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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之恋》


引子

“……你不要让她碰冷水……”

“……不要让她挑重担子……”

“……不要让她吃酸辣腌菜……”

李明君孩子似的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 今天中午他已经哭了整整两个钟头,眼泪都快流干了。只见他的眼睑皮肿得像两个核桃,两只眼珠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血丝。眼窝里的泪腺因过度分泌眼泪,似被抽干水般的涩痛着。可他仍然没有得到“准丈母娘”──个矮矮胖胖、脸庞宽大的中年妇女的同意,将龙小翠留在李明君家中休养。

龙小翠的母亲龙金玉,快有五十岁了,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多,人也显得精神。龙小翠的父亲龙有财却显得很苍老,不到六十岁的人,头发就已经白了一半,门牙也掉光了,乍一看,怎么也想不到他俩是夫妻。

龙金玉生活在农村,却很少做苦活,也很少操心琐事。她把家中的大小事物一概推给了瘦小的老头子,自己一门心思想着怎样把日子过得轻松滋润,这也是她仍保持年轻的秘诀。

对于龙小翠和李明君谈恋爱之事,她起初并不介意。“哪个后生不想妹,哪个妹子不怀春?”她是过来人,曾经有过少女时代,也曾有过初恋情人。可是自己终究没有嫁给初恋情人,原因是对方父母不同意。可是在她心里,还是把他当作是自己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人。至于两人不能在一起,这是命。她认命。同样的道理,她女儿可以和李明君谈一下情,若说要正儿八经的嫁给李明君,这又是万万不可的。她自有她的道理。

首先是自己的女儿龙小翠年纪太小,才十六岁,而李明君己有二十四岁,大她整整八岁!其次,李明君只是一个小小的代课老师,没钱没地位,随时都可能回家种田,更何况他的家境也和自己家里差不多的穷。

李明君家上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下有两个还未成亲的兄弟。这么大一个家庭只靠李明君的父母种着几亩田地,日子过得也很紧巴。若不是因为自己的幺子龙小吉欠交学费,要李明君担保,她才不准他们来往哩!

要说生气,也只能怪自己的家境太差。她一共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三个大女儿没读多少书,十六七岁就早早嫁了人。大儿子龙善军排行第二,只比李明君少一岁,初中没毕业,便去学做皮鞋。好几年了,也未见着他存一分钱。龙小翠排行第五,老头子最宠她。最小的就是在村小学读一年级的龙小吉。发生这样的事情,也正是因为他没钱交学费的后果。

她是穷怕了。她的三个女儿都嫁给了与田地打交道的农民,家境个个都不是殷实,真真是“门当户对”,更别指望他们能帮衬一下娘家。人常说:“养儿防老,养女赔本。”这话一点不假。前三个女儿因男方没来什么骋礼,家里也没有什么嫁妆,嫁得很不光彩,这让她觉得在整个白果村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这是她最后一个未嫁的女儿,她自然再不肯让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再往穷坑里跳的。

依她的打算,小翠是他们家里的女儿中读书最多,也是长得最漂亮的女儿。不敢高攀城里人、小老板,找一个家庭条件好一点的人家还是不成问题的。这样一来,以后自家做点什么事也好有个帮衬,日子也过得有个指望。现在还未征得她的同意,龙小翠竟怀了孕,你说丢不丢脸,气不气人?

像她这个年纪的山村妇女,是没有上过学堂读过书的,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她粗暴地训斥着李明君,要他把龙小翠带到医院把小孩引产掉,然后马上把龙小翠带回来。可李明君竟然自做主张,将龙小翠留在他自己家里,她怎能不发怒呢?

李明君上午兴冲冲赶到这里时,原以为是能说服“准丈母娘”的。他有充足的理由:龙小翠刚动了刮宫手术,伤口尚未痊愈;回家山高路陡,根本不能行走。在李明君家,交通就医都方便一点。等她休养一段时间,好一点以后,再把她送回来,这是情理可通的。谁知龙金玉看见龙小翠没有回来,便怒眼圆睁,质问李明君。她根本不听他的解释,用一阵尖厉刻薄的话语骂得他震耳发聩,胆颤心惊。

“谁让你把她放在你家里的?”

“她走不了路……”

“我当初怎么讲的?就是死,也要死回来。”

“我让她休养几天……”

“谁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叫她回,马上回!不回的话,我找到她,一刀捅了她!”

李明君的一腔热情和希望降到了冰点以下。想到自己的爱人承受了刮宫之痛,伤口尚未痊愈,就要跋涉几十里高低不平的山路;再想想自己的爱人受了那么大的苦难,想要为她做一点补偿,精心侍候她一下,但连这一点也做不到。李明君终于像一个伤透了心的孩子,啕啕大哭起来。

整整一个上午,从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一点,李明君把自己蒙在被窝里不停在地哭着。眼泪把白白的棉被染湿了碗大的一块。说来可怜,除了孩时不懂事惹祸挨打,哭得这么伤心之外,自他懂事起,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亳无保留地哭过!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为心爱的人而哭泣,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心愿意替别人担忧,愿意分担她的一切痛苦。这正是热恋中的男女至深至爱所表现出的幼稚的一面。也许常人会对此嗤之以鼻,可谁能理解,他对她的爱是多么深刻,看到她的痛让他更痛彻?

龙金玉终是不心软,只是煮了午饭,叫他赶快吃,再把龙小翠接回来。李明君哪里吃得下?

哭到下午一点多钟,他知道再哭也没有用,何况他的眼睛里也没有泪水可流了,于是李明君向“准丈母娘”提出了上面几个小小的请求。

“我晓得的。”龙金玉既好气又好笑,“我自己没生过小孩?这事比你清楚些的。”

听见“准丈母娘”的语气缓和了些一些,又对他承诺不会虐待龙小翠,李明君重重地抽吁了一口气,定下心来,悲伤顿时减轻了不少。他勉强扒下几口饭,又匆匆往家里赶了。

从龙小翠家中走出来就得爬山越岭。此时已值初春,空气里还有些寒意。山野被轻纱似的薄雾萦绕着。从她家爬到山顶有两三里路,路又弯又窄,崎岖不平。李明君心情沉重地攀爬着。

李明君爬上山顶,放眼四望,看见的是无有尽头、连绵起伏的黛青色大山。散居在山岭间的民居若隐若现。再看看龙小翠的家,好象就在自己脚下,只须纵身一跳,就会落到她家的屋顶上似的。

沿着山岗往西南方向再走两里路,就到了白果村立界址的漕峦脊。站在脊背远眺,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蜿蜒起伏的青山。有一条简易公路,从山脚盘旋而上,就像一条黄龙,盘曲在层林迭翠的山峦中。

这是一条简易公路,是乡林场为到大山深处装木材而修建的。除了装树,平时少有车来。公路表面质量极差,过往的车辆将路基压得凸凹不平,活像被野猪啃出的两条凹槽。最深的地方,可以触到车厢底。公路一年半载也难见有人来修,只是勉强凑合着用。李明君曾搭装树的车下去,坐在上面,就像不倒翁似的摇晃着。

从这里到李明君的家,大约有四五十里。现在已经没有车子,只能靠两条腿。按快一点的速度,一个钟走十里路,也要四五个钟。李明君上午走来时,脚就有点痛了。现在赶回家里,肯定天黑了,到时脚不痛死才怪哩!明天还在要陪着龙小翠赶回来,她还没有痊愈……

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绪不宁,很是烦燥。他的腿隐隐作痛,可他又不能停下来歇一会。他在心里想道:“若在往日,陪着龙小翠往家里走,那不知是如何的惬意!可现在……唉!”

他心乱如麻,只是低着头匆匆赶路,无暇顾及周边的景色。他的思绪也随着心情回到与龙小翠相识相知的记忆中去了……

第一章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是对大巴山的真实写照。把这句话照搬到湘南的五岭乡来说,也是很贴切的。世世代代在这里生息繁洐的山民,对于平原和城市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人们想尽办法,期冀能走出大山的包围。但真正能脱离这片土地的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山民照样要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生存──不管你愿不愿意。

时令已届仲秋,天气晴好。从漕峦脊的山界上,沿着崎岖陡峭的羊肠小道,一前一后走下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留着平头,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他身材健壮,用扁担担着一床浅蓝底紫色花的被子,另一边是一个红色的蛇纹皮箱。看来,他对这些路径很熟,几乎不用看路,就把脚下在崎岖的道上,健步如飞,远远地将后面一个人甩开一大段距离。跟在后面紧追的是一个身材高瘦,脸色苍白的小伙子,年纪约二十二、三岁左右。他穿著灰白色的西服,背着个黑色皮包,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桔子的红色食品袋,脚上穿着一双蓝白相间的平底运动鞋。看来他还不习惯走这崎岖的山路。只见他双眼紧盯着路面,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不知是累得发热,还是紧张的缘故,他的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珠。有时他还落下中年汉子一大截,在平缓的地方,他不得不紧跑一阵才能赶上。

这个年轻人,就是李明君。现在他是要赶到白里村小学去。那个中年男子是他的姑爷,也是白里村主管教育的宣委龙树林。

“老侄,要不要把你的塑料袋给我?”龙树林停下脚步,转头问李明君。

“不用了,姑爷!我能提得动的。”李明君将塑料袋从右手挪到了左手上,又将勒出一条血线痕的右手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歇一下,透口气。”龙树林将担子找个干凈的地方放下,寻了个有草的干地坐了下来。李明君走得累了,巴不得歇一下。他看见脚边正好有一块光滑平展的大石板,就一屁股坐下去,伸手到塑料袋里拿出两个桔子来。

“姑爷,吃桔子!我口干得要命。”

“我不要了,刚刚吃了好几个,肚子还胀着哩!”龙树林向他摆摆手,掏出一包纸烟,拿出一支,用气体打火机点燃吸了起来。烟雾弥漫在道上,发出浓烈的焦油味。

“下完这个岭,路就平坦了,就是小桥多。过桥时千万小心,别摔下去。沿着小巷子一直走下去,还有四五里就到学校了。”

“还有四五里?我脚都走痛了。”李明君皱起眉,一副痛苦的样子。

“怎么?怕了吧?”龙树林笑了笑,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年轻人就得要锻炼一下, 什么苦都要吃咧!”

“锻炼?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有出头之日呢?”李明君嘟哝了一句。

他吃完两个桔子,将黄橙橙的桔皮朝山野里一扔,后来索性把身子朝石板上躺下,两眼瞪着天,不吱声了。九月的天空是美丽的。天蓝得像块翡翠,云朵被染上了粉红色的色彩。风不大,赶着彩云在空中慢慢地移开,变幻成千奇百怪的图形。在头顶的山坡上长满了杂木和茅草,一些麻雀和小鸟窜上窜下,鸣叫不停。李明君捂住耳朵,侧转身子,将脸对着小巷子。小巷里大大小小的石头被溪水冲刷得光溜溜的,泛出岩石的光泽。杂草有了溪水的滋润,绿油油的,一些草上面还开出些无名的小花。哗哗的流水声在山谷里回响,和着鸟鸣声,构成了一幅绝妙的自然美景。但这山间的美景,却不能使李明君的心情有所好转。打心眼里,他是十分不愿意到这里来的。可这由不得他,“命令如山倒”吶!

本来他已经在本村小学上课了,但学区要他马上到白果村去。料到他不会去,又派人来做思想工作,要他明白一点──作为代课老师,他必须服从学区的安排,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考验。以后做出成绩来,学区才可优先考虑转正。

转正?天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李明君知道这是很渺茫的事。现在有那么多的民办老师都没转正,何况他们这些没几年教龄的代课老师呢?如今生源日少,教师素质要求更高,说不定等一两年村小都要撤呢?那些领导和长辈都喜欢说“锻炼”,他难道锻炼得还不够吗?

李明君是九二年秋天辍学回家的。那时他正在县一中读高二。辍学的主要原因是家里太穷,学费较高。家里实在没有能力供他三兄弟一起读书──家里为给他们读书,已经六年没有杀过年猪。他读第四册的那个学期,因为欠米,没交够学费,一个学期被断断续续停了十一次餐。每次去向班主任求情,都使他抬不起头来。为了尊严,也为了两个弟弟能多读点书,他忍痛离开了学校。九三年那届高考,平时排在他名次后面的几个同学都考上了大学。这件事深深刺痛了他。他想,自己不能如愿考上大学,不就是因为太贫穷的缘故吗?因此,他发誓要凭自己的本事挣很多钱。他做过苦力,做过小生意,还曾到南方去打过工。可事不遂意,一直到九五年他还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成。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他的满腔热情和希望都冷淡了下来。他不得不遵照父亲的意思,进本村小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领着一月一百多块的微薄薪水。

按父亲的想法是先混几年代课,锻炼一段时间,然后再想法转为正式教师。他要想转正就必须服从学区安排。更何况白果村的龙宣委都亲自来接他了,他怎能再推掉呢?

白果村对李明君来说,并不陌生。它是本乡最偏僻的山村。都快二十一世纪了,这个村子还没有通车。走路要靠腿,搬运靠挑。全村五百多口人,百多户人家,稀稀落落地散居在方圆十八里的山旮旯里。从村子南端走到北端要花半天左右的时间。虽然有一个姑姑嫁在这里,可长这么大,他从来没去过。

这里的路很难走。特别是漕峦脊下面那一段路,又窄又陡,不小心就会摔倒。几乎没有一个公办老师愿意到这里来。老师们私下里都说,白果村小学是下放民办老师、考验代课老师的地方。但在白果村人的眼里,他们并不这么认为。因为白果村学校在七十年代甚至到八十年代初期,都是令他们感到骄傲的地方。这是那个年代,五岭乡村小学中最好的教学楼。为建这幢教学楼,白果村人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付出了极大的心血。

学校有两层,六个教室,六个小房间。在二楼还有一个由木板铺成的大运动场。学生们不会因为刮风下雨而失去活动场所,一下课就将楼板踩得震天价响。学校鼎盛时期有五个年级,一百多人,堪与中心完小规模相比。

世事多变,进入九十年代以后,那繁盛的景象便一去不复返了。究其原因,一是自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来,入学儿童越来越少;二是外出打工的父母大多把小孩送到城镇学校去读书。偌大的一座教学楼,竟越来越空。现在白果村小学五个年级才四十多个人。校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教师。在白果村小学待了十多年,教学经验丰富,也是村小中唯一的公办教师。

这就是李明君从他姑爷口中了解到的白果村小学的基本情况。

歇了一会儿,李明君和龙树林又继续上路。正如姑爷所说的,沿着山谷走下去,路变得平宽一些。小巷里的水流越来越大,小巷边宽平一些的地方,都开垦出大大小小的耕田。只要在上游筑一道坝,挖一条水沟,水便被引到田里去了,灌溉十分方便。还有的在巷子中间架一道水槽,将水引到旱田里。因为水力资源丰富,很多人家在小巷里筑了水坝,利用水能发电照明。

已经隐隐约约听到鸡鸣狗叫的声音,李明君仍然小心翼翼地走着。山路九曲十八弯,拐弯的地方桥特别多。桥都是用木头架成的,宽的宽,窄的窄,滑的滑,朽的朽。李明君的精神不敢有一丝放松。

“下面是横冲漕,从这里开始有人家了。”龙树林刚说完,一拐弯他们就看见前面的崖坡上有三座小木房。几个小孩正在禾场地上玩耍。一条黄狗看见来了生人,“汪汪”大叫起来。几个小孩看见他们,一窝蜂散了。

“莫叫!”这时从第一座堂屋里传出一阵叱叫声。然后走出一个留着短发,手上套着两条花边袖的中年女人。那狗在台阶上仍然扯开嗓子在吠叫,那妇女走出来,用脚一踹那条狗,那只狗夹着尾巴,乱叫了几声,掉头跑了。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龙树林呀!后面跟着的那个是谁?快进来坐坐。”

“不进去坐了。这是新来的老师,我们还要赶到学校里去哩。”

“什么?那后面就是新来的老师。哎呀!那更应该来坐坐。”

“那我们去喝杯茶。”龙树林转头对李明君说:“这是姨娘,人很好的。”

李明君点点头。两人过了桥,来到这个中年妇的家门。李明君定睛一看,似曾相识。

“姨娘!”李明君出于礼貌,依着姑爷称呼她。

“哎!”那女人显然对他的称呼有些诧异,说道:“这是哪里来的老师?”

“这是我侄儿。”龙树林笑着介绍道:“才刚从向阳村小调过来的。”

“哦!他是你老侄?我怎么从没见过?快进屋喝茶!开学一个多月了,我们白果村小还少老师,你说急不急人?现在终于把你们盼来了。”

姨娘说着把他们领进堂屋里,拖来两条凳子让他们坐下,又高声喊道:“海仔毛,来看看,你们的新老师来了,快倒茶给你们老师喝。”

没有回应。想是小家伙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了。

“这些小爷爷,平时在家无法无天,一听说老师来了,便吓得人毛不见一个了。”

姨娘唠叨着沏了茶,端给他俩,李明君欠身接了。

“看你年纪,和我女儿差不多。你认识刘美容吧,”

“刘美容是你女儿?难怪那么像你。我同她读过三年书。我叫李明君,是她的班长。”

“听她说过。怎么,你还没结婚?我美容小孩都五岁了。”

“姨娘,这事还得靠你帮忙哩!有合适的姑娘,给他介绍一个。”

“哎哟!快别这么说,李老师这样的人才,还怕找姑娘不到?只怕他还看不上人家哩!现今没有合适的。若有,我一定帮忙。”

姨娘打心里就已喜欢上这个文质彬彬又有礼貌的小伙子了。

正聊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从伙房门口探出头来喊了声:“奶奶,我要吃糖。”

“你就知道吃,一点礼貌都没有!快来叫老师,不叫就不给吃!”

小男孩噘起了嘴,从伙房里跑出来,挥舞着拳头捶了她奶奶几下,伸手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把糖,飞快地跑了。

“海仔毛,哪有这样对奶奶的?明天上课我叫老师罚你的站。”

“看看,这个小爷爷,越来越失教了。”姨娘一边骂着,一边将扯出的内袋掖好。

“小孩子不懂事,慢慢会好的。”李明君安慰她道。

“好不了的,李老师。我海仔毛在你手里读书的话,一定要管严一点。他原本也很听话的。只是先前来了几个老师,没心思在这里教学,管得不严,他们就慢慢贪玩淘气了。原来整个白果村小学统考成绩在学区都是一数二的,现在排列倒数几名哩!”

李明君心情本来不好,听姨娘这么一说,愈发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重,心情也更坏了。

第二章

“石生,你再敬曾智老师两杯。”一个脸上光溜溜,头戴一顶橙绿色军帽,眼睛有点凸出的矮个中年男人,对一个脸上尽是雀斑的少年说道。

“哎,龙支书,别将我的军。江石生,今天是龙支书帮了你的忙,请你来我们学校代课,你该敬他一杯才是。”说这话的是一个面容端正、唇薄眉高的老年教师。他的脸膛通红发亮,头发一丝不苟地朝后倒梳着,隐约可见几根雪白的发丝。

“哎呀,蒋老师,你莫笑话我,我是一滴酒都不沾的。我不能喝醉,我还要赶着回去。”

“你还回木底塘?开玩笑。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要不是在这里等新来的老师,我早就回去了。”

“回去有十来里路哩!不管那么多,先喝酒,醉了就在这里歇。”

江石生看着他俩推诿,竟不知该先敬谁好。

“哎呀,你们还在喝酒啊!”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喊声,大家往门口一看,只见龙树林带着一个年轻人,提箱背包的站在门口。

“说曹操,曹操到。”龙支书首先站起来说,“你们终于来了,我们都等到天黑了。”

“我们在横冲漕,姨娘留着我们吃饭哩!”龙树林把东西提进来,放在角落和床上,说:“这是新来的李老师,也是我的老侄。”说完,他又逐一地向李明君介绍:“这是龙支书……蒋老师,这是教娃娃班的江石生。”李明君讪笑着和他们一一握手。

“好!好!热烈欢迎!”蒋老师站起来,脸上露出笑容。他双手握着李明君的手摇晃着,一股酒气扑来,李明君打了一个激灵。

“来来来!先喝酒。石生快给他们备碗筷。”蒋老师缩回手,右手把左手摩娑了一阵,拉过两条凳子,“龙宣委,小李,过来坐下,坐下来喝酒。”

“我不喝了,才刚在横冲漕喝多了。”

“哪有不喝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酒量。”大家依次坐回座位上,蒋老师给他们斟上酒。酒黄澄澄的,发出刺鼻的气味。他斟到李明君的面前,李明君推辞说不要。

“小李,莫怕。这是自家酿制的,喝了保证不会头痛。”

“感谢蒋老师的好意,我确实喝不了酒。”

“这怎么行?不会喝酒怎能把工作做好?”蒋老师的脸阴下来,显得不太高兴。

“这个蒋老师,可真会奚落人,喝酒与工作又有什么相干?”李明君心里也不爽快,皱起了眉头,并不说话。

“好了,好了,大家随意喝。”龙支书知道蒋老师有点醉了,忙出来打圆场。“小李,你也要喝一点。我也不喝酒的,今天破例和大家干两杯。”

“就是。喝酒随意。”龙树林插了句,说道,“现在我们的老师都来齐了,我们就来边喝酒边谈一谈学校的事。”

“龙宣委一提到这话,我就要说几句。”蒋老师将酒壸放好,咽了一口唾液说道。

“我们这里条件很差──山高路远,贫穷落后,没几个人愿意呆在这里的。我在这个学校十二年了,学校是个什么样子,我最清楚。我现在向你们村委反映两个问题:一是学费拖欠,二是炊具欠缺。”

蒋老师的喉咙抖动了一下,继续说道:“学费拖欠,从建校起,就末曾彻底解决过。这是个老大难问题,根子还是我们村经济太落后。现在上面学区对欠缴的学费催得很紧,今年希望你们村里出面,尽力帮忙解决。第二就是两位新来老师的炊具。石生离这不远,可以回家吃饭,李老师才来,就欠一些炊具,希望村里帮忙解决。”

“蒋老师,你提的这两个问题,是事实。”龙支书把帽子摘下来,用手在他光秃秃的脑上挠了一阵,尔后又将帽子戴上。

“学费拖欠的问题,目前我们还没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不过,我们一定会大力协助你们将学费收清。先发书给娃娃们上课,都快国庆了,不能再拖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我做为支书,龙宣委又在场,我可以明确表态:学校先垫款把炊具买回来,等十二月份村里结帐时,统一报销。”

“有你龙支书一句话,我们就放心了。”蒋老师笑了起来。“好了,现在我们不谈公事。喝酒,今天不醉不休。”

“好!这一段时间新老师没安排好,让蒋老师您操心了,今天我就陪您喝一双。”龙支书将帽沿一顶,袖口一捋,将酒杯伸到了蒋老师面前。

“哈哈哈!还说不喝酒……”蒋老师笑得两眼眯住,身子直往后倾,用手指着他说:“我早就料到,你要打瘸脚老虎的。”

“我胃有毛病,不然的话,也能喝两杯的。”

“好,好,干!”他俩把杯一碰,一昂脖子喝了下去。

“我们也不能闲着。两个老侄,做叔辈的敬你们一杯。”

“姑爷,我不沾酒,你是知道的。一喝肯定醉。”

“那是不行的,一定要喝。!”正和龙支书喝着的蒋老师,转过头来插上了话,“按理说,该是你们先敬长辈才对哩!”

这是暗地里说他不懂礼貌咧!李明君的脸红到了耳朵根,他知道自己再也躲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端起了酒杯。他把酒杯凑到嘴边,一股浓烈的酒味刺鼻而来。李明君皱着眉,一仰头将那烈酒吞咽下去。一杯下肚,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一会儿,肚子像被火烧起来一样。第二杯下肚后,就没有那么刺激了,只是嘴里有点苦。

江石生给大家斟满酒后,满脸通红的李明君站起来,举起酒杯说:“蒋老师,我初来乍到,先敬你一杯。在以后的工作中请你多多指教!”

“你先坐下!”蒋老师不急不忙地用右食指蘸了点酒抹在额头上,说道:“工作上的事,是没得说的。只不过这酒,我确实喝醉了,你还是陪他们吧!”

“看看,蒋老师又打棉絮了。不行!小李第一次陪您的酒,一定要喝!”

大家将目标一致对准了蒋老师,他哈哈大笑起来。

“小李?你们还说他不喝酒的?嘿嘿!全都等着在后面杀楔子!”

“先干为敬!”李明君喝完后,将杯底朝天,看着蒋老师喝完后,他才坐下。这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一身发热,脸像在火边烤焦一样,坐在椅子上有点东倒西歪。

“老侄,你是不是喝醉了……他真是不喝酒的。石生,一起把他扶到床上……”

李明君想说些什么,但就是动不了舌头。他的头晕乎乎的,耳边的喧哗似乎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他感觉到心脏像打鼓一样地跳动,将耳膜震得突突响。他身不由已地被他们拖扶着向隔壁房走去。他被扶上床后没多久,肚里翻江倒海似的,喉咙像被刷子刷得痒痒的。他再也忍不住了,使劲把头扭到床沿,胃食就像喷泉一样“哗啦啦”从口里喷射而出……

夜深时分,半圆的月亮高悬在天。巷子边的小路被照得亮堂堂的,溪水“哗哗”地流动着,泛出银白色的鳞光。连绵起伏的山脊,像浮在夜海上的龟背,头顶闪着星辰的光辉。

蒋老师泡了一杯“谷雨”绿茶,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悠然地品尝着。这茶叶是他老婆在谷雨那天采集来的。据说这一天采到的茶叶,是绿茶中最好的。今晚上他兴致很高,酒喝得多了点,他感到有点口渴。这茶生津止渴,清火利喉,还能解酒。房间里没有点灯,就已经很亮堂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想去点灯,他就喜欢在这种月光下,一个人在安静的氛围里,静静地思考一些问题。

龙支书已被龙宣委拉走了,江石生收拾好桌椅碗筷后也回去了。新来的小李才喝了二两酒,就已经有点醉了,早早就被安排上床睡了。但他却没一点瞌睡,相反的,他还有一点兴奋,喝了“谷雨”茶后,精力更好了。

是的,自开学来,好多烦心事一下就解决了,他能不高兴吗?在之前,学校不能正常开课,虽说不是他的责任,可职业道德使他心绪不宁。他觉得亏欠孩子们。而今听说调了老师来,这两天学生基本来齐了,而且学费也比往年交得爽快。

蒋老师揭开杯盖,将泡茶的开水吹了一吹,喝了一口。茶水褐红色,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喝进肚里有股说不出的熨贴,他闭上眼,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来白果村小学已有十二个年头了。当初来时,他还年轻力壮。为了白果村的孩子们,他把心都操碎了。这里的办学条件不好,调到这里的老师大多都不安心,个个想法儿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有他坚持了下来,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了,他把自己一生中的黄金岁月都奉献在了这里。他对这所学校有了感情。他教书认真负责,总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教好娃娃们。他知道,造成白果村贫穷落后的现状,除了自然条件的原因外,还因为人们知识的匮乏。要让孩子们多学点知识,才能改变这种状况。就因这,他赢得了白果村人的普遍尊敬。

当然,他呆在白果村小学时间长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离家近。他住的地方叫蒋家岭,紧邻白果村只十来里路,一个多钟就走到了。他可以回去照顾一下家。家里除了妻子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父亲。老父年高体迈,需要他的照顾。妻子又患有风湿痛,一到天冷或变天,就疼痛难忍。离得近,他还可以常回去帮忙,家里还靠他来把持哩!

妻子为他生了三子一女,月子里下了水,落下个风湿病。前几年要供孩子上学,自己工资又不太高,也过了几年紧日子。如今女儿已出嫁,大儿子在做生意,三儿子在艺术学校读书。最令他头痛的是小儿子,不务正业,整日在他姐姐嫁的镇上打溜,幸亏还没有搞出事来。

现在他只有一个心愿:在有生之年到中心学校教书。毕竟,作为全乡唯一的一个没有进入中心校的公办教师,他觉得很没有面子哩!

原来的中心校长和他关系较好,曾几次调他去,他没能去成。现在新调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校长,对人彬彬有礼,对他还算尊敬。他把申请调动报告交上去以后,眼镜校长客气地对他说,他是新来的,还没摸清全学区的底细。白果村小学暂时没有能替代的老师,以后再谈。看样子调动的可能性很大。

今年开学以后,原来的民办教师调走了,教幼儿班的女老师也出去打工去了,整个学校就剩他一个老师。临近国庆,上面还未派一个人来,他的心情很是郁闷。

李明君来了以后,又从村里骋到一个教幼儿班的江石生,他的心情好了很多。学校这一套班子算是齐了。看来这两个年轻人都没经过正式的培训,教学起来肯定会有困难,但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凑合着用,以后再慢慢摸索经验。

总之,一切都可以进入正轨,没那么多烦心事了。至于调中心校的事,那是迟早的事。明年秋天,是无论如何也会给他批下来了吧?

想到这,他的心情轻松起来,他放下茶杯,从墙上取下一把二胡来。这是一把蛇皮糊的二胡,竹筒用朱漆漆成,黑色的主杆油光可鉴,拉弓上的毛刷光滑如缎带,横在杆上的是两根松紧拉着的胡弦。这把二胡是他刚来这个学校时买的,见证了他在白果村的风风雨雨。每当他欢喜或忧伤时,只要一拉二胡,他的心就平静下来。他的这种音乐爱好也传染给了他的儿女们,甚至他的妻子,也会一二件乐器。有时全家人在一起,就组成了一个“家庭乐队”,吹拉弹唱,好不热闹。邻居们常来他家欣赏,将他家的堂屋挤得水泄不通。

如今,他又在要拉它了。陪伴他十二年的老伙伴呀,只有它最懂他的心思和情感。

二胡拉响起来,声音欢快舒畅。特有的嗡嗡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传得很远很远……

第三章

在偏远山区教学是有这个特点的:因师资力量有限,两个年级甚而三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一个老师要兼几个年级的课程,一节课要讲几个年级的内容。语文、数学、思想品德、自然、地理等都要包干。一周下来,课程都是排得满满的。

李明君来到白果村小学以后,课程就定了下来。他教二三年级,兼全校的音乐。蒋老师教四年级毕业班,总管全校事务(相当于校长)。这两个教室在楼上。江石生教一年级兼全校体育,教室在楼下。李明君带的二三年级共有二十多人,占全校人数的一半,因此李明君课程任务也最重。李明君来的那两天是双休日,没上成课,倒是帮姑姑做了两天事,直到第三天,也就是星期一才开始上课。

这一天早晨,李明君捧着教材匆匆往教室走去。这是他来白果村小学的第一节课。一节课上两个年级的课程,他还是第一次碰上,怎么教?他心里还没底。只有走一步看一步,“摸着石头过河”了。

李明君到达教室门口的时候,只见教室里的学生正在交头接耳,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看见李明君,立刻闭紧了一张张小嘴。

“怎么不发歌唱?”李明君站在门口问道。

“老师不准我们唱,说我们唱得难听。”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大声说道。李明君看了一眼,原来是横冲漕姨娘的孙子。

“哪有这样的事?”李明君提高了嗓音说,“上课之前要发歌唱,这在哪个学校都是一样的。你们先唱首歌,会唱什么歌?”

“我们唱《我也骑马巡逻去》,怎么样?”那个小孩迫不及地喊道。

“花儿红,草儿绿,大草原呀真美丽……”不待开头预备,孩子们便大声嚷起来,将教室的天花板都震得直颤。

歌唱完毕,李明君大踏步地走向讲台。

“上课!”李明君走到讲台前,威严地喊了句。

“老师好!”学生们呼啦啦站起来,眼睛盯着李明君,有的抿嘴在笑。

“同学们好!坐下!”李明君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我是新来的老师,姓李……”下面传来一阵“哧哧”的笑声,李明君定睛一看,只见后排一个剪着平头,脸圆圆的小男孩,双肘支在桌上,用又脏又黑的手捂着嘴笑。李明君有点恼火,再看看其它的学生,大多都把手支在桌上。

“看看你们,都成什么样?上课时,坐要挺胸,手要反背在后。原来老师都没教你们吗?”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不情愿地把手放到后面,挺起胸来。

“龙林辉同学,”李明君看了看讲台上的座次表,说,“你站起来说说,有什么好笑的?”

“老师,你说的话,我们不懂。”龙林辉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说道。

“这是普通话,你们没听过吗?”李明君有点恼火,音调提高了。

“不懂话?是不懂话!我们老师不是这样说的。”

“哈哈哈……”他的话引得课堂里一阵哄笑。

“笑什么?”李明君恼羞成怒,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学生们立刻收敛了笑容,毕恭毕敬地坐好。

“那你读给我听,看是怎么读的?”

“课文,一、《八角楼上》,在井冈山艰苦的岁月里……”

“停住!”李明君听得啼笑皆非。原来他竟用本地方言来读课文,怪不得自己说普通话反而惹学生们笑了。

“原来的老师没教你们说普通话儿?”

“没有。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读课文的……”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相说道。

“看来这节课是没法上了。”李明君想道,“不过也好,先熟悉一下环境再说。”

他用本地方言给他们点了名。白果村姓龙的是大姓,百分之七十的学生都姓龙,也有些杂姓,如蒋、邓、刘、郑等。姨娘的孙子名叫刘海。后来李明君又教他们发自己也发不太标准的拼音。

下课了,学生们像出笼的野兔一样奔向运动场,将地板踩得“咚咚”作响,整栋楼都似乎动了起来。蒋老师也下课了,龙林辉跑到他面前,向他敬了个礼,用普通话喊道:“老师好!”蒋老师仿佛没听见一样,把门打开就走进去后,“呯”的一声把门关上,声音很响。李明君这才意识到他的冒失话可能被蒋老师听见了,刚才那种改良后的喜悦劲没有了。他心里不由得暗暗责怪自己。

他刚把门打开,刘海仔一路小跑过来,口里大呼小叫地喊道:“老师,老师,快去看一下!不好了,打架了!扯都扯不开!”李明君把东西丢下,快步小跑过去,只见那些学生在运动场的西墙角,围成一圈,站在那里吶喊助威。

“干什么?”李明君走到人群边,一声大吼。那些学生立即让出一条道来。他看见两个人正在地上扭打着,个子挺大,不像是学生。

“住手!”李明君吆喝了一声,仔细看了一下,见被压在下面的竟是江石生。压在他身上的男孩子,看见李明君来了,忙松开手,站了起来。这个年轻人小眼睛小嘴巴,身体却很结实。

“我刚打完下课钟,知都不知道,他就从后面把我绊倒在地。”

江石生一骨碌爬起来,脸胀得通红,说道。他的个子不太高, 气愤得一身在发抖。

“不要在这里捣乱。”李明君用很重的语气说道,“这里是学校!”

“我和他开个玩笑。”那个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小眼睛眯成一条缝。

“石生,我们走!”李明君没理他,叫上江石生走回房间里去了。

“他是谁?”

“他叫龙友国,父亲是村长。仗着人高大,专门欺负人。”

“以后他再找你麻烦,告诉我……”

白果村的学生虽然不多,总共才四十多人,可是来自远近不一的十一个村民小组。最近的是白果组,只走几分钟。远的要走半个甚至一个钟才能赶到学校。所以这里上第一节课的时间是是上午九点钟。因为是复式教学,每节课要上一个钟。上午两节正课和三十分钟杂课,下午也是两节正课,外加三十分钟晚读课。一般五点钟就要放学了。国庆节以前,由于缺少老师,五个年级中,只有四年级毕业班,蒋老师给他们上过课。其余的年级都是从头开始。李明君和江石生为了赶课,不得不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抽出时间来补课。李明君和龙小翠的相识就是缘于补课。

李明君教的二三年级是一批顶淘气的小孩子。常常是上二年级课时,三年级的学生在下面捣乱;上三年级课时,二年级的学生在上下面窃窃私语。

有一天,他在板书二年级的生字时,感觉后面有点异常的响动,他以为是哪个学生在捣蛋,就迅速返转身来,拿着粉笔头就要掷出去〈这是他对捣乱学生常用的惩罚〉──却发现是一个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在朝里面看着。她看见李明君转身,像受惊的小鹿儿似的一缩脖子,扮了个鬼脸,一溜儿跑开,走廊的地板被踩得蹦蹦价响。李明君甚至记不真她的面容,但她那粉红的衣服和羞涩的微笑却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下课后,李明君到教室外面四处张望了一下,已不见她的踪影。他又下楼到江石生的教室里,看见江石生正在罚几个学生在抄拼音。李明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道:“江石生,刚才到我楼上的女孩子是谁?”

“你问她干嘛?是不是想打她的主意?”江石生一脸的坏笑。

“唉!你这人怎么这样,问一下都不行吗?”李明君说完,装作生气的样子要走。

“好好好!我告诉你,我告诉你。”

江石生还真怕他恼了,指着座位上一个头大大圆圆的,头发有点卷的男孩说:“她是他的姐姐,叫龙小翠,现在中心校读书哩。”他又对那个学生喊道:“龙小吉,你姐姐呢?”

“她去我姨娘家了。”

那个男孩大概七八岁左右,看样子很怯生,说完话后,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

李明君详细地询问了一下龙小翠的情况。从她弟弟口中,李明君得知她在中心校读初二。她看见弟弟在补课,山高路陡的,很不放心,所以来这里接他。

“哦,她还只是一个学生。”李明君不由为自己的思想而汗颜:“我怎能对她有非分之想呢?”他告诫自己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但他还是希望能再看见龙小翠。遗憾的是,那天直到放学都没看到她的踪影。

一周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星期六。李明君决定继续补课,理由是除了赶课程之外,心里又多了一点私念──希望能再看见龙小翠。

下午三点多,李明君走到楼梯边的窗口,敲打着那块挂在窗边的钢板。“当当当……”清脆的点声催促着在学校附近撒野的孩子们迅速跑回教室,学校四周的山野和教室的走廊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尔后从教室里传出一阵阵嘹亮的歌声。李明君敲完第二次点以后,正想离开,忽然楼梯下面传来响声。他以为哪个学生迟到了,正想发作,待看清时,不禁怔住了──这不是龙小翠么?只见她仍穿着那件粉红色的茄克,脚下蹬着一双蓝白相间的平底球鞋。黑色的健美裤紧箍在她那健壮优美的臀腿间。穿戴虽显得陈旧,但很干凈。既使这样,仍然掩盖不了从她身上洋溢出的青春气息。龙小翠被盯得发窘了,红着脸喊了声 “李老师!”她的声音像百灵鸟似的好听。李明君一时也不知该怎样答话好,只直直地盯着她。这时他看真切了:一张圆圆的脸,红的像正熟的苹果,弯弯的眉毛下面有一双动人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下面有两片薄薄地嘴唇,微笑时露出小巧整齐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扎成一束,柔和地垂在肩后。

龙小翠一抬眼看到李明君火辣辣的眼睛,脸“噌”地更红了,她赶紧低下头去,不安地用脚搓着地板。

“你是来接你弟弟的吧!”李明君恍过神来说道,龙小翠点了点头,算是答应。

“我要去上课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到我房里坐一下。”李明君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门口,然后就去上课了。

龙小翠呆在门口,并没有马上走进去,她看着李明君走进教室。不一会儿教室里传出了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来,她静静地听着。李明君的讲课与原来的老师有很大的不同,他使用的是普通话教学。在平常人眼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在这偏僻的山村,却还是稀罕事,以致于“上课”这个课前语都让孩子们新鲜了好几天。再者上课时他内心充满激情,课程讲得生动有趣,连最顽皮的孩子也开始规矩起来。她就是被他那清亮的男中音所迷恋的。那天她站在教室门口,听他带着磁性的讲话,忍不住好奇地朝里面窥看,却让他发现了自己,这让她脸红了好几天。说起来,李明君并不是那种帅的男孩。她的第一眼印象就是这样。可是他的那种气质,却是她所见过的男孩子当中所没有的。他显得成熟而又聪明,言语肢体充满激情和活力。光听他那清亮的嗓音就是一种享受。他穿著一件灰白色的西装,白衬衣前面扎了一条银白间黑斜纹的领带。脸略瘦长,显得清秀,中分的头发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轮廓分明,有点性感。特别显眼的是他的鼻梁高挺,不像一般中国人的葱蒜鼻……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觉得赏心悦目。这种感觉是她原来从没有过的。难道她喜欢上他了么?这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心里只觉得有一种异样的冲动。这种感觉有点甜蜜,又有点羞涩。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她朝李明君的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整洁的小房间。房间已经很旧了。墙壁刷的白灰已有些发黄,由于冬天常在里面炭炉上烧木炭的缘故,天花板和墙角已经发黑。左边是一张木床,透过撩起的白色尼龙蚊帐,可看到疊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枕头上铺着一条红地绿荷叶的枕巾,墙上贴着几张明星画。紧挨着床头的一边放着一架脚踏式风琴,黑白相间的琴键格外显眼。床的对面是紧挨着窗户的办公桌,右边是一个高大的柜子,放满了教学仪器和图书。桌子和柜子一律是黑色的。因年久失修,已有些剥落,露出大大小小的白斑点。椅子却是全新的,用松木板做成的四脚骨架凳,刚够一个人坐。办公桌下面是一个冬天必备的火炉。四周的墙壁上挂着教学器具,贴着文件资料和安排表。

龙小翠走到窗子边的办公桌前坐下来。这时正值晚秋,太阳已走到屋后。从打开的窗户放眼望去,只见高耸的青山似乎已连着了天。山林中的枫叶红了,漫山遍野的杂草灌苁,都露出些微黄色。

学校的门口有三座山相夹。这窗户正对着中间的一座山。山的左边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小木桥。前面是几丘四方的稻田。右边也有一条小河,从横冲漕流下来,两条河流在学校门口汇在一起,不急不缓地向外面流去。门口有一座石拱桥,将学校的和稻田联起来。这是到学校的必经之路。龙小翠将目光又转回到办公桌上,看见办公桌上摆放着一些教科书、红蓝墨水、粉笔盒。左上角有一部厚厚的《徐志摩诗编年体》,在诗集的旁边还有一个笔记本。

“这都是些什么秘密呢?”龙小翠的心怦怦跳动起来,“写在他笔记中的话语,一定是他内心真实的世界。那么,他又有怎样的内心世界呢?”

她的脸有些烫,手颤抖着伸向笔记本,“可是偷看别人的秘密是不道德的呀……”

她有些犹豫,缩回了手,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一切。她紧张地把笔记本打开,耳朵不时谛听一下李明君是否在讲课,然后又看一下里面的内容。这不是普通的日记,里面有很多东西。有记叙、议论、诗歌、散文等各种体裁的文章。其中一首《岁月的见证》深深地吸引了她:

自小看见酗酒的父亲,

摔罐子揍母亲干凈利落;

小小年纪的我也学会了离间挑拔,

支使双方打骂是我最好的娱乐。

长大后一张圆脸拉成了长脸,

瘦削的头颅里有根可怕的导火索,

气一来,冲进人家的堂屋里,

对着别人的祖牌骂一句,“他妈的。”

夜晚钻进独身的被窝,

偶尔也想到要讨一个老婆,

长相丑俊倒无关要紧,

只要情投意合就行。

小小的村庄容不下我伟大的梦想,

> 七分田的耕地刚够上我一年的口粮,

买点油盐柴米还要精打细算,

哪有空钱去买名著诗集?

有时和父亲顶顶牛,

有时和母亲吵吵嘴,

再和女朋友叽哝一阵,

她说:“没钱,我俩不行!”

随潮挤到南方去淘金,

生就的古怪气性使人不愿接近,

几年的煎熬也不算白过──

它奖给了我一身的病。

念头与现实毕竟不能划等,

过日子就像是手推着石磨,

一圈复一圈,沉重复沉重,

将收获的岁月压成粉齑。

如今我的日子才算是一片安静,

碰得头破血流才说反省反省,

半夜难寐,我伏在床枕,

写下这段岁月的见证。

龙小翠看到这里,不禁合上了笔记本,双手托腮,出神地望着对面起伏的大山。山顶上是蔚蓝色的天空,几朵洁白的云在缓缓移动,她的心儿也随着那云儿飘荡……

因为是补课,学生们不必上晚读课,所以四点半就放了学。李明君走到自己的房间时,已不见龙小翠的身影。办公室的一切还是原样,只是日记本零乱了些。他赶紧朝窗外看,只见她已和学生们一起过了桥。她不时地回头看,待她看清是李明君站在窗边时,她赶紧别过头去。不久,转过山坡就不见了。

李明君恍过神来,回味龙小翠刚才的神态,不由得想起那首《撒约娜拉》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撒约娜拉

第四章

山村的夜晚来得早。初冬时节,六点钟左右,天就黑下来了。山野沉浸在墨色的汁液里,白果村小学周围的农户,家家户户亮起了灯,星罗棋布地散布地在学校边的山山岭岭上。

学校的房间里亮着灯,李明君伏在点着煤油灯的书桌上,批改着作业。虽说这里已有电,但学校里仍点着煤油灯。光不太明亮,有些学生的字又写得不太好,批改起来比较吃力。本来他用不着今晚就来做的,但为逃避尴尬,他还是从姑姑家跑了回来。

李明君晚上是在姑姑家吃饭的。同桌的还有一个身材矮胖,比他大一岁的女孩子。姑姑很直接,说是给他们当介绍的。在同桌吃饭时,那女孩子还主动找他说话。说句实在话,配李明君是绰绰有余的。而且按家庭条件,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可是他对她就是不感兴趣,或者说是对她没有一种**的冲动。这真是年轻人一种不切实际的悲哀。实际上,李明君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在此之前,他也经人介绍认识过两个女孩,可人家要么是嫌他家穷,要么是看不上他。如今能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喜欢他,他就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毕竟他已有二十四岁了。在农村,到这个年龄还没找到女朋友,那就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亮起了红灯。可是在他的骨子里,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他还渴望着一种浪漫的爱情,渴望有一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的爱情。而姑姑却一心一意要他和这个女孩子好,并打包票说,只要他点头,今冬过年之前就能把她娶回去。

这让李明君陷入了苦恼之中。对于姑姑的热情,他没有理由拒绝她的好意。他急急吃完饭,借口说学校还有事,就匆匆逃回到学校。在学校批改作业时,他同样遇到了他无法解决的问题,这让他更是苦恼不已。

李明君教两个年级,天天布置了很多的练习题给学生们做。也许是学生的基础太差,也许是学生听他的课不懂,错误特别多。李明君不得不花大量的时间,用在讲解错题上。而令他生气的是,即使他在台上讲得口干舌燥,学生们还是一问三不知,气得他直骂他们是笨猪。往往是这样:他先讲二年级课时,三年级闲着;讲三年级课时,二年级闲着。这些闲着的学生时不时给他捣蛋一阵,让他头痛不已。他这才意识到,他以前的经验,根本无法适应这里的复式教学。小学的课程看起来很简单,可让孩子们弄懂,还真不容易哩。

李明君看着作业本上的红叉叉,皱起了眉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请教蒋老师,要他传授一些经验,可他又不好意思开口。自从他那节课说了冒失话后,他感觉到蒋老师对他很有成见。虽然没说出来,可从面子上看得出来。

“都怪我这张臭嘴,逞什么口舌之快呢?”李明君拍了拍自己的腮帮子。

“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呢?人家几十年没用普通话教学,还不是照样培养出了大学生?我才有多大本事,敢对别人指手划脚哩?”

“这样下去可不行。”李明君想道,“我一定要设法使他改变对我的态度。”李明君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到了蒋老师的房间门口。

“蒋老师!”李明君在门口喊道,手把门敲得“咚咚”响。

“什么事?”蒋老师把门打开一条缝,刚好可看见他一张不带表情的脸。

“是这样的,我想跟你请教一些问题……”

“我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能教育好别人呢?”蒋老师居然笑了一下。

李明君脸涨得通红,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蒋老师,我们年轻人说话没遮拦,有些事冒犯了你,还请你原谅……我的意思是现在素质教育强调用普通话。实际上,我现在发觉,用方言说给学生听,他们会更懂一些。”

“哈哈哈……”蒋老师被他的话逗得笑起来,把门打开,让他进了去。“小李,你可真会开玩笑,说方言他们会更懂……”

“这是真的,我发现我再努力,效果还是不好……”李明君真诚地说道。

“小李,话不能这么说。”蒋老师走到办公桌上,倒了杯茶给李明君。“素质教育是大势所趋,说普通话也是正常的事。我们这一代老教师,己快跟不上时代的情势了。白果村小学迟早会变。但我们学校的教学状况,目前还是没有根本的改变。你说要教好学生,中心校搞单式教学,一节课就专门讲一课时,备好教案,再辅助一定的教学方法,学生就容易懂。可在我们这里,是一个人当两个人用,怎么赶得上人家?我对那些下来考察的领导就有意见。他们总说这里教学质量太差,要求用普通话教学,推行素质教育,可正儿八经的公办教师谁来?说白了是跟着别人喊风!依我看,就是他们亲自来教,也未必教得好到哪里去。”

李明君听得连连点头。

“说实在话,我对你们新来的老师是有怀疑的。原来的年轻老师没有几个能安下心来的。你是个例外。既然你来问我,我就和你谈谈复式教学的一些经验。说得不对,你指正。”

“我哪谈得上指正?”李明君诚恳地说。

“复式教学不像单式教学那么简单。一个老师在一堂课上给两个年级上课,就要讲究方法。我观察了你一段时间,发现你布置的作业太多,上课讲解错题的时间花去太多。这样的话,你还有多少时间去教授新课呢?”

这真是一针见血,李明君觉得蒋老师点到了他致命的地方。

“实际上,你这是在做无用功!你想象填鸭一样给娃娃们充实,他们反而消化不了。”

“那怎么解决呢?”李明君急切地问。

“要抓住重点,合理安排。”蒋老师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举个例子:这节课上语文课,怎么上?我先布置三年级预习新课文,写生字,然后给二年级上新课。二十五分钟后,课上完了,就布置作业给他们。最后给三年级上新课。下个课时两个年级就灵活安排练习和讲解。这样两个年级就不会有冲突,学生们也不闲着。”

“布置作业,不是越多越好,要少而精!一些能在课堂上完成的练习就在课堂上完成。这样你也轻松,学生也轻松学会。像你这样,既辛苦又没有效。”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李明君茅塞顿开,恍然大悟。

“红星,还不起床?吃完早饭好去挞禾呀!”

睡得沉沉的李明君突然被一个女人的喊声惊醒了。他睁开睡眼惺忪的眼,只觉得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淡,看不真 眼前的东西。他爬起来,揉了揉眼睛,努力辨认着一个正在“嘀嗒”走动的闹钟──还不到七点。他推推睡在一边的红星,红星嘟哝了一阵,反扑过去又睡着了。李明君无奈地笑笑,由着他睡,自己穿好衣服爬了起来。李明君穿过堂屋,看见姑姑正在扫地。她中等身材,外罩一件紫红色的毛衣,脸上尽是红红点点的斑。她扬起扫把,把黄泥地上的垃圾扫拢一堆,然后又撮出去。

“明君,红星还没起床?”姑姑问李明君。

“可能太累了,睡着不知道醒了。”

“懒鬼!才挞了两天禾就不想动了?”

姑姑嘟哝了一阵,又放开嗓门喊起来,“红星──还不快起,要我去打屁股才肯起?红梅──你也少?也要和弟弟一样要我喊?”

“喊什么?我不是已经起来了吗?”

下面一间房间“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红色塑料梳在梳理着乌黑的长发。这是姑姑的女儿红梅,和她母亲活脱是一个模做出来的。她比红星大两岁,已读初三,十四五岁的人就已显得高大成熟。

“你们什么脾气?对老母亲这样说话?说你们两句就这个样子?”姑姑将撮箕扫把往门旮旯里一扔,气冲冲的说道。

“算了,算了!莫和小孩子抠气,快摆桌子吃饭。”龙树林从厨房里跑出来,陪着笑脸说:“等一下,他晓得起的。”

“是呀!姑姑,你何必生气哩!红星还是小孩子,就是我们都有点吃不消。”

姑姑仍不解恨,走进红星睡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只听见“叭叭”的两记拍在肉上的击打声,尔后传来母子俩的争吵声。没过两分钟,只见一个身材单薄、脸庞清秀的男孩被赶到堂屋里来。他只穿了一套兰色的棉毛衫裤,手抱着一大堆衣物,脚上一双软毛拖鞋反穿著,嘴巴噘得老高,这副样子惹得众人大笑起来。

“快洗脸吃饭了,红梅摆桌子!”龙树林板着脸训斥了他们一顿,又转过脸笑着对李明君说,“老侄,莫见笑,他们就是这个样子。”

李明君笑了一笑,到厨房寻到洗漱的口杯,盛满了清水,又拿了自己的牙刷,挤了点牙膏蹲到台阶上漱口去了。

姑爷的家就在学校对面的山坡上,蹲在台阶上可以把学校看个一清二楚。门口几丘梯田依次下排,可看到谷底的小巷,小巷里腾起薄如轻烟的白雾,一缕缕袅袅上升。

“雾在谷,好晒谷。”今天肯定是个响晴的天,挞禾再好不过了。

吃完早饭,龙树林去背方桶。李明君和姑姑母子三人,挑着箩筐,拿了镰刀先去割禾。

李明君挑着一担口径足有50公分的箩筐。这种山里常用的东西是用竹篾编成的,里面放着几个白色的纤维袋和几根棕绳。一行人上了屋左边的岭,拐几个弯,就到了挞禾的地方。这是几丘窄小弯弯的梯田,田里的稻穗黄灿灿的,泛出金黄的光。最上面的一丘田里蓄着水,一根大竹管搭到谷底,水流将谷底的冲水发电机带得“嗡嗡”转。

“红星,把竹筒口给堵上,蓄多些水,晚上好有水发电呀!”走在最后面的姑姑对走在最前面的红星说道。红星好象没听见,径直走过去了。李明君走到竹管边停下来,拿起放在田埂边的一块抹布将竹筒口堵住,发电机马上不转了。

“懒鬼!现在你不堵水,夜晚莫看电视。……你到田尾巴去干什么?”

红星仍不吭声,径直朝田尾走去,在田尾下地,面对大伙割起禾来。

“哎呀!现在拽起来,妈的话都不听了。”

红梅看这情景,调侃起弟弟来,李明君忍不住笑起来。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暖和得很。大家放下东西,拿了镰刀下了田。田水放干了,露出一道道干坼的裂缝。

李明君弯下腰,左手攥住禾蔸,右手挥动镰刀,呼噜噜割一阵。不一会儿,手上就有了一小扎黄灿灿的稻穗。两扎为一手,码好放在一起。红星在田尾蹲着,半晌才听见一阵割禾发出的声音。

“还磨洋工,不想吃饭了?读书天天耍,也没要你做什么事。现在农忙,做一下事你还有意见?你以后不回来种田的?”

“我才不种田哩,累死人了。”红星终于说话了。

“你八字没生好,没当官的相。不做事,屎都没得吃!”

“我长大了,宁愿到外面叫化,也不要呆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吵什么哩?啊?红星?”忽然背后传来一阵瓮声瓮气的声音,红星那边没了声音,只是传来一阵急促的割禾声。李明君转身一看,原来是姑爷背着方桶过来了。

“老侄,你小时候是不是象你老表这样的?”

龙树林把背着的方桶反转过来,平放在田中间,笑着问李明君,他笑了一笑没有做声。

李明君跟着姑爷挞禾。李明君这才体会到白果村人说的挞禾与打禾的区别了。在李明君家里一般是用打稻机,用脚踩着打。这几年还有个别人已用上了电动机带动的半自动打稻机。而这里使用的仍是原始的四四方方的大桶。这种方桶,李明君在家里也见过,那是爷爷一辈用过的老古董,早就堆在墙角用来盛放杂物。

“呯!呯!”李明君拿起一挞禾,就朝方桶板上砸。一扬起来,谷粒纷纷像细雨一样洒向桶外,落在田地里。

“老侄,别这样挞,这样谷子往外掉咧!挞在板上后,还要在副板上碰碰。”

姑爷手把手地教着李明君:“这样打掉的谷全部都落在方桶里了 ……还要注意一下四周有没有人,担心刷着别人的眼睛……”

“我们怎么不用脚踩的打稻机咧,外面好多地方都用上电动机。”

“穷山沟沟里,想用那些东西?这世莫想。”

“那也不见得,田地面积大的还是可以用得上的。”

“我们这里田小坡陡,用方桶还好一点。”

“你以后嫁人,长双眼睛,别再往山沟里钻。”

“我才不嫁人哩!毕业后我就出去打工。”

“打工又打不了一辈子。我们这里哪里差?山清水秀,命都多活几年。”

“我看报上说,现在国家鼓励发展小城镇建设,农村人口城市化。到时我们会离开这里,这山里就做自然保护区。”

“那是在做梦哩!不管世道怎么变,我们的根在这里哩……”

第五章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快到元旦了。 季节已进入冬天,寒风料峭,将附在树枝上的黄叶吹得一片片脱落,常青树的颜色也黯淡下来。有的树已掉光了叶子,残绿中显得孤零零的。

元旦、圣诞节是基督徒的新年。在中国,特别是农村,是没有多少人重视的。他们过的是农历新年。但在中国的城镇和公务机构,却是要重视的。大家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籍口给自己放几天假,轻松轻松一下。

还有两天才是元旦,白果村小学没等到中心校的通知,自然不敢擅自放假。今天是星期五,中心校上午放学,下午该有通知来。(为了方便沟通和安排,中心校都是星期五下午放礼拜假,星期天下午开始上课。这也是全国实行五天工作制后,五岭中心校的一大创举。)

下午,住在学校附近的龙林辉家里杀了一头肥猪。家长早就搭信来,要三位老师去吃晚饭。在白果村,村民们尊师重教,红白喜事、过节杀猪都要请老师吃饭。李明君这时才真切体会到,蒋老师逼他喝酒的原因。在这乡村里,质朴的山民们请你吃饭,实际上就是喝酒。你喝得越多,意思就是对他越好,感情自然也随之升温;你喝得少,特别是拒绝喝酒,在这里就是看不起人的意思。可怜李明君酒量太浅,醉得呕吐过几次。那种头胀眼花、翻江倒海的滋味,比生一场病还难受。反复几次之后,竟然酒量长进不少。当然,也学会了在酒后废话不少。

放学后,龙林辉就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不时地催促着。李明君和江石生都是急性子人,不经催。但看见蒋老师不慌不忙地收拾打扮,他们也只有耐心等又再等。龙林辉急得在楼板上直跺脚。一看见蒋老师出来了,吓得他扮了个鬼脸,一溜小跑回去报信去了。大家陪着蒋老师,慢慢走下楼梯,向龙林辉家里走去。

他们刚过石拱桥,就看见弯路上转过来两个身穿蓝白相间的茄克校服的女学生。江石生眼尖,嚷道:“是中心校的学生回来了。”

手背在身后的蒋老师抬头看了看,不急不忙地说:“看有没有放假的通知?”

李明君并不在意──这里出去读书的人,他认识不了几个。

那两个女孩子走近了,忽然从正面传来李明君熟悉的声音:“蒋老师,这是中心校搭给您的通知。”李明君一阵惊喜,抬头一看,这不是他日夜惦记着的龙小翠么?

这时恰好龙小翠朝他看了一眼,瞅见李明君正盯着她,脸霎地飞上了红晕。她赶紧别过脸去和蒋老师说话。

“明君哥!”紧接着龙小翠后面的女孩子喊出声来,又使他吃了一惊。他看见后面伸出一张瓜子脸,留着齐耳短发的女孩来。

“是你?玲玲?你怎么来了?”李明君惊愕得张大了嘴。

“怎么,不欢迎?哎哟!这路好难走,脚都走痛了。”

不待李明君答话,她又埋怨起龙小翠来:“下次再不敢来了。”

李玲玲十五岁,是李明君的堂妹,也在读初中。看来她俩早已是“狐朋狗友”了。

“山路虽难走,山青水又秀。莫嫌山里远,山里美人多。”

蒋老师抑扬顿挫地哼起了山歌,把大家都惹笑了。

“看来晚上这餐饭是吃不成了。”李明君想,他对江石生吩咐道:“你先带她们回学校去,我去砍点肉来。你先煮饭,顺便到你家弄点小菜来。”江石生应声带着她们走了。

李明君和蒋老师到了龙林辉家里,他家人早已摆好桌椅上好菜,只等他们来。李明君和他们说清原委, 他们虽有些不尽兴,还是让他砍了一吊猪腿肉,回学校了。

李明君提着那吊猪肉,兴冲冲跑回学校,沿着楼梯跑上大运动场。李玲玲正在西面的墙角,拨弄着火盆上的柴火在煮饭。

李明君问道:“他俩呢?”

“小翠姐姐提水去了,那个麻子回家拿东西去了。”

正说着,楼梯响动起来,李玲玲说道:“可能回来了。”

李明君赶紧朝楼梯边跑去,只见龙小翠右手提着一个装满水的红胶桶,吃力地往上走。李明君几个箭步跨到她身边,说道:“怎好意思要你提水哩。”

“不要紧的。”龙小翠低头不敢正视他,说话的声音低而轻柔。

“我来,我来!”李明君说着就去夺她手中的提挽,触到了她那嫩笋般的小手。龙小翠像被火烫了一样,迅速把那只手抽开,一桶水的重量蓦地全压在了李明君的手上。他一下把持不住,竟摇晃得荡出水来,把两人的鞋都溅湿了。龙小翠的脸愈发的羞红了。

这时他俩挨得很近,李明君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沁人心脾的少女的气息,充满了神奇和诱惑。李明君这下把她看清楚了:粉红的圆脸,剑眉,深潭似的眼睛,颊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上身穿一件禢红色的毛衣,外罩一件蓝白相间的校服。头上扎着马尾辫,脚上穿双白球鞋,天蓝色的运动裤绷在身上显得朝气蓬勃。

“哈呀!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哩?”忽然从后面传来的声音把他们俩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江石生拿着一蔸白菜和一罐酸辣椒赶过来了。龙小翠的脸涨得愈红了,几步就跑上楼去了。李明君心里怪不好意思的,嘴巴还挺硬:“干什么?提水,不行吗?”

“行,行!我没说不行呀!”江石生的一张麻子脸笑得更灿烂。

龙小翠朝四周看了一下,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真是太熟悉了。她自娃娃班起,在这个学校呆了五年。这里的一切除了比原来更陈旧些,基本上没变样。现在还是在二楼用火盆烧柴,用一个三脚铁圈架锅煮饭炒菜,角落里放着一大堆学生们捡回来的干柴。砧板放在一张破课桌,上面堆满了葱蒜和菜蔬。

李明君熟练地在砧板上切着菜。他一个人过惯了,自理能力还算不错。饭煮好后,李明君就开始煮菜。江石生帮着打下手,并在那里海吹神侃。他专门讲些本地农村常说的一些笑话,比如《捞到个屁》之类的,惹得李玲玲笑个不停。龙小翠也在帮忙洗菜,并不像玲玲那般疯笑。听到精彩外,也只是微微一笑,像一朵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有时和李明君四目相视时,她触电般地把眼光投向别处。李明君挥动菜勺,将一锅菜炒得滋滋作响,不一会儿空气中弥漫了饭菜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天气有点冷,龙小翠走进房间里生炭火,发现那本笔记本不见了。她心虚得更厉害,倒好象是自己的**被揭露似的。

“开饭喽!” 正发呆间,江石生一声喊打断了她的沉思。随着喊声,龙小翠看见李明君进房来摆好桌椅,大家手忙脚乱地忙着摆碗筷。

龙小翠闻着香喷喷的饭菜,打量着进进出出忙碌的李明君,心中突地冒出一个念头来:若是哪一个女孩嫁给他,那不知有多幸福呀!

“我怎能有这样的想法呢?”龙小翠的脑海里出现“嫁人”这个念头,一下子羞住了她。本来,作为在校学生,这种事想都不敢想的,幸亏没人知道她的心事。

龙小翠和玲玲不喝酒,客气一番后盛了饭吃。李明君和江石生喝一点酒。李玲玲一点也不拘束,吃饭时还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一副开心的样子;龙小翠则显得比较拘谨,很少说话。为打破僵局,李明君不时地催促龙小翠拣菜,劝她多吃一些。江石生偏又出来捣乱,说他偏心。李玲玲也跟着瞎起哄,弄得龙小翠更拘谨了。

“这可不好,我要想个办法,让气氛活跃起来。”李明君心里想道。他清清喉咙,说道,“各位,先不忙吃饭,我给你们讲两个笑话,好不好?”

江石生带头叫好。

“有三个老太太,年纪比较大,记忆力自然也比较差了。有一天,她们三人在一起,讨论起这件事情。第一个老太太说,‘唉!人老不中用了,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另两个说,‘怎见得?’第一个老太太说,‘我走到楼梯中间就犯糊涂,不知是该上楼呢,还是该下楼?’第二个老太太深有感触地说道,‘是呀,我也差不多。有时我打开冰箱,就不知道是放东西进去呢,还是拿东西出来?’”

见他们听得入神,李明君歇了口气,继续说道:“第三个老太太坐在桌子边,用手指把桌面敲得哆哆响,说道,‘我看你们真是老了,我可没你们这种现象……’话没说完,她忽然站起来,朝门边走去……”

说到这里,李明君故意停住。江石生和玲玲伸长了脖子问道:“怎么样了?”

李明君瞟着只是微笑着的龙小翠,拉长了调子:“她对那两个老太太说,‘咦?你们听到没有,刚才有人在敲门?”

“哈哈哈……”江石生和李玲玲笑得前俯后仰。龙小翠听他说得那么传神,本来就想笑,又见江石生和李玲玲笑得那副模样,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李明君看见龙小翠被惹笑了,索性站起来,手脚挥舞。“还有一个哩!有一天我在教室里上课,看见龙林辉总往后面看,我就决定惩治他。我就说,‘龙林辉同学,那后面有什么猫儿狗儿的,那么好看?你不是喜欢往后看吗?好!这节课你就这样偏着,不许动一下。”

“你怎能这样呢?”龙小翠答话了。

“你不知道,他们不这么整一下,调皮着哩!我开始来的时候,他们竟大胆地拍着我的肩,和我称兄道弟哩。”

龙小翠听他这么一说,也不禁觉得好笑。

“那后来怎么样?”江石生和李玲玲等得不耐烦了,催促着李明君。

“后来?在下课的时候,我走到他面前──噢!不对,应该是后面。我对他说,‘龙林辉同学,你可以把头转过去了。’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他怎么啦?”大家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哭丧着脸说,‘老师,我的脖子转不过来了’。”

“嘻嘻嘻……”李玲玲捂着嘴笑着,口水都流了出来。

“哈哈哈……”江石生笑得用手捧着肚子,弯下了腰,一只脚把地板蹬得咚咚响。

“哧哧哧……”龙小翠终于被逗乐了,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龙小翠用手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道, “学着那……死样子……”

李明君出了一身汗,如释重负。他知道,龙小翠的拘谨终于被他打破了。

“别尽说浑话了,你们不去接蒋老师?”龙小翠还惦记着这件事。

“你就不能去吗?他也是你的老师耶!”江石生起哄道。

第六章

已经深夜十一点多钟了,蒋老师和龙林辉的父亲还在喝酒。 龙林辉的父亲又黑又瘦,一说话就露出门前镶的两颗银牙来。李明君和江石生刚过来,就被他硬拉着上了桌,在旁边作陪。桌上的菜被龙林辉的母亲热过几次,没过多久又凉了。龙母是一个身体健壮的中年妇女,并不喝酒,只在一旁给他们暖酒热菜,不时地往桌子下的火盆里加点木炭。这里的酒都是自家用米酿造,用木橧烤制出来的,酒质浓而纯。在这寒冷的冬天,用烫壸把酒烫热了喝下去,面前烤着热烘烘的炭火,倒也确能使人寒意顿消,通体舒泰。

龙林辉还没有睡,在看着他哥哥姐姐、李玲玲、龙小翠在一张小桌子上玩纸牌。因他不会,又在那儿捣乱,他哥就说了他几句,他马上就跑到他母亲这里来告状来了:“妈,哥哥不准我打牌!”

“你懂个屁!就知道在这里生事。能干的话,去把菜热热!”龙叔训斥着他。

“我才不哩!我还小,做不了这事。叫哥哥去,他大些。”

“老师们都在这里,你都不听话?”龙母故意板起了脸。

“我要困觉,我累了。”龙林辉说完,便往他母亲怀里倒。

“懒鬼!”龙母笑着拍拍他的头,帮他脱衣服:“你晓得做事,我都享福了。”

“哥哥,你们还打牌?快去暖菜,爸爸说的。”被脱了外套的龙林辉还不安份,扯开喉咙朝他哥姐喊道。

“别在这里噪耳了,困你的觉去吧!”坐在一旁的龙叔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龙林辉夸张地喊叫起来。这情景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我们喝吧!李老师,来,我敬你一杯!”龙叔已经有点醉意,脸成了酱紫色。

“龙叔,我不喝酒的。不信,你问问蒋老师。”李明君向蒋老师投去求救的目光。

天冷喝一点,发发热是有好处的。这酒好,喝了保证你舒服。”

“不行,我确实不能多喝。我来学校第一天就喝得吐了。”李明君看见求援无望,只好拿出这件丑事来推辞。

“你喝一点点,我喝完这一杯!”龙叔说完,拿起酒杯一昂头就将酒喝干,李明君只好也跟着喝半杯。

“几位老师,喝一点,表示一下意思!现在我家里有四个小孩读书,实在拿不出东西来招待你们。今天杀了猪,只是请你来坐坐。”

“龙老弟,莫这样讲。你有四个小孩,还供他们读书,已经很不错。有的家里一个也送不起。”

“唉!没办法,谁让我们命苦?我们当初也想得差,要是响应计划生育政策的话,就没有这么辛苦了。”

“先苦后甜,慢慢会好的。孩子长大了,会体谅父母的心。”蒋老师安慰他道。

“体谅个屁!不给我添乱子,我都喊他们作老子了。”龙父和蒋老师碰了一下杯说, “本来不想让他们再读书了,可一想,这个社会,小孩子不读书没出息。光是生得多,没培养好,还不是回来戳牛屁股。”

龙叔的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他老婆在旁说了一句:“又喝多了。”

“蒋老师,你是知道的。我们这里挣点钱不容易,光种几亩田地有什么出息?养个猪婆,一年下两窝猪仔,卖的钱刚够两个大的上初中。杀个肥猪在这里是卖不出多少钱的。大家你砍一点,他砍一点记帐,下回他杀猪后又去砍回来。”

“打平伙!”蒋老师用手指醮了点酒,抹在额角上,笑着说道。

“对对对!就是打平伙!小孩子屁臭不懂,还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每星期回来都吵着要钱,好象我们是前世欠他们似的。”

“教育是上代人对下一代人欠的债。”李明君引用了一句格言。

“这些收帐鬼,越来越不听话!你们三位老师都在这里,我和你们讲明:若是我的小孩不听话,或者是做错了事,你们就给我打;题目做不出,就给他们罚站、罚跪。”

“龙叔,现在时代不同了,小孩子珍贵着哩!《义务教育法》也规定,不能打骂、侮辱、体罚学生。”李明君说道。

“不管严点,他们就会失教。蒋老师,你说是不是?”龙叔紧盯着蒋老师,酒也忘记喝了。

“我们那时候读书,”蒋老师不急不忙地说道, “背书不过,手要挨板子,有时手都被打肿。做错了什么事,还要面壁思过。”

“那还不算,在私塾里,还有顶水盆、跪烂瓷砖哩。”

“那是解放前的事。现在社会在进步,学校实施素质教育,这是件好事。”蒋老师顿了一下,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在我们这个学校,不对他们严点也不行。现在的学生太娇气,吃不了苦,受不得气。”

“他们吃过什么苦?和我们比,他们是‘糠箩里跳进了米箩里’。他们还不知足。”

“依我的看法,只要不过分,对学生采取适当的惩罚手段是必要的。”

“我们这里有句古话:‘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要变坏。’我的小孩子不听话,你们放心地去罚,我绝对不会说你们什么怪话的……”

冬天的深夜格外寒冷。李明君已喝得有点醉了。虽然烤着火,但酒劲过后,一身反而冷得哆嗦起来。龙叔的四个孩子都已经睡去了,龙母陪着龙小翠她们坐在小桌子的火盆边,边打毛衣边聊天。李玲玲不时地打起了呵欠。蒋老师兴高采烈地和龙父天南地北地扯谈着,丝毫没有撤席的意思。现在是江石生在给他们斟酒。他看来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斟完酒后,就把手伸到火盆烤一下,然后竖起耳朵听他们海侃。

“石生,你提醒一下蒋老师,该回去了。”李明君捅捅他的腰,低声说道。

“不急,听他们说说话,蛮有意思的。”江石生看来精神很好。

“都快半夜一点钟了,你看她们都想睡了。”李明君用手指着李玲玲她们。

江石生左右看了看,用手挠了下头,拿着酒壸站了起来。

“蒋老师,我再斟两杯酒给你们。你和龙叔喝完,我们就回去,时候已经不早了。”

“莫急,蒋老师还没喝到酒哩!石生,你也坐下,明天没有课,放心给我喝!蒋老师坐夜是出名的,聊个三天三夜是没问题的。”

“哈哈……”蒋老师用手指点点龙叔说, “他们怎么能和我们比?我不喝了,我要同他们一起回去。”

“那不行!我们难得在一起喝酒,这一次要喝个痛快……”

“那你们先回去,我等一下回去。”蒋老师摸出钥匙递给江石生。

“莫信他的鬼话,你们走!他是在这里歇的。”

龙叔睨着醉眼,一只手拉住了蒋老师的手,不让他起身。

江石生接过钥匙就往外走,李明君三人和他们道过别后,也紧跟着出去了。

现在已是深夜,天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寒风把身上带出来的一点热气吹走了,冷得人直打颤。大家加快了脚步,恨不得马上赶到学校去。因为只有两把电火,江石生提着一个走在前面,李玲玲和龙小翠走在中间,李明君提着一个走在后面。

这是挨着小巷子边的一条又窄又陡小路,路基是些青砾砂石,高低不平。两束电火一前一后照,才能看清路,光线之外的东西都看不到,只能凭感觉是夹在巍巍的大山之间。除了巷子里的水在哗哗响,四周一片寂静。山路九曲十八弯,黑夜降临的恐怖让两个女孩子不停地催促着他们快走。

“我要做一件冒险的事情,”李明君因了酒精的力量,心中蓦地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我要吻她,得到她的爱!” 李明君有点兴奋。

“可是想个什么办法,让她既情愿又不生气呢?”

这让他很费了一番脑筋,心里有点发虚:“万一她不愿意,那将是多么尴尬呀?”

再转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学校,以及学校周围点有电灯的民居了。

“再不行动,就没有机会了。”李明君壮起胆,但一种犯罪的感觉还是让他一身发抖。他终于下定决心,突然把灯熄了,一把拉住了龙小翠细腻柔滑的手。

“你干嘛?”龙小翠吓了一跳,失声叫道。她用力把手往回抽,却被李明君抓得紧紧的。

“灯坏了,你等一下。”李明君故意提高了嗓门,“石生,你和玲玲先走。”

江石生已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嘿嘿”地笑出声来,他拉了李玲玲一把,说道,“快点!我们先走,我这电瓶快没电了。”

龙小翠更急了,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想掰开它。李明君拉了她一个趔趄,她平衡不住,就倒在李明君的怀里。龙小翠刚想喊,一只温润的,带点烟酒气息的嘴唇已紧紧地贴在了她的薄唇上,腰肢也被他有力的双手抱得紧紧的。龙小翠像被电流击中一般,瘫软在李明君怀里,再也喊不出声来。她任由他抱着、吻着,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的吻是那么温存亲蜜,使人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的初吻,在她还未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就被这个男孩夺去了。她的心里开始还有点不情愿,但这种感觉只在她头脑中一闪就消逝了,转而沉浸在初吻的甜蜜之中。

她感觉到他的舌头像火蛇一般向她探来,她慌慌张张,不知所措。他的舌尖已探到她的口中,不停地搅动。舌尖舐在她的舌尖上,涩涩的。她神智迷离,如坠云里雾里。

一种占有的胜利激动着李明君的心,他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揽着在怀中颤憟的龙小翠,他的心跳加速。他的左手颤抖着,探到她跳得如鼓点急似的胸部。龙小翠打了一个激灵,旋而觉得自己刚刚发育起来的胸部一下子挺立起来,像要挣脱自己的躯体而无限膨胀。一种神奇的、如饮甘醇的感觉在她心里荡漾开来。她忽然明白了这其中的真谛,激活她那娇小的舌头和他搅动在一起。她不再感到害怕,不再感到羞涩,她就希望总是这样由他爱抚着……

他们眩晕了。山静止了,水静止了……

第七章

龙有财匍匐在炭窑门口,小心翼翼地将炭窑里的木炭掏出来,放在窑口。孟冬的天气阴冷阴冷的,但炭窑里却是热气腾腾的。他把罩衣和毛衣都脱了,只穿了件深蓝色的棉纺纱衣,用一条灰色的帕巾缠着头。他全身上下都沾满了灰尘。龙有财将木炭掏出来的时候很小心,尽量不把一根根炭条弄断。在掏出部分以后,他就爬出窑来,将木炭装进大约半米高的竹篓里。竹篓是他自己破篾子织的。底是实心,周围像栅栏似的围了一圈。他将长炭条沿竹篓码一圈,将短碎的炭放在中间,面上再放上两层大块的木炭。不到十五分钟,一篓木炭就被他码得紧紧实实、漂漂亮亮了。

龙有财身材矮小,干瘦的身躯不超过四十公斤,码好的一篓炭差不多和他一般高。他用双手提着两只篓耳,吃力地将它挪到距窑边十多米的简易棚里。简易棚就是用杉篙在靠坡的地方搭建的。上面盖着茅草。炭篓放在这里,万一天气有变,也不至于将炭淋湿。

龙有财将炭篓挪到棚里,和另外几篓炭放在一起。搬完后,他一屁股坐在一根野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鼻上都沁出汗珠来。本来,他这副单薄的身子,是做不了什么重事的。可生活逼得他别无选择,谁让他养了一大群儿女呢?在这山坳里,没有什么好赚钱的营生,烧木炭卖就成了白果村的一项重要的副业。烧一窑两三百斤的炭,要准备两三千斤的生,累人吶!生柴要按规格长长短短劈好,装好。一窑炭要点火烧半天,自燃一天一夜,再焖一天,才可以开窑取炭。时间紧,龙有财不敢怠慢。

汗歇了以后,龙有财又觉得有点冷。他拿过浅蓝色的罩衣穿在身上,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袋来,把一小撮烟丝放到一张小纸上,卷成一个喇叭筒。然后他用打火机点燃纸烟,放在嘴里狠劲地吸了几口。刚吸了几口,他的肚子一下子疼痛起来。他知道胃病又犯了,赶紧扔掉烟,用左手抵住胃部,右手摸出一瓶药来。他打开盖,拿出两粒绿色的药粒胶囊来,一口吞了下去。疼痛还在继续,龙有财的眉头蹙得更紧,一张脸收缩得像松树皮似的。好一会儿,龙有财才缓过劲来。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对面山腰上的家。生活太苦了,要不是自己还有家室儿女,他早就不想活了。命运对他来说有点残酷。他生下来没几个月就死了娘,是父亲用稀粥勉强养活了他一条命。十二岁那年,父亲又被土匪用刀砍死。他孤苦伶丁一个人,靠给人家打小工混点饭吃。青黄不接的时候,他饿得没法,就去偷人家菜园里的瓜蔬吃,连生辣椒也不放过。因此吃坏了肠胃,落下个严重的胃溃疡。一痛起来,只有吃“雷尼西丁”才有效。这药他几乎天天都要带着,以防不测。

“老头子,你怎么啦?”这时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个帕包,从小道上走过来了。龙有财张开没牙的嘴冲她笑笑。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妻子龙金玉。她穿著一件褐紫色的罩衫,显得比较年轻,龙有财倒像她的父亲。

“是不是胃又痛了?唉!你这个病何时才是个头?饭菜是热的,你趁早吃了。”

龙金玉把帕包递给龙有财,便到窑边劈柴去了。

龙有财将帕包解开,用帕包抹了一下脸和手。他打开盖子,发现饭被碾得像稀粑粑一样,上面盛满了瘦肉和萝卜。

“怎么全是瘦肉?”龙有财皱起了眉:“不知道我牙不好?”

“还不是你那宝贝女做的?”龙金玉边劈柴边说:“萝卜瘦肉炖得很烂的,心痛你哩!这肉还是欠钱砍着木底塘龙支书家的。”

“哎,又欠帐。小吉的学费还没有交哩!”

“这么说,干脆连饭也不吃了?龙有财,名字倒取得好,实际上穷得没屁放。”

“嘿嘿!”龙有财咧开没牙的嘴笑道,“你叫龙金玉,也没见你从家里带一两金和玉过来。”

“鉖鼓配铛铛,蚱蜢配螳螂!”龙金玉一边狠劲地劈着柴,一边说, “自打嫁给你,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现在就小吉一个人读书,没什么大操心的。”

“善军呢?他二十好几的人了,家里还没条件给他相亲,等两年老婆都难找。现在小吉的学费还是新来的老师担保的。”

“我们和他又不熟,他怎么愿意替我们担保?”

“小翠说,是她同学的堂哥。她去玩过几次,这事还是她去说的。”

龙有财没再说什么,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心里隐隐有点不安,他心想要尽快多烧点炭卖,把欠的学费交上。龙有财吃完饭,喝了一点茶,便去装窑。他把生柴按长短次序摆好,龙金玉在一旁给他配柴。不到一个钟,便将炭窑装好了。他又搬来几个大砖放在窑口码好,用泥土把窑口糊得严严实实的。窑口糊好以后,龙有财便在窑口边点起了火,火焰“呼呼”地往窑里钻。不一会儿,烟囟便升起一股白色的烟柱来……

夜深了,龙小翠在黑暗中还大睁着眼睛睡不着。从后房传来父母轻微的鼾声,和她睡在一起的龙小吉,胸脯一起一伏地睡得正香。从塑料薄膜封住的小窗格子里隐约透进一点光来。

龙小翠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了衣服,用打火机点燃了油灯。她把桌子下的火盆拨开,夹来一块木炭,把乌黑的木炭放在将熄的火星上。一会儿,木炭毕剥作响,升起一股淡蓝色的火苗来。

龙小翠轻轻地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迭写满字迹的纸张。这是李明君写给她的信,捎她弟弟带回来的。白天她要做事,没时间也不敢拿出来看。现在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是最安全的。她怀着一种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情,颤抖的手打开信纸,对着昏暗的灯光阅读起来。(信全文如下)

亲爱的翠: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也许你会骂我,是不是有神经病,抑或是疯了。我承认,我确是有神经病,确是疯了──那是因为你而使我这样的。

前两封信里,我是不敢这样称呼你的,正如你前两封信里,称呼我为“尊敬的李老师”或是“敬爱的大哥”一样。原来我也只敢称呼你为“可爱的小妺”而已。因为你还是学生,我怎敢有非份之想呢?

你会质问我说:“既然你知道我是学生,为什么还要吻我,还要拥抱我呢?”

对于这个问题,本来我还想把它留在心底的。现在你既然不再读书,已不是学生了,那就把我心底的秘密告诉你吧!

我为什么要对你做出那样的举动呢? ──那是因为你触动了久蛰在我心中的一个梦想,才使我那样不顾一切的。

在我刚刚懂事,情竇初开的时候,我常对着天上的月儿遐想不已。我心中常想,若是能找到像神话传说里的嫦娥那般美丽痴情的女子,此生足矣!(请相信我,这是我真切的心理。)

因常对月遐思,一日竟得小诗一首,题为《追月》。现念给你听,好么?

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

洒得一地的清辉,

我透过窗棂望月,

她洁白得如一只温柔的羔羊。

她半掩着脸庞,

一如少女碰见生人的羞涩,

慌慌地躲进闺房──

一路上弥漫着她留下的馨香。

我愿化一只飞蝶,

循着这香的踪径,

追到三十八万公里的地方,

和她接吻!

我原来还担心你我年龄相差太大,可你说的一番话让我更加放心地爱恋你了。你说只要情投意合,感情深厚,相差十岁八岁又有什么要紧?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说出这句──“亲爱的,我爱你”呢?

亲爱的,我爱你!我的的确确在疯狂爱着你。不信,你摸摸你的胸口,那是我在跳动;环顾四周,那里有我在守护着你。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头脑一激灵,一首小诗呼之欲出,题目就叫《献给亲爱的》。如今我就以这首诗作为这次写信的结束语,献给你,好吗?

稚气末脱而相思的少女,

宛如巢中待抚的雏鸟,

我向你走来,

带给你爱的讯息。

亲爱的,别拒绝我,

只因为我对你──

充满了柔情蜜意!

永远爱你的人李明君写于白果村小学

初春的夜晚还很冷,但龙小翠还在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她被信里的言语激荡着,全身发热,脸上不时显现羞赧的表情。

“喔喔喔……”鸡叫三更了……

第八章

李明君在晨光微曦里艰难地移动着脚步。 从学校爬上半山腰,要了大约半个钟。他的肩上是一担九十多斤的炭篓子。开始上肩的时候并不觉得重,但时间一长,很久没干体力活的李明君就觉得脚腿发胀,口中直喘粗气。天还没有大亮,崎岖的小路泛着白光,路径依稀可辩。龙小翠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个打煤油的胶桶。她不时地停停走走,路不好走的地方,她就拉李明君一把。走着走着,李明君慢了下来。

“挑不动了吧?我来挑一下。”

“没事。我能挑。”

“别硬撑!姐姐都走到前面好远了。我们轮流挑。”

担子从李明君肩上卸下的时候,他的身子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拿起白胶桶和脱下的衣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时龙小翠已走远了,他拔腿追了上去。

李明君今天是陪龙小翠和她姐去卖炭的。她们来敲门时,李明君还在睡梦中。他爬起来一看,天还是黑乎乎的,寒风吹得人直打哆嗦。他弄不明白,她们就为到福寿乡去赶一趟集,卖一挑炭,披星戴月的摸黑上路,不知哪里来的一门子劲?而且赶集的人很多,走得很急。他们必须要在十点钟之前赶到,把炭卖掉。晚了,想找个买家都难。

白果村的方位是这样的:东邻麻江五十里,北邻茶林四十里。就是往南到五岭乡政府,也有三四十里。这三个乡镇都是偏僻的山乡,形成不了集市。只有朝西的福寿乡,是产粮区,人口稠密,对山里的出产需求大。农历每月逢一四七就是白果村人去赶集的日子。

从白果小学走时,李明君就听说,先要爬四五里路的岭到白云寺,然后沿山脊向西走二十多里才能到。他有点泄气,平时不带东西都要走三四个钟,何况他现在还挑着炭哩!

“还要多久才能上完这个岭?”李明君有点着急了。

“快了,上了白云寺就好走了。”龙小翠说话都有点吃力了。

“还是我来挑。这路太陡了,你又矮小,小心摔跤。”李明君又把担子接了过来。

这时天渐渐放亮了,沉浸在黛黑色中的巍巍大山,像加了大量的释稀剂,慢慢褪成灰白色。山脊越来越明朗,路面也越来越清晰。隐藏在黑夜中的原野渐渐露出了它的原貌。等他们走到白云寺时,天已经大亮了。东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厚厚的云层被染成褐红色。他们朝西北角的一条小路走去,这一路坡陡路窄,处处可见嶙峋的怪石,上面生长着低矮的叫不上名的灌木。他们经过了“一天门”,在一个叫“二天门”的地方停下来。这时的雾还在山谷里,极目远眺,只见远处山峦风卷云舒;云雾从谷底袅袅升腾上来,环绕在半山腰,白云寺里面的钟声响了起来,站在这里,真如在蓬莱仙境一般。

“真好看!真像在天堂里一样呀!”李明君放下担子,嘴里自言自语道。他在靠崖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来,朝后一看,只见崖底杂石矮树,深不可测。风从崖底吹上来,将他发热的身子一下吹得冰凉。

“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龙小翠紧挨着他坐下,给他披上衣服。一股沁人心扉的女性的气息在这晨风中弥漫。李明君深深地吸了一口,顿觉心旷神怡。

“你知道你坐在什么地方吗?”看见李明君摇头,龙小翠舐了一下嘴唇说道:“这里是‘山盟石’。听老辈人讲,我们龙姓这一族,为避祸乱才躲到这山旮旯里来的。为了安全,先人规定,只准本族人嫁娶,不准与外人结亲。但这并没能阻止外人的入侵,我爷爷就是被进山的土匪用刀砍死的。有些人还必须要请进来,譬如补锅打铁的手艺人。”

“那时有个叫龙香的姑娘,喜欢上了那个跟随铁匠师傅来的年轻徒弟。他们相亲相爱,咬破指头,在这尊大岩石上用血写下‘日月为盟山为证,石烂花枯情不移’的誓愿。可龙香家里人不同意,她就在一个赶集的大清早,跟上那个后生私奔了。族里就派人来追,追到这崖边的时候,龙香跑不动了,那个后生便牵着龙香的手跳了崖……”

“大清早就说跳崖,多不吉利……”

“事情就怪在这里哩!按理说,两人会没命了,可众人去崖下找时,却没有人影!听人说,他俩有神相助,升仙了哩!”

“你也相信这些迷信?”李明君感到好笑,又觉得龙小翠稚气得可爱。

“不,这是真的!”龙小翠一把抓住李明君的手,双眼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我就希望有个相爱的人,能带我离开这里,哪怕是跟他跳崖,也值得!”

“不,我们不会这样的。”李明君握着她有些粗糙的手,一股幸福的颤栗从他心底涌上来。他因激动而声音颤抖。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一定会带你到天堂去!”

“那我们在天堂坪,对着龙香起个誓?”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李明君与龙小翠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永恒的誓言。

“你们怎么这么慢?我的那挑炭都卖了,你们还在这里?”说话的是一个脸庞宽大、身材矮胖的年轻妇女,留着又粗又长的辫子。她就是龙小翠的大姐,嫁在龙小翠家反背的野猪冲。

“姐姐,我们挑不动了。”龙小翠撒娇道:“肩膀都挑肿了。”

“千金小姐似的。”大姐笑了起来,露出又粗又白的牙齿。 “我帮你们挑。你们快一点跟来。”说完,把辫子一甩,挑上那担炭就走了。

李明君刚想争着去挑,龙小翠一把拉住了他:“别怕,我姐力气大着哩!”

“你怎么不体贴一下你大姐?”

“惯了。”龙小翠得意地冲他笑笑。

“在家的时候,有什么苦事都是推给她做。我们可好了。她今天本来不来赶集的,是我硬拉着她出来的。”

“你不怕她到你爸妈面前告状,把我你的事说出去?”

“不怕的,她不会说的。她如果说了,我就不理她。”

“你这个滑头,就会欺负你姐,”

李明君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龙小翠的额头,两人相牵着朝福寿乡走去。

褔寿乡在潇水河的中游,是泷泊县唯一的产粮区。福寿乡政府就靠在河边,青青的河水如一条玉带,蜿蜒盘曲。河水打着旋儿,一股股往下流去。河两岸是低矮的丘陵带,布满星罗棋布的稻田。大大小小的村庄散布其间。

他们走过渠道上的水泥桥,走进了弯弯曲曲的田间小路。田野里一片萧瑟,未收回的稻草横七竖八地倒在田里。只有一些瓜子草、苗子菜绿油油地青着。

李明君和龙小翠赶到集上的时候,已快中午了。太阳已升得老高,气温也高起来,他俩耐不住热,把罩衣都脱了,只穿了里衣。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十一日,集市上挤满了人,肩挑手担的,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的景象。商店里摆满了货物,琳琅满目;菜市里,卖菜蔬果禽的,吆喝声不断。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膻味混合的气息。

李明君和龙小翠在人群中挤了好一阵子才找到龙大姐。大姐已把炭卖掉了,她把卖的四十块钱递给了龙小翠。

龙小翠抽了十元钱给她姐:“姐,你再帮我打十块钱的煤油。”

“你还要去干什么?”

“我们要去买一点东西。你等我。”

“莫玩得晓不得回来,早点!”

“哎!”龙小翠应着,拉着李明君又挤到人群中去了。

龙小翠走到一个小摊边停了下来。这是一个专卖女孩装饰品的摊位,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饰物,让人眼花缭乱。李明君亲自帮她挑选了两只绿色的塑料耳环,铁质的蝴蝶发夹,还买了几个小钢丝夹和几根缠花结的橡皮筋,用了还不到五块钱。

龙小翠刚想付钱,李明君拦住了她:“如果你不觉得寒碜的话,我来付。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尔后,他又压低了声音, “等你嫁给我的我时候,给你买贵重的。”

“我已经心满意足了。”龙小翠脸颊飞起发红晕,低声说道。

龙小翠拿自己的钱给李明君买了一包“红豆”烟,给弟弟称了点糖,剩下的砍了些肉。

路过照相馆的时候,李明君说:“我们照个相吧!”龙小翠点点头,两人走进了“美缘”照相馆。

“两人照相呀,请到里面来。”

店主是一个廋廋的中年人,看见他们进来,笑容可掬地迎上来:“你们先打扮打扮。”

天气还热,李明君穿了一件花格子衬衫,没什么好整理的。龙小翠穿了件禢色半透明仿绸衣。她把头发梳妆好,将新买的钢丝夹把头发夹了起来。

“你们再靠近一点,对!笑一笑!哎,手势做得好,注意了,眼睛不要眨……”

中年店主手舞足蹈地吆喝着,龙小翠打着“v”字手势,甜蜜地倚在李明君身上。

“卡嚓!”一阵镁光灯在他们眼前闪过。这一刻定格,已成永久的记忆了。

第九章

眨眼间,阳春三月到了,蛰伏一冬的景物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原野里的树木开始抽苔发青,鲜草从枯黄的地面冒出来。巷子里的水草绿油油的,嫩得能捏出汁来。杜鹃花开得最早,红艳艳地点缀在山岭间,煽动初春的热情。田野山漕里又响起了各类蛙儿昆虫的叫声。鸟儿穿梭在山野丛林中。小巷里涨了春水,水流渐渐大了,缓缓向西流去。人们正在田间地头忙着耕种,一派忙碌的景象。俗话说得好:“一日春工十日粮,十日春工养个娘。”农民对土地的感情,就像父母抚育自己的儿女一样。他们辛勤劳作,就是希望自己能有个好的收成。

李明君和龙小翠的感情,也正如这春天的温度而与日俱增。两颗年轻而炽热的心,通过频频来往的信件而日益亲近。和风轻启他们单纯的心扉,他们在相互的倾诉和期盼中而幸福。龙小翠不时用自己的双手为李明君折千纸鹤的挂纸。她还经常用彩笔描一些图片,画一些花草,写上一些祝福的话语。李明君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哪怕只是一张小小的纸片。在他的心里,这些小东西可都是些沉甸甸的爱意呀!

龙小吉经常给他俩传递信件,而且对李明君的话极为听从,每次带信都不让他父母知道。作为回报,李明君常给他暖饭,有时煮了好菜也叫他一起吃。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明君批改完作业后,就在油灯下阅读来信。内容一般都是令人愉快的和欢欣的,但不久前来的一封信却使他不安了。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

你好!工作忙碌吧。

首先送你一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你的来信收到。你说,我写去的信,你要在安静的时候才能体会,这是真的。你写来的信,我也要在安静中才能读懂。有时看到你说的趣事,不由得微笑一阵;有时想起一些难解的事情来,我就会等到月亮星星都睡着了,我才在寂静的夜晚中沉思。我在想,如果我的心像外面的世界一样,该多么幸福呀!

亲爱的,你要理解我的心。不是我不爱说话,而是我有些话说不出口。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里想了很多事。可等你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又忍住不说。怕你也难受。你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我衷心祝愿你能实现。你在天堂坪说的一句话,我如今还记忆犹新。你说你有朝一日出人头地,要带我上天堂去!我并不想享受荣华富贵,我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便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我那天曾经问你,跟我走的路是不是很难?当时你并不在意。实际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走坎坷不平的路,希望能跟你走宽阔的道路。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本来很想和你再见面的,可是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经常去你那儿了。因为有些爱管闲事的人说了些难听的话。这周星期三,我们村的龙村长在定石哥家吃饭。我去看电视,当时正在播放《星光灿烂》节目。我说了句,“哎呀,放着《星光灿烂》的哩!”村长说,“你就那么喜欢灿烂吗?你想灿烂了?灿烂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定石哥说,“她想嫁人了。”村长说,“你想嫁给谁?是那个李明君吗?我看你经常往学校里跑。你这么点大就想这些?”

听到这话,我羞死了。我现在都不敢和你见面,免得他们讲闲话。我也清楚他的想法,他是想要我做他的儿媳妇的。他有一个儿子叫龙友国,就是经常到你们学校去的那个人。他仗着父亲是村长,总是横行霸道。有次我在山漕漯里采猪草,他从那里经过,竟对我动手动脚。幸好有人经过,我才摆脱他。后来他扬言说,我已是他的人,谁敢打我的主意,谁就“吃不了兜着走”。虽然这是吓唬话,我还是很害怕。

好了,不说这些烦人的事了,亲爱的,你叫我帮你迭的纸花我已经迭好了。那是我花了很大的心血迭成的。你可以问问我弟弟,一有空我就坐在桌前迭。我母亲总是训我,我并没有灰心。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受点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时间不早了,就写到这里,以后再说,好吗?

祝你天天快乐!

一生爱你的人:龙小翠

四月四日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龙小翠和李明君相好的事,很快在白果村传开了。这话传到龙金玉的耳里,气得她把女儿大骂了一顿。但龙小翠仍背着她和李明君通信。她又让龙有财去“教训”一下女儿,可老头子竟不表态。她愈发恨他宠坏了女儿,一气之下竟到市里二女儿那里去了。这时龙有财的胃病又发作起来,痛得他冷汗直冒,所有的家务活就全撂给了龙小翠。这下可苦了从没做过多少农活的龙小翠。她每天早早起来煮饭给弟弟吃,打发他去上学。然后去喂猪担柴,寻猪草煮潲,忙得不可开交。一天下来又脏又累,可她反而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李明君几乎每天都有信来,他俩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龙有财也知道这件事,并没有干涉她,她沉浸在爱情的欢乐之中。

这天晚上,龙小吉又带回来了一封信。李明君写来的信总是不时在变换着格式,时不时还写几首短小的情诗,让她如醉如痴。爱情是多么的富有魅力的事情呀!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份散文式的情书吧!

爱翠 小札

翠,你四月四日的来信,我接连看了好几遍,心中的感觉是复杂的。我甚至不知道怎样来回答你,所以今天我静静地坐在学校里,才能集中精神来给你回信。

首先,说说我现在的心情吧。今天天气晴好,阳光明媚,习习南风吹拂着山岭间的花草树木。我的窗外是一派春天的景色:青青的草从地面上冒出来,枝枝丫丫上绽出嫩绿的叶子。多情的春鸟“嚁嚁”地在枝头欢蹦乱跳…… 看着这景色,我心中一阵感动,想到了这么一句话——这是个爱情的季节!

我拿出你送给我的东西,一一翻阅。我把你折得很长的折纸绕在我的窗户和床帐上,每天叫学生采几朵鲜艳的杜鹃花,插在上面。看见火红的花朵,我就想起了你美丽的容颜;再看你用心编织的工艺品,一种幸福的感觉就涌上心头,沁散到全身……亲爱的,我已如此心醉,你说我对你的爱恋还有什么话可说?

细读你的信,才感到你的心思是如此的细腻,情感是如此的丰富。这真不像是从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口中说得出来的。因而我更为之动容。在路上你说的话竟有那么大的深意,真是我万万没想到。若是当时你说出来,我不知有多感动啊!但男孩子,特别是我,粗心惯了,哪里就想到这些?该拍拍我呆呆的脑袋了。

亲爱的,和你在一起总觉得时间太短,但我也怕招人说闲话。我们就经常写信联系吧!我在学校实际上也是很忙的。每天要上五节课,煮三餐饭吃,晚上还要批改作业。原来还没有电,所以一般在七八点钟就睡了。不过现在要好些了,因为明天会接电来,以后你写信来,我就会在灯光下沉思,在幽静中遐想,给你传去一句句火烫的情语,好吗?

亲爱的,你还告诉我龙村长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让他去说吧!我不会饶恕那个龙友国的。你不要害怕,若是那个小混混以后再欺负你,我一脚踢死他!

我俩的合影已收到。看到这张合影,我灵性又活动起来,作了一首《凝固的笑靥》献给您:

每当想起你

就拿出我俩的合影

看一眼久违的你

慰藉我渴望的双眼

你是那么美丽

甜蜜地倚在我身上

相机留下的美好瞬间

于我却是亘古的记忆

你打着v字手势

笑得那么甜蜜

你是胜利的

因你已俘虏我的心

看你美丽的容颜

令我寝食难眠

吻你千遍万遍

哪怕只是永恒凝固的笑靥

这是我胡乱写出来的几行字,原本算不上诗的,可它却是我真实的思想写照。希望你以后多照一些好看的照片给我。

千言万语,说不尽我要说的话语;千头万绪,理不清我对你的情丝依依。愿你如无瑕荷花,从俗世中脱颖而出,亭亭玉立于清池之中。那时我愿化一只飞蝶,围绕散发清香的你盘旋飞翔,不停地轻轻为你吟唱、吟唱……

爱你的君写于四月中

第十章

“同学们,今天我们复习昨天所学的词语,巩固一下以前所学的知识。”李明君站在讲台上,声音宏亮说:“我们现在不再像从前一样,进行简单的听和写。我们要采取一种新的方式来加强学习。”

李明君说完这话,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龙小翠。她正抱着一大迭卡片看着他侃侃而谈,李明君说得更来劲了。“同学们,你们每周晚上都喜欢看什么节目?”

“《快乐大本营》,天天好心情!”一听老师聊电视节目,学生们几乎异口同声地喊出近期热播的娱乐节目来。

“今天我们就像电视里那样做猜词语的游戏。”孩子们一听做游戏,顿时雀跃起来。

“我们现在欢迎小翠姐姐也加入到我们的游戏中来。”

“噢!”孩子们鼓掌欢迎起来,龙小翠满面通红地走进教室里来。

“咦?你们看,老师和小翠姐姐很像《快乐大本营》里的何炅和李湘耶!”龙林辉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声嚷起来。

“李湘和何炅,快乐到永久!”孩子们齐声欢呼起来。

“我们叫小翠姐姐帮一个忙。”李明君拿过几张卡片,说, “我这里有十几张卡片,上面写的都是我们学过的词语。我先抽两个同学,一个刘美玲,一个龙少兵,到黑板前面来。”

“怎么玩呢?”龙小翠接着说道, “上来的同学不准看我手上的纸片。我亮牌给下面的同学,你们把它的意思说出来,上来的同学就把这个词语写出来。”

“现在开始!”龙小翠亮出了第一张卡片。

“摇头晃脑。”有几个孩子大声说了出来。

“不能明说的。你们谁能把它的意思说出来,就举手发言。要让在黑板前的两个同学听得懂,写得出来。比如‘摇头晃脑’这个词语,怎样使大家都理解呢?”

龙小翠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可以先用动作表示——摇摇头,晃晃脑。然后提示说,‘这是个四字成语,表示我表演的这个动作。’明白了吗?”

“明白了……”

下课后,李明君和龙小翠在房间里聊着天。他们为今天这堂课取得到的成功而感到兴奋,李明君甚至想到以后要在教学中增加“趣味教学”这个课题。

“老师,快下去!江老师和龙友国两人又在下面教室里打起来了。”

口中喘着粗气的龙林辉气急败坏地跑李君的房间门口喊道。李明君一听,顾不上招呼龙小翠,赶快跑到楼下去。只见江石生被龙友国压在桌子上动弹不得,脸涨成了青色。

“干什么?放手!”李明君大声喊起来,怒眼瞪着龙友国,说:“怎么,想打架?”

“哟,又来帮手了。”龙友国看见他来,赶紧放开了江石生,说:“你们人多势众,打赢了也不算本事。有种的我们单挑!”

“单挑就单挑!”李明君血气往上冲,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想到他经常横行霸道,李明君决定借此机会狠狠惩治他一番。

“谁要是帮忙,谁就是狗日的。”龙友国补充了一句。

李明君攥紧拳头向龙友国砸去,龙友国退后一步闪开,然后又扑了上来。两个人便扭打在一起。那些学生们被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弄不懂自己的老师为何要和别人打架?文弱的李明君哪里是龙友国的对手?三下五除二,李明君就被压在了课桌上。这时李明君的头朝下倒垂着,眼冒金花。他看见一张张稚嫩的娃娃脸惊恐地看着这场搏斗。江石生因有言在先,只能在一旁干瞪着眼,嘴里大声嚷着为李明君加油。

模糊中,李明君看见龙小翠正在望着他。她的眼里除了惊讶,眼神还流露出恐惧和无可奈何的悲哀。再一看龙友国正得意得呲牙咧嘴的,笑得一双小眼睛都快迷上缝了。李明君的心中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体内突然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力量。他猛然将龙友国从他身上拋开,未及龙友国反应过来,他像饿虎一样猛扑过去,将龙友国绊倒在地,然后用手死死抵住他的胸口。

“噢!憨货!”江石生带着那帮学生大声起哄道。“噢!龙友国是憨贷……”

“好了,我服输!”龙友国在下面挣扎了好久,终于点头认输。李明君松手先站起来,拉起压在地上的龙友国,龙友国不好意思地冲他们笑笑,拍拍身上的泥土,灰溜溜地走了。

“他为什么要和你打架?”李明君询问江石生。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丢了铅笔,我想用你上次教我的心理战术查出来。谁知龙友国来后,他侄儿告状,说我打他,于是他便来找我的岔子。”李明君想起上次他们班有个女学生丢了钢笔,他使用心理战术让那个偷笔的同学主动交了出来,那件事让江石生非常佩服。

“傻b,同样的方法用在不同的场合,效果不一定好。有些计谋只能用一次……”

也许是天性使然,李明君教起语文来得心应手,可对于数学,他就大费脑筋。不管他花多大的劲,学生们的总体成绩还是提高不大,这让李明君急躁不安,常对着学生的错题愁眉不展。

这一天傍晚,李明君又被一道题难住了。题目是这样的:凤岗小学六年级同学到山上植树,一班植了168棵,二班比三班少植树18棵,三班比一班多植12棵。问:二班植了多少棵?

这个题目,据李明君的理解是最简单不过的了。因而也没仔细看参考教案,按他的理解给那些学生讲了。可学生们一做出来,却是五花八门的答案。李明君苦口婆心地给他们讲解,还是有许多学生干瞪着眼,一副茫然的样子。

看来,这种问题只有请教蒋老师了。

当李明君推开蒋老师的房门时,发现蒋老师正在昏黄的电灯下拉着二胡,二胡声音被压得很低,显然是怕别人打扰他,看见李明君进来了,他的二胡声嘎然而止。蒋老师笑着说:“有什么事吗?”

李明君拿出了那道题,向他说明了原委。

“你是怎样给学生们讲解的?”蒋老师放下二胡问道。

“我是说,要求出二班种植了多少棵树,根据已知条件,可先算出三班种植的棵数,二班自然就出来了。”

“问题在于,那些学生有没有你认为的这么简单?他怎么知道先算三班的棵数?”

“那题上不是明写着吗?”

“不要想当然。你要明白,他们是一无所知的小孩,你的教育就是要把他们不懂的变成懂的,让他们所认知,这就需要一个过程、一种方法。”

“我还是不太理解你的意思。”

“就以这个题目为例。问题是二班种了多少棵树,按一般常用的逻辑思维,这道题的思维顺序是这样的:一班植了168棵,三班比一班多植12棵,就可先求出三班是168+12=180棵,二班比三班少植18棵。所以二班就是180-18=162棵。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这有一术语,叫‘顺向思维法’。”

“但在这个题中,第三句和第四句位置互换,这在一向是顺向思维的学生脑中就会产生错觉,他们认为,这道题应先思考二班,而二班又让他们无从下手,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那怎么办呢?”

“采用反向思维法。对孩子就说是反转想,从问题开始进行思考。问题是求二班种了多少棵树,和二班有联系的一个已知条件就是二班比三班少植18棵树。那么就可以知道,要想求出二班的答案,就必须要知道三班种了多少棵树。求三班的已知条件是:三班比一班多种12棵,一班种了168棵。那么三班就是168+12=180棵,二班就是180-18=162棵。”

“真是‘活到老,学不老’啊!”

“慢慢来,别急!教学之前一定要备课,要多参考一下教案。你做事很认真也很努力。如果你再掌握一些教学的经验的话,你会进步很快的。”

“但是,我这样做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代课老师又有什么出息?现在这个工作也是安慰一下自己,填补一下自己的内心空虚罢了。”

“人生在世,什么事都要尝试一下。像我刚才说的,顺向思维行不通了,就用反向思维法。按理说,你吃过很多苦,现今工作又不稳定,看来没有一点希望,没有一点前途。可反过来想想,正是这种环境磨练了你吃苦认真的精神,只要有这种精神在,何必要挤在这一行做?你们初中时学的‘塞翁失马,焉知祸福’就是这个道理。谁说这一段经历不会成为你一生中的一笔财富呢?”

“我能够当上老师,也是与我拉二胡有很大关系哩。我小时家境也不好,只读了高小毕业。辍学在家时,就迷上了二胡,闲了雨天地练。好多人都说我不务正业。那时乡镇搞文艺调演,我因为二胡拉得好,被乡文工团选中到乡剧团。在那里我觉得自己文化水平太低,又自学了高中的课程。后来文工团解散,农村需要民办老师,我报名考取了,几年后转为正式教师。你说,如果不是我‘不务正业’,我能‘务上正业’吗?”

李明君被他最后这句话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不喜欢拉二胡,我喜欢弹风琴。”

“知道《二泉映月》吗?”

“知道一点,听我父亲拉起过。”

“它是民国民间艺人瞎子阿炳作的。那真是为受苦难的人谱写的一支曲子。其身世之苦,历事之悲,寄寓之深,非一般的二胡曲可比。你若愿意,我就拉给你听……”

不等李明君回话,蒋老师把腰板一挺,左手指扣住琴弦,右手拉动弓弦,凄切的二胡声幽幽地吐露出来,在李明君的心里回荡……

第十一章

夕阳落到山后,就像山顶上挂着的一个红灯笼,把西边的山峦染得一片通红。热气已渐渐消散,原野凉爽下来。李明君和龙小翠他们还在横冲漕门口插着田。大约一个人还有两厘田的面积时,姨娘已经站在屋场上喊话:“天黑了,大家快收工,回来吃晚饭。”然后又催促在跟前玩耍的孙子:“你就晓得生事。快去叫李老师和小翠姨娘他们回来吃饭。”说完便返回厨房里去忙碌。

海仔蹦蹦跳跳地跑下来,站在田埂边喊道:“李老师!姨娘!我奶奶喊你们回去了。”

正在忙着插田的一个中年女人逗他:“你就知道叫你姨爹姨娘回去。我们帮你做事就不招呼了?”

海仔一听言语里欺负他,嘴立刻噘起,一副生气的样子,说道:“不许你们乱讲。”惹得大家一阵哄笑。

李明君和龙小翠相好的事很快在白果村传开。虽然也有人指手划脚地议论,但也不会去横加阻拦。许多人甚至还认为,李明君一表人材,龙小翠聪慧漂亮,两人还挺般配哩。刚才叫海仔来喊人的就是龙小翠的亲姨,也就是李明君来这里教书时碰见的第一个人。俗语说:“外甥多像舅,甥女多像姨。”龙小翠就像他姨娘。姨娘比龙小翠的母亲大,五十有七了。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女。除过幺子,大的三个都已成家立业。四兄妹都在外打工,每月都会寄一些钱回来,家境比较宽裕。姨娘每年都要送给龙小翠家好多衣服鞋袜穿,还时不时接济他们一些钱物。龙小翠读书时总喜欢上她家里玩,姨娘待她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李明君来到白果村小学后,因为工作认真,学生成绩普遍提高,赢得了家长们的尊敬。大家对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都有好感。姨娘看到他相貌端正,行事有礼,打心里也喜欢这个小伙子。看见他和自己的外甥女好上了,于是极力想撮合好他们。李明君和龙小翠的关系尚未公开,所以也不便光明正大的约会。姨娘就想出这样一个办法来。

在白果村,在男女关系上,男女之间拉拉扯扯,偷点情什么的,倒也不被认为是十分不光彩的事情。在山村的俚语中,流行着这么一句口头禅:“男人不偷情,在世枉为人;女人不养汉,莫在世上站。”这种说法虽然有点荒唐,可山里人还振振有词:“就许你们城里人风流,不许我们山里人浪漫?”在一个村子里,某人和某人相好,这是公开的秘密。比较而言,山里人见识不宽,思想单纯,这些风流韵事就成为他们津津乐道,甚至乐此不疲的话题。请人做事,比如插田什么的,主人请人的时候,也尽量将双方请到。这样不仅使单调劳累的农活显得兴味盎然,而且干活的劲头十足,速度特别快,这也是主人觉得划算的事。

李明君插田的速度很慢,差不多是棵棵在数。他和龙小翠在一丘垄里,龙小翠手脚很伶俐,一个人简直可抵上两个人,李明君自然也沾光不少。李明君细瞅另一厢的一男一女,低声神秘地说着什么。

李明君低声问龙小翠:“累不累?”

“不累。”

“你今晚在不在你姨娘这里歇?”

“不歇的。”

“那我送你,好不好?”

龙小翠看见有人注意到他们,她就没再吭声了。

插完最后一棵秧苗后,李明君和龙小翠到沟里把脚洗了。龙小翠冲着姨娘的家门口喊道:“姨娘,我们不吃夜饭,先回去了。”

“谁说的?”姨娘人未出来,生气的声音已传出来了。紧接着,姨娘手里拿着一把葱跑出来。

“莫讲鬼话,做事的哪有不吃饭的?不要多嘴,等下吃完饭,叫李老师送你回去就可以了。他不是要去帮你家里插田么?两个人还怕?”

姨娘的家就在小沟的山坡上,那是三座低矮的小木房。木房有些陈旧,木板都转灰色了。屋檐上,窗格子里,板壁上布满了黑白相间的蜘蛛网。屋顶盖的是木皮,历经日晒雨淋,上面长出油油的青苔来。压脊的柱子已腐朽,被虫子钻出无数个堆满粉屑的白洞来。人们在坡上的一条沟渠里洗着脚,不时有人用手脚撩起水溅到别人身上,传来一阵阵笑骂声。沟渠是用河里的小卵石和着水泥砌成的。沟渠离河底有两三米高的陡坡。沟口有一根打通了竹节的大楠竹,它被用来做水管。水管下端有一部0.3匹马力的冲水发电机在“嗡嗡”旋转。

在这偏僻的山村里,唯一可以证明这里不是闭塞的,就是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部黑白电视机和一些电器。这些家用电器必须要电。从二三十里外的乡政府接联网的高压电,成本高、费用大,很不合算。白果村的高山陡岭创就了无数条小溪,人们就自己动手筑坝积水。花上几百元买一台冲水发电机,带一部电视机和几个小瓦数的灯泡,比接高压电划算。因此走在白果村的大巷小冲里,只要是有房子的地方,就肯定有冲水发电机。这也是白果村人自觉比别人精明的地方。

傍晚的余辉慢慢暗淡下来,高山陡岭,小巷壁岩像是披上了一层黑纱。夜幕降临了,灯泡儿陆续亮起来,乡村沉浸在点点灯光里。大伙儿陆陆续续走进堂屋,姨爹忙里忙外地给客人倒茶。堂屋里摆着一大一小两张漆着红漆的八仙桌,大桌上堆满了碗筷杯匙,小桌子上放着热水壶和茶杯。

姨爹是一个额头上有一颗大痣,矮小又憨厚的男人。相比姨娘来说,他显得苍老而又丑陋。似乎有传染一般,龙小翠的父亲相貌也配不上她的母亲。对于这种差异,李明君百思不得其解。今天他看到姨娘像使唤小厮似的唤得姨爹跑上窜下,才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漂亮的女人往往能控制比她丑的男人;英俊的男人往往能控制比他丑的女人。究其原因是相貌相差悬殊。所以丑一点的男人会服服贴贴地侍候着漂亮的女人,丑一点的女人会心甘情愿地跟着英俊的男人。哪怕他们是红杏出墙,或是寻花问柳,他们都会心虚地让着。这般搭配的感觉反而比夫妻匹配的生活更显得平静,少有波折争斗。

“现在还没有吃饭,我们来打牌。”说这话的是龙小翠的表哥刘爱华,他刚洗完澡出来。这是一个长得帅气的男孩,前不久刚从外省打工回来。他很早就收工回家,此时他已穿戴整齐:西装笔挺,皮鞋镫亮,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远远闻来,他身上还洒了香水,发出幽幽的香味。他一出来就忙着收拾台面。

“就知道打牌,打牌能当饭吃?帮我收拾一下碗筷嘛!”姨娘训斥他。

“那不是我做的事。”刘爱华叼着烟,油腔滑调地说道。

“你说什么?”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就要发火。

“算了吧,姨娘,让他们去打。等下我帮你洗。”李明君把数落着的姨娘劝了回去。

“老表,你不来打牌?”刘爱华忽然叫住了李明君,口气中有一种傲慢。

“你们打,我没钱。”李明君心虚地应道。

刘爱华昂起头,斜着眼鄙夷地瞧了一眼李明君。他弄不明白,自己如花似玉的表妹为什么偏偏喜欢这个土里土气,相貌平平的穷小子?前两年他在外省打工,谈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对他很好,还给钱他花,可他觉得玩腻了的时候,又把她给甩了。他觉得凭自己的本事,泡女孩是易如反掌的事。他原来在家的时候,小翠还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两年不见,竟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似的,越看越美。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从打工回来见到龙小翠的第一眼起,他就千方百计想抠到她。可这个教书的臭小子却抢先一步和她好上了,这让他既嫉妒又无奈,对李明君充满了敌意。

“小翠,你来不来?”刘爱华盯着龙小翠,脸上露出殷勤的笑。

“我不来,我没带钱。”听到龙小翠的回答,李明君暗自高兴。

> “那有什么要紧。”爱华炫耀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迭钞票,抽出几张50圆的钞票扔到龙小翠面前:“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刘爱华说这话的时候,李明君在一旁看着。刘爱华的话很刺耳,他听了很不舒服。他希望龙小翠会拒绝。可令他失望的是龙小翠竟没吭声,那就是默许了。李明君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难受。

李明君把桌上的碗筷都收了,捧到厨房里的一个木盆里,打来开水去洗。

姨爹正在炒菜,铁锅里散出阵阵菜香。姨娘在一旁边洗菜边说:“唉!还要辛苦你。我爱华有你一半懂事,我都放心了。”

“还好讲,都是你从小惯坏的。”姨爹在一旁搭了腔。

“我又惯了他多少?”姨娘朝他瞪了一眼,提高了嗓门,姨爹马上不敢吭声,闷头去炒他的菜。

李明君一边洗着碗,一边心不在焉地和姨娘说着话。现在他的心里有了一种危机感。原来刘爱华不在家的时候,他是一个引人注目、令女孩子敬仰的男孩。可刘爱华一出现,就让他的优势丧失殆尽。他甚而有点自卑──与花钱大方、风流倜傥的刘爱华相比,他是多么的寒碜呀!

这种自卑的念头如蛇蝎般地啃噬着他的心,令他心神不安。

摆好桌子吃饭的时候,李明君是高兴的,因为龙小翠并没有要他表哥的钱。她从一开始就赢,到结尾也没有欠帐。摆杯箸碗筷的时候,李明君格外来劲。喜得姨娘把他大大赞赏了一番,又把刘爱华数落了几句。李明君嘴里虽不说什么,心里却乐开了花。龙小翠帮着上菜,只见她伶俐地奔出跑进。她今天穿了件黑色西装外套,灰蓝色西裤,简朴的衣着并不能掩盖她那青春美丽,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娇媚。

不一会儿,桌子上就摆满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菜肴。有猪肉炒青椒、酸萝卜炒牛肉、炒血鸭、清炖鸡、焖蒸红烧肉、大三鲜……全用大碗盛着。姨爹和姨娘还嫌不够,继续在厨房里忙着。帮工的人很多,摆了两桌都坐满了。按规矩,男入一席,女入一席。李明君不喝酒,于是挤到了女人坐的那张小桌子上。

大家落座后,在上席斟酒的刘爱华四处巡看,后来终于找到了李明君。李明君的眼睛和他一对视,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老表,你怎么在那下面,跟个娘们似的?”刘爱华阴下了脸。

“我……我不会喝酒……”李明君有点心虚,说话都有点结巴。

“讲鬼话。男人不喝酒,算什么男子汉?”刘爱华皱着眉头,嘴上仍不依不饶。

李明君感到自己的脸像被火烧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恨不得打个地洞钻下去。这时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喝酒,若是能喝,一定要和他斗斗酒。

这是多么令人尴尬的场面啊!李明君看看龙小翠,她的嘴唇嗡动了几下,终于没说出话来。她能替他说话么?那不是羞死自己,人家笑她争夫哩!

姨娘正端着菜出来,一见这情形,又训斥起来:“他不喝,你别难为他,好不好?”

“没意思,没意思。”刘爱华居然笑起来,坐下后招呼那帮男人吃喝起来。

李明君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向姨娘投去感激的目光。

最后出来的一碟菜是红烧鲤鱼。在农村,这是一个必备的菜,寓意“年年有余”。谁不希望自己家里五谷丰登,富裕兴旺呢?

姨爹姨娘出来的时候,晚餐的气氛到了**。但见男人们杯筹交错,喝得面红耳赤;女人们散了席仍没走,姨娘陪着她们谈天说地。

第十二章

龙小翠泡在溪水里,任由淙淙流水冲洗着她的身子。月光皎皎,投射在波动的溪水里,荡出点点鳞光。远山含黛,近天的苍穹里布满闪烁的繁星。田野里新插的禾苗像排列整齐的精灵,随风摇动。蛙鸣虫叫声此起彼伏。月亮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河底的砂砾都依稀可辩。踩在河底的卵石上,感觉滑溜溜的。

这是一个大深潭,溪水从两米多高的岩崖上飞泄而下,将潭底冲成一个深水谷。左边是峭壁,右边是一个山包,山包下是一湾梯田。转过山包就可看到学校。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横在巷子中间,遮住了外人的视线。这里便成了天然的浴池。天热的时候,白果组的男人们常在这里泡澡,学生们更是常常偷着到这里来玩水。

三月的气温还很冷,但对龙小翠来说是早已习惯的。在学校读书,下雪天她都用冷水洗澡。她的皮肤经自然之水洗涤,显得白里透红、肌滑肤健。若在平时,她是断然不敢在这里洗的。今天她知道,李明君就在附近,有事他会报警的。更何况在这深水潭里,在月光下,她对外面的景物看得一清二楚。

她**着身子,惬意地躺在水里揉搓嬉戏。她喜欢这种全身浸泡的感觉,只有这样,她才觉得洗得干净透彻、通体舒适。她慢慢用手巾撩水冲洗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在月光下欣赏着自己美丽的**。她对自己的身体向来是很自负的──她有着洁白如茧的躯体,小巧玲珑的身段,富有弹性的肌肤,嫩如莲耦般的手。一头乌发散在肩上,如绸缎般的光滑。

想到刚才从姨娘家出来的小路上,她为她大胆的想法而震撼了一下。她对李明君说,她今晚不回家,就到学校里睡。这时李明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惊愕的样子。这种表情让她感到可笑。她心想“比我还胆小。”说到胆量,她从小就敢和男孩子打架,还敢爬树掏鸟巢,钻山找蛇窝。进入初中以后,身体发育日渐成熟,撒野的性情收敛了不少,可顽皮的天性还隐隐约约跟随着她。

“说不定他在偷看呢?”想到这里,她拿起一块石子向那块岩石投过去。

李明君百无聊赖地看着月亮,数着星星,听小河流水淙淙的声音。他身体嬴弱,三月里洗冷水澡是万万不敢的。这时已是十点多钟,开始还因为喝了酒,一身发热倒不觉得冷。等龙小翠下河洗澡,他背靠在青石上,时间一久,冷劲就上来了。现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龙小翠赶快洗完,快点离开这鬼地方。他一听到石子碰在青石上发出响声,他立刻从青石边跑出来,大声嚷道:“终于洗完了,我可是冷死了……”话未说完,他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她下半身浸泡在水里,上半身一丝不挂地面对着他,如一尊神圣的汉白玉雕像。他的头脑里立刻浮现出在县城同学家里看到的人体写真画,这不是一幅天然的《美女沐浴图》么?

李明君有点心猿意马,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盯着龙小翠,似乎要把她看透。龙小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太出格,早已羞得满面通红,幸亏晚上看不清表情。她反身扑进水潭里,健美的身躯在水里溅起美丽的浪花,她低低地喊了一句:“别看我,羞死了。”

李明君赶快返身回到原处,心跳得厉害。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这是他原来从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的身子因激动和兴奋而发抖。他在学校时见识过人体艺术画,也看到过断臂的维纳斯雕像,曾为西方人的人体艺术赞赏不已。现在看来,那也只是画在纸上、雕在石上、并不真切的艺术。而现在展现在他面前的,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美!看来咱中国人体也不差呀……

正胡思乱想间,他听见后面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原来龙小翠已穿戴整齐,朝这边走来。她外面裹着一件李明君的硕大的春衫,像一个小孩子似的。李明君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龙小翠低下头看看自己的穿著,也笑了。两人一前一后地朝学校走去,月光下两条人影越挨越近……

白果小学二楼李明君的房间里亮着灯,龙小翠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透过窗口可看到天上皎洁的月亮,以及月光下含黛的青山,泛银的小河。山峦似乎连着天,繁星沉浸在青黑色的夜空里,此闪彼烁。闪着绿色荧光的荧火虫,在原野山峦里移动闪烁,天地浑然一体。

“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洒得一地的清辉。”她突然想起李明君写的那首《追月》来:“我透过窗棂望月,它洁白得如一只温柔的羔羊。”

“可真是写得好!”龙小翠心里对李明君充满了崇敬。“也许他真的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虽然他现在身份卑微,但他这么聪明,将来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

李明君到楼下烧水洗澡去了,这么大一个学校空荡荡的,她还真有一点害怕。刚才李明君说要去把表妹红梅叫过来陪她,她推说迟一点。“迟一点,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多呆一会,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从楼下不时传来劈柴、倒水和走动的声音,她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有一个大男人在身边,胆子终究要大一点的。房间里的一切还是未变大样,只是布置得比以前漂亮些。床头床帐上挂满了她迭的纸花,临窗的桌子多了一簇插在水瓶中的杜鹃花。花朵给这陈旧古板的桌面衬托出亮丽的风景来。桌子上有一块铝合金镶嵌的紫色镜框,里面嵌着他俩的合影。她凑上去仔细端祥着,看着自己小鸟依人的模样,脸上不禁漾出了笑容。

“找点事做,打发一下时间。”龙小翠这么想着,眼睛向四周巡视。她的目光停在风琴上,原来在这里做文娱委员时音乐老师曾教她弹过。她心想:“不如弹一弹风琴,好久没有弹,都生疏了。”她掀开风琴盖板,一排黑白相间的键盘赫然露在了她的眼前。她在风琴边的骨架凳上坐下来,把脚放在塔板上压了两下气,弹起在这所学校常弹唱的歌曲来。

“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ㄦ推开波浪……”歌声从房间里飞出去,传到了楼下李明君的耳里。她的歌声像百灵鸟一样,在这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回荡。她弹得很投入,爱情给她的嗓音增添了不少魅力。蛙声静下来,泛着银光的流水也放慢脚步,原野里的野草,树枝也在和着歌声轻轻摆动……

正专情间,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一股响动。她停止弹唱,回头一看,原来是李明君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脸庞清秀,一双淡黑色的眼睛正深情地望着自己。

“你弹一曲吧。”龙小翠站了起来,脸上飞满了红霞。

李明君知道,这时候语言已是多余的。他跨前两步,坐到了风琴边,脚放到踏板上,双手放在琴键上,弹起了他最喜爱的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花园里,四周静悄悄,只有风ㄦ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ㄦ多爽朗,在这迷人的晚上……”(歌词的意境与现在是多么的相似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水面映着银色月光,一阵轻风,一阵歌声,在这幽静的晚上……”

弹唱完这一段以后,他的眼睛已离开了琴键,侧过头来看着倚在床边的龙小翠;迎着她那热烈的目光,深情的眸子,他已不用看着琴键,手指熟练地在琴键上跳动,充满柔情地唱起第三节。“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不做声,我想对你讲,却又难为情,多少话ㄦ留在心上……”

龙小翠被这种场景深深地打动了。原来她认为只有在电影或电视剧画面上才有的这种浪漫,现在却真真切切地在自己身边发生了。她情不自禁地用双手按住了李明君的肩,她感到他的身子一震,琴声赫然停止了。

李明君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来握住了她的双手。他们彼此感到了脉搏的跳跃。她抬起头看他,他那中分的秀发下,一张成熟的面孔充满魅力。他把她嫩如连耦般的手放到了他的胸口上,她感觉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听见从他口中吐出一句令人心动、优美动听、充满磁性地男中音:“亲爱的,我爱你!”

她的心跳得更剧烈,脸更红,像春天的桃蕾,令人怜爱。 她瘫软在他怀里,她又闻到了第一次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烟草味和着酒精的气息。他抚摸着她,她身不由己、有气无力地哼出蚊子似地声音来:“我……喜欢……你!”

他轻轻地吻着她,一次又一次,每一次吻都让她心颤。啊!甜蜜,甜蜜的夜,这一切太完美了,会不会是一场梦?……

当她下身剧烈疼痛的刹那,她在他的左肩上咬下一个深深的牙印,然后泪水就流了出来。李明君被惊得不知所措,他哪里知道此时她的想法呢?她是因为幸福而流泪。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女人了,她要他在他心里烙下印迹。这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句式来:

add,我的童贞;add,我的少女时代!

第十三章

“你妈要你回去。”李明君洗完澡后,疲备不堪地爬上床。他极不情愿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龙小翠。

“不可以不回去吗?”龙小翠背靠在床头上,幽幽地说道。

“没办法呀,我今天都哭了两个钟头,你妈都不同意。”李明君半是哄半是哀求地说:“我今天累死了,你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龙小翠嘤嘤地抽泣起来。

“别这样,我会求她,让她同意我们的事。我今天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实在累得很,你就听话,好不好?”李明君说完倒头就睡,不一会ㄦ便发出鼾声来。

龙小翠看着睡眠中的李明君,一股悲伤袭上她的心头。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无助。她不由得想起前几天动手术的事情来。

前一个月,她的例假迟迟未来,而且总是想吐,她惊慌之下去问母亲,被她打骂了一顿,原來她竟然怀孕了。龙金玉又把李明君叫来,骂得他狗血淋头,要他赶快带龙小翠去把小孩打掉。龙小翠不想去动手术拿掉孩子。一是怕痛,再者,虽然她才只有十六岁,可是肚里的孩子是她的骨肉啊!她哭着反抗,但母亲的话却如针刺在她的心里:“你不要脸,我还想要脸呢?”龙小翠甚至开始有点恨起李明君来。男子汉大丈夫,关键时刻竟拿不出一点主意来。她多么希望李明君能带她到一个地方躲起来,把小孩生下。现在她动了手术才没几天,连路都走不了,他也不能阻止她的母亲。这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啊?懦弱,无能!转而她又痛恨自己的母亲太绝情……她胡思乱想,越想越伤心,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涌,把抱着的枕头都湿透了,而李明君却浑然不觉,沉沉地睡得正香。

第二天从李明君家里乘车到阳明湾路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从路口再走八里的小公路,上三里的岭,下两里的坡,就到了龙小翠的家了。本来走小公路是可以叫车送的,但被赌着气的龙小翠拒绝了,李明君只好作罢。十多里路对于常人来说,也不是一段很短的路程,何况龙小翠刚做了刮宫手术呢?龙小翠走了三四里路,腹部就开始痛了起来,她不得不停停走走。李明君自觉心愧,伸手想去扶她,被她狠狠地甩掉。 八里远的公路,竟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阳明湾,翻过山界,就可以到家了。可龙小翠已经感到自己快不行了,小肚子扎针似的痉挛。她紧锁着眉头,抬头看看接着了天的大山和陡峭狭窄的山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种楚得濒临绝望的感觉又回来了。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就是前几天在私人诊所里做刮宫手术。她当时痛得把嘴唇都咬破了,李明君的手臂都被她掐出血来。而那位中年妇科医生投来的鄙夷得目光,更让她觉得透心的冷。

这时李明君走近了她,眼巴巴地望着她,又不敢靠近。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看他可怜的模样,心一软,将手递给他。山路陡仄难行,李明君揽着龙小翠的腰,连拉带拽,走一程,歇一程。这样嗑嗑碰碰,差不多花了两个多钟,才爬上山顶。

今天有雾,雾气缭绕在丛山峻岭间,天色渐渐暗淡了下去。在山顶隐约可看到龙小翠的家。山谷已经发暗,有几盏灯亮了起来,传来几声狗吠鸡鸣声。龙小翠已经不能再走了,李明君就背着她下山。山路崎岖不平,她伏在李明君单薄的背上,双手交迭在李明君的胸前,身子左右摇摆。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背上滴下两行滚烫的泪珠,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鼻子一酸,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一到屋后面,天已经黑了,透过破烂的橼子可看出房间里露出的灯光来。一听见响动,狗猛烈地叫起来。龙小吉一阵风似的跑出来,看见了她姐姐,他喝住了那只名叫黑嘴的狗,一边欢欣地跑进厨房里,喊道:“姐姐回来了。”

“喊冤。”厨房里传出了龙金玉冷冷的声音。

龙小翠挣扎着从李明君的背上溜下来,一拐一拐的朝屋里走去。龙有财正在堂屋里摆桌子,李明君喊了他一声,他没应,只是对龙小翠说:“你回来了?”

龙小翠头也不回地径直往房间里去了,上床躺着。李明君不便跟着进去,只得走到厨房里。厨房里有一个个子不高,长得英俊的小伙子在掌勺炒菜。李明君虽然从来没见过他,但从他们兄妹酷似的脸型,可以猜出是龙小翠的哥哥。厨房里没一个人理他,这使他显得十分尴尬。

厨房是一间偏房,没用木板箍,都用些劈开的杉条编起来。杉条间隙很大,外面的风可以把厕所和猪圈里的臭味吹进来。灶是用黄泥夯成,有三个大灶眼,一个煮饭,一个煮菜,最大的一个煮潲。在灶前有一个圆形的三角蹭,这是专门泡茶烧开水的地方。寒冷的季节,还可以烧柴取暖。围着火塘边有两张长木凳,边缘磨得光溜黑漆的,上面落满灰尘。龙善军在灶上炒菜,他母亲坐在火塘边的长凳上,捂着肚子在呻吟。龙小吉拿了一只布鞋在火上烤。

“姨,你怎么啦?”李明君硬着头皮问。

“肚子痛,是胆囊结石。”龙金玉皱着眉,一副痛苦的样子。

“那要趁早治。”李明君没有想到她口气变得如此缓和,有点激动,“如今电视广告有一钟排石胶囊,据说效果很不错。”

“原来在医院治过一次,花了千多块,有好几年没痛过,如今又犯了……”

“妈,布鞋烫了,你烫一烫!”龙小吉说着把鞋递给龙金玉,她拿过去,撩起衣服, 露出肚脐,将布鞋贴到肚脐眼上。

“去叫你姐姐吃饭了。”龙小翠的父亲掀起了热气腾腾的饭锅盖盛饭:“顺便打点酒出来给你们老师喝。”龙金玉补充了一句。

龙小翠躺在床上并没有睡着。出去了几天,房间里变得乱糟糟的,被子发出潮湿霉臭的味儿。房子已经老朽,年久失修,破烂得厉害。下雨时,大落大漏,小落小漏,地上一洼洼积水,寸步难行。龙小翠环视这简陋而破旧的家,真有种想逃出去的冲动。她这时才似乎明白,为什么几个姐姐十五六岁就早早离开了这个家。龙小吉刚才来叫她吃饭,她推说不想吃。不一会ㄦ,她父亲又进来了。父亲又黑又瘦,身材矮小,长期的劳累使他看起来很苍老。几个ㄦ女之中,他最疼龙小翠。虽说出了事,他并没有多说一些责备的话。他站在龙小翠的床边,怜爱地说了一句:“ㄦ啊,起来吃饭吧。”龙小翠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嘤嘤地抽噎起来。龙有财眼眶一红,转身就出去了。

李明君在饭桌上喝了好几口酒,还不见龙小翠出来,他哪里再吃得下?看见龙有财出来后,他又走进房间里。龙小翠还在哭,李明君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说道:“别哭了,去吃饭。”

“刚好我和你妈说过两句话,她的口气还可以,还叫小吉打酒给我喝。看样子她是会同意我们的事情的。再说你年纪也太小了,不急啊?”

龙小翠这才爬起来,李明君扶着她到桌子上吃饭。

全家四口人再加上李明君都一声不吭地吃着饭。快吃完饭的时候,龙金玉终于说话了:“你俩的事,做父母的也不反对。可我家小翠才十六岁,太小了。小李,你也懂法,她还不够结婚的年龄。你若真有那份心,就再等三四年,到时候明媒正娶,我们做父母的也有脸面风光。”

李明君听到这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十多点钟以后,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此时已是端午时节,夜晚还很冷,龙善军和龙有财还没有入睡。这个嘴唇上留着两鬓小胡子的年轻人本来是在县城里给人做皮鞋,难得出来一趟,听说妹妹出事了,才特地赶回来的。火塘里的柴火燃得很旺,火苗串得很高,烤得面前暖烘烘的,但从橼壁柱头缝隙吹进来的风,直冷人的背,龙有财不时把背反过去烤。

“善军,对妹妹的事,你有什么主意?”龙有财将纸卷的草烟放到嘴边,弯腰去火塘边拾了一根燃着的木柴,将纸烟对着红红的炭火点着了,烟丝燃得嘶嘶叫,亮光映出了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能怎么办?只有等她满了年龄再说。”

“可是你妹妹的心思,不安心呆在家里。唉,可能又会像你姐姐们一样,早早离开这个家,”

“五美她读了那么多的书,不会没脑子的。”

“唉,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这个地方条件太差,家里搞得太穷。你早到了相亲的年纪,家里还是这个样子,这件事提都不敢提。”

“爸,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现在要操心的是妹妹。这件事最主要的还是她自己怎么想,你们也别勉强。”

“这个我晓得,小李人是不错,就是家里也和我们一样,你妈不太同意。”

“妈是一句书都没读过的,这事还得你拿主意。”

“嗯,以后再说吧!我得先去睡了,明天早起有事。你到定石的那边睡,别呆太晚。”

说完这话,龙有财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朝火塘里扔掉,掌上灯去睡觉。

火塘边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木柴燃烧的劈啪声。龙善军又拿出一支烟点上,他决定再抽一根烟就去睡觉。他现在需要静下心来思考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就在几个月前,他还觉得龙小翠还是个小孩,还向他撒娇,问他要一双漂亮的皮鞋。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她竟然谈起恋爱来。原本亲密的兄妹之情一下被拉开距离,变得疏远起来。

“恋爱?想不到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然谈起恋爱来了。”龙善军用薄薄的嘴唇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又徐徐的将两道青色的烟雾从长有两撇胡须的鼻腔里喷出来,烟雾在他面前变成不可理喻的图形消散。

“哎!她才十六岁。可是美云也是十六岁的时候啊。”

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初恋,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涩。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萌动纯真的感情,拋弃门第之见。但是她的父母不同意,硬逼着她嫁往别处。那情景回忆起来,真使人想哭。现在一晃过去五年了,他仍然对她恋恋不忘。一个人没和意中人在一起,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情。关键还是一个字:钱!是的,“有钱可使鬼推磨”。他和美云的不成还不是因为穷么?

龙善军抽完最后一口,将烟扔进火坑里,将柴火退了,把炭火用灰团起来,然后拉上门,往隔壁定石家赶去。

天上的雨还在下,他的心已飞到县城的鞋店里去了……

第十四章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一九九七年的九月一日,新的一个学期又开始了。

这一个学期对于蒋老师来说,可以说是祸不单行。首先是他的小ㄦ子在外参与打架斗殴,伤了人被派出所羁押。他花费了将近一万多块钱打通关节才没有使自己的ㄦ子被判刑,但还要被劳教。一个暑假他都在为这件事奔波,弄得焦头烂额。第二就是他要求调到中心校的申请被否决。这两个打击使得昔日幽默开朗的他一反常态,脾气变得暴燥起来。他常常借酒消愁指桑骂槐,对学生更是横眉竖眼,动辄骂人,一干学生被他吓得如老鼠看见猫一般的恐惧。李明君因为家事迟了两天来校。因为按照惯例,开始几天只是报名收缴学费,并不正式上课。李明君一到学校就忙开了,竟没时间去龙小翠的家。

这几天来学校的家长特别多,主要是要求蒋老师延期交他们小孩的学费。若在往年,一般是先交一部分,其余的在一个学期里慢慢交清。蒋老师因为心里有气,就坚持所有学生必须要全部交上学费才发书上课,任何人来说情,一概不应承。这里山穷水恶,没什么经济收入,有的家里甚至有两三个小孩读书,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现金呢?能全部交得上学费的少之又少。一连拖了几天,只有十几个学生,竟无法开起课来。蒋老师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喝酒睡觉,有时一睡就是半天。李明君去敲门,他很久才把门打开,铁青着一张脸。谈及学校之事,他不耐烦的说道:“你去找没钱交的家长。”李明君和江石生只得从早到晚,到学生家里一户一户的动员。白果村方圆二十里,大大小小的村民小组七零八落,他俩跑得脚腿抽筋,还是一无进展。家长的态度很坦白,不是不交,实在是没钱。你们要停课,只好让孩子在家放牛做事。有些家长还肯求李明君,要他在蒋老师面前说几句好话,先让孩子们上了课再说。

第二天走到龙小翠的家里的时候,已是薄暮时分,看样子只能在这里歇一夜。实际上李明君早就耍了一个小心眼,明说是叫龙小吉去上学,暗地里是为了方便去见见龙小翠。

走到台阶上,只见龙小吉正与邻家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在打纸板。这两个都是江石生的学生,他们一见李明君来了,吓得直吐舌头,纸板也不要了。龙小吉喊了一声:“妈,李老师和江老师来了。”说完两人就溜得无影无踪。龙金玉闻声朝外面一看,见李明君在前面,脸略一阴。后面的江石生喊了一声“姨”,她勉强笑了笑,叫他坐,又泡来两碗茶放在桌子上。龙有财在堂屋里破竹子,龙小翠在剁猪草。

出乎李明君的意料,龙小翠父母脸上虽有些不悦,但晚上他们杀了一只肥大的麻鸭款待他俩。江石生席间问起龙小吉读书之事,龙小翠父母只是说现在没钱,李明君也不便深问。

吃完饭以后,龙小吉说隔壁定石哥家里有电视看。

“不是说没有水,发电不起吗?”龙金玉说道。

“筑了两天水,可以发一个晚上。江老师,你去不去看?有《绝代双娇》哩!”

“那我们去看。”江石生一听电视剧正是他这几天在看的,也顾不上在他的学生面前摆谱,跟着龙小翠父母一行人点着松树火把走了。刚才还热闹的房子一下子冷清下来。龙小翠起身去收拾桌面,李明君把碗筷抱到厨房里的铁锅里,烧水洗刷干净。

龙小翠自那次伤痛以后,变得沉默寡言,这让本来就愧疚的李明君更加不安。于是每一次到这里来,他都尽力帮她多做点事,这样他的心里才好受一些。龙小翠收拾好桌面,回到厨房,见李明君在忙着,便自个ㄦ坐在火塘边,架上一个乌黑的歪脖子茶壶,架上几根枯柴,烧起开水来。

“你好不好,想不想我?”李明君洗完碗筷后,挨着龙小翠坐下来,右手搂住她的肩膀。龙小翠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倒在了他的怀里,一头乌黑的秀发洒满了他的膝间,眼睛幽怨地看着他。

李明君爱怜地在她的脸颊唇上和额上亲了又亲,说道:“真对不起,我近段时间很忙,都没时间来看你。”

“我要去打工。”半响,龙小翠才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为什么?”这个消息让李明君大惊失色。

“我不想呆在家里,闷得很。再说在家又挣不到钱,我弟弟连学费都交不上。前几天我爱华表哥叫我跟他出去。”

李明君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的恐慌。他清楚外面的世界诱惑太大,谁能担保幼稚而又漂亮的龙小翠不会见异思迁?更何况带她出去的是爱华,那不是往虎口送吗?这后果太可怕了。于是李明君费尽口舌说了各种各样不好的理由,最后一句他是这么说的:“答应我不要出去好吗?小吉的学费我帮他交,叫他明天去读书就是了。”

龙小翠依偎在李明君的怀中,把他抱得更紧了。

当李明君推开蒋老师的房间时,只见里面坐着三个客人。一个是白果村的龙宣委,也就是他的姑爷。一个是脸长长的,头发胡子发白的老头,大概七十多岁。他带了一个脸型相貌和他差不多的男孩,那是四年级的龙小华,看样子是爷孙俩。听见门响,他们都转过头来。

“哦,你们回来啦?快过来吃中饭,怎么这时候才回?”蒋老师给他们取来碗筷和酒杯,一边为他们倒上酒。李明君和江石生坐定了以后,向他们汇报了调查到的情况。

“各位老师,辛苦你们了。”待李明君说完,龙宣委插话了。

“今天我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如今许多家长反应,课上不起来。村里就派我来代表村党委村委会来和你们老师协商一下。”

“龙宣委,这你也不能怪我们。”蒋老师一听这话,气就打不过一处来。“你们也是知道的,我来这里十三年了。那时龙宣委你才结婚,如今你的小孩都快初中毕业了。原来在这里的老师,只要有点关系的,或是送点礼什么的,都一个个调走了。你们也清楚,全学区村小还有几个公办老师?”

“这个我们知道。”龙宣委点头说道。

“他们这是在欺负人!”蒋老师说得激动起来,手在桌子上一捶,震得酒杯里的酒水都荡了出来。“我这几年,年年都在写申请,说我人老了不太方便,要求调到中心校去。可那个年轻的校长竟阴不阴,阳不阳的摆臭架子。我那天指着他的鼻子骂:‘我的工龄都比你的年龄大,不要说尊老,就是照顾,也轮到我了。’你们说,如今年轻的办公老师有几个在下面吃苦?尽是些绣花枕头!**的学校要跨,也是他们这些**分子造成的。”

蒋老师越说越激动,手在挥舞着,大家都停止了吃饭,听着他说。龙小华更是不时地用手擦着额头上冒出地冷汗。

“现在就说这里的学费问题,原来欠的老帐还有三千多……”蒋老师说着去柜子里拿出一份上期的结算表给龙宣委看。“龙宣委,龙大爷,你们都是本村人,都知道咱们这个地方穷,教学条件差,可每年‘希望工程’下来那么多钱去哪里了?我们这里没一点减免!这里的娃娃们读书,一时交不起钱,我们原来也是先上课,钱再慢慢收的。可现在学区卡得死,上交的钱一分不能少,搞得我今年署假两个月的工资都未领到。上面还来通知说,今年若是还拖欠,这几个月就接连没有工资发,直到扣够数为止。你们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停课,交齐学费再上课。”

“是的,这是事实。”龙宣委接过话说道:“为这件事,我们村支部、村委会全体村干部开了会,讨论如何解决这一问题。大家都认为,‘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我们决定,学校里的欠费由村里负责收。若是实在收不到,就先从我们村里的公款里扣出来给你们。”

“早就该这么做了。”一直插不上嘴的龙大爷终于说话了。他年纪大,不胜酒力,说话也有点飘飘然。

“当初建这座学校的时候,还在**的手里。那时读书只是象征性的收点学费,家里困难的还免学费。哪里像现在,动不动就两三百的?”

“时代不同了嘛!现在强调的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屁!我看你们村干部也和那些**分子差不多。‘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村干部喝鸡汤’……”

“大家协商好,现在开学要紧。”李明君见龙大爷越说越离谱,连忙岔开了他的话题。“我也向中心校表示,我的工资也先押着不发,到结总帐的时候一起算。怎么样?”

“对对对,这话说得对。”龙宣委和老头子附和道。

“有你们的支持,我就安心了。”

蒋老师压在心底的怨气吐出后,心情舒畅了许多,他举起酒杯说道:“好好,来来来!为了我们白果村的学生,为了我们白果村小学的教育事业,干杯!”

几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锵锵的声音。

“呀呵咿呵嗨,山歌唱起来……”

白胡子龙大爷唱起山歌来了。

第十五章

这一学期,李明君除了每天上课,还要煮三餐饭给龙少华吃。 那天龙大爷送了一袋米,提了一只鸭子来,就是要求李明君给他带孙子的。现在木底塘组就只有龙少华一个人在白果村小学读书,山高路远,一个小孩独自来住不安全。这个带领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李明君身上。龙小吉也在李明君这里吃中饭。自李明君答应给龙小吉交学费以后,龙金玉夫妇不再反对李明君和龙小翠来往,也默许了龙小吉在这里搭餐。李明君也以准女婿自居,虽然忙了点,却并不觉得累。

这天下午放学后,李明君提着一个桶到河里提水,看见姑姑从小路走下来。

“姑姑!到哪里去了?”李明君连忙向她打了一个招呼。

“到木底塘龙满妹家里去了。”姑姑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回答道。

“龙少华回去没有?她小姑搭信来,叫你们一起回去。”

“谁是他小姑啊?”李明君有点摸不着头脑。

“哎呀,就是满妹啊!你岳父先来看过你,你还不知道?”姑姑开起他的玩笑来,李明君把一桶水提上了操坪,就要往教学楼里走。

“明君,我有话要和你说。”姑姑连忙叫住他。

“什么事?”实际上,李明君早就知道她要说的事。

“就是我原来向你提的事,你想得怎么样了?”

“我和小翠好上了,这事你是知道的。”李明君的脸有点红。

“我知道,所以才劝你。‘提猪仔要看猪娘婆’。我现在还看不出小翠有什么不好,但她母亲那一关难过。你想过没有,小翠才十六七岁,至少要等三四年才能结出婚来。三四年,她会不会变心?到时候你显老了,她不跟你,你拿着石头砸天?”

“绝对不会的。”

“莫把话说早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女孩子变起来很快的。”

“还是相信我的话,你选满妹。她和你年纪差不多,对你的印象很好,你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气哩!她做事是一把手,你还比不上呢。”

“哎呀,你把她介绍给明清不就得了?”李明君突然想到堂兄李明清还没找对象,“介绍给他倒挺合适的。”

“好是好。”姑姑见无法说服他,叹了口气:“不过我劝你还是考虑一下。明清虽说也是侄子,但终究不及我们亲。你现在不听我的话,到时候莫后悔。”说完,转身踏上石桥,往家里方向去了。

时隔一周以后,李明君收到了龙小翠的一封信。信的内容如下:

我的君哥:

你的来信我以收到,你也许会责怪我,为什么几天了还不给你回信?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会给我写那样的信?你的怀疑使我非常生气,难道你还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吗?和你在一起,我把一切都奉献给你,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在我的坚持下,我父母已经同意了我俩的事情。只是我年龄未到,你就耐心等两三年。你要相信,我对你的爱是真诚的。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爱人,也将是我的唯一。你若还不相信,那么我就把我们在的誓言,对着上天再向你发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永远爱你,永不变心!

与你永不分离的龙小翠

九七年十一月

李明君把信从头到尾,一字不漏的看了好几遍,仅有的一丝忧虑拋到九宵云外。李明君和龙小翠的来往更密切。两人每天几乎都有来信。李明君看后,总是小心翼翼的收藏好那些信件和她的手工饰品。每逢双休日,李明君就到龙小翠的家里帮她干活──放牛啦,采猪草啦……多少个灿烂的秋日冬阳,他们在山野巷溪边追逐奔跑;多少个姣姣的月夜,他们彻夜不眠的紧紧拥抱。那美好的一段时光,此生不会再有;那撩人的一段激情,至死都难以相忘。爱情就是这样──它既是甜蜜的甘泉,也是使人神魂颠倒的魔方!

“龙少华,还没有到木底塘?”李明君不耐烦的问着走在前面的龙少华。

“快了,还有三四里路。你看到那个山包包没有?转过那个山包包就到了。”

龙少华背着个旧书包,活像一只小麂子在小路上蹦跳着。

今天是星期五,天气晴好。因为龙满妹传了信要李明君到她家里去,龙少华便死拽着要他去。李明君不好推辞,再说也想看看这个离学校最远的小村落究竟是怎样的。于是放学后,便和龙少华往木底塘而来。

现在已是秋末,夕阳西下。天空好几朵形状各异的云朵被染成粉红,如几朵花ㄦ浮在平静的云海。除过中午的太阳还有点炙人,早晨和傍晚的太阳,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给人的感觉是惬意的。

他俩是五点钟从白果村小学出发的。沿着小巷子走了两里路,爬了三里岭,又在半山腰走了三四里较平缓的山路。还没有看到屋,李明君不禁有点急躁起来。

“看看,快到了,就在那个塘窝窝里。”

转过一个弯,龙少华指着前面若隐若现的民居,雀跃地喊道。他顾不上等李明君,一溜小跑,很快在李明君的视线里消失了。

李明君无可奈何的苦笑一阵,摇了摇头,一个人不急不忙地走着。他知道,龙少华说的近,实际上还远着呢。在山村里走路就是这样,永远不要性急──“看到屋,走到哭”哩!

李明君放慢脚步,朝这个偏僻的地放眼望去。只见有一个环状的山谷,三面被山围着,只在西南方向有一个小小的豁口。山脚到山顶,长满各钟各样茂盛的杂木。风从西南豁口吹进来,树叶晃动,在夕阳照射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李明君并没有看到房屋,不过从山谷里升起的一股股烟柱,就知道木底塘的居民已开始升火做饭。山谷里不时回荡着鸡鸣鸭叫狗吠声。

“木底塘,木底塘……”李明君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有所醒悟─一这木底塘不正是林木底下有一口塘吗?他这时才恍然大悟,立界碑的地方为什么叫“漕峦脊”。那个地方不正是处于山峦的脊上,而又在山峦的最低处(漕) 么?他不由得佩服这些山野之人,虽没什么文化,可也有能人吶!

李明君沿一条斜坡路往下走,钻进了参差不齐的林木小道。这时他已看见散居在山坡上的木房,鸡鸣犬叫声更真切了。

李明君捡起一根木棍拿在手中,因为听说这里的狗很凶,他不得不提防点。

李明君正想着,忽然听见一阵狗叫声。未等他反应过来,一条粗壮的黄狗向他猛扑过来。李明君躲闪不及,腿肚子被狠狠地咬了一口,辣火辣烧地痛。李明君顾不得疼痛,挥起棍子瞧准那只狗脑袋猛烈打过去。那只黄狗痛得狂叫一声,不敢再进攻,只是跃跃欲试,狂吠不止。

“叫什么?还不滚远点。”忽然从一座屋檐下传出一个女孩的叱狗声。李明君定睛一看,原来是龙满妹。她穿著绣花黑衫,将袖口挽到了肘上。

龙满妹看见李明君站在那里,一身发抖,便问:“你怎么了?”

“被咬了一口。”李明君心悚地望着那只仍狂吠不止的黄狗。

“要死了。”龙满妹走过去,朝那条黄狗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她又拿起一根棍子去追打,那条黄狗吓得夹着尾巴逃走了。

龙少华盛着一碗冷饭跑了出来,嘴里塞满了饭团子。龙满妹马上将怒火发在他的身上:“同着老师来的,你怎么不带着老师,光顾一个人先跑?”

“不要紧,没大关系。”李明君看到龙少华被骂得狗血淋头,于心不忍,便为他解围,“是我叫他先回来的。”

“哎呀,是李老师来了?”龙大爷听见屋外的声音,也赶了出来。龙满妹这才没骂龙少华,又将事情大略和他说了一下。

“快到堂屋里坐下,被狗咬了有风气哩。先取点门斗灰敷上,再搞点草药。”龙大爷便去取大门,大门很重,他竟然取不动。龙满妹见状,便挽起袖子,露出她健壮白皙的胳膊。只见她把大门往上一拉,大门栓子就被拉出来了。龙大爷便用瘦如竹干的手指,从门洞里取出一小点灰。

“满妹,把李老师的裤脚挽起。”龙大爷吩咐道。

龙满妹伸手就要去撩李明君的裤脚,李明君脸一红,便往后缩。龙大爷便说:“别乱动。”李明君只得听话地将脚伸到她面前。她凑近来,他闻到了一股与龙小翠身上不同的气息。她的手触到他的皮肌上,让他的疼痛减少了不少。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龙大爷边敷边说:“你晓不晓得,被狗咬,运气不好走呀?”

“就你老人家话多,咬一下就会不走运了?”龙满妹在一旁笑愠道。

第十六章

农历三月份有两个日子是李明君必须要记住的。 一是三月初三,今年是姨娘五十大寿;二是三月初六,是龙小翠父亲的生日。自龙小翠提出要去打工以后,李明君就决定速战速决,把他和小翠的事情定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姨娘。他把这事和姨娘一说,姨娘满口应承下来做媒人。姨娘曾向她妹妹探过几次口风,他们的父母似乎也不反对。因此,在姨娘做五十大寿那天,李明君就以“认媒”的身份,备了一份薄礼给她拜寿。

因为姨娘平日待人热情,做人贤慧,来贺寿的人很多,预备了十二桌。两间偏房都摆满了桌子,门楣、柱头上贴满了寿联。正中堂屋神龛贴了张红底泼墨的繁体寿字。炉上点着香,插着一根大红烛,前面一溜ㄦ排开九个小酒杯。厨子在中间的厨房里办厨。但见他们:砍肉剁丝和丸子,油炸煎炒上蒸笼。 “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外面的行动师傅搬桌挪椅,摆杯沏茶,忙个不停。里里外外,坐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客人。只见人声鼎沸,烟雾弥漫,时不时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尖叫声。间或鼓乐响起,声震屋宇,好一派热闹非凡的喜庆景象。龙小翠偕父母兄弟,还有从市里回来的小姐姐,都事先过来了。大姐早就来帮着姨娘来做事了,按辈份,她的丈夫还称姨爹为哥,算起来也可以说是亲上加亲的家里人。

快中午的时候,客人都陆续来齐了。厨房里有几个菜都凉了,还不见姨娘的女ㄦ女婿赶回来,急得姨娘焦躁地望着漕峦脊那边的路口。

龙小翠今天穿著一件深红色绒布茄克,颈上一圈鹅黄色的绒毛领,套一条紧身的藏青色牛仔裤,脚蹬一双黑色高腰皮靴。她的唇上涂着粉红色的唇膏,头发松松的散落在两肩,耳上垂着两个银耳环。这亮丽的新装和漂亮的容颜,成为今天酒席上一道风景线,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那些来喝酒的小伙子们更是不放过她,要她陪他们玩纸牌。李明君最讨厌玩牌赌博,而龙小翠偏偏又喜欢玩着些东西。

“唉,说到吃喝玩乐。我怎么就是不行呢?”李明君在心里责骂自己。

“你看那些男孩子,双手抓牌,嘴里还叼着烟。把大把的零抄摆在桌子上,好象输赢一点都不在乎似的。而我真是个输不起的人,哪怕只输十块钱,都会心疼。我这样是不是天生就被人耻笑和鄙视的呢?”

李明君怀着敌视的目光投向那些男孩子:“瞧他们那副德性,让人作呕!”更让他气愤的是,刘爱华不知什么时候挨着龙小翠坐了下来。西装革履的他穿戴一新,头发打了摩丝,油光硬挺。他靠紧龙小翠,殷勤的向她献媚。

“他不是在上人户么?怎么凑到这ㄦ来了?该死的家伙,挨她那么近,而她竟然没有丝毫不满的意思……”众目睽睽之下,李明君又不好发脾气,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受气,巴不得有人赶快叫他走。

“辟哩叭啦……”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声。

“爱华,快去接客,你姐姐她们来了。”从台阶门口传来姨娘的声音。爱华赶快起身到客房里拿出一封接客的鞭炮放起来。两下里一凑,爆竹声震天价响。

“明君,快去帮接一下客。”姨娘对着李明君吩咐道。众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透过还未散尽的蓝色硝烟,依次走进几个人来。走在前面是两个差不多高、一胖一瘦的男人,挑着东西。中间一个年纪较大的表姐,挎着坤包,右手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他们个个衣着光鲜,神采奕奕。

走在最后面的就是他的同学刘美容。虽然相隔数年,李明君还是很快认出了她。她依然是那么漂亮──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不薄不厚的嘴唇,不大不小的眼睛。她的鼻梁微挺,明眸皓齿,染得微黄的头发盘在脑后,有如仕女一般。她上着绛红色羊毛衫,下穿紧身喇叭裤,脚蹬乳白色耐克鞋,将她的身材衬托的凹凸有致,相得益彰。

李明君热情地迎上去,帮他们接过东西。当姨娘说他就是龙小翠的男朋友时,他们都抬头打量了他一番。表姐略一诧异,而后刘美容笑着说,已经不认识老班长了。两位老同学来不及细说,便被彼此打招呼的人中断了谈话。

最引人注目的时刻到了。俗话说得好:“岳父岳母做寿酒,就看女ㄦ有没有。”本来做寿酒就是姨娘的两个女ㄦ提议的,于是她们礼物的厚薄也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礼物摆出来了。两位老人一人一套黑呢子料套装,一双平底绒毛皮鞋,青色暖帽。还有数量不少的各式糖果,四箱苹果,几十斤橘子。每摆出一件,众人都啧啧称赞,把个姨娘喜得脸上放光,神采飞扬,连不茍言笑的姨爹也乐得合不拢嘴。

“姨娘,还是你八字好,ㄦ女们一个个都这么能干……”

“主要是你美容姐,她原来在广东开了几年发廊,挣了点钱……”

“听说在那边要有后台,才能开得下发廊……”

“她关系神通着哩。她和那边的派出所关系好,有人撑着。她还跟一个老板到过香港哩……”

众人在谈笑之际,只有龙小翠的母亲心里很不自在。她很清楚她的小外甥女在外面做些什么勾当,这让她很不屑。可看见容光焕发的姐姐,她既羡慕又妒嫉。

“同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她为什么过得这么好呢?说来我生的ㄦ女也不比她差,我又为什么没有她那样的福份呢?”

“几个女ㄦ一个个都不孝。”她愤愤地想道,“辛辛苦苦的把她们养大,翅膀一硬就飞走了。”

这时她小女ㄦ说的话又在她耳边响起,她暗暗下了决心。

“我不去。”当龙金玉对小翠谈起她小姐姐介绍的男朋友时,她愤然拒绝。

“你要听话。父母养育了十五六年,你也要知恩报恩。”龙金玉提高了嗓音。

“你们也太没良心,明明答应过几天爸爸生日时,让他来‘回准’的,你们现在又反悔了。再说弟弟的学费还是他帮着垫上的。你们哪个答应了那个姓马的,你们自己去。”

“妹妹,做姐姐的哪会害了你?你说那个李明君有什么好?要钱没钱,要位也没地位。他的家底我也打听清楚了,穷得没屁放。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小马,不但人模样比他强十倍,也很有钱。小马说了,你要是答应了他,先给我们家的定金就是五千,弟弟读书的钱还给他就是了。”

龙小翠的小姐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说起话来很麻利。她的丈夫在菜市场替人拉货,收入还不错。她领着小孩没事做,这次回来喝酒,特意为她妹妹做媒的。

“我又不是牲畜,由着你们卖钱。”龙小翠愈发气愤了。

“叭!”龙金玉在她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的脸马上火辣辣的痛起来。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龙金玉怒眼圆睁,咆哮起来。

“就不去!”龙小翠挺直了身子,嘴上强犟道。

“我杀了你这个忤逆不孝的。”龙金玉气急败坏的操起了地上剁猪草的刀子,被小姐姐死命拉住了。

“呜……”龙小翠捂着被打辣的脸,委屈地跑到正在台阶上坐着的龙有财面前。龙有财在一旁沉默不语,龙小翠“噗通”跪在他膝前大哭起来。

“爸,我不能去,我不能去……你们不是答应我,你生日叫他来‘回准’的吗?啊?你们不是答应了,叫他家送木皮给我们盖房子的吗……”

龙有财装烟的手在颤抖着。龙小翠抬起迷离的泪眼,看见父亲的眼中盈满了泪水。 不一会ㄦ,泪水簌簌而下,滴在她的脸上、手上。

龙有财伸出一只枯树皮一样的手把她拉了起来,干瘪的嘴唇抖动着,隐约可见里面仅剩的几颗牙齿──过度的劳累使他更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头。

“ㄦ啊,不怪你妈逼你。”龙有财哽咽道:“我们家这个状况,太需要钱了。你弟弟要读书,哥哥要讨老婆。这房子四周都没用木板箍,家里什么东西也没有置,谁愿意到我们家里来?现在你妈又有病,要到市医院去诊,处处都要钱。我们做大人的也难吶……”

“哇……”龙小翠抱着父亲单薄的肩痛哭起来。

“ㄦ啊,莫哭……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体谅一下做父母的,噢?”

说完龙有财也老泪纵横了。

这天龙小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只是躲在被窝里哭。她翻出李明君给她写的信,一封一封从头到尾地看,越看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得厉害,真是把个天都哭变了。

夜晚龙有财叫她吃饭的时候,龙小翠揉着哭肿的眼睛对他说:“要我去也可以,后天你生日,还要叫他来。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时,她又感到一阵刺骨的伤心,又哭将起来。

“好,好。你只要答应就行。如果要李明君来,你要做出一点好样子,免得他起疑心。”小姐姐听她答应了,满心欢喜地在旁边指点她。

“你要让他对你死心。”龙金玉在一旁**的补充了一句。

第十七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句话用来形容此时的李明君,真是太贴切不过了。昨天他接到龙小翠的口信,说她还是决定要出去打工,叫他再到她家去会上一面。这消息让他失魂落魄。他原来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龙小翠此去凶多吉少。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铅一般的压在头顶,细雨不间断地飘洒在暗青色的山峦溪谷。树枝嫩叶上沾满了沉重的水珠,淅淅沥沥地滴落在满是枯枝败叶的地上。小路上泥泞不堪,路两边的杂草沾满了露水,一路走过去,将裤脚和鞋都打湿了。

李明君撑着折迭式花格子伞,沿着小溪边窄陡的羊肠小道向龙小翠家走去。他的肩上背着一个黑色人造皮革背包,里面装着两包糖果,还封了六十块钱。他的手里还提着两瓶“国公药酒”,这是“回准”用的。(按湘南农村习俗,男婚女嫁,先要征求女方同意。女方给男方一个准信,即为“回准”。“回准”成功,男女双方配好八字,便可拿彩礼去“押定”。“押定”后便可择日迎娶。)

从白果村小学到冬瓜冲有四五里路。沿着小巷子往东走,爬上一个山岭即到。这里的小路因为下雨,有泥土的地方粘乎乎的,有石板的地方又是滑溜溜的。李明君穿著大头皮鞋,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的走着。

李明君今天是抽了一天课来的。他走的时候,吩咐龙少华自己煮饭吃。龙少华说不会煮,他当时很烦,就对他大声说了句,“这么大个人还不会煮,还吃什么饭?”现在想来,对他确实凶了点。

“她要走,她还是决定要出去打工。”想到这里,李明君的心觉得酸溜溜的。“是谁让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呢?唉!管它那么多。反正她父母答应今天给我回准,想必姨娘她们早到了。到时候,要姨娘再劝劝她,叫她不要出去打工就是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李明君想到这里,心里释然了。

李明君走到龙小翠家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姨娘在台阶上向这边小路上望着。看见李明君来了,她小跑过来,李明君欣喜的喊了她一声。姨娘并不像往日那般自在,她朝后望了一眼,确信无人以后,她才低声说: “不好了。你来‘回准’,小翠父母现在又不同意了。说她还小,叫她出去打两年工再说。”

“啊?”这消息让李明君猝不及防,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怎么办?”

“唉!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姨娘叹着气说。

李明君被这突来的事情给懵住了,他踌躇不定,不知如何是好。不进屋吧,人已经来了;进屋吧,那不知该有多尴尬呀!

他终于硬着头皮走进屋里。满屋子的人自顾着打牌,好象没看见他进来一般。偶尔也有人向他投来一束目光,可那眼神也是怪怪的。

龙金玉正看着他们打牌,脸上露着笑容和别人谈着话。李明君进去喊了她一声“姨”,她的脸上马上阴下来,也不应他,目光仍停留在牌桌上。李明君觉得无地自容。长这么大,自己还真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尴尬的事情。他站在那ㄦ,提着两瓶酒,不知该做什么好。幸亏姨娘将他的东西取下来,对龙金玉说:“这是明君的一点心意,孝敬你两个老人家的。”

“买这些东西干什么,不是叫他别拿来的吗?”龙金玉的口气冷冰冰的,但她又不好驳她姐姐的面子,于是勉勉强强的收了,扔在旁边的一张破桌子上。

李明君拿出一包翻盖“红豆”烟,一一散发给男人们。发到牌桌上时,一个脑袋尖尖、三十多岁的男人说道:“哎呀,撒高级烟了,我赶快接着,恐怕以后想抽你敬来的烟都抽不上了。”

众人一阵哄笑。说这话的是龙小翠的大姐夫,家住野猪冲。

李明君用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都没有看到龙小翠的身影。他走到厨房里,只见龙有财和大姐正在炒菜,小姐和龙小翠坐在火塘边在逗她的外甥玩。

“哼!我来这么久了,你都不出去打个照面,害得我出尽洋相!”李明君忍住气,喊了她父亲和姐姐后,又狠狠地瞪了龙小翠一眼。听到李明君说话了,龙小翠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看见李明君示威似的向她瞪眼,她的脸霎时拉了下来,变得冷冰冰的。她站起来就朝堂屋里走,经过他身边时,连正眼都不瞟他一眼。这让李明君觉得悲哀极了,他甚至后悔自己,刚才不该朝她瞪眼。

“完了,她不理我了。真是‘女人的心,秋天的云,说变就变。’”李明君痛苦地想道。

整整一个上午,龙小翠没和他说一句话,而她却和其它的人谈笑风生。当她一碰到李明君的眼光时,就迅速移开,好象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李明君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觉得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姨娘和他说话时,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应着。至于说什么,他都没有听进去。与别人谈话的时候,他还装作忙不在乎的样子。别人发一阵笑,他也无由地发一阵笑。他这时才真真切切体会到“强颜欢笑”是什么滋味了。

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酒桌上的人似乎还没有下席的意思。几个男人喝得面红耳赤,仍在噜哩噜嗦地较着酒劲。龙金玉、姨娘、姐姐们也陪着他们聊天,最后竟将自家酿的酒喝完了。酒量最深的要数龙小翠的大姐夫。他黝黑的脸上泛着青红色的光,两只眼睛睨斜着,大声嚷道:“妈,没酒了。”

“莫喝了!”在一旁的大姐不满的撇撇嘴。

姨娘指着破桌子上的那两瓶酒说道:“那里不是有?明君,快拿来。”

李明君依言取来打开,给他们倒上。龙金玉不满的白了姨娘一眼,没作声。

大姐夫睁着血红的眼睛向酒杯里看了一眼,叫道:“好酒好酒!”他别过头对一个牙齿有点凸、脸庞宽大的男人说:“老庚,你会不会喝醉?”

“我会喝醉?笑话。我什么时候醉过?”

“喝醉了可不行。你抓鱼的手法准不准?”

“我的手法是很准的,瞄准一条抓一条。”

“哈哈哈哈……”他们大笑起来。

“你们喝酒就喝酒,说什么混话?”

姨娘看见李明君被他们奚落,心中很是气愤。她又转身问龙金玉:“妹妹,明天我送美容去市里,你同不同去?”

“晓不得。”龙金玉显得不耐烦。

一直到傍晚,龙小翠还是不和李明君说一句话。姨娘费了好大的口舌,劝说龙小翠不要出打工,还要她和李明君说几句话。她还是保持沉默。

沉默,可怕的沉默。这让李明君的心头更充满了阴霾的感觉,难道出事了?

天快黑了,姨娘担心晚上不便回家,便带着失望回去了。失去了唯一可以获得支持的人,李明君感到莫名的无助。但他下定了决心,只要还有一线挽留龙小翠的希望,他都不会放弃。他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夜幕降临时,李明君都快感到绝望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火塘边,望着跳动的火焰发呆。忽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一下。他抬头一看,只见龙小翠站在他身后,一双眼睛看着他。

“她终于肯跟我说话了。”那一刻,李明君差一点激动得想哭。

只见龙小翠朝他一弩嘴,也不说话,径直走出了厨房。李明君赶紧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只见龙小翠走进自己的房间,李明君也跟着走进去。刚一进门,龙小翠就“砰”的一声把门反锁上了。

“你要干什么?”李明君诧异地问道。

龙小翠猛然一把抱住李明君的腰,头埋进他的怀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李明君慌了手脚,抚住她的肩问道:“你怎么啦?”

她还是不答。李明君只好心烦而又耐着性子听她哭。半晌,龙小翠才止住哭。她抬起头,双眼盯着他,幽幽地问道:“你爱我吗?”

“那还用说吗?”李明君觉得她简直是在说废话。

“可你能用什么来证明?”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上刀山、下火海……”

“你们男孩子都是骗人的。口头说说而已。”

“我可以为你断一根指头!”

“我不信!”

“好的,那你看看!”

李明君推开她,右手拿起一把剪刀狠狠地向自己的左手指刺下去。

“啊……不!我相信你!”

龙小翠一声惊叫,横手将剪刀夺下,将他抱得紧紧的。

“你还怀疑我对你的爱吗?”李明君眼里已噙满了泪水。

“不,我不怀疑了。”

龙小翠心痛地擦拭着从他脸上流下来的泪水。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理我?”

“……因为要离开你,心里不舒服……”

“那你不去就行了。”

“我也不想去,可我家里要靠我挣一点钱。”

李明君无言以对,这个要求是合理的。他除了帮她弟弟交一点学费外,还能帮她什么呢?

“那你出去打工要小心一点,经常写信回来。我等你,你可不要变心……”

李明君说着说着,眼泪又流出来了。

龙小翠也跟着哭了起来。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好象真的生离死别一样。

忽然,龙小翠要去脱李明君的衣服。

“你想怎样?外面那么多人……”

“我不管…”

第十八章

一晃几天过去了。李明君在学校里几乎天天都问龙小吉,他姐姐答信回来没有?看到龙小吉的脑袋摇得如波浪鼓似的,李明君知道自己失望了。没多久,龙小吉不来吃饭了,紧接着竟将他“回准”的礼也退回来了。李明君这才意识到龙小翠出事了。

星期五,李明君几乎同时接到两个口信。一个是龙小吉搭过来的,说他妈叫他去一趟。一个是海仔搭来的,说他奶奶叫他去一趟。李明君权衡了一下,当然还是准丈母娘的话要重要一点,于是放学后跟着龙小吉去了。

这一次龙小翠的父母对他特别好。龙金玉第一次露出了热情的笑脸,和他拉长扯短的说话,龙有财则在厨房里忙着宰鸭煮饭。李明君有点受宠若惊,心中疑虑竟消除了许多。

吃晚饭的时候,李明君问道:“小翠现在哪里做事?”

“在她小姐姐那里,帮一个小店洗碗。”一提到龙小翠,龙金玉的声音就变了。

“怎么不见她搭信回来?她说过要写信回来的。”

“那我们就不知道,反正她在那里很好。现在她还年轻,没到结婚的年龄。她打两年工,给我们补贴一点家用。你们的事,我们会考虑的。”

“她在哪里?我想去见见她。”李明君坚持自己的意见。

“那你不要去。”一听这话,龙金玉就变了脸色。

“到时候我们会叫她回来的。不过……”她话锋一转, “如果她不同意再跟你,或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可不要怪我们。我们是同意你们的事的。”

看到龙小翠的母亲阴晴不定的脸色,听到她模棱两可的话语,李明君的心里更加怀疑了。吃完饭后,李明君借口回学校有事,往姨娘家里去了。

李明君走到姨娘的厨房时,看见姨娘正在锅灶前忙碌,姨爹在剁着猪草。没等李明君开口问候,姨娘就急促的发起话来:“我今天搭的信,你知道了没有?”

“我听海仔说了。我正想问问,小翠是不是在她小姐姐那里打工?”

“哪里是打工?她父母把她许配给别人了。”

“啊?”这消息无异于晴天里的一个霹雳,震得李明君发懵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李明君喃喃自语道。

“怎么不可能,小翠下去第一夜就和那个男的睡在一起了!”

“啊?”这又如一记焦雷,震得李明君跌坐在门槛上。

“你说好点,要不要得?”姨爹看见李明君的脸变得煞白,连忙制止她。

“本来就是的。”姨娘瞪了姨爹一眼,又自顾说道:“听说那个人给五千块现金给她家的,她父母就应承了。”

“姨娘,你是怎么知道的。”李明君不甘心地问道。他多么希望这仅是一个传闻而已。

“哎呀!你还不知道?你表姐和她小姐姐离开没多远,发生什么事,我们会不知道?难怪那一天下去,她们不和我们一起走。”

“原来是这样。”李明君绝望了,心刺痛着。“怪不得她母亲不让我去找她。”

“你去过她家里?难怪不是。”姨娘顿了一下。“她肯定不会让你去的。他们现在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被那个小混混给骗了。”

“啊,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李明君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那个人身上根本没有钱,他只是街上的一个小混混。当晚小翠和他睡在一起后,他就没有付钱的意思了。小翠的母亲着急了,去敲那个人的门,小翠竟然一声都不应。给她牵线的姐姐也后悔死了,于是她敲门进去劝。可当着那人的面,她又不敢明说。龙小翠还真以为她的父母得了钱,死活也不肯回来了。”

李明君的心悲痛到了极点,整个身心如掉进了冰潭,让人绝望而又冰冷。天吶!为什么厄运会降临在他的身上,让他碰到这种伤尽自尊心的事情?幼稚无知的龙小翠被骗了,还蒙在鼓里──贪财的父母,狠毒的姐妹!

李明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哀求道:“姨娘,姨爹,求你们看在我和她的情份上,带我去见见他吧!”

“那不行呀!我和她是姊妹,这么做我担罪不起呀!”

“我求求你们了。”李明君泪眼汪汪地说。

李明君坐在乳白色的面的里,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发呆。因为昨晚没休息好,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姨爹紧挨着他坐着。他们是天未亮就赶到公路上的,李明君嫌公共汽车太慢,特地高价稓了一部面的。车子已经够快的了,可李明君还嫌慢。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冷市。

上午十点多钟,李明君和姨爹终于到了冷市。姨爹带着李明君在桥头市场找到了正在那里摆地摊的表姐。表姐三十多岁左右,头发留得很短,穿一件半旧的花格子毛线衣。她的皮肤有些发黑,忙碌的现实生活遮掩了她往日的风采。

看到姨爹和李明君来了,表姐连忙找来两个小塑料凳招呼他们坐下。姨爹坐定后,向她说明了来意。

“这事实际上我们早就知道了。”表姐说道,“那次母亲做寿酒的时候,我本想对你们说的。但我又一想,‘婆婆养女婆婆嫁’。我们没权力管这件事情,所以我想说又止住了。”

李明君这才明白那次表姐向他投来异样眼神的含义了。

“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她小姐姐在作怪。”说到这里,表姐停顿了一下。“她男人养着她带小孩,她还觉得无聊,就和那个叫马超的家伙勾搭上了。那人听说她有一个妹妹,便央求她帮忙介绍给他。他许诺说,如果她妹妹嫁给他的话,马上拿五千块的现金来做彩礼。她姐姐回去和她母亲一说,两人财迷心窍,居然应承下来,还亲自把人送了来。”

“原来是这样。”姨爹说道:“那后来怎会变成这样?”

“哎,快别说了。”表姐叹了口气说:“那个人是骗子!别看他面目长得不错,一肚子的坏水。他和她小姐姐鬼混,她姐夫都不敢哼一声。你说他有多浪?”

“那后来怎么样?”李明君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

“小翠下来后,马超就骗她们说,第二天就到银行里取钱。她母亲和姐姐欢喜得不得了,当晚就要龙小翠到马超的租房,和他睡在一起。”

李明君虽然在姨娘那里就已听说了这件事,可是在表姐这里得到证实以后,他还是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痛——为何现实总是这般的冷酷无情?

“谁想到第二天,那个马超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整日把门紧闭着,任谁去叫也不开。晚上,龙小翠的母亲慌了,亲自去敲门。小翠连一声都不应。她母亲后悔死了,马上回去把她小姐姐一顿臭骂。她小姐姐只好又去劝她,可小翠却说,打死她,她也不会回去了。”

李明君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阵阵绞痛。他的全身因激动而颤抖起来,面部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那我能见她一面吗?”李明君强忍着悲痛问道。

“算了吧!如今小翠已死心踏地的跟着那个人,她是不会见你的,更别说跟你回去了。我曾找到她,私下里不知说了多少劝她的话,她就是不听。”

“那个人究竟怎么样?对小翠好不好?”姨爹插嘴道。

“有什么好?那个男的原来就玩过几个女孩子,后来又不要了。小翠现在不听劝,终究是害她自己的。”

“那我更要去见她了。”李明君的心情悲痛到了极点。

“还是不见为好。再说那个马超在这里有一帮人,我们惹不起呀。”

“你就带他去吧,他来一趟也不容易。”姨爹望着面如土灰的李明君说道。

龙小翠坐在204房间的床上,透过窗户,望着下面的市场发呆。市场里熙熙攘攘,人声嘲杂。她把窗户关上,还是可以听见窗户外的喧哗声。龙小翠的内心烦躁极了。刚才表姐来的时候,她正在看马超和他的几个赌友在玩牌。当表姐在她耳边轻声告诉她,李明君来找她时,她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她万万没想到,李明君会这么快找到她。她原来以为,在她出走的前一晚,她再一次把自己交付给他,从此她就不再亏欠他的了,她会永远忘记他。可现在她明白,她还是骗不了自己,她还是深爱着他。

龙小翠犹豫了一下,怀着沉重的心情走了出去。她看见李明君站在市场的一个角落里,依旧穿著那套灰白色西装,没扎领带,衬衣也是皱巴巴的,大头皮鞋上沾满了灰尘。他看起来很憔悴,头发散乱,双眼浮肿着,脸黑黑的。她的心都碎了,可是她又能怎样呢?

“我已标价五千卖了。”龙小翠这么想着,她看见李明君已经看到了自己。她看见李明君的嘴唇抖动了一下,终于说出一句话来:“跟我回去吧。” 她硬起心肠冷冷说道:“我是不能回去了,我已不再爱你。”

这话让李明君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的脸一阵痉挛,语气也马上变得冷冰起来。他回敬道:“你不回去就算了。原来在一起的时候,说得多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全是鬼话!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无情和势利!现在我明白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爱,根本不值得我为你哭,根本不值得我为你断一根指头!现在我已找到了你,已尽到了我的责任。现在你亲口对我说,你已不再爱我了,那我现在也没有亏欠你的了。祝你幸福!”

李明君说完转身就走,急得站在一旁的表姐直跺脚。龙小翠见他如此,也转身回到租房,可她心里的确难受极了。没多久,表姐和小姐姐趁着马超还在玩牌,走了进来。

“你还是跟李明君回去吧!那个马超是个骗子,他根本没有钱,也没有给五千块给妈。他这个人是流氓,你跟着他,是会被打死的。”

“我就是不回去,就是被他打死也不回去!”龙小翠赌气地说道。

“那你今晚再去见他一面喽!你现在看他那样子?你知不知道,为了你,他是跪在我爹娘的面前,求我爹带他来的。”

表姐说完,龙小翠一声不吭了。

表姐的租房在解放路十七号。那是一栋三层楼的房子,表姐的房子在三楼。龙小翠站在下面,不肯上去。表姐无奈只好自己上楼去。过了一会ㄦ,她看见姨爹和李明君走下楼来。

龙小翠叫了一声姨爹。姨爹说道:“小翠啊,别站在外面了,到楼上去坐?”

“不,我不去了。”龙小翠执拗的说,同时瞥了一眼李明君,又低下了头。

“唉,你自己想想,回去算了吧!”龙小翠不吭声。姨爹一把拉过李明君,对他俩说道:“你们谈谈吧。”说完上楼去了。

这是一个尴尬的场面。李明君向前走一步,龙小翠就后退一步;他伸手想拉住她,却被她甩掉,然后两人呆立,沉默不语。

良久,李明君终于开口了:“你知道吗?当我听说你要出来打工,我就预感到你出事了。我在学校里无法上课,夜晚彻夜难眠,饭也不想吃。跟我吃饭的龙少华有一天白天饿了两顿,晚上他就自己去煮饭吃,把饭都煮糊了。他盛着散发糊味的饭,端到我面前,可怜巴巴的说‘老师,吃饭了。’那一刻,我真想抱着他痛哭一场……”

“后来我听说你到了这里,第一夜就跟别人睡在一起,那一刻我心像被捅了一刀,鲜血直流。我就想,这就是我深爱的人吗?就这么随便吗?难道你和别人睡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一点点想起我,对我没有一丝丝的愧疚感吗?”

说到这里,李明君几致哽咽,泪水模糊了双眼。

“当表姐去叫你的时候,她说你正和他们玩得开心,你还笑!唉,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吗?我可是在哭啊!那一次为你流产,去求你母亲,我哭了一个下午!听说现在你又被骗到这里,我虽然没有哭出声来,可这比用刀片割我的肉更难受啊!”

李明君越说越悲怆,龙小翠觉得自己的眼眶发酸,双眼模糊了。

“而你竟然在这里,这么开心!我真恨你,恨不得打你一巴掌!”

“你打啊,你打啊……”积在龙小翠脑里的怨气一下子翻了出来,她大声嚷了起来。

“你以为我不敢吗?”李明君的脸忽然变得冷酷起来,他冲上去,揪住她的胸襟,在她的脸上左右就是响亮的两个耳光。

“你敢打我……”龙小翠高声嚷了起来。

“你们干什么?”听着吵闹声,表姐和姨爹赶紧从三楼跑了下来。

“他打我……”龙小翠扑到表姐的怀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小翠,莫哭!”表姐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抚摸着龙小翠的头发说,“他打你是不对,可你看他那样子,还像个人吗……”

“……”龙小翠哭得更厉害了。

第十九章

夜,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李明君牵着母亲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高低不平的公路,摸索着前进。刚才姨娘给他们扎的竹火把,在半路过巷子时弄湿了,他们只好摸黑。幸亏李明君还有一个打火机,走一段路,李明君就要把打火机打开。透过微弱而又时明时灭的光,照清楚前面的路,不致于走到陡坡边。

李明君握着母亲老茧一般粗糙的手,心中不由得一阵发酸。母亲已经有五十多岁,眼睛被烟熏得视力不好,竟然要跟他摸黑路回家,真是作孽。不过,没有别的办法,谁让他们没有把龙小翠带回白果村来呢?

当初李明君说服龙小翠跟他回家时,姨爹在和他们分手时,反复嘱咐龙小翠到李明君家最多只能呆两天。如果要过来和她父母商量的话,一定要一起回来。当时李明君也没把这话太往心里去,龙小翠到了李明君家里后,就坚决不肯回去了。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李明君便决定孤注一掷,和龙小翠“生米煮成熟饭”。只要龙小翠不回去,她的父母也就无可奈何了。李明君把他的想法和父母一商量。父亲首先就摇头反对。他说这件事从一开头就征兆不好,女方又没满年龄,更重要的是母亲还是妇女主任。妇女主任家里带头违法,那还了得!这当然是有道理的,这让李明君很是烦恼。

母亲看着满脸愁苦的李明君,不由得心痛起来。她从内心责怪自己没能力。三个ㄦ子都因为家贫的缘故,不得不一个个缀学在家。三兄弟中李明君最大,也是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本来是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可家里实在太穷,连饭都吃不上。李明君读到高二就缀学在家,他身体单薄,在农村里做事根本吃不消。如今快二十五岁了还没讨到老婆,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总觉得亏欠他太多。如今ㄦ子出了这种事情,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呢?她决定和儿子一起去,把这件事处理好。

他们傍晚才走到姨娘家。姨娘在台阶上看见了他们,便问道:“你们来了,小翠呢?你们是不是把她送回家了?”

“小翠她不肯回。我和妈妈过来,是想和她父母谈好的。”

“你们怎么不叫她回来?她为什么不回来?”姨娘的脸色阴了下来。

“她说她不想回来。”李明君又重复了一次。

“明君,我原来对你说过,一定要把她带回来。”姨爹听见他们说话也出来了。“你们知不知道,为了你们,我们现在和她父母已经成了冤家对头了。”

“你们晓不得。”姨娘招呼他们坐下,接着说:“昨天她父母闹到我们这里来,说是我们拐走了她的女ㄦ。如果找不到她,她就和我们拼命。我们话都听够了。”

“那是一定要叫她回来了?”李明君一脸的懊丧。

“一定要叫她回来!她回来以后,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再也不插手。她老母亲说的话好难听,她说一定是你们许了好多钱给我,我才这么卖劲地给你做媒的。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我的鬼。天地良心,明君你自己讲句,这是不是冤枉话?”

“姨娘,你说这话我们理解。明君他们的事,确实使你们听话了。”

“老亲,我是一心希望他俩好。明明是她父母亲不对,她还蛮不讲理,倒打一耙,你说我怎么咽下这口气,我们平时哪里亏待了他们?”

“老亲,没办法呀?你老人家多担待一下。”

“明君,不是姨娘赶你走,我现在马上弄饭给你吃。吃饱饭后马上赶回去,把小翠带回来。她母亲讲了,如果明天再见不着人,就要打上门来,拆我的屋。”

李明君无可奈何的答应了。从这时起,他对龙金玉充满了仇恨。本来李明君是要一个人回去的,可母亲不放心,还是要同他一起回去。走在漆黑而又处处充满危险的夜路上,李明君悲愤交集。他一会ㄦ想到眼睛不好使的母亲跟着自己受罪,一会ㄦ又想到龙金玉那丑恶的行为,他在暗地里发誓:我一定不会就这样被玩弄,我一定要报复!

赶到家里时以是半夜时分,家里人都已经睡了。敲门后是父亲起来开的大门,父亲看见他们又回来了,十分恼火,说道:“还谈什么?干脆不要去了。颠三倒四,彩头都不好。”母亲说了他几句,他才停下来没说。

李明君去敲自己的门时,好一会ㄦ龙小翠才把门打开。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见他半夜里赶回来十分吃惊。

李明君一肚子的怒火,于是把姨娘说的话添油加醋地说给她听,说得她的母亲一无是处。果真,龙小翠气得剑眉倒竖,额头紧锁。“她越是这么讲,我越是不回去。”龙小翠怒气冲冲的说。

“回去还是要回去的。”李明君看见效果已达到,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他装作忧郁的说:“你不回去,你父母真会打闹到姨娘家里去的,那不是把一心想帮我们的姨娘给害了?”

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李明清把车开到盘山公路时已是十点多钟了。李明清是李明君的堂哥,两人隔壁住着,自小到大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今天早晨李明君去找他时,他正要出车。李明清生得高大而又愐腆,除了和李明君在一起话多一点,平时他都是沉默寡言。他的车是一部盘式托拉机,因为技术过硬,人又老实诚恳,生意一直很好。李明君和他一说,他就应承了。

盘式托拉机盘旋而上,公路两边的陡涯高树遮住了强烈的太阳光,略显凉爽。太阳就像隐在山顶的缝隙里,若隐若现。爬上山顶就不一样了:太阳高挂在天,发出炙热的光芒。站在山顶望着山谷,愈觉离天越近,也越热了。漫山遍野的青树绿草,被烤得耷拉下脑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知了在山林中不间歇的叫着,此起彼伏,好象要和这大地争一点清凉。

李明清把车开到龙小翠的屋后,把车停在了山顶的公路上。李明君先把母亲扶下来,然后又把龙小翠抱下来。然后拉着她的手,从那条羊肠小径往她家里走。小道两边的矮草从中藏满了麻点红腿的山蚱蜢。人从路中走过,惊得它们蹦跳着四处逃散。偶尔也看见山路中间横着一条黑线,那是芝麻大的蚂蚁在来回搬运东西。

走了一会ㄦ,大家已经大汗淋漓。李明君好几天没休息好,头脑本来就昏沉沉的,火辣辣的太阳一晒,有点眼冒金花,难受极了。

十一点多钟到家的时候,李明君看见龙金玉在台阶上洗衣服,他喊了一声姨。她脸阴沉沉的没应。龙有财在堂屋里破篾子,龙小翠正眼都没看他们一眼,气冲冲地走进房间里去了。李明清和母亲走在后面,喊了她一声,她的脸上才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来。进屋让了座,又沏了两碗茶给他们喝。他们又喊了龙有财,龙有财咧开没有牙的嘴笑了笑。

“死老头,笑什么?还不快去烧水杀鸭子?”龙金玉喊道。龙有财瘪瘪嘴,磨蹭了一阵子,还是去了。李明君也跟着去帮他,他没有反对。两个妇人家就家常闲话聊起来。

吃饭的时候,开始龙小翠还不肯出来。后来母亲和李明清劝了她,她才勉强坐到桌子边来。母亲感到今天自己的责任重大,说与不说,说好说坏,都关系重大。有些话要思前想后,惦量惦量才能说。若有不慎,就会得罪人,事又办不好。吃到半响,母亲终于把话题拉到主题上来了。

“嫂子,今天我和我老侄、ㄦ子送小翠回来。小孩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请你们老人家多多原谅。”

“你们今天不提这事,我心里反倒没气。”龙金玉刚才还有笑脸,现在一下子阴沉下来。 “一提出来,我就气。当初我又不是没有和李明君讲,叫他不要去找小翠。我们大人自有安排,他偏不听。本来我们第二天下去接小翠回来的,你们偏不信。还有,你们也相信那个吃了屎的姨娘的话,说我把女卖钱要。我呸!‘婆婆养女婆婆嫁’,关她什么事?”

李明君听她说得像放连珠炮似地,还黑白颠倒,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正欲起身反驳,却被早已盯住他的李明清紧紧拉住后襟,他才忍住。

“没办法啊,嫂子。”母亲陪着笑脸说:“小孩子不懂事……”

“要说不懂事,我女ㄦ才十七岁,是不懂。可你ㄦ子快三十岁的人了,还不懂事?你做母亲的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这些事你还不懂?”

母亲被她说得一张老脸涨成了紫色,只得点头称是。李明君看着心里更加恨她了。

“你们做父母的都是有文化当过干部的人,我一字不识,比不上你们。你们也比我懂一些什么法。我也不多,一句话,我女ㄦ没有二十岁,谁来提亲都不应。”

“哗啦!”一直没说话的龙小翠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赌气走了。

“发什么火,你做女儿的脾气比老母亲还大,还凶!”龙金玉冲着她的背影骂道。

“莫讲多了,吃饭吃饭!”龙有财终于说话了,招呼着尴尬的母亲吃饭。

饭局就这样不欢而散。吃完饭后母亲坚持要走,龙金玉换了一副笑脸,声音依旧很大:“你老人家难得来,山高路远难走,在这里歇一夜明天再走?”

“婶娘,我还要去木底塘,明天再回吧?”李明清在一旁也劝道。李明君知道他是去龙满妹家。李明清谈的那个女孩,就是姑姑曾经给李明君介绍过的龙满妹。现今姑姑把她介绍给李明清,双方见面都对彼此满意,只等择日回准押定了。

沿着小溪的羊肠小径,李明君和李明清一前一后的走着。李明君要赶回学校去。马上要放署假了,他因龙小翠之事已耽误了好几天,他要抓紧时间。再者龙少华自己做饭吃,吃不吃得好,他心里很是担心。

“唉,气死我了。”李明君一肚子的怒气,在发着牢骚。

“她母亲尽说些颠倒是非的话,你不拉住我的话,我一定要和她对质到底。”

“明君,莫乱来,为了老婆拜丈人。再说龙小翠人漂亮,人才也可以的嘛!”

“唉,明清,快别那么说。漂亮有屁用,又不能当饭吃。我有一种预感,我和她是没有好结果的。”

“你怎么说这样的丧气话哩。凡事冷静,忍着点。”

“唉,我是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呆了。在这里太难受了。”

“我前一段日子帮中心校装砂石,听那些老师们议论说,下学期你可能要调回去。”

“真的?”李明君心头一亮,一个主意慢慢形成了。

十第二十章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李明君放学后,又经常到龙小翠的家里去。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如今心里所想的,是如何策动龙小翠“叛逃”。

又是一个月光皎皎的夜晚。父母和龙小吉都去看电视去了,家里只剩下李明君和龙小翠两个人。夏天的夜晚很闷热,他们就搬来竹椅坐在台阶上。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大地亮堂堂的。坐在门口,可以看清对面山上的一草一木。山谷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原野里虫叫禽鸣声,此起彼伏。荧火虫闪着绿光,在低空中缓缓移动。天上的繁星就像深海的贝类吐出的珍珠,闪烁不熄。门口的台阶很窄,月光斜射下来,在地上划下一条不规则的屋檐线。李明君把龙小翠抱在怀里,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陶醉在幸福中。龙小翠穿著一套白色短袖高腰低领套裙,刚洗的头发耷在脑后,如一朵洁白的芙蓉花盛开在这乡村的夜晚。

他们呢呢喃喃地说着情话,不厌其烦地使用着“亲爱的”这个词语。他们情不自禁地拥抱着接吻,一遍又一遍,忘掉了夜晚,忘掉了一切……但李明君心里还清楚他是有任务的。他显得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你怎么啦?怎么今天不多说话了?”龙小翠抬头望着他。

“唉!”李明君叹了一口气:“我今年下半期要调回去了。”

“什么?你要回去?那我怎么办?”

“那我怎么知道你的想法呢?反正你母亲是不会让你过去的。”看着龙小翠着急了,李明君心里暗暗高兴。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龙小翠果然生气了。

“那如果我叫你跟我走,你敢不敢离开这个家呢?”

“什么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不放你走?”

“为什么?”

“她想要钱!”

“不是的,她说我还未满年龄……”

“那她为什么要你去马超那ㄦ呢?那时难道你就满了年龄?”说到这事,李明君就恨得咬牙切齿。但他看见龙小翠的脸色陡地变得煞白,觉得说了这句话还是值得的。

“你知道,我确实没有钱。若说等我攒够你母亲想要的那么多钱,我俩肯定没戏。谁能担保你妈在中途不变卦呢?”

龙小翠不做声了,陷入迷茫中。李明君耐心地引导着她。

“爱情是建立在感情的基础上的。当初你看中我的时候,大概不会首先想到我有没有钱吧?如果一切都朝钱看,这世上就没有真感情了。”说完这话,连李明君自己都觉得恶心。

“我在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却在干着最卑鄙得勾当─一欺骗无知少女的心。可谁说我不是真心爱她呢?哎!钱,该死的钱!”李明君在心里诅咒道。

“你大概不想让我们在没结婚之前就欠一屁股债吧?再说这个家也不是你一个人撑得起来的。”

“那你说怎么办?”龙小翠陷入了迷茫中。

李明君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地和她说了一阵。龙小翠听后皱起了眉说:“这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这是最好的方法,到时你千万别心软。”龙小翠沉思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我听你的!”她话音一转,双手勾着李明君的脖子,撒娇地说:“那我过去了,你可要好好对我?”

“我一定听你的话,夫人。”李明君心中喜不自禁,朝她扮了一个鬼脸:“你叫我朝东,我不敢朝西;你叫我摘星星,我不敢摘月亮……”

龙小翠“噗哧”一声笑了,用手捶着他的胸口:“你坏死了。”

“叫我一声老公……”

“……老公……”

不久就放署假了。放假之前,李明君来过龙小翠的家中一趟,说他这个夏天很忙,家里要忙着做家具,一时抽不出时间来看她。她非常烦恼,更烦恼的是李明君临走时交给她的事情。

“他说要我和父母说,我不想呆在家里了。我又怎能说得出口呢?”龙小翠感到害怕,她太怕她的母亲了。她如果现在敢说出这种话,一定会遭到一顿痛骂甚至毒打,她相信母亲会这样做的。她还怕父亲出面阻止她,到时她肯定会心软的。她不忍伤父亲的心,父亲太可怜了。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娘,靠爷爷熬稀饭喂他才捡回一条小命。小时候经常穿得衣不蔽体,饱一餐饿一餐。饿得忍不住就偷人家菜园里的辣椒吃。如今落下个严重的胃病,三百六十日都不敢断药。成家以后,母亲又不太理事,家里家外,大小活计都是他一个人操劳。他就像一头牛一样默默地忙碌,拉扯着五六个ㄦ女长大成人。因为过度劳累,营养不良,他的牙都快掉光了。他现在还不在家,出去做基建搞副业去了。一想起父亲那爬满皱纹的脸,矮小单薄的身体,她就心酸。父亲疼爱着她,她也爱着父亲,她无意中就将她的父亲作为她未来丈夫的楷模。李明君似乎就符合了这一点。虽然比她大八岁,可从他身上,她找到了那种父爱的感觉。她相信在他的呵护下,她是被疼爱的,安全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望眼欲穿,还是没把李明君给盼回来。她虽然也知道,李明君一时不会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觉得自己的日子愈发难过了。她这时才真切的感觉到她是多么的离不开他。龙小吉放假也在家里,只一味地贪玩,吵得她的心情更是烦躁。

这天清晨吃完饭,龙小翠和弟弟照例去把牛赶到山顶的公路边吃草。公路两边长满了茂盛的野草,水牛吃上小半天就会胀得肚子鼓鼓的。龙小翠把牛赶进山,龙小吉早已串到山林里捉知了去了。龙小翠百无聊赖地在马路中间踢着土包包,一边不断地朝南边的公路望一眼。她有一种预感,李明君今天会过来,如果他来的话,一定会经过这里的。

突然,山包边转过来一个她熟悉的身影,她定睛一看,不禁“噢”地尖叫一声,向那个人奔去。来人正是李明君。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尖叫声,抬头一看,原来正是他日夜思念的人ㄦ。只见她面露惊喜的笑容,手臂伸得直直的,手掌翘起来,两脚后跟托着地,“踢踏踢踏”的向他奔来。山风撩起她那翠绿色的晴伦衬衣,拂起她那秀美的乌发,好象一只蝴蝶向他迎面扑来。

李明君伸出宽大的手臂把她拥抱在怀里,两人好久没有说话。他们在互相倾听彼此的心跳,贪婪的闻着对方身上散发的气息。

“回去这么久也不来一趟。”龙小翠对着李明君噘起嘴,撒起娇来。

“我也想你啊。我是分不开身啊!”李明君一脸无奈的样子,尔后又压低声音,故做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准高兴。”

“什么好消息?”龙小翠眼睛紧盯着他。

“我们的家俱都做好了。”李明君把“我们”说得很重。

“哦,真的?都有哪些东西?”龙小翠雀跃起来。

李明君绘声绘色的向他说高屉床、转角柜、大书桌……不时说一些趣事,惹得龙小翠“咯咯”直笑。

最后李明君是这么说的:“我那里都准备好了。你这里怎么样?”

一说到这事,龙小翠的笑脸就没了:“我没有说,我不敢说。”

“怎么不说呢?你要抓紧时间,我若是调回去了,不知多久才能与你相见。你不要怕,有我给你撑腰哩!”

龙小翠咬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了。

晚饭后,龙小翠和她母亲一说,龙金玉果然大发雷霆。“谁教你这么说的?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出不出丑?没有我的点头同意,你别想走出这个门半步。”

“我就是不想在这个破屋子呆了。你若不答应,我自己走。”

“你若是敢乱走,我打断你的腿。”龙金玉凶狠狠的说。龙小翠气咻咻的不敢做声了。

“哦──我晓得了。你早不说,晚不说,他一来你就唱高调。”龙金玉转过头,怒气冲冲的看着李明君:“是不是你教她的?你若有本事,先拿五千块钱来。”

这话深深刺痛了李明君的自尊心,压在他心底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拿五千块做什么用?”

“做聘礼啊!你有本事就名媒正娶。”

“现在是她要过去,又不是我强迫她的,我没有钱。”

“你以为我会用你们的钱吗?我们给她置嫁妆。”

“那又何必呢?家俱我已经做好了。不足的东西,我们以后有能力再自己办。现在借了债,够我们以后还的。”

“反正拿五千块钱来,不然莫谈。”龙金玉语气变得蛮横起来。

“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把女卖钱要。”李明君发火了。

“我什么时候把她卖钱了?”龙金玉嘴上强硬,底气却不足了。

“咚!”李明君一拳擂在桌子上,震得油灯晃了一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难道还要我从头到尾说出来吗?咹……”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五日,对于李明君来说,是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日子。这是一个阳光灿烂,天气炎热的日子。在这一天,他终于可以去把龙小翠接到自己的家里了。

迫于龙小翠的去意已决,再加上龙有财的劝导,龙金玉不得不同意让她跟李明君走。虽说他们还不能领结婚证,可如今未婚同居的现象很普遍。何况在这山区,谁会认真管这些事呢?

这一次,李明君又叫李明清开着托拉机去接龙小翠的。李明君的父母也一同前去。备的礼物有两吊猪蹄,两条大草鱼,一只大鹅,两瓶色酒,两条烟,现金六百块。随车还装了一车的木皮。车经到过中心校时,他恰巧又接到调回本村的调令,真可谓“双喜临门”。

开始龙金玉是说不要媒人的,可后来又觉得不妥,便暗示李明君仍叫媒人来。李明君自然又去求姨娘,姨娘开始还不肯应承,经不起他的软磨硬泡,勉强答应了。

李明君一行到达龙小翠屋后的时侯,姨爹姨娘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大家互相见面寒暄一阵后,一同下去了。到龙小翠家门口的时候,李明清走到前面放起了鞭炮,“礔哩叭啦”直响。龙有财看见他们来了,也赶紧拿出一挂鞭炮点了迎接出来。鞭炮声震耳欲聋,连山谷里也响起回声。淡绿色的青烟弥漫堂屋,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味。

李父走在前面,笑容满面地和龙有财握手喊亲家。堂屋里坐满了龙小翠的亲戚,大家看见来客了,都站了起来,互相打着招呼,一时热闹起来。厨房里,大姐和小哥在忙碌的炒着菜。

李明君忙着敬烟,敬到龙有财面前时,他仍叫“叔”。姨娘在后面听见了,大声说道:“还叫什么叔叔,该叫爸爸了。”

众人一下都安静下来,看着李明君,弄得李明君十分尴尬。他只得硬着头皮叫了一声“爸爸”,他看见龙小翠的父亲脸也胀得通红,他只笑笑接了烟说:“别客气。”

李明君就按着龙小翠亲戚的辈份大小一一叫到,发到烟。

龙小翠和她母亲在房间里收拾李明君送来的东西,在分迭着。因为按乡俗,男女结亲,这些来礼还要返回一半给男方的,意味着两户各占一半,两户就是一家亲了。李明君走上前叫了一声“妈”,她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龙小翠穿著一套黑色短裙套装,略施粉黛,显得自然而又漂亮。这是前几天她和李明君到县城专门挑的。她心里既兴奋又有点酸楚。她现在真的可以走出这个破家了。但一想到父母辛辛苦苦养育了她十六七年,却伤了他们的心,她心里还是有点愧疚。她虽然后来痛恨她的母亲,可现在真的要走了,她又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门当户对”这种观念在农村里还是根深蒂固的。龙金玉希望自己的女ㄦ能找一个家庭条件好一点的,可命运还是把她的女ㄦ许配给了同是穷苦人家的李明君。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李明君趁龙金玉不注意,顽皮的向龙小翠扮了一个鬼脸,龙小翠只淡淡一笑。

李明君的母亲进来喊了一声亲家,她笑了笑,姨娘进来时,她理都不理她。

午餐上席以后,龙有财和李木青坐在上席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父“ 唉”了一声,大家静了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说道:“男亲家,女亲家,各位亲友。今天我们来这里是和你们商量,关于我ㄦ和你女的婚姻之事的。他俩是自由恋爱,婚姻自主。今天我们来接她,还望大家海涵。”

“你们这样做不应该,我女ㄦ有多大,由着你们哄去?”龙有财没开口,龙金玉抢先说了。

“妹妹,不是我说你,你说是谁哄谁了?”姨娘答话了。

“就是你的鬼,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我也没亏待你们。” 姨娘也不示弱。

“算了算了,两位亲家。”母亲连忙出来打圆场:“原来的臭肠子就到此掐断,莫再提了。现在大家都是亲戚,就按亲戚的规矩办。过去的事莫提了。”

“吃菜,喝酒……”大家也一起应和着,喝起酒来。

吃完中饭,李明君领着龙小翠爬到山顶,太阳已斜到西岭上了。李明清开着托拉机盘旋而下。李明君父母坐在驾驶室后面,李明君扶着龙小翠站在车厢里。车子很颠簸,他把她搂得很紧很稳。他们远望着青翠的山峦,染得金黄的云朵,令人心旷神怡。美好的生活好象展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憧憬着,幻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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