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余光中卷 - xp1024.com
《乡愁·余光中卷》


正文 算命瞎子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

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

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

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

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正文 舟子的悲歌

一条破老的白帆,

漏去了清风一半,

却引来海鸥两三。

荒寂的海上谁做伴!

啊!没有伴!没有伴!

除了黄昏一片云,

除了午夜一颗星,

除了心头一个影,

还有一卷惠特曼。

我心里有一首歌,

好久,好久

都不曾唱过。

今晚我敞开胸怀舱里卧,

不怕那海鸥偷笑我:

它那歌喉也差不多!

我唱起歌来大海你来和:

男低音是浪和波,

男高音是我。

昨夜,

月光在海上铺一条金路,

渡我的梦回到大陆。

在那淡淡的月光下,

仿佛,我瞥见脸色更淡的老母。

我发狂地跑上去,

(一颗童心在腔里欢舞!)

啊!何处是老母?

何处是老母?

荒烟衰草丛里,有新坟无数!

附注:指美国海洋诗人alt man(惠特曼)。

正文 昨夜你对我一笑

昨夜你对我一笑,

到如今余音袅袅,

我化作一叶小舟,

随音波上下飘摇。

昨夜你对我一笑,

酒涡里掀起狂涛;

我化作一片落花,

在涡里左右打绕。

昨夜你对我一笑,

啊!

我开始有了骄傲:

打开记忆的盒子,

守财奴似的,

又数了一遍财宝。

正文 祈祷

请在我发上留下一吻,

我就不用戴虚荣的桂冠,

请在我手上留下一吻,

我就不用戴灿烂的指环。

请在我眼上轻轻地一吻,

吻干我眼中寂寞的清泪;

请在我胸上轻轻地一吻,

吻消我胸中不平的块垒。

在这寒星颤抖的深夜,

我多么苦盼你的暖嘴,

能盖在我这冰凉的唇上。

使它不再唱人世的伤悲!

正文 珍妮的辫子

当初我认识珍妮的时候,

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姑娘,

长长的辫子飘在背后,

像一对梦幻的翅膀。

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我很久,很久没见过她。

人家说珍妮已长大了,

长长的辫子变成鬈发。

昨天在路上我遇见珍妮,

她抛我一朵鲜红的微笑,

但是我差一点哭出声来,

珍妮的辫子哪儿去了?

正文 新月和孤星

像一只寂寞的鸥鸟

追着海上的帆船,

像一只金色的蜜蜂

恋着清香的花瓣;

也没有亲近的拥吻,

只有深深的感受;

也没有海誓和山盟,

只有默默的厮守;

直守到暗夜的尽头,

望瘦了容光如许;

才黯然地一同殉情,

溺在黎明的光里。

正文 西螺大桥

矗然,钢的灵魂醒着。

严肃的静铿锵着。

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

力的图案,美的网,猛撼着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

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

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颤抖。

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

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醒着,钢的灵魂。

附注:三月七日与夏菁同车北返,将渡西螺大桥,停车摄影多帧。守桥警员向我借望远镜窥望桥的彼端良久,且说:“守桥这么久,一直还不知那一头是什么样子呢!”

正文 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脚心。

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

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

等春天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梦见你的母亲。

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

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

魂兮归来,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

正文 新大陆之晨

零度。七点半。古中国之梦死在

新大陆的席梦思上。

摄氏表的静脉里,

一九五八的血液将流尽。

风,起自格陵兰岛上,

以溜冰者的来势,滑下了

五大湖的玻璃平原。

不久我们将收到,自这些信差的袋里,

爱斯基摩人寄来的许多

圣诞卡片。

早安,忧郁。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怀乡病!

早安,夫人们,早安!

烤面包,冰牛奶,咖啡和生菜

在早餐桌上等我们去争吵,

去想念燧人氏,以及豆浆与油条。

然后去陌生的报上寻吝啬的消息。

然后去空信箱里寻希望的尸体。

然后去林阴道上招呼小松鼠们。

然后走进拥挤的课堂,在高鼻子与高鼻子,

在金发与金发,在hello与Good m之间,

坐下。

坐下,且向冷如密歇根湖的碧瞳

与碧瞳,照出五陵少年的影子,

照出自北回归线移植来的

相思树的影子。

然后踏着艺术馆后犹青的芳草地

(它不认识牛希济),

穿过爱奥华河畔的柳荫

(它不认识桓温),

向另一座摩天楼

(它不认识王粲)。

当千里目被困于地平线,我说: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

曾何足以少留!”

火车来自芝加哥,

驰向太平洋的蓝岸。

汽笛的长嘶,使我的思想出轨——

我在想,一九五九的初秋,

旧金山的海湾里,

有一只铁锚将为我升起,

当它再潜水时,它会看见

基隆港里的中国鱼。

而此刻,七点半,零度。

摄氏表的静脉里,

一九五八的血液还没有流尽。

早安,忧郁!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怀乡病!

早安,黑眼圈的夫人们,早安,早安!

正文 呼吸的需要

因我也是一棵

乡土观念很重的

双叶科的被子植物,

且有一定的花季。

常想自杀

在下午与夜的

可疑地带。

而我曾死过

不止一次。

因此,在死的背景上画生命,

更具浮雕的美了。

因此,我是如此的

想把握这世界,

而伸出许多手指来抓住泥土,

张开许多肺叶来深呼吸

早春的,处女空气。

正文 我之固体化

在此地,在国际的鸡尾酒里,

我仍是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体的坚度。

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

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

很爱玩虹的滑梯。

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

我结晶了,透明且硬,

且无法自动还原。

附注:同班有菲律宾人,日本人,澳大利亚人,爱尔兰人,当然,还有美国的北佬们。

正文 我的年轮

而秋仍熟睡在七月的胎里,

归舟仍梦寐在西雅图的海湾,

美国太太新修过胡子

的芳草地上,

仍立着一株挂满牛顿的

苹果树,一株

挂满华盛顿的樱桃。

遂发现自己也立得太久,

也是一株早熟的果树,

而令我负重过量的皆是一些

垂垂欲坠的

丰收的你。

即使在爱奥华的沃土上

也无法觅食一朵

首阳山之薇。我无法作横的移植,

无法连根拔起

自你的睫荫,眼堤。

正文 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水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于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正文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赝币,铸两面侧像

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分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正文 大度山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忧郁

你知道你不是谁,你幻灭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竖笛伸长长的颈子喊我

(弄蛇人那样地喊我)

坐在松松的山坡上

晒簇新簇新簇新的太阳

耀眼像头条新闻的太阳

早餐桌对面坐着的太阳

鸭蛋黄,鸭蛋黄,浓浓的太阳

春天很新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整条光谱灿烂地喊我

红得要恋爱,黄得拍你的眼睛

擦亮,长绿锈的旧太阳

买一个四月,买一个三月

杜鹃花在季节的裙边

闹成缤纷的幼稚园

春天真吵

春天,春天在远方喊我

整座相思林的鹧鸪在喊我

(蓝色长途车的方向在喊我)

三角铃,木琴,巴宋巴宋巴宋宋

过了雨季,等着风季

问黄泥春天有没有触觉

太阳的手指呵瓜田的痒

四月最怕痒

重重地阖起,海盗版的浮士德

且关上朝北的窗

你曾站在基隆港,不穿雨衣

听大邮轮汽笛的震动,肺病的阴云

你是望海的少年,不穿雨衣

春天在古堡的废垛上绿着

白卵石在河床上齿齿笑着

清明节,纸钱,黑蝴蝶飞着

(连土地公公也要扶杖远游了)

情人在公墓里约会

贪睡的尸骨也该翻一翻身了

一朵月季花踮起了脚尖

读谁的碑铭

把冬天交给阿司匹灵,啊嚏

把你的失眠,你的自卑

电线杆电线杆支撑的低空

一百万人用过的空气

啊嚏啊嚏

特效药的广告,细菌,原子雨

春天,春天是发呆的季节

坐在韩国草上,怔一个下午

膝上摊开济慈的诗集

春天是不生肺病的

春天是延长的愚人节,流行着爱情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十七岁,还是十七岁半

还是云很天鹅,女学生们很云雀

还是云很芭蕾,女学生们很却却

春天是不生肺病的

阖上,存在与不存在主义

用你苍白而颤抖的手

开抽屉,然后关上的手

旋瓶盖,然后数丸药的手,啊嚏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那美丽的寡妇,年轻的寡妇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

卓文君死了二十个世纪,春天还是春天

还是云很天鹅,女孩子们很孔雀

还是云很潇洒,女孩子们很四月

老教授,换一条花领带吧

大二时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春天

茶花女,济慈(你不知道)

卓文君死了两千年,春天还是

(你不知道你是谁)

春天还是春天

告别生命的斑马线

告别海盗版的书和生命

告别台北,这食蚁兽

告别我的雨帽和雨衣

这是春天呢,这是发呆的季节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说风自海峡来,海峡醒<u></u>了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牧神在大学的红砖墙外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不会来旁听你的古典时代

牧神在女生宿舍的墙外

也不修罗密欧与朱丽叶

老教授,老教授,换一条领带

大一时你有没有闹过恋爱?

Professor,your tie,your tie!

(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知道)

正文 莲的联想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想起爱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爱情

最初的烦恼,最后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毙了

拜伦的坟上

为一只死蝉,鸦在争吵

战争不因汉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喜欢

在这种火光中来写日记

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

当黄昏来袭

许多灵魂便告别肉体

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每一朵莲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

心中有神

则莲合为座,莲叠如台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十一月十日

正文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诺,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的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正文 满月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变奏

在没有雀斑的满月下

一池的莲花睡着

蛙声嚷得身意更浓

这是最悦耳的聒噪

坐池边的石凳,想起

这时你也该睡了

想起你的长睫该正缝起

缝起一串梦寐——

梦见你来赴我的约会

来分这白石的沁凉

或者化为一只蜻蜓

憩在一角荷叶上

啜一口露水,掬一捧月光

或者让我揽你的腰

揽你古典的窈窕

恰使楚王妒嫉的那样

楚王?楚王?巡夜的萤

说夜深了,说雾

自池面升起空

多纤维的月色有点蓬松

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

包一片月光回去

回去夹在唐诗里

扁扁地,像压过的相思

六月十三日

正文 观音山

观音仰卧成观音山,在对岸

云里看过,百里看过

隔一湾浅浅的淡水,看过

今夏我看的次数更加多

因你在山脚,你在对岸

风景为你而美,云为你舒展

曾立在江边幻想,幻想在风中

你凌波而来,踏苇而来

幻想我涉江去采药,采芙蓉

采之欲遗谁?你和菩萨同在

和慈悲同在,和美同在

而淡水流着,我留在尘埃

这该是莫可奈何的距离

你在眼中,你在梦中

你是飘渺的观音,在空中

最耐看该是隔岸,不是登山

举目是山,回头是岸

我是商隐,不是灵均,行吟泽畔

六月廿四日于淡水

正文 月光曲

——杜布西的钢琴曲Claire de Lunc

厦门街的小巷纤细而长

用这样干净的麦管吸月光

凉凉的月光,有点薄荷味的

月光。在池底,湖底

水藻和萍钱绊不住你的

挥一挥手就拂掉了

走出树影,走入太阴

走入一阵湍湍的琴音

谁的指隙泻出的寒濑?

谁用十根触须在虐待

精致而早熟的,钢琴的灵魂?

弄琴人在想些什么?

杜布西在想些什么?究竟

在想些什么啊,那嗫嚅的杜布西

当月光仰泳在塞纳河上?

当指尖落在键齿上

她在想些什么?——想这是

想这是最后的一个暑假

月光一生只浪漫一次

只陪你去赴一次情人的约会

然后便禁闭在古典诗里

去装饰维洛那的阳台,仲夏夜

之梦,张九龄的忧悒

她可是在想,在想这些?

攀茑萝的围墙里,那寒濑

寒濑的旋律可是在想这些?

我站在古代,还是现代?究竟

我是谁,谁在想这些?

正文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萧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

在记忆榜晚

今晚只知永恒有多短,多玲珑

多么柔顺地蜷在我掌中

任夏季流去,任世纪和世纪流去

α鞴我们的指隙,今晚

灵魂和灵魂比翼而飞升

十指交缠,连理的枝茎何栏干

莲都睡着,星都醒着,我们在醒睡之间

仍握你的手,握受惊的小禽

太紧,怕窒息,太松

怕它会张翅踪去,留一握悲怆

在我掌中,怕一掌的血

温不热弥天漫地,弥天漫地的凄凉

如果天使们被集体屠杀,如果流星雨

下个不停,有没有人会流泪?

如果重重捶打深闭的九阍

有没有神会应门?有谁呢

有谁能掌握龙卷风和命运?

有谁能改写掌纹,或是天文?有谁能

改写掌纹不改写天文?

今晚,你在我掌中,我在你掌中

且任河水向北流,河汉向西倾

握永恒于一瞬啊,将一瞬握成永恒

正文 诀

何时将你的石榴裙,像孔雀挥扇

在芳草地上,旋开华丽

让我将午梦绣在你裙边,枕着

图案,枕着情人的懒散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

阳伞下,持伞人的美令我犹豫

柔睫闪动,落下多少青睐

多少青睐,在我仰望的额际

则我该朗吟莎髯的商籁,还是

还是小杜的绝句?

(那是哪年,哪年的花季

我仰卧在春天的哪一片草地?)

只是雨溅在你的,我的发上,此刻

你持的是雨伞,我衣着雨衣

你的手何冰冰,藏在我袋里

明年的情人节,下不下雨,明年?

谁知道呢?谁知道

去年的情人节有没有下雨?

谁记得当时谁哭得最潮湿?

下一次情人节,谁是你情人?

怎么系的,就怎么解,你说

但被系的是我们,系的是神,一端

在这里,另一端失落在永恒

虽淬离别如刃,能不能将它斩断?

情丝很细,但不太柔软

夏季随台风飘去,秋季随雨

惟遗恨皑皑屹立

遗恨如山,千臂的愚公也不能摇撼

黄泉迢迢,红尘扰扰

碧落在两者之上,无动于衷地崇高

抓一把灰烬,每一撮灰里有我的绝望

每一滴泪里有你的背影

雾起时,你步向茫茫,我步向茫茫

相思如光年般细长。再回头

再回头啊是旱海,是化石,是过沟陌渍

每一次爱情的结局是别离

每一次别离都始自相遇

云只开一个晴日,虹只驾一个黄昏

莲只红一个夏季,为你

当夏季死时,所有的莲都殉情

夏已濒死,甄甄,这是最后的一次

一次阵雨,在你的伞上敲奏凄怆

哪一扇窗,明晨,哪一扇窗

你在哪扇多风的窗口,用小而且冷的手

梳那么长那么长黑色的忧愁。

正文 醒

到秋季,你的手便分外地苍白而细

如最后一朵莲,纵有千指

再也握不住上一个夏天

日落时,你森森的睫影更深

即使无泪,也黑晶晶

约会无定期,且隔得更稀啊更稀

风起兮,任你将窗闭起,将睫闭起

亦无法将回忆闭起

星朦朦胧胧,梦零零星星

醒着,你的灵魂,在起风的夜里

夏是约会的旺季,整个暑期

你泳过多少旱脑鹿猓

秋季多风,把相思吹干,吹松,在晴空航行

相思起兮如云,如云般伸展,如云般轻

如你般轻,相思降兮如云

这是海盗版的莎胡子,这是丹麦的王子

(教授说,秋天不教仲夏夜之梦)

他犹在问自己:to be,or not to be?

怎么他不问:你寂寞不寂寞?让我

陪你上课,陪你回家去

归途上,树叶和树叶争论着风向

路伸着长长的臂膀,瘦瘦的臂膀

朝远方。当天狼迎风而吠

所有的烛光在天上亮起

你吹熄地上的一枝,喃喃,问自己——

怎么星象永远这样诡谲如谜?

你的眼睛啊——光年啊——我的眼睛

怎么秋天的信都有点像遗书,秋天的夜

都像永恒静止的倒影?

醒时常做梦,梦时常醒

正文 情人的血特别红

情人的血特别红,可以染冰岛成玫瑰

情人的眼中倒映着情人,情人的眼

因过度仰望而变蓝,因无尽止的流泪

而更咸,而更咸,比死海更咸

盲目而且敏感,如蝙蝠,情人全是

无救的梦游症患者,情人的世界

是狂人的世界,幽灵的世界

忙碌而且悠闲。情人的时间

是久恒的碎片。情人的思念

是紫外线,灼热而看不见

情人的心骄傲而可怜,能举起

教堂的塔尖,但不容一寸怀疑

情人把不朽戴在指上,把爱情的光圈

戴在发上。情人多疑,情人疑情人

疑太阳不是光,疑海不是盐

疑燧石和舍利子,但绝对迷信爱情

比活火山更强烈,比坟墓更深

爱情的磁场推到末日的边疆

情人的睫毛从不闭上,即使

在梦中,在死亡的齿缝,除了接吻——

灵魂与灵魂最短的距离

当唇与唇互烙发光的标记

除了那一瞬,小规模的永恒

情人的睫毛,你的睫毛不闭上

情人的血特别红,特别红,特别红

当情人和情人(当你和我)氧化成风

正文 回旋曲

琴声疏疏,注不盈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向你游泳

我是垂死的泳者,曳着长发

向你游泳

音乐断时,悲郁不断如藕丝

立你在雨中,立你在波上

倒影翩翩,成一朵白莲

在水中央

在水中央,在水中央,我是负伤

的泳者,只为采一朵莲

一朵莲影,泅一整个夏天

仍在池上

仍漾漾,仍漾漾,仍藻间流浪

仍梦见采莲,最美的一朵

最远的一朵,莫可奈何

你是那莲

你是那莲,仍立在雨里,仍立在雾里

仍是恁近,恁远,奇幻的莲

仍展着去年仲夏的白艳

我已溺毙

我已溺毙,我已溺毙,我已忘记

自己是水鬼,忘记你

是一朵水神,这只是秋

莲已凋尽

正文 灰鸽子

废炮怔怔地望着远方

灰鸽子在草地上散步

含含糊糊的一种

诉苦,嘀咕嘀咕嘀咕

一整个下午的念珠

数来数去未数清

海的那边一定

有一个人在念我

有一片唇在惦我

有一张嘴在呵我

呵痒下午的耳朵

下午敏感的耳朵

仰起,在玉蜀黍田里

盛好几英里的寂寞

向晚的日色,冰冰

弥满珍珠色的云层

灰鸽子在废炮下散步

一种含含糊糊的诉苦

含含糊糊在延续

<span class="right">一九六六年三月廿九日卡拉马如</span>

正文 当我死时

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

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听两侧,安魂曲起自长江,黄河

两管永生的音乐,滔滔,朝东。

这是最纵容最宽阔的床,

让一颗心满足地睡去,满足地想,

从前,一个中国的青年曾经,

在冰冻的密西根向西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国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餍中国的眼睛

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

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span class="right">一九六六年二月廿四日卡拉马如</span>

正文 枫和雪

想起这已是第十七个秋了

在大陆,该堆积十七层的枫叶

十七阵的红泪,悯地,悲天

落在易水,落在吴江

落在我少年的梦想里

也落在宋,也落在唐

也落在岳飞的墓上

更无一张飘来这海岛

到冬天,更无一片雪落下

但我们在岛上并不温暖

五岁的女儿用大眼睛问我

(大眼睛里没有卢沟桥)

爸爸,雪是什么啊我要看雪

雪是白的,我说,白得好冷

像公公的头发那样

(抗战时代它黑亮如鸦羽)

“我要看雪嘛爸爸我要看雪!”

“再过几年爸爸的头上也下雪了

不然,下次去美国,带你去看”

(虽然大陆啊就在对岸!)

正文 火浴

一种不灭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间,至热,或者至冷

不知该上升,或是该下降

该上升如凤凰,在火难中上升

或是浮于流动的透明,一氅天鹅

一片纯白的形象,映着自我

长颈与丰躯,全由弧线构成

有一种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烧

净化的过程,两者,都需要

沉淀的需要沉淀,飘扬的,飘扬

赴水为禽,扑火为鸟,火鸟与水禽

则我应选择,选择哪一种过程?

西方有一只天鹅,游泳在冰海

那是寒带,一种超人的气候

那里冰结寂寞,寂寞结冰

寂寞是静止的时间,倒影多完整

曾经,每一只野雁都是天鹅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东方

在炎炎的东方,有一只凤凰

从火中来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个火种,蹈着烈焰

烧死鸦族,烧不死凤雏

一羽太阳在颤动的永恒里上升

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荣的轮回是灵魂,从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天鹅,鹤,白衣白扇

时间静止,中间栖着智士,隐士

永恒流动,永恒的烈焰

涤净勇士的罪过,勇士的血

则灵魂,你应该如何选择?

你选择冷中之冷或热中之热?

选择冰海或是选择太阳

有洁癖的灵魂啊恒是不洁

或浴于冰或浴于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羡的完成,而浴于火

火浴更可羡,火浴更难

火比水更透明,比火更深

火啊,永生之门,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战

说,未拥抱死的,不能诞生

是鸦族是凤裔决定在一瞬

一瞬间,咽火的那种意志

千杖交笞,接受那样的极刑

向交诟的干舌坦然大呼

我无罪!我无罪!我无罪!烙背

黥面,文身,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灵魂啊,醒者何辜

张扬燃烧的双臂,似闻远方

时间的飓风在啸呼我的翅膀

毛发悲泣,骨骸呻吟,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飞,凤雏,你的新生!

乱曰:

我的歌是一种不灭的向往

我的血沸腾,为火浴灵魂

蓝墨水中,听,有火的歌声

扬起,死后更清晰,也更高亢

正文 如果远方有战争

如果远方有战争,我应该掩耳

或是该坐起来,惭愧地倾听?

应该掩鼻,或应该深呼吸

难闻的焦味?我的耳朵应该

听你喘息着爱情或是听榴弹

宣扬真理?

格言,勋章,补给

能不能喂饱无餍的死亡?

如果有战争煎一个民族,在远方

有战车狠狠地犁过春泥

有婴孩在号啕,向母亲的尸体

号啕一个盲哑的明天

如果一个尼姑在火葬自己

寡欲的脂肪炙响一个绝望

烧曲的四肢抱住涅

为了一种无效的手势。如果

我们在床上,他们在战场

在铁丝网上播种着和平

我应该惶恐,或是该庆幸

庆幸是做爱,不是肉搏

是你的裸体在臂中,不是敌人

如果远方有战争,而我们在远方

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无疵

你俯身在病床,看我在床上

缺手,缺脚,缺眼,缺乏性别

在一所血腥的战地医院

如果远方有战争啊这样的战争

情人,如果我们在远方

正文 每次想起

每次想起,最美丽的中国

怎么张着,这样丑陋的一个伤口

从鸦片战争的那头到这头

一个太宽太阔的伤口

张在那里,不让你绕道走过

掩着鼻子。每次想起

年轻时,以为用一朵水仙

一张桂叶,一瓣清芬的蔷薇

就能将半亩的痛楚遮盖

每次想起,那深邃的伤口

怎么还不收口,黑压压的蝇群

怎么还重叠在上面吮吸

挥走一只,立刻飞来一群

每次想起这些,那伤口,那丑陋

的伤口就伸出一只控诉的手指

狠狠地指向我,我的脊椎

火辣辣就烧起一条有毒的鞭子

正文 一枚铜币

我曾经紧紧握一枚铜币,在掌心

那是一家烧饼店的老头子找给我的

一枚旧铜币,侧像的浮雕已经模糊

依稀,我嗅到有一股臭气

一半是汗臭,一半,是所谓铜臭

上面还漾着一层恼人的油腻

一瞬间我曾经犹豫,不知道

这样脏的东西要不要接受

但是那卖油条的老人已经举起了手

无猜忌的微笑荡开皱纹如波纹

而我,也不自觉地摊开了掌心

一转眼,铜币已落在我掌上

没料到,它竟会那样子烫手

透过手掌,有一股热流

沸沸然涌进了我的心房。我不知道

刚才,是哪个小学生用它买车票

哪个情人曾用它来卜卦,哪个工人

用污黑的手指捏它换油条

只知道那铜币此刻是我的

下一刻,将随一个陌生人离去

我紧紧地握住它,汗,油,和一切

像正在和全世界全人类握手

一直,我以为自己懂一切的价值

百元钞值百元,一枚铜币值一枚铜币

这似乎是显然又显然的真理

但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立在街心

忧然,握一枚烫手的铜币,在掌心

正文 一武士之死

他们在他的墓上种了些菊花

每到十月,迟缓的清芬中

就出现那蒙面人在墓前

上香,下跪,让泪水从闭住的眼中

流下,灼热的泪水烫痛菊花

然后飘飘离去,然后

第二年和秋天一同来上坟

终于有一个秋天不见那蒙面人

数丛鲜黄留下,像谁的

魂魄,凄凉给自己看。那老僧说

武士是害死的,非战死的

有人说是点穴,有人说用砒霜

眼睁睁被乱刀剁死,后来

他的剑就神秘地失踪

——他的剑,从不为不义出鞘

出鞘,必断却一丑陋的生命

冰亮的钢必有次痛饮

仆者痛,立者肃其容,观者大快

——他的剑,那武士死后

就神秘地失踪,那剑是那人

那人是那剑,人死,剑亡

死,是灵魂出鞘的一种典礼

礼成,只留下生锈的剑鞘

而一柄无形的巨剑似悬在半空

青锋眈眈,祟着一切奸徒

夜夜冷汗,滴,沿一个冰颈的噩梦

正文 江湖上

一双鞋,能踢几条街?

一双脚,能换几次鞋?

一口气,咽得下几座城?

一辈子,闯几次红灯?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一双眼,能燃烧到几岁?

一张嘴,吻多少次酒杯?

一头发,能抵抗几把梳子?

一颗心,能年轻几回?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为什么,信总在云上飞?

为什么,车票在手里?

为什么,噩梦在枕头下?

为什么,抱你的是大衣?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一片大陆,算不算你的国?

一个岛,算不算你的家?

一眨眼,算不算少年?

一辈子,算不算永远?

答案啊答案

在茫茫的风里

自注:本诗的叠句出于美国年轻一代最有才的诗人与民歌手巴布·狄伦的一首歌Blohe wind.“一片大陆”可指新大陆,也可指旧大陆;新大陆不可久留,旧大陆久不能归。

正文 收藏恋爱

可终于收集不到

那女孩

然然他收集自己的美名

听众的掌声

读者的信

几捆以后已经很疲劳

一把高额的冥钞

那样子握着

四十岁以后他不再收集什么

除了每晚袋一叠名片

一叠苍白难记的脸

回去喂一根愤怒的火柴

看余烬里窜走

一只蟑螂

正文 民歌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也听见

沙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也听见

龙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也听见

梦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O型

哭也听见

笑也听见

正文 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正文 盲丐

想起乡国,为何总觉得

又饿又冷又空又阔大

不着边际的风终夜在吹

隐隐有一只古月在吠

路愈走愈长蜃楼愈遥远

一枝箫,吹了一千年

长安也听不见,长城也听不见,

脚印印着血印,破鞋,冷钵

回头的路啊探向从前

也乞食新大陆

也浪荡南半球

走过江湖流落过西部

重重叠叠的摩天楼影下

鞭过欧风淋过美雨

闯不尽,异国的海关与红灯

世界在外面竟如此狭小

路长腿短,条条大路是死巷

每次坐在世界的尽头

为何总听见一枝箫

细细幽幽在背后

在彼岸,在路的起点唤我回去

母性的磁音唤我回去

心血叫,沸了早潮又晚潮

一过楚河,便是汉界

那片土是一切的摇篮和坟墓

当初摇我醒来

也应摇我睡去

回去又熟又生那土地

贫无一寸富有万里

那土地,凭嗅觉也摸得回去

不用狗牵何须杖扶

膝印印着血印,似爬似跪

盲丐回头,一步一忏悔

腿短路长,从前全是错路

一枝箫哭一千年

长城,你终会听见,长安,你终会听见

正文 上山

相偕登山的

是一伞,一杖,一老僧

才抵山腰

伞已化成

天清地爽,好一阵冷雨

雨停失杖

纵横乱石

一根千岁的古藤

垂下去,垂,隐隐

雨后钓深谷的水声

走到山顶

怎么才一回头

竟浑不见僧,到底

是山失了僧

是僧失了山

到底是怎样下的山

有没有下山

要不要下山

甚且有没有山

问来问去

雾里云里

没有一只鸟说得清

正文 呼唤

就像小的时候

在屋后那一片菜花田里

一直玩到天黑

太阳下山,汗已吹冷

总似乎听见,远远

母亲喊我

吃晚饭的声音

可以想见晚年

太阳下山,汗已吹冷

五千年深的古屋里

就亮起一盏灯

就传来一声呼叫

比小时更安慰,动人

远远,喊我回家去

正文 飞将军

两千年的风沙吹过去

一个铿锵的名字留下来

他的蹄音敲响大戈壁的寂寂

听,匈奴,水草的浅处

脸色比惊惶的黄沙更黄

他的传说流传在长安

谁不相信,霸桥到霸陵

他的长臂比长城更长

胡骑奔突突不过他臂弯

柳荫下,汉家的童子在戏捉单于

太史公幼时指过他背影

弦声叫,矫矫的长臂抱

咬,一匹怪石痛成了虎啸

箭羽轻轻在摇

飞将军,人到箭先到

举起,你无情的长臂

杀,匈奴的射雕手

杀,匈奴的追兵

杀,无礼的亭尉你无礼

杀,投降的羌人

杀,白发的将军,大小七十余战

志哀的长臂,垂下去

正文 白玉苦瓜

——故宫博物院所藏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醒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满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角,不断向外膨胀

充实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摊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似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匐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慈悲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鞋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生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腕

千眄万睐巧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永恒引渡,成果而甘

正文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正文 灯下

无论哭声有天长战争有地久

无论哭倒孟姜女或哭倒长城

无论是菜花田开花或是地雷开花

结果结酸果或是苦果

最后是一岬半岛南去更无地

思旧友念故国一把晚霞竟烧去

只留下一盏灯给一个人

一窗黑邃长夜为背景

天地之大对一杯苦茶

倘那人夜深还在读书

灯啊你就静静陪他读书

倘那人老去还不忘写诗

灯就陪他低诵又沉吟

身后事付乱草与繁星

倘那人无端端朝北凝望

灯就给他一点点童年

而倘若倦了呢,伏案欲眠

就用,灯,你古老而温柔的手

轻轻安慰他垂下的额头

白了的少年头轻轻垂下

抗战的少年头,怒过乌发

而亦如一只熟透的瓜

沉沉垂向黑甜的故土

正文 贴耳书

万无一失;密语要轻轻传送

向邃的发丛

向一只暖象牙的雕刻

左鬓精巧,右鬓更玲珑

幽径,有一曲暗通

不让第三个人听见

最快的限时专送

最快乐的投信人送信人

也无须贴美丽邮票的花纹

除了轻轻,用微启的唇

向复瓣月季温润的耳轮

印上戳记的那一种

而发丝撩人正细细

眸光一动,绽开一靥红

信,已到你手中,啊不,心中

正文 小褐斑

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

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

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

你便是我的初选与末选,小褐斑

为了无端端那斑斑点点

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

为妩媚添上神秘。传说

天上有一颗星管你脸上那汗斑

信不信由你,只求你

不要笑,笑得不要太厉害

靥里看你看得人眼花

凡美妙的,听我说,都该有印痕

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

不要,啊不要笑得太厉害

我的心不是耳环,我的心

经不起你的笑声

荡过去又荡过来……

正文 红叶

寄一片红叶的典故,给你

从南方最南的半岛

从黑湿的雨树下无端捡回来

婴拳那样一只小巴掌

怎么握得了秋的空旷?

锈红蚀碧的叶面上

点点印着冻斑,冷锋过境

啮下了犀利的齿痕

雨渍犹湿,就拈向灯光

讶主流贯支流多细致的纹路

惑人如半透明的秘图

最长的隔水书,最短

何须多说,秋已说得够斑斓

风吹浪远,你在最远的浪外

误了岁末的空邮,倦了青鸟

寄你,一片红叶的轻巧

岛形的一片叶,我们的岛

点点花纹,岛上的山系

纤纤叶茎,岛上的河谱

缩地千里有仙术

基隆三寸到屏东

望不尽的青烟蓝水,宛若在其中

正文 听瓶酒

客从海外来,带一瓶白兰地为礼

一出空旷的桃园大机场

便把那金碧富丽的高颈瓶子

美酒赠名士的姿势,献到我手里

说这是可昵雅客,最名贵的一级

说秋天到了,我高斋夜读

也该斟一杯异国的佳酿

澎湃起热血去抵抗这风寒

却忘了风,是从海峡的对岸

而秋,是莽莽从北方的平原

从浪子打雁,英雄射雕的天空

忘了他瘦友的忧胃愁肠

秋来就有种情绪在作怪

那毛病,是屈原和杜甫一脉所传来

千年的顽症怎能就轻易

付给法国的白葡萄园

哪一季的收成,去代为疗医?

握着金签的可昵雅客,我想

长颈细口一吻的轻狂

岂能解中年之渴在深处?

岂能解中原之渴在远方?

问纵横的血管啊盘郁的回肠

正文 两相惜

哦,赠我仙人的金发梳

黄金的梳柄象牙齿

梳去今朝的灰发鬓

梳来往日的黑发丝

百年梳三万六千回

梳是拱桥啊发是水

流水冲断了几座桥?

桥下逝去了多少水?

梳去今朝的灰黯黯

梳回往日的亮乌乌

哦,赠我仙人的金发梳

我就会赠你银耳坠

荡在玲珑的小耳垂

守住珍贵的红靥涡

像对辟邪的小守卫

守住唇边的浅浅笑

和你眉下的好风景

不许时间的间谍队

布下细细的鱼尾纹

或是额上的隐隐沟

将你的妩媚暗暗偷

哦,我就会赠你银耳坠

附记:《两相惜》一首,纯为港谱歌而作。题名《两相惜》,也有意遥攀古典,招惹乐府的联想。近日诗坛,格律诗似有渐兴之势,加以民歌日盛,也需要比较工整的歌词。在《两相惜》中,我自己设限,每句八字三节,句末三字自成一节,通篇如此。一般新诗,包括新月派的格律诗,句末多为两字一节,像《两相惜》这么句末全为三字一节(例如“金发梳”,“象牙齿”,“灰发鬓”,“黑发丝”……)可谓绝少绝少。节奏上这样的特殊安排,希望敏感的谱曲人不致错过。

正文 水仙乡

常想二十年后

水仙的心事当在

江湖上漾开

那哀丽的旋律

是笛声婉转

自水面传来

却怕那时遍地

都成了高速公路

何处更有

鸥鹭的江湖

让笛声悠悠指引

水仙的归宿?

那时便该问

你照过的镜子

——浑圆与椭圆

问它的水边

可曾水仙

留下翩跹的影子?

圆的如月

曾见你笑过

扁的如缺

曾见你恼过

水银封底的玻璃

全未忘记

我的瞳眸

是江湖而至小

我的诗呢

是江湖而至渺

你的小名,水仙啊

则是那笛声

正文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正文 木棉花

一场醒目的清明雨过后

满街的木棉树

约好了似的,一下子开齐了花

像太阳无意间说了个笑话

就笑开城南到城北

那一串接一串镶黑的红葩

看亮了行人道上的眼睛

烘熟黄昏的街景

雨水温润的木棉花季

听咕咕又嘀嘀

鹁鸪鸪野地里的腹语

日夜沿着高速公路

勃勃的早春乘兴正北来

那挥霍颜彩的花童

就亮起台北的千盏红灯

也怎能挡他得住?

想这时,另一座城里

橘红红暖烘烘的木棉花下

该有个行人走过

而如果正好有一朵

飘飘落在她新沐的发上

也不要跟她讲是谁所授意

木棉花啊暖红红

也不要跟她讲

正文 梅雨

十年打一个香港结

用长长的海岸做丝线

左盘右转

编成了萦回的港湾

用地铁连成一串

那样潇洒的活结

以为到时候

只消轻轻地一抽

从头到尾

就解了一切的绸缪

而今已到了那时候

无论当初打结的人

怎样地拍手

怎样地抽身

怎样侧侧又转转

那死结啊再抽也不散

而无论是那根线头

从西贡到长洲

总是越抽越紧

隐隐,都牵到心头

正文 望海

比岸边的黑石更远,更远的

是石外的晚潮

比翻白的晚潮更远,更远的

是堤上的灯塔

比孤立的灯塔更远,更远的

是堤外的货船

比出港的货船更远,更远的

是船上的汽笛

比沉沉的汽笛更远,更远的

是海上的长风

比浩浩的长风更远,更远的

是天边的阴云

比黯黯的阴云更远,更远的

是楼上的眼睛

正文 欢呼哈雷

——hail halley,hallelujah halley.

星际的远客,太空的浪子

一回头人间已经是七十六年后

半壁青穹是怎样的风景

光年是长亭或是短亭

银发飞扬,白氅飘飘

曳着独行侠终古的寂寞

犯次妃,冲紫微,横渡澹澹的天河

古册里出没无常的行踪

乱了星宿井然的秩序

惊动帝王与孩童,带来噩梦

战争,革命,瘟疫,与横死

钦天监不知该怎么解释

市井的童谣,江湖的俚调也不能

要等哈雷,你忘年的知己

用一条抛物线的细细

向洪荒深处的星族光谱

去追踪你飘泊的身世如谜

从此你有了一个俗名

再回头来寻你人世的知音

挥舞那样赫的信号

来为他作证,却晚了十六年

先知,哎,总是踽踽的早客

等不及迎接自己的预言

像一枝回力镖你斜刺里飞来

逆着所有行星的航道

所有的望远镜都在瞄准

整个剧场在兴奋地等待

主角从夜的最暗处登台

今年最轰动的天外来宾

看镜中,你触目的侧影

潇洒的长发梳了又刷

迎着大火球刮来的飓风

太阳广场的坦坦荡荡

绕着一个空旷的U形

你正在大转弯,准备回程

一九八四,当代的预言刚过

又见你远从古代的传说

拖来扫帚的阴影真可怜

惶恐的人类无告又无助

还承受得了多少的威胁呢

地上的人祸怎能推诿给天灾?

你真的是扫帚就挥帚吧

扫去我们心头的凶兆

独来独往的壮士,是你

七十六年成一劫,你度了几劫?

是什么天谴冥冥在逐你

放你到冥王星荒冷的边境?

回望太阳一只病萤

不甘长做黑狱的死犯

你总是突围而出,来投奔太阳

灿烂的巡礼,来膜拜火光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

——让我也举镜向你致敬吧

亿万的镜头,今夜,都向你举起

六寸的短镜筒,一头

是悠悠无极的天象,一头

是匆匆有情的人间,究竟

这一头有几个人能够等你

下一个轮回翩然来归?

至少我已经不能够,我的白发

纵有三千丈怎跟你比长?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但我的国家,依然是五岳向上

一切江河依然是滚滚向东方

民族的意志永远向前

向着热腾腾的太阳,跟你一样

后记:回力镖(b),一译回飞镖,乃澳洲土人行猎的武器,用弯曲的坚木制成,作英文字母L形,扔出后能循长椭圆形飞回原处。

正文 控诉一枝烟囱

用那样蛮不讲理的姿态

翘向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无忌惮

对着原是纯洁的风景

像一个流氓对着女童

喷吐你满肚子不堪的脏话

你破坏朝霞和晚云的名誉

把太阳挡在毛玻璃的外边

有时,还装出戒烟的样子

却躲在,哼,夜色的暗处

向我噩梦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听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风在哮喘,树在咳嗽

而你这毒瘾深重的大烟客啊

仍那样目中无人,不肯罢手

还随意掸着烟屑,把整个城市

当做你私有的一只烟灰碟

假装看不见一百三十万张

——不,两百六十万张肺叶

被你熏成了黑恹恹的蝴蝶

在碟里蠕蠕地爬动,半开半闭

看不见,那许多朦朦的眼瞳

正绝望地仰向

连风筝都透不过气来的灰空

正文 中国结

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苦笑

你的年纪太小了,太小

你的红丝线不够长

怎能把我的童年

遥远的童年啊缭绕

也太细了,太细

那样深厚的记忆

你怎么能缚得牢?

你问我会打中国结吗?

我的回答是摇头

说不出是什么东西

梗在喉头跟心头

这结啊已经够紧的了

我要的只是放松

却不知该怎么下手

线太多,太乱了

该怎么去寻找线头

正文 珍珠项链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

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

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这贯穿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因缘

<span class="right">一九八六年九月二日结婚三十周年纪念</span>

正文 昙花

任谁的眼睛都不许来偷窥

子夜,你私自的秘密

要等最远的星光都别过头去

才肯把复瓣的雪肌

一层又一层向内开启

直到迷情的高潮

才向我,哦,单单向我

吐露你惊怯的蕊心

一簇明艳微湿着金粉

皎不可犯的奇迹啊,可惜

不到日出就早已关闭

而一夕仙凡的因缘

真也值得千岁的苦等

和事后,永久的回味

正文 雨声说些什么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楼上的灯问窗外的树

窗外的树问巷口的车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巷口的车问远方的路

远方的路问上游的桥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上游的桥问小时的伞

小时的伞问湿了的鞋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湿了的鞋问乱叫的蛙

乱叫的蛙问四周的雾

说些什么呢,一夜的雨声?

四周的雾问楼上的灯

楼上的灯问灯下的人

灯下的人抬起头来说

怎么还没有停啊:

从传说落到了现在

从霏霏落到了湃湃

从檐漏落到了江海

问你啊,蠢蠢的青苔

一夜的雨声说些什么呢?

正文 停电夜

像对着生日蛋糕

要吹灭所有的红烛

过境的风神一口气

吹灭了这港城

远远近近的灯光

苦坐在黑暗里

才想起厨房的抽屉

根本找不到蜡烛了

那怕是短短一截

来烘托古典的西窗

何况你回去了北方

只留下我在南部

独听着寿山的夜雨

落在山上和山下

落了满满一海峡

要是你在我身边

又何须灯光,烛光呢?

正好,像洪荒的伴侣

把一切都还给黑夜

只剩原始的触觉

你偏在台风的对面

不让我今晚做一个

唐末或史前的男人

电筒跟火柴都没有

只能在暗里坐困

只能坐困在暗里

一个守洞的野人

不知道用什么石器

不知道什么是火

等吧,等燧人氏诞生

正文 天问

水上的霞光呵

一条接一条,何以

都没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灯光呵

一盏接一盏,何以

都没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

一颗接一颗,何以

都没入了曙色了呢?

我们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归于永恒了呢?

而当我走时呵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样的天色呢?

是暮色吗昏昏?

是夜色吗沉沉?

是曙色吗耿耿?

正文 大度山怀人

大度山的风

浩浩从海上吹来

仍像你当日

那样慷慨

大度山的树

从相思到细叶榕

却比你当日

更密更浓

大度山的路

无论左弯或右盘

仍像你当日

随着山转

其中有一条

送你迢迢去山外

一去已半生

不再回来

而我也只是

一宿重访的过客

山上的行人

有谁认得?

有谁认得呢?

除了天风吹野树

吹上山的路

下山的路

<span class="right">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七日

与钟玲同上大度山演讲,一夕远怀杨牧而作。</span>

正文 壁虎

独行的灰衣客,履险如夷

走壁的轻功是你传授的吗?

贴游的步法,倒挂的绝技

什么是惧高症呢,你问

什么是陡峭,什么是倾斜?

仰面矗起的长夜

任你蹿去又纵来

细尾倏忽在半空摇摆

蚊蝇和蜘蛛都难逃

你长舌一吐,猝到的飞镖

多少深夜感谢你伴陪

一抬头总见你在上面相窥

是为谁守宫呢,不眠的禁卫?

这苦练的书房并非

艺术之宫或象牙之塔

跟你一样我也是猎户

也惯于独征,却尚未练成

一扑就成擒的神技,像你

你的坦途是我的险路

却不妨寂寞相对的主客

结为垂直相交的伴侣

虽然你属虎而我属龙

你捕蝇而虎啸,我获句而龙吟

龙吟虎啸未必要斗争

此刻,你攀伏在窗玻璃外

背着一夜的星斗,五脏都透明

小小的生命坦然裸裎

在炯炯的灯下,全无戒心

让我为你写一篇小传

若是你会意,就应我一声吧!

——唧唧

正文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于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后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趾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三年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后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三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后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后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正文 雨霖铃

更夫不敲的长巷最清冷

漏壶不滴的雨夜最深沉

天是聋子吗,地是哑巴?

亘古的苦寂罩下来

一口镇寺的大铜钟

锈锢苔封那样的空洞

鬼神在四壁相顾无语

暗中只转动睽睽的眼瞳

如此的聊斋或是无聊斋

有谁啊来叩门救我呢,除非

是你的一串电话铃

曳着紧急的高频率

将我从七道符咒下

蓦地叫醒

正文 三生石

当渡船解缆

当渡船解缆

风笛催客

只等你前来相送

在茫茫的渡头

看我渐渐地离岸

水阔,天长

对我挥手

我会在对岸

苦苦守候

接你的下一班船

在荒荒的渡头

看你渐渐地靠岸

水尽,天回

对你招手

就像仲夏的夜里

就像仲夏的夜里

并排在枕上,语音转低

唤你不应,已经睡着

我也困了,一个翻身

便跟入了梦境

而留在梦外的这世界

分分,秒秒

答答,滴滴

都交给床头的小闹钟

一生也好比一夜

并排在枕上,语音转低

唤我不应,已经睡着

你也困了,一个翻身

便跟入了梦境

而留在梦外的这世界

春分,夏至

谷雨,清明

都交给坟头的大闹钟

找到那棵树

苏家的子瞻和子由,你说

来世仍然想结成兄弟

让我们来世仍旧做夫妻

那是有一天凌晨你醒来

惺忪之际喃喃的痴语

说你在昨晚恍惚的梦里

和我同靠在一棵树下

前后的事,一翻身都忘了

只记得树荫密得好深

而我对你说过一句话

“我会等你,”在树荫下

树影在窗,鸟声未起

半昧不明的曙色里,我说

或许那就是我们的前世了

一过奈何桥就已忘记

至于细节,早就该依稀

此刻的我们,或许正是

那时痴妄相许的来生

你叹了一口气说

要找到那棵树就好了

或许当时

遗落了什么在树根

红烛

三十五年前有一对红烛

曾经照耀年轻的洞房

——且用这么古典的名字

追念厦门街那间斗室

迄今仍然并排地烧着

仍然相互眷顾地照着

照着我们的来路,去路

烛啊愈烧愈短

夜啊愈熬愈长

最后的一阵黑风吹过

哪一根会先熄呢,曳着白烟?

剩下另一根流着热泪

独自去抵抗四周的夜寒

最好是一口气同时吹熄

让两股轻烟绸缪成一股

同时化入夜色的空无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我说

但谁啊又能够随心支配

无端的风势该如何吹?

正文 周年祭

——在父亲灵前

难忘去年的今日

是一炉炼火的壮烈

用千条赤焰的迅猛

玉石俱焚

把你烧一个干净

净了,腐败的肌肤

净了,劳碌的筋骨

净了,切磋的关节

净了,周身的痛楚

把你烧一个干净

拣骨师把百骸四肢

从炽热的劫灰里

拣进了大理石坛

轻一点吧,我说

不忍看白骨脆散

就只剩这一撮了吗?

光绪的童稚

辛亥的激情

抗战的艰苦

怎么都化了灰烬?

正如三十年前

也曾将母亲的病骨

付给了一炉熊熊

但愿在火中同化的

能够相聚在火中

愿钵中的薄钱纷纷

飞得到你的冥城

愿风中的缕香细细

接得通你的亡魂

只因供案上的遗像

犹是你栩栩的眸光

正文 嘉陵江水

——遥寄晓莹

从深邃的内陆一张俊美的邮票

飞过海峡,降落在我的掌心

带来这一张重庆的夜景

细笔娟娟在反面附注

“这是嘉陵江最后的辉煌”

寄信人是一位多情的读者,怜我

四十多年前像她的年纪

上坡又下坡,也曾攀过那山城

鹧鸪声中,也曾经吞吐

满城冷白的晓雾。你看

这熟悉却又陌生的半岛

西天犹未退橘色的晚烧

远近的街灯却已烘亮

高高低低,多灿丽的一盘玛瑙

哪一盏灯下是我的旧日呢?

漾漾倒映着岸上的繁华

一水依依从遥远的山下

宛若从我的梦深处流来

那上游的河镇,悦来场呢?

还给靠在江声的怀抱里吗?

半世纪前浩荡的江声

多深沉的喉音一直到枕

午夜摇我入睡,清晨唤我起身

想早已后浪推着前浪

波光翻滚着时光,滔滔入海了

但更高的上游遥自秦岭

穿过武侯扶病的北征

一缕不灭的汉魂,千古遗恨

穿过李白的秦关与蜀栈,穿过

吴道子淋漓的墨香,穿过

陆游的蹄声踢踏,急流险滩

不舍昼夜滚滚地南来

最后是穿过抗战的岁月

凄厉的警报与轰炸声中

淘尽我入川八载的少年

更与长江合浪,匆匆地送我

逐老杜与髯苏的舵影出峡

只留下江雾如梦,巫峰似锁

童真的记忆深锁在山国

而今远坐在面海的窗口

海峡风劲,我独自在这头

对着山城夜景的恍惚

暖灯繁丽托一盘玛瑙

看图右那半岛,正当牛角尖上

那殷勤的寄信人,她又说

是朝天门水天挥别的渡口

一切樯橹都从此东去

疑真疑幻向灯下回顾

老花眼镜我扶了又扶

似乎有一道斜长的坡梯

古旧的石级一级落一级

落向茫茫的江水,白接天涯

一个抗战的少年,圆颅乌发

就那样走下了码头,走上甲板

走向下江,走向海外,走向

年年西望的壮年啊中年啊暮年

正文 桐油灯

记得在河的上游

也就是路的起点

有一个地方叫从前

有一盏桐油灯亮着

灯下有一个孩子

咿唔念他的古文

如果我一路走回去

回到流浪的起点

就会在古屋的窗外

窥见那夜读的小孩

独自在桐油灯下

吟哦韩愈或李白

在未有电视的年代

如果在户外的风中

在风吹草动的夜里

在星光长芒的下面

我敲窗叫他出来

去阅历山外的江海

不知吃惊的稚脸

会不会听出那呼唤

是发自神秘的未来?

当黑发乍对着白头

七分风霜如流犯

三分自许若先知

会不会认出是我?

如果我向他警告

外面的世界有多糟

下游的河水多浑浊

他能否点头领悟?

他的时间还未到

又何必唐突天机

打断他无忧的夜读

何况谁又能拦阻

他永远不下山来

于是我重寻出路

暂且(或者是永恒?)

留他在夜色的深处

在河之源,路之初

去独守那一盏

渐成神话的桐油灯

正文 未来

在世纪将尽的倒数声中

不信还会有什么惊喜

无非是愈紧愈密

一连串逼人而至的限期

而在不安的猜测里

纵使能蹑到大谜的背后

我岂敢贸然探手

仰面拍他高阻的肩头

承受他回身一瞥

唯先知能解

而烈士敢接

那样慑魄的,哦,眼神

正文 停电

猝不及防,下面那灿亮的海港

一下子熄尽了灯光

不料黑暗来突袭

被点穴的世界就停顿在那里

现代,是如此不堪一击

我起身去寻找蜡烛

却忘了杜牧那一截

在哪一家小客栈的桌上

早化成一摊银泪了

若是向李商隐去借呢

又怕唐突了他的西窗

打断巴山夜雨的倒叙

还是月光慷慨,清辉脉脉

洒落我面海的一角阳台

疑是李白倾倒了酒杯

这才听见下面那海峡

潮声隐隐如鼾息,带着虫声

夜气嗅得出阵阵水汽

试探的蛙声,寥不成群

提醒我初夏已到寿山

反正是做不成了,我索性

推开多繁重的信债,稿债

闭上光害虐待的眼睛

斜靠在月光里,像个仙人

吐纳爱迪生出世以前

那样闹闹的月色与宁静

一声响忽地逆神经而来

千街的灯光一起反扑

沦陷的海港突告光复

而把月光推出了户外,把杜牧

一个踉跄推回了晚唐

把我推落在嚣张的当代

在电视机滔滔的呼喝里

继续负担

这不堪超载的岛国

所有的不堪,所有的不快

正文 与海为邻

与海为邻

住在无尽蓝的隔壁

却无壁可隔

一无所有

却拥有一切

最豪爽的邻居

不论问他什么

总是答你

无比开阔的一脸

盈盈笑意

脾气呢当然

不会都那么好

若是被风顶撞了

也真会咆哮呢

白沫滔滔

绝壁,灯塔,长堤

一波波被他笞打

所有的船只

从船艋到艨艟

都拿来出气

有谁比他

更坦坦荡荡的呢?

有谁又比他隐藏着

更富的珍宝

更深的秘密?

我不敢久看他

怕蛊魅的蓝眸

真的把灵魂勾去

化成一只海鸥

绕着他飞

多诡诈的水平线啊

永远找不到线头

他就躲在那后面

把落日,断霞,黄昏星

一一都盗走

西班牙沉船的金币

或是合浦的珍珠

我都不羡慕

只求做他的一个

小小邻居

只求他深沉的鼾息

能轻轻摇我入梦

只求在岸边能拾得

他留给我的

一枚贝壳

好搁在枕边

当做海神的名片

听隐隐的人鱼之歌

或是搁在耳边

暧昧而悠远

正文 苗栗明德水库

森森青翠的深处,是谁

私藏了这一泓明媚

只让童话来投影

不许世界偷窥

山之重围是不会泄密的

悬梦的吊桥也不会

惊疑是怎么误闯进来的

正想问一问闲鹭

这反常的静有什么天机

只见夕凉的长镜上

悠悠扇起了一羽素白

拍着空阔的浩淼

正文 只为了一首歌

——长春赴沈阳途中

关外的长风吹动海外的白发

萧萧,如吹动千里的白杨

我回到小时的一首歌里

“万里长城万里长

长城外面是故乡……”

慷慨的后土,十二亿人的粮仓

两面的玉米田延伸到远

高速路的分发线激射向天边

为何我竟然逆风南下呢?

我应该顺着歌谣的方向

卢沟桥、秦皇岛、山海关

铁轨压榨着枕木的沉痛

从南边,从抗战的起点来到沈阳

只为了一首歌捶打着童年

捶在童年最深的痛处

召魂一般把我召回来

来梦游歌里的辽河、松花江

让关外的长风吹海外的白发

萧萧,如吹动路边的白杨

正文 苍茫时刻

温柔的黄昏啊唯美的黄昏

当所有的眼睛都向西凝神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满天壮丽的霞光

像男高音为歌剧收场

向我们这世界说再见

即使防波堤伸得再长

也挽留不了满海的余光

更无法叫住孤独的货船

莫在这苍茫的时刻出港

正文 雕花水晶

每当寂寞无聊

就用一柄裁信的薄刀

轻叩案头那一只

雕花水晶的杯子

魔术一般

竟然就召来

你清纯的笑声

“那是什么声音啊?”

长途电话的那头

你惊奇地问道

“是你的笑声,”我说

于是你真的笑了

像一柄裁信刀

轻轻在敲

雕花如云的水晶杯口

正文 永念肖邦

迢迢八千里初夏的华沙之行

漱耳持冷是你的琴音

终于到了你故居,了却心愿

被我的鞋底带回西子湾的

正是当年你告别波兰

亲身带去异乡的泥土

不再回头是浪子的远路

祖国的泥香,母亲的厨房

该都是一样难忘吧,纵使

从维也纳到慕尼黑

从马佐尔卡到巴黎,琴声

盖不住咳声,也一直在梦里

你走后故国又灭了两次

人鱼预言的不朽之城

沦陷的劫火噬了又吞

迎我的华沙,唉,几轮灰烬

早非当日送你的华沙

琴声再凄婉,像遗嘱遗恨

何曾真正救得了波兰?

但帝俄的马蹄和皮靴

纳粹压境的坦克车队

也休想压碎你一首序曲

革命练习曲愈敲愈高亢

夜曲仍放不下乔治桑

当你的修指,敏感地一起,一落

当黑键与白键一呼,一应

当断音与沿音在上风飞扬

全世界都在下风聆听

所有的烫耳都转向波兰

谁啊能忘记,佛雷德瑞克

你一去已经一百五十年

而那架钢琴仍那样年轻

那样流利啊那样尽情

恰似维苏瓦的河水悠悠

不分昼夜,依旧向北流

挟着滴滴你的泪,咯咯你的血

正文 琉璃观琉音

——观杨惠姗新作

虚明幻境,着浅若深

水是从天上来的吗?

为何浪花都悬在半空呢?

凌波的观音如此纯净

冰肌玉骨都已经透澈

为了将她绰约的神情

觑得更真切,我凑得更近

有声自淼茫之间传来:

“烈火大劫是永生之门

当一切都烧个干净

此身就修得了自由

这琉璃的清凉世界

原来在酷焰中炼就

看我,已百害不侵”

是谁在耳语传喻呢?

我转眄肘边的素衣人

又回顾琉璃的观音

谁幻,谁真,惊疑难定

而浪花为何仍悬在半空呢?

水是从天上来的吗?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