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事营 - xp1024.com
《仙事营》




狮子牙,老虎腿。声如锣,行似鬼…

一品司营陆东山,得意的看了看自己写在纸上的这几句打油诗。

诗的原型人物正从门外走进来,大概是脚上沾了外面地上的雨水,不,准确的说是爪子上沾了雨水,正在以一种很高的频率抖动着其中的一条腿,腿上的虎斑在毛发的颤动中显得更加生动鲜活。正是因为这些斑纹,路东山才给师爷起了个“纹”字,自此师爷就叫“纹师爷”。

由于这两条老虎腿纹师爷很少穿长裤,今天照例穿着一条过膝的黑色皮质短裤。上身则一丝不苟的穿着标配制服,窄袖交领朱砂色短衣,外套一层用乌钢丝线编制成的甲胄罩衫,皮质宽束腰,上面斜插着一把带鞘的匕首。

纹师爷表情严肃,双唇紧闭,所以看不到诗中头一句所说的狮子牙。

忽然,从陆东山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一阵肆虐的哄笑,看来闲极无聊的兄弟们又找到了自己的乐趣。师爷皱起眉头,用他那铜锣般的嗓音,低低的对陆东山说:“陆司营,你也得好好管管他们呀,这么下去可不行!”

都快六个月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路东山和所有营里的弟兄们整日无所事事,无聊至极,白天睡大觉,晚上守大营。再加上营地是在一个极为偏远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乐趣,还能干什么呢?这不,连路东山自己都要通过写打油诗来打发时间。

穿着一身青衣,面容清秀的少年,站在陆东山的旁边,为他研墨。少年是陆东山自小捡回来的孤儿,因为小时候又黑又瘦,大家都叫他小蚂蚁,长大了就干脆唤他作“小蚁”。

小蚁一边磨墨,一边偷瞄陆东山写的打油诗。他抬头看看纹师爷不由得抿嘴一笑。

“陆司营,虽然现在公事不多,但是也不能让营卒这么懈怠下去,应该……”纹师爷又开始絮叨了。陆东山头也不抬的打断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随他们去吧。”没想到他挥手间打翻了桌边的茶水,幸亏纹师爷眼疾手快,把他放在桌上的官帽抢救了下来。

陆东山的条案正对着营堂的大门,按规矩,大门到了夜里就要全部敞开,所以陆东山的条案就正对着漆黑的夜晚。按规矩,院子里的灯是一盏都不能点的,所以漆黑的夜晚就显得更加漆黑。与其抬头望着那一片无尽的墨色的虚无,还不如低头在纸上乱写乱画。

现在全营地,估计只有这位“狮子牙老虎腿”的师爷能够保持一成不变的严肃姿态,背着手,笔直的站在路东山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门外的那一片漆黑。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奇特的呼啸声,像是一股强劲的风,从极为窄小的山谷穿梭而发出的声音,尖锐凄厉。这种声音,陆东山听过很多次,但不知为什么,今天他感觉到这奇特的风声中,除了尖锐,除了凄厉,竟还掺杂着那么一股子嘲讽的意味。

纹师爷表情骤然警觉而肃穆,院子无声的亮起两排幽幽暗暗的灯火,这两排低矮的石灯形成了一条小路连接着营堂大门和不远处的一个山洞。

山洞就在院子里,确切的说,营地的院子其实是依着山洞而建的。

从表面上看,山洞就是一个普通的山洞,但是洞口的黑却不是普通的黑,那似乎是世界上最黑的黑,可以把所有的光明都吸走。

谁也看不见里面有什么,谁也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这让人既恐惧又好奇。而那风则正是从这一片最黑的黑的深处传来的。

“仙人到!”

纹师爷铜锣般的嗓音,响彻了整个营地。

陆东山可以听到身后房间里一片慌乱之声,六七个士卒手忙脚乱的从侧门里跑进来,边跑还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一阵窸窣之后,众人终于列好队形,排列在陆东山条案的前面。

陆东山抬起头,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声。原来在这一列士卒中有个年轻的小伙,满脸墨迹,有字有符号,隐约还画着个小乌龟。看来不管刚才他们在身后的房间里玩什么游戏,这位必然是游戏中的大输家。

这小伙好像也觉察到了自己的脸,连忙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在脸上一通乱抹,结果可想而知,花脸越变越花。

此时,洞中除了风声,又传出了另外一种以前没有听到过的声音,那是铃声,像是小铜铃,而且是很多很多个小铜铃,同时晃动发出的声音,清脆而细密,随着铃声的不断接近。一个人形从黑色的洞口中渐渐呈现出来,那是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全身赤裸,他沿着由昏暗的石灯摆放出的道路,向陆东山所在的营堂走过来。

随着他的不断接近,陆东山逐渐看清,这男人的前心后背,密密麻麻的挂着无数铜环,每个环上都系着若干小铜铃。

铜铃男在陆东山的条案前站定,他一言不发,呆若木鸡,两眼瞳孔放大到极限,似乎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东西。

站在陆东山身后的小蚁不慌不忙的拿出一个小香炉,在香炉中点燃了一颗金色的香塔。一缕青烟,从香炉的雕花镂空盖子中升腾而起,裹挟着一种奇特的香气。那位满身铜铃的仙人闻到香气,瞳孔逐渐收缩,似乎略有回神,终于可以看清眼前的事物,表情也不再那么呆滞。

鲁东山清了清嗓子说道:“在下仙事营司营陆东山,在此恭候仙人多时。”

这显然是句客套话,不管谁从仙人洞里走出来,他都会真么说。

“这位仙人,您姓字名谁呀?”陆东山和风细语的问道。小蚁坐到了一旁的小桌旁,打开本册,拿起毛笔准备记录。

仙人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张开嘴发出“啊~”的声音,然后摇了摇头。

陆东山接着问:“那您还记得是怎么得道的吗?”

仙人看着陆东山,发出“啊(二声)~”的声音,好像是没有听明白这个问题。

“得道成仙,怎么从一个普通人变成现在这样……”陆东山友善的解释道。



“啊(四声)……”仙人摇摇头。

陆东山倒也无所谓,反正自古世间从来也没有哪位仙人回答的上这两个问题。

小蚁眼前的那个记录册,则一如既往的空空如野。

例行公事的提问结束了,师爷接着用他铜锣般的嗓音,大吼一声:“过水!”

小蚁站起身,端起那个小香炉,朝一侧的走廊走去。仙人也乖乖的转过身,跟着小蚁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

走廊连接着的“过水房”里,有一口四四方方的池子。池子里水气蒸腾。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士卒站在池子旁边,他们身上穿着长长的皮质围裙,手上戴着皮手套,用一块白布紧紧的围住口鼻。

其中一个人从旁边的柜子里小心翼翼的拿出几个水晶瓶,里面装着颜色各异的粉末。士卒把它们倒进池水中。虽然粉末刚进水时,立刻将池水染得五颜六色,但是很快池水就又恢复了透明。

屋子里迅速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其中一个士卒不小心把一个水晶瓶掉落到了池水里,没想到那池水像是有极强的腐蚀性,瓶子一掉进去,就化作一道蒸汽,彻底消失不见。

小蚁止步于“过水房”门口,一个士卒从他手上接过那个香炉,然后把香炉放在池子对面的地上,于是铜铃仙人就老老实实的顺着池边的台阶,走进了池水里。

这一池有极强的腐蚀性的水,似乎在他身上并没有产生什么不良的作用,他全身浸泡在水里,只露出头来,那表情竟然还有些享受。两个士卒互相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把香炉拿了起来,引仙人出了水。

“过水”是新晋仙人的第一道考核,一些素质不过硬的,一进水就灰飞烟灭了。

这位铜铃仙人从“过水房”走出来,终于不再赤身裸体,被穿上了条裤子和一双软靴。

小蚁拿回了香炉,把仙人引向下一项考核。

“照光”纹师爷的铜锣嗓又响了起来。

“照光房”是个屋中屋。空空荡荡的大屋子里还有一个由黑晶石屏风围绕着的,没有屋顶的小屋子。里面竖着一圈巨大的镜子,镜面材质特殊,银光闪闪。在镜子的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石台,石台上有个凹槽,上面严严实实的扣着一个纯金的盖子。

小蚁把香炉放到石台旁边的地上,铜铃仙人则乖乖的站在石台的旁边。

小蚁掀开了石台上面的金盖子,然后迅速离开。凹槽中也不知放了些什么,遇到寻常空气就突然爆燃,发散出耀眼的光芒。而这光芒被四周的镜子所折射,亮度瞬间增加了百倍千倍。

光亮照射到了铜铃仙人的身上,他的身体瞬间似乎被照得透明。可惜这个场景,陆东山他们是看不到的,因为如果常人看见这样的光,轻则致盲,重则全身燃烧……所以他们只能站在黑晶石屏风的外面观望。

强光照射下的铜铃仙人身上开始渗出汗珠,汗珠又被照射蒸腾,形成了一道气体,一冲而出。

看着从屏风上方升腾起来的气色,陆东山和纹师爷心中都不由得一惊。

“紫气~”陆东山喃喃的说道:“好久没有出现紫道上仙了……”

仙共分五等:朱、黑、黄、紫、青。朱黑黄都是普仙,紫气则是上仙,如果是青气的话,便是圣仙。

但是古往今来还从未出现过一位圣仙,紫道上仙也是寥寥无几。

结束了过水、照光两道工序,小蚁引着铜铃仙人进入到了“判仙阁”。判仙阁更像是一间书房,里面有一张厚重的红木桌,桌子背后摆放着书架和柜子。陆东山在桌后正襟危坐,小蚁把香炉放在桌上,和纹师爷一左一右站在陆东山身后。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卒站在铜铃仙人的身后。这两个士卒一老一少,少的就是刚才那个画的满脸花的小伙儿,只是现在终于把脸擦干净了。

铜铃仙人一动不动的站在屋子中间,似乎在等待最后的判决。

纹师爷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锦盒,放在陆东山的面前,陆东山打开锦盒,里面放着许多翡翠做成的印章,翠色圆润剔透,一看就是上好的成色。陆东山毫不迟疑的拿起了那个最大的印章,印章上面刻着一个“天”字。

紫道上仙,必定是要送去天子那里做仙奴的,这是想也不用想的事情。

“等一下”身后的纹师爷突然发话。

他双手抱拳,向陆东山恭敬的一辑说:“司营可还记得,六个月前,皇上曾下圣旨,诏曰雷将军护国有功,赐赌仙一次……”

“赌仙”可以说是皇上给臣子最大的恩典,意思就是,自下诏起,不管下一次从仙人洞里走出来的是什么等级的仙,无论高低强弱,都要赠送给这位臣子。

陆东山放下了那个最大的印章,努力回忆。隐隐约约觉得好像有这么回事儿,不过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现在也有点拿不准。他向小蚁使了个眼色,小蚁连忙转身,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了一个记录册,翻看了一下,冲着陆东山点点头,意思是说,纹师爷说的没错。

嗯,这位雷将军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好,赌到了一个百年不遇的紫道上仙。

陆东山默默的在锦盒里扒拉着,寻找刻有“雷”字的印章。好不容易找到了雷字章,正准备把它拿起来,没想到又有人说了一句:“等一下”……

这声音既不是纹师爷,也不是小蚁,而是来自那个脸上曾经被画花的小士卒。

他走到陆东山的桌前,单膝跪地,双手一抱拳说:“司营请听我说两句,小的三年前入营,十分钦佩司营您的为人。今天我也不再隐瞒,小的其实是来自厉王府……”

“什么?你是厉王府派来的卧底?!”纹师爷一声怒斥,同时一只手警觉的扶到了腰间的匕首上。



“纹师爷请息怒,小的虽然是来自厉王府,但是从来没有做过不利于陆司营,不利于咱们仙事营的事儿。厉王爷当初派小的来,主要是为了物色一个合适的仙奴。当今皇上缠绵病榻,危在旦夕。唯一的王子又胆小怕事,软弱迂腐。未来天下会掌握在谁手中,不说大家也都明白。陆司营对皇上的忠心,青天可鉴,但是多少也要为自己的将来,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全营兄弟们的将来着想一下呀。多给自己留条后路,没有坏处。当下这位紫道上仙与其送去雷将军府,不如送去厉王府,定会在王爷那儿博个好彩头。小的也一定会在王爷跟前,多为陆司营美言……”

“快给我住口!”纹师爷打断了小士卒的话,“私相授受仙奴,是欺君罔上之罪!”

那小士卒听了,竟咯咯的笑了起来,露出一脸的精明狡诈,他说:“谁说这是私相授受的呢?”

说罢竟从怀中掏出了一道圣旨,“这就是皇上给厉王爷的圣旨,也是赏赐赌仙一次,而且圣旨的时间可是比给雷将军的更早哟……”

纹师爷接过圣旨仔细观看,虽然内心疑虑重重,甚至坚信这圣旨是假的,但是却也看不出什么破绽。

小士卒得意的站起身,冷笑一声说:“有旨不尊,这才是欺君罔上之罪呢。”

他说罢便放肆的走到陆东山的面前,从桌上的锦盒里拿出了刻有“厉”字的印章,递到陆东山的手上。

陆东山一手拿着雷字章,一手拿着厉字章,犹豫不决,不知该作何决断。

小士卒似乎断定陆东山会把这个紫道上仙送到厉王爷手里,就如看囊中之物一般看着铜铃仙人。

他绕着铜陵仙人转了一圈,啧啧称奇:“你说这些铃儿挂在身上疼不疼呀?”他边说边好奇的伸出一个手指头,想去碰一下那些铃铛。

陆东山嘴里的那句“住手!”还没有喊出口,小士卒的手就已经触碰到了铃铛上……为时晚矣,后悔莫及。

随着一阵悦耳的铃声,铜铃仙人身上的铃铛全部整齐的飞射出来,瞬间穿透了小士卒的身体,打出无数个血窟窿。而这铜铃在小士卒身后的血雾中悬停了一秒,又齐刷刷的飞回到了铜铃仙人身上的铜环上,于是小士卒的身体又被反向打出了无数血窟窿,几乎看不出人形……

见了血的铜铃仙人眼中闪现无尽的杀气,他似乎并不打算停手。又是一声悦耳的铃声,铜铃仙人身上的铃铛悉数飞出,朝着陆东山的方向飞过来。

纹师爷一跃而出,挡到陆东山身前,他拔出匕首,那匕首并无实体,只是一道有形的寒光,他将匕首在空中画了个圆,寒光形成了一个光盾,护住了陆东山,也成功的挡住了那些铃铛。铃铛们又回到了铜铃仙人的身上。仙人咧嘴鬼魅一笑,准备进行下一波攻击。纹师爷轻盈一跳,跃到旁边的柜子上,幸好铜铃仙人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他吸引,暂时放过了陆东山。

纹师爷大吼一声:“快!锁仙绳!”

屋里另外一个早已被吓呆的老士卒突然回过味儿来,从腰间取下一根看似普通的绳子,扔给纹师爷。

纹师爷接过绳子,铜铃仙人的第二波攻击也开始了。

纹师爷飞速的用匕首划出几个光盾,从铜陵先人的铃铛阵杀出一条路来,他灵巧的把锁仙绳缠绕到铜铃仙人身上。那绳子一接触到仙人的皮肤,就变得像烧红的铁链一样,在皮肤上留下一道灼伤的印记。锁仙绳自动盘踞到一起,两端相连,紧紧的把铜铃仙人绑了起来。而且还不断缩紧,使得铜铃仙人不得不以一种盘腿而坐的姿势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到一起,最后一动也不能动,像一颗大大的肉粽子一样跌落在地。铃铛们也都回到他的身上,就此偃旗息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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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未定的陆东山,坐在自己的私人书房里,纹师爷眉头紧皱袖手而立,小蚁正急急忙忙的帮陆东山倒茶压惊。

但是,任茶香如何四溢,陆东山却一口都喝不下去,因为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恶斗中弥散着的血腥味,在他身体里仍旧挥之不去。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陆东山百思不解的自言自语,“天亮之前新晋仙人是不具有法力的呀?”

纹师爷却在担心另外一件事儿:“厉王爷的卧底死了,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小蚁在一旁战战兢兢的问道:“那,这位仙人还要送到厉王府吗?”

“当然不行!”陆东山和纹师爷异口同声的说。

像这种心智迷失,驯化不了的异仙,最后只能有一个结局。

“师爷听令!”陆东山正声说道。

纹师爷连忙站到陆东山跟前,单膝跪地,准备接令。陆东山从腰间取下自己的令牌,交给师爷说:“明夜子时送入焚仙坑!”

“尊令!”师爷朗声回罚,郑重的接过了令牌。

第二天行刑的时辰将至,陆东山带着师爷和几个营卒,来到了关押铜铃仙人的地方。

被锁仙绳五花大绑的仙人颓然盘坐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他的眼中虽然没了杀气,但依旧是浑浑噩噩,似乎不知自己所处何处,也不知自己所欲何为,更不知道自己将走向灭亡。

看着如此光景的仙人,陆东山不由得心有戚戚。凡人修仙多是穷苦之人,他们原本希望通过成仙改变自己的命运,脱离苦难深重的生活,但到头来却根本不可能实现。少数修仙成功的,虽有异于凡人的禀赋,但仍摆脱不了凡世枷锁,有价值的留下,无价值的销毁。留下的即便可以长生,也是沦落成皇宫贵族、达官显贵的“仙奴”。倒是他们成仙后,忘了自己凡人时的姓名、生活、所感所思以及一切的一切,大概可以算是一种自欺欺人式的解脱吧……

几个营卒把铜铃仙人抬了起来,走向后院。纹师爷也跟了过去。正准备去观刑的陆东山突然发现,铜铃仙人坐过的地方,地上隐约有些字迹。他走到近前,仔细一看,那好像是用血写下的几个字,虽然歪歪扭扭,鬼画符一般,但仍旧能够辨识出来……



福,满,人……最后一个字应该不是人,而是人字头的什么字,匆忙间只写下了一半。

这是什么意思,陆东山思忖,他的第一感觉是,这是一个名字,谁的名字?难道是铜铃仙人的名字?成仙前的凡人的名字?难道他记起来了,史无前例的记起来了?!

陆东山猛然站起身,朝着后院跑过去。

焚仙坑,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坑。但是和普通的坑相比。它最大的区别就是深,深到难以想象,似乎直插地心。掀开坑上沉重的铁盖,坑里灼热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气焰直冲而上。若是谁敢冒着被烫伤的风险向坑下直视,一定会看到股股火红涌动的岩浆。

陆东山跑到后院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可怕的场景。焚仙坑坑盖已掀开,向外冒着热气,在黑夜中闪映着红光。但是,铜铃仙人并未被扔进坑里销毁,而是不知怎么搞的,挣脱了锁仙绳,原本抬着他的那几个士卒倒在血泊中,满身都是血洞洞。而铜铃仙人的铃铛阵又祭在半空,愉快的寻找攻击目标。

更可怕的是,纹师爷也受了伤,躺倒在地,鲜血正汩汩的从他的老虎腿上流流淌出来。铜铃仙人似乎想出了杀人的小妙招,他用脚踩住纹师爷的身体,把几乎所有的铃铛都收回到了身上,只留下最后一个,让它悬停在纹师爷眉心上方的大约2尺开外的地方,飞射下去定然会贯穿纹师爷的脑壳。

铃铛由弱向强的啸叫起来,像是在宣告:我要来杀你了哟,要来了呦……

“住手!”陆东山大喊一声,完全无用,铜铃仙人纹丝不动,铃铛叫的声音则更尖锐了,显然是马上就要开动。

情急之下,神差鬼使陆东山喊出了“福满人!”。

铃铛突然停止了叫嚣,但是仍旧悬停在半空,虽然看不见铜铃仙人的正脸,但是从背影上似乎看出他微微一震。

果然,果然这是铜铃仙人修仙之前的名字。陆东山心头一喜,纹师爷有救了!

但是没想到,悬停在半空中的铃铛经过短暂的停顿,又开始尖叫了起来,纹师爷的性命也就又危在旦夕。

看来是名字没叫对,没错,人家不叫福满人,应该是福,满,加一个人字头的字。

陆东山开动脑筋,喊出一连串的名字:“福满全,福满会,福满今,福满众……福满仓!”

“福满仓”三个字刚一出口,眼前的情势像是被按动了一个特效开关,骤然逆转。

半空中的铃铛,停止了叫嚣,迅速回到了铜铃仙人的身上,而那些原本穿肉而挂的铜环,竟然慢慢的缩进身体里,最终消失不见。仙人的身形也有了变化,好像缩水一样,不仅体量变小,连身上的肌肉也不再那么发达。他放开了倒在地上的纹师爷,缓缓的倒退,然后转过身,面对着陆东山。那是一张略显苍老的淳朴的中年人的脸,条条皱纹写满了劳作的艰辛。原本的“仙人”,瞬间变回了“凡人”,只有那双眼,还透着一丝异于凡人的仙气。他走到陆东山的跟前,扑通一声,双膝下跪,上身伏地,一字一句的说:“小仙福满仓,听候主人差遣”。

从此,陆东山的家宅中多了一个老实巴交的下人: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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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躺在厚厚的冰面上,身体已经麻木的几乎没有存在感,所以根本感觉不到本应彻骨的寒冷。

她不想闭上眼睛,也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她知道,一旦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

但是,阳光真是刺眼,万里无云,没遮没拦。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这大概是现在她全身唯一能做的动作。也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亦或是出现了幻觉。她仿佛看见,高高的空中有一条龙在飞翔,龙鳞是莹莹的绿色,一会儿盘踞,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呈一字形,一会成回字形……

突然,3个幽黑的脑袋围过来,挡住了她眼前的风景。

所谓的脑袋,其实是倒立的立体三角形,没有脖子,悬浮在椭圆形的躯干之上。漆黑的脑袋上有一个橘黄色的明亮的圆圈,圆圈中心的一点像是时长时短以不同的频次闪烁着强光,大概是以这种闪动向同伴传递信息。

她当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果不其然,这3个怪物的身体里各伸出一只象螳螂臂一样的镰刀手,那手呈现透明的莹绿,像是一块锋利的玻璃,寒光闪闪。他们潇洒的抬起镰刀手,干净利索的落下,刀尖畅通无阻的插进她的身体,皮肤、肌肉、骨头、内脏,尽穿一切再从另一端刺出。

还没来得及发出凄厉的哀嚎,她就被怪物们像仍一块布一样甩到空中,然后准确无误的落到了不远处的冰面上的一个窟窿里。

落水的那一刻,她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的身体开始凝结成冰,不断下沉,下沉,水面上的光亮不断远离,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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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到~~”纹师爷的铜锣嗓在夜幕中响起。

自山洞到营堂的石灯亮起,山洞深处依旧响起凄厉的风声。

陆东山正坐营堂,纹师爷、小蚁在他身后左右肃立。营堂中间一边3人整齐的站着两列营卒。

五天迎两仙,这个频率可是高的不正常。要知道,铜铃仙人来之前,整整半年都没有仙人从洞里出来过。

不知是乱世多仙,还是仙多世乱。总之,陆东山心中莫名的七上八下起来。

上至司营陆东山,下至每个普通的营卒,经历了铜铃仙人的血雨腥风,再也不敢怠慢,个个打起十二分精神,紧盯着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不知,今晚又将会是位什么样的仙人来到世上……



迎仙的重要关口,陆东山却有些走神儿。前天晚上文师爷和他之间的争执浮现在眼前。

“你怎么可以私藏仙人呢?这可是大逆不道的事!这个福什么,福满仓,根本属于异仙,按规制就应该,就应该……”

“就应该扔到那个焚仙坑里烧成灰儿是吗?”陆东山接着纹师爷的话说。

“没错!依照律法,但凡是在天亮前显露法力的,都是异仙,处置的方法只有一种:立刻焚毁。而且,福满仓现在也签不了仙奴契约,没有契约就没有主人,他就属于野仙,私藏野仙更是罪加一等!”

“好啦好啦,别这么生气,”陆东山语气和蔼的劝道,还帮纹师爷倒了一杯茶。边递给他边说:“你看你们都是同类,干嘛对人家那么残酷呢,非要至他于死地。在焚仙坑给铜铃仙人执行的人中,除了你我其他都已不在人世。我们只要在记录簿上写铜铃仙人已被处决,谁也不会发现的。你看看福满仓现在的那个样子,谁会猜到他就是铜铃仙人呢……”

陆东山貌似是铁了心,要把福满仓留下,纹师爷只能站在一旁,皱着眉自己生闷气。

“对了,那几位殉职的兄弟,一定要好好厚葬,给家里人把抚恤金发过去。那个厉王府的卧底也做同样的处理。他给的那个真假不明的圣旨我已经烧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厉王爷可不一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那可是个狠角色,这么处理真的就能蒙骗得过他的眼睛吗?”纹师爷又开始为这个问题而担忧。

“嗯,那能怎么办呀?他的卧底不会起死回生,就算告诉他真相他也不会相信,到头来倒霉的还是咱们…”陆东山撇撇嘴说:“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还有,那个福满仓,你,你难道真的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家宅,留在自己的身边?”纹师爷操心的事还真不是一般的多。

“是呀,”陆东山点了点头说“难道你不好奇吗?他是怎么记起来自己的名字的?怎么记起来过去的事的?难道你不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得的道成的仙吗?”

纹师爷冷哼了一声说:“我不想知道,我连我自己过去是什么人,是怎么得的道想不想知道。他是个紫道上仙,那法力你也见识过了,你跟他之间又没有建立主奴关系,万一哪天他神志丧失,对你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儿来……”

“好啦好啦,别操这么多心啦。操心太多容易掉毛。”陆东山嬉皮笑脸的说,气得纹师爷送给他一个大白眼儿。

“放心吧,我这不是有祖传的护身法宝吗?”

陆东山撸起一只胳膊的袖子,露出了手腕上一根细细的由青绿色的丝线细细的金链交错编织而成的手环。说:“吉人自有天相,我不会有事儿的。”

陆东山拉回思绪,集中精神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仙人。山洞中除了依旧的风声,还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铁链晃动的哗啦声,还有一种重物在地上拖曳的声音。

很快,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男人从洞口的黑暗里赤身而出,等他走出来了一段路,陆东山才看清他的左手手腕上拴着一条粗粗的铁链,而铁链的末端则栓着一块和他的身体大小相仿的……坚冰?

这是什么情况?陆东山大惑不解,要说仙人带着自己的兵刃、工具出洞,这事情也是有的,而且也并不罕见,就像纹师爷,从洞里出来的时候就自带匕首一把。可是这位是怎么个意思呢?这冰块难道是个兵器?打架的时候抡起来猛砸么?那还真是个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小蚁手里的香炉照例升腾起青烟,冰块仙人在陆东山面前站定,他用手轻轻一扶,拴着的冰块就在他身旁竖直而立。

冰块寒气逼人,营堂内的温度立刻下降,小蚁坐到一旁的小桌后,准备记录。冰块离他最近,冻的他不由的打了个寒战,不得不搓搓手取暖,以便拿笔记录。

陆东山在常人中算是个高的,但是和这位冰块仙人比起来,估计也就勉强能到他的肩头。冰块仙人有着古铜色的皮肤,在烛光的照射下,竟然闪现出了金属般的光泽。这会不会是刀枪不入的人皮护甲呢?陆东山有一种想伸手戳一戳,验证一下自己猜想的冲动,但是回想到先前铜铃仙人的惨痛教训,只好克制住了自己的这种冲动。

依旧是那两个问题,依旧回答不上来。

纹师爷喊出了“过水”两个字,小蚁站起身,端起香炉,准备引着冰块仙人去“过水”房,冰块仙人很听话的转身跟随,但是没想到,在他手中铁链的牵拉之下,那个竖着的冰块向小蚁的方向倒了下去,刚才看冰块仙人扶起冰块是好像很轻松,没成想这冰块实际上分量不轻,它砰的一声就把小蚁做记录的小桌子砸成两半,小蚁跌倒一旁,手中的香炉抛到了空中,而冰块眼瞅着就要砸到他的头上……

奶奶的!又要出事儿!陆东山一错身灵巧迅捷的冲到小蚁面前,一只手接住了倒下的冰块,小蚁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陆东山松开手,冰块落地发出动听的敲击声。

人是救下来了,但香炉就顾不上了,陆东山象等待判决一样等待香炉撞击地面的声音,脑海里想象着香炉中的金色香塔摔得粉碎,香气终止,冰块仙人突然发疯,大开杀戒,血肉横飞……

果然是祸不单行,陆东山不由的反手摸向别在后腰上的蛇信短锏,和腕上的护身符一样,这也是祖传的宝贝,不到紧要时刻是不会动用它的。



香炉没有掉到地上,陆东山想象中的各种恐怖场景也没有出现。纹师爷已经稳稳的接住了香炉,香炉中的青烟依旧袅袅,冰块仙人也没有什么异动,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等候下一步的引导。大概是动作过于剧烈,纹师爷那老虎腿上包扎着的伤口又有些渗血,这是在和铜铃仙人的打斗中留下的。

仙虽然可以长生不老,但并非能抵御所有伤害,由于他们有异于凡人的能力,所以很多仙奴都被运用到战场、护卫、争斗等危险环境中,导致仙人的平均寿命并不比凡人长多少。当然,仙的自愈能力是要比凡人强很多的,自愈的速度也快,按理纹师爷腿上的伤今天就应该痊愈了,大概是铜铃仙人的铜铃有什么特殊的伤害力,导致了伤口愈合的困难。

纹师爷拍了一下惊魂未定的小蚁的后背,让他回过神儿来,然后,把手中的香炉递给他,向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继续接下来的流程。然后又转过身,拿起掉落在地上的陆东山的官帽,恭恭敬敬的递给陆东山。

陆东山无奈的接过官帽,戴到了头上,他最讨厌这个帽子了,既累赘又难看。

一场虚惊过后,过水和照光两道工序总算是

无惊无险的过了。陆东山坐在判仙阁,从锦盒拿起刻有“雷”字的翡翠章,既然上一个仙已经依律销毁,那么这个就顺理成章的要尊圣旨送给雷将军。

陆东山走到冰块仙人面前,纹师爷帮他摊开仙人的左手,陆东山便拿着印章在他的掌心上扣了下去。翡翠印章拿在凡人手上会有种沁润的冰凉,但是当它接触到仙人的皮肤竟像灼热的烙铁一样,令手上升腾起焦灼的青烟,同时烙刻下了一个清晰的“雷”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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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洁威严的将军府,宽敞明亮的议事堂。

议事堂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除了硬朗古朴的桌椅外,最醒目的就是用青色海骨木做成的牌匾,上书“威震四方”,是皇上亲赐的。还有就是一面墙上陈列着的形态各异的兵器,那些都是从敌人那里缴获的武器,仔细观瞧,还能发现上面隐隐的血迹。这些战利品显然个个背后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向每个看到它们的人诉说着将军英勇无畏与赫赫战功。

雷将军坐在朝南的正位上,身形高大而匀称,姿态端正而沉稳。虽然只穿着日常的便服,却能透出如佩戴着全套作战铠甲一般的威武。

坐在他下手的是两个副将:田申、山冲,再下面是两个来自“淬火署”的署监和技师。

“将军,近日,我们辗转获得了来自北麓春篷山的蛛丝矿。”淬火署的署监说罢,拿出了一块石头,毕恭毕敬的递给了雷将军。

矿石的样貌非常独特,乌黑的石头上罩着一层薄薄的,细细的银白色蛛丝,仔细用手一摸就会发现,那并非是真正的蛛丝,而是和石头一样坚硬的网状矿物。

“我们采取柔烧萃取的方法,对蛛丝矿进行了锻造,打造出了这把短剑。”说着淬火署的技师拿出了一柄短剑,呈到雷将军的手中。

雷将军从朴实无华的剑鞘中抽出短剑,一道银光灵动而出。

淬火署的署监接着说:“我们发现,用蛛丝矿打造的短剑,重量、厚度都比一般的铁剑要少一半以上,但是它的强度和韧度,却比现在我们常用的铁剑要强上百倍。

将军掂量了一下短剑的分量,一只手把刚才拿着的蛛丝矿石扔到半空,接着轻轻挥舞了一下短剑,那原本坚硬无比的矿石,被齐齐的切成了两半,而短剑的刀口竟无一丝一毫的变化。

“好快的剑!”副将田申不由兴奋的喊道。

“还不仅仅是这样!”淬火署的署监说着站起身,走到雷将军近前,“将军,请允许属下为您演示”

雷将军把短剑交还给了淬火署的署监。署监转过剑身,把剑柄露出来,他按动了剑柄上的一个小小的开关,只见其上弹出了一根细细的银针。

“这根银针和剑身相互通联,执剑人握住后,血就会流到剑身。”

说着署监就用手握住了带着银针的剑柄,手上的血也就流向了剑身。

只见剑身瞬间呈现出隐隐的红光,署监向后退了几步,用剑挥、刺、挑、砍……,而那剑身竟然神奇的随着动作的需要,忽而变长,忽而变短,甚至忽而变弯。

署监停下动作,在大家惊讶的目光中说:“以前只是听说,蛛丝矿锻造的金属沾了血,就会和持剑人融为一体,可以读懂人的心思,随意念改变形状。原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天呀!”山冲大喊着站了起来,“竟然有这么好的东西,那还不赶快给军中的弟兄们一人来上一把!”他人如其名,虽然骁勇善战、无畏生死,但说话做事总是有些冒失冲动。

淬火署的署监收起了短剑,面露难色的坐回到了椅子上,他说:“蛛丝矿实在太稀有,这次也是因为机缘巧合才搞到了这么一点点。北麓春篷山,山高路远,而且还有野仙盘踞,更何况蛛丝矿深埋地下,凡人是找不到的,只有仙人才能发现它的所在……”

面对署监说的这些问题,大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议事堂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就在这时,将军府里的老管家鹤平走了进来。这是一个鹤发童颜,身形矫健,干净利索的老人。

他向雷将军低头一辑说:“启禀将军,仙事营把您的仙奴送过来了。”

“仙奴?什么仙奴?”雷将军皱着眉问。

“六个月前,皇上钦赐了将军一次赌仙的机会。这是六个月来第一个出洞的仙人,仙事营就依律送来了。”鹤平有条不紊的回答。

说罢,他又掏出一个信封递送到了雷将军的手上。“这是仙事营送来的锦书。”

雷将军从信封中掏出一张淡黄色的卡片,上面大致写着仙人出洞的时辰等信息。

一旁的山冲看见卡片是黄色的,有点失望的说:“原来只是个黄道普仙呀……”

田申打断他说:“你懂什么!”



“青道圣仙只在神话里出现过,紫道上仙十个手指头就能数的过来,不是在皇宫,就是在皇亲国戚手里。外姓臣子能得到黄道普仙就已经是相当厉害了,普仙朱黑黄三个等级,黄道可是其中最高的……”田申认真的解释,虽然他和山冲年纪相仿,但要稳重成熟许多。

山冲听了田申的话,又没心没肺的高兴起来。没想到这时传来雷将军的一声冷哼,他略带厌恶的把锦书扔到一旁的小桌上,淡淡的说:“人世间的事儿,哪件不能堂堂正正的去做?偏要养什么仙奴?靠这些怪力乱神搞阴谋诡计,满足自己的贪欲……”显然,雷将军对仙人没有什么好感,对养仙奴更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将军,”鹤平波澜不惊的说,“毕竟仙奴是皇上所赐,还是请将军尽快过去,完成了主奴契约,再给皇上写个谢恩的折子。以免招致非议”

雷将军思忖了一下,觉得鹤平说的有道理。雷家世代效忠皇室,经历各种政治斗争始终屹立不倒,严守规矩、恪守职责是一个重要的原则。他让淬火署的两个人先回去,自己带着两名副将跟着鹤平向后院走去。

空无一物的房间,冰块仙人和他的大冰块无声伫立。

雷将军一行走了进去,见了雷将军,冰块仙人好像知道他就是自己的主人。直直的跪在了地上。

雷将军上下打量了一下冰块仙人。除了身材异常高大,皮肤古铜以外,他的脸倒是星眸剑眉,也算的上样貌俊朗。

有仆人在一旁端着一个木制托盘,里面放着一把小匕首和一块丝帕。

雷将军拿起小匕首,在自己左手的大拇指上扎下了一个小伤口。鲜血缓缓涌出,形成了一个漂亮的血珠。

雷将军抬手在冰块仙人的眉间一抹,手上的血珠变成了一道鲜红的印记,这印记闪亮了一下,就隐入肌肤消失不见。

主奴契约就此完成。

冰块仙人以头付地说道:“小奴参见主人。”

雷将军拿起丝帕擦了擦手上的血迹。此时,又有一个仆人端上托盘,里面摆放着仙事营送来的黄色卡片,以及已经蘸好墨汁的毛笔。

“请雷将军为仙奴赐名。”一旁的鹤平说道。

雷将军并没有急着拿起纸笔,而是淡淡的问冰块仙人:“你有什么异于凡人之处?”

冰块儿仙人依旧以头伏地,毕恭毕敬的回答:“小奴皮厚,可以抵御大多数利器……”

“真的吗?我能试试吗?”站在雷将军身后的山冲来了精神,兴致勃勃的问。

雷将军不置可否,山冲则把这种不置可否当作默许。拔出腰间佩戴的短剑,用力向冰块仙人的胳膊上砍去。

半空中响起铮铮的碰撞声,短剑与冰块仙人的皮肤相触,冒出金属摩擦时产生的火花。山冲被震的向后一弹,而冰块仙人则毫发无伤。

山冲哈哈一笑,高兴地收回剑,对雷将军说:“禀将军,他真的是刀枪不入!”

雷将军并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拿起了毛笔在那张淡黄色的卡片上写下一个“胄”字。

鹤平在一旁大声宣读:“雷将军赐仙奴名‘胄’”。

冰块仙人立刻大声的说道:“小奴胄,叩谢将军赐名。”

写有“胄”字的黄色卡片被放回锦书信封,交给信使,随着急急的马蹄声,日夜兼程的送到仙事营陆东山的手里。陆东山打开信封,拿出了那张卡片,看看上面的“胄”字,不由得微微一笑,自言自语的说:“嗯,这仙人果然是刀枪不入。”

陆东山把卡片给小蚁看了一眼,小蚁点点头,转身离开,顺着回廊,穿过了营地的大部分区域,来到最西南角的一座七层木塔。他登到木塔的最高一层,从怀中掏出一把银色钥匙,打开塔厅的大门。

六角形的大厅,四周的墙壁上绘制着关于仙人的各种历史故事,由于年代久远,略显斑驳。大厅里最醒目的就是天花板上挂着的,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许多水晶球,每个水晶球里都悬燃着一小团火焰,火焰的颜色各不相同,大致有朱、黑、黄、紫几种,其中,朱红色的最多,紫色的最少。

每个水晶球下面还拴着一条细细的银链,链子的末端挂有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

小雨走到水晶球阵的正下方,抬头搜寻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个他想要的那块木牌。他踮起脚,伸手抓住木牌向下轻轻一拉,由于那条银链有伸缩性,木牌降到了低处。

木牌的一面勾画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手上拴着铁链,铁链另一端拴着一块巨大的冰块……小蚁把木牌翻过来,在背面工工整整地写上了一个“胄”字。

然后他松开手,木牌又跟着银链缩回到了半空,连着它的那个水晶球里燃着黄色的火焰,由于链子伸缩而晃动,和周围的水晶球轻轻碰撞,发出悠长清澈的声音……

仙奴“胄”,自“迎仙”到“定仙”,仙事营的工作终于顺利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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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阳光明媚,将军府宅院最南端的倒座房里,鸟语花香顺着窗户恣意倾洒进来。这是胄的房间,里只有桌椅床三样家具,和一个盛放衣物用的樟木大箱子。

胄并没有被屋外的无限春光所动,静若止水的坐在桌前,默默的抄着水经。

抄水经是每个仙人都会做的事情,不用教,也不用学,但同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

经书叫做《懿灵经》,不知是何时所作,也不知何人所作,更不知用的是何种语言?经书上的文字鬼画符一般,没有人能看懂,不仅没有“人”能看懂,也没有“仙”能看懂。

有人说,仙人抄经是为了修行。一旦修得了真经,就可以一跃成为青道圣仙。

也有人说抄经是为了赎罪。大多数仙奴都被运用在战场争斗之中,哪个手上不沾有凡人甚至仙人的血?通过抄经可以消除这些罪孽,一旦仙死去,就不会落入可怕的千层地狱。

也有人说抄经是为了回凡。虽然仙人有异于凡人的法力,还可以长生不老。但所有的仙外貌都奇形怪状,同时还缺乏喜怒哀乐,做久了反到无趣,转而又思念凡人的生活,而抄经就是回凡的唯一途径。

抄经的这些高大上的目的从来没有得到过验证。其实,对于大多数仙人来说,抄经的理由大概只有一个……



打发时间。

这就是抄水经最现实的意义。

仙不用进食,仅靠喝水,闻香便可以维持生命。

仙七情六欲淡薄,不像凡人总有那么多欲求,自然也少了很多凡人的乐趣。

外加仙不用睡觉,如此漫长的时光如何打发?

想来想去也就只好抄经。

抄水经顾名思义就是用毛笔蘸着水抄经,显然这个行为看中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胄的面前放着一块特制的青石板,他拿着蘸着水的毛笔,自上而下,自右而左的缓慢抄写。

大概是因为天气转热的缘故,第二竖行还没有写完,第一竖行的字迹就已经消失不见。

胄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仍旧不慌不忙的继续往下抄下去。

突然之间,房门被猛然推开,吓得胄手中的毛笔不由得一颤。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男装的姑娘不管不顾的走了进来。她的头发向后紧紧的盘着,露出一张不施脂粉,但英气逼人的脸。深灰色的男式骑马装带有点点暗红色的花纹。脚上的马靴和手里拿着的马鞭一同证明她刚刚策马扬鞭。

她径直走到胄的书桌前,砰的一声把马鞭放到书桌上,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胄。胄手中的毛笔悬在了半空,不解的回看着她。

跟在女孩身后的两个奴婢也都飒爽英姿的穿着男装,其中一个对着胄说:“这位是雷将军的妹妹,还不快见过雷大小姐?”

胄赶忙放下笔,站起身,对着大小姐低头行礼说:“见过大小姐”

随着胄的起立,雷大小姐不得不仰头望他,

她也不说话,默默的看了胄几秒钟,才突然开口:“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仙奴?”声音和她的外形一样带着股子霸气。

胄依旧低着头道:“是,小奴名‘胄’。”

“胄?”雷大小姐皱起了她那对漂亮的眉毛说:“哼,我哥起名的本事还是这么差,你我都是他的受害者。”

胄琢磨着是不是得为自己的主人开脱几句,话还没出口,雷大小姐就一转身,把目光转向了立放在胄身边的那个大冰块。

“他们说你拴着奇怪的东西,原来就是这个……”她走到冰块近前,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凉气便如云雾一般向她笼罩过来。骑马狂奔所带来的一身燥热,在这凉气中瞬间消失,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舒坦。她高兴的笑着说:“嘿,这可真是个好东西!”扭头吩咐身后的婢女:“把预备好的茶水和果子拿到这屋来,我要在这儿凉快一会儿。”说罢就大大咧咧的坐到了胄屋子里唯一的那把椅子上。

婢女应声而出,很快,就拿回了茶点。

茶杯里的雀舌茶散着清香,粉樱果和雪枇杷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摆放在水晶盘上。

胄垂手站在一旁,无奈的等着雷大小姐吃饱喝足,休息好了,离开自己的房间。

雷大小姐吃了一口雪枇杷,眼前一亮说:“这一季的雪枇杷味道格外香,你要不要尝一尝?”说着拿起一个递到胄的面前。她身边的一个婢女连忙提醒道:“大小姐,仙奴是不吃东西的……”

“嗯,是啊……”雷大小姐把拿着雪枇杷的手缩了回来。

雷大小姐把雪枇杷放回了果盘,似乎突然对美味的它失去了兴趣。她的目光扫过胄的书桌,接着环顾整个房间。猛的,她像是发现了什么大问题似的讶异道:“奇怪,你房间怎么连香炉都没有?”

胄平静的回答:“府中未曾找到香炉……”

“什么?”雷大小姐叫道:“你进府已经3天,难道说,还一点香食都未进过?”

仙靠闻香过活,但给仙的香和寻常人使用的熏香不一样,需要使用特殊的材料经过复杂的工序制作而成,这种香就叫“香食”。

胄并无一丝一毫的委屈或者恼怒,依旧平静的说“小奴3天不进香食并不……”后面的“打紧”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雷大小姐就拍案而起,对着婢女说“去,把老鹤给我叫过来,这也太不像话了!”

不一会儿,老鹤就不慌不忙地出现在了门口。

“哎哟哟,我的大小姐,这可是倒座房,是下人住的地方,您可不能在这儿久留,万一被大将军看见了……”鹤平循循善诱的劝说着。

雷大小姐虽然一肚子火儿,但心里也知道鹤平这个老管家在将军府中和在雷将军心中的分量,只好压下心头的怒气,隐忍的问道:“胄已经来府三天了,怎么连点儿香食都不给人家?”

鹤平点点头说:“大小姐教训的是!但老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之前咱们府里只有一位仙奴,去年还被将军派到西北边陲的军营去了。他呀,走的时候把香炉香食都带走了,府里无一点存货。您也知道,偌大个京城,准许买香食的店铺,就那么一家。前两天我亲自去看过,说是成品的香食断货了,只有零散配料,咱家又没有制香师,有配料也枉然。这不,我四处拆借,才刚刚从王大人那里借来了一些……”

说着,鹤平身后走来一个小童,手里托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柄香炉和一小袋香食。

“哼,”雷大小姐气鼓鼓的说:“人家有仙奴的府邸,哪个不养上个把制香师,我哥的好,说是没用又浪费,一个制香师都不要……”

说话间,那个小童已经把香炉和香食放到了书桌上。

鹤平本以为事情已经解决,等着大小姐发话离开,没想到,雷大小姐却一根筋似的非得打开那袋香食瞧瞧。

小布袋的袋口一打开,一股难闻的腥气扑面而来。

“天啊,这是什么味儿?”雷大小姐捂着鼻子叫道。

“咳,王大人家的那位仙奴是喜水的,所以这香食就……”鹤平解释道。

“禀大小姐,小奴什么味道的香食都可以,不……”胄连忙解释,但那“打紧”二字还是没来得及说出口,雷大小姐就霍然起身,径直带着两个婢女风一样的离开了。

鹤平叹口气,摇摇头,让小童把雷大小姐留下的茶水果品拿上,也跟着离开了。

经历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小风暴,房间终于又恢复了宁静。胄坐回到椅子上,拿起毛笔,蘸上水,重新开始在青石板上抄写水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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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枯灯下,小六也在超水经,用他六只手中写字最好的那一只。



昏灯如豆,青石板上蘸水毛笔写下的字迹含糊到几乎看不见。小六并不在意,仍旧工工整整地向下抄着。对于他来说,抄水经不是为了修行、赎罪、回凡,甚至也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最重要的目的是:祈祷。向不知名的,创造这个世界的,拥有绝对伟大力量的神祈祷。祈祷他的心中、他的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能奇迹般的战胜“生老病死”这凡人无力抗衡的自然规律。

突然,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小六……”

原本静若处子的小六像是被按下了开关,扔下笔脱兔一般朝声音的来源蹿过去。

雕梁画柱、金碧辉煌的龙床,上面躺着一个形如枯槁的苍老的男人。

老人双眼微睁,恹恹地说:“我要起来……”

小六的六条胳臂六只手麻利儿的操练起来,最上面的两只手挑开床帏,中间的两只手扶起老人,最下面的两只手把鞋穿到老人的脚上。

老人面色蜡黄,眼圈乌青,皮肤松弛坍塌。虽然刚从床上坐起来,但仍旧显得疲惫不堪,似乎连呼吸都很艰难。

他,在小六的眼里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也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他是小六的主人,他是皇上,垂死的皇上。

小六想起他和皇上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那时他还只是太子,他是皇上赐给太子的仙奴。太子不过五六岁,见到了六条胳膊六只手的小六,他哭了,哇哇大哭。然后,小六在他的六只手上套上布偶,热热闹闹地演上了一出布偶剧。小六又唱又跳,忙得满头大汗,而太子终于笑了,哈哈大笑。

自那时起,他们日日相伴已经渡过了整整60载。

太子变成了皇上。小六陪着他度过了懵懂无知的幼年,踌躇满志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开疆拓土的壮年……

而如今,皇上终抗不过时间的摧残,变成了奄奄一息的耄耋老人,而小六却依旧保持着青春年少的模样。小六开始厌恶自己这长生不老的仙性,为什么自己不能和凡人一样,为什么要让皇上一人承受衰亡的痛苦。

皇上服下了一碗滋补的汤药,浑浊的眼睛中似乎燃起一点生命的光芒。

“小六啊,”皇上亲切的呼唤着,“他们估计都盼着我早死呢吧……”

小六不语,他知道皇上口中的“他们”就是那些觊觎皇位的人,其中的代表人物无非就是厉王爷和太子,一个是皇上的亲弟弟,一个是皇上的亲儿子。

“白天的时候,厉王爷和太子都来请过安,见您正在休息,在门外跪了许久才回去……”小六边帮皇上披上外衣边说:“厉王爷送来了采自托林雪山的冰蛇草,太子送来了亲手熬制的散痛汤。”

“嗯,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东西。”皇上不以为然地说,接着问小六:“你说谁是真心实意,谁又是虚情假意呢?”

小六答道:“小六只是个仙奴,不敢妄臆两位殿下。”

皇上似乎并不在意小六的回答,自顾自的说:“厉王爷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和我的岁数相差甚大,但为我天下一统也立下了汗马功劳,美露海一战还为我挡过箭。问题是,他是父皇当年征战关外时和当地女人生下的孩子,身上流有异族的血。不过,说到血统,太子也好不到哪去。你说后宫这么多女人,偏偏就是那个地位最卑微的给我生了个儿子。这小子天天舞文弄墨,一点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说完,皇上象是陷入了沉思,小六连呼吸都放轻,幽暗的大殿里寂静一片。

“小六啊,你猜,我会把皇位传给谁?”皇上突然发问,双眼直直的盯着小六。小六不知为何一个寒战,一句话也说不出。

皇上咬着牙,脸上呈现出一种不甘,金戈铁马、激荡江山的豪气回光返照般的呈现在了他那衰老破败的脸上。

“我,谁也不想给!”皇上一字一句的说,“这条命我还没有活够,大好的江山,我还没有看够,这至尊的皇位,我还没有座够!”

豪迈的语句话音未落,皇上就一阵剧烈的咳嗽,小六连忙拿来白色的丝帕,皇上一把抓起捂住口鼻,等手岶再回到小六手上时,已经沾满了黑紫色的血渍。

皇上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又倒回到了床上,小六连忙大喊:“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空旷的大殿里悠长的回响着他的声音。门外一阵慌乱,大概是当值的内侍官开始奔走。

这时,只听床上传来皇上微弱的声音,幽幽的说道:“去,把雷怖儿给我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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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红霞漫天,仲宁的心情如这晴朗艳丽的天相一样美好,他拿着锄头在自家小园的地里,收获仔细耕作一年的成果,他小心翼翼的刨开土,拨出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玫红色小圆果,关键是上面还有三根上下蠕动的肉须子。“三须果”最重要的就是这三根须子,一根不能少,不能有破损,更不能僵死不动。三须果可是制作上上等香食的高级素材,此等品相的三须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钱就可以还债、修房顶、买肉吃……

正在仲宁沉浸在美好的幻想中的时候,一阵急急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三个身着男装,英姿飒爽的姑娘骑着俊美的高头大马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就是仲宁?”姑娘们并不下马,其中一个长得最好看的毫不客气的问道。

“小生正是仲宁,不知这位姑娘……”仲宁这书生气满满的回答还没讲完,那姑娘就又发问:“你就是炊香派的传人?”

仙人所用的香食材料珍贵、制作繁复,所以价格昂贵,养仙奴因而需要香食的都是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身份卑微的制香师因为香食制得好,而被册封官职的也曾有过。在名利的驱动下,制香也就成了一个行业,根据制香方法的不同,形成了若干流派。流派之间的争斗此起比伏。

炊香派相传是秉承着最古老的制香方法,但因为种种原因近二十年来被打压得非常厉害,已经接近失传,就剩下仲宁这一根独苗。由于炊香派制的成品香无人问津,而仲宁一身傲骨又不愿意改用其他制香方法,现在只能靠种植和贩卖一些稀有香材维持生计。

见如此貌美的姑娘问起炊香派的事,仲宁还真有些小激动,清清嗓子准备给姑娘们上上一课,充分展现一下自己的学识。没想到话还没起头,就发现姑娘们的马竟然在低头刨食他珍贵的三须果!



仲宁头晕眼花的从马背上狼狈的出溜到地上,雷大小姐的两个婢女在一旁看着不由的偷笑。

姑娘们的美貌全都是假象!仲宁心里忿忿的想,一个个蛮横不讲理,对他简直就是辣手摧花,哦不,是辣手摧草,他这棵身板单薄、弱不经风的小草。迫于淫威,他只能背起工具箱,告别心爱的三须果田,爬上马背,来到将军府。

素闻雷大将军乃礼仪忠孝之人,颇受百姓爱戴,怎么他的妹妹竟然是这样?仲宁偷偷瞄了一眼雷大小姐,不得不承认,她那毫不矫情的潇洒模样还真是别具风味……咳,我这是在想什么呢?!仲宁赶紧拉回思绪,抬眼环顾,发现自己跟着大小姐一行来到了宅院最西南的倒座房,这里应该是下人住的地方。

其实,仲宁已经想到了自己会见到仙奴,要是没有仙,找他这个制香师作甚?但是,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仙奴接触。作为一个底层的百姓,见到仙的机会是微乎其微的。他一下子忘记了刚才被“辣手摧草”的虐待,兴奋又好奇的凑到近前观察这个异常高大肤色古铜的仙奴,以及仙奴栓着的那个冰块。

胄不知此番大小姐驾到又带着什么风暴,只得垂首肃立一旁。

“听说炊香派秉承古法,采用把脉诊香,通过仙的脉象来决定制香的材料和方法。”雷大小姐说道。

仲宁来了精神,摆开架势又准备开始历数炊香派的悠久历史和其中的深奥原理。雷大小姐马上做出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这是我家的仙奴,你给他把脉吧!”

仲宁硬生生的把各种渊博学识吞了回去。他当然不能告诉雷大小姐,自己其实是第一次给仙人把脉,他的知识都是师傅口传心授或者是通过研读书籍而得。今天真正要给一个仙人把脉诊香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忐忑。他的犹豫被雷大小姐理解成了别的意思,“放心吧!你只管好好制香,价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的!”,雷大小姐说。

“啊,倒不是钱的事情,我主要是想,炊香派的法典上说道……”

雷大小姐忍无可忍,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叫道:“别再啰嗦了,快干活!”

仲宁吓的一激灵,老老实实的打开工具箱,开始动手干活……

约莫过了三个时辰,仲宁终于做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香塔。那香塔看上去平淡无奇,颜色土黄,跟寻常人家熏蚊虫用的香倒是有几分相似。雷大小姐的那两个贴身侍女一旁看了不由摇摇头,对所谓炊香派的神奇深感失望。

仲宁不慌不忙的拿出一个小香炉,放入香塔,又用火折子点燃。瞬间,一种奇异的香气飘散而出。前调是大雨过后泥土的芬芳,中间是混合着铁锈的苦涩和柴火燃烧的焦糊,余香则是带着寒意的冷泉味道……

“好香!”胄情不自禁的赞道。雷大小姐脸上绽放出满意的笑容,她对忙活的满头大汗的仲宁说:“好!就照这个,给我把一年的量做出来!”

“啊?!”仲宁的嘴张成了“o”型,“这个,这个小生恐怕做不到……”

“为什么?”雷大小姐厉声问道。

“那个,什么,一是配料不够,炊香派制香本来对原材料的消耗就很大,需要的种类也偏多,这一株香塔已经基本上把我带的配料都用完了。二是炊香所制的香食是有保存期限的,一半也就半年,过了半年就不能用了……”仲宁颤颤巍巍的解释道。

雷大小姐倒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微微一笑说:“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们雷家的专属制香师,每个月都要按时按量送香食过来!”

能成为将军府的专属制香师,对于收入不固定,有上顿没下顿的仲宁来说,当然事件好事。但是,在答应之前,还有个重要的问题需要确认,那就是:月俸的问题必须得提前商量好。他心里还盘算着金额,只听雷大小姐吩咐她的侍女道:“去,那笔墨纸砚来,我这就写个合约。还有,跟老鹤说,拿30两银子来,以后每个月也都按30两给制香师。”侍女应声而出。

“等,等一下!”仲宁连忙嚷嚷道“这一月30两,实,实在是不够呀!”

“什么?京城里雇个一等一的厨师或者乐师,月俸再高也超不过20两,给你30两难道还不知足?”雷大小姐不满的说。

仲宁暗自摇头,看来这个雷大将军府不仅没养过制香师,对制香师的市场行情、行业规矩也是一无所知。当真还得费一番口舌解释,交涉才行。

仲宁表情真挚,展现出极大的诚意,说道:“知足,知足,如果只是我的劳作费用,当然是足够,可是您不要忘了,还有这制香的成本,种种材料可都是要花钱买的。或许,贵府里有香料存货?”仲宁问道。

“存货?当然没有!”雷大小姐没好气的说:“那你开了价吧,一个月连香料带你的俸禄,一共要多少钱?”

仲宁从工具箱里拿出小算盘,清脆的拨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最后咬了咬牙说:“我按最低限度的成本价来算,您一个月给我200两即可!”

“哈哈哈”雷大小姐一阵狂笑,突然闪电般来到仲宁的跟前,手上还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把匕首,架在仲宁的脖子上狠狠的说:“你是想钱想疯了吧,现在就看看是钱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

“住手!”一个低沉却有乌云压顶般威慑力的声音响起。

十一

一人面色阴沉,周遭方圆五里都风雨欲来、气压骤降。雷将军就拥有这样绝对的强大气场。他迈步走进倒座房,鹤平和两个家丁跟在身后。雷大小姐的两个奴婢一看气氛不对,膝头一软就跪了下去,胄虽然没想出自己有什么过错,但毕竟现在的情况和自己有关,又发生在自己的房间,干脆也就跪了。只有雷大小姐咬牙坚持着原有的姿态,但手里的匕首早就从仲宁的脖子上撤了下来,悄悄的收回到了刀鞘里。

此时全屋里最理直气壮的非仲宁莫属了,小表情里充满了受害者的正义感。

果不其然,雷将军强压心头火,客气的对仲宁说:“这位先生,家妹缺乏管教,如对你有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仲宁瞥了一眼雷大小姐,见她神色紧张的小模样,不觉又同情了起来,想着要说一些帮她开脱的话。话还没出口,雷将军就吩咐鹤平:“跟这位先生把制香的钱结算清楚,派人送回家。”

鹤平带着家丁果断敏捷的收拾好仲宁的工具箱,连扶带架,把仲宁“请”了出去。仲宁短暂的将军府之旅就此结束,成为将军府专属制香师的发财梦也就此结束。

将军府的训诫堂,正面摆放着先祖英烈的牌位,墙上画着勇猛杀敌、忠烈殉国的画面,灯光惨惨,气氛森森。

雷大小姐默默跪着,倔犟的梗着脖子。雷将军并不看她,负手而立,凝望着一众牌位。

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完全是愤怒,而是掺杂了许多的悲哀。

母亲生妹妹时血崩而亡,临终前把父亲和他叫道近前,戚戚然的嘱咐道:“我只求一件事,让她做个平凡、幸福的女人,远离刀剑,远离危险……”

父亲在他25岁的时候,为朝廷剿灭流窜的野仙,身受重伤,不治身亡。父亲的遗愿只有三件: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传宗接代,三是要让妹妹成为平凡、幸福的女人。十年来,第一件他做的问心无愧,但后两件却叫他无颜面对父母的嘱托。他曾发誓,要先给妹妹找个好人家,然后再考虑自己的婚事,显然是低估了“给妹妹找个好人家”的难度。这个妹妹,虽不算美,倒也不丑,问题是她不仅喜欢舞刀弄枪,而且终日里身着男装,招摇过市,弄得那些“好人家”无一个敢来提亲。作为一个常年征战的男人,雷将军觉得想成为平凡幸福的女人,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衣食无忧的呆在家中,写写字,读读书,绣绣花,再养养孩子。这大概就是人世间最轻松最简单的活法。但是谁成想这些事情对于他的宝贝妹妹来说,简直是难于上青天。

他是如此疼爱自己的这个妹妹,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亲人。记得少年时的他抱着襁褓中的妹妹,望着满院那青油的绿树,树叶在阳光下反射着点点银光,他便为她取名叶儿,雷叶儿。

对于年幼的妹妹,他可以尽情的疼爱,甚至是溺爱,但随着它渐渐长大,疼爱和溺爱所带来的骄纵任性就逐渐的显露出来。他后悔莫及,但同时也束手无策。

见哥哥一直沉默不语,雷叶儿心中有点儿发毛。终于绷不住了,喃喃的说:“其实我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他制的香虽好,但是要价也实在太高了。”雷将军猛的一转身,用犀利的目光盯着叶儿,厉声呵斥道:“以后你给我离仙奴远一点!再怎么温顺,毕竟他还是仙!现在是收到主奴契约的限制,寄于人下,你看看外面那些不受约束的野仙,哪个不是凶狠毒辣,嫉人如仇!”

“可是……”叶儿还想还嘴,被雷将军惊雷一般的一声“住口!”给吓了回去。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若下次再发现这样的事,我就把你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削了府籍,赶回老家!”雷将军知道自己拿妹妹没辙,只能从她亲近的下人着手。果然,雷叶儿脸色一变,态度明显收敛。削府籍赶回老家,是对下人最大的惩罚,不仅自此上了黑名单再也难找营生,而且全家族都会因此蒙羞,因此有很多人宁可以死谢罪,也不愿意受此惩罚。雷叶儿那两个贴身丫鬟是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当然不忍见她们受苦遭罪。

鹤平的声音在训诫堂门外响起:“启禀将军,皇上急诏,宣将军进宫面圣。”

深夜急诏定然是急重之事,雷将军向着雷叶儿甩下一句:“在这儿跪着思过,直到我回来!”说罢,果断的迈步走出训诫堂,吩咐鹤平:“更衣,备马!”

过于昏暗的寝宫,雷将军的双眼适应了一会儿其中的黑暗,才能把眼前的事物看清。皇上的眼疾也日益恶化,几乎见不得光亮。

“皇上,雷大将军来了。”小六在皇上近前低声通禀。

“嗯,青麟来了”皇上斜靠在卧榻上,幽幽的说。

雷将军姓雷名怖儿,字青麟。雷怖儿是爹妈给的名字,而青麟则是皇上钦赐的字号。

青是皇家专属的颜色,天子自称青龙,至尊无上的青色是水藤青,由深海一种藤类植物的化石研磨制成染料,这种青在光照之下会呈现七彩霞光。青字也是寻常人的名字里不能出现的,只有皇帝御赐,才能入字号或者封号。青麟便是当今皇上赐给雷怖儿的字号也成为他的功绩与地位的象征。

“赐座”皇上努力睁开混浊的双眼,试图看清眼前人。

小六麻利的搬来绣墩,雷怖儿行过大礼就坐了下来,静候皇上的旨意。

皇上喘息片刻,平静的说:“朕,命不久矣……”

听了这样的开头,雷怖儿连忙又从绣墩上起身,跪立到皇上面前。

“你三日后离开京城,去北麓春篷山剿灭野仙吧。”

北麓春篷山位于国境的最北端,皇上“命不久矣”和发配雷怖儿去北疆,到底有何关联,而且又是包含着何种暗示?是对他的信任还是不信任?是对他的重用还是惩罚?

雷怖儿无丝毫犹豫,付地道:“臣遵旨!”

十二

皇上的嘴角呈现出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他对雷怖儿不问缘由,谨遵圣命的态度表示满意。他语气略显柔和的说:“好,起来,坐下吧。”

雷怖儿又坐回到了绣墩上。

皇上接着说:“虽然朕整日躺在这里,但外面的那些人的心思,依旧能看明白。对于皇位的争夺,恐怕朕还没有死,就已经开始了。厉王爷势力强大,手段老辣。太子虽然软弱无能,但身后却也有一批老臣撑着。无论我把皇位传给谁,必然会有一场动荡。青麟,朕知道你向来洁身自好,忠贞不二。

但是你手握兵要大全,必然是各方争抢拉拢的对象。你偏向谁,谁便会多了七八分的胜算。所以我要在这个危急关头,把你调离京城,放在远处观望。朕的肉身可以死,但是朕的旨意不可以死,朕要把皇位传给谁,就得传给谁,朕要谁做皇帝,谁就是皇帝!要是有人敢在朕身后忤逆,必然不会有好下场!”皇上咬着牙,略显凶狠的说:“去,小六,去把绝命诏拿来!”

绝命诏,雷怖儿听到这三个字,心头不由一惊,这原本只是神话传说中才有的东西,难道竟然真实存在?

小六很快拿过来一个银瓶和一个洁白的瓷盆。他用下面的两只手捧着瓷盆,用中间的两只手小心的从银瓶中倾倒出红色的液体,那液体就像水银一样,再瓷盆上凝聚成珠,滚来滚去。

皇上冲小六点了点头,小六最上面的两只手,一只拿着一把银色的小剪刀,另一只小心翼翼的扶住皇上的头发,颤颤巍巍的从发梢上剪下一缕头发。然后把头发放进了瓷盆,头发立刻融化到了红色的血珠里,而血珠则迅速膨胀,最后瓷盆里竟然出现了满满一盘的血水,而且还像煮沸了一般,不停的翻腾冒泡。

小六把小剪刀放下,在床头的小木桌上铺好一块青色锦缎。然后慢慢的把皇上扶起来,皇上把左手放进了瓷盆里,手立刻被沸腾的血水覆盖。他像是在咬牙忍受着极大的痛苦,让手在血水中停留了片刻,然后把手拿出来摁在了青色锦缎上,于是锦缎上就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手印。

而这一边,瓷盆里的血水瞬间化成烟雾消散的干干净净。小六赶紧把印有血手印的青色锦缎折叠至最小,放入一个精美的雕花小银盒里,然后又把银盒挂在一根银链上,然后将这藏有绝命诏的项链放入托盘里,恭敬的呈了雷怖儿的面前。

皇上似乎消耗了大量体力,气喘吁吁的说:“这就是绝命诏,待我命绝之后,手印就会幻化成一个名字,他就是我要传位的人。那时,若此人顺利继位,你便回来忠心辅佐,帮他消除异己。若被他人谋权篡位,你便回来播乱反正,惩治忤逆之人!”

雷怖儿又恭敬的跪下,双手过顶,接过了那条项链,小小的项链承载着无比的重任。

他深深叩首道:“臣领旨……”

就在雷怖儿准备起身告退时,又听到皇上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你去剿仙期间,把雷叶儿送到宫里来吧,皇后和公主们都很想她……”

雷怖儿心中不由苦笑,果然,叶儿是他的软肋,皇上要把这软肋留在身边,随时准备戳上一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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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五十九,不行不行,刚才那两个动作不标准,再重做一遍……”一只大耗子悠然的坐在书桌上,边啃着苹果边愉快的说。

其实,那并不是真的“大耗子”,而是一个长得很像耗子的人:身材短小,尖嘴猴腮,还有凉撇细细的八字胡,乍一看腰间缠绕着一条灰色的腰带,仔细一看,其实那是如假包换的尾巴。

这位就是太子的贴身仙奴“耗”,而他的主人太子殿下,正光着膀子大汗淋漓的挂在对面的一个矮梁上,在他的监督下做着引体向上,本来已经接近极限,听到他说最后两个不标准还要重做,不得不咬着牙又做了下去。

这是一间建在书库里的小小书房,四周全是高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摆放着各种典籍。在众人面前,太子好静喜书,皇上就赐给了他无数的书籍,于是太子府里就建起了一个偌大的书库,而“耗”也被任命为“司库”一职。这间小书房则被他打造成他与太子最安全,最秘密的议事场所。

太子终于做够了数,从矮梁上落了地。他顺手拿起旁边挂着的软布,擦拭身上的汗珠,年轻紧实的肌肉在汗珠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耗并没有从桌上下来,而是嬉皮笑脸地端起一碗黑漆漆粘乎乎的汤,冲着太子说:“殿下,快来把这个喝了……”

太子一看见这碗汤,立刻眉头紧皱,连忙摆手说:“不要,我才不想喝这个东西呢?实在太恶心了!”

见太子越躲越远,耗只好从桌上跳了下来,走到太子跟前,他的个头才刚刚到太子的胸口,不得不把那碗黑汤举高,嬉皮笑脸的劝说道:“哎呀,别闹了,听话,赶紧喝了吧,这可是上好的黑桃胶熬制的,正是因为有了它,才会让您既有强壮的身体,又看上去不那么强壮……”

汤已经顶到了嘴边,太子无奈,只好屏住呼吸,几口喝完。耗又赶紧又递上一杯茶,让太子漱了漱口。

太子换了件便服,在略显宽大的衣服之下,果然将肌肉掩藏不见,显得他身形瘦弱。

“我真是受够了!干嘛一天到晚躲躲藏藏的!”太子负气地坐到了书桌后面。

“没有好身体,怎么跟厉王爷斗。但如果显得太过强壮,又会引起他的注意……再忍忍吧,事情应该很快就要见分晓了。”耗安慰道。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想跟他争这个皇位,我跟你说过,跟父皇说过,跟百官说过,也跟皇叔说过,怎么就没人信呢?”太子委屈的说。

耗在一旁笑了笑说:“殿下,现在您争的不是皇位,而是活下去的权利。就是因为您是太子,不管想不想跟他争皇位,您的存在对他来说都是威胁。您继承了皇位他要杀了您篡位,他继承了皇位也要杀了您除患。现在,若不是皇上还在这儿震慑着,且在众人眼里您是个软弱无能扶不起的太子,怕是厉王爷早就下手了。”

“那就干脆放手一搏,这就拼他个你死我活,大不了丢了这条性命,也比这么窝囊的活着强!”

十三

“殿下,您敢于冒险,置生死于度外的精神着实伟大”耗说,但那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夸人。“但是您别忘了,您身后还有一众老臣呢,要是您一步走错,他们也性命不保。现如今,说到‘太子党’首当其冲的就是葛梦涯葛大人,那位对您一心一意的老学究,您忍心看他呜呼哀哉么?”

提到葛大人,太子真是又爱又恨,他是太子自小的学问师傅,小时候因为贪玩不认真,没少挨他的手板,别提心里有多恨他了。但随着太子渐渐长大,越来越被葛大人清廉高洁的秉性,和一心向学的追求所打动。由于太子是后宫地位最卑微的妃子所生,皇上常年也不愿正眼看上他几次,倒是这位葛大人,总是无微不至的关心着他的成长和教育。

书房外一个贴身家奴的禀报打断了太子的思绪:“启禀殿下,葛大人求见。”

真是说谁谁就来,太子和耗相视一笑,对家奴说:“快请进来。”

葛大人穿着素雅的白布衫,身形微瘦,头发花白,两眼炯炯有神。他一走进来,太子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耗也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哈哈大笑。原来,葛大人那花白的胡子上不知怎的,沾染上了墨汁,好似一副胡乱画下的水墨画一样斑斑点点。

“哎呀,葛大人,您一定又泼墨挥毫,写了什么大文章啦!”耗边说边拿出一块湿布,要帮葛大人擦拭胡子。

葛大人伸手一拦,显然不太愿意让耗靠近自己,太子会意的一笑,从耗手上拿过湿布,帮葛大人擦拭胡子。葛大人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臣了……”

葛大人的胡子终于恢复了原样,他与太子在方几两侧落座,耗伫立在太子身后。

“禀殿下,老臣连夜写了份陈情表,还请太子过目。”葛大人说着,伸手向怀中掏去,但动作又停顿了下来,他扫了太子身后的耗一眼,又向太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个仙奴是不是该退下了?

太子诚恳的说:“老师,耗是自己人,不必忌讳。”

葛大人,无奈,极不情愿的扫了耗一眼,而耗则继续没皮没脸的回应以微笑。

陈情表摆到了桌上,太子终于明白葛大人为什么要让耗回避。

陈情表的题目是“陈废止仙奴之利害疏”,太子粗粗翻看了一下,不觉有些吃惊。对仙奴的反感与警惕,是葛大人的老生常谈。但如此系统的策划废止仙奴的方案还是头一次看到。

“仙,非神非鬼,亦正亦邪,寿命、体力与技能均超乎于凡人,现在屈居人下仅是因为有老祖宗传下的主奴契约,但一旦契约失灵必将大乱,到时候,谁是主谁是奴,可就不好说啰……更可怕的是,当前,各方势力对仙奴越来越倚重,仙也越来越接近皇家的核心,听说皇上现在只让那个六只手的怪物在近前,连侍内大监、御前侍卫都很少能进寝宫。”葛大人哀声叹气的摇摇头。

“嗯,老师这个陈词表写的情真意切,字字珠玑,不过父皇目前重病缠身,恐怕无力顾及此等大事。”太子说道。

“这不是给皇上的,这是给您的!这将是您继承皇位之后,老臣给您的第一份奏表!”葛大人略显激动的说,似乎已经看到太子意气风发的端坐龙椅,正在指点天下的大事。

那厢老皇帝一息尚存,这厢就开始计划新皇帝的伟业,这在当下可是最忌讳的事了。

耗连忙在一旁说道:“太子殿下一心祈祷皇上康复,前两天还亲手熬制了散痛汤献于皇上。皇上天神庇佑,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太子定会把您的陈词表递给皇上,请他老人家定夺……”说着伸出手,准备收起桌上的陈词表。

“把你的爪子放远点!”葛大人毫不留情的怒斥道。

耗竟然丝毫不介意,继续笑嘻嘻的说:“教训的是,小奴这就去那条锦缎来包,免得弄脏了您的大文章!”

厚厚的陈词表静静地躺在锦缎之上,又可爱又可恨的葛大人已告辞离开。

太子和耗一人一仙默默的看着这本陈词表。

“怎样?这其中内容可劲爆?”耗问道。

“劲爆,别提有多劲爆了,”太子回答,“首先,要用三眼火药把仙人洞给炸平了,从根本上断了仙人的来源。然后,要对现存的仙人逐一处置,野仙自不必说,格杀勿论。剩下的仙奴有两条处置之策,一是诛,二是逐。凡是干扰朝政,魅乱祸主的,就诛,都扔到焚仙坑里去。个别表现良好,护主有功的,就逐,驱逐到四海外的伶仃岛上去自生自灭……”太子皱着眉说。

“哎哟哟,这位葛大人真够仁慈的,给我们这些仙奴多少还留了条活路,我还以为他要把我们全部赶尽杀绝呢。”耗仍旧嬉皮笑脸的说,仿佛这件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不过话说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一个人。”耗忍俊不禁的对着太子说:“咱们仙事营的陆东山陆司营。您说这仙人洞要是没了没了,仙事营不就也没了,仙事营没了,他那个一品的官爵不就也就没了。平白无故遭此牵连,还真是可怜呀……”

“哼,说句老实话,他那个一品司营,是所有一品官中最舒服的,天天在山野林间悠哉悠哉,一年也开不了几次工,还拿着丰厚的俸禄。这等好差事要是没了,他不哭死才怪!”说罢,太子与耗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千里之外,正在山野林间悠哉悠哉散步的陆东山,突然莫名其妙的打起了喷嚏。

十四

一个喷嚏之后,陆东山猛地回头,冲着身后若有所思的纹师爷说:“你是不是又在心里嘀咕我呢?”

纹师爷吓了一跳,连忙颔首说:“小奴不敢。”

看着最不会说谎的纹师爷说谎的样子,陆东山嘿嘿一笑说:“想什么就说什么呗,别憋坏了哈。”

得到了陆东山的批准,纹师爷终于可以一吐为快,“陆司营正值壮年,论武功、才智均居人中之楚翘,不应终日游手好闲、虚度光阴,应该锐意进取……”

“好了,好了,快打住。”陆东山连连摆手道:“我说老纹啊,有的时候我真怀疑你是我爹修仙变来的,那个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跟他一样一样的!”

纹师爷低头不语。陆东山随手从身旁的矮树上摘下几颗晶紫的莓果,放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吃着,然后对纹师爷说:“哎,我说,我这仙事营司营,已经是一品的官了,你说我还怎么‘锐意进取’呀”

纹师爷抬起头认真的回答道:“虽同是一品,京城里手持兵权的将军,和偏安一隅的司营怎可同日而语?小奴只是觉得,以司营的才能品格,应有更大的作为才对。”

“那怎样才能有更大的作为呢?”陆东山又摘了几颗可口的莓果,放到掌心里递给纹师爷,纹师爷一心要继续陈词,哪里顾得上吃果子,陆东山干脆又自顾自的吃起来。

“关键是要得到皇上的赏识,您很少跟京城的官员有往来,所以很少有人在皇上面前提及您。可能皇上连仙事营司营姓字名谁都不知道。仙事营又无权无势,京城的达官显贵自是不会主动与您交好。但是,现在皇上沉疴在身,时期不多,太子和厉王爷势均力敌,暗中较量,若此时择良主而栖,定能得到重用!”纹师爷帮陆东山仔细分析着。

“那,你觉得谁是良主呢?”陆东山靠坐到一块大石头上,惬意的翘着二郎腿问道。

“太子殿下知书达礼,仁德宽厚……”纹师爷还未说完,陆东山就呵呵一笑说:“老纹啊,我还真佩服你的勇气。太子党的首要成员葛梦涯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废仙派,他要当了道,你们这些仙奴可就要倒霉了……”

纹师爷似乎并不在意这个,继续说:“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掌握京城的形势,看准新皇的人选,再做投奔。想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京城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那怎么行?!”

“谁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就知道一个重大消息,来,坐下来说……”陆东山拍了拍身边的大石头说。

纹师爷用手扫了扫上面的灰,以免弄脏了他那整洁的皮裤,坐到了陆东山的身边。

“听说皇上让雷怖儿去北麓春篷山剿仙,今明两天就要启程……”陆东山淡淡的说。

“北麓春篷山?那里不过一两个不如流的野仙,还犯得着让雷大将军亲自去缴仙?”纹师爷不解。

“所以说呀,现在这个时候让他走,一定有深意。雷怖儿手握兵权,一定是太子和厉王爷争相拉拢的对象。皇上怕他在关键时刻把持不住,选边站队。”陆东山说,手里还没停了往嘴里送莓果。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皇上干嘛不干脆让雷将军辅佐继位人选呢?”纹师爷问道。

“为什么?因为皇上他自己还没想好让谁继位。”陆东山眯起眼睛说,“其实,皇上真心不想把这皇位让给任何人,你想想看,金戈铁马,开疆拓土,潜心经营,增强国力,好不容易看到今天天下一统,山河壮阔的景象,竟然就要呜呼哀哉,无福享受,换谁谁都会心有不甘呀……”

纹师爷听着,默默点点头。

“但是现在,皇上又不得不选一个继承人,我想他选择的标准就是要‘听话’,这样才能保证他的身体死了,精神却不死。”

“听话的……”纹师爷喃喃道,“那就一定是太子了”

陆东山摇摇头,说:“和厉王爷比起来,太子似乎是听话一些,但太子背后的那帮老臣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以往敢进谏向跟皇上提反对意见的,都是这帮老家伙。”

“那,除了太子和厉王爷还能有谁呢?”纹师爷想破头也想不出第三个可能继位的人选。

陆东山微微坐直身子,两眼望着天空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言,雷怖儿是皇上与宫外不知名的女人所生,偷偷寄养在了雷家……”

“这,这不是坊间的谣传吗?”纹师爷不由的瞪大了眼睛。

“没错,是在坊间,但是不是‘谣传’可就不好说了。”陆东山站起身,掸掸身上的尘土,对纹师爷说:“雷将军前往北麓春篷山,肯定会在咱们营地附近停一站。去,叫小蚁再采一些锁仙绳,我估摸着他手上的已经快要失效了。等他来了我亲自给他送过去。”

纹师爷也急忙站起身,恭敬的说:“是,小奴遵命。”当他抬起脸,陆中山发现他的眼眶竟然微红,不解的问道:“咦?你哭什么?”

“啊,啊。”纹师爷连忙揉了揉眼睛说:“仙奴哪儿哭呀,是风沙迷了眼睛……小奴今天才知道,是我错怪了司营,一直以为您游手好闲,没成想,其实您早就运筹帷幄,一直都在,都在……锐意进取。”

“好啦好啦,陆东山边说边拍拍纹师爷的肩膀,笑道:”我以后干脆不要叫你‘老纹’,叫你‘老爹’算了。”

说罢转过身,虽然面前是阳光明媚,树叶阑珊,溪水叮咚的林间美景,但陆东山的脸上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愁绪。

“其实,我只是想过闲云野鹤的生活。但是,天下即将大乱,怕是这闲云野鹤的生活也就此成为奢望了……”



十五

“皇兄,皇兄……”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睁开眼,只看见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一团模糊的光亮。过了一会,一张男人的脸渐渐的从模糊中呈现了出来。

“啊,你长大了……”他说,仿佛记忆停留在了三十几年前,眼前人还只是个垂髫小儿,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喊着“皇兄,皇兄,跟我玩儿吧!”

“嗯,我长大了,你也老了。”厉王爷轻声说,把皇上扶坐了起来。

皇上眨了眨眼睛,神智逐渐清晰,神情中的停留回忆的亲爱之情也逐渐消失。

他盯着厉王爷,他是年轻的,意气风发的,相貌堂堂的,除了眉宇间藏着一些阴郁和杀气,他几乎是完美的。

皇上和厉王爷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皇上是先皇正宫皇后之子,厉王爷是先皇晚年征战关外与异族公主所生。电光火石,爱恨激荡中孕育出的结晶,似乎汲取了天地间的精华和两个种族的优势。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微卷的头发和高大结实的身材。

皇上已经60岁,厉王爷才刚刚30岁。一个行将就木,一个正值盛年。

“你来啦……退下吧。”皇上又闭上眼,不想再看眼前的这个和自己形成鲜明对比的男人。

“不,皇兄,你错了。”厉王爷微笑着俯到皇上耳边说,“该退下的是你,我的皇兄,你的时代已经结束了,你就放心的去吧,把这江山托付给我,我定然不会辜负你的……”

“你,你怎么肯定,我会托付给你?”皇上并未被厉王爷吓到,阴惨惨的侧目对厉王爷说。

“怎么?你要把江山传给你那窝囊废的太子?你舍得么?辛辛苦苦积淀下来的江山社稷,就交给那小子去糟蹋?”厉王爷淡然一笑,立直了身子。

皇上说道:“我,不止太子这一个孩子……”

“哈哈哈哈”厉王爷笑的更大声了,“是,你是不止太子这一个孩子,但你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难道你宁可把皇位传给女人,也不传给我,就不怕天下笑你老糊涂了吗?”言语间,厉王爷的眼角爬上了一丝阴狠。他低低的,却十分清晰的对皇上说:“你现在传位于我,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天,这么拖下去,与你我都无益……”

“皇上,药来了,咦厉王爷,您是怎么进来的?”小六捧着药碗一路小跑进寝宫,看见厉王爷,吃了一惊。

厉王爷冷哼一声,不做理睬,心想“这寝宫不就就是我的了,岂有进不来之理。”

“王爷,皇上要服药了,请您回吧。”小六话音未落,只听厉王爷惊雷一般的吼道:“住嘴,还轮不到你个仙奴来支使我!”

小六吓的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但再怎么惊惧,也没有弄撒手中药碗里的汤药。

“我要服药了,你回吧。”皇上在一旁一字一句的说道。

没想到,厉王爷突然脸色一转,变回了敬兄如父的孝顺弟弟,柔和的说:“那就让我来喂皇兄服药吧。”说罢拿过小六手里的药碗,乘起一勺,先在自己嘴边吹了吹,又缓缓递送到皇上的嘴边。

皇上的眼中还是有了一丝恐惧,厉王爷手里的汤药似乎不再是汤药,而是冒着泡飘着烟的毒药。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但也不希望就这样被人毒死。

时间似乎静止,汤勺顶到了嘴边,皇上却始终不肯张口。

“厉王爷对皇上的孝心,除了我,还有另外一双眼看着,今后定会载入史册,成为美谈……”小六急中生智,大声说道。

厉王爷显然听懂了他这句貌似恭维话的深意,他放下药碗,抬头望去,果不出他所料,在一角的房梁上倒挂着一个雕塑,尖耳,鬼脸,双眼晶亮。这是一种被称作隅鬼的雕塑,通常会被摆放在宫殿房顶的四个角,用以镇住暗角中的邪气。

但再仔细一看,头顶上的这尊,竟然不是雕塑,而是一个活的生物体。他两眼骨溜溜的转动,一声不吭的从上俯瞰寝宫里的一切。

厉王爷知道,这是皇上的仙奴“隅”,他躲在暗处,可以把所有看到的东西,事情都牢记于心,需要时,只要告诉他时辰,他就能把那时发生的事如实的书写下来。

厉王爷冷哼一声,扔下药碗,草草说了句“小王告退”转身大步离开。

小六手忙脚乱的接过药碗,付地道:“恭送王爷。”身上的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襟。

皇上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脸上尽是疲惫与落寞。

“皇上,皇上,厉王爷已经走了,您快服药吧。”小六颤颤巍巍的说。

皇上睁开双眼,并不急着服药,对小六说:“把内侍大监叫来!”

内侍大监一路小跑进了寝宫,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身材微胖,面白无须,看上去40多岁的年纪。在大监的位置上服侍皇上也有十余年。

“朕不是吩咐过,谁都不见么?厉王爷是怎么进来的?”皇上边喝药,边平静的问道。

内侍大监额头上的汗更多了,汇聚成了汗滴,顺着低垂的头颅,落到地上。

“老奴,老奴,一时疏忽……”内侍大监知道厉王爷一定是使了手段把自己支开,威逼利诱了门口当值的小内侍官,才进来的。厉王爷在宫中眼线众多,想支开自己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在解释自己受了厉王爷的陷害徒劳无用,甚至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嗯,去,把门口当值的几个内侍官都斩了,念你初犯,杖责100,自己去领罚吧。”皇上仍旧平静的说。

“谢主隆恩!”内侍大监重重的叩首说,心中不由哀叹,果然,皇上需要的只是发泄忿怒,对付不了厉王爷,拿低微的奴才们出出气总是可以的。在这风雨欲来的宫里,也只能自求多福,活一天算一天吧……

十六

初夏之夜的京城街道,灯火阑珊。有人在清扫自家门前的街道,刚刚从市集收摊的小贩略显疲惫的推拉着自己的货车。有妇女追逐着在外玩耍的孩子,准备拉他们回家睡觉。饿肚的小猫跳上墙头喵喵讨食,墙下的小狗冲着它不依不饶的汪汪乱叫。

突然,一切声音都没了,猫叫狗叫,孩子嬉闹,货车的车轮声,笤帚扫地声,全都消失了,仿佛被按下了静音开关,画面还在继续,却寂静一片。

人,猫,狗,都一脸错愕加惊恐,四处躲藏。

一台八人抬的轿子缓缓的走过,它所过之处,似乎把声音都吸走了,连抬轿人的脚步声都没有。不仅声音,连光亮都被吞噬,从外人看来,这轿子就是在一团暗雾中默默无声的向前移动。

轿子停在了将军府的门前,轿夫当下轿子,将轿子四面的木板卸下,轿子就变成了轿椅,但由于轿椅周围仍旧笼罩在暗雾中,所以只能模糊的看见一个人形坐在轿椅上。

一个轿夫给门口的当值递上名帖,当值张口说了句什么,结果声音完全传递不出来,他皱皱眉,摆摆手直接转身从小旁门跑回了府里。

不一会儿,府邸的大门洞开,鹤平仍旧一身利索的短打扮,他并不急着走到门口,而是停留在三丈开外,朗声说:“吞参事,既然要进将军府,就请收了法力吧。”

只见轿椅周围的暗雾渐渐消散,一个起码有300斤的大胖子身着黑衣黑裤,坐在上面,他的眼睛用一块黑布蒙着,慢慢的说:“小奴身材庞大,实在不便于行动,需乘轿椅入府,请将军见谅。”

鹤平淡淡的说:“知道了,请进吧。”

轿椅抬至议事堂,缓缓放下,吞费劲的挪动身躯,从轿椅上下来,迈步走进议事堂,由于身上的肉太多,几乎看不到腿和脚的所在,感觉上就是一个大肉球轱辘进了议事堂。虽然他眼睛上蒙着黑布,但好像仍能看清周遭的事物,准确无误的轱辘过门槛,准确无误的轱辘到雷怖儿的面前。

“小奴厉王府参事吞,拜见雷大将军”吞应该是跪了下去,反正在一堆肉的掩映下,也看不出身形有什么变化。

对于吞,雷将军有所耳闻,他深得厉王爷重用,给了参事的职位,这在仙奴中,算是相当高的职位。相传他的双眼可以吞噬声音和光亮,所到之处寂静而黑暗。他几乎没有出过门,世人也很少得见他的真面目。

“嗯,不知厉王爷派你来,所为何事?”雷怖儿冷冷的说,本来他就不喜欢仙奴,这吞的外形又如此不堪,真希望他立刻消失在自己眼前。

“将军可能知道,小奴略有法力,这双眼可以吞音和光,但将军大概不知道,小奴这双眼除此之外还能吞噬魑魅之气。听说将军的战马染了此气无法站立,厉王爷特意派我来为将军的爱马医治。”

“是么?”听了这句,雷怖儿似乎有些动容。

他最心爱的坐骑“骕骦”,三年前在跟他巡视西南边境时,染上了魑魅之气,亏得马匹的身体素质好,一直压着没有发作。没想到,就在即将出发去北麓春篷山剿仙的时候,病症急发,四条腿溃烂瘫软。这病无法医治,对于患畜,往往是主人不忍见它受罪,而干脆帮它了结。雷怖儿虽心知骕骦只能等死,也心知杀了它是为它解脱。但每每站到曾经跟他出生入的爱马跟前,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朴素整洁的马厩,骕骦的“房间”占据了最大的一块空间,足可见主人对它的宠爱。食槽里放着精心炮制的饲料,但没有一点被吃过的痕迹。一匹浑身霜白的骏马,奄奄的躺在地上,原本健美的身体消瘦无力,四条腿上盖着白布,上面渗透着斑斑点点的污浊的血迹,空气中也弥散着腐烂的气味。

雷怖儿、吞在鹤平和几个家丁的引领下,来到了马厩,感觉到主人的到来,骕骦努力的抬起上身,用一双碧色的眼睛,热切的看着雷怖儿,仿佛再说:“快点带我走,带我去和你一起杀敌战斗!”

雷怖儿走过去,充满温情的抚摸着它的鼻梁,但很快,骕骦就又筋疲力尽的倒回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喘息。

“大将军,请远离一些,小奴要施法了。”吞说道。雷怖儿和其他人都退到了吞的身后。

吞走近骕骦,抬手摘下了蒙着眼睛的黑布,瞬间,一团暗雾和一片寂静笼罩在他和骕骦的周围,过了不一会儿,只见一道深橘色的气体从大致骕骦的方位升起,飘摇而上接着就被吸进吞所在的方位,消失不见了。

相传魑魅之气是南方林中一种深橘色的毒蘑菇,在烈日照射下释放出来的。看来这道深橘色的气体,就是魑魅之气的原形。

吞又系上了蒙眼布,暗雾随即消失,他和骕骦都显露出来,鹤平和家丁们都发出了惊叹之声,因为骕骦竟然是四肢站立在那里,腿上的腐烂完全消失不见了,它仰起头,甩了甩漂亮的鬃毛,发出一声愉快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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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那老东西要死不死的还真能耗!我真后悔上次给他送了托林山的冰蛇草,说不定那玩意儿还真能帮他延寿!”厉王爷怒气冲冲的拍着桌子,书房里站着,坐着的还有5、6个人,从服饰看,有文官,有武官,还有几个皇族子弟,大家的共同点就是都年不过四十。其中一个看上去较为沉稳持重的,名叫葛越影,是葛梦涯葛大人的庶子,不知为什么自小就和葛大人水火不容,现在更是各自为政,追随了水火不容的两个主子。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可不是么,怎么这么能耗呀?”“上次太医院的人不是说活不过两个月么?”……

葛越影清咳一声,大家都停了嘴,看来他在这群人中,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多活几天,对于王爷来说,并非是件坏事……”

十七

桌上铺展着手绘的地图,众人围在一旁,葛越影和厉王爷现在中间。

“王爷请看,”葛越影指着地图说道:“京城周围谷屯、庐漕、亚贡三州的刺史均为葛梦涯的学生。”葛越影从不称呼他的父亲为“父亲”,直呼其名算是客气的,私下里用“葛老儿”“葛老贼”来称呼也是常有的事。

“这三州都有自己的州防军队,就算我们掌控了京城的局势,一旦这三州对我们形成合围之势,我们也只能坐以待毙。”葛越影接着说。

“但是,庐漕的刺史詹奎和王爷素有往来,不一定会向着太子吧?”其中一人说道。

“哼”葛越影冷哼一声说“詹奎是个老滑头,从来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谁占据绝对优势他才会倒向谁,根本就指望不上。一旦我们彻底跟太子撕破脸斗起来,他能按兵不动就算是帮大忙了。”

“西北方向的赤荆州,刺史芥子休对王爷忠心耿耿,但问题是雷怖儿被派往北麓春篷山,正在赤荆州的外围,如果他发现芥子休有异动,回身包抄,芥子休一部就会被卡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听着葛越影的说明,厉王爷不由的陷入了沉思。

“雷怖儿与王爷和太子都素无往来,始终保持着中立姿态,他的原则很清晰,皇上把皇位传给谁,他就效忠于谁。不过这次皇上把他发出京城,还着实让我感到吃惊,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在宫中的眼线密报,说皇上深夜急诏雷怖儿,在场的只有皇上的那个六只手的仙奴。”说话的是常平公主的额附,皇上女儿众多,这个公主无论是在人品相貌,还是母亲的出身地位上,都和她的封号倒过来说一样:“平常”,所以她的额附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倒是厉王爷发现了他在打探情报方面的天赋,只微微一示好,常平额附就立刻以千里马终遇伯乐之心投奔了过来。他接着说:“说实在的,我本人也略通驭人之术,宫里的那些宫女内侍护卫,只要我想,总能找到拉拢贿赂之法。但仙奴,当真是油盐不进,他们无欲无求,不惧生死,只听主人一人的命令。别说发展他们做内线了,连从他们那里打探消息都是痴心妄想……”常平额附一脸愁苦的说。

“闻喜兄,你这话还真是说到了重点!”葛越影说道,闻喜是常平额附的名字,“咱们在皇上身边内线众多,这一点皇上估计早就看明白了,但他现在已今非昔比,无力一一铲除,所以就干脆只信仙奴不信人,身边只留仙奴侍奉,六、隅、视、速这几个都是紫道上仙,终日守在寝宫周围,几乎无人能够靠近。不得不说,皇上的身体不行了,但脑子还不糊涂。当前的形势下,仙奴才是绝地求生的关键……”

“绝地求生……”厉王爷若有所思的念叨着这四个字。

“没错,咱们现在又何尝不是在绝地求生呢?”葛越影双目炯炯有神的说道,“一旦皇上宣布传位于太子,咱们再改朝换代可就难了,别说雷怖儿之流会打着的勤王的名义死保太子,就算我们成功了也要疲于应付各路诸侯的讨伐。所以,我们必须要让王爷名正言顺的当上这个皇帝……”

“但是,当下皇上传位于王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常平额附焦急的说。

“所以,我刚才说皇上一息尚存对我们来说并非坏事。它给了我们重新布局的时间。我们要把皇上咽气的那场戏做好。不管他是否真的传位于王爷,都要让世人认定他是传位于王爷……”葛越影嘴角浮现出一丝自信的微笑,显然他已经走了破局之策。

“可是,皇上会不会在咽气之前,提前宣布继位人选呢?”众人之中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人说道。

“哈哈哈”厉王爷听了大笑,“放心吧,那老家伙的心思我最了解,他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皇位,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是不会把皇位交出去的!”接着,他神色一转,关切的问葛越影:“越影,你刚才说,绝地求生的关键,是仙奴……?”

“没错,依律,老皇临终宣旨,皇亲国戚包括皇后嫔妃都只能在寝宫外候着,能到皇上跟前听旨的是4位钦点的辅政大臣,我们也许可以让其中的1、2个为我们说慌,但无法把4个都拉拢过来,更何况,那梁上还有个仙奴隅,床前还有个仙奴六,我们必须要骗过一众人仙的眼,控制住皇上的嘴,让他按照我们的需要说话。显然,凡人定无此能耐,只有仙才能做到……”

听了他的话,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常平额附挠着头说:“我们这些人家中的仙奴都资质平平,王爷家虽有个把紫道上仙,但也恐难以担此重任……”

厉王爷点点头说:“我的仙奴真刀实枪的打起仗来还算好使,但这狡诈诡道之事,哪个都不擅长!那吞算是机灵的,但也没有这等法力……”

“禀王爷,现有的几个仙奴当然不行,但未来出洞的新晋仙人,可就……”葛越影还没说完,那个武将打扮的年轻人就接话道:“仙人洞什么时候出仙,出什么样的仙,完全不由凡人所控制,你怎么就确定它能正好在我们需要的时候送出来一个我们需要的仙奴呢?”

葛越影微微一笑,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大家可有读过《扶摇居士叙仙史》?”

十八

《扶摇居士叙仙史》是现存关于仙人历史最详细的记述,扶摇居士年代不详真实姓名不详,这书大概人人都听说过,但由于是用古语书写,晦涩难懂,诘屈聱牙,所以真正认真读过的大概没有几个。

所以,当葛越影问及是否读过此书时,有人含含糊糊的点头,有人则干脆摇头。

“叙仙史里记载,太宰上皇17年间,天呈异象,各地地震频发,竟震出许多野生的仙人洞来,以致野仙泛滥,祸国殃民。太宰上皇于仙事营所辖的仙人洞中,唤出一支仙奴军团,以仙治仙,所向披靡,终于清剿所有野仙,封住了所有野生仙人洞……”葛越影缓缓的说道。

“叙仙史里多半都是神话传说,无从考证,怎可全信?”厉王爷皱着眉说道。

葛越影站起身,用手指着地图上那个写着“仙事营”的地方说:“神话并非是空穴来风,小人以性命担保,王爷若能拿下仙事营,小人就能为王爷唤出可以四两拨千斤,一招定乾坤的仙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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尴尬,说不出的尴尬在将军府议事堂里四处流窜。

厉王爷家的仙奴吞前脚刚走,太子就大驾光临了。这出发的前夜,真让人一刻不得消停,雷怖儿心中不由的暗自叫苦。

和吞来时不同,太子位尊,自然坐在上座,雷怖儿坐在下方。

本来就鲜有来往的两个人,更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又不能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干坐着。

太子喝了一口茶,试图掩饰尴尬的气氛。要不是耗说一定要来亲自给雷怖儿送行,顺便打探些消息,他才不会到这个终日板着个脸,少言寡语的雷大将军家里来自讨没趣呢。

太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将军此去山高路远,还要多多保重身体……”

雷怖儿双手抱拳向着太子一辑道:“谢太子关心,微臣一定殚精竭虑为朝廷剿灭野仙。”

太子又没词儿了,突然,他想起了耗跟他说的给雷将军送礼的事。

“金银珠宝断然是不能送的”耗分析道“他也没有什么收藏字画古玩的兴趣爱好,我想来想去只有此物最合适……”

想到这,太子赶忙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缎小包,打开锦缎,里面就显露出了葛大人所写的《陈废止仙奴之利害疏》,他递向雷怖儿,雷怖儿立刻站起身恭敬的接了过来。

太子说道:“这是我的老师葛梦涯葛大人所写,内容很是精辟,实属真知灼见,请雷将军过目、参阅。”

雷将军按理说是铁杆的废仙派,原本以为这陈词表能瞬间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再引发出共同话题,随着亲近感的攀升,可以套出一些关于此次北去的内幕消息……

但是太子哪知道,厉王爷家的仙奴吞刚刚医治好了雷将军爱马,即刻让他对全面废止仙奴大加赞赏显然不太合时宜。

见这陈词表也没讨得什么好处,而且令气氛更加尴尬,太子心中不禁暗骂“都怪耗出的这个馊主意!”。

无奈,太子又清了清嗓子,没话找话的说:“那个,听说近日将军赌仙得了一位有趣的仙奴……”

这话倒是给雷怖儿找到了一个摆脱尴尬的好主意,他立刻叫来鹤平管家,吩咐道:“快,领太子去看看新来的仙奴胄。”

那感觉就像说:“快,把这孩子带出去玩,免得在这儿添乱!”

太子倒也乐得逃离苦海,撂下一句,“祝将军旗开得胜”便一溜烟的跟着鹤平走出了议事堂。

耗知道雷怖儿不喜欢仙奴,所以一直在议事堂外的院子里候着,免得在大将军面前碍眼。

“怎么样?”他见太子出来,立刻跟了上去,在身后低声问。

“哼”太子没好气儿的说,“人家对陈词表毫无兴趣。”

“这,这,不应该呀?”耗实在想不出自己是哪一步算错了。

“那这是要干嘛去呀?”耗问。

“去看看雷将军赌仙得的仙奴。”太子不耐烦的回答。耗尽连忙收声,静静的跟在太子身后。

虽已接近深夜,将军府仍灯火通明,家丁们穿梭其中,为将军的远行做准备,他们个个训练有素,场面忙而不乱,更无一丝聒噪喧闹。

鹤平引着太子一行来到了后院的倒座房。胄正在房间收拾自己那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行李。

鹤平对胄说道:“还不快来见过太子殿下”

胄急步上前,恭敬的下跪。太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胄,觉得他的外表实在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跟宫里那些一堆手一堆眼睛的稀奇古怪的仙奴比起来,这个真是稀松平常之极。

“他有什么法力?”太子问道。

鹤平回答:“仙奴胄皮肤坚硬,可抵抗大多数的兵器砍杀。”

太子“哦”了一声,显然也不觉得这法力有什么稀奇。突然他发现胄的手上拴着一条铁链,沿着铁链望过去,就看见了另一端拴着的大冰块。这下,太子脸上呈现出了好奇的神情,他走到冰块儿跟前,喃喃的说,“他们说你是带着奇怪的东西出洞的,原来就是这个……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小奴不知”胄诚恳的回答。

太子站到冰块跟前,感受到了一股让人浑身通透舒爽的清凉之气。突然间,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细微的声音,从冰块中传出。像是低声呢喃着什么,虽听不清字句、涵义,但却能感觉出那声音中的悲伤与希翼。

声音忽远忽近,飘摇穿梭,在太子的耳边挥之不去。

“什么?在说什么?……”太子突然回头问大家“你们听见了吗?这个声音?”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耗发现太子的神情有些不对,便连忙在一旁说:“太子殿下,天色已晚,雷将军明天还要出发,我们就不要再打扰了吧……”

而太子完全没有听见耗的话,而是向那个大冰块更靠近了一些,他的脸几乎贴上了冰块的表面,双手的手掌轻轻的按到了冰块之上。转瞬,原本透明的冰块中心,隐隐的浮现出了一层白雾。

太子眯起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白雾之中的事物。

突然之间,太子神色大变,双手松离冰面,向身后趔趄着倒退了几步。耗连忙把即将跌倒的太子扶住。

但是没想到,太子竟一把推开了耗,转身向议事堂的方向飞奔而去。

十九

议事堂里,雷将军正带着副将山冲、田申对着地形图规划行军路线。太子突然没头没脑、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还没来得及等惊诧莫名的雷怖儿行礼,太子便冲上近前,一把抓住雷布儿的手说:“雷将军,将你的仙奴赠与我吧!”

即使再镇定自若的雷大将军,见到太子这幅模样,也有些慌乱,他连忙回答道:“太子殿下,仙奴是不可私相授受的……”

太子怔了一下,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好,好,我这就去求父皇,让他把胄转赐给我……”

“可是,太子殿下,仙奴也是不能易主的……”太子根本来不及听雷怖儿的解释,扭身就朝门外跑去。

刚刚追上来的耗还没停住脚,就看见太子离弦的箭一般又冲出了议事堂。他只好再次迈开那两只小短腿继续跟着太子奔跑,边跑边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等等我!”

议事堂里留下面面相觑的三个人,山冲眨眨眼说:“你说,这太子殿下莫不是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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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被树叶打碎泼洒在悠悠的草地上,变成了一副金色的水墨画。小蚁靠坐在一棵大树下,他从身旁的地上捡起小石头,扔到面前的那片空地上,一颗又一颗。

“喂,别藏啦,我知道你醒着呢!”小蚁边扔边说。

依旧空无一物,小石头们都迅速淹没在草地里,不见踪迹。

小蚁发现手边已经没有了可以扔的石头,干脆站起身,走到空地上,用脚使劲跺了跺地大声说道:“快点出来!快点出来!”

见还是没有动静,小蚁生气的皱着眉说:“好,那你就自己呆着吧!不理你了!”说着抬腿准备离开。

没想到这时,他脚边的地上竟然升出了一根绳子,看上去就和普通的麻绳无异,但它好像有生命一样,向前卷曲一盘就勾住了小蚁的脚腕。小蚁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泥,只听地下的深处传来一阵嘲笑般的吱吱声。

“好哇!敢绊我!你这个坏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小蚁说着一把抓住脚腕上的麻绳,用尽全力向外拔。

不知这地下藏着什么生物,竟然像是在和小蚁拔河一样,忽松忽紧,拉来扯去,小蚁边使劲边发出欢快的笑声。突然,麻绳脱手,猛地缩回到了地下,草地上有变得空无一物。小蚁四下张望,用手在草丛中摸索,看能不能揪住冒头的麻绳。而麻绳则无声无息的从他身后的地面探出身子,忽的一下缠住了小蚁的腰,然后竟然把他举了起来,顽皮的晃来晃去。

“喂!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小蚁一边大喊一边大笑。

不远处,陆东山和纹师爷刚巧巡营回来,看到小蚁在林间跟一根麻绳玩耍,纹师爷眉头一皱说:“这孩子,怎么又跟御养仙奴胡闹!”说着就准备过去制止。

御养仙奴的所有权属于皇上,但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在皇宫养着,而是交付给他人代养。御养仙奴并不多见,多是些怪异之仙,或对外部条件有特殊需求之仙。不知这深藏在仙事营地下的御养仙奴到底是什么模样。

陆东山伸手拦住了纹师爷,说道:“那孩子可怜,自小在营里生活,连个同龄的玩伴都没有。算了,就随他去吧……”

纹师爷无奈的摇摇头,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小蚁向着他们奔跑而来,到了近前把胳膊上挎着的一卷麻绳在陆东山面前晃了晃,兴奋的说:“司营,采好了,足有20尺,够雷大将军用了吧!”

陆东山笑着拍拍小蚁的肩膀说:“好样的!”,小蚁脸上立刻露出孩子被大人表扬后心满意足的微笑。

陆东山转向纹师爷道:“我想我们应该去营帐拜访一下雷将军了。”

纹师爷面露难色,支支吾吾的说:“小奴,小奴还是在营里守着吧。”

陆东山知道纹师爷的心思,雷将军不喜仙奴,他多半是怕随陆东山去了招惹雷将军不快。

陆东山微微一笑:“我与雷将军同位一品官员,用不着那么小心翼翼。再说了,你是我仙事营名正言顺的师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纹师爷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露出了那颗洁白漂亮的狮子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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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缘是种极微妙、极神奇的东西。没有逻辑,但似乎又充满逻辑。有眼缘的人大概在性格、脾气、成长经历、处事方式、情感特征等方面契合度较高,但问题是,人是如何在一眼间获得如此多复杂的信息呢?到头来,也只能用微妙、神奇来解释“眼缘”。

初次见面的雷怖儿和陆东山就生成了这种“眼缘”。一向摆着“生人勿近”脸的雷怖儿,竟然展现出了罕见至极的亲和力,关心的询问着仙事营的运作情况。而一向捉狭没正形的陆东山,竟然展现出了意想不到的沉稳认真,仔细的做着回答。

“仙事营远离繁华,偏远寂寞,陆司营一直坚守,且将营中事务管制的井井有条,实在令人钦佩。”雷怖儿边说边向陆东山做了一个“请进茶”的手势。

陆东山举起了茶杯,杯盖打开即刻茶香四溢,但他不但没有被香气所动,反倒微微皱眉,只是象征性的抿了抿。

他放下茶杯,诚恳的说:“我这个司营,估计是一品官职中压力最小、难度最小、风险最小的一个了,再不能平稳运营,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雷怖儿对这个诚实又真实的回答很是满意,又说道:“司营送来的锁仙绳实在及时,昨天我还在想,手里的捕仙网已经接近1年的效期,会不会威力减退呢……咦,陆司营,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脸色如此苍白?”

二十

笔直的站在陆东山身后的纹师爷,听了雷怖儿的话,心头不由一惊,连忙向陆东山的方向看去,虽然只能看见陆东山的侧脸,但也能清晰的感觉到他面色的苍白,甚至额头上还冒出了些细密的冷汗。

“哦,昨天营地的弟兄打了些野味,大概是吃坏了吧。”陆东山苦笑着说,“天色不早,我这就告辞了,祝将军旗开得胜,载誉而归!”他向着雷怖儿一拱手,起身告辞。

雷怖儿也应声起身,关切的说:“多谢陆司营,你也要保重身体!”

陆东山和纹师爷骑着马,离开营地走出了一段路。

“陆司营,昨天咱们营里没吃野味呀?”纹师爷跟在陆东山身后纳闷的说。

只见陆东山突然勒住马,摇摇晃晃的从马背上下来,扶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痛苦的呕吐起来。

纹师爷大惊失色,连忙下马,手忙脚乱的又给陆东山拍背,又给他拿水。

陆东山的胃里没有什么食物,只吐出了几口苦水。纹师爷边扶他坐下,边喃喃的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稍事休息,陆东山的脸色终于有所回转。他从纹师爷手里接过水袋,又喝了几大口水。用手背抹了抹嘴对纹师爷严肃的说:“雷怖儿身上有皇上的绝命诏!”

“绝,绝命诏?!!这东西当真存在么?”纹师爷惊得瞪大了眼睛。

“当然存在!”陆东山点了点头继续说:“当年太宰上皇的5个儿子个个骁勇善战又野心勃勃,上皇尚未决断传位人选,又担心自己会在剿仙的战斗中发生不测,于是责精通蛊咒之人把一个捕获的青道圣仙活活熬成了尸胶,又施以执念之蛊,就做成了绝命诏。”

听到堂堂青道圣仙竟然被“活活熬成尸胶”,纹师爷不由打了个寒战。

“绝命诏其实就是一个手印,无论是谁,只要把自己的头发融入尸胶,尸胶就有了灵性,与这人意念想通。蘸着尸胶按下的手印可在此人命绝的瞬间,幻化成他临终的所想所托。存世的尸胶共有两颗,一颗被太宰上皇用了,另一颗被皇室密藏至今,看来这次也派上了用场……”

“可是,您是怎么知道大将军身上有绝命诏的呢?”纹师爷不解的问,和雷怖儿会面的整个过程他都在场,却没有发现关于这个绝命诏的任何蛛丝马迹。

“我是闻出来的,”陆东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一靠近雷怖儿,我就闻到了那股,那股无法形容的气味,既有青道圣仙的血气芬芳,又有腐骨烂肉的腥臭,要不是我强挺着,估计当时就得晕过去……”

“可是,我什么也没闻见呀?我是说,在那营帐里,我只闻见了墨香和茶香……”纹师爷歪着头苦苦回忆。

“嗯,你要是能闻到,这仙事营的司营就是你而不是我啦。”陆东山显然是恢复了正常,又开始拿纹师爷打趣了。

“你大概知道,仙事营的司营是世袭的吧,素来爵位可以世袭,官位不可世袭,只仙事营司营这个官位例外。知道为什么么?”陆东山问道,纹师爷老实的摇摇头。

“仙事营始于500年前,那时候司营的工作可比今天凶险的多的多的多。那会儿,定仙香(每次仙人到时小蚁手上拿着的那种香塔,用于稳定仙人情绪,引导其完成过水、照光等程序)、判仙章(在判仙阁里使用的翡翠章,可以决定仙奴的归属)效力有限,且发挥极不稳定,频频出现异仙,那司营一个又一个的丧命,即使官阶已升至一品,外加丰厚的俸禄,也再没人敢接这玩儿命的活儿。”陆东山站起身,目及之处正好能望见仙事营的营地,依山而建的营地在夕阳余辉的照射下安静祥和的伫立着,似乎早已忘记了几百年前的惨烈与激荡。

“这时,有个奇人主动请领司营一职,那就是我们老陆家的祖宗啦!”陆东山微微一笑接着说,“皇上将信将疑的许了他司营之位,没成想他竟然彻底改变了仙事营的面貌,不仅升级了定仙香和判仙章,还将仙人划分成今天咱们常说的朱黑黄紫青五等,自此,仙事营渐渐步入正轨,很少再出现异仙,同时,还为皇室输送了大量忠实、好用的仙奴。那会儿的仙事营是没有过水、照光这些个程序的。你知道为什么么?”陆东山再次发问。纹师爷张口结舌回答不出,他发现自己虽然自一出洞就在仙事营生活工作,但其实对它的历史竟然一无所知。

“因为我的祖先们根本不用借助这些外力,只凭自身的视、闻、嗅、触之感,就可以判定仙的种类,了解仙持有法力的特点,和其他许多信息。这种特殊的能力在我们家族血脉相传,所以皇室才决定把仙事营司营一职改为世袭……哎,可惜呀”陆东山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陆家的天生本领竟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退化,后来不得不靠过水、照光这些方法来完成我们的职责。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完全退化成了个普通人,但今天一进雷怖儿的营帐,我这陆家的特质就突然被激活了,大概也是因为那绝命诏所使用的尸胶过于凄厉,给我带来了太大的刺激……”

停了几秒,纹师爷才从仙事营浩瀚的历史中回过神儿来。他对陆东山说:“看来此次雷怖儿北上根本不是为了剿仙,而是为了保护皇上的绝命诏,一旦皇上驾崩,就会杀回京城匡扶正统!”

陆东山赞同的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这样一来北麓春篷山那边就安全了……”

“您说什么?”纹师爷追问道。

“哦,没什么,没什么,天已不早,咱们快回去吧!”说着陆东山就翻身上马,向营地进发,纹师爷也骑马跟了上去。

“司营,既然陆家血脉如此特殊又如此重要,您的个人问题,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了?”纹师爷小心的问道。

“哎,老纹啊,你是不是又被我老爹上身了?告诉你吧,我们陆家还有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不管老婆多少、成家早晚,就都只会有一个孩子,而且只会是儿子。所以呀,你现在大可不必为我传宗接代的事操心,只要帮我给儿子想个好名字就行……”

“什,什么?司营,您让我为小公子起名?这,这可是件大事儿……您说是两个字的好,还是三个字的好?听说最近京城里的大家族又流行起四个字的了……名字还得和出生的季节相合,您是打算在春天生呢?夏天生呢?还是秋天?冬天?……”

陆东山不由的仰天长叹,看来纹师爷又要为他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儿子叨叨一路了。

二十一

“娘!娘!呜呜呜……”一个7、8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娘!你在哪里呀!我再也不乱跑了!再也不乱跑了!呜呜呜呜……”荒芜一人的山谷,天色渐暗,树、草、石都呈现出一种说不出阴森,仿佛随时会窜出一些恐怖的东西。

“小孩儿,你怎么了?”一个声音响起。

男孩儿抬起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草丛里,他肤色古铜,五官端正,披肩红棕色长发编成无数的小辫儿,和这前卫的发型相比,他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格外纯朴善良。

“叔叔,我,我迷路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男孩儿哽咽着说。

“你住在哪儿?”男人略带怜爱的看着小男孩儿问。

“山,山下的明礼村。”男孩眨眨眼说道。

“你说话不像明礼村的口音。”男人双手抱肩疑惑的说。

“我妈妈是明礼村的,姥姥生病了,她带我回来看姥姥。”男孩儿诚实的回答,接着又可怜兮兮的说:“叔叔,我想回家,找不到我妈妈一定急坏了。你能送我回去么?”

男人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他缓步向前,走出了草丛。

起先高高的野草遮挡住了男人的下半身,随着他向外走出,他的全身便都显露了出来。

“咦?叔叔,你怎么长着大马的腿呀?”小男孩惊呼道。

这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马的“叔叔”,停住了脚步,问道:“怎么,你害怕了么?”

小男孩咯咯一笑说:“怎么会,我最喜欢大马啦!”

他说着站起身,向半人马叔叔靠近,他走起来一瘸一拐,显然是脚受了伤。

小男孩伸手抚摸着半人马叔叔的马身,油亮的红棕色皮毛包裹着结实有力的肌肉。

“叔叔,我能骑着你回家么?”小男孩问道。

“什么?”半人马挑起眉毛说:“我是不会让人骑的!!”

小男孩眼泪汪汪的说:“可是,我的脚真的很疼很疼,真的走不动了……”

半人马盯着小男孩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伸手一把把小男孩抱起来,扭身把他放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孩子的情绪从来都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眼里的泪水还没消失,灿烂的笑容就已经绽放。

“哈哈,哈哈,叔叔,你可真棒!你跑的一定特别特别快吧!”男孩儿开心又崇拜的说。

“嗯,那当然,你可抱紧了,别掉下去。”半人马被男孩夸赞,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好的好的!”小男孩说着,紧紧的抱住了半人马的腰,那种被依赖、被信任的温暖即刻通过这个拥抱传导到了半人马的身体里。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半人马柔声问道。

“东山,陆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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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将军!雷大将军!等等我!”北麓州刺史黄有道边喊边骑着他心爱的小毛驴,努力的向着雷怖儿的马队追来。

雷怖儿叹了口气,勒住了缰绳,跟着他的山冲、田申和其他两个侍从也连忙跟着勒马站定。

黄有道的小毛驴以蜗牛般的速度向雷怖儿一行靠近,山冲回头看看,不耐烦的说:“别等他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呀!”

雷怖儿边拿出水囊喝水边说:“他毕竟是一方的大员,而且我们此次是在陌生的地域行动,和当地官员的协调和配合是必不可少的。”

终于,黄有道和他的小毛驴来到了雷怖儿一行的面前,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对雷怖儿说:“雷将军这是要去哪儿呀?”

雷大将军来北麓春篷山剿仙,这事本来就让黄有道无法理解。北麓春篷山上也许是有野仙,但从未下山滋扰过村民,而且综合目击者的证词,山上就算有,也顶多不过1、2个。这么个无关痛痒的情况,何至于让雷怖儿这个一品大将军亲自动手呢?

不过,雷怖儿似乎也没有摆出大战一场的架势,他从京城只带了十几人的精锐战士,而且也没有惊动驻守北部边境的大军。北麓州没有州防军,如果雷怖儿要进行大规模的作战,必然是要从边境驻军调用部队的。

雷将军一行到了北麓州的州府后,黄有道便按部就班的安排好他们的住处与各种生活必需。今天吃过早饭,他便拿着关于野仙的一些目击记述材料去跟雷将军汇报,没想到却扑了个空,跟门童打听了雷将军出行的方位,才急急忙忙的追了过来。

“我们准备去北麓春篷山探探地形,见黄刺史公务繁忙,就没有打扰你。”雷怖儿解释道。

“哦哦,不忙,我不忙。雷将军初来乍到,还是我来带路比较好。路上也可以给将军讲讲本地的情况。”黄有道连忙说道。黄有道已经50多岁,明年就可以告老还乡,这最后一个任期,当然不能出什么大差错。

“好,那就请黄刺史带路。”雷将军点头说道。

山冲在一旁冲着田申摆出一个“有没有搞错?!”的表情,田申也无奈的摇摇头,看来他们的千里马要跟着小毛驴磨蹭一路了。

一驴五马晃晃悠悠的向北麓春篷山进发,黄有道孜孜不倦的向雷将军讲解着北麓州的情况。

北麓州是有名的贫困州,不仅山地颇多,且土质不佳,很难耕种。气候寒冷,多风沙,四季仅有冬天和极短暂的夏天。现在这个季节,京城已经只着单衣,但在北麓,却仍要罩上件皮袍。

北麓春篷山绝没有它的名字那么动人。刀削斧劈一样的山体,覆盖着各种适应北方气候生长的针叶树和黄篱草。每棵树都像多疑而敏感的鬼怪,枝杈上伸出团团针刺一样的叶子。颜色近看是绿,但由于绿得过深,远看就是黑压压一片。再配上无论死活永远都是枯黄样貌的黄篱草,只一眼就能被它的苍凉、凶险所震慑,叫人只想赶快远离才好。

进山的道路险峻难辨,雷怖儿一行也并没有打算今天进山,只是在山下观瞧,对着地图指点了一番。

时至傍晚,一行人向州府返回,刚走不久,雷怖儿发现水囊里的水喝完了,正好不远处有个村子,便要去那里讨口水喝,没想到黄有道听了,神色略显慌张,连连摆手说:“将军还是忍忍吧,要是不嫌弃就喝我的……”边说边把他的水壶递过来。

黄有道的反应当然引起了雷怖儿的注意,他不动声色的说:“走了一天,大家也累了,去那里歇歇脚也好。”说着就准备策马前行。

“啊,啊,那个什么……”黄有道勇敢的用小毛驴挡到雷怖儿的马前说道:“这边的村民没有什么文化,荒蛮的很,怕惊扰了大将军。”

“哈哈哈哈”雷怖儿笑道:“我们这些都是天天提着头过日子的,还有什么能惊扰的了我们?!”

雷怖儿和手下人的马向着村落疾驰而去,黄有道的驴则无奈又疲惫的在后追赶。

来到村口,一行人放缓了速度,村子里异样的状态令山冲和田申对望了一眼,手不由自主的扶上了腰间的刀柄。

村口地上一块风化残缺的石碑,上面模模糊糊的写着:“明礼村”……

二十二

“皇上,太子在门外已经跪了3、4个时辰了,要不您就见一面吧。”小六轻声的对皇上说。

今天大半天皇上都没有咳血,还多进了一点粥,看着皇上略显平静的脸,想着如果此时再让太子来叙叙父子之情,也许会对皇上的身体有所裨益。

皇上靠坐在床榻之上,虽然醒着,但仍旧双目紧闭,反正睁开了也就勉强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光亮轮廓。

“把刚才你读的几个折子先批了。”皇上幽幽的说。

小六应了一声,连忙打开刚才读给皇上听的那几个折子。他依照皇上的口述,六手齐发,写好朱批并端端正正的盖下青龙玉玺。忙活了一阵,小六一边整理批好的折子,一边小心翼翼的对皇上说:“皇上,太子博学多才,也许以后也能帮着皇上批批折子什么的……”

“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皇上厉声说,小六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道“小奴知罪!”

“起来吧。”皇上的语气有所缓和,“叫太子进来吧……”

大概是在外面跪得太久,太子显得脚步有些跌跌撞撞。他问皇上龙体安否,皇上冷冷的回答:“还活着”

勉勉强强的又说了些客套话,太子面色一正,伏地道:“儿臣有一事请奏。”

小六听了这话,觉得下面的内容理应是:请皇上准许儿臣协助处理国政,为父皇分忧……之类的。无论是为自己、为皇上还是为江山社稷,这都是一个作太子的当下最应该说的话。

“请父皇将雷将军家的仙奴胄赐予儿臣。”

“什,什么?”皇上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六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请父皇将雷将军家的仙奴胄赐予儿臣。”

一阵刺骨的静默飘过寝宫,紧接着就是一阵更为刺骨的笑声。

皇上笑着咳着,咳着笑着,直到咳出了血,笑出了泪。

“你果然是轩戎(皇室的姓氏)家的一代奇才!一个太子,不惦记皇位,竟然惦记别人家的仙奴?!好笑!太好笑了!哈哈哈哈……”皇上浑身颤抖,小六连忙上前,想为皇上擦拭嘴角的血迹,却被皇上一把推开。

“果不其然,一个贱婢,生不出什么好种!”

皇上恶狠狠的说。

太子伏在地上的身子一抖,皇上怎么羞辱他都无所谓,但是这么说他的母亲就如尖刀,直刺进他的心脏。太紧紧咬住下唇,双手攥拳,脸憋的通红,强忍住要扑上去掐住皇上脖子的冲动。

皇上歇斯底里的笑声戛然而止,显然是又昏了过去。太子在小六高喊“太医”的声音中,悄然离开了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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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村庄来说,傍晚应该是最繁忙的时候。干完农活的男人们结伴而归,女人在家中操持饭菜,而终于脱离了母亲管束的孩子们,则会尽情撒欢嬉闹。

但是,傍晚的明礼村却完全是另一幅景象。到处都静悄悄的,几家的妇女懒散的倚在门边,有的在缝补衣裳,有的在编织藤条筐,似乎没有一个人在准备晚饭。四处都看不到男人们的身影,几个孩子因为玩闹的声音过大,而被妇女训斥,灰溜溜的聚成一堆低声说笑。

见到有生人进村,妇女们都纷纷躲进屋里,紧闭房门。有个小童胆大,好奇的盯着雷怖儿一行,雷怖儿翻身下马,抱起小童,和蔼慈祥的问道:“你家在哪儿呀,我们口渴的很,想去讨口水喝……”

小童伸手,向不远处指了指。

小童家是位于村角的石砖房,家中的主妇无奈的接待了雷怖儿一行,并且狠狠的瞪了一眼给自己带来麻烦的小童,小童吓得一吐舌头,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大嫂,家里只有你在么?”雷怖儿边喝水边闲聊道。

“不是呀,男人在屋里睡着呢。”主妇朝里屋努努嘴。

心思细密的田申,悄悄的靠近通向里屋的门,趁主妇不注意,把门帘挑开一个小缝,果然看见一个男人在炕上熟睡。

“哦,这么早就睡下了?今天没去干农活么?”雷怖儿关心的问。

“咳,哪有农活可干呀,这里的地种什么都种不活,养什么也都养不活。”主妇叹口气摇摇头。

雷怖儿环顾了一下屋舍和主妇的穿着,房子虽简陋,但也结实安全,无破无漏,主妇身上的衣服,虽已洗的白,有几处补丁,但也周正整洁。如果这家根本没有收入来源,是不可能达到这种生活水平的,雷怖儿见识过真正的“穷乡僻壤”,那里的破败、脏乱在明礼村并不得见。

“那,不知这里的村民都是靠什么营生呢?”雷怖儿问道。主妇眼神漂移、支支吾吾的回答:“咳,也就是隔三差五的去山上采点草药什么的……”

“是么?这北麓春篷山上有什么珍贵的药材么?”雷怖儿扭身问黄有道。

猛然被提问的黄有道神色一慌,“那,那个,好像是有种治风湿的药吧……”今天他在北麓春篷山下向雷怖儿介绍情况时,可是一副了如指掌、侃侃而谈的样子,现在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时,却如此含糊不确定。

雷怖儿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异样。他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主妇聊了几句,用余光扫见主妇身后一个木架上晾着一些干瘪的植物。

雷怖儿向田申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利用归还水碗的机会,偷偷拿了几根木架上的植物,塞到了袖子里。

雷怖儿终于站起身准备离开,他向主妇道谢后便上马离开。

即将出村时,雷怖儿看见刚才引路的小童和几个伙伴正在村口玩耍,他手中拿着一个稻草扎成的奇怪的人偶,好像下身是马,上身是人。

孩子们轻声唱着同样奇怪的童谣:

赤穗马,深林荒山地下来

力无穷,踏断乌涯把路开

二十三

太子府书库中的秘密小书房里,耗焦虑的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太子双手抱头,痛苦的坐在书桌前。

“殿下呀殿下,您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仙奴?那个仙奴到底是有多特殊,值得您如此,如此……唉!”

“你懂什么!”太子一改往日的温和,拍案而起,倒是把耗吓了一跳。

“一直以来,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儿子看,不,是根本就没把我当人看!对我娘亲更是如此!让她一直活在屈辱与痛苦中,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太子双眼通红,恨恨的说。

耗眼睛轱辘一转,似乎读懂了当下的形势,又想出了新的对策。他语气突然平和下来,问太子:“那么,殿下,皇上答应您的要求了么?把那个仙奴赐给您?”

“当然,没有!”太子的神情又沮丧了下来。

“太子殿下,小奴虽不知道那个仙奴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只知道它是您很想得到的东西。既然皇上不允,要想得到它的唯一方法,就只能是:变成皇上……”

听了耗的话,太子的眼中忽的燃起了一团明亮的火焰,他吩咐耗道:“速请葛梦涯大人前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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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麓州州府,在黄有道为雷怖儿准备的行营中,雷将军正带着几个亲信讨论明礼村的奇怪景象。

此次雷怖儿北上的真实任务和使命是保护绝命诏,进而保护皇上的继承人。说实话,他对北麓春篷山上个把不成气候的野仙并不在意。再说,那野仙躲在深山老林里,进山的道路复杂难辨,山势险峻乱崖林立,一般人很难进得去。除非这野仙自己从山里跑出来,否则谁也别指望能发现、掌握他的踪迹,就更别提抓住他了。

雷怖儿心里的计划是这样的:外表摆出剿仙的架势,实际就是坐阵等待,也许还没等野仙出来,京城那边就有动静了。

但是,明礼村的奇怪现象着实引起了他的关注,既然看到了,以他雷怖儿的个性,就不能放任不管。

这时,田申从外面走进了堂屋。他向雷怖儿一辑说:“启禀将军,小人刚才拿了那几根草药去城里的几家药店问了问。”说着他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的正是他在将军授意下,从明礼村农妇家偷拿出来的干瘪的植物。

“店里的药师和掌柜都看过了,说这不是什么治风湿的中草药,甚至根本就不是人能吃的东西。有个识货的掌柜,说这东西叫‘困首’,其实是给仙奴做香食用的原材料。而且,这困首也非产自北麓春篷山,据说要从市场上买,价格并不便宜。”田申细致的说明道。

“这就奇怪了……”雷怖儿说道,“明礼村的村民到底是靠什么养家糊口,维系生活?而且还能购买这价格不菲的香食材料呢?”

“是啊”田申接着说:“人家都说靠山吃山,明礼村虽说是靠着北麓春篷山,但那山上实在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谁说没有值钱的东西?!”山冲站在一旁直愣愣的说:“上次淬火署的人不是说了吗?北麓春篷山里有蛛丝矿呀!?而且我还打听过,听说在黑市上,一块蛛丝矿是要用一块同等大小的金子来换的!”

雷怖儿和田申都愣了一下,惊讶的看向山冲。田申拍拍山冲的肩膀笑着说:“老弟!有时候你真是绝顶聪明!”

“哦,哦,是么?呵呵……”虽然山冲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绝顶聪明”,但被田申如此夸赞,而且连雷大将军都投来赞许的目光,心里还是很得意的。

雷怖儿回想起淬火署署监的话,蛛丝矿凡人肉眼是发现不了的,只有仙人才能找到矿产所在,再联想到明礼村村民手中的香食材料,他隐隐觉得其中必然与山中的野仙有所关联。看来,原本想静候等待的方法已经行不通了,必须要主动出击,把事情搞清楚。

雷怖儿吩咐田申道:“你虽不是北麓州人氏,但也是北方出生长大的,相貌体格和语言特征都与北麓州相似,你再从咱们的人挑个机灵好使的人,和你一起,今天晚上,去探探明礼村的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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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过三更,明礼村……醒了。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男人们都起了床,女人们则都做好了饭。吃罢饭,男人们便整装待发,收拾好锄头、凿子、锤子之类的工具,背着藤条筐,总共大约五、六十人,趁着明亮的月色结伴向北麓春篷山走去。

大家的表情充实而愉快,顺着一条不易被外人发现的小路,向着山中腹地,延绵深入。走着走着路就断了,挡在尽头的是一面乌黑色的绝壁悬崖。

队伍首尾相汇,村民们都聚集到了悬崖之下,五、六十号人齐刷刷的跪了下来。领头两个中年男子冲着崖壁大声说道:“赤穗上仙,请开门!”

言罢身后的村民们都以头抢地,跟着说道“请赤穗上仙开门!”

不一会儿,只听轰隆隆的一声巨响。崖壁上一块巨石缓缓地向后退去,那巨石和崖壁颜色相同,还有一些树藤遮盖,若不是它动起来,完全看不出它的存在。

随着巨石的移动,逐渐显露出了一个可以穿过崖壁的隧洞。

村民们再次磕头,虔诚的说道:“叩谢上仙!”

然后纷纷站起身,排好队伍,沿着隧道向里走去。

两个矫捷的身形跟上了队尾,一起走进了洞中。那是田申和另一个兄弟,两人均穿着与村民相似的衣服,借着隧洞中的黑暗与村民混杂其中。

一众人穿过隧洞后,那巨石又缓缓的前推,砰的一声恢复原位,与崖壁再次融为一体,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二十四

为了你,我抛弃了一个世界,又被另一个世界抛弃;

为了你,我决定一次又一次的把虚幻当做真实,把真实全部忘记;

为了你,我在和比命运更为顽固的东西抗争,或许某一天会同时在虚幻与真实中死去……

他死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她远远的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三个高大的黑色怪物悬浮在她的周围,倒三角的头,椭圆形的身体。忽然间,那三个怪物的脑袋上出现了橘黄色的明亮的圆圈,接着,它们就伸出螳螂一般的镰刀手,刺进她的身体,把她扔进了不远处的冰窟窿里。

“住手!”他想喊,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声,因为也有三个幽黑的怪物围着他,而且,也伸出了镰刀手,猛地,刺进了他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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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出来了!就快拔出来了!再加把劲儿!”几个壮实的村民正用手抓着一蓬样貌奇特的枯草,努力的向外拔着。也不知这草根到底有多结实,竟然就是不肯从地里出来。一个村民拿了个锄头,准备往地里刨。一个闷雷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可!那样会伤了他!”

村民连忙扔下锄头,跪倒地上说:“上仙恕罪!”

自下而上看去,上仙有四条笔直修长的马腿,健美壮硕的马身,覆着枣红色的皮毛。自腰部以上是男人的身体,浑身布满了原始风格的图腾纹案,脸上亦是如此,以至于都看不太清他五官的样貌。一头棕红色的长发,编成无数个小辫儿。这大概就是“赤穗”一名的由来。

赤穗看着奋力拔草的村民,幽幽的说:“这草叫夜鼓草,到了夜里被风吹过时,会发出鼓声。这种草仙人是不能碰的,一碰就灰飞烟灭,只能凡人来拔。你们知道为什么要拔它么?”

一个村民一边擦汗一边回答:“俺们见识短,上仙说要拔,俺们就一定给您拔出来!”说着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吐沫,和其他人一起,使出吃奶的劲儿向外拔那丛枯草。

终于,草根部的地面松动,最后轰的一声拔出了一个巨大的……萝卜?!

不,那不是一个真正的萝卜,而是一个像萝卜的大肉球。赤穗面露喜色,他拿起地上的一把砍刀,把肉萝卜顶部连接枯草的部分割除,那肉球就仿佛是一个被割破的口袋,一些不知名的透明粘液从中流淌出来,赤穗接着象剥皮一样把肉萝卜外表的一层薄膜撕开,于是就显露出了一个蜷缩着的男人的身体。

从肉萝卜中流出的粘液和被剥下来的皮膜很快就化成了一阵雾气消散不见。村民好奇又小心的靠近那个在肉萝卜中诞生的男人,突然那个男人睁开了双眼,并且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站了起来,吓得村民全都躲到了赤穗的身后。

男人有着深金色的短发和蔚蓝如海的双瞳,五官与常人相异:深陷的眼窝与高挺的鼻梁。但是,这些都不是他最醒目的地方,因为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会被那从前、左、右三个方位横穿喉咙的三根透明尖刺所震撼,这样的状况,竟然还活着,大概也只有仙人能做到了吧。

赤穗走到这位新晋仙人的跟前,体贴的说:“兄弟,你刚入世,还要适应一下,先让他们带你到我那儿安顿下来,等我回来了咱们好好聊聊!”

赤穗的语调里有掩藏不主的喜悦,20多年来,他一直孤单的游荡在这片荒山野岭里,虽有明礼村的村民相伴,但那些毕竟都只是人,而不是自己的同类。

新晋仙人看着赤穗摇了摇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颈间那触目惊心的利刃。

赤穗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你说不出话,但是你放心,我们仙人之间,不用说话也能好好‘聊聊’的……对了,我叫赤穗,你也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新晋仙人面露落寞,又指了指自己的颈间。

“好,那我就叫你‘穿喉’!”赤穗说道。

穿喉跟着一个村民离开,赤穗看看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便到另一处查看村民挖蛛丝矿的情况。

对于蛛丝矿,不能说“挖”而是要说“抓”,因为,它会跑,而且跑的还非常快。

北麓春篷山的地下像是蚂蚁窝一样,分布着密密麻麻,四通八达的小隧道,蛛丝矿在其中流窜穿行,也正是因此,几乎无法被人发现、捕获。

每次明礼村的村民们都要靠赤穗的指点,分别在5、6个点位深挖,才有可能堵截住1、2块矿石。而且同一个区域不可能连续两次抓到蛛丝矿,所以每次都要重新发现、重新深挖……而且这些地下的通道中还有一种不知名的对人体有害的气体,虽然村民们用布围住口鼻,但仍会受到损伤,回到家后都要睡上整整一个白天才能缓过劲儿来。

“上仙!上仙!”一个村民面色苍白疲惫但眼神却兴奋激动,“今天抓到了3块!”

他手里捧着个木盆,里边盛放着清水,浸泡在清水中的便是三块不足拳头大小的蛛丝矿石。

蛛丝矿在地下的时候是靠着那些附着在矿石上像纤毛一样的蛛丝,不断摆动而行走的。

挖出之后放入清水,这些蛛丝便会全部凝固

也就不能再跑了。

村民们都放下工具跪了下来,纷纷表达对赤穗的感谢。

赤穗点点头说:“天快亮了,你们赶紧回吧。”

众人起身,收拾好东西,向崖壁走去。到了崖壁之下,赤穗双手抓住巨石,猛地一使劲向后一点点的拉开,崖壁上的隧洞就又显露了出来。

就在队伍即将全部走进隧洞的时候,原本平常普通的挖矿之夜,突然出现了惊天一般的变故。

只听到在队伍的末尾,有人突然说道:”咦,你们两个是从哪儿来的,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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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

整整一宿,山冲的右眼都噗噗的跳个不停。果不其然,刚吃完早饭,那个和田申一起去打探消息的小兄弟,就血肉模糊半死不活的

被抬进了行营。他虽然还清醒,但面色惨白,像是短了大半条命一样。

他挣扎着向雷怖儿讲述了他和田申潜伏与村民中所打探到的情况。

二十五

独自一人拼死返回行营的小兄弟断断续续的讲述着他与田申的所见所闻:

明礼村的男人们如何昼伏夜出,如何进入崖壁隧洞,如何在野仙赤穗的指引下挖掘蛛丝矿,他和田申如何被村民发现,田申如何掩护自己逃离却被村民和野仙俘获……只是由于他和田申一直跟着大多数村民在挖矿,所以没有见到新晋野仙“穿喉”的诞生,所以根据他的情报,山中只有一个野仙:半人半马的“赤穗”。

“暗自勾结野仙,私挖稀有矿产,哪一条都属于重罪!两条相加,这明礼村真的是胆大包天!”雷怖儿愤怒的说道。

听说田申被俘,山冲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要向外冲。

“站住!”雷将军厚重的声音在山冲身后响起,“跟了我这么久,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山冲低下头,闷不做声的又缩了回来。

雷将军只短短沉吟几分钟,便在心里对当前的形势和即将面临的战斗进行了全方位的判断,以及周密的策划运筹。

当前要应付的是两类对手,一是明礼村的村民,不过,整治违法乱纪的村民不应该是他雷将军做的事情,而应该是当地州府治安司法力量做的事情。所以接下来的行动必然是要叫上刺史黄有道的。

而第二个决定则涉及到是否需要调动北部边境的驻军参与剿仙的行动。目前,山上的野仙只有那么一个,雷怖儿此次带来的人马虽然数量不多,但个个都是身经百战,可以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的战士。应付一个野仙,还是没问题的。关键是田申在对方手上,如果要等边境驻军派人马过来,怕是凶多吉少。

很快,雷怖儿就向属下发出了一串清晰的指令。山冲依令带着随行的兄弟们收整行装,检查武器。

按照雷怖儿的要求,仙奴胄也跟着队伍准备一起出发。

雷怖儿亲自到州府的府衙找黄有道商议行动方案。但是,黄有道在这个关键时刻,竟然失踪了。府衙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府里的别驾从事(官职名,刺史的副手)急得团团转,而雷怖儿依旧一丝不乱,他对别驾从事道:“刺史不在,依律你就是代理,半个时辰后,集结好你的人马,在行营前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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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无选择很痛苦,但如果必须在两个同样糟糕的选项中择其一,更加痛苦。

黄有道得知京城来的雷大将军发现了明礼村的秘密之后,就陷入了如此的痛苦境地。

回顾自己不咸不淡的政治生涯,没有大功也没有大过,能当上一州刺史,绝对算的上光宗耀祖了,在即将平稳结束告老还乡的时候,却遇到了这样的事。看不见摸不着的良心和看得见摸得着的仕途,哪个更重要呢?

他咬着牙做出了决定,不得不做的决定。

所以,当雷怖儿带着人马来到北麓春篷山脚下的时候。看见一群人整整齐齐的跪在通向山林内部的崖壁前,除了明礼村的老弱妇孺,打头的竟然就是黄有道。他虽身着官服,但摘下了官帽,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

即使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雷怖儿,见了黄有道这幅模样,也不禁面露讶异之色。黄有道的别驾从事更是急忙下马,跑到黄有道身边要搀扶他起身,却被黄有道拒绝了。他向着马上的雷将军一辑说道:“雷大将军,卑臣以戴罪之身向将军求情,我北麓州资源贫瘠、土地荒芜,历来民生困顿、日子艰贫,5年前,朝廷又下令不许跨州逃荒,本州百姓只能自己咬牙挺着,每年饿死、冻死的人数是周边三个州的总和……而这明礼村更是甚之又甚,历史上易子而食的事也屡有发生。我州州库空虚,无以救助,作为一州的父母官,见到他们能找到维系生存的营生,又怎忍心断了他们的生路呢?”

黄有道话音刚落,身后的妇孺们便一阵凄风苦雨,嘤嘤的哭了起来。

雷怖儿并未被眼前悲悲切切的情绪所干扰,而是淡淡的说:“看来,黄刺史对明礼村这种违法的营生是早有所知了。”

黄有道点点头,黯然道:“小人已经不再是刺史了,依律,州府一切事宜由别驾从事接管。小人知情不报,有法不尊,愿承担一切责任,听候将军处罚。但明礼村村民私交野仙,开采蛛丝矿实属生计所迫,望将军能网开一面……”说着便深深一叩首。

雷怖儿轻叹一口气说:“黄有道,你好歹也是一州的刺史,怎会对职权管辖之事如此含糊,你是否有罪、明礼村民是否有罪,是罪有应得还是可以法外开恩,怎是我这个将军说了算的?皇上只是命我来剿仙,并未做其他授权。所以,别驾从事,如何处置黄有道和其他人,由你全权决定。”

别驾从事完全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对着黄有道,是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

山冲在雷怖儿身后急的抓耳挠腮,黄有道怎么处理他一点都不关心,但问题是黄有道他们堵着崖壁,他们就没法进去救田申!

这时,雷怖儿肃穆、响亮的声音响起:“但是,我们现在要进山剿仙,谁胆敢阻拦,就要归我的军法处置了!”

雷怖儿一声令下,山冲立刻带人驱散堵在崖壁入口的人群,另有几个士卒,根据与田申同去的兄弟的信息,在隧洞的位置上安放了三眼炸药。

三眼炸药外表是一个黑色的铁球,周边有三个像钥匙孔一样的“眼”,需要向其中插入三把特殊的钥匙,根据钥匙的不同,爆破的威力、方向以及启动后延迟的时间都有所不同。

明礼村的那些妇女,深知如果野仙被抓走,全村挖矿的“财路”也就断了,生活又会回归到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状态。她们疯狂的趴到山体上,试图阻止士卒炸开隧洞。有人披头散发的嘶叫道:“炸死我吧!要炸就连我们一起炸死吧!”

二十六

明礼村的妇女们显然低估了雷将军一部的决心与果断,她们以为士卒们会把她们从崖壁边上撤离,做好了如何在拉扯中利用女性身份占据优势的准备。结果士卒们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直接安装好三眼炸药,把三把钥匙一插,立刻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三眼炸药那黑色的铁球开始发出如烧红的烙铁一样的光亮,光亮一闪一闪,频率由慢变快。一些妇女看形势不对,开始离开崖壁向外跑,还有个别的,咬着牙仍坚持着趴在崖壁上。她们觉得如果自己跟着炸死了,也许能从道义上阻止雷将军他们的脚步。

雷将军和他的属下们对于这几个要舍身取义的妇女无动于衷,表情中甚至有些对她们愚昧无知的轻蔑。

黄有道慌了神,虽然世间少有人亲眼见识过三眼炸药,但它的威力人人皆知。他连忙去拉那几个妇女离开,没想到妇女的拧劲儿是越拉越强大。

终于,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炸裂声音响起,大地都随之颤动,炸药周围升腾起浓重的烟雾,其中可以隐约看见趴在崖壁上的妇女和黄有道都倒了下去。

除了雷将军和他的队伍外,其他人都发出惊恐的叫声。

其他明礼村的妇孺们开始嚎哭,为死去的姐妹鸣冤,那位别驾从事颤颤巍巍的走过去,准备为黄有道收尸。

但是没有想到,烟雾渐渐散去,倒下的黄有道和几个妇女竟然又站了起来!

除了头上身上布满灰尘,表情由于过度惊吓而呆苶,基本上是毫发无损。而本应该炸出个洞的崖壁竟然也毫发无损,只是那个三眼炸药不见了,像是钻进了石头里。

刚才安装炸药的几个士卒依旧一脸镇静的走过去,其中一个掏出一把小木槌,在刚才炸药所在的点上轻轻一敲,周围的石头突然间裂成一个个巴掌大的小立方体,像是没有垒好的积木块一样,轰然塌落,一个贯穿崖壁的隧洞立刻呈现在眼前。雷怖儿和他的人马在众人嗔目结舌的注视下,整齐而敏捷的进入了隧道。

临走前,雷怖儿给别驾从事甩下一句话:“你的人你来管,但若再来干扰我们,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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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林黑山枯草之中,竟然有座高大、精美的木质殿堂,堂前的院落中,用造型各异的大块顽石和散布满地的小石子铺摆成一副枯山水,与这样荒凉的山野相衬,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赤穗站在院子中央,微笑着说:“你就是那个京城里来的将军吧?”

雷怖儿在赤穗对面不远的地方,他端坐马上不屑与野仙对话。身旁的山冲公事公办的回应道:“我家将军御赐字号青麟,奉圣谕剿灭北麓春篷山之野仙,你若识相便乖乖的接受裁决,我们答应给你个痛快的死法!”他边说边四处打量,寻找田申的所在。

赤穗哈哈大笑说:“看来我无论如何是活不过今天了?”他脸色猛然一正,道:“好,反正我日日躲在这深山,也腻了,今天我倒要见识见识,你们这些凡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誓死保卫上仙!”“誓死保卫上仙!”明礼村的男人们手拿斧、铲、镐、锹等各种工具,站在赤穗身前,一副为了他们的上仙要和雷将军决以死战的架势。

“看看,这才是人对仙应有的态度!”赤穗冷冷的说道。

这句话令雷怖儿心中的怒气徒然而起,人竟然成了仙的奴隶,这种本末倒置的事情,决不能饶恕,这种魅惑人心的野仙必须诛杀!他冲山冲微微点点头,终于可以冲锋陷阵的山冲,双眼闪耀出兴奋的光芒,他抬起手臂,向身后的队伍做了个手势,士卒们马上训练有素的按阵法行动。

先是5个骑兵策马向前,整齐的扬手一挥,向村民的所在抛出数十个名为“铜莲花”的装置。铜莲花外表是一个个如葡萄大小的黄铜球,半空中绽开如莲花,花瓣旋转使其可以在空中漂浮悬停,在它绽开的同时,会释放一种从乌头莲中提取的毒雾,专门瘫痪人类的神经中枢,令其在四五个时辰之内动弹不得。而雷怖儿和他的将士们长期服用由乌头莲的藕根制成的解药,身体已经产生了抗体,倒是那些信誓旦旦要誓死保卫上仙的明礼村村民,随着莲花的盛开纷纷瘫倒在地,在战争还没有打响之前便结束了自己的壮举。

发射铜莲花的那几个骑士迅速向两边散去,而此时山冲带着主力部队,从中间直面冲向赤穗。

赤穗突然抬起头,仰天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

那声音仿佛是人的嘶吼,又仿佛是马的嘶鸣。

山冲等人的马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有的骤然停住了脚步,有的慌乱的朝其他方向跑去,有的则上下跃动,试图摆脱骑在自己背上的主人。

山冲等人都跌落到马下,有几个躲避不及,被自己的马踩伤,倒地不起。

别看山冲平时毛毛躁躁,但是真打起仗来却格外的冷静镇定,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反手抽出背上背着的重剑,向身后的弟兄们大喊一声:“列阵!”

跟随着他的那些士卒也非等闲之辈,立刻按阵法排列好,拉出那张用锁仙绳编织而成的捕仙网。

此时,赤穗猛地昂起上身,两个前蹄先是腾空接着重重落到地上,脚下的地面随之震裂,一道道裂缝飞速速的向山冲等人的方向伸展。

裂缝在前进的过程中无情的吞噬了几个沿途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村民。跟着山冲的士卒中也有一两个没有来得及躲避而掉入缝中,幸亏他们手拉着捕仙网,被其他人又拽了上来。

山冲毫不犹豫,灵巧的躲开裂缝,冲到了赤穗的近前。他纵身一跃,挥剑劈向赤穗。

赤穗手中并无武器,而是顺手从身边抓起一个巨大的石头,迎面挡向山冲的剑。重剑与顽石之间碰撞出耀眼的火花,山冲被震得虎口发麻,整个人被弹开,落回到了地上。

但山冲这一剑也非寻常,赤穗手中的巨石竟然也裂成了几瓣。他又抄起几块更大的石头,大喝一声,向远处扔去。

乌黑的巨石有力的飞行,直指在不远处观战的雷怖儿,虽然石头的劲道和速度都惊人,但它的体量毕竟摆在那儿,飞的再快,到落地前的时间也足够雷怖儿等人躲避,

雷怖儿策马离开巨石的射程,刚在心里为赤穗这一徒劳的举动感到质疑,但猛然间,他发现那石头上勒着两条粗粗的绳子,而这绳子把一个人牢牢的绑在石头上。

就这样,雷怖儿的爱将田申,正和巨石一起,向他飞来……

二十七

田申被绑在巨大的石块上,在空中旋转着飞行。那感觉就像六面骰子,如果绑着他的那一面朝地而落,那么他不是变成肉酱,就是变成肉饼。而且,照现在巨石在空中的走势来看,他中得死亡大奖的几率相当的高。

当然,即使他不在落地的那一面,在巨石与地面的撞击之下,他也是凶多吉少。

雷怖儿一言不发,竟然策马迎着巨石的方向奔跑过去,在巨石的下方,踩着马鞍腾空而起,用一把匕首割断了绑着田申的粗绳。他一手揽住昏迷不醒的田申,右脚猛地一蹬飞在半空中的巨石,借力向一旁跃过去,他和田申稳稳的落到了地上,而巨石则越过了他们在前面的不远处落地。但是,谁成想赤穗抛出的另一块巨石接踵而来,而且准准的就砸向雷怖儿和田申的所在,说是迟那时快,巨石即将落到他们头上的时候,竟然被什么东西猛的击碎了。仔细一看,击碎巨石的是一块拴着铁链的大冰块,挥舞这冰块的,便是雷怖儿的仙奴胄。

没想到,胄竟有如此战力。雷怖儿一边把田申交给手下人照顾,一边对胄说:“去!助山冲一臂之力!”胄得令,轮着他的大冰块,迅速接近山冲和赤穗。

此时山冲正陷入苦战,双方各有优长,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山冲身形灵活,同时又持有利刃,但是,赤穗有裂地和投石两样法宝。手持捕仙网的士卒阵法未乱,且试图不断收缩包围圈,等待山冲将赤穗逼入撒网的范围。

胄的加入令山冲如虎添翼。赤穗看到胄,轻蔑的一笑,大声说道:“原来仙中的败类就是这样的,甘为人奴,真是可悲!”

胄对赤穗的嘲笑毫不理睬,默默为山冲助攻。胄用他那块巨大的坚冰粉碎了赤穗抛过来的一连串巨石。山冲手中的剑也是越战越勇。

终于胄手中的锁链击中了赤穗的头部,在他脚步未稳之时,山冲的重剑则一剑刺穿了他的后腿。赤穗横倒在了地上,士卒们敏捷的将捕仙网抛撒下去。捕仙网的网绳由锁仙绳制成,一接触到赤穗的皮肤,立刻发出烧灼的声音,被灼伤的部分甚至冒起了缕缕青烟。

同时,捕仙网还不断的收缩,几乎要掐进赤穗的肉里,将他紧紧的缠住,令他动弹不得。赤穗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嘴里吐出血沫。

雷怖儿来到近前下马查看赤穗的情况,赤穗脸上呈现出阴森恐怖的笑容,冲着雷怖儿叫道:“来呀,来杀了我!”

雷怖儿淡淡的说:“你的归宿在焚仙坑,不在我的剑下。”

赤穗费力的喘息了两口,又接着笑着说:“怎么,你不敢了吗?不敢杀我,你这个懦夫,你要不敢就让你那个仙奴来吧!”

雷怖儿再不屑与他对话,正准备上马离开。但是突然,一种久经沙场而培养出的直觉告诉他,危险正在来临,致命的危险正在来临。

山冲似乎也有察觉,大呼一声“小心!”。可惜这个警示还是来的太晚,拉着捕仙网的那几个士卒,无声无息的倒下了,鲜血从胸前的伤口汩汩而出,在衣服上殷晕开来,像是绽放出一朵血色的花。

虽然看不清凶器,也不知凶器从何而来,但山冲和雷怖儿凭着多年的战斗经验,判断出了敌人的方位。

几乎是同时,山冲拼尽全力将手中的重剑抛出,雷怖儿从马鞍上一把抄起弓箭满弓而射。

剑和箭同时指向一个方位,那就是木质殿堂后身的一棵参天的针叶树。

在几乎接近树的顶端的枝杈上,隐隐约约仿佛站着一个人。

这人的颈间不知是什么东西,在阳光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山冲的重剑显然高度不够,插在了树干上,而雷怖儿射出的那支箭几乎接近了站在树枝上的人,只可惜那箭的力道已经穷尽,被站在树杈上的人一把擒住。

那人的喉咙被三根透明的尖刺刺穿,正是野仙穿喉。

穿喉眯起碧色的眼睛,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握住拳头,他的前臂如弩臂,一道光亮从拳心向两侧延伸,形成了弩弓。而另一道光亮,将弩弓的两端相连,变成了弩弦。他的右手在空中一抓,阳光似乎变成了有形的物质,在他手中幻化成若干根尖刺。光刺搭上弩弦,无声的飞射下去。

山冲大喊一声:“保护将军!”冲着雷怖儿扑了过去。

但他的速度显然还不够快,雷怖儿周围又一批士卒无声的倒下,胸前绽开血色的花朵。

幸而站在雷怖儿身边的胄反应迅速,用身体护住了自己的主人,光刺落在胄的身上,发出了刺耳的锐响。

光刺连绵而至,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排布得越来越密。雷怖儿一部伤亡惨重。

关键是他们手中的任何武器都攻不到穿喉所在的地方。

雷怖儿大吼一声:“后撤!”他翻身上马,带领残余的士卒向后撤去。穿喉似乎也并不打算把他们赶尽杀绝。看着他们远离便从树上下来,从捕仙网中解救受了重伤的赤穗。

雷怖儿带着一众人撤回到了崖壁之外,他正想准备让山冲清点一下伤亡情况,却发现山冲正用惊愕的眼神看着自己。

山冲声音略带颤抖的问道:“将军您,您……”

还没等他说完,雷怖儿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在他左侧肩胛的地方,也绽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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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北麓春篷山都淹没在火海里,高大的针叶树裹挟着火焰,像是个披头散发的魔女,在灼热的风中飘摇。

赤穗现在火中,满头的红发比火焰更刺眼。鲜血从他的嘴角不断流出,一把剑横穿他的后腿,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只是笑着,咧着大嘴笑着。

紧接着,从火海中又走过来一群人,他们也都在诡异的笑着。站在他们对面的雷怖儿认出了每一张脸,这些都是死在他剑下的人或仙。

突然,一切变成了灰烬,散的无影无踪。雄壮的皇宫慢慢的呈现在雷怖儿眼前,他似乎是飘进了宫殿,看见皇上正坐在龙椅上,他想下跪行礼,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皇上突然也笑了,那笑容跟赤穗同样诡异。他从身上脱下龙袍,走到雷怖儿跟前说:“这个送给爱卿,来,快穿上吧!”

瞬间,龙袍着起火来,烈焰腾空,炽气逼人,皇上似乎完全没有察觉火情,依旧把龙袍穿到雷怖儿身上。

火焰立刻将他包裹,热与痛同时折磨着他的肉体,仿佛连骨头都已经被烧焦……

二十八

天气阴沉。

京城的政治圈里弥散着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高高在上的皇宫,依旧整日笼罩在将死未死的阴影之中。

各路势力蠢蠢欲动,又不敢轻举妄动,又逐渐失去耐心。

但是,葛梦涯葛大人的心情却格外的好。清晨,他照例洗了冷水澡,早饭还多进了一碗青菜粥。然后神采奕奕,换上干净整洁的便服,出门去了。

他的快乐原因很简单:他那身份最为尊贵的学生——太子殿下,突然开窍了。一改以往磨磨唧唧的厌世模样,呈现出了惊人的斗志,在如今的太子身上,竟然能隐隐看到当年皇上的影子。

太子是葛梦涯心中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根正苗红,虽然他的母亲出身卑微,但毕竟在怀孕之后就封了妃赐了姓,不像厉王爷的母亲,不仅是个异族,而且到死也没个名分。

太子突然开窍的原因,葛梦涯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也许,太子身边的那个讨厌的仙奴大耗子多少起了点积极的作用。如果真是这样,可以考虑在废仙的时候留他一条小命儿……葛梦涯思忖道。

太子在秘密小书房接见了葛大人,谋划的主题紧紧围绕着那场“不知什么时候会到来但总觉得快了”的临终传位。

“只要皇上说出太子这两个字,便大局已定,任他厉王爷怎么折腾也翻不了天!”葛梦涯说道,“厉王爷看似实力强大,其实这些年已经渐渐的被削了兵权。就算他想在京城起事,周边三个州的刺史都是我的学生,只要勤王的旗号一打出来,他们定然会来声援。”

“如此说来,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耗说道。

“不尽然……”葛梦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担忧。

浩在一旁不解的说:“听说前两天厉王爷和皇上已经撕破了脸。再怎么着皇上也不可能把皇位传给他吧。”

葛梦涯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厉王爷已然是不可能的了……”一向讨厌仙奴的葛大人竟然对仙奴耗的话表示赞同,着实令耗吃了一惊。

太子不解的问道:“难道,除了我和厉王爷,还会有第三个的人选?!”

葛梦涯踌躇的说道:“太子殿下,不知您是否听过这样一个传言,雷怖儿实际上是皇上的私生子,因不能入宫,所以暗中交由雷家抚养。”

太子和耗都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的说道“这难道是真的?”

葛梦涯接着说:“虽然我并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但是,这些年来,我也派人四处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不排除这个传言是真的。”

“好,就算退一万步,雷怖儿真的是皇上的骨血……”耗说道:“但是,他这私生子的身份又怎么能和太子相比呢?他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有资格来继承皇位?”

葛梦涯眉头微微一皱,说道:“不知道母亲是谁更危险,咱们要以史为鉴,想当年太载上皇的母亲也是不详,他登基是昭告天下,说自己是父皇与清源河女神孕育而生。若是雷怖儿也说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神呀灵呀的,那身份血统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

听了葛梦涯的话,耗立刻焦虑起来。他深知自从上次太子跑去到皇上跟前要仙奴,他在皇上那里就彻底臭了行情。以前仗着皇上别无选择觉得他必然会传位于太子,但是现在又冒出了一个皇上的私生子,而且还是这么一个皇上喜爱,功绩威望俱佳的大将军。如果他真的有皇族血统,那必然会对太子形成绝对的威胁。

“所以,”葛梦涯面色一正,严肃的说道:“万一,皇上因病痛折磨而昏了头,决定把皇位交给私生子。我葛梦涯拼了老命也要阻止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临终传位时,我和其他三位钦点的辅政大臣会在皇上的榻前听旨。我昨晚已与他们歃血为盟,全力辅佐太子登基。如果,到时候我们发现皇上,可能说出除太子之外的名字,我们就会当场采取措施,不让这个名字从皇上嘴里说出来!”

“采取措施……”太子在心里反复掂量这四个字,他知道,这四个字背后的的意思就是:万一皇上要说出别人的名字,葛梦涯他们就要在这名字出口之前送皇上归西……”

没想到,葛梦涯这个看上去文质彬彬、儒雅随和的老人竟然也会出此狠招。太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

“但是,”葛梦涯并没有察觉到太子的心思,接着说:“临终传位时再场的不止我们几个,关键还有两个仙奴,梁上的隅,床前的六。隅倒好办,他不会说话,只会观察记录,所以事后再把它解决掉也来得及。但六就比较麻烦了……”

“麻烦?怎么麻烦?”耗问道。

“其实,这个六一直都是个隐患。太子殿下可能有所不知,这六和雷家是有渊源的,当年皇上带着六出征,雷怖儿的父亲曾经在战场上救过六的性命。这六现在天天和皇上形影不离。是不是也天天在皇上面前说雷怖儿的好,也未尝可知呀。”

正当太子与葛梦涯准备商讨如何对付六的时候,一个太子贴身的侍从匆忙跑进来,向太子禀报:“据宫内可靠的消息称,仙奴六,逃跑了……”

二十九

北麓州州府的行营乱成一团,雷怖儿昏迷不醒,别驾从事把州府上下所有的大夫都找了过来,大家却都束手无策。

雷怖儿肩头被穿喉的光刺贯穿所伤,其实位置并不致命,且已止住了血。但不知为什么,他却始终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他的浑身上下像滚烫的烙铁一样,贴身的衣服和盖着的薄被竟然都因高温而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既然搞不清这病症的“本”在哪儿,只能先治“标”,降温,物理降温是大家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侍从们打来冰凉的井水为雷布尔擦身,沾着水的湿布刚接触到他的皮肤,就升腾起一阵水汽,反复擦了十余回也没有什么效果。

这时山冲突然一拍脑袋叫道:“冰!咱们有冰啊,咱们不是有一块很大很大的冰吗?!”

于是胄和他的大冰块火速赶来,大家在冰块旁的地上铺上柔软的毯子,把雷怖儿扶过来倚靠在冰块旁。

那冰块的功效果然神奇,雷怖儿身上的炽热正逐渐消退,他原本痛苦的表情也逐渐趋于平静。雷怖儿梦境中熊熊的山火、煎熬的火龙袍被一团清凉的白雾熄灭,那白雾如女人般婀娜多姿,在他的梦境里飘摇舞动。

雷怖儿正享受着痛苦过后的轻松,但迷迷糊糊之间,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微弱悠远,却清晰可辨。

“救我……”

这声呼救惊的他猛然睁开眼睛。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坐在卧房的地上,依靠着胄拴着的大冰块。清晨的阳光从窗户中投射进来,山冲支在卧房中央的小桌上一脸疲倦的打着盹儿,另一边,胄盘腿席地而坐,正在闭目养神。看来为了给自己医治,大家都筋疲力尽了。

额头还有残余的热度,令雷怖儿感到一阵眩晕,他把额头贴上了冰块,瞬间那凉爽之气就驱散了痛苦与不适。

但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救我……”

雷怖儿略显艰难的站起身,胄和山冲察觉到了他的动静,同时睁开眼睛霍然起身,刚要说什么,雷怖儿却向他们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他抬起左手,按到冰块上,原本透明的冰块中心内核里突然幻化出一阵白色烟雾,烟雾不断在冰块里扩散,最后整个冰块都变成了不透明的白色。

突然,从白色烟雾中伸出了一只手,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自里向外按在冰块上,隔着冰块的外壁,与雷怖儿的手重叠到了一起。

众人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冰块就发出了开裂的声音,一道道裂痕自两手重叠的地方开始如蜘蛛网般的向外延伸。接着便是砰的一声闷响,冰块彻彻底底的炸裂开来,化成无数的小冰渣向外扩散,而一个女孩儿从冰块的内部随着爆炸而飞至半空。这一刻,仿佛一切都停顿了,冰渣和女孩都失重一般,悬浮在空中。散布在女孩周围的冰渣在晨光的照射下,晶莹闪烁,将整个场景笼罩上梦幻般的氛围。女孩虽然全身赤裸,但一团白雾像流动的衣裙一样缠裹着她的身体。

雷怖儿抬头看着空中的女孩,女孩也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向他,接着,女孩伸出一只手,向他,他也自然而然的伸出一只手,向她。

两手相触的那一刻,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重力恢复,冰渣哗的全落到了地上。而她也猛的下落,雷怖儿握住她的手,顺势接住了她,她身上如裙般的白雾开始散退,他抱着她单膝跪地,一把拉起地上的毯子,包裹住她那娇小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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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尝试回答如下问题:

一、仙人带出洞的冰块里装着的是人还是仙?

二、如果是仙,那么是异仙?野仙?还是正常仙?

三、如果是正常仙,那么是尚无主人的仙,还是应该跟带着她出洞的仙归属同一个主人?

对于善于按规矩从事的雷怖儿来说,这些超常规的问题着实是种困扰。

冰块女孩从诞生到现在已经有两天的时间。她始终一言不发,睁着略带迷茫又充满好奇的眼睛,一刻不停的观察着周围的世界。像是在学习全新的知识,又像是在追寻旧有的记忆。

胄形影不离的跟着她,仿佛她不是从他带着的冰块儿中生出来,而是他自己生出来的一样。胄怀揣满满的责任心,像个巨型育儿嫂一样孜孜不倦的教导着冰块女孩:“这是天”“这是树”“这是杯子,喝水用的”“这是窗户,是这样打开的”……

素来干旱的北麓迎来了一年中的第一场雨,标志着短暂而美丽的夏天即将来临。

雷怖儿坐在书房里,虽然身体已无大碍,但面色还略显苍白。他手持毛笔认真的处理着公文,细雨带来的滋润气息,顺着敞开的门窗,飘摇而进,引得人的心情也跟着滋润起来。

这娇柔的细雨,让他联想起京城的季节,便琢磨着是不是应该给妹妹写一封家书。于是把公文收好,铺展开了一张白纸。

这时,一个细小的身影在书房外的门旁闪动,雷怖儿也不抬头,只是轻轻的说:“进来吧。”

冰块女孩轻盈愉快的迈过门槛,走进书房,来到了雷怖儿的书桌前。

女孩充满新鲜感的抚弄着桌上摆放着的文房四宝。

“这是笔墨纸砚,写字用的……”话一出口雷怖儿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仿佛也变成了像胄一样的巨型育儿嫂。

女孩突然抬起眼睛,望着雷怖儿。在近距离之下,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并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种极深的紫。紫的眩晕,紫的耀眼。

“我不属于这里。”女孩竟然开口说话了。声音空灵,又惹人怜爱。

“什,什么?”雷怖儿着实一惊。

而女孩却又低头,继续摆弄桌上的文房四宝,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出自自己之口一样。

“你,你的家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雷怖儿问道。

女孩儿也不抬头,淡淡的回答:“我不记得了。”

她忽然发现,桌上放着的一张纸,上面是雷怖儿随意抄写的诗句。

“我自不雕琢,何为……何为什么龙客……”女孩念道。

“攀,何为攀龙客。”雷怖儿指着那个”攀”说,接着又略带讶异的说道:“你认得字?”原以为女孩连话都不会说,就更别提识字了。

“嗯,”女孩点点头,认真的说:“使使劲儿就认识了。”

这个莫名可爱的回答,令雷怖儿轻笑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了。

“这是北麓州历史上有名的诗人黄贞所做,他虽然出身官宦世家,但却淡薄清高,性格孤傲,远离官场云游四方,可惜不到四十岁就故去了。他的诗既有种出世的脱俗,又有种玩世促狭……”不知不觉中,雷怖儿又开启了“巨型育儿嫂”模式。

女孩把那张纸放在面前,展了展平,伸手拿起了毛笔……

三十

寥寥几笔,一只生动的猫儿跃然纸上,脚下踩着一只垂死挣扎的老鼠,显示出它非凡的本领,而脸上则是一幅天生的傲娇模样,昂头斜眼,透着“爱谁谁”的潜台词。这只猫和“我自不雕琢,何为攀龙客”的诗句竟然呈现琴瑟和鸣般的搭调。

雷怖儿看了,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好,画的好!”他说道,“只是你握笔的姿势不对……”说着他站起身,走到冰块女孩的身后,一只手绕过她扶在桌面上,一只手执住她的手,教她正确的方法。

过于的专注,严重影响了雷怖儿的感知,以致于都没有发现他的两个爱将正目瞪口呆的站在书房门口。

山冲与田申对望一眼,齐齐的收回了准备迈进门槛的那条腿,向后退了几步,然后180度大转身,一溜烟的跑走了。

后院山冲的卧房里,两个骁勇善战的战士变身成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开启了不输邻居大妈的八卦模式,热烈的讨论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你说,冰块里出来的那位,到底是人还是仙呀?”田申踌躇的说道,他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上也还残留着一些结了痂的小伤口。

“咳,是人是仙有什么关系,只要大将军喜欢就得了呗!”山冲咕咚咕咚的灌下几口水,放下杯子说道:“你刚才听到大将军笑了吧,他可从来没那样笑过,起码没对咱那样笑过。”山冲酸酸的说道。

“你懂什么?”田申送给山冲一个大白眼,“是人是仙,区别可是大了!你没听过枯木女的故事么?”

“什么女?”山冲眨着眼问道。

“枯木女,说是很早以前,有个王爷家的小郡主,也不知怎么的爱上了自家的仙奴。但仙奴七情六欲皆已断,对小郡主毫无感情。那小郡主痴心一片,苦苦追求,后来仙奴指着一棵枯木说,如果能让枯木逢春,就与郡主相爱相守。小郡主日日守在树下,想尽各种办法,仍旧不能救活枯木。最后竟在树下自尽,身体与枯木容为了一体。死的时候留下两句绝命诗:仙成情已断,枯木永无春……”

山冲瞪大眼睛听着这个离奇的故事,皱着眉头说:“你是说,如果大将军爱上了仙,就会变成一棵枯树?”

面对这位少根筋的好兄弟,田申真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他没好气儿的对山冲说:“我是说,如果人仙想恋,人肯定没有好结局!”

“哦……那是得搞清楚是人是仙这个问题哈。”山冲终于明白过来一点,“但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呀,因为她是个女的,所以肯定是人!你放眼望去,谁家有女的仙奴呀!我倒是听说京城王大人家有个不男不女的,但是纯女的,连野仙里都没有!”

“现在没有,不代表过去没有,将来没有……”田申充满哲理的反驳道:“当年太载上皇的仙奴军团里不就有‘妖’和‘娆’两员女将么!”

“那,看长像她也不像是仙,仙嘛,都得长成那样,你懂的哈,但是她,样貌很正常呀……”山冲接着分析。

“可是,你不觉得她的长相跟咱们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么?”田申疑惑的说。

“是,是有点不同,但不是仙和人的那种不同,我看,多半是有西关外异族的血统,你看那厉王爷,不也和咱们的长相有所不同么?”山冲把这个质疑也破解了。

“还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据我观察,这两天她都没有吃饭!只见过她喝水……”田申不依不饶的寻找证据。

山冲听了这话,脸上又泛出那种酸不溜丢的表情,说道:“那你得看她喝的是什么水!大将军把他珍藏的那块肉葵石给她了!”

肉葵石是生长在特殊小岛上的奇石,千年才能觅的那么一小块,用它泡水或者含在舌下,可以供给人类生存的所有营养,不仅用进食,而且还可以强健身体,提气聚神。山冲以前觉着神奇,拐弯抹角问大将军要过,结果被无情的怼了回来。没想到,现在大将军却毫不犹豫的把它给了那个冰块女孩!

“行了!你个大男人,吃什么醋呀!”田申又送给山冲一个大白眼儿。

他思忖了一下说:“我觉得,咱们在这儿瞎猜也不是个事,应该找个有权威的来定夺。”

“权威?对仙的事儿最权威的……那不就是,仙事营么?!”山冲叫道。

这时,只听门外有人通禀:“仙事营纹师爷在营门外求见。”

田申拍手笑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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纹师爷肩负打探消息的使命而来,但他对这个使命的理解并不是那么准确透彻,雷大将军为野仙所伤的消息传到仙事营,陆东山就急急的安排纹师爷亲自带着药品去探望。纹师爷一心以为陆东山是要让他确认雷怖儿的死活,其实陆东山更想知道的是野仙的死活,这个野仙是不是小时候救过他的半人半马的“叔叔”?只是他不便于跟死脑筋的纹师爷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只能含含糊糊的交代“多了解一下野仙的具体情况……”

纹师爷知道雷大将军素不喜仙奴,不敢直接求见大将军,便让人先通禀了两位副将。

一见到山冲和田申的面纹师爷就确定,雷大将军不仅没有死,而且活的还很好。

如果大将军命在旦夕,那个直肠子的山冲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脸的晴天。

三人坐定,纹师爷从腰间的皮质小包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儿,对田申山冲说:“这是先是仙事营自己配制的创伤药,对仙造成的伤害多少有所裨益。”

田申道谢收下了。

纹师爷顺势问道:“这是什么样的野仙,竟然伤了大将军?!”

“咳,别提了……”没心眼儿的山冲大大咧咧的准备开讲,却被田申一个眼神制止了。

“这也怪我们做属下的行动不利,好在将军已无大碍,多谢纹师爷关心。”田申老成持重的回答道。

“哦……”见也问不出什么详情,纹师爷只好又说些客套话:“我们陆司营特意让我转告,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请大将军尽管吩咐……”

这客套话正中田申的下怀,他立刻接话道:“还真有件事,要麻烦师爷和司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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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田申恭敬的站在雷怖儿的面前,而雷怖儿则眉头紧锁,沉吟道:“必须要带去仙事营么?”

“是的,我把情况跟纹师爷说了,他也拿不准从冰块里出来的那位倒底是人是仙,是什么仙,是谁的仙……他说必须要带回仙事营请陆司营判定才行。”田申说道,“末将也觉得送去仙事营正式的决断一下最为稳妥,如果她是人,咱们就把她接回来,如果她是仙,既然她是跟着胄一同出洞就理应同胄归属同一主人,届时请陆司营补上一个判仙章,没有盖过判仙章,您也不能跟她签主奴契约不是。陆司营为人通情达理,又与将军那么投缘,我相信他一定不会在这事上为难咱们的……”

雷怖儿觉得田申说的句句在理,万一那女孩是仙,这么不明不白的留在身边很可能就成了“私藏野仙”,而且就在今日,他又收到了北麓春篷山有人目击到穿喉的消息,说不准很快他们就要再次进山剿仙,总带着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在身边,也不是会事儿。

但是,不知为什么,马上要把她送走,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所以,雷怖儿没有去给她送行,胄闷闷不乐的来到他的主人跟前,把冰块女孩让他转交给雷将军的东西递给主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裹着雷怖儿让人放到她水杯里的肉葵石。这块小小的像葵花一样绽放的石头,似乎在昭告她不会再回到他身边。

“她走的时候说什么了么?”雷怖儿问道。

“起先一直在问为什要跟那个毛毛腿的人走”胄认真的回答。想到纹师爷的老虎腿被叫成“毛毛腿”,他当时的脸色一定……雷怖儿不由又有些忍俊不禁。

“但是后来我告诉她仙事营就是我带着她,哦,不,是带着装着她的冰块,出来的地方。她就急着要去了……”

这时田申匆匆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只看信封雷怖儿就知道是留在京城的眼线送来的消息。他示意胄离开,随手把那块肉葵石往桌上一摆,全神贯注的阅读密信。冰块女孩带来的百般滋味瞬间被牵扯着命运生死的政治风暴吹散得无影无踪……

三十一

价值连城的六面雕花瓷碗、皲裂红釉瓷瓶、青梅玉壶绝望的砸向地面,义无反顾的化作一文不值的碎片,有资格发这种不计成本的脾气的,大概也就只有天子一人了。

“说!小六到底去哪儿了?”皇上怒不可遏的问道。

内侍大监跪在皇上面前头也不敢抬,颤颤巍巍的回答道:“老奴也不知道啊。前些天,六说要闭门超水经为皇上祈福,让老奴不要打搅他,老奴信以为真,没承想他就没了影儿,老奴带着宫里的人,上上下下找了个遍,也没找见……”

皇上喘着粗气,靠坐在床榻边。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向他侵袭而来,令他强烈的预感自己将会在孤独中死去,而这种预感又令他产生了,更加强烈的愤恨,恨那些离开自己的人,背叛自己的人,或者说是恨那些他害怕会离开自己、背叛自己的人。

“去把视(仙奴名)叫过来……”皇上说道,语气又恢复了冰冷。

不一会儿仙奴视走进了寝宫,这是一个中等身高,中等身材的男人。戴着一顶奇怪的黑色帽子,那帽子就像一个布口袋,一直向下延伸至鼻梁,上面有两个洞,正好把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我要看仙踪图。”皇上说道。

视跪下领命,然后将头上那顶黑帽子摘了下来。帽子一摘,露出了他的大光头,也露出了他环头一周所长的十只眼睛。

突然间,他的每只眼睛都放射出光芒,在他头部的周围投射出360度的全维影像。影像里是一副完整的地图,地图上有一些活动着的小黑点儿,每个小黑点上都标有名字。

原来这些小黑点儿就是所有在仙事营入过册的仙奴,他们当下所在的位置,都呈现在视所投射出的地图上。

“去给我找找六在哪……”皇上对内侍大监说道。

内侍大监连忙起身,走到视的跟前,在那副仙踪图里认真的查找。

“找,找到了!”内侍大监说。

他看见,写有“六”的那个黑点儿,正朝着标注着“美露海”三个字的山林移动。

皇上有眼疾,当然看不见仙踪图上的景象,所以内侍大监回禀:“六,在美露……”

“海”字还没出口,皇上就咬着牙说道:“什么?他去了北麓?是北麓春篷山么?!”

内侍大监本想赶快解除皇上的误解,告诉他是“美露”不是“北麓”,但他转念一想,回想起最近葛梦涯葛大人对自己秘密做的交代:想办法离间六与皇上的关系。

表面上他是皇上的内侍大监,其实骨子里葛梦涯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哎呀,北路春蓬山,雷将军不是在那里剿仙么?“内侍大监仿佛无意间脱口而出。

他的挑拨果然成功了,皇上嘿嘿一声冷笑说:“看看,我还没有死,他就要去给自己找新主子了!果然,仙奴没有一个好东西!去,给我拿御养仙奴的诏符来!”

内侍大监急忙吩咐人拿来一张金色的符纸,用毛笔蘸上青砂墨,再小心的把毛笔放进皇上的手里。皇上摸索着,勉强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捉拿六,生死皆可。

然后啪的一声,把笔扔到一旁,说道:“让速(仙奴名)现在就把这诏符送去仙事营!”

寝宫外,接到命令的速把装有诏符的信封小心的放进贴身绑着的皮包里。他身材非一般的消瘦,仿佛一根活着的竹竿,更奇特的是,他的头也格外细长,头顶竟然是尖的。

速系上了一个特殊的金属腰带,上面绑有一圈装有火焰的铁桶。他手持火折子,点燃了从火焰桶中伸出的信捻,短暂的燃烧后,火焰桶就轰的一声向下喷射出红黄相间的火焰,速的身体也在助推之下一冲上天。到了一定的高度,第一波火药燃尽,他利用身体悬空的时机,调整身姿向前,第二波更猛烈的火焰燃起,他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向目的地。

很快,速携带的诏符就送到了陆东山的手里。纹师爷还没从北麓返回,他一刻不敢怠慢,让小蚁带上需要的物品,拿着诏符来到营地对面的小山坡,那里正是小蚁采集锁仙绳的地方。

小蚁拿出一个造型像漏斗一样的香炉,把下端的管子插进地面,在上端的架子上燃起一株香食,陆东山把皇上写的诏符放在香上,诏符即刻化成一股带着异香的烟雾,顺着下端的管子倒灌进地下。

陆东山脚下的地面开始颤抖,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向外拱,接着一对黝黑、巨大,长着密密麻麻毛刺的蜘蛛腿从土里伸了出来,接着是便是整个身体和另外的六条腿。

这便是御养仙奴“克”,除了可以生产锁仙绳,还可以追捕那些入过册的仙奴。它外边看上去完全和蜘蛛一样,只不过个头大的离谱。

突然间,克用两条后腿支撑站立了起来,它的腹部呈现在陆东山和小蚁的眼前,而在腹部上竟然有一张人脸,看五官相貌像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陆东山向小蚁点点头,小蚁拿出一个水晶球,球的中心悬燃着一团紫色的火焰。下面连着一条链子,链子的另一端拴着一块小木牌,木牌的一面画着个六只手的仙人,另一面写着“六”,木牌大概有些年头,画和字都略显陈旧。这个水晶球便是仙奴入册的象征,本应挂在仙事营内的九层木塔里,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会拿出来的。

小蚁把水晶球拿到克的面前,克耸动鼻子认真的闻了闻,然后发出尖锐的吱吱声,一跃而起接着又如跳水一般钻入地下。地面再次颤动,可以感觉到,克正以极快的速度远去。

“但愿它平安归来,”小蚁一脸担忧的凝望着克远去的方向,低声念叨着:“它只是个黄道普仙,怎么能让它去抓紫道上仙呢……”

陆东山正想安慰一下小蚁,却远远的看见了纹师爷奔跑而来的身影。

纹师爷去北麓州没有骑马,因为他那两条老虎腿跑的比马快得多,而且他还可以做到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常人快马加鞭三四天才能到的地方,他不过一个昼夜就够了。

陆东山来到回营必经的路口与纹师爷会和,他惊讶的发现纹师爷背上竟然背着什么,这个“什么”被一块淡紫色的轻纱罩着,看不仔细。

陆东山抬起手,掀开轻纱的一角,看了一眼,手一抖,那纱又飘摇的盖了回去……

三十二

难道是自己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了,为什么觉得她如此的美丽,即使只是模糊的睡颜,即使只是一眼,都令他心跳加速手发颤。

这时小蚁也凑了过来,好奇的看着纹师爷背上的“东西”。纹师爷轻轻的把背上的人放到身旁的一块平坦的大青石上,那人也醒了过来,坐直身体揉揉眼睛。冲着纹师爷微微一笑,说道:“你跑的可真稳,我都睡着了……”

这个微笑虽然不是送给陆东山的,但也直击他的小心脏,令他内心波澜壮阔起来。

“嗯,这位就是……”纹师爷正准备向冰块女孩介绍路东山,没想到陆东山自己慌里慌张的开了口:“在下仙事营司营陆东山,在此恭候多时……”

纹师爷和小蚁讶异的看向陆东山,这不是迎仙时候的客套话么,怎么用到这儿来了?

陆东山心里也恨不得把自己猛揍一顿,这是在说什么呀?!但表面上还故作镇定的硬撑着,所以体态和表情都显得不自然的僵硬。

女孩倒是根本没注意到这些,轻声糯语的问陆东山:“能带我去看看那个出仙人的洞么?”

纹师爷正准备向女孩说明,仙人洞是营中重地,生人勿近,还没张口,就听得他敬爱的陆司营毫不犹豫的说:“行!”

女孩愉快的跟着陆东山,回头还说了一句:“毛毛腿也一起来吧!”

纹师爷气的一口老血差点要喷出来。小蚁则在一旁捂住嘴,使劲的忍住笑。

即使是在晴空万里的日子,仙人洞的洞口仍旧是世界上最黑的黑,也仍旧彰显着诡异与神秘。令人不寒而栗,敬而远之。

而那女孩却竟然体会不到一丝恐惧,加快脚步径直的向着洞口走去。

陆东山,纹师爷和小蚁三人,连忙出声,想要阻止她。

但其实即使陆东山他们不阻止,女孩也不可能走进洞里,因为就在洞口她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那墙阻隔着洞外和洞内的两个世界。肉眼完全看不见,但是却真实的存在着,坚硬的耸立着。

女孩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鼻子,又摸了摸前面的这堵无形墙,上下左右都摸不到边际。然后她便握紧拳头,愤怒的砸向那堵墙。无形墙当然毫发无伤,女孩儿又四处低头寻找,捡起了几块石头,向墙上砸去。陆东山,赶紧走到她身边。循循善诱的劝导:“这墙是砸不开的,真的,我们都试过很多种方法了……你这样容易受伤……”

女孩儿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着模样,她一扭脸儿,正好看见纹师爷腰间别着的匕首,于是对纹师爷说:“麻烦能把你的兵器借我用用吗?”

虽然语气委婉哀求,但纹师爷也是决然不会同意的,没想到那位重色轻友的陆司营竟然直接伸手从纹师爷腰间把匕首拿了出来,对纹师爷说:“先借我们用用啊,放心吧,不会弄坏的……”

纹师爷气的毛都要炸起来了。

文师爷的匕首并无实体,只是一道寒光,但它的锋利程度,比任何有实体的利器都要强大。匕首砍到那堵无形墙上,墙纹丝不动。

女孩把匕首还给陆东山,又接着问:“有没有大一点的武器,像是斧子呀,锤子呀什么的……”

陆东山回头对小蚁说“去,到营房里拿个合手的斧子和锤子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累的气喘吁吁的女孩终于放弃努力,无奈的跌坐到了地上,忠实的陪练员陆东山也满头大汗的坐到了她身旁。对他们两个的行为实在看不下去的纹师爷和小蚁早已自行告退。

“你,为什么要进去呢?”陆东山问道。

“我要找我的伙伴!”女孩说。

“你的伙伴?不是胄么?”

“不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他把我带出来,反正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女孩沮丧的说道。

“你要找的人是谁?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征?”陆东山问道。

女孩低下头,更加沮丧的说:“我也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突然,她又抬起头看着陆东山问:“自胄以后,还有人从这洞里出来么?”

陆东山摇摇头,自胄之后至今还没有一个仙人出洞,他接着又纠正了女孩的一个关键概念:“从这洞里出来的,不是人,是仙……”

“仙?”女孩目不转睛的看着陆东山,那深紫的眼瞳令他着迷悸动,她接着问道:“那我是什么?人,还是,仙?”

陆东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出来。而这时,女孩的肚子发出饥肠辘辘的咕噜声。陆东山微微一笑说:“饿了吧,咱们先去吃饭,吃饱了饭,再想办法。”

回到陆东山在仙事营的私宅,膳堂里一桌丰盛的饭菜已经准备好,纹师爷和小蚁站在桌后等着陆东山的到来。

“好香……”女孩跟着陆东山一进膳堂便说道。这话令纹师爷有些吃惊,其实他在内心是判定女孩为仙的,既然是仙,就不应该吃凡人的饭菜,也不应该觉得凡人的饭菜“香”。

女孩径直坐到了陆东山的座位上,纹师爷刚要出声阻止,却发现他那不争气的陆司营竟然心甘情愿的坐到了她的下手座位上,也就只好隐而不发了。

陆东山示意大家都坐下,他举起酒杯说:“今天是天贶节,我让厨房多做了几个小菜,大家一起庆祝一下,正好这位姑娘来到仙事营……”没等陆东山祝酒词说完,女孩就把杯中酒一口喝了下去,她微微一笑说:“好香”。

纹师爷心中更加称奇,仙人靠闻香饮水过活,所饮之水就是最普通的白水,传说中有个别煞气极重的仙奴,要饮血为生,但从来还没听过有哪个仙喜饮酒的。

看到女孩喜欢酒,陆东山立刻吩咐家奴摆上了各种酒,桑落、新丰、竹生、蓝尾……黄的、红的、蓝的、绿的……纹师爷和小蚁都没想到陆东山竟然有这么丰富的“收藏”。

送酒让来的是陆东山府中的大福,他的脸上带着一贯的憨厚淳朴的笑容,手忙脚乱的把各种酒瓶摆放到桌上。

女孩突然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目不转睛的盯着大福看。直看得大福手足无措,险些把摆好的酒瓶碰倒。难道,她看出了大福的与众不同,毕竟他是由一个异仙转化而来的,纹师爷瞬间表情紧绷,做好处理任何突发事件的准备。

“好了,你下去吧。”陆东山当然也发现了女孩的异样,故做平静的让大福离开。大福搓着双手,仍旧是憨厚纯朴的笑着,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这是我府内的家奴,怎么,他有什么问题么?”陆东山微笑着问女孩。

女孩也微笑着回答道:“没什么,他好象是变异了。”

变异了,这三个字象响雷一样直击进陆东山和纹师爷的心里,什么是“变异”?变异了会怎样?她怎么能看出大福变异了?

女孩说完话就一切如常的继续品酒,还很善良的给桌上其他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纹师爷实在忍不住了,张口想继续追问“变异”的事。但没想到,对面的陆东山却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问。

而后,陆东山就也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向女孩介绍着各种酒的特色、历史和酿造工艺,然后陪着她一杯接一杯的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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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营堂。

堂内灯火通明,大门敞开,依旧正对着漆黑的夜晚和更为漆黑的山洞。

纹师爷和小蚁各自坚守着自己的岗位,而他们的陆司营则醉的迷迷糊糊的趴在条案上,那顶官帽被歪七扭八的扔在一旁。虽然已经给他灌了两三碗醒酒汤,但似乎都没什么功效。

“陆司营?陆司营?”纹师爷皱着眉在陆东山身后轻声呼唤,深怕他一醉不醒耽误了公务。

“啊?什么?有仙出洞了么?”陆东山猛的坐直身子,胡乱的把官帽扣到头上。

“没有,没有……”纹师爷连忙说,默默伸手把陆东山戴反了的官帽摘了下来。

“哦……”陆东山又泄了气,重新趴回到条案上。

“陆司营,您说雷将军送过来那位,咱们是不是应该用过水和照光来测一测身份呀?”纹师爷问道。

“测什么,不用测,”陆东山摆摆手说,“我心里有数!”

“是,是么?”纹师爷略显惊讶的说,“那小奴斗胆问一句,她到底是不是仙?”

“她……”陆东山沉吟了一下,又打了个酒嗝,幽幽的回答:“是仙……也不是仙……”

“啊?!”纹师爷更加惊讶了。

陆东山仍旧脸朝下趴在条案上,所以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与眼神。

这时,他又接着说:“她,不属于这里……”

三十三

美露海不是海,是林。

遮天蔽日,生长千年的原始森林。

林中满是一种名为“掬叶树”的高大树木,它的叶子形状如人五指合拢的手掌,每到晨昏交界时,叶子就会两两相合,而朝露就会凝结其中,无数对叶子掬捧着晶莹的露水,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就像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样。

露水雾气升腾,有时还会出现海市蜃楼的现象。

相传,每隔一百年的天贶节,在最高的那棵掬叶树的最高的那对叶子里,会出现一次“青露”,而这青露有起死回生的神效。

至今这都只是个传说,鲜有人去尝试,更没有人成功的找到过青露。

小六现在一棵参天的掬叶树下,自从从密道出了宫,他便日夜兼程的奔袭,要赶在天贶节前到达美露海。为了节省时间,他干脆也不再进香食。现在的他衣衫褴褛,身形消瘦,面容憔悴。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棵掬叶树上。天边隐隐的泛起了鱼肚白,他一颗不敢怠慢,施展起六只手臂,矫捷的向上爬去。

多亏了这六只手臂,他才能比凡人爬的更快,爬的更稳,爬的更高。

他在心中虔诚的祈祷,向着不知名的众神,祈祷他能找到青露,保住他最珍惜的人的性命。原本他的打算是,在皇上咽气的那一刻自行了断,陪着他共赴黄泉。但是,现在发生的种种令他明白,皇上死也是死不瞑目,如秃鹫般盘旋在皇上周围的各路人马和各色暗算,正在从内到外的吞噬着他的灵魂,那种痛苦让小六都不敢直视。所以,小六改变了计划,拼上一切,为他的主人,为他最关心的人,放手一搏。

掬叶树的树枝看上去结实,实则脆弱,小六攀住的枝杈几次断裂,若不是他有灵活的六只手,可能早就跌落树下了。

时间刚刚好,当他来到树的最顶端时,太阳正准备从东方的山脊处冒头,天色也由暗转亮。

小六小心翼翼的接近树顶的那一对叶子,叶子大小如盛水的面盆,中间积着一洼清澈透明的露水。

什么?透明的?小六心里又惊又悲,看来是失败了,要不就是传说不属实,要不就是他没有找对地方……总之,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正在小六沮丧发呆之时,太阳终于从山脊之后跃动而出,阳光猛地倾泻而下。那些被掬叶捧着的露水瞬间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点点晶亮的波光。而小六面前的这一洼露水竟然从底部向上翻腾出一道青色,很快就把整洼水染成了青色……

青露!竟然真的出现了!小六惊的一时恍惚,但他突然发现,在阳光的灼烤下,露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挥发,所再不赶紧下手,水马上就要干了!

小六手忙脚乱的掏出一个小葫芦,盛满青露。葫芦盖刚塞紧,掬叶里的露水就全部蒸腾消失了。小六心里说了句好险,把葫芦挂在脖子上,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林间露水蒸发形成的雾气以各种角度折射着光照,逐渐形成了一个影像,小六抬头看着这个神奇的变化。影像越来越清晰,小六惊讶的发现,影像里的场景那么熟悉,那不就是皇宫前朝的太初殿么?那中间摆着的不就是皇上的龙椅么?那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就是……皇上么?

虽然皇上的面容依旧苍老,但精神和气色却都俱佳,他面带笑容,从半空的海市蜃楼中看着小六。

看到自己日夜思念的皇上,小六不由得湿润了眼眶。没想到最美露海竟如此神奇,看得透自己的心思。而紧接着,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海市蜃楼中的皇上竟然开口说话了。

他用小六再熟悉不过的语调,呼唤道:“小六啊……”

虽然语调熟悉,但语音却有些怪异,似乎混杂着苍老与年轻,阳刚与阴柔,仿佛一个老年男子和一个青年女子同时说出口一般。

此时的小六,哪还有心思去分辨声音的异样,甚至连海市蜃楼会发出声音的不可理喻之处也顾不上了。他的热泪夺眶而出,一如既往的应了一声:“小奴在!”

海市蜃楼里的皇上伸出手来,小六也伸出了手,就在他的手马上要触碰到皇上的手的时候,他所处的树干突然猛的晃动起来,令他身形不稳,向后一仰从树顶掉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跌落反倒使小六从刚才的幻象中清醒过来。他用两只手死死地护住胸前挂着的葫芦,另外四只手在半空中抓住了一个枝杈,像猴子一样挂在了上面。他的身子还没有挂稳,第二波剧烈的晃动又侵袭了过来。小六再一次跌落,但又再一次抓住了救命的树枝,好在这个树枝较为粗壮,他可以将整个身子趴在树枝上,用四只手死死地抱住了树枝。

小六向下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树下,猛烈的摇晃着树干。

这是哪来的仙?为什么冲着我来?

小六心中不解。除了宫里的那几个,他并不认识其他仙奴,也分辨不出这只巨大的蜘蛛到底是仙奴还是野先。

小六趴着的那个树枝离地面并不远。大蜘蛛似乎看清了他的位置,它倒退几步,用两条后腿支地,竟然像人一样站立了起来,露出了长在腹部的人脸。小六还没来得及看清这张人脸的五官相貌,人脸的就把嘴一张,从中吐出的不是舌头,而是三根麻绳。这三根麻绳就像活的一样,越伸越长,蜿蜒而上,直冲着小六飞过来。

小六虽然急忙扭身躲避,但仍旧被这三根麻绳抓住了一只脚脖子,硬生生的拉下来摔到了地上。

而缠绕在脚上的看上去极为普通的麻绳,却像烧红的铁链一样,将小六脚上的皮肤烫出一道青烟。

“锁仙绳?!”小六惊呼道,难道他面前的这只大蜘蛛,就是皇上的御养仙奴克?!

小六听说过克的功能,但是要想让课去捕仙,没有皇上亲笔写的诏符是不可能的。原来是皇上要把自己抓回去!

想到这,小六的心中没有悲愤,而是满满的愧疚:皇上得知自己不辞而别,该是多么的心痛和绝望?说不定还会因此加重了病情!

小六后悔极了,当初因为怕皇上不同意,自己擅作主张偷偷的前往美露海,竟然没有考虑到自己行为会带来的后果……可惜,克不会给小六后悔的时间,它的嘴中又吐出一根锁仙绳,猛的飞出,缠绕在小六的脖子上,而且,越缠越紧……

三十四

不行!不能就这么死掉!必须要把青露送给皇上!

小六的脸憋的通红,他仍旧用两只手死死的护住胸前挂着的葫芦,另外四只手抓住了缠绕在脖子上的锁仙绳。他的手被锁仙绳烧灼的发出焦糊的味道,钻心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但是,发自内心的那股子决绝,让他没有松开手,反倒是拼劲全力死死抓住绳子撕扯。只听啪的一声巨响,缠在小六颈项间的锁仙绳竟然被撕裂了。小六一骨碌爬起来奋力的逃跑。被揪断了信子一般的锁仙绳,克显得更加愤怒,脸气的通红,他张开嘴竟然从嘴里飞射出三根锁仙绳

将小六重重捆绑,这下小六再也无法挣脱。三根锁仙绳同时发力,越收越紧,直勒得他双眼翻白,逐渐失去意识。

就在这时,突然从远方传来一种奇特的嗡嗡声,就像千万只蜜蜂同时扇动翅膀一样。只见一群奇特走诡异的生物,正从四面八方向着克和小六飞来。

这种生物,有着人的身体,但是身高不过三尺。有手有脚,还有一双像蝗虫一样的翅膀。

他们全身赤裸,但躯干上没有任何能够辨识性别的器官,甚至连排泄的器官都没有。而他们的脸竟是光溜溜的白板,无眼无嘴,没有五官。脑袋上也光溜溜的,没有一根头发。

这些奇怪的翅膀小人儿手里竟然还拿着各种自制武器,石斧石锤,竹枪,木刺……

他们目的鲜明的直扑向克,克虽有八条腿但架不住这些翅膀小人数量众多,前赴后继,不顾死活的与克搏斗。而且小人们有翅膀会飞行,在战斗中更加灵活。克逐渐占了下风,自顾不暇的它只好撤回锁着小六的锁仙绳,转而攻向翅膀小人。

克的锁仙绳一收,奄奄一息的小六滑落在地上,拼命的喘息。

地上翅膀小人的尸体越积越多,但是那些活着的小人儿却毫无畏惧,继续以更猛烈的攻势进攻着克。

小六没有时间观看这场战斗的输赢结果,也没有时间去弄清楚这些翅膀小人儿到底是什么?又到底为什么要救自己。他只是紧紧护住自己胸前的那只葫芦,艰难的站起身,迈开腿,向他心系的皇上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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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什么,一会儿我要和思谜一起去后山走走,放心吧,晚上开工前一定回来哈!”陆东山手里拎着一个竹篮,上面虽然盖着盖子,但隐隐传来酒香之气。

他不等对面的纹师爷做任何反应,就哼着小曲儿转身离开了。

“谁?思谜?谁是思谜?”纹师爷大惑不解。

“还能有谁呀,雷大将军那儿来的那位呗……”一旁的小蚁头也不抬,一边收拾陆东山的书桌一边说道,“司营苦思冥想,花了好几天才想出这个名字来。”说着他从桌下捡起几个揉成一团的废纸,铺展开来给纹师爷看,上面尽是陆东山写的各种名字,每个上面都被划上了否定的叉,这样的纸团不止一个两个,足见陆东山“冥思苦想”的程度。

“仙奴的名字素来只有一个字的。”纹师爷又皱上了眉。

小蚁手上没停了收拾,头也不抬的说:“咳,司营说了,思谜不是仙奴……”

不是人,也不是仙奴……难道是野仙异仙?纹师爷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不由得想起陆东山酒醉后说的那句话:“她,不属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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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没有想到,从小玩到大的后山竟然如此美好,有郁郁葱葱的树木,五彩斑斓的山花,娇翠欲滴的野果,还有那清澈见底的小溪,如乐曲一般,叮咚委婉。

儿时在山间玩耍的功力,此时一并迸发了出来,陆东山用三色猫尾草,编出了漂亮可爱的彩色小兔子。又用纯色清透的夏罂花,配上细嫩却坚韧的藤条,作出了漂亮的手链和脚链,系到了思谜的手腕和脚腕上。

在这些大自然的装饰点缀下,思谜显得格外清雅卓越。

陆东山采了一些可口的莓果,手捧着放在溪水中清洗,而思谜站在他的身后,望着这片青翠之中的山泉,思绪竟然有了一丝恍惚。

她感觉在记忆的深处,曾经也到过这样的一个地方,而且不止一次,那个地方,同样也有山,同样也有泉。随着那个地方浮现在心中的,还有它所带来的情绪,有快乐,有迷茫,甚至还有绝望……她记不清在那个地方发生过些什么?但是,这些复杂而强烈的情绪却猛烈的冲击着她的心灵。

“这是夏季山里最好吃的果子!”陆东山站到了思谜的面前,手里捧着刚刚洗好的诱人的莓果,阳光照射之下,莓果晶莹的紫色就如思谜的双瞳一样梦幻。

思谜收回心绪,仰头看向陆东山,陆东山比他高出一个头,虽然他的五官每个拿出来都算不上好看,但是排列在一起却别有一番味道。

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戏谑顽皮,竟叫人忽略了其实他也算得上是个相貌英俊的男子。

而此刻,他面色端正,带着发自内心的真挚,毫不娇柔造作的站在她面前,深情的凝望着她的双眼。

陆东山拿起一颗莓果,送到思谜的嘴边。他不知道是哪根神经驱使着他做出这样的举动,他只知道连那叮咚作响的泉水声,都快要掩盖不住他心跳的隆隆。

莓果送进了思谜的嘴里,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了那柔软的嘴唇,而这柔软的触感以闪电般的速度顺着他的神经网络传导至了他身体里的各个角落。

“咦,小猫?!”思谜突然发现了什么,看向不远处,接着又皱了皱眉,疑惑的说:“好象又不是猫……”

陆东山扭头看过去,一只长相似猫、身上有灰白相间斑纹的小动物正从小山包上的草丛中好奇的探出头来。它和“猫”最大的区别是头上有一对坚硬的角。

阅历丰富陆东山告诉思谜:“这是鹿角狲,这只看上去应该还不到一岁。这种动物警惕性很高,很少跟人靠近……”陆东山话还没说完,就看见思谜蹲下身子,揪了一根草挑逗鹿角狲过来,而那只本应“警惕性很高,很少跟人靠近”的鹿角狲就欢快的跑到思谜跟前玩耍、撒娇。

陆东山不由微微一笑,心想,在她身上果然什么神奇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天色渐暗,暮色将垂。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陆东山不得不准备返回营,去完成他的本职工作。

陆东山带着思谜向山下走去,刚走几步,思谜就停了下来,因为她听到了身后草丛里的窸窣之声,她急急的回过头,看见那只小鹿角狲竟然寻着她追了过来。

她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叫道:“嘿,毛球!快过来!”显然,毛球就是她给这只小鹿角狲起的名字。

毛球对这个名字全盘接受,轻叫一声跃起,扑到思谜的怀里。而思谜被它的力道冲击,向后一个趔趄,幸好被陆东山一把揽住。

这样的近距离接触,这样的天赐良机,似乎不吻下去都不行了……

陆东山俯身向怀中的她……

但是,此时,一团殷红色的光亮带着刺耳的啸叫跃入空中,转瞬绽放出凄厉的烟火。

火光映射下的陆东山的脸突然紧张,他拉起思谜冲出小树林向山下望去。

只见仙事营门前火光冲天,喊杀阵阵。

出事了,仙事营出事了……

三十五

黑衣黑裤黑靴,头戴阴阳龟甲制成的面具。这种龟甲从外面看是一片漆黑,从里面看却是如水晶般的透明。所以别人从面具外看不到佩戴者的脸,而佩戴者却可以从里面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20个黑衣人均手执一种被戏称为“烤肉叉”的兵器,银亮明晃,上面带有三尖叉,因为是由上好的蛛丝矿制成,所以每个叉尖竟然都可以随执叉者的心意而长短伸缩。这便是江湖传闻中的“阴曹伙夫”,踪迹诡秘,谁也不知道他们效力于谁,但谁都知道他们一出现必然会有一翻杀戮。

十几年来,仙事营从未遭遇过武力来犯,最大的安全隐患无非是个别有惊无险的异仙事件,营中虽有五、六十号营卒,但早就在一片祥和的气息中荒废了武功。和那些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阴曹伙夫”相比,基本上就是鱼肉和刀俎的关系。更可怕的是,这些阴曹伙夫招招取人性命,似乎不打算让一人生还。

营门前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横尸,纹师爷让大家退回营地,关闭大门,而自己则留在门外,独自一人鏖战“阴曹伙夫”。

他身体前匐,双手着地,姿态如猛虎,上下扑跃,除了手中的匕首,那一口“狮子牙”也成为了强有力的武器,有几个伙夫已经被他咬伤,而他也满嘴鲜血野兽一般犀利的盯着包围他的一众敌人。

四肢着地,利齿啃咬,这在平日是纹师爷绝然不会呈现的样貌,因为他有“狮子牙,老虎腿”,却一直试图努力保持“人”的形象与尊严。

只是现在,形象、尊严与整个仙事营的生死存亡相比,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纹师爷身上穿着素色的常服,从各处伤口流出来的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他后退几步,背靠到营门上,咬紧牙关,准备决一死战。他听到小蚁在门里带着哭腔喊着:“快开门!快把门打开!他们会杀了纹师爷的!”

纹师爷用铜锣般的嗓音大喊:“谁也不许开门!”因为他知道,这些伙夫一旦进去了,整个仙事营怕就留不下活口了!

在伙夫们的包围圈外,还有两个骑着马的黑衣人,冷眼看着纹师爷和伙夫的战斗。

这两个人的外貌有着鲜明的对比,简言之就是“一软一硬”:软的那个仿佛全身无骨,摊在马背上,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出溜下来;而硬的那个整个上身笔直、僵硬的挺着,完全没有人类骨骼应有的自然曲线。自这种奇异的外貌分析,他们肯定是仙非人。

软的这个名叫“摆”,他脸上的皮肤苍白、光滑的不正常,他眨了眨幽黑的小眼睛,不耐烦的抱怨道:“这些伙夫磨叽什么呢,跟这个低等仙奴有什么好纠缠的,赶快把事儿办了得了!”他说话时稍显含糊,口中象蛇信一样的舌头隐约吐露。

硬的那个名叫“引”,他面色如铁锈,毫无表情的回答:“主人交待过,不要干涉阴曹伙夫的具体行动。只要最终能完成任务,随便他们怎样都行。”

摆撇了撇嘴说:“要不,我去帮帮他们?”

引摇摇头道:“难道你没看出来么,他们现在根本不需要帮助。听说阴曹伙夫最喜欢享受诛仙的快感,你就别去打断他们的快感了。”

这时,阴曹伙夫中的一人口中发出奇特的口哨声,5、6个伙夫应声一同跃起,手中的“烤肉叉”直指纹师爷,而纹师爷则摆出殊死一搏、鱼死网破的架势准备迎战。

突然,一个矫捷的身影挡到了纹师爷的身前,手中的两柄蛇信短锏与烤肉叉激烈碰撞,迸发出金属色的火花,只几个回合便把这5、6人从近前逼退。

“陆……陆司营!”纹师爷颤抖着声音叫道。

陆东山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纹师爷,关切的问了一句:”你怎么样?”

纹师爷使劲儿的点了点头,大声说道:“我没事!还能打!”

陆东山微微一笑,看了纹师爷一眼,这一眼令纹师爷心中的绝望、无助一挥而散,象是找到了最强大的支柱,浑身又充满了坚定的力量。

“我可真后悔呀!”陆东山说道。

“什,什么?”纹师爷对这来由的话不解。

“后悔没听你的话,好好练功!哈哈……”话音未落,陆东山就挥起双锏向伙夫们发起了进攻。

纹师爷心中暗气,“这个陆司营,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嬉皮笑脸!”,然后一个虎跃,来到陆东山身边和他并肩做战。

陆东山嘴上虽说自己没有“好好练功”,但他的战力却着实惊人。而且,他的蛇信双锏的锏柄中隐藏有坚韧的细链,可以将锏抛出再收回,成为近、远程兼顾的武器。而他和纹师爷又极有默契,两人的攻防配合的天衣无缝,不一会儿,就有数个伙夫伤亡倒地。

先前在对付纹师爷一人时,阴曹伙夫们更象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不急着把老鼠咬死,而是享受观看老鼠垂死挣扎的快乐。而现在,随着陆东山的出现,他们不得不认真起来。全体伙夫向陆东山和纹师爷合围,并且不断的缩小包围圈。

“我看,现在你倒是可以去帮帮他们了……”不远外马上的引低沉的说道。

摆听到可以去参与战斗,欢快异常,他从马背上出溜下来,原来他并没有腿,腰以下是条如蟒蛇般的尾巴。

他先是将身体向后缩,然后就像皮筋儿一样,向着陆东山他们弹射过去。

一条巨大的长虫扑面而来,令陆东山和纹师爷措手不及。

摆手上并无兵器,战斗运用的是他那条灵活摆动的尾巴。他的尾巴发出响尾蛇一样奇异的响声,尖端的鳞片个个立起,每一个鳞片的边缘都极为锋利,但凡被刮到就会形成一个深深的伤口。

更可怕的是,它的尾巴还能分泌出粘液,在摆动的过程中甩向四周,这些粘液具有极强的腐蚀性,粘在身上立刻使皮肤变黑,痛彻入骨。

随着摆的加入,战场上的形势瞬间逆转,陆东山和纹师爷落入绝对的下风。

而此时,几个阴曹伙夫对视了一眼,不再和陆东山他们纠缠,转而闪身窜到了营门跟前,其中一个从怀中掏出三眼炸药,按到了门上。

炸药被引爆,钻进了厚重的营门里,其中一个阴曹伙夫掏出一把小木槌,在刚才炸药所在的点上轻轻一敲,整个营门就裂成一个个巴掌大的小立方体,像是没有垒好的积木块一样,轰然塌落,溅起一阵灰尘。

见营门被炸开,陆东山心下着急。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大声喊到。

摆却没挺了自己的攻势,嘿嘿一笑说:“将死之人,问那么多干嘛!”

眼见阴曹伙夫要闯进营里,陆东山对纹师爷说:“快去护营,这里我挡着!”

话虽这样说,摆的攻势岂是他一人能挡的住的。话音未落陆东山的手臂上被摆的尾巴集中,被鳞片刺伤,手上不由一松,一只锏掉落到了地上。

纹师爷左右为难,又要去护营,又不能眼看着自己的主人送命。

破碎营门溅起的尘雾渐渐消退,一个人不紧不慢的从营门里走了出来。

不紧不慢的走向阴曹伙夫,不紧不慢的走向血雨腥风……

三十六

一个淳朴老实的中年人,脸上被风吹日晒刻画下道道皱纹。他身上穿着家仆的粗布衣服,腰间系着的围裙上还有残留的菜汁油渍。

“大福?”陆东山看到门里走出来的人,讶异的叫道。

看到这样一个普通的下人以这样一个沉着泰然的姿态走来,阴曹伙夫们还真有了短暂的发懵。但紧接着,他们就施展招式,几支锋利的烤肉叉直指大福。

陆东山和纹师爷刚想提醒大福小心,烤肉叉就在一阵叮当声中被弹开,大福不仅毫发无伤,还有好几个伙夫闷哼倒下。

铜铃阵祭在空中,发出清脆狂放的声响,大福已经不再是大福,而是变身回复成了“铜铃仙人”,不仅身形变高,肌肉鼓起,连面容也有了极大改变,皱纹消失,五官凸显,眼神里满是摄人心魄的杀气。

铜铃仙人眼睛向旁一扫,一众铜铃便呼啸着向摆飞过去。摆不得不放弃对陆东山和纹师爷的进攻,转而应付这些厉害的铜铃。

“咦?仙事营里不是只有一个在册的仙奴么?”常平额附纳闷的说,此时的他正悠闲的坐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一手摇着扇子,一手端着茶杯。坐在他上手位的是厉王爷,下手位的是葛越影。他们所处的位置在一个平整的山崖,依崖下望,正好可以看到仙事营的全貌。侍从们用几块青石拼成桌椅,而厉王爷等三人则边品茗边津津有味的观看着仙事营的殊死搏斗。

“真没想到,陆东山竟然敢养野仙……”常平额附说道。

一旁的葛越影手里拿着千里眼(单筒望远镜)向下观望,嘴里喃喃的说:“敢不敢养野仙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竟然能养野仙!放眼天下,懂得驭仙之术的还能有几个,难道他们这陆家一脉真有什么绝活儿……”

常平额附一边殷勤的为厉王爷斟满茶,一边说道:“王爷果然有先见之明!起先我还想着,既然有阴曹伙夫出马,何必还要派两位资深的仙奴一起。现在看来,陆东山私养仙奴,仅靠阴曹伙夫似乎难以应对,多亏了,有摆和引两位罩着……”

厉王爷淡淡一笑,说道:“我也没想到陆东山还有这么一手。当初派摆和引去,也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今晚必须一举拿下仙事营,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厉王爷端起茶杯,悠然的饮下香茗。

常平额附略带忧虑的说道:“王爷为何不先派我去说服陆东山呢,说不定他可以为我所用,也许可以避免如此的杀戮……”

“闻喜兄此言差矣,”葛越影放下千里眼,严肃的说道:“若想成大事,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不是王爷不相信你的驭人之术,一是因为时间不允许,自从那个仙奴小六失踪后,皇上的病情急转而下,随时都有可能升天,我们没有时间去和路东山周旋。二是因为陆东山老爹当年的那个案子,虽然和王爷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也有间接关联。他肯定对王爷心有芥蒂,我看他是不会死心塌地跟着王爷的。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速战速决,不留后患……不过,”葛越影转向厉王爷说道:“现在看来,我倒建议王爷,能流陆东山一条命,说不定他真有什么过人之处,以后也许有用得着的地方。”

厉王爷不置可否的回答:“能不能留他一命,要看他有没有这样的造化了。”

此时的陆东山正和纹师爷在没有门的营门前与剩下的六七个阴曹伙夫搏斗。而铜铃仙人则在一旁死死钳制住了摆。铜铃仙人伫立不动,哪些灵活强劲的铜铃上下飞舞,令摆躲避不及,自顾不暇,身上竟被打出了几个血洞。

眼看摆处于下风,不远处马上的引终于决定出手。

他大吼一声,上衣便如碎片般破碎飞散,显露出赤裸的上身,也显露出了他身体僵直的原因:他的上半身,脖子以下腰以上竟然镶嵌着一块锈迹斑斑的,方方正正的金属。

他暗中运气,那金属块上的锈迹隐隐的发出红光。

铜铃仙人原本祭在空中的铜铃阵突然不在听他的指挥,而是被引身上的那块金属吸了过去。

一阵叮当乱响,铜铃尽数被吸到了金属块上。铜铃仙人心中一惊,想要再召回这些铜铃,但不管如何使劲儿,它们都死死地固定在引的金属块上动弹不得。

摆趁机一甩尾巴,铜铃仙人猝不及防被扫中跌倒在地。

就在摆要下杀手之前,陆东山抽身过来,帮铜铃仙人挡住了摆的攻击。

引此时再次运功,试图把陆东山的兵器吸走。

但是没想到,周围纹师爷和那几个阴曹伙夫的兵器都被吸走了,而陆东山的手中的蛇信锏竟然纹丝不动,另一只刚才跌落地上的锏也没有被吸走。

此时,营地中传来一阵呐喊,一队勇敢的营卒拿着快弩向外冲来,没有了兵器的阴曹伙夫,在弩阵之的攻势中不得不向后倒退,陆东山大声的向纹师爷喊道:“快,撤回营地!带兄弟们去后院。”

他边说边把手伸向倒在地上的铜铃仙人,想要把他拉起来。

但就在铜铃仙人的手和陆东山的手握到一起的那一刻,铜铃仙人便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三十七

几乎每个小孩儿都玩过“把小鸟关进笼子”的游戏,在一个小木片上,一面画一只鸟,一面画一个空笼子,木片两段栓上绳子,通过拧动绳子让木片高速旋转,只要转的足够快,从视觉上小鸟就会变到笼子里。这说明每个画面在人的眼中会有视觉残留,当两个画面交替变化的过快时,它们就会重叠到一起。

此刻的铜铃仙人和大福两个形象就重叠到了一起。当陆东山的手与铜铃仙人相握时,铜铃仙人就起了怪异的变化,他的形象一会变回大福,一会儿又变回铜铃仙人,而且越变越快,先是两种形象快速闪现,然后由于闪现的频率过快,在人的眼中这两个形象就重叠到了一起。陆东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不由松开了握着铜铃仙人的手,没想到铜铃仙人的手却反向死死抓住了他。

重叠形象里有两个头,两双眼。起先这两双眼中的神情还略有区别,仙人的眼满是暴躁的怒气,而大福的眼则带着温顺甚至一丝怯意。但突然间,两双眼都转化成另一种情绪:仇恨!

就在这短暂的瞬间,大福的脑海中如火山喷发似的涌现出许多的记忆,那些以前不曾记起的事情,那些在得道成仙之前的事情,一股脑儿的喷涌而出,令他的头几乎要炸裂开来。突然,一个画面从杂乱的回忆中直面而出,占据了所有的注意力:

还是个正常人类的福满仓跪在杂草丛生的地上,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坟包,上面插着一块木牌,写着:福大宝之墓。

福大宝,那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尚在韶年就命丧黄泉的儿子……

福满仓双眼通红,已哭不出一滴泪来,他的手深深抠入土地之中。他抬起头冲着阴暗的天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的说道:“陆北原,我也要让你尝尝丧子之痛!”

陆北原便是陆东山的父亲……

各种思绪的流转仅在一瞬间,大福伸手抓起了地上陆东山掉落的那只锏,指向陆东山的面门直刺过去!

陆东山惊得竟然忘记了躲闪,眼见蛇信锏就要刺进陆东山的眉心,大福拿着锏的手却被摆的蛇尾扫中,锏失了准头和劲道,陆东山也得以逃脱。

其实摆并没有察觉到大福对陆东山的突然袭击,只是想趁机消灭劲敌,没想到阴差阳错竟救了陆东山一命。

大福迫不得已松开抓着陆东山的手,刚才“二合一”的身形又恢复成了铜铃仙人的模样,他回身与摆缠斗,由于身上的铜铃被引都吸走,他的战斗力折损大半。更麻烦的是,变回铜铃仙人后,他的记忆和情感就又混乱得一塌糊涂,他隐约觉得刚才自己想起了什么,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现在又突然想不起来了。这种焦虑和迷茫,使得铜铃仙人不愿恋战。于是使出最后“杀手锏”,他一张口,从口中吐出了一颗铜铃,那铜铃飞到一半,便砰的一声破裂,散发出一阵浓密的烟雾。然后他便在烟雾的掩护下,一个箭步蹿上了摆原本骑着的那匹马,

双腿一夹,纵马而去。

引见状在一旁喊道:“别让他跑了!”

摆点头说道:“放心吧!”再一次向后回缩身体,然后又向前猛的一纵,追着铜铃仙人的马蹿入了黑夜中。

另一边,尹带着剩余的那几个阴曹伙夫,对陆东山一部进行最后的围剿。

仙事营的后院由于有焚仙坑,当初为了防止送往焚仙坑行刑的那些异仙野仙逃跑,所以构筑了高高的围墙,此时成了营地中最后的庇护所。

除了陆东山纹师爷和残存的营卒以外,还有些妇孺家眷,他们低声嘤嘤的哭泣着,脸上写满了惊恐。

陆东山和纹师爷指挥营卒将后院的院门紧紧锁牢,而这时引带着阴曹伙夫来到了院门外。

阴曹伙夫故伎重演,在院门上安装三眼炸药。引爆过后,木制大门立刻灰飞烟灭,但没想到的是,在这木门里竟然还包裹着一道金属门,而且不知这是种什么金属竟然令三眼炸药也奈何不得,始终顽强坚硬的伫立着。

经验老道的阴曹伙夫仔细观察了一下院墙,发现不仅是院门,包括院墙也包裹着这种金属。

他们依旧冷静果断,各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儿,分头将瓶中的黄色液体沿着墙根儿倾倒,

然后点起火折子向黄色液体扔过去,立刻就引燃了熊熊的大火。

金属的院门院墙,在这团黄色火焰的烧烤下变得炙热无比,而院墙内躲避着的人们也不由得产生了即将变成烤肉的恐惧。

此时,更是发生了雪上加霜的事,马背上的引突然大喝一声,他身上吸的那些武器离弦一般跃向天空,待飞到一定高度,便来了个大掉头,向着后院里猛扎下去,宛如一场尖刀利剑的大雨扑簌而下。

陆东山和纹师爷慌忙带着大家躲避,但仍有人躲避不及,四下里传来声声伤痛的惨叫……

“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必须要突围!突围!”纹师爷喊道。

陆东山眉头紧锁,突围,怎样才能突围?怎样才能做到不是送死而是突围?

三十八

月光倾泻,泉水叮咚。

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在后山的半山腰,向下俯瞰着仙事营的惨状。

眼中看的是火光冲天、利刃如雨,耳中却听的是林间夜晚宁静的叶摆虫鸣,让思谜对山下的战斗有中置身事外的不真实感。

傍晚时间下山之时,陆东山看见营地发射的烟火信号,就让思谜躲在山上,等他回来接她,然后就匆忙奔下了山。

就当前的战况来看,路东山还能不能有命回来接她,着实存疑。

思谜若有所思的看着山下,表情有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毛球,那只一直跟着思谜的鹿角狲,此刻正舒服的躺在思谜的怀里,享受着温柔的抚摸,喉咙里发出猫科动物特有的呼噜声。

思谜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忽然把毛球放到了地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半梦半醒的毛球迷迷乎乎的站稳,抖了抖身上的毛,用莫名其妙的眼神抬头看着思谜。

思谜蹲下身子,若有所思的对毛球说“既然你想跟着我,那就送我一程吧!”

她伸出一只手,摊开手掌,掌心上空隐隐燃起一小团青色的光亮。那光亮由小到大,又像晶体一样凝结,最后形成了一个樱桃般大小的晶莹的圆球。

突然啪的一声,圆球四周猛的生长出密密麻麻的尖刺,思谜猛地将手掌握成了拳头,那个青色的刺球扎进了她的掌心,鲜血顺着细密的伤口流出,将刺球融化。

待她再摊开手掌,青色的刺球已经消失不见,而掌心的血迹中泛起莹莹的青光。

思谜的鲜血似乎有一种奇异的香气,引得毛球不由得耸了耸鼻子,身不由己的向她手掌靠近。

思谜把手掌向它伸了伸,鼓励它品尝自己的鲜血。毛球伸出舌头,开始舔食思谜掌心里的血。

没舔几口,毛球突然浑身一激灵,向后倒退几步,它抬起头,那原本是乌黑的眼瞳,竟然瞬间变成了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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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招,还有这保命的最后一招,也是祖传的最后一招。

陆东山举起右手,向纹师爷晃了晃。他的手腕上挂着祖传的那条金丝绕青绳的手链。接着陆东山又向着后院儿中心的焚仙坑指了指,对纹师爷说“这个手链可以做唤仙魂的法事!”

唤仙魂就是从焚仙坑里召唤出已经被焚毁的仙人的灵魂。

“真的!”纹师爷惊讶的瞪大眼睛,“你怎么早不用这一招呢?”接着问道“一次能换出几个仙魂?”

陆东山摇摇头。

“那能唤出什么等级的仙?”纹师爷又问。

陆东山又摇摇头。

“那换出的仙魂能听咱们的话吗?仙魂能存在多久……”

陆东山依旧摇头。

最后纹师爷不得不问出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是他最不想问的一个问题:“司营以前是否成功唤出过仙魂?”

不出所料,陆东山摇了摇头,急急的说道:“当年我爹教过我唤仙魂的方法和咒语,但是,这唤仙魂需要用活人来祭。你说谁会平白无故拿个活人来练手啊!”

“活人祭?!”纹师爷皱起了眉头,“那现在到哪儿去找个活人来祭呢?”话音未落在陆东山和纹师爷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猛的蹿了出去,他直奔焚仙坑,也不知从哪来了股子力气,竟一个人把焚仙坑上沉重的盖子向一侧推开,露出了一条缝儿,焚仙坑底下那灼热的红光顺着缝照射上来,照亮了推开坑盖的人的脸,是小蚁!

小蚁略迟疑一下,接着竟扒着焚仙坑的边缘就要往下跳,幸亏被陆东山和纹师爷一把抓住。“你疯了!这是要干什么呀?”陆东山吼道。

小蚁泪流满面的说:“让我去祭仙!唤出仙魂就可以救大家!”

“你这个傻孩子!脑子坏了吧!”陆东山气不打一处来的说,“活人祭还不简单,还用的上你!我出去随便抓个阴曹伙夫回来不就行了!”

“对呀对呀!”纹师爷在一旁应和,但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出去活捉一个阴曹伙夫,这举动的疯狂程度和跳下焚仙坑祭仙也差不多了。

事已至此,似乎也别无选择,陆东山让纹师爷守住后院儿,又让几个强壮的营卒帮他推开院门待他出去再即可把门关上。

陆东山紧紧握着蛇信锏,做好恶战准备。但眼前的景象却令他嗔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活捉阴曹伙夫是不可能的了,因为他面前已经没有一个活着的阴曹伙夫了。

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活捉阴曹伙夫回去祭仙了,因为威胁仙事营的敌人们全都已命丧黄泉,包括那个战力超强的仙奴引。

站在遍地横尸中,飒飒月光下的,是一只巨大的鹿角狲,它的身形已经完全超出了一只正常鹿角狲的生长范围,可与强壮的麒麟比肩。它头顶的鹿角粗壮尖锐,枝杈丛生,在月光下散发着锐利的寒气。

引的尸体便插在这鹿角之上,使得整个画面凶狠而诡异。

一个娇小的人骑在鹿角狲背上,她美丽的深紫色的眼睛似乎看向他,又似乎穿过了他的身体,穿过了一切事物,看向无尽的虚空。

“思,思谜……?!”陆东山怔怔的唤道。

思谜并没有答应他,而是轻轻的一夹双腿,鹿角狲便心领神会的掉转头,几个腾跃消失在夜幕中。

三十九

“陆东山竟然还藏了个仙奴!”葛越影拿着千里眼失声叫道。

厉王爷一把从葛越影手中抢过千里眼,向下观瞧。

一只巨大、壮美的鹿角狲载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三下五除二不仅干掉了所有的阴曹伙夫,连他的那个身经百战的仙奴引也一命呜呼了。

厉王爷啪的一声把千里眼拍到石桌上,眼中燃气一团幽黑的火焰,冷笑一声说:“我们还真是低估了这个陆东山!”

常平额驸连忙拿起石桌上的千里眼,但他四下搜索,只看见一片尸横遍野,没看见陆东山私藏的另一个仙奴,他急急的问道:“那个仙奴在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话音未落,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山崖下飞跃上来,跃过厉王爷、葛越影、常平额驸三人的头顶,像一块铺天盖地的乌云,遮住月光,投下令人惶恐的阴影。

常平额驸惊叫一声,手中的千里眼掉落地上,水晶镜片脱落摔得粉碎。葛越影嗔目结舌的抬头仰望,只能看见巨兽毛茸茸、带有灰白相间斑纹的肚子。素来镇定沉稳的厉王爷也本能的霍然起身,倒退数步,把桌上的那些看似简朴实则价值连城的茶具碰得洒落一地,瞬间化做分文不值的碎片。

“保护王爷!”厉王爷忠心耿耿的待卫冲上来,几个人仗剑护在王爷的身前。

壮美又带有凌人盛气的巨型鹿角狲,轻盈无声的落到了地上,轻踱几步站到厉王爷的身前。它尖枝利杈的角上叉着仙奴“引”的尸体,引本应是坚硬无比的金属状上身,对于鹿角狲的角来说就象棉花糖一样不堪一击。鹿角狲引颈低头,把引的尸体轻轻放到了地上。而在它低头的瞬间,骑在它身上的娇小的人就显露了出来。

常平额驸战战兢兢的躲在石桌后面偷窥,葛越影小心翼翼的试图绕到鹿角狲的身前看个究竟,但被猛回头的鹿角狲一个眼神震慑的动弹不得。而此时的厉王爷倒恢复了镇定,向待卫使了个眼色命他们退下。

身经百战的厉王爷在鹿角狲和它的主人身上并没有感到杀意,他竟然饶有兴趣打量起这一兽一人。

思谜脱尘的五官在月光的照射下更显夺目,虽然只是穿着毫无装饰的常服,却有比任何人工雕琢更华丽的美。

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本该神秘又震撼的场景,在厉王爷眼里,竟然有种如赤**人躺在上等皮草上一般的香艳。

“你是他的主人吧。”思谜冷冷的开口道。

厉王爷点点头,双眼仍旧盯着思谜,压根就没看地上引的尸体一眼。

思谜微微皱了皱眉,脸上泛起淡淡的悲哀,情绪变化而引起五官的微妙变化,令厉王觉得这个小人儿更有意思了。

“他对你忠心不二,尽力完成你给他的任务,临死前求我把他送回到主人身边。”思谜说道,不由回想起引搏命与自己战斗的绝决,以及他咽气之前呼唤主人的悲凉。

厉王爷似乎并没有被打动,只是若有似无的又点了点头。

思谜轻叹一口气,这个世界本来跟她没有关系,她在内心深处也一直本能的戒备着不要和这个世界的人与事发生瓜葛,但是,还是搅进来了,这天地间的一池浑水,怕是无人能把它化浊为清。

“厚葬了吧……”思谜声音放柔,为引求得最后的安宁。

“嗯”厉王爷仍旧点头,也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思谜。“你……”厉王爷开口刚想说什么,思谜却无心流连,双腿轻磕鹿角狲的身体,鹿角狲即可会意,灵巧无比的转身,纵身跃下了悬崖。崖壁几乎如直角一样陡峭,常平额驸和葛越影都被这类似跳崖自尽的举动下了一跳,探身看去才发现,鹿角狲如履平地一般在崖壁上几起几落便安安稳稳的载着主主人回到了地面。

常平额驸看着鹿角狲的身影啧啧称奇,葛越影则连忙跑到厉王爷跟前商讨对策。这时,一个怪异的人影从厉王爷身后的树林里窜了出来,警觉的侍卫立刻大喊“谁?!”

“王爷!是小奴摆!”人影接近逐步看清是那个人身蛇尾的仙奴摆。他显得疲惫又狼狈,用蛇尾匍匐前行,来到厉王爷跟前。猛然看见引的尸体,摆惊的浑身一颤。抖声道:“这,这是……仙事营到底有何等能耐,竟然把引……”

厉王爷一摆手打断了摆,冷冷的问道:“你去哪儿了?”言下之意:你不在战场上厮杀,跑哪儿去了?

摆吓得连忙以头抢地,道:“小奴去追仙事营的一个野仙了,就是浑身持满铜铃那个。”

“嗯,追上了么?”厉王爷又坐回到石桌前,一旁的仆人立刻又摆放好一套新的茶具。

摆的头紧紧贴着地面,一丝一毫都不敢抬起,战战兢兢的回答:“小奴无能,让,让他给跑了……”

厉王爷看也不看摆一眼,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摆只得继续匍匐在地上,冷汗淋淋,不敢出声。

看着厉王爷阴郁的脸色,葛越影心里也有点发怵。他给厉王爷的杯子里又斟上茶,小心翼翼的说:“逃出去的那个野仙怕是去报信儿了,”接着他又转向摆,问道:“他往哪个方向跑了?”

“北,北边。”摆回答。

“北边?”葛越影不由的皱起了眉头。

厉王爷冷哼一声道:“陆东山那小子不简单呀,他的人不去京城报信,而是往北跑,看来他是暗中抱上了雷怖儿的大腿……”

“雷怖儿要是来看,事情可就不好办了……”葛越影沉呤道:“我看趁陆东山还搞不清是谁袭击了他,咱们赶紧后撤,然后再从长计议。”

厉王爷斜眼看着葛越影说:“你真以为陆东山不知道是谁袭击了他么?别忘了,他管的是仙事营,所有仙奴都有记录,就算引和摆不是在他任上入的世,只要他随手一查,就知道他们是我的仙奴!你这脑子,怎么到关键的时候就锈了呢?!”

“是,是,王爷教训的是……”葛越影连忙点头。

“我看那我那老不死的皇兄这回是真要咽气儿了,咱们没有时候再从长记忆了!”厉王爷站起身,走到引的尸体前,弯腰从摆那硬梆梆的上身取下一个吸附在上面的铜铃,他拿着铜铃看了看,微微一笑,猛的回头,说道:“常平额驸,你不是兼着‘仙事营备昴’一职么?”

“啊?……啊!”常一脸懵圈的看着厉王爷。

仙事营备昴是个不折不扣的闲职,但是,这个官职设立之初却并非如此。

500年前,仙事营成立,由于当时判仙定仙的方法与装备都很落后,仙人入世的情况也不稳定,导致异仙频出,常有仙事营司营在和异仙的争斗中死亡之事。此外,仙奴归属的制度与监管也不完善,也常有司营玩弄职权,以仙奴换取财富与权力。

因此,朝廷专门设立了“仙事营备昴”一职,主要职能一是当仙事营司营突然死亡或者逃离时立刻补上该职位,二是当司营发生重大失误或者贪赃枉法时,由备昴对其进行判罚和监管。但是自从,陆家成为世袭司营后,仙事营的工作便有条不紊,日益精进,所以渐渐的仙事营备昴一职就成了个闲职。由于这个职位也是一品,所以往往被赐封给那些没有什么能力的皇亲国戚,既不用真刀实枪的干活,又能有个一品的待遇。

厉王爷手里拿着那个小铜铃,回头看着常平额驸,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说:“天一亮,我就让你这个仙事营备昴走马上任!

四十

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为什么流血不止?为什么找不到伤口却仍旧流血不止?

陆东山在自己宅邸卧室的门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宅邸之外,仙事营的其他兄弟们正在打扫着残局,扑灭火势,清理尸体,安抚家眷……

陆东山知道,此时此刻,他有很多事情应该做,也必须要做,但是却无论如何无法拔腿从这里离开。

因为,思谜就躺在里面,血流不止的躺在里面。

他在脑海里把经过又捋了一遍,但无论如何也理不出头绪。他记得那时他正准备从后院冲出去,活捉一个阴曹伙夫来祭仙魂。但是,当他走出大门,看见的却是满地阴曹伙夫的尸体以及那个雄壮威武,飒飒矗立的巨型鹿角狲,骑在鹿角狲背上的竟然是思谜!

思谜并不搭理他,而是骑着鹿角孙转身离开,不知去向。

陆东山知道自己追也追不上,只能怔怔的站在门口。他的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思谜,但更主要的是,他害怕思谜自此会从他的世界中消失……

纹师爷见院门外一片寂静,以为陆东山遭遇了什么不测,豁出一条老命,也冲出门外。看到门外的场景,他比陆东山还要震惊。

后院儿的兄弟们确认威胁已经消失,也纷纷走了出来……

纹师爷在陆东山耳旁唤了好几声:“陆司营,陆司营!”而陆东山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仍旧怔怔的看着远方,这还真把纹师爷给吓了一跳,以为他受了什么内伤。

不一会儿,陆东山面前浓浓的夜色中传来一阵小动物的哀鸣。那只已经恢复了正常状态的鹿角狲,顶着萌萌的小鹿角,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从夜色中向陆东山跑过来。

它跑到陆东山脚下,咬住他的裤脚拼命的向外拖曳。陆东山立刻会意,知道是这个小鹿角狲要给他领路。于是,他便跟着鹿角狲拔腿就跑。终于在一片乱草丛中,看到了浑身是血,昏迷不醒的思谜。

焦急又焦虑的陆东山虽然心心念着重伤的思谜,但也还没有糊涂到不顾仙事营当下的危机。他叫小蚁拿来笔墨纸砚,一气呵成写了封急书,叫来纹师爷吩咐:“快!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封信交到雷大将军手上!”

“雷,雷大将军?”纹师爷接过信不解的问道,在他看来,有逆贼袭击仙事营的事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报告朝廷么?

陆东山当然明白纹师爷的疑惑,皱着眉头说道:“那帮阴曹伙夫的主人是谁我不知道,但那两个仙,一个叫摆,一个叫引,都是厉王爷家中老牌儿的仙奴。”

“厉王爷!?”纹师爷失声叫到,“可是,我不记得有这样两个仙奴呀?”

“他们两个都是在我爷爷任上出洞入世的,你当然没有印象。幸亏我爹从小就让我熟记所有在册仙奴的资料,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可是,厉王爷为什么要,要灭了咱们呢?”纹师爷继续问道。

“我也搞不懂他的目的是什么,但是我肯定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以他在京城的实力,咱们向朝廷求援根本没用,现在只有雷将军这一条路了。快!快去!”

纹师爷听了表情严肃的拱手一辑,转身离开,突然听到身后陆东山叫道“师爷!”

纹师爷急忙又回过身,便对上了陆东山略显担忧的眼神,“路上小心!挑车马不易行的小路走!”陆东山嘱咐道。

纹师爷微微一笑,让陆东山放心,身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这时,一个中年侍女急急的从卧室里走出来,手上端着的铜盆里满是染血的纱布。

陆东山见了急忙冲过去问道:“怎,怎么样?!”

侍女叹气摇头道:“还是止不住,您说这么一个弱小的姑娘,能有多少血可流呀……”想着床上思谜的可怜模样,侍女有些泪目。

陆东山听了险些跌坐到地上,但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镇静,镇静!一定会有什么办法!我一定能想出救思谜的办法……

“过水房!司营,过水房!”陆东山身边的小蚁突然叫起来。

“你,你说什么?”

“过水房里的水!我以前在打扫书库的时候,无意间看到过一本书,上面记载着加入特殊药粉的过水房里的水,不仅可以检验仙人的成色,还有一种奇特的功能,那就是可以帮仙人治疗被仙器所带来的伤口!”小蚁说道。

所谓的仙器就是仙人出洞时自带的武器。

“上次纹师爷被铜陵仙人的铜铃所伤,久久不愈,我告诉了他这个法子,他用过水房里的水冲洗伤口,没想到就真的治好了!”

听了小蚁的话,陆东山眼前一亮,他双手抓住小蚁的肩膀摇晃道:“好!好!”

然后扔下被晃得头晕眼花的小蚁直冲进卧室。

陆东山用被单裹住浑身是血的思谜,一把把她抱了起来。天啊,她怎么这么轻?她怎么这么苍白?看着怀中的思谜,陆东山的脚下似乎也变得轻软,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

他咬着牙迈开腿向过水房奔去,小蚁和几个侍从也跟在他的身后快步跑起来。

到了过水房的门外,小蚁突然一把抓住陆东山的衣角,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司营,司营!您先等一下!”

“又怎么了?!”陆东山着急的叫道,一心想赶紧进到过水房拯救怀中的思谜。

“思谜姑娘到底是不是仙呀?”小蚁说出了积压在心头好久的问题。他和纹师爷都分辨不出思谜到底是人还是仙。而陆东山也只是在酒醉后迷迷糊糊的说过一句:“她不属于这里……”

小蚁接着说:“如果她不是仙,那过水房里的水,对于她来说不是救命,反倒是要命的呀!”

陆东山怔怔的站在那里,被小蚁的话问得哑口无言。虽然,他血液中陆家的dna让他凭直觉可以感受到思谜并非凡人。但却也没有任何的证据,或者是能力,让他确定思谜就是仙,如果思谜不是仙,那一池的水把人放进去,只有灰飞烟灭一个结局。

突然他想出了解决办法,对小蚁说:“快进去,拿个黑曜石的碗,盛一些过水房的水出来!”

不一会儿小野就端着一个黑色的石碗,小心翼翼的从过水房里走出来,碗中盛着半碗透明的水。

陆东山拿起时碗中的勺子,盛了一些水。由于动作过于着急,溅起了几滴透明的水,水滴落到他的手上,立刻灼出黑色的斑点,升腾起一小股青烟。

他当然顾不上这些,轻轻的将勺子倾斜,勺中的一两滴水落到思谜的胳膊上,这对常人有强腐蚀力的水在思谜的皮肤上,如正常的清水一样滑落。

陆东山喜上眉梢,二话不说,扔下勺子,抱起思谜冲进过水房,小蚁拿着两个面罩赶紧追在后面喊道:“司营!司营!快把口鼻罩上,里面太呛了!”

依旧昏迷不醒的思谜缓缓的滑入过水房的那一池看似透明清澈的池水里,她身上裹着的被单和衣物瞬间被腐蚀,消失不见。血迹将池水染成了红色。

陆东山连忙拉着小蚁背转过身,以免看到思谜裸露的身体。

这时陆东山府邸的那位中年侍女用手帕捂住口鼻走了进来,对陆东山说:“少爷,还是我在这照应着吧。您赶快去料理营里的事儿,有了什么消息?我立刻向您禀报。”言罢她向池里看了一眼,面露喜色的对陆东山说:“思谜姑娘身上的血好像止住了,看来这水真的有效!”

陆东山略显安心的走出了过水房,本想转身再进去嘱咐几句,却只见一个营卒急急忙忙的向他奔来。

到了陆东山跟前,营卒禀报道:“司营,厉王爷来了!带着大队人马,把咱们营地重重围住……王爷现在营堂,让您马上过去!”

四十一

“大胆陆东山!见到王爷还不赶紧下跪!”葛越影厉声呵斥道。他和常平额驸一左一右站在厉王爷的身后而立,而王爷则端坐在营堂中央的条案后面,俨然一副三堂会审的模样。

陆东山冷冷一笑说:“我朝奉行的是太宰上皇的遗训--拜官不拜爵,本官为正一品的官阶,为何要向厉王爷行跪拜的大礼呢?”

陆东山的话倒把葛越影给噎得够呛,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时,常平额驸开口说道:“大胆陆东山,犯了欺君罔上之罪,还毫不悔改!来人啊,给我把他拿下!”话音未落,厉王爷手下的两个侍卫便冲过来,抓住陆东山的胳臂准备强按他下跪。陆东山当然不会束手就擒,三拳两脚便把这两个侍卫打退到一边。但是,立刻又有更多的侍卫冲了过来,个个都手执兵刃,陆东山虽然自己没有带兵器,但是周围的几个营里的弟兄纷纷亮出家伙与侍卫对峙,瞬间营堂里就呈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的态势。

陆东山知道,自已的仙事营刚经过了一场浩劫有生力量所剩无几,活下来的兄弟大多数也都带着伤,如果和厉王爷他们硬碰硬,根本就是以卵击石,现在唯有尽量拖延时间,争取能够等到纹师爷搬来救兵。

他一抬手,示意周围的兄弟不要冲动,朗声问道:“请问常平额驸,本官何罪之有?”

常平额驸嘿嘿一笑,说道:“好,好你个陆东山,身为仙事营司营,知法犯法,私养野仙,犯的是一等一的重罪!”

陆东山突然朗声说道:“本官养的野仙,看见主子临危,还不快来救驾!”

陆东山这么一说,还真令厉王爷他们心里一惊,不由警觉的向四周观瞧。虽说探子禀报那个骑着巨型鹿角狲的野仙没有回营地,而是不知去向。但人家毕竟是个仙,哪能那么容易让凡人掌握了行踪。万一那家伙出现,形势可就不妙……

营堂寂静了几秒,陆东山忍不住大笑起来:“常平额驸,请问我的野仙在哪儿呢?”

见野仙没有出现,常平额驸脸上僵硬的表情又恢复成居高临下的神色,说道:“既然你不认,本额驸就拿出证据来给你看看!”说着一个侍从从旁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盘上放着几个小铜铃。

常平额驸拿起一个小铜铃,走到陆东山面前,得意的晃了晃说道:“这是你养的野仙身上的铜铃……”

“哼,你说这是仙人的法器,我看不过就是一般的铜铃。”陆东山道。

常平额驸不语,直接拿出一把匕首,把铜铃一劈两半,没想到这铃外表看似普通的铜铃,切开却发现它的材质不是铜或者其他金属,而是白花花的骨头,切开之后竟然还流出了丝丝鲜血。

“瞧瞧,瞧瞧吧,铁证如山!不是仙身上的东西是什么?!”常平额驸嚷嚷道。

“好,就算是仙人的法器,也不能说明是我养了野仙……”

常平额驸张口想再说什么,葛越影却早已看透了陆东山的拖延策略,向身边的待从使个了眼色,马上有两个待从架着一个浑身是伤的人走进营堂。

陆东山只看了那被架着的人一眼,立刻就转变了态度,低头向厉王爷一揖,隐忍的说道:“王爷,就算本官有过错,也要交由御史台审理,不用劳烦王爷在此多劳!”

厉王爷并不搭理陆东山,而是有一搭无一搭的扒拉着面前条案上摆放的那些东西,倒是一旁的常平额驸插话道:“不错,寻常官职犯案是要送到御史台,但偏就你这个仙事营司营并非如此……”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官牌,上面赫然写着“仙事营备昴”。

“陆东山,你大概忘了本额驸的官职了吧!”常平额驸得意的说。

看着常平额驸手中的官牌,陆东山既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他竟然忘记了常平额驸还有这样一个兼职,正如常平额驸所说,仙事营备昴有权对仙事营司营定罪,也有权剥夺司营的职权并且代理其职;而意料之中的是他明白既然厉王爷要来找他的麻烦,必然是有备而来,少不了各种设计,最终合情合理的灭掉他。

“仙事营司营陆东山,执法犯法,私养野仙。立刻收押,营中其他人等,先拘禁在后院儿,一个一个慢慢的审!”常平额驸言毕,两个侍从就过来扭住了陆东山的胳膊,而这次陆东山却乖乖就范,任被侍从按得下了跪。

陆东山的屈服其实主要源自那个满身是伤被架进来的人,确切的说那不是人,而是仙,仙奴纹师爷。显然他没能把信送到雷将军那里,便被厉王爷的人给劫持了。此时,浑身是伤的他脸上充满了痛楚,那并不是身体上带来的痛楚,而是未能完成主人的托付而产生的内心的痛苦。

陆东山抬眼盯着厉王爷一字一句的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我不明白,王爷到底想从我这小小的仙事营这儿得到什么?!”

厉王爷终于开了口,嘴角微微向上一挑,轻描淡写的说出三个字:“别碍事……”

陆东山和纹师爷被押送到牢房里,他满脑子里萦绕着那三个字“别碍事”……到底自己碍着厉王爷什么事儿了?

四十二

仲宁又被绑架了!短短的一个月之内,他竟就被绑了两回!

不过跟这次相比,上次来自雷大小姐的绑架简直就温柔得算不上绑架。这回,他被蒙了头,挨了揍,还舟车劳顿的被拉到荒山野岭。

仲宁被两个侍卫推推搡搡的走着,中午吃的那些残羹冷炙在胃里上下翻腾,几乎要吐出来。到了一处,侍卫按着仲宁跪下,接着把蒙着头的黑布扯开。费了好大劲儿,仲宁的双眼才适应了外面的光亮。他偷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个平淡无奇的院子里,侧后方好象有个山洞。他的面前站着两个神色威严的男人,其中一人身上穿的衣服绣有水青藤的麒麟,估摸着是个皇亲国戚。而另外一个人虽衣着朴素,但腰间别着的那把折扇,一看就知是价值不菲的风雅之物。

仲宁连忙一脸赔笑的说:“啊,两位大老爷,在下……”

还没等他说完,那个腰别折扇的“大老爷”就打断他说:“什么大老爷小老爷的,见着厉王爷还不赶紧行礼!”

仲宁心中一惊,原来这位身着华服的竟然就是当今大名鼎鼎的厉王爷。他连忙伏地叩首,毕恭毕敬的说到:“小人参见厉王爷!”

厉王爷不耐烦的挥挥手,示意葛月影从速开始。葛月影立刻说道:“仲宁,你是炊香派的唯一传人,应该会唤仙之术吧!”

果然,果然和炊香有关。仲宁这一路上思忖再三,觉得自己值得被绑的也大概只有这一条原因。

“唤,唤仙之术……”仲宁颤巍巍的说道:“王爷,大人,这只是传说中的法术,小人怎么会呢?”

仲宁脑海中浮现出师父临终时嘱托的情形,师父奄奄一息的对他说:“这唤仙术乃是与天为谋,实在太过凶险,不可外露,更不可落入居心叵测之人手中……”

仲宁的回忆被一道寒光所惊醒,一把匕首冲着他按在地面的一只手砍了过去,吓得他不由失声尖叫。好在那削铁如泥的匕首只是插到了他的手指缝之间,若偏差分豪他的手指头就要没了。仲宁吓得一身冷汗,但一时又不敢把手撤出来,只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仍旧保持着扣首匐地的姿态。

葛月影抬手拔出了匕首,嘿嘿一笑说:“仲先生,识时务者为俊杰。没有准确的考证,我也不会轻易的把你请过来。我看咱们也不要再兜什么圈子了。今天,你若为王爷唤出满意的仙来,便可获得丰厚的酬劳,够你花一辈子。你若推三阻四或者唤仙失败,那么你这个炊香派的传人也就没必要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你听懂了吗?”

“小人,小人听懂了!”仲宁颤声回答,什么师父的嘱托,与天为谋,好人坏人之类的,和自己当下的性命问题比起来都不再重要。

葛月影一招手,两个仆人抬着一个漂亮的雪花檀木盒走过来,摆到了仲宁的面前。葛月影轻轻按下盒上精巧的开关,盒盖翻转,内格层层打开,里面装盛着各种工具材料,竟然是个一应俱全的制香台。

仲宁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高级的制香台,不由得啧啧称奇,用手珍爱的婆娑着盒身,又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瞧瞧。

葛月影看着仲宁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由的哼了一声说:“行啦,你若能唤出仙来,还愁没有这样的好玩意儿吗?”接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张纸,扔给仲宁说道:“唤仙术可以根据不同的要求唤出不同的仙来,这纸上的就是王爷的要求,你照着办吧!”。

仲宁看了看纸上写的字,连忙又俯首抢地道:“王爷,大人,小的虽跟随师父学过唤仙术,但是,从未真的操练过。而且,如师父所说唤仙得的是‘暗仙’,正常仙人所能使用的定仙判仙和驯化的方法对暗仙都没有作用,是否能够与暗仙行了主奴契约,全凭主人自身的定力和机缘,甚至还要靠运气。如按王爷的要求,唤出的暗仙必是法力高强,若不能驯化,怕是会伤了王爷和大人……”

葛月影完全没有被仲宁的这番话所吓住,而是冷冷的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能不能驯化暗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只管按王爷的要求做就是!”

“是!小人遵命!”仲宁坐到地上把制香的盒子摊开,摆开大干一场的架势。他回头看了看侧后方的山洞,心中暗想,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仙人洞,看上去与普通的山洞无异,只是其中的黑暗与寻常的黑暗不同,有种可以吞噬一切的恐怖。和那黑暗的对视令他身上不由一激灵,赶紧回过身,继续制香的活计。

突然仲宁对葛月影说:“大人,还缺一样东西!”

“缺什么?”葛月影急忙问道。

“还缺一本《懿灵经》。”仲宁答道:”就是寻常仙奴抄水经用的那种……”

“你要它做什么?”

“唤仙术必须要有《懿灵经》,不如大人先差人去找,我再跟您慢慢解释,以免耽误了唤仙的时辰。”

这时一旁的厉王爷插话道:“仙事营不是也有仙奴吗?到那仙奴的屋子里搜一搜,必然会找到的。”王爷的侍从应声而出,而这时仲宁则开始介绍起唤仙的原理。

“《懿灵经》的名字被曲解了,其实真正的意思应该是“壹零经”。也就是说,这经书是由“壹”和“零”两个数字组成的。别小看这壹和零,它们却是格物致知的根本,天地万事万物介可由这两个数字来破解。”仲宁煞有介事的说道。

虽然知道懿灵经中暗藏玄机,但要说仅依靠壹与零两个数字就能解释一切,葛越影还是心存狐疑。仲宁读出了葛越影脸上将信将疑的表情,接着说道:“当然,这部经书极致深奥,炊香派代代潜心钻研,也不过就掌握了些最肤浅的皮毛。根据师父所说,这‘壹’代表的是‘是’,而‘零’代表的则是‘否’,只要问题设置的够精巧,问题的数量足够多,仅凭这一‘是’一‘否’,就可以回答世间所有的问题,进而将万事万物掌握于股掌之中!”仲宁神色一转,对葛越影说:“大人,为了说明这一点,可否请大人跟我做个游戏?”

葛越影刚想拒绝,但发现身后的厉王爷展现出好奇的神色,便点了点头。

仲宁道:“请大人心中默想一个最喜爱的食物,接下来我会问大人几个问题,大人只能回答是或否,”

“是主食么?”

“否”

“是肉类么?”

“是”

“是红肉么?”

“否”

“是海鲜么?”

“是”

“是有鳞的么?”

“否”

“是红色外壳的么?”

“否”

“是产自东部沿海的么?”

“是”

“是寻常百姓可以吃得到的么?”

“是”

“是白甲贝么?”

“是”

“大人,您看不到十个问题便可以得出您最喜欢的食物,而且您的回答只有‘是’‘否’,当然《懿灵经》中的‘是’与‘否’要比这精妙得多得多得多,但它格物的基本原理大致如此。”仲宁振振有词道。

“既然《懿灵经》如此神奇,怎么不见世人对其珍视,倒成了仙奴的消遣之物?”葛月影问道。

仲宁淡淡一笑说:“仙本是造物主造出来服侍自己的,但不知为什么,却有一些跑到了人间来。最早到人间的仙从造物主那里裹挟出了《懿灵经》,它当然并不知道这经书蕴含的庞大力量,仅仅就把它当做自己的朝圣之物,不明来由的抄来抄去。这些仙那,您也知道,虽有过人法力,但有灵无魂,自不会好奇探究,寻求掌控或者改变之道。本来嘛,造物主就是造他们做奴才的,无魂才会惟命是从,才会成为好奴才……也正因此,咱们世间凡人才得以驾驭得了这些比咱们还有本事的仙,把他们变成仙奴。”

“关于仙的出处,你这说法倒是清奇,世人都相信仙是凡人修炼而来的……”葛月影微微皱眉说。

“这两种说法并不矛盾呀,凡人修仙,无非是想长生不老、法力无边,于是造物主就给了他们长生不老、法力无边,但却抽了魂去,自此变成个长生不老、法力无边的奴才……哈哈哈”仲宁说到这里,悲伤又略带神经质的笑了起来,想想自已,几十年来苦苦钻研炊香技法,自诩也造诣颇深,论炊香之道世间无人能敌,但这又能如何,还不是被这些王公贵族们如蝼蚁般踩在脚下,自已一肚子的渊博、一身的本事,不过也就搏个做奴才的资格罢了。于仲宁来说,权势财富才是他没有的“魂”。

四十三

“照你这么说,《懿灵经》如此了得,造物主怎会任由它在人间散播?”厉王爷突然发话。他早已厌倦了在势均力敌的局面中与他人博弈,更厌恶处心积虑、卧薪尝胆式的生活,他隐隐的觉得,这个世上一定有可以令自己占据绝对优势的“杀手锏”,这也是他为什么要让葛越影深入调查唤仙术,并且准备把夺取皇位的宝压在了唤仙术之上。

“因为造物主认定无人也无仙能读懂这部‘天书’,又何必费事儿把它收回呢。”仲宁笑笑说。

厉王爷话锋一转道:“照你这么说,唤仙术并非是《懿灵经》的全部,而只是它的功效之一?”

仲宁点点头说:“王爷所言极是!唤仙术根本只能算的上是《懿灵经》的旁支末节。但仅仅是这个旁支末节,我的祖师爷若无高人相助也断然看不出端倪。”

“高人?”厉王爷声调一挑。

仲宁环顾了一下四周,幽幽的说道:“这里估计就是仙事营吧,说来也巧,我所说的高人就是现任司营陆东山的祖先陆太一。您二位一定知道,仙事营设立之初,由于没有定仙、判仙之法,历任司营死的死逃的逃,几乎无人能干得过一年。后来陆太一毛遂自荐临危受命,没想到竟然力挽狂澜,将仙事料理的井井有条。那时,我的祖师爷与陆太一交好,两人一起研制出了沿用至今的定仙香。据祖师爷说,陆太一之所以能稳操仙事,主要因为他有一双无形的天眼,陆太一管它叫‘巨震目’。通过巨震目,他可以看到仙身上的弱处,并依此控制、驯化仙人。陆太一和我的祖师爷都明白《懿灵经》不简单,但始终不得要领。某日陆太一突然告诉我的祖师爷,他用巨震目研读《懿灵经》终于看出了门道。是他发现了壹与零的规律,也是他得出了壹零与是否对应的关系。陆太一分析了一小段最简单的经文,发现其与仙人的产生有关,但还没来得及继续研究,他就突然暴毙了。官方记载,说是突发疾病,但据祖师爷所说,是被一种尖头圆身,独眼多手,漂浮空中的怪物所杀。估计是因为窥探天机,被造物主灭了口。我的祖师爷凭着那一小段陆太一看懂的经文,苦心研究,代代相传,勉强琢磨出这个唤仙术。但由于陆太一的儿子误以为是我的祖师爷连累陆太一而死,当上仙事营司营后的头一道政令就是将我的祖师爷逐出仙事营,并将永远不许炊香派入内加入了营训。因此,我的师祖、师父虽会唤仙术,却也无法到仙人洞试练。”

“自陆太一之后,就无人再有巨震目了?”葛越影问道。

“有,当然有!自陆太一之后仙事营司营就成了陆家世袭的官职,这就是因为陆家的巨震目是血脉相承的,不过有趣的事,不管陆家人怎么努力,一代只能有一个子嗣,而且肯定是个男孩。”仲宁道。

“那为什么他们始终没有破解《懿灵经》?”葛越影又问道。

“这个我也说不太准,记得师父跟我说过,由于定仙判仙的手段技法日趋成熟,巨震目的用处越来越小,长年不用自然就退化,估计到这一代的陆东山连巨震目是什么都忘记了。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由于用了巨震目读《懿灵经》便会招来杀身之祸,陆家后人就再也不敢为了……”

仲宁永远也不会想到,他的这番话竟然救了陆东山一命。厉王爷原本想在回京的路上找个机会把陆东山杀了,一了百了以绝后患。但听到陆家巨震目之事,便决定先留下陆东山一命,说不定能有大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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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夜交替之时,天空中散布着灰蓝色的残亮,厉王爷坐在仙事营营堂的的条案后,被无聊的等待撩拨得烦躁不安,葛越影坐在小蚁原本该坐的位置上,翻看着小桌上的记事簿,无聊的等待令而他的脑子如那记事簿上的纸面一样空白一片。

厉王爷把陆东山落在条案上的官帽翻过来,随手拿起笔、纸团什么的往官帽里投掷,百发百中的命中率令这个游戏也被无聊吞没。

“怎么这么久?”厉王爷边说边向后仰着身子,向官帽里扔纸团。

葛越影连忙站起身,走到营堂门口向外张望,远远得见仲宁还仙人洞外奋力的鼓捣着那些香料。

“快了,快了。”葛越影安慰着厉王爷,而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没什么定数。

突然,他的神色真正的紧张起来,因为他看见仲宁跪到地上,向着山洞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这种仪式感超强的动作,有力暗示着唤仙的仪式即将开始。

白天与黑夜在幕色中达到了势均力敌的平衡点。从仙人延伸到营堂门口的那两排被按时点燃。

一个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装饰的香盘上,同样摆放着一个朴实无华没有任何的香塔。仲宁颤抖着双手点燃了香塔。他祈祷这香能唤出仙来,这样他就可以逃过一劫,不为厉王爷所杀。但同时,他又害怕这香会唤出仙来,因为说不定唤出的暗仙会把他灭了,甚至会把整个世界的人都灭了。

香塔燃起,一道莹绿色的烟由淡转浓,向上升腾,四下无风,烟就像一根细细的长线,向着天界蔓延而去,然后又一动不动的垂挂在那里。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周遭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一切都凝固在了那里。

仲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难道失败了?同样头冒冷汗的,还有营堂内的葛越影,因为正是他信心满满的,向厉王爷推荐唤仙术,一旦失败……

就在众人接近放弃的边缘时,仲宁突然听到了一个微妙的声音,从仙人洞深处传送出来,这声音转瞬而逝,令仲宁都有点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就在他侧耳想继续捕捉声音的痕迹时,一阵风被仙人洞吸了进去,没错,那仙人洞口仿佛是个鼻孔,猛的吸了口气进去。香塔上方那条垂直的莹绿色的烟线,骤然扭曲,莹绿色的烟呼啦一下,被抽进了幽黑的仙人洞。

四十四

仙人洞深深的吸进了这口香气,感觉就像一个老烟枪要把所有的烟都吸进肺的最深处,再让它顺着血管传导至身体的每一处。经过一个短暂的停顿,仙人洞就向外吐出了一口气,这口气可真是了不得,强劲无比,把仲宁面前的制香盒掀到空中,起起又落落,各种香料和器具乒乒乓乓的洒在地上,而仲宁也被吹得向前扑倒在地,还滚了几滚。这一口气笔直的吹向了营堂,而仙人洞延伸至营堂的那两排石灯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推推搡搡,连续倒地。站在营堂门口张望的葛月影面对强风,不由自主的抬起胳膊,虽然护住了脸,但身体仍旧被风吹的向后连退好几步,营堂里原本通明的烛火整齐划一的瞬间熄灭,但又不可思议的瞬间亮起,仿佛是眨了一下眼,营堂里一切恢复正常,除了那些被强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物品以外。

仙人洞口,被吹倒在地的仲宁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弹弹身上的土,紧张的向营堂方向看过去,他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否成功的唤出了仙,刚才在那阵妖风之中他似乎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葛越影其实也有同样的感觉,他环顾了一下营堂的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空气平稳,连烛火都纹丝不动,投射在墙上的人影物影一律固若金汤,像一幅漂亮的剪纸画。

“这到底唤出仙来了没有?”葛越影焦急的挠挠头道。

厉王爷还没来得及回应,耳畔就又响起了葛月影的声音:“这到底唤出仙来了没有?”

厉王爷神色一惊。

从声音语调,口吻语气来讲,这两句话根本就是出自同一人之口。但厉王爷亲眼所见,第二句话响起的时候,葛越影双唇紧闭,不可能发出声音。而这也绝不可能是回声,首先在营堂里说话就从未出现过回声,其次继续有回声这两句话之间的间隔也不应该有这么长。

葛越影的神情更加慌张,他当然知道第二句话不是自己说的,但那又能是谁说的呢。还来不及细想,营堂内就又响起了他自己的笑声。笑声先由轻松转向欢快,接着又从欢快转向阴森……但无论是何种情绪,明明白白就是他葛越影的声音!笑声中葛越影的慌张也转向了惊恐的,不由自主的望向厉王爷,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解释。但更令他惊恐的是,厉王爷的脸上竟然也呈现出一种紧张的情绪,这可是身经百战,什么大阵仗都见过的厉王爷,能让他紧张的事情一定足够可怕。

葛越影发现厉王爷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背后的墙面,于是便猛的一回身向墙面望去,他立刻就明白了,厉王爷的紧张神情并非单纯来自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更是来自墙上的景象。而他自己更是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身冷汗。

葛越影虽然已经转过身,但是墙上的那个本该跟他同步的影子,却依旧垂着双手伫立在那里。

“这到底唤出仙来了没有?”葛越影的声音又在营堂内回荡。虽然墙上的影子黑乎乎的看不出五官,但是分明可以感觉到,这句话的来源正是这团黑乎乎的影子。

突然,那影子睁开了双眼,一双黑白分明的双眼,黑的空洞,白的煞气……接着影子就像是一个充气的气球,由平面变为立体,呈现出一个乌黑立体的人形,抬脚竟然从墙上走了下来。

影子人一步一步的走向葛越影,葛越影被惊吓的如冻住了一般,僵硬的站在那里,完全挪不开步。

“大胆!”厉王爷威严的声音响起,影子人似乎震慑住,停下向葛越影逼近的脚步,身形一缩,接着又弹射出去,瞬间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的黑影之中。

空气中响起了和厉王爷一模一样的声音:“大胆!”“大胆!”“大胆!”……

葛越影膝盖发软,浑身颤抖,而此时的厉王爷却定住了心神,他暗中用左手摸向右手的手腕,右手手腕上正系着一条和陆东山一模一样的手链,青绿细丝线与金链相交织。厉王爷左手一抽,将手链卸下,那手链隐隐的泛起一道金光,如淬火一般升腾起雾气。

厉王爷大概判断了一下声音的来源,他抬起头,将手链向着屋顶一团模糊的黑影抛去,那手链仿佛是一个活的兵器,自行奔向目标。

“大胆!”影子人的这句话,“胆”字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手链锁住了喉咙,硬生生的从屋顶的影子里拉了出来,扑通一声的落在地上。

厉王爷步上前,咬破自己的手指,以最快的速度在影子人的额头上抹下一道血痕,影子人浑身一激灵,瞬间变得俯首帖耳,放正姿势跪在厉王爷面前,用一种奇特的、难以分辨男女老幼的声音说道:“小奴‘拟’,参见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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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常平额驸瞪大眼睛叫到,“要留我一个人在仙事营?!”仙事营陆东山宅邸的书房里回荡着他大惊小呼的声音。

陆东山被关押,他的宅邸也被厉王爷一行临时征用。常平额驸拉着葛越影本是想看看陆东山的书房里有什么稀罕物,没想到却听到了如此的“噩耗”!

“这可不行!我也要跟你们回京城!”常平额驸着急忙慌的说。

“老兄,别急别急。”葛越影安抚道:“你看哈,陆东山被押解回京,仙事营总得有人镇守,这不正是你这个仙事营备昴的职责所在么?”

常平额驸使劲的眨了眨无辜的小眼睛,懊悔的说:“早知道我就不当这个什么备昴了!”

“别说气话,”葛越影把常平额驸按到椅子上坐下,“皇宫里的那位眼瞅着就要咽气,王爷的大计也眼瞅着就要成事,现在正是你建功的大好时机。王爷看中仙事,你守住了仙事营就守住了王爷的心意。一旦王爷继承大统,还怕没有高官厚禄,到时候就再也不用看你那位常平公主的脸色过日子了,燕瘦环肥,随你体味……嘿嘿”葛越影果然说到了常平额驸的痛处也是痒处。常平公主虽然在皇族里平常得没有什么地位,但在家里却跋扈得没有什么道理,尤其对他这个额驸看管的格外紧,而他出身没落贵族,全家族的荣耀都系在他的婚姻上,所以任他如何饥渴于弱水三千,却也不得不只取那无趣的一瓢来饮。

葛越影见常平额驸被说动,赶紧趁胜追击,说道:“放心吧,我给你找个懂得定仙之道的辅佐你,再说了,炊香派的那个小子说,一旦唤仙成功,仙人洞里起码有一年不会在出仙……”

“哼”常平额驸冷哼一声道:“那个穷酸秀才,说话靠谱么……哎,对了,昨天他到底唤出了什么样的仙?”常平额驸想到这个问题,好奇心让他暂时忘了留守仙事营的事,兴奋的问葛越影。

没想到葛越影还没来的及回答,厉王爷却迈步走进了房间。

常平额驸连忙起身,厉王爷径直坐到正位,扫了一眼身畔的桌子,不由微微一笑说:“没想到这个陆东山还是个酒鬼……”

桌子上摆放着各式的酒瓶。

厉王爷随手拿起一瓶观看,顺口问道:“闻喜(常平额驸的名字),你留下看管仙事营,等我回京便找人来接你……”

“王爷请放心!”常平额驸立刻开始表忠心“卑职一定恪守尽心!”

葛越影不由一抿嘴,忍俊不禁的瞄了常平额驸一眼。

“唔”厉王爷满意的点点头,放下手里的酒瓶,站起身对葛越影说:“听说这仙事营里有判仙的地方,走,咱们去测测他是什么档次!”话毕便大步向门外走去。

葛越影也迈步准备跟着厉王爷离开,常平额驸一把把他拉住,焦急的小声问道:“王爷说的‘他’是谁?”

葛越影嘿嘿一笑说:“就是新得的暗仙呀!”

“那,他在哪儿呢?”

“呵呵,他,就在这个房间……”

四十五

“喂,你磨蹭什么呢?!还不赶快!”

一个粗壮的12、3岁的男孩子居高临下的大声吆喝着。他的两个“小跟班”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脸上带着尖锐的坏笑。

被他们逼到绝境的是一个同龄的女孩,由于身体瘦小,看上去好像比他们都小几岁。

女孩跌坐在地上,倔强的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不想让男孩子们看到她的恐惧。

“都说你会巫术,可以起死回生,快表演一个给我们瞧瞧呀!”粗壮的男孩兴奋的说道。小镇生活,无聊的青春,让这些荷尔蒙滋生的男孩生出各种恶俗的好奇心。

他的一个小跟班抬脚把地上的一只死鸟向着女孩踢了过去。冰冷的尸体触碰到她的腿,再如何强做镇定,也不由的一声尖叫,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哭什么哭!把它捡起来!”小跟班说道。

“我,我不会巫术……”女孩委曲求全的说。

“不会?”粗壮男孩嘿嘿笑道:“不会也行,你跟这死鸟亲个嘴,我们就放了你……”

“哈哈哈哈”两个小跟班一起笑起来,充满期待的等着看这幕好戏。

啪的一声,一个不明飞行物体正正好好糊到了粗壮男孩儿的后脑勺上。他赶紧伸手一摸,手上沾上一滩白乎乎、黏糊糊的东西。

“tmd,竟敢动老子!”粗壮男孩暴怒,回手就要开打。

没想到,他转过身面对的是一个20多岁,深棕色短发,身材比自己高大得多得多的男人。男人一只手里拿着蛋卷冰激凌,另一只手轻松的抓住粗壮男孩挥过来的手,任男孩儿怎么使劲都挣脱不出。

粗壮男孩的一个小跟班不自量力的挥拳打向金发男人,男人不紧不慢的躲过这一拳,还把剩下的这个冰激凌(另一个冰激凌已经糊到了粗壮男孩的后脑勺)直接怼到了小跟班的脸上。

三个识时务的男孩落荒而逃,棕发男人走到女孩跟前,露出比阳光还要温暖的笑容,向她伸出手,说:“来,我们走!”

这是梦境吗?思谜不解,她仿佛就是那个瘦小的女孩,又仿佛是从画面之外以第三者的视角观瞧。

她亦步亦趋的跟着那个棕色短发的男人向前走。周遭的景色像是被毛玻璃过滤过一样,只有一些模模糊糊的色块,看不清轮廓,更看不清实体。倒是声音传递的清清楚楚:嘈杂而欢乐,尤其是有许多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棕色短发的男人回过头,严重的逆光让思谜无法看清他的五官。

男人的声音优美,亲切,他说道:“可惜了刚才那两个冰激凌,我带你再去买,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听到男人的声音思谜的心,就像是从没着没落的半空中缓缓回到了地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这感觉似乎回到了最初始的生活,也是最最安全,最正确的生活。

男人转过身,伸手从那一片模糊的背景中拿出了一个蛋筒冰激凌,向着思谜递过来。

远远的,思谜可以感受到那蛋筒冰激凌飘散的清凉与甜蜜。

牛奶口味的!她忽然想起来:原来,我最喜欢吃的是牛奶口味的冰激凌!

思谜伸出手,准备接过美好的冰激凌。突然,棕色短发男人的背后,升腾起一个巨大的阴影。和周遭的景色不一样,这漆黑的阴影倒是轮廓分明形状清晰。它越升越高,呈现出了那个熟悉的怪物形状:倒三角的头,椭圆形的身子……

她想要像棕发男人示警,但是无论如何也指挥不动自己的身体,只能僵直的站在那里,而棕发男人却对背后的怪物全然不知,仍旧带着温暖的微笑,向她传递着美好的冰激凌。

猛然间,怪物的脸上凸显出一只圆圆的眼睛,眼睛中直射出橘黄色的刺眼光芒,光芒开始闪动,频率越来越快,而与此同时,从它椭圆的身体中伸出了一只带着镰刀形利器的手。怪物举起了镰刀,直直的向棕色短发的男人砍了下来。

思谜拼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不!哥哥!”

惊悚的梦境令思谜猛然醒来,梦里的她想要大声呼喊,结果醒来却令她结结实实的呛了一口水。

思谜发现原来自己浸泡在水里,急忙翻转身体,将上半身浮出水面,艰难的扶着水池的边缘,从水池中走了上来。

她身上挂着的水珠瞬间升腾,在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圈薄薄的雾气。

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没有人,四处充满了死一般的沉寂。

她的心原本在梦境中找到了短暂的踏实,梦醒来便又回到了没着没落的半空。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镇定,环顾四周发现墙角的一把石椅上放着件白色的粗布衣服。

粗布长袍穿在她身上略显宽松,只能把腰间的带子束到最紧。

就在这几个短短的动作间,刚才的那一场梦竟然逐渐淡忘了。

她停下动作,努力的想回忆起梦境中的内容,却只能找回一些含糊不清的感受,再也拼凑不出具体的内容。而努力的回忆只能让她感到眩晕与痛苦。

光脚走在石板地上,自下而上的冰冷唤醒了一些神智。梦境没想起来,倒是记起了昏迷前的最后一幕。

她骑着硕大的鹿角狲,把引的尸体送还给了厉王爷。然后又骑着鹿角狲从山顶跃下,朝着仙事营的方向跑去。

但就在她,已经看到营门的那一瞬间,天空中响起了号角声!

那声音象铜钦(藏传佛教中喇嘛吹奏的乐器)般的低沉,但中间却掺杂着如麦克风啸叫一样的尖锐声响。它象一把无形的利剑,直刺耳膜。她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却徒劳,因为身体完全动弹不得,不仅她,所有的一切都象被定住了,胯下的鹿角狲腾跃在半空,固定不动。随着第二声号角的响起,周围的景物全部只剩下轮廓,而覆盖在轮廓之上的是流动着的密密麻麻的莹绿色字符,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只小蚂蚁不停爬动。天地间只有思谜还保持着正常的形态,就是仍旧动弹不得。

号角声突兀的停止,一切陷入死寂,几个怪异高大的黑影从远处飘荡而来。他们没有手脚,没有五官。漆黑的身体似乎有着生命体外表一样的弹性,但身体的形状又过于规整,不象是自然界的产物。他们的头是个倒立的三角形,躯干则是一个修长椭圆形,没有下肢,悬浮而行,轻盈得如无重量一般,排着纵队自远及近的飘过。

思谜的直觉告诉自己,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些怪物,想要躲避他们的攻击,就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要屏住。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吸进了一小口气,接着自然而然的吐出了一小口气。虽然已经非常小心,但吐出的气形成了一小团白雾,令那一排怪物中的最后一个突然停住了脚步。他的头从原有的漆黑中淡出了一个橘黄色的明亮的圆圈,圆圈中心的一点像是闪光灯一样以极高的频次闪烁着强光,这道强光直指向思谜。

怪物猛的加速,瞬间来到思谜的面前。从他的身体里伸出一只象螳螂臂一样的镰刀手,和身体的材质不同,那手呈现透明的莹绿,像是一块锋利的玻璃,寒光闪闪。镰刀手的刀尖毫不留情的,一点一点的扎进思谜的身体。

思谜当然不能任由他猎杀,她艰难的抬起手,紧紧的抓住那只镰刀手,想阻止它的推进,她发出嘶喊,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竟然把镰刀手掰断了,怪物的橘黄色光眼熄灭,被掰断的半截残肢迅速收回到身体里。

思谜把插在身体里的镰刀拔出来,鲜血瞬间染红了衣服,本以为死里逃生的她,却看见怪物的光眼猛然再次亮起,而怪物的身体里竟然呼的一下又伸出好多只镰刀手,齐齐砍向她。

一只光箭从黑暗中射来,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出自谁手,只知道它正正的射入了怪物的身体。怪物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瞬间隐没于空中。然后,一切恢复了正常,没有了莹绿的字符,没有了漆黑的怪物。

腾跃在半空的鹿角狲终于落了地,而它背上的思谜滚落下来,血流如注,昏迷不醒……

四十六

残破的身体仍旧显得壮美,赤穗倚靠在一个巨大的树根上,不知是因为雷还是飓风,总之树根上原本应有的粗大的树干消失不见。赤穗原本应有的那条粗壮的后腿也消失不见,自臀部以下留有一小段残肢,残肢的前端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仍旧血肉模糊。他的脸上满是悲凉,缺了一条腿的马莫说驰骋,连站立行走都万分困难。

皓月高悬,清澈的月光落在赤穗的脸上,令他的苍白更加触目。

对面的丛林里发出一阵窸窣声,赤穗立刻警觉的抬起上半身,见是穿喉的身影显露出来,便又放松下来,靠回到大树根上。

穿喉的身后还跟着四五个村民打扮的人,其中两个抬着个不小的包裹。

“上仙!上仙!”村民们见到赤穗立刻跪了下来,赤穗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明礼村的村民。

北麓春篷山一战,穿喉伤了雷大将军,带着断了一条腿的赤穗躲到了深山老林中。

赤穗伤重,格外需要进香食补充能量,穿喉只得偷偷返回明礼村寻找香食,村民们得知赤穗上仙仍旧活着激动万分,连夜准备香食和其他补给,选派了几个人跟着穿喉一起来觐见上仙。

“那个雷怖儿死了没有!”赤穗咬着牙问道。

“穿喉大人的箭果然了得,雷怖儿一直昏迷不醒,所有大夫都说他命不久矣,但没想到竟然又奇迹般地过了过来,据说是被他的仙奴给救了。‘’

打头的村民回答。

“哼,算他命大,这样也好,我可以亲手报断腿之仇!”赤穗恨恨的说。

“上仙,报仇的事还是要从长计议,这几日陆陆续续有外地的人马来与雷怖儿汇合,而且他的另一个仙奴也来了……”村民担忧的说。

“仙奴!又是仙奴!怎么就那么多仙愿意给人当走狗!!”赤穗情绪激愤,不由自主的想站起身来,但他忘了自己已断了一条后踢,身子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幸亏穿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

赤穗一脸悲凉,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还谈什么报仇!

“上仙莫急!上仙莫急!”明礼村村民也急忙劝慰。打头的村民连忙向身后的人招招手,那两人立刻会意的把那个大包裹放到地上打开。只见里面竟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金属马腿!

“上仙!我们得知上仙的腿伤,用我们偷偷藏下的蛛丝矿为您赶制了这条腿,请上仙试试!”

听了这话,赤穗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丝兴奋的红晕,他努力的立直身体,任由村民们给他安装上那条假腿。

蛛丝矿的假腿一接触到赤穗的皮肤,似乎就像活过来了一样,自动调整大小,紧紧的包裹在赤穗的残肢上。猛的,假腿内部伸出无数尖刺深深的扎进了赤穗的残肢里,由于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赤穗发出一声嘶鸣。但是很快,疼痛被一种喜悦所掩盖:赤穗发现这条假腿通过扎入自己肉体的刺竟与自己的身体完全的血脉相连。他尝试着站立行走,奔跑,跳跃……全都毫无障碍。除了这条假腿的颜色与本尊不同外,它简直就和真腿一模一样!

看着欢快奔跑的赤穗,村民们质朴的脸上呈现出欣慰的微笑。这时一个村民从包袱皮中拿起一样东西,怯生生的走到穿喉的跟前,对他说道:“这,这位上仙。我们也给您准备了一样东西……”

穿喉低头看去,只见村民手里拿着一个用蛛丝矿制成的护腕。

穿喉点点头表示感谢,默默的把护腕带到了手上,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奔跑了一圈的赤穗又回到了原地,他哈哈大笑,高兴的说:“这腿,这腿!跟我本来的一样!”

“不!”他突然又叫道,“它比原来的更好!”

一种强大的力量,从这条蛛丝矿制成的假腿中传导而来,赤穗环顾四周,然后转过身,冲着原来他所倚靠的那个粗大的树根,抬起后腿猛得向后踢去。这棵树根应该是百年老树的残根,怎么也得五六个人才能合抱。

赤穗的这一踢惊天动地,那树根竟然从地下连根拔起,飞跃到空中又炸裂开来。

但就在此时,一切都凝固住了:半空中飞溅的树根的碎片;还仍旧高扬着的后腿的赤穗;张着大嘴震惊的看着眼前景象的村民……甚至连树林中的风,随风摆动的树叶也都凝固住了,唯一没有被凝固住的便是穿喉。

他有点错愕的走到村民面前,又走到赤穗面前,环视着这奇妙的场景。

他隐隐觉得这种奇妙的场景曾经经历过,但又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更搞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什么。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突然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一个女孩的惨叫。

那声音直插他的耳膜,直刺他的心底。

穿喉纵身一跃,顺着身边一棵高大的树干,三下两下。爬到了树顶。

那凄厉的叫声仍在继续,他努力的向远观望,顺着声音的方向,但是他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无尽的天空,以及无尽的树海。

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萌现出了一句话,不知道是谁曾经对他说过:“看不见的时候就闭上眼睛,你在这个世界,不需要用眼睛来看东西……”

穿喉闭上眼睛,果然,在原本一片漆黑的脑海中,呈现出来的越来越清晰的画面,仿佛是他的视线以光速投射,看到了遥远的场景与画面:

画面中的时间似乎也停顿了,在同一轮皓月之下,一只巨大的鹿角狲悬停在半空,鹿角狲背上的女孩正在遭受来自巨大怪物的袭击。怪物有着倒三角的头和椭圆形的身躯,没有下肢却可以悬浮在半空行动行走。

怪物身体里伸出的玻璃状镰刀手,已经插进了女孩的身体。而那凄厉的嘶叫正是因此而来。

不行!不行!要救她!不能让它们伤害她!

看到女孩的惨状,他心如刀割,一阵狂乱。

女孩也不甘束手就擒,她艰难的抬起手,抓住怪物的镰刀手。虽然她竟然掰断了镰刀,但那怪物的身体里竟然又猛地伸出无数镰刀手……

穿喉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握住拳头,突然,他感觉腕上一下刺痛,原来是蛛丝矿的护腕,内部伸出尖刺,插入他的肉体,与他连成一体。他的前臂如弩臂,一道光亮从拳心向两侧延伸,形成了弩弓。而另一道光亮,将弩弓的两端相连,变成了弩弦。原本,他手上生成的弩只是个光影,但这次它却变成了实体,坚韧有力。

他的右手在空中一抓,阳光似乎变成了有形的物质,在他手中幻化成若干根尖刺。光刺搭上弩弦,无声的飞射。穿越夜空,穿越月色,直刺目标。

光箭直直刺入怪物的身体,怪物发出一声怪叫,隐没于黑暗之中……

四十七

静谧的阳光在走廊的地面上投射下窗棂的图案,散发着人工规制的美感。窗外间或几声的鸟鸣,将安详的时光烘托得更加安详。

但是,在思谜的眼中,这一切都透着不真实的诡异,像是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梦,偏偏是场噩梦,偏偏还清晰如真……

清晰如真的不仅是周遭的景物,还有那初冬的寒意,这令衣衫单薄还赤着脚的思谜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她在走廊上没走几步,便跌倒在地。她努力的撑起身子,试图要站起来,但却徒劳。那种无力感瞬间令她又回到了昏迷中所看到的景象:瘦弱的小女孩蜷缩在地上,被一群粗鄙的男生围攻。她低垂着头,原本空无一物的地面上,又出现了那只死鸟的尸体,一双突出的全白的眼睛紧紧的盯着她……

突然,地面上的死鸟尸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身影,她缓缓的抬起头,看见一高大的男人正低头看向自己,由于逆光,他的五官一片模糊,但在她的眼中,他的脸却与拯救幼时自己的哥哥完全重叠。

男人向她伸出手,说:“来,我们走!”

她毫不犹豫的把手放进了他的手里,他顺势一拉,把她抱了起来。她象初生的婴儿一般蜷缩在他的怀中,一切都清晰如真:他的体温、他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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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们快给他松开!松开!”陆东山在木制囚车里大声的嚷嚷。纹师爷被锁仙绳紧紧的捆着,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势坐在陆东山身后,他身上被锁仙绳勒着的地方很多处都渗出了血水。

厉王爷的侍从们来来往往,正忙碌的做着出发前的准备,当然没人搭理陆东山。

“喂!你们tmd都聋了吗!”陆东山更大声的喊道,这下倒是吸引了个壮实的侍从过来,那人二话不说抡起一个木棒就向陆东山抓着囚车栅栏的手砸过来,要不是陆东山撤手撤得快,他的手指多半就要废了。

陆东山撤手的同时,也不由向后跌坐,那个侍从冷哼一声,扔下木棒接着去干活了。

陆东山直起身正准备再战,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纹师爷颤颤巍巍的声音:“陆,陆司营!”他赶忙回过身,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特别疼?!”边说边上下寻找锁仙绳的薄弱环节,想用手把它撕扯断,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我没事,我没事!”纹师爷连忙打断陆东山做这些无用功,着急的说道:“司营,你的那条手链,不见了!”

陆东山怔了一下,抬起自己空荡荡的手腕,故作轻松的说:“哦,我把它留给小蚁了……”

“小蚁!?那可是您家里祖传的护身符,怎么,怎么能离身呢?!”纹师爷更着急了。

“咳,小蚁那孩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一根筋,也不知道从哪学的,总想舍身取义,牺牲自已救大家,不把自己那条小命儿当回事儿……”陆东山边说边坐到纹师爷跟前,放弃了解开锁仙绳的徒劳。

回想到仙事营遇袭的那晚,小蚁为了帮着唤仙魂,差点跳进坟仙坑里祭仙,纹师爷也不由的叹口气,摇了摇头。

“咱俩这一走,那个常平额驸看上去也不像个什么好鸟,我是怕小蚁想不开,干傻事儿……所以我就找了个机会,把手链塞给他,跟他说这传家宝不能离开仙事营,让他帮我带着,等我回来再还给我……”

纹师爷听了,眉头紧皱说道:“那孩子确实需要个念想,但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他留给他……”

还没等纹师爷说完,陆东山便打断他说:“再怎么重要也不过就是个东西,总不能比命重要吧,他要能护住小蚁的命也就值了。”

突然,纹师爷脸上的表情变得非常异样,好像看见了什么令他吃惊的事情。

陆东山刚想扭回头看,纹师爷却突然喊道:“哎哟哎哟,疼疼!”

陆东山赶紧凑过去查看,不停的问:“哪儿?哪儿,哪疼?”

纹师爷含糊不清的回答着,其实他脸上异样的表情并非来自身体的疼痛,而是来自他越过路东山肩膀看到的画面:

厉王爷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孩登上了马车,而那个女孩,正是陆东山心心念念的思谜。

“对了,咱们刚才不是经过关押女眷的那个棚子了吗?”不明就里的陆东山边努力撕扯纹师爷身上的锁仙绳,边自顾自的说着,“我找了半天没看见思谜,你看见了吗?”

“啊,谁?看见谁?”纹师爷问道。

“思谜!”陆东山一字一顿的回答。

“哦,没,没看见。”幸亏陆东山还在低头摆弄着锁仙绳,看不见纹师爷那张不会说谎的脸。

“他们一定没有发现她,要不然就是她自己离开了……她应该不会还在过水房吧?她的伤应该已经好了吧……”陆东山忧思缠绕又努力的自我安慰。

“司营!”纹师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了他:“您担心了这个担心那个,为什么就不担心一下自己呢?”

陆东山满头大汗,再次放弃了解开锁仙绳的努力,微微一笑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是仙事营陆家的一棵独苗,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迟早还得放我回来干我的老本行。”

纹师爷叹了口气低头不语,陆家确实是代代单传,但并不是没有遇到过灭顶之灾,最近的一次就是陆东山的爹。不知做了什么错事,竟被判满门抄斩。刑部的队伍到了仙事营行刑,陆东山的老爹竟阴差阳错的抱着别人家的孩子。等人都杀完了,监斩官验尸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赶紧封营搜查年幼的陆东山,千钧一发之时,皇上的手谕传来,说是留陆家独子一命,这位谁都担心就不担心自己的陆司营才得以活到了今天。

奇怪,纹师爷发现,每每想到陆家的这段历史,他的头都会象过电一般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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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仆人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鹿皮钱袋,鼓鼓囊囊,看着就沉甸甸的。

右边的仆人手里则捧着那个精美繁复的制香盒。

葛越影站在中间,一手拿着个白瓷小酒坛,一手拿着个酒盏。

他边端详着酒坛便喃喃道:“真没想到,这陆东山还藏着这么好的酒……”

仲宁哈着腰垂着手低着头,立在葛越影面前,不知道该不该接话,该怎么接话。唤仙的任务总算圆满完成,他知道,现在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葛越影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仲宁说道:“王爷欣赏你的才华,想把你留在身边。当然,这事儿也不勉强,你要是愿意呢,就拿上这制香盒跟我们走。你要是不愿意呢,就喝了这碗酒,拿上钱,咱们就此别过……”

说着葛越影往酒盏里倒上酒,放到装着钱袋的托盘里。

仲宁咬了咬嘴唇,心中飞速的做着各种盘算。钱固然重要,但是权力和地位更重要,他仲宁不想再做任人轻贱的蝼蚁,只有抓住权力和地位。再说,有了这两样,钱,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仲宁猛的伸手,一把抓过那个制香盒。他抱着制香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小人愿为厉王爷、葛大人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葛越影显然没有被仲宁那激昂的情绪所感染,不咸不淡的笑笑说:“起来吧……算你聪明,放弃了钱,却赚回了命……”

这话把刚起身的仲宁惊出了一身冷汗,可不是么,自己有唤仙之术,如果不能为王爷所用,岂能容自己活在世上,万一被王爷的敌人用了,岂不危险。看来这论功行赏很有可能变成卸磨杀驴。

仲宁盯着钱袋旁边的那个酒盏,那里面一定装的是毒酒,他似乎看见自己饮下毒酒后倒地抽搐、七窍流血的样子。

看着仲宁惊恐的看着酒盏的样子,葛越影脸上浮现出轻蔑的表情。他洒脱的伸手,拿起那盏酒一饮而尽。仲宁看着错愕的瞪大了眼睛。

葛越影把空酒盏扔给仆人,拍拍仲宁的肩膀说:“杀你,不值当糟践这好酒。”

说罢便哈哈大笑起来。

仲宁紧接着也跟着笑起来,越笑越开心……而他的双手则紧紧的攥着拳头,指甲深深的陷入了肉里。

四十八

一定是炭盆烧得太旺,太子在床上燥热不已,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干脆坐了起来。当值的婢女、仆人从各自打盹中惊醒,连忙过来伺候。太子显然并不需要他们的服侍,呵斥他们退下,搞得这些婢女、仆人不知所措,慌张不解。

耗倒腾着小碎步从太子寝殿门外一溜小跑进来,手里还小心翼翼的端着一个白玉碗。

他向跪在地上的婢女仆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退下。然后来到喘着粗气坐在床沿上的太子跟前,把手里的白玉碗递了过去。

细碎的冰屑上浇着洁白的牛乳,最顶上还点了一勺殷殷艳艳的梅花蜜,香甜浸凉之气扑面而来。太子接过白玉碗,二话不说,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燥热渐退,但悲伤却翻涌,不由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原本香甜的牛乳刨冰,合着眼泪入口,瞬间变成了无尽的苦涩。

苦涩的滋味来自太子的回忆。

10岁的太子,虽然身体瘦弱,但格外乖巧懂事,读书功课都是成绩一流,小小年纪还写了一手好字,深得太学宗师(负责教授皇室子弟读书的老师)葛梦涯的赞许,称他为:“资禀既异,弃养有道,精金良玉。”当今皇室轩戎一脉素来喜武,个个天生对舞文弄墨不感兴趣,治国理政多从直觉出发,令葛梦涯这个才高八斗的大学士头痛不已。现在竟然冒出这个么个知书达理的太子,实在是太过难得,所以倾其所能教授太子,由于期望之深切,所以也对太子的要求也格外严格。

太子深知自己母亲地位卑贱,也没有宗亲或外姓大员撑腰,处处谨慎小心,在外人面前素来克制,老成持重的象个小大人。但他毕竟才只有10岁,顽皮撒娇的天性,只有在最最亲的母亲面前才能显露。下了课回到母亲的住处,一进门就褪下了“小大人”的面具,一溜烟冲到母亲面前,把一双鞋甩飞,蹦到软榻上,一把搂住母亲的脖子,唧唧歪歪的说:“累死了,热死了,饿死了……”

母亲的妃号为一个“冉”字,据说宫内府把候选的妃号呈给皇上看,皇上随手把个吃剩的糖核桃仁扔出去,落到了“冉”字上,于是就这么定了个将陪同母亲余生的名号。

冉妃的贴身侍女冬安在一旁不由抿嘴微笑,先弯腰捡起太子的鞋子,整齐的摆放到软榻前的地上,又躬身退出房间,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瓷碗走了进来。

瓷碗放到小茶几上,太子兴高采烈地走到跟前,低头一看,竟然是银耳莲子羹,不由小嘴一撅,身体拧成八道弯的对母亲说:“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牛乳雪冰!牛乳雪冰!!”

冬安面带忧虑的看了冉妃一眼,赶紧安抚太子,道:“宫内府配发的冰块都用完了,太子殿下先凑合一下,下个月就会有了……”

“不要!不要!”太子猛地一推瓷碗,碗哗的歪倒,里面的银耳莲子羹应声撒到桌上。想到自己辛苦读书一天,竟然连口牛乳雪冰都吃不上,不由心里委屈,带着哭腔嚷嚷道:“入夏以来统共就没吃几回,怎么就用完了呢!再说,用完了你不会去宫内府再要么?!”

“是,是,我这就去要!”冬安快速的收拾起桌上的瓷碗,准备转身离开。

“站住!”冉妃猛呵一声,她从来都是和风轻语,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声调,直惊得冬安扑通一声跪倒地上,而太子也吓得怔住,连眼框里的眼泪都不敢流出来了。

冉妃冷冷的说道:“我是皇上最不喜爱的妃子,他从不来我的寝宫,也从不召见我,即使不小心碰见了,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你觉得宫内府会给我这么一个不得势的妃子额外的配给么?要不是我用省下来的月银去打点,连现在这点冰都拿不到!冬安,难道你还没看够那些人的冷脸么?”母亲不得宠是太子心中明白却不愿直面的事实,为了不让太子担忧,母亲以往从来不提这事,甚至还会偶尔骗太子说,在哪儿遇见了皇上,皇上跟她过问了太子的情况什么的。但是今天,母亲却这么冷静,这么直接的说出了这些话,令太子心中不由一震。

“霈儿(太子的名字)”冉妃拉过太子,严肃的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现在是皇上唯一的儿子,但未来却说不定,宫里的妃子那么多,总会有人给皇上诞下皇子。你要想守住太子的位子,必须要把这些小孩儿脾气收起来,你要学会独立,学会自己面对一切,不要总粘着我,不要被我拖累!”

太子被残酷的话语击中,不堪重负的一扁嘴,终于哭了出来,抽噎着说:“不行!母妃!我不要一个人,我害怕!你不要离开我……”

“别怕,我的霈儿”冉妃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母亲一直会帮你,但不是象现在这样宠着你,而是另一种方法,真正的帮你!让谁都不敢欺负你!让你成为天下真正的主人!!”冉妃说着眼中冒出异样尖锐的目光。实在想不出这个孤苦伶仃如浮萍的弱女子,如何在彪悍宏大的权利斗争中,为自己的儿子挣得一片生天。

回想儿时的这一幕,太子懊恼的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自已就知道自怜自哀、任性又矫情,怎么就没有发现母亲的脸庞日渐苍白消瘦,怎么就没有发现母亲手上包扎着的伤口,和从伤口中渗出的殷殷血迹!

如果他那早些发现,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母亲就不会那么惨烈的离世,他也不会这么孤苦度日……

世间没有后悔药,那些“如果”就仿佛是漂浮在头顶的白云,看得见却摸不着,永远不会降临到自己的身边。

那个令太子一辈子都不会遗忘的画面不由分说的又跳进了他的脑海,跳到了他的眼前:

也是初冬时节,也是皓月当空,也是燥热难眠,年幼的他神差鬼使的走下了床榻,推开了房门,然后便看到院子里那触目惊心的一幕……

“殿下,殿下?”耗轻声呼唤,把太子从那惊恐又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当然看出了太子神情的异样,猜到他可能陷入了对凄惨往事的回忆之中,便想办法分散他的注意力。

“我今天白天去看葛大人养的那些死士了……”耗小声说道,“您猜他们在干嘛?”

为了保太子上位,葛梦涯从皇上刚一生病就开始了筹划准备,他知道皇上临终传位是成事的关键,他的对手定然也知道这一点,无论是明面上的对手厉王爷,还是暗地里的对手那个可能是皇上私生子的雷怖儿,都会选择在临终传位的时候采取行动,他必须做好防范。据他所知,宫里的侍卫被厉王爷买通的和效忠雷怖儿的基本各占一半,他只是一界文官,根本就插不进脚。临终传位时,如果宫里近身没有武装力量,仅靠自已和一两个老臣之力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所以他早就暗自豢养死士,并且也想好了把他们安插进宫内的方法。

“在干嘛?”太子暂时从回忆中解脱出来,问道,他心下想无非就是习武练剑写生死状之类的,没想到耗抿嘴一乐,回答道:“在练乐器……”

二十几个武艺高强的汉子,由于长期服用黑桃胶汤,虽然肌肉力量不减,但从外表看却消瘦羸弱,他们身着白袍,盘坐在地上,低垂着双眼以掩盖炯炯的目光。他们各自执着不同的乐器,有的吹、有的拉、有的弹,认真投入、煞有介事……可是,无论怎么吹、怎么拉、怎么弹,都不发出一点声音,一群动作起伏的人被怪异的寂静笼罩着……

“无声胜有声,这才是滥竽充数的真谛!”耗手摸下巴学着葛大人的“学究腔”说道,不由的把太子逗笑了。

是了,皇上咽气时要在殿外用与皇上阳寿相同人数的乐队演奏“升天祈颂”,看来葛大人兼司宫内的礼乐,这是他安插死士的绝佳方式。

想着“死士”这个词,太子心中未免有些不忍,明明还是活人,但却以“死”字相称,常人都是为了活着而努力,他们都是为某个特定的死亡而努力,他们应该有至亲至爱的人吧,应该也有对人世间的不舍吧……

太子甩了甩头,把这些天生的仁慈甩到一边,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顾不上这些素未谋面的人的死活了,为了自己的大业,为了自己拼命想要得到的那样东西,为了打破那无尽的思念与痛苦,他必须让自己硬下心肠,无论牺牲多少都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四十九

“小,小的知错,请大将军赎罪。”一个身着粗布衣服的下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说着。

端坐在他面前的雷怖儿怒气未消,沉默不语。说老实话,他自己也知道自已这“火”发得有点底气不足,但既然发出来了,就不得收回,否则怎么立威,怎么管教下人?

田申和山冲一脸严肃的站在雷大将军身后,在他们看来,雷将军发火永远都是有根据有缘由的,当然也从来都是正确的。

下人颤颤巍巍的把一张明显是揉烂了又重新铺展开的纸举过头顶,说道:“小的确实不知这画很重要,见揉成了一团,就一并打扫了……”

田申上前接过纸,眉头紧皱的看了下人一眼,心想,这纸上一定有重要的内容,这下人跟随将军多年,怎么还这么不知轻重!但当他的目光扫过纸上的内容,又感到万分不解,这纸上画的、写的难道真的很重要么?

纸上写着两句北麓州诗人黄贞的名句:“我自不雕琢,何为攀龙客。”旁边画着一只傲娇的小猫。字的笔体倒象是雷大将军,但那只戏虐又生动的猫儿怎么看都不是大将军的风格。

这纸上的一诗一猫和田申想象的地图军机武器阵法之类的相去甚远,殊不知它代表着冷若冰霜的雷大将军内心深处的那一点点悸动,被那个来路不明、身份不明的女孩牵动着的悸动。

雷怖儿原本想把她和她带来的这些不该有的感觉彻底抹去,所以把她留下的唯一痕迹——那幅画揉成一团,扔到了一旁。但是,那晚,他竟然失眠了,辗转床榻之上,无法克制的回忆起他站在女孩身后,双臂环绕着她,教她执笔的场景。她那小小的身体贴近在他的胸前,柔顺乌黑的头发轻抚着他的下颌。和回忆中的感受相比,此刻的他只觉得怀中无比的空虚。雷怖儿一咕噜爬起身,摸着黑去书房,想找回关于她的那一点点念想,却发现书房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废纸垃圾一概消失不见,包括他和她共同描绘的那一诗一猫……打扫下人的无妄之灾也就因此而来。

看到田申拿着字画微微一愣,雷怖儿不由也有点心虚,但表面仍十分镇定,他象征性的罚下人去打扫马厩,然后从田申手上接过字画,不动声色的叠好放入怀中,当他的手触碰到装有绝命诏的项链坠,发现它竟然在隐隐发热。他心头一震,但仍旧沉稳如常,打发走下人后,对田申和山冲果断的交待:“收拾行装,今夜出发,带上胄和唤(雷怖儿的仙奴,此前一直派驻在北部边境的军营)。一切行动要隐蔽,不可为外人察觉。”田申和山冲毫不犹豫的领命。在他们看来,能在雷大将军这样的将领手下是他们的幸运,大将军的指令从来都明确清晰,他们不用问为什么,只要照着做就必能勇往直前。

田申和山冲离开房间,雷怖儿伸手入怀握住项链坠,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它的温度在逐渐上升,甚至还有一丝焦躁的震颤,预兆着关键时刻的来临。他回想起自己接下绝命诏的那个晚上,在皇上寝宫的外面,小六送他离开,他有点担忧的问道:“北麓春篷山离京城遥远,一旦真到了陛下升天的那一天,我怕来不及赶回来扶正除邪……”听到“陛下升天”这几个字,小六在惨淡月光照射下的脸显得更加惨淡。他柔和又忧郁的回答:“将军毋须担忧,绝命诏会有预兆,将军自能提前筹划。”

在众多仙奴中,雷将军最感兴趣的便是这个“六”,他的六只手终日忙于照顾、伺候皇上,从未展现任何特别的法力,让人几乎忘了他是个希有的“紫道上仙”。他对皇上如此忠心,但却在皇上生命垂危时离他而去。有传言说小六跑到北麓春篷山来投奔自己,雷怖儿觉得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但他实在猜不出小六倒底逃到了哪儿,又为何要出逃……

北麓州别驾从事的求见打断了雷怖儿的思考。

黄有道由于支持有道村村民私通野仙、私挖蛛丝矿关押,暂时由这位别驾从事代理州府事务。

别驾从事行罢礼,恭敬的说道:“自明礼村收缴的蛛丝矿已清点完毕,共计120斤6两5钱。请示将军该如何处置……”

雷怖儿微微皱眉,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只是奉召剿除野仙,无权干涉你的州府事务。”

“是,是。”别驾从事忙不迭的应着,“只是小人对律法不精,实在拿不准该怎么办,想请教大将军的意见……”

雷怖儿语气稍微缓和的说:“依律,自然要把这些蛛丝矿上交朝廷,你先把事情原委与蛛丝矿的数量写明,派人送去御史台并抄送度支部大司徒(负责掌管国库),按他们的指示,择日把蛛丝矿押送京城。”

“是,是”别驾从事认真的点着头。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该请教也都请教了,可是别驾从事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杵在雷怖儿面前。

雷怖儿端起茶喝了几口,在沉默中抬起眼睛,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别驾从事。别驾从事哪里招架得住,额头不由冒出冷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下官,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望大将军能够准允。”别驾从事颤声道:“北麓州今秋颗粒无收,严冬又来得早。朝廷不给划拨救济粮,又不允许百姓跨州行乞……我州的百姓当真是没有活路了……”

雷怖儿听了这几句,大概已经猜出别驾从事的“不情之请”是什么了。

别驾从事一咬牙,鼓足勇气说道:“请大将军准许我们把蛛丝矿留下,变卖后救济我州百姓……”

雷怖儿冷笑一声说道:“你觉得我会答应么?”

别驾从事伏地道:“自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些极贫地区已经出现了反朝廷的苗头,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安抚百姓,以免损伤当今圣上爱民的清誉呀……”

“是么?”雷怖儿挑眉说道:“你若是对皇上有如此忠孝之举,又何必来‘请教’我呢?有胆识就一人做事一人当,现在来征得我的同意,无非是想拉个垫背的,事发之后好为自己解脱吧……”

别驾从事无语,仍旧伏地。

雷怖儿站起身,走到别驾从事面前,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说道:“你现在代理州知事,好歹也算代一品的官,着实不用给我行如此大礼。”然后面无表情的盯着别驾从事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120斤6两5钱,上交朝廷,一钱都不能少!”

别驾从事浑身瘫软,若不是雷怖儿扔拉着他,估计又要跪回到地上了。他低垂眼神,喃喃的说:“黄知事果然说的没错……”

“黄有道?”雷怖儿松开拉着别驾从事的手,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要不然就向大将军瞒报斤两,扣下来私自处置,如果跟您如实说了,肯定没有回还的余地……”

雷怖儿冷笑一声说道:“这老儿如此奸猾,好好关着,等朝廷的处置吧!”他转过身,摔下一句“不送!”把别驾从事打发了出去。

走出大门的别驾从事被冷风吹的一激灵,刚才渗出的冷汗化作阴寒又渗回心底。其实,黄友道还说了一句话,他没敢跟大将军说。那话寒得令人绝望“在朝廷看来,北麓州与其这么半死不活的吊着,还不如干脆把它变成无人的荒地……”

五十

厉王府阴冷的地牢,坑坑洼洼的石砖地上浮皮潦草的撒着几坨稻草,就算是有了坐垫、床和被褥……

纹师爷依旧被锁仙绳绑着,靠坐在墙角,大概是被捆绑的太久,嘴唇发白,面色铁青。

但是,盘腿坐在他对面的陆东山看上去更惨,头发凌乱,一侧面颊蹭破了一大块皮,鼻子下面还有残血的痕迹,这幅模样全拜他在地牢门外摔的那一跤所赐。

“司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呀!是不是他们推的?”纹师爷关切又焦急的问。

陆东山嘿嘿一笑,环顾一下四周,确认没有旁人后,噌的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小铁片。原来门外的那一跤谁也没有推他,是他发现地上有这么一个不知从什么东西上掉下来的小部件,当即跌倒顺势藏起这个铁片。只是这跤摔得太过真实,以至于搞得这么狼狈。

陆东山绕到纹师爷身后,以铁杵磨成针的姿态,认真的切割他身上的锁仙绳。边割边小声说:“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不等纹师爷回问就接着说:“李门家的老五。”

李门是仙事营一位资深看门人,从20岁一直干到50岁。他的媳妇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家里实在养不活,碰巧一个在京城的远房亲戚膝下无子,就把老五过继了过去。听说这老五还挺出息,在皇宫里谋了个差事。

“李家老五好象在宫里也是个看门的。”纹师爷说。

“嗯,继承了他爹的衣钵哈。不过,他看的可不是一般的‘门’,是‘犬誓门’!”陆东山说罢纹师爷还真的有点吃惊,他惊的倒不是李家老五看管的是宫里这么重要的一道门,惊的是犬誓门的看门人竟然此时此刻出现在厉王府。

皇宫的布局左祖右社、前朝后寝,所以皇帝的寝宫在皇宫的纵深之处,在一片空旷的广场的正中,广场上无草无树,以防刺客躲藏。广场四周以高墙环绕,墙上一共三道门,南边的为“正肃门”,并排三扇,正中最高大的自然是皇上进出用的,左右两个小的分别是皇亲国戚与大臣进出所用。东边的为“散叶门”为嫔妃与未成年的皇子公主进出所用。西边的就是“犬誓门”,为太监宫女以及仙奴进出所用。

虽然犬誓门是三道门中最低贱的,但它毕竟直通皇上的寝宫,在偌大的皇宫中,也属于核心部位。

“看来,李家老五已经厉王爷的人了,他来了,说明大日子将近了……”陆东山肯定的说。

“大日子?什么大日子?”纹师爷不解道。

“临终传位的大日子呀!”陆东山进一步放低了声音,“4个能到皇帝近前的辅政大臣,厉王爷当然无法全部收买,他必须在寝宫附近暗藏兵马,关键时刻从犬誓门进去,以武力掌控局势……”

纹师爷恍然大悟的点点头,接着又低声问陆东山道:“您说,谁会赢?厉王爷?太子?还是……”

陆东山割绳的动作丝毫没有懈怠,边使着劲边说:“我觉得雷怖儿既然接了绝命诏,就等于是明确了臣子的身份,只会匡扶社稷,不会参与皇位的争夺了。但是,厉王爷和太子谁会赢……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万一厉王爷即位,咱俩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所以,必须趁乱赶紧逃出去,然后再说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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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会赢?厉王爷?太子?”两样的问题出自雷怖儿之口,被问的对象是庐漕州的刺史詹奎。庐漕州是京城北边紧邻的一个州,也是从北麓州返京的必经之地。虽然雷怖儿一行刻意隐藏行踪路线,但詹奎还是有如神算一般准确的出现在雷怖儿的面前。

皇上交给雷怖儿绝命诏,看着是委以重任,但却不给他调用各州兵马的权力,显然也是为了提防雷怖儿持权作乱。对此,雷怖儿在心里只能苦笑,用人且疑,疑人仍用,这是皇上步入老年后的一贯作风。现在他带领的亲信部队也不过百十号人,就算再是以一当百,也难以完成扶正除邪的艰巨任务。此时,考验他的不是“忠心”而是“智慧”。

詹奎个子矮小,听说选副官亲信的首要原则就是不能比自己高,所以现在簇拥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也都都差不多在一个水平线上,他们的马显然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高矮胖瘦合适,既不会因为体形过小而影响行军,又不会衬托出他们身上的不足。

这一组人单看绝对没毛病,无论是人和马,还是人和人,比例都十分和协。但问题是,雷怖儿这一组人高马大的家伙入了画,违和感就立即升腾,仿佛天神对战小矮人。

好在,詹奎身后是浩浩荡荡的州防军,气势上终究胜了雷怖儿一筹。

詹奎圆头圆脑,由于小时生过痘疾,所以一脸的坑坑洼洼。他眨了眨小眼睛,没有马上回答雷怖儿的问题。雷怖儿几乎可以看到,詹奎那精于算计的脑子正在飞快的计算着。

“詹大人身处要地,自然对京城的形势了如指掌。你心里一定清楚,无论是厉王爷还是太子,谁都没有十足的胜算,你现在把宝压在谁身上,都是在冒险。但如果,你现在谁的宝都不压,无论是他们中的谁登上王位,都会对你的忠诚起疑心。到时候别说升迁,怕是连现在的地位身份都不保……”雷怖儿短短几句话就说中了詹奎的痛处。他向来“唯利是图”,也捞到了不少好处,但他也知道,自己在别人心里是个典型的“墙头草”,只会被利用,不会被信任。所以他只能得到些”小好处“,却绝然得不到”大好处“。现在,他完全推测不出临终传位的结局,厉王爷与太子之争存在太多非人力所能左右的变数。一步错便会步步错,但举步不前,则会大错特错……

“詹大人可否向前一步说话?”雷怖儿说着也轻磕马肚,胯下的骕骦立刻心领神会的缓步前行。

詹奎也驱马向前,与雷怖儿近身会合。他自认为雷怖儿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对他采取什么不利,倒是想听听雷怖儿到底想跟自己说什么。

“詹大人应该听说皇上授与我‘绝命诏’了吧……“雷怖儿低声说。

詹奎宫中的眼线确实跟他报过,皇上深夜召见雷怖儿,似是赋予了他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似是与传位之事有关,只是由于当时近前只有皇上的仙奴小六,且小六的嘴是天下最严的,所以皇上具体给了雷怖儿什么东西,又有什么旨意,他就不得而知了。

现在,雷怖儿直接告诉他,皇上给的是“绝命诏”,着实令詹奎吃了一惊。他虽没见过“绝命诏”的真容,但它的功效和作用他是明白的。

雷怖儿从怀中掏出了装有绝命诏的项坠,自项坠的镂空之处向外散发着幽然的青色光雾,詹奎一眼看去就知道此非平常之物,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绝命诏”?他不由的伸出手,想触摸一下项坠,但没想到那个东西象是知道詹奎不是自己的主人一样,瞬间发烫,令詹奎猛地缩回了手。

“皇上调我去北麓根本不是为了剿仙,而是为了让我远离是非之地,护好绝命诏,以期在圣上升天之时,能回来扶植正统,灭除奸险……”雷怖把项坠收回到衣服里,他看得出,詹奎对绝命诏已经不再存疑。进一步说道:“所以,我们不用把宝压在厉王爷或者太子身上,而是要把宝压在这绝命诏上,无论这上面出现的是谁的名字,他都是名正言顺的新皇,哪个还敢出来忤逆?”

詹奎越听雷怖儿的话,眼睛越亮。当真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雷怖儿一句“我们”更是给他指明了方向,他向雷怖儿点点头,微笑着说:“那我们就尽快赶往京城,莫要辜负了皇上的期望……”

五十一

这是一场准备已久的死亡。

冬日的天空正常的晴朗,无所谓是否会有个人间头号人物的灵魂到来。

但,人间对“头号人物”的升天却是非常的有所谓,宫外暗流涌动,宫内紧张忙乱。

太子与厉王爷由于是皇位继承的候选人,依律不得进入寝宫,只能在北宫墙外的内朝房等着。两人都只能带一个随员,两人都选择了仙奴。

太子身后站的是耗,殷勤贴心的为太子倒茶,连带着也想给厉王爷斟茶,被厉王爷挥手制止了。

厉王爷身后站的是吞,仍旧用黑布蒙眼,虽然天气寒冷,但吞身着单薄,大概是胖人火力都壮吧。

厉王爷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看着太子道:“殿下最近好象又清瘦了,读书虽好,莫要伤了身……”

太子毕竟年轻又未经世事,张口结舌不知该做何回答,眼神飘逸,不敢和厉王爷那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对视。

“王爷教训的是,都怪老臣对太子过于严苛……”一个清亮有力的声音在内朝房的门口响起,葛梦涯救星一般的出现。他毫不示弱的迎上厉王爷的眼神,一字一句的道:“太子只有勤学,以后才能当个好皇帝……”

厉王爷看着葛梦涯恨得牙根直痒,真想把那个挂着白胡子一脸假道学的脑袋一把拧下来。他当然知道,现在这个节点,跟葛老儿打嘴仗没有任何意义,只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

跟着葛梦涯进来的还有另外三个辅政大臣,四个人两文两武,除了葛梦涯外,另一个文臣是素来以老好人著称的王倪佑,两个武将都是随皇上打过仗且有命活到今天的老将军。少了一只眼的叫夏定方,那只眼是为了救皇上所伤,护主有功,所以御赐可佩“纯良剑”上殿。纯良剑虽然镶金嵌银外加各种宝石,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三尺木剑,不具有任何杀伤力,否则一把伤人利器又怎么变得“纯良”。另一个手帕捂嘴不停咳嗽的叫迈五里,长年染疾能活到现在已是奇迹,听他那咳嗽声感觉捂着嘴的手帕上一定是鲜血淋淋。

四位老臣还没来得及跟太子与王爷寒暄,外面就传来宣他们进入寝宫的声音,可见皇上离“升天”又近了一步。

老臣们面色沉重,鱼贯而出。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斜长的影子延绵至屋内,影子的一角不为人察觉的颤动了一下,而厉王爷的嘴角也不为人知的上扬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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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色的轻烟从巨大的香炉里飘娆而出,被香炉盖上繁复的镂空雕花打散,像是倒流的瀑布,自下而上,自浓而淡。那是皇家御用的香料,加入世间奇珍异材,味道高贵又神秘……

但是,再高贵神秘的味道,也遮掩不住死亡的腐败气息。

窗户紧闭,随着四个辅政老臣的进入,大门也随即砰地一声阖上。

做着树状的高大烛台,每个枝杈都顶着一朵烛花,绚烂的绽放。由于大门的开合,烛火在短暂的风中默默舞动,带着殿中所有的影子也都妖娆的扭动。

寝殿不易察觉的一角,跪着多年跟随皇上的仙奴:环头一周十只眼的“视”,尖头窄身的“速”,依旧栖息于房梁上暗中观察的“隅”,唯独那个皇上最喜欢的“六”不在。

龙榻四周以金柱支着华丽而厚重的幔帐,一片寂静之中隐约可以听见幔帐里传来的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行至龙榻五步之外,四个老臣齐刷刷的跪下,以头抢地,匍匐而前。

跪在床前的内待大监拉动一根绳子,朝向老臣一侧的幔帐缓缓掀起,露中出了床上的将死之人。

“皇上刚服过‘续魂丹’,马上就会苏醒,请各位大人静候旨意。”内待大监说道。

话音刚落,就听皇上的呼吸出了异样,喉咙中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四个老臣连忙立起了身,竖起耳朵,屏气凝神,准备捕捉那个万分重要的词语。确切的说,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名字,从皇上嘴里说出的那个名字,即将成为天下的新主人的那个名字。

咕噜声骤停,皇上猛地睁开了眼睛,脸上泛起不正常的光亮,他颤抖着,艰难的张开了嘴。

此时,烛火没有原由的闪动了一下,当然,殿里所有的人精神都高度紧张,谁也没有在意烛火的闪动,当然也更没有人察觉到,一团暗影在刹那间蹿入帷帐,又蹿入了皇上微张的嘴里。

不仅没人察觉,连房上的隅也没有发现。

皇上的眼睛越睁越大,甚至都有些向外突出,嘴似乎想张又张不开,声音似乎想发又发不出来。众人只道是临终的痛苦,殊不知,其实是由于那团侵入嘴里的暗影所带来的恐惧与挣扎。

终于,一个声音被艰难的发了出来:“li……li……”

四个老臣都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了倾身子,急切的等待着下文。

但,就在此时,一个人影不知从哪儿冲了出来,扑到了龙榻之前。

实在来得太快,在实在是出乎意料,一众人目瞪口呆,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那人影有六只手,动作飞快,用右边中间的一只手猛的从皇上嘴里抓出了一团黑呼呼的东西,黑影被拉出来,竟然呈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正是厉王爷新得的暗仙“拟”。

拟的脖子被小六的手死死卡住,不由扭动挣扎。

很多年前的一个阳光午后,年轻的皇上和小六躺在草地上仰望天空,皇上问小六:“你说你好歹也是个紫道上仙,怎么也没什么特别的法力呀……”,小六憨憨的笑着回答:“多几只手,能更好的伺候陛下,这就是我最大的法力。”

“拉倒吧!”皇上亲近的推了小六一把,说道:“这算什么狗屁法力……哈哈……对了,你说你这六只手,有没有哪只特别厉害?”

小六把六只手举起来,对着阳光翻来覆去的看着,喃喃的说道:“我自己感觉,好象,这右边的中间这只有点不同……”

“真的呀!?”皇上来了精神,一翻身坐起来说:“那你用这只手跟我掰个腕子!”

“小奴不敢!”小六连忙道。

“来呀,快来,这是圣旨!快……”皇上兴高采烈的拉起了小六,阳光毫不吝啬的眷顾着一人一仙,一主一奴。

一直不知道自己右中手有什么特殊的小六,今天终于恍然大悟,那只手似乎就为这一刻而生,为保护皇上,拯救皇上而生。

小六动作的速度丝毫不减,在抓出拟的同时,左边的三只手麻利的抓起胸前挂着的葫芦,把一些不知名的液体倒到了皇上的口中。

殿里的其他人终于回过神来,内待大监离龙榻最近,尖叫一声要上去拉小六,小六头也不回一脚把他踢开。这一脚毕竟来自体格力量均胜于的仙,内待大监嗷的一声骨碌出去老远。

老将夏定方是四个老臣中最年轻的,也是身体最好的,他边起身冲上前,边抽出“纯良剑”砍向小六。

小六仍旧不回头,全神贯注的给皇上喂水。他自然知道夏定方手里的那把剑是木制的,迎着剑用抓着拟的右边三只手去挡。

寒光闪过,小六的三只手被齐刷刷的砍了下来,掷地有声的掉到他的脚下,鲜血飙射而出。

尽管已经脱离了身体,但小六的右中手仍旧死死的卡着拟的脖子,而拟则双眼泛白,变成了一具乌黑干硬的尸体,而小六的血则在这块乌尸上下了阵艳丽的雨。

五十二

喝下去了么?皇上喝下去了么?他历尽千辛万苦从美露海采来的青露,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青露!

有用么?真的有用么?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么?真的可以把他的皇上救回来么?!

小六拼尽全力瞪大眼睛,想等待奇迹的发生。只可惜,他本来就操劳过度疲惫不堪,又被砍了三手,血流如柱,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双目一闭瘫倒下去。

夏定方一把把血肉模糊的小六推到了地上,俯身查看皇上。

王倪祐看着地上的那三只手,还有手上抓着的那个乌黑的尸体,早就吓得魂飞破散,哆哆嗦嗦的站不起来。

迈五里又咳嗽起来,边捯气儿边说:“皇上,皇上如何?”

葛梦涯虽也惊愕万分,但并未乱了方寸,他拿起小六手里的那个葫芦,闻了闻,并没有什么异味。皇上行将就木,这个最忠、最亲的仙奴倒底要干嘛呢?

还没等葛梦涯多想,只听夏定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颤声道:“圣上……升天了!”

葛梦涯、王倪祐、迈五里和内待大监连忙匍匐在地,垂泪痛哭。

象征性的哭了两声,葛梦涯就立直身子,郑重的说道:“仙奴小六祸乱内宫,皇上未能在临终前降旨传位,依律由太子即位,我等老臣将殚精竭力……”

“你说什么玩意儿?”夏定方立刻打断了葛梦涯,立起身,狠狠的瞪着葛梦涯说道:“皇上明明已经传位给厉王爷了!“

“夏老将军,皇上尸骨未寒,你怎可在此假传圣旨?!”葛梦涯喊不示弱回应道,心想,果然,这个夏定方是站在厉王爷一边的。

“我假传圣旨?!放你娘的狗屁!”夏定方虽有一身武艺,但却没什么文化,说起话来一向粗俗不堪,他接着说道:“刚刚皇上明明已经说出了‘厉’字!大家都听得真真的!难道你耳朵聋了么?!”

“哼哼”葛梦涯冷笑两声说道:“皇上确实发出‘li’的音,但你怎么就能肯定那是厉王爷的‘厉’,难道它就不会是‘册立’的‘立’,难道皇上要说的不是‘立太子为王’么?”

“拉倒吧!临终传位这么紧要的时候,哪位皇上不是直说继位人的名号,谁还会顾及那些繁文缛节!”夏定方梗着脖子嚷嚷道,“你,你们俩个老家伙说说,是不是皇上传位给厉王爷了!”

王倪祐一脸的惶恐,他原本想着事情非常简单:皇上传位给谁,谁就是自已的新主子。但没想到竟然遇上了如此棘手的问题,只能继续假装悲痛,哽咽哭泣以回避选边站队的危险局面。

迈五里的心境估摸着跟王倪祐一样,只不过他是选择用咳嗽喘息来逃避表态。

“葛大人和夏将军都所言极是,”原本被小六一脚踢开的内待大监从一旁跪行至夏定方和葛梦涯的中间,小心的说道:“两位大人意见分歧如此之大,也正说明了皇上未能留下明确的传位圣旨。回想惠帝驾鹤之时,也未能留下明确的传位圣旨,即由太子……”

葛梦涯虽表面不动生色,心中却暗喜,多年来布下的内待大监这颗子,终于在关键时候发挥了作用。

但没想到,这内待大监的话还没说完,夏定方就抽出纯良剑一剑穿心,把内待大监捅了个透心凉。

“我们说话,轮得上你这个狗奴才插嘴!”夏定方咬牙切齿的说,内待大监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命丧黄泉,张张嘴想说什么,但从嘴里冒出来的只有血沫。

夏定方毫不留情的把纯良剑从内待大监的身体里抽出来,鲜血跟着喷涌,尸体砰地一声落到了地上,正好倒在了王倪祐的眼前,看着内待大监死不瞑目的恐怖模样,王倪祐干脆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好你个夏定方!竟敢偷换御赐纯良剑,带利刃上殿!你这是欺君罔上!犯上作乱!”葛梦涯义正言辞的喊道,众人皆知纯良剑只不过是把木剑,他也没想到夏定方竟有如此胆量,敢把剑换了。

夏定方提起滴血的纯良剑,在内待大监的尸体上擦了擦,然后举到葛梦涯的眼前,嘿嘿的笑着说:“葛老儿,你好好看看这把剑,它不就是把木剑么?”

葛梦涯仔细观瞧,惊讶的发现它确实是把木剑,可是木剑怎么可能连杀两人呢?正在他愣神的时候,夏定方抽回剑,狠狠的说:“你这个就会耍嘴皮子的文官懂个屁,皇恩浩荡,这剑虽是把木剑,但却有神威无限,专斩小人奸臣,包括……你!”说着,夏定方暗中按下剑柄处的一块宝石,剑柄内立刻伸出蛛丝矿的尖刺插入他的手掌中,吸了血的蛛丝矿依持剑人的心意象藤蔓一样长到剑身上,映出点点寒光,而夏定方的眼中也露出杀意,猛的执剑向葛梦涯刺去,葛梦涯大惊失色,却又无力躲闪……

叮的一声,剑没有如期刺进葛梦涯的身体,而是被一条胳膊挡住了。

那并非是凡胎肉身的胳膊,而是由一整块金属制成的假臂。

一直半死不活的迈五里突然不咳嗽了,他在壮年之时英勇作战失了一条胳膊,先皇命技艺高超的仙奴用神秘的锻造方法制成了一只假臂赐予他。后来战事减少,他又长年卧病,大家就渐渐淡忘了他还有这么一条厉害的胳膊。

“皇上尸骨未寒,夏将军血溅寝宫,是不是也太造次了?”迈五里举重若轻的说着,夏定方想把剑从迈五里的假臂中拨出来,但剑却被卡得死死的,迈五里更是稳若磐石,夏定方暗中运力,涨的脸通红都没能把剑拨出来。

葛梦涯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险些送命,喜的是他一直摸不准倾向的迈五里竟然是站在太子这边的。

“再说,你如果把我们这些老臣都杀了,天下必会疑你的假传圣旨,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是此刻厉王爷继位了,又如何能做得长久?”迈五里肩膀一抖,夏定方剑柄脱手,险些跌坐在地。

葛梦涯听了这话,心头又乌云密布。迈五里表面上是救了他,但也有可能心底并非是支持太子继位,只不过是为了让厉王爷能名正言顺上位才这么做的。

原本他只是想着应对夏定方那个大老粗,但如果再加上这个深藏不露的迈五里,当前的形势就岌岌可危了。

“迈将军,你的意思是?”葛梦涯有点着急的问,希望迈五里能尽快亮明立场,他也好做打算。

“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迈五里不急不慢的说道。

“老迈,你也是一届武夫,能不能说点儿人话?!”夏定方没好气儿的说。

迈五里不生气,也懒得搭理夏定方,继续对葛梦涯说:“虽然前朝有先例,圣薨而无旨便将皇位传于太子,但皇上在世时,多次教训过‘如遇难解之事,可行界筮之术’……”

迈五里话还没说完,葛梦涯与夏定方同时喊道:“不行!”

“界筮”是一种占卜的方法,但它和寻常的占卜、占星之术不同,是要以一种特殊的形式,向传说中至尊的仙的求解。国家兴亡的如此大事,竟然要交由仙来决定,这可是他葛梦涯绝对不允许发生的。

而夏定方怕的是夜长梦多,此番好不容易用厉王爷的暗仙让皇上发声,虽然被小六打断,但好歹发了个“厉”的音,如果现在不拿下王位,等那个什么“界筮”,事情可就没谱了。

“哼”迈五里冷笑一声道:“那好呀,既然你们都不同意,那咱们今天就得有个正论,倒看看你们俩哪个可以说服哪个?!”

于是,一场本该肃穆庄严的临终继位,从血腥涂炭的场面又转向辩论会式的聒噪,葛梦涯各种引经据典,夏定方则各种歪理糙话,急了还不停的捅咕昏倒在地的王倪祐,让他赶紧起来表态。也不知是真昏迷还是为了逃避现实,王大人始终没有苏醒。迈五里则冷眼旁观,任由他俩个斗的你死我活。

仍旧磐石一样跪在无人注目的角落的那几个仙奴,置身事外般的平静,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便是要保护和服务于自己的主人,现在主人已归天,他们也就“失业”了。面前这几个老臣别说是打嘴仗,就算是动手互殴,把对方整死了,也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嘿嘿嘿嘿嘿”一阵笑声无缘由的响起。

动静不大,但却尖锐的让人无法忽视。

葛梦涯和夏定方同时停了嘴,看了看对方,显然笑声不是他们发出来的。

迈五里,双唇禁闭,面上也露出讶异的神情。

殿角的仙奴?不是。

梁上的隅?不是。

环顾一周,终于发现,这笑声是从……龙榻上传来的!

五十三

胸口毫无征兆的被灼烧,装着绝命诏的项坠如迅速加温的烙铁,热度并不停留在皮肤,而是直透进心口。

雷怖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感受险些击落马下。身边跟他并排而行的詹奎也吓了一跳,紧张的问道:“雷将军,出什么事了?”

雷怖儿驻马,向副将田申使了个眼色,田申立即领着雷怖儿带来的人马排成警戒阵势,将雷怖儿围在中间。

雷怖儿把手伸入怀中,掏出项坠,将绝命诏从中拿出,小心的展开。

纸面上的血手印一见光,便打散如一片红雾,在纸上游走浮动,宛如一条盘曲周旋的红蛇。然后,红雾逐步凝结固化,最终形成了三个字。

那是一个名字,皇位继承人的名字。

可是,这个名字实在太匪夷所思,令一向波澜不惊,见过各种大世面的雷大将军都一脸震惊,神色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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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笑?

皇上在笑!

已经死了的皇上在笑!!

四位辅政老臣(连一直“昏迷”的王倪祐都从地上爬了起来)嗔目结舌,略带惊恐的看着龙榻。

皇上依旧笔挺挺的躺在那儿,如所有正常的尸体一样苍白、僵硬。眼未睁,嘴未张,身体甚至也没有呼吸的起伏。

但是,那刺耳凄厉的笑声确确实实是从皇上身体某处发出来的……

葛梦涯、迈五里和夏定方相互对视了一眼。缓缓站起身,向龙榻走去。

葛梦涯与迈五里的心思基本相同:刚才小六从皇上口中抓出个黑影人,本就蹊跷,又给皇上灌下了不知名的液体。现在的情形,不排除皇上被什么鬼怪附了身,要不就是起了尸变,总之人死不能复生,即使仙死了也不能复生。作为国之栋梁的辅政老臣,绝不允许皇上变成妖魔……

夏定方的想法略有不同:好不容易利用暗仙让皇上说出了个“厉”字,如果现在皇上复活,没有暗仙的帮助,传位的事就没谱了。所以,皇上切不可复活……

总之,无论是什么出发点,三人的结论是一致的,那就是:皇上应该继续保持尸体的状态!

葛梦涯、迈五里和夏定方逐渐靠近龙榻,眼里都露出了决绝的杀机,夏定方更是握紧了从迈五里假胳膊中拔出的纯良剑,悄悄的按下了启动蛛丝矿的按钮……

就在他们即将到达龙榻的一瞬间,一个人突然砰的一声扑到了皇上的身上。

又是小六!那个要死不死,少了三条胳膊的仙奴小六!

“护驾!!”小六等着充血的双眼,声嘶力竭的喊道。

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像是隐藏在厚重云层之上的惊雷,又仿佛有三眼火药力透万物的震撼……

然后,四位辅政老臣就飞了出去,被一团刺眼的光亮炸飞,除了他们,寝宫的门窗也都炸裂飞溅,而这团光亮紧接着变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将寝殿护在其中,外面的人不仅无法破墙而入,而且也无法看清里面的事物。

沿着优美的抛物线落下的四位老臣境遇各不相同,最倒霉的是迈五里,身体被一根断裂的窗棂刺穿,还没落地就已经断了气。

王倪祐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狠狠地被甩到院中的一个假山上,凡胎肉身撞到坚硬冷酷的岩石上,发出各种骨胳断裂的声音。

夏定方毕竟是四人中间最年轻的,又有武艺傍身,竟然在空中调整了姿势,让自己能够安全落地,但身上也被同时炸飞的各种器物扎伤、划伤,看上去也是鲜血淋淋。

运气最好的便是葛梦涯,不但完美的躲过了利物的伤害,而且还落到了候在院子里的那一票准备演奏升天祈颂的乐手堆里,几个乐手变成了他的落地的人肉垫,使得他几乎毫发无伤。

这个震撼的光爆场面把寝宫内院里的乐手、内待官们着实吓了一跳,但是“寝宫内院喧哗必斩”的铁律令他们在一阵低声惊叫与慌乱后,努力镇定,回复到各自的岗位。

葛梦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抓住负责宣旨的内待官,说道:“圣上已经升天,未留下传位旨意,依律由太子继位。快!快出去向宣告百官!”

内待官连忙说道:“宣传位昭需要有四位辅政老臣共同作证,不知那三位大人……”

葛梦涯眉头一皱喊道:“现在情况危急!皇上的仙奴作乱,必须请新王来主持大局!再说,那三位大人都已经被仙奴害死了!”

内待官四下环顾,果然看见被窗棂杵在地上的迈五里,和挂在假山上的王倪祐,颤声道:“既然,既然三位,三位大人都已殉国了,就请葛大人和我一起……”

内待官的话突兀的停顿了,两眼不正常的瞪大,喉咙里发出可怖的咯咯声,然后一个明晃晃的剑尖就从他的胸口伸了出来,还没来得及等他再说什么,剑从身体里拨出,他便象一摊泥巴一样软软的横到了地上。

随着内待官的倒下,他身后拿着滴血的纯良剑的夏定方就显露了出来,他冲着葛梦涯嘿嘿一笑,他那只遮挡瞎眼的眼罩在光爆中不知去向,失去眼球的眼框塞着一个黑色的玻璃球,使得他的笑更加阴森。

“三位大人,还没死绝呢?”夏定方边说边又举起了剑道:“倒是你葛老儿该‘殉国’了!”

夏定方手中的剑直辞向葛梦涯,而一向只会舞文弄墨的葛梦涯又如何能承受得起这一剑……

可惜,剑没有如期了结葛梦涯的生命,而是被一把古琴挡了下来,琴身被劈裂,露出了藏在其中的软鞭,执鞭的便是葛梦涯安排混进乐队的死士,他显然是武艺非凡,又年富力强,竟与老将夏定方战得不分高下。

此时,其他死士也都围到葛梦涯身边。

葛梦涯朗声道:“逆臣夏定方,勾结仙奴六,祸乱朝纲,给我把他拿下!”

几名死士应声加入了战斗,夏定方见势不好,一把从眼眶里把那个黑玻璃球抓出来,向空中一扔,玻璃球象是活过来了一样,飞速前行,留下一条如蛇般的光影。

玻璃球直奔内院西侧的犬誓门,奋不顾身的砸到紧闭的大门上,随着玻璃的破碎,瞬间喷射出一团黑雾,雾气穿透大门而出。

大门另一侧的人收到信号,立刻打开大门,一群太监宫女冲了进来。他们虽然身着太监宫女的衣服,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都是些训练有素的武士。

虽然内院的形势有些混乱,但夏定方一声:“杀乐师!”给从犬誓门进来的武士们指明了方向。

乐师死士们将葛梦涯围在中间,毫无惧色的开始迎战。

“寝宫内院喧哗必斩”的铁律似乎仍在诡异的生效,只有武器碰撞的铮铮,以及肉身被砍伤、刺穿的闷响,无一丝人声的喊杀,或痛苦的呻吟……

那些原本只是守在内院服侍的无辜的宫女太监,拼命想逃离内院,却发现东、西、南三个门都已经从外锁住,怎么也推不开。还没等他们开口呼叫,就丢了姓名,杀死他们的既有葛梦涯带领的乐师死士,又有夏定方带领的武士。

看来,哪一方都很绝决,必要在这内院之中见个胜负分晓。

倒底是太子还是厉王爷成为新皇,也就在这内院一役。

五十四

“外面什么情况?”小六虚弱的问道,他从地上内待大监尸体身上扯下一块布,费力的包扎着自己三只断臂的伤口。

“打起来了,好象是葛大人和夏将军各带着一邦人……我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儿?”回答小六的是尖头尖脑的仙奴“速”,他隔着门口的光墙向外张望,这道光墙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但从里面却可以清晰的看到外面。

“哼”小六冷哼一声,“葛梦涯的背后是太子,夏定方的背后是厉王爷。这些人,狼子野心,为了皇位,连皇上都敢碰!”

他接着扭头,问端坐在地上的仙奴“视”道:“你还能撑多久?”

原来,刚才制造出那一场光爆,以及当下的光墙的,正是仙奴视,从他环头一圈的十只眼,不仅能投射出“仙奴地图”,还具有不为人知的强大的防御功能。

此时,正从他的十只眼中发射出光柱,维系着保护寝殿的光墙。

“放心吧,撑个一两天没问题!”视果断的说,接着又问小六:“皇上,皇上真的醒了么?”

这个问题直戳小六的心脏,他刚才确实真切的听到了来自皇上的笑声,可是,到了现在,皇上还是如尸体般直挺挺的躺着,毫无生机。

他觉得自己应该到近前,去探探皇上的体温,试试皇上的鼻息,但是却无论如何鼓不起勇气。

“会醒的!皇上一定会醒的!”小六喃喃的说,象是在回答视的问题,但更象是在给自己打气。

突然,小六好象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几步走到龙榻前,跪下按动龙榻下缘的一个机关,打开一个暗屉,从中取出了一把宝剑。

那是皇上钟爱的青月剑,只有他小六才知道藏于此处。

小六恭敬的把宝剑放到皇上的手里,皇上要起来,要平定乱局,怎可少了宝剑傍身!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实,小六的手碰触到皇上的手时,觉得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点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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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冷了,内朝房里的气氛更冷。

厉王爷百无聊赖的把玩着腰间挂着的一个玉饰,而太子则身体略显僵硬的枯坐着。

由于屋里过于寂静,所以门打开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分明。

一个脸生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进来,扑通跪在太子和厉王爷面前,急急的说道:“皇上升天,传位于厉王爷,仙奴六、视作乱,伤了几位辅政老臣,请圣上入内院主持大局。”

小太监的一句“圣上”,叫的厉王爷无比的舒畅。他霍的站起来,微微一笑说:“几个仙奴,还能反了天不成?”说罢连看都不看一眼太子,潇潇洒洒的带着吞离开了内朝房。

厉王爷刚刚离开内朝房,太子就长叹一声道:“完了,全完了……”

厉王爷继位,别说自己拼命想要得到的那个大冰块不可能得到,估计自己连小命儿都保不住了。如果自己一直表现的懦弱不堪,与世无争,也许厉王爷还会留自己一条生路,但现在自己挑明与他争夺王位,哪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对!”太子身后的耗可比太子沉着冷静多了,他抓住太子的肩膀使劲的摇了摇说道:“殿下!振作起来,咱们还没有输!”

“什,什么?”太子勉强的抬起了脸,困惑的看着耗。

“首先,刚才那个小太监根本就不是负责传旨的;其次,宣传位昭时必须要有四位辅政老臣在场,就算是仙奴作乱杀了老臣,难道四位都被杀了,就算是四位都被杀了,那也应该是以官印为证来宣旨;说到仙奴作乱,那就更蹊跷了。六不是早就失踪了么,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再说,我们仙奴的使命就是保护主人,遵从主人的命令,皇上都已经驾鹤归西了,六和视又凭什么要作乱呢?”太子听着耗的分析,渐渐恢复了理智。

耗接着说道:“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刚才那个小太监的衣角上,有血……随然我也推断不出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葛大人一定还在里面为了殿下拼尽全力的斗争,您要振作起来,无论如何咱们要进到内院里看个究竟!”

太子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轩戎一脉的豪勇之气终于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涌现了些许出来。他站起身,挺直腰板,向大门走去。

可惜太子的豪勇之气只坚持了十步路:从太子坐着的地方到内朝房的大门口,有十步路的距离。

大门紧闭,无论如何使劲儿都推不开,显然是从外面反锁了。

耗请太子先躲开,自己则向后退了几步,准备使出全身力气,撞开内朝房的大门。而此时门外传来了冷冷的声音:“太子殿下,圣上有旨,请您在内朝房内等候。您稍安勿躁,莫要让小的们为难。”

话语之间还能听得叮叮当当腰间武器碰撞的声音。

显然,门外人口中的“圣上”就是厉王爷。

太子完全泄了气,跌坐在地上,脸上满是绝望。

耗连忙跪了下来,对着太子说:“殿下莫急,殿下莫急!小奴有办法助殿下逃出这个内炒房!”

“什么?”太子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着耗,实在想不出他能有神力助自己脱离当下的困局。

耗微微一笑,低声道:“侍奉殿下多年,还没机会向您展示小奴真正的法力。”

说着,耗抬起手。他的手虽与常人一样有五个手指,但个个皮包骨,骨节突出,肤色灰黑,五指合拢,和老鼠爪子相似度极高。

突然,只听到清脆的咔嚓声,耗的五个指尖分别伸出了银光闪闪的尖头。

耗显然对自己的“法力”并不太自豪,他有点自嘲的对太子说道:“您应该听过民间的一句老话儿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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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院里仍旧是一片无声的刀光剑影。但厉王爷的人马明显占了上风。

身着乐师衣服的死士们,将葛大人护在中间顽强的做着殊死的搏斗。

厉王爷带着吞神情自若的走进了内院。立马看出葛梦涯一派已是强弩之末,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寝殿外包围着的那道光墙,让他感到惴惴不安。

浑身是血的夏定方冲到厉王爷跟前,单膝跪地,简单描述了一下及寝殿内外的血雨腥风。

什么?厉王爷眉头一皱,那老不死的还要诈尸不成?再说,老皇帝不死透了,新皇帝怎么上位?

厉王爷向身边的吞使了个眼色,屯立刻心领神会,双手抱拳一辑,然后走到寝殿跟前,一只手摘掉了绑在双眼上的黑布。

他深吸一口气,猛的睁开双眼。

从他的眼睛中喷射出一道黑色的漩涡,直奔覆盖着寝殿的光墙。黑色的漩涡像是有巨大的吸力,要把光墙整个吸进去。

寝殿内,视大喊一声“不好”。双手握拳,浑身使劲加大法力,以抗衡黑色漩涡,保住光墙。

“出什么事儿了?!”小六急急的问道。

“厉王爷家的吞来了!”视略带喘息的答道,“那家伙的法力深不可测,我可能坚持不了太久……”

小六急忙回头又看了看龙榻,而躺在上面的皇上仍旧无声无息。

他回过身,一把拉住速问道:“你能驮多重的东西飞?”

速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问小六:“你想要我驮啥?”

小六朝着龙榻指了指,说:“皇上,带皇上走。”

皇上原本是个高大壮硕之人,虽被病魔折磨的已经骨瘦如柴,但体重仍旧不会轻到哪去。

速使劲摇了摇头,道:“驮着皇上,我恐怕连皇城都飞不出去……”

小六看了看速那细溜溜的身子板,知道他说的没错。

寝殿里忽的暗了下来,原来是吞的黑色漩涡正在逐步包裹住视的光墙。

“难道,难道就只能这样坐以待毙了么?难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么?”小六无助又茫然的想。

五十五

“朕的肉身可以死,但是朕的旨意不可以死!”

小六的耳畔突然回响起皇上的这句话,他靠坐在龙榻旁边的地上,长时间失血加上心中的绝望,令他陷入一种似梦非醒的混沌状态。

看来自己不仅保不住皇上的肉身,也保不住皇上的旨意,如此无能竟然还tm是个紫道上仙!如何对得起自己的主人!如何对得起……

对了,这句话皇上好象不是对自己说的!?是对……雷怖儿说的!

小六回光返照似的猛睁开双眼,由于激动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雷怖儿!自己怎么忘了雷怖儿呢!

小六霍的起身,一阵眩晕令他身子晃荡不稳。他一把扶住床梁,努力让自己不倒下。

小六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的将皇上腰间的盘珏(皇帝专有的一种配饰,由一块整玉雕琢成两个相互交织的部分,虽无法拆分开,但彼此独立,在行走时会发出碰撞的悦耳声响)摘下来。

然后从床帏上撕下一块布,用手蘸着从自己肩膀伤口上不断渗出的鲜血,急急的写下了当前的危境。包上盘珏,郑重的交给了速。

“找到雷怖儿!他一定正在赶来京城的路上!一定要找到他!他是皇上最后的希望!”

速使劲儿的点点头,小心的把东西放入贴身绑着的皮包里。然后系上那条绑有一圈火药桶的皮带,打着火折子,点燃信捻,短暂的燃烧后,火药桶轰的一声向下喷射出红黄相间的火焰,速的身体也在助推之下一冲而上。

就在速马上要撞到头顶的光墙时,一旁的小六大喊一声:“开!”

视应了一声,光墙的顶部应声开了一个刚好能容速消瘦身体通过的洞,速顺利的穿了过去。

小六又大喊一声:“合!”光墙便又合上了。

速刚穿过光墙,却一头冲进了一团黏糊糊的黑暗,那是吞发出的包裹着光墙的黑色漩涡。

速上升的速度明显下降,而更要命的是助推他的那几个火药桶竟然挨个熄灭了。眼看他就要向下回落了。

果然困难重重,速似乎已经想到会遇到险境,他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只见他的双腿应声炸裂,燃烧起一团深蓝色的火焰。这是他最后的“大招”,点然自己的肉身,送自己上天。

速终于重新恢复了上升的态势,毅然冲出了那团黑暗,直上云霄。身后,留下一片皮肉焦糊的可怕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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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大将军,皇上传位期间,身在外地的臣子一律不得进京,这事儿您应该知道吧?”葛越影瞇着眼睛,在马上神情自若的地说。

他的“神情自若”显然是来自他身后的一众人马,既有厉王爷支持者集结的士兵,又有以摆为首的一众仙奴。

“呦,詹大人,您什么时候成了雷大人的知已啦?”葛越影不无嘲讽的说道。

詹奎不由脸上一红,心里开始怀疑自己的宝是不是押错了,但事以至此,也似乎没什么回旋的余地,只能一言不发,任由葛越影奚落。

“本将军有皇上的绝命诏在身!”雷怖儿冷冷的说。

“哈哈哈哈,绝命诏?!这种民间传说的东西,还真有人信?!”葛越影虽然在回应雷怖儿的话,但眼睛却看着詹奎,这话似乎是说给詹奎听的。

“皇家至尊的物件,岂是你等卑微小人能得知的!”雷怖儿狠狠的看着葛越影,葛越影只是民间的一个普通学士,没有任何官爵,现在竟然跟他这个一品大将军平起平坐的对话,令他心里有一种想一剑把他从马上挑下去的冲动。

葛越影似乎非常享受雷怖儿此刻的愤怒,接着阴阳怪气的说:“哦,那请问雷大将军,绝命诏上说谁是新皇呢?”

雷怖儿看明白了葛越影是在拖延时间,不再做答,一手悄悄的握住剑柄,准备开战。

“唉,詹大人,厉王爷总跟我说,您虽聪明绝顶,但心地过于善良,容易轻信别人的谎言……”葛越影这句话完美的达到了挑拨离间的目的,詹奎眼前一亮,心想,如果自己不陷的太深,还可以以“轻信雷怖儿谎言”的方式自保,这显然是给自己指出了一条明道!

葛越影话音未落,一支箭直奔他的面门射来。原来是雷怖儿身后的山冲实在受够了葛越影的无赖样子,搭弓射箭,要替雷大将军出这口恶气。

利箭在半空中被一条更为犀利的尾巴斩落,摆的尾巴。

“进城!”雷怖儿大吼一声,他身后的山冲与田申带着追随雷怖儿的人马应声而出。

而詹奎的大部队却在他的示意下按兵不动。

“tm的,詹奎那个老贼竟然……”山冲气得大骂。

一旁的田申喊道:“等咱们占了上风,他自然就来了!”

雷怖儿的人马与葛越影的人马交错到了一起,战作一团。

雷怖儿深知必须要尽快进城,使出全力拼杀。虽他的亲信人马个个身经百战,且有山冲田申两员猛将,但毕竟人数有限,而且葛越影一部还有多个仙奴,都拥有极强的战斗力。

摆自不用说,还有一个名叫“蓖”的仙奴。他的血管长在皮肤之外,如树藤一样坚韧,上面结着无数如蓖麻子一样的带刺的果实。这些刺果可以飞射出很远,一旦落到人身上,便即刻钻入身体里,然后再体内游走、炸裂。单个刺果体积并不大,但它对人造成的伤害确实持续、痛苦和致命的。很多人中了刺果后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身体哪个部位,就会突然传来沉闷的爆裂声,然后就瞬间死亡。尤其有个别的,刺果游走到了眼睛,然后炸裂,那场景的可怖可想而知!

雷怖儿的人马锐减,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詹奎仍旧不许增援,他心底甚至开始盘算是不是应该倒戈而向,歼灭雷怖儿以在厉王爷面前邀赏。

雷怖儿的战袍已经溅满鲜血,胯下的骕骦机敏的左右腾跃,以躲避蓖的刺果攻击。

山冲和田申的马已经伤亡,两人正近身与敌人死战。

“唤(仙奴名)!”雷怖儿大喝一声!

“小奴在!”一个清脆又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从雷怖儿马背驮着的一个行囊里……

五十六

从雷怖儿马背上的行囊里,蹦出一个总角小童,身高不过1尺有余,眉清目秀,粉面红唇,可爱至极,原来这就是雷怖儿家唯二的仙奴“唤”。

唤身轻如羽,姿态灵活,三下两下跃到了骕骦的马头之上,骕骦似乎心领神会,猛的向上一昂头,唤借力一蹬,跃至空中。

半空中的唤口衔一片金黄色的巴掌大小的叶子,吹出一串奇异的音节,然后一个前翻落回到雷怖儿马背上,瞬间就又钻回了行囊里。

众人对唤风驰电掣般的出现和消失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吹叶的法力便已显现出来:原本躺倒在地的尸体竟然接二连三地以一种非正常的姿态从地上竖立起来,然后齐刷刷地向葛越影的人马发起了进攻。他们虽然双目紧闭,动作僵硬,但毫不影响进攻能力,而且就算怎么被砍、被刺都屹立不倒,即使缺胳膊少腿,甚至没了头也依旧战斗。

在这些僵尸战士的帮助下,战场上的态势有所好转,雷怖儿和他的两个副将得以喘息,但他深知,唤的法术持续时间有限,且一个昼夜只能使用一次。若想能扭转局势尽快进城,最关键的还是詹奎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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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耗果然如鱼得水,不仅挖地道又快又好,而且还自带夜视和导航功能,他的尾巴不再盘在腰间,而是放下来让太子抓着,摸黑跟他在地道中爬行。

“没错,这上面就是葛大人!”耗耸了耸鼻子道:“还有好大的血腥味……”

太子听了这话,心中不由一惊。

地道虽然挖通了,但仍旧没有光亮照进来,原来是被错落的几具尸体挡住了洞口。淋淋漓漓的血滴到了耗的脸上。

耗也顾不上那么多,胡乱的抹了一把脸,推开挡着洞口的尸体,小心的探出头去。

护着葛梦涯的乐师死士越来越少,保护圈也越缩越小。葛梦涯手里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拾起来的尖刀,瞪着双眼,喘着粗气,准备做最后的搏斗。

“大人!葛大人!”耗唤道,由于内院的战斗仍旧是默然进行,只闻兵器碰撞声不闻人的叫喊声,所以耗的声音也不敢放得过大。

“你?你怎么在这儿?”葛梦涯发现了耗,立马府下身,道:“我这儿怕是撑不住了,快!快带太子逃!”

“逃?往哪儿逃呀?!”耗焦急的说:“厉王爷把太子关在了内朝房,还派人把守,我这是挖了地道才把太子带出来……现在,现在该怎么办?”

葛梦涯眉头紧皱。越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越要冷静分析。他知道,如果厉王爷继位,就算太子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除掉。为了保住皇家的这根独苗,只能孤注一掷了!

葛梦涯指了指被光墙包裹着的寝殿说:“去!带太子去寝殿!如果皇上还没断气,就想法要得传位昭,如皇上断气了,就死守住皇上遗体,厉王爷也不好立刻处死太子,然后再想办法!”

“什么?皇上还没断气?”耗惊讶万分的问道。

葛梦涯当然没功夫跟耗详细解释殿内发生的事情,猛推一把耗,急急的叫道:“别废话!照我说的做!!”

耗赶忙退回到了洞里。葛梦涯立刻拉过几个尸体把洞口盖上,起身持刀怒对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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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终于倒下了,直挺挺的坠落在冰冷的地上。再怎么不甘、不舍、不能也敌不过身体的透支,眼前漆黑一片,就此失去了意识。

但就在此时,龙榻上的皇上却有了动静。

皇上虽然仍旧双目紧闭,面无血色,但整个身体却突然象通了电一样,不正常的抽搐震颤起来,幅度之大敲得床板哐哐直响。

视听了响动吓了一跳,呼道:“小六!小六!皇上怎么了?”

小六当然做不出任何回应。

视的十只眼都在发射光墙,无法观瞧,而他与吞的对峙由于刚才的分神而受到影响,吞发出的黑色漩涡又向外蔓延了几尺,眼看就要整个包裹住光墙。

视连忙收神,大喝一声,加大法力,虽然把黑色漩涡又推回去了一点点,但他自己却也因此而吐出了一口鲜血。

龙榻的下手位置,地上的砖块突然晃动了几下,两只枯瘦又坚硬的爪子沿着砖缝伸出来,把砖举起又推到一边,于是地道的洞口就显露出来,而耗的头则谨慎小心的从中探了出来。

最先映入耗眼帘的,是小六被砍下的那三只手,以及手中抓着的拟的尸体。三只手如大理石般惨白,而拟的尸体又如炭块般乌黑,尤其是拟的双眼,如死鱼般凸起,里面满布着蛛网般的血丝。

耗虽自诩胆大冷静,但见了这般场景还是不由的一激灵,深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一步蹿出洞口,又回头用最安详踏实的语调对太子说:“殿下,咱们到寝殿了。”边说,边把自己的罩衫脱下来,盖住那可怖的断手与尸体,又伸出手,把太子从洞里拉了出来。

耗和太子还没来得及环顾寝殿内的情景,就发现了龙榻上皇上的异样。皇上躯体抽搐敲打床板的声音谁都无法忽视。

皇上竟然直的还没断气!?耗心想,如果此时能让皇上说出传位于太子,岂不就有了生机和胜算!

他拉拉太子的衣袖说道:“殿下,殿下,快去看看皇上,问问皇上是不是要传位于您?!”

听龙榻上的诡异响动,太子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被耗连推带拽终于鼓足勇气向前迈步,一步步的接近龙榻。

不过几步之遥,但却感到无比漫长。太子勉强来到近前,看着过电的蚯蚓一样的父皇躯体,太子额上冒汗,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身后的耗又捅了捅太子。

太子略略俯身,使劲的咽了一口吐沫,准备发问。

没想到,此时皇上突然猛地睁开双眼,张大嘴巴,从眼中和嘴中喷射出一股强劲的青色粘液,批头盖脸浇到太子身上。

太子惊叫一声,急向后倒退两步,然后就跌坐到地上。

“殿下!殿下!怎么了?”耗也吓了一跳,连忙查看太子。

只见太子疯了似的擦抹着自己的脸上身上,但在耗看来,太子的脸上身上干净的很,什么东西都没有。

太子在耗的努力安抚下,稍稍恢复了些理智,也逐渐察觉到自己身上并没有青色粘液,而皇上也仍旧是双目紧闭、双唇紧锁的在那儿抽搐着。他开始怀疑刚才喷射青汁的那一幕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正发生过。

总之,太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地上起身了。

耗叹了口气,又用安详而沉稳的声音对太子说:“那小奴先去看看皇上,您暂且在这儿休息一下……”

太子孩子似的点点头,耗刚要起身,发现太子紧紧拉着自己的,眼里满是惊恐的又冲他摇摇头。

“没事的,别怕……”耗轻柔的摸了摸太子的头,这当然是一个非常僭越的动作,但在此时此刻,这个违背主奴关系的动作却令太子得以安静下来,他终于松开了抓着耗衣袖的手,注视着耗走向龙榻。

“皇上,皇上……”耗轻声唤道:“太子来给皇上请安了……”

说也奇怪,耗话音刚落,皇上就停止了抽搐,身躯平复,安详的躺回到床上。

耗心中不由一喜,回头看了一眼太子,用眼神把希望传递给太子。

太子也不由的从地上站了起来,紧紧关注着事态的变化。

耗又转向龙榻,向下俯身,对着皇上一字一句的说:“皇上,您是不是要将皇位传予太子殿下……”

皇上的喉咙里突然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耗更是喜上眉梢,只要皇上哼一声,传位之事就定了!

身后的太子又向前迈了一步,紧张而期盼的等着皇上的回应。

他没有听清龙榻上是否传来了什么声音,只是看到好象有一抹寒亮的银光闪过,然后一样圆乎乎的东西就向他飞来,出于本能,他伸手接住了这样东西。

耗虽然尖嘴猴腮,但其实整个头还是圆的,两撇细细的八字胡一如既往的修剪整齐,线条流畅。他的脸上有些将干未干的血迹,那是刚才从内院的洞口出去时,从上面的尸体上沾染到的。有趣的是,这些血迹竟然变成了一种优雅的装饰,令他那不怎么好看甚至可以说颇显猥琐的五官,变得大方高贵起来。他的双目微睁,眼神中还带着无限的期待和即将迎来胜利的喜悦……

他的头就这样生动无比的躺在太子的手上。

五十七

一个人只剩下齐腰以上的半截身子,而且,腰部还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炎,他竟然还没有死,竟然还能说话,还能动!

雷怖儿惊讶的看着地上的这个半截人,震惊过后便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半截人其实并不是人,而是仙,是皇上近前的仙奴速!

速从贴身的皮包中掏出小六写的血书,高举过头顶,嘶哑着嗓子冲雷怖儿喊道:“请雷大将军速速救驾!”

雷怖儿从马上俯身,一把抄起速手中的东西。他迅速的扫了一眼血书的内容,又拿起其中包裹着的皇上贴身的盘珏,调转马头向詹奎所在的地方奔去。同时喊了一句:“把他身上的火灭了!”

一个士卒应声过来,试图扑灭速身上燃烧着的幽蓝火焰,但却是徒劳。

速淡然的摇摇头说道:“别费劲儿了,这火是灭不了的……”

看着小六写的血书和皇上的盘珏,詹奎把所有的脑细胞都动用起来,拼了命的分析盘算着当前的形势。

皇上没死?难道皇上还活着?

这时雷怖儿在詹奎心头又加了一把火,他从怀中掏出绝命诏递给詹奎。

詹奎展开绝命诏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轩戎炽”

轩戎炽,这既不是太子的名字,也不是厉王爷的名字,这是皇上的名字!

詹奎茅塞顿开,回想历史,皇帝诈死以检验验皇子臣子忠心的事不是没有过。

当今皇上晚年多疑,绝对有可能行此一招的!

尤其是那盘珏,素来为皇上贴身所带,见珏如见上,还有什么可迟疑的呢?

詹奎一挥手,冲着自己的人马大喝一声:“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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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乐师死士也倒下了,葛梦涯举起手中刀,试图向敌人砍去。但他那只适合握笔、研墨、书写、绘画的手,又怎能握得稳这沉重的武器?

只一招就被对方,一脚将刀踢飞。

葛梦涯弯下腰,试图再捡起刀,而此时,夏定方一脚踩在了刀面上,任葛梦涯如何发力也抽不出来。

夏定方用手中的剑,指着葛梦涯的面门,冲着厉王爷道:“圣上,这个老儿怎么处置?杀还是不杀?”

厉王爷的眼神仍旧紧紧的盯着寝殿。吞双目发射的黑色漩涡,马上就要全部包裹住视所发射的光墙。

厉王爷头也不回,摆了摆手说:“杀不杀都行,先留着吧……”

此时,吞开始做最后的发力,他的身体突然间就像憋了的气球一样,而从他眼中喷射出的黑色漩涡,也随之倍增。

光墙终于难敌黑色漩涡,被完全的包裹住了,紧接着,吞猛的吸气,黑色漩涡以及漩涡中的光墙顺着他的眼睛被全部吸进了身体。

随着光墙被吸走,视头上的那十只眼睛,全部噗的一声从眼眶中吸了出来,鲜血淋淋的挂在他的脸上,而他也随之耷拉下脑袋,再没有了气息。

吞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黑色漩涡和光墙的混合物源源不断的进入吞的身体,使他的身体又像是一个被迅速充气的气球,不断的膨胀,不断的膨胀……终于,砰的一声,炸裂开来。

随着吞身体的爆炸,内中巨大一团带着金色粉末的黑雾,像低矮的蘑菇云一样升腾,又像水中涟漪一样蔓延开,一时间,内院里能见度降到了零。

厉王爷,葛梦涯,夏定方,以及内院里还活着的厉王爷的手下人马,一边不住的呛咳,一边挥着手臂,试图驱赶黑雾,看清眼前的事物。

黑雾逐渐消退,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寝殿大门前,竟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但腰板笔挺,眼光如炬的人。

一个他们曾经日日朝拜,三呼万岁的人。

葛梦涯第一个跪了下来,大声呼道:“皇上安好,尔等还不赶快下跪求饶!”

边说边偷偷向皇上身后的寝殿内努力观瞧,希望能看到太子的身影。

几个厉王爷的手下,禁不住葛梦涯的这一喊,也不争气的扔下了武器,扑通扑通的跪到了地上。

“跪什么跪!”厉王爷气势十足的一声怒吼“先王已逝,你们现在看到的,是被谋反仙奴施了法的傀儡!”

接着又掷地有声的说:“听好了!谁若能替朕拿了这傀儡,朕就赐他青翎官爵,世袭罔替!”

原本跪下的那几个人,都站了起来,重新拿起了武器。而其他厉王爷的手下更是跃跃欲试,正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大家拿着各自的武器,不断的缩小包围圈,向着“傀儡”皇上逼近。

“咯咯咯……”皇上一言不发却莫名的笑了起来,

那声音既苍老又年轻,似男又似女,听得人毛骨悚然。

令厉王爷的手下们,举着武器迟疑不前。

笑声戛然而止,但另一种声音自皇上身后的天空响起。

那是一种奇特的嗡嗡声,就像千万只蜜蜂同时扇动翅膀一样。

声音瞬间由远及近,天空骤然昏暗,一群奇特诡异的生物,铺天盖地如乌云般飞来。

这种生物,有着人的身体,但是身高不过三尺。有手有脚,还有一双像蝗虫一样的翅膀。

他们全身赤裸,但躯干上没有任何能够辨识性别的器官,甚至连排泄的器官都没有。

他们的脸竟是光溜溜的白板,无眼无嘴,没有五官。脑袋上也光溜溜的,没有一根头发。

这群恐怖的蝗虫人曾在美露海救过小六一命,当时他正在那里采集传说中可以起死回生的青露,被御养仙奴克追杀。

只是那会儿蝗虫人手里都拿着各种自制武器,而现在的他们却赤手空拳而来。

蝗虫人如一块密织的毯子,泰山压顶般的盖向了内院中除了皇上以外的所有人……

葛梦涯生命中最后看到的一个画面,就是蝗虫人白鸡蛋一样的脸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张血盆大口,以及其中交错排布的密密麻麻的利齿。

葛梦涯闭上了眼睛,清晰的感觉到脸、头、手、身体被全方位的啃食,但奇怪的是,这一刻他的内心却突然异常平静,什么新皇即位、什么国之大计,似乎都不重要了。他的眼前浮现出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场景,一个清秀的少年正在春天明媚的阳光照射下写字,那字体虽娟秀却不失风骨,着实令人称赞。只可惜写字的人是他最不喜欢的儿子:葛越影,现在回头想想,自已对这个儿子是不是应该……

生命的终结说来就来,断然容不得拖延。葛梦涯的生命也就在不无遗憾的回忆中走到了尽头。

五十八

长方形的餐桌上铺着淡紫色的亚麻桌布,中间点缀着两个造型简单又古朴的厚烧玻璃矮瓶,里面插着一些盘曲散垂的麝香豌豆,花朵色彩搭配的活泼又雅致。餐盘和餐垫都很素气,但从外表就能感受到它们的品质。高低错落的玻璃杯里,荡漾着各种颜色的酒水与果汁。

思谜坐在桌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她的家,温暖的家。

同时,直觉还告诉她,坐在主位上的男人是她的爸爸,坐在她对面的女人是她的妈妈,坐在妈妈旁边的是她的哥哥……

之所以说是“直觉”告诉她,是因为这些人的脸全都是模糊不清的。

桌面上的景物,和身边人的身体都真实清晰,偏偏他们的脸,有如超高度近视加散光眼里的世界,连五官的大概都分辨不出来。

思谜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男人,她扭过头,那男人的脸也不例外的混沌一片,只能看出他有着金色的短发和宽阔的肩膀。

当她看着他的时候,心里突然悸动起来,犹如小鹿乱撞。

他在桌下伸过手来,轻柔的拉住了她的手。

是了!他就是自己的所爱!

金属刀叉轻碰瓷质餐盘,发出悦耳的声响。桌边的对话也逐渐明了起来。

爸爸问男友从事什么职业,妈妈问男友家里有几口人,哥哥问男友有什么兴趣爱好。

男友都礼貌又不做作的回答,原来现在经历的正是“男友第一次见家长”的关键时刻。

不难看出,大家正在被他的真诚一步步的征服。而思谜则完全的沉醉在他那低沉又温柔的嗓音之中。

不知为什么,话题又转到社会新闻上,似乎最近本地正在热议一桩关于死刑的审判。

爸爸认为应该执行死刑,哥哥认为不应该执行死刑,妈妈则坚持根本就应该取消死刑……

然后大家就都看向男友,等待他的发声。

思谜心头一紧,她知道他生来是个热爱大自然的男人,素不喜欢社会上那些纷纷杂杂的事情,他倒底该怎么回应才好,他应该支持爸爸、哥哥和妈妈之中谁的论调?

思谜觉得自己必须要出面帮他化解这道难题,但却也没想出该怎么化解。此时,桌下拉着她的他的手安抚的捏了一下,显然他也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情绪。

接着他仍旧不慌不忙的说,他觉得大家如此热烈的讨论死刑的问题,本身就是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因为这说明每个生命都得到了足够的尊重……

这个回答真好,思谜本想向他投去欣赏的眼光,但却发现,他不见了,不仅他,桌边的所有人都不见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座位。

桌上的两瓶麝香豌豆同步消失,反倒出现了一个乌漆麻黑、外表斑驳的老式电话。

电话铃猛的响起来,吓得她不由自主的从椅子上跳起来,椅子咣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电话铃仍旧不间断的响着。

她用颤抖的手拿起了话筒。

“喂?”她的声音也在颤抖。

话筒里只能听见一种类似交流电引起的白噪音。

“喂?……你,你是……你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么?”她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个?为什么会认为这通电话会来自“造物主”?她也不清楚,但这话就为么说出口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不是“现在进行时”,而是“过去时”,这通电话她早就接到过,这个问题她早就问过,而对方的答案,她早就知道,只是现在她已经全部忘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突然,白噪音停止了,一片寂静之中,一个奇怪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

“厉王谋反,御赐清宅!”

“什么?你说什么?”

“厉王谋反,御赐清宅!”

思谜猛的睁开眼,从幻梦中醒转,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华贵的厢房之中,她回想起来自己被厉王爷从仙事营带回到了京城,安置到这个房间,然后厉王爷就离开去办自己的“大事”了。

她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这个屋内的器物陈设,就听见屋外传来一个恢弘的声音:

“厉王谋反,御赐清宅!”

这个声音确切的说是来自宅邸的院墙之外,好象是由很多中气十足的人齐齐喊出,声传八方,威力时足。

伴着喊话的,还有一阵又一阵刺耳的铜锣声。不由让人联想猎人把猎物从洞穴中驱赶出来捕杀的场景,而当下,“猎物”就是厉王府里的所有人。

清宅,是重刑,顾名思义就是清除宅邸内的所有人,无论是与宅主有关系的没关系的,无论是家人仆从还是来串门的亲戚朋友,甚至只是来送个东西跑个腿儿的,只要人在院墙之内,一概格杀勿论。

清宅,也是急刑,从皇上下旨到行刑完毕基本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能“有幸”领赐这一刑罚的都是忤逆的皇戚国戚或者肱骨大臣,所以宅邸都在天子脚下。行刑队伍不仅来的急,还在人数、武器装备上占有绝对优势,所以从来都能干脆利索的完成任务。

今天的执行官是雷大将军,他护驾有功,领命来为皇上一解心头之恨。

山冲和田申仍旧跟在他身后,两人均面露难色,尤其是山冲满心的不情愿都写在脸上。让他上阵杀敌与那些凶猛的战士对战,一点儿问题没有,但现在,让他来杀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他看了看前面马上雷怖儿英挺的背影,只能不断的安慰自己:这是在为将军效力,为最敬爱的将军效力!

喊话和敲锣都足了规定的变数,两种声音一停,雷怖儿的人马就依令从厉王府前后两个门冲了进去,刀斧手以五步一人的排列站在院墙外,随时准备解决那些翻墙而出的人。宅门口还停放着两辆载尸车,负责最后把所有尸体直接运去掩埋。

虽然知道是徒劳,但宅子里的人还是做出了各种反应,有的负隅反抗、有的四处躲藏,有的干脆就先自行了断,一死了之。

一时间宅内鬼哭狼嚎,人声鼎沸,而那些行刑之人,均以黑布蒙脸,无论男女老幼,见活的就杀,毫不留情……

五十九

他奶奶的!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陆东山心里骂天骂地,到头想来都怪自己太天真。

原本以为厉王爷继位了,自己就凶多吉少。没想到,厉王爷没继位,自己一样要玩儿完,而且死的更快!

陆东山好不容易割开了绑着纹师爷的锁仙绳,好不容易和纹师爷一起逃离了地牢,竟然就听到院外排山倒海的呼喊:“厉王谋反,御赐清宅!”

清宅的厉害他当然懂得,只要脚踩在厉王府的地上就是被清缴的对象。

所以,当黑蒙面的行刑者冲过来的时候,陆东山只能二话不说捡起个武器对打起来。

黑蒙面看见了陆东山身边的纹师爷,大喊一声:“有仙奴!”

十几个黑蒙面立刻围了过来,集中对付纹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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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谜被两个小丫鬟连拉带拽的跑着,厉王爷临走前交代她们要照顾好思谜,在这个大难临头的时刻,两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竟然仍拼命的恪守着自己的职责,试图保护思谜。

但是,这是一场怎么逃也逃不出的死亡,顶多是早死晚死的问题。

一个姑娘在回廊上就丢了性命,另一个姑娘拉着思谜来到后院,让她藏在柴堆后面,然后自己跑出去,吸引黑蒙面的注意,结局当然可想而知。

思谜躲在柴堆后面,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惨叫,从柴火的缝隙,看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

她的脑海中,猛然又浮现起,在幻梦里她心爱之人说的那句话:“每个生命都得到了足够的尊重……”

这话和她眼前的景象遥相呼应,格外扎心。

她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必须要做点什么!

回想仙事营大战之时,她发现了自己所拥有的特殊法力:将小小的鹿角狲变成了巨大的神兽,现在她可以再次施法,救宅内的人逃命……

但是,她也没忘记,施法的可怕后果:天地凝固,时间停止,一群尖头圆身、独眼多手、悬浮于空中的庞大怪物直取自己的性命,到现在她都还能感觉到怪物那晶莹剔透的齿刀手,插入自己身体的冰冷与痛苦……

她咬咬牙,还是做出了决定,伸出手掌,试图再凝结出一颗青色的刺球,但掌心上空随然已经隐隐的燃起青色光亮,却无论如何不能成形……

突然,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那是她自己的声音,坚定又急切地说:“记住!一定要记住!你不属于这里!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你无关,保住性命,去做该做的事,你来这里就是为了……”

一阵婴儿凄厉的哭声打断了思谜脑海中的声音,她看见外面地上有个襁褓中的婴儿,而一个黑蒙面正高举利刃直向着婴儿砍去。

思谜再也无法思考,她完全出于本能的冲出了柴堆,扑到地上一把抱住地上的婴儿,黑蒙面先是一惊,紧接着就又举起利刃,向着怀抱婴儿的思谜砍去……

两柄兵器结结实实的碰撞在一起,绽放出金属的火花。一个男人拦下了黑蒙面的砍杀,用沉稳有力的手把跌到在地的思谜拉了起来,两人相对而视,都不由的一震。

思谜看到了陆东山。

陆东山看到了思谜。

显然,当下不是探究“你为什么在这儿?”的时候。

陆东山猛地把思谜护到身后,和黑蒙面缠斗起来。

陆东山和纹师爷竟然越战越勇,那势头貌似真能杀出条血路逃出去。厉王府里那些原本四处奔逃的人,也发现了陆东山与纹师爷的厉害,纷纷聚了过来,试图躲在他们两的“保护圈”里。

就在这时,宅院墙外突然传来一声短促尖锐的哨声。所有还活着的黑蒙面象是收到了什么信号,仿若退潮一样,全部向后退出了五尺开外。

正当大家纳闷的时候,一团箭雨从天而降,密密匝匝的从院外射了进来。

“快躲开!”陆东山边喊,边紧紧揽住思谜,向后一跃,扑倒进身后的柴房。柴堆被陆东山的身体撞到,坍塌散落。

原本聚集在陆东山身边的人们也都四散躲避,试图找到可以遮掩护命的地方,但并非人人都那么幸运,院中又多了些身上插满箭的尸体,而这些尸体又多是些行动不够快捷的老弱妇孺。

陆东山虽躲过了箭雨,但脸上、身上仍有不少被箭划伤的地方,鲜血在各处迅速殷晕开来。

但是,这些伤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怀里的这个女孩,他要保护她,用自己的肉身把她和这阴暗世界所有的伤害、苦痛都隔离开来,虽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东山紧紧环抱着思谜,而思谜则紧紧环抱着婴儿,她突然发觉婴儿没有啼哭声,惊惧的低头看去。

幸而婴儿还活着,只是由于过度惊吓,失了声音,徒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

柴房门外,箭雨一过,黑猛面们立刻又如潮涌般的冲杀过来……

青色光球成功的凝结,然后啪的一声从球身弹出无数的小刺……

不过这次不是在思谜的掌上,而是在她的嘴里,她的双手还紧紧抱着婴儿,情急之下,只能如此行事。

她将牙关猛的一咬,青色刺球扎破口腔,一股鲜血顺着唇边流下来。

“你受伤了!”陆东山看着思谜唇边的血叫道,慌乱而惊恐的用手想擦去思谜的血迹,结果在她白皙的脸上抹出了如红色的藤蔓般的印迹。

思谜不理也不语,而是迎着陆东山,径直,吻了上去……

这个吻,陆东山真的、真的等了好久,在仙事营,他不止一次想吻下去,但要不就是中途失了勇气,要不就是被各种事各种人打断,永远都无法实现。

没想到,在这么一个时刻中,在这么一个环境下,最期盼的吻竟然就这么来临了!

而那些不断逼近的黑蒙面,血肉横飞的惨烈场面,以及凶多吉少的危急绝境,再加上思谜唇上沾染的血味芬芳……都令这个吻更加惊世骇俗。

陆东山只觉身体里猛地翻涌起一股力量,而且还在不断的膨胀。是的,这大概就是所谓爱的力量,但又不对,膨胀的不止是那股看不见摸的着的“力量”,而是还有自己的躯体!没错!自己正在快速的“生长”!

陆东山不得不结束了这个吻,因为他的身躯已经扩大了数倍,而且生长的态势仍旧不减,冲破了房顶,撑垮了整个柴房,他连忙用一只巨手,盖在思谜的上方,以保护她不被碎砖破瓦砸伤。

在陆东山的身体野蛮生长的同时,还从他的皮肤中伸出无数藤蔓一样的纤维,它们交织、盘绕、吸附,最终在陆东山身体上形成了一幅外骨胳,别看这些纤维色泽如枯黄的藤条,但却坚韧无比,更关键的是,这幅外骨胳自身就象有生命一样,可以自动分析当下的战斗形势,带动陆东山的身体做出最准备的反应。

这外骨胳虽有千般好,只是样貌不怎么光鲜,疙里疙瘩,枝枝杈杈,使得陆东山瞬间就变成了一个狰狞可怖的巨怪。

陆东山反正也看不到自己的外表,只是觉身体里的力量先是四处冲撞,接着归元汇流,最后为他所用,随心所欲。

他握紧拳头,仰天长啸。

变强大的感觉……真好!

六十

“启禀大将军,厉王府内有一野仙,法力超凡,损了我们不少兄弟!”一个黑蒙面单膝跪在雷怖儿马前禀报。

雷怖儿挑起眉还没来得及开口细问,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他面前不远处的厉王府大门,连带大门周围的院墙被不知名的力量轰然砸塌。

尘土飞扬,一时间模糊了视线。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漫天飞舞的尘雾中缓缓走出,缓缓的变得清晰。

雷怖儿的心跳猛地停了一下,继而就完全错乱了节奏。感觉胸口也象石化了一样,既吸不进气,也吐不出气。

曾经,她就背靠在他的胸口,乌黑香滑的头发不经意间摩擦着他的下巴,他把手臂环过去,执着她的手教她写字,那张画着傲娇小猫的画儿就摆在旁边。

“我自不雕琢,何为攀龙客”……

那日新雨过后弥散的泥土芳香,仍在他的记忆间挥之不去。

思谜面色苍白,一侧的嘴角下,被涂抹的血迹如暗红色的图腾,凄厉妖娆。

她仍旧紧紧抱着襁褓婴儿,令她的美又带上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圣洁。

难道,难道她就是那个“法力超凡”的野仙?跟着雷怖儿的士卒们既觉得震惊,又万分警觉,但殊不知在他们那看似冷静沉着,一丝不乱的雷大心中,却彻底的乱了。

圣上的旨意、肩负的使命,君臣的规矩,天下的法度……与对眼前这个女孩的爱怜在刹那间做了山崩地裂的激斗。

雷怖儿说不出话,但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抬起了手。

身后整齐排布的弓箭手,立刻全员搭箭满弓。

雷怖儿的手颓然垂下。

箭离弦,破风而去,向着思谜……

“不要!”雷怖儿身后的山冲不由自主的叫道。

箭当然不可能落到思谜身上,有他陆东山在,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于是,众人就看到一个狰狞的巨人出现在思谜的身后,只轻轻一扫,就扫开了所有气势汹汹的利箭。接着一只手随意的抓了一把落在地上的箭,猛地向前一掷,这些利箭就更加气势凶凶的杀向雷怖儿一众。

同时,陆东山另一只巨手掌心向上,垂向思谜。

思谜轻盈一跃,顺着陆东山的掌心、胳膊,最终伶俐的坐到了他的肩膀上,而他肩上那枯藤般的外骨骼立刻伸出了几支,稳稳的护住了她。

接下来,陆东山便可以放手一搏,与雷怖儿的人马酣战到一处。

雷怖儿当然没有认出陆东山的真实身份,在他眼里,此时的陆东山只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仙。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在深处的某个地方,甚至有点盼着这个巨怪能把自己的部队打败,然后带着思谜远走高飞。

但是,他的理智还是让他派出了杀手锏。

一个五骑的小队向前而出,灵巧的来到陆东山身边,同时向空中抛出“铜莲花”。

铜莲花外表是一个个如葡萄大小的黄铜球,半空中绽开如莲花,花瓣旋转使其可以在空中漂浮悬停。这种武器在北路春蓬山与赤穗作战用过,只是当时从铜莲花中释放出来的是从乌头莲中提取的毒雾,用以麻痹敌人。而此时铜莲花盛开时,从中飞射出的是一种通红黏稠的液体,看上去像是打铁时烧出的铁水。

这种水被称为焚仙水,说来讽刺,它正是取自陆东山的仙事营,是营中焚仙坑里的熔浆,别说是凡人,再厉害的仙也能“焚”的妥妥当当,只是采集太过困难,存量极少,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使用。

陆东山身上,凡粘到这通红的液体地方,枯藤般的外骨骼都会瞬间被烧融,而且**还会不断扩大……

那五个骑手拨转马头,又一次靠近过来。

“别和他们纠缠!快带着大家走!”思谜在陆东山耳畔说道。

她口中的“大家”便是府内的幸存者,他们在纹师爷的带领下,都躲在陆东山身后的一段残墙后面。

陆东山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了那两辆载尸车,一手一辆抓了起来,砰的一声放到残墙之前。

纹师爷立刻心领神会的带众人钻到了车里。陆东山又一手一辆的抓起来,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震的周遭的黑蒙面都暂时停了动作,除了雷怖儿的骕骦,所有的战马都惊惧的退后、嘶鸣。

巨大的陆东山身上的外骨骼已被铜莲花喷射出的焚仙水烧的斑斑驳驳,而此时,外骨骼突然变回纤维缩回到皮肤里,它们貌似在皮下快速游走,最后从陆东山的背部汇集起来,喷薄而出,化作了一双巨大的翅膀。

载着思谜,抓着载尸车的陆东山拔地而起,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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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低垂,明月高悬。一群太监宫女正在奋力的打扫着皇上寝殿外的内院,尸体堆积如山,干涸的血迹早已渗进砖缝、泥土里,再怎么擦扫也弄不干净。

干活的太监宫女个个都用白布遮着口鼻,即使这样也阻挡不住院中的恶臭。

大战刚过,人类的尸体都还来不及腐烂,顶多是血腥味,但那些蝗虫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贪婪的啃食人的血肉,消化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进食的速度,外加没有排泄器官,个个顶着个溜圆的白花花的肚子,活活撑死。而蝗虫人一旦死亡,躯体就开始迅速腐化,再加上他们肚子里那些消化了一半的人肉……气味可想而知。

这时突然有一个人叫道:“这儿还有个活的!”

旁边几个人连忙凑过来,把上层的几具尸体抬开,一个胆大的太监用扫帚把小心的把拉了一下疑似“活着”的生物体。

“是人还是仙?”一旁的几个宫女太监颤颤巍巍的问道。

六十一

古檀木梳缓缓的篦过略显稀疏的及肩长发,发根纯白,中间过渡为灰色,而发梢则已经转黑。

小太监小心翼翼梳好皇上的头发,把它们整齐的盘起,再缠绕上串着紫牙乌(宝石名)的发绳,动作间可能撕扯到了皇上的头发,皇上牙缝间嘶的吸了口凉气,吓得小太监立刻收手,跪下来以头抢地的说道:“皇上赎罪!皇上赎罪!”

“你哪来的!?笨手笨脚!小六呢!”皇上边恼怒的说,边伸手摸摸肩膀,摸到了一根掉落的头发。

“回皇上,小六,小六断了三只手,还在昏迷中……”小太监颤声回道。

皇上把那根头发拿到面前,发现原本全白的头发,竟然出现了转黑的迹象,心情不由大好,也就不再追究小太监的过错,说道:“下去吧。让制香师做最好的香食给小六!”

小太监连忙谢恩退下,路过了垂首而立的雷怖儿。

“青麟(雷怖儿的字号)啊”皇上没有抬眼看雷怖儿,继续欣赏着那根头发,“你说你怎么连个清宅都做不利索?”

雷怖儿连忙下跪领罚,但下行到一半,就听见皇上说:“先别急着跪……”,于是原本弯下的身子又尴尬的直了回来。

“不过,联也不怪你,谁也想不到厉王竟然偷偷养着如此厉害的野仙……对了,有人说你在行刑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皇上终于放下了那根头发,用寒冰一样的目光看着雷怖儿。

雷怖儿正准备解释,没想到皇上又一摆手示意他住口,于是原本要吐出的字句又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你猜,是谁参的你?”皇上嘴角一挑,微笑着问道。

仍旧不给雷怖儿说话的余地,皇上就一字一顿地说道:“詹,奎!”脸上带着种“意不意外?惊不惊喜?”的表情。

雷怖儿恨得牙根发痒,脑海里幻想着自己用双手把詹奎那个满是痘印的圆脑袋生生捏瘪的场景。

但他表面仍旧不动生色,干脆不下跪请罪也不开口解释了,识趣的等待皇上的下文。

看到雷怖儿一点儿没有呈现出“意外”和“惊喜”,皇上觉得索然无味,收起了笑容道:“青麟啊,你的本性朕清楚,你冒死前来护驾,自然不会忤逆朕的旨意。詹奎是个什么东西,朕心里也清楚,只是现在四位辅政老臣都死了,朝廷急需用人,这个詹圭多少还能用一用。”

皇上的话说得雷怖儿还真有点小感动,原来自己的忠诚主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就在此时,门外太监禀道:“詹奎大人求见!”

皇上道:“让他进来吧。”

詹奎低头含胸,胸前赫然挂着一柄六眼青翎,步履略显沉重的走了起来。

青翎是一种酷似羽毛的植物,它活着的时候柔弱无骨,死了以后就会变得坚硬如石。青翎本就世间罕见,百年之前就已经彻底绝种,存世的都归入皇家,用来分封赐爵使用。青翎上有不同数量的圆形斑纹,被称为“眼”,眼都是对称而生,眼越多青翎就越大,象征的官爵就越高,最高的为十眼,一个壮汉搬起来都困难。詹奎身上的那柄有六眼,估计分量也轻不到哪儿去。

看着詹圭的模样,皇上哭笑不得道:“咳,那个,奇才(詹圭的字号)啊,朕给你的这个青翎是放在家里的,不用一直带着……”

詹圭先是跪下行礼,接着回复道:“微臣一路奔袭而来,尚没有落脚的地方,惟恐磕碰了皇上亲赐的青翎,所以才时刻带在身上,请皇上赎罪。”

皇上哈哈一笑,说道:“是了是了,朕只赐给你了爵位,忘了赐给你宅邸……迈五里和夏定方的宅子,你随便挑一个吧。”

詹奎连忙谢主隆恩,皇上伸出手示意他起来,詹奎起身后对身边的雷怖儿恭敬的一辑,仿佛从来没有在他背后说过坏话一样。

雷怖儿的脑海中又重复了一遍把詹奎满是豆坑的脑袋捏扁的画面。

“启禀皇上,微臣奉旨彻底搜查了葛梦涯的府邸,找到了拥立太子的结盟血书,其中有……”

没等他说完,皇上有点不耐烦的说道:“清剿太子党羽之事就交你全权负责,可先斩后奏!”

詹奎应了声遵旨,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太子……,现囚于九成宫。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哼哼”皇上冷笑两声,面色瞬间变得凶狠,“太子?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朕还活着吧!此等大逆不道的臣子,朕赐他棺……”

皇上本来要说的是棺寐酒,这是剧毒之酒,酒水过喉便即可毙命。在皇上看来,让太子痛快的死,已经是相当仁慈了。

但是,这后面的“寐酒”两字还没说出口,皇上的头就突然向右侧抽搐似的猛地扭了过去,然后就又转回正向,说道“赐他棺……”然后头又向右扭,又转回来说:“赐他棺……”

皇上就像是段卡壳的画面,无论如何也跳不过“赐他棺”这几个字,而且动作重复的速度频率越来越快,完全超出了正常人可能的状态。

雷怖儿和詹奎当真惊得目瞪口呆,两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皇上的怪异动作停止了,他喘着粗气,双手按在面前的桌子上,浑身肌肉似乎都在用力不知和什么东西在做着对抗。

“赐他……棺……关着……先!”皇上咬着牙说道。

“遵,遵旨”詹奎吓得也一头冷汗,连忙接旨。

接着雷怖儿和詹奎齐声说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保重?”皇上又恢复了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有什么可保重的?朕现在好得很,好得很!哈哈哈哈哈!”

皇上红光满面的笑着,笑声果然中气十足,仿佛一个壮年男子的气势,但他的笑声到了后尾,却音调上扬,嗓门转细,仿若……女子。

六十二

“什么?!叶儿不见了!”雷怖儿大喝一声,一只手猛地拍在身旁的茶几上,茶几的小身板哪能承得住这一击,四腿断裂栽倒在地,而上面的茶具也都稀里哗啦的摔的粉碎。

老管家鹤平连忙上前,默默的收拾地上的残骸。

皇上传给雷怖儿绝命诏之时,为了防止他起异心,把他的妹妹雷叶儿放在宫里做人质。现在雷怖儿的任务业已完成,正准备请旨把妹妹接回来,没想到却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来传信儿的老太监虽在宫中已经见了不少世面,但仍旧被雷怖儿的怒火震慑的浑身一激灵,颤颤巍巍的说道:“皇上已经下旨彻查,宫里宫外都派人去找了……雷大小姐素来……素来活泼好动,以往也曾经扮成小太监从宫里溜出去玩儿过,兴许过几天就自己回来了。”

雷怖儿懒得听老太监说那些没用的废话,强压着脾气面色阴沉的把老太监送走了。

雷叶儿的失踪太过蹊跷,如果皇上质疑他的忠心,想留着他的妹妹继续做人质,大可光明正大的来。但另一方面,如果雷叶儿真是自已跑了,或者被什么人抓走了,皇上的那句“彻查”也不过是说给他雷怖儿听听罢了,一个小女子的安危在皇上心里能有什么分量。但在雷怖儿的心里,这个“小女子”却重若千金,因为她是他唯一的亲人!

雷怖儿的眼线与手段都放了出去,搜索雷叶儿的下落。

傍晚时分,先是管家鹤平来到雷怖儿面前,汇报收集的各种信息。

“大小姐不是自己跑出去的,而是被人抓走的。”鹤平说道:“大小姐入宫后,就寄住在十公主处,十公主不太得皇上的宠爱,所以身边的宫女太监并不多。起先他们都一口咬定大小姐是自己逃走的,后来我找人威逼利诱,才说了实话。有人看见皇上临终传位那天,大小姐被下了迷药,然后被人带走了……”

“被谁?被谁带走了?”雷怖儿急切的问道。

“带走大小姐的不是宫里的人,但是据说是十公主身边的茶水太监小付把这些人引来的,而且更可疑的是,听说有人追查大小姐行踪后,小付就失踪了。我已经把小付的情况告诉了两位副将,他们正带人在京城内搜查。”

说到这里,山冲和田申也走了进来。

“妈的,这个混蛋小太监为了那么点儿钱,就敢把咱大小姐给卖了!”山冲火气十足的说道:“我在赌坊抓到小付了,没用几招就吓的什么都说了,顺着给他钱的那条线索向上一捯,基本可以肯定,是厉王爷的人抓了大小姐!”

“厉王爷?!”雷怖儿一惊,“厉王已死,虽然葛越影等一众残部流窜在外,但没有了厉王也难以成什么气候,被肃清是迟早的事。以现在他们的状况,匿藏保命才是最重要的,抓叶儿又有何用?”

“厉王爷恐怕是没死。”田申眉头紧皱的说道,话一出口,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他。

“我和负责点验内院尸体的待卫长是世交,他告诉我,其实并没有发现厉王爷的尸体。”田申说道。

“对了,听说内院里发现了一个活人,难道是……”鹤平说。

“是有个活人,但不是厉王爷”田申摇摇头说:“是王倪祐大人,说是筋骨具断,还不知能撑几天。”

“那,那皇上为什么昭告天下厉王已死呢?”山冲不解的问。

“为了让那些暗中支持厉王的党徒彻底死心。”田申一旁做答。

“可是,听说内院一役,是个关门打狗式的战斗,皇上祭出了仙人大军,凡在内院的人、仙,无一幸免,连吞那样的厉害角色都难逃一命,厉王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怎么可能!?”

“吞!”鹤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原来听厉王府的人私下提起过,吞在死后仍有一招终极法术,可护得自家主人周全。”

雷怖儿冷哼一声,心想,像吞这样的仙奴生时一心为主,死了仍要为主效力,相比于詹奎那样的奸诈小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

事情分析到这一步,雷怖儿反倒镇静了下来,说道:“厉王爷抓了叶儿,无非是想与我做置换,不是换我饶他一命,就是换我支持他东山再起,所以他不会伤了叶儿,只有叶儿活着,我才会与他做这笔交易。”

“宫里的侍卫长还告诉我,皇上已经放出大量眼线,名义上是捉拿葛越影等一众残党,实则是在打探厉王爷的下落。”田申说道。

“哎呀”鹤平不安的说:“要是让皇上先找到了厉王爷,那大小姐可就危险了,皇上清缴逆党可是不会顾及咱们大小姐的性命。甚至可能……总之要先皇上一步找到大小姐。”

鹤平没有敢把最可怕的情况说出来,但雷怖儿却心知肚明,以现在的情形,也许叶儿死了才对皇上最为有利,既可以绝了雷怖儿受胁迫而反水的心,又可以挑起雷怖儿对厉王爷的仇恨……

“拿笔墨来!”雷怖儿吩咐到,鹤平立刻转身,快走出了房门去拿笔墨纸砚。

“内院一役不过数天,厉王和他的残部逃不了太远,谷屯、亚贡的刺史原是葛梦涯的学者,因被列入了太子党现已捉拿至京,好在两州的别驾从事(代理刺史)都与我有深交,我现在写两封密信,田申,你着可靠之人送过去。”雷怖儿说道。

田申一辑领命。

“西北方向的赤荆州形势最为微妙,以前曾有秘报,称赤荆州刺史芥子休效忠于厉王,但在临终即位之时,却未见其有动静,而现在皇上也并未把他列入厉王残党。我与芥子休素无往来,好在西边戍边的虎贲将军与父亲有生死之交,他那里也有许多的眼线放在赤荆州。我也给虎贲将军修书一封,山冲,你快马加鞭把信送过去!”

山冲也连忙领命。

给各方的秘信刚刚写好,鹤平就来通报,御史台的人拿来了厉王府清宅中逃窜人、仙的通缉画像,请雷将军确认、修正。

当前御史台的人的面,雷怖儿当然是要做出极为认真的样子,毕竟清宅不利是他的责任。

他凭着记忆,用笔圈圈点点一番:这个鼻子比较大,那个看上去更老……

他发现思谜被归入了“人”的一类,画像上她的容颜不及本人的万分之一,画像之人把思谜当时嘴角的血迹误以为是胎记、纹身之类,也在画像上一丝不苟的画了上去。

雷怖儿非但没有提出思谜画像上的问题,还面不改色的用笔把她的嘴改大了些,脸改圆了些,于是画上的人,就更加不像思谜了。

其实,雷怖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在他自己都不愿正视的内心深处,希望厉王府内的那个狰狞巨人能带着思谜飞到谁也找不到的远方……

六十三

荒无人烟的山顶,横着两辆空荡荡的载尸车。

被陆东山救出来的厉王府里的人已经四散逃命去了,只剩下陆东山、纹师爷和思谜三人。

陆东山身上的法力渐失,枯藤似的外骨胳逐渐缩回皮肤,而他巨人般的身量也开始缩小,逐步回复到原有的正常状态。

陆东山的骨胳在变化中咔咔作响,身体也痛苦的蜷缩成一团,纹师爷关切至极又手足无措的跪在一旁守护。

而此时的思谜,又听见了空中传来的铜钦般的号角声。周遭的一切随之凝固,在静止的时间中,迎来了第二轮号角,周围的景物全部只剩下轮廓,被一串串流动着的莹绿色字符包裹。

号角声停止,几个高大古怪的身影自远及近的飘来,倒三角的头,椭圆的身体,无腿无脚,悬浮而行。

果然,又来了!

虽然这些怪物仍令思谜不寒而栗,但与第一次遭遇相比,她已然镇定了许多。

她双拳紧握,在怪物还没有完全接近时,深吸一口气,然后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第一次遭遇这些怪物时,思谜被他们的镰刀手戳进身体,发出的叫声引来了光箭,帮她消灭了这些怪物。虽然她不知这些光箭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只知道它们能救自己一命。

果然,又来了!

光箭从黑暗的远方呼啸而来,准确的射中怪物的身体。被射中的怪物先是化作一滩黏稠的污水,然后就象是挥发的水蒸汽一样消失在黑暗中。

但仍有一个漏网之鱼,漂到思谜的面前,举起镰刀手向她扎去。

思谜出于本能,用双手一把抓住了镰刀手。

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稳稳的接住了镰刀手,甚至双手都没有被割破。

她集中精神,动用身体里的所有能量,她的双手发出隐隐的光亮,镰刀手竟然象高温下的玻璃一样,渐渐扭曲、融化。

嗖的一声,一只光箭准准的射入了怪物的独眼,它发出可怕的滋滋声,几经挣扎最终也象水蒸气一样不见了。

时间再次流淌,周遭的景物也再度复活。

思谜无力的瘫倒在地上,仙事营之战、厉王府之劫,还要与镰刀手怪物对抗,令她身心俱疲。

“你没事吧?!”恢复了正常模样的陆东山小心的扶起思谜,关切的问道。

思谜努力的笑了笑,答道:“没事,累了。”

一旁的纹师爷说:“天眼看要黑了,咱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落脚,只是……”纹师爷面露难色。

“只是什么?”陆东山扭头问道。

“只是咱们身无分文,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纹师爷小声说道。

“这些……值钱么?”思谜边说边从手上、颈上、头发上摘下手镯、项链、发饰……个个都材质名贵、做工精细……“都是厉王爷送给我的。”思谜边把这些价值不菲的物件放到陆东山手上,边说。

“当然值钱!”纹师爷啧啧称奇,这些饰品上有许多宝石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看来厉王爷是真心宠爱你,送了这么多……”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他那位打破了醋坛子的主人正把恼怒的目光投向自己。

纹师爷连忙住口,从陆东山手里接过饰品揣到怀里,指了指山下说:“那里好象有个镇子,咱们先去那儿歇歇脚。”

“那个……”思谜的声音又轻轻的响起:“是不是应该先给你找件衣服?”

思谜口中的“你”便是陆东山,在身体巨化的时候,他的衣服撑破了大半,好在关键部位仍有所遮挡,不至于全身赤裸。

虽然陆东山不属于粗壮之人,但长期习武令他的肌肉结实匀称,在夕阳余辉的斜照之下,呈现出雕塑般的线条感,健康的肤色配上星星点点晶莹的汗珠,散发着男性特有的美。

她看向他,眼神里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尴尬,倒像是在欣赏一幅优美的画。

他看向她,眼神里既没有羞愧也没有尴尬,因为他不介意向她呈现自己的身体,他不介意向她呈现自己的一切,因为他希望她能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那一个。

当下的场景,唯有旁观的纹师爷满满的尴尬,一溜烟的蹿出去,为他敬爱的陆司营找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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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太子殿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太子耳边响起。

太子蜷缩在阴冷房间的一角,头深深的埋在臂弯里。

“殿下是睡着了么?快醒醒,快醒醒,该吃饭了……”

太子艰难的抬起头,看见耗正微笑注视着他。他顺着一股不怎么美好的饭味看去,发现不远处地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摆着一碗米饭和两盘菜,米饭掺杂着肉眼可见的沙粒,一盘素菜炒得黑呼呼的,完全看不出是什么食材所制,另一盘荤菜满是肉皮,上面还带着没刮净的黑毛。

如此令人作呕的饭菜太子怎么能吃得下去,他又把头埋回到了臂弯里。

“殿下,殿下,小奴知道这饭菜是太差了,可以您必须得吃呀,饿坏了身子怎么办?”耗略带焦急的说道。

太子不理,仍埋着头,心想:饿死了最好。

“可不能饿死呀!”耗好象听到了太子的心声,连忙劝导:“殿下您不能死,得活着,活着才能见到母妃不是?”

“母妃?!”这个词显然戳中了太子的心窝,身体不由的一震。他仍旧没有抬头,内心黯然又绝望的想:母妃已经死了!我如果也死了,兴许还能跟她在另一个世界相见!

耗仿佛是太子肚子里的蛔虫,说道:“殿下的母妃作为‘人’是已经死了,可是作为‘仙’却还活着。难道殿下不是为了和已成仙的母妃团聚,才横下心争夺王位的么?”

太子猛的抬起头,象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没错,原本与世无争、任人宰割的他,之所以决定参与这惊天动地的王位争夺,不就是因为母妃么?

记忆又迅速的奔回到了他11岁那年的那个雪虐风饕的夜晚……

六十四

呼啸的狂风震得房门哐当乱响,刚过完11岁生辰的太子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来。

“母妃,母妃?”没人答应。

“冬安,冬安?”也没人答应。

太子自己披上衣服,屐上鞋,向门口走去。

原本是想把门关紧,但太子力弱,反倒被风把门彻底吹开。

满天雪花之中,太子隐约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院子中央。

“谁?是谁?”他问道,声音被风声吞没。

说也奇怪,风雪忽然变小了,他眼前的情景也逐渐清晰了。

“啊!”太子不由惊得叫出声来,“母妃!”,他边喊边向外跑,但没想到一个人从后面猛地抱住了他。

“别喊!殿下,别喊!”原来是母亲冉妃的贴身侍女冬安,她一边哭着一边小声说:“冉妃娘娘心意已决,您千万不要破了她的修行……”

修行?难道母妃要修仙?!难道这就是母妃想出的保护自己、送自己上皇位的终极方法?难道母亲真的认为,与其为人,还不如变成仙,更有力量更合心意?

但是,修仙之术从来都只是民间的传说,没有一个仙能记起来自己是怎么成仙的。传说中的修仙之术五花八门,但所有方法中有一条是相同的,那就是:人死仙生!

此时的母亲正全身赤裸现在雪地里,双手割破各握着一块冰块,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的留下来。

太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冬安的手臂,冲到母妃跟前,一把抱住了她的腰。

而此时的冉妃(太子母妃的封号)业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软软的瘫倒下来,太子赶忙把身上披着的衣服盖到冉妃身上。

冬安也拿着棉被冲了过来,准备裹到冉妃身上。没想到,冉妃突然杏眼圆睁,一把推开太子和冬安,扯下盖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挣扎着又要站起来。

“不要!母妃!不要!”太子哭着道:“我不要你去修什么仙!我要你活着,跟我一起!跟我一直在一起!”

说来讽刺,冉妃最终不是修仙而死,而是,被皇上赐死的。

不知是谁告发了冉妃修仙一事,皇上得知龙颜大怒。

那时,太子跪在御书房皇上的书桌前,浑身被恐惧的汗水沁透,既是恐惧皇上的怒火,又是恐惧自己即将失去母亲。

皇上随手把批了一半奏折的毛笔甩了过来,虽然没有直接打到太子,但那上面乌黑的墨汁尽数溅到太子脸上,留下了可笑的印记。

“素来只有贱民修仙,堂堂一个皇妃,竟然做此龌龊之事!”皇上狠狠的说道:“怎么?我给的荣华富贵还不够么?要去做仙奴!做人家的奴?”

太子鼓足勇气,颤声为母妃求情,现在他已经忘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甚至还会经常在心里责备自己,是不是自己说的不够好,不够打动人心,所以没能够救下母妃。

但是,他清楚的记得父皇对他说的话:“你求朕留她一命,你猜她求朕什么?”皇上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太子跟前,俯下身冷笑着说:“她求朕赐她冰冻而死!她不仅是个贱女人,还是个疯女人!”

皇上直起身,转身走回书桌,头也不回的说:“看在她给我生过孩子的份上,朕允她了!”

太子最终没有见到母妃最后一面,冬安告诉他,母妃被扔到了冰湖之中。

皇上下令不许再有人提起修仙的冉妃,十多年过去了宫里宫外几乎都已经忘了“冉妃”这个名字,太子也一直试图把母妃的事埋在心底的最最深处。

直到,直到他在雷怖儿家看到那个仙奴胄带着的大冰块。

太子站到冰块跟前,感受到了一股让人浑身通透舒爽的清凉之气。突然间,他仿佛听到了一个极为细微的声音,从冰块中传出。像是低声呢喃着什么,虽听不清字句、涵义,但却能感觉出那声音中的悲伤与希翼。

声音忽远忽近,飘摇穿梭,在太子的耳边挥之不去。

“什么?在说什么?……”太子回头问大家“你们听见了吗?这个声音?”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显然是什么都没有听见。

太子向那个大冰块更靠近了一些,他的脸几乎贴上了冰块的表面,双手的手掌轻轻的按到了冰块之上。转瞬,原本透明的冰块中心,隐隐的浮现出了一层白雾。

太子眯起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白雾之中的事物。他逐渐看出白雾中有个人影,娇小羸弱,他也逐渐听清,雾中人的呢喃:“救我……救我”

母妃!!太子的心像是要炸裂一般,他认定这冰中就是母妃,是化成仙的母妃,等着他来救她。

他想要这块冰,但有不能告诉别人到底为什么。

为了得到这块冰,他求雷怖儿把胄给他,雷怖儿告诉他仙奴不能私相授受,他去求皇上,结果被骂了回来……最后他听了耗的一句话:“既然皇上不允,要想得到它的唯一方法,就只能是:变成皇上……”

太子终于从漫长的回忆中解脱出来,他觉得耗说的对,自己还不能死,自己还得去找母妃!变成仙的母妃!

“殿下,得劳烦您自己把餐盘拿过来,小奴现在没手没脚,实在是伺候不了您了。”耗愧疚的说。

太子抬起头,看向耗,可不,别说手脚了,耗连身体都没有了,只剩下头,摆在一个脏兮兮的绣墩上。

太子拉过餐盘,一咬牙一闭眼,把饭菜扒拉到嘴里。那可怕的气味令他阵阵作呕。

“加油!殿下!加油!”耗(的头)在一帮鼓劲,“虽然我没了身子,但我还有这张嘴不是,我给您讲个笑话佐餐吧!从前啊……”

关押太子的九成宫门外,两个侍卫正守在门两旁。听着屋内传来的说话声,两人面面相觑。

侍卫甲:“太子这是跟谁说话呢?”

侍卫乙:“不知道,里面没别人呀。”

侍卫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八成是疯了吧……”

还没等侍卫乙答话,门里就传出了太子一阵狂风骤雨般的笑声。

六十五

阳光洒在排列整齐的石砖路上,小六的脚步轻盈而愉悦,正如他的心情一样。

皇上又活过来了!不仅如此,还精神矍铄,有重返青春的迹象。

一定是那青露显了神力,他小六终于为主人做了件有用的事,虽然少了三只手臂,但值了!

皇上对小六的态度并没有太大变化,也没有因为他终心护主而做什么赏赐,反正仙奴归根结底就是个奴,这些都是他该做的罢了。

伺候完皇上梳洗,皇上随手递给了小六一张纸条,边照着镜子欣赏自己几乎已经全部转黑的头发,边对小六说:“按这个单子给朕买回来,不要让外人知道。”

小六利索的应着,有点不利索的用剩下的三只手端着水盆、梳洗用具退下了。

回到自己的住所,小六小心的打开皇上给的纸条,上面的清单令小六有些许错愕:

清丽润肌膏(面霜)、芙蓉雪梅粉(粉底)、蹙娥黛(眉笔)、娇靥露(腮红)……

这,这怎么都是女人用的东西?难道,难道……皇上要买来送给哪个女人?

想到这,小六的错愕又转回到了喜悦,是了,皇上重返青春,对女人自然也会重燃火焰,无论皇上看上了谁,若是再能开枝散叶,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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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御书房,皇上正在伏案批改奏折。

雷怖儿和詹奎恭敬的立在书桌前不远处,等候皇上的旨意。

皇上似乎写得很起劲儿,心情也相当不错,竟然自顾自的哼起了小曲儿。

他批改完了一份,把折子合上,抬起头来红光满面的对雷怖儿和詹奎埋怨道:“你说这宫里的找的不都是各地最好的乐师吗?怎么就奏不出个好听的曲儿来呢?”

显然皇上也并不期待雷怖儿和詹奎做答,面色一正话锋一转,道:“轩戎铎(厉王的名字,因已被废黜,故不再称呼其为”王爷“)和太子的余党清除的如何?

临终即位、内院一役已过三月有余。厉王余党清除的并不是很顺利,清宅时逃走的一些下人、厉王追随者中的一些虾兵蟹将倒是抓了不少,但两个最关键的人物却不见了踪影,一个是在清宅时出现的狰狞巨仙还有一个便是力王的死忠粉葛越影。

雷怖儿实事求是的汇报了一遍,皇上当然不满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幸亏皇上对外宣称厉王已死,雷怖儿不用为追查厉王下落担责,否则更不知要被皇上骂成什么样了。为了寻找被厉王掳走的妹妹,雷怖儿用尽了各种方法,却依旧得不到厉王消息,他和他的残部就象人间蒸发了一样。

”对了,”皇上突然说道:“青麟,你的妹妹找到了吗?”

见皇上竟然还记着自己妹妹的事,雷怖儿心中不由得感动,连忙回禀皇上:“尚未找到……”

皇上面无表情的耸耸肩,说:“爱卿节哀顺变吧。”话里话外仿佛雷叶儿已经命丧黄泉,说的雷怖儿心中一惊,不知皇上是不是得到了什么关于妹妹的消息。

皇上接着又说:“青麟,你也该考虑娶一房妻子了,娶妻生子,娶妻生子,呵呵……”

这天一脚地一脚的对话令雷怖儿完全摸不着头脑。

皇上扭头又问詹奎任务完成的如何。詹奎负责的是太子党,他向来都是做一分说十分的人,绘声绘色的说起自己如何加班加点、开动脑筋,圆满的完成了任务,太子党羽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

皇上听着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又问道:“那太子呢?”

这下可戳到了詹奎的痛处。

太子被囚于九成宫,由詹奎负责监管。他自认为自己最善于揣摩上意,但在如何处理太子的问题上却完全没有头绪。

理论上讲,皇上应该是恨透了太子,多半是碍着“虎毒不食子”这一名声上的桎梏,而不便下旨赐死,如果真是这样,他詹奎当然有本事令太子“自然死亡”,兴许就会因此而成为皇上的心腹重臣。

但是,一个重大疑点在于皇上至今没有废黜太子,厉王爷已经变成了“轩戎铎”,而太子却没有变成“轩戎霈”。只要还留着“太子”的称谓,他就有可能成为未来的皇帝,现在厉王已死,如果皇上再有个三长两短,太子岂不就会即位,一旦太子变成皇上,自己这个关押他的“坏人”还能有什么好着落?

“什么!太子还活着?”皇上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

詹奎心中暗喜,盼着皇上降旨赐死太子,这样一了百了,他也不用一直担惊受怕。

但是,事情就是不能顺遂,皇上每每说到太子生死时都会发生莫名的抽搐,这次也不例外。

“朕这就要赐他……赐他……赐他……”

皇上的头又开始不自然的向一侧反复扭动,“赐他”这两个字来来回回的说了不下10遍,就像是一个卡了壳、反复倒带的画面一样。

最后,他又是一头汗水,自已跟自己拧巴着,说出来三个字:“先关着”

詹奎看着也一头汗,说了句“遵旨”,心里当真是拔凉拔凉的。

离开御书房,雷怖儿准备去十公主的住处,拿走雷叶儿留在那儿的一些东西。没走几步就被内侍大监叫住,皇上原来的内侍大监已在临终传位中毙命,现在新提上来的与雷怖儿从未有过往来。

内侍大监把雷怖儿带到一个偏僻的墙角,看看左右无人,小心的说道:“小奴有一事不知该与何人商量,想来想去,唯有雷大将军您见多识广,处事有道,才冒昧的请您一议。”

说着从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奏折,道:“这是刚才皇上批的折子。”

内侍大监把奏折打开到有皇上朱批的那一页。奏折的内容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的是皇上的朱批,朱批的内容也不重要,因为它就根本没有内容,更确切的说,它就根本不是字,而是一团胡乱的涂抹。

雷怖儿大吃一惊。

“自从内院一役以来,皇上虽然身体越来越好,但总会有些匪夷所思的举动。这样的朱批原本每天只有一两个,小奴以为是皇上精神还未复原所至,但现在每天要有五六个,而皇上自己却浑然不知……”

雷怖儿沉吟了一下,不动声色的说了句“知道了”又嘱咐内侍大监不要告诉外人。

临终传位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垂死之人如何得以起死回生?

雷怖儿不断思忖,倒底谁能回答这个问题,谁又愿意告诉他真相。那天活下来的,除了皇上便只剩下六和隅两个仙奴,还有太子,六和隅誓死忠于皇上自然不会跟自己泄密,而太子在詹奎的看管之下,自己也无法近身……

“大将军,您别忘了,还有一个人!”老管家鹤平知道了雷怖儿的心思后,机敏的提醒道。

六十六

拆页、补破、压实、订线……原本残破的古籍在思谜灵巧的手中变得焕然一新。

她安静又认真的作着手上的活,专注的模样简直就是自带光环。

陆东山倚靠在旁边的大书架前,手上虽拿着本书,眼神却被思谜深深吸引。

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陆东山带着思谜和纹师爷在一个名为长溪镇的地方隐姓埋名的住了下来。

长溪镇居于山谷之中,交通相对闭塞,消息也相对闭塞,自给自足自成一体。那里气候温润,有条长长的溪水盘绕穿流。

陆东山典当了厉王爷送给思谜的首饰,盘下了一间书店。所幸这镇子有爱书喜文的传统,书店竟然还经营的不错。

被思谜可爱模样吸引的不止陆东山一个,打开的支摘窗(一种可以向上支起来的窗子)外,几个年轻后生正偷偷摸摸,从窗缝里窥探。

陆东山早就发现了这几个不轨之徒,本以为他们看两眼就走了,没想到竟然一直舍不得离开!

陆东山终于忍无可忍,随手从身旁的花盆里捡了个小石子,放在指节处向外一弹,准准的打在支撑窗户打开的木棒上,窗户啪的一声合上了。

思谜听到声音,不由的抬起头来,停了手里的活儿。

“没事儿,估计是鸟把窗支子弄掉了。”陆东山边说边走到窗前,重新把窗扇打开支好,满意的看着那几个偷窥的后生落荒而逃。

思谜嗯了一声,又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你的手可真巧!这残页补的跟新的一样!”陆东山来到思谜身边,俯下身欣赏着她的成果。

“这么厉害的本领,你是从哪儿学的呢?”陆东山不由的问道。

“我……也不知道,好像,以前,在另一个地方做过同样的事……”思谜答道。

“另一个地方?是你来的地方么?”陆东山接着问。

思谜放下了手里的修补工具,用她那细看深紫的眼眸注视着陆东山,所答非所问的说道:“我,不属于这里……”

这句话思谜跟3个男人说过,雷怖儿,厉王爷和陆东山,他们却做出了3种不同的回应。

雷怖儿英挺的站在书桌旁,略显刻板有不失关切的说:“你的家在哪里,我可以送你回去……”

厉王爷把名贵的镯子套到她的手腕,嘴角藏着满满的孤傲,指了指窗外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宫说:“你当然不属于这里(王府),我会带你去到那个至尊的地方!”

而此时,听了这句话的陆东山,俯下身,用充满深情的眼神看着她,说:“那你可以留在这里么?”

思谜回望向他,表情里满是迷茫与困惑,又有些不忍与哀伤。

突然,外屋柜台的铃铛响起,表明有客人光临。

柜台前站着一个眼圆脸圆的小姑娘,一看打扮就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丫鬟。

显然她和陆东山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熟络的把一个锦缎包袱放到柜台上,包袱打开,里面是几本残破的书。

小丫鬟说:“这几本请顾公子(陆东山在长溪镇称自己姓顾)过目,看能不能修好,我家小姐那儿还有几册残损的珍本,想请公子择日去看一下。”

陆东山翻看了一下包袱中的书,抬头对小丫鬟说:“你家小姐最近心情不太好呀,这书页一看就是新伤。”

小丫鬟人未笑,眼先笑,满脸机灵的道:“我家小姐为什么心情不好,公子难道还不清楚么?”

陆东山无语,努力思考怎么能赶紧把她打发走。

小丫鬟接着说:“顾公子,我家小姐要家世有家世,要样貌有样貌,知书达理,性情温婉,方圆百里,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

“多谢你家小姐抬爱,我呢,跟已经过世的母亲立过誓,一定要等到妹妹成家了才会考虑自己的婚事……”陆东山找了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借口。

落角长溪镇的时候,陆东山和纹师爷、思谜决定以一家人的身份做掩护,这小镇上没有仙奴,纹师爷的外貌实在太扎眼,只好让他扮做曾患重症无法行走的老父亲,坐在木制轮椅上,用毯子盖住他的毛毛腿,同时他还不能说话以免露出他的狮子牙。关于思谜的身份,陆东山的最佳设计是--自己的娘子,但没想到极度不解风情的纹师爷和思谜异口同声的说出了“妹妹”。现在回想,当时真应该抛开什么“不好意思”的心理,对“娘子”的身份设计据理力争,否则也不至于出现当下的窘境。

小丫鬟咯咯笑起来,说道:“顾公子呀,您家妹妹还愁嫁?怕是提亲的人都踏破门槛儿了吧。……不过呢,公子舍不得妹妹的心情,我家小姐是完全完全理解的。所以呢,今天还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公子您……”

说着小丫鬟又不知道从哪掏出了个锦盒,放到陆东山面前说:“我家二公子其实倾慕您妹妹好久啦,特地让我带来书信给顾小姐,您看,您和我家小姐,二公子和您家妹妹,这简直是亲上加亲的绝配……”

陆东山被小丫鬟连环炮加绕口令似的话搞得七荤八素,只得胡乱的应了句:“我妹妹已经有婚约了,谢谢你家二公子哈!”边说边把眼前的锦囊、包袱什么的塞回到小丫鬟手里。

这时里屋忽然传来器物打碎的声音,陆东山连请带送终于打发走了小丫鬟,赶紧回到里屋查看。

思谜略显惊惧的站在桌前,大概是她起身过猛,把桌上的一只茶杯扫落在地。

“怎么了?”陆东山急忙问道。

“这书,这书里的字,会动!”思谜指了指桌上的书。

桌上的书在陆东山眼里当然是普通正常的躺在桌面上,那是刚才陆东山在内屋翻看的书,去外屋应对那个小丫鬟时随手放到了桌上。

书衣无色无图,只写着三个横平竖直的字:“懿灵经”,书芯不过就是白纸黑字,只是这些字都称不上是字,而是些奇怪的符号,个个都如乱麻一样盘曲纠缠着。

“懿灵经”是仙奴打发时间抄水经所用的,前几日有人向陆东山典当,这书原本并不值钱,只是陆东山想着给纹师爷用,便收了。

“你看到什么了?什么字会动?”陆东山把书合上,心下奇怪,所有的仙,无论是仙奴还是野仙,天生就都知道“懿灵经”的事,好象是印在他们的基因里了一样。但思谜却显然是第一次见到这经书,果然,她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仙”,但,她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她到底是……什么?

思谜的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伸手又再次把书打开,书页上的字缓缓的聚集到一起,变成一个黑团,然后,黑团象是火山喷发一样,把黑雾喷向空中,于是2d的画面就变成了3d,那些黑雾边升腾边成形,最终显现出一个金属质感水墨风格的汉字:“筮”。

思谜不认识这个字,也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但是,这个字都令她感到一种从记忆深处散发的恐惧……

六十七

“爹!这些字会动!”不过7、8岁的陆东山把一本《懿灵经》惊恐扔到了桌上,一头钻进陆北原(陆东山父亲)的怀里。

陆北原安抚的拍了拍陆东山的背,说道:“没事的,别怕,这些字不会吃人。”

陆北原边说边递给陆东山一杆笔,让他把看到的景象画下来。

陆东山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筮”字,在他眼里《懿灵经》书页中的那些鬼画符先是聚成一团黑,又上向喷洒变化为一个带有金属质感的水墨字--筮。

陆东山虽已经读了不少书,但仍旧不认识这个字。

陆北原微微一笑,循循善诱的告诉陆东山:“这个字读shi(四声),是造物主的名字。”

“造物主?”陆东山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当然,也有人称他为万物神灵,总之,他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天空,海洋,大山,大河,所有的植物所有的动物,所有的人,都是他创造的……”

“那仙呢?也是他造出来的么?”陆东山问道,成长于仙事营的他,对仙的事比常人要敏感的多。

“仙当然也一样。”

“那筮长什么样儿呀?”

“从来没有凡人见过筮,而仙在入世的时候会忘了从前事,所以即使他们见过筮,也都不记得了。”

“那筮住在哪儿呀?”

“他住在一个没人能到得了的极乐净土,咱们仙事营里的仙人洞,就是通向这个净土的秘密通道,只可惜这个通道只出不进,即使是那些仙,一旦从洞里出来了也就再也回不去了……”

长溪镇的书铺里,陆东山像当年父亲跟自己解释一样,给思谜做着解释。

思谜蹙着眉,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仙人洞……秘密通道……”一种本能告诉她,她应该去找那个筮,想办法进到那个秘密通道,找到那个所谓的“造物主”。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幻梦中的那个片段,她拿起老式电话的话筒,颤抖着问道:“你……是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么?”

思谜仿佛又想起了什么,抬眼问陆东山:“你也能看见这些动的字么?”

陆东山答道:“怎么说呢,我们家有个祖传的手链,如果戴着它就能看见,如果不戴就看不到了……”

陆东山的手腕空荡荡的,他的祖传手链在被厉王爷抓走之前,交给了小蚁,他谎称手链不能离开仙事营,让小蚁保管,实则是为了给那孩子一点念想,以免他绝望自尽。

仙事营怎么样了?小蚁怎么样了?陆东山心头罩上了抹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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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tm的!这货算老几,在这儿作威作福!”老拳把酒碗猛地砸到桌子上,霍然起身,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破口大骂。他身材粗壮、酒量惊人,是仙事营的营卒协领(负责日常管理、训练营卒,直接向司营负责)。自从常平额驸当上了司营以后,就对老拳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想找理由把他换掉。

“老哥,你别那么大声,快坐下快坐下哈!”说话的矮胖子是营地的伙夫长,他边说还边给老拳把酒斟满。

“你们说这常平额夫也还真有那么两下子”桌边的第三个人是鼻子旁有颗大痣的司库,他抿了口酒,接着道:“他明明是厉王爷的人,现在竟然没有受到牵连?皇上赐厉王清宅,大大小小的余党抓的抓,杀的杀,但对常平额驸不仅没有责罚,还正式把仙事营司营的官位给了他?!”司库说着,捅了捅身边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问:“老李,你家那个老五不是在宫里当差么?有什么内幕消息么?”

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叫李门,是仙事营的“资深”看门人,他家里五个儿子,实在养不了就把老五过继给了京城的远房亲戚,没想到老五竟在宫里谋了个差事,做“犬誓门”(皇上寝宫内院的一道门)的看门人。

“咳,别提了,好久没收到那孩子的信儿了,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李门皱着眉说。

“老李呀,皇上现在龙体康复,又要扫除厉王、太子的余党,宫里的事儿肯定特别多,那孩子哪有功夫给你写信呀!”老拳话糙理不糙的劝着李门。在坐的四个好友中,他跟李门的关系最好,两人不仅相识多年,而且李门还曾经救过老拳一命。

“我看呀,这常平额驸多半是有常平公主护着……”伙夫长说道。

“哼”司库冷哼一声道:“这位额驸也不知道是有多‘饥渴’,附近几个镇子的花街都逛了个遍,他晚上要营地值守,只能白天去,洒了大把银子让老鸨给他开‘专场’!”

“唉,司营的俸禄也不过就那些,他哪儿来的钱呀?”伙夫长不解。

司库猛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道:“这你还看不出来么?!最近这几个月出洞入世的仙人越来越多,京城那些新贵们哪个不想挑好的要,原来大家都知道陆司营从不收受钱财,也没有丝毫贪念,所以只能作罢,现在这位常平额驸,明码标价,广开财路,真是收钱都收到手软!”

“tmd,咱们干脆把他告到监御史(负责监督地方官吏的官员)那里去!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老拳嚷嚷道。

“你快拉倒吧!”伙夫长说,“现在哪个监御史不是和京城里的王公贵族们勾搭在一起,会为了咱们这些小喽啰招惹额驸?!”

“正道不通,就只能出阴招……”司库幽幽的说,另外三人见他似乎有什么高招,就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期待的看着他。

“看来他之所以还能逍遥到今日,多半是因为常平公主罩着,但是,如果常平公主知道他如此花天酒地……”司库脸上泛起“你懂的”的表情。

“那怎么才能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常平公主呢?”伙夫长问道。

大家都望向李门,现在看来,能与京城搭上关系的,大概也就李门家的老五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把四个正在密谋的人吓了一跳,见进来的是小蚁,才又安稳下来。

小蚁是他们看着长大的,跟自己的半个儿子一样。

司库连忙迎了上去,一边把小蚁身后的门关上,一边关切的问道:“孩子,你还好吧,他(常平额驸)没难为你吧?”

被司库这么一关心,小蚁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他对常平额驸的憎恶与对陆东山的思念都在与日俱增,若不是为了守住陆东山托付给他的那条重要的手链,他才无法忍辱负重至此,他甚至想过要杀了常平额驸再自杀。

司库见小蚁红了眼框,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背。

“来!孩子,坐这儿喝一杯,咱们一块商量商量,怎么惩治那个杂碎!”老拳酒气冲天,面色通红的说。

小蚁一言不发的走到桌前,双手紧紧握拳,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你们不能乱来,你们都要老实些!!”

四个男人都吃了一惊,想着这孩子怎么也变成了常平额驸的走狗?

小蚁看向李门,紧张的说道:“李大叔,你家的老五好象出事了!”

“什,什么?”李门一下没反应过来。

“常平额驸说,皇上临终传位的时候,老五把厉王的人从犬誓门放了进去,属于厉王余党,现在已经被抓起来了,只是他职位太低,还没轮上审讯,所以还活着……”

“什,什么?”李门脑门上立刻冒出汗来,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常平额驸说,他在京城人脉丰厚,救老五一命也不是不可能,还说,还说……还说厉王余党很多都判了诛族,他随便递个话,可能连李大叔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不住!”

“什,什么?”李门的嗓音都变了调。

其他三个人的酒也都醒了,错愕的看着小蚁。

看着这些关心自己的叔叔们的样子,小蚁心里是多么不忍,但无论如何,他都得把话说完,这样才能保护这些叔叔们。

“常平额附知道,知道你们对他有所不满,让你们安份些,他也许可以为老五想想办法……否则……”小蚁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明白这否则后面是什么样的内容。

“还有,老拳叔,额附让你交出官符,辞去营卒协领一职……”小蚁看向老拳道。

狠!够狠!老拳心想,看来常平额驸看准了他和李门的关系,以李门全家的性命逼他让位,以便提拔自己的亲信担任营卒协领。但是,老拳还是心有不甘,李门家老五的事倒底是不是真的?现在所有的事都凭常平额驸一张嘴说,会不会有诈?

就在这时,门又被砰然推开,李门的老婆手里抓着张信纸慌慌张张的闯进来,叫道:“他爹!他爹!老五在宫里出事儿啦!”

司库与伙夫长面面相觑,李门痛苦的把头埋进双手,而老拳则紧咬牙关,默默的摘下腰间挂着的铜质官符,狠狠的拍在了桌上。

六十八

中规中矩的奉贤宅(王倪祐的宅第,王倪祐的御赐字号为“奉贤”),中规中矩的乌头门。

王家的仆人引着雷怖儿向里走,雷怖儿的身后跟着他的老管家鹤平。

迎面竟然遇上了自内向外走出来的詹奎。

“雷大将军,”詹奎向雷怖儿一拱手,接着凑到跟前故作神秘的说:“您也是为了王大人家的仙奴来的吧,可惜呀,晚了一步,被在下捷足先登啦,哈哈,对不住,对不住哈!”言罢便拂袖而去了。

雷怖儿被詹奎说的一头雾水,没想到走进后院,王倪祐见了他竟然也说:“雷大将军是为了我的仙奴而来吧,可惜晚了一步,被詹大人捷足先登了……”

王倪祐在内院一役摔断了身上大部分的筋骨,被人从死尸堆里刨出来,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只是他自颈部以下都无法动弹,只能固定在轮椅上,吃喝拉撒都得靠人伺候。

王倪祐的轮椅停在后院一个水池边的亭子里,雷怖儿与他相对而坐,略带同情的看着这个惨遭劫难的老人,说道:“王大人,在下并非为了您的仙奴而来。前一阵怕影响大人养病,所以一直没敢到府上叨扰,这几日,听说大人的身体已大有好转,特来探望。”

说着又让鹤平把带来的补品交给了王倪祐的仆从。

王倪祐似乎对雷怖儿的关心略有感动,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凄然的微笑。

东拉西扯的聊了几句天,趁着气氛融洽,雷怖儿故做不经意的问道:“王大人,临终继位那日在皇上的寝殿里倒底发生了什么事,令皇上瞬间病气全消,重显神威呢?”

王倪祐并未作答,而是让自己的仆从带鹤平下去取给雷怖儿的回礼,显然用意是为了屏退旁人。

王倪祐看着雷怖儿,发自肺腑的道:“我虽苟延残喘,但也大概活不了多久,若不是在世间还有羁绊,也不会如此挣扎求生。”说到此处,眼神不由的瞥向亭子下方的水池,池水在无风的时候泛起水花与涟漪,水面之下,似乎有人的身影游来游去。

王倪祐接着说道:“大将军不同,正值盛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所以万事当然要早做筹谋。……今天你既然问起这事,我也就如实相告。临终即位那天,我几度昏厥,很多事记不太清。但有一件,可以肯定。现在的皇上已经不是真正的皇上了!”

雷怖儿听了心中一惊,忙问道:“此话怎讲?”

“有些人说,皇上当初只是装病,并非真病,为了试出臣子忠孝的真假,也为了铲除厉王与太子党羽。但你我都是皇上近前之人,真病假病,咱们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古生老病死是不可逆的天命,想当初太载上皇广纳仙奴炼取长生丹,最后也没有比常人多活几年。起死回生必有蹊跷,也必是中了仙邪之道!”

“仙邪之道?”雷怖儿皱着眉努力思忖:“据在下所知,没有哪个仙有回天的法术,我家的唤(仙奴名)虽可将死尸短暂复生,但复活的尸体有身无魂,不过是僵尸,而且也只能存活一个时辰。象皇上这样的情况……”

“其实此事,大将军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皇上跟前的小六。”王倪祐说,“临终继位那天,他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给皇上喝下了不知名的液体,后来,皇上就……起死回生了……”

事情果然内有蹊跷,但问题回到了小六身上,怎样才能让这个皇上的死忠吐露真情呢?

鹤平与王倪祐的仆从回到了亭子里,就在雷怖儿准备起身离开时,王倪祐突然又说了一句:“记得有一次,皇上曾问我:你觉得青麟(雷怖儿的字号)与朕长得可像?……”

王倪祐给雷怖儿的回礼比雷怖儿送的那几罐子品值钱多了,回到雷怖儿的宅邸后,鹤平捧着这值钱的回礼,小心翼翼的问雷怖儿:“大将军,您看这礼品,咱们要不要给常平额驸送过去?”

“什么?”雷怖儿不解的看着鹤平,这老管家做事向来条理清晰、沉稳有序,怎么现在突然提起常平额驸这么个人来。

雷怖儿不解的问:“他现在不是在仙事营当司营呢么?我与他素无来往,送礼作甚?”

“大将军,您难道不知道么,最近三个月入世的仙格外的多,皇上下旨除紫道上仙要送到宫里外,其他的就按官爵品位分发。现在正该轮到正一品的,但和您一样同为正一品的官员有将近三十位,谁先挑谁后挑可就大有不同了。那常平额驸是个贪财的,为了能得到好仙奴,好多官员都给他送了礼,也就您,一直对他不理不睬,这不,连那个銮仪卫(负责皇上銮驾出行等事宜的大臣)都排到您前面去了,昨儿个刚得了个凶猛的仙奴……”

“哼”雷怖儿冷哼一声,道:“家里养那么多仙奴难道就是好事儿么?这个常平额驸把好端端的仙事弄成了买卖,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咱们现在有胄和唤已经足够,现在就算他给我仙奴我也不一定要!”

鹤平连忙恭敬的回道:“小奴明白,以后再不会提及此事了。”

雷怖儿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交待鹤平道:“找人给内侍大监代个话,小六在临终即位之前曾失踪过一段时间,请他查一下小六到底去哪儿了。”

鹤平应声而出,雷怖儿又陷入深思,但想的并不是小六的事,而是王倪祐在他走之前说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记得有一次,皇上曾问我:你觉得青麟(雷怖儿的字号)与朕长得可像?……”

难道,自己的身世真如坊间的流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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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命这么苦?!

常平额驸坐在仙事营营堂的长桌后,看着堂门外那一片夜色,自怜自哀的想着。

原来在京城,天天被常平公主管着,旁的女人连看一眼都不敢,安排伺候他的那些丫鬟婢女一水的丑陋不堪。现在好不容易逃出魔掌,没想到却来到仙事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从营地出发,凡当日往返马力能及的城镇,他都扫了一遍,可是当地人民对“花酒”的要求实在是在低里了,花街里的姑娘挑不出几个看得过眼的,大部分皮糙肉厚,还没他常平额驸本人长得好看呢。

突然,一双芊芊玉手捧着瓷茶杯,送到常平额驸的眼前,形似青葱,肤如凝脂,别提多惹人怜爱了。

欲求不满的常平额驸如获至宝,一把抓住了这双手。

只听小蚁惊叫一声,道:“大,大人!您这是要干嘛?!”

“咳,怎么是你?”常平额驸发现是小蚁,本想松了手,但他抬眼一看,烛光下的纤细少年唇红齿白,顾盼生姿,竟有不输女人的容貌。

常平额驸一阵心神荡漾,抓着小蚁的手更紧了,眯着眼睛道:“小蚁呀,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竟然长得如此俊美……”

小蚁拼了命想挣脱常平额驸的手,但却徒劳,涨红了脸说道:“大人,您请自重!!”

小蚁越挣扎越令常平额驸兴趣盎然,他凑到小蚁耳边低声说:“等值守结束,你跟我一块回去哈,有你的好处……”

小蚁干脆不挣扎了,用冰冷又不屑的眼神看着常平额驸道:“我与大人同为男人,大人有如此龌龊的癖好,我可没有!”

常平额驸被说恼了,甩开小蚁的手,抬起来貌似要打,小蚁也不躲,他倒不好意思下手了。他面色一转,自信满满的问小蚁:“怎么,你连陆东山的安危都不顾了么?”

“陆司营!”小蚁听到这个名字立刻一脸关切,把自己的弱点暴露无遗。

“哼,你亲爱的陆司营正关在京城的大牢呢,”其实常平额驸根本不知道陆东山的下落,只是为了胁迫小蚁罢了,“本官在京城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你信不信,我要递个话过去,不出五天,你的陆司营就会陈尸牢房……”

“不要!”小蚁急切的喊道,心神皆乱。

“哈哈哈”看着小蚁的小模样,常平额驸更加喜欢了,他拍拍小蚁的肩膀说:“强扭的瓜不甜,我给你半天时候考虑,明天中午我在家里等你,你喜欢吃什么?我让小厨房做,我那儿还有刚得的好酒……”

话连没说完,就听院中有人大声报:“仙人到!”

天色阴沉,光打雷不下雨,空气憋闷的令人几乎要窒息。

小蚁孤零零的站在仙事营背后的草地上,过去他总爱在这里和御养仙奴克玩耍,每每都会被严肃的纹师爷批评,而每每陆司营都会帮他打圆场。那时风和日丽,天地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但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陆司营、纹师爷被关在京城,危在旦夕,而御养仙奴自奉旨去追杀六以后(小六失踪后,皇上以为他背叛了自己,派克去追杀,克追到美露海就在即将杀死小六之时,遇上了大批的蝗虫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想起昨晚常平额驸那色眯眯样子,他打心里感到恶心,但想到他要加害陆东山,心中又一阵无法平复的恐惧。

他无力的跌坐到地上,眼见就要到中午,自己到底去还是不去?!

没有人能帮自己,老拳叔叔、李门叔叔他们都自身难保又怎么保护他?

干脆一死了之,但是,陆司营托付的重要的手链怎么办?

自从来到仙事营,陆东山一直在为自己遮风挡雨,今天,也要轮到自己为他做点什么了……

小蚁狠狠的咬着嘴唇,狠狠的下着决心。他抬起脚,准备向常平额驸的住处进发。突然,身后的林子里传来一阵低微又熟悉的声音。

小蚁定住了脚步,转过身,不敢信息自己的耳朵,他屏住呼吸,努力辨认。

林中草丛窸窣,夹杂着一种类似昆虫发出的吱吱声。

“克?!”他大叫一声冲过去,而克那残破的身躯也从林中艰难的爬了出来。

六十九

克如巨型蜘蛛一样的身体伤痕累累,伤口上流出的蓝色粘液结成了一块块丑陋的痂。原本的八条腿现在能用的只剩下两条,三条不知去向,只剩下长短不一的残肢,还有三条已经折断坏死,但还没有和身体脱节,还拖在身体两侧。

“克!你回来了!你还活着!”小蚁扑到克的身上,眼泪夺眶而出,他看到克伤的如此重实在心痛不已,克虚弱的爬在地上,在蚁的怀里发出悲伤的呜咽。

“没事了!回来就好,有我在,没事的!”小蚁努力安慰着克,他站起身,擦干眼泪说道:“我,我帮你挖个洞,你就在地下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的,还会长出新的脚来!”

小蚁低头在地上四下寻找,想找到个可以挖坑的家伙。

但就在这时,一支箭嗖的一声飞来,越过小蚁的头顶,直直的射入了克的身体。

克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小蚁也跟着叫起来,他站起身,只见常平额驸带着几个侍从站在不远处,箭正是从他的一个侍从那里射出的。

“这,这是哪儿来的野仙,快!快给我宰了!”常平额驸一边嚷嚷着,一边退到侍从们的身后,毕竟克那样的一个黑乎乎的庞大身躯,还是挺吓人的。

“不要!住手!快住手!”小蚁大喊着,拦在克的身前。

常平额驸当然不愿意伤了这小蚁这个“新宠”,叫人把小蚁拉到一边。小蚁柔弱的身躯当然敌不过两个壮汉的拉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各种兵器插进克的身体……直至它再也没有了声息。

见克已经气绝,常平额驸终于可以走到近前看看,他用脚踢了踢克,不屑的说道:“还以为有多厉害了呢,没想到这么不中用。”

说罢,又走到跪坐在地上的小蚁身边,用暧昧的语气附耳低语道:“别忘了一会儿过来,我等着你哈……”

常平额驸转过身,愉快的哼着小曲儿带着侍从们离开。只留下克千疮百孔的尸体,欲哭无泪的小蚁和倾盆而至的大雨。

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的冲刷着小蚁的身体,他象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的跪坐在那里,落在克尸体上的雨水,被它的血染成蓝色,在地上汇聚着一小股水流,窜动到小蚁的膝下。

小蚁目不转睛的盯着那股蓝色的水流,那水流仿佛带走了克的生命,带走了所有值得小蚁留恋的东西,带走了他与人世间的羁绊。

他缓缓的站起了身,从周围的地上拾了几个粗壮的树枝,从衣服上撕下布条,把克的尸体绑到了树枝上,然后用不知从哪儿爆发出的力量,拉着克沉重的尸体向前走去。

仙事营的繁忙时刻在晚上,因为仙都只在晚上出洞入世。白天则是仙事营的休眠时刻,值守一晚的人们大多躲在屋里休整。暴雨当头,更没有人在屋外转悠,营堂前院空无一人,只有那个依旧黑不见底的洞冷酷的屹立着。

小蚁拖着克的尸体来到洞口前,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响起了惊雷。

他跪到地上,向着洞口狠狠的磕了三个头,额头上瞬间涌出血来,但又瞬间被雨水冲走。

“筮!”小蚁深吸一口气,用最大的力气喊向洞口,只可惜再那怎么用力,声音都被暴雨、惊雷所湮没。

小蚁自从进了仙事营,就听人说过,仙人洞是通向造物主所在的极乐净土,这位造物主名叫“筮”,他主宰世间的一切,所有的生命,包括人和仙都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小蚁不明白,为什么筮要把这个世界造得如此混沌,为什么把他的命运安排得如此凄厉……但他并不怪罪筮,甚至对筮的神威仍旧坚信不移。

他面色绝决的说道:“人和仙皆由您造,今日我与克把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还给您!”说罢又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响头,顺着额头流下的血水把他的视线都染红了。

他充满虔诚的说道:“筮,求您保佑陆司营,保佑他平安!”

说罢,小蚁意无反顾的站起身,把克身上的一根箭掰折,断箭在克的身体外尖锐的支着,小蚁将胸口对准断箭向下猛的一扑,断箭准确的插进他的心脏,快捷的结束了他的生命,将他的尸体与克的尸体连接在一起。

暴雨仍旧继续,世人的生活也仍旧在继续,不会因为这一人一仙的死去而有任何变化,他们的尸体也许会引起几个人的惋惜、诧异甚至眼泪,但那也很快就会过去,被时间冲刷得一干二净。

突然间,小蚁手腕上的那条手链发出一道青色的光芒,然后他身前的仙人洞突然如吸了口气一般,把他和克的尸体吸了进去。

不过一两秒的时间,小蚁和克又被仙人洞口吐了出来。

只不过,他与吸进去的时候完全,完全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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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退下吧,没我的命令不要进来。”常平额驸对自己的手下吩咐道。毕竟断袖之癖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对着一桌好菜,打开一瓶好酒,百无聊赖的坐在桌前,等着小蚁的到来。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常平额驸的耐心也在一点一滴的消失,他一口喝干了面前杯中的酒,砰的把酒杯砸到桌面上,心想:好个小蚁,竟敢不听话,看来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大人……”一个软糯的声音从门口的屏风后响起。

“小蚁?你来了?”常平额驸心头一喜,不由的站起了身。

小蚁低低一笑说道:“大人中意我是我的幸运,岂有不来的道理?”

“哈哈,好,好,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常平额驸说道:“快,快到我这儿来。”

“嗯,人家今天上午特地沐浴更衣,您想不想看我的新样貌?”小蚁的身体在屏风后投下蔓妙的影子,令常平额驸产生无限遐想。

“想,当然想……”常平额驸边说边向屏风走去。

先是小蚁的一只白皙的手,伸出屏风,扶住屏风的边缘,接着是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从屏风后探了出来。

这种几乎是挑逗似的出场,简直令常平额驸难以自持,目不转睛的盯着小蚁。

小蚁的上身也探了出来,接着是整个身体。

常平额驸不由的抬起头,他脸上原本色眯眯的表情像被冻住了一样,而眼神中不由得透出惊恐……

七十

雨过天晴,一道罕见的彩虹挂在仙事营的上方,空气清爽,微风徐徐,与刚才的乌云滚滚、狂风暴雨判若两人。

伙夫长小心翼翼的端着盘青梅腌鹿肉脯,向着常平额驸的房间走去。越接近房间,他的心跳就越快,额头、手心都冒出汗来。他的紧张来源于手中这盘美味珍馐,因为里面加了蒙汉药。

上午的时候老拳不知从谁那儿得知,常平额驸要对小蚁“下手”,气得火昌三丈,叫来李门、司库和伙夫长商量对策,大家碍于李门和他家老五的事儿,不敢明面儿上跟常平额驸对抗。本想偷偷帮助小蚁逃跑,但整整一个上午都找不到小蚁的人。

最后大家就想出了这一招,让伙夫长假借送菜的名义,去看看小蚁的情况。如果小蚁已经出逃那是最好,如果在常平额驸那儿,就得想办法让常平额驸吃下这都有蒙汉药的菜,趁他昏睡时救出小蚁。

老实巴交的伙夫长哪儿干过这样的事儿,虽然老拳他们帮他编排好了说词,告诉他怎么让常平额驸的手下放他进屋,怎么劝常平额驸吃下肉脯,但他还是紧张的不得了。

奇怪的是,伙夫长走进常平额驸住处的内院,没有遇到原来设想的阻拦。按理讲,常平额驸那几个亲信爪牙总是会守在他的门外,可是今天却都没了踪影。

伙夫长推开了常平额驸的房门,在门口的屏风后面,小声的喊了一句:“大人?大人?小的,小的来给您上菜,这是用上好的鹿肉加露水青梅腌制的,是,是滋阴壮阳的佳品,那个什么,想着您一定喜欢,小的就,就自做主张给您送来了……”伙夫长像背书似的把老拳他们教的话一口气儿都说了出来,听上去极不自然。

“咯咯咯”屋内传来一阵欢快轻盈的笑声,“滋阴壮阳?哈哈哈……”

“小,小蚁?”伙夫长辨别出屋内的声音,忙问道:“你没事儿吧?”边说边绕过屏风走进屋里。

奇怪的是,屋里竟然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但很快,伙夫长就发现,屋里不是“没有一个人”,而是“没有一个活人”。

常平额驸倒在地上,一洞穿胸,那个洞如手腕粗细,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血从洞里流出来,洞壁糊着一种白色的丝絮,所以阻止了血液的外流。常平额驸脸上的表情甚是怪异,色眯眯的笑容外加恐惧的眼神,看上去很滑稽。

其他几具尸体大概就是常平额驸的亲信爪牙,之所以说是“大概”,因为他们的尸体都被白丝像蚕茧一样包裹着,只是这个茧似乎有强大的腐蚀性,里面的尸体发出奇怪的微响,并且不断的缩小。

伙夫长吓得手一松,菜盘跌落下去,但还没落地,就被一团白丝接住,悬挂在半空。

“大叔,这么好的菜,摔了多可惜……”小蚁的声音在伙夫长的头顶响起。

伙夫长顺着声音向上看,立马吓得面无人色,跌倒在地。

宽阔的屋顶覆盖着一张漂亮的蛛网,网上垂下一根丝,上面挂着一只怪物,它有着蜘蛛的身体,和人的上半身。

这人眉清目秀、唇红直白,可不就是小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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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拳、李门、司库和伙夫长面面相觑的坐在常平额驸屋内的餐桌旁。桌上的饭菜虽已转冷但还飘着香气,被蛛丝接住的那盘“滋阴壮阳”的青梅鹿肉脯,端端正正的摆放在中间。而常平额驸和他手下的尸体也端端正正的摆放在桌边的地上。

半人半蜘蛛的小蚁站在他们的对面,冲着他们展露出纯真又漂亮的笑容,说句老实话,大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蚁笑得如此灿烂了。

“叔叔们别怕,我还是小蚁,是你们最心疼的小蚁!”小蚁说道。

“孩子呀,你,你这是怎么,怎么变成这样了?!”伙夫长颤声问道。

小蚁轻描淡写的把自己如何带着克的尸体在仙人洞自杀,如何被仙人洞吸进去又吐出来讲了一遍。

大家直听得目瞪口呆,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司库问道:“那,那就是说,你见到‘筮’了,你顺着仙人洞去了极乐净土?”

小蚁表情神秘的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这个世界上能造就我这副身体的,也就只有‘筮’了!”

老拳他们虽在仙事营干了几十年,从来没有见过小蚁这样的半人半仙,谁也想不到造物主“筮”竟然会把小蚁和御养仙奴克的身体捏合在一起。

“叔叔们,你们应该为我高兴才是呀。”看着对面几人一脸愁苦的表情,小蚁劝慰道:“承蒙筮的恩赐,我现在再也不会跟克分开,而且也再也不会受人欺负啦!”

老拳和其他三人一样慢慢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他对小蚁说道:“好孩子,以前真是苦了你了,叔叔们也没能救得了你。你说的对,现在这样,倒也挺好!”

司库先是点点头,接着又略带忧虑的说:“当务之急,是得给小蚁找个安全的去处,不能留在营里……”

“为什么不能留在营里?”小蚁打断了司库的话,“要说安全,哪能比留在主人身边更安全呢?”

“主人?”伙夫长不解的问。

“当然是筮呀,他是我的主人,他是世间万物的主人。”小蚁笃定的说。

关于筮的一切,一直只是个传说,时间太过久远了,人们难免会变得将信将疑。

“你见到筮了么?”伙夫长接着问。

小蚁诚恳的回答道:“造就我,主人只用了刹那的时间,我根本都还来不及看呢。”

看着眼前的小蚁,所有人都不再质疑筮的力量。

“小蚁可以留在营里,但是这个该怎么办?”老拳用脚踢了踢常平额驸的尸体道,:“怎么说他也是个一品大员,杀害一品官员搞不好是要诛九族的!”

大家一愁莫展,但小蚁却不以为然,他又咯咯的笑起来说道:“谁说这位一品大员死了呢?”

说罢,小蚁的蜘蛛身体猛的向上一抬,露出身体腹部克原本的那张脸,从克的嘴中吐出数十道白丝,直接插入地上常平额驸头、脸、胸、腹、四肢等身体的各个部位,然后常平额驸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直直的从地上立一起来。他的双眼不合拍的一睁一合,五官一通扭动,最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睁开双眼,微微一笑,说道:“各位叔叔,你们看我是活是死呢?呵呵呵……”

四位叔叔当然又被惊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此时,连着常平额驸身体的那些白丝突然闪起青色光芒,然后就消失不见,而常平额驸也进入了“无线遥控”的模式,正常人一样坐到桌边,对司库说:“司库大叔,麻烦您给我找件新衣服,这件呢……”说着他指了指胸口的那个贯穿的伤口道:“有个洞,哈哈哈……”

七十一

久违的赏花宴在御花园举行。

皇上精神与气色俱佳,陪宴的除了雷怖儿、詹奎两个近臣外,还有几个妃子公主。

赏的是只有皇家才拥有的火樱。之所以叫“火樱”,不是因为花朵颜色似火,而是因为当花朵凋落时会象火一样燃烧。

火樱的花期极短,从含苞到凋谢不过三日。花朵与普通樱花一样呈粉红色,但花朵一旦脱离枝干,就会瞬间燃烧,在短暂却明亮的火焰中化成灰烬,它的灰烬也不一般,竟是金色的粉尘。

阵阵微风是赏火樱的绝佳搭配,吹落的花朵象是白日的焰火,点点光亮之后在空中泼洒下一幅金色的山水。

今天就是个微风阵阵的日子。

妃子公主们对眼前的美景发出各种赞叹,几个有才情的还写下了诗句。

皇上似乎并不那么起劲,主要的不满来自于伴宴的乐队。虽然个个都是优选的乐师,但也不知为什么,演奏出来的乐曲听着就是那么的呆板没有生气。

皇上终于忍不住,抬手把咬了一口的糕点扔向了乐队。

音乐戛然而止,众人的欢声笑语也戛然而止。

妃子公主们个个心跳加快手冰凉,皇上自从起死回生以来,对她们就是忽冷忽热,喜怒无常。看她们的眼神,时而亲近,时而冰冷,甚至有时还会有种怨恨。

尴尬而紧张的沉寂中,一个人站起身,走到皇上面前禀道:“皇上请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大胆上前的是詹奎,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微臣素闻王倪祐大人家的仙奴‘律’可奏之乐,曲调超越凡人的六律五音,先王‘界筮’(一种利用仙人洞进行卜算的仪式)之时,就是由他奏的‘奉筮祈愿’曲。”

听了这话,皇上明显是起了兴致。詹奎接着道:“微臣今天从王大人那里把律借来,为皇上表演助兴!”

皇上满意的哈哈一笑,说:“好,好,传上来!”

詹奎并未急着传人,而是面露难色的请求道:“律是水生仙奴,离了水就不能活。平时都是栖在王大人家的水池里,上陆就必须撑伞取水,所以恳请皇上允许他撑伞觐见。”

皇上不太理解什么叫“撑伞取水”,只要能见见这个律的神奇,撑不撑伞又有什么关系,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同意。

雷怖儿听到这儿眉头紧皱,他素看不惯詹奎整日以这些小巧来溜须怕马,现在詹奎又要怂恿皇上同意撑伞觐见如此不敬不雅之事!他刚想说什么,但看到皇上的表情,就又把话吞了回去,因为他知道即使此时他提出了异议,也必然会被驳回。

于是律就在众人的屏气凝神中出场。

伞外晴空万里,伞内烟雨蒙蒙,一个身材修长优雅的男人,撑着这把自带雨阵的伞,身姿绰绰的走来。

他的五官杂糅着男性的阳刚与女性的阴柔,乌黑的双眸透着与伞下绵雨相辅相成的挥之不散的忧郁。

他停步伫立在火樱树前,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子,不卑不亢,不悲不喜。他是王倪祐的家传仙奴,按入世时间算应该都有一百多岁了。故而虽是青春样貌却包裹着沧桑与淡然。

律也不说话,既然他的主人王倪祐让他随詹奎来给皇上表演,他便遵从主人的意思,尽力表演。

律松开持伞的手,伞竟凭空而立,然后缓缓上升至律的头顶。

伞下的雨仍在继续,只是从原来的如烟雨雾,逐渐凝结成连串的雨滴,最后变成了一根根晶莹的雨丝。

律微微颔首,抬手以雨丝为弦开始演奏。

雨弦发出的声音超越了所有人造乐器的声音,悠扬昳丽,直入人心。曲调嘈嘈切切,如间关莺语,似幽咽泉流,正当大家听得如醉如痴时,突然弦音凝绝,乐声暂歇。

人们以为演奏已经结束,没想到律一伸手,伞立刻心领神会的回到律的手里,伞内发出如响鼓般的雷鸣,雨丝随之变成了暴雨。

律将伞一震,豆大的雨滴悬浮于半空,相互敲击,声音与颂钵相仿,但音律却比颂钵复杂多变。

律开始了舞动,伞中的雨滴虽着他的舞动,演奏出荡气回肠之曲。

伞下如水晶般的雨滴飞溅,与火樱的花火金雾相得益彰。

律的衣服在雨中尽湿,漂亮的肌肉曲线毕露,在舞动中,更是美的摄人心魄。直看得那些妃子公主们个个面露娇羞,痴痴而望。

一曲演罢,余音绕梁。

律又复持伞站立,回到不卑不亢,不悲不喜的状态。

众人还沉浸在刚才的表演之中,有了短暂的沉默。接着,只听皇上击掌赞好,众人也连忙跟着称赞。

皇上站起身,径直走到律的面前。见皇上接近,律只得低头下跪。

皇上伸手,抬起律的下巴,感叹道:“啧啧,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男子!”

律低垂着眼帘,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

“你干脆进宫伺候朕,如何?”皇上说。

“仙奴谢皇上垂怜,只是仙奴不可易主,除非……”律说。

“除非原主人死了……那,朕就赐死王大人如何?”皇上冷冷一笑说。

律仍不紧不慢,却万分坚决的说:“主死小奴也不会独活。”

皇上猛地收回了抬着律下巴的手,狠狠的看着他。

这场景可把詹奎吓坏了,本来是想拍皇上马屁,别反倒引来圣怒。

这场景也让雷怖儿格外忧虑,皇上向来是钢铁直男的品性,怎会对另一个男人产生兴趣?甚至有要为了这个仙奴赐死老臣的念头!

“哈哈哈哈!”皇上突然展颜大笑,说道:“好!好!你们看看,这仙奴对主人是何等的忠诚!倒是有些人,不忠不孝,妄图弑父夺权!”

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在说太子。

“奉贤(詹奎的字号)!去把那个逆子给我……给我……”说到这儿皇上又开始了抽搐。

“给我……给我……给我……”

根据皇上前面的情绪,大家估摸着皇上大概是要说“给我宰了”之类的。

但皇上自我拧巴了一阵后,终于说出来“给我……好好关着。”

詹奎只好领下这莫名其妙的指令。

此时,内侍大监上来通报:“驻守仙事营的常平额驸差八百里加急,给皇上呈送一宝物。”

七十二

“仙事营协领参见皇上!”老拳跪在皇上面前,行五体投地之大礼。

皇上已经回到了赏花宴上自己的座位,大概是因为刚才那阵抽搐耗费了不少体力,抓着糕点大口吃着。

老拳接着禀报道:“小人奉常平额驸之命,向皇上进献宝物。”边说便从怀中掏出一封奏表,以及一个用锦缎包袱,举过头顶。

内侍大监用托盘接过老拳呈上的物件,送给皇上过目。皇上仍自顾自的吃着,示意内侍大监念奏表。

开头无非是请安、祈福、表忠心一类的客套话。接着便开始描绘自己进献的宝物,“此宝非凡间之物,乃从筮(造物主的名字)的极乐净土遗落……”对于宝物的法力功效,也不明确的说明,只是用了一堆类似“惊世骇俗”之类的宏大词语,说的大家心里痒痒的,一心想看看这个惊世骇俗的宝物长什么样。

皇上也停下了吃食,极有眼力见儿的内侍大监立刻把托盘上的锦缎包袱呈了上来。

皇上几下打开包袱皮儿,没想到里面露出的竟然是……一面普普通通的铜镜。

铜镜扣放着,背面没有任何装饰,打磨的也很粗糙,与其说它“普通”,还不如说它“简陋”,也就跟平民百姓家的用度一样。

“哼!”皇上冷哼一声道:“常平额驸没毛病吧,把这么个破烂当宝?!”边说边随手把镜子翻过来,猛地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然后便喜笑颜开,态度180度大逆转,大声说道:“好!好个宝物!给我赏!好好的赏!哈哈,咯咯”不知是不是大家的错觉,那笑声的尾音竟如女人般尖锐。

从这场缤纷绚烂又状况频出的赏花宴中出来,雷怖儿又被内侍大监在无人处拦下。

“大将军上次嘱咐的事,小人已经办妥。小六失踪那段时间的去处,给皇上饮下的东西,都搞清楚了。”内侍大监低声说道。

“哦?”雷怖儿略有惊讶,没想到这个内侍大监竟有如此的办事能力。然后便等着内侍大监往下说。

“小人有个请求,如果大将军允了,小人自会把所知之事全部相告。”内侍大监道。

“嗯,你说吧。”雷怖儿明白,这是要跟他提条件,怎会白白的把这些重要信息透露给自己。

“小人有一个徒弟,在小人最失势之时,仍旧不离不弃,尽心孝顺。如今他被关押待审,还烦请大将军救他一命。”内侍大监恳切的说道。

“他叫什么名字?”雷怖儿有些奇怪,自己又不负责御史台的事务,这事怎么会求到自己头上。

“小人的徒弟叫李五。”内侍大监说。

“李五?……可是司犬誓门的那个李五?”雷怖儿问,内侍大监点点头。雷怖儿终于明白这事为什么会求自己。内院一役,厉王爷的兵马是从犬誓门进入内院的,李五自然被当做厉王党羽抓起来了。现在负责处置厉王余党的正是他雷怖儿,也就是说,李五的生杀大权就握在他的手里。

“这个恐怕很难。”雷怖儿严肃的摇摇头道:“皇上有令,但凡与厉王谋反有瓜葛的,都要处决。以李五的情况,早晚都是要被处死的。不过我可以帮你安排,在行刑前跟他见上一面……”

“大将军,与谋反有没有瓜葛,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李五不过是宫内最低等的小太监,有谁会揪着他的事不放?再说,他当初也是被厉王以家人性命逼迫,不得以才出此下策……”内侍大监继续恳请。

“李五有冤情,你可写陈词到御史台,我勉强能允你,不判他株连家人之刑,但他的性命断然是保不住的。”雷怖儿铁面无私的道。

“哼”内侍大监瞬间收了恳请的表情,冷冷的道:“将军表面上事事秉公,内里不过是为了保自己的乌纱帽罢了。但小人劝将军一句,做大事之人应学会在小事上通融,否则大事小事均无一成。”

雷怖儿也恼了,毫不客气的说道:“本官行事,轮不上你说三道四!”

雷怖儿与内侍大监的关系就此破裂。

精明如内侍大监自然不会在雷怖儿一棵树上吊死,他清楚,此刻能有本事救他徒弟李五的,除了雷怖儿以外,还有另一个人,且这个人一定会对内侍大监掌握的消息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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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只看自己想看的,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其实,仙也是一样。

就如此时的小六,皇上种种的诡异行状,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象是被他的大脑自动屏蔽掉了。

皇上对自己不象从前那样亲密,前几天连赏花宴也没叫自己去。没事儿的,一定是怕自己少了三条胳膊的样子吓坏了在场的妃子公主!

皇上时不时让自己去购置些女人的化妆品和衣裳。没事儿的,一定是皇上送给宠幸的女人用的。

皇上一说到太子的事就会不正常的抽搐。没事儿的,一定是太子之事令皇上太过痛心。

……

晌午时分,小六没什么差事,也不用象人一样去吃饭,便坐在桌前抄水经。

突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如一块重石砸落地面一般。吓得小六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查看。

只见一个石雕突兀的立在他的房间里,雕塑尖耳、面目狰狞,一双眼睛晶亮,而且竟然在转动。

“隅!”小六惊愕的叫道。

隅是皇家仙奴,一般都是挂在理政殿(皇上听内阁大臣汇报工作的地方)或者御书房的房梁一隅,他可以记住看到的所有发生过的事,只有皇上才能命他陈述所看之事,皇上多用他来查证一些自己记不清的政务。自从皇上生病后,就改在自己的寝宫办公,所以也就命隅挪到了寝宫。

隅从不发出声响,始终藏在暗处,大家几乎都忘记了他的存在。

小六眨眨眼睛,想不出隅为何来他房间,也想不出自己该对隅说点什么?

隅仍旧一言不发,略显僵硬的挪动他那石头般身体,向前走到小六的跟前。

他伸出手,拿起小六放在桌上抄水经用的毛笔,在同样抄水经用的石板上飞快的写下几个字。

小六连忙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写着:“皇上有异,丑时去看”

八个字很快就随着水迹挥发而消失。

小六再回头,隅已经不知去向。

七十三

丑时,夜气将散,晨光未至,是人最容易做梦的时分。

寝殿外的当值太监们,个个强打精神,站在内院的两侧枯等天亮。皇上近来不许他们晚上靠近寝殿,他们只好站在这里当值。

小六端着个托盘进至内院,他是皇上最亲近的仙奴,半夜被叫来送东西的事也常有发生,所以无人拦阻。

毕竟不是奉召而来,小六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发虚。他小心的推开殿门,又小心的回身合上门。

龙榻上无人,而旁边的一个高大的玉石雕花屏风后,却是烛光点点,影影绰绰。

小六放下手中的托盘,蹑手蹑脚的靠近过去。

“你看,我美么?”一个女人娇媚的声音从屏风后响起。

小六心下狐疑,今晚皇上没有传皇后妃子来侍寝呀?难道…是宫女?

接着那女人又道:“你是不是后悔,当初把我杀死了?”

这话更是让小六一惊,连忙凑到屏风跟前,从雕花镂空的部分向里偷窥。

一个女人身着罗裙,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而语。那镜子正是常平额驸送来的“宝物”。

奇怪,皇上的寝殿里什么时候多了个梳妆台?

奇怪,这个女人怎么如此肩宽背阔,身姿毫无女性的柔美?

奇怪,屋里再无他人,她在跟谁说话,而皇上又去哪儿了?

突然,那个背影一阵抽动,抽动停止,发出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贱人!你这个贱人!死了还要出来祸害联!”

这,这不是皇上的声音么?!小六大吃一惊。

又是一阵抽动,女人的声音又回来了,咯咯笑着说道:“我也没想到,竟能进到你的身体里,看来咱们俩还真是尘缘未了呀,咯咯咯……”

“闭、闭嘴!”皇上的声音道,他猛的站起身,象是自己跟自己的身体较劲,诡异的扭动着,最后竟将上半身整个向后折了下去,小六因而得以看见他的脸。

那可不就是皇上的脸,只是那脸上涂脂抹粉,画得跟鬼一样。

突然,他脸上的表情起了变化,仿佛如女人般娇羞,嘴中又吐出那女人的声音道:“听我说,我的好皇上,现在,我已经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咱们是一个人了……”

皇上的上半身仍向后折着,而且竟然以这个不可思议的姿势走了几步,他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用皇上的声音狠狠的说:“那咱们就一块儿去死!”

说罢便拿着匕首向自己的身体扎过去。

皇上身体里的女人当然不会允许他这么做,他的手落到半空就怎么都扎不下去。最后,那女人的意志占了上峰,手臂猛地一挥,把匕首扔到了一边。

女人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不再笑,而是极为冷酷的说:“你想死,我自然会陪你,但死之前,你得把传位诏给我写好!传位给咱们的太子!”

皇上的上半身突然象装了弹簧一样又竖立了起来,他说:“休想,你休想,那个逆子,我这就宰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声混杂着皇上与那女人两重声音的怪叫,然后皇上整个身体就象是一个被肆意甩动的木偶,各个关节胡乱旋转,筋骨发出瘆人的卡卡声,两个眼珠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转个不停。

一阵激烈的动作之后,就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小六冲了过去,扶起皇上,连声呼叫“皇上!皇上!”

皇上悠悠醒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骨碌坐起来,说:“快,传膳!朕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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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詹奎宅邸的密室内,内侍大监与詹奎相对而坐,面前桌上摆着好酒好菜。

“大监深夜莅临,令本官受宠若惊呀……”詹奎边恭敬的说,边给内侍大监斟酒。

詹奎的谦恭姿态令内侍大监很是舒服,他接过詹奎手里的酒壶,也十分客气的给詹奎的酒杯斟满,道:“大人救了老奴的爱徒,理应是老奴谢您才对。”

内侍大监被雷怖儿拒绝后,转而投向詹奎,詹奎果然对他所知道的事情十分感兴趣,一口答应下救李五的事,而且,竟然不知用什么法子,不出几日就将李五从牢里救了出来,还将他送至偏远安全之地隐居。

“大监客气了。只是现在风声紧,李五还不能如常人一样生活,先躲个几年,兴许皇上哪天高兴了大赦天下,那他就可以出来了……”詹奎说道。

“不用等很久,”内侍大监神秘一笑,说道:“新王登基不都要大赦么?”

“新,新王?”詹奎不由一惊,现在皇上身体精神俱佳,怎么会突然说起新王的事呢?

内侍大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詹大人现在虽已受皇上器重,但您的仕途之路远不会止于此。老奴接下来要跟您说的事,您若能好好把握,定会飞黄腾达,权倾朝野!”

詹奎也把酒干了,两眼散发出兴奋又贪婪的目光,说道:“在下愿闻其详!”

“据王倪祐所说,皇上之所以会起死回生,是因为他的仙奴六给他喝下了不知名的水。六在临终继位之前失踪了好一阵子,我派人多方查证,得知他是去了美露海采青露。”内侍大监说道。

“青露?”詹奎不解。

“对,相传每隔一百年的天贶节,就会在美露海最高的一对掬叶树叶子里出现,而这青露就有起死回生的神力。美露海地势偏远,青露的传说只盛于当地的村落百姓,所以咱们这些身处京城的从未听说过。也不知怎么,六就得了这个执念,一口气跑到那里,想采青露救主。而且,还真让他采上了青露。救回了皇上的性命。”内侍大监停顿了一下,事情如果只停在这里,那就是个完美的忠奴救主的故事,但偏偏事情没有停在这里。

内侍大监又喝了一口酒,接着说道:“我的手下到美露海附近的村子,细细盘查,结果发现,青露背后的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也许在上古时代,青露是百年才出现一回,但自十余年前起,青露便频频显灵,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喝青露复生的案例。我的手下又寻访了这些家庭,了解到一个骇人的秘密。”

内侍大监一脸的神秘,勾起了詹奎极大的好奇。

“凡是喝了青露的人,虽然起死回生,但很快就会出现怪异举动,他们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另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这女人像是要把身体原来的灵魂赶出去,彻底占据、控制身体。任村民如何想法驱邪,都无法把她赶走。她跟村民说,她是冤死宫中的妃子,修仙未成,有魂无形,只能附在青露上,借喝下的人行事。”

“妃子,修仙,冤死……难道是……”詹奎喃喃道。

“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太子的生母,冉妃!”内侍大监斩钉截铁的说。

“可是,我听说,冉妃修的是至寒的仙,且最后是赐死在冰湖之中呀……”詹奎不解。

“大人有所不知,冉妃当年求皇上将她扔至冰湖中,目的无非是成就她那至寒的修行。皇上虽然当时允了,但临到行刑时又变了卦,命人悄悄把她带到秘林中,绑在树上,让她活活饥渴而死。”

“如此隐秘之事,大监如何得知?”詹奎将信将疑的问。

内侍大监幽幽的说:“因为当时是我跟我师父去行的刑。我师父已经故去,这事现在只有我一人知道。虽然事隔十数年,但当时冉妃那凄厉的样貌还历历在目。她靠凝结在唇上的露水,竟然活了近十日,日日又哭又笑,时而呼唤皇上的名字,时而呼唤太子的名字。她死之后,我和师父准备就地掩埋,没想到她的尸体竟瞬间变得透明,最后化成了一滩水,又随着日照蒸发掉了……”

内侍大监把思绪从那段可怖的回忆中收回,对着詹奎道:“大人一定发现了,皇上每每提起要杀太子,都会抽搐不止,最终不了了之。”

詹奎连忙使劲的点点头,道:“如此说来,这些怪事就解释的通了,冉妃的魂附在皇上身上,自然不会允许他杀了自己的新生儿子。可是,一旦冉妃完全控制了皇上的身体,那天下岂不就是这个女人的了么?”

“非也!”内侍大监摇摇头,“在美露海附近的村子,所有饮青露复生的人,都活不过六个月。您想想看,两个灵魂抢夺一个身体,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当然,也或许是冉妃的修行不够,法力不足吧。”

“六个月?!”詹奎掐指一算,“皇上从复生到现在已经……这不是快了么?”

“没错!如果皇上死了,该谁即位呢?冉妃拼了命让皇上不杀太子,不废太子,不就是要等皇上死后,把皇位传给太子么?”内侍大监冲着詹奎微妙的一笑说:“太子现在正处于绝望惶恐之中,如果有人能扶助,他定会感激铭记,而大人您,恰巧就是负责看管太子殿下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当然就不用再往下说了。

以詹奎的机灵劲儿,自然而心领神会。此前令自己苦恼不已的苦差事,赫然变成了上位的大好良机。他把杯中酒饮尽对内侍大监道:“在下有了精进,自然也不会少了大监的好处,哈哈……”

两人继而把酒言欢,似乎光明无比的前程已经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七十四

“五十八,五十九……不行不行,刚才那两个动作不标准,再重做一遍!”耗悠然的数着数,而太子则挂在矮梁上,在耗的监督下做着引体向上。

一切如常,除了……耗只剩下一个头,而太子是被软禁在此……之外,一切如常。

太子终于做够了数,从梁上下来。这些日子在耗的监督下,认真吃饭锻炼,健康作息,心境通畅,看上去精神和身体状态竟较被软禁前好了很多。只是由于长时间没能晒太阳,肤色略显苍白。

“快把汗擦擦,别着凉了!”耗操心的嘱咐道。

太子边用块破布擦着汗,边抱怨道:“这又出汗,又不能洗澡,我都快成泥球儿了!”

耗还没来得及安慰太子,就听到大门外的链子锁哗啦啦的被打开,估摸着是送饭的来了。

果然,一个宫女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今日的饭食明显比往日的要好,不仅有荤有素,有稀有干,而且用料和烹饪都算得上精细。

还有一个人跟着宫女走了进来,这人太子当然认得,就是负责关押他的詹奎。

宫女放下饭菜便径直走了,屋里就剩下太子与詹奎二人。

太子看看托盘里的食物,脸色一沉,道:“怎么,这是给我送断头饭(死刑犯行刑前吃的饭)么?”

“怎么会,怎么会!”詹奎赶紧陪笑说:“皇上几次下旨,要微臣‘好好关着’太子,显然是对您关爱有加,怎会把您送上断头台呢?”

“嗯”太子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理詹奎自顾自的坐下开吃。

“这个詹奎,原本是个不入流的外臣,这回也不知是什么耍了什么花招,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皇上的近臣。”耗在一旁说道,显然他的声音只有太子一人能听得见,詹奎全然不知。

太子被独立囚禁数月,且随时都有被赐死的危险,若是换了常人,估计轻则苦闷抑郁,重崩溃疯癫,但太子却神情自若,身体康健,着实令詹奎感到惊讶。

前几日,内侍大监与詹奎深夜密谋,虽然大监言之凿凿,但詹奎内心还是将信将疑,被杀的冉妃的魂进到了皇上的身体,这故事实在太过离奇。詹奎生性喜算计,对别人的话从来都是秉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的态度。但无论怎么算计,现在对太子好一点是没错儿的。

自关押太子以来,詹奎还是第一次进这阴冷的九成宫,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看见耗的头摆在一个脏兮兮的绣墩上,这颗头离开身体应该已经有好几个月,竟然还没有腐烂,一副栩栩如生的模样。

詹奎着实被这个诡异的头吓了一跳,连忙对太子说:“哎哟哟,这仙奴的头,怎么,怎么放在这儿呢?!我赶紧叫人处理了!”

太子啪的一声把碗筷拍到桌上,怒道:“谁敢动他!”

詹奎被太子的气势震慑的倒退了几步,心下立刻明白,太子与耗的感情不一般。他要留着就留着吧,天天对着个头,真是……勇气可嘉。

“好的,好的,殿下,那个,我让人拿个干净的器物过来,盛放这个头,您看……”

“不用!”太子和耗异口同声的说,当然,詹奎只能听到太子一人的声音。

“哦,哦,看太子油盐不进的样子,詹奎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对他展现好意,干脆直接问吧。

“微臣素来仰慕太子的为人,您如果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请尽管吩咐……”

“殿下,殿下!”耗叫道:“洗澡,洗澡!”

太子在耗的提醒下,对詹奎说:“让他们给我准备水,以后我每日都要洗澡。”

詹奎连忙点头道:“没问题!微臣一定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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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拳回到了仙事营,带着皇上给的丰厚的赏赐。

半人半仙的小蚁和老拳、司库、伙夫长、李门几人,关在常平额驸的寝室秘密商谈,而被小蚁“无线操控”的常平额驸,在屋子一角面壁而坐,象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自从小蚁杀了常平额驸后,老拳等四人配合小蚁运营仙事营的各种事务,这四人原本就经验丰富又在营里有良好威望,所以各事都料理的妥妥当当。再加上被操控的常平额驸按时参与迎仙的工作,更无人起疑。

老拳把一个长长的物品清单放到桌上说道:“这回皇上可真是龙颜大悦,钱财珠宝可真是没少赏!”

小蚁把单子推向司库说:“麻烦您清点一下,一半儿的钱分给营里的兄弟们,人人有份儿,一半存入库里,以后有用。”

老拳等人听到人人有份儿,都十分感动。司库高兴的接下了清单。

“对了,”小蚁又对司库说道:“从中间选几个稀罕物给李门大叔,李家老五的事需要找人周旋,京城的官儿、宫里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得挑些特别的才能入的了他们的眼。”

见小蚁这么为李门着想,大家就更加感动了。

“老李呀,别担心,你家老五有救。我进宫的时候见到了老五的师父,没想到他竟然做到了内侍大监,那可是皇上跟前的人!他说老五在他都失势的时候仍旧不离不弃,一心尽孝,所以这回他一定要救老五出来!”老拳拍拍李门的肩道。

李门眼里闪烁着泪花,使劲的点点头。

“太好了,不过李叔,你更得去一趟京城,带上礼物去答谢内侍大监!”小蚁接着又问老拳:“有陆司营的消息么?”

他这一问,大家也都关切的望向老拳,希望能从他那里听到更多的好消息。

但是,老拳却神色黯然的摇了摇头,道:“按理说司营和纹师爷应该是被关在厉王府,听说厉王被判了清宅,我着实吓了一跳,想方设法找到了清宅的名册,被杀的人中间没有他俩,在逃的中间也没有他俩,还是生死未卜呀!”

众人也神色黯然的沉默了一会。突然,小蚁说:“我要去一下仙人洞,麻烦叔叔们帮我清场,别让别人看见。”

七十五

艳阳高照,仙人洞漆黑如旧。

小蚁垂手伫立在洞前。

“主人,小奴按您的吩咐,把您给的铜镜送进宫了,皇上收了,也很高兴,赏了很多东西。”小蚁恭敬的汇报着。

洞内不动声色的吹来一阵风。

那风清冽肃杀,径直穿过小蚁的身体,为他带来主人筮的声音。

“做的很好!”筮说。

“不知主人还有什么吩咐么?”小蚁问道。

洞内许久没有任何响应,估计就是“没有”的意思。

但小蚁并未识趣的离开,而是鼓起勇气,对着洞口说:“主人,小奴有一事相求,求您,求您救救陆司营,让他逢凶化吉,早日归来!”

小蚁说着,蜘蛛身体上的八只脚弯曲伏地,以他现在的身体,只能用这个姿势代表下跪了。

洞内仍一片寂静。

小蚁想着他的陆司营,不知在哪里受苦受难,抑或已经危在旦夕,命悬一线,不由垂泪痛哭。

突然,风又从洞里吹了出来。

筮:“我救不了他。”

小蚁:“为,为什么,您不是造物主么,无所不能的造物主!”

筮:“怎么跟你说呢,你们是我造的,但你们的命运是随机产生的。我不会去干扰你们的命运,否则这世界就不是活的世界,而是死的。但是,我会给你们机会,谁抓住了,谁就能改写自己的命运。就象你。”

小蚁:“我?我抓住了机会?”

筮:“是呀,你看,我呢一个人在这儿正觉得无聊,想找个角色分享一下,这个角色既不能是人也不能是仙,而你呢,正好这个时候带着个仙的尸体死在洞口,不正是这样的机会,让你变成了世间唯一一个可以和造物主对话的角色!”

小蚁听着云山雾罩,终究不明白什么是“机会”,自己怎么就抓住了“机会”。他仍旧不放弃,苦苦哀求道:“主人,您可否告诉我陆司营他现在到底是死是活,人在哪里?”

一阵疾风从同中吹出来,带着烦躁的啸叫,筮不耐烦的说:“我说的你听不懂么?真太笨了!……好了,陆东山还活着,没死!没死!”

然后,就再没有风吹出来了。

虽然被主人骂了一通,但小蚁仍旧内心欢喜,陆司营还活着,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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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居的生活令陆东山有两大惊喜发现,一是思谜竟然是修复古籍的高手;二是纹师爷竟然是烹饪的高手!

都说做好菜的关键要先会尝菜,可是人家纹师爷却根本不用尝(当然也是因为他是仙,不吃人的食物)调料的“适量”、“少许”,技法的“炒”、“炖”、“烧”、“煨”,样样手到擒来。

黄昏时分,陆东山带着思谜从书店回家,刚进院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饭菜香。

一家三口,只陆东山一人需要吃饭。

思谜小口品着新沽来的农家自酿酒,而纹师爷则坐在桌旁心满意足的欣赏陆东山香喷喷的吃着他做的饭。

“我说老纹呀,你说你是个仙,也不用吃饭,怎么就能做出如此的美味佳肴呢?”陆东山边吃边感慨,“别说,这菜有种熟悉的味道……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家里也有个特棒的厨子,做菜也好吃的紧。好像姓……负,什么的。”

“嗯,我怎么不记得……”纹师爷一本正经的思索着。

“你肯定不知道,那会儿你还没入世呢!”陆东山说,筷子仍没有停。

饭毕,三人一起洗碗收拾,烛光摇曳中,纹师爷“贤惠”的缝补衣物,陆东山教思谜写写画画,一切平淡却温馨……

夜色弥散,明月高悬,窗格的影子在床头的地上印下规整的花纹。屋后的那条小溪跳跃涌动,原本的潺潺在寂静之中,显得格外响亮。

一家三口,只陆东山一人需要睡觉。

思谜双手抱膝,蜷坐在床上,怔怔的看着地上的月影纹案。她可以像往常一样闭起眼睛放空自己,当做休养生息,也可以像往常一样拿本书,借着月色阅读。但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因为心中那股不知名的烦闷,如月影与溪鸣一样清晰明了。

终于,思谜起身下床,蹑手蹑脚的走出大门,走向屋后的溪水。

月色在水面投下的粼光,像是坠落溪中的小星星,一闪一闪,亮亮晶晶。

思谜跪坐到溪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附身用手划拨溪水。

水流清凉又柔软。

忽然间,不知为什么,溪水的流动骤然缓慢了下来,溪面也神奇的向外拓宽了许多。

思谜发现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起了微妙的变化,本来的长发变成了齐肩,面色暗淡,仿佛十分疲劳。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素纱寝衣,而是一件略显破旧的黑色帽衫和牛仔裤。

思谜惊得站起身,溪水对岸原本覆盖着青草的小山坡,竟然变成了一片高大的树林,棵棵尤加利树默然肃立,在月光照射下升腾起氤氲,似幻又似真。

思谜转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不远处。

和她曾有的幻梦一样,这人的五官依旧模糊一团,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他就是她所爱之人。

“杰(jai)!”一个名字脱口而出,令她欣喜若狂,她终于记起了他的名字,虽然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随着这个名字的呼出,他的五官似乎又变得较以前清晰了一些。

他张开双臂,她扑了过去。他把她抱在了怀里,这怀抱让她觉得温暖而欣喜。

她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脸,但没想到,却看见在他背后的天空里,密密匝匝、大大小小,无数个拖着艳红尾巴的火球,正向下划落,砸向这个世界。

思谜不由惊叫:“杰!”

而杰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抚着思谜的头,再次把她揽进怀里。

用颤抖又充满爱意的声音安抚道:“别看,别看它们,宝贝……有我在,不用害怕,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

陨石纷落地,四周都变成了火海,而其中一个从天而降的火球,正正好好砸向相拥的两个人。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再睁开眼,思谜又回到了小溪旁。

但是,溪水依旧迟缓而宽阔,对岸依旧是高大的树林。

水面上的倒影却与刚才又不一样了:思谜扎着马尾,一头汗水,似是刚刚奔跑过。她的上身还套着一件桔红色的救生衣。

突然,她觉得手腕上有些异样,扭头一看,只见杰正急急忙忙的用一个布条把他和她的手腕绑在一起,边绑边焦急的说:“听我说,一定要抓紧我,不管把我们冲到哪儿,一定不要松手!”

不解的思谜刚想问什么,却听到树林远处传来一种可怕的轰隆声,如万马奔腾一般势不可挡,其中还夹杂着大片树干断裂的声音。接着,她就看见比那些树木还高的滔天巨浪自树林之后不断接近……

灭世的洪水中,绑着手腕的布条又能有几分作用,杰与思谜瞬即被冲散,如弱小的树叶一样,被巨浪吞没。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再睁开眼,又看到了溪水之上的倒影。

这次的自己十分消瘦,还来不及看清身上的衣服打扮,一个从水下浮上来的东西,就打破了思谜的倒影。

那是一具已经泡得浮肿的尸体,接着,一具又一具尸体纷纷浮出水面,整个溪水里竟然被尸体布满!

七十六

满布的浮尸令思谜不由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她回过头,看见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原本健壮有力的身体似乎已经羸弱不堪,一些腐血从他的裤腿上渗透出来,似乎已经再没有力气站起来。

杰缓缓的举起了手,手里拿着枪,而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思谜。

思谜怔怔的望着杰,虽然仍旧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但她可以感到他的痛苦与挣扎,可以感到从他脸上划落的颗颗热泪。

“对不起,宝贝,病毒已经在全世界蔓延,而且没有解药。我撑不了多久了,我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我不能,不能留你一个人受苦,我们一起走吧,宝贝,别怕,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别怕……”

一声清脆的枪响,回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思谜再睁开双眼,仍旧在溪边,溪水还是迟缓和宽阔,对面还是高大的树林。

这次,这次又会是什么!为什么,她和杰的世界要落入一次又一次的循环毁灭之中!为什么!

她双拳紧握,心里充满悲伤与愤怒,猛地将双拳砸向地面,发出绝望的嘶鸣。

溪水应声静止,除了溪水以外,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被一种黏糊糊的黑暗吞没。

一声清脆的铃声诡异的响起,溪水的中心,一个乌漆麻黑、外表斑驳的老式电话从水底升起。

思谜跳入溪水,水并不深,不过没膝,几步走到电话的跟前,她深吸一口气,以平复波动过快的心跳。

思谜拿起话筒,这次还没等她发话,另一端竟先传出了声音。那声音仍伴有各种杂音且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断断续续地说道:“搜索并回传……关于……的所有数据资料”

思谜不解的回答:“什么意思?”

话筒那头沉默起来,只留下一片杂音。

“你是谁?”思谜接着问。

“我是你的制造者。执行上述命令。”对方回答,声音飘忽不定,听上去似乎是个男人。

“你是说,你是……造物主?”思谜问。

“对”对方干脆的回答。

“那么,我是谁?”思谜急切的接着问道。

还没等到对方回答,老旧的电话突然沉入水底,而思谜脚下的溪水也突然恢复了流动,水流湍急,一下子将思谜冲倒,水深也不再仅仅是没膝,使得她无法再站起来,只能随波浮沉。

千钧一发之时,一个人冲进水中,拦住着顺溪而下的思谜,把她抱到了岸边。

“没事吧,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了!”陆东山一边急切的说,一边上下查看思谜身上是否有伤。

思谜在陆东山的怀里抬起头,眼中看着陆东山,心中浮现的却是杰的身影。

陆东山当然不知道思谜的心中所想,只觉得她眼中满是令他心痛不忍的哀伤。他紧紧的将她抱住,

用自己的温暖传递着注定无果却又无法熄灭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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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和冉妃的两个灵魂挤在同一个身体,大多数的时间里,这两个灵魂都缠绕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四不像的、混乱又癫狂的综合体,在这个综合体中,偶尔会以皇上或者冉妃的意志为主导,但无论谁主导,另一个总会在一旁搅和捣乱。

毕竟冉妃的灵魂是“外来户”,多少会被皇上的灵魂压制,因而皇上的灵魂主导的情况略多一些。

但自从常平额驸从仙事营进贡来的铜镜到手,冉妃的力量似乎得到了助涨,她的意识有了越来越多的主导权。而就在此时,她窥探到了皇上心中的一个秘密,皇上在她的灵魂上身之前,曾写过一封密诏,事关太子的生死存亡,更事关太子是否能登上皇位。但她只能知道这么多,密诏的具体内容,藏在哪里,她一概不得而知。

今晚,冉妃的意识占了上峰,她操控着皇上的身体,先是在寝宫翻箱倒柜,又跑到御书房挖地三尺似的在找什么东西。

宫内灯火通明,一众太监宫女都得跟着、伺候着。

“藏在哪儿,你把它藏在哪儿了!”皇上嘴里叨咕着,站在梯子上,把书架最上边的格子里的书胡乱的向下扒拉着。皇上的灵魂在身体里冷冷观望着,认定冉妃永远也不会找到。

书向暴雨一样落下,下面的几个太监有的紧张的扶着皇上站着的梯子,以防他跌到,有的慌乱的捡着地上的书,所有人都会冷不防的被上面掉下的书砸着头、脸,心中叫苦喋喋。

“皇上,您这是要找什么呀?”内侍大监站在梯子下面,焦急的问道。

皇上眼前的书格里的书都已经被他扔光了,他看了看空空如野的格子,更加愤怒,转而又开始祸害另一个书格。

“皇上,您是忘了自己把东西放在哪里了么?”内侍大监顽强的跟皇上对着话,“那个什么,您告诉老奴是要找什么,兴许老奴能记起来……”

听了这话,皇上身体里的冉妃都是恼怒,她要是能知道那密诏长什么样不就好办了么?!她操控着皇上的身体抓起一本书朝内侍大监扔过去。

内侍大监也不躲,任由书脊在自己的额头上碰出一片红印,他知道,如果躲了也许就会受到更可怕的惩罚,不如让皇上尽情发泄。

“皇上,皇上,”内侍大监继续说道,“就算老奴想不起来了,不是还有‘隅’(皇上的仙奴)么?寝宫、御书房他都呆过,他一定能记起来!”

皇上终于停了手里的动作,眼珠一转,喜上眉梢,大喊一声:“隅来见朕!”

只听砰的一声,如重石落地,周遭的太监宫女都吓得向后躲去,一个石雕出现在房间的中心,尖耳、面目狰狞,一双眼睛晶亮,而且还在转动。

内侍大监屏退旁边人,扶皇上回到了书桌后的龙座,隅跪在书桌前,等待皇上的旨意。

隅是皇家仙奴,一般都是挂在理政殿或者御书房的房梁一隅,他可以记住看到的所有发生过的事,只有皇上才能命他陈述所看之事,皇上多用他来查证一些自己记不清的政务。自从皇上生病后,就改在自己的寝宫办公,所以那之后隅就多在寝宫驻守。

“你告诉朕,”皇上边说边喝了口内侍大监递上的茶,“朕是不是曾经藏过一份密诏?”

隅不语,用眼睛看了看一旁边的内侍大监,既然是如此机密的事,当然不能让旁边人知晓,皇上示意内侍大监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皇下与隅一人一仙。

皇上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没想到隅仍旧不语。

皇上气得一拍桌子,吼道:“大胆仙奴,竟不听朕的命令!”

隅用自己石头般坚硬的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开口回禀道:“若要让小奴复述记忆中的事,需先跟小奴说出暗语,这是皇上您在与小奴签订主奴契约时立下的铁律。”

隅的嗓音也似敲击石头一样,语句中还夹杂着铮铮的杂音。

“什,什么!”皇上瞪大眼睛,他身体里的两个灵魂,一个恨得咬牙切齿,一个乐得喜笑颜开,恨的当然是冉妃,她当然不知道什么暗语,乐的当然是皇上,他也当然不会告诉冉妃暗语是什么。

七十七

“皇上口谕,隅抗旨不遵,罪该万死,着六取焚仙水行刑,确定隅死后再来回禀。”太监传了旨,便转身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的小六,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

小六拿着一个小铜瓶,在常人看来这铜瓶没什么异常之处,但对于仙来说,老远就能嗅到瓶中焚仙水的强蚀之味。

他走进专门关押仙奴的地牢,塞了些银子给看守,看守便识趣的回避,让他能安静的陪隅走完最后一程。

“为什么?皇上为什么要杀你呢?”六不解的问。

隅石雕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的说:“皇上让我告诉他,他把密旨藏在哪里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呢,你不是什么事都能记住么?”小六有些焦急的说道。

“因为皇上说不出暗语,所以我不能说。”隅道。

“暗语……按理说皇上不应该忘了暗语的,但是,但是,也有可能,皇上病刚好,脑子还不是那么清楚……”小六道。

“别再自欺欺人了!”隅打断了小六的话,“你丑时去过寝宫了吧,看了那场景你难道还认为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个,是皇上么?那根本就是个中了仙邪的傀儡!”

小六不由颓然坐到地上,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喃喃的道:“是我,是我害了皇上,我不应该给他喝下青露……可是,我没有别的选择呀,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皇上在愤恨中离世,我知道,皇上还想活下去,非常非常想活下去……”

“行了,别哭了,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问题。这是皇上的报应和劫数,只不过恰巧是借了你的手实现的罢了。你可注意到,常平额驸送来的铜镜?”隅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道。

小六擦了擦眼泪答道:“应该就是放在寝宫梳妆台上的那个吧。”

隅点点头道:“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皇上照那个镜子的时候,镜子里面是一个女人的样貌。”

小六咬着嘴唇回忆那夜在寝宫窥到的可怕场景,没错,镜子里确实是个女人的脸,而且那个女人看上去还有几分熟悉,好象就是……冉妃?!”小六失声叫道。

隅点点头。

“可是,当年冉妃修的是至寒的仙,而且也是死在冰湖之中,怎么会化身成青露了呢?”小六不解。

隅眨眨眼道:“冉妃的事我虽看到,但属于皇家的机密,不能说与你听,总之现在就是这么个结果,皇已非皇,我自然就不能把皇上的秘密告诉现在的这个仙邪傀儡。”

“那……那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去死么?”小六看了看手中的铜瓶道。

隅左右看了一下,确认没有他人,从胸口的石缝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小六一看大吃一惊,竟然就是那面常平额驸进供的铜镜。

隅将镜面朝下拿着,对小六说:“这镜子果然是个宝物,之所以能照出冉妃的模样,是因为它可以显现仙修成之前人的样貌,一旦照了这镜子,就能记起成仙前的所有事,自己是谁、姓字名谁、家住哪里……”

仙是由人修炼而成,人死仙成,但仙一旦成了就会忘记自己身为“人”时的所有事情,不仅样貌变了,思维、性情、记忆也都变了。

小六震惊的看着这个外表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铜镜。

“还有一件事,你看了不要惊慌!”隅先向小六预警,还没等小六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迅速起了变化,石头般的外皮褪去,尖耳、狰狞的脸也起了变化,最后竟变成了一个身材中等、短白须、样貌温和的中年男人。

小六惊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以免叫出声来。

变化后的隅声音也不再有敲石的杂音,恢复了正常,低声说道:“照了这镜子,不仅可以记起修仙前的事,而且还可以在人与仙形之间转换!我想那个冉妃大概是由于修的是无肉身的仙,所以只能照出人形却变不出人形,还要留在皇上的身体里才能存活。”

隅伸出手,把铜镜递向小六道:“恢复了人形,原来的主奴契约就不复存在了,咱们也就自由了!来,六,你也照一下吧!”

小六一把按住了隅的手,不让他把镜面翻过来,说道:“不要,我这样挺好,不想再变回人形……”

隅凄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与皇上感情深厚,忠贞不二,但现在这情形,你救不了皇上,也救不了天下!世间必将大乱,你我都不应该再留在宫里……”

小六痛苦的喃喃道:“总会有办法的,总支有办法的……”

隅见劝不动小六,便把铜镜收回,又变回了仙奴的石雕模样,对小六说:“我为人时就死于皇家之手,现为仙不想再重蹈覆辙,再说我并无过错,何致于此。望你念在咱们多年共事的情分,助我逃脱,以后我定永离皇宫,不再与此地有任何瓜葛。”

沉默了许久,小六诚恳的看着隅,点了点头,打开那个铜瓶,把焚仙水倒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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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皇宫的地牢比起来,北麓州府的地牢条件可恶劣多了。

主要是冷,刚入秋就冷起来了,入了夜气温就更加低了,外加牢房地上也没什么铺垫的东西,令黄有道这把老骨头实在是吃不消。

黄有道原本是北麓州的刺史,因为纵容民众跟随野仙私挖蛛丝矿,被来此地剿仙的雷怖儿抓了个正着儿,所以削了官爵关押在这里。

临时接替黄有道的,是府内的别驾从事(官职名,相当于刺史代理),他曾向雷怖儿为黄有道求情,结果被冷酷的怼了回来。

不过,此时,别驾从事也和黄有道同在一个牢间里,而且衣冠不整,感觉象是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

牢房外站着几个虽身着农民服饰,但一看就是练家子的精壮男子,个个都手按佩剑,肃穆相对,估计别驾从事就是被他们从被窝里拎出来的。

“黄刺史,关了这么久,身体可还好?”一个有力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正从在牢间外的一把太师椅上,椅上铺着虎皮,看着就暖和非常。

那人挥了挥手,一旁的侍从立刻倒了杯温酒,从牢间木栅栏的缝隙中递给了黄有道。

黄有道倒也不忌讳,一把接了,一饮而尽。

一股融化般的温暖在身体里升腾起来。黄有道微微一笑,对外面的人说道:“老夫还有口气,多现王爷关心。”

坐在太师椅上的,正是厉王爷,虽然他面色略显憔悴,络腮胡的胡茬支立,身上装的也不过是粗布便衣,但仍难掩身上的孤傲、高贵之气。

站在厉王爷身后的两个人,一个是葛越影,一个是仲宁。

“黄刺史爱民如子,具说有本州百姓写万民书求朝廷放了你……可惜呀,雷怖儿关的人,谁也不敢放。”厉王爷说道。

“老夫有错在先,最有应得,好在朝廷念我往日劳苦,没有牵连老夫的家人……再有,王爷,老夫已经不再是刺史了,您直呼老夫的名字便是了。”

“哈哈哈”厉王爷笑道:“你已不再是刺史,我也不再是王爷,我叫你黄有道,你叫我轩戎铎,也好……”

黄有道虽被关在牢中,但对临终继位之乱也都多少有些耳闻。各路消息都说厉王爷已死,且被赐了清宅,余党也被剿净,没想到现在竟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且依旧有一众死忠追随,不由的心生佩服。

“老黄啊,你以为你的家人真的不会被牵连么?前段时间朝局动荡,没人顾得上你的事。现在乱局过了,雷怖儿又成了救主的大功臣,抽个空惩治一下你也不是不可能的。说不定,处刑的指令现在正在路上呢,他向来下手狠绝,不知会给你族诛,还是连坐呢?”厉王爷目光犀利,却言辞诚恳,听得黄有道心中直打颤。

想到北麓州百姓生活的凄惨,想到自己兢兢业业、一心想要拯救北麓州,再想到自己的老妻,黄有道不由的流下泪来。

厉王爷站起身,走到牢间的木栅栏前,又蹲下身,与坐在地上的黄有道平视而向,说道:“现如今,不如这样,你助我夺得天下,我助您拯救北麓苍生。我允你立都北麓州,自此北麓的百姓必不会忍饥挨饿……你意如何?”

黄有道看着厉王爷,原本浑浊冰冷的双眼,如薪火复燃般,又亮了起来。

七十八

他把自己的手埋到了地下,现在,他又要把它们挖出来。

小六在自己房间后面的一块荒地上,卖力的挖着。他的右边三只手,在皇上临终即位时,抓出了钻进皇上嘴里的暗仙“拟”,但也被夏定方给一剑砍了下来。

有个好心的太监在事后收拾现场的时候,把那三只手收了起来,送还给了小六。小六把它们装进一个木盒,深埋到了地下。

小六抬手擦了擦汗,再次下锹,终于触到了那个木盒。

盒盖还未打开,一些腐臭之气就传了出来。果然,三只手上的皮肉已经开始腐烂,还流出了一些黏糊糊的液体。

看到了自己这样的三只手,感觉终归是怪怪的。但小六为了心中的那个目标,没有丝毫犹豫,拿出了中间的那只,也是腐坏最严重的那只,包在布里离开了荒地。

两个小太监躲在皇宫偏僻的墙根下偷闲,突然闻见隔墙传来阵阵炖肉的香味。两人不过12、3岁,正是贪吃长身体的时候,小猫似的怂着鼻子,被香味深深吸引。

小太监甲:“这是炖什么呢,这么香!”

小太监乙:“奇怪,墙那边不是个废院儿么?谁会在这儿做饭?”

两人对望一眼,灵巧的攀上墙根下垒的砖瓦堆,从墙头探望。

只见荒废的院子里,有个临时用砖搭的灶,上面架着口破旧的大锅,锅里咕嘟咕嘟的正在煮着什么,一个人正站在锅旁,用大木勺搅拌着锅中的东西。

小太监甲:“咦?那个不是皇上的仙奴六么?”

小太监乙:“可不是!不是说仙奴都不吃饭么?他在这煮什么呢?”

两人小声的嘀咕着。

此时,只见小六用木勺挑起了锅中的“食物”,只见是一段惨惨的手骨。

这场景吓得两个小太监面色煞白,跳下砖堆落荒而逃。

煮干净了手骨上的腐肉,小六满意的把骨头捞了出来,接着用铁线把零散的骨头连接起来,最终做成了一根白骨手臂。

时至今日,小六仍旧没有放弃拯救他的皇上,他觉得自己当初可以把侵入皇上身体的暗仙抓出来,也可以把侵入皇上身体的冉妃抓出来,但最大的问题是,他有神力的右边中间那只手,已经被砍掉了。

所以,他现在要做的是:把手安回去。

他拿了块布,卷成卷塞到嘴里咬住,又用左边的一只手,拿起一把锋利的匕首,猛的扎进自己的右肩,向下扎,直到感觉到触及了骨头。他拨出匕首,鲜血喷涌,接着又拿起那只白骨手臂,把它从伤口处塞了进去。

疼痛令他几欲昏厥,虽然嘴里咬着东西,仍旧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哀嚎。但是他的动作却没有停止,依旧不停的把白骨手臂向里塞向里塞,试图让它和身体里的骨头连接到一起。

终于,他还是挺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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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歇脚的茶棚,普通而又热闹。

由于是挨着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所以门庭若市,形形色色的赶路人都会在这儿坐一下,边喝茶边交换着各路信息。

一个扔在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年轻男人,顶着一张人畜无害且转头就会被遗忘的大众脸。他走进茶棚,找了个空位坐下,和善友好的跟周围几个人打了招呼。他的大众脸给人以一种天生的安全感,似乎谁都不介意跟他敞开心扉。

很快他和其他五六个人就聊得热火朝天,大家开心的说着各种奇闻异事。

茶壶里的茶已经泡得没有味道了,大众脸小伙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包口一开,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立刻喷薄而出。

有识货的立刻叫道:“荚涧雀舌!这可是京城里的贵人才能喝到的茶呀!”

众人也都啧啧称奇,立马对大众脸小伙刮目相看。

小伙也十分大方,让茶棚伙计沏上了荚涧雀舌请大家喝。

众人边如醉如痴的品着这上品的好茶,边充满好奇的探问着大众脸小伙的身份经历。

他说自己是帮着茶园送茶进京的,不仅进过达官显贵的宅邸,而且还进了皇宫。

说了些零散的趣事,小伙突然面露神秘之色,道:“今天跟大伙见面都是缘分,我就给大家说个天大的秘密!”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小伙做了手势,大家就都把头凑近,围成了个小圈。

此时小伙眨了下眼,眼框中的瞳仁竟换了一副,那瞳仁极大,中间是一条黑线盘旋成的漩涡,且这漩涡还不断的在旋转。

他说道:“当今皇上中了仙邪,天下必将大乱。”

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小伙眼瞳的异样,象被施了魔法一样,全神贯注的听着小伙的话。

大众脸小伙又一眨眼,便恢复了正常的瞳仁。

众人如梦方醒,个个脸上都是一种掌握天下大秘密的满足与兴奋。

过了不一会儿,茶棚里的人群散去,大家各自赶路。

当天晚上,从茶棚里出来的人们在不同的地方打尖住店,但他们都做了同一件事:神秘的对身边的人说:“你知道么,当今皇上中了仙邪,天下必将大乱。”

始作俑者的大众脸小伙当然也没有闲着,在另一个紧邻交通要道的饭馆里,泡上上好的荚涧雀舌,对坐在周围的几个陌生人说道:“今天跟大伙见面都是缘分,我就给大家说个天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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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北麓州反了?!”雷怖儿震惊又愤怒的说道。

田申和山冲立在对面,两个额头都有微汗,刚打探到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他们就一路狂奔而来。

“厉王爷带着残党流窜到了北麓州,与关押在案的老刺史黄有道达成了同盟。黄有道在百姓心中威望很高,所以一呼百应,全都追随了厉王爷。”山冲急急的说道。

“更有甚者,民间现在谣言四起,说是皇上中了仙邪,天下必将大乱。百姓向来不敢随便议论皇家之事,但不知为什么,这谣言不仅传的快,而且还信的多。”田申不解的说道。

“这还不是厉王捣的鬼,他有个赌仙赢的仙奴,叫‘谣’,善使惑乱之术,多半就是这个谣捣的鬼!”雷怖儿道。

“北麓州四周环山,易守难攻,且当地生存环境恶劣,能活下来的都是身体素质极好的,这些人一旦打起仗来,战争力肯定低不了,若不能趁厉王的势力做大前消灭他们,后果将不堪设想!”山冲嚷嚷道。

田申点点头说:“厉王爷之所以让谣出来扰乱民心,就是为了给朝廷搅局,给自己争取更多时间壮大势力。可是……听说密探的折子三天前就已经到了皇上那里,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没有旨意下来。”

“三天?!”雷怖儿有些惊讶,按理说如此重大的事,特别是事关追剿厉王之事,皇上应该会第一时间传自己商议的。

“詹奎可有动作?”雷怖儿警觉的问。

田申摇摇头说:“我此前遵您的吩咐,让宫里的眼线盯紧詹大人的举动,这十天来,皇上一次没有召见过他,倒是听说,他曾经几次亲自到关押太子的九成宫去探望。”

山冲接着出主意说:“对了,内侍大监不是曾向您示好么?要不找他问问倒底是怎么回事?”

显然山冲并不知道,内侍大监已经和雷怖儿彻底决裂了,而此时的雷怖儿心底还真的多少有些后悔,要是保住了内侍大监这条线,现在自己也不至于与宫内的情况如此隔绝。

“大将军,此事不宜久托,您是不是应该去觐见皇上?”田申道。

雷怖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皇上迟迟不决断也好,若是跟厉王爷硬碰硬的打起来,叶儿可就危险了!”

雷怖儿的妹妹雷叶儿,在临终即位的激变之时被厉王爷当做人质抓走了。

雷怖儿的心里很快有了方案,果断的吩咐山冲道:“集中所有眼线力量,打入北麓州,掌握叶儿的情况!”

接着站起身,对田申说:“让老鹤(雷家的管家)备马,你跟我一起进宫一趟!”

田申先应了一声,又有点不解的问:“您不是说皇上迟迟不决也好么?”

雷怖儿略显忧虑的说:“现在的关键,是要搞清楚皇上为什么迟迟不决,难道……真的是……”

雷怖儿没有往下说,他本想说的是“中了仙邪”。

七十九

“杀了他!”皇上冷冷的说。

内侍大监匍匐在地,浑身筛糠一样颤抖,涕泪横流的说:“小人冤枉,冤枉呀!”

当啷一声,皇上把银亮的宝剑扔到雷怖儿的脚下,又说了一遍:“杀了他!”

雷怖儿本是因为听说厉王在北麓州谋反而来觐见皇上的,没想到却遇到了这样的场景。

虽说内侍大监因为雷怖儿不肯救他的徒弟,而跟雷怖儿决裂,但雷怖儿对他并无什么仇恨,且在雷怖儿看来,内侍大监平日也是尽心尽力的伺候皇上,不至于此。

“微臣斗胆问一句,皇上缘何要治罪内侍大监?”雷怖儿问道。

“为何?他弄丢了朕的宝镜!弄丢了!就是仙事营进贡的那面!宝镜!”皇上语句混乱的说着,声音竟一会儿低沉一会尖锐,象是出自两个不同的人之口。

雷怖儿弯腰拾起了地上的剑,但仍显犹豫,并未立刻刺杀内侍大监。

“冤枉呀,小人冤枉,小人清理寝宫之时,宝镜就已经不见了!”内侍大监喊道。

“还不快动手!雷怖儿,你要抗旨不遵么?”皇上说道。

雷怖儿心里一惊,以往皇上从不会直接叫自己的名字,而是称呼自己的御赐名号“青麟”。

已经绝望的内侍大监突然转身扑到雷怖儿脚下,喊道:“大将军,皇已非皇,他中了仙邪!被冉妃的魂附了……”附了身的“身”字还没说出来,雷怖儿手里的剑就毫不犹豫的刺穿的他的身体。

内侍大监瞪大眼睛,吐了两口血沫,便断了气。

弄丢了宝镜也许罪不至死,但是敢在此说“皇已非皇”就该死,即使真的是“皇已非皇”,也不能由这个奴才说出来。

雷怖儿拨出剑,一道血柱飞溅到皇上的身上,皇上略微一怔,突然抓住雷怖儿的手道:“青麟,你要赶快娶妻生子!娶妻生子!”

雷怖儿并不知道皇上现在身体里二魂争斗的状况,更不明白这“娶妻生子”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由于眼前血光飞溅的场景令冉妃的灵魂稍有退缩,皇上的灵魂得以占据主导,才能对雷怖儿说出这句“暗语”,他要告诉雷怖儿一个重要的信息,一个不能让冉妃知道的重要信息。

但很快,冉妃的灵魂又融汇了又回来,皇上就又变回了疯癫不可理喻的样子。雷怖儿也只好识趣的告退了。

又逢丑时,皇上与冉妃的灵魂争斗一如既往的在深幽的寝宫上演。只是今日的比以往更加剧烈:那个不正常扭动的肢体,竟然手里拿着把匕首,挥来舞去。

原来皇上的灵魂想拿着匕首去了结了太子,冉妃的灵魂当然不肯,她干脆想让皇上自杀,这样皇位顺理成章的就会传给太子,皇上的灵魂当然也不肯。

皇上的嘴里发出男女交织的奇怪声音,含混不清的咕哝着,手臂乱舞,手中的匕首划破空气,留下一道道寒光。

“锵锵锵,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以探邪所在,月升乍问人语声,葛衣二人悄来饮……”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从寝宫黑暗的一角传来,皇上的身体停止了动作,眼珠也不再乱转,而是定睛向歌声方向望去。

一个手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是个白白嫩嫩,面露英气的小儿。接着又有两个手偶伸了出来,是两个尖嘴猴腮,身着棕色衣服的男人。三个手偶在歌声中上下动作起来。

“语俱细隐不可辩,移时闻得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来,一瓻共欢叙长夜……”伴随着歌声,耍手偶的人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是小六。

小六面色惨白,眼中似泛着泪光,他现在表演的正是他第一次见皇上时演的那段手偶戏。

小六与皇上第一次见面时,皇上还只是“太子”,太子不过五六岁,见到了六条胳膊六只手的小六,吓得哇哇大哭。小六灵机一动,在六只手上套上布偶,热热闹闹了演上了一出手偶戏。小六又唱又跳,忙得满头大汗,而太子终于笑了,哈哈大笑。

想到自己与皇上的缘分,始于这出手偶戏,也将终于这出手偶戏,小六不由戚戚。

但是,自己一个仙奴,死又何足惜,只是他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仙邪折磨。

皇上似乎也被这段承载着旧事的表演所深深吸引,一动不动的站着,仍由小六走到他的近前。

“大胆仙奴!给我跪下!”皇上突然叫道,是明显的女子声音,而且声调的愤怒和他脸上专注详和的表情极度不符。

小六不理,左边三只手仍旧龙飞凤舞的耍着手偶,他温柔的说道:“皇上,看这手偶,别怕,小奴来救您!”

他用手偶吸引住皇上灵魂的注意力,借此让他与冉妃的灵魂分离,然后悄悄的从背后伸起了那只白骨手臂,那是他从地下挖出的自己被砍掉的最具法力的手,他生生的把白骨手臂又插回了自己的身体。

白骨手臂无声的环向皇上的背后,突然间拍向皇上的背,皇上的身体猛的一振,一团颜色不明的光亮竟被白骨手一点点的从皇上身体里拉出来。与此同时,一个女人凄厉的喊声从那团光亮中响起。

小六咬紧牙关,拼命把冉妃的灵魂向外拉扯。

伴随着冉妃叫喊声的,还有一种从远处传来的嗡嗡声。

这个声音小六再熟悉不过了,在美露海采青露的时候,在皇宫临终传位的时候,伴随这声音而来的,就是冉妃灵魂用法力招来的蝗虫人大军。

果然,无脸的蝗虫人们自门外的夜空中盘旋而来,一股脑的冲进寝宫,扑向小六。

小六大喊一声:“皇上,快跑!”

皇上如梦初醒般抬起头,迈步向外奔跑。冉妃的灵魂还没有完全从皇上的身体中脱离,象是皇上身后拖曳的一条乌突暗亮的尾巴,而小六却还死死的抓着这条尾巴,同时,一坨不断增加的蝗虫人还扑在小六身上撕咬……

皇上明白,冉妃的灵魂还是要回到自己的身体,小六坚持不了太长时间。所以,他要趁自己可以完全支配身体的时候,完成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皇上径直奔向九成宫,关押太子的九成宫。

八十

太子的梦境杂糅着现实的回忆与超现实的幻象。

他拉着耗的尾巴在漆黑的地道里走着,耗下脚步,说了声“到了”,然后推开了头顶的地面,拉着太子走上去。

地面之上并不是阴森的寝宫,也没有临终传位的险恶,竟是一间晶莹剔透的水晶屋子。

屋子正中央放着一个巨大的冰块,太子有过去,用手轻触冰块,冰块就迅速融化蒸发,一个美丽娇柔的身躯从中显露。

“母妃!”太子惊喜的大喊,扑到冉妃的怀里,尽情享受重逢的欢乐与母亲挚爱的抚摸……

“殿下!快醒醒!”耗尖利的叫声响起,“殿下!殿下!”

太子猛地睁开眼,只见阴惨惨的月光下站着一个阴惨惨的人影。虽还看不清他的颜面,但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高举手中的匕首寒光凛凛,而那匕首的指向,正是自己的心脏。

太子本能的一骨碌,从床上翻了下来。

匕首插到了床板之上,但很快被拔出来,又向着太子的心脏攻来。

“别跑,你这个孽子!”手持匕首的人叫到,太子从声音立刻辨别出,这是皇上声音。

太子自囚禁于九成宫后,在耗的头的激励下,每天锻炼,再加上有意巴结的詹奎在衣食上都有所照顾,所以体能不减反增。

但皇上却也不是善茬,自从起死回生后,虽由于冉妃灵魂的介入,精神有所异常,但身体都是越来越年轻健壮,再加上他素来善武,年轻时更是征战无数,对着太子招招用狠,令太子招架不住。

“殿下!用旁边的凳子打他!”“快,快躲到桌子下面!”“他在身后!小心!”耗的头在一旁不住焦急的呐喊、支招,当然他的声音也只有太子一人能听见。

房间里打得热闹,外面的守卫却谁也不敢进来,因为皇上进门前咬牙切齿的下令:“谁也不许进来,违者斩立决!”

两个守卫见如此行状,决定还是赶紧向他们的顶头上司詹奎通报。还没跑出去几步,就见到一个异常诡异可怕的团状物体飞速逼近。

小六的整个身体已经被蝗虫人啃食的血肉模糊,人形难辨,但那只白骨手还死死的抓着一团颜色不明的光亮,那是冉妃的灵魂。

冉妃的灵魂拼命的追向皇上的所在,拖曳着小六的尸体,一路上洒有从小六尸体上掉落的蝗虫人,这些只有进食器官没有排泄器官的怪物很快就会被吃下去的东西撑死。

两个守位吓得浑身酥软,瘫倒在地,而这个诡异可怕的团状物体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进入了九成宫。

皇上与太子已经进入了近身肉搏,皇上将太子扑倒在地,死死的压在身下,手里的匕首直插太子的胸膛。

太子双手抓住皇上持刀的手,使出全部的力气,阻拦它向下。

就在他们身后,一路赶来的冉妃的灵魂终于挣脱了小六的白骨手,瞬间从背后钻入皇上的身体。

皇上身体突然僵硬,手里的力气也放缓了……

“杀了他!就现在!”耗的头大喊。

太子一扭手腕,向上用力,皇上手里的匕首就轻松自然的扎进了他自己的胸膛。

皇上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那并不像是愤怒、痛苦,而更像是释然与祥和。

太子喘着粗气,把皇上僵硬的身体从自己的身上推开。

他站起身,还没有从惊惧中转还,就听到脚下地上传来一声呼唤:“霈儿……”

太子惊得浑身一颤,这久违又熟悉,令自己魂牵梦系的声音……难不是母妃呼唤自己的声音么?

他低下头,只见皇上的脸上浮出一层颜色不明的光亮,而光亮呈现出一张脸庞,冉妃的脸庞。

“母,母妃!”太子徒然跪倒到冉妃的身边,惊恐的叫道:“怎么会!怎么会是你!”

冉妃惨然一笑,说道:“孩子,皇上已死,天下就是你的了(如无明确的传位诏,依律皇上驾崩后由太子继位),我已经完成了夙愿,死而无憾……”冉妃话音未落,她灵魂的光亮就砰的一声破碎消散。

“母妃!你……”太子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他面前的却只剩下皇上冰冷的尸体。

这时,得到消息的詹奎小心翼翼的从门外走进来,看到屋内的情形,先是大惊失色,接着便是心中暗喜,噗通一声跪到太子面前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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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那个老东西终于死透了!”厉王爷开怀大笑,虽然北麓州的恶劣天气给他的面庞增添了些沧桑,但却更好的衬托出了他的英豪之气。

“临终传位时他死而复生,本来就蹊跷,据说这回他死得诡异惨烈,不是中了仙邪还能是什么?”葛越影站在厉王爷身边说道。一只手自觉不自觉的扶弄着别在腰间的折扇,北麓的严寒也没能让他扔掉这心爱之物。“倒是太子,只关不杀,也不罢黜,现在倒把天下便宜给了他!不过咱们让谣(厉王爷的一个仙奴)散布的消息效果奇佳,很多人都知道您还没死,认定您才是王室的正统。这不,赤荆州的刺史芥子休辗转送来书信,表示愿意效忠于您。我看您现在就应该振臂一呼,带领大家打到京城去!”葛越影略带激动的说道。

“葛大人稍安勿躁,”坐在对面的黄有道眉头紧蹙的说道,从阴郁的大牢中解脱出来,令他的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自古战场胜负无非由三样决定:将帅、战力和钱粮。将帅咱们自然没话说(黄有道恭敬的注视了一下厉王爷),战力和钱粮却都有很大的缺口。北麓州的百姓虽性情坚毅、顽强,是当兵的好材料,但人口总数稀少,就算把男丁全都集结,也在数量上无法与朝廷抗衡。同时,由于这里土地、气候恶劣,百姓生存的口粮都成问题,又如何能供得起部队打仗呢?说实在的,老生现在最担心的,是太子气盛,登基之后立刻派兵讨伐咱们,那可就危险了……”

厉王爷赞许的看向黄有道,他在北麓州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果然州情明了,经验丰富。

接着,厉王爷冷笑了两声道:“讨伐我,哼,轩戎霈(太子的名字)小儿没有这个胆。”

葛越影一旁点点头道:“谁也没想到,轩戎霈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竟然是……诛仙!”

不仅葛越影没想到,全天下的人都没想到,太子当上皇帝后,立刻颁旨,要求所有皇亲国戚、大臣官员杀死家中的仙奴,而且自己“率先垂范”把皇宫的仙奴都赐死了。同时,还在组建大军,准备剿杀所有野仙……总是就是下定决心要将“仙”从世界上抹去。

“小人也实在想不通,轩戎霈为何如此憎恨仙……”说话的是仲宁,他一直垂手立在一角,现在谈到仙,便开口参与了谈论。“听说,轩戎霈找了南方热岛的蛮族,把仙奴的头做成人琮,挂在腰间……”

厉王爷显然对轩戎霈憎恨仙人的心路历程并感兴趣,他挥挥手说道:“他‘诛仙’,我倒是要‘唤仙’!有了仙,黄刺史说的战力、钱粮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

“唤仙?!”黄有道有些诧异,道:“难道陛下要攻占仙事营?”

八十一

“仲宁,你来说说吧。”厉王爷将目光投向一旁边垂首而立的仲宁。

仲宁接住了厉王爷信任的眼神,心情不由振奋起来。

“家师曾跟我说,仙人入世有两个出口,一个是仙事营的仙人洞,另一个就是夜鼓草。”

夜鼓外表似藤似草,细长纠结的叶子颜色枯黄,看上去不过就是个已经失去生命的桔草,但每到夜里,这草被风吹过就会发出砸密的鼓声,也因此得名夜鼓草。

夜鼓草地下的草根另有玄机,它的根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萝卜,当然,那不是真正的萝卜,而是像萝卜的大肉球。肉球仿佛母体的子宫,里面包裹着不知名的液体,和浸泡在液体里的仙人。

仲宁接着说道:“这世上能有夜鼓草生长的,只有两个地方,南端的美露海,和北方的北麓春蓬山。无论是仙人洞,还是夜鼓草,我们饮香派的唤仙术都是适用的。所以我们不用冒险攻入仙事营,在北麓州就可以组建属于我们自己的仙人大军!”

黄有道听了仲宁的话,先是面露喜色,但很快就又皱上了眉头,道:“北麓春蓬山的情况我很熟悉,那里虽有夜鼓草,但以凡人之眼是无法发现的,因此这么多年来,这里只不过有一两个野仙入世。”

仲宁点点头说:“这确实是个难点,别说凡人了,就是仙也不是个个都能找到夜鼓草……”

“对了!”葛月影突然插话道:“前一阵,我遵王爷之命,把库存的那些蛛丝矿在黑市上变现,把救济粮送去各村。在明礼村的时候,听村民说,以前在北麓春篷山活动的野仙赤穗,就可以找到夜鼓草,而且还曾经从夜鼓草里生出过一个叫穿喉的野仙,据说就是这个穿喉,伤了来剿仙的雷怖儿。”

黄有道听了点点头,微微一笑说道:“王爷体恤百姓,深得人心,葛大人亲切和善又精通话术,村民们果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呀。其实我刚才也想到了赤穗,但是它被雷怖儿坏了一条后腿,生死未卜,踪迹全无,以我的分析,只要赤穗没死,以明礼村民的性格,必然是会保护、照顾它的。葛大人,明礼村的人可有跟你说过赤穗的下落?”

葛月影连忙摆手道:“黄刺史,我呀,再亲切和善,也都不过是个外人,要想获得这么重要的信息,还必须您亲自出马才行呀。”

看着辅佐之人互信互敬,各显神通,厉王爷心下十分满意,对黄有道说道:“黄刺史,这事就拜托你了。”

“但是”一旁边的仲宁突然发声,道:“即使咱们找到了赤穗,又怎么能让他听咱们的话呢?毕竟他是野仙,而不是仙奴……”

黄有道和葛月影听了也露出忧虑的表情。

而此时,厉王爷却哈哈一笑说:“有本王在,此事自不必担心!”边说边抓起桌上尚未冷透的温烧酒,一饮而尽,举杯抬手时,手腕上显露出那根神秘又神通的青金色手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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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琮,拳头大小的一颗头,面目栩栩如生,色泽如玉,晶莹剔透。

但它并非是玉雕成的,而是个货真价实的人头。

制作人琮的“工艺”神秘而繁复,只有南方热岛蛮族的部落长老才掌握这门技术。根据当地的习俗,将敌方最高将领的头做成人琮佩戴在身上,是一种重要的身份象征。

首先,要将人头内注入红毛珊瑚汁,这种汁液可以将凝固冷却的血液融化,把头里的血放干。

然后再将人头浸泡在由岛上各种毒物熬制成的浓汤中,七天以后捞出,放入熊脸树藤编制的笼子中,用火连续熏烤三十天,头颅才会缩小、玉化。

轩戎霈(原来的太子,现在的皇上)腰间挂着的这颗人琮可谓品相上乘,形状完好,五官清晰分明,玉色水润。

一眼望去,就能发现,这颗人琮是用耗的头做的。

“众爱卿,朕赐给你们的‘陈废止仙奴之利害疏’可有仔细研读?”轩戎霈面带微笑的说,但不知为什么,这微笑中透着股说不出的冰冷。

“爱卿”们面色惶恐的垂手站着,有几个文官面色惨白,似要昏厥。他们的异状当然不是来自于那本死去的葛梦涯大人所著的“陈废止仙奴之利害疏”,而是来自于他们所身处的这个阴暗的殿堂,以及这个殿堂里陈列着的东西。

詹奎觉得自己此时该说点什么表明心志的话,还应该不露痕迹的为已故的太子学问师父唱唱赞歌,但是他说什么也张不开口,因为弥漫在殿堂内的血腥、腐臭气味,令他阵阵反胃,他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吐出来。

轩戎霈似乎也没打算听到爱卿们的回复,接着说道:“先师在陈辞表中,言之凿凿、情之切切,一语道破了世间锅乱的根源,‘仙,是何可,构怨召祸之物也,以点许法术魅惑于人,貌似忠贞,实以乱局扰心为娱!’……”太子一字一句的背诵了葛梦涯陈辞表中的金句。

站在下方的爱卿们心中叫苦不叠,盼着皇上赶快吊完书袋,放自己离开这里。

轩戎霈站起了身,腰间用耗的头做成的人琮,和其他配饰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朕下旨清除仙患,是为了人世间的正道,与江山社稷的未来。朕知道,让你们杀了自家的仙奴,总会有些难以割舍,但切不可姑息养奸,坏了天下的大事。正所谓上行下效,你们这些宗亲近臣要先行垂范,其他人才能体会到朕诛仙的决心!”轩戎霈走下放置龙座的高台,来到群臣面前,指了指陈列在殿堂里的一排排长桌,长桌上都盖着白布,布上的某些地方还渗透出斑斑点点的殷红。轩戎霈道:“当然,朕自己更是要做出个榜样来!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你们看看朕的决心!”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小太监就猛地掀开了盖在长桌上的白布。

有人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也有人中午撑不住昏了过去……

八十二

长条木桌上整齐的码放着一具具仙奴的尸体。

仙本就外形怪异,死状更是惨烈。

有的切腹,有的割颈,有的掏心,有的劈头。还有个别表皮坚硬,凡间武器无法伤害的,就只能喝焚仙水,自下巴到肚腹被灼的稀烂。

无论是哪种死法,尸体的脸上多少都带着一些不甘。

由于受到主奴契约的束缚,主人让仙奴死,仙奴只能乖乖的受命。

“皇宫里现存的仙奴,加上宫外的御养仙奴,共计36个,全部都在这里了!”轩戎霈双目圆睁,斩钉截铁的说道:“爱卿们好好看一看,也好好想一想。从今天开始,各位的府邸都设上停尸房,一个月内处理好名下的仙奴,朕会派人一家家的查验尸首!”

爱卿们个个头脑冷汗,看来这下皇上是要动真格的了。

轩戎霈准备起驾离开,在走出大门的那一刻,又幽幽的说道:“仙奴清不干净,就在停尸房给自己准备个位置吧……”

拉着皇宫36具仙奴尸体的载尸车来到郊外的乱坟岗,运尸人草草的挖了个坑,把尸体胡乱的埋了。

夜色低垂,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来,一个人影艰难的扒开其他尸体和土块,从地下爬了出来。

借着月光,可以看清这个人的样貌,从身形上来讲,他与常人无异,但脸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人类。

一双黑豆眼,两个黑黑的鼻孔,一张薄薄的嘴,这三样都像是用毛笔画到脸上的,满满的平面感。

他是刚入世不久的仙奴“伪”,进宫还没几天,竟然就遇上了诛仙。

伪的法力是在于伪装,他在自己的头上伪造出被劈砍的伤口,血糊淋啦,脑浆流淌,恐怖之状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躲过了一劫的伪,虽然从死仙堆里爬了出来,但不知该往各处去。他伪装的法术只能持续有限的时间,且用过一次就得休息一段时间。如果以现在的样貌示人,肯定没有好结果。现在的京城,仙奴好比过街老鼠,被抓住了必然是死路一条。

就在伪踌躇不决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道:“你还活着?!”

伪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回头。

只见一个身材中等,短白须,样貌温和的中年男人站在面前。

竟然被人发现了,伪拔腿就要逃,但却一把被中年男人拉住了手臂。

伪本非战斗类仙奴,也不会什么搏斗之术,但到了这个生死攸关的节骨眼,也就只能拼了。

就在他准备撕扯时,那个中年男人突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伪!是我!”话音刚落,中年男人身体就瞬间起了变化,从一个普通的人体,变化成石头外皮,尖耳,面目狰狞的仙。

“你,你是……隅!”伪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你和六不是在皇上登基前就死了么?!而且,你这是怎么回事,竟然能变成人形?!”

隅松开了抓着伪胳膊的手,安抚的拍拍他的肩说道:“不是我变成了人形,而是我变回了人形!”

突然,周遭传来不知是动物还是人走动的窸窣声。吓得伪身体一震,急忙扭脸查看。好在只是只大耗子。

“此地不宜久留”隅又变回了人形,从怀中掏出一面铜镜,递到伪的手上,说道:“来,照照这面镜子,你就会明白一切了!”

伪拿起铜镜,那是一面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镜子,甚至还有点老旧残破。他翻过镜面,举起来,对着自己的脸。

银亮的镜面中,模糊一团,只隐隐约约有个人脸的形状。但这一团模糊的形状,却散发出极大的吸引力,令伪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中人的面貌。

逐渐,镜子里面的人影开始清晰起来,最终呈现的,不是伪那张五官如平面画一样的脸,而是一张真正的人的脸!

那是个清秀的少年郎,皮肤白皙、双眸闪亮。

伪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双唇颤抖,仿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别怕,那就是你成仙之前的样子。”隅在一旁鼓励道:“好好想想,你那时候叫什么名字,把它叫出来,叫出你真正的名字!”

伪双手紧紧的抓着镜子的边缘,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终于说出:“胡……胡山!”

就在“胡山”这个名字被说出来的瞬间,伪的身形就开始了变化,很快,站在隅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怪模怪样的仙奴,而是一个身材修长,长相如镜中人一般的少年郎!

就在伪变形的这短短几秒时间里,他曾经为人的回忆也一股脑的涌回了他的身体里:他曾是殷实人家的独子,喜好绘画,二十岁那年家中与一显贵发生了地产上的纠纷,虽然理在他家,但哪里敌得过显贵的权势,家道一败涂地,父亲愤愤而终,母亲四处状告,不仅无果还莫名的亡故,他心中堵着一口气,继续上诉,没想到却被那显贵反咬一口,抓进了监牢,最后被判处了极刑。

他记起了一切,连生命的最后,侩子手的刀砍入头颈的感觉,都记了起来。

伪(胡山)双手一松,铜镜坠落,幸亏被眼疾手快的隅接到了,才不至于摔破。

想起了做人的凄苦,再加上做仙所遭受的欺凌,伪(胡山)不由嘤嘤的哭了起来。

“好了,好了,现在一切都好了!”隅长者般安慰着伪(胡山)道:“你知道么,变回人形的一个好处,就是又可以喝酒吃肉了!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咱们好好叙一叙!”隅指着指灯火阑珊的内城,拉着伪(胡山)离开了这个阴森的乱坟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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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倪祐目光呆滞的坐在轮椅上,嘴角还不自觉的留下口水,身边的老管家老李连忙拿帕子给擦了擦,但刚擦完就又有新的一行流下来,所以总也擦不干净。

宫里来传旨的太监,看着王倪祐的样子不禁摇摇头,但身上的任务总还是得完成,于是清清嗓子说道:“传皇上口谕。”

老李连忙跪下说道:“王大人无兄弟妻子,小的代大人接旨。”

太监点点头,接着说:“皇上口谕:王大人今日这惨状,也是拜仙所赐,朕恶仙之心境,大人应感同身受。考虑到大人的身体状况,朕已多次通融。现在,朕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如不处理好家中仙奴,朕将派专人替你行事!”

太监传完旨,看了看痴傻呆苶的王大人,不由摇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没想到太监离开后,王倪祐的神情突然变化,又恢复了正常状态。

管家老李走到王倪祐跟前,满脸忧虑的问道:“大人,看来皇上心意已决,咱们再也拖不下去了。”

王倪祐神色泰然的问:“停尸房准备好了么?”

老李回答:“早就准备好了,咱们府里只一位仙奴,所以也不用太大的停尸房。”

王倪祐点点头,又问道:“给府里众人的遣散费都准备好了么?”

话一出,老李不由一惊,忙道:“大人,万万不可呀!”

王倪祐两眼看着老李,无比严肃的说:“老李,我现在站不起身,就在心里给你跪下了,求你依我所说行事,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老李连忙跪下,涕泪横流的说道:“大人对我恩重如山,我一定遵您的吩咐,请大人……放心!”

八十三

池畔繁花似锦,池水微波荡漾,空气中弥散着湿润的芳香。

管家老李将王倪祐的轮椅推到池边,水下一个修长的影子迅速的潜游了过来。

律猛地将上半身探出水面,赤裸的身体在水珠的涂抹下熠熠生光。

“祐儿,今天可好些了?“律关切的问。

虽然王倪祐已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而律看上去只不过二十六、七,但其实,律是王倪祐父亲传下来的仙奴,可以说是从出生到现在,一路看着王倪祐长大的,所以不管王倪祐已是何等苍老样貌,他都会如父如兄般的叫他“祐儿”。

王倪祐撇了撇嘴,孩子似的撒娇道:“我现在这样,还能好到哪儿去。”

律抬头将湿漉漉的长发盘在脑后,展露出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说道:“来,下来玩儿会儿,我带你潜水,就象小时候一样。”

王倪祐摇摇头说:“今天不想玩水,今天想听那首《雨打芭蕉》。”

“《雨打芭蕉》?”律有些惊讶,那还是在王倪祐小的时候,一心想吹好笛子,但总也吹不好。律特地谱了这首合奏的曲子,帮着小王倪祐提高吹奏技巧。现在,王倪祐四肢瘫痪,当然也无法吹笛子,难道是要律独自一人演奏?

王倪祐看了一眼管家老李,说道:“老李也会吹这首曲子,让他替我跟你合奏吧。”

律愉快的点点头,老李拿出一把玉笛,放在唇边。

律游回到水池中央,用手轻划水面,沿着划出的那一圈涟漪水流反向向上,变成了一圈水珠琴弦。

律开始弹奏,老李也开始吹奏。

曲调欢快俏皮,笛子的旋律相对简单,但是主角,水琴弦的旋律虽然复杂,但始终在配合辅助笛音。

瞬间,和律一起的快乐生活涌上心头,王倪祐努力的克制自己,不让泪水流出来。

一曲演罢,老李垂手,一不小心玉笛滑落,掉进了水中。

老李略带夸张的“啊!”了一声。

王倪祐立刻叫道:“老李,那可是我最珍爱的玉笛!你怎么……怎么!”

律听了连忙说:“祐儿,莫急,我去给你找回来!”

说罢就以优雅的身姿潜入水中。

这时,王倪祐给老李使了个眼色,老李立刻扳动隐藏在石头旁的一个开关。

随着开关的扳动,水面下一侧的池壁上打开了一个洞,洞中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在池水中形成了一阵强大的暗流。

水下的律猛地被暗流冲进了池壁上的那个洞,然后洞口就立刻又关闭,池水恢复了宁静,空空荡荡,波澜不惊。

王倪祐的泪水终于可以尽情的流淌。

老李走过来,安慰王倪祐道:“大人莫要担忧,这池下的水道直通香蚓河,而香蚓河又直通大海,律不会有事的!”边说边用袖子帮王倪祐拭去泪水。

王倪祐收住悲伤,神色郑重的说道:“我该吃药了,送我过去吧!”

这回轮到老李泪流满面了。他默默的把王倪祐推到后院的停尸房,给他喂下一碗汤药,在把他抱到停尸房中唯一的那张停尸床上。然后跪倒床边的地上,直至看着王倪祐要下最后一口气,他才敢放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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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冲与田申是过命的兄弟,可以说比亲兄弟还亲。

但是,此时,两个人却争吵不休,甚至推推搡搡。

他们的矛盾,来源于面前的这个皮质行囊。

行囊里住着雷怖儿的仙奴“唤”。

唤外貌是个身高不过1尺有余,面目可爱的总角小儿。他的法力在于吹奏金叶,唤醒尸体,令尸体可以在一段时间之内为己方战斗。

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雷怖儿把唤“借”给西边戍边的虎贲将军一部。临终传位那一役,雷怖儿把唤带到身边,也发挥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但是,现在皇上下了不可违背的圣旨:诛仙!不是仙奴死,就是主子亡。

“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山冲面红耳赤的嚷嚷道。

“孩子?他的岁数比咱两加起来都大!”田申喘着粗气说。

“但是,但是,他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呀!”山冲声调不减,仍旧紧紧的攥着田申拿刀的手。

就在两人争吵之间,唤揉着眼睛从行囊里钻了出来。

“两位哥哥这是怎么了?”唤的声音也清脆稚嫩。

“他要杀了你!”山冲没好气儿的说。

田申狠狠的疯瞪了他一眼。

“为什么!”唤立马困意全无,瞪大眼睛问道:“难道,难道是我做错什么了么?”

“你说!他做错什么了?!”山冲让田申回答。

田申心中又何尝没有郁结,垂下持剑的手,幽幽的说:“你没有做错什么,要说错,就错在你是个仙……而现在,圣上要诛仙。”

唤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的说道:“两位哥哥,我不想死。若死于战场杀敌,我死而无憾,但如此不明不白的去死,我不干!我与大将军有主奴契约,他要杀我,我自然无法违背。但是,恳请你们看在多年共事的份上,帮我求求情吧!”

田申单膝跪地,平视着唤的眼睛,痛苦的说道:“这是已非大将军所能左右,圣上心意已决,不是奴死就是主亡。大将军对咱们恩重如山,现在也只能以死报答。”

“胄(仙奴名),那胄呢!”唤问道,将军府中只有两个仙奴,一个是唤,另一个是胄。

听了这个问题,田申的神色更加暗淡,道:“他已经饮焚仙水自尽了。”胄的皮肤如甲胄般坚硬,只能采取自内向外的方式毁灭自己的躯体。想到胄最后的惨状,田申心下戚戚。

听了这个消息,唤也怔怔的不知所措。田申又悄悄的握紧了剑柄,柔声对唤说道:“别怕,哥哥保证不会让你痛苦,很快就……”

没等田申话说完,就被山冲一把拽了起来。

“不能杀他,咱们为什么要听从那个狗屁旨意!大将军早就应该结束这种忍气吞声的日子了!”山冲口无遮拦的说道。

见山冲说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深怕他的鲁莽连累了大将军,田申抬手就给了山冲一巴掌。

山冲捂着脸,二话不说一头冲向田申,田申手中的剑被撞落,接着两人就打做一团。

兄弟打架自然不会用武器,也不会下狠招,就只是如街头小儿一样,翻来滚去的肉搏角力,以此来释放心中那化解不开的怨气与怒气。

“啧啧啧,两位副将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似的打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田申和山冲听了赶紧收了手,灰头土脸的站了起来。

八十四

鹤平虽然只是将军府的管家,但经验老道、办事稳重,将军府的大事小情,雷怖儿几乎都放手让他操办,在雷怖儿和府内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山冲田申毕竟年轻,站在鹤平面前倒象两个准备接受长辈批评的少年。

鹤平当然明白他们俩个争斗的问题所在,轻叹一口气,走上前,慈爱的为两个年轻人掸落身上的尘土。

“两位副将快回去整理整理吧,让大将军看你们这样又该责罚了。”鹤平说罢,又转身看了看呆立一旁的唤道:“唤的事就交给我吧。”

山冲本能的以为鹤平也要杀掉唤,张口刚要说什么,就被鹤平打断:“我保证,既不会伤了唤,也不会连累大将军。”

话一出口,山冲和田申都大吃一惊。

鹤平接着道:“我鹤平从来说话算话,所以这事就请两位副将不要再插手,不管发生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两位副将只记着我的保证就是了。”

看着鹤平坚定的表情,山冲和田申心里充满了对他的信任,默默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鹤平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一面影壁墙说道:“两位请出来吧。”

一个身材中等,短白须,样貌温和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眉清目秀、皮肤白皙的少年郎从墙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个是变了人形的隅,一个是变了人形的伪。

“张大人家的管家与我是莫逆之交,他向我介绍了你们俩人,说是已经救下了他家的仙奴。”鹤平对隅说道:“在诛仙的旨意下救仙奴,此乃大逆不道之事。但平白无故的诛杀仙奴,又违常伦……唉,总之,你们切要谨慎行事,一旦败露,我的身家性命倒无所谓,必将会连累大将军,说明不定还会迁出其他被你们救过仙奴的大人们。”

隅郑重的点点头,道:“鹤管家的仁慈之心,我们为仙、为人都没齿难忘,您请放心,此事万无一失。”

说罢,隅向伪点了点头。

伪走向唤,在走的这几步的过程中,他由人形变成了仙形,身材变得粗壮,同时,脸又变成了五官如平面画一样的状态。

伪蹲下身,平静的对唤说:“别怕,只是让你睡以会儿……”

他用一只手按在唤的额头上,只见唤的颈部缓缓的出现了一个伤口,如利器切过,皮肉翻开,鲜血淋漓,同时,唤也闭上眼睛,软软的瘫倒,呼吸和心跳都暂时停止了。

鹤平把唤的“尸体”抱起来,向停尸房走去。而伪又迅速变成人形,和隅一起悄然离开。

经过皇上特派员的点验,胄和唤的尸体被运到了乱坟岗。

深夜,隅和伪从乱坟岗的地下把唤挖了出来。

缓缓醒来的唤,迷迷糊糊的看着隅和伪问道:“我,是死还是活?”

隅微微一笑说道:“孩子,你不仅活着,而且以后会越活越好。”边说边拿出铜镜递给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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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五十九,不行不行,刚才那两个动作不标准,再重做一遍……”

“殿下,现在您争的不是皇位,而是活下去的权利。”

“既然皇上不允,要想得到它的唯一方法,就只能是:变成皇上!”

“殿下!振作起来,咱们还没有输。”

“殿下,殿下,快去看看皇上,问问皇上是不是要传位于您?”

“殿下,加油,虽然我没了身子,但我这还有这张嘴不是,我给您讲个笑话佐餐吧!”

“殿下!快醒醒!”

“杀了他!就现在!”

……

是了,就是这样,耗过去就是这样在自己的耳畔喋喋不休,就算他只剩下了一颗头,还是依旧喋喋不休,然后,就一步一步的把自己推到了悲剧舞台的最中央:他为了再见母妃而拼命抗争,最终却是自己亲手杀死了的母妃,将所有的思念与情感敲碎……

轩戎霈把玩着珠圆玉润的那个“人琮”,用耗的头做成的人琮。

“你终于可以闭嘴了!”轩戎霈心中暗道。

他将所有的恨归结于耗身上,进而归结到所有仙奴身上。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完全读懂葛梦涯《陈废止仙奴之利害疏》中字里行间的深意,只后悔葛梦涯在世时没有更多的向他讨教。

“仙,是何可,构怨召祸之物也,以点许法术魅惑于人……”詹奎站在下面阵阵有词的背诵道。

“行了行了!”轩戎霈不耐烦的挥挥手道:“师父的利害疏,朕背的比你好,有话你就好好说!”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詹奎不由心中叫苦,这新皇比那仙邪上身的老皇还琢磨不透。不过,好在自己当月初英明,当年在监押太子时预测到太子可能成为皇上,所以多方通融照拂,总算是押对了宝。

“遵皇上旨意,微臣负责暗中监点仙奴处置情况,微臣从仙事营要来仙奴登记本册,一个一个的核对,发现有个别人对仙奴藏匿、放生、瞒报、谎报,微臣已将这些情况一一列清,请皇上过目。”詹奎双手呈上折子。

小太监把折子递给了轩戎霈,轩戎霈也不看,只冷冷的问:“里面有雷怖儿么?”

詹奎多希望这黑名单里能有雷怖儿,可以借此打击雷家势力,给自己坐大创造空间。但是,可惜,雷怖儿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让他抓住。雷怖儿只有两个仙奴,是皇上的亲信去点验的尸体,就算想挑拨生事,也都没有下口的地方。

“雷大将军执行果断,不亏为一代忠臣。”詹奎口是心非的说。

“别老想着找雷怖儿的茬,人家能干的你干不了。处置了仙奴,下一步还要剿野仙,剿了野仙还要去北边平叛。就你带兵打仗那点本事,让你去干,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轩戎霈边说边从小太监那里接过一块软皮,仔细的擦拭着手里的人琮。那人琮散发出的绿莹莹的幽光,衬着轩戎霈阴晴难辨的脸,显得更加鬼魅阴森。他接着道:“你呀,就好好的做你的奴才,不会有错的。”

詹奎额头冒着冷汗,连忙下跪道:“皇上教诲的是!”

“对了,朕有个事儿要交待给你办。”轩戎霈终于放下了手上的人琮。

詹奎伏首依旧,等候旨意。

“你给朕琢磨琢磨,怎样才能废了仙事营的仙人洞,留着那地方,终究是后患无穷!”

八十五

风雅的茶室是风雅的书生聚会的最佳选择。

品香茗,啖软糯小点,灵感迸发时,还可以用茶室常备的笔墨纸砚泼墨挥毫一番。

今天的聚会也请了陆东山参加,因为这位“顾公子”(陆东山在此使用的假名字)是当下深受书生喜爱的书店老板。

当然,其实大家里最想请的是“顾小姐”,也就是谎称是陆东山妹妹的思谜。陆东山当然不能让这“狼子野心”得逞,找了个理由只身赴会。

聚会的主题和原由,是一位姓宋的书生刚从外游历回来,长溪镇相对闭塞,自成一体,自给自足,所以有人能从外面带回一些新鲜的见闻,大家都有兴趣来听一听。

“这诛仙的圣意,可谓绝决。辅政老臣王倪祐,为了保全自家仙奴,干脆自裁。皇上恼怒,但王倪祐无父母、无兄弟、无妻子,没有一个亲属可供皇上治了解气,最后愣是让人把王倪祐的尸体剁碎了喂鱼!”宋生绘声绘色的说着,众人听得不由一阵唏嘘。

“听说,京城里的乱坟岗已经被仙奴的尸体填满,地下地上都没地儿了。而且呀,听说还有人去偷仙奴的尸体,说是仙奴的肉可以入药……”

几个书生原本正把手伸向盘中精致美味的糕点,听了这话就又都缩了回来,显然食欲全无。

“那些新入世的仙可就更惨了,在仙事营,仙人一出洞,就直接送到焚仙坑给烧了。”宋生接着说道。

“你去仙事营了?”陆东山不由的问。

宋生摇摇头说:“我跟着的商队只是远远的路过了仙事营,但可以看到营地被一种奇怪的烟雾所笼罩,据说就是焚仙太多导致的。”

陆东山听了心下一惊,仙事营创立之初,便立下规矩,焚仙坑只焚异仙和野仙,如今,竟然是仙就都扔进去……

“奇怪?”其中一个年纪稍大、身着烟色衣袍的书生纳闷的说道:“厉王未死且还在北麓州自立,按理说皇上登基后首要处理的应当是北方平叛,但,现在却放任厉王不管,反倒一心诛仙?”

宋生回应道:“圣上的心意非我等能够揣度,不过我听说,只是听说哈,先帝是中仙邪而死,皇上的母妃当年是因为修仙而死,而皇上最敬仰的学问师父葛梦涯大人也是在临终即位那天死于野仙之手……圣上至亲至近之人均因仙事而死,你们说他怎能不恨呢?”

烟色衣袍的书生又说:“话虽如此,但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可先借助仙奴的法力对付厉王,等皇权稳固了,再说诛仙的事不迟呀。”

宋生叹了口气,黯然说道:“我在京城曾见到运仙奴尸体的载尸车,虽那些是非人的仙类,但毕竟由人修变而来,且也是条生命,想他们对人并无敌意,也只不过和我们一样想活下去,现在,却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心中不免有些许同情……”

“宋兄切不可过度仁慈!”一个年纪较轻眉毛粗重的书生说道:“就好比蝗虫,不也只是想活下去,但他们要活就得啃食我们的粮食,我们要同情它们,自己就得被饿死!照我看,早就该诛仙了。想我朝有雷大将军一众猛将,灭个不成气候的厉王有何难?倒是那些身怀法术的仙,比厉王的危害大得多。现在大多数仙还能被主奴契约管制着,不敢伤害人类,但主奴契约又能持续多久?不如在主奴契约还生效的时候,把仙都除掉,以绝后患!”

几个同样年轻的书生,听了粗眉书生激昂的话,都频频点头。

那个烟色衣袍书生静静的品了口茶,淡淡的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本来仙不打算伤害人类,但现在却被逼得与人为敌,而人仙如果对抗,谁又会占上风呢?”

粗眉书生愣了一下,房间里呈现了短暂的沉默。而此时,陆东山却开口了,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你们说,为什么会有人和仙呢?”

大家的目光都投到了陆东山的身上。

“我知道,是造物主筮创造出世界,也创造出人和仙,但为什么不是只有人,或者只有仙呢?”

似乎从没有人想过这个奇怪的问题,大家面面相觑的听着。

“人智慧,但没有法力,身体也没有仙强壮。仙有法力又强壮,但却没有人智慧。人和仙,到底谁应该统治谁,谁能够消灭谁?人和仙是否必会势不两立?既然如此,筮又为何要造出如此不安宁的一个世界?”

“哈哈哈哈,顾公子长年泡在书堆中,果然思路清奇哈。”烟色衣袍的书生话虽这么说,眼中却满是“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的表情。

“哼,筮造世界自有他的道理,这有什么可琢磨的呢?”粗眉书生没好气儿的说,边说边看了宋生一眼,眼神传递的大概意思是:下次可别叫这奇怪的人来了!

夕阳西下,陆东山离开茶室,闷闷不乐往家走。

想想看,自己以前也和那些书生一样看待周遭的事物,但现在,为什么突然眼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未知,心中也生出了那么强烈的对未知的探究?人与仙,因何而来,又为何而去呢?!

这种奇怪的感觉和思绪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是什么引发的它们,自己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变化……隐隐的,陆东山总觉得,自从在厉王府饮下了思谜的血,在他身体的内部,就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的改变,改变……

不知不觉中,陆东山已经走到了自家小院的篱笆门前。

门前有两棵高大的栗木榕,榕树后的矮灌木里突然发出一阵声响。

陆东山立刻警觉的停住了脚步。

矮灌木一阵耸动,突然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从中跳了出来,几下窜到陆东山的脚下。

“毛,毛球儿!”陆东山惊呼道,附身抱起了这只可爱的鹿角狲。思谜初到仙事营时,陆东山带她去营地的后山散心,意外遇到了这个小家伙,思谜给它起名“毛球”。后来在厉王爷派人进攻仙事营时,思谜用自己的血喂食毛球,毛球摇身变成了一只庞然的巨兽,载着思谜团灭厉王的人马,拯救了整个仙事营。

自那之后,陆东山就再没见过毛球,觉得它可能是回到了山间野林。没想到这小家伙竟然找到了这里!要是思谜见了它一定会很高兴吧!

陆东山还没来得及府身抚摸毛球,栗木榕粗大树干的背后无声无息的闪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出现完全出乎陆东山的预料,他不由错愕的说道:“怎么……是你?”

八十六

“怎么……是你?”陆东山错愕的说。

对方显然没有跟陆东山寒暄的打算,瞬间幻化身形,祭出自己的法器,毫不留情的向陆东山冲杀过来。

那熟悉又危险的铜铃啸叫,在空中凄厉的响起。

铜铃仙人是仙事营入世的一个异仙,所谓异仙,就是入世的时候不服从定仙和判仙流程的。按理,陆东山应该把铜铃仙人焚毁,但无意间发现了铜铃仙人成仙前做人时候的姓名。陆东山唤出铜铃仙人为人时的名字“福满仓”,铜铃仙人就变回了人形,但这种变化只是外表上的,他对为人期间发生的事、如何得道成的仙都不记得了。出于好奇,陆东山把他留到了身边做家仆,取名大福。厉王派人袭击仙事营之时,大福曾变回仙形支援陆东山,但在战斗过程中,大福突然记起了为人时的经历,而那段经历似乎与陆家有关,且充斥着一种不可饶恕的仇恨,以至他的“救助支援”瞬间变成了“致命搏杀”。所幸陆东山躲过了一劫,而大福也逃离了战场。

藏身长溪镇,陆东山日夜提防的是来自朝廷的追兵,没想到找上门来的追杀,竟然来自这么一个人物。

陆东山随手抄起根树枝,以枝代剑,与那些铜铃缠斗在一起。

他和纹师爷的武器被厉王的收缴,逃出京城之后他曾尝试寻找新的武器,但哪一样都没有家传的蛇信短锏合用。

陆东山边打边盘算,虽然自己特地选了镇上最偏僻的一个小院安家,但门前仍偶有人来往,他扭转身姿,向院后更加荒凉无人的山林跑去,而铜铃仙人当然紧追不放的跟了上去。

“大福!”陆东山边打边说:“你与我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说清楚了再杀也不迟呀?”

铜铃仙人根本不理,招招毒狠,且不顾自己的死活,有股子要与陆东山同归于尽的劲儿。

“司营,接着!”陆东山身后传来纹师爷的声音。随着声音,一样黑乎乎的东西向陆东山抛来,陆东山伸手接住,仔细一看,不由哑然失笑,竟然是个玄铁炒锅。

而纹师爷自己则拿着把做菜收拾鱼的大剪刀冲了上来。

别说,玄铁炒锅还真是应对铜铃的好器物,可挡可击。那把收拾鱼的大剪刀,也是当前与纹师爷原配武器(光形匕首)最接近的东西了。

陆东山与纹师爷联手本战力不弱,但铜铃仙人的铜铃不灭不减,飞出来了还可以回收再用,导致陆东山与纹师爷只能疲于应对这些铜铃,而根本近不了铜铃仙人的身。

回想当初,铜铃仙人入世时,经过仙事营的过水、照光两道工序,显示他是个紫道上仙,本领自然非凡。

此时,只听铜铃仙人一声大吼,赤裸的上身又密密匝匝的长出很多的小铜铃,然后一抖身体,那些铜铃呼啸而出,如盖顶乌云一般向陆东山裹挟而来。

陆东山手上的那口炒锅显然应付不了如此大面积的铜铃阵,连忙向旁侧跃开,试图逃离铜铃阵的攻击范围,没想到,那铜铃阵是个精确致导且会自我调整路径的法器,一个回环向着陆东山紧追上去。

眼看陆东山要陷入这躲也躲不开的铜铃阵,突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落到陆东山身前,沉重的身躯砸得地面都为之颤抖。这人面目狰狞,全身如石雕一般,正是化做仙形的“隅”。

隅张开背后两只巨大的石质翅膀,将铜铃阵猛地一挥,铜铃经不住如此一击,纷纷掉落地上。

铜铃仙人当然不会就此罢休,收回铜铃,震躯准备进行下一轮攻击。

而此时,又有两个仙加入了战斗。

一个身材瘦小,从外表看似与常人无异,除了一点:脸上没有嘴。

他伸出双手,手掌异乎寻常的宽大,两只手心里各有一张嘴,两张嘴猛的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齐齐的喊出一个字:“盾!”。

这个字似乎形成了一股奇特而巨大的声波,凝结到了陆东山与纹师爷的周围,如一面柔软又坚不可摧的护盾,拦住了那些迅猛狠毒的铜铃。

紧接着,他手上的嘴又齐齐的喊出一个字:“芒!”

这个字的声波仿佛一根根芒草尖的小尖刺,以声刺之阵迎向铜铃之阵。瞬间,大片铜铃被声刺穿透、破裂。

这个手上长嘴的仙,名叫“喊”。

与喊并肩作战的另一仙,名叫“链”。他身材矮粗,与喊形成鲜明对比。尤其是他的脖子,格外的粗壮士,上面还纹着交织盘绕的锁链的图案。

链伸手向颈上一摸,那纹身的图案立刻浮雕一样凸出来,他双手抓住锁链一头,猛的一抽,就挥出两根长长的坚实的锁链,那锁链似乎也有生命,如蛇般在半空中扭动盘曲。

喊与链同时出手,不到十个回合,终于擒住了铜铃仙人,他的铜铃全军覆没,自己也被锁链紧紧捆绑,动弹不得。

陆东山对在册的仙都了如指掌,认出石雕般的是皇宫里的仙奴隅,手上有嘴的是京城一位亲王家的仙奴喊,只脖子上纹锁链的那个没认出来,估计是自己离开仙事营后才入的世。

面对这几个救自己的仙,他心中无数的问题,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他们如何逃出了京城的诛仙之劫,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他们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陆东山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发问,就又看见了另一件奇怪的事情。

站在他面前的隅……在哭?!

隅石头脸上的狰狞五官虽没有变化,但看着陆东山的眼神既有喜悦又有悲伤,一滴热泪从眼眶中涌出,顺着坚硬的面庞快速滑落。

这,怎么可能?仙无父无母,无欲无求,本不应该有七情六欲,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仙会流泪的!

而此时,隅变化回了人形:一个身材中等,短白须,样貌温和的中年男人。

陆东山看着这个中年男人,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要停止了。这个无数次在他的记忆中、在他的梦境里出现的人,这个他思念至深至切的人……这个死去多年的人!

终于,陆东山略带嘶哑与颤抖的喊了一声:“爹!”

八十七

长溪镇,陆东山的家里,向来都只有三个人。为了安全,陆东山从不请外人来自己的家。

今天,素来安静的房间竟然格外热闹。

隅、喊、链三仙变回人形,如串门的亲戚朋友一样,围坐在桌子两边。

陆东山仍旧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出来,仍旧怔怔的看着隅,也就是他已经死去多年的父亲陆北原。

纹师爷倒是完全的适应了当下的场景,热情的给这几个救了他们一命的恩人们端茶送水。

还有个铜铃仙人,也变回了人形,被五花大绑,闷闷不乐的坐在房间一角的地上。

“山儿,你,都长这么大了!”陆北原(隅)慈爱的说道。

“爹……”陆东山的声音仍有些嘶哑,道:“你,你是怎么成的仙,又是怎么变回的人?”

陆北原(隅)微微一笑说道:“世人都以为,活着的时候要修炼,死了才能成仙。其实,这完全是人类一厢情愿的想象。成仙,没有任何的条件、理由和规律,我想就是造物主筮随手选的吧。我死了以后,就仿佛走进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漆黑隧道。那里面没有光亮,没有声响,连自己的心跳呼吸都听不见。但是,总有那么一阵微风,从我的身后吹过来,象是推着我向前走。然后,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远远的有一个洞口,从洞口处传来刺眼的光亮。我向着光亮走去,但不知不觉就把做人时候的事情都忘了,身体也逐渐起了变化。等我从洞口走出去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身如石雕、过目不忘的仙。”

听着陆北原(隅)的描述,一旁的喊和链也都频频点头,显然他们也有同样的经历。

陆北原(隅)深情的看着陆东山说道:“回想当时,竟然是我的儿子在仙人洞外迎接的我。我觉得在洞中不过走了几个时辰,没想到人世间已经过了几十年,而我的儿子,也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听到此外,陆东山的眼眶也不由的有些湿润。他仍旧一言不发,静静的听着自己的父亲描述。

“我被派到皇家,因我有过目不忘的法力,所以整日挂在理政殿房梁一隅,负责暗记皇上的政务,只有皇上说出与我约定的暗语,我才能向他复述我看到的事情。后来皇上生病,常在寝宫处理政务,所以我又挪至寝宫。临终即位之时,仙奴六给皇上喝了奇怪的东西,使得皇上起死回生,但实则是中了仙邪,似被某个女人的灵魂所附身。掌管仙事营的常平额驸给他进献了一面铜镜,皇上自从照了这面镜子,状态就越来越疯癫了,体内的仙邪也越来越壮大。我本想搞清楚铜镜的秘密,没想到自己照了镜子,竟在镜中看到了为人时的样貌,待我终于回想起自己的名字,我就变回了人形,而且也找回了所有做人时的记忆。”

陆北原(隅)的描述实在太过曲折离奇,一旁的纹师爷听得入神,都忘了给大家续茶。

“太子即位,不知何故,大肆诛仙。原本忠心耿耿的仙奴,一个个都惨遭杀害。因为有主奴契约,主要奴死,奴不得不死。我看不得如此惨无人道之事,便带着铜镜尽最大的可能,拯救仙奴。照了这铜镜,在恢复人形的同时,主奴契约也就自动消失。我们这些仙不仅可以在仙形人形间转化,且再也不会受制于人,终于有了真正的自由。”陆北原(隅)面带欣喜的说道。

喊和链又一阵猛点头。喊说道:“陆老爷可是俺们的大恩人,没有他,我们可就都要被自己的主人给杀了。”

“哈哈哈哈,大恩人?”绑坐在屋子一角的福满仓(铜铃仙人)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引得大家都望向他。

“陆北原,你这个披着羊皮的狼!外表和善,内心比谁都恶毒!”福满仓(铜铃仙人)涨红着脸,大声说着。

喊和链当然听不得他如此诋毁自己的救命恩人,抓了块破布,一人按着福满仓(铜铃仙人)的头,一人准备堵住他的嘴。

“陆北原,你还记得我么?还记得我那苦命的儿子么?!”福满仓(铜铃仙人)不屈不挠的嚷嚷着。

陆北原(隅)抬手制止了喊和链,幽幽的说道:“福满仓,我当然还记得你,也当然记得你的儿子。”

陆北原(隅)转向陆东山问道:“山儿,你不认识他了么?他就是咱们家原来的大厨。也是我那时你还小,也很少会见到他。”

陆东山恍然大悟,怪不得当初,福满仓从铜铃仙人变回人形时,自己会毅然把他留在身边,而不是依律送进焚仙坑。或许,在潜意识中感觉到了与他的羁绊和关联。

“爹,你向来对下人关爱有加,福满仓为什么如此恨你,以致要杀了我泄愤呢?”陆东山问道。

陆北原(隅)长叹一口气,说道:“山儿,这仇正是由你而起的呀。”

陆北原(隅)用最简练的话,描述了当年的场景:

陆东山不到10岁那年,陆北原惹怒了皇上,皇上下密令诛杀陆北原全家。朝廷的行刑队悄然来到仙事营,陆北原措手不及,明白自己难逃一劫,但无论如何想保住自己的独子陆东山。千钧一发之时,陆北原求自家的厨子福满仓用菜篮将儿子带出仙事营。原本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但没成想,福满仓的儿子福大宝与陆东山年纪想仿,平日也常与陆东山一起玩。这天正巧到仙事营找陆东山玩,没找到陆东山却碰上了行刑队捕杀陆北原一家。陆北原神差鬼使,抱起了福大宝,行邢队以为他是陆北原的儿子,就一并杀死了。

陆东山听了父亲的描述,下心唏嘘不已。

“山儿,你后来是怎么回到仙事营的?又怎么当上了仙事营的司营?”陆北原(隅)问道。

“爹,你有所不知,下了密杀令后,皇上又生了悔意,追加了一道密旨,要留我一命,以保持仙事营司营一族的血脉。所幸行邢队没有杀死我,几番寻找,找到了我,把我带回了仙事营。”陆东山答道。

“哼!你是死里逃生,但我那可怜的儿子……陆北原,你个老贼,定是为了迷惑行邢队,才故意将我的大宝抱在怀里,假装是自己的儿子!更可恨的是,你还死了!无论我再怎么恨,都没法向死人报仇!那时,我也想过,杀了你儿子报仇。但是……每每看到陆东山,都仿佛看到我的儿子,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最后,我只能带着这恨,一死了之!”说道这里,福满仓已是泪流满面。

陆北原(隅)站起身,走到福满仓面前,俯下身,拉起袖角,帮他擦拭泪水。道:“我陆北原一生过得问心无愧,只这临死前做的一件事,令我无法释怀。自从我从仙形变回人形,想起为人时的事情。我就在心中反复的问自己,当初,我看到福大宝在混乱的人群中跌到,倒底是出于作父亲的本能,去抱了他,还是在内心深处,真的有让他代山儿受死的念头……我,唉,我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说着,陆北原(隅)的眼中也落下泪来,接着,神色一正说道:“无论如何,大宝已死,这笔血账当然应该记在我头上,与山儿无关。只是,现在,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做重要的事。你看,哪个仙不和你一样,做人含冤含恨而死,现在,做了仙却又要被无辜诛杀,我想要解救他们,能多救一个就多救一个。等这事做完了,我这条命就任你处置。”

福满仓虽觉得陆北原(隅)说的有道理,但心中总有不甘,一言不发的梗着脖子坐着。

“对了,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喊突然在一旁说话,他的人形天生一幅笑模样,一边的嘴角还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陆老爷刚才说的没错,仙都是做人时含冤含恨而死,而当我们变成仙以后,都会到害死人们的人家里当奴,也就是说,我们做仙时候的主人,就是我们做仙时候的仇人!”喊的话成功的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他接着说道:“你们看哈,陆老爷当年是被皇上下令诛杀,所以他变成仙以后就到皇上身边为奴;我呢,是被定亲王心情不好一脚踹死的家仆,所以我变成仙以后就到定亲王家为奴。”说着他转向链问道:“你呢,你什么情况?”

链一拍大腿说道:“可不是么,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是这样的,我原本是詹奎手下的副将,替他立下了不少战功,但没想到他嫉贤妒能,找个由头把我害死了。我成仙之后,就成了那詹贼的仙奴!”

喊脸上满是“我说的没错吧”的表情,举一反三的指着纹师爷说道:“所以说,你呀,是陆少爷的仙奴,做人时一定跟陆少爷有仇!”

话一出口,全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十八十八

纹师爷的手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颤抖过。

陆北原(隅)把神奇的铜镜缓缓递向他,而他也缓缓的伸出手去接。

他的心里翻滚着各种思绪,他和陆东山相伴相知的日常,共患难的岁月,两人联手拼杀的场景……全都历历在目。

怎么可能,自己尊敬又仰赖的陆司营,怎么可能是自己的仇人?!

但是,万一,万一真的是自己的仇人,从今往后,自己又该怎么面对呢?难道要像那个福满仓(铜铃仙人)一样,以杀死陆东山为人生目标么?

纹师爷的手刚触到铜镜,就象被烫到一样,立刻又缩了回来。

“老纹,别怕,你能找回做人的记忆,我真心为你高兴!”陆东山突然拍了拍纹师爷的肩膀,真诚的说道。

“可是,可是,万一,我和你有……”最后的这个“仇”字,纹师爷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陆东山坦荡的笑笑说:“老纹,你是在我12岁的时候入世来到我身边,这么多年,我的事你都了如指掌,你说,我可有害过人?”

纹师爷使劲的摇了摇头。

“那就是了,即使你做人的时候与我真有仇,那也一定是什么误会造成的,我相信,咱们一定能说清楚的。”看着陆东山的微笑,纹师爷的心情有了些许的放松。

“再说,以当下的时局,你做仙形,始终是危险,若能变回人形,那就安全多了!”陆东山接着说道。

想到自己的仙人样貌很有可能也给陆司营带来危险,纹师爷咬咬牙,下定了决定,终于伸手接过了铜镜。

那是一面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镜子,甚至还有点老旧残破。他翻过镜面,举起来,对着自己的脸。

银亮的镜面中,模糊一团,只隐隐约约有个人脸的形状。但这一团模糊的形状,却散发出极大的吸引力,令纹师爷努力睁大眼睛,试图看清镜中人的面貌。

逐渐,镜子里面的人影开始清晰起来,最终呈现的,不是纹师爷那张带有狮子牙的脸,而是一张真正的人的脸!

那是个皮肤黝黑,浓眉大眼,样貌质朴的……小童

纹师爷呼吸急促,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双唇颤抖,仿佛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别怕,那就是你成仙之前的样子。”陆北原(隅)在一旁鼓励道:“好好想想,你那时候叫什么名字,把它叫出来,叫出你真正的名字!”

纹师爷双手紧紧的抓着镜子的边缘,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终于说出:“福……大宝!”

就在“福大宝”这个名字被说出来的瞬间,纹师爷的身形就开始了变化,很快,站在大家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狮子牙老虎腿的仙,而是一个胖嘟嘟,长相如镜中人一般的小童!

就在纹师爷变形的这短短几秒时间里,他曾经为人的回忆也一股脑的涌回了他的身体里:他的母亲早逝,父亲福满仓又当爹又当娘的拉扯自己,他自小就看着父亲制作各种美食,父亲还常常教他如何烹饪。他随父亲到陆北原的府邸,陆北原给自己糖吃,他和年龄相仿的陆东山一起玩耍。某天他再去找陆东山,没想到陆宅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杀手。他在混乱的人群中摔倒在地上,被陆北原一把抱起,然后他就跌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短暂的生命记忆涌来,还没等福大宝(纹)落泪,旁边已有一人放声大哭。

那人就是被绑坐在房间一角的福大宝的父亲--福满仓(铜铃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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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里一定有什么秘密!

思谜心里想着,面前的桌上摆着那本《懿灵经》。

今天陆东山说是要去参加什么书生聚会,思谜便自己一个人来到了书店。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懿灵经》的书皮。

书页上的字缓缓的聚集到一起,变成一个黑团,然后,黑团象是火山喷发一样,把黑雾喷向空中,于是2d的画面就变成了3d,那些黑雾边升腾边成形,最终显现出一个金属质感水墨风格的汉字:“筮”。

不知为什么,这个字始终令思谜感到一种从记忆深处散发的恐惧……

她拿起手边的另一本书,猛的向那个筮字拍下去,没想到,那个悬在半空中的字还真被拍散了,化做一片黑色雾气,逐渐消失不见。

终于,书中的内容显露出来。《懿灵经》不知是何时所作,也不知何人所作,更不知用的是何种语言?经书上的文字鬼画符一般,没有人能看懂,不仅没有“人”能看懂,也没有“仙”能看懂。

看着这一个个乱线团一样的字符,思谜一筹莫展。

等等,这种字符好象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思谜的思绪在自己记忆的旷野中不断的搜寻,终于找到了一段模糊的画面:

一面洁净又孤寂的白墙,正中央挂着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巨大的字符,而那个字符就和《懿灵经》上的一样,如一个乱线团一般。

“这画是你画的?”思谜边吃着牛奶冰激凌,边问。她正坐在一只巨大的,由乐高砖块拼砌成的黑天鹅背上。

“我说你能不能从那上面下来,万一给我坐坏了怎么办?”一个戴着眼镜,略显瘦弱的年轻男人没好气儿的说道。

思谜一点儿都不生气,显然跟这男人的关系不一般。

“怕什么,我不是上次给你固定过了么,用我发明的无痕可复原电子喷胶!”思谜得意的说。

“嗯,就算坐不坏,你这个漏嘴巴,万一把冰激凌洒上去怎么办?”男人依旧板着个脸。

“好啦,好啦!”思谜边笑边拿出另一盒冰激凌递给男人道:“给你,你最爱的夏威夷果口味!”

男人也笑了,接过冰激凌,开心的吃起来。

“对了,最近工作室的生意不太好,要不要把你好个电子喷胶的专利卖了,肯定能赚上一笔……”男人说道。看来他应该是思谜工作上的伙伴。

听了这话,思谜的脸上不由黯淡,她放下冰激凌,说道:“自从和造物主通了话,我觉得什么生意、什么赚钱,都是最没用,最没有意义的事……连我们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还要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

“你错了!”男人也放下手里的冰激淋,看着思谜的眼睛说:“你吃了冰激凌,你觉得它很好吃,这就说明你活着!”

“可是,在不断循环的毁灭中,活着也是痛苦!”思谜不由的皱紧了眉头。

“放心吧,以咱们俩个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搞定这个问题!”男人自信满满的说道:“要想战胜‘筮’,就必须先读懂她的语言,这样才能进而修改他的运行轨迹!她的语言体系远胜于咱们的机器语言,所以她如此强大,连造物主都拿她没有办法。而我,发现了她的语言的秘密!就是这个!”男人边说边指向墙上的那幅画,画中的那个鬼画符一样的图形。

思谜努力的盯着画看,确也发现不了其中的奥秘。

“小傻瓜,你看这儿!”男人点开了面前的一个巨大的无框显示屏。

上面呈现出一个和画上一样的“鬼画符”。

男人用手在显示屏上触击了一下那个符号。组成符号的线条就开始伸展、拆分又重组,最后变成了一断长长的由“0”和“1”组成的二进制代码。

“现在很少有人研究二进制代码了,幸好还有我!”男人略带顽皮的眨了眨眼睛。

“在我们使用的机器语言中,1或者0就是一个码元,目前运算速度最快也是最稳定的cpu芯片一次能计算64个码元。你现在看到的这一个符号就是‘筮’系统的码元,她的一个码元里的信息包含着咱们现在用的64个码元的信息,所以她的运算速度就是咱们的4096倍!”

“七普!”思谜叫出了这个男人的外号,“你真是个天才!你是怎么想到的?”

七普抬起手,手腕上露出一个漂亮的手链,手链由细细的青色丝线和丝丝的金链编织组合而成。

“这不还得谢谢你,是你亲手做的这个手链给我的启发。以前,我虽发现了‘筮’系统所使用的码元,但总也参不破其中的涵义。有一天,我看着这条手链就突然来了灵感,我想这些线交织盘绕,如果拆开来会怎样……于是就……”

话还没说完,七普的脸上突然浮现出异样的表情,他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体的中央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象被火烧化的黑洞,接着,这个洞就迅速扩大,整个人就象一张从中心燃烧的纸片一样。

“七普!”思谜吓得大叫,一把拉住七普的手,而与此同时,不仅七普越烧越小,边思谜周遭的一切也都象燃烧的纸片一样,先是变色、变黑,再是变成一片灰烬。

“手链!一定要带着这个手链!记住!”七普艰难的说着,很快就烧得只剩下一只手,手上还闪闪亮的挂着那根手链。

瞬间,手也化成了灰烬,只有手链还被思谜紧紧的抓在手里。

思谜从可怕的回忆中惊醒,浑身几乎被冷汗浸湿。

她连忙低下头,看到手中空空如也,当然不会有那条手链的踪迹。

她抓起一纸笔,把手链的样貌仔细的描绘出来。

她的耳畔还回想着七普凄绝的话:“手链!一定要带着这个手链!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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