人,连发数道劈空掌扫荡,冷哼道:“碍手碍脚,全給我滚出去!”

乐逍遥知此人掌力厉害,适才已亲眼所见。不遑稍想,急晃一掌从中横扰。李延瑞觉似纳兰一派无相手法,怎可怠慢,凛然专神迎之。那几名黑氅女子接连受乐、凌所碍,兀自不堪缠夹,怎料李延瑞心头生烦,猝施重手旁狙,各散一处,未待分剑复合,立受掌力凌迫,气为之窒。她们使剑的手段虽然不差,比较掌功内力怎及李延瑞这等河西耆宿?眼看死伤难免,不想乐逍遥居然为她们解危。

两人将欲交掌,乐逍遥便感劲侵愈迫,未暇运功与之硬抗,忽觉不妥:“我一只手还忙着为纳兰前辈输送真气抑疾除患,即使仍能分出内力硬对一掌,以李延瑞之强,我自身吃震也还罢了,只怕更要牵连纳兰前辈同遭震损脉脏!”其实无相掌法原不讲求对敌必须硬抗孰强,而是极尽招数之虚缈玄妙,往往击敌于意想不到的方位。但他未谙其理,反而贸然以掌硬迎,纳兰见状不禁皱眉,心道:“小家伙不知随我哪一个徒弟胡乱学来两三下无相掌法,根本不会妙用!”

本要出言指点,恁料乐逍遥见机转念反快,突然撤手掠剑,拾而改撩一招,在行家眼中依然乱七八糟,但却是乱剑诀之“不测风云”!

非到招成致敌,没人晓得这种剑法的真正厉害。李延瑞本非剑术好手,岂知虚实,被乐逍遥以似是而非的无相掌法引来对掌,但见他竟然撤掌改拾兵刃,李延瑞只道此必是惮畏之故,并没收掌,索性要连剑一道劈碎,籍以立威。突然痛入心头,收招后跃,看掌心有缝绽透手背,乍只淡殷浅抹,旋即迸血淋漓。

纳兰春树曾在墨宗祠领教乐逍遥乱击出奇的剑法,此时犹不免凛然心惊:“似是而非的点苍派!若多給他几年磨练娴熟,岂还有我辈纵横江湖的机会?”乐逍遥出剑之前从来没谱,只道不成,仍欲多挥两下企求自保,待觑李延瑞已退,才松了一口气,心道:“幸没太过相逼,想是究惮纳兰在旁之故。”

李延瑞见那少年使招毛手毛脚,决非高明老练之辈,既吃一亏,不免疑是纳兰暗地从旁搞鬼,变色道:“你还有多少棋子暗布杀机?”数名黑氅女子此趟混进来,原为伺机谋夺纳兰所寻之物,只道纳兰多半无力抵抗,不料连遭旁人数挫,倘非乐逍遥出手解救,命皆不保。她们彼此沮然互觑,知难讨着便宜,都生退意,霍地齐身掠离凌钰筎鞭风激荡之地,到庵外寻着先前摔出的同伴,迳去无语。

药。

不必抚匣,微闻药香已知凌天昊何意。

宁财神从襟里摸出一个德州扒鸡腿,嚼曰:“扔出去!”

座间众人面面相觑,丁建阳奇道:“宁爷目患未痊,既然良药自行送上门来,何不就便收为己用?”旁皆称然,只宁财神翻翻怪眼,嗤之以鼻:“扔得远远地,免坏我胃口!”侠王毕竟心机转动颇快,乍愕即晓,心道:“宁老怪因与凌天昊不咬弦,才肯和我坐在一处。既然摆明了是冤家对头,自然不愿领情,岂可让凌老儿平白做了好人。”

宁小颜欲言又已,终感当众不便拗其兄意,捧药匣将出客厅,忽听“侠王”丁建阳问了一句:“他派何人送药来?”

小楫轻舟,灯影水粼。一个截腕箍钩的黑衫婆婆荡桨徐徐靠近临河枫荫雨亭栏畔,悄望亭中一个戴青箬笠的庄稼汉。那人一副粗衣草蓑结束,乍瞅倒也寻常,兀在侧耳聆听草间蟋蟀声,背后“啪”一声响,先前交人呈献入水庄的药匣抛落脚下。

钩婆悠悠停桨,身后立起一名大帽儿庄客,张开倆脚扎马在船尾,隔十来尺瞄准,把药匣扔回亭里,俟那人闻声回望,才叉腰瞪眼道:“夹鸡捌子滚罢那老农!趁虾儿哥没发作……要不是我老大舞阳公子吩咐在先,这么晚你还敢跑来骚扰本庄贵客,虾儿哥非抽你丫不可!”

那庄稼汉一番好意而来,不料受此吆喝,听是水舞阳寨子里的,拾药匣时触念霎然,本想相陈一事使转禀其主,犹未启口,迎脸一嘴浓痰喷扑而来,大帽儿庄客随呵斥声抢至跟前:“我尻!农bī,枫桥镇方圆多少里都属咱水家地盘,一草一木。溶溶姊在世那会,谁有种摘片叶我就折他手。人灭茶凉,如今连你这老瘪秧居然都敢打我们地头虫子的歪主意……”说到眼圈红湿怆伤处,因见那人不为所动,一时气往上冲,拔身离舟急了,不顾栽嘴扑跌岸边,翻倆跟头即又蹦起往前,粗梗着脖子状似顶牛,一头撞入亭里,觑定那大汉腰旁蛐蛐篓,越恼:“捉了一篓!”舞胳膊耍腿,忙来怒夺。

看其撞来甚急,那庄稼汉晃身轻易避让于旁,游虾儿趁机抄篓倒撒草间,虽见无蛐在内,犹不肯休,转头又一脑袋猛顶直撞过来,愤骂:“闷了多日鸟气,这会儿索性豁出来拼了!”小亭陋栏窄地,急难周旋,不待那大汉从容说事,已扑得近。

那大汉何曾倍受此般无礼冲撞,看他气急败坏来缠,微一皱眉,本要提手拂开去,但当瞥目一掠间,籍凭舟头灯照,只见这青头少年不知何故恸泪满颊,一脸悲苦难尽。那大汉遂而转念恻然,虽存得有惑:“这人怎么一见我就啼啼哭哭扑来拼命,难道只因蟋蟀之故?”暗觉此间人人竟都无可理喻,唯叹在心,飒然出亭而行。

游虾儿怎晓因何平白落空,扑在亭柱上,跌坐发会儿愣,含泪寻目顾脖,看那庄稼汉模样之人往枫林走去,他抹嘴看手有殷,才省得磕柱撞折一齿,更怒不可抑,起而又追。一路呸吐血丝唾沫,恨恨地寻将入林,红了眼道:“大不了着草,不混水家省受他人鸟气。今儿非做了这农bī不可!”

迎面忽有一只手从树丛暗处伸来,五指箕张,倏按他脸上。游虾儿顿时呆眼,只听一语森然:“说是要‘做’掉谁?”

游虾儿一身只是悍,甫然受惊之下,没等反应过来,只道此系那庄稼人伏击,越发恼极而泣:“狗bī,便是‘做’你!”有别于济辈者,他向来不只嘴硬。话刚喷将出口,料要挨掴,怎甘吃亏?言犹未落,迅即反手从背后拔一支锯短管子的鸟铳出来,倏趁不备,端即划火燃引。那人低眼乍瞧顿愕,不由失笑道:“好家伙!”

或因黑夜里未暇辨看分明,那人竟却不惧,随手攥握铳口欲夺,游虾儿大骂:“去你妈的!”随即两耳大震,顷失听觉,自亦吃撼跌坐在地,愣然未觉溅了满颊的血。那只手从他脸上骤离之际,游虾儿始见夜林中影影绰绰竟有数人拦道环立,默不作声地围着那庄稼汉。

他傻眼转脖,方见旁边有人上身摇晃,铳响时乍为一怔,抬看手掌洞穿稀烂,似未及反应,随即歪倒于地,脑浆直洒到游虾儿颤栗的股畔。那些人闻声响厉,纷纷转面惊顾,黑暗里有语喝问:“云老四怎么了?”

“云老四,”被围的庄稼人闻声微讶道:“遮莫好水川第一把好手、人称‘铁手冷血无情追命掌’的云九重?”

游虾儿心道:“挂了。”不经意间灭一名人,正感豪气来胸,四下里惊怒愤恨之声纷起,黑影幢幢逼催杀气凛迫。游虾儿惊欲丢铳逃跑,转身却见一簇灯笼之光徐徐转荫而显,阻于道口。

这时他才看出情势之奇,除了中铳先倒的那一个,亦即好水川的“云老四”,尚有五人围着那庄稼汉,各蓄攻势。凭着游虾儿久在水家兄妹麾下跌摸滚打所积见识,暗觉这五人潜招伏势委似厉害,手只微抬,袖下带风飒飒凛然。却仗奇异步法,配合默契,距十余尺围迫垓心,教那被围大汉顷绝脱身余地。

那大汉并无逃意,每当有人倏然进迫乍近,不论对方从何方位来犯,往往出招未果,他仅随手凝指于袖下,随目光转注所投之处,竟似稍觑即透穿对方招数中必无可侥的破绽,顿教蠢蠢欲动者凛然而惊,未及进招又退蓄守势。

五人当中有一老者虽然蒙面,巾下须髯犹苍于颔外。仅此人不似旁者那般跃跃欲试,但他留意悄窥多时,心底盘忖来回,手负腰后攥拳时松时紧,迟疑良久终没贸然动作。只觉垓心大汉非仅实蓄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纵只潜指闲立,竟让人百般窥测不透可乘之隙。

黑暗中不知谁低哼一声,道:“凌天昊,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昔因其主水溶溶一向纵容,游虾儿虽然凶蛮顽狠得惯了,倒也并非全属粗莽无识,闻得有唤此名,心头登为一凛:“武林盟主来着!”究因所见殊奇,不觉“尻”将出口:“尻!武林盟主也会被人伏击?”

那五人初为铳声惊扰,又惊怒于己方陡丧一名生力军于莫名其妙间,乍起一阵骚动,有人欲来揪杀游虾儿报仇,另一个黑脸瘦子却知情势轻重,觉有同伴岔念旁顾,低哼道:“留神‘七魄剑气’!”

游虾儿项首本已挂在裤头上待拎在即,苦于无法逃脱,看黑影迫近,正慌之间,那黑脸瘦子一语虽低,却令余者莫不凛然,立即强压旁念,纷把目光移回,专惕凌天昊一人。当今江湖之中,又有何人不惧凌家七魄剑气?

彼方虽均蒙面,凌天昊稍为扫目,即从所蓄招式略知家数来历,念转在心,微喟道:“都是河西走廊的高手,想必架势堂的朋友了?”提手为揖,自持礼数不失,却教一干惕然围伺之辈矍然后退,只道他要发“七魄剑气”突袭。

游虾儿乘那伙人如临大敌只防垓心之人,瞅隙欲溜,转身却见一个青衣小帽的人提灯笼在后静观。他一见便即认得,不觉叫将出口:“楼主!”那人漠若未闻,只盯凌天昊身影,游虾儿一时暗犯纳闷:“这位万楼主,以及那边几人,分明是先前随丁爷一道来过‘水上人家’吃海鲜的,当时我招呼他们,听不清其满嘴河套腔,伺候稍微怠慢,还挨一个名唤赵勇的掴耳光……”

凌天昊一抬手,围者即又多退数尺,唯那老者犹独在前,迎揖目光尬然,不得不抱拳回敬,拙言道:“盟主好眼光,只是各为其主,得罪了!”还礼时忽觉此乃猝击良机,凌天昊唯独对此人家数来历不甚了了,正自回思,那老者一送揖间,骤催一道劲气阴寒,随袖风悄及他胁下。

只道凌天昊猝未及防,那老者目显得色,但听回应端定如初,凌天昊仍以揖手之势不改,俟其出招便明端的,说道:“这招‘铁骑突出’,显然是祁连派秘不外传的妙技之一。”言犹未落,两皆袖笼手对交一掌迅不可见。凌天昊岿然不动,那老者后退数步,面色时青时赤。

提灯之人掠目即知纵然众寡悬殊,强弱犹不可逆,料此狙难胜,突然横拂一掌,悄没声息拍向游虾儿后脑勺,眼光仍盯着凌天昊。游虾儿虽狠,毕竟武功不济,虽觉对方必会为那云老四报仇,但不料那青衣小帽万楼主平常和颜悦色,骤向自己突施杀手竟无兆可预,压根浑没察觉死神已至。

凌天昊目光平视,却似尽观八方,不须回首即察身后动静,知那水寨喽罗有难,岂忍不救?其实青衣小帽之人便是要以此引他出岔,果然凌天昊袖下手晃指转,欲解游虾儿之急,另外五人均伺此时机,得趁凌天昊分神旁顾的瞬间,一齐出击。

那枚灯笼光芒倏炽又暗,乍暗即亮,仅电光石火的一霎,游虾儿眼前骤有三线气流穿梭掠叶,五道跃击之影掼倒其仨,灯光又恢复明亮如初,但见黑脸瘦子踉跄跌撞,往旁边树干连磕几下额,又即晕头转向而返,身子摇晃有如醉汉般似。却仍悍然欲上,提手才知右臂颓垂不听使唤,肩窝凹陷三孔,骨碎之痛方袭。

黑脸瘦子变色道:“七……”没等说完,那祁连老者抑嗓闷哼道:“不是七魄剑气,只是气脉剑指力!”凌家指功独冠天下,所恃为三:一阳指、气脉剑,以及等闲不可见的七魄剑气绝学。

这干人来袭之前,本皆惮难抵挡“七魄剑气”,是有阵御部署周至,不料凌天昊仅出“气脉剑”,顷已撂倒数人。黑脸瘦汉闻言一寒难语,惊眸投往,只见祁连老者右臂萎垂腰畔,兀自强忍创痛未退,换以左手同凌天昊一臂交较未决。不论如何变招催急,皆落下乘,唯受掣苦抗一途。

游虾儿不知适才已到鬼门关前转悠一圈而返,凭他的低微能耐,自不知端的,待当青衣小帽万楼主掠掌移离他颈后,才觉颤然难支,惊省:“他杀不成我……”那万楼主初衷是要引凌天昊出岔,却招来“一阳指”雄浑绵厚之迫。

映于游虾儿圆张之眸里,是万楼主阵青阵绿的脸。持灯前举,灯杆末梢正迎着凌天昊中指,两相交凝不动,一时强较不下,灯笼光暗明灭,跳闪不定,旋即爆开,燃烧纸罩炽盛。

凌天昊本料对方既敢来狙,必无弱手,倘稍疏忽便为所乘。但为救游虾儿一命,不得不行险犯难。果然那祁连老者不易打发,仍缠将上来,而青衣万楼主一灯前迎,始现峥嵘。

“关冲剑!”两道劲气对冲,凌天昊突感心口隐痛骤如针刺,知强较之下,牵发宿疾。而一时半刻,决不能速胜对方。投目始见灯后之颜,顿诧于形:“万籁声!”因祁连老者等人均是河西黑道人物,凌天昊本以为此乃“架势堂”纠众之袭,待那青衣人露面突击,才觉不然:“万籁声昔是大理天龙寺专攻‘六脉指谱’的传人……”

万楼主咬牙切齿道:“早年同为小字辈,凭什么你爬这等高,我却沦落江湖边缘?”句句迸龈未毕,陡乘凌天昊指力稍敛,催吐关冲指力透逾灯杆,直侵而去。

凌天昊方叹一声:“十二青衣楼,可不是江湖边缘!”倏又心口剧迫,知有劲气强袭,急凝内力强卸转后。噗一声响,关冲剑气透肩,那祁连老者正与凌天昊交臂对峙未下,斗遭一道强锐劲气疾穿凌天昊臂,自掌端传来,撞入他躯,顿时身子大震,张口喷血,透背劲气去犹未减,立摧一树撼叶折枝。足见关冲指力威势之强,夹杂着万籁声积年宿怨,毕倾不尽。

游虾儿正自无措,脚下草声簌簌,他刚转头,便见黑脸瘦子跄踉趋来,扑近他躯,掐住后脖,此时摇晃犹似醉汉一般。游虾儿惊道:“赵……赵大爷,莫杀我!”赵勇看那祁连老者虽尚未倒,与万籁声仍构腹背夹击之势,纵是以二对一,但同凌天昊峙犹未下。他觉胜算难握,苦于伤重不支,欲助无望,但觑那小喽罗抖索于旁,忽有主意。一咬牙:“鸟枪……捡起来!”

游虾儿虽说不解其意,但感箍脖手紧,稍触那双杀气迫然之眼,怎容怠慢?唯俯拾火铳,颤问:“干什么?”赵勇掌掴其脸,目含不耐烦色,沉声道:“填膛!”游虾儿命系他手,兢惟听从,颤取弹药填毕,拿细铁枝捅管充实之后,抖出声问:“如……如何?”赵勇一时肩痛难言,掴他脸转,使朝凌天昊,又喘稍刻,咬牙迸恨道:“射杀他!”

游虾儿吃惊道:“他……他是武林盟主哎!”嘴又吃掴,吐出碎齿。赵勇背靠一树促喘稍定,复扼游虾儿后颈,狞然胁迫道:“死人就不是盟主了!你不射爆他的头,老子立刻拧掉你的头!”

游虾儿心头跳颤,怎敢不从,兢抬鸟铳遥瞄凌天昊脑袋。赵勇嘴凑他耳边,抵颌其肩,唇间不停溢血垂淌殷染他衫,微声促弱的道:“若……若射不准,就拧下你的头!”游虾儿惊答:“我……我从小射鱼惯了的,一瞄一个准着!”

轰一声响,乐逍遥震背撞垣,看手中长剑扭若麻花卷般,不成其形。倏受后劲犹摧之盛,心下惊难言状:“好强的掌力!”

李延瑞并没进迫,只遥视纳兰春树摧颓倍显之颜,缓缓撕幔包扎伤手,说道:“这会是很长的一夜。”

庵内劲气激荡,拂灭灯火,仅微弱星光在尘雾高扬处若隐若闪。数名黑氅客既去,凌钰筎得以摆脱缠斗,喘未暇歇,但虑李延瑞乘机加害纳兰,矫健奔返,拦于他前,甩鞭迎面撩击,口叱:“你我还没比完呢!”乐逍遥见她锲而不舍,靠墙唯汗:“大妞精力过人,便是这般顽强了。”一时手僵臂木,难以绰握,况已无剑可使。只得仍敛杂绪,继续为纳兰输气疗伤,若他乾坤袋未遭咒封在先,便可施药石缓减其疾。然而当下毕竟无法可想。

纳兰春树看他受李延瑞掌力剧震而跌,倏尔又起,背倚迸裂绽缝之垣,仍附手为自己输送真气不怠,居然浑若没事一般。又感他掌送真气绵缓不息,不免暗自骇异:“李延瑞的内功决计不在我下,受他如此震击,这少年竟不当一回事,难道他内力与生俱来,比我等都强不知多少倍!”

凌钰筎眼中只有强敌,未暇瞅明纳兰身后墙影中是谁暗踞,不待李延瑞裹毕伤掌,鞭已掠到。呛啷啷一声链扣荡响,鞭梢竟入李延瑞所握之中,哂然道:“三招已过,我拿不下你,而你也赶我不出。若依武林规矩,又该如何?”言毕翻腕,不待凌钰筎加力扯鞭,立将鞭链绷折为二。

摊掌开来,银链散屑碎撒于地。凌钰筎回扯劲甚,背撞墙上,一时难舒畅息。他显出如此手段,纵连纳兰春树亦为暗凛,喟道:“多年相识,不知你之深。好牌揣得很周密,想必早有所谋。”

李延瑞话锋又显,目盯纳兰之颜,忽道:“你我之间不便苦苦相逼,我知紫英下落。”纳兰本极平静,斗闻此言,终不免目光微变。乐逍遥感他气息分扰,低声道:“勿要激动。”李延瑞看出纳兰心思何以突紧,乃道:“你把锦盒給我,兄弟这就为你走一趟,宁闯刀山火海,把紫英小姐接回来!”

纵然双方各怀机谋,分处对立,但同为英豪,一言成诺,何止九鼎?

乐、凌二人心存怀疑,但与李延瑞迎眸对视之际,纳兰却觉此人既诺,当如季布之承。蹙眉稍忖,忽道:“想要我手中物,何不叫王保保亲自前来?”本来暗疑未确,是以突然出言试探。李延瑞果然猝不及思,愕道:“你……怎知我为察罕作事?”

纳兰春树探知此人来意,登时目光鄙夷,冷冷道:“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不便对人言,但为察罕父子甘效鹰犬之劳,便是河西之耻。”话锋陡厉,落手抹裂一裾袍袂,布片簌然飘离身畔,乐逍遥不意他伤病交迫之下,掌缘竟仍如此犀利,难免一怔。

“旧谊断绝当如割却此袍,”纳兰声色俱厉。“再无话说!”

李延瑞变色道:“你不想要紫英罗活着回来么?就像亲手断送宽儿那样……”此言又触纳兰心下隐痛,不觉紧攥胸前垂挂的小玩偶,指间迸溢血丝悄淌。

凌钰筎在旁不暇多歇,便觉李延瑞未免咄咄逼人太甚,难按怒气,说道:“定然是你拿了人家闺女,却来裹挟!我瞧只要搞定你,就什么都妥了!”李延瑞方叹一声:“但愿世事简单到如你所想……”喟声未落,眼帘里忽有三线劲气横划。

此霎之疾,纵连纳兰也顷为凛然:“气脉剑指!”

指力乍掠即收,那祁连老者右肩倏震,歪掼于旁。枫间之峙,已仅一灯两端,万籁声第二次催加“关冲剑气”透杆激注,到凌天昊身前却似撞触无形厚垣,竟逾不过。

赵勇眼见得形格势紧,脸更黑煞如锅焦,急卯游虾儿头,嘶声怒道:“还在磨蹭什么?”

自从水家渔排觅得火器,游虾儿不忘私取自备,其时除了衙门中人有佩火器,武林成名人物多半不屑用此,唯凭自身武功修为制敌方足称傲。但他自感武艺低微,为觅殷野狐、乐逍遥二人以报旧主之仇,身上常揣有铳,而且先已填弹充膛,外罩钢塞,以保随时拔塞引燃便可用得。幸先有备,刚才方能顷毙好水川云老四于猝然间。

游虾儿虽蛮,却并非没有脑筋,心想:“老子杀了他们一名同伙,姓赵的怎会放过我?就算为他射杀武林盟主,到头来只怕也没好下场……”本恨“农bī”来捉蟀,但终不及屡屡挨他人所掴之恼,毕竟“蝈蝈”非比“掴掴”惹气。待知那庄稼人模样的大汉居然是当世武林盟主,游虾儿从自身卑微出发,油然暗生景仰之外,尚揣一念私思,然而生死临即,也须煞费踌躇。兀自转念未定,脑后又挨掌掴,赵勇催不迭道:“射他,不然……”

但听游虾儿叫苦:“才知这支铳刚才炸裂管子了,一射就爆咱俩头!”兢不肯射,转呈以示。赵勇闻言一怔,未及低眸看清转递鼻前的铳口,游虾儿忽然愤声大骂:“你妈bī!赵勇你妈臭bī,老子忍无可忍了,敢掴我?”若非有骂在前,赵勇当下难免爆头。幸而心念转动飞快,立省有诈:“使讹……小子忒牛哇!”

游虾儿照脸急唾一口浓痰,随即放铳轰射。赵勇虽被凌家气脉剑指力所伤,生死关节尚恃身手不弱,既感苗头不好,发足急蹬游虾儿腹,借一踹之力弹身倒跃向后,飞避火器之射。这时铳响了,本是瞄头,但因及时跳起的缘故,一梭怒焰喷的正中裆间,有如脆炸一锅肉丸儿般热闹。

万籁声正与凌天昊较至吃紧关头,齐闻怒铳声烈,顿皆一惊岔神。万籁声第三道关冲剑指生生告挫,灯杆受力已甚,砰然折断。回涌之势顷何其猛,撞他倒跌数十尺外,背抵一树,截枝穿胁而透。

赵勇倒地犹欲挣扎而起,游虾儿反握鸟铳,抢在他发掌之前猛挥,啪的痛击其头,待要再打,这时腹部挨踹之痛方剧,骂一声:“老子替你剃了做狗太监……”愤骂未尽即踣身跪倒,捧腹埋头,痛得身颤难抑。

赵勇翻滚几回复起,不顾满头血淋,恨目寻着游虾儿在草间翘股痛颤之影,挥掌扑将过来。游虾儿本是抵脸半埋草里,闻声抬头,见赵勇恶狠狠撞来要杀,他吃一骇,急欲抡铳再打,才见鸟枪折剩半柄犹操在手,已用不成。顿慌手脚,一咕碌急爬,溜到凌天昊身后。

赵勇踉跄跌趋,吃痛抖索不能止,咬牙复撑身再起,欲去扑杀那水寨小喽罗,却见凌天昊澹然巍立眼前,如嶽之横,断无可逾。只一霎交眸之间,赵勇顿然气沮颓首,垂看胯下血尿淋漓,腥膻河洛。

游虾儿得隙急掏短铳手炮,趁凌天昊身挡在前,匆忙填弹充膛既毕,双手握定,复又从凌天昊背后抢身窜出,举铳瞄定赵勇之头,愤骂:“狗賊,敢打我,啊?掴完又掴,啊?我操你bī,小喽罗就任你欺么?当是跑龙套就没神采么,小角色就没尊严么,跟王伯昭似地任你打?尻,我人在就有戏。惹了虾儿哥,整世都教你们不得安生!”

赵勇痛难言语,卯起余劲使劲一口血沫喷唾过来,游虾儿鼻上登时花绽淋漓,大怒回唾,噗一口更浓之痰喷还,然后发铳,嘴仍大骂不绝:“爆你狗头!”凌天昊一时心口促痛难抑,知违乐逍遥日前医嘱,与强敌较耗内力之余,倍牵旧患复来。纵是抚息未缓,但见赵勇已废,游虾儿仍要穷杀赶绝,他遂暗叹,实不忍见,提手横拦于旁,格偏游虾儿之铳。

游虾儿虽听得有斥:“够了!”仍愤然发射,手偏一旁,却砰地射倒那挣身欲起的祁连老者。赵勇猝吃一惊,抬眼见游虾儿又填弹药,不顾胯痛难当,慌忙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向林深雾萦处。游虾儿忙加快些,换装火药急瞄其影,凌天昊见没肯休,不由皱眉道:“住手。小小年纪,恁地狠不肯罢?”

“骂我?”游虾儿持铳本要追射赵勇背影,闻听呵斥,中途生生刹步转脸,满面皆是愤。凌天昊叹道:“江湖中混饭吃,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他虽和颜悦色,游虾儿气恼关头,却感讥刺,恼极大叫:“讥我?我不肯饶?刚才老子饶你不杀,转头反来奚落我?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我日你bī……”举铳转射。

砰然震响,一大片砖石扬上半空,迎消气脉剑指力。

残帘飞飘之间,纳兰投眸只见凌钰筎凝指遥与李延瑞相峙,映目英姿飒爽。他攥手忽紧,心下猝起微妙难悉的变化。

“好闺女,”李延瑞肩披之袄轻轻抖将落地,垂目看一片碎幔翩掠风尘里,苍颊微搐,嘿然缓语道:“终于使上了家传指功,用的却是纳兰小无相诀。滇南、河西两大绝学毕集一身,来日必不弱于须眉!”

乐逍遥本以为此人除非锦盒到手,决无轻易退却之理。他武艺根基虽不及凌钰筎扎实,但出底层,平生历练多艰险,既经不少大风浪,见识自有独到之处。看到这里,暗料这两人若要再斗下去,不到一方非死即伤,决分不出胜负。便在凌钰筎蓄气凝指时,李延瑞俯身拾袄,出人意料地往外走,自言自语地叹道:“家难临头,竟还懵不知觉,却为不相干之人恃勇逞强,凌家有女如此,罢了!罢了……”

此言未知真假,但对凌大小姐使这般“欲擒故纵”之计,每多有效。乐逍遥念未转定,她果已欲罢不能,一轩眉便要追去揪问究竟。却粗里有细,忖及纳兰处境安危,不免犹豫回觑。纳兰春树道:“用无相剑法制住他!”

乐逍遥闻言暗惑:“刚学未熟的几招‘无相剑法’,撑至这等不胜不败之局已很不易,我瞧未必制得住李延瑞。纳兰见好不收,教她这样做是何道理?”毕竟少年,怎识人心机谋之深?正愕难明,听得旁缸水里微有冒泡透破轻响,若非靠身距近,绝难察觉。

李延瑞一路摇头到门边,陡感劲气纵横猝及。不须回顾,便见墙映矫影展若霓云飞彩,凌钰筎足蹬左垣,影投右壁,仿佛瞬间化变万千,指端曳掠剑气飘忽游离,刹那即近。看她斗展无相剑神技,乐逍遥目炫神迷之余,自叹从此弗如,未觉纳兰悄手取一碧漾之物悄握,说道:“变招‘化外临巅’,再转阳四宫六爻纳支方位,以对冲之杀为未土——发申午辰剑!”

其时李延瑞撩掌有如擎托天钵之势,招似寻常,竟浑不容逾。凌钰筎一觑不透虚实,但感伏势森严,掌含阵御千锋。正想先行避让,纳兰眼皮未抬,对她陡临窘局却似已了然于胸,随口从旁点拨。李延瑞闻言,心下一凛:“所教这招意在鱼死网破,纳兰想干什么?”未及忖透,凌钰筎依法断无迟疑,霎然掠袂高旋,仿佛李延瑞头顶平空多了一个六爻纳支转盘之形,斗绽旋巨,又如花放一霎,里外四重影圈旋展又拢。

凌钰筎瞬取地、火、风、雷、山、水、天、泽六垓圈心,乍旋未定,又由最里往外,出奇不意发指临自“申午辰”位,劲气所落恰是李延瑞颈后肩右,若是戳实此处,以其劲道之强,足可顷摧琵琶骨。

然而取此方位居高临下,纵然果能立破李延瑞毕生修为,她也不免要将右胁撞上李延瑞掌端。便因此恃,李延瑞才不去屏掩那一破绽,谅谁也不敢干冒玉石俱碎之险,哪知纳兰春树忽教凌钰筎迳作“飞蛾扑火”般亡命一击!

此于她,无疑是有生以来最痴一仗。

乐逍遥因感旁边缸里水泡越发咕噜响,实忍不住好奇,一边仍附掌为纳兰输送真气不怠,一边转脖探头投眼,满缸蓄水浑浊,刚见半截空心竹管泛在水面一隅,微映于眸,未待看清端的,耳边顿然大震。

铳影蓦临眉心,凌天昊正色而斥:“无礼!”游虾儿一怔,究为所慑,难免迟疑,此般畏手缩脚之感居然从未有过,怎明何故。此间狙者除他射杀之人以外,伤于凌天昊指下并无一人丧命。但有一个黑衣人忽从草间勉力撑身而起,抬手亮出袖弩,便趁他二人猝未及察,忽飕发矢。

凌天昊虽没转头,顷却了然,扬手遥拍,推送游虾儿避矢。游虾儿愤极大骂:“狗贼!”踉跄跌步之际,手铳急发,岂待草间那人再射暗弩,眼里乍有火焰怒闪,头已应声反转歪掼于地,髓血随烟冒。

游虾儿悲愤欲绝,并没感念救命之德,粗梗脖筋,朝凌天昊骂:“斩草不除根,险些遭你害死!”凌天昊知这是个易愤青年,未加理会,抬手稍觑射来即接个正着的一枚精翎小箭,正蹙眉间,游虾儿见状难免暗佩不已,吐舌于旁:“这么急都接得住?”由而忽畏,庆幸适才没用短铳贸然射这老儿,即使面对面,凭此人修为之深,发铳也未必能中。

正揣思忐忑,耳听得凌天昊喟然道:“想来这便是‘流魇飞羽’了!”先前他只道此乃架势堂遣人伏狙,才省另有名堂,转面去觑万籁声,意欲询问究竟,但见那棵树截枝犹颤,殷垂血滴,那万楼主影踪已无。

游虾儿恼得眼红浑似要冒火般,边泣边换填弹药,寻着草间一个来不及趁乱逃走的挂彩之人,恨恨的道:“留着你有命去向舞阳哥说我坏话对吧?狗东西……”因未捅实火药,越添焦躁,往草里提脚乱踩。那挂彩之人虽是河西黑道枭士,重伤之下因逃不及,究惮此儿之狠,在乱踹中嘶声告饶道:“小爷饶命……”游虾儿气不打一处来,恨唾那人一脸,梗了脖道:“饶?换了你肯不肯饶我?”一时激动手颤,屡填药不能满膛,反撒不少,怒得泪下,不由转头连撞树干,磕得额青。

凌天昊喝止道:“小兄弟,这人也是受遣从事,勿伤他性命!”那河套人怎知游虾儿越是毛躁越填膛不果,若立时就杀倒也罢了,偏是这等缓慢煎熬难以忍受,本亦是悍人,等死的滋味却不好捱,终是心颤失声:“盟主饶命!小的……小的愿领你去救……救人。若迟……迟些就又被转移别处了……”凌天昊一怔,皱眉道:“何意?”那人未及道明究竟,突然张口无语。

游虾儿在旁折腾良久,终于装好弹药,急将短铳置地,跳脚来跺它几下,且连嘴怒唾火器,方又拾拿在手,心头气恼不已:“装半天才换成弹药,怪不得武林高手不肯用它,尻!遇敌时老子有几条命可等得起?”怒欲寻返,一转头却磕在树上,晕极气苦,悲愤到泣:“日……”

凌天昊稍思那人之言,心念忽动:“难道指的是……”方要探问明白,投目却见那人瞪眼张嘴,居然不动了,饶是凌天昊耳力过人,霎刻仅只察及草叶微簌。凌天昊乍然一怔,游虾儿抢身过来,举铳朝那呆眼张口之人将欲射,但听凌天昊叹:“人已死了!”游虾儿悲极:“谁跟我抢?”凌天昊目光横瞥,并没回答,突然晃手将游虾儿腕推于旁,使朝偏北数尺。

游虾儿不由自主地发铳,急焰划曳夜雾,北边一片树梢荡叶簌簌坠落,只见夜空有影飞掠更疾,稍瞬即逸,遥送桀然冷笑,甫钻耳膜竟如蛇信呧舔。游虾儿失声道:“中了没?”凌天昊叹:“远了些。”未料黑暗里竟有人悄伺灭口,而他事先竟没觉察,不免暗诧其强。游虾儿气犹未平,但讶刚才之举:“你也肯用射的?”

凌天昊俯看死尸,随口答道:“不过借你手使使而已。”游虾儿哼一声,又在他背后取换弹药,忽听脚下草声簌响,有一道细影如线,蠕然微泛青芒磷闪,未及看清,倏然离地夭弹而上,两端急曳,分啄他二人喉脖。

游虾儿眼为之直,惊声未出,鼻际已嗅着淡淡异腥气息。幸凌天昊在旁,甫然扬手遥撩一掌,那道飞曳之线顿受劲气所摧,从中断截为二,远远飘落草深之处。游虾儿变色道:“是啥来着?”凌天昊未暇作答,心下已自省得:“飞蛧封喉!”对方既以灭口手段阻绝线索,越引凌天昊生起疑意,料想那伤者本欲吐露之事谅非等闲。

游虾儿自怀惴思:“不好!跑掉的人必会去向我老大舞阳哥嚼舌告状,要害我丢生计……”脑后簌风微掠,一惊转觑,只见旁已无人,仅他一个犹愣,忙抬目寻望夜梢,觉有影曳往北,凌天昊似追蹑那遁者而去。

游虾儿顾不得换填新弹充膛,匆忙跑随,因追不上武林盟主身影,越惹火毛,一路大骂不绝,心道:“要害我断了生计?哼,非追去灭那厮狗嘴不可!惹毛虾儿哥我,从来就没完没了……”正寻至没头脑处,忽被一手探自暗隅,冷不防捂嘴严实,不待他挣扎大叫,已拽入树荫,按翻于旁。

夜幕下一方旷地,丘壑起伏。枫林尽头堆砖处处,依稀可见微火游移。远看仿佛流萤鬼磷,待得移近,原来是有人提灯夜行。

凌天昊栖隐树梢,背倚横枝仰卧,随风悠悠荡动,躯轻犹如一叶。

前边这处砖窑本已弃置多时,早是野犬徙集之所。他追那神秘灭口之人到此忽失踪迹,眼看坡间窑孔漆黑杂布,一时难以忖判那人究入哪处躲藏。他卧树桠的姿势自成一格,左手反枕脑后,右手转背后腰,其态悠怡,昏暗中惟目光炯炯,神气精矍。

忽然如从天降,那提灯夜巡者甫闻动静,反应未及,已被凌天昊所制。

俟当指抵颈侧,顿教那人回头不暇,殊无丝毫犹疑,反掌便拍身后,也是一派利落犀索。掌未及至,凌天昊抹切其腕,并指于那人腰间“命门穴”。只听一声嘿然苦笑,那人低语道:“如此精绝的一阳指功!莫非惊动的是凌盟主大驾?”

凌天昊微讶,觉此人非仅武功不弱,倏当临险受制之时竟还端定笃然,且显见识亦非一般。他遂敛指不发,在其背影中低声询问:“还未请教?”那人只道凌天昊既是猝乘得手,至少也会点穴以挟,绝无轻罢之理。恁料腰、颈指移,倏得轻松。他眉关反而一紧,悄眸侧掠,但觉身后那道躯影虽是闲立暇然,却一般的无隙可乘。

凌天昊后跨一步,方始看清那人亦是青衣服冠,仿佛先前万楼主,皆状似赶考儒生。正觑看间,那人已揖于前,压低话声道:“多蒙盟主高抬贵手,得缘领教凌家一阳指手段,小人此行幸甚。”凌天昊觉四下里潜凶伏险莫测,此人虽似万籁声一路,不知何以惕神也如他般,而且言辞举止恭谨有礼,无显敌意。他微一蹙眉,还礼问道:“你是何人?”

那青衣汉子惕目旁掠,因见未引来动静,稍觉宽心,低声道:“小的是陈将爷麾前部属,贱姓可。”

夜行险道觅敌踪,不意遇到衙门人物。凌天昊倒是一怔,讶道:“可大人此来却是为了何事?”那青衣汉子似不欲说,揖道:“奉命办事,大侠还是莫知为好。衙门有衙门的活儿……”从来以此威吓之言,每遇阻碍必定搪塞得过。只道凌天昊自惮家大业大,必有顾虑。哪料一只手忽按他犹揖之臂,顿如灌铅千倾,沉肩若卸。

凌天昊低声道:“再若不说,我必杀你。”

青衣汉子心头一凛,仰触凌天昊澹然之眸,难免有几分不信:“但我官衔在身……”凌天昊知是恫辞,只微一笑:“荒山僻野,左右无人。这是你的处境。”弦外之音似是,他下手必很干净,不虑稍留线索。青衣汉子头皮暗紧,眼珠悄自转闪霎刻,唯道:“既然大侠一定要知道,可某怎敢相瞒?”

凌天昊执其手,拉之同行枫间,悠态犹似漫步自家庭园,浑不以左右藏险伏诡之气为意,便在青衣汉子惕然不停转顾四周之际,问道:“看你穿扮青衣楼服色,却又不似一路家数,可爷意欲何为?”说着转注以不容欺瞒之眸,精光矍然。

青衣汉子心头又紧,不由自主地如实作答:“我跟踪一名青衣楼手下至此探事,杀了他易装潜入砖场,不料在此竟遇凌前辈!”凌天昊谅非虚言,本要说自己也是追踪青衣十二楼的人到此,转念忽问:“你似在寻找什么?”青衣汉子暗怀戒意,本不愿多吐实情,凌天昊嘴在他耳边悄告:“我以一阳指功点你穴道,少说也须在树林里躺个一天半宿罢?若因而耽误了可大人的急事,也是迫不得已!”

青衣汉子果是为急事而来探察究竟,焉料全然瞒不过凌天昊一双阅世良深的锐目,遭他胁迫,不禁凛然道:“不可……”凌天昊原仅巧加试探,看他神色吃紧,越发确定,微笑道:“可大人若怕耽此误了事,又何必对我吞吞吐吐?”青衣汉子眼珠又转动几回,别无它法,垂面唯答:“我奉副将大人吩咐来寻一女眷,听说她日前遭掳,乃是十二青衣楼所为。”

此人便是乐逍遥在府兵辕里所遇的小校可凯臣,行事一向干练,怎料在此却栽凌天昊手上,只患徒耽时辰,却误了急事,目光里已有不耐烦色。凌天昊素知青衣十二楼行事之秘,并不轻易相信其言,蹙眉道:“十二青衣楼怎会掳一衙门副将家眷,此言难以取信……”

沉吟之间,不觉执手微松。可凯臣倏乘不意挣脱,发掌横撩其胁,低哼道:“得罪了!”明知自己武功不及凌天昊之深,无心耽耗,虚晃半招即窜身如箭穿掠入林,因恐凌天昊追缠,凛然尽展解数,丝毫不敢稍弛。凌天昊望他背影绝尘飞逸,微微一笑,心道:“欲擒故纵耳!”乃不慌不忙蹑随在后,行走不急,拉长渔线。

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下)1

悠然逛了一圈方兜至前头,探目树叶间隙寻觑那小校踪影。等得皱眉:“先前觉他轻功委实不差,简直远在吾徒楚二之上,怎又恁般珊珊迟来?”耳聆草里虫鸣,并无蟋蟀作声,但簌一响,不知何物掠草奇疾。凌天昊警然回觑,未见古怪,这时雾萦稍薄,眼帘里现出一躯摇摇晃晃,踉跄跌撞趋近。

未觉凌天昊又已横身卧于树桠虬枝间,晃悠悠而在头顶。那人甫撞几步即在其下,飕一声袂急,凌天昊又从天而降,伸手按在肩头,微嘿道:“却教好等……”语未尽便觉有异,乍听那人喉声嗬嗬怪响,掌沾鲜血殷染。

凌天昊方为一怔,那人已仆倒翻滚草间,其态惨然。他忙上前探视,辨得身形装束乃似可凯臣无疑,只转眼工夫竟成了血人一般,满脸皆是针线穿肉缀皮裂缝斑驳,两眼缝闭扭曲,更教惊骇莫已。凌天昊虽说见多识广,亦未曾遇这等罕事,又没听到此人遭袭时的叫声,看其手上针线密缝,肢掌扭畸奇诡,稍觑顿觉寒然,不免动容道:“怎么回事?”

可凯臣神智却陷迷乱恍惚,竟不能辨识旁边是他,喉鸣尖厉,缝合的嘴唇间不住地溢血淌沫。凌天昊暗悔自己刚才失策,以致这人却遭惨害,心头一时疚甚,又急欲询知究竟,顿足道:“你到底撞上什么了?”可凯臣只搐难言,嗓中嗬嗬鸣锐。凌天昊忽省:“连嘴也缝上了。”强忍不安之情,挑断唇线,方听可凯臣迷迷糊糊地咕哝促喘,起初语不成句,待透过气来,仍不认得人,只是满地乱爬,嘶声惨然,凌天昊蹙眉细聆,辨得似说:“紫英罗……紫英罗……砖窑……快去……危险……”

“什么紫英罗、砖窑?”凌天昊一时莫明所以,正惑不得释,可凯臣忽似一个临绝无助的孤婴扑撞入怀,痛急竟致丧乱心志,不禁张口咬住凌天昊臂,并且惨嚎剧搐。凌天昊猝感痛楚,本欲拂之跌开,扬手之时但见此人不过二十来岁,血泪混糊满面,其态惨不堪视,他不由得心头恻隐,改抚其头,叹道:“孩子,你到底遭遇何事?”

可凯臣咬他本因痛难自抑之下昏乱失措,但终不能消解自身所捱苦楚,又搐然垂头,咬牙格格作响。凌天昊忙点他几处稍遏痛苦、缓止失血之势的穴道,取药为其敷创,可凯臣剧颤微缓,在他胸前以额撞地,神志犹是狂迷未回,嘶声道:“师父、师兄,快去救紫英罗……小姐有难!”凌天昊愕道:“谁家小姐?”

可凯臣咬牙切齿,虽是神昏志乱,抬面时满目仇恨难抑,如红燃之火欲迸瞳外,不停以头撞树,仿佛在同仇人拼命,直到最后一滴血尽方休。嘶声道:“凌老贼!凌家的奸贼!假惺惺……恁地歹毒,我和你们拼了!”凌天昊忙扯他回来,免得撞死于树桩,琢磨其言,却奇:“凌家又怎么了?”

可凯臣在他手底急挣不脱,促喘一回,恨声道:“凌老賊勾结妖人,先我一步已入砖窑作……作恶!小姐有……有难,我须去拼命!架势堂弟子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也宁死不退!”于慷慨激烈处,又惹惨痛难当,搐极越乱神志,猛然张口来咬凌天昊肩膀。

齿未容啮,突然歪头昏伏凌天昊怀里。

“不得不点你昏睡穴,且在树丛里等我回来。”凌天昊移指拢袖,叹息方毕,心下已渐释然,寻思:“原来是纳兰春树的弟子,所说的什么紫英罗小姐,莫非便是纳兰那位千金?”他日前从门客邵飘萍口里得悉纳兰之女被掳于野,既已了然于心,岂可耽搁?暗感眼前此人也不失为一条忠直热血好汉,只不明为何一口咬定砖窑中作恶之辈与凌家有关,急要探查水落石出,但虑可凯臣留此或会另遭野犬闻血糜聚叼食,忙改置于树桠上安卧妥当,以衣带缠缚免堕,方跃身而下。

仰目间阴霾四聚,此地凶诡气息越浓。凌天昊遥向黑暗砖窑荒场,觑目觉必履险难免,心下并无迟疑,决念于胸:“不管那边有什么难测之险,只要纳兰家小姐果真在内,我总要去把她救出来。为人父母,将心比心。”

纳兰春树攥手忽紧,遥看飞幔飘扬间那袭矫翩之影,目光凛然寒锐如锋,不觉冷哼道:“凌天昊的女儿,须不能怨我狠心不饶!”

眸间矫影疾至,却撞向潜掌万锋之端,李延瑞顷觉竟临同归于尽的绝局,不由念动悸然:“明知我最多不过倏受重创,尚不至死,有‘辰寅子’方位不取,纳兰却唆她从‘申午辰’位来送命!”

乐逍遥头未及回,只趋到缸边,大眼骨溜溜探。水缸里蓦然冒出一只手,迅难猝防,湿淋淋地抓在他脸上。三指箕张如猛禽爪攫,冷不丁按着面门。他怎料药缸里竟有人潜伏,因闻水声古怪,好奇来觑,登时变生倏然。

虽在黑暗之中,触目近觑,一霎亦瞧出那只手残剩三指。抓抵便即发力紧箍,其劲之甚,似有碎石威势。他猝惊之下,岂等吐劲抓爆脸庞,慌不暇思,回手亦抓对方脸,待抄掠落空,才省那缸里仅冒一爪而已。急撩一掌回切其腕,不经意使上了锦瑟所授上乘手法“相濡以沫”。

此招仙班手段何等玄妙,饶是受制在先,仍教缸中藏者未触而惊,仿佛手上长眼般,不待乐逍遥回掌掠及,飒然移爪缩臂避开。乐逍遥面上一松,心头犹寒,不觉跌退向后,哪料他刚收招,眼前晃黑,爪又抵脸,仍攫奇速。

他此惊非小,后跌之际,透过指爪间隙只见缸中水溅四洒,应声跳出一影。似着紧身黑獭水靠,暴现其躯,高逾他头,竟能久蜷缸内。行藏既遭乐逍遥撞破,此番非仅攫脸,二指更要抠出他的眼珠来。乐逍遥心头怦跳:“果然凑眼太近,这样看是要伤眼球地!”他一生最自豪乃眼,岂容坐失?

情急之下,不觉把田英寿授他的小无相掌倾将而出,起手飘缈幻化,那人乍见一怔,乐逍遥落势由虚而实,忽改老苍龙所传奔龙爪,朝那人脸上急晃一下,拂飞蒙面皮罩,又即翻腕拢转,劲至手背,拍中其胸。旋即回掠,仍取“相濡以沫”之巧,再抹其腕,数般变化一气呵成,唯凭家传快手根基,熟极如流。

骤当那只爪又离面门,他一交跌坐在地,息犹未缓,眼前爪影斗攫再至,仍抓在脸上,爪端冰冷陷肉。这一下他终防不及,眼见得顷要遭捏爆头,背后一语低哂:“英寿曾教他本门武功,暂且留下小命照料为师的。”正是纳兰发话。

那只急爪斗地回缩离颊,缸中人旋身掠落,顺手抄取飘帘尘幔,自裹上身,犹如披袍着氅也似,余袂掩至半脸,只露双目精凛。从半空中飘然落地,跪朝纳兰,动作利索异常,顿首于前:“徒儿遵命!”

纳兰春树垂目颔首:“范逸臣,你还未学会忍到最后。否则可以給王保保一个出其不意!”

乐逍遥怔坐于旁,脑中忽萦先前李延瑞那句话:“你还有多少棋子暗布杀机?”当时纳兰未答。

他抬眸移眺,若有所觉,微吁若叹的道:“他在这里。”

乐逍遥心头一怦,转面只见庵堂激斗嘎然而息,眸前尘障未散,传来李延瑞抑痛低哼之言:“青蛇竹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是人心。”纳兰浑似未闻,迳对膝前跪者垂叹:“当下江南,唯两个人颇令为师没有必胜而杀之的把握。一是凌天昊,几乎没有人见过他名震武林的‘七魄剑气’;另一位便是王保保,我至今不知怎样面对面地破他的‘无忧手’!”

呀一声大叫,草间黑影交错。游虾儿岂待被按牢压翻,甫然受惊之际,反转手炮搠出袖外,悄抵那人胁下,急发不响,才省不好:“没装弹药!”

两人翻进树丛里,齐闻脑后异声急掠,不知何物飙曳奇速,飕然隐入暗里。游虾儿得隙忙趁那人转脖空望,张嘴咬手,教那人吃痛,猛挣而脱。寻常人猝受惊吓于险地,难免陡生逃意,游虾儿却惊极反怒,鼻不是鼻眼不是眼,转身扑将回来。方见树影中一汉甩手倒退,虽然遭啮倏痛,兀自脸没回转,朝幽深处低问:“姑娘,姑娘,是你寻来么?”

游虾儿怒骂:“冲这儿喊谁姑娘,想是花賊来着……狗东西!”他反扑虽急,那大汉只侧身微让,横伸猿臂,狗熊掰棒子似地把游虾儿夹于腋窝下,势如五岳山箍压猴仔般。虾儿还跳,那大汉未暇理他,脸朝林暗处乱寻,一迳低问不迭:“姑娘?”边唤边行,虽拽夹一人在畔,摸黑钻林窜草仍若无羁无绊。游虾儿在粗膀夹箍下红眼怒瞪,嘴没消停:“你别让我起来,起来我点你们家房。”

那汉被搅得头大起,操起磨盘大小的粗掌正要掴嘴,不料一头却撞树干上,游虾儿趁机挣将出来,瞅是莽夫一个,顿无所惮,一个朝天蹬,单腿就搁树杈上成个大一字,喝道:“莽子瞅呢嘿!咱练的这活儿有讲,叫‘朝天槌’。”劈至得意处,换了这只腿,又翘起另一只,压成反弓状,抻开大筋。再瞅那汉已然瞪直眼,在旁傻叫:“别撕喽!”

“缺心眼儿!”游虾儿撂下腿,白莽夫一眼,撕开衣襟扣子褪衫,光着板脊梁抖擞精神,两手互握,晃起腰肢。瞅那莽汉头又要转开去,游虾儿嚷:“缺心眼儿——你!”拉着胯,撇着腿,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小枫树走去,引得那汉回头愣看,却笑:“狗撒尿似的!”

游虾儿来到枫树前,扎马蹲裆站稳,全神贯注憋红脸,两拳握于腰间,一拳一拳向树干打去。每揍一拳都要连忙扶下微晃的枫树,那架式就像生怕把树打倒似的。打三拳踢一脚,顷刻间莽汉便被纷纷落下的枝叶挂了一头一脸,抬手拍落,质问:“你干嘛非跟这树过不去?”不知此乃抖威来着。

游虾儿心无旁羁,目不斜瞅,似无所闻,仍仨拳一脚地又打又踢那株小树。直到莽夫不耐烦要走,游虾儿忙收了势,叉着腰拉胯走过来阻:“别溜!”莽汉愣是不解,眨巴眼问:“要干啥这派头?”游虾儿迎脸先唾一嘴,随即后跃,立个稀松门户,冷哼道:“踩到我场子里来,是要找揍啊你……让我先活动开了。”不理莽汉答没答应,只管健步绕圈,在树丛里走开场子。

莽汉自抹嘴脸,皱鼻道:“吐俺?”正忙于揩,游虾儿已把场子趟开了,而且越走越大,越走越圆,莽汉不得不贴树而立,眼花缭乱。游虾儿不顾杂枝绊脚,越发耍得雄纠纠,道:“狗贼,給你舞出个花儿瞧瞧,趁早不战自退。”莽汉虽感眼花,仍笑于旁:“哪有不战自退这码事儿?”

“尻!”游虾儿挥舞俩臂,车轮般地抡起来,步子也加快了,只有一团模糊的影打着旋儿滚动。莽汉虽然不耐烦看,因其耍得勤劳,仍不禁喝声采:“好拳脚!”这边正夸着,游虾儿没留神拳磕尖枝,嘴为之咧,涨脸粗脖道:“我日……晓得厉害就給虾儿爷磕个头,咱饶你不妨。”莽汉:“省省吧。”

游虾儿闻言大怒,梗脖如顶牛也似,狠狠扑来厮打。莽汉挥起一个盘钵大小的拳只一下,游虾儿晕头转向撞树窝里,不甘又返,挨莽汉一巴掌掴回树窝里,游虾儿再次冲来,却撞莽汉伸迎的拳头上,游虾儿又找不着北,方知不是敌手,本欲装弹发铳杀之,不意莽汉肩上蹦来一物灵动非常,扑在脸上。游虾儿陡感面颊沾惹毛茸茸,失铳惊坐:“啥来着?”

莽汉伸出大掌,接回那活灵生跳之物,哈哈一笑,咧嘴道:“松鼠来着!”

扑簌一声叶动枝摇,松鼠奔窜树梢,不知猝受何惊,竟溜飞快。

凌天昊从夜雾里走出,闻声回望无觅,唯身畔游烟萦迷不定,但感黑暗里诡气阴谲越甚,并不寻常。想到刚才可凯臣的骇异惨状,纵是艺高胆气壮,一时也难免有几分不寒而栗,暗疑:“那小子武功未必在我大徒弟之下,片刻之间,何等样人物能够把他搞成这般惨法,却似失惊无神!恐怕世上未必有这样的人物,难道……”仅一念触此,眉关锁紧,宁不愿再往下想。

先前一场猝忽而来的激斗,却牵心口宿患复萌。不论黑暗里究有何险窥之难透,料知此去救人,势必不免恶斗。素闻十二青衣楼,楼外有高楼。仅是末楼万籁声一人已极了得,倘若余者尽出,以寡敌众绝无侥理。此刻就算召援,也来不及赶到,何况这或又是一个待人而噬的陷阱,连可凯臣这般身手都猝遭荼害。凌天昊宁愿只身独履,怎忍心招来旁人枉然送死?砖堆已近眼前,踞若魔兽列阵默候。

他又觉心窝隐隐作痛,取一粒清心爽腑丸含于嘴里,盼能好些,继续前行寻探,暗叹:“练武之人还患什么心绞痛病,真教郁闷!”虽是苦笑,亦知生老病死,世人终皆难免。

他迳直走过来,只见前边有影穿行于砖堆之间,亦似寻找什么。但因匆匆,未察凌天昊总隔一堆砖石悄随其踪。诣一排砖窑口时,扫目尽是漆黑。有语低微,问道:“六楼的兄弟可是都挪窝了?”凌天昊在砖堆后皱眉:“六楼?”

一眼窑孔里突然微泛亮光,随即掩灭于瞬。凌天昊转将出来,前边那人影已从眼帘消失。他遂入一洞察看,却黑漆漆难以辨物。凌天昊从怀里摸出一枚夜光石,褪去皮套,籍以取光照路。

摸进窑洞,遍地足印狼籍,不似久无人迹。其间凿穿土壁,四通八达。凌天昊想:“少年时的光景又回来了,该不会要走迷宫,还是非走到吐不行的那种?”见有箱子置于角落暗处,几难发觉,右边一角粘些呕吐物,冒着酒和隔夜饭菜酸馊气味。凌天昊皱眉上前,用手去点一下,劲吐指端,锁应声落。开盖一看,仅五六个铁莲子、三四枚碎银。凌天昊啧然道:“小孩子的玩法!”

但他毕竟是武林盟主,微一定神便觉有不寻常,想:“好粗的生铁莲子!以此为暗器的成名人家应是……”拿夜光石凑近照看,认得此般藤箱本乃淮北一带出门行囊款样。搜出一张英雄帖,落款为“凌天昊”,所邀之人正是淮北铁莲庄少当家铁心岚。

凌天昊咦于心:“我有邀请他吗?怎不记得了……再说,似未见此人前来报到入住。”难免暗觉吊诡,转而又寻一丝微淡血腥味,到一只断手边低瞧,此手齐腕截去,却生七指,多余二指其长竟逾中指,戴有人筋环儿。凌天昊一眼认得无误,越增心头不安:“七杀手朱贞木的手!”

仰脸双目微闭,回思近日苏城诸样怪事频仍,一时线索难晰。起而又寻,未见别人动静,只觉刚才那人竟似入洞便即消失无余。凌天昊四下乱走,每经一处皆留记号,以省重蹈。心下亦增警然之意:“七杀手朱贞木本乃河东独行巨枭,从来居无定所,令人极难捉摸。这些年只有他受雇杀人,不料今丧其手于此……谁有如此本事剁他的手扔这儿?”

又拐个弯,鼻际气味古怪,凌天昊低目投觑,只见旁边墙根儿下的湿土地上有一橛色泽鲜黄、盘旋向上有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的冒着热气的屎。凌天昊一怔:“儿屎!”

若是等闲之辈,睹此难免避之不迭,他却往前。只因这橛巧夺天工的屎曾使盟主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那是在少林。

“去年我去看望龙虎大师,便在甫入山门前往罗汉堂之际,在一棵罗汉果树下不意踩到落叶掩遮的一橛这等样粪便,其形状盘旋向上,顶尖有一个妙不可言的旋儿。且冒热气,鲜黄的色泽透着新鲜,显是刚屙。同样是这般气味,混合着河南的王老白豆腐、黑毛村豆浆、以及嵩山乌龙院特有的菩提果茶交杂荟萃的品牌气息。当时我一转头,就看到苦大师携道衍之手走来陪罪……”

法号道衍的幼小和尚,給他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语系曰:“眼神勘破沧桑”。

看此乃新屙模样,凌天昊心念一动,转头之时,先已听到窑壁萦传稚嫩哭闹声,却愈增奇,他眉关微皱,心想:“那可姓汉子说是纳兰氏女被囚在此,我所见的儿粪怎么又似道衍所屙,此刻传来的动静却是女娃娃哭闹一般?”虽觉费解,此来本为救人于危困之中,刻不容缓,循声疾往。

他出行为不招人注目,每好披蓑戴笠。转过拐角,映壁三道人影亦似他同般装束,皆披蓑罩笠。乍映入眸,霎似幻影迭生。凌天昊若有所悟:“昏暗之中,也难怪那可姓汉子贸然错认是我先他一步,入来作恶……”

耳边女娃哭闹声骤,有人不耐烦道:“快掩了她嘴,免得熙攘!纪老三,哪来这么个讨厌小娃儿?你想被她坏了行藏么,趁早甩到墙上撞死干脆……”凌天昊闻声增急,方要抢入,砖窑深处又传来一声森然低哼,有人狞笑道:“八楼的,也不看看我逮了谁家娃娃来?”里边有个蓬发如鸡窝的幼女皮肉粉白,仅着肚兜和绿裤,在床大发脾气,红着眼窝只管把脚乱踢旁边欲来塞嘴的披蓑大汉。

凌天昊探眼觑时,迎面是个风尘仆仆显似刚入洞中的草蓑背影,尖声哂道:“十二青衣楼,何时变成拐婴贩童派了?要捉也该去捉些大到可操的,比如凌天昊的宝贝女儿才叫够劲儿……”凌天昊听得眉竖,另一人却笑:“回头就拿来給你尝尝鲜。是了,纳兰家那秃妞呢?”凌天昊心想:“果然在此!”本欲一怒而入,但却转念:“且慢。还未探明纳兰小姐在哪儿,要一古脑儿全給救出,先莫打草惊蛇。”背朝外那人低哼道:“和我们楼主在一起。此处已耽了两夜,我回来是要你们跟着八楼转移,换个去处。曾九,那小和尚是你看管的,怎未见影?”

曾九被那蓬发如鸟窝的幼女不巧踢中地方,怪叫一声恼起,拿掌要掴,凌天昊正要抢救,旁边却有一臂横格,架开曾九急挥之掌。有个疤脸人森然狞笑道:“曾九,你只管你手里那小和尚,我捉的这娃儿你别添手脚。”凌天昊忖:“所说的小和尚,想来果然是道衍了。”曾九恼道:“纪老三,我说你们六楼是怎么回事?大伙弄来的全是名门大派的宝贝,你找来的这算是什么意思?一头虱爬了我满身都痒,才一会工夫……”

凌天昊暗奇:“十二青衣楼的喽罗们却掳名门大派的小孩子干什么?”那疤面人凑嘴叭的亲了幼女一口,轻抚其头,森然道:“这你就不懂了。她是张士诚的心肝宝贝女儿,当下在咱手里可谓奇货可居。朝廷苦于拿姓张的没一点辙,有了这丫的在咱掌握里,他老张还不得乖乖就范?”背朝外的那人不由变色道:“但她娘是……你可别惹季宗布追来!”

凌天昊也即凛然念动:“季宗布!”疤脸人不以为然:“那胡人怎么知道?我趁小丫头溜下茅山玩耍,一捉正着。他季宗布再有本事,也不能霎刻之间从热河飞来我跟前耍威罢?何况咱这就又挪窝了……哎呀疼!”却是在玩弄那幼女腮颔时,遭她咬一口正着。

疤脸人一时怒不可忍,霍然掐脖把幼女顶到墙上,恨声道:“一路连遭你咬,比果树狸还难处……趁这会儿,老子拔光你满嘴乳牙再说!”正要强行拔牙,幼女眼朝外忽叫:“救我哦,救我哦……”疤脸人褪她裤落,瞅其窘极,不由得意地狞笑:“这会儿没人打救你……”话未说完,脑后有语微哼:“问题是有。”

洞中三个披蓑人一惊转面,蓦见当中却多一个,装束与他们乍看无异,旁若无人般迳自走来。疤面人顾目未晰,忽然弹撞在墙,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从他手上接过幼女,帮她拽上裤头,脸没转地吩咐道:“带我去找其他娃娃,以及你们各楼的楼主。”

疤面人猛要发掌扑去,抬手方觉那只胳膊竟尔僵不听唤,甫然惊怒失笑:“你算什么东西?”旁边两人一左一右,不待那大汉转身,齐攻上去,掌拍其脊。光影倏刚交错,又分跌撞墙,颓然滑坐于地。疤面人变色道:“沾衣十八跌!”纵感不敌,仍属见机极快,另手拔自蓑内,扬出一副短弩,飕地连发三枚流魇矢。

那大汉浑似未觉,转面回眸澹定。疤脸人未及辨认,忽感大腿吃痛猝然,踉跄跌靠土墙,低瞅三枚弩矢不知如何居然回插自己腿上,惊痛嘶声:“尻!你……到底算何方神圣?”那大汉仿佛慈父为女披衫抚褶,没暇多理旁者,口中叹道:“我么?便是你们说是要捉的那凌家宝贝的老子!”他本想探明余人下落再行动手,因见疤面人如此放肆,终是忍不住立即进来打发。这几人虽非等闲路数,究竟不是凌天昊的敌手,随手轻易却之,心下忽疑:“能把可姓汉子伤害成那般骇异法,绝非这几人堪为。即使青衣十二楼主,决计不能办到,难道此间还另有……”

那三人无力再斗,均趁不备,急往外逃。凌天昊为幼女松缚,忖:“须着落在这三名喽罗身上,找到其他人。”正要拂穴撂停那仨,不意幼女兜里掉落一个没去壳的蛋,掉地蹦蹦跳跳,滚到凌天昊脚下。幼女扁了小嘴,作欲啼状:“蛋蛋哦,蛋蛋哦!”凌天昊掠手如电,拂倒跑在最末的一人,听得幼女哭喊扰耳,只得回手帮她拾物。觉似儿童玩具,谁知手刚稍触,蛋壳自裂,竟尔迅即解构重组,崛然耸成钢光锃亮的一个庞然大物。

凌天昊俯身时猝吃一惊,仰面只见那物形若怒目金刚,却没动作。幼女揉眼欲哭,从指缝偷瞄于旁,瞅他被吓一跳,改颜破涕为嘻:“好玩哦!”跳下床来,嫩手着地只拂一下,那金刚随半块蛋壳溜溜打转,又拢缩变小,不待凌天昊看清有何乾坤,眼前巨无霸霎时隐去无余,仅一个浑然无隙的蛋在那幼女掌心悠悠托着。

凌天昊未暇诧问是何异物,只听一声惨叫,跑在前边的人回射袖箭,竟毙了那个被他点穴之人,显是不留活口败露其秘。凌天昊一怒欲追,背后传来幼女哭闹声,似怕独留于此。他只得回身抱起她,以一膀揽而同行。没走几步,幼女突然胳肢他,凌天昊啧:“别闹!”

幼女道:“你跟他们打扮一样,不是好人哦!胳肢你胳肢你……放我下来!”凌天昊未暇理会,挟之快步追出,迎面却有两梭袖箭甩射而来,他随手拈接即着,反投而回,射倒那个躲拐角处发狙之辈。为留活口,仅伤其肩、腿。

凌天昊一个箭步欲前,不意落脚踩物稀软,鼻闻异味熏然,未待低瞅已知端的:“妙不可言!”幼女见他踩屎,拍手嘻嘻而笑:“好哦好哦,大老爷吃糕点……我知道谁做的。”凌天昊心念一动,问道:“那小和尚在哪里?”言犹未落,旁边小洞中钻出一个幼僧之影,蹒跚走动。

凌天昊觑时刚愣得一下,曾九奔在前边回望,亦见幼僧在后,恼骂:“跟老子捉半天迷藏,耽了转移。你却躲在这儿……”觉凌天昊尚未及近,折身来捉。凌天昊嘿然道:“来得好!”提脚一扬,虚踹之际,鞋底所沾粪便啪的飞粘曾九脸上。所送力道奇强,撞曾九仰朝天翻跌于地,又滑脊擦背掠撞数尺,头嵌泥墙坑里。

幼僧垂目只是低瞧脚前土地,蹒跚前行,浑置旁人于无。不觉另临一影悄覆,窑洞狭道前方站着一个破笠遮额的青衣人,左手提灯笼,右手垂于腰畔,阻住去路,连窑外寒飒秋风也在他身后嘎然消刹。

凌天昊浑若未见有狙,投眼蹒跚小影,低唤:“道衍,过来这边。”幼僧恍似未闻,依然走在两端相峙中间。世事于他从来是梦游。

那青衣人干唇微翕,送声锐然:“凌天昊,听说没有人见过你的‘七魄剑气’?”此人语声甫入耳际,凛若钝刃磨砾。凌天昊眉微一皱,辨认道:“贺纭山,十一楼的?”青衣人诮言愈锐:“到底有没有?”凌天昊拿开幼女又伸来胳肢的小凉手,道:“你不妨信其有。”青衣人锐声道:“我宁肯信其无。你不过徒具虚名耳!”

凌天昊朝幼僧招手,口中依然好整以暇:“七杀手朱贞木的手是你剁的?”青衣人目光一凛,悄从笠檐下打量他身形气态,觉似有隙可乘,冷然前踏一步,锐言道:“剁他的手,我只出一下。”凌天昊知此人专恃快刀截击,仍伸手招呼幼僧,并不虑剁。幼女胳肢不成,改以嘴咬,他眉刚一紧,那小和尚已蹒跚走近青衣人斜斜投地的阴影。

凌天昊叹:“小贺,帮我把纳兰氏女叫过来。唉,你们捉她干什么?”他虽是公推的江南武林盟主,言语亦甚和气,那青衣人却不买帐,提灯手势未变,另一只手横晃于旁,袖外蓦然旋出一圈光环,稍显即绰,不容人看清是何等样刀械,迅急撩抹幼僧后脑勺。

此时那小僧弥距凌天昊足逾十步开外,临青衣人之刃却近在咫尺。青衣人料凌天昊必定措手不及,低哼道:“你要真有那么长的指端剑气,尽管发来救人。不然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跟前……”他的刀一向很快,青衣十二楼名动江湖,仅因数年前他一刀抹却名侠郝南都的头,用的还不是自己的刀,所谓借刀杀人,只就别人的手遥引旁征。

凌天昊自然来不及,唤一声不可,忿道:“连几岁孩儿也不肯放过!”旋即心念顷动,急取怀中女童适才揣兜那颗蛋,以一阳指功弹将出去,左磕墙右蹦壁,弹至青衣人面前,迸出金刚无霸于倏然间。

青衣人出刀虽快,陡当巨影跃然迫眸而现,仍不免像凌天昊刚才一般猝地吃惊,自然而然撩刃改势横挥,不论是什么突如其来,岂容近身?但未容斫,那物坠地又即旋拢缩回蛋壳,低眸仅一浑无破隙之卵溜溜滚未停。此时凌天昊已明端的:“想来又是茅老怪做給茅山幼齿学童的古怪玩具……却恁地古惑!”

青衣人猝惊旁跃之时,不意头上草笠坠地,露出半张疥疮粗旮的丑脸,蓬发女童陡然眼见,吃吓瘪嘴欲哭。青衣人虽受稍碍,仍恃刀快低斫幼僧后颈,狠声道:“把他们一个个全宰了,让你尝尝救人不成反害命的滋味!”孰料怪蛋金刚巨影乍隐,凌天昊倏在眼前,所争正是刚才片霎。

早便看出青衣小贺其实斫中伏势专伺他来救那幼僧,果然凌天昊抢身刚近,贺纭山晃刀骤如雪片纷扬,卷荡叠呈。顷出八十一刀,仅一招为实,觑正凌天昊喉结飞斫,口中犹喝:“杀武林盟主,也只需一刀!”

这一斫出奇不意地快狠难防,竟绕从肩后反刃转抹前脖,畅似流水微烟盘萦。

凌天昊叹:“现下的人不大讲规矩道义了,枉我昔时常教门徒恁多大道理,这几十年来千古伦常道义却毁在衙门及其各路走狗手里,以致民风不淳、人心不古……既然如此,还不如多教徒弟一些临机应变、以求生存之道!”

此乃他霎间心头感触,青衣小贺自然未暇听到,然而他那刁钻一刀也没能再逾雷池一步。只因凌天昊食中两指搭捺其腕,脉门顿时僵麻,随即拈指在刀脊一弹,叮暡声响犹未绝,震裂贺纭山虎口,刀即脱手。凌天昊伸手往他胸口轻按,看似浑不着力,贺纭山瞬如临堤遇大浪,砰然倒滑丈许远,背陷泥墙,一撞撼窑。

蓬发女童瘪嘴突啼:“抢我的蛋!抢我的蛋……”此即张士诚不知与何人所诞的爱女萧雪鱼,较之乃父的素性拘谨,另具妙不寻常处,当下只是揉眼哭闹,扰凌天昊晕。唯拾蛋安抚之,青衣小贺趁他不备,从旁踣身拣刀,见草笠坠在手畔,顺便捡起,不料笠下竟搁有一只七指断手,掀笠时猝教吃吓一跳:“这只手怎会搁到这里?”脑里霎闪朱贞木惨死犹瞪之颜,背梁飕地窜寒,旋即看见幼僧蹲旁凝视他,未容贺纭山反应过来,幼僧又拾断手蹒跚走开。

凌天昊怕稍不留神,幼僧又走离视线,忙揪将过来,亦挟之在抱。幸好这俩童儿加起来不出十来岁,人幼体轻,齐挟左边,得腾一只手。正要逼那几个青衣楼转移未及之辈供出其他人下落,耳边啼哭声喧,蓬发女童越没消停。凌天昊讶然啧道:“蛋不都已交还你了?”转眼才见幼僧拿那支七指断手挨抵女童面腮,致遭惊吓大哭。凌天昊斥:“道衍,你还拿着它干什么?连我都吓了一跳……”不理幼僧啼哭抗拒,随手拂飞那条断肢,心下不禁苦笑:“今儿连遭两个小娃儿惊吓了俩回,怎恁不寻常?”

青衣小贺拾起兵刃,却啪一声被凌天昊拂来那只断手往脸上抛打正着,不由后跌几步,背又撞墙。凌天昊自抑心口痛楚,说道:“带我去找纳兰家小姐罢,今儿你讨不了好!”贺纭山本感不敌,却趁他挟抱两童未定,转念仍要一搏,急掏棒筒将短刀续杆接长,因觉洞内狭难施展,眼盯凌天昊走近之躯,一边踉跄往外后退,一边嘶声道:“今儿你也讨不了好!道我们为何突然匆匆转移?这里有不……不干净的东西,大不了……大家抱作一起死,搭个武林盟主陪我,死……死也值了!”

凌天昊见他急促说话间眼现莫名憟意,不由一怔,随即皱眉:“胡说八道!”青衣小贺已续杆二节,不觉退至洞口,看凌天昊影迫更近,既已犯入长刀挥斫的门户之内,断难施展,于是又往外退,颤手再从怀中掏出一节空筒接于杆末,旋拧接驳之时口里又嘶声道:“老家伙,你武功虽高,高不过我们十二楼联手……”

凌天昊微微一笑,正色道:“不管有多少楼,既已沦落至钻窑窜洞,我只当你们是鼠辈!”脑后飕声急至,他随手即绰,抄住一枚飞魇矢,扫眼只见疤脸人扶着负伤同伴弃弩走避。凌天昊拈矢不投,喝住那两人,方要说话,所抱二童又齐声哭叫。凌天昊未暇觑察映壁异影蹿闪,不明女童幼僧因何又闹作一团,蹙眉道:“又怎么?”两童猝似受惊已甚,一迳哭喊挣扎。

“世乱思良将呵,”面对小儿哭闹不休,凌天昊头大之余,怎知如何是好,不禁想念爱徒丘白的媳妇:“若是‘没尾熊’赖丝在此,就好办了。”

“报——”

雾中有人快步趋禀:“他进去了。”

他抬银角酒壶就口,欲饮未饮,目光似有所思。旁边一苍鬓高个子蹙眉道:“他来干什么?”话微停顿,语气不快的道:“他来我们就得走。”

竹涛叶浪在风中滚簇翻涌,卷笼着每一个人影,犹如重重伏兵密拥,既似困绝那座小小紫庵,又似人人皆陷其中,围着别人,也困着自己。

他拈银角扁壶未语,转面微侧其目,疑虑地刚瞪苍鬓高个子一眼,跟前那回禀者头没抬的道:“无忧公子就算进去了,也未必能讨得了好!”此时身畔萦雾稍薄,苍鬓高个子投目方觉那回禀之人并非先前派去刺探的光头刀客,虽亦披着同般风氅,罩笼头顶,抬目瞬间杀机倏然。

禀者本是低头躬腰,突趁不备,手从氅内破襟而出,已绰一支燃引的袖铳手炮,迅抵面前那个手拈银角扁壶的人腹间,疾言道:“谨代家师问候大人!”腕蓦地一麻,随即胸息忽窒,迫喘难透,仅觉眸前袂动微微,袖铳顷即易手。

苍鬓高个子斑白的双眉锁紧,额抵铳口。他不动声色:“贺英雄,刀都抵着你。”

手拈银角壶的人不须转瞧,自知倏陷雪片般的刀丛逼抵之中,他仍握袖铳杵着那高个子的额角苍鬓,诮然问道:“蔡兄在察罕爷心目中的身价多少?”

“不是价钱的问题,”苍鬓汉子缓缓一喟,抬手握住那人手执之铳,越发按铳抵紧自己头额,眼瞧火引飞快窜短,兀自毫无动容:“省三晓得,如今拓跋相爷的令谕,其效不出都门之外。”那人执铳紧抵其额,语声一沉:“省三,你是说我不敢杀你?”旁者有劝:“大人,彼此都是自己衙门里的,你还是……先回京城罢!”虽是兢言低谏,刀仍逼抵那执铳人后腰不移。

苍鬓大汉觑视火引将尽,神情端定的道:“就算贺兄手里拿的是尚方宝剑,须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旁边一干刀手均觉势垂顷然一发,不由气息促急。有人忍不住提刀伸来撩臂,要将铳口拨开,贺英雄与蔡省三交眸互觑,彼此已知不能回头。蔡省三闭上眼睛,喟然道:“朝廷已约制不住诸侯外藩,请回禀左爷和拓跋相,省三抗命当诛,宁死甘随察罕军效力。”

快刀猝伸撩臂之际,贺英雄就势移转铳口,顶入那持刀之人肩窝,砰然轰之倒地。

随即弃铳草间,回觑蔡省三,冷冷撂言:“路是你自己选的。”刀手虽众,竟无一人敢拦他去路,目送贺英雄背影索然离去,扬长于刀丛之外。直到他孑孑独影遥逸无觅,雾里那副弓才徐徐低下,久绷的弦终弛。

迄至此时,那个行弑之人才感胸前无形之迫顿消,气血翻涌复定,遥望贺英雄寥然离去的方向,仿佛刚才梦魇缠身,半根手指也动不了。蔡省三怔旁自抚鬓角,低呓如梦初醒,却问:“你也是纳兰门下死士之一?”

那行弑之人自揭头罩,呈露一张年轻俊秀的面容,在刀丛里昂然道:“我是纳兰门下第十徒路温书,没听说过你!”蔡省三微微点头,嘴凝自嘲之色:“身在大内,何必扬名于江湖?我是京里新调来的。”走过来,轻伸一只手按着路温书的肩,和颜悦色:“但有一言相劝,劳烦回告尊师……”

虽陷刀丛环围,这个名叫路温书的文弱少年眼里殊无一丝惧色,回以微笑煦然,俟趁走近,手攥短剑急抹蔡省三脖,疾言道:“砍下你的首级拎去家师膝前,要说什么还来得及亲口面陈!”他文质嬴弱,看似无缚鸡之力,是以适才行刺用铳,这猝然一剑斫头,却实有迅雷不及掩耳之疾,旁边刀手无一人反应堪及。

然而蔡省三的那只手骤然已按于他胸膛,目送路温书瘦弱之躯远远震飞,喟叹:“借你性命,替我转告纳兰,他走的这盘是死棋。”

身如败絮飞起之时,路温书堪堪惊觉,刚才所受临胸迫窒之苦,并非受制于贺英雄,而是来自旁边蔡省三袖底掌势悄掣。

他背负的书囊不断有书掉落,躯撞竹梢凌穹,又即坠陷瓦梁,掼入紫庵,跌卧纳兰膝前,溅开一滩血泊。手脚瘫直抽搐,涣散失神的眼犹遥望其师,唯已无言。

纳兰春树端然自若扶膝的手势本似成算在握,陡临此变,垂目扪胸恸然:“路温书,我命你去京城赶考,这是你娘遗托,你……你如何违逆又回?”路温书翕唇欲言,流出来的却只有血,眼光似是不甘,又似自感死得其所,无声地说:“没有什么……比咱河西的血海深仇更要紧!”

乐逍遥只觉目不暇接,心本挂在凌钰筎那一边,苦于身不由己,掌端真气急注,涌入纳兰之躯,骤如卷陷旋涡吸摄。一时怎知他与纳兰同受“章门穴”内息旁激之苦,全因自己神不能专,心慌意乱之故,他的内患不减反甚,遂加诸纳兰之身,乍以为纳兰春树也似燕老怪一般竟谙吸摄内力妖法,陡觉不妙,急想拔掌时,内力反涌撞胸,浑如巨流回冲,跌出丈许开外,咯血眩昏。

迷迷糊糊地看见庵中多了一袭白影,此刻范逸臣堪堪被乐逍遥的好奇心逼得唯有跃然现身。李延瑞正临凌钰筎腾空一击,势不容避,似唯发掌强御一途。出乎所料,李延瑞突然移掌旁击,改势拍向紫幔飞扬处,却仍不及那道紫影飘掠之疾,倏然高萦空中,仅触眸一瞬,卷缠凌钰筎腕臂,拽她出庵而去。

夭练盘旋,忽从屋瓦撞破处矫荡而回,击在李延瑞右胁。

看似飘若轻絮,这一击却摧折了李延瑞半排肋骨。其速之疾,便连他也辨不清来路。迄觉痛楚,轻练已收,从眼前急敛骤拢,缩去无余。

李延瑞踣地苦笑:“我原就准备挨……挨一下!”血沫随语呛出口唇,眼犹瞪着紫练矫旋顿收于雾夜寒穹中,面露诧异之情,不觉喃喃又道:“没想到会是她……”有只手伸来挽托他肘下,背后一语低叹:“李兄掌下留情,我很承念。”那人言语从来冷淡,此刻却流露出一丝殊难觉察的暖意。

李延瑞脸孔微侧,一时欲起不得,忍痛称愧:“我答应公子带她出去,怎奈力不能逮……”随即眼望纳兰,腮泛一层苦涩:“不说门下比比皆豪英,仅是一柱香之授,纳兰便令凌姑娘如同脱胎换骨、矫若天人。有师如此,也就难怪他每个徒弟都不简单,任拣一个在此,便能独当一面!”说这番话时,目光从范逸臣、路温书身上徐徐移至乐逍遥,暗觉此人虽不似纳兰其他门徒,却更不寻常。

那白衣人随手点了李延瑞胁下数穴,为他稍遏苦楚,看伤时不由眉皱:“不愧为魔教右使,好凌厉的阴柔力道!”两相对视一眼,都知那人是谁,只难相信她会到此,更不知为何掳去凌钰筎。

当下情势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见凌钰筎虽然侥免于李延瑞之掌,霎却又遭别人擒去,怎晓吉凶祸福?乐逍遥不待一口气喘顺,急欲起身追赶,肩后却按来一掌,揪衫拽到纳兰身边,抬面时只见范逸臣目光凛凛,将他搡跌于地,面朝李延瑞身后那白衣人,冷冷的道:“公子无忧?哼,大家岁数差不多!”言下之意是,撇开虚名,其实彼此应属旗鼓相当。

说着,拾剑朝地上便划横线,嗖嗖声响,由近而远,剑芒吞吐,直迫于白衣人裾前。乐逍遥暗自咋舌:“这么长的剑芒!”既闻无忧公子在此,未容转头去瞧,后衣领忽紧,纳兰揪他按于路温书之旁,说道:“救他!”

李延瑞强抑肋痛,目含催意地说道:“公子快去追回凌小姐,这边由我应……应付。”

“这时你应付得下吗?”白衣人瞥一眼他肋伤之处,随即眺看适才紫练翩离的方向,淡然道:“外边有蔡省三和颜天弓的大徒弟,足够缠一会了。何况,我早觉凌姑娘的鞭法中似有殷紫衣旧日的影迹。”

就手俯掠,捡起一根软悠悠的枯竹枝,触划青砖地面,一条条纵线挥将出去,与横线交错结构,迄分楚河汉界,象在其中,宛然是个棋局,阔临墙根,边不容足。李延瑞自忖无伤在身时,强倾掌力亦能斫出这般深痕,但看白衣青年信手挥洒间仪态从容,便如纸上蘸墨挥毫,潇洒倜脱。顿时心下惊佩难言:“比起纳兰徒弟遥催剑芒横荡布枰,扩廓公子纯凭一根软不着力的竹枝挥洒成局,这般功夫我等已难企及,更谈不上从容似此!”

范逸臣默然看枰一阵,无声地笑了,瞳孔不禁收缩,目光愈狠的道:“世事如棋,正好枰上决出死活。”

白衣人闲手布局,依然淡漠如昔:“三年前我在易水河边偶遇范兄乔装刺事,曾有手谈。那时就很想帮你从弈局中悟得明白,尊师执意复仇,领你们不论怎么走,到头来还得面对一盘死棋。”

“路是人走的,棋也是人下出来的。”范逸臣不以为然,目含悔恨之意,说道:“我只恨当时未能及早认出阁下,不然岂有今日之局?”李延瑞暗暗纳闷:“范逸臣是纳兰门下多谋善弈者,明知今非昔比,既陷不利之局,怎么仍看不出眼前这盘棋一走,他就必死无疑?”

其实范逸臣心知肚明,既睹对方拈竹划枰的手段,已晓如今不敌此人。但笑骁然:“我一直想等复仇之后,得以穷尽余生追寻棋五踪迹游弈四海,看来是一场梦了。”背后传来纳兰沉缓低语:“逸臣,留得青山在!报仇的心情我比你更迫切,莫逞一时意气……”出他所料,范逸臣转身跪拜,磕头直叩地面,抵额不抬,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执拗,含泪道:“不,逸臣累了。跟随师父辗转寻仇多年,已感力不从心。”纳兰语气一沉,凛容道:“你是要临阵背叛吗?”

范逸臣无语凝视路温书躺在血泊中犹搐之躯,不答纳兰生疑之问,突然发指连点乐逍遥腰胁数处,看他颤然痛倒,又即揪起,俯口耳边低声道:“小子,我在城里见过你的轻功,连风老大都不如你玩得疯……刚才点的是死穴,只留三五时辰的命,若不想死,赶快背我师父走,待脱离险境,求他老人家以独门手法替你解去。”

乐逍遥本在察看纳兰那徒儿路温书伤势,暗觉生望甚微,却仍硬生生地存着一口气。他所有的疗伤药材都在“乾坤袋”里,当下纵想用参片为这少年吊命存气也办不到。他急将起来,一心只想设法保住眼前这人活命,哪怕多活一会也是好的。此念既占脑海,浑忘自身之苦,便连追去救凌钰筎的念头也撇一边。

“怎么就取不出收藏物了呢?”他满心纳闷,拈诀乱试,乾坤袋仍似一条死鱼般没反应,或似根宝吹笛而去。乐逍遥恼火之极,因不明所以,更教憋煞。出门以来,尽管嘴上来得轻松,心里从没想过这趟路会走得顺溜,但不料会是这样百般不顺。气极发怒之下,掠眼瞥见旁边有个沾尘蒙灰的小锦盒,不假多想,提手胡指,默念乾坤咒收之。原只是无奈之余存侥一试,孰想那锦盒应手消失,却似随咒收入囊中。

乐逍遥难免一怔:“咦?”觉得既能使咒收物,也应随意取得出才对,敛念忙索疗伤药,却仍不灵光。他大闷冒泡咕噜儿:“不会吧?收得进、取不出……”不经意瞥眼,只见纳兰春树即便连仇人之子王保保入庵也置若未睹、就算紫练卷走凌钰筎于眼前,他亦视而不见,只是手攥衣襟,垂目于路温书身旁仿佛痛心疾首,刚才还抱之不舍的小锦盒,一时也忘诸脑后。

乐逍遥怎料范逸臣猝点死穴,哪有提防,闻语只是怔望。范逸臣朝他微挤一丝凄寒之笑,落掌轻轻拍了拍他肩头,又瞧路温书一眸,随即回瞥其师的孤影独只,那样的目光便似决别。乐逍遥暗觉明白他意:“轻手拍拍我肩,是将他师父和师弟托付我帮忙来着。那么他要干什么?”

李延瑞提手指着纳兰师徒,沉声喝道:“有时候弃暗投明,并非勇者之耻。纳兰,莫让你徒儿一个个全都死尽。你可知道,便连平生大话不惭的萨哈哈老爷也早向察罕军乞降以换一条出路……”纳兰春树自恃辈份与老察罕同般,纵然无忧公子近年声名鹘起,毕竟只算小辈。他不愿自纡其尊,连一个字也不屑对王保保说,更连正眼亦不去瞧,抬目仅朝李延瑞,冷然道:“我纳兰春树即使战至一兵一卒,也宁死不降!”

乐逍遥正想:“范逸臣是啥时候钻进水缸里的?”心神稍分,闻言一凛,只见纳兰春树冷冷瞥目于旁,嘿然道:“我门下谁若起贰心,河西人共诛之!”范逸臣迎眸微微一笑,拜向纳兰,说道:“师父保重。”随即又瞧乐逍遥一眼,有所示意,未待领会过来,他起身洒然,迳朝白衣银袍的王保保、亦即当世风评天下第三的“无忧公子”走去。纳兰变色道:“范逸臣,你要投敌吗?”

范逸臣拈剑布子于枰,随即迎对王保保直视之眸,说道:“公子文武全才,可识得此局?”王保保回思昔之易水河畔,扣舷凭舟,二人手谈的情景。再看范逸臣以剑芒划下的棋局,心中不由感到阵阵难言的酸楚,说道:“我见过,这是棋五的风云残局。”

李延瑞亦知棋,闭目恍见棋五布巾裹眼,盘膝寂坐涛诡穹谲的风云顶,以一敌百。提手落棋之际,如沐圣辉。

“楚河汉界,风云叱咤,称霸四方。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

乐逍遥从身为“棋屎”的眼光出发,掠目看枰,恍觉置身陷阵临戈,风起云涌。

“只是一盘棋,”范逸臣也闭目在心里最寥落处玩味一枰玄机。未觉四面垣崩,紫庵生生拆毁,立于残砾废墟之上,陷于黑影幢幢的伏兵之围,风声鹤唳。

乐逍遥究竟象棋不济,稍目观枰但觉诡迷晦难,入局不若旁者之深。俟当四垣忽坍,他陡地惊目四顾,映眸只见寒锋刃光簇闪成片,许多秃头甲士发链捣锤,顿卸庵墙,将此地围成水泄不通。

“无非棋五三十六盘风云残局之一,这样的局他布满天下。枰藏天意人心,凡人每走一步都在他的棋里……”范逸臣置四周围阵无睹,瞑目如已入梦,神驰风云顶一会弈圣。仰面朝穹,不觉面沐一层薄薄青晖,似将死之色。喃喃的道:“这枰谱名‘生死劫’,残局只有三步棋。王保保,素闻察罕家一向除患务必穷尽追绝。你父子亦是好弈之人,难得见识这般好棋罢?但有一事相求……”

王保保果然看枰时眼中放光,亦似置身巨岩列棋的巅峰大阵,临渊为界,云缭雾绕。闻言便即会意,微微点头道:“就和你走三步棋。棋未尽之前,且看尊师纳兰能逃多远!”乐逍遥犹没反应过来,纳兰在旁忽急,满地扫目寻觑,却无走意,变色道:“那小锦盒呢,却被谁拿了?”乐逍遥被他狠狠瞪视,心头一寒,结舌道:“想是……想是物归原主了又。因为刚才……”只道搪塞不过,却无意中触及纳兰积久所忌,一怔动容:“你是说……”脑中霎又紫练青夭,想起刚才那袭惊鸿一瞥的影子。

李延瑞掠目四处,见有弩车布阵,森然环伺,他不由凛然变色,转朝王保保:“公子,怎么来了这许多千机弩?”王保保看枰未答,黑暗中有人把话接了过去,在杀阵弩丛里冷冷的道:“公子爷千金贵体,怎能似你们一般,却与穷途末路等辈作匹夫之搏?”

李延瑞未暇寻觑何人接腔,眼望纳兰师徒,暗感恻然,不由地一咬牙,强抑肋伤剧痛,跪谏于王保保裾下:“扩廓公子,延瑞此来,与你有约在先,为全昔日同袍情义,你亦答应不伤纳兰师徒性命,只要……”王保保手托其肘,一搀即起,李延瑞欲以内力稍拒,竟尔不敌其强。仍要再为纳兰央求,王保保抬手示止,似亦踌躇,但终悄告:“这是父帅令谕,你不必说了。”

言毕拱手,迳朝范逸臣一揖决绝:“范兄,请!”

乐逍遥亦见夜雾里森然遍布杀阵弩,猛然回想那日与粼儿曾经同历千弩危劫,陡当再遇,脊为之寒。料想察罕家为赶绝纳兰春树这等强劲宿敌,非仅伏兵四出,出动的千军弩车决计比那天在江河畔小试牛刀不知强甚多少!

纳兰春树只是冷笑,突绰一枚传讯碧火筒,嗖然远抛于夜空。乐逍遥、李延瑞等人纷纷抬头仰望,但见林梢有箭疾掠,未待碧火磷弹在高空绽放异辉,霎已拦截射落。乐逍遥不意得观如此箭术,嘴为之嘬。只听纳兰在旁难抑惊怒道:“连颜天弓也来跟我作对!”黑暗中有语冷冷接口:“只是颜天弓的徒弟。”

乐逍遥犹噤在心:“记得那次在寒山枫林,我也曾有这种芒刺在背之感……”范逸臣伸剑掠出一道寒芒,飕然穿过他眸前,地上残枰已构,随光所注,青砖绽痕,多了一枚过河飞象。李延瑞低咦:“居然有这一步……”范逸臣收剑驻地,阖眼瞑然道:“王保保,河西军当年之败,非战之罪。咎在于政!”

均觉此子夺势神妙,只道王保保难免要费思踌躅,不想他随手即将枯竹枝点在对方帅营之前,根本不去理会范逸臣犯界之袭。“将军。”

四下里顿起一片哗然声,即令察罕军将卒也不免暗觉王保保此举与其说出奇不意,毋宁是铤而走险,短兵甫然交接,原本扑朔迷离的局势顿明。只须范逸臣再递进一步,便决胜败。乐逍遥挠嘴不已,闷惑于枰边:“看他这一步走的……‘棋屎’这个粪盆子理应从我头上摘下来,盖到王保保脑门上才叫吻合。”再瞅一眼局面,倍感好笑,不由转头同李延瑞蹲旁指指戳戳地谈论:“要是我,就走这里,然后晃到此处。”延瑞捏腮寻思道:“不不,再想想,我不这样走……”乐逍遥打他的手:“就是这里了,还想什么?关于那个盆子,我看也要……”

正自端详李延瑞的头型,范逸臣已拔王保保一寨,兵临城下。四下里哗声更甚,王保保在喧声中心神宁寂,对败局在即竟不以为意,稍思又提竹枝再画一枚棋子于“临”位。李延瑞看毕不由脱口而出:“这个‘临’位根本没有作用,于大局无补!”

乐逍遥懵然转觑,只见纳兰春树眼瞪棋盘,不知为何面色灰败。此时范逸臣亦觉刚才意欲夺旗杀将的那颗子自陷死角,因受六路临阵之敌所碍,纵使突围长驱,胜望在即,终迟一步。只因王保保以临为渐,胁于不预之间,隐隐然自成其势。

而这一步棋,凡子绝难想得出来,至少范逸臣自知不能为。突然睁目瞪视王保保,搐颊道:“这样就破了他无衣无缝的残局,莫非你……你竟识得棋五?”王保保摇头,依然神情冷漠,但不相瞒:“没有颠扑不破的局,固步自封的只是求胜急切的心魔。此谱在大都已经破了,是一个女棋童所为。”

李延瑞凝目俄刻,一心为纳兰师徒寻求堪为生路的一步平局之棋,自感终有所见,指点道:“退一步海阔天空,移六取‘益’——逼和。”王保保瞥他一眼,不以为忤,只是微微摇头:“没有和局,第三步是决胜。”

“胜负即是生死!”未容乐逍遥得悟李延瑞、王保保各取何欲,范逸臣哂毕突然反手再发一指又中他后腰“命门穴”,力道拿捏毫厘无差,只如触撞一下,未使立毙于顷。乐逍遥吃痛咋嘴:“尻,又中一下!”范逸臣额有汗沁,绰剑抵枰,背朝他说:“是诀别的时候了!”

总算乐逍遥见机不慢,当千弩移伺之际,头皮一紧,不假稍想便将纳兰春树背了起来,昏暗里蓦有一影急晃,移闪临旁,仅及瞧见此人高躯苍鬓,未迄近身便令他胸憋气迫已极。纳兰在他背上仍垂目呆看残枰,浑忘动弹。乐逍遥想起路温书瘫卧于畔,俯手正要挟起,苍鬓霎晃忽近,一只手横格他腕,语在耳边:“留下看完棋罢!”

乐逍遥沉掌欲避不及,甫将扣腕箍脉,只听王保保忽道:“蔡千户,你如何不去追回凌姑娘?”蔡省三不敢不答,回掌抱拳,禀道:“苍梧二十八宿已出其六,就算殷破败在此,也拦得下。”

王保保心头一宽,随即扬手微示但退无妨。蔡省三忖:“我受察罕帅所托,必杀纳兰,即令有违公子爷意,也只好在所不计!”假作喏喏后退,转身倏然反撩一掌,顷势千钧,非唯纳兰春树一人,此掌就连乐逍遥也要打成稀巴烂。

倘若不顾路温书死活,乐逍遥凭“风魔天下”一纵之势避有何难?但仍要伸手挟他同逃,这便形如将自己送到蔡省三掌端。猝临生死一线,他唯敛念:“豁了!”执握路温书手臂,急拽而起,同时快步后掠,诀转“风山渐”。

蔡省三嘿然道:“扛着两人,你扛不走!”催吐掌力冲劲横扫,果然乐逍遥避势立竭。但他从来步法奇诡,这溜溜一转,不意闪到李延瑞后。纵使不引蔡省三掌势奔涛般至,李延瑞亦有意暗放纳兰师徒一条生路,只稍迟疑,乐逍遥飕然拐到他背后,蔡省三扫出的掌力便及李延瑞躯前,他不由一叹:“不要作得太绝了罢?”

两掌交迎,脚下地砖激摧纷绽。蔡省三面色立青,低哼道:“大丈夫行事,就是要这么绝!”乐逍遥百忙中接茬儿于嘴:“绝?我觉最绝是你这么老都不生胡须,声音还这么阴冷法,可见鸡鸡都没有了哪来大丈夫!”

李延瑞身有重伤,猝接蔡省三凌厉掌力,原本难以抵受得下,却幸乐逍遥一言激怒蔡省三撩掌移击,堪堪得以缓过一回气,变招忽取蔡省三后腰,毕竟此时力不从心,唯仅意在牵制,盼能稍遏蔡省三追狙之掌,好让乐逍遥乘机脱身。

范逸臣移剑旁略,正想缓解乃师之危,忽临劲气遥迫,王保保手拈竹枝指颈,一语轻轻,依然淡漠如故:“你还剩一步棋,走完它。”随即晃腕斜伸竹枝,点在蔡省三颊旁残柱正中,使之一惊凛视忘动。范逸臣笑:“多谢!”回手荡剑投芒,摧激遍地寒星窜射,直迫王保保裾下,斗然弹刃取喉。棋呈一马当先、有去无回之势,风骤止。

范逸臣踣地,垂头看着自己所咯鲜血滴染王保保不知何时令他帅位已夺的一步棋痕。他柱剑而笑,浑当不觉背贯箭丛透躯。最后看一眼全局,腮挂自嘲之色,喃喃的道:“我只……只差一步而已!”

风魔天下。

乐逍遥得隙蹬足高纵,未暇回投一眼,左踝忽紧。自从他在“瀛外天”习得玄神秘技以来,可谓屡试百爽,顿足绝尘从所无羁。此时纵感内息旁滞,不知如何又淤于“章门穴”,但凭一股求生和救人之念激炽,劲由婪云腿发,勉力一跃仍然翩若惊鸿。

却出不料,陡然拔地腾起之时,蔡省三急曳一掌,抓握他腿踝。乐逍遥毕竟提负两人,身形猛挫,暗惊:“不想这没须老头竟能抄得着我……”怎知蔡省三改投察罕以前,本乃大内高手,自有独到之能。乐逍遥情急乱蹬,反越扯身低落,眼看要陷刀丛,忽簌一声大响,李延瑞拨掌撩来一根残柱,破空呼呼激转,撞得甲士难近,直送至蔡省三背后。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原该想到你也是河西人!”势受所迫,蔡省三虽怒不已,也唯有舍下乐逍遥,回手绞掌,迎柱斫截为二,分绰于握,推到李延瑞胸前,迫他不得不勉力提手迎挡。两人功力原本相去不远,只因李延瑞受伤在先,相较之下不免打了折扣。蔡省三既占便宜,存念得势不饶人,但见王保保悄立那河西弟子驻剑跪踣的尸前,从沉默中抬面吩咐:“蔡、李二位不要再斗,父帅令你们来取的东西别忘记了!”

蔡、李二人同时省起:“墨家秘籍还在纳兰手上。”两相对瞪之时,耳际袂风飒然飙越,乐逍遥挟负两人已跃逾众卒头顶,一颗颗秃脑瓜闻风纷抬,但感望尘莫及。李延瑞暗喝一声彩:“这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如我所料,果有不寻常处!”

蔡省三欲追不及,在旁瞥觉李延瑞竟有得色,越增他心头愠起杀机,即传号令:“放箭。”

骤越林梢临穹,迎面稀星冷辰。乐逍遥正要觅条去路,喉忽箍扼,纳兰春树在他背后低哼道:“转向,带我去追那紫氅女人!”手扼咽喉,衬得其语更不容悖。乐逍遥一惊猝然,身形顿挫,旋省:“他以为锦盒在别人手里。”本想給还,因怕索要时又取不出,唯道:“当下逃生要紧!这是你徒儿舍命挣来的一线生机,不珍惜白搭噢……”纳兰沉声道:“那物事比什么都要紧,快转头去追,不然我……”乐逍遥并不受胁,一面飞奔,一面敷衍道:“算了吧,这时咱们对付不了那样厉害的阿姨,听说人家是魔教高手来着!”他当时虽未看清,但觉紫萦练舞间那般身段决计非男,是有猜想。纳兰发掌掴其嘴,道:“我自有对付她的办法,立刻转头!”乐逍遥忍痛咂嘴道:“可是你这儿还有个徒仔快‘挂’了,我须找个安全的地方看看能不能保他活命……”纳兰击打其颊,道:“生死有命,现下你只须听我的!”

乐逍遥无奈只得回头,却又溜溜转身飞快地跑,纳兰春树怒道:“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乐逍遥撒开脚急驰道:“就是想活才得照跑不误……你自己回头去看!”纳兰无须回望,便已寒意盈背,但听得一阵骤密锐鸣临宵,若摧耳裂。蓦有大片乌云般的阴影庞然覆移而至。乐逍遥在蔽天阴影下加力狂奔,喘急急地叫苦:“看到了吧?先是密如飞蝗,随即箭如雨落……以往我只在说书戏文里偶有了解,不幸的是出趟门就撞到了,加这次是倆回了都!”

未闻背后吭声,却似不以为然。乐逍遥边跑边转脸,方见纳兰春树目萦一层难以名状的震骇之意,仿佛一瞥目便临恶梦重现般。乐逍遥咦:“怎么样?”纳兰春树极目惊瞳,不觉喃喃失声:“比起当年河西那一夜万梭火流蝗箭震慑千军之雨,如何声势越发恁巨?”毋须他重述旧魇,乐逍遥毛已耸起,耳际锐啸尖哮,若飓风颠洋之号,又似群鬼泣天裂地般厉。其声委极震骇心魄,远非日前在江河畔所闻。

一时间,纳兰春树又觉失陷重囚于那局残枰,无论如何处心积虑辗转百战,终跳不出那盘死棋其蕴天机所困。忽尔恍觉身返河西疆场碧血黄沙之役,他率千骑悍旅飙尘冲阵,迎面蔽日箭雨,势如死神风暴狂覆席卷苍狼大地,霎刻之后遍地尸骸,幸存者寥寥无几……

乐逍遥只觉身后树木迭倾如摧,四野尽是簌簌密骤之声叠连成片,稍瞥顿时惊呼:“我日!这么大不是箭,他们居然用排弩车发矛投戈来着……”比之床弩连梭矢雨密袭,当下所遭遍天飞戈追射无疑更加不妙,他内穿天蚕丝衣护身,偶尔中箭或尚不虞,但若挨上一支逾丈长的尖枪,即使仅中手脚也必透躯钉扎于地。

稍往此想便感毛栗,刺猬也似。从纳兰那里得不到信心,只因他竟似神困思陷于范逸臣所败的那盘棋里,良久失怔,不能定神。乐逍遥唯凝一念于心:“跑!我不能死在这里……粼儿保佑!”此于他无疑是平生罕遇的大挑战,与满天飞戈比快,若仅由士卒手里投出,势难持久及远,然而察罕军工于锻造强弩床子机,载放战车,由骡马牵领,一旦结阵联机,密集发射,势何千倾!这时他所遇的是排枪弩,阵列长戈以机括发动,轻巧虽不如箭,杀势却更凌厉威猛。

即使不似纳兰昔曾栽于察罕军杀阵弩下,所部几丧殆尽,纯凭这等惊涛骇浪般的矛雨追射声势,乐逍遥已头皮发紧欲绷,卯足了劲急往前奔,步荡风尘如飞也似。虽说轻功非凡,他毕竟挟负两人,加上自身有患,怎同往日比疾?正感气息滞难畅快,头一排飞戈倾头撒落,嗖嗖扎在脚后跟,继而头顶阴影密移,簌簌破空之声杂喧成片,知临戈雨笼罩,死灰之色霎染面颊。

这时只来得及浮起一念自觉好笑:“连粼儿走失都顾不上寻回,却为救纳兰而死,该是不该?”这样的问题他自然答不上来,其时也无暇去想值不值得,即使平日不喜纳兰春树的作为。

眼看无侥,忽然手臂大痛,被挟着的人猛然咬了一口。

乐逍遥猝出不意,吃痛手稍松时,那少年路温书不知何来一股恁大气力,居然挣身摔落于地。乐逍遥吃了一惊:“怎的?”刚要转身,嗖嗖飞戈急撒于后。路温书本已身负重伤,挣出他手,便即摔地不起,眼光犹望过来,急露催走之意。

乐逍遥遂省于心:“他是不想拖累我们……”纳兰春树只来得及呼一声:“路温书!”四下里飕声交集成片,登时淹没他那声嘶哑叫唤。乐逍遥自是不甘舍下那少年,正要仗着身捷手快再拉他同奔,映眸只见平地里仿佛陡直崛起大片无叶森林,数不清的枪戈排头浪般层层推撞而来,立将那少年路温书催离的目光湮覆无余。

势如此迫,乐逍遥只有忍悲又驰。踉踉跄跄跑不几步,身畔不停落戈深扎土里。眼见道旁有一片枫林,他拼聚一股死不屈拗的劲儿,背着纳兰奔将进去,盼籍林木茂密可堪遮挡身后纷至沓来的飞戈射势。刚避到一株大树干后,陡觉震撼迭骤,一支铁枪穿透树干斜贯半截擦着他头额生生搠过。

他此惊非小:“大树挡不住!”只得再凝气力往前奔跑,忽簌一声,又一根铁枪穿嵌他两脚中间的地下,几绊一交。乐逍遥身子斜趋,刚避开贴肩而掠的一戈,却险些把右眼送撞旁边半截树枝头。

连受数碍,再想逃出这片追覆的枪雨已觉无望。纳兰春树突然抄手接住一根枪戈,在他背上挥舞拨打纷纷扬扬撒来的枪矛。乐逍遥得以暂免后顾之忧,负之再跑。头上霎又尖声如哨,笔直扎落一根长枪钉在脚前数尺地。他不由背梁窜寒,陡然刹步,眼看前边也不断有飞枪纷乱插落,自知必逃不出这片矛林枪雨所覆。将心一豁,恼道:“尻,不跑了!”虽是这样说,也并不甘心站着等死,抄起一支长枪拨打射近之戈,施展玄神步法仍作最后周旋。

纳兰春树忽道:“好身法!要不是今儿遇你,我必凶多吉少。”乐逍遥听得这等河西武学大豪竟夸他身法,言中惊奇赞绝之意实出由衷。他不由心涌感激之情,想着粼儿:“若非当初遇到她,并且逼着要我苦练玄衣秘笈里的身形步法,便有九条命我也早就玩丢了。”

纳兰春树留意他倏东倏西的玄奇之步,一边挥戈拨撩稍近之矛,一边讶赞道:“我门下轻功出众者也不乏有人,但论驰掠持久这等长韧之劲以及腾挪倏忽之巧,恐怕天下没人及你!”他一向不假辞色,当下之赞,或出于仍得指望乐逍遥负他逃生的本意,同时也果真对此少年的诡绝迅奇身法叹为观止。

乐逍遥自抑另外牵念,患仍无幸,说道:“生死未卜,先别忙夸。”抬眼但觉矛雨落势疏减,且离身旁渐远,戈舞手酸,正要喘换一口气,纳兰忽道:“小心,还有一波将至。”乐逍遥刚想问:“你怎知?”耳际锐啸破风之声稍寂片刻,林梢上空纷然簌声大作。

乐逍遥惊跳:“怎么还有?”纳兰暗觉这最末一波飞戈必更骤密,仍语声沉着的道:“跑是跑不掉,仅靠避也难……”乐逍遥心顿下坠,不加稍想,转将纳兰挡于己躯之后,以胸待迎漫天戈至。这一霎间,纳兰寒酷的眼光微有些变化,忽问:“在墨宗祠你与我为敌,如今为何又舍命相救?”

此系乐逍遥适才曾有的惘惑,纳兰认出了他,突然问起,他心头一怔,却不晓得怎生回答,只觉份所当为,并非纯出于一时冲动。他摇了摇头,嗫嚅的道:“做便做了,还用问么?”仰面之时,蔽天阴影越发密森森地覆临笼近。生死关头,他想到从此要撇下家中孤老无依的二娘,还有粼儿,还有……

他不肯想下去,忽萌一股越发强盛的求生之欲,心念决然:“这样就撇下她们,我不甘!”

矛雨已在林梢上空,纳兰移目回觑,霎似察觉乐逍遥躯中萌燃的一团生机蓬勃之火,两人心念相通,他也不甘死于此时此地。只因有仇未报,此虽不同于乐逍遥心中有爱,但都欲求生。峻眉一轩,忽道:“用你在墨宗祠使的剑法,杀出一个生天!”

乐逍遥觉唯此已无别策,依言提枪之际,但叹:“手中没剑,耍这支大玩艺百般不趁。稍有差池,咱就做树下肥料了!”突想若是修剑痴在此,必会不理他这等感受,硬迫他玩什么“举重若轻”。一语未毕,肩后递来一刃萦薄若青烟丝缕。

“咦?”乐逍遥正愕觑间,纳兰知刻不容缓,即道:“用我妻子生前留下的这支宝剑试试。”乐逍遥未暇看出他目隐伤逝之痛,接剑但感轻若虚无,不由挢嘴称奇:“怎么跟烟似的拿着像没拿一样?”纳兰以指抚刃,沉声吁然:“这是上古神兵‘飞烟’。”

不容乐逍遥刨问典故,头上沙沙疾飙声至。他忙绰剑试挥,还得看看有没甩脱离握,只因执拿此剑之时,攥掌仍感空无。暗啧:“娘们儿的剑就是这等‘虚’法了!”不意眉心凛寒,一支飞矛当先而至,纳兰春树掠眼觑及,急将手里的铁枪抛迎,“当”一声大响,磕震飞矛偏落。

乐逍遥气为之紧,不暇仰看矛雨纷来的情景,负着纳兰转身要奔,但见前头先有百戈扎落,断他逃路。乐逍遥咋嘴:“怎么越堵前边去了?”事已至此,情知果无逃脱之望。唯将心一横到底,稳绰飞烟剑迎着矛雨乱削。飞矛稍触此剑,纷即截折,当真削铁如泥,浑不觉丝毫硬斫硬磕的震荡。

乐逍遥咦咦不绝,满心惊奇:“剃毛也似!”突然肩窝撞痛难当,一个踉跄跌退往后,险些将自己送到几丛乱戈簇落之端。纳兰见他挥剑稍疏,被半截断枪杆撞中肩头,虽磕疼咧嘴,却似内穿护胄,幸没贯透皮肉。但这一击委实不轻,乐逍遥右臂顿时难以挥抬自如,只得换由左手拿剑。为免纳兰睹而担心,乐逍遥忍痛笑道:“咱们这般患难与共的情景若給番鬼佬见到,或要疑心这是同性那个恋来着。”

纳兰徒手接住一根枪拨打纷近之戈,看乐逍遥从旁疏神,以致险相迭随,遂沉脸道:“不专注必死是真!”

乐逍遥闻言一凛:“是极!”敛去杂念,左手挥剑,一招招纳兰闻所未闻的乱招倾洒而出。正要赞叹其诡,乐逍遥忽感内力岔滞难畅,剑势告疏,叫苦道:“真气不顺了又!”纳兰是武学大家,岂看不出?况且他本身亦曾经历此般,遂有对策,便即指点道:“气滞章门穴,便由章门旁引,照发不误!”乐逍遥知此是旁门左道,本不在乎捞偏,依言稍试竟惹腰痛如剜,几仆于地,苦楚道:“怎越发地招痛了?”

纳兰春树省起:“他没练过小无相功,尚没打通章门旁径,刚才又被我徒弟连制几处死穴,也都点在旁络杂脉之处,陡由章门穴催迫真气,是有此苦。”因觉这少年究非本门中人,暗存戒惕之心,本不愿助长他功力,免酿就授艺凌钰筎般大错。但既同临矛雨森森密搠之劫,危急关头怎容迟疑?

乐逍遥强自支持,渐感难捱愈甚,已要昏栽,突然腰眼抵捺纳兰两指,瞬间连点多处旁支穴脉,自左而右,由下往上。他不知此是注气打通章门关的手法,陡觉内息一畅如流,悉数涌从章门穴本滞难舒之络盈注全身诸脉。这时矛雨越发急骤,最末一波也即至绝终决之击。

他真气久憋不畅已有多时,不意顷然得舒,神为之爽,旋剑应啸而起,萦然不知多少圈,直至身笼白茫茫飞烟剑辉之中,犹懵未觉自己将多少招本不相关的剑法却串一起,妙凭一股与生俱来的神奇悟性淬成剑意,一气呵就,挥洒至酣至畅,剑气碧漾横烟激扩,直将矛雨荡撒遍地,眸前异彩翩绽,恍若穿过一层层烟雾水帘,而至新境。

“这是什么剑招?”

甫闻耳后始有一问发自怔默尽处,乐逍遥懵懵然道:“乱套几招不同剑式而已,虽知出自哪宗,但……说不清该是什么?”纳兰春树以奇怪的眼神斜瞪他,似是从未见过此样懵头儿,嘿然无语,惑然又觑须臾方道:“或是吾妻从冥冥中魂附飞烟剑庇护咱们,帮你淬悟奇招。既然得救,盼你就此铭记莫忘,这招剑法就叫‘灰飞烟灭’罢!”

或果有天机所寓,他不由得又想起那盘棋,险境既去,神困倍深。

乐逍遥呆眼扫觑遍地断戈狼籍,无一得近适才所淬剑圈之内,均撒在十数尺开外。死里逃生之余,回想那招不意得悟于死地的幻灭之剑,难免愕忘言语,但患又一波更激烈难抗的枪雨又袭,怎敢多耽于此,忙负纳兰接着往前跑,直到自感已离矢石射程甚远,才停步歇喘。

旋又想起一事不安,还剑之时,向纳兰拜道:“今幸前辈指点,得脱危境。逍遥儿感念不尽。还有一事相劝,盼前辈三思……”纳兰春树对他这番舍命相护,已然心存感激,并不随口言谢,迎视之时面色缓和了许多,但当乐逍遥迟疑欲言,他蹙眉说道:“别的事尽管直说无妨,但若想劝我罢手不向凌家和察罕父子复仇,那就趁早闭嘴。”

第五十章 一夜鱼龙(下)2

乐逍遥正是为此欲劝,不料纳兰先堵了回来,他心想:“为河西兵败的宿怨,找察罕父子算帐,这事我不好说该不应该……但凌家与他何仇,钰筎这鹅还那么尽心尽力维护他,若仍不忘纠缠凌家寻什么仇,便不应当。”

他知当下纳兰春树势必心情不佳,欲加安慰,不知从何说起,话出口边仍是委婉相劝:“晚辈斗胆,听说凌家与架势堂原本无怨无仇……”他平日同别人交好时,闲来调侃,嘴上倒甚伶俐,但在纳兰春树面前说起大事,却觉提及这场恩怨,实属千头万绪,一言难尽,其中又涉于己,不免口结言涩。

纳兰春树翻眼望天,冷然道:“我死了这么多好徒儿,只有仇上加仇。这炉火凭你三言两语,就想浇灭不成?”乐逍遥嘴为之讷:“不是……晚辈只觉大家原本活得好好的,何必非要仇杀不休,搞得你死我活,并且殃及无辜。”纳兰面色一沉,冷冷横目:“你凭什么指责我?”

乐逍遥委实不愿惹他发火,仍硬着头皮道:“只……只是不想看到大家闹得两败俱伤,你杀过来,我杀过去,这样的仇怨何日方能了结?前辈且再三思。”纳兰春树瞪他一阵,仿佛又见昔日宽儿在跟前,不由得眼光沉黯,攥握胸前垂挂的旧偶玩儿的手背一紧,青筋凸张,须臾忽道:“别以为刚才你背着我逃脱险境,便可恃以无礼放肆。你还有死穴未解,倘再顶撞于我,可知后果?”

乐逍遥料无好果,迎眸苦笑,仍没让步:“从苦水铺到邵酒窑,从枫桥渡到姑苏城,架势堂没少滥伤无辜,如果人人都像前辈所想,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恐怕你也将永无宁日。”纳兰春树看着他时,忽显憎恶的目光已似看着一个即将发臭的死人。昔日曾对宽儿说过的一语,不觉脱口而出:“这么说,连你也想与我作对?”

乐逍遥触及其眸,心头一凛,忙道:“不敢。只是忠言逆耳,就像……就好像下药治病,有时难免苦口,再不中听的话,晚辈也要说。何况前辈旧疾新患缠身,还须速到城里就医,务必安心将养,一味厮斗动气无益。我这就背前辈去找家医馆罢?”看纳兰春树气色堪虞,不得不强自压下对粼儿的牵挂之念,本将近去搀扶,身甫朝前,倏抵一支铁枪顶在胸膛。

他吃一惊投眸,纳兰春树提着先前接绰于手的察罕军发弩投射之枪,不容反应过来,蓦将他杵跌。乐逍遥猝无提防,眼前一黑,倒地始生惮意:“虽然有恙缠身,他功力却似仍未失去。”纳兰回枪支地,看他挣身难起,漠然道:“可知你的小命攥在我手?”

乐逍遥稍一运气,便感胸肋奇痛难捱,内息无应。方知纳兰又多制他一处死穴,却似随手解去其徒先前所封诸穴,改以独门劲道重新制他于己手。乐逍遥一时惊愕难言,唯瞠于旁。纳兰春树悠然道:“你既背我出得重围,我自当解去先前范逸臣所点的死穴,这一下则是我另外赏你,等你护送我去寻找那紫氅女子,拿回我失去的东西,到时便帮你解穴。但若多嘴多言于旁,我让你生不如死!”

乐逍遥气窒难舒,一时言语不得,甫张嘴便有鲜血迫唇而溢,不由心下又惊又怒:“何苦又給我来这么一下?”但听纳兰语声未消,树丛阴暗处发笑冷冷,一人低沉的道:“要说突出重围,还远着呢。”

影随声现,纳兰移眸之间,只见苍鬓跃然入目。乐逍遥本以为跑得够远了,陡见蔡省三现身于面前,难免愕然:“这老厮居然追得过来……”蔡省三迎着山林深宵的凉风打个带汁儿的喷嚏,嗤溜溜抹嘴,鼻不鼻眼不眼的说:“跟察罕爷为敌,不论落荒而逃走得多远,到头来还是绝路。”

纳兰春树垂发披肩,只看自己柱枪的影子,头不须抬的道:“你不怕又像当年一样,再伤于我无相掌下,躲回禁宫露面不得?”蔡省三随手甩涕于乐逍遥头额,闲步近前,却似有恃无恐:“虽然你还是跟当年一样帅气犹未多减,然而当下宿患新疾交迫,我瞧功力所剩不出三成了罢?”乐逍遥听得此言果是与自己在紫庵所诊察的实无多少差池,心下一凛,不知如何生来一股气力,噌地起身,踉跄抢至纳兰身边,又背负而起,心唯持此一念:“救便救到底,总不好半途而废。”

纳兰春树只道他怀怨恨于己,不料临险关头,这少年又来救护,难免讶忘宿敌于旁,转目瞥视乐逍遥在夜光冷星薄漾下那张纯璞的脸廓,暗觉不可思议,低哼道:“小子,你当真不会仇恨一人么?”乐逍遥早憋一语于心,待喘气能透,霎时脱口而出:“我不是为你,只为紫英!”

那紫氅少女在他心底里并未淡忘,藏得有疚深然。纳兰怎知紫英罗被他错伤两次,乐逍遥心下藏疚莫能稍忘,乍闻此言,纳兰春树难免诧怔,一时想不出何以然。乐逍遥勉力负他欲逃,不料蔡省三随手拈弹,嗤一声气激微微,先已遥发内劲击在他右腿膝弯,未待跃身顿然屈踣。

蔡省三叹:“纳兰,既已走投无路,就把你的人头赏給我罢?顺水人情,举手之劳,何必便宜了别人?”乐逍遥虽说罕得有恨,但听有提“人头”,不由想起昔在长武集,曾经护不住棒胡项上人头,以致落入扩廓、关保之手。闻言触及旧疚,顿燃一股百折未挠的天罡战气,仿佛旧地重临,背的是棒胡。

蓦然抬面之时,就连蔡省三也受他燃焰欲迸般的眼光所慑,进裾忽止。

“借剑一用,”乐逍遥霎已复绰飞烟剑于握,一带青刃淡淡,指向蔡省三,又迫他不得不多退一步,看这少年一副豁出去拼死活的气势,蓄剑以待。蔡省三暗怔,为免徒生干碍,即道:“小子,趁我杀你之前,滚得远远的。你似非架势堂中人,何必陪纳兰送命于此?”乐逍遥知当下决无半分胜望,岂肯稍有纠缠,虚晃半招,蹬步跃转朝后,果不其然,他刚跃起,踝又一紧。

未待转念以应,蔡省三挥手将他抡甩于旁,眼看额将撞树,乐逍遥忙发一脚先蹬枫枝,借力腾空,本要换气高跃,内息转到适才纳兰制穴之处告滞,更激胸痛无比,眼前发黑。蔡省三倏然晃迎于前,发掌落按他心口,捺将堕返原地,话锋转厉:“在紫庵你出言无礼,本想饶你一马,却又执迷不悟,现下想不死都难了!”劲运掌端,正要激震而出,把乐逍遥连同纳兰齐摧掌底,瞳孔里霎闪辉绽于穹。

只见一梭飞流火穿林急冲夜霄,仰耀其颊,旋在高空豁绽开来,瞬显西北天狼之形。

不由蔡省三转念,脑后有影左掠,疾穿枫梢而来,犹在半空,霍地提鞘拔刀横劈颈背。蔡省三听风辨形,反迎一掌于后,另手仍朝乐逍遥躯前震去,倏见前边跃来一个黑衫精练之人,越过乐逍遥躯,双手握一狭脊长刃刀,迎额劈斫如电。

乐逍遥忍痛勉力方凝“剑一”之势,投目但见三道黑影在跟前翻腾旋纵,刀光激萦、掌风霍霍。蔡省三以一敌倆,蓦遭那两人所缠,见势迅猛之极,不得不回掌周旋,面色铁青,喝问:“河西賊还没死尽吗?”

乐逍遥不料突有援至,犹蓄剑式惕未怠,只见左边一人黑氅猎猎带风,胸前甲胄霎闪霎隐,左手持鞘,右手使刀,刀走剑路,变化迅诡莫测,口里沉哼道:“真郡田广之,没会过也该听说过!”闻是河西宿将,蔡省三凛然道:“好,昔之精锐尽出了!”掠掌带风,旋身横跃于旁,避开田广之游缠骤近之刃,却迎右侧一名满面谦恭而似谄笑的精瘦汉子,翻掌拍向其额。

纳兰春树觉这掌委是迅难提防,在乐逍遥背上低叫一声示警:“井贵一,小心他变招!”

那满面谄笑之人将头一歪,居然硬生生地挺肩来挨蔡省三一掌,两影猝相交错,旋即各窜一旁。井贵一闷哼踉跄似要跌倒,但终靠抵一树,仍挂着谄卑之笑,谦恭不减地弯腰道:“大哥,有劳关心哈。”

乐逍遥看这瘦汉拙似田耕农,一开口是河西土腔,身形刀法皆难看,怎么瞅也不像会家子,正愕嘴间,但见蔡省三转面之时,右颊豁现一道斜长及颌的血创,兀自跌退未定,枫荫里卷如飓风般又撞出一人,凌空扑蹬不知多少腿,每皆中的,蔡省三胸前捣如擂急鼓也似,横拨一掌,撩在那人足底,震送树梢。

乐逍遥头皮发紧,心下省得:“那个无臂风老大也赶到了!”转迎纳兰凛凛近瞪的双眼,一股肃杀之气从脚底冒起,直漾全身。纳兰春树冷冷道:“刚才你提紫英罗,究有何干系?”

乐逍遥心又凛然,讷犹未决,纳兰春树手握他腕,按低飞烟剑横抵其喉,眼光一沉,锐似钻心剜透。脑后三攻一的乱影犹荡未定,又现一道迅疾剑光撕裂夜帷,豁然劈至蔡省三脑后,有语叫道:“师父恕罪,尹天仇随二位师叔奔援来迟!”

纳兰浑似未闻,只视乐逍遥隐含不安之目,推剑逼喉欲透,冷然道:“提及紫英罗,你心有何愧不敢言?”乐逍遥虽感风紧气窒,稍言失慎,命必难保,但一转念,又想事无不可对人言,仰面迎视纳兰逼询若透的一双锐目,鼓起勇气说道:“不错,我救你是为了令爱紫英小姐。我……我欠她的!”

纳兰春树仰然睥睨,似有所察,语锋更锐的道:“欠她一只眼?”乐逍遥心又一凛,垂目歉然,讷语:“你……你怎知?”纳兰只是冷哼不答,这时乐逍遥后颈又寒透脊髓,横抵一道八尺刀锋,田广之冷冷持刀架在他肩背,正眼不屑低瞧,背对树下仍是三攻一的厮拼之影,冷然道:“自己认了最好,因为新关与我的徒儿癩头六无话不说。”

乐逍遥悚随纳兰之眸转觑旁坡,只见一个店小二模样的贼眼溜溜之人赶着马车悄候道边,肩披不知哪儿晒衣杆上摘来的半湿书生衫,头是癩的。车厢垂帘有字,且书迎宾联语于辕壁,显得此非架势堂物,字号儿绣得分明:“老友记”。

井贵一面挂谦逊之笑,背依枫干,与穿窜在另一隅树杈上的无臂人各成犄角,既似掠阵观斗,亦胁及蔡省三两翼。蔡省三怎知架势堂还将有多少生力军赶来增援,一时心慌意乱,连挥数掌,迫那使剑弟子不能攻近,得跃于旁,蓄招时目寻退路。

癩头六懒洋洋蹦下车来,趋朝纳兰拜道:“大师伯,察罕军势大,趁未追来,大伙儿这就下山去罢!”说话时头虽不抬,却悄悄溜眼于旁,瞪乐逍遥时,仿佛毒刺钻炙也似。乐逍遥心下纳闷:“这厮似在哪儿见还是没见过?”耳听得一声沉雄遒劲之语发自背后,刀锋亦为铮嗡震动。

“师兄,你如何一人到此只身犯险?”真郡宿将田广之的长刀仍横搁乐逍遥脑后,眼望纳兰,微责的道:“众人分头寻觅无获,幸有一个蒙面人到山下向我等报讯,得以赶逢其时。倘有闪失,如何是好?”

“蒙面人?”纳兰春树微讶转觑,锁眉道:“哪儿的朋友?”

田广之似亦疑惑,稍思道:“此人倏来倏去,看不出家数。我觉身手着实了得……是了,他腰间似乎挂有一个银角扁壶。”

纳兰春树沉吟道:“既然不想让你们看破行藏,料必大有来头。”趁无臂风老大寻声加入战团,合斗蔡省三之际,井贵一躬转趋前,面色恭卑的道:“此人的身形模样,我似在京中远远见过一次。也果有那般形状的酒壶随身,若无看错……”田广之面色微沉,皱眉回觑,语含不快之意:“不看什么时候,又要重提当年你应募禁军三卫的旧闻故事了么?”

井贵一谄笑又现,讷讷不敢辩。乐逍遥暗异于心:“这家伙看似土头土脑,刚才拼着硬挨一掌擦肩之险,却教蔡省三吃了大亏。而他挨掌抹带其肩,转眼却浑似没事一般,足见了得。但在纳兰和那田胡子跟前,怎么多说句话也不敢?”

田广之移回目光,凛凛望向纳兰春树,觉察气色不好,皱眉道:“师兄,我在城郊遇到一个采药郎中姓杜,年纪虽轻,觉亦不凡,已擒他回营。咱这便去罢!”井贵一忙道:“贵一留下殿后可也。”

乐逍遥刚转一念头:“所言那年轻郎中,该不会是……”纳兰春树道:“我已寻到那件墨家宝物,却被人乘乱窃去。谅她尚在林中,是个身披紫氅的女子。广之,你知怎么做了?”田广之微一沉吟,即道:“能从你身边窃去宝物的人,谅不简单。我这就跟着她,找出她栖身处。”纳兰面色缓弛几分,点头:“不必单挑,探明她藏身处之后,多叫些人去。”

田广之冷若寒锋的目光回到乐逍遥后脑勺,嘴边微泛鄙夷不屑之色,忽道:“这小贼伤害紫英,又屡屡与我们为敌,不用留了。”此人行事素来果断狠决,话中杀机刚显,不待纳兰示下,按刀的手微沉,捺刃落锋斫颈于不意之间。

乐逍遥猝未及防,刀已从背后悄无声息地抹项。稍瞬觉寒,已不容避。恁料纳兰春树将他手微往旁推,便借他犹握之剑,荡开急落的刀锋。田广之目露不解之色,抬面投眸询然。乐逍遥心念一动:“纳兰究念适才我与他患难同共……”纳兰春树面无表情的道:“他已被我点了死穴,再摘一只眼就够了。”

乐逍遥几乎不能相信他会这样说,甫当入耳确然无误,心陡地下沉。他前番浑不在乎凶险地挺身救助纳兰春树,原属仗义之举,待逃离枪林戈雨,却遭纳兰又点死穴,不免恼火,俟见蔡省三追来胁及纳兰性命,乐逍遥再次奋力维护于他,此回则是出于心底里那层抹之不去的对紫英罗的歉疚。

纳兰瞥觉他顷似一惊凛容,遂冷哂道:“怕了么?”将剜一目,乐逍遥又岂不惧,但当脑海里闪出紫氅少女当日伤于自己剑下的情景,牵念深疚,又即坦然:“出来跑,总是要还的。”此般感触不意脱口而出,却见纳兰春树眼光微变,似亦霎有所动,喃喃复念:“还?”

乐逍遥怎知他心头瞬间想到什么,虽睁目待刺,毕竟暗自悚悚。纳兰春树垂目忽又陷思困绝:“他要还,察罕父子也得还,谁都不免要有还的这一天。那么我呢?”回忆昔毁云门佛壁以泄愤,杀僧之时僧有语,萦心一如既往地澹然禅定:“佛看一切业,因果报应终有时。”倘果真如此,那么人人都要还。

紫英失目之痛,既是乐逍遥当下劫数之因,又岂不是纳兰春树宿积业报之果?

田广之看纳兰目光忽惘,从旁沉声喝道:“就算你我都要还,也得等到别人偿了河西的血债以后。当下先让这小贼还紫英的债!”纳兰春树一怔回省,道:“好,你们去割了蔡老儿的头,紫英的帐我来索。”

蔡省三先吃井贵一的亏,当下以一敌俩,虽说仍占上风,毕竟惕戒旁胁,时时留意不敢稍怠。俟见田广之、井贵一齐返,他暗暗叫苦:“风、尹二人联手已不好除,井、田两个老贼再加入战团,我必休矣!”欲待抢先觅退,不意井贵一先已悄断后路,面挂谄笑于旁:“不好意思哈!”

纳兰冷嘿一声,低瞥乐逍遥强作镇定之颜,两相交眸,各自有愧。乐逍遥暗悚:“还便还罢,但是我变独眼龙之后,粼儿见了会不会惊哦?至于那凌大小姐,想必越发讨厌我了……”

“姑娘,姑娘……”莽汉顾不上唤回那松鼠,兀自转脖乱叫,浑若没见游虾儿两手捏拳在他面前跳来跳去,灵活地围着他转圈,比划着各种将欲出拳的假动作,就象一只猴子在虚张声势地恫吓一头熊。

便趁莽汉神不守舍之时,游虾儿出击了,划着拳冷丁飞脚踢中莽汉的脖子,有如踹树般踝痛欲摧。游虾儿叫了声苦,连连飞脚踢不休,莽汉的巨大头颅犹如拨浪鼓似地被踢得左摇右摆,嘴仍叫唤:“是你么,姑娘?”游虾儿蹦高高唾一口,雨点般地对莽汉拳脚相加。莽汉转头呼喊:“姑娘?”

游虾儿机灵地攥住莽汉一只粗腕,如猴仔扛大树般卯出吃奶劲儿,拱背蹲身,意欲来个大背挎,但游虾儿扛上背后就抡不动了,被莽汉往脊猛擂一肘锤子,趴倒放平。

纳兰春树将心一硬,不去想先前这少年奋不顾身相救之德,眼红又如炽,只燃恨火。便欲动手之时,癩头六头上突然卯落一个破锅,乍惊未省,喉间蓦地伸来一把鱼腥小刀顶颌,持刀的手来自肩后。

乐逍遥本待偿还在即,说不上心安理得,有虞暗生:“倘然因而痛死了,粼儿她们如何是好?”只稍岔神他顾,未料旁边变生倏然。

方国珍鼻不是鼻眼不是眼,臂挟癩头六脖,脸从暗处转显倍晰,冷哼:“不要动,别看我刀小,割儒艮的奶可是从来顺手噢!”癩头六本欲挣扎,闻言不禁寒吁:“什么艮?”方国珍一掌掴在其嘴,打得破锅歪飞一旁,才骂:“低俗!小回子连儒艮都不识,可见缺少儒家熏陶,个个才这么偏狭……”

乐逍遥脸转于旁,咦:“怎么登陆了你?”方国珍挟持癩头六,投眼狠视,没一丝笑的道:“没听说过‘两栖作战’吗?”纳兰春树素知那癩头师侄非是习武的料,俟见他受制于人,难免微怔,蹙眉道:“没听说过纳兰春树吗?”只道鼠辈闻必变色,孰想迎面一口飞唾猝至,抢来一个戴回回帽的破袍汉,两手杂耍般耍着飞来飞去的牛油蜡烛,愤骂:“狗賊,大家都是回子,却险遭了你们河西毛賊的毒手!”

因见乐逍遥瞠眼不解,毒鼠强蹲在草窝里伸出“鼠辈克星”的药幌子晃了晃,露面释之曰:“徐达蓝玉这伙,连同一些江湖各路朋友在内,原来非是落入‘八百龙’之手,直到无头尸在城外被二狗子哥找到,一路嗅寻而往,才无意中撞破了架势堂绑架、撕票的秘密勾当……幸好咱们这伙里有高手,打救出了蓝玉等人,只徐达哥他们还没下落。”

乐逍遥一时难以置信,不由称奇:“可是‘八百龙’的人为何要承认其事哦?”众觉难答,唯罗贯中在树杈上合书接茬儿:“想是因为‘八百龙’一向自负,即使你硬要说孔明是他们下毒杀害的,关东强雄也不屑否认。”当然这仅是一家之言,或出猜想。乐逍遥见他也跟着大伙儿寻到此处,只愕难言。

纳兰春树迎着乐逍遥惑投询意之眸,亦不屑辩,冷然道:“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只要能拆凌家的台、搅扩廓的局,莫说捉他几伙宾客、烧个把茶楼饭馆,就算把凌府女眷全都贱卖到窑子里,又有何不可?”乐逍遥登时心中有气:“凌钰筎忙了一夜就挣回这个?”蓝玉扑过来怒唾道:“害了多少无辜的人,狗贼!再不把徐达哥他们放还,大伙儿活撕了你!”

毒鼠强忙挠之:“且先莫冲动,逍遥哥还在他手上……”众感果然投鼠忌器,怎敢冒失?方国珍以小刀比划在癩头六颔边,狞笑道:“纳兰,你也有人在咱手里!”纳兰犹扣乐逍遥脉门,按他手持飞烟剑自抵咽喉,看四周无非是些草莽泥腿,焉为所动:“我的复仇,谁也阻止不了!”

一语狠决未毕,背后有歌怆然入耳:“拉蜡啦喇啦,喇辣啦拉蜡,拉辣蜡啦……喇拉辣拉蜡啦,辣啦蜡拉腊!”其腔悲凉,催人涕下,毒鼠强噗嗤擤鼻甩手之际,纳兰蓦地回首,但见一个满头肿瘤的愣汉负手悄立其后,慨然引亢而行,见他转面又走开,行几步忽止,边歌边蹲,拾起破锅,立旁挠头傻笑。

纳兰不知此乃陈猱头,因感行径诡异,兀自愕视,另一边又有歌曰:“喇辣啦蜡啦,辣啦喇拉蜡旯啦!”同一腔调送凄怆倍甚,更教毒鼠强垂涕难已。纳兰春树闻是昔日河西战曲之韵,遂又移视另隅,只见一樵子背抄手走出树丛,仰天放歌,面色肃穆。怎知此乃老彭,纳兰正自郁闷,东南西北皆有歌吟怆然而至,纷相送催人泪:“拉蜡啦喇啦,喇辣啦拉垃……”

不知不觉,纳兰神为之萦,攥握胸前小玩偶的那只手紧欲绷筋绽血。当下处境,却似四面楚歌。

因见乐逍遥又显茫然不解,冯长舅坐在石头上吸着旱烟杆说:“歌是史翼九兄弟所教,昨晚救人多亏有他相助,杀河西老将易卜欣。”纳兰春树终于变色顷然,声为之嘶:“坏我大事,就凭你们?”陈猱头迳直走来,搀乐逍遥起,说道:“逍遥哥,咱别理他。”

纳兰春树一世豪强,怎受得了这干破汉居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只手执抬乐逍遥臂,捺剑刺向其目,另一只手晃转旁击,迅无声兆地拍到陈猱头胸前,谅这等裤都漏裆的愣头青唯毙而已。

不料陈猱头根本没避,仰嘴大打哈欠。纳兰方觉奇怪,斜刺里衣风簌至,左右抢来两名头戴青笠的蓝衫汉子,招数精奇,竟然堪堪接下纳兰旁摧的掌势。这等手段绝非等闲泥腿子堪具,纳兰春树一怔之间,甫闻左边那俊颜汉子沉声喝问:“纳兰,我家舵爷的千金小姐是不是被你所掳?”纳兰愕未及答,右边一个蓝衫汉子寒板着脸道:“趁早把人交还龙船会,我家舵爷或会大人不计小人过!”

冯长舅身边多了一个躬身对火点烟的蓝布长衫人,吞云吐雾于纳兰错愕转视的眼帘里,冷哼道:“操你丫的臭回回!敢在张士诚头上动歪脑筋,我李伯昇可不是吃素的……”冯长舅问:“最近诚哥可好?”李伯昇啐嘴道:“好屁,爱女都不见了还能好?又正缺人手呢,你们这伙要不要入会呀?”冯长舅摇头拒却:“不加入你们。”李伯昇拍掴其肩,面转过来:“好,那就临时合作。操你丫的!”

乐逍遥原便知张士诚身边不乏能人,但见纳兰催加掌势,两个蓝衣汉子顿时支绌,惟恐有失,急欲挣臂相助,纳兰就势送剑,迅抵他右眼。仅凭一掌横荡,便教陈猱头和两个蓝衣好手均不能近。

乐逍遥浑若未觉一目将剜,凛凛瞪视道:“不敢说这便是得道多助,纳兰前辈,你还是罢手吧!”纳兰浑不把四周围将过来的各伙破汉搁心上,一哂狠然:“倒要看我这大好头颅,谁配取去!”话声刚落,已击一名蓝衣人掼飞数丈开外,乐逍遥急起:“李伯昇,叫你的弟兄别来送死!”李伯昇只是不以为然,歪唾一口臭痰于地:“命值几何?在家也是死!”

“知是送死就好!”纳兰春树强催内劲推得乐逍遥所握飞烟剑回搠更迫眉睫,两相较峙已到尽头,突感自身真气急泄,往他按握乐逍遥臂上“神门穴”竟注难止。岂知他攥处正是燕辉煌做过手脚的所在,若非两人都在同时发劲,也不至于忽受其摄如此之甚。乐逍遥本不在乎自身险虞,但恐旁边一干兄弟有失,不得不搏。谁知一较起内劲,纳兰面色立变:“星宿川的吸星妖法……”

陈猱头在旁点起一根短铳火枪,嗤溜溜燃引飞快,惊呼:“尻!”忙不迭伸杵纳兰胁下,自掩一耳。乐逍遥欲阻不及,纳兰先自觉险,急趁乐逍遥“神门穴”摄势未浑,顷运平生功力将他震跌,方脱羁绊,回扫一掌掴偏铳口,乓一声焰炸声响,李伯昇嘴叼的那根逍遥派皱巴巴卷烟只剩半截焦在唇裂处,眼珠七上八落,懵不明何以遭射:“怎地?”

乐逍遥硬受纳兰一掌之震,加上他急摄之力回撞越甚,翻滚直逾数十尺未止,胸腹气血腾涌,只见纳兰晃掌又震翻一名龙船会的蓝衣好手,正追陈猱头,树丛间忽然立起一人,正是续继祖,挥手一划而落,打出暗号。纳兰何惧埋伏,本待顺手结果此人,呼簌簌一阵撩枝拨叶乱响扰耳喧过,迎面撞出十条八条破汉,由皂役廖永忠率领,齐伸长管火铳噼噼砰砰朝他轰射。陈猱头急抬双手塞耳,咧开嘴乐:“也是衙门里偷来的!”

游虾儿腾身凌空,以各种姿势从各种角度发腿狂踢莽汉头脸,或踹或蹬或撩或捣,锲而不舍、花样纷呈,末了还用双脚做交剪状,往莽汉脑袋夹了一下。莽汉岿然不动,眼仍寻觑林间,嘴唤:“姑娘,是不是你寻来了……姑娘?”只出一拳,游虾儿应声撇头栽倒草里。

自南宋梁兴哥以“手炮”、“鸟铳”装备义军迄今,不论时历何代,火器总是屡现沙场,与弓弩箭矢一般,民间盗贼、衙门鹰犬也多有使用。灭宋之襄阳会战,火器的锋头更因蒙古军大举采用“回回巨炮”摧墙破城越发甚嚣尘上。其时所谓“回回巨炮”,实是阿拉伯人改造,火力更见威盛,遂随蒙古西征传入欧洲,破诸邦城主联军于“黄祸洪流”。元泰定年间,火器锻造又分“官营神机火”,以及民间土制的“霹雳火”。

民械土炮一度因各地贫苦百姓反抗腐败暴虐吏治而兴旺,以致顺帝至元六年,朝廷严申民间藏军器之禁。

纳兰春树昔经疆场,深知火器厉害,陡当遭遇,非凭一己武功高强或能免之。但看那伙破汉各执官火长铳,却似初学乍用,乱哄哄地持将而出,发射不知偏哪儿去。纳兰春树展身急避,不意背后悄踞一人蓦地飞腿横绊,被他硬碰硬迎胫交踝,怎抵受得纳兰春树内力陡发?那破汉抱着泥腿迭声叫苦,折栽丈许外。

便此稍碍,廖永忠率又一排破汉端铳朝他瞄定。纳兰春树究非常人,临危不失从容,正要腾身高避,脑后呼簌簌连串劲风急至。只见一个身罩破袍的光腿汉子手撑地急速交错倒窜,两脚迅猛之极地连环蹬踹,毫无章法,倏迫其脊。纳兰春树眼为之花,应接稍迟,肩窝、腰胁、右腿连吃数蹬,虽伤他不得,亦感那汉子腿法奇诡、劲道也颇不轻。

纳兰不由掸襟微啧:“有你的!”众见纳兰春树居然吃亏,都欢声哄闹起来:“再来个,欧道人!再来个,欧道人……”陈猱头忙揪住一人打听新鲜:“这谁这谁?怎么俺未见过?”吴良蹲在一辆破陋手推车旁,百无聊赖地搜衫捕虱,闻得有问,没神儿地答:“欧普祥,新入伙的。衙门封了他的风光小道观,吞作贪官招商的私产,欧道人四处申诉不果,反遭狗官栽陷为‘邪教妖人’,赶得没地儿去了,跟咱要饭着呢。”

从陈猱头饶有兴趣听得有神的目里,史荡风云激变,若在料中:不久之后,欧道人随徐寿辉揭竿,连克江西诸州……

又是一阵惊尘狂卷之蹬,欧道人倒踢越急,身亦拔地腾空,两腿朝上,奇巧异常,没一瞬稍离纳兰头脸。纵然是河西武学大豪,当下亦不免备受其扰,方始真正感到何谓“专靠脚打人”,暗忖:“我门下的风飞伝素以腿功见称,看来也不及此人之巧极诡绝!”乐逍遥强咽一口涌到喉头的鲜血,未及凝定内息,忙拽陈猱头过来,勉力叫道:“放……放他一马!”

欧普祥倏起倏落,手拍地借力起腾之状如狗刨也似,虽说踢得难看,耍到顺溜处,越发畅快淋漓,兴在其中。犹若猛地惊起一团滚滚浊尘,追缠纳兰愈骤。忽闻陈猱头喊停,欧道人只刚敛势,倏吃纳兰一脚踹胁,肋骨不知断了几根,打横跌飞草坡下。

纳兰春树退裾未定,树梢忽传一声怒喝:“无耻回贼!”纳兰听风辨形,循声临处,反荡一掌急迎,同空中一个衣风翻掠奇骤之人倏交数招,顷为心惊:“接得下我四招小无相,好本事!”仰目扫觑,只见枫叶飞扬乱瞳之间,有个束发少年衣不蔽体,每发一掌便借力高腾夜空,翻滚盘旋,势若龙卷风飙降游离。纳兰嘿然道:“有够花团锦簇!”

那束发少年倒身悬提,如一箭冲天,乍升又临,簌簌穿过林梢急攻而下,看纳兰春树一时竟似换气变招不继,束发少年晃脚勾搭树枝,稍遏攻势,两臂微分,晃悠悠倒挂于纳兰头顶,嘿嘿冷笑道:“什么‘风评天下第六’?这时我丁普郎胜你不武!”

纳兰突发一掌震摧树枝,趁其不意荡跌那束发儿郎,冷哼道:“姜还是老的辣……”言犹未已,一辆破陋小推车撞到跟前,不容纳兰蹬开,车影里冒出吴良,啐笑:“看谁的手更辣!”遂抬一支连发短弩,嗖嗖便射。

这时毒鼠强以吹箭偷袭,其端淬毒剧烈,在陈猱头敲锅助威声中,配合吴良急矢连发。纳兰晃身刚避一旁,背临一堆汉各抛石块簌簌打来。既陷混战,他患难换气发招毙敌,只得掠身再避,不意脚下飕地拔起三道猄筋细索横绊,伴以头顶石灰倾洒。虽没着了道儿,惕愈倍注,领教了这伙破汉全无章法、只求搅杀的乱仗战术,自知稍有差池,一世英名便丧于此。

他纵身未落,堪及扫目遥觑,一惊暗甚。

田广之已奉命去追那紫氅女子,留井贵一持刀掠阵,风飞伝、尹天仇联手合攻蔡省三,虽已占得上风,仍割不下他的头。不知不觉,四下里攒攒围满了持刀提弩的青笠蓝衫人,各似龙船会服色,默不作声蓄刃构阵,气势非比等闲破衣褴褛辈。俟当井贵一晃身加入战团,风飞伝倒窜而出,发腿狂扫那干蓝衣人,但听一声叫:“都是使脚的,我来!”欧道人翻翻滚滚复登斜坡而返,迎着风飞伝,两足越众交蹬,各催急骤腿势不退。

尹天仇眼见其师陷围,虚撩一刀即来奔援,却被十余个龙船会好手各挺单刀阻截难前,旋即拉大围圈,困他在其中冲突不出,但有一名使剑蓝衣士独来挑斗,同尹天仇一时难分高下。乐逍遥方知张士诚为寻女儿,由李伯昇率领,着实派来了不少好手,远远望见那蓝衣士身形剑法不类俗辈,怔余始省:“吕子梁!”

李伯昇只盯纳兰一人不舍,往众围纷乱间寻觑其踪,沉声又喝:“纳兰春树,撞上咱们这伙,你就算栽此了。认命罢!别以为爷爷们不晓得你暗中与傲家走狗勾结,干下多少绑票、标参的调调儿,想来我们诚哥的女儿也是被你底下人所掳,要赎金是吧?过来老子給你一刀!”冯长舅啧于旁边:“伯昇,你在诚哥身边说话文诌诌跟先生似地,怎么跑到外边嘴这等粗?”李伯昇转面又掴他肩头一巴掌,朝乐逍遥挤挤眼却笑:“粗细也要分跟谁说,对罢?没看我老大穿扮得跟文人似地?”

毒鼠强叹:“瞅这情形,也就难怪朱元璋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吴良百无聊赖在地上涂涂写写:“软的”等于“咱老百姓”,“不要命的”也即老百姓。李伯昇恼道:“甭跟我提朱元璋哦,可警告你!上次他带一帮菜农跑来江北我的地盘抢生计,跟士德他们好生打了几架,这帐我还没找他算呢……”陈猱头走了过来,捏他鸡鸡。伯昇叫苦:“你这愣头青,又来这手?”素知此儿从小脑病没钱医治,离家乞讨至今就一直这么傻头傻脑,既愣又硬还不要命,撞上了这主,实没得讲。

此前在紫庵,纳兰春树幸获乐逍遥强输内力护脉守元,宿患新伤遂得缓解一时。但他病根犹在,刚才为剜乐逍遥一目以偿紫英,两相较劲之下,不意激引乐逍遥“神门穴”吸摄内力,骤如涛卷浪涌。虽即警觉,乍感不妙便把乐逍遥同他胶持之手倏然震脱,真气失泄未至小半成,究因此番撼荡之故,却教纳兰春树良久内息紊乱难宁,竟致交手之时,换驭真气不畅,而遭这伙生龙活虎也似的破汉前仆后继地纠缠围困,一时险相环生。

乐逍遥当下的情势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本就气岔旁络,未待全然泰定又生新扰,只因无意中摄取了纳兰春树那一小半真气,外迫方减,内患即来。他怎知如何妙化这股内力为己用,一时之间徒然忙乱调息,欲将引归“气海”,却忘了纳兰春树一门小无相功本属独辟蹊径,取道非经“丹田”运驭,迥于常规正道之处,其实是由“章门”旁引。

他忙中出错,唯有倍受其苦。心憋一问惑甚,行功犯岔之际只难出嗓成声,迷迷糊糊地但觉这干汉子纵有通天能耐也必不知他在此处,竟能寻来解他之危,其中必定另有缘故。他心里记挂粼儿下落未明,几欲唤旁人探问,根本也不愿恃仗人多就致纳兰于死地,苦于每要张口说话,屡又气滞憋胸,仿佛陈友谅怀揣的那支哑膛的火枪一般,急亦不济事。

因近纳兰春树不得,枉然缠斗耗时,众汉鸟躁起来,都顾不上乐逍遥憋在旁有话难出,纷纷催急攻势,尤其是龙船会这伙,更摆明了是浑不要命的架式,怎奈纳兰春树毕竟非比泛泛,纵然换气失畅,纯凭招数妙取,又撂倒三五名蓝衫好手。连冯长舅、老彭也由衷称叹:“昔项羽力战垓下十面埋伏,想来也不过如此罢!”罗贯中嗤之以鼻,似觉此属没见过大阵仗的人渺发蝼蚁之叹,嘲毕躲于一旁,自个脑中继续幻想磅礴,闭目神往垓下,仿张良仿韩信仿萧何仿彭越仿陈平布起十面埋伏,把他演义出来的勇夫赵子龙困死在那里。

续继祖趁纳兰身边一时少了些纠缠衅斗的,忙指挥破汉们放铳。

这时人影遮眸稍疏,乐逍遥投目即觉有险,勉力喝道:“且住!”纳兰春树闻声回望,霎见一排乱汉端铳瞄他,四下里飞石、短矢也如雨至。叮一声磕响,尹天仇单刀脱手,腕绽一线飞殷。显是心神旁扰,却挨了吕子梁一剑抹掠伤臂。他见纳兰春树危在眼前,情为之急,飞抄另一只手绰回旋坠之刀,出奇不意晃转吕子梁后,反刃劈脊。

吕子梁回剑横挡,未待兵刃交磕,尹天仇突然迎面投刀飞搠。趁吕子梁侧脖急避之时,一脚蹬在吕梁剑锷,借势高纵,弹过那丛蓝衣刀客之围。没等落地,他又反拔背后所别的长剑,眼看来不及奔到纳兰身前相护,倏然改势转向,身随剑越,嗖地飞刺后心,将乐逍遥搠倒。

却不知乐逍遥内穿天蚕丝衣,实搠他不透。众汉闻声转顾纷纷失惊:“給端了……”尹天仇发脚连环踹飞几个抢身来搏的泥汉,觉乐逍遥仍动于剑下,挣扎欲起,遂一脚踩腰蹬跪于地,提剑作势劈斩头颅,众汉纷惊道:“别……”尹天仇道:“全把家伙放下,不然……”冯长舅忙教众人依言照办,众见乐逍遥命系人手,怎敢不依?李伯昇虽不甘愿,毕竟那话儿犹遭陈猱头所制,不得不默然点头。

乐逍遥其实本有机会反击,但患众汉难受约束,仍必杀伤纳兰师徒始休。初时猝挨一剑懵然方过,悄绰飞烟剑只稍反撩腰后,即可凭一招“仓皇狼顾”毙敌,心下却一迟疑,没有动弹。陈猱头望见这边的情形,忙舍李伯昇,朝乐逍遥直愣愣地走过来,浑不理尹天仇绰剑旁伺,眼里只有乐逍遥忍痛跪于刃底的身影,搀之曰:“大大……”

本来局势已是一触即发,尹天仇绷紧的弦随几伙破汉放低的弩铳稍弛渐松的霎间,忽见有个满头脓瘤的漏裆汉突如其来地撞到跟前,心弦又即紧绷欲摧,咬牙挥剑,要将那颗难看的脏头斫飞去。

乐逍遥叹:“我不杀伯仁……”事既陡然生变,他怎能任由陈猱头的愣脑袋落地,剑萦飞烟般悄转于后,淡淡抹带,削向尹天仇挥剑之腕。这一招本是无心去到尽,只让尹天仇倏然惊觉不妙,不得不舍下陈猱头,改势回剑自解危迫。

半招“肝肠寸断”乍出即敛,尹天仇果然回剑来迎,迅猛异常地劈斩他脖颈。乐逍遥怎料此人竟没招架,而是浑不要命地以攻为守,急斫自己脑袋。他猝吃一惊,真气忽滞于肘,飞烟剑急递不出,唯有眼睁睁地看剑劈落。

斜刺里一把柴刀撩将过来,与尹天仇剑叮的交磕,不待老彭抬刀再砍,倏吃尹天仇一脚蹬翻。尹天仇把剑照往乐逍遥后颈斫落,料已无人堪阻。哪里想到背后抢出一影俏妙,探手攫剑奇疾,尹天仇又受所碍,只得转刃削手,恁料那人素手晃转更极尽刁钻迅奇,喀嚓一声折腕脆响,尹天仇只见自己手中剑坠,扫目旁瞥未及,素手夭矫已抵胸前,手背发劲,将他推得跌步踉跄。

乐逍遥转头便咦:“谁家妞……”未及相认,那个头披乌丝笼的矫姿女郎又一掌轻飘飘地捺在尹天仇胸胁,仍教跌步倒退难定。乐逍遥又咦:“这几招手法有点像老苍龙的路数……”不待辨认分明,那女子连发数招将尹天仇迫离乐逍遥躯旁甚远,忽撇不理,却转身抢去搀扶刚才挨踢倒地的老彭。乐逍遥傻了眼:“咦噎?”

众汉都看在眼里,一个个面色忿忿不平,反较乐逍遥纯属惊奇错愕为甚:“明明是那日大家一起撞见的,凭什么这妞单就‘傍’上了老彭——樵子有什么魅力嘛?”

“八百龙的妞!”乐逍遥犹未反应过来,尹天仇仰目嘶然,却先省起那矫姿女子所使手法来历。恨极不甘,急以那只血染掌腕的伤手俯拾兵刃,不顾先前吕梁剑抹腕之痛,仍恃一悍到底。但未攥定,倏见两只手交错箍套而来,变招翻绞,喀嚓一声拗折。尹天仇唯瞅剑又失落,抬目只见李伯昇飒飒收招于前,冷哼道:“我的分筋错骨手也不是吃素嘀!”

尹天仇痛怒交涌,方要发腿踹之,陈猱头一脑袋猛顶其腰,仿佛庙里敲钟的大杵子,一撞入怀,势竟奇大,尹天仇顿如一袋远抛之米坠开去。陈猱头懵然立起,一时不知北在哪边,却迎着李伯昇得意地伸致互勉的手,两相交握,拉近距离对觑,彼此都乐:“合作愉快!”李伯昇忽又苦皱起脸垂目低瞅,吃痛怪叫不迭:“尻!你另一只手又抓在哪儿?”

纳兰荡掌逼退丁普郎,飒然旁掠,陡闻一呼惨绝,转面但见一伙蓝衣人乱刀砍落,围剁尹天仇为肉泥。纳兰春树变色道:“一个个都别想活了!”恨极之下,趁续继祖那伙人拾回长铳不及,展身朝乐逍遥扑去。哪料廖永忠压根不去捡回长铳,忽从腰后拔一支三管小手炮,簌地引燃即射一梭子。

纳兰春树但觉后背倏遭震撞,步微趋趄,恃得有护胄穿戴在衫内,浑没理会。续继祖率数汉拾起官火长铳,急要发时,不意纳兰春树便借脚步趋低作跌之势,急攫一把草叶嗖地回射,那干端铳汉避闪不及的都倒。

纳兰春树左胁又中一铳,跌撞之势未已,刚拾一口剑,续继祖抢到背后举铳又射一梭,不待纳兰回剑削砍,忙翻滚开去。经过廖永忠旁,见他却弃衙门火器不用,忙于在旁填药塞进一支粗短大管里,续继祖奇问:“这是啥玩艺儿?”廖永忠匆答:“民间土制的‘无名火’——没见过么?”随即猫腰急窜,发铳又中纳兰后脊,轰鸣之声竟如炸雷,直教续继祖在旁久难定神,耳为之聋。

六个蓝衫人急端火器噼砰发射,风飞伝应声先倒,仍在草间爬行,龙船会轰铳其势之烈,便连欧道人也惊跌于旁,懵未觉肩腿亦受波及,悄淌血丝。蔡省三幸避飞快,堪免于死,待扑到一簇树后,才感腰股火辣辣炙痛焦髓也似。

乱铳声中,井贵一摇摇晃晃踣身跪倒在萦躯硝烟里,抬面之时目光惨然,扫视一群端着射鱼弩和双筒土铳的蓝衫人围拢,腮旁仍似凝挂谦卑谄笑,喃喃说道:“中原百姓确是……确是不好惹哈!”说话间又闻铳声震耳,却是几个蓝衣人端铳追入树丛轰射蔡省三。

乐逍遥一咬牙压下涌窒胸膛的岔浊真气,抢将上前,急声沙哑地叫道:“家伙放……放下,听我说!”他上前本为阻止李伯昇的手下,却撞上了纳兰春树迎面急搠之剑。

乐逍遥不由怔住,虽距尺许犹能深感寒刃迫注之凛。投眸方见纳兰春树一腿挂彩屈地,堪堪伸剑抵喉,四下里哗啦一响,数十支鱼弩、鸟铳纷拢,密密地指抵他头躯。乐逍遥忙压一口浊气,勉力道:“别杀!”

纳兰春树一剑将欲透喉,眼帘里忽似轻烟薄漾,伸至乐逍遥颔前的长剑折刃剩柄。乐逍遥回递飞烟剑,自忍胸腹息乱之苦,说道:“纳兰前辈,罢……罢手吧,回河西去!”李伯昇待又得脱猱头之握,挤身过来瞪着纳兰,狠声道:“等我问明雪鱼下落再说别的!”纳兰春树浑若不见四周纷纷指着他的鱼弩、火器,面无表情地瞪着乐逍遥,喃喃的道:“我纵横一世,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没什么可说的!”

乐逍遥心下恻然,因存有惑,忍不住问道:“前辈为何要劫持那许多不相干之人,他们囚押在哪里?”纳兰春树瞪他少顷,目中似亦闪过一丝困惑,稍思门下每人平日作为,又即冷然道:“纵使我手下有人干了此事,也是为了河西的血仇得偿!”众汉纷唾:“可怜虫!有你这么寻仇的么?”蓝玉更怒不可遏的道:“有本事你教人去逮察罕家的,我们这些穷打工的招谁惹谁啦?你也不放过,还又逮又剁又奸又炸的,狗东西!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甭管有啥委屈,你这样干就不在理。”

李伯昇挤过来掌掴纳兰后脑勺,愤斥:“要赎金没有,給你一刀要不要?”乐逍遥忙按他手回,责然道:“先问个水落石出,别急……”耳边又是一阵乱轰声扰,却是那伙追将入林的蓝衣人仍没搜到蔡省三,不耐烦又发铳胡射一气,声如焦雷迭起。众汉受惊纷纷转头,伴以陈猱头的怒骂:“搞啥震震嘛?”

乐逍遥也朝那处顾脖,心头刚闪过一丝异样之感,脸未转返,喉下一寒迫甚。纳兰春树就借他手递过来的飞烟剑,绰抵咽喉。待得李伯昇、冯长舅等人闻声回头,乐逍遥已被揪到纳兰胸前,横剑搁他颔下。

纳兰春树原想一剑杀之解恨,倏地转念,冷冷道:“若不想这小贼与我同亡于此,放了我手下那两人!”李伯昇等虽怒,究竟无可奈何,他与陈猱头、冯长舅诸辈不同,此来只为寻回张士诚的爱女,料与纳兰一伙有关,怎甘坐失良机?李伯昇本待不理乐逍遥死活,吕子梁在旁悄声提醒:“怎么说也是舵爷的把兄弟……”

乐逍遥武功修为终究不及纳兰精绝,反应稍迟霎刻,便为所擒,他下意识地本要挣扎,忽想:“反正我是不想要纳兰的命,且由得他挟迫李伯昇,好将那两个架势堂的人换回先。”因持此念,没有强抗。只朝陈猱头、冯长舅示以眼色,教他们依从。

李伯昇拉着个脸沉声道:“要放人,须得连我们舵爷的小姐也放还。”陈猱头本要捏,一想却觉也对,转面说道:“还有徐达和俺们逍遥哥,仨个换仨命。谁也不欠谁!”纳兰春树冷哼道:“我不知你们所说的人在谁手里,或许是别人干的。”乐逍遥觉纳兰为人并不似那么卑鄙,本存疑惑,这时也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料是误会。

李伯昇一听正要啐回,忽闻人丛外有呼惶急:“色目人来了!”

众人立时都知指的是谁。有别于秃赤等部元廷将领,老察罕虽是色目人,所部精旅其实多是中原兵,便连其养子王保保亦是汉人。寻常泥腿子百姓却分不细,因见察罕军中也有色目将佐混杂其间,一概笼统称之为“色目人”。只有当时兵家或军界中人,才称察罕父子的人马为“河洛精骑”。

乐逍遥对此反应未及众人之快,转目但见林涛如摧,滚滚攒涌,仿佛风骤起。

四下里霎为之静,粗浊渐促的呼吸声也似杳然绝去。众汉犹如一只只引颈待戮的鸭,纷纷转脖顾首,直到入耳蹄声骤,密如鼓点敲进心头。李伯昇瞠直眼的神情似呆一下,如梦惊醒,变色道:“察罕军到这里追谁来着?”纳兰春树冷冷把话接过:“想是要我人头。”不由与乐逍遥近距交觑,彼此心弦绷紧又似先前所临枪林戈雨之迫。

“你有这么大面子吗?”李伯昇刚要啐之,忽听一声骤鸣如尖哨,仰眼只见一梭急焰冲宵,撕耀黑沉沉的夜帷,在眸间忽绽如火鸟之形。有识得的呼惊:“神火飞鸦!”乐逍遥不知此是当时军士把箭筒扎成似一只乌鸦的东西,肚内塞满火药,翅膀下有起花,与引火线相连,点燃后发射,远逾数百尺开外,着地即爆炸。此与“飞弹”、“火龙出水”、“铜将军火炮”并称至顺年代以后元军四大杀手锏,迄明代更多见诸于史载。

乐逍遥未觉井贵一带伤踉跄抢近,只顾仰面看着那枚火鸦远腾夜空,渺若一粒微星,但又顷即在眸里渐返渐大,先是一粒,随即又从林间冲宵飞出密密麻麻满天火鸦,骤如流星雨灿。

乐逍遥嘴为之嘬:“呜……只怕要炸得遍地开花!”井贵一撩刀虚劈,逼得方国珍慌忙退离,得以救回癩头六,众汉一时都顾不上这边的小动静,井贵一将癩头六推向大车,说道:“但愿咱们这时乘车离去,还……还来得及!”言犹未落,后肩便穿一箭逾七八尺长,透胛骨而过。

井贵一仿佛懵了下,转面只见先前寻入林间搜杀蔡省三的那伙蓝衣人应声倒撞而出,遍躯皆箭。冯长舅、李伯昇顷如猛醒,齐呼:“这就到了!大家化整为零,往坡下沿河分散逃避……”衣衫褴褛辈泥腿子破汉怎及龙船会的蓝衣士训练有素,犹未反应过来,林涛一阵急倾若覆,迎胸一排急箭排撒而来,前边趴倒滚避未及的顿如农田削草般齐唰唰栽地一大片。

迥别于此前乐逍遥所遇朝天撒箭投戈以便远诣的那几回杀阵弩,这次穿林齐射却是迎面平胸而来,想是骑兵已近,头一拨先行引弓扫荡。廖永忠扑卧于草石之间,大叫:“快趴下,往坡底翻滚!”乐逍遥犹被纳兰所揪,欲趴不成,陡临又一排撒箭所迫,只道要作挡箭牌,心头方颤,但见井贵一抢身挡于他和纳兰跟前,挥刀拨打箭雨,口里兀自嘶呼不迭:“大哥,快走哈!”

李伯昇一边翻滚避箭,一边指使蓝衣士放弩发铳掩护众人撤离。总算这拨排箭不能持久,龙船会的人得趁林间那数十乘当先骑射之卒换矢搭弦的间隙,发一声喊,齐从藏身处冒将出来,端铳乱轰林里,放倒了些人。旋当漫天火鸦炸落,乐逍遥脑中咣噹一下震响,眼帘里尽是焰火硝烟,不见人影。

他倒在草里,旋又随土溅起,不觉落蜷石后,耳失听觉。朦朦胧胧看到坡下飙出一军,只道这回不免要堵绝逃路,人人皆不能免。哪里想到那支黑甲兵齐端铜火铳却朝林间冲出的骑兵迎头便射,骑兵回以箭雨,黑甲军避于三层叠地成墙的方盾之后,待箭雨稍疏,又伸火铳轰还。

乐逍遥怎明所以,正在岩后发愣,察罕军有人趁铳声间歇,喝问:“我们是沈丘扩廓部,坡下是何人领兵,怎么也打着朝廷旗号?”坡下排盾后有答:“我等是陈友定大人的巡城马,上边真是察罕家的吗?”林间众军大骂:“操你!陈部领兵的是谁?竟敢对察罕军动起火器,陈友定这回别想赖在姑苏好地方了,非贬调福建跟惠安女为伍不可!”两军对骂惹火,又是一梭火铳、强弩对射,你来我往,欲罢不能。

陈猱头从枪林箭雨中迳直走来,寻到岩后,瞅着乐逍遥躲处,拉手道:“大伙儿趁乱都到下边搭乘了龙船会等候芦间的百来只小艇,逍遥哥快随俺去会合。”乐逍遥耳仍失听,怎知这厮愣立着说啥,扯着嗓道:“其他人呢?都死光啦?我……我记不清纳兰到哪儿去了,好像刚才有个什么东西震到我了。”石边蜷蹲一人面黑黑不知是谁,只忙于竖指贴唇,朝乐逍遥急示“小声”。

陈猱头没顾瞅旁,微趋上身,籍借不时霎耀夜空的流火飞辉,侧头瞧了瞧乐逍遥颊,看耳朵没流血,才放心地拍按他肩,说道:“走吧咱。”这时林间又传出吆喝声,厉斥道:“我等奉命来剿河西賊,要不是陈部作梗,已然成擒。这干系谁来背?”坡麓盾墙推进,有一将腕挂钢鞭,转骑而出,沉声道:“此是江南不是河西!我乃本州宣慰衙门千户,只闻这里有魔教妖人聚会,专程来剿,却被察罕部搅浑了,纵匪逃脱的干系你们背得起吗?”

乐逍遥辨影正觉眼熟,林间晃出一人,却是蔡省三模样,挥止众卒喧骂杂音,方朝那将抱拳道:“其中定有蹊跷,火头上大家都说不清,且到扩廓爷麾前讲明罢!”那骑马将领面笼玄盔护铛之内,仅两目精若寒星闪闪,抬手绰鞭一指,威然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我看你们须到宣慰都司衙门解释才合规矩。”

便趁两军互峙不下的间隙,乐逍遥和石头后那个面目莫辨的人起随陈猱头往草深林茂处溜走,一路猫腰,只是懵懵然,不知纳兰师徒却在何处。正摸黑间,前头忽发斥喝,窜出三个伏路小军,各端狼齿弩阻住,有声惕问:“干什么的?”

陈猱头只是直愣愣地当先而行,并不答话,乐逍遥后边那个黑脸糊涂的人忙道:“噢,俺们是过路的。”伏路小军如何相信,齐端狼弩更加逼近,陈猱头浑似未见有阻,迳行而至伏路兵前,抬手晃出一支袖铳,顶在道中间那卒子心口,砰地射杀于地,没事人般又照直走。

几乎同一时刻,乐逍遥屁股后边那烟熏黑脸的人亦随陈猱头发难,扬手即发短弩,飕一声掠肩,乐逍遥刚吃一惊,只见弩箭分撒为二,原来是子母弩。那两个伏路小军齐毙于道旁,仅只瞬间。

掌捺胸前,似浑不着力,青衣小贺又撞墙掼跌,不顾眼中金星旋烁,再续刀杆二节。

另两人穿过贺纭山身畔,乘机往洞岔处钻蹿而去。凌天昊为揪之逼问纳兰氏女下落,怎容那两人钻洞逃脱,不得已暂将俩童留搁于旁,迳朝贺纭山在前边所堵的道口行去。幼僧趁他不察,蹒跚走到一边,神情凝重地低目寻视,又捡回那支七指断手,藏入宽袖里,缓缓走回,与女童并肩站立,但矮她一截。

那女童目送凌天昊逼向贺纭山持刀挡道之影,妙眼不斜视,噙嘴含笑若淑子,忽然抬手悄捏旁边那幼僧的小秃头,五指如揭盖掀锅状,使劲地掐脑门儿,觉得还挺软乎的。道衍含泪举起那支拾来的七指断手,伸抚女童之颊。幼女猛然大哭,把脚乱踢,正中僧袍下小鸡鸡,僧啼。

凌天昊闻声回望之际,青衣小贺蓦地一刀照怀里杵来,其势急迅难状。

“突然好大雾!”

摸黑不知又行多久,待听此言,乐逍遥摸了摸耳,虽觉话声犹似远来,尚可庆幸又已听得见。抬眼望去,籍借夜色冷辉青沁,果然满眸烟雾萦林。那边山麓既远,喊杀声早杳,四周一寂如死。陈猱头怔在前边,待乐逍遥和另一人拨草走近,他挠着后脑勺转来惘惑无奈的眼光,苦笑道:“哪儿飘来这等大雾,却教迷路了耶!”

三人碰头聚作一处,发觉立在一大片雾茫茫、树木稀疏的荒郊野地。恁凭各转顾、团团瞅,怎么也瞧不清哪儿是陈猱头所说的河边,连棵芦草都找不着,更别提藏在芦丛里的百来只小船了。

他们先前受了一场乱仗之惊究非小可,惶钻山林走得疲乏,这时加上失望、沮丧齐袭涌来,面面相觑一阵,头垂脚软,齐跌坐于树下歇喘。乐逍遥得趁这间隙,未暇多憩,向陈猱头打听:“其他哥们有多大折损哦?”猱头伸着大舌头任由汗与涎落,闻问咽回嘴答:“伤倒不少,没死几个……他们鬼得很!”又呼哧呼哧喘会儿,手拍乐逍遥背,慰之曰:“咱还是先操心操心自个仨罢,这会儿。”

乐逍遥欲取还神丹不果,暗恼乾坤袋不听驭,究也无奈,只得咂着干苦的嘴舌呆坐一会,心头又有放不下的:“有没瞅见纳兰那伙哦,刚才他们……”陈猱头手掏裤里挠裆,抓着痒道:“哥你放心,不会追来的。俺见他几个趁乱被坡下那些黑甲的官军接去了耶!”他只道乐逍遥犹怀先前为纳兰所迫的余惊,乃宽之谓:“老小子被咱这伙伤得不轻,没死是他命大!”

乐逍遥其实并无此虑,听闻纳兰春树安然得脱,反有一种无以道明何因的如释重负之感,心想不出所料:“果然瓜儿成都率部赶来,似为接应纳兰。若非他们到得及时,非但纳兰必遭察罕军所拿,就连我们这伙也……”陈猱头在旁称侥:“幸亏官军自家里忙于狗咬狗了,刚才……不然咱和伯昇他们也得陪着河西回子搭那儿!”

乐逍遥点了点头,又感一事不解,乃问:“你们怎么跑这儿来啦?”陈猱头脸上顿有神秘之色,咬耳道:“哥不是叫大伙儿打探各派有人失踪的事儿吗?”乐逍遥眼随之圆:“对呀,还叫你们找徐达他们下落呢。”猱头更加神秘兮兮的道:“便为此来。俺们听二狗‘飞狗传讯’说,这一带有片早已废弃的砖窑场,河西有个唤作……唤作费卢杰的回子老头,和一班青衣人盘踞在那儿已有几日,丐帮的探事花子发现里边关押些人,夜里不时传出惨呼呻吟之类声。李伯昇他们刚好也查到这条线索,于是大伙儿出城一撞面就合计着来这边寻,没想到撞上你们了……呵呵!”

乐逍遥始明一节,但问:“何谓‘飞狗传讯’哦?”陈猱头笑道:“要不怎么叫‘狗精’呢你说他?居然教一狗跑来满城大街小巷找到俺们了,脖儿系根绳有信,喏——就是这张破布条子。”乐逍遥接来就夜光冷辉一瞅,看不懂:“怎么满是些圈圈儿点点儿模糊疙瘩团儿没一个跟文字也似……你们看得懂?”陈猱头得意笑:“就是不识字才看得懂嘛你真是的!”伸脖朝乐逍遥另一边身旁坐盹的黑漆抹灰脸汉子来了句:“是不是这样噢?”那人口角流涎打着呼噜瞌仿佛点头。

乐逍遥懵然唯笑:“那……二狗呢?”陈猱头抱憾:“都怪大伙儿饿急了嘴馋,不等尾随那狗去会着二狗子哥,半路就剩这了。”搜兜找了会儿,摸出根啃快没了的熏烤狗鞭,递到乐逍遥面前,关心地问:“哥要不要来口充充饥?”乐逍遥啧出声来:“算了吧,猱头——我一向不吃‘鸡鸡’的!”

陈猱头懂事地“噢”一声点头,自把狗鸡鸡全塞自个嘴里,并以食指将之填腔充嗓,全塞入去,咕噜喉动,艰涩地吞咽下肚,才徐徐喘了口浑长的狗鞭气,眨着眼拍打肚皮,咧开嘴乐。

乐逍遥不安的瞅着他道:“你满头肿瘤还吃狗肉,这是‘发物’噢!不怕发病发死你哦猱头?”陈猱头抹着嘴不在乎的道:“俺不怕。”乐逍遥端详其头疮,看到有些流脓,有些嫣红剔透,想必平日定会很痛,不禁恻然道:“回头得給你治治了猱头!”陈猱头不管此言真假,忙谢过,但又窘然摊出破兜儿抖啊抖:“俺没钱买药哦!”乐逍遥将此事默记于心,拍开他手,正儿八百道:“等治得好时再说罢,搞不定你这一头疮我还开啥医馆?”

想起他曾答应为粼儿医治眼睛,这事总没下文。心下忽疚,又转为着急,揪陈猱头忙于拭嘴的手,忧形于色:“是了猱头,还有那哥们儿……有没撞见我家粼儿?”两张脸愣一下都摇:“没瞅见没瞅见。”又纷咦:“怎么又带失了?”

乐逍遥正叙原委,三人渐坐渐局促,起初只是手脚不安份,随即翻衫搜襟,终于全忍不住蹦跳而起,叫恼称异:“坐着坐着怎么一身蚁了哦?”团团转、蹦蹦跳,抖衫拍蚁之时,忽有所见:“咦,许多蚁怎么纷纷往这棵树上会集哦……赶啥墟?”三颗头仰,寻觑往上,方见枝梢晃悠悠地挂有一对死鸡。猱头指曰:“是它倆招蚁。”

鸡分黑白,头脚倒悬,束腿处系以结界形状,缠绕一张符。

“挂鸡?”乐逍遥正蹙眉暗奇,陈猱头在旁忙拣一根数尺长的枯枝,招呼那硝烟熏黑脸的人帮手拨打枝头,欲把死鸡弄将下来,且说得嘴涎盈溢:“有夜宵有夜宵。别便宜了蚁……”乐逍遥觉是有人作过法禁之物,虽不知究有何目的,按规矩却是触碰不得,方要阻止,林间旷地传来微微跑动声促。

陈猱头还在忙着,那黑烟熏脸难辨的人却顷然醒觉,回脖只见雾中闪现一个小兵身影,作官军结束,不等乐逍遥示意怎办,那黑脸者飕地从腰后破衫遮掩下飞快拔弩即射。一矢离弦即分子母两路飞箭,出手利索之极,去势更迅不可觑,怎容乐逍遥多瞧分明?

那小兵在林雾里只顾匆跑寻路,未见这边有人猝然发弩射他,陡当破风声至,小兵提盾挡个正着。黑脸者忙换弩再欲补发,却叫一声苦倒跌于乐逍遥怀里,原来大腿上插有一支雉尾箭犹颤翎儿。

陈猱头转身之时,小兵奔势已止,不远处竖起一面长方形虎脸盾,驻停于地。乍眼不见小兵身影,料在盾牌后边窝着。

乐逍遥本觉雾中奔跑声稀,并非来了大队人马搜林,但阻未及,陈猱头和那黑脸汉分从左右两翼包抄,以袖铳或子母弩往侧面瞄准盾后蹲着的小兵,盾后亦有只手腾出,单端一架小弩指指这边,朝朝那边。三人手都有些颤将失控之感,猝当险峙形势已成,不由都呼:“别乱动哦,别乱来哦!”彼此慌声警告对方之余,也不免掺杂些互相恫吓之辞,但都端定家伙不肯先含糊。

乐逍遥正看得好笑,耳听陈猱头呲嘴道:“出来投降!不怕你后边有大部队跟着,俺可警告你……”小兵在盾牌后边不露一丁点儿头脸,随盾移挪身,答茬儿:“俺不投降,后边也没兵跟来……俺不怕你们!”陈猱头一听登时宽心,咧开嘴乐:“老实人老实人!俺就喜欢跟老实人打交……”小兵在盾后兢问:“那……俺是不是可以出来继续跑了?”

“想呵你,”陈猱头越发有恃无恐,把袖铳转来转去寻那兵可射之处,嘴发狠声:“俺刚吃了条狗鞭,这时正有劲没处使呢,这边又有仨个,多过你。怎能放你溜去找援?”黑脸的破汉在另一边忍腿伤之痛与那兵互峙以弩,本没作声,稍加留意即有发现,忽道:“哦,他好像就只剩一枚箭了!”小兵忙道:“哪的事?俺有一整筒箭对付你仨……”陈猱头侧脖挪行数步,探眼瞧了瞧即笑:“整屁!你连箭筒都跑丢了,唬俺?”小兵看遮不住,急又挪盾移身转朝陈猱头,低蹲在后边仍倔嘴道:“俺是神箭手哦,就算只剩一支也……也射得死你仨!”

“屁!”陈猱头如何吃唬,咧着嘴道:“俺仨人各站一边,又没排成一条直线状由着你射。从三个不同角度干掉你绰绰有余了,还不快把弩扔掉,举手出来投降,俺就喊仨声,一……”小兵在盾后觉察三影果然又朝前逼近几分,一支箭不知该先对付谁才好,急道:“干嘛非逼俺投降嘛?又不知你们是谁,俺只想各走各路而已。”

乐逍遥猜想也是,看那小兵哪似跑来捉人的模样,却像被追得惶惶奔命无措。因而奇问:“那你到这里干啥的?”小兵蹲在大盾牌后朝这边微挪一下,答腔儿:“俺是伏路的。”陈猱头嘲笑于旁:“你一人伏啥路?”小兵忙挪盾改朝他,身移嘴答:“本来一整队人呢,都伏砖场北边,谁知……谁知……”说到这里,乐逍遥听出盾后语改哭腔,且似奇惶已甚,不由诧问何故:“谁要你们去那边埋伏的,却要伏击谁?其他兵呢?怎么就只剩你单个在这满林里跑?”

小兵兢曰:“俺是新应募入城的,也不晓得要来埋伏谁,只奉瓜儿千户吩咐照做而已。谁曾想呵,整队人一到那片荒林就迷失在雾里,俺屙肚落单在末尾,等赶上来时,全……全都死了一地,真的是好骇异哦……呜呜,全死了!”陈猱头恼:“你哭啥你嚎啥?再嚎就射你死噢!”

小兵在盾后拭泪:“俺惊嘛!雾里不知是啥在追杀俺呢,幸好俺半路摘得一张符贴盾牌上,想是有它傍身之故,才……才逃得到这。喏,就是这张符,本来是绑在死鸡腿上的,幸好俺顺手弄来一张,好用耶!”陈猱头牵记那倆鸡犹未取来下肚,听得不耐烦:“‘耶’你个鸟!”便趁那小兵搁弩腾手抹泪之际,端铳朝盾后抢将过来,正寻那兵脑袋欲射,不料小兵虽哀,手却挺快,一下又拾起弩机,与陈猱头两人近距互顶要害。

陈猱头不在乎,愣着脑袋正要硬轰他一铳,忽省有疏:“尻,俺忘了预先装上弹药了!”幸好黑脸汉与之配合得恰到好处,悄窜上前,以弩抵那小兵颈侧。小兵惊哭:“干嘛非要杀俺嘛?俺……俺只是跑经过而已,又没害你们。”乐逍遥上前阻弩曰:“不如大家都一齐放下家伙罢?”黑脸汉本要依从,但有迟疑:“得要这官兵先扔掉弩,我不信官府中人。”陈猱头也点头称是:“对,这些年官府骗得咱好惨了,征地抢田也不按预先说好的給钱……俺也不敢再上他们当。”小兵看他俩不肯先收起家伙,只逼他先扔掉器械方休,心下越觉没谱,扁个嘴哭:“俺当兵不也是被哄着诳着来的?本意只为日子过得好些,干嘛要逼俺先扔了弩哦,俺先扔了家伙,还不是要死在你们手里?”

乐逍遥看看这个,瞅瞅那个,见仍绷着弦儿一触即发,他疑此地气象险诡,不容耽耗,偏生这双方毫无互信可言,唯道:“既然这样,那我数到三下,你们一齐收起家伙好不好?”小兵与陈猱头和黑脸汉迟疑互觑,少顷才勉强地点头道:“也只好如此了。”于是三人各惕着眼神,徐徐弯腰,缓缓将手里军器搁地。

乐逍遥一口气未及缓舒过来,小兵突然省起:“你们仨人是一路的,俺怎能听信你调停?”簌然又抬弩戒防,陈猱头没留神被瞄在鼻头上,恼蹦:“尻,官兵果然一点儿信用没有!”一气之下,发掌照脸掴去,小兵刚辨半句:“后边那黑脸的不也没扔弩……”掌已扇在颊上,登时眼花头震,嗖一声响,雉翎矢穿透陈猱头手掌,去势犹急,又嵌其肩。

乐逍遥一个箭步抢来欲搡开这倆,不料黑脸汉从另一侧飕射子母弩,乐逍遥手臂登穿其一,痛倒时看到那小兵弃盾溜不几步也栽,原来右肩亦扎得一矢透胛。连同黑脸汉最先嵌插大腿的那一支箭,四人都挂了彩,全倒在树下呼苦拔矢,一时顾不上再作纠缠。

或因当下已然耳根清静了些,四人翻滚一会,痛得头脑昏沉,皆奄眼卧看林梢,夜辉青森森之间,方见每株树上都挂有死鸡,各分黑白,成双结对,直逾此林幽深处。甫当此景入眸,一种阴寒奇诡之气霎然悄升,同笼四颗心头,漾起满眶惊瞳。

“挂这么多鸡?”乐逍遥暗为一怔,眼珠咕碌转忧,想到不对劲处:“还都是死的?不对吧,我记得术士们行法施禁挂起来的全是活公鸡呀。”放眼四觑,头顶所挂便是公鸡没错,只不知整林何以无一活鸡动静。此与他所曾听闻的法事勾当决然不合,回思那次在寒山林麓的见历,印象里那几伙挂鸡修行的人不论师出哪派,都以活鸡布禁,非似眼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光景。

小兵也一时浑忘伤痛,卧于随风晃悠悠的死鸡底下,只是倒吸冷气:“这边也有?”陈猱头忍痛本要扑来掐脖,待见乐逍遥也似脸色不安,顿怔于旁,便愣不解其中究有何蹊跷:“挂些死鸡作法有何不对?”乐逍遥就他所知正要解说一番,小兵已答茬儿道:“正……正常的当然得挂活鸡,倘若连布禁行……行行法的鸡都‘挂’了,那人不也……”

陈猱头怎知小兵颤兢兢所言谓何,恼扑上来扼之。打了几滚,被小兵反倒压于其上,卡脖揪襟。陈猱头憋得就连头上的肿疮都迸破了一个,幸有黑脸汉勉力爬来帮手,从后边勒那小兵之颈,三人揪作一团。乐逍遥未暇留意,呆望满梢死鸡诡象,心下突感一事大是不好:“难怪給困这儿了,反正大是不妙,究有何不妙法,我一时说不清。‘乾坤袋’既不听驭,黑天瞎地里撞点儿邪就更是不妙之极!”

那边三人纠缠间,不巧同触各自箭疮,皆痛呼而倒,毋须排解即分开。陈猱头掴那小兵,兀自抱怨咕哝:“想是你这多手小卒路上乱揭人家的法符,生出祸来!却跑到这边害咱也跟着倒霉……掐死你!”小兵脖为之紧,也反手回扼,又压到陈猱头身上,黑脸汉勉力爬起,从后边勒臂箍那兵喉。

乐逍遥卧旁正兀自气憋如临巨石压覆胸膛也似,那三个扭打者不巧眼朝他这处,忽有所见,一齐呆住,厮打绞缠的动作僵凝,有如铜浇石筑的塑像一般。忽呼一声惊,又如雕像变活,彼此交觑骇目,不约而同放开对方,哗啦一下全缩到小兵那面大盾牌后,仅露仨脸并排在盾顶上。

乐逍遥好不容易憋透气儿,见状乃奇:“见鬼了你们?”三人兢答:“你……你也知?”逍遥奇:“说啥呢?”那三颗下巴因牙齿交战之故,也随之颤颔难禁,齐搁在方盾顶部抖磕不停,便连一向愣似什么也不怕的陈猱头也有惊的时候,难免令乐逍遥暗诧。只听三人兢答:“有……有有只女鬼长发披地,刚……刚刚才朝你身上徐徐趴落如欲交欢哦!”

甫闻斯言,乐逍遥差点吓一跳,扫觑遍无所见,亦丝毫不觉有异临躯,如何肯信:“哪有?”三张脸从盾后张望出来,定睛再瞧,果然也没见乐逍遥身边有鬼,不由齐愣,随即六只眼交觑疑惑,皆想:“怎么刚才猛然乍眼一看他身上却似有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乐逍遥恼其作弄,不禁嘲讽:“干嘛不编出男鬼来吓吓我,偏要女鬼……难道女鬼就比公的可怕了去?”他亦知女子属阴,一旦化怨为戾,故有女鬼厉于男鬼之说。

小兵兢曰:“法师布禁所挂的鸡都全死翘翘了,此地戾气这么猛只怕连鬼公也有!”此言似出不意,却触及乐逍遥心中对法禁之说最薄弱的那一层了解,仿佛捅透,豁然省起一事堪惊,不经意转面欲言,映眸忽有四张脸并挨在那张盾顶。

他猛地全身笼在霎忽而漾的寒意之中,未待多瞧一眼,陈猱头已提掌反掴旁边挨着的脸,恼道:“兵油子,头发这么长、体味这么骚,还挨靠我这等紧贴……掴死你!”这巴掌自然结结实实打在小兵脸上,吃痛猝然,甫一转面,猛然呼惊:“多出的张青森森脸是女鬼的!”

乐逍遥从盾牌对面自然瞧见其中多了一颗披发垂颔的头搭下巴在陈猱头肩上,不待辨明是否稍瞬幻觉,盾牌后边突然空了。他登时一怔,脑后忽簌声响,若物急掠升空,怎暇多思究竟,急绰一谶晃掌悄划,反撩一道“幻影天师符”于夜雾晃荡处。只道不成,起身投眼之时,那三人大呼小叫地又从树梢跌落。

陈猱头不待爬起便懵然发问:“刚才咱们怎么上树了?”乐逍遥未及答释,小兵和黑脸汉齐发一声呼,从陈猱头身边分别翻滚远避,眼盯如欲迸,颤指曰:“你……你你你背上又多一个!”陈猱头一惊憋脸扭曲,方感有异,忙不迭翻腾踹脚,将坠压后腰的那团模糊人影蹬开去,嘴只是呼不迭:“俺不怕!俺不怕……”

乐逍遥踉跄趋前,与那三个受惊蹦跳者同临一线,未待抢目看清树上倒坠何人在猱头畔,小兵已拾盾牌呼地抡打过去,正中那人晃悠悠倒悬之躯,只觉应声溅撒许多密密麻麻细微之物泼旁,那人形貌始显。黑脸汉抖衫惊跳不已,在小兵之旁拍身叫苦:“撒我一身蚁!”

先前仅见树上挂得有鸡死一片,不意摔下个人来,却也浑无活气。小兵急取一根照明松香管子划燃,四双围睁的眼帘里陡为一亮,始见倒捆腿脚垂堕树下之人却著方士法袍,手脚密密层层地穿缝丝线,缠躯痉挛畸扭,两颗眼球被线生生扯出眶外,珠缀缝连于颏下。却身穿无数针孔透线,竟无半点血迹,其肤干萎惨白,如素纸紧裹枯骨骷髅。

乐逍遥正看得眼圆,嘴合不上,陈猱头忽指死尸半张之嘴,呼奇:“看他‘口条’有这么怪……”小兵拿松香火一照分明,兢道:“不是舌头!他……他含着整沱鸡鸡被缝唇封在口腔里呢。”猱头忙蹲来瞅:“鸡鸡怎么错位了?”旋省此非天生错位,分明是被摘下来另置的,越骇:“谁把法师也整死了,却跟满树死鸡挂一起?”

乐逍遥虽不认得这方士份属何派,但觉他死时犹著施法之袍,显然与此地挂鸡结界有关,甚或这人便是布禁行法的术士之一,只不明何以竟致惨死而挂于树上?陈猱头觑明究竟,放下死者道袍裤头,叭一声响,从死术士襟内摔落一物。几双眼忙低瞅,原来是个六合形状的测异盘。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六角却缺一,法盘豁毁凹罅。

乐逍遥从未见过这等样形款的法器,正辨认边角镂刻之字:“镰仓护圣……”,手伸半道,却被一掌斜刺里拍开去。那小兵抢在前头探手朝法器拈诀攥指,点点划划不知所为,乐逍遥犹未瞧清,小兵已拾法器,说道:“死的这个是阴阳寮的法师。”

所言却是闻所未闻,乐逍遥仅觉死者似卒然暴毙于施法结界将成未成之时,遗下这等狼籍残迹。抬眼方又感这小兵似乎知些名堂,愕而忘语将问未问之际,小兵和旁边两颗伸凑的脏头挨贴着腮颊呼诡不迭:“四面八方都有!”乐逍遥未曾使过此类兆异器,探目瞧见法盘上测异针居然旋转急乱,初时不解,旋当那三人惊嘴呼骇,他猛然想起硬天师也曾端出这等样法器寻妖,针指哪个方位,则为妖异所在。何曾见过针旋四面这般促乱情景?

四人悚然转脖四顾,雾林茫茫又无所见,一派死寂较诸先前初来乍到更诡。陈猱头傻嘴半咧会儿,忽疑:“哪有?会不会是法器摔缺一角,以致测不准了……”乐逍遥也觉法器果似乱了方寸,分明胡转一气,刚要点头称是,冷不丁抬眼望梢,忽喇喇四下里所有倒挂的死鸡全在瞳间扇翅活返,一片杂鸣凄厉乱耳。

四人陡闻鸡啼怪异,齐惊顾盼,眸间并无鸡动还魂迹象,仍是死沉沉地悄挂夜梢。四人嘴难闭合,又悚相互觑,谁心底都冒一个念头顷憋难出,终是陈猱头最先鼻不鼻眼不眼地嚷一声出嗓:“跑!”

大家仿佛早都在等着这个字喊震回神,由当中最愣的那一个先撕破这层恐惧之膜。也不知谁先拔脚起跑,四人慌奔雾里,直到彼此躯影互朦不见,乐逍遥陡又惊省:“那三个鸟人呢?”因患走散失陷,必难守望相护,他不由刹止跑势,脚下嗤嗖嗖溅土扬尘方停,放目四野皆浓雾无边厚萦,一派死寂倍甚,唯觉剩己孤孑,一种从所未有的巨大空虚孤独之感笼罩心头。

等不着那三人聚拢,雾中亦无声息传返,他慌将起来,不知空唤多久,突感其实半点嗓声也发不出,一直困憋于腔,如陷昔时噩梦最幽深最绝望处,举目无依,雾濛濛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他一个,从来徘徊如此,从来彷徨如此。唯自乱转,唯自奔跑寻觅徒然。

渐渐触摸不到木叶之实,似无森林,雾萦眸中恍仍林木幢幢。乐逍遥再试发喊,仍憋于喉,连自己也听不到半点叫声,耳际只是死寂,没有风,空气也似不再流动。他已不能计算自己寥然行走了多少时候,直到气血渐似滞缓,仿佛幻觉一般,前边霎现三三两两赶路的人影。他顿时精神一振,叫唤着追随上去,总也追不上那些在雾里踽踽兼程的人。

乐逍遥暗觉不对劲:“不信我的轻功会有追不上的时候!”于是加快步伐飞也似地奔随,却仍距前边那些木然缓行的人遥遥无望比肩。乐逍遥忽感自己变得渺小,仰眸但见雾通穹顶,亘绵无界,四周尽是巨人般茫然前行的躯影,皆在迷雾中时隐时现,若虚若实,若近若远,似乎瞧不见他在徒劳跑随枉自呼唤,又似彼此根本也瞧不见对方都在雾里赶路,所去深遂旷阔,漫无终程。

乐逍遥不由绝望而止,呆立不再跑随,身犹掠雾往前,竟刹停不住。他低瞅脚下,原来地面竟似流水飞滑朝前,即使他止步不奔,也仍然身不由己地流向幽雾更加迷笼的前方。所有的念头都已胶凝封固,也成了雾中行尸一般,直到生机似油尽之灯,在他心底渐弱渐熄,若闪将灭之时,身后雾缈穹遥处飘来一韵箫声成曲,初尚若无若有,若断若续,但引他敛神聚念欲加倾聆时,寂象忽破,骤似东风夜放花千树,满天星辰复辉若绽火雨,点燃心头那一线将逝的生焰。

眼前遍地行尸走肉之影霎消,迷障妄像顿如雨打风吹尽。他仿佛重回儿昔,随二娘悠然遛达在元宵夜市观览,满街花灯满街游人,一洗霎刻之前满心寥落孤寂之感,更催迷雾淡褪,宛似春风化冰解雪,送寥落回寥落处。恍记得那时亦似曾闻青玉案旁箫韵伴元夕,一曲早萦,从无此刻清晰:“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上)1

乐逍遥蓦然回神,只见陈猱头鼻不鼻眼不眼地憋出一声呼:“跑!”

一语倾出每人心底最恐惧那个念头。四人撒脚就跑,小兵奔两步没忘了拐回拾盾,继而又逃。乐逍遥且跑且咦:“怎么又倒回到刚才起跑之际了?”未待想明究竟,忽觉又陷雾障,四下里死鸡仿佛都在树上扇翅欲扑。

“尻,”乐逍遥只来得及瞥见小兵手里的兆异盘法针乱旋,所指不定,没留神一头奔撞树上,待晕转初定忽觉,四人竟又失散在雾里。

霎刻之前那番迷失犹在心头残留阴影,前路仿佛鬼门隘。

不需要摸黑前去,乐逍遥已能感觉雾深处必有三三两两木然兼程赶赴黄泉的魂灵,只不好肯定到时还有没有箫声引他回返生路。

“箫声?”他本来迷惘,霎而触念省起,刚才迷途忘返时似闻一韵清箫破障遥传,引他蓦然回首,得离迷魂道。

乐逍遥不觉往嘴上叼半棵皱巴巴残烟卷儿,说什么也不愿再往前多迈半步,眨着大眼回头,只见一人神情木然,眼珠子穿针引线垂于鼻际,直挺挺地与他擦肩而过,朝雾中踽踽行去。那袭方士袍乍映瞳间,乐逍遥嘴已嘬圆:“镰仓护圣……”便在烟卷将欲坠落之际,合唇又叼回嘴上,忙要跑开,忽感脚下有异,低眼一瞧,地面又若活水般漾动流向雾光幽迷的前方。

“哇,”乐逍遥只刚心蹦,不觉又奄沉沉欲盹,茫然转躯,随那毫无表情的方士身不由己地滑向雾深所在。不须强抬浊重渐覆的眼皮,已感前边有些三三两两各自赶路的魂……

尚幸这次所陷未甚,又闻箫曲遥引于后。仿佛儿时放学不思家还,待闻篱内飘出二娘拿手的豆豉烹咸鱼那熟悉引馋的香气,勾起满肠思家之情,抵御不得。

乐逍遥垂盹的眼皮顿睁,叼烟又醒,返身时对那方士死得扭曲的惨白脸说:“家的诱惑,我不想抵御。尤其是在有王老三牌五香豆豉煎鱼的前提之下……”

目送方士木然逝入前方雾密处,乐逍遥蓦地转身。

只见摔缺一角的兆异盘在小兵手上针转飞快,引起惊呼:“四面八方都有!”雾随语萦,妖气弥横四野。乐逍遥噙着半棵烟刚要“咦”,当中最愣的那个,亦即陈猱头已憋不住,便在三双焦虑期盼的目光中,鼻不鼻眼不眼地先嚷出一嗓:“跑!”小兵奔倆步没忘刹转脚回捡盾牌,继而又撒开腿奔。

乐逍遥皱起脸啧一声道:“又来?”只稍发愣,那仨鸟人已不知奔哪处去了,四周密雾笼障,遮断视线。既然事已至此,乐逍遥说什么也要改个奔跑的新方向,免堕失魂雾。刚转身便与一人差点撞个满怀,未及抬眼,倏见一袭方士袍在畔。乐逍遥心头格登:“不会吧?”

那方士神情木然,眼珠穿线挂在鼻翼两旁,与他擦肩而过,地面又随流雾漾动朝前。

“家的诱惑……”乐逍遥未及道白完毕,甫闻后边箫韵破障遥引,急忙奔离方士之旁。但觉整片林梢所挂死鸡扑扑扇翅竟欲复活,妖异之雾旋萦骤笼,越发弥于四人躯旁。这回乐逍遥没等陈猱头鼻不鼻眼不眼地憋出那一声嚷,先打响指朝另一方向,抢着说:“别嚷了,跑!”陈猱头一语欲出被断,差点没咬着自个大舌头。四人八腿应声撒开,小兵当然没忘记打个刹、拐个岔,回拾盾牌又奔。

乐逍遥按自己选定的方向猛一转身,却撞树上,叫声苦倒。头晃目眩地犹没爬起,只见方士袍在畔。不须抬眼仰觑,便知那法师魂要经过。霎刻间屡次三番这般,乐逍遥心中恼火已极:“佛都有气!”跳起身不打招呼,捏拳便欲先給那方士实打实地“慰问”一下,耳际箫声遥至,乐逍遥忙撇下方士。

兆异盘的针激旋促乱,四人皆呼:“跑!”乐逍遥已经疲了,只嘴动了动。小兵拐个岔回捡盾牌,依然又跑如故。乐逍遥非似先前那样勤快了,没精神地望着小兵一再重复的捡盾动作,咕哝:“没脾气!”转面只见方士茫然走来,仍要擦肩而过。

乐逍遥不慌不忙迎之曰:“刚才那一拳还记在帐上呢。”提拳叭地打那方士之际,耳边又有箫声远引。

陈猱头捂一边脸痛呼:“哥你打俺干啥?”乐逍遥收拳不及,唯歉然道:“不是打你,是打鬼来着猱头!”陈猱头似懂非懂地“噢”一声,即又憋紧脸鼻不鼻眼不眼地喊那字:“跑!”乐逍遥起脚飞快,踢掉小兵所捧的缺一角法器,没忘蹦踩俩下才跑。小兵顾不上瞪问此举何意,跑几步忙回身捡盾牌,扛起来又奔。

虽说闹得稀里糊涂,不明何以然,置身怎般诡绝困境却是毋言而喻。乐逍遥非是那种遇危只顾己之辈,因患那仨人跑散有险,忙唤之谓:“这边这边,大家都别失散了!”那三人既入雾中,顿无声还。乐逍遥心下不安,一转身却与某躯撞个满怀。

他已不想睁眼再看,料也料到又是谁要擦肩而过:“镰仓幕府是吧?”悲愤地捏拳就招呼它,此番倏出料外,这道拳去得纵疾,却送攥一手之握,如陷箍锁牢扣也似。

乐逍遥难免失怔于顷,一挣不脱,陡当那只手箍指忽紧,霎送奇痛直摧筋裂髓一般震入心底。他连连变换招数欲加摆脱,皆卸不去那只手牢牢扣拳之势。雾林冷光青青,映眸始见一人伸臂扣握他拳,黄脸布褂,非著方士袍。

纵觉不似鬼魂,那人随手攥扣之劲究竟将欲摧折臂骨。乐逍遥猝为痛急难当,未假稍觑便起一脚踢撩那人腋窝,此着腿法无疑巧尽刁顽。若在往常也堪得意,怎奈此刻猝挨苦甚,力不能畅,撩脚取位虽巧,却比想象中失之迟滞。甫踢落空,那人已晃转到他背后,扭反他臂,不容乐逍遥反应过来,一只冷硬的瘦手已抵他颔下,扣扼喉结。

乐逍遥凛然忘动,耳后传来几下咳声。那人默无一语,但露这等上乘锁拿手段,一招成擒,绝非妖魔鬼怪,武功之精也非乐逍遥赤手堪敌。

既觉那人未即顷下杀手,只咳难言,乐逍遥唯有先打破沉默:“快跑哦,这里有鬼……”提到鬼字,自己先寒,后边仍咳不停,继以闷喘,除此却似无动于衷。乐逍遥暗自惦记适才那韵箫声,只欲觅往,怎耐烦迭生羁绊,偏生那人直咳又喘,没暇搭腔,似因适才发劲猝然,引气岔窒肺经。

乐逍遥想起何子丘昔之所吟,触念脱口而出,猜道:“七伤拳本似刚柔并济,击躯摧腑皮无瘀,运劲至巧至速、力道变化繁复无比,堪称天下第一奇拳。为使拳劲更为刚猛霸道,以有立竿见影之威,前辈必是一年之内急于打通‘中府’、‘尺泽’、‘列缺’、‘少商’四穴十二次,操之过急,以致遗患经年,不发力时也会手臂内侧痛、锁骨上部痛、喉痛、胸痛、气喘、咳嗽……伤在手太阴肺经。”

那人不意得闻此番深谙他隐患之析,心头一怔,暗觉此儿不诊即明,委是奇异,蹙眉忍咳,语吐艰涩地冷哼道:“若当连发十二拳之时呢?”乐逍遥眉为之紧,觉此人语含深戾欲倾不能,纵遭所制命垂其手,他亦无意隐瞒,未假思索地道:“一拳七伤,先己后人。这种情形之下连发十二拳,脉断十二经,亦是前辈死期。”

自在料中,那人一听戾声倍甚:“你是说我注定没命发成十二道七伤拳吗?”

乐逍遥耳为之激,强忍脑中暡震,言不相瞒:“不发拳力,有一年的命;俟发全力,立时没命。”语毕喉又箍陷将摧,他想收也收不回。只道要绝,那人指端微松,仍持锁喉之势未舍,在耳后咳余又哼:“寻遍郎中,谁敢说我只剩一年活命?”

乐逍遥改口不得,唯叹:“怕你一怒打杀,谁敢实说?”那人又咳难继,手仍箍喉未离,指梢劲却悄弛,乐逍遥自有所察,心仍紧弦。但忍不住:“前辈又何必非要打出那十二拳?”

那人默喘沉闷,喉里不时咕噜噜发鸣挫响,显是痰结难舒。乐逍遥忽想:“痰气愈憋,恐怕你想一气发出十二拳都已无望。”又想此人的拳头何须非出十二拳,只消一拳便可锤杀自己小命。

正忐忑间,那人又低哼于后:“你是何人,在这里干什么?”乐逍遥觉命垂一线,紧着头皮唯道:“我我……迷路了,跟前辈一样。”只道这便搪得过,倏地里喉又箍紧若摧。那人语声转寒,戾恹恹的道:“不一样。”

乐逍遥趁尚能语时急语:“不一样就不一样,手何又扼紧哦?”那人冷哼道:“带我去见囡囡,小命或可保!”乐逍遥听出语气不善,心头怦怦的道:“什么囡囡?”那人扼喉之手倍紧,觉他狡得可杀,戾凝于眉,森然道:“河西狗賊有胆掳我女儿,没种认帐么?”语忽转厉,如锋磨耳:“不认也要死!”

乐逍遥不意得个黑锅盖头上,倒出所料,啧出声来:“尻,前辈你哪只眼瞅着我觉似河西賊啦?”那人微吐手劲,顿然摧震得他全身每一根骨都哗啦响,待看出惮相,方又凝手箍喉,冷哼道:“我两只眼都看见了。你腰后所别飞烟剑,不正是架势堂纳兰春树之物?”

飞烟剑从来轻若无,乐逍遥怎料竟在己身。登时一怔:“呢支飞烟剑点解又别到我后腰嘹?当时不是纳兰春树拿着吗,何时被我捡回来了又?”纵是糊里糊涂,但料那时遍地火鸦窜炸的混乱光景之下,或许自己的手又不老实,未免乘了纳兰之危,平白捡个麻烦转到当下。那人见他噎而无语,越觉确然,冷冷道:“素无恩怨,尊师纳兰老贼既然惹上我曹霸,得看看他到底能挨得下我几拳!”

这个名字一直憋在乐逍遥脑中已有好一会,虽料是他,急想不起,此刻方省于心:“崆峒掌门曹霸这会儿正扼着我喉呢,难怪爪这么硬、招式这么有型。”唏嘘间又记起这病恹恹的大汉曾携得有女尚幼,时下身边孑然,想是此来为寻那黄脸小姑娘。

乐逍遥脱口而出:“我记得那小姑娘……”脑中回想当时误随大哥成一伙伏击捕蟀阿叔的情景,嘴凝笑意。曹霸怎知这少年那日曾见过他父女,会错其意,只道他畏欲直承不讳,手端一紧,急切语颤道:“不想死就带我去……咳咳!”

这片萦林迷雾果是透着森森诡异,先前乐逍遥误遭黑脸破汉弩矢伤臂,初痛不欲生,但未多时竟不如何觉疼,另仨人当时似也浑忘伤痛,或因憟之已极的缘故。待置此间时候稍长,非仅感觉渐似麻木,连浑身血行之势也似滞缓。乐逍遥自感有失往常敏捷,心底暗存有疑,恁奈怎明端的何因?

曹霸所攥正是乐逍遥那条伤臂,劲透指端,方又触痛猝然。乐逍遥不由“丝”地吁气咧嘴:“轻些轻些……我又不是纳兰徒弟,这支剑偷来的!”他一向不愿自承手的老毛病,迫到急时怎顾及此。然而曹霸并不相信,攥手愈紧,教他闻得骨声在响。“纳兰春树身上之物,岂会让你偷到?”

乐逍遥吃痛难当,急呼:“那你身上之物我不也拿到了?”曹霸闻言一怔,始见乐逍遥忍痛拎起一个晃悠悠的装有生辰八字抑或姻缘谶之类的那种布缝小香袋,在他眼前摇了摇。

曹霸几难置信,那物分明是他亡妻产前亲手缝制的式样,纵然土布粗陋,一针一线莫不熟识亲切,虽已不需再有怀疑,他仍缩手自摸身上揣处,果然捏衫瘪空。曹霸啧出一声讶:“好快的手!”

乐逍遥趁他激动又咳,侧转脸瞧了瞧手拎之物,见绣有闺名娟秀,不由念将出嘴:“曹文姬?谁呀……”曹霸竭力忍咳抑喘,冷哼道:“我女儿的芳名,怎配由你口出?”说着攫手来夺,乐逍遥手比他快,没教夺着,脸转回觑,看这大汉的窘急神情突感有趣,笑道:“蔡文姬的芳名都从我嘴出了这当下,何况曹文姬?这名字实在……”

本欲评曰“不是太好”,曹霸手扼其喉,指端掐紧。乐逍遥顿时气憋难舒,忙缴还香囊儿:“給你給你。”曹霸得以拿回此物,手梢微松,奇怪地瞪他一眼,不由嘿然道:“偷得走我身上东西,想来纳兰老贼也抓不住你这只贼爪子!”言下之意,似是信他所言了。既然“飞烟剑”本乃此儿偷来的,须信他不是架势堂弟子。

乐逍遥觉曹霸眼中敌意稍减,瞥其在旁郑而重之地又将女儿之物贴身揣好,他问:“如何起个名叫‘曹文姬’哦,她?”其时险境未脱,原非唠嗑家常之际,但他究忍不住好奇,也自无忌。曹霸觉有谑色,引一阵咳,脸又板起:“昔蔡文姬才情出众,又与我祖上曹魏武在乱世中惺惺相惜,似乎结下一段不了情……咳咳,我中年得女,盼长成似她那般文采出色,不用在江湖草莽打打杀杀浪荡一世。盼女成才,又有什么不好?”

乐逍遥不料这土巴交模样的武林豪士有此抱负系之其女,愕眼一会儿,方道:“好是好,可我听戏提及蔡文姬的命运也颇坎坷的噢,生逢乱世,曹操——你祖宗是吧?长得跟濮存昕似地也罩不住她,总之曹操也自顾不暇那时候,一个才女再加点儿美貌的命运就更是唏嘘了!听说被匈奴兵抢去,轮来轮去才沦落到不知谁家,生了一堆胡汉混血的儿女之后,四五十岁人了才得以回见曹操,唉……唏嘘!若文姬她会点儿武功至少会轻功能飞能逃,而非仅属才情出色的一个弱女子,想来际遇就会少些唏嘘了……”

本是随口胡侃以宽曹霸为父者心,忽触自己心底一处烦恼,竟致唏嘘:“曹操有那么多兵马都罩不住传说中他的红颜知己文姬,那我屡次带丢粼儿,丢三拉四这糗法是不是也像曹操一般糗得无奈糗得唏嘘呢?”

曹霸怎知他的唏嘘却为粼儿,只道这少年由衷关心自己女儿,竟致失魂落魄状,还红了眼圈儿捏拳仰憾,不由好感暗生,手拍其肩,反过来宽之曰:“莫担心,咳咳……这我早就料到了,看这形势乱世也将至,有如隋时昙花一现的短梦光景。繁华根基只为新兴大唐所预备。为免女儿将来失之文弱,所以我早早就开始教她七伤拳以傍身……”

乐逍遥浑忘身在何境,光只顾着为粼儿之失而唏嘘抱憾,甫闻曹霸无意出嘴之言,乐逍遥怔转:“你教她七伤拳了?”曹霸自感失言,把脸一沉,凛然道:“我只有这个女儿相依为命,什么‘传子不传女’的规矩,我这掌门不做也罢,谁敢逼我试试?”虽是说得这等豁然,但当想起崆峒五老护法俨然不准擅越雷池一步的神态,心头又即沉重,暗悔泄此秘密。

但乐逍遥想到的不妥之处非是因此,回思那黄脸小姑娘也似乃父一般病咳缠身,乐逍遥惊道:“这岂不反成了害死她啦?曹前辈,我没听说过有女人练七伤拳的,且还这么年小……”曹霸一时未及领会他意,面色凄苦,只叹于旁:“我岂有命等到她长大才教?咳咳咳……”

乐逍遥急难敛念细想这其中有何不妥之处,更料不到因他之故,曹氏孤女终长成,多年之后拳倾崆峒,非尼非道,早弃本名不用,修真自号曹洞宗。他牵念先前那韵箫曲,越琢磨越似耳亲熟切,心为驰往,几愣未闻曹霸在旁歇咳忽问:“你既遇过纳兰,可知他们掳我女儿藏身哪处?”

乐逍遥仍不能信纳兰春树果如陈猱头等人所言那般行径卑劣,觉其中必另有原委。闻言摇了摇头,惑眨于眸:“前辈武功这等高强,如何会遭歹人掳去囡囡哦?”由此欲询那伙歹人行迹模样,以助推想真正来龙去脉,能为纳兰洗脱最好。

“人总有失之疏忽的时候,”曹霸悔恨的道,“谁又能料到有人会趁我如厕之际,入屋掳走我晨睡未醒的女儿?”

乐逍遥点头释然道:“如厕确不是时候,然而高手也难免。你就比我好些,我是坐车的时候,妞儿被人拉走了……”曹霸在旁又因激动而牵促咳若欲断气,乐逍遥看他上气不接下气,顷似绝息断喘。实出不忍,知已无望根治其积久深患,但思洪大夫医书曾有抑制缓解之法,见危不容耽,触念便试。

曹霸究竟戒心犹存,陡当乐逍遥伸手捺点他锁骨下“中府穴”时,猝为心凛:“趁我之危!”一身功力自然激生反应,不待乐逍遥指落,抬肘采势封格。乐逍遥道:“膻中、天突、廉泉、中府四道输穴,以三分力半封半捺,只要不与人运气耗斗,咳喘可平……”不待详释以医理,曹霸更凛而变色:“若被你乘机制我此四处气行要穴,岂非废去我苦练方成的七伤拳功力?”

乐逍遥本出好心,不料曹霸疑忌而生误解,只道要乘机加害,不觉把拳力催吐三成。乐逍遥陡惊不妙:“尻,七伤拳……”手缩不及,反落拳势之封,一旦交碰自知难侥。曹霸一直苦心孤诣,淬致拳力之强堪似当世无二,那日悄手震摧大树,便连凌、易、唐等宗师名宿也为动容不已。乐逍遥既为震骇,不假多想变招晃手,以无相抑有相,为避拳锋,不经意使出田英寿那两招变幻无定的掌法。

剑可窃取,这招掌法精髓却偷不来,无疑与架势堂大有渊源方获传授。曹霸脸色顿沉到底,戾恨倍盛于眸:“纳兰派的‘小无相掌’!”

乐逍遥刚省不好:“我用这招就分说不清了。”耳颊忽搐风凛,曹霸翻腕出拳,顷连大片落叶亦为顿凝于空,旋即纷簌飘扬,随拳风纷纷洒洒漾向乐逍遥躯。一瞬光景,灿若水底波纹粼推,梦幻般炫美迷离。

势已拔剑不及,乐逍遥骇欲后掠避拳,忽感曹霸拳端竟似生出无形粘摄之势,他居然腾身不得,眼睁睁地呆等那一拳霎刻击胸疾至。

也说不上是什么缘故,乐逍遥从小对传说中的“七伤拳”推崇备至,来自于昔见破头潘操线的布袋戏“崆峒奇侠传”,明知练不得,只是仰慕。仰头望着戏台落幕,常自寻思不出源由,唯觉:“爱是没有因由嘀!就有如书航的姐姐书寒至爱‘王老五’牌钻石,而我则好‘王老三’牌豆豉。”

在儿时游戏中,常幻想自己会打“七伤拳”。一拳出手,就有如水声“噗!”地溅响泼洒一样,在一个四方形范围内,群敌遥遥中拳,顿如雨打风吹一堆败叶也似,消灭在一片粼光彩闪的视觉效果之中。

后来与洪大夫谈论得知,这门拳须不好练,十中有九必伤损经脉,遗患无穷。

乐逍遥抱憾长大,即使在水家渔排上何子壑打的只是假的七伤拳,其中威势已教逍遥儿心策神摇,唏嘘不已。对于何子丘这种老得打不出拳的老鸟,更怀三畏七敬且好奇。

甫当陡临崆峒掌门曹霸蓦打一拳,乐逍遥顿时惊得唏嘘:“很难以准确形象的言辞描述七伤拳打出之时的瞬间璀灿绚烂之美,就有如突然之间枯树开花花漫天,又有如……等一等,这拳立马就到了。”欲腾身挪避不得,骇异之余,嘴上烟卷儿为之喷:“注意了,原来七伤拳是我风魔身法的克星!”

曹霸拳力覆盖的范围之内,谅无可避,避无可免。原本他未出二分拳力,但当乐逍遥变招使出小无相掌法时,曹霸顿感先前竟受纳兰门下这狡赖小徒蒙蔽,一怒暗生,翻腕摧拳,劲出五成。这五成的劲,曾令北少林方丈明慧法师无言而退,默默返寺治疗内伤。七日之后,少林北派换了掌门。

眼下乐逍遥所临绝境似愈恶甚。只不明他在这片雾林里因何气血渐失流畅,动作奇慢有如遭稠胶稀浆所粘,愈是多耽片刻粘凝愈盛。但看曹霸却无羁碍,一拳勘透无相,破无相掌势,顷捶而至。

乐逍遥一惊跌足,便趁临拳滑步摔倒之际,脑中霎显那日同在水家渔排之上,锦瑟幻步翩妙,巧身晃避何子壑之拳。她所使的身法矫极曼丽,妙不可言,乐逍遥久萦心头难忘,只因他那日便觉此般幻步翩转之法本是家中二娘早就挥舞锅勺赶着逼他学会的,只没锦瑟施展时那等美不胜收。

乐逍遥顿忘那两招其实并未极尽妙髓的小无相掌法于脑后,就借滑步仰跌之势,身往下趟将低去,纯以足后跟轴地承躯,旋即晃转于曹霸背后。本是奇翩极妙的一瞬旋躯之姿,却因旁边多了一棵树迎磕正着,乐逍遥“嗨呀”一声叫苦狼狈,不免煞了风景,坏了意境。

曹霸的拳法早已淬练得收发随心,但奇便奇在明明将中,乐逍遥忽从拳前平空消失。曹霸凭虚刹拳之际,才闻背后翻滚疼哼声,转面始见地上土划半道弧痕,拐绕躯后,那少年捂头正坐地急擦撞瘀处。

曹霸暗觉从未见过似此奇诡冲虚的身法,难免凝拳怔愕。顷即“中府穴”一麻,手影矫晃眸前。曹霸惊怒交集:“还敢来?”乐逍遥独恃手快,正要将数处穴道一捺周全,曹霸拳已临腹。

犹未吐就摧肝裂腑之劲,乐逍遥腹间衫帛豁裂,自知曹霸此拳之威,定无可免。

便在此时,林雾幽深之处骤地传来一声厉若饿兽哮号之鸣。乐逍遥再要依照前法挪躯晃移避拳,闻声陡如身堕寒窖一般,浑忘动弹。只觉此非凡兽之音,刹那间仿佛千万婴猝然濒死的惨绝呼号生生压缩为一,其酷戾凶暴端无可状。便连曹霸也顷为一怔,不觉生生刹住拳势,转顾动容:“什么动静?”

猛地回面,霎眸只见一躯蓬发垂首僵立于旁,其态如丧考妣,哀恹至绝。曹霸冷哼道:“又来装神扮鬼,哪搞的发套?”一掌劈头掴去,却见乐逍遥在另一侧呆瞠嘴舌浑未挪动。曹霸一怔暗寒,投目再瞧掌扫之处,却空无别影。曹霸猛然呛气岔咳,惊目环觑无觅。

乐逍遥因瞬间疑惧惊绝而忘答腔,跌坐于地呆望异哮所传之处,并没见到有何诡影魅显,心头正毛间,耳后凄凄咽咽,有压抑之泣。乐逍遥惊欲回头,不料脖颈竟僵木不能转动,仿佛整躯忽遭胶封浆凝,半根手指亦抬不起,遑提发诀使符那等大动作。他从小爱听鬼怪故事,更喜那些鼓舞人的“不怕鬼”文艺,每常幻想自己像剑仙或天师一般独挑天下妖孽于谈笑间,然而这时他忽感那类故事多么幼稚可笑!

因为此刻他根本就只能全身乱起鸡皮疙瘩地木然呆坐原处,想动都动不得,连回脖去看一眼也不可盼,哪有余力耍剑发符御鬼?

目瞪口呆之余,只觉颊痒难耐,脑后竟似披垂蠕近数缕枯槁长发,越垂越长,越挨越近,发梢拂擦颊耳,随一阵阵奇痒更引心悸颤栗。明知背后挨得有一异常物事,低眼借着夜色冷光,但见映投于地仍仅他独坐颤然的身影,并没多出什么挨贴之物。

乐逍遥急欲呼叫曹霸朝这边望,声却憋堵于喉。这时突感裆下挠异,低眼看两腿胯间,触目顿为毛立。一只青惨惨、瘦剩皮包骨的手从后边挠土伸过他臀下,转到前边来骚扰他之根宝宝。

又随一手招自额前,乐逍遥栗然抬眸,胯下爬出个秃小儿貌似他,如幼童身不由己被人携引,从他眼前渐行渐远,却依依不舍,频频回头。乐逍遥惊怒交济:“诱拐?”急欲喊回根宝,声憋愈甚,不经意瞥见距他坐处数步外的一株树簌簌叶动,倒躯爬下一个蓬散毛发的粘蛆方士,手脚并用如犬行,垂蔫头颈,朝他蹑来。

“镰仓……”乐逍遥不由倒抽口凉飕飕之气,惊欲挪臀退避,甫当颤神醒眸,却似幼时被长辈执手携腕,拉着身不由己前行入雾,眼帘里遍林鸡翅扑扇,地面化漾流淌若水,他茫然而往前方,混入三三两两兼程之影。

忽闻身后遥遥又有箫声破障飘送入雾,隐隐宛似召唤回头。乐逍遥虽渐恍惚迷奄,心志将失未失之际,暗觉那韵箫曲平静舒和如家常情调,总似能唤起他尘藏心底记忆深处的一段段美好往事,在他愿念渐黯之时,重新点燃爱和生命之焰。

他蓦然回首,只见曹霸拾起一个针旋狂乱的兆异盘,垂目看着豁缺一角的法器边镂之字,似晓非晓:“镰仓?”有别于寻常粗胚武人,曹霸素知史故,自便晓得南宋帝赵构逝世前一二年间,扶桑国“平安时代”终结于游鸡野魂夤夜号啼的旧都平安京郊。征夷大将军源赖朝设帐镰仓,在满堂阴阳术谶庇护之下号令诸侯,开“前期武家时代”先河,世称“镰仓幕府”。

觑此法器印记旧镂,距此已逾百年以上。曹霸仰看满林死鸡羽翎犹新,兀自困惑难解,乐逍遥突施家传快手趁他稍怔,抢去法器,叫道:“跑!”方要撒脚开奔,曹霸冷哼道:“又来装神扮鬼,哪搞的破旧法器?”一掌劈头掴去,乐逍遥摆头避过,没忘朝他又呼一声:“快跑!不然武功再高也须陷此……”曹霸投眸喝问:“架势堂的狗贼,到底把我女儿掳押何处了?”

乐逍遥攥法器再不肯弃,只觉为免又似刚才反复迷陷,须改个对策,既弃此物不利,唯抓之不放再试试。耳闻曹霸之问,不由愕极:“怎么又问……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便因此怔稍刻,溜避不及,曹霸化掌为指,戳中他腰胁穴道。乐逍遥倒地之际百般不解:“怎么他好似动作无羁,而我就不能发挥如常呢?莫非此人煞气大,不畏妖障?尻,鬼怪也会择人而欺,这世道真是……唏嘘!”

曹霸将他揪衫提起,忍咳勉力说道:“你定是纳兰老贼的徒子徒孙,不想死这儿就带我去找回女儿……咳咳咳咳!”乐逍遥满腹郁闷混夹惊疑,大眼只溜溜转扫四周,懒于辩说。曹霸搜缴他后腰宝剑,稍目一辨无误,冷哼道:“果然是纳兰老贼轻易不肯予人的飞烟剑!”乐逍遥没心情再重复刚才解释过的话语,曹霸也没耐心,提拳说道:“素闻河西人大都悍得很,看来不打你一记七伤拳,必还嘴硬不肯吐实……咳咳咳!”

乐逍遥知这一拳不好挨,既被点了穴更连巧避也无望,忙道:“别打……当时前辈你不是在如厕吗?出来时女儿就没了,怎见得定是河西人入屋掳去的?”曹霸倒是被这句话问得一怔,随即怒操拳头,攥得骨节格格响,面笼黑气道:“摆摊在外的街坊有见十个八个回子扛着毯裹之物从院子后巷离去,依照路人描述其中一贼左颊无皮、匆露半颊白骨于外,分明是纳兰昔时军师扎卡隗……咳咳,寻至昨日,幸有一友人指点前来,又岂有错?”

乐逍遥不由眯眼沉吟道:“道听途说哦,这个须作不得准……到底何人指点?”曹霸脸色愈难看,忍咳道:“向我友人报讯的那人,便是河西旧卒史翼九。”乐逍遥心头一怔,犹未缓过劲来,衣襟一紧,曹霸揪他几至气窒,瞪目道:“原本我还不能确定无疑,但你怎知当时我在如厕?多半你也在场,混在那伙回贼之中,有份掳我女儿……狡贼,先吃我一拳!”

乐逍遥惊道:“我没份!如厕之说,明明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本欲再多辩白,忽簌声扰耳边,不觉掠目瞥去,只见不远处树上倒爬一影窜朝地面,头朝下臀朝上,手脚并用,一身方士袍沾满蚁蛆,蓬散枯发骤如犬行而至。

乐逍遥陡地惊出满脊凉汁飕寒,急朝曹霸举未捶的拳嘬嘴呼惊:“你身后有……”随这声唤,转目倏见揪他的赫然不是曹霸,映瞳竟乃长发覆脸披地的褛衫之影。

儿时所有恶梦加起来也不若此时霎然所见堪骇,乐逍遥悚然之下,脑里仿佛轰地炸颅般震,顿忘身犹封穴难动,猛地生出一股不知哪来的奇大之劲,从那披头散发褛影纠缠之下挣身窜开,急退数步外突讶:“咦,我不是被点了穴么,怎么一急就挣脱身了?”投眼再看那边,却无披发褛影在彼,曹霸仍操起一只拳,劈胸揪着不放的那人居然便是乐逍遥模样!

乐逍遥倒退之步不由刹然而止,转面惊顾曹霸所揪之人,怎能相信自己眼睛没花:“怎么有两个我啊?我挣都挣离了,曹霸如何还揪着一个……”犹未想明此是何故,忽瞥一树在旁,刹势未已,身撞过去,树干纹丝不动,他亦毫无触撞之疼,居然轻飘飘地从树中央穿过,到得另隅,陡惊:“氽!我明明撞了树,怎么毫无知觉地穿过来了哦……”

方感一事极是不妙,四下里地面又在眸间漾动,林木簌簌倒退,他分明刹足止步,却如乘车骑马也似地仍朝雾深处驰往。

乐逍遥骇然低眼始见自己跨驮于那个蓬发方士背上,状若乘马奔窜,任由那方士四肢并施地驮他飞驰,一迳穿越雾林骤剧,前方葱葱朦朦若隐若现三三两两赶路的人影,伴以满地鸡奔扑翅。

便在乐逍遥骇欲昏时,耳际又萦箫声远韵,引他蓦然醒神,一回眸间,襟又揪紧,曹霸横伸一手拽他,另一只手拿起那个针旋促乱的兆异盘,面色搐显惊疑不定,浑然忘言。

乐逍遥顿怔道:“咦,我怎么又回来被你揪了?”随着曹霸惊疑的目光低觑那古旧法器,亦觉不解:“这法盘却是啥做的?先前我踩过两脚,怎么分毫无损哦?既然质地这等坚硬,如何又缺损一角……”曹霸仰看林梢天穹,眼帘里遍布阴霾沉沉,漾若流水飘雾。

一只羽毛稀稀拉拉、沾染泥垢血污的怪模怪样鸡抖索翅膀,缓步树枝高梢,在迷雾中仰脖朝夜空突啼。其声哀怨若号若泣……

不须提是谁先憋出那个“跑”字,乐逍遥只是两耳生风,暗感昏黑雾林里杳无丝毫生气,除了颊畔袂掠猎猎之声,似也未闻异影追蹑的动静随至。曹霸挟他奔得飞快,一路虽咳不绝,步伐犹疾如脱缰之马。他不以轻功见长,足不离地四平八稳,蓦地一冲便在百尺开外,又一冲发足另逾数百尺,与众不同。

乐逍遥没心琢磨此是什么身法,每当眨眼霎间,恍见满梢鸡翅扑扇乱瞳,待又定睛,并无此象。他怎知是何缘故幻像纷迭,竭力往儿时推想,除了不久前曾因势迫,不得不依硬天师指点诛却俩只赎魂鸡,记得以往从未手刃其它鸡,应无血债要还,怎会满林的死鸡都似冲着他要复活索命?

乐逍遥脑中犹萦那只怪模样鸡在枝头现魅首鸣的情景,觉非幻霎,思之不寒而栗:“真有一只死鸡居然率先复活了?怎么叫似‘兵变、兵变,兵变民变杀哦杀哦’?”

曹霸闻得斯言颤出他嘴,瘦削枯黄的面颊有筋似亦微搐,忖之但感匪夷所思,不由抑咳冷哂道:“想是你听错了。”乐逍遥觉他话声也兢隐其里,因道:“别说你没瞧见哦,刚才……”曹霸眼睫失抑般地微颤得几下,冷哼道:“我乃一代宗师,没你那么多幻觉!”心下却忖得暗憟,恁思不解:“真的是幻觉么?怎么我刚才却似听见有鸣‘惊变,惊变,尸变骸变杀结阵’诸如此类仿佛鬼哮心底、骇人听闻之辞……”

纵在骇极之下,乐逍遥瞅他神色显亦惊疑不定,难禁好笑:“既然不怕,那你为啥要拉着我跑得飞快?”只道所料无差,但见曹霸驰时眼光紧盯夜雾前方,冷哼道:“堂堂崆峒掌门,人都不怕岂怕鸡?我在追线索来着!”闻言煞有介事,乐逍遥心下好笑:“逃跑就逃跑吧,还说追啥线索?鬼追咱差不多……”

本自不信,但随曹霸目光投觑阴霭飘弥麓,却是一怔,原来果有所见,雾林里隐隐约约飘移一豆微光前掠,时而聚合一簇,时而分若一线或横移或直贯,不时又霎跳闪散,化星星点点,如此这般反复幻烁,端难细辨虚实。

乐逍遥嘴嘬咦然:“幽浮幽浮……你在追这个吗?奇哦!”曹霸果是朝异烁闪移处追掠不舍,皱眉道:“什么幽蜉鬼蝠,我从不信邪!想是你的河西同门夜蹿来着……”乐逍遥自幼在蛊蛊惑惑的后山十里麓受惯了各种小儿夜惊,自有历练灼识,看他不解,乃谓:“嗨,这在海边一带多得很了,也不是什么渔火磷光鬼火之类,有人称之为‘幽浮’,或曰‘幽符’,来自冥冥不可知处,说得多神都有……但据我分析,并且浪费了许多夜晚通宵去找,觉似一种自然气象变化,比方说沼气按墨家的光学角度反射在云雾层次,就会在人瞳里产生某种奇光异彩的视差……”

正在煞费嘴舌解析之间,眸中幽光忽失,四野又拢回于沉沉迷暗。

曹霸奔走姿如行旅般看似平常,纵是手挟一人随身,亦不减其速。乐逍遥原便暗赞了得,但不论曹霸如何催快步伐哪怕是连番发足猛追,总也距前边那豆微光遥拉一大程,屡赶不近,间距终未缩短。他心头不耐,猛提一腔真气腾跃而前,眼看这回跑不掉,哪料跃势方落,那簇飘芒忽然从他倆眼帘消失无觅。

乐逍遥料也料得到曹霸当下心情该有多沮丧,不由忍笑道:“省省罢,轻功更绝的几天几夜不睡都追不着它……”曹霸怔在暗雾里咳觑一阵,目无所见,突哼一句:“谁说没追着?”

“明明……”乐逍遥遍扫其目也没看出哪里有光犹烁,已料自散,偏生曹霸嘴仍硬倔,他不由要啧,曹霸凛立瞥顾暗夜寂野,突然提手按于乐逍遥脑门,忍咳低喝:“现身罢,不然我杀了这河西小子!”

乐逍遥陡感头上劲压,方猝一惊,黑暗中寒气纷飕,幢幢影现,环围于他倆身旁。

随裹锋皮套齐褪,迫睫逼来一大丛青冷冷之刃,各皆奇疾,不待曹霸稍有反应,迅即围抵其躯,密密伺制一圈。曹霸身形甫冲,刃丛亦随不离,仍困他在内。他目光一霎精凛,只见黑弥弥的前方复烁一豆光芒,有灯笼移现于树畔。初是一盏,随即身旁每灯皆亮,焰复青笼黯辉,各执一人手中。

曹霸浑似未睹迫临之险,嘿然转面微侧,看出乐逍遥嘬嘴难合之愕,不由地低哼一句:“不是说什么墨家沼气反射幽光使然么?”此时乐逍遥已知枉费了一通嘴舌没分析对,傻眼眨了眨,面犹不改其本色:“墨子光学原理也可引以解释这些兵刃为啥一遮住就不反射冷光……喂,左边这位仁兄可不可以把刀剑挪开些哦?快戳着我眼角膜了。”

曹霸一脸病容,衣着样貌土拙,恁大的骨架仿佛没长几两瘦肉。既落刃丛之围,对方并没把他如何放在心上,眼纷纷觑向乐逍遥,暗里有语随灯光移近,悄问:“是自己人么?”乐逍遥暗感好大杀气,倘答不对,非仅曹霸处境堪虞,自己处于刀锋边缘的那颗微秃之头或亦不保。他忙答道:“自己人自己人……”没忘朝曹霸挤挤眼。

曹霸早疑他是架势堂一路,听得先自坦认,不由心头恼起:“不到自己一伙里,你小子还狡赖不认!”本要随手拍碎乐逍遥的头,但见他挤了挤眼,不知悄发何示,曹霸方只一怔,斜刺里两刀齐狙,抢在掌落碎颅之前,急截他腕。

乐逍遥先前见曹霸追恁久亦难赶上那簇飘忽不定的灯芒,心想倘是有人夜行野麓,这等轻功实非小可。触念忽思前夜曾与孤行鳕同见这般光簇飘晃天平灵岩一带,正觉似有相符之处,耳畔刀风飕起,其中两人招数精妙,出手隐隐然透出闱帐扈跋之气,也非寻常江湖武人可比。

这伙人显然先知有蹑随其后的动静,方才掩刃息火,悄在树丛间伺候。果然曹霸闯至,立陷刃围。两眼一时被灯光刃芒纷耀,急难觑辨对方形貌。但他究非等闲人物,耳际刀声乍起,他手抬离乐逍遥脑门,往旁一捺一引。左边那人倏感臂上一振,刀不由偏冲右隅,“噹!”地磕开右边伸搠之刃。

火星贴颊交迸之时,乐逍遥闭眼不迭,因感曹霸随手化解双搠之危,非仅手法高妙难状,更教他钦佩不已的还是这份如若无睹的从容气态。虽然曹霸在风评榜上无名在列,亦不免令乐逍遥暗叹:“八大派掌门果然不是‘肉脚’能坐得的!”

那两人不明何以刀锋交磕,齐为不甘,犹欲再斗,忽听后边随灯飘在围圈之外游移不定的那声话语悄哼:“好手段!莫非纳兰春树?”这时众目都随灯辉洒照,望向曹、乐二人,更觉果似。其中一人辨毕忽道:“这小子不是咱们的人!”

乐逍遥亦籍灯烁稍乱的间隙,瞥见旁边一颗颗秃泛青光的脑袋,耳后垂辫粗短,晃在披蓑著胄的肩上。他突省起:“装束却似先前捣毁紫庵四壁的那伙人一样。”曹霸此来乃为追纳兰一伙,陡闻那一声低含敌意之问,却似将他误认为纳兰春树,不免一怔于心:“搞什么鬼?”

本欲自报名号,却牵咳难舒,一时说话不得。乐逍遥暗省不好:“曾闻有说‘北国傲天、江南狄武、关东强雄、河西无忧’……”刚想提醒曹霸,这伙河西秃客乃扩廓部属,多半是昔征河西所收的悍士。暗里乱刀齐至,随着圈外那语悄哂:“山上有报纳兰春树被一秃小儿救走,却撞上咱们……拿下了!”

曹霸欲辨不得,唯咳愈剧。那干刀客为留活口擒送扩廓麾前,出刃纷不夺命,全朝手脚挑筋斫削,乐逍遥急促冲穴不脱,只惊一脊汗:“没留神撞此,又是险过剃头……”曹霸突然揪他奔窜数十尺,刚离纷刃之搠,四下里灯芒晃闪又拢,复将他团团围定不舍。

乐逍遥暗异于心:“这伙人显是受过扩廓训练,使的皆似锦瑟那种身法,一个个配合无间,尻!就像我化身十二个包围了曹霸一般,却怎生脱困?”看曹霸犹咳难缓,攥拳单提于胸前,临刀丛而蓄势。他不由惊问:“他们团团围成一圈,七伤拳只怕要招呼不全,枉然伤人,还是别用了罢?不如解我穴道,我有办法带你‘纠’地一声离去……”

曹霸咳不能言,却亦晓得七伤拳打得着前边的人,招呼不到后者。当下前后左右齐搠急刃,全不依武林规矩,岂容霎刻踌躇?

听得乐逍遥慌呼,曹霸心下冷笑:“谁说招呼不来?”蓦地沉拳捶地,随着笃声闷振,土石撒溅开来,最先迫近其躯的数人顿时掼翻,身上血淋淋不知嵌插多少碎石尖屑。

便趁一干刀客忙避碎溅激撒的石屑之时,曹霸拳捣于后,又中一人腹间,乐逍遥只闻闷哼于畔,那人摔时脚扬,却抄握于曹霸化拳为抓的手里,呼地抡躯横扫一周圈。乐逍遥脸上星星点点溅殷,睁大眼睛瞧见曹霸抡手方停,掌里所握仅剩半只残脚滴血。

四周刀芒纵横,顷皆劈在曹霸抡以拨打的那名刀客身上,霎如拆散一般,活活挥剥无数段。

这伙刀客均极了得,随一声忽哨,齐灭灯火,摸黑又朝曹霸掩杀而拢,却置刚才那名同伴死活于无睹。乐逍遥暗感惊心动魄之余,忽想当下陷围的倘若不是曹霸,换作别人或已性命难保。眼前叶荡纷扬,撒于半空又若水波粼粼推澜漾漪,稍瞬滞凝不动,宛然风乍止,曹霸随咳出拳,顷又挥得漫空纷叶朝他拳头所向簌簌撒去。

忽抡一圈,拳势卷覆四周。便在乐逍遥嘬嘴瞠圆的眸里,曹霸蓦地凝拳如岳峙渊停。

围攻上来的十数人齐如骤撞飓风惊浪,刀碎、衫裂、瞳散、血喷出口,身形乍为僵凝,旋随撒叶扑面纷扬之势,倏地掼飞四方。

乐逍遥嘴张难合,忽见黑雾里蹿出一人悄绰双刀翻至曹霸背后,一声不发正要交斫剪躯,不待乐逍遥提醒,曹霸剧咳声中,拳头忽转朝后,距那人的脸面半尺处凝而不捣。那人顿时如中定身咒一般,所有动作顷刻僵凝,睁瞳裂眶般瞪拳瞬刻,蒙面纱豁然自裂,随即面门寸寸裂肤碎颅,掼倒于地。

乐逍遥打娘胎里呱呱落地,何曾见过这等浑然巨大的一拳之势?当下连惊呼喝赞都忘诸脑后,想起曾闻别人提及曹霸此趟出山的本意,不由心跳怦甚,只剩一念越铭:“回头得赶紧去告诉傲雪,曹霸若寻她夺回穆天王剑,千万不可应战!”

他知傲雪的能耐,但当此刻亲眼得睹曹霸的拳势,忧顿油然而萌,只觉这个人的拳出自平凡,却已远远超越平凡。他淬拳成神,这样舍命铸就的铁拳在曹霸死前的一年里,早已不属于凡世应有。

仿佛听见何子丘颤巍巍地坐在渔排上怆声兢唱:“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噗呼噗……臓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兮魂魄飞扬!”

乐逍遥脑后忽寒摧迫,一道巨影呼呼抡捣而来,将他与曹霸两躯顷覆其下。

拨叶折枝撞出一个秃大汉,映影如虎似罴,遥不待近,手攥粗链呛啷啷挥舞,朝他俩所在之处抡来一个大铁球。曹霸非似乐逍遥擅凭身形步法取巧,蓦回头间,铁球已当头砸至。他只来得及迎以一拳,咣当大响几教乐逍遥耳摧。

瞬间更难相信双眼,那等沉浑笨重的大铁球居然瘪凹半面,回砸秃汉,压陷半截上身于惊尘溅土中。

曹霸犹咳难停,转面扫眸于旁,只剩一杆灯笼攥于树下独仍稳提的手里。陡迎曹霸凛凛肃投之目,那人如梦乍醒,涩然道:“好厉害的七伤拳。”曹霸点了点头,竭力忍咳道:“崆峒曹霸……咳咳咳!”

那人的脸徐徐从灯光照不透的叶荫暗隅现出,顿令乐逍遥稍见登即暗毛,只见整张头脸既大且松,皮皱腮垮颔下如堆折数层赘肉厚皮。不待多看一下又即隐回阴暗处,喉发枯涩之声犹如低鸣咕噜:“你杀了扩廓儿手下,索性就连……咕噜咕噜噜噜。”喉里怪响闷滚一串异音杂噪,又令乐逍遥嘴难闭合地愣,方闻树荫暗处尖锐有鸣低钻耳膜:“索性就连老朽也杀了罢!咕噜噜噜……”

曹霸一时难以止咳答腔,面色忽转凝重,遂拣一根枯枝划字草就于灯下地面。乐逍遥嘴呆眼投,见得写道:“苍梧山,列宿滩,二十八星主?”乐逍遥觑而未明其意,灯下有手拾枝,仅三爪拈梢,划地回应:“火曜日。”曹霸面色大变。

迷雾如烟漾过眼帘,幽幽恍恍。

看着曹霸挖坑埋尸,以及那怪异之人在树下提灯僵立的身影,乐逍遥憋惑不解:“曹霸刚才还很‘嚣’哇,怎么一转眼竟肯乖乖依从那个脸似皱皮狗的老胖子吩咐?着啥道儿了这是……”

曹霸动作虽也甚利索,怎奈没有趁手工具,唯拾死者所遗的兵刃刨土,断了又换。他本来还急着去追纳兰一伙,容不得乐逍遥稍加分解,一迳逼他带路。不知听了那皱垮肥腮的人低低地咕哝了几句什么话语,居然把乐逍遥撇于一旁,只顾掘坑搬尸,当他照作之后,那垮下巴之叟再不言语,只似盹立树丛幽暗隅,不知又在等候什么?

风中除了刨土发掘的动静,一时只有曹霸时高时低的咳声。

乐逍遥徒憋于旁,既对眼前的情形迷惑不解,又担心妖邪之物追寻纠缠,竭力回想先前似曾听闻的那般遥遥飘萦的清箫之韵,有一个念头只难集拢呈晰。平白耽耗多时,怎知粼儿此刻究在何处,是不是也像他担心她那样担心他,直教焦虑已极。乐逍遥不安:“可别撞上了曲灵罡……”

不多时,曹霸刨出一个虽不甚深、但够宽大的土坑,未暇稍歇,听那垮腮之人低声吩咐,忙去搬尸置入,全摆作一穴。乐逍遥倍觉费解的是,那十来具尸摆放坑内的卧姿、方位似有讲究,乍眼望去,宛如列宿星斗之形。每具尸体并不相挨,稍有接触,皱脸肥腮之人即加指出,曹霸虽也似不解,但竟依从重摆不误。

乐逍遥在满天阴霾下不辨星辰斗辉,朦朦胧胧只见曹霸接过皱脸叟肩挎的一个布袋,酌倒些白粉状物撒于尸上,乐逍遥本在猜想:“肯定不是面粉……化尸粉?”恁不得解,待听曹霸在前边忍咳低言:“盐不够用了。”才教他豁然而明:“撒盐巴?要腌尸吗?”

皱脸肥腮叟在树暗处咕哝道:“每骸各沾些许,也还……咕噜噜噜噜咕碌!”喉响一阵,方勉力接着嘟囔道:“也还够了。”乐逍遥大是不解,心想:“究搞啥鬼恁古惑?”肥腮垮颔者不须对他加以释明,只教曹霸拾薪分布坑内,密密地堆填各尸间隙。

乐逍遥又在猜想:“要烧尸吗?那为何下盐,不会吧?难道是要搞烧烤……”曹霸忙碌毕,已显得有些不耐烦,转觑肥腮皱脸者,但听树暗处咕哝有语:“便撒些童子尿在每尸间隙,淋那些柴草……咕噜噜噜!”乐逍遥本欲听明何用,不料那皱脸垮腮者又发一阵喉中怪响,涩难接言,却教胃口吊得更悬,他心下暗骂:“咕你妈!”

曹霸依言“噢”一声,到坑边解绳拉裤作掏物状。皱脸肥腮者忽啧于旁:“你是童子吗?”乐逍遥忍不住欲替曹霸作答:“他连女儿都有了,这么老哪还是童子?”因见曹霸一边系裤一边拿眼投觑过来,那皱脸垮腮者嘟囔道:“莫盼,本座老早就失身于娼嘹!”

乐逍遥忽想到一事好笑:“肥人神态倒颇相似!皱皮肥佬说话鼓囊个嘴,令我想起另一个胖子……只是硬天师生得矮矮圆圆,没人家这么高大。哇尻!这皱皮狗比曹霸都显得高半头,摆那儿跟扒米羊大佛似地。”所谓扒米羊大佛,他当然未见过,只曾听闻外乡客闲谈域外见闻得悉有这么一尊。

这时两双眼都朝他顾盼而来,不容乐逍遥辨,曹霸揪他到坑边,硬拽其物出外。皱脸肥颔叟点头曰:“还好旁边有个小的……咕噜噜噜!”乐逍遥忙道:“咕你妈!其实我……”曹霸戳一指点了他哑穴,免得添扰,沉下脸道:“听话自己撒将出来,否则点你膀胱穴,教你越发失泻无余,欲收不得。”

乐逍遥无奈。

风里一时弥溢尿臊气息,伴以温浇泥土的清新感。皱脸肥颔叟绷紧的面容似稍宽弛些,嘟嘟囔囔道:“撒完儿尿之后,还须找只活公鸡来撒血……咕噜噜咕噜。”曹霸和乐逍遥的心思一样都已不耐烦之极,虽不似乐逍遥更憋得有惑:“刚才曹霸诛杀皱腮大佬的手下,本以为这倆少不了要来个最后一决,但怎么下文改成两人合作埋尸啦?这唱的哪一出……”曹霸心惦其女下落未明,徒听那叟驱使半晌,终是失去耐心,转面说道:“那边倒是有许多公鸡,但哪有活的?”

皱腮大块头闻言皱眉称讶于树影里:“咕噜噜……可我刚才怎么好似遥闻活鸡在啼?”

乐逍遥憋得郁恼欲斥:“那你只怕是见鬼了!”不经意投眸,先觉曹霸眼光有变,旋即随之望向树影里,陡吓一跳。

那肥头大耳之叟本是秃顶,曹霸说话间无意转眸觑去,忽见长发垂覆其面,竟遮头脸,乌瀑般披在胸前,且渐垂渐长,越披越低,将覆腰腹以下。

顷时曹、乐身脊同寒到木,一僵忘言。乐逍遥猝惊之余,定睛忽觉并非那高胖之叟秃顶生出长发,而是有一颗头悄无声息地从树上倒伸下来,长发披遮在那皱脸肥叟面前,挡去头脸,乍看便似那叟突然多了一头覆面乌丝。

更叫乐逍遥悸然的是,那肥头大老居然浑如未觉有一张脸倒悬眼前,与他面对面近距互瞪。胖叟仍直瞠小眼,朝曹霸嘟囔道:“先前我见多方术士在此地挂鸡结界,岂会没有一只活鸡可寻?咕噜噜咕……”

曹霸究竟定力了得,顷虽寒遍身心,但先于乐逍遥省觉险异,叫道:“柯公公……”本要提醒那叟,一急之下却牵剧咳,顿难续言以继。乐逍遥苦于哑穴遭闭,只有干瞪眼的份儿,那肥叟竟似未觉曹霸神色有变,仍是好整以暇地嘟嘟囔囔,这时乐逍遥眼光朝下,只见长发垂丝之梢徐徐伸延一只青枯的瘦手,沿那肥叟胸襟悄摸而落,伸入裤裆之内,猛地一抓。

乐逍遥登时皱脸不已,那胖叟躯亦一震,松垮垮之腮顿绷而紧,仿佛已察有鬼,急声道:“我遭所制,恨当初未肯就阉,现下已然授它以柄。不要愣看,快点火烧尸……咕噜噜喔啊!”

乐逍遥乍愣未解:“‘柄’指啥?”闻听其声骤转苦楚惨痛,曹霸心下一凛越甚,知势不容耽,未待乐逍遥从旁示眼提醒,忙划火摺子燃一柴枝,投入尸坑。噗一声火起,霎耀乐逍遥瞳间,但见尸坑柴草分毫未燃,不知何故反是那肥头大老浑身着焰,毕毕剥剥烧将起来。

倏地转面便见那叟湮身火丛,曹霸惊欲扑救:“柯老……”火中犹传叟语嘟囔:“毁尸!莫让它控制死骸更多……咕噜噜噜……这必是魂鸡百赎、控尸结阵!咕噜噜噜,世人不知好歹皆有报,在此仍造杀孽不止,咕噜噜喔喔哇啊!”

乐逍遥急未听明,突闻曹霸在旁惊啧:“是何人之手?”低下眼觑,只见土坑松陷无声,乱冒数只粘土染血未干的手抓踝抱胫,纠缠他双脚。乐逍遥却瞧地面无异,怎知曹霸为何突然呆立没动,眼似恍迷于梦中恶魇。

兆异盘针旋骤乱,难测魅在何方。

他眼前焰光忽失,复笼于无边暗雾迷萦之间,苦于无法唤醒曹霸,枉寒一脊汗飕。脑后蓦地现出一张皱巴巴松垮垮的大脸,鼓囊着嘴咕哝而近:“怨魂不散,原来在这……”乐逍遥怎明何意,听出是那肥头大老发声咕噜噜于后,却觑不见所谓怨魂在哪儿。陡当脖颈一紧,遭手扼勒,他才省得不妙:“肥头皱皮叟竟要杀我来着!”

刚才见这肥头叟身上着燃,待到近时又无焰沾,手只三爪残箕,勾箍喉头。

这般困厄情境当真是如陷梦魇无尽,乐逍遥先落在曹霸之手,被制穴道动弹不得,眼下更连哑穴也封了,叫苦仓荒茉谛牡住f馨圆恢卧谂源羧裟炯σ菜疲脱壑磺频叵拢胛淳醪旎蛘卟⒉辉谝饫皱幸c幌摺?

肥头皱脸叟咕咕哝哝地正要掐指断喉,突然全身大震,松挎挎的大脸庞上一对小眼里霎然瞳孔急缩,恍见焰中裾舞。乐逍遥无法回觑何变,耳边砰一声大响,那张肥松褶皱的大脸忽迸血花,溅洒乐逍遥肩衫。

有人钻出树丛,直愣愣抢近,背扛乐逍遥就跑。

他的脸这时得以转朝肥头叟,匆匆一瞥,却越发触目惊心。那张赘皮褶皱的大脸半边殷染,一只眼眶凹迸深洞,裂绽头额,就像那块摔缺一角的测异盘。

乐逍遥愕然垂目,方听那背着他的人急声说道:“大大,你要不要紧?”这人正是陈猱头,手里袖铳犹冒淡烟。

乐逍遥作声不得,正感心慰:“幸好猱头这厮返来寻我……”陈猱头反背着他,两脊相挨,使得乐逍遥脸却朝后,只见肥头皱脸叟乍怔霎刻,眼窝四周的皮肉仿佛起了一圈圈涟涡旋拢也似,中铳的伤口竟又消失,残缺处竟似自动修复无损。小眼一睁,又即精光钻烁。

乐逍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苦于口难成言,知这怪叟必追不舍,急切无法提醒陈猱头。飕一声响,有矢穿出树丛,迳分为二,各射那肥头皱脸叟和曹霸。这道子母弩虽发甚急,甫近曹霸之身,他顷即惊醒,抬手绰接正着,投眼但见肥头叟面门嵌箭贯颅,上身微晃一下,憋眉似卯鼓其劲,竟将那支矢生生挤离皮外,转面之时脸庞分毫无伤,小眼幽眨。

曹霸不由变色道:“柯公公,你……”皱脸叟也奇怪地瞪他,咕咕哝哝道:“刚才你被鬼迷魇所陷,如何……如何没遭勾了魂去?”提手晃出一块琥珀流凝镜,按在曹霸胸前,幽光碧漾于瞬,顿将他五脏六腑照映纤毫剔透,待见其肺斑瘀一片,便即省然:“原来如此。”随手晃隐那块琥珀般物,拈指朝曹霸肩头微捺,似又奇怪:“身上却佩何样庇护谶?”

曹霸只是莫明其妙,难免凝拳惕视,绷紧了脸道:“素闻柯氏昆仲异能,到底是人是妖?”皱脸叟抖动松垮垮之腮,咕哝道:“所见不过只是黄教虚法,曹掌门不必大惊小怪,要想杀死我,须得连同我胞兄柯镇邪,以及三弟柯星沛一并铲除。三胞孪胎命脉相连,时辰不对,我们是死不了地……咕噜咕噜咕噜噜。”

这等样关乎性命大忌的秘密,他居然随口道来,浑不惮怀。曹霸却心知肚明:“当世谁能找到他家老三柯星沛来杀了?恐怕皇帝也不能……”瞅他这副神情,肥头叟嘟囊嘴笑:“我们一生下来,就注定有一个须隐姓埋名躲一世。以保大家无碍!”

曹霸愕道:“我还以为你是柯镇邪呢!”皱脸叟郁闷地瞪他,嘟囔道:“我是柯辟易。”不由曹霸多晕会儿头,说完忽执他手腕,牵之展身掠叶急驰,道:“须追去杀了那瘸儿,不然大家都出不去。”曹霸武功高深,不意猝遭这叟随意抓执其腕,居然易如孩提,难免讶异:“柯二公公……”

道衍迈着蹒跚、徐缓的脚步走在那女童萧雪鱼屁颠屁颠的股后。他那既似透着几许沧桑、又有如纯稚无知而显茫然的眼光旁觑,透过女童乱蓬蓬鸡窝也似的头发间隙,只见青衣小贺打着横掼撞土壁之上,刀飞于旁。

明知此生决然无望阻挡凌天昊前进的步伐,就有如螳臂不能挡车、陋坝阻不住大潮,这人犹悍不甘,强凝一股将涌出喉的血气,挣身起欲拾回兵刃再搏,突然肩膀一箍而紧,动弹不得。

凌天昊只伸一臂将他箍膀揽住,姿态之从容,宛如老友见面拥示亲热。贺纭山虽在十二青衣楼排份不低,身手决非泛泛,但这时却似小鸡活活落于猛虎掌心,怎般也挣跳不脱,越是发力抗拒,越感全身每一寸骨节都格格撼响似裂。

凌天昊一只手从背后绕转过来,勾箍贺纭山脖子,状似轻松,贺纭山的脸已憋涨若爆,不自禁地叫苦。凌天昊微侧面庞,觑见那两个男女幼童止啼跟在后边,满目惊奇之色,似对他不动声色随手制服这伙凶恶歹徒,小小心头也自生佩。

其实凌天昊便因不愿給两个幼孩留下武人打斗时太过暴力的印象,虽似悠闲,然而出手持重,不论贺纭山怎生抖擞困兽犹斗般的扑腾之势,究因艺业相差忒煞悬殊,总被凌天昊轻易化戾为平和,闲步缓带,状若好友贴耳晤切。两个孩童从后边自然望不见贺纭山吃痛扭曲的面容。

凌天昊按手其肩,低声道:“不必问你是吃哪一行饭的,那位二郡娘平生行事,凌某再怎么孤陋寡闻也略知一二。”贺纭山本仍竭力挣扎,听得这番话突然呆住,旋即嘶声不禁:“胡……胡说什么?我们一向光明正大!”些许神色变化哪怕再细微,又如何逃过凌天昊精光凛视的双眼,反转手背掴其嘴腮,嘿然微笑,鄙夷的道:“少来这套罢,咱就直接切入正题。”本忖:“我有一事委实不明,风闻傲二郡娘暗中庇护河西纳兰春树一干人,为何又派十二青衣楼的走狗绑架纳兰小姐藏此?”

贺纭山怎晓他心想何事,虽在箍脖之苦下,稍思傲二惩办泄密者的手段便觉不寒而栗,咬咬牙,不待凌天昊酌言询问,先即一口搪还:“尽管杀我便是,休想套什么话!”凌天昊料有此着,微一蹙眉,却不强逼,横眸瞪视其目,说道:“衙门里蝇营狗苟的事不说也罢,带我去救人就够了。”贺纭山狠声道:“有本事自己找……哎呀,锁骨!”

凌天昊以宽厚之背遮住后边那倆童好奇探觑的目光,臂加半分劲压其锁骨,依然闲步前行,嘴在贺纭山耳边道:“你这态度就不对了,小贺。身为别人走狗,全凭手脚利索,主人才能使唤得欢。倘若今起成了废人一个,这江湖还怎么混哪小贺?”贺纭山怎么蠢也听得出这话里所含哪般胁意,一忖却是入情入理,每字都打中饭碗,未免心动,但仍迟疑:“可是放你把人弄走了,我如何吃罪得起……”

凌天昊要的就是这个态度,手犹搂肩,轻拍其颊,说道:“你尽可推责归咎于旁人,比如我嘛。总之,衙门里混的都懂得怎么推卸责任不是吗?少扯皮,人在哪儿?”

贺纭山吃痛难当,只熬一会便告泄气,眼转左方窑道,刚有所示,后边两童突然齐声惊叫,其啼猝然,连凌天昊也吃一惊:“又如何?”

陈猱头直愣愣地跑进大雾,也不问乐逍遥如何动弹不得。这时乐逍遥才知他力气委实不小,背着自己浑不觉沉滞,一溜烟穿越林丛,如飞毛腿也似。惊讶之余,忽惑:“他怎么不受此间异障蛊惑?”

后边传来一声遥竭之叫:“猱头哥,快逃莫停……”乐逍遥听出此似先前那黑烟熏脸汉子的声音,透着惶急,未待听清便又嘎然而绝。陈猱头并不回首,直愣愣又跑一程,觑着前边一堆稻禾草垛,趋趄步刹,将乐逍遥抛将入去,使陷草禾堆内,说道:“大大,你且藏这儿,俺帮你引开后边追近的恶人。”言迄,抱起一捆干禾扎绑在背梁后,自褪破衫包裹在外,宛作人形,负起又跑。

乐逍遥心头大是感激,不由眼圈潮热:“他倆为我如此干冒奇险,若有闪失,教逍遥儿如何能安?”恁奈嘴难成声,听着陈猱头脚步声远,林雾阴冷冷之间,传来他破锣般嗓腔大唱:“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板……”歌声折左遁雾,似是有意将追者引岔,以免曹霸和那皱腮大老寻来发现乐逍遥藏身处。

因患有失,乐逍遥心头焦急:“怎能看着他们为我担险送命?”忙敛杂念,凝神自试冲解穴道。本来曹霸以崆峒手法所制穴道非易抒解,但乐逍遥时下内力隐然已在曹霸之上,又获纳兰春树授以“小无相功”旁门激穴之法,得绕曹霸所封诸穴,引驭真气更无拘碍。比起寒山寺中初次尝试冲解穴道,其畅自有天壤之别。

饶是如此,也须耗半个时辰工夫。一边专心试解穴道,一边琢磨曹霸制穴手法之精微处,未觉时辰过得是快是慢。从禾草堆间隙望穹苍蓝,昏夜竟似无尽。他耳边忽传一语低哼,若烟丝薄缕猝钻而至:“小子,你敢动一动,性命可是不要了?”乐逍遥正想试试冲穴成效,陡为一惊,眼珠骨碌碌转旁,昏暗里却有一对寒眸眨闪。

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上)2

他怎料这堆禾垛子里居然藏有别人在畔,适才未察,只因急拢心念凝神冲穴。倏地里大讶之余,不由脱口而咦:“却是谁……”这时才知哑穴先已冲解,复能作声如故,只是口舌僵久了仍有些矬。

那语钻耳悄哂:“本以为江湖已无情义,倒看不出你那几个破落汉朋友倒是有情有义!”乐逍遥急觑不清草禾堆里与他挨肩之人是何模样,但闻此语,心头一时又沉重起来,不觉的道:“我须去帮他们!”

脖颈忽紧,有只冷冷的手握喉。

那语在耳边悄萦道:“苍梧异人在外,你凭什么?”乐逍遥一怔即省所谓“苍梧异人”指谁,想起那皱腮大老行径之诡,心果然憟,但仍硬起头皮挣身欲起,说道:“就凭一个‘义’字,死便死作一处……”那只手扼喉更紧,直教他欲窒绝,语冷冷于旁,哂然诮道:“这时你出去,岂不是害我跟你死作一处?”

乐逍遥兀感不解,转睛之际,忽见草禾隙外凑来一颗松垮垮、肉囊囊的大头,突如其来地挨眼近觑草里,一时不知有没发现草堆里藏人。乐逍遥吓一跳道:“哇,外边有个猪头……”语刚出嘴便即后悔无已,心下沮恼:“怎么忘了我哑穴已解?”

草外那颗松垮垮的大头微微仰后,咕哝道:“不是猪头,是朱高止的头。”

乐逍遥呆眼之间,忽觑觉这张脸虽亦松垮垮满是赘肉皱皮堆褶,却不似先前同曹霸所撞的那个柯辟易,较之更老,较之更皱,身形亦矮粗得多,肩后背挎一个筐子,里边冒着一颗同样松垮垮打皮褶儿的小圆头,睁着一对小眼朝草禾里觑。

乐逍遥正愕着傻眼,草禾外有语嘟囔:“草中居士,你还是乖乖出来罢。”说完,一手划燃火摺子,作势要点火。

乐逍遥不安道:“好好,我出便是。”扼脖之手转按他背,指捺“大椎穴”,那人低哼道:“用你在紫庵使过的剑法,把他们赶开!”乐逍遥暗奇:“这人怎知我在紫庵使过剑法……”一念未转,手擦后腰,悄绰飞烟剑于握,心头又是一下纳闷:“曹霸没缴去这支剑么?”

草禾外有语嘟囔:“休怪相逼,既不肯现身,只好点火了。”乐逍遥本自迟疑,怎知身旁是些什么人互峙不下,却置他于中间。禾堆外那背筐的怪人似有几分忌惮草中藏者,竟没贸然靠近,只隔数步之距,作势投火烧禾。

乐逍遥急不容思,唯持一念:“可别连我也烧作一堆,须阻!”依那人眼光催示,正要钻出草垛外,忽感腰身以下居然犹僵难动,惊啧:“穴没解毕,下半身却动不得!”身畔那人手按他背,稍试即悉原委,微诧道:“你遇到崆峒高手了?”乐逍遥心头更讶:“随手一按我背,竟能知悉恁多?这究是何鸟来着……”情知势迫眉睫,怎容多给半个时辰完全缓解曹霸所封的穴道,苦笑之余,不由叹道:“前辈既知究里,何不随手帮我解去曹掌门点的穴道?”

草里那人冷眸霎如幽星寒闪,往他面廓一溜即凝,低哼道:“蠢材!我若能够,又何必藏身于此?幸好当下不是苍梧六叟联手,外边只有朱氏昆仲。”乐逍遥一怔,心下猜想:“这伙皱脸老怪头果然不好惹,单只那柯大老已教曹霸服服帖帖,难道前辈伤在他六个联手之下?”草外那大头老叟伸火摺子挨近草梢,却不即点,小眼投了过来,鼓腮咕哝道:“居士若肯示告凌姑娘下落,可免去此烤。”

草中那人浑置不理,侧眸瞥视乐逍遥,觉他眼含猜测之意,不由愠声肃杀的道:“蠢脑袋!你以为单凭那六个老废物就能伤得着我么?”乐逍遥忙眨去刚才那般眼神儿,心道:“这也看得出?但我可没说出来……是你自招的。”本觉多半所猜无差,但听草外那大头皱腮叟道:“居士虽是伤在自己所练的一门武功遗患处,可你当下运功未能调定乱息,终是逃不脱苍梧六老手心,还是认栽了罢!”

说罢,扬手便要投火烧禾,乐逍遥急难起身,正觉无望阻之,身畔那人忽哼一声:“去替我杀了他!”乐逍遥身腾而起,待出草垛之外,才见腰缠一道紫练送躯飞矫,那人随手挥洒,居然荡练抛他出来,呼簌簌直撞向那拈火作势的大头叟面前。

势不容乐逍遥多想,唯绰剑喝道:“把火扔了,免得剁手哦!”草中那人愠然蹙眉道:“剁便剁了,何必多言提醒?”殊不知乐逍遥从来如此,决不轻易伤人,除非逼不得已。

那大头叟似有所料,仰见乐逍遥身抛半空,随那道紫练所投之势,簌然撞头砸至,他不慌不忙,提指拈弹火摺子亮烁之梢,飕地射出一线飞芒,迎来穿躯。

乐逍遥见势奇急,忙呼:“前辈快甩练拽我避开!”草中那人充耳不闻,仍投他直撞那线迎胸火线。乐逍遥无奈唯有撩剑,口仍提醒:“真的剁手哦,老丈!”大头叟木然不动,任由乐逍遥一招“不测风云”剑势构撩其臂,指拈又弹,飕飕连射火线击迎。

乐逍遥只好一剑倾尽其锐,纵是后发亦足先至,荡碎火线洒屑四周,眼看那大头叟一臂不保,背筐里突然跃起一个皱头侏儒,扬手发来一道流星锤,溜溜荡磕剑刃偏摆,不待乐逍遥变招,锤若擂鼓般急捣其胸,咚咚咚连串闷响之后,乐逍遥犹如一袋糙米般倒栽草禾里。

皱头侏儒身又坠回筐内,顷即复隐于那皱腮老叟背后。

乐逍遥倒时犹发懊恼抱怨之声:“前辈怎么不提醒我当心他筐里有一个会玩‘溜溜球’的小怪哦?”

坠身之际,变换一招“丧乱荼毒”出其不意的剑势旁激,便连草中那披笼紫纱的人也未料及,随着几株树豁喇喇纷折,砸没那皱腮背筐老叟木然之躯,霎眸惊尘溅土,紫纱披头的那人才愕发一声啧然:“什么剑法恁诡?”

筐中冒出一张小皱脸挤出乱叶间隙,仰脖怒叨:“什么‘小怪’?我是他大哥朱高寿……”言犹未尽,旁边又有断树当头砸下,呼喇喇立时覆没。

紫衣人脸廓半笼纱罩内,仅露双目炯炯瞥视,若有所思,脑中回想乐逍遥所使的剑法,即使这招“丧乱荼毒”倍为偏奇险怪,落她眸里仍然不脱一层苍山洱海云深雾缭的渊源。她自有所察,又若有悟。

仰眸之间,括苍山云峦复回。目送一行别影随离雁远去,山境寥落处只有他一人索然独立、怅然若失。他从来如此落寞,才创出这样落寞的剑法。寂寞与沧桑无以排遣,于是写在剑中,寄寓剑意。剑就是他的一切……

他提剑寥然步入兰陵梦还之境,一练刃白若雪,气激虹划,指向迷雾荡转间那一袭款舞若魅之影。

蓦当魅逝瞳孔深邃处,乐逍遥陡然睁目。

或因内力既增,衫内更加了一件天蚕丝衣庇护的缘故,胸虽余痛未消,自调内息经过之时,暗感别无拘滞。

乐逍遥敛念行气凝神归元,脑中复晰,却犹似那韵箫声远萦未去,唤他回神,唤他寻往。他心头一阵迷惑:“箫声究竟在何处?”或许只在心头,也许远在天边云涯。

他想了起来,一惊坐起:“尻,前辈……”然而放目四觑,旁无紫衣衫影。就连那皱头朱氏昆仲也不知所踪,乐逍遥抚额愣看,难以明白怎会身处一辆雕厢垂帘的车里?

“不是作梦吧?”他嘴张难合,眨不去一眸昏夜流荧依然。手按车壁,触指凉硬,似非梦中幻像。只见车厢内撒些干禾草零零落落,半掩一躯娇胴白绒也似,秀发散在枕边,若柔瀑温云。

乐逍遥想起一事忽憟:“该不会是那只女鬼得了便宜睡在旁吧我尻……”低瞅衣衫不整,居然裤头半褪,顿然惊呆得牙战不能抑:“根宝你如何也……也奄奄一息哦?”弟叼着一根草叶子躺那儿惬然曰:“偶得意嘛!”这厮不知如何却学小甜甜那等样蛮女一副腔调,还摇头晃脑就差没翘二郎腿,此般嚣张当真是尾大不掉。直教哥气煞,掴之:“有啥意可得哦你?”弟在底下横笛:“你猜你猜哦!”乐逍遥怎耐烦猜,气急掐之:“猜你鸟,旁边是谁?”

不经意间投眸旁觑,触目一道龙纹衔玉腰带。乐逍遥怔余省起:“八部天龙?”

记得曾听茅山学堂里溜出来逛街的周星也说这等样腰带在江南仅有一个主人,至于北国傲家所亦拥有另一副,他却未见傲雪曾佩随身。乐逍遥嘴张难闭之余,又想起厉风行曾言“八部天龙”傍身之人,巫异神魔皆辟易。

所以那位凌家大小姐从来正气凛然而至有恃无恐,不相信邪。

乐逍遥趴身探觑得她酥胸半敞,粉红色小肚兜儿在眸,只惊不已,嘴张大得下巴颏都要掉了,啧曰:“我尻!真的是作梦?这梦也作得太离谱了吧?她怎么可能哦……你说?”但看身旁秀靥娇红,垂睫犹自甜寐酣眠,樱口微启,还微微打呼噜鼾儿,少有女子似此豪。分明凌钰筎敞怀睡在畔,宛如幼时他在十里麓后坡坳老树下抱瓮醉卧,有花伴眠,有莺解语。

乐逍遥捏嘴不已,但觉:“怎么可能?且掐醒这梦……”傻眼一阵,终是压下隐隐不舍醒梦之情,伸手掐她绯腮,着实扭了一下,感到肉质真实。乐逍遥一惊缩手不迭,捂口又愣:“她好似被点了昏睡穴一般,只不知过了多久了?”

依他所识穴理,辨自无差,怔坐一旁隐隐往回猜想:“记得在紫庵,有个紫衣人趁乱逮了她去,却怎么衣衫不整地搁我旁哦?是了,那紫衣人呢?”面前玉体横陈,伴夜透送无比诱惑之感,纵然他心头怦动难宁,自有猿马在意,但终是素惮此女性情厉害,其烈如火,暗赠浑号大烈火奶奶。当她嘤咛一声,眼睫微动,转身之际慵懒媚态毕显,似将欲苏醒。乐逍遥心头蹦跳,忽感一事不妙:“她醒时张眼见到此样不堪,而我在旁,必定羞愤欲绝,天晓得会作出啥乱来!”

既省这祸已然闯得不小,他下意识地便要溜之大吉,免遭杀害。但当挣身欲离时,嘴栽她足边,硬磕车板,下巴生痛难耐,不禁呼苦之余,才省腰腿居然仍是软不应驭,恁凭再三调运真气也不能往下盘畅转自如。乐逍遥暗惊:“半身不遂了也!曹霸究是用何独特手法封的我穴,怎么解出岔子了哦?根宝你有何伎俩可献?”根宝支招儿曰:“我看只好用爬的。就象咱家菜园里的那只雷公马……”

“什么雷公马?明明是蜥蜴,俗称‘四脚蛇’!”乐逍遥驳回自个心头杂念,看凌钰筎懒洋洋地又翻个身,丰胸鼓盈在眸,顿惹犯急:“醒了醒了……”不假多思,伸指忙要点她昏睡穴,使多昏会儿。但啧:“我会点穴吗我?”于是缩回那支颤指,改挠嘴腮。

她杏眼圆睁,素手晃纤缭乱,连使数下虚招之后,一记结结实实的粉拳打在乐逍遥下巴,再斗地一个旋身,撩出秀腿绊他倒栽于台下人堆熙攘里。艳目睥睨间,自感豪气塞满胸臆,爽然睁眼,醒觉却卧车厢里。

女侠一愣嘴张,头一个立即来之的女儿家反应便是忙瞅自身有没不妥。还好衣衫犹在,幸且裹躯严实,并无春光可漏。只一足少了袜,赤脚套在靴里腻乎。她疏未暇顾,暗惑:“咦,这车是谁家的?”

昏暝夜色透帘洒入,凌钰筎一伸懒腰坐起,但觉腿不应驭,仅上半身穴道自解。她捏粉拳自捶酸麻的腿,正惑不能释,忽感旁边多一人影,警然回觑,帘影中但有佝偻态妇背对她低头坐于一隅,凌钰筎不待多觑即认出这身衣着以及包头的佣妈布巾,展颜道:“倪妈!”

“你妈,”乐逍遥作躬老态,在帘影暗遮中垂头更低,自抑心头怦怦之乱,骨碌碌转动大眼,惴然想:“刚才两人都昏睡一起,腰身难动,但到底有没有……噫!唉!只盼她似呆鹅继续矬,别认出我扮她家仆妈子,这时使不了‘风遁之术’,只有这般周旋了。”

一时忐忑,怎敢回头迎视,未觉凌钰筎素手揉腿之时,悄眸侧觑旁瞥,着实凝眸他身影好一会儿,才噙着似笑非笑的梨涡,悠悠的道:“倪妈,你裤子半褪了。”乐逍遥心头大跳,忙不迭自提裤腰,慌曰:“哪里……”旋觉其实衣裤早着齐毕,焉有松褪?

凌钰筎哈一声低诮,凝蹙眉头瞥他即移面靥,佯似不觉有异,避去心头别样尴尬,说道:“在紫庵我可担心你被伤着了,还好尚能跟来陪着我。哼,那紫衣人呢?”乐逍遥讷没法答,唯不接嘴,心想:“幸好没穿梆,足见这妞有多粗疏!倪妈不爱说话,怎会答腔你?”

凌钰筎突然往他肩膀捶了一拳,教吓一跳,正要转面告饶,却听她若无其事的猜道:“她走了,是不是?每当我遇上麻烦时,总会有人帮着打发掉的。想来她也是被人赶走了……”乐逍遥心下苦笑:“凭那紫衣阿姨的本领,只怕连你爹也赶不走人家呢,何况我当下这副光景……”只不能辨,唯点头于旁,作理解状。

凌钰筎又哼一声脆俏,秀脸板起,正眼不瞧他,自捏粉拳道:“不怕告诉你,刚才我作个梦,梦见……”乐逍遥心下格登不安,觉她必是梦见旖旎事,其中不免有他形象,一惊嘴呆眼瞠,几欲脱口阻之:“那不是我……”

凌钰筎一拳捶在车壁上,笃响之声使他愣转其眼,浑忘言语。她嘴凝似笑非笑之意,轻哼的道:“我总是作这个梦,梦见痛扁乐逍遥那大眼小贼,都打到手疼了……”甩着皓腕收回拳头,自转腰后揉疼,昂然作不动声色状,悠悠地瞥他一溜儿眸。

乐逍遥缩脖不已,忙把眼睛挤得小些,眯而思:“你回回发梦打墙,当然手疼了。嘿……她怎么这等恨我?连梦里都恨得暴打一顿又一顿?”为之咋舌之余,又暗自庆幸没被她觑穿自己急中生智所为:“亏了我机灵,先抢在她苏醒之前,赶忙替她着好衣衫什么的,且亦自扮回倪妈模样,再怎么也是天衣无缝连门都没有,就如那老皱头柯什么公公的自我修复之术般神乎其神。”

凌钰筎这一拳捶震车壁,前厢门帘豁地应声敞落。乐逍遥正对车夫位,面前忽敞无余,陡眼所见,一时惊呆,霎如浑体正热时当头浇淋了一盆凉水湿透寒飕。

或因他已累极,昏睡未觉马车撞物的偌大动静。

雨凄凄……

眼前所见仿佛儿时曾有的恶梦。透过厢帘揭落之门,只见他们乘坐的厢车挤塞在一大片骡马牛驴车之间,交辕挨辙,堵得严实,寸步不能移动。极目望去,塞道密密层层的车影在迷雾里一览无尽。但他昔时梦见的情景却是在大江浩瀚中,他的舟被无数船堵夹其间,无论如何着急也陷不能脱。

他说不清为何会有那样的梦,总觉梦境真切宛如亲历,或预兆着即将亲历梦中乖蹇。

无怪他先前丝毫未曾察觉,夹道车流虽密,竟死气沉沉寂无声息。连同他所搭的这一辆在内,没有一匹活牲踪影,唯能从大小车辆的形款判断原属牛马牵拉的常见式样。乐逍遥揉眼发怔,难禁暗异之情:“怎么可能全是没有牲口的大小车驾?这么多车是如何撞到一起来的、拉车的牛马却哪里去了?”

非但不见拉车牲口,四下里除了淅淅雨声,更无人影声息。若是往常在行旅过往如鲫的官道商衢,这许多大小车驾堵塞一起,人们早已喧吵得不可开交。然而此时他游目四觑,周围不论远近,居然浑无丝毫活物的气息,弥天雾霭仿佛也粘凝不移。

凌钰筎平素虽然显似大大咧咧,其实终是不改女儿家细腻心思,趁乐逍遥头移于旁,她忙拉衣襟内窥,暗觉除了右足袜子少一只以外,身上并无异样,也即未有罅漏迹象。她便放心些,又莫名地自感愠恼,捏拳本想挥打车厢门边那颗后脑勺,乐逍遥忽然转过脸来,浑忘遮掩,惶然道:“大钁大钁……”

凌钰筎自然不明白他语无伦次说什么,但哼一声,侧头随他目光往车厢门外张望,陡然见到他所见的情景,也是一愣,嘴唇张启忘言。

乐逍遥究非这等大家闺秀般矬,稍加定神便看出那些新车旧车大车陋车原本或似载物或似载客,邻近的几辆更是满载家什杂囊,仿佛大举迁徙逃避灾殃的人群,地上零散丢弃熄灭的火把、踩瘪的灯笼,脚印乱糟糟犹留于雨泥里。然而一个人影或死尸也寻视无获。

他们所乘的马车也是仅剩空厢,地下掉落几条断缰绳、残舆套。乐逍遥遍觑不见半匹活牲或马尸,憋惑至极,不由捧头怔想:“我怎么会乘车到这儿来了?没见一只牲口踪影,究是何故哦?”恁凭想破脑瓜,却也回想不起丝毫头绪,模模糊糊只记得他挨了流星锤撞胸击昏时,坠在一堆小山般的干禾草垛里,旁有妇人幽怨积萦之眼,瞪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但觉那般怨毒的眼神之下,所动念头定然不怀好意。

他不知紫衣人与凌家有何宿怨,猜想:“那紫衣阿姨先捉了凌姑娘,却把她和我衣衫不整地放在空车厢里,存的啥心这等不可告人?素昧平生却这么便宜我,其中必无好意……”思至尴尬处,越发怎敢转面触觑旁边那对火辣辣之眼?

凌钰筎昏睡乍醒,初尚愣坐懵然,瞪着乐逍遥,心下似明非明,旋即眼瞥车壁,看见自己披散长发的影子,虽仍男衫服色,此时却显女儿情态。她不由惹起莫名愠恼,一拳打了过去,分明瞅准车门边那颗包着仆妇巾欲盖弥彰的秃脑袋,不料击了空,笃地捶在车门边,吃疼难当。

乐逍遥却到了车厢外,一溜身扶辕蹲将下去,是以凌大小姐没捶着。

与大小姐相比,他究竟细心些,忽有所见,拾起断套索揩沾指端微殷,倏引念动:“有血迹!”再去察看马缰,觅得几绺鬃毛。乐逍遥蓦地转面,大眼里眨着惊疑猜测之情:“这个发现证明了空车厢本身是不可能走到这里来嘀!在我们苏醒之前有过牲口,但在悠悠醒转之后仅余少许血和毛,拉车的牲口却都哪儿去啦?”

大小姐怎能明白这乡下娃儿手拈一撮毛转何心思,觑准其脸,呼地一拳直去,又打个空。

乐逍遥从拳端消失稍顷,旋即现身于邻车,爬在大堆青蔗上,寻觅不见蔗农分毫蛛丝马迹,便拽一条近丈长的青蔗拔之于手,溜身下地,心道:“或许她已渴了,须分一半解之。”好心递蔗过来,凌大小姐只知有糖,不识有蔗,在昏暗车厢里乍眼见杵来一杆子,她立即操拳迎之,未待打着,乐逍遥又缩回青蔗,先自转念:“别给她拿来当枪使,却趁不备忽然捅我。”

他感腿酸,倚坐车辙稍歇,咬一口蔗咂得满嘴甜汁,暗思:“不知是我解穴不对,还是连日奔劳已然乏极的缘故,总之脚软难跑,好在青蔗除了可供榨糖、解渴之外,尚能持而为杖。倘若我会棒法,遇敌时还可以耍耍五郎八卦棍……”自摸脑袋,自感当下宛然仙人球似的头型倒有几分昔时杨五郎和尚的风采,对身处境地的乖蹇浑不为意。

他是见多了风浪,非同于凌大姑娘的大大咧咧诸事皆不犯愁,两人同困于此,却都自转其它却似无关紧要的念头。她卯了好一会儿劲,终于拔足脱靴,稍感舒畅了些,突然恼从中来:“装蒜!”提脚照那颗蒜头般脑瓜踹去,这一下分明觑得真确,却“当!”地踢在倏然闭回的车门上。

凌钰筎捧足不已,吃疼在内,听闻脚步声移,乐逍遥在外自言自语:“这么多人牲怎么平空没影儿了?反正遭困于此了,我须找找看究有何古怪……”凌钰筎摸了摸车门和厢壁,始觉既冷又硬,纯钢精铁也似。

四周各般形状、载物不一的大车小车沓乱堵得密实,几不留隙,难以觅路疏通。乐逍遥挤身不过,便以手撑旁辙,巧腾身跃,纵来穿去如小猴儿般灵巧自如,凌钰筎在车厢里一时腿软难随,但见他蹦蹦跳跳于车丛之间,时隐时现,她只道此人居然不顾而去,溜得飞快,顿急:“喂!”

乐逍遥出现在一辆满载鹌鹑笼子的大车上,探手入去,捏起一只鹌鹑搁耳边:“喂喂?”随即跨一脚踩到邻车杂什里,搜出一口银锅,端而感慨不已:“银做的饭锅也舍得丢下不要?唏嘘!”下意识地便要收进乾坤宝袋,却唤咒不应。他啧一声,只得改而敲打锅底当当响,呼:“有人吗?倘再无人露面认领,我砸家当了哦……真就砸了。”然而四下里一寂如初,哪闻半声答茬?

乐逍遥空唤不应,恼将起来,便打开笼门,放鹌鹑蹦了满地,未觉肩头亦蹲一只。他顾首夜雨空寥荒境,心下暗惑得憋:“尻!人都哪儿去了?”觉必有因由,正揣思难透个中缘故,忽听敲打车厢声笃笃传来,打破这死气沉寂。

乐逍遥喜忙寻望:“有人……”眼刚投觑往回,车厢敲声便止,凌钰筎怒叫:“喂!”乐逍遥明白了:“哦,是她在搞搞震……喂鸟!”转脸别处,故作不闻,手抓肩上悄栖的小鹌鹑,又捏抬耳边贴颊作聆听状:“喂?喂喂,你找谁?”

他越是如此惫懒,凌钰筎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唤他返来背自己回家,只莫名其妙地又犯尴羞,竟难启口明言,唯盼他能明白,至少也该像家中一干同门那般善解人意,孰料这小子居然不搭理她。凌钰筎恨咬玉齿,捏拳忿欲大捶车壁,突听笃笃敲打之声传来。非仅凌钰筎一怔瞠目,乐逍遥亦觉讶然,转面觑觅:“咦?”敲声来自另一方向,虽轻但晰,他听辨无误,喜忙寻往:“放了这么多鹌鹑,终于逼出点儿动静来了。须逮个活人来问问,这里到底在搞啥名堂恁堵……”

凌钰筎忽见他身前一辆大板车上搁有白木寿棺,心头莫名地打了个突,方欲张口提醒,乐逍遥已发掌按棺借力,翻斤斗纵越而过,拉开相邻处一驾红木马车的车门,此时心头怦怦而动,自是辨识不差:“这明明是傲雪那辆座驾,日前随我和粼儿驶去米囤道,还未归还傲雪那车夫力路,却如何在这里?谁在里边敲厢回应我?”暗猜遮莫粼儿在内,眼睛登时一亮,急不可耐地拉门。

猝当探脸入觑,迎面一支袖铳砰地喷焰轰射。

“当时的凶险就有如千钧一发,”乐逍遥悲道,“江湖也好、武林也罢,谁想到会是这个样子?一切都是非常突然!突然就是一梭,突然就是一下,还好我这颗头总算昔日已然被二娘那根饭勺儿敲得多调教得精了,但更巧的是脚下吱咦一声踩泥打滑,一跤栽得突兀……”

他的脑袋突然从铳口消失,急速往下栽倒之际,忽觉铳口其实高射夜空,似非冲他脑袋轰来。即使他不摆头急避,也只是擦颊而过,射向脑后一道从天急覆的展翼盘旋之影。

乐逍遥未暇看清情势,嘴颌已栽向车厢门底横托木架,他下盘仍软不应驭,无望妙施步法化险为夷,本料难免生磕伤疼,不想一道白影先临,巧捷地伸至他颔底承托正着,却是一只纤著素袜之足。

乐逍遥颌承足梢,方免去磕碎下巴之虞,鼻际微闻香泽,怔未待省,空中呼飕一声不知何物迅疾高掠,旋即隐于穹深阴霾处。那一铳却射不中,车厢里有眸眨闪懊恼。

此时电光霹闪道旁林梢,乐逍遥霎然忽见车内有一人样貌竟是他,乍为愣神:“咦,我怎么在内?”另一人低下铳口,抵他眉心。乐逍遥登时咧嘴不已,“丝!”一声仰面后避,皱脸道:“哇,烫呢!”车中人轻嘿似笑,足尖悄伸几分,抵他“颊车”、“翳风”二穴,乐逍遥心下格登:“死穴!”未及转念,足影蓦又俏晃,移而掠胸移过,探至腋下一承。乐逍遥不由的道:“嗨呀,痒……”

此时他下盘不稳,无以相抗,那足从他腋底往上一抬,便已托躯立起。乐逍遥腿难久支,身子趋跌而进车门里,倒在两躯中间,香泽愈馨。他只骇不已,脸朝旁边那个与他相貌酷肖之人,蹦舌儿道:“怎会有两个我哦?”另一人悠悠回铳笼袖,微哼的道:“自大!怎么不问谁扮得这般似你模样,偏说两个你?”其实乐逍遥决非自大,斯言甫出,乃因先前他曾离魂出壳,只道当下已中铳归西了,魂见他躯歪倚于旁。

另一个“他”突然睁眼,看出他满目惶极惑甚之色,不由眸有笑意,缓缓抬手曳面而过,遂现一张玉靥。

乐逍遥不禁圆眼大咦:“哈,你……”不待相认,旁伸一只手扳他脸转,耳际有语冷哼:“师父在这里,怎么不先招呼一声,却看别人眼晏晏,可见侬有多没良心!”乐逍遥转面即已失笑不已,心头纳闷的道:“可是小桃师父怎么突然射杀我这等无来由噢刚才……”那人眼朝车门外阴雾迷离处,越发窥不通透其诡何隐,眸有忧色,冷嘿道:“不识好歹!若不是我刚才发铳及时,你已像那些牲口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乐逍遥一怔,记起刚才确有翼影妖异,冲出雾云袭他脑后,旋被铳声所惊,又隐回天穹。他从未见过这等庞然巨覆之翼,怎知何禽恁猛,不由啧然奇问:“怎么回事哦,小桃姊?难道那许多牲口……”车中人换充弹药于袖铳膛管,眼犹惕视夜空不怠,闻问也自不知如何回答,蹙眉道:“不想丧命就快进来,把门关上。”

乐逍遥看她神色紧张,只得依言钻入,与两躯温香软玉互挨着挤坐,想起一事,猜道:“莫非桑螵蛸之类又来袭扰?”右边那软绵绵歪靠厢壁之人缓缓摇头,语声低弱地说:“不像。”

待车门复闭,那攥握袖铳之人才似松了口气,转面瞥他一溜儿,突然提手来掴,乐逍遥本可摆头避过,但转念没躲,生挨一记其实并不疼痛的耳光,方笑:“有感觉,想来不是作梦。”

那人愠瞪着他,哼一声道:“言而无信!”乐逍遥浑没辩白,忙于近凑大眼细辨二女容貌,觉无异样,方才放心,但惑:“易百山那老厮不是说小桃小玉已在他手中么?如何俩妞却在这里,恁地如花似玉一般,他们怎舍得放生……”小桃只是发恼,并没释他疑惑,霍小玉在旁微微一笑,瞟眼看他憋着个嘴,含诮的道:“我早就说这小子不守信用的了。”

乐逍遥知两女所嗔为何,心想:“那时在老僧房里,我答应说回头便来相会,却一去没返,放俩只乳鸽晾在那里空盼,也须怪不得她们埋怨。眼光都是这般有控诉色……”

岂止只是控诉之色,桃、玉双姝瞥着他时的眼神简直就似鄙视,但困于此,不意见他突然露面,两女眸里盈闪惊喜难禁之情,不约而同都想启口相问,旋即互瞥对方,各翘其嘴,皆不肯示弱于彼,又恢复一副矜持情态。

小桃忽嗔:“你……你的手在干什么?”乐逍遥低头,见自己的手搭在霍小玉腕。他不慌不忙,探了脉才缩指,沉吟道:“霍姑娘脉象虽似更弱,但比前却显沉缓之象,究是何故哦?”转看霍小玉面色,车内并未点灯,昏暗里却窥难晰,模模糊糊只觉玉颜清减,她背倚锦垫,眼似睁似闭,时盹时醒,总提不起精神,越发显得憔悴。

乐逍遥暗思:“小玉姐她在那什么山上挨了旧同门以无生老母符所伤,具体名堂我也记不清了,总之……”他胸膛一挺,觉并不枉负倆妞所盼,愧色立去,豪气来胸,作好汉状,正色道:“放心有我!此前经过连番比较复杂一言难尽的周旋,终逼桑螵蛸乖乖交出解方,足以解得霍姑娘身上之恙我看还是绰绰有余嘀……”

因见两女依然显似无动于衷,只瞠妙眼左右夹觑着他,料是迭临跌宕,余惊未消。乐逍遥存心宽之,大眼眨出顽气,张臂做笑纳状:“多时没见面,教我担心得紧,幸好大家没事。小桃姊尤其这么生龙活虎刚才居然拿铳射雕实在精采!来,抱一个先……”

啪,小桃迎着就甩一记俏当当的耳刮子过来,瞪眼嗔道:“我是侬师傅,敢抱我?”乐逍遥顺势脸转于旁,朝霍小玉挤眼道:“小烈火奶奶果是不好说话,霍姑娘这一路没怎么挨挤兑罢?”霍小玉强凝一丝微笑于腮边,低声道:“你一去不回,要是没桃姑娘照顾我,还真就呼天不应求地没门了呢!”

乐逍遥歉然于心,一时嗫嚅:“是我不周,却害两位担惊受怕了多时,幸好霍姑娘命硬,居然撑得过来,倘有闪失,教我如何……这个……心安?”他此番话倒非逢场发挥,却出由衷,心下自有郁闷,暗思:“我从小只想多交结朋友多帮助些人,就像戏文里那班英豪级主角亢臂一呼满街妞纷纷跑来追随也似,可这一路走起江湖,怎会处处罩不住?别说多几个,单一个粼儿就被我带丢了多少回!要不是霍姑娘命硬撑到此时,早过了冰毒符发作之限,都死翘翘晾得硬了,可见盼我拿药回救,焉有指望……”

因惑于心,不由吶然问道:“霍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哦?”霍小玉犹未作答,小桃在旁忽嗔:“你倆在那里窃窃私语不停,在说什么体己话怕我听见呢?”乐逍遥怎明她何故又恼,倒是霍小玉省了过来,转眸另投,问道:“小桃姐姐莫非还没把棉絮团儿拿掉么?”乐逍遥愕眼于旁:“什么棉絮团儿?”

但见小桃眨眼一怔,随即展颜道:“怪不得呢,我怎么忘了?”提手取出两耳中填塞之物,摊在手心,却是棉絮细团儿。小桃笑道:“心里一直纳闷听不清你倆在说什么,原来忘了拿掉。”乐逍遥奇道:“搞啥东东?”旋即心下猜想:“莫非小桃发铳时怕震耳,先拿棉絮团儿塞起耳朵……”

小桃与霍小玉交觑,彼此眸间闪过一丝余惊犹萦之色,乐逍遥怎知她们回想何事动容,只惑于畔。霍小玉见他瞠愕不明,便问:“你先前没听见么?”乐逍遥觉她眼里又显骇异之意,越发大头,懵然道:“听见什么?”桃、玉双姝不由又相交觑,皆显奇怪。小桃啧一声道:“又装!两个时辰之前,突然有怪吼声震天价响,不知是啥魔怪叫得这等可骇,即使我倆警觉得快,赶紧撕揉衣絮棉团塞进耳朵,也给震昏了刚醒过来呢。你既在左近,怎么没听到?”

乐逍遥看她说得煞有介事,转觑霍小玉也是同般稍思又惹不安的神色,他不由挠了挠头,道:“两个时辰之前,我已然昏迷未醒,打雷都撼不动,谁知道坐的车子怎么就撞到这里来了?”桃、玉看他神色不似作伪,互觑释然,小桃道:“幸好你那时先已昏睡了呢,不然非给那阵震天动地般的怪吼声震疯摧死不可!就像外边那些人……”说到此里,悸又难言,向霍小玉投去含憟未消之眸。

乐逍遥越发奇怪,不由刨问:“究是怎么回事,外边那些赶车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却剩许多大小车堵得死死地……”小桃强抑余悚,道:“我倆也不晓得外边那些人怎么回事,只是到了这里突然听到那阵怪吼,醒转之后车外就是死寂,人和牲口都不见了。”说到此处,因觉乐逍遥显似难以置信,小桃又同霍小玉交觑一眼,低声道:“想是恶魔把他们抓去了哩!”

乐逍遥拿出那只活着的鹌鹑搁小桃脚背上,笑道:“别吓自己了,外边哪有什么恶魔?整车鹌鹑不是活得好好的,喏——比如这只。”话声刚落,车壁突然一震,陡似挨物从外猛撞一下,撼得鹌鹑惊蹦,不待乐逍遥生出反应,笃地闷响,三颗脑袋磕额。

只撞一下又归于寂,乐逍遥懵眼愕顾,只见桃、玉双姝惊眸互觑,他心亦怦跳不定:“莫非恶魔在外?”

然而车外别无动静,唯闻低迷雨声沙沙。乐逍遥大睁双眼贴于车壁缝隙,乱觑半晌,小桃突然拍他后背,吓得一跳。当乐逍遥回转脸面,小桃低声道:“有没瞅见?”乐逍遥啧然道:“我都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恶魔?外边哪有……”小桃嗔:“有翅膀的那个呀,侬只瞧低处如何能看见它?”

乐逍遥仍难相信所言:“这是在荒郊野林里,有翅膀的东西多得很呐!不见得都是恶魔,其中大多数是无害的鸟类……”拂开这个话题,转瞅桃、玉双姝气色,觉比那日匆匆离别时似有好转,奇道:“我听人说你倆被逮了,如何好端端地在此哦?”小桃眼凑车壁缝隙,窥一会儿才答:“拜侬所赐,我早已没什么了。当时见地下秘道甚深,便寻将到尽,却发现有个老和尚……”乐逍遥不自觉地接口:“那他是不是好惊喜?”小桃瞪他一眼,忍俊不禁:“喜你的头!他可吃惊了,急着想溜,被我追了一路,不觉钻到后山外。老和尚不见影儿了,我觉再呆里边不安全,拉霍姑娘出来,却撞上一个秃头老汉使暗器把我点倒了……”

乐逍遥思:“依她讲来,秘道里那老和尚多半就是雷家兄妹急着要找的‘老胡涂’。”闻得后边所叙,抚头刚愕:“什么秃头?”霍小玉在旁低声把话接过,半倚半卧地答道:“他使蜀中唐门的暗器手法,发两颗小石子射闭了我倆穴道。”小桃瞪她一眼,没好气的道:“姓唐的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被你拖累,凭他也拿我不下……”

乐逍遥忙分解之:“两姊妹都别争了,那老头是唐翔千,比咱们仨人都厉害些也没什么……我听他同伙说起你倆落他们手上,本要以二位相挟,逼我去剁强锋的手。你说有多荒诞?”二女不由相觑,皆觉难以置信:“听来倒是很荒诞的。”乐逍遥从两双瞪过来的眸色里瞅出另外意思,心中暗恼:“不信我也就罢了,却用这种眼光是啥含意?倒似觉我惹不起强锋……”

他不愿多想究竟惹不惹得起强锋,省伤脑筋,提手拂开此话题,又问:“那后来呢?记得小玉姊伤得不轻,怎么这时瞅着却似好转哦?”小桃冷哼道:“霍姑娘就霍姑娘,怎么又改口叫什么小玉姊哦?”手从袖下悄伸,暗掐乐逍遥腰眼一下,乐逍遥“哇”欲呼苦,待见霍小玉讶眸于旁,他唯强忍不吭,作淡定状:“有蚁。”

小桃似笑非笑地投他一溜儿眸,才接着叙道:“他教几个蒙脸的家伙看着我倆,自己却转到山上去了。”说着此处,两女皆神色愠愠,有些不好启齿处。乐逍遥猜到几分:“尻!我就料到如花似玉一般,他们不会放过到嘴的鸭子……”两女都红了脸,啐之曰:“鸭你的头!他们哪有机会?”

乐逍遥怔眼而思:“怎就没机会了?”小桃横他一眼,才叙原委:“因为那老道突然出现,就好像会使定身术一般,教几个蒙面贼全僵在那儿了。”说到此处,眼瞟霍小玉,没再言语。乐逍遥又摸不着头脑:“怎又杀出个老道还带定身术的……”小桃本待霍小玉接着往后边叙述,但看她没作声,只好自己来释乐逍遥疑惑:“那妖道……呃不,老道是来找你霍姑娘的,用这辆马车接了我倆下山,就到这儿来了。”似因得脱危困全靠霍小玉有接应,她心下不快,只约略提毕,不乐意细述。

然而乐逍遥已自猜得大致无差:“连霍姑娘身上的伤,他也搞定了?”霍小玉一直没精神地倚卧于畔,此时才轻轻接口:“名花流的独门解方,五斗米可没有。”因见乐逍遥究犹眨惑,她便又曰:“幸赖那老道手段高明,帮我暂缓了冰符毒发作之势。说最多只能多撑一二日……等他寻到桑螵蛸取回解药为止。”

小桃在旁冷哼道:“那妖道……呃不,那老道对你霍姑娘还挺够慷慨的,连‘璃清醉’那等珍稀之物也舍得給她施用。”

“璃清醉,”乐逍遥一怔始省:“据老洪医书亦即‘洪宝书’所载,此为解除瘴惑狂乱状态之最好药物。难怪霍姑娘没像徐子卯师傅那般遭受无生无死符控制心神……”

小桃在旁撇了撇小嘴,鄙夷曰:“终究也没济得事,那老道去了许久,再捱会儿你霍姑娘就要‘挂’在眼前了。”乐逍遥怎知此女为何恁般不喜那老道,每提及于他便有强烈鄙视的眼神和嘴型,但听到这处,他一急即省,察看霍小玉眉心所萦气色果虞,忙道:“幸好有我,必挂不掉!”小桃微撇小嘴:“又吹。”

乐逍遥觉霍小玉也似对他所言不以为然,但未暇搁心上去,道声失礼,请小桃代为掀衫,看霍小玉后腰果然黑斑更扩,异谶若隐若现较前倍为触目惊心。乐逍遥啧毕,说道:“果然‘璃清醉’也只能治标不治本,幸好我从桑螵蛸处取得解符之法……”霍小玉眼中遂现一丝光亮,两女对觑,暗觉这小儿竟连“璃清醉”也识,或果有两下与众不同处,非仅能吹。

乐逍遥不在意别人怎么想他,觉事不宜耽,欲取解符之物施救,忽啧一声不安:“尻,拿不出哦!”二女皆以鄙夷之色瞪他,似都早料这小子光会说得好好的,事到临头又不济事。这等样男子天下已然太多,纵是屡见不鲜,本应见惯不怪,但连他也这般现丑于前,桃玉二女心下仍难释然不忿:“看这些男人!”

乐逍遥苦在其中,不顾辨说,忙于屡试唤取囊中之物而不果,徒自懊恼之极,耳听小桃鄙薄的道:“解药呢?不要说拿不出来哦!”乐逍遥憋了眉叫苦道:“真就拿不出了都……”霍小玉在旁悄觑他神色,暗觉不似做作,她忽感不忍,温言道:“桑螵蛸的解方还需冰心符辅用才能有效,你又不会冰心咒,单有解方也是没用的。”小桃忍不住瞪她,冷哼道:“枉我替你急,你倒会做好人!”

两女到此田地竟仍互绊没休,乐逍遥只有大头,更无可施之法,暗虑耽误救命大事,正急恼难措时,车壁咚地又撞出一声猝响,震得三额交磕。只见桃玉双姝眼光惊疑不定,顷连乐逍遥也为吃紧,撑身瞠然四顾,心头怦蹦:“遮莫果有恶魔在外,却乘机来袭?”

车里正慌作一团之际,咚又一响更震。凌钰筎踢打车门,怒道:“喂,你和谁在里边?”脆声陡起,厢中三脸互觑,小桃低问:“外边那个是谁呀?”乐逍遥一怔才省过神来,心道:“这边有倆搅得脑乱,却忘了还有一个在那边。咦,她怎么过来啦?”凌钰筎矫腿发力,又是一下大震,车壁欲摧。

里边三躯撼滚一堆,觉车身倾向一侧。因恐那妞再三“搞搞震”,乐逍遥忙拉车门,说道:“就开就开……”小桃使个擒拿手法将他撂臂离门,冷哼的问道:“到底是谁来着?”乐逍遥啧曰:“尻,先前你们不是已然听到我和她在外边说话的声音了吗?还问!都听见了才敲车壁吸引我寻过来的……”桃玉双姝交眸显惑不解,都道:“我倆哪曾敲过车壁?”

乐逍遥一怔,随即想到:“对呀,倆妞耳里都塞棉絮团儿直到我进来为止,未必听见先前我和凌姑娘在外边的声息。”忽省一节不妥之处,心头格登跳蹦,失声道:“那是谁敲什么来着?”

这时笃笃敲磕之声又起,二女的手脚都没动过,也非凌钰筎踢打车门的声响。便连她也似顿为错愕,停足不发,在外转顾寻视。乐逍遥觉有蹊跷,忙拉车门,欲唤她进来且避,不料门刚拽开,一道翼张陡覆之影从她脑后急现。

凌钰筎浑然未觉,只见乐逍遥与两个俏丽女子竟挤于车内,她怔得眸圆,随即愠竖秀眉。乐逍遥反应未及,幸而小桃早有蓄备,急抬袖铳朝外砰地放射。与此同时,凌钰筎怒发一记指梢劲气射还车里,愤道:“偷袭我?”

乐逍遥知她会错了意,先前他亦猝然这般吃了一惊,小桃所射乃是车外那袭急来倏至的翼影,哪里料到凌钰筎发指相乘骤急?乐逍遥顿感小桃情势不妙,浑没暇思,急忙挪身挡于她前,顷然胸口一撞奇炙,既遭凌家独门气剑指力所袭,天蚕护衣也护不周全。从来如他所料,此女当属他平生克星。即使天蚕护衣挡得住金铁透斫之袭,却对凌家指力无可奈何。何况凌钰筎内力激增,一怒之下更无保留。

倒时忽见先前唤咒不成徒憋于心的诸般物品悉数撒出,硌得身疼,乐逍遥傻了眼:“爆了一地!”

小桃扬发袖铳,本是要射阻那道突如其来的翼覆之影,孰料竟从铳口前倏忽消失。凌钰筎只道自己摆头侧脖避得及时,堪免于死,她被猝响的铳声吓一跳,回头不见有异,更怒:“明明是射我来着!”

小桃方只一愕,凌钰筎腿已踢入,直照怀里踹来。小桃肋伤未愈,但与霍小玉比较之下,她尚能活动自如。因见凌钰筎腿来得急,不假稍思便也回脚对蹬。两女虽不以腿功见长,但都胜在身手矫健,且均有上乘家数。乐逍遥晃身歪倒之时,两女之腿同时蹬在他躯,震得嘴磕车壁,眼冒金星迸个不停。

因见踢得他难看,二女皆怒,遂互迁于对方。凌钰筎飒然收腿,旋身发出一道强劲指力,激将注入车门之内,正中小桃肩窝。

她俏然回靥,看见小桃按肩疼倒,谅已无力反击。凌钰筎矜哼道:“此地恁多古怪,想是你这小恶婆娘做出来的了?”乐逍遥虽觉这话忒也没脑子,但痛难言,自然想笑也笑不出来。看见身边撒得些物,他不免暗异:“乾坤袋里的东西怎么又出来些了?”一时闹得稀里糊涂,顾不得伤疼难耐,抱侥念再施乾坤秘咒,尝试收发是否自如。应手一指,撒出来之物又即入囊。

乐逍遥暗自惊喜不胜:“好使了,好使了!”这时才感疼从胸涌,奇炙难耐,情知凌钰筎这道指力又挨得不轻。霍小玉在旁眼见分明,不禁关切地问道:“你……打不打紧?”乐逍遥语憋于喉,一时苦水满腹翻腾:“撞上你们这些妞,一个个就会鼓捣蛮拧,害我生命值大减了哦!”

正要取药自服以抑伤痛,转面却见小桃假作昏伏,待凌钰筎靠近门边,突然甩手翻腕,从胁下反撩一剑奇急,袖褪匕现,顷烁青刃冷芒。鱼藏。

又名“鱼肠剑”,春秋杀王之刃。

其短若匕,然具剑形,双锋无锷。光鳞流滑,飕然从小桃皓腕下荡然而出,吐一道急寒凛凛侵至凌钰筎腹间。比论快剑闪击之术,自是小桃专工。饶是凌钰筎身手强悍,猝然也吃一惊,绰手摸腰无剑可驭,待省不妙,小桃撩剑刁钻,势已不容回旋。

究竟凌钰筎家学渊源了得,这时仍叫得出名堂:“慕容家的游刃近攻剑术!”

小桃眼中的神色似是冷笑地说:“此刻你省得也已迟了。”乐逍遥未暇寻思何故他所遭遇数女彼此关系复杂,各皆仿佛前世对头,端的水火不容,一见面便是毒招狠著互加,比起桃玉双姝的心计辣手,凌钰筎平素大大咧咧惯了,既来扎堆,反陷自己于不妙境地。乐逍遥看出小桃猝施杀着,端无丝毫留情余地。一惊之下浑没顾己创痛苦楚,急拼一股劲儿强撑出手,卒然探攫抄刃。

不论他如何倒霉,家传飞月摘星手之快妙绝伦与生俱来,便如他那稀奇古怪的桃花运桃花劫,一向伴随不离。小桃洗袖送剑虽快,陡地里已递不前去。方见乐逍遥横伸一手捺腕,脉门顿麻。

凌钰筎浑没顾得多瞧仔细,只道对手究竟技穷不济,哈一声冷笑脆俏,突乘不备,攫去鱼肠剑。只看一眼便喜:“怪不得楚二那厮去燕子坞荒宅翻遍了地儿也寻不着宝剑遗甲,原来‘鱼藏’在你这儿!”随即英眉一轩,把剑指到小桃喉边,冷冷逼问:“三皇五帝甲骨胄在哪儿?”

乐逍遥一时怎明端的,只有愣眼的份儿。小桃迎着逼喉寒刃,恼道:“这是我慕容家之物,关你甚么事儿?姓凌的抢占了姑苏慕容的地头,还想赶绝怎么的?”听她此话之意,却似姑苏慕容与凌家曾有一番宿日恩怨。

乐逍遥方未暇思,只听凌钰筎怒道:“先古胄剑本来也不是你们慕容家的,鲜卑的后人凭什么染指?有了它,慕容远山也不能光复大燕国,何况他死都死了……”乐逍遥懵然正思:“慕容远山这个名字不是很陌生,却在哪儿听过……”未及往兰陵渡以来的经历去想,小桃愤声于旁:“死没死关你凌家什么事儿?寻不回先秦胄剑,我看你们凌家的武林盟主也做不长!”这两码事如何扯在一处,乐逍遥自难明白,听两女吵声不休,只是头大涨闷:“这俩虽然站分左右,却都‘愤青’来着,亦即易愤青年,简称大小烈火奶奶……”

凌钰筎气恼当儿,忍不住拿剑比划,作势来刮花小桃涨红的嫩脸,俟当稍近车门,蓦见一只玉足悄触而抵,脚影巧晃,点向她腰旁。凌钰筎本待一剑低斫,腕脉忽僵,原来乐逍遥的手不知如何已按箍她握剑的臂腕。耳听得霍小玉一声低笑:“比腿上功夫得看我的!”

凌钰筎应声软倒,瞠着妙眼呆瞪,才见一支皓玉无暇也似的腿足稍晃即收,拢回青袍道裾之下。霍小玉毒伤未除,在车里半倚半卧,看似慵弱无力,不像小桃那般究易冲动,直教凌钰筎把她疏忽,猝乘不备,这一足唯凭取巧,原也无须多耗气力,一触即中凌钰筎腰间“章门穴”,借了她自来莽撞之力,立时封闭了那处穴道。说也奇险,若不是乐逍遥骤施快手制刃适时,凭凌钰筎的本事也未必便能吃亏,反而霍小玉足或难保。

这一脚虽然告效成擒,霍小玉却也为之促喘娇弱,闭眼似又欲昏迷过去。乐逍遥兀未转面顾觑,看凌钰筎栽得糊里糊涂,瞠着美目满是不甘不服之色。他一时忘记自身苦疼,睹得不禁好笑:“巨搞哦!巨搞哇……”

小桃在旁低哼的道:“你霍姑娘脚上没剩什么劲,点的穴未必持久。还不快多补两下子?”乐逍遥得她提醒,也惮那女侠转眼又即蹦起搞事,“噢”一声点头称然,提指方欲戳穴,忽省:“我不会点穴。你来你来……”小桃先溜一眸鄙夷他,随即蹙眉闷哼道:“我挨她一指戳得不轻,真气如何提得上来?”

乐逍遥又“哦”一声,转着大眼改口道:“我也是挨得不轻,所以提不上真气,原也不算不会点穴了……那要怎么办哦?”小桃蹙眉道:“拿一根硬物,使劲地捅她两下就行了。”乐逍遥听得眼皮儿蹦,抬愕:“捅?捅哪处?”小桃不禁啧出声来,鄙视曰:“这都不懂?还出来混什么劲儿……”她因肩疼难耐,自然脾气也好不起来。乐逍遥磕得鼻灰灰地想:“你跟袁泳姨有什么区别?”

无论如何他都不舍得当真找根硬物来捅凌钰筎穴道,但患她暴起伤人,不免低眸迟疑,见得这大小姐满眸含噙委屈气苦之情,反无他本来所料的那般愤懑,想是因见他居然串通俩女却来欺她,是以恨苦不平,继而生怨深刻,决欲教他百倍偿还方消心头宿积之气。

乐逍遥看出必有报复等着他,暗感不安,忙要寻物补点其穴,以免首当其冲受她伤害。心下惴惴:“这也须怪我不得,当下救命要紧,但你的眼神太令我没安全之感了……”根宝在内称然:“是呀,仨妞如此虎视眈眈在畔,偶也很没安全感!”此惹乐逍遥懊恼倍甚,驱之无话,转觑霍小玉眉间气色果虞越甚,桑螵蛸先前所种的冰符毒随时似将侵入心脉,更不容耽。

说是“无生无死”,但因控神不成,其毒似已逆转改侵心脉。

待施些药稍遏小桃肩伤之后,他挠起脑袋,苦思不得法:“说是要辅以冰心咒之类法门方能解去桑螵符毒,却该怎生施法?”懊叹粼儿不在身旁,似此符箓疗法,他如何会?洪大夫医书也没记载,至于夏枯草的“百草经”更无此类授示。

人生无数关,他一关一关地趟到此处,愈感往前越发艰难无比,哪似儿时游戏说书描述的得心应手?家门之外,诸般经历环环相扣,每遇人事莫不互为关联,只要一节处置失之疏漏,越惹百般不顺、万种拘碍。便如眼下虽觉霍小玉垂危在前,纵已取得桑螵蛸之毒符解方,可他不谙符箓疗法,又失粼儿从旁得力攘助,再如何着急也无从措手。

唯自抓耳挠嘴之际,忽听笃笃敲打之声传来。乐逍遥一怔四顾,三女皆已在此,并没哪一个稍动手脚,他不免愕:“谁在敲?”小桃始终神惕不减,偎坐车门边窥外俄顷,不见空中翼影复现,怎知何故,待又听闻那般闷磕低敲之声,又惹心头惊疑不定,贴眼寻觑一阵,忽惊:“似是……似是从那口白木寿棺里传出来的!”

先前乐逍遥、凌钰筎皆见乱车堆堵之间,有一口白木寿棺静悄悄地陈靠于此辆马车邻隅。他本以为敲打声为桃玉二女所发,这时凑眼观察,厚沉粗大的棺材里果然不时传出笃笃闷磕之声,棺盖已封,以大钉凿实,其内不知何物竟活,此时敛神寂气聆听,除了一阵阵或断或续的磕击棺壁之声,每隔片刻又发出指爪挠木的咔咔磨耳声响,更教汗毛寒竖。

小桃惊颤道:“你说是……是什么在内搞鬼?”两人心头同时闪出“活尸”字样,仿佛雷电霎然照在墙壁,把这二字耀得越发青森可怖。

为减小桃之骇,乐逍遥强自定神慰之曰:“哪有那么多鬼神?我想多半有个活人被钉困在棺内,听到外边动静,于极度绝望中向咱们敲击求救来着……”小桃转面瞧他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支颤叼犹抖的皱烟卷儿,她难以定神,兢道:“你……你真这么想?”乐逍遥若是独自在此,早骇得脚底抹油也似了,但看有三女在此决计抱负不起,唯断同逃之意,做镇定状:“因为我有天眼通!一下就可以判明无误,里边除了有些奇怪的动静,绝对没鬼……至少我是这么认为地。”

小桃困此担惊受怕多时,已有些六神无主,只有相信他言,心情稍定片刻,不免恻隐的道:“既有活人困在棺里,那你还不快去救他出来?”乐逍遥本自忐忑猜想,被她轻手来推背梁,不禁地一激灵,转脸皱鼻道:“呃……不用这么赶着我去中奖吧?”小桃投以催眸,嗔道:“既说得这般肯定,怎么也该去看看究竟嘛!若果有活人困在棺内,合该放他出来才是。”

“也不是这么‘啃腚’了……”乐逍遥欲待分说,究竟不由己,被小桃瞪起鄙夷之目俏视,推将上前。到得那口泥痕犹染的厚棺之旁,乐逍遥心下突然寒凉飕透,骇忖:“我日!这副棺分明是从地下挖出来载于大车板上的,即使书航未在旁缺乏经验提供,凭昔日见他常随乃父替乡亲们充仵作多时所识道道儿,我也可看得出这口棺多半已在墓底葬了不知多少天,却又挖出来搁此……里边没死透的还能算是人吗大家说说?”

既明此理,他本便憟自已极,但奈不过脊梁骨后那双鄙视之眸凝注犹催,唯有硬着头皮强打精神守定救人之念,忍耐伤痛挪步靠近,啪的一声发纸符贴于棺上,心想:“好在刚才多掉一张茅山辟邪符出来,不管里头有啥东东,先镇了再说。”只要是活人便无须惧怕灵符镇御,他想到宽神处,拾地上一根断铁镢子正要撬棺掀盖,陡听木叶哗啦骤响,随豆大的雨点泼洒之势,猛有一阵阴飕飕的怪风将他推个趋趄。

四下里车盖的皮篷、禾草披子随风刮掀遍地,乐逍遥扶辕稳身,抬目但见周围每辆车上除了一些零散杂什之外,竟都露出寿棺。一眼投去,遍是棺木杂陈,若山若海,密森森地围着他先前所乘的那辆和三女同处的这驾马车。乐逍遥霎眼间几乎望不到边,方一怔然,忽听得四处同响笃笃敲棺之声,由内而外,夹杂数不清的爪刮木壁刺耳磨砾。

他的魂儿仿佛陡地窜蹦于夜空顶穹,恍若顷然居高俯瞰,只见自己渺小的身影陷于成千上万森然成阵的棺材之间。

不论小桃有没有推他出来,结果都是一样陷此。只不明为何其中一辆载棺的车上却置活鹌鹑于笼,而未似其他大车只布些杂什掩人耳目。

只因眼前所见委实太过诡异、突兀,乐逍遥俄顷惊魂难定,不觉茫然地在棺车丛间晕头转向,夜雨更加凄迷晦暗,淅淅沥沥宛似无数低咽哀泣萦耳随躯。他自能隐隐明白,这许多出穴之棺载陈于此绝非巧合。

棺盖齐声撼动,自里往外,渐促若摧。乐逍遥睁大双目,所见皆然,无论他如何搜兜翻襟,昔日得自林居士草屋的茅山辟邪符毕竟仅剩一张,如何招呼周全?待要另往乾坤袋搜寻其它法物聊以抵挡一阵,突又局窘:“尻!怎又不应驭?”

他更慌了手脚,忙欲往三女同挤的红马车退去,躯却撞在一个倏地横挡其后的大块头上。乐逍遥心头怦然跳蹦:“这么快就出来一个啦?”怎暇迟疑多瞧,下意识地便划一道幻谶天师符甩将出手,只道够快,腕脉霎忽一扼而紧。

送臂绰入一只手里,那人五指收紧,顿如铁箍陷骨。乐逍遥失声呼疼之际,一记风魔腿法撩向旁隅,取位击腋,原是巧极刁钻,却因下身犹软难着力,发腿大失往日利索迅狠,所差不知多少。那道黑影晃转于背后,扭反乐逍遥臂,顷锁其喉。

乐逍遥一怔忽省:“又是这招……”毋须回头,已知背后是谁。

一语咕哝于暗处:“曹掌门,杀了他,可教鬼迷魇顿失着落……咕噜噜咕碌!”

乐逍遥自知刚才撞的是哪个大块头,眼未及觑,闻声一惊犯急:“咕你妈!跟我有何干系?”曹霸一直凛从那异人吩咐,乃因昔时缘故,素知柯氏昆仲之能,此刻眼见许多棺木杂陈塞道,自也不免眼为之直,暗犯脊寒,待听柯辟易之言,他不由惑然道:“找回我女儿,须着落在这小子身上,为何非杀不可?”

黑暗里那对幽闪闪的小眼只瞪无语。仿佛毫无疑问,不容置疑,乐逍遥非死不可。

乐逍遥虽亦不解,但忘自个处境可虞,冲那大块头悄立车丛间的阴影喝问:“你把我那两个兄弟怎么样了?”车旁松垮垮的头若盹似瞌,须臾嘟囔肥腮:“我等从不滥伤无辜……咕噜噜咕碌……但你非死不可!”

曹霸仍自迟疑,蹙眉道:“柯二公公,先前你说在此不宜再造杀孽,为何又要我结果这少年性命?请恕曹某愚钝……咳咳。”乐逍遥从那对幽瞪之瞳里,暗感柯辟易杀意狠决,他岂甘就戮,念转飞快,忙向曹霸游说:“前辈别上他当!八成是这老怪头和他同伙搞鬼,试想先前你杀了他那么多手下,这老怪头浑不在意,这其中岂无蹊跷?”

此亦曹霸之疑,不由随乐逍遥眼光投觑那颗松垮垮的肥皱大头。

柯辟易依然幽瞪小眼,喉里怪响一阵,嘟囊嘴道:“曹掌门若仍不依老夫指点,非但再也找不回令千金,今生更要困在此间,休想活着走出去!”言毕又是一阵咕噜噜噜,脸上每一片皮肉都动。

乐逍遥立觉曹霸必被此言打中,心刚一沉,扼喉的那只手果然掐紧,顿教气窒之际,啪一声响,柯辟易脸缺半边。

曹霸本要下手,陡被焰光摄扰其目,转觑只见柯辟易残缺的面上起了一阵奇异的漾动,皮肉旋拢复故,厚垂的肥腮抖擞之后,形貌依然。缓缓寻声回顾,幽目射觅乱车丛里铳焰闪烁之处。

乐逍遥猜到必是小桃猝发一铳欲解他危,当那老怪头转顾寻觑之时,他霎然念动,为免节外生枝,牵累小桃等三女亦涉险境,怎容迟疑?倏乘曹霸为铳声所扰,指端稍松之隙,悄手擦腰,绰飞烟剑撩向胁后,使一招“肝肠寸断”。曹霸猛然惊觉肋下侵寒,势已不及下手,矍然道:“马大哥的剑法!”

只一怔然,乐逍遥已挣身而出,剑招半途收刹。柯辟易闻声回视曹霸敛拳愕立的身影,肥腮一阵呼噜噜摇摆,怒形于眸:“曹霸,你身著魏武护胄,岂惧刀剑?为何不下手?咕噜噜噜……”此人貌似古拙蠢笨,一对幽闪闪的小眼投瞪之下竟锐似此,便连曹霸也闻言讶然不已,但蹙其眉,寻视乐逍遥藏于乱车丛里的身影。

乐逍遥着地翻滚,乘机避入车堆密堵的轮轳之间,忽感一事奇怪:“刚才每一口棺里都有动静,我明明没有看错。怎么又没有了?”急促不容琢磨,他唯欲引那两人追离红马车,便发一掌推坠旁棺,做出偌大动静。眼前纷影错乱,泥汁乱溅,难见柯、曹二人有无追近。他巧借身手妙捷,连连翻腾扑窜,一迳不停地做出声响,便如儿时逗引二娘挥勺追打的光景。

正翻腾之间,猝地撞在一躯怀里,随即脖颈骤紧,拎离地面。那咕哝之声便在耳畔:“尘归尘土归土,认命罢!”若是落在曹霸之手,乐逍遥还未必便毙顷然,待听得柯辟易话声,登时一颗心直冒咕噜地凉沉落地。

急欲发剑自解危殆,掌中忽若火炙,所握飞烟剑竟似烈炭一般烫手难耐。他呼声苦也,缩手坠剑,奇炙之感又失。乐逍遥一时又惊又恼:“老怪头在搞鬼!”待欲拾剑已然不及,喉紧如欲生生扼断脖骨。

乐逍遥被扼颈举抬在半空,将失知觉,朦感红马车离此甚远,就算小桃看得到他所临绝境,发铳也已望尘难及,何况雨雾葱笼阴厚,数尺之外越发模糊不清。柯辟易将他扳转相对,幽眼瞪视乐逍遥气促憋紧的面容,满目厌恶至绝之意,嘟腮咕哝道:“鬼迷魇更浓了!”

这时两眸近距相对,籍借雷火霹闪夜霾,乐逍遥忽悚到僵,霎眼所惊非因柯辟易一张肥大皱诡的脸容,从那对挤在肥肉褶皮夹缝的幽瞳里看到的本该是自己被卡脖窒息的模样,然而他只从柯辟易的眼瞳中看见一个痴笑茫然的艳妆小鬟。

霎眸恍然破雾而至幽境,只见梅花开处,她荡袖翩翩曼舞,笑声无忧虑。直到脑门按落一掌,她在雾迷深邃处又现躯影,跪在一个慈祥驻拐的老婆婆膝下。

“婆婆一直最是疼爱你,小舞。你不该瞒着婆婆……鬼武去了哪里?”

雾中花开缤纷,衬那无邪之靥。她倒在花瓣遍地之荫,惨白的手边无声地滚落一个布织囡囡。婆婆佝偻的身影在花雾里若隐若现,渐行渐远,语声沧然:“既不肯说出那孽徒下落,伤透了婆婆的心,只好罚你终身为鬼奴,永陷冥域伴群鬼起舞……从此你叫鬼舞!”

乐逍遥睁大的眼睛渐渐涣散无神,面笼死灰,气已不继。啪一声响,身下坠出一个艳妆布偶儿。有手拾起,放在眼前端详,柯辟易闻咳转顾,眼见曹霸痴看手中艳妆布偶,他不由一怔,弃乐逍遥于地,变色道:“曹掌门,毁掉它!”

乐逍遥本将气绝,身摔泥地一磕之下,呛过一口滞结喉间的气来,迷迷糊糊听到曹霸喃喃的道:“如果我不呢?”柯辟易幽瞳收缩,浑身肥皱皮肉顷似一绷而紧,脚步踏前,未觉踩着乐逍遥手,只惕然凛视曹霸,沉哼道:“曹掌门,给我!”乐逍遥吃疼哆索,随一通促咳,气返稍畅,急欲挣手时,但见曹霸攥着布囡囡后退一步,突然面色狞起,提拳道:“柯二,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乐逍遥虽在迷迷糊糊间,耳力究未失却,甫听曹霸语似少女痴痴笑笑之声,不免一愣。柯辟易肥腮绷肉愈紧,目含逼迫之意,森然咕哝道:“拿来!我便知你魂附布娃娃,必有所图……咕噜噜碌!”说着,手探飞快,欲攫曹霸所握不放的那个布偶儿。曹霸立即发拳,骤卷遍空飞叶泥星荡拢,扑扑洒洒地随拳所向,扬撒柯辟易身上。

便趁凌天昊分神旁顾,贺纭山袖刀出手,迅急异常地虚搠半招,俟凌天昊手端稍松,他忙窜身钻入岔道之中。既已领教当今武林盟主的实力,纵是借他九个胆子,也不敢再作硬衅。

凌天昊转头不见有异,那两个小童只望洞壁倏闪倏隐之影,齐露卒然受惊的神情。

这时忽传一声嘎然而绝的惨号,凌天昊心觉有异,忙携二童寻声而往。籍地下掉落的火把残焰闪耀,只见血肉一滩滩沿道溅洒。他忽觉上当:“姓贺的贼子先前佯作暗示,却引我又回到出口处。”一时懊恼,未暇细察血迹何来。生恐两童有失,唯敛怒寻之意,免照料不周,又生枝节。

他挟两童于臂,刚行数步,又闻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嚎颤传而来,却似那青衣小贺的声音,乍响又断,怎知呼喝何语。凌天昊暗觉蹊跷,脑中闪出先前贺纭山兢然之言,不由加快脚步,觅声来处,掠到砖窑之外。甫犹未出,眸间已萦迷雾烟障弥郁。

凌天昊心头闪出一抹惑意:“如何忽萦恁厚的烟雾于外?”掠势刚落,雾气忽荡如拨,现出绰绰一影悄至。凌天昊未待转觑,浑身每一丝筋肉仿佛霎然收紧绷硬,似此不祥骤迫之感端极罕有。果然影未晰显,一道掌力骤出无声,俟至他背心,才发出一种犹如激水溅帛裂布的霍响。

凌天昊立即想到两童亦将随他同遭危及,这股突如其来的掌力之强,他自成名以来还未尝遇。怎容迟疑,忙欲提气前纵,不料身形告凝,已临浩大掌势笼罩其下,竟似一摄如磁。凌天昊心口隐隐作痛,知难顷即换气再提。势不得已,忙置两童于地,身未及转,反手迎交胁背之掌。

一瞬之间,两人招数都极尽其妙,但终不免交磕。巧着既竭,顷刻便是硬碰硬地强较内力的情势。凌天昊脑海里忽如电闪,从那人掌法急速变化的一线纹络里,恍若时光倒置,他在大渡河凌流铁索之上一夫当关,与那人凝峙交掌的情景。

两掌互抵,电光霎然耀烁于穹。只听那蓬发女童萧雪鱼叫道:“季叔叔!”

凌天昊已不必回觑,闻声越教心头猜想更加确定,他未待言,背后那人先已低哼道:“我曾立誓,谁敢碰这小姑娘一下子,不论天涯海角,季宗布必穷追赶绝!”

凌天昊只有苦笑,眼觑自己投地的躯影,却与不远处倒毙的一名披蓑汉子着束无异。且挟二童从砖窑里窜出,即便换作他似季宗布一般初来乍到,睹此光景也难免误会。然而既遇此人,是否误会已不重要。他唯涩然一笑:“季宗布,别来无恙?”

若把季宗布的掌力比若水柱喷注,凌天昊便是无尽之棉。他所催力道浑无着凭,如击棉絮堆里。不由一怔即省:“是你!”

凌天昊面廓微侧,嘿然道:“你不但升了官,武功也精进如此!”季宗布在闪电中凝目,英眉微蹙的道:“想不到江南武林盟主竟是当年大渡河上那个蒙面贼!”凌天昊料他曾在武林聚会的场合见过自己,是以认得形貌,并不置否,话似绵里藏针:“那时你若有今日进境,便不会被我逼落遄流之中。”

季宗布诮视如针,冷然道:“当年你为掩行藏,有意不使本门武功,如今的情形也一样,你已来不及使出七魄剑气。而我,则今非昔比。”凌天昊心下自知局迫,却仍端容如常:“听说朝廷调你到关外镇防女真、契丹死灰复燃,早年西南的旧帐还挂在心上么?”季宗布冷哼道:“即使朝廷忘记了旧帐,可是天意教我又撞到你。”

季宗布时当壮年,又恃修为精进,非同昔比。既袭凌天昊于不备,连催掌劲强注之下,虽觉对方微有提气难继迹象,内力仍绵浑不衰。两人对答之间,抵掌互交,脚下步法连连变换,身影易来转去,依然是交错难分之局。

“七伤拳!”

乐逍遥心头甫怦之际,大片飞叶夹杂水珠、泥星已随拳势漫漫扬扬,朝柯辟易劈头盖脸洒将过来。

一拳之激,竟至如此。顷连柯辟易也为之眩然动容,仿佛所有念头皆在这一拳下刹然胶凝,唯欲顿足后跃急避。乐逍遥吃疼难当,看他又要加力跺一脚下来,怎遑稍思,抬起另一只手推柯辟易胫,方得挣脱那只遭踩之掌。

柯辟易乍感脚下挨推一下,失之稳当,低眼将觑未及,曹霸击拳即至。

迫不得已,柯辟易唯有应接。双掌采个“封”势,不料曹霸虚晃一拳,未届即离,改捣腋下。任何武学大家,罕有功力炼到就连腋窝和软胁也能护得坚不可摧,乐逍遥幼时曾聆村口编篾的智冠先生说拳提及此般关节,眼见曹霸一拳取胁,方位刁钻,不免心中暗叫:“尻,这还不死?”

柯辟易避不容暇,侧来一掌挡于腋下,肥腮倏地绷肉紧凝,硬接曹霸一记七伤拳。

映于乐逍遥眸间的一霎光景,瞬若突然推门之时,陡遭漫天飞叶和雨泥扑面拨撒。柯辟易身形一震欲跌未跌,曹霸已离。只飕一声,笔直高纵,蹦出数十尺远,身影逸隐林雾幽深处。乐逍遥犹没定神,扑簌声响,大团粘沾柯辟易身上的泥星败叶又抖将落地。

乐逍遥遂想当然:“这柯老怪似乎打不死,挨七伤拳料也没事……”但见柯辟易面上每一寸皱赘肥皮都颤搐难定,摇摇晃晃如醉汉也似,突然一交坐倒,如小山之覆,险些压到乐逍遥身上。先前乐逍遥几遭此叟所害,恼犹未消,待闪于旁,见柯辟易手撑旁辙勉强支身不坠,喉中咕噜噜闷响,一时间面如死灰。他不由又转返,觉柯辟易气色不妙,啧然问:“滋味如何?”

柯辟易嘴垂血沫摇晃肥腮,眼皮未抬地闷哼道:“死倒死不了,不过这一拳确不好挨!”语毕哇地吐些隔夜饭出来,隐隐弥飘血腥之气。乐逍遥划燃一根火摺子忙来察看伤势,籍借眼前光亮,忽见各般颜色的小瓶小盒乱撒于地,且有碎银以及其它叫不出名目的琐杂物事坠于柯辟易脚下,足见得刚才挨了七伤拳剧震之甚。乐逍遥忙拾:“哇啊……爆了爆了!”

他凭家传快手抄攫,正趁柯辟易忙于调息定神未暇旁顾,随拣即收,果然乾坤咒又应验如初。乐逍遥心中又喜又诧:“坠出那个布囡囡之后,怎么又灵光了?”一时未明所以,只觉那个布囡囡果是大有邪气,先前乾坤袋百唤不应,想是与它有关。只不解何以他未受其控摄心神,反而曹霸这等高手竟未能免。

柯辟易这等异人身上,果然揣得不乏异物。所坠诸般物品之中,有些竟是乐逍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他拾起一个蓝药水瓶儿,眨着眼寻思:“咦,这是啥物恁眼熟?记得星尘老和尚也曾掉过……”旋又见有红药瓶和紫药盒,乐逍遥忙收不误,又见得一幅灰旧卷轴,触手有如蝠翼,拉开一看,暗叫稀奇:“怎么就只一个若隐若现的‘回’字哦?”

但听柯辟易喉里迭发大响怪异,显将缓定乱息,乐逍遥忙收好所拾诸品,无意间觑见车轮下卧得一个痴笑茫然的艳妆布囡囡,他未暇思,随手也收之入囊,忽感不妥:“尻!我收它干嘛?”方省此物必是刚才曹霸乱中失弃,却已追悔莫及,唤咒不应,又取不出。

柯辟易摇摇晃晃地扶辙立起,不由分说,劈手来揪乐逍遥衣领。虽在曹霸拳下吃了大亏,这叟究非寻常,三根肉囊囊的残异指爪甫然探出,便勾得正着,迅不容乐逍遥转念。乐逍遥顷感不安:“糟了!先前老怪头之所以要掐死我,似因那艳妆布囡囡揣在我身上的缘故。不知怎么又掉出来,被曹霸捡去瞧,于是老柯改而跟曹霸犯急,可是曹霸走得匆忙,却又弃给我捡……果然乾坤袋又失灵,老怪头势必仍要掐我!”此中关节本极诡怪,难得他在此情形下脑筋犹能转得不慢,稍思即串将起来,明白那小布囡囡有古怪。

“尻!我捡它干啥?”恁奈叫苦已迟,被柯辟易抬手揪拎而起,居然两脚离地。乐逍遥怎容再挨一回掐喉,急绰飞烟剑欲将这叟迫退,不料手刚握柄,一下奇炙,如攥了满手烈炭也似。乐逍遥呼烫声苦,不禁松手弃剑,方省又是柯辟易搞鬼。“咕你妈……”

柯辟易面肌赘肉犹搐未缓,游眼寻觑曹霸适才身影消失处,却似没留意到乐逍遥挣扎激烈,叟喉怪响一阵,咕哝道:“小子,且帮我一道去追杀曹霸……咕噜噜碌碌!”乐逍遥闻言一怔,止了挣扎,愕眼转回:“为何?”柯辟易幽目犹盯夜雾萦缭的前方,嘟囔道:“须毁了那小布囡囡,否则大家处境堪……咕碌碌……堪虞!”

乐逍遥便闹不明白:“为啥处境咕碌碌……堪虞?”柯辟易不耐烦多说,扯他直走,囊着嘴腮恹声道:“总之听我的没错!适才见你剑术轻功也算不弱,帮我周旋,待本座从容施法制住曹……咕噜噜……曹霸!”乐逍遥愣听至此多少有些恍然:“哦,毕竟曹霸拳头厉害,老怪头再‘鸟’也扁不过他,为免再次吃亏,是以拉我去充炮灰来着。”待拾回剑,又觉不烫手了,转觑柯辟易皱松松的大垮头,惊异暗啧之余,旋觉一节困惑:“布囡囡分明已不在曹霸身上,老怪头这等大本事怎会浑然不觉它已回到我兜儿里?”

怎知柯辟易究竟揣何心思难以忖度,乐逍遥转念不安,想起仨女犹在车上,此地诡气森谲,怎可弃之不顾?他忙挣脱柯辟易的爪端,旋身蹦落,晃开数尺,说道:“且先别忙追曹霸,这里有许多棺材究竟搞什么鬼?我三个同伴还困在那边……”话声未毕,脚下忽绊一趋趄,籍借瞬间闪电光耀,低瞥忽见所绊之躯赫然是气息奄奄的柯辟易!

乐逍遥怔之不已:“怎么你……却躺在这里?”柯辟易显然拳伤严重,萎顿于地只咳难言。乐逍遥憋出满嘴泡沫之余,忽省有异:“那么拎着我拉了要走的那个却又是谁?”不暇转顾,一影颤幽幽地悄靠过来,贴颔凑抵他肩后,长发枯散如槁。

乐逍遥倏感背心飕寒到底,一只有蛆密蠕的瘦手从后边探绕前头,悄摸他腹,且渐往下伸去。乐逍遥身子登地惹一激灵,变色道:“尻,又来……”岂待根宝又遭诱拐,他忙唤咒欲施天师符法,不料手脚竟没听驭。

乐逍遥霎时身凉到木,耳边四处敲棺声骤乱,每口棺里仿佛都有物活返欲出。

恍若深深陷困无边无尽梦魇纠缠之窟,所有念头都告僵死,唯眼睁睁地看着那支蠕蛆之手游走腹下,渐往裤胯里去。乐逍遥心头悲萦愤极,恁奈无计可施。

便在此时,忽见柯辟易翻手而出,仿佛虚抓一把,乐逍遥犹未瞧明,霎神恍惚离躯,迅即与柯辟易魂壳交替。虽只一刹那间,他亦感受到柯辟易五脏六腑经脉震损的伤痛。

柯辟易魂入乐逍遥之躯,稍霎即各返原窍。乐逍遥怎知刚才发生何事,懵然回觑身后,只见脚下多了一具枯发蓬槁的朽骸,遍蠕蛆虫,倒下便散了肢骨,五窍填撒盐粉。他猝然吃一惊后跳数尺,将欲发符之时,旋觉那枯骸似已不动。

随一串喉中怪响闷然,柯辟易摇摇晃晃而起,摊手拍去沾掌盐末。眼瞪地下枯骸,面色大似惊疑不定。

乐逍遥看自己袖腕亦沾得有盐,一时似懂非懂,转瞧柯辟易,心中难抑惊奇羡佩之情:“哇啊,用盐也行……这是啥门道来着?”

柯辟易喉中咕噜噜响,并没回答,搐颊看骸又顷,忽哼:“不想此地还有人精谙黄教虚法,连干骸也驱唤得动……咕噜噜噜!”啧然声毕,仰起肥皱皱的大脸庞,凛声又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乐逍遥道行究低,瞠然在旁怎明所以,但随柯辟易也仰一下脸,模仿其腔凛然望穹道:“究——竟是何方神圣?”

待舌儿蹦定,他又咽回嘴里,转觑旁边那张松晃晃的肥囊之脸,宽然慰怀的道:“不管究——竟是哪路神在搞鬼,亏了有柯老前辈在。随便用一把盐都搞得定,实在是太‘鸟’了哦你……”柯辟易抖着肥垮垮的松腮帮儿,却面色严重,咕哝道:“幸好就一只朽尸鬼,因为我没盐了!”

乐逍遥突觉一事大大不妙:“可那边还有好多棺……”未容说完,衣襟忽紧,却被柯辟易劈胸揪住,幽小之眼从肉缝里瞪将过来,冷哼道:“我又觉你身上大有邪气……哎呀!”乐逍遥岂容又遭掐脖,陡感这叟的眼光不对劲,没等揪实便往手背咬一口,趁柯辟易疼呼,他忙向后翻斤斗。

柯辟易揪住裤腰,又把他拉回,小眼瞪将过来,面孔一沉,道:“这么急着要溜,莫非心里有鬼?”

“没鬼,”乐逍遥拍胸口强作镇定,“除了二两心头肉就是一腔心血。”

柯辟易小眼溜转他身上,沉脸道:“怎知不是心怀鬼胎?”

“不可能,”乐逍遥辩白:“我从小就吃宝塔糖,蛔虫都存不住何况鬼?”

柯辟易扬手欲掴:“还敢抵赖?那小布囡囡定然又揣回你身上了,拿出来让我毁了它,省得节外生枝……咕碌碌!”

乐逍遥本自惊疑:“撞上了这老怪头,我怎么溜不掉了哦?”原想忽发一脚踹裆,待闻此言,顿生同感:“对对,我也觉那小布囡囡有鬼,但已揣入乾坤袋,被它封了咒,取不出来了怎么办?”柯辟易眼光一霎变化,低瞧他腰,语竟微颤的道:“你有乾……乾坤宝袋?”觑其这等激动难掩的神色,乐逍遥登感失言,未及转念改口,柯辟易目闪攫取之色,急探手来夺。

乐逍遥暗叫晦气:“尻,这鸟厮居然起心打劫我!”然已懊悔不及,提脚急蹬柯辟易胯间,忽见脚上着火旺烈,乐逍遥慌忙回缩拍火,浑没顾防柯辟易手攫他腰,一探便已拽着乾坤袋的缠带子,忽发一声怪叫而跌,直撞出丈外。

乐逍遥顷亦震躯倒坐于地,眸中幻火又失,看柯辟易往草里跌得狼狈,未容想明何故,柯辟易又从草间晃返来夺。没待抢近,乐逍遥慌忙爬起急逃,他身法原极快诡,但在此地竟似丝毫不会轻功的人,每催风魔步法便又心沉三层,暗骇:“惨了,没绝世轻功傍身,这凶险江湖路可怎么走?”不论怎般扑腾,柯辟易高大的躯影总是笼罩着他,尚幸乐逍遥纵快不起,犹能大趟玄神卦象秘步,左蹿右蹿,屡教柯辟易手攫不着,紧随在后恼喝迭连道:“再不停下,我发掌雷摧心焰……咕碌碌……灭你!”

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下)1

乐逍遥知不是吓,听得皮紧,忙欲绰剑发一招“仓皇狼顾”抢先却之,刚碰剑手又着火,悲呼:“烤……尻!”咧嘴甩手时,就势后撩一道幻谶天师符,倏地里荡现金圈罡符之形,展于柯辟易面前。乐逍遥稍慰于怀:“幸好还使得出天师符法!”

乓然大响,柯辟易仿佛一头撞在水晶琉璃墙上,整张脸磕得歪扭半边,摊着四肢吱咦一声滑落。乐逍遥百忙里回觑分明,啧嘴曰:“咦,天师符打他原来是这种效果。”但见柯辟易躯影微晃即定,仍然浑若没事一般又追。乐逍遥咋嘴不已:“呃……攻击无效!”只得撒脚再跑,背后呼地扫来一记凌厉掌风,他步法换变往左,虽避得匆忙,没忘回手飞抓,掠过柯辟易襟,飕然一探又收,攥回一棵干蔫之草。乐逍遥啧出声来:“只是止血草!”

柯辟易见没打着,不耐烦起来,觑定前边晃来闪去的背影,扬起左手发喝:“雷掌摧心焰!”照乐逍遥后心嗖地送来一注急霆霹火,初横微线,旋即扩绽开来,轰然投覆增逾十来尺宽,瞬刻封绝乐逍遥步法转寰规避余地。

分明看准乐逍遥避无可避,不料打过去竟无反应。柯辟易方只一怔,再投目寻觑之时,眸前荡弥异烟障迷,乐逍遥踪影忽失。

草声簌簌急响,茎叶曳耳擦颊。乐逍遥气为之憋,只是昏天黑地,胸涨欲爆。眼前草木倒退疾速,他迷迷糊糊忽觉:“谁在拖着我走恁急?”因感将欲窒息,勉力提手往喉间一摸,原来有条布绳套缠他脖,将他反驮到一人后背,两脚不能着地,便这般仰面朝天,被扛离柯辟易的视线以外。

纵是难过已极,乐逍遥既失先机,喉脖顷然受制憋气,便连挣扎抗拒之力亦失,唯凝一口随时要断之不继的气息于腔,强守命脉。籍借冷朦朦的青黯夜色,隐约辨得一个佝偻身影反驮他躯,猫躬着腰,埋头往草深林密处穿蹿飞快。瞥眼见影晃于地,一时怎知那人掳他为何,苦于作声不得,千万般疑窦徒憋于腹。

他强捱一阵,自感神志将迷。便在要昏未昏之际,头顶树梢叶声簌响,依稀但见有影矫若大鸟翩掠前越。背着他的那人似亦警觉,立即改往左隅乱棘丛猫身悄窜。

凉雨丝丝,泼脸浇寒。乐逍遥本将昏迷,突又醒转。只觉身畔草木倒退之势已止,那人犹负着他,既没放下,也未前行,屏息禁气地躬立草间。这时乐逍遥听到一阵拳脚风声发自荆丛之外,侧转面孔,霎眼便见雾雨葱笼之间杂陈许多大车夹堵于道,他心念一阵恍惑。

忽霍声急,有躯离地飞跌,撞倒遮挡视线的一辆载物大车。雨雾漾荡,乱车丛里现出幢幢晃闪的人影。

约莫十来人各戴遮雨宽笠,笠大如伞,正翻翻腾腾地围住一人厮斗。势虽悬殊,彼此挪身移步之际,水纹不激,各显玄奇。

那佝背之人似也生怕就此勒杀了乐逍遥,便把布索稍松,好让他喘透气来,但仍惕防不减,倘有异动,即又拽绳紧箍喉脖。乐逍遥方得缓息渐畅,听闻雨中厮斗呼喝之声,不待投目觑辨,即由身形步影觉察眼熟,一怔未省,又有人离地掼起,打旋儿荡跌雨泥里,哗地溅水四撒。

乐逍遥吃了一惊,本待乘机摸剑断绳,顷却愕忘。只因昔时他在兰陵桑林曾遭这般锁林缠困的奇异阵法所制,几不得脱。难免记忆深刻,暗觉若是换作他处于那人当下境地,未必似此转寰自如,举手抬足之间,犹能挥洒致敌。

雨中有呼:“阵破了!”乱车丛里旋骤又现数人,入阵掩去漏隙。奇生偶,偶生奇,阴阳互为依据。东、西、南、北、中五方均有一奇、一偶,共是两组人马结阵于不动声色间。俟当垓心那人有动即应,若是展身北移,顷刻便有二人晃身抢踞,另分一人随后策应,如北方天一生水,地六成之;南方地二生火、天七成之;东方天三生木,地八成之;西方地四生金,天九成之;中方天五生土,地十成之。不论被围之人欲往哪边,阵皆有应。

乐逍遥受益于粼儿悉心传授卦理以辅增他玄神秘步之强,是以一看当下形势,约略明察究里。阵中北一为“太阳”,南二为“少阴”,东三为“少阳”,西四为“太阴”,各踞相应数人分布于阴阳方位。乐逍遥乍看捏一把手汗,仿佛他陷阵中,随即想起粼儿昔授妙诀巧窍,置此似甚合理,由而窥察东北方二少位稍显弱象,而那人若欲往西北移动,便遇此门阵法最为难缠的“二老位”所堵。

此位分明为阵中龙首所在,牵则全动,动则变法换阵。倘若那人稍有错估,取此突围势必陷缠愈深倍紧。但看那人果持此念,撩掌送荡袖风,呼簌一声劲猎凛凛,待逼得欺近之敌后跃避掌,他便晃身往西。乐逍遥向来忍不得恃多凌寡之事,不由的叫出声来:“想突围就往东北!”

他此言无疑道破这门阵法其实可乘之隙,冷不丁传入雨中车丛间,西北方位即有两个苍颜老者转笠回面,向话声来处冷冷瞪视。有人忙挥小旗,十数躯影交闪往东北方位移步掩阵,全因乐逍遥一语点破之故。

那佝背之人闻声一怔,手拽布绳一拉却软不着凭,顿知索断。蓦欲转面之时,背心忽如寒锋穿髓锥骨,一凛至极。不由得僵立未动,身上每条筋都似绷紧欲摧。

乐逍遥绰剑后蹦,不待喘定亦觉脊寒。当世只有一人屡令他无需回望便知是谁,仿佛脱鞘离柙之刃,寒锋深胁在心。他的身手再快、剑术再奇,每当那人冷然悄胁在畔,从无分毫侥望险胜的把握。不巧的是,他便处在那人锐若出鞘之刃的目光凛注之下,同时就连前边那个佝背之人也凛而忘动,三躯在草棘之丛立若一条直线,乐逍遥便在其中。

唯汗而已:“究——竟是谁要剁谁的手来着,这当下?”

佝背之人脸上垂淌的已难分辨是汗是雨,纵然手中悄自握出一支乌筒水烟杆子犹稳未颤,看他绷紧若迸的面廓背影,足知心弦张之若断。沉默俄刻,才从牙缝里涩然迸吐两个字硬梆梆地落地:“强锋!”

“尻,”乐逍遥不禁提手卯向那佝背之人后脑瓜儿,闻声方省是谁:“温端女!险些被你给端了……”原来这佝背之人便乃阴魂不散地追寻粼儿的瘴叟,不知如何却到得此地,从柯辟易的雷焰摧心掌下逮得乐逍遥急离,也算出乎意表。乐逍遥称异之余,忽感一事不妙:“这两个难缠之人到此,难道是为了粼儿妹妹?”

强锋无语,目光锐逼如刃。

“小子恁地多嘴!”有人在乱车丛里转来一张赤须蜡黄脸,掌风洗荡之余,百忙里没忘抱怨道:“我用的是声东击西、似是而非之计,你懂甚么?本可突围,却被你乱出声搅黄了!”乐逍遥见得是被围之人居然发声责怪,不由郁闷。车丛西位左隅有叟坐辕冷哼:“牛鼻子,这时候你还牛什么?无须那小子出言提醒,我亦知你岂敢硬来强撄参商二老位?”

那蜡黄脸道人未暇搭茬儿,连晃数下身法,屡使身旁拳脚落空,转目寻觑乐逍遥所在,喉里霍一声响,远远唾来一泡痰,乐逍遥摆头忙避,飞沫啪的粘于温端女绷紧的脸上,虽在蓄势严防强锋之余,叟亦不免恼:“杜老道,怎恁地不知修养?”

乐逍遥表示同意:“就是嘛,谁都看得出刚才我是好心想帮他一把,才提醒了的……锋哥你说哦?”那蜡黄脸道人怒气犹盛,发掌越发凌厉,连摧数辆车辙,又砰地拍手低按旁辕,沉脸道:“要不是屡遭你这黄口小儿戏耍,我怎会困于此地?”围于其旁的一干人逼势纵紧,但见这道士先前挥洒从容,周旋多时本无丝毫不耐烦色,怎知为何突然改颜转怒,一掌按落,整辆车竟亦应声碎撒,轮辙寸散无余。众人一见之下,都为惊凛,阵形不由后扩退展几分。

乐逍遥也傻了眼:“呜哇,跟彭和尚一般也是高手来着!”车丛西边左侧那坐观围斗之叟冷哼道:“大家明人不做暗事,话便挑开了说罢!牛鼻子,你之所以困在这里,并非因为别人。”乐逍遥暗感皮紧:“这伙又是好强!‘八百龙’还真是……”那黄脸道人吹胡子瞪眼道:“白水石你知甚么?我便因为他一再言而无信,才困在这里。”

“白水石?”乐逍遥心头一阵困惘:“这个名字好似在哪儿听过?”急想不起初出家门时,曾在何处乱糟糟的情形之下听得有提此名,看那叟面笼大笠低沿,身形显得枯小无比。旁边却搁一剑奇大,鞘套古拙,斑鳞鳞不知以何物之皮剥制。

温端女识得来历,心下悄寒更甚:“‘长白三圣’之首的参孙剑叟白水石!”

白水石闲敲指节,咯咯嗒嗒有声发自糙袖底下,笠沿低垂的道:“此地诸多古怪,想必与杜先生有关。别人不晓得你‘五斗米’的门道,却未必瞒得过八百龙遁甲旗兵!”

乐逍遥闻语一怔,心道:“不会吧?‘五斗米’如何搞的鬼……”但想以“八百龙”的玄门本领,所判未必无据。只是不敢相信那黄脸道人做得出此事,回思此地所历之奇诡迭仍,丝毫不弱于昔之兰陵梦厄。

那黄脸道人蓄掌袖底,因见围攻之势稍敛,便亦含劲不吐,似怕乐逍遥又溜得没影难觅,眼只盯将不舍,说道:“小子,你过来!”乐逍遥如何肯入遁甲异阵,摇头:“省省吧!”那道士身形稍欲移动,遁甲诸士顷即变阵合围,纵横贞悔,纷晃拢呈“井”形,困那道士于中。白水石在阵外犹自安坐车扶栏边,眼皮不抬的道:“杜遵道,交出敝主雄爷的千金,不论你到此地干什么勾当,八百龙概不过问。”

那黄脸道人目中稍显愕色,随即嘿然道:“怎么?威名赫赫的关东强雄家里走失了小姐么?如何赖我这儿来了?”乐逍遥正自不解,又听白水石沉声道:“休要抵赖,我识得你们‘五斗米’的名堂。不把人好好地交还,我只好入阵亲自向你讨教!”

乐逍遥暗思:“不是说老道会定身之类法术吗?怎不使使来看,却在这里拼斗拳脚……”他怎晓得“五斗米”、“八百龙”当下各受彼此禁法牵制,幻术互为抵消,一时都仅能凭靠武功较量,否则也未必耗得多时。

杜遵道头皮暗紧,自忖:“这门阵法不太好缠也还罢了,白水石和水刀木子龙并称关外参商双宿,凭武功相斗我焉有以寡胜之的盼头?何况……”投眼遥望乐逍遥躯影遮挡的那个人,虽看不到其形廓,越距仍感锋寒锐迫之凛。杜遵道暗啧:“何况强锋在那儿!”

白水石示以眼色,辽东诸士齐唰唰亮出幻旗,构结谜像隐阵,即步进逼,杜遵道突然抬手出袖,以食中二指夹捻颔下微须,右眼皮皱眯而起,仿佛要忍痛硬拔下一根胡子。诸士似先曾吃过此亏,在乐逍遥看来本只寻常举动,诸士却顷又退后数尺,凛不冒进。彼此互陷僵局之际,乐逍遥省起:“想来小桃、小玉先前提及的老道便是杜遵道这厮了。仨妞儿还被许多棺鬼所困,我可搞不定那么多玩艺,况且温端女和强锋已找上我,急走不掉。须设法帮杜老道脱身,让他去解几个妞之困为妙。”

虽不明霍小玉如何与杜遵道却似同伙勾当,乐逍遥究迫无奈,唯寄盼于这道人代他照料三姝周全,急持念定:“看来也只好由我来掩护一阵,助老杜脱身。”鼻际隐隐忽闻异般气溢弥飘之味,眼皮儿眨着眨着竟渐奄然失神。

“烟瘴!”

乐逍遥猛地省起,记得昔曾吃过此亏。强睁渐盹渐沉的眼皮,只见辽东诸人摇晃欲倒,显然也在不知不觉间摄入无色薄烟之毒瘴。他念动既快,忙屏住呼吸,瞥得温端女手抬乌水烟筒就口。

乐逍遥背梁忽寒骤凛,面廓刃光青迫。间不容喘之际,耶律强锋迸刃出击,飕掠乐逍遥躯畔,几乎是擦衫而过,劈入温叟佝躬的躯背。就像裂帛也似,豁然从中分剥。但只是灰膜一幅,应声迸碎撒开。

顷连强锋也是一怔惑甚。碎影乍从眼前荡撒而消,但见温叟奔出甚远,乐逍遥未暇反应,被扣手拿脉,只觉温叟所使并非轻功,飕然急移入林,他脚下的地面仿佛瞬间缩短了距离。却将强锋、杜遵道等人平白拉出老长一大程,欲追不及。

乐逍遥挣手不脱,剑交另握,也即成胁。但听温叟嘶哑嗓声低哼一句:“想见那小姑娘,只管随我来!”无须问哪一个小姑娘,乐逍遥不由得怔而忘动。渐感头脑沉钝,显是摄入些毒烟之故,他欲摸药丸噙以定神,才省乾坤袋究仍不应咒驭。

杜遵道却似无惮毒烟所袭,虽困于车阵之内,眼角稍刻不离乐逍遥所在,当见围畔的辽东诸士多皆摇摇欲倒,有的跌步靠车强撑,有的晕晕沉沉原地打转,各若醉汉也似。他一怔转顾,那佝身叟已拉着乐逍遥迅离强锋追刃之芒,嗖地暱入林雾缭淼处。杜遵道嘿一声道:“缩地千尺术!”扬手荡袖,便趁遁阵已乱的间隙,捻须滑步,也飒然入林。袍裾片袂无动。

乐逍遥取药不果,唯调运“凝神归元”之法,盼能自定心神。但他究受毒烟所摄,此非内力堪能专御。虽勉强回些神志,眼前望去一切犹然恍迷朦朦。他觉温叟所放烟瘴似无致死之毒,心念遂转另处,急问:“你……你知我家粼儿在哪儿吗?”温叟并没回答,翁躯虽瘦,牵着乐逍遥手腕,扣脉拽而曳地急移,竟似毫不费力。乐逍遥暗异之余,忽觉此非寻常武功可比,猜是某样法术。

两人足下均似片尘不扬,耳旁却飒飒风劲,林木倒甩飞快。乐逍遥啧乎有声,突感手上有物流粘,鼻际闻得血热气息,原来有血沿着温叟袖口淌在他腕,不断地从腕底滴落。乐逍遥吃了一惊,定睛投眼,方见温端女后颈殷绽,浸染半肩衣衫,他心念倏动:“莫非已受强锋所伤?”

一念及此,忽憟暗剧,回想刚才瞬刻情景,他并没看到强锋如何发刃重创温叟。由而心头怦跳不已:“怎恁般快法?”旋思易百山挟迫他去挑斗强锋之事,难免不安,暗啧:“险遭易百山害死了也!”其实他轻功与剑术未必便不及耶律强锋,或许易百山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早前拉乐逍遥往北寺塔寻五岳宗同门,只想觅出强锋弱隙,以一击奏功。然而乐逍遥所长非是杀人之技,不论他学会多少奇招秘技,究不能与强锋持以一决。因为强锋专擅杀着,出手夺命从不系怀,此即乐逍遥远不能及。稍一迟疑,便必死于强锋之刃。

温端女气忽失继,一交栽跌草坡之麓。牵得乐逍遥也滚坠草里,懵然抬头,寻见那叟爬于草丛,却撑不起身,显然伤得不轻,强撑至此,终是支持不下。乐逍遥浑忘己身不适之苦,勉力靠近其躯,手拔一簇止血草,揉碎攥握掌心,敷按温叟伤处。

温端女惕然攥起乌烟杆悄抵乐逍遥腹,待明其所为,原出好意。他仍紧绷其面,目光不善。乐逍遥只忙于为其止血遏危,不暇多理别的。其实他满怀疑惑,难掩于目。手掠温叟衣襟,悄不容察地搜寻出温叟所揣疗伤草药,未待施用既毕,温端女突然目露急不容耽之色,抓住乐逍遥腕脉,嘶声道:“姬……姬老哥命在旦夕,你快随我去!”

乐逍遥乍然愕目不解,奇道:“谁呀?姬灵通吗?”温端女话说急了,气又告促,喘不能言,口边有血垂淌,眼中催促之意越甚。乐逍遥看出这叟伤及要害,随时便会命绝于此,心下大为不安:“我看你也是命在旦夕,可怎生是好?我学的是救死扶伤的医术,可我终究不是起死回生的神仙……”

温端女再撑身不起,反栽一嘴重磕于地,假牙迸出嘴外,心感不甘,嘶声道:“那……那小姑娘答应帮我去救姬老哥,但却要我先来寻你,带……带你去会她。”听到此处,乐逍遥眼已睁大,怎奈温端女又喘难言,任他在旁急听不到下文,忍不住道:“指粼儿吗?她在哪儿,老姬又在何处,出什么事啦?”

温端女气弱将息,自知不支,眼投一旁,颤指示意那根坠地的乌水烟筒,教乐逍遥帮他取过来。乐逍遥照做之后,不解地问:“何用?尻,你这时还想抽烟,瘾儿大过我……”温端女又指衣襟,急示乐逍遥帮他取物。乐逍遥虽有些生怕误沾其毒,但终不忍置若罔闻,探手摸出一包物事,稍验登知端的,变色道:“毒……”

温端女以眼色教他注些毒粉于乌水烟筒,乐逍遥照为而后,温叟示他帮把烟筒点着,端至口边。乐逍遥终于啧出声来:“要吸?你……你还嫌死得不够快吗?”温端女卯出一股劲儿,抢烟筒在手,猛然深吸。乐逍遥一时气噎呛旁,欲阻不及,但见温叟吸毕毒烟,面色居然稍复缓象,咳几下说道:“你小子平庸已极,那等样神……神奇的少女如何会看上你?”乐逍遥啧回:“何干你事?”但看这叟连吸几回毒水烟,脸如黑灰也似,若依寻常医理,这等难看已极的气色已可宣为必无侥理,奇的是温叟竟尔又缓转其危,坐得起来,所流的血却是黑汁一般。

乐逍遥大奇:“哇,你……”所见虽是匪夷所思,心下隐隐猜到几分缘故:“他吸过剧毒烟,竟然好转过来,这等事都有,足以颠覆我所知道的医学……”温端女颤手又往水烟筒里多倾些毒粉,吸着时,看乐逍遥啧啧于旁,他遂哼道:“扶我起来,须得趁曲长老一伙未寻来之前,带你去会合了那小姑娘。”

乐逍遥勉力搀他起身,旋即后跃,绰剑说道:“谁知你和老姬在打什么鬼算计?不说清楚,我可不会上当……”温端女背靠树干,叭叭吸着毒水烟,抬起黑灰也似的脸,投眼翻眨浊珠,恹然道:“中我污血瘴毒,想溜可不成!”

“那就试下看!”乐逍遥觉察叟目诡转,料必有鬼,越发起疑,便展身形又多跃丈来远,以示轻功尚存。不料真气半途憋挫腔间,头沉脚浮,又栽将落地。温叟恹然冷笑:“常言道,人老精鬼老灵。凭你和那小姑娘屁大点儿样,想要我上当可不轻易……昏也,昏也!”

乐逍遥见欲来攫,顿料无差:“果然拐我另有他图,这叟焉有好意?”温端女看他犹无昏迷迹象,暗奇:“除了强锋、老杜以及参商二宿仗得修为过人,摄我迷毒瘴浑若没事一般,这小子靠近最甚,按说吸入的毒烟尤甚于他人,却怎么犹未昏倒?”因虑节外生枝,只得强忍颈创之苦,探手来抓。

乐逍遥抬脚急往其胯蹬个正着,温端女变色而呼:“却踹得不是地方,幸好老夫已没那必要!”乐逍遥目送其吃痛高蹦的身影,道:“但也好疼不是?”没等温叟又落返来攫,他忙着地翻滚,籍借草长掩密,往斜坡下碌碌急坠。因难展动轻功,情急唯此一途。

温端女忍痛发咒:“寸步千行……疾!”乐逍遥顿感不妙:“他又使缩地术了,追着我时必暴打一顿,再不客气,因为刚才我踢了裆之故。”一迳急滚之际,脸忽反忽正,从草叶乱晃间隙,但见温叟身影急速迫近,由渺而晰,骤已在即。乐逍遥暗呼:“氽!真的有这么快,死了!死了……”啪一声响,温叟中途告刹,却与一个骤至之影撞个满怀。

两皆磕额碰鼻,眼里交迸火星,各呼一声苦。那人捂鼻跌步,咧嘴道:“真不巧!”温端女后撞树干,犹发懊恼之声:“杜老道,不想你也会缩地术!”乐逍遥翻滚下坡之余,从草动间隙看在眼里,未容称异,坡忽断陡,他坠得飞快,直不知身处何地。

迄而啪一下落定,脑中恍然空白。隐隐觉得陷身草泥污遢所在,枯根烂叶弥淹半躯,仅嘴脸在外。他想撑臂爬出,孰料手脚麻木难驭,连跌坠之痛也浑不觉得。待调内息始知何故:“刚才迭使气力,想是所摄入的毒烟迷瘴更起作用了。”

眼望天空阴晦不明,星光全隐。这情形便似昔陷兰陵渡那片桑林异地,乐逍遥本在敛神凝息抵御奄然欲昏之感,仰穹睹霾却引惊疑:“怎么天仍未亮?”此时原应专注御驱迷瘴,万般死寂之中,恁奈杂念纷来,思及八百龙、曹霸等各路豪强糜聚此地,暗惑:“曹霸来为寻女,强锋一伙到此,也说是耶律家有一千金失踪的缘故。谁作的好事?曹霸说是纳兰干的,八百龙又说与杜老道有关,这其中到底有何名堂?”

又想温叟所为,由而触思焦急:“难道粼儿也困在某处隐秘所在?老温既要带我去会她,为何要先把我迷昏?想来老姬一伙黑苗人物也到这里找粼儿,但不论纳兰春树、杜老道,还是老姬、老曲、老温这一干人,未必有这么大的神通将此地搞得妖气冲天,比兰陵渡还教人摸不着头……”之所以持此疑念,或因先前他觉得见到鬼魅作祟,异象迭仍。而纳兰诸辈均似无此能力。

他忽觉得姑苏此行以来一些原本想不通的事情似乎互有关连,迄至此地或许答案已然不远。又忖:“想来这里有人专拐幼齿名门子女,粼儿会不会也被拐作一处了?瞅着她也像‘名门’的……且顺这线索去找找看,有运就碰。或曰‘有牌就碰’,我没指望自摸。”思此,急不容耐,未待凝神归元既毕,强抑盹怠,缓缓从烂泥坑里爬将出来。

好不容易挣回几分气力,挨到脱离烂泥所陷,瘫于污叶堆里又撑身不起。乐逍遥暗惊:“不知是温老瘴的毒烟厉害,还是雾障有异,却教浑身乱不得劲儿。”知急不得,只有强敛杂念,静调修罗心法。虽然行功艰难,幸有纳兰春树、田英寿师徒先后授以章门旁激、另辟蹊径之法,勉可通关,气走一周天而后,醒觉身上汗湿浃透,似仗内力浑厚,所中迷烟之毒逼出多半。

他起身时没忘试唤“乾坤咒”,依然懊恼如故,怎明是何原因。所处草深坡陡,离地面约逾数十尺高,似在一条裂沟里。他正摸黑觅取出处,忽听轮声滚滚辘辘,雷动也似。却无丝毫人声牲鸣,昏暗里仿佛驶过许多车辆辎重。乐逍遥仰见雾光影乱,透过林间叶隙葱笼于空。他遂念动:“撞着了、撞着了!”先前见有难计其数的载棺车辆密堵塞道,不明何人所为。此刻既闻动静,怎忍得住不去窥探分明?何况凌钰筎等三女仍困于棺阵之内,也教放心不下。

乐逍遥叹:“一颗心不够用!”正要爬上沟顶,踝忽箍绊。草里伸出一支血肉犹淌的秃骨无皮之手,骸以筋连,五根白骨爪倏然抓握他一只脚,拽住不放。乐逍遥惊跌,顷冒满头凉粒疙瘩,急发幻谶天师符御之。却无效验,骨爪仍攥且扯。

以往每遇妖邪,所发天师符法随唤必验,所差者威力大小而已,全不似当下这般无声无息。乐逍遥本已紧张的心弦越要绷断,想起“飞烟剑”犹在,忙欲砍之。草里突然憋出低颤巍巍的一声抑苦之语,闷哼道:“彼此都是人,何……何必兵刃相见?”

乐逍遥“咦”了一声,闻是人话,几难相信自己没听错,剑凝斫势,兢眼圆睁,觑不清草间物影,仍悸难定:“却……却是何方妖孽哦?”草里有语喃喃低哼,仿佛诮嘲:“妖孽?有人心更可怕吗?”那只爪仍握踝未松,乐逍遥听闻人声,本将宽弛的心弦又紧,拿剑拍曰:“松开哦!人手怎……怎么可能这等烂法?我看你八成是妖了……”说到惶恐处,嘴型转悲:“尻,还说人话安抚我!”

草叶簌动,那只骨筋毕露的骇恶之爪颤缩回去。但闻促喘微弱,语含沉痛已极:“世人只道妖魔鬼怪最可怕,殊不知……”啪,乐逍遥急划一道幻谶天师符,探手入草丛打在一张凉硬绷紧的脸上,随即摸出五官,且有皮肉。他发符毕本要逃开,以免挨草里妖孽反击,但触其颜却似人样,乐逍遥不由怔忘蹦离,手往下摸,扯着胡须,乃咦:“还挺齐整的!”

正惊疑不定,蓦然襟紧。草里骨爪斗探迅急,揪他趋身跌将入来。乐逍遥另手忙晃,唰地擦燃一根攫自草中躯怀的火摺子,陡当两颜对近,眼前霎亮。草中半躺半坐一个形神萎顿不堪的苍发老者,身上酱袍满是血迹泥污,气味腐臭,招来蝇虫萦绕,奄然瞪视乐逍遥惊呆之脸,觉似一个乡下顽童游荡样,不由啧然讶问:“你……却是何乡儿童?”

乐逍遥忙欲挣开那只揪襟之爪,但闻此语着恼:“瞧你眼花的……我哪有这么幼齿?”惊意稍遏,待看明眼前之人是个宽厚长者模样,除了手爪可骇,另无恶鬼形像。他讶:“你……你老人家究竟是……怎生称呼来着?”没等翁答,心下已然乱猜几十遍:“妖?魔?鬼?怪?神仙?土地公公?山神爷爷?城隍老儿?灶君元帅?虫精?不会是僵尸大魔头吧,我尻……”

草泥里那老者看他不过一个显似少不更事的乡娃儿,顿时难掩失望之态,眼光沉黯,喃喃的答道:“说了你也不识,又有何用……”乐逍遥虽然惴怀难安,但觉此翁眼神里似无歹害之意,而且先前若是心怀不善,又何必依言缩爪放开他踝?啧毕,想起怀揣得有测异法器,悄欲取出测试此翁究乃何类,却见手里除了火摺子,更多一张牌。

牌为金铸,大小仅如骨牌,篆以“长乐”二字古浑,刻在仰张大笑的嘴里。

乐逍遥奇:“咦?多摸了张牌……”那老者睹而惊异,不由颤自抚襟,怀里已空。他再投眼讶觑之时,终是难抑诧惑:“你……好快的手!”乐逍遥习惯了别人这种惊叹,没暇理会,但看金铸小牌,不禁念道:“长乐?这倆字我没读错罢?幸好底下那个‘古意古意’的字跟我同姓来着,才没难倒……”

那老者本是因睹他所施快手而愕憋疑念于腹,闻言更是一凛,呛出咳来,不顾口唇倘血染须,揪衫爪紧,激动声急的道:“你……你姓乐?却与天下第一快手、‘盗侠’乐仙风有何渊源?”乐逍遥本要惊挣爪扼,待听此翁提及父亲名讳,不由怔道:“你如何识得我爸爸?”说到“爸爸”这个辞,心头一酸,既为人子,憾不能尽孝以报。

那老者听得此言,又睹神态真情流露,岂有怀疑?不由得废然长叹,缓缓松开其襟,后偎沟壑,喃喃道:“天意……这么说,真有天意!”乐逍遥瞪着大眼犹惑未释:“什么天意?阿公如何识得家父哦?”那老者凝目间忽又生疑,爪扼他喉,凛声逼问:“乐大侠岂及你眼大,况且我曾风闻他一家三口早殁于云梦驿……分明有诈。你究竟是谁?从何学得乐家独传快手?”

乐逍遥若非尊其长辈之份,岂容一再来扼?他没挣抗,只想刨问双亲前事秘辛,见这老者犹疑不减,唯释之曰:“阿公莫惊,其实我当年没‘挂’,随老婶亦即乐二娘存活至今,家传手法当然是家传的了……总之一言难尽,你老还是放松点好,免得一再使劲,手骨迸散了哦!”

那老者将信将疑,却似也患手折骨散,便敛去力道,瞪目打量。惑仍难消的道:“未闻乐大侠家中尚有兄弟姊妹,但也许……”乐逍遥强自按捺不去多瞧那只可骇之手,怔对老者,奇道:“阿公是何方人氏?怎……怎会在此?”那老者抢回他攥握的小牌子,低目凝看,苍颊又是连搐几下,掩不去满眼沉痛失意之色,忽叹:“老夫能坐上长乐帮主之位,全靠你父当年帮我寻回这块本帮令牌,免落宵小之手……”

“长乐帮?”乐逍遥眼瞪溜圆,旋即省起,但难相信此人竟然活生生在他面前,讶道:“你……莫非你是查老帮主?”老者眼含无尽自诮之意,喃喃的道:“正是查良禽。”乐逍遥愕目而思:“良禽择木而栖,投来投去飞错枝什么的,我不了然。但这老儿本是该死了的,或是失踪。好多人在找他……却怎会烂卧在此?”

看这老头性命十成已去七八,乐逍遥未暇耽思,忙欲验看伤势,以便设法施救:“阿公……啊不,帮主!先让我看看你伤势……如何搞的?”查帮主忽扼他腕,止手难前,抬目惕顾夜雾迷离处,低声促然道:“不,此地有些诡异,少侠若有心相助,劳烦背我离开。”因见乐逍遥显是迟疑了一下,查帮主遂误其意,以为这少年急于探问父母往事秘辛,乃宽之谓:“待到安全所在,老夫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乐逍遥虽想多探问些父母之事,但知时下事分缓急,所忖非此,他迟疑没动乃为顾虑此翁伤势,担心不先施以救治,耽必丧命。听那老翁催急,又会错他心意,乐逍遥并不分说,只有依从,凑来搀时,问道:“此地我不熟,帮主可知何所在才是安全哦?”查帮主不假思索地说出一个去处:“侠王丁爷便在水舞阳处等候,你送我去那里自会安全。”

语毕转觑,但见乐逍遥顷时惊嘴难合。非仅因为查帮主指点的“安全”去处,而是他搀躯之时,陡眼低瞧,无意间所见的骇怖已极景像。

查帮主一怔,随即想到:“他来搀扶,无心捋我袍裾,想是看见了。”

“尻!”乐逍遥骇然之下,脑中飒一片空白,想也没想,起欲蹦往沟顶。腰身倏忽一紧,从背后绕来两条筋骼毕露、却无皮肉的腿肢将他箍个正着。酱色袍影微晃,查帮主已缠上他背,袖口探爪前扼,勒掐他脖,衰老的话声便在耳畔:“救死扶危,侠者当为。你为何要弃老夫于不顾,想逃?”

乐逍遥被他犹如八爪鱼般缠紧躯身,越发没法定神,悸然道:“你……你四肢有其三已然烂得露骨,袍下沾蝇产卵密密麻麻,就有如涂了层霉到长毛的乳液一般。身上更有多处疽溃见洞,分布死穴要害所在,显已烂得透彻。腐洞中又有姹紫嫣红的脓疱涨起涨落,包在其中不知啥物还有活蠕孕孵迹象,或似随时要破疽钻出……这样还不死?”

他谙医理,素晓人命不逾极限,生死苦痛均有其度。一见袍底情形,顿知诡异,一边抖着舌儿剖析,一边急欲挣甩脱缠,查帮主却缠夹愈紧,随乐逍遥跃出泥沟,几将他扼难透气,在耳边低哼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乐逍遥本欲脱口迸出那个“妖”字,但被扼得咽涩难语,脚下绊跌,磕膝绽出血来。

他顾不得揉疼,急想发符再试,但听语钻耳际,透送怨气蠹深,查帮主在黑暗中忽叹:“无怪将你吓得如此慌张,就连老夫也不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迭遭荼毒惨痛至斯,大仇未报,我怎甘心咽下这口气?却放过那无情无义的小狼崽子,还有那教坏了他的小狐媚子……”

乐逍遥听得此言怨透凄凉无比,不由触念恻然,浑忘发驭符法:“难道帮主真的还没……没死?”查良禽知他疑惧未减,此亦人之常情,陡见这等情形,罕有不猝惊措乱者。便稍敛扼爪掐喉之势,低哼道:“我能爬出尸坑重见生天,自然还没死透!”

乐逍遥惧意稍减,犹疑:“寻常人伤成此样,必已……可是你……啧,有没觉得痛楚哦?”查良禽抬起骨爪自瞅,搐颊道:“我也不知身上发生了何等样变故,醒来便成了这般!只是隐隐作疼,或因心中惨痛尤甚于体肤肢爪之创……”乐逍遥便是摸不着头,听到眼皮跳处,不由的道:“可你另一边手怎么又没烂哦?只是手背长个大疽泡儿,还微微涨突蠕缩……噫!”

查帮主似是也觉触目惊心,咋舌俄顷,啧出声来:“想是……想是土下有什么东西趁我昏迷之时,偷偷将老夫半截入土之躯当作了寄食宿主!”乐逍遥听得眼皮儿蹦,不由的接茬儿道:“还连吃带住的了!噫……它们吃掉了你不少皮肉噢,仨肢都只剩骨连着暂时啃不动的筋了……噫!”

听他倒吸凉气迭仍,查帮主瞪眼道:“噫什么?或要拜它们所赐,老夫才得以大难不死。”乐逍遥暗觉未必尽然,未待细思,查良禽突然恨声道:“我落成这步田地,乃拜那小狐精子所赐!此仇不报,何以解恨?”乐逍遥奇道:“狐精?这么说来前辈……真的撞妖遭其所害了?”查良禽发爪抓树,生生撕下一大块树皮,叭地捏碎揉烂,撒为齑粉。倏探即收,拢爪从袖下复搭乐逍遥喉脖,狠声道:“废话少扯!水家庄寨距此料必不远,快背我去。”

乐逍遥登时舌缩不回:“去那里干什么?”查良禽不耐烦的道:“不关你的事便别多问!我辈侠义道中人从来快意恩仇,你只管送我到丁大侠那里,自有犒赏……”乐逍遥哪里会把犒赏放在心上,啧然道:“可是……”查良禽省起,自感猜这少年心思无差,又改口道:“你父母的事,丁大侠比我知道的多。在我等老一辈成名人物眼中,待你便如子侄。到得丁大侠跟前,他必会看我情面上,给你个一五一十。”

乐逍遥想:“不知因何,我总觉老丁心中有鬼。到他跟前还没等问,多半先没好果。其实送你去那边又何妨?但只怕急走不出这片雾林,而你身上伤势分明不妙,恐耽不得……”查帮主怎知他寻思的是设法疗救伤势,觉这少年一味婆婆妈妈,越发不耐其烦,伸爪掐脖,胁然道:“刚才听有过往动静,倘遇险情,我因伤一时或难应付如常。耽则生变,快走!倘再迟疑,休怪老夫翻脸无情,折你一膀,教知好歹!”

乐逍遥突然想起适才听到的轮驶纷骤之声,但已转顾无觅车踪,地上轮痕错落,籍火摺子照觑,未见分毫足迹和牲口蹄印。他正心头乱念惊疑,查良禽探爪抓膀,低哼道:“大丈夫行事干净利落,你须知我非虚言恫吓!”正要折臂,乐逍遥忙道:“这便依你,别折!少一膀就背不稳了哦……”

查良禽看他踉踉跄跄跑将起来,便把爪端稍松,哼一声道:“把火光熄了,免招来蛊蛊惑惑!”乐逍遥拈火并非只为照路免摔,其实存念寻觑三女所在的那辆红马车,既知此地诸多诡怪,究竟放心不下。听了查良禽之言,心念一动:“这老鸟在此多时,或知些名堂。”虽感那老者迭遭惨痛之下,脾气不免变得乖戾焦躁,触犯不得。但走一程,仍忍不住问道:“阿公可知这地方有何诡怪出没?”

查帮主在他肩后惕目四顾,始终警然不怠,但看不透雾里端倪,也自惊疑。低哼道:“此地想是被人施了法、结了界,同外边截然已分两个天地!”此正合所料,乐逍遥遂起疑道:“阿公怎知有人做法?”查良禽指不远处几株倒挂死鸡的秃树,搐颊道:“你没看见么?”

乐逍遥望了一会雾里时隐时显的挂鸡景像,触目一派死气阴沉,整林仿佛仅他一个活物在走动,除此万般寂灭。他啧:“怪了哉!以前我只知施法是挂活公鸡的,这里怎么全用死嘀……”查良禽眼皮悸动地猜道:“料想原本是挂活鸡,却全都死了!”

乐逍遥走着走着突感浑身不得劲,不禁扭腰动背,嘴型憋苦的道:“有东西钻进我衣衫里爬来爬去……痒得吃不消了,得挠。”查良禽翻着浊珠只作未闻,但见乐逍遥停步想要腾手反挠腰背,遂觉耽必不妥,便探出手,从乐逍遥后衣领口并指疾攫,捻了一只虫子出来,低哼道:“只是蟑螂。”

乐逍遥本要转面来瞅,查良禽以掌背捺回其脸,语声不善地催道:“继续走!”待乐逍遥又行,悄趁不察,查良禽张嘴,把那虫塞进口喉,咕地咽下。

乐逍遥忽问:“是啥声响‘咕’一下?”查良禽在他肩后搐脸吞涩,瞪白了眼一时喉动未语。乐逍遥警惕道:“虫子扔了没?可别趁人不注意,悄悄又放回我身上哦。”

查良禽本要说话,张口却似又有虫涌,忙合嘴巴,强咽而回,忽如噎滞难畅,一时翻眼干憋。乐逍遥摸黑乱窜半程,觉背后没了动静,难免忐忑,又划燃火摺子转瞧,查良禽趴伏他肩后一动不动,似是昏死之态。乐逍遥若存心甩开此人,正是时候。但一迟疑,毕竟不忍这般干:“虽说诡异,但……”停步欲帮查良禽先料理伤势,只有先搁他下来,以便诊视。恁料这老头肢爪缠箍奇紧,竟挣不脱其绊。

乐逍遥暗啧:“缠上来还真难甩哦,你说他……”本想多加几分劲掰开肢爪,听得骨节咔一声拗响,他又犹豫:“别真的掰断他骨骼了!”正没理会处,籍火摺子光亮,不意瞥见树下影影绰绰似坐有数人,却杳寂无声。

乐逍遥甫吓一跳,后蹦数尺,拿火摺子照去。但见坐者垂笠,盘膝驻杆,梢挂的鸡仅剩毛皮羽翅。乐逍遥心下格登地跳:“哎呀啊……”强抑忐忑之情,觑辨形貌装束似乃不久前曾遇见的挂鸡修炼者。他脚勾碎石子踢将过去,轻轻打在坐者之躯,仍无动弹迹象。乐逍遥脊寒:“噫……”

觉有异状,大着胆子挨近凑觑,方见那几个坐地挂杆者所露于衫外的体肤已皆灰腐,犹如腊干的腌肉一般。他越发不安,正要俯低腰身往笠下看颜,忽有怪风吹来,刮落帽笠,所见景像顿教他平增一层皮疙瘩。眼前数张脸全是枯萎扭曲,口张奇大,几可塞入两只拳头贯喉。

乐逍遥咋嘴难啧,再觑那几人眼皆无珠,空荡荡的眼窝仿佛漆黑洞穴。每躯均似千年古骸枯缩萎蜷,体中连一滴水份竟如悉数榨干。他觉蹊跷:“这几人不像死了千年之久,怎么跟古尸也似?”暗夜里难验分明,何况多瞧一眼也惹毛寒。

扑簌一响,没待他转过念来,背后树草纷晃,他手中火光被风扑熄,眼前只是昏乱,怎知飕飕飞袭何物密密麻麻地凌空围拢?霎刻之间,劈头盖脑已至。乐逍遥挥剑不及,背上老者连遭扑啄,猛搐而醒,呼声凄厉骤然:“快跑,又来了!”乐逍遥未暇问何物又来,因感急骤扑袭影密,翅风乱耳,顷间实难打发,撒脚就奔。

慌促之下,浑忘此时轻功难展,觉追势拢急,陷于草棘荆树之丛,羁绊迭仍,看平地里跑不脱,他遂发一足蹬树,借力纵身而起,往常屡试必爽的“风魔天下”在这节骨眼上竟告不灵,起势虽疾,却一头倒栽草藤窝里,背上那老者搭衫挂于枝头。眼见翼影覆如阴云密拢,查良禽骇然挣断勾衫的树枝,发掌旁击,撇下乐逍遥自顾掠梢高走。

乐逍遥跌在一大堆杂藤刺蔓之间,绊碍手脚,本要唤查老者帮忙拉他出来,但见那老头自纵而走,黑烟般滚滚追袭的密翼群影即分两道,一路追那老者冲涌枝梢,另一路朝他跌栽之处低扑而来。

乐逍遥本以为是成群野蝠,陡当骤近迫眸,每只躯翅大小如雉,头角狰狞,拖着长尾,遍无羽翎。顿知不是蝙蝠或其它寻常飞禽,其状之恶,殊出想象,或许此仅存在于噩梦深处,来自地狱底渊。

一瞬未晰,群影密密覆拢。他大惊不已,忙欲挣手脱离藤缠蔓绊,飞烟剑掠转半弧,不意间哗啦断藤,他一只手刚挣脱,未及发剑挥打旋罩头顶的群翼,身随断藤忽坠。乐逍遥不免一愕:“我已在地面,却往哪坠?”

他堕势骤急,“蓬”一声陷入土里,斜斜下坠。一时间口鼻塞土,眼难睁视,怎知跌进何般所在。那处入口被泥土陷掩,微弱的光亮顿失。

乐逍遥头朝下溜溜直坠,一路磕碰不断,他以手护头,臂膀擦伤处处。斜坑本甚狭窄,仅容独躯。他抱着头一溜到底,直至撞上硬处,摸触似岩。乐逍遥心下茫然而惑:“怎会有个这等样土坑?”跌坠时磕磕撞撞,来处泥土陷埋,就算出口无堵,他此时又怎敢照从原处退出去?

稍想便憟:“外边那些不知是啥,比蝙蝠还凶恶!想是还在坑口守候不离,却要将我困死在这里……但此刻怎好出去?”本想暂留土坑里多等一阵,待算定外边异物已离,再慢慢倒退而出。恁奈坑里堵难透气,兼以恶腐难闻,不知掩埋何物溃烂脓臭。只耽片刻,乐逍遥已昏憋至极,非仅难以呼吸,身下泥水更浸渐高,沁自土缝间。

祸不单行,他正摸黑寻找出策之际,先前跌入之处忽传悉悉索索声响,初虽稀微,旋即骤密杂乱。乐逍遥猜到骇处:“该不会是那些鸟东西刨土爬钻入寻我罢?”觉临瓮中捉鳖局面,心头之紧迫比恶梦还甚,毕竟梦作到穷凶极恶处尚能醒转。可他眼前之危,即使闭目掩耳也遮蔽不掉,却非虚幻,那阵悉索刨钻之声仿佛来自坑里每寸泥缝,渐近渐密。

乐逍遥半浸腐臭泥水之中,思及一处更加冒凉:“先前那些异怪之物突然冒将出来追袭我,会不会便是从这些坑里钻出去的?搞不好里边更多,我却掉它们巢穴里了……”觉悉悉刨土声已近脚边,情势之迫,怎稍容耽?

乐逍遥夹肩于窄坑尽处,究竟欲退不得,转寰余地亦绝。想回头去看究是何物刨土而近,却没法转脖。他于绝望之余,想到飞烟剑未失,心道:“你们掘我也掘,看爪子硬还是宝剑利!”泥坑土壁虽软,他却担心刨错方向碰着怪物,没去刨泥,唯有拿剑猛凿面前那块挡道之岩。

飞烟剑刃轻锋薄,他随手一刺,岩便豁裂,当真削铁如泥。乐逍遥暗呼声侥,三两下刨剥岩散,硬是凿出一条仅能强挤而过的狭隙。

他钻身而过,继续钻掘,遇堵时再以剑凿,破岩开道,便这般同身后悉悉沙沙刨钻之物比较起来。于绝路中即使求生意志强烈不衰,无路也挖出一条路,得以多爬半程,但感势越乖蹇:“我这么一路往下挖,越刨越深,如何出得去?”

纵是仗有飞烟剑在持,若非乐逍遥先已习得一身强厚内力,体中气力犹如绵绵不尽,临当此困必也无能为力。他敛除杂念,只是刨凿不怠,渐感身后悉悉沙沙杂音似抛得远了些。刚要稍停手歇口气,前边岩块另隅突然传来笃笃敲凿的动静,虽是遥杳微弱,在坑里听得却是清晰无比,如在耳畔,凿剜心头。

乐逍遥猝吃一惊:“里边是啥物也在往外刨坑?”不必加以揣思,亦感情势非比寻常。他怎敢再往里挖,忙欲退觅另径,不料身后悉悉沙沙刨土之声也至,形若腹背夹击一般。

顷当绝境之下,乐逍遥悲极生愤:“非要赶绝我?那就拼了!狭路相逢,看谁更狠……”索性不退,一咬牙拿剑照往前凿,便是要看看里边到底何物欲出,即便迎面撞上,只好决分孰更厉害。不到这等境地,拼勇斗狠之念也难在乐逍遥心头燃得似此旺盛。

他一边挖凿,一边留意听聆。觉岩石另一边刨掘亦没停歇,彼此都在较劲也似。乐逍遥悲愤:“真就较上啦?”但仗剑利非凡,凿得既快且畅,隐隐更比岩壁另隅敲击之声更快何止一倍,待乒声迸响,剑在一面黑铁石上磕出火星,乐逍遥停手迟疑:“近了。怎知里边有啥魔怪恶煞在等,我还破不破壁?”

黑铁石堵着土坑,另一边似也是空坑泥道,怎晓通往何方?

乐逍遥竖耳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刨土钻泥动静,攥剑的手心汗湿欲滴。便在心跳几要促绷到绝时,黑铁石另一边传来遥在十数尺外的声响,却是有人自言自语地发狠道:“过了海就是神仙……”

“梆”一声,黑铁石豁迸开来,坑中一时土屑泥尘乱激弥塞。乐逍遥坠将到头,跌冲坑底,模模糊糊但见有人在土尘里惊蹦,他剑势急遏,看那人在尘扬之间闭着眼跌退道:“码头的乌鸦是我老大,敢动我一下试试?”

倘在坑尽处碰到太上老君,乐逍遥也未必有当下这般诧形于嘴:“码头的乌老大去年死都死了,你还拿他来唬人?”那人闻言也是一怔,揉眼复睁,昏黑里看不清晰,惕问:“哥儿?”

乐逍遥划燃半根火摺子,伸将过来,照亮书航的灰头土脸。两人都愕:“怎么是你?”

随即书航挥镢来打,蹦跳道:“准是扮的,唬我可不成……”乐逍遥高抬一脚把镢踏在壁上,手拿火摺子晃在书航脸旁,强按讶意,低声道:“真的是我,但你怎会在这里?”书航伸手捏他脸,使劲掐着扭了一把,觉非易容,才感心头稍宽,遂虚晃两招缩旁,惕神不懈地转着小眼道:“哥儿,莫非你也是给捉来活葬的?”

乐逍遥怔道:“何解?”书航不耐烦道:“找解签的解去!别碍着我……”似连片刻也不欲耽,猛地跳身发脚,朝乐逍遥裆下虚踢,趁其退移,得以拔出挖药镢子,又到坑口急欲钻掘。乐逍遥便是不解:“书航怎会在这里头?”但未暇想,忙来阻拦,说道:“此路走不得,坑里有怪……”

书航如何肯信,指着石壁上他打开的一面锈斑斑的圆铁盖,道:“怎么走不得?我寻了许久,便只有这处活盖可掀。准是有人从前打此钻出去的……”乐逍遥正看盖子觉其古旧,忽听有声低啼:“爹爹!我要爹爹……”他不料此间尚有别人,一怔未辨来处,只见书航面现恼色,转到土窑另一道坑洞里,甩一耳光过去,斥:“又来,又来!教你再敢乱嚷……”那女娃儿吃掴呛憋,一时上气难接下气。

乐逍遥奇而随觑,只见洞里有两女童坐地,各皆衣不蔽体,手脚被镣链铐锁,身下泥水半浸。书航拎衫高提于手,朝女童含泪忿瞪的脸晃了晃,说道:“休要声张,若害我逃走不成,恼将起来,把你们衣服一把火烧掉,冻死可怨不得谁……”这对女童大的不过七八岁模样,小的更小。大一些的那个咳得涨红脸蛋,小的那个避于她怀里犹欲啼泣,书航挥镢恼道:“休嚎!”

乐逍遥照后衣领揪书航而出,因诧难明,低问:“怎么你有伴儿,这倆哪来的?”书航忿忿未平的唾一嘴于地,急挣不脱,唯道:“晦气便是这般!不消瞒你,老子困这处,全因那小不点儿之故。害我也连带被捉来……”乐逍遥适才籍火摺子微光照觑,辨觉那咳声不止的稍大女童模样透些眼熟,小的那个实未曾见,书航手里拎着的衣衫中,大些的衣裳不过寻常土布粗制,小号的服色鲜锦,却乃绸缎料子。他蹙眉奇道:“那小不点是何路子?”

书航不耐烦说,急推乐逍遥手,恼道:“别碍着我,当下逃生要紧,叨什么废话?你没瞅见泥水从高处泄透进来,快把这地窖淹了么?”乐逍遥亦知紧迫,低声道:“那也得先放了她们俩,怎可弃之不顾?”书航啧毕,鄙视他脸,哼道:“光说我也会!没瞅见她们给铐锁死死的?我哪弄得开那等样粗的链子,再说眼下俨然泥菩萨过江的形势,带着她倆叫我怎逃得动?”

乐逍遥心想:“原也怪书航不得,他确没办法弄断铐链放人。幸好我有宝剑可斫掉开,两人各带一个,应逃得动……”松了手,但见书航扛一鼓鼓实实的袋子背挎欲行,身子微躬,显得份量非轻。乐逍遥愕道:“这么大袋子你都带得动,里边是啥?”

书航到坑口先迈出脚作登态,转脸道:“民以食为天。这袋好米够我出去躺着吃个把月都不止了,也算因祸得福,不虚行一趟。”乐逍遥怔讶道:“米?哪来的?”书航本欲出,忽动一念,改主意溜身滑回窖里,搁袋于旁,拿药刨子攥而敲指洞壁角落一口黑缝,看乐逍遥惑眼不明,书航嘴泛得态,示之曰:“里边还有。”

乐逍遥探头来瞧时,见书航又从身上掏出一个空袋抖展开来,伸递曰:“哥儿,待我装满,咱一人扛一袋。瞅昔日友谊,你得帮我忙……”乐逍遥籍火摺子微亮照将入觑,原来缝内却是一方石室,弥出异馨气息,却置方石大棺于正中,半嵌地砖之下。书航凑来指点道:“里边还够凑合装满一袋米。”

墓室四壁遍是朱砂涂谶,符咒处处,从天花板至地,法象森然。随书航所指,乐逍遥投眼方见棺穴洞开,里边有白米铺填,躺有官袍腐尸一具,脸面半淹于米床里,五窍亦填有白花花米粒。

乐逍遥啧寒道:“里边躺的那个是谁?”书航先钻缝入内,蹲朝乐逍遥,指撒了一地的祭祀等物,道:“哥儿不识字么,嘿嘿……根据祭词悼文,这位老爷是个衣锦还乡的京官。佚有著作遍地,哦,这有一本‘治民论’居然连咱们乡镇的官塾都有选录他的辞章。原也难怪,他老先生活着时是主持礼教衙门的……呵呵,他对后代的关怀使我感动,棺里还剩有一袋米可捡。”

乐逍遥移火摺子照了照脚边漂浮的纸帛散卷,随口问一句:“这么大的老爷坟里,没别的好东西了么?”此勾书航懊恼,唾曰:“不幸到了清官墓里,能有两袋米给咱捡就不错了。你还贪得无厌?”乐逍遥看他模样,知已寻遍无获,是以懊恼。对米中那尸不由肃然生敬,正觉书航破棺掏米的所为失礼,无意中瞥目觑及散佚之卷漂在火光下,有些语句烁将映目,辨得是:“长治久安,思想为源,教育为本,当从娃娃抓起。”又曰:“关心下一代,江山永享之至道也。”

没等多看几行,乐逍遥已感触目惊心,不由的啧道:“抓娃娃,这不是教人诱拐吗?难怪各派都说有子女失踪……”浊水漾动,眼皮底下又漂来些悼文,落款自称门生云云。其中赫然有州府老爷署名。书航往棺里掏米灌填入袋之际,转面笑道:“就你踩着的那几张悼文,乃现任老爷献祭的。哥儿你太孤陋寡闻罢?居然没听说过‘百官共廉’、‘奉公自律’之说,纸上连陈友定的名字都有。”

乐逍遥不胜唏嘘:“难怪学生们当了父母官都这么廉洁奉公,若不是到得他墓里,真难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清——官!”书航点头称憾:“是够‘清’的,只有这点皇粮禄米陪葬,在此搁有二三年怕都不止了,米还没坏,足见……哥儿你还愣什么?快帮忙装袋咱好离开。”

乐逍遥仰看壁上符咒,居然无一辨识其谶谓何,他暗感纳闷:“为何要搞这些名堂在内?似此葬法,我真没听说过……”因惹不安,转面说道:“书航,这种米如何吃得?还是别拿了……”书航边掏边笑,却是不以为然:“我自小见多了埋死人的行当,才没你这么迷信呢。到了城里,米换米,我自有妙法搞来可吃的。”

“只怕你拿着这米走不出去。”乐逍遥啧毕,没心多说,迳去那对女娃儿所在。两个女童惊慌未减,闻声转面,见他模样脏怪,绰凶器而入,不由惕然抱作一起。乐逍遥未及出言宽解,书航一咕碌钻出墓穴破壁罅缝,急问:“你要去哪儿,不帮我背米了么?”乐逍遥想:“事不宜耽,须先溜出去再说。”提剑趋身,摸索着要为女童削除拴系之链,陡听得书航在后呼一声紧:“莫靠近!”

乐逍遥只道有机关,提剑惕而转顾,那稍大女童忽发一拳悄没声息,倏乘不备,捣在他腰眼。

“@v@?∞★い!#ゥ◎々╰☆╮¢☆﹌”

书航移手离眼,低瞅乐逍遥懵头撞跌于脚边,一时起身不得。书航遂叹:“刚才我都不敢过于靠近她足以发拳的范围之内,原是有名堂嘀!”乐逍遥张口呕出些汁,奄抬眼皮,影像纷晃火星迷荡,他腰腹如压了块大石般沉钝到木,想起书航先前甩一耳光掴那小女童,便即后蹦数尺的情形,愕犹难解:“啥名堂?”

书航倒退两步,更离那稍大女童的所在又远些,背靠着墙说道:“先前我从昏迷中苏醒时,便见有个蒙面贼人挨她一拳捶得吐血,原来她也早就醒转,和我一样闭眼装晕来着……唉,你说晦不晦气?我本想等那贼人到得身旁,冷不防制住他,逼其带路领我出去,不料却被那女孩坏了计划。”

乐逍遥摇摇晃晃地扶墙而起,自试运气周转,内息已告不畅,稍至腰腹挨拳之处,越发触疼竟难直躯。他强自定神,闻得书航所言,奇道:“那……你怎样剥了她们衫?”书航唾道:“剥衫?我有这么无聊吗?是那贼人趁她们被迷香熏昏时所为,我正等着他来脱我的,好让我……尻,那女童乱发拳坏了事!”

乐逍遥心知肚明:“我从小盼七伤拳到大,终于等到了——挨着一拳。”再试调息抑伤之时,趁尚能言,忍痛又问:“为何只锁她们,不锁你?”书航哼道:“想是连我也要锁作一处的,但挨那一拳也就省了。哼,不跟你废话了!”见他复扛米袋欲离,乐逍遥忍耐腰痛,急阻道:“等一下……”书航到坑口回脸,看乐逍遥似连站也难站得稳当,遂叹:“哥儿,瞅你都已这样……咱还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谁也别拖累谁,过了海就是神仙。”

乐逍遥又觉坑道里隐隐传来悉索钻刨之声,较诸适才似愈迫近,他心头一紧,矍然道:“那条是死路,不然我能从那里避进来吗?”书航原本不以为然,待欲钻入,噗一声响,迎面扑溅许多泥星沾脸,登吓个跳,听有悉簌刨近的动静杂杳,忙往后蹦,眼只发直,青了脸道:“啥物这么多,急着要进?”

“总之不似好物,”乐逍遥暗觉势迫愈紧,怎顾调息抚伤既已,摇摇晃晃地抢身过来,将那块锈圆盖板又嵌回坑口,死死按定。又觉仍不能抵得冲撞,想起昔遇丹辰子、临血魇之追,亦是同般紧迫光景。当闻悉簌刨泥声息骤近,他本和书航一样慌了神,突然念动:“试试用蜀山丹辰派的‘风雷不动’符法封锁此口。”

但怎明究因何故生碍,依法竟试无应。乐逍遥暗叹晦煞,无计可施,待要改使龙虎天师符法,调气时腹疼越甚,跌坐在地,知无力驭动真罡幻谶,但想:“就算能用,也未必便用对地方。天师符法当面御妖,震是够震,怎知能不能震退那许多数不胜数的怪物?可别连圆盖也给震掉了,坑口洞开更糟……”

正寻另策未获,似有泥块急滚而坠,砰地撞得圆盖板撼欲堕地。乐逍遥绷紧的心几乎应声蹦出嗓门,呼一声不好,忙跃以背挡,又感咚一声冲撞,几难立稳。他唯自强撑不离,看书航在旁兢来颤去,惶没帮手,只是呆立瞠望。乐逍遥不由啧然道:“你在茅山高人林居士那儿呆过一阵,怎就没学会几手好使的法门?警告你,我可撑不住了哦!”书航苦着脸于旁:“哥儿你有所不知,那厮手段甭提有多恶毒!成日只会逮了我来试毒,尝遍百般毒物,搞得死去活来,哪有精力学别的法门?偏你又没义气弃我不顾,我天天没歇儿地恨你,咒遍每个日夜。幸好逮着契机溜将出来,否则早晚被他毒害惨死……”

乐逍遥听诉到无比凄苦处,心神稍疏,背后盖板差点又撼堕于地。他忙加力强撑,苦恼道:“溜便溜了,怎么只偷些毒物出来?我的风雷不动符玩不转了,若有其它法器什么的,或可撑得一时。总比血肉凡躯更顶得住……”苦未叫毕,只见书航低八撇的眼皮忽抬,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掏襟递来一册皱书,在乐逍遥愕目之下翻页,问道:“符吗?这书里就夹得有些,只是满纸胡说,我试过用来整人,丝毫不灵……后悔当日不另偷别的好使之物,却弄来这本破烂玩艺,每日里追悔莫及。”

“等等,等等!”乐逍遥怔眼之余,忽有所见,忙移火光照觑封皮儿,见写得分明:“一眉秘谱茅玄咒。”

乐逍遥一时讶难急省:“一眉?这个字儿眼……”书航撇个嘴作不屑之形,哼道:“别费脑筋了,就是茅泽栖。”

乐逍遥愕:“茅泽栖是谁?”书航恨恨的道:“就是林老毒那恶贼的什么‘师叔’,这妇人仅长一条横眉,唤作‘一眉道姑’。她门下有个女徒尤其坏,每来找林老毒,必带我去道姑那儿,加倍的折腾我。都怪你不讲义气,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丢我沦落到那等地步……”不待乐逍遥接那册书去瞧明白,急夺而回,嘿的笑道:“虽说没什么用处,但想那伙恶毒男女急着找不着书的样子,也是解恨。”

说话间,又有一串泥石坠砸冲撞声激,不停地磕震盖板,犹如摧入乐逍遥心底里。他感气力既滞,究难持久,咽下涌喉血意,忙朝书航说道:“谁说茅山术没用?刚才我看你随手翻开扉页写有‘百符封关’,或与蜀山风雷不动符法类似。趁来得及,给我试试!”书航将信将疑:“若果真好使,我依法用来整那贴海报的鸟贼,怎么半点不灵?”

乐逍遥一怔始明指的是廖永忠,失之好笑:“符分多种,此乃庇护封禁之咒,又不是拿来整人嘀。你用不对地方当然不灵光,给我试试。”书航虽然不舍得递书离手,当又听到笃笃激撞声迫,坑中诸般杂音四拢,若似不计其数的活物纷相糜集,抠泥乱刨而近。他亦憟然,暗想:“就让他拿去试试灵不灵又何妨?倘若好使,我便夺回,模仿他所为,必学到手。”

给书之时,没忘惕嘱一句:“可别弄坏了哦。”究仍不放心,手捏符书半角,防乐逍遥阅毕即收。乐逍遥以背顶着圆盖,看那皱籍每页皆夹有纸符,书中并无授法字句,纸上所画符咒谶语,与纸符相似,却无一识得含义。书航从旁瞥他神色,见亦懵似不解,心下暗道:“道我傻的吗?真要好学,还用等到现下?书中哪有半个字教人怎生使符……”

“连图都没有,”乐逍遥遍觅无方,若观天书一般没头没脑,也自纳闷,就在火摺子余焰将灭之际,眼光凝注在每页都与符谶相同的一个依稀排列似横眉人面五官轮廓形状的咒象,心念方触欲活,背后猛然大震,撞得盖板突鼓,他躯撼扑跌之时,蹬出一脚又将盖板顶住,耳听得书航在旁惶道:“到了到了,好多……”

眼前甫陷黑暗的一瞬间,乐逍遥敛神拢念,脑中空明一片,如见丹辰凌顶,便依蜀山法诀,快手掠页拈符,随拈即发,其迅只若一刷而就。待得书航取出自揣的火摺子点亮半根松柴时,只见圆盖安嵌未落,符谶遍布眼前的石壁,构廓宛然一眉道姑的脸面之形。

霎刻之前,不胜枚数的簌簌撞撞之声杂嚣成片,仿佛将欲破壁。但当乐逍遥拈符封谶,揉入家传快手,疾若一气呵成。所有摧壁声响顷即寂然,两人面面交觑,只觉此刻就连汗沿颊滴的微嗒之音也透着格外晰亮。

屏息禁气待聆一会,除了壁缝泄水沁流声音,异声已杳,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籍书航所举松柴的暗晃光亮,耀现墙上八十三道朱符谶构,封圆盖于垓心。每张符都似一眉道姑的脸形,彼此相连,贴到壁上又宛然一个大号的那道姑横眉眯眼之容。乐逍遥愕:“呃……我是怎么做到的?堆积木都从没堆得这么有‘型’。”刚才稍瞬迅不容思,此时注目再觑,连他自己也懵想不出何以然。既不知如何做到,面对书航诧投惑询的耷拉眼,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问我,根本只是灵机一动。”乐逍遥唯朝书航作个无厘头的嘴形,想到玄奇难叙处,不由低瞧手里那册皱籍。翻页之间,依然夹有朱符如初。乐逍遥顿奇:“怎么又有?刚才不是已然……”书航不放心地探眼来瞅,撇个嘴叨咕道:“别被你糟蹋光了哦。”乐逍遥满心惊异已极,转望墙壁封谶犹在,几难相信自己眼睛。

书航拔食指移离鼻孔,伸到墙上揩了一下,看指头朱迹殷染。转脸道:“墙上没符,只是朱砂丹谶。哥儿,你从小就会乱往墙上涂涂画画,搞不出丹青长存,只好画符捉鬼了。也不知好不好使?”乐逍遥亦觉不安,见符仍夹在卷页之间,担心封谶未固,忙道:“那得再一张一张地贴将上墙,就跟贴海榜也似。”

翻开书页取符之时,心已忖定:“这回我知道怎么弄了。就把纸符往墙上有封谶朱印的地方照贴,叫做‘依葫芦画瓢’……”将欲拈符,忽觉手麻且涨,屈张艰难,浑没听驭如常。乐逍遥呼异:“哇,我手肿了是何原因?”书航嘿嘿于旁:“还能有啥原因?搞迷信你比我行,至于玩毒嘛……嘿嘿!刚才你拈指取符时,已沾我预涂的‘四婆毒’了哈哈!”手伸出,瞪眼:“把书还我!”

乐逍遥吃力地抬起蒲扇般肿大的那只手,怎能相信片刻工夫未到,竟肿涨似此,与另一只未中毒的手相比,映墙之影宛似海边那种一只爪大、一只蛰小的不对称型虾蟹。他愣眼之余,书航乘机把符书抢回,看乐逍遥双手一大一小的怪样,便连书航也皱脸啧啧不已:“瞅你就跟六年前北村乱葬岗上不知谁抛尸晾了多日的畸型胎儿也似!”

乐逍遥既恼且奇,不由投目询之:“前次不是‘三婆毒’吗,怎又改成四婆了?”书航揣书入怀,答道:“毒物也应‘与时俱进’嘛!再用三婆毒,怕你已有抵抗力了。告诉你,这四婆更厉害啦!”乐逍遥捧着肿手忙问:“除了害我手肿以外,究还有何其它功能?”书航告之:“接下来你的鸡鸡会……”乐逍遥不安:“变大?”不待书航回答,便已暗愁:“那如何揣哦?”

哪料书航截然打掉他幻想:“变小。”乐逍遥噫地吁出一嘴寒气,忧转别处。书航指指戳戳的道:“但你的整个人会变大,肿到‘比乌’一声爆!具体将在半个时辰之后发生,除非……”乐逍遥骇余转恼:“这种危机关头你还整我?恁何没来由哦……”书航:“谁说没来由?回回都是你这种平庸脚色唱主轴,带着大伙儿转来转去没个出彩时候。这回怎么都该我取代你起带动整台戏的作用了,神棍往旁站去!只要你乖乖听从我吩咐,背那两袋米护送我逃出险境,何至于非得搞到‘比乌’一声爆?”

乐逍遥不由郁闷道:“既然符书有毒,怎么你摸了会没事?”书航晃着手嘿嘿于畔:“谁说我摸了?刚才只是小心翼翼地拈其一角而已……”乐逍遥伸手捏了捏他脸腮,笑道:“明白了,原来你也怕沾着毒粉。”捏毕,又摸书航脸,揉来搓去,夸:“机灵!”

书航一激灵之间,怎比乐逍遥手快,避已不及,看乐逍遥笑得满眼贼忒嘻嘻,分明透着不怀好意,书航顿感脸上也似麻麻异样,惊:“尻,你手沾了毒粉来摸我脸?”不待乐逍遥回答,已料无差,探手入怀,掏出小镜子正想瞧瞧自己脸何状,乐逍遥啪的打掉其镜,说道:“何必多此一举,很快就要跟猪头一般了。”

第五十一章 斗米杀阵(下)2

书航转投怨目瞪他一下,知此毒厉害,岂敢片刻迟疑,迳去墙角拉裤而尿,以手承些即饮。乐逍遥问道:“此举何意?”书航哼道:“我以童子尿解毒。”乐逍遥哦毕,忙亦照作,拉裤之时转头朝书航,笑道:“你终是百密一疏,也不想想我用那只没肿的手摸你脸,怎会有毒?却这么急着喝自己尿……”解手时忽省一事不妥,头皮紧起:“四婆毒的解药原来是童子尿这么简单,可是我……”连忙收摊转面,问道:“书航,尿些给我可否?”

书航本自懊恼着道儿,闻言嘿嘿旁蹦,面转得意:“这回知道我珍贵了吧,想喝我尿都不给你了!”乐逍遥急恼交加:“不给?我只好硬要了。斗室之中,看你往哪儿跑!”语毕即扑,身形斗展神速。书航见欲强夺,倒也不慌不忙,甩袖行曰:“凌波微步。”

乐逍遥扑势虽疾,不料书航便从他手前溜溜晃转,竟避开去,步法之妙亦实难言。他讶而加快身形追攫,书航走来走去,满室趟徉。时而踩水在他背后遛达,时而蹬步踏墙兜转,蹦蹦晃晃,竟教乐逍遥晕头转向,难沾其边。两人犹如老鹰扑小鸡般满室追逐,风魔身法在斗室狭困之境顿失以往海阔天空般的惊翩矫绝,反不若书航的小模小样步法巧致回旋自如。加之乐逍遥伤痛难支,岂及平日速捷,追至眩然绝望处,不禁诧笑:“真有一套!往日总没暇问,究是跟谁学来的这等绝世好轻功?”

书航蹬步斜走于壁,行当溜儿畅快之际,陡闻此问,眼光忽现茫然,怔如脑子急堵失神,啪一声从墙上跌落。

乐逍遥心头一怔:“咋的一问就堕了?”趁机抢身欲捉,气力半道忽挫,头沉脚浮地栽倒在泥水里。这却非仅中毒之故,他试提真气欲起时,腰疼骤剧,便连“章门穴”也僵不听驭,纳兰所授旁激发力之法告滞。乐逍遥复栽浑水里,冷浸面庞,头脑得返几分清醒,隐隐想到:“必是挨那记七伤拳打中腰眼的缘故,伤在足厥阴肝经。‘大敦’、‘行间’、‘太冲’、‘曲泉’、‘章门’齐损,若不能及时运功调畅此处经脉之岔,料将下肢瘫痪,跟村口智冠先生一样只好用爬的……”

眼下怎容静调岔脉,他惦及须先解毒,惟恐书航又溜,忙欲捉之。转面却见那小厮仍跌坐墙角泥水里发呆未起,两手抓发捧头,不知陷何思索奇苦?乐逍遥暗异:“怎么了?”但听书航喃喃闷叨不已,来回只是这句:“谁教的?谁教的……”不时摇晃脑袋,眼翻浊白,状似梦游迷失困绝,憋欲断气。

乐逍遥望得暗骇其异,一时生恐扰岔书航心神,致丧其命,怎忍心揪之?唯自暗叹:“且等会儿。”暂敛索尿解毒一念,缓缓强撑起身,趋至墙侧凹隅,见那两个女童又紧张地互搂一起,惕目顾盼。那稍大女童本已咳得奄奄昏沉,嗓声哑弱几至失声,倏听脚步趟水动静挨近,她又捏拳欲击。

这女童虽是瘦弱,发拳之威委实难当。此时乐逍遥连站也几难站得稳,既挤于窄道狭角,如何避得?但他吃过苦头,已有防备,堪当那黄弱女童拳至中途的瞬间,她眼前突然晃晃垂下一条丝绳系着的布缝小香袋。

处于险测境地,纵然饶尽千言万语,也不见得便能即刻打消这女童惕目中所含的敌意和戒心。当香袋晃在她眼前,这女童如见亲人,泪花渐噙盈眸,这般神情变化落在乐逍遥眼里,心想:“幸好从曹霸身上又摸回此物,省去当下煞费口舌释她疑虑。”

那女童收拳接过小香袋,紧攥于手心,扪在胸前,不觉低低呜咽:“是我娘留下的。”她遭劫于此,似乎一直并未落泪泣弱,但倔至此时,犹如又回到了亲人怀里,泪终盈淌。乐逍遥强忍腰痛手沉诸苦,取来衣衫披回她俩的身上,迎着曹家女孩儿仰望依婉的泪眸,却触他心下忽酸,不禁道:“你还有个爹爹四处找你,我若被拐失却,只有自己找回自己。”

甫然言惹心事,暗动一念觉憾:“那查帮主似知我父母不少往事,虽然爹娘不在了,若能听听别人诉及他们以前的情事作为,多少也聊弥足慰。都怪我无能,当时没护住查帮主周全……”曹家女儿觑他片刻,忽问:“大哥哥,是爹爹……咳,爹爹请你来救我么?”乐逍遥定了定神,觉她眼光所蕴之意似非仅只此询,但说不清还有什么他看不透的心情蓄噙在内,他摇了摇头:“不……但我也……也和他一起找人。既然我先到一步,这便救你出去罢!”

曹家女儿并没稍露他以为的那般喜出望外之色,微微点了点头,转面瞧了瞧那哭哭啼啼的小女童,又即投目望向乐逍遥,似是迟疑一下,方道:“你……你会连她也救,是吗?”乐逍遥怎知何有此问,怔道:“那还用说?是了,这是谁家姑娘来着?得问清楚,出去之后好送还其家。”

那小女童只是捂面抽泣,既不抬眼看他,也没答茬儿,想是困此多时,受惊已甚,任凭乐逍遥怎生探询亦不理睬。他正郁闷间,曹家女儿搂着那幼齿女,为其着衫毕,转头说道:“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问不清的。咳咳,是她最先被锁在这里的。咳咳……你要连她也救,我才跟你走。”

乐逍遥伸剑削链使力稍多些,又惹腰痛难耐,只点头不语,心想:“还用多言,自然全都要一古脑儿打救出去,只是问不出身家来历,以后会有些麻烦……”暗感曹家女儿虽陷逆境而仍有情有义,处处照护那小的,并没只顾自己一个,实为难得。他听闻关东耶律亦有女失,本疑这个便是,但又记起那天曾见九翼青蝠和布袋和尚所掳少女些许模样依稀,觉非眼前此娃之幼小矮短形态。到底是何来历,一时怎暇多问?

他凝目敛神,使个巧着,随手掠去。剑似一缕游烟青青,若只微漾,铐链无声无息地断为数截。

曹家女童本愁镣铐难除,哪料霎眸之间,手脚已得解脱,一时轻松无比,望着乐逍遥笼罩在蒙蒙昏光中的脸廓,她眼光里却似增些好奇、混揉着感激与仰慕。

乐逍遥不意触及她这等样目光,乍为暗怔,随即隐隐竟盼:“倘然打救的是粼儿,她也用这般眼光看我,哪怕身受再多苦痛,我也心中甘甜无比。”他稍露痴态,又即清醒,为免两个女童看到他肿手形状或受惊吓,忙退靠墙边,微微挺胸,背手于后。在那曹家女儿眼中,这般背手而立的神态之浩然高大足以铭入她梦深处、伴她成长。

他仿佛渐混渐矬,半个女儿家心思也摸不着。脚趟浊水及胫,但知势不容耽,强抑伤痛说道:“咱得想法子出去,不然淹死在这儿,谁也不知道。”曹家女儿咳了一阵,搀那幼女而起,面朝乐逍遥,眸中神色似询:“但要怎么才能出去呢?”

圆盖嵌封的那面墙笃地忽撼,她随乐逍遥转觑的目光移视,齐觉悉悉索索杂声骤起,纷又拢至,仿佛泥里有无数异物急欲刨土撞将入来。曹家女童目中顿有惊意,张口要言却咳。随着阵阵冲撞之势,圆盖越发不成其形,凸隆几个疙瘩,更多泥水透缝沁洒而入。

乐逍遥亦吃一惊,心头憋紧急忖:“刚才明明已经咒封严密,倘是妖孽在外,又岂敢仍来硬撞?除非不是妖孽,咒封之术原也镇不住其它动物……”看盖板钢扣渐松,他本想找物来挡,斗室陋窖却哪有其它可搬之物?他只好又像刚才那样,抢去以背抵挡,挪未及至,却栽倒于浑水里,咯出一口血。自知伤甚于毒,乐逍遥暗暗苦涩而笑:“小小女孩,竟打出这等样一拳!”他跌得狼狈,耳听得旁有哈哈一笑,透着无比苍老诡然。他愕而转觑,身畔除了两个女童,焉有别人?

便在剧猛撞刨声中,书航茫然抬头,耷拉小眼四转。听闻乐逍遥呼之甚急:“书航,你那儿近,先帮我挡着!”他料知凭书航的瘦弱之躯决计不能济事,一时撑身难起,唯盼这小厮就近先承将坠之盖。即使只争片刻工夫,也聊胜于眼睁睁地望其坠地。

书航亦觉势紧,必危他命,一骨碌急爬而起,抢身以肩顶着那个撼然欲坠的圆盖。惶急关头,并没忘了大骂乐逍遥:“哥儿,你的道行比松糕还松,却要连我也害死于斯!平白糟蹋我的符还不算,外边的小怪还越搞越多,若害死我,作鬼也不饶你!”噗噗喷唾几口飞沫撒向乐逍遥脸,而后恨恨又咒:“每夜必化厉鬼专爬你家屋顶,饱看你二娘洗澡,并且……”

乐逍遥自思未语:“茅山术绝无不灵之理,况且我好像并没用错。除非外边不是妖怪,而是别的什么凶猛动物钻泥来攻……”啪一下,唾沫在他鼻头溅绽开花。乐逍遥一怔抬面,耳边先已听到“咣”一声大响,书航马步稀松果然抵挡不住,未及叙毕“并且”还要干何事,瘦躯连着圆盖掼离墙边,犹没跌实,又往后仰,迭发呼声低闷。

两个女童猝亦惊声失禁。乐逍遥投目急觑,登时也吓一跳。只见书航头脸包蒙于一团灰粘粘之膜里,五官罩紧绷裹,乍看如粽子一般,仅脖以下身子在外,手脚乱舞,挣之难脱。他跌得恰巧背堵坑口,遮挡视线,乐逍遥便看不明那是何物恁地怪异。但知书航危殆,怎稍容思,拼劲撑起,抢将过来,提剑本要帮他割裂那团紧紧裹头之物,苦于无从下手,生恐错伤书航于利刃偏锋。

他既近坑口,听得吱吱杂声喧鸣于内,嚣塞泥洞欲涌。那团灰粘之膜更缠书航倍紧,欲拽将入洞。幸而乐逍遥急中生智,以剑自割那只肿胀之手,划溢毒血,往那片粘膜涂去。嗤嗖一声,粘膜弃离书航急缩回洞。乐逍遥本是无奈之下唯此一试,不意竟灵,惊喜道:“这物似怕你的毒哦,书航。”

书航不待跌撞既定,因恼刚才吃亏,急思报复。一听乐逍遥之言,忙取整包毒粉撒送坑洞。乐逍遥从旁提醒:“这是斜坑,你倒毒粉反会被泥水冲回咱脚下。”书航缩手未及,坑里嗖地探来一只长蹼状物,掴在书航面颊。乐逍遥忙以剑削,那物却缩飞快,噗地拨溅一大团泥,击乐逍遥一脸淤然。

两人齐声呼苦,蹦脚揩脸未已,陡听女童惊叫于后。书航抬目正巧迎着一坨伸张入来的狞然大物,从坑内跃然映瞳,宛似数十颗死婴腐溃之脸粘挤成堆,涨涨缩缩、此显彼隐,滚滚沸沸绽涌入来。书航不意竟睹此物恁般骇恶,顿时惊致尿为之射。

乐逍遥伸手承接些饮,未暇看是何物入袭,脑边飒一声缩,那物嚎然又拢。却似甫将吞噬他二人之时,被泥水里一道斜投反射朝上的光线耀及,骇形转萎,乌烟急漾一般缩返坑内。

乓然声响,两人齐搬圆盖磕回坑口,复嵌锁扣,挨肩以背顶住。乐逍遥因未得睹书航所见的巨骇之像,故没惶如书航般木然失措。他咂了咂嘴舌,啧出声来:“书航,你的便溺里怎似掺有恁大药味?”说着,手掐书航“人中”,那厮强定一下心神,哼之于旁:“我在林老贼那儿反反复复被毒倒又灌药救还,犹如神农之尝遍百草,因而……”乐逍遥嗅了嗅手,始知此故:“因而你体内居然蓄有……”言犹未毕,背后又骤撞急促。

书航惊呼:“又来了,又来了!”乐逍遥卯出吃奶的劲儿顶着盖板,一边竖耳聆听洞内密聚之喧,一边猜道:“想是一些未知动物,不忌封谶,却从泥下大举聚众来袭……”书航怎能稍忘适才所见的情景,憟道:“屁!你刚才没瞅见么,哪是动物那么寻常?哇,就跟一堆溶粘结团的畸形儿也似,足足有上百只红眼在瞪着我……”

“不会吧?”乐逍遥听得睁圆了眼,从书航惶然已甚的眼中觉无虚讹,教他心头也是格登一怦,但惑:“那……怎会不怕封谶?”他觉必有缘故,唤书航移松柴火把凑近照觑墙壁。原来墙缝里多处沁水垂淌,将朱砂封印浇淋冲淡,好几个符谶已近乎消失。

乐逍遥方始恍然:“明白了,并非怪物不怕封谶,而是此前冲撞剧烈,墙裂多处,渗入泥水浇谶渐淡渐无,导致‘百符封关’漏洞百出,自然封不严实。”既明此节,暗憟:“这么说,外边真有妖魔鬼怪包围了此处?”书航在旁惴曰:“那该怎……怎生是好哦?”乐逍遥又感墙外冲撞渐喧,激得心弦绷紧,忙道:“好在墙上封印还未完全消失,趁尚有迹可寻,快取符书发谶逐一按在有痕之处,仍然是‘百符封关’。办法已教,符书不在我这,且由你来搞掂。”

书航眨着小眼问:“就是重组茅泽栖的脸吗?”乐逍遥惟恐肩挡不住,倍急:“管它什么东西,总之……就像填字游戏,重现一眉道姑的尊容就‘呕嘿’了!”说话间,剑击旁壁,连凿数个窟窿,高低错落,看浊水将淹近栖足的墙根凸阶,提起书航齐跃,脚踩墙窟窿,攀附壁上。书航奇问:“为何急于爬高?”乐逍遥将剑插回腰后,一手仍顶着坑口圆盖,拎书航站定,方道:“亏你还问得出?刚才你撒的毒药倒注而回,溶于污水里,倘遭沾脚,只怕要肿如大脚怪一般。站稳了别掉哦!”

书航见他欲离,又惶急起来,忙扯衫角不放:“你又想撇下我于不顾?”乐逍遥掰开其手,示意快取符书照做,脸转开去,寻觑两女童立处,口中说道:“都困于此了,哪有路走?你且贴符,我去帮俩女孩避离毒水先!”书航本仍不放心,耳旁又砰一声响,乐逍遥堪堪移手,圆盖险些又撼将堕地。书航急贴一道朱谶按到盖子上,嵌于印痕之处,盖板又如铸壁般紧,顿显玄咒神奇。乐逍遥赞一声:“便是这般。”

簌然袂响,掠往曹女之旁,看她倆踩着墙边凸岩兀自无措,浑水已将浸足。乐逍遥忙凿出几个足以攀手停脚的窟窿,教她们攀将上去。犹未缓过一口气,忽听书航叫苦:“水越渗越多,朱谶刚补上去,转眼又要冲没了!”

乐逍遥察看四处封闭,徒有空墙厚堵,暗忧:“攀墙站立虽可暂避毒水一时,这里深在地下,终究要淹。外有许多怪物欲入,再撞得几下,墙渗泥水只会更多,必将冲破‘百符封关’,留下怎么都是死路一条,卦似‘泽水困’加‘地泽临’……如何脱身?”闻书航呼苦告急声紧,乐逍遥投目望去,果然新贴上墙的朱谶稍顷又淡,恁凭书航怎般手脚伶俐,终是忙不过来。

乐逍遥也觉无望久撑,唯提剑惕防妖类破壁侵入,思至绝望之处,倏省一事,问道:“书航,先前你说有一蒙面贼人在此负伤逃掉,有没看见他从哪儿出去的?”本感此是一线生望,不料书航的回答有如冷水浇头:“原以为另有机关暗门,但已找遍没有。只见他往那边闪一下就没影了。”

“哪边?”乐逍遥心头一凉透底,却仍不甘放弃。书航一边重复贴谶封墙,一边扬嘴示朝旁边那个壁洞:“里边也是密封的,我寻进去只找着腐尸和米。”顿了一下,觉补符之后撞声稍弱,心弦微缓,又道:“除了米仍新鲜,别无奇处。呵,幸好我早把米袋搁放高处,才没被浸……民以食为天,米和性命一般要紧。”

乐逍遥拈着半根火摺子,硬着头皮钻将入内。此在地底之下甚深,经日积雨,泥中处处渗水。置棺处为幕穴主室,较外室略高三层石阶。墙洞之内,八道窄径凸于积水之上,尚可容足而避浊毒水侵。乐逍遥心念一动,便接两个女童过来,她倆虽惧棺中腐尸模样,但听乐逍遥道:“你倆跟着我,毒水一时还漫不到石径上。”曹家女儿点了点头,搂着那幼娃依言立到一边,竭力不去望棺里腐尸。

乐逍遥籍手上微弱火光,正苦于觅不着丝毫秘道机关迹象,只听撞墙杂声又急,书航呼苦:“火把掉水湿熄了,眼前一团漆黑,辨不出封印了哦!”乐逍遥闻声忙出,险些同书航撞个满怀,啧然问道:“你跑恁急干什么?”书航背米袋钻入墙洞,惶曰:“料想封锁不住了,我怎能守在坑口那儿首当其冲?”

他只顾慌张撞返,碰落乐逍遥拈抬照觑的火摺子。乐逍遥心头登时怦跳:“只剩这半根火摺子可用,倘灭了就得全陷黑暗之中,更难觅找出路。”强忍腰伤苦楚,急施家传快手,堪堪抢在火摺子坠水之际抄回指间,复拈而定。耳听盖板乓响而落,犹没直躯,有一团异物骤涌如浓浓乌烟,从坑口疾绽而入,哮然扑面狂暴。

书航先塞米袋入墙洞里隅,一只脚未及缩进,忽被粘凉凉之物攥踝拉扯,他觉不好,骇呼:“哥儿……”其实毋须求救,乐逍遥岂肯见危不理,但他亦遭同般险情,未待看清何物扑噬倏急,双手及颈一紧,顿如粘丝缠箍。顷将窒息关头,只见水中有光逆射,耀在那团扑涌欲噬他的粘滚滚异影之上,瞬即现出圆炽光斑,丝丝冒焦。

那物倏为一颤,从乐逍遥身前狂嚎而缩。乐逍遥脖颈复脱其箍,双手亦离粘缠,未待喘透一口憋喉闷气,听得书航迭声惊叫,被拉扯于半空之中,脊擦顶壁,拽躯跌向异影绽张如洞的庞然大口。乐逍遥疾探出手,抓住书航乱挥之臂,正要发劲扯回,腕忽粘缠,亦遭数缕异筋状物勒绊拉拽。

他脚蹬先前凿壁之洞,如何能站得稳当,眼看不免要遭拽跌,无意中瞥见一道光柱淡淡,透水耀于顶壁,想起刚才那团怪异阴影袭他之时,因触此光,竟尔颤然缩避的情形。乐逍遥心念转动飞快,既省此节,忙把飞烟剑撩入浊水,挑起一面小镜翻飞半空,其光荡射无定,但当耀及那团怪影蠕壁弥绽之躯,便闻嚎声震耳,那物颤缩纷拢,避光不迭。

乐逍遥乘机拽回书航,剑撩小镜翻来荡去,巧使不堕。其光游移不定,那物似恐沾及,嗖然缩躯。乐逍遥心头正奇,书航在旁没等定神,眼见镜光晃闪,忙索:“镜子还我!”乐逍遥一手晃剑撩拨小镜,使迫那团贴壁异蠕之物越发缩避不迭,闻得书航之言,不由奇问:“这镜子哪儿弄来的?”书航一边伸手来抢,一边说:“我从林老毒屋里找到的,别弄破了哦!”

乐逍遥觉镜子必有名堂,想起从前听人闲谈提及某些巫术或与镜子有关,顷而念动:“莫非……”书航猛然攫手,夺去镜子,一口唾在乐逍遥右眼:“莫你的鸟!”抢回镜子揣怀,即蹦于旁,没留神失落符书。

小镜既收,坑口越涌异影纷弥,犹如一大团浓沸之浆,漫壁绽扩。其间更有仿佛树根筋络枝节,寸寸虬张,蔓墙蠕推伸涌,裹向乐逍遥,其势若噬如咽。书航惊骇,一骨碌钻入旁边洞隙,背后陡生奇强吞摄之势,宛若无形旋涡,又将他吸跌出来。

乐逍遥一目被唾沫迷糊,急揉未暇,耳听书航哭叫呼紧,但知势迫,陡然激起一股天罡战气,恍若得获丹辰子冥神化助,神门穴倏然剧痛,生生迫催真气而盈于掌。扬手之间,天师幻符成谶。

那片粘壁四蔓之物乍拢如涡,即生魔摄之势奇大。非仅书航倒跌而往旋涡垓心,四壁更迸砖石如坍,哗啦啦随摄狂飞。书航绝望哭喊:“哥儿,黑尔米……扑利市!”毋须以鹰轮国番客遇溺求救之语哭爷告奶,乐逍遥扬手发符已至,那团急旋骤拢之物迸碎万千。

乐逍遥未待稍喘,忙将书航拽返于畔。抬眼间,但见漫空碎片竟又扑翅而返,攀墙巨浆化整为散,何止千万,若禽若魅,密密麻麻地迎面扑噬。书航骇哭失声,抱怨:“哥儿,看你又搞出这么多来……”

幸而乐逍遥先已瞥见符书在旁,急拾而起,唰然翻页,仿那幽悠书斋主人昔日荡卷掠刃的手法,这时脑中霎闪另一门掌招,正是日前在“老友记”有人以秘语暗授的“千手释迦”。本来繁难深奥,福至心灵,临急顿悟。虽说内力滞犹难畅,仅以这般掌法拈符发谶,原也无须多驭真气,唯仗茅玄咒雄奇。

书航撮嘴转圆,耷拉的双眼亦瞠而直。只见乐逍遥一掌荡化千般,手影遍印朱谶封墙,一印即收,瞬间拍出何止百符!

一眉封印既呈,漫空异翼陡逝,刹那间石窟内又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乐逍遥不意险中侥成奇术,暗生敬畏之意,仰而憬然:“难道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举头三尺有神明?”

书航从未曾睹此般奇着,不由得揉眼惑觑,诧嘴:“‘如来神掌’你都搞得出,尻!哥儿,我对你的景仰,就有如滔滔江水这么多……”乐逍遥苦笑:“并且要更加澎湃!”书航随他眼光低瞧,果然泥水浊毒又漫越甚,将淹及足。

书航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哦!”乐逍遥唯提之避,登曰:“这得叫‘天作孽,犹可存;自作孽,不可活’。”书航悄攥毒药怨瞪:“哥儿,你在诋毁我么?”乐逍遥眼望封谶之处,但见墙裂渗水越甚,料想封印留不了多时,届时魔怪必又破壁重来。他心头发紧,忙拉书航钻往墓棺所在,道:“没工夫毁你,咱得赶快寻到出路。”

“跟着你绝无出路,”书航叨咕一声,从乐逍遥身边移足另踏,不料脚下踩空,直堕毒水漫及之处,惊得脊寒:“哥儿……”无须叫嚷,乐逍遥已有始料,发足蹬托书航脚底,乍一巧承,送他栖返左边略高水面的石径之上,妙展风魔腿法于不动声色间。看书航摇摇晃晃而稳,乐逍遥嘱道:“站好了,咱们的立足之地已然不多。”

“踢我……”书航本要抱怨,吱咦一声足滑径畔,吓出满脊凉,幸未跌下,惊看脚下果然仅除窄径以外皆毒水汤汤黄黄。书航悲:“本来是八仙过海的好局面,跟着你这倒霉鬼反而搞到几无立足之地了!”乐逍遥适才连番使力,牵及新伤旧患,踢送书航立回石径之上,更失往日的脚法轻巧,突感头一晕眩,站立不稳,自己险些掉下毒水里。急以飞烟剑插柱撑身,强自定神,听得书航蹲于窄径独发怨声载道,乐逍遥只是好笑:“两只脚够你站了,若多出一只我可管不着。”

书航本感懊恼,听了这句调侃勾起往事趣致,不禁想笑,随即又起欲唾:“混得没灯没火,漆黑一团,辨不清道儿,可别害人失足!还不给点亮光出来?”乐逍遥往身上一摸,摇头:“看这事闹的,我的火摺子找不着了,你呢?”书航耷拉了眼眉儿,摊开手:“别指望,我的松香火把刚才打怪时不是已然撑没啦?这……这可……尻!跟你组队真是糟糕,搞到两眼一抹黑。”

“再找找,再找找,”乐逍遥口催书航不迭,也知无望,忧虑而思:“到得这等陌生所在,即使有光也一样两眼抹黑,难觅暗道,何况毫无光亮可照,摸黑寻起来就更没谱了,外边破壁魔袭在即,脚下毒水漫径渐浸……怎生是好?”耳听得书航一迳抱怨于旁,无非:“想起儿时牵线偶戏多有希望、多光明,哪似咱们搞得这么黑暗这等绝望!还记得高丽偶艺班红人盛大郎当年那出‘传奇’么?人那游戏里,就算玩到绝处玩死了自个儿,最多光着身子重新出现在城里新手村裸腚游了趟街,然后又可以再玩了。总可重又来过,不怕犯错误……”

“别跟我提什么裸腚游街哦,”乐逍遥一听便光火,却是勾起一段难堪回首的往事生糗,本没工夫搭茬儿书航的叨咕,然而恼:“尻,你啥时才能够明白,人生不是游戏,一回错误足以死到硬,没法重新来过!”

这话虽是对书航说,其实又何尝不是惶惶自警?

然而势不容思,魔物撞壁声又渐促,传将入耳,乐逍遥咋舌难下,看书航更是面如土色,颤筛糟糠般。他捏拳自敲额头,急忖:“想想,定有别的法子……”说有就有,大眼又亮,唤:“书航,不论怪物怕不怕火,反正咱们需要光……”书航暗自嘀咕于腹:“说归说,这么瞅着我却是何算计?”只听乐逍遥说出计较:“刚才提到光身子裸股,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便仿古人钻燧取火这么原始,快脱下衣衫作燃料!”书航小眼一眨,哼道:“好啊,你脱。”乐逍遥捏衫挤水,示之:“我湿得跟初夜少女般潮,如何烧得?”书航擞衫抖出水,如落汤鸡般瑟瑟望来,眼越耷拉:“你湿似开苞闺女,可我也不像老妇般干涸得一点就着哇。”

两人相对摊手,都觉无奈。随即一同眼移而朝那对幼女,未待乐逍遥转念,书航抢先发指斥曰:“不是吧,你连她们的歪主意也打?”乐逍遥忖至绝处:“这里耽得许久,谁不湿衫?”刚啧一声,忽听曹氏女童怯生生的道:“有……咳咳……有一面大棱镜子。”

乐逍遥怔惑而望,那对女童立于石径尽头,仰瞅嵌墙铜镜。书航懵然转脖,他所立的那一条窄垄末端的石壁上亦嵌有相似之镜,蒙尘暗隐,其光幽微。倘非那女童细心,昏暗里原也难辨。地底石室浊水漫漾,更衬得昏光粼粼交映。先前乐逍遥和书航惶急失措,未暇觅察仔细,待一定神,方始发现每条石径走道末处的墙壁均嵌镶一面六棱铜镜。

书航到镜前抬袖擦去厚厚积灰,其光幽明投映对面。他怎解用意何在,眨着惑叨咕:“墓底放这些镜子是何用意?”稍往深想,觉死人岂能复起照镜,忽憟:“給谁用?”乐逍遥约略点数,共有六面铜镜环围居中之棺。他转头来回顾盼,心念一动:“根据我七岁时拜读嘀图解连环画版墨子学说,其光学原理……”

嗒的打个响指,忙唤书航:“我有主意了,就借镜子搞出光来!但需你助一膀之力,无非举手之劳……”书航虽然瑟瑟缩缩模样,原也不蠢,脖转一会,猜到逍遥儿用意,质疑:“可是这六面镜子所投微光互不搭界,朝哪儿的都有,犹如国人一盘散沙的形象,怎么凝聚才能成为一束强光給咱照明呢?”

乐逍遥走到自己栖足的那条石道尽头,举袖擦镜,依稀辨得镜镶语句:“吾人廉明,以德鉴世,光如烛照,引领正道康庄。”其意他并不甚解,但想:“幸好这个清官安装些明镜在此,供我用它照路。”听到书航之言,再看六面铜镜果然其光零散,所嵌方位决不搭界,微光难聚,纷愈暗弱若无。

这却难不倒乐逍遥:“好在你有一个茅山派的小镜子,只要站到中间石棺某个适当的高度,手举小镜微侧,引西边铜镜反光折射东墙之镜……对,就是这样,手别乱动啊!然后稍抬镜面下方,有意使镜光反投天花板‘朱雀’的位置,看到效果没有?”书航仰脖:“看到了,顶上的光散射开来,其它几面镜子都亮了,继而照映水光粼闪,漾投四壁,散发出梦幻般的神彩。哥儿,这招你跟谁学的,真是太妙了!”

乐逍遥指节敲颌,道:“手拿稳哦,这个创意主要受自禽滑厘的启发……”书航抠着耳水转脸:“什么狸?”乐逍遥随手掴回他脸,忙于做示范动作,没暇详解:“别乱动。这会儿你就跟苦海明灯一尊塔也似,手要这么抬,稳举小镜朝上,姿如紫幽女神拿火炬。脸微昂,眼神坚定有如节妇烈女,不要鬼鬼祟祟乱看四周。对,弓字步这个姿态我觉得很‘型’,另一只手就别插腰了,扎马就扎马,不是叫你献宝啊老弟!啧,怎么又挖鼻孔?”书航想想又犯不安:“爬这么高立这么正还站得这等突出,要是妖怪攻进来了,我怎么办?”乐逍遥宽之:“些许小怪何须挂齿?刚才你都看见了,妖怪怕你手中的玩艺,想是茅山派法宝照妖镜之类。拿着传说中这种好东西你还抖啥?还抖?为啥腿抖难止哦你……”

书航耷拉眉撇眼朝下,颤腿曰:“因为好惊!”手抖着往下指了指,兢嘴:“哥儿,你有没看见……”乐逍遥没瞧:“惊,是人之常情。因为你正站在石棺之上,脚边躺着一具如此难看的腐尸,所以我才教你不要瞧它,尽量坚定不移地仰脸望顶上看,心里想些美好的事物,譬如咱们小时候非常向往的波板糖……”书航牙战失声:“我……我我这会儿没法想波板糖,感觉有如站在火山口上。独个儿搁那儿烤……”乐逍遥啧:“瞅你这话说得我都‘碜’了……就算是火山,它也是死火山,何烤之有?”书航犹栗不减:“但似随时都会从沉睡中醒来,我……我站得这么近,还不得先挨烤?哥儿,你看它那张脸!”

东北、西南两道镜光交折,斜注石棺之内。乐逍遥低眼之间,眸前幽光漾异。触目所及,忽咦:“这个死官的脸面怎么不是一味干朽腐败,在幽光反映之下却显烂肉返鲜、润气回潮……尻,他啥时候死掉的?”书航抖曰:“照挽文告祭之词回溯,躺这儿总总总……总该有千把日以上了罢!”乐逍遥稍松口气:“还好不是千年这么久,或乃时日尚短犹未烂透之故……”书航犹兢:“哥儿,还记得邻村葛万年员外否?那年咱们上学,路过他坟,才……才葬了一年半,被掘幕贼挖尸出来扔路边,可他那骸就跟洪大夫家的人体模型一样了,哪似这个?”

乐逍遥听得眼皮一蹦:“此具如何保鲜得这么好?”随即拈些米揉了揉,连惊一块儿搓掉:“想是这一带地底潮湿,才没烂得干透的缘故。”没暇多加猜疑,籍镜光所照,转身正忙着觅秘,书航歪着脖忽问:“潮湿?这米怎么不受潮霉坏?”乐逍遥手攥一紧,转面回觑:“你该不会疑心这米诡异罢?”书航撇嘴歪旁,小眼眨闪疑惑,憋而终言:“只是要告诉你,先前我来掏米时,棺里的尸骸本是干枯萎朽的——就跟你从小爱吃的牛肉干那等状。”

话音未落,蠹蠹撞壁声又骤。书航变色而觑乐逍遥:“哥儿……”

乐逍遥亦是心头发紧,料知魔物趁封谶又淡,将欲破壁而入,其数不胜枚算,他们已退到困绝境地,此番大举来袭,断无适才那般好运数。苦于难觅逃生秘径,空急而已。但受书航所言触念一动:“牛肉干?”

书航瞅着他神色,怎明何意,不由奇道:“对着如此难看的腐尸,你还想得起牛肉干这等样美好事物?”此室原不宽敞,除了居中置棺,徒空四壁。乐逍遥虽无小桃那般谙得机关术,毕竟曾随鲁木匠些日,觅遍无获秘径暗门所在,快要绝望时突然想起:“昔随鲁师傅为北镇某大户建造乡勇堡寨,记得他有提过,秘道出入口应该造在常理忖想不出的方位,才够隐蔽……”他游目寻投,又思:“在那什么山什么庙里,亏得小桃机灵,竟能发现老僧房里的床另有乾坤。”

书航只道他慌至失魂落魄竟不理人,凑嘴来唤:“哥儿……”乐逍遥蹲将下去,侧头察看石棺,沉吟道:“小时候,二娘为防我屡屡偷吃她制作来卖的‘桂花牌’酒香牛肉干,平日没少花心思藏来藏去,不让我轻易找到。有一回,她把烘晒好的牛肉干藏在米缸里,用米掩埋。幸好我已经训练出阿朱家的小狗帮忙,又寻正着……”手从棺外摸到棺内,正觅索间,书航忽呼:“它好像动了一下!”

乐逍遥手缩飞快,转脸:“生死只系一线这种紧张关头,你还想我‘扁’你怎么的?”书航浑似未见他愤然捏拳,斜下眼只瞅棺内,脸都青了,抖着腿道:“它……真的动了!”乐逍遥皱起脸道:“谁动了?我只看到你的影儿在抖,就跟风雨中的鹧鸪鸡也似。”书航惊得僵在那儿,手中镜颤斜照,幽光粼粼漾投于腐尸脸上,幻闪若动。

乐逍遥看了看,轻手甩掴其颊,道:“它哪有异动?只是镜映水光投在脸上的漾闪效果而已……”说着,又欲探手入棺。书航兢道:“哥儿,不要说小的没警告你哦,刚才……刚才我明明看到它的手指有动!”乐逍遥听犹絮叨未休,不由恼道:“它哪来的手指?只剩些烂肢腐爪而已……”忽簌一声,缩手飞快。

书航虽吓一跳,语间却透些得意,伸头问道:“哥儿,怕啦?”乐逍遥并没搭话,剑击旁石,划溅火花沾于书航衫角,拈而晃燃,籍以照觑棺内,尸旁米堆里簌簌钻窜声密,投目但见有虫急匿。乐逍遥称异:“米里有虫,想是蟑螂罢?俗称‘甲由’的便是……书航,你有何见解?”书航低头一瞧,惊得蹦起,抖衫甩灭火苗子,“这么称呼蟑螂我没异见,但哥儿你……怎能烧我衣衫喏?”乐逍遥飕地掠剑巧断书航半裾,又点火借光,道:“你小子早干了半裾绸衫,合该点来救急。”书航低瞅腹凉处,啧嘴:“露肚脐了……”

乐逍遥低看棺内之米,明白一节原无须慌:“所谓死尸的手指有动,想是底下虫子钻窜袖中而为,决非尸变这么嚣张……”话未道毕,又听书航蹦呼惶然:“氽,有虫爬到我肚脐眼边,似欲硬钻而入哦……哥儿!”乐逍遥转面看时,提手一剑已刺过去,书航骇道:“哥儿,你要剖我肚子么?”但未及避,只觉肚皮稍凉,剑光乍烁即收,乐逍遥回手看剑梢穿一黑虫犹动,眉忽紧起。

书航验毕肚皮分毫无损,惊犹难定,望着乐逍遥低目看剑的侧影,不由生佩:“戳得倒是又快又准,总算有惊无险……哥儿,你把虫子放在地下,让我踩扁它。”乐逍遥充耳不闻,惑憋于心:“这虫绝非蟑螂,其状之异,竟未曾见。”急想不起究在哪一本书上看过似此形状之虫,嗅鼻隐隐闻到丝缕香气馨袭,神渐恍迷若钝。

乐逍遥暗异:“此虫所流体液,怎么似有麝香之味?”那虫虽被穿在剑头,腹躯剥裂,犹在爪螯张舞,欲挣离刃。书航忿懑难平,呀一声叫,捻虫拂落于地,伸脚来跺,恨骂:“狗贼,想钻我脐眼儿?踩死你!”

便在书航骂虫为“狗贼”之际,墓室内忽然沙沙杂声大涌,骤密如无数蚁挠爬心头。

乐逍遥觉背后有异,蓦地转脖,眸未及至,忽感黑影如溢,迅急弥绽。他头皮紧起,忙止书航落脚:“先别动!”书航抬脚正要狠狠跺落,闻声回面,只见乐逍遥眼示于旁,他遂望向石棺,顿时倒吸一口寒气,怔在那儿。

乐逍遥攥剑虽紧,却无法落。在他身后不足尺许地,密密麻麻皆虫,仿佛黑油之溢,涌泉般从棺中悄无声息地冒将出来,盈淌满地,蠕蠕而围他二人于居中石台。书航骇然无措,四顾逃路已绝,唯望乐逍遥,颤曰:“哥儿,你从哪处招惹这……这许多虫出来?”乐逍遥汗粘额颊,一时不知剑指何处为恰,正患虫密难除,但当书航怔未落脚踩下,虫群也没逼近。而他举脚稍低欲跺之时,虫阵登时推涌而前。

乐逍遥见状动念霎然:“书航,你脚下这只显然是它们的老大。”书航一听,立时来劲:“哈!那正好除贼先除王……”觑那虫翻肚难起,作势又要落脚,虫群原似有所顾忌,围而不攻,当书航伸足欲碾时,虫纷耸然,地面仿佛滚沸的水,每只蛰皆抬,齐唰唰亮出尖锐之刺,示威般朝他们眼前晃动。

书航提着脚皱脸不迭:“不是吧?要跟我拼刺刀么?”乐逍遥疑心虫群忽现,似与书航脚下那一只所发异馨气味有关,乃闻香而来,纷欲救主。他低声道:“书航,引而不发。”因患那厮不解,唯自忍腰腹痛楚,又道:“是它身上汁液的气味引来更多虫,咱们四人的小命都挂你脚上。”

书航听得眼皮儿跳,虽在做张做势,也知这一脚若踩下去后果堪虞,但不甘放那虫缓缓翻躯欲离,他收了脚,回手掏怀。乐逍遥惕道:“又要干什么?”书航发狠道:“既然踩不得,索性毒死它。撒些八婆毒之粉,总该没血没液罢?”乐逍遥心感不妥,阻曰:“让它走,或许它们也会放咱一条生路。”

书航嗤之以鼻:“白痴才跟虫打打谈谈!”正要撒粉浇虫,忽听两个女童惊叫。书航并不理会,手刚伸出,乐逍遥道:“别动!你头顶上……”书航闻声觉异,仰面瞧时,赫然只见虫群另分一股,不知何时已悄涌顶壁,犹如石钟乳之垂,又像蚁垒悬巢一般,蛰爪互搭,躯身勾连,无数虫相叠,越伸越长,倒垂而往书航头顶心,箕张有如一只大爪覆将欲落。

乐逍遥看书航没动,虫亦不进,稍动则愈逼拢,他警告道:“且莫动弹。”书航仰有所见,亦惊没妄动,眼又低觑,忽有伎俩:“就算不动弹,我也有办法搞死它。”说毕,缓翻手中小镜,引光往下。乐逍遥乍瞅不明何意,眼随镜光渐近那蹒跚欲离的淌液之虫,顿省:“因见先前我以茅山小镜炙退外边的魔魅这招好使,书航也要活学活用来烧虫……”虽不知小镜究有何玄奇竟能具此威效,但看书航举动,无疑冒险已极,他感不妥:“最好别……”

书航低嘿道:“焚杀了它,便没体液异味了。”不理乐逍遥劝,晃镜引光斜投虫躯。乐逍遥沮欲闭眼,忽见神奇。那只怪虫本受剑穿躯壳,一迳淌汁碧绿。但当镜光注及,随着幽粼粼一漾霎然,虫竟完好无损,创裂之处浑合若从未破隙。

乐逍遥揉眼而诧:“怎么回事?”先前他见那面茅山小镜炙魔之奇,怎料用在这里却又别开生面。此层变化实难急明,待得眼光投触镜泛六柱幽芒幻彩,隐隐猜到:“难道是因那六面铜棱大镜之故?”

书航忽呼于旁:“哈哈,这招果然好使!”乐逍遥闻声回神,转面四觑又奇:“虫子呢?怎么全都不见了……”石台适才聚虫密不透隙,孰料转瞬之间,又空空荡荡,除他二人相对愕顾之外,无一虫踪影。书航仰望顶壁,亦无所见,他兀自空眨小眼,蠹蠹撞壁声又骤。

书航却无乐逍遥般不安于眸,捏镜说道:“原来我这茅玄镜恁地好使,既已会用,再多的妖怪也不须怕了!哎呀哈哈,苦尽甘来,翻身当家作主的时候到啦……”小眼转了转,移镜欲往乐逍遥身上照去,但听乐逍遥低头说道:“可是毒水已快漫到脚边了。”

书航低瞅也觉不好,遂又苦脸呼绝:“说的也是。祸不单行,除了妖孽异虫,还有毒水围困,这叫两翼夹攻……哥儿,你快想法子找条出路。此地不可久留!”乐逍遥眼望石棺,摇头道:“但我觉得,真正的两翼夹攻不仅于此。”

书航见他走近墓棺,欲随:“哥儿,先前那蒙面贼绝不能平空消失,此处定有秘道……”乐逍遥闻言暗自苦笑:“我亦知虫子有隙可钻,是以倏来倏去,但便找不着可供活人钻身之缝。除非……”越近石棺,心弦愈紧。但已至此地步,唯有硬起头皮探手入觅,书航在后探头探脑:“你该不会以为……”

“我想棺内必有玄机,”乐逍遥皱着眉捋袖伸手往棺内摸黑觅索,见书航跟得紧凑,不由啧然转脖:“拜托!搞些光亮过来,你那片破裾已经燃尽了……”书航抬镜引光来照,一瞧忽憟,失声道:“米……”原来棺内蠕蠕而动的尽是先前那些形貌狞怪之虫,而非大米。乐逍遥手探棺内,顿觉有异:“尻!”

书航两眼垂直,只见乐逍遥袖下赫然只剩一根秃骨臂骸,插在虫堆里浑没察觉皮肉啮尽,他越发惊恐难遏:“哥儿,你的手……”

乐逍遥手从袖底晃出,原来捏着一根骸骨,却是折自那尸之膀。迎着书航骇瞪之目,他倒不慌不忙:“看见了吧?经此试验,证明这个死官已然死得透了,被我折手也都没反应。可见你的幻觉特别多……喏,把这根枯骨拿过去点了它,聊以替代你原先那支松香火把。”

书航一怔傻眼,怎敢来接,听到悉悉沙沙之声,憟而低瞧,棺内虫影纷匿,复现白米铺陈于眸。书航稍想便浑身乱痒,悸道:“就算秘道口果真在此,我……我说什么也是不敢入的!”

“好哇,”乐逍遥点燃骸骨,递了过来,伸到书航面前。“既然这么有种,那边的交给你了。”

书航犹未转面,耳边已杂喧簌簌扑翼之声。瞥目先见墙映异翅纷乱影像,糜集成堆,争相涌挤而往墙洞,向墓室里钻来。

“杀进来了,”书航嘴为之撮,毛发乱耸,慌扯乐逍遥衣,“哥儿,别丢下我……”

乐逍遥提气发符不成,急中生智:“赶快用你那小镜!”书航得了提醒,转动小镜遥朝墙洞豁处。但见焦气炙冒,挤在墙洞中的异物嘤嘤而鸣,纷即退缩。书航不意如此趁手,大是惊喜:“哇啊,真是一夫当关了……”眼往旁瞥,见乐逍遥以火驱散米里虫群,连探快手,拽出一条链索,末端竟是个锈斑斑的拉环。

因觉乐逍遥迟疑,书航不由催道:“哥儿,快拉呀!还等什么?”乐逍遥真气虽滞,却非拽之不动,霎目惊疑,浑忘动弹,只因他见棺中腐尸密集小虫,游走袍底、蠕蠕起伏的异状。糜聚于腐尸之上的虫子却与米里黑壳之虫不同,体躯小了许多,状柔若蛆,但又细长似蚓。勾尾互搭,密密绕缠尸身,凝粘淌液,仿佛枯骸复生烂肉返鲜。乐逍遥籍火近觑,省起:“刚才见有烂肉增生于骷髅头上,原来是这些幼虫粘蠕堆集而成,分布骨骸表面,乍看似肉重生。”

正奇这些幼虫何来,眼随火光移旁,见得米里接连有黑壳虫翻肚娩卵,混在米堆里,形色相似,乍眼难辨米粒虫卵。幼虫绵绵不断地从米里钻出,游聚尸骸,乐逍遥看得眉跳,刚要拉拽链环,那尸突然口张,嗬嗬有气淡袅腥漾。

乐逍遥和书航齐吓一跳,各往后蹦。总算书航见机得快,趁外窟异物纷忙避缩,转来小镜朝腐尸之脸。幽光投映,只见尸脸蠕然异涌,枯骸仿佛有了表情,睁开双眼。书航惊声未吐,耳听得噼噼啪啪迸裂声激,却是嵌壁之镜迭次绽缝豁破。

支离破碎的镜片越映骸脸扭曲变异的骇像。书航惊声颤调若唱:“昏睡多年,死人渐已醒!睁开眼了,就要咬了……”一时语无伦次,嗓乱失措,连自己听了都似鬼嚎。

乐逍遥怔看尸嘴张开,除此无别异动,一股寒意虽荡遍周身,尚能强自定神,忽问:“有没有盐?”书航一愣,怎知临变吃紧关头,乐逍遥何以问出这种无关紧要之事,虽是不解其意,但迎乐逍遥催促之目,书航终是不自禁地掏襟摸索,捏出一小包物,问:“食盐算不算?”

乐逍遥接盐在手,但奇:“咦,你身上怎么会连盐也带?”书航:“出来行走江湖当然得带盐啦,不然到得荒山野岭要做饭吃,却又没盐调味,那有多懊恼哦!”原来乃因此虑,是以配备周至。乐逍遥唯嗟:“还是你想得周到!”其实他自身亦有,只恨乾坤袋不听驭。

书航问:“味精要不要?”脸凑过来,作掏襟欲取状。乐逍遥掴开他脸:“省省吧!”书航怨懑不甘,悄在背后移镜欲炙乐逍遥臀,但听墙洞又发钻声频仍,他心头怦跳,忙转镜改朝洞口。终憋疑团难消,眼又溜溜转觑,只见乐逍遥撒些盐末入棺,做得煞有介事。书航奇:“干什么?是要烧一锅咸肉炒饭吗?”

殊不知乐逍遥其实乃在模仿柯辟易所为,虽然懵懵懂懂,也觉试一试究竟无害。果然盐末撒入,米中虫竟纷避,隐匿不迭。乐逍遥硬着头皮挨近,伸手欲将整包盐粉悉数撒入尸嘴,书航倏起一脚把他踹个趋趄,骂:“发神经了你?撒光了我的盐还不算,这么危险的关头你还有心情玩尸……”

便连两个小女童在旁也觉乐逍遥此举近乎于倒行逆施,徒瞠妙眼怔旁憋嘴不解。乐逍遥苦笑:“没事我惹它干啥?问题是,怀疑秘道口便在棺内,至少有机关,所以……”书航犹难释然:“可是……”低眼看盐粉却撒一地,又恼。

稍一分神,镜光旁偏,墙洞中又簌簌钻窜。乐逍遥提醒道:“进来了!”书航亦听闻翼风扑飕,发为之耸,忙移小镜欲照,腕挨啪的一击,奇痛若折。书航呼苦声中,小镜堕地,方要拾时,头顶翼影急覆。

若非乐逍遥撩剑适及,书航不免要遭几匹横翅疾掠之物扑翻按倒。幸得飞烟剑在手,纵使真气难驭,唯凭千古利刃之锐,翻腕间,剑光薄荡如烟。

“着!”乐逍遥掠送一剑抢截于书航头顶,叱声未落,另手急拽书航而回。他使的是小桃“一字追风剑”,专恃其快。所撩却虚无着落,心下惊异:“落空!”警目四扫,籍微光幽幽,隐约但见数幅掠翼之影回旋而低,悄踞四周壁下,若凖环伺。

乐逍遥暗异:“这是什么东西?”剑势乍停,墙影中立即有物游走而近,前后夹攻。乐逍遥急使一招乱剑诀前瞻后顾,不待刃至,异物回窜迅若闪魅,又避开去。岂等乐逍遥变换新式,异翼斗然临额。

饶是乐逍遥身法巧捷,一时亦避得险测。心头更紧:“恁快!”他避虽狼狈,一招“不知所措”也毫不含糊地送将出手。仍似先前数击,半点边儿也沾不着。那几匹掠翅之物似惮他利剑神速,纵然没教削着,迭临边锋险激之下,倒也没敢贸然逼近他躯,忽改去势,腾掠水面,扑向两个女童。

此在乐逍遥料中,先蓄一招伏势候着,翻转个身,送剑尾随追凌,正是乱剑诀之“追悔莫及”。

三道疾掠之影便在剑光追及之际,陡然从眼前匿踪。

乐逍遥止剑蓄势,唤那两个女童过来。回眸之间,又见数只合翅若凖般物悄守墙豁处,放更多同类鱼贯钻入。

乐逍遥心头一紧倍甚:“再多几只,如何抵敌得下?”不顾腰疼气滞,扑身急倾剑势送洒墙豁口,书航也在旁拉弹弓干仗,啪的射石击向旁边壁影中闪缩不定的一物,分明所觑无差,怎知何因,却射石墙上,弹丸反溅而回。乐逍遥呼一声苦,掩额倒地。

他仰翻而坠之时,方见三道张翅之影粘贴顶壁,分明悄伺待攻。怎奈墓室昏黑暗乱,难辨究是何物,猜想定是刚才从他追刃前梢霎然匿形之物,原来却附高处。他一念未转,身已跌至石台边缘,省起:“下边是毒水!”幸好宝剑未失,插入石中,堪堪得以及时稳身消遏堕势。

一口气没等喘透,脸侧于旁,只见更多此样异禽状物源源不断钻隙增援,势已无从阻止。乐逍遥心头方沉,但觑异魅竟似另怀别意,并不即行扑噬,而朝四壁分布环围,转瞬工夫已有两层阴影森然堆列眸前。

乐逍遥憋惑怎暇细想,便趁群魅布阵未袭,即拉链环,乓地一响,身后平空多出一方大洞,石棺沉陷而隐。乐逍遥蓄剑回觑未晰,只听书航欢呼一声:“是秘道!”乐逍遥嗅鼻觉有异样气息弥遍此窟,熏头昏胀,心头只是沉重,却无丝毫轻松。他扫觑异魅纷踞墙影暗处而没动弹,均似瑟瑟僵寂,怎明何以然?

仰看顶壁所附的三道翼张之形,皆似粘化石液,稠贴不堕。乐逍遥只是纳闷,未暇多思,招呼书航和两个女童先入秘道,他凝剑缓移,留后掩护。但便奇怪,直到他最末一个跳下秘道,群魅均没动弹,无一来攻,反似一尊尊泥雕石塑般寂。

石棺底下竟是个井状甬道,先是垂直丈许,而后方见横道直伸漆黑里。乐逍遥待两个女童沿石阶拾级而下,才跃将下来,眼前一亮,却是书航拾一根枯骨点火,耀出些光。待乐逍遥跃落,书航觅着旁壁一道拉环,急不可待的拽动机关。乐逍遥堪堪瞧及棺中空空如也,机关已动,石棺霍然随链升悬,合回头顶秘道入口,一堵严实。倘非亲历,断难想像秘道出入口的掩盖物居然是这副石棺。

乐逍遥啧然道:“这么急干啥?”书航提起米袋扛肩上,道:“关上去才安全,不然追进来可甩不掉……”乐逍遥脊上只是凉,一时喘息未缓,说不出是个怎样不好的感觉。瞧着书航举动,但嘿一声:“安全?”以他所见,反是群魅若有忌惮,避恐不及,未必便敢追入此处。他存惑越憋,只是说不清何因由。

秘道中弥满浓馨郁麝之味,便如先前那只虫所流的体液气息。

“又是一关,”眼望一径通幽,其黑无尽,乐逍遥攥剑的手心不觉沁满冷汗,为免徒增两个女童惊慌,他竭力平静语气,朝书航说道:“若遇凶险,咱倆最好各背一娃,这便逃得快些。”书航提火把一照,因见曹女虽有病容,年齿纵仍幼小,瞅却姿色可人,眯眼而想:“长成了必是一美人胚子哦……呵呵!”

他嘿嘿移立曹家女娃儿畔,曰:“哥儿向来就爱跟小妹妹玩,全村几岁幼童见你就喜,这么幼齿的合该归你。”说毕,伸手照后脑勺一搡,推那奇小的女童到乐逍遥身边去,只恨不能用踹的。

乐逍遥皱眉道:“你还真逗哦!”书航不解其意,眨巴小眼,凑嘴过来,嘿然曰:“逗?就让那小不点逗你鸡鸡玩罢。”乐逍遥调息未能顺畅,为免气岔,唯啧而已:“照料人要紧,还背那袋米做啥?再不扔掉,踢你鸡鸡哦!”书航闻言本要撂袋子,一迟疑间,有语秘至脑中,悄哼道:“你敢?”

语声老气横秋,森然低沉。书航一怔顾望,并没看见发话之人,憟:“你是谁啊?为何一路纠缠着我?”那语诡秘地又萦钻脑里,说道:“老身便盯着你,胆敢不依言而行,定教你像那几具路倒尸般,烂小鸡鸡而死!”书航果骇:“小的遵从便是。”

乐逍遥在前边回望,因见书航在后自言自语,其状兢然,不由奇道:“见鬼啦你?”书航抹汗而随,仍扛着米,小眼只是贼溜溜四瞅,掩言曰:“你才见鬼呢,我哪有跟谁说话?”乐逍遥蹙眉而觑,待书航赶上,方道:“我又没问你跟谁说话。”书航心头只是发虚,避眼另投,忽咦:“那贼厮鸟!”

“什么鸟?”乐逍遥愕眼转顾,籍书航所举火光投照,只见地道转弯处豁然开阔,有影靠墙僵坐。两个女童一见,忙皆停步不前。乐逍遥瞅是一个黑衫人影,立时警然绰剑抢身挡在俩娃之前。旁簌一响,书航比那两个女童还快,闪身缩到乐逍遥背后,斜伸半张脸于外,觑曰:“显然是……是先前钻入秘道的鸟贼。”

乐逍遥揪他出来,齐肩而立,说道:“别在后边踩我鞋跟。”书航本是瑟瑟要缩,待看那人低头僵坐不动,浑身上下殊无丝缕活气,书航咦一声脖伸出来,指曰:“似已‘挂’了!”乐逍遥觉此地处处透诡,仍虑有诈,手按书航肩,止曰:“不动未必是‘挂’了,小点儿心……”未及提醒毕,被书航肘撞右眼角,倏地吃痛:“哎呀!”

书航拉弹弓嗖地发射,哪暇留意乐逍遥在后掩眼蹦跳,石子飞出,不偏不倚击中那黑衫人的额角。那人并不呼痛,只脖歪一旁,斗笠落地。乐逍遥一只眼虽吃疼难睁,急投另目,籍借书航搁旁的燃骨火光,自亦瞧出那人形貌灰槁,眼白翻浊,有如一条晾干的死鱼般。书航胆子更大几分,伸手拨弄死尸颔下的大胡子,道:“便是这个回子,先前掳我之时,还凶巴巴的,没想到……”

乐逍遥亦奇:“他怎么就‘挂’了在此呢?”自揉瘀眼之时,想起书航所言,不自禁地转面瞧向曹家女娃儿,见她在后边攥握小拳维护那更幼的女童,虽也难抑惊魂未定之情,却是鼓起勇气,强作镇定。乐逍遥暗异:“小娃儿的七伤拳也有这么厉害,只挨一下就打死那大汉啦?那我……”想到悲处,喉头一甜,若似有血上涌。

书航忽朝后蹦,憟曰:“还没死透!他好像动了动……”乐逍遥眼一圆,嘬嘴几欲喷出血沫,捏拳要击,既痛且恼道:“踩到我脚了!”书航“噢”一声抬足,但扯乐逍遥衫不放,颤手拽得紧紧,兢曰:“哥儿,劈他!劈他……”

乐逍遥忍痛投目,只觉那僵坐若死的汉子衫下皮肉似起了一阵异样的急搐,如遭电击也似,肤若死水竟泛微澜,仅霎眼之间,又僵硬依然,似无异动。乐逍遥几乎以为看花了眼,但觑书航神色悸然更甚,应无俩人同时花眼之理。他大着胆子伸指搭脉,早是一凉寂死,微一凝神又觉脉象偶有急搐间断,不由奇道:“怎么回事?”

书航在旁只是悚悚不安,扯着乐逍遥衫,亦随之凑目近觑,同瞪大小眼瞧那死人翻浊之目,但觉瞳中不时若有丝缕黑烟状异漾或隐。两人都感好奇,不由凑眼更近,俯欲细瞧分明。倏未料及,死尸突然抬脸,张口便朝他俩面孔恶呕。

三张脸庞挨得如此之近,便籍火光之耀,只见死尸喉张若裂,硬生生地挤嗓涌出一股黄浊浊之浆,甫至口边,看得更加清晰,赫然竟是无数柔蛆互缠般小虫,蠕蠕涌涌,便欲扑脸冲来。书航骇然缩头于乐逍遥背后,没忘使劲放衫一搡,推乐逍遥迎将上前。

“早料有这手!”乐逍遥虽也甫吃一惊,倒不慌张,抢在恶蛆浓浆冲喷将出的一霎间,疾手拍落,符谶立封尸嘴。转面之时,书航在后率先拍掌,彰曰:“哥儿好手段!”待看尸脸上的封谶朱印宛然是一眉道姑形状,书航变色摸衫道:“我的符书……”

啪一声闷响迸然,那具死尸口鼻虽皆封谶禁闭,喉脖一阵抽搐之后,胸腹鼓涨,竟裂开来。书航呼一声惊,眼为之直,只见死尸绽豁的躯腔里硬挤而出一团蠕乎乎的粘稠球形,待出半截,却是个堆蛆密结的人形活物,张口呜哇大鸣,其声若号似啼,哀戾绝伦。乐逍遥一时也惊忘反应,待得那蛆人爬将落地,晃悠悠直立而起,再要封谶已迟,唯以剑斫,但未击至,人形蛆怪先已呛喷一股浓浆奇恶,扑面遥射。

乐逍遥发剑既已不及其快,因患恶浆毒殃旁边的三个同伴,唯有收剑改揽二女童腰身,翻滚避过,没忘喊一声:“书航,往右角那道门跑!”其实无须唤,书航既见不好,已背米袋先入。虽然走窜狼狈,使的仍是“凌波微步”。

乐逍遥挟倆女童快步跑至,不料书航在前边随手带门,他一头撞来,板门啪的击脸,顿时火花乱绽于眸,晕呼:“尻,书航你这厮……”幸好那人形蛆魔似刚学习直立行走,步尚蹒跚,究不及乐逍遥的玄神秘步快捷,粘糊糊手爪横扫落空,乐逍遥已拉门闪入另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秘道。

他跃足未定,眼瞅前路黑暗,心头顿叫一声苦:“又是一关……”但知此关未过,因恐蛆人蹒跚追随而入,忙将倆女童往前推送,低嘱道:“只管跟着那背米的往前跑!”待俩娃牵手奔开,他转身寻找门拴闩门,心道:“得锁上然后再封些谶才保险……”虽拴飞快,忽觉背后嗬嗬异声闷鸣。

乐逍遥转脸见是蛆人颤巍巍地立在他背后,怎知何时已入,皱起脸刚啧一声:“你也有这么快?”蛆人又张嘴冲脸作呕,没等吐来,乐逍遥已拉门溜往先前来处,他身法临急愈巧,窜得奇快,听得背后步声跌跌撞撞而随,料知已引那怪物追出,他暗啧:“只盯上我啦?”突然拐个岔儿,刹转蛆人背后,脚蹬旁壁,悠悠溜转另奔,又进那道门,急急上拴,再看背后空空,果已拒怪于外,顿时难抑欢欣之感,拍手:“搞定!”

声犹未落,板门豁裂一洞,蛆手暴攫而入,他躲闪不及,衣衫倏地揪紧。那物仰脸号嚎欲入,拽扯乐逍遥气憋欲绝,想起有剑,飕然反削,撩断蛆手截落于地,洒成一滩蠕浆。浆从门脚缝悄淌外延,竟尔化稠相连。乐逍遥一时未留意底下,因觉门板另一隅忽无动静,窥眼透缝而觑,蛆人并无踪影。

他皱起脸觉难置信:“走啦?”心弦将松之时,瞥及背后墙映一影颤巍巍崛立,又似刚才那般,蛆魔已伺于旁。虽吃一惊猝然,总算乐逍遥此趟有防,岂等蛆人扑来搂抱呕脸,他急贴土墙滑身掠过其畔,撒开脚跑,怎奈眼前黑不辨路,却撞一堆硬物上,跌撒一地,手摸是砖块形状,乐逍遥咦:“竟有这么多板砖?”

讶犹未毕,后脑勺啪的挨了一砖砸出彩头。乐逍遥怎料如此乖蹇,甫起又栽,但听一语冷嘿于后:“魔头,还不拍死你?”泥墙角探出半张脸,却是书航,手捏剩砖残块,眨着眼摸黑辨觑,待见乐逍遥在砖堆里捂头坐望,书航一怔:“是你?”

乐逍遥猛擦后脑勺痛隆处,见两女童在书航旁无恙,稍感宽心,因患蛆人这便追至,怎暇埋怨,唯扶墙而起,答茬儿:“伊死蜜!”这句番话书航倒还会意得,毕竟幼随逍遥儿在码头上玩耍多了。捏砖而出,东张西望:“那怪胎呢?”

乐逍遥一时晕头转向,寻视不见那物踪影,喘难支躯,偎靠砖堆,答道:“刚才甩掉了,但绊得在此,不知具体已经追到哪处了……若是有些光亮便好。”书航先前只顾逃奔,却弃了那根点火的干骨枝儿,也是两眼昏黑迷糊,幸从瘸态上,尚可辨认乐逍遥不差。闻言捏砖警惕,憟曰:“哥儿,这有好多岔……岔道,咱往哪边?”

乐逍遥稳躯定了定神,辨出甬道里到处皆是砖堆杂沓,其间又有几孔窑眼儿,怎知通向何地,手乱指:“东南西北中,随便碰一张。”书航不安曰:“乱出牌会不会点……点炮噢?”乐逍遥揉搓后脑正想:“却似置身在砖窑深处,只要有工夫,定然寻得到出口,但盼多点儿运气……”抬眼间,忽有所见,耸然道:“不出牌都已然点炮了,看看你背后!”书航耷拉的八撇眉立起,还没转脖,便闻呕声发诸于后。

在乐逍遥张大的瞳子里,映入一个蛆蠕蠕的人影,“他”别别扭扭而来,步态蹒跚、摇摇晃晃地蹑近书航背后,高出整整一个头。书航闻声仰脖,艰欲仿街头卖艺女反弓腰肢做桥拱形,以便瞧得更清晰些,却扭到腰,正咧嘴呲牙间,那蛆人已呕。

乐逍遥叼烟而起,脚下刨土卯劲儿,迎着书航无声哀求的眼神儿,抢在他号嚎呼救之前,倏发一脚,力从地起。书航半声啼哭未出,猝挨此踹,打横斜跌丈来远。蛆人一口呕浆落空,抬面正迎着乐逍遥横颈飞扫之腿。

蛆人只出一拳,乐逍遥便栽砖堆里,压垮大片板砖,哗啦啦撒了满地。按腹忍疼又起时,蛆人已近,喉中嗬嗬作响,朝他要呕喷毒虫恶浆。乐逍遥扭了脚脖,急避不及,绰剑欲劈,但当目触那人形蛆怪遍身粘虫密结之状,遂改此念:“却用剑劈它不得,免剁毒虫恶浆四溅,沾到大伙身上或会也变成这般……”他力气虽已所存无多,情急之下,想也不想,忽撩一腿朝旁,觑准了身畔一堵靠墙而垒的整齐砖堆,猛地踹塌。

眼又移投另隅,浑未觉脚疼欲裂之苦,再送一脚低铲,脑中闪现昔日童塾光景,正是在乡间粗陋毬场上,同窗王晶、谷德昭两个胖子气势汹汹运毬而来,将欲破门的千钧一发之际,乐逍遥犹如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般斜刺里着地滑臀抢至,发腿铲脚,硬碰硬地磕将去,使那一对胖子登时人仰马翻,声如鬼哭狼嗥。

眼见乐逍遥发脚铲倒蛆人身后另一堵沿墙陈垒的砖堆,此景有如醍醐灌顶,使书航耷拉垂绝的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不知哪儿冒出来一股初犊之勇,若昔日童塾斗毬光景,亦腾空而起,悠悠飘欲以头承顶飞往渔网陋门的藤毬,当然接不着。背梁撞在另一堵砖堆上,哗啦啦摧塌。

蛆人怎料这俩一左一右打起配合,头转未迄,便随三声哗然坍响,遭砖堆砸倒覆没,半点汁也没透隙儿溅出来。

“耶!”乐逍遥与书航不顾疼痛,互拍一掌称欢道幸。犹未缓过劲来,忽听一串咯咯嗒嗒声响,砖堆耸耸隆起,分明蛆人撑身欲出。书航眼又耷拉,忧曰:“铲是铲得痛快,接下来该要临门点咱们毬了,可怎生对付?”乐逍遥以两指夹烟棵儿离嘴,沉吟道:“若是有炮,这会儿不妨点上一点,可惜……”思绪悠悠,从毬场移回牌桌,手摸腰间乾坤袋,料不应驭,空嗟而已。

正做废然之叹,眼前伸来一个粗过大拇指的电光炮。乐逍遥怎料如此巧致,瞠曰:“这个‘珠还合浦’牌电光炮……哪来的?”书航递炮曰:“买的。本想等我盯着那贴海报的狗贼梢儿时,在某个夜黑风高之夜跟去他家,爬屋顶上,点燃这炮竹,往他烟囱里丢,爆他锅去!”乐逍遥心下为廖永忠称幸,接炮曰:“扔人烟囱这个创意不太好……”书航忿忿不平道:“那他殴我不是白殴了?”乐逍遥曰:“其实应该往他窗户里丢,尤其要等到入睡时候,夜深人静炸起来才够响当当嘛!”书航抠鼻沉思:“这个创意听来不错……”耷拉的眼突抬,惕问:“八岁那年的某个夜里,我家的窗户丢入一包炮仗炸得满地噼乓,此创意之神奇令我一直难忘其恶毒——是不是你干的?”

乐逍遥指了指耸动欲翻的砖堆,教书航视线移回当下,划着火问:“这炮竹怎么摸来潮潮的,点不点得着?”书航抠鼻道:“慢慢点一定会爆……”声犹未落,火引子嗤溜一声忽尽。书航甩袖走避,曰:“凌波微步。”

乐逍遥未料炮竹霎时秃了尾子,惊忙甩手:“这么快?”随即在手边乓开,脸似菩提达摩般黑,眼珠七上八下而倒。栽时足踝忽紧,砖堆里伸出两支蠕粘粘之手,箍胫分握他与书航之腿。书航惊掏炮竹,又拈一个在手,急点即抛,往砖堆里落缝而入,乓然炸得焖儿透彻。耳朵乓然震鸣之际,书航于电光石火中甩袖曰:“凌波微步。”

随即身躯离地横飞,与乐逍遥分栽异处。半晌皆耳失听觉,懵懵然从烟尘弥覆中抬起焦头烂额的脸互觑,齐咋舌道:“怎么眼前尽是一片金光灿灿的?”乐逍遥想起两个女童,转脖寻觑,只见她倆蜷身蹲在墙角土凹处,齐掩耳朵,愕看脚下遍撒的金闪闪之物。

乐逍遥愕未及省,只见书航揉眼而起,发一声欢叫,犹如幼时扑毬般雀跃而赴遍地金砖杂陈处,哭:“不想竟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么辉煌!哥儿,炸出满地金砖了哦……”话未说完,乐逍遥手已搡开他脸,跃然后发先至,急急扑抱满地金砖,惊喜望外之余陡省:“那蛆魔呢?”

总算没忘险情未消,顾不得同书航争抱金砖,转头慌觑,始见金砖底下散凝粘浆处处,拢不回形。乐逍遥侧头瞧上一会,心情稍定:“幸好先以砖堆砸覆于外,这样炸起来就跟焖肉也似,烂浆毒液多半盖底了……”闻听书航哭泣于旁,乐逍遥自掐人中,知非作梦,不意竟处于遍地金砖之中,他愕嘴难合:“这下可发大了!”

原来此间堆陈之砖外积厚尘泥封,待得震坍既倒,始现其中真色,举目一片金碧辉煌。书航抱砖坐泣,哽咽道:“富可敌国了,哥儿!粗数都有亿万块之多……得雇辆车,我留这儿看着,你去。”抹一把喜泪,掬鼻涕抛旁,又抽泣道:“车要……多多益善。”语毕号嚎,倾不尽苦尽甘来之欢。

乐逍遥忙扑过来手捂其嘴,还挨咬了一下,浑未暇顾,往书航耳边低声道:“有动静近此……嘘!”书航本欲挣扎,忽听有语发自高处,自窑道某个方向低抑传入:“不是说此地藏金足称隐密么,如何却闻小儿号哭于内?”书航听此不豫之语,眨眼而愕。

脚步声匆匆渐近,另一人沉哼道:“外已结界,闲杂人等如何能近?想是又有鬼鬼祟祟在内做怪……侠王爷,你敢入么?”乐逍遥眼为之圆,觉书航又欲挣嘴,忙按愈紧,悄声道:“别作声,似往咱这边来的。”书航急得要哭,不停地咬乐逍遥手,但听先前说话的那人慨然正色道:“有关木通真人等多位仙家朋友在此,何虑邪魔外道?况且丁某从不信邪,一切歪理邪说,我鄙视之。”

乐逍遥头皮暗紧,比撞鬼尤虞:“丁建阳却来赶何热闹?况且还有个关木通,这厮的五斗米术难惹得紧……”书航偏生不识好歹,急挣欲起:“哥儿,金子是咱发现的,谁跟我抢,同他拼了……”乐逍遥啧然道:“你不要活了?没命还要啥金子?”书航焦煞:“可是……”

关木通低嘿道:“话虽如此,但我看此地异气纷集,外间风云际会,里边诡象妖弥,要运走这些金子,恐怕须有一斗!”乐逍遥闻言正思:“里边确是诡诡,外边又是怎么个‘风云际会’法?”只听万景峰语随而近,却问:“那为何不早些日搬走窑中藏金,偏要等到闹得满天神佛才动手?”

关木通道:“说得容易!却是不巧,此地砖场近日居然有一伙回回窝占不离,其中有几个波斯人很是了得,咱总得稍费周折,设法把他们挤兑走才好动手。”冯大先生的声音传来,冷哼道:“挤走了波斯胡,却招来了凌天昊,加上个季宗布,不还是个前虎后狼的险局?”丁建阳觉关木通等一班道士神皆不快,忙打圆场:“富贵险中求。相信关真人自有对策,不然他能揽这活儿吗?”

“我岂不知侠王意在一石数鸟?”关木通僵硬的语气稍松,改颜干笑:“从水家地头偷偷挖这条地道通此,也须费去不少时日罢?为这么多金子也值,贫道自当效力求得所偿。只有一节不甚了然——”转个眼角边儿,瞥旁不语。丁建阳若无其事的道:“自己人但问无妨。”

乐逍遥心想:“不料‘五斗米教’居然同丁建阳成了‘自己人’,那么……杜老道呢?”关木通嘿然道:“贫道虽在世外修行,亦曾听闻这姜大人原是有名的清廉官儿,告老还乡居此,名下薄产仅有祖上遗留这处荒废砖场,如何底下竟有恁多藏金?”

乐逍遥咦:“说到清官的底细了。”竖起耳朵,只听丁建阳低声说原委:“其实此处原非姜大人祖产,当年本是整片墓地,多葬城中居民的先祖列宗,即使贵教一位前辈与我无意中发现底为金矿,但碍于衙门保持墓地原况、以免扰民的法令,屡难如愿动土勘掘。但幸我在京里走通了姜大人的关节,得以颁令派兵,强迁万民坟地另置,终于得掘。”说到此处,叹了口气,语透怨毒:“不过这姜大人也太贪得无厌了,在世时挟其权势百般挤兑我,意在独占巨利。因被他捉了某一把柄,我不好与之明争,幸好这守财奴掘得金时,却无福消享……属于我的,终归是我的!”

乐逍遥听到恍然大悟处,几难接受这般冷若金砖的现实,脑中不断起起落落姜大人的治民之论,只汗不已。又听关木通问起:“此地阴气极盛,因招先民积怨,风水已恶,他如何选葬于此?”丁建阳冷笑道:“他是死也守着金子不放,要不怎么叫‘守财奴’?”

说话间,突然推开板门,眼前一亮,满洞皆是金光照璧。丁建阳急入而觑,扫眼却咦:“金堆里怎么躺有数具儿尸?”众皆随望,只见男孩女童各卧一边翻白眼僵死于地,关木通探脸亦诧:“对呀,哪来的死孩?”

第五十二章 僵尸战场(上)1

“我接下来要向大家描述的那场战争是在千祖坟进行的,这是一片林木覆盖的乱葬岗。由于这里盛产许多奇菌珍茸和各种符石,因此吸引了大批高人异士来到此地。他们中有的人是在带朋友锻炼修为,有的人是想打些装备武装自己,有的人则想弄些钱来养家糊口。总而言之,千祖坟总是人满为患。正因为这里聚集着数不清的财富以及风险中的无数机遇无限可能,蓄意的、无心的冲突或者谋杀天天在这里发生,这儿成了一个真正的战场。”

随着火把的移动,岩间话声渐近,投影于石壁,最先走来一个背筐者。他袖拢着手,躯背微躬,总似挨寒受冻。拐了道岔,前已路绝。他转脸叹息,眼光恻然如窥透沧桑般深:“换句话说,俨然是个利益冲突的杀场!”

其后迤逶跟随形形色色的外地人摸黑而行,穿挤岩壁狭隙走得艰难,当他驻足回身,众皆止步,堆里一派攘攘乱乱,有牢骚声。背筐者自掏腰囊,在许多惑望的目光聚视下,徐徐摸出一个水壶,拧盖就口,润了喉才咂嘴道:“希望大家不要紧张,此乃百年之前的往事已矣,咱们不过是重游江湖古疆场。好运的话,鬼都不会撞到一只……”

其旁有几个豪客待见他从布囊里只摸出个水壶,而非家伙,惕颜稍缓,各仍悄握行囊里暗挟的兵刃未怠。背筐者视如不见,自顾指点山壁石垣,示瞧苔痕斑斑处,曰:“曾几何时,遍染的都是血!”

跟随的人群纷纷仰脖,各起联想吊古。其间有人因没觑出血迹犹存迄今,终失耐心,喝道:“话都是你说的,哪有什么血迹、哪来什么古战场?又说是乱葬岗,转了一整天,连半抔坟状物也没瞅出来。却带着大伙儿钻到地底下了,你到底有何居心?”此勾多人感触,纷以为然。

背筐者在一片杂乱熙攘中不慌不忙地剔牙,等指责质疑之声稍减,他朗朗清腔始响:“我不得不纠正一下那位李力持先生的说法。”众嗓都静下来听他给交代,但见背筐者指着肩头栖盹欲摔的一头决然上了年纪的摧颓老鹰,曰:“上述古事乃是根据我的朋友‘自由之鹰’所叙转为你们听得懂的人话,绝非我凭空臆造而出。可别小看它噢,传说中此鸟本是魔剑的守护者……”

一张张脸都转向那只盹鹰,目有难以置信之情。但见一顶瓜皮小帽在群头丛里移动,须臾越众挤出一个布衫客,手从裾下抽出短剑耍了几下,引发稀稀拉拉三五掌声鼓舞,随即剑指背筐者喉,沉声逼问:“我从未自报家门,你怎知老子姓甚名谁?”言毕面有得色,似以当众拆穿背筐者为傲。

“李力持先生是吧?”背筐者微往后晃,看似随便觅一岩石坐下,隐隐然却显露奇妙身法,不论短剑如何变着呈递,其实根本沾不及他半点边儿。背筐者在若干会家子窃窃私议中浑似未觉,坐着翻开一卷名册,示那戴瓜皮小帽者凑眼近瞧,指曰:“游客造册里登记着你的姓名、样貌之类概况,倘若走失,我便依此找回你……”

李力持阅毕点头释然,随即又恼,挥手打掉名册,梗着脖涨粗脸孔道:“山水社莫非骗人盘缠的?招贴说好了是有俊俏姑娘来带大家游山玩水、介绍风物,要不然能有这么多客人花这冤钱吗?怎么一大早是你到客栈领队哦?”此引群情激愤,纷有着了道儿之感,责声四起。

背筐者倒不慌不忙,伸出绷布扎裹的伤手,自拾名册揣怀,道:“俊俏姑娘原是有的,只是今儿不巧,高嫣红昨晚提前来了大姨妈,实有诸多不便出行待客之处,整好我今儿没事,呆着也是闲呆,于是找我代劳,领诸位到乱葬岗一游……”众仍愤愤,李力持示稍安毋躁,遂转朝背筐者,瞪眼恐吓:“那得退钱,至少要退一半。不然砸你场子!”

背筐者抬眼瞧了瞧李力持涨似猪肝的脸,缓缓挤些笑迎:“那也得等咱们活着走得出去再说。”众闻此语,各皆忧愤愈甚,李力持作势掌掴其颊,忿道:“不提这事我还真没想扇你嘴巴。瞅你导的啥游,这里哪有半点乱葬岗的迹象?除非我们全‘挂’在这儿才叫乱葬场。没来妞也就算了,却领大家钻洞爬窟,越领越玄乎,明明困身于一个庞若巨殿迷宫的地下矿洞,眼看觅不着道了,你还有心情跟大伙胡吹乱侃,说什么古沙场、编造杀机四伏的气氛唬人呢你?”

背筐者推开李力持戳鼻之手,使朝盹鹰,指曰:“不信我也咪有办法。你问它,我有没胡编?”李力持不料此人如此赖皮,昂脸嗤鼻:“尻!”随即反转手背掴鹰,乜眼嘲曰:“这鹰扔街上都没人要,老不死的还‘魔剑传人’是吧?扇你丫的,戳我呀!来呀来呀,来捅试试。”背筐者不忍见老鹰受欺,轩眉曰:“别以为顾客就能跩跟天帝似的,它可是猛禽喏!”李力持嗤之以鼻:“跟鸡似的,还装猛禽?我偏就吃定它了,又能拿我怎么样?”

又发一掌掴未至,突听高岩丛隙有语猝若枭笑,锐然道:“猛禽你都敢惹,啄你双眼不为过。”飕一声微微掠风荡响,李力持腕间忽迸爪痕绽殷,惊目倏抬,斗见一影疾如枭扑,猝然夺睛飞攫。

乓然脆折,他手中短剑仿佛什么也没磕到,竟尔震折寸断。虎口迸裂,慌欲避时,不料脚底踏空,身往岩外绊跌。此刻方始惊觉背筐者所坐的凸石边缘竟临漆黑深渊,一洞邃不见底,残木剩栏朽塌旁悬,赫然便跌进偌大一个岩影暗遮的矿洞。

李力持绝望大呼未及,足踝一紧,边缘倏有只手拽他不坠。他刚缓回神,抬眼忽见一影附踞如枭,从岩顶探来猫眼鹰形熟铜面具遮覆之脸,嘿然道:“还是要取你招子!”并伸两指勾啄而下,端的迅不可抗。

但却攫空,锐目旁瞥,背筐者已曳臂回提,撂李力持返于洞边狭道,因感颈后风猎犹迫,枭攫之势如影随形。背筐者掠手之间,激起李力持短剑断屑拨洒朝上,劈空凛凛闪射,飕往枭掠之影。因睹奇技迭呈,众发惊声嘘嗟。

背筐者送手抛李力持落回人丛间,似料飞屑必能逼退那枭影返岩栖壁,脸面不抬的道:“东海一枭,没想到你躲在这矿洞里,听说朝廷要缉拿你呢!”离他高约七八丈处,有手飒然卷接六片飞屑,本要随即掷射背筐者端坐下方的身影,闻言遂改主意,悄无声息一飘,另掠别处,影匿岩壁罅隙,复隐其踪,唯语桀桀回荡:“嫌活腻味了,让他们来寻老枭便是。”

下边一堆仰觑的游人里不乏识得深浅的江湖豪客,听到此人名号,难免相顾动容:“江洋大贼‘东海一枭’!此人着实了得,屡令大内好手追捕无获,反多折损。那个代人导游的小哥竟能挥洒之间将他逼退,更叫神奇。有谁知道此小厮到底啥路数?”一干豪客面愕者众,多茫然不识。旁有几个长衫摇扇的骚人一直作态怡然,待睹背筐者出手,目皆回觑,有个儒士低嘿道:“早瞧出来了,似是……”

“史翼九,”洞壁高处碎石簌簌而落,坠渊杳然,枭声萦荡又至,桀声道:“你怎么改行干导览了?天堂有路你不走,却带一群羊牯来送命不成!”众人闻言各皆惊疑不定,会家子纷纷惕然攥械严防,只儒者闲立不识身在凶险地。

史翼九扶了扶肩挎的藤织方筐,仰着脸接茬儿道:“哦,最近撰著忽乏灵感,帮个相识的‘美眉’带游客出来转转也无妨。只是到这儿迷路了,你有什么好介绍?”游客里有老成辈暗忖不安:“这东海一枭是榜告上常年有名的杀人越货大贼,你找他问路岂非自觅麻烦?却带累了大伙儿……”岩壁缝里那人桀然道:“我能有什么好介绍?虽说已在这儿住了些日,可那也是迫不得已。”

史翼九打断此人唉声叹气之语,仰送话声萦壁回旋朝上:“我知枭哥此生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艰辛,但我后边这伙实在是催得急了,且先别忙叙辛酸,直接指条路走罢!”岩壁上那人送声荡还,桀然道:“不要说老枭没警告你噢,到了这就没出路。话说前些日,我领几个同道来寻金矿,结果金没挖着,人全‘挂’了,幸而老枭身手敏捷,才未……”史翼九听得眼皮儿跳,急问:“且先别忙说传奇,此间究有何不对路噢?”岩缝里那人忽探一张阴晦诡迷的枭脸,徐徐自史翼九脑后伸出,悄盯俄刻,才阴森森的道:“有不干净的东西。”

众人不料他身法诡快似此,纷吃一惊。史翼九犹未转脸,李力持又从人丛里越众而出,虽因适才之事惊魂未定,却忍不住又欲有所表现,梗着脖质疑道:“所谓‘不干净的东西’,不知具体指的是屎还是尿或曰月经带呢?身为唯吾主意者,我看大家从来遵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活法,娘们那儿没少舔……”史翼九似始发现此人非但酷爱抬杠,而且缠七夹八,语每絮叨,没等听完便已眉皱,正欲掴开他凑来罗唣的嘴脸,东海一枭已按捺不住发喝:“这回是要拔舌!”攫然出手,鳞光掠目。原来他手背箍套寒鳞钢爪一副,倏地暴长数尺,伸缩迅急。往往不待对手看得分明,卒已中招。

李力持慌欲后避已迟,瞠看锐爪抓近嘴前,疾竟不容闭口缩舌。史翼九方要发腿踹他跌离爪梢,蓦感东海一枭招数中途急滞,若陷胶封浆粘,生生绊臂难前。史翼九心头乍觉诧异,忙移火把来觑,旁边却有人抬袖遮挡火光,口宣佛号:“阿弥陀佛,与诸位比起来,老衲出手还是迟了片刻!”

东海一枭目光立变,急欲挣时,身上落按之手越箍倍紧。他头颈顷亦僵硬,竟转不动,唯从投映地下的黑影,看见居然齐有数人各伸一手分抓他身上不同部位,箍制严实。每皆显露一等一的家数,分明是等闲绝难会着的名匠手段,孰料在此暗无天日的地下矿井里竟然一齐现身。

非仅东海一枭霎为变色,史翼九望着那个庸庸碌碌态的老商人,一时也愕。移火照看手中名册,倒是有此形貌可符,却登记的是:“伏牛山木材商牛车水。”老商人诵过佛号,眼望掌按东海一枭后脑勺的那个黑衫老叟,未待辨晰容颜,黑衫叟曰:“禅通大师,好高明的易容术!”

老商人不由地拈帽自摸秃头,眯着眼笑:“老衲出门时,弟子都问来找谁……玄真道长倒是好眼水!”黑衫叟未及言语,另隅掌按东海一枭肩锁骨的老生把话轻松接了过去,微笑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想来玄真道长是认出了少林罗汉堂的独门拈花指!”众随老生低眼,方见那老商人悄伸一手捻着东海一枭裆丸儿,若佛拈慈花状。连史翼九在内,都叹神奇,唯东海一枭恼斥:“老和尚,拿开你的贼爪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化了装溜出来泡妞还露馅儿了……”老和尚掴之,辩白道:“胡说!虽说久慕山水社高姑娘芳名,可老衲素有自知之明,都这把年纪了,又非‘大款’,焉敢尚存他念……”东海一枭不怕掴,硬着脖道:“大家都是伏牛山出来的,我岂不晓底细?你俗家本名刘以达,少年风流成性,泡妞无数,后因某次挫折,愤而落发,却混到少林罗汉堂里当起大师了,还人模狗样的……”老和尚脸涨,忙又提掌掴之,急辩:“老衲已在化外,你还这么毁我,一点同村之谊也不念……帮佛打醒你!帮佛打醒你!”东海一枭悲呼:“你打便打,底下还用暗掐这一手?我尻……”

史翼九呆捧游客名册愣是难以回神,心头怦怦蹦:“打雁半生,给雀啄了眼啦我!合着团队里竟然藏龙卧虎都给蒙过去了,却冒出少林罗汉堂高僧禅通、真武七子之一的玄真,以及……”望朝另三人,移视老生之时,见他袖下捺手看似随意,却最令东海一枭歪身尤甚,腿颤竟欲摧折,其实力何千顷,若岳覆渊。足见指力之厚,他遂念一动,揖问:“前辈莫非便是岳麓山紫阳居士?”

老生微笑颔首:“献丑莫笑,不才正是阳紫东。承道上的朋友看得起,给个‘阳指东,岳朝西’的绰号,惭杀。”众声啧然之余,阳紫东移视一个肩有补丁的缎袍老者,又道:“袁长老,你污衣派何时改净衣了?不过这招莲花落掌法,究竟不是净衣派的家数。”史翼九一怔,提火遥遥照辨之时,缎袍老者对面一个瘪脸叟有意指勾东海一枭腰眼愈深,使发痛哼难抑,汗落涔涔。待引旁人视线纷来,瘪脸叟方道:“倒要请教,什么才是净衣派的真家数?”

“十年砍柴,积财无算。”史翼九眨着眼睛猜道,“莫非是净衣派元老柴十翁?”阳紫东似有意考较史翼九眼力见识,只笑不语,目瞥一旁。那瘪面叟脸仍绷着,翻翻白眼道:“我问什么才是净衣派的真家数?”阳紫东见史翼九挠嘴未答,显是急想不起,遂出言解围:“净衣派的真家数,便是十翁自创的采桑折枝手。”瘪脸叟目含称许色,那缎袍老者在旁却不以为然,自言自语道:“那都是本帮以外的野功夫。”

柴十翁本渐松弛之脸登时又绷寒,眼光一变,便欲发作之时,阳紫东深知污、净二派积年内争不断,彼此存隙难消,恐生枝节,忙抢先说道:“孰人不知污净二派皆乃丐帮双擎巨壁,实有各自所长,难能可贵的是二位长老同时光降,神彩足以篷壁增辉,大伙儿开眼界更不用说……”瘪脸叟柴十翁只瞪缎袍老丐袁祥仁,劲透指节咯咯发响。

史翼九忙唱起喏儿:“五位骨灰级的老前辈久未走在道上供人瞻仰,如今竟同挤一窟,合影映壁,实属百年未逢之盛事,足以让我按捺不下灵感如涌,不禁欲提笔往江湖九代史上留墨挥写一节辉煌篇章,顺便也要请诸位帮忙把书代销各派,以求双赢,你出名我出书……”

少林禅通、武当玄真、岳麓一阳,以及丐帮二老同时现身,众皆惊喜称慕之际,唯独有个人在影丛里嗤之以鼻,随瓜皮小帽移动,李力持侃侃而谈的嘴脸又显于火光之畔,引来众人视线:“逢壁生辉我看未必,将要群魔乱舞才是真。为什么呢?再多罗唣寒喧一会,天黑之后料更难觅得出路,倘若那位鸟样的猛禽兄所言非讹,搞不好届时又遇这那,独剩他一人仗着身法诡捷得免,咱这伙却乱葬于此阴险之地,留给后人另说春秋,凭吊百年古疆场,说不尽江湖血泪史……”

此人话虽难听,但触每人心底忧虑,各皆不禁点头警然。阳紫东怕惹起有人闻则不快,又生纷攘,平白耽耗时候。先即称是:“无缘与高姑娘同览风情也还罢了,来日方长,当务之急是咱们得赶快找路出去,免耽时光。”众纷点头,只袁祥仁精光烁目,瞥将过来,悠悠的道:“各位果真全是冲着山水社那高姑娘的美貌而来么?”

阳紫东等相顾未语,显各怀顾虑难以明言。火光中突然冒出一个骷髅头,瞪在中间,猝使人人眼皆睁大,倏露惊意。待又定睛纷瞧,原来是李力持手捧骷髅壳儿,示之以众,说道:“再美貌的姑娘、再英雄的人物,最终不都还得是这个模样,它千篇一律,没啥明显分别,我见得多了……喏,那边就有一堆。”

矿下昏暗模糊,岩怪石乱,众人先前只道路绝,哪料岩壁狭岩深井的一侧,居然有隙可容挤身入探,然而其中景像,见者无不骇然脊凉。

岩壁另隅似是一个塌方的泥殿,中央有大井宽约三五十尺,土淹近半,蛛结尘封。史翼九站在距底丈来高的井边,籍火把照看,眼前遍是骸骨堆积,骷髅散布四处,有的半掩土里,有的却嵌泥壁中。怎知葬身于此地的原本是些什么人,史翼九正感脊冷,数只手忽来揪他衣衫。

他猝吓一跳,移火把欲照时,耳边已喧杂一片,纷声惊怒喝斥:“史翼九,你跟山水社到底搞甚么鬼?”“却将大伙诱引至此,有何图谋?”“死的都是什么人……”

面对群情激愤,史翼九眼珠眨转未语,一时瞅似无措。众人只道他心怀鬼胎,欲辩无辞,更围上来,混乱里却有一人冷笑于旁:“无记性啊无记性……本来是咱们这伙外地来的自己跑去山水社找人领路,都说非得到城外这一带走走转转,怎么又说是别人诱咱们来了呢?虽说山水社以美女为招贴骗人盘缠确不厚道,但桥归桥路归路,一码还得还一码。要认羊牯别算上我,老子可不是上了当才踩到陷阱里来的。”

几张怒涨之脸遂转,见是李力持蹲旁摇头冷笑,便连史翼九也似未料此人在这关节居然会出言为他开脱。簌簌袂动,顿有三五条汉子去拽李力持,围搡怒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力持瓜皮小帽虽歪,兀自昂然冷笑不理,惹那几条汉越恼,但听一人叹道:“他言之成理,各位同道且先稍安毋躁。”史翼九听得旁边静了下来,心想:“有道是名人名言,还得名家说话好使。”众脸纷转,瞳里五影参差映壁,发话的便是那捻须闭目若总在养神的黑衫叟。四下里喧嚷渐歇,却仍有个满脸盐疮的大汉忿懑难平道:“玄真道长,事到如今,你总得为大家出头才是!”

黑衫叟阖眼不言,面却微朝阳紫东,那盐疮脸大汉涨着粗脖也瞪过来,问道:“阳居士,你是两湖道上说话响亮的,到底怎么着?吭一声罢!”阳紫东待更多眼光投盼而聚,才不慌不忙的道:“敝人不过岳麓山上一隐士,说话怎响得过海沙派坐第二把交椅的‘杀七洋’李贵仁李爷?”那大汉面有自得之色,似喜“岳麓一阳”识得自己,史翼九瞥思:“我伤未痊愈尚属其次,最近因为总泡不到意中妞而神思恍惚,连一个个名人都认走眼了,可见恋爱使人盲目。”

不待“杀七洋”自谦几句,阳紫东又道:“李爷,其实大家来意一样,心照不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只恨不能轻车熟路,为免再蹈前边几拨同道的覆辙,是以找上本地最有名气的‘山水社’为向导。今既陷此,原非他人之过。最要紧是同舟共济,别忘了咱们都在一条船上呐!”此话直截了当,兼且语重心长,众人躁怒之情又缓得些许,有老成辈已自点头称然。

玄真、禅通眯目互投,心想:“素闻‘岳麓一阳’人在山中,却屡能约束两湖黑道豪强,可谓心机过人。果然三言两语,立显老到。”众皆点头心照,唯独一顶瓜皮小帽倨然前移,李力持挤众而出,却问:“我无门无派,与世无争,阳居士既然这么有眼力有心水,各人来意给你一相就透了,且说说我是为何而来?”

阳紫东似晓此人生平脾性,微微一笑:“你有个同宗兄弟却是仇家,日前在城外失踪,若敝人所猜非妄,先生此行似为落井下石。”史翼九看出李力持嘴边竭力敛笑,似被说中,正佩阳紫东见识独锐,不料李力持摇头否认:“瞧你说的,哪会落井下石这么龌龊?我那亲戚李国立窃取宗族宝物投靠川中唐仁,再怎么坏可他也算李家宗脉,即使丢尽祖宗脸面,我又怎能不顾丝毫亲谊之情?此来其实是专为他收尸的,没想到吧?”语毕,看阳紫东憋脸郁闷,李力持哈哈一笑,又指人丛里一个褐巾缠头若独角之人,乜觑阳紫东:“再难你一难,他又是为何而来?”

众人虽恼李力持夹缠不休,待望那角巾褐颜者始终在人丛里默无声息,又生好奇。阳紫东投目遥觑,眉微紧锁:“此似天理教的人物,如何也会混在我等之中?”李力持凑脸一笑,发指戳点阳紫东鼻,得意的道:“难倒了吧?”阳紫东拳攥袖中,青筋悄凸之际,东海一枭在旁忽道:“我知。他是来找师父天理道人的,前几日我见过他……”

阳紫东正觉好笑:“胡说!天理道人遥在蛮疆,据说早已陷身试炼窟,怎会来到姑苏城外?”角巾褐颜者挤将出来,露出彝人装束,到东海一枭跟前急着指手划脚,却哑无声。众人怎明何意,纷愕:“是个哑巴?”东海一枭瞪着那彝人比比划划的举动,皱眉道:“军贵,前次我救你一回,怎么又到这儿来了?不管你怎么想,但念天理道人昔曾有恩于我,便不能眼见你又跑回来送掉小命!”

史翼九不明彝人比划何意,瞠问:“他想说什么?”东海一枭道:“军贵说,他在林外看见雾月长老曲灵罡,似为追捉天理道人而来,恐其师有难,急央老枭指点一条路走。”闻听曲灵罡之名,阳紫东等多皆愕顾不识,但只“雾月”二字,已足凛然动容。

史翼九怎知其中瓜葛,奇道:“两不搭边,雾月教因啥为难天理道人?”东海一枭道:“内情我亦不知,据说天理道人当初去不成试炼窟,节外生枝,竟陷于雾月教中,多时生死无讯,不久前却又逃了出来,如何辗转到了姑苏,未遇那老道之前,我亦和你一般满头雾水。”说话间神情已老大不耐,迭朝史翼九使眼色。

史翼九自顾憋惑,并未留意。东海一枭正恼,玄真道人在旁闭目宛如神游方外,忽道:“小枭,你若答允不胡乱伤人,尤其是那位李力持先生。我等便不为难于你。”东海一枭对这老道暗生几分敬畏之意,本要答应,眼触李力持那张总似洋洋得意之脸,不由又哼一声,竭力忍憎道:“这种招嫌脚色也敢出来走江湖,就算老枭不动手,料想别人也容他不得!”

李力持两手招耳,遥遥朝他做鬼脸,此状落入阳紫东眼里,亦不禁在袖里攥拳越紧,倘非修养过人,手已掐将出去,他毕竟尚能强为自敛,非比东海一枭般易动意气,深呼吸毕,仰然正色道:“即使是小人物也合该有他自己的尊严,何必一般见识?况且大家皆困于险恶诡谲之地,拳脚应一致朝外不对内,枭兄以为然否?”

虽然东海一枭已被制得牢牢的,毕竟五位名宿联手加诸其躯,否则决无一举成擒之算。玄真等人均知如若单打独斗,凭东海一枭的身手,谁也未必轻易讨得着半点便宜。恐他暴起伤人,放与不放,不免煞费踌躇。史翼九见玄真朝他投眼暗示,会意道:“枭哥从来是一言千金的,给小九面子点个头如何?情势是明摆着的,反正你也困此,不如大家搭伙,众手拾柴火焰高,一起设法杀出去罢!”

五位名宿皆想,仅以武功修为而论,不论少林、武当、丐帮,岂遑多让。然而若非五人联手,其中任何一人都无制住东海一枭的把握。此人若肯稍敛些桀骜不驯的脾性,不生麻烦,凭他对此地所知,或为众人觅道脱困的得力臂助。趁史翼九出言相劝,阳紫东另望禅通和尚,悄道:“东海一枭先于我等到此,矿洞中究竟有何古怪,他既耽此多时,必知一二。此人正邪莫辨,虽为朝廷所不容,眼下却同咱们处于同一条船上。如何处置,还盼少林、武当、丐帮三大派明示。”

禅通道:“他虽罔顾同村之谊,老衲却不能有失厚道。阿弥陀佛!”言毕撤招,走到一边面壁不再理会。玄真微微一笑,道:“人世本是浮槎,舟里舟外,无清无浊。”袁祥仁、柴十翁见武当派也未执着,自无异议。阳紫东转面说道:“李力持先生,只要你持言自重,料想东海一枭也不会另生滋衅。”

眼见得情势缓和,史翼九方要问明此间究里,耳边嗤声微响,锐芒细掠。他肩上盹鹰耸然警觉,呱的一叫,发翅劲拂,扫偏一道细难目辨的针芒,叮的歪落脚边岩隙里。史翼九心下乍然暗讶:“谁会暗算我这等与世无争之人?”

耳旁传来阳紫东一声赞:“好鹰!”史翼九转面之时,堪堪瞥见众影纷晃,惊怒喝问之声此起彼落,嗤嗤针芒穿闪人丛里,已有些人倒。史翼九倏发一掌扫旁,手若刀形横抹,到得阳紫东喉边,阳紫东眉微皱,提手虚捺一指撩向腕脉,迫史翼九收掌,道:“我也侥幸得免。”伸出拢于袖里的另一只手,两指原来箍套钢罩,外若龙爪之形,夹着三枚其细如鬃的幽碧针。

连有火把落地,混乱中被脚踩熄几根,洞内光亮更弱昏蒙。禅通、玄真、丐帮二老各展本门家数,或避或接,自保决然无虞,更挺身齐出,于暗针穿射中出手救护旁人。这拨针芒倏袭急猝,来时突然,刹那消歇,只留下一团混乱,几个伤者。饶是此中不乏一流好手,竟也急辨不出何人发袭、针从何来。史翼九、阳紫东惕目扫视,觅找发袭者。玄真检视挂彩之人伤势,面色凝重的道:“针淬一门我不知道的剧毒,伤口所沁之血顷刻竟成幽碧颜色!”

柴十翁忧道:“伤了四人,看气色只怕撑不了几时,除非有解药。”抬目与玄真交换同样惊疑焦虑的眼光,玄真素知柴十翁解毒之能堪称丐帮无二,听他这般说,无疑绝了挽救之望。更增他心头沉重,眼瞅袁祥仁,他也摇了摇头,蹙眉道:“似是以机关发针,以我听风辨形之能,也判不出手法家数。”

玄真微微颔首,定觑众人惶乱未安之颜,道:“发针的人仍在我们当中。”语声稍顿,看出众人登时互疑相视,紧张地攥起家伙。玄真微叹道:“大家莫上当。以贫道所察,那人发针撒向我等只为制造混乱,酿构相疑戒忌之气,为一场自相残杀预打伏锲……”

“不,”众人听得点头之际,瓜皮帽前移,李力持挤凑出来,独执己见:“我却发现,刚才连梭飞针,主要是朝这个方向。”玄真等人转面,随李力持所指,始见人丛间少了一人,适才东海一枭所立之处,岩壁上光粒荧荧,嵌一簇密不留隙的细针,几乎透壁隐没。李力持立旁指明,解曰:“钉的正是猛禽老兄五脏六腑部位,其余不过掩饰而已。可他人呢?”

禅通垂眉不抬,食指竖朝高处。李力持等纷纷仰脸,眼里簌簌尘落,忙避开去,但见东海一枭袖探箍爪,姿如飞鼠攀岩窜壁,离地数十尺高,倒躯附贴石壁,稳稳当当,头脸朝下。身子隐伏岩影暗覆之隅,一动不动,若非双眼矍矍发亮,简直便似化身枭状凝岩一般。

玄真等人目露讶佩之色,心想:“此人屡历劫难不死,便因身法迅诡奇捷,果然大占便宜。”史翼九仰瞧东海一枭无恙,慰然道:“枭兄轻功之迅诡,令我不禁想起一个朋友。或许只有此人堪可与你一比快慢。”东海一枭踞岩不下,戒惕未减,闻言只哼一声:“除了你的鹰,谁还能跟老枭比身法?”

史翼九含笑未言,眼神霎似回想。旁有瓜皮帽前凑,李力持道:“我想定然有一个人比猛禽兄快,那日在城里‘春花苑’我凭楼抱妞,正欲解带宽袍,遥见一人沿河窜巷、奔斗河西群雄,这小子身形之妙,无疑是我见过的轻功之中最屌的!”

东海一枭听得眼突,不觉贴壁下滑数尺,将欲探问时,只听袁祥仁先已猜道:“此事我亦听闻一二,眼下姑苏城中,轻功堪敌河西风飞伝者,遮莫便是大闹兰陵渡、破天蚕教的那少年乐逍遥?”东海一枭不禁又低滑数尺,眼光放亮,衅试之意风发。

史翼九嘴合不拢的道:“袁长老,你也看过我那本‘九翼侠兰陵惊梦记’了吗?呵呵……不过书里边乐逍遥再出彩也只是配角,破天蚕教的主人公本来是我噢。”东海一枭已距地面很近,扑簌一响,鹰翼斗展,史翼九肩头倏空。

袁祥仁裂嘴一笑:“不过有时候配角往往更叫人难忘。”相互间原似若无其事地说话,其实同存戒备,陡当鹰扑之时,袁长老眼中精光遂闪,目犹未投,一掌先已撩入人丛,随鹰击所向,掌影轻飘飘拍向一个急欲走避之人。

那人未及再发针袭,殊不料鹰已扑来。他晃手虚凝二指点向空中鹰躯,手段顿显精绝无隐。但究不及东海一枭扑身迅疾,攫爪蓦已近眸迫喉。与此同时,史翼九、袁祥仁左右抢至,那人唯有晃身闪避,片裾不扬,霎离袁、史掌力夹击的垓心,但遇二道精钢指力迎狙,阳紫东拦得恰在其时,轻哼道:“逮着你了!”

发指觑点笑腰穴,只道拿捏无分毫差池,焉料居然落空。耳后一声悄笑轻轻:“差得远呢!”阳紫东一怔,脸面未转,背后人影跳荡,柴十翁双手齐出,截着那人晃避之影,抓臂扣腕,咔嚓声响,禅通堪堪喝出一声:“十翁小心!”两道躯影霎间交错即分,柴十翁腕骨齐折,闷哼踣地。

禅通、玄真怎料半招未到,那人竟教柴十翁吃了大亏,因虑有失,双展身形,忙来抢身卫护。那人意似不在柴十,飘然掠移丈外,蹬足走壁,嗤溜即上,宛然闲步平庭,玄真终是诧极失声:“什么身法竟能走墙如履平地?”那人袖扬轻逸,投落一枚状若花蕾般物,悠悠掉地即绽,雾蕊怒放,顿时弥烟化朦。

玄真等卓有见识辈忙以袖掩鼻际,叫道:“众人当心,烟或有毒!”烟雾乍袅,旋即迷漫窟中,掩得人影模糊,纵使近目凑觑也难以互辨分明。玄真道人因感头脑飘忽起来,恍若竟堕仙云异境,足虚失凭,各自惊疑更甚之时,柴十翁强忍腕折痛楚,稍辨烟中毒性,道:“并非剧毒,只是迷神之物。”玄真心弦稍弛,忙问:“十翁,伤势怎样?”柴十道:“他用的似是‘移花接玉’,好高明的借力打力功夫……”

闻者心头无不凛然暗骇,皆想:“十翁最擅手上功夫,火候之辣更甚我等,那人偏偏以同样招数折了他手。”史翼九心念一动,跃身而出,眯目寻觅那人飘然于烟萦雾缭中的身影,喝问:“究是缥缈峰上哪一路高人,为何向我们下手加袭?”雾迷烟移,若缥缈异霄,一语幽幽而来,荡转每人耳边,如寒丝游离,擦颊沁掠:“八大派就只剩下这些庸人了吗?难怪连乐逍遥那等样小无赖也能跑出来猢狲称王!”

这人语中自透矜倨高傲,如孤清一树凭崖。史翼九听得脑眩,莫明何以竟晕,身子摇晃一下,扶岩立稳,暗奇:“他前半句语极清高,仿佛从世外凌霄居高临下俯窥我辈,可怎么一提到乐逍遥,话里竟透深深怨毒、鄙薄之意?其中有何过节,是我尚未找到的好书素材……”

仰瞳间,烟漾雾分,但见两影交互萦缠于峭岩陡壁,爪风与袖影骤急攫掠,自下而上,走墙窜高激斗。却是东海一枭匿身所在败露,被那人蹑来猝袭。禅通叫道:“小枭,下来斗咱占便宜。”东海一枭爪影纷飞,恍如未闻,待击壁划出纵横交灿两道火星烁目,始醒:“我怎么跟一映壁影子厮斗而未觉察?”甫觉脊凉,耳后萦语如丝,轻悄钻入:“你这忤逆犯上之贼,这时我若要替朝廷诛你易如反掌,突然改变主意,且留你小命,去找那乐逍遥比试比试罢。”

不等东海一枭反应,足影倏蹬其腰,往岩下踹送而落。史翼九腾身来承,伸腿托送东海一枭平平着地,眼见壁上影逸,那人悄然高走欲离。史翼九忙道:“枭兄,且帮忙留此照看一会儿大伙,我去追讨毒针解药。”东海一枭腰挨脚蹬,竟滞如闭气也似,急难调畅还神,本想言阻:“莫去追他,咱们单打独斗不是对手。”苦于话憋难顺,抬眼时,耳际袂风掠若唿哨声,史翼九已从眼前一跃登岩,骤忽没影。

同为少年俊杰,有别于乐逍遥的豁朗达观、大大咧咧、率真自然,史翼九出道稍长,成名于先,与各色人周旋历练得多了,相形之下更为圆滑、练达,不笑时透着少年老成。以武艺而论,乐逍遥乡野出身,所使乱剑无章,信手拈招,不拘一格。史翼九则是双刀门户精严,虽说师出昆仑,然而尽人皆知昆仑一派所长非刀。

至于异术,两人都是五花八门。乐逍遥轻功迅绝,乃获“风魔”玄衣神遗笈传承;御匣飞剑,更是蜀山仙髓淬集。史翼九的幻童驭灵刀则来自西域秘派。若说非要往他身上找出昆仑派的影子,便只有从来深藏不露的“五大仙家”御灵术。

当世所谓“五大仙家”,首指昆仑掌门轩辕老人,即西昆仑姬轩辕,时享“剑尊巨擎”盛誉;次为常问天,掌北冥司辰兆象楼,号称“天机楼主”;据说史翼九幼年在西北牧羊迷失于罗布泊,遇戈壁隐者徐子陵和瞑婆婆,获镜弧刀、瞑神吁;再往西,则诣“圣母之水峰”,西圣遁世之地,人间之路绝。

由于史翼九言谈间罕提来龙去脉,其身世由而成为神秘的一部分,这些自我传奇的经历见诸于地摊上摆放待人问津的二手书《九翼天使自传》古罗马文版本,其扉页每册必以毛笔写明“献给偶的意中人卜兰妮以及范冰饼”,另署赞资编撰者为“西番国景教传道法师会协同大元国敕封侠王丁府聚贤馆”,从“轮蹲”到“扒篱”都有售云云,不知真假。

乐逍遥平时山藏水潜,甚或浑浑懵懵看似邻家儿郎模样,一俟斗展“风魔天下”轻功,立显神采飞扬,矫矫不群。史翼九不论冬三伏还是夏三九,每喜头戴那顶风雨不改的馒头状线绒帽,帽沿低遮眉毛,类似其自传的督印人“力出版活字印刷会馆”馆主、童年牧羊伙伴李力持头上那顶小瓜皮儿。脖缩在毛领厚袄里,领子紧扣,高高地拉遮口鼻,只露一双总似阅人无数的惺忪眯眯眼。

他的鞋从来是穿反的,而且尺寸不对,非得用绳子缠束打结才扎绑得踏实。手即使多半时候交拢袖里,也没忘记戴着露指的黑绒护掌,仿佛童年冻坏了的阴影从来不散,常常在睡梦中也不时哀喊“娘啊,好冷”而醒,醒时垂泪抱被望窗至天明,在想:“我娘是个什么模样呢?”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亲娘,在其自传的蒙古文版跋中挥涕写道:“吾在佃农李老瞽子的羊圈儿里成长,襁褓里睁开眼来瞅见的头一个人便是吾此生最好的哥们李力持,而不是娘。所吮吸的乳汁至今给吾的印象还绊着绵羊妈妈的小卷毛团儿。据乡下传言,娘只是匆匆路过,从马背把嘤嘤待哺的小九抛弃,搁草丛里让过来啃草的羊妈妈好心奶我。她自己悄然拭泪走了,去的方向是缥缈峰……从此,谁吃羊我跟他急!”

九岁那年开春,冰雪化冻,银川融流。我去天山找娘,历九个日夜几乎冻毙荒谷,天地素裹,杳绝人迹。就在一群鹰围着我盘旋扑啄时,他鹰翎裹身,朝我蹒跚跑来,群鹰仿佛他的家人,只听他一人的话。他比我大四岁另仨月加俩天,住在冰川中一个坟旁岩窟里,守着他爹爹的墓。他爹爹背着当初尚小的他跋涉万里来到冰风谷外,被一个名叫“冰河”的雪地潜行人所杀。他只知道他父子俩大概来自东海之滨。

从此他留在冰峰绝谷,与猛禽为伴。直到遇上我……

雪晴,一对青年男女偶然遇见我在逗引一头羽翎摧颓而自由洒脱之鹰,把我们带了出来。只有绝世卓尔的轻功,才能带着我们离开谷底。那人却是个瘸子。

写到这里,史翼九合卷搁笔,背着那个从不离身的藤织方筐掩门而出。迎着李力持沿廊前移的瓜皮帽儿影,只说一句:“鹰找到东海一枭了。”

即使施展轻功时,史翼九也似寻常那样,两手交拢于袖管里,躯背微躬,浑若寒瑟缩脖。没人衡量得出他的轻功好坏,虽远不及乐逍遥快似风中翩鸿、东海一枭诡若夜鹰潜匿,若在平地里也许根本算不得什么,然而攀岩越壁,史翼九仿佛一只欢快自在的岩雀,每一蹬腿一撑肘,便窜甚远。

正觅那遁壁之人,一路所见洞下乾坤,竟似另般世界,初时奇石处处,狭难直身,继而身下逐渐开阔,如大峡谷。只是头顶密石严封,岩壁高处不见天穹。史翼九本虞追及那人或斗不胜,途中寻策应对,忖计未生,岩后扑簌声响。

史翼九觉有掠风之声,便催快身形,跃转岩窟暗处,迎头却撞一个急飞盘旋之物,啪的声响,两皆落地,懵躺晕看眼前眩星斗灿。史翼九恼:“鹰兄,在地底下这种狭窄的空间里你还搞什么盘旋?”转面一瞧,鹰从旁边翻身复起,摇摇晃晃走来,似仍磕晕未消。

史翼九坐起,但见置身垂悬之岩畔,底渊漆黑深邃,弥漫幽雾。史翼九咋舌难下:“这是什么世界?”初以为误入地下矿洞,但当探寻往里,竟似陷于一个庞大迷诡的幽冥洞府,即使一粒滴水,也引生荡萦不息的巨大回音,而至旷远。

史翼九教鹰先飞探路,他小心翼翼而起,背靠寒壁,留心脚下滑岩走斜,摸黑另觅足容栖身之处,但看四周尽峭,如千万仞陡峰劈绝去路,纵是回觅归途也难。他觉不上不下,心头慌生,手从怀里摸了个胡玉坠子出来,攥在拳心,贴唇默祈:“卜兰妮,虽说我不知你是具体哪个遥远番邦鬼国的蛮姨胡姬,但自从你到大都巡回卖艺,美妙的歌喉如醉人之莺在春浓处蜜语,使我半年不知酒味。我欲挤近台边多看几眼,你又被成千上万狂蜂烂蝶簇拥而去,当我无意中捡到这只你失落的胡玉饰儿,拿在手上朝你大喊时,你远远回头,仿佛惊鸿一瞥,我惊为天人,然而你终是一走了之,或因太多人围拥,身不由己。相信你已经从人山人海中看见我了……当时我的眼神毅然地告诉,我决意追求你,不管结果是我跳槽到番邦去倒插门,还是你过门到我这边洗尽铅华陪我吹牧笛,结果都是一样烂漫!”

他在嗟哦中临绝攀岩,竭力不想失足碎骨之危,只集中意念专思心上人:“但在把这只胡玉坠子亲手交还你之前,卜兰妮!可要保佑我别摔死哦……”千难万难,本已将近脱险,半只脚还剩崖外,兜中忽有失落。

“尻!”史翼九顿时浑忘险情,复又滑躯擦岩下坠,抢忙探手抄接那个手帕包裹之物,待又牢牢攥定,才见自己若非一只脚还勾着岩缝,此番已坠深渊。史翼九额湿之余,但慰:“汗……不过幸好我又抓住了!当初范冰饼以手帕包住这只饼,悄趁她娘不备,在满街熙熙攘攘过客之中伸来递交于我,虽然它早已吃不得,但我在昆仑学艺、在河西当兵、在大都打工、在江南落魄的每个日夜,屡次看到这个你亲手做来卖但最终又送给我做口粮的冰糖素心饼,我……我也会想着你,饼就象心形,而心又象饼形。等我赚够钱回家乡去看你,盼你犹似当初我背井离乡时一样,仍在街边小饼摊里陪你妈妈做饼来卖,偶尔抬头,含笑的眼神仍是那么青春灿烂。”

便在身陷无边漆黑之际,有那么一霎然间,他觉自己必死。

可悲地死去,咽气于绝望里。不是死在这里,而是或有一天命随情终,心死便一切都死了。只是不相信命运,史翼九又奋力攀回岩顶,未暇喘顺一口气,忙于暗想:“卜兰妮,虽然我找不到你;范冰饼,虽然你老母从来见我就赶、不许我靠近你家饼摊,然而……我相信自己通过无数努力之后,有情人会从无情的命运那里夺回一个好结果。”

他揣好俩样珍如性命之物,觅见鹰翼在前,折飞往低,似有发现。

史翼九展动身形越险寻来,跃往陡岩夹缝半掩的一处洞穴,待钻将入去,方感洞里竟有石窟通道,幽若九转曲廊,足可直躯而行。鹰扑角落里,啄出一鼠,昂首走迎史翼九,姿若凯旋将军。史翼九本以为鹰已寻到先前那遁隐之人下落,好不容易随它到此,一见傻眼:“我派出来探路,你却只顾捉老鼠吃。高大姐她们到底是怎么喂你的?”

训斥之时,洞窟前方忽传低微动静。史翼九究惕过人,提指贴唇示鹰勿喧,他迳来寻视,兜兜转转,眼前忽亮,昏光来自石壁角落一个窟窿,里边竟有微弱女音哭叫求救。史翼九心念怦动:“据悉扎卡隗一伙掳人不少,所谓狡兔三窟,除了先前我帮乐逍遥的哥们捣掉的那个巢穴,好像这一带另有踞点。”

他摸近一瞅,顿时义愤填膺:“洞中竟有一鸟贼欲奸妇女,还把她一只脚扛到肩上了,不知此举何意?总的看来,似此可恶行为,孰不可忍!”抢身而入,提一巴掌掴翻那汉子,妇蓬发蜷腿忙缩一边。史翼九见她光腚,火又冒起,转身加踹一腿补给那汉,方拾地上妇人衣裙,转身来给那女子披身遮体,突然全身凉透,吓一大跳。

本是不便多瞧妇敞之体,拿裙伸递时正好自遮视线,曰:“姑娘受惊了。我是义侠史翼九,曾撰得有《九小姐比翼彭太史》等你们爱看的言情著作,不光打打杀杀,哦!姑娘勿慌,本人并非贼党……”跟前却无片声反应。

史翼九难免纳了闷,脸从伸没人接的裙边探出,眨着眼投觑,岩影下仅散些骸骨,却哪有鲜活妇女在前?

他为之愕眼:“那么……”想到蹊跷处,转头另瞧那作恶之徒,本已踹翻,却闪身溜出洞外。史翼九忙追,眼前昏光忽灭,黑森森杳无人影。史翼九背脊平白沁出一大股飕飕寒汗,低看脚下,竟空无着凭,原来一窜已出洞绝处,身坠深渊。

他觉着了道儿,强驱恍惚之感,发腿飕然飞蹬,借势掠向对面一道狭可容足的石脊。正为临险斗展的身法之翩妙兴叹,啪!

此扑未至石梁,却粘于昏暗虚空里。史翼九挣身不脱,定睛辨觑,居然陷缠一面巨大的蛛丝盘网之中。粘丝绊臂缠胫,出奇软韧。史翼九徒然发劲无着,两手遭粘如浆胶封铸,抽刀不得,眼见脱绊之望蹇绝,惊忖:“这丝网妖异得紧!”

他一路江湖采风,遍访名流,以为稻梁谋。当然没少碰壁磕得一鼻子灰,撞陷如此韧缠的蛛丝网,殊属绝无仅有。史翼九挣时网沉,悠悠若似要坠。他悬深渊之上,忽感再蛮挣下去料也不妥,改而设法扯丝缓返岩边堪容栖身处。但异丝既韧,又软不着凭,未遂他意引躯登返,倒是又晃荡下沉。

史翼九心慌:“要断了要断了!”他四肢大展,粘网难脱,无论想取何物皆不得逞。便这般挂了些时,于悲哀欲绝之余,灵感纷涌:“好题材!这番灾难性的触网,竟然令我想到了‘盘丝洞’的点子,加上刚才奋勇救人却撞女鬼的惊憟桥段,足以酝酿成为一部不逊色于孙猴儿西游戏文的脍炙人口佳构。”史翼九浑忘处境险恶,只顾思至好笑不已:“可别学施耐庵写书教人作贼,专拿衙门开涮,搞到自己无以立锥。因为我不傻所以就写写无关大体的风花雪月江湖侠情之类,只要不痛不痒,书还不是一本一本地出了?谁比我小九出得多?光今年上旬,仅清官断案洗冤录就已然出了六套、另加‘英明圣主荡寇志’三卷,均属官府喜闻乐见嘀佳作。还未计较‘拓跋相爷为民落泪集’、‘赞朝廷查禁小道谣言及封锁民间私馆驿报之举专论’九篇待印中……”

他虽于著述挣钱方面算计得周到,却对当下环节有所疏漏,欢喜一场、唏嘘几回,突然想到:“‘盘丝洞平妖记’这个题材虽妙,若想以此名垂千古,我还得先设法脱了险才有命回家写去呀!”

忙敛杂念,神回现下。殚精竭虑之时,黑暗里突传异声蹑蹑纷近。史翼九徒睁双眼怎么也看不见,苦于缠丝粘脖竟僵,脸转不动,心颤:“啥物朝网上爬来?蜘蛛?不好!丝网结得这么巨大,由体积推想,就算来的只是蛛蛛也不得了……”斯虑非妄,因网正渐沉甸,料想蹑丝而来的物事决计小不了。

史翼九汗湿了衫,始觉烘烤般热难忍耐,恁凭怎生扭颈,仍转头艰涩无比,总瞧不见何物欺来,更惹惶惶。他悲:“枉我学得异术乱集一身,却如恩师所言,只因当初我娘早早下手抢了先,往我屁股上打留一个仙谶法印,藏有玄机,连恩师也不能解咒。除非我找到咒之谮主,亦即屁股上九个翅膀状的黑纹刺青所暗示的那人,然后另因某桩缘曲,此谶方能自解。那时我才可使唤全数法力,在此之前除了幻童御灵刀和几样没啥大用的小法术,惨的是连三味火符也搞不出……唉,职业害人,当初习艺时原就不该贸然选上‘道术’,搞得跟道士般脆弱易死。”

戚戚慌慌至极时,阴影投颊,左畔那物近得很了。史翼九顾不得罗唣,极力转动眼珠往旁瞄去,瞅向恹恹爬近之物,稍觑即憟:“吁!耶……好凶厉的一只怨妇之眼张得恁大,从蓬乱披垂的毛发间隙恶狠狠地瞪着我,脸越凑越近,冰凉的鼻尖已触我耳——鬼上网了!”

他惊得帽儿蹦,急欲挣身以避,但触那只凶目,浑身陡凉到僵,连尾指也直了。便在那长发垂遮之妇脸挨凑过来,与他耳鬓厮磨时,史翼九忽汗:“连鸡鸡都硬到僵了,寒……”耳边簌簌微响,那妇启唇吐丝,幽游缠转,绕箍他脖。史翼九急忙嘬嘴溜溜吹哨,但因紧张,未成胡哨传鹰,只是嘘嘘。妇误为勾引之意,嗤的咽丝回嗓,趋之若鹜,凑来就嘴。

“不是要接吻呀……别!”史翼九狼狈不堪,妇不容他避,凶眼近距恶瞪,张口往他唇里硬要吐丝而入。

史翼九惊魂蹦欲离窍,憋嘴:“恩师再三严嘱于我,未破解娘谶之前,‘幻童御灵刀’最多只能用九次。为临危保命,不得已之下可用。但若超出九次,我立时便会魂魄离窍,化为幻灵之童——就是那个九翼裸婴。从而再也不能复返,只能被别人召唤去做他跟班‘宝宝’……”然而此刻纵想不用上一趟也难,欲使幻御咒时,心又下坠:“须以两只手互抵于袖内,掌指交构,咒诀才捏得成。可我已跟‘土’字似地张展四肢粘贴于网心,如何做到?”

既做不到,也命不当绝。丝网忽坠半边,史翼九歪躯倾堕,疾离那越张越巨的血盆大口。凶魅噬头落空,怎甘到嘴的鸭仔飞了,恶瞪戾目爬网沿丝追蹑而来,四肢并用,来得奇快。史翼九正讶:“丝网怎么断的?”待闻翅风扑簌于顶,仰眼方见那摧颓之鹰奋翼发爪,来撕网丝。妇魅戾目转投,鹰已扑至,乱发数爪,劲风猎猎,猛如少林派爪功高僧,虽然够劲,但每击必虚,仅抓碎岩石,迸屑四撒,魅忽隐忽现,任爪攫躯,只似打在虚空里。

史翼九素知此鹰爪具神力,见与魅斗得激烈,整张丝网在鹰爪下支离四散,凶魅分毫无伤,反张血口,朝鹰喷呛大团粘丝飞缠而去。史翼九看鹰危矣,忙趁一只手得脱,抬拢另一只仍粘绊之臂,按拊掌心,卯足灵力,硬憋眉心默咒:“瞑灵杀无赦——幻童出!”

脑中霎然应念寂死,躯若空木,两眼朝上一翻,恍觉有个滑溜溜、嫩滚滚之物随咒挤窍活蹦乱跳而出,打脑门芯里“纠”的直窜半空,似一憨态可掬之婴,稚笑嘻哈,光屁股作拍掌状,藤筐顿开,荡锐千芒,撒射开去,中途旋拢九刃,飕然而隐。

史翼九陡又回神,睁眼时童像已消,刀气犹在眸前未散,若九道淡烟激绽开来。但见凶妇躯裂九瓣,豁然分迸。未容史翼九稍缓口气儿,九块残躯各显头脸,旋即化生肢体,变作九个妇形,蓬头垂发,九只凶眼朝他疾近。

史翼九更吃一惊:“越发砍出多只来了!”迫于无奈,将陷九妇争啮之际,裸婴再出,随一声拍手稚叫:“呀呀哦!”九九八十一道刃辉劈若霆空万钧。史翼九复睁目时,更多魅妇密密麻麻地爬网围蹑而至。史翼九叫了声苦,怎敢再唤幻童复出,唯绰单刀撩一道弧光瞬闪,挥去残丝,宁以此摆脱众妇之围。怎料身子堪堪急堕,众妇一齐张口,喷来飞丝游离,密密交缠纠结于他身下,顷时又构一面更巨之网,兜承他躯。

史翼九大急,怎甘有如蚊虫落网般下场?急逼幻童拍着手复现:“呀呀哦!”虽使身下大网立时尽销,但料群魅必化更多之数来攻,他未暇寻思此是何因恁诡,敛念绰出一轴卷幅,唰地拉开,现出密密层层朱符小刀谶。史翼九咬腕洒血,使溅染卷轴之上,凝指急蘸一滴血自点眉心,喝:“千刀万卦!”

握轴之手应声振荡,片片雪屑也似的白光腾空而起,黑暗里顿时刃辉密集,霎间明灭,群魅随刃皆逝。史翼九复瞅卷幅已空,暗憾:“三师父临别赠我一幅庇护刀,说是只可御用一次谶法即废。从来珍惜,不想这样就用掉了!”

耳听得悉悉琐琐声杂喧一片,他乍以为群魅竟又返现,心头绷欲绝:“再整就没辙了!”待拈幻萤之光而照,并无魅影,四周岩壁攒攒如涌,密密麻麻逃散无数小蛛状物,转眼皆匿石缝里,不再作怪。

史翼九刚要松口气儿,忽又生虞逼甚:“犹如吹鼓手掉井里——我这不就响着响着下去啦?”方觉身往无底深渊直坠,已有好一会,尚没落实。

他旧伤新迸,胸襟不知不觉湿殷一块。犹如断线纸鸢,再无余力扑腾,但想:“我又不会飞,不明娘当初为何往我屁股上却纹九只翅膀这麽多?”记起曾在一文写命运,感慨有些人的命运既不是自己能决定,也不是上天注定,其实更应该说是来自他的父母。爹娘有意无意的所为,或好或歹的影响,早就遗传了将来的性情、运数或造福或荼毒其子女。

史翼九自知福薄,当然不能指望靠爹娘遗传翅膀给他。但也不甘就此葬没,便在飞堕无底深渊未至时,趁尚有可挽,手又攥握胡玉坠子贴唇,默祈:“我心目中的美妹卜兰妮或者范冰饼,道我没戏了吗?不!好好看着吧——史翼九又来了!”

展臂翻转身躯,面朝下之际,手拢袖内,悄扯细链。背筐自揭其盖,现一黑匣,亦掀盖板,耸然旋出一支钢杆子,节节自续增长。史翼九拿出那个手帕包裹的烂饼,端详默叨:“范冰饼,你只会做饼,有的人却生来就会做别的。”这时钢杆末梢如花瓣绽蕊,自迸为四条分枝,张开之后,继而自旋,在他背上转若陀螺儿般。

史翼九因觉堕势犹急未遏,奇怪转觑,叫苦:“哇,老皮怎么量的尺寸?做给我的这副风力螺旋桨既小又短,就跟儿童捏在手里满街走的玩具风车般……怎么撑得住?”暗恼老皮马虎,靠它不得,忙收小螺旋杆儿回匣,再摸出一个溜溜球状物,叭的一捏,默祷:“老皮!这个再不好使,我回去必砸你的窝,教你发明不成更多害人玩艺……”殊不去想,倘若这次再失灵,他压根没命回去砸老皮的窝。

但听霍的一声,背囊两侧绽然分展皮翼各一对,前大后小,仿佛蜻蜓。史翼九没忘回头察看,有三根管子耸起于背匣,各分三瓣,籍风力又开始自旋。史翼九看不明白,只叹复杂。这回倒也顺溜,悠悠便要回升,哪料已至岩峡狭窄处,咔嚓声响,史翼九顿感撞击剧震,忙看两翼,翅展越伸越长,却磕绊旁岩,折了膀儿。

史翼九怎甘沦为景教传说中的折翼天使,急发一串链子刀绵绵不穷地引自背匣,随臂高撩,飕飕投射往上,勾搭岩隙,嵌挂峭壁半空。他收了残翅,缒链而攀,心想:“幸好堕到这里开始变窄,我的九丈链刀才有了用场。”

爬至一处凸岩下方,链刀所搭之石竟承不住,陡被撼拔离壁,豁地便坠。那块大石扯链飞落,其势何等迅猛,拽得史翼九也随之跌落。眼看这回决然无侥,岩边突然勾回一指,牢牢箍石。岩下有语憋卯着吃羊奶的劲儿道:“卜兰妮……”继而又多一指艰难扳上,勾岩强攀。史翼九憋着脸道:“再加上范冰饼,倆指还撑不住?”

纵然已有两指勾岩遏堕,但他究非专精“二指禅功”的少林高僧。怎抵链端大石甸然堕扯后背的巨力,吃紧片刻,顷又告急。史翼九腾出另手绰一弧刀后撩,削断扯背之链,方缓其危。连番扑腾已有多时,他终感气蹇,前次纳兰所伤之处创迸,剧痛牵及那只攀岩之臂,再勾不住,两指减为一指。

顷连那一根指头也要消失于岩边,腕忽紧。有人从岩边伸手,抢在史翼九支持不住之际,握臂拉住他。

第五十二章 僵尸战场(上)2

耳听得岩边一声低哼:“这不扯平了?”史翼九仿佛逢溺遇篙,惊喜望外,不觉又捏出那个胡玉坠子贴心口,若陶醉吁然:“幸亏有你美好的祝福保佑,卜兰妮……”顶上那人冷笑:“听说卜兰妮已跟别人怀孕九个月了,哪有你的份儿?”史翼九听得抠心,但仍坚定不移:“即使她改嫁九次、生过九胎又有何妨?她还是她,而我当然仍是一样此情不会渝嘀!”

岩上那人皱眉道:“蛮姨胡姬全无伦理道德可讲,个个房事糜烂,就有如注水猪肉,早已不纯了,有何搞头?”史翼九听得心在流泪,仍然强倔于嘴:“不纯也有得搞!注水猪肉也是肉,无论身受俗人如何打击,我不计较其中水份多少……”岩边踞蹲之人叹道:“其实又何苦非要抱块注水猪肉自找烦恼呢,小九?我劝你还是安安份份娶个卖猪肉的街坊罢!那个六婶就不错呀,我回回找她买肉,她都多送半块腰子给我搭称,每必问起你呢。认了命罢,小九。她也才刚寡居三年,还是颇有风味哦……”

史翼九悲愤道:“我偏不认命!作人要有追求,我这一颗心是不会死嘀!”岩边那人作势松手:“这样不就死喽?”

史翼九竭力冒头往上,瞧了瞧岩边半露的那顶小瓜皮帽儿影,忽感好笑:“若让我摔下去,你就不怕自己也未必能活?”李力持嘿然道:“你就那么肯定?”史翼九只定睛盯着李力持强作镇定的脸,目光瞬刻不移的道:“我肯定你搞不定背后那个威胁,他是不是在逼你跳崖自尽?”李力持叹:“倒也不是逼,只是我除了往这边后退,没别的办法。”史翼九低声道:“那就快拉我上去,看我怎么搞定他!”

李力持一只手扳紧背后岩壁上的石角缝,两脚扎桩,另一只手本是拉住史翼九臂,刚才作势松手,反被史翼九抓腕拽定。他立在半扇状的狭窄平石凸台,不时转觑后边一道斜投之影,心神兀自没定,听闻史翼九问道:“是了,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力持:“问得好。有一只长得像鸡的猛禽飞觅东海一枭,却先撞着我,于是我就跟随它寻到此处……呵呵,不出所料,果然是你栽了。”

史翼九道:“话不能这么说。刚才只不过撞折了翅膀,伎俩没用尽之前,我是不会栽嘀。之所以留着这条命硬硬犹在,乃是为了泡到我心目中仙子般的美妹卜兰妮抑或……”他性甚罗唣,李力持知亦无奈,没好气道:“仙子呀什么的,无非你心中丰富的幻想而已。自幼放羊时,你的幻想就特别多。搞到我以为陪你一块儿放牧,会有缘得觅龙女相会。那时天天陪着你盼哪盼……终于真相大白,看你的自传满是水份,除了我没人了解。”侧脸又瞄了瞄后,语重心长:“所谓卜兰妮,就好比咱们陷困的这个洞,哄传里边藏宝,谁都抢着来挖来钻,这麽多年人来人往,它也未免越掘越大,足以装下一座中等规模的城镇,你又何必非往里凑个数呢?”

史翼九听了这个比喻,初虽好笑,旋恼:“洞若太小,我还怕挤不入呢。”李力持脸转回来,道:“我看那个新寡的六婶就吻合你这种小九码的。前人已把井眼钻出来,刚好不大不小,三年守节期间一直没打水,等着你这只桶抛入呢……”史翼九支肘于岩边,托腮反问:“咦,你怎知她那井三年没打水?莫非整天只在井边转悠,寻隙要把桶投入……”李力持侧眼瞄了瞄旁,心神不宁的道:“瞅你这话说得有多龌龊!前次冯国用不是来找我帮其编撰刊印‘节妇贞女大全’、作为天下妇女榜样么?据本州老爷举荐,名单中便有六婶在内——就是方逸华。”

史翼九听了皱眉道:“冯家兄弟举荐的还能有几户不遭他们染指在先?”李力持道:“我本来也是这么想,待要拒却为这班淫妇著书立传,后来听说此乃胡惟庸先生把关,那定然是滴水不漏了。你知胡老师为人……”史翼九称然:“他和你族叔李善长确都是持身严格的贤人,既已验明贞身,六婶便归了你罢!”李力持尻之:“徒费半天嘴舌,你仍是这么执迷不悟?”

史翼九半身悬在绝岩外笑:“你知我矢志不渝,比僵尸还僵!”李力持伸得手酸,皱眉不已:“再不上来,恐怕拽你不住了哦。我站这么久快抽筋了,身背发硬,那才够僵!”史翼九话声转低,眼盯别处说道:“你知我为何不急着爬上来?”李力持眼又旁瞄,道:“我亦暗奇。他刚才朝我逼来,当我到岩边拽你时,他突然停住不再动弹。何因?”

距此不远,天然有一狭长石板横于岩峡之上,直挺挺的立有人影僵然不动,堵绝退路,昏暗里难辨细晰。史翼九原本有心引得那人再近几分,方从岩下出其不意窜起,将他打跌底渊,那人却似窥透心计,并没前进。

史、李二人虽似若无其事地低声闲扯,彼此所感胁迫之气寒凛倍增,那人似若以静制动,更比贸然来犯倍透虚实莫测之诡。史翼九猜道:“我所学虽非茅山术,然而于僵尸的名堂也知不少。你有没觉得那似‘够殭人士’?即是‘歹’加‘噩’……”李力持眼又旁瞄那影,低哼:“那字不是‘歹’加‘噩’,你所知的茅山斗殭术还不是全从我这儿听来的?”两人不再装模作样,索性放眼同觑那僵立堵道之影,皆捉摸不定。

史翼九心头不安的道:“你师父黎遇船有没提过,形形色色的僵尸各有其怪癖?若捉得住尸性其癖,斗起来便有谱了……”李力持额淌汗没法揩,沉吟道:“你是说……那厮本要进逼,当我伸手拉扯你时,它又不动,此乃其癖?”

史翼九支腮于绝崖边,估摸道:“可知先前我找你来,虽为东海一枭,却为何要同那帮各色杂人一起装蒜?”李力持道:“他们到山水社找我老婆,说是需要向导领来千祖坟一带逛逛,老高本想推掉这桩不请自来的生意,你在廊外听到,却把这活儿揽到身,还要我装作不认识你,这哑谜别说旁人,就连我也想不出……啥时揭盅不好,偏拣此刻?”史翼九道:“外人哪知高大姐早就嫁给你而你曾拜黎真人为师的这层渊源又不曾泄露。姑苏闹妖尘嚣甚上,你怎能跟没事儿般置身局外?”

李力持脸忽回转,盯着史翼九之目,缓缓低言:“因为我看出这里边有‘局’,不做羊牯乱往里踩,但你既然踩进来了,我又怎能再作壁上观?”史翼九叹:“枭哥与我交情也和你我一般,虽然后来他躲伏牛山多年,等闲见面不着。但他既放鹰来寻我求援,必是身在绝地,凭老枭之性,还从未向我求助过,除非大事发生……”

“我看是‘大事不妙’!”李力持觉脊梁一阵寒紧一阵,低声道:“就算你掰对了,那厮便因我拉扯你的这个动作,或碍其癖暂没进迫。但我手酸得很了,快撑你不住……有点良心吧小九!咱不能总这般干耗下去,那边几个人还等着毒针解药呢!”

史翼九却仍若无其事般,枕臂于岩边,问道:“你不是学过茅山术么?怕它咬你呀,斗去呀!”李力持颔滴汗道:“黎老说我这人专于思辨、太过理性,没法学会蛊蛊惑惑的玩艺儿。又因我写有一文质疑神仙存在,乃不见容于茅山派……后边那个不会真是僵尸罢?我虽不信神仙,尸变是另一回事噢!”

史翼九笑:“那你在茅山到底学了些什么?总不至于啥都没学到手罢!”李力持脚渐颤滑岩外,觉撑不住,憋着脸急催:“怎么比我老婆还罗唣?我盯不住了,你看着办罢……”话声未落,臂膀一轻,史翼九已飕然跃落他背后,顺手将李力持拉了回来,使靠石壁,脸又相觑,笑问:“除了跟我说过那么多茅山斗鬼故事,你还会不会别的?”

盛世大鼎火光熊熊,旺焰将厅中每张脸耀如抹漆一般红烈。

居中而坐者凛目环扫众僚毕,抬起久浸冰盆的那只青惨惨的手,指向恭立面前的一排黑袍人,开训:“各国有各国的鬼,我们大元的事情怎么算也轮不到番邦夷狄来指手划脚。况且,外洋法师懂得什么?中原三教九流有的是画符高手,但在我邦,先哲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就算民间愚昧,朝廷也用不着蛮夷大老远跑来替我们传教。卖些小恩小惠,收买人心。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暗中庇护朝廷通缉的人,什么异见之士?全是些惟恐我大元天下不乱的乱臣贼子!本帅再次严正警告各位,你们犯帝缸……”

帅椅旁伺立的一个头戴瓜皮帽者听到这处,再忍不住,小心趋前半步,躬身低禀:“大帅,非是‘犯帝缸’,正确的称法应是‘梵谛冈’。不过……”傲雷手又插回银冰盆,皱眉显不耐烦,瞪那瓜皮小帽者一目,随即展袍起身,背手腰后,立高阶上昂然道:“本帅没有工夫跟这些夷狄小怪打交道,侠王丁爷是朝廷信任的人,眼下衙门尚无这类办事专署,以后他们再来罗唣……丁建阳,你接过去打发好了。”

侠王连忙起身,喏喏答应。但感头皮发紧,陪小心禀道:“英法交战,号称要打百年;奥思满突厥帝国新败神圣罗马十字远征军,君士坦丁堡内乱频仍;欧陆又闹瘟疫,黑死病肆虐方兴,天灾人祸,恰如曹操诗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番邦已成人间地狱,均盼咱前往拯民于水火。便因风光这边独好,许多夷狄各怀鬼胎,纷来笼络我朝……这些事千头万绪,小人才疏位贱,惟恐力不能逮,枉辜帅爷厚爱。”

傲雷大手一挥,随口吩咐:“景教远自两汉时期便来中原传道,搞东搞西,欲使我民改信他们,此乃争夺人心之举,决不允许。我让咬住帮你,必要时你们两手都要硬!不过也要记住内外有别,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他们自家伙里狗咬狗,回回教徒与景教之间若是打得还嫌不够热闹,这把火咱们更得帮他们煽一煽。省得各自有闲工夫了,却争着来跟咱们过不去。其中有的想拉拢咱们,‘合纵连横’这一手他们玩得忒嫩点儿。与番邦中的强国且以合作为主,为什么呢?‘徐图之’。即逐步暗中谋划它。”

众皆唯唯喏喏,满脸钦佩诚服之色,只有那伙黑袍教士懵眼不明。戴瓜皮小帽儿者垂首恭听靴声迳远,方敢缓缓抬面,只见侠王谦让咬住将军居正座,随即旁伺,脸朝瓜皮帽儿,说道:“通译,可有问过他们来意?”

瓜皮帽前移,李力持禀:“回老爷话,刚才问过了。他们此趟前来是为交涉,说有一拿骚将军在江南沉船失踪,此人身份非同小可,要请朝廷帮忙找回……”侠王眨着愕眼:“什么骚?”李力持进禀:“拿骚。说是一水军宿将,干系非常……”侠王与咬住对觑毕,蹙眉道:“有什么大不了的?”

李力持陈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法英交战,肇起于王位之争。都说自己是对方的正嗣,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咬住将军听得好笑,竭力板着黑脸道:“这一国自有一家主子,有什么好跟外邦争的?不过番邦既然这么愚蠢,你告诉来使,等大元摆平了咱这边的事之后,国力更加强盛时,他们就不需要再争了,放眼四海还不都是我们的天下?”

李力持咋舌难下,忖:“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儿的。”但碍于咬住虎视眈眈于前,不得不硬着头皮转身,如此这般敷衍一番:“布鲁布鲁不啦不啦巴里巴里格溜溜鸡鸡比巴比巴。”咬住望着黑袍人嘴也跟着动,没一字是人话,觉似欢欣,愕眼问:“那番鬼说了啥还这么高兴的?”李力持一本正经地回头,禀道:“哦,他们得知大人美意,都开心得笑了起来。”咬住将信将疑:“我的话有这么好笑吗?”

其实那黑袍人笑道:“烦先生代致回谢,贵国的公主虽然情愿下嫁敝人,只是不敢高攀。蒙古人到了中原也缠小脚,我可受不了其多日不洗的臭焖鸡蛋味……”咬住越瞅越不是个事儿,提指称奇:“你看他笑得还挺贼的!没译对吧,按说不该是这种反应。”李力持忙掩言道:“因为大人之语其理深奥,所谋高远,为免番使不解,小人往里边稍加些轻松调料。占他们便宜之意还是表达了……”咬住估摸着仍是纳闷:“调料加多了吧?”

侠王抚腮在旁,瞥着李力持悄汗之额,悠然问:“刚才你说那个什么骚将军失踪,是不是番人都急了?里边有什么不寻常处?”李力持续禀:“这事说来话长。得从大元军攻陷襄阳前四年溯源,亦即西元一二六五,英王亨利三世屡次违犯大宪章,蒙福耳伯爵联合众教士将他禁黜,成立国会议事,限制皇权。另立爱德华为君,其在法国保有封地传至三世,近遭法兰西王收回,那个拿骚本为爱德华家族世袭封地的总督,却效忠旧主英王,得罪了法兰西王。于是开战,法人将他拿住,举家流放黑鬼洲外岛,为免英王得悉营救,一切均以商船掩人耳目,谁知拿骚夺船,绕道远逃时迷途,而至咱这儿,又溺于太仓外海,景教的人救了他。本要安排另赴鹰轮屿避难,顺道经由姑苏赏玩山水,谁知到了城外就失踪了。景教法师亦闻当地闹妖之说,是以犯急……”

侠王瞠了半天眼终于释然:“我明白了,番人想求咱衙门帮忙,不过请法师道士捉妖救那什么骚,也须花一大笔银子,然而府衙清廉,库无余财可资外邦行事,我看还得……”作为难状,朝李力持使眼色。李力持会意,嘴朝黑袍人:“布拉布拉巴鲁巴西米布米哈。”黑袍人微微一笑,道:“这个倒无须劳烦。人在你们地头遇了麻烦,照会贵国衙门乃为礼节不失。若办实事,还得我们自己来。银子就不必填进你们大人的腰包了。”

李力持一怔,未料番人如此自负托大,不安的道:“布巴拉米扒西巴鲁达拉米哈西比布鲁布鲁……”黑袍人听毕,手掏一物,微笑宽之:“先生放心,你所虑贵国妖魔鬼怪厉害,我们亦曾耳闻,自有准备。比如这个东西,拿着它就不怕你们的僵尸……”丁建阳探头遥见银光晃眼,忙问:“他要送我什么好礼?”李力持回禀:“那个只是他们的法器,不值钱。或等找着人后,方有酬答。”丁建阳不快:“那就让他们自己去找罢!”

黑袍人惑问:“你们老爷说什么?”李力持若无其事的搪之:“布鲁布巴鲁鲁鲁鲁……”黑袍教士笑了:“想要啊?要就拿去吧,愿主保佑你。”

一眨眼间,神回当下。李力持拿了出来,捏十字形银光闪闪之物递给史翼九,曰:“别的倒有一样。拿着这法器,且去试试僵尸会不会怕。”

史翼九瞅着那玩艺比牙签似也大不了多少,道:“这物跟你老婆头发上的簪子似地。哪儿弄的?”力持:“我兼差作通译时,梵谛冈教士给的。”因见史翼九忙于活动胳膊腿,非但没接,正眼儿也不多瞅一下。李力持又道:“可别小看这玩艺,景教法师人人都佩,视若天主,或曰圣灵。有事没事都挂着,拿它当护身符……你看,十字刑架就有如炮烙之柱,暗含诅咒,中间挂着一耷拉着头的裸妖。鸡鸡都露了!”

史翼九没心细瞧:“外快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不需要别的护身符,但有胡玉坠子和这个素帕包裹的烂饼就够了。”攥起坠子,贴唇作深吻状,闭着眼嘬自己手背。李力持从旁愣觑:“你为何舍得有烂饼不吃,宁啃自个手?”

“因为,”史翼九捏起那个烂在手帕里的饼,比划:“范冰饼在我心目中嘀地位永远是坐第二把交椅。只有青春逼人的卜兰妮,她的青春才足以每次从绝境中把我的潜能逼出来……”李力持眨着眼似有体会:“就跟分娩似地?”

史翼九“尻”一声转瞪,懊恼道:“又提?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么斤斤计较!唐以来妇女就露胸,个个挺着那么大块胸肌欲擒故纵禄山之爪;宋以后热衷于偷情,普及程度毫不亚于春秋时代的野合……”手按力持肩,两目互投,语重心长:“既使她跟别人分娩,也不妨碍其在我心目中能把潜力最大限度地逼出来的那种青春形象——想想就受不了,你知道么?”力持:“但凡妇女,倘多分娩几次,那种能逼人的青春就没有了。”

史翼九捏起那只胡玉坠子,作宣誓状:“因此,我要抢在她多分娩几次之前,努力追求……击楫中流,力挽狂澜于既倒就是这种精神!”李力持体会于旁:“想来也跟岳武穆欲痛饮黄龙、誓将挥戈直捣龙潭虎穴的豪言壮语差不多。”史翼九愕转其嘴:“怎么扯上岳武穆了?”力持:“你倆不都是冲着鞑子去的?”史翼九“哦”毕,颔首慰然:“精中报国!追死那胡姬……”踌躇满志,提拳与李力持互碰拳头,眼光共勉。

李力持继而顾虑曰:“可是官府邸报几乎天天提醒咱,蛮夷番女性事糜烂,比咱自古以来的昏君暴君还荒淫无度……”此又勾惹史翼九郁恼,啧嘴:“人那是别有用心,一切都讲‘症痔’。眼下妇女越来越多地解怀放脚,跟咱一样随心所欲是潮流,可你怎能还这等苛求?”力持:“那自然得苛求!可知我为何娶了你高大姐之后又不理她,罚她一人在外边住?”

史翼九挠嘴:“我怎知你那点鸟事?”李力持切齿道:“不是我那点鸟事,是她那点bī事。说来可恨!娶了她过门之后,才知她过去曾有个相好的汉子,从少女时期所留日记看来,恋得欲罢不能,一天上五六次床恐怕都不止,花样百出那绝对是应有尽有。后来落单了,于是瞒着我嫁了过来,‘执二摊’!你说我有多冤?”说到不堪回首处,眼圈儿红,语哽。史翼九搂之,拍肩安慰:“老高蓄意欺骗你,确是不对。何以容忍她至今?”李力持唏嘘:“爱之深、恨之切。舍不得一时忍痛割爱,留着又夜不能寐……”

史翼九拿出一把花生仁儿两人且嗑且唠,同情道:“既然这么耿耿于怀,那你婚后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李力持抬起含泪之眼,嗟哦道:“所以‘狡兔三窟’这个原理是正确嘀。我又不惹朝廷,何怕衙门拿这些闲事毁我?后来我回咱故里,瞒着你高大姐另纳了个二房。那小妾本是摆小吃摊的,做的点心还可以,其母死后,我怜她孤苦无依……”

两皆依岩叨话,眼不时探觑于外,半天却无动静迫近。史翼九调元已定,早憋惊疑纳闷满腹,未等听完李力持所叨,飕地腾身跃出,没忘撂语悄嘱:“路只有一条,我去绊着他,你瞅隙先走。”李力持犹唠未毕:“已抱娃了,还未请你吃喜糕呢……”甫觉袂动,身边已空。

他忙起觑,只见狭长石桥之上已峙两影互对。

史翼九纵落时,先扫一腿横击,却觉荡空。飒然收腿再觑,那人犹自敛袍寂立,仿佛未曾稍动。史翼九后脊寒紧,背手拈指悄测,心弦更凛:“若是妖魂尸鬼,或还不是那么棘手……他究是怎般避过我那一脚扫击、瞬即又浑如无事地立返原位?”

那人头身均拢裹于一件深色葛袍中,躯影似比史翼九还高出半截,巍然屹立如擎柱削峰。史翼九既已欺近,倍感渊停岳峙之气凛迫。他看不清此人笼裹之颜,初时本想拳脚衅试,以探虚实,但到得其畔,这个念头竟尔不打自消。

那人微仰着头,浑若未见狭石之上多了一影,只瞑然若眺幽黑高峡,似自遥测暗处蛰伏之物诡隐方位。史翼九眼珠转了转,先喏:“晚辈史翼九,师出昆仑派。敢请借个路走?”那人默不作声,仿佛入定。史翼九见他不理,心想:“你不肯让,我就过不得么?”陡然拔身而起,欲自那人头顶凌空跃往桥尾。

他身法虽不及乐逍遥快,自亦妙化其中,也非寻常。孰料甫纵半途,忽受一股无形之力旁扯,躯如胶凝浆粘,身不由己而落。那人袖裾不动,似未曾出手相掣。史翼九越感头紧,不由惊问:“你……”那人犹自僵立,背对着他,语如遥在远山:“你的身法不是昆仑派。”

此人面不曾转,瞑若寂定,居然随口识破身法似昆仑派而非,史翼九越觉惊奇:“不敢请教前辈是……”那人缈然道:“石桥下是什么?”史翼九不必看,便答:“深渊。”那人寂立一阵,冷冷道:“跳下去。”

史翼九吓一跳:“为什么?”那人缈然道:“这么多年,从来没人如此靠近我十尺范围。除了死尸!”史翼九不由地暗攥刀柄,警然道:“没得商量?”那人背手于袍内,寂立又顷,道:“你有选择。一,死在我手上;二,自尽。”

史翼九自忖出道以来什么人都见识过,倒还没遇着似此霸道之人,虽感脊寒,仍不由失笑:“这不还是没得商量?”那人仿佛未觉他握刀蓄势于后,缈然道:“遇见我,路就走绝了。”

史翼九平素话虽罗唣,与乐逍遥的婆婆妈妈性情相比,临敌却少了一分拖泥带水。既觉当下势紧,不待那人话声落定,断然出刀。

他使双刀,一长一短,长刀弯若月牙儿,短刀反勾如镰。除非劲敌在前,等闲罕曾亮刃搏命。只因素存自诫,铭记师训,他的刀一出柙,对手的生路便绝。道一声:“逼我出刀,也是绝路!”

刀名戈壁。

“那年小九牧羊迷途,半年后回乡时,身上多了这两把刀。月牙长、反镰钩短。我以为长必重短则轻,但出乎所料,长刀轻灵若虚,短刃其沉难持。每当有风之夜,刀必长鸣短呜,声若漠鬼号泣。我从未见他使此兵刃,或许他一直觉得没这必要。除非别人把他逼尽,他才会出刀赶绝。小九说戈壁之险,在于斩尽杀绝。”

李力持藏身岩后,遥未觉得石桥上情势已至险绝境地。眼见史翼九猝然出刀,难免意外而诧,殊不知史翼九从那葛袍人寂灭生机的语声神气之中,已感到生平未临之迫,从所未有之危,必在那缈然之语将消未消时骤至。

迫不得已唯有出刀。

李力持本以为必出长刀掠敌,留短自护。却又想错了,史翼九长刀甫拔,飒然反手背转弧锋于腰后,刀尖朝上,抄手贴刃抵脊。李力持枉然张大双眼,也没有见到招数。然而短刀已至那葛袍人颈侧,非仅“快”字所能形容。看若随手递刃,那截然之势简直似岩塌、似山崩半壁。

在史翼九霎投之眸里,刹那间竟似躯缩渺小,面前雾亘远山,巅筑高楼擎穹。他唯仰望,刀势不觉穷竭,刹然而止。葛袍人并无还击举动,不过轻描淡写般的伸手递一摞硬纸牌,展若半张扇面,脸面不转的道:“抽一张牌。”

史翼九短刀虽抵葛袍人颈侧,势未及发,硬牌瞬即临颔。倘若那人握的是稍长几分的兵刃,而不是纸牌,史翼九自颌底已贯顶颅而穿。看似史翼九刀占上风,实则临绝已极。唯他心中明白,汗更浃背:“他使的竟似我递过去的同一招!”

待得听清葛袍人之言,史翼九心下一怔,低眼只见手拈数张半展之牌,却非寻常所见的牌九等样,每一张硬纸上并无花色码数,写的是武功名称:九阴白骨爪、降龙十八掌、独孤九剑、打狗棒、六脉神剑、一阳指、甚至如来神掌也赫然在目。

史翼九诧道:“搞什么鬼?”葛袍人拈牌不语,指端微晃,牌面又变,各张另列“拈花擒拿手”、“落英神剑掌”、“五虎断门刀”、“十二路太祖长拳”、“天山六阳折梅手”,乃至“大力鹰爪功”。各门各派秘不外传的独门绝学纷皆呈显,走马灯般随牌晃眼。

总算史翼九心念转得不慢,初愕即省,想了起来,脱口道:“你……莫非便是传说中十二青衣楼之首?”

十二青山楼外楼,昔从燕子坞空,江湖人便多了一个恶梦。

“你选哪一张牌,我就用牌面上写明的武功杀死你。”

若非亲临其境,怎能想像世上竟真有这等样渊博无比的武学奇人?史翼九先已领教葛袍人还施的那招他秘习自戈壁刀隐徐子陵的刀法,又怎能不信,但咋了嘴,急中生智道:“我若不抽牌呢?”

葛袍人缈然如在千山之外,语飘萦耳:“给你选择若弃权,我只好用你本门的武功杀死你!”史翼九知撞此人,绝无通融余地,十二青衣楼秘杀之绝,毫不亚于戈壁之寂灭生机。他转念急忖:“不信本门的武功,你练得比我还精!何况我艺业之杂,连自己都找不着边儿……”正存一试之念,那人拈手晃牌,赫然展现“轩辕剑法”、“长虹贯日刀”、“戈壁断仞诀”、“幻童御灵刀”、“大昆仑手”等史翼九本门武功名堂。

史翼九终是呼将出来:“我尻……”忙弃此念,改嘴抢先:“既然真的由得我选,可别反悔——就用你本门的武功来杀我罢!”心想既已必无侥幸,索性临死也要拆明此人本来师承,料想李力持也看得见。况且心中好奇已极,非窥明究竟不可。

只道此必难住那人,不料话声刚出,葛袍人便以“大昆仑手”按掌及胸,招数之快绝不在昆仑巨擎之下。史翼九变色道:“耍赖!这是你本门的功夫吗?”旋即从葛袍人一双讥诮的目光里,忽省一事,更凉到底:“我明白了,他本门的武功是……”便从那双诮锋愈锐的瞳里,由而又明白何以无人能够说出葛袍人的本门家数:“没人有命活着说出这个秘密。”

“死而无怨了罢?”葛袍人诮毕吐劲欲摧,眼前霍然少了一张牌,史翼九拔在手里,急道:“左右都是非死不可。何妨再选一次……用这张!”言罢翻牌以示,葛袍人见是最寻常不过的“十二路长拳”,微敛掌势,道:“尊重你选择的死法。”

史翼九心想:“赵匡胤自创的这路拳法其实寻常得很,小孩都会,平平无奇,看你怎么用它来打杀我……”念未转定,已睹十二路长拳,仅只瞬间,葛袍人已把每招每式毫无遗漏地演现眼前,自起式至终,居然霎不容多瞧一眼,但却清清楚楚,快妙无伦。史翼九突然明白了:“不管谁家的武功,他都使得这么快,对手纵想多瞧一眼也不及其速,未及反应接招便没命了……”猝因奇快无比,他连唤出御灵刀的机会也没有,拳已捣胸,襟怀应声震凹,一只拳窝稍现即消。

葛袍人拳力犹未催足,甫出半成,脚下石桥突坍。史翼九背剪腰后的长刀便在前襟中拳之际低撩,立摧石桥为二。没等葛袍人打实,躯从拳端沉陷急堕。葛袍人脚前石径断绝,临渊低觑道:“你到底还是又选回自尽一途!”

史翼九堕时,后背一大一小两支螺旋桨又即升旋,遏缓坠势。

他欲唤幻婴驭刀,稍为卯劲便牵胸胁剧痛,凝不成神。始觉那一拳伤岔了经脉,急难判知损于何处。尚仍神志未失,因恐李力持遭葛袍人加害,急荡一刀,反斫随身纷堕之石呼呼撒屑回击。片片薄石疾若千刃烁自幽渊,葛袍人本在仰望别处,目隐莫名惊疑深惕之色。只窥不透暗岩丛峭间究伏何异凶诡,身下陡然激石升撒,他即省觉,双手稍抬,掌心忽生奇强吸摄之力,顿遏飞石来势,冷哼道:“刀隐石中,徐子陵还没死么?却觅个短命传人……”声犹未落,搓掌回荡,乱屑骤又反射史翼九。

所使手法又教史翼九猝吃一惊至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然而回势更急,千万片石刃中途突拢,隐隐然若幻一道巨刀之锋,锐迫史翼九惊张之瞳。

史翼九双刀一交,剪锋荡弧,两臂分挥。一梭虹芒飕然摧迎巨刃。时已倾尽全力,霎呈虹亘渊崖奇彩。虽磕碎巨刃化屑复坠,两股劲道相撞,史翼九如遭山峰击躯,跌向岩壁石尖丛里。去势急骤,倘然撞实,顷刻便摧脊断腰而死。

史翼九发脚急蹬飞撒之石,倏如临潭走跳板,姿似轻蜓点碧水,斜斜窜离葛袍人推摧犹剧的掌势之外,飕地附于陡岩其侧,口衔长刀,一手攀扳石缝,止身不堕,另臂挥撩,短刀豁劈一幅巨岩薄裂,拨其旋荡回飞,犹如飞毯横空飘移,击向断桥之上。

但听一声惊怒难抑的低笑:“后生可畏!”横石猝碎于眸前,激尘未散,葛袍簌已飘忽而近。史翼九脊汗已甚,心想:“便是要引你追我,好让持哥得脱。”但见葛袍卷影飒至,亦是心怦不已,怎敢稍迟,转身抛手,袖射一索飞夭,喝:“索子刀!”

葛袍人见又花样迭出,索端流辉飞快。刚侧头避刃,史翼九晃腕忽移去势,刀嵌远壁,纵身随索掠开。继而又抛又掠,倏忽逃逸。但闻葛袍人在岩丛间忽发一声喝,劲声激岩撼然:“五斗米哪个高人在此?出来,何必鬼鬼祟祟频施蛊惑伎俩!”史翼九回头看时,虽未眺清葛袍何踞,一瞥但见乱岩从高处密密砸落,纷掩视线。

史翼九觉另有伏击缠下葛袍人,怎敢回身往觑,看乱石腾空穿梭于后,心念忽动:“似是土相驭石术。先前我被蛊鬼凶咒所整,显系人为。可那人既然整我,为何又跟葛袍人过不去?”惑至困憋处,眼前一黑,掠势忽挫,跌将下地。

他头脑本渐昏盹,陡觉身坠,旋又惊醒:“要摔死!”忙发索子刀嵌壁悬躯,但蓬一声着实,却跌石台上,风旋桨自收。他咕碌碌低滚,落往暗处。史翼九收索稳躯,凝神于黑暗之中,噙九还丹于舌底,缓缓提手自点胸胁诸穴,聊减创苦。觉在一个暗嵌岩壁的隧洞上方岩凸处,底下有钢条成双,辅似轨道。

史翼九悄缒而下,循路轨行,眼见沿途处处骷髅散肢,断刃嵌壁,抑不住心头暗怦:“不幸被我言中,怪不得这里到处都是恶意‘劈黑’,难道真有一个巨大的藏宝窟?”

摸黑觅不一会,觉那缥缈掠壁之人似无可能在内。忽感气馁:“我领来的一干人里,有几个不知中了什么毒针,其余或摄迷神烟雾,功力稍低的也未必能抵,除非功力虽低却又像李力持一般独专庄周遗传的龟息屏气术,否则大都不妙。人是跟着我来的,怎可不理死活?”本怀好奇心切,欲窥究里。此刻念及此节,未免迟疑。方要返头另寻,忽听滑轴滚轮,迭声辘轳,隐隐然却似传自隧道深处。

史翼九心念一动,觉似运输声。由而联想另一桩似无干连之事:“老皮本非中原人,曾在某次酩酊后对我提起当年有个朝廷大官派人礼聘他从大食辖地金字塔法王国来造一种名叫‘传石输车带’的奇特装置,说是用于隧道钻凿。幸好老皮的娘子是娶了汉家嘀,这么多年也教了他满嘴洋泾滨的山东话,足以调教得他能跟我一起罗叨……他造成之物莫非就在这里派了用场?”

他忍不住循声往觑,隧道忽尽,拐个弯便觉微亮。只见路轨反泛钢光清冷,一侧靠着岩壁,另一隅则临深渊。并无别物滚辘而过。因曾着了道儿,此番没敢贸然,史翼九拈指暗测,觉气氛诡谲,此去难卜吉凶。遥见路轨尽端隐隐约约似个洞,其内动静频传。史翼九按捺不住一窥究竟之念,快步沿轨而来,本是想更快些,欲展身法时,稍提真气胸胁便如撕裂一般,刺痛难当。他暗暗心惊:“太祖十二路长拳虽是寻常,可那葛袍人所用的劲道委实厉害,初挨一下还未为甚,怎么越来越……”

不觉近得洞口,一隧幽深。甫瞧一眼,洞内轨车传送,络绎有序。他自抑胁痛,遍觅不出人踪何在,正觉纳闷,斜刺里忽有大刁斗急撞而来。此猝出不意,但链声既动,史翼九顷已旁掠。刚避刁斗撞击,忽感脊寒:“踩虚了!”

原来昏黑里虚实莫辨,他落脚之处并非实地,身坠岩影下暗窟深不可测。若在寻常,此尚有可为。然而眼下他胁痛方甚,气难调应自如。悬欲纵返,身形反挫。所堕之窟岩突石磕,背匣自转之桨也遭撞折。史翼九心先沉了下去,暗骇:“这次真要跌死!”

一只手忽伸,便在他念转绝望之际,抄握臂腕。

史翼九万没想到又一次得免粉身碎骨之厄,暗叫:“卜兰妮!想来又是你美好嘀祝福……”甫抬眼皮,焰耀顶窟岩石。有张清正之脸从洞边俯望着他,眉目间侠气盎然,语声熙日般暖,尤在此时听来为甚:“若不是我拉你一把,可知结果如何?”

史翼九似难相信竟是此人,愕目而视:“丁爷?”洞口又凑几张皆不陌生的脸在火把闪焰中低觑,有语低哼:“小九儿,你鬼鬼祟祟地跟踪我们作甚?”史翼九转面见是独眼万景峰,诧极唯笑:“全……全是相识的!”

“岂止相识而已?”侠王晃臂拽他往上,轻松如拎一兔,搁于众脸围觑之间,才缓缓放开所箍其腕,凝视道:“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

史翼九虽又立回平地,兀自仍在发虚之中,愣难回神。冯二员外从旁按他肩锁骨,眼光含疑,腮凝似笑非笑之意,道:“可别忘了,我们是你米饭班主。”史翼九觉背后刃寒逼脊,另有人半拔刀剑出鞘,待侠王示下。他知险测,忙喏:“是极是极。要不是大家雇我,小九必仍怀才不遇,就像东海一枭之流般活在牢骚里……”

“好听话先别扯了,”冯二员外指箍史翼九锁骨,稍吐些劲暗加,使之吃疼回望,方道:“叫你提东海一枭脑袋回来,怎么总没着落?”史翼九触及其目中疑色,心下一凛,忙陪笑道:“有……有那么好提吗?他既多疑,身法又快过我。况且难找其下落……”冯二员外犹疑道:“那你鬼鬼祟祟地来这里干什么?”

史翼九从这双目光里已能感到刀锋抵颈之寒,知不好搪塞,兢然唯答:“我……实不敢瞒,小九是为寻那东海一枭下落而来,听说他也陷于此,寻至此间,觉有轨车传输的动静,一时好奇,并非跟踪各位大大……”

听到“轨车传输”四字,冯万诸脸均似微变,彼此互交个不易察觉的眼色。

侠王目隐忧意,不待史翼九转念,忽问:“你有没看见押车人影?”此触史翼九先已憋难释然之惑,怔一下道:“没……除了你们这伙。”仿佛紧绷的心弦霎刻拨荡,各脸又互对觑,彼此惊疑暗甚。

史翼九籍火把光焰察颜辨色,心想:“侠王府的人却到这里干什么?难不成真有藏宝?可是我看轨车里空空如也,更连半个矿工的鬼影也无……”似连丁建阳对此也揣料不透,是以蹙目狐疑,眼只在史翼九身上转。一干人显得行迹神秘,不欲为他人窥察。但既到此,又齐止步,皆没迳朝隧道深处贸入,却似在等待什么。

史翼九懊恼遭遇这伙,想离又急无措辞。每欲开口,只觉背后惕视之目不曾稍移,非仅二冯、万景峰此辈熟人,侠王府另有不相识的高手随伺在畔,有的人戒然四顾,另有几双眼却盯史翼九,仿佛非要窥出哪怕一丝疑点。侠王悄问:“十二青衣楼的朋友可是全撤了?怎么连我派来的匠役也走得一个不留?”

史翼九心不在焉,闻言只道问他,待要答说刚才遭遇那葛袍人之事,口唇甫张,肩落一手悄按,他心头方凛,只见隧道壁影里趋显一个手抓刁斗垂链的人影,道:“小人答不出,恐怕须要问五斗米的人。”

史翼九眼见此人现身,不由攥拳一紧,暗恼:“刚才就是他推刁斗撞的我……”丁建阳迎着那人走过去,低语抑不住忧意:“我一进来便觉此地气息凶诡,五斗米的人怎还不现身?”史翼九听到此处,眉头一皱,暗忖:“五斗米的人恐怕已在内了,到处‘劈黑’。先前还整过我,并连那葛袍楼主也整了……”刁斗遮脸的那人沉声道:“既已结界,当现身时自会现身。”

史翼九暗觉此人不像侠王府中人,侧着头正想瞧脸,肩按之手微紧,转来万景峰似笑非笑、在昏晦闪烁的火光中倍显诡谲的脸,投眼凑觑,有意无意遮他视线,说了句乍若无关要紧的话:“翼九啊,休要四处泡妞,有时间多去上班。”史翼九恼:“四处哪有妞让我泡?一品江山驿报的活计还不是编事儿糊弄时闻,其实我出来跑乃为找题材,比闲坐喝茶看我自己写的小说强……”万景峰作关注状:“什么题材?”

“譬如……盘丝洞平妖。”“老套了。”“武侠加点玄幻谁说老?”“那个施耐庵不是常在茶楼当众嘲笑你的‘刀侠史一舅勇救弱女结良缘’为垃圾么?你也该……”“他的就不是垃圾,光我是?”史翼九愤愤不平:“勇救弱女之后再和她结良缘,有什么不好?”

便因此碍,侠王已同墙影暗处那守候之人交头接耳毕,拍了拍肩,听到这边话声高了起来,转面望向史翼九嘟囔之嘴,语重心长:“你要多歌颂朝廷,多正面描写衙门,将来才大有可为,方不辜负我对你一番栽培。”翼九倒也乖觉:“好的。我最近又在酝酿一本‘九翼侠大破盘丝洞救弱女’的新著,这个创意可好?”侠王作琢磨未语状,让冯二员外得以从旁插嘴:“你来救弱女,那侠王干什么去了?”史翼九矍然警醒:“噢,我明了!合该提及在侠王英明率领下,九翼侠大破盘丝洞,救弱女……”侠王微微一笑,不置然否。

冯二员外略带威胁:“万物圆为好,不要有棱有角。不然就算我肯出钱给你刊印,上头一纸禁令也会让我血本无归。你总不能擅自去找番邦商人给钱刊刻吧?告你里通外邦、唱衰大元、图谋不轨……”史翼九暗汗:“黑哦!”冯二员外加重语气:“若不识事体,就算你自己去筹措成了,等上了市面,衙门一轮扫荡就扫清你!”史翼九咋舌:“这么难相处?”

同为昆仲,冯大先生毕竟比他兄弟多些宽厚长者风度,手抚史翼九微躬之背,若摸宠物,慈祥的引导道:“倒也不是我们非要官商勾结挤兑谁,只是咱们都须明白中原的事情历来特殊、历来难办。既然成业不易,要想施展得开,大家都别去不停地冲击那条最高的底线。否则得罪衙门,你怎能做大?在人屋檐下,你得学会低头。不管什么人在统治中原,你我都得‘识做’。”

“‘识做’才能吃得开,”冯大先生爱抚史翼九的后脑勺,循循善诱:“待到著作等身时,你在丛中笑。”言毕,另手从袖中悄伸,掐史翼九臀拧了一把,眯眼笑容腻昧。

史翼九听得暗自唏嘘不已:“只有万恶的朝廷才敢这么官商勾结地威胁我!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对我好,又有何不可?侠王热心配合衙门资办书版,屡屡出我之作不出施耐庵那反骨仔的,一直以来我着实欠他人情。帐须买……”但被拧了一下股,究竟不爽,转面啧然道:“别喈。”

几双勉励的目光围伺他,手将他推向前。使趋趄而往隧洞昏黑处,史翼九脊忽窜凉,如遭无形异物从冥冥中忽悠蹭了一下。方欲蹦回,万景峰等各展拳脚阻之,纷道:“小九,听说你也会些巫妄伎俩,洞深处似有什么异影籍黑朝此悄近,劳你前往测探究竟!”史翼九皱起眉:“可是……”因虑伤难逞法,也觉暗中有异,难免犯怵。万景峰喝:“侠王对你恩同再造,报答当义不容辞!”

不容史翼九踌躇,异息更近,似已拂脊飕冷。史翼九连忙提手拈指,刚绰一个“测”字诀将成未成,转面倏见无数怨妇之形骤如挤膏般从黑暗里挤现头脸半身,如一蕾怒绽,左开右放。朝他纷相伸手拉扯,白眼空浊,张嘴号嚎无声。

史翼九冷不丁吓一大跳:“我尻你……”此迫虽猝出未料,倒也绝不含糊,急退一步,不理臀挨数脚蹬阻,迳掏一幅卷轴拉开,展现巍巍昆仑乾天卦象,刚要施法,魅形妇影忽拢,迅即又合回一蕾未放之状,凝为微光,拈粒烁目于前。

史翼九愕投眼觑,面前忽现一张嘴若笑无声,微荧荧之光拈在隧洞暗处那个悄立人影伸抬的手上。那人哑然笑毕,嘴又合回。荧粒微光渐亮,影影绰绰地现出高低参差几个道人躯形。有语:“没我等陪同护法,怪不得侠王一行也敢急着进入。原来带着个昆仑派的小朋友!”

丁建阳不置然否,抱拳为喏:“我正气凛然,但惧何来?只是诸位真人却教好等。”万景峰等各自紧张,听得侠王此言,又见众道行列走出个垂须人物,形相端正,非同异数。二冯相顾之余,心弦方松,认得此是五斗米高手关木通。

史翼九收卷握轴,晃现一刀在绰,瞪着那垂须道士,兀自不让:“先前在那边,你们五斗米有人暗地里整过我,何以恁地没来由?”关木通朝侠王回揖,行至史翼九躯前,正眼不瞧,捻须微笑:“如何整法?”史翼九侧瞪犹忿:“我本一腔义勇欲救弱女,你那同门却整个女鬼冒充,这也未免太打击人见义勇为的高尚情操了!”

“情操?”关木通面不稍转,只眼角微瞥,若冷笑闪眸:“你有吗?”

“怎么没有?”史翼九侧半边脸也用同等鄙视的目光对还:“我辈侠义道,最不能没有的就是情操!”

关木通捻须微嘿,眼光移扫旁人,不再搭睬史翼九:“我在这里没觉得有什么‘情操’味,倒是另有一股比昆仑小朋友更浓的临兵斗咒气象在侧。”史翼九只道此人如此自夸,忿欲来瞪,却被关木通手按其肩,一捺跌步退旁,半身竟僵。

关木通冷眼扫过侠府众颜,未及觑至刁斗之旁暗立的那人,丁建阳已来执手言欢:“关真人,你的大援可终于给我盼到了。此行还算顺当罢?”关木通视线被遮,只有回眸迎之以微笑:“三山五岳,谁敢不应侠王号召?此间姑苏,若换是别个来邀关某,还未必唤得动我满门精英皆出。丁爷,你的面子我可是给足了噢!”

史翼九肩撞旁壁,兀自暗恼:“道界谁不知你关木通一伙最是听钱使唤?恐怕不是面子给足了丁爷,而是丁爷把银子许足了你……”怎甘一再吃亏忍气吞声,待要回来瞪眼,抬臂方感木不听驭,良久几连握刀也无知觉,始为一凛在心:“他练成了五斗米的木箍爪?”

他究惦有事未了,烦与这两伙人多耽无趣,本要趁没人理睬之隙,悄自另溜于外,但未挪脚,即已碰着冯大先生厚蔼之颜,若扶实阻的道:“有机会跟着侠王行事,年轻人求不可得。后生仔,可要抓住噢!”说完又悄掐其股。

“别喈,”史翼九身不由己,被侠府众人半拥半挟而随,丁建阳在前且行且问:“真人,可曾看见我雇来的役工?”史翼九心下暗异:“咦,侠王要在这里干什么?”冯大先生慈言掐股:“看,侠王关心民众……可要好好学噢!”

“别喈!”史翼九又啧拂其手,怨瞥一眼未毕,但听关木通在前边不冷不热的道:“出事了,就在前边。”果然转了道弯,隧道开阔,遍地森然有躯半坐半卧,多被土石坍埋及胸,血腥味浓。史翼九顾不得又拂股后欲掐之手,随火把投光觑去,辨得前似曾有塌方,杂葬许多苦役身影遍堆于地,未知死活。

史翼九甫为恻然,侠王已抢将上前,究竟情切,朝众役垂泪道:“我来晚了!”犹未握起一只凉手慰以温暖,关木通忙阻:“莫碰这些尸体!”丁建阳沉腕避过道袖横拦之势,眼含热泪仍要执着:“我不怕……”关木通横身挡住,话含惊疑莫名之意,瞥尸道:“死因虽似塌方所致,众骸已皆布满尸毒,委实另有蹊跷。丁爷别碰!”

“甭搞,”在史翼九懊恼拂臀声中,万景峰等纷纷惊问:“何故?”有手指着群尸之上所贴米黄纸符和朱砂谶,乍皆不明。关木通左手背剪,右手捻须,站于群尸之间,若鹤立鸡群,冷哼道:“有尸毒就意味着或将变异,为免出其不意暴起伤人,断咱后路,贫道已施小技先行镇之,防患于未然。”

众皆点头稍安,万景峰指着每尸必张之嘴,奇问:“它们嘴里含些白白粉末又是什么名堂?”关木通翻眼朝上,本不屑作答,但见侠王亦似欲询又止,不好不给面子,乃道:“死而有米,知足;盐入尸口,知嫌。嫌者咸也!”

“哦……”众作恍悟状,冯大先生称然之余,面朝史翼九,眨着眼悄问:“你明不明白?”史翼九恼极,忍不住从臀后拧开其手,啧然道:“别掐了好不好?屁股都块青块肿了……”冯大先生皱眉斥之:“胡闹!小孩子不要顽皮,心中害怕也别抓着我的手不放。”众皆怒眼指责史翼九不识好歹,这种关头竟还瞎搅。

侠王亦厌恶地瞪一眼方转,另朝关木通询奇:“如何死尸染毒,究是谁人下手?”关木通蹙眉看尸,捻须半晌,似因心头不安,竟拔断几根须也自不觉,喃喃的道:“此变出我所料,按说不会……但,可别有人抢在咱们之前了!”丁建阳一听,顿撇群尸于脑后不理,急道:“这如何可以?咱得赶快!”

史翼九怎知其急何由,在后忙于抵挡冯大先生的少林金刚爪,一路过招而来,遥见侠王与关木通、冯二员外等快步匆匆奔走于前,时而爬高登阶,时而走低下梯,或窃窃私语、或发慨然之音,均各言不由衷。突至一门,甫撞入内,丁建阳呼奇不迭:“哪来满地死孩?”

置砖所在,金光耀眼,地下有些狼籍。众随侠王抢入,只见一个半大不小的书僮衫之人面朝下趴着,裤褪半截,露了股沟。虽一动不动,两手兀仍死抓金砖不舍。侠王憎瞪一眼,目移另处,见砖堆杂沓里有个少年斜卧,不远处又有女童翻肚。

侠王大是不快,瞥视从者,低哼道:“说什么看守严密?连小孩都进来捡砖了。”万景峰面色微显窘迫,随即聊属自慰的道:“丁爷说的是。幸好金砖仍在,进来的几只小老鼠不也白搭了性命?”

侠王点了点头,心头又宽,扫觑窑道互通于内,所堆金砖极目无尽。不由满面红光,正色道:“我有责任不让这么大的宝藏落入歹人之手。兹事体大,合该由我掌管。以便救济广大苦难百姓,合理分配,童叟无欺。”众皆称然,唯史翼九挤嘴于门边,却问:“时下江北百姓正在受灾,不知丁爷将如何调用此间金库开赈?”侠王摆手:“此属官家机密,不要随便刺探,免触王法。”万景峰会意,将史翼九往外推,敷衍道:“须相信侠王府和衙门自会秉公办理。”

二冯欢呼:“国富兵强,盛世方兴,百姓之福!”嚷毕纷来拣金。关木通及诸道被挤一边,却似无心理会,各皆手拈测诀,眼光惊疑不定,齐盯其中一矮小道士所捧“问米测兆盘”。

万景峰怒掰书航手指,拔金不动,愤道:“小賊,死了还攥这么紧!跟我较上劲啦?”书航被踩了几脚,究竟吃痛难捱,眼不由微张一线,朝乐逍遥投以哀眸。乐逍遥半躯遮于墙边砖堆阴影里,仅腰腿在外,侠王一伙眼被金迷,皆未觑穿。他半睁一目,见书航面有苦色,遂回眸以示。书航晓得这是要他松手,免多吃苦,但怎舍得?

万景峰怒不可遏:“还不肯松手?翼九,借你刀来使使。”书航吓了一跳,急朝乐逍遥投以哀求之目。

乐逍遥正自暗忖:“虽然冤家路窄,幸好金多乱眼,他们一时没在意我等乃是诈死。但愿能趁其忙于搬金,瞅隙儿溜……”史翼九忽咦,挤近蹲觑,道:“真的假的?这尸却是瞅着面熟!”说着,伸手来扳乐逍遥侧朝墙根的脸硬要看。乐逍遥暗觉要坏事,脸如何肯转,硬颈朝里。史翼九咦:“死了还这么硬脖,那要活着岂不是天王老子的帐也不买了?脖这么硬也就难怪要‘挂’……”越发好奇,催加手劲强欲掰转其脸。

既撞此人,乐逍遥暗叹晦气,唯有抢趁其他人未意,回脸朝史翼九挤挤眼睛,心想:“这厮最好能识趣,对我的眼神心领意会……”但见史翼九显是一怔,眼瞪前边砖堆旁蠢蠢爬起的一影,浑忘低瞧乐逍遥脸,忽去察看。乐逍遥怎知他因何改移注意,犹未松口气,堪堪瞥及史翼九身窜朝旁,其臀后有手抓空,去势难刹,迳掐往前。

“幸好没有来晚,”侠王听毕四处察看的随从回禀藏金无失,慰宽于颜:“为免夜长梦多,赶快设法把宝藏搬走……”话未说完,忽转痛哼,转面只见臀后竟掐有一手,随臂往上怒觑,正触冯大先生霎显尴尬之脸。

侠王不禁皱眉道:“大郎,我知你素好给妇女来这一手,可今儿这是怎么了?”众随从纷声喝责中,冯大先生抓腕不迭,涨红了脖欲辩无措。乐逍遥见状暗恨:“冯大先生奸污宋姊姊的帐还没清算呢,居然得寸进尺,今次连她公公的便宜也占……”眼见侠王忿然发指,冯大先生窘曰:“丁爷,你知我……”丁建阳惟恐还有更多不堪之辞入耳,鄙其行径,截口道:“我可不知你对我还有这个意思!”乐逍遥虽在装死,脸上憋笑难忍的神情已极古怪。

冯大先生涨了脸道:“不是这个意思,丁爷切莫误会……”丁建阳脸色越发不好看,正要斥其闭嘴,冯大先生的手又掐在其股上,着实抓了一把。此次便连冯二员外也看在眼里,深觉不堪,斥:“大哥,怎可连侠王贵体也敢染指?”怎奈冯大先生已是收手不及,侠王脸面当众难下,嗟哦:“我的禁脔怎由你碰?”愤然发掌。

冯大怎敢回手,唯欲退避,脚下却遭足绊,步法顿乱,丁建阳切掌已抵其胁。二员外从旁觑见此招,心头绷紧:“侠王独淬‘清流六式’等闲不曾轻易动用,这一掌若仅为稍惩我哥,也还罢了,但观其劲,若击实胁下要穴,必遗祸无穷!”硬起头皮,方要来阻,却哪及侠王掌快,一畅溜转,切入门户,以二冯的武功纵使联手抵挡,也只是多搭一人挂彩而已。

乐逍遥本来不觉侠王如何了得,俟见这等迅锐之招,眼为之圆。犹未霎睫眨睛,两掌相架,却是关木通从旁伸格,侠王上身只微摇一下,关木通脸色忽紧,跌步撞墙,躯后齐有两个道人出手抵背,堪堪卸消退势,三人却都面色青涨,胸腹气血翻涌。此刻始知丁建阳素敛之能,关木通等面面互觑。

丁建阳微微仰鼻,冷觑旁者,扫视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五斗米的人莫非也想乱趟浑水?”关木通回揖,强压气血翻腾之感,道:“侠王息怒。恐怕不关大员外的事,以贫道观之,必是有人暗中使了小蛊小惑所然。”说着,目从眼角冷冷投向侠府一众随者。

冯大先生陡省,怒瞪关木通背后并排而立的诸道,发指喝问:“少施离间!我看你们当中有术士搞鬼……”关木通眉头微扬,语声依然不冷不热:“这就奇了,贫道不自量力,为大员外仗义执言,如何却遭反咬一口?”冯大员外怒欲提指再斥,忽觉臂不应驭,如灌铅一般甸垂于畔,变色道:“此间就只你们一伙会搞蛊惑的术士,还能有谁……这会儿又害我手抬不起了!”

侠王忽又平心静气,淡淡的道:“咱们同来理应共济,切莫相疑。大郎也不用再担心手不老实,我已点你胳臂的穴,先不忙解。”二冯对觑暗惊,皆咋舌难下:“丁爷不动声色之间,何时出手制了多处穴道?”

冯大先生面挂羞惭难消,旋又迁怒于旁,提脚狠踹墙边斜卧之躯,愤道:“小贼死也不老实,刚才还伸脚绊我,非跺你筋散不可!”这边脚未蹬落,那边书航蹦起,伴以万景峰惨遭咬手的痛呼。冯二员外有意将众人关注另引,减兄之窘,遂讶指道:“那丧脸小鬼如何活转了?”

众均愕望,万景峰夺砖不果反遭咬手,始省书航使诈,愤极揪衫,一瞧却是冤家,被拎起时兀自歪着脖朝他抠鼻弹射,不由更恼,提拳瞄鼻道:“盘钵大小的拳头这回让你见着了!”历来便觉这厮欠扁,不待书航转脸哭喊,急挥老拳,要捶扁其鼻。

拳出中途,但感腹凉若透。一剑薄如碧烟横,自下朝上,斜抵而来,立制万景峰于濒死之地。耳萦有语:“似烟般薄的剑有没见过?”

第五十二章 僵尸战场(下)1

顷于群强环伺之中,立教万景峰要害受制。这一招正是马君武昔创之“肝肠寸断”,倘敢异动,万景峰之腹便会与剑招同名。

关木通捻须微嘿:“活转的还不仅一只小鬼!”乐逍遥半屈一腿蹲起,斜递飞烟剑堪堪抵及万景峰要害,乍解书航之危,背后立遭掌按。关木通低乜一眼瞥他,认得此少年正是昔同小蛮女伙同作恶的仇人,登时满脸黑气升笼,低哼道:“不过转眼全得死透!”

说完掌力欲吐,乐逍遥心为一沉之际,砖堆忽塌,砸在关木通脚上,此痛非小,掌力急挫而转悲呼:“这么沉甸甸的金砖砸我脚趾头,却是苦也……”捧脚怒眼寻望,几名侠府随从在砖倒处接连碰撞未休,伙同史翼九这等好事者,朝暗处奔追喝叫纷乱频传:“偷金的,鬼鬼祟祟钻出来还想往哪跑?站住……”乐逍遥急点人数,见书航等小伴当便在身旁没少,难免奇怪:“大呼小叫却在追谁?”

他幸仗身法快捷,得免挨砖砸,避让于旁,落脚未定,腕间忽遭指搭,一拂到肘,捺在臂弯里,筋为之痹。旋即脸颊倏着一脚,撇头跌地。

侠王轻描淡写般的绰拈飞烟剑一瞧,识得:“天山曲飞烟佩刃,昔落纳兰之妻贺氏手上。好剑!”眼角余光旁瞥,众随从中似有一人沉不住气欲出,究是迟了半筹,待见乐逍遥跌震尘埃已定,那人低笠又退,悄隐二冯身后。

侠王不动声色,低喝:“邬先生,且住!”乐逍遥跌时才堪堪瞥见踹颊之人青袍文冠,腿从袍下撩晃,迳变高蹬为低跺,劲道催足,若踏实脖颈,命必丢矣。一惊始省此是邬焕庆,素为拳脚了得,居然乘他之危。然而更令乐逍遥心中震骇的却是侠王掠指夺剑的手段,霎时懵愣,脑中一片空茫,才未躲过邬焕庆尾随而至的那一脚。隐隐只觉:“丁大侠霎闪一下的手段怎么像极了二娘当初屡屡夺我那条咸鱼的抄指拈夹法?”

邬焕庆本要跺乐逍遥颈爆,但听侠王言阻,不得不依,飒然落脚微偏,改踩肩背,加劲遏其起势。侠王抢将上来,示以眼色,使邬焕庆挪身稍让,他俯执乐逍遥臂,蔼颜道:“贤侄,原来你困在这里受苦,我……”语改哽咽,眼圈先潮:“我来迟了!”

乐逍遥恃仗手快,本要拾砖掠打邬焕庆踝,以迫之移脚,不料砖未容触,臂膀忽木,顿失知觉。侠王执抓他手,迎着乐逍遥愕抬之眼,暖声道:“好侄儿,我一直在找你,苦于……遍寻无获!”乐逍遥怔无言语,忽觉这双眼光里饱蕴无比关切、怜惜之情,仿佛父辈在含泪端详一个如此不争气、没出息、烂泥扶不上墙的顽劣小儿。

既已倒霉多时,更兼吃亏无数,势已懊丧颓极。因见侠王不计前嫌,抚送温暖关怀之意,此时倍激感触,直胜千言万语。他心头一热,顿感从前确是不对,悔曾屡以小人之心来度侠王宏量,惭然语噎:“丁前辈,小儿我……”侠王凝目味出乐逍遥所含悔疚、感慨杂涌之意,觉有些话不宜在此相倾,截口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最要紧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一直在留意你所作所为,过去的事情且不忙提,回头慢慢容叙。老夫但有一节不解,贤侄你如何在这儿,先前有谁来过?”

乐逍遥心头防线既消,方要告之以实,书航突然大笑于旁,嘿嘿道:“倒也,倒也!”

侠王闻言乍诧:“什么‘倒爷倒爷’……”乐逍遥忽省先前曾教书航有所部署,算来时辰正合,已阻不及,面对侠王纯然含询之眼,愧道:“呃……刚才抢在你们进门之前,教书航点了枝香搁砖堆后边。想是已……”侠王暗觉有些步浮,先自生惑隐隐,闻言变色:“什么香?”

乐逍遥趁邬焕庆摇晃不稳,嗤溜而起,取来半根残香以告:“喏,就是这种迷魂香。取材自乡下十里麓特产之熏龙料,即使是老王家的大水牛,只吸一点也不得了……”其实侠王等一干人皆乃历练识深的老江湖,些许伎俩怎能轻易使其着了道儿,只因心挂金砖惦极专注,惟恐已落别人之手,甫然闯入,见金无遗缺,由惶转喜,浑未觉异,仅感窑库之内气息阴潮,霉腐难闻,此亦不足为怪。待知不妥,又难置信,侠王蹙眉问道:“那你们几个小鬼怎会没事?”

乐逍遥既愧于心,唯告以实:“哦,此香燃放时无色无味,着了道儿也察觉不到,继而脱力昏盹,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空虚已极。委实厉害!不过各位进来之前,我们先已吃下墙根的青夤苔藓作为预防发昏之药……”侠王忙转头吩咐:“解药是墙根的青夤苔……”不待丁建阳道毕,乐逍遥又加补充:“此处青夤苔着实不多,仅只一簇我们四个差点不够分。焉有剩余?”侠王蹙眉道:“到外边去找,隧道中或许还有……”

乐逍遥点头道:“趁未昏时赶紧着人去细寻,或还来得及……但丁前辈尽管放心,即使你们不支而倒,逍遥儿也会寻苔解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侠王刚哼一声未语,书航突又嘿嘿于旁,得色难掩的道:“哥儿,就算你有心解救,我看也是无济于事。”闻者齐诧,侠王眉方紧起,乐逍遥已讶转其嘴:“你这么说,我就不明了……”

“不需要你明,”书航便在众眼愕觑之下,手从兜里晃悠悠地拈出一个嘴尖肚圆的小木壶儿,示之曰:“其实……这里多开了一壶小的独家炮制的阿香六婆膏,非但无色无味,而且剧毒。此间除了我一人,转眼你们全得躺下,除非林老毒那厮亲自到此,或能破解。”

众脸变色之际,乐逍遥忙问:“可有解药预留着?”书航揣回小壶儿,抠鼻:“仅只一颗采自茅山的阿香豆可以防,我刚才吃掉了……已然消化。”每颗心都悬而将坠,哑然互觑。唯乐逍遥奇问一句:“为何你的毒物起名都恁诡异?什么三四五六婆的……”书航:“不诡异。我从小就最烦咱村的三姑六婆七嫂八姨九婶十姐,有机会定要回去干掉她们——就用这些毒。”

说话间,万景峰已头重脚轻,看那小厮得意洋洋地在眼前晃悠,怎忍得住,愤然挥拳道:“一个比一个恶毒,先打死你……”这一拳倏抵书航颊,果是迅急,但失力道,只如挠痒也似,乍触即软,臂垂耷拉。书航初吓一跳欲躲,待见万景峰昏沉沉踣跌,惊意顿消,手从鼻孔拔出,粘乎乎地戳在万景峰嘴里,揩毕又抠鼻,继而伸指另揩其颊,悠然道:“打我呀!”

众知万景峰本领,眼见他偌大一条汉子,转眼居然萎靡不振若此,软绵绵地踣跪难起,任那小厮百般折辱也浑似未觉,足知毒性之强,每人相顾生骇,随即天旋地转。

侠王听到四周纷有跌倒之声,警然于心,自调内力强抑,眼瞧乐逍遥却似无甚异样,猜是一伙,必有防范化解之法,殊不知乐逍遥当下苦楚远甚旁人,无非在强撑而已。他顾不得自持矜尊,目露求救之色,低声道:“贤侄,怎能任人如此对待老夫?”原本想说的是“怎能如此对待老夫”,话到唇边幸省适时,出口即改,既令乐逍遥生悯,又减去责怪之意,笼络的同时不忘分化。

乐逍遥一听果是恻然,又因虑两个女童也遭毒殃,遂朝书航责问:“使些迷魂香自保就够了,你怎又乱改计划?”书航踢过万景峰的裆,转面嘿笑道:“那是你的计划,我有我的。哥儿,看来不练武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要扁人还不是照扁?瞅你们一个个这会儿……”乐逍遥不禁苦笑道:“你在林药王那儿果然没白呆,可我还是不明何以多此一举却添用剧毒膏?”

书航连发两拳分捣二冯之胯,使之痛弯了腰栽于脚下,随即腾身而起,叉开脚踩着冯氏兄弟头颈,作练扎马蹲桩状,悠然道:“曾听谁说过,每个人一生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此便是我一生等都等不来的机遇……这么多财宝!”唏嘘着又蹦下地,拾一块金砖拿在手上掂份量,随即举起,往乐逍遥头上便砸,但听曹家那女童失声咳叫,乐逍遥眼先闭上。

书航出其不意,改挥金砖拍向侠王面额,哼了声道:“死老头,敢领人来抢我金子?”丁建阳自调内息御毒不暇,如何能避,乐逍遥喝阻未及,暗觉这一下破脸难免,不料砖砸未至,侠王忽道:“眼下真正的机遇不只一个。所谓荣华富贵,以小兄弟的聪明,应知有金仅是财富,还差一贵。”

书航心念一动,生生刹停砖砸其脸之势,歪着头问:“这么多金还不够贵吗,死老头?”丁建阳仿佛看不见将抵之砖,只盯着书航眼瞳深处的内心动静,说道:“要说这‘贵’字嘛,得在官场中求。”

书航心念大活,咧嘴道:“不用求,有这么多金我买都买得来一个行中书省——还得是最肥的那个缺!”乐逍遥听得好笑,浑忘险境诡谲,不由的道:“这么大的官你做时,喊我替你擦鞋得了。”书航一本正经转嘴,并不觉好笑:“不,身边有你这种风流人物,再大的官也睡不着觉。妞儿全被你偷走了,我还不得光杆?”说完,掴乐逍遥:“钰筎不能归你!”

乐逍遥挨了一下,仍觉好笑:“瞅你就是多虑,她如何能够看上我?”书航本仍要掴,听毕点头称然:“知道自卑就好。”转脸又朝丁建阳,捏砖乜觑曰:“哥儿,你说这待砖的老头如何打发?”乐逍遥犹为侠王捏汗,闻问忙道:“看在人老的份儿上,就饶了他头不拍罢。”书航小眼溜溜地掂砖怎甘:“砖都拿了好一会儿,手酸!不拍叫我往哪搁?”侠王忙道:“就搁地下罢!”

“不,”书航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地握砖斜瞪曰:“我还非就要搁谁脑门上才叫痛快!”

乐逍遥见侠王变色,忙道:“那你直接拍我头上得了。”书航嘿一声转脸,歪了嘴问:“这不叫犯贱还能是什么?你为何非要挨呢?说个因由来听听。”乐逍遥笑道:“因为他是老头,头老、不经敲……行不行?”言毕与书航两相对视,曹家女童心提到嗓儿眼时,书航笑出声来:“那也得敲了才知头有多老!”

蓦地挥砖便砸,但至中途忽悠又停,因为侠王说:“其实不需要买,我可以帮你官运直通大都。”书航伸耳过来,眨眼凑着问:“我好像听到京官的前景了,没听错吧?”侠王在沉甸甸的金砖下吐字清晰的道:“没错,是大元帝国的京都。有我保荐,起点是个侍郎没问题!”书航眼眨更快,打听:“几品来着?”侠王不假思索的道:“正四品。”书航拈砖引而不发:“不是虚的吧?”侠王眼闪诱色:“本朝正四品的六部侍郎,在京相当于参议中书省事,在都门之外等同于达鲁花赤知府,比从四品的本地知州还高。得来不费工夫,你说虚不虚?”

书航将信将疑:“真就不花一个籽儿?”侠王言之凿凿:“然而性命无价,你若要一直平步青云,就得保我无碍。”虽把好听话说到这份儿上,书航却并不傻,听毕眨着眼道:“可若放过你们,这会儿我未必有命出去,别说以后。”乐逍遥心下便是不明:“书航为啥这么喜欢做官呢?他若当真精明,趁早别上这种当,拿些金砖逃了便得,否则……”有一语憋于腔未吐,却被侠王先道出口:“此乃险地,就算尽诛我等,这么多金你一人带不走。”

书航心下格登暗怦,忖思:“对呀,神搬鬼运之法就连林老毒似也不会,偌大库藏我可还真弄不走。”想到此处人数颇众,确需帮忙才成,但虑势单力弱,若与侠王交洽,万一变卦,小命不保。犯愁:“金子虽有这么多搁此了,怎样运财却难杀我!”

侠王和乐逍遥各转心念欲求自救,一时忘语,便在书航抓耳挠嘴苦思乏策之际,昏乱人堆里有一言悄告:“乐逍遥身揣得有乾坤袋,你若逼他拿到手,包罗万象不在话下,何愁搬不动一库之金?”

话声低哑,似是逼嗓矫挤而发,依稀是从侠王一干昏坐杂沓的随者中间传出,难辨何人腔调。书航耷拉的眼眉刚抬,乐逍遥已觉不好:“这样一说,书航的问题变成我的问题了。”果不其然,书航掂砖而来,歪着头凑上嘿笑之脸,打量乐逍遥毕,伸手:“揣着这么好的东西路人皆知了,哥儿。给我!”乐逍遥唯笑而已:“试从常理而想,世上哪会有这种东西,你说?”

书航啪一下挥砖拍之,哼道:“少来常理,当我没听说过乾坤袋么?”邬焕庆呼苦:“怎却突然拍我脑袋?”乐逍遥转面见已满脸淌朱,也愕。随即省得那儒因摄迷香,眩坐难避。书航嘿嘿毕,拿砖举朝曹家女童按地撑身之手,嘻:“这等嫩的手,不知一砖落去,滋味如何,哥儿你说呢?”

事已至此,乐逍遥唯道:“既然连你都听说过乾坤袋,那就自己拿去罢。”书航伸手又缩,因觑乐逍遥眨眼显些黠色,他毕竟小心惟慎,并没冒失,改掴那更小女童的嘴,道:“哥儿你有多少天不洗身了?怕又长虫子咬我手,跟前次一般,居然连蜘蛛都有!自己解来给我,不然我把这里边人人都砸个透!”

殊不知乐逍遥若是能够,又岂吝惜,为免旁人受苦,早解了那小袋儿交之。然而粼儿所封之咒莫说是他,就连宝袋原主硬天师也是束手无策。他吐实:“我解不下,除非找到粼儿。”书航料有此着,嘴撇于旁,恼而歪咧:“又节外生枝了不是?”呼一砖急拍,砸向曹家女童嫩手,快得无兆,她正晕趴在旁,怎及缩避?

乐逍遥急以家传快手先承,硬挨一砖痛击。书航嘴为之喇,歪头而觑,见乐逍遥忍疼犹笑,不由皱脸啧出声,红了眼圈哽咽道:“哥儿,砸在你手,痛在我心……你还是给了罢!”曹家女童噙泪而望,只见乐逍遥眉不皱、眼没眨,浑不去瞧掌背烂绽糊涂,以另一只手自掀衫裾,将乾坤袋示以书航跟前,道:“没蜘蛛吧?要就自己拿。”

书航手伸又缩,霍地又挥一砖旁击,邬焕庆应声倒于乐逍遥畔,面门模糊。书航捏着血砖蹦着哭道:“哥儿,我脆弱,别逼人太甚哦你!怎么就不肯自己解给我呢?”揩泪毕,举砖朝那更小女童作势要打,眼儿溜溜,眨觑乐逍遥,胁以颜色。

侠王递来飞烟剑,说道:“小兄弟试以这把宝剑割来看看。”书航心念一动,但又触手忙缩,咋舌:“这……这把剑太过锋利,看他那袋子贴身又系拴得牢靠,勒腰连赘肉也绷出两层来了。我……我怕割时错手会开了他膛、流满地粉肠哦!”侠王教之:“那个地方是大肠,没有粉肠可流。”书航噢了一声,点头欲接,手又迟疑,语哽:“会要他命,如何下得了手哦我?”侠王眼含勉励:“你不是只要宝袋,其余不计么?”书航擤涕甩之:“人……人命关天,怎可不计?”侠王冷哼道:“行大事者第一课,无毒不丈夫!”

乐逍遥闻得此言,心头之寒莫以为甚,孰料侠王说完,便趁书航咬牙欲接时,剑迫其喉,微笑:“第二课,姜是老的辣……”乐逍遥喝阻不及,剑梢已无书航喉,霎显“凌波微步”妙捷旁窜,抢在侠王转剑未暇之际,金砖拍额,砸之曰:“你毒得过我?”

侠王眼冒金星而倒,此变猝出乐逍遥等人所料。众皆愕然,只见书航恨唾一口于侠王脸上,忿跳:“奸贼,我早防你这一手了!想阴我?”跳脚方欲踹裆躏入,忽然头重脚轻而栽,嘴磕侠王胯间,牙为之迸,呼奇:“晕……怎又多出一种异毒迹象?”

众人之中,似以“侠王”丁建阳武功为高、心计更深。若非摄香中毒在先,何至于竟遭书航这不会武功的小儿所殴?果如乐逍遥之言,吸入异香稍顷,气力就像霎刻被抽尽又或凝涸,他急调内息自抑,仗功力深厚,盼能抵御一时。然而他越强自运功,书航所加的第二种毒即“阿香六婆膏”无形蚀血之气反随真气运行而侵心脉。相反,乐逍遥全不运功强御,既顺乎自然,处境反不如侠王一伙为甚。

此非初次得睹侠王被殴。亦属他置身的江湖之奇,他唯自暗叹:“丁大侠正气凛然、工于心计、八面玲珑,按说几已无人可与之匹。只有书航和前次那大老粗袁总目,才敢这么整他。不知后果如何?”袁总目敢犯到侠王头上,无非恃有傲雪撑腰于后、陈友定坐镇于府,仗两大势力所以不把北来侠王放在眼里,侠王忍气吞声,这叫“强龙不压地头蛇”。

然而小书航之所为,纯出于一怀私念,恨侠王率人来争抢藏金,当然全力以赴,寸土不能丢。书航又岂不知侠王一伙厉害?但想众人已中剧毒,加上迷魂香所摄,决无可能活着走出去,遑谈与他为难,因此书航不怕撕破脸与之搏。

他万没想到跌时头脑钝甸若注了铅般,觉察有异。自掬鼻际,指端有血色黑。书航究随“五毒药王”习得淬毒师一门秘艺,武功与道法虽仍不济,凭他所会茅山淬毒术已足杀伤天下。各人际遇不同,起点同低,然而江湖处处皆机缘。跌摸滚打至今,书航隐隐然已与乐逍遥、史翼九等人一样走出了他自己的人间道。业各有成,殊途兼程,犹如三支利箭,指向关山万里外的帝京大都。

他们三人混迹于野,自也未晓同时另有几彪少年新锐,其人生路也朝他们悄然逼近。只未到交汇点,尚无惊天龙虎之会的火星交溅。狄武、孛罗、王保保,当下各在风雨兼程。

病榻上的傲天、皇廷的古金寿、国学坊的左轻侯、西山赏鹤的元顺帝、相府里日理万机的拓跋相贺惟一……即使算无遗策,或未料及这将意味着什么。

大概他们的眼中,只有光明顶那尊古碑下负手独眺中原的殷破败、抑或神出鬼没的刘福通、关东强雄、河西纳兰这样的大鳄足以吸引关注。就连羽翼未丰的张士诚、名不见经传的徐寿辉、苦苦讨生计的韩山童、落魄倒霉的陈友谅,乃至饱一餐饥一顿的流民朱元璋,这些名字也尚未有资格端上中书省军机枢密阁的台面。

乐逍遥投眼忽有所见,不禁提醒道:“书航,你……鼻血。”提手示鼻又淌血。

书航暗自抑慌,抬眼乱觑无所见,咋舌:“哥儿,有……有第三种毒!”乐逍遥未及回答,人丛暗乱处又有一语悄传:“不错。第三种毒将使你心跳爆而死!”书航怎料此处竟尚有人比他玩毒更高明莫测,眼为耷拉,琢磨这话似挤声逼嗓矫发,隐去那人本来腔调,而作老成状,但非他先前曾听过的那番真正苍老的密语。书航便觑不出何人发话,憟问:“有……有何见教?”

话又悄至,这次连乐逍遥也听到了,觉似对他说:“三种毒的解药我全有,若不想死于此,把乾坤袋连同那个秘咒给我。”曹家女童趁这间隙,强抑头昏若盹之感,挨身而近,取帕为乐逍遥包扎受伤的那只手。瞥见乐逍遥微一蹙眉,并非因触伤痛,而另因难处,说道:“乾坤袋在这里,秘咒我却不知。”

书航耷拉的眉稍动,问:“秘咒……作何用?”话声未落,他拿砖的手竟尔自抬,啪的砸头,呼疼而倒。懵懵然但听那人低哼道:“蠢材!若无秘咒,那个不过只是连糖果也装不下的寻常小香袋而已。”

乐逍遥暗思不解:“除了我家粼儿、软硬天师,以及‘舔甜’那小妞之外,尚还有谁知晓我身怀乾坤袋的恁多秘密?”扫目但觑侠王身后,并无一张熟脸,功力稍低的早已躺下昏卧,仅只丁建阳、关木通等五六个影子尚仍坐地调息不倒。

侠王强定心神,本欲乘机刺书航一剑,待闻那般话语所示,心头念动:“若能得到如此宝袋,何愁藏金尽取不走?但要从乐逍遥这小贼口里套出密咒,未必轻易……”他这时只须轻递飞烟剑,立戮书航何难。然而心挂头等要紧之事,怎能受囿于意气?况且尚未解毒之前,也须不急便毙书航。

此瞬迟疑,书航已翻滚开去,到砖堆角落拉裤自尿即饮,匆匆另取各类小药丸儿乱塞于嘴,只他知名堂。那人似是瞧明何意,却嘿一声道:“我下的毒,茅山派若能解得掉才怪!”书航一听眼又耷拉,跌坐颓头,而望乐逍遥,哽咽:“哥儿……”

乐逍遥忖已有策,虽瞧不出那人何在,但想时不容缓,说道:“想要乾坤袋,先帮大家把毒解去。不然左右一样要死,没得商量!”书航一听,也即附和:“对,就是这么着!刚才他说三种毒都会解,可别是吹……”这话未待说完,嘴突然肿,高噘如鸭唇。好端端怎知何以如此,书航哭:“哥儿,快看我有何异常?”

乐逍遥觑一眼亦奇,忍笑道:“你一直都有异常,不过这会儿倒好,嘴上贴了一对腊肠。”书航知是有人搞鬼,这手段委实可骇,连忙磕头,哭求:“高人,嘴唇越发沉重了,给解药噢!”那人冷哼道:“你该求乐逍遥才对。”书航抬起耷拉垂撇的眉眼,本要怔问为何,随即醒悟:“那人似是冲着哥儿那宝袋而来,不知因何不肯露面,却要我代劳。”

乐逍遥道:“求谁都没用,只有交易。”侠王投来勉励之色,眼光赞同,亦觉以解除众人之毒为条件,甚是合理。那人却似洞悉心机,冷笑道:“我若解了毒,有宝也没命拿。还压得住你们?”侠王蹙眉低哼,觉那人忒也奸诈。

乐逍遥没工夫似侠王那般对人多加忖判,直言了当:“有三种毒,你只要解去两桩剧毒就够了,人人吸摄迷香,动都动不得,原也于你无碍。”只道这般拆明,必消其虑,那人却嘿的冷笑,也似窥得穿他所想:“有碍的是你。我可不上当!”侠王正朝关木通悄使眼色,那语又传萦书航耳,吩咐:“你去杀他旁边的小贱货,有两个可杀,先杀一个,看他还叫不叫价!”

书航既中剧毒,怎敢不依,拔出刨药镢子,望向曹家那女童。乐逍遥心头果然发紧,道:“书航,你别上他当……”那人见书航尚且犹疑,语已不豫:“你不想要解药啦,小命操于我手,还迟疑什么?乐逍遥最是心软,在他面前杀几个,看他嘴硬不硬!”书航忙朝曹家女童挥镢比划各种刺杀动作,小眼溜溜,观乐逍遥反应。

乐逍遥移躯挡镢,看曹家女童鼻垂血线,显亦中毒,另一个更小女童埋脸于臂弯若泣,难以看清面色。他感忧甚,说道:“书航,你就算帮他取得宝袋,也是与虎谋皮、分毫无获。但若助我,只要保得大家无碍,这里藏宝都归你!”不出所料,书航一听大是动心,正要收镢,忽又转念另虞:“这是空头银票来着!哥儿要做众生救星,却连老奸贼一伙也饶,救活了他们,我岂不是仍得不到所有金砖?”于是嘿嘿,提镢又作出砍杀姿势,道:“废话少说!把宝袋连同秘咒先交给我,不然脆弱的我可要管不住手了哦,哥儿。”

乐逍遥一皱眉,以身忙护曹家那女童,不料书航殊没留商量余地,挥镢急落,初似要凿曹家女童脑袋,中途改取那更小女童,因她另蹲一隅,料乐逍遥此时决计护不周全。果然乐逍遥大是情急,但已无奈,孰料书航突绊那袋米,跌嘴磕地,一时百思不解:“明明搁别处,它怎会到我脚下?”

跌时药镢子脱手飞坠,掉在那更小女童足边。书航嘴为之嘬,忍疼复起,扑欲拾时,那小女童先颤巍巍地捡起。书航傻眼之余,忙道:“当心割破手哦,别乱碰!给我……”边说边伸手凑将近去。那小女童虽似什么事也懵然不懂,看来甚乖,依言便要把铁镢子丢下。书航心头暗喜,抢于乐逍遥有所反应之前,伸手急接。

乐逍遥觉小女童处境不妙,忙要撑身起往相护,忽听得一声惨叫凄厉,正是书航所发。闻者无不愕而投眼,只见药镢子凿在书航手背上,穿掌钉于地。书航不意遭此厄劫,哭嚎:“哎哟呜哇呀喔咦呀呀呀……”

小女童手离镢杆,溜身钻入另一摞砖堆后头。书航痛极转怒,恶从胆边生。猛然拔镢,追凿那幼女。眼看要及,不意那袋米又在脚下,绊个大马趴,顾不得呼疼,连称诡异:“怎么搞的?”但听乐逍遥连唤那幼女快跑,书航忿跳而起,发脚踢米袋于旁,又奔追幼女,跑时没忘回脸瞧了瞧米袋,见未再移来绊他,方稍宽心:“怕你有脚啊?”

脸未转还,忽与人撞个满怀,眼冒金星而倒,仰跌时呼苦连天:“杀个幼女都这么难……”那人猛然从窑洞暗道跑出来,虽亦磕额生疼,却仍奔脚不停,仿佛撞鬼也似,慌慌张张地从书航身上踩过,可怜书航欲呼无暇,又有几只脚尾随踩着他嘴而过,惶惶跑返。

乐逍遥怔望,认出奔在前头的那人正是史翼九,其后跟随的是两个侠府武士,初追去时却似不止这仨人。史翼九迎着几双愕瞧之眼,呼侥:“幸亏我跑得快,终于回到安全之处了!”乐逍遥本想提醒说:“快离开,这里有毒危险……”史翼九已歇足大喘其气,心有余悸地瞅着背后,急声道:“来了来了!会法术的全都做好准备……”

书航本以为业已控制全局,只要再把乾坤袋拿到手,更不须虑那暗中下毒的人,即使与之讨价还价,也有了底牌可恃。哪料史翼九等几人竟又跑返,无疑搅局之至。书航恼而起,悄摸“三婆毒”。史翼九边说边转头:“大家准备好了咪有?就要出场了它……”关木通冷哼:“你自己不也会法术么?”史翼九迎着几双疑惑之目,摊了手叹:“或因我道行低微之故,一进来这砖窑就乏力,连裸婴都唤不动了。况且……”

书航自知原委,听明史翼九也似摄入迷香之气,胆又壮起,不顾嘴肿之苦,嘿然道:“这会儿就算你召来裸女都不管用了,还裸婴?”因闻侠王问:“你几人去追贼,怎又如此狼狈?”史翼九没工夫理书航,犹难尽抑一脸骇色,喘答:“追错了!那不是贼,反挂了俩伴儿死得难看,幸亏我反应快……”侠王蹙眉道:“不是贼又是谁?”史翼九颤指曰:“是它!”

书航方欲撒毒粉于史翼九脸上,忽感背后又有动静急近,他转脖一瞧,只见暗道里有影跌跌撞撞而近,甫然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书航与那满身蛆淋淋之物同时“哇呃”呕吐。

书航之呕,乃因那怪物猛然入眼恶心已极,且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胃纵不反也难。那怪物之呕,却是故技重施,冲书航脸喷来一股恶浆。不料书航呕吐时已弯下腰去,照脸自然吐他不着,却呛中两名侠府武士,染得淋漓。

乐逍遥登时吃一惊非小:“先前不是已用鞭炮炸得它散为一滩一滩了么?怎又合拢而回,好似更丑怪狞恶了……”耳听得众声惶叫,再瞧时,又多两个同般形貌的聚蛆怪物粘拢而似人形,尾随而现,与第一头蛆怪并排佝立,仰着血盆大口嗬嗬闷叫。

书航连滚带扑,躲到一丛砖堆后,想到怪物形貌之恶,牙关兀自打战难止。耳听得乐逍遥惊问:“你们追着它兜个圈儿回来,怎又多出倆啦?”史翼九觉晕将起来,抚头一时犯惑,瞅着乐逍遥之脸模模糊糊,纳闷未语。两个同返的侠府武士之一颤声告知:“本……本只一个,但有两个同伴追得太近,被它猛然转头喷汁溅脸,顷即烂透,变成跟它一样了。”

乐逍遥才知原委,“哦”一声毕,惊眼忽抬:“你俩不也被它吐了一脸?”两个侠府武士揩脸之际,忽觉面皮粘随掌褪,稠漉漉地刮于指缝,同吃一惊,不由相觑,彼此从对方眼瞳里所见非人。

原来每染其浆,必烂为同类,依此迭生,越来越多。乐逍遥心头一紧倍甚:“这等样怪物仅一只都难缠,何况多出四只来!”他怎知如何对付,唯动逃念,然而各人中毒未除,此刻又能逃多远?便连侠王陡地也骇无话说,两眼只直。乐逍遥强撑而起,欲把两个女童先护于身后,只听人丛中有语提醒:“那两个活人还未烂透化浆蜕生妖蛆,此时杀了他们,就变化不成了!”

看那两人皮肤虽褪腐迅速,听其绝望呼救之声,究仍活生生是人,尚未蜕变妖魔。乐逍遥怎忍心下手,立即有个籍口挂嘴上:“我没家伙,怎杀?”侠王闻言本想将飞烟剑交还,好让乐逍遥仗以除患,但又转念,攥剑自护,心想:“我乃一代英侠,有责任不使宝剑落入奸徒歹人之手,免其持之作恶、滥杀无辜。”

先前那悄语之人又催:“此是妖米蛊化蛆,越多越麻烦,还不动手?”关木通等五道人心皆早存疑惑,待听此言,越发证实猜想,奇而转觑,看不出何人发话,但看蛆魔形恶蠢蠢,皆欲齐口开喷毒浆,五道人骇然之余,其中一个白面小道先已失声道:“妖……妖米蛊是本门失传秘术,就连师尊他老人家也……也不会。怎出现在这里?”

那人在暗处哼一声还:“还不是你们‘五斗米教’上辈子作的孽?”关木通紧蹙眉芯正思不透,甫受此言提醒,矍然省起:“上一代?莫……莫非‘粒米观音’!”乐逍遥听得莫名其妙,只有挠嘴的份儿。那暗处之人却似所知巫玄掌故颇详,语带嘲笑:“你们一帮笨小道不知好歹,在外面乱结界,布下什么‘斗米杀阵’来害人,可也不先勘探明白这千祖坟是什么所在!”关木通思至诡处,须为之颤,但诧:“什么所在?”那人悠悠的道:“百年前,你们祖师爷布下咒米大阵,困禁‘粒米观音’就是在这地底下呀,笨蛋!”

关木通仍蹙眉难释:“这……有何干系?”那人又在暗处冷笑:“这干系可大了!‘斗米杀阵’布在这里,就破了咒米禁。严遵没告诉你么?”此人言语虽是透着无礼轻蔑,非但丝毫不把关木通当一回事,竟连当世魔法巨匠严遵也敢直呼其名。听其话腔稚气难掩,不似辞句做作老成。关木通纵然微有察觉,却无心多加计较,暗慌:“若是果真,我可闯了大祸了。这事何曾报禀师尊他老人家?只因一时利欲熏心……但幸好邀得郭魔弱师叔在外,再大的漏子有他踩着。若果已惊醒‘粒米观音’,盼能合力将她请回地下。”

乐逍遥暗自疑惑:“这个家伙躲得面都不敢露,凭什么三言两语竟把关木通这辈厉害人物搅得尿欲失禁般状呢?”关木通本要问那人如何知详,两个侠府武士叫声忽哑,躯已不成人形,粘液汩汩滚淌脚下,兀仍濒死搐动未已。尚幸书航在另一边颤出动静,吸引三只蛆妖寻往砖堆摇撼处,乱觅其影,一时未顾朝别人发难,而围书航藏身处就近寻其开仗。书航扔炮,慌乱中却忘了点火,被蛆手抄接,张口嚼烂。仅观其状,胆小的早惊得木了。侠王握剑之手也颤,却强自按捺,垂汗想:“我……我何等样正气人物,怎能似尔辈庸俗小人一般,竟显怯态,助长邪气?”

那人忽喝:“再不动手,又多出一对了!”侠王急命一名中毒未昏的杆棒好手强撑而往,发棒击打那垂死同伴烂糊糊的头脸,啪一声正着,恶汁射溅,那杆棒好手眼角边沾了一小沱,慌将起来,丢了杆棒忙揩,口呼不好:“沾着我了,尻!”本欲跑还,唰的却吃一剑立分两段。侠王跃身而退,避开那杆棒好手之血,横剑远立,冷哼:“滚滚浊世,不知洁身自好,你是死有余辜!”

关木通见他退得比自己所站之处还要远数尺,转面啧然道:“丁大侠,你怎不顺手把那两个也杀了?”侠王靠门边而立,蓄剑凝势,强抚内息道:“我是何等样人物,怎能让两只小杂碎玷污宝剑?”乐逍遥看他活活手刃自己随从狠决利索,难免心感恻然,又闻其言心口不一,由而更生鄙夷,心道:“你是怕毒血沾着身子罢了,却扯上飞烟剑为自己开脱。”本欲强撑上前踢那两个行将烂透蜕异之人,但触他们垂危呆拙之眼,分明犹动睫霎微微,心又不忍,正迟疑间,一人踉跄抢将往前,正是史翼九。

乐逍遥提醒:“别被浆星溅着了。”史翼九显是昏昏沉沉,虽摄毒气不及侠王等人为多,神志也渐迷钝,究仍未致全失,听闻那人迭声催杀之语,他摇晃而往,看似要摔,突然交步旋身,腰腿微俯,避过扑面一股呕液,发拳呼的直捣左边那褪烂之人腹部,仿佛未闻乐逍遥急声警告。

乐逍遥心弦顿紧:“手如何碰得?”乍为犯急,只见史翼九捣拳将至其腹,突然幻拳变刀。乐逍遥圆眼而视,怎知何以瞬间史翼九竟是握刀贯透那武士溃烂之躯,挥为两段,干脆截然,一撩即离,滴液不沾。腐躯断时,那口刀居然又匿其形,史翼九仍是空手握拳。刚才一霎现刃如幻。

乐逍遥愕嘴难合,连喝彩也噎于腔,只是揉眼不明。另一烂躯武士见势不妙,扶墙摇晃欲逃,一路不停地回头乱呕恶液,教难近身来诛。史翼九却没追赶,朝那武士蹒跚走避的背影空做双手握刀势,遥挥一下。众人瞬间幻见史翼九竟操大青龙刀劈入那武士肩胛,从上往下豁为两爿,斩于数步外。

但仅刹那,史翼九转身时又空手无械。乐逍遥终憋不住一言讶然出嘴:“这样也行?”侠王斥之于后:“奸诈无信,小人行为!刚才你不是曾说法术失灵了么,怎可出尔反尔、戏耍众人?”面对这等道德家之辞,史翼九捂额傻笑:“就剩这两样能杀人但除不了妖魔的小伎俩了,后边得看你们……”没等乐逍遥等人听明白,他咧嘴而倒,任掴耳光也不能起。侠王挤来伸脚去踩,怒责:“临阵脱逃,推卸责任……”

乐逍遥忙欲抢救,却被书航逃来撞作一旯。犹未爬起,三个蹒跚而近的肿大躯影已笼。

众声惊呼未毕,侠王第一个跑,余者能撑起身走动的都跟着溜,争先恐后,毕竟多皆未曾遇见这等骇恶难状的妖化人形之蛆,稍沾其液必殁,又均不知除法,岂不胆战?杂乱里有语没忘慌唤一声:“乐逍遥,快跑哦!”

乐逍遥听出此是先前悄添第三种毒者所呼,虽也惊慌,怎能却弃史翼九等人于不顾,并无逃意。趁书航抛些炮竹阻那三头大妖蛆,乐逍遥转面寻视,忍不住语露央求之情:“听你说话似有能耐的,怎……怎么连你也只顾逃不帮忙?”乱逃之列有语露稚,且含懊恼之气:“还不是因为误吸了你的见鬼迷香在先,偶也没辙儿!”

乐逍遥一怔,转面觑见众皆一哄而散,随侠王蜂涌挤往门外,无一愿留奉陪。他不由愤然发指:“哇尻,你们这些……”斥犹未罢,门外隧道里蓦地传来一语森然寒煞,若从幽冥中来,萦堵众人前方逃路,直刺人心深处:“下官姜愚民等候多时,欢迎新人故旧光临寒第。”

乐逍遥闻声憟然之间,只见一个个又纷往回跑。侠王被挤在门边不得急入,须为之栗,脸无人色地呼苦:“我还没看清楚,你们又……”这时人人只顾自个逃脱,无心搭理,幸而关木通拉他一把,拽衫告知:“别看了,转眼就到。”瞥及这老道也失常色,侠王悸嘴喷须:“他怎么又活转了?却在外堵咱……”乐逍遥凑嘴来问:“是蹦着跳着过来的呢,还是走方步?”

他究童心忒重,因见众骇如此,未免惹心好奇,怎料关木通倏地发脚踢他出外,冷哼于股后:“你自己去看。”乐逍遥懵至黑暗隧道里,怎辨东西,顿时心头发虚,转身要回,板门却“梆”一声磕闭。

有个厮跑来时,门正好关死,他亦愣于一旁。

昏黑里,甬道奇寂。乐逍遥被拒于门外,脊直窜凉。正懊恼间,旁边有语抱怨:“这也太自私了吧?将咱们关外头了。”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只觉多了一影瑟瑟,逍遥儿讶:“谁呀?”一时无答,仅有手按在他肩头。

乐逍遥暗憟已极:“不会是那僵尸大人和我一起被挡在门口了吧?”料想关木通闭门之时,少不了必以咒禁加封。但他既慌,怎暇迟疑,忙要和身扑去撞门而入,手却揪他肩衫微紧,昏暗中那厮发叹:“倒霉的时候总撞见你,或曰撞见你时总倒霉!”乐逍遥听出来了,更讶:“怎么是你?”

话声未落,脸颊被刮了一下,划燃火摺子。眼前霎为微亮,现出一嘴,仿乐逍遥惯叼纸符卷棒儿之状,歪咬一根大弯菱角形烟斗于唇牙间,便在乐逍遥愕眼垂视中悠悠点着,喷烟吐雾曰:“跩过你了吧,我这根?”

逍遥儿:“不但跩而且帅!可这与你落魄的身份不那么吻合……”那厮咬着烟斗翘曰:“等我培养更多霸气出来,就有如我祖宗南朝‘伟人’陈霸先,吸引更多小弟依附之后,就不但跩而且帅,印证了‘粪土当年万户侯’那句名言,叼着再大的烟斗也都吻合这么跩的嘴型了。”

乐逍遥摘其烟斗自抽两口提个神儿,又塞回那张扮跩的嘴里,仍诧:“嘴型果然变得很跩,但你怎会在这里,有亮?”那厮叼着烟斗答:“别惊讶!我是来找宝的,不是来找你,但不找也撞着了。”乐逍遥眨着眼愣没缓过劲来:“找宝?”

友谅:“我都计划好了。被通缉要销案,需花钱;买身新行头,需要花钱;重新包装自己,也需钱;要做老大,招待小弟更需钱……”嘴凑过来,咬耳低语:“这里有宝对吧?”乐逍遥终奇呼出嘴:“到底有多少熟人混在丁大侠跟班里头扮混混的哦?”

陈友谅手离他肩,朝地乱指:“不多。那边躺的几具装尸的都是!”乐逍遥犹没反应过来,甬道里横陈的几具死尸里活转了仨,笑嘻嘻而近,最先趟过来的哈腰瓜子脸样人正是昔在“长武集”谋面的店小二康泰,朝乐逍遥一见便拜:“恩公,还未谢你前番救命。”乐逍遥挠后脑勺不已:“你跟了有亮做他小弟?”康泰哈曰:“没办法。朝廷逼得咱穷哥儿们走投无路,从此也该轮到咱反过来逼朝廷走投无路。”

笑眯眯的慢腔细语中,隐隐然透出来日干戈气象。乐逍遥犹未喘过气儿来,又见两人贼忒嘻嘻而近,左边似一奶奶状,赫然是狐刚子,右边一人磕着瓜子,招呼曰:“逍遥兄,别来无‘羔’?”却乃山野色徒诸葛浪。

“没羔,”乐逍遥回了招呼,转朝陈友谅,怎明他如何连这两个难缠之人也收得在身边,忍笑道:“好哇有亮,从此你这还不叫反动加色情?”友谅敛笑,跩嘴曰:“没人比朝廷更反动,没谁比贪官污吏更色情!”

乐逍遥无心与之争议,只奇:“以丁大侠的精明,你们扮他跟班至此,怎未拆穿?”友谅烟斗又灭,忙于点火未答,康泰接茬儿曰:“侠王为到江南扩充地盘,求才若渴,只要肯效忠,什么人都收。我们扮他小弟的小弟,他怎识得?”另俩挨过来笑:“哦,俺倆扮他小弟的小弟的小弟,距离更远了。他眼都瞅不过来,怎拆得穿?”

孰料如此沧海桑田,乐逍遥唯慨而已:“‘郁闷’就两个字!”友谅复点烟嘴,递逍遥儿等挨个吸过,才绰回自个嘴上,道:“我跟他们仨拜过把子了,从此就是一家人。逍遥儿,回头你也跟咱换个帖。这才不见外……”乐逍遥其性随和,对任何友他者亦友之,从来洒脱,并无芥蒂,但诫:“倘若你们去采花劫色,可别拉上我。”陈友谅大笑:“要做大事,须得从此削心约志。有我这个大哥管着他们,你放心好了!”诸葛浪磕着瓜子道:“跟着友谅哥,人生有了方向。”狐刚:“比泡个别妞更有搞头。”康泰:“活着有意义了不是?”

“尻就是,”乐逍遥只是纳闷,但忖当下处境诡异,无暇多究就里。或有不解之处,日后慢慢详询未迟。转头四觑,甬道虽暗依旧,竟无异常。乐逍遥啧嘴之余,朝友谅称奇道:“那些家伙真蠢!没等瞧清就急着把自己关在里边,外边除了你们四个,鬼都没一只……”

“怎么没有?”陈友谅等四人齐又憟显,纷指地上几尸,七嘴八舌道:“我们四人跟着和尚明过来,刚到此处便见门里哗啦一下涌出大群摇摇晃晃之辈,其中赫然有侠王在内。皆失魂落魄,但一出门立刻便死了好几人,谁也没瞧清什么动静,仅闻有语诡异……”

乐逍遥亦听到刚才门外有语非同活人之腔,怎料出时别无所见,愕道:“什么和尚明?”友谅颤叼又熄的烟嘴,比划道:“就是自称‘和尚之花’的茅山术士,新投侠王。本来丁大侠教我等随和尚明在刁斗轨车那条隧道埋伏,以便接应。因闻这边有事发生,我们奔过来察看,和尚明脚快,先随大流进去了,我等看不清端的,昏乱里只知有人撇尸迭仍,真的是好诡异……然后就看到你被踢出来了。”

乐逍遥摘来烟斗自点于嘴,眼见暗道幽寂,琢磨难透:“可那只鬼呢?”五张脸在火星微光中相觑,乍为困惑,随即十只眼齐圆,同感一事吊诡已极:“里边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五脸转朝板门,各怀纳闷,话全消去,仍听不出丝毫声息传出来。乐逍遥难抑担心之情,凑眼正找门缝板隙欲窥,友谅悄凑一嘴附耳,兢问:“那只鬼会不会刚才已跟他们混进去了?”此触乐逍遥心下所忖之念,如拨静弦嗡然。虑及史翼九、书航以及那两个女童亦困在内,待觉门中杳若死寂,毫无活息动静可察,他如何不急?

友谅貌懵实精,似知乐逍遥意欲如何,眼珠悄转盘算之色,低声道:“兄弟,你就明说了罢!里边若无宝藏,咱可犯不着愣头陪你进去玩儿命。到底有没有?”迎着几双齐凑来盯的急切眼光,乐逍遥不由苦笑:“金砖倒是堆了好多,却不知你们拿不拿得走?”

“别说了,”陈友谅急示闭嘴,目显毅然赴难之色,拔出手铳,扫视旁边几张脸,模仿戏文里缇骑精锐堵门围捕劫匪的架式,悄打各种只有他明白的部署手势,或竖拇指朝上朝下,作分派状,或换食指加无名指作调兵遣将分头包抄状,在几张懵眼之前指来指去,并且回手化掌打横,朝自己脖做个抹喉式,嘴发“咔嚓”之声用以配音。

乐逍遥却是直截了当,没理友谅在旁搞何动作,迳率康泰、诸葛浪、狐刚子一齐提脚踹门。

四只齐抬之腿犹未蹬至,幽暗的甬道忽漾碧光清冷,淡淡粼粼,投墙有影袅袅飘飘,乍觑陡令人人脊寒躯僵。死寂之中,忽萦窃窃笑声若烟悄沁于阴狱冥间。有歌幽幽:“好一朵米碎花,好一朵米碎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伴我长眠安……”

便在愣眼呆觑的眸前,霎若幻现几个甩袖飘忽、姿似抬轿的宫妆幽灵冉冉而来的影像,面目昏朦莫辨,在妖异幽迷的低吟浅唱中映壁或隐或现。乐逍遥等相顾而怵:“这么妖?”一悸未已,忽感他们五人所立并非平地,反似站到墙上,这只因那几个袅袅而来的幽影竟是行壁而过,如履平地,倒衬得站在平地的人反是没站对。

仅霎忽恍神,幽歌幻影又隐无余,悠悠然从他们面前晃匿,似已沁然悄入门里。乐逍遥等四人尚未回过劲来,甬道中突然阴风惨惨,有僵白之躯密密攒涌而近,几不容踵。陈友谅如梦乍醒,一脚砰地蹬门,先已撞将入去。

豁然破门之际,乐逍遥忽虞一节不好:“倘然蛆魔人从里边迎门开喷,我等冒失闯入,岂不是要遭恶液扑脸?”便因此虑,脚未发出,正要提醒当心,门板横掼而倒,陈友谅撞进门里,继而着地一滚,出乎乐逍遥所料的敏捷,并没直愣愣抢入,却溜身擦地斜斜滑窜门角墙根畔,嘴衔短铳,未等更觑分明,双手连扬,嗖嗖投抛小叉子先行扫荡,顷射七八支之多,掷入窑中暗影昏晃处。

乐逍遥怎暇辨视他射谁,背心窜寒逼甚。无须转脖,已感陷于森森阴影围拢之间。昏黑里虚实莫辨,逼髓之寒却是直惹鸡皮疙瘩乱冒。他始明陈友谅为何急入,进而更省:“外边果是来了更猛的,是以丁、关诸辈宁肯逃返窑洞去面对那三只蛆魔人,也不愿在这阴暗隧道里多呆片刻。”

未容他转面看清何物更为猛恶,黑暗中纷有青森森的手影乱伸而来,不计其数,齐做抓攫拽扯之态。乐逍遥急逼不出半点可御之法,唯憟到极:“偏偏在使不成符法这种困顿关头,又中奖!”旁边三张嘬圆呼惊之嘴应和:“刚才连一只还都没影儿,突然这么多,买六合彩若也能中这么大的奖,我们就不用出来冒死寻宝了!”因见乐逍遥忙于挥拳乱打那无数纷来扯衫抓发的鬼手,毕竟双拳难抵其众,眼看将淹没其躯,三张淡褪光泽的纸符齐出,霎现一张目shè精光的老脸巨绽,倏闪即消。

乐逍遥一看识得:“咦,茅以降!”眼前纷密手影便在幻脸霎现之际纷拢而隐,似又缩进黑暗隧洞深处,但凭乐逍遥所感,森寒阴祟之气犹聚未离,或因慑于刚才三道灵符神辉,一时怎敢逼近冒犯。

乐逍遥心头乍愕:“哪来的茅仙符?”念未及转,康泰、诸葛浪、狐刚子三人齐跃上前,在他身畔抡胳膊腿大耍拳脚,然后一齐昂然收势,各出一掌在乐逍遥愕睁的大眼前交拍互握,难抑惊喜的道:“耶!搞定……”狐刚子没忘转背掀裾,朝隧洞黑祟密集处习惯性地露一腚,并且扭腰晃臀。

乐逍遥不禁发掌挥卯三颗遮挡他脸的脑袋,打了开去,恼道:“无厘头!凭什么是你们三个?”康泰兀自津津乐道:“茅山符果然好使!幸亏先前和尚明那小子够哥们,预发我等每人一张傍身……”乐逍遥听了始晓究竟,未及多思,抬眼但感隧洞中密攒的阴影又将涌来,心弦稍松又紧,暗觉符难久镇,外不容耽,连忙招呼那仨厮退入藏金大窑之内,免被更厉害的祟物缠上难脱。

梆一响,门板又合。康泰、狐刚兀自搬板顶门,乐逍遥道:“你们顶不住,得用这个。”手影唰然扬出,晃若万掌霎显。没等仨厮转面瞅清,门板沉笃微振,竟若浇铸严实,即使不以手撑肩挡,外边密涌纷骤之声忽如狂风乍止,逼势顿挫。

诸葛浪得趁稍隙,点起一绳火溜子拈而照觑,仨双眼突直,均难置信所见整面门墙顷刻之间居然布满成千上万看似手印、又似脸形的掌斑。每痕皆谶,隐隐然合构而成一张模糊面廓巨亘于前。一眉横抹,咒走龙蛇。

康泰仰愕:“这个阿姨是谁?”乐逍遥敛掌抚息,告之:“这个不是普通的阿姨。‘鸟’吧?”眼见横眉谶既就,门外杂声纷避,似畏不前。乐逍遥心头稍慰:“没想到茅玄咒上手这么快,看来这一眉道姑也算与我有缘,来日必去搞一张她的画像来没事多拜拜。最要紧是眼下盼她能帮我多盯会儿门……”殊不知此非一缘单系,茅玄咒虽是书航窃得,其术竟归乐逍遥之身,其中自有原因。

犹如蝶之梦系庄周,万物虚实之间,由来皆非无稽。

“有这么多张脸还怕盯不住?”乐逍遥觉门外逼势稍遏,啧毕转面,只见陈友谅投了一梭叉,连忙着地翻滚,改换方位,以免遭黑暗蛰伏之物猝然反击。他翻到另一边,绰铳虚发,口配“啪啪”之音。

只是那根铳从来不响,亦在乐逍遥料中。未暇好笑,忽寒飕了脊。籍借诸葛浪所拈火燎索儿晃辉闪照之芒,方见大砖窑里竟寂杳无人,仅他们五个刚撞将进来,立犹未定。这处藏金窟门外是阴暗隧洞,其内堆金挨壁,各有岔洞另疏邻窟,四通八达,遍列金砖。乐逍遥被踹出之前,窟中明明挤有多人,怎知此刻为何突然没了人影,垂尘悬丝,遮掩视线,宛如尘封已古,从无人入。非但书航、史翼九、侠王等人绝了影踪,就连那三只蛆魔人也不知竟匿何处。

陡见此景堪奇至极,五张嘴都诧难合。即使入内遭遇群魔狂舞、火海刀山,也不及此刻的光景更出料外。

乍为交觑,旁边几双眼都亮,只因满眸金光眩迷。陈友谅浑忘做张做势,率先陶醉而起,不由自主地扑身上前,朝堆积如山的金砖张臂欲拥,惊喜望外地叫道:“天可怜见!我陈友谅寒苦多年,一朝脱贫,际遇之幻灭无常就有如咸鱼翻生、鲤跃龙门、化身成龙,否……”未及叨至“否极泰来”,眼前明明金砖在即,怎料平空里倏现一只迎颊之脚,他正腾身姿若跳水般矫,将要抱拥金山,却先撞上那只脚,照脸一踹即又倒飞跌返门边。

除了他以外,谁也不知有那一脚。因见陈友谅栽得无由,便连乐逍遥也愣眼难解。友谅正叫晦气:“真是‘缺食的乌鸦找食难’!”瞬即突见侠王抬脚未收之影显现,满头沾尘结网,状若古庙泥像,作态俨然,兀自未觉行藏已露。

乐逍遥见丁建阳独自现身,端极突兀,方为错愕,砖堆后忽有一人被挤将出来,裤褪半股,微露竖沟,却是书航从藏身处遭搡而跌,慌又欲返,被墙影中几只手乱打,不能靠近。书航怒极,取三婆毒撒之。砖堆后顿时鸡飞狗跳。

哗啦一声砖倒,众躯毕现于外,关木通本在提指凝抵鼻梁,闻声睁目,入眼一团狼籍,叫声苦:“丁大侠,你等怎可如此沉不住气,却破了我聊以掩护众人形迹的‘尘封眼咒’!”侠王哼还:“我怎能看着别人来捡这便宜?”关木通率诸道一齐拢指回袖,眼觑于旁,显然触目惊心,语声发紧的道:“这便宜恐怕谁也捡不去!”

随诸道士憟目所向,陡见三团群蛆凝聚之影宛然人形,正伺于侧。原本也似泥塑木雕般呆立愣然,随咒遮匿尘封网结之间,待得众躯既现,三只蛆魔人也随即晰还其形,嗬嗬闷嗥,张大狞恶之口,朝众人徐徐转面寻觑。

乐逍遥始省:“怪不得突然布满这许多丝网粘尘,原来是那老道籍施‘五斗米教’的障眼法。”未待寻找史翼九和那两个女童所在何处,三个蛆魔人倏趋上身,昂脖暴裂其嘴,巨口中有恶浆滚涌欲出。

侠王一见也即变色悚然,疾声道:“关真人,说什么‘斗米大阵’,连这三个丑类你们都打发不了吗?”关木通等五名道人手掌结袖互挽,急凝无形之障聊挡三只蛆魔迫势,低眉晗目,异口同为一声:“我等连中三毒,自保尚且未暇。除蛆魔不难,但若因而耗尽余力,便挡不住那僵尸大老爷了!”

语声乍振,尘网皆隐。乐逍遥忽觉背后窜凉,转面方见黑影悄峙,挡绝退路。

这时“尘封眼咒”悉数消去,大砖窑里形势始明。前有三只蛆魔人并躯堵道,已难对付。孰料临门一隅又现凶像倏然,殊出乐逍遥意料。墙影中僵立一人,翻眼浊白,喉发咯咯低闷异音,须臾嘶声道:“官者……民之……父母。既见父母官到,尔等刁民不来跪拜伺奉,实为不孝。不孝必不忠,不忠则不可录用!”

其腔戾迫,闻者无不耸然。乐逍遥、陈友谅等齐往后跳,都噫:“我倒!”但籍诸葛浪所拈火溜子之耀,乐逍遥投眼忽觉墙影中那垂手僵立者身著侠王府灰衣随从一般的服色,随话声颤嗓逼挤出腔,面露痛楚至绝之色,躯竟微微搐晃不止。他正觑得纳闷,侠王强作镇定的道:“丁建阳专来拜祭姜大人,盼……盼能得瞻尊颜。”说完投眼,只见那灰衣随从躯影又搐摇微微,嗓声戾然:“你是不相信本官果能出来会客么?”丁建阳揖:“不敢。但世上名不副实者多,建阳只怕有人冒充大人,出来招摇撞骗……”

那灰衣随从话声锐转,截口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乐逍遥心念一动,暗思:“这话我似曾听过……”但见侠王目侧于旁,话中含锋的道:“大人是不是果真死而不亡,还未经一验。”

那灰衣随从眼虽翻白,却似所窥无差,面孔微转,朝向一个背挂斗笠的秃头汉子早已悄然旁伺之影,恹言道:“自知者明。你不会是要找这只小螳螂来检验老朽正身罢?”乐逍遥转脸正瞅那蓄势不动的秃子,辨犹未晰,侠王低哂于旁:“茅山高弟,再加上五斗米,难道还不能算‘胜人者有力’么?丁某素受姜大人厚爱,有责任维护他老人家生前身后尊严,不容邪祟冒亵,正要为他拨开云雾见青天!”

既恃有增援在旁,话正铿锵,乐逍遥殊未暇听,凑眼细觑,发现先前陈友谅摸黑乱掷之叉全中,成簇儿扎在那秃头汉子后股。秃汉只因专凝全神以峙那灰搐之躯所挟煞气侵迫,未敢稍动,怎暇容避?看他脸上苦憋之情,虽已痛极,既已临敌,却也唯有死撑强熬,连与乐逍遥打招呼也没心情,耳闻侠王语发衅示,秃汉忙绰六尺桃尖棒,刺那灰衣随从心窝。乐逍遥只道此必艰难,不料一搠即透,血溅满地。

秃汉便在众人一片惊啧声中,晃手急退,剩半截桃尖棒犹嵌那灰衣人心窝。乐逍遥方憋一念未释:“姜什么大人的枯骸我是见过嘀,如何是眼前这个貌似丁府走狗样的人?搞得却像鬼上身般……”忽感有人拽衫,他转面觑时,又没见那只扯裾之手,投眼只见史翼九昏昏沉沉半伏半踞于角落,身边护着两个女童。乐逍遥心头暖起,忙教康泰:“且帮我照料他们。”

声犹未落,但听侠王发笑于旁,慨然道:“‘和尚之花’果是名不虚传,一出手便是血花四溅……”戾声又起,复如挤嗓逐字逼音而出,打断他腔:“你的随从流了满地鲜血,不知侠王有何观感?”众方憟觑,侠王不假思索的断言道:“鲜血一流,拆明无余。替姜大人起造此坟的风水坊,姜府家眷想不到其中混入我派来的斗米法师,经过巧妙布置,姓姜的就算想还魂都办不到!”

乐逍遥心念忽动,借诸葛浪手中火绳儿忙瞧,刚辨见得那灰衣随从喉脖粗胜常人,似围缠数层粘溜溜异物加诸其颈,地面轰然剧震,尘砖纷激而起,人人立身难定,混乱间只听侠王兀自冷笑未迄:“桃木钉骸,必杀僵尸。经此两层布置,看你怎么‘死而不亡’……”其言忽断,只因那灰衣随从背后墙崩一洞,泥石四撒,砸翻数名躲闪不及的侠府武人。

关木通眉头登时一紧倍甚,低叱道:“它现身了!”乱尘弥荡遮眼,众人急难看清发生何事,均随脚下地板骤然摧涌如浪涛滚腾之势,跌身此起彼落。其中夹杂有秃汉惨叫之声,乐逍遥投眼始见数条绷直横曳的丝筋状物不知何时竟贯注那汉子之躯,或嵌肩锁、或缀腰腿,扯着那汉子掼撞旁壁,又拽躯跌朝灰衣傀儡而去。

那秃头汉子每欲挣身,立遭灰衣傀儡身后催荡而来的层层厉气震击其躯,未顷已咯血染襟。灰衣傀儡身上自裂数洞,迸出血肉犹粘的细筋状物,嗖嗖曳去嵌透秃汉之躯,欲拽他滑地跌近其畔。乐逍遥虽不明所以,怎忍心多听那汉子吃痛叫嚎之声,手掠往旁,抹侠王腕于不意之瞬。

侠王立省:“想夺宝剑!”念头乍触,手上宝剑已至乐逍遥掌绰。其快端极难防,稍不容霎。本以丁建阳之能,乐逍遥的手再快也未必便能掠剑得趁,但此时一来侠王心神倏受灰衣随从躯竟迸筋的异状所扰,分顾怎暇;二来此间众人先皆多受迷香所侵,纵使侠王尚可运功强御,究也钝不由己,反应岂及往常?

他不甘此剑复归乐逍遥,发掌急击。乐逍遥既绰飞烟剑,便朝秃汉而去,暗盼尚能抢救得及。不料侠王悄发一掌追胁击至,速不容防。眼看乐逍遥势必无免,两旁忽有拳掌斜狙而来,左右交截侠王掌力。

三股力道倏交,诸葛浪、狐刚子跌步撞墙,都呼奇怪:“怎么进来此处气力竟弱,而且越耽越晕哦?”侠王躯亦摇晃,但只稍退不到一步又稳,目闪怒色,恨这两人竟来搅岔,发掌更催力道,索性要将三人同毙于顷。晃腕急抹一招,掌缘横曳朝脖,隐隐然竟化若一弧锐锋,将斫而去,斜刺里忽有金砖飞遮视线,侠王眼为之炫,化掌为抄,接住金砖。犹未目往旁瞥,便听关木通道:“让他去救茅山小子!休被僵尸控制有法力的人……”

侠王兀仍未省其意,乐逍遥已挥剑削断嵌扯秃汉之丝,抢截于旁。秃汉血染布衫,但察其所伤皆非要害,似因僵尸有意留他活命,以控为己用,便如那灰衣傀儡一般。秃汉急趁神志未昏,忍疼说道:“我中迷香,施法再斗它不得。趁那活傀儡已死,砍尸头!”

乐逍遥提剑方欲依言照作,但见那灰衣人脸面上先已贴得有符,想是秃汉先前刺心时晃手所发。他未暇多觑,秃汉又道:“我说的不是前边那个傀儡,是后面那个……”哪容乐逍遥转念,墙影里煞气忽盛,呛将而出,除关木通等五道人摇晃犹立,每人登时全跌满地,均觉臭熏已极,直教憋气欲窒。

又砰然一响,关木通所率诸道皆飞,躯撞墙上,滑跌于地。每名道人所撞之处现出一字巨大,似是裂墙绽缝而成笔划,排在眸前,赫然是“百官共廉”!

灰衣傀儡躯散无余,方现墙影中僵悬的一人。冠服俨然,正襟危坐如在庙堂之上,状若俯视众人,戾声道:“我警告过,在本官辖下,只许帮忙,不许添乱。”此语却是发自丁建阳脑后,愕转而觑,只见又一名随从武士眼翻浊白,逼嗓挤声道:“大好局面来之不易,谁敢作乱,我必弹压!”

陈友谅等纷避不迭,呼苦:“嘴比吃大便还臭!”乐逍遥掩鼻稍觑,忽辨得那僵悬离地之人其实张口无声,只呛恶臭之气,话声却是来自人丛里,侠王似也发觉,失声道:“有东西甩来缠人喉脖!”发掌霍出,立时拍死那受制之人。又飕一声另曳,只见墙上官袍一袖微抬,袖口里有条既似软鞭,又像触须般柔粘滑腻之物倏撩更长,没等众人反应,又勒缠一个躲闪不及的武人之脖,拽到墙下,果然戾语又发自这武人之喉,逼嗓而出,哮然道:“全是没头脑之辈,当惯了奴才,我要你们说什么,你们就说什么。我想怎么说,你就怎么说!”

乐逍遥既已看明,憟然道:“大家小心了,它会控制别人!”关木通虽与他有宿仇未报,此刻却无暇顾,蹙眉道:“幸好控制的不是有法力的人,不然更增他魔力!”乐逍遥称是,随即惕曰:“那你还站这么近,且随大家退后罢。”旋省:“关老道若也退却,三只蛆魔便无人挡了。”又看那官袖中曳晃甩缠人脖之物,暗疑:“这边胳膊似是被我折了在先,骨被点作火把,手生不出,却又另长一条是什么?”

侠王趁隙自抚内息,忽有所觉:“说有三毒交施于此,怎么却似少了其中两般剧毒迹象,只剩迷香仍抑内力。”乐逍遥亦有同感,怎知何因,未待生出庆幸之情,忽见关木通躯影摇晃,似已持立难定,三个蛆魔人本凝若塑,渐又蠕然欲动。非仅乐逍遥、丁建阳等人望而生虞,关木通亦自不安,一面凝力强撑,一面另转心念,趁蛆魔尚未全返活象,低声问道:“几位师弟,你们能用的法力还剩多少?”那几名道人有答“二成”、或说“三成”,皆不过半,甚至有忖仅剩一成法力也已不到。

侠王啧然道:“先前我见你们不是会驱唤阴魂么?”几个道人相觑苦笑:“在隧洞里吓那昆仑小子一跳,所驭非鬼。其实只是惑引之术,趁其未备,让他霎然看见自己脑中恐惧的幻像而已。此等小伎俩却于眼下全无用场!”

侠王暗感不安,忙问:“关真人你呢?”关木通蹙眉道:“或已难撑一时半刻。”乐逍遥心头一紧,知何缘故,低声道:“我去找些青夤苔来做解药……”丁、关诸人眼中一亮,却见砖堆后边微冒一双耷拉倒撇的眉眼,送来悄声无奈:“哥儿,咱这熏龙香料就算有解药,也不能立时便解哦,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小时候你烫伤过嘴的。”

纵有解药可寻,料想众人也未必有命撑至解毒。乐逍遥唯叹之余,另生计较:“门外隧道里虽有鬼魂,却惧茅仙符。大家若还撑得住,不如一齐破门杀将出去?”侠王也觉唯此一途,未及道好,墙影中又发戾森森之语逼至:“大家还是安心陪我长眠于此罢,外边已成僵尸战场,又何必舍近求远,巴巴地出去作游魂野鬼?”

侠王悚问:“这……这是何意?”墙影里那武人嗓鸣一阵,又挤腔成笑,戾然道:“你怎么不问当年成千上万为我挖金的人呢?”丁建阳初为一怔,随即脑中震荡,顿忘从容作态,憟极失声:“难道……全在这里?”

泥尘忽簌纷落,阴恹若笑若泣之声立时荡遍群窑,四处钻窜萦耳:“生为人役……死为鬼奴……”

陈友谅挤身而出,举铳瞄定僵尸悬投土墙的阴影,便在众悚之间,骂道:“陈胜吴广的子孙在此,活官儿咱都不怕何况窖藏腌酿的陈朽烂货?你别猪鼻子里插蒜——装象了!”他内力平平,又进来得晚,所受熏龙香迷抑真气较诸丁、关等人为少,只感脑中昏盹,尚且行动如常。因见旁人大多摇摇晃晃跌坐于地,显已不支。怎知因何却又纷纷不由自主地茫然向那僵尸聚拢而去,乐逍遥刚觉诡异,陈友谅已抢将上前,口中大骂之际,另手忽从腰后转出,抛一梭小铁叉分掷僵尸与那受控的侠府武人面门。

友谅打渔出身,从来在江面上射鸭投鹅每多斩获,练得一手好叉。乐逍遥初见他持铳作势要轰,乍觉不妥:“这支铳恐怕连蚊都轰不死……”哪料陈友谅另手从腰篓里拔叉悄攥一把,出其不意抛出。

官袍腐尸朝众人款款招手,戾隐语中,声若催眠迷咒:“尔辈须知和谐为贵,不要再跟我斗,一切抗争都是徒劳。只有顺遂天命,随我快步奔小康,共享这遍地黄金……”霎间一股困梦钝懒之感染遍每人心头,连关木通这等道行了得之人也几乎忍不住要放弃抗争,随众懵朝前拢。乐逍遥暗觉有异,急提凝神之法守元敛志,强祛惑意。但见旁人竟如遍地铁钉朝磁石趋之若骛,最前两人仰脖张口,形貌迅速枯萎,精气血肉仿佛被吸榨于无形之间。乐逍遥急欲出言喝醒丁关诸辈,怎奈甫刚张口,顿时亦感体内抠肝挤肠也似,气血急泄。

但幸此时,陈友谅掷叉倏至,一梭疾射,分作两拨,便趁那股无形吸摄之势飕往更急,那受控武士蛊惑人心之语顷绝,面门中叉而倒。但另一拨飞叉犹未近得官服僵尸其额,倏地回插陈友谅大腿,顿发一声痛呼而踣。

催迷之语既消,乐逍遥顷感呛憋,眼见众皆醒神,气血急泻之苦得缓。眸中有影夭曳,飞缠陈友谅脖。陈友谅痛呼忽转冷哼,翻白眼道:“几支小叉子怎奈何得我?陈胜、吴广还没有出现,目前的抗争仍在掌握之中……”乐逍遥闻声怪异,乍愕即省:“此非有亮心声!”飞烟剑霍然撩去,稍不容霎,未待异索缠定陈友谅喉颈,一招“悲痛莫名”急倾,挥断缠勒其脖之物,陈友谅跌地大喘。

侠王神智既复,方要发掌拍杀陈友谅,耳际簌声坠响,落下半截蛇形之物,似是那官服僵尸袖中飞缠人脖的触手,原本状若乌贼软肢,但随乐逍遥乱剑撩势既断离袖外,堕地忽散,化作许多小虫四窜,纷钻墙脚泥土缝隙而隐。

丁冯诸辈睹此异像不由骇然互觑,皆想:“哪来这许多妖异小虫?”乐逍遥救下陈友谅,着地一滚,收去剑势,瞥及适才虫窜奔突情景,忽触一念:“又是那些虫子……”

剑断软肢,官服僵尸顷然张嘴若哮,但因急难再控活口代言,一时空嚎无声。诸葛浪所拈火溜子已灭,此窟原极昏晦暗乱,众人惟挤一团,纷避尸呛恶臭之气。陡当那官尸张嘴,其腔隐隐竟有异光幻动。关木通一见矍然,不禁说道:“姜大人口腔里似有‘尸灵菌’,若能取之,万金岂及其珍?”丁建阳心念遂动,忙问:“是何奇珍之物?”

关木通身后有一道士欲逞见识,未暇留意同门眼示勿言,答道:“此是法力极高的人驭尸所淬,但教含之,辅以魂斗米咒,即可控骸复活,破土成军……”丁建阳未待听毕顿失兴趣,移眼另视金砖,耳听有一道士悄问于旁:“师兄,此骸既如此强,何不炼为‘宝宝’以供召唤?”关木通只哼未答,另一黑矮道士似知其意,蹙眉摇首:“不可指望。它太猛,不被咬死就够幸运了,怎指望收之?”

三个蛆魔人突然喷浆,关木通等人慌避于旁。耳边惨呼声厉,又一名侠府豪士浑身恶液淋漓,果然稍沾皮肉便即溃烂。丁、关等人惟恐生变,合力毙之。此举虽似配合默契,其实各怀心思。关木通朝几名同门悄使眼色,齐退于旁,说道:“此窟之中邪毒太甚,耽必不利,我等须趁僵尸魔性未增更厉,赶快离去。”

乐逍遥本想挥剑去劈那官袍僵尸隐于墙影里的躯骸,但见三个蛆魔人趁关木通抗力减敛之际,呛喷恶汁浇人。他唯有硬起头皮,转剑欲取,那秃头汉子急道不可:“它们本非人形,实乃无数蛆集而成,有如堆雪人也似。一砍就散,散而又拢。劈时若被沾身半点,你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乐逍遥听得头皮发紧,知碰不得。本要改以遥发剑势摧荡之法,但忖恶蛆溅浆染及更多人,究竟束手无策。

第五十二章 僵尸战场(下)2

又试以幻谶天师符法欲先除僵尸,竟也急驭不成。那秃汉在旁似自察知乐逍遥技穷,苦笑道:“既困此窑,连我的茅山符都不灵光了,何况别的法门?”乐逍遥方在懊恼,听那茅山弟子语含自负,不由哼道:“我用张天师的龙虎山符法,谁敢说这还不够屌?”那茅山弟子摇晃光头,道:“屌得过茅以降么?”

两嘴正在一来一往,未料官袍僵尸突从墙影中张口喷呛一大股恶腐已极的臭气,骤如飓风般临,卷荡飞沙走石,众人气为之憋,纷纷倒地。但见五袖挥舞,扬出个卦象,气旋幻谶,初为五形,那茅山秃汉急加一卦,而为六合。腐气冲袭其势方收,那秃汉与五道人齐淌鼻血,躯摇难稳,皆似大病初愈一般空乏。

稍未容歇,三个蛆魔人齐呛恶浆又来,此番更是滚液汹涌,势将扫曳周遍。关木通急出一手平摊掌心,让其余几个同门递掌叠加,待五手合拢,关木通道:“心力合一,五灵火符!”

乐逍遥同那茅山秃汉跌作一处,见势乍为不解,秃汉却是识得:“或许蛆怕三味真火。”乐逍遥遂而动念,想:“什么三味真火,寻常的火也是火。我怎么没想到用烤的?”但见五道人目齐霎闭,眉心忽红,犹如赤烧龙虾的颜色。暗窑遂明,五道火符唰然并排而呈,飘到三个蛆魔人身旁围焰旋烁。关木通毛发皆耸,厉声道:“五魄合倾,烧……”声犹未落,乐逍遥突见他肩背冒烟,方叹神奇,其余几个道人却已纷陷火烟炙衫之中,呼苦:“风头不对!”

官服僵尸呛一口气劲催,火符回燎关木通等五道人身上,顷成焰团滚球也似,三个蛆魔人分毫无损,趁机又喷恶液。那茅山秃汉眼见不好,噗一嘴吐将出去,却似倾盆雨,哗啦当头洒落,浇灭五道人身上之火。乐逍遥呼奇:“哇,你这叫吐口水么?”

关木通发脚飞快,连踹两名侠府武士跌迎蛆浆,免染他同门之躯。不待那两人摔落,关木通复加踹送,蹬那两人飞撞蛆魔之身,摔作一团散浆,蛆又复拢,裹连那两个兀自挣扎的武人,一时蠕蠕滚滚,不成形态。

关木通得趁此隙,拉开一幅灰卷半展,指蘸鼻血写符急促,念念有辞:“逃生卷在手,死门闭生门开……急急如律令!”侠王见其举动,变色道:“关真人,宝藏未取,怎可走得?”关木通面色严绷,强抑慌意,冷哼道:“此时若仍想取宝藏,决计走不成。”侠王蹙眉道:“你若嫌酬劳还不够,我加你几成!”关木通指划半谶未毕,闻言不由迟疑一下,但叹:“这些冤魂在此守护宝藏,不知被谁唤醒,急难除却。除非邀得郭师叔亲临,否则贫道只怕无福消受!”

侠王一时沉吟未决,那秃汉突道:“关真人,你五人法力耗存无几,即使有逃生卷,也带不走其他人。”侠王蹙眉转觑,关木通道:“我五人出去找援,自会回来救大家。”侠王一听,立即嘿然道:“你回来之时,只怕不是为救大家,而为此地藏金。”关木通平日虽惮侠王势力,此时此境却知丁建阳等人中毒未解,委实不足为虑,脸色一拉,悄动指头继续写成逃生谶,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要走时,看谁拦得下?”

“蓬”一声响,关木通左边少了一名道人。原本五手相握,施法未及,那人便只剩下半腕残手。

顷连丁建阳也懵未明,眼急转觑,昏黑迷尘里倏有刀光划落,一人服色似他随从,右手持刀、左手扼喉,掐那断腕道士齐跃,待落于墙影阴暗处,那刀客头顶之爪转扣道士咽喉,逼声戾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尔等奸狡小人偷偷摸摸进我金窟,既为财死,须怨不得谁!”

乐逍遥本在史翼九、和尚明身前蓄剑惕防,不料僵尸竟迅不可当地突袭侠府刀客,控之再袭关木通同门,霎间即掳一名道士得趁。他想到一节不好:“关老道说别给僵尸控制有法力的人,可他怎么看不住自个同门……”丁建阳变色道:“别以为穿着这身皮,贪赃枉法就是取之有道。大家的底子都不见得干净,轮不到你这贪官来教训我们!”斥声出口,道士脖颈忽转过来,另一只手扣拿那使刀武士之腕,甩送其躯,不容侠王转念堪及,刀客翻白双眼倏然杀至。

侠王一边急退,一边推旁边欲避不及的随从挡在身前,口中叫道:“关真人,合者两利、分则两败!”未闻答应,眼光旁瞥之时,但见适才关木通及其同门所在之处仅堆数垒土石,人影全无。

丁建阳吃了一惊:“忒丫养的,这就溜掉了?”立犹未定,肩窝忽挨一击,半身撞墙,已无可退。眼前情景犹如串烧小鸟也似,墙影里那官服僵尸爪控道士,又驭道士控那刀客,继而侠王身前连有两名随从次第被扣,串链缀珠般连接而起,随僵尸送曳之势,最前端那个侠府随从又以熟铜棒杵向侠王。

丁建阳势无可避,急呼:“乐贤侄,我与你父一场生平知己……”以下具体说了什么,乐逍遥怎暇细听,单只前边那半句提及生父,顿时心腔热涌,知是侠王向他求救,奋剑急撩,一招“不知所措”后发先至,挥断几支手臂,数名被控之人应声分开,虽失一膀,毕竟得以免受僵尸所控,捡回性命于濒绝之际。

剑势未老,乐逍遥发掌拍地,腾身横抡一腿扫飞那受控道士。“风魔神腿”未收,旋身再次横曳而近僵尸所在之处,“飞月摘星手”飒然疾掠,出奇不意,连晃数下虚着,手影夭矫往高,打掉僵尸头戴之冠。

这一刹那间,便连书航也不明何以有此举动,耷拉八撇的眉眼微从砖堆后边抬起,诧问:“哥儿,为何打掉它的帽子?”乐逍遥犹未及答,地上数条断手忽飞而起,竟粘连一串,拢入僵尸袍袖,倏又暴长而出,将他打跌丈外。

那只怪手簌地复缩回袖,未容众人看明端的,官袍僵尸发爪旁按,抓在那断手道士头顶,使之眼翻浊白,桀然道:“乌纱帽不能丢!”言毕,居然顾不上对付别人,急忙觅冠拾戴。

丁建阳兀自无计可施,那茅山秃汉和尚明强忍伤痛道:“僵尸一旦尽摄那小道元气,魔性又增一层。须……须以茅山符穿箭,准确射透其心,让他死得魂魄离散,免……免得……”陈友谅一听,取出纸符,踩手问道:“是不是先前你给我的这种符?”和尚明痛剧难答,翻眼竟昏。

丁建阳无心理会,急拽陈友谅,说道:“还犹豫什么,先试试。”友谅:“可我没箭……”丁建阳大是不耐烦,夺符在手,脚下挑起一口单刀,使穿符而过,嗖地射向那五斗米道人心窝。他功力原较此间众人为高,虽受迷香所扰,这一下的手法仍是精妙迅绝。兼且干净利落,远非乐逍遥、陈友谅等初出茅庐之辈可比。

本以为一击必中,未料发刀掷射之时,斜刺里忽有影耸然而起,轰地撞穿顶壁,灰石簌簌而落。丁建阳吃了一惊,眼为之扰,发刀顿失准头,只偏分毫,却嵌那道人左胁,透背而出。

映眸所见,那庞然巨物尚未成形,蠕蠕滚滚,或现数人粘躯之样,或三头六臂,遍体蛆扭浆溢。陈友谅等齐皆惊呼,四散纷逃。那秃汉和尚明原已奄奄昏盹,当遭踩手,陡又张眼醒转,见着那般骇像,变色道:“谁能输些内力给我,且试以三味火符先除掉这个巨无霸……”乐逍遥懵然爬起,殊没迟疑,便挨到和尚明身后,按掌抵脊,说道:“这就给你。”

然而不论他如何卯劲,内力半点不应驭,正急之间,有点燃的鞭炮投自砖堆暗处,悠悠飞来,啪的掷陷蛆浆浓处,众人耳皆大震,眼珠七上八下。侠府又有数人因避不及,遭溅液染身,嚎声此起彼落。丁建阳发掌忙于毙人,只恐有漏,又增蛆魔。但飕一声,先前他所投之刀倒射回来,风声更剧。丁建阳急推陈友谅跌迎刀芒,自己从容得避,耳听一声痛叫,陈友谅肩头中刀倒地。

丁建阳并没瞧他一眼,急抓和尚明膀,问道:“我只要金砖无失,怎样才可制住阴魂,你必有办法……”其声未毕,有只怪爪暴攫而来,发自官袍大袖,急抓丁建阳后心,伴以道士嗓中异哮:“想要金砖无失,你也须葬此!”

丁建阳顿知那僵尸遥发一爪来攫,情急之下,抓起旁边一个矮小身影,见是女童,毫不迟疑便朝尸爪扔去,低哼道:“姜大人,你生前有娈童癖,丁某这便孝敬一个满足你!”果然那爪从他后背急移,改攫女童,伴以墙影里一语戾然:“从幼儿抓起,一直抓到老!”

乐逍遥大急,怎暇迟疑,绰剑便去狙截,撩一招“乱象纷呈”,眼前爪臂迸散寸断。那道士嗓中异哮忽绝,躯失四肢而倒。顷连丁建阳也吃一惊寒甚:“我只道这小子全无机心,武功未成,比他父亲好对付。乐家并无这些凌厉剑法,他从哪儿捡来的?”

乐逍遥去势未竭,收剑腾手又撩,再啪一下打掉尸冠。只听和尚明叫得憟然:“你一再这般,当心它……它吃定你了哦!”乐逍遥未待多想,便趁僵尸忙于拾冠之时,抱那幼小女童跃离尸旁。丁建阳却不容他缓一口气,忽道:“再试一试看!”袖拂另隅,陡乘不备,抛送那曹家女童摔向蛆魔堆涌处。

乐逍遥忙搁那幼女于和尚明旁,着地急滚,抢欲接住曹家女童,但他此去正迎着蛆浆绽扩之地,就算截得着曹家女童,他自己若要全身而退也是无望。明知如此,他亦一往直前,快手飞撩,拨曹家女童跌离蛆液滚涌之地。丁建阳发腿正要再补送那女童复返险境,斜刺里有刀疾剁他膝,诸葛浪道:“这里有个不稳定因素便是你!”

乐逍遥心头乍生郁闷:“每遇大险大恶之境,侠王府的人都是不稳定因素。”诸葛浪因恼侠王害陈友谅挨刀,当下不禁出手。侠王送袖出掌,啪的拍在诸葛浪肩窝,震他跌撞丈许开外,咯血难起。随即手拢袖中,凛目扫觑道:“还有哪个宵小不服?”迎面却见一臀露将出股,噗的呛鼻臭熏。侠王发踹未及,脑中顿晕,摇晃而跌。狐刚子簌地拉裤回腰,转面作老奶奶慈笑蔼然状:“响屁不臭,臭屁不响。”

众皆掩鼻叫苦:“你的却是又臭又响!”友谅挨刀虽痛,尚且未晕,这时两眼一翻,终是昏倒。狐刚子忙抢搂入怀,姿若老娘抱儿。旁人见状皆毛,诸葛浪噗一口血喷将在地,望后便倒:“这个姿态更受不了!”

乐逍遥跌势难刹,眼见得身底蛆涌如沸汤滚腾,无寸地可堪容足,仅瞥一眼脊直窜冒疙瘩粒儿。适才为救曹家女童,急不容想,但料此去必难遏止扑身之势。他幸有飞烟剑在持,便仗身捷手快,发剑抢于身坠之前插于覆地蛆浆里,籍借弯刃反弹之势,得以腾身高窜,唰地拔剑横插土墙,聊暂栖身贴附不堕。忽有一念活萌,叫道:“谁有酒扔一壶过来!”

狐刚子忙抛送皮袋,应声道:“烧刀子!”和尚明划符于地,构谶阻僵尸近犯众人,一看举动便省乐逍遥用意,扬手发出飞流磺,射洒酒水。乐逍遥拔剑斫石迸溅火星,果然点着烈酒,若流光曳划辉雨,往蛆浆滚蠕处烧将起来。

乐逍遥跃返众躯挤处,未容喘顺一口促气,瞥见官帽又戴回僵尸头上,忽呛一股恶气喷将过来,人人皆倒。乐逍遥掩鼻欲起,忽感心口异常麻痹,顿知不妥:“怎么心跳越来越慢?”和尚明奄然道:“我等皆中尸……尸毒。每耽此多耗片刻,血……血里毒性越浓,大家都会变成僵尸!”

乐逍遥虽有解药,但皆收在乾坤袋中,此时无法取出,闻言无奈,趁那僵尸被火所隔,急越不过,只能遥呛尸毒之气恶熏满窟。他悄声道:“蛆妖怕火,谅未敢再侵。我用一眉谶封了门,外边的邪灵也进不来,就只那老僵尸在此难缠得紧!我把它引开,你们且避往岔道,找路出去……”没等他说完,曹家女童心头一紧,小手想拽他衫不让。

乐逍遥亦知凭他此刻的情形,倘去独斗僵尸焉有活理,但已无策,要保众人性命仅此一途。他转面觑寻书航所蹲之影,问道:“炮竹还剩有多少?”书航搜兜抖衫,得六支粗炮,耷拉眉道:“我怕恶液溅人,多……多增几只蛆魔,这几根猛烈的粗炮没敢用。哥儿,你要来干什么?别害大家噢!”乐逍遥手按其肩,指点道:“等你们退进那边的岔洞,便将六根粗炮绑作一捆,炸洞口土石落下,把门堵死,再贴张茅山符封住,免被鬼追懂不懂?”书航方明何意,但虞:“可把门堵住了,回头要拿金砖便不好入。”

乐逍遥掐其后颈,说道:“那你留个口子让鬼一路追罢!”书航无奈只有另作长远计较,暗忖:“当下逃生要紧,将来有办法对付里边阴魂时,再找多些帮手来挖金也不迟。”乐逍遥看他点头,便望和尚明、康泰等人,吩咐照料史翼九和两个女童勿失。众觉他此去未必有命活返,心中不舍,便连侠府诸士也皆恻形于颜,但看僵尸又呛恶气熏来,各均惶急,都拍乐逍遥:“那就只有……靠你!”逍遥儿笑:“‘靠’大家!”

看他撑身而起,侠王忽哼于旁:“那老僵尸未必会追你一个。”和尚明摇头,似知缘故,说道:“追是一定的!”乐逍遥闻言反倒没多少底,蹙眉却望书航:“须再上一道保险。弹弓借我使使!”待接过书航随身携带的弹弓,他二话不说,突施快手,飕地又发一石射掉尸冠。

书航等人兀自瞠眼未明,蓦地只听僵尸咆哮,震撼窑土纷坠,迷尘蔽眼,便只一瞬未暇,乐逍遥已跃过火丛,不等僵尸拾帽戴定,又发手速撩,再次打冠掉地。那官袍僵尸急揪道士喉脖,朝乐逍遥跑处挤嗓发声,怒腔怨毒:“你死定了!”

乐逍遥往藏金窟深暗处走蹿,料僵尸必会追来。不敢奔得太快,免僵尸寻他不着,又会回去纠缠众人;却也怕跑得慢了,遭僵尸毒手。他边跑边回头张望,初有火光照壁尚明,渐至黑暗里,转脖也看不清楚。背后乌漆漆一团模糊,除了恶腐之气犹萦未减,别无所见。

拐个岔儿,脚下绊梯趋趄,触及苔滑石湿,他心念一动:“这处却通哪里?似没走过……”摸黑拾阶往高,曲折无尽。乐逍遥渐攀渐生不安之情,靠壁蹲身悄听一会动静,身后石阶静悄悄。他虞愈增:“僵尸好像没追来,那可糟了!”此感初生,原该由而轻松才是,但他并未庆幸自己得以脱险,反倒情急难耐:“僵尸没追我,众人即是险境未脱!”又想僵尸或许追了半程,因跟不上,该不会又返寻众人晦气?

乐逍遥往石阶高处望一下,觉有些微光泛墙,多半有个出口。他眼又回觑低暗险测的来处,一咬牙,拾阶复下。虽感如此再转回去,无疑不智之极,但若要他独自逃生,而撇众人仍陷困境于不顾,这比杀了乐逍遥还难受。

他奔得腿软难支,当踏虚跌倒,竟难急起,任凭身子一迳滑阶而下,磕磕碰碰,已不觉痛楚。他昏昏糊糊只想:“此回若没撞上那僵尸,最好是能将众人领往这边,或能由而逃出去……但若撞上僵尸又如何?”适才他见关木通询查同门所剩功力几成,自也连运真气试驭不应,实已空乏至极,暗感绝望:“我的内力可能剩零成了。”

若在以前乾坤袋随唤随应时,未必便如眼下这般徒然束手无策。非仅收藏的奇材妙药无算,更不乏灵符神器可供救急。再大的金窟宝藏,尽归一囊也不在话下。乐逍遥怎明运数恁地竟坏至此,空携乾坤袋在身,却百唤不灵。实非抱怨可挽,他也无心叹憾惋惜,迷迷糊糊地又想:“以前有粼儿伴在身边,撞上古古怪怪,也有她傻灵傻灵的‘仙术’可望帮我‘仙’上一阵。唉,谁知搭趟车又带丢了……”

正叹妞不好带,眼忽溅星炫金。原来额撞石墙,一磕陡醒,始觉滑阶已到尽头,臀落实地。他痛揉未及,因闻那般恶朽之气又盛,惹起脊寒莫名。心蹦怦然:“又回来了……汗一个先!”纵感有异,一时乏力急起,他究也小心,并没冒失露了行藏,腮挨墙根,探眼寻觑黑暗隧道前方。

俄顷阴森森如故,除了他促粗难抑的喘息声,毫无动静。当此境地之下,越窥不见半只鬼影,乐逍遥越发暗疑:“我明明闻到一股它特有的腐败气味,应在左近,但怎么……”突然之间,眼前青光幽泛,壁映有影互媾。却是一妇玲珑浮突之躯作仰卧般状,迎来一男膀粗腰圆的彪形,俯而踞之,伴随着雌雄争喘之声交织,陡然挺将入去,妇脖大仰如倾若倒,发一声其长无尽的呻吟直荡进乐逍遥心魄里去,眼为之圆,嘬嘴:“不会吧?”

男欢女爱若得其所,便是美好。但在此时此境竟睹媾影突兀,乐逍遥浑身窜凉起来,大眼眨欲细觑究竟,忽觉投墙之影显是来自他背后。乐逍遥猛然回脖,反应虽亦属快,转头却一无所见,仅闻暗墙岔角忽簌有声急离,似犬走兽窜。墙上异影交折,一闪即隐,乐逍遥转脸再望之时,映壁媾影又匿无存,隧洞里仍是沉寂若死。

他嘴叼的菱角烟斗不禁颤将起来,心头惊疑郁恼:“是什么东西鬼鬼祟祟却来调戏我?”他不怕挑衅,最恼便是被调戏于莫名其妙间。不由撑剑强起,摸黑又朝前去,但感此道非似刚才来处,甬石古拙,地面宽平,宛然一座亘古地宫。

乐逍遥后背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已快叠成数旯。独个儿往死寂处走得凄凉,不觉全身湿透,越增寒煞。待又行半程,隧道青转灰蒙,一派阴郁僵冷。地面密密麻麻尽是花生米粒儿般粗细的小蛤蟆亦往前跳,如千军万马潮水般去。

乐逍遥只望一眼便木,脚挪不动了,兀自在墙角探听虚实,殊未始料墙影暗处突然现出一张摧颓老脸,颜容昏糊难辨是谁,冷不防在他耳边哭出声来,哀道:“逍遥儿,你可要活着回来啊!可要活着回来呀……”

“哇尻!”猝然此惊非小,乐逍遥不禁有个大动作做将出来,刚跳于旁,回头去看那是何人忽唤他名,转面空无人影,灰郁甬道如笼烟雾弥而不飘、凝而未移,仿佛画中之境。朦朦胧胧显出石壁上无数观音菩萨像,眼窝却是空黑两洞,赫然无珠!

乐逍遥只是咋嘴难合,呆瞅满墙的无眼观世音,其中一双空眼眶里突似有眸眨动。当他溜眼忽省有异,返脸再瞧之时,那双霎闪幽邃之眸又不见了。乐逍遥疑是错觉,正想转头觅道去与众人会合,忽然四周每面墙上观音像空洞的眼窝里一齐现眸活霎,仿佛壁后有无数只眼贴来窥视他。

乐逍遥心头大怦,顷连脑中也随而轰震,犹如全身的血皆往上涌,尽注一颅。他什么念头也没来得及想,下意识地手绰飞烟剑急挥。但听豁裂声坠,眼前妄像即消,灰濛沉郁之景又转青幽迷暗。

他看脚下,有颗石像断首于地。原来墙角落里悄竖有像,随飞烟剑一削已散,磷火四漾,隐约显出像后之字:“因爱而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署以五道镇谶,铭者“严遵”。

乐逍遥怎暇细加琢磨铭文何意,眼往低瞧,觉磷光未散,荧荧然却聚石像底座,见嵌有匣,以剑凿之,得一包若丝若缕之物,磷聚其中,幽明于内,怎知何用。看匣篆有语,辨得是:“法象森严。”其旁另书有咒,每句皆有米字,或正或倒或斜或乱。

乐逍遥看了也不明白,何况没心多看,随手收之入怀,思一事大是蹊跷:“先前明明听说此地乃是百年前五斗米教的前辈困禁什么‘粒米观音’的所在。这里怎么会出现严遵的名字,还留得有物给我捡……”他虽不晓道界掌故,当世魔法巨匠严遵的大号却是如雷贯耳,辨岂有差?

此人素与道宗茅以降、剑圣独孤无尘齐称“三公祖”,专享法师至尊的地位,俨然犹在茅、蜀双擎之上,除了三苗之地的“神公”以外,当世还无人似严遵一般仅铭其名足教三界五行神鬼变色、天人齐憟。

传说三十年前,严天师仅以一招“撒豆成兵”之术,便败了“神公”请出的三苗六老巫蛊神通。乐逍遥幼读连环画时,每阅及此章,必抚卷神往不已。但因世人避讳之故,竟长年不知所谓“严天师”便是昔之书生严遵,亦即闺秀小说里的儒雅“遵生”。乡坊话本戏文里所提及的仙槎浮幻录、元始天尊术更不知属讹属真?

此时忽笑:“有这么厉害吗?这尊像我一削就倒了……”他多有历练,见识既广,究已非同幼年心情,乍生些轻蔑之意出来,眼觑脚下像首,心打个突:“咁核突?”不觉冒句海客俚辞出嘴,只因所见突兀,那竟不是寻常可遇之像,似神似怪,半人半兽。头有角、肢有爪、脊有翼、面有喙,拖三尾奇粗且长,盘旋于后;遍体布鳞,腮垂十须虬伸若蛇,背悬星河寰宇。乐逍遥暗呼诡怪:“长得跟田中角蝾似地!”

昏暗中觑,乍眼那像栩然若活。他不由得后蹦丈许,忽簌声疾,脑后似有无数翼影悄飞穿梭。当一回头,又寂。乐逍遥嘴直难闭,瞠望所在之处居然又非刚才所见的灰道甬宽、遍布无眼观音之处。仍是初引僵尸追赶所经之道,漆黑潮湿,道路曲折。墙畔有影斜投偏长,驻而未移,冠服俨然。

乐逍遥探头探脑,心怦暗骤。果然入眼所见,是个驻立隧道三岔口的长袍躯影,背对着他,遥未觑转此处。乐逍遥嘴上的烟斗翘将起来,慌忙缩眼而回墙角,心窜之感说不清是惊憟抑或惊喜:“它果是追来了,但似在此迷了方向……这鬼有够笨的。”念未容转,忽听岔道处发一声嚎,透着惊怒交加、疑惧至极之感,喝叫连连:“怎么到这里来了?几位师弟,你们在何处?”

乐逍遥眼圆眨惑,听出是关木通在嚷嚷。此甚奇怪,他忍不住又探脸出觑,辨得前边岔道处那躯侧转,始显道冠法袍结束,眼光促急寻视,正是关木通的模样。乐逍遥嘴上的烟斗耷拉,憋惑难释:“怎么是他?”正拿不准该当如何是好,眼瞥墙投之影,除了自己半露壁旁的脑袋以外,肩后赫然多出一颗头影亦映于墙,戴有冠冕,森然寂伺在畔。

那根烟斗陡又翘起,乐逍遥转面急瞧一眼,恰与背后一张蠕蠕若活的脸打个不尴不尬的照面。此时距得近了,堪可看清其面方正,绝非骷髅。骨上遍布密密麻麻小虫,粘拢互聚,乍看仿佛皮肉复生,细瞧方知蠕虫互构,居然重现其容。只是五官模糊,不时虫蠕扭曲。

乐逍遥一悚已极:“不料它已在我背后!”怎容迟疑,急欲抬手而施故技,那官袍僵尸忙掐脖拎起那个残废道士,使之逼嗓发声急促,戾然道:“别碰……”乐逍遥怎待听毕,手已撩得飞快,又打掉官帽,堕地滚得甚远。僵尸大恨,掐那残废道士朝乐逍遥怒投怨目,咬牙切齿道:“再三如此,你决计死定了!”

“那也得打掉帽子再说,”乐逍遥急趁僵尸又去捡帽,撒脚就跑,不出所料,僵尸未把冠帽戴回头上之前,屡必顾不得追他。但已怨气冲天,连呛尸毒恶熏倍甚。毕竟不及乐逍遥手快,再三掉冠,亦唯七窍生烟而已。待拾冠端正戴定,未追几步,旁边墙暗角隅有手又至,再次打掉那帽,且补一脚,踢帽堕得更远。未等僵尸抱怨,乐逍遥又溜。

僵尸掐起那道士望影怒哮:“我必追你直到天涯海角!”乐逍遥料救那道士无望,只好先行缓兵之计,引僵尸暴跳来追,使其无暇另害别人,闻哮声至,他且逃且答:“只管来追吧!”刚到岔道处,倏遭一手劈胸揪个正着,关木通道:“小贼,马兜铃的帐咱还没清算呢!”

僵尸连番吐毒,乐逍遥纵有桑十娘昔赠的避毒神菌在身,此时亦感头钝步浮,一交趋跌,方见关木通揪襟逼视,他憋气难言,唯有打手势指着来处,意为僵尸将至。不免也惑:“关老道不是用了传说中神乎其神的‘逃生卷’么,怎的还是逃不出去?”

关木通恨乐逍遥与小甜甜当初害死他同门马兜铃,此时得隙,正想一掌拍碎天灵盖,脸上啪的忽多只鞋飞粘,挨得不轻,头一仰,既愕又怒:“谁扔的鞋子?”乐逍遥抬目觑时,只见鞋虽已落,关老道面膛其印犹留,入眼青瘀,仿佛半颊染了个胎记,一目淌汁儿难张。

他亦奇怪,犹未及省,浑身突然剧痒难当。怎知因何衫内遍肤一时奇瘙无比,一时又寸寸如炙若燎。乐逍遥叫了声苦,看关木通居然也忙不迭地抓襟挠裆,神情似比他更加苦楚。乐逍遥暗疑:“莫非那只鞋……”

只片刻工夫,关木通已撕衫敞体,刮出血淋淋的指爪印,脸色憋怪,跳着脚道:“怎么搞得周身蚁?”乐逍遥亦痒难耐,探手乱搔衫内,无意中低瞥及地,更吃一惊。原来两人脚下一片红糜,遍地赤炎如炭。无数细物援脚乱爬,涌上衫内,叮得两躯遍青遍肿,疙瘩蜂起。

乐逍遥呼苦:“遍地红蚁!快跑……”无须提醒,关木通亦怎敢留,一边解衫除裤一边跑。昏暗之中,两人剧痒无奈,都顾不上尴尬难堪,脚底抹油之时,各自除衫拍身。关木通连挠数把,掌无所获,只觉细物钻窜灵迅已极,每从指缝竟溜无余。他越发憋难忍耐,惊怒失抑的道:“似是……似是苗疆炎帝谷的火虱!”

乐逍遥连施家传快手挠裆抓股,屡捕不获,已自奇怪,闻得关木通语声惊惧,不禁咋了嘴道:“有何了不起?”关木通眼前恍似赤地千里,密虱如火,转瞬悸颊殷炽,思至一节堪骇之处,奔势愈急,失声道:“不消多时,你我搔烂遍体皮肉,层层撕剥殆尽,只剩两具骷髅骸骨,便知赤炎火虱有何了不起!”

乐逍遥听到悚处,刚吓一跳,“蓬”然大响,关木通在前边撞墙而跌。原来路绝,堵有厚厚泥壁。乐逍遥想起还有另一条反向的岔道,须乘僵尸未至,返觅出路逃离这遍地火虱。他强凝心神,拉起关木通又往回奔,两皆赤条条,黑暗里倒也不窘,只患逃不及。拐个弯儿,倏然与僵尸狭路相逢。

乐逍遥暗呼一声晦气,拽关木通慌避未及,官袍僵尸控那小道逼嗓忽问:“有没看见一个黄衣老道和一个粗衫小鬼?”两个赤条条的人愣贴墙边,一齐摇头。眼见僵尸问毕,居然与他俩擦身而过,乐逍遥正惑之际,关木通反扣他腕,强忍剧痒,在他耳边悄声道:“这僵尸冥眼未开,辨不得裸体,只道咱亦其类……你别乱动!”

乐逍遥虽“哦”一声,另一只手已忍不住撩出,因持此念:“未闻炮声,书航怎么搞的?那僵尸有眼无珠,见我倆光着屁股遛跶,以为也是同类在阴间行走,它逮我不着,可别又去留难众人……”关木通急阻他手未及,僵尸走没几步,官帽又落。一怔驻足,徐徐转觑道边两个裸者。

乐逍遥急补一脚踩瘪官帽才跑,关木通本欲怒责,突又转念,发脚把瘪冠儿往后踢得更远,踹向火虱覆地蔓延处。僵尸果然必去捡帽,而非先追,但忍无可忍,急掐道士喉脖朝那俩臀晃动渐远之影,愤极若号:“决计饶不了你们!”

关木通与乐逍遥并肩跑,终憋不住,奇问:“你怎知僵尸此癖?”原来乐逍遥急中生智,先前与众人被僵尸逼得无奈之际,他突然想起幼时曾听乡下老人闲聊之言,所叙茅山学堂有个洗厕者尝著《大话尸妖》,坊间销量直压万花谷主僵尸先生穷毕生赶尸心血淬就论证严密之典籍《尸经》,其中令他记忆犹深的一句驭尸术语即是:“每尸必有其癖。”

周星也曰:“吾人大多死必心结未解,而至为尸更加念念不忘、死性不改,其癖千奇百怪,有的尸一见打结的绳子或者鞋带乃至裤腰带,它宁可舍你不追,也非要先停下来解开所遇到的每个结不可。所以赶尸专家的绳鞭需要拧成六至九个疙瘩不等;当然也有例外,某些尸则是一见松开的鞋带或裤腰带它就非要追着重新系紧,概因生前乃为道学家或儒教人士;此类尸主要是在妓女周围转悠,因为……不过这也有例外,眼下就有个尸守在我所蹲的茅厕后边,倘若我解裤带它就出来了。死脑筋,可见多么冥顽不灵!然而世间一切真正高人与平庸小道最大的区别在于,高手习艺善于融会贯通或曰触类旁通,往往化腐朽为神奇,于平凡处见伟大;庸辈只会墨守成规循规蹈矩抱残守缺腐朽到底不知变通,头脑比僵尸还僵!具体到如厕这等小事,我也有办法让僵尸一点辙都没,因为我穿松紧裤,皮筋一拉就脱,无结可解。”

诚如斯言,乐逍遥与关木通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即使摸黑跑在前边也没撞墙,突然刹步,只见关木通擦肩而过,砰地磕壁。

关木通怒极,不由越发迁恨乐逍遥,摇摇晃晃而起,提掌扑来。其实乐逍遥并非有意整他,只想回头瞧那僵尸撞入满地火虱里头又会如何。陡觉脑后劲风飕响,他抢在关木通掌至之前忽问:“觉不觉得有蹊跷?”关木通心念一动,生生刹掌,谅乐逍遥既缺了小蛮女、宁财神撑腰,终没本领在他面前搞鬼,随时可毙,倒也不急,但哼:“有屁就放,休跟娘们似地婆婆妈妈!”

黑暗中似有“嗤”一声极低之笑轻缈,仿佛竭力忍俊不禁。关木通乱觑无获,因浑身奇痒,怎耐烦更寻仔细,疑目回瞪乐逍遥东张西望之头,卯之曰:“笑得跟小娘们似地!”乐逍遥晃头避过,一时无心计较,急道:“你自己痒到笑,还笑得这么贼,却推说不认。算了,屁有两个,话只一句,要不要听?”关木通唰唰挠股,刮出声响,憋着脸道:“痒得紧了,若有计策还不快说?”

乐逍遥忍瘙道:“僵尸跟那些唱‘好一朵米碎花呀’的鬼是不是一伙的?”关木通不料他此刻还有闲工夫提此,怎明何意,皱眉道:“什么‘好一朵米碎花’?我没见到……不过,这僵尸显然冥窍未开,我看它还未必能跟各路鬼怪互通声气,除非……”没待说完,又挠得不亦忙乎,未觉刮得皮开肉绽,脚下已连连溅下血滴。

乐逍遥看得眼跳,更忖一事诡极,啧道:“这就有如满地散珠还没连起来,或似棋盘中的孤子尚未成局,依我看背后必有更厉害的搞鬼之人在操作,否则怎能搞得鬼怪四出,连火虱也来凑热闹了……”话未道毕,脖忽掐紧,关木通将他顶在墙上,仿佛猛地省起什么,拉了脸道:“搞鬼?对了,那僵尸明明有几次已近你身,为何却对你似怀忌惮,屡未下手?其中果有蹊跷……”

乐逍遥痒难敛思,挠背道:“这该问它,而不是问我……哇,我也挠出血来了!噫,鸡鸡又痒……哎呀,手不够用,股也痒!”关木通怎理三七二一,因忖起一事更怒不可抑,强忍苦楚,提掌要掴,搐颜道:“你少装了,小贼!别以为我不知火虱是谁所放……”

一击未至,岔道另隅骤传一声厉嚎震荡,其戾无以名状。两人同吓一跳,齐欲探头窥觑,又被第二声咆哮惊缩了脖,此嚎比刚才更加迅疾逼近,闻声骇恶已极,顷教蹦魂难定。关木通急改主意,却扣乐逍遥腕,另手展卷,忿咬乐逍遥指血蘸之,抢在蛆魔又一声哮越近之际,顷就逃生谶,道:“待离此处,若不叫你那歹毒小妞交出解药,到外边去我慢慢收拾你也不迟……”

乐逍遥犹未听清,忽见一足猝然发自关木通臀后,骤至其裆,关木通一咒方毕,呼苦声中,墙影里雪刃霍撩,两人齐听一声娇糯已极的轻哼:“迟了!”其声乍起,乐逍遥眸前白光霎碎,暗隧景像如镜破迸无余,他躯似遭撞,猛地掼跌,晕头转向倒地,只觉凉风习习,身下草叶湿露绒绒。

他全身骨如摔散也似,懵不知竟滚多远,坠时眼瞥及腕,赫然仍扣一截断手箍脉未放。

血花溅开,霎若一线飞絮弥散风中。随乐逍遥同掼于地的,仅只半根残掌。乐逍遥惊忙甩臂,刚省一念奇极:“怎会……”旋即堕势告绝,头栽泥潭稀稠里,又蓬一声,坑边草响,不知所落何物绵然。

虽在昏昏沉沉之中,俟当眼耳口鼻顷遭泥淹土蔽,乐逍遥窒极而醒。但觉身往下沉,他急欲起时,模模糊糊似见一影娇小,拎只鞋从草间蹦蹦跳跳而出,纤足绵柔,不知有意无意,却往他头踩过,跳得轻快,姿如雨荷鹧鸪飞。乐逍遥头刚冒出,又遭踩回泥里,脸陷稠黑浆。

乐逍遥大感滞憋,连忙挣扎欲起,不料脑后足影纤纤,又蹬将来。他迭经波折,气力已耗几竭,又莫名其妙撞得遍体拆散般瘫没知觉,怎明何以至此,那关老道又上了何处?一时头脑空沌,反应殊不及平日之万一。好不容易撑上身复离泥泞,岂料颈背忽遭连点数下,又即趴倒泥里,半躯埋没。

浑浑噩噩,莫以此时为甚。本以为窒息将死,因体内毒侵苦楚难当,遍肤且恶痒倍剧,偏生竟连半根指头亦僵难抬,乐逍遥反觉若能就此憋死,倒比身受无尽煎熬来得痛快。思此并无恐惧,心下却有逃避现实的轻松。一切烦扰之念皆抛脑后,惟等死而已。

可叹天不遂人愿,他忽又悠悠醒转,非因痛楚远去,反是更增激烈,摧得清醒。初是沌沌沉沉地感到躯被拖拽出泥淖,继渐瘙痒之苦似转燎辣,四肢仍无知觉,迷糊间觉似梦魇犹缠,又似被点了穴道之故。

逆境既经历得多了,顺流逆流已不为意,此时他只有逆来顺受,随遇而安。起初脑中一时乱象纷迭,似见史翼九在一个青氅人身前磕头听命,恭唯诺诺,怎奈似近若遥,听不清片言只句,只觉隐隐有暗香袭人。时而又见小甜甜在傲雷怀中欢嬉赏鱼,共执一钓于烟波淼雨间。时而又似看见书航躬行踽踽,背米走在雾天草海里,身后跟着一个奇小的女童……

怎晓何以竟涌许多平时未曾细想的琐碎幻像纷呈脑中,知非实际,似又未必全然无妄。

只没去想粼儿,或似她从来未离,一直都在身旁,其实在他心里。就像多数时候清朗晴明的夜里,抬头必有荧星明月,虽或不时乌云遮眼,偶尔望不见,他知道星月仍在那儿。只要耐心等候,终是又能盼到星显月出时。

乐逍遥修炼的内力若是一味大惊大急,心绪难宁,必倍困汹涛无边的苦海难返。但当他平心静气下来,杂念既敛,乱绪纷拢而聚于一念,自触凝神归元之诀,如弦寂定,万籁清和。

他指节突然一动,睁目复晰,不知不觉躯内乱息归定。仿佛六座破碎的修罗神像复拢无缝,寂归心底隐藏如初。既返,大藏无缺。既定,大乱不兴。

乐逍遥睁眼之时泥仍沾睫,觉适才一直似有双眸子在旁悄视他,凝注良久,不知是谁。醒时视线虽仍微朦,却觉身边没人。但有一影竟踞于腹,耸然古怪。乐逍遥惊忙觑之,原来是一团泥堆垒胯间,封裹根宝于内,不知何人将泥团捏造成一个大头长鼻公仔塑像,朝他挤眉弄眼般笑。

乐逍遥怔感好笑之余,忽汗:“糗你妈了的!”触眼及躯,原来光溜,始想起此前因被火虱遍扰奇痒,与关木通同遭苦楚不胜,在黑暗隧道里也顾不得羞窘,各除衣衫抖虱抓挠。旋临蛆魔逼近,逃得慌促,着衫未及。乐逍遥思此大窘,又因左近无人,尚可聊以庆幸,否则真是要无地自容,就好像儿时偶玩游戏中糗得光身站回“新手村”示众一般。

他怔眼未已,又感浑身奇痒恶瘙之苦竟消,但因先前抓挠得厉害,新的苦楚换成了遍躯火辣辣地疼,就如掉过火堆遭了一场炙燎,纵是仰卧凉草风露之间,亦无寸肤清爽。乐逍遥咧了咧嘴,急顾不得此,正欲寻衫自遮,忽又吓一大跳!

初眼未晰,待当多觑己身一眼,方见自胸及腹,赫然沾有粗粗十来条蚂蝗。其状殊异于他在田垄阡陌见得多了的那般寻常类别,模样蠢恶无比,颜色更是粉红油嫩得可惊,且显吸血饱鼓肥涨。乐逍遥乍为所惊,急欲抬手拂之,怎奈指节虽勉强动得,臂肘犹僵难抬,起身不得,连腰腿亦痹。

乐逍遥急未暇思,慌仍剧挣欲起,但听一语低哼于后:“不要狗咬吕洞宾喏!这些阴螟蝗是在帮你吸除‘寿尸毒’来着。”乐逍遥焉料旁竟有人悄伺,一怔忘动,面仍难转,但觉那人非坐左右,似在他头旁,仰眼急难觑及其躯,只因脖僵。他不由奇道:“我……我如何僵了?”

此时灵机动起,眼瞥旁地,除他僵卧之躯以外,见投一影斜斜。那人果是坐在他头边不远处,背倚着树,戴大斗笠遮去整张脸,伸腿交叠展脚,嘴叼他那根菱角烟斗抱肘怡然。闻问初不欲答,但过一会还是悠悠地轻哼一声,免乐逍遥被话憋死,道:“因为你吸了太多尸毒,将会变成僵尸哦!”

乐逍遥虽没憋死,但被这话吓一跳:“僵到要变僵尸?”那人便是要瞧他吓着了的模样又会怎般好玩法,忙侧头投觑,急眨比乐逍遥大而有神的眼透着灵狡。乐逍遥却让他失之所望,只眨了眨虽大但相形之下不太有神的眼,抚惊自慰曰:“幸好已有这么多专业的蚂蝗帮我吸毒了,也算有惊无险,只是它们形象……”本欲说那些怪蚂蝗形貌“不太好”,这话咽了,心下生愧:“人家好心救我性命,我怎能这么说它?以貌取虫,却伤其自尊心,未免太那个……咬洞宾了。”

那人听他盹睫又垂,喃喃低声对蚂蝗称谢,神似由衷,看得迂腐好笑,大眼眨转,却哼:“装模作样。要谢也该谢谢偶啊!”见其干裂的嘴唇微动又合,似涩难语,那人便摘一叶承些甘露,伸来喂他聊解焦渴。乐逍遥盹感更减,咂后越发苏醒,咽涩道:“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笠底光洁下巴微颔,待觑他神情正色,斯语当出衷心,她抿嘴笑:“怎么个‘涌泉’法?”

乐逍遥先前因挨剧震,初尚脑沌耳鸣,犹难辨语毕晰无差,那人明明在耳边矫腔弄调,以掩本嗓藏稚;他听时又觉似遥缈旷虚,此耳力未复如常之故。待听出谑来,不由一怔,正经道:“大恩不言谢,前辈若有驱策,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之事,逍遥儿自必万死不辞这么毅然……”

那人嘬吮嘴唇,满脸顽皮色,听他一丝不挂地躺着说得这么毅然,心里忍笑:“汗啊……他鸡鸡都露了,兀自死要面子不肯直谢,话还说得这等场面、这等派、这等拐。汉人的俗礼真有一套!偶听得跟猫抓似地痒,都忍不住要扁。”

乐逍遥再怎么仰眼也看不到脑后那是何等样憋怪难禁的嘴形,因闻无语,只道那人听毕暗自点头于后,他便仿侠王之态更作慨然色,以掩当下其实之窘,竭力不去瞧自个儿落得光身之态,搜出多年看戏所存台辞倾囊而出,语越掷地有声:“当下众人更陷于凶险之地,逍遥儿一己之危虽解,心仍难安,若蒙前辈仗义赐以援手,助大家得脱困境,逍遥儿更必感激不尽,甘愿执帚奉拂以报万一。当然这还不够,此恩之高此义之深,就有如滔滔江河水……”这么煞有介事地说下去,虽属真心,不免也有向侠王那道儿上发展的前景,但幸好辞有限,未几即穷,如江水之涸,若黎民之贫,无奈本色终显,说着说着又到“绵绵不绝”那一句俗套儿里了。

正唏嘘间,忽见那人伸手抓开吸饱了毒血的怪蚂蝗,另换几只大肚虫置于腹上。乐逍遥连觉刺疼,话声急咽,低眼瞅见几只尖嘴大肚虫模样更怪,竟以喙插入他皮下,虫肚渐瘪。乐逍遥惊道:“这却搞何鬼?”

那人似未暇答,只忙于做。乐逍遥竭力转动眼珠投觑,仅见一双裤筒挽起,而露秀皙小腿。兀仍交叠其足于畔,腿姿矫健美丽难言。乐逍遥乍瞅所及,眼球儿几乎掉出,不自禁地心热暗怦:“硬了硬了……”从他所仿效的侠王角度出发,虽觉不该竟有此种邪念生出,但终本性难抑,从自己的角度所见所感,暗觉那腿所溢青春活力气息之美好奇妙,直教他欲噎不住,怎知何以如此魅惑,急看那大头长鼻泥公仔时,更唯咋嘴不已:“烟囱!”

那人自没留意,拈蚂蝗却搁腿肚子上,乐逍遥眼皮一跳,怎明何意。只见那人又从踝间摘一只大肚虫下来,放到乐逍遥腕。不待乐逍遥叫苦,其手又晃,轻轻拍打蚂蝗背。直到蚂蝗瘪了,从腿上摘而又放乐逍遥胸口,使之再次吸摄毒血。如此这般,直教乐逍遥看得奇怪已极,不禁又有些担心,皱起脸道:“蚂蝗既已吸了毒血,你……你怎又放在自己腿上?”

那人浑不为意,又从另踝抓下一只大肚虫,搁乐逍遥身上。乐逍遥挨蛰,不由颤了一下,啧出声来:“它注什么东西进我体内,怎么搁一会就瘪肚了?”那人把瘪肚虫摘下来,放到自己腿上,拨弄其喙刺肤吸血,头没抬的道:“给你补回没毒的好血呀,免你失血亏死。”

乐逍遥“哦——”,才明白:“原来这两批虫分工好了,蚂蝗专司拔毒,因怕我失血过多而死,又让大肚虫吸饱了他身上的血液来补注给我。”不由心涌感激之情,更为那人生虞道:“可你怎么又把蚂蝗放回自己身上,不怕染了它们所吐的尸毒血液吗?”那人听出他话里担心之意,抿笑道:“都把好血给了你,偶不是要亏血过度而死?须得换回呀。”乐逍遥始明此乃换血之法,未及赞叹奇妙,又忧:“可是我的血有毒,怎能让蚂蝗注回你身上?”

那人悠悠的道:“偶百毒不侵嘛!它吐回来的是毒血,到偶身上一转就又没毒了哩。”乐逍遥徒愕而已:“有这原理?”本以为自从得获桑十娘的避毒蚕菌,他便无患再染毒侵了,殊不料离了兰陵渡之后,每遇异毒,他又不免大吃苦头,回想起来,无论是书航所淬的茅山怪毒,还是眼下所中的寿尸毒,避毒蚕菌均没帮他避过。思至憋处,不禁啧然道:“可我曾获天蚕教的避毒之宝,也该百毒不侵呀!但怎么……”

那人冷哼道:“天蚕教玩毒有偶厉害么?”乐逍遥渐渐听出其语气矫似藏金地窑里那腔调,惕悄萦怀,恼其教唆书航使坏,不由也哼一声道:“既是玩毒这么了得,当时怎么也只有跟着别人落荒而逃的份儿?”那人恼道:“偶中的是从没遇过的见鬼迷香,急找不着青夤苔解惑,逃出去又撞好多鬼,差点‘挂’了在隧道里呢。你的迷香又不是毒!”

乐逍遥仍没好气:“怎又没‘挂’?”那人抬手本欲打,但觉此语也似含有关切之意,一时颇费琢磨,手未打落,改而搔脚,噘嘴道:“因为偶用掉了独有的一只隐蛊。”乐逍遥冒着烟,诧:“咩乜蛊惑?”

“哈,”那人从笠下投眼忽恼,呶唇含嗔噙羞且愠难当,伸足欲来踹之:“没良心哦,看看你……”

乐逍遥欲掩那棵囱而未及,手臂仍痹难抬,急护不住,窘极生智道:“别踹这处哦,否则你救我也是白忙乎,终没得玩。”那人收足,忽改以掌背反掴,打那团耸泥像儿瘪塌糊涂,使跩不起,方哼:“神马东西嘛!”

一时有如雷峰塔之既倒,乐逍遥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缓过劲儿来,见足又伸作踹势,乐逍遥急以言阻:“小弟纵有百般不对,做大哥的给‘舔甜姐’赔礼请吃果果还不行吗?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抓大放小……对了,什么叫‘神马东西’,是夸我龙马精神、英明神武吗?”

那人本在拿腔拿调,但同乐逍遥嘴来嘴往没几句,究经不起胡调,终露了馅儿。戴着再大的斗笠也遮盖不住顽皮本色,虽作嗔怪姿态,终是喜这汉家少年不论何时何地皆同般言语风趣诙谐、惫懒不改,她亦少年心性,素好胡玩蛮耍,然而放眼天下男子,当真似他这般敢同毒蛊手段层出不穷、令世人闻名胆战的“小甜甜”肆无忌惮地大调特调其情,除了乐逍遥之外,她还未遇见别个。虽说傲雷对她似曾有意,两人究有距离,那也远远说不上“肆无忌惮”。既是乐逍遥拆明在先,她索性也不再装,掀笠打之:“少掰了你!僧面佛面还不都是你一个儿扮双簧?跟官府似地,这头倒水那头点火。变——态哦你,跟自己鸡鸡说话的,偶还真没见过。”

乐逍遥见她忘踹了,只顾糯腔糯嗓地数落,不由忍笑道:“能让你见着吗,人那都是背着说,这叫隐私。不过我从小就会鸟语了,诸如此类交流已属便饭。这也算国情之特殊性……”小甜甜拿笠乱打,咯咯笑道:“酱紫啊,那你还真屌哦!”她虽似不及凌大小姐劲大,下手却要狠毒得所去不知多少里。乐逍遥死去活来,眼已流汁,知挨不起多下,否则必将肿似猪头蒸熟状,继而砸瓜般烂。既有预料,不禁严正声明:“小舔甜,打人不能老打脸,你知道么?我还得靠这形象混下去,毁了就没人看我啦……”

小甜甜只要觉得好玩,便不会停手,笑靥如花道:“本来就没人想看你这样的了,还美着哪?你形象再好也是失败,就算真能打遍天下无敌手,你也不是有爹有妈有身世有来历的,你是野种。就打就打,不许碰下边就专打脸……哎呀!咬偶?”

乐逍遥本性随和,原在逆来顺受,这颊挨打那颊另献,从来如此,再委屈也忍得。但便受不了小甜甜之语,觉再恶毒百倍的手段也不及这番似无心似有意的话语更令心头刺痛欲裂。毒未拔尽,他手脚仍僵难动,突然不知从何涌来一股热浪冲头灌颅,小甜甜缩手未及,被他竟咬个正着,惊呼:“葛格表咬!”

乐逍遥气涌当头,突听她失声叫唤“哥哥不要咬”,陡触其眸噙含央求依婉之色,不由心软下去,想起粼儿一直都是这样叫他,恍觉两女同腔,语气竟似十足。他一怔,鼻酸:“我这样活着就算没什么劲,可答应过粼儿的事情还没做,野种就野种,跟小舔甜较什么真?”

小甜甜心头忐忑,待觉他无意当真咬疼她,便小心翼翼地拔手缩离,眨了眨奇大精乖的眼,惕挪臀退,侧着脑袋看乐逍遥是否仍要追咬,但触他神情黯苦难抑,显是郁怀其中。小甜甜忽感不忍,缩回将欲撒毒的手,话声低低的嗫嚅道:“偶……偶是无心的。表在意哦!”

小甜甜从来疯玩无度,有心无心谁分得清?乐逍遥回想昔为治愈书航怪疾,同进“茅山学堂”求医时,即使茅山派的人提及“小甜甜”其名,也即耸然变色,概因此女手段之厉、行径之诡,决计匪夷所思、莫测其妙,她随心所欲、足迹所及之处殃者无算,不论存心没心,早是世人梦魇。而后又曾闲看史翼九硬塞的一品江湖杂志,亦有专章撰述小甜甜二三事,阅毕历历在目,记忆犹深。

其文开篇即来一段若此:某日左轻侯府前开门纳宾,知客皆北派武学名宿,出第见无一人敢至候聘,大异以往才士糜集光景。唯一女童貌极甜美,幼扮男僮装束,独站门口笑候。其时知客为“京华七杰”,睹而纳闷,因问女童来意,只笑不答;再问姓名来历,亦笑无语。七杰中有人无礼,不耐欲驱,竟昏于地,遍无伤痕可查。余者皆知有异,围女童逼问其名,女童仍不语,仅除一鞋,赤足踏痕留印于昏者后背衫上,复又着履,转身负手自去,状若无聊闲逛。六杰未追,府客闻讯纷援至外,始见六人竟已立毙,唯昏者竟又自醒,复愈如初,茫然不知发生何事,恍如梦矣。越七日,亦死。众将足印所留之衫送呈侯爷请罪,左侯一见女童之脚印,竟跌坐于座,忽省是谁,汗然变色曰:“晕!”

当下乐逍遥也唯有苦笑,又岂能见怪得:“算了,我原就不是爹亲妈养的,这点隐私也被你知道了,足见舔甜姐之精。既已毫无保留便似眼下这般坦荡荡的暴露法,我只有无语,并且没有脾气。”心下苦咽一句没出:“有也不敢乱跟你发——谁不知道你?”

他越是这般郁然宽释,小甜甜瞅着越似被揪着了心窝儿,捏着脚丫愈坐愈不安,觉这神态再计较下去就生分了,为免乐逍遥往心里去,不禁噘嘴道:“表酱紫嘛!又不是偶无聊到去翻你家底,偶是听那侠王跟人说起的,就在来的时候,骂你是野……”脱口欲出“野种”时,因觑乐逍遥脸色似变,幸急改口:“野什么的,偶听了也不爽得紧啊,就一路捉弄他们那伙,本来还想弄冯大先生去掐侠王老儿臭鸡鸡的呢!”

乐逍遥想起那事,不由感到好笑,怎明这小妞如何整蛊法,竟丝毫痕迹不露。颜欲展时,但生一惑:“他们无故却提我身世干什么?”小甜甜竟欲讨好,以修前隙,因闻乐逍遥问起,乘机挨过来乖巧的道:“偶都听见了,侠王老儿也没骂你,就只那姓万的跟冯大嘴损。不过老丁说话也一直都那么惹厌,你知的……”乐逍遥暗幸当下夜黑,也算帮他掩去些许露体之羞,哼道:“我哪知他们提我何意?”

“表急嘛,听偶说。”小甜甜轻手本要拍他颊,但又生生忍住,心挂正事,没再乱招乐逍遥恼,翘着脚坐地若卧,糯腔娓娓的道:“其实是酱滴——丁老儿他们一路闲话,说到万冯等人在城里挨车把式揍了,别人都骂你不识相。单只老丁叹息,他说唉……”乐逍遥又忍不住哼道:“我便是不识抬举,他叹啥息?”

小甜甜知他仍忘不了丁宋之事,啧过一声,横了一眼才道:“他说唉,须也怪不得这小子,只因乐逍遥有所不知,其实朝廷与我非但无意为难他,根本还是在保他,虽然年轻人桀骜不驯,毕竟人才难得。他只道我等暗地里绊他碍他,因而恼我,却不明白真正一直对他搞鬼的非是官方,委实另有其人。一来因为他的身世秘辛,其次是他所带那小丫头的来历,因有不明不白处,另招他人忌嫌疑虑,是以暗地里伎俩不断,一直都有较量。但傲家以及内廷方面总归还是站在他这一边,就连各军将领也都喜他为人。可笑这小子蒙在鼓里,不知究由,一路走来,别人对他使了多少暗招儿,除少许例外,皆被左侯、古爷、傲三,以及耶律方面悄悄接了去,各挡暗箭无数。这主要是因为……”

洛阳百花节前夕,世袭青衣侯殷麒麟轻车简从,前往费平章府。

行至“天龙坊”,意欲顺晤老友花龙二,在此耳闻目睹了一桩奇事,青衣侯百思不得其解,遂投书一篇,名为“踢馆”。发往大元帝国钦传衙辖下之暸望江湖季刊,编者丁建华嫌文长而罗唆,再三删减之后,裁七千字余二百字,勉强载用。不日,丁建华另以笔名“董建洋”改写七千字文另投一品江湖杂志,题为“赤脚小仙传”,字数扩逾万余,以挣字酬。

一品江湖编者史翼九退其稿,曰:“本刊不语怪力乱神以及露体字眼。”却将其文另录副本,再三精读之后叹为神奇,乃截其精华写入“九翼侠江湖见闻录之小甜甜二三事”,连载于一品江湖杂志,另抄录六份副稿,发于大江南北各驿报。仅凭此作,赚银九千文。而至顺年间,蔬菜每斤二文、猪肉每斤十一文、布每尺十五文、宅地价每尺一至四百文不等,稿费每千字百文。(注:“小说”、“杂志”诸辞,来自唐宋元明。其时印刷业渐臻发达,坊间市肆多有风物杂志刊行。)

话说史翼九诣洛阳专访“百花节”,轻衣简从,前往洛英王府。

文中写道,奇侠史翼九行至“天龙坊”,意欲顺访故人花龙三,在此耳闻目睹了一桩奇事。

天龙坊为黄河边第一馆,传有八百龙背景云云,坊主花家兄弟,一时豪强也。

这天开馆时,门外走来一女童笑容可掬。众问来意,曰:“偶要踢馆。”

闻者莫不失笑。门客董建洋不以为意,谑曰:“朱门就有,你踢一脚试试。”幼女回以甜美微笑,当场使围观者殷麒麟失泻,尔后九日梦遗不止,茶饭不思也,夜夜必挑灯枕戈写情书云云。

时豪英云集洛城,众见稀奇,皆来观之。女童旁若无人曰:“若要保全此坊,请施万银,惠与朱门之外沿街饥寒交迫者。”天龙坊人人皆笑,岂以为意,嘲曰:“万银买你为侍妾可矣。”言此语者今皆不存矣。值星坊主花龙九问:“倘如不给呢?”女童负手自笑,谓:“那偶就要踢你的门。”其语甚稚,妙如乳莺嫩雀。众笑更谑:“大伙还没动手掏你那小门呢,丫竟黄口无忌似此!”

女童亦笑,遂除一鞋于众目睽睽下,褪袜提足踹门,动静小小,柔绵不撼,毫无破损,仅留一只娇小足印如烙刻朱门之上。童复着履自去,遁隐人丛无觅。众引为笑谈,未放心上。花龙九教仆役揩试足印,不论干湿之布,竟除不去痕迹,仆死。花龙九觉异,将欲触之,旁皆阻拦,疑曰:“或有古怪。”朱门留此足痕究碍雅瞻,既揩不净,众唯卸换更新。百花节后,天龙坊突遭瘟疫,无存者。

此遂传遍洛京,富者大户闻皆震骇,为避此祸,其有迁者百家。洛英王闻讯亲临,观毕门上足印,良久无语,回府即令传告每户富者各施千银,同赈贫病百姓。斯祸得免,女童未再出现。众皆赞洛英王为当世之朱家郭解,大侠也。

足蹭撩拨之下,乐逍遥不禁暇想乱兴,兀自回味史翼九硬塞之作,仿佛心不在焉,小甜甜止语不叙了,嗔眸横觑,最恼便是这般不专心听她说话者流。正要掐之,乐逍遥忽问:“因为什么?”

小甜甜提脚来踹,嗔道:“因为你不认真听偶讲话……”乐逍遥避不得,只好又挨一下,觉她发足轻绵,倒也没怎么用力。不由微笑:“怎么不专心,我不正想听下去吗?”偏在他想听下去时,小甜甜拍手嘻曰:“想听也没有了。”乐逍遥一怔:“完啦?”小甜甜摊开一双嫩手,咧嘴曰:“完了。”乐逍遥刚被吊起胃口,如何受得:“不会吧?”小甜甜笑道:“他就只说这么些。你若想多听,等偶去逮侠王来,往他身子下蛊、种毒,用整窝火蚁煎他鸡鸡,逼他一五一十说给‘葛格’听好不好?”

乐逍遥听到歹毒处,吓一跳道:“别……算了。”忖思小甜甜所述丁建阳向随从亲信吐露之事,端的没头没脑,难经琢磨再三,他口里怎敢妄加质疑,免招小甜甜恼起,心下压根不以为然:“说得跟真的似地。”

小甜甜侧头瞅他神色,觉窥不透此人真实心思,她也没耐心多加琢磨,突拍乐逍遥肩头一下,吓他一跳,才问:“你又在这里搞神马鬼?”逍遥儿愕:“什么‘神马’?”小甜甜如咬舌尖儿般吃吃地笑道:“就是什么。”

乐逍遥怎知她说话如何越发含糊颠嗲法,“这样子”念成“酱紫”,“什么”念成“神马”,“不要”念成“表”,花里胡哨层出不穷,一时搅得脑乱,嘴冒沫沫儿曰:“什么跟什么?”小甜甜又掐,笑嘻嘻的道:“偶问你怎么又跑这里栽跟头来了,说哦!”乐逍遥忍痛反问:“那你又为何跑来这里?莫非偷偷跟着我……”小甜甜忙道:“才不是呢。偶来找宝!”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乐逍遥心下好笑:“又来恶搞是真。你会看上那些金砖?掐死我都不信……”小甜甜果然又掐,他苦于躯僵难避,唯强忍一途。但终难捱多下,皱着脸探问:“还需多少时候,我才能动?”

小甜甜不答,心思又跃别处,头枕双手,躺于一旁望穹,两眼荧荧发亮,似在计算时辰,但因暗帷阴迷,无星辰可辨,她终看不出,突然叹了口气,歪叼草叶道:“天象真怪!偶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种诡谲莫测的变天之兆。”

乐逍遥亦知此地又诡似兰陵渡般,恍如昔梦未远,又陷新魇困厄。他本想趁机探问小甜甜究有多大,此乃久猜不明之处,觉似十三四岁不过,但如此幼韶稚龄,又何来那许多千奇百怪的毒蛊手段而令世人胆寒?但听了小甜甜之语,他心头又紧,所挂虑者众,片刻难宽其怀,道:“我可不能多耽,众人皆困于此,恐怕有险。”

小甜甜虽然也似心不在焉,倒也料到他所急何事,无非急众人之所急。她叼草茎不瞥一眼,悠悠的道:“八错!别人是有些悬乎了……八过!你还是先担心自己罢。偶要是你,就会哭了,这会儿。”她又咬舌,念“不”成“八”。乐逍遥闻言纳闷:“我自己有何可担心的,寿尸毒不正解着么?”

小甜甜突然翻转其躯,改作趴姿,在乐逍遥望不见她脸面的角度端详他一会,忽叹:“遇见偶,寿尸毒是毒不死你。可是……”她从来说话漫不经心,嘻嘻哈哈,一腔皆谑。自打初遇以迄,乐逍遥还未见过竟似此时这般心事重重之态,语中顽味忽敛,忧惧之气难掩。他越发奇了,啧然道:“你要吓我就直接说。”

小甜甜一时接不上腔,自咬下唇片儿,心念转来转去,半晌方道:“是你把偶吓着了。”乐逍遥会错其意,窘道:“呕……怪我小弟模样狰狞,其态充满侵略性,你如此年小,乍眼所见果是威胁,不过其实它很爱好和平。”小甜甜又忍俊不禁了,觉他如此坏,扬手欲打,咬舌尖儿吃吃的作嗔道:“扁你噢!”

她从小便缺玩伴,反之人见人畏,罕遇乐逍遥这般惫懒好玩之徒,初虽存心整他死去活来,待经几番胡搅蛮缠之后,却因乐逍遥非但屡竟死不掉,反倒越发亲切可喜。自兰陵渡至此,她心下芳念窃窃,已暗自引他为此生必不可无的唯一玩友,相处互无顾忌,玩至疯处仿佛两小无猜一般,即使乐逍遥仍窘,她却不觉男孩敞体有何不堪,觉与满街此类裸童无异,相异者巨细之别。况且这也是拜她所赐,非乐逍遥本意,实出百般无奈,身不由己而然。

乐逍遥窘时忽省,不由微责道:“火虱是你整出来的对吧?”小甜甜早料他会想到,当时若非如此整法,料难逃过僵尸堵截之厄。其中另怀别意,却是不好拆明,她也未否认,整蛊乐逍遥倒没什么新鲜,但连关木通这般高手也一并搞在内,委实不易。她满脸得意之色,呵呵而嬉:“其实哪有什么火虱,只是你们幻觉而已。”

“幻觉来着?”乐逍遥心头一怔郁闷,暗恼枉然抓挠遍躯、皮破多处忒也冤煞。但已无奈,眼觑腹部所沾蚂蝗,问道:“这些不是幻觉吧?”小甜甜咯咯笑道:“你说呢?”乐逍遥怎知她如何搞出遍地火虱的幻惑,居然连关老道也着了道儿,纳罕之余,又问:“你怎么搞到书航嘴肿,又整得冯大先生手不安份,乱摸人屁股哦?”甜甜:“不告诉你!”但终憋不住,又噘着嫩唇说:“用‘蚊魄’哦!搞嘴肿用它,你要乱说话气偶,偶就搞你也肿。”乐逍遥惊笑:“那又怎么弄得人手不老实?”甜甜:“用‘蝇精’嘛!”逍遥儿奇:“淫精是什么精?”

小甜甜喜他傻眼此态可爱,不禁手来胳肢,吃吃地笑:“就是你这淫虫哦!”乐逍遥料要难捱,先已疾言正色,凛然瞪回她手,斥道:“胡闹,怎可连小史哥也整在内?”小甜甜不料他如此俨然,倒也一怔,呐嘴:“谁要他乱写偶?”轮到乐逍遥奇,嘴为之哱:“你也会看书报?”

小甜甜见他眼诧,不禁得意道:“偶在茶楼叫人念来听——嘛!”听字拖得老长,嗲得乐逍遥硬,暗摇其头:“知你嘴甜,谁也抗拒不了。”因怕小妞儿又说被吓着了,他忙引岔其意,使望别处:“是不是小史哥他们出来了?”小甜甜转头乱望无觅,囔嘴曰:“出个鬼!”乐逍遥不禁生忧道:“史翼九中毒难动,恐怕情势不妙。”小甜甜冷笑道:“他吗?人家没你想的这么傻。偶看就只你最懵!”

这话乐逍遥又不明白了,诧眼:“这还有诈吗?”小甜甜本不想说,但仍憋不住,哼道:“装昏,又偷偷睁一只眼窥测情势,谁不会?”乐逍遥谅无此事,只是好笑:“小脑瓜子歪哪去了。”小甜甜侧眼旁觑,觉他压根没放心里,她俏眉蹙了蹙,忍不住哼一句:“但愿是偶错。”乐逍遥又觉她没了嬉笑之态,乍为不解,小甜甜仿佛鼓足勇气才下得决心,突然拿出个镜子,递他面前,自己别了脸却似不敢看,语气发紧的道:“你自己看镜中脸。”

昏天黑地,乐逍遥如何看得清,闻语初愕,眼投镜中,犹未看晰,嘴先诧问:“难道我又不是我了吗?”小甜甜想看镜又不看了,闭眼道:“你还是你,但若死到临头,只有从这镜子里才……才能先看见凶兆之像。”乐逍遥听得迷惘,初瞥脸还是自己的脸,并没变成宫九,刚感心宽,一个奇寒之念忽悠掠过心头,如阴风拂过,满脊凉透,正欲细瞧镜中模样有何变异,倏听林雾里传来一声低嘿:“小妞儿又跑来傍夫了。”

小甜甜跳将起来,嫩脖乱转间,那语随风又远,若逸于缈,又似从未有过。乐逍遥讶问:“是谁?”小甜甜蹙了美俏之眉,撩足踢石飞入无边暗雾中,哼了声:“他也来了。”乐逍遥仍是满头雾水,愕道:“到底是吉是凶?”小甜甜突然大是不耐烦,正要催他仔细看镜,突然想起镜拿在她自己手上,稍移他便瞅不着,于是蹦回,脚未落定,不知何处突然爆发一声巨哮,若自地底之下轰穹而起。

乐逍遥耳为之炸,眼前震眩花乱,怎知何般惊变其恶若斯,镜也迸碎无存,撒屑于地。小甜甜也似愣了一下,但突动容,眉毛挑起,急道:“是这个时辰了!偶须抢在那老饕餮之先……”乐逍遥觉她影移欲离,忙道:“你要去哪里?”小甜甜撂下一句不乐之话:“你又不是偶什么人,管得着偶的脚吗?”乐逍遥怎知妞心多变,其快若此,但啧:“可也得先让我能动弹呀。”

小甜甜足声簌簌掠地划痕,撩弧转圈,姿影翩俏轻灵,不知何为,口中说道:“要动也得等十三只阴蝗拔尽余毒。”乐逍遥脖僵难转,便瞧不清她兜圈儿作甚,但患一事,虞然道:“我动不了,倘有险至,怎生避得?”这却在小甜甜算中,负手蹦跳,足尖撩划成圈,罩乐逍遥僵躺之躯于内,待又翩然落定,她背朝着他,撒些糯米粒于地,亦沿痕成圆,往乐逍遥身边布就一圈,素手点点画画,或以掌、或以指,匆为诀构,头没回的道:“偶去去就回。”

俏声刚落,妙影已逸。乐逍遥怎料她溜得如此之快,暗叫声苦:“这么敞露肚皮躺在风中,不免着凉窜稀,只怕急要拉肚,可怎么是好?”此虞方生,足声又返,簌地抛来几件衣物置他身上,旋又掠树蹬枝而走,灵雀也似。

乐逍遥一愣,待辨出身上衣物本是先前瘙痒难耐时脱下来的,原未来得及携随同出,不料小甜甜有心拾之,他暗生暖意:“倒也细致。”但见其中不仅有他之衫,居然混杂道袍在内,随小甜甜匆匆忙忙抛甩之势,那件道袍里咕碌碌滚出一球体,散发披地,坠于他脸旁,近距对瞪,赫然竟是关木通的首级。

那娇俏身影往树枝梢一荡即远,只萦轻笑随风漾来:“走啦!”乐逍遥投眸已不见其踪,觉似身手敏捷如故。料想小甜甜在金窑里窃闻他与丁建阳说话,而觅青夤苔解除熏香之迷。凭她的机狡伶俐,这原也难她不倒。乐逍遥怎知又急欲往何处,却撇他独僵于此,乍见关木通人头从道袍里滚将出来,奄奄然而与相觑,陡吃一惊:“关老道怎么‘挂’了?”

此问甫出,又省关木通已无法回答他。其首削自后颅盖,斜斜抹裂半颌,切瓜般齐整,凝着目瞪口呆之色。乐逍遥一时既惊骇又恻然,竭力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形,但料也料到是谁所为,心头大是不安,暗叹:“唉,她又何必割人脑袋?”

此女行事亦正亦邪,往往出人意表,她持何心思乐逍遥岂猜得透,但其神通广大、手段毒辣,稍思便教憟然。加上关木通,五斗米教已有两人丧于小甜甜手上。虽说关老道财迷心窍,受侠王撺唆来此结界害人,而殁小甜甜刀下,也算因果有报。乐逍遥思此仍不能释,一时忿懑一时惊怵,偏生关木通死不肯瞑,眼仍不甘地瞪着他,仿佛把他也当同谋。乐逍遥既悸又惭,怎奈转头不得,唯有愧然闭眼,免瞅关木通这般表情。

揣不透她急不可耐地又往何处,料非救助众人,此不合她情性,乐逍遥被人头所骇,一时胡思乱想,触念记起前次在兰陵渡,小甜甜似曾整过粼儿,此后她仍不时寻机加害,乐逍遥忖此更虑,心里焦将起来,七上八下,卧不能安:“她折腾我也就罢了,可别又去害粼儿和其他人!”

他自陷此林,总觉粼儿似亦在这一带,说不清何以会有这个念头,或心有灵犀相通,或缘系千里一线牵不断。隐隐便感她气息离己不远,此非妄惑,而是他结识她以来多次感触的灵念。每凭此缕灵念去找,乍缈虽似追风捕云,毕竟心中有了方向,他只管跟着感觉,追这缕灵念。哪怕今生永远如此!

但苦余毒未尽,被小甜甜以怪异足法所封的穴道更冲不开,乐逍遥徒焦而已,浑忘他所习内功心法越急越碍,若不能拢敛乱绪,尽驱杂念,休提聚气冲穴,纵想静卧也不可得,僵躺于地,忽如身在汪洋瀚海,真气纷激犹如惊涛骇浪,岔冲浑身诸脉。乐逍遥一急之下,惹来这般苦楚,殊没料及。

他迭遭剧痛遍躯,一惊即省:“急不可就,倘仍想先冲开穴道,立时便要逆岔真气,裂脉碎脏而毙!”既明此故,惟又尽量放松心情,使全身由绷渐弛,果然内息激乱之势缓转舒和。但来时快去时慢,这番周折又不知要耗耽多久。

他好不容易稍遏些苦楚,眼微睁时,无意间觑及腰腹,一溜空荡,倏感不妙:“乾坤袋怎么没了?”此时非但乾坤袋不在身上,急瞧那堆衣衫时,更连天蚕丝背心亦无影踪。乐逍遥呼苦于心,悔未早察,忙看身畔手边,果然飞烟剑也不在了。

顷失三宝,乐逍遥一时沮丧得便连“根宝”也耷拉了,两皆垂头丧气,上下一致,相觑无语。都知是谁:“尻她!说是来找宝,原来找的是我身上的宝贝……”懊恼之余,乐逍遥又忖猜惊疑:“既已得手,她如何会回来?却把我晾在这儿,自己溜了也!”根宝哭泣:“哥!以往别管偶叫‘宝宝’了,她……她什么都偷,偏不偷偶,可见偶其实非宝,一文不值了都!”

乐逍遥被搅得头大,忙慰:“根宝,话不能这么说。你在别人眼里即使是垃圾,甚至连一坨屎都不如。但在大哥心目里,你才是不可或缺无可替代嘀。其他只是身外之物,她没连你也割去泡药酒,委实是不幸中的万幸。”根宝闻言稍安,究竟疑虑未减,啜泣问:“会不会是故意放长线钓偶?”乐逍遥无心多与此般无知之儿纠缠,斥:“别太把自己真当回事,你又不是鱼,没人钓你。”根宝宝偏犹不休,执拗道:“可偶瞅着跟龟似地……”乐逍遥霍一口痰噗喂之:“缩回去吧,你这王八!谁稀罕钓你,休来烦我……”

不惟懊丧沮恼,他突然又想到一事更可堪虞:“先前听闻五斗米教似有更厉害的人物在左近,舔甜把关木通的脑袋扔我旁边,此举却是存何居心?就算钓不来更多嗅着血味的蚁虫蚊蚋,但若老道同门路过时撞见,我已然糟透的运气又会怎么糟法?”此非多虑,偏在这时想起昔听乡人夜话怪谈,提及五斗米教禁地寂静岭每当晴朗的夜晚,仰望星斗,必见八辰灿烁尤晰。

魔法至尊严天师主辰北极,另有一勺七星,依次为颜白虎、牧孤鸿、路焚诗、慕埠山、宁无惑、黄道吉、郭魔弱、严青虹……不说这八大天尊之道高位崇,法力无边。仅其膝下大弟子叶枯蝶独闯冰风谷、斗战缥缈峰长老“风相雷臣”、昆仑盲剑巨擎“无睛问天”,所留“枯叶蝴蝶”传说,早已脍炙人口,俨然神话。

乐逍遥每次看这些社戏时,必坐前排,率众一惊一咋,为台上斗法大戏臻至高潮处倾倒不已。至于杜遵道、关木通之辈,虽在五斗米教位份尚低,也已煞是了得,他们的手段乐逍遥皆已得睹,越思越毛:“尻,这等样人如何能惹?”

唯盼自己运气不至于这般坏法,却偏在暗汗未干之时,忽听悄履踏草声由远而近,林雾里影影绰绰,随声掩至。乐逍遥觉察动静,心头紧起,不论来者是人非人,是好是歹,以他当下僵卧难动,旁边搁有人头的情形,倘被发现,后果实难预料。而他运气既已如此糟糕,无法再往好处妄想。

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上)

咒米结界之地穹失星辰,举目只见一片阴霾,与雾葱笼。

乐逍遥怎知何物倏忽穿雾蹑近,初闻草声簌动犹在二三十尺外,自从小甜甜被那巨哮之声引离,顷时又万籁俱寂,枝梢露珠滴落的声响也萦耳清亮。乐逍遥屏息未及,数道人影已四下掩至,雾漾影晃,霎闪及瞳。他暗吃一惊:“身法好快!”

既见掠来的并非妖魅,袂轻履悄,飘然落地毕显一流身手。乐逍遥惊去忧来:“我犹身僵难动,旁边偏有关老道的脑袋搁此,来的若是他‘五斗米’的同门,或要怪罪于我……”无奈臂不听驭,虽想抢在被人发现之前,先将那颗头颅推进草窝里去,手刚勉强微挪,偏不凑巧,被一足落来踩着。

乐逍遥吃痛咧嘴不已,既是行藏败露,躲已无望,便不屏息于黑暗里,方要“丝”地呼一声苦气,身边草声纷悉落响,数人已至。他想起小甜甜走时曾有布置,暗叹:“布的什么破局呀她,给人一踩就进了都!”幸尚还能说话,正想先张嘴,那几人却似未留意及他便在脚边僵卧草间,自顾朝前匆掠,足稍沾地,鞋尖微蹬一点,承身又起,皆若狸猫夜行,其轻极悄。

乐逍遥刚要庆幸手得解脱,哪料踩手之足稍抬复落,居然未移,仍将他手踏在鞋底。乐逍遥心下顿又“噫噫”不已,皱脸憋疼难当。那踩手之人本要率先而行,嗅鼻之际,突然眉头微紧,在前边打个“且住”的手势,其后追随的四人立时刹足,奔时疾若走箭,一停却如树伫,毫无缓冲余地,霎刻即止,各皆垂手悄立不动,七只眼齐聚精惕之光于前边那人背影。

“之所以我只看见七只眼,是因为有一个人右额斜裹花布,绷笼半张面颊,仅露一目在外。”乐逍遥躺在那几人腿脚之间,暗眨惑睫,当触那独眼之人铁青的面廓,心竟莫名生凛:“这只眼奇悍有如豺虎之瞳!”

一时之间他大是不安,因闻前边那人脸面未回地撂语低悄:“此间血腥气越浓了。”

乐逍遥暗啧于心:“血腥气之所以浓,乃因你脚下不只踩着我的手,旁边还有颗兀自淌血未干的死人头……”那人语毕,后边四名随者纷皆戒惕,低目四觑,从乐逍遥身上扫溜而过,眼又旁移,居然另望别处,浑若没看见地下躺着个半大孩儿,并且有颗知名术士的脑袋切下来搁旁。

乐逍遥怎明何故,心只暗异不已,无意中瞥睛旁掠,忽觉关木通张着的眼里似霎异光一闪,没等他多瞅更晰,这颗死人头又奄然垂睑,复耷拉如故。乐逍遥不禁悄嘴“嘘、嘘”两下,亦没有反应,他兀自郁闷,只听有语响于畔,低言道:“草间就只露水反光,如撒了满地碎镜余屑,扫目所及,看得眩恍,却别无所见。”

乐逍遥又咦于腹:“明明是刚才震碎的镜片呀……”就连那悍目独凛之人似亦瞅岔了眼,只一花晃,脑中莫名微眩,目光霎刻茫然,复投前边那人反剪一手而立的背影之上。

这时,那人面廓微侧,于露光冷漾中但映其容清俊,脸色苍白,似抹一层粉般。

他微一皱眉,唇犹未翕,后边随者中有个连腮黑须的汉子似已沉不住气,压着声音先已质言道:“路祥安,你领的什么路?”

乐逍遥心下刹那惘然:“只是过路的?”那踩他手的人低哼未答,眼光扫掠,明明从乐逍遥脸上扫过,却又似无所见,眉头倍紧。

身后又一人忍不住道:“左公令你帮忙,你可别搞鬼!”那面白若粉饰之人背剪腰后的手微攥一紧,似觉无礼,心头已有不快。乐逍遥又暗奇于心:“这几人不是一路的?”那个名叫路祥安的人看似不过二十来岁,眉轩复定,显却心机深沉,忤色又隐。

但当他背于腰后的手渐松之时,第三人又哂:“非是我等胆敢怀疑左侯门下,可你本不是左侯的人,你的娘娘腔令人很不放心!”乐逍遥愕:“娘娘腔?有吗?”那只手又痛难耐,想是路祥安闻言不豫,脚底劲吐,乐逍遥咧嘴欲呼又忍,只听路祥安锐语低冷:“季宗布是左侯的人没错,可他擅离职守,即使没有娘娘腔,难道左爷对他就当真放心了么?”

乐逍遥兀自拔手不出,怎暇细听有没“娘娘腔”,那三人闻语冲撞,纷皆怒形于色,有斥:“凭你姓路的身份怎配说季大人的不是?”路祥安背手微笑,锐语转柔:“若没我帮着说话,凭你主子一个失宠皇家教师的狗不理身份,怎配到外疆去做得将军?”

这话虽柔腔慢调,其中讥刺意味却比针锐。后边四人皆已怒目无掩,就连独眼的人也紧了眉,只是没有眉毛,那只悍兽般眼睛顶上原该有毛的地方多了块疤,仿佛眼眉曾被人连皮带肉生生撕下,敞出额骨,然而其骨非白,却泛钢光青冷,竟似内嵌一块钢片。

乐逍遥正看得憟,右边那连腮胡子已按捺不住道:“这么会说话,我看你倒像那娘儿们裙边的狗!”独眼之人欲拦不及,路祥安背剪腰后的那只手一攥而紧,语又尖锐:“这么不会说话,我看你这条狗命长不了!”乐逍遥在乡下见多了妇人吵嘴村人打架,每到互骂为狗时,料也料到接下来辞穷将会发生什么。出来走江湖,所见各般有来头有位份的人物,也不能免此俗套。

果不其然,后边那连腮短须汉子便恃人多,登时按捺不住拔拳相向。乐逍遥不知此非突兀,而是两拨人久积忌隙使然,一旦临诡走慌,彼此疑虑愈甚,表面一团和气顿似薄纸捅破,顷失耐心。那短须汉子本来垂手腰畔,倏然一拳发自袖管,急捣路祥安肩背,拳至时才有风声霍响。乐逍遥看出好处,不由暗喝声采:“出拳直截了当,端无花样,发拳将至才有风声,足见其快。突然就到了,除非那姓路的背后多长只眼防着,否则……”

没有否则。那拳倏击将至,乐逍遥隐隐暗盼路祥安挪脚旁避,免踩他手痛难忍,只见路祥安依然站犹未动,袖口里倏落一支卷轴绰入掌心,唰地急曳,卷轴立展其幅,骤绽而长,后发先至,横荡另一端滚轴直撞短须汉子咽喉,反手一甩,去势迅不可当。帛面密密皆字,篆抄半部论语治天下之句,底衬一带江山如画。

乐逍遥此前亦曾见过有人以卷轴书画为兵器,但无一堪及路祥安信手荡卷封喉其势精绝,目未暇给,那短须汉子拳已失之先着,横幅未至,喉遭劲气遥迫,立为气滞,面色已变。乐逍遥看出险绝,怎奈身僵难起,欲拽那人避轴击喉不得。但见旁影簌晃,有人低喝:“马力,当心了!”却是另两人陡省不妙,齐欲来救,发窜未及,蓦见一只手已抓在短须汉子背心,拽其避退于后,轴前多了一支暗底碎花布包裹的兵器,伸来挡格。

乐逍遥见是独眼人出手解危,心下彩声又起:“先前便觉四人之中便他似最厉害,果然出手没让我跌眼毛……”然而两未交格,唰地轻响,卷轴又自缩拢回幅,路祥安洒然收袖,仍旧背抄一手闲立,面只微侧,语声低柔:“霍耀良,你该看出我无杀意,又何必紧张?”

乐逍遥初见势紧,一时亦凛若感同身受,同那短须汉子急作一团,待稍回思路祥安刚才发轴的情形,又觉去势虽急,其实暗敛劲道收多发少,似只故意以凌厉之势慑退那几条出言冲撞的汉子,而非志在夺命。乐逍遥思此暗啧:“不要命都已这般声势,若要命又如何迅猛法?”易地而想,也觉自己若处在短须汉子的位置,委实也极不妙。只因路祥安飞轴展幅横截喉脖既快,取位又刁难猝防,除非旁有强援守望相护,否则不论以兵刃怎生招架,那都是挡不周全的死角。这样的险招,又令他不花分文买了个乖。

独眼汉子横手悄阻三名各按兵刃仍欲寻衅的同伴,目里精光自敛,道:“生杀予夺都操在你手,耀良紧张,是因为看不透路爷手卷中这半部论语。”旁边另两人更觑不深,半拔包布里所裹兵刃,杀机一触即发,低哼道:“他快虽快,可是花样多劲头弱。咱得找回场子……”

言犹未落,唰又一响,路祥安信手送袖,卷幅旁甩,一荡竟逾丈许长,飕地横展幅帛,往一树稍击即收,背手收卷隐轴,复归闲立观山姿态,道:“儒家自来重文轻武是正道,外疆将弁不需要看懂这半部论语。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左侯手书此言附卷赠我,其中‘内圣外王’之意不言而喻。”

众人见树无撼,片叶未坠,初觉似此炫耀反露技穷之象,但在路祥安语尽时,那株树忽倒。

乐逍遥耳边顿嗡一声,霎刻听不清旁边惊声唏哦,脑子里不停地转着那日在都司辕拜会瓜儿成都时,他以杆棒力透其端,凭修罗真气发功,击折的不过是碗口大小的竿桩,眼下路祥安看似文弱嬴薄,仅凭一轴帛卷轻描淡写旁击,竟撞折那株粗如大腿的枫树。此人顷激内力之强,实不可想。刚才他若真想碎喉夺命,旁人又岂挡得住?

乐逍遥乍惊之余,很快又能自调心态复定,找辞宽忖:“就算你真有‘内圣外王’这么强,却也跟睁眼瞎似地看不见我躺此,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超自然现象就没得解释,世间不明事物多的是。咱这叫‘内神外鬼’。”

一忖未毕,眼触旁边那颗人头,又觉其目霎闪诡芒,没等细瞧,睑又耷垂,隐去异样之色。

不经意间,乐逍遥忽想一事堪惑:“先前听小舔甜说,她用掉了独有的一只隐蛊,才摆脱了隧道里群鬼追缠。却另以何法使我此时隐形于路人眼前?”想那小甜甜从来说话漫不经心,时有一茬不搭一茬之处,委实不知哪句为真、哪句为讹。稍想便教他头涨胸闷,憋堵得慌。

路祥安犹未发现脚下踩着乐逍遥手,适才出轴,意在以技压人,令身后四个随者无话。便在那四人面面相觑之时,一阵风赶雾,弥弥涌涌而聚斜坡之下。路祥安、霍耀良仰目之间,但觉苍穹变色,乌云滚谲中隐隐有雷电闪烁。

乐逍遥正想:“要下雨。不知家中二娘有没忘收衣服……”草坡上数双眼光齐移而朝雾诡烟迷处,只见剑气激荡,连摧烟舞雾移,渐迫于瞳。

路祥安横臂示随者且慢贸然往觑,不动声色的道:“此非兵刃锐发,似是指端劲气。对方了得,先看清是什么人厮斗!”乐逍遥已咦于心:“似是凌姑娘使的那种指梢剑气。但相形之下,比她更强得多!”

这时雾涛烟海中人影渐晰,翻翻旋旋,时隐时显,伴得有语浑厚庄然:“指点江山,激扬风云!”

其声未落,一人倏跃而显,半身微俯,按掌于地,左臂反背腰后,右膀抵地吐劲,噗一声宛若击水溅腾,地面乍微撼止,突然遥摧土尘尽起,势如浪潮推涌,疾迎雾里指力来处,蓦然交撞。

尘入雾,雾更浓。

“是‘排云掌’,”路祥安面无表情地瞥旁边四名随者一眼,低声道破名堂。不待那四人猝生反应,雾漾又分,另显两人踉跄跌撞倒退,各舞单刀似在拨挡看不见的敌人,急避看不见的杀气。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后者左臂挟护一个蓬发如鸡窝的女童,右臂挂彩,血淌淋掌,兀自强握刀柄不失。

乐逍遥顷感困惑:“他们在跟什么人狂拼?”除路祥安仍然面无表情,坡上四人皆已动容。那短须汉子一见雾里倒退出来的两人身形刀法,脖上青筋立时涨至额,急道:“是启良他们!”觉势危虞,方欲奔下坡去,肩头却按着路祥安一只手,顿僵难动分毫。

霍一声响,前边那挥刀的蓝格子衣汉子肩背斜裂一道血口,顿时吃痛仆踣于地,转面却看不到袭他之敌。蓬发女童惊叫一声,雾里便有语急切问道:“鱼儿,有没事?”那护住女童的横格衫小胡子忍疼道:“启良挨了一刀,小姐没事。”

稍不留神,那女童挣身下地,朝雾里奔回。身前倏有一道霆电劈地,霎耀众目,恍见有影绰绰朦朦,朝她悄欺而至。乐逍遥枉然睁大眼睛也看不清那是何等样倏忽如魅的人,但感一股杀气迅笼那女童身上。

他心绷一紧之时,先前负伤踣地的蓝格衣汉子已扑将过来,换手乱挥单刀,护到女童之前,却飕一声,肩窝至肋又裂一道淋漓血线,再跌于地。非但救不成那女童,顷连他自己也送躯于杀气倏笼之下。

眼看势恶,坡上数人欲往未及,雾里蓦有一人如从天降,澹然跃至。蓝格衣汉子未待反应,刀已易手,却绰那大汉掌中,朝雾气激扬处横曳边锋,淡抹一刀。随即另手挟抱女童旁掠。

瞥眼余觑,只见雾泛一线血花稍绽即逝,那股看不见的杀气猝又隐匿。然而犹萦四周,伺而未离。

蓝格衫汉子忍痛抬目,陡见抱那女童之人竟然是与家主厮斗的对头,他眼光遂变,因已倏失单刀,便从后背唰地又拔一剑,咬牙急起,扑向那大汉。但听一声低嘿:“刀不趁手,且与你换过来。”那汉子腕又一麻,如遭食指抹脉而过,迅难与目。飕一声响,刀光擦肩疾掠,射入雾气漾异处,血花霎绽,栽倒一个稻草人,跌时躯显,破膛之处摔出一只垂死乌鸦,翅犹摆动未止。两个格子衫汉子见此皆愣。

那大汉眉刚一皱,后背倏临劲气破雾疾摧。他迫于无奈,急将女童置地,另手反撩,迎掌与雾豁处忽至的一人交格,啪地互拍,掌又急分。那人方始现身,俊颜微须,轻袍缓带,正是乐逍遥昔在苦水铺匆见一面的季宗布,但此人形象不知为何却似早印他脑海深处。

季宗布眉头微蹙,一手揽接蓬头女童于躯畔,另摊一掌蓄势未迫,低哂道:“刚才我救鱼儿心切,掌招急显破绽,你何不以剑迎?”那大汉后退数步,转身时一臂亦揽有童,小虽小,僧袍却是奇宽,更显秃头如豆。乐逍遥咦:“幼僧!”

那大汉落剑插地,穿透鸦躯贯土,方抚内息缓言道:“季教头这一掌却是好强的后劲!”

坡上六人见状,一时各转心念。霍耀良想:“季大人这招‘云海怒涛’虽有一处破绽他总也补不住,曾说倘与高人过招岂敢轻易使用,除非情急拼命。但此招最强的便是第二道后劲,一旦全力催发,实有顷刻摧岩裂壁之威。对方接招时唯有专以上乘内功强卸这股掌劲转移于地,堪或减免震摧之苦。那大汉却恐波及幼僧,并没卸移其劲,竟然硬受了季大人这一掌。就算是关东强雄、或我恩师那般高人宗主,也未必便敢如此托大冒险!”

路祥安暗思:“行前左侯尝对我言,当今江南仅有一人堪称真正的内圣外王,而具仁者无敌气象,从来令他佩服。想来便是眼下此公无疑了,所谓剑理相通,既能使出如此精绝的指梢剑气,必也是剑术卓越,他手中夺得韦启良的古郢剑,怎不乘机刺入季宗布那招急掌中的破绽?既然硬受这一掌潜摧内脉,真气急必岔难复拢,倘若季宗布就势连催掌力再搏,一品风评榜上所谓‘天下第六’恐怕就要当即易主了!”

乐逍遥看见稻草人忽现,中刀豁坠死鸦于地,心中大是惊奇,怎及想明何因,随即又见那大汉受掌之下,背衫绽破,而露壮躯虬肌,他啧:“不想这捕蟀阿叔真是保养得好肥壮!粗肩厚背,比我彪悍多了,想是每晨必扛哑铃练肌肉,且喝两斤蟋蟀汤。其健壮简直和‘凌欲奶’有得比!”

雾象诡转,坡下步声踉跄,一人且奔且嚎,其腔悸颤:“全死了!怎么一个个全死……死了?”那大汉与季宗布各蓄掌势遥峙未迄,各皆面颊紧绷之际,只见那人绰刀跌撞而至,目眦欲裂,浑不觉猝入两大高手临掌交蓄之境,撞到垓心,兀自失魂落魄,嘶声道:“逃……逃不出去了,外边好多死尸!”

季宗布眉关一紧:“老匹夫,你究在这里搞什么鬼?”眼光盯着捕蟀大汉,话声甫出,掌力斗摧,震向那猝然撞近之人。

那大汉瞥见惶惶逃返的是青衣小贺,怎知何遇竟致丧魄般,唇启欲问之时,季宗布突发一掌截击贺纭山倏近之影。捕蟀大汉心头一紧:“凭他掌力,拍死十个小贺有余!”究竟不忍,罔顾抚息未定,绰起插地之剑,点向季宗布掌腕,道:“他不是我的人。”

季宗布发掌所用的是素觉毫无隙漏的一招“披星戴月”远攻单人,只道老对头有援,必毙再说。叵料掌招乍出,捕蟀大汉晃腕轻点一剑,烁闪飞芒及腕,季宗布心头登时一凛:“怎么仍有破绽被他一剑所乘?”

怎暇细思,掌力未吐,变手另攫,从横格衫汉子背囊拔剑绰迎。两刃稍磕急收,微星一烁,各又凝回守势互峙不下。此时乐逍遥嘴张难闭,未觉蚁爬入唇,暗啧不已:“不想捕蟀阿叔也是使剑高手来着!”先前坡下掌来掌往,均亦雄奇,此非他能看得懂,待当斗起剑技,正投乐逍遥所好,立时瞧出高明所在,又觉季宗布的剑势潜含一股似曾相识的夺气之意,霎眸宛然祁连疾风起,劲草摧。

忽然季宗布回了一剑,也是轻无痕着,两芒遥磕,又一叮声轻轻,微星乍闪明灭。那捕蟀大汉应对一招即收,两人各似云淡风轻,稍磕末刃又收其锋,仍蓄而互防,峙目不交。所使剑术乐逍遥闻所未闻,越奇:“好像季宗布既没把握攻进来,那大叔亦没攻过去的打算,你来我往,接连出招试衅。看似轻描淡写,神情却皆凝重如已倾出全力。使的都不是我所会的大开大阖剑法,皆漫不着痕,实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以前还未见过这种斗剑情形。”

季宗布伸剑斜斜指地,眼只凝注于刃,籍青锋之映,亦见那捕蟀大汉绰剑闲立,眼也低晗,两人皆不对视。经此一试,季宗布暗觉那大汉虽受他排云掌力所震,显仍内息未平,但当凝剑绰蓄,立时便教稍无可乘之隙。他眉头微紧,一剑再衅,如丝如萦,其轻竟若烟袅水漾。

路祥安背于腰后的那只手攥握悄紧,睹此便忖:“季宗布,字秋堂。人称季秋堂,二十年前单骑独剑西来,布衣奉宣,而入宫廷侍讲阁,其年发生宫变。他孤身追叛妃燕铁儿,迫之走投无路,抱着襁褓中的太子困于京都天蚕坛,欲同归于尽。叛妃侍从唯剩二人忠心追随到底,据说这两人本是天蚕教的高手,杀得禁军人仰马翻,当季秋堂至,二人不敌。叛妃自知必死,料季秋堂此来乃为救回太子,便撂话道:‘齐无双叛我,而致事败。你想要太子活着回宫,把他的无双剑拿给我。不然,我娘儿倆同燃于此!’”

“其时人人皆知,无双神剑乃傲二郡娘封邑‘无双城’的镇城之宝。除非打败傲霜的师父齐无双,否则何以取来‘无双剑’?齐无双曾有言道,此剑与他血脉相连,片刻不可或离,他手在剑存。傲天未起时,齐无双当年号称北廷第一高手,谁敢向他索取无双剑?但季秋堂二话不说,即于天蚕坛前邀战齐无双,使的便是这种烟轻云袅的剑法,于众目睽睽之下仅交三招,长峙不动,但这三招在当年已是惊天动地的绝构。迄今三大讲剑之地‘洗剑池’、‘名剑山庄’以及会稽‘磨剑堂’说剑必提此课。季秋堂没死在这三招之下,形势立时逆转,领兵逼宫的傲家权贵齐无双似觉再峙下去也是僵局,忽道:‘我还有一招,你想夺剑就来吧。’说完,他扬长而往社稷坛,两人闭门于宗庙大殿,在护国舍利塔上历数个时辰,没有人知道季秋堂到底怎样接下齐无双这一招,但他出来时,不仅拿到了无双剑,也拿到了齐无双一双手。”

“因为他知道,叛妃燕铁儿临死之前正是此意。斯战奠定了二十年来傲家真正掌控枢机的局面,挟帝国铁军扶持贵胄伯颜为相,专揽朝纲。继废燕铁木儿、小燕铁木儿父女,越发权倾一世。不久,伯颜、傲天又杀唐其势,傲雷再以秋猎为名迫帝黜伯颜,另扶脱脱、哈麻辅国,进而更使皇上有名无实,生死亦操他人之手。齐无双引退,从此无双剑不知所踪……”

路祥安神回当下,仍看不透季宗布这路剑法何以竟败齐无双的玄机所在,非因他知剑不深,而是想起临行前左轻侯曾屏退旁者,对他有语:“季秋堂与纳兰春树之间实有外人不知的渊源,本亦旧夏遗族,因而功大不用;他在京中不得志,我与拓跋相求傲家给个外缺让他去对付右将军关东强雄,专司监视辽东动向,使两虎互挤于关外。右将军虽是虚衔,本朝并无先例而是特爵之,意在抚慰。但耶律强雄挟部落势力,整合女真、契丹残余,向东发展,逐扶桑护商军,进控高丽;又派‘流鬼使者’渡海,潜入室町幕府,胁迫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杀高丽皇族逃将李承嗣,得以平定辽东全局。强雄势力大增,俨然胁及大元东北翼。左侯为天下计,寝食难安,闻强雄悄下江南名为游历,似有所谋,倘若季宗布此番入关乃为悄随监视也就不算擅离职守。但须防他暗中串通纳兰春树而谋河西,又令大元帝国添西北之患……”

“我来时听说,流鬼已被季部悉数使计收买,黑水魔蝎族脱离关东强雄。”路祥安悄攥背后的手心有汗,想起左侯曾喟倘若天下大乱,一旦中廷失势,得益者必先是已掌权柄的各路诸侯、封疆大吏乃至拥兵自雄的将领。所以时局艰危之际,须用策削弱之。眼望坡下雾随剑漾,辉光明灭迷离,眉蹙愈紧:“季宗布到底是谁的人,决定左公这路棋的走向。单凭这几招剑法,是看不清楚的……”

但叮一声悠微,季宗布游离不定之剑又被捕蟀大汉所磕,两相轻灵,剑尖乍沾又离。他感那大汉剑梢所蕴内劲似无明显式微之象,眉关越紧,忖:“他这路剑法并不循章施为,根本不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成数。而是随手而为,我起,他必应,绝不留毫厘岔隙漏绽可乘。此人修为委实已深不可测,拈手成招,这便是化境。”

捕蟀大汉忽喟一声轻轻:“秋堂本源无相,轻锋竟尔着痕,你是反其道而为之了。”剑稍点地,顿绝季宗布再寻变招余地,看他又回剑自蓄,大汉一手持剑,另手轻抚幼僧头上,免其又自走难觅,眼并没望季宗布剑伺何位,淡然道:“倘似令师兄纳兰春树一味无相无忌而臻招无形,也许当下又是另外的局面。”季宗布闻言心凛,暗感剑意竟给此人一语点破,再斗下去也许仍是这种僵局,但一皱眉,觉无可退,道:“我胜在年富力强,久峙于你不利。”

眼望那大汉背衫豁绽之缝湿染,乐逍遥亦虞于心:“这阿叔身有宿疾未痊,刚才又因硬接那一招料必气岔难舒,瞅年纪也大过季秋布不少,可别玩丢了自个命在这里……”浑未留意称错了季氏之名,只为捕蟀者担心不已。无意中又瞥一眼于旁,觉那颗人头眼似又睁闪诡意,当他瞧来时,目又奄闭。

乐逍遥咋舌之际,只听路祥安低哼于畔:“岂只秋堂太过执着于宿年恩怨,我看那纳兰春树更有过之无不及。这么耿耿于怀,修为如何能臻无相之境?”乐逍遥暗咦:“这家伙倒似看得懂!”便想不出此人怎似明白得很,但见霍耀良眉头一皱,忍而不语,其旁那短须汉子马力已憋不住话:“路祥安,你到底站哪一边说话?”

路祥安悠悠地溜他一眼,道:“我是左侯的人,当然该站在左边。”没等那四人会过意来,他又轻笑怡然,语轻意重:“我们都该站在左边,不是么?”乐逍遥瞧向坡下,只见季宗布走剑于左,那捕蟀大汉却也没在右,雾中影影绰绰,右边不知何时悄显四人立观之影,各皆大氅连头披罩,形貌不现。

捕蟀大汉在中间,虽未转脖回顾,却于当下情势均似洞察无漏,剑轻点地,说道:“但我看,久峙对谁都不利,大家皆在局中。”季宗布琢磨未语,那蓬发女童突然走到稻草人旁,用脚拨弄草膛豁腔处,皱起鼻头道:“噫,里边有个死鼠哎!”非仅睹鼠呲嘴死于内,脚犹未缩,草忽一动,游出一条活蛇。季宗布拉她未及,女童一声哭叫而倒,两名花格子衫汉子忍伤急起,见她脚踝赫然已留三粒牙孔糜乌,既惊又怒,乱刀剁死那条毒蛇,察看其尸时,又皆变色:“这蛇怎么头上长好几只眼?”

捕蟀大汉眼见其中一名横格灰衫汉子急欲俯口为那女童吸出毒血,他感不妥,忙抢身过来,喝阻:“我见过这种蛇,血不可沾唇,须以内力逼出毒性……”先前被他夺剑的那汉子伺守女童之旁,见那捕蟀者伸手急扯横格衫汉子背心,疑心叵测,操刀迎头便剁,怒声道:“老贼,谁要你假惺惺?”

这一刀虽急,怎及捕蟀大汉快,手揽女童晃避于旁,知毒发在即,须先以内力逼出毒性,未容附掌行功,见刀横狙又至,不由啧然道:“韦启良,你亦一时豪杰,这话说得怎么跟娘们儿似地?”韦启良涨粗脖子,连小八撇胡须也耸将起来,愤刀炫芒激射,不由分说,追朝那大汉席卷般覆,浑不理会后边那横格灰衫同伴叫喊:“当心伤着小姐!”

乐逍遥看出刀法险绝,暗紧心弦:“这家伙一刀挥去,锋芒毕出,就跟泼水般倾洒横溅,委实厉害!换了我也须抢在他出刀之前,才可争到回旋余地……”捕蟀大汉两手各执有童,惟有后掠而避,轻飘飘逾离刀芒片裾不沾,但越未几,忽有四人穿雾飙来,倏掩其后,三口刀交狙成势,断他退路于不预之间。

乐逍遥忙望旁边,除路祥安犹立未往,其余四人已到坡下驰援。马力出刀拦腰,另倆各展身形左夹右堵,霍耀良抱挟长条布囊于后,弧行掠阵,喝道:“老匹夫,放了我们小姐!”

马力槌杆续出长刀,势夺尤快,先至捕蟀大汉后腰,但感刀头微沉,那大汉脚尖稍点,籍以承身弹起,眼只一花,其已游弋开去。另三人如影随形,追截而来,突见面前多了三个大氅披头之影,齐唰唰空手入刃,招数诡迅,迫韦启良等人唯凝守势,急越不过。

捕蟀大汉立犹未定,便感剑气夺距侵髓,不免脊为之紧,蹙眉道:“季秋堂,你何不放亮眼睛看清形势再说?”季宗布悄从他身后雾萦烟厚处绰剑而现,面色铁青的道:“姑苏是你的地盘,满门鸡鸣狗盗,我不看也清楚得很!”话音刚落,雾中有声嘿然,一语随烟荡至:“这处却是死人的地盘,有些事恐怕你看了也不清楚!”

季宗布亦察背后悄有淡影笼氅,但仅专惕捕蟀大汉一人,引为劲敌,稍刻怎敢松怠,眼盯那大汉躯形步态,凝蓄剑势绝其退路,方道:“我不必看,也知老贼又来了一伙走狗在旁。将死之人,却放何屁?”雾中那人披氅而笑:“放屁不敢,放倒个把王侯走狗,我倒想试试!”话中辞锋交碰,立荡两道劲凛凛之气于季宗布脑后相激,土扬石迸,连闪跳跃火星。

季宗布颜绷愈紧,凛然道:“谁在大言不惭?”雾里氅影随啸而落,有意与捕蟀者所立之处站成犄角互应形态,仰面自沐微洒的雨点寒粒,眼闭若瞑的道:“想知谁在大言不惭,须得试试是季教师的掌剑功夫势大,还是水刀木子龙的刀快!”捕蟀大汉叹:“关东群龙旁观者清,只须释季教头之疑,何必入局?”

水刀木子龙素与“长白三圣”之一的白水石并称参商双宿,在关内虽无令人闻皆动容的威望,季宗布驻节山海关,却知此人了得,即使是耶律强雄的帐,他等闲也不买。

白山黑水缈,会京古垣废池萧瑟。难得有雨……

狄青龙轻衫缓带,立檐下静聆琴韵叮嗡。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刚从歌舞升平满城盛世气象的元帝国大都出关迄此,狄青龙对大江南北的繁景犹然历历在目,奉强雄密召,转道渡海,越傲军阿儒汉部防区,匆诣女真故京会宁荒废宫苑。清茶一杯未茗,闻琴奏韵,思至“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之句,心头怦然,觉似当今中原的写照。

“竞豪奢”之时,殊不知已然杀机伺伏,人心怨毒,内反外患如箭在弦。

琴韵并不随狄青龙的心思转,调弦换阙,溜溜而下:“重湖叠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此为《望海潮》。狄青龙素觉在柳永之作中,这并不算一首好词。但在苟且偷安的宋代,金主完颜亮读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时,对中原的富丽怦然心动,引起他大举南征的杀机。狄青龙读史每叹,鹿肥而失,众必逐之。

一时辽宋夏金元,沧桑几许!

杳如过目云烟,投眸只见参差废柱败垣,昔之金国盛景荡然无存,即使从这满眼疮痍中,也难重拾往日完颜亮南猎中原的豪气。仅余韵袅袅,其意未了。

今有雨更添葱蒙寥落,荒池久涸,一宿碧水积,随风漾,粼粼闪映狄青龙两鬓华发。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觉暮至……

他举目望不清垂帘后何人抚琴怀古空悠悠,方亭之下坠雨如丝若织,见有两人专神对弈,似在打谱。左边一叟瘦躯奇小,背后侍立两童为他翻谱奉棋。右边一人面如槁木,每以指节轻敲石桌,必震起一子准确无误地弹将入枰,取位恰到好处。睹此漫不经心而显出的高深功力,狄青龙油然生佩,溢目无掩。

那形如槁木之人眼光虽似微瞑微睁,只盯棋枰,若无旁鹜,但当狄青龙目露惊佩之情,他微侧其颊,朝这边颔首致意。

狄青龙并不怪其礼疏,心想:“参商双宿虽是关外大豪,但各为其主,我冒然来拜,彼有戒心也是难免的……”念犹未转,耳际清韵已绝。方亭中有语:“关外陋鄙之人亦闻狄爷为元京饱学之士,聆此韵以为如何?”

狄青龙目光微瞥,见瘦小之叟拈棋未落,他拱了拱手,应答:“《史记·天官书》是这么说的:‘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声宫,则岁善,吉;商,则有兵;徵,旱;羽,水;角,岁恶’。”

言毕不接,果见瘦叟昂直其首,忘棋似思,缓言道:“乐者,心声。老朽问的是人心,狄爷却以‘占星术’答,怪不得外人说起雄帅麾下诸士,谓高相龙乃精通开元占经的高手,狄爷却是诠注天官书的大师。恕白水石愚钝,愿闻其详。”

狄青龙见他说话时眼觑帘中抚琴人影,知是代询究里,恭然又一揖,解释道:“‘是日光明,听都邑人民之声’,意为正月旦这天晴朗光明,则还要加意倾听城中人民的声音。后边这几句说;宫音属土,如果城中民众的声音属于宫音,则此年收成好,是吉利之音;若民众的声音属商,商音属金,则此年有兵事;若声音属徵,徵音属火,则此年有旱灾;若声音属羽,羽音属水,则此年有水灾;若声音属角……”说至此处,咽言不语,却瞅那形容枯槁之人。

瘦叟觉他似卖关子,眉头微蹙。垂帘后影动,显得心切,有声稚问:“角属木,又如何?”

参商二宿本在好整以暇端坐对弈,皆面无表情地打谱。即是狄青龙这样的大人物来会,也只有旁立檐下隔雨观棋的份儿。但当垂帘微动,内有影晃,白水石、木子龙竟齐展衫而起,拜倒于地。

帘后有语幼嫩:“不妨,久旱逢霖,子民蒙福。今儿朕心情佳,适逢狄老师来觐,大家不必拘礼。狄老师也不必避讳,随便聊罢!”参商双宿恭肃如故,磕头:“微臣遵旨。”

狄青龙遥窥不清帘后颜容,因恐冒犯,怎敢多觑,忙低头为礼,心想:“金国早亡,闻雄帅言及女真有嗣虽幼,却有望整合残散各部重返其麾,一脉未绝,隐隐然又显卷土重来气象,足见此人了得,其族生命力之强!我刚说到‘角’,他幼虽幼,竟知角属木,我之所以咽语未尽,乃为避水刀木子龙‘木’字之讳。”

白水石眼角旁瞥,见狄青龙不跪,蹙眉道:“狄爷,我主在此,怎敢不行大礼?”此时狄青龙正想到另一事:“我又听说有这么一个秘密,连雄帅也无法探实。据云女真遗嗣传至这一代,香火中竭,芜龙太后生的遗腹孩竟是一个女儿,而无旁嗣。为免各部生乱,这事却捂得严实,参商双宿与太后合谋,使幼主一直女扮男妆,以凤充龙。不知今来能否顺便探清此事?”

垂帘后绰约坐映二影于瞳,纤躯颀长者想是太后芜龙氏,参商双宿找到她之前,原是洗衣妇;端坐于旁者无疑正是女真幼主小完颜吐沫儿。他一直隔帘好奇而觑狄青龙,因闻诘声,忙道:“他主雄帅,乃复兴大辽的英雄。大家各谋其事,彼此有国。又皆落难之人,时时要遭元军捕捉,非常时期俗礼就免了罢。朕急想听狄老师说下去。”

狄青龙谢恩毕,答道:“既然金慧帝降诏,那就不怕冒渎木右丞之讳了。刚才说到民声若属角,角音属木,则此年收成很坏……”那形容枯槁之人哼道:“我这个右丞回家得为米柴愁,来此废墟上朝又得处处小心免被元廷公差闻风来捕,何讳之有?”狄青龙听他说得诙谐而凄苦,想笑却笑不出,忙低下头自掩表情道:“是呀,我来得也不易,鹰犬一路追着,幸搭葡萄牙商船绕海道走,险些遇风吹到日本去。”幼主闻言唏嘘,啪的打死一只叮颊野蚊,揩手道:“大家处境同般艰难,只因元廷势大……”

狄青龙抹去满脸风尘辛酸色,道:“某却筮得,女真气数远犹未尽,来日清扫中原必有时。”因知他与高相龙占星观气之能,废墟中几个人闻皆振奋。幼主忙问:“那……强雄呢?”此触狄青龙难言之隐,唯搪言道:“事在人为。”

“既然谋事在人,”白水石瘦颊旁侧,不冷不热的道:“狄爷所谓占星术恐怕也无稽。运程之说,未必当真作得准罢?”

“虽说谋事在人,终归成事在天。”狄青龙道,“世间玄学,从来都是智者见智、仁者见仁,信或不信全凭己心。只有心虚,才强禁之。但我所言每皆有据,比如幼主慧驾在此,关外这些年一直皇气不散,绵延岂止二三百里?”言及此处,心亦一凛,躬拜于破帘之前,低声道:“只要女真各部不灭,长存香火,将来的运数比大元还长。恰如刚才所闻琴韵,实有未衰不竭之兆。”

参商双宿不由相顾存疑,白水石本想说:“然而关外一山怎容契丹、女真二虎并存?”语至唇间,被木子龙投目悄阻,遂改口道:“狄爷所言煞有介事,但闻关内四海升平,盛世光景方兴未艾,便依《天官书》其理,你说大元的人民之音又如何呢?”此问正是幼帝欲知,在帘后不顾蚊叮之扰,神专于注。

狄青龙不假思索道:“大元区区百年之邦,根基未稳,盛世未至而宣其盛,人心浮躁,自乱方寸,礼义崩,信仰无存,思潮千奇百怪,难掩人心更趋邪恶。分化两极而患不均、等级森严而恨不平,吏治败坏、民声喧杂,属金、火、水。此葬朝气象!”

幼主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其事,蹙思未语,心下究仍将信将疑,看不出大元帝国横扫天下的盛象有假。白水石道:“但闻元廷君臣皆有作为,其帝多才,辅相精干,库足兵强,世人看在眼里,岂是你能唱得衰的?”狄青龙答:“要衰也非旁人唱衰之故,它是自己要衰。所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因感此言甚重,震及幼主,他放缓语气,又道:“诚如所知,狄某在元京并非活在边缘而发怨言。便因看到衰败难挽之象,才下了决心不顾傲雷、古爷追挠,挂印出奔。”

白水石嘿然道:“宁可自逐,也不徒等被逐之日?”狄青龙觉此言含刺,并不为意,索然一笑:“形势比人强。与其坐等大潮淹我,不如起而弄潮。白左辅以为还能怎样?”白水石心下猜测此人来意背后的名堂,说道:“倒也曾听过‘良禽择木而栖’之语,但你瞒不了我。凭狄爷之才,明知自己对强雄志在复辽没多少信心,何必勉为其难却投奔于他?”

狄青龙不动声色如故:“我说过事在人为,雄爷礼贤下士,不比那元廷的僵朽暮气……”

“这话却是说得牵强了,”白水石微哼一下,投目精凛,如针透其心,忽问:“狄是青唐羌化姓之一,没错罢?”狄青龙垂目答道:“没错,青龙本是党项人后裔。”白水石又笑得诡隐,捻须道:“听说你出自陕西横山?”狄青龙面色如常,木子龙悄瞥其眉,觉已微微发紧。

白水石闲手拈棋落子,道:“横山本是宋时定难军区所在地。人们常说辽宋夏金元,这时一经琢磨,越发热闹了。昔日定难节度使李元昊建西夏国,就是在横山起的家。”

帘后弦声叮嗡,绷发一线杀机。

当年宋辽和解,中原安定,士大夫歌舞升平,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然而西北边陲河套以南生变,定难节度使叛宋独立,建大夏国,又战火蜂起。夏是党项族之国,属于羌民族的一支,早于唐代就由一位拓跋姓酋长率离祁连山南麓柴达木盆地,投靠太宗李世民,得赐汉姓。各支遗系流传迄元,诸如贺兰或曰纳兰、拓跋或贺、李、狄。

夏、金、辽、宋均遭蒙古铁蹄碾灭于烟云史海,四国旧人并没忘记。而后河西沙酋又兴干戈,吞并邻近部落,再遭元军击灭,残众即为纳兰春树之“架势堂”。

狄青龙额已微汗,知临参商双宿交构的杀机垓心,倘应对有误,便回不去了。他无以回避白水石一针见血之辞、木子龙洞透心机之目,唯有恳声进言:“于今之计,上策即为合纵连横,须合女真、契丹、党项之力倾尽所能,才有望得保烟火长续,不遭傲军各个击破,尽灭三嗣。当下又唯雄帅势大,且精兵略,反元盟主非此公莫属。青龙前来,正是为了促成这个策略联盟,不论将来如何,当前我们的共同敌人是元廷。”

白水石听得心下暗怦,竟忘置否。木子龙从旁信手弹棋飞入枰中,微哼道:“元廷不倒,大家确是翻不了身。但强雄狼子野心,我信他不过,怎敢躬身入其局?”狄青龙看棋便知他已有入局之意,只怀戒心未释,稍思又道:“化积怨嫌隙为亲密无间,古有妙法。女真、契丹两族从此通婚联姻,永世为一家如何?”白水石往石枰上应了一手,翻谱看局,眼皮没抬的道:“天下事争到底若合归于统,到底须看以谁为主?”狄青龙想到,来时强雄已有交底,一切由他且行权宜,乃答:“前方以雄帅为盟主,后廷以慧帝首衔决断,此亦雄帅之意。两家合一,就好说话了。”

“不是两家,”白水石摇了摇手,眼皮没抬的道:“是三家。你不是强雄的人!”

幼主听到这里,实在憋不住,起至残柱后撩裾立溺淋漓,站作男儿状。狄青龙正与参商双宿构画策略,闻帘后妇语:“皇上,你别站着尿呀,便液淌淋两腿了,蹲下蹲下……”狄青龙心念登时一动,暗怦渐促:“要蹲?难道幼主果然是……”

废垣后杂草里忽晃一影急离,扬手欲发黑鸽升霄,狄、白、木三人顷察动静,瞥目见影掠若魅,端是奇疾,似是个乔扮宫女的满头小辫者,陡当发套掉地,狄青龙稍望即省:“流鬼探子!”

白水石面不斜转,只哼一声低锐:“想发信号?”撩手绰拔一剑奇大,遥坐挥刃,那黑水流鬼人奔逃之势未竭,倏然躯分两段,清雨溅殷。幼主在帘后“啊”一声惊叫,太后忙抱其入怀,抬袖掩他眼前,挡去杀戮之象。

木子龙俯眸看棋,耳际悉簌一声,黑鸽正穿雨雾欲远。他随手撩向桌旁空积雨水的香炉,溅水半弧若扇之展,拨往雨中,幻荡刀形淡淡一道,飕追空中鸽影,狄青龙只及霎眨一眼,檐前雨珠忽殷,飘翎飞羽无数。

他在旁兀感凛然:“溅水为刃,好强的真气!”木子龙横手一晃又拢回袖里,再拈指于眼前,所执已非棋子,而是一块小布片儿,字迹匆就,以指血写成:“流鬼密禀季大人,辽金媾和,女真无嗣……”

木子龙霎目之间,颊上雨点渐密,笼笼葱葱掩去思绪,他移觑季宗布已蓄剑势的身影,听毕捕蟀大汉之喟,只淡然道:“我已入局。”

季宗布岂不晓得木子龙“水刀”的厉害,偏在此时有雨凄凄,更增无刃肃杀之意侵然。但觉此间仅只木子龙及其随从,不见“参商双宿”另一人,季宗布心下盘忖:“辽金媾和的结局出乎意表,强雄老儿正好无妻,竟乘机续弦,娶那出身洗衣妇的什么‘芜龙太后’过门,金慧帝平白多了个皇父在上。这一切定然是‘参商双宿’在搞鬼,他们左右逢源,令契丹女真浑合为一,而使大元东北边患得以借尸还魂。但他却到这里做什么来了?难道……”

水气淡漾,渐往木子龙披氅之躯聚拢,如烟之萦,由薄转浓。捕蟀大汉觉察其有杀季之意,不禁说道:“木龙头,有话好说……”木子龙闭眼若瞑,浑若未觉有只飞虫掠近他颊,他冷冷道:“雄爷说,季宗布不死,你的日子也不好过。”飞虫近时,如遭无形锐刃所碾,在他额前尺许处自裂无余。

乐逍遥身僵犹难急复如常,在草坡上望见捕蟀大汉陷于数人合围,初感急虑,待见“八百龙”来了高手,锋芒直指季宗布,他错愕之余,忧意稍减:“听说强雄父子下江南,乃是为向凌家登门结亲。这捕蟀老伯似与凌钰筎那厮实有莫大瓜葛,想也是凌家的长辈叔伯之类,岂止邻居这么简单?不管怎么说,关东强雄的人既为求亲而来,这会儿倒不会与凌家亲朋为难……”

但见季宗布脚步不丁不八,剑尖斜指地下,势虽仍朝捕蟀大汉蓄作伺迫之态,乐逍遥却觉他此时剑气所向已移,低眼觑地,纵使背对木子龙,所蓄剑势悄转,身形姿势浑无一丝变。不识剑者,或要以为季宗布此刻犹在专峙捕蟀者。

捕蟀大汉暗感两虎相争必有伤亡,木子龙既不听劝,季宗布又不肯休,未容他设法分解,又见那蓬发女童已奄昏不醒,面色堪虞,尚幸先前有个横格衫汉子急撕衣衫紧扎在她腿弯,稍遏毒性上侵,但瞧情势仍危在旦夕。捕蟀大汉明知当下他自亦陷临险境,倘要救那女童性命,须得全力以赴,凝运上乘内力将她体内毒性逼出来,然而他若在全力施为之时,陡遭攻袭,决难分神旁顾。

其中利害,他已无暇多加权衡。眼瞥草坡之上雾林葱郁,他忽动念另转,提倆童便要腾身掠离,以觅另外去处为那女童逼除蛇毒。季宗布低目睇地,虽似敛念凝惕木子龙一触即发的攻势,但当捕蟀汉身形微动,不待跃起,季宗布即发一声低喝:“耀良!”与此同时,他剑势又朝捕蟀汉逼狙而去。

木子龙所等的无疑便是此刻,他虽早蓄刀势,眼见季宗布凝剑寂峙竟似浑不留可乘之隙,他唯有等待,就像猎者箭在弦上,只须悄无声息地捕捉猎物从藏身处现身的那一刻,良机往往稍纵即逝。

捕蟀汉动,季宗布亦动。情知别人决计拦不住此公,季宗布必以剑狙,这正是木子龙凝神等候的良机。他提手拨撩水气雨丝,晃掌骤快,连旋数下即推,乐逍遥在草坡上睁大的眼睛里霎现一虹幻刃横荡,雨雾扭曲,凸朝季宗布摧去。

但见季宗布右掠,另有一影左移,便从他身后晃过,瞬即交闪而分。乐逍遥未及惊诧水刀顷现之炫,认出迎向水芒之人正是那独眼剽悍汉子,其背后布包裹迸然裂散,嗖嗖连声,迭有青锋空刃无柄,纷纷扬扬跃然而出,千斫万斩,劈裂雨雾倾头洒向木子龙,浑似没见水刃将至,一击便是你死我亡之局。

乐逍遥适才见到此人手拿长条布裹之物,其状似是兵刃在内,哪料甫一出手,那人并没动用此包袱中物,而是背囊藏刃倾柙尽出,豁然激扬夺目。木子龙唯有急收水刀摧去之势,乍拢又发,更溅巨锋如虹弧亘,迎向劈雹般落的片片飞刃。

又叮一声,两剑交磕轻轻。季宗布仍然无隙可乘,眼见捕蟀汉受他一剑急衅,身形乍动又止,跃势告遏。他再掠一剑微荧渺渺,其快端出不意。但捕蟀汉应手一剑又与相磕,边锋互带,溅一线横辉稍曳即散。与木子龙、霍耀良之斗绚烂万千相反,他二人斗剑却是风轻云淡,多在蓄势互伺,偶尔剑尖交击,也是一擦即过,殊无半分拖泥带水。

乐逍遥初为木子龙、霍耀良交锋之炫而惊奇不已,待看捕蟀汉被季宗布缠斗,两剑若即若离的交手情形,无疑各施上乘家数,每招变化稍纵即逝,端的妙不可叙。他叹为观止之余,隐隐想到:“看这两人使剑的手法显然都透着几分眼熟,季宗布像是从无相剑法中变化出若有相、若无相的门道,仿佛登崖走绝巅,隔雾看远峦,偶尔奇峰突起,险相环生;捕蟀阿叔更绝了,他根本就没有现成套路,人家用什么,他就应变什么,每皆浑合无间。但我怎么觉得他出手或收招每必晃腕往内的运剑手法像极了我使乱剑时习以为常的伎俩?不会是他偷我招罢……”但觉并无可能,终是心有怀疑,只因他出道以来,还没见过别人会使这种晃字诀。印像中只是幼时在兰陵渡似曾见过。

这时雨落淅沥,季宗布两肩已湿,再攻不取,飒然收剑斜指于地,含势蓄招仍伺,有随者打开雨伞,遮他头顶。短须汉子马力等人也各张伞围在捕蟀汉之畔,距数十尺掩绝逃路,防那大汉挟女童溜走。

乐逍遥啧之于心:“这些关东客却怕江南雨!”不觉江南秋深,雨寒风瑟,一派凉飕肩脊。

捕蟀大汉反手从肩后亦拔雨伞,一手撑遮头顶,免身边倆童淋湿着凉。便在打伞之际,取一条布带缠抱那蓬发女童于胁下,陡感炫光纷飒掠眸,瞥目只见霍耀良荡链收刃,数十口无柄之锋飕地回防,片片叠转,随着扯臂沉腕之势,往他身前骤如围篱筑墙般拢,顷构一排刀片所组之盾,挡向扑面急至的水芒。

未待捕蟀汉多瞧一眼,倏有剑芒曳点而至,迅若一线飞星。捕蟀大汉一手撑伞,另手绰剑亦点,两刃乍磕又收,季宗布仍迫不进,飒然退回伞下。捕蟀大汉似也没法更加驱退他,回剑斜指地面,眼见仍然僵持不下,他眉头微紧,觉蓬发女童所染毒性必耽不多时,说道:“季教头,先且罢斗如何?”

那短须汉子马力喝道:“须先救回小姐!”其声未落,甫趁捕蟀大汉背后疏防,横抡一刀斩脊,去势猛急,乐逍遥看得心都快蹦出来,睁大的瞳里忽眩,一线水芒遇刀盾溅洒无余,交震之下,霍耀良跌步稍退未几,刀盾迸散又腾于空,仍是纷纷扬扬,倾头飞斫木子龙。

乐逍遥目不暇接,但究惦念捕蟀汉,眼又移觑,只见斩脊长刀绷杆撼飞,那短须汉子马力却似懵了一下,虎口剧震麻木,愣未及退,捕蟀汉随手将剑撩指,抵他咽喉,眼仍望着前边季宗布蓄欲进发之剑,正要开口说话,倏有所见,眼光微变,闪出骇然之色,旁边幼僧亦惊得哭啼。

季宗布浑未觉异,眼盯捕蟀汉,寒绷青颊道:“我说过,这小女孩若有三长两短……”那短须汉子马力眼亦发直,不顾喉遭剑迫,望向季宗布背后,憟道:“大人,你……你……有……有一只……只……”一时悸极,话声也颤不成句。乐逍遥怎晓为何,只恨隔得不近,急难瞧清,憾非儿时看社戏,往往总能抢到前排。

他淋了一会儿夜雨,头躯所沾污泥悄淌几净,倏尔觉凉,眼光旁瞥忽悚:“不对吧?刚才关老道之头还搁这儿遮挡我视线的,怎么又移开了……”急欲瞧那颗人头有何不妥,却迎着路祥安低觑的眼光。乐逍遥乍吃一惊,随即自宽于怀,暗慰自己:“不打紧,他看不见我。”

又觉并非他当真形隐躯匿,只是说不清究因何故,路祥安等人就像眼睛被遮掩了一般,每当低觑必感露光反泛,霎目恍惚,以为一无所见。乐逍遥适才便想:“这就好像当初到‘六榕客栈’捉淫贼,曾见有‘鬼遮眼’的奇事……”一念未毕,见那颗人头果然悄悄又移,断颈处竟似生脚般挪,蠕若百足之虫。

乐逍遥大诧之余,料非幻觉,急猜:“割下的人头怎么可能自己移动呢?想是许多蚁虫钻入其内,要搬往巢里……”但感又不像,因见那颗头表面毫无蚂蚁,血污泥迹已被雨浇将尽,白森森的面肌凝着若似诡笑般态。偶尔触及其目微睁又闭,异光隐然。乐逍遥暗啧:“我已经受够了惊吓,不是又要搞这种吧?”

坡下忽飒声响,木子龙、霍耀良乍将交刃,彼此互拢锋芒,脸上齐现莫名惊疑之色。一时寂静,夜雨凄雾寥然,风在旷野曳地飘忽,游离不定。人人都觉此地并非只有他们。

青衣小贺原本踣地促喘难止,忽觉四野风寂,万籁哑然。他猛地搐声失抑的道:“来了!出来了……你们有没有看见?”顷又一愣木然,两眼翻白,手掏其物,竟在众目之下剧烈自渎,接连溅射浊汁于地,落时变若一只只白蛤蟆状物,蹦蹦跳跳而走。见者无不愕转悸色,觉风诡云谲,万象乍寂又变汹涌。

季宗布眉头紧起,无须回头,察觉随从骇退纷避,他接伞自撑,瞥目觑剑,见映有一长发垂地之影恹恹若魅,与他背靠背相挨,既不动弹也没声息,但籍阴穹电光时闪时暗,屡显那长发之脸将欲转面的重复景像,来来回回、反反覆覆,总似将欲转脸与他面对面。

季宗布持剑之手汗然顿紧,倏地反撩于后,所削虚空,并无斩获。他仍感那物在后贴背悄挨,转个身依然如影随形。他心头寒凛,不由欲哼:“老匹夫,想来又是你们在搞神搞鬼了!”声犹未出,眼前突然遍地焰起,妖曳而围,幻闪万千魅舞般影。

那捕蟀大汉手按女童后背,强运内力助她御抗毒侵,眼光澹定的道:“魔由心生,一时幻魅猖獗,终是虚妄。大家守心守志,只要勿受其惑,毕竟邪不胜正!”乐逍遥兀自被那悄移的人头所惊,遥闻此语,心念一动,暗想:“我一直心存困惑,总觉习武之人哪怕修为再高,倘遇玄奇斗怪之境,屡必处处受制,对巫幻神魔无能为力,非要请神求仙、动符用咒不可。若似那捕蟀大叔与季宗布般,徒然武功高深,陷于鬼怪伺伏之地又当如何?”

季宗布看那大汉端似没事一般,不免疑心越甚:“大家都有事,就只你好整以暇。这鬼不是你搞的,还能是谁?”又见大汉落掌按于蓬发女童背心,显然胁其要害,季宗布情急关切,更恨那大汉阴险恶毒,暗想:“此人恃势特立独行,一直是朝廷隐患,我没看错他。今次不诛,来日不知还要造出什么孽来!”但惮伤及女童,怎敢用掌力摧击,他改念以剑急刺其喉,出招之际,不觉援用这大汉适才指点之法,运功守元,强凝心神,眼前幻焰又隐。

他回头瞥背,那垂发寂立之影亦匿,泥地空荡无痕,仿佛从来无异。一时顾不得奇怪,只想救回蓬发女童。捕蟀大汉正运真气为那女童逼除毒性,势已分顾无暇,陡感剑气锐侵,知是季宗布又袭,此次比刚才倍增凌厉。心下发苦之余,忽想:“前次那小子附掌输送内力助我转危为安,同时竟能言笑自如、举措无碍,单以这等强盛内力而言,我几十年修为不如他。倘然他在此地,与我易境相处,决然不致似我这般受制艰难……”

乐逍遥僵卧草坡之麓,见其势险,怎奈无法相援,心中暗叹:“不是回回都能为你解围的,捕蟀阿叔!看来你别指望我了,因为我受制于此,连抬动半根指头戳死爬嘴的蚂蚁也艰难……”虽作撒手之嗟,眼见剑光已近那大汉颔下,究也焦急。

季宗布那一剑刺到中途,突然去势微偏,随目光凛转之势,掠剑急撩那大汉肩后,遥激雾漾烟剥,一注劲气锐射去处,又有血溅。那短须汉子马力原已退离捕蟀大汉迫喉剑梢,见那大汉不似想要他命,一时难以置信竟能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忽见季宗布一剑飞点,疾如流星划曳夜帷。马力须为之硬,惊道:“大人……”然而那一剑既非刺向捕蟀汉,也非冲马力削喉而来,却偏朝其右,撩入夜雾空濛处。

其时捕蟀大汉亦已觉察雾里有物急骤欺近,苦于既要专力为女童逼除毒性,又正猝临季宗布急剑所迫,一时无可奈何。但未始料,季宗布此剑本是冲他夺喉而来,却突然稍转去势,锐注凛凛,点向雾气晃漾处。那里虽无什么,季宗布和捕蟀大汉均感脊上每个毛孔悚然张扩,觉必有物疾掠若魅。

季宗布本觉没人比那女童性命更要紧,此剑初为救她而发,但去未迄,便籍云穹微电闪瞳,忽见女童在那大汉怀里其态安祥,两人头顶依稀有微缕白气轻升袅然。季宗布同那大汉早是宿敌,便因当年之失,辜负傲家栽培,而致多年投闲置散于京师。这都因捕蟀大汉昔之一狙,季宗布耿耿于怀,正要乘机一剑穿喉,但抵那大汉澹然庄正的面前,这一剑无论如何竟刺不下去,心念怦想:“他果是在为鱼儿行功逼毒,两人皆到要紧关头。我这一剑若杀了他,势必引起真气倒注,毒侵脏腑,鱼儿也活不成了!”

稍顷迟疑之际,忽感雾里有诡气疾近捕蟀大汉背后。季宗布一剑即转,撩迎而去,擦着马力惊寒之颊旁掠,雾里稍绽血花,烟漾又复平静。季宗布凝剑惕觑无觅,心中惊疑:“是什么中了我一剑,还不现身?”耳边痛哼声促,马力倒地,后背斜绽四道并排划脊破裂的血痕,急瞧不出何物所留。

倏忽之间,捕蟀大汉左颊寒迫凛凛,雾气荡萦即分,若有锐物劈自冥冥不测之中,骤然斩至。他身形不动,飒然挟两童移掠于旁,季宗布见状嘿了一声,心道:“不想你专神行功之际,遇危还能避得!”单以那捕蟀大汉的本事独避尚未属难,可是加上须护两童于无碍,且在不动声色之间,移离无形猝袭之下,这却委实不能不令人由衷叹服。

季宗布尚有两名随从在左伺防,初是为阻捕蟀大汉挟童逃离,猝地忽感雾漾诡异,杀机凌越于此。韦启良喝一声:“大家小心!”刀转左畔,迎狙奇快。但簌一响,那横格衫同伴颈后溅血飞殷,先已颈首分离。韦启良一刀撩空,雾漾复定。季宗布数名手下面面相觑,怎知是何杀了他们同伴?

季宗布原疑捕蟀大汉搞鬼,接连遭袭猝然,见这大汉亦不免同处险测之境,他疑念转惑,未暇稍思,眉关又紧,急朝另隅喝道:“耀良,到你那边了!”霍耀良虽与木子龙互峙未已,亦感背后烟气骤诡,刀盾急拼,合构一面青墙于后。不知何物当的击了一下,被刀盾磕回,飕地纷刃飞曳如流水长泻,霍耀良荡刀反击,百辉密扬于空,激洒于地。

见此刀势迅奇,非仅捕蟀汉、木子龙暗凛于心,季宗布亦怦然生念,忖思:“左公请‘铁血盟’、‘汉复会’、‘旗帜教’助我,号称左门三卫,霍耀良非我嫡系,出自铁血盟,果然好强的驭刀术,一点不逊色于我麾下‘百战劲旅’。尚幸此人是友非敌……”

随霍耀良曳链扯刀之势,拔动地面土石急腾而起,如耸厚垣一堵,升上半空,当他再次荡臂发劲,又撒向雾漾幽迷之处,轰然覆下。睹其声势浩撼,木子龙瞳孔不禁一阵收缩,突然眉关蹙紧,觉刀势大虽大矣,但并没中,雾中锐迫之气却移往他背后,诡寒侵脊已近。

捕蟀大汉因患一味强输真气之下,那蓬发女童未必受得起,有意时弛时紧,缓她所苦。他虽在全力以赴,自仗上乘修为,尚自耳听八方无碍,心中牵挂旁人,甫当运功稍缓,忽有所感,眉又紧起,不由喝一声道:“木龙头,小心右边!”

木子龙探手出袖承雨,稍凝便又晃腕反掌,拨转腰后,半弧水刃倏现,飕地掠往雾气侵凛的左隅,但听捕蟀汉叫声,心下一怔:“如何却教我往右?”未待领悟那大汉何意,水刃溅射中途,左隅雾里踉踉跄跄撞出一人,亦著八百龙服色,两眼空浊无神,正是随从之一,不晓何以变此丧魄失神般态。木子龙收势未及,那人撞上扑溅而来的水刃,躯分两段。

这时,木子龙颈后倏现一道若隐若显的钩镰刀,豁然出自右侧,他急要再发水气锐击已来不及,唯有腾步往前飞奔趋避。忽感颈后锐芒又隐,他再拨水刃欲洒之时,顿失所凭。

季宗布出剑,飕然一注弧辉撩向韦启良与捕蟀汉之间,仍摧不中,但感雾漾又移,空空濛濛不知飘匿何处。季宗布何曾遇敌若此之诡,不由眉头一紧,哂言道:“这都是心魔吗?恐怕未必罢!”

捕蟀大汉觉亦疑惑难释,沉声道:“这是外魔。但魔由心生,它是要内外夹攻……”语犹未了,忽感雾漾轻轻,如微烟之沁,萦晃而往霍耀良背后,大汉眼未及投,即道:“出刀!”霍耀良未闻动静,听言一愕,但感这大汉话里竟有不容违忤之气,不由自己地应声荡刃纷出,往身后掠作一排锐锋列阵,飕地划雾绽殷,但未见何物中刀。

木子龙因恨雾中魔魅竟害他自戕同伴,惕目转注,见一注雾气横荡往北,他急曳水芒击之,霍然追及,那注疾移的雾气忽又复定,淡凝不动。木子龙乍愕之间,陡闻剑声飕飙于东面,季宗布投剑飞掷,所往仿佛虚空。

乐逍遥面颊倏凉,生吓一跳,只见一支长剑穿雾而来,几乎贴着他额擦颊斜坠,钉进手边地里,没刃半截,其柄兀仍在眼前嗡嗡颤晃。他心头吃惊:“他随手投剑竟有这么远?”蹦舌之余,一如既往地暗又自慰:“手劲大虽大,却没什么准头。我躺在这儿你都插不着,别说那游移若魅之物了……”

捕蟀大汉耳垂微微抽动,有那么一会儿亦无所闻,觉雾中倏忽之物委实捉摸不定,合季宗布、木子龙、霍耀良三大好手之力,竟也拾夺不下。他未及暗叹,忽感脊紧,嘿然道:“到我后边了!”

众人犹未会意,捕蟀大汉背后二三十尺处雾气悄荡微微,季宗布立时察觉:“还有二十尺!”话刚出口,又觉距离急缩不足十余尺,可想而知那物飙速何疾。季宗布突然移身与那大汉背靠背,右手抄掠大汉插旁之剑,晃腕急撩而出,雾里霎又溅殷。

未等捕蟀大汉启唇道谢,季宗布先声冷冷:“我是为鱼儿,不是为你。”然而捕蟀大汉说的却是:“你靠着我的背,那个心魔可还仍在?”季宗布眉关立紧,语声充满了惊怒难抑之情:“你……你怎知?”捕蟀大汉眼望雾漾复定之处,见殷散风中,魅影不现。他涩然道:“我看不见。但从你刚才的眼光里,却感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忘不了,总觉不论怎样做,她都跟着你纠缠不休。但这只是你的心魔,她不在这里!”

季宗布原似酷面无情,只道没人知晓心事,陡闻那大汉直戳心扉之语,他惊得满手皆汗,颤声道:“你……你说什么?当时羊大夫祠前仅我和她娘亲,你又没在……”捕蟀大汉喟然轻轻,却透心情沉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但眼下你最要紧是忘了她,鱼儿的娘并没跟着你到这里,我们面对的敌人不是她。”

季宗布一凛越甚,不由转身后跨二步,拔剑相向,指住捕蟀大汉之颈,沉声道:“我的事你怎么知道?凭什么肯定她……她没跟着我,我告诉你,她并没放过我!不论我如何对待她女儿,甚至当成自己的骨肉,可她……”众见季宗布原本冷静笃定之态不知何以突变失常,甚而语无伦次,不时悸顾背后,神色更似见了鬼般,搐颊道:“她还在我背后……”木子龙、霍耀良不禁都愕,怎知季宗布在搞什么鬼,齐瞧他背后,除了他自己兢颤难掩的影子,哪有别物?

捕蟀大汉澹定如故,仿佛未觉剑尖划破面颊,说道:“那只是你心中有愧,所以生出心魔。你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情,就让我告诉你。冲着这么多年你厚待她女儿的情份上,我想她娘即使冤死在九泉之下也已原谅了你……”季宗布颤声抑不住惊痛悔恨交涌之迫,咬牙道:“胡说,当年的事是一个错误,是我的错!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她又怎么原谅?老贼,你到底从何而知……”捕蟀大汉在微颤的剑梢之前依旧如常,眼中闪过一抹沧桑色,但喟:“我如何不知?你伏兵羊大夫祠是要杀殷紫衣,却于昏暗急乱之中,你为傲霜立功心切,错杀了这小女孩的娘亲。其实我是适才见了你和这女童方始忽省,记起我也想忘记的往事。”

季宗布手中的剑不觉颓然垂下,此语勾起他无限往事不堪忆顾,一时痛心疾首,清泪朦眶,喃喃道:“我这辈子只杀过一个人,却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女子。”突然提剑又指捕蟀大汉喉颈,眼光转厉:“当年你必也到羊大夫庙欲援殷紫衣,所以知道。可你怎么不拦住我?”捕蟀大汉叹道:“你心中负疚日重,难道忘了当年的季秋堂意气风发,出剑凌厉无比,就连齐无双也挡不住你,何况老夫尚在祠外未及赶入?”

季宗布心头又痛难耐,剑在手中如握毒物,不由竟弃,眼望捕蟀大汉怆然之颜,茫然道:“所以你到大渡河横索狙我,便是为此?”那大汉微微点头,说道:“朝廷将错就错,宣称羊大夫祠死的是魔教妖妇。我当时恨不得杀了你,但悄随你入川黔一途,见你对这小娃娃尚有情义,抚爱有如己出,更从此誓不娶妻生育,以绝己嗣。遂心中转念,放你一马。可当时我来不及告诉你,有一个寒窗苦读、也想似你一般投效朝廷的贫苦书生也因而被你逼上了绝路,如今他聚啸江北,你可敢去面对他?”

季宗布眼光空茫,闻言只冷哼一声以应:“你是说张士诚?”捕蟀大汉点头:“杀妻夺女之恨,是他家仇;夺田害民之怨,是公愤。我要是你,就把女儿送还张士诚,帮你那同僚陈友定缓解此燃眉之急……”木子龙闻言登觉不妥,心想:“老家伙家大业大,一心求稳定太平,和那拓跋相一样口宣和谐为贵,其实是要受苦百姓一味忍让、不起事反抗。若季秋堂依言从事,看女儿送回的情面上,这帐张士诚须买还是不买?”

季宗布未及省悟其意,那女童在捕蟀大汉怀里奄然忽似惊醒,眼仍闭睫,其声低弱地忽啼:“我不要回家……不要跟着鸭蛋诚,不要上茅山学堂,就只要留在季叔叔身边,他孤零零好苦好苦,鱼儿发誓要照顾他一世,亲他爱他!”哽咽着又昏昏睡去,小手其色如碧,显是毒侵越发往上,已近心脉脏腑周遭。捕蟀大汉一怔,啧然道:“冤孽!”

因闻捕蟀大汉重提往事,句句戳心泣血,季宗布本已心神沮乱,又听那女童稚声诚挚,在时迷时醒之间竟尔真情流露,他心头之震其甚何深,更增痛恨悔疚,一时呆了。突听惕防四周的霍、韦诸士急声示警:“大人,小心背后来袭!”

眼见季宗布恍如失魂落魄,竟未觉异雾逼漾疾至,捕蟀大汉掌附女童背心,苦于运功未迄,欲腾不得,知险忙唤:“季秋堂,还不赶快驱去心魔,大家合力对抗外魔!不然这小女孩也活不成……”季宗布心头一震,霎似茫然回神,攫剑从那大汉喉畔移转其锋,目随刃掠,只见一魅若隐若现,倏然穿雾迫眸,他提剑要迎原尚来得及,但顷刻之间,却觉重返当年羊大夫祠昏暗帏丛,撞到剑前的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受惊女子。

一时间,季宗布目眦尽裂,不觉剑落。寥然立迎劈雾而至的一道淡淡钩锋,灭了反抗求生念头,心中满是赎还罪孽之意,垂手闭目待死。恍觉魂返羊祜祠,跪在血泊中那妇人身边,为她抚合死而未瞑之睫。

但他这一生注定不能轻易偿得此债。只因有人抢身撞到跟前,为他挡去夺命之锋,那人倒在他臂弯,后背衫裂透脊,血溅四处,须颔殷染,犹自搐睁双目,咯血道:“大人,保重!”

季宗布出掌,势成一招“云海怒涛”,正是有攻无守,志在你死我亡。雾中钩锋忽若镜迸粉碎,烟气隐移悄往林深夜黑处。木子龙掠目瞥及,哼一声道:“想逃?”撩一线弧光溅雨激随而往,后发先至,终见一影倏显于水刀之下,躯分两段坠地,仍是稻草人。

众愕之余,只见稻草人躯腔豁处,涌涌游出数条乌蛇蔓地,又飞一鸦冲天。霍耀良出刀,一辉曳化万千芒落,遍斩于地,无一侥漏。但刚收锋回柙,四下里又有烟荡雾飙,数道稻镰杀锋急临,众人眸间若现若隐,霎觉又多了几个稻草人举镰挥斫之影朦朦逼近乐逍遥背心直有一股寒气窜上脑顶,想起昔曾亲睹之事,暗疑:“难道是太婆?”旋即另觉困惑,只因又感太婆门徒鬼咒所结的“稻草杀阵”与此时此地所见似是而非。相形之下,鬼咒用来对付庄无涯等人的稻草杀手未免又似小儿科了。

眼见木子龙剥开的草兵其膛,内有蛇鼠一窝,颅中竟藏鸦巢,乐逍遥虽看未细,猜想定是巫法之物,只难明白这些草兵何以竟会隐身?

它们忽左忽右,倏忽出现,倏忽又隐,游移不定,往往趁人猝没觉察时,钩锋杀机已至。因其神出鬼没,仅只一个前来试衅单挑都难以对付,何况霎然又增数名。没等众人看清究有几个,草兵倏地又隐于雾气诡漾间,顷刻杀机环伺,四下掩近。

霍耀良惕刀以待,想起一事,冷哂于旁:“听说八百龙有六壬遁术,不惧魔侵邪摄。哪儿去啦?”此亦木子龙心底疑惑,急未容释,接连有数名手下溅血断首仆地。他稍顷无措,脑后雾漾微分,陡现一弧勾锋。

霍耀良未暇多想,便即出刀荡击,飕然一串链芒穿梭,抹入烟雾里。

蓦当颈后锐迫骤临,木子龙即已觉险,回应料必迟了半筹,唯朝前奔,大袍猎猎,仿佛足不点地一般。背后钩镰杀锋如影随形,忽见一串刃列闪曳吞吐,草兵倒地现形,斗笠滚荡,颅钻鸦、膛涌蛇鼠,又与适才一般。木子龙回手急发一点火星,沾草顿燃,焚湮邪物。众人眼前一亮,宛如昏天暗地里突明一摊篝火。

他暗称惭愧,正想向霍耀良道一声谢,两双敌意未泯的眼光交迎之际,木子龙目现凛色,拂掌急荡一注水芒飕地竟朝霍耀良拨去。霍耀良不料此人阴险至此,猝未及防,韦启良从旁不顾伤疼,怒喝一声扑起,见已截救不及,撩刀反斫木子龙,恨声道:“既非左门中人,其心果然不正!”

怒声未落,噗一声响,霍耀良肩畔草絮纷飞,有一影乍近即倒,却是撞上那一注激泼的水刃之梢。霍耀良回头见身后现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稻草人啪的坠落,稍怔始省:“木龙头并非袭我,反倒救了我一命。”瞳中霎亮,草人又湮于火。

木子龙飕然弹指发焰之际,眼忽旁瞥,面色又寒,哂一声道:“到处都有!”这时韦启良扑犹未近,斜刺里倏现一道钩锋拦腰斩。他纵惊觉,待要回刀招架势已不及,只见又一道水刃飕地发自乌氅翻荡间,噗地拨撞而来,雾里霎现一个凹了膛的稻草兵,砰然堕地。

韦启良心念未转,背心一紧,被木子龙探臂揪起,拽离又两道钩锋交斫之地。乌氅飘行,木子龙奔于追影斩颈的钩芒之下,手提韦启良连连跃避,没忘拈指发焰,又灭一草骸于焰堆里。纵临追斫倍恶之险,木子龙其颜一如既往地冷漠,瞥迎韦启良疑虑之眼,口中说道:“眼下人人皆是砧板上肉,还分什么左边右边?”

霍耀良闻言心头一凛,扬手再荡连串青刃,豁然横截木子龙脑后勾魂锋,翻腕间百刀列阵,竖耸如盾墙急亘,说道:“木龙头说得是!当下不分左中右,一样都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言毕再翻其腕,袖内倏有一刀如匕,急射而出,往刀盾边缘稍磕,叮的反旋,折荡弹飞,出奇不意往后兜绕半圈,飕地凸现于一个稻草人胸前,自后贯透其膛,中刀时草躯方现。但并未倒,仍挥钩锋欲斫。霍耀良横手催起亘如一堵钢墙的刀丛,横列锐阵扫荡,摧去那个稻草人,但感另一影忽隐。

岂只乐逍遥看得眼圆,便纵木子龙亦叹为奇观,觉从未曾见似此驭动百刀的阵列机关术,未及赞好,霍耀良惕目扫觑四野荒诡莫测,辨不出尚伏杀机何位,蹙眉道:“草人会隐其踪,为免遭袭于不测之间,咱须靠拢一起。”木子龙知此人惯经沙场,临敌应御素有历验,点头称然:“对,背靠背!”

此时木子龙所带随从仅余一名,加上季宗布、霍耀良、韦启良、马力以及另一名挂彩刀客,众感暗雾中依然凶诡伺伏,不知下一回杀机将临何人颈背,唯拢一起,聚于捕蟀大汉和两个小童身旁,背相对,围作一圈各自防备。

捕蟀大汉为那女童运功逼毒已近紧要关节,自感心口隐隐作痛,真气随时难继。他岂有心旁骛,只虑隐患发作,功亏一篑,心头暗紧:“若依那瘸小子医嘱,我宿疾未愈,万万不可多耗内力,损伤元气反增患深。可是这时救人性命要紧,又如何顾得?”季宗布籍地上跳闪未灭的火光,瞥其脸色有异,似是身受极大苦楚兀自强行按捺,一心专注于为那女童逼除奇毒。他不暇多思,也提一掌,运起内力,按于捕蟀大汉后背,低声道:“一个篱笆三个桩,加上我的内力试试看。”

霍耀良心想:“两大高手都给小女孩的毒伤缠下了,我须担当更多,必护他们无恙才是。”抬目之间风窜雾萦,旋涡一般围绕他们聚处幽幽兜转,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拨弄风沙,朝他们越逼越紧。然而数双目光齐注,亦窥不清风萦雾转之中敌影何在。只见数支先前所弃之伞随风飘舞,时飞时落,也兜兜旋旋于他们面前,在迷雾飞尘里倏忽不定,或东或西,更扰视线,引得那名八百龙遁士和韦启良接连出刀,枉然煞耗真气。

霍耀良思:“至少还有一二名剩下的草兵匿形,多半藏在某面伞下,猝乘不备来攻。”送手荡袖,投一簇刀于地,插在面前数步开外,耸锋凛然,越映篝焰激烁四洒。季宗布察其举动何意,暗想:“霍耀良从不甘于被动挨打,多半是要抢先出击。但敌暗我明,怎觅得其踪准确无差?”

霍耀良忖无多少一歼必取的把握,眼觑木子龙旁颊,正存邀助联手之念,未待启口,忽见木子龙眉关深蹙忍痛,一只手自按胸前,强抑不哼。韦启良绰刀防备于畔,见到木子龙情态有异,定睛瞧时,他胸前赫然嵌有一枚异翎针,伤处衫随肤烂,若圈圈旋涡之痕烙刻。

霍、韦二杰齐为变色:“木龙头……”怎知凭木子龙的能耐,如何遭创于未预之下。其实木子龙刚才手提韦启良急避颈后追斫之锋,展步奔跃之时,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胸前此针何来,乍穿尘雾落地,才感不妙,低眼瞧见中针形状诡恶,木子龙料已中一门巫毒逼向心脉,急凝内力与抗之余,悄手拽衫自掩胸创,低声道:“都别声张,免示弱于敌,察觉咱们已没剩下几个可堪对抗之人。”

捕蟀大汉亦察木子龙垂危,便趁输运内力稍缓间隙,悄言道:“季秋堂,这边我可应付得,你且助木龙头罢。”季宗布不言,脸色依然严绷铁青,一只手仍附于那大汉背心,却抬另臂,按掌悄抵木子龙后脊,真气分注二躯。一边仍助捕蟀大汉,一边相援木子龙抗毒。大汉暗佩:“秋堂不过四旬出头,这身内力修为委实了得,就算我无宿疾在身,与他相比也未必能胜出。”

便在众人皆为木子龙猝遭毒针嵌创,心头纷凛之际,身前雾转风推,数伞飘忽而来,乱影掩目。霍耀良觉是出手时机,横臂拽链,本竖土中的那簇刀集豁然拔地而起,每片钢锋平脊阵列,唰地排展而开,掠雾环削,叠叠推涌,往众人身前横扫一圈,撩伞迸破。刀阵复耸,如在众躯之前结篱筑砦,亘构成圆。

此时尚有一伞虽破犹飘,映地有影勾掠眸边欲隐,倏越尘雾,已近木子龙躯。乐逍遥看得心蹦嗓眼,急欲发呼提醒,嘴刚张时,话声突噎,只因又见那颗人头似移微返,半遮视线。乐逍遥一时惊诧难言,嘴为之呐。

木子龙旁边那八百龙遁士挥手撩向破伞之际,伞下倏现一线微芒弧划,抹其喉脖于不意间。

霍耀良袖中滑刃如匕,急磕刀盾边缘,弹飞反窜,射入伞下,砰地迸现一个踉跄扑跌的稻草人。木子龙忍伤弹指,将之燃灭焰中,免游蛇巫鼠蹿来伤人。

火光夭闪之瞬,空中雾分骤然。一弧弯锋覆头急斩而下,居中劈那捕蟀大汉头顶,此袭端极突兀,殊令霍耀良拔刀回防不及。只见季宗布双手忽离两躯之脊,抬往头顶,倏当勾锋倾斩将落之时,发掌高摧。捕蟀大汉临危亦面色如常,这时却微动容,心下赞叹:“好一招‘撕天排云’掌力!”

季宗布双掌乍抬又落,分按二躯脊背,空中稻草人迸躯四裂,乱絮败叶应声漫空飘撒。不待蛇鼠纷落人堆里,韦启良撩刀便削,孰料这个草兵躯内并无蛇鼠,陡当破迸四散,顷时满天翼影乱目,涌出大群乌禽覆没众人视线。

人人眼前皆暗之际,木子龙只来得及道半声:“这是第二轮杀阵……”

霍耀良腾空荡刀,一时遍激辉芒散洒。由圆心漫激开去,密密层层射覆四方,如花之绽。顿时暗转炽明,众人头顶万千翅影忽灭,密密扬扬洒下无数米粒,雨点般泼落遍地。韦启良低眼只见腿边堕得有物碎散,籍刃辉亮瞳之瞬,瞧明无非乌翎和破布扎裹的鸟形,中刀破腹,漏出米粒如注。

霍耀良亦觉奇诡难释,身刚落定,乌云般翼影又覆满天,密不留隙地从四方低拢而至,顷又湮灭视野归暗。霍耀良不待换口气,急又再起,忽感颈后啮疼,发手拂去,啪的打落一只悄叮后颈的狰狞怪鼠,其生两翼,尾长如蛰,落时不甘,又反撩其尾叮刺韦启良脚。韦启良见地上吱吱有叫,兀感奇怪:“怎么其中混有活物?”心念未转便发疼呼,抬脚跺下,那物蹦跳而跑,却欲钻入幼僧袍底,僧发脚踩个正着,不顾吱吱怪叫,揉鞋碾死。

霍耀良一时眼前发黑,晕晃欲跌,这时再无余力荡刃尽歼覆顶翼影潮水般涌拢之势。木子龙双手急扬,耸身跃时,雨雾朝他圈圈聚拢,猛然吐劲展掌,水辉顿绽,由圆心乍缩为一点,又迸溅四面八方。木子龙踣地咯血,再难自抗体内毒侵,头一沉即仆不起。

众人眼前乍暗又明,仰颊皆感沐米如雨。地上多了一圈火线,围躯于内,季宗布心生暖意:“为防稻草人又增援攻袭,木子龙燃米生一堆篝火护我等在内,自己却耗尽余力,再难抵抗针毒攻心。”他觉雨势增大,这些火未必便足久持不熄,但不多想,伸手按附木子龙后心,强注真气助他寂守生机。木子龙神志犹未尽失,伏地喃喃低言:“这是……是斗米杀阵,还有越来越厉害的后着。小……小心应付!”

每人心头都凛,念沉而忖:“单只前边一二波前奏已是如此难斗,次第再来几轮,我等岂不是要力竭死尽?”季宗布蹙眉悄问:“木先生怎知名堂?”木子龙觉后心连注浑厚真气,精神微返少许,回以感谢的眼光,未暇赘语多释,低声道:“斗米杀阵为驭鬼魔法,须以繁杂之极的巫毒仪式驱唤,左近必……必有五面法幡用以招唤鬼魂,须寻其所在,务必拔之,免招更多丧尸破土成军!”

捕蟀大汉另抬一掌按于霍耀良背,另分真气注入,帮他强抵巫毒侵血。闻得旁言急促,料以遁甲奇士六壬术数之能,其语多半忖测无误,听毕木子龙补言指点,蹙眉想:“若拔魂斗米幡,当可缓解一时之急。可我等眼下自保尚难,如何还有人手另腾,分派出去寻找米幡拔之?”又感以当下凶机四伏的形势,离此篝火之圈,不论是谁,去必九死一生。即使拔幡,料难生返。

趁左近一时无异,季宗布详询道:“怎知何处为法幡所在?”木子龙本渐昏沌,待当季宗布多催内力注入,始见口唇微动,若非贴耳近听,其语几难辨闻:“有法幡之地,必……必见大坟、素竹与土龛供祀之物。拔幡即离,集五幡于北麓极阴所在,焚……焚而葬没,可令丧尸失之所措……”季宗布正想“北边极阴所在”究应如何,其语晦奥,非一时所能尽解,又听木子龙喃喃的道:“然后……然后,想办法找到‘尸灵菌’、‘冥虫傀儡’,以及‘法象森严’,到那极阴所在,以处子之血融于纯金,垒土屋一座,斟糯米半斛,合葬于地下,如此这般,复引丧尸归阴,使众魂安息。其中步骤不可稍有丝毫差错,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一切须抢在……抢在……”

季宗布听得眉皱,觉似不可能的任务,木子龙话声更低噎难继,气促犹如随时将会憋断,便在众目纷投催问之色齐注中,他仍搐难言,一身修为并非不能抵抗嵌胸那枚异翎针毒,只因适才为驱灭无数覆顶之翼,激敛雨珠迸化千万刃,耗去了自抗针毒的余力,此时再难继言,眼翻朝天,微颤的食指耸抬欲指,终抬不高。

“须抢在什么?”季宗布催问不闻回答,惟随木子龙所指,转脖仰望夜雨歇处,阴森森的天穹本无星辰微辉,这时忽见一粒星光在林梢若荫若现,时而湮迷于云霾浓雾里,时而霎闪于眸。

木子龙涩然难言,指了指那枚微星现下方位,手又移点北穹,从他急促的目光所示,季宗布、捕蟀大汉对视之下,忽明何意:“莫非是说,须抢在那颗星移至北穹,反客位为主位之前,完成这一切,方保万全无虞?”

木子龙觑着他二人颜色,觉已猜出己意,心头绷紧之弦顿松,暗想:“刚才你们只顾厮斗不休,若肯早听我说,未必似现下这般陷于被动境地……”然而就算当时季宗布肯给他解释此地玄机的说话间隙,究因一切太过诡奇,连木子龙自己心里也半信半疑,不能确定实有此事,季宗布等人又怎会相信?待得稻草杀锋接连来袭,已然触发咒阵,困于绝境。

季宗布若有所思的目光从霍耀良等人脸上次第扫过,看出霍耀良当下的情势比木子龙决然好不到哪去,其余诸士亦皆负伤,别说去办成此事,纵连趟出火圈数步,若遇险袭,必也随时丢命。未待望至捕蟀大汉面上,韦启良、马力争相顿首请命:“大人,就让小人前往,纵是死……”

季宗布微微摇头,截然道:“去,不是为了求死,而是为了求生。你们留下守护鱼儿以及受伤的兄弟,不可擅出火圈一步,无论怎样也要守住了,等我回来。”他知稻草人也好、蛇虫怪鼠也罢,每多惧火,只要木子龙划燃的这圈六壬火线不灭,便能挡得邪祟侵袭一时。但他委实不敢去想这又能撑到何时,倘若大雨又淋,火线究不足久持。他唯有去争这一份实是渺弱已极的生机,争得一刻是一刻,强胜于困此坐以待毙。

不等捕蟀大汉言语,季宗布将木子龙的手牵与霍耀良交握,使掌心互连,眼望霍耀良,片刻沉吟未言。霍耀良半睁其目,低声道:“我明白,大人保重。”捕蟀大汉此时一手仍按蓬发女童背心,助她逼毒未迄,另一只掌抵着霍耀良的背,他明季宗布此举是为让木子龙也得输真气守住命脉不失。霍耀良说他明白,意为他知道眼下的情势,要渡过难关险隘,须得同心同德,搁置歧见。否则这时候杀木子龙,无疑便可轻易断强雄、金帝一臂。然而他与季宗布均知,若无木子龙适才布下的这圈六壬火线,彼此性命势必难保,一切宏图伟业更是虚谈。

季宗布转望雾穹那粒徐徐北移的星光,心下自知艰难:“就让我去试试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测天命如何……”蓦然而起,瞥一眼依偎于捕蟀大汉怀里的两个小童,朝大汉抱拳,虽未言语,那大汉亦知何意:“他是求我务要好生照顾鱼儿和他的手下弟兄。”当下行功方至紧要关节,未能分心赘言,只点了点头,投目示意“保重”。

目送袂影逸于雾诡烟迷之中,捕蟀大汉心头殊无丝毫放松之感,望云霾堆乌滚浓,纷聚头顶,如巨岳将覆。大汉蹙眉暗思:“秋堂此去急未可盼,看天象此间酝酿更大风雨,六壬火不足久持。我等暴露于旷野空阔之地,决必腹背受胁,防御难周。须趁下一轮攻袭未至,赶紧缓和众人情势,退往砖窑之中,另找地方据守。”

他修炼的内功却与季宗布大异其径,非似季宗布那般随时想撤掌收功便能应念自如,其发也绵,其收亦缓,浑如大江大洋,浩浩漾漾。虽少了一派洒脱自如,相形之下却更深厚浑阔,即使一身担承三条性命须护周全,也同样安涵无遗。霍耀良尤有所感,暗佩:“仅以内功修为而论,莫说季大人尚不及他精深纯厚,当世恐怕也没有几人堪匹之!”

捕蟀大汉化掌为指,凝运上乘内力,依次缓捺女童诸脉,一面扶助霍、木二人强守命脉,一面加催真气为女童逼除毒性。心头所萦无他,也是争分夺刻。渐至浑然忘我之境,女童身上汗如水浇,蒸蒸袅袅,毒性随汗外泌,韦启良在旁察看,暗觉那大汉倍注全力之下,女童气色一分分缓转。他心甚慰,回想先前的冲撞,不免惭愧欲歉。

便在这一恍神间,突感地陷骤然。本以为单恃六壬火线足以抵挡邪祟猝袭,怎料地面杀锋不现,身下土崩瓦解,凶险生于不意。韦启良一惊之下,只见大地迸陷,那短须汉子马力和另一伴当亦随扬尘坍土之势堕往深渊。韦启良骇然脊硬,发刀忙欲横搠绝壁,以缓坠势,眸前诡雾散开,忽见脚下并非空徒漆黑的底窟,而是遍布巨粗恶蟒,或庞然大蛆,纷纷扭扭于身底不远之处,混腾骇液狂卷,又如血潮旋涡,各般狞像纷相交显,争噬而近。

韦启良等人均遏不住陷坠堕落之势,心头绝望至极,陡见身下骇恶狞怪之物不计其数,各皆巨大无比,凶喙大口已将噬近。每人顿然哀绝,无以形容彼此所见景像之怖何甚,只觉若说世上有地狱,此便是地狱。只有地狱,才是这等其怖不可名状、无以言叙,骇呼哀号之余,又见先落魔渊的同伴所受煎熬折磨委实生不如死,又求生无望、求死不得,韦启良等犹在半空急堕之人不由地都生自绝之念,齐想:“宁可立时图个痛快,决不生受这般无穷折磨惊吓!”

眼看魔物噬近,马力身旁那伴当目眦尽裂,再禁受不住哀骇已极,提刀立抹喉脖。韦启良见马力亦丧魂落魄,哀欲自绝,他茫然也只剩下此念,并不阻拦,绰刀横脖之际,忽见身旁有物急坠,擦肩而过,辨得是那幼僧也堕将下来。

韦启良怎暇迟疑,心系救人之念,和身急扑,一手搠刀插入岩缝缓遏坠势,另手抄臂,抓住幼僧后衣领,欲提往上。不料那小儿裹身的僧袍奇宽且松,包不严实,虽拽住僧袍,幼僧嫩小之躯竟光溜溜、肉滚滚地从袍底“纠”的坠出,仍堕下去。韦启良急忙探手追之,欲抓僧脖再提返来,只见马力飞身先至,握住幼僧之颈,刚要提上,幼僧突然褪皮,他扯上其壳光秃,底下蹦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小骷骸,呲牙裂嘴,眼放异光,抱缠他腿脚不舍。马力惊怖到绝,万念忽灭,回刀自搠胸膛。

韦启良救之不及,恁料旁壁突冒无数鬼脸枯容,缠陷他躯,纷咬争噬。韦启良粘身难脱,顿告绝望,抢在裆下两颗妖瞳妇脸狞笑张嘴,抢叼他那话儿欲吞之前,他仰面号嚎,横刀急抹脖子,宁死不多受此煎熬一刻。

乐逍遥在草坡之上急不能起,一心盼早些冲穴告成,好去援手,但看坡下一时别无动静,季宗布去后,稻草杀手并没来袭火圈里抵躯坐地的诸人。乐逍遥绷紧的心弦稍松,又看旁边那颗人头似没移动,他疑先前多半又是幻觉,怎暇多想,继续专神运气解穴。孰料便在这般寂静之中,坡下突然传来鬼哭狼嚎,火圈中有三人迭声骇呼哀鸣不止。

乐逍遥此时恰当凝神归元,聚敛真气冲穴正即,被这通突如其来的号叫吓一跳,投眼望将下去,只见四野别无动静,仅火圈里闹腾起来,有三条汉子仿佛着了魔般跳叫猝乱。乐逍遥难免奇怪:“鬼上身啦?”

憋惑未释,火圈里倏有一个汉子目眦迸裂地跳将起来,一刀挥断自己头颈,血洒当场,掼尸而倒。乐逍遥不禁一惊倍甚:“怎的?”又见短须汉子马力回刀急搠心窝,幸那捕蟀大汉在旁虽是闭目行功状若瞑然入定,陡察身边异常,急注一道真气增往霍耀良躯内,推其肩撞到马力操刀自戳的那只臂肘,使他搠偏几分,扎透腰胁,未中脏腑要害。

但已来不及再阻韦启良自刎之势,捕蟀大汉与霍耀良心皆一紧,旁边那幼僧迭受一宿惊吓,本在颔首低目,合掌默诵经文不休,突拾脚边石块投击韦启良头额,啪的打他个愣,歪摔于地,吃痛猛醒,张眼茫然回望:“谁扔石?”

捕蟀汉、霍耀良同时松了口气,眼见韦启良一怔未已,眼光又渐迷乱,手中的刀颤欲复抬。霍耀良自亦心有杂扰,急闭眼睛,勉力喝道:“启良,你干什么?”韦启良泪流满面,混合着额上垂淌之血,一时貌相模糊,时而扭曲发狠,时而咬牙悲愤,颤臂挥刀乱舞,嘶声道:“他们在奸杀我娘……”

捕蟀大汉心神稍疏,亦觉爱女身陷无穷磨难之境,一时悲惊交涌,但知此乃幻惑魔妄,即又强自敛神守志,说道:“没人奸杀你娘,此是幻觉。”韦启良哭嚎:“不!你看,都是一些半人半狗之物,叼着我娘的断手走过来了……”嚷时脸色愈发憎恶,发脚欲踹那低头颤坐的幼僧,骂道:“还屙一坨粪这么大,堆我脚边……看见没有?”没等他踹到,捕蟀大汉急催一道劲气注往霍耀良躯内,便借其手,按韦启良后腰穴道,迫坐于地。

捕蟀大汉此时连牵女童以及霍、韦、木四人之躯,内力贯输周行,以毕生修为强压不怠,聚气敛神,自镇危局。虽合眼未觑四周,亦感雾诡烟急,连连吹拂而来,他蹙眉说道:“又一轮袭至,越发无形,越难对付。大家专神守志,休受幻惑,免得自乱方寸。”

乐逍遥见其临危处绝,兀仍端定自若,以一己之力独撑四人于危殆境地,对其修为之深越发佩服:“不知会不会有一天我也能似他这般强?一人竟能撑得起四个不倒,倘能如此,带起妞儿来就不会一路丢了……”啧啧之余,又想:“单只一个捉蟋蟀的都如此了得,凌姑娘她爹亦即武林盟主又该怎生强法?”至此,对凌家更增油然敬畏,回想前次竟敢大胆夜犯其府,一时悄汗浃背。

怔望半天,忽省一事:“旁边那家伙却哪去了?同伴有难,他怎没动静……”因感蹊跷,连忙游目寻觑,遥见路祥安身影悄踞斜坡半麓,手拿一根小筒子,揭盖倾出不知何物,陡又倒腾而起,发足交搭树枝,悬身缒上,无声无息地蹲栖若禽。

乐逍遥怎知何意,兀自瞠眼未明,耳听草声悉索微响,叶梢似掠有物,悄飙雾里,疾箭般穿梭往下。虽觑不清晰,暗觉其踪弯曲走窜,不像暗器箭矢,隐隐竟似活物般灵动迅捷异常。乐逍遥一时暗惑:“他在搞什么鬼?”

捕蟀大汉聚神守寂,驱去纷至杳来的杂嚣幻惑,坐于跳烁明灭的焰影后,双手独扶四人遏危缓疾,身形面廓凝若披沐三牲灯火圣辉之袛,在濛濛烟雨间若淡若晰。乍觉旁边几人躁动渐伏,他心头未松,忽触一念更添隐忧:“季秋堂迫于无奈,不得不依木子龙所言前去寻幡灭法,但我看他压根不信这一套,如何强使得?连自己内心这一关都过不了,即使去了,又有多大成算?”

他倒非虞一己生死,所患乃是别人安危,想到此阵凶诡难破,倘不去除,必殃延无数。看满穹阴霾渐聚愈浓,不仅覆没此地,俨然更有往城中缓移之象,所兆非祥。大汉忧心益紧,行功稍疏,其畔陡发一声悲叫,那短须汉子马力蹦将起来,两眼红炽,急欲扑往六壬火圈之外。霍耀良目睁微线,低喝:“小马,你要找死么?”马力愤撕胸襟,捶号:“我怎能看着他们在咱眼前轮奸我娘子,非拼了不可!”

呼毕欲出,捕蟀大汉急催内劲,荡抬韦启良臂,捺马力倒跌火线里隅,见这青年汉子兀仍号嚎欲挣,霍耀良斥道:“你没娘子可奸,别作梦了!”勉力提掌,掴在马力颊上,使其猝痛而醒,怔眼眨惘。

这情景既滑稽可笑,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人人面色在跳烁之焰衬映下似皆扭曲畸异,望着马力愣坐时悲泪未息之脸,谁都笑不出来,眼中的神情反似哀。倘若定力不够,抑或守神稍疏,下一个出丑甚至丧命的不知该轮到谁!

这边马力刚歇,那边韦启良又倒,眼翻浊白,口垂长涎,搐跌火边剧颤不止。霍耀良见状省得:“马力,找找他身上必有咬痕。”短须汉子照做,果然在韦启良脚上发现脓烂的伤口,所流非血,竟只有碧液浊溢,腿上每条血筋都浮突虬张,仍在涨粗,仿佛要迸裂皮肉,爆出体外。

捕蟀大汉与马力睹之同愕,眼光方移,霍耀良咬牙自挽其袖,褪脱手臂箍匕连环套,露出一样涨筋暴脉的肌肤,示于火光之下,强忍苦楚道:“他也被那只怪鼠所蛰。把腿砍下来!”捕蟀大汉不须看其臂,仅瞥霍耀良露于衣领口外的脖颈,已是触目惊心,所睹仿佛脖中生生填塞数尾活蛇交缠绞绕,粗筋恶凸的情景委实堪骇。捕蟀大汉从来胆气过人,此时竟亦低目避开其脖,非是不敢多瞧,实乃不忍卒视。

甫闻霍耀良断不容逆的那声吩咐,马力怔身没动。那捕蟀大汉乍感不妥,又听霍耀良竭力又道:“他伤于脚,不比我伤在脖颈。趁毒性未侵将上来,壮士只有断臂!”马力一时哽咽迟疑,只是低头取药施救,怎忍心下手?

韦启良神志未失净尽,虽在昏昏糊糊之中,仍隐约听到霍耀良叹道:“我见过同般情状,不须多时火圈之内就要祸起萧墙,这是丧尸毒!”

捕蟀大汉回想昔时过黔所见一桩往事,心中亦疑似此,闻言倍凛,暗虞:“三尸剧毒之一的‘丧尸毒’!据说丧尸虽不及寿尸的冥命长,易除但凶残之极。我却未料那只怪鼠竟能传播‘丧尸毒’,疏于防范,竟连有两人遭其所乘。看这情形,料不多时决必先后变异,第三轮猝袭却生自火圈之内,敌人竟是同伴!”

他武功虽高,却于解毒门道毕竟生疏,纵感势急,一时也自无措。方蹙眉难展,眼前倏有刀光瞬闪,投目看时,只见韦启良手起刀落,竟竭力强撑而醒,齐膝自断那条粗筋虬结之腿。

这份气概当真可惊可佩,捕蟀大汉眉头一紧,心口绞痛骤增,顷时真气难舒。只听霍耀良强打精神喝一声采,眼望韦马二人,勉力抬手拍脖道:“好,当断则断,铁血本色!你断胫,我断头,咱们不能输了第三回合……”

捕蟀大汉听出自绝之意,怎容迟疑,急吐一道指力注入霍耀良脊,立时封了他穴,免其竟寻短见以保全火圈中众人不受横殃。霍耀良口淌碧涎,啧然道:“等我变异为丧尸,就没有穴道了!”捕蟀大汉岂不明话中深意?情知霍耀良体内丧尸毒发作之时,先前所封的穴道便即失效,因为届时性命既绝,点穴制不住尸变。纵知此节,他也不忍任由这般好汉慨然自戮,说道:“休要胡思乱想,我全力护你心脉。”

霍耀良心中焦灼,方欲说道:“你一人护得了几个?”耳边忽簌一声掠风微微,其渺几不可辨。他感有物细若游丝,竟越火线上方穿掠而入,悄如随风飞絮,擦肩夭转,猝往那大汉后颈蹑跃窜去。霍耀良未及出声示警,捕蟀大汉另一只手急离女童后背,似已察觉有袭,反夹正着。

霍韦诸士睹其出指精准无差毫厘,未待暗叫一声好,不料那游丝般物便在躯被横截两段之际,尾梢反撩,往那大汉手背迅急之极的蛰了一下,方坠火里,冒微烟缕然散化风里。

捕蟀大汉眉头顿为一紧,暗啧:“又是这种!”回看掌背时,只见一注急线幽蓝,往臂肘爬升而来。大汉未暇细想究在何处曾见这般异虫,但感不妙,心道:“总不成我也要‘壮士断臂’!”究竟不甘,唯以指力自封肘膀诸处穴脉,撕布紧扎蓝线未至之处,盼能强恃内力精深,缓遏一时。

霍耀良惊察不好,问道:“如何?”捕蟀大汉深吸一口气,复以掌按女童背心,继续行功相助旁人,于自己中毒悄侵内脉的情势浑不去想,只嘿然道:“想要我老命,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霍耀良感佩之余,心头不安:“老侠,是我们连累你了!”那大汉听出其意歉然,摇头道:“不,搞得这么复杂,到底想要我命罢了。他们却不知,老子生来不只脖子硬、腰杆子硬、脊梁骨硬,这条老命更硬。想摆平我,还得多使些解数!”

霍韦诸人闻言皆怔未释,旁边抬起木子龙满沾泥土的脸,似亦听见这番愤然之语,他出奇不意地喃喃接茬儿道:“你想的还是简单了,老家伙!我到这里寻找小姐之前,雄帅亲口对我说,须防某些人使一石数鸟之计,咳咳……岂止单除你一个?”霍耀良心头又一怔,暗讶:“八百龙到这里陷身履险,只为寻回耶律家小姐?”

捕蟀大汉趁换气稍缓间隙,蹙眉问道:“你知还有何名堂?”木子龙得他输送内力多时,纵感不时奄然欲沌,神志尚在,沉吟微弱的道:“我曾途遇茅山大师茅于拭……”捕蟀大汉不由微绽笑容:“唔……你虽是右廷的人,跟这堆‘茅粉丝’倒处很好。”所谓“右廷”,指的是昔与耶律强雄黑水会盟的女真族长金宗佑,亦即金慧帝外祖父,其字“右廷”,宣称不与左轻侯并容于苍天之下,左门屡行刺其不果。

木子龙说道:“茅老二提醒我小心,因闻有人密邀三山五教许多偏门术士来此结集,行踪诡秘,所图必不简单……”捕蟀大汉至此方省一节:“我早疑你背后有高人指点,才知恁多咒禁名堂,原来是茅老二。草炼宗独一无二的淬仙术师之首,以降的弟弟,茅山一带说起名儿响当当。这家伙我请他来姑苏都不肯来,光会用嘴说。”未待探问究竟,变生倏然。

霎目恍神之间,只见焰跃吞吐,窜显一张妖脸魅颜,两眼耷拉垂颊,作势欲啄又缩,怏怏诡笑道:“死老头,还不肯死,你那宝贝女儿就快被奸死了!”捕蟀大汉心头一震,绞痛愈迫,但感幻妄无稽,敛念斥之:“鬼扯!知女莫如父,她一脚足以踢死牛,有种尽管去试试,别在老子面前藏头缩尾搞鬼……”旁边几张脸都愕,不明他何以突反端定笃稳之态,对火自言自语。

蓦地只见焰光曳舞,现出季宗布披创浴血的身影,踉跄而近。

那短须汉子马力心头大震,失声道:“是季大人……”季宗布不知被雾里什么东西一路穷追,籍跳闪不定的火光但见他伤得不轻,满面倘血,自额至腮裂绽开来,创口皮肉翻卷,露出白骨。霍耀良睹状亦为一怔,身边簌然少了个人,原来是马力抢身窜出六壬火线之外,手按胁伤,快步奔往雾中,迎去搀扶。

当他身影掠眸,晃遮妖曳之焰,虽仅刹那,捕蟀大汉霎时凝定心神,投眼望见马力摇摇晃晃奔向昏茫大雾的背影,乍生不妥之感,未待叫道:“回来!”马力抢身往前,果然迎了个空。适才所见季宗布的身影忽从眼前消失,仿佛凝雾散逸,淡去无痕。

“季大人……”马力兀自急唤寻顾,雾迷烟诡,宛然只有他一人在昏天暗地里团团转。捕蟀大汉不觉心弦揪紧,察杀气四伺悄浓。

马力浑似未闻身后有人叫他速返六壬火圈,茫然越往雾深烟浓处,寻不着季宗布踪影仍没甘休,方自惶惶寻觑,肩上倏地按来一只手,有语:“你在找我么?”马力猛地转脖,只见季宗布悄立身后,霎目所瞥,其额顶赫然有一注血雾袅袅曳射往上,脸色浑无丝毫生气。

马力顷时悲涌心头,噎声甫出:“大人!”手却搀了个空,季宗布的身影又似雾散无痕,从眼前消失。火圈中实已无人能窜出救他,唯喊不绝,盼马力幡然而醒,急离险地。

马力便似着了魔般转来寻去,只觉总有什么在他身旁游移晃闪,倏当脊寒,绰刀一紧,反撩身后动静来处,霍地劈空。投眼烟萦雾荡,空茫茫别无所见,连他自己的影子亦蔽于瞳。

突然他感后腰被撞了一下,深痛如锥。转面初无所见,仅腰后衣陷成窟,血往外溢。他一怔未省,蓦然只见溅出血来,衣陷之处现出一戈,自梢往杆,攥在一个戴着斗笠的稻草人手里。未等马力挥刀砍还,稻草人拔戈又隐。

马力痛怒交加,猛然挥刀乱劈,自无着凭。只见眼前分明烟雾虚空昏茫,并没看到敌踪何在,他左肩却又猝撞剧痛,瞥眼顿见前肩后脊溅出血星,霎然现出一枚铁枪头嵌贯肩背,透出尖锋。

众人隔火也望不见其他活物,仅马力一人在雾里溅殷摇晃,抡刀乱砍无着,腿股又穿创淌血,嘶声惨呼不迭。他终是惊惶难禁,唯欲跑返火圈之内。未奔几步,另一条腿蓦然洞穿,扑溅血花。马力栽跌于地,仍竭力爬行,自感离火线已越来越近,突然一只撑地之手离腕,啪的飞出数尺外。

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怎忍心多听马力遭戕惨呼不绝,立时坐不住。但听霍耀良强抑惊怒道:“别上当。这是要把咱们一个个引出去宰喽!”捕蟀大汉心想:“八百龙的六壬火线果然令草兵有几分顾忌……”遂得一计,眼望马力在火圈外边十余步处吃痛翻滚,复仍爬行欲返的身影,悄问:“木龙头,可有足够长的绳索?”

木子龙亦明其意,晃手抖落一捆攀援索,说道:“但我此时恐怕力有不逮……”捕蟀大汉道:“我助你一臂之力。”言迄催送内力透过霍耀良躯,输助木子龙。两人稍交一眸,木子龙抛索飞去,觑准马力身影,翻腕晃转数下,套个正着。捕蟀大汉再送内力,木子龙振臂回扯绳索,拽马力擦地急返。

霍耀良毕竟与马力同出季部,虽说更为关心紧张,但感一节不妥,忍不住说道:“拽他离地飞越……”木子龙知他惟恐马力随索返回时,将地上六壬火线擦开一道豁口,敌若乘虚而入,众人便无以恃。他点了点头,得趁捕蟀大汉再增援力,撩臂扬索,扯马力其躯腾空而起,往火圈跌入。

眼看将成,雾中倏有一道锐气从中横截,抢在先里,将绳索削为两段。木子龙倘在未中毒针之时,料必荡索移避堪及,但他此时全靠别人借送内力,自不能灵动自如。心中叫一声苦,眼睁睁地望着马力又随断索跌在火圈之外。

韦启良一咬牙,发掌撑地,腾身扑越而出,急想拽扯马力翻滚未定之躯,倏地四下里锐气交构,雾里杀机朝他疾迫而来,端极迅不容防。捕蟀大汉再忍不住,蓦地移手暂离霍耀良和那女童后背,提气掠指,劲透顷然。木子龙、霍耀良均料此刻救人势已无望,反多搭了韦启良一条性命,心皆下沉之际,倏闻嗤然劲风穿掠于畔,一时剑气纵横,各为凛然:“他自亦中毒攻心,又为大伙徒耗真气多时,竟还使得成如此刚劲的指梢剑气功夫!”

临急猝危关头,捕蟀大汉再无暇顾旁虑隐忧,断然出指,遥点六壬火线,受他真气激荡,寰地火线顿炽其锋,飕飕窜射赤屑往外,离地斜射辉芒于一霎然之间。雾里顿有数处原本虚无一物的所在沾焰着燃,现出三五火人,均稻草所扎,立时猎猎烧毁。

木子龙乘机再甩绳索,唤韦启良抄掌接绰,急拽两躯回返。捕蟀大汉瞥目又觉其后杀机追掩飙疾,初无所见,仅是顷间感触。他再发一指遥点火外断索,随即抄住,往火中一曳,使绳沾焰着燃,又甩送出手,嗖一声赤线横绷如亘,撩击虚暗里,立时便见两颗草人头滚落于地,截剩半躯着火残现。

捕蟀大汉心下暗嘿:“不打中你,还不肯现出原形!”换气未及,旁边接连扑簌两响,木子龙已接韦马同返。忽飕焰曳,马力一只眼窝凹陷血窟,溅血迸汁之时,方现铁枪穿搠之影。有个稻草人竟然蹑近火边,隔焰追袭。捕蟀大汉听到旁边痛呼惨然,刚要发指遥点,但见瞳亮炽然,那稻草人因逼得太近,虽搠一枪正中马力右目,杆未及缩,手臂沾焰窜燃,火光立即裹卷其躯,焚之于外。

这边厢刚倒一个贸然侵近的,另侧又有锐气破雾劈至,众人几乎目不暇接,只感杀机骤炽,四面八方皆敌。其势有如飞蛾扑火,仍然前赴后继。捕蟀大汉怒发一指朝锐侵处掠点而去,所击仍是虚空,他正疑不中,迸然忽现一个举刀劈而未落的稻草人之躯,倏未及至,便在指力荡射之梢砰地碎撒飞絮草屑,化散无存。

乐逍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怎奈急不能冲穴成功,徒然焦急,无法下去援手。只见草撒于雾,纷纷扬扬未落,遍地炽闪,草兵焚毁之处残烟杂布,仿佛点了许多堆篝火。渐渐的杀气消歇,又恢复了沉寂,谁也不知草兵有没灭尽,只感雾藏险诡未淡,犹随风转烟萦。

淅淅沥沥雨洒渐密,越来越大,更蔽眼帘葱蒙。焰光一点一点地沉暗下去,木子龙低觑暗虞:“火线快要被雨浇灭!”

那大汉接连发驭指力,毕竟有耗,但不多想一己之虞,便趁草兵攻势不继,两手复又分按蓬发女童与霍耀良背心。且籍霍、木二掌尚仍互抵,送真气输助第三人。

木子龙适才发索拽回两人生还,却牵及胸创迸痛倍剧,中针处仿佛染了一大块墨斑,蔓延半襟。他兀难喘透一口气息,忽觉霍耀良渐呈冰凉的掌心传来一股煦和之气,输入自己内脉,那口憋难喘透的瘀气得以畅继。木子龙眼望捕蟀大汉,未及致目以谢,四下里纷簌尘叶荡扬,寒雾锐气穿梭越急。

火圈内每个人心头同凛,皆知又一轮袭至。投眼但望不见敌踪显现,只感杀气四构,交集而往火线后边的几人摧来。仅只霎间,韦启良绰刀未及寻定该防哪边,猝挨一刀于颊,待血绽出,始现一杆锄草刀掠伸火后的刃影。

捕蟀大汉猝听旁边痛叫声,心中一沉:“趁火线被雨浇弱,草兵竟敢伸兵刃进来撩击!此火圈虽阔,怎及长刀长枪扫幅?”他提手欲援韦启良,却感前后左右齐有刀枪伸搠,顿然应接不暇。只听木子龙道:“再借盟主内力一用!”捕蟀大汉急不容思,应声唯输真气注往,木子龙振臂间,目中凛光烁炽,噗然声响,环若圆圈的火线平空窜高半丈,六壬焰猎,顷燃数具稻草躯,连刀枪齐湮于火,一簇簇焰球般的跌在圈外。

但这股内力毕竟不足持久,霎刻寰地火头又低弱下去。雾中嗖嗖又响,密集投枪抛矛之声直钻脊底。捕蟀大汉心下倍凛,又听木子龙急催道:“再借!”大汉不得已暂弃自护内脉抗毒之力,全输往木子龙身上,一捺掌间,木子龙斗然振臂,目炽如炭。顷即火线齐升,猎猎亘构火墙环护众人于后。

破风飙射的乱枪沾焰齐燃,落撒一地,现出稻梗草茎之形,随即化炭焦散。

捕蟀大汉睹觉玄奇,刚啧一声未毕,木子龙已蔫伏于地,眼皮耷拉,奄然促喘不起,其脸所笼黑气愈厚。但这时四周仍无半个稻草兵现形,雾色空茫,山寥林寂,淅淅更掩于渐浓的雨帘里。

捕蟀大汉心想:“究是草兵虚隐不显时为实,还是草兵霎现其形时为实?抑或反之?这虚实之间,我是搞迷糊了……”不论虚实,但有一点他尚可确定无误,那就是杀机未去,除非火圈后每人皆亡。木子龙势已难继,六壬火又在雨里暗弱凋零。

那大汉感半肩渐痹,若失知觉。瞥看先前被异虫所蛰之手,幽蓝细线本已受阻,不知何时隐去,但幽蓝之气非仅未散,反而笼罩在他整支手臂上,衬着赤紫筋脉,睹而骇异。那大汉先前本可不以指夹,只须随手微拂,遥发劲道便可驱开那虫,但他正处于霍、木诸人挨身相靠而坐的中间,那一刻突然转念,因虑拂虫反沾旁人身躯,未免有失厚道,于是用手去夹,籍仗独门指功精绝,不惮干冒此险。怎料那虫非但奇细若微,更生两头各处一端,猝当捕蟀大汉发指夹断其躯,另一端反喙突蛰他手背,死犹叮上一口,殊出那大汉料外,此时省起:“便是这种了!仿佛官字两张口,哪边都是一般毒,怎样它都玩得转。先前蛰死伏击我的河西人,多半是这一类毒虫。但那河西人被叮在颈脉要害,比我不幸……”

第五十三章 内圣外王(下)

他虽伤在手背,但恃内力深厚,尚可与抗,延缓虫毒上侵之势。若在寻常时候,或能应付得下。然而此迥于常,他内力再深也非无限,既陷绵绵不断的草兵攻袭之境,不仅要徒耗内力兼顾旁边数人,挽其垂危情势,何况刚才他又迭连出手击除逼近之敌,以平常身御无常事,本就不轻松,他虽面色如常,此时但感内息难继,再来一轮猛袭,料必不侥。

乐逍遥得出结论,观毕心想:“这大叔虽是不谙异术,凭他一身高深功力,若不须顾及旁人生死,仅是独自求存,或并不难。可他不肯舍弃几个半生不死的老小同伴,非要患难与共,到底独力难撑。”想到此处不由暗叹,觉他自己当初在兰陵渡几乎丧命,何况不亦如此?眼前那大汉所作所为,或在旁人看来是蠢,但他睹而倍觉亲切熟悉,就像魂离躯外,从另一角度回顾昔日兰陵渡、邵酒窑、墨宗祠三场死战危局中的他自己。

似有一种精神传承,早已绵连在不同的两代人身上,在血中流动,在风中涤荡。

乐逍遥每因未曾受教于父而长怀憾惜,一直总觉那捕蟀大汉慈严亲切,从不去想自己心底里把他当成了谁……

遥看火弱风雨疾,他心头似涌热潮冲颅欲出,急想快些冲开穴道,去助那大汉转危为安,即便不能战胜恶敌,与此人并肩而死也是无憾。然而他越是心急患乱,越难达至凝神归元寂境,不论如何挣扎,六尊阿修罗像总是破碎零散,在脑海冥冥缈远处拼合不起来。

雾中忽有光闪,由微而显,渐现一簇火把烁然若幻。

因马力吃亏在先,这回火圈里没人信以为真。皆坐不动,默望火光闪近,心弦一阵紧甚一阵,谁也不知此凶或吉,直到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影穿雾而晰,霍耀良无眉之额忽然一皱。

捕蟀大汉却不识此是何人,正辨觑时,忽感杀机四构,不由道:“小心!”

未待夜雾里数道杀锋悄至,那人飕地荡袂而起,旋身抡扫火把,立时便见两三团沾焰即燃的草人掼地现形。捕蟀大汉觉其身法精绝,心下暗讶,看出非似敌方。那人不待掠袂落定,似知周围仍有看不见的杀锋环伺,手抄一簇落叶,往火上一曳使燃,随即晃手撒向四下里,连攫数簇枯草干叶,随点随撒,顿显上乘暗器手段,发叶撒射之时,不须辨定暗雾里隐锋何在,只是密密扬扬,不留间隙。

众闻撒草之声挟风劲猎,各又暗惊其内力强浑。

眼前炽烁如繁星流火,漫漫遍遍,顿有七八处沾焰豁燃,现出着火的草兵之躯,蹦起跌落,堆化篝火杂布。

那人朝前趋身拜倒,揖道:“小人路祥安……”话未道半,捕蟀大汉先即示警:“后边!”那人并没回头,袖中突落一轴手卷,飕然反撩背后,霍地展幅逾丈,霎现一带江山如画,半部论语治天下句。如已听风辨形无误,砰地击在虚空里,却倒下一个迸碎败散的草人之躯,沾及旁烬,立即窜燃。

霍耀良微睁奄然目,冷觑那人端若无动于衷之容,低哼道:“路祥安,你这个小人,刚才到哪里躲闪去了?”那人犹躬未答,听见捕蟀大汉又示小心:“来自左侧!”路祥安不慌不忙,提起手中火把,往唇前微靠,突噗一声喷呛劲气,大团火屑星星洒洒朝左,霎时虚空现出一影,沾焰数处,劈锋未至,迅即笼火如簇,散屑无存。

乐逍遥观之暗啧:“这么会喷,劲道之强恐怕和宫九有得比!”怎知路祥安到底欲搞何鬼,唯盼他出来是为捕蟀大汉等人解围,毕竟先前见这面色粉白的人与霍耀良是一路。

路祥安好整以暇地转回,微低头脸,恭然道:“小人救援来迟,大侠受惊了。”又瞥霍耀良一溜儿眼角,目光闪烁的道:“霍兄莫怪,只因我也刚刚摆脱险境,发现稻草人怕火……”

“废话,”乐逍遥觉其言不尽不实,暗啧:“你有何险?刚才连蚊都没叮过你……”

捕蟀大汉眼觑路祥安躬拜之躯,提醒道:“这里恐怕未必只有稻草人。”路祥安嘿嘿称是,溜眼偷偷,察看众人当下情状,随即躬进半步,低言:“大侠所言极是,幸好小人来时获得一幅魔师殿的‘脱身卷’,且知用法,可望籍此脱离险境……”乐逍遥闻言,心底咦咦不绝,他内力浑厚,耳亦极敏,虽距不近,于荒寂野地中纵想不听别人言语也难。但诧:“脱身卷这种传奇法宝你也有?”

路祥安悄投一眼偷觑捕蟀大汉神色,见仍端然无动,他又低头恭禀:“想必大侠也听说过这种秘物神奇,不过小人本领低微,又非魔法界中人,只曾获得高人指授,略会一二咒法。虽然如此……”大汉不待听完,眉又一皱,提醒:“西北角还有一个!”

路祥安未及言毕,后背陡吃一撞,杵陷半窝枪眼于脊,霍耀良等刚感不好,路祥安脊衫忽又绷弹往外,反震一个倏侵而近的稻草人枪断躯现,摇摇晃晃旁跌,却撞上路祥安随手撩迎的火把,掼倒草从里,立燃为烬。路祥安背对火光,面不稍转,拜道:“多谢大侠提醒……”

乐逍遥见其手段利索狠决已极,委实生佩,暗感未必稍逊于霍、木诸辈,料不到最末出来收拾残局的会是此人。看路祥安后背浑无伤损,猜其衫内必有软胄护甲,不惧金铁击刺。即使有恃,似他这般置险境若寻常的气度,也殊属不俗。

捕蟀大汉回眸致意,颔然道:“险境未脱,未可言谢。路爷既有如此好物,何不籍此脱身,反倒只身犯险?”路祥安觉绵里藏针,端是不易揣摩,恭道:“小人驱咒本事虽然低微,倘籍此物脱身,其实还可多带一人同走。因见大侠独撑危局,高风亮节,令人感慕难尽。不禁窃以为师,愿帮大侠得脱此难。”

霍耀良眯起独眼觑之,因难窥透那张粉白俊脸后边隐藏的真实心机,一时未言,但听捕蟀大汉询道:“路爷适才所显功夫挺俊,莫非来自左门国学坊?”路祥安怎知他何以问此,忙答:“不敢有瞒,小的正是左公门下。每听公侯说起大侠事迹,慕之莫已,愿肝脑涂地,保大侠得安无恙。”

捕蟀大汉微喟道:“我不过一老头,半截入土之躯,有如风中残烛罢了。路爷若想仗义带个人同走,这有两个小童尚未长成,或可抵得我一人,还望你把他们带出去罢。”霍、木二人交觑心佩,听出这个与他们素昧平生的大汉愿留下同患共难到底,只盼能保那对幼童无碍。这份气概,不论右廷的人,还是左门的人,不免同为心折。

路祥安似料难以说动大汉转念,突然哽咽而拜,顿首道:“大侠果是义薄云天,不枉一个‘侠’字。小人受托岂敢轻慢?即使是死,也必保两童安然脱身……”捕蟀大汉眼望霍耀良弛然欣慰之颜,点头道:“如此便不枉负左公满门忠义之名。”霍耀良一直有疑路祥安来历,暗觉不然,但为二童得脱死境,他终没明言,盼路祥安真能不负所托。

路祥安迟疑又言:“只是小人听说令爱亦陷于此地某处,愿在带出两童之后,复履险中,更助令爱亦逃出生天……”乐逍遥暗咦:“捉蟀阿叔有个女儿?居然同来这里遇困了,难道她也为捉蟋蟀而至……”

那大汉眉头紧起,似为爱女居然也陷于此地而忧,啧然道:“她跑来这荒山野地里干什么?既是路爷有心拯之,老夫感激不尽……”路祥安却没抬头正视,依然恭躬道:“但恐令爱见怪,恨小人不救大侠同逃,或倔而不随。小人斗胆,请……请……”捕蟀大汉听其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似有要求,不由蹙眉道:“你肯援手,我等谢还不及,何话不能直言?”

路祥安忙拜伏于地,哽咽道:“小人心中难过,一时语难成腔。请大侠便留遗嘱!”那大汉倒是一怔,随即笑了:“你是怕她不听你的,却要取信于她?”路祥安点头如捣米糠般,嗤溜鼻子道:“小人还……还斗胆求大侠给个信物,免令爱生疑。”霍耀良憋疑于旁,想不出此揣何意。

但听那大汉释展的道:“这么大的事亏你想得周到,我一门子弟众多,确需有所交代,此无纸笔,你便捎个话罢!”路祥安作恭聆状,那大汉稍思即道:“就只一个‘义’字,你捎去让他们自己领悟。”霍、木诸人暗有所感,皆觉与此公有缘同肩携手,平生不枉。

义仅只字,其意衍涵,可通诸于仁义、侠义、情义而至无穷。生离死别,此嘱可谓言简意赅。

路祥安听着却几乎不禁失笑,忙埋下头道:“大侠果然高义。不过,小人斗胆,却求大侠另说……”那大汉闻言倒讶:“怎么个‘另说’?”路祥安伸卷以呈,恭然道:“求大侠往这上面留血书为遗嘱,把……把您的……”那大汉察言观色,猜道:“你是要接我的家业,还是欲继执牛耳呀?”乐逍遥暗惑难解:“他家有何牛耳牛角可继?”

路祥安忙跪地顿首不已,哽声道:“万万怎敢?财势权位身外物,浮云而已。小人只求大侠托孤……”乐逍遥听得更憋了,咂嘴绞舌于坡上:“他有啥孤可托?”霍耀良、木子龙心念各动,立时想到:“你只要他把独生女儿托付终身,什么财势权位身外物?得其爱女,你就一切都拥有了!”这俩人毕竟老于世故,远非乐逍遥辈小儿可比,一忖念便触深处,猜到点子上,只不知那大汉会如何做?若是不许,路祥安又会怎生另法对付?

大汉微微一笑,迎着路祥安偷觑颜色之目,道:“这么说来,我是必死喽?”路祥安埋头不语,一时心中忐忑。捕蟀大汉本想说:“你似断定我必死。”眼光游掠,此时雨虽不及适才大,毕竟雨雾葱笼,湿气四障。他见路祥安手中火把非仅没有弱象,反而持明不暗。大汉心下即忖:“他使火把长旺不灭于雨里,这份内功可殊算不简单哪!”

路祥安不知大汉转念何忖,依然埋头翘股于地,伏躬其态专著,此似经过长年训练有素,头低臀高,反斜往上,拜也拜得专业。因未闻那大汉有示,路祥安不由躬挪稍前,低禀声促难自抑:“武林也不外乎世道人心,趋炎附势之徒多的是,往往人走茶凉。”偷眼悄扫霍、木等颜,伏顿又道:“小人愿保令爱平安得渡危机,只要大侠有所托付,自当万死不辞。”

这情势分明是他意含挟迫,话说得反倒像别人有求于他。霍耀良目中已有怒意,木子龙则多含憎。只那大汉浑不为意,依然宽厚如故,温声问:“你倒似知得不少,但我有何危机,却要危及家小?”路祥安字斟句酌的道:“这就有如锦衣夜行。”

便在坡下情势缓和间隙,乐逍遥方要专心再敛内息冲穴,只听那大汉话声传来:“路爷的话实教人好难明白。”木子龙从旁不由哼道:“中原官场,魑魅魍魉靡所不有,实为世间一大污潭。而所谓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穷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官之气愈张,官之焰愈烈;羊狠虎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蝇营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为者,而官为之。”

乐逍遥瞠忘凝神,一时琢磨未明,听见路祥安讪然亦笑:“老木这话,却不好明白。”霍耀良虽在自忍苦楚,究忍不住瞥木子龙一眼,低奄的道:“乍听之下,他这是边缘人仇官心态。”路祥安称然:“右贼从来反动,此为天下祸乱之源。刚才我所言的危机……”偷抬半脸瞥了瞥那大汉神色,匍匐往前,后股愈翘朝天:“便是指大侠如日中天之势,宛若参荫巨株,其下未免也招引许多蛀虫,暗中作乱为害,终将毁了大树。尤其是像关东强雄之流,更是包藏祸心。再加上右廷之贼从中捣鼓……”

霍耀良刚才的话没完,忍痛接下去:“木子龙刚才倒非全属鼓捣,他的言外之意似说,官鬼污潭里即使跑出一只半只小鬼,到了外边也很嚣张。”言迄,回觑木子龙,交换一个彼此会心之色。路祥安变色道:“霍耀良,你也是左门的人,别忘了你也是官。”霍耀良竭力自抑血蚀苦楚,道:“不,我是官兵,只从军令行事,不会官场中魑魅魍魉的伎俩。”路祥安恼:“你季大人不也出自官场?”霍耀良面色微严,凛然道:“真正的左右之分,只是政见歧异,并非人品迥然分野。”木子龙由衷称然:“左门有好歹,右廷也有善恶。并非一旦划线两边,就一边全是好人,另一边全属恶人。其实哪一边都有人品高下之分,良莠其中,这是人性。”

霍耀良锐目凛注,投往路祥安悻悻之脸,忽问:“不知路爷属于哪一种?”路祥安哼道:“季大人是看错你了,你勾结右贼,活该有此劫报。和右贼死作一处,是天惩你!”捕蟀大汉叹道:“原来老天这也是在惩罚我。”路祥安究有所欲,一听此公发话,忙又敛色伏首恭敬,臀翘老高,脸贴着地上草根,所行大礼与其说是小辈之敬长者,不如说更像朝拜君主。他谨声道:“这哪里话来?”

籍火光看那大汉眉蹙忍痛之状,乐逍遥心下暗疑:“他好似哪处受伤了,看样子情势还很严重……”捕蟀大汉悄掩此色,自感寂境未必持久,凶险随时又来,实耽不得,勉力面复如常的道:“这女童所中毒性已大致被我以内力压住,料能撑至回城寻医之时。路爷若肯援手,烦劳送她去‘米囤道’的客栈找一个瘸小郎中,此人医术高明,但愿……”乐逍遥本在凝神归元,听有提及他,心念倏动:“念叨我了。”

路祥安心不在焉道:“可是还有令爱……”那大汉嘱毕,方道:“她一向调皮捣蛋,天大的漏子也闯得,须要吃吃苦头才知人在道上行走不易,时刻须存敬畏之心。救与不救,是路爷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好了。但送这两个小童脱离险境,我必有酬报,不会让你白忙。京中拓跋相、吕大人乃至左公,都与我交好谊厚,执我手书,即使寥寥数句,将来你路爷的官路也自有人扶摇直上……”

路祥安琢磨其语,毫无应允托付爱女终身之意在内,不由暗急,但没敢露,埋头未动,恭道:“大侠万万三思后定为盼。毕竟掌上明珠不比他人……”捕蟀大汉看他仍没明白,正色道:“且莫说幼僧乃少林诸位高僧心头宝贝般宠喜有加,非同寻常沙弥;眼下这小女童头发虽然蓬乱有虱,你可知她是谁的女儿,担当干系多大?”路祥安脸面不抬的答道:“此女是盐枭张士诚与茅山丹素门女徒萧秋水所生。不过小人认为她在张士诚心目中纵然要紧,也不比令爱在小人看来要紧……”他虽字字斟酌,以免过于显促,捕蟀大汉听犹皱眉,不豫道:“你可知把她送回张士诚身边,多少也能缓和江北官民对峙日紧的情势?龙船会早有风声,说衙门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干系眼下正由陈友定背着,或许张士诚亦疑背后是官军搞鬼,意在胁他收敛……”

路祥安依然埋首如故,说道:“这一切我都清楚,大侠对政争之事似乎没我了解得深。此女送不送回张士诚身边,甚至是生是死,在官方看来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陈友定受命镇压的期限已到,一切都会复归平静,大江南北依然歌舞升平。”

这番话语气平静,说到歌舞升平处,乐逍遥心弦却怦,如掠一抹杀气暗拨。

那大汉眉蹙愈紧,觉杀机已萦,但仍声色不动:“我同时也感到胁迫之意了,路爷。”路祥安恭拜如前,声犹柔和:“道上传言,说是大侠有意许女配与关东方面,这时看来……”微抬其脸,目瞥木子龙,嘿然道:“倒是不假。”

那大汉失笑道:“即使是真,又如何?这是我的家事……”路祥安臀翘越高,面额抵地道:“不,这也是国事。朝廷代表一切,也包括你的家事,不由你擅自作主。”乐逍遥听到纳闷处,暗啧:“管这么多呀……那么朝廷会不会连我小鸡鸡都代表了?”殊未曾料,日后他倘自行其事,也未必便可凭随己意,独自作得了主。

那大汉笑容敛去,蹙眉道:“手伸得还很长!”路祥安恭答:“不长。普天之下,率水之滨而已,都是皇上的家事。”众人一时凛而忘语,须臾木子龙才哼道:“手莫乱伸,伸必被捉!”路祥安只笑窃窃:“谁捉谁呢?”

那大汉察言观色,几乎哑然失笑:“但我听来好像不是皇上的家事,倒似你路爷欲揽为私己家事。”路祥安来时早料此人不易对付,非三言两诱可拿,转念嘿然:“食君之禄,理当分忧,先君之忧而忧。我帮皇上揽了过来,这便有如挡风挡雨,圣上只须安居庙堂,不必知道。”

那大汉微笑:“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与强雄结亲?”路祥安偷瞥其色,看不出有没此意,究虑江南、关东两大宗族和亲媾合,一计既已不成,唯生二计,匍匐靠前,习惯成自然地拜得有规有矩,伏首道:“以小人看来,纵是想结亲,也未必能成。”那大汉蹙眉不解:“有何伎俩?”

路祥安面额贴地,翘股道:“如果强雄与女真人觉得,派来结亲的人全被你所害,也包括强锋在内,这亲便结不成,反会翻脸成仇,此乃其一;另外,你趁季将军离去时,又害死了他的部下以及那蓬发长虱的女童,两家又成仇家,此其二;接下来,少林派的高僧到你家后院发现他们视如心肝宝贝的幼僧裸死在丘白大侠床第上,以被褥遮掩不住,丘大侠娈童杀僧的丑行立即传遍武林,更与少林结仇,此其三;再加上纳兰春树那笔未算之帐,即使你老命丧此,令爱以及诸高徒怕也扛不住罢?”

那大汉听得目有怒色难掩,因感恶毒险刻已极,果是难防周全,一时倍牵心口宿疾绞痛,欲斥不得。木子龙勉力抬面瞪视雾林缈影闪隐处,若有所感,目光移往路祥安脸上,忽哼:“先前发毒针偷袭我的,是你找来的高人罢?”路祥安埋脸如故,柔声低幽的道:“不对,应是凌大侠找来的高人。等发现残尸时,一切都会做得像那么回事,不管用什么方式杀你,结果都会让人觉是凌大侠所为。”

霍耀良瞑目未言已有俄刻,忽插一语:“可你连他也杀了,又如何交代得过去?”路祥安偷瞥那大汉一眼,方道:“害人之余反丧命也是有的,所以小人先防着老侠奸诈,不肯留下手书遗嘱,便先设法取得字迹,找人仿做了这几句血书遗言在此。写的是害人之计虽成,却被此地丧尸妖魂所杀,徒丢老命,也是无奈,悔之已晚,唯以爱女托我保护,父命不可违云云……”说着,掏一血书呈示。

那大汉籍火光一看,字字果然宛似他平生亲笔,连语气亦无二致,倘非先已洞察其奸,连自己或也要犯起迷糊,只道这果是何时亲手所留。路祥安偷看他神色既在忍痛又似惊怒交集,料必引发旧宿,越增眼下危殆,决抗他不得,更加得意于心,面色犹仍恭敬不减,低磕道:“老侠且悠着些,不然毒性攻心,死得越快了。”

那大汉强压心头绞痛阵阵,问道:“你是傲霜的人,八九不离十罢?”路祥安作沉吟状:“这个……八九不离十嘛,总还有些差别。”那大汉动怒之下,自感毒侵逾肩,半身已麻,此又更增危势凶恶,他未暇琢磨其言究隐何意微妙,急凝内力守御心脉不失,但感这样一来,输护霍、木二豪以及那女童的真气便又不足为继了,左右为难,内外交困,平生莫过此刻。

看出坡下情势又紧,乐逍遥没法专聚心神,暗想:“俗谓当官的就怕‘寡妇睡觉——上面没人’,或曰‘老爷登夜厕——有没人照(罩)着’。具体怎么个‘上面有人’法,虽说我不甚了了,可瞅那白粉脸的家伙拜姿,蹶股如此之高,却是个恭然受插姿态,随时供主子入他一股,实有贿赂上司之意隐藏其中。可恨我被小甜甜所制,犹不能解脱,否则冲着他趁危胁迫人的可恶,我非下去一脚直接踹入他肛里不可……”

“你就意淫吧,”木子龙嘲笑之声未毕,路祥安拜姿更躬,连头也低了下去,与背平成一线,忽飕声促,寒光霎烁,两支钢光青冷的判官笔离脊跃然出囊。没人看清他如何按动的机括,便连捕蟀大汉也猝未及防。抬动眼皮之时,锐芒已侵。他欲待帮木子龙挡下此袭显然不及其快,心头方沉,只见一臂横拦,蓦地伸到木子龙胸前,叮的硬磕两枚夺命笔。

这时谁都没有料到霍耀良竟然动得其臂,便籍青钢环臂锁箍荡开笔锋。路祥安吃了一惊,双手急绰笔杆分刺霍、木二人。但未及至,霍耀良的手猛然扼来,本要迅雷不及掩耳地拧断其颈,但听那大汉叫道:“且留一命,为那两童须取脱身卷……”

路祥安暗伺多时方出,便趁木子龙、霍耀良以及那捕蟀大汉先后受伤或染毒,频于蹇绝关头,料难抗拒,拿定分寸火候始敢现身近胁。所觑无差,霍耀良分明被那大汉封了穴道,此时殊出料外他竟出手无碍,一攫便及喉前。路祥安曾忖此人武功不弱于己,心下素存几分顾忌,两较原本相去不远,只因他料霍耀良无法动弹,稍有疏防,一惊之下,已回防不及。却幸命不当绝,霍耀良听那大汉所唤,腕微沉挫,扼喉之势急改揪胸,却撞上路祥安转迎的笔梢,穿掌而过,刺入肩窝,复凸出后脊之外。

霍耀良竟似浑不觉疼,手仍摧推往前,直从笔梢按到笔末,五指如勾,箍陷路祥安襟怀之中,拿住膻中穴。

路祥安此惊委实非小,急欲挣身后避已迟,唯运内力聚至胸前与抗,本要往外绷衫反弹那只箍襟血手,但感霍耀良指勾未入,却是遇到他衫内护胄阻碍。霍耀良亦察其穿软胄于内,既抓不透肤,改催内力逾胄撞穴。然而他与路祥安体内生出的内力相撞,立成胶持之势。

这时寰地火线倍弱,路祥安生恐捕蟀大汉和木子龙左右相胁,另手送搠判官笔,刺在霍耀良心口,陡觉遇阻难透,他暗叹疏忽:“有护心铛,我怎能刺此?”但感霍耀良胸生吸摄之势,粘他笔端难拔,一时怎知何故内力忽增恁浑,究患身临数名高手合力夹击之危,两只手又苦于皆腾不出,忙发脚撩地,踢扬火屑漫空星撒,使溅捕蟀大汉和木子龙,无奈之下,徒欲以此稍阻二人出手。

但从他发脚的角度,终难撩拨火炭撒及捕蟀大汉之躯,霎目纷纷烁烁,灿映地面漫若流星雨坠。那大汉因感霍耀良情势有异,正以内力强输其躯,急护心脉,陡见乱辉烁撒纷激,又虞路祥安踹火殃及小童,不得不心分旁顾,挪身掩护,霍耀良得他内力注援,堪堪与路祥安交持难下。

路祥安看木子龙奄伏难起,背沾火炙亦没法避,心头稍弛,旋又察觉那大汉暗以内力增助霍耀良相抗,更难摆脱这般胶着之局,暗暗叫苦,张口欲呼则声噎,他膻中要穴临攻正剧,唯恐真气稍泄,霍耀良乘疏而入,怎敢不倍提精神专力以抗?

那大汉貌虽厚朴有如捕蟀者,以致乐逍遥当他是卖蛐儿为生的下里巴人,一度走了眼去,殊不知此人平生阅尽世故,凡事见微知著,委实精在骨里。路祥安自以为算无遗策,却在他面前不出片刻便露了尾巴。一来固然因感胜券在操,未免失之托大,二来路祥安究亦年少自负,初出京外只道历练不凡,宦场里混娴熟的人,应付江湖人物更必游刃有余。然而眼前不论捕蟀大汉还是木子龙、霍耀良,其皆不简单。

霍耀良另一只手变招倏然,穿入路祥安笔封未及的空隙,急削胁侧穴道。捕蟀大汉隐隐感到不妥:“我明明已点了霍耀良的穴,他如何又动得?”霍耀良仿佛不觉伤痛,招愈凌厉,浑然皆是拼命着数。路祥安骇在心底,急发一脚踹在霍耀良臂,便籍反震之势,弃了双笔,弹身后跃。

霍耀良五指箍抓不着,空摧一拳,总算路祥安退势奇快,没教击着膻中穴。身前但见一团尘雾随霍耀良抓势拢缩,乍凝半空宛若毬儿状,又随他一击遥迸,化洒劲气呈半扇展张之形,追势凛凛尤急。路祥安纵跃二三丈外,仍没摆脱得追摧劲道,袖中疾落一轴卷幅,唰然扬展于身前,两手各执一端,以阅卷手法,挡在胸前,堪堪迎及霍耀良摧掌余势,仍砰一震,倒撞黑雾里。

霍耀良未及细瞧有没打着,斜畔泥土败叶掩遮之地忽豁扬溅,一杆长刀扫腰狙得突兀。

捕蟀大汉提醒未及,脑后倏然劲风陡临。他不得已回撩一指,只觉有影又隐于指力前端,雾漾烟萦,厚蔽视线越甚。乓然脆响,霍耀良折刀,随拈半截断刃抵于青衣小贺之喉,两相交眸乍凝顷刻,抹去其首。

霍耀良移目扫掠暗雾幢幢处,凛声沉喝:“魑魅魍魉之徒,全出来罢!若想毒计得逞,总须把我们都杀了,只要走漏一个,你就前功尽弃!”乐逍遥在草坡上遥闻其言,乍感不对:“你这不是教精了别人么?”随即只见雾中四面皆晃影影绰绰,原本隐匿不显的杀机突随这一声喝,骤然环伺倍炽,地上淋雨将熄之火飕飕蹦起焰舌高窜,倏明倏灭,跳烁不定,时而竟有焰球离地飘忽,逸于昏穹雾雨间。

霍耀良眼前乍炽又暗,便在物象明灭交错之间,那具断首之尸悄起于旁,横抡半杆残刀搠于霍耀良后腰。

乐逍遥若是见着这一瞬情景,好不容易凝聚一半的真气难免又在冲穴将解之际惊散。他垂目敛神,强迫自己专心,不去观望坡下斗争,以集中心力全注于迫穴冲解一事。自知形格势禁,总寻思着须拾那支剑,好在冲解穴道之后去援捕蟀汉,只要有剑在握,便是与上天诸神周旋,他也自不惮。

想到小甜甜趁他之危搜刮一空的悲苦,实无奈何,但天总无绝人之路,幸在巧致,季宗布所抛长剑竟落他身旁,虽苦于伸手不得,眼瞥青锋在侧,总是胆气得以强增。正思至爽处,不料有人抄去那支剑。他唯郁闷:“你说……”

草声轻轻,那人掠剑即晃袂入雾,身形之快,殊令乐逍遥眼都来不及转。

这时坡下情势越发诡怪若幻。霍耀良挨了一刀浑不觉疼,待见那青衣无头尸抡刀于畔,却吃一惊,连那捕蟀大汉顷亦愕觉匪夷所思:“这人死都死了,怎么还能耍刀如故?”木子龙伏地亦见此状,不禁眼皮搐跳,奄然弱语道:“他先已染了丧……丧尸毒!”

霍耀良本要击那丧尸,不料背后悄按一掌,强注内力封了他穴道。那大汉忧形于颜,低声道:“我恐你毒发,也变成跟它一样。勿要再动,只管凝神守志,护住心脉!”言毕,仍患霍耀良气血渐逆,以致穴不受制,又似刚才那般点不多时复又动得。他拈指疾捺,从背后掠指往上,连补数处穴道,最末一指抹于颈侧“风池”。

霍耀良颊映刀光已迫在眉睫,纵知那大汉好意,因虑那女童亦随自己濒临险绝,仍是急恼交加,道:“不除丧尸,转眼也是死,却护心脉何用?”那大汉捺指封穴既毕,叹道:“也由不得它如此猖狂!”嗤一声响,指力遥击,正中丧尸之躯。那无头青尸跌一交又起,挺刀来搠。

捕蟀大汉啧然道:“怎打发不掉?”他指力强浑,原只道一点即除,哪料丧尸虽贯穿一孔指眼透背,却浑若没事般又来砍人。捕蟀大汉头皮紧起,护着那受惊乱颤的幼僧,兀自咦咦,木子龙强打精神告之:“僵尸除头、寿尸除菌,杀丧尸须诛其心!”

那大汉倒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些道道儿,不由咦然道:“恁地头头是道!”情知势不可耽,勉力提指方要再击,陡然脊凉,感到四面八方寒气飙疾,倏地扬尘掩近。他瞥目不见半点人踪,地上落叶乱扬,雨泥里连星点脚印亦无稍留,但觉密骤杀机拢合,其难计数。

那大汉心下凛甚:“这么多草兵匿然又攻,六壬火线已毁,却教我等如何庇顾周全!”

陡然临绝之际,单凭他一人独撑,亦已势穷。大汉叹毕发指,点向冒然迫近的那个丧尸,指力犹未发出,手臂倏溅鲜血,嵌凹一窝,现出枪尖及杆。枪长丈许,绰在一个倏地欺近的稻草兵手里,待得中枪,那大汉始觉其已在畔。念未及转,丧尸挺刀猛搠至前胸。

乐逍遥望见坡下众人危绝,所凝真气犹不足以冲开穴道,心弦将绷欲断之时,忽闻旁荡清声韵然,不远处驻着那支长剑,青石置琴古陋,凄雾濛濛,现出一袭披发宽袍之影坐地。他眼为之傻,不知那是何人,怎会倏忽出现,但见其发黑白相间,参差错落,颜色分明,毫不掺杂,长垂于地,散如花绽,环撒裾旁。一时瞧不出是人是鬼,见有手惨白枯瘦,徐徐伸近剑锋,抹指流血,抚于陋琴古弦之上,叮嗡一声绵长曳耳。宫商角徵羽……

乐逍遥眼为之朦,待眨去恍然意,又见那人身前跪有个伸长脖颈的秃子,一动不动,乍看仿佛矮树怪桩也似。抚琴之人浑若没见跪在膝前的秃子,自顾调弦弄调,这时乐逍遥又觑得其背后悄立一个黑发披散及腰,遮没半张苍白脸颊的侍者。他垂手而立,躯直毕挺,仿佛溶入树荫幽蔽之中,若隐若现,更像一个幽灵。

居中而坐者揩血抚琴,浑若未察乐逍遥在不远处干瞠大眼,那人仰脖若鸡之鸣,嘶声歌曰:“吉日兮辰良,日谓甲乙,辰谓寅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其意鄙陋古拙,乐逍遥怎明何含,睹觉此中巫鬼淫祀之气悄萦,非惟一辞颓废可状。

那人虽是嘶声引亢,所唱之歌却又噎噎呜咽,总似憋腔塞嗓,低哑暗弱不传。一韵未毕,剑忽撼然,嗡嗡自颤,微震沉沉若吟铮。那人止歌投目,只见坡下刃光白练般曳闪穿梭,蓦地从中斩剥丧尸为二,竖分两爿。

乐逍遥心念一动:“合是捕蟀阿叔命不该绝,又有援至。”犹没觑清,那道刀光飕又横掠,斫断搠那大汉手臂的枪尖,稻草人霎又自隐,不知竟匿何处。

随一声低喝:“列阵掩护!”平地里破雾窜出数人,各戴大毡笠,肩后披氅宽猎,两颊亦笼于乌罩头里,飒然急围到那大汉等人身旁,各凝刀势伺守。为首那人掠刀斩尸,瞬又回刃掩进氅襟之内,趋朝前拜,说道:“弟子廖锡龙援迟,诸位长辈受惊了!”

捕蟀大汉眉毛微扬,转觑旁边,浑不理伤臂淌血淋裾,旁边有人自来包扎,手脚利索,殊无半分拖沓迟疑。那大汉别无戒意,只微微颔首致谢。木子龙哼道:“我让你替我之位帮白老,你怎敢擅自走开?”那拢刀裹氅之人领训不辩,待木子龙言歇方禀:“回师父,白伯爷率其门下去追杜遵道,与弟子失散。弟子等寻至此,幸遇师父于危难之中……”

木子龙拉长老脸本欲又斥,捕蟀大汉从旁突道:“当心身后,丧尸又起来了!”那裹氅拢刀之人耸然立起,面犹未转,已见地上投映两爿残躯摇晃又起的影子。众睹此景无不寒憟,皆觉匪夷所思。木子龙道:“诛心!”

那裹氅凛立之人低眼觑向地上一坨兀仍怦怦自跳的心脏,飕地出刀搠穿,随手抛入篝烬未灭之处,背后挣扎欲立的两爿残躯霍然自倒,方才不再动弹。

寂静之中,寥闻弦歌暗哑,哀哀若泣:“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不待细聆声发何处,其又寂去。众士徒然面面相觑,心头寒笼倍凛,先前睹那无头尸嚣跳欲扑的情景,已教脊冷莫名,这时更觉昏雾里森然似伺杀阵环围,又看不见人影,即使是遁甲奇兵也都摸不着头。那大汉与木子龙交个各亦惊疑的眼色,道:“此地空旷,无可踞防,多人挂彩,又不利于摸黑远避,须得赶紧退入砖窑,免得风大雨大,下一轮攻势更难抵挡。”

那裹氅之人带来四名八百龙遁士,木子龙忖此地除他与白水石之外,余人功力不足以维持六壬火。捕蟀大汉之语甚合他意,便即吩咐:“锡龙,把大伙护送进土窑子里去……”声犹未落,忽听一声惨号发自西侧。

守在西边的那名辽东人惕蓄刀势,未见有敌,突然身陷数窝,激迸血箭。众人吃惊转觑,霎刻见到四五杆长枪将他搠杀,稻草人又隐。

旋即北边飙雾扬尘,迅即悄笼。廖锡龙正要唤人移补西侧,以护韦马等伤重昏迷之人。但听捕蟀大汉示警:“留神北边!”廖锡龙转面仅觉北边风荡雾转,霎眼未见敌踪何在,守在北角的那名遁士也在东张西望,虽感雾里杀气迅急逼近,目中仍无所见,突然前胸后背齐撞剧痛,随血之溅,顷现一排长枪围搠,六名稻草人将他刺杀于垓心,拔杆即隐,迅不留瞬。

捕蟀大汉有心帮忙,怎奈须护那女童以及霍木二人御毒守脉,力难分顾,看自己那条手臂越发青浊沉钝,已不知感觉,就像压根不属于自己。他心中一急,又牵宿疾绞痛,知再分心旁骛,毒性越钻心脉,唯有全力聚气。

这轮杀势无疑越发骤密,倘无廖锡龙率人来护,捕蟀大汉决料后果堪虞,此刻已没了六壬火线,草兵更无顾忌,或发枪远搠,或近身抄袭,倏隐倏现,迅诡如魅。廖锡龙初猝未晓究是何物暗伺四周,待得顷丧两人,不由矍然道:“我们敌人是谁?”

语声未落,雾中锐气穿梭又急,卷尘荡往东侧,却袭霍耀良。守护此处的遁甲战士虽然眼看不见,听风辨形,立知袭临,刀循斫之,撩一线刃芒横抹背后,并无所着,但感杀机暗移,不知又往何处?

廖锡龙惕目旁瞥,觉地上残火斜曳,分明有物悄掠经过,似往西边,兜绕于木子龙背后。一时恁觑不见敌影,廖锡龙心头倍紧,飕然出刀,刺入地上那堆残火,陡然挑焰洒扬而起,星星闪闪漫空烁目。捕蟀大汉目含赞色,果然此举顿使暗雾里游移飘忽之敌决难再隐行藏,数处稍沾火屑溅及,顷燃起来。廖锡龙率余下两名遁士来往掠刀,每剁沾焰烁亮之处,必有稻草人应声显形,倒地即焚,撇下几堆篝火。

一时杀气又寂,廖锡龙拢刀回氅,手掩前襟,教那两名遁士引燃火把,一只手持刀,一只手持火把,每闻动静便先以火把扫打,辅以刀攻,这样一来,草兵多半蹑近不得。但他并不持火,仅在黑暗中凛立不动,果然杀机移离那两个持火把惕防的遁士,倏朝他聚。木子龙虽料其徒欲引敌来歼,心仍发紧。

廖锡龙寂立若瞑,便在裾后一叶悄扬之际,他霍然出刀,锋朝前划,撩往虚空里。刀刹身前,初看并没刺中何物,他身形稍凝片刻,背后方现数个拦腰截断的草躯,分掼左右,有遁士投火焚去。乐逍遥啧之在腹:“好快的刀法!不须回头看,一撩就已中了……”廖锡龙又拢锋掩襟,迎着那大汉以及木子龙称许的目光,犹惑难释:“怎么是些干禾枯草而已?”

那大汉行功内御之余,眼望斜坡雾林,说道:“草兵山鬼,来之有因。”他所察似并未错,廖锡龙转目虽无所见,遥听雾林半麓弦应冷冷,若吟若泣:“凌兮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坠兮威灵怒!”

一弦幽幽转低,哑去。顷又鸦雀无声,寂似叶梢露落亦嘀嗒响亮。

雾中忽现一骑,悄无声息飙来,廖锡龙惕然转顾,那袭飞骑之影又隐去无痕。他持刀的手一紧,仍拢于襟内,觉脊寒飕飕。未及给目,旁边遁士低喝:“廖兄小心!”一矢悄掠,破雾穿风,无声无息射了过来。廖锡龙顿觉所习听风辨形之法在此全然无用,转面掠刀迎挡,那枚射向他的箭半途突隐。他撩刀挡了个空,西侧却传一声吃痛低哼,守在那边的遁甲战士后肩穿箭,跌步踉跄。

廖锡龙矍然心惊:“箭明明射的是我,怎么转向恁诡,竟从后边兜绕,伤我手下……”西边那遁士跌撞未定,一刀倒插地下,籍以稳身,咬牙转手欲拔背后之矢,忽闻旁声惊呼不迭,他一时怔未容省,脑后飙现飞骑已近,锐迫后颅。

另一名遁士着地滑身,举弩发机,朝那同伴背后飙骑放箭抢狙。骑影却隐于箭端,矢入虚空,不知所落何处。那两名遁士兀自面面交觑,四下里群骑纷现,森严围拢,悄无声息扬蹄破雾扑来。两遁士惊忙发矢,每上一弦,即是排子十连弩,平平撒射十箭出去。但未几轮,箭筒已空。

廖锡龙低喝道:“不要上当,它们是要耗尽你等的箭!”两名遁士醒悟时箭已无存,再望发矢之处,遥见箭插满地,无一中的。适才所睹群骑纷驰之影亦匿无踪,仿佛只是幻梦。那个持弩空弦的遁士揉眼而怔,不由朝前多走几步,转脖四顾,难按心头惊惑的道:“全是幻觉?”其声未落,颈忽分剥,脑袋斜飞坠地,咕噜噜滚到廖锡龙脚下。

那遁士无头之躯一时摇晃未倒,其旁飙显飞骑,霎然穿雾而出,掠刀斩头,随即又将逸入迷雾复隐。廖锡龙惊恨交加,襟中刀掠出手,遥激一线锐芒扬去,霍然追及那袭悄骑之影,所击竟只虚空,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又隐于烟雾,奈之若何!

廖锡龙拢刀回襟,陡感背后飕凉。木子龙投眼顷见三骑悄掩而近,欲夹廖锡龙于合狙垓心,木子龙急忙出语点拨:“你所习之术仅及器,犹未成道。用六壬刀!”廖锡龙挥刀不中,后肩唰的裂开一道劈缝,幸有甲胄内护,伤未及筋骨。他掠刀明明所斫无差,然而总劈在虚空里,待闻乃师点醒,忽从风氅内绰出一副长匣,嗖嗖数旋而现,挟于胁下。

乐逍遥本欲又望不远处那拨弦弄韵之人,但感坡下斗势险恶,目不由转,只见三骑夹攻,悄自雾中发戈撩刺,倏未及至廖锡龙后背,蓦有六锋锐现,飕飕倒转朝后,斩向三乘骑影,猝见败叶碎撒,骑影化去无存。

“六壬刀!”插地长剑撼声嗡然,坐岩调弦之人低哼一声嘶哑,似晓那匣中名堂。倏然伸手拔剑,架在面前长跪的秃子脖畔,另手悠悠弄调,宫商角徵羽,催送一韵凄轻。

那秃子如遭弦激,头颈一仰朝后,张口空号无声。乐逍遥怎明此搞何鬼,乍以为琴者欲杀秃子于莫名其妙间,但瞧秃子仍无片恙,破下枯枝败叶如被风驱拢集,耸然堆崛,又现数骑并立,形若持戈甲兵状,悄朝廖锡龙飙去。

乐逍遥隐隐明白了:“好象是这家伙在搞鬼。”眼见那人不知怎生施法蛊惑,竟令满地败叶自聚,幻若骑兵冲锋之形,至于跪在膝前那秃子又起何作用,自非他所能了然,徒有乱猜。旋即又生一虞:“他有没发现我躺在草里?”

廖锡龙振匣再发“六壬刀”,所中飞骑之影,豁然摧散,仍是一团团败叶纷扬。他感连驭数刀,徒耗真气,立知对方用意:“六壬刀极耗元气,他是要耗到我力不能继为止。”然而纵料无错,也没法摆脱,若不发驭六壬刀,幻骑又将杀至,想起适才那遁士断首却非幻觉,更迫他心紧。

木子龙因闻适才捕蟀大汉点醒,便趁攻势间歇,低声道:“勿理幻影,速往坡上迳取驱法术士性命!”一语点醒廖锡龙,教左右小心守护,挟匣急往斜坡悄掠而来。乐逍遥看影疾至,料是为何:“来杀作法的了。”

坡上垂发抚琴者却似未见,拨弦骤快,嘶声唱道:“严杀尽兮弃原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身首离兮心不惩。”这数句倒不及前辞意尽晦奥,似言壮士尽其死命,则骸骨弃于原牁,而不土葬也。壮士出斗,不复顾入,一往必死,不复往返也。身弃平原山野之中,去家道甚远也。身虽死,犹带剑持弓,示不舍武也。己虽死,头虽分离,而心终不惩。

那大汉急未能言,目送廖锡龙掠入坡麓雾林,躯影尽匿,隐隐感到非常不妥。怎奈欲阻未及,唯有等待,一时竟听不到半点动静,随弦声绵转低寂,风也无音。

乐逍遥凝聚真气自到要紧关头,情知分神不得,否则一散又难急集。迷雾笼眼,虽望不清那关外遁士悄掠上坡的身影,但感旁边弦声低嗡不息,剑寒如水,冷冷投注而往那秃子颌底。披发抚琴之人依然埋头不抬,浑似未察杀机迅疾逼近,沉声暗哑的道:“鬼剃子,魔域孤儿不止这两下罢?你还没尽全力,别逼我借你脑袋一用!”

乐逍遥本不明那秃子是何来历、如何跪地受胁,听言登吃一惊,暗凛:“魔域孤儿?”

秃子依然仰头于剑前,突发怪腔恹然,猝使乐逍遥懵个愣儿,只觉其声仿佛来自缈缈幽冥之渊,丝毫不似出于活人之口。戾戾锥耳般的道:“驾驭不了我的力量,只怪你道行不够。”抚琴者依然埋头于散发中,枯手按弦,引而不发,仿佛在倾听什么,发梢微颤,喃喃的道:“既为我所擒,如何控制不了你?莫非……”面颊一阵抑按不住的搐悸,似想起可怖之事,声为之嘶:“莫非那老妖婆也到了左近?”

乐逍遥心头怦起:“还有哪个老妖婆能让我一听就泻了真气?”便因此岔,内力虽盈注渐近穴门,终是走散旁脉,顿激隐患齐痛,仿佛扎了钢针处处,倒也非是他胆小,那太婆神出鬼没,却是一直的恶梦。岂止他憟,便连那诡琴森然的披发老者顷亦惊疑动容不已。秃子戾声钻耳:“郭鬼老门下除了左一翁,凭你等旁人微末道行,何劳我干娘她老人家出手?”

那抚琴老者虽仍埋头不抬,但从乐逍遥躺着的角度,隐约只见散发间隙淌血淋漓,那叟躯颤渐剧,竟似失抑一般,他怎知何故,兀自愣然,那抚琴老者突然抬面,衬着寒光青返,映出脸上肌肤斑驳剥裂,血肉挤迸于外的骇异情状。他抬手摸颊,登时惊怒交加,又似难以置信,剑抵那秃子伸长待戮之脖,嘶声道:“你……你怎么做到的?”

秃子戾声道:“你的剑碰着我,我就做到了。郭鬼老没告诉你么,只要碰着我,魔师殿的勾惑术就不灵了!枭阳子,斗米杀阵最弱的就是你这一环,既捉我作驱法灵媒,你总该处处小心。”乐逍遥从没听过这般说话的腔调,字字或高或低或阴或阳,时沉时扬,一句里口音变幻万千,端极诡谲。没等啧出诧异,眼前散发寸缕剥落,连皮带肉竟从那抚琴叟头顶自脱,左褪一块右掉一块,仅只霎刻,就像鬼剃头一般。

秃子似晓那老者此痛何甚,但跪好整以暇,引颈剑边,戾然道:“你若不想秃得比我还惨,只须把三枚控颅针帮我拔除……”未待恹恹说完,枭阳子握剑的手倏地攥紧,咬牙道:“还有一个选择就是先砍你的头!”此法虽好,孰料剑就像长了根般粘在秃子颈旁,怎么也拔挥不动,他一运劲,浑身气力竟似离躯而消,始觉大大不妙,嘶嗓欲呼,声也消失,眼珠子滚眶坠下一个。

枭阳子背后原本侍立一个披发垂颊之人,可是在辽东遁士援坡寻掠时,动静传来,那人突然悄离。不知是避入雾林,抑或另去抄截。乐逍遥只眨个霎儿,眼前就只剩下两个纠缠之影,枭阳子情状惨不堪言,乐逍遥却搅不明究竟何以,暗觉那秃子似未碰过枭阳子半根指头,反是枭阳子以剑抵着秃子的脖颈要害,逼那秃子跪地引颈,此态依旧,只是情势逆变,殊出所料。

乐逍遥先前见了枭阳子端然弄弦之状,俨然高士。剑逼秃子,宛如将以其首祭刃驱法,正叹诡奇,殊没料想作法未毕,反受秃子悄制,顿然苦不堪言。乐逍遥在旁亦寒了背脊,暗虞:“又撞着一个鬼域孤儿,可别被他发现我……”其实那秃子亦苦难名状,似想反手绕拔后脑勺深嵌之物,却总也碰不着,或是没敢去碰。

乐逍遥从旁暗奇:“秃子被谁钉了控颅针?以枭阳子的菜头样儿,似没这等本事……”枭阳子倒也并非泛泛之辈,便因恃有“控颅针”封镇那秃子魔力,料已作怪不得,存心驭为己用,不料剑触秃子身躯,突感有一种挤迫之力奇大,由内往外迸发,使得自己肤为之裂,骨肉朝外翻挤。此苦骤剧,又出乎始料,欲防已迟,他拔剑不回,手似也粘连在剑柄上,一时心头大骇,悔之不及。但秃子却也没想就此弄死他,仍戾森森的催道:“快施咒法,把三枚鬼针弄出来!不然……”

枭阳子一听更是暗暗叫苦:“左一翁自淬的针,用以勾捕魔怪,他一向藏好不授,我岂知怎样去除?”但没感稍露此念,强忍苦楚道:“好,你把头转过来!”那秃子似已苦不堪忍,连乐逍遥闻言都觉有诈,秃子却毫不迟疑,转来后脑勺。乐逍遥瞅其头大身短,两手奇长,立可及地,身似畸儿,腿短但脚大似蹼,昏黑里虽没看清脸面如何,仅凭体态已足堪怪。他正啧然于腹,忽啪一声,古琴打在秃子转来的脑袋上,这一砸委实沉重,琴架顿散,秃子应声倒撞草坡凹暗处。

枭阳子顷得解脱,操剑在手,拿捏准头,急朝秃子跌滚之处嗖地投掷,闻有娃娃鱼般低鸣声哀,自感必着,遂哼一声狠然:“鬼蜮伎俩,终也不足以保你小命!”他仍剩一目,突然转面,从散发间隙恶狠狠寻觑。乐逍遥迎及其目光遥投,心下一惊:“看过来了、看过来了!”

便因身僵难动,旁边更有关木通的脑袋搁着,一直暗患五斗米道有人恰好撞着,若个个都似关木通般不好说话,斯祸必大。乐逍遥心中所患之事终至,触及枭阳子投瞪的目光,非一个寒字堪状当下心情。忽尔又感奇怪:“刚才似有一个关东好手往此处寻来,怎半天不见其至?”

此亦捕蟀大汉等坡下诸人所奇,彼此各怀惊疑之念,风拂幽微,若缈若漾,有歌低萦渐近,仿佛来自地底,又似沾在每片飘忽零落的枯叶上,只是迷迷恍恍,游移无定。宛如无数少女欢快而尖刻、怨毒而乐祸,悖乎常情的矛盾,齐哼吟唱:“好一朵米碎花,好一朵米碎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开遍冥河边……”

闻者莫不神乱心迷,如痴若醉,但觉每一片飘叶恍似花瓣漫空飞扬缤纷,大地艳如春放,景色美不胜收。只有枭阳子是例外,他倏然变色憟极,却似见到万般不可思议之事,顿感大难临头,转身欲离,撞入随风漫扬的败叶里,眸前绚似万花飘瓣,痴未觉察身子如遭碎剐,寸寸躯散,瞬已无存。

乐逍遥神亦恍惚,只觉枭阳子身躯仿佛化作一瓣瓣飞花散入风中,霎刻肢体无存。眼前飘彩绚烂,幻瑰奇丽无方。枭阳子在此作法,却连作法的人也不免自毙,乐逍遥隐隐感到这等魔力决非人力可抗。明知自也难免,下一个必轮到他,或连坡下众人均皆无侥,他竟似陶醉痴迷一般,丝毫运功拒御之念也不愿动起,反觉那般轻幽吟唱的歌声沁心酣美已极,醺醺然只盼多听,就此沉迷于中,哪怕命坠九泉魂眠冥河,永不复醒。

不仅他顿时酣然恍迷,坡下众人也皆闻歌神痴,心魂大摄。仿佛置身之地已非荒野,蓦然竟至南海梵境,丝竹之韵漫是祥和,无分缕肃杀,绝俗世风尘。仙乐天音万籁飘盈,萦耳皆欢悦宁谧,引人心甘迷醉,纷欲俯首膜拜。那大汉方在运功未弛,专心敛志之际,陡感眼前焕亮,光灿明媚,现出一个冉冉飘近的莲花宝座,其上绰约立有白衣大士法相,拂手间花瓣缤纷。

那大汉暗觉有异:“观音?别告诉我这是真的……”以他修为如此,尚且顿为怔然,何况旁边诸人有的伤重气弱,有的功力不济,怎能立判真伪?那名在旁守护的辽东遁士眼见握刀之手宛如碎花落瓣般片片飞洒,竟然一寸寸地离臂纷扬开去,他只视若无睹,浑没觉痛,痴痴迷迷地朝那尊巨亘于前的观音走去,迈步时一条腿碎化万瓣飘散,他跌于地,仰脸痴望着那既似近在咫尺又像遥不可及的神袛,犹在匍匐爬行,直到全身碎散净尽,兀自趋之若骛。

岂止那名遁士着了魔般竟去送死,就连木子龙、霍耀良等功力甚深诸人也顷为恍迷。唯有乐逍遥和那大汉究竟内力浑厚,又当各在凝神聚气之际,恰堪与抗。便纵如此,也是极为勉强,彼此皆有宿患在身,又虑别人危在眼前,敛念难专,自知无以久抗。

乐逍遥漫耳尽是梵音,不知丝竹声何以竟骤,哪辨得出来自何处,却感似近又遥,似遥又近,密无间歇。每当他凝运内力强抗之时,便闻梵乐里夹杂有尖锐之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继而又是绵绵无尽的催眠般低吟浅唱,喧成一片,纷涌入耳。聆而靡靡然,却不知要比刀枪箭雨倍难抵挡多少!

韦启良强撑而起,咬牙急欲拾刀与抗,陡闻一声喝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继而又是绵绵纷密的梵诵劝善去戾之音,从四面八方喧涌而来。韦启良一怔,只见手绰的刀竟化瓣纷飘,自梢至锷悄无声息地碎散飞扬殆尽。若此非幻觉,似这般力量凡人如何能抗?

韦启良不由踣身屈跪,顿憟至极,在一片和谐祥谧之音中灭去反抗之念。仰见天花漫扬,缈缈幻有九天玄女舞,更衬莲花宝相森严。韦、马等人神为之迷,眩乎晕然,身不由己地磕头膜拜,泪流满面忏悔不迭。

那大汉因见韦马又欲前去送死,急分内力,输由木子龙之臂,抵按两士背心。观音垂睇,却问:“世人不知天高地厚,既见本座真身,还敢恃狠斗勇、苦苦与抗么?”那大汉专神运功不语,但听旁边有答:“举头三尺有神明。”木子龙竟不受内力所制,兢然自拜下去,朝观音座前匐匍而往,其态虔诚,说道:“弟子木子龙罪孽深重,无一日不盼得获拯救!”观音口唇不动,面无表情,有语萦耳:“既是忏悔,可解今生苦厄,来生必得安乐无殃。”

乐逍遥闻言心想:“有没有来生很难说,神仙许这种诺也是空头银票,兑不来现……”但见木子龙磕首迎向飞花缤纷的幻彩里,似没察觉杀机已构,只稍再近数尺,即离六壬残火余线,而似那辽东遁士一般下场。那大汉见势紧急,欲阻不得,木子龙一拜一爬,将近莲花座前飞花幻霞之圈,忽见地面落有一物,赫然正是本门六壬刀匣。

此非凡器,殊难似等闲兵刃一般化散无存。木子龙一见即悲,识得这便是他爱徒素携不离之物。心情激荡之下,顿不受梵和之音所摄,怒道:“神明合该除恶安良,你不除魔,反杀我徒弟,是何道理?”虽是愤涌心头,一时犹没贸然抬头瞪视观音法相。只听菩萨语声旷博,如覆天地:“你师徒平生作恶多端,杀孽深重。本座慈悲为怀,已度他得往来生境界。”

乐逍遥暗想:“妖魔鬼怪我已见了不少,救苦救难的神仙还没撞过一个半个。突然冒出个观音来,委实要命……”当下情势正是要命,他心神一分再分,屡难尽聚凝寂,越受梵唱侵迷,心跳骤乱狂剧,已届难以承受的极限,自感随时便会心脏迸裂而死,又无法抑禁,此苦之甚,端所未遇。但感漫空乱瓣随幻彩飘荡每近卧身之处,如撞无形之壁,漾漾自散,犹萦四周渐积渐密,总迫不近他身。仿佛他身边环围一道看不见的庇护墙,是以未像枭阳子般迸然化瓣,粉身碎骨。

原以为隐匿妥贴,等闲难被发现。不料斯时已非等闲,甫闻掠霄声骤,仰见一对仿似观音法相之旁萦绕的飞天玄女般影从天而降,朝他舞袂急覆扑攫。乐逍遥登吃一惊:“哇,菩萨身边的侍神也会欺负人来着!”可他空睁着大眼,僵卧难动,虽见玄女飞攫猛恶,究也徒自待擒而已。却出所料,那对玄女扑未及近,却似撞上半空幻亘之墙,砰然又退,复掠往高,盘旋于夜霄云霾,再次俯冲又逢撞击,屡攫不得。

乐逍遥惊余忽省:“是了,幸有小舔甜走时所布下的圈圈儿在此,虽是土法泡制,总算护得老夫妥贴。”纵是凶险关头,他没忘以“老夫”自栩,心里想着那舔甜之嫩,聊为比较。

这边厢接连冲撞未歇,乐逍遥还没缓过劲来,坡下情势越为一触即发。

木子龙探手拾匣,口中说道:“我等凡夫俗子,只求今生有命度今生,来生是好是坏,不要也罢!”他执念要为徒儿报仇,愤不顾己,陡然抬面,霎觉那片幻彩神辉垓心并无莲花宝相,一瞬间反觉依稀有只大昆虫张喙舞爪在前,体躯之大,其形之异,端未尝闻。

木子龙瞬即凛然:“好哇,装神来着!”虽愤不已,原尚心存惮念,毕竟神明在前,怎敢贸然造次?但当此瞬觉异,立时探手攫向六壬刀匣,但见伸出之手赫然从指梢化瓣寸寸飘离,一惊之下,陡闻观音怫然宣偈:“邪恶的年代,不承认真神!”其声轻轻,低若微柳轻扬,但撞木子龙心头,却似巨岳之临,砰然大撞,口喷鲜血,再望莲花宝相依然光彩夺目,哪有适才一瞬所见虫像?

木子龙顿为恍惑,急分不出所见哪般模样为虚妄,他攫刀之手碎化半掌,急缩之时,尚剩残臂及肘,但仍寸寸自碎,如花瓣飘离,一片一片地迅即剧减,将近肩头。木子龙浑未觉疼,挣扎着仍欲反抗,迷恍间但闻喧声四起,万音纷诵:“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立地成佛立地成佛成佛成佛……”其声大喧,有高有低,远远近近,参差杂错,骤如万箭涌集而来,剧撞心头,木子龙目为之突,顿感气憋欲炸,命已将绝。

危殆关头,有手倏揪他背心,拽回六壬余烬残圈之内。那大汉心觉不好,抬目只见霍耀良摇摇晃晃立起,一时怎知他以何法冲解穴道,居然除去一阳指之制。霍耀良口淌碧涎,脸色殊非活人般样,既拽木子龙返,嘶声道:“你们快退……退回土窑子里去,我能控制自己的时间已……不多了!”

乐逍遥闻言却觉不妥:“我正是从那砖窑里逃出来的……”一念未及转定,但见霍耀良一掌击地,籍以弹身而起,跃在半空,自怀中解出一直挟而不用的那个花布包袱,力透掌心,迸然碎布,现出一口殷刃如血的长刀。

乐逍遥乍感惊奇:“怎么这把刀红似此?”那大汉却识名堂:“铁血刀!”

霍耀良绰刀直取那尊笼罩在幻彩中俨然高踞的莲花宝相,顷然刀势激荡,赤烈凛凛,此去只为拼命,劲声道:“铁血宝刀,有去无回!”此刀淬以无数烈士鲜血,已逾百代,其含肃煞之厉实非凡刃可及,一时杀气摧夺之烈,便连四野梵诵声亦为之寂,幻辉神相顿减若缩,拢入迷雾深幽处。

那大汉怎忍心眼见得霍耀良独往送死,本要去援,稍疏功法之际,忽感心脉周围血行凝滞,真气竟不能继,心下一沉:“毒性趁我稍疏与抗,侵入越深了!”

霍耀良杀入迷雾里,急寻不着观音所在,眼前发黑,睹物辨景模糊不清,明知险相环伺,徒自团团乱转,便觑不出魅隐何处。但感身后或左或右,时东时西发出少女般窃笑吃吃,陡当转顾,又无所见,但总在他背后有异声迭仍,不论他怎么转身,转向何方,那般或远或近的阴恻恻低笑仍然发自背后,入耳令人憟然。

观音幻辉既匿,原本盘旋夜空的玄女之影顿消,乐逍遥免除形势吃紧之苦,却感黑暗里似又有物悉悉索索作声,来回窜掠在他脑后杂草幽邃间,惕然转目又无所见,只觉不知是何动物在暗雾里出没。

霍耀良怎受得迷雾里异声戏弄不休,愤然挥刀,反抡身后,寻声削往窃笑传来之处,却感劈入虚空里,刀势摧土碎岩纵烈,究竟空落无凭。他掠刃未收,忽听吃吃笑声遥飘另隅,幽幽浅唱:“好一朵米碎花呀,好一朵米碎花……”乐逍遥投眼所见,瞬然背为之冷:“这些妖艳的又来了!”

一夜惊魂,漫长无尽。但直到这时,他仍闹不清究是谁布下的猖獗杀阵。初以为此处乃是河西亡命之徒搞鬼,继而又觉似是侠王唆使五斗米教的人所为,渐即却见太婆膝下有魔域孤儿在此,转眼间形势另转,他在砖窑里似曾见过之魅竟在外边出现,难免暗疑:“莫非真是‘粒米观音’作祟?”

也许一切都没猜错,只是此乃非常之地。任何一方在这里搞鬼,终未料及搞鬼的后果竟是引出了真鬼,倘恰如小甜甜所言,粒米观音由而重出,那么枭阳子死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果真印证了一句俗语:“作法自毙”。

霍耀良蓦地转面,只见烟雾缭绕间由朦而晰,时隐时现,冉冉行来数袭婀娜抬轿的宫妆艳影。裾下香裙飘袅,不时露出白花花大腿招摇乱目,走姿花枝招展,一只手作抬轿状,另一只手甩着长袖款款摇曳。悠悠地来,幽幽地唱:“如此瑰丽的米碎花呀,伴君冥河边!”

乐逍遥不觉咕噜咽涎之际,眼前锋芒锐夺,霎如万暗顿炽。霍耀良究非粗莽之辈,掠目宫妆虽然香艳,但觑脸面赫然乃是白骨骷髅模样,作态抬轿娇行,其实无轿。顿知来者实异常类,怎有迟疑,立即掠刀斫劈而去,刃芒烁然未至,那一行袅袅飘行之影霎匿无痕。

簌一声却发自霍耀良肩后,步顿踉跄难稳,惊瞥于旁,始见绰刀之臂坠地。

但听一声吃吃窃笑悄离,他矍然回觑,仅及瞥见一道袅娜淡影从身后飘退,隐于黑雾里。

霍耀良立犹未定,后背又嗖地绽裂一道划痕,幸有护甲在内,此伤尚可抵受。他惊怒交集,听出背后窃笑之声悄欲退离,未待回望,急发一梭红绫臂刀嗖然反射。这一下却击得恰是其时,迷雾中绰约之影乍将隐匿,三道飞芒已到,窃窃娇笑之声陡噎,虚暗里迸溅血花殷洒。

霍耀良回头便见草窝里坠有一物张爪犹颤,但终爬不起,一时怎暇去觑,急取数枚短刀,只手难以全持,便横衔一刀于口,另绰三把刀惕防。虽是孤军作战,气概慨然,乐逍遥不禁暗喝声彩,感其勇烈,恨不能前去帮忙,忽思一节越生惊疑:“先前杀枭阳子等人,似不费吹灰之力即令其躯化瓣碎撒,怎没用这招对付霍耀良?难道更有可怕的后着在等着他……”思绪未暇继,身后簌有异声撞近又退,草影乱摇,转目未见何物弹跌在内。

霍耀良本已惕刃自防,哪料还是不免又接连挨斫数下,遍躯殷染淋漓。他自忖身上仅剩四支短刀,未待觑准目标之前,只有隐忍不发,以免虚掷。陡又遭一下斫腰,掠眼果见魅影袅娜欲离,嗖地又撒一刃,先击不中,那道魅影晃避往左,却迎上接连又至的两枚飞刀,一高一低,迸溅殷然飞絮。

霍耀良仍是看不清何物中刀坠于暗处,只见地上空有骷髅壳儿在滚。他换气未定,雾里又有一袭袅袅飘行的挥刀之影悄欺而近,这一下正好撞到眼前,岂容斫身,立时便拔唇间短刀迎削,那影又隐。霍耀良后腰突遭一撞,锐刃凸出腹外。

他浑当不闻六壬残圈里众声惊呼,反手绰刀后搠,有血迸自虚空里,草间坠响,爪声簌簌窜行无觅。霍耀良步态摇晃未定,又觉雾中风紧,有笑窃窃,他立时挥臂,投刀遥射,果然雾迷处血花殷溅。

霍耀良短刀用尽,怎知四下里还有无魅影隐伏未出,强凝晕眩欲瞑之感,拾回铁血刀,乍绰入手,四周梵诵祥和之音顿起,纷相涌迫入耳,如飞石擂击心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霍耀良神志恍迷沉奄,已抑不住,闻声只哼一句:“我就算死了,也是孤魂野鬼,成不了佛!”仰目间迷雾自淡,分漾开去,现出幻辉缭绕下菩萨法相。霍耀良自知难以再撑下去,咬牙道:“铁血门下,死也是个烈士!”决念毅然,挺刀冲向那尊幻辉眩目之神,便拼一死去争个同归于尽,以解众人之危。

乐逍遥看得紧张已极,暗呼不好:“他怎么却朝捕蟀大叔等人坐困之地杀去?”那大汉以及旁边诸人见霍耀良杀势汹汹而来,顿时也皆诧异,然而在霍耀良眼中,那是一尊邪祟化像,唯欲拼死与之俱亡,殊未觉察莲花宝相却在他背后漾雾悄显。乐逍遥究竟心机灵活,看霍耀良尽倾刀芒势不可当地杀向众人,雾中神灵睹而未理,反在后边安然旁观。他隐隐明白了:“霍耀良已染尸毒甚深,变异在即,那菩萨却似有些忌惮他的铁血刀和六壬残圈,有意幻惑其心,迷乱神智,让他去杀六壬圈里的自己同伴。”

既晓此故,他焉能坐视,急欲发声唤醒霍耀良,然而四下里梵诵骤亢,密集涌逼,乐逍遥稍一分心,未顾凝神自护,顿遭所摄,呼声不出,反招心跳狂乱,胸膛剧憋欲炸,每一条筋都凸出肤外,顷刻迸血尽裂在即。

人力之穷蹇,此时尤可见得一斑。然而霍耀良因受那大汉运功维护多时,纵似毒性变异在即,神志犹未尽失。他冲到六壬烬圈之前,触目所及,铁血刀势突然生生刹住。迎着那大汉澄和毅定的目光,如明烛照映心间,即使邪摄侵迷的关头,他亦难免一怔,竟尔惑念稍减,而觑那大汉怀里安祥依偎的蓬发女童,心智渐返:“生死关头,险些竟铸大错!”想到适才之莽,陡然惊出一脊寒汗悄浃。

纵将命殒,他也难或忘季宗布的知遇之恩。倘保不住这女童周全,便负了信义。迎触那大汉澹然之目,霍耀良隐隐暗感此人身上有一股力量,足驱他心头迷霾。这是道义的力量!

那大汉与小女童素昧平生,生死危难之际仍护她不怠,与霍耀良等人更无交情可言,甚至一度对立,但临危难,竟不离不弃。从他如此眼神里,霍耀良忽明一节:道义之所以是一种无比强大的力量,因为真正的道义是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来维护的。世代传承,淬精成神。人间若有神,这就是神。

霍耀良绰刀回首,耳际万般喧嚣似弱,所受侵迷神惑虽仍甚,却已撼他不动。

谁说无神?神在心里,我就是神。

从那大汉的眼光里,他仿佛看到了,再清楚不过。乐逍遥倍受迷摄苦楚关头,忽亦有感,遥觉那大汉虽是困坐于风雨飘摇之境,其躯隐隐然竟萦一层神圣光辉。纵只凡躯血肉,却是沛然不可欺!

霎然神往寂境,他小小的身影孑立于惊涛骇洋之滨,凝看六座破碎的神像崛然浑合,亘天而立。

霍耀良凝刀守护于六壬残烬圈外,浑不觉断臂处血染袂裾。他只剩一念即使将灭,也仍死守此念:“就算死为无主游魂、行尸走肉,我也要守护他们,直到季将军回来。”

“世人应知天高地厚!”沉沉迷雾里倏然幻辉眩近,观音法相跃然入瞳,比起适才似又倍巨,俯然高耸,越衬众人渺小。

霍耀良以血沐刀,青锋凛凛增烈,凝之在手,眼望幻相高耸于前,如岳压心头,依然不动,冷哼道:“三界五行,各有各的道。倘敢害人,不论你是真神假神,只要我一息尚存,决必拉你同下地狱!”

乐逍遥感慕之余,心下暗急:“死也要拉上一个同下地狱,这是我的精神!霍耀良如此好汉,可惜我还没机会与他结交,就要死在眼前。尻!小甜甜封的是啥穴道,快让我解开哦……”小甜甜精灵古怪,世人罕有可比,若她所想到的整蛊点子能让他轻易搞得定,她就不叫“小甜甜”了。何况乐逍遥于解穴并不擅长,徒急而已。小甜甜的武功绝不在他下,点穴手法更是刁钻古怪已极,他越是着急,越不得法。

因霍耀良本来杀气既重,又染尸毒将殁,那幻相观音似另怀用意,不让他痛痛快快死得尸骨无存。但见此人竟不受制,迷雾中异影合什,蓦然跃闪入瞳,亢声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霍耀良心口大震,呃地吐出浊血,视线顿然昏糊。下意识地抡刀便劈,幻彩异影却又霎隐无余,四下里梵声又起,纷诵骤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仿佛漫野遍是观音,密密层层,围了一重又一重,昏暗里更加莫辨虚实,齐诵法偈,喧声潮至,此较先前越发迫甚。

岂仅霍耀良头重脚虚咯血不止,陡当万诵齐聚,密如无数针锥脑颅,便连乐逍遥和那大汉也顷难定神,各感内力渐不为继,越来越难与抗。此非寻常声浪,所宣虽偈,仿佛万魔齐哮,魅迷心神,直有不可抗拒之力。

那大汉先已点了幼僧的昏睡穴,使之不为魔惑,觉察旁边诸人纷朝迷雾幻彩眩射处匍匐爬去,竟似着了魔般茫然忘乎一切。他急欲出手强制木子龙、韦马诸士复返六壬烬痕之内,探臂之时,瞥见袖飞一片如花瓣碎离,继而又一片、两片……同时心口如遭针透,炙然剧痛。

那大汉登知不好:“六壬烬弱,我力已难持,休矣!”瞥目又见幼僧和女童身上衣衫也飘然碎化零瓣飘飞,初只一二片,渐即骤增,离碎之势将及体肤。他已无力分顾别人,忙敛内力,欲护二童于身后。只见那名受伤的辽东遁士突然苏醒,那大汉本想要他急抱二童先行避入砖窑,那遁士乍醒不受魔摄心神,却似骇破了胆,竟抛下众人,跌跌撞撞独逃,犹未跑近窑口,已然碎化净尽,一阵风刮起漫天纷瓣。

乐逍遥见状骇然,虽在小甜甜所布巫米圈庇护之内,究也难拒梵诵侵迷,当魅音渐紧渐促时,他心蹦亦随而狂急,势若脱缰万驹,驰不可收。他知心跳这般快法,必将跳逾极限,终至难以承受而炸裂。不免暗惮:“我在小甜甜所留庇护圈之内,虽免遭粉身碎骨之厄,可心跳这般快法,已控制不住,立时便要跳死……”

霍耀良情知一切根源乃在幻辉中那尊观音,勉力寻其所在,将心一横,豁然持念:“死也要扯你同下地狱!”那大汉已无力分顾,眼看霍耀良挥刀冲向雾里绚辉交闪处,势已难阻。但未奔几步,持刀之手突然火起,裹焰凶猛,猎猎燃烧往肩。霍耀良吃了一惊,只听雾中观音断喝:“放下屠刀!”随即他整支臂膀裹陷火团里,刀炙难握,竟尔堕地。本要再拾,那只焦了的手终不应驭。

那大汉甫吃一惊,旋觉肩背火起,猎猎游窜蔓及二童。他正要运功振去衫沾之火,倏感梵音纷骤倍厉,势如霆雷万钧,倾头劈击。六壬残圈内外地裂土崩,破豁近躯,已无容避余地。

此时此刻,众人已是绝无侥理。乐逍遥虽在草坡之上,亦同遭万般梵音摧击,苦不堪言,心跳直欲炸裂开膛。他在巫米圈中本盼冲穴得成,即便到最后关头,合当由自己出手解人危难,此是一切戏里情节,聊为希望,有道是:“先胖不算胖,后胖压塌炕。”孰料希望归希望,他努力许久,挣扎多时,“后胖压塌炕”的局面终没如愿盼至,正翻白眼将毙之际,蓦闻一韵清沁,穿掠迷雾彻荡而来,撩入心头,如碧漾澄明。

犹若东风夜放花千树,吹落风和雨。

一韵惊尘。

乐逍遥奄沉耷拉的眼皮突抬,神为之返,大眼随即亮起。眼前迷霾消散,如天光射洒。梵诵四蔓之喧忽寂,仿佛遭咒封口,幢幢阴聚之影更似随风纷散,化为漫空败叶撒落。一时雾荡烟转,草动山摇,漫漫咒象,韵如天音万籁。甫闻凤箫声动,一曲灵气摧尽嚣,雾里观音似亦陡为诧然:“什么咒竟含恁大的灵力?”

乐逍遥心情怦然激动难禁:“真正的‘观音咒’来了,你还不死?”此韵他自是识得,即便生来五音不全也辨得出。当下近在耳边,一曲荡尽迷霾,殊非乍入雾林时所曾遥聆那般若在天涯、若似梦里。

寻寻觅觅已多时,蓦然回首,所见恰如词意:“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一支黄幡飒然掠出林间,破雾穿空射向幻辉宝相,那观音原本面无表情,霎竟扭曲诡变,乍睹顿惊失声:“竟拔了我的南乾姤旗!”飞幡射落,雾里莲花宝相骤如镜破,化作漫空散叶碎撒无存。

霍耀良踣倒于地,臂火自消,那大汉亦觉四野梵摧之喧嘎然绝去,雾萦未散,地面复平如初,眼里已无异象汹涌,他乍为诧惑,只见林间盈盈走出一个晧妙少女,手持有箫,蛾眉微蹙似春愁,美目四顾,像在寻找什么,当见有人伤困垂危在此,她便过来,侧头瞧了瞧木子龙等愕坐徒傻之辈,素手拂去,未触分毫,但如清风拂额,虚点穴道遏制血失之势。又扬化灵符瞬未容觑,木子龙辈原已死灰之脸气色竟尔转缓,怎知少女妙施何法,樱唇微动无声,眸子里似有灵光霎闪即隐。随即摊伸嫩掌,递来药丸,示意张嘴。木子龙等名宿居然也不由地依言照办,她弹指投丹入口,眼不稍觑,掷得奇准无差,更奇是未噙即化,一股无比温和之气直注体脉,漾散开来,非一爽字可叙这等好法。

木子龙看胸前所嵌之针不知如何消失无余,伤口圈圈缩拢而至浑合如初。每人皆似在梦中,只感奇妙无方,欲语却愕,终诧忘言。原只道千难万难,众命垂绝难盼侥幸。那少女每似随手为之,轻描淡写,便知各人所伤何处,其患何因,施法用诊无不中的,便连霍耀良僵灰之色也有缓转,但伤究重,仍然昏卧一旁,身上嵌六针往外放出黑血。

那大汉同木子龙交目皆讶:“都这样了,也有的治?”

那少女施针拔除女童之毒,辅以丹药,又发一掌轻轻,往大汉后背冷不丁拍了一记,大汉诧未及料,呃地咯出一口瘀结心头的血沫,再服她所给的小丸药,入口自化,一股奇妙的爽意清沁脑顶,久憋苦闷之苦竟消,不由既讶且佩,转觑少女用针嵌他那条中毒的手臂,知乃疗毒,正要道谢,她轻声说道:“想是逍遥哥哥医治过你,他的法子我识得的。”

那大汉徒诧着嘴,眼里满是问题,受少女容色所摄,一时竟怔不知从何说起。看那少女垂睫专致,施治拔毒之法殊称奇绝,手臂黑转常色,只片刻而已。他感激于心,自知老命得保,未及急思何以回报大恩,究更好奇,不禁呐言以询:“这位是……”

那少女为他施以药石之时,似觉烟雾犹萦凶诡莫测之气未远,俏目旁觑,但见林子里跌跌撞撞跑出一人,端的膀粗腰圆,且奔且唤:“姑娘,姑娘!”这莽汉乍出,背后尾随不舍之人亦现,不顾气促吁吁,兀自凌空发腿连环追蹬,愤声传来:“狗贼,还想跑?趁早吃虾儿哥一腿,省得没完没了……”莽汉撩一膀子,那人便栽往草窝里,溅出些土。

不料见她在此,乐逍遥叹:“唉……”一时难免百感交集,恍在梦中。

莽汉奔将过来,愣没理会旁人,一路踩手绊脚,上前说道:“姑娘,可找着你了。”那大汉怔眼含惑:“这位又是……”莽汉顾不上捋裾抹汗,梗直了粗脖道:“俺叫力路。”那大汉见与少女却似一路,感念此番大恩,颔然道:“原来是力兄弟……”不料力路摇头,瞪着牛眼道:“错,俺姓路。”大汉只是晕。

乐逍遥咦:“这倆毫不搭边,怎却做了一路?”那少女正是日前与他失散于城中苏河巷的粼儿,枉他苦寻无觅,果然也在此处。乐逍遥看她总算安然无恙,久悬的心方宽,投眼遥扫,不见狄武相随,他心下啧然:“明月搁南边出来了……”

力路点起火把,照了照周围,未见熟样儿的,愣挠后脑勺,脸转回来,问道:“姑娘,可找到他未?”此人嗓门洪大,乐逍遥不竖耳即闻,但愕:“打着火把却要找谁来着?”粼儿为那大汉包扎了伤臂,听到力路急问于旁,不由俏愁了眉头,小嘴憋着。

力路愣看不出此乃何意蕴含在内,只拿火把乱照四野,道:“不是说你感觉到他必在这左近,并且有难么?人在哪儿呢,姑娘?”回头却没找着粼儿,大头急转。

粼儿登岩遥目片刻,跃身飘然而下,说道:“想来便在左近。”力路转身发现她俏立于后,道:“那还不快找?若是果真有难,俺盘钵大小的拳头正好帮得上忙……”说着一捏那拳,果是不小。骨节咯吱有声,作发狠状,粗膀虬肉绷块儿硬鼓而起,盘根错节也似。

木子龙与那大汉对视一眼,皆觉这少女清丽脱俗,一身飘逸出尘之气已属罕见,不知是谁家姑娘恁妙,更堪奇是她适才所显手段,神秘玄异委实教人如坠仙山云雾里。举手投足,稍无着痕,却又妙效非凡,决不是世俗术数平凡修为可比。他倆自认见多识广,却于这少女身份来历、修行渊源全然犯了迷糊。

那大汉暗想,近日苏城里各派云集,多为一睹盛会而来,其中或也不无高人逸士出于仙山幽谷,悄来悄去,只不轻易出头露面,这少女或许便是哪一位高隐逸士门下,适才见她救死扶伤的手法极至玄奇,仙气逸然,绝无半点邪气。他料此女就算未必属于蜀山、昆仑等派,看其神气举止,出尘拔类之气隐隐然尤有胜之,当非旁门邪路。那大汉平时处世虽算宽容,不分左门右廷,甚或朝野,他皆有交。但在内心深处,究竟对于正邪之分,仍看得重要,非似乐逍遥那般显得淡于原则。

既是认定此女虽然气韵神秘绝尘,行止清正不邪,大汉心下无别怀疑,只不便贸然问起师承来历,料既高人隐逸门下,平生修行不求名利,就算问她未必肯说,遭了敷衍反而不好。他惟欲拜谢相救大恩,那少女却没怎么理会,似对世俗之事全无所识,疗救众人转危为安之后,又面转别处,不知急欲寻何?

木子龙眼望那杆插地的黄幡,突道:“姑娘,这似是五斗米教的法幡之一,你……却从何处拔来?”乐逍遥早已见着,在坡上暗叹:“四处乱拔人家旗干什么?”粼儿微抿其嘴,并没回答,适才她经过插幡的所在,因见布有咒法,所置分明意含叵测,她便随手拔之。五斗米的刻意经营,竟于她丝毫无绊。

她料此幡左近必有妖异,果不其然,行来此间便给撞上了。投幡掷入雾里,那幻绚的观音之相顿然扭曲迸碎,隐灭形迹。粼儿觉是“幽冥镜像”,料不会如此轻易便尽数破去,她觑寻四周,虽说一时什么异数也没瞧见,但感诡象犹萦,森布天地。粼儿脑中正自飞快翻书,以寻往日博览玄籍秘藏所载破解之法,闻得木子龙又道:“姑娘既识法门,何不就此将其悉数破解?仅拔一幡,恐怕与事无补……”

粼儿心里自有所急之事,听了却没动声色,背对着木子龙等人疑惑投觑的目光,她交剪着手,低看鞋尖玩土,淡然道:“你也识得法门,何不去破解呢?”木子龙顿时无语,心下苦笑:“我识虽识得些,可那也是听茅于拭说的,自忖决无本事破解这等大咒阵。”

粼儿没多理会,因闻那莽夫又在前头催促,她道:“力路,劳你过来守着这道幡,免得又有东西来袭扰这些人。”那大汉见莽夫走来,心下苦笑:“我以武林盟主之尊,木子龙以右廷辅相之贵,到这小女娃儿嘴里,只成了‘这些人’。这也罢了,还要靠一个傻大个保护。”

力路捏着盘钵大小的拳头,问道:“姑娘,袭扰人的东西在哪?”粼儿已知其莽,并且傻冒,噙笑道:“你只须拿火把守在这儿,若有鬼怪要近,便作势伸火把去烧幡,它们就会又缩开了。”力路听了只是愣,怎解其妙。只见粼儿拾一枯枝,往地上划写卦谶,不一会已在众人身外围构八道卦圈,却又随手拂去,掌不沾地,即灭其痕。那大汉同木子龙对视一眼,虽感神奇,毕竟不解。

木子龙不由道:“怕又有风雨,咱们一时既走不出此林,何不先行避往砖窑之内?”粼儿早在悄手遥测其异,闻言侧转俏面,眼觑窑口昏暗幽诡,说道:“正主儿就在里边,进不得的。”她虽竭力使话声平常,那大汉和木子龙听了却皆凛然,对觑道:“正主儿?”粼儿下边的话更是风轻云淡,但叫众人心跳不已:“而且它快出来了。”

力路虽仍不明究竟,因见众人变色,遂告奋勇:“那……俺先搬石头去堵着?”粼儿蹙眉自思难处,摇了摇头,似无把握可御,唯道:“咒禁已破,铜墙铁壁也挡它不住。这几人功力未复,还须多加调息,恶斗不得。力路,你站到圈子里,不论如何都别踏出,倘见凶袭,便伸火点幡,但也别真烧掉了。”力路瞠听,谁也看不出他明白没。

乐逍遥见粼儿倒也布置得有条不紊,心下夸赞:“小丫头也算机警得很了,晓得砖窑内有鬼。”料粼儿也是无奈,她和力路两人决计带不了这么多人逃离此地,况且咒封山林蔓延何以里计,倘不破解咒法,谁也走不出去,徒然兜兜转转,究犹迷困于此。既仍陷阵,走百尺与不动分毫,其实是一样的,“正主儿”适才仅以冥像已有偌大摄人魔力,若是真身出来,即使众人逃离砖窑甚远,只要仍困于阵中,也不过还在它口中。

他本在凝运内力冲穴,急未能作声,此时更虑及书航等许多人在地窟里不知吉凶若何,怎能坐视不顾?真气聚转脉关,不知不觉将欲迫解,脖子已能缓缓转动,察即心头暗快:“行了行了,快搞掂了……”

木子龙修炼六壬术,多少识得些粼儿所划谶象,觉似外环六十四卦,相互所得三十二卦居中,另构一环,左右各八对,实得十六卦,复列又四卦构成内环。看似由外往里,其实她是倒其序而成,似有意教人急难窥知举动,暗防伺伏之敌猝来破坏,横生挠阻,木子龙未明其意,初愕不解,待见卦象森严,已然成为形势,才隐隐看出几分端倪,即以四卦画六十四卦,所以,乾、坤、既济、未济,为万象之枢纽,便在内环守护他们几人。

那大汉和木子龙睹觉气象雄奇,森罗大列于眸前,横展八面,遍地密密皆谶。虽概识一二,其中奥妙毕竟非是他们所能窥明乾坤。看那少女却只随手挥洒即为,仿佛不费筹思,宛如天生奇赋,由来有之,既令伏羲再世,或也不过如此。那两人均属名宿大豪,此刻也不禁油然生佩,望而敬畏。没等看清,粼儿拂手间,刚刚写就的卦谶又淡去无痕,泥地上仿佛什么也没有。

力路本在担心雨水又浇没了地上卦图谶阵,不料粼儿反而自己消去不存,他看得困惑憋急,不禁问道:“好不容易画成了,怎又擦没了呢?”木子龙初亦不解,随即闭瞑其目,觉卦象犹然,他心中越发奇佩,说道:“还在!”

力路迈脚未落又收,闻言难明究竟,只好愣立不动,免踩将出去,却乱了方寸。粼儿环卦杂撰之后,正以指法遥封内圈四道卦位,促其成谶,使应星移斗转之势。但未待就,乐逍遥忽觉迷雾里动静有异,烟漾诡转,倏朝粼儿而去,他顿忘内力盈将冲关,张口急欲唤她小心,这一岔神,凝了半天的真气难免又散回旁脉。

粼儿手上便只那支箫,正是日前乐逍遥赠送的坊间便宜货。乐逍遥只要能吹就得,孰料到她手里,竟有偌大威力。记得粼儿自从前番赎救他性命得挽以来,她一直未能尽复如初。适才一韵隐然灵力大盛,难免令他心下讶异:“怎么又好使了,她?”

蓦察动静,粼儿溜溜提箫而起,悄凝一个云淡风轻的剑诀。然而回目掠眸,雾中动静又隐,似因她竟尔有备,烟漾复定,黑暗里伺伏之物猝没敢近。乐逍遥心想:“她没带兵刃,只好拿箫作剑,也能吹也能打。瞅来更是雅致了……”

粼儿惦念着卦象未及画毕,转身复又再谶。当她敛了剑势之时,那大汉突觉雾中袭至,虽察及险情猝然,可他究因依照粼儿指点,犹在运功调化丹药,所中剧毒尚除未尽,怎容稍分心神?木子龙更是伤重,纵因粼儿所施妙法,奇迹般令他断臂之苦大减,几未感觉创痛,只是服了她的丹药,药力发作之时,良久醺醺然不能定神。他倆尚且如此,其余的人自不必陈。纵知猝袭又至,也只有坐瞠嘴眼的份儿,自从这少女出现,眼前一亮而后,始终有一股如笼梦幻之感恍惚心头,不知是否因为服了她妙爽清冽的丹药之故?

只那大汉功力精深,反应殊不慢于平常时候,且感黑暗里伺伏之辈必已窥出这少女正布咒谶卦圈,欲抢在未成之时,急来干碍。他行功难以立收,唯有出言示警:“左边十数尺有影疾近!”

一代宗师,究竟眼光独到,纵在昏朦混沌之境,分辨自亦毫厘无差。粼儿凝神作谶,急未能收,幸有力路在旁专惕,虽然头脑有如一条筋愣是转动不灵,但依那大汉指点的方位,他一拳发去倒是奇准。

噗一下打在虚空里,立时显出这个头脑有如一条筋的愣汉愣有愣的妙处。那就是只要你指点明白,他便循规蹈矩地依从所教,一条筋般死做到底,毫无偏差。这也是傲家的人与众不同处,或者说便是他这般禀性甚合傲家的需要。

当下依那大汉所示方位,力路不管有没看到那处有影,打了再说。这一道空拳不折不扣,挥在左边十数尺处。顿教乐逍遥等每一个曾经小看他的人皆怔难省神,连那大汉宗主的身份乍见也啧将出声:“好强的劈空拳!”

这一拳犹如隔山打牛,虚雾里蓦地现出一个摇晃欲倒的人影,目眦尽裂,面挂不可置信之色,咯血嘶声:“操,这也打得着……”力路见他仍朝粼儿背后跌撞而来,这回不待那大汉出言指点,急又补发一拳,仍使刚才那招,僵无变化,愣是遥捶而去。那人怎料他力如此浑,居然接二连三发得出这等劈空猛拳,若是常人往往一拳之下便得调息,决难再继。力路却想也不想,第二拳又来。

那人究是大惊,怎敢再朝粼儿欺近,急忙转身掠走,乐逍遥眼只有傻,旋感袂风簌至,有个道人乍到半坡便栽,掠势平空告竭,姿若断线纸筝,一头扑落他面前不远处。坠下来便不动了,头就像糯米糕被生生挤瘪一般,凹在乐逍遥瞠圆的眼前,留给他一个印象深刻的盘钵大小的拳窝,觉似前次傲雪捶倒徐寿辉手下豪强人物的光景且以倍乘。

力路犹未收拳,倏听那大汉又示:“还有一个更快!”力路忙朝刚才打过之处又挥一拳,此次因没听到那大汉详示方位,脑筋愣没转过弯来。仍是那一招,发拳同样毫无变化,力道也没稍有增减,打的还是刚才那一处。那大汉暗啧:“程咬金都有三板斧,你来回却只这下子……”然而亦知纵只那一下,换了他委实也是挨不起。此人莽虽莽,却是天生一副好膂力,似亦另受高人教以发劲门道。

其实所猜巧中,力路便只学会这一招拳法。而且脑筋奇僵,除非旁人明白无误地指出该改捶哪一处,否则他硬是转不过弯,重复来回只往左边十数尺处打空拳。那大汉又岂不想更加点明无误,一时急判不出来者方位,待得拿捏大概,未及出言点明,那人猝已欺到,身法既快且诡,让人开口的间隙也不稍容。

一影瞬闪穿雾,足点力路后腰,蹬身腾上半空,迅不可匹。那大汉只道他从力路背后来袭,为报刚才折损的同伙挨拳之仇,但见一道劲风飒然洒击粼儿,那人同时脚下发力,喀的跺踩力路臂肘。

力路发拳捣击的方向愣未及改,半边肩头顿然一沉,躯偏往侧,方知有人蹬肩而过,来势迅不容防,连那大汉再欲出声提醒也不及其快。若不是粼儿伸箫急来解危,力路难免先要立毙于顷。幸好那人首急之事是要阻止粼儿布谶成势,自忖杀力路只是垂手可为,既蹬将腾空,立发一道劲风飕迎粼儿点来的箫稍。喀嚓声响,足底着力,蹬力路趋矮下去,一腿屈地。待要提拳再打,方觉那条膀垂下不听使唤,却被踩脱了臼。

粼儿所持若真是剑,那人来势纵快,顷亦不免要撞上她猝就妙构的剑招。可她以箫为剑,却短了半截,否则已穿了那人的胸。那人乍为脊凉,方知这少女剑术精奇,稍存托大之心,命即不保。陡感剑意之胁,端无可御,那人一击未至,猝受此惊,身影霎从箫前消失,平空竟隐去无觅,仿佛化在风里。

以那大汉的眼光所见,其实并非当真平空隐形,只因乍折身形转掠奇快,犹如骤隐,却有一道淡淡雾痕弧转,袂风兜绕半月弯线,出乎不意地到得粼儿背后。

粼儿适才发招只为解力路危急,并非果真要取人性命,当见那人被逼得霎隐无踪,力路除了手臂脱臼,别无伤恙。粼儿见状便又写谶,究惦未完之事。但听那大汉急喝:“小心背后猝袭!”谁也看不出粼儿究是怎样瞬即转身朝后,霎刻之前见她仍在写谶布咒,目犹未眨,她却已同背后之敌面对面。

纵临险测猝然,她殊无一丝急惶之态,仍如平常淡定闲和。这份气质顿教那大汉睹亦称绝,暗生嗟哦:“唉,我那女儿焉有这等娴……”然而当下的情势却非如粼儿一派闲和。她甫然转身之际,瞳映一道横弧如虹,瞬即绽朝喉掠,劈削之势锐不可当。

仅在那人随手一挥之间,虹芒疾至。粼儿连眨个睫的工夫也没,即提箫迎,叮一声响,虹芒触箫即飞,偏朝旁掠,飒地弹往雾暗处,出乎不意地又从另一边烁然而来,倏地青映锐线一注,霎照粼儿粉颈之侧。那大汉睹得心凛,料以如此快法,必得刹那间断颈。

只见粼儿视若未觉,迳直伸箫点往那长发垂颊之人颔下,殊没半点迟疑,提箫即为圣灵剑法。

这一瞬间所见,乐逍遥难免暗愧:“哪似我这等婆婆妈妈刘备也似?她在我身边跟鹌鹑儿似的,单出去闯时却打出真水平来了。我要如何练,才能似她这般随手即是圣灵之剑!”又瞧出那人长发垂腰的形态,却是先前曾见,乍为愕然:“这厮刚才好像悄立枭阳子背后,如何见死不救,却到坡下去了?”

虹芒乍掠及颈,荡然又折飞半弧,反兜另一方向,飕地转回那长发飘垂之人颔前,叮地挡住粼儿迳来迫喉的箫稍。两皆奇快,稍碰即收,绝无半点拖沓痕迹。粼儿收箫,那道弧虹青芒亦隐,只令旁人莫不愕目,乐逍遥独感两奇:“其一,我送给她的那支箫是啥做成的,怎经得削哦?其二,那道虹光怎么霎隐霎现,收发自如,究是何奇门兵刃?”

木子龙忽喝:“宵小又来偷袭!”乐逍遥听得没头没脑,怎知粼儿适才所临之险何甚!

她虽仍是气态娴和,旁边人人心皆紧起,只见一影悄掩于那长发垂散之人背后,无声无息,宛然便是背影而已。但随木子龙低喝之声,力路等人再加定睛辨觑,方才瞧出那长发披垂之人肩后微探半张笼在阴影里的脸,有一只诡闪森寒的眼睛伸眨悄窥。

木子龙似识得此人行径,沉哼道:“翎道人,刚才就是你偷袭我一针!”

那诡目道人充耳不闻,眼只专注粼儿纤影。但见她手抬胸前,指缝里夹着一枚鬼翎针,那大汉和木子龙等人顿松了口气,翎道人眼神却似变色。他从来偷袭人,还未曾遇过眼下这般情形,怎知那少女如何夹住了毒针。

乐逍遥隐隐猜想:“她不是用夹的,多半是以金刚咒法护身,针钉她不着。”

粼儿拈针看了看,目有不屑之色,蹙眉掷于地。翎道人头上轰然忽炽,骤如平空霹雳炸,惊忙晃身掠开。此人身法端极诡秘,便令粼儿也愕目寻觑不出其又另立何处。只见那长发垂散之人片袂不动分毫,仰目间消去粼儿所发雷电,转觑背后,也看不出翎道人在哪。

他随手一挥,有霹雳绽裂夜霾,劈在粼儿头顶。但觉一层无形金罩刚正凛然,笼在那小姑娘纤身之上,如钟磐形,荡去霹雳之击。他心下冷哼:“金刚咒!”粼儿眨睫,那人顿燃在炽烈熊熊的大火球里。

乐逍遥咦咦不绝:“小妞儿法力回来了!怎么弄的?”其实粼儿另以辅咒暗助霎间强增之能,但终未足久持其盛不弱。情知强为必反损自身,势在所迫,唯有勉为其难。当施三味真火之后,莹额已有珠汗悄沁,眉渐憋紧。飕地只见一弧火虹横撩抹脖,势极迅恶。迫她再难专神聚火,唯改凝金刚罩自护。火虹未至即返,复现那长发垂散之人凛立之形,虹芒随焰消去,那人浑好无损,只眼中平增三分惊疑,暗猜这少女是何来历,怎会灵法神妙无穷。因虑不明虚实,一时没敢多用法术再衅。

其实他若趁此时多催法力倾斗,粼儿倒未必仍有抵抗之力。那人没看出这一层,徒自转念狐疑:“五相法术虽是习得,可她一身灵力却似天生即具,我悄手测异,怎没测出她异在何处?”

彼此斗咒,幻仅一瞬。旁边众人各为恍惚,只觉这两人仍在互相静峙,似乎谁也没有出手。但当粼儿再欲悄手划谶,虹芒平空又现,破雾横削她颈。回回不见那人如何出招,仅瞬间即现锐芒弯若一弧冷虹,倏似来自冥冥中,或左或右,时高时下,或巨或细,忽前忽后,明灭不定,每当跃然入眼,已是逼近要害。

粼儿忖难屡逼灵力以御,唯凭身形之妙、剑法之绝,腾挪巧避缤纷飞虹狂袭,一边同那人周旋,一边继续布就余谶。这番眩斗情势,直看得乐逍遥为她捏汗,浑没顾上再聚内力解穴。

那大汉暗觉虹辉锐芒越增越骤,端的是纷至沓来,粼儿为不误布谶,仅在原地纯仗小巧身法周旋,陡当那人再催数道虹芒交加,她转寰余地已穷。那大汉心弦倍紧,难顾专神行功未定,勉力突道:“不必再用轻身功夫,仅凝你先前那招迫喉剑式,他便无隙可击。”

粼儿适才随意使成的那招剑式,其实是乐逍遥在“磨剑堂”所悟的圣灵奇诀“剑一”。她得自于乐逍遥,俟见便铭刻于心,此前似未曾用过。不经意间一试,想不到这套“圣灵剑法”仿佛与生俱来便属于她,霎间妙会神悟的精髓之深,远胜乐逍遥竭尽所能的苦练,即使他生来也具非凡的习剑天赋,可是这门剑法却似专与她有渊源。那大汉毕竟眼光老到,看出刚才她虽在临急之下无意而为,那招偶拾的剑势实已臻至无隙可欺之境,见她并没想到,弃好不用,反陷危迫,忍不住出言点醒。

披发人闻语顿然心凛,情知适才那招剑法委实厉害,不待粼儿依言施为,眼见她布谶已毕,再缠斗下去也讨不着丝毫便宜。低哼一声,飒然掠出粼儿所蓄剑势之外。缤纷虹芒骤合为一,荡离她身旁,而回那人身前,人影虹辉浑然化叶一瓣,飘隐风中雾里。

轰隆声响,骤有一道急霆劈向粼儿天灵盖。谁也没料那人虽似知难而退,走时不甘,居然临末还发一道霆电破空轰击,迅然覆顶而降。不论有没击中,他自扬长而去。人心之叵测,粼儿算是又领教了。

这道霆雷却不只是专打粼儿一个,噼然覆地,每人都招呼到了。她如纯仗灵巧身法掠避,众人则必无侥。但若驭用金刚咒法,一来她接连耗气使咒,急已难继;二来她所修炼的金刚咒法尚不能分护这么多人。粼儿急中生智,拽拔那支黄幡往空中引雷,迅即斜插于地,搠土于卦圈之外。

霎觉幡杆一阵撼然炽闪,穹空霹雳只在众人眼前一亮时消失。她插杆方落,地面倏有一道炽线燃草焚叶,飕地飙射甚远。众未看出所以然,十数尺外幽暗处突然土耸,蹦出一个浑身着燃的人,嘶声叫苦,乍跃半空,势若恶狠狠仍欲朝粼儿扑攫而来,犹未及至,便砰然自炸,化撒火屑纷扬于地,刹时四周皆星点炽闪。

粼儿掠目扫觑,只见雾中接二连三燃烧数处,状若披草蓑的人影,顷焚焦于焰。

众见这少女御险化夷,端的举措若定,虽近在其旁,均仍觑不出使何手法如此极尽奥妙玄奇,一时眼帘花炫,心头满是惊异之情。木子龙虽仍奄然沉沌,究惦一桩大事于心,强撑着说道:“五幡……五张幡不可毁去,须得……须得收集一处,此是茅……茅……”那大汉闻言亦是心中一凛,正想说与粼儿原委,忽闻一哮巨撼,无以名状其骇人听闻何甚,却似发自地底,又像遥传于缈缈幽远处,起初哮似尚远,吼至半道又近许多。

粼儿心中顿然大为不安,急虑乐逍遥安危,不寻他会合,片刻也教她六神无主。她适才巧借那道惊霆荡击之势,遂使左近蛰伏者非毙即逃,又加扫视,觉已无胁再危及卦圈中人,即使另有魔怪,料这道谶圈既已布就,亦能挡得一时。她想:“时下灵力尚不足以助我寻到逍遥哥哥准确所在,但他一定在左近,寻了许久,越来越似近了。他不知有没听到我的箫声?若是听得到,为何不来相会呢?除非……除非他正陷困于险,我一直便有这种预感。”

此前她被车把式引离乐逍遥旁,正是河西人分而击之的伎倆。不巧刚出城垛口,尚未寻到人少处下手,却遇力路盘钵大小的拳头,三下五除倆,那群车把式岂是敌手?力路自是识得粼儿,两人各在寻找,不意撞作一道。

力路在郊外觅不着傲雪等人行在,枉耽工夫,唯颓然回城,却碰着粼儿被劫了芳驾,当然出手解围。因见她落单,难免奇怪,问得原委。力路不忍见粼儿着急样,又挂念那辆车须取回,当即拍胸不已,说道:“俺随姑娘去找,有松下童子相助,必有着落。”

于是寻到这片林子里,粼儿自有兆感,料定乐逍遥在内,又见一路诡象频仍,许多挂鸡布禁的人死状古怪,各似作法自毙。她更感险测,一路寻觅往深处。力路却遭一渔人纠缠厮打,耗了半宿才觅随至此,也觉这个地方很古怪,尤其是那个渔民。

这些原委自非乐逍遥一时所能想到,眼见粼儿在坡下,他岂无急于相会之理?忙再聚真气冲穴,行将欲成之际,耳边轰然哮鸣,震得一时难以定神。怎知此等骇恶之哮究是何物所吼,其在哪处?暗觉先前也曾听过不止一次,不论是什么,能够发出如此巨大哮吼的物事,料必体躯不小。

粼儿猜忖没错,乐逍遥自是遭困难动,但遭的却是小甜甜之困。粼儿甫听那般骇人哮声,芳心急煞:“逍遥哥哥……”在她想来,凡是险恶凶歹之物,此时多必不利于自己挂心的人。少年男女情急关乱,往往概莫似此。况以她所识那孩儿素来习性,往往是个遇险反履、知难不退的顽耍好事之徒。尤惮兰陵渡的恶梦再现,她岂有不急之理?

乐逍遥被那哮声震得难免一愣,内力乍聚又散,籍散地篝焰之光,遥见粼儿柔腰微扭,寻往迷雾中,一瞬掩影,怎知却乱往何处去觅。他觉那方向似是砖窑口,心下顿怦:“不好!她怎可到里边去冒险……”急欲发声唤她,哪料内力散得急了,一下气憋难喊,犹未定神抚平乱息,低眼所见情景顿又令他骇然呆寒不已。

那颗人头不知如何居然移至他腰腹畔,张口欲咬。

他下意识地缩腹挪后,由而突省:“咦,如何能动了?”原来小甜甜所点的穴道终是渐渐缓解,枉他徒憋半宿真气,每聚又岔,就算一动不动地干躺等待,这般煎熬也有尽头。

只是身上受制的穴道不仅一处,急促不能尽得缓解,他欲起不得,再瞧那颗人头,却似又移回原来之处,奄然似未动过。乐逍遥啧:“不会又是幻觉吧?”

坡下雾漾,踅出一个人影,走得一瘸一拐,侧着头脸,立在卦圈外边,虽看不出谶象何在,他也似暗怀忌惮,并未贸然靠近。只瞪着力路,俯身拾了块石头,把在手里掂份量,口中恨恨的道:“狗贼,这回轮到虾儿哥拾掇你了。”

力路一膀脱臼,粼儿走开得匆忙,忘了替他续回。他惦记着刚才粼儿指点之语,强忍疼痛,急点火把守在幡杆之旁,见有影近,乍以为怪类猝又袭至,力路惕而起,迎面倏地飞来一石击额。力路歪脖避过,游虾儿见掷他不着,更教心头怒,呀一声操拳梗脖,本要冲来厮斗,未近又省:“他站着不动,难道有陷阱等着我?”游虾儿刹步后跃,没等瞅清黑暗中坐态幢幢的数道影子究是何人,料非好与,他越发心头惴惴,多退几步,朝力路立个稀松门户,拉开架式曰:“狗头,有种甭缩!”

那捕蟀大汉自忖未脱险境,眼下倘又有袭至,断无可御。他怎放心全靠那莽夫独撑危局,唯趁一时暂静间隙,专神坐地调息,木子龙亦持此念,两人同在运功行气之际,见来个青头小子专朝力路叫阵不休,未免暗奇,但皆无暇多顾。

力路铭记粼儿所嘱,一条筋地死守那幡不移寸步,游虾儿见状越疑其旁有古怪,虽愤欲扑之,但患踩中陷阱,怎敢冒失摸黑犯近?偏生力路半步不移,听凭游虾儿怎生谩骂邀斗,他只愣立没动。游虾儿恼起:“啧!痛快点儿,划下道儿来罢,狗东西!”说着,改个大鹏展翅的姿势,一只脚颤悠悠地抬起,摇摇欲倒。

力路强忍膀痛,哪有闲情理会,但被搅得头涨,不得已道:“兀那渔民,走开罢!此地有鬼怪,别被叼了去……”游虾儿悲愤唾之:“小看我?偏不怕你搞出什么鬼怪来,今儿个非格毙你不可!”说完,又换新架式,且朝力路作各种轻侮其直系和旁支亲属的手势,口里喧骂不绝:“你那老娘……”

力路怎忍受得如此恶骂连天,恼欲去捶,甫将迈脚又省得不妥:“俺须守着这幡。”游虾儿本来且骂且近卦圈边缘,当见力路怒要来殴,他急又后退,不料力路一迟疑仍立没动,游虾儿恼道:“怎的?到了平旷地界不敢跟虾儿哥打啦?”力路道:“俺就站在这,你要欠揍只管放马过来。”

游虾儿叫骂半天,不料仍是个僵持局面,恼火之余,更疑力路身前必有陷阱,欲引他着道儿,挠了挠后脑勺,想起携有射鸟弩,忙从腰后拔出,说道:“那你有种就站着别动。”力路猝未瞅清昏暗里他取何物,叫了声苦,才见肩膀嵌了支小硬矢,虽仗皮粗肉厚,尚可挨得,却也吃痛不已。

游虾儿着地翻滚,又换个角度发弩,接二连三,打靶也似。力路终吃不消,顿将粼儿所嘱抛诸脑后,怒挥盘钵大小的拳头奔出卦圈外,急寻游虾儿追殴。游虾儿先前在拳脚上吃尽了苦头,这回遂改策略,纯凭身小灵敏,东扑一下,西翻一下,采取游斗之法与其周旋,并不直接交锋,但被力路追得急了,纵想发弩还击也没了工夫。力路伤了右臂在先,痛难再发劈空拳,游虾儿身手灵活,既没主动来攻,力路挥拳总也打他不着,徒是追来逐去。

这两人兀没个了时,昏雾里突然又有动静传至。游虾儿抬眼一看,雾里别别扭扭地走来个人影,就在他前边。游虾儿心想:“莫不是来堵我的?叫你死!”没留意力路已掉头奔返幡旁,游虾儿刹不住脚,直窜到雾里那走姿别扭之人跟前。他这叫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莫名地愤恨,分说不清,遂自怀里摸出解腕尖刀,以“鱼死网破”之势搠向那人。

力路毕竟一条筋,记起粼儿嘱付,连忙回到幡旁,拾觅适才丢的火把。只见游虾儿在前方大叫,其声骇厉,捕蟀大汉等人闻皆一惊,投目看时,更感诡然。游虾儿不问青红皂白,急搠一刀入怀,那昂头走得别扭之人浑不知避,立遭开了膛,哗啦流肠。游虾儿哪料到这等轻易,顿为一愕,刀势往下,如剥松帛败革也似,五脏六腑应声滚膛而出。

然而那人似无觉察,任由腹下拖着淋漓垂淌及地的肠脏,仍仰着脸踉跄而行。游虾儿顿感蹊跷,嗤嗖划亮一节硝油筒子“渔火”,颤着手只朝那人脸上照了照,立时骇得尿为之射,呼声苦也,望后便倒。

众人因隔不近,猝然怎知发生何事,但见雾里次第又晃现数个走得别别扭扭的影子,步态僵硬,摇晃趋趄,各伸着手来掐游虾儿。乍仅一个,旋即悄没声息地增多,影影幢幢,四面掩来。

游虾儿虽蛮,这时不由得也魂儿乱飞,哪里还有耍浑厮打的劲儿,只是要屙。但幸他身手尚算敏捷,没等揪着,撒开脚跑,憟道:“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恋的鳖亲家。却……却来纠缠我作甚?”然而四处皆有别别扭扭地蹒跚逼拢的人影,他徒自团团乱转,急不知该往何处逃出生天。忽簌声响,几条粘漉漉的物事飞来缠绊,他遭勒急觑,不看则罢,一瞧更骇。原来飞缠着他的居然是肠子,拽向先前挨刀的那人跟前。那人翻着浊眼,喉里嗬嗬低鸣,张口呲咧白森森的牙,来咬他脖。

游虾儿大惊,碍于手脚绊缠难脱,急以头撞其额,本是情急而为,不料这一下脑袋互撞,所见情景又教他吓得尿射。头似撞在熟瓜烂瓤里,闷磕一声,后边那颗脑袋顿时瘪凹,不成人形。游虾儿愕:“我有练过‘铁头功’吗?”想起刚才随手一刀,居然把那人开了膛的骇异情形,委实不可思议。

那人虽遭撞扁了头脸,五官稠烂变形,仍似浑不觉疼,张牙欲咬。游虾儿小命本将不保,但幸那人的嘴已瘪歪难合,咬他不成,改欲掐脖。游虾儿怎甘就戮,急以解腕尖刀嗖嗖撩断缠绊之肠,侥得挣脱,又飞一脚踹那人胸口,本想先踢开这个纠缠不休的,然后再逃,不料一脚如跺烂泥稠浆里,粘糊糊地竟陷了足。

游虾儿魂儿乱蹦,抢于左近又有数躯逼近之前,从那人胸膛粘乎乎地拔脚而出,转身急逃。力路守在幡边问:“你在跟什么人厮打?”游虾儿嗖地掷匕,正中力路肩窝,二话不说,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幸而那些走态别扭之辈尚未密密围拢,游虾儿仗着脚快,连扑带蹦,堪堪蹿脱。因未看出力路等人身前有谶环护,他说什么也不敢稍耽于此,急往林间奔去。一边跑一边回望,却见那些摇晃而现的人影并没跟来,只朝力路等人坐困之处默然围聚。游虾儿不由奇怪,犹欲多望一眼,迎面却撞上一个蹒跚走近之人,劈胸揪个正着。

那人同样走姿别扭,仰面翻眼,浑无半点生人气息。游虾儿岂等挨咬,急挺肘撞,也似刚才那般,一下撞陷在那人躯肉里。转面瞧时更悚,只见那人整颗头连着上半身歪折于旁,下肢仍在行走,手揪他衣衫不放。游虾儿惊叫声中,抬掌劈断其膀,也觉浑不费力,如斫朽木软糕般,比儿时苦练掌功劈砖还轻松。

游虾儿啧啧连声,撒开脚跑,甫入迷雾晦暗里,又觉四下里异声大作。他眼往低觑,一瞧立刻魂儿荡飞满空,原来脚下赫然又有三五个爬行之躯靠近,皆披头散发,面目腐烂,伸手来揪扯其裾。游虾儿这时腿都软了,焉能发力乱踢,又不明黑暗里究有多少古怪在前方等着他,见身后有株大树,忙攀将上去,蹲在高杈,低瞧树下数尸蠕然爬过,只难定神,觉似恶梦一般。

他蹲在树上怎敢作声,只盼捱至天亮。又恐异类爬树上来,自是一刻也疏忽不得,眼不转瞬地低瞧底下,加倍的惕。幸没瞧见树下另有险情,他等了一会,心弦渐松之际,却感树上枝深叶茂处隐然似有许多异瞳在窥伺,此感乍生,背梁开始冒出夹汗疙瘩粒儿。想鼓足勇气回头察看,脖却硬了。

这样一种莫名寒憟之感,同在乐逍遥心头涌起。他虽勉强已稍动得,一时究仍转颈艰难,何况非仅暗觉背后异样,面前关木通那颗人头也不时令他纳闷。这种纳闷之感绝非突如其来,其实整宿都在困扰着他。即使躺在小甜甜走时所留巫米圈内,势也难以安宁。

从坡上望去,许多别别扭扭的影子正朝捕蟀大汉等人逼近。撇脚蹩腿,压根不像活人行走。乐逍遥暗啧:“行尸?”

力路刚拾火把,当头淅淅沥沥却有雨落,渐由稀疏而密。眼见得本已跳弱的焰头浇灭,力路无可奈何。身边多了几只手竟来拉扯,力路猛不丁吓一跳,乱脚欲踢,却在泥地里滑跌,有影扑将上来,抱缠他腿。力路挣扎中一脚踹掉那人脑袋,但见无头之躯兀仍缠他不舍,力路惊憟不已。

惶乱中又见四下里蠕然爬来数影,各皆披头散发,面容如丧考妣。力路乍叫一声苦,那无头丧尸甫然爬入粼儿先前所布卦圈之内,竟尔溶为一滩浓沫,有泡儿冒起涌落。不等力路看清究竟,浓液已沁土里,化尽无存。每有贸然爬近的,莫不似此。但昏雾里攒攒涌涌之影越发有增无减,虽不敢再踩进谶圈,纷仍伸手探攫而入。

乐逍遥觉众人势急,强撑起身,看腹间所粘之虫萎落于地,仍微蠕动,沁吐黑血浊液。他心想:“看来小甜甜没骗我,这些虫果能吸摄尸毒,我须留着,若遇中毒之人可以施用。”他摸了摸旁边道衫,得一个小圆罐儿,不知本来装有何物,一看是空的,他忙拾蝗塞入,取布紧裹,封死罐口。

他的外衣已然脏透,浸了湿泥难以著身。不假思索便拾道袍穿上,摸着怀中鼓鼓囊囊硌得有物,无非卦牌、法器、小瓶小罐之类。乐逍遥咦:“五斗米道士身上的法宝还不少!”随手掏些来瞧,不认识的法器符纸他当然不会用,但素谙药性,辨得有些瓶儿小包里委实有好物,喜动心头:“‘回阳五龙膏’你都有?哈,还有镇心理气丸,这是什么?黄莲丸!”

“镇心理气丸”有辅助恢复内力之效,“回阳五龙膏”更是强佐生命还元和调正真气的灵药,等闲殊难得觅。他各取一些自服,其余照装入怀,想起“黄莲丸”素具解除异常状态之效,不稍多想也噙一粒,入口却是奇苦无比,强咽下肚,未暇调用气疗之法辅化药力,低眼瞥见有个皮壶搁旁,他顺手拾来揭盖,立时嗅到“金梅酒”的气味,大是惊喜:“此等药酒专能解除中毒状态且不消说,最妙是我正好口渴……”

他仰而欲饮,以便多些气力下去解危,但就在这时,有只手倏地伸来扼腕。乐逍遥猝出不意,难免吓一跳,只听耳后有语阴沉:“你在这里干什么?”乐逍遥闻得此似活人的声音,惊魂稍定,转面觑见背后立一道人,识得赫然便是易观道,他顿感冤家路窄,莫以为甚。

易观道看他穿着背影依稀是五斗米道的模样,转过脸来却非关木通。两皆一怔,没等乐逍遥将那颗头悄拨入脚边草丛里,易观道劈胸已将他揪了过去,近颜对觑,自是辨形无差。易观道愕道:“怎么是你……你这小子?关老道他们呢?”好在乐逍遥究竟临机应变得快,惊只在心里,面色不改,自呷一口金梅酒,递壶问道:“要不来口?”

易观道眼没低瞧,只瞪他面上,皱眉道:“你小子不是蜀山派的么,如何穿扮改作五斗米教了?”乐逍遥眨着眼还觑,觉其面色余惊未散,怎知惶出何因,急中生智地答道:“改……改换门庭也可以吧?”这话原非经得起推敲,易观道此时居然没心多加计较,神不守舍的道:“这就对了,蜀山门下不及五斗米教有得捞。你新拜的师父呢?”

乐逍遥一下摸不着头脑:“师父?”易观道不耐烦的道:“看你着束不是关木通门下么?连衣服也一模一样,刚才我还以为……”乐逍遥支吾:“哦,关……关老道他……”差点脱口而答“他挂了”,幸而改念得快,嘬着酒含糊以对:“他在你后边。”易观道蓦地转脖,乐逍遥趁机提掌正要劈之,不料易观道回脸又瞪着他:“哪有?”乐逍遥究竟手快,中途改势乱指:“刚才是在你后边那个方向,当下位置不明。你该知道他总是……”

易观道犹未言语,树叶簌簌数下轻响,乐逍遥背后投落三五道参差人影,他未待看清又来何人,有个混浊语声低钻耳际,哼道:“却要大家在外边为他触尽霉头,关老道躲到哪里?”乐逍遥心头暗紧,觉来者似非等闲脚色,悄提真气试转未畅,若要硬搏料必无望,唯转大眼寻策。好在易观道因闻刚才他那句话,心情登时牵往别处,沉脸不豫的道:“藏有黄金之地必多鬼怪,我看关老道未必果真有心捉鬼去了,整宿不见五斗米教其他人露面,想是别有所图。”

乐逍遥疑心这伙人来此恐于捕蟀大汉等人不利,有心引开,遂点头道:“说是那边砖窑里有藏金,或许……”易观道一听果然动容,揪衫道:“好在逮着一个五斗米的,着落你身上,快领我们去。”乐逍遥舌为之咋:“这……”易观道目露胁色:“你该不会想尝尝插了满头钉的滋味罢?”

这道人法力不在软硬天师之下,所言自非虚讹。乐逍遥眼望坡下,正觉为难,背后一人亦有所见,忽道:“正主儿在下边,咱们是不是……”乐逍遥一听暗急,但听易观道哼道:“当下的正主儿是黄金,咱们犯不着为别人卖命,仅得些残羹肉屑。况且……”手指坡下雾里攒闪之影,面色又惊疑不定:“我们只是结界,怎么冒出来那许多丧尸野鬼?”

乐逍遥道:“想是你们……呃,咱们的法力弱,斗不过别人的驭鬼术。”易观道眉头一皱,觉这话有激将之意,凭他为人行事的老到,乐逍遥原便料难片言只句扭转情势,但话到口边,却憋不住。易观道叵然莫测之眼果是朝他瞥来,犹未言语,旁有一人暴跳道:“小子,你说什么?”

乐逍遥耳边骤如打个响雷,炸得一愣,转面却瞧不清究竟何人发话,嗓音竟如此噪,背后高低参差立有三五人,各皆头戴草笠,手持丈许长的白杆,面目掩笼在树影晦暗里。他心念一动:“有个性子暴躁的,话就好说了。”大眼碌碌溜转,迎着几双或狐疑或怒瞪之眼,道:“我一路走来,沿途见到许多挂鸡的同道‘挂’了。光剩下咱几个,强弱之势已经不必多说了吧?”

易观道眉头皱紧,看出那几人的眼神里各含惊怒之意,似为这少年的话顷然动容,他只哼一声,沉脸道:“五斗米的人先已去了掏金,却留个小子在外边以激将法引咱们去斗丧尸。在老道跟前玩花招,你还嫩点儿!”乐逍遥叹:“有个翎道人倒是不嫩,怎么不见与你同行呀,易道长?”他曾见易观道与翎道人屡有联袂之谊,料想交情多半不浅,如此试探,果然易观道眼光微变,蹙眉道:“你见过他?”

乐逍遥眼望坡下,说道:“刚才还在下边,不知现下是否已然……”易观道觉他神情不似作伪使诈,目光一变,但想:“听说此地有极大宝藏,是以鬼怪出没。若果属实,这机会比什么都要紧!”转念之间,便把翎道人抛诸脑后。手揪乐逍遥襟,冷哼道:“废话少说,且领我去关老道那儿罢!”

他若知关老道现下已在何处,决计不会这般说。乐逍遥见其去意坚决,心中好笑:“关老道在九泉之下,我如何领你去?”但在此刻,他究是不好明白指出关木通的人头便在脚下,好在昏暗里众人皆未留意,只道是颗石头。易观道一心急于进入藏金窟,焉暇旁顾,见乐逍遥犹欲推三阻四不肯领路,他抬袖拈指成诀,沉哼道:“再婆婆妈妈,我让你整个胃里都塞满铁钉!”

乐逍遥嘴为之咋:“这个确实惊恐啊!”未及另生对策,关木通倏地伸手抓住他唇,硬拉而出,另手微晃,拈一枚长针来戳,沉脸道:“话这么多,先把嘴缝了罢!”乐逍遥欲挣不及,陡触其目,竟如顷遭魔法一般身僵难动,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易观道伸针缝嘴,此景如在恶梦。

但见一影高大,俯然急覆易观道之躯。两人耳边绽炸一声焦雷般吼:“我有话说!”易观道顿为神恍,一针穿入自己的唇,吃痛矍然后蹦,乐逍遥已被一只手拉了开去。眼见易观道捧嘴苦楚的情景,乐逍遥霎为之愣,怎明端的。腹下传来一个嗡然震耳之声:“易老道,你这就不对了!”

乐逍遥刚才见到一个奇高的影子笼罩而来,庞大有如丈八金刚,甫离易观道身旁,定睛之下,又看不见面前有高大之人,闻声低瞧,只见腹下立着一个长须侏儒,仰着大红脸膛,白须皓发更衬面色赤若朱砂也似。易观道猝然吃痛之下,本来甚怒,正要发作,见另外几人拢到那长须侏儒身旁,众寡之势立刻悬殊。易观道强忍恼意,晃袖隐去针形,哼道:“怒道人,你的‘怒火金刚谶’大有增进呵!”

乐逍遥心中一怔:“怒道人?”望向那个脾气暴躁的侏儒,想不出刚才高覆之影何来。

怒道人虽矮,状却俨然,他一发话,旁边立时拢集数人,乐逍遥兀仍未明所以,那赤砂脸侏儒道:“小子,你说翎道人在哪里?但有半字讹言,教你生不如死!”说着,将乐逍遥揪衫拽进人丛。

乐逍遥暗想:“个个都这般……”耳听得易观道哼一声:“他必会使诈。”虽然悻悻,竟没敢如何,不知是惮于怒道人手段,还是因虑众寡悬殊?乐逍遥未暇多想,迎着几双凛凛瞪视的眼光,说道:“肯定有人暗地使诈,是以我一路见到挂鸡的人自个‘挂’了,翎道人也在下边,但看来情势堪虞……”易观道冷哼于旁:“想是五斗米的人在搞鬼。”待引众面转觑,易观道加重语气:“关木通、枭阳子都是五斗米中我最信不过的人,他们先找到了藏金窟,岂还有我等的份?却教这个小滑头三言两语绊大伙在外……”

乐逍遥觉旁边几张脸色变得难看,显然被易观道说动,尤以那赤砂脸侏儒眼光最是凶恶,随时似要暴跳伤人。乐逍遥心念急转:“不得已,那张牌我得先打出去……”旁有一脸近觑,狐疑的道:“什么牌?”

乐逍遥悲:“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不得不将噩耗相告,原是实难出口,此乃本门耻咦咦辱……”没待听毕,怒道人变色欲扼:“你是说翎道人他……”易观道冷笑:“不管这小子怎生胡说,我可不上关木通老儿的当。”声犹未落,只见乐逍遥指他脚下,说道:“这个噩耗就是,你正踩在他头上,哪还有什么当可上?”

众人闻语一怔,眼齐低瞧,便连易观道也愕,捋裾抬脚,袍底杂草里现出一颗被踩得半埋泥土里的人头。昏暗里本没怎么留意,只道踩着疙疙瘩瘩的泥石土块。乐逍遥蹲下身去,抹眼作悲:“看见了吧?这就是……”怒道人急挤过来,拎发提头,认明果是关老道首级无误,变色道:“关……关木通怎么死在这?”乐逍遥戚然抬眼:“那你说他应该死在哪?”

一时心中没谱,怎知不得已之下出此牌有何后果。但觑易观道脸色也似为之动容不已,颤须道:“这却何故?”乐逍遥道:“我找了半天,原来人头被你踩在袍下,可怜他老人家……”易观道心下自是惊疑难定,暗忖:“关木通本领不在我之下,是谁杀了他?我须不得不惕之越甚……”倏尔动念,冷哼:“为了黄金秘藏,莫非五斗米教同门相煎,枭阳子呢?”

乐逍遥迎着纷相疑觑的目光,指向前边树下半截残琴,语转哽咽:“枭阳子真人更是死得连毛都不剩了,遗得有琴为证。拜托大家再帮忙找找,看能不能找着半片散在草里的指爪……”易观道抬脚不迭,觑毕袍底无他,心头遂定,但想:“枭阳子较诸关木通更是厉害,谁能将他摧得荡然无存?”于是惶惕倍增,先前他在此遇见乐逍遥,心下不免猜疑,此时想来,料为拾觅散佚的遗骸,而非另有诡计。

这伙术士不知因何缘故惶奔至此,被乐逍遥此番做作更搅得心神难定,怎疑有他,各皆惊惕四顾,纷问:“是什么物事杀了他俩?”乐逍遥手指坡下,说道:“须得救下那伙人,才好问知究由。”每张脸随他所指方向纷转,眼光被坡下弥密之雾遮挡,急难觑得更加清晰,乐逍遥因望不见捕蟀大汉、力路等人身影,暗暗担心也甚:“片刻之间,迷雾怎么越盛了?”衣襟突紧,被一只手揪得上身不由俯低欲栽,几触怒道人那张赤砂般面膛。

怒道人并不关心别人死活,急问:“你说翎道人也在下边?”乐逍遥不晓得这侏儒术士与翎道人有何渊源,见其关心情切,正好得计,叹道:“先前还在,但耽了些时候,眼下料已堪虞……”

“虞你的头,”怒道人急脾气偏遇乐逍遥慢悠性,不觉越中激将法更深,将他搡胸推开,转头叫道:“老鱼!”

自从这伙术士出现,乐逍遥身旁总有一个貌似敦厚之人凑近守觑,不知是否防他逃走,听闻怒道人叫唤,那人方转了脸。怒道人指着坡下迷雾,问道:“你可知下边有何异数?”那貌似敦实之人微闭双眼,片刻又睁,答道:“似是斗米杀阵,但已失控。”乐逍遥未曾看见这人如何动指使诀测异,闻语暗讶,心想:“他怎么瞧出来的?”

怒道人又问:“舜啸靖,你手下谁能驱开那些雾?”乐逍遥探头见一个黑脸黑衫大汉答道:“既已失控,这些雾是驱不散的。”怒道人更加毛躁,哼道:“狗屁的雾!”易观道觉察其有率众动手之意,暗感不妥,蹙眉道:“何不趁虚先去取金?”乐逍遥既已转念,一心要引这伙术士去援捕蟀大汉等遇困之人,惟恐他又说动众道,另生横岔,忙说:“金窟已封死了,里边有鬼怪!”

怒道人没耐烦多听,急声道:“先找到翎小乙,大伙再一同杀进金窟。”话犹未落,一蹬脚已掠往坡下,畸短如童的身影登时掩入迷雾里。那敦实汉子老鱼,以及黑衫术士舜啸靖各展身形,也即随往。乐逍遥旁边袂风接连猎猎起掠,他怎甘落后,急要追随,易观道翻袖出手,冷不防扣住他腕,乐逍遥脉门被拿,顿难挣动。

易观道待一干同伴展身纷掠之后,自己并没动弹,只拿住乐逍遥,沉着脸道:“他们回不回得来,我不管。我只盯住你!”乐逍遥急欲下去解捕蟀大汉以及众人之危,且寻粼儿会合,本惮功力未复,势单力寡难以成事,恰遇怒道人一伙,巧言说动,正可引得一干术士去斗坡下的丧尸,他好乘机解那大汉之围,哪料易观道从旁生岔,乐逍遥气恼之极,啧出声来:“总该听说过‘唇亡齿寒’吧,易老道?”

坡下一片大雾,起初还可隐约辨见那几人穿梭纵掠的身影,渐即什么也看不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坡下哪里有人?”其声荡送风里,传将入耳,乐逍遥不免心中一怔。张大眼睛眺望,夜雾低迷,更连那伙人的踪影也遮没无余,浑浑沌沌,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

乐逍遥急将起来,心想:“都哪去了?看不见更糟糕……”既虑捕蟀大汉等人安危,又担心粼儿更遇不测,此地凶诡至绝,他先前已然领教,如何不焦心?偏生遇上个易观道,并无救人之念,在旁冷冷的道:“我看正好趁机行事,金窟在哪里?”

乐逍遥恼道:“你不帮忙救人,我不会告诉你……”话未说完,易观道将脸一沉,也没见有何动作,乐逍遥腹部突砰似骤挨一拳重击,因猝未及避,顿时吃痛难当,躬下腰去,几乎连隔夜饭汁都呕个净尽。

易观道侧着头仿佛在悠然欣赏他的痛苦,待乐逍遥呕吐稍歇,他缓声说道:“再来一击,你会连胃都吐出来。金窟的入口在哪里?”乐逍遥如何肯再挨第二下,单只刚才那般苦楚已是死去活来,脑子却越发清醒,瞥见易观道袖似微抬,唯道:“金……金窟的入口,在下边那孔砖窑。”

话声甫出唇边,登觉腹间微拂即移,似是第二下重击堪堪得免。乐逍遥额沁汗粒,未容暗感侥幸,易观道拽他便行,说道:“那就同去。”乐逍遥忍余痛道:“前边一团漆黑,可别踩上路倒尸……”易观道亦觉坡下雾迷诡谲,端难看透,自也不明怒道人等何以一去无踪,便如突遭大地吞没一般,乐逍遥的话也似一记重拳捣在他心窝里,哼了声晃袖,折下旁边一节枯枝,拿在手里,两眼凝视。

乐逍遥乍不明所为,但见那根枯枝突燃,易观道手上便有了火把,转面看出旁边这少年目露惊佩之色,易观道心下得意,脸上表情殊无稍显,仍似死鱼晾干一般皱蔫,哼道:“现下可看得见路了?”

乐逍遥啧啧称佩之余,自饮一口金梅酒作压惊状,含含糊糊道:“这火若再旺些更好照路。”易观道有意炫技,乍显不耐烦,但一蹙眉终是转念,举着枯枝复又瞪目注视,说道:“好教你知我能耐……”

果然双眼一凝,火头又比刚才更见旺烈,料旁边这小辈必愈称奇。叵想一念未转,乐逍遥突然噗地朝他举在面前的火把喷出一口酒汁,给易观道来个猝不及防。这招伎俩原是来自儿时观看街上卖艺人喷酒激焰,却忘了金梅酒性非烈,没法浇激大股烈焰反烧易观道脸上。但噗一声,易观道满脸酒汁淋漓,倒也给喷得一愣。

乐逍遥料要倒霉,忙趁易观道乍为一楞之时,急挣其手,易观道怒道:“小贼忒也奸诈,想溜?”扣腕的手一紧,正想生生拗折其骨,不觉捺指按紧“神门穴”所在,陡当劲道发出,竟如泥牛入海。

乐逍遥一挣不能脱箍,倏感手腕吃痛,如欲折裂也似,乍惊无措之下,慌要出声求饶,好另寻对策徐图之。不料嘴刚张时,易观道突然面转惊骇,两腿一软,踣身瘫跪下去。乐逍遥一挣手,易观道竟软绵绵地倒贴过来,仿佛要粘附在他身上,眼光变得犹如见鬼也似,惶然失声道:“妖……妖法!”

乐逍遥初亦不解,因见易观道竟尔瘫软下去,倒教他也吃一惊不小,心感奇怪:“搞什么怪?”殊没想到此中又是燕辉煌所施伎俩的缘故,易观道法术虽比乐逍遥所会为多,但较起内力于不意之间,形势强弱立时扭转。他哪里料到这少年身上所蓄内力如此强大,指端劲道甫发,顿然绵绵急泻而入“神门穴”,两相对比,不过有如小溪之于汪洋。

这等情形乐逍遥终是经历多次,乍愣即省,隐隐料到原委,不假迟疑便道:“一齐松手,都别使劲。”易观道依言放弛,方感如蒙大释一般。乐逍遥并不想乘机摄尽这道人内力,既已得脱,正要奔往坡下寻找捕蟀大汉和粼儿等人,犹没迈脚,腹部突然又挨一下重击,哪里见到巨拳何来,又似适才那般吃痛难当,但更为剧甚。

“蓬”地一击,乐逍遥望后便倒,既看不见拳形捣至,自也无从避防。易观道武功虽说平平,法术修行却连软硬天师也没敢轻视其强。乐逍遥稍不留神又吃苦头,一时跌身难起,只见易观道爬起身来东张西望,手拿那支着燃的枯枝乱照,满脸异色,慢慢逼近乐逍遥跟前,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

乐逍遥乍觉奇怪,随即旁瞥方省得其故:“我这一跌,又摔回舔甜那巫米圈里来了,他看不见我……”想到连易观道这等法术精奇之辈居然也窥不透小甜甜所布玄机,乐逍遥暗奇之余,对那小妞儿不免越发生佩。但见易观道越摸越近,那张晾干鱼也似的蔫皱干扁之脸在火光中几已晃在鼻前,究仍心惴难安,强忍腹疼,一时连气也没敢稍透。

易观道瞧不见乐逍遥躺在他眼皮底下,难免大是惊疑困惑,心道:“怎么一眨眼就没影了?”乐逍遥料他再迈一步便踩着自己,下意识地缩身悄挪往后,手边不觉触到一物柔凉,转面去瞧,原来草间有摊物事,籍头顶伸晃的火光,认得是获自地窟的一样如丝似缕的奇物,叫不出名堂,只记得那处曾铭刻有“法象森严”字样。

乐逍遥只道小甜甜连这也搜了去,不料丢落于草间,心想:“大概没甚么用,是以小舔甜看不上眼……”易观道突然俯身,伸手摸地,拈得些米粒,放到鼻际状似揣摩。乐逍遥看见这般举动怎明何意,暗觉易观道眼神有异,寻觑间竟往他蜷身所在移目投来,哼道:“小蹄子忒也粗疏,忘了圈内碎镜遍地,镜泛凶光使她的巫米禁破绽百出。”

乐逍遥心头凛起:“他看破什么了?”转眼望见旁边数道淡淡光线随易观道伸晃的火把反射往上,显是草间碎镜映焰折射的辉芒。乐逍遥心想:“墨子光学原理看来小舔甜没学过……”登时心头紧张,但感易观道仍似身隔一个无形巨罩外,虽伸头探眼不已,好像还看不到他蜷身所在。乐逍遥既不安又困惑:“他到底有没看见我?”

只听易观道喃喃自语:“那小苗女法术怎么变得恁地高深了?这道巫米圈布禁手法其实幼稚,加上圈内碎镜遍撒,越发漏洞百出,若藏得有人,逃不过我眼去。然而其内如何另蕴一股玄奇至盛的魔力,平增她的巫米咒禁倍为法象森严!”乐逍遥闻言念头一动,悄手摸向草里那团凉丝般物,暗疑:“莫非……”

“必有古怪!”易观道仍窥之难透,不知想到什么,颊为之搐,怎敢再贸然前探,低哼道:“巫禁之术原是防妖摄的小伎俩,如何在我眼前隐藏得偌大活人?小子,你再不自己乖乖爬出来,我便用三味真火来烤了!”乐逍遥心下一凛,欲出又止,暗转念头:“不可上当。”

本以为此乃虚声恫吓,但见易观道抬起那根燃烧的枯枝,凝目注视,片刻别无动静,乐逍遥正觉奇怪,焰头微晃,分出数枚微火荧荧闪闪飘离枯枝,初尚寥寥无几,旋即骤然增多,每一道火芒曳长如针,朝乐逍遥身边碎镜反光处穿钻而入,着地即燃,晃化八九道游窜奇快的火蛇,嗖嗖齐往他躺身之处聚拢。

乐逍遥不料这道人竟有此法,怎等火蛇窜将上身,慌忙跃身而起,奔出咒圈之外。正要发足顿地,籍以腾空高走,后颈倏地一紧,易观道桀然冷笑之声已在耳边:“逮个正着!”一手掐乐逍遥过来,另手晃收火蛇,一瞬即灭数簇散芒。

乐逍遥被他指按大椎穴,如何再能发劲逃得,眼见又告被拿,唯叹晦气,转脸之时,却见易观道满面惊骇,低望脚下一物蠕动,他不由也随而俯目,背梁也即窜寒。原来关木通那颗人头又在移动,脸且转将过来,仰睁其目,瞳放妖异荧芒,嘴唇翕动,喃喃似言,但听不清说了什么。

乐逍遥兀自呆望,但见易观道却似恍然突醒,急伸出手,揪发将那颗首级拎起,看断颈处似有些爪影缩隐奇快,乐逍遥正憟之间,易观道却似惊喜望外,说道:“不料教我得此好物!”乐逍遥兢问:“一颗会……会动的死人头有何好?”易观道转嘴朝他脸上霍地唾一口痰,沉下脸道:“把底裤脱下来包着它!”

乐逍遥本欲不肯,但瞅易观道的眼神凶恶,似又要教他吃苦头,纵然莫明所以,如何违逆得?幸而地上另有沾泥脏污的几件衣物,分不清哪件是他的、哪件是关木通的,乐逍遥随手拾了条底裤递去,心道:“干净的在我身上,这条脏兮兮的裤头瞅着倒是眼熟,显出二娘的女工手法……”易观道不接,随口吩咐:“把死人头包裹起来。”乐逍遥瞪他一眼,正要依言照作,看那颗首级嘶地张嘴咧牙,其态凶狠,不由缩手憟道:“要咬手!”

易观道当下的神态绷得紧紧地,似在卯足劲儿同关木通妖异的眼光苦苦与抗,沉声道:“它没工夫咬你,快包起来!”乐逍遥问:“嘴还张着,为啥没工夫咬我?”易观道憋着脸道:“我正用平生修为盯着它,这厮生前法力虽亦了得,但一时半刻须也奈你不何。快蒙它头!”乐逍遥便是不明何故,但闻此言显亦憋苦,不由念动而问:“此刻岂不是连你也奈我不何?”

易观道犹没反应过来,乐逍遥突然发足踹在他胯下,得以挣脱,蹦身后退,说道:“看来连你也没工夫刁难我了。”易观道本在专力与那妖异目光相抗不下,猝没及防乐逍遥突踹之脚,陡地吃痛跌身往后,被乐逍遥挣离手端。乐逍遥暗呼侥幸,跃犹未落,甫听易观道嘶声呼苦,入耳奇骇。他转头瞧见那颗人头竟到了易观道脸上,不知咬在哪里,粘附不落。

乐逍遥一见顿呼诡异,但想时机难得,怎容迟疑,转身便要跑到坡下去助众人,陡见黑暗里摇摇晃晃撞出个无头裸躯,蓦然拦住去路。乐逍遥一怔,籍借地上那支枯枝燃闪的火光,辨得无头躯的胸口有一枚金钱镖形伤痕,想了起来:“这是日前宁财神打在关木通身上那一文钱留下的伤罢?”既省此故,越发脊凉。那无头裸躯穿雾摸索而来,伸手掐向乐逍遥脖。他没料有此之快,犹自回首愕望那颗粘在易观道脸上的脑袋,心道:“我无语了!”

第五十四章 粒米观音(上)1

流心湖如一面亮着淡蓝光芒的明镜,经过了千亿年的洗练也丝毫不曾磨灭它的美丽,只有湖边那一层层的岩石证明了它经历过的沧桑。

流心湖的四周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人类的禁区,而今天似乎有所不同,一个矫健的身形正在岩石上飞跃腾挪。仔细看去,那人腾跃的身形,隐隐含有自然之威。落地之时如鱼游深海,矫健自在;腾空时又如苍鹰脱笼,傲视长空。静时如风吹杨柳,不可琢磨;动时如猛虎出柙,迅疾如风。一动一静,深含自然之理。

“哈哈…好好!”一阵笑声从远处传来,正是那一直隐居在流心湖,专心教徒的德洛克,不用说,那岩石上的肯定是王天啸了。

王天啸并没有因为老师的赞扬而停下来,本在快速移动的身形,却越来越快,渐渐的,岩石上就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影子,仿佛连岩石都被这模糊的影子所包围。正确来说,是王天啸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包围了整块岩石,而且还不断的向外扩散。

德洛克并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反而开始着急了。大声的叫喊着王天啸的名字,并试图靠近他。可惜,他不是王天啸,在流心湖强大吸力下,他不敢过于靠近,否则就不知道谁救谁了。

正在德洛克心急如焚之际,岩石的上空传来熟悉的翅膀划动的声音。是金角龙马,德洛克悬下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金角龙马停在距王天啸数尺高的上空,对于那由王天啸周身散发出来的灰蒙蒙的能量,有一种深深的畏惧,让它再也不敢前行。坐在它背上的年轻人却仿佛等不及了,一声厉小啸,从高空跃下,同时在双手之间射出两道白色类似鞭子的物体。

却看见,那灰蒙蒙的能量瞬间被白鞭刺穿,并急速的朝王天啸身上缠绕。

这时可以看见,王天啸似乎沉睡在那能量中,双眼紧闭,却依然不停的依照某种规律旋动身体。对于缠绕自己身体的那白鞭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任由它越绕越紧。

那白鞭仿佛没有长度,不停的缠绕着王天啸,渐渐的仿佛成了一个类似蚕茧的椭圆物品,却在王天啸头顶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孔。而王天啸也终于停止了旋动,自身仿佛有股吸引力,把那灰色的能量迅疾从那留下的小孔内吸进去。

就在灰色能量被天啸吸取的一滴不剩时,包围他的白色外壳却慢慢的发出白色的光芒,而且不停的收缩,却始终无法把头顶的那个小孔覆盖。

站在旁边的年轻人,显出急噪的模样,两只手不停的结出各种手印。那白色外壳就在他手印下,越来越发出刺眼的光芒,也加紧了收缩的速度。

终于,白色外壳完全的覆盖了天啸,也不再发出光芒。这时的天啸,便如包在蚕茧中的蛹,不再有丝毫的动作。

站在外面的年轻人,终于舒了口气,双脚一软坐在地上,可以知道,刚才肯定耗费了他所有的精神力量。

金角龙马这时才敢下来,用马蹄轻轻敲打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响鼻,仿佛在催促什么。

“你把大师兄带走吧,我就在这休息会。”年轻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有气无力的回应着金角龙马的催促。

金角龙马这才欢快的打了个响鼻,用嘴咬住那白色的茧,连同裹在里面的天啸一起带走。

远远望着的德洛克这才放下心来,朝着还在岩石上休息的年轻人喊道:“明生,你自己休息了,我先过去了。”然后转过身去,朝着自己的石屋走去。原来,这个年轻人就是六年前丝娅收的徒弟流明生。

流明生并不理会德洛克,刚才的那幕,已经耗去了自己所有的精力。大师兄出现的这种情况乃是练功走火入魔前的征兆,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全身经脉被乱窜的武力冲毁,急剧危险。而且经过几次之后,大家发现只有自己的天魂丝能够抑制大师兄的武力。

前几次都是极小的冲突,也都在自己的抑制范围之内。但最近几次,大师兄每练一次他所自称的武源力,便会发作一次,而且越来越厉害。而这一次,自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神力量。而且从天魂上传过来的信息也表明,大师兄的力量越来越无法抑制。如果要想抑制那种狂暴的武源力,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自己提升力量,要么大师兄自己能够控制那股力量。除此之外,自己还想不出有其他的方法。

浑浑噩噩中,清晰的记得自己原本在流心湖旁的岩石上修炼自己所感悟的武源力,却为何到了这里?

这里仿佛是一个极小的空间,睁开眼便是一片刺眼的红色,然后耳朵里传来巨大的“砰砰”声。感觉自己仿佛被那刺眼的红色肉膜缚住了手脚,想动却动不了,越是挣扎,越是感觉到自己的无力,越是心情烦躁起来。这里就是是哪里,这些奇怪的影象是什么?是幻觉么?

这些疑问在自己的脑袋里不停的旋转,那空虚的无力感和这些无法得到解释的疑问,不停的冲击着自己的思想,越来越激烈中,又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晕眩。睁开眼时,头顶是自己熟悉的屋顶,自己知道,回到了现实之中。

大师傅如往常一样,坐在石桌前翻阅着那些不知名的书籍。

“你醒了?”听到天啸翻身坐起的声音,德洛克轻声问道。

“恩,师傅。”天啸走到师傅的面前,轻轻坐下,眼前的德洛克全然已经苍老许多。自己这十几年来,三位师傅在自己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心血,而这种关怀之情,早就超过了师徒之情。

王天啸不由得一阵愧疚,“对不起,师傅…”

德洛克把书放下,摆摆手。“不用说对不起,虽然一在告诉你不要强行去练习武源力,因为这种力量只是我凭空设想出来的,其中存在很多的问题。等到我能够掌握其中的关键,你才可以继续修炼。”

眼前的王天啸也非初来时的稚童了,经过这十几年的磨练,天啸也逐渐长大成人。在无法修炼魔法的情况下,专攻武力的修习,并且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却在关键时刻,一直修习武源力进展顺利的天啸,却莫名其妙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武力。大家知道,这是练习武力的一个关键时刻,掌握不好,将前功尽弃。

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只有让天啸停下修炼的脚步。可事情越来越糟糕,天啸就算不练习武源力,练习其他的武力,也会陷入无法控制的疯颠状态,而且连武魔双修的修比也无法阻止。幸亏有手持天魂丝的流明生,也只有他才能靠着天魂丝的力量抑制天啸身体中狂暴的武源力。否则,没人知道任由天啸发展下去,会有什么样的情况发生。

“从今天你所练习的流心百变中可以看出,你的武力又加强了不少。”德洛克并不提天啸发狂的事情。流心百变是王天啸根据自然变化,结合数个门派的武力精华而自创一种武力,用德洛克的话来说是旷古烁今的一种创新。

“恩。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武源力失控以来,自己的其他武力修为反而进步神速起来。”

“是不是天宝镜觉醒过来了?”

“不是,我没有感觉。”王天啸用手捂了捂藏在胸口已经数年没有感应的天宝镜,心里有些黯然。

“我想,这本书可能对你有些帮助。”德洛克把手中的书递给天啸。

第五十四章 粒米观音(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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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粒米观音(下)1

虽然各自师承家数有别,每人却都练过上乘内功,以为根基。不须提醒,凌钰筎、小桃等便各凝神敛念,鼻观心,心入定,若看气行。霍小玉并没遭人制穴,靠她牵引,使众人的手掌堪能互抵。但听得身底咯咯声响,车厢又摇摇欲坠,似是托承其下的树枝再粗也难以久撑不折。

这迭串声响络绎于耳,平添凝神行功之际的不安渐甚之感。众人都知情势紧急,片刻也耽迟不起,唯自强遏惴念,静抒内息驭行各脉。其中又以乐逍遥尤为忐忑,只是没谱:“这样行不行呀?那老酒鬼的伎俩从来都像整人,至少是专整我来着,只怕练着练着又吹了……”

粼儿觉察他心绪不稳,此是行功之际大忌。她待要提醒,忽感一股奇寒之气沁若针钻,竟随气行之势涌入经脉。乐逍遥未及察觉有何异常,乍感粼儿、凌钰筎二女微震,手心忽寒剔透,初以为这是蜀山功法专有之异,但霎刻之间,寒气斗增。乐逍遥未及生出诧念,忽听得头顶“笃”地一下蹦响,随即车身撼倾欲覆。

他即感不妥,眼往上瞟,这时又听到几声这般声响,似是有物跳跃到车厢外壁,竟栖其上。

乐逍遥暗凛:“有什么东西跳上来了!”昏黑里却瞧不清车厢壁有无破损,但觉那几样活物并没破壁而入,当车身一撼,翼声纷翕于外,跳跃声笃笃急移,车厢本倾欲翻,随即摇撼几下又稳,居然晃悠悠地仍搁于树梢虬枝不堕。但闻身底咯咯低声犹存,显然树枝也承不了多少时候,料想随时便折。

他内力强浑,初受异寒之侵,尚不为意,因被车顶跳振的动静引得岔开注意,急未暇顾众人行功之中出了何岔。但听嘁嘁唼唼之声乍杂于外,未等分辨何物所发,顷又寂去。

乐逍遥怔眼盯着车壁,不知不觉屏息禁气,任由己身内力自行,隐隐听到草间悉索行走声响,步音绵软轻捷,伴有糯然哼唱小曲儿之调,自远渐近:“踏呀踏歌行,采呀采蘑菇,最快乐是偶,啊呀啊咦呀偶……”

乐逍遥不须窥透出外,随这等样歌谣乱谑之声,仿佛自能看见小甜甜蹦蹦跳跳而来,一路走一路哼小调儿:“偶是那,采咦呀采蘑菇的小姑娘……哩哩啦啦哩!”

因感车顶低喳窃窃之声突尔匿尽,乐逍遥不免惊讶乱猜于腹:“她一来都跑光了?这小魔头拿了我那么多宝贝,却到这里干什么?”想到她的既刁钻古怪又娇顽有趣之处,有气却生不起来,正叹无法跃出去揪她索还“乾坤袋”等失窃的宝物,悉悉索索踏草的脚步声乍近,突听得甜糯娇吟般的小调儿嘎转惊叫,草声乱响。他睁大眼睛窥望车缝之外,昏黑里急觑不明究竟,只觉小甜甜竟似走着走着就栽了,这倒大出所料。

小甜甜兀自一跟头绊个稀里糊涂,摔得失声娇啼不迭:“哎哟咦……啊呀咦!”跌犹未定,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绒绒然的大菇头,将她扑翻草里,有语桀然:“采姑娘的老蘑菇让你撞着了!”

其声未落,绒菇头下那张皱巴巴的脸倏地挨一只突抬的嫩足朝上踹个正着。原忖她被按倒,从这个角度断难提腿高踹,却哪料脸上还是多了一只脚印,翻跌于旁,犹未爬起,脸面又如擂鼓也似骤吃一通嫩足乱蹬,大绒菇头下有沙哑语声叫苦告饶不迭。

小甜甜浑当未闻,一边踢一边笑:“才不是老魔菇呢,才不是老魔菇呢!”那人岂甘坐挨苦不消停,从吃第一脚开始,两只短且粗的手已奇招迭出,但没一招使得成,臂膀乍动,自双肩而至手肘便挨狂踢脱臼。小甜甜发腿似无章法可循,但绝的是每一下必中骨胳关节或是筋络要脉,连乐逍遥也想不出她练的是什么功夫既怪又毒。

那人挨了这通狂风骤雨般踹,顿时萎倒于树下,咳咳咯出血来。小甜甜却似见血越发兴奋莫名,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足发连环,踹得更没消歇。那人见势不妙,似知求饶没一丝用,慌将又欲涌出口唇的血沫自咽回腹,含含糊糊道:“踹死了老盖仙,便……便没人告诉你那宝贝的所在了……咳咳!”

小甜甜虽然眼珠已在骨碌碌悄转,仍踹没消停,只是力道渐收,没再一味往死里去,笑吟吟道:“谁叫你又来吓偶,谁叫你又扮大蘑菇来吓偶?”她素与别人不同,每被吓了一大跳时,便必越发凶猛反击,而非骇然畏退。踢打虽骤,难得是面上依然笑若春花乱颤,微伴娇喘,甜蜜柔吟般道:“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哦!”

那人已经不想细数平白掉了多少颗牙,面挂惨笑之色,嘶声呼苦:“可怜我宝盖仙纵横草场一世,生平伏尽无数采菇女,今竟……”小甜甜似仍毫无怜悯之情,依然往那大绒毛菇帽儿底下的皱脸有一茬没一茬地踹去,伴着嫩喘微微,笑语嫣然的道:“活该有此报哦活该哦……踹呀踹!”

她人虽小,一蹦一发蹄却似幼鹿般有劲,那颗大绒菇头已有些凹瘪低陷,语亦濒危低弱下去:“你……你该晓得,宝盖仙现身的所……所在,地下必……必有宝贝!”听到这一句,小甜甜虚撩一脚忽收,妙眼乱眨道:“什么什么?”那大绒菇头似要抬起,却啪的又吃一脚正中面额,仰倒在她裙下,小甜甜俯伸一张笑靥如花之脸,问道:“是啥子宝贝?”眨了眨大而顽的眼:“忘魂花螵还是血海棠蚓?这算‘神马’宝贝嘛!”

那模样古怪的人在草间哼哼的道:“又……又不是魔菇林,哪来的花螵血蚓?我……我说的是莽骷蛛蛤!”小甜甜跳脚本欲照脸踩下,忽悠而收,眨眼闪出精奇之色:“就是专吃傀儡虫的那种吗?”大绒菇头在她欲落又提的足底哼道:“岂止吃傀儡虫?它饿极时也食人脑!”

小甜甜回足自挠,笑颜如常:“所以你扮成大蘑菇,头上还戴了一顶这么大这么厚的干菇帽子,是怕它来吃脑吗?”大绒菇头终于得从草中抬起,哼道:“这是我基本的造型,并非怕了谁。”声犹未落,倏吃一脚中嘴,复倒草中。

小甜甜晃然收脚复搁另一边膝上,翘着二郎坐于树墩,仰面嗅了嗅鼻,突蹙眉头,问道:“有焚药味儿!你们神农帮来了多少人?”却未闻回答,转面只见草中耸起一个毛绒绒大菇,悄欲移远。

小甜甜旋身发腿,啪的踹那大菇翻倒,一踩而定。底下哼哼有声憋苦:“这都溜不掉?”

小甜甜旋身发腿,啪的踹那大菇翻倒,一踩而定。底下哼哼有声憋苦:“这都溜不掉?”

她发腿之时,人还在十来尺外,蓦地只见筒裙夭晃花转,身随足落,已踩在大菇头上,笑吟吟地侧脸而觑,就像顽童活捉一龟,正在盘算接下来该当怎生玩死它。乐逍遥虽然早知此妞幼虽幼,身手却着实了得,姑且不论花样百出的使毒玩蛊伎俩,仅凭那双总是微噙谑笑之色、总似天真无邪,然而又屡令人看不透半缕心思的妙眼,他每思已然头大,当下又暗啧不已:“每回她跑出来,总教人心惊肉跳,天晓得下一步又会整蛊到谁头上?”

小甜甜却似无心整人,溜溜转了转眼,嗅鼻微微,鼻梁先皱,踹着那颗大草菇头,笑靥春放般蜜哝道:“别逼偶下蛊哦你!”那大草菇头闻言顿为胆栗,但感求饶无用,强笑道:“在神农帮三代长老身上使毒用蛊,还是省省罢!”

小甜甜拿出一只怪模怪样的大蟾蜍,变戏法般一晃即有。作势要放入大菇皮套子里,那人吓了一跳,失声道:“这种毒蟾若是被尿到身上,岂还了得?”小甜甜眨着大得出奇的顽眼,笑道:“你不是神农帮的吗,辈份还‘三代长老’这么多……怕啦?”那人哼哼道:“它毒不死老盖仙,但若其尿沾身,皮肤便变成跟它一般疙瘩难看,无药可恢复老盖仙端庄清秀的原形。”小甜甜偏要试试看,笑欲放蟾而入:“你不答偶,偶就要你难看!”

说得虽似柔哝呢语,足尖却悄增碾蹂的劲道,宝盖仙正自暗忖:“加上六年前流产的那次突袭以及此番,算来已有三回伏她不成。眼下遭她所擒,情势料比不得魔菇林里好溜。奇怪的是,她却如何跑来此处,莫非又想抢老盖仙先找到的宝贝?若是果然,老盖仙被逼不过,只有使尽百般毒菌,与她拼个鱼死菇破……”心念刚转至发狠处,突然剧痛袭来,裆为之淋。

乐逍遥听有惨呼之声骤响,不免猝为一惊,定睛瞧向车外,依稀辨见得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立于草间,姿势似在伸足蹂躏某样物事。小甜甜道:“咦耶,宝宝蟾还未尿,宝盖仙怎么先屙一地了哦?”

乐逍遥仿佛身临其境,心头不忿:“她怎可如此肆意蹂躏人?不管何等样身份的人物一旦落她之手,搞得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人家……”正为那三代长老恻然,宝盖仙先已吃不消其苦,嘶声道:“两害相比取其轻,你还是……不如还是把那只毒蟾搁我身上罢,拜托高抬贵足……”

小甜甜伸足掐之:“那你还不说——”说字拖得长长,娇糯之音转以“哦”为结尾。

大菇头无奈唯道:“神农帮果是有人下山,但并非约在此地碰头……”小甜甜并没在意后边半句,急问:“大头都有谁来啦?”看她如此神色,倒也非属常见。乐逍遥自思:“神农帮?印象里这不是一个多屌的派别,看看底下那个‘三代长老’就可知一般……”殊没留意,小桃、霍小玉眼中的神情不约而同都有些变了。

因见大菇头支吾,小甜甜鼻头皱了起来,大眼溜溜圆转,捏拳要打:“不说偶也猜得到!是李采药,还是另一个护使崔百药?”大菇头本想笑一笑,不自禁地竟亦微露莫名惮色于瞳,语梗于喉。

小甜甜本是一副什么也无所谓的模样,看大菇头欲言又止,眼光古怪,她突然皱起嫩脸道:“八会吧?”虽然把“不”念作“八”,大菇头却也听得懂,苦了脸道:“惊了吧?便是他老人家亲自驾临……”乐逍遥暗奇:“按说来了个这么大靠山,大菇头该欢喜才是,怎么从他话声里听不出有恃无恐之意,反而……”不免猜想那“他老人家”该是何等样“屌”的人物。

小甜甜惊噫声中,不禁又提脚乱踹,嗔道:“唬偶!拿董种蔬来唬偶?叫你拿董种蔬来唬偶……”乐逍遥正愕未明:“董种蔬?这个名听来不是好陌生……”老菇头呼冤道:“你总该知道这个名字我提都不想提,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哎呀,还踢?脚丫子还用掐的?”小甜甜边踩边道:“那你还要不要再拿董种蔬来吓偶嘛?”

乐逍遥暗咦:“她还会有被什么人吓到的时候?”待目转于旁,觉小桃、霍小玉居然眼含莫名的惧意,他怎晓何故,难免越发困惑,只听那老菇头沙哑的话声又起:“真是皇帝不急公公急,你吓个啥?听闻他……他老人家亲自下山,该尿的是我才对!前次……若非前次上你恶当,骗我去寻什么‘药人’,擅入神农山本帮禁地,结果撞上了他老人家……”

小甜甜停足不踹,忙问:“是了,前次你是怎么跑掉的?偶可差一点点就遭他毒手了哦!”乐逍遥听到这里方有些明白:“哦,原来这俩曾不约而同地去什么禁地‘恶搞’,但反被搞了,是以她才有此余悸未消的神情。怎么就跟遇鬼似的?”

“跑?”宝盖仙哼一声,不自禁地目露怨毒道:“我可没跑掉!”小甜甜不觉蹲下来陪着啧啧不已,唏了句嘘:“那就是遭了毒手啦?噫……”宝盖仙竟似不堪回首,连想也没敢稍加回想,但又忍不住,忿道:“你逃时不该把洞口千龙石放下,却关我在里边,可知……可知害得老盖仙平白遭了多少荼毒?若不是当时又发生另一节变故,老盖仙这条命可捂不住!”

小甜甜听得好笑,说道:“偶哪里是故意去碰那机关的哩?偶是怕他追出来呀……再说你又没死掉。”

乐逍遥心中盘忖:“放得有她在此,我要不要……”他从来偷懒,最是头疼练这等复杂的内功,偏生当下不练不行,可一时半会就连自己也万难相信“五气朝元”如此便可练成。想到那庄无涯的颠三倒四状,更感无望,因见老天送得小甜甜遛跶在外,不由得暗犯踌躇:“要不哄她来帮帮忙?”

虽感小甜甜猛于虎,等闲招惹不起。但与车内时刻生胁的田英寿相比,两害相互权衡孰轻孰重,乐逍遥自然倾向于找小甜甜求助,况且乾坤袋等诸物在她手上,也须设法弄回,他转念忖定,因怕她一转眼就又走开了,正要张口喊叫,不料口唇竟动不得,半声也吭不出嗓。

乐逍遥暗异:“刚才还能作声的,怎么转眼就……”非但半声也发不出,抬眼更吓一跳,面前仿佛堆了四个雪人。粼儿、凌钰筎、小桃、霍小玉每人鬓眉竟似披了一层白霜,连衣衫、肌肤也沾得有晶闪莹薄之物。他乍然怎晓何因,瞠目一怔之下,方感寒气侵迫,初尚隐隐然,渐随五人内息互会,冰冷相传。

或因他在五人当中内力尤为强胜得多,行功之际又心神旁扰,一时未觉出了岔异,寒气虽在四女之间交传相侵,但他体内真气刚强之极,四女身上的寒气到他身上究竟微不足道,是以初未即察有何不妥。然而四女似已不胜其苦,兀自运功强抗,皆未吭声。

乐逍遥既已见着,始诧不已,心想:“如何搞到冰封急冻也似,哪来的寒气?”这份惑念从心底蹦将出口,粼儿等人不知有没听见,或许苦苦御寒已是难支,均是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霎动一下。乐逍遥又觉这股极为阴寒之气绝非来自外边,既出于内里,随真气透过掌指传输,顷便涌透五人躯身,祸起萧墙之内,委实防备不及。

众人方在专神聚念之时,惟恐慢上半筹,难免要遭田英寿所乘。又知行功若是到得空冥物忘之境,即使身旁忽有外力相胁,纵能及时察觉,势也分顾无暇,似此情势明知险刻难测,苦无别法,也只有赌上一赌。本来他们只患不能快些收拾杂念,依照粼儿适才所言那般即刻臻入五人一念相通,进而同心协力之境。却没料到同心同气竟然不难,或因都知眼前之困舍此一途无法渡过,纷敛心念并没多久,彼此悄生感应,便有如诗云“此时无声胜有声”,物我既忘,五气交汇。

除了乐逍遥犹未随别人收敛杂念之外,粼儿等四女究先一步渐觉内息交传互融,惊奇之余,心下乍为暗喜:“不想世上竟真的有这等神奇法门!”哪料随内息交汇渐合之势而生之变,居然非因外来凶胁,而是其中有一股阴寒已极的异气得乘此隙,侵透众脉之间。这时,粼儿等人都在调息聚气未果的关头,阴寒异气悄然乘虚而入,随她们各自运驭之势,侵往诸脉要穴。

小桃、凌钰筎本就不合,顿时互相猜疑:“啊……尻!玩儿阴的?”这份念头倏生,由而暗恼对方倍甚,同时鄙夷:“这会儿居然玩阴的?”忿懑之下,皆忘同心协力,不由互调真气相攻,自然以凌大小姐尤为气盛,小桃被她一攻,身上所凝冰霜更厚了。

只粼儿毕竟细致,乍感惊讶之余,暗觉那股同侵众人的异寒之气却是来自霍小玉。她本想提醒大家,苦于所遭寒迫势增渐剧,急促间无法作声,她知这是因为凌、桃二女分心内耗,以致不能齐心急御那股阴寒之气来侵。粼儿一心便系乐逍遥身上,又没甚主意,既觉势急,惟有多移心力去援护于他,至于自身亦遭阴寒之侵,却是顾不上理会了。

偏生乐逍遥一时没明白过来,犹在愣眼:“怎么突然天寒地冻起来了?”这一句到得口边,声又哑然。他未及想通此是内力未提将上来,每有间滞,便受阴寒之气趁虚侵脉,身子一激灵,语为之噎。

只听得啪啪踢打之声又响于外,小甜甜似又想起什么,急跳起身来又踹宝盖仙,说道:“别以为偶不知道哦!其中有一味是九节菖蒲哩,咦?耶!好像还有神农草的呛味哦……神农帮在烧山吗?”宝盖仙本在支支吾吾,终究吃踹不过,缩头缩脑地答道:“你……你说是就是吧。”

小甜甜急将起来,迭发连环腿就像踢皮毬儿般,交替出足,咚咚踹得宝盖仙不断地弹撞树干,嗔声已然含恼:“烧山?扁你哦!偶叫你们跑来烧山……”宝盖仙往那棵树上来来回回反弹,叫苦道:“哪有烧……烧山?不过是焚药……哇尻,小蹄子还蛮有劲儿的!”

小甜甜背抄双手于腰后,只是发脚,姿若踢毬玩耍,兀自恼道:“烧山!烧没了偶来找的宝贝怎么办?谁赔偶?”待听得那矮小之叟又说是“焚些草药而已”,她才止踹,又将宝盖仙一脚踩定,作大人姿态,背着双手,俯了脸问:“焚药?神马药?”她一停踹,宝盖仙又支吾道:“神……神神神……神农帮的草药名目说来话长。”

小甜甜侧头眨了眨眼,一想也是:“长就表说了。要干神马用?”她咬舌尖儿般其声嗲极,听来含糊,难免令宝盖仙一愣:“什么神马?”乐逍遥暗叹在心底:“不只我被忽悠晕……”小甜甜反转手背往宝盖仙脸上“啪”一记脆的,大眼瞪到足:“就是神马。”宝盖仙傻眼依然:“什么马?”乐逍遥憋叹在腹:“谑啊……”小甜甜反手又“啪”一记辣的,道:“神马!”

宝盖仙本是要支吾到底,但感落她手里,究玩不起,唯吐着血沫儿道:“神农帮没有马,更何来神马?所焚之药原是……原是为了将它逼出来,待现身之后再困于药圈之内,然后再……哇苦!上边在掴嘴巴,下边竟还用脚丫子暗掐?”

乐逍遥暗觉奇怪:“这样搞是要对付啥?”小甜甜忽似明白过来,咚咚又踢毬儿,急道:“那个是偶要捉的!”宝盖仙喷血道:“关……关我何事?”小甜甜踹:“你不就是神农帮的吗?”乐逍遥闻而不忍,暗叹:“唉,又虐上了……”宝盖仙噗着苦水道:“上回被你害得我违反帮规,惨……惨遭六代长老齐齐出手废了武功,还……还吞了被逐出帮派的苦果。回家务农是真,神屁农?”小甜甜正听得唏嘘不已,忽又恼嗔:“骂偶?”宝盖仙急辩:“不是!我骂神农帮是屁……”小甜甜一想也对,便又止踹,一脚将宝盖仙踩定,背手立于其旁,放眼乱寻林间,只因到处雾迷,急难辨析焚药微烟,忙问:“在哪在哪?”

第五十四章 粒米观音(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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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冤家聚头(上)

看着近在眼前的雅克城那破旧的城墙,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发出无比高兴的欢呼声,全力催动驮龙兽往前冲去,而毫不在意道旁路人诧异的目光。驮龙兽巨大的脚掌带动满地的沙砾,直向城内最近的酒店冲去。而这几个年轻人便是离开流心湖后,在黑漠中跋涉了两天的天啸他们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酒店,天目不待驮龙兽停稳,便以世上最快的下马动作和世上最嘹亮的呼喊声惊动了坐在店门前假寐的老板以及全城三分之一以上的人口。

店老板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全然不在乎天目的大呼小叫。擦擦眼角厚厚的眼屎,才一步一颠的问:“几位客官需要些什么?”

“没听到吗?老头,有什么好吃的尽快拿过来。”天目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币,往老头手上一塞,“最重要的是快。”

老板再怎么年迈,却总还认得金币。用光速般的速度把金币纳进怀里,再扯起喉咙,“来客了,尽好的上啦。”

天啸开始有些后悔了,把所有的金钱交给他保管是不是个错误,而就在下一秒,自己就知道,确实是错了。

“老板,再给我拿一坛最好的酒,要十年以上的雪泪。”

“真不好意思,小店没有您所说的雪泪。不过小店有自酿的陈香酒,不过…”

“不过什么?”天目也知道,这样的边塞小城不可能有雪泪这种只有贵族才能喝到的极品。

“不过,小店这种酒虽然不出名,但也费去了小人的很多心血,一般不卖的。”

“别废话,多少钱?开个价。”天目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老头的意思。

“五个金币一坛…”

老头还没说完,就被一个飞起的钱袋砸到了脸上。

“这里有十个金币,给我拿两坛来。”

老头乐颠颠的拣起掉在地上的钱袋,伸进手摸了摸,一张老脸顿时笑成了灿烂的老菊花,转身往店后面走去。

“天目,你会喝酒吗?”天啸可不敢相信这就是两天前的天目。

“唉,老大。你可真老土,男子汉大丈夫,有菜怎么能没酒呢?况且修比叔叔给了我们这么多的金币,不用怎么对得起他老人家。”天目笑嘻嘻的对着天目说,一边用手拍了拍腰间那鼓鼓的钱袋。却全然没有看见,酒店的角落里,一双机灵的眼睛正贪婪的盯着他腰间的那一大袋子金币。

天啸也是累了,这两天兼程赶路,又遇到了风暴,大家都需要休息了。特别是身体瘦弱的鬼瞳,若不是有迪瓦洛撑着,可能早就倒了下去。

“老大,我出去照料驮龙兽了。”流明生低低的说了句,便径直走了出去。

在路上,天啸交代大家,不可以师兄相称,以免给流心湖的师父们带去麻烦,所以大家都称其为老大。

不一会,老头端出各式各样的美食和他自酿的陈香酒。看不出这个边荒小镇居然还有如此好吃的食物,那陈香酒却品不出味道,毕竟这是五人第一次饮酒。

在店老板加了八次菜后,五人终于酒足饭饱,初次饮酒的年轻人都已经趴在桌上不醒人事,毫不在意后面那形同乞丐的人在天目身边蹭了一下。

“老…老板,结…结…结帐…”

天啸推了推已醉倒在桌上的天目,这种酒也太厉害了,自己才喝了一杯就醉成这样。开始还想用武力压制一下酒力,却不知道越压制反而越醉的快些。

天目终于有了动作,片刻后动作越来越大,最后一蹦而起。

“妈的,死…死老头,敢偷我的钱,你怕不要命了吧。”

店老头听了天目的话却一点都不生气,“客官,你说什么呢?喝醉了吧?”

看着这老头一脸和气的模样,天目的酒也醒了,“没什么,你忙去吧,我们等会结帐。”

慢慢的坐下,对着满脸愕然的天啸说:“老大,是不是你把我的钱袋收回去了?”

“什么?你居然把钱袋弄丢了?”天啸的头刹时大了起来,浑然不知这个平素最为机灵的师弟,居然会……

“快找找,肯定掉桌底了。”反应过来的五个人瞬间成了桌底的老鼠,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形象。

“老板,算帐。”天啸有气无力的对着店老板喊道。

老头满面笑容的跑过来,今天可是来了几个大财神,也是几头大肥猪,可要好好的割两下了。

眯着眼睛盘算了好一会,用手指掐了又掐,口中念念有词。

“到底要多少钱?”迪瓦洛越看越心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还只有鬼瞳好,早已倒在自己怀里呼呼睡去。

“是这样的,这位客官总共叫了二十六盘菜,两坛酒。扣去给小人的十一个金币,还需要…我算算。需要三十二个金币,看着诸位初来乍道,就收三十个好了。”

“什么?三十个金币?”天目又蹦了起来,“你当是抢呀?”

天啸等人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就这些菜要三十个金币?这也难怪,整个大陆以沙币为最基本换算单位。而一个金币等于一万个沙币,三个金币可以够一个三口之家一年的花费。而这么普通的一桌饭菜居然要三十个金币,虽然可口,也不至于这么贵吧。

“客官,你可不能冤枉小人呀。”老头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你点的这个超级蚂蚁上树,是用上等魔晶粉加上只有狼兽族境内才有的天狼花粉熬制而成的。而这个鱼肉羹是用…………”

天目目瞪口呆的看着只有几根粉丝的超级蚂蚁上树,心里知道遇到了比自己更黑的人了。

“不要罗嗦,最少要多少?”脾气最好的天啸,也开始发火了。

老头委屈的看着天啸,嘴巴动了动,似乎下了铁心一般,“二十五个金币。”

“罢了。老三,去把那几匹驮龙兽卖了。”

流明生也不说话,拖着还有些踉跄的脚步,往店外走去。却只是到门口看了一眼,又很快回来了。

“怎么了?”迪瓦洛有些奇怪。

“老大,驮龙兽都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

“老板,能不能赊帐?”天啸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实在没有其它的法子,因为除了玄甲灵衣穿在身上,连换洗的衣物都被人偷的一干二净。

“什么?赊帐?对不起,本店店小利薄,概不赊欠。”老头本是春光明媚的脸,瞬间变成了冷木头。

“老头,你别欺人太甚。先欠着,又不是不还你。”天目有些恼火了,酒劲一上来,什么都忘了。

“呵!想吃霸王餐?告诉你,没门!别以为老头好欺负,想当年,老子横行黑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老头对天目的态度一点不怕,反而比天目更加强横。

天啸用眼睛瞪了一下天目,把天目吓的干净坐下。

“店家,你也看到了,我们刚才给人盗走了所有财物,你看能不能宽容宽容。”

老头眼睛看着头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说,用什么补偿。”流明生可最不愿意受人脸色了。

老头这才低下头来,一双眼睛转个不停,让清醒的四个人都担心不已。真是怕极了老头的这种神情,事实也证明,店老头的这种表情一直都是圣帝夜晚的噩梦。

“这样吧,看起来你们确实是遇到了困难。”老头一副万分无奈的表情,让天啸看了一阵担心。

“我店里也缺人手,你们就给我帮忙吧。但我不需要这么多人,只要两个就够了,我可没这么多闲饭养着你们。”

“工钱?”

“每人三个银币一个月,包吃包住。”

“八个。”

“不行,最多五个。”

“七个。”

“最多五个。”

流明生不再和他讨价还价,手指一伸,一个小型的火球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七个。”

老头看着在自己面前跳跃的火球,终于下了决心“六个,再不能多了。”

流明生把火球一收,“成交。”再不说话。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天目最是凄惨,在三道(还有一个未醒)可以杀人的眼神中,艰难的挣扎。

不过这也给天目养成了很多个好习惯,再不带超过一个金币的财产上街,再不喝酒,再不到只有一个老板的小酒店吃饭,再不与年龄超过五十岁的老板打交道……

第五十五章 冤家聚头(下)

乐逍遥犹未定神,突听得更大的一声乓磕,不知何物由外猛撞车厢,接二连三震天价响,里边人人全数错位,时而乐逍遥在众躯之上,时而凌大小姐高踞于巅,抑或他倒插桃、玉双姝之间,找不着头。随着车厢辘辘翻滚起腾,自有一番颠鸾倒凤。只觉车覆之处似是斜坡,滚堕往低,咕隆隆颠跳不止。若换作寻常车驾,座厢必已摔散,奇的是此车四壁在剧撞下只微凹凸,并无破损。

又咣一声,翻滚忽止。乐逍遥脸在不知何人脚底,受熏以香袜气息,听得旁声呻吟,他觉车外突然静得诡异,拉车的两匹马就像平空消失一般,竟亦无声无息。他们困在车里怎知端的,又听不出翼风在外,林涛无音,寂境若死,更增凶险莫测。他提手往嘴前作个禁声姿势,悄欲再聆动静,眼前却亮,焰烁映壁。小桃惊呼不好:“谁的衣衫烧着了?”

乐逍遥亦闻得焦味,随即觉炙难当,怎奈头转不过来,唯有勉力拔手,反转背后伸去拍打火苗儿,忍疼道:“尻!火燧儿掉在我屁股上了,烧了裤也!”便籍这阵微亮,急瞥角落之人,刚唤半声:“粼儿……”嘴却呜地圆了,这时看得分明,那个衣襟殷染的人却非粼儿,居然是田英寿。

不瞧则已,这一瞅顿教乐逍遥惊得蹦起,诧极:“怎么大变活人了?”田英寿似犹奄然未醒,垂脸一动不动。小桃低嗔道:“怎么大惊小怪的?这人可瞅着不像还活着……”乐逍遥觉其仍有气息,瞧胸襟果然微缓起伏,显是心跳如常,他究竟不解,越发着急道:“可我……我记得刚才明明先把粼儿放进来的!”

正自竭力回想,小桃在他耳边俏瞟悠悠的道:“许是你只顾抱着那凌大小姐魂不守舍,却把别人忘脑后了去。”凌钰筎本欲斥,待得话转心头,不禁面颊一红,啐:“慕容家的,你明明知道不是的!”小桃冷哼道:“哼!我就只看见他掉了魂儿似的丢三拉四样。”凌钰筎瞥看她愠然未释之色,似知为何,虽仍回嘴,声音越低难与闻:“谁要他魂……魂不守舍了?”

乐逍遥如何有心情听两女绊嘴,一时想不起刚才混乱之中究竟有没忘顾粼儿,急得脑涨要炸,慌了神道:“怎会丢三落四呢?记得……明明……或许……然而……不会抱错了人吧,我?”

心情愈为彷徨之间,但听一语冷冷,低沉的道:“你没抱错人,错在进的不是地方。”乐逍遥一怔投眼,只见田英寿面孔虽仍低垂胸前,一只手却出乎不意地按在他心口,拇指疾捺,猝制膻中大穴。

若是此时坐了一车寻常妞,势必惊叫不已。小桃、凌钰筎却只不约而同地出言示警:“小心!”但比起田英寿猝出不意的捺手拿穴,她倆的声音未免慢了半筹。

乐逍遥心头一跳即转,忽咦:“就不怕烫么?”车厢里光影乍暗突烁,众眸齐低,方见田英寿裤腿着了火,原来是乐逍遥适才慌乱之中,把掉在他裆后的硝火燧子却拨到了田英寿裤上,这时燃了起来,有焦肉气息。

只道田英寿难免会吃痛稍乱,他却不动声色,没等乐逍遥得隙提手招架,迳往膻中穴一捺着实。乐逍遥心头沮然:“平白送了他一车妞儿,还搭上我……”凌钰筎只道乐逍遥已遭了毒手,怒道:“姓田的,有种就快杀了我,休要刁难别人!”小桃虽亦惊慌,闻声不由冷撇小嘴,心道:“小丫丫夹条大辣椒——充棍。”

田英寿恹恹然道:“急什么?一个个都有得玩……”凌钰筎瞪起俏眼,又萌“骂賊而死”的豪情,正要唾之,嘴唇将启未及,喉脖突然扼紧。田英寿另一只手掐起她,看着秀面憋紧涨紫,他嘴边渐泛残忍的笑容,伸舌舔她面颊,恹声道:“涨啊,胸脯再涨大些就爆了。”

乐逍遥见凌大小姐气为之窒,危在顷刻,顿为情急,说道:“冤家找对头,找我就对了。想知恭硕良、泉纯一怎么‘挂’的,来问我罢!没人比我清楚……”话未及毕,田英寿布满血丝的厉视之目已从散发间隙朝他转来。

乐逍遥又岂不知此是引火烧身,但为缓解凌钰筎之危,不得不揽事过来,纵执此念,当触田英寿那双变得无比凶戾之眼,一股涌脊而漾的奇寒至凛之意陡地使他登时悚而忘言。听得田英寿恹声钻入耳里:“原知凭她一人,有什么本事杀得我两个师兄弟。你知还有何人是她凌家帮凶?说出来,让我去杀个干净!”乐逍遥自知说出来是何后果,但既无别良策,唯道:“恭硕良的死,你须找那个拿钵的喇嘛头儿。至于泉纯一嘛,他死在我眼前,更与凌姑娘无羔……啊,不是……无关。”

田英寿厉目一凛,却似难以置信,瞪着他桀然道:“这么说,是你干的?”乐逍遥头皮已紧,但瞥眼朝旁,觉霍小玉不禁欲言,他忙使眼色示勿,截然把话抢在头里:“纯一哥是要追杀我,但却‘挂’了在我先。”霍小玉目有不忍之色,又要启口,乐逍遥知她心意,一边使眼色示止,一边把话说到绝:“田英寿,你要报仇找我罢,他是因我而死,这么说于理也合。”

田英寿之目倍厉,从散垂面前的长发间隙瞪定他,似要看出乐逍遥心底的恐怖,微诮的道:“纯一的刀法是我代师亲授,你有什么本事杀得了他?除非鬼蜮伎俩……”乐逍遥硬起头皮迎瞪这样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戾目,说道:“把我穴道解开,咱倆对打一场,你就知道了——敢不敢?”这般说无疑冒着另外一层奇险,只因他手中无剑,就算解了穴也不是田英寿的对手。

然而他只有这张牌可出,纵不想豁也无奈。田英寿却不上当,瞪他一阵忽笑恹然:“你骗不了我,我察看过他尸体,那样一剑刺入的方位、手法、劲道,显然是个女人干的。”乐逍遥心中一怔,怎料他竟能从死尸上看得出来,委实难以想象。田英寿布着红丝的眼睛只在他和凌钰筎面上来回转动,恹恹的道:“杀了纯一的那口剑是凌大小姐的。当然,我想你也有份。”没等乐逍遥反应过来,他的嘴忽凑到耳边,低沉若泣的道:“告诉你个秘密。我做了一副好大的新棺木,足以装下你们几个……”

乐逍遥惊啧道:“跟她们几个何干?”田英寿俯嘴在他耳边,梦魇低呓般喃喃的道:“从你们互相的眼神里,我觉得把你们放进同一口棺里更好……这叫死亦同穴。”怎由乐逍遥琢磨此言何意,喉忽发凉,无须低眼,便知田英寿的另一只手摸到了他的颔下。便在乐逍遥感觉两根冷硬的手指拈着自己喉结将欲揉得粉碎的时候,车壁突然砰地大震,又颠反滚覆。

就在一倒腾之间,乐逍遥听有翼风在外翕击纷密的声响,便即想到:“车内有火光透壁缝而出,是以那些东西还没走……”当下的处境正是内外交迫,比起围在紫厢车外的那些异魅,里边的田英寿显然更加凶险。

他急无对策可施,不料车厢翻覆之际,霍小玉倾乘其势,撞在田英寿背后,昏乱中斗地听得田英寿一声大叫,另手急离凌钰筎脖,击向霍小玉胸口。这时乐逍遥方见田英寿肩后插有半截突凸于外的剑柄,其形似是贴身悄佩的短剑,他猛地省起:“霍姑娘一直时昏时醒,看似弱不经风,是以唯她一人没被点了穴道。却乘英寿不备,趁乱插了他一匕……”

但霍小玉符毒未除,患究甚重,猝刺一匕似已耗尽余力,跌靠车厢一角,眼见得田英寿发掌击来,连挪身躲避的气力也撑不出分毫。乐逍遥、凌钰筎、小桃三人皆被点了穴道,见得势紧,徒然空为焦急,谁也伸不出半只援手。

就在掌力骤抵霍小玉胸口之际,田英寿突然另手反捺,撩向背后一人胁下,与此同时他也僵住,乐逍遥初乍不解,待得田英寿躯随车厢一震而倒,方见其后靠壁坐有一影纤楚。

凌钰筎、小桃不约而同地欢呼一声,随即互相对瞪。乐逍遥无心细瞧田英寿却着了何道,只顾望着车厢一角那个人影,自是辨认无差,一愕之下,惊喜望外:“粼儿!”未待她回答,心里已猜到其故:“原来她究竟还是在这里边了,我……我总算还没糊涂到这么丢三落四、连好粼儿也忘了抱进来的份儿上。哈哈,想是她在旁只顾着专神冲穴,刚才总没作声,害我徒然担心一场。幸好她悄自解穴得正是时候,从后边冷不防出手点倒了田英寿,不然后果怎堪设咦咦想!”

乐至此处,忽又转奇,纳了闷曰:“那么英寿是怎么进来的?”小桃横凌钰筎一眼,微撇小嘴摆明了不屑之色,方把妙波眨投他,说道:“这还用问?先前他的同门依那老头吩咐,抬了他上车的。”言语稍顿,想到田英寿之悍狠凶戾,似犹难定神,心下余悸仍如阴霾笼罩未去。待又瞟了瞟粼儿坐靠车壁角落的娇小身影,一时没认出来,问道:“这个‘底笛’是谁?”乐逍遥晕:“其底哪有笛?兰陵渡你们见过的,就是……亦即……”小桃省得了:“哦,就是你嘴上时常念叨的粼儿妹妹。从哪儿学的这么高明的点穴手法?还会自己解穴的咯……小虽小,可比你强多了咯。”

乐逍遥暗暗庆幸粼儿仍在身边,又想以田英寿之强,若非先因负伤不轻,困于无法转寰回旋的车厢内,原也不至于轻易着了道儿,被霍小玉短剑刺中在前,粼儿戳指点穴在后。

田英寿既倒,身子压熄了沾裾之火,车厢又归于昏暗。乐逍遥无心随小桃倾听车外动静,低声问道:“粼儿、霍姑娘,大家还好罢?”昏黑里二女未答,徒悬起他心,复欲再问,小桃恼道:“勿作声来咯!”她一着急,吴腔便浓,即使是再简单的几个字,也教乐逍遥听得傻眼:“说的这算哪国的鹰轮文来着?”小桃只恨抬不起手来掩其嘴,嗔道:“别吵!免得外边那些不知什么东西听到,又来猛撞一番……”

乐逍遥原知她忧虑何事,小桃一直便紧张外边那些东西,纵然看不清她脸色,料来必是神如惊弓之鸟。他低声宽之:“那些东西好像尤其对光亮敏感,些许小动静,还招不来它们。”言及此处,心念突然一动,暗加琢磨:“难道那些怪鸟或因久居黑暗地穴的缘故,最是受不了光亮的刺激,耳朵却不那么灵光?它们这么畏光,显然不像一直住在这片林子里的,莫非来自地底深处?”思至这里,联想到另一桩事,渐有由头:“许是侠王雇人掘墓挖金,挖到深处,有些东西从搬运土石的隧道里出来了。”

暗觉那些有翼之物却与“飞蛾扑火”不同,它们并非受光吸引,而似天性畏惧光明,是以每当有人在它们出没之处打起火把,顷便招来粉身碎骨之殃。飞蛾投火无非自取灭亡,此林中之物专朝有光处聚积,恰如乐逍遥几番所见,它们大举扑袭,意在扑灭亮光的源头,恢复一片漆黑。这倒也有些类似路祥安等人的行径,区别在于,那些异翼魔魅出自本能地畏光,有别于一些人实因另怀居心,出于见不得人的用意。

乐逍遥之言稍使小桃紧张的心情弛定了些,她本非胆小,实因一夕惊魂漫长无尽,在乐逍遥返来之前,她与霍小玉已历成群异魅数轮扑袭,几乎丧命。小桃稍为定了定神,究犹不安:“可是,先前我们在那边没……没弄出光亮来咯,它们也来攻击。”乐逍遥一心急不在此,听她惶然未消,随口安慰:“满车靓女,瞅着连我眼前都一亮,又怎会不招蜂引蝶?”此言无疑太令诸女听得舒服了,一时慌意皆减,各忙于比较孰为尤著。

小桃陶陶然之余,却觉他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正啐:“这会儿侬还有心情调笑人来咯?”乐逍遥已眼转开去,低唤道:“粼儿,怎不来解我穴道?粼儿……”凌钰筎听他在黑暗里只顾与小桃似是低声调笑不休,她虽自矜而未插茬儿,但也憋气得胸脯更鼓,这时再难忍耐,气鼓鼓的道:“有眼没珠的东西,没格调!你那跟班的被点了穴道,又怎能动得?”

乐逍遥耳边如绽开一团春雷也似,被她这么近地呵得一愣,未待耳鸣既止,愕转了嘴曰:“这跟有没格调扯何干系?”凌大小姐怒愈甚:“臭嘴移我远点!”此时两人面腮几乎相挨,彼此都能尝得到对方的唾沫星儿,她纵然不喜,却是挪避不得,唯瞪大了眼。乐逍遥亦以大眼对之,嘴在她欲张又抿的唇前叹谓:“大家都塞进一车里,我也不想搞得这么挤。其中尤其你最占空间,对胸顶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了,还说?”在黑暗之中,反正看不清她脸上是何凛然不可犯的神情,乐逍遥得趁又恢复几分惫懒态。

凌钰筎虽然气忿,为免多吃唾沫星儿,唯有紧闭了嘴,以眼怒瞪,随即越恼:“哎呀,唾沫星儿喷我眼里了……”乐逍遥一时未觉,对着她急闭不迭的眼睫儿叫苦道:“对呀,刚才田英寿吃栽之际,似亦反手撩过一下子,难道……”心头一紧,顿为粼儿添忧暗甚,听得小桃道:“那似是‘小七星手法’,一拂之下,顷闭七处穴道。既然出声不得,想是连哑穴也被点中了。”

乐逍遥咦:“小七星手法是何门道,桃子姊如何晓得?”凌大小姐本来打定主意不想接茬儿,免于流俗,但听他连“桃子姊”都叫得出来,越似出口无心,越发倍透着亲近。她耳根莫名地发热,恼极而斥:“她慕容世家专偷别人武学秘籍私藏,下三滥的门道自然晓得不少。”小桃本是摆出不屑于顾的嘴形,但凌家姑娘既然把碴儿找上门来,她立刻回口:“这你倒说得对。凌家的‘小七星手法’确是下三滥。”

适才一切过快,乐逍遥眼难暇接,只觉田英寿反撩的手法犹如拨弦也似,似在何处或曾见过一次,急想不起何来几分霎刻眼熟之感,究因奇快且精妙难言,没能看得更清楚。心下正惑间,闻听得小桃反唇相讥之言,他不免一楞:“谁家的?”

凌钰筎原欲回斥,突然心念转至蹊跷处,也怔忘言。小桃得理不轻饶,悠悠的又道:“谁家才是下三滥来着?”

乐逍遥不必转觑也知凌钰筎难免气涨了脯,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发作,也是奇事。他暗感无稽:“田英寿与凌家不共戴天,为人更孤傲得紧,如何会去学仇家对头的武功?”他虽没质疑小桃之言,心下却总难置信,为粼儿乍生忧虑,转念却又自宽:“不打紧,粼儿自己会解穴……”

他不经意地自言自语,凌钰筎听在耳里,却轻哼于旁:“小七星打穴手法向来只有练家能解,若不会这门指法,胡乱解穴势必出大乱子。”乐逍遥一听,未顾多思,忙道:“粼儿,别试解穴。”语毕又即诧转心念,奇道:“‘筎’此说来,真是你家的独门路数?但他怎会……”小桃料凌钰筎必无以对,悠然道:“勿有话来对了咯?”

乐逍遥在旁侧目,眨了眨眼道:“吴侬软语哦……呵呵!”由而忽思奇妙处:“咦,凌钰筎出身苏州名门,为啥她的口音反倒不及流落在外的小桃浓呢?”他总是心思活跃,此惑乍兴,又想及一事,问道:“那要不试着解穴,总该可以了吧?”凌钰筎未及作答,小桃忽呼:“看哪!他……他好像又动了动。”

乐逍遥一怔未省:“谁动了?”随即见得小桃望着田英寿,初时看不出动静,待当凝目定觑,只见插在田英寿肩后的短剑一寸一寸地似往外退将出来。乐逍遥兀犹不解,凌钰筎一见亦惊,说道:“他在运功聚气。”乐逍遥始觉不妙,心下怦起:“以田英寿的能耐,料不需多少时候,他随时便可自行解去粼儿所点的穴道,复又危及我等性命!”

虽觉处境堪虞,一时却苦无对策。他被点了膻中大穴,只因田英寿发劲制脉的手法独到,似连“章门穴”也一并捎带封闭,稍试运气便滞难行。乐逍遥究竟不甘心,岂顾徒引气滞郁憋之苦,强又多试,觅寻破解之法。犹没全然静下心来,突听旁边又有惊声,眼忙投觑,但见田英寿背上那柄短剑又已退刃近半。

乐逍遥心沉了下去:“不论怎样聚气冲穴,料都不及田英寿快!”既省及此,便不徒为。想到适才小桃惊叫,似令霍小玉悠悠醒转,他忖思道:“好在此车之内,唯有霍姑娘一人未遭点穴,仍能动得。只要……”急抓此般时机,唤道:“霍姑娘,醒醒!你能听见吗?”小桃见霍小玉勉力欲抬起面孔,她心念亦动得不慢,立时说道:“小玉姊,你慢慢爬过去,再补他一剑!”

乐逍遥本是要唤醒霍小玉来帮他解穴,但见霍小玉当下气弱之态,决无可能。他正感沮丧,听得小桃所言,心头紧起。小桃行事素无他那般婆婆妈妈,唤得霍小玉目光投来,她又说了一句:“须要他死。”

乐逍遥方啧在心里,霍小玉似亦明瞭众人当下处境,一声未出,便朝田英寿伏身之处缓缓挪去,眼见那支短剑将出其背,她也吃一惊,伸手未及,车身忽撼然倾歪。众都一怔,乍未明白何故,臀下咯咯又响,车厢渐倾渐甚。

乐逍遥听到轧压树枝欲折的声音交伴沙沙叶动的撼响,陡省不妙:“尻!咱们马车翻到什么地方了?”小桃缓缓移眸往车壁缝隙里稍窥即道:“这有个大陡坡,咱们掉在几簇粗虬树枝上了,幸承未堕。”先前众人只忙于与田英寿周旋,车内险情未息,自皆没顾得上外边环境。待闻树木摧折连声,人人顿又惊慌起来。

乐逍遥道:“大家不要动,暂且稳一稳,稳腚压倒一切!”小桃回眸又觉田英寿背插之匕渐将退尽,睹愈不安道:“可他就要醒转来了咯!”霍小玉急欲爬近田英寿躯旁,但刚挪身稍动,车厢顿又倾沉一头,乐逍遥忙道:“别动!那边有凌姑娘和我家粼儿,田英寿和凌姑娘一加起来,份量比咱这头沉了些,你再过去几分,那就翻堕了哦!不知底下有多深,别一下整车摔烂了都……”

霍小玉所刺那一剑未中要害,自然杀不死田英寿,但奇的是肩后纵是嵌插短剑,伤口却没流多少血,似是田英寿聚气行功之下,连几处新旧伤口失血之势竟亦遏止。乐逍遥睹得暗诡,怎知是何门道恁地玄奇?

这时霍小玉的手伸近短剑不过尺来之距,欲待多挪近些,车厢更倾将覆,不须听得乐逍遥喊停,她亦觉再稍动弹,后果必不堪挽,一时迟疑没动。乐逍遥连呼“稳定”,待觉车覆之势似有减缓,但仍听得到底下枝节折裂的声响,他额汗乱淌的道:“这样耗着,不论等到田英寿先醒转来杀光咱们,抑或树断车翻,结果总是要‘大锅炒’!”

凌、桃二女同有鄙夷的嘴形,只道他也必慌没了主意,不料乐逍遥即又另生他策,说道:“霍姑娘,你后边便是车门,小点儿心稍退回些,手便碰到了。”小桃听他指点之言,顿时醒悟:“是了,我晓得机关暗括在哪里,便教霍小玉先把第二道秘制车门打开看看……”

“不是打开看看这么简单,”乐逍遥自有主意,教霍小玉挪臀靠近紧闭的车门旁,又道:“留在里边徒等田英寿醒转,大伙儿必会遭殃,不如打开车门,设法援树爬离……这里粼儿、小桃都是轻的,最多凌姑娘沉些,但总不及男儿身体重。霍姑娘,你能拉得动多少个,便拽多少个出去罢,总聊胜于留下来整车‘大锅炒’。”

小桃看出粼儿目有急色,她亦同般不忍,问道:“那你呢?”乐逍遥一心只要她们几人得脱危境便足,时已至此,如何还顾得上自己,料想霍小玉决计带他不动,他笑道:“你们先出去,我自己慢慢冲开穴道,留下来同田英寿讲数。”所谓“讲数”,本是道上黑话,他幼时胡乱听来,随口拿出充壮胸臆。小桃、霍小玉皆知此为何意,齐感不妥:“可你怎么打得过他?”

乐逍遥暗患势急,为促众女速离,话须往狠里去,哼道:“我命犯天煞孤星这可不是戏文里掉出来的对白,事实上有你们这些妞儿在旁,老子运数总是好不起来,一路倒霉便因此。等你们走开,走得一个不剩、一根妞毛也无余之后,好运气自然就回来了。”说完闭眼果决,不想看见粼儿眸中神情会是何般。

凌钰筎、小桃果然一听皆恼:“你就臭美吧!”这俩平时势同水火,却被乐逍遥做出来的惫懒无礼姿态激怒,不约而同愠起。小桃指点了机括所在,霍小玉正要打开双重紫金车门,忽然听到翼掠车壁的猎猎声响,森然在外犹萦未去,骤擦而过,盘旋来回。

众女齐变色道:“还在外边!”乐逍遥头皮发紧,自亦听到车外飞翼掠风之声,他忽没谱,急忖:“那些东西到底是不是专袭发出光亮之物,除此以外,单只声音动静会不会引起它们群起来攻?没搞清楚之前,就让她们贸然出外,怕有不妥……”

这一来,霍小玉自是不敢轻易去碰车门,她与小桃一般,先已迭经夜翼困扰多时,幸避紫厢车内方保暂且无虞,如何肯冒失开门犯险?眼见得左右总是无计,乐逍遥暗焦:“如此搞法,这剧该怎生收场呢?可别真是整锅端……”

小桃道:“外……外边说什么也出不得的唻,不如……不如先想个办法解决内患。”说着,同霍小玉齐又望回田英寿身影上。乐逍遥心下委实不愿见任何人死于眼前,看出二女同有杀机,忙阻:“攘外必先安内这个主意本是高的,但……倘若一味杀过来杀过去,引得内里乱将起来,未免于稳定有碍,只怕要搞得车翻‘爆煲’!”霍小玉和小桃本不屑于听他絮叨,但刚朝田英寿身旁移动,果然车身大撼,耳听得乐逍遥连呼不可,霍小玉便没再动。

小桃道:“若是有支够长的兵器,或者小玉姊尚能发得暗器,就够得着了。”虽是这般说,心里亦觉以霍小玉时下的情形,别说发暗器,便连多支持一会的气力恐怕也未足以继。,她想到此节,叹了口气,唯盼乐逍遥或许还有主意足解众人之危。凌大小姐怒道:“看他做什么?千古以来,妇女自甘懦弱,遇事总盼男人搭救,结果沦为附庸,忘了自己本来也能顶半边天的……”众皆无奈之余,闻得如此气势昂扬之言,均朝她投目仰含期望。

凌钰筎挺着胸道:“快来解开我的穴道,好让本小姐遥发一阳指,不必爬过去就足以戳他死!”众初以为她有好计,待听到这里,齐感好笑:“雀!”

但从凌钰筎此言,乐逍遥突然触念而思:“我们这几人被点穴有先有后,各自内力有强有弱,与其干耗时辰,不如……哪有什么救世神仙可以指望?”待他把心中计较说出,凌钰筎却撇俏嘴于旁,不置一辞,看她这副眼神儿,乐逍遥便知端的:“鹅!鹅姐当然不是徒坐等死的那号脚色,岂用我说,她多半已经在那儿暗运真气冲穴了,但……”待他略表置否之后,凌钰筎恼:“我家的冲穴功法跟龟速似地?你……再说一次!”

“没时间多说了,”乐逍遥急问小桃:“慕容世家武学博大精深,就你所知,还有没更快点儿的解穴门道可使?”

小桃不假思索的道:“就我所知,他们架势堂的小无相功已是最快的。”乐逍遥没等听完就“噫——”,眼随小桃所示,投向田英寿身影,只见那柄短匕从他后肩迸跳而出,田英寿就绰于握,缓缓抬面。

“有这么快?”乐逍遥乍吃一惊,田英寿振臂间,撑身而起,眼光凛凛投来诮讽般色,似觉不论如何众人都是他囊中之物,任取性命,无非垂手之劳。他躯形高大,车厢不容立身,田英寿上身半俯,一只手撑按支躯,另一只手抄接那支短剑,眼神形态有如蓄劲欲扑的西漠猛兽。

“天无眼,”便在乐逍遥大眼睁圆之际,田英寿倏递短剑来刺。“挖眼!”

其速之疾,端出每人所料。纵使霍小玉已在戒惕,观形辨色,疑心田英寿会猝然发难,可是仍没想到他一出手竟迅未容防,看似迳取乐逍遥之眼,掠刃捎带之间,其实将每人都招呼到了。

这招瞬间全刺五人之眼的手法,乐逍遥自是不识,压根儿连眨睫反应的工夫也没有,但听得凌钰筎和小桃不约而同地惊声出口:“又是‘小七星手法’的变着……”田英寿掠刃本是奇快,甫闻二女叫破名目,不由微微一怔,递剑去势稍减其速。便在这时,乐逍遥与粼儿目光相交,如有灵犀互动,随她眼神所示,恍然天籁有语,唤醒他心底将触未触的一念:“增长天王咒。”

乐逍遥究竟不甚明白这门咒理,早便忘诸脑后,莫名其妙地竟随粼儿之目萌念运用,全然不由自主。当粼儿眸中神光霎闪之际,凌、桃、玉等三人不自禁地也朝她望来,各眸瞬交,意在未言中。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田英寿急刺的那一剑如遇无形之障。

他顷为愕然:“明明将已戳入眼中,如何竟弹开了刃梢?”但仅微一定神,复又掠刃更快。乐逍遥晓得适才粼儿似是逼出金刚咒护之法,霎间挡上一挡,只不明白何以转瞬即消,怎又未足持久?

适才田英寿仅恃掠剑势快,并未多出力道,当遇得莫名其妙的一挫,立时收起托大之心,猛地催劲于剑梢。但也正如乐逍遥所料,田英寿发力之下,车身突然撼倾。这一剑还没触及他眼,田英寿便滑到车厢倾低处,反离得远了。小桃兀慌之际,只听乐逍遥低声道:“机关!”她投眼所及,立时明白,只见田英寿背靠车门,复欲再扑返戳眼,但霍小玉的手已按动暗括,车门倏然洞开,田英寿身失所凭,瞬间错愕的脸骤地远了。

乐逍遥一见田英寿坠摔往下,忙唤霍小玉再按机关将门紧闭而回,方才爽然道:“这么打配合不就搞定了?”正吁然缓气之间,耳边有问:“怎样才搞得定?”听得小桃悄问,乐逍遥睁开眼睛,只见田英寿背上的短剑正一寸寸地退出体外,看情形随时便要冲开穴道,复又胁及众人性命。他噫出声来:“有这么快?”

霍小玉话声低弱的道:“小无相功本来是快的,但……但受我一剑刺中了他‘天宗穴’,这是纳兰一脉偏激功法的罩门之一,他须要先运功把剑逼出来,因有此层滞碍,料……料想便不如寻常那样快了。”此间众人之中,数乐逍遥于武功门道所知最浅,不论是谁发话,都教他唯有听得眼傻的份儿,想到“小无相功”却似本属中和方正的上乘内力心法,怎知何以到了纳兰师徒的手里便成了偏激路数,嘴咋:“那么另一处罩门想是‘章门穴’罢,先前英寿曾制我这里……”

想到一处侥幸,又啧:“好彩霍姑娘下剑方位奇准,偏偏刺在‘天宗穴’,封了他其中一处罩门这么巧!要不然,现下已是‘梭哈’了……亦即‘爆煲’。”暗感多少挣得些时候,但看短剑退离“天宗穴”的势头,只患田英寿较诸他们自解穴道仍要快胜一筹。他急:“兄弟姊妹爬山,各自努力抢在他先。”

话虽如此,心下其实没谱,果然小桃忧之于旁:“咪有用的,看情形我们都不如他快的捏。”乐逍遥一想也是:“尤其‘筎姐’更是龟速。我的不幸在于太过突出,连遭英寿点了多处大穴,这也痛那也痛,运气滞碍,怕也快不起来……”暗感此法不通,想到刚才心中构思,有了另策,忙道:“不如趁霍姑娘还能勉强动得……”话刚出口,小桃先已否决:“你别想叫她过来替你揉身了,推拿解穴好慢的。”凌钰筎本已专心运行她“龟速”的自家解穴之法,无暇搭嘴儿,但闻此言,不由鄙夷道:“什么时候了,还想占人便宜?忒没出息便是这等样!”

平白受此误解乃至美目纷来鄙视,乐逍遥冤在心里,嘴上冒出泡泡儿曰:“矬得就跟高丽姬李孝莉有啥分别?我何曾说过需要人揉揉搓搓来着?计划是这样地——”没待他将筹谋述到尽,小桃等人齐感不妥,悸道:“你想打开门让他摔出去?若是放外边那群东西涌进来,可就弄巧成拙了。”瞧她几个的神情,显然说什么也不肯依计而行、冒上一险。

乐逍遥急得嘴为之喇:“不如赌一把吧?”小桃只是不肯,这次就连凌钰筎也没跳出来硬挺着充棍,似都忌惮外边之物,尤甚于车内的田英寿。乐逍遥纳了闷曰:“三从四德都跑哪里去了?这也不行那也不成……我在村里随便亢咦咦臂一呼,好多鸡鸭鹅每必追随,哪有像你们这般指挥不动嘀?没瞅见田英寿一醒来又要势若疯兽般么?从郎中的角度,最迫切是‘挖去心头肉,了却眼前疮’。没个出气口,这煲是要爆嘀!”

纵是巧舌乱弹,仍然无动妞分毫。他正兴挫折感,粼儿忽道:“不……不是没有更快的解穴法子哩。”她在生人面前每必生怯,等闲不大搭话,只是妙眼盈盈于旁,即使这时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也是见势紧急、不得不言,话刚出口,立刻飞红了脸颊,垂睫赧然。

乐逍遥目闪惊喜之色,咦:“终于说话了?不出声还以为你是闷葫芦儿呢……”小桃啧他一声:“且听听她有啥法子嘛,就你废话多。”粼儿不喜见乐逍遥被别人奚落,小桃随口抢白了他一句,反让她抿嘴不言了。乐逍遥倒是不以为意:“呵……她是个没主意的。”听他这般说话,粼儿忍不住红着脸道:“书上说蜀山派有一门玄关破脉法极是神奇,人家正要告诉你呢。”

乐逍遥啧:“眼前有燃眉大事要讨论,仙书上的神话故事不需要你急着告诉我……”粼儿遭他抢白,只得又抿回了嘴。霍小玉忽蹙眉头,沉吟道:“所说莫非是岷山系的……”她一接上粼儿已咽的话头,立触小桃之念,展眉道:“对呀,就是传说中的‘五气朝元’!”

乐逍遥眼咪咪于旁,一时未明唯瞠:“什么五元六元?”小桃没耐烦取笑他又露矬样,目含忖色道:“‘五气朝元’本是岷山窑仙之师‘擎天’独传之秘,据说当年他与任不寐一伙五湖散人赌酒,却输了给人,从此誓不再用……”乐逍遥眨惑于畔:“什么妹?”小桃瞟他一眼道:“你这家里带出来的妹子小虽小,却也知得这些事情。从哪儿听来的?”乐逍遥道:“她没事就看些仙书……咦,不会跟小桃姐竟然共鸣了吧?”

小桃矜然道:“这可不是仙书神话!我家藏的古籍掌故中有提到此是一门极尽玄妙的速通脉关之术,更奇是它不仅能用于一己之身,竟具多人并掌蝉联破脉之效。可惜窑仙斗酒输给了任不寐一伙,自从任家兄弟为观‘蓬莱之战’,不幸浮槎堕海,‘五气朝元’秘术便随而失佚于世……”言至此处忽憾,轻轻叹息道:“我爹生前常引为憾事,恨不能得缘一观。”

乐逍遥惑目投往粼儿之际,不经意间两相交瞳,恍破迷障云烟,随一声啸傲,剑柱于地,素袂猎猎,勾勒他脑海深埋的一袭不知什么人按剑凛然之影。

他仰望破庙外匾,自顾出神。

其旁围坐六个苍颜皓发的老人,构布六神冲克围困阵势。他只仰立檐前,浑若不觉六道无形杀机浓织其躯于一触即发的垓心,他弹指落花,气定如常的道:“六个老不死,这回我要的是‘五气朝元’。”左首一叟面涨朱赤,躁然欲起,其旁一个面目清癯的老人不露声色地将他按坐回去,白眉丝毫不动,凸鼓的两眼始终睁而未眨,仿佛从无稍刻合睫之时。

六老镣链互连,渐绷渐紧,初有叮叮晃磕声响,继而一绷笔直,嗡然寂定。那个竟似从不合眼的老人话声空漠的道:“你三招上伤了任不安,足见处心积虑。我等虽将你围在这儿,五湖六老恃众杀你不武。姑念阁下千辛万苦把我们带出来,不妨实言相告,你要的东西我们藏在瀛外天,不怕遇上那伙妖婆娘,自己回去找罢!”

那人眉关一轩,望檐的眼神悄转女儿狡顽色,展袂间似见未见庙墙畔草丛微动,歪脖老树后缩回一个大眼小童伸窥的红扑扑脸……

乐逍遥眨去昔日烟霞余霎,一笑已经风云过。

却没有在他脑海中留下多少持续的印象,从来便是这般时有时断。他兀自眨眼回想未晰,只听小桃叹气道:“提这些有什么用?若是咱们会‘五气朝元’,自然不怕了他田英寿。然而……眼下还做这种梦,未免也太美了罢?”

“想得美!”乐逍遥头缩回来,眨睫间绿荫如盖,他蹲树下,只听庙后传来一声大笑,有个既老又躁的声音难掩得意的道:“二哥紧张甚么?别以为我看不穿阿汶那娘儿们的伎俩,想当初咱们六人一齐追求易容术更高明的傲二姑娘时,有多少蛊蛊惑惑的亏没吃过?”随链声呛啷,另一语低哼:“休提傲霜,若不是遭她所算,咱六兄弟又何以流亡海外,遇溺陷困于瀛外孤屿?”

那又老又躁的话声道:“老四,从你的话里,我听不到有多少恨。这帐咱们自然是要去京城算个一五一十,只是眼下须要先摆脱了阿汶那贼婆娘的纠缠,最好她信了二哥的那番话,复回瀛外天找上一辈子罢。哈哈,谁说咱家老二从不骗人,要咱的宝贝,她想得美!”

另一人却似疑惑不解:“上官小汶为何偏偏追着咱们索要‘五气朝元’?庄无涯的这个玩艺儿咱可怎么瞧也不对劲,别的都被她讹去了,这破玩意给了她又如何!”那老躁的声音哼道:“困着咱们的是她,放了咱们的也是她,扮鬼扮马骗咱们上尽恶当的也是她,娘儿们都不是好东西,一个比一个坏!她越是追着咱们要,咱就越不给她得了逞去。最好是骗得她空觅一世,如此方能解被困多时、被耍无数次的心头之恨!”

另一人低嘿道:“咱六人打她一个,何不索性将其先宰后煎,岂非更能解恨?”

“因为……”那老躁的声音道,“她一人虽然打不倒咱六个,但这娘们剑法古怪,变化多端的门道更是层出不穷,上京师报仇要紧,咱犯不着跟瀛外天的娘儿们急于拼死活。反正她也终于上了二哥的当,放了咱们出来,而咱们又认得地头,日后……嘿嘿。”

一个空漠若远的声音从林间飘来:“不安,你刚才趁乱把那包东西藏于何处?”

乐逍遥抱着装水的罐子悄溜甚远,往草深树茂处钻了一阵,继而着地翻滚往西,遁入一个坡坳石穴里,籍杂草丛掩定身形,犹能听见那既老且躁的话声在笑:“刚才被那娘们儿追缠得紧了,使怪招打老子摔入草间。幸好有你们几人合力摆出小石遁法先障得她一时,我瞅隙见得那边树下有个水罐子,便趁没人在旁,把东西急放入内,想不到吧?”

“真想不到,”逍遥儿从水罐子里湿漉漉地掏出一个雕琢光滑的裸女玉石小像儿,捏在手中,眼为之圆:“有这种事?”

籍借草隙透入光线,他定睛细觑一会儿,已是看得硬梆梆,莫名地躁热,又啧:“居然有这种事?”那小像竟雕得纤毫毕现,栩栩如生,每一寸玲珑浮突之处皆不含糊,他嘴为之喇:“竟然有这——种事!”那物似蕴奇异诱惑,一旦定觑,不觉眼为之迷,越发暗感爱不释手,把玩间,忽辨得光线耀及之处,原本浑璧无瑕的玉女之躯竟隐隐映显奇细极微、宛若脉络筋纹的丝痕。但离光线又隐,恢复了皎白无疵。

逍遥儿大奇:“真的有这——等事?”忙又移回有光线之处再觑,这时小像上湿渍渐干,即使放在光线下也看不见适才漾现的异迹了。他捧起罐子咕碌饮一口里边的注水清酒或曰注酒清水,噗地喷在小像儿上。复籍光线再瞧,果然又玲珑剔透,漾现肤下微纹细线。他认得此似洪金宝药店里所挂的人躯经络图,只更神奇,无以言表。

他自然而然地凝目于两点之间,本欲对比性别之异何以导致凹凸有别,但随眼光触及,那小像儿上有一缕线竟漾漾朱显,直沿“膻中”往下,经“中脘”、“神阙”,而至脐底。逍遥儿咋嘴啧啧:“光秃秃地……竟然有这种事!”突感下腹一股莫名的热起,勃然竟往“气海”游聚。

这时,遥闻一声既老且躁的大叫在外,透着说不出的惊怒郁闷:“我尻!那水罐儿哪去啦?刚才明明……”他一听便知那六个怪模样的老人必是待拿剑追缠的对头离去之后,返来寻罐,只是隔得不近,一时谅未寻至逍遥儿藏身所在。那老儿怒道:“怎么转眼就没了?竟然有这种事!”

逍遥儿见识过那六个怪叟的凶霸霸样,尤惮其中两人,一个是从不眨眼的,每被瞪上一下,必教心悬没底;另一个却是从不说话,两个眼睛眯成一条黑缝,里边好像什么都没有。他暗生慌念:“这六个怪物若发现我拿了他们东西躲于此,那就糟了。不需要打杀,只消揪我过去给那从不眨眼的老怪瞪上一阵,我必寒到翻肚僵死。因为从他的眼睛里,我仿佛陷于一个漆黑阴森的雨夜,独自坐在破庙门口,想动都不能动,宛如无数看不见的手按住我,唯能直愣愣地望着那口白昼本来没有的古井,盯得我眼皮发酸苦涩难挨时,里边依次爬出六只披头散发的老鬼,向我而来……”

思至此更悚欲起,寻思夺路而逃,不料那股莫名的异热之气已逾“关元”、“气海”往上升注,他初没留意,猛地起身急了,后腰“命门”一痛至髓,顿栽于地,方省不仅前躯任脉有异,就连后躯督脉诸穴也一齐发作,而这些所在全是他适才尽兴肆意饱览小玉像周身之处,不料眼前报,偿得快,立刻便有应。他想到一节不妙,噗出苦水:“只知道偷看光屁股妞儿会生‘针眼’这么恶劣,不料竟让我气岔奇经八脉,发生书上所云的走火入魔惨剧了哦!究竟何以然,我不明白……居然叫我撞上这——种事!”

他若是全无内力也还罢了,或不至于虞若此。然而不妙的是连他自己也想不起何时竟聚得有些内力在丹田,这时岔走开来,不免苦极惨绝。他既惊又急,欲呼无声,浑身仿佛无一寸筋肉听凭使唤,唯能僵躺于岩窟内,眼见得那玉像犹润莹莹,细红之线随他目光交漾浮游,十二经脉次第迭显于瞳,竟随目光每及一处,异热的内息悉数走尽他周身。

他感六个老怪越寻越近,更急要挣身而起,然而非但一动不能动,内息乱走不停之苦倍甚初时。他暗感促气剧憋将绝,无法疏使畅透,想到天妒奇才,如此年小就“挂”,正哀伤不幸,噙泪绝望之际,忽听一个嫩小的声音怯生生的道:“啊,他……他在干什么?”逍遥儿咦在心底:“什么鸟在叫?”

觉那话声似从草间传来,只因身僵脖硬,回望不得。想到刚才此处决计并无别个,他悲:“幻听,接下来是幻觉,出现这些想不翘都难了!”但闻另外一个却似苍老的语声低哼道:“那小蛮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想是要玩完了。”他兀自奇怪何以又冒出一个老腔儿在后,只听那嫩小之声道:“可是……须要帮他呀。”

逍遥儿听出恻隐不忍之意,但衬其无比娇雏之嗓,说要帮忙未免显得不自量力,暗嘿:“这么小就要‘傍’我?怎么傍?”那老嗓儿道:“咱们自在逃难之中,眼前劫渡不过,如何顾得上别人死活?”逍遥儿暗叹:“唉,衙门太也不会照顾人了,害得这么小这么嫩就出来逃难……想是拾荒的。”那嫩嗓儿道:“他好像练功岔了真气呢。”

“练功?”逍遥儿暗乐:“这么说等于拔高我,因为我本来是躲在这里看裸女……不料看得走火入魔,居然有这种事!”

兀在唏嘘不幸,忽簌草响,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那小像儿便没了影,苍老嗓儿在耳后哼道:“小孩子不许看这种东西,老身且收起来。”嫩嗓儿问:“那个是什么呀?”老腔儿本欲不答,但终难拗得过小的定睛望询之眸,叹道:“似是擎天的情人模样,但我不知它身上怎会有经络穴象。那小子必是乱看,着了蜀山派的道儿!”

“蜀山?”逍遥儿一听,大眼乱眨,心怦怦地跳:“蜀山也有裸女可看?居然有这种事……”

嫩嗓儿的似不忍看他受苦,颦了弯眉儿道:“可是,咱们得帮帮他呀。”那老的微一迟疑,道:“这物阿汶必感兴趣,天意教咱遇上了,我也不想白拿了他的东西。那小孩似没练过道流修真派的内功,也幸如此,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总算没糟到哪去。但我也知道得不多,只曾听你娘亲提起,仙玄的门道无非一个圆,千玄万玄全系此。慧在缘中,你可懂得此理?”这话并非问乐逍遥,那嫩嗓儿的似想了想,才答道:“也就是第一眼。”

老妪语含赞许:“初有一,一生万物,绵延开来,循环无尽。修玄派所有门道都在这个理,等你见到阿汶,她会告诉你更多更妙的。但愿你好心有好报,咱们继续走罢!”乐逍遥忽而触念,想到:“我第一眼看在小裸像的哪儿了?好像是……”

思绪至此忽断,仿佛线失一头,随风逸去。脑海霎然混乱,恍觉那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乱影猎猎掠草骤至,掌风链光荡扫草石激飞,突如其来,其震非常。只是乱了的绪线急续不起,欲聚不成。他眼光乍一惘然,听见粼儿说道:“膻中穴。”

乐逍遥一怔睁眼,只见小桃呆瞪着他,愕道:“搞甚么怪?”他怎答得出,待当目光移觑及旁,见到田英寿后肩所插的短剑已将出尽。

乐逍遥一时仍在发愣,怎明适才何以突然想起一段似曾有过的幼年往事,如何又断断续续,忆想屡难连起。前事尘烟,总越不透。方在困惑之间,耳边钻入粼儿轻声细语,似在悄悄指点他:“逍遥哥哥,慧在心头,气行八脉,通‘膻中’而汇聚‘气海’,运转‘关元’通任督;疏奇经而转章、神、风三门,敛万念化一,随心所往,使畅十二经脉。此是‘五气朝元’的第一步,你或许会的。”

乐逍遥心下怔想:“我如何会?”纵有万般迷惘不能释消,但感田英寿冲关在即,急不我待,岂容迟疑耽碍?他强定心神,依照粼儿指点而为,但感气滞旁经,究仍碍在“章门”,内息转不到“膻中穴”,其它无从谈起。他料系因乱学了田英寿的偏激门道在前,再试不能畅舒如故,忙问:“粼儿,这第一步我就做不到,怎办?”

粼儿道:“但凭各自,料想咱们都做不到比‘小无相功’冲穴更快。我师父说,五气朝元,循环无界,不拘泥于一形一骸。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着力之处,只要心气相连,你做不到的,别人或可帮着办到;别人做不到的,你又或许能够。这门心法本是蜀山十二剑侠内功的根源,又或者是仙宗擎天门下‘同气连枝’法诀的衍生……”她或仅凭记忆说出,虽然娓娓道来,自己似也未甚尽暸。

除了学剑若有天赋之外,乐逍遥于内功门径本亦懵懵懂懂,似此高深玄奥之法原难理解。但莫名其妙地他聆得粼儿之言,竟生隐隐会意之感,或是昔曾修炼了“修罗心经”的缘故,上乘内力诀奥多少也易触类旁通。或又未必因此缘故,只是一时难以细思,闻有不明之处,问道:“什么‘同气连枝’?”

小桃究熟掌故,因闻这一句问得没头没脑,奇怪的瞪他一眼,接茬儿道:“五岳剑派的‘同气连枝’只是挂在嘴上的,其真正的来龙去脉鲜有与闻。燕子坞藏书有提,‘同气连枝’其实是一门极玄奇的修真派内功,据说这是蜀山众多前辈齐悟的门道,当今之世,只有‘无双城’的合纵连横、雾月教的众星拱月、名花流的群芳争妍、光明顶的聚精会神,堪与并称五大合息术。至于‘五气朝元’,似只不过是进升至‘同气连枝’初层境界的一个低阶钥诀。”

她本没耐心多说,但觑乐逍遥在旁听得眼圆憬慕,连那凌大小姐也悄听出神,小桃得意之余,便又续道:“此属寻常不可得见的聚众大法,‘五气朝元’最多仅能聚结五人功力,岂比那‘同气连枝’的十二株连?更甚者,合纵连横、众星拱月、群芳争妍这些聚众术同时可汇集成百上千人内力宛然一体,有道是众志成城,要与他们对抗,绝非一人或乌合之力可为。但饶是如此,就我所知,蜀山、傲家、雾月名花圣火三教之外,能会‘五气朝元’之类初阶门道的成名人物也几乎没有。”

随口叙及此处,究觉奇怪,瞟着乐逍遥道:“问这有甚么用处?”

乐逍遥虽仍摸不着头,终是忍不住笑道:“谁说没有?‘五气朝元’这里就有会的,而且我好像练过了都!”

骤闻斯言,除粼儿之外,众女齐诧然道:“竟然有这种事!”

乐逍遥怎暇详解端由,只顾问旁:“好粼儿,快告诉大家怎生使法,因为我一个人搞不定了哦!”凌钰筎、小桃本朝他做出鄙薄不信的嘴型,待见他问粼儿,显然后边更小的那个才是会家子,俩女嘴转讶异,都呶。

粼儿早已忖定,虽见众目来觑,顾不得害羞,便即说道:“这里都是名门大派的姊姊,况且逍遥哥哥又曾练过,数他内力最强。法诀其实也不那么难,难的是同心。”乐逍遥点头生慨:“妞们一多,确难同心。”小桃初难置信真有会得这等奇功诀奥的人在眼前,但觑粼儿盈然天真流盼之眸,其纯无比,她一怔之下,暗觉这样的眼睛里决无俗世间的讹,所言定然无欺,便白了乐逍遥一眼,道:“我看就你杂念多的唻。”

凌钰筎怒:“危急关头,还多说什么?若不能同仇敌忾,难道都要坐着待戮么?”她素性爽直,既是这么说,自是信了不疑。乐逍遥忙看粼儿,催她快示详法。粼儿却望向霍小玉,说道:“同心方能同气。但要多人使动这同一般心法,还得请那位姐姐帮我们掌心相连,相互牵起手来,才……才可以的。”

霍小玉本来凝望田英寿,不知在一旁想什么,听见粼儿说到她,便勉力抬面,微微一笑,示以悉从分教。待依粼儿所云,众人指诀互抵,乐逍遥想起一事忽感好笑:“这种内力互传的搞法,倒让我想起老鼠会的‘传销术’了!”

众女妙目随他转,籍由其绪悠游,恍见一个大眼小童手拿冰葫芦糖串棒儿愣立于柱影暗隅,呆望大棚仓里糜集之众在烟障缭绕间振臂高呼各种自我激励的口号,居中拉有横幅,其上歪歪扭扭篆写“精诚所至,必定发达”的黑字。书航肩挎书包,着学童衫,亦亢然登台,在两根写有“地振高岗,一脉宝山千古秀”、“三河合水,赚得钱财万年留”对联的圆柱前,跟着三个衣冠楚楚每手各捏一盒闺秀润肤养颜膏之人举臂操拳若宣誓般,慷慨激昂率众呐喊:“小康、小康,齐步奔小康!”

棚外张帖海榜告谓“查有民间私结‘老鼠会’,擅自传销货物,破坏衙门贸易,危害官府税收,日益猖獗,更有借机滋事取闹劣迹,显遭坏人利用。特予取缔,明令以示”云云,乐逍遥从熙攘中走了出来,抵指绰诀,眨眼间往事如烟淡去,面前桃鲜李妍,秀靥照人。

小桃、霍小玉阅历甚广,甚至连凌钰筎出自武盟门第,也算颇多交游,阅人毕竟不少。却都没见过像乐逍遥这样的人,越到危急关隘,他越是处乱自玩,居然游思暇想,似不把当下处境怎么放在心上。真是“急惊风遇到了慢郎中”,虽然他的突尔发笑,略微宽抒得众女心头些许紧张之情,小桃、凌钰筎却是一个比一个性急火辣,看了他如此惫懒,都嗔:“兀自在这里傻乐什么呢?还不赶紧!”

乐逍遥越觉好笑,道:“一个个互拉着手虽然好玩,这就有如串烧小鸟般。但接下来该如何办,我怎晓得?”于是几双眼纷看粼儿,催之以色。

乐逍遥目光所及,忽咦:“脸涂了什么恁黑?”粼儿顾不得忸怩,也未答他,迳将自己记下来的要诀心法说出。乐逍遥却没怎么留心倾听牢记,念转另处,奇问:“你自己怎么好像也没学到手的?”粼儿虽急于转述诀法,于此节却不得不答:“蜀山派的内功与我所学的渊源不合,师父不许我习练这种呢。”乐逍遥仍感不解,问道:“那你怎么晓得门道?”粼儿答道:“师父去世后,我为她整理遗物时看到的。”乐逍遥越发摸不着头:“什么遗物?”

凌钰筎怒道:“又聊?还有心闲聊!”凭其脾气,若她尚能动得,势必忿然甩手不干了。然而当下除了霍小玉之外,谁也无法动弹,每只手能抵连一起,皆拜霍小玉牵引之劳。这几人原本并不齐心,反有素隙,但临危难关头,都知唯此方能指望同渡劫数,又毕竟是少年心性,好奇之余,又岂不乐于一试?

然而没等粼儿说出个一五一十,田英寿已将后肩之剑逼退大半。众人一看都傻了眼,乐逍遥道:“他还是快,除非……除非碍他一碍,只是又碰不着他。”小桃闻言触念暗动,说道:“须要劳烦小玉姊姊帮我掏掏兜儿。”

“兜里有什么?”乐、凌心下同转奇怪之念,只见霍小玉摸过了小桃身上,拈出个物,一觑亦愕:“却是颗酸枣仁儿。”乐逍遥听得口舌生津,忙道:“給我吃……”小桃悠悠瞟他一眼,要霍小玉放进她嘴里噙着。

乐逍遥怎明何以,看她唇腮俏鼓微囊,模样儿透着说不出的娇丽可喜,心痒乱猜:“想是女孩儿们毛病,一紧张就得吃些零食……”所思却错得远了,但听噗一声响,小桃出人意料地吐出枣仁儿,其疾端难给目,啪的击在车厢壁上,叮然弹飞往偏,却似拿捏算计无差,竟尔落得奇准,打在田英寿“大椎穴”,立陷肉中。

旁人均皆不料竟有此着,都露惊佩之色,乐逍遥啧啧称奇:“妞儿耍百宝,各自有看头!”凌钰筎见亦暗惕于心:“好厉害的嘴皮子!”小桃吁了口气,缓声道:“我气力不够,从这个角度也打不着他死穴,但盼能够多碍一时,也是好的。”这招其实本非慕容家数,然而燕子坞从来不乏神奇秘技,她多半习自其间。旁人皆料如此,殊不知另有渊源。直到日后得入傲家禁苑,驻步第一楼外庭,夜闻吐珠风霆动,乐逍遥方知别有天地开。

霍小玉道:“最多还能挣得不出半个时辰。以河西人的习性,到时候他就会加倍奉还了。”这句话顿令人人心弦又即紧绷,连乐逍遥也收起了怠慢之态,微一定神,顷将粼儿所述诀法悉往脑海过了一遍,说道:“庄无涯那老酒鬼的门道我总是学不会,但愿这次例外。撇开蜀山派故弄玄虚之说,所谓‘五气朝元’就是融集众人功力互为裨补,就像回民‘兄弟会’聚力互助的原理,我搞不定的你来搞,你搞不定的我帮你搞。”

粼儿听他言虽离经,说的却是到了点子上,喜他领悟得快,说道:“也差不多便是这般了。哥哥内力最强,合该由你来轴转发动,引领众人协力同气。只是咱们都须专神聚念,心无旁骛,而入一意空冥之境。用心越专,成效越快。”说到这里,她也似有些迷糊,遂补一句:“好像就是这样子的。”

连她都如此,乐逍遥更是没谱,但既别无良策,唯行此法,定神道:“我想头一步该是起自丹田,先往膻中,后转阳关,合力打通任督二脉为先,继而逐次冲解十二经脉,最后至于‘关元’,刚好是一个周天,转了一个大圆。”众女本觉他似是不学无术,只好贫耍,不料竟说得这般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仿佛尽已了然于胸,每皆心生暗佩且讶,初有的小觑之感因之大减。

却不知乐逍遥原亦没底,纯凭天生悟性自为,得益于练过“修罗心法”以及粼儿指点,加上先曾遭受庄无涯以蜀山上乘手法折腾,周身大穴皆被捏遍,印象迄今犹深,纵是临急乱投医,倒也合乎融会贯通之理,自感差不多便是这样了,反正眼下除死无大事,没有选择就只有行险。他的江湖,从来就是兵行险着。

凌钰筎毕竟粗疏,一时浑没想起自己有没学会纳兰“小无相”的门道,同乐逍遥一般,两人都没往这一处去想,各自敛念,专注于临急摸索“五气朝元”究是怎么个玩法。乐逍遥时而兴致勃勃,时而隐隐又觉没谱,暗啧:“这便有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会不会有何不妥呢?”

虽然各自师承家数有别,每人却都练过上乘内功,以为根基。不须提醒,凌钰筎、小桃等便各凝神敛念,鼻观心,心入定,若看气行。霍小玉并没遭人制穴,靠她牵引,使众人的手掌堪能互抵。但听得身底咯咯声响,车厢又摇摇欲坠,似是托承其下的树枝再粗也难以久撑不折。

这迭串声响络绎于耳,平添凝神行功之际的不安渐甚之感。众人都知情势紧急,片刻也耽迟不起,唯自强遏惴念,静抒内息驭行各脉。其中又以乐逍遥尤为忐忑,只是没谱:“这样行不行呀?那老酒鬼的伎俩从来都像整人,至少是专整我来着,只怕练着练着又吹了……”

粼儿觉察他心绪不稳,此是行功之际大忌。她待要提醒,忽感一股奇寒之气沁若针钻,竟随气行之势涌入经脉。乐逍遥未及察觉有何异常,乍感粼儿、凌钰筎二女微震,手心忽寒剔透,初以为这是蜀山功法专有之异,但霎刻之间,寒气斗增。乐逍遥未及生出诧念,忽听得头顶“笃”地一下蹦响,随即车身撼倾欲覆。

他即感不妥,眼往上瞟,这时又听到几声这般声响,似是有物跳跃到车厢外壁,竟栖其上。

乐逍遥暗凛:“有什么东西跳上来了!”昏黑里却瞧不清车厢壁有无破损,但觉那几样活物并没破壁而入,当车身一撼,翼声纷翕于外,跳跃声笃笃急移,车厢本倾欲翻,随即摇撼几下又稳,居然晃悠悠地仍搁于树梢虬枝不堕。但闻身底咯咯低声犹存,显然树枝也承不了多少时候,料想随时便折。

他内力强浑,初受异寒之侵,尚不为意,因被车顶跳振的动静引得岔开注意,急未暇顾众人行功之中出了何岔。但听嘁嘁唼唼之声乍杂于外,未等分辨何物所发,顷又寂去。

乐逍遥怔眼盯着车壁,不知不觉屏息禁气,任由己身内力自行,隐隐听到草间悉索行走声响,步音绵软轻捷,伴有糯然哼唱小曲儿之调,自远渐近:“踏呀踏歌行,采呀采蘑菇,最快乐是偶,啊呀啊咦呀偶……”

乐逍遥不须窥透出外,随这等样歌谣乱谑之声,仿佛自能看见小甜甜蹦蹦跳跳而来,一路走一路哼小调儿:“偶是那,采咦呀采蘑菇的小姑娘……哩哩啦啦哩!”

因感车顶低喳窃窃之声突尔匿尽,乐逍遥不免惊讶乱猜于腹:“她一来都跑光了?这小魔头拿了我那么多宝贝,却到这里干什么?”想到她的既刁钻古怪又娇顽有趣之处,有气却生不起来,正叹无法跃出去揪她索还“乾坤袋”等失窃的宝物,悉悉索索踏草的脚步声乍近,突听得甜糯娇吟般的小调儿嘎转惊叫,草声乱响。他睁大眼睛窥望车缝之外,昏黑里急觑不明究竟,只觉小甜甜竟似走着走着就栽了,这倒大出所料。

小甜甜兀自一跟头绊个稀里糊涂,摔得失声娇啼不迭:“哎哟咦……啊呀咦!”跌犹未定,眼前突然冒出一个绒绒然的大菇头,将她扑翻草里,有语桀然:“采姑娘的老蘑菇让你撞着了!”

其声未落,绒菇头下那张皱巴巴的脸倏地挨一只突抬的嫩足朝上踹个正着。原忖她被按倒,从这个角度断难提腿高踹,却哪料脸上还是多了一只脚印,翻跌于旁,犹未爬起,脸面又如擂鼓也似骤吃一通嫩足乱蹬,大绒菇头下有沙哑语声叫苦告饶不迭。

小甜甜浑当未闻,一边踢一边笑:“才不是老魔菇呢,才不是老魔菇呢!”那人岂甘坐挨苦不消停,从吃第一脚开始,两只短且粗的手已奇招迭出,但没一招使得成,臂膀乍动,自双肩而至手肘便挨狂踢脱臼。小甜甜发腿似无章法可循,但绝的是每一下必中骨胳关节或是筋络要脉,连乐逍遥也想不出她练的是什么功夫既怪又毒。

那人挨了这通狂风骤雨般踹,顿时萎倒于树下,咳咳咯出血来。小甜甜却似见血越发兴奋莫名,在他面前蹦蹦跳跳,足发连环,踹得更没稍歇。那人见势不妙,似知求饶没一丝用,慌将又欲涌出口唇的血沫自咽回腹,含含糊糊道:“踹死了老盖仙,便……便没人告诉你那宝贝的所在了……咳咳!”

小甜甜虽然眼珠已在骨碌碌悄转,仍踹没消停,只是力道渐收,没再一味往死里去,笑吟吟道:“谁叫你又来吓偶,谁叫你又扮大蘑菇来吓偶?”她素与别人不同,每被吓了一大跳时,便必越发凶猛反击,而非骇然畏退。踢打虽骤,难得是面上依然笑若春花乱颤,微伴娇喘,甜蜜柔吟般道:“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哦!”

那人已经不想细数平白掉了多少颗牙,面挂惨笑之色,嘶声呼苦:“可怜我宝盖仙纵横草场一世,生平伏尽无数采菇女,今竟……”小甜甜似仍毫无怜悯之情,依然往那大绒毛菇帽儿底下的皱脸有一茬没一茬地踹去,伴着嫩喘微微,笑语嫣然的道:“活该有此报哦活该哦……踹呀踹!”

她人虽小,一蹦一发蹄却似幼鹿般有劲,那颗大绒菇头已有些凹瘪低陷,语亦濒危低弱下去:“你……你该晓得,宝盖仙现身的所……所在,地下必……必有宝贝!”听到这一句,小甜甜虚撩一脚忽收,妙眼乱眨道:“什么什么?”那大绒菇头似要抬起,却啪的又吃一脚正中面额,仰倒在她裙下,小甜甜俯伸一张笑靥如花之脸,问道:“是啥子宝贝?”眨了眨大而顽的眼:“忘魂花螵还是血海棠蚓?这算‘神马’宝贝嘛!”

那模样古怪的人在草间哼哼的道:“又……又不是魔菇林,哪来的花螵血蚓?我……我说的是梦骷蛛蛤!”小甜甜跳脚本欲照脸踩下,忽悠而收,眨眼闪出精奇之色:“就是专吃傀儡虫的那种吗?”大绒菇头在她欲落又提的足底哼道:“岂止吃傀儡虫?它饿极时也食人脑!”

小甜甜回足自挠,笑颜如常:“所以你扮成大蘑菇,头上还戴了一顶这么大这么厚的干菇帽子,是怕它来吃脑吗?”大绒菇头终于得从草中抬起,哼道:“这是我基本的造型,并非怕了谁。”声犹未落,倏吃一脚中嘴,复倒草中。

小甜甜晃然收脚复搁另一边膝上,翘着二郎坐于树墩,仰面嗅了嗅鼻,突蹙眉头,问道:“有焚药味儿!你们神农帮来了多少人?”却未闻回答,转面只见草中耸起一个毛绒绒大菇,悄欲移远。

小甜甜旋身发腿,啪的踹那大菇翻倒,一踩而定。底下哼哼有声憋苦:“这都溜不掉?”

她发腿之时,人还在十来尺外,蓦地只见筒裙夭晃花转,身随足落,已踩在大菇头上,笑吟吟地侧脸而觑,就像顽童活捉一龟,正在盘算接下来该当怎生玩死它。乐逍遥虽然早知此妞幼虽幼,身手却着实了得,姑且不论花样百出的使毒玩蛊伎俩,仅凭那双总是微噙谑笑之色、总似天真无邪,然而又屡令人看不透半缕心思的妙眼,他每思已然头大,当下又暗啧不已:“每回她跑出来,总教人心惊肉跳,天晓得下一步又会整蛊到谁头上?”

小甜甜却似无心整人,溜溜转了转眼,嗅鼻微微,鼻梁先皱,踹着那颗大草菇头,笑靥春放般蜜哝道:“别逼偶下蛊哦你!”那大草菇头闻言顿为胆栗,但感求饶无用,强笑道:“在神农帮三代长老身上使毒用蛊,还是省省罢!”

小甜甜拿出一只怪模怪样的大蟾蜍,变戏法般一晃即有。作势要放入大菇皮套子里,那人吓了一跳,失声道:“这种毒蟾若是被尿到身上,岂还了得?”小甜甜眨着大得出奇的顽眼,笑道:“你不是神农帮的吗,辈份还‘三代长老’这么多……怕啦?”那人哼哼道:“它毒不死老盖仙,但若其尿沾身,皮肤便变成跟它一般疙瘩难看,无药可恢复老盖仙端庄清秀的原形。”小甜甜偏要试试看,笑欲放蟾而入:“你不答偶,偶就要你难看!”

说得虽似柔哝呢语,足尖却悄增碾蹂的劲道,宝盖仙正自暗忖:“加上六年前流产的那次突袭以及此番,算来已有三回伏她不成。眼下遭她所擒,情势料比不得魔菇林里好溜。奇怪的是,她却如何跑来此处,莫非又想抢老盖仙先找到的宝贝?若是果然,老盖仙被逼不过,只有使尽百般毒菌,与她拼个鱼死菇破……”心念刚转至发狠处,突然剧痛袭来,裆为之淋。

乐逍遥听有惨呼之声骤响,不免猝为一惊,定睛瞧向车外,依稀辨见得有一个娇小的身影立于草间,姿势似在伸足蹂躏某样物事。小甜甜道:“咦耶,宝宝蟾还未尿,宝盖仙怎么先屙一地了哦?”

乐逍遥仿佛身临其境,心头不忿:“她怎可如此肆意蹂躏人?不管何等样身份的人物一旦落她之手,搞得一点面子也不留给人家……”正为那三代长老恻然,宝盖仙先已吃不消其苦,嘶声道:“两害相比取其轻,你还是……不如还是把那只毒蟾搁我身上罢,拜托高抬贵足……”

小甜甜伸足掐之:“那你还不说——”说字拖得长长,娇糯之音转以“哦”为结尾。

大菇头无奈唯道:“神农帮果是有人下山,但并非约在此地碰头……”小甜甜并没在意后边半句,急问:“大头都有谁来啦?”看她如此神色,倒也非属常见。乐逍遥自思:“神农帮?印象里这不是一个多屌的派别,看看底下那个‘三代长老’就可知一般……”殊没留意,小桃、霍小玉眼中的神情不约而同都有些变了。

因见大菇头支吾,小甜甜鼻头皱了起来,大眼溜溜圆转,捏拳要打:“不说偶也猜得到!是李采药,还是另一个护使崔百药?”大菇头本想笑一笑,不自禁地竟亦微露莫名惮色于瞳,语梗于喉。

小甜甜本是一副什么也无所谓的模样,看大菇头欲言又止,眼光古怪,她突然皱起嫩脸道:“八会吧?”虽然把“不”念作“八”,大菇头却也听得懂,苦了脸道:“惊了吧?便是他老人家亲自驾临……”乐逍遥暗奇:“按说来了个这么大靠山,大菇头该欢喜才是,怎么从他话声里听不出有恃无恐之意,反而……”不免猜想那“他老人家”该是何等样“屌”的人物。

小甜甜惊噫声中,不禁又提脚乱踹,嗔道:“唬偶!拿董种蔬来唬偶?叫你拿董种蔬来唬偶……”乐逍遥正愕未明:“董种蔬?这个名听来不是好陌生……”老菇头呼冤道:“你总该知道这个名字我提都不想提,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哎呀,还踢?脚丫子还用掐的?”小甜甜边踩边道:“那你还要不要再拿董种蔬来吓偶嘛?”

乐逍遥暗咦:“她还会有被什么人吓到的时候?”待目转于旁,觉小桃、霍小玉居然眼含莫名的惧意,他怎晓何故,难免越发困惑,只听那老菇头沙哑的话声又起:“真是皇帝不急公公急,你吓个啥?听闻他……他老人家亲自下山,该尿的是我才对!前次……若非前次上你恶当,骗我去寻什么‘药人’,擅入神农山本帮禁地,结果撞上了他老人家……”

小甜甜停足不踹,忙问:“是了,前次你是怎么跑掉的?偶可差一点点就遭他毒手了哦!”乐逍遥听到这里方有些明白:“哦,原来这俩曾不约而同地去什么禁地‘恶搞’,但反被搞了,是以她才有此余悸未消的神情。怎么就跟遇鬼似的?”

“跑?”宝盖仙哼一声,不自禁地目露怨毒道:“我可没跑掉!”小甜甜不觉蹲下来陪着啧啧不已,唏了句嘘:“那就是遭了毒手啦?噫……”宝盖仙竟似不堪回首,连想也没敢稍加回想,但又忍不住,忿道:“你逃时不该把洞口千龙石放下,却关我在里边,可知……可知害得老盖仙平白遭了多少荼毒?若不是当时又发生另一节变故,老盖仙这条命可捂不住!”

小甜甜听得好笑,说道:“偶哪里是故意去碰那机关的哩?偶是怕他追出来呀……再说你又没死掉。”

乐逍遥心中盘忖:“放得有她在此,我要不要……”他从来偷懒,最是头疼练这等复杂的内功,偏生当下不练不行,可一时半会就连自己也万难相信“五气朝元”如此便可练成。想到那庄无涯的颠三倒四状,更感无望,因见老天送得小甜甜遛跶在外,不由得暗犯踌躇:“要不哄她来帮帮忙?”

虽感小甜甜猛于虎,等闲招惹不起。但与车内时刻生胁的田英寿相比,两害相互权衡孰轻孰重,乐逍遥自然倾向于找小甜甜求助,况且乾坤袋等诸物在她手上,也须设法弄回,他转念忖定,因怕她一转眼就又走开了,正要张口喊叫,不料口唇竟动不得,半声也吭不出嗓。

乐逍遥暗异:“刚才还能作声的,怎么转眼就……”非但半声也发不出,抬眼更吓一跳,面前仿佛堆了四个雪人。粼儿、凌钰筎、小桃、霍小玉每人鬓眉竟似披了一层白霜,连衣衫、肌肤也沾得有晶闪莹薄之物。他乍然怎晓何因,瞠目一怔之下,方感寒气侵迫,初尚隐隐然,渐随五人内息互会,冰冷相传。

或因他在五人当中内力尤为强胜得多,行功之际又心神旁扰,一时未觉出了岔异,寒气虽在四女之间交传相侵,但他体内真气刚强之极,四女身上的寒气到他身上究竟微不足道,是以初未即察有何不妥。然而四女似已不胜其苦,兀自运功强抗,皆未吭声。

乐逍遥既已见着,始诧不已,心想:“如何搞到冰封急冻也似,哪来的寒气?”这份惑念从心底蹦将出口,粼儿等人不知有没听见,或许苦苦御寒已是难支,均是一动不动,连眼皮也没霎动一下。乐逍遥又觉这股极为阴寒之气绝非来自外边,既出于内里,随真气透过掌指传输,顷便涌透五人躯身,祸起萧墙之内,委实防备不及。

众人方在专神聚念之时,惟恐慢上半筹,难免要遭田英寿所乘。又知行功若是到得空冥物忘之境,即使身旁忽有外力相胁,纵能及时察觉,势也分顾无暇,似此情势明知险刻难测,苦无别法,也只有赌上一赌。本来他们只患不能快些收拾杂念,依照粼儿适才所言那般即刻臻入五人一念相通,进而同心协力之境。却没料到同心同气竟然不难,或因都知眼前之困舍此一途无法渡过,纷敛心念并没多久,彼此悄生感应,便有如诗云“此时无声胜有声”,物我既忘,五气交汇。

除了乐逍遥犹未随别人收敛杂念之外,粼儿等四女究先一步渐觉内息交传互融,惊奇之余,心下乍为暗喜:“不想世上竟真的有这等神奇法门!”哪料随内息交汇渐合之势而生之变,居然非因外来凶胁,而是其中有一股阴寒已极的异气得乘此隙,侵透众脉之间。这时,粼儿等人都在调息聚气未果的关头,阴寒异气悄然乘虚而入,随她们各自运驭之势,侵往诸脉要穴。

小桃、凌钰筎本就不合,顿时互相猜疑:“啊……尻!玩儿阴的?”这份念头倏生,由而暗恼对方倍甚,同时鄙夷:“这会儿居然玩阴的?”忿懑之下,皆忘同心协力,不由互调真气相攻,自然以凌大小姐尤为气盛,小桃被她一攻,身上所凝冰霜更厚了。

只粼儿毕竟细致,乍感惊讶之余,暗觉那股同侵众人的异寒之气却是来自霍小玉。她本想提醒大家,苦于所遭寒迫势增渐剧,急促间无法作声,她知这是因为凌、桃二女分心内耗,以致不能齐心急御那股阴寒之气来侵。粼儿一心便系乐逍遥身上,又没甚主意,既觉势急,惟有多移心力去援护于他,至于自身亦遭阴寒之侵,却是顾不上理会了。

偏生乐逍遥一时没明白过来,犹在愣眼:“怎么突然天寒地冻起来了?”这一句到得口边,声又哑然。他未及想通此是内力未提将上来,每有间滞,便受阴寒之气趁虚侵脉,身子一激灵,语为之噎。

只听得啪啪踢打之声又响于外,小甜甜似又想起什么,急跳起身来又踹宝盖仙,说道:“别以为偶不知道哦!其中有一味是九节菖蒲哩,咦?耶!好像还有神农草的呛味哦……神农帮在烧山吗?”宝盖仙本在支支吾吾,终究吃踹不过,缩头缩脑地答道:“你……你说是就是吧。”

小甜甜急将起来,迭发连环腿就像踢皮毬儿般,交替出足,咚咚踹得宝盖仙不断地弹撞树干,嗔声已然含恼:“烧山?扁你哦!偶叫你们跑来烧山……”宝盖仙往那棵树上来来回回反弹,叫苦道:“哪有烧……烧山?不过是焚药……哇尻,小蹄子还蛮有劲儿的!”

小甜甜背抄双手于腰后,只是发脚,姿若踢毬玩耍,兀自恼道:“烧山!烧没了偶来找的宝贝怎么办?谁赔偶?”待听得那矮小之叟又说是“焚些草药而已”,她才止踹,又将宝盖仙一脚踩定,作大人姿态,背着双手,俯了脸问:“焚药?神马药?”她一停踹,宝盖仙又支吾道:“神……神神神……神农帮的草药名目说来话长。”

小甜甜侧头眨了眨眼,一想也是:“长就表说了。要干神马用?”她咬舌尖儿般其声嗲极,听来含糊,难免令宝盖仙一愣:“什么神马?”乐逍遥暗叹在心底:“不只我被忽悠晕……”小甜甜反转手背往宝盖仙脸上“啪”一记脆的,大眼瞪到足:“就是神马。”宝盖仙傻眼依然:“什么马?”乐逍遥憋叹在腹:“谑啊……”小甜甜反手又“啪”一记辣的,道:“神马!”

宝盖仙本是要支吾到底,但感落她手里,究玩不起,唯吐着血沫儿道:“神农帮没有马,更何来神马?所焚之药原是……原是为了将它逼出来,待现身之后再困于药圈之内,然后再……哇苦!上边在掴嘴巴,下边竟还用脚丫子暗掐?”

乐逍遥暗觉奇怪:“这样搞是要对付啥?”小甜甜忽似明白过来,咚咚又踢毬儿,急道:“那个是偶要捉的!”宝盖仙喷血道:“关……关我何事?”小甜甜踹:“你不就是神农帮的吗?”乐逍遥闻而不忍,暗叹:“唉,又虐上了……”宝盖仙噗着苦水道:“上回被你害得我违反帮规,惨……惨遭六代长老齐齐出手废了武功,还……还吞了被逐出帮派的苦果。回家务农是真,神屁农?”小甜甜听得唏嘘不已,忽又恼嗔:“骂偶?”宝盖仙急辩:“不是!我骂神农帮是屁……”小甜甜一想也对,便又止踹,一脚将宝盖仙踩定,背手立于其旁,放眼乱寻林间,只因到处雾迷,急难辨析焚药微烟,忙问:“在哪在哪?”

正游眼乱觅之间,不闻有答,她眨了眨惑,忽感脚下踩空,低眼瞧时,那大毛菇已没在足底。小甜甜不须转顾,陡当身后十数尺处草声移响,她便即旋身而起,啪的一脚踩住那悄移欲远的大菇状物,花筒裙晃若蕊绽,旋即含蕾不放。霎然之间,她身子飘落已定,只听底下憋出一声闷哼:“又没溜得掉!”

他周身每处关节软筋皆已被招呼数遍,无一不痛入髓里,料数月都调养不能复初,因恐小甜甜一怒又加以狂踩,宝盖仙急道:“这便立马领你去焚药之处还不行吗?”小甜甜听了便提起脚,哼道:“别耍偶哦!”她本非轻易饶人的性子,但因有所急,没暇多耽,提脚放那大菇起来领路,不料大菇一动没动,仍在原处。

小甜甜走几步转身,恼道:“又怎么哩?”大菇既没移走,也未吭声。她忽觉不对:“搞神马鬼?”不等宝盖仙在菇底生狡作答,她一脚便踩将下去,那菇却瘪凹了,底下并无矮叟之躯,只远处依稀传来急促窜爬草丛之声。

小甜甜心念飞转:“哇西!连马甲都不要了?”这时她的脚仍跺到底,不料刚踏瘪了菇皮儿,忽呼一声苦,蹦身老高,仿佛被烫着了一般,捧足跌将在地,哭:“哎呀呀,没想到……”

原来菇底放有一个浑是硬刺的蒺藜球。

乐逍遥暗暗叫幸:“天幸她刚才踢宝盖仙来来回回弹撞的那株树是在旁边,不是我们这一株,也亏距离得远点儿,没把我们车震堕下地去。哇尻!小蹄儿还蛮有劲的……”但听小甜甜呼苦而倒,不知踩着了什么。他在车中难觑分明,猜想:“这种叫苦的声音对我而言不是很陌生,记得至元年间……”他的年号总是记得混乱,也没在乎,“我把一个菠萝偷偷放到书航他老娘的洗衣盆里,以衣遮盖青菠萝幼小的外形。他老娘上来就踩,意欲以足涤衣……结果所叫唤的声音全村都听得见,也便近似小舔甜当下这种,只是老嫩有别。”

他的处境虽说不比小甜甜误踩蒺藜球好不到哪儿去,但却天性好玩,眼见得粼儿等四女竟皆鬓眉霜白莹然,冻得瑟瑟微颤。似此奇异情形殊未曾遇,他本在惊诧难明,旋即暗觉有一道异寒之气随五人运功窜行各躯,因他内力极强,遇侵体之寒自生应御,是以异气难逾,反窜四女躯内。她们所受寒冻之苦渐甚,初时凌钰筎与小桃尚能分心互斗,转眼便感自顾不暇,再难相耗,于是又齐御寒气。

小桃所练武功不以内力见长,因她内力甚弱,所受阴寒异气侵封经脉之势仅凭己力更难抵御。那股寒侵之气却似水往低流,她内力既弱,侵涌她躯的寒气越多。至于粼儿,因她一心专系乐逍遥安危,所驭真气多用以维护他不受异寒侵迫,反而自身却护不周全,乍看仿佛披了一层霜氅。

乐逍遥既觉那股奇寒之气并非来自外边,见粼儿、小桃情势不妙,他有心急调内力去援,但究竟不谙“五气朝元”如何用以应变的详细门道,此非一时能想得明白。偏生粼儿已受寒侵倍甚,断难加以指点。此路既行不通,他自然而然地便朝“修罗心法”寻找蹊径,自感唯此或属轻车熟路。

“修罗心法”他虽非尽悟通彻,毕竟习练时日不短,于己心性又合,一念及此,下意识地便施“气动之术”,觉此法或可援引而至粼儿、小桃之躯,强输内力助她们驱寒气于外。

他未暇多想,顷即驭气注入粼儿、小桃体内,因觉凌钰筎鬓发所凝霜色尤淡,料她内力尚能抗得一会儿,情势不及粼、桃二女危迫。乐逍遥唯先运功先援濒临绝境的这一边,内力应驭即往,为免那道阴寒之气已侵及她倆心脉,他催足“气动之术”,以快制慢。

孰料所输真气到得二女之脉,遇上那道阴寒之气,彼此竟不相抗,无论输入多少,犹如水凝寒冰,所注真气但遇那股阴寒之气便似一去无返,反遭寒摄,倍增封冻之势。乐逍遥怎知究里,只觉每增一分内力输援粼儿、小桃,便增她们体内封摄侵冻之寒,非但不能缓解危势,反而雪上加霜。

乐逍遥初未了然,只顾猛催真气输去助她们御抗寒侵,五人手掌相连,内力循环。他无意间瞥见凌钰筎身凝冰霜由薄增厚,方感不对:“我输送的内力越多,反增寒气越强,如此循环传输,非但不能解除粼儿、小桃之危,反而殃及凌姑娘、霍姑娘……”一念及此,纵仍困惑不解,亦知再输真气实属有害无益,急忙收回,却因这一急,大股应念回灌之气纷自四女躯内朝他涌来,骤若决口。

乐逍遥心中大惊:“四股真气齐撞将过来,岂还了得?”他原只回收自己输出去的内力,孰料“气动之术”运驭失措,一急之下,竟牵引得粼儿、小桃、凌钰筎、霍小玉四股内息骤然岔撞而来,势如寒流摧冰。其他三人倒也罢了,凌钰筎身上的内力委实不弱,霎似一口大刀直搠心脉,其后尾随三支剑。

“五气朝元”练法虽极玄奥,若依粼儿所言之法,五人齐心调驭内息,纵使不能潜移默化、如愿有成,也决不至于出现当下这般变故。只是想不到行功之际,霍小玉体内忽有一股阴寒之气悄趁其隙,渗入众人躯脉要络,致生大变。乐逍遥为缓解粼儿、小桃之危,更将“五气朝元”行功法诀忘诸脑后,急以自己最是轻车熟路的“修罗心法”驭气输援,所输真气却遇寒反迫粼、桃二女,待觉不妥,他回收内力一急,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顿如河堤崩决,四道急冻之气齐朝他侵涌。

就算他尚能照单全收,料想粼儿等四女必定不免失尽内力,而成废人。但以四股寒渗其中的真气侵脉迅若潮涌之势,乐逍遥内力虽强,顷刻之间也不知该当如何悉数收驭驯化,决计也将大难临头。

四女原本皆难齐心如一,此时察觉真气急泻,竟随乐逍遥回收内力之势涌往他躯,刹那间他鬓眉如霜,竟凝白白薄冰。粼儿觑在眼里,先已焦心,小桃、凌钰筎、霍小玉亦知不好,齐想:“他若垮了,大家也必冻作一堆,更无指望!”平素虽然各好逞强自豪,没怎么把乐逍遥放在眼里,但当濒险临危时,心底里不约而同都把他当成主心骨,皆想他若垮掉,众必随之土崩瓦解。

粼儿自是有心解救,难得是凌钰筎、小桃、霍小玉三人亦执一念,随她齐敛真气。乐逍遥察觉侵涌之寒稍渐减缓,猜是四女竭力遏止,未顾欢喜欣幸,先自暗讶:“她四人素昧平生,等闲连话都没说得上,刚才怎么都不能同凝一念,这时如何做到齐心如一?”

难得他们齐执同心,势如悬崖勒马,堪堪刹稳四道脱缰之气。乐逍遥也没敢再似刚才那般急收内力,正自缓调“气动之术”,耳听得车外疼哭声止,小甜甜却又一蹦而起,究竟警觉,花筒裙在半空中夭荡如蕊绽,踹未至,声先叱:“出来!还躲神马哩?”

乐逍遥等五人同处危迫关头,那四股奇寒真气就像脱缰难拽的奔马,只要一念稍懈,促乱的内息便又喷涌而出,仍如冰刀雪剑撞他心脉。各在紧张之际,听到小甜甜一叱而起,他们均感不好:“这车厢本已摇摇欲坠,我等内息又皆岔涌难驭,好不容易齐执一念,勉强稍稳阵脚,若是那小鬼忽来折腾,真是要搅得爆锅。”

只道小甜甜发现车在树上,是以跃身欲踹之落地,乐逍遥等人暗暗叫苦,但从车壁缝隙一瞧,她却跃身另有去处,簌地纵入草木杂杳之间,觑定一颗若隐若现的大毛菇头,提足急踹而去,这时浑忘了哭,心中得意,笑骂:“还是溜不掉!”

但踹未至,触目先觉有异,鼻翼微抽,暗感药气更浓。她刹足落地,伸脑袋问:“怎么不跑,傻了哦你?”宝盖仙似有层层甩之不尽的毛菇皮罩,这时头上又套了一顶灰菇帽子,却仰着头,伸长脖子竟呆不动,仿佛没察觉小甜甜追至。小甜甜一时好奇,倒也没顾上痛加殴打,觉他好像在仰望什么,神情端的古怪之极,见了她也浑无反应,居然一反常态不慌不跑。她心中大奇:“咦耶哦?”便也忍不住蹦将上前。

恰如那捕蟀大汉一直所怀惊异,乐逍遥虽然总似有些浑浑噩噩,每当全力运功之时竟还能分心多用,却是实属罕见。这时他虽陷困境,尚仍旁顾有余,觉察小甜甜纵身去处锋隐草中,寒芒悄布。未及动念提醒,她已跳到宝盖仙之旁,刚瞧见宝盖仙脖下抵有一支兵刃,自亦同陷一样的处境。

小甜甜脖子抵得有两口倏然交架的钢刀,不由地也仰了头,免得下巴磕碰利刃上,便如宝盖仙刚才的举动,仿佛两人同看树梢头。所在之地草长及颈,她与宝盖仙又都不高,甫当跃身而落,才见草丛里杂布数簇深褐色大菇状物。

小甜甜虽然不得不仰起脸面,眼光溜溜却往低转,辨觑出那些大菇底下分明有兵刃驻地,却似一朵朵小帐篷,人脸遮掩于内。没等瞧得更加清楚,她便恼道:“老盖仙,这些都是你在神农帮的徒子徒孙吗?”

宝盖仙仰着面孔,并没作声。小甜甜将脸微侧,只见一枚刀尖抵在他颔下,几乎透将入肉,难怪宝盖仙连喉头也没敢稍动分毫。这等样自下而上贴喉抵刃的手法既刁险又罕见,她心念未转,被刀拍腮,旁边有语低问:“小丫头,你也识得神农帮?”

小甜甜蹙了眉哼:“偶识得神农帮不是这种扮相。”那人瞥见这小女孩儿纵陷刀丛,却看不出脸上有何惊骇神情,难免也感诧异,低嘿道:“那么你说这种扮相该是什么来路?”小甜甜鼻嗅药气,一时未答,宝盖仙仰头在旁,忍不住道:“八百龙的路数。”

其声虽是兢然低哑,乐逍遥在树上听闻,却是心头一震,暗异:“八百龙这种路数我不是很熟悉,记得以前不似这样的……”

“啪”一声响,那人提手疾晃如电,出乎不意地往宝盖仙脸上反掴一记,手影又隐回褐氅之内。若不是宝盖仙痛哼一声,旁人几难察觉,足知出手其疾。乐逍遥究在高处,觑在眼里,心头顿时沉凛:“看似随随便便一晃手反甩耳光,其中竟含变化之多、伏招潜势之繁,封锁转寰余地之绝,是我想都想不到的,自然更做不到!别说老盖仙,就算我身法再好也是一般避不过……”

一直便觉老苍龙所授八荒奔龙手法已极迅奇,只患时日尚浅、不能尽得其髓,待睹草中那踞氅坐地之人霎晃即隐的手影,他唯苦笑:“我还是回家务农为好!因为我不想用老苍龙所教的招数跟他比较……”

那人披氅遮没头顶,踞坐草间,乍看既似一朵大蘑菇,不动时又像草中岩石,其旁数人亦皆如此,难怪连小甜甜这等机敏的人也着了道儿。乐逍遥兀自咋舌,只听宝盖仙口吐碎牙道:“老子猜中也挨打……”话未毕又吃一掴,这下更迅难給目。那人冷冷道:“先前逼问谁在焚烧草药,你不作声。没问你话时,却又多嘴。”宝盖仙连唾碎牙,痛怒交加道:“我……”

他被掴得老羞成怒,不禁要破口开骂,嘴刚张时又啪地吃掴迸齿溅沫,话声顿噎没了。那人的手回氅按膝,仿佛从没动过半根指头,连氅襟亦未微晃,眉在披氅头罩下平展如线,双目似闭似翮,连宝盖仙什么长相也未瞧过半眼,低声淡漠的道:“神农帮三代长老,在八百龙眼里只是垃圾。”

宝盖仙眼光乍一变色,心念暗转,反显颓然模样,耷拉的嘴角又似隐隐吊诡。那人仿佛石像般寂坐不动,话锋忽转到另一边:“倒是这小女娃儿,好像没把八百龙放在心上。”

小甜甜咧嘴一笑,甜得令钢刀也似要软。其声更糯:“没有呀,偶其实是在担心哎。”旁边一人好不容易定神,勉力把刀持牢,复架回她颈上,却似又不忍割着如此娇嫩的肌肤,微一迟疑,移刃稍离其颔寸许,低哼道:“刀抵喉脖,是该担心。”小甜甜笑眯眯地溜了他一眼,越绽若春花般道:“宝盖仙,你快告诉他们,偶担心什么?”

宝盖仙哼哼道:“还不是替他们性命担上心了!”只道所料没错,小甜甜却笑:“不对!”宝盖仙方只一愣,脸上啪的又挨一记看不见手影的掌掴,那人悄笼其手隐回氅内,不动声色如故,但亦觉小甜甜所言难解,遂问:“那你究竟担心什么?”

小甜甜笑吟吟中竟似含忧,眼望宝盖仙鼻青嘴肿的摧颓样,说道:“偶替咱们大伙的性命担心。不如数声一二三,大家快一齐跑,免被老盖仙害死。”众闻此语,无不愕然。那人又啪一下甩手如电,宝盖仙几乎连眼珠子也被打出一只来。那人又隐手氅中,冷嘿:“就凭这老废物?”

看见了这般情形,尤其小甜甜忧惧难掩之色非似做作,此殊未有。乐逍遥忽觉诡极:“好像有什么可骇之事要发生!”

左侧一人似有发现,俯目低觑道:“咦,这有个坑,焚药烟气就是从里边飘出来的……”小甜甜本在嗅鼻不停,闻语一怔,没待转头去瞧,便先叫道:“别……别碰那个赤炼盅!”

左隅那个披氅人充耳不闻,手刚伸入草间,但听前方忽传野鹄子叫,小甜甜身后的持刀人立刻按她蹲将下去,低声道:“点子到了!”小甜甜兀自愕眼不明:“什么点子?”一只手已来急掩她嘴,话憋喉里,溜眼瞥见宝盖仙也被几口刀按得坐倒草里。

夜雾之下,一大片杂棘拨响,有人挤了出来,籍借旁边几簇划亮的火把照明,机警地伸脖张望,忽有所见,手指树丛里一处微动之影,贴指于唇,嘘嘘连声,乱打手势道:“有古怪!”慌要转身钻回荆棘丛里,所背米袋却卡着枝头刺,正挣扎间,里边几只手齐出,将他推得倒跌难止,随即杂棘丛中穿出数影,一语阴沉:“出都出来了,哪还有什么古怪比得上里边?”

那人却似惊弓之鸟,挣扎欲返,却撞一个大汉胸前,被掴得团团转。大汉沉声道:“还想走回头路?里边堵都堵死了!”说着,硬搡那人扛米前行,使先探路。稍有畏缩,便又吃踹。

那扛米的岂敢率先乱行草中,只是挣衣不迭,瞅隙欲溜,大汉又揪他回返,忽呼一声,疼怒交加:“狗贼,又咬我手!”乐逍遥借火把光亮认出书航,心头暗奇,又辨觑得另一人是万景峰,不知怎生又已醒转如初,冷不防又遭书航所咬,新帐旧恨顿时齐涌,提手便击脑门,掌劲只须三分,料毙之不在话下。

哪料掌拍未至,猝然袖上起火。万景峰吃一惊,缩手时火光又无,正咋舌难下,旁有一人青秃脑袋,越众疾晃,立到书航身前。书航忙道:“和师哥,小的也是茅山派!救我哦……”那秃头青年自是识得他,微微点头,并不搭话,只瞪万景峰等忿忿不甘之众,说道:“他是我林师叔新收的童儿,眼下又同在危境,大家请给个面子。”

乐逍遥见是茅山弟子和尚明,既与书航相认同门,谅有此人维护,侠王府中人纵然再恼书航,也不便下手。果然,冯氏昆仲虽皆恨瞪书航,却都没有作声,只万景峰仍气难消,指着书航缩隐于和尚明身后的半张稍露之脸,说道:“要不是在下边遭了这贼厮鸟的迷香暗算,大伙怎会堕落至此?连……连丁爷都跟咱们失散了,倘有三长两短,老子决不罢休!”

书航料有撑腰的,胆气稍壮,探出整张脸道:“你本就堕落了,还说?”语迄,顺手弹鼻屎射去。万景峰大怒,探臂来揪,呼一声掌凝虎爪,既快又猛,虽在气头之上,倒也没敢稍碰那茅山秃子半片衣袂,爪势迳绕半弧,来抓书航胳膊。和尚明见这一招端的力足劲狠,心想书航似乎不会武功,如何能避得过?以万景峰手上劲道,倘遭抓着臂膀,多半连筋骨也立时迸烂。他看不过眼,便横手一捺,将书航拨了开去,这时万景峰爪端忽有焰冒,又吃一惊,缩手后跃,看手并无异样,一时惊怒交涌,眼瞪和尚明,说道:“有种你就跟我拳拳到肉地打一场,少玩伎俩!”

书航的脸又从和尚明腰后露出,抠着鼻道:“茅山派不玩伎俩玩什么?你真会说!”言毕提指,又要弹垢射之,万景峰究竟多次吃他此亏,一见顿栗不已,急凝招式戒备,口中低唤:“卢小倌!”身后簌地晃影如电,闪出一个矮青年,默不打话,倏然出剑刺中书航手指头,去势犹急,本欲穿喉而过,不料书航突然闪身又晃到了和尚明背后。

乐逍遥认得那是侠王府新募的剑客,名唤卢武镟的便是。前次在姑苏城外曾经交手,奇的是此人初似剑术平平,过了些日再见到时,剑技竟似又有长进,此刻再睹其出手,仅以剑术而言,居然不下于已故的侠府名剑士宋罡,武功隐隐似已凌在二冯、万景峰诸人之上。

他心中刚觉奇怪,和尚明右胁已被剑穿,冯大员外急道:“和师傅是丁爷的宾客……”意虽示阻,怎奈不及剑疾,只嗤一声低掠,卢武镟回剑还鞘,晃返侠府诸士行列末处。书航搀住和尚明摇晃欲跌的身子,变色道:“师哥你……怎么不还手‘伎俩’他?”

和尚明低觑右胁一道微绽殷斑的衫缝,咳血苦笑:“谁知他……咳咳……他出剑恁地快急,我连使咒的念头还未动起,便吃了一剑!”非仅和尚明骇形于色,乐逍遥思及那一剑之速,心亦凛凛。卢武镟出剑原本为取书航性命,但幸书航不知从哪儿学来“凌波微步”,从小背着书包在乡下走田垄,于阡陌间早练得其熟无比,这一剑虽急,他居然仍能甩袖走避,却躲到和尚明背后。和尚明还没来得及应念生咒,就替书航挨了一剑。

书航自也戚戚于心,忙提手指道:“我也受伤了!被刺在指头,喏……这有一滴血珠在冒。”冯氏昆仲抢身前来察看伤势,各取金创药,说道:“大家余毒未解,还盼和师傅设法,唉……卢小倌出剑不看人,险些送了大家的性命。你要不要紧?”

原来他们得从地穴脱身,先前所中书航迷香,多半已通过和尚明讨得缓解之法,只是尸毒似仍未除干净,是以二冯眼见和尚明这根救命稻草险被卢武镟一剑戳没了,不免情急关切,语多责备。和尚明只咳难言,胁下殷绽渐扩。众人忙乱之间,书航伸手指道:“我这根尾指也受伤了,痛难抠鼻。分些金创药给我!”

侠王府此番原是有备而来,却遭挫折,不免都迁恨于乐逍遥与书航作梗所致,尤其书航。二冯虽讲修养之道,非似万景峰只知肆横,但在心烦意乱关头,听得书航凑来伸指索药,冯二员外先忍不住,怒喝一声发掌:“小贼,江湖都被你们这些不知哪冒出来的杂碎混混搅乱了!”

此掌旁捺虽急,书航究仍得隙展开“凌波微步”走避,不料冯大先生提手横狙于后,万景峰亦来断他退避之径,三强合击,书航顿难溜溜兜步,惊得脸都白了。眼看小命要绝,却听得和尚明忍着伤痛叫道:“若杀了他,大家没命!”

二冯与万景峰虽恨不得立毙书航免得见多招烦,然而各自性命究是看得要紧,纵在气急败坏关头,闻得和尚明叫声,不约而同刹停招数,但仍围困书航在内。冯大先生惑然道:“这等跑龙套的小脚色难道还牵一发而系全局了?和师傅,你要保他也不必抬这么高!”

和尚明强忍创疼道:“即使跑龙套,他能跑得这么久,跑到今天,那也不是龙套了。非是我要保他,咱们所染尸毒虽说用糯米可解,可这寿尸毒毕……毕竟不同寻常!”众人虽已服用了和尚明取出分施的浸药香糯,仍觉毒拔未净,一路各自心跳减缓,呼吸也越来越不畅,听了和尚明之言,众人一齐凛然。万景峰心犹不甘,忿然道:“那又怎样?你都解不掉,指望他不成?害得侠王也走失了,休想我轻饶他!”

乐逍遥已自暗惑:“他们本是一块儿逃的,怎会少了这么多人?非只侠王没在,连小史哥、有亮他们居然也未见着影儿,究竟何故?”他视线被树叶半遮,虽在高处,往这边仍望不透彻,觉那两个小女娃儿似也没在其间,顿时忧急难耐,原渐调舒转畅的真气不免又显促乱失抑。粼儿虽然觉察不好,却难加以提醒,因感真气又呈撞势,心中暗焦。

只听书航又发惊声,似是万景峰仍要来取性命,和尚明急道:“慢着!大家身中寿尸毒,可知却有两人安然无事?”冯大先生心念一动,止住万景峰之掌,眼光狐疑转觑书航那瑟缩之颜,觉难想象:“难道这小子竟没中毒?”

乐逍遥先曾听闻书航在“五毒药王”林居士身边一些经历,此时倒未觉料外,暗想:“和尚明所言另一人,想是小甜甜罢?”和尚明忍咳道:“我那师叔林药王,其实所长专治尸毒,咳咳……定是先给书航灌了‘祛百尸瘴’在先。所以他在下边没染上,这般机遇连我也没缘得沾!咳咳……”书航闻言自思:“林老毒这恶贼天天給我乱灌许多毒药和解药,难道其中有一味竟具这般效果?”不由回忆昔遭苦楚,恨难消解,暗誓于心:“有朝一日,必设法教他落入我手,把他放在药锅里文火加水煮,然后天天灌他吃药,尝尽千古以来人世间百般荼毒……”

万景峰杀意未消,不耐烦道:“就算他没染上,这会儿也休想活命!反正咱们没解药都得死,先杀他好消气儿……”提手便欲要击,冯二员外一直阴沉着脸,忽然动念,提手架开万景峰掌,说道:“听和师傅之言,这小子该不会就是咱们所染‘寿尸毒’的解药罢?”万景峰愕眼于旁:“什么解药?难道他有……”冯二员外嘿然转瞪书航,说道:“我曾听闻‘药人’传说,虽然多属以讹传讹,但细加琢磨,也不无道理。”书航暗栗:“怎么是似要吃人般的眼神哦你?”

万景峰仍惑:“什么道理?”冯二员外沉吟道:“若和师傅所言无差,这小贼既然曾经服过‘祛百尸瘴’,必是已融于血,方才不受尸毒所侵。”万景峰从其眼神中似渐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乐逍遥虽不能言,心中已是发急:“书航还不快跑!”

冯大先生捻须点头,但仍有一惑未释,转问:“至于和师傅所说有两人未染尸毒,另一个是谁?”和尚明创疼难当,咳未能言,只是察觉不妥,急得摇头。他的原意是要保书航一命,不料反令二冯另生歹念。没等大先生问个明白,万景峰急抢过来,突出一脚踹闭了和尚明穴道,免生阻碍,转过身又朝书航逼去,狞笑道:“我明白了,这小贼身上的血便是解药!”

和尚明口角咯血,不顾伤痛欲昏,话声微弱的叫道:“书……书航,你快分他们一些血,换取保全性命!冯……冯爷,他师傅是五毒药王……咳咳!”他前句央求以血换命,二冯原是不打算理会,但当提及“五毒药王”,冯大先生心头一凛暗忖:“这老怪物可不好惹!若当众杀这小贼,老家伙日后闻讯必来寻仇。”他是心机深刻之人,既觉不妥,便即改口,宽言道:“大家只是要活命,那位小兄弟倘能奉献一二碗血出来替众人解毒,便是救星。我等谢之不及,前事一笔勾销!”

冯二员外蹙眉投目,两相交觑,明白了兄长之意,心道:“杀人办法多的是,明的不行暗着来。何必留下把柄让五毒药王日后寻将上门?”思定便亦微笑颔首,示无异议。万景峰一时未顾别的,只忙于问:“一两碗够不够咱喝?”

书航一听立刻摇头,急步后退道:“去你们妈的鸟!割老子血给你们饮?还要一碗以上?我呸呸呸,口水就有!”和尚明本想说不须一碗,以杯承半,沾舌即可,但咳难言。乐逍遥先前所染寿尸毒,解法虽与茅山派不同,但须有人换血更是不易,正想着小甜甜如何肯这般慷慨待他,耳听得数下怒喝,书航已要开溜。

冯大先生微笑不改,温言吩咐:“拿下!”夜雾里顿有数人展身掩袭而上,书航步法虽奇,毕竟身陷强手环围之中,眼见得转寰难脱,忽然甩手送袖,道:“先送一帖‘无味天花摧命散’你们尝!”众刚扑近,见他袖扬粉末撒出,怎暇看清,单听名目就知不好,冯二员外发一声喊:“毒粉!”众皆纷展身法,或腾上树,或扑于草丛,或着地翻滚,或斜掠丈外,忙乱躲避书航所撒胡椒粉袭,只剩和尚明动弹不得,躺在原处呛咳流涕。

书航腾空飞腿,摹仿乐逍遥风采,抡足横扫,乘乱踹往万景峰脑后,却踢在树上,痛摔于地,呼哭声中没忘着地急滚数十尺远,起而奔跑。万景峰打个激淋淋的喷嚏,忽省:“是面馆里的花椒粉而已!”因知上当,此怒非小,怎顾椒粉犹弥,鼻不是鼻眼不是眼地追奔过来。书航察觉掌风已在颈后,急中生智,甩手叫道:“这有刚才被刺出的一滴血,谁要?”

昏暗里一粒微物悠悠飘飞过眸,万景峰顿忘穷追,想也没暇想,腾身急跃,半空里拳打脚踢,撂飞几名纷欲来抢的同伴,伸嘴承接,心道:“就算只是一粒血,也是解毒救命的好物,谁先得饮,活命便比别人长些……”眼看张唇将近目标,他正泛得色于颜,斜刺里忽有一掌横至,照颊推掴正着。

万景峰摔将落地,眼睁睁地看见冯大先生飘然凌空,儒巾博雅,文衫逸扬,身法临急不乱,端的是后发先至,从容张嘴接住那粒细物,没待飘袂落定就一口咽掉,咂了咂舌,却咂出异味,不禁满脸懊恼之色,转朝冯二等人愤愤投来的目光,皱眉道:“鼻屎!”

在一片反胃作呕声中,书航已奔出半程,边跑边吮那根受伤之指,心道:“一滴血也不给你们!”

他非但武功不济,还背着一袋米,待当撒开脚跑,东蹿一下、西蹿一下,时而倒着走,时而打斜碎步疾移,虽比不得风魔轻功那般矫翩迅绝,却也自有奇数。霎间便把追赶包抄的侠府中人甩于身后,拉了一大截。冯家兄弟率众虽是早呈围捕之势,原忖书航必难逃掉,但连被扰碍两下,书航乘机漏网得脱,众人惊怒交加,待要追去,提气之际纷感内息失畅,心跳越发滞缓,即使平日里轻功好的,这时也觉跑动艰难。

冯二员外心知有异,叫道:“为免寿尸毒发作更快,大家须小心使用内力……”但若不运内力提气去追,仅凭各人脚力,又如何逮得着书航?乐逍遥见书航已溜出半程,后边的人追得吃力,心想:“连我有时候都逮他不着,你们人多又有何用?”

万景峰急将起来,眼见旁边一名侠府武人背插短柄双斧,他拔了一支继续追赶,拿捏射程之后,遥觑书航在前边奔跑的背影,嗖的投斧而出,口中喝叫:“看斧!”叫毕方又懊悔:“我又何必提醒他?”

书航闻声回望,只见万景峰发足蹬向旁边树木,籍以借力横飞,半空中甩手掷来一斧,呼呼打旋朝他下盘飞来,却是要劈斩腿脚,明明投得准确,待得抛到,却嵌于树干,离书航蹦跳之影犹有数尺。书航喇了嘴唾之:“差得远呢,斧头帮!”转身又跑,不料一头撞在树上,弹跌于草间,咕碌碌往坡下滚去。

众皆伸长脖子眺目寻觑,只听草响,不见人影。但忖寻到坡下,必越发难以摸黑捕捉书航已匿之踪。万景峰顿足捶胸不已,叫苦:“那家伙就跟蟑螂似的,让他先钻到暗处,却怎么捉?”对此,乐逍遥表示同意,联想到蟑螂的流行别名,心道:“书航是‘小强’。”又想到自己也颇类似,暗啧:“好像我也是,至少曾经是……”

一时人人皆急恼交加,唯有冯大先生反似不以为意,止住万景峰等不甘欲追之人,仿佛胸有成竹,并不慌忙,教众人稍安毋躁,方才转面问道:“和师傅,先前你说咱们当中有二人不受尸毒侵染,还有一个是谁?”万景峰等听到此语,又觉有了希望,追出几步忙又转回。

和尚明眼望夜雾里两个跑随书航下坡的小小身影,一时咳难言语,但从他眼光神色之中,冯大先生已自明白,转面望去,只见两个小身影悄趁众人不注意,钻出杂棘丛,相互搀手往坡下草深处跑去。这等小动作原也逃不过他耳眼,只是先前未想到这一层,没暇理会,待得省起,急道:“拦下那两个小女童,别又跑掉了!”

冯二员外和万景峰急未暇问究竟是哪一个未染尸毒,皆想:“两个都捉住再说。”但没敢提气腾空,突然各伸手掌互拍一记,冯二员外荡掌托承,先抛送万景峰跃躯纵向坡下,随即他伸掌拍向冯大先生之臂,冯大先生面不稍转,抬臂托振,即送冯二员外承力纵跃而出。

乐逍遥心中虽鄙侠府诸客的为人,尤以二冯、万景峰为甚,但看他们相互配合倒也果决利索,睹得这般相互承掌抛送腾跃之法,不免暗赞其巧。随即又生不安之感:“原来那两个小女童也跟着书航出来了,刚才藏在暗处,我没看清楚。万冯一伙已是情急抓狂,这时若落到老万他们手里,必遭胡乱放血,性命难保。而且这么多人身染尸毒,怎可坐视不救?”

他自非坐视不救之人,但亦陷于危困,纵想挺身而出,未免有心无力,形势处境之蹇大异于从前爱听的说书戏文情节,人生里多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无奈。

遥听滚坡蹿草声响自高往低,渐近小甜甜等人所蹲之处,乐逍遥一时诧惑不解:“难道这伙‘八百龙’的高手却是要埋伏侠王府?”虽觉揣测于理不合,但感底下那伙伏身草中的披氅之人似是越发屏息禁气,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随着万冯诸人穿草追索声息移近,杀机悄炽。

冯二员外究快一筹,纵身往前,几个起落,料已兜到那两个小女娃儿前头,但当游目四觑,并未觅着那两个女娃儿踪影。冯二员外心中暗诧,摸黑又寻片刻,觉得此似书航适才身影匿入的那片林子,他转了转念,突道:“背米那厮,我知你躲在左近。其实又何必惊慌?”说着又前行几步,眯眼寻觅,口中续道:“大伙只不过想要你些血救命,那姓和的秃子难道不是你的茅山同门吗?冯家兄弟对天保证,决不伤你性命,只要点血就够了。出来罢!莫非连自己同门也置于不顾?”

乐逍遥心想:“听来冯二似在使诈,不过书航也有够奸。料凭三言两语,诈他不着。”

原本行功之时必须敛念专注,他却游思有暇,实触内家大忌。但奇的是,他越不专意强为,岔扰的真气反越自舒顺畅,转移了念头之后,内息冲涌汹澎之感竟渐徐趋平和。此或因某桩缘故,众女心下虽奇,又怎知何以然。

他知田英寿随时醒转,实不容耽,但烦“五气朝元”这门功法摸不着头,非但毫无效果,集众之力,反遭困扰难脱。心中又奇:“哪来这么大股寒气?”总算此时几颗心不约而同地齐遏内息,他就像失陷泥淖里,愈急愈难拔身而出,偏在此时,外面也越来越不平静。

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1)

林雾里突然传来低咴之声,众人虽非一路,各在藏身所在不约而同屏息禁气,却是同为警然。

侠王府一干豪客因遭书航毒害,在地窟中吃尽苦头,皆是恨之切齿。冯大先生瞥见林中有影微动,未容更瞧分明,身旁袂风连展,万景峰已率二三人急窜而去,只道那小厮便在树后,朝影晃处发掌怒打,喝道:“还想躲……”

声犹未落,随苍梢一道霹雳闪电,霎耀眼帘,但见树后哪有人影,只拴着一匹马,其神骁骏,披有甲胄,鞍辔齐全,不知何人坐骑。冯大先生乍为一怔,欲语未及,那匹坐骑蓦地扬蹄惊起。只听两声痛叫,万景峰所率豪客掼飞其二,撞过一簇树丛倒跌于外,摔地不起,竟在猝兀之间挨了马踢。

冯大先生知那二人虽非一流好手,专长北派拳脚,身手本亦不弱,怎料贸然近前忽吃这等苦头,他心下诧极:“以他两人身手,怎避不开?”纵是奇怪,自亦没看清楚马是怎么踢中那两人的。待撞跌于地,竟起不得,一时难知断了几根筋骨。

冯大先生正感此般情形殊属未闻,又听得万景峰在前边倏地惨呼,本是怒欲击马,手掌却被钉于树干上。冯大先生扫眼时觉有锐芒一闪掠瞳,矍然立省:“有埋伏!”

比起先前挨马踢飞的二人,万景峰的武功自然强胜数筹,但他也落个稀里糊涂,扬手未落陡感剧痛,瞥看手心,鲜血淋漓地穿了道裂缝,却瞧不出是受何物所伤,只觉乍被钉手及株,穿掌之物已隐,竟似没入树干之中,一愕之间,又闻树旁闷哼,转头方见一名手下汉子刚到树的另一侧,便即摇晃欲倒,颈项射出一道血箭,斜斜往高,喷撒半空。却似遭了树干里透掠而出的物事贯穿喉脖,躯犹未倒,身后十数尺外有树微撼,一声低笃遥至,锐物迅不容觑,又没入树干里。

啪的一声,万景峰半截断掌方才落地,一时惊极忘痛,蓦听身后袂响,冯大先生纵落未定,便即语声兢然道:“似是……似是舌尖锋!”

万景峰虽然莽撞,倒也并非孤陋寡闻,当即心中一寒。

冯大先生未见雾中另有人影,但感险诡,跃将上前,本想拽万景峰同避,身方未落,后腰忽麻,似遭悄拂一道劲风及穴,腰腹以下顿失知觉,连同万景峰齐倒树下。他只觉那道迅芒似是来自前方,急欲拽万景峰避时,不料另有劲风发于腰后,惕念未及旁移,便也同万景峰栽得稀里糊涂,倒时方见前有一影悄长,遥投而来,锐气逼人,仿佛出鞘之刃。

冯大先生心头凛然至极,气几欲窒,待得那道锐迫之影笼然临瞳,适才的猜想更晰无疑,不由失声道:“强锋!”

强锋的眼里仿佛无他,瞳孔锐敛如刃芒一注,微仰其面,矜冷地突问一句:“值得为这些家伙分心么?”

冯大先生自然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和万景峰说的,在耶律强锋眼里他们充其量只属于“这些家伙”,但仍不免一怔。这时方觉身后袂馨微微,有一人不答反问:“这些家伙又值得你出手么?”话声虽低,透着俏冷冷的女儿家口气,言下意味纵然也与强锋一般不把冯万之辈放在眼里,语声入耳却稚。冯大先生暗感有气:“我辈北派名侠,怎么混成娃娃眼里‘这些家伙’了?”

前影不进悄驻,锐犹遥临,如刃已在心,迫之无形,倏予每个人皆是这般感觉。强锋道:“只是游刃有余,我并没分心。”

一句游刃有余,反令冯大先生暗凛倍甚,心想:“倘然刚才他专力发刀,我等岂有命在?”强锋又道:“我看中了这匹坐骑,就不许别人动它。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所问。”冯万二人始明端的:“原来强锋突然发难,源出于此。不知那坐骑却是谁的,竟也恁不好惹!”

树影中那个与强锋驻足遥峙之人手抚马背,未闻答声,似是一时想不出刚才那样做的真正理由。冯万二人适才见过那匹马稍碰不得,其性之烈,岂容生人近触,当瞥手影抚鞍,烈马居然宁定不惊,反似神态亲热,他们不由暗奇,随即听到强锋冷哂于前:“或许你是想试试谁快!”

冯万二人顿又心凛,齐觉强锋的身影顷似锐迫进趋,背梁上寒毛立耸。马畔那人寻思:“其实我与强锋曾是一样狠决,若在以往,岂等强锋出刀,我已先杀了胆敢犯我坐骑的人,但刚才我却抢在第二道含锋飞刃欲吐之前点倒那两人,而未顾及会不会遭了强锋乘隙一击……却是何以动此念头?”一时自思难明适才所为,只觉那时触念之间,心底里似有一双大眼看着自己。

这样做值不值得,怎暇去想,但在这般眼神之前,她已曾放弃过何止一回斩尽杀绝?

小甜甜本非轻易就范的性子,被人按嘴时就想咬一口,但当圆眼溜转,触及草中为首之人冷戾异常的目光,霎若寒潮浸透心头,不觉地起了鸡皮疙瘩,这般感觉殊是少有,即令在姬灵通那等样人物之前,她也嘻哈如常,不以为意,怎知当下何以忽悚于莫名之间,心虽想动,但手脚不听使唤。

她咦:“瞪偶!”嘴虽然呶,究是没敢轻举妄动。只不明白那人何以仍瞪她不停,即使想闭眼不瞧那样的目光,全身上下犹如爬遍了蚂蚁般的乱起寒栗。那人突然伸手,只从她颈下一拂而过,又即收回氅下。小甜甜忽似陷身玄冰之封,连常有的招牌式笑容也僵在脸上,嘴角咧而难拢。

正栗之莫明,眼见得那人又抬手于氅外,晃悠悠地拈出一条细链子,链下有个青牌龙头,一双龙目异光莹闪,各嵌奇珠。小甜甜见时一愣,忙摸颈下,才知所戴之物没了。

那人低冷冷地问了一句:“这物如何在你身上?”若在寻常被人抢了东西,小甜甜势必因而着恼,后果也必严重得很,至少宝盖仙在一旁是这样想的。却出所料,小甜甜脸上笑容牵强,除此以外并无发作迹象,宝盖仙暗自纳了闷,只听小甜甜细声细气的道:“哦,偶……”看她神情,显然是要巧言以对,奇的是话到嘴边,只转不能出,仿佛她亦觉应对稍有差池,那双凛冽已极的目光就会变成穿心之刃。

果然那人似能洞穿她暗转未定的心思,冷然道:“但有一字不实,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对着这双奇厉锥心之目,小甜甜的花样似是突然消失,在宝盖仙看来,她已笑得乖巧,鹌鹑般楚楚可怜的神情透着说不出的讨好,当那双厉目里稍露不耐之色,她急忙道:“偶……偶捡的。”厉目忽锐若针尖,似将顷然刺入心头,她赶紧又补了一句:“从一死老头身上捡的。”

“死老头”三字甫当出口,小甜甜顿陷数只来自不同方位的掌影之下,娇小的身影几乎遮覆无余。宝盖仙乍吃一惊,耳听得旁边几名披氅环坐之人低哼道:“什么死老头?”虽临数道掌覆之下,小甜甜浑似未觉,只望着那并未出手之人,似感她的生杀予夺仅系于此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目光中。那人虽没问,她却不禁自答:“你知道的。”

那人眼光微沉,隐隐掠过一抹悲痛之色,但只稍现即敛,忽问:“在哪里?”小甜甜看不出眼锋有无缓和,心仍暗悚,吹:“唉呀,偶已经把他埋掉了,还风风光光竖了碑哩。在墨……墨宗咦咦祠哦!”这话说得千柔百转地娇糯,有如粘米在舌。旁边便有听不明白的,皱眉道:“什么墨宗咦咦祠?”

宝盖仙不由插嘴:“想是墨宗祠。”话声未消,便挨一只掌背反掴嘴上,有牙飞出。

小甜甜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只见那人的手似未动过,眼锋犹寒若迫髓之刃,虽说近在眼前,但除了这样一双奇凛的眼光以外,她总也瞧不清那人的面容表情,或许非因披了罩头布氅的缘故,而是他的目光逼人不能对视。在他面前,只有想自己能不能生存,其它都属多余。

小甜甜忽疑自己似是早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目光,只是想不起究在何时,或许昔在襁褓之中,很久以前便已不寒而噤。

娘说:“出了谷口,有两个人你远远看见就要跑,千万别招惹。”

她问:“还有谁,偶惹不起?”

娘只说了一个名字,那个人她自然惹不起,但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撞上看看。至于另一个是谁,娘只摇头不言,始终无语。从未见过娘也会有那样深深颤栗的眼神,不论怎生问,她都没给出一个名字,或许她也不晓得,但是娘又说:“只要你不到关外也无妨。”

想到这里,她觉得稍微松了口气,但却身子一颤,心又绷紧,气几乎憋不过来,不必抬睫,便觉那双目光再次凛注自己,仿佛冷锋冰锥已剜至心髓。小甜甜战栗莫名,只是想跑,腿足似又不属于自己,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让她害怕,这时知道凡事都有例外,只是尚不明白何以如此?

她紧张得喘不过来,疑心自己将必窒息而死,无须任人来杀。那双凛注之目只稍不移,这般紧憋心弦之感便难舒弛,隐隐听闻草动声微,有影悄近,在身边又似在远处,恍觉踞氅环坐之人一齐伏身散开,只有那个眼光可怕之人犹自未动,身影掩笼于草石之间,仿佛自有天地万物以来,便是这般亘然存在,不论何地,他在便是永恒。

只要那双凛注之目不离,小甜甜便忘动弹,但在憋气欲绝关头,听得草间有禀:“少帅也到了!”小甜甜突然喘过气儿来,只因那双凛目似移往别处,那人蹙眉道:“他在便碍了咱们生擒。”另一人听闻语声不豫,因道:“锋少不知咱们已在。”

虽不明发生何事,小甜甜得以缓了神,便随草中数颗纷转的头影望将过去,遥见林雾里隐约有人对峙,未待看清,睫旁氅影便少一道,那眼光凛厉之人霎刻竟似一片烟飘疾离,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尖,一荡而入雾中,迅似浑化弥融。

小甜甜从未见过这般逸若轻烟也似的轻功,心中大讶其异,嘴刚张开,旁边数氅微晃欲起,她身后那人却低声道:“其他人都别动。”言毕,沉掌微作沉按的手势,草间远近氅影又隐伏如前。

乐逍遥也察觉到车厢外的动静,心中虽奇,只因好不容易渐敛内息,为免再似先前一般招扰出岔,危及粼儿、小桃、凌钰筎、霍小玉四人,怎敢再容心生旁鹜?难得四女此刻总算稍能齐执一意,皆盼抢在田英寿醒转发难之前摆脱困境,幸仗乐逍遥内力强厚,足以引领她们气行由滞转畅,当他安定心神,四女同感有望。

乐逍遥正依“五气朝元”运气之法逐脉疏导,心觉粼儿与己竟似灵犀互通,方自生念,她便有应,小桃所长并非内功,全凭他一力施为,此二人危渐转安,倒是出他所料的快。凌钰筎心性倔拗,本是乐逍遥预料中头等难关,一旦他输送真气及躯,她自然而然地便生抗念。四女之中数她内力最强,又是向来不肯轻易就范之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即自有内力生碍,竟阻乐逍遥送来助她疏通经脉的真气。

两人不意之间又硬碰硬地一撞,乐逍遥所送内力遇阻反激,数处穴脉齐痛如遭针锥,不由暗恼:“我尻……”苦于口不能言,无法斥责。只道接踵而来必是患苦无尽,哪料凌钰筎所生冲撞之气居然融于他自身内力,两相交汇,即化舒和,犹如百川入海,水天一线。

一时间乐逍遥怎明何故,只道全靠粼儿、小桃两道已然缓解的真气从旁相疏,暗助他消除凌钰筎莽撞之危,尽管他所猜无误,粼儿、小桃正是与他输气互助,彼此缓解对方危急,此合“五气朝元”之理。然而这也只算知其一,不知其二。惟凌钰筎立即明白,她激发反驭的真气少说也有六七成其实得益自乐逍遥日前所予,既是来自他身,因非有意去伤他,所以乍撞之下,竟能融合无碍。

乐逍遥自有觉察,方松口气,忽听得一声冷哼,有人蹑草急近,喝道:“看你往哪儿躲!”却是冯二员外,一路寻来,觑的正是草间人蹲处,因忿书航多番捉弄,怎肯轻饶,突然发掌便打。

二昆仲之中,冯大先生沉狠,冯二员外犀利。两人纵然年岁形貌几乎无异,一出手即分泾渭。乐逍遥从来便因难以辨别这俩人谁是谁而懵懂,当下倒不须细认,眼从车壁缝隙掠影疾来,宛如兔起鹞落,一道少林金刚爪已抓向草中。乐逍遥嘴为之喇,心道:“冯胜、冯国用这倆每回使坏,一出手就是少林功夫,真是山门朝着邪门开了!”

然而草中并非书航在内,小甜甜正玩着自己嘴在转念头,小脑瓜门壳儿后陡地风声紧急。冯二员外望头就是一掌,采用的是“崖龙取水”的意境,浑没去想这与当下气急败坏来寻晦气的情形判然不合。只愤:“就算一掌打毙了书航这小賊,料也能从他身上搜出解药或饮其血来除毒,省去了许多废话……”

这一掌来得突然,小甜甜只忙于寻策对付围在身边的“八百龙”诸人,哪料冯二旁生枝节于后。她受制在先,如何躲避得过,乐逍遥不禁开口叫道:“她不是书航……”本是要喝醒冯二,却忘了此刻自己有口难言,叫不出嗓,反而引岔真气乱激,一股乱息滞涌胸喉,犹如一碗泥土灌将入嗓,立时喘不过来。

冯二员外追得匆忙,未及看清草间埋伏多人,一跃而至,已陷围中。他觑定头影,发掌虽快,不料草中那颗小脑袋虽未转动,斜刺里却撩来一道掌影,后发急承,出乎不意地接下他那一掌。

冯二员外本忖打发书航何需多催掌力,唯出二三分劲道,料想便是摧烂瓜熟瓢也似。没想到草里突迎一掌,来得力刚劲猛,招数并无花巧变化,仅凭其速,以快打快,不容冯二员外生念变招,两道掌力相交。冯二员外喉头顿涩,一震之下,顿感气血上冲,心觉不好:“未料硬碰硬地撞上个躲在草里的高手!”

他反应倒是极快,既感不妙,掌力乍方交抵,另催劲道替补不及,便借那道掌劲之推,晃身偏转,就势卸力收掌,同时发脚连环,踢阻那人乘势前逼。草中那人眼见得冯二员外身未着地,凌空变化招数精妙,不由嘿然赞了声道:“少林门下原来也还剩些好拳脚!”

冯二员外收掌发腿,原是要迫得那人急难摧掌进逼,以便一跃而退,意虽非为伤敌,这几下连环飞蹬却是一气呵就,扫势凌厉。究竟师出少室山门,临险遇危半点章法不乱,旋蹬之下更见招数变化精彩。那人与他所处甚近,除非急步后跃,无以避免。但出冯二员外预想,他扫腿虽疾,居然悉数不中,那人分明就在眼前,并未看清如何晃展身形,竟教他沾不着片衫。

冯二员外心头生骇:“怎恁没虚实?人乎鬼乎抑或妖邪?”乐逍遥一口滞气本将舒转,陡见得那人似动未动、一霎晃形的袂影,不由得心中一怦,重又气憋之余,更感熟眼:“似曾看见狄青龙在我眼前也这么晃过一下……”那日狄青龙在甲兵围攻之中如此施为,本是演示独门身法,意在传授。乐逍遥这会儿脑子动得虽快,那时却没留心去记身法。只是一霎眼间,恍然又见狄青龙的影子拂草掠瞳,印象固然深刻,至于如何施展,他则全然不知。此时方知其中妙处,妙就妙在不但立在原地也能令冯二员外数招落空,末了还让对方摸不着头。

那人身形比狄青龙矮了许多,除了招数,别无相似之处。小甜甜初只暗惮那为首之人,未加留意旁的。这时扭头回望,才看清其脸疙疙瘩瘩,唇颔无须,年纪似也不老。小甜甜朝老盖仙急使眼色,乘机欲逃,那人轻手按在她肩上,看似浑不使劲,待当指抵穴脉,竟就一步也迈不动了。她觑着其颊,想起粗砂垒砾之墙,心道:“长了一脸青春豆的哦!”

冯二员外骇然跃开,那人只按着小甜甜肩头,并没追击。只见冯二员外一口气连纵数丈开外,足刚落地,突然僵直而跌。乐逍遥本在奇怪那人为何任由冯二来去自如,这时一怔方省:“冯二啥时被点了穴了?”非仅冯二员外倒地时兀自懵然不明,即使小甜甜、宝盖仙近在其旁,也都没看清那人如何出的手。

冯二员外虽说栽了个稀里糊涂,这番误打误撞却也坏了一干“八百龙”人物的埋伏,山坡上连有数影奔下,各拔刀剑呼援,正是侠府之士,跟随一个飙舞三节棍的短打汉子吆喝而至,嚷道:“大伙儿操家伙上啊,把草里的山贼全打出来!”乐逍遥看这路人多数透着眼生,不免纳闷:“先前没见过,哪又冒出这么多‘虾’?”

草中有一只脚悄伸过来,便趁众人未加留意,朝冯二员外头上狠狠踢落,然后拔出抠鼻之指,戳在冯二唇间,抹了抹。

二员外大叫:“贼厮鸟在这里!”侠府众客寻声纷涌近来,领头的短打汉子没瞅清二员外栽于草间何处,甩着三节棍问道:“叫的是什么鸟?”八百龙中人原本藏身妥贴,孰料正主儿犹未中伏,斜刺里却杀出这等样一伙,摸黑操家伙乱打,都难再沉得住气,待打到身边,如何忍得?草中劲风登时此起彼伏,掀锅爆煲也似。

倒也出乎乐逍遥等人始料,本以为侠王府四处招募来的多属混混之辈,人数再众也经不起此间“八百龙”遁士三下五除倆,待得厮斗声激,除了前头少许几人猝遭八百龙好手从草中暴起撂翻,余众竟尔阵脚不乱,各以三五人围攻一名披氅伏兵,刃光掌影翻绽,斗得簇簇花开也似。

乐逍遥得个满心惊讶于不意间,恨不能言。再看那使三节棍的精瘦短打汉子发如锅盖,脖梗粗涨,每挥一棍必用胳肢窝夹回棒端,卯挤着劲儿从牙龈里发出一声声拉长宛如婴啼妇泣的怪鸣,低着头憋着脸背对旁人发狠。乐逍遥不免瞅而暗奇:“侠王府都从哪儿招来的古惑打手,这样也行?”

他如此不能专心,全不顾自己犹如泥菩萨过江一般,居然还有闲心停下来看热闹了。众女徒然在旁陪着焦煞,但患好不容易稳定的气息再三生岔,各自急在心头,都没敢出声催促。

那短打汉子自个儿舞了一会三节棍,渐觉身边厮斗声稀,猛地回头一看,伴当已倒殆尽,只有卢小倌还在独力支撑。但以一口剑力战两名披氅之人,纵是险相环生,却仗剑招屡有奇处,对方仅凭拳掌功夫倒也急难入刃将他拿下。

起初只有四名披氅之人不得已从草里现身,以少击众,徒手截斗那伙侠府豪客。数合之下,犹难拾夺,才知托大不得。继而草中又出二人,悄无声息地腾跃而入战团,猝出不意,指东击西,展身掩行所经之处,连连点倒捺翻十来个侠府武人。待得遇上卢武镟,原本干净利索之势又呈胶着。

冯二员外看出披氅诸人当中不乏好手,急叫:“卢小倌,莫要缠战,快来解我穴道!”卢武镟闻声便即且斗且走,往冯二员外躺处寻来。那两名披氅好手掌影翻飞,分明将他缠困紧迫,总是突不入他剑招门户之内。乐逍遥心中越发奇怪:“这厮本来好像不咋地,怎么如此‘小强’法?”原也无怪他纳闷,日前同卢小倌斗剑时,只觉此人剑法生涩已极,拙似初习写字之辈,连笔都拿不稳。

卢小倌的剑招似乎越使越畅,一路跌跌撞撞,明明已有几次陷于绝境,偏偏又能反扭局面,把披氅好手逼退。小甜甜看出有趣处,笑道:“越来越好玩了!”卢小倌的剑法好不容易使得畅了,耳听得如此嫩糯的一声娇笑,就像足底踩蕉般打了个滑,脸上不由一红,剑招又涩,待要转面寻找笑声来处,肩吃一掌,剧痛摧心,歪掼开去。

乐逍遥见状暗叹:“要不怎么叫‘红颜祸水’?”两名披氅好手左右掩上,乘势发掌急捺,小甜甜见卢小倌跌步狼狈,嘟嘴道:“又不好玩了。”卢小倌兀自恍惚,浑未觉身临险绝境地,但听嗔声鄙薄,似含失望之意。卢小倌不由自己的便在扑跌未定之际发掌撑地,横躯低窜,立使两名披氅好手发掌打空。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他已扑窜草间,一剑前撩,倏尔后掠,刃光乍现即隐入草影里。这一瞬映瞳,乐逍遥吃了一惊,心头惘然。

小甜甜看那小个儿汉子往草里扑得犹如受惊的颓毛犬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由又觉好笑,嘻哈道:“又好玩了!”其声未落,便见那两名追杀卢小倌的披氅人一个手按喉脖、一个手捂腹部,摇摇晃晃地踣倒。小甜甜忙于嬉笑,竟没看清卢小倌在死里逃生得如此狼狈之余,怎生杀了那两个“八百龙”好手。她方只一怔,突感身躯飞出,被那按肩之人拎起抛向卢小倌。

那人手法奇快,小甜甜自是始料不及,半空中惊呼道:“哎呀哦……玩到偶头上了咦!”

这时卢小倌兀自未觉追杀他的那两人已然中剑倒地,张惶间剑招连倾,刃光更是穷绝凌厉,瞬间连连变催杀势,乐逍遥见状更是惊诧至极,仿佛看到自己在前边使剑,待觉小甜甜处境不妙,心头一沉到底:“卢小倌使这套剑法若也似我一般不能收发自如,十个小甜甜也得挂在他剑上!”

便在小甜甜将撞剑尖之际,卢小倌蓦地听到她半空中那声惊叫,方知来的不是披氅人,果如乐逍遥所料,纵想收刹剑势也已不能随心转念。若依他平素狠劲,即便误斫百人也不在乎,此刻竟会一怔木然,说不清何故。

倏地只见剑尖前方的俏小身影换作了那个一直凛目旁观的披氅青年,卢小倌怔目未转,那人已抓住小甜甜背心衣衫,复拎回地下,其身法之疾端难言状,便趁卢小倌适才霎间迟疑,一闪已到剑前,似连半片裾摆也未动过分毫。

这一刹那之快,小甜甜居然未察当下又已化险为安,被那人按肩仍置身旁。她懵眼未定,犹叫:“哎呀哦,偶要死……”

卢小倌方吃一惊,腰眼猝挨那人从袍下疾撩的一脚,正中穴道,怔眼歪掼于旁,此时剑势犹凛未竭,唰地又掠刃抹带,倒地之时,旁边仍有一名披氅人不意中剑,胸被斩裂仰跌。其旁几名“八百龙”遁士惊恨交迭,纷跃来杀,但听那个按着小甜甜的披氅青年低声喝阻道:“他所使剑法似与先行入关的同门所说那瘸子透着一路蹊跷,且擒活口问究竟。”

卢小倌浑没在意身临处境如何,只想着刚才那一剑之险,心头惴惴难定,竟对那披氅青年把自己踢开暗感庆幸,又不知到底有没伤着那妙极可爱的女娃儿,一时说不出是何心情,不管正挨着拳打脚踢之苦,投眼急寻小甜甜身影所在,但见一个发如锅盖般的头影随着颤收的三节棍缩回树后。

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2)

卢小倌浑没在意身临处境如何,只想着刚才那一剑之险,心头惴惴难定,竟对那披氅青年把自己踢开暗感庆幸,又不知到底有没伤着那妙极可爱的女娃儿,一时说不出是何心情,不管正挨着拳打脚踢之苦,投眼急寻小甜甜身影所在,但见一个发如锅盖般的头影随着颤收的三节棍缩回树后。

小甜甜自然毫发无损,却想不明适才何以然。那披氅青年未加理会她怔在一旁满面惊诧之态,拂手示意部众且退,随即袍袂微带,趋身俯视卢小倌,略加打量,目光炯然的突问一句:“点苍剑法?”

乐逍遥纵已有所猜想,闻言仍是心头暗震。一时又感迷惘不解,粼、桃二女从旁觉察他气息渐促渐粗,显然心情又为外物所扰,这时她们又帮不了他,倘是再三如此,纵想不引致众人随他一起岔气走火入魔也难。她们虽知后果,怎奈急不能言,唯有暗暗叫苦。又盼他能临危自省,收敛杂绪,悬崖勒马于气决崩脉一念间。

卢小倌只顾目寻小甜甜身影所在,浑若未闻披氅青年所问,急道:“我……我有没伤着她?有没伤着她……”披氅青年目光凛锐,瞪得更近了些,却似有意无意趋身遮碍了卢小倌的视线,冷然道:“我问你话,你可识得那小瘸子?”

车厢里众女听到,不由都望乐逍遥,表情眸色虽然各有各的姿彩,乐逍遥自也能味出相同的意蕴来,心下不如何爽:“别人随便打听个瘸子,你们就都‘眼晏晏’地望着我。这什么意思嘛哦?”凌大姑娘嘴形鄙夷,心道:“还不是找你的?可见这小破孩的仇家有多多!将来谁进了他家门都不敢出门了都!”粼儿只顾寻思如何缓解他当下困厄,念不暇转。

卢小倌急觑不着那袭妙人儿影,越添担心,自也不明怎会平白有此心情,比老娘卢韩氏去世时还要慌神,挣身欲起,嘶声道:“她……她在哪里?在哪里?”小甜甜侧头从那披氅青年身畔探来瞧了瞧他,妙眼溜转,却并不吭声,嘴噙着谑。

卢小倌急欲拾剑,手却抄空。原堕草间的兵刃不知如何到了披氅青年手上,绰柄微沉,以剑脊按得卢小倌又不由自主地趴跌下去。他仿佛毫不使劲,目光掠过旁边同门一张张脸,随即移注卢小倌,依然问话如常:“吹的那瘸子如何了不得,倘然使的是同一路意犯决绝的剑法,出剑之际又多所拘泥于迟疑晦涩,你们只会伤着自己。但我不明,百年十大剑派之一的正宗点苍,到了你们这一代怎么就只是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了?”

凌钰筎听到这番置否,心情大为痛快,眼溜溜瞅向乐逍遥,投来鄙夷之色。或许她觉那人所言颇合自己从来家学渊源,走的是乐逍遥这等只会厮混于江湖边缘的“小破孩”永远也踏不上的康庄正道,是以眸意自透优越之意。又或许她是忍不住有意地不时刺痛他,让他记得住这痛。

乐逍遥垂目,惘然扪心,恍似归梦,心底里有一句话荡自凄风苦雨江湖边缘,似困兽之哮,若哀兵之啸:“人到穷途末路心不甘,就只有兵行险着!”

他心头一震,抬目忽省:“兵行险着?”

当卢武镟牙龈里无意地迸出这句愤绝哀怒之辞,就连他自己心头也为此一凛。恍然又见那传剑之人孑立荒坟残祠之间,满面风霜饥寒色,手拾一截锈铁为剑,以三招换一碗饭,当时这句话在他心头震撼至今,其中意味难尽。

“真要想那么决绝,除非果能问心无愧。”旁人虽被卢小倌霎那间狠决扫掠之目瞪得心中一寒,披氅青年却似不以为然,依然以眼对视,仿佛能看穿人心之薄弱处。“你用的是市价一千两还买不到的荥镟剑。年轻历浅,这么有来头的身家,决绝不到哪去。”

卢小倌不由地脑中浮闪那个饥病交迫、几乎寸步难行的人手中的锈铁,那已经不似剑的形状,甚至稍磕即断。可在那人瘦似枯柴般的手里,竟是那样剑气四溢。他甚至觉得那才是剑,毫无怀疑余地。相形之下,自己从家里偷持出门的“荥镟剑”突然像是变成了废铁。他从小学尽中州十三门剑客世家的技艺之不堪一击,当时仿佛花拳绣腿般可笑!

“师父如此艺业,适逢傲家重开中州聚剑馆广招四海贤,只消随我中州一行,何患不能震动江湖,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彼此素昧平生,人心难测。不过换你一碗饭充饥,何以为师徒?今天走到这一步,也算兵行险着,只怕我将来会后悔死在你的心机之下。你不是学这种剑的人……”

“虽说人心难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师父若不愿出头露面打天下,小人愿穷倾自家,奉养你老一辈子如何?”

“当初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料到有今日。若非走投无路,我带着门人何至于避去兰陵绝地害得他们死尽?既然选择抛弃了傲天,傲家的天下当然也是一样抛弃我,岂容立身余地?别说出头露面称名著世,只要不肯妥协,有时候连一口饭都让你讨不着。如今我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不会走回头路。你我缘尽于此,犹如摔碎此碗。”

卢武镟一咬牙,狠声道:“你不要逼我,否则令你后悔得见决绝!”

乐逍遥自又游思乱想,走了神不知忽悠偏到哪去:“在这个江湖唱喏,千万莫自称‘小人’,否则你真会是个小人,我已见过很多这种例子。”虽觉好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缕游绪何来。

一影划草而近,蹑行悄至,在披氅青年背后抱拳趋禀,低告:“林中有事发生,‘点子’不见了……”

披氅青年浑若未闻,眼只俯视趴在草里的卢小倌,觉得仍然看不出真正的决绝:“你若决绝,刚才就会一剑走绝,穷极肃杀,霎刻伤了那小姑娘。我便料你做不到,且以这般花招将你巧制,而不须劳神动手。”卢小倌一怔,面颊不由微搐几下,强掩心情,嘶声道:“你怎知我不会一剑走绝?”

披氅青年面挂微诮道:“你的眼神告诉了我。要想掩去弱点,除非你把眼珠摘了。”卢小倌被这种眼光瞪得突然有了平生未有之恨,咬牙道:“我一定宰了你!一定会……”披氅青年不似旁人那般突然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寒意,仍然自若如常:“点苍派的‘丹凤三点头’,你能使到这样凶险,固然出我所料,但三点头有三处杀着变化,一层比一层凌厉,这我还是知道的。因见那小女娃儿在前,三样杀势你连一样都出不到,就算我让她撞到剑尖上,那也不是你杀了她,更不是点苍的决绝。”

乐逍遥听得心下暗怦,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廓身形,却也抑不住油然生佩之情。耳听得小甜甜那妞儿终于忍不住糯腔柔调地骂道:“干么推偶去撞剑哩?”披氅青年仿佛不是答她,仍自面朝卢小倌,双目定觑如刺入其心之刃,“只想试试有多决绝。”乐逍遥暗憟于心:“他这般心地,却似比卢小倌儿狠绝多了!”

小甜甜依然不饶:“放了偶哦,不然扁你!”乐逍遥心感好笑之余,暗叹:“求饶不是这么求地。”突又奇怪一事,但琢磨不出究由:“据说她满身布毒,等闲沾碰不得。整个是一活的小毒物,但怎么没见那人被放翻呢?”只听卢小倌话声仍然透着狠,低若自言自语:“你认得荥镟剑,或已猜到我的来历。明人不做暗事,有胆踩着老子,没胆留下自己万儿不成?”

披氅青年不由眉微轩:“你还想日后寻仇来着?”卢小倌明知处境,倒不讳言,咬牙道:“只要一口气在,老子就有这种!”说到此处,想到那妙人儿便在旁边看着自己,脖子越发挺得硬了,并且梗起头颈来瞪。

披氅青年反手轻掴其颊,诮形于色:“你老子是中州一等一的大人物,‘黄淮一代剑贤’好大的口气,纵是与洛英王并称‘河洛双雄’,有子如此,那又如何?说不清是幸或不幸。看在他面上不妨回答你,我叫胤龙晨,在你们的江湖上没有名气。你只须知道我是八百龙之一。”

两目对视,彼此莫忘。七年后的这一天,胤龙晨为“八百龙”之首。同在七年后,卢小倌自刺双目。

七年之夕桃花逢秋霜,高手同寂寞。胤龙晨衔辽主强雄之命,潜往“风云驿”,等待一个人,想问一句话。

同在这一秋,店外拾荒叫化卢瞎子悟“暗剑诀”于桃花荫。

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

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3)

林雾里突然传来低咴之声,众人虽非一路,各在藏身所在不约而同屏息禁气,却是同为警然。

侠王府一干豪客因遭书航毒害,在地窟中吃尽苦头,皆是恨之切齿。冯大先生瞥见林中有影微动,未容更瞧分明,身旁袂风连展,万景峰已率二三人急窜而去,只道那小厮便在树后,朝影晃处发掌怒打,喝道:“还想躲……”

声犹未落,随苍梢一道霹雳闪电,霎耀眼帘,但见树后哪有人影,只拴着一匹马,其神骁骏,披有甲胄,鞍辔齐全,不知何人坐骑。冯大先生乍为一怔,欲语未及,那匹坐骑蓦地扬蹄惊起。只听两声痛叫,万景峰所率豪客掼飞其二,撞过一簇树丛倒跌于外,摔地不起,竟在猝兀之间挨了马踢。

冯大先生知那二人虽非一流好手,专长北派拳脚,身手本亦不弱,怎料贸然近前忽吃这等苦头,他心下诧极:“以他两人身手,怎避不开?”纵是奇怪,自亦没看清楚马是怎么踢中那两人的。待撞跌于地,竟起不得,一时难知断了几根筋骨。

冯大先生正感此般情形殊属未闻,又听得万景峰在前边倏地惨呼,本是怒欲击马,手掌却被钉于树干上。冯大先生扫眼时觉有锐芒一闪掠瞳,矍然立省:“有埋伏!”

比起先前挨马踢飞的二人,万景峰的武功自然强胜数筹,但他也落个稀里糊涂,扬手未落陡感剧痛,瞥看手心,鲜血淋漓地穿了道裂缝,却瞧不出是受何物所伤,只觉乍被钉手及株,穿掌之物已隐,竟似没入树干之中,一愕之间,又闻树旁闷哼,转头方见一名手下汉子刚到树的另一侧,便即摇晃欲倒,颈项射出一道血箭,斜斜往高,喷撒半空。却似遭了树干里透掠而出的物事贯穿喉脖,躯犹未倒,身后十数尺外有树微撼,一声低笃遥至,锐物迅不容觑,又没入树干里。

啪的一声,万景峰半截断掌方才落地,一时惊极忘痛,蓦听身后袂响,冯大先生纵落未定,便即语声兢然道:“似是……似是舌尖锋!”

万景峰虽然莽撞,倒也并非孤陋寡闻,当即心中一寒。

冯大先生未见雾中另有人影,但感险诡,跃将上前,本想拽万景峰同避,身方未落,后腰忽麻,似遭悄拂一道劲风及穴,腰腹以下顿失知觉,连同万景峰齐倒树下。他只觉那道迅芒似是来自前方,急欲拽万景峰避时,不料另有劲风发于腰后,惕念未及旁移,便也同万景峰栽得稀里糊涂,倒时方见前有一影悄长,遥投而来,锐气逼人,仿佛出鞘之刃。

冯大先生心头凛然至极,气几欲窒,待得那道锐迫之影笼然临瞳,适才的猜想更晰无疑,不由失声道:“强锋!”

强锋的眼里仿佛无他,瞳孔锐敛如刃芒一注,微仰其面,矜冷地突问一句:“值得为这些家伙分心么?”

冯大先生自然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和万景峰说的,在耶律强锋眼里他们充其量只属于“这些家伙”,但仍不免一怔。这时方觉身后袂馨微微,有一人不答反问:“这些家伙又值得你出手么?”话声虽低,透着俏冷冷的女儿家口气,言下意味纵然也与强锋一般不把冯万之辈放在眼里,语声入耳却稚。冯大先生暗感有气:“我辈北派名侠,怎么混成娃娃眼里‘这些家伙’了?”

前影不进悄驻,锐犹遥临,如刃已在心,迫之无形,倏予每个人皆是这般感觉。强锋道:“只是游刃有余,我并没分心。”

一句游刃有余,反令冯大先生暗凛倍甚,心想:“倘然刚才他专力发刀,我等岂有命在?”强锋又道:“我看中了这匹坐骑,就不许别人动它。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所问。”冯万二人始明端的:“原来强锋突然发难,源出于此。不知那坐骑却是谁的,竟也恁不好惹!”

树影中那个与强锋驻足遥峙之人手抚马背,未闻答声,似是一时想不出刚才那样做的真正理由。冯万二人适才见过那匹马稍碰不得,其性之烈,岂容生人近触,当瞥手影抚鞍,烈马居然宁定不惊,反似神态亲热,他们不由暗奇,随即听到强锋冷哂于前:“或许你是想试试谁快!”

冯万二人顿又心凛,齐觉强锋的身影顷似锐迫进趋,背梁上寒毛立耸。马畔那人寻思:“其实我与强锋曾是一样狠决,若在以往,岂等强锋出刀,我已先杀了胆敢犯我坐骑的人,但刚才我却抢在第二道含锋飞刃欲吐之前点倒那两人,而未顾及会不会遭了强锋乘隙一击……却是何以动此念头?”一时自思难明适才所为,只觉那时触念之间,心底里似有一双大眼看着自己。

这样做值不值得,怎暇去想,但在这般眼神之前,她已曾放弃过何止一回斩尽杀绝?

小甜甜本非轻易就范的性子,被人按嘴时就想咬一口,但当圆眼溜转,触及草中为首之人冷戾异常的目光,霎若寒潮浸透心头,不觉地起了鸡皮疙瘩,这般感觉殊是少有,即令在姬灵通那等样人物之前,她也嘻哈如常,不以为意,怎知当下何以忽悚于莫名之间,心虽想动,但手脚不听使唤。

她咦:“瞪偶!”嘴虽然呶,究是没敢轻举妄动。只不明白那人何以仍瞪她不停,即使想闭眼不瞧那样的目光,全身上下犹如爬遍了蚂蚁般的乱起寒栗。那人突然伸手,只从她颈下一拂而过,又即收回氅下。小甜甜忽似陷身玄冰之封,连常有的招牌式笑容也僵在脸上,嘴角咧而难拢。

正栗之莫明,眼见得那人又抬手于氅外,晃悠悠地拈出一条细链子,链下有个青牌龙头,一双龙目异光莹闪,各嵌奇珠。小甜甜见时一愣,忙摸颈下,才知所戴之物没了。

那人低冷冷地问了一句:“这物如何在你身上?”若在寻常被人抢了东西,小甜甜势必因而着恼,后果也必严重得很,至少宝盖仙在一旁是这样想的。却出所料,小甜甜脸上笑容牵强,除此以外并无发作迹象,宝盖仙暗自纳了闷,只听小甜甜细声细气的道:“哦,偶……”看她神情,显然是要巧言以对,奇的是话到嘴边,只转不能出,仿佛她亦觉应对稍有差池,那双凛冽已极的目光就会变成穿心之刃。

果然那人似能洞穿她暗转未定的心思,冷然道:“但有一字不实,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对着这双奇厉锥心之目,小甜甜的花样似是突然消失,在宝盖仙看来,她已笑得乖巧,鹌鹑般楚楚可怜的神情透着说不出的讨好,当那双厉目里稍露不耐之色,她急忙道:“偶……偶捡的。”厉目忽锐若针尖,似将顷然刺入心头,她赶紧又补了一句:“从一死老头身上捡的。”

“死老头”三字甫当出口,小甜甜顿陷数只来自不同方位的掌影之下,娇小的身影几乎遮覆无余。宝盖仙乍吃一惊,耳听得旁边几名披氅环坐之人低哼道:“什么死老头?”虽临数道掌覆之下,小甜甜浑似未觉,只望着那并未出手之人,似感她的生杀予夺仅系于此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目光中。那人虽没问,她却不禁自答:“你知道的。”

那人眼光微沉,隐隐掠过一抹悲痛之色,但只稍现即敛,忽问:“在哪里?”小甜甜看不出眼锋有无缓和,心仍暗悚,吹:“唉呀,偶已经把他埋掉了,还风风光光竖了碑哩。在墨……墨宗咦咦祠哦!”这话说得千柔百转地娇糯,有如粘米在舌。旁边便有听不明白的,皱眉道:“什么墨宗咦咦祠?”

宝盖仙不由插嘴:“想是墨宗祠。”话声未消,便挨一只掌背反掴嘴上,有牙飞出。

小甜甜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只见那人的手似未动过,眼锋犹寒若迫髓之刃,虽说近在眼前,但除了这样一双奇凛的眼光以外,她总也瞧不清那人的面容表情,或许非因披了罩头布氅的缘故,而是他的目光逼人不能对视。在他面前,只有想自己能不能生存,其它都属多余。

小甜甜忽疑自己似是早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目光,只是想不起究在何时,或许昔在襁褓之中,很久以前便已不寒而噤。

娘说:“出了谷口,有两个人你远远看见就要跑,千万别招惹。”

她问:“还有谁,偶惹不起?”

娘只说了一个名字,那个人她自然惹不起,但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撞上看看。至于另一个是谁,娘只摇头不言,始终无语。从未见过娘也会有那样深深颤栗的眼神,不论怎生问,她都没给出一个名字,或许她也不晓得,但是娘又说:“只要你不到关外也无妨。”

想到这里,她觉得稍微松了口气,但却身子一颤,心又绷紧,气几乎憋不过来,不必抬睫,便觉那双目光再次凛注自己,仿佛冷锋冰锥已剜至心髓。小甜甜战栗莫名,只是想跑,腿足似又不属于自己,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让她害怕,这时知道凡事都有例外,只是尚不明白何以如此?

她紧张得喘不过来,疑心自己将必窒息而死,无须任人来杀。那双凛注之目只稍不移,这般紧憋心弦之感便难舒弛,隐隐听闻草动声微,有影悄近,在身边又似在远处,恍觉踞氅环坐之人一齐伏身散开,只有那个眼光可怕之人犹自未动,身影掩笼于草石之间,仿佛自有天地万物以来,便是这般亘然存在,不论何地,他在便是永恒。

只要那双凛注之目不离,小甜甜便忘动弹,但在憋气欲绝关头,听得草间有禀:“少帅也到了!”小甜甜突然喘过气儿来,只因那双凛目似移往别处,那人蹙眉道:“他在便碍了咱们生擒。”另一人听闻语声不豫,因道:“锋少不知咱们已在。”

虽不明发生何事,小甜甜得以缓了神,便随草中数颗纷转的头影望将过去,遥见林雾里隐约有人对峙,未待看清,睫旁氅影便少一道,那眼光凛厉之人霎刻竟似一片烟飘疾离,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尖,一荡而入雾中,迅似浑化弥融。

小甜甜从未见过这般逸若轻烟也似的轻功,心中大讶其异,嘴刚张开,旁边数氅微晃欲起,她身后那人却低声道:“其他人都别动。”言毕,沉掌微作沉按的手势,草间远近氅影又隐伏如前。

乐逍遥也察觉到车厢外的动静,心中虽奇,只因好不容易渐敛内息,为免再似先前一般招扰出岔,危及粼儿、小桃、凌钰筎、霍小玉四人,怎敢再容心生旁鹜?难得四女此刻总算稍能齐执一意,皆盼抢在田英寿醒转发难之前摆脱困境,幸仗乐逍遥内力强厚,足以引领她们气行由滞转畅,当他安定心神,四女同感有望。

乐逍遥正依“五气朝元”运气之法逐脉疏导,心觉粼儿与己竟似灵犀互通,方自生念,她便有应,小桃所长并非内功,全凭他一力施为,此二人危渐转安,倒是出他所料的快。凌钰筎心性倔拗,本是乐逍遥预料中头等难关,一旦他输送真气及躯,她自然而然地便生抗念。四女之中数她内力最强,又是向来不肯轻易就范之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即自有内力生碍,竟阻乐逍遥送来助她疏通经脉的真气。

两人不意之间又硬碰硬地一撞,乐逍遥所送内力遇阻反激,数处穴脉齐痛如遭针锥,不由暗恼:“我尻……”苦于口不能言,无法斥责。只道接踵而来必是患苦无尽,哪料凌钰筎所生冲撞之气居然融于他自身内力,两相交汇,即化舒和,犹如百川入海,水天一线。

一时间乐逍遥怎明何故,只道全靠粼儿、小桃两道已然缓解的真气从旁相疏,暗助他消除凌钰筎莽撞之危,尽管他所猜无误,粼儿、小桃正是与他输气互助,彼此缓解对方危急,此合“五气朝元”之理。然而这也只算知其一,不知其二。惟凌钰筎立即明白,她激发反驭的真气少说也有六七成其实得益自乐逍遥日前所予,既是来自他身,因非有意去伤他,所以乍撞之下,竟能融合无碍。

乐逍遥自有觉察,方松口气,忽听得一声冷哼,有人蹑草急近,喝道:“看你往哪儿躲!”却是冯二员外,一路寻来,觑的正是草间人蹲处,因忿书航多番捉弄,怎肯轻饶,突然发掌便打。

二昆仲之中,冯大先生沉狠,冯二员外犀利。两人纵然年岁形貌几乎无异,一出手即分泾渭。乐逍遥从来便因难以辨别这俩人谁是谁而懵懂,当下倒不须细认,眼从车壁缝隙掠影疾来,宛如兔起鹞落,一道少林金刚爪已抓向草中。乐逍遥嘴为之喇,心道:“冯胜、冯国用这倆每回使坏,一出手就是少林功夫,真是山门朝着邪门开了!”

然而草中并非书航在内,小甜甜正玩着自己嘴在转念头,小脑瓜门壳儿后陡地风声紧急。冯二员外望头就是一掌,采用的是“崖龙取水”的意境,浑没去想这与当下气急败坏来寻晦气的情形判然不合。只愤:“就算一掌打毙了书航这小賊,料也能从他身上搜出解药或饮其血来除毒,省去了许多废话……”

这一掌来得突然,小甜甜只忙于寻策对付围在身边的“八百龙”诸人,哪料冯二旁生枝节于后。她受制在先,如何躲避得过,乐逍遥不禁开口叫道:“她不是书航……”本是要喝醒冯二,却忘了此刻自己有口难言,叫不出嗓,反而引岔真气乱激,一股乱息滞涌胸喉,犹如一碗泥土灌将入嗓,立时喘不过来。

冯二员外追得匆忙,未及看清草间埋伏多人,一跃而至,已陷围中。他觑定头影,发掌虽快,不料草中那颗小脑袋虽未转动,斜刺里却撩来一道掌影,后发急承,出乎不意地接下他那一掌。

冯二员外本忖打发书航何需多催掌力,唯出二三分劲道,料想便是摧烂瓜熟瓢也似。没想到草里突迎一掌,来得力刚劲猛,招数并无花巧变化,仅凭其速,以快打快,不容冯二员外生念变招,两道掌力相交。冯二员外喉头顿涩,一震之下,顿感气血上冲,心觉不好:“未料硬碰硬地撞上个躲在草里的高手!”

他反应倒是极快,既感不妙,掌力乍方交抵,另催劲道替补不及,便借那道掌劲之推,晃身偏转,就势卸力收掌,同时发脚连环,踢阻那人乘势前逼。草中那人眼见得冯二员外身未着地,凌空变化招数精妙,不由嘿然赞了声道:“少林门下原来也还剩些好拳脚!”

冯二员外收掌发腿,原是要迫得那人急难摧掌进逼,以便一跃而退,意虽非为伤敌,这几下连环飞蹬却是一气呵就,扫势凌厉。究竟师出少室山门,临险遇危半点章法不乱,旋蹬之下更见招数变化精彩。那人与他所处甚近,除非急步后跃,无以避免。但出冯二员外预想,他扫腿虽疾,居然悉数不中,那人分明就在眼前,并未看清如何晃展身形,竟教他沾不着片衫。

冯二员外心头生骇:“怎恁没虚实?人乎鬼乎抑或妖邪?”乐逍遥一口滞气本将舒转,陡见得那人似动未动、一霎晃形的袂影,不由得心中一怦,重又气憋之余,更感熟眼:“似曾看见狄青龙在我眼前也这么晃过一下……”那日狄青龙在甲兵围攻之中如此施为,本是演示独门身法,意在传授。乐逍遥这会儿脑子动得虽快,那时却没留心去记身法。只是一霎眼间,恍然又见狄青龙的影子拂草掠瞳,印象固然深刻,至于如何施展,他则全然不知。此时方知其中妙处,妙就妙在不但立在原地也能令冯二员外数招落空,末了还让对方摸不着头。

那人身形比狄青龙矮了许多,除了招数,别无相似之处。小甜甜初只暗惮那为首之人,未加留意旁的。这时扭头回望,才看清其脸疙疙瘩瘩,唇颔无须,年纪似也不老。小甜甜朝老盖仙急使眼色,乘机欲逃,那人轻手按在她肩上,看似浑不使劲,待当指抵穴脉,竟就一步也迈不动了。她觑着其颊,想起粗砂垒砾之墙,心道:“长了一脸青春豆的哦!”

冯二员外骇然跃开,那人只按着小甜甜肩头,并没追击。只见冯二员外一口气连纵数丈开外,足刚落地,突然僵直而跌。乐逍遥本在奇怪那人为何任由冯二来去自如,这时一怔方省:“冯二啥时被点了穴了?”非仅冯二员外倒地时兀自懵然不明,即使小甜甜、宝盖仙近在其旁,也都没看清那人如何出的手。

冯二员外虽说栽了个稀里糊涂,这番误打误撞却也坏了一干“八百龙”人物的埋伏,山坡上连有数影奔下,各拔刀剑呼援,正是侠府之士,跟随一个飙舞三节棍的短打汉子吆喝而至,嚷道:“大伙儿操家伙上啊,把草里的山贼全打出来!”乐逍遥看这路人多数透着眼生,不免纳闷:“先前没见过,哪又冒出这么多‘虾’?”

草中有一只脚悄伸过来,便趁众人未加留意,朝冯二员外头上狠狠踢落,然后拔出抠鼻之指,戳在冯二唇间,抹了抹。

二员外大叫:“贼厮鸟在这里!”侠府众客寻声纷涌近来,领头的短打汉子没瞅清二员外栽于草间何处,甩着三节棍问道:“叫的是什么鸟?”八百龙中人原本藏身妥贴,孰料正主儿犹未中伏,斜刺里却杀出这等样一伙,摸黑操家伙乱打,都难再沉得住气,待打到身边,如何忍得?草中劲风登时此起彼伏,掀锅爆煲也似。

倒也出乎乐逍遥等人始料,本以为侠王府四处招募来的多属混混之辈,人数再众也经不起此间“八百龙”遁士三下五除倆,待得厮斗声激,除了前头少许几人猝遭八百龙好手从草中暴起撂翻,余众竟尔阵脚不乱,各以三五人围攻一名披氅伏兵,刃光掌影翻绽,斗得簇簇花开也似。

乐逍遥得个满心惊讶于不意间,恨不能言。再看那使三节棍的精瘦短打汉子发如锅盖,脖梗粗涨,每挥一棍必用胳肢窝夹回棒端,卯挤着劲儿从牙龈里发出一声声拉长宛如婴啼妇泣的怪鸣,低着头憋着脸背对旁人发狠。乐逍遥不免瞅而暗奇:“侠王府都从哪儿招来的古惑打手,这样也行?”

他如此不能专心,全不顾自己犹如泥菩萨过江一般,居然还有闲心停下来看热闹了。众女徒然在旁陪着焦煞,但患好不容易稳定的气息再三生岔,各自急在心头,都没敢出声催促。

那短打汉子自个儿舞了一会三节棍,渐觉身边厮斗声稀,猛地回头一看,伴当已倒殆尽,只有卢小倌还在独力支撑。但以一口剑力战两名披氅之人,纵是险相环生,却仗剑招屡有奇处,对方仅凭拳掌功夫倒也急难入刃将他拿下。

起初只有四名披氅之人不得已从草里现身,以少击众,徒手截斗那伙侠府豪客。数合之下,犹难拾夺,才知托大不得。继而草中又出二人,悄无声息地腾跃而入战团,猝出不意,指东击西,展身掩行所经之处,连连点倒捺翻十来个侠府武人。待得遇上卢武镟,原本干净利索之势又呈胶着。

冯二员外看出披氅诸人当中不乏好手,急叫:“卢小倌,莫要缠战,快来解我穴道!”卢武镟闻声便即且斗且走,往冯二员外躺处寻来。那两名披氅好手掌影翻飞,分明将他缠困紧迫,总是突不入他剑招门户之内。乐逍遥心中越发奇怪:“这厮本来好像不咋地,怎么如此‘小强’法?”原也无怪他纳闷,日前同卢小倌斗剑时,只觉此人剑法生涩已极,拙似初习写字之辈,连笔都拿不稳。

卢小倌的剑招似乎越使越畅,一路跌跌撞撞,明明已有几次陷于绝境,偏偏又能反扭局面,把披氅好手逼退。小甜甜看出有趣处,笑道:“越来越好玩了!”卢小倌的剑法好不容易使得畅了,耳听得如此嫩糯的一声娇笑,就像足底踩蕉般打了个滑,脸上不由一红,剑招又涩,待要转面寻找笑声来处,肩吃一掌,剧痛摧心,歪掼开去。

乐逍遥见状暗叹:“要不怎么叫‘红颜祸水’?”两名披氅好手左右掩上,乘势发掌急捺,小甜甜见卢小倌跌步狼狈,嘟嘴道:“又不好玩了。”卢小倌兀自恍惚,浑未觉身临险绝境地,但听嗔声鄙薄,似含失望之意。卢小倌不由自己的便在扑跌未定之际发掌撑地,横躯低窜,立使两名披氅好手发掌打空。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他已扑窜草间,一剑前撩,倏尔后掠,刃光乍现即隐入草影里。这一瞬映瞳,乐逍遥吃了一惊,心头惘然。

小甜甜看那小个儿汉子往草里扑得犹如受惊的颓毛犬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由又觉好笑,嘻哈道:“又好玩了!”其声未落,便见那两名追杀卢小倌的披氅人一个手按喉脖、一个手捂腹部,摇摇晃晃地踣倒。小甜甜忙于嬉笑,竟没看清卢小倌在死里逃生得如此狼狈之余,怎生杀了那两个“八百龙”好手。她方只一怔,突感身躯飞出,被那按肩之人拎起抛向卢小倌。

那人手法奇快,小甜甜自是始料不及,半空中惊呼道:“哎呀哦……玩到偶头上了咦!”

这时卢小倌兀自未觉追杀他的那两人已然中剑倒地,张惶间剑招连倾,刃光更是穷绝凌厉,瞬间连连变催杀势,乐逍遥见状更是惊诧至极,仿佛看到自己在前边使剑,待觉小甜甜处境不妙,心头一沉到底:“卢小倌使这套剑法若也似我一般不能收发自如,十个小甜甜也得挂在他剑上!”

便在小甜甜将撞剑尖之际,卢小倌蓦地听到她半空中那声惊叫,方知来的不是披氅人,果如乐逍遥所料,纵想收刹剑势也已不能随心转念。若依他平素狠劲,即便误斫百人也不在乎,此刻竟会一怔木然,说不清何故。

倏地只见剑尖前方的俏小身影换作了那个一直凛目旁观的披氅青年,卢小倌怔目未转,那人已抓住小甜甜背心衣衫,复拎回地下,其身法之疾端难言状,便趁卢小倌适才霎间迟疑,一闪已到剑前,似连半片裾摆也未动过分毫。

这一刹那之快,小甜甜居然未察当下又已化险为安,被那人按肩仍置身旁。她懵眼未定,犹叫:“哎呀哦,偶要死……”

卢小倌方吃一惊,腰眼猝挨那人从袍下疾撩的一脚,正中穴道,怔眼歪掼于旁,此时剑势犹凛未竭,唰地又掠刃抹带,倒地之时,旁边仍有一名披氅人不意中剑,胸被斩裂仰跌。其旁几名“八百龙”遁士惊恨交迭,纷跃来杀,但听那个按着小甜甜的披氅青年低声喝阻道:“他所使剑法似与先行入关的同门所说那瘸子透着一路蹊跷,且擒活口问究竟。”

卢小倌浑没在意身临处境如何,只想着刚才那一剑之险,心头惴惴难定,竟对那披氅青年把自己踢开暗感庆幸,又不知到底有没伤着那妙极可爱的女娃儿,一时说不出是何心情,不管正挨着拳打脚踢之苦,投眼急寻小甜甜身影所在,但见一个发如锅盖般的头影随着颤收的三节棍缩回树后。

小甜甜自然毫发无损,却想不明适才何以然。那披氅青年未加理会她怔在一旁满面惊诧之态,拂手示意部众且退,随即袍袂微带,趋身俯视卢小倌,略加打量,目光炯然的突问一句:“点苍剑法?”

乐逍遥纵已有所猜想,闻言仍是心头暗震。一时又感迷惘不解,粼、桃二女从旁觉察他气息渐促渐粗,显然心情又为外物所扰,这时她们又帮不了他,倘是再三如此,纵想不引致众人随他一起岔气走火入魔也难。她们虽知后果,怎奈急不能言,唯有暗暗叫苦。又盼他能临危自省,收敛杂绪,悬崖勒马于气决崩脉一念间。

卢小倌只顾目寻小甜甜身影所在,浑若未闻披氅青年所问,急道:“我……我有没伤着她?有没伤着她……”披氅青年目光凛锐,瞪得更近了些,却似有意无意趋身遮碍了卢小倌的视线,冷然道:“我问你话,你可识得那小瘸子?”

车厢里众女听到,不由都望乐逍遥,表情眸色虽然各有各的姿彩,乐逍遥自也能味出相同的意蕴来,心下不如何爽:“别人随便打听个瘸子,你们就都‘眼晏晏’地望着我。这什么意思嘛哦?”凌大姑娘嘴形鄙夷,心道:“还不是找你的?可见这小破孩的仇家有多多!将来谁进了他家门都不敢出门了都!”粼儿只顾寻思如何缓解他当下困厄,念不暇转。

卢小倌急觑不着那袭妙人儿影,越添担心,自也不明怎会平白有此心情,比老娘卢韩氏去世时还要慌神,挣身欲起,嘶声道:“她……她在哪里?在哪里?”小甜甜侧头从那披氅青年身畔探来瞧了瞧他,妙眼溜转,却并不吭声,嘴噙着谑。

卢小倌急欲拾剑,手却抄空。原堕草间的兵刃不知如何到了披氅青年手上,绰柄微沉,以剑脊按得卢小倌又不由自主地趴跌下去。他仿佛毫不使劲,目光掠过旁边同门一张张脸,随即移注卢小倌,依然问话如常:“吹的那瘸子如何了不得,倘然使的是同一路意犯决绝的剑法,出剑之际又多所拘泥于迟疑晦涩,你们只会伤着自己。但我不明,百年十大剑派之一的正宗点苍,到了你们这一代怎么就只是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了?”

凌钰筎听到这番置否,心情大为痛快,眼溜溜瞅向乐逍遥,投来鄙夷之色。或许她觉那人所言颇合自己从来家学渊源,走的是乐逍遥这等只会厮混于江湖边缘的“小破孩”永远也踏不上的康庄正道,是以眸意自透优越之色。又或许她是忍不住有意地不时刺痛他,让他记得住这痛。

乐逍遥垂目,惘然扪心,恍似归梦,心底里有一句话荡自凄风苦雨江湖边缘,似困兽之哮,若哀兵之啸:“人到穷途末路心不甘,就只有兵行险着!”

他心头一震,抬目忽省:“兵行险着?”

当卢武镟牙龈里无意地迸出这句愤绝哀怒之辞,就连他自己心头也为此一凛。恍然又见那传剑之人孑立荒坟残祠之间,满面风霜饥寒色,手拾一截锈铁为剑,以三招换一碗饭,当时这句话在他心头震撼至今,其中意味难尽。

“真要想那么决绝,除非果能问心无愧。”旁人虽被卢小倌霎那间狠决扫掠之目瞪得心中一寒,披氅青年却似不以为然,依然以眼对视,仿佛能看穿人心之薄弱处。“你用的是市价一千两还买不到的荥镟剑。年轻历浅,这么有来头的身家,决绝不到哪去。”

卢小倌不由地脑中浮闪那个饥病交迫、几乎寸步难行的人手中的锈铁,那已经不似剑的形状,甚至稍磕即断。可在那人瘦似枯柴般的手里,竟是那样剑气四溢。他甚至觉得那才是剑,毫无怀疑余地。相形之下,自己从家里偷持出门的“荥镟剑”突然像是变成了废铁。他从小学尽中州十三门剑客世家的技艺之不堪一击,当时仿佛花拳绣腿般可笑!

“师父如此艺业,适逢傲家重开中州聚剑馆广招四海贤,只消随我中州一行,何患不能震动江湖,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彼此素昧平生,人心难测。不过换你一碗饭充饥,何以为师徒?今天走到这一步,也算兵行险着,只怕我将来会后悔死在你的心机之下。你不是学这种剑的人……”

“虽说人心难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师父若不愿出头露面打天下,小人愿穷倾自家,奉养你老一辈子如何?”

“当初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料到有今日。若非走投无路,我带着门人何至于避去兰陵绝地害得他们死尽?既然选择抛弃了傲天,傲家的天下当然也是一样抛弃我,岂容立身余地?别说出头露面称名著世,只要不肯妥协,有时候连一口饭都让你讨不着。如今我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不会走回头路。你我缘尽于此,犹如摔碎此碗。”

卢武镟一咬牙,狠声道:“你不要逼我,否则令你后悔得见决绝!”

乐逍遥自又游思乱想,走了神不知忽悠偏到哪去:“在这个江湖唱喏,千万莫自称‘小人’,否则你真会是个小人,我已见过很多这种例子。”虽觉好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缕游绪何来。

一影划草而近,蹑行悄至,在披氅青年背后抱拳趋禀,低告:“林中有事发生,‘点子’不见了……”

披氅青年浑若未闻,眼只俯视趴在草里的卢小倌,觉得仍然看不出真正的决绝:“你若决绝,刚才就会一剑走绝,穷极肃杀,霎刻伤了那小姑娘。我便料你做不到,且以这般花招将你巧制,而不须劳神动手。”卢小倌一怔,面颊不由微搐几下,强掩心情,嘶声道:“你怎知我不会一剑走绝?”

披氅青年面挂微诮道:“你的眼神告诉了我。要想掩去弱点,除非你把眼珠摘了。”卢小倌被这种眼光瞪得突然有了平生未有之恨,咬牙道:“我一定宰了你!一定会……”披氅青年不似旁人那般突然感到一股从所未有的寒意,仍然自若如常:“点苍派的‘丹凤三点头’,你能使到这样凶险,固然出我所料,但三点头有三处杀着变化,一层比一层凌厉,这我还是知道的。因见那小女娃儿在前,三样杀势你连一样都出不到,就算我让她撞到剑尖上,那也不是你杀了她,更不是点苍的决绝。”

乐逍遥听得心下暗怦,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廓身形,却也抑不住油然生佩之情。耳听得小甜甜那妞儿终于忍不住糯腔柔调地骂道:“干么推偶去撞剑哩?”披氅青年仿佛不是答她,仍自面朝卢小倌,双目定觑如刺入其心之刃,“只想试试有多决绝。”乐逍遥暗憟于心:“他这般心地,却似比卢小倌儿狠绝多了!”

小甜甜依然不饶:“放了偶哦,不然扁你!”乐逍遥心感好笑之余,暗叹:“求饶不是这么求地。”突又奇怪一事,但琢磨不出究由:“据说她满身布毒,等闲沾碰不得。整个是一活的小毒物,但怎么没见那人被放翻呢?”只听卢小倌话声仍然透着狠,低若自言自语:“你认得荥镟剑,或已猜到我的来历。明人不做暗事,有胆踩着老子,没胆留下自己万儿不成?”

披氅青年不由眉微轩:“你还想日后寻仇来着?”卢小倌明知处境,倒不讳言,咬牙道:“只要一口气在,老子就有这种!”说到此处,想到那妙人儿便在旁边看着自己,脖子越发挺得硬了,并且梗起头颈来瞪。

披氅青年反手轻掴其颊,诮形于色:“你老子是中州一等一的大人物,‘黄淮一代剑贤’好大的口气,纵是与洛英王并称‘河洛双雄’,有子如此,那又如何?说不清是幸或不幸。看在他面上不妨回答你,我叫胤龙晨,在你们的江湖上没有名气。你只须知道我是八百龙之一。”

两目对视,彼此莫忘。七年后的这一天,胤龙晨为“八百龙”之首。同在七年后,卢小倌自刺双目。

七年之夕桃花逢秋霜,高手同寂寞。胤龙晨衔辽主强雄之命,潜往“风云驿”,等待一个人,想问一句话。

同在这一秋,店外拾荒叫化卢瞎子悟“暗剑决”于桃花荫。

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

只今日未可知。

小甜甜道:“偶知。”

她立在胤龙晨氅影之中,朝宝盖仙眨了眨眼,说得细声细气,只道一干“八百龙”遁士未必留意,对宝盖仙又悄声道:“偶知你在这里打什么主意。”

宝盖仙没吭声。

其状越来越像大蘑菇。

小甜甜心念忽动:“尻!”似才发觉不对,伸手去抓。胤龙晨觉其不安份,按肩的手微紧,小甜甜便一迳儿地叫苦,急动不成,哭腔儿道:“弄疼偶了……”

胤龙晨微微皱眉,心想并没多使力道。但觉这小苗女幼虽幼,眼神儿委实透着机巧狡黠,稍刻放松不得。小甜甜从眼眯成的缝角边溜瞧他一瞥,叫苦声越大:“虐偶哦!”随即脸朝卢小倌儿,目送哀求央怜之色。

胤龙晨道:“小孩子休要胡说!”不得已正要稍松手劲,未察卢小倌本就凶狠的眼光锐变于瞬间,一双扩红之瞳只有小甜甜哀眸求救的影子映占,浑不顾其它一切。便乘旁人霎刻分扰了心神的一刹那,卢小倌突然将手捺往架在他肩头的荥镟剑上,指触剑锷一处嵌珠所在。

按说在胤龙晨所制之下,卢小倌哪怕再如何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他眼边。偏在这时,小甜甜口中大叫,引得众遁士目光纷注而来,突然抬手朝胤龙晨眼前虚作抓攫状。素手飞晃之时,她眯眼发咒:“鬼降!”

胤龙晨只微一怔,所见并无异样。轮到小甜甜愕:“咋不灵了呢?”虽说大挫心情,究仍不甘,嫩手再抬到胤龙晨面前虚抓两下。料也料得到对方必仍岿然不动,小甜甜先前只惮那为首之人厉害,俟其离去,便在心下暗暗盘算怎生屠杀这伙余众,谅无难处。哪里想到胤龙晨居然不为所动,其他遁士也皆伺立如常。唯一的不寻常处,便是她屡试每爽的“鬼降”伎俩在这伙人跟前不灵光了。

小甜甜傻眼之余,突然想到:“对了,他们有六壬遁甲!难怪妈妈叫我小心别惹八百龙的人……”纵省此节,已是迟了半筹。手未及缩,便被胤龙晨扼腕抓个正着,骤然一股剧炙之痛由手掌涌撞而来,就像玩火时不小心把手伸进烤灶热炉也似。

小甜甜猛丁吃痛猝剧,嘴亦不免为之耷歪咧旁,仿佛作了个大鬼脸。但她究竟反应快胜常人,一声苦未叫出口即又反击,犹如被烫了尾的小狸猫般弹地蹦起老高,裙下发足连环,没等挣出胤龙晨之手便即腾空蹬踹。足如擂鼓点般劈头盖脸密似雨洒,如此近距发踹最是难防,不出她料,胤龙晨连遭纷扰,甚至连抬手招架的机会也无。

但奇的是,她急蹬数脚皆似踹在幻镜上,胤龙晨连手都未抬,小甜甜双足便从他身前荡弹开去,仿佛石投所至,空中竟起了六圈水花涟漪,将她踹势荡化空无。又像一堵大水墙突显亘迎,挡在胤龙晨身前。小甜甜只觉好像踢在棉花里,虚无着落。当她腿足被弹回来时,胤龙晨身影复晰,并无丝毫幻奇之象。

小甜甜岂是轻易干休之辈,脚犹未收,素手又扬,投来毒虫恶蛊。胤龙晨面前微漪再现,霎澜幻漾,将她所抛的毒物荡碎无余。小甜甜咧嘴连咦不已,到此地步,一时乏计,知有护谶作梗,不忌巫蛊神通。

小甜甜刚“尻”声欲出,另隅变生倏然。这时胤龙晨目含有趣之意,说道:“若是所猜无错,你就是传说中的小甜甜了。”小甜甜强笑道:“对哦对,偶就是传说中的……”话未说完,胤龙晨脑后飕飕锐响,接连荡生幻澜微漪。

不必听清旁边同门猝然中创之呼,胤龙晨乍感握剑的另一只手轻了许多,顿知有异。瞥目但见手中荥镟剑竟剩空柄秃锷犹然在绰,锋刃嗖然急离,绕圈旋飞,荡掠之疾端的令人目不暇接。夜雾中只见刃芒游掠,倏左倏右,盘翔无定。其旁登时有两名披氅遁士避闪不及,一死一伤。

卢小倌趁机翻滚开去,退离胤龙晨身边,蓦地探手抄接,那道黑暗里游掠出没之芒竟似识主,嗖然又回他手中。唰唰连斫数下,逼退另外几名八百龙好手,绰剑复定,投眼瞥向胤龙晨身影,一边喘息一边看着胤龙晨所披风氅毕剥绽裂,说道:“工巧机变,这才是我家祖传的荥镟宝剑。你们见鬼的幻术挡不住真家伙!”

小甜甜不料他还有这般伎俩,正要拍手称快,卢小倌却又踣然倒地,急挣难起,唯自绰剑乱挥,以防其他遁士乘机欺近。胤龙晨瞥看披风裂坠于地,依然不动声色,话缓语淡:“亏你跳得起来,忘了下盘被我制了穴么?”

卢小倌投目急觑胤龙晨背衫中剑处,说道:“你也吃了我几剑,幻术没挡着!”因见其犹未倒,反而更加逼近,他情急发狠,再掠一剑横荡而去,这一招猝出不意,堪堪撩入胤龙晨怀里,锋芒透衫穿襟,但觉衫裂处似又霎现银漪翻漾,层层涌动如波纹澜粼,稍显即淡,没等他更看分明,刃端如中败革,随即反弹而出。

胤龙晨道:“但我有夤龙护甲。”

苏笑春道:“尻!”

唐悲秋道:“我尻!”

李径庭问:“为啥尻?”

苏子妖道:“想是蚊多。”

李径庭问:“为何没叮我?”

苏笑春道:“因为你皮较厚。”

李径庭问:“却为何只叮你们?”

苏笑春道:“谁说我们遭蚊叮了?”

李径庭问:“那你们刚才却尻什么?”

苏笑春道:“尻的是这趟又要迷路了。”

李径庭问:“为什么你嘴里多出了个又?”

苏子妖道:“想是他又记起了前次那一趟。”

李泾庭问:“亦即传说中有凌大小姐在那次?”

苏子妖道:“不同的是这次咱们出来找凌师姊。”

李径庭问:“少了她这次会不会真的有点儿不同?”

苏笑春道:“我倒觉得有她没她也不会有甚么不同。”

李径庭问:“莫非你真以为咱这趟路又似兰陵渡一样?”

苏子妖道:“但愿咱这一趟别又迷似传说中前次那一遭。”

苏笑春恼:“怎样说你们才会信前次兰陵渡惊魂之旅非虚?”

田聪明道:“像我们这么聪明怎会相信果真有那种无稽之事。”

苏笑春道:“反正我总觉得这趟夜路又有了迷失兰陵渡那般邪。”

李径庭问:“是不是真的迷路还得问车把式才清楚嘛对吧老孙头?”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不得不怀疑老孙也许会犯了迷糊领咱兜圈。”

孙柳陌道:“俺老孙虽没你那么聪明也却不至于迷糊到无视这路邪门。”

李径庭道:“早知如此就该依我之言起初根本不应冒冒失失搭他顺风车。”

苏笑春道:“搭不搭他车我都觉得这林子就跟兰陵渡迷路那次一样不对劲。”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怎么都觉得兰陵渡那次只是瞎掰吹的神乎其神了都。”

李径庭道:“其中胡编乱造故弄玄虚之处甚至不及拙作猎过狐传奇可圈又可点。”

田聪明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不如咱下车自己走。”

苏笑春恼:“你们没经历就说是瞎掰还好这里去过的不只我一人不信就问楚二哥吧。”

楚香玉唱:“胡马,胡马,远放胭脂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张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苏子妖赞:“才情莫过楚二哥每回听他吟哦都是那么心旷神怡意境方宜出口成章唱作俱佳犹如柳词歌女。”

李径庭道:“但以我之才华何须多加品鉴便知他为调侃苏笑春吟的是前朝东坡学士佳作胡马胡马迷路。”

田聪明道:“并且加上我的聪明理智足可确信楚二哥以诗言志借古讽今极尽调侃能事乃为鄙夷笑春。”

唐悲秋道:“二公子到底何意小弟不知但仍忍不住向田李二位稍提商榷因为那是唐人韦应物之作。”

苏子妖道:“唐门菁英果然文才武艺俱全耳力过人连二哥纯以吴侬方言唱出的俚腔调笑令也懂。”

李径庭道:“马有失蹄人有失嘴说错无妨但由此可见那韦应物不及苏轼因为其诗只合改俚曲。”

田聪明道:“凭我的聪明何至于把话岔往别处本来说的是迷路可你们却在争吵唐诗宋词。”

苏笑春道:“若不以此移情怎生排遣消解得当下咱们为大姑娘担心为迷路彷徨之情?”

唐悲秋道:“此趟前来姑苏尚未有缘得见凌世姐芳颜一面小弟心情确是彷徨得紧。”

李径庭道:“以我的阅世经验足知十八郎你多半没戏哪有一开口冲她叫姐姐的?”

苏子妖道:“十八哥年长我一岁零七个月又十六天但他仍小于咱世姐俩岁半。”

田聪明道:“凭我的聪明不但大过你世姐一岁并且已先去偷看过她背影哦。”

苏子妖道:“我幼年时她看过我鸡鸡的因为她蹲一旁而我被搁盆里洗澡。”

李径庭道:“拙作猎过狐传奇久伴她枕底你那婴儿鸡鸡有啥了不起?”

苏笑春道:“找不到她而咱又迷路还有心情说这些岂非望梅止渴?”

田聪明道:“以我之聪明料想咱并非迷路因为夜雾中此径笔直。”

李径庭道:“加上我常到后山晨跑的经验足以证实此非生路。”

苏笑春道:“吊诡的是咱庄后山之林怎会充满兰陵之诡了?”

李径庭道:“我看多半是你吃错药而林子没什么不对路。”

田聪明道:“以我之聪明越发觉得此路笔直别无不妥。”

苏笑春道:“可咱们已走了大半夜怎似仍在原处呢?”

唐悲秋道:“我亦觉这株挂得有鸡之树看着眼熟。”

李径庭道:“这左近每株树都挂得有鸡怎回事?”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自也看出有人搞鬼。”

苏子妖道:“传说中兰陵渡有没有也挂鸡?”

苏笑春道:“桑林那次树上挂马皮裹人。”

李径庭道:“此处想是村民供祭山神。”

苏笑春道:“这一带除了坟哪有村?”

田聪明道:“我一个坟也看不见。”

孙柳陌道:“这马车只是兜圈!”

苏笑春道:“直路怎会兜转?”

田聪明道:“坟在哪里呢?”

孙柳陌道:“地下处处。”

李泾庭道:“寒了我尻!”

苏子妖道:“我也尻!”

唐悲秋道:“我尻!”

苏笑春道:“尻!”

“尻!”

车外的情势已是奇变迭出,直教乐逍遥心绪屡难平定,一时不禁为小甜甜担心,一时又为卢小倌所使剑法大感困惑。偏在他总也收敛不住随心纷乱的内息时,那股异寒之气竟又趁疏沁脉而来。此番之剧,更甚于前。

乐逍遥冻得身子一哆嗦,不经意抬目,惊觉众女鬓眉越显莹然银闪,所凝冰珠由薄增厚。他急促怎明所以,惶然乱猜:“莫非是田英寿暗中搞鬼?但他自蜷一角,和谁也没相挨……这股寒气似属内息,非是外力所致。眼下就只我与粼儿、小桃,以及霍、凌两位姑娘掌肤相抵,若说是其中一个在搞鬼,也于理不合,因为这股异气与她们身上修炼的家数无一相似。况且大家都同受此苦,搞鬼何益?难道是我身上燕老怪埋藏的怪气在搞?哎呀对极,他曾说要逮我去遥远冰山练什么‘吞噬天地’,眼下这股寒气冻得就是那种冰山之感了……”

待加稍思,又觉神门穴似无异常。倘是燕老怪所为,寒气当由此出。他觉异寒隐隐又似来于躯外,适当慌乱之间,却未留意粼儿在旁眸闪急色,她口唇微动,似是有事要告诉他,可是在行功未收而逢异气寒袭的关头,谁都是一样有口难言。乐逍遥顾不上再听外边情形,急寻抗御内寒纷激之法,但苦于未知来龙去脉,犹如诊不出症由的大夫,急亦无从下药施方。

无意中抬目,却迎着小桃所使眼色,他一怔不解,待得定睛再觑,方觉小桃意似引他转望其旁。乐逍遥懵然移目另注,只见粼儿望着他,眸色似有含意。但他不明究竟是何含意,兀自瞠视,粼儿见他犹似未省,一人计短,她唯有投眸瞧向小桃,盼以小桃的机巧心窍能帮她提醒乐逍遥。

小桃似已猜着几分,毕竟又有些不甚明白,但感粼儿目光所示,却是暗指霍小玉。于是她便也与粼儿同使一般眼色,因怕他仍不会意,二女齐投的眼光都急得越发水汪汪、莹莹然。乐逍遥诧嘴而惑:“这般眉来眼去却是干啥?一个妞如此色眯眯瞪着我已然够呛,何况有俩……哇尻!”

为免越发被扰得心猿意马,倍增内患难伏。他移开眼光,竭力敛念不理。恰好眼在车门缝边,但窥得一剑锐注,辉移冷冷,着实偏险到激。他心又打突,暗觉此招边锋险刻,剑意颇似自己所会的那招“不测风云”,但又说不清何处透着分别,惑惘愈甚:“这却似与我所会的乱剑招数又像又不像,然而怎么看怎么都像一路。卢小倌如何会?”

此时卢小倌已是连倾剑招,竭近于穷。纵然尚伤不得胤龙晨毫发,其势之厉,变数之诡,却也令胤龙晨逼近不得,心且暗奇愈甚,待感卢小倌剑招变化近竭,显出重复迹象。胤龙晨暗觉已无精彩新奇可看,便乘卢小倌招数既老,猝出一脚正中其腕,力道催吐,只喀一声,震断腕骨。

乐逍遥一见又感不明,惊忖:“发出那一脚时,胤龙晨为避卢小倌的似是而非‘不测风云’,分明后移丈许外,但怎么一提脚竟踢到了手上呢?我一直睁大眼睛,如何未能察觉他瞬间移躯易位?”

卢小倌所使剑招虽是险奇诡恶,其他遁士为避其锋皆退甚远,不料胤龙晨竟能从一个出奇不意的方位发脚踹入剑势既穷处,眼未暇給,登时腕折剑落。胤龙晨似早胸有成竹,自料一发足果必中,目不须投,面色如常的道:“三九二七,固然杀势摄人,二十七般变化,每招九变,你果是只会三招。看来那瘸子也不过如此!”

小甜甜不禁抢白道:“他怎配跟人家比?”胤龙晨心念顿转,微轩眉道:“却似你也识得那瘸子……”其言未迄,卢小倌本在垂败束手当儿,听出小甜甜言中轻蔑之意,顿为所激,愤极狠剧,按手撑地倏一发劲,突然和身扑起,撞入胤龙晨怀里,口中兀自嘶叫:“小瞧我!叫你小瞧我……”

胤龙晨霎间讶于卢小倌竟作匹夫莽撞之扑,但怎能让他撞近,袍下起脚,踹在胸胁。卢小倌肋下排骨顿时不知折断几根,竟尔不理,换以另一只手掠剑绰斫。乐逍遥心头一凛:“刚才那招似是而非的‘不测风云’中断,他如何能从原本二十七般运剑变化里多出五变,而且竟可以从间断处一接复续,平白生出新招?”

以胤龙晨之能,居然也未料及卢小倌垂败反扑,势如此厉。卢小倌右腕骨折,却换左手使剑,驭招纵仍粗涩生硬,但挟荥镟剑本身之机巧多变,加上所学奇招固有的绝地反攻之威,又当愤极蛮狠当头,万戾抛诸一击,顷间扫幅激扩,锐意肃煞,不工于形,势如暗流汹涌。此亦他数年后自淬“暗剑决”之源。

这也是乐逍遥平生头次见到有人竟趁和身一扑、纯以近搏冲撞之法使剑,躯与剑合,顺势偏攻侧击,将一层起于扑势、穷极偏激的剑意瞬间驱到绝致,一切皆短促,始于急,止于急,端的突如其来,初无徵兆,五道变化倏由潜势伏着毕显。光暗晦明交霎之际,只有幻灭一线。

虽似源出同根,却截然迥异于乐逍遥使剑一贯的纵横捭阖,游刃如龙。若论取势偏险,卢小倌走的即是一条步入极致之路。

卢小倌自没想到那么多,他囿于下盘穴道受制未解,上半身虽尚活动无碍,却唯剩一只手可用,既仍再搏,当下决然无法依循常规,是以他只有戮力一扑,只在扑身冲撞之中找得到他能抓住的那股剑意。

荥镟剑仿佛便是上天为应这一扑而构的剑意降赐于他。非劈、非刺、非斫、非削,无以言状一刹那间人与剑浑合为杀势的完美畅快。从而即使人为剑奴,也已在所不计。

乐逍遥忽汗:“如此杀势汹涌的一扑,不论有意无意,决必连小甜甜也一并斩绝在内!”他纵能看出此节,却也无计可施,而卢小倌自陷于瞬间剑意之中更是浑不暇思,不顾一切。

胤龙晨手提小甜甜,本是应对自如,待到卢小倌猝变险着,霎刻摧杀之势令他顿无从容击破之法,方感托大不得,便即送手旁抛,将小甜甜撩跌丈外,得以腾出手时,卢小倌身随剑至,疾如闪霆之殛。

胤龙晨究落后着,顷又再感应接不及。这时乐逍遥睹而又奇,不由得心下暗暗叫绝:“卢小倌这种迅雷般的扑殛之势已极难当,怎容对手稍瞬转念临急应对,换作我亦措手不及。但更奇的是那八百龙小子四肢宛如未动,竟自剑端移躯飞退恁般快速,且不着痕。纵临生死一线,身法施展得还如此从容翩逸,实是另有胜处。”

胤龙晨从剑前移影飘退,态虽从容,内里委实着虑,心想:“他剑势锐激何止十数尺长,只消一殛再殛,追挟冲势,我便退无可退,岂及其快?”一念转凛,顿为掌心生汗。不料就在这时,卢小倌扑势竭尽,栽将下地。

乐逍遥愕:“他摔了。”随即想到,卢小倌下盘穴道未解,力无所借,初仗一时愤激而起,殛势再猛,囿于中途不能顿足跺地再次发力,毕竟一扑必竭,势有穷时。当胤龙晨一再飞步后退,卢小倌终是力不能逮。倘他下盘无碍,结果又会不同。

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4)

林雾里突然传来低咴之声,众人虽非一路,各在藏身所在不约而同屏息禁气,却是同为警然。

侠王府一干豪客因遭书航毒害,在地窟中吃尽苦头,皆是恨之切齿。冯大先生瞥见林中有影微动,未容更瞧分明,身旁袂风连展,万景峰已率二三人急窜而去,只道那小厮便在树后,朝影晃处发掌怒打,喝道:“还想躲……”

声犹未落,随苍梢一道霹雳闪电,霎耀眼帘,但见树后哪有人影,只拴着一匹马,其神骁骏,披有甲胄,鞍辔齐全,不知何人坐骑。冯大先生乍为一怔,欲语未及,那匹坐骑蓦地扬蹄惊起。只听两声痛叫,万景峰所率豪客掼飞其二,撞过一簇树丛倒跌于外,摔地不起,竟在猝兀之间挨了马踢。

冯大先生知那二人虽非一流好手,专长北派拳脚,身手本亦不弱,怎料贸然近前忽吃这等苦头,他心下诧极:“以他两人身手,怎避不开?”纵是奇怪,自亦没看清楚马是怎么踢中那两人的。待撞跌于地,竟起不得,一时难知断了几根筋骨。

冯大先生正感此般情形殊属未闻,又听得万景峰在前边倏地惨呼,本是怒欲击马,手掌却被钉于树干上。冯大先生扫眼时觉有锐芒一闪掠瞳,矍然立省:“有埋伏!”

比起先前挨马踢飞的二人,万景峰的武功自然强胜数筹,但他也落个稀里糊涂,扬手未落陡感剧痛,瞥看手心,鲜血淋漓地穿了道裂缝,却瞧不出是受何物所伤,只觉乍被钉手及株,穿掌之物已隐,竟似没入树干之中,一愕之间,又闻树旁闷哼,转头方见一名手下汉子刚到树的另一侧,便即摇晃欲倒,颈项射出一道血箭,斜斜往高,喷撒半空。却似遭了树干里透掠而出的物事贯穿喉脖,躯犹未倒,身后十数尺外有树微撼,一声低笃遥至,锐物迅不容觑,又没入树干里。

啪的一声,万景峰半截断掌方才落地,一时惊极忘痛,蓦听身后袂响,冯大先生纵落未定,便即语声兢然道:“似是……似是舌尖锋!”

万景峰虽然莽撞,倒也并非孤陋寡闻,当即心中一寒。

冯大先生未见雾中另有人影,但感险诡,跃将上前,本想拽万景峰同避,身方未落,后腰忽麻,似遭悄拂一道劲风及穴,腰腹以下顿失知觉,连同万景峰齐倒树下。他只觉那道迅芒似是来自前方,急欲拽万景峰避时,不料另有劲风发于腰后,惕念未及旁移,便也同万景峰栽得稀里糊涂,倒时方见前有一影悄长,遥投而来,锐气逼人,仿佛出鞘之刃。

冯大先生心头凛然至极,气几欲窒,待得那道锐迫之影笼然临瞳,适才的猜想更晰无疑,不由失声道:“强锋!”

强锋的眼里仿佛无他,瞳孔锐敛如刃芒一注,微仰其面,矜冷地突问一句:“值得为这些家伙分心么?”

冯大先生自然知道这句话不是对他和万景峰说的,在耶律强锋眼里他们充其量只属于“这些家伙”,但仍不免一怔。这时方觉身后袂馨微微,有一人不答反问:“这些家伙又值得你出手么?”话声虽低,透着俏冷冷的女儿家口气,言下意味纵然也与强锋一般不把冯万之辈放在眼里,语声入耳却稚。冯大先生暗感有气:“我辈北派名侠,怎么混成娃娃眼里‘这些家伙’了?”

前影不进悄驻,锐犹遥临,如刃已在心,迫之无形,倏予每个人皆是这般感觉。强锋道:“只是游刃有余,我并没分心。”

一句游刃有余,反令冯大先生暗凛倍甚,心想:“倘然刚才他专力发刀,我等岂有命在?”强锋又道:“我看中了这匹坐骑,就不许别人动它。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所问。”冯万二人始明端的:“原来强锋突然发难,源出于此。不知那坐骑却是谁的,竟也恁不好惹!”

树影中那个与强锋驻足遥峙之人手抚马背,未闻答声,似是一时想不出刚才那样做的真正理由。冯万二人适才见过那匹马稍碰不得,其性之烈,岂容生人近触,当瞥手影抚鞍,烈马居然宁定不惊,反似神态亲热,他们不由暗奇,随即听到强锋冷哂于前:“或许你是想试试谁快!”

冯万二人顿又心凛,齐觉强锋的身影顷似锐迫进趋,背梁上寒毛立耸。马畔那人寻思:“其实我与强锋曾是一样狠决,若在以往,岂等强锋出刀,我已先杀了胆敢犯我坐骑的人,但刚才我却抢在第二道含锋飞刃欲吐之前点倒那两人,而未顾及会不会遭了强锋乘隙一击……却是何以动此念头?”一时自思难明适才所为,只觉那时触念之间,心底里似有一双大眼看着自己。

这样做值不值得,怎暇去想,但在这般眼神之前,她已曾放弃过何止一回斩尽杀绝?

小甜甜本非轻易就范的性子,被人按嘴时就想咬一口,但当圆眼溜转,触及草中为首之人冷戾异常的目光,霎若寒潮浸透心头,不觉地起了鸡皮疙瘩,这般感觉殊是少有,即令在姬灵通那等样人物之前,她也嘻哈如常,不以为意,怎知当下何以忽悚于莫名之间,心虽想动,但手脚不听使唤。

她咦:“瞪偶!”嘴虽然呶,究是没敢轻举妄动。只不明白那人何以仍瞪她不停,即使想闭眼不瞧那样的目光,全身上下犹如爬遍了蚂蚁般的乱起寒栗。那人突然伸手,只从她颈下一拂而过,又即收回氅下。小甜甜忽似陷身玄冰之封,连常有的招牌式笑容也僵在脸上,嘴角咧而难拢。

正栗之莫明,眼见得那人又抬手于氅外,晃悠悠地拈出一条细链子,链下有个青牌龙头,一双龙目异光莹闪,各嵌奇珠。小甜甜见时一愣,忙摸颈下,才知所戴之物没了。

那人低冷冷地问了一句:“这物如何在你身上?”若在寻常被人抢了东西,小甜甜势必因而着恼,后果也必严重得很,至少宝盖仙在一旁是这样想的。却出所料,小甜甜脸上笑容牵强,除此以外并无发作迹象,宝盖仙暗自纳了闷,只听小甜甜细声细气的道:“哦,偶……”看她神情,显然是要巧言以对,奇的是话到嘴边,只转不能出,仿佛她亦觉应对稍有差池,那双凛冽已极的目光就会变成穿心之刃。

果然那人似能洞穿她暗转未定的心思,冷然道:“但有一字不实,我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对着这双奇厉锥心之目,小甜甜的花样似是突然消失,在宝盖仙看来,她已笑得乖巧,鹌鹑般楚楚可怜的神情透着说不出的讨好,当那双厉目里稍露不耐之色,她急忙道:“偶……偶捡的。”厉目忽锐若针尖,似将顷然刺入心头,她赶紧又补了一句:“从一死老头身上捡的。”

“死老头”三字甫当出口,小甜甜顿陷数只来自不同方位的掌影之下,娇小的身影几乎遮覆无余。宝盖仙乍吃一惊,耳听得旁边几名披氅环坐之人低哼道:“什么死老头?”虽临数道掌覆之下,小甜甜浑似未觉,只望着那并未出手之人,似感她的生杀予夺仅系于此人一双深不可测的目光中。那人虽没问,她却不禁自答:“你知道的。”

那人眼光微沉,隐隐掠过一抹悲痛之色,但只稍现即敛,忽问:“在哪里?”小甜甜看不出眼锋有无缓和,心仍暗悚,吹:“唉呀,偶已经把他埋掉了,还风风光光竖了碑哩。在墨……墨宗咦咦祠哦!”这话说得千柔百转地娇糯,有如粘米在舌。旁边便有听不明白的,皱眉道:“什么墨宗咦咦祠?”

宝盖仙不由插嘴:“想是墨宗祠。”话声未消,便挨一只掌背反掴嘴上,有牙飞出。

小甜甜想笑一笑,却笑不出,只见那人的手似未动过,眼锋犹寒若迫髓之刃,虽说近在眼前,但除了这样一双奇凛的眼光以外,她总也瞧不清那人的面容表情,或许非因披了罩头布氅的缘故,而是他的目光逼人不能对视。在他面前,只有想自己能不能生存,其它都属多余。

小甜甜忽疑自己似是早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目光,只是想不起究在何时,或许昔在襁褓之中,很久以前便已不寒而噤。

娘说:“出了谷口,有两个人你远远看见就要跑,千万别招惹。”

她问:“还有谁,偶惹不起?”

娘只说了一个名字,那个人她自然惹不起,但总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撞上看看。至于另一个是谁,娘只摇头不言,始终无语。从未见过娘也会有那样深深颤栗的眼神,不论怎生问,她都没给出一个名字,或许她也不晓得,但是娘又说:“只要你不到关外也无妨。”

想到这里,她觉得稍微松了口气,但却身子一颤,心又绷紧,气几乎憋不过来,不必抬睫,便觉那双目光再次凛注自己,仿佛冷锋冰锥已剜至心髓。小甜甜战栗莫名,只是想跑,腿足似又不属于自己,一直以为没有人可以让她害怕,这时知道凡事都有例外,只尚不明白何以如此?

她紧张得喘不过来,疑心自己将必窒息而死,无须任人来杀。那双凛注之目只稍不移,这般紧憋心弦之感便难舒弛,隐隐听闻草动声微,有影悄近,在身边又似在远处,恍觉踞氅环坐之人一齐伏身散开,只有那个眼光可怕之人犹自未动,身影掩笼于草石之间,仿佛自有天地万物以来,便是这般亘然存在,不论何地,他在便是永恒。

只要那双凛注之目不离,小甜甜便忘动弹,但在憋气欲绝关头,听得草间有禀:“少帅也到了!”小甜甜突然喘过气儿来,只因那双凛目似移往别处,那人蹙眉道:“他在便碍了咱们生擒。”另一人听闻语声不豫,因道:“锋少不知咱们已在。”

虽不明发生何事,小甜甜得以缓了神,便随草中数颗纷转的头影望将过去,遥见林雾里隐约有人对峙,未待看清,睫旁氅影便少一道,那眼光凛厉之人霎刻竟似一片烟飘疾离,无声无息地掠过草尖,一荡而入雾中,迅似浑化弥融。

小甜甜从未见过这般逸若轻烟也似的轻功,心中大讶其异,嘴刚张开,旁边数氅微晃欲起,她身后那人却低声道:“其他人都别动。”言毕,沉掌微作沉按的手势,草间远近氅影又隐伏如前。

乐逍遥也察觉到车厢外的动静,心中虽奇,只因好不容易渐敛内息,为免再似先前一般招扰出岔,危及粼儿、小桃、凌钰筎、霍小玉四人,怎敢再容心生旁鹜?难得四女此刻总算稍能齐执一意,皆盼抢在田英寿醒转发难之前摆脱困境,幸仗乐逍遥内力强厚,足以引领她们气行由滞转畅,当他安定心神,四女同感有望。

乐逍遥正依“五气朝元”运气之法逐脉疏导,心觉粼儿与己竟似灵犀互通,方自生念,她便有应,小桃所长并非内功,全凭他一力施为,此二人危渐转安,倒是出他所料的快。凌钰筎心性倔拗,本是乐逍遥预料中头等难关,一旦他输送真气及躯,她自然而然地便生抗念。四女之中数她内力最强,又是向来不肯轻易就范之人,不问青红皂白便即自有内力生碍,竟阻乐逍遥送来助她疏通经脉的真气。

两人不意之间又硬碰硬地一撞,乐逍遥所送内力遇阻反激,数处穴脉齐痛如遭针锥,不由暗恼:“我尻……”苦于口不能言,无法斥责。只道接踵而来必是患苦无尽,哪料凌钰筎所生冲撞之气居然融于他自身内力,两相交汇,即化舒和,犹如百川入海,水天一线。

一时间乐逍遥怎明何故,只道全靠粼儿、小桃两道已然缓解的真气从旁相疏,暗助他消除凌钰筎莽撞之危,尽管他所猜无误,粼儿、小桃正是与他输气互助,彼此缓解对方危急,此合“五气朝元”之理。然而这也只算知其一,不知其二。惟凌钰筎立即明白,她激发反驭的真气少说也有六七成其实得益自乐逍遥日前所予,既是来自他身,因非有意去伤他,所以乍撞之下,竟能融合无碍。

乐逍遥自有觉察,方松口气,忽听得一声冷哼,有人蹑草急近,喝道:“看你往哪儿躲!”却是冯二员外,一路寻来,觑的正是草间人蹲处,因忿书航多番捉弄,怎肯轻饶,突然发掌便打。

二昆仲之中,冯大先生沉狠,冯二员外犀利。两人纵然年岁形貌几乎无异,一出手即分泾渭。乐逍遥从来便因难以辨别这俩人谁是谁而懵懂,当下倒不须细认,眼从车壁缝隙掠影疾来,宛如兔起鹞落,一道少林金刚爪已抓向草中。乐逍遥嘴为之喇,心道:“冯胜、冯国用这倆每回使坏,一出手就是少林功夫,真是山门朝着邪门开了!”

然而草中并非书航在内,小甜甜正玩着自己嘴在转念头,小脑瓜门壳儿后陡地风声紧急。冯二员外望头就是一掌,采用的是“崖龙取水”的意境,浑没去想这与当下气急败坏来寻晦气的情形判然不合。只愤:“就算一掌打毙了书航这小賊,料也能从他身上搜出解药或饮其血来除毒,省去了许多废话……”

这一掌来得突然,小甜甜只忙于寻策对付围在身边的“八百龙”诸人,哪料冯二旁生枝节于后。她受制在先,如何躲避得过,乐逍遥不禁开口叫道:“她不是书航……”本是要喝醒冯二,却忘了此刻自己有口难言,叫不出嗓,反而引岔真气乱激,一股乱息滞涌胸喉,犹如一碗泥土灌将入嗓,立时喘不过来。

冯二员外追得匆忙,未及看清草间埋伏多人,一跃而至,已陷围中。他觑定头影,发掌虽快,不料草中那颗小脑袋虽未转动,斜刺里却撩来一道掌影,后发急承,出乎不意地接下他那一掌。

冯二员外本忖打发书航何需多催掌力,唯出二三分劲道,料想便是摧烂瓜熟瓢也似。没想到草里突迎一掌,来得力刚劲猛,招数并无花巧变化,仅凭其速,以快打快,不容冯二员外生念变招,两道掌力相交。冯二员外喉头顿涩,一震之下,顿感气血上冲,心觉不好:“未料硬碰硬地撞上个躲在草里的高手!”

他反应倒是极快,既感不妙,掌力乍方交抵,另催劲道替补不及,便借那道掌劲之推,晃身偏转,就势卸力收掌,同时发脚连环,踢阻那人乘势前逼。草中那人眼见得冯二员外身未着地,凌空变化招数精妙,不由嘿然赞了声道:“少林门下原来也还剩些好拳脚!”

冯二员外收掌发腿,原是要迫得那人急难摧掌进逼,以便一跃而退,意虽非为伤敌,这几下连环飞蹬却是一气呵就,扫势凌厉。究竟师出少室山门,临险遇危半点章法不乱,旋蹬之下更见招数变化精彩。那人与他所处甚近,除非急步后跃,无以避免。但出冯二员外预想,他扫腿虽疾,居然悉数不中,那人分明就在眼前,并未看清如何晃展身形,竟教他沾不着片衫。

冯二员外心头生骇:“怎恁没虚实?人乎鬼乎抑或妖邪?”乐逍遥一口滞气本将舒转,陡见得那人似动未动、一霎晃形的袂影,不由得心中一怦,重又气憋之余,更感熟眼:“似曾看见狄青龙在我眼前也这么晃过一下……”那日狄青龙在甲兵围攻之中如此施为,本是演示独门身法,意在传授。乐逍遥这会儿脑子动得虽快,那时却没留心去记身法。只是一霎眼间,恍然又见狄青龙的影子拂草掠瞳,印象固然深刻,至于如何施展,他则全然不知。此时方知其中妙处,妙就妙在不但立在原地也能令冯二员外数招落空,末了还让对方摸不着头。

那人身形比狄青龙矮了许多,除了招数,别无相似之处。小甜甜初只暗惮那为首之人,未加留意旁的。这时扭头回望,才看清其脸疙疙瘩瘩,唇颔无须,年纪似也不老。小甜甜朝老盖仙急使眼色,乘机欲逃,那人轻手按在她肩上,看似浑不使劲,待当指抵穴脉,竟就一步也迈不动了。她觑着其颊,想起粗砂垒砾之墙,心道:“长了一脸青春豆的哦!”

冯二员外骇然跃开,那人只按着小甜甜肩头,并没追击。只见冯二员外一口气连纵数丈开外,足刚落地,突然僵直而跌。乐逍遥本在奇怪那人为何任由冯二来去自如,这时一怔方省:“冯二啥时被点了穴了?”非仅冯二员外倒地时兀自懵然不明,即使小甜甜、宝盖仙近在其旁,也都没看清那人如何出的手。

冯二员外虽说栽了个稀里糊涂,这番误打误撞却也坏了一干“八百龙”人物的埋伏,山坡上连有数影奔下,各拔刀剑呼援,正是侠府之士,跟随一个飙舞三节棍的短打汉子吆喝而至,嚷道:“大伙儿操家伙上啊,把草里的山贼全打出来!”乐逍遥看这路人多数透着眼生,不免纳闷:“先前没见过,哪又冒出这么多‘虾’?”

草中有一只脚悄伸过来,便趁众人未加留意,朝冯二员外头上狠狠踢落,然后拔出抠鼻之指,戳在冯二唇间,抹了抹。

二员外大叫:“贼厮鸟在这里!”侠府众客寻声纷涌近来,领头的短打汉子没瞅清二员外栽于草间何处,甩着三节棍问道:“叫的是什么鸟?”八百龙中人原本藏身妥贴,孰料正主儿犹未中伏,斜刺里却杀出这等样一伙,摸黑操家伙乱打,都难再沉得住气,待打到身边,如何忍得?草中劲风登时此起彼伏,掀锅爆煲也似。

倒也出乎乐逍遥等人始料,本以为侠王府四处招募来的多属混混之辈,人数再众也经不起此间“八百龙”遁士三下五除倆,待得厮斗声激,除了前头少许几人猝遭八百龙好手从草中暴起撂翻,余众竟尔阵脚不乱,各以三五人围攻一名披氅伏兵,刃光掌影翻绽,斗得簇簇花开也似。

乐逍遥得个满心惊讶于不意间,恨不能言。再看那使三节棍的精瘦短打汉子发如锅盖,脖梗粗涨,每挥一棍必用胳肢窝夹回棒端,卯挤着劲儿从牙龈里发出一声声拉长宛如婴啼妇泣的怪鸣,低着头憋着脸背对旁人发狠。乐逍遥不免瞅而暗奇:“侠王府都从哪儿招来的古惑打手,这样也行?”

他如此不能专心,全不顾自己犹如泥菩萨过江一般,居然还有闲心停下来看热闹了。众女徒然在旁陪着焦煞,但患好不容易稳定的气息再三生岔,各自急在心头,都没敢出声催促。

那短打汉子自个儿舞了一会三节棍,渐觉身边厮斗声稀,猛地回头一看,伴当已倒殆尽,只有卢小倌还在独力支撑。但以一口剑力战两名披氅之人,纵是险相环生,却仗剑招屡有奇处,对方仅凭拳掌功夫倒也急难入刃将他拿下。

起初只有四名披氅之人不得已从草里现身,以少击众,徒手截斗那伙侠府豪客。数合之下,犹难拾夺,才知托大不得。继而草中又出二人,悄无声息地腾跃而入战团,猝出不意,指东击西,展身掩行所经之处,连连点倒捺翻十来个侠府武人。待得遇上卢武镟,原本干净利索之势又呈胶着。

冯二员外看出披氅诸人当中不乏好手,急叫:“卢小倌,莫要缠战,快来解我穴道!”卢武镟闻声便即且斗且走,往冯二员外躺处寻来。那两名披氅好手掌影翻飞,分明将他缠困紧迫,总是突不入他剑招门户之内。乐逍遥心中越发奇怪:“这厮本来好像不咋地,怎么如此‘小强’法?”原也无怪他纳闷,日前同卢小倌斗剑时,只觉此人剑法生涩已极,拙似初习写字之辈,连笔都拿不稳。

卢小倌的剑招似乎越使越畅,一路跌跌撞撞,明明已有几次陷于绝境,偏偏又能反扭局面,把披氅好手逼退。小甜甜看出有趣处,笑道:“越来越好玩了!”卢小倌的剑法好不容易使得畅了,耳听得如此嫩糯的一声娇笑,就像足底踩蕉般打了个滑,脸上不由一红,剑招又涩,待要转面寻找笑声来处,肩吃一掌,剧痛摧心,歪掼开去。

乐逍遥见状暗叹:“要不怎么叫‘红颜祸水’?”两名披氅好手左右掩上,乘势发掌急捺,小甜甜见卢小倌跌步狼狈,嘟嘴道:“又不好玩了。”卢小倌兀自恍惚,浑未觉身临险绝境地,但听嗔声鄙薄,似含失望之意。卢小倌不由自己的便在扑跌未定之际发掌撑地,横躯低窜,立使两名披氅好手发掌打空。没等那两人反应过来,他已扑窜草间,一剑前撩,倏尔后掠,刃光乍现即隐入草影里。这一瞬映瞳,乐逍遥吃了一惊,心头惘然。

小甜甜看那小个儿汉子往草里扑得犹如受惊的颓毛犬般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不由又觉好笑,嘻哈道:“又好玩了!”其声未落,便见那两名追杀卢小倌的披氅人一个手按喉脖、一个手捂腹部,摇摇晃晃地踣倒。小甜甜忙于嬉笑,竟没看清卢小倌在死里逃生得如此狼狈之余,怎生杀了那两个“八百龙”好手。她方只一怔,突感身躯飞出,被那按肩之人拎起抛向卢小倌。

那人手法奇快,小甜甜自是始料不及,半空中惊呼道:“哎呀哦……玩到偶头上了咦!”

这时卢小倌兀自未觉追杀他的那两人已然中剑倒地,张惶间剑招连倾,刃光更是穷绝凌厉,瞬间连连变催杀势,乐逍遥见状更是惊诧至极,仿佛看到自己在前边使剑,待觉小甜甜处境不妙,心头一沉到底:“卢小倌使这套剑法若也似我一般不能收发自如,十个小甜甜也得挂在他剑上!”

便在小甜甜将撞剑尖之际,卢小倌蓦地听到她半空中那声惊叫,方知来的不是披氅人,果如乐逍遥所料,纵想收刹剑势也已不能随心转念。若依他平素狠劲,即便误斫百人也不在乎,此刻竟会一怔木然,说不清何故。

倏地只见剑尖前方的俏小身影换作了那个一直凛目旁观的披氅青年,卢小倌怔目未转,那人已抓住小甜甜背心衣衫,复拎回地下,其身法之疾端难言状,便趁卢小倌适才霎间迟疑,一闪已到剑前,似连半片裾摆也未动过分毫。

这一刹那之快,小甜甜居然未察当下又已化险为安,被那人按肩仍置身旁。她懵眼未定,犹叫:“哎呀哦,偶要死……”

卢小倌方吃一惊,腰眼猝挨那人从袍下疾撩的一脚,正中穴道,怔眼歪掼于旁,此时剑势犹凛未竭,唰地又掠刃抹带,倒地之时,旁边仍有一名披氅人不意中剑,胸被斩裂仰跌。其旁几名“八百龙”遁士惊恨交迭,纷跃来杀,但听那个按着小甜甜的披氅青年低声喝阻道:“他所使剑法似与先行入关的同门所说那瘸子透着一路蹊跷,且擒活口问究竟。”

卢小倌浑没在意身临处境如何,只想着刚才那一剑之险,心头惴惴难定,竟对那披氅青年把自己踢开暗感庆幸,又不知到底有没伤着那妙极可爱的女娃儿,一时说不出是何心情,不管正挨着拳打脚踢之苦,投眼急寻小甜甜身影所在,但见一个发如锅盖般的头影随着颤收的三节棍缩回树后。

小甜甜自然毫发无损,却想不明适才何以然。那披氅青年未加理会她怔在一旁满面惊诧之态,拂手示意部众且退,随即袍袂微带,趋身俯视卢小倌,略加打量,目光炯然的突问一句:“点苍剑法?”

乐逍遥纵已有所猜想,闻言仍是心头暗震。一时又感迷惘不解,粼、桃二女从旁觉察他气息渐促渐粗,显然心情又为外物所扰,这时她们又帮不了他,倘是再三如此,纵想不引致众人随他一起岔气走火入魔也难。她们虽知后果,怎奈急不能言,唯有暗暗叫苦。又盼他能临危自省,收敛杂绪,悬崖勒马于气决崩脉一念间。

卢小倌只顾目寻小甜甜身影所在,浑若未闻披氅青年所问,急道:“我……我有没伤着她?有没伤着她……”披氅青年目光凛锐,瞪得更近了些,却似有意无意趋身遮碍了卢小倌的视线,冷然道:“我问你话,你可识得那小瘸子?”

车厢里众女听到,不由都望乐逍遥,表情眸色虽然各有各的姿彩,乐逍遥自也能味出相同的意蕴来,心下不如何爽:“别人随便打听个瘸子,你们就都‘眼晏晏’地望着我。这什么意思嘛哦?”凌大姑娘嘴形鄙夷,心道:“还不是找你的?可见这小破孩的仇家有多多!将来谁进了他家门都不敢出门了都!”粼儿只顾寻思如何缓解他当下困厄,念不暇转。

卢小倌急觑不着那袭妙人儿影,越添担心,自也不明怎会平白有此心情,比老娘卢韩氏去世时还要慌神,挣身欲起,嘶声道:“她……她在哪里?在哪里?”小甜甜侧头从那披氅青年身畔探来瞧了瞧他,妙眼溜转,却并不吭声,嘴噙着谑。

卢小倌急欲拾剑,手却抄空。原堕草间的兵刃不知如何到了披氅青年手上,绰柄微沉,以剑脊按得卢小倌又不由自主地趴跌下去。他仿佛毫不使劲,目光掠过旁边同门一张张脸,随即移注卢小倌,依然问话如常:“吹的那瘸子如何了不得,倘然使的是同一路意犯决绝的剑法,出剑之际又多所拘泥于迟疑晦涩,你们只会伤着自己。但我不明,百年十大剑派之一的正宗点苍,到了你们这一代怎么就只是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了?”

凌钰筎听到这番置否,心情大为痛快,眼溜溜瞅向乐逍遥,投来鄙夷之色。或许她觉那人所言颇合自己从来家学渊源,走的是乐逍遥这等只会厮混于江湖边缘的“小破孩”永远也踏不上的康庄正道,是以眸意自透优越之色。又或许她是忍不住有意地不时刺痛他,让他记得住这痛。

乐逍遥垂目,惘然扪心,恍似归梦,心底里有一句话荡自凄风苦雨江湖边缘,似困兽之哮,若哀兵之啸:“人到穷途末路心不甘,就只有兵行险着!”

他心头一震,抬目忽省:“兵行险着?”

当卢武镟牙龈里无意地迸出这句愤绝哀怒之辞,就连他自己心头也为此一凛。恍然又见那传剑之人孑立荒坟残祠之间,满面风霜饥寒色,手拾一截锈铁为剑,以三招换一碗饭,当时这句话在他心头震撼至今,其中意味难尽。

“真要想那么决绝,除非果能问心无愧。”旁人虽被卢小倌霎那间狠决扫掠之目瞪得心中一寒,披氅青年却似不以为然,依然以眼对视,仿佛能看穿人心之薄弱处。“你用的是市价一千两还买不到的荥镟剑。年轻历浅,这么有来头的身家,决绝不到哪去。”

卢小倌不由地脑中浮闪那个饥病交迫、几乎寸步难行的人手中的锈铁,那已经不似剑的形状,甚至稍磕即断。可在那人瘦似枯柴般的手里,竟是那样剑气四溢。他甚至觉得那才是剑,毫无怀疑余地。相形之下,自己从家里偷持出门的“荥镟剑”突然像是变成了废铁。他从小学尽中州十三门剑客世家的技艺之不堪一击,当时仿佛花拳绣腿般可笑!

“师父如此艺业,适逢傲家重开中州聚剑馆广招四海贤,只消随我中州一行,何患不能震动江湖,又怎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彼此素昧平生,人心难测。不过换你一碗饭充饥,何以为师徒?今天走到这一步,也算兵行险着,只怕我将来会后悔死在你的心机之下。你不是学这种剑的人……”

“虽说人心难测,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师父若不愿出头露面打天下,小人愿穷倾自家,奉养你老一辈子如何?”

“当初我选择走这条路就料到有今日。若非走投无路,我带着门人何至于避去兰陵绝地害得他们死尽?既然选择抛弃了傲天,傲家的天下当然也是一样抛弃我,岂容立身余地?别说出头露面称名著世,只要不肯妥协,有时候连一口饭都让你讨不着。如今我只有不停地往前走,才不会走回头路。你我缘尽于此,犹如摔碎此碗。”

卢武镟一咬牙,狠声道:“你不要逼我,否则令你后悔得见决绝!”

乐逍遥自又游思乱想,走了神不知忽悠偏到哪去:“在这个江湖唱喏,千万莫自称‘小人’,否则你真会是个小人,我已见过很多这种例子。”虽觉好笑,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缕游绪何来。

一影划草而近,蹑行悄至,在披氅青年背后抱拳趋禀,低告:“林中有事发生,‘点子’不见了……”

披氅青年浑若未闻,眼只俯视趴在草里的卢小倌,觉得仍然看不出真正的决绝:“你若决绝,刚才就会一剑走绝,穷极肃杀,霎刻伤了那小姑娘。我便料你做不到,且以这般花招将你巧制,而不须劳神动手。”卢小倌一怔,面颊不由微搐几下,强掩心情,嘶声道:“你怎知我不会一剑走绝?”

披氅青年面挂微诮道:“你的眼神告诉了我。要想掩去弱点,除非你把眼珠摘了。”卢小倌被这种眼光瞪得突然有了平生未有之恨,咬牙道:“我一定宰了你!一定会……”披氅青年不似旁人那般突感一股从所未有的寒意,仍然自若如常:“点苍派的‘丹凤三点头’,你能使到这样凶险,固然出我所料,但三点头有三处杀着变化,一层比一层凌厉,这我还是知道的。因见那小女娃儿在前,三样杀势你连一样都出不到,就算我让她撞到剑尖上,那也不是你杀了她,更不是点苍的决绝。”

乐逍遥听得心下暗怦,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廓身形,却也抑不住油然生佩之情。耳听得小甜甜那妞儿终于忍不住糯腔柔调地骂道:“干么推偶去撞剑哩?”披氅青年仿佛不是答她,仍自面朝卢小倌,双目定觑如刺入其心之刃,“只想试试有多决绝。”乐逍遥暗憟于心:“他这般心地,却似比卢小倌儿狠绝多了!”

小甜甜依然不饶:“放了偶哦,不然扁你!”乐逍遥心感好笑之余,暗叹:“求饶不是这么求地。”突又奇怪一事,但琢磨不出究由:“据说她满身布毒,等闲沾碰不得。整个是一活的小毒物,但怎么没见那人被放翻呢?”只听卢小倌话声仍然透着狠,低若自言自语:“你认得荥镟剑,或已猜到我的来历。明人不做暗事,有胆踩着老子,没胆留下自己万儿不成?”

披氅青年不由眉微轩:“你还想日后寻仇来着?”卢小倌明知处境,倒不讳言,咬牙道:“只要一口气在,老子就有这种!”说到此处,想到那妙人儿便在旁边看着自己,脖子越发挺得硬了,并且梗起头颈来瞪。

披氅青年反手轻掴其颊,诮形于色:“你老子是中州一等一的大人物,‘黄淮一代剑贤’好大的口气,纵是与洛英王并称‘河洛双雄’,有子如此,那又如何?说不清是幸或不幸。看在他面上不妨回答你,我叫胤龙晨,在你们的江湖上没有名气。你只须知道我是八百龙之一。”

两目对视,彼此莫忘。七年后的这一天,胤龙晨为“八百龙”之首。同在七年后,卢小倌自刺双目。

七年之夕桃花逢秋霜,高手同寂寞。胤龙晨衔辽主强雄之命,潜往“风云驿”,等待一个人,想问一句话。

同在这一秋,店外拾荒叫化卢瞎子悟“暗剑决”于桃花荫。

一切似乎都是注定的……

只今日未可知。

小甜甜道:“偶知。”

她立在胤龙晨氅影之中,朝宝盖仙眨了眨眼,说得细声细气,只道一干“八百龙”遁士未必留意,对宝盖仙又悄声道:“偶知你在这里打什么主意。”

宝盖仙没吭声。

其状越来越像大蘑菇。

小甜甜心念忽动:“尻!”似才发觉不对,伸手去抓。胤龙晨觉其不安份,按肩的手微紧,小甜甜便一迳儿地叫苦,急动不成,哭腔儿道:“弄疼偶了……”

胤龙晨微微皱眉,心想并没多使力道。但觉这小苗女幼虽幼,眼神儿委实透着机巧狡黠,稍刻放松不得。小甜甜从眼眯成的缝角边溜瞧他一瞥,叫苦声越大:“虐偶哦!”随即脸朝卢小倌儿,目送哀求央怜之色。

胤龙晨道:“小孩子休要胡说!”不得已正要稍松手劲,未察卢小倌本就凶狠的眼光锐变于瞬间,一双扩红之瞳只有小甜甜哀眸求救的影子映占,浑不顾其它一切。便乘旁人霎刻分扰了心神的一刹那,卢小倌突然将手捺往架在他肩头的荥镟剑,指触剑锷一处嵌珠所在。

按说在胤龙晨所制之下,卢小倌哪怕再如何细微的动作也逃不过他眼边。偏在这时,小甜甜口中大叫,引得众遁士目光纷注而来,突然抬手朝胤龙晨眼前虚作抓攫状。素手飞晃之时,她眯眼发咒:“鬼降哦降降降降!”

胤龙晨只微一怔,所见并无异样。轮到小甜甜愕:“咋不灵了呢?”虽说大挫心情,究仍不甘,嫩手再抬到胤龙晨面前虚抓两下。料也料得到对方必仍岿然不动,小甜甜先前只惮那为首之人厉害,俟其离去,便在心下暗暗盘算怎生屠杀这伙余众,谅无难处。哪里想到胤龙晨居然不为所动,其他遁士也皆伺立如常。唯一的不寻常处,便是她屡试每爽的“鬼降”伎俩在这伙人跟前不灵光了。

小甜甜傻眼之余,突然想到:“对了,他们有六壬遁甲!难怪妈妈叫我小心别惹八百龙的人……”纵省此节,已是迟了半筹。手未及缩,便被胤龙晨扼腕抓个正着,骤然一股剧炙之痛由手掌涌撞而来,就像玩火时不小心把手伸进烤灶热炉也似。

小甜甜猛丁吃痛猝剧,嘴亦不免为之耷歪咧旁,仿佛作了个大鬼脸。但她究竟反应快胜常人,一声苦未叫出口即又反击,犹如被烫了尾的小狸猫般弹地蹦起老高,裙下发足连环,没等挣出胤龙晨之手便即腾空蹬踹。足如擂鼓点般劈头盖脸密似雨洒,如此近距发踹最是难防,不出她料,胤龙晨迭遭纷扰,甚至连抬手招架的机会也无。

但奇的是,她急蹬数脚皆似踹在幻镜上,胤龙晨连手都未抬,小甜甜双足便从他身前荡弹开去,仿佛石投所至,空中竟起了六圈水花涟漪,将她踹势荡化空无。又像一堵大水墙突显亘迎,挡在胤龙晨身前。小甜甜只觉好像踢在棉花里,虚无着落。当她腿足被弹回来时,胤龙晨身影复晰,并无丝毫幻奇之象。

小甜甜岂是轻易干休之辈,脚犹未收,素手又扬,投来毒虫恶蛊。胤龙晨面前微漪再现,霎澜幻漾,将她所抛的毒物荡碎无余。小甜甜咧嘴连咦不已,到此地步,一时乏计,知有护谶作梗,不忌巫蛊神通。

小甜甜刚“尻”声欲出,另隅变生倏然。这时胤龙晨目含有趣之意,说道:“若是所猜无错,你就是传说中的小甜甜了。”小甜甜强笑道:“对哦对,偶就是传说中的……”话未说完,胤龙晨脑后飕飕锐响,接连荡生幻澜微漪。

不必听清旁边同门猝然中创之呼,胤龙晨乍感握剑的另一只手轻了许多,顿知有异。瞥目但见手中荥镟剑竟剩空柄秃锷犹然在绰,锋刃嗖然急离,绕圈旋飞,荡掠之疾端的令人目不暇接。夜雾中只见刃芒游掠,倏左倏右,盘翔无定。其旁登时有两名披氅遁士避闪不及,一死一伤。

卢小倌趁机翻滚开去,退离胤龙晨身边,蓦地探手抄接,那道黑暗里游掠出没之芒竟似识主,嗖然又回他手中。唰唰连斫数下,逼退另外几名八百龙好手,绰剑复定,投眼瞥向胤龙晨身影,一边喘息一边看着胤龙晨所披风氅毕剥绽裂,说道:“工巧机变,这才是我家祖传的荥镟宝剑。你们见鬼的幻术挡不住真家伙!”

小甜甜不料他还有这般伎俩,正要拍手称快,卢小倌却又踣然倒地,急挣难起,唯自绰剑乱挥,以防其他遁士乘机欺近。胤龙晨瞥看披风裂坠于地,依然不动声色,话缓语淡:“亏你跳得起来,忘了下盘被我制了穴么?”

卢小倌投目急觑胤龙晨背衫中剑处,说道:“你也吃了我几剑,幻术没挡着!”因见其犹未倒,反而更加逼近,他情急发狠,再掠一剑横荡而去,这一招猝出不意,堪堪撩入胤龙晨怀里,锋芒透衫穿襟,但觉衫裂处似又霎现银漪翻漾,层层涌动如波纹澜粼,稍显即淡,没等他更看分明,刃端如中败革,随即反弹而出。

胤龙晨道:“但我有夤龙护甲。”

苏笑春道:“尻!”

唐悲秋道:“我尻!”

李径庭问:“为啥尻?”

苏子妖道:“想是蚊多。”

李径庭问:“为何没叮我?”

苏笑春道:“因为你皮较厚。”

李径庭问:“却为何只叮你们?”

苏笑春道:“谁说我们遭蚊叮了?”

李径庭问:“那你们刚才却尻什么?”

苏笑春道:“尻的是这趟又要迷路了。”

李径庭问:“为什么你嘴里多出了个又?”

苏子妖道:“想是他又记起了前次那一趟。”

李泾庭问:“亦即传说中有凌大小姐在那次?”

苏子妖道:“不同的是这次咱们出来找凌师姊。”

李径庭问:“少了她这次会不会真的有点儿不同?”

苏笑春道:“我倒觉得有她没她也不会有甚么不同。”

李径庭问:“莫非你真以为咱这趟路又似兰陵渡一样?”

苏子妖道:“但愿咱这一趟别又迷似传说中前次那一遭。”

苏笑春恼:“怎样说你们才会信前次兰陵渡惊魂之旅非虚?”

田聪明道:“像我们这么聪明怎会相信果真有那种无稽之事。”

苏笑春道:“反正我总觉得这趟夜路又有了迷失兰陵渡那般邪。”

李径庭问:“是不是真的迷路还得问车把式才清楚嘛对吧老孙头?”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不得不怀疑老孙也许会犯了迷糊领咱兜圈。”

孙柳陌道:“俺老孙虽没你那么聪明也却不至于迷糊到无视这路邪门。”

李径庭道:“早知如此就该依我之言起初根本不应冒冒失失搭他顺风车。”

苏笑春道:“搭不搭他车我都觉得这林子就跟兰陵渡迷路那次一样不对劲。”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怎么都觉得兰陵渡那次只是瞎掰吹的神乎其神了都。”

李径庭道:“其中胡编乱造故弄玄虚之处甚至不及拙作猎过狐传奇可圈又可点。”

田聪明道:“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死了张屠夫不吃混毛猪不如咱下车自己走。”

苏笑春恼:“你们没经历就说是瞎掰还好这里去过的不只我一人不信就问楚二哥吧。”

楚香玉唱:“胡马,胡马,远放胭脂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张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苏子妖赞:“才情莫过楚二哥每回听他吟哦都是那么心旷神怡意境方宜出口成章唱作俱佳犹如柳词歌女。”

李径庭道:“但以我之才华何须多加品鉴便知他为调侃苏笑春吟的是前朝东坡学士佳作胡马胡马迷路。”

田聪明道:“并且加上我的聪明理智足可确信楚二哥以诗言志借古讽今极尽调侃能事乃为鄙夷笑春。”

唐悲秋道:“二公子到底何意小弟不知但仍忍不住向田李二位稍提商榷因为那是唐人韦应物之作。”

苏子妖道:“唐门菁英果然文才武艺俱全耳力过人连二哥纯以吴侬方言唱出的俚腔调笑令也懂。”

李径庭道:“马有失蹄人有失嘴说错无妨但由此可见那韦应物不及苏轼因为其诗只合改俚曲。”

田聪明道:“凭我的聪明何至于把话岔往别处本来说的是迷路可你们却在争吵唐诗宋词。”

苏笑春道:“若不以此移情怎生排遣消解得当下咱们为大姑娘担心为迷路彷徨之情?”

唐悲秋道:“此趟前来姑苏尚未有缘得见凌世姐芳颜一面小弟心情确是彷徨得紧。”

李径庭道:“以我的阅世经验足知十八郎你多半没戏哪有一开口冲她叫姐姐的?”

苏子妖道:“十八哥年长我一岁零七个月又十六天但他仍小于咱世姐俩岁半。”

田聪明道:“凭我的聪明不但大过你世姐一岁并且已先去偷看过她背影哦。”

苏子妖道:“我幼年时她看过我鸡鸡的因为她蹲一旁而我被搁盆里洗澡。”

李径庭道:“拙作猎过狐传奇久伴她枕底你那婴儿鸡鸡有啥了不起?”

苏笑春道:“找不到她而咱又迷路还有心情说这些岂非望梅止渴?”

田聪明道:“以我之聪明料想咱并非迷路因为夜雾中此径笔直。”

李径庭道:“加上我常到后山晨跑的经验足以证实此非生路。”

苏笑春道:“吊诡的是咱庄后山之林怎会充满兰陵之诡了?”

李径庭道:“我看多半是你吃错药而林子没什么不对路。”

田聪明道:“以我之聪明越发觉得此路笔直别无不妥。”

苏笑春道:“可咱们已走了大半夜怎似仍在原处呢?”

唐悲秋道:“我亦觉这株挂得有鸡之树看着眼熟。”

李径庭道:“这左近每株树都挂得有鸡怎回事?”

田聪明道:“以我的聪明自也看出有人搞鬼。”

苏子妖道:“传说中兰陵渡有没有也挂鸡?”

苏笑春道:“桑林那次树上挂马皮裹人。”

李径庭道:“此处想是村民供祭山神。”

苏笑春道:“这一带除了坟哪有村?”

田聪明道:“我一个坟也看不见。”

孙柳陌道:“这马车只是兜圈!”

苏笑春道:“直路怎会兜转?”

田聪明道:“坟在哪里呢?”

孙柳陌道:“地下处处。”

李泾庭道:“寒了我尻!”

苏子妖道:“我也尻!”

唐悲秋道:“我尻!”

苏笑春道:“尻!”

“尻!”

车外的情势已是奇变迭出,直教乐逍遥心绪屡难平定,一时不禁为小甜甜担心,一时又为卢小倌所使剑法大感困惑。偏在他总也收敛不住随心纷乱的内息时,那股异寒之气竟又趁疏沁脉而来。此番之剧,更甚于前。

乐逍遥冻得身子一哆嗦,不经意抬目,惊觉众女鬓眉越显莹然银闪,所凝冰珠由薄增厚。他急促怎明所以,惶然乱猜:“莫非是田英寿暗中搞鬼?但他自蜷一角,和谁也没相挨……这股寒气似属内息,非是外力所致。眼下就只我与粼儿、小桃,以及霍、凌两位姑娘掌肤相抵,若说是其中一个在搞鬼,也于理不合,因为这股异气与她们身上修炼的家数无一相似。况且大家都同受此苦,搞鬼何益?难道是我身上燕老怪埋藏的怪气在搞?哎呀对极,他曾说要逮我去遥远冰山练什么‘吞噬天地’,眼下这股寒气冻得就是那种冰山之感了……”

待加稍思,又觉神门穴似无异常。倘是燕老怪所为,寒气当由此出。他觉异寒隐隐又似来于躯外,适当慌乱之间,却未留意粼儿在旁眸闪急色,她口唇微动,似是有事要告诉他,可是在行功未收而逢异气寒袭的关头,谁都是一样有口难言。乐逍遥顾不上再听外边情形,急寻抗御内寒纷激之法,但苦于未知来龙去脉,犹如诊不出症由的大夫,急亦无从下药施方。

无意中抬目,却迎着小桃所使眼色,他一怔不解,待得定睛再觑,方觉小桃意似引他转望其旁。乐逍遥懵然移目另注,只见粼儿望着他,眸色似有含意。但他不明究竟是何含意,兀自瞠视,粼儿见他犹似未省,一人计短,她唯有投眸瞧向小桃,盼以小桃的机巧心窍能帮她提醒乐逍遥。

小桃似已猜着几分,毕竟又有些不甚明白,但感粼儿目光所示,应是暗指霍小玉。于是她便也与粼儿同使一般眼色,因怕他仍不会意,二女齐投的眼光都急得越发水汪汪、莹莹然。乐逍遥诧嘴而惑:“这般眉来眼去却是干啥?一个妞如此色眯眯瞪着我已然够呛,何况有俩……哇尻!”

为免越发被扰得心猿意马,倍增内患难伏。他移开眼光,竭力敛念不理。恰好眼在车门缝边,但窥得一剑锐注,辉移冷冷,着实偏险到激。他心又打突,暗觉此招边锋险刻,剑意颇似自己所会的那招“不测风云”,但又说不清何处透着分别,惑惘愈甚:“这却似与我所会的乱剑招数又像又不像,然而怎么看怎么都像一路。卢小倌如何会?”

此时卢小倌已是连倾剑招,竭近于穷。纵然尚伤不得胤龙晨毫发,其势之厉,变数之诡,却也令胤龙晨逼近不得,心且暗奇愈甚,待感卢小倌剑招变化近竭,显出重复迹象。胤龙晨暗觉已无精彩新奇可看,便乘卢小倌招数既老,猝出一脚正中其腕,力道催吐,只喀一声,震断腕骨。

乐逍遥一见又感不明,惊忖:“发出那一脚时,胤龙晨为避卢小倌的似是而非‘不测风云’,分明后移丈许外,但怎么一提脚竟踢到了手上呢?我一直睁大眼睛,如何未能察觉他瞬间移躯易位?”

卢小倌所使剑招虽是险奇诡恶,其他遁士为避其锋皆退甚远,不料胤龙晨竟能从一个出奇不意的方位发脚踹入剑势既穷处,眼未暇給,登时腕折剑落。胤龙晨似早胸有成竹,自料一发足果必中,目不须投,面色如常的道:“三九二七,固然杀势摄人,二十七般变化,每招九变,你果是只会三招。看来那瘸子也不过如此!”

小甜甜不禁抢白道:“他怎配跟人家比?”胤龙晨心念顿转,微轩眉道:“却似你也识得那瘸子……”其言未迄,卢小倌本在垂败束手当儿,听出小甜甜言中轻蔑之意,顿为所激,愤极狠剧,按手撑地倏一发劲,突然和身扑起,撞入胤龙晨怀里,口中兀自嘶叫:“小瞧我!叫你小瞧我……”

胤龙晨霎间讶于卢小倌竟作匹夫莽撞之扑,但怎能让他撞近,袍下起脚,踹在胸胁。卢小倌肋下排骨顿时不知折断几根,竟尔不理,换以另一只手掠剑绰斫。乐逍遥心头一凛:“刚才那招似是而非的‘不测风云’中断,他如何能从原本二十七般运剑变化里多出五变,而且竟可以从间断处一接复续,平白生出新招?”

以胤龙晨之能,居然也未料及卢小倌垂败反扑,势如此厉。卢小倌右腕骨折,却换左手使剑,驭招纵仍粗涩生硬,但挟荥镟剑本身之机巧多变,加上所学奇招固有的绝地反攻之威,又当愤极蛮狠当头,万戾抛诸一击,顷间扫幅激扩,锐意肃煞,不工于形,势如暗流汹涌。此亦他数年后自淬“暗剑决”之源。

这也是乐逍遥平生头次见到有人竟趁和身一扑、纯以近搏冲撞之法使剑,躯与剑合,顺势偏攻侧击,将一层起于扑势、穷极偏激的剑意瞬间驱到绝致,一切皆短促,始于急,止于急,端的突如其来,初无徵兆,五道变化倏由潜势伏着毕显。光暗晦明交霎之际,只有幻灭一线。

虽似源出同根,却截然迥异于乐逍遥使剑一贯的纵横捭阖,游刃如龙。若论取势偏险,卢小倌走的即是一条步入极致之路。

卢小倌自没想到那么多,他囿于下盘穴道受制未解,上半身虽尚活动无碍,却唯剩一只手可用,既仍再搏,当下决然无法依循常规,是以他只有戮力一扑,只在扑身冲撞之中找得到他能抓住的那股剑意。

荥镟剑仿佛便是上天为应这一扑而构的剑意降赐于他。非劈、非刺、非斫、非削,无以言状一刹那间人与剑浑合为杀势的完美畅快。从而即使人为剑奴,也已在所不计。

乐逍遥忽汗:“如此杀势汹涌的一扑,不论有意无意,决必连小甜甜也一并斩绝在内!”他纵能看出此节,却也无计可施,而卢小倌自陷于瞬间剑意之中更是浑不暇思,不顾一切。

胤龙晨手提小甜甜,本是应对自如,待到卢小倌猝变险着,霎刻摧杀之势令他顿无从容击破之法,方感托大不得,便即送手旁抛,将小甜甜撩跌丈外,得以腾出手时,卢小倌身随剑至,疾如闪霆之殛。

胤龙晨究落后着,顷又再感应接不及。这时乐逍遥睹而又奇,不由得心下暗暗叫绝:“卢小倌这种迅雷般的扑殛之势已极难当,怎容对手稍瞬转念临急应对,换作我亦措手不及。但更奇的是那八百龙小子四肢宛如未动,竟自剑端移躯飞退恁般快速,且不着痕。纵临生死一线,身法施展得还如此从容翩逸,实是另有胜处。”

胤龙晨从剑前移影飘退,态虽从容,内里委实着虑,心想:“他剑势锐激何止十数尺长,只消一殛再殛,追挟冲势,我便退无可退,岂及其快?”一念转凛,顿为掌心生汗。不料就在这时,卢小倌扑势竭尽,栽将下地。

乐逍遥愕:“他摔了。”随即想到,卢小倌下盘穴道未解,力无所借,初仗一时愤激而起,殛势再猛,囿于中途不能顿足跺地再次发力,毕竟一扑必竭,势有穷时。当胤龙晨一再飞步后退,卢小倌终是力不能逮。倘他下盘无碍,结果又会不同。

小甜甜既摔于地,就势连翻数滚,无声无响地又窜起,柔若绒团也似,本是要溜入草深林茂处,却又半途折转返来,提足踏了踏那团大菇状影子,果然凹瘪。她不由满眸趣讶之色,又似已有所料,嘴腮微噙得意涡,“哈”了一声正要跑开,胤龙晨道:“这回却不得不点你穴道了。”

她不须转头,顿知胤龙晨立在身后,氅内手影微晃,已按在她肩,又似先前一般。小甜甜嫩舌惊咂道:“咋嘛这么快呢?”无怪乎她如此神情,刚才分明溜投一眼,瞥见身后无人追赶,而胤龙晨遭卢小倌纠缠,尚距她甚远。哪料胤龙晨倏然现身就按她正着,端的无息无兆。

胤龙晨拂手即收,姿若漫不经意掸灰去尘。随即探目来瞧,小甜甜面凝适才的惊诧之情,起步欲奔的动作僵着,唯有一对精灵灵大眼在转懊恼色。

只道这次真的老实了,胤龙晨刚要转身另往,小甜甜突然大叫:“救偶哦!快来救偶……”原来她哑穴未封,尚能出声呼援。胤龙晨一时想不起此时她还能呼谁施援,并不放在心上,但见小甜甜妙目溜转朝旁,瞥了瞥某一处草棘茂长所在,又眨了眨睫,朝胤龙晨挤眼道:“再不出来帮偶,偶就不开心,不开心就会告诉他们了哦。”

乐逍遥心想:“其语带威胁,莫非已知我行藏所在?”倘在他能动弹时,自会现身解围,可是眼下自己的困境委实比小甜甜更糟到没法说。

胤龙晨心突动念,头不须转,手指草棘乱茂处,说道:“那扮蘑菇的,你自己滚过来罢。”

顿时草棘簌摆,传出懊恼声:“小妞靠得住,母猪会上树!”随即只见一个绿菇状影子往荆丛深处急移,只嗖一声,乍离竟返,跌在小甜甜面前。

胤龙晨拂然背手于腰后,闲立犹如未曾掠袂方定,一喟轻轻:“看来也不得不点你的穴道。”

小甜甜本要愕问:“老盖仙,咋嘛你又回来了?”待得定睛觑见宝盖仙面容僵在绿菇皮罩里,眼中惊愕之色比她还甚。她又不想问了,眨了眨睫,眸转于旁,瞥着那一袭紫青交构麟纹的氅影,咋舌:“他咋嘛这么快?”

至此,乐逍遥心知自己不能同这个人比快。没错,他似风;而胤龙晨似电。

胤龙晨遥遥起脚,只在旁人睫未及霎时,一脚便踢到卢小倌之腕。他让宝盖仙先逃出一程,竟又能瞬即将其揪回,身形疾不容觑。乐逍遥此时转出心头的,只有两个字——电掣。

卢小倌栽了一跤,剑势虽遏其殛,一股狠气犹在。他自然不甘,其实心中念念不忘那日寻乐逍遥斗剑,自取其辱之恨。若是乐逍遥正色以剑回敬,自己技艺不如,败也无话。卢小倌回想当时遭那小瘸子轻慢戏耍于大庭广众之间,这便是羞辱。偏在此时,胤龙晨将他与那瘸儿的剑法相比,旁边那小姑娘分明更加轻蔑于他,卢小倌莫明妒极,越发怨毒满腹,红眼里望去,胤龙晨的身影仿佛也成了那瘸子的化身,仿佛就在面前蔑视他、侮弄他,似是在说:“你不行,你不配我出剑。”

卢小倌趴在地上灰头土脸,恍如一跤跌回往日,跌回家门,跌回那个手持竹杖的老者居高临下轻蔑俯视的目光之下。他已是满身杖痕皮开肉绽,痛乏交剧蜷地难起,那老人仍挥舞竹杖不饶,在他耳边厉声道:“起来!再爬起来练到会为止。否则你不配做我卢剑贤的儿子!多少代以来,卢家没有你这么孬的脚色!有时候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一点都不像我!瞧瞧你……”

皮肉之痛怎及言侮所伤为深,这样的怨毒一直随己长大,直到第十三碗徐鸠坠洒于地,他持荥镟剑夺门而出,不必再听见那动辄言侮呵责惯了的老家伙声音转作毒发呻吟……

江湖虽大,在卢小倌眼里不过似他家后庭,那是卢家练武场,也是他自小苦受煎熬的炼狱。江湖虽大,一个个敌人全似挥舞竹杖、面目狰狞的“黄淮剑贤”卢照邻。纵是本来行色各异,一个个只似那个挥舞竹杖、面目狰狞的老人化身千万。

卢小倌的手抓入土里浑不觉痛,紧紧地攥剑。眼前两张脸孔交错变化,霎如那瘦削清癯老颜又近,又似瘸子当着大庭广众心不在焉地侮弄他,两张脸都是这么难忘,竟是这么难忘!

仿佛听见那从小伴随自己至今犹然纠缠如恶梦鬼呓的嘲斥又再萦颅钻耳:“看看你多没用!到底是你妈跟谁生的,一点都不随我!不趁早打死你这孬货,迟早要丢尽黄淮卢家的颜面。你就只会爬在地上像条烂泥犬……”

然而胤龙晨只是说:“江湖的路就是大家都在找机会。告诉我,那瘸子在哪里,我便给你机会回去把剑练好。”

话声未落,眼前锐刃破土,倏然搠至喉下。荥镟机巧多变,刃幻无端。

乐逍遥不意得睹这一招,顷为心头大荡:“似是而非的‘肝肠寸断’!他怎么也会……”

倘然换作旁人,喉不得不破。倘然胤龙晨先前未曾领教这少年险诡丛生的剑法,喉也不得不破。

但既有防备,卢武镟的铤而走险便不及他快。

从小甜甜眼角余光所觑,胤龙晨的手只背剪于腰后,其态未变。但冯二员外在前边草中却见胤龙晨的手恰于荥镟剑破土现刃之际,蓦然拂于其腕,弹指一掠轻若微埃烟扬。冯二员外眼睁突圆,霎闪大雄宝殿香积龛前旧时光景,那是一个执绋孑孑走向藏经阁的小小僧影。

一夕火起,阖寺夜惊,藏经阁人去楼空。龙虎大师闻报合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胤龙晨拂手,瞬间重现数百年来寺中无人学会的藏经阁武学“禅中花落”。

荥镟剑飞,悠荡过眸。小甜甜仍见胤龙晨之手背抄腰后似未曾动,但听草中传出一声低抑不住的惊叫:“龙尘!”

菩提明镜下,龙尘执帚。那时天天都有这么个小沙弥在满刹晨练声中卑微扫庭的破衲身影。据说他睡在藏经楼外廊的地铺上,腿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铐链。只有在他焚经逃刹以后,寺里的僧俗弟子才知那片雾锁深院藏经之地曾有个卑小的人存在,才知这个焚绝藏经典籍的罪人名叫“龙尘”。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从小要遭那样的罪与罚,为什么会生长在藏经阁里?

龙虎大师说:“日后他必会回来,回来问十戒和渡难两位师叔祖。但愿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即使南北少林满门齐聚于此,寺中还能有人可以接得下他三招正宗少林绝学。”

胤龙晨蓦然回首,躯影已在草中雾际,揖拜道:“二员外,没想到僧俗同门中还会有人记得……”

冯二员外已不仅是惊骇于他疾如电掣的身法,而是当下说不出的心情。他眼光一变,苦笑道:“这些年是想忘记为好,可释武宗的人都忘不掉那场恶梦。你毁了百年藏经,即是毁了少林每一个修行人的梦想。”

胤龙晨只揖道:“我还记得,平生头一次收到的压岁钱是五岁时二位员外着家丁给合寺僧俗同门派发的一枚银子。那也是我此生唯一得过的压岁钱。”冯二员外不知他究揣何意,只哼:“我不记得都发給谁了。”心想此人既念起旧情,或好说话,便又哼了一声,试探道:“看在那枚压岁钱的份上,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胤龙晨摇头:“解不得。”冯二员外变色道:“我既离少室,才不管它释武宗的恶梦如何。适才冲突,只是误打误撞。难道你……”胤龙晨微一迟疑,低声道:“此间不是小弟带队,若就此放了二员外,你撞上了七龙头反会性命不保。”

冯二员外怎明所以,憋惑欲待再问,胤龙晨却又转了开去,侧觑其旁又趋朝前禀之人,似是现下才留意其存在。卢小倌自是仍不甘心,待要再搏,始感身躯僵木,没一缕筋听自己使唤。他不由怔眼于旁,心沉了下去:“我如何被点了穴道啦?”

小甜甜表面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其实留意察颜观色,妙眼旁瞟,看出胤龙晨似觉伏击别人并不光彩,对那为首之人此举甚不以为然,即使被扰了埋伏,也未如何放在心上,反倒牵记别处。小甜甜只是不明一节:“他为何急着打听那瘸哥哥的下落?”

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5第)

一夕火起,阖寺夜惊,藏经阁人去楼空。龙虎大师闻报合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胤龙晨拂手,瞬间重现数百年来寺中无人学会的藏经阁武学“禅中花落”。

荥镟剑飞,悠荡过眸。小甜甜仍见胤龙晨之手背抄腰后似未曾动,但听草中传出一声低抑不住的惊叫:“龙尘!”

菩提明镜下,龙尘执帚。那时天天都有这么个小沙弥在满刹晨练声中卑微扫庭的破衲身影。据说他睡在藏经楼外廊的地铺上,腿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铐链。只有在他焚经逃刹以后,寺里的僧俗弟子才知那片雾锁深院藏经之地曾有个卑小的人存在,才知这个焚绝藏经典籍的罪人名叫“龙尘”。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从小要遭那样的罪与罚,为什么会生长在藏经阁里?

龙虎大师说:“日后他必会回来,回来问十戒和渡难两位师叔祖。但愿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即使南北少林满门齐聚于此,寺中还能有人可以接得下他三招正宗少林绝学。”

胤龙晨蓦然回首,躯影已在草中雾际,揖拜道:“二员外,没想到僧俗同门中还会有人记得……”

冯二员外已不仅是惊骇于他疾如电掣的身法,而是当下说不出的心情。他眼光一变,苦笑道:“这些年是想忘记为好,可释武宗的人都忘不掉那场恶梦。你毁了百年藏经,即是毁了少林每一个修行人的梦想。”

胤龙晨只揖道:“我还记得,平生头一次收到的压岁钱是五岁时二位员外着家丁给合寺僧俗同门派发的一枚银子。那也是我此生唯一得过的压岁钱。”冯二员外不知他究揣何意,只哼:“我不记得都发給谁了。”心想此人既念起旧情,或好说话,便又哼了一声,试探道:“看在那枚压岁钱的份上,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胤龙晨摇头:“解不得。”冯二员外变色道:“我既离少室,才不管它释武宗的恶梦如何。适才冲突,只是误打误撞。难道你……”胤龙晨微一迟疑,低声道:“此间不是小弟带队,若就此放了二员外,你撞上了七龙头反会性命不保。”

冯二员外怎明所以,憋惑欲待再问,胤龙晨却又转了开去,侧觑其旁又趋朝前禀之人,似是现下才留意其存在。卢小倌自是仍不甘心,待要再搏,始感身躯僵木,没一缕筋听自己使唤。他不由怔眼于旁,心沉了下去:“我如何被点了穴道啦?”

小甜甜表面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其实留意察颜观色,妙眼旁瞟,看出胤龙晨似觉伏击别人并不光彩,对那为首之人此举甚不以为然,即使被扰了埋伏,也未如何放在心上,反倒牵记别处。小甜甜只是不明一节:“他为何急着打听那瘸哥哥的下落?”

外边越来越热闹,乐逍遥久不能露面当然急,究又无奈,唯有心中怒骂:“大家来评评,点穴太无理吧。逍遥儿总是给人点穴什么也干不成!要是点穴这么简单就点到,只要学会点穴就成高手了。点了人家穴,然后搞定他,都不用打来打去。这个太不合理吧。搞得点穴像是无敌的,还总是被人点穴,只有看的份,冲穴不畅总是由于某某分心。这样搞法不能接受。”

话虽如此,但也庆幸田英寿穴脉受制未解。他不知这一路“八百龙”中人来意何在,即使“七龙头”尚未显山露水,此间仅以胤龙晨之强,众人处境便非昔之苦水铺可比。乐逍遥暗憋纳闷:“八百龙到底什么名堂,我还真就搞不懂了。以前一路撞上的大天龙、霸天龙、老苍龙,以及那几个‘强横霸道’之辈‘挂’虽‘挂’掉了,可着实厉害得紧!只道这就是其中登峰造极者,谁知此后走来个狄青龙,居然是个断代史般的人物,幸好碰上官军把他逮捕,只道就剩强雄光杆了,哪曾料想这里又出大牌,还连连出大张地!他们哪来这么多好牌出不完的……”一念转到此处,嘴噗苦水:“这个胤龙晨简直就是个典藏级的高咦咦手!”

更因难猜来意,越发替外边小甜甜等人处境担忧。尤其牵记那些身受尸毒所害之人安危,书航虽必不肯挤半滴血出来救人,乐逍遥想到小甜甜先前对他所为,自感另有解法,只要得能脱离此困,便可帮众人保住性命。

依他素性未必肯为自己多做点事,再苦也能苦中找乐。待想到众人厄境未解,洪大夫的影子似又悠悠过眸。乐逍遥又岂不想多做点事,只苦于他仿佛身陷梦魇之渊,或似置于迷宫深处,挣扎多时,总也找不到门径可出。

耳听得水珠垂坠嘀嗒微声来自一旁,他虽颈僵难转,从眼角旁瞥,只见一影映在车厢角落,头额垂珠,自颔滴落,不断嘀嗒有声,犹如冰块渐化。车厢内异寒已浓,人人皆似披了一层冰膜凝于发肤,耽在其间时候越长,冰封之苦只会越厚,但仅角落一隅冰膜竟在消融。

几双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车壁,望见田英寿肩后那支短剑寸寸逼出体外的影子,呼吸仿佛全在瞬间凝滞了。乐逍遥暗感不好:“田英寿在运内力,非但异寒封冻不住他,时候稍长,连制穴之剑也渐逼出体外。”一想到田英寿自解困境将成,车内势必人人告危,乐逍遥登时惊敛心念,只见粼儿、小桃眼光里都似另含别意,并非只是焦虑催促之色。

乐逍遥杂念虽多,却非愚笨,适才未加留意,这时一怔之下,自感看出了什么:“她倆怎么都使眼色示意我去瞧霍姑娘?小玉姊有什么……”懵转目光定睛望时,也看出了不同处。他暗暗称奇:“为何此间人人都似结了冰的泥像般,只霍姑娘居然浑如往常?”

初尚自找解释:“她自小在冰山长大,想是不怕寒了。”但觑霍小玉神志似无,垂目若眠,乌发之下额莹如玉,非但无一粒凝汗成珠,隐隐更似晶薄剔透般。乐逍遥本没留心及此,这时因受粼儿、小桃不约而同以目所示,驭气稍加测探,方感有异:“不对,异寒之气并非来自外边,纯是由内脉而生,显是阴淤之徵。这般异寒似是来自霍姑娘身上,但以洪大夫所说‘八纲’亦即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之法来看,她又八纲全逆,表面似无异象,其实内里大寒奇盛。若非她有意逼催奇寒内力乘虚来侵我们经脉,就是另有缘故。”

又想以这股异寒之强,绝非霍小玉自身修为所具。乐逍遥猜到何故,心下更加暗暗叫苦:“她中了桑螵蛸种下的阴毒冰符已有多时,而我一再耽误未解,想是此时毒发,生出异寒之气恁怪!不巧大家手掌相抵,一齐运功周转,却把她身上这股异寒之气引来各自的经脉里……尻,原指望巧借‘五气朝元’来解围,怎料反搞得五命归西!”

幸好他内力强厚,凌、桃、蔺三姝各自修为也皆不寻常,当下寒侵心脉,虽觉情势不妙,乐逍遥念头又动:“什么‘五气朝元’稀里胡涂我未必使得成,粼儿身受寒毒之侵也没办法再口授法门,幸好已知源头,我且以修罗心经中的‘气动’之法引领众人身上的寒气逼返霍姑娘体内,先解了寒封再说。”

待要尝试,他又省起一事不妥:“若以‘气动之术’将四人身上所受阴寒异气悉数打回霍姑娘一躯,必会立刻危及她性命,而我四人还未必得救,因为除寒之后还未完全摆脱原本就有的困境,何况田英寿已快了一步……”

损人利己非他所能为之,既已想到此举必殃霍小玉性命,乐逍遥只得打消念头,强凝内力仍与异寒之气苦抗,明知撑不多时,也无可奈何。他暗感这一趟牵累得粼儿、小桃她们枉陪自己搭送性命,不免愧避她们仍在期盼的目光,就在低眼时,觑见田英寿身旁冰珠淌化成水,从裾边板缝里流注而入,沁溢于外。

这无意一瞥引得乐逍遥心念又动,仿佛看见燕辉煌手抚胡须在面前半眯着眼睥瞪他。记得那厮曾以杯子为喻,大侃“吞蚀神功”之奇。在这等大豪不可一世的眼光睥睨下,乐逍遥虽被立时瞪得矮小微渺无比,但已想到:“刚才见到水沁于缝,就有如燕老怪拿个杯子递了过来,并且用他那种眼神启发了我,仿佛漫卷庄子著作在面前展开,实在有够春秋!”

倘要他以气动之术催引四股异寒激回霍小玉身上,他自是宁死不为。但当想到若依燕辉煌吞蚀天地之法,那处被搞过鬼的“神门穴”就有如一个杯子,乐逍遥由而眼光发亮,心想:“虽然搞不好或会殃及于我小命,但那处神门穴果如一个杯,又像车板那道缝,我且试试将几股异寒之气聚引过来,使其悉数注入‘神门穴’,再以修罗心法中的‘炼气’之术化解掉,这样便于她们安危无碍。”

至于自己会不会因而生殃,势已顾不上多想,他提气便试,殊无半分犹疑。为免再次分心,合眼不瞧粼儿她们睇注之眸,但听得胤龙晨在外问道:“七老大呢?”

那趋身来禀之人微微抬面,又即低头,自掩目中不满之色,道:“七龙头去得快,小人跟不上。但我们要埋伏的人,已经不在哪里了。偃龙旗的人正在搜寻……”

胤龙晨面未侧转,突道:“不必去找,人在你背后。”

那趋禀之人面色讶变,待要转身,忽感背心抵有锐然迫髓之物,他垂手欲动,筋不由僵,心头一阵寒凛。

胤龙晨嘴泛微诮之意,低眼只觑脚边草梢,道:“明知是个埋伏,何必只身犯险呢?”言犹未毕,那趋禀之人刚要拔刀便栽身跌撞过来,蓦地现出其背后一道枪影扫荡,缨梢霸气纵横。

仅只霎间,枪影飒收,移驻于卢小倌卧趴的那丛草棘旁边。那一枪原是要猝将胤龙晨逼退,但见胤龙晨仍在眼前,徐徐送手,将那跌撞过来的人搁立于旁。如此迅刻如闪的一瞬间,在场无人看出胤龙晨怎样避开那杆大枪之搠。

缨红如血,那人驻枪于卢小倌身前,微瞥一眼即有失望之色闪眸。这时他身后同时也多了一影,立在不远处,冷然道:“却被一股似曾相识的剑气引到这边来了。”那驻枪之人闻言既不回头,也没答话,只从盔下扫目悄觑左近,并未觅见本以为在此的人。随即移目又回,暗觉前边这个气逸出尘的披氅青年其难对付之处竟似不下于自己背后遥凛如锋的那一个。

胤龙晨道:“剑招似是而非,其实差得太多。”卢武镟自知所指何意,登时恨色涌目,仿佛又见那癯颜老者在言侮轻贱于他。犹未骂声出口,只见另一方向有人拉马转出树丛,把话接过去:“这叫意乱情迷,合该自投罗网。”

一众八百龙中人纷即现身,朝牵缰之人和那遥凛如锋的少年稽首:“锋少爷、七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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