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江南 - xp1024.com
《下江南》


第一章 下江南楔子

哥唻,走着唻,∣走着那个走着唻。 ∣一摞煎饼唻,∣下下江南唻。∣种菜啊卖菜,∣江北啊豪迈。∣泇河淌水,天下菜商唻。∣崮道热肠,苍呀苍山唻。

嫚唻,缠着唻,∣缠着那个缠着唻。∣生姜大蒜唻,∣下下江南唻。∣种菜啊卖菜,∣江南啊澎湃。∣泇河淌水,天下菜商唻。∣崮道热肠,苍呀苍山唻。

这歌谣,在苍山冬暖式蔬菜大棚里,在下江南的路上,在苍山人早起的匆匆脚步里传唱着。蒜香飘处,牛蒡成片,百万棚园,天下菜商。“凡是来江南的苍山人,大小是个老板,不是靠力气打工的人!”靠的是苍山人不凡的智慧、血性和胆识。

苍山位于山东省最南部,地处沂蒙山麓洪水走廊,全县一百二十万人口,历史上因土地经常被淹,有农闲时南下要饭的传统。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七日的“蒜薹事件”, 引发现代苍山农民南下卖菜,三十万苍山人传奇般从农村席卷城市,闯荡江南,用汗、用血、用泪创造了中国农民史上又一民生奇迹。下江南,二十余载市场风雨路,“苍山商团”像雪球越滚越大,从“提篮小卖”到五万台车跑运销,下杭州、出湖南、跑安徽、走海口,征内蒙,进**,买全国卖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版图,留下苍山人购销蔬菜的足迹。

从蒜薹事件始作俑者李西华夫妇,辩护律师陈光武,冬暖式大棚蔬菜第一人李果,到人称“大老徐”的徐俊秀,“大刘”刘振高,公伟义,孔庆英,蔡向云,赵启东,雪利兄弟,荣庆物流……他们,是山东大汉与山东大嫚。他们,饱含辛酸又坦诚担当。有歌谣为证——“打工贩菜卖葱姜,一摞煎饼到南方。”江南人也说——“一天不见q,吃菜就犯愁。”

今天,蔬菜主销区江南大中城市党支部的建立,为在外党员找到了“家”。“ 虽是异乡人,同在党旗下”,凝聚起三十万运销队伍的向心力。他们,贩的是物流与信息,卖的是品质与信誉。作者行走江南五年,深切感受着这一浩浩荡荡且悲且壮的民情史歌,执笔大豪迈,澎湃如长江。下江南的故事即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汉嫚同篇,并蒂如莲。

下江南,苍山人耳。下江南,与史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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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菜商

哥唻,走着唻,

走着那个走着唻。

一摞煎饼唻,

下下江南唻。

种菜啊卖菜,

江北啊豪迈。

泇河淌水,天下菜商唻。

崮道热肠,苍呀苍山唻。嫚唻,缠着唻,

缠着那个缠着唻。

生姜大蒜唻,

下下江南唻。

种菜啊卖菜,

江南啊澎湃。

泇河淌水,天下菜商唻。

崮道热肠,苍呀苍山唻。

第二章 崮道热肠

沂蒙山山多地少,尤以崮多,素有七十二崮之称。 崮是什么,在沂蒙山区,崮就是方形的山,山顶上多有一处平展的地面,有的可以住人,有的可以放牧,有的可以据而躲避战乱和尘世。孟良崮就因宋代名将孟良在此占山为王而得名。

沂蒙山是鲁中山区的延伸部分,南北要塞,民风朴实憨厚,个个都是热心肠。

单说坦上崮这个熊地方,坦不念tan念dan,巍峨挺拔,如果有人问坦上崮怎么走,那人一定会说,顺着大腿往上,一拐弯就到了。坦上崮下是坦上崮镇,西泇河从崮下流过,呈“v”字型走势,穿过坦上崮镇。镇子上世世代代生活着臧家与周家。臧家蒸馍馍,周家做豆腐,井水不犯河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自从臧家出了个臧和尚,周家出了个周晴开。臧家和周家才有了牵扯不断的纠葛。臧和尚并非真和尚,而是因为总喜欢剃光头,背宽腰圆,人们都叫他臧和尚。臧和尚两眼珠子一瞪,能吓死一个人。周晴开呢,说话走路做事划拉得不像个小嫚。据说天明明下着雨,只要周晴开一从家里出来,立刻就放晴了。一天,这一男一女碰到一起,一划拉踮起脚尖就跑了。他们翻过坦上崮,一路朝北,不见了踪影。一时间镇子上臧和尚与周晴开私奔的消息到处传播。开始,有人问周晴开的妹妹周晴和,周晴和还不承认。三年后,臧和尚从北边的峪子回来,拖着三个拉屎撒尿的孩子,周家才不得不承认。承认了,却不见闺女一起回来。原来,周晴开留在了北边,再也回不来了。周晴开死了。周家人问臧和尚人怎么没的?臧和尚吱吱吾吾,说不出三道不出四,周家人一猜也就**不离十了。坦上崮人都知道,臧和尚人高马大,家活什也比平常人长出一截,把个周晴开天天持弄,待第三个孩子出生后,生命之精气终于耗尽,离开了人世。可怜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周晴和看着心里不忍,执意要代姐姐抚养三个孩子。周晴和当时十**岁的光景,身子骨要多匀称有多匀称,眉眼里含着一股子情,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丢魂儿。这样好的嫚儿怎能给那个混帐东西当填房?周家人坚决不同意,把周晴和吊在梁头上打了一天也没能改变周晴和的主意,周晴和拾掇起一个包袱就跟臧和尚过上了。

臧和尚经不住周家人上上下下长长短短的指桑骂槐,一赌气子当了兵。

臧和尚在部队里,不断从周晴和的口信里得知,几个孩子相继没了。大的六岁,上树跌下来,摔死了。二的四岁半时走丢了。三的长到三周岁,掉进西泇河淹死了。四的,也就是他当兵前给周晴和留下的种,连面也没见过的孩子,至今一句话还不会说,一张嘴就翻白眼吐白沫。臧和尚心急火燎,瞅个机会跑了回来。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的早晨,坦上崮下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一个身材同样高大,满脸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卧在镇子一头的雪堆里。寒冷、饥饿、困顿使这个年青人快要不行了。也许是他命不该绝,从部队上逃回坦上崮镇的臧和尚,用枪托子捣了捣撗卧在雪堆里的年青人,他竟然还能动弹,用手摸了摸他的手脚,冰凉,又按了按他的鼻孔,还有些气息,就将他拖回家去。

臧和尚扶着在街头上碰到的年轻人,一瘸一拐地站在家门口时,周晴和又惊又喜,不知所措。臧和尚吩咐周晴和熬了一碗姜汤给他灌下,又抱来一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过午,年轻人醒了,臧和尚问,你叫么名字,他看一看臧和尚和他的女人,答道,“俺——穆。” “干木?”臧和尚和周晴和并不识字,也不再问下去,反正人醒过来就好了。第二天,臧和尚上山打柴,鬼鬼祟祟把四的按进粪几子里背走了。干穆莫明其妙地跟在后边,上了崮才知道臧和尚不是来打柴的,而是要做一件决绝的事情。臧和尚背着四的来到崮林里,把粪几子放在一块大岩板下边,扬起手里的镢头,三下两下把四的砸死了。干穆制止都没来得及制止。臧和尚眼里一汪泪水,一边用镢头刨坑,一边絮絮叨叨:改了南门改西门,都是恶魔缠身。四啊,到了阴间,保佑你下边的弟弟妹妹,平平安安。臧和尚絮絮叨叨把坑刨好,把孩子埋了。回到家里,周晴和见孩子没跟回来,预感到臧和尚把孩子弄没了,疯了似地起身往坦上崮跑。

周晴和哭得死去活来,哭干了泪水,哭断了肝肠。

干穆是流浪汉,从胶州一路走来。他为什么流浪?他自己也说不清。他能说清的,只有臧和尚和周晴和的热肠子。所以,干穆在坦上崮镇留下来。坦上崮有一处响水泉,干穆临水而居,依居开荒种地。时间长了,坦上崮人都知道干穆是从胶东半岛来的,但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直接称呼他穆侉子。

山东汉子总是好客的,干穆理所当然成了臧和尚的酒友,每能备酒备菜,喝个通宵达旦。

臧和尚的第五个孩子生下来,是个眉毛粗黑的胖小子,臧和尚喜出望外,乐得合不拢嘴。第六个孩子是个小俊嫚儿,是臧和尚临走之前撒下的种,臧和尚返回部队之后才出生。臧和尚在部队获得这些消息,恣歪歪乐极生悲。当了一年逃兵的臧和尚,执行任务自然勇猛,造反派的一颗子弹看准冲在前边的臧和尚,一个穿膛而过,臧和尚应声倒在地上,嘴里还喃喃地说,山东汉子不是孬种……周晴和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晕了过去。等周晴和醒过来,说:“他祸害了四儿,一报还一报,命该如此,有啥好悲伤的。”

臧和尚在部队牺牲以后,干穆从坦上崮下来看望周晴和,带了刚从地里刨出的地瓜,带着新鲜泥土的气息。周晴和烧了一锅水,把地瓜煮给臧小五和臧小六吃。从此以后,干穆时常从崮上下来,帮周晴和干一些家务,有时也到镇上的国营商店拉平板车,挣了钱就给周晴和。每次,周晴和都有感激的话。干穆的胶东口音很重,同坦上崮镇的人交流有些困难。不过,接触久了,人们发现干穆其实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人。全镇上的人都认为,干穆干脆搬到周晴和家,搭伙过算了。可是周晴和说什么也不同意,反而张罗着给他找嫚儿。

干穆识字,会写“千里驹”,会治鱼刺卡喉。谁家小孩吓着了,高烧不断,神智不清,怎么看也看不好,找干穆写上一张“千里驹”,晚上搁在门后头烧了,第二天孩子就活蹦乱跳地准好。甚至有人吃鱼一不小心被鱼刺卡了喉咙,咽,咽不不去,吐,吐不出来。干穆往茶碗里倒上半茶碗墨汁,在里边胡乱划拉上几个字,端起茶碗站在庭院里,面朝南一仰脖子喝下去,一句话不说,回家一觉睡到天亮,么事没有。逢年的时候,干穆突发奇想刷了红纸,裁成一绺绺地,拿毛笔写成门对儿,到集市上去卖,居然成了抢手货。坦上崮镇派出所的金柯所长发现了干穆的门对儿,一幅幅隽永的对联征服了他。所里正缺一个能写写画画的人手。春节过后,干穆就正式去坦上崮镇派出所报到了。

金所长家里有一个女儿,名叫金彩。金彩一眼瞅上了一身力气一肚子学问的干穆。然而干穆对金彩的热情视而不见,他总是想,“咱是个流浪汉嘛。”金彩对他说:“你是个山东大汉,山东女人可不就喜爱山东大汉嘛。”一天,金彩当着金所长和干穆的面说:“我怀孕了!”这可是个天大的事。金所长如同挨了一闷棍,怔了怔,对干穆说:“干穆,你要么娶了金彩,要么离开坦上崮镇派出所。”周晴和劝干穆:“你就娶了金彩吧,那是个好嫚,还有亏吃?”

周晴和给他们置办了一床新被褥,又给剪了两张大红喜字贴上,结婚拜了天地。

坦上崮的夜是宁静的,只有响水泉的水哗哗地流。

红烛高照,新人无语。金彩说:“我是黄花闺女,还比不上那寡妇?”干穆愤怒地指责金彩:“你说你怀孕了,这也是黄花闺女说的话?”“我不这样说你能娶我?”干穆把头扭到窗外。

金彩搂住干穆的腰。有了女人的安睡,山也葱茏,水也清澈。好女人是一朵棉球,轻轻一拭,把男人心头的愤怒擦拭掉了,一点痕迹不留。

这个夜晚,只有一个人难眠,她就是周晴和。这一夜,她想起了周晴开,想起了臧和尚,想起了殁去的四个孩子,也想起正值新婚之夜的干穆。

金彩和干穆结婚后,金彩说:“还住响水泉,我不怕笑话,我爹脸上还没光呢!”

干穆无奈,跟随金彩从山上搬下来。不久,干穆就被从胶东半岛来的办案民警带走了,具体原因不明。一说干穆是潜伏的特务,一说干穆在胶东半岛伤了人。干穆拱手谢过臧和尚,谢过周晴和,谢过金所长,谢过金彩,起身告辞。抬脚翻越坦上崮,又见那一座瘦弱的四儿的土坟,心里咯噔一下子。臧和尚以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孩子的生命,竟是愚昧还是迫不得以,为什么当时竟没能阻止臧和尚的癔行?自己无意间接触了臧家也许不该为人所知的秘密,不该就这样松松垮垮地走了啊。这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啊。

干穆被带走,金柯所长一心希望金彩再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婿,金彩则一直怀恨当所长的爹不拦截,父女关系从此决裂。

干穆被带走八个月,他和金彩的孩子才出生。因此,干穆并不知道他和金彩有了孩子。这孩子抓周抓了一朵太阳花,金彩给他取名穆兴旭。小旭子完全不懂得父亲被带走意味着什么,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一天一天地长大。

两个男人相继离开,两个颇有微辞的女人尽释前嫌,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

文革几年,中国经济彻底崩溃,饥饿与寒冷让周晴和的生活难以支撑下去。那个冬天,周晴和蜷缩在干草堆里,胸口和脊背各搭了一块破棉絮,不一会儿,吱吱吱吱冻死过去了。金彩拼命喊着藏小五与臧小六。“五啊六啊来暖暖您娘啊!”藏小五与臧小六光着屁股从大街上跑回来,趴在周晴和的身上,一阵哭喊。小子腚上一把火,周晴和又吱吱吱吱地活了过来。

不知道是谁的八卦,说臧和尚亲手用镢头刨死了自己的儿子。最后,周晴和被村民们押到镇粮库空闲的库房里,给她带上高高的帽子,往她脸上抹鸡屎。周晴和想,这事儿只有干穆知道,干穆也只能对金彩说道起来。这八卦八成是金彩的。于是,周晴和恨透了金彩。臧小五还把穆兴旭狠狠地揍了一顿。随着镇子上人们情绪的高涨,又把金彩拉进粮库批斗起来,理由是金彩的男人是个特务,让金彩揭发她的男人。金彩说:“干穆是臧和尚弄回来的。”不好,臧和尚也是特务。不光是特务,还是个逃跑主义者,还搞破鞋。于是人们再去斗周晴和,然而臧和尚终究死了,有人说算了,算他走运,畏罪自杀了。

坦上崮人斗来斗去,斗到最后索然无味,就在镇子上的人们已经把那场批斗会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臧小六和穆兴旭偷偷地眉来眼去,偷偷地好上了。

藏小五认为穆兴旭是在欺负藏小六,对穆兴旭说:“咱拜把子,小六就是你妹了吧?”穆兴旭点点头。藏小五又说:“小六是你妹,你不好再欺负她了吧?”穆兴旭又点点头。于是,藏小五和穆兴旭相约拜把子,两家的隔阂如炊烟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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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兴旭、臧小六两位主人公在这一章节中出现,从此以后,他们的爱情如何发展?人生际遇将会怎样?让我们拭目以待

第三章 山东大汉(上)

穆兴旭,臧小五,周元喆,三个人磕头结拜的那天,公安局来抓穆兴旭,穆兴旭爬起来就跑了。穆兴旭把一个头磕在地上,甚至都没看清臧小五和周元喆的头磕没磕下去。但从此以后,他认为他就是臧小五和周元喆的生死弟兄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吐个唾沫砸个窝,山东人就是这样的秉性。

穆兴旭跑出生他养他的坦上崮镇,跑出那个号称洪水走廊子的苍山县,顺着西泇河畔向南,从山东一路跑到江苏,又从江苏一路跑到上海,一跑就是七年。

穆兴旭在坦上崮镇的诨号是小旭子。八十年代初受返城潮流的影响,一些工作无着的年青人,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混迹社会的现象显现出来。穆兴旭当然也不例外。别看他才十六岁,俨然一副山东大汉的模样。身高一米八三,浓眉大眼,四方脸形,体阔肩宽。再往细里观看,他粗犷甚至有些粗野,侠义甚至有些无理,豪爽甚至有些盲目,胆大甚至有些妄为。如果弄清楚这些,公安局抓他也就不足为奇了。然而,穆兴旭并没犯多大罪。六月六过半年,穆兴旭和臧小五的娘商议着,蒸了一锅南瓜馅的大包子。穆兴旭和藏小五抡起胳膊张开大嘴吃了个肚儿圆,撑得走路都迈不开脚步。两个女人一人扶着一个,在地上蹦来蹦去,帮助消化,这样还是不行。便说,你们去外边遛达遛达吧。穆兴旭和藏小五嗯啊两声答应着出了门,顶头撞见愁眉苦脸的周元喆,蜷缩在墙根下。穆兴旭和藏小五上前一人踢了他一脚。“看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孬种!”周元喆撒欢似地跑,穆兴旭撩起两条长腿,箭步如飞把周元喆拎住了。“蹲下!”周元喆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叫么名?”“周元喆。”“小爷咱今天心情好,罚你唱首国歌吧。”周元喆磕磕巴巴地唱完国歌。穆兴旭问:“为啥愁眉苦脸?”周元喆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原来,周元喆是坦上崮镇初三年级的学生,偷偷恋上了班里一位叫崔萍萍的女生。每天,周元喆都偷偷塞一个苹果给她。如果她不接,周元喆就说,谁让你叫萍萍的,萍萍就该吃苹果。萍萍吃了周元喆的苹果,却看不上周元喆,而是和学校里的音乐老师沈飞扬好上了。这个音乐老师个子瘦瘦的,一吊嗓子,脖子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崔萍萍怎能和他好呢。更让周元喆不能理解的是音乐老师整整大她六岁。“瞧你个怂样,你揍他呀!”穆兴旭说。当天中午,三个人悄悄蹓进校园,刚放暑假,校园里静悄悄地。他们找到音乐老师的宿舍,他正躺在床上午睡,穆兴旭抄起一块砖头,顺着窗户扔了进去,不偏不倚,砸在音乐老师的脑袋上,开了花。

事情就这么简单。

穆兴旭逃出坦上崮镇,回头望了望,他想望见臧小五的妹妹臧小六,他的小俊嫚儿,可惜没有。穆兴旭望见一对年轻的夫妇从远处走来。男人黝黑的脸膛,背着布口袋,一看就是个庄稼人。女人红唇白齿,还算标致,一边走一边拨弄几下手里的柳叶琴,发出婉转悠扬的琴声。穆兴旭一看就知道是唱肘鼓子的。男人走近穆兴旭,问:“兄弟去哪?”“不知道,你们哪?”“我们哪?哪里有唱曲的就哪。”穆兴旭快步跟上唱肘鼓子的夫妇,算是搭了个伴。

他们走的淮河古道,穿街过镇,目的招揽一些唱曲的生意。往往到了一个村镇,都要住上两三天,哪家红白喜事,哪家打墙造屋,哪家爹寿日孩满月,细探究竟。如果实在没有营生,看到双扇大门的人家,径直到门前亮上几嗓子,也能换回一碗稀饭,一块煎饼,一个冷馍,或者几片地瓜干子。

黝黑脸膛的男人叫陈怀志,标志媳妇叫姚彩云。吃得饱的晚上,夫妻俩就做那件事,动静很大,夹杂着几句骚情的肘鼓子腔。在这样的夜晚,穆兴旭时常辗转难眠,身子底下像风灌口袋开始膨胀。第二天早晨,陈怀志冲穆兴旭不好意思地笑笑,姚彩云的脸庞变得愈加酡红。

重新走在大路上,穆兴旭也受到感染似地扯上两嗓子小调:

大辫子甩三甩,

甩到那翠花崖,

娘来个娘来,

队伍他往哪开呀胡咳!

小妮儿你别哭,

哭也是没用处,

八路军行军不兴那带媳妇呀合咳!

姚彩云接着唱:

同志们把号喊,

喊了个向右转,

走了走了,

别忘了小妹俺呀胡咳!

小妮儿你放心,

他不是那样人,

忘不了爹娘忘不了闺女儿你呀合咳!

陈怀志也一亮嗓子撵上:

西北上大炮响,

队伍走的忙,

妮儿来个妮儿来,

你看他回头望呀胡咳!

翠花崖上送亲人,

眼望队伍过山村,

盼着你胜利早日个回家门呀合咳!

三个人兴奋地合起来:

大辫子甩三甩,

甩到那大路旁,

娘来个娘来,

队伍他到前方呀胡咳!

大路上走子弟兵,

上前方打敌人,

乡亲们盼亲人盼着那八路军呀合咳!

这小调是臧小六唱给他听的,臧小六从她娘那儿学来的。

姚彩云问穆兴旭:“小旭子,你有嫚儿了吗?”穆兴旭一扬脖子,“俺那嫚儿,真是个小俊嫚儿。”姚彩云咯咯地笑。“你不相信?”“信,信哩。像你这样的汉子,没有嫚儿才怪呢。”

穆兴旭若有所思地说道:“俺那嫚儿,明亮亮的额头,高挑挑的鼻梁,红嘟嘟的嘴唇,要人物有人物,要长相有长相,俺喜欢她。昨天晚上,在坦上崮下,西泇河边,俺还要了她的身子。俺不是吹,俺那嫚儿,素白的衣裙褪下来时,露出光滑白净的屁股,看得俺目瞪口呆,嗓子干得冒烟。俺又兴奋又紧张,一辈子都忘不了昨晚的情景。”

“为啥你还出来?”

“他奶奶的,俺把一个杂碎老师的头给夯破了,公安局正逮俺。”

离开徐州的时候,碰到一户娶媳妇的人家。陈怀志和姚彩云为他们唱了一段撒帐歌。一边将箩中花生、糖果、红枣、栗子、麦麸皮与硬币一把把撒向帐顶,撒到床上,撒遍新房的四个角落,一边高声念唱:

一撒一元入洞房,一世如意百世昌;

二撒二人上牙床,二人同心福寿长;

三撒三朝下厨房,三阳开泰大吉祥;

四撒四季配才郎,四季花开满树香;

五撒五子登金榜,五凤楼前写文章;

六撒六继情意长,六龙捧日放光芒;

七撒七子团圆庆,七夕织女会牛郎;

八撒八仙来庆寿,八十儿女伴君王;

九撒九子同居住,九世儿孙列朝堂;

十把不撒,一窝养俩,大的叫骡,二的叫马。一把同心果,撒出四下落,打着新贵人,来年生一窝。

完事之后,陈怀志和姚彩云一人兜了两包细果子,还有热馒头还有喜烟喜酒,临走还领了赏钱。

就这样,穆兴旭跟着陈怀志和姚彩云晃晃悠悠,走了一个多月,一直走到无锡。陈怀志说:“兄弟,跟我们唱肘鼓子吧。”穆兴旭不愿意,总觉得那不是条汉子干的事,就分手了。走出多远,姚彩云还冲他喊,“别忘了回去看你的俊嫚儿——”穆兴旭挥一挥手,“记着了。”

此时暑气未退,天气还热。穆兴旭把身上的汗衫子脱下来,搭在肩上,继续朝前走。心里想,不知道臧小五和周元喆怎么样了,臧小六想他了吗,还有娘她还好吗。穆兴旭想,现在首要是生活下去,等过了这阵风头就回去瞧瞧。穆兴旭一边走路一边思量,竟然把一条路走到了尽头。放眼望去,尽是土坑、沙石、各式各样的施工机械和忙忙碌碌的人群。原来前边正在修一条国道,把路给截死了。穆兴旭正瞅着,一台挖掘机意外地陷进一个土坑里,出不来了。他连忙上去连推带顶,把那台倾斜的挖掘机弄出土坑。站在一边的一个头头模样的瘦高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穆兴旭耸耸肩,问:“你们工地要人手吧?”瘦高个子问:“你要找活?”穆兴旭点点头。瘦高个子问:“哪的人?叫什么名字?”“山东人,穆兴旭。”瘦高个子仰起脸仔细看了看:“山东人,吃苦,厚道,你干,可以。”就这样,穆兴旭进了施工队。

穆兴旭一打听,瘦高个子果然是这个施工队的头。

有了穆兴旭,工地上完全变了样。四五个人由穆兴旭带领着夯路基,他们拉开架式,甩开膀子,穆兴旭手握木把,掌握方向,领着唱道:“拉起来哟,嗨哟!”其余的人同时拉绳一齐把夯石提起,然后一齐松绳落下,跟着附合:“齐使劲哟,嗨哟!”一起把路基夯实。打夯调子悠扬、舒展,劳动场面紧张活跃,汗水从他们的脊背上滚落下来。大家忘记了炎热,忘掉了疲劳,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劳动的快乐。如果活儿一急,施工队就要求加快速度,穆兴旭他们干得更欢了,打夯号子更加响亮:

一女贤良是孟姜,咳唷——咳唷——

二郎担山赶太阳,咳唷——咳唷——

三人同行有我师,咳唷——咳唷——

四人四马大投庚,咳唷——咳唷——

伍员打马过昭关,咳唷——咳唷——

镇守边关杨六郎,咳唷——咳唷——

七星八卦诸葛亮,咳唷——咳唷——

八仙过海闹东洋,咳唷——咳唷——

九里山前数韩信,咳唷——咳唷——

十面埋伏困霸王,咳唷——咳唷——

十一甘罗为大宰,咳唷——咳唷——

十二刘秀走南阳,咳唷——咳唷——

十三太保李存孝,咳唷——咳唷——

十四水手王彦章,咳唷——咳唷——

十五罗成夺帅印,咳唷——咳唷——

十六岳飞挑梁王,咳唷——咳唷——

**刀王怀女,咳唷——咳唷——

十八薛刚反大唐,咳唷——咳唷——

十九孙膑把山下,咳唷——咳唷——

二十八宿闹昆阳。咳唷——咳唷——

瘦高个子高兴得撇着嘴,冲穆兴旭竖起大拇指,立马升穆兴旭为施工小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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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辫子甩三甩》系山东民歌,表现出山东人特有的乐观幽默、志大心细、纯朴善良、重情重义的一面。在山东民歌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

日本帝国主义悍然发动侵华战争,在山东犯下滔天罪行,山东儿女奋起反抗,与日军展开殊死搏斗。在山东的拉锯战中,重情重义的血性儿女为了保家卫国,踊跃参军,投入到抗战中去。《大辫子甩三甩》就是产生于这一时期的民歌

第四章 山东大汉(中)

瘦高个子请穆兴旭吃饭,陪同的还有一位西安女人,薄脸薄嘴唇,说话一口一个“e”。 这位西安女人叫孙蕊,心直口快,一顿饭后,他们就认识了。穆兴旭饭量大得很,时常去食堂加饭,有时候晚了,饿得肚子疼,也爬起来往食堂里奔,孙蕊总是给他留着吃的。再往后,孙蕊就把她和瘦高个子的事情竹筒倒豆子,给穆兴旭倒了一遍。年初的时候,瘦高个子去西安出差,认识了孙蕊。孙蕊是招待所的服务员,一十九岁,青春尚可。瘦高个子出手阔绰,给孙蕊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分别之际,孙蕊问:“你走了,我到哪里找你?”瘦高个子随口答道:“去无锡找我呀。”瘦高个子回到无锡一个月,孙蕊真的找到无锡来了,把瘦高个子吓了一大跳,直说她太任性。孙蕊说,可是我已经来了。瘦高个子只好把孙蕊安排在施工队的食堂里做帮手。三个月后,孙蕊从别人那里知道瘦高个子已经有老婆了,儿子都五岁了。她哭她闹,瘦高个子最后懒得去安慰,转身就走,扔下一句话:“我本来就没给过你任何承诺,你自己想想清楚。” 孙蕊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偶尔也会和瘦高个子偷偷寻欢,事后心里更加悔恨。穆兴旭听了气愤难平,终于在新年后的第二天把瘦高个子揍了个狗啃屎。瘦高个子真是瞎大个子,和山东大汉没法比,只三拳头就摞倒了。瘦高个子气得鼻子嘴歪。“你这个人不清爽!”“山东人光明磊落,你这样欺负一个远道而来的女人才不清爽。”瘦高个子发誓要把穆兴旭开除掉。孙蕊警告他如果开除穆兴旭,她就去找他老婆。瘦高个子吓得腿肚子都软了,又是磕头又是作辑,连哄带劝,总算把孙蕊安抚下来。

一天,瘦高个子把穆兴旭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安排他到城里采购一批工地上的紧缺物资,陪同他去的还有一位司机师傅。穆兴旭爽快地答应了。然而,到吃响午饭的时候,那个司机师傅却把他甩了。穆兴旭在离开工地一百多里远的乱哄哄的城市里,像一只没有头的苍蝇到处乱飞。他既不知道那个工地在哪里,也不知道那个工地叫什么名字。穆兴旭一打听,脚下的这个城市叫苏州,才依稀记起“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话。许多年后,穆兴旭重在苏州见到孙蕊,才弄清当时的真实情况。瘦高个子让他去城里采购,其实就是要把他扔掉,以报那个“狗啃屎”之仇。

七年里,穆兴旭一直思考自己两次仗义之举到底是对还是错。如果不是揍了杂碎音乐老师,也不会流浪在外边,一定和臧小六天天做那件事,那件让人快活得赛过神仙的事。如果对西安女人和瘦高个子的事视而不见,说不定现在还在工地上,有活干,有白面馒头吃,有让人眼馋的工钱领。可是,仗义执言,结果流落在举目无亲的江南水城。这样的结局,他也认了。穆兴旭想也想不明白,因为接下来发生的经历,让他在山东人那个要命的好打抱不平的脾性上走得更远了。

穆兴旭被瘦高个子扔在苏州城的那个晚上,身上仅有的几十元钱也被可恶的小偷偷去了。已是正月,新年的开端,穆兴旭却显得无比落寞,他一边走着,一边亨着小调,以解心忧:

正月里唻锣鼓敲,敲着敲着好心焦。

…………

黑暗很快淹没了穆兴旭最后的期许,他躲开那些举着某某宾馆牌子的人,独自迈着散漫的步子。一位衣着入时的年轻女子蹭了他一下,“住旅馆吗?”径直把穆兴旭带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穆兴旭感觉这个女的来路不正,抬腿就往街口逃离。

穆兴旭心跳不止。一个五大三粗的山东大汉竟然被一个小女子骇得不轻,想想竟觉得好笑。

经过几天的磨蹭,穆兴旭大约弄清楚了这些在车站旁边拉客的来龙去脉。在他们中间有妓女,有招揽房客的生意人,有街头小混混,还有像他这样漫无目的的流浪汉。穆兴旭发现,其中一位招揽房客的江南女子长得眉清目秀,几个小混混常对她眉来眼去,几次把她的生意给抢走了。穆兴旭看不惯,冲上去给了一个长头发的“长毛贼”两拳。这是一个一米八三的山东大汉的拳头,那长毛贼怎能扛得住,当即“哇”地一声倒在地上。另两个见同伙被人打倒了,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棍子奔着穆兴旭来了。江南女子眼明手快,拉起穆兴旭冲进一个胡同,三拐两拐,一口气朝着黑夜深处猛跑,直到跑得两腿肚子像灌了铅,再也跑不动了,才停下。眼前是一个小旅馆的门檐,“璎珞旅社”。女子喘着气说:“到了——到了!”。“你叫璎珞?”女子点点头,“王璎珞。我们家的旅社。”当天晚上,穆兴旭留在了璎珞旅社。这个夜晚是他离家一年来住的最舒服的一个夜晚,也是他精神崩溃患病摞倒的一个不幸的夜晚。由于多日来的精神紧张和衣食无着,再加上春寒侵袭,穆兴旭患上了重感冒,第二天早晨没能起来。看到昏迷不醒的穆兴旭,王璎珞和她父亲都急坏了。王璎珞偷偷地把穆兴旭背到自己的房间,请来了医生。医生走后,王璎珞往他嘴里喂药,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半夜时分,穆兴旭突然浑身发抖,牙齿咯咯直打架,又处在昏迷状态,弄得王璎珞不知所措。望着不停地颤抖、不住地呻吟着“冷”的穆兴旭,王璎珞急得掉下了眼泪。她咬一咬牙,默默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用自己温暖的**紧紧地抱着穆兴旭。清晨,穆兴旭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当他看到眼睛红肿的王璎珞躺在自己的被窝子里,大吃一惊。山东男人怎能无缘无故跟一个女人睡在一起呢。滥情当诛。这是山东男人做人的尺度。忙问怎么回事。王璎珞便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穆兴旭,穆兴旭听后,禁不住热泪盈眶,渐渐感知到王璎珞柔嫩的肌肤传递给他的一种温暖与爱意。

得到王璎珞的救助,穆兴旭想走走不脱了。山东人受不起别人的恩惠,一旦接受了,当百倍回报。穆兴旭就琢磨着能为这一对父女做点什么。琢磨过来琢磨过去,有了。这一对父女势单力薄,开这么一家旅社,怎能跟那伙小混混抢客源?抢不过呀!这些事情小旭子能做到。自此,穆兴旭每天晚上都和王璎珞去车站揽客,使得璎珞旅社房客盈门,生意日渐好转。王璎珞的父亲恣得眉开眼笑,开始喜欢这个从山东来的小伙子了。王璎珞更是对穆兴旭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像穆兴旭这样高大的身材,对于一位江南女子绝对是吸引力。王璎珞沉浸在对穆兴旭的爱恋之中。与此同时,穆兴旭却陷入一种深深的矛盾当中。一方面,他无法忘怀和臧小六的那个夜晚,无法忘怀臧小六炽热的爱情。另一方面,又无法拒绝王璎珞**辣的目光和执著的情意,因为他已经沾染了她的身子。在山东男人看来,沾没沾一个女人的身子,性质完全不一样。时间一长,穆兴旭憋不住了,把和臧小六的事情对王璎珞合盘托出。穆兴旭的坦白,非但没能堵住王璎珞的爱情攻势,反而让她义无反顾。王璎珞一把抱住穆兴旭的腰,“我不在乎她!”死死抱着不放。火热的激情燃烧着穆兴旭一颗年青的心。一米八三的山东汉子的野性被王璎珞的爱情舔舐着,体内汹涌的情感喷薄而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么柔弱的一位江南女子,竟能承载着他高大的躯体,如鱼得水,如云随风。

爱是伟大的力量,爱也是烦恼的根源。事后,穆兴旭抱着自己的头,悔恨不已,他觉得对不起臧小六,对不起山东大汉这个称谓。他不明白他怎会和一个才相识不到半年的江南女子有了私情,这是说书先生讲的一见钟情吗?惟一能够确认的是,那一刻,他的确投入了自己的身体和心力。

王璎珞对穆兴旭百般地好起来,引起了王璎珞父亲的注意。的确,他非常喜欢这个年青人,但他也不得不对他作出这样的告诫:“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在穆兴旭看来,这种告诫纯粹画蛇添足,因为他没想到那么远,他现在的所思所想是如何说服王璎珞离开自己。穆兴旭魂牵梦绕的是山东老家,是臧小六。

在苏州和陈怀志、姚彩云夫妇的邂逅,让穆兴旭作出离开王璎珞的决定。那天天色尚好,是雨季当中难得的好天气。穆兴旭一个人走在苏州城曲里拐弯的街巷里,隐约听到熟悉的肘鼓子的腔调,心里一阵激动。想必是老家的人穿街走巷唱肘鼓子的。离家一年多,他多么渴望得到家里的消息。穆兴旭循声追去,竟然撞见陈怀志与姚彩云的背影,喜极而泣。

一同回到璎珞旅社。陈怀志告诉穆兴旭,臧小五已经在坦上崮镇派出所工作。周元喆要到甘肃当兵去了,一座孤城万仞山,苦哟。穆兴旭忙问他的母亲怎么样了,还有他的俊嫚儿。陈怀志摇摇头,表示不大清楚。“不过应该很好吧。”陈怀志安慰穆兴旭。山东女人相对于山东男人,大多安分守己,不善显摆,所以陈怀志不曾打听到他母亲和臧小六的消息。穆兴旭把身上的钱都掏干净,买酒买肉,热情招待陈怀志和姚彩云。陈怀志看到穆兴旭一年过去了仍然佶据,再次劝穆兴旭跟随他们一起唱肘鼓子。穆兴旭再一次谢绝了陈怀志的好意。他想他应该回去了,回到娘的身边,回到臧小六身边,和他的俊嫚儿在一起。想必那个杂碎音乐老师已经没事儿啦。一想到要回山东老家,穆兴旭热血沸腾,大口大口灌下一碗碗白酒。这个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把陈怀志和姚彩云打发走,又硬撑着和王璎珞去车站揽客去了。此时,他们却不知,危险正一步一步地向他逼近。因为长毛贼一伙人早已密谋许久,对穆兴旭下黑手了。长毛贼发现,穆兴旭喝得东倒西歪,完全没有抵抗能力,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他叫上另外两个同伙,悄悄跟随在穆兴旭和王璎珞后边,直到一个僻静的巷子口,三个人猛然从后边扑了上来。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阵势,穆兴旭的酒立刻醒了。他一把推开王璎珞,脸上冷不丁就吃了一拳。穆兴旭强忍住疼痛,就势蹲下,伸出长腿一个横扫,当即倒下两个。趁着两手撑地的功夫,摸索到一块石头。长毛贼在穆兴旭的横扫中一步跳开了,却没躲过穆兴旭扔出去的石头,被击倒在地。穆兴旭一个箭步蹿上去,在长毛贼身上跺了两脚。长毛贼再也没爬起来。

穆兴旭回头望时,另外两个混混儿早已不知去向。

穆兴旭两脚踹下去,导致长毛贼两根肋骨严重骨折,住进了医院。

第二天天还没亮,穆兴旭就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三个月后,被判处三年零六个月有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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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兴旭路见不平一声吼,招致瘦高个子、长毛贼两个对手。在此后的江南生涯中,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总有这两个人的影子,晃来晃去……

第五章 山东大汉(下)

监狱里的生活可不像电影上放映的那样,伙食差还不说,单就那个蹲禁闭的小黑屋就够瘆人的,再硬的汉子进去不到一个星期,出来后也会成为狗熊。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蹲不下去,直不起身,拉尿撒尿都在里边。有时候看守竟然连饭都忘了给送,别人吃饭,里边的犯人只能干瞪眼,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穆兴旭并没有领略到里边的滋味,不过艰苦的强迫状态下的劳动确实经历了不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刚入狱不久,正是落花生的季节,穆兴旭和那些犯人们一起扒花生。没有现成的工具,只能用两只手生生地往泥地里抠,十指磨破了,血淋淋地,混着潮湿的泥土,疼痛难忍。看守们在他们周围不停地巡视着,一丁点偷懒的机会都没有。轻快的活儿是电气焊,就是焊接一些零零碎碎的机械设备。穆兴旭的电气焊技术就是那个时候学成的。

快过年的时候,王璎珞来看过他一次,知道山东大汉好喝酒,给他带来一瓶高梁酒。她并没有对他说多少话儿,因为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她父亲的粗暴干涉。王璎珞甚至都没告诉他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她不能告诉他,因为她已经被她的父亲许配给了一位街道的干部。

王璎珞来看穆兴旭的消息,狱友们知道了,纷纷朝穆兴旭歪着脑袋探寻消息。穆兴旭说:“她不是我嫚儿。”“啥是嫚儿?”“就是你们说的搞对象。”穆兴旭解释。他们中间有一位狱友叫冯大伟,是个强奸犯,大家都瞧不起他,让他端尿盆,让他捏脚捶背。穆兴旭获得了头头的位置,废止了对冯大伟这种污辱性的歧视待遇,并且不准许大家瞧不起他。穆兴旭说:“强奸犯也是人,也许也有情不得已身不由己的隐由。”从此以后,大家再也不敢歧视冯大伟了。冯大伟对穆兴旭感激涕零,张口闭口山东大哥。穆兴旭严正地对冯大伟说:“别叫山东大哥,想叫就叫山东二哥。”“为啥?”冯大伟一脸不解。“大哥是武大郎,二哥才是英雄好汉。”“为啥大哥不是英雄二哥是英雄?”“你没看过《水浒传》吗?”“俺不识字。”冯大伟尽管不识字,等他的家人来探监时,他还是让他们给他带来一本新买的《水浒传》,每天都像模像样地翻上几页。

从此以后,冯大伟跟在穆兴旭身后,形影不离,成了知心的朋友。

一晃三年时间过去了,穆兴旭被提前半年释放。走出监狱铁门的那一刻,抬头望一望天上的太阳,晃得他眼晕,一时半会难以适应。穆兴旭想若大一个世界,竟然不知道抬腿往哪里奔。看门的大爷见他踟蹰不前,冲他嚷道:“小子哎,蹲监狱蹲出感情来了,还不情愿离去?”

穆兴旭回头瞅一眼,然后大踏步朝前走去。走到璎珞旅社那儿,抬头一看,完全变了个样,招牌早换了,已经物是人非。怎么会这样呢,王璎珞和他父亲到哪里去了,难道他们搬走了吗?穆兴旭一打听,才知道自他出事以后,王璎珞终日闷闷不乐,她的爱情,尽管她做了大量细致的工作,仍得不到父亲的认可。被迫嫁给了一位街道干部。这样的结局,让王璎珞十分痛苦。更让他痛苦的,是她的孩子降生后,那个街道干部整天打她骂她。不久,她就服安眠药自杀了。

这个街道干部不是别人,正是穆兴旭揍趴下的长毛贼。

穆兴旭听到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是我害了你呀!”傻子似地喃喃自语。“是我对不起你呀!”

从此以后,穆兴旭的心灵背上一个沉重的十字架。

穆兴旭放弃立刻回山东老家的念头。四年时间过去了,自己不但没混出个样子,反而害了一条人命,怎能忍呢。苏州这个伤心之地是呆不下去了,这里是他的屈辱之地,他只能继续前行。再往前走,就是上海了,他想他应该去那里。

过小年的那天,他没忘记在老家时的祭祀习俗。因为那一天是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的日子,他希望灶王老爷回到天上替他多说好话,来年有一个好的奔头。穆兴旭一个人围坐在无人问津的破草棚里,对着上天磕头:

灶老爷,灶老娘,今晚祭灶没有糖。只身在外不着家,磕个响头免了罢!

穆兴旭絮絮叨叨,他的声音意外地引来一个人的注意。要说在这种荒僻的角落,又是年关将近,还能有人到这种地方闲逛,一定是一桩怪事。但是当了解了这个人的身份之后,就不觉得那么奇怪了。因为这个人是上海的一位油画生,而且是一位女油画生。这位女学生决心在春节到来之前,画出一幅让自己满意的画作。可是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东西也没有,所以来到这个荒凉的偏僻之所寻找灵感来了。

当女油画生看到一个一米八三的大男人一个人跪在地上磕头,又奇怪又好笑。当一位貌美如花的上海女子冷不丁出现在穆兴旭眼前时,穆兴旭忙不迭起身。女油画生当即伸手示意:“别,别起来,”她看着穆兴旭,“就这样,别动。”慌忙从包里取出画笔和画夹,“让我给你画幅像怎么样?”

从没有人给穆兴旭画过像,连照相也很少照。穆兴旭当然乐意。女学生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一幅画作就完成了。她把画像递给穆兴旭,神彩飞扬地昂起头。“怎么样?”

画像中的穆兴旭半跪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扬着头,高大的身躯像是蕴藏着无尽的力量。女油画生给这幅画像取名《祈望》。

“我叫程珊珊,交个朋友吧。”女学生自我介绍。穆兴旭也介绍自己:“我叫穆兴旭,地地道道的山东汉子。”程珊珊的手握住穆兴旭的手。从此以后,两个人的山东与上海的两地生活也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程珊珊听完穆兴旭的叙述,说:“跟我一起走吧,到我家里过年去。”穆兴旭真的跟着程珊珊去了她家。程珊珊的爸爸在长安物资商场工作,妈妈是一名小学教师。一看就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山东人走到哪里总也闲不住,程珊珊家里没有什么粗活,穆兴旭就按照山东老家的风俗,包了北方的年夜饺子。程珊珊一家吃着穆兴旭包的饺子,十分开心。平时总也不吃的大蒜泥现在也觉得十分入味。流浪江南这几年,穆兴旭第一次感受到在山东老家才有的一种暖融融的新年气氛。

程珊珊对穆兴旭说:“你当我的模特吧。”“模特?什么模特?”穆兴旭听得稀里糊涂。“就是你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式让我来画,我支付你酬劳。”“这是什么道理,你给我画像,我得支付你酬劳,去照相馆照相还得花钱呢。”穆兴旭又一想,自己现在没有支付画像的钱,就谢绝了程珊珊的请求。

第二天一大早,穆兴旭就起来了,他下定决心挣钱去。穆兴旭首先选择了本钱小来钱快又能满足大众需求的卖菜生意。地点选择在静安区和长宁区之间的镇宁路附近贩菜。他在批发市场批来一袋白菜,到居民区以高一点的价格卖出去,挣取其中的差价。穆兴旭的钱仅够批菜的本钱,连买辆自行车的钱也不够。这也难不倒他,每天,他花五分钱买票挤公交,每次只能背一袋子白菜上车,卖完了,再回去背。反正山东汉子有的是力气。这样一天下来,也能挣个三块两块的。后来,他攒够钱买了一辆三轮车。有了三轮车,贩菜的规模大了,除了白菜,还有萝卜、芹菜、韭菜、香菜、大青菜、小青菜。利润也是成倍地翻。

程珊珊常去看望穆兴旭。穆兴旭住的地方是一间私房,二十平米的样子。由于忙于生意,常常把二十平米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程珊珊就给他收拾干净。每来一次,程珊珊都给穆兴旭画一幅画像。程珊珊把这些画像贴在自己的卧室里,被珊珊妈瞧见了,说:“这是一个山东汉子呀!”程珊珊听得出来,妈妈的话的意思是说,这是一个外地人呀。妈妈怎会体察不出自己女儿的心思呢?只是这是孩子自个儿的事情。对于妈妈的忠告,程珊珊依然故我,毫不避讳。一天,程珊珊来找穆兴旭,说:“我爸爸给你找了一份工作,你干不干?”“不干。”“你真是个侉子,你还不知什么工作就说不干?”“什么工作我都不干。”“为啥?”穆兴旭放下手里的菜,一字一顿地说:“俺们山东人性子直,脾气急,受不得拘束,所以不干。”

程珊珊气得一甩袖子走了。穆兴旭望着程珊珊婀娜多姿的背影,心里叹道:“多水灵的女子啊,可惜她不是嫚儿。”穆兴旭知道,只要他答应她的工作,他们的距离就拉近了,可是他不能。

卖菜的日子非常辛苦。天气热的时候,摄氏40℃,日晒天干,脊背都被烤糊了。出租屋里更是热得像一个闷罐。到了晚上,吵闹声扰得他根本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一小会,又该去批发市场批货了。冬天里还好,只是三四点钟的时候就要爬起来蹬着三轮车去批菜,那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对穆兴旭来说,一张一米宽的木板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处所,没有比躺在床上数钱更让人快活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穆兴旭的三轮车换成了大卡车,速度快了,生意越做越大了。穆兴旭已经不再去批发市场购菜,而是到苏州把菜农的菜收购上来,到批发市场再批出去,从小贩子变成了批发商。让穆兴旭意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去苏州收菜的时候,又一次遇见了陈怀志和姚彩云夫妇俩。陈怀志告诉穆兴旭,老家分田到户这几年,粮食年年有余,吃穿不愁了,农闲时节还可以搞点副业。他的俊嫚儿拾捣完地,来江南找他了。穆兴旭听到这个消息,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难过,眼里涮地流下来一串泪水。纵有千言万语,一时竟说不出口。

陈怀志看到穆兴旭混成了大老板,羡慕不已。说:“快七年了吧?该回去看看了。”穆兴旭使劲点一点头。

当穆兴旭开着他的大卡车跑出老远了,陈怀志突然想起什么,冲着穆兴旭的大卡车使劲挥一挥手,“忘了告诉你,咱那个洪水走廊子县,坦上崮下,西泇河与东泇河畔,现在也种了不少生姜、大蒜,你不如回老家收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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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山东大汉飘落南乡,引发三十万苍山农民闯荡江南外出卖菜,创造出中国农民史上又一民生奇迹

第六章 山东大嫚(上)

穆兴旭走后,臧小六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地大,她娘恨得咬牙切齿:“你还是个嫚儿来,你就养汉揍贼!”

任凭她娘恁样骂,臧小六就是闷不吭。骂得时间长了,臧小六就一个人走出家门,来到坦上崮下的西泇河畔发一阵子呆。西泇河从豹子崮流出,在坦上崮脚下绕了一个弯,穿过坦上崮镇,向南流去。坦上崮挺拔巍峨,崮上多有骚情浪事发生。当地三月三日登坦上崮踏青赏春,是坦上崮人传统的庙会。从三月三日开始,一直到三月五日,三天时间,坦上崮都人流如织,不仅交流物资丰富,青年男女更是眉目传情寻欢觅爱。情侣们神游梦乡,双双把耳坠展示给对方。而害怕失恋的人,却不敢顾盼佳丽们留下的回眸,空余遗憾。

臧小六和穆兴旭打小在坦上崮镇一块儿长大,臧小六长得腚大腰细,穆兴旭则背宽腰圆。三月三日去逛庙会,臧小六憋急了要去小解,穆兴旭给她望风。臧小六躲在一片树影里,光滑白净的屁股在扯开的素白衣衫里若隐若现,被穆兴旭瞥见,他又疑惑又兴奋。臧小六似乎感觉到他的气息,有一种私密被发现的恼怒与局促不安。“小旭子,你个王八羔子!”提起裤子朝穆兴旭冲过去,刚要抡起拳头,被穆兴旭一把搂住腰身。臧小六纤细的腰肢给穆兴旭环扣着,傻傻地动弹不得。“小六子,嫁给我吧?”臧小六撇一撇嘴。“我哥不得揍你个半死?”“谁揍谁半死还说不定哩。”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看着她明净的前额,高耸的鼻翼,红润的嘴唇,情不自禁地在上面亲了又亲。他们的偷偷约会果然被臧小五不幸言中,此时臧小五正漫山遍野寻找臧小六。穆兴旭见臧小五直奔他们走来,吓得赶紧往山旮旯子跑。臧小六追穆兴旭,臧小五追臧小六,把坦上崮跑了个遍。

尽管臧家人极力反对,穆兴旭还是把臧小六的肚子搞大了。她娘对臧小五说:“五啊,你也不管管小六!”臧小五只气得哇哇大叫,仿佛一拳砸在空气里,屁用没有。因为穆兴旭惹了是非,已经逃离坦上崮镇,直奔江南去了。

臧小六对着自己的肚子又捶又擂,孩子就是掉不下来。臧小五逮着臧小六来到医院里,医院里的大夫认证不认人,没有结婚证,死活不给做手术。臧小六羞辱至极,夺门而去。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正值清起来,露水还挂在树叶尖上,太阳露出半个笑脸。臧小六给孩子取名穆圣翕。臧小五和她娘也不再言语,盼着穆兴旭早日回来。

小圣翕满月的时候,小旭子娘金彩来看孩子,被周晴和骂了回去。“孩子跟老穆家啥关系没有!”金彩气不打一处来。“啥关系没有?你们家闺女一个人生的,看把你能耐得。”全镇上的人都知道这孩子是穆兴旭的。金彩咽不下这口气,两个当娘的在大街上拉开架式大骂了三天。

臧小六受不了这样骂来骂去,抱着孩子给两个当娘的磕头,磕得梆梆响。事情就此罢休。

八十年代的坦上崮镇的夜晚是孩子们的。小圣翕和镇子上的小伙伴们滚在干硬的泥地上,双方用脚板支起一个高度,中间的小伙伴一边从上面跳来跳去,一边嘴里不停地唱:“一步拉拉秧,二步打靛缸,三步炒韭菜,四步长起来。”跳着跳着,小圣翕六岁了,个头像炉火苗一样一蹿一蹿长高了。小圣翕问臧小六:“娘,俺爹在哪儿?”臧小六摸摸小圣翕的头:“你爹出门子了。”“啥是出门子?”臧小六想了想,说:“出门子就是挣大钱去了。”

一个暖烘烘的春日响午,一个叫陈怀志的男人在臧家附近转来转去,他希望逢到一位叫臧小六的嫚儿。陈怀志蹑手蹑脚鬼鬼祟祟,刚巧被臧小五撞见。陈怀志捏个胡地,臧小五怀疑是小偷小摸,抬腿就追。陈怀志慌不择路,一脚拌倒在一墩榆树圪垯上,跌了个狗啃屎。臧小五扭住陈怀志的脖子,大声问:“干什么的?”“找人。”“找谁?”“臧小六。”“谁让你找的?”“穆兴旭。”臧小五松开陈怀志。“他人呢?”“在苏州”。 臧小五仔细询问了穆兴旭的情况。说:“回去告诉他,我们全家人都不想见到他。”

臧小六卖完大蒜回来,一分钱也没卖到,蒜不值钱,二分钱斤都没人要,全被她攉到路沟里去了。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听到臧小五和陈怀志的对话,追上去问个究竟。不料,陈怀志被臧小五一挥手打发走了。臧小六气不打一处来,跟臧小五闹了一天。臧小五无奈,只好把所知道的穆兴旭的事情告诉了臧小六。臧小六当即决定带着小圣翕去找穆兴旭。臧小六她娘手里攥着一包老鼠药要死给她看,臧小六一把抢过老鼠药,声嘶力竭地吼道:“娘,俺要是听说你死了,俺在苏州立马就把这包老鼠药喝了。”

谁也别想阻止臧小六南下的脚步,三天之后,臧小六踏上了去苏州寻找穆兴旭的旅程,

雨不紧不慢地下,臧小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小圣翕就像系在她腰上的一个葫芦,从左边晃到右边,再从右边晃到左边。由于没有更多的钱,她们中间只乘坐了一段公共汽车,一过长江,就改步行了。从未离开过坦上崮镇的臧小六,此时此刻才真正感觉到世界的广大,人身的渺小。一路上她们靠着讨人家饭店的残汤剩饭充饥,靠摘路边瓜地里的瓜果解渴。但是这些都算不了什么,一想道到了苏州就能寻到穆兴旭,这个让她日思夜想的男人,浑身就来了劲儿。臧小六一边沿途打听着穆兴旭的消息,一边感受着江南水乡的迷人风情。当她终于来到穆兴旭曾经修过的那条国道,那里早已没了施工的人群,有的只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路两旁挺拔的白杨。四目相顾,她只能无助地紧紧搂住身边的小圣翕。

为了长久之计,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找一些事做。有一次,在帮助一位苏南老乡割草时,走进曲曲折折的沟渠小路,迷失了方向,莽莽撞撞找寻来路的过程中,不是遇上一片水域,就是一条横亘的沟渠。这且不说,倒霉的是一不小心撞到了路旁枯枝上的大黄蜂巢。这可不得了了,马蜂们立刻雨点般朝她们奔袭过来。臧小六慌忙脱下身上的褂子捂住小圣翕的头,自己却被蜇得鼻青脸肿。臧小六强忍着疼痛,两腿像灌了铅,看来暂时得困在这里了。真是祸不单行,当她们摘来路边的野果填饱了肚子,却食物中毒,头痛得厉害,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这可怎么办呢?她急得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幸亏那位苏南老乡及时赶来,将她们拖回镇子,才算捡回一条大命。

臧小六想,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嫚儿,已经是一个大嫚儿了,一定挺住了,一定坚持下去,马不停蹄走了一个星期,终于赶到苏州城。

臧小六一手提着包,一手牵着穆圣翕,凄凄惶惶地站在苏州街头,蓦然听到一声凄厉地惨叫。臧小六耳朵一支楞,把穆圣翕往街边一摁,循声追去,果然见一个年龄二十几岁的女人跌坐在地上,右脚跟一摊鲜血,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用铁钳咬住她的趾甲生生拽了下来。她的身后,一副独轮木车歪歪着,两包生姜散落一地。女人脸上的痛苦表情点燃了臧小六的怒火。她抓起一块石头朝其中一个男人砸去,正中脚后跟。男人头也没回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另一个见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如此凶狠,也撒鸭子不见了踪影。

臧小六把受伤的女人送到附近诊所,治好了她的脚伤,越瞅越觉得在哪儿见过。猛然想起那天卖蒜薹,就是眼前这个女人冲她喊了一句,“别挨累了,二分钱斤都没人要!”臧小六正是听到这句话,才嚯地一声把一车蒜薹掀到路沟里去了。

这位受伤的女人姓许,叫许文娟,住在一个居民区的犄角旮旯里。一间正室,一间杂货铺子,是个无人问津的地方。许文娟就在她的床铺边又支了一个木板床,让臧小六住下。

自此,她们成了相依为命的亲姐妹。

臧小六问许文娟:“他们为啥欺负你?”许文娟说:“卖生姜大蒜跟他们结下了梁子。”“你丈夫呢?”“他进去了。蒜薹卖不出去,他开着三轮车拉了一三轮车蒜薹冲进县委大院,撒在大院里,蒜薹堆成山。最后人被抓起来了。”许文娟说的这档子事,正是闻名全国的苍山蒜薹事件。有人趁势冲进县委大院,把县政府给砸了。事发后,许文娟独自来到南乡,一是躲躲风头,二是卖卖囤积的大蒜。她不相信那么好吃的苍山大蒜没有人要。

“不说这些了,刚才打你的,他们哪里人?”臧小六问。“一个山东的,一个安徽的。”许文娟回答。臧小六一撸袖子,“他奶奶的,还山东的,让俺来收拾他。”

一个星期之后,臧小六终于掌握到山东败类的行踪,他姓李名飞,就是被扔了一石头的那位,和安徽油子王良材混在一起,白天睡觉晚上“钓鱼”,好事不干,坏事干绝。一天下午,臧小六发现李飞晃晃悠悠从小胡同里遛出来,故意搔手弄姿,上前搭讪。李飞本是一个好色之徒,见臧小六姿色出众,早忘了挨过的那一石头,顺势揽住臧小六的腰肢。臧小六摸摸索索将手伸进李飞的裤腰,在里边摸来摸去。李飞顿时恣得哼哼叽叽,暗想真是交上桃花运了,一时间心痒难支,那东西扑棱膨胀起来。这时,臧小六握在手里的水果刀突然哧拉在那东西上狠狠划了一道。李飞当即哎哟一声蹲在地方,双手捂住裤裆,鲜血顺着指缝间流了下来。“你?”李飞痛苦地说不出话。“记住了,永远不要欺负许文娟。”臧小六一脚把李飞踢倒在地。“还不去包扎,去晚了命根子就保不住了。”李飞连滚带爬跑远了。

臧小六把这一经过跟许文娟一说,骇得许文娟合不上嘴巴。“他们会不会报复咱?”“放心吧。男人吧,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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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嫚”——地道的山东方言,胶东特有的地方话,指未出嫁的姑娘或女孩子,如嫚子、大嫚、二嫚、嫚姑娘等。“山东大嫚”正是山东姑娘的典型代表,勤劳贤惠、勇敢奉献、娇美大方。散发着泥土的芳香,高贵、典雅、时尚、妩媚中带有几分豪气。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齐鲁这片厚土滋养了“山东大汉”、“ 山东大嫚”。作为山东人,我为此而骄傲自豪。因此,我把他们写进《下江南》一书

第七章 山东大嫚(中)

在许文娟的动员下,臧小六一边跟着许文娟卖生姜大蒜,一边留意穆兴旭的消息。一天,许文娟回山东看望丈夫,回来告诉臧小六,他丈夫无罪释放了。许文娟的丈夫尽管撒蒜薹出气,却没打砸抢,还喊“谁拿东西谁是孬种”制止那些人,所以无罪释放了。许文娟的丈夫卢二华,脑子有点毛病,因为贴了一幅对联:“一年一年又一年,党的政策不违犯,横批,你馋我馋。”影射村干部,跟村里的干部闹乱子,给打成的。

与此同时,那个叫李飞的山东人,找到臧小六,对她说:“兄弟佩服姐是女中豪杰,特意告诉姐,你要找的穆兴旭曾经在苏州坐过三年监牢。”“什么,蹲过监狱?你听谁说的?”“朋友的朋友,一个叫大伟的苏北哥们讲的,他们是狱友,他还称赞穆兴旭是一条山东汉子。”

臧小六当即携同许文娟和李飞到监狱一探究竟。监狱方要求臧小六提供相应的身份证明,臧小六提供不出来,她和穆兴旭啥关系也没有。在臧小六的软磨硬泡下,他们才淡淡地告诉臧小六,穆兴旭是因为打架斗殴致人重伤被判刑的,现在早出狱了。

“出狱了?他去哪啦?”

“不知道。”

臧小六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李飞说:“姐,你不用灰心,我去找大伟,找到大伟,就找到穆兴旭了。”一段时间过去了,李飞没找到大伟,得知穆兴旭是跟一个叫长毛贼的本地人打的架。臧小六又央求李飞去找长毛贼。李飞挠挠耳朵,对臧小六说:“放心吧姐,我一定找到这个长毛贼。”

李飞去找长毛贼,臧小六仍然卖她的生姜。臧小六想,穆兴旭就是头顶的太阳,照耀着她,却够不着他。天气渐渐地凉了,树叶一片又一片地往下飘落,如同一只又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臧小六寻寻觅觅,思思量量,终无结果。

也许是季节变化的缘故,生意突然出奇地好起来。南方人吃生姜不像北方人,他们喜欢把生姜弄碎了,挤出里边的姜汁放到菜汤里,把生姜渣扔掉。臧小六和许文娟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车站接一次货,那些生姜都是客车从山东带过来的,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倒是小圣翕跟在屁股后嚷嚷:“娘,俺爹在哪里?”臧小六就塞给他一张毛票买糖吃去了。

山东大嫚能干是出了名的,从不知道什么是苦什么是累。许文娟说:“山东女人是盏灯,看你能否拨得明。山东女人是把琴,看你能否弹出音。”臧小六起早贪黑地贩生姜,手里的现钱却越干越少,原因是苏州毛毯厂的食堂欠帐让她周转不开了。臧小六三番两次讨要无果,径直闯入厂长办公室,指着厂长的鼻子破口大骂。厂长是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男人,姓仇,慈眉善目。仇厂长说:“你骂我也没有用,厂里没有钱。”“你们的钱呢?”臧小六质问。仇厂长说:“全成三角债了。”“三角债就不要了?”仇厂长身子一歪,以否定的口气说:“你去要吧,你能要来不但结清你的生姜钱,再返还你百分之十的奖金。”“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口说无凭,立字为证。臧小六当即立下一张保证书。仇厂长提醒臧小六,如果要不回来,生姜钱可没戏了。臧小六拍拍胸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许文娟听说臧小六要替苏州毛毯厂收欠账,急得哎哟直叫娘。“他们都收不回来,你一个女人逞什么能?”

臧小六一字一顿地说:“我要收回我的生姜钱。”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大早,许文娟给臧小六煮了几个鸡蛋带上,把臧小六送到汽车站。臧小六此番去的地方是上海长安物资商场,也是苏州毛毯厂最大的清欠户,一共欠苏州毛毯厂八万块钱货款。

真正踏进上海这座繁华的都市,臧小六才打起鼓来。她不知道长安物资商场到底为啥欠着八万块钱货款不还,更不知道到了长安物资商场,该怎样开口要钱。只是心里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一分不少地把这八万块钱要回来。臧小六一手提着一个花布书包,书包里装着那八万块钱的发货清单,一手牵着穆圣翕,在长安物资商场门口探头探脑。这是一家经营劳保防护、日杂用品的百货商场,光营业员就有七八个。有营业员过来问臧小六:“阿姨需要些什么?”臧小六从花布书包里摸出发货清单,说明自己的来意。那营业员当即噤若寒蝉。再问,只慢条斯理地说:“我们都是干活的,这事得找领导去。”臧小六问:“领导在哪?”那营业员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臧小六在长安物资商场侯了一天,也没见到领导。当天晚上,就在商场后边的夹道子里过了一夜。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了。臧小六从墙角里找来一片破麻袋,盖在小圣翕的身上,免得他着凉。城里的夜空星星没有几颗,路灯的光线也照不到这个隐蔽的角落。臧小六又冷又饿又害怕,不由自主地想起穆兴旭,如果他在该有多好啊,可是他在哪里呢?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营业员到夹道子里堆放杂物,冷不丁脚底下踢到一个人的身体,吓得惊叫一声,险些跌倒。臧小六被惊醒了,揉揉惺忪的睡眼,认出昨日的那个营业员,连忙起身道歉。那营业员问:“你怎么还没走啊?”臧小六说:“我得要回苏州毛毯厂的八万块钱,他们才能给我生姜钱。”那营业员听得稀里糊涂。臧小六就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经历跟那营业员说了。如何到江南寻情,如何来收货款。那营业员动了恻隐之心,给她端来一碗稀饭,看着她和小圣翕把那碗稀饭喝下。末了,又告诉她长安物资商场的办公室在二楼拐角处楼道的对过,经理姓程,叫程乃贵。说完又摇摇头:“只怕你去也是白去。”

臧小六不信那个邪,拿出孟姜女哭长城的劲头,要不到钱,绝不回苏州。

臧小六推开程乃贵的办公室,说明来意。程乃贵笑容可掬,亲自给臧小六倒了一杯水。又打电话叫秘书送来一包奶糖,塞在小圣翕的手里。小圣翕手里握着奶糖,忘乎所以,把刚才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早抛到脑后去了。程乃贵高高的个子,圆满的脑袋,略胖的身体,一眼就能瞅出富贵之相。他手里翻动着苏州毛毯厂的发货清单,说:“其实这笔钱我们早就想还,只是资金一直紧缺。这样吧,你先容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臧小六被安排在一个招待所里,一住就是三天,吃喝有专人照料,就是不见还钱的消息。臧小六急了,第四天一大早,径直奔到程乃贵的办公室。秘书说程经理出发了,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第二天下午,臧小六又来到程乃贵的办公室,秘书说程经理刚走,开会去了。“那他什么时候回来?”臧小六问。“估计今天下午不回来了。”“不回来了?”臧小六一脸狐疑地回到招待所。心里想,程乃贵肯定是在躲避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臧小六就躲在楼梯口的角落里,看到程乃贵迈着蹒跚的步子走上来,伸手拦住他的去路。程乃贵吓了一跳。正一正身子,对臧小六说:“那批货单的货我已经查过了,有严重的质量问题。”

臧小六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有质量问题,这么长时间了,你们为什么没向厂里反映?分明耍赖不想给钱。”

程乃贵脸色一沉。“讲话不要那么难听嘛。”

臧小六一屁股坐在程乃贵的办公室里,打算以泰山不倒的姿式和程乃贵对峙下去。谁知程乃贵打完一通电话,夹起公文包又要出去。臧小六说什么也不让程乃贵离开办公室了。几番推推搡搡,程乃贵拿起电话报了警。不一会儿,一辆警车拉着警报开到长安物资商场。臧小六以扰乱商场经营秩序为由被拘留了起来。小圣翕双手拽着妈妈的衣角死死不肯松手,嚎啕大哭。

弄走了臧小六,碍手碍脚的穆圣翕又让程乃贵的头大了起来。堂堂一个长安物资商场的经理,不能让属下看到自己卑劣对待儿童的一面,临下班的时候,只得把小圣翕领回自己家里。

“我要找我娘,你们不能抓我娘。”回到家时,小圣翕还把程乃贵的手咬了一口。程乃贵疼得一甩手,把穆圣翕甩进沙发里。程乃贵的女儿程姗姗猛不丁见爸爸领回一个小孩子,喜欢得不得了。问来问去,爸爸只阴沉着脸,不愿细说。

程姗姗把小圣翕带进自己的房间。问:“你叫什么名字?”“穆圣翕。”“你妈妈呢?”“叫抓走了。”?谁抓走的?小圣翕朝门外一指。是爸爸?程姗姗心里哎哟一声。“为啥抓你娘?”“嫌俺娘要钱。”这段时间确实有许多人来要钱。程姗姗买了许多好吃的,送给小圣翕。

穆圣翕吃完程姗姗的好吃的,对程姗姗说:“俺娘是来找俺爹的。”“你爹是谁?”“俺爹叫穆兴旭,是个山东大汉。”程姗姗问:“你爹为啥离开你们?”“俺娘说俺爹出门子啦。”“啥是出门子?”小圣翕把嘴一撇。“连出门子都不知道,出门子就是挣大钱去了。”

程姗姗带着小圣翕找到派出所,派出所里的人才知道,这个山东女人还拐带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遂不好决断,只得把臧小六放了出来。

臧小六一把抱住穆圣翕,失声痛哭起来。末了,注意到跟前的程姗姗,臧小六感动之余,买了两斤桔子,随着程姗姗来到她家,登门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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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小六,千里寻情,一个现代社会的新孟姜女,演绎着一个现代社会的新爱故事

第八章 山东大嫚(下)

在程姗姗的卧室里,臧小六意外地看见挂在墙上的穆兴旭的画像,不由地一愣怔。出于女人的敏感,臧小六觉得穆兴旭跟这个女人一定有关系。程姗姗说:“这是我认识的一位山东大汉。”臧小六一脸狐疑。

这时候,程姗姗的爸爸从外边回来了。抬眼看见臧小六。“这是我爸。”程姗姗介绍。臧小六冷冷地说:“不用介绍了,我们认识。”臧小六弄明白了程姗姗的身份,拉起小圣翕就走。

“别,你不是还找人吗?”程姗姗追上臧小六。“人已经找到了,就在你的床头上挂着。”

程姗姗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山东女人,要钱,要到她爸这里,找人,找到她床上了。

程姗姗呆呆地望着臧小六的背影,一个倔犟的女人的背影。这个倔犟的山东女人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冲程姗姗说:“回去告诉你爸,这个钱我要定了。”

程姗姗弄清楚了事情的来拢去脉。长安物资商场欠苏州毛毯厂八万块钱,臧小六代表苏州毛毯厂来要钱。“长安物资商场,你直接找我爸呀。”臧小六走远了,程姗姗跳起脚喊一声。

臧小六冷笑一声,“就是你爸,把我送的派出所。”

回到家,在程姗姗的威逼下,程乃贵才说出臧小六在商场的所作所为。

“爸,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容易吗?你真忍心?”程姗姗气愤地说。

“这是业务上的事,你懂什么?”程乃贵说。

“业务我是不懂,可我懂得欠债还钱这个道理,你非但不还钱,还把人家抓起来了,要是你女儿摊上这档子事,你会怎样?”

“过了啊。”程乃贵沉下脸。

程姗姗也不示弱。“反正,这个钱你不还,就别认我这个女儿。”

“咳!你跟她什么关系?”

“是山东人,都跟我有关系。”

“我看,你是被那个穆兴旭迷住了。”

“再说,我真跟你急!”

程乃贵见女儿真的生气了,不再吭声。他知道女儿的脾性,可就是搞不懂,女儿为啥站在那个讨债女人一边。

第二天赶到办公室,臧小六早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侯着了。程乃贵无可奈何,叫出纳取出八万块钱还给臧小六。当臧小六接过那八万块钱的时候,还不太相信这是真的,悄悄地掐了自己一把,才确信这是事实。

臧小六去商场后边的夹道子里找到一个旧麻袋,把那八万块钱用一块破布扎了几扎,塞进旧麻袋,搭在身上。臧小六身上背着一个破麻袋,走在大街上,碰都没人愿碰她,更别说抢她的钱了。

程姗姗一口气追到汽车站,一把拽住臧小六。“大姐,你再仔细看一遍这个山东汉子,是不是这个穆兴旭?”

臧小六听到穆兴旭三个字,心里想错不了了。程姗姗把扎紧画幅的纸筒的细线解开,把纸筒展开,正是挂在程姗姗卧室的穆兴旭的画像,栩栩如生地映在臧小六的眼里。尽管画像不像照相那样逼真,那高大熟悉的身影还是能一眼辨别出来。

臧小六一言不发,愣在那里,程姗姗猜了个**不离十。臧小六盯着程姗姗,盯了许久,盯得程姗姗的脸由白变红,垂眼低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了。”

“大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程姗姗把从认识穆兴旭到现在的所有经过说了一遍。臧小六长嘘一口气。“他离开山东快七年了,有什么经历也是自然的。”

“他去苏州收菜了,或许今天晚上就能回来,要不我带你去找他?”

“不要了吧,毛毯厂的货款我已经收到了,还要回去交帐呢。”

“你千辛万苦来找他,找到了,又不见他,多可惜呀!”

臧小六听到这样的话,一阵辛酸,差一点流出眼泪。她多么想现在就见到他,可是她一想到刚才程姗姗复杂的表情,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再说程乃贵,看似面善实则奸滑,穆兴旭怎跟这样一家人扯上关系。牙一咬,心一横,对程姗姗说:“你告诉他,臧小六来过了,带着他的孩子,孩子认生,又回去了。”

臧小六拽起小圣翕的胳膊,往车上挤。穆圣翕问:“娘,画上的那个人是谁?”“跟我们一样,是个山东人。”臧小六贴住穆圣翕的脸,说道。

汽车不停地向前飞奔,所有的风都朝后吹,车窗里飘出深情的山东民间小调的歌声:

姐儿房中啊,绣呀就荷得儿包咦。

手拿着那钢针,轻轻瞄儿瞄。

显显儿你手多儿高呢。

上绣星辰啊,共啊日得儿月啦,

下绣上就凉船水上儿飘。

黄莺呢站树梢儿呢,哎哎哟!

小小荷包啊,绣呀就完得儿啦依。

扬州的那穗子儿,绿把丝儿挑。

再用那红纸包呢,哎哎哟!

送给那郎瞧瞧呢。

臧小六把装着八万块钱的旧麻袋一骨脑儿扔在走道一边,被走来走去的乘客踩了一脚又一脚,身子一溜歪拽,扭头对臧小六投去愤怒的目光。乘务员勒令臧小六把破麻袋收起来,臧小六只是不情愿地用脚把它往座位底下踢了踢。可是,除了臧小六,没有一个人知道里边放着厚厚一沓花花绿绿的八万块钱啊。

臧小六回到苏州毛毯厂,受到全厂职工的热烈欢迎,他们专门做了一个大红花,戴在臧小六的胸前。臧小六有些不好意思,走起路来都扭捏,这和山东大嫚的雷厉风行不太相符。仇厂长大摆长桌宴,为臧小六接风洗尘,当场把欠下臧小六的所有生姜钱退还给了臧小六。然而,当初对臧小六许下百分之十的奖励金却只字未提。臧小六急了,拿着保证书来到仇厂长的办公室。仇厂长一脸无奈,“我不是不信守承诺,只是这事关重大,我作不了主啊。”“重大在哪里?”臧小六不解。“这么大一笔款子,是要上级主管部门审批的。”臧小六生气地说:“你既然作不了主,为啥还答应我?”“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你执意要去,更没想到你真的能把这笔钱要回来。”臧小六不想再跟仇厂长啰嗦。“一句话,你给还是不给?”“容我向上级请示请示。”

当天晚上,臧小六和李飞一起摸到仇厂长家,李飞将一把磨得锋快的牛耳尖刀插在他家沙发上。仇厂长哆哆嗦嗦,“有话好好说,何须动怒。”

“一句话,到底给还是不给?”仇厂长自知理亏,此时怎还坚持。“给,一定给。”

第二天,臧小六到厂里顺利支到八千块钱的奖励金。一个月后,仇厂长被撤一切行政职务。自然,这件事情是若干年后,臧小六再次碰到仇厂长,重提当年的往事才知道的。

许文娟做了满满一桌子菜,李飞再把王良材叫过来,一同为臧小六庆功。四个人当中惟独王良材是安徽人,问:“怎么喝?”李飞说:“你跟我几年了还不知我喝酒的习性,自然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许文娟摆摆手:“我可不行,我一人给你们端一个,你们喝。”李飞说:“不成,不成。今天是庆功酒,要喝,要喝。”臧小六说:“喝,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灌下一大口。而后,一杯六起,一口连一口地喝起来,直喝得脚下升云,舌胎发硬,把白净的脸儿喝成一张大红布。席间,臧小六也不谦让,高高大大、丰丰腴腴、粉粉白白的美人色相在酒的衬托下愈加妖冶无比,百媚催生。

酒喝到七八分,每个人的伪装都卸下来。李飞喳喳呼呼,臧小六拍着胸脯,连不能喝酒的许文娟也显得快乐无比。什么矜持啊礼仪啊都扯蛋去。此时酒桌上的热情及热烈程度再不受控制。大家喝酒,敬酒,拿着酒瓶子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胡话。

李飞说:“小六姐,你托兄弟的事兄弟办妥了。长毛贼找到了,他说——”臧小六制止住李飞,不让他继续往下讲。李飞打了个嗝,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这酒从三点一直喝到六点。大家相亲相爱,仙乐飘飘。而安徽人王良材却难以理解以至于拧巴至死。

然后大家一起吃鱼。末了,许文娟把剩下的鱼骨头端走去做汤,就是把鱼骨头和碎鱼肉加汤,加胡椒,加醋。炖成杂鱼汤,味道鲜美,既好吃又不浪费。呀,没有醋了。汤端上来的时候,发现李飞和臧小六不见了踪影。王良材说:“他们出去买醋去了。”

茶是花博士,酒是色媒人。其实,李飞和臧小六根本没去买醋,而是一路相拥来到李飞的住处,出人意料地做了那件事。十二点后,臧小六醒了,睁开眼见李飞正用一只胳膊死死勒住自己,头脑中依稀闪现残存的记忆。臧小六猛地甩出一个巴掌,落在李飞的脸上。李飞被掴醒了,连连道歉。臧小六起身穿好衣服往回走,李飞要送,被臧小六一脚踹回屋去。

此时风冷夜静,穆圣翕早已进入梦乡,是许文娟陪着他睡着的。臧小六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臧小六和许文娟再去卖生姜的时候,意外地碰见穆兴旭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尽管时隔七年,臧小六还是一眼认出那个高大的身影,只是和七年前相比脸膛暗了许多。臧小六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愣愣地站着。许文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奇怪地望着臧小六,再顺着她的眸光望去,一个仪表堂堂的山东汉子,操着地地道道的山东口音,喊着“小六子——”臧小六的眼泪在眼眶子里打转转,突然哇地一声,伏在独轮车的拱几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穆兴旭从程姗姗那里得知臧小六的消息,立刻从上海返回苏州,几经周折,找到南门,臧小六和许文娟贩卖生姜的地方。清蓝蓝的河曲曲又弯弯,包楞姐的情包楞姐的爱遮遮又掩掩。正像山东民歌唱的那样,穆兴旭和臧小六终于又在七年之后惊喜地相逢在一起了。

然而,人生就是一出戏,一旦套上戏装,就必须演下去。穆兴旭把小圣翕带出去,玩了一圈,回来的时候空着手,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一再追问,圣翕被他带丢了。这一消息如同一颗原子弹炸开了花。臧小六几乎疯掉了,跑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派出所的门坎也被她踩破了,一连三个多月,始终没有小圣翕的任何消息。

如果不是小圣翕丢失了,也许,他们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一对爱人。有热切的期盼,有千万里追寻,有甜蜜的相逢。然而,人生是没有如果的。臧小六和穆兴旭的感情倾刻之间降到了冰点。

三个多月后,当他们返回山东的时候,各走各的路,好像臧小六出来这一年压根没找见穆兴旭,他和她也从来没认识过一样。

新年一过,臧小六就用她手里的八千块钱当本钱,收购了一车大姜,押往苏州。车门上贴着一条寻人启事:穆圣翕,男,六岁,山东口音,于一九八七年在苏州红旗饭店走失,有见到或知情者请告知。涕泪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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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娘娘唱过的山东民歌《绣荷包》:姐儿房中啊,绣呀就荷得儿包咦。

手拿着那钢针,轻轻瞄儿瞄。

显显儿你手多儿高呢。

上绣星辰啊,共啊日得儿月啦,

下绣上就凉船水上儿飘。

黄莺呢站树梢儿呢,哎哎哟!

小小荷包啊,绣呀就完得儿啦依。

扬州的那穗子儿,绿把丝儿挑。

再用那红纸包呢,哎哎哟!

送给那郎瞧瞧呢

第九章 路见不平一声吼

穆圣翕一丢就是五年,穆兴旭和臧小六苦苦寻找了五年。

如果弄清穆圣翕道底怎样丢失的,不能不提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长毛贼,穆兴旭路见不平一石两脚摞倒的长毛贼。如果穆兴旭不遇到长毛贼,也许他就从苏州转道回山东了。然而,蹲了三年大牢的穆兴旭怎好意思就此回乡,他只能一路走下去。

长毛贼一头齐颈长发,从后面看像个女人,可束可散,可炫可染,这在八十年代是个非常出格的行为。有人问长毛贼,为啥留这么长头发,长毛贼像一头凶狠的狮子,怒而不答。“男不男,女不女,算什么玩意!”也有人甩下这句话,权当警告。长毛贼听了,容不得,就追,双方动起手来也是常有的。更有甚者,长毛贼在背后偷偷把人家的鸡偷了。长毛贼是贼,偷鸡摸狗的事干得出来。长毛贼是无赖,什么下三烂的招数都使。平时与两个狐朋狗友无恶不作,久而久之,人们对长毛贼又恨又畏,又不能把他抱起来扔到太湖里去,大家只有躲着他,绕着他,眼不见心不烦。

偏偏,这个长毛贼遇到了山东大汉,遇到了他人生的死对头。偏偏这个山东大汉每天和王璎珞成双成对,如影相随,他怎能不恨得牙根痒痒,因为,长毛贼也喜欢王璎络,很早就喜欢。

长毛贼尽管是个诬赖,诬赖的爱情一点不赖,他的爱是发自内心的。他常常赶在日出之前来到璎珞旅社,看着王璎珞一大早起来把旅店的大门打开,然后一点一点清扫门前的街道,洒扫迎客。这是她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长毛贼就要赶在璎珞开门前赶来,看她第一眼。他喜欢看她的一头长发,喜欢看她低头洒扫的样子,长发垂落下来,像瀑布。长毛贼觉得,王璎珞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尽管王璎珞表面上十分厌恶长毛贼,好多次还把泥土尘屑故意迸溅到长毛贼身上,长毛贼一点也不生气,掸掸裤角,抢过苕帚,还帮王璎珞打扫卫生。王璎珞气在脸上,喜在心里。毕竟,一个女孩子被男人宠爱是很享受的。有一阵子,王璎珞心里竟有些感动,偷偷留意长毛贼,觉得他除了每天绷着个脸外,其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当然,少女时代的王璎珞根本不会想到长毛贼作恶多端有多卑劣。年轻的荷尔蒙就像一团氤氲的雾气笼罩着她,屏蔽着她,使她觉得长毛贼的一头长发颇具帅气。

有一次,王璎珞问长毛贼:“长毛贼,问你句话,你的头发为啥留得比我的还长?”

长毛贼想了想:“弗洛伊德说,女性更羡慕男性的外生殖器。反过来,男性也有羡慕女性的心理,比如柔美的长发,于是就模仿女人留长发。说白了,就像画饼充饥,就像望梅止渴,在心理上有个补偿。”王璎珞听到“外生殖器”几个字眼,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耍流氓!”

长毛贼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耍流氓,是从书上看来的。”

“就你,还看书?”王璎珞撇一撇嘴。

“你不信,书上还说,人的身体分成两部分,颈以上属于心,颈以下属于身体,并且以身体背叛心,以心反对身体。”“听不懂。”王璎珞摇摇头。

“举个例子,”长毛贼把手搭在王璎珞的胸前,并且一点一点往里伸。开始,王璎珞还用眼睛看着长毛贼,看他耍什么花招。当他的手伸进她的内衣里面,触到她一对颤动的**,王璎珞本能的反应是愤怒。她想推开长毛贼的手,可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挣扎了几次,无济于事。长毛贼在她的胸部放肆起来。此时的王璎珞,就像无端被蚊子叮了一口,骤然间有些刺痛,时间不长,就是难耐的瘙痒。长毛贼的长发搭在她的脖颈上,刺挠得她脖颈痒痒忍俊不禁。长毛贼的手指按住她的**,一种春蚕蠕动的麻酥酥的感觉,顿时传遍她的全身。王璎珞很想自己抓自己几把,可是她已经没了力气,如同春蚕抽丝抽去了身上的筋脉。尽管这个时候王璎珞的心里不停地骂着长毛贼:一头不要脸的猪,一只没有人性的狼,一匹只会发情的骡子。

事后,王璎珞非常气愤,她气愤的是自己,为什么竟容忍长毛贼的手伸到她的胸脯里头。

很快,王璎珞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抄起棍子去揍长毛贼,长毛贼一甩头发跑得无影无踪。

从此,王璎珞时常无端地想起长毛贼,想起他的手给她带来的快感,带来的莫明其妙的冲动。直到一天晚上,这种莫明其妙的冲动被一个从山东来的大汉重新点燃。穆兴旭大声说笑,大口吃饭,大踏步走路,如同刮起的阵阵旋风,把她裹在其中。当她抬头看到穆兴旭,她的手心都会紧张地沁出汗水。王璎珞把长毛贼和穆兴旭给她带来的感觉作对比,觉得一个是身体上的,一个是心灵上的,两种感觉都让她迷恋。

长毛贼和穆兴旭的角力就此拉开序幕。

有多少个夜晚,长毛贼在后边悄悄地跟踪穆兴旭。穆兴旭当然知道。只是,穆兴旭觉得,他只所以呆在璎珞旅社,完全为了报答王璎珞对他的收留。在穆兴旭的眼里,长毛贼顶多是个小毛子,只消一石两脚就解决了。因此,他对长毛贼的跟踪不屑一顾。就算他一石两脚把长毛贼解决了,站起来拍拍手,也像没事似地。

被解决掉的长毛贼躺在地上嗷嗷直叫,好事者把他送到医院。家人听说了,最终没到医院看他。长毛贼一个人在医院里完成了疗伤的全过程。从此以后,在他的人生的字典里,多了一个“恨”。当然,对山东大汉穆兴旭,恨之又恨。

穆兴旭打了音乐老师,打了瘦高个子,现在又打了长毛贼,把长毛贼打成了重伤。事不过三,穆兴旭摊上事儿了,锒铛入狱。穆兴旭在狱中三年,也没怎么想起长毛贼,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缩命,谁让自己手脚痒痒,路见不平一声吼来着。换了长毛贼,是个秃头和尚,照样这个结果,这只是对一个山东大汉的历练而已。

长毛贼不这样想,长毛贼把穆兴旭当成了他这一生的仇人。

穆兴旭入狱后,长毛贼如同从头顶上移开一块石头,在王璎珞跟前变得肆无忌惮,成了璎珞旅社的常客。长毛贼赖在璎珞旅社里,三番两次地撩吱王璎珞,王璎珞终于禁不住,顺从了他。从此以后,长毛贼名正言顺地住进璎珞旅社,把璎珞旅社的收入敲诈进自己的腰包。再后来,长毛贼投机取巧,混进了街道,成了一位街道干部,从此人模狗样,改邪归正了一般。

王璎珞的父亲只得把王璎珞嫁给长毛贼,正了名声。

时间不长,王璎珞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圣琪。长毛贼发现小圣琪竟不是他的种,改名玉珠,对王璎珞又打又骂。王璎珞不堪凌辱,竟吞服安眠药自杀了。长毛贼恼羞成怒,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穆兴旭给他造成的,发誓一定报复穆兴旭。也许是善恶有道,行凶的自能找到匕首,施善的自有佛光普照。最终,让长毛贼逮着了机会。臧小六到江南寻找穆兴旭,而且带来了他们的儿子穆圣翕。现在,这个孩子就在他的监视之下,长毛贼张箩而待之,在苏州红旗饭店,轻而易举地把穆圣翕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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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蛋的爱情也是真挚的,可惜他遇到了不该遇到的山东大汉

第十章 眼里揉不进沙子

穆兴旭细细回想圣翕丢失的那天的情景,他们先是买了一把玩具手枪,而后一起去红旗饭店吃饭。就在红旗饭店吃饭的时候,圣翕嚷嚷着撒尿,穆兴旭让他到门外解决,他揣起那把玩具手枪就出去了。谁知出去十多分钟还不回来,穆兴旭慌忙东找西找,怎么也找不见圣翕的身影。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再也没见到圣翕。穆兴旭急了,一拳把红旗饭店门上的玻璃打碎了。饭店的人上来跟他理论,他拔腿走掉了。

穆圣翕丢失后,臧小六恨透了穆兴旭。

穆兴旭在外流浪了七年,每时每刻都盘算着启程回山东,不曾想臧小六从山东来江南找他。她等了他六年,盼了他六年,始终不见他回来,眼看着小圣翕长大了,还没见到爹的模样,她不能再等下去,她要去找他,那怕向大海里捞一根银针,那怕向天上揭一片云彩。天刚转暖,她就迫不急待地上路了。且不说一路上步履艰辛,这些人生旅途的经历,随着时间的远去,她会一遍一遍像黄牛吃料草细细咀嚼,慢慢品味。单说穆圣翕,这个才六岁大的孩子,臧小六把他从山东带到苏州,从春天带到秋天,眼瞅着见到了穆兴旭,只被他带出去一次,竟丢了。这可不是一个笼布包袱,丢了可以再置办,也不是刚从货场上打来的货物,丢了,大不了赔掉一天的生意。这可是一个孩子啊,十月怀胎,千呵万护,抚养长大的孩子,跟从她身上割掉一块肉有什么区别。

臧小六疼疯了。从此以后,臧小六看穆兴旭,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她恨他,从骨子里往外恨。

返回山东的时候,臧小六和穆兴旭各走各的路,像一对陌生人,谁也不答理谁。两个人心里都在盘算,到了山东,见到亲人怎样开口?就说小圣翕丢了。丢哪啦?丢在苏州啦。怎么不去找的?找不到了。两个当娘的还不得哭死。

路漫人愁,近乡情怯。至镇子外边,穆兴旭鼓起勇气,跟臧小六搭讪,商议措词,再一次被臧小六骂了个狗血喷头。臧小六突然发现自己日思夜念的男人竟然如此卑鄙无耻。在这之前,穆兴旭在她眼里可是一块玉,转眼之间成了一粒沙子,就是这样一粒沙子,也不入她的眼了。

听说两个孩子从江南回来了,两个当娘的打起精神到镇子口接迎。臧小六的娘周晴和,穆兴旭的娘金彩,手牵着手,颤颤巍巍守在路口。近了,是一辆突突突的大卡车,穆兴旭从车屋里跳出来。金彩一眼认出自己的儿子,未开口,两行热泪淌了下来。穆兴旭抱住自己的亲娘,羞愧内疚让他哽咽无语。风吹动道路两边田野上的麦苗儿,一浪盖过一浪,山东的麦田里散发出家乡米粮的清香。

“小六呢?”周晴和推开穆兴旭和他娘,急切地问。“难道,她没找见你?”

“找见了,”穆兴旭回答。

“找见了,为啥没一起回来?”

“在后边。”

果然,臧小六从远处走来了,见到亲娘,话未出口,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完之后,啥也不说,拉着周晴和,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往镇子里走去。

穆兴旭的浑蛋事再一次激怒了臧小五。

臧小五打算立刻找穆兴旭算帐,被他娘死死拖住了。“五啊,就不要再添乱了,再闹出个是非,你妹还怎么活。”

周晴和不让臧小五找穆兴旭算帐,不代表对臧小六依了忍了,她是什么难听的话儿都往外倒,好像不这样不解心里的恶气。

“当初你一个嫚儿,惹出那档子浪事,在全镇丢人现眼活败坏,你叫娘的脸往哪儿搁。你一个bī丫头,bī痒痒拿块生姜擦擦,让他日得痛快,你落着什么好?他是韦陀杵还是倭瓜锤!这女人的身子,就像一盆水,脏了就脏了,再也干净不了了。”

“娘——”臧小六捂着耳朵装听不见。

就在周晴和噘得两嘴是沫臧小六低头无语的当儿,穆兴旭和金彩也没少唠叨。“你说这些年你都干了些啥?你得好好到臧家赔礼道歉去。”

穆兴旭去了,在臧小六家门前转来转去,就是不敢进去,磨蹭了半个时辰,遇见从苏北赶到坦上崮镇的冯大伟,冯大伟是他的狱友。穆兴旭喜出望外,拽着冯大伟的手回来了,赔礼道歉的事情抛到脑后去了。

金彩再让穆兴旭去臧家赔不是,穆兴旭去了,时间不久,拎回来二斤猪肉。

金彩絮絮叨叨,摇摇头,“抹不开面呀。”摞下手里的活计,自个儿来到臧家。周晴和和臧小六假装一番热情,对穆兴旭的事只字不提。

“孩子丢了,穆兴旭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他能故意把自己的亲骨肉往外扔吗?”金彩试探着说。

臧小六红肿着眼睛,一言不发。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哀莫大于心死。

金彩劝慰臧小六:“你们还年轻,往后啊,有的是机会。”

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臧小六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你可不能有其他的想法,”金彩盯着臧小六,担忧地说。“你和小旭子虽说没明媒正娶,和明媒正娶有什么两样?”

“婶,俺都想好了,既然圣翕没了,就说明俺不该有他,说明俺和穆兴旭压根没有那回事。过去的日子就像一张纸掀过去了。往后啊,俺还是一个嫚儿,一个人见人爱的小俊嫚儿。”

周晴和阴沉着脸,“哟,他婶子,照你这么说,错就错依呀?你想说哪个女人的日子不是这样过来的是吧?事情没摊在你头上。女人就像一朵花,一旦花榭了,最美的光景就过去了,谁还在乎你。”

金彩张了几次口,没说出话。金彩想,臧家一定是嫌她不够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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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十一章 真

要说臧小六不再爱穆兴旭,那是鬼话,她和穆兴旭的一段恋情,是她心中最真实最纯洁最炽烈的爱。然而,爱归爱,穆兴旭要是找不回穆圣翕,她心中的恨没法消除。臧小六现在好比被一个鸡蛋黄噎着,咽,咽不下去,话,话说不出来,不说,又憋得脸红脖子粗。

臧小六和穆兴旭的爱,起于泇河,也止于泇河。很久很久以前,泇河其实没有名字,东海龙子“小白龙”来到河畔嬉玩,遇到一位洗衣的俊俏村姑,就变成一个读书的秀才向其求婚。村姑大惊,不慎坠入河中溺水身亡。小白龙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老龙王,并恳求受治于罪。从那以后,小白龙自带刑枷服役于无名河畔,每天替当地的孤儿寡母背柴送水。后来,人们把无名河称为枷河,即泇河了。

臧小六想,东海龙子戳乎漏戳大了,死的死啦,赎的赎啦,原本美好的爱情,再到何处求?小白龙对村姑的爱慕之情,为何无情地毁掉?是小白龙的莽撞,还是村姑的 臧小六暗下决心,一定不让自己的爱也这样夭折掉。

穆兴旭和臧小五、周元喆拜把子的头天晚上,臧小六和穆兴旭在西泇河边相会。月影隐秘,水流湍湍,如此静谧的夜晚,自然营造出一份神秘的二人世界。臧小六把手缩在衣袖里,绷直身子,望着穆兴旭,那动作,那眼神,仿佛要把穆兴旭看穿。穆兴旭疑惑地问:“怎么啦?”

臧小六说:“你把镇上音乐老师的头揍破了,他会不会赖上你?”穆兴旭牵起臧小六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不会。小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穆兴旭蛮有把握地说。

臧小六把身子一拱,钻进穆兴旭的怀里,低声说:“小旭子,你想摸就摸吧,爱咋摸咋摸。”穆兴旭一阵狂喜。灵鸽倏然不可训,洞天福地自相亲。臧小六和穆兴旭打小一块光屁股长大,谁都说臧小六是穆兴旭的媳妇。那天晚上,臧小六想好了,让他摸个够。以前,他想摸她的身子,她就是不肯,像怀揣一块玉,不肯示人。

月亮渐渐隐在一片云层里,夜色暗了下来。穆兴旭和臧小六依偎在一起,他的手在臧小六的身上摸来摸去,摸到臧小六胸前一对饱满的**,那一对**,像刚出笼的剔溜圆的白面馒头,几乎要从透明的的确良褂子里挣脱出来,色如深冬冰雪,味如三春桃李,态如秋波滟滟。穆兴旭只在上边捏巴捏巴,臧小六即浑身酥软,心脏突突地跳荡,又紧张又焦灼又期待。

臧小六说:“小旭子,你日了俺吧!”

穆兴旭剥开臧小六的衣服,臧小六赤条条躺在一块平展的石板上,胸前**慵慵如白鸽,粉嫩嫩,肉颤颤。穆兴旭双目眩晕,不知所措。臧小六逮住穆兴旭的手,贴在自己的身上,贴近她的洞天福地。臧小六有意把自己给了穆兴旭,因为啥,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尽管那一刻钻心的疼痛让她后悔,她还是咬一咬牙,挺了过去。

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的心扉敞开了,这种爱是真实的,原始的,不求回报的。

穆兴旭对臧小六说:“要是小五知道了,俺把你日了,不得揍死俺?”

“日完还带样咋地?你不说,俺不说,谁个知道?”

天阴得厉害,似乎要下雨。穆兴旭下意识地想从臧小六的身上爬起来,被臧小六死死勒住了。这时,不远处传来臧小六她娘的叫唤声。原来,小六娘喊着小五出来寻找臧小六,他们怀疑臧小六和穆兴旭偷偷约会去了。娘儿俩在臧小六和穆兴旭的不远处转来转去,一束闪电差点儿把他们暴露出来。幸好,一阵铜钱大的雨点子霹哩叭拉从天空落下来。随后,听到臧小五催促他娘,“娘,下雨了,快回吧。”

薄溻大雨下个不停,臧小六和穆兴旭的云情雨意刚巧浓烈。穆兴旭剧烈的摇动几乎让她窒息。雨水冲刷着他的脊梁,也粘湿了她的头发,他们浑然不觉。那一刻,他们都想把自己嵌入彼此的身体里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雨歇息了,他们从地上爬起来。臧小六撸去身上的雨水,说:“你刚坏。”然后拧干衣服披在身上,往家走去。

小六娘把臧小六堵在大门口,厉声问:“深更半夜地,上哪浪去了?”“娘——”臧小六一赌气子,往家里挣。小六娘跟在后边,“那个小旭子有什么好?整天介驴疯马拉地,没个正形,白天刚把中学的音乐老师头给揍破了。”“娘——”臧小六有些不耐烦。“谁跟他浪去了。”

“哟,说你两句还七个八个?没去浪身上的衣服咋湿成这样?”

臧小五听不下去,撵出来,“喳喳呼呼,左邻右舍听见,成甚么样?”

“滚熊!白天的事也没跑了你,赶明儿公安局都把您抓进去。”

小六娘喳呼一阵子,去了心头的火气。

臧小六换了一身干松松的衣裳,独自躺在床上,回想着刚才雨中的情景,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雨过天晴的西泇河,山水窈窕,如黛眉轻扫,云霞环绕,似玉琢镶嵌。就在穆兴旭、臧小五和周元喆一起磕头结拜的当儿,公安局来抓穆兴旭,穆兴旭起身撒腿跑了。臧小六听说了,撒丫子去追,追出坦上崮镇,连穆兴旭的影儿也没看到。臧小六不知道公安局是否把穆兴旭抓回去了,更不知道穆兴旭会犯多大罪。

崮水相连,层层叠叠,臧小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天光云影。西泇河就像一条巨龙,九曲十八弯,盘踞在古老而神奇的苍山大地上。此刻,臧小六第一次觉得西泇河竟如此长,总也追不到尽头。她的两条腿跑软了,一腚拍在河滩上,嘴一瘪鼓,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成一个泪人儿,哭得真真切切,身心欲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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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真真切切,爱,轰轰烈烈

第十二章 比脸面重要的信与义

穆兴旭回到坦上崮镇,没按陈怀志说的,收了生姜、大蒜贩到上海去,而是在坦上崮镇呆下来,在镇子南头叮叮当当弄了个修理铺。穆兴旭手里的电气焊,不一会儿把一块厚重的铁板切成两半,不一会儿又拿一根焊条焊接在一起,确实了不起。镇子上的人看得眼睛都直了。穆兴旭撵他们,撵不走。第二天,有人捂着眼睛来找穆兴旭,嚷嚷着让他领着到镇卫生院看医生。

穆兴旭的修理铺不大,生意也没有多少,他多数时间闲着,一个人默默抽烟卷。这段时间,他已了解到,当年同他一起磕过头的俩兄弟,周元喆去了甘肃,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现在已经转成了志愿军。臧小五已是坦上崮镇派出所所长,在镇子上耀武扬威像个人物。穆兴旭最瞧不上这样的人,换了别人,早擂他两拳头了。臧小五不行,臧小五是臧小六的哥,哪有瞧上人家妹妹还擂人家的道理,那样不厚道。

三个月后,穆兴旭与臧小五才第一次见面,见面是因为冯大伟来到坦上崮镇。冯大伟是穆兴旭在苏州的狱友,是个强奸犯。强奸犯就像草原上的野狗,人人讨厌。在里头的时候,是穆兴旭让他有了活着的尊严。出狱后无依无靠,人人唾弃。冯大伟想到穆兴旭,几经打听,获悉穆兴旭回了山东老家。冯大伟揣上《水浒传》这本红宝书,奔坦上崮镇来了。

狱友见面,感慨良多。穆兴旭让冯大伟呆在他的修理铺里,有活一起干,有饭一起吃。

臧小五知道了,以清理外来人员为由,欲赶走冯大伟。其实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镇子上这样的事多了,哪能挨个过问。他这是风往门缝里刮,故意找茬。

穆兴旭不干了,把《水浒传》往臧小五跟前一摞。“大伟是我的兄弟。”臧小五把嘴一撇,冷笑一声。“就凭这个?”穆兴旭说:“就凭这个。大伟已经改好了。”“狗能改了吃屎?”穆兴旭丢下电焊把子,瞅一眼臧小五:“说什么你,臧所长,有气朝我撒。我也是要脸的人,当着我朋友的面说这个?”“你也是要脸的人?这可是你说的?”“是我说的,咋啦?”

第二天上午,穆兴旭与臧小五来到坦上崮,他们磕头拜把子的地方。崮上有一处响水泉,泉涌而出,哗哗地流下山崮,汇入西泇河畔。“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响水泉吗?”穆兴旭摇摇头。“一会儿你的鼻子被打破了,可以到泉水里洗干净,免得回到镇上让人瞧见,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山东汉子的尊严。”穆兴旭点点头。“废话少说,痛快点吧。”

臧小五抡起拳头朝穆兴旭的脸上砸去,这一拳正中穆兴旭高耸的鼻梁骨,一股鲜红的血液从鼻孔里涌出来,湿热湿热,如同蚯蚓一样往前攀爬。穆兴旭的身子向后怔了一怔,复又站稳了。接下来,臧小五又是一拳,落在穆兴旭的嘴唇上,嘴唇抵在牙齿上,立刻像煮熟的猪肉膘子翻卷起来,渗出斑斑点点的血迹。

臧小五指着穆兴旭的鼻子,厉声问:“当初咱拜把子的时候,怎么说的?”

“你说,咱拜把子,小六就是你妹了吧?”穆兴旭说。

“小六是你妹,你不好再欺负她了吧?”臧小五说。

穆兴旭点点头。

“结果呢,你不但把小六的肚子搞大了,还把她的孩子搞丢了。你一走七年,让我们一家脸面丢尽。”

穆兴旭想说我喜欢小六,可他没说出来,他知道此刻说这些没有用,尽管他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山东。至于圣翕,那是个意外,他也心痛。可是他不能说,因为任何解释都是轻描淡写的,都不足以弥补当初的过失。

“你怎么不说话?”臧小五挥舞着拳头。“你不是一条山东大汉吗?你不是声如洪钟吗?”

“我无话可说。”穆兴旭回答。

臧小五叉腰捋袖,怒不可竭。“或者,你还手呀!你不是一条山东大汉吗?你不是气冲斗牛吗?”臧小五最终一拳把穆兴旭摞倒在地上,撞起一地石头沫子。

“你,背信弃义。一个山东大汉,比脸面还重要的是什么,是信与义。”臧小五不再理会穆兴旭,甩手割下衣袂,扔在穆兴旭跟前,一个人独自走下坦上崮。

过了半个时辰,穆兴旭才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响水泉边,抄起清凉的泉水,小心翼翼地洗去脸上血迹。“小五说这水干净着,果然不错。”穆兴旭洗去脸上的血迹,在泉水里照了照,而后,拾起那块断袍布,把脸擦干。

冯大伟看到穆兴旭惨不忍睹的样子,冲动地要去找臧小五理论,被穆兴旭制止住了。“咱把人家妹子坑了,说对不起还来不及呢。”

冯大伟不解。穆兴旭就把和臧小六的事儿讲了一遍。“在苏州时,王璎珞是怎么回事?”穆兴旭赶紧捂住冯大伟的嘴。“丢人的事,还提它干啥。”

不几日,穆兴旭的修理铺跟前来了几个娘们儿,指桑骂槐。大意是糟践女人的话儿早晚烂掉根,下三烂的主儿一辈子都是乌龟王八蛋,非驴非马的食草动物犟充一头骡子。冯大伟听不下去了,出去理论,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回屋又拿出那本《水浒传》,被女人们夺下来撕了个稀巴烂。穆兴旭看不下去,打个圆场,几个娘们儿一齐嚷嚷:“你自己头上的屎盆子都扑撸不清了,还有心管别人。”

盛怒之下的冯大伟取出一把石刀,伸出左手铺在地上,手起刀落,一根无名指瞬间剁成两截。鲜血浸透了修理铺门前的黄土地。冯大伟因疼痛而颤抖,扔掉石刀,举起那根断指喊道:“我,冯大伟,也是一条汉子。”声音亢奋。

几个娘们儿噔时吓得脸色腊黄,忽啦鸟兽散了。

冯大伟疼得,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滚落。穆兴旭完全没有防备,赶紧撕掉身上的衣服,捂住冯大伟的断指,急急慌慌往镇卫生院赶去。

好不容易包扎完毕,穆兴旭托举起冯大伟缠着白色绷带的半截手指,叹息道:“你这是何苦呢?”

冯大伟说:“我明白一个无愧的山东汉子名节的意义。你对我仁义,我也不能当孙子,不能给你脸上抹黑。我就是要用这根断指向她们证明,我也是一条汉子。”

事情传到臧小五那里,惊得臧小五半天没说出话,大概被这个血性的南蛮子震憾住了。其中一个娘们儿指责臧小五:“你忒损了你,还当官呢,害得那南蛮子赔上一根手指头。”臧小五说:“我就是让你们羞辱羞辱他,我可没让他剁掉手指头。”

冯大伟的伤好了以后,穆兴旭对他说:“这个铺子就交给你打理吧,我到外边跑跑,找找圣翕去。”冯大伟一口应下。“你就放心去吧,我会把修理铺打理好,还要把它变成一个修理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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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一部对山东人极具象征意义的大书,是好汉山东的真实写照。浒,是水上陆地的意思。山东有漫长的海岸线,更有鲁中山脉广大的内陆地区

第十三章 不拐弯,不抹角,不隐藏

臧小六收购了满满一车生姜,这些生姜都是种植户刚从姜窑里扒出来的,带着新鲜的地气。 以前这些东西是不能大模大样拉到城里卖的。现在改革了,土地分了,农民想干啥干啥。工厂也要承包,工人的腰包鼓起来了,有了钱总得消费。臧小六的一车大姜贩到苏州,只消三两天就被抢购一空。

帮她运货的是穆兴旭,是穆兴旭主动找她帮她运货的。事情明摆着,穆兴旭想和臧小六缓和矛盾。

其实,臧小六也有缓和矛盾的愿望,眼前的这个男人,给她带来了美好的初恋,让她品尝到爱的滋味。像什么呢?臧小六一口还说不上来,那滋味就像山东大煎饼,越咀嚼越香甜。爱要不停地咀嚼。既然两个人都有这样的愿望,为什么不能走到一块儿呢?

臧小六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嫚,那么远的路程,茫茫人海中,意志坚定地去寻找心中的情郎。上天眷顾,让他们在上海相知,在苏州相遇。上天垂怜他们,给了他们一次相遇的机缘,同时又出了两道人生的难题。这就是在上海她知道了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程姗姗,在苏州他把他们惟一的扭带,他们的儿子穆圣翕,弄丢了。

两个人,一辆车,漫长的行程。车子颠簸颠簸,一路向南。

沿途的绿树密杂浓郁,湖溏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水光潋滟。多么迷人的江南景色啊,穆兴旭不由地回忆起七年前的江南之行。陈怀志乡韵十足的肘鼓子,筑路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璎珞旅社的义气与心动,上海镇宁路的艰辛与苦涩,程姗姗无怨无悔的真情告白……

臧小六问:“告诉我,为啥不回上海了?”臧小六的问话打断了穆兴旭的回忆。其实,臧小六不需要穆兴旭告诉她什么,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一丁点儿都不想知道。只是因为汽车跑得很慢,漫长的行程让人产生一种诉说的愿望。

一九八八年的高速公路在中国人的眼里还只是一个概念,更多的只是高低不平的省道,又窄又旧,崎岖难行。好在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开起车来不费多大神儿。

穆兴旭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烟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臧小六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好说?”

穆兴旭说:“没什么不好说的,几年前,我去上海,遇到一位叫程姗姗的上海小嫚,她给我介绍工作,给我裁衣做饭,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可我不能,我只想你,想着早一些回山东。”穆兴旭完全没注意臧小六表情的变化。臧小六早有预感,可是从穆兴旭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穆兴旭还要说下去,臧小六冷不丁大吼一声:“停车!”穆兴旭一哆索,下意识一脚踩住刹车。

臧小六奋力推开车门,纵身跳下车。

穆兴旭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紧随着跳下车,追问:“怎么啦?”臧小六只是直直地望着前方,好像要把前边的上海一眼望穿。“道底怎么啦?”

过了许久,臧小六拢一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淡淡地说:“没什么。”臧小六想,自己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又是她什么人,惟一可以确定关系的圣翕也丢了。你不是说从此以后跟他丁点儿关系也没有了吗?

“到底怎么了?”穆兴旭追问。臧小六说:“真的没什么。不过你记住了,从今往后,不许在我跟前提咱俩如何如何,咱俩已经没啥关系了。”

山东男人不拐弯,不抹角,不隐藏,没有曲里拐弯的心眼,自然搁不住话。穆兴旭如果不把程姗姗的事说出来,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对不住臧小六。穆兴旭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心理是不一样的。像程姗姗这种事,男人认为不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觉得不光明不磊落,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这件事情就不存在了。女人则认为不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就等于这件事情不存在,把它从心窝子里掏出来,这件事情就永远抹不开了。其实女人的心非常简单,只要说一句你爱她,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可是,山东男人天生嘴笨,花言巧语一点没有,危机自然而然就来了。

穆兴旭试图拽住臧小六的胳膊,被臧小六甩开了。“我知道,我把圣翕弄丢了,伤了你的心,其实我心里也很难过。我发誓,一定把圣翕找回来,交给你。我是个山东男人,说话算数——”

“我说这话和圣翕丢不丢失没有关系。”

穆兴旭捉住臧小六的手,臧小六用眼睛瞪着穆兴旭,厉声问:“你想干什么?”穆兴旭说:“咱们就不要再相互折磨了?”臧小六用力挣脱开穆兴旭的手掌。“我都告诉你了,咱们之间啥关系也没有了。”穆兴旭不肯就此罢休,仍要纠缠。臧小六愤怒至极,抬手给了穆兴旭一巴掌。

直到一辆客车从他们身边经过,车上的许多乘客把头伸出来看着他们俩,以为是谈恋爱的,臧小六才回到驾驶室,车子继续朝前走去。

赶到苏州的时候,已经半夜了,蔬菜批发市场一片漆黑。惟一的亮光是门口看守老人窗下的一盏白炽灯。他们就在驾驶室里过夜。一路疲累让穆兴旭鼾声如潮。由于他身体高大,驾驶室又小,斜卧下去,给臧小六留下的空间已经不多。臧小六呢也不再睡了,反正这时候她已经睡不着。女人是感性的动物。独自面对这么一位结结实实的男人,怎能再有睡意。臧小六的体内仿佛有一股潮汐涌动,冲撞着她的心堤。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巴掌,心里有些悔意。她甚至希望穆兴旭醒来,用结实的臂腕揽一揽她的身体,哪怕只揽一揽,让她的温存化去刚才对他冰冷的态度。然而他的身体只是抖动了一下,试图翻一个身子,无奈空间狭小,没能翻动,又呼呼睡去。

臧小六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击车门声把她惊醒了。原来,是李飞到市场批货来了。臧小六抬头看一看外边,已经有了渐渐明亮的晨曦的迹象。赶紧推醒穆兴旭,把卡车开进市场里去。

货卖得很快,天亮时已经卖去了一大半。李飞很卖力,一边用力搬货,一边不停地哟喝。来帮忙的还有许文娟,许文娟略识些字,记记帐,看看秤,忙前忙后,不亦乐乎。穆兴旭看到臧小六的生意按部就班,心里纳闷,一个女人凭啥有这样的影响力,让李飞和许文娟死心踏地跟着她干。她到苏州才两年的时间啊。

继续在苏州逗留了两天,货全批完了。臧小六把运费交到穆兴旭的手里,穆兴旭推脱。“不是说好了免费的吗?”臧小六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别让我欠你的人情。”

回去的路上,臧小六说:“从今往后,你就跑运输吧。”

穆兴旭说:“跑运输?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呆在坦上崮镇。”

臧小六说:“是让车跑,又不是让你跑,你可以雇司机呀。”

穆兴旭想,那个修理铺确实不行,怎能供应两个人的生活费用。现在,商品兴流通了,车辆运输也忙起来,这可是个商机。看得出来臧小六心里还是在乎他的,否则不会给他出主意想路子,穆兴旭的心里热乎乎地,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分歧与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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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菜商就是这样炼出来的

第十四章 掏空钱袋

从苏州回来,臧小六没有同行,而是和李飞去了吴江。 说起来李飞也是坦上崮镇,在坦上崮镇出生,户口却在江苏。坦上崮镇和江苏搭界,李飞的户口就落在江苏的亲戚家里。李飞在坦上崮镇名不见经传,在苏州却是个人物,提起李飞,道上混的弟兄没有不知道的。看得出来,臧小六和李飞的关系暧昧,穆兴旭亲眼看见臧小六当着他的面,拿毛巾擦去李飞脸上的汗水,毫不避讳。穆兴旭脸上流再多的汗,臧小六只当看不见。穆兴旭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孤零零的人,在这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两个人,一直有一个身影和他形影不离,而现在,那个身影模糊了,不见了,心里变得空落落地。

回来的路上,穆兴旭车子越开越快,臧小六的身影在他眼里晃啊晃悠,挥之不去。一场车祸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听听车祸受害方曹明俊的描述吧:“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九日的下午三时许,我骑自行车行走到无锡,途经十字路口,突然一辆卡车飞驰而来,从后面撞上我的自行车,我随即被挂在汽车上。此时汽车没有减速,随着惯性继续向前,撞到路边的一棵歪脖子树上。我掉下汽车,当时头部出血,昏迷数天,清醒后手脚麻木,左侧身体一直有束缩感。”

这个叫曹明俊的受害者年龄三十多岁,是个安徽人。

穆兴旭把曹明俊送到医院进行治疗,二十多天方才出院。这段时间,穆兴旭守护在曹明俊身边,没有吃的喝的他来置办,缺了医药费他掏钱垫上,弄得曹明俊怪不好意思。“你是买卖人,怎能天天守在我的身边不去做生意,我已经很好了。”穆兴旭安慰曹明俊。“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外,我把你撞成这样,我不看护你谁看护你。”

曹明俊本是个受害者,到头来好像他亏欠了别人。

穆兴旭问曹明俊:“你为何一个人在外游逛?”

曹明俊说:“不瞒你说兄弟,我那娃不听话,离家出走了,我找他找得急呀。”

曹明俊的话触动了穆兴旭柔弱的内心,他想,圣翕也丢失了,到现在还没有丁点儿消息。也许是同病相怜吧,穆兴旭感到就是在他身上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出院那天,穆兴旭执意把曹明俊送回老家。无锡离曹明俊的安徽老家七八百里,他们颠簸了整整一天,才赶到曹明俊的家。

在一个陡坡前停下。接近坡底是一个破落的小院,三间低矮的草屋。看到这样的情形,穆兴旭心里想,这家人的生活一定不富裕。这是一个五口之家,下边是三个女儿,大女儿大概十四五岁,二女儿十一二岁,小女儿只有七八岁。一家人的衣服看上去都很破旧,但还整洁。屋内几件旧家具,已经有些年头了。

穆兴旭问曹明俊还有什么要求,曹明俊感激不尽的样子,“哪还有什么要求。”他越是这样,穆兴旭越是觉得过意不去,把身上全部的钱都掏出来,扣除加油的钱,其余全塞在曹明俊手里,寒暄几句,准备连夜开车回山东。

曹明俊拉住穆兴旭的手:“兄弟,天都要黑了,无论如何歇一宿,明日再走啊。”说着吩咐女人去磨荞麦面,自己则去捉鸡,准备杀鸡。那鸡扑楞楞乱飞,从院东逃到院西。曹明俊说:“鸡啊鸡啊,你别逃,当着客人没礼貌。”他家的小女儿急忙关上大门,不让穆兴旭出去。主人诚心实意留客,穆兴旭不好再坚持,就说:“好吧,明日再走。”曹明俊连连说:“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

磨荞麦面是用石碾碾压,非常原始的方法,就是把荞麦放在石碾子上,人力推动碾子反复碾压几遍,直到把荞麦磨成细细的粉。这种费事的碾压让穆兴旭很过意不去,怎么也拦不住他们磨荞麦,更无法说服曹明俊不去杀鸡,只好由了他们。

终于,菜上桌了。四个菜:猪头肉,炖鸡肉,炒鸡蛋,咸鸭蛋。主食是荞麦面饼。“这猪头肉还是农历八月十五煮的,放在酱缸里的,一直到现在。”曹明俊边劝酒边用筷子指着盘子介绍。安徽人好吃腌肉,这也不奇怪。

曹明俊喝了两杯酒,对穆兴旭说:“不瞒你说兄弟,俺那个娃,是花三千块钱买来的,俺就不明白,俺好吃好喝待那娃,他竟然不跟俺。他要不跑,现在都该让他上学了。”

“你不是有三个孩子了吗,干么还要再买一个?”穆兴旭不解地问。

“都是女娃娃嘛,没有男娃,在村里抬不起头呀。”曹明俊叹一口气。

穆兴旭无语,只顾吃起饭来。也许是吃饭的时间比较晚了,穆兴旭确实有些饿,等一顿饭吃完,桌上的菜已经所剩无几,只有那盘猪头肉了。大概存放的时间过长,猪头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曹明俊的女人把剩下的那盘猪头肉端到厨房里,三个女孩子扑向猪头肉,几秒钟的功夫,就只剩下闪着光的空盘子了。穆兴旭瞥见这一幕,突然对自己刚才的吃相脸红起来,竟没给孩子们多留一些鸡肉。这些孩子也许好几个月不曾见到荤腥了,看起来他们的生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艰苦。

穆兴旭说:“我常在外边跑,帮你找找娃吧,真能找着了,也算是我对撞伤你的一些补偿。”

曹明俊听了感激不尽,把丢失的娃娃的体貌特征和年岁告诉了穆兴旭,穆兴旭越听越觉得他讲的就是穆圣翕,不过他很快又在心里自嘲,自己一定对弄丢穆圣翕懊悔透了,净瞎联系,天底下那有这样巧的事。

由于一天劳顿,又喝了些酒,穆兴旭睡得像一头猪,第二天太阳升得多高了才醒来。曹明俊的女人已经熬好了粥,穆兴旭急急慌慌喝了一碗,发动起车子就上路了。

穆兴旭把身上的钱清点了一下,曹明俊坚决不收穆兴旭留下的钱,塞来塞去好几回。穆兴旭说:“你不收下这钱,就是瞧不起山东人,是个山东人遇到你这种状况都会掏空钱袋,这和怜悯没有关系。”穆兴旭再三对曹明俊说还会来看望他的。

曹明俊挥着手说:“兄弟呀,你走南闯北的,找娃的事给上上心啊?”

穆兴旭把头探出车窗,答应着:“放心吧。”

又是一天的奔波,赶到山东地段的时候,穆兴旭发现油箱里的汽油不多了,而可怕的是,兜里的钱已经光了。在离坦上崮镇十公里的西泇河镇,穆兴旭不得不把汽车扔在那里,独自一人步行两个小时回到坦上崮镇。此时此刻,家里的人已经着急等待了他一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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掏空钱袋,一个靠谱的山东男人

第十五章 勤

小六娘说:“走满天下端着碗,都喜勤哩不喜懒。”臧小六相信这话,每次出门,都带上一摞煎饼,有了这些煎饼,早晚都不慌。所以,在下江南的路上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打工贩菜卖葱姜,一摞煎饼到南方。山东人吃煎饼的样子,在外地人看来,怎么看怎么费劲,他们总弄不明白,恁硬的东西还嚼得恁起劲?

蔬菜批发市场旁边新开了一个小吃铺,是一位西安女人开的,叫西安凉皮店。每次,臧小六都把车停靠在小店旁,从包里取出一张煎饼,卷上一块咸菜圪垯,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西安女人把一壶开水放在臧小六跟前,说:“妹子,喝口开水吧。”臧小六感动不已,慌忙称谢。西安女人拘谨,“谢啥哩,出门在外,都是兄弟姐妹。”

一杯开水捂热了两个异乡女人的心。

西安女人名儿孙蕊,臧小六自然不知道,这个孙蕊,正是打西安奔着无锡瘦高个子来的薄脸薄嘴唇的孙蕊。可惜穆兴旭聘了司机,自己不再开车,不来苏州了,否则定能认出孙蕊来。七八年前,因为年轻的荷尔蒙的作用,孙蕊认定瘦高个子是她生命中的另一半,不管不顾地来了。然而现实终究是现实,无情击碎了她一颗青春的梦,甚至一不小心成了投怀送抱的第三者。七八年后,孙蕊终于认清瘦高个子的真面目,毅然决然离开了他。

孙蕊的出现,无形之中改变了山东大汉穆兴旭的人生轨迹。如果没有孙蕊,穆兴旭不会把瘦高子揍一顿,或许只是在那个工地上挣些钱带回家,然后把臧小六风风光光地娶进家门。可惜结局不是这样。

孙蕊对臧小六说:“你们山东人,不论男的女的,个个都是好样的。”

臧小六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笑一笑。“真的,俺刚来江南的时候,在无锡一条国道建设工地上,遇见一位你们山东男人,饭量大,能吃苦,讲义气。”臧小六未置可否。

臧小六每次来批发市场批货,孙蕊都去看她,不为别的,只为臧小六干活的利索劲儿。说:“你一个女人家,哪来的那股劲?”

臧小六揩去脸上的汗水,站在车上瞅着她,说:“你知道勤是什么意思?”孙蕊摇摇头。臧小六说:“勤就是尽力,不偷懒,力气用不了不算完。因此山东人有句话‘干净麻哩快,吃饭不要菜。’”

“妹子,你晚上住俺这里吧,咱姐俩唠唠。”孙蕊说。“行,只要你不嫌弃俺。”臧小六爽快地应道。“你是大老板,只有你嫌弃俺没有俺嫌弃你的道理。”

晚上,臧小六直接住在凉皮店里,许文娟和李飞各自回各自的住处。

孙蕊说:“妹子,给俺讲讲你们那里的新鲜事吧?”

臧小六说:“行!”想了想,讲道:“古代,有个山东商人,带了好多商品踏上丝绸之路,来到波斯。吃饭时,波斯人对山东商人从家乡带来的大蒜产生了浓厚兴趣。拿起来吃了一口,大蒜的辣味香味顿时满口,嗯,地道,波斯人很喜欢。山东商人就把剩下的大蒜都送给了波斯人。波斯人高兴啊,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只有最贵重的东西才能与之交换,于是送给山东商人一口袋黄金。此后,波斯人开始种植山东的大蒜。这个山东商人回去后,把事情一说,所有商人都跃跃欲试。于是,另有一位山东商人,脑子比较灵活,波斯已经有了大蒜,再带大蒜已经不稀罕了。但是波斯还没有大葱,于是带了一麻袋大葱上路啦。到了波斯后,波斯人对第二位山东商人带的大葱更是好奇。波斯人吃了一口大葱,葱香扑鼻,喜欢极了,觉得这玩意比大蒜还好。于是这位山东商人把一麻袋大葱都送给了波斯人。波斯人高兴啊,但是还得还礼,怎么还呢,还得拿最贵重的东西换这麻袋大葱。于是,波斯人决定,把两口袋大蒜送给第二位山东商人。就这样,这位山东商人扛回来两口袋大蒜。”

孙蕊听了,笑得肚子都疼起来了。说笑之后,闭目睡去。

夜里,臧小六睡得正香,忽然听到一阵哼哼叽叽的声音,惊醒了,模模糊糊看到孙蕊正和一个男人翻来覆去。臧小六吓了一跳,以为来了坏人,刚要喊叫,忽然听到孙蕊嘴里咿咿呀呀似喊那个人的名字,不像来了坏人,一定是孙蕊相中的男人。臧小六局促不安,也不敢动弹,生怕弄出响声。嗓子里好像有东西堵着,想吐又不敢,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男人从孙蕊的身上爬起来,抓起衣服往外走。孙蕊从背后搂住他的腰,男人转过身,吻着她,如此缠绵,才离去。

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长毛贼。只有鬼知道,孙蕊和长毛贼是怎样搞在一起的。

孙蕊转回身,悄悄地挪到臧小六身边,臧小六故作酣睡状态,孙蕊才放心地睡去。

臧小六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合逢着也不行,仰贝着也不行。她想到穆兴旭,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向自己的下身,抚摸着,一种莫明其妙的冲动与快乐传遍了全身。

第二天,孙蕊的脸色出奇地好看,昨晚上的事情,谁个都不说。

臧小六闷闷不乐,干活更卖力气。孙蕊说:“妹子,你真勤快!”

臧小六听了,“再给你补充补充,勤快,就是尽力多做,不停地做。”

“俺以前认识的那个山东汉子就跟俺讲,勤奋不怠的人一定有所成就,一定出人头地。俺要是还能见到他,一定让你们俩配成对,俺告诉你,他的名字叫穆兴旭。”

“穆兴旭?”臧小六停下手里的活计,瞪圆双眼望着孙蕊。

“只可惜,他因为给俺打抱不平,把工地上那个瘦高个子给揍了。那个瘦高个子表面上温和,背地里算计人,说是让他进城采购物资,实际上让司机把他拉到苏州,扔了。也不知他现在咋样了。”

穆兴旭的这些经历,臧小六一点也不知道。

“他力气大,饭量也大,我在食堂里,每天晚上都给他留一份饭。他一边吃饭一边给我讲他的嫚儿,他说他爱他的嫚儿,他那嫚儿,明亮亮的额头,高挑挑的鼻梁,红嘟嘟的嘴唇,要长相有长相,要人物有人物,跟妹子你一模一样。”

臧小六听得两眼湿润,早噙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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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满天下端着碗,都喜勤哩不喜懒

第十六章 疯

臧小六起初也和其他苍山人一样,从苍山运些辣椒、大蒜、大姜什么的,到苏州去卖。渐渐地,她发现一个问题:一车辣椒往往好几天还卖不出去,天气热的时候,眼瞅着鲜嫩的辣椒由青变黄,由硬变软,渐渐发霉,最后,只有狠心扔掉。这是为什么呢,臧小六经过向来市场买菜的苏州人打听,才知道是当地的口味和北方人有天壤之别。北方人口味重,好辣喜咸,而南方人则嗜甜好酸。于是,她帮家乡人找到了一种适销对路的新品种——微辣型辣椒。后来,苍山的反季节蔬菜渐成规模,随着茄子、黄瓜、西红柿等品种的出棚,逐渐地,苍山菜被苏州人接受了。说不清从哪天起,臧小六和几个老乡们一起,在苏州南门经营出了闻名全国的苏州“苍山一条街”。清一色的苍山口音,清一色的苍山蔬菜,把洪水走廊子县和名动天下的姑苏城紧紧捆在了一起。

生意做出了头,各色人等纷至沓来。一次,臧小六收了两卡车生姜运到苏州,深夜十一点,她的车队遭到拦截,当地的菜霸开来两辆车要强行装货。臧小六哪见过这种阵势,争辩了几句,菜霸就叫来一伙小痞子,人人手持棍棒,喊打喊杀。臧小六知道,哀求对这些人是没用的,她果断地横下心,只身走上前去,怒眉冷对菜霸:“你要是有本事劫我的货,就先把我打死。这菜,不从我尸体上就别想过去。”面对这个刚强的山东女人,菜霸们退却了。

这菜霸人颂大号“长毛子”,不是别人,正是长毛贼。

长毛贼虽说在社区当个干部,可那是个清汤寡水的地方。随着农产品流通渠道的打开,长毛贼盯上了这一块。然而,市场中的各色人等已早有分工:初来者多是帮外地送货商带路找门面卖菜,赚取小利。也有的自己“坐菜”,即头一天下午低价收购外来货商的蔬菜,第二天早上再高价出售,从中赚取差价。还有人专门批菜配送到酒店,做“二道贩子”……这些都十分辛苦,长毛贼不愿意干,而利润最高端的“统菜”,即垄断某菜品的经营,则是少数“实力派”的“专营”。一个菜品,做得人多容易亏本,做得好的,盈亏轮回,依然可以坚持,但常常有人运道背,最终做死。蔬菜的销售多靠天吃饭,一旦本地雨水连绵,交通不畅,外地货商无法供应,季节性的蔬菜价格立时暴涨。而天气晴好,物流畅顺,纷至沓来的蔬菜常使交易成为买方市场,供货商的各种博弈手段更导致价格的下跌趋势,其中的波动极难把握。因此,资金实力、货物渠道和信息成为市场经营户的生存关键。为生存考虑,作为散户的经营者都想独断某种或者几种蔬菜的销售,烫平价格的波动,保证稳赚不赔。这就是菜霸萌生的基础。

只要市场有强者出现,就会有人跟随。而对其他经营户来说,市场里的菜一旦被“统”,就会越做越死,因为外地的发货商长期不能正常供货,慢慢地更不再往市场送货,久而久之就会缺菜,菜价上涨,成本最终传导至消费者这边。

长毛贼不管这些,长毛贼“大哥”统菜,大多是一些市场价格浮动较大的品种,玩的自然是“统菜”这样高难度、高利润的活,往往先成立所谓的“蔬菜公司”,再通过暴力威胁,强迫市场经营户缴纳一定数额的现金入股,根据季节性,对胡萝卜、芹菜、毛豆等蔬菜品种进行统一进货和销售,没有加入“蔬菜公司” 的经营户,不准销售该品种的蔬菜。长毛贼不出钱占干股,进货资金从经营户入股的资金中支付,产生的利润,长毛贼提取百分之十五至百分之三十的管理费。如出现亏损,则由入股的经营户承担。为了减少浪费,他们对统菜品种的销量进行控制,并抬高价格,造成供不应求的局面。这实际上就是垄断这些蔬菜品种的经营,把垄断事业做得“欣欣向荣”。

统菜,损害了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加重了市民的生活负担。

对于经营户来说,有两条路:要么退出这些品种的经营,要么加入长毛贼的蔬菜公司,否则,就会遭到长毛贼的毒手。去年七月份,一位姓黄的经营户不听劝阻,进了两车胡萝卜,长毛贼知道后,指使王良材等人将车团团围住,然后持刀冲到黄某的门面前,威逼黄某跪在地上,在黄某的腹部、臀部、手背等处砍了五刀。并将一车胡萝卜浇上汽油烧了,扬长而去。黄某只得请长毛贼在茶楼喝茶,经多方恳求,长毛贼才同意其将第一车六万斤卖完,剩下的一车则必须以每斤低于市场批发价两毛卖给他。黄某迫于长毛贼的淫威,不敢声张报案,被迫加入长毛贼的蔬菜公司。

这王良材也不是别人,正是几年前跟李飞一起“钓鱼”的王良材。只是,自从李飞和臧小六认识,在臧小六的影响下,弃恶从善。王良材呢,自从和长毛贼勾搭在一起,先是把穆圣翕卖到安徽,后盯上了蔬菜批发市场。王良材负责外围,强力维持“秩序”,长毛贼躲在幕后指挥。

长毛贼等人的凶狠产生了劣币效应,形成了极强的“吸引力”,许多人慕名而来,投奔来的人聚在一起,号称马仔,为匪作歹,如同一群钻营在蔬菜批发市场里的扁担大蛆,渠来渠去。

面对这些人的干涉,臧小六充耳不闻,该怎么干还怎么干。

臧小六拉的两车生姜卖完了,长毛贼托人找到臧小六,表示愿意和她一起统生姜。臧小六说:“我是个山东大嫚,安安份份做生意,从不做投机取巧的事。”没理会长毛贼,开起车就回山东了。

长毛贼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给臧小六一点颜色看看,你不是“一摞煎饼下南乡,打工贩菜卖葱姜”吗?我现在把你的姜给统起来,从此以后,你就去打工吧,不要再卖葱姜了。

长毛贼下定决心统生姜。

等到臧小六的运菜车再次来到苏州,早有人报告给了长毛贼。这次,长毛贼亲自上阵,先把运菜车的轮胎气门戳开了,刚刚还鼓鼓的轮胎立刻瘪了下去。马上几个人就往臧小六旁边一坐,他们围着她,挡住她的视线,到驾驶车门那边去撬,并说,“不要动啊,你们卖你们的货。”明目张胆地把驾驶室车门撬了,洗劫一空。

臧小六约长毛贼喝茶,许文娟不让,说:“你约他喝茶,是找死,疯了你?”

“我没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臧小六挺一挺胸膛,去了。李飞要跟上,被臧小六推了回去。

见到臧小六,长毛贼一脸杀气,探起身子问:“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长毛贼,五年前我就找你。”

“找我?”长毛贼惊讶不已。

“是的。五年前,我男人和你打架,你进了医院,他进了局子。”

“你是穆——”他立刻想起穆兴旭,想起被他卖掉的穆圣翕。

长毛贼暂时打消了统生姜的念头,端茶送客,恭恭敬敬把臧小六送了回去。

第十七章 闷不吭,冷不丁

穆兴旭回到坦上崮镇,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臧小五和崔萍萍要结婚了。

我们知道,崔萍萍喜欢她的音乐老师。那时候,崔萍萍只有十五岁,嫩梢梢的身段像白杨树一样挺拔,感情像柳枝条一样细嫩,天生一副好嗓子,成为音乐老师沈飞扬的得意门生。沈飞扬很瘦,在山东似乎没见过那么瘦的,唱的歌儿都让人觉得又细又长。崔萍萍总是有事没事夹着个本子去找沈飞扬,在他跟前跳来跳去。如此活泼可爱的漂亮女生怎能不让沈飞扬心扉颤动。日子一长,有关崔萍萍和沈飞扬的种种传闻在校园里传开了。八十年代,这种师生恋是大逆不道的行为。直到沈飞扬被穆兴旭一砖头砸伤了头,这起沸沸扬扬的师生恋从地下走到地上,公开化了。崔萍萍的母亲到学校里大闹了一场,校方无奈将沈飞扬调走了。

崔萍萍得知沈飞扬被调走的消息,冲出家门,朝学校奔去。然而,沈飞扬的宿舍门紧闭着,崔萍萍找不到沈飞扬,心顿时空荡荡地,哇地一声扶在门框上失声痛哭起来。

崔萍萍开始绝食,什么东西也不吃,周元喆送给她的苹果也被她扔到操场外去了。一个人时常站在西泇河畔发呆,一点一点回忆和沈飞扬之间零零碎碎的往事。悲凉和孤独占据了她的心。突然,她内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想去死,以死解脱眼前的一切,以死来证明她对沈飞扬的感情。

那天,崔萍萍起得很早,把她最喜欢的那件花格布裙子穿在身上,坐在镜子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然后背起书包走出家门。

崔萍萍并未去学校,而是来到西泇河畔,站在西泇河的石碑桥上凝神而立。河水缓缓地向前流淌,一如逝去的时光,再也不会回转。如果此时纵身一跃,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存在崔萍萍的身影。一霎那间,崔萍萍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离去的沈飞扬,同学们背后的闲言碎语,父母的指责漫骂,崔萍萍再也没有勇气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到此处,她扬起手臂,纵身朝河中跳去,飘起来的书包像一个小小的降落伞包。

“有人跳河了——”不知是谁拼命地喊着。

刚巧经过石碑桥的臧小五听到喊叫声,二话没说,甩掉上衣朝水中的旋窝跳下去。崔萍萍在水中不停地挣扎,拍打起一片水花。臧小五侧身游近落水的崔萍萍,用力托起她的肩部,游到岸上,平放在沙滩上。不一会儿,崔萍萍猛烈地咳嗽几声,侧身吐出一大口河水。

崔萍萍醒了过来。崔萍萍的父母吓坏了,再也不敢拗着女儿。

且说臧小五救了崔萍萍,在所里大为风光。崔萍萍的父母见到臧小五,见其身材魁梧,甚是喜爱,把臧小五请到家里吃了一顿饭。从此,臧小五和崔萍萍相识相知。崔萍萍的父亲叫崔新国,是镇党委副书记,崔萍萍的母亲是镇卫生院的大夫。于是,臧小五一下子由一名治安民警升为副所长。

崔萍萍中学毕业后,说什么也不再念书了。父母无奈,把她弄到卫生院当了一名护士。从此以后,护士和副所长的交往密切起来,最后谈婚论嫁水到渠成。

周元喆中学毕业后,看到臧小五和崔萍萍打得火热,知道自己彻底没了戏,终日以酒浇愁。一九八三年征兵工作开始了,周元喆要去当兵,臧小五举双手赞成,他夹在他和崔萍萍中间总让人别扭,当兵离开一段时间也好。臧小五乐得送周元喆一个人情,轻而易举地给他弄了一个名额。周元喆去的那个地方叫甘肃。临行前崔萍萍去送他,看他踏上兵车。夜还很黑,满载新兵的卡车渐行渐远,看不见彼此挥起的手臂,从此开始了各自的人生。

崔萍萍觉得对不起他,辜负了他那些苹果。

如今,臧小五突然宣布要和崔萍萍结婚,在穆兴旭看来有些突然,闷不吭要结婚了。其实,是穆兴旭离开坦上崮镇太久,看一切事物都陌生。

穆兴旭找到臧小五:“周元喆还没回来呢,你咋就结婚?”臧小五把脸扭到一边,“咱们之间已没啥关系,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臧小五和崔萍萍风风光光地办了婚礼。臧小六从苏州赶回来,给哥哥和嫂嫂置办了一份厚厚的婚礼,一套两居室的新房。臧小五看着崭新的婚房,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个当哥哥的还要妹妹掏空钱袋。臧小六看出臧小五的心思,说:“哥,这算啥,在南方,人家都是二层小洋楼呢。”“哥在坦上崮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却不及自己的妹妹。”臧小六说:“将来妹也有这一天,可要哥双倍还哦。”臧小五点头应道:“那是自然的,哥有这个信心。”

这一天,臧小五牵着崔萍萍的手给他们的娘亲周晴和磕头,周晴和喜极而泣。“要是臧和尚还活着就好了,和尚看看,你的儿子给你娶了床漂亮的儿媳妇呢。”

整个派出所的民警都出动了,镇上和县里的领导也来了许多,热热闹闹了一整天。尽管婚礼没有邀请穆兴旭,穆兴旭还是来了。他给臧小五带来一份特殊的礼物:一块用红绸布包裹严实的衣袂,那是臧小五从身上割下的一块断袍。穆兴旭的用意不言而喻。臧小五碍于面子,把这份礼物收了下来,还请穆兴旭吃了喜酒,甚是欢畅。

新婚之夜,臧小五抱着崔萍萍滚烫烫的身子,不停地亲吻着,壮硕的胸肌压住崔萍萍的身体,喘息不停,一个恣肆,一个浪形,颠鸾倒凤,一夜春风。

崔萍萍三天回门归来,正赶上周元喆从部队复员转业回到坦上崮镇。冷不丁听说臧小五结婚了,新娘就是他一直暗恋的崔萍萍,尽管他有思想准备,面对现实心里仍然不是味儿,像打翻了五味瓶。

周元喆当的是通讯兵,服役五年转成了志愿兵。五年的军旅生涯,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的,像流星划过天际,什么也没留下。臧小五忙前忙后,给周元喆落实了工作,安排在镇邮电局上班。同穆兴旭相比,臧小五对周元喆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想想这些,周元喆心里竟平衡了。

第十八章 热情有加的代价

接下来的这段经历,与一位叫苏美琴的女人有关。 苏美琴是苏北人,拥有一个诗歌一样的名字,因为作风有问题,被迫远嫁到坦上崮镇。她的丈夫叫王三告,是镇酒厂的合同制工人。苏美琴在苏北是幼师毕业,来到坦上崮镇,找了一份民办教师的差使,按说算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然而苏美琴总是抱怨自己男人不够帅,抱怨家里收入太低,报怨公婆对自己漠不关心,抱怨民办教师地位低下。总之,处处不满意,事事有怨愤。

苏美琴的婆婆因为苏美琴不知满足而心生不满,时不时地言语摩擦。很快,苏美琴的孩子降生了,是个女婴。重男轻女的婆婆偏偏又因苏美琴生了个女孩,婆媳俩的关系日渐恶化,直至不能调和。

王三告是个老实人,一边是他的妻子,一边是他的亲娘,一边是水,一边是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两头都想讨好,两头都为不下人。

孩子生病了,苏美琴抱起来直奔卫生院,招呼也不打,学生们在教室里乱哄哄地闹,校长一生气把苏美琴的课给停了。苏美琴万分委屈,给孩子扎针的崔萍萍问:“你男人呢,咋不叫他来?”苏美琴没好气地说:“死了!”“俺帮你介绍一个?你们苏北的,镇南头的冯大伟。”

苏美琴真的抱着孩子来到修理铺,见了冯大伟,冯大伟好吃好喝招待苏美琴,两个同乡人很快熟络起来。苏美琴回头对崔萍萍说:“冯大伟人真好。”

自此,苏美琴经常来修理铺,于其说爱不如说性。这件事情,瞒过了所有的人。每一次到修理铺找冯大伟,苏美琴都在想,自己只不过来解解闷,并没想真的不和王三告过了。苏美琴和冯大伟做那件事,更像竟技活动,相互取悦,只当娱乐,寻求满足。冯大伟把苏美琴从头摸到脚,从前胸亲到后背,一丝不苟,情话绵绵,冯大伟快活解缠,苏美琴受用无穷。每次完活,穿衣服的时候,冯大伟还是不放心。“你这样出来,你那山东婆婆不介意?”“瞧你**烧的样,怕什么,只许山东人逞能,不许苏北人找乐子,呆痴!”

山东有一句俗话:墙摸嘞百把,没有不透风的。苏美琴和冯大伟的苟且之事,还是被王三告知道了。有人告诉他:“你女人在外边给你戴绿帽子。”

王三告怀里揣着一把刀找上门来,吓了冯大伟一跳。“苏美琴说他没有男人——”话没说完折身就跑。

“放你娘的狗臭屁!”

老实人一旦发起飙,犟得像一头水牛,任谁也拉不回去。

冯大伟把手里的家活什一撂,撒丫子跑了。苏美琴眼看事情败露,心里也没了着落,撂下孩子,去追冯大伟。王三告又揣着刀追讨苏美琴。

穆兴旭知道了,赶来收拾残局,他抱起苏美琴的孩子找到崔萍萍,质问道:“你把一个有夫之妇介绍给冯大伟,安的什么心?”

崔萍萍也不示弱,“你把一个强奸犯留在坦上崮镇,安的什么心?”崔萍萍看见穆兴旭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初要是没有穆兴旭那一砖头,他们的事情也不会败露,沈飞扬也不会调走。哼,她现在眼瞅着看他的笑话。

穆兴旭不和崔萍萍费口舌,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苏美琴的孩子送回去。谁知,当穆兴旭把苏美琴的孩子抱到王家,苏美琴的婆婆摇头摆尾,坚决不收。“她是你的亲孙女呀!”穆兴旭对她讲。苏美琴的婆婆指着穆兴旭,说:“你什么时候把冯大伟找回来,什么时候把孩子送来。我要当面问问清楚,孩子道底是我们王家的,还是他们冯家的。”

王三告听不下去,叫道:“娘——”“住嘴,你个没出息的东西,你媳妇你都管不住。”

王三告撇到一边去。

穆兴旭不能把冯大伟交出来,只好把苏美琴的孩子抱回来。

怎么办呢,苏美琴现在是找不到了。穆兴旭决定去一趟苏北,把孩子交给她的外婆。说不定,苏美琴也在那里呢。

第二天一大早,穆兴旭就发动起汽车,往苏北赶去。好在苏美琴的娘家离坦上崮镇并不远,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就到了。穆兴旭打听到苏美琴的娘家,把孩子抱进家门,说明来意。苏美琴娘一听,示意穆兴旭赶紧带她走。说:“王三告他娘现在一定在路上了,她能饶得了我们娘俩,你好人做到底,赶紧带我们到亲戚家躲躲去。”

无奈,穆兴旭又带着苏美琴的娘和孩子去了她说的一位亲戚家。

穆兴旭问:“苏美琴呢,你不把孩子交给苏美琴就这样慌慌张张把孩子带到亲戚家?”

“那个死妮子圪塔只顾自己快活,哪还想着她娘是死是活!”

当天下午,穆兴旭回到坦上崮镇,以为这件事情已经办妥当了。

冯大伟回到了修理铺,穆兴旭问:“你没和苏美琴在一起?”冯大伟摇摇头。“逃散了,压根没见着她。”穆兴旭说:“你呀,怎能和一个有夫之妇——”冯大伟苦着脸,“我哪里知道她有男人,崔萍萍说她男人没了。”

苏美琴再没露面,似乎风平浪静了。然而,一个月后,王三告却到坦上崮镇派出所报了案,告穆兴旭伙同苏美琴娘拐卖了他的女儿。原来,苏美琴娘听闺女说不想跟王三告过了,又找了个冯大伟,心里想苏美琴不想跟姓王的过了留下姓王的孩子有什么用,慌称躲避王三告娘闹事,让穆兴旭带着她来到一个亲戚家,孩子让亲戚家抱养了,苏美琴娘收了两千块钱。

坦上崮镇派出所接到报案,十分重视,准备传讯穆兴旭。收拾穆兴旭的机会主动找上门来,臧小五找这样的机会都找不到。“不是臧小五不讲情义,是你穆兴旭做了违法乱纪的事。”臧小五自言自语。

臧小六十万火急找到穆兴旭,要他赶快离开坦上崮镇,穆兴旭不肯。“凭什么我离开,孩子又不是我卖的。”

“现在不是理论的时候,你现在说得清楚,到了派出所,能说得清楚?”

穆兴旭看看臧小六,“你哥要逮我,你为何给我通风报信?”

“我给你通风报信不代表已经原谅你了,还是那句话,咱们之间已经完了,各走各的路吧。”

穆兴旭不肯离开坦上崮镇,被涉嫌拐卖儿童刑事拘留。臧小六找到臧小五,又哭又闹,一蹦三尺高。臧小五气愤地指着臧小六,“你被穆兴旭害得还不够惨吗你还替他说话?你们之间不是已经完了各走各的路了吗?”

“各走各的路,你也不能把穆兴旭刑事拘留,他怎能拐卖儿童呢?”

臧小六跟臧小五闹了一个星期,臧小五屈服了,谁让她是他的亲妹妹呢。随后带着穆兴旭指认现场,臧小五授意两个民警放松看管,让穆兴旭跑掉了。

穆兴旭收拾行李,去上海避风头。臧小六望着穆兴旭钻进驾驶室,发动起车子,一溜烟不见了,心里头一阵发酸,突然蹲在地上,哇地失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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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三告和苏美琴,是小说的重要人物。王三告,是山东人的真英雄

第十九章 合并同类项

穆兴旭回山东两年之后,终于又返回上海,再一次走在镇宁路上,想起两年前离开上海的时候,程姗姗拉着他的手,流着眼泪不让他走。 怎奈当时他一心想着臧小六,他的俊嫚儿。“我为什么告诉你,告诉你她来了。”程姗姗望着他的背影,抹着脸上的泪水。

穆兴旭走出很远了,她仍然在后边追着,冲他喊道:“假如你还回来,记得冷风吹干我脸颊的泪痕,证明我们还爱,能爱,一定得爱。”穆兴旭想,上海再好,也是外乡,他怎会再回来呢?

世事难料,两年时间过去了,他又回到了上海。她还好吗,她在干什么,还画画吗。穆兴旭心里想着,在整条街道上来回走着。秋风起了,树叶飘飘。道路两边多了几个崭新的店铺。中国的改革开放十年时间过去了,听说广州深圳那边到处都是厂子,人都往那里涌。往左右看看,上海也活跃了许多,随处可见鲜亮的景色。看,道路两边的围墙和树木都在发生着变化。不远处的一棵槐树树洞上还涂上了漂亮的图案:潺潺流水从林间流淌出来,在山石间蜿蜒前行,两侧的草地上开满了野花,一只大白兔伸长脖子盯着一棵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胡萝卜,似乎流着口水……嗨呀,这画真有意思!

穆兴旭朝远处看去,在另一棵两米高的老槐树旁,一个女孩将一半脱去树皮的树干部位擦干净了,一袋画笔,一袋颜料,整齐地摆放在地上。她坐在折叠马扎上,正全神贯注地调色作画。原本丑陋的脱皮树洞,在女孩的手下变得美丽起来,充满了灵气,给这座城市增添了新鲜亮色。穆兴旭走近一看,作画的女孩不是别人,正是程姗姗。由于她全神贯注地作画,完全没注意穆兴旭来到她的身旁。

当程姗姗终于把画作完成,伸一伸有些发麻的手臂,一下子打探到近在咫尺的穆兴旭。程姗姗回过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一下子抱住穆兴旭,又是跳,又是笑,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穆兴旭任由她跳过笑过,然后是一阵沉默,他能感觉到她眸光里燃烧的炽热的火焰。

她意识到他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假如你还回来,记得冷风吹干我脸颊的泪痕,证明我们还爱,能爱,一定得爱。”程姗姗重复着两年前的话。穆兴旭是个山东大汉,得信守诺言。他伸出手臂搂住她,然后,他们顺理成章地吻了,就在马路边上,湿热的双唇叠在一起。这是他们自认识以来如此亲密的接近。他能听到她的喘息,她能感觉他的心跳。

他们一起来到程姗姗的画室。这是一处宽敞的二进式小庭院,花影叠翠。程姗姗知道山东男人的胃口好,做了一顿好吃喝招待穆兴旭。

有女人陪在身边的温暖与安宁是每一个男人的渴望。穆兴旭躺在床上,一股男性的力量在他体内膨胀涌动。程姗姗抚摸着他,说:“你看它翘起来多像一只可爱的袋鼠。”穆兴旭低头细看,嗬!也觉得像。不亏是个画家,观察得这么仔细。“你不知道,在山东人们管它叫家雀子,大概是它不经抚摸,像鸟雀一探手就飞起来的缘故吧。”程姗姗忍不住,伸手去摸,果然扑愣愣呈翘楚状。“崩硬吧?” “崩硬崩硬!”

程姗姗目光摇曳,两性世界虚无缥缈又真实存在。穆兴旭高大的身躯和有力地进入让她紧张,又紧张,颤抖,再颤抖。事后,程姗姗抚弄着穆兴旭依然崩硬硬的家雀子,觉得这样大的东西搁在里边,就是一动不动也让人舒坦。

经过这个亲密的夜晚,程姗姗把穆兴旭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她告诉穆兴旭,在上海,有一个十分响亮的山东人的名字,叫沈飞扬,他是做包装材料生意的,好多包装产品的图案都是她给设计的,让穆兴旭一定见见他。穆兴旭一听沈飞扬这个名字,心里咯噔一下子,这个沈飞扬会不会是那个音乐老师?好奇心促使他产生见一见这个沈飞扬的愿望。

在沈飞扬的包装厂里,穆兴旭见到沈飞扬。果然不出穆兴旭所料,真是那个音乐老师沈飞扬。旧话无需重提。两个人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不约而同哑然失笑。程姗姗并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觉得两个山东男人爽快,一拍即合。其实山东人之间的交往无需一个上海女人撮合,山东人是合并同类项的高手,无论家在何处,只要一听乡音,三杯酒下肚,就成了铁打的哥们。

沈飞扬还是那么瘦,酒量却不输给穆兴旭。

沈飞扬说,离开坦上崮镇,他被调往西泇河镇,过起隐居的生活,每天两节音乐课,剩下的时间就窝在自己的宿舍里,以书打发清苦的日子。有时候也拿起笔写一写歌词,谱一谱曲调,排遗心中的愁闷。现在细数起来,那段时间还真搞出了不少东西,有的还在报刊上发表了。这就不得了了,沈飞扬的确是一个值得褒扬的人才。于是,镇教委给沈飞扬评了职称,还增加了工资。沈飞扬哭笑不得,在旁人看来,沈飞扬可谓春风得意,在沈飞扬看来,不过是一个倒霉蛋的时来运转。就在这时候,沈飞扬突然提出了辞职,把周围人吓了一大跳。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辞职?大家不解,纷纷向沈飞扬投来疑问的目光。沈飞扬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愿意,想离开西泇河镇,离开山东。

教委领导摇头晃脑,失望地看着沈飞扬提着一个帆布书包离开西泇河镇中心中学。

沈飞扬辞职后,没有回家,更不敢向家里透露辞掉音乐教师的消息,他怕他的举动把父母吓坏了。两位老人供他吃供他喝,供他把书念完,图的就是现在这个金饭碗。如果他们知道这个不孝之子把手里的金饭碗摔了,心有多痛啊。沈飞扬提着帆布书包回到坦上崮镇,在坦上崮镇中学的围墙外转了一大圈,曾经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块砖都是那么熟悉。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去,成为回忆。坦上崮下,西泇河畔,石碑桥上,崔萍萍的背影已不复存在。沈飞扬在坦上崮镇晃悠了一整天,他的目光把它们一一抚摩一遍,然后打了一张车票,来到上海。

初到上海,沈飞扬在码头上卸货,在剧场里干杂活,怀抱吉他去街头唱歌,录了自己的第一张磁带……

沈飞扬一口气讲了许多。最后,他带着穆兴旭参观了他的包装材料生产车间。“兄弟,怎么样,来我这里吧,帮我送送货,有的赚。”穆兴旭点点头,当天就把卡车开到沈飞扬的生产车间。

白天,穆兴旭在沈飞扬的车间拉货,晚上,住在程姗姗的画室。缱绻之余,程姗姗忍不住问穆兴旭:“我和她比,谁更好?”穆兴旭知道程姗姗说的她指的是谁。摇摇头,告诉程姗姗,这两年来,没和她有过这种事情。

程姗姗不信,“为什么?”

“我把穆圣翕弄丢了,她恨透了我,我们已经完了。”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不幸,程姗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男人在**强烈的时候可以抛开一切,而女人不能。穆兴旭抚弄着她的**,程姗姗用力推,推不开,快感像一片片云絮缓缓飘来。程姗姗想,男人和女人,像磁铁吸引在一起,爱得难舍难分,泪飞雨洒,也是合并同类项啊。

事后,他们又谈起沈飞扬。穆兴旭说:“鸡蛋从外边打破是食物,从里边打破是生命。人生亦是如此,从外边打破是压力,从里边打破是成长。谁能想到,瘦弱无力的沈飞扬,辞职来到上海,眨眼功夫竟混得有模有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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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从外边打破是食物,从里边打破是生命。人生亦是如此,从外边打破是压力,从里边打破是成长

第二十章 刚硬像北风

回头再说说穆圣翕,千万不要以为,穆兴旭至今没找到穆圣翕,就把这件事情丢到一边去了。其实,穆兴旭只所以能下定决心再回江南,很大程度上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出现一个奇迹,让他出其不意地遇见丢失多年的圣翕。

然而穆兴旭并不知道,两年之前,长毛贼把穆圣翕从红旗旅社骗走,不知该如何处置,起初想要挟穆兴旭给多少多少钱,又怕穆兴旭报警把他抓起来。或者干脆把穆圣翕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又担心穆兴旭知道了,一定把他劈成两半。最后,长毛贼暂且把穆圣翕带到一处偏僻的屋子,关了一天,把王良材找来,商议计策。王良材说:“卖了,神不知鬼不觉,省得再和穆兴旭打照面,还能换些钞票回来。”

于是王良材跑了一趟安徽,很快在洪泽湖边找到一户叫曹明俊的买家。曹明俊有三个女儿,大妹,二妹,三妹,唯独没有儿子。穆圣翕和曹明俊最小的女儿曹三妹同岁,曹明俊打算让穆兴旭和曹三妹扮成一对双胞胎。

去安徽的途中,由王良材带着。车子颠簸颠簸,王良材的身子一晃一晃。穆圣翕隐隐约约记忆起来,认出了王良材,仿佛遇到了救星,不停地问王良材去哪里。王良材说:“回山东,送你回山东老家,你娘等着你呢。”穆圣翕信以为真,直到来到安徽,也没见到他娘,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王良材和长毛贼把穆兴旭一搁,趁机蹓走了。

从此,穆圣翕每天都在曹大妹、曹二妹、曹三妹中间度过。白天,大妹、二妹和三妹轮流看护穆圣翕,晚上,则把大门和屋门拴得死死地,穆圣翕想跑也跑不掉。然而,穆圣翕刚硬像北风,天天都在寻找着跑出去的机会,他觉得这里不是他呆的地方,那个王良材骗了他。

一段时间,大妹教会了穆圣翕跳绳。大妹会正着跳,倒着跳,还会一下跳两个。一次跳半个时辰不带说累的。穆圣翕崇拜大妹,跟大妹一起跳绳,跳得满头大汗。大妹让穆圣翕叫她姐姐,穆圣翕不叫。大妹说:“人贩子早就把你卖给我们家了,我就是你姐姐。”穆圣翕听了,恨透了人贩子。二妹教穆圣翕抓子儿,一起匍匐在泥地上,弄得浑身是土。抓子就是七块小石子儿撒到地上,接迎一颗在手背上,然后抓仨,抓俩,再拾个。然而这个游戏运动不足,安静有余,穆圣翕不喜欢,常常把石子儿给撒了,二妹只有捂着眼睛呜呜地哭。为此,二妹被他爹曹明俊揍了一顿,一天没给饭吃。穆圣翕替二妹求情,“是我不该把二妹的石子儿扔了,就让二妹回家吃饭吧。”曹明俊听了,非常欢喜,当即把二妹找回来,让她坐在饭桌前,告诉她:“以后要让着弟弟。”二妹滴溜着眼泪,合着饭菜一起吃下去。三妹尚小,和穆圣翕一起过家家,卖红糖。边用木棍挑在肩上,边哟喝:“卖红糖啰——”卖一阵子,回头问穆圣翕,“你喜欢卖红糖吧?”“喜欢。”穆圣翕点着头。“那你可以叫我姐姐了吧?”三妹继续问。“咱俩一般大,谁叫你姐姐。”“可你是我们家买回来的弟弟。”“不是,我不是你们家买回来的弟弟,我是山东大汉,我叫穆圣翕。”

曹明俊家里并不宽裕,再加上穆圣翕花掉了三千块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地。大妹、二妹、三妹吃玉米饼子煮红薯,穆圣翕则要单独起灶,大妹得早早起来推荞麦面粉,烙荞麦面饼子给穆圣翕吃。一天晚上,穆圣翕对大妹说:“姐姐,明天我和你一起推荞麦面吧?”“你叫我什么?”大妹追问。“姐姐。”大妹高兴地捧起穆圣翕的脸,在上面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妹把穆圣翕叫醒。穆圣翕怀里抱着一根磨棍,和大妹一起推荞麦面。推着推着,穆圣翕说,姐姐,我得拉屎。大妹说你去吧。穆圣翕悄悄地离开磨道,打开大门的门栓,蹓了出去。大妹推了一阵子荞麦面,不见穆圣翕回来,喊穆圣翕,没有回音。大妹端着油灯围着院子找了一圈,还是没见穆圣翕,再一看,大门大敞四开。大妹一阵紧张,大声喊道:“爹,弟弟跑了。”

曹明俊在睡梦中被惊醒,披衣下床,在大妹头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叫上老婆追穆圣翕去了。两口子一口气追出五里地,没见穆圣翕的影子,坐在路边的岩石上休息完一阵子,往回赶。家里大妹、二妹和三妹蹲在一起,谁也不说一句话,寂静得连风灌进屋门里的风声都能听见。这是一个让三个姐妹可怕的清晨,一个大祸临头的清晨。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三个姐妹一起站起身朝门口望去,只见爹娘领着穆圣翕回来了。原来,穆圣翕并未走远,他一口气跑到村口,面对黑咕隆冬的五更头,一阵惊悚袭来,再也不敢朝前迈步。折返村口的曹明俊两口子,一眼瞅见穆圣翕,焦急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胡乱抱住穆圣翕,赶回家来。

曹明俊把大妹用胶车绳子捆了,拽到梁头上,用牛鞭子抽打。大妹疼得哇哇大叫。穆圣翕看到此种情景,拽住曹明俊的腿,不让曹明俊再打大妹,曹明俊才停下手。

大妹被打,穆圣翕看在眼里,心里非常难过,大妹是因为他而被打的。

这一天,大妹没去上学。大妹心里想,穆圣翕永远都不可能是她们的弟弟,他有他要去的地方。

半年之后,大妹对穆圣翕说,今天爹娘都去亲戚家了,你快逃吧。穆圣翕说:“不,我跑了,他们还会打你。”“我不怕,他们是我的爹娘,不会真打我,你赶快逃吧。”

大妹把一张荞麦面油饼塞进穆圣翕的挎包里,使劲把他朝前推了一把。穆圣翕嘴角一瘪鼓,“姐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你是我的好姐姐,我长大了,一定来看你。”

穆圣翕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把荞麦面油饼使劲往挎包里揣了揣,穿过一条巷子,走出街口,朝着一年前依稀记忆中的来路走去。北风吹起来,吹起他那久未梳理的柔软的一头长发。

远远地驶来一辆公共汽车,路边站着两个等车的行人,一个年轻妇女,一个中年男人,沉重的行李堆放在他们身边。穆圣翕急中生智,拿手扯起自己的裤子,装作方便归来的样子,远远地冲两个人喊:“这就来了,等等我,这就来了。”随着两个大人挤上了公共汽车。穆圣翕就势往车箱边一坐,一路坐到苏州。年轻妇女以为孩子是中年男人的,中年男人以为孩子是年轻妇女的,公共汽车司机以为孩子是跟着两个大人的。穆圣翕瞒天过海,苏州客车似乎也认出穆圣翕这位小小的苏州客,赶着点儿,拉上他一程。

穆圣翕被车站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散,他依昔记着他娘贩卖生姜的那条小巷,他走啊找啊,又累又饿,结果,一头栽倒在河边的草丛里,一位老船夫发现了他,把他背到船上。老船夫约莫六十岁,老而且瘦,个子矮小,头发零乱,蓬松灰黄。但爱笑,一笑眯起两只眼睛,一边眯眯地笑,一边不停地划桨。划不动的时候,就跳下水,拨开芦苇,上身与水面平行,在水中拉起纤绳。老船夫正是拉纤绳的时候发现了穆兴旭。老船夫姓姚,老姚一个人寡居,自此,穆圣翕便跟着老姚,寒来暑往,一起撑船,一起找着他娘。一天,老姚的船上突然来了一位刀疤脸男人,捉住穆圣翕不放,命令老姚送他去南门。老姚急中生智,把船划入浅滩,搁浅下来。穆圣翕趁机潜入水中,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了。刀疤男人抓不到穆圣翕,把老姚痛揍了一顿,恨恨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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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三毛”穆圣翕又回到了苏州,不过他的运气要比旧“三毛”好的多

第二十一章 担当

穆兴旭遁出坦上崮镇,苏美琴销声匿迹,冯大伟逃之夭夭。想想这些,王三告就觉得窝囊,再没脸在坦上崮镇混下去,腰一拧,脚一跺,也下江南,转身去了苏州。

和许多下江南的苍山人一样,王三告来到苏州南门,操起了贩菜生意。卖菜辛苦自不必说,一天睡觉得分三次。晚上七点睡到十二点,十二点之后起来去拿菜。三点至五点拿完菜回来再睡一会。十二点半早市做完补觉,三点之后做晚市。

王三告第一次卖菜,把菜拿回来,来到南门市场,天已经大亮了。王三告心里既感到新奇又忐忑不安,像做了坏事被老师请上讲台的捣蛋学生,低着头,红着脸,仄仄地将菜从脚蹬三轮车上摊开,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用眼睛盯着他,随时要看他的笑话。也许是老天垂怜,对这个初来乍到者没有给予过多的难堪。王三告已经记不起来是怎样卖出第一份菜的,也记不起来称秤时手是如何颤抖,更记不起来是否收了钱,一百斤菜还是卖得一点不剩。蹬着三轮车离开菜市场的一刹那,感觉真好,如同老师走进教室突然宣布下课了,让人惊喜不已。

天上的太阳格外温暖格外明亮,王三告嘴里哼起一支熟悉的歌儿:

跟着感觉走,

紧抓住梦的手,

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活,

尽情挥洒自己的笑容……

自那以后,王三告得心应手,叫卖声越来越长,越来越亮,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多。也就在这个时候,王三告经历了来苏州卖菜的第一次遭遇。那天下起了大雨,王三告没带雨具,只好任风欺凌。这一天,王三告一两菜也没卖出去。雨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冰及肌肤,寒至心底。两餐没有吃东西的王三告肚皮咕噜噜响,贴近脊梁。夜幕降临了,王三告不得不收拾货物往回走,回到住所,一个废弃的破旧厂房。尽管肮脏,污浊,好在可以遮风挡雨。也许是雨天的缘故,从乡下来卖菜的菜农一下子多了十几个,横七竖八躺了一大堆。饥饿、疲劳、困顿使得王三告不一会儿便倚着三轮车睡着了。时间不长,王三告感到一束强烈的手电光照在脸上,刺着眼睛。“起来,起来,谁叫你们呆在这里的?出去,出去!”两个戴红袖章的人一边呵斥一边踢着菜农们的箩筐。人们陆陆续续地起来,出得门来,又往哪里去呢,唯有在无精打采的灯光下踉踉跄跄,漫无目标地走着,象没有头的苍蝇。这个夜晚实在漫长,漫长得让人怀疑天还能不能亮起来。当太阳再一次露出笑脸的时候,王三告忘记了一夜的疲倦、饥饿与寒凉,蹬起脚底的脚蹬三轮再次来到南门市场。

不知道因为什么,南门市场冒出来几个戴红袖章的管理员,他们把王三告的货往地下一扔,抬起他的脚蹬三轮车就走了。王三告又想护菜,又想追车,结果菜撒了一地,车也没了。一着急,双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等到王三告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松开双手,看到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蹲在他撒落一堆的青菜前,把青菜捋齐整,一把把码放在地上。小男孩的认真劲儿吸引了许多买菜的阿姨,纷纷奔过来。这一天,菜卖得十分顺利,不到中午全卖完了。男孩一直呆在王三告身边,一会儿忙这,一会儿忙那,像一个卖菜的行家里手。王三告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回答:“我叫穆圣翕,我爹是山东大汉。叔,你是不是山东大汉?”王三告想了想,说:“是,叔也是山东大汉。”“你是山东大汉他们为啥还敢抬你的车子?”“这个?”王三告一时回答不上来,说,“叔带你吃包子,叔一口气能吃十个大包子,你说是不是山东大汉?”王三告收了生意,果然与穆圣翕一起一口气吃了十个大包子。

王三告问:“你爹你娘呢你一个人在这里?”

穆兴旭说:“俺娘来找俺爹,俺娘又不见影了,俺又找俺娘。”

“你娘在哪里?”

“俺娘以前在南门卖生姜。”

穆圣翕只所以来到南门,是因为刀疤脸逮着穆圣翕喊着去南门,穆圣翕突然记起南门那个地方,从水里爬出来,直接去了南门。穆圣翕并不知道,他娘已经不再南门卖生姜,而是回了苍山,做起了批发生意。

王三告求爷爷告奶奶把三轮车要回来,南门市场是不能呆了,王三告带着穆圣翕来到齐门大街。齐门大街靠近一条河堰,王三告就在河堰边摆开摊子,重新做起青菜生意。

白天,王三告和穆圣翕在河堰边卖菜,晚上改到穆圣翕睡觉的旧仓库住。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河堰上猛不丁来了两个蛮不讲理的人,不买菜,把王三告的菜提起来就往河堰里扔,然后抓起穆圣翕就要带走,被王三告一把推开:“你们要干什么,有没有王法?”“山东佬,少管闲事哈,这个小孩损坏了我们的东西,正找他呢。”

穆圣翕一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长毛贼,这个长毛形象,印象太深刻了,两年前就是他把他带到姓曹的人家的。

王三告和穆圣翕被痛打了一顿,紧急关头,王三告抽出杀瓜刀,对准来者。俩人见势不妙,边退边警告:“赶紧收拾东西离开这儿,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穆圣翕说:“都是我连累的你,你别管我了。”

王三告对穆圣翕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相遇就是缘分。”带着穆圣翕离开齐门大街,来到浒墅关。在这个天下第一关,王三告的生意有了起色。他们租了房子,有了一个稳定的住所,一个温暖的家。秋季开学,王三告还把穆圣翕送进学校读书去了。

浒墅关座落在京杭大运河边,每天放学,穆圣翕都沿着运河水岸,看那来来往往的船只,船夫,以及滚滚而逝的运河河水。穆圣翕希望能逢见老姚,那个慈祥的老人。一天,穆圣翕终于看见一个瘦弱的老人,划着一艘小船,把一暖瓶滚烫的开水放在他和王三告的居所门前,而后又把一个空瓶拿回去。穆圣翕紧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一年前的老姚。原来,经过那次事件,老姚的腿被打伤了,歇了两个月才好。两个月后,老姚来到浒墅关,专跑运河水路了。遇见从山东来的王三告,一个人卖菜又忙碌又辛苦,从此经过王三告门前,就送上一瓶开水,然后再把空瓶拿回去。一天不落。王三告不让,其实烧开水的时间还是有的。可老姚固执,对王三告的劝阻置之不理,说:“你们卖菜的人,苦呀,家里放一暖瓶热水,家来喝一口,热呼着。”

因为一瓶开水,穆圣翕再一次遇见老姚。老姚抚摸着穆圣翕的头,惊喜得眼里闪烁着泪花儿。

一天,王三告问穆圣翕,“你爹真叫穆兴旭?”穆圣翕点点头,“我娘告诉我的。”“你娘呢?”“我娘叫臧小六。”“臧小六?”这个名字在苏州十分响亮,王三告想,卖菜的老乡都知道。

王三告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假如穆圣翕真是穆兴旭的儿子,也是他该遭报应,谁让他把王三告的女儿拐卖了。现在,他的儿子沦落在王三告的手里了。

王三告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把穆圣翕送回去,还是继续留在身边。于是,王三告把穆圣翕的事情告诉了老姚。老姚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啥恩怨,但我知道你们山东人勇于担当。现在这个孩子才**岁,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你看,这歌不就是这样唱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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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姚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啥恩怨,但我知道你们山东人勇于担当。现在这个孩子才**岁,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只要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你看,这歌不就是这样唱的吗?”

第二十二章 变通这个东西

程姗姗和穆兴旭的交往,程姗姗的爸爸妈妈全知道。 程姗姗的爸爸程乃贵,已从长安物资商场调到经贸委,工作繁忙,哪有闲暇时间管这件事。一天早晨,程乃贵夹着公文包要出门,姗姗妈叫住他:“老程,你也不管管你女儿?让她和那个山东棒子胡作非为?”

“胡作非为?我可不这么看。”程乃贵回头对爱人说。“你就惯吧你!”姗姗妈不满地嘟哝一句。

上海这个地方虽小,上海人却自称沪上,言外之意,除他之外,其余都是乡下人。然而,对于穆兴旭却除外,程乃贵亲眼看着穆兴旭在镇宁路上贩菜,从两手空空到开上汽车。程乃贵曾是长安物资商场的经理,知道从商之路,看得出来穆兴旭是一块经商做生意的料子。

“孩子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好啦,我要去上班了。”

姗姗妈左思右想,不行,得找姗姗瞧瞧去。下午,她提前下了课,从学校直接来到程姗姗的画室。程姗姗正站在一个画架前涂呀抹呀,全神贯注,完全没注意妈妈来了。

“程姗姗,你整天这样又涂又抹有啥用?女人呀,还得多考虑考虑女人的事?”

“哎哟妈,来了您,怎么不提前吱一声。”

姗姗妈把女儿手中的画笔压下去, “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和那个山东棒子来往?”

“妈,瞧你,又来了,还山东棒子山东棒子地,感情咱们是上海棒子?”

“姗姗,我不管你说什么,也不管你爸什么意见,我要表明我的态度,反正,你不能和那个山东棒——那个山东人来往。”现在,姗姗妈只要一想起这个山东棒子,心里就不舒服,她总觉得这个小山东像一个什么人,在自己心里抹不去。

“妈,据我所知,山东棒子一词的意思是山东人性格直爽,据说这还是清朝乾隆他老人家对山东人的评价呢,是亲切的称谓,别老山东棒子山东棒子的,让人听着多不好。”

“我不跟你碎嘴子,我的意思是,一个女孩子,要洁身自爱,否则有你后悔的时候。”

姗姗妈前脚一走,程姗姗后脚就迈出门去,她要去找穆兴旭,他得变通变通了,否则,这个上海丈母娘是不会让他进门的。

穆兴旭一听,皱起眉头:“怎么变通?”程姗姗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冬天来了,包装厂的业务开始回落。就在这时候,上海下了一场大雪,大到多大?几十年罕见。道路交通阻塞,菜价忽啦啦一个劲儿往上窜:白菜,10元钱一斤;菠菜,24元钱一斤;胡萝卜12元钱一斤。菜篮子告急,餐桌告急!民以食为天,这样的菜价,老百姓如何承受得了?上海市领导来到市场,专程看望了蔬菜运销户们,鼓励他们多为上海市民的菜篮子进菜。穆兴旭看在眼里,决心再去贩菜,开动自己的运菜车,克服交通上的困难,辗转上海郊区收购蔬菜,几天下来,上海的几大菜市场上菜价回落,重回正常的交易秩序。

穆兴旭的举动,让市里的领导甚为满意。年底,分管菜篮子工作的副市长接见了穆兴旭他们,高度赞扬穆兴旭及苍山运销户,称他们是上海的“餐桌功臣”。穆兴旭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不负众望,赢得了大家对他的敬重。

程姗姗理直气壮地把穆兴旭带到家里。姗姗妈对程姗姗说:“不要以为市长接见了他,我就可以接受他,别忘了,这个家我说了算。”程姗姗毫不理会妈妈的话,径直把穆兴旭领进自己的卧室。姗姗妈端了一杯水去敲门,程姗姗在里边喊:“妈,这是我的卧室,开不开门,我说了算。”姗姗妈无奈,把水端回去。程乃贵下班回来,见姗姗妈正生闷气,便问:“又是因为那个小山东?”“还那个,到家里来了,都成这个了。”“到家里有什么大惊小怪,以前也不是没来过。”“以前是以前,现在已发生质的变化了。”“你呀,就是管得太多,女大不由娘。”姗姗妈把脸一仰,“程姗姗是不是你女儿,她姓不姓程?”“哎呀,这和姓不姓程有什么关系?她无论姓什么,终究是要嫁人的。”“那也不能找一个山东棒子!”

程乃贵摆一摆手,“我说元慧呀——”表示不想再讨论这件事。

姗姗妈的名字叫张元慧。自从有了程姗姗,她的名字就成了姗姗妈,张元慧这个名字就不主要了。

姗姗妈尽管心里不甘,还得去做饭,起码的礼节是要有的,这一点倒和山东礼仪有些相近。程姗姗夹起一棒子菜,跟妈妈说:“知道不知道这样一句顺口溜,‘一天不见q,吃菜就犯愁。’咱现在吃的菜都是山东人运来的,您却对山东人持有偏见,不是又吃肉又骂娘是什么。”姗姗妈狠狠地瞪了一眼程姗姗。“别没大没小,我是你妈。”

“市长都接见穆兴旭,称赞是‘餐桌功臣’,你妈却不待见,简直比市长还牛。”程乃贵打趣道。

穆兴旭只是憨憨地笑笑。

“好了,我吃饱了,你们吃。穆兴旭,这菜都是你运来的,很辛苦,你多吃一点。”姗姗妈撂下碗筷,怏怏离去。

自此,穆兴旭的生意忙起来,很少能抽出时间到程家去,姗姗妈想见穆兴旭也是很难。为了引进百合,他带着苍山的经销户,远出湖南乌龙山,风里来雨里去,总算把百合成功引到上海。而后又远赴福建永安,收来窝苣。这次成功的尝试,改变了穆兴旭的贩菜思路,一改过去从收购商手里买蔬菜的经营模式,直接到产地与蔬菜种植户签订收购合同,定期定量向种植户收购蔬菜,这样不但降低了收购成本,而且提高了蔬菜质量。随着收购蔬菜的数量由少到多,他们与种植户合作的经验也日渐丰富,通过分工合作的形式,把合作者加以整合,成立了蔬菜协会,重点发展特种蔬菜、高档蔬菜、精品蔬菜。在蔬菜种植、批发、销售等环节合作经营,达到了资源的优化配置。

现在,穆兴旭不光卖山东的菜,而是上海人想吃哪里的菜就卖哪里的菜,哪里的菜赚钱就卖哪里的菜。

穆兴旭第二次来到上海,他的生意飞速发展起来,天天忙得团团转,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这一年,邓小平南巡讲话,把中国经济讲活了,穆兴旭赶上了这个好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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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仲秋佳节,向读者朋友问好。同时祝愿书中男女主人公穆兴旭、臧小六好人好梦,花好月圆

第二十三章 狡黠的味道

程姗姗在苏州沧浪亭开了个工作室,穆兴旭对程姗姗的做法十分不解,画画在哪里都能画,为什么非要跑到苏州?程姗姗辩称:“苏州是一个氛围极好的城市,是江南水乡的代表,我去苏州其实是要走近运河,寻找运河文化底蕴。”穆兴旭更不理解,没时间去理解,因为他的生意做大了,需要操心的事情多了,原来只有一台车,现在一下子增加到十几台,只要车辆一上路,他的心就跟着上路了。程姗姗的事情,就让她去吧。艺术嘛,总与生活有些不一样,这是穆兴旭的理解。

程姗姗的沧浪画室并不大,但布置得十分雅致,只要不出门的时候,程姗姗喜欢坐在她的画室里,隔着一扇窗户与街道相望。因为相望,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个女孩约莫六七岁,衣衫褴褛。程姗姗不由自主地走出画室,试图靠近女孩。女孩似乎很警惕,眼珠子滴溜转了一圈,撒腿朝远处跑去。程姗姗想,算了,一定是一位流浪儿,这种孩子在城市里有很多。

谁知,第二天,她透过窗户,又看到那个小女孩。程姗姗顺手拿起搁在桌子上未吃的一只包子,用纸包好,走到离女孩约十几步远的地方,轻轻地把包子搁在一棵大树跟前,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程姗姗一离开,女孩就飞快地冲过去,拣起树跟前的菜包子就往嘴里塞。她一定是太饿了,一只大包子几口就进了肚子。

第三天,小女孩又来了,在程姗姗的画室外转来转去。程姗姗取出一瓶饮料,从窗户递出去,女孩犹豫着,伸手接过饮料,眼神里充满了胆怯、羞涩与惊异。

程姗姗从画室里走出来,牵住女孩的手。女孩的手脏兮兮地,一定是好多天没有洗了。“来,阿姨给你洗洗手吧。”女孩顺从地跟着程姗姗来到画室里。程姗姗捋开她的袖子,仔细地给她洗手,一直洗到双手看上去又白又嫩。“漂亮吗?”女孩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玉珠。我妈妈还给我取了一个名字。”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黄手绢。“上边有我的另外一个名字。”

“另外一个名字?”程姗姗接过那个皱巴巴的手绢,上面果然有两个模糊的字迹,程姗姗辨别了许久,认出“圣琪”两个字。程姗姗觉得这个女孩一定有问题。 “你妈妈呢?”“妈妈有病死了。”程姗姗顿了顿,又问:“你爸爸呢?” “我爸爸总喝醉酒,醉了就打我,我就跑出来了。”

程姗姗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往后跟着阿姨好吗?”女孩点点头。

程姗姗领着圣琪,买回一套漂亮的裙子,给她换上,这个丑小鸭立刻变成了金凤凰。

外出作画的时候,程姗姗就带上小圣琪,沿着运河而上,寻找着运河人家的精典素材。

老姚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位六十岁的胡子花白的老人,尽管有些瘦弱,但精神矍铄。老姚撑船已经几十年了,当年的同伴如今已经换了机动船,老姚仍然撑着他的小艇,优哉游哉。老姚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生在运河,长在运河,身上浸润着运河里的水纹,脸上镌刻着运河的风霜。程姗姗花了三天的时间和老姚一起,同吃同船,力图挖掘出运河人的精神内涵。

老姚对程姗姗说,你还可以画画别的,比如我认识的一位山东汉子,叫王三告,自己一边做着生意,一边还担当起照顾同乡子弟的责任,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精神,不是更好的题材吗。程姗姗听了,非常感兴趣,当即让老姚带上,去找王三告。

远远地,程姗姗看见两个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将一个小商贩堵在一个巷子口。那小商贩突然掉转三轮车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后边还跟着一个**岁的小男孩。那商贩跑到巷子另一头,谁知,另一头的两个城管队员早已在那里守候着,逮个正着。车上装着半车西瓜,他们三下五除二把车上的西瓜卸下来,把三车轮拖走了。老姚跟在后边,远远地指着那个商贩,说:“他就是王三告,还有他照顾的那个男孩。”

程姗姗和老姚赶到王三告身边,王三告已经把那些西瓜堆在一起。王三告蹲在地上,愁眉苦脸,他身边的男孩手里提着一个大西瓜,正努力地往西瓜堆顶端放着。程姗姗没和王三告打招呼,支起画架就画了起来。程姗姗一共画了两幅画,用去了半个多小时。

很快,小圣琪和男孩熟络起来,亲密得像一对兄妹,一起在巷子里追逐嘻闹。

程姗姗把其中一幅画送给王三告留作纪念,把另一幅画题名《卖瓜》,拿给王三告看,问他有什么感觉。王三告笑了笑,表示没有什么意见。程姗姗再看王三告跟前的男孩,突然觉得这个男孩好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道,“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我叫穆圣翕。”

“穆圣翕?”程姗姗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四年前的场景……

“俺娘是来找俺爹的。”“你爹是谁?”“俺爹是山东大汉。”程姗姗问:“你爹为啥离开你们?”“俺娘说俺爹是出门子啦。”“啥是出门子?”小圣翕把嘴一撇。“连出门子都不知道,出门子就是挣大钱去了。”

…………

是的,他就是穆圣翕,就是臧小六从山东带到江南的那个男孩,就是穆兴旭告诉她的丢失的那个男孩。一时间,程姗姗的心口不由地咚咚直跳。

程姗姗一时间为自己的奇遇感到惊讶不已。

回到沧浪画室,程姗姗想,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穆兴旭?她狡黠地想,如果现在就告诉穆兴旭,他的儿子穆圣翕就在苏州,在他的一个老乡手里,他一定会马上告诉臧小六,他和臧小六的关系会不会因此而缓和?

就在程姗姗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这边叫玉珠的女孩,已经有人找上门来。那人三十岁上下,一头长发,自称是女孩的爸爸。程姗姗追问:“你为何打骂自己的孩子?”那人不耐烦,“我管教自己的女儿,关你屁事。”

程姗姗较上了劲,说:“这事我管定了。”“哟嗬,谁啊你?听口音上海来的吧?告诉你,这是苏州。在苏州还没有我长毛贼怕过的人。”

长毛贼?程姗姗似乎听穆兴旭说起过,他是因为苏州的长毛贼进的监狱。

程姗姗说:“好吧,孩子我可以交给你,但你得保证不再打骂她,多可怜啊还这么小。”“行行行,我答应你。”男人不耐烦地胡乱点着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那个叫长毛贼的男人拐过一个巷子,走得不见踪影了,程姗姗还在心里想,这么壮实的一个男人,竟然没有一个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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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这狡黠的滋味

第二十四章 不矫情,不造作,不离弃

臧小五突然从山东跑到上海,在江桥批发市场找到穆兴旭,穆兴旭不知臧小五所来何故。

臧小五说:“我来是摸底苍山人在上海的分布情况的,找你只跟你说一句话。”“有话直说吧。”穆兴旭坦言。

“你既和上海的画家相爱,为什么不结婚?你不结婚,小六就不肯答应周元喆,你想耽误她一辈子?别忘了,你的案子还没了结,你是有案在身的,我可以随时拘捕你。”

臧小五走后,穆兴旭陷入深深的思绪中。难道,他和小六间的情缘真的尽了?不,是已经尽了?也许,真的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正像臧小五说的,如果他不和程姗姗结婚,小六就不肯答应周元喆。他和臧小六的关系就像一顿宴席,吃完了,是该适时站起身,离开餐桌的时候了。

经过一个昼夜的思虑,穆兴旭决定结婚,和程姗姗结婚。并且很快找到程姗姗,表达了和她结婚的意愿。

程姗姗听了穆兴旭的表述,哈哈大笑。“你凭啥娶我?”穆兴旭说:“凭咱一条硬汉子!”

程姗姗歪着脑袋,看着穆兴旭,看了好长一阵子,最后爽快地答应了。

穆兴旭说:“咱是卖菜的,就按卖菜的路子来。前不久一位《农民日报》的记者,以‘八百公里跟车记’为题,记录了苍山菜农被盘剥被刁难的运菜历程,咱也来一场不一样的婚礼,千里飞红,怎么样?”

千里飞红,啥意思?程姗姗不解。“到时候就知道了。”穆兴旭避而不答。

“好吧,我就用画笔画下这场独特的婚礼。”程姗姗说。

一九九二年四月六日,穆兴旭和程姗姗坐上从苍山发往上海的运菜车。这是一辆东风货车。装车,苫盖,打捆,忙活了半天,满载十六吨黄瓜和茄子的东风货车启程了。平时,菜车一般都是傍黑儿启程,今天是穆兴旭和程姗姗结婚大喜的日子,南方人的习俗,新人要在傍晚进家,入洞房。穆兴旭和程姗姗的婚房布置在上海,要赶吉时,所以,菜车提前半天出发。

同车的还有副驾驶小马。为了渲染婚礼的气氛,穆兴旭用红绸子系了一个大大的喜字,挂在车头上。

途经高邮,小马惶恐地说:“前面的检查站,可是雁过拔毛最厉害的地方。”果然,当菜车开到乡政府附近,站在路旁的七八个人,有的身着警服,有的穿着工商制服,其中一个佩戴“红袖章”的带班检查员,不问青红皂白,不容分辨,张口让交五百元。

检查员手里握着小本本刚要开罚款单,看到车头上的喜字,再看看程姗姗一身红彤彤的新娘装扮,先是一愣,既而义正词严地说:“想逃避罚款,什么招数都用。”

“别,车上拉的可是正儿八经的新娘子,行个方便吧?”小马急忙辩解。

“咳,打扮得跟真的似地。”

“您不信呢,真的是结婚,我们老板和老板娘。”

“婚车?为什么还装着蔬菜?”

“我们老板就是贩菜的。”

穆兴旭再三恳求,没用。一名穿工商制服的人抓起穆兴旭的手提包,径自拿走了三百元。接下来,穆兴旭又被叫进路旁的办公室。当程姗姗跟随进去,有人大声训斥:“出去等着!”

由于是下午,运菜车一般不在这时候经过,因此,这间办公室的窗外,只有两个货主等候交款放行。他们看着一辆披红挂绿的运菜车也被拦截下来,围过来看西洋镜。其中一位是畜产品加工厂的,他气愤地说:“我们从浙江购进五吨羊毛,在当地已交了检疫费,可到这儿硬要再收一百五十元。现在我们身上只剩下四元钱,连途中的饭费都没有了。”穆兴旭听了,从身上掏出二十元钱塞在他手里,当做一路上的饭钱。那人连连摆手,“萍水相逢,怎么使得?”“谁让咱碰在一起了,都遭一样的罪,何必那么生分。”另一位的情况更令人扼腕,拉一车茄子,被查,因为交通局把140车型误写成141车型,尽管交通局已予更改,仍不管用,还是被罚款一百元。

最后,税务员对穆兴旭宣称,其中二百元为营业税,八十元为超宽,五元为教育附加,十五元为城市建设税。”然而,穆兴旭的运菜车基本没超过车厢板外五公分的标准。

按规定,运销者应在销地纳税。程姗姗愤愤不平地问:“不在这里销售,为什么还要交营业税?”其中一个穿工商制服的回答,“不在这里销售也得交营业税。”

程姗姗辩解:“现在国家要求撤掉滥设的关卡,制止乱收费乱罚款。”

穆兴旭把程姗姗拉到一边,给她补习功课。你不知道,现在搞流通太难了,走州过县,几乎处处都收费,站站都罚款。农民贩运一车菜,少则被罚款数百元,多则上千元。为了躲避关卡,不少运销户钻山道,走夜路,忍受绕路的艰辛,甘冒生命的危险。不少人受不了这种刁难和盘刮,索性收摊不干了。其中一位苍山的菜贩,跟亲戚朋友借了五百元钱,懵懂然挥别老家苍山,押着一车大蒜前往苏州,路上,由于车辆手续不全,被查扣。五十元的罚款单一开出来,他当场就被那张轻瓢飘的纸条吓傻了,哆哆嗦嗦掏遍全身,连毛票、钢崩加在一起,只凑了四十五元,几经哀求,总算放了行。等他的大蒜到达苏州,行情已经大落,他赔得血本无归。靠着老乡的接济,他才回到苍山。

为了深化流通体制改革,发展全国统一市场,特别与城乡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蔬菜等鲜活农产品运销,中央三令五申鼓励农民以各种形式进入流通领域,确保货畅其流。但一些地方关卡乱收费乱罚款的违纪行为仍屡禁不止。县县有关,处处有卡,车过罚款,雁过拔毛,重复征税,重复收费,名目繁多。致使城乡市场脱节、农产品流通渠道不畅。为什么罚?则含糊其辞。农民生产出来的东西只好烂在本地,农民只好窝在家里继续受穷。对检查农民运销货车的沿途站卡,到底哪些是依法该设的,哪些是非法乱设的?对农民收费罚款,到底哪些是合法罚的,哪些是乱收乱罚的?谁也说不清。

穆兴旭好说歹说,软磨硬泡,磨了半个多小时,嘴皮子都磨破了,最后交了二百元罚款,另花了六十多元买了一桌喜酒才放行。

离开检查站,一个身穿警服的把程姗姗尚未画完的一幅检查站的画作扯下来,以涉嫌非法宣传为由没收了。

接下来,大家心情都很沉闷,谁也不说一句话。为了确保按时赶到上海,赶上大婚吉时,也为了早一点把蔬菜运到,穆兴旭和小马轮流开车,除了下车检查轮胎和车况用去几分钟,两个人没耽误一点时间。

晚上六点钟,运菜车驶进上海江桥蔬菜批发市场,这才被市场里早已期待多时的人们簇拥着,打闹着,气氛变得热烈起来。

小马去卸菜,然后就在车上睡一觉,等找到往山东方向的配货,就赶回家,然后再装上蔬菜再来上海。穆兴旭和程姗姗则在喜闹的人群中和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迈进洞房。

程姗姗拉着穆兴旭的手,问:“你能一辈子都对我好,不离不弃?”

穆兴旭说:“山东男人不矫情,不造作,对自己的女人,当然不离不弃。”

程姗姗扑进穆兴旭的怀里。

穆兴旭继续说:“只所以把婚车和运菜车合二为一,从山东开到上海,而不是把你从上海接到山东,就是让你了解一个菜贩的真实生活,让你明白穆兴旭永远是上海的女婿,是程姗姗辛苦赚钱的顾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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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兴旭出人意料地和程姗姗结婚了

第二十五章 圆滑与世故

穆兴旭的修理铺在冯大伟的经营下,真的发展壮大成修理厂了,车辆改装,平轮补胎,汽车烤漆,新车装簧,样样都行。这些都是冯大伟的功劳,是他一点一点经营起来的。

在苍山,只要一提坦上崮汽车修理厂,没有不知道的,冯大伟也因此成了远近闻名的修车师傅。谁有什么小小末然的活儿都愿意找他,他也热情,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不换零件还不收钱。

冯大伟没想到臧小五主动找上门来,看望他,始料未及。

冯大伟一个人身处异乡,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派出所那个地方,包括与派出所有关的人和事,他一概不想答理,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对臧小五,冯大伟既厌恶又畏惧,特别穆兴旭一回南乡,他更孤单。

臧小五问:“最近生意可好?”冯大伟不知道臧小五是何用意,不敢随便答腔。

“穆兴旭这个修理厂,多亏你来照顾,全是你的功劳啊!”臧小五又说。

冯大伟谦虚几句,仍然摸不清臧小五的来路。“您有事啊?”冯大伟问。

“没啥事情,随便看看。”而后,背着手走了。

冯大伟随后给穆兴旭打电话。穆兴旭说,臧小五刚给他打过电话,在电话里还把修理厂夸了一番。问我什么时候回山东。

其实,臧小五并不是随随便便去看穆兴旭的修理厂的,他是审视一番穆兴旭的这些家业,看看能打造出什么有价值有份量的东西。因为,他想利用穆兴旭的这些发展成果往他身上贴金。原因很简单,臧小五还十分年轻,仕途宽广,他想往上爬呀。

穆兴旭回到苍山,程姗姗也一起跟着来了。臧小五听说了,迫不及待地来见穆兴旭,摆酒为他们接风。“你们结婚太过简单,我也没能及时送你们件像样的礼物。”臧小五客气着。穆兴旭对臧小五的话,半真半假听着。他的话,怎能随便相信呢。

席间,臧小五说:“结婚是人生的大事。男人嘛,只有结了婚,才会认真考虑事业。”穆兴旭点着头,表示赞同。“你看,你们这一结婚,我还真有点闪忽的慌。弟妹,从此,我这位兄弟就托付给你了。”程姗姗报以微笑,带着明显的上海女人的依人之状。

穆兴旭干巴巴地应付着臧小五。臧小五一边夹菜,一边问穆兴旭:“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没啥打算,按部就班。”

“怎能没有打算,你没见小平南巡讲话后,有点能为的人都开公司挣大钱去了。你有这么好的基础,为什么不开个公司?”

“开个公司?”穆兴旭从未想过。“我这样不是挺好吗?”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这样几台车跑来跑去,是小打小闹,注册成立个公司,是大干。”

“还不都是贩菜挣钱?”

“同样贩菜,有了公司,就能贷款就能融资,就能大干。没有公司,什么也办不成。这就好比一个人,只有结了婚,才能生出一大群孩子,才能干更多的事情。不结婚,就一个人,势单力薄,光杆司令一个。”

这回穆兴旭听明白了,也听出了兴头,一连和臧小五碰了三大杯。

穆兴旭决定成立一个蔬菜运销公司。程姗姗说:“咱去上海,在上海开个公司,那里是大都市,有发展头。”穆兴旭想,自己结婚结到上海,如果再把公司开到上海,整个人都成了上海的,还不得把娘气死。穆兴旭想在苍山开公司。

臧小五也说:“弟妹说的有一定道理,上海是个大地方,有发展前景,”臧小五附合着程姗姗。臧小五这个人就是这样,眼皮子活,瞅着人家的脸说话,顺着人家,不和人家犯犟,说话办事透着圆滑与世故。“但是——”他又说但是,这时候才真正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上海有那么多大公司,谁会理会一个刚刚起步的小公司。如果在苍山,就不一样了。苍山是个小地方,迫切需要发展,县委和县政府会积极扶持,这有人帮和没人帮它能一样吗?”

穆兴旭觉得臧小五的话有道理。“就这么定了,苍山,就在苍山。我是苍山人,怎能到外地开公司?”

穆兴旭满以为他娘那个老金彩听了会高兴,不曾想,老金彩扑搂天扑搂地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老金彩指着穆兴旭张口就噘:“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一走这么多年不说,娶个媳妇,还把自己娶进去了。你想想,天底下哪有娶媳妇娶到丈母娘那里的?他想走就走的一干二净,回来开公司,门都没有。”

老金彩堵在门口,不让穆兴旭进家门。

显然,老金彩真生气了,气糊涂了,鼻子一把泪一把。左邻右舍劝,不顶用,小六娘来劝,也不顶用。派出所的民警来劝,还是不顶用。穆兴旭在一边干着急,说不进话,他娘根本不听他说话。程姗姗在上海长大,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上海人吵架,一般边吵边撤,很少撵着上的。此时此刻,她就是想说道几句,见老太太这样痛哭流涕,也没有应对的话儿。

最后,还是臧小五来把老金彩劝回家去。

臧小五说:“婶啊,小旭子回来开公司,不就是回来守着您的吗?”老金彩止住哭声。臧小五继续说。“再说,小旭子回来开公司,是为咱镇子发展,你把他骂回去了,咱镇子还怎么发展。不发展,咱怎能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婶,小旭子去留就您一句话。去,镇上的人就擢你的脊梁骨。留,镇上的人就跟你竖大拇指。”老金彩拍拍腚上的薄土,撅拉撅拉进屋了。

穆兴旭的这些家底子,包括修理厂、蔬菜购销、冷鲜运输三个部分。臧小五说:“公司运作开后,还可以经营汽车配件,加油站。”穆兴旭想,臧小五知道的还真多,可惜当了个破所长,要是做生意,肯定是个大老板。

在臧小五的支持下,穆兴旭的公司很快注册完成了,还在镇上划了一块地,板板正正盖了一座两层的小楼,作为办公场所。正如臧小五说的,山东坦上蔬菜运销服务公司挂牌营业的那天,县上、镇上的领导来了一大伙。坦上崮人纷纷另眼看待穆兴旭。在他们眼里,穆兴旭已经不是那个流落江南打架斗殴的小混混,而是一个财大气粗的菜老板了。

穆兴旭的公司在苍山注册完成,缴税当然缴在苍山,臧小五功不可殁。次年,两会之后,臧小五顺利地当上了坦上崮镇副镇长,兼坦上崮镇派出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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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小五的圆滑与世故

第二十六章 憨

摆平了长毛贼,生意暂时安稳下来。 臧小五的一个电话,又让臧小六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臧小五在电话里说:“小六,穆兴旭和上海的那个女的结婚了,你知道吧?你就别磨叽了,上次我跟你说的,你和周元喆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周元喆,周元喆——臧小六一边摆弄着电话,一边寻思着。周元喆是个好人,可他仅仅是个好人。爱人是什么?臧小六又一口说不清楚。

“你认真考虑考虑,啊?”

臧小六撂下电话,心里想着穆兴旭,五年了,他终于和那个上海女人结婚了。臧小六心里清楚,总会有这一天的,只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她的心里竟空落落地,仿佛蚕抽去了丝,不再是蚕了,变成了茧子。她甚至心里有些悔恨,悔恨自己的心太冷,话太绝,不该把穆兴旭逼到天涯海角,把他逼进那个上海女人的怀里。可是就算这样,他也不应该和那个上海女人好上呀。难道,他们之间,十几年的情份,一点也不值得留恋吗,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穆圣翕呢。

臧小六想不明白。

其实,穆兴旭和小圣翕根本没在一起生活过,怎会有刻骨铭心与牵肠挂肚,圣翕其实算不得他们之间的纽带。现在,他已经结婚了,而她,却还憨憨地记挂着他,傻傻地顾盼着他。也许有一天,他会找到穆圣翕,却再也解不开他们之间的疙瘩。

再过几天,就是苍山县委县政府召开“纪念蒜薹事件五周年座谈会”的日子,她已经接到主办方的请谏。相信穆兴旭也一定接到了,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在苍山见面了。穆兴旭真结了婚,要不要补送一份礼物呢?臧小六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说是座谈会,其实规格非常高,有上级来的领导,有专家学者,也有种菜大户。县六大班子成员全到齐了。从南方匆匆赶回来的菜老板们,个个精神饱满。会议期间,臧小六惊喜地发现,她哥哥臧小五的岳父已经从坦上崮镇调到了县里,担任农业局的局长。这次会议,正是他筹备起来的。五年之前,还对蒜薹事件讳莫如深的县委县政府,如今已不再回避,而是把转换政府职能作为发展苍山蔬菜,力促农民增收的跳板。例如对种植户实行无息贷款扶助,对出门卖菜的人免去了各项附加费,鼓励他们走出去。会上,县领导表态,成立蔬菜发展局,统筹苍山蔬菜产销交流合作,支持“纪念蒜薹事件五周年座谈会”,表示要一届一届地办下去。

午餐的时候,臧小六在人群中找到穆兴旭的身影,看上去,穆兴旭成熟稳重了许多,更有男人味了。这样的男人,她怎能撒手呢?她没有,她只是对他撒撒气而已。哎,山东男人,心眼就那么直,连撒气和撒手都看不出来。其实,穆兴旭也在人群中努力地寻找臧小六。当他捕捉到她的目光时,她本能地躲避开了。穆兴旭走到她的身后,小声地问:“你也来了。”臧小六侧身点点头回应。“听我哥说,你结婚了。”穆兴旭点点头,“是。”“她一定很漂亮吧。”

穆兴旭不好正面回答臧小六的话,于是转移话题,“你那边,有穆圣翕的消息了吗?”

原本内心柔和的臧小六被穆兴旭的问话刺痛了。“你都抱得美人归了,还会惦记着圣翕?你记好了,圣翕和你一丁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臧小六饭也没吃,就离开了。她已经累了,不想再逗留下去。现在,她和穆兴旭再也没有瓜葛,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从此以后,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回到宾馆里,臧小六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她从没像现在这么伤心过,她要把所有的苦楚,所有的辛酸,一骨脑儿全倒出来。

臧小五找了好多个房间才找到臧小六,见臧小六满脸泪痕,一猜就是因为穆兴旭。他径自找到穆兴旭,把他拉到一边去。穆兴旭任由臧小五拐带着,不作抗争。说:“臧小五,你又要打我?我还是不还手,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不,我不会再动手的,那是粗人干的事情,咱们现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那么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问问你,你的婚礼好不风光,你现在是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为什么还欺负上六,害得她在宾馆里哭得脸跟桃子似地。”

“我没有欺负小六,这几年,我一直在找圣翕,也一直在求小六原谅,可是小六她——她一直放不下过去的事。”穆兴旭说。“我发誓,一定找到穆圣翕。”

“你发誓一定找到穆圣翕?找到又怎样,把他还给小六,对不对?”臧小五愤怒地指着穆兴旭。“告诉你,姓穆的,你与其找到圣翕,还不如干脆找不到,那样小六就不会一次次受到伤害。”

“小五,你以为我就没受到伤害?你以为我是快乐的吗?我穆兴旭说到做到,一定找到穆圣翕。”

会议结束了。臧小五要小六回家住一天,臧小六不肯,当天晚上就乘车回了苏州。此刻,臧小六只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好好地梳理一下这几年的生活。她想,自己这几年真是憨实心了,实心得连火棍头子都戳不透,现在真该好好想想今后的生活啦。周元喆,她跟他没怎么接触过,说不上来是好还是不好。哥对他挺照顾的。听说,上中学的时候,他曾经炽烈地暗恋过崔萍萍,凭着女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得到她的嫂子崔萍萍还对当初的事耿耿于怀。她要是跟他结了婚,崔萍萍心里能放得下吗?

臧小六找到许文娟,把自己的心思跟许文娟讲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许文娟竟然支持她跟周元喆结婚。许文娟说:“你和穆兴旭只是青春时期的伙伴,只有激情,此后这么多年,你们一直没在一起,怎谈得上感情。他和那个上海女人结婚,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天天在一起。青腾只缠绕身边的树杆,爱来自于亲密的依偎之中。”

臧小六觉得许文娟的话有道理,别看她生意做得大,在生活方面,还不及许文娟的一个零头。

第二十七章 较真

程姗姗来找臧小六,臧小六对她说:“你们结婚,我还没考虑好送你们什么礼物,你就忙不迭跑来了。”程姗姗说:“我不是来向你讨礼物的,我也没有必要来讨礼物。”“有必要呀,你现在是转正的穆太太啦。”“小六姐,听你这话,你对我有成见呀。”“我对你没有成见,只是你没有必要来见我。”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较上了劲,纵然朴实如臧小六这样的山东女人,见到自己旧时情人的情人,也是针尖遇到麦芒不相让。

程姗姗说:“小六姐,我来是告诉你穆圣翕的下落的。”

臧小六迟疑地望着程姗姗,不相信似地,“你有这份心思?”

“千真万确。”

程姗姗把如何到苏州开设画室,如何遇见穆圣翕的经过跟臧小六讲了一遍。程姗姗还把那幅《卖瓜》的画幅取出来给臧小六看。画面上,蹲在西瓜堆边上的一个男孩的确与穆圣翕有些神似。“你告诉穆兴旭了吗?”臧小六焦急地问。“还没有。”“既然这样,我得好好谢谢你。”“谢倒不用,小六姐,你只要能理解我和穆兴旭当初的约定就行。”“什么约定?”“只要穆兴旭再回上海,我们就还爱,能爱,一定得爱。”

臧小六听了,半响没有话语。她这才想起来,当初为什么穆兴旭在坦上崮镇弄了修理铺,为什么不再回上海。臧小六说:“好吧,谁让咱们都是女人呢。”

臧小六把程姗姗送回去,当即去浒墅关找穆圣翕。

凭臧小六在苏州的声望,很快,就在浒墅关运河拱桥下找到那位叫王三告的山东人。王三告正在卖瓜,穆圣翕并不在他身边。臧小六说明来意,王三告看着臧小六,说:“圣翕跟我讲过,他的妈妈叫臧小六,他的爸爸叫穆兴旭,如果你要领走,我不反对,只是要穆兴旭亲自来,我和他有旧事重提。”“有什么旧事,能不能和我讲一讲。不管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你,因为你收留了我的孩子。”“我不是因为照顾了穆圣翕,对你有什么索取,你还是叫穆兴旭来吧。”“我能不能先看一看孩子?”“他要到下午放学以后才来这里。”

臧小六一直等到下午穆圣翕放学后,穆圣翕背着书包从拱桥那边走过来,臧小六远远地看着穆圣翕,尽管个子高出了一头,轮廓还是那个轮廓。穆圣翕悲喜交集,眼泪涮涮地往下流。她真想冲上去,一把抱住他,可是她不能。从一九八七年到现在,整整五年时间过去了,也许他已经淡忘了。毕竟,八七年和现在有了天壤之别,如果她猛然奔过去,他会感到非常突然。

等穆圣翕放下书包,臧小六才走过去。王三告告诉穆圣翕,臧小六是老家来的亲戚。

收摊后,臧小六让王三告和穆圣翕坐上她的车,从浒墅关飞奔来到南门,来到曾经和许文娟一起住过的居民区,来到红旗旅社。只是原来的红旗旅社已经拆掉了,建成了苏州国际饭店,门前的马路也拓宽了。臧小六在国际饭店请王三告和穆圣翕吃了饭。穆圣翕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地方,显得异常兴奋。当他得知坐在他面前的这位老家的亲戚叫臧小六时,穆圣翕说,“我娘也叫臧小六,几年前,她带着我在刚才的地方卖生姜,每天都会给我一毛钱,让我买糖吃。”臧小六问:“你娘长得什么样儿?”“和你一个模样,只是没有你穿的漂亮。”

当晚,臧小六把王三告和穆圣翕送回浒墅关。

臧小六去了一趟上海,把找到穆圣翕的消息告诉了穆兴旭。穆兴旭喜出望外,兴奋不已,当即和臧小六一起赶往苏州。一路上,穆兴旭不停地叫着穆圣翕的名字,找到穆圣翕,他似乎有了翻身的机会,尽管穆圣翕不是他亲自找到的。

见到王三告,穆兴旭一眼就认出来了,很是激动。王三告则板起脸,质问穆兴旭为什么要拐卖他的闺女。穆兴旭说:“我没有拐卖你的闺女,当初,你的母亲不要那个女孩,而苏美琴又不知去向,我想她极有可能在她娘家,无奈只有把你的闺女给她送去。是你的岳母让我帮她把你闺女送去一个亲戚家的,我并不知道她要卖掉你的闺女呀。”

“你没拐卖我闺女,警察为什么抓你?你为什么又要逃跑?”

天地良心,真是天大的冤枉。穆兴旭感叹。“说来话长,恐怕不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的。”

“恐怕这事你说不清。”王三告说。

“这事我一定能说得清。”穆兴旭说。

下午,穆圣翕放学回来,王三告告诉穆圣翕,“你不是一直念着你爹你娘吗?现在,你爹你娘就站在你的面前了。”

穆圣翕望着臧小六和穆兴旭,他的思绪像一团棉花被一点一点地扯开,找到那遥远的记忆。模模糊糊的记忆里,他娘带着他,从苍山一路走到苏州,又一路走到上海……然后,没错,就是眼前的这个高大的山东汉子,带着他去买玩具,然后去饭店吃饭,被两个人掳走了,卖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娘——”穆圣翕突然眼圈一红,扑进臧小六的怀里。“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我娘,娘——”

臧小六早已泣不成声。她没想到事隔五年,她还能见到她的孩子,这真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真要离开王三告,穆圣翕竟有些舍不得,哭了一天的鼻子,最后央求,等他去一趟安徽,当面谢完大妹,才能跟臧小六回去。

“大妹是谁?”臧小六不解地问。

“大妹就是买我的那家人,姓曹,他有三个闺女,分别叫大妹、二妹、三妹。是大妹最后把我放跑的。”

穆兴旭听圣翕这么一说,突然想起几年前遭遇的一次车祸,“没错,一定是那家,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心想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就没往深处想。”

臧小六听得稀哩糊涂,穆兴旭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穆圣翕说的大妹家一定是安徽曹明俊家。穆兴旭答应一定带穆圣翕去一趟大妹家。

临了,臧小六却不同意跟穆兴旭一起去安徽,理由是穆兴旭已经结婚了,他的身份已经改变了,她跟他一起去安徽算怎么回事。经过王三告的再三劝解,臧小六才勉强同意跟穆兴旭一起启程。

花了一天的时间,他们才赶到安徽曹明俊的家,这是靠近洪泽湖边的一户人家。曹明俊正巧在家。穆兴旭说明来意,并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曹明俊讲清楚了。曹明俊再看看穆圣翕,的确是当年买的那个男孩,当即愧色地给穆兴旭和臧小六跪了下去。穆兴旭请受不起,连忙扶起曹明俊。“你看,我把你撞了,这几年也没赶过来看你,已经怪不好意思了,哪还能受你的拜。”

曹明俊仍然不安地问:“兄弟,你真的不怪我?”“不怪你,你照顾了圣翕一整年,还得感激你唻。”

曹明俊摸着圣翕的头,“都长这么高了。”穆圣翕问曹明俊:“我跑了后,你没打大妹吧?”“没有,怎么会呢。现在呀,大妹已经到外边打工去了,能挣钱了。”穆兴旭让大妹去他那里上班,曹明俊爽快地答应了。

穆兴旭说:“老曹,穆圣翕依然是你的儿子。”曹明俊连连摆手,“哪敢呢,哪敢呢。”

“是呀,这孩子跟你有缘份,就这么定了。”臧小六说。

穆圣翕重新给曹明俊和他老婆磕了头,认了爹娘。三个人在曹明俊家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启程回了苏州。

第二十八章 你像我的姐姐,心头揣着月色

凌晨三点钟,苏州蔬菜批发市场里,近一千米的路边摊床挤得满满的,已有大批的蔬菜经营户早早摆好了摊床,在嘈杂的叫卖声中,商户们一天繁忙的工作开始了。 络绎不绝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构成了蔬菜市场最常见的一幕。然而,这个苏州最市井的商圈中不断涌现的草莽和恶棍,却是市场经济领域中最不易为人察觉的吸金者,他们巧妙地聚集和分配财富,将成本转嫁给千万市民。长毛贼就以 “长毛子”自居,和臧小六这样靠着双手创收的经营户相比,这些摇身变成所谓成功人士的草莽恶棍,真可谓寡廉鲜耻。

长毛贼一伙人对臧小六的骚扰并没停止,从上往下统不了,就从下往上统。他们先从进货商下手,让所有卖生姜的客户都去臧小六那里进货,然后,每斤收取五毛钱。这样,看起来臧小六的销货量增加了,其实不然,长毛贼是在有计划地绑架臧小六,和臧小六一起统生姜,以达到他谋取利益的目的。等到进货商稳定了,长毛贼又要求从臧小六那里每斤再抽取五毛钱。这样,每交易一斤生姜,长毛贼就可以分得一块钱的利润。实际上,长毛贼是不做生意的,他只是在利用他人的交易行为从中谋利。整个苏州每天要消耗多少生姜?这样一天下来不得了。这一块钱最终由消费者来买单,从而直接抬高了生姜的价格,破坏了市场秩序。

李飞忍受不了这种欺侮,气得一遛倒坐子。更可气的是,王良材竟也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李飞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质问王良材:“你另拜山头,我不反对,至少也得吱一声吧?”王良材回答:“不是我不追随你,是你不够狠,没有大哥的样子。”“你——”李飞握起拳头就要擂王良材。王良材把头一伸,“你打,让你打。”李飞说:“我懒得理你。”

李飞不给王良材抽利钱,王良材纠集了五六个马仔找上门来。王良材说:“手下的弟兄们要吃要喝,你不抽利钱,弟兄们若是动起粗来,可怪不得我。”李飞把王良材推到一边,说:“去,让长毛贼来。”“哟嗬!口气不小呀!想见长毛子,得先问问弟兄们。”七八个马仔一哄而上,对李飞动起手来。李飞见王良材动起真格的了,“王良材,你不是个人玩意,我和你缠了。”抓起屁股下面的板凳跟马仔们缠到一起。然而,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马仔们五六个人,李飞身上早挨了两刀,血流了一地。山东人见了血更勇。打斗中,李飞夺过一位马仔的砍刀,朝马仔们玩儿命地砍去。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王良材见李飞杀红了眼,掉头跑了。这时候,臧小六闻听李飞正与人打架,疯跑疯跑,抓起一根自来水管左右开弓,猛扑过来。马仔们见状,一哄而散。

臧小六把李飞送到医院,其中一刀伤到了肌腱,已经露出了骨头。从此以后,李飞的右腿瘸了,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地。

李飞住院期间,臧小六一直在医院里守候,给他做可口的饭菜,给他擦脸,给他洗脚,无微不至地关照。夜深了,月亮爬上住院部大楼的窗台,照进病房里,银辉色的月光像从天空中撒下来似地。李飞让臧小六回去,臧小六怎么也不肯。李飞说:“小六姐,你真是我的姐姐,你就像这月光一样让人感觉亲近。”臧小六正深深地自责:“快别说了,你看我害得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小六姐,比起你的大仁大义,我受这点伤算什么。”李飞说。“我发誓,一定把长毛贼送进监狱,给你出这口气。”臧小六信誓旦旦。

臧小六已经无心经营买卖,上上下下为李飞的事奔波,最忙的时候,三天只睡过七个小时,走路都直打晃。经常有老客户给他打电话问:“你今天怎么又没菜啊?”她只好说:“这两天有事。”

其实,市公安局副局长赵鸿宾已经盯了长毛贼两年多了,已把长毛贼的罪证掌握齐了。正巧,机会来了,长毛贼与朋友到酒吧泡吧,因不愿意接受安检与酒吧保安人员发生冲突,长毛贼纠集王良材等二十多名马仔持刀将酒吧保安打伤。接到报警后,公安干警将长毛贼、王良材等人悉数抓获。警方从个案入手,先抓首犯,再抽丝剥茧,深挖细查,最终,把长毛贼、王良材等一伙黑恶势力一网打尽。

依据长毛贼和王良材交代,他们的犯罪经历和黑恶面貌展露在世人的面前。长毛贼、王良材等一伙黑恶势力利用组织威慑力,统菜、收取停车费,非法谋取利益。为了增强组织凝聚力,安排手下骨干成员以及底层马仔,在组织控制的地盘内开设赌场,安排马仔就业,在小超市摆设赌博机,甚至鼓励手下自主创业,开设酒楼、茶楼等生意,赚取钱财 。若手下人为组织打架进了监狱,长毛贼就会派人送钱,还会帮手下聘请律师。

随后,穆兴旭又举报,长毛贼和王良材把穆圣翕拐卖到安徽。对此,长毛贼和王良材供认不悔。法院一审判决长毛贼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拐卖妇女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六年,并处罚金六十万元。判决王良材以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拐卖妇女儿童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长毛贼和王良材一伙黑恶势力被打掉后,整个蔬菜批发市场一片欢腾,市场经营户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臧小六的心里也感到一丝欣,因为,她终于给李飞报了仇。

在看守所里,穆兴旭和臧小六专程看望了长毛贼,这一对江南冤家十年之后又一次见面,只不过不同的是,这一次长毛贼在监狱里而穆兴旭在外边。穆兴旭问长毛贼:“我有一件事情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拐走我的孩子?”长毛贼想了想说:“我恨你。”“恨我?因为啥?”“你抢了我心爱的女人。”

穆兴旭一下子想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长毛贼又说:“穆兴旭,我佩服你是一条山东大汉,我现在告诉你,王璎珞的墓就在西山,我对不起她,你代我向她道歉吧。”说完主动结束了会面。

臧小六转身望着穆兴旭,冷冷地问:“王璎珞是谁?”穆兴旭语塞。

穆兴旭和臧小六走后,又有一位老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看望长毛贼。他们不是别人,正是王璎珞的父亲和王璎珞的女儿。长毛贼看着这个被他打骂惯的畏怯的女孩,说:“往后,你就带着她吧,把他养大,孩子终究是无辜的。”

一个暖洋洋的春日的下午,穆兴旭带着穆圣翕、臧小六、程姗姗、许文娟、李飞来到西山,王璎珞的墓前,焚香祭拜。望着那徐徐燃起的烟雾,臧小六的内心五味杂陈。

你像我的姐姐,

心头揣着月色,

月光静止不动,

你的心事重重。

……

不知是哪一位无名诗人的诗句,印证了臧小六此刻的心情。

一切都过去了,臧小六独自转回身,朝着远处浩淼无边的太湖走去。此时,太阳就要落山了,西边的天空渐渐升起一轮半圆的月亮,臧小六知道,这将又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第二十九章 红

臧小六结婚了,臧小五亲自做的媒人,新郎正是周元喆。

对于周元喆,或许我们应该知道的更多,比如,他对崔萍萍的暗恋,比如他去甘肃当兵。王之涣的那首《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远远奔流而来的黄河,孤零零耸峙在高山中的玉门关,哀怨的杨柳曲。也许,中学成绩一般又一般的周元喆,还不能深入理解这首诗的意境。然而,作为一名戎守边塞的军人周元喆,却又感同身受。周元喆值守的地方就在黄河岸边,他认识了一位漂亮的甘肃女孩,每天都把一只折叠的小纸船放进河水里,那小船顺水流而下,一路向东,风雨无阻。女孩是火车站站长的女儿,叫柳红,她爱上了一个帅气的男孩。他们偷偷地约会,在山野上,在黄土地里,在小树林里。男孩问:“柳红,你什么时候嫁给我?”柳红说:“等这柳枝发出新芽的时候。”男孩激动地把柳红抱在怀里,怯怯地吻了她。可是那个男孩家里很穷,柳红说当站长的爸爸不同意他们来往。男孩听了,伤心地去了呼伦贝尔,相约一年之后再见,到时候他仍然一无所有,她就另嫁他人。一年之后,当男孩怀揣一摞钞票来找柳红,柳红低下头,不敢正视男孩的眼睛,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男孩的心头。男孩不停地追问,柳红告诉他,她已经嫁人了,丈夫是个商人,很有钱,家里还有一辆轿车。柳红愧疚地对男孩说:“原谅我吧,夜莺毕竟不能靠童话生活。”男孩失望地顺着黄河一路向东走去。柳红等啊等啊,她想亲口告诉他,她说的那些话不是真的,可是男孩再也没有回来。

周元喆与柳红交换着彼此对爱的理解,加深着他们之间的友谊。与柳红的这段友谊支撑着周元喆,度过那段失去崔萍萍的日子。

回到坦上崮镇,周元喆还保持和柳红的通信联系,彼此都取悦着对方,谁也不愿挑明那句话。直到有一天,周元喆告诉她,一位叫臧小六的大嫚答应要嫁给他了,柳红收到信后,很快给他回了信,内容只有三个字:祝福你。

婚礼按部就般地进行,没有大惊,也没有大喜。一九九三年这一年,臧小六和周元喆均已二十七岁,属大男大女的年龄。臧小五瞅着臧小六,说:“你现在事业有成,让人好生羡慕,现在只差有一个家了,应该精神点才是。”臧小六点点头,“知道,我喜得上哥。周元喆是个好男人,我既然答应和他结婚,我就不会后悔。”“这才是哥的好妹妹。”臧小五高兴地说。

臧小六、周元喆的婚礼与臧小五、崔萍萍当时的婚礼一样隆重,来了许多亲朋好友,李飞和许文娟也特意来了,穆兴旭和程姗姗也来了。这位昔日的恋人给臧小六送了四季四套床上用品,以娘家人的身份给了臧小六一份厚重的结婚礼物。臧小六看着那一大摞床上用品,眼睛湿了,鼻子红了,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是想哭,痛痛快快地哭。她一下子想到了赵传的那首歌曲:

…………

你劝我灭了心中的火

我还能够怎么说怎么说都是错

你对我说离开就会解脱

试着自己去生活试着找寻自我

别再为爱蹉跎/何必为爱蹉跎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

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第一次握你的手指间传来你的温柔

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后

谁知道会有多少愁多少愁

…………

曲终人散,新婚之夜,当这场婚礼最后只剩下周元喆和臧小六这一对男女主角,接下来该发生的将要发生的事情不言而喻。宽衣解带后,臧小六突然变得紧张和不安起来,她奋力推开周元喆,以至于用力过猛,周元喆一个趔趄,仰面躺倒在床跟前。周元喆恼羞成怒:“你——你这是干什么!”

臧小六一言不发,胡乱穿上衣服,用红缎子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倒头睡去。

臧小六和周元喆结婚,只是形式上的,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身体上的接触,没有心灵上的交融,有的只是无耐、悲苦与伤痛。其实,臧小六非常想给他爱,给他理解,给他关怀,可是她就是做不出来,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她觉得十分对不起他,她内疚、自责,在心里骂自己自私自利。

周元喆是一个邮电局的小职员,知道自己一无所有,所以没有脾气。一整夜,他都在想一个问题:树立一个男人形象的根本是什么?直到天明,周元喆下了一个决心,辞去邮电局的工作。第二天,尽管他还在婚假里,还是跑到邮电局,向所长提出了辞呈。所长十分不解,劝解道:“邮政、电信说分就要分家了,这个时候你辞什么职,你不辞职,这个所长早晚是你的。”然而,周元喆已经决定了。所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周元喆送出门。

周元喆不是一时头脑发热,打算辞职以后去种菜,这几年在邮电局上班十分清闲,还真把种菜这件事琢磨了许久。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臧小六,臧小六瞪大眼睛:“你疯了?”“我没疯,好的很。”

周元喆想,自己起步晚,起点就得高。他来到浙江,靠近上海郊区的地方,承包了二十亩土地,种植高档蔬菜。他种的蔬菜品种新,附加值高,全部使用生态肥料,消除了普通无机肥的污染,就连抗病虫害的农药也是生物农药,保证了蔬菜的绿色、环保、无公害。第二年,周元喆的蔬菜种植基地就扩大到五十亩,并且到北京引进了国内外更为先进的蔬菜品种进行试种。

三年之后,周元喆的生态蔬菜种植基地已经扩大到两百亩,还专门聘请了两位农业大学的研究生帮他管理呢。生态棚里有美国加州西芹、日本芝麻菜、罗马球茎茴香、荷兰芹等二十多个先进蔬菜品种。这些从国外引进的蔬菜品种,都是在基地试种成功后才大面积种植的。周元喆还把进口品种与国产品种相结合,进行改良培育试种,不断创新蔬菜种植技术,增加蔬菜经营收益。在寒冷的冬季,每公斤这类高档菜能卖到二十至四十元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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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小六结婚了,新郎不是穆兴旭,而是周元喆。

你劝我灭了心中的火

我还能够怎么说怎么说都是错

你对我说离开就会解脱

试着自己去生活试着找寻自我

别再为爱蹉跎/何必为爱蹉跎

只是爱要怎么说出口

我的心里好难受

如果能将你拥有我会忍住不让眼泪流

第一次握你的手指间传来你的温柔

每一次深情眼光的背后

谁知道会有多少愁多少愁臧小六眼含热泪,说:“哥,我喜得上!

第三十章 让客人吃好喝好

吴江市的那片渔溏,大概有五十多亩的水面,臧小六和李飞已来过多次了。 他有一个梦:建一个属于苍山人自己的市场!一九九七年二月,新年刚过,臧小六联络了三个生意伙伴,投资三千万元,在这片洼地上填土造地,兴建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消息刚一传开就引来一位客人,臧小六和这位客人一打照面,当即认了出来,原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苏州毛毯厂的仇厂长。仇厂长连连摆手,说:“已经不是当年的仇厂长了。”臧小六连声道歉:“都怪我,当年害得你丢了职务。”“哪里,哪里,那只是改革开放的前奏曲。我还得感谢你呢,没有你,没有那八万块钱,厂子的资金链就断了,厂子也就停产了。”仇厂长风趣地说。“这几年,我一直在关注你,听说你要建市场,我也做了几年生意,手里有点积蓄,如果你不嫌弃,就参一股。”臧小六深受感动,当即欢迎仇厂长加盟市场,共谋发展。

如今改革开放,到处都在设立开发区,一个开发区方圆几十里常有的事。城市区域扩大了,物流人流聚集了,配套设施就要跟上。民以食为天,投入农产品物流与交易,是一个包赚不赔的黄金生意,这也是臧小六建设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的切入点。

说干就干起来。施工方是无锡标杆房屋拆迁公司。实际上,这个公司就是瘦高个子的,是西安女人孙蕊给臧小六引见的。臧小六并不知道瘦高个子的来拢去脉,瘦高个子的报价最低,臧小六就应允了。然而一个外地女人,要**自主建一个批发市场,谈何容易,身体力行早起晚睡自不必说,单协调各方面的关系就颇费心思。好在有李飞在身边帮衬,省去了臧小六许多心力。

工程进行到一半,李飞向臧小六报告,工程质量可能有问题,房屋主体工程出现裂纹。这是怎么回事?经实地考察,是由于地基未夯实,墙基塌陷牵引造成的。原来,瘦高个子为了赶工期,节省施工成本,在土方填埋的时候,偷工减料,蒙混过关。臧小六这才认识到一个门外汉的无奈,人家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你都看不出来。这可怎么办呢?臧小六左思右想,猛然想起穆兴旭曾经在工地上干过一段时间,也许他能想出点折子。可是自打从安徽回来,与周元喆完婚以后,很少跟他联系,也不知道他现在正忙些什么。

臧小六试着拨通了穆兴旭的电话,把事情简单一介绍,穆兴旭一听就火了。“建市场这么大的事,你竟一声不吭,真够大胆的!”穆兴旭急三火四从上海赶到苏州,看完施工现场,说:“你看,这个施工单位,连最起码的防护措施也没有,管理粗放,施工质量怎能保证,你快带我去见见这位老板。”臧小六打电话把瘦高个子叫来,穆兴旭老远一看,竟是瘦高个子,不由地心头火起,提着拳头奔了上去。瘦高个子正想招架,一眼认出穆兴旭,连忙往后退缩。“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把我拉出去仍了,我就找不到你了吗?”穆兴旭质问瘦高个子。“误会,误会。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瘦高个子躲避在臧小六身后。“好吧,既然有话好好说,你就说说这烂尾工程该怎么处理吧。”

“这个?”瘦高个子面露难色。“怎么?你还想赖帐?”

“不不不,绝没有的事,只是这返工的费用——”

“费用当然由你出了,另外,如因返工延误工期造成的经济损失也由你出。”穆兴旭说。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只是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容我回去开个会,讨论一下。”瘦高个子说。

“如果你不打算做这个工程,就在三天之内把工人和材料撤走,由我来做。不过你放心,前期的施工费,扣除烂尾工程的修补费用,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穆兴旭说。

“干,我干,而且一定给干好。”瘦高个子着急答道,他担心这个工程真的被穆兴旭接手过去。

“既然这样,你在三天之内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再议。”

才两天,瘦高个子就拿着修复方案来找臧小六,工程很快又热火朝天地展开。不过,这一次臧小六多了一个心眼,他聘请了一个懂建筑的工程师,连同李飞一起作为工程的监理。

三暑天到了,热浪一浪高过一浪。臧小六为了提高工程进度,保证施工质量,在工地旁边支了一个十印大锅,买来绿豆、白糖、红枣,从早晨熬到晚上,供那些施工工人解暑。钱买的身子饭买的活。臧小六明白这个道理。尽管只是一碗绿豆汤,工人师傅们却不约而同地对臧小六竖起大拇指:“山东的老板就是大方!”干起活来更卖力了,如期完成了工程建设任务。

出于对这位领头人的信任,苍山的蔬菜运销户们纷纷找她预订摊位,市场还没建成,八成以上的摊位就被预订完了。剩下的摊位都给了李飞和许文娟,反正资金已经回拢了。李飞不要,他说:“小六姐,我想去搞客流运输,你还是把这些摊位给许文娟吧。”

国庆节期间,江苏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顺利开业了。每至凌晨两三点钟,拿货的摊主络绎不绝。这些拿货的摊主很辛苦,两点钟就得起床,有的甚至还拿两次货,头天晚上十点钟到市场拿一次,那时候,地产菜刚刚进入批发市场。第二天早晨四五点钟再到市场拿一次,此时外地菜批得正欢。

观察了一段时间,臧小六发现一个问题,这些拿货的菜老板们早晨一般都不吃早点,等拿完货回去又得摆货理货,更顾不上。于是,她再一次在批发市场门口,腾出两间屋子,把那口十印大铁锅支上了,熬粥。小米粥、大米粥、玉米粥、地瓜粥、麦仁粥、豆粥……供来拿货的菜老板早晨喝上一碗。在山东,一般家里来了客人,山东女人总是忙前忙后,先让客人吃,客人吃好喝好,她们才吃。臧小六把山东女人的待客之道进一步引伸发挥,熬粥招待菜老板,既解决了他们的早餐问题,不至于熬夜把胃熬坏了,又暖了这些菜老板的心,促使他们多来批发市场进货。一碗粥能值几个钱,批一车菜回去,给她带来的利润绝不止这碗粥钱啊。

很快,批发市场里人流如潮,聚集了旺盛的人气,生意如火如荼。

第三十一章 牵肠挂肚

臧小六和许文娟在江南打拼,风风雨雨十年,早已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她们也把双方的男人作为礼物交换给对方,拉的详细得不能再详细了。

许文娟和卢二华生了一个闺女,取名卢小庄,一直呆在老家,跟着卢二华,如今卢小庄都十五岁了。臧小六一直牵肠挂肚放心不下许文娟。因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分开久了,就有隔阂。许文娟说:“他那个人,就知道种蒜,有什么隔阂。”“不是说他和你有隔阂,是你和他有隔阂。”“我?”许文娟摇摇头。“不管你摇头不摇头,回老家看到他依然种几亩地,你会觉得他窝囊。”

许文娟的丈夫卢二华,本来就窝囊,跟大队书记闹捌扭,被打成脑震荡。卖蒜薹卖进县委大院,差点蹲了监狱。如今,青壮男劳力,能蹿能蹦的,都到江南来了,能干大生意的干大生意,干不了大生意的干小生意,个个都是老板,只有他依然守着一块蒜地。

“所以啊,你们这情况,就是不合适。”

正说着,“嘀——嘀嘀!”一辆超长宇通卧铺客车停在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李飞跳下车,冲着门口喊:“小六姐,往后这儿就是站点了啊。”臧小六和许文娟从市场办公室跑出来,一看,嗬,大家伙!这么快就把车提回来了。“成!手续都办妥了吗?”

“一切就绪。”

臧小六看看李飞,二十好几的人了,至今没有家口,让他找一个,张口就说:“找不着,只有小六姐最好。”臧小六不知道李飞是否还因为她刚来苏州的那个夜晚对她仍有觊觎之心。现在,又因为和长毛贼打架伤了腿,臧小六更觉得对不起他,让她牵挂不已。

许文娟说:“我看李飞和孙蕊挺合适?”

许文娟一提醒,臧小六也觉得合适。“爱谁谁,和我不搭嘎。”李飞惊呼。

“和你不搭嘎还心惊?”

客车上路后,连李飞都没想到会有哪么多人乘坐。从山东苍山出发,途经常州、无锡、苏州,直达上海,全程高速。朝发午至,两天一个来回,座位都是满满的。特别年啦节啦寒暑两假,更是打不开阵势。一年之后,李飞又购了一台新车,两台车轮流发出,当日往返。李飞说,保守估计,在江南的苍山人有二十万了,你想想,这二十万人,谁家没有个红白喜事,寻亲访友什么的,来回穿梭在江南各大城市和苍山之间。

每当一辆满载苍山人的客车从老家回来,或者从江南开回去,臧小六都感慨不已。苍山人下江南,和闯关东、走西口迥然不同啊,他们肩挑手抬,举步千里,是惆怅,是迷惘,是重负。往返一趟十几日几十日,甚至数月时间。如今的苍山人,只消半日功夫就解决了,是效率,是信息,是豪迈。生意做得更大的,有了私家车,来回就更方便了。

许文娟往家里打电话,称农闲的时候,让她男人卢二华到苏州来,卢二华不愿意离开苍山,舍不得那片蒜地。没有办法,只有许文娟瞅空两三个月回去一次。寒暑假的时候,就让卢小庄坐上李飞的客车来苏州,母女团聚。

臧小六说,“这样不行!”

“你和周元喆就行?”许文娟说,“你以为你在江南,周元喆也在江南,你们就在一起了?还不是一个浙江,一个苏州,两个月都碰不到一起。”

“你这是抬杠!”“咋是抬杠?‘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有所得必有所失。以前咱们对重利轻情的商人不屑一顾,如今咱天天过着这样的日子。”

许文娟的话刺痛了臧小六,当天下午,她开车去了浙江,周元喆的蔬菜种植基地。

臧小六来找周元喆,真是稀罕。周元喆揩掉手上的泥巴,表示接迎。

周元喆忙前忙后,招呼臧小六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臧小六真想不到周元喆把菜种得这么好,当初她一百个不同意。看来一个人只要上了那股子劲,一根筋地干下去,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菜田让她的内心变得柔和而美丽,蓦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愿望,突然十分想做那件事,女人柔婉的情愫自体内漫延扩展。当天晚上,她留在周元喆的蔬菜种植园里,室外就是碧绿的菜叶的气息,以及花儿悄悄绽放的美丽。其实,女人的美丽也像这花儿一样,纯白亦或艳红,另番甜美,蕴涵千个面目,展露微妙的色彩。这一夜,臧小六柔情绰态,媚于言语,一个女人性器的万般风味在种植园里无拘无束地回荡。

周元喆对臧小六的主动甚为不解。臧小六看出周元喆的意思,问:“怎么,还不情愿啊?”“哪儿的话,等这一天都等了三年多了。”

“想吃什么尽管说,满地新鲜,不含农药的绿色蔬菜!”臧小六欣喜地拿起一把石刀奔菜畦去了。周元喆望着她舒展的背影,心里无比地宽慰。

此后,臧小六每隔一段时间都去一趟浙江,看一看周元喆种植的蔬菜。有了臧小六的鼓励与支持,周元喆种菜更起劲了。

沉浸在幸福和甜美中的臧小六,猛不丁看见许文娟眼睛红肿,伤心痛哭后的样子,一再追问,许文娟才道出实情。原来,几天前,许文娟回苍山老家,有好事的女人把卢二华的种种不是耳语给她。许文娟不信,那女人赌咒发誓。许文娟一脚跨进门里,果然遇见卢二华和一个女的在行苟且之事。许文娟转身离开村子,回了苏州。

半年前,卢二华在他们的蒜地里,就跟那个女的好上了。那女的是卢二华雇的小工,十**岁,模样如同一根赖歪蒜苗儿,竟也入了许文娟男人卢二华的眼。

“这卢二华就是个二!”臧小六骂道。这么老实的一个人,说变坏就变坏,这个世界的男人还能叫人相信吗?

臧小六说:“我早就跟你说,你们这样,不合适。”

“我要跟他离婚!”许文娟发誓。“我辛辛苦苦在这边卖菜,为的什么?不就为这个家吗?他倒好,缩在家里,当乌龟王八,还搞小嫚,恶心不恶心。”

“错了,当乌龟王八的不是他,是你?”臧小六说。

“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许文娟气愤地看了一眼臧小六。

“不是开玩笑,跟你说真的。”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可以守身如玉,男人做不到,做不到的原因,他认为他这种越轨不是背叛。“不是背叛,你明白吗?”许文娟默不作声。“李飞的车来了你坐上车回去一趟,过上几天,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是正,她是邪,你逃避什么?”臧小六说。

第三十二章 亲人最重要

长毛贼入狱之后,他工作的街道来了一位老人,自称长毛贼的岳父。 如果这位老人说的话属实,那么,他应该是十几年前璎珞旅社的王老板。居委会里来了几位年长的阿姨,果然一眼认出王老板,纷纷围上去问长问短。老人啰啰嗦嗦说了许多,归纳起来,只有一个问题:这么些年,老王究竟去了哪里?

老王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在照顾我女儿。”

“老王的女儿?王璎珞?”她不是十几年前喝农药死了吗?她的坟还在西山。不得了,就像长毛贼作恶多端进了监狱一样,老王和他女儿王璎珞背后一定有故事。

很快有人打电话报了警。

原来,王璎珞压根就没死,老王和他女儿的故事这才浮出水面。

玉珠得知她妈妈没死,惊喜地跑去看望,结果一看到王璎珞的模样,哇得吓哭了,跑得无影无踪。王璎珞的父亲找了一个星期,才把小玉珠找回来。

当年,王老板把王璎珞嫁给长毛贼,以为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毛贼和穆兴旭相比,的确不够地道,他撩吱起王璎珞甚至有些轻浮,但长毛贼是本地人,好交流。穆兴旭是什么,是从山东来的流浪汉,谁知道他干什么来的。将来,他要是一拍屁股走人,王璎珞跟着他,岂不落下一场空?

唢呐一吹,鞭炮一响,王璎珞嫁给了当时看上去已经改邪归正的长毛贼。

长毛贼的坚持有了正果,自然格外珍惜王璎珞,晚上睡觉,一刻不停地搂着。王璎珞时常生气地说:“你压着我的头发了!”王璎珞瀑布一样的秀发格外好看。长毛贼忙不迭替她拢一拢,在上面哈一口气,再揉一揉,以期恢复原来的模样,结果更乱。

不过看上去乱得更迷人了。

王璎珞被长毛贼缠磨得不能自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疼爱自己女人的男人,当王璎珞生下一个女儿,长毛贼发现竟是那个山东棒子的种,怒不可竭,对王璎珞非打即骂。王璎珞一瓶农药喝下去,选择去死。长毛贼便成全了她,给她在西山筑了墓地。事实上,王璎珞只是神经受剧毒农药的刺激,下肢瘫痪,神经失常。长毛贼便将王璎珞安置到一个偏僻的住所,把她从人们的视线里抹去了……

这一消息让所有的人惊愕了,丧尽天良的长毛贼活该进监狱,千刀万刮也不为过。

穆兴旭很快知道了这一消息,从上海赶赴苏州,从居委会那里打探到王璎珞的住处。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一个类似棚户区的住处,路口破败不堪,到处破砖烂瓦,垃圾成堆,车辆进出都困难。再看一看那简陋的住处,更寒酸了。套间子屋,下雨的时候,竟然还漏雨。王璎珞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蓬头垢面,看见外边来了人,也不抬脸。也许,她根本不认识什么人了。

穆兴旭还是一眼认出王璎珞来,这就是十几年前的王璎珞呀,那个痴爱他的王璎珞呀。

穆兴旭报出自己的姓名,王璎珞的父亲当然记得。看到穆兴旭的一身行头,以及之前的种种传闻,他知道眼前这个山东汉子已非昔日那个流浪汉,浑浊的眼里滴落两滴老泪。

穆兴旭赶到他曾经呆过的那个劳改队,也就是现在正在关押长毛贼的地方。穆兴旭见了长毛贼,握起话筒,愤怒地质问:“你把王璎珞关押了十几年,你的良心不受谴责吗?”长毛贼哈哈一笑:“我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你真无耻!你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我现在是一个阶下囚,无所谓了,告诉你吧,为了面子。”“面子?”“我一个街道干部,怎能让一个背叛我的疯女人给我丢人现眼?”

过了一会,长毛贼说:“你如愿以偿把我送进监狱,你是好汉,我是坏蛋,愿赌服输,我再一次佩服你。大概你还不知道,玉珠其实还有另一个名字,圣琪,穆圣琪,你的女儿,她是王璎珞和你生养的女儿。”

穆兴旭愣住了。“你说什么?”追问长毛贼: “你说玉珠是我的女儿,是王璎珞和我生养的女儿?”穆兴旭惊讶不已。

长毛贼不止一次地想,假如穆兴旭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会做出何种反应?长毛贼看看穆兴旭,突然嘻嘻一笑:“你把我害得这么惨,我还得养着你的孩子?你却骂我无耻,天底下哪有这样高尚的无耻?”

穆兴旭意外地得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圣琪,心里感慨良多。这个长毛贼,道底还有多少秘密隐藏在他心里?

穆兴旭帮王璎珞和她父亲换了舒展的住处,安顿齐整了,圣琪也进了一所漂亮的学校上学。穆兴旭忽然想回趟苍山,帮王三告找回他的女儿。如今,穆圣翕和穆圣琪都找到了,王三告和他女儿还天隔一方,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王三告是这样令人佩服的大老爷们。穆兴旭决定再回一趟苏北,无论如何说服苏美琴这娘俩。他已动员过两次,苏美琴她娘就是不愿意苏美琴和王三告和好。如果他不能劝动苏美琴和王三告和好,把他们的女儿送到王三告身边,他也很难在王三告的心里消除误会。

见到苏美琴她们娘俩,穆兴旭言传身教,把王三告如何收留圣翕,如何卖菜赚钱,如何维护一个山东大汉的形象此类经历讲述了一遍。观点只有一个,王三告是一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苏美琴被穆兴旭说动了,其实她早就动摇了,只是没有一个下来的台阶。现在,穆兴旭正好给了她这个台阶。苏美琴她娘也不好再阻拦,一个出嫁的闺女长时间留在娘家,让邻居们笑话。

穆兴旭打算直接把苏美琴和他们的女儿接回苏州,想给王三告一个惊喜。

苏美琴说:“别急,我给冯大伟介绍的对象,就明天,我得看着他们成了,才能放心地去南乡。”

穆兴旭只好又等了她们一天。

当他带着苏美琴来到浒墅关,远远地看见两个城管队员架着王三告正往执法车上推。王三告突然用力挣脱城管的手,朝远处跑去。那两个城管队员显然没料到,继而狂怒地追上王三告,一脚将他踢倒。王三告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下子滚到路岩石上,伸手拔下一根支撑树苗的棒子,旋即一个箭步冲上去,朝着一名城管的后背恶狠狠一棍子。另一名城管见王三告玩了命,一个趔趄撤了回去。

紧急关头,赶到现场的穆兴旭赶紧拨通电话报了警。

被王三告打了一棍子的城管队员叫刘新,好在双方都没受伤,王三告在派出所里呆了一天,被放了出来,不了了之。

王三告见到苏美琴和他女儿,和穆兴旭尽释前嫌,低头看到穆兴旭身边带着的女孩:“咦,这不是前年姗姗带过来的女孩吗,那天,她还和圣翕玩了一整天,像一对亲兄妹。”

程姗姗带她来过?她怎么和圣琪呆在一起?她从未提起过。

王三告说:“那天,她还给我们画了一幅画。”说罢从里间屋里取出一幅画递给穆兴旭,穆兴旭一眼就认出画上的男孩,模样就是穆圣翕。这么说,程姗姗之前见过穆圣翕?穆兴旭想。

穆兴旭十分意外地从王三告的嘴里得知程姗姗心里隐瞒的事情。

回去后,穆兴旭质问程姗姗:“为什么不把找到圣翕的消息告诉我?”程姗姗吱吱唔唔,说不出个道道。于是,穆兴旭和程姗姗发生了自结婚以来的第一次分岐与争吵。

sp; 亲人,就是亲近的人。王三告要和他的老婆孩子在一起。穆圣琪是穆兴旭心中无法抹去的疼痛记忆。长毛贼再不是个东西,他也曾经真心地爱过王璎珞,给王璎珞带来幸福和甜蜜

第三十三章 滥情当诛

上次在苏州,臧小六的工地上,穆兴旭和瘦高个子没打起来,竟握手言欢,重归旧好。其实,瘦高个子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私底下另有小九九。他在臧小六的工地上吃了哑巴亏,决心寻找机会再给穆兴旭一个教训。

踏破铁鞋无处觅,得来全不费功夫。眼下,程姗姗和穆兴旭大吵大闹一场,程姗姗发狠道:“告诉你?你好带着圣翕讨好臧小六?和她重归于好吗?”穆兴旭终于明白了,程姗姗不是不告诉他,是故意隐瞒他。穆兴旭和他的上海小女人吵翻了脸,程姗姗回了娘家。瘦高个子想,何不趁势加把柴禾,让这堆火烧得更旺一些呢。

穆兴旭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山东汉子,是个英雄,英雄难过美人关,就施上一回美人计。

瘦高个子找的美人,是个四川妹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必能惑主的角儿。娇巧妩媚,擅于打情骂俏。大名大家都不记得了,因为好耍纸牌,都叫她打金花。这个四川妹子,初识身材好,纤美细瘦,相处脾性好,知道笼络男人的心。瘦高个子和打金花制定好计谋,设置好圈套,然后拎着酒瓶子去找穆兴旭,把穆兴旭拽进人民路的酒吧:“兄弟,以前的事对不起了,哥给你陪罪。”说罢给穆兴旭倒上酒,推杯换盏喝起来。

喝到二五八盅,瘦高个子说:“兄弟,你的事就是哥的事,哥的事还是哥的事,哥愿为你肝脑涂地,生死与共。”穆兴旭好久没这样喝过酒啦,痛快。

此时,邻桌的打金花正和一个男的吃饭,头靠在男的肩上,突然手机响了,她摸出手机喊到:“老公,我要睡午觉了,起来再给你打电话吧。”瘦高个子捅了捅穆兴旭,掏出手机应道:“我在人民路酒吧,就回来的,先挂了。”穆兴旭心领神会。

和打金花一起的那男的看着瘦高个子把手机揣进兜里,缓缓站了起来,提着拳头朝瘦高个子走来。“干,干什么你?”男的一拳头打在瘦高个子的腮帮子上。“你,打人啊你!”穆兴旭当即噌地站起来,一拳把那男的封住,打金花趁机搅进来。瘦高个子追那男的,男的开遛。打金花追那男的,追了半截追不上,折回来揪住穆兴旭的衣领子不依不绕。

酒是喝不成了。打金花跟定穆兴旭,寸步不离,讨要说法。

无奈,穆兴旭只得带着打金花找那男的,协商解决方案。打电话关机,到住处寻访,门关得严严实实,找遍上海找不见。打金花更不肯放手穆兴旭,一哭三闹,折腾了一天,弄得穆兴旭极烦。晚上回到家里,啥饭也没有。打金花探头往厨房里一瞅,只有几包方便面。回头对穆兴旭说:“你打了我的男朋友,还折腾了我一天,就让我吃一包方便面?”“我没请你吃方便面,也没请你来我家,你赶紧走吧。”“事情没了结想赶我走?你还是男人吗?”“你想怎样?”“我累的够呛,先洗个澡再说。”

打金花径自去洗漱间。

“哎哎哎,这怎么可以?”穆兴旭不让她使用洗漱间。“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打金花不满。

水流哗哗地淌起来,在这个两居室的有限空间里回响。玻璃门内的人影憧憧,若隐若现。“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啊喔喔喔~~”穆兴旭听着打金花像流水一样震颤的歌音,想象着她身材的模样,不知不觉,神游了许久。

次日,瘦高个子登门探究昨天的事情怎样处理的。穆兴旭说:“昨天的事情今天处理。”

瘦高个子看了看穆兴旭家里,乱得够呛。问:“你这个上海媳妇还住在娘家?”

“都一个多月了。”

瘦高个子说:“你们这样僵持,双方都深受其害,不如分开一段时间,各自理性地反思反思。”

“已经分开了,还要怎样分开?”

“现在不叫分开,叫呕气!”

“你说怎样才算分开?”

“现在不都兴书画家去山东卖字画走穴吗?你也鼓励鼓励她走一趟,这样各自也好冷静下来。”

穆兴旭想,的确是个好主意,当即去找程姗姗,动员她去山东。程姗姗听了,爽快地答应了。

程姗姗走后,打金花经常来找穆兴旭,日渐熟络起来。穆兴旭也不拒绝。打金花约了人在穆兴旭家里聚会,又是打牌,又是唱歌,又是喝酒,玩得热火朝天。穆兴旭觉得这种聚会异常新奇,乐得图个热闹,啤酒饮料免费供应。最后,一个个东倒西歪,不醒人事。早晨醒来的时候,穆兴旭惊讶地发现,打金花竟**着身子,躺在自己怀里,偏偏自己也一丝不挂。这还了得,穆兴旭摇晃着脑袋,挖空心思想,脑袋想炸了,也想不起来昨晚的始末。

打金花不依不绕,众人跟着起哄:有什么大不了,玩玩而已,上海人的新潮生活。穆老板的夫人是个画家,看得开的。

从此以后,打金花真像傍上了大款,挽着穆兴旭的胳膊,招摇过市。穆兴旭不让她挽,打金花把脸一陈:“你把我的男朋友揍跑了,我挽挽你的胳膊还不肯?”

穆兴旭和打金花的事被程乃贵知道了,程乃贵官做大了,面子也大了,丢不起这人。堂堂上海市经济贸易委员会副主任,怎能接受这样的耻辱,赶紧打电话把程姗姗从苍山叫回来。姗姗妈说:“我说怎么来着,这个山东佬不可靠,你们就是不听,现在验证了吧!”

程姗姗又和穆兴旭大闹了一场,掘地三尺把打金花找出来,把画家的优雅往边上一扔,揍了打金花一顿。打金花一口咬定五十万私了,程姗姗甩出十万块钱,把她打发回四川。尝到甜头的打金花怎会回四川呢,程姗姗前脚走,她后脚就从车厢里跳出来,一脚把那辆没有打金花的客车踹回了四川。

打金花隔三差五地打电话给穆兴旭,穆兴旭怕玩火**,不得不换了手机号码,以忙生意为由回了苍山。

第三十四章 轰轰烈烈大碗酒

转眼之间,穆圣翕在苍山升入高中了。他不愿意留在苏州,也不愿意留在上海。他说,那些在南乡卖菜的苍山人,他们的孩子都在老家,我为什么不能,就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挣的钱比他们多吗?因而,同学们都十分佩服穆圣翕。

最近从上海流传回苍山一个消息,让人们津津乐道,这就是穆兴旭在上海搞了个小老婆。据说是个四川货,腔调扭扭捏捏,肉麻得狠。这个消息除了穆兴旭,班里的其他同学人人尽知。有调皮的男生回头冲后边的女生嚷嚷一句:“我爱洗澡,皮肤好好,~~”那女生气愤地抓起一本书打那男生,结果闹得满教室乱飞,书撒了一地。

穆圣翕不知何故,上前追问:“他为啥冲她喊‘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同学们纷纷摇头:“啊喔喔喔,不知道啦。”然后掩住口,嘻嘻地笑。

终于有一位好事的女生悄悄地告诉了穆圣翕事情的来拢去脉,这位好事的女生不是别人,正是许文娟的闺女,卢小庄。卢小庄和穆圣翕一个班级。一开始,穆圣翕对卢小庄这个名字十分好奇,后来,听说她是许文娟和卢二华的闺女,感情就拉近了。穆圣翕问卢小庄:“你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像个男孩子似地。”卢小庄说:“我们那个村庄叫小庄子,所以,爸爸给我取了卢小庄这个名字。”“你爸很有学问?不是窝囊废。”“你爸才是窝囊废!我爸会写诗,是个诗人!”从此以后,穆圣翕和卢小庄的关系热乎起来。

穆兴旭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书桌砸出一个洞,跳起来追那个男生。“哎——”卢小庄没想到穆圣翕的脾气这样暴躁。女生追不上那个男生,不代表穆兴旭追不上。穆兴旭只几步就撵上了,嘁哩喀嚓,把那个男生揍了个鼻子出血,门牙掉下一颗。

学校责令穆兴旭在全校广播站上进行检讨,并赔偿那个男生的全部医药费。

穆兴旭检讨完了,突然决定不再上学了,选择了流浪。这一年是二零零零年,穆圣翕刚刚十八周岁。

十八岁出门远行,穆圣翕出了一趟远门。严格地说,是流浪了一回。从苍山出发,去了日照,看了日出。从日照一路向北,去了青岛,喝了啤酒,喝得酩酊大醉。从青岛去了北京,爬完长城,再从北京一路向西……一路走下去,一直走了四五个月。回到苍山的时候,班上的同学们已经进入紧张的高三复习阶段。同学们都以为穆圣翕不考大学了。他家里有钱,根本用不着上大学,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当大老板。他走的时候也的确宣称,“大学算个**!”可是,穆圣翕流浪归来,在教室里大声宣布:我要考大学。

因为要考大学,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学习和生活秩序。

一天,班主任把穆圣翕叫到办公室,说:“你爸来了。”穆圣翕问班主任,“他为什么不直接来见我?”

穆兴旭和穆圣翕一前一后走出校园,在塔山边上找了一个酒馆坐下,开喝。

“喝酒得有酒令。”当儿子的说。“行。”当爸爸的应道。

穆兴旭倒满第一杯:郎公武校练过武,百乐迪吧嗨过舞,天下英雄皆入土, 苍山儿女就是虎。一饮而尽。

穆圣翕也倒第一杯:东泇河里洗过澡,体育场上赛过跑,天若有情天亦老, 苍山儿女就是**。一饮而尽。

穆兴旭说:“小子,有酒量啊。”

穆圣翕满不在乎。

穆兴旭再满第二杯:农贸市场赶过场,环城路上揭过榜,万里长城万里长, 苍山儿女就是强。一饮而尽。

穆圣翕亦满第二杯:长途车站挂过彩,电影院前泡过嫚,青山颜色终不改, 苍山儿女就是拽。一饮而尽。

穆兴旭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走了一趟,心里舒展了。”

穆圣翕高昂着头,不说话。

穆兴旭斟满第三杯:文峰山上流过汗,五洲宾馆吃过饭,也曾弯弓射大雁, 苍山儿女就是赞。一饮而尽。

穆圣翕斟满第三杯:抱犊崮上吹过风,塔山公园立过功,万山览遍此为峰, 苍山儿女就是熊。一饮而尽。

邻桌的食客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熊黄子!”这酒喝得痛快,三杯酒喝下去,大半斤。穆圣翕突然觉得,在他心里,那个可憎的爸爸,此刻竟变得可爱起来。

“说说吧,爸有哪些对不住你的地方?”

“没有。”穆圣翕闷下一口酒。

“不爽气。”

“要说没有,那是假的,可那基本上是你们之间的事,与我没有干系。不,确切地说,是我流浪之前认为是我的事,流浪之后,我想明白了,是你们的事。其实你们都很爱我。”

穆兴旭听了,哽咽,说不出话,一口喝下一大杯酒。

“妈妈每个月都来看我,我不觉得孤单。我只所以放弃上海优裕的教育条件,是因为我的身上有山东大汉的基因,和许多留守在老家苍山的菜老板的孩子们一样,应当在山东得到历练。”

“你真的这样认为?”穆兴旭问。

穆圣翕点点头。

“喝酒!”穆兴旭端起酒杯。“喝酒!”

“爸,有个事情,我要核实一下?”

穆兴旭点点头。“尽管讲。”

“我想知道, ‘我爱洗澡,皮肤好好,~~’是怎么回事?”

穆兴旭顿了顿,“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你长大了,关心这件事,是很正常的。”怎么说呢?穆兴旭思忖着,“这么说吧,人总有犯糊涂的时候,这犯糊涂就跟一个人要成长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因为人要成长,那怕他活到八十八岁,也要犯糊涂。所以,这件事情爸犯糊涂了。”

糊涂?就这俩字?这么简单?轻飘飘地!

此时,穆兴旭并不知道,打金花在上海找不见他,就找瘦高个子,瘦高个子狠狠心,甩给她一万块钱,说:“从此以后,两清了啊。”

打金花清不了,她现在有点着魔,眼前总是穆兴旭的影子,她有些离不开他了。她知道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十分可笑,也不应该,可是她管不住自己,就像一个胖子,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吃甜点,但想想那甜丝丝的味儿,就是忍不住。

通过这件事情,穆兴旭渐渐弄明白了瘦高个子的用意。瘦高个子是一个善于记仇,善于背后使坏的小人。为此,穆兴旭专门去了一趟苏州,找到孙蕊。这个孙蕊,臧小六跟他讲了,一个人忙前忙后,经营着一个面馆。他一直想去看她,一直没去。按说,这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像瘦高个子,像长毛贼,这样的人,都让他摊上了。现在,长毛贼进了监狱,她又孑然一身。穆兴旭来找孙蕊只有一件事情,了解瘦高个子的基本情况。孙蕊说:“瘦高个子,大号不出名,因为个子又高又瘦,就给他叫瘦高个子。叫来叫去,叫开了。”“他姓啥?”“好像姓杨,白杨的杨。”“像他这样背后使坏的人,糟蹋了白杨一世英名。”

孙蕊早就知道了当年她给留夜餐的这个山东汉子,就是小六姐当年的相好,真是世事难料啊。/>

孙蕊留穆兴旭吃饭,还喝了酒,叙了许多旧事。

高考说到就到了,熬过五月六月那段最艰难的日子,挨近如火的七月,穆兴旭和臧小六结伴回苍山陪考,给穆圣翕打气助威。穆圣翕一口气喝下半斤白酒,说:“没事,爸,妈,干掉耶稣我就是神,您就请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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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公武校练过武,百乐迪吧嗨过舞,天下英雄皆入土,苍山儿女就是虎。/

东泇河里洗过澡,体育场上赛过跑,天若有情天亦老,苍山儿女就是**。/

农贸市场赶过场,环城路上揭过榜,万里长城万里长,苍山儿女就是强。/

长途车站挂过彩,电影院前泡过嫚,青山颜色终不改,苍山儿女就是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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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贬低自己

穆兴旭和程姗姗的事情,臧小六都知道了,搁在以前,臧小六一定畅快得不能再畅快,如今不同,如今她竟怜悯和痛惜起来,以至于去上海把穆兴旭数落了一顿。

“什么‘我爱洗澡,皮肤好好。’整个江南都传遍了,你不害骚?” “啊喔喔喔~~我冤枉啊!”穆兴旭叫苦不迭。“你看,学的这么快,还冤枉?我看是打金花的洗澡歌彻底把你降服了。”

穆兴旭已经说不清楚,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夜晚,到底拢没拢住自己身体里的野火。

难道,程姗姗对穆兴旭不好?还是穆兴旭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臧小六这样想。穆兴旭仿佛看透了臧小六的心思。说:“小六,咱们都是三十多的人了,不为自己也为孩子吧。”

提起孩子,臧小六心里无比难受,眼泪止不住地落。穆兴旭知道对不起臧小六,如果不是程姗姗对他隐瞒了找到圣翕的消息,他会带着圣翕理直气壮地向臧小六求婚,臧小六再也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任凭臧小五怎样,也不能阻挡他和小六结婚。然而,就是因为他没能找到圣翕,心里软弱了,当臧小五朝他施压,威逼他时,他怯懦了,退缩了。现在,穆兴旭后悔没坚持,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山东大汉。

穆兴旭使劲擂自己的脑袋。

“干什么啊你?”臧小六拉住穆兴旭的手,穆兴旭冲动地抓住臧小六,将他抱在怀里。这个突然的动作把臧小六吓住了,她没想到穆兴旭竟然将她抱住。臧小六挣了再挣,挣不脱,发狠地说:“把我放开!”穆兴旭抱住不放。

臧小六被穆兴旭裹得身子疼痛,气喘吁吁,一刹那间,仿佛唤醒了心中的那份渴望,她的身体软了下去,柔软地像西泇河里的蚌,合合开开,开开合合。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抱着,也是这样的蚌,也是这样合合开开开开合合。她真想让他这样抱着,一直抱着。可是,一想到自己已是有夫之妇,穆兴旭也和程姗姗结了婚,一个山东大嫚的羞耻感浮现在头脑之中。臧小六猛地往前一撞,穆兴旭一个趔趄,松开了手。

臧小六抬手掴了穆兴旭一个响亮的耳光。“你说你没和打金花睡,谁信哪!”

穆兴旭再一次被误会了。“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是个缩头乌龟,可是,要不是你哥,我能轻易——”“轻易什么?”“轻易结婚!”“你结婚和我哥什么关系?”“你哥说,我要不赶紧和程姗姗结婚,他就拘捕我。还说,我要是不结婚,你就不会答应和周元喆的婚事。”

“我哥他——”臧小六气得浑身打哆嗦。“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想等找到了圣翕,对你有一个交待,否则,我就是罪人,一个罪人怎能奢望结婚呢?”

“你就这么傻!”臧小六指着穆兴旭。

臧小六明白了,原来,穆兴旭是因为圣翕,才和程姗姗闹得不可开交的。

穆兴旭说:“争吵已经很长时间了。”

以前,臧小六总在心里跟程姗姗较劲,跟她比较,比较的结果有两种。有时候认为自己处处不如程姗姗,程姗姗在大都市里长大,有文化,有气质,家境又好,因而自卑。有时候又认为程姗姗不如自己。程姗姗看起来不可一世,实则攻于心计,活得太累。现在,她不得不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也许真的像穆兴旭说的,他们有缘无份。既然如此,就要面对现实。如今各自都成了家,有了新的归属,就要默默祝福对方。

臧小六说:“人家一个大主任的闺女,又是画家,肯嫁给你这样拖油瓶的乡下男人,就知足吧。”

臧小六劝说着穆兴旭,自己却忍不住流下一串串酸涩的泪水。这个坚强的山东大嫚,面对菜霸也无所畏惧的山东大嫚,竟然为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的几句软话泪流不止。她怎能不流泪呢?多少年的伤心委屈,此刻都随着泪水淌了出来。

穆兴旭后悔不该告诉臧小六这些事,不该告诉她,他和程姗姗结婚是臧小五逼的,更不该告诉她,程姗姗利用了他们之间的隔膜。弄得臧小六跟江南的雨季似地,眼泪说来就来。

可是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穆兴旭伸出一双手臂揽住臧小六,他想用这种方式给臧小六一些慰藉。臧小六似乎感觉到了,并不拒绝穆兴旭的温情。许久,穆兴旭还是没能管住自己,忍不住问:“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假如没有程姗姗的隐瞒,你会不会原谅我当初的过失,会不会和我结婚?”

“世上根本就没有假如。这种话,你说一次就够了,不要再说第二次。其实我在心里早就原谅你了。”臧小六挣脱开穆兴旭,现在一切都反了个,她还能说什么。

臧小六知道程姗姗去了山东,在羲之书画院办画展,就回了山东,找到程姗姗,把她接到苍山。

经过清澈见底的西泇河畔,臧小六说:“开了江风口,水漫兰山走,淹了四大哨,捎带二郎庙。以前,苍山人迫于生计,携儿带女远走他乡,身背花鼓讨饭为生。为讨得一勺残汤剩饭,逐门挨户,边走边唱。如今都种菜了,你看这泇河两边的蔬菜大棚,多像泇河里的水,一浪漫过一浪,滚滚向前,势不可挡,柔却不屈,步履钪锵。再往下游走的话,就是仓颉造字的作字。仓颉在苍山大地上造了字,苍山人花言巧语却一点也没有。当了苍山的媳妇,就该理解苍山人不善辞令,有事都说不出口的憨厚朴实。”

臧小六的宽慰之情,感染了程姗姗,两个女人的心贴在了一起。爱恨俱是情,万变不离宗。女人的隐忍,此刻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贬低自己,抬高别人,是山东人为人处事的一种品格,是谦虚而非自卑。没有花言巧语不打紧,没有花言巧语也能赢得更多的人缘。当你听到对方说“我今天做了一件丢脸的事情”时,想必你会浮现出微笑,并心情轻松地听他继续说下去。因为,炫耀自己会引起他人的反感,谈及自己的失败经验,不但增强对方的自尊心,更能因此打开对方的心扉,让他坦然地接受你。

程姗姗说:“小六姐,以前,我对你有误解,希望你不要见怪。”“还说这些有啥用,我不也是嘛。”

程姗姗给臧小六讲了一个流传在江南的故事:说是苏东坡和佛印和尚二人坐着打禅,一会儿功夫,苏东坡睁开眼看佛印,你看我坐着打禅的样子像什么?佛印看了看,频频点头称赞,嗯!你像一尊高贵的佛。苏东坡窃喜。佛印反问,那你看我像什么呢?苏东坡故意气佛印,说,我看你简直像一堆牛粪。佛印居然微微一笑没有提出反驳。回到家中,苏东坡告诉他的妹妹,今天佛印被我好好修理了一番。当苏小妹听了事情的原委后,笑了出来。苏东坡好奇地问,有什么好笑的?苏小妹说,人家佛印和尚心中有佛,所以看你如佛,而你心中有粪,所以看人如粪。其实,输的是你呀!

忆江南往事悠悠,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十几年后的今天,对于臧小六来说,少了冲动,多了冷静;少了烦恼,多了理智;少了放任,多了责任;少了盲从,多了自我。

第三十六章 厚道亏赢

二零零四年伊始,全国整治超载,使运费大增,穆兴旭的一车芹菜从山东运到上海要亏一万多元。江桥市场的几个菜老板找到穆兴旭,想联手抬升上海的芹菜价格,穆兴旭说:“芹菜从一元多涨到十元多,我们是不亏了,可上海人的日子怎么过?” “你心疼你的上海丈母娘,我们没有,凭什么让我们亏钱?”旁人不以为然。“凭我们是山东的爷们!”穆兴旭说。

瘦高个子拍拍穆兴旭的胸脯,说:“够爷们!”

说归说,做归做,穆兴旭也是亏得哇急哇急。

怎么办呢?既然蔬菜价格不能上去,运费就得下来。照目前的形势,运费肯定下不来。要想稳定上海的蔬菜市场,就得顶住巨亏的压力,这是一场持久战,谁有胆子,谁有财力,谁就能取得胜利。

穆兴旭东挪西借,流动资金还是越来越少,光瘦高个子三次就出借给穆兴旭六百万元。穆兴旭想,瘦高个子说到做到,果然是铁哥们。穆兴旭哪里知道,瘦高个子假道伐虢,待穆兴旭上了他的圈套,然后再把他消灭掉。穆兴旭正一步一步走进瘦高个子设下的连环圈套,他要一步一步削弱穆兴旭的实力,一口一口把穆兴旭吃掉,最后把他变成一个穷光蛋,让他滚回山东去。

就在穆兴旭困在国家限吨政策的亏损中不能自拔时,上海电视台却来采访他。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穆兴旭不解。“您是上海人民的餐桌功臣,用实际行动维护了上海市民的菜篮子啊。”

一时间,穆兴旭的事迹电视、报纸满天飞。

瘦高个子拿着一张报纸风风火火地跑来,“兄弟,上报纸了!”“上报纸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知道谁报的料吗?是我,你哥我。”瘦高个子指着自己。

瘦高个子敦促穆兴旭庆祝一下,穆兴旭拗不过,和瘦高个子喝了个人仰马翻。“上海人在笑!”瘦高个子评述。“山东人在哭!”穆兴旭叙说。

“这话不对,这是政治荣誉,金钱买不来的。”瘦高个子说。

“我不要荣誉,只求生存。”穆兴旭说。

除此之外,穆兴旭也没闲着,他利用一切可能的渠道配货,严禁放空车回山东,让所有驾驶员安全行运,安全就是最大的效益,最大的利益。

穆兴旭的困境,程姗姗不会不知道,只是因为打金花那档子烂事,本来就各行其事的两个人,更疏远了。最近,因为臧小六在苍山对程姗姗说的一席话,程姗姗的内心触动很大,起了变化。她想,现在穆兴旭遭此厄运,正是和他修复关系的好机会。这次,最好连同因为圣翕欠他的人情也一并还了。

一种有意接近穆兴旭了解他真实贩菜营生的愿望,在程姗姗的心中萌生。之前,她总是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与贩菜卖菜这样琐碎的市井生活互不牵扯。嫁给穆兴旭,只是因为他是一个高大迷人的山东大汉,现在她才意识到,爱一个人就该爱他的全部。

程姗姗赶到江桥市场的时候,恰巧看见穆兴旭正蹲在大门旁边一块路岩石上,左手捏着两个馒头,右手握着一瓶矿泉水,大口吞咽着,间或扬起脖子喝一口水,吃得津津有味。程姗姗看的眉头都皱了起来,穆兴旭却一点不带难以下咽的样子。

程姗姗走到他跟前,大声问:“你就吃这个?”拉起穆兴旭直奔不远处的一个饭馆。“是不是钱的问题?干咽馒头能省几个钱?”

“哎呀,一个人对付对付就行啦!”穆兴旭分辩说。

程姗姗说:“以后不许这样委屈自己,毁坏了身体是大事。”

程姗姗知冷知热的话语,穆兴旭倍感温暖与幸福。算一算,他们的婚姻也十年有余了,可在一起促膝长谈的时候很少。她不关心他的生意,他也不关心她的艺术。现在,程姗姗不能眼看着穆兴旭一个人苦熬硬撑了,这几年举办画展,也捣腾卖了一部分字画,手里有个百唻八十万,打算全都拿出来,交给穆兴旭,以解燃眉之急。

吃完饭,程姗姗直接去经贸委找程乃贵。程姗姗向来特立独行,对她爸爸的工作不闻不问,现在不行了,她要帮助她的丈夫,决定利用她爸爸的权势,给穆兴旭引荐一些生意。程乃贵看见程姗姗来到他的办公室,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程乃贵好生奇怪。

“我的大画家,今天是怎么啦,主动找上门来?”

程姗姗说:“爸,你得帮帮穆兴旭。”

“我什么时候说不帮他唻?只是,你这位山东丈夫脾气太犟,不肯给他丈人这个面子!”

“爸?”程姗姗挽住程乃贵的胳膊。“这是办公室,注意点影响。”程乃贵说。

“就不,就不。”

程姗姗亲自出马,很快搞定了几个单子。有电器原件,有冷鲜肉,有奶制品,价格还很理想。这些货运单,抵消了蔬菜运销的亏损额度。

程姗姗说:“现在贩菜不挣钱,干脆别干了,腾出人手多运些别的货物。”

穆兴旭摇摇头,“做人要厚道,不能因小利亏赢而喜悲。我是个菜贩子,无论盈亏都得干。再说了,咱的事迹电视台都播了,报纸满天飞,上海人的眼睛都盯着咱唻。”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程姗姗偷偷地笑。“怪不得我爸说我的山东丈夫脾气犟。照我看,不光犟,还愚,愚得化不开。”

人世间的事物是环环相扣的,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好处,就得付出比别人多的代价。苍山人说:“吃亏人常在,赚飨盈的死得快。”程乃贵利用职务之便打电话,写条子,为其亲属谋取利益的做法被人捅到市领导那里。为此,程乃贵受到了行政处分,从厅级降到处级。

穆兴旭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十分难过,责怪程姗姗不该找她爸。程乃贵却表现得很坦然。“这事与你们没有关系,我没有做违背工作纪律的事,这只是官场斗争的结果。”尽管这位上海老丈人没有丁点儿责备的意思,穆兴旭还是愧疚不已,心里暗暗想,一定要对程姗姗好,一辈子对她好。

第三十七章 好汉与坏蛋

臧小五突然被人举报了,原因在王三告的女儿被拐卖一案侦查过程中,臧小五授意执勤民警放走了嫌疑人。举报的时间十分敏感,正是县委组织部对县公安局进行组织考察选拔任命一位副局长的关键时刻。臧小五是热门人选,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臧小五气得六肚子窜火,那案子已经审结,是一场误会。但组织部对臧小五任职资格的审查却不得不停下来。

臧小五想,现在追查谁举报的已没有多大意义,关键如何消除举报所带来的不利影响。总体上来说,臧小五的工作是好的,说话办事也十分得体,但总给人烧包烧糊的味道,让人羡慕嫉妒恨。臧小五思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还得王三告站出来消除一下负面影响。想到这里,臧小五拿起电话就给臧小六打了过去。

臧小六一听,当即就急了。“这可怎么办?嫂子有没有办法?”

“你嫂子能有什么办法。这种事情,他爸也不好出面。”

“那要怎么办?”

“这事,其实是一场误会,先由王三告澄清一下最好。”

“他出面澄清?不是画蛇添足吗?”

“死马当活马医吧。”

臧小六去找王三告。其实她早些时候找过他两次,她想给他在市场里谋个摊位,但王三告一听,当即就拒绝了,原因是他没有多余的钱买摊位,这样打游击还不用付摊位费,两头都搿帐。臧小六说先不用付钱,摊子先干着,等挣了钱慢慢还。王三告更不同意了,面子上更过不去。臧小六一直想再去找他,说服他来市场干摊位,省得在外边风吹日晒雨淋,还得和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毕竟王三告收留了穆圣翕,这个情她一辈子都记得。

臧小五的电话一下子促使她再次去找王三告。

来到浒墅关,就听有人喊,“城管打人啦!”臧小六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近些年,由于创城的需要,各地都在抓市容市貌建设,街头巷尾的这些流动摊贩首当其冲,好像城市交通压力是这些人造成的,城市的环境卫生也是这些人破坏掉的。现在苍山有三十万人在江南,流动摊贩不在少数,而且山东人性子急躁,很容易和城管发生冲突。

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臧小六找地方停下车,挤到跟前看个究竟。并没见城管打人的乱相。再一细看,原来是城管柔性执法的精彩一幕。人群当中,一个城管和一个小贩面对面跪着,谁也不和谁说话。也许他们都没有话说,也许他们是在拗劲。总之,显而易见,城管的意思就是不让小贩再在路边设摊了。小贩的意思也很明确,求求城管高抬贵手放他一码。小贩的菜摊其实是一辆三轮车,三轮车的挡板放下来,挂平了,就可以摆货,档板收起来,就是车厢,即能装货。

过了一会儿,也许这一对城管和小贩都拗不住了,城管躬身给小贩磕了一个头,小贩见城管给他磕头,慌恐不安,忙不迭也躬身给城管磕了一个头。于是,城管和小贩一人一个,你来我往,磕个不停,惹得围观的人群哄笑。在城管和小贩身子一起一伏的过程中,臧小六看清楚了,跪在地上的小贩不是别人,正是王三告。而那个城管,正是上次把王三告往车上拖的叫刘新的队员。

臧小六赶紧拨开人群,扶起这一对城管和小贩,并报上自己的姓名。刘新知道臧小六的大名,就此结束了这一城管劝退小贩的闹剧。

人群散了,臧小六帮着王三告收拾货物。还真多,什么白菜、萝卜、芹菜、土豆,什么豆腐、豆腐干、豆腐皮,什么绿豆芽、海带丝,什么鸡翅、鸭血、鸭肠,猪肉。臧小六仔细数了数,一共四十六样。连三轮车把上都挂着干木二、干香茹。“你这是开超市啊?难怪城管撵你。”

王三告讪笑:“一个牛也牵,两个牛也放,多一样货多一份收入。”

“刚才怎么回事?”臧小六问。

“城管不让出摊,我上有老下有小,现在老婆孩子又跟着我,一大堆,张嘴就要吃喝,我不出摊钱从天上掉下来呀!”

臧小六把来找他的事由跟他一说,王三告当即痛快地答应了。“本来就是个误会嘛。”

很快,王三告和穆兴旭约了时间,赶回苍山,去坦上崮镇派出所,当面撤销了当初的诉状,并去县委组织部说明了当时的情况。组织部的工作人员听了,并没有什么态度,只是客客气气地听完了王三告的陈述。

穆兴旭决定找他的外公金轲,这个快要被人忘记的老人。细算起来,已经九十岁了,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实际上他一次睡过去总要两三天时间,不知道的还以为不醒人世了。而醒过来后,又两三天不肯睡去,嘴里呱呱啦啦,想到什么说什么,没完没了。外公平时的衣食起居,都是老金彩照顾。穆兴旭去见他的时候,他刚刚睡醒过来。正谈论他刚做的大梦。 “你说笑人不笑人,我这么大年纪了,竟然当选为苍山县人民政府县长,你说我哪能当县长啊?”

“能,怎么不能!”穆兴旭说。“你现在就跟县长打个电话,问问小五的事?”

金轲是苍山县县级重点保护对象,他的电话,县里当然重视。臧小五没什么大事,只是组织考察要缓一段时间再说了。

阴霾散去,拨云见日,臧小五决定喝一杯,打电话叫周元喆从浙江星夜兼程赶回坦上崮镇。周元喆不知何故,不敢怠慢,火速赶了回来。臧小五已经把酒斟满了,八仙桌子就摆在露天里。这是臧小五、穆兴旭、周元喆自结拜之后,第一次聚在一起喝酒,有些激动,又有些感慨。

这一年,穆兴旭整整四十岁,按孔夫子的话说,“四十而不惑”。人到了四十岁,体味了许多人情事态的冷暖,经历了无数内心深处的迷惑不解,豁然开朗了,明白了这个世界,也明白了自己。

周元喆问:“当初,许诺当梁山那样的英雄好汉,四十年弹指一挥间过去了,到底谁成了好汉?”

臧小五说:“当然是穆兴旭,履战履败,履败履战。”

“不,好汉不是臧、穆、周,而是一个身在生活逆境,仍然伸出援助之手,解救了小五——不,是老五的王三告。”

“对,为好汉王三告干杯。”

周元喆又问:“谁又是坏蛋?”

臧小五说:“求而不得,痛不欲生,不求而得,其乐悠悠!人生不该奢求太多,如果攫取了不该攫取的,就是苍山人中的坏蛋。”

这时候,陈怀志、姚彩云这一对肘鼓子夫妇从远处走来,又踏上了去南乡的路途。一边走着,一边唱着:

一嘛一更里呀,本是月黑头。该千死的小鬼子那也就犯了愁,犯愁不敢走,他也不敢呀,他也不回头。思一思想一想两眼泪交流,这回要喂了中国的狗。

二嘛二更里呀,月亮照正东。该千死的小鬼子受了汉奸的拢,拢得可不轻,叫他去扫荡,八路坐了硬。这一仗打得他一个也没剩,谁能给他出苦把怨伸。

穆兴旭招呼这一对夫妇:“还去南乡啊?”

“去,大棚收拾利索了,闲下来不去走一趟,心里痒得慌。”

“喝一杯再走吧?”

陈怀志接过穆兴旭端起的酒杯,一饮而进。继续唱道:

三嘛三更里呀,月亮照正南。该千死的小鬼子那心里打算盘,汉奸要反变,他是中国人,还有中国心。编制那编制那成了八路军,他回过头来要跟你拼。

四嘛四更里呀,月亮照正西。该千死的小鬼子那快快随了我,也兴你自由,你要想家走,等到安稳了。要是坐飞机八路军咱都有,可把你送到那大门口。

五嘛五更里呀,月亮落了坡。该千死的小鬼子那请你听我说,如果不随我,八路来到了,四面包围着。墙窟窿里给你锥上红**,看你还是随我不随我。

…………

第三十八章 善待

穆圣琪长成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长得跟王璎珞一个模样。她没上大学,读了两年技校,毕业后,就在苏州参加了工作。穆兴旭每个月都来看望她一次,但她和穆兴旭的关系自始至终没有突破。

穆兴旭每次去苏州看望圣琪,程姗姗都神经过敏一次。但她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更不会阻拦穆兴旭去苏州。程姗姗倒不是跟一个孩子赌气,而是因为穆兴旭每次去苏州,必然要见到王璎珞。然而程姗姗怎会跟一精神有疾病的女人争风吃醋,所以她不言不语,保持着一个女人的平静与矜持。

自从穆兴旭有了和打金花那档子事,程姗姗的心也凉了半截,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这几年,她办了好几次画展,影响很大,每天都沉浸在自己的绘画艺术气氛中。

和程姗姗的心态迥然不同,臧小六对王璎珞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亲密,对王璎珞关怀照顾。臧小六想,自己虽不能和红嫂相比,但最起码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互通与友善是有的。她当然不会再吃王璎珞的醋,退一步讲,她吃程姗姗的醋也不吃王璎珞的醋。

这样,在王璎珞周围,有三个人对王璎珞悉心照料着。王璎珞的父亲,穆兴旭,臧小六。现在,王璎珞的气色比几年前强多了,精神障碍大为好转,能够认出她的父亲,圣琪,穆兴旭,臧小六,认出他们每一个人。今天谁来了,明天谁要来,分的一清二楚。

这个家,十几年来,第一次有了欢声与温馨。

然而,一天晚上,穆圣琪突然捂着脸从外边跑回来,哐地一声把门关上,一连两天,任谁喊门也不开。原来,追求圣琪的那个叫小雨的男孩,突然提出和圣琪分手了。原因她有一个精神病的妈妈。穆圣琪痛苦、绝望,甚至想到去死。自此,她的内心发生了急骤的变化,开始嫌弃王璎珞精神智障,嫌弃有一个蹲监狱的爸爸,嫌弃别人给她的善意问候。

穆兴旭想:“这个丫头心里没有是非标准。”

穆圣琪最最讨厌的还是穆兴旭,尽管她知道这个山东汉子是她的亲爹。她认为,她现在的一切都是这个山东汉子给她造成的。没有他,妈妈不会落到如此境地,没有他,她也不会被人瞧不起。

外公让她拿湿毛巾给她妈擦一把脸,她生气地把湿毛巾往床沿上一扔,“有本事自己擦啊?”王璎珞憨憨地笑着,探着身子够毛巾,由于用力过度,咕咚从床上掉了下来。外公赶紧跑出来,把璎珞扶起,额头上已磕破一层皮,血丝渗了出来。外公回头瞅着圣琪,愤怒地扬起巴掌,最终又落了下来。

“打呀,打死算了,怎么不打?”

对于穆圣琪的这种变化,王璎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她动弹不得,只有坐在床上默默流泪。

到了第三天,穆圣琪走出家门,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街上。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寒风刮在她的脸上,她的心情象满街飞舞的纸屑,骤添了几许苍凉和无奈。直到很晚,她才从外边回来,喝得酩酊大醉。走到门口,迷迷糊糊看见妈妈坐在轮椅上,轮椅安放在门口。她在等着圣琪回来,整整等了一天。看到穆圣琪回来,王璎珞的眼里闪出一丝明亮的光。然而,穆圣琪并不理会她,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连数日,穆圣琪每天都是这样,王璎珞每天都坚持坐在门口守候。

穆圣琪的心里疼痛难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竟然这么狠。有时候她想软下来,可是一看到妈妈那个样子,她就想到小雨决绝的表情,她就无端地生恨。

终于,穆圣琪愤怒地冲着王璎珞吼道:“闪开,我不许你天天迎接我?”一甩袖子,竟把王璎珞坐着的轮椅弄歪了,王璎珞从轮椅上跌落在地上。

王璎珞气喘吁吁,一边向圣琪招手,一边努力朝前爬着,爬到圣琪的房间门口,正赶上穆圣琪猛地转身,用力关门,门板哐当碰到王璎珞的头上,当即,王璎珞的头顶起了一个大大的血泡。

“妈——”

穆圣琪回身,抱住王璎珞的头,看着鼓起来的血包,顿时,一丝震颤从心灵的最深处弥漫开来,遍布全身,思维也似乎停止了。她俯下身子,抚摸着她冰冷的手,焦急地说:“你这是干嘛呀?”

王璎珞用一双冻得冰凉的手紧紧攥住穆圣琪的手,说:“妈妈只想对你说,有时候,我们往往过多地顾及一点点小事,为一点点挫折而烦恼不已,一蹶不振,结果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

穆圣琪被妈妈的一脸真诚打动了,冰冷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那一刻,穆圣琪忘却了之前的烦恼和忧伤,再也不为有这样一位妈妈而心存不满。

王璎珞说:“其实,我每天等着你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爸爸就要出狱了,你去监狱接他吧?”

“妈,他可把你埋了?你还让我去接他?”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不是把我埋了,他是顾及面子,我那时候那个样子,会影响他。”

穆圣琪不肯。

“虽然,他不是你的亲生爸爸,但是,他养育了你。”

“可是,他天天打我?”

“就算打你,他也把你养活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穆圣琪撅着嘴,不说话。

“你爸,盼着你去接他哪。如果你不愿意,妈也不逼你,你已经是成人了。”

穆圣琪点点头,答应了。

那一天,天气格外地好,绵绵的春雨季节里难得的好天气。长毛贼本可以年前离开监狱的,可是他畏惧即将到来的节日的孤独,坚持要求过了春节再出狱。穆兴旭和程姗姗专程从上海赶过来。周元喆坚持从浙江赶过来,臧小六和穆圣翕更不用说了。圣琪带着妈妈、外公,还有她,一起往监狱奔去。王璎珞坚持不坐轮椅,拄着拐杖前往。

上午九点钟,监狱的大铁门打开了,长毛贼从里边走出来,头上的长毛破天荒地没有了,在阳光的照耀下铮亮铮亮。长毛贼看上去老了许多,不过目光还有神彩,这说明,他一直没放弃希望,一直等着这一天。

就在他跨街绕道的一刻,发现迎接他的人排成了一排,其中,一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身影正向他走来。是璎珞……王璎珞,他的眼睛湿润了,突然一下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该恨的已经恨过,该爱的已经爱完,然而生活还得继续,时代依然向前发展。穆兴旭、臧小六、王璎珞、长毛贼之间发生的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恨爱纠葛,早已被苍山人滚滚南来的脚步声踏得无影无踪,成为忙完一天生意之后端起酒杯的一盘肴头。

第三十九章 心中燃着明灯

穆圣翕大学毕业了,回到苏州,接替了臧小六。在他的策动下,经营策略上出现了新的转折,这个转折就是把江南的吴江农产品市场和山东的坦上蔬菜运销公司加强交流与合作。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臧小六和穆兴旭,谁也迈不出这一步,尽管他们都知道,合作对谁都有好处。

穆兴旭经过二零零四年的一场折腾,元气大伤。瘦高个子巧使离间计,穆兴旭骑虎难下,为了弥补经营亏损,不得不从瘦高个子那里借贷,第一次一百万,第二次两百万,第三次三百万,债台高筑。从此,瘦高个子在穆兴旭面前挺腰凹肚,吹起胡子瞪起眼,耀舞扬威,穆兴旭只能忍气吞声。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始于二零零七年四月份的美国次贷危机正悄悄漫延开来。

瘦高个子是搞房屋拆迁的,房屋拆迁是靠房地产养活的,房地产全赖银行业支持,银行吃紧,瘦高个子的日子就难过了。一夜之间,瘦高个子的脑袋大了,眼睛熬红了。市场消费疲软,瘦高个子随时都有可能破产。此时,他想到穆兴旭,穆兴旭还欠他六百万呢。于是,他满世界地找穆兴旭,哪里找得到。穆兴旭很忙,忙于北京奥运会冷冻食品的运输。山东人政治觉悟高,百年不遇的北京奥运激发了全国人民的热情,也让穆兴旭能参与这一伟大的体育盛事而骄傲自豪,怎不兢兢业业,恪尽职守?

一个月后,瘦高个子好不容易在穆兴旭的住处堵到穆兴旭。穆兴旭看看瘦高个子精神颓废,眼里布满血丝,知道压力巨大生活悲催。“穆大爷,穆爷爷,我给你跪下了还不行吗?”瘦高个子肯求。

“跪下也不顶用,没钱,全用在奥运会食品营运上了。”

“一百万,就一百万,先解燃眉之急。”

“北京奥运百年不遇,这一百万权当你讲文明树新风,做贡献了。”

瘦高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水,真的扑通给穆兴旭跪下了。“咱也不是不讲奉献,但先得活下去,才有能力奉献,不然就死定了,连无锡都回不去。”瘦高个子言诚辞恳。

穆兴旭看看瘦高个子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说:“钱可以给你,但你必须回答我两个问题。”

瘦高个子头点得像鸡啄米。

“第一个问题,打金花是怎么回事?”

“我花钱雇的,我该死。不过我只让她略施美人计谋,后来缠着你不放都是她自己的行为。”

“第二个问题,新闻报道事件呢?”

“是我花钱刊登的。我知道你们山东人吃钢不吃铁,受了抬举面子就拉不下来,最后,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其实这些,瘦高个子不说,穆兴旭也知道。为什么穆兴旭还要问呢?他是想验证一下瘦高个子能否如实交待自己的问题。如实交待,说明这个人还可以救赎,继续谎话连篇,说明这个人已经不能救赎。

穆兴旭说:“说到底,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是你让我身上有了光环。奥组委看重的不仅仅是山东人的吃苦耐劳,更有诚实守信乐于奉献的品质,这就是我起死回生没被你整垮的真正原因。”

瘦高个子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回头,我让财务给你划拨两百万。”

瘦高个子打躬作揖千恩万谢,连称穆兴旭大人有大量。

二零零八年的中国沉浸在异常激动的气氛之中,大有扬眉吐气耀我中华的英雄气概。这一年对穆兴旭同样值得期待。一个阳光明媚的三月天,坦上崮下,西泇河边,嘉宾云集,欢声笑语,由山东坦上蔬菜运销服务公司、江苏吴江副食品批发市场共同出资两亿元人民币,组建的山东坦上物流有限公司正式挂牌成立。合资公司致力于国内高端冷链物流业,利用双方注入的资金增加运力,建设仓储设施,建设电子信息综合管理交易系统,建设大型物流中心,构建中国最完整的冷链物流系统,形成年运输量10亿公斤的能力,标志着苍山人的冷链物流驶上了一条快车道。

为了拥有自己的物流通道,穆兴旭组建了山东坦上蔬菜运销集团配送服务中心,江南各个大中城市的菜老板们依托穆兴旭的蔬菜物流配送中心,在网上进行交易。通过三十万流通大军和五万多台蔬菜运输车辆,将蔬菜直接送到超市、机场、部队、学校、酒店、高速公路服务区。

穆兴旭硬,苍山硬,苍山菜更硬。有这样一则荆棘鸟的传说,很好地解读了苍山菜老板的创业历程……相传有一种鸟儿,它的羽毛像燃烧的火焰一样鲜艳,自出生起离开巢穴,就执着地一刻不停地飞翔,天空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它流浪的足迹。它毕生只歌唱一次,直到遇见一棵最高最大的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便将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超越垂死的剧痛,流着血泪,唱出一生最动听的歌声,婉转如霞,凄美动人,令整个世界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这就是荆棘鸟,一生都在寻找它的栖息地,一棵属于自己的荆棘树,不到生命终止不落地,不放弃最纯洁最永恒的追求……每一个苍山的菜老板都是一只荆棘鸟,寻找着属于他的那棵荆棘树。

人世间,有许多幸福是可以争取的,有许多不幸是可以战胜的,有许多困难是可以克服的,有许多梦想是可以实现的,就看我们心中是否有这样一只鸟儿,心中是否唱着这样一支歌儿,心中是否燃着一盏希望的明灯,只要有火焰,就会有光明,有了光明,就有了希望。只要燃着希望的灯前行,前方,就一定有美丽的风景等着你。

很快,“苍山商团”这个新名词儿在江南传开了。

面对这样的变化,臧小六想都没想到。当年,她只是来江南寻找她的男人,那个给了她爱给了她痛憷的男人。然而昔日的男人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金钱的组合,是难以忘却的初衷。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对圣翕,对元喆,甚至对于程姗姗。

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同一件事情在不同的心境下,不同的情绪中,会有不同的效果。当臧小六怀着憎恨的心情看待穆兴旭时,认为他哪里都不好,错的是错的,对的也是错的。现在,当臧小六持着友善的心态看待穆兴旭,一切都翻了个。经历了那么多的往事,臧小六的心渐渐平淡了,曾经耿耿于怀的事,现在看来已经微不足道,曾经苦苦追寻的刻骨铭心的爱,如今竟似一件旧时的衣裳,浆浆洗洗,叠叠烫烫,少了激情,多了回味。

现在,她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去浙江,和周元喆一起种菜。

苏州的事就交给穆圣翕。穆圣翕是在下江南的过程中成长的一代新苍山人,从小在菜场里长大,长大后又读了大学,有文化,懂运营,交给他臧小六放心。她知道,他的根在苍山的泥土里,吸收着外界的阳光雨露,开出的是江南的花结出的是江南的果。

在穆圣翕的倡言下,二零一零年刚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划破依然寒冷的北风,从苏州城繁华的街道急驰而过,停在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车上下来了几位苍山县的干部。苍山县驻江苏吴江农产品批发市场流动党员党支部在这一天举行了揭牌仪式。党员走千里,组织一线牵。在党旗飘起的地方,五十多名苍山流动党员在苏州有了家。每一位外出党员都是一张苍山人的名片,诠释着苍山人勤劳朴实、敢闯敢干的精神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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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有一种鸟儿,它的羽毛像燃烧的火焰一样鲜艳,自出生起离开巢穴,就执着地一刻不停地飞翔,天空中的每个角落都留下它流浪的足迹。它毕生只歌唱一次,直到遇见一棵最高最大的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便将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超越垂死的剧痛,流着血泪,唱出一生最动听的歌声,婉转如霞,凄美动人,令整个世界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这就是荆棘鸟,一生都在寻找它的栖息地,一棵属于自己的荆棘树,不到生命终止不落地,不放弃最纯洁最永恒的追求……每一个苍山的菜老板都是一只荆棘鸟,寻找着属于他的那棵荆棘树

第四十章 泇河淌水

出乎坦上崮镇所有人的意料,多年前的干穆回来了,顺着西泇河一路走来。

干穆是上个世纪的六六年离开坦上崮镇的,回来的时候是二零一零年。四十多年过去了。

干穆在镇子东头的煎饼铺子跟前坐下,吃了一张煎饼,打听一个叫金彩的女人。烙煎饼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来者:“哟,您问老金彩呀,全镇人都知道,人家养的那儿子,中国地数得着的大老板。” “她生养的儿子!”“可不是吗。当年,从胶东来的那个识文断字的人,把老金彩哄得团团转,种了个种,一走不见踪影。”烙煎饼的女人再看看来者:“您这是?”猛然有些醒悟,舀一瓢水把火浇灭,撂下鏊子:“我带您去找。”

走到镇子的尽头,靠近泇河岸,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映入眼帘。老金彩正坐在门前剥米豆,见来了人,慌忙从脚跟前摸起老花眼镜,戴上,打量了半天,突然怒气冲天地嚷道:“今儿是刮哪风打哪来啊?四十多年的死鬼又缓醒过来啦!”

干穆踉踉跄跄,紧走几步,扑通跪在地上,叫一声“金彩——”,泣不成声。

四十多年前的干穆是一个英武的胶东汉子,出身于中医世家,父亲是胶东半岛享誉四方的名中医,还是中医学院的教授。文革前夕,被揪出来批斗,老中医不堪其辱,咬舌自尽。造反派恼羞成怒,又把老中医的儿子拉出来斗,斗来斗去,仍然没有收获,一脚把干穆踢到屋门外:“反省去吧!”

干穆一个人蹲在屋檐下,抖抖索索,手指在泥地上抠来抠去。突然,一道亮闪闪的光芒戳着他的双眼。干穆紧张地屏住呼吸,使劲把一个圆锥体模样的东西从泥土里抠出来,揩去上面的土屑,举上头顶一看,在阳光下放墨绿色的光芒。

“一定是个宝贝。”干穆想。院子里异常地静,看管他的人在室内围着火炉不肯出来,干穆看看两边没有人影,起身翻过前边的墙头,一路向西,跑了。一直跑到坦上崮镇。

然而,好景不长,尽管他十分小心地生活,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干穆被带回胶州,从他身上搜出那个宝贝,给专家一鉴定,不得了,竟是一颗货真价实的汉代玉。

祸事来了,干穆一下子被判了十年。最后,提前半年放了出来。

干穆灰溜溜地沿着海岸蹒跚地走着,抬眼望着茫茫大海,天是蓝的,水是蓝的,而他的双眼已经潮湿模糊了。他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回坦上崮镇,索性随着海浪漂流而去。这样想着,迈起两条长腿插进海水之中,一步一步朝前移动。一个浪头打来,干穆真的漂了起来。不知道漂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躺在一条飘摇的木船上。船公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看见干穆醒过来,兴奋地问他的名字,并责备道:“看着也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心间却比针鼻还小。”

干穆随着老汉回到家中,天天帮老汉撒网收网捕鱼捉虾。老汉姓王,一个老婆子,一个待嫁的女儿。女儿名叫可儿。老王给可儿挑了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美中不足,是个瘫子。说是瘫子,蹲在地上,用双手撑着,也能走路。可儿不同意,以死相逼。老王已经花了人家的聘礼,归还不起,天天肯求女儿。可儿急了,看看干穆英武俊朗,拉起干穆的手,说:“拐我走吧?”干穆瞪大眼睛:“你爹救过我的命。”“他要逼婚。”“那也不成,我是结过婚的男人。”“你只管把我拐走,又没让你娶我。”“这更不合适。”“不拐我走就死给你看。”可儿抓起一把剖鱼的刀子照着胳膊就是一刀子,鲜血哗地流下来。干穆大惊,赶紧帮可儿包扎住伤口,连口应道:“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当天夜里,干穆把可儿拐走了,一口气跑到上海,藏了起来。藏了一个月,干穆要走,可儿死死拽住不放。干穆只好去码头打零工,赚些生活费。每天晚上,可儿都把饭做好等干穆回来,一同吃饭。干穆边吃边问: “逃了婚,日子就好过?”“只要不和捏个男人一起,咋都好。”看得出来,可儿打心眼里喜欢干穆。干穆说:“我有老婆。”“知道。”可儿毫不在意。“你有老婆还去死?”干穆一句两句跟她说不清楚。

干穆想着回坦上崮镇。可儿一把抱住干穆的腰,不依,说:“你把我拐出来了,再把我摞了,我的脸更没地方搁。”“你说的,只管让我拐出来。”

那些日子,可儿买了老鼠药,被干穆给撒了。可儿编了一根绳子,准备上吊,被干穆用砍刀剁了。可儿绝食,茶饭不进,神情恍惚。干穆连码头上的活也干不成了。

干穆说:“我有老婆,我快十年没见着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我得去找她。”“你真走我不反对,你先把我的尸首埋了再走。”从此以后,可儿怀里天天揣着一把刀,弄得干穆十分紧张,回坦上崮的日程一拖再拖。

其实,干穆的内心犹犹豫豫,在不停挣扎,蹲了十年大牢,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坦上崮,不如就此在金彩的生活中消失。

人啊,总是日久生情。从怜到爱,从惜到揣,干穆竟不知不觉跟可儿生养了一个小闺女。小闺女长得白白净净,取名聪儿。聪儿一天天地长大,干穆回坦上崮的计划一次次搁浅。聪儿会走路了,可儿带着聪儿,跟干穆一起回到胶东海边的家,才知道父亲气恨成疾,去年冬天就过世了。

母亲把可儿轰出家门,轰回上海去。

干穆悔过,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不该听可儿的话,把可儿拐走。惟有对可儿好一点,再好一点,良心上才过得去。

聪儿长成了一个小姑娘,嘴巴甜甜地,招人喜爱。有了这个亲生骨肉,干穆想走竟舍不得走了,重新拾捣起父亲的中医,开了个中医馆。

然而,每到夏天,泇河涨水的时候,思念把干穆的心儿装得满满地。

再后来,可儿的母亲死了,可儿哭丧哭得嗓子都哑了。可儿病得更厉害,脸憋得魆紫,喘不开,咳嗽起来打扑棱。

就在这时候,一个好消息传来,干穆的问题平反了,得到了一笔抚恤金,干穆拿着那些抚恤金给可儿抓药治病。

干穆凭借自己中医世家的底子,研究治疗哮喘的方子,然而越治疗喘得越厉害。可儿说:“甭治了,越治越厉害,我这是报应,治不好啦。”

干穆越是细心照料可儿,可儿心里越是过意不去。“我就这样了,你甭管了,什么时候回坦上崮就回去吧。”干穆怎能在这种时候撒下可儿不管呢?

一晃,三十年时间过去了,聪儿早已嫁了人,又有了自己的女儿,可儿最终离开了人世。可儿闭上眼睛之前,拉着干穆的手,说:“当初只是让你把我拐走,没想到这一拐就是三十多年,拐成了夫妻。所以呀,人们都夸,山东男人就是爷们。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心里只有两个疑团,解不开。”干穆示意可儿说下去。可儿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你天天都想回去,可是,为了我,忍着。我想知道,她到底怎样好,让你如此牵挂?这第二个疑问就是,我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爱没爱过我?”

“爱,三十年来,就像爱聪儿一样,一直爱着你。”

可儿听了,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

干穆从上海回到坦上崮镇的消息又传到上海。大上海就是大,父子同城而居,却陌不相知。这一阵子,上海世博会快要召开了,穆兴旭一直忙于世博菜的运输和供应。因为,苍山菜是专供上海世博会的指定蔬菜。

穆兴旭见到传说中的干穆,远没有干穆见到穆兴旭那样惊讶,已是中国冷链物流第一人的穆兴旭,什么都不缺,包括父亲,他已经是他自己的父亲啦。

周晴和是无论如何也要和干穆见一面的,尽管他们已经没有多少话语在一起唠。见了面,表示一种情愫了结了。/>

干穆拼上年迈的身躯爬上坦上崮,绕过密砸的侧柏与刺槐,手里抓挠着脚下的翻白草和鸡毛翎子,在崮顶上呆了一整天,跟臧和尚唠唠叨叨一整天。坦上崮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西泇河,流了四十多年,还在不停地流着。据说在河的上游,坦上崮北边的海清崮,南侧石壁的山洞内,住着一位叫做黄石公的仙人,他的女儿嫁给东海龙王做儿媳妇。哪想,出嫁后惨遭虐待。一天,她在海边洗血衣,遇见藤县一个姓王的渔贩子,让捎书到海清崮。书捎到后,黄石公正和朋友在石桌上下棋,但见石桌边的树叶儿一会儿变绿,一会儿变黄,好生奇怪。告辞之际,黄石公给他一个秫秸杆,说是开洞门的钥匙,让他想来再来。可他回到店后,贩的鱼都已烂掉,人也过了好几辈了。几经打听,人们只说,许多年前一个渔贩子把贩的鱼搁在店里,去送一封信,结果一去杳无音信。无奈,渔贩子又折返回来,不料开洞门的“钥匙”,那根秫秸杆被扔掉了,不能入洞,只好头撞石壁,进入洞内。回头看到自己的身体卧在洞门外,甚为惊讶。黄石公说:“你第一次来,是活神。第二次来,只能死后为神了。”这位腾县姓王的渔贩子升仙而去,留下一个烂鱼店子的神奇传说。

干穆想,这个故事多像自己这一生的际遇呀,第一次来,是坦上崮的“活佛”,第二次来,已经成了仙逝的 “神”,一个遥远的传说。

第一章 沪遇

干穆出了监狱,欲跳海一死了之,结果没死成,被可儿的爹救了。

可儿见干穆一表人材,让干穆把她拐走,干穆大惊,死活不肯。可儿抄起一把剖鱼刀子哧地一下把胳膊刺伤了。血流了一地。干穆忙不迭答应可儿。

干穆说:“我有老婆。”

可儿说:“让你拐走,又没让你娶我。”

“就是说,只拐不爱?”干穆问。

“成。”可儿应道。

干穆说拐就把可儿拐走了。这事,说起来确实荒唐,干穆也这样想。可是,干穆心里又固执地认为,他并不是拐走可儿,而是挽救可儿。因为王老汉给可儿找的那个男的是个瘫子。说是瘫子,也不尽然,蹲在地上,用双手撑着,还能走路。王老汉为什么要给闺女找一个瘫子呢?王老汉说,这个瘫子尽管瘫,但人有本事,小小年纪,就是村里的支书。

瘫子叫姜保堂,脸膛模样英武俊朗,美中不足,就是一个大瘫子。可儿看一眼就想吐。这样的男人,将来能指望上啥?王老汉不这样认为。“还能指望上啥?咱家现在吃的穿的用的,不都是姜保堂的。寻汉寻汉,穿衣吃饭。两口子过日子,弄那些花哩胡哨的有什么用?”王老汉应允了这媒亲事,并且把人家的财礼都花光了。按说,一个瘫子的自信心没有那么高,可儿这么漂亮的闺女,姜保堂敢保了媒人前来说媒,还备了丰厚的财礼,与王老汉的默许有一定的关系。

干穆把可儿的胳膊包扎好,说:“你早说出这些,至于用刀子把胳膊刺伤吗?性子也忒烈啦!”看看,干穆不是做了一件善事吗?不是救了可儿吗?

当夜夜色正浓,王老汉鼾声如雷。干穆和可儿用剖鱼刀子悄悄把门栓拨开,一闪身跳进夜色里,撒欢似地跑了。

天明的时候,拦住一辆运油的拖挂车。司机是一个三十岁上的男人,话多唠神。自报姓名,董灌西。

董灌西听了干穆和可儿的简单介绍,觉得干穆做得对,要跑就跑远一点,让那个瘫子找不到。正好董灌西的油车是拉到上海的。董灌西说:“干脆你们去上海得了。”干穆和可儿没有主张,同意了董灌西的提议。

一九七五年的冬天的上海异常萧条。寒风追着地上的落叶,打着滚儿。干穆和可儿的脚步凌乱,四只眼睛慌乱不安。

董灌西说:“我有个朋友,是开澡溏子的,你们先到他那里借住一晚,明日再作商量,怎样?”干穆和可儿哪有讨价还价的份儿。

董灌西的这个朋友叫路阿忠。说是朋友,其实就是董灌西每次到上海,卸完货来这里洗澡泡脚,一来二去,熟悉了。这个澡溏子也不是路阿忠的,是街道上的洗浴中心。路阿忠在这里当经理。

路阿忠一瞧见干穆和可儿,郎才女貌,啧啧称赞。

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不能白吃白喝。干穆就去烧锅炉,可儿无事可做,拿起澡巾直奔澡溏子给女宾搓澡。哎呀呀,这可是黄浦江上的特大新闻哪。在此之前,女宾区域还没有搓澡的,可儿这来,倒把那些女宾搞得不自在。女人的头发在洗澡池子里乱飞,**甩来甩去地晃荡,光滑白腴的胳膊和大腿,这些,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可以随便看的。可儿说:“不碍事的,俺也是女人嘛!”

反正不要钱,有的女人就贪这个便宜,舍了自己的身子,让可儿在上面搓来搓去,搓得麻酥酥痒吱吱,哎哟连声。其中有个名叫张元慧的年轻女人,也让可儿搓。可儿双手往张元慧的胸部一搭,立刻有不一样的感觉。其他女人的肉多松驰,张元慧的皮肤紧致,富有弹性。张元慧说:“给俺搓干净点,晚上俺男人过来。”可儿说:“知道了。”说罢,手上运了劲。边搓边聊。可儿问:“你男人是干什么的?”张元慧说:“是个官迷。”“你呢?”可儿又问。“俺?在码头边卖菜。”“卖菜?卖菜的还花冤枉钱来澡溏子洗澡?”

从洗澡溏子里出来,可儿把张元慧的事跟干穆一说,干穆也奇怪。

可儿并不知道,张元慧可不是单纯的乡下卖菜阿姨,是赫赫有名的张副区长的千金。张副区长的千金怎会种菜卖菜?说来话长。张副区长被划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场,张元慧跟着一起来到农场。张元慧不是右派,不受管制,偷偷地种些大青菜、小青菜,拎到江边卖掉,换些零用钱。

天刚蒙蒙亮,干穆和可儿来到黄埔江边,搜寻着张元慧的身影。果然,张元慧正蹲在河边的石跳板上,跟前放着两个圆圆的菜篮子,里边放满了墨绿色的大青菜。干穆和可儿不认识那些扁平状的大青菜,认识在澡溏子里搓过澡的张元慧。

张元慧看着可儿和干穆,一副诧异的表情。问可儿:“他是你男人?”

可儿摇摇头,“不是。俺男人是个土鳖子,俺瞧不上,俺爹逼俺,俺叫他把俺拐出来了。”

“逃婚?”

“俺还没过门儿。”

可儿把张元慧拉到一边,十分神秘地问:“昨天晚上,你男人来了吗?”张元慧点点头,同时有些不好意思。一想到可儿曾经搓过她身体的角角落落,好像她和她男人一起的事情全被可儿瞧见了。

可儿问:“你男人来,是不是要跟你做那种事情?”张元慧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起可儿刚才说她还没过门儿,八成没和男人好过,也就不奇怪她问出如此可笑的话,只淡淡地笑笑,“等过了门,你就知道了。”

此后,张元慧再到澡溏子里洗澡,可儿缠着张元慧,让她见一见她男人。

过了一个星期,张元慧果然来找可儿,告诉她她男人下午过来。原来,这个澡溏子的经理路阿忠,是她男人的远房哥哥。她男人叫路阿信,是区革委会的副主任,二十五六岁,瘦高个,长得眉清目秀。这样的男人,搁在江南,也是百里挑一。可儿见了路阿信,十分羡慕张元慧。张元慧说,“你也不赖呀,你看干穆,一表人材。”

这样过了一个月,年关将近,路阿忠破天荒地给干穆和可儿一人发了二十块钱的工资。干穆想,可儿总算可以立足了,就想回坦上崮。干穆把这个想法一告诉可儿,可儿当即就哭了。“你把我一个人扔在上海,算什么事?”“当初不是说好了吗,又不是真的拐你?”“可是,你都十年没回坦上崮镇,没有音信了,你知道她现在咋样,说不定她已经嫁人了呢,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回去,搅得人家连年都过不好。”干穆想想可儿的话也有道理。“叫我说,你找个人打听打听,打听清楚了,再回去也不迟。反正十年都挨过去了,不差这几天。”

干穆想想,还是可儿说的在理,想的周道。就让董灌西帮着打听打听,一来他是山东人,容易接近,二来走南逛北的,渠道多,路子也广。

这样一合计,干穆决心在上海安安稳稳地过一个年,开了春,再作打算。

第二章 女字路口的困惑

干穆离开坦上崮镇,一去杳无音信,眨眼功夫,穆兴旭都一蹿一蹦了。金彩着急,一次次往派出所跑,打听干穆的消息,打听来打听去,始终没有头绪。

自一九六六年以来,坦上崮镇和中国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一个字,乱。乱到什么程度?人可以到处乱走,一张介绍信走遍天下,乘车住店不用花钱。像干穆这样没有介绍信的逃逸人员,更难寻了。首先,干穆姓字名谁,都是一个谜,怎么查找?其次,干穆是个逃逸人员,他犯的什么法,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一定是一个秘密。

来坦上崮镇办案的民警是胶州的,金所长拗不过女儿,信函发出去了,回复查无此人。

金彩去找周晴和,周晴和说:“要不,去找找吧?”对,去找找,说不定就碰上了呢。人的命,天注定不是,要是姻缘在,棒打都不散。金彩回家收拾行装,被金所长回家瞧见,问:“你干什么去,急三火四地?”

金彩对她爸没好气:“我去找干穆!”金所长说:“不行!当初你就不听我的,现在还执迷不悟。”“我找我男人怎么啦!”

金所长派了两个民警天天看着金彩,不让她离开家门半步。金彩让两个看护她的人回去,两个人不敢,所长亲自安排的事情,哪敢怠慢。金彩天天跟他们耗着。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终于,街道尽头有两个年轻人打架,他们连想都没想,撂下金彩,飞跑去了。金彩拉起穆兴旭跑出家门。

顺着坦上崮镇往东,跨过西泇河,走了四十里地,就是东泇河镇。东泇河镇迎面是一个五叉路口。顾名思义,一个路口,五个方向。东泇河镇的人管它叫女字路口。原因十几年前,镇子上有个女的因为思念离她而去男人,神经失常,在这个叉路口撞到一辆急驰而来的汽车上,死了。从此,东泇河镇的人们就把这个路口称为女字路口。细瞅这个“女”字,还真有五个爪爪。

金彩听完女字路口的掌故,回头肯定不行。向左向右,都不是奔胶州的方向。只有东面和东北两个方向是找干穆的地方。金彩困惑了,到底该走哪一条呢?

路口是东泇河镇的物资站,金彩倚在物资站门前歇息。物资站里一共有四个人,站长叫翟得旺,快三十岁的人啦,高不成低不就,连个老婆还没讨到。一看见物资站门口蹲着一个大嫚,顿时来了精神头儿,出门一打听,原来这个大嫚是去胶州寻找她男人的。

翟得旺听了金彩的诉说,惊得张大了嘴巴。这比在大海里捞一根针还难啊。“这样吧,我们物资站后天去胶州进货,到时候带上你,否则你一个女人家出门多不方便。”金彩同意了。

只是,没等他们成行,金所长就着两个民警找到五叉路口,逮个正着。

金彩被带回坦上崮镇,临走还拉着翟得旺,到了胶州,替俺留意着干穆的消息。翟得旺点着头。

半个月后,翟得旺果然来找金彩。金彩迫不及待地问:“找着啦?”翟得旺摇摇头,“你说的这位干穆,根本没有这个名字,怎么去找,况且,胶州地方大了,上哪儿找去。怪不得金所长不让你去。”“就是说,没有希望了?”翟得旺点点头。金彩抱起穆兴旭哇哇地哭起来。

哭了半天,周晴和来劝,才算止住。

翟得旺要走,周晴和出面管的饭。翟得旺谦虚了一阵子,留下来吃了饭。周晴和说:“你也老大不小的,干脆跟金彩一起过算了。”翟得旺连忙摇头,“金彩还找她男人呢!”“这都七八年了,这个乱世道,哪儿找去?”金彩一听,气得鼻子嘴歪;“你个寡妇娘们,你咋不跟他过?”“人家吃国库粮的,咱没那个排场。”“我也不吃国库粮!”“你爸吃还不行吗?”

翟得旺说:“咱再给找找,要是找着了,不是皆大欢喜吗?实在找不到再说找不到的。”

自此,翟得旺每一两个月就来坦上崮一次,汇报汇报寻找干穆的事项。有时候,他没去胶州出差,也来坦上崮汇报汇报。汇报什么?无非借此机会和金彩套近乎罢了。他不嫌弃金彩拖着一个孩子。

金所长也不反对他们来往,金彩老大不小了,还带着一个孩子,能找什么样的?翟得旺的条件就不赖,又是物资站长,又吃国库粮。

周晴和问金彩怎么想的?金彩什么想法也没有。找不到干穆,她没有拒绝翟得旺的理由。

一九七五年春天,春风荡漾,草木生芽,周晴和与金彩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批斗会,最终子虚乌有,群众们的积极性再也提不起来了。金彩也想明白了,女人嘛,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就好,管他干穆还是湿木,翟得旺就翟得旺吧!

金彩和翟得旺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周晴和又铰了一张大红喜字,贴在金彩的床头上。

金彩是二婚头,什么都明白。翟得旺是头一遭,别看他比金彩大,却是个门外汉,摸不清门道。金彩扒着身体让翟得旺戳,那滋味儿,能让人休克过去。事后,金彩摆弄着翟得旺的**,研究着它的长短结构,在内心里和干穆的比量着,觉得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金彩和翟得旺结婚以后,金彩还住在坦上崮镇,她现在已经离不开周晴和了。翟得旺仍在东泇河镇物资站上班,只在星期六星期天的时候才回到坦上崮镇。

逢到星期六星期天,金彩就把穆兴旭打发到周晴和家里,跟小五小六一块儿玩。两个人把大门一闩,裤子一解,想怎样干就怎样干。要是穆兴旭和小五打架了,周晴和扒着墙头喊金彩。“小旭子又惹事了,你不过来管一管!”金彩推开翟得旺,要去开门。翟得旺一把从后面抱住金彩,拖回床上。“小孩家,不打不闹不玩。”说着,把金彩摁倒在床上,再来一番**。金彩一边摇摆着身子,一边想着圣翕,不知不觉,身子底下一热,知道翟得旺泻了。

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的,金彩和翟得旺的幸福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变故来源于翟得旺从胶州带回来的一则消息。翟得旺说,干穆找到了,他蹲了九年半大牢,出狱之后,没回坦上崮,而是拐了一个胶州小嫚,去了上海。

翟得旺本意想让金彩听到这个消息绝了念想,谁曾想,金彩听了,竟然不吃不喝,连睡三天不起,嘴里念念叨叨,像着了魔一样。到了第四天,起来了,烧了一碗鸡蛋汤,喝了。然后,端起案板手拿石刀边剁边唱,唱肘鼓子。一边唱肘鼓子,一边满大街地嚷嚷:“我是坦上崮的长虫精下凡,长虫精,恁么粗——”猛不丁地伸出两个胳膊,一比量,吓得跟在身后的孩子们轰地散了。

翟得旺找来几个男人,把金彩逮回家去。金彩在家里哭一阵,笑一阵,唱一阵,弄得翟得旺筋疲力尽。腊八这天,翟得旺打东泇河镇匆匆往坦上崮镇赶,中途,被一辆拉煤的货车刮住自行车把,拖进路边的深沟里,摔成了脑震荡。

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坦上崮镇,金彩当即不哭了,愣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儿。

从此以后,金彩再也不哭不闹,疯疯癫癫的魔症竟然不治而愈。

第三章 朝着海边走

张副区长下放的农场离海边不远。张元慧在农场前边种菜,每天,张元慧摘满满两篮子菜,挤上公交车,来江边卖菜。路阿信不让她卖菜,她不肯。现在,路阿信的话在她这里没有影响力,因为,张副区长落难,身为革委会副主任的路阿信不但不替张副区长说情,反而和他划清了界线,张元慧痛彻心扉,一赌气,带着三岁的姗姗离开了路阿信。这一走就是两年多。

路阿信对张元慧没有丝毫办法,只能气得砸桌子摔板凳。

农历新年就要到了,路阿信要求张元慧回来过年,张元慧死活不愿意。路阿信再逼,张元慧就冲出家门,跑了出去。路阿信蹲在门口吸烟,大半盒香烟抽完了,仍然无计可施。眼瞅着天就黑了,路阿信把小姗姗抱到床上,让她睡下,然后一个人外出寻找张元慧。

门外是大片的菜田,只有一条小路伸向南边,二里路外,才有大道,那条大道一直奔向松江。

借着天上闪闪的星星,在一堵桥洞下面,路阿信发现了张元慧。张元慧正独自坐在桥蹲下边,抬眼瞅着天上的星星发愣。

路阿信拉住张元慧的手,叫道:“你给个痛快话,到底回还是不回?”

“不回!”张元慧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想让人看我的笑话?”

“咱俩本来就是一个笑话。”

路阿信恼羞成怒,拽住张元慧的胳膊往回拖,张元慧不肯,撕打起来。黑暗中,张元慧把路阿信的脸抓破了。路阿信气急败坏,把张元慧摁倒在桥蹲下的护坡上,撕破张元慧的衣服。“路阿信,你想干什么?”

“干什么?你是我老婆,你说我想干什么?”

路阿信用膝盖抵住张元慧的双腿,任凭张元慧怎样挣扎,无济于事。“你这个流氓!你这个畜生!来人啊——”张元慧叫喊着。

路阿信要施暴,施暴的目的,征服张元慧。

张元慧的叫喊果然引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干穆。干穆怎会在这里?真是无巧不成书。本来,干穆和可儿在路阿忠那里干得好好的,打算过一个春节。谁知,这个路阿忠不是个东西。春节临近了,想弄点野味,开开荤,就把目光瞄上了新来的可儿。可儿年轻漂亮,干穆不是她的男人,她却跟着干穆跑了出来,从这一点分析,可儿一定是一个开放的女人。一天晚上下了班,很晚了,路阿忠截住可儿,把她叫进自己的值班室,拿出十块钱,塞在可儿的手上,说:“你干得不错,过年了,这是给你的红包。”可儿扭怩一阵子,接下那十块钱。路阿忠趁机捉住可儿的手,不肯松开。

可儿哪经过这样的事,脸顿时涨红了,抽了几次,抽不动。

路阿忠说:“只要你听话,乖,以后还会有红包。”说罢,伸出手臂,揽住可儿的细腰。可儿见路阿忠起了歹心,连喊带叫,奋力挣脱,跑出路阿忠的值班室。一口气跑到干穆的屋子。

干穆见可儿气喘嘘嘘,惊恐不已,追问:“咋回事?”

可儿喝下一口水,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干穆怒发冲冠,当即找到路阿忠理论,路阿忠自知理亏,说:“顾客反映,她搓背不认真,我把她叫过来了解了解情况。”干穆哪肯容忍路阿忠放肆,不依不饶。路阿忠说:“不想干你们就走,又不是我把你们请来的。”

第二天,干穆和可儿真的卷起铺盖卷,走了。朝着海边走了一天,才找到这个桥洞,暂时安顿下来。

干穆在桥洞的另一头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叫,慌忙和可儿一起奔过来,一看,竟是张元慧在遭人强暴。干穆二话没说,一脚把骑在张元慧身上的那个男人踢翻了。男人大惊,翻身从地上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干什么?她是我老婆!”

可儿把脸贴在路阿信的脸上仔细看了一阵子,回头对干穆说:“真是路阿信。”

“他不是路阿信,他是流氓!他是畜生!”张元慧声嘶力竭地喊道。路阿信再一次冲过来,重新骑到张元慧的身上。干穆又想上前制止,被可儿拉向一边。他们在桥洞的另一头听着张元慧愤怒的吼叫,声音从大到小,最后变成紧张的喘息声。

可儿问:“他们在干什么?”

“不知道,”干穆说,“也许他们在做那种事。”

“城里人真怪,放着家里的好床好铺盖不睡,偏偏跑到这荒郊野外。”

路阿信走了,把张元慧一个人扔在桥洞下边。

干穆叫可儿过去,把张元慧扶起来。张元慧一甩袖子,拂开可儿,径直往回走去。

这一夜,干穆和可儿就住在桥洞下面。可儿问干穆:“干那种事很难受吗?”干穆不置可否。“你不是在坦上崮结过婚吗?难道是骗人的?”干穆回道:“是真的,真的结过婚。”

干穆和可儿一人一个破棉被,难抵风寒。半夜,下起了雨。可儿拎着破被子挤到干穆身边,被干穆推开。冷风裹着冰雨灌进桥洞,打在可儿的身上。可儿冻得再也没睡着觉,真到天色笼明,才打了个麻儿眼。

第二天,可儿感冒了,发烧,不停地咳喘。干穆多少懂一些医术,到路边的菜地里摘了一把辣椒让可儿吃,可是辣椒并不辣,不能起到发汗的作用。干穆知道可儿是热寒所致,走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一处诊室,配了几味白药片,回来让可儿服下。烧是退了,咳喘仍然时断时续。

干穆想,这样总不是个办法,眼看年关近了,劝可儿,要不,就回山东吧。可儿一听,当即大哭。说什么也不回山东。回去的话,她爹一定让她嫁给那个瘫子。就是饿死冻死在上海,也坚决不回山东。

就在干穆和可儿争论不休的时候,张元慧来了。张元慧是三天之后来桥洞的,来看干穆和可儿还在不在。一看干穆和可儿仍然住在桥洞下,拽住可儿的手,来到她家。

张元慧尽管住着两间简陋的平房,但比桥洞好得没法好。张元慧让干穆和可儿暂时住在她那里,找到事情再作打算。

春节说到就到了。干穆和可儿只撅起腚往北磕了三个响头,就算完成了礼节。张元慧可就复杂多了。在上海人眼里,过了腊月二十,天天都是年。一到晚上,张元慧把煤球炉子提到小平房的中央,支起一个大铁勺子,把打匀的鸡蛋液薄溜地摊一层在勺子里,中间放上肉馅,捏起鸡蛋皮子一端,翻起来,对折过去,鸡蛋皮子严实合缝地合在了一起。成形了。张元慧把它从勺子头里磕出来,竟是一个饺子。鸡蛋做的饺子。张元慧五岁的女儿姗姗最爱吃,一次能吃好几个。

可儿惊奇:“还有这样的饺子?”

张元慧说:“这叫元宝,金元宝。没有元宝不过年。”

腊月三十,张元慧还去码头卖菜。干穆和可儿帮她,生意出奇地好。是平时卖的菜的三倍。望着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张元慧对干穆说:“干脆你到码头上找活干吧。一过年,很多工人都回家,好找活儿。”

干穆没有想在上海长久呆下去的意思,经张元慧一说,竟拿不定主意。

可儿说:“我看这主意不错,咱们都身强力壮地,不能请吃坐穿啊。”干穆就去码头找活,一问竟成了。

一九七六年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中国十年文革也走到了尽头。张元慧和路阿信的婚姻也在新的一年里,被这又响又脆的鞭炮炸得粉碎粉碎。

第四章 沪遇之外

干穆一直为自己那晚在桥洞下的软弱而羞愧。每次提及,张元慧只是笑笑。看得出来,那笑是凄苦的。

“换了谁都那样,他是我男人嘛!”干穆听了这样的话,更觉得对不起张元慧。

张元慧说,五年前,她和他在黄浦江边相遇,他的父母离异,绝望的他要跳进黄浦江自杀,被张元慧一把拽住,从此,他们认识了,成了好朋友。她对他说,有人正打他爸爸的坏主意,她非常担心,每天早晨都到江边,默默为爸爸祈福,让爸爸躲过劫难。他一听就火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张副区长下黑手。当即去找那个人。张元慧拉都拉不住。她一边担心他会给她们家里再添是非,一边为他仗义执言钦佩不已,竟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他,同他闪电般地结了婚。谁知,他往上头跑了几趟,竟从上边谋了一份差事。再后来,张副区长被揪斗,他竟寡廉鲜耻地同张副区长划清了界线。张元慧心痛不已,要与他离婚,谁知这时候,她突然发现她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

这个人就是她的男人,路阿信。

干穆听了张元慧的叙述,心里说不上来是啥滋味。

“你爸爸关了起来,你还有妈妈呢,你妈妈呢?”干穆问。

张元慧说:“我妈妈是教师,文革一开始,她就被揪了出来,不堪受辱,自尽了。”

干穆听了,心里一阵难过。说:“我妈妈也是这样,不过,她是一名医生。”

“我要和他离婚!”张元慧说。

也许是同命相怜的原故吧,两个人惺惺相惜,时间一久,张元慧竟暗暗喜欢上了干穆。

张元慧怎会喜欢上干穆呢?毕竟,她是张副区长的女儿。这个问题实在说不清楚。张元慧的目光,每天都在追寻着干穆的身影。直到这时候,干穆才不得不认真审视在他跟前出出进进的女人。应该说,张元慧是一位标准的南方女人,身材苗条,皮肤水润,举止温婉,言语清韵。真是可亲可爱,绮香缭人。

张元慧的那片菜地,足足有五六亩。其实如果想多种些,闲置的田地还有不少,只是张元慧一个女人家,还拖着一个孩子,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春节刚过,田地里尽是菜薹,被雨淋过,挂着晶莹的水珠儿。南方多雨,一个正月似乎都在下雨。有时候明明看着太阳露了出来,你还没迭得抬起头来,又隐没在云层里去了。干穆说:“等雨停了,再帮你多整出几亩地。”

雨不停地下,张元慧卖菜归来,没有事做,就和可儿聊天。可儿给张元慧讲胶州的雪,胶州的大白菜。不像上海的小青菜,满眼碧绿的菜薹,看上去好看,吃起来却不怎么合味口。张元慧说:“那是因为你不习惯。”

可儿水土不服,喝江南的水,至今还闹肚子,人瘦了许多。

入乡随俗,可儿随不了俗。张元慧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可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张元慧问:“你喜欢干穆?”

张元慧的问题有些突兀,可儿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有时候,可儿自己也问自己,喜欢干穆吗,干穆又喜欢自己吗?

可儿沉默不语。

“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让他拐你出来?”可儿不置可否。

张元慧觉得可儿幼稚,这种事情,怎能这么轻率。

张元慧拉住可儿的手,把她们的距离拉得很近很近,像一对亲姐妹。

可儿问张元慧:“元慧姐,你是结过婚的女人,你说说,男人心里都想些什么?”

张元慧听了可儿的问话,十分好笑。“男人的心里什么都想,但想的最多的还是女人。”“女人呢?”“你不是女人吗?你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

干穆从码头上干活回来,把张元慧拉到一边,说:“我和可儿老是住在你这里,不合适,我想搬出去住。”

“你要和可儿单独住?你们——”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干穆望着张元慧犹疑的目光。“我和她只是一般的关系,我有妻子。”

“你,有妻子?”张元慧简直不可思议。把她拐出来,已经够荒唐,原来还有妻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不说清楚,我不同意你搬出去住,更不同意你和她一起搬出去住。再说,你们能搬去哪里?”

“这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以后慢慢告诉你。”

第二天,张元慧从码头上卖菜回来,发现干穆和可儿的东西不见了,真的搬走了。张元慧心里一下子空了。他这算是躲起来了吗?不行,得把他找回来。张元慧心里暗自想道。

干穆每天都去码头干活,就是在码头上装货卸货。那些货物很重,尽管干穆身强力壮,但他从未干过这些活儿。以前,在坦上崮镇,他一边在派出所上班,一边利用周末的时间在国营商店前拉平板车,拉平板车要比扛包轻快许多。领头干活的是一个山东人,老家西泇河镇,祖籍梁山的,叫梁继中,比干穆小一岁。干穆很快和梁继中熟悉了。梁继中身板硬朗,干起活来有一股子拼劲。干穆追随着他,很快,在码头上站住了脚跟。午休的时候,干穆和梁继中一起吃中饭,一起唠家乡的人情事故。

张元慧到码头上一打听,立刻有人回应:“你说的是那位新来的吧?知道,我带你去找。”张元慧齐整整地站在干穆面前,干穆吃了一惊:“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里到处乱哄哄地。”

“你不辞而别,我不找到这里找到哪里?”

梁继中看见这么一位标致的南方妹子来找干穆,十分羡慕。想不到,这个初来乍到的干穆竟和南方妹子搞上了。干穆把张元慧拉到一边,说:“我不是不辞而别,是担心你钻牛角尖。”“钻什么尖?”“就是怕你想不明白,心里有疙瘩解不开。”“你这样做只能让我心里的疙瘩系得更死,更不容易解开。”

干穆和张元慧说不明白。

张元慧追问:“可儿在你的心里很重要吗?”

这问题干穆同样和张元慧说不明白。

干穆没想到,他初到上海,遇见张元慧,竟被这个上海女人纠缠住了。

第五章 一螺红尘之一

螺是一种软体动物,有硬壳,壳上有旋纹。田螺壳十分坚硬,而田螺肉却松软味美。顺着黄浦江往前走,一直走到海边,随处可以见到这些美丽的田螺。干穆就在那儿做活。

每次,张元慧远远地望着干穆,这个肩背宽阔的山东男人,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了。干穆回头看见张元慧,甩掉脸上的汗水,招呼道:“你什么时候来了?”张元慧也不回答干穆的问话,只用目光望着。

张元慧痴情的目光很快引来梁继中的注意。梁继中拍拍干穆的肩膀,说:“兄弟,好福气呀!”干穆推开梁继中:“说什么你?我有老婆!”

干穆把张元慧打发走。临走,张元慧说:“昨天晚上,路阿信又来了。”“他是你丈夫,他不来你这里,还能去哪里?”张元慧捋开胳膊给干穆看。“你看,他给掐的,青一块,紫一块。”“因为啥?”“因为我在这边种菜,不回去呗。”“你就回去嘛!”“这种没良心的男人,我不会再和他一起过了。”

干穆望着张元慧的身影渐去渐远,心里也没有辙。一个外地人,举目无亲,怎能干涉别人的婚姻生活。

干穆现在非常着急,春节过了,冰雪消融,回到坦上崮的信念一天天地增强。可是,可儿怎么办?总不能带着她也回坦上崮镇吧。如果就此丢下可儿,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上海,心里又不忍。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可儿赶紧找一个可靠的男人,把他这一扣抹了。他突然发现,梁继中正是一个可靠的人选。首先,两个人都是山东人,生活习惯一样,彼此信赖。其次,都是单身。梁继中也是一条五大三粗的汉子。

他要撮合他们俩。

于是,回到坦上崮的日程一天一天地往后拖延下来。拖延的目的,干穆要考察梁继中的为人如何,这可是个托付终身大事的事情,不敢马虎。

中午,干穆和梁继中又蹲在一起吃饭。干穆说:“我给你介绍个女人吧?”梁继中扬起脸问:“当真?”“当真。”干穆把可儿的情况跟梁继中介绍了一遍。梁继中觉得行。

当天晚上,梁继中就拎了一瓶酒来到干穆这儿,一来是认认门儿,二来是看看可儿。当他一搭眼瞧见可儿,两眼立刻直了。哎哟我的妈哎,原来这么漂亮的妮儿。“这,这不行。”梁继中把干穆拉到一边,“你看,我都多大了,人家才多大。这不合适。”急欲先走的样子。干穆拉住他,哎呀喝酒,喝酒嘛。梁继中重又坐下来。可儿去炒菜,乒乒乓乓一阵子,四个菜端上来了。一个出苦力的男人,哪有机会接触女人,吃着可儿做的饭菜,一种家乡饭菜的清香味儿满足着这位久居上海的汉子。

干穆说:“可儿不但人长得漂亮,做菜也是一把好手。”得到干穆的一句赞语,可儿心花怒放。自打去年到现在,干穆还从未这样夸奖过她呢,脸上布满了红晕,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憧憬。

干穆和梁继中喝了许多酒,梁继中走后,干穆有些困倦,斜躺在自己的床铺上。可儿走过来,醉眼朦胧中,可儿的美丽被放大了,弯曲的身腰,隆起的胸脯,看上去就像一颗成熟的蜜桃,让人产生想啜一口的**。然而干穆不能,他得控制着他自己,他是一个结过婚的男人。想到这里,干穆问可儿:“你看梁继中咋样?”“大哥,好人。”“好人,都是好人。”干穆嘟哝着,昏昏沉沉,呼呼睡去。

半夜,干穆口渴,醒了,一抬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感到身边有个人,努力睁开眼,模模糊糊地看到可儿正躺在自己身边,一下子惊醒了。“怎么会是你?”

可儿睡得迷迷瞪瞪,被干穆吵醒了。弄明白原由,对干穆说:“我是个黄花闺女都不害臊,你一个大老爷们怕什么?”“话不能这样说,我是个结过婚的男人。”“既然是结过婚的男人,更知道骚情的滋味,你不想骚情个嫚儿?”

干穆见可儿越说越不像话,出门灌了一气凉水。可儿追到外边。夜还很黑,黑得不知道是几点钟。可儿拉住干穆的手,“你不愿和我好,就别拐我出来!”

干穆想,如今再和可儿讨论这些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可儿有一个归宿,好的归宿。于是对可儿说:“你找个男人吧?”可儿爽快地应道。“行啊,只要是我喜欢,我现在就想找一个男人。我都二十好几的大闺女啦,再不找男人就熟透了。”干穆问:“你觉得梁继中咋样?”“梁继中?”可儿把嘴一撇,“不成,比你差远了。”“梁继中响当当的山东大汉,哪里差啦?”可儿一时也说不上来哪里差,反正就是觉得差。

过了一个星期,梁继中又来找干穆。可儿对梁继中说:“我是干穆拐出来的嫚儿,我是干穆的嫚儿。”梁继中求证的目光望着干穆。干穆说:“别听他瞎咧咧。”

“我没瞎咧咧,我和干穆还一个床铺睡觉呢。”

梁继中听了,非常生气,转身就走。干穆奋力地招着手:“哎?你别听她的,她是说瞎话的!”

“这种事情能说瞎话吗?哪个嫚儿拿这种事情糟践自己?”梁继中伸着脖子走远了。

干穆瞪着可儿:“你不同意和他处,也别伤他自尊呀!”

“我说的都是事实。”可儿才不管,竟有些得意。

这下麻烦大了,好心办了坏事,干穆极有可能把梁继中得罪了。

干穆找张元慧商议对策。张元慧听了,干穆主动给可儿找男人,说明他心里真的没有可儿,心里放松了许多。又听说可儿和干穆睡在一张床上,徒然又紧张起来。

“这些都是可儿自说自话。”干穆再一次强调。

“你道底和可儿睡没睡在一起?”张元慧问。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现在可儿的话把梁继中伤着了,是我张罗的事,我该怎么办?”干穆说。

“你和可儿睡没睡在一起才是问题的关键。你想啊,你要是和可儿睡了,还把可儿介绍给他,梁继中他心里能痛快吗?”

张元慧也没有办法,就看梁继中的肚量了。现在,改成干穆拎着酒瓶子到梁继中那里啦。

梁继中和干穆一边喝酒,一边唠山东老家的是是非非长长短短,唠坦上崮镇,最后唠到臧和尚。梁继中一拍大腿,“臧和尚?是我战友!”干穆一听,眼睛也亮了。哎呀,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啥也别说了,喝酒。要不怎么叫咱俩认识呢?原来,是和尚这个狗日的搓和的。怕咱哥俩寂寞。

今天的酒,一瓶当然不够喝了,梁继中出去又买了一瓶,又咕咚咕咚喝下去。两个人都喝醉了。摇摇晃晃来到海边。海边有许多贝壳,又圆又亮的小石子。细软的沙粒在脚趾间钻进钻出。那些沙子又细又白,踩在脚下十分舒服。

干穆说:“可儿的话,你不生气吧?”

梁继中听不见,大声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海风在他耳边吹着,呼拉拉地响。

“我说,可儿的话,你不生气吧?”

“跟一个女人怄气,还是个山东男人吗?”梁继中大声回答。

“女人是求来的。”

“这个我懂。”

“你懂,可要加油啊!”

干穆和梁继中的友谊因此更深了一步。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两个山东老乡互相用话语温暖着对方,用臂膀为对方支撑着一片天空。干穆深信,梁继中一定能赢得可儿的心。女人,就是一只田螺,在一层坚硬的外壳下面,是柔软而潮湿的渴念。

“你呢,你是回坦上崮?还是为上海妹妹留在这里?”

“上海妹妹是路阿信的,我哪里有上海妹妹。”

两个男人在为两个女人规划未来,两个深陷红尘中的女人却在互相轻视,较起劲来。

第六章 假以山东的聚会

董灌西又往上海送油,见到路阿忠,问起上次带到上海来的一对逃婚男女,路阿忠吱吱唔唔,说不清楚。董灌西一看这情形,知道里边有事儿。一再追问,路阿忠才道出实情。气得董灌西朝路阿忠擂了两捶。

“给你一天时间,把他们找回来,否则别怪我跟你翻脸。”董灌西撂下这句话。

路阿忠赶紧给路阿信打电话,路阿信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我当什么事情,慌慌张张,晚上我叫他们到你那里去。”“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废话,我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怎么叫他们去你那里。”路阿忠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路阿信去找张元慧,张元慧再去找干穆,就这样,晚上路灯还没亮起来,干穆和可儿已经赶到路阿忠这儿。张元慧也来了。梁继中也到了。

路阿忠请客,一行七人在澡溏子里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聚会。路阿信也来了,还开着一辆吉普车。

路阿信感到他和张元慧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他想借助这个聚会,消除他和张元慧之间的隔阂。

然而,整个聚会,张元慧对路阿信冷若冰霜,让路阿信十分尴尬。若在平时,他怎能忍受张元慧这样对待他,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经觉察到张元慧的感情变化,他不想因为他的冷漠把张元慧推出门外。在饭桌上,路阿信关切地问张元慧:“你爸还好吧?”张元慧回答:“我爸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不会死,他要活着,证明给你们这些人看。”“又扯远了不是,我是关心一下你爸的身体。”“难得你有这份孝心。”

董灌西打断他们的对话。“喝酒、吃菜,个人问题分组讨论。”

董灌西大谈特谈他出车过程中的奇闻怪事,这些志怪故事,听起来倒也津津有味,像长篇评书。董灌西说:“去年,大冷的天,一男一女,要搭我的车,我让他们搭了。上了车,一问,你们猜怎么着,原来这俩是逃婚——”董灌西突然停住,看着干穆和可儿,“哦!重了,是你们两个!对不起啊,喝得有点高——”

山东人能喝是出了名的,但大多数时候,在外地人看来,这种能喝,是一种逞能。同样在今天晚上,四个山东人和三个上海人,这种喝法,更是逞能。因为张元慧一点也不喝,路阿信也不能喝,只有路阿忠勉强喝一点,凑凑热闹。主要是董灌西、梁继中、干穆三个人喝。董灌西端起酒杯,冲着路阿忠说:“谢谢路阿忠经理的款待,来,兄弟敬你一杯。”然后一饮而尽。路阿忠也只好扭着脸一饮而尽。“痛快!”董灌西放下酒杯。“我的这位兄弟,仰仗你来照顾。”

董灌西是胶东人,这让可儿大为吃惊,吃惊的原因是,没想到在离开家乡如此远的上海,还能碰见自己的娘家人。可儿就想打听打听家里的动静。董灌西说,“我都给你打听清楚了,自打你们走后,你那个瘫子未婚夫找你爹闹,你爹气得有了一场病,后来病好了,变卖了许多家当,才把欠下的财礼偿还得囫囫囵囵,最后不了了之。”“我爹现在咋样?”可儿焦急地问。“现在嘛,不知道。”可儿当即急得掉下了眼泪。被张元慧拉着离开了饭桌。

张元慧对可儿说,你要是想家了,想念你的家人了,就到我那里去。可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抹去脸上的泪,说:“我就是觉得,我什么都不是。”“你是你自己已经足够了。”“我也不是我自己。当初,原本想着,离开那个瘫子,从此会有新的开端,现在看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你得找个事做,你有事做,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可是,我什么都不会做。”“别急,一切慢慢来。看得出来,干穆对你还是挺照顾的。”

尽管,张元慧说出这些话有些违心,可她还是说了出来。谁让她是一个女人呢。

屋内的男人推杯换盏,屋外的女人推心置腹。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像是在猜测女人的心事。张元慧仰望星空,悠悠叹息。可儿问:“你有饭吃,有男人搂着睡觉,也有不顺心的事?”“一个女人除了男人和饭菜,就没有别的了?”可儿说:“我要是能有你的一半就好了。对我来说,有男人,有饭菜,就够了。”张元慧听了直笑。“我知道你们城里人笑话我们农村人,我不怕你们笑话。”“我没有笑话你,真的。我笑,是因为你有趣。”“有趣?我没觉得我有趣,我天天过得非常无趣。”

张元慧和可儿手挽着手回到屋里,只听到董灌西在说:“我知道你是因为一块汉代玉蹲的监狱。”干穆灌下一口酒:“贪心不足呀,开始我要是把玉石上交了,也不会有后来的事,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干穆这话是指他逃离胶东的时候,然而话只说了一半,后来被解回胶东的事只字未提。这样让人理解成干穆手里握着一块汉代玉。

三个山东男人都喝醉了,一个上海男人独醒着,把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一杯酒没喝下去的路阿信。路阿信心里想,因为一块玉石蹲了十年大牢,想必这块玉石不是一般的玉石。没想道,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山东男人,怀里竟然揣着如此昂贵的宝物,真是不简单。要不是他们酒后吐了真言,谁能晓得他们怀里揣的秘密。

想到这里,路阿信心里一阵激动,产生了觊觎之心。路阿信内心的思想变化,谁也没看出来。董灌西、梁继中、干穆三个人依然不停地喝酒。梁继中以梁山来的好汉的身份大谈特谈《水浒传》。谈着谈着,他突然抛出一句问话:“你们谁知道‘浒’是什么意思?”大家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啥意思。这时,张元慧一步门里一步门外,应声答道:“‘浒’就是水上的陆地。”“对,对的。”梁继中放下手中的酒杯,冲着张元慧伸出大拇指。“秀才!女秀才!”

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路阿信把吉普车开过来,坚持把梁继中、干穆、可儿送回去。三个人平生也没坐过两回吉普车,立刻觉得自己身价添了三分。路阿信的做法,一下子拉近了和张元慧之间的距离。当然,这一晚上,张元慧遂了路阿信的心愿,任由路阿信折腾过来折腾过去,而后,心满意足地睡去。

第七章 一螺红尘之二

现在,张元慧是越来越糊涂了,她搞不清楚干穆对可儿有情意还是没有情意。

一会儿,干穆说,他有老婆,他的老婆在坦上崮。既然有老婆,为什么还把可儿拐到上海来。一会儿,干穆又说,他不爱可儿,他只是不忍舍弃可儿,让可儿一个人在上海孤苦伶仃。于此同时,干穆急于给可儿找一个男人,找一个归宿。可儿却说,他们晚上已经睡在一起。所有这些,只有最后一句话让张元慧疑虑最大。哪个未过门的女孩愿意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再说啦,一间屋子,两个孤男寡女,没有事情才怪!

干穆不得不把可儿的事情跟张元慧讲了一遍。包括他如何蹲监狱,如何轻生被救,如何拐走可儿等等。张元慧听了,撇一撇嘴。如果真心相爱,倒情有可原,如像干穆说的“只拐不爱”,这算怎么回事,这种事情,还有两肋插刀的,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男人?

“你不相信?”

张元慧大摇其头。

干穆无奈。“随便你相信还是不相信。”

从此以后,张元慧隔三差五地去干穆那儿,干穆不在,张元慧就跟可儿聊天。可儿说:“我也不想这样,我爹让我跟着那个瘫子。”

“你说的未过门儿,是指和那个瘫子?”

可儿点点头。“其实,瘫子并非不会走路,瘫在床上。他双手掐着脚脖子能走路。别看他这样,他还是大队书记唻。”嘿嘿!可儿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大队书记?”张元慧觉得可儿有些可怜,从心底里同情起可儿。

胶东也是海鲜盛产地。吃鱼,是两个女人共同的喜好。面临大海,吃鱼不愁。不用花钱买。两个女人就去河边捞鱼。用网子制作的网兜,套在钢圈上,往一根竹竿上一插,一个简易的鱼网就做成了。手持鱼网,往河水里一伸,就是一两条鱼。回来撒上点盐,用清水一煮,一锅美味的鱼汤就做成了。干穆从码头上干活回来,喝着新鲜的鱼汤,啧啧称赞。

张元慧二十六岁,可儿二十三岁,张元慧比可儿年长三岁,可儿管张元慧叫姐姐。有时候,她们也带上六岁的姗姗一起去捕鱼。没有比捕鱼更让姗姗快乐的事情。

河滩上到处都是一些田螺的壳,姗姗拣回来一大捧。张元慧把它们倒进锅里煮了,吃掉里边的肉,壳子用线绳系上,穿上一串,挂在姗姗的脖子上,一晃一晃,朝远处走去……“是谁无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事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张元慧的嘴里嘟哝着。

“什么什么芭蕉?”可儿问。张元慧报以一笑。“没有什么,有感而发。”

一段时间,码头上的活儿紧,加班加点地干,干穆晚上也不回来,张元慧就搬到可儿这里,一起睡。可儿一头一个枕头摆好,被张元慧撤了,并排摆在一头。“你不稀罕俺来陪你?”“哪里的话,俺不习惯这样。”

“你和干穆也一头一个?”

“干穆?”可儿害羞地抬起头。“俺没和干穆一起睡过,他不和俺一起睡。”

“真的吗?”

可儿点点头。

张元慧把可儿搂在怀里,睡在一头,像一对亲姐妹。月光从破墙窟窿里照进来,照在可儿的身上。让张元慧惊奇不已的是,可儿的身体竟然很白很白,像田螺的肉。张元慧悄悄地捏了捏,富有弹性。

可儿的**圆圆地,高高地,白昼蛰伏,夜展光华。这个夜晚,可儿给张元慧讲她的胶东,讲北方的雪,讲岛上喝酒的男人,讲一个又一个标致的嫚儿的故事。

窗外,干穆斜躺在窗台下,听得迷迷糊糊,沉沉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了,听见张元慧和可儿还在慢条斯里地讲,于是,他再接着听,只听见可儿问张元慧:“难道你不喜欢干穆?”干穆听了,吓了一跳,再也没有睡意。

第二天一早,两个女人推开屋门,看见干穆和衣躺在窗下,呼呼大睡。大惊。慌忙把干穆唤醒,问:“啥时回来的,怎么不叫门?”干穆含糊其辞。两个女人这才想起昨晚上的话,不觉脸红。

过了几天,见干穆并无异常反应,就把那晚的事忘了。

女人之间,往往相互了解的越多,越是鄙夷与不屑。

干穆和可儿住的这个小套间,其实只是中间用木板扣出来的。可儿睡里间,干穆睡外间。乍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可是在那个年代,有这样一个住处,已是相当不错了。冬天还好过,最难熬的是夏天。江南的盛夏异常闷热,可儿睡在里间,常常是一身湿汗。实在热极了,就到外边的凉台上冲澡。这时候,干穆就给可儿站岗放哨。一站半个多钟头。可儿磨磨噌噌,没完没了。靠着月光的映照,可儿的身材朦朦胧胧,在干穆的眼前晃动。干穆追问:“好了吗?洗好了吗?有人来了!”在干穆一再催促下,可儿才慢吞吞地穿起衣服。有时候,干穆也让可儿给他站岗放哨。赶巧张元慧来送西瓜,可儿拦住张元慧,张元慧满不在乎。“男人洗个澡,有什么可避讳的。”可儿说:“不行,男女有别。”张元慧只好把西瓜往可儿脚跟前一丢,走了。干穆慌忙胡乱抹两把,穿上衣服,去追张元慧。“都走二里地了,还追?”

张元慧一边走一边想,一对男女,独在异乡,竟然编织一个“只拐不爱”的童话,说出来谁信,只怕假戏真做也未可知。越是这样想,张元慧心里越是对可儿轻视。尽管张元慧的心里对可儿寄予了同情,对可儿这种犯贱的作派还是厌恶。

女人们,总是表面上相亲,背地里相恶。谁让她们两个都是世俗中的女人呢?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像一根根疯长的长春腾,纠缠不清。

对于张元慧的这种心理变化,干穆当然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第八章 阴谋

路阿信又来撩吱张元慧,张元慧不胜其烦,可是她又拗不过路阿信,只得任由他行事。谁知这个路阿信越来越不像话,语言动作粗鲁不说,几呈变态之势。一次次探手在张元慧的下身掏花生一样掏来掏去,每一次都让张元慧疼上好几天。如果张元慧稍有不从,路阿信就拳脚相加,不是鼻青就是脸肿。每当这种时候,张元慧只得歇上一两天,一任田里的菜老去,她也只能躲在家里,出不了门。

张元慧非常痛苦,且无处可说。在干穆面前说不出口,在可儿面前说怕丢份儿,让可儿畅快。越是这样,张元慧对路阿信的态度越是冷淡。

路阿信越发暴怒。

“骚bī女人!”路阿信揪住张元慧的头发。“我骂你,骚bī女人,听见了吗?我是你男人,你不好好伺候我,反而去伺候那个山东棒子!”

“我没有!”张元慧据理力争。

“让你嘴硬!”路阿信抬手就是一巴掌。“别人都告诉我了,你去码头找他。”

路阿信用燃烧着的烟头烙张元慧的大腿,烙完了,又兽性大发,不顾张元慧身上的疼痛,骑在张元慧的身上就干起来。也许是太亢奋了,路阿信久战不衰,把张元慧折磨得痛苦不堪。完了,倒头睡去。

张元慧躺在床上,大睁着一双空洞似的双眼,听着路阿信渐渐匀称的鼾音,她想,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任由路阿信摆布。想到这里,她脑子里闪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杀了他。杀了路阿信。张元慧呼地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起身到门外取来切菜刀,心里比划着,“咔嚓!”对!咔嚓!张元慧摒住呼吸,心还是不停地跳荡。

张元慧把切菜刀甩在背后,蹑手蹑脚,一步一步靠近沉睡中的路阿信。这时,她听到姗姗在小床上辗转翻了个身子。如果就这样手起刀落,姗姗从此就没了父亲,此后的一生,她将成为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路阿信在睡梦中吧叽了两下嘴巴。张元慧的注意力立刻又放回在路阿信的身上。这个可恶的男人,实在让她受不了了。刚才软弱下来的心又徒然硬起来。她把切菜刀高高举过头顶,瞄准路阿信的脖子,把眼睛一闭,“啊——”地一声,切菜刀落了下去。

如果不出意外,这一刀下去,路阿信不死,也活不利索了。

也许是女人的内心的软弱,有些害怕。也许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张元慧的内心发生了急骤变化,有些后悔。也许是路阿信睡意朦胧中,听到张元慧的大声叫喊,惊醒过来。总而言之,路阿信在猛睁开眼的那一刻,看到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在睁前一晃,他本能地在床上一滚,张元慧的切菜刀划在路阿信的手脖子上。路阿信哎哟一声,用另一只手捂住受伤的手腕。

鲜血洒了一床铺。

“你个骚bī女人——”路阿信从床上跳起来。

张元慧吓坏了,手里的切菜刀当啷掉在地上。

“你敢谋害你的男人!”路阿信手握着伤口,腾不出空儿,仍然伸出一只脚,哐当把张元慧踢翻在地上。路阿信手上的鲜血滴在张元慧的身上。

张元慧吓坏了,哆哆嗦嗦从床跟前爬起来,哧拉撕下襟前的布溜子,帮路阿信把伤口包扎紧。

姗姗在睡梦中被惊醒,从床上爬起来,抹了抹眼睛,问:“妈妈,你们在干啥?”

路阿信瞪了一眼张元慧,又看了看姗姗,疼得呲牙裂嘴,抬腿跨出门去。张元慧又想拦路阿信,又想招呼姗姗,结果一个也没顾上。

第二天,路阿信的手脖子上缠着厚厚一层绷带,回来了。张元慧心惊胆战,吓得直往后退。路阿信说:“你不用害怕,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我不会伤害你。”

路阿信要张元慧扮一回苦肉计。张元慧不知道路阿信又耍什么鬼花招。

路阿信三下两下把张元慧的衣服扒光了,在她的胸前后背掐得青一块紫一块,露出丝丝血痕。张元慧疼得在地上打滚。路阿信说:“不许喊疼,再喊,就把你当成杀人犯抓起来。”张元慧立刻吓得不敢吱声,也不再滚了。路阿信一时做得兴起,又故伎重演,燃起一根香烟,在张元慧的大腿上烫出一个又一个血泡。疼得张元慧脸上的汗珠子一个劲儿往下滚落……

路阿信走后,张元慧拖着疼痛的身子去找干穆。干穆还没回来。可儿把张元慧扶在床沿上坐下,一问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当即去码头把干穆找回来。

张元慧说:“路阿信还会回来,让干穆晚上陪她。”干穆面露难色。

张元慧说:“路阿信这个不是人的东西,不会有好下场。”

干穆勉强答应了,当天晚上,就搬到张元慧那里,看护张元慧。借着灯光,张元慧露出后背给干穆看,干穆不忍看,取了烫伤膏让她抹上。张元慧说:“我又看不见,怎能抹上?还是你帮我抹吧。”干穆别别扭扭,不肯帮忙。张元慧生气:“亏你还是个男子汉!”干穆只得取了药膏替她涂抹。干穆每涂一下,张元慧就哎哟一声。

完了,张元慧又躲在一边涂抹胸前和腿部的伤口。干穆只在远处僵直地站着,看到张元慧那痛苦的样子,既近不得前,又撤不回身。

此时,可儿站在窗外,悄悄地听着屋内的动静,许久许久,才蹑手蹑脚地离去。

张元慧身上的伤疤一层层地脱落,变得光滑细腻。张元慧拽着干穆的手在疤痕上摸来摸去,干穆很不习惯张元慧这样的举动。干穆感到,张元慧洁白平滑的肌肤令他双眼零乱,不知所以。然而,在江南这种开放的地方,这根本算不了什么。张元慧把裤腿角子撸得多高,撸到大腿根部,露出大腿上的伤痕,边给干穆看边咒骂路阿信,骂着骂着,竟痛哭起来。干穆不忍,上前抚慰,张元慧顺势倒在干穆的怀里。

干穆合手也不是,撒手也不是,愣愣地不知所措。许久,才抬起手掌替张元慧揩去脸上的泪水。张元慧双腿搭在干穆的腿上,搂住干穆不肯放手。女人柔软地如同章鱼贴在干穆身上,暖热的体温传递给干穆,对于干穆来说,这种感觉已经十年没有了。一时间,干穆竟心猿意马,收拢不住自己。就在干穆心里挣扎着作困兽斗的时候,那扇木门被人一脚踹开,一束明亮的手电筒的光芒照在他和张元慧的身上。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路阿信。

干穆被带走了,张元慧追出去,她的脚步怎比得上吉普车的速度,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九章 夺玉

干穆被路阿信带走后,关在一个小屋里,逼迫干穆交代他和张元慧的私情。干穆没有什么好交代的,被暴打了一顿,打得口鼻喷血。这下可把可儿急坏了,跑去找张元慧,追问干穆因为什么被抓走的,张元慧什么也不说,她即使想说也说不清楚。

可儿不依不饶。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张元慧双手抱头。

“干穆不是跟你在一起被抓走的吗?你咋会不知道?”

可儿和张元慧撕打在一起,最后,可儿的脸被抓了血红两道子,张元慧的一络头发被可儿薅掉了。可儿“呸!”一口气把手上的头发吹掉,又把张元慧臭骂了一顿。甩手走了。

可儿想,得去找梁继中,现在只有梁继中能救干穆。想想前段时间还把梁继中羞辱了,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可是现在事情所逼,也顾不了那么多。

可儿见到梁继中,把事情一说,梁继中恍然大悟,怪不得到现在没来码头干活。

梁继中仔细询问了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一想,觉得里边定有蹊跷,而且一定和张元慧有关。当即撂下手里的活计,去找张元慧。

张元慧正坐在她的菜地旁,两眼无神。姗姗躲在远处玩泥巴,不敢靠近张元慧。梁继中递给姗姗一块糖,问:“你妈妈怎么啦?”“妈妈和爸爸吵架了,爸爸打了妈妈。”

梁继中知道张元慧和路阿信经常打架,但这和干穆被抓有什么关系?梁继中对张元慧说:“你和干穆那么好,干穆在你家里被抓走,你不会不知道原因吧?”张元慧哭得两眼通红,面无表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梁继中去找路阿信,路阿信开会去了,捕了个空。梁继中要求见干穆,接待的人推说不知道关押在哪里。

次日,梁继中再去,提了一瓶酒,一只烤鸭。梁继中顺手把那瓶酒和那只烤鸭塞在那人跟前,那人会意,提起酒和烤鸭到一边狼吞虎咽大吃大喝起来,放松了警惕。

干穆被看管在一个单独的小屋里,独自蜷缩在门边,面无神色。看见梁继中进来,十分意外。梁继中说:“你敢紧换上我的衣服,出去,我留在里边。”

“这怎么舍得?”干穆不干。

“你傻啊,你不杀人不放火,他们为什么抓你?一定你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了。你出去,跑得越远越好,他们就没撤了。”

“你进来了,还出得去?”

“你傻啊,我不杀人不放火,他们拿我有什么办法,我对他们一点价值也没有,最后他们还不得把我放了?”

“让你替我受罪,我还是条山东汉子吗?”

“要是见死不救,我也不是一条山东汉子。”

两个人争来争去。梁继中发狠道:“要是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干穆只得换上梁继中的衣服,正衣冠,提襟走出门去。梁继中把干穆的一身脏衣裳披在身上,往地上一蜷缩就是一堆。

可儿一眼瞅见干穆,以为眼睛发花,使劲拽了拽干穆,才确认是真的。

干穆说:“赶紧离开这儿,晚了就来不及了。”可儿把随身衣服往包袱里一系,往肩上一搭,从一条巷子里出溜钻了出去。

干穆和可儿离开不到一个时辰,路阿信就带着人来了,他们把干穆和可儿的住处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见,怒气冲冲地回去了。

干穆和可儿一口气跑到静安寺,才止住脚步。渴了,就在河沟崖捧一口水喝,饿了,就在菜场边上拣一些扔掉的白萝卜充饥。他们一边嚼着白萝卜一边讨论。

“路阿信为什么抓你去那个地方?”

“我哪儿知道。”

“你也不知道,张元慧也不知道,难道我知道不成?”

“说说就说说,你看你发什么火?”

“要不就是你对张元慧干过什么?”

“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干?”

“要财没财,要色无色,要仇无仇,要怨无怨。”可儿嘴里嘟哝着。“哎?对了!对了!”

干穆扭头望着可儿。

“你和路阿信一共才见过一次面,是那晚上聚餐。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说过汉代玉——”

干穆搅尽脑汁想,也想不起那晚上说过这样的话。

“我可以作证,你确实说过这话,哪天晚上,只有路阿信没喝酒,一定是路阿信听了汉代玉,起了贪财之心,才——”

经可儿一提醒,干穆似乎明白路阿信为什么要逼他承认和张元慧有私情。追索汉代玉是没有借口的,只有从这方面找借口。这样分析起来,似乎合乎情理。可是,路阿信怎么知道他在张元慧那里?还专门带着人去捉他?

“你到底有没有汉代玉?搁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压根就没有汉代玉,你上哪儿见去?”

可儿不信,头摇得像货郎鼓子。

另一边,梁继中蹲在黑屋子里,头摇得也跟货郎鼓子似地,一问三不知,被路阿信踹了几脚。

又过了几天,路阿信担心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就把梁继中放了出来。

放走了梁继中,并不表示路阿信不再追捕干穆了,相反地,他增派了人手,加大了追捕的力度。

路阿信把梁继中放出来的另一目的,就是钓出干穆。因为他知道,梁继中出去后一定去找干穆,那么顺腾摸瓜,就把干穆逮住了。谁知,梁继中出来后,并没去找干穆。梁继中知道,他的身后始终跟着两个身影。他不能去找干穆,他一去找干穆,干穆就露馅了。之前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梁继中是什么人,当兵的出身,几个盯梢的小马仔岂是他的对手。

梁继中思来想去,干穆这次受害,肯定与张元慧有关,不能便宜了这个貌似纯洁善良的女人。于是,他秘密地潜入张元慧的住处,和张元慧鬼鬼祟祟呆了一个多小时,两个盯梢的家伙回去向路阿信报告。路阿信心头火起,张元慧这个女人果然和干穆藕断丝连,保持着来往。回去把张元慧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张元慧冤枉地哭了一整天。小姗姗也陪着她哭。

就在路阿信和张元慧纠缠不清的时候,梁继中悄悄地回了码头,提起两件子破衣裳,悄悄地回了山东,回了西泇河镇。

第十章 月亮的心碎了

一切似乎又都恢复了平静。江南的气温节节攀升。“小暑一声雷,倒转做重梅。”梅雨是初夏季节长江中下游特有的天气气候现象,它是我国东部地区主要雨带北移过程中在长江流域停滞的结果,梅雨结束,盛夏随之到来。这种季节的转变以及雨带随季节的移动,年年大致如此,已形成一定的气候规律性。由于这一时段的空气湿度很大,百物极易获潮霉烂,故人们给梅雨起了一个别名,“霉雨”。

梅雨季节,晴日难得一见。日月不明,像揉碎了,隐没在厚厚的云层里。

然而,每年的梅雨季节并不完全一致,存在很大的年际变化。一九七六年的漪梅雨少而伏雨集中。张元慧在这样的天气里,嗅着星星点点的霉腐的气息,心里充塞着莫可名状的感伤。

自那以后,路阿信再也没有来过,干穆和可儿也不知去向。这样的日子让张元慧的心里产生一种恐慌。他们之间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紧呢?张元慧想着想着,坐不住了,索性去找梁继中,到码头上一问,梁继中也回了山东。

张元慧想,一定得找干穆,反正连绵的雨水,地里也没有活干。她拉起姗姗走出家门,找干穆去了。

此时,干穆和可儿正在静安寺,弄了一个粉丝摊。

南粉北面。南方人食粉,北方人吃面。干穆和可儿找清江南人的饮食喜好,生意自然好做。其实,也是煮粉丝简易,容易操作。粉丝是现成的,只需在热汤里烫一下,撒上点盐,捏上香葱、香菜,淋上麻油,即可食用。也有自备的时令蔬菜,现吃现烫。干穆的粉丝摊设在菜场外的街角处,路人颇多,生意尚可。

这一天,张元慧正来到静安寺,多日徒步行走令她足重身疲,加上搜寻干穆几近渺茫,心力交瘁。姗姗拉着张元慧的手,嚷道:“妈妈,我饿。”“饿了?妈妈带你找吃的去。”

张元慧四处撒目,一眼瞧见街边的粉丝摊。“妈妈带你去吃粉丝好吗?”姗姗点着头。这时她并不知道粉丝摊的主人正是干穆和可儿,及至近了,往石桌前一坐,蓦地抬起头,才发现干穆和可儿,一人系着一个围裙,忙这忙那。张元慧惊得慌忙用手捂住胸口。

“是你们?”她失声叫道。

“是你——”干穆和可儿也惊讶。抬头向四外张望,见并无异常,才同张元慧接过话茬。

可儿的手往围裙上一抹,指着张元慧的鼻子就骂:“你害得我们还不够,还从杨浦再跑过来?”

“你来做甚?我问问你,路阿信是怎样知道我在你那里的?他带了人抓我,显然是有准备的。”干穆问张元慧。

张元慧已经顾不了许多,迫不及待地把她如何要杀路阿信,路阿信又如何逼她扮苦肉计的经过和盘托出。

“你们江南人的花花肠子多,谁还相信你的鬼话?”可儿指着张元慧嚷道。

“我和路阿信无冤无仇,路阿信凭什么抓我?”干穆质问。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为啥让干穆去陪你?”

“是路阿信——”张元慧解释不清,索性把裤子往上一撸,“不信你看,路阿信给烫的。”

可儿把脸往旁边一扭:“臊腥啦臭,谁稀罕看!”

干穆等姗姗吃完粉丝,说:“你们赶紧走吧。”

张元慧不肯离去,可儿拿起漏勺去戳张元慧,张元慧才不得不离去。

第二天,张元慧又来了,而且挽起袖子上前帮忙,被可儿推到一边。

第三天,张元慧照来不误。

干穆说:“你别来了,天又下雨,淋病了姗姗不值过。”

张元慧一天不来,一天心里不踏实。她现在见不到干穆,就像丢了魂儿。张元慧完全想象不出她的苦肉计给干穆造成了多大伤害,她只是一厢情愿对干穆好,她以为这就是她全部的爱,并且认为,路阿信只所以折磨她,伤害她,也是因为她心里有了干穆,路阿信心里不痛快,心里痛恨,才那样做。她受了这样的磨难,这样的罪,理所当然应该得到干穆,得到干穆爱的回报。

张元慧逻辑错乱,自己却一点感觉不到,因为她的爱已经错乱。

没过几天,粉线摊跟前来了两个男的,不吃饭,伸手就拾捣家什,干穆见状,情势不妙,东西也迭不得收拾,匆忙躲避,剩下的事情由可儿应付。可儿也不示弱,端起一锅热汤朝两个男人身上泼去,两个男人被烫得嗷嗷直叫,一溜烟跑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路阿信派出来寻找干穆踪迹的探子。可儿泼完热汤,摊子一扔,也撒腿跑了。等到可儿和干穆见了面,互通情况,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看来,路阿信一直在寻找他们,往后,不得不提高警惕。

“一定是张元慧把他们引来的。”可儿气愤不已。

干穆和可儿快速地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正好张元慧来了,顶头被可儿骂了一顿。张元慧拉住干穆,“你难道看不出我对你的好?为什么总和可儿站在一起?”干穆忙着收拾东西,顾不上张元慧。“你说话呀,你不是只拐不爱,不是山东有女人吗?”

干穆回身对张元慧说:“可儿也是我的女人,我们山东的女人,你知道了吧?”

“我呢?”张元慧并不甘心。

“你是路阿信的老婆,路阿信是你的男人。”

“路阿信?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

“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干穆强调。

张元慧跌跌撞撞地走了。她的心碎了,就像被这阴雨天气揉碎的月亮,再也没有一丝光芒。

干穆和可儿搬到镇宁路附近,重新支起一个粉丝摊。热浪逼人,伏雨隔三差五地就下一次,街上的行人稀少。然而,干穆和可儿的粉丝汤的热香味儿传遍整个路段,引来过往的食客,粉丝摊前聚集起许多吃饭的人。至此,两个来自山东的流男浪女已能自给自足,不再为生计犯翻了。

第十一章 路有余香

梁继中空着手回到西泇河镇,当兵没有当兵的样子,工人没有工人的派头。好在有一身力气。大龄的嫚儿围着一大堆,梁继中挑挑拣拣,认定一个模样一般的嫚儿,陪伴一生。这嫚儿同样是西泇河镇的,名儿叫马文文。双方都是大龄男女,定下来不到三个月,就把事儿办了。婚后,梁继中和马文文讲上海的事情,讲着讲着,突然跳起来就往外跑。马文文急呼:“你干什么去?”“回来再告诉你。”梁继中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口气跑到坦上崮镇。

梁继中想起了干穆说的金彩,他得打听打听金彩现在的状况。

金彩家的事,家喻户晓,好打听。在街道的尽头,梁继中一张口,就有三四个老娘们告诉他,“金彩的命呀,”梁继中以为她们会说“金彩的命呀苦哎。”谁知,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那是什么命哟——干穆走了,又来了个翟得旺!”梁继中追问怎么回事,她们就把金彩如何去找干穆,如何与翟得旺相识,如何再婚的事讲了一遍。“是个吃国库粮的!”言语之中充满羡慕之情。

梁继中听明白了,走出很远,那帮老娘们还扯着嗓子追问:“哎,你打听她干什么?”

梁继中想,不行,我得把这件事情告诉干穆。第二天,他就收拾行李,直奔上海来了。马文文拽着梁继中不让他走:“咱俩结婚总共还没有十天,你急什么你?”

马文文留不住梁继中的脚步,就像雨水难以浇灭盛夏的酷暑。

现在,干穆呆在上海,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坦上崮,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度过多久。任由思念点起寂寞的星光,闪闪烁烁。

梁继中把包袱往干穆的粉丝摊前一搁,干穆刚要招呼,一眼认出跟前站着的是梁继中,兴奋地冲上去抱住了。

“这几个月你到哪去了,我们都担心死了。”

“回去了。”

“回哪啦?”

“山东啊,还能哪。”

“你不是被关着?”

“饿了吧?”可儿赶忙下了一碗粉丝汤。梁继中几口就喝下去了。“不够,再下。”可儿再下。梁继中一口气吃下三碗,才抹一抹嘴,说:“路阿信那狗日的。还是那句话,我一不偷二不抢,他拿我没办法,最后只好把我放了。”

干穆听了,十分激动。

“你回山东干啥去了?”

“娶媳妇啊?”

梁继中把娶马文文的事跟干穆和可儿讲了一遍,干穆和可儿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短的时间,就把媳妇儿娶了。“娶了媳妇儿不搂着媳妇儿睡觉,咋还再跑回来?千里老远的,一来一回,几个月过去了。当年媳妇当年孩,当年不拾等三年。你不紧早种上种子,想等上三年啊!”

梁继中把干穆拉到一边,压低声音,对干穆说:“金彩找了主啦,是个吃国库粮的。”

干穆听了,眼前立刻轰黑一片。过了许久,干穆望着梁继中,问:“是真的?”

“千真万确!”

干穆蹲在地上,抽出一支烟,点上,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干穆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去掉了。跟随了他大半年的可儿才正式进入他的视线。此时,可儿正招呼着客人,娴熟地用漏勺捞着粉丝。干穆目不转睛地望着可儿,望着她生得匀称的身体,就连她腰间系着的花格围裙也漂亮得不得了。

干穆大步流星走到摊子跟前,弯腰抱起可儿往回走去。

“干穆?你这是干什么?放我下来!”

干穆一声不吭,也不放可儿下来,一直抱着可儿往回走。可儿横躺在干穆的肩上,双脚像在水里打扑腾,不停地拍来拍去。

“哎,你这是干什么你?”梁继中冲着干穆招手。

“你给看一会粉丝摊。”

干穆抱着可儿一直回到住处,回头把门闩紧,然后,脱掉上身的衣服。“干穆,你干什么,不许胡来啊你。”“我没胡来,我是认真的。”干穆说着,把可儿摁倒在木板床上,伸手去脱可儿身上的衣服。

“干穆,你——”

可儿的话还没说完,身上的衣服就被干穆扒下来了。一对圆溜铮亮的**刺痛了干穆的双眼。可儿看看自己裸露的身体,再看看表情严肃的干穆。她不知道干穆要干什么,更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只是身体在不由自主地抖动。头脑中隐约感觉到,这种情景应该就是她渴望已久的,那种男女之间的神秘的事情。可儿注视着干穆的一举一动,由于太过专注,竟让干穆有些畏惧。一种奇异的女人的体香弥漫开,刺激着他的鼻孔。干穆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是该出手还是该放手。

可儿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感到身体被干穆重重地压在身下,动也动弹不得。紧接着,就是一种钻心的疼痛,这疼痛让她浑身颤粟。干穆使出浑身的力气,把自己插在可儿的身体里。这疼痛像一把铡刀,把可儿一分为二。那一刻,可儿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拦腰截断了,她紧紧地抓住干穆的肩,她怕她一松手,她就找不见了。

事后,可儿问干穆:“男人和女人都是这个样子?”

干穆点点头。“你觉得不好吗?”

可儿摇摇头。“一开始,觉得不好,往后,就好了。”

干穆搂住可儿的身体。可儿说:“你既然要了我的身体,我就是你的人了,不许反悔啊?”

干穆点点头。

又过了半个时辰,干穆和可儿才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可儿问干穆:“以前让你睡你都不肯,今天到底是因为啥?”干穆不作解释,拉起可儿回到摊子上。

见到了梁继中,可儿的脸儿红红地,好像刚才的事情全都被他瞧见了。

梁继中回了码头。可儿旁若无人地再看一眼干穆,身子底下仿佛还在一嚯一嚯地跳动着。

第十二章 多年之后识破的骗局

就在路阿信还在不停地寻找干穆的时候,文革突然结束了。路阿信被宣布逮捕。

“路阿信被逮起来了。”路阿忠跑到张元慧家里告诉张元慧。张元慧愕然,路阿信犯了什么国法?

这个变故来得太突然,突然得以致于张元慧不相信这是真的。张元慧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菜地里择菜,心里正盘算着她的收入。冬天快要到了,她打算卖了菜,扯几尺布,买一点棉花,给姗姗做一个小棉袄。对于外界的变化,她一点也不想去了解,也了解不透。

十年当中,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尽管有些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但还是压抑在心里,像小学生偷偷地传递纸条一样传递着彼此之间的心情。

当天下午,张元慧去看望路阿信。路阿信被关在一个小铁屋子里,并不是张元慧脑海里想象的戴着脚镣手铐。就像犯了错误被领导关了禁闭一样,在一个单独的小屋子里,有报纸看,有水喝,看上去很自由。只是不能迈出那间屋子而已。

张元慧透过窗户,远远地看见路阿信,他正双手插在头发里,双肘抵在桌子上,埋头不语。一种别特特别沮丧的样子。

“阿信——”

透过窗户,张元慧喊路阿信的名字。路阿信抬起头来,双眼无神,看见张元慧,才有一丝光芒。“你不用来看我了。”

“他们为什么把你抓起来了?”

路阿信笑了笑,摇摇头。没作回答。

张元慧去区里找领导问个究竟,找了一圈,找不到一个管事的。最后,办公室的一位秘书告诉她:“路阿信是反革命分子。”

从来都是路阿信说别人是反革命分子,就连张副区长,路阿信也说他是反革命分子。现在路阿信倒成了反革命分子。有人悄悄地把张元慧拉到一边,告诉她:“别找了,再找,也得把你抓起来。”

张元慧也知道路阿信不是个东西,不再去找了,听天由命吧。

过了半个月,组织上突然来人,找张元慧谈话,告诉了她路阿信所犯的罪过。让张元慧不能接受的是,组织上竟然告诉她,张副区长被关押起来,也是路阿信批准的。“路阿信他——怎能干出这种事?”

“他不是说是上头的决定吗,他无能为力——”张元慧的脑袋都快要裂开了。这么几年,路阿信一直对她这样说,她只是对他和自己的岳父划清界线极为愤慨。现在看来,张副区长被关押,完全是他一手策划的啊。

“事实确实如此。”组织上的人郑重其事地告诉她。

“不行,我得去问问他,我要让他亲口告诉我。”张元慧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不必去了,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书信,你看看就知道了。”

张元慧手指颤颤,接过信,展开看了一遍,突然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组织上的人走后,张元慧把信收起来,连同一张路阿信亲笔签名的离婚协议书。张元慧拿在手里端详了许久,她只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此,她就自由了,再也不受路阿信的欺负。当然,现在他也绝不可能再欺负她了,他已经被逮了起来。

张元慧终于认清楚了路阿信的真面目。原来,路阿信才是打倒张副区长的幕后推手。看来,路阿信留下这封信给她,是以离婚来请求偿还对她的情债。

此后的时间,好像一夜之间菊花开遍上海,开遍黄浦江两岸,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打倒了四人帮,全国人民都笑开了颜。惟独张元慧脸上没有光彩,因为路阿信毕竟是她的男人,她男人被打倒了,她脸上怎会有光彩?张元慧从信封里拿出那张离婚协议书,刷刷刷在上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张元慧再也无心照看菜畦,一任小青菜老在田地里。

忽一日,张元慧被获悉可以去看望张副区长,令她心里异常地激动,一大早就起来梳妆打扮,精心修饰一番,领着姗姗去了农场。

远远看见张副区长从农场里边走来,张元慧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大声喊了一声“爸——”张元慧把路阿信的事情告诉了张副区长。张副区长说:“这些,我都知道了,就说说你吧。”

“我,我很好呀,爸爸!”

“我的意思是,你和路阿信离了,以后的生活,怎么过?”

“还没想那么多。爸,你是不是快要被释放了?外边都在传。”

“但愿如此吧!”

从农场回来,张元慧突然想去看望干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望他了,听说他去了镇宁路。往后,他再也不需要东躲**了。

路阿信被抓起来,干穆也听说了。见张元慧过来,安慰了张元慧几句。张元慧说:“你不用安慰我,他这是罪有应得。”

可儿问张元慧:“干穆当初被抓,也是路阿信施的诡计吧?”

张元慧只得点头称是。

“路阿信抓干穆,是为了他身上的汉代玉吧?”

“汉代玉?什么汉代玉?”“看看,直到现在,她还揣着明白装糊涂。”经可儿一提醒,张元慧恍然大悟。原来,路阿信让她扮苦肉计,是另有所谋,他知道她受伤后得去找干穆,只要她找干穆,他就有了抓干穆的理由,只要抓住了干穆,他就有了为所欲为的机会。只是,机关算尽太聪明,赔了夫人又折身。

“对不起,我没想到路阿信居然如此险恶。”

“你不知道?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儿把张元慧拉到一边,对她说:“我和干穆已经好上了,往后,你不要再来找他了。你找也没有用,我是黄花闺女,你是二婚头,干穆不会喜欢你的。”

张元慧听了,心里落寞,不再言语,拉起姗姗回去了。

不久,张副区长出来了,恢复了原来的工作,张元慧也收拾完菜地,跟随张副区长住在了一起。至此,这一对父女总算团圆了。经过了许许多多的波折和磨难换来的幸福生活,暂时抚慰了张元慧心中的伤痛。新的生活似乎又要开始了。

第十三章 一误

干穆和可儿的粉丝摊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有时候,梁继中也要过来帮忙。干穆对梁继中说:“你还在上海?你不赶紧回去,马文文跟别的男人跑了我看你怎么办!”

“她呀,不会,我一搭眼就知道,马文文这个女人,是能跟我过一辈子的女人。”

“这可保不齐。”

“马文文这个女人,性格腼腆,跟我在一起之前,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不瞒你说,结婚那天晚上,她根本就不知道干那件事。她不读书不看报,不疯不浪,不跟村里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唠长短,没事就纳鞋底儿,这种男女间的事情,她闻所未闻。要不是我积极主动,那一晚上就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干穆听了,愈发羡慕梁继中。这可是未出过力的地块,墒情好着呢,将来一定有好收成。

可儿仍然催促梁继中回山东。梁继中说:“千里老远地,出来一趟不容易,我得挣些钱再回去。路阿信个狗日的给逮起来了,这回咱得放开胆子好好干。咱农村不缺女人,一抓一大把,缺的是钱。”

干穆也觉得梁继中的话有道理。“你看我围着个粉丝摊忙前忙后,要不然我也回码头干活去。”

“你这是说恣哉话的!”

“不是说恣哉话,是很怀念咱哥俩那段出力流汗的日子。”

说的也是。当天晚上,梁继中和干穆又喝上了。一边喝,干穆一边把路阿信的那些鬼肠子鬼肚子给梁继中拉了一遍。梁继中听完,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这个驴日的,没安好心。”

寂寞、醉醺、蹉跎、叹息,伴随着外面喧闹的街市。直至夜深。

“哥,你真没有那块汉代玉?”

“都跟你说了,没有。进监狱之前,就交上去了。”

“得值不少钱吧?”

“不知道,肯定也是个宝物。”

“那是,不值钱能判你蹲十年大牢?”

梁继中喝下一口酒,咂摸咂摸。“太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因为这块玉蹲了十年牢,想回坦上崮没有脸面。想死没死成,粘上一个可儿,甩都甩不掉。”最后,干穆说:“我得回去。”

“对,你该回去。”梁继中说。

眼瞅着,年关又要到了。干穆和可儿已经来到上海一年了。这一年中,经历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感受了许多身在异乡的苦楚。

这段时间,梁继中正在犹豫回不回去,马文文托人写了一封信,从苍山寄来上海。梁继中一下子拿不定主意了。他把那封信拿给干穆看,商讨回苍山的事。

信的大意是,问梁继中在上海情况怎样,码头上的活还能不能干?另外,把金彩的事也写在信里告诉他,如果遇到干穆,就把金彩的事如实告诉他。原来,前一段时间,金彩另找的那个男人,翟得旺,终于离她而去。镇子上的人说,金彩的命硬,克夫,男人们见了她,都躲得远远地。寂寞的时候,金彩就找周晴和唠一会儿话。两个孤单的女人凑在一起,便不觉得孤单了。以金彩目前的状况,干穆如果回来,还能和她一块儿过。

干穆看到这里,心生缱绻。回到坦上崮的冲动与日剧增。

可儿坚决不同意干穆回坦上崮。可儿说:“是你说的,不反悔的。”梁继中说:“那时候,金彩找的那个男人还在,现在情况变了。”可儿说:“我的情况也变了。”梁继中问:“你有什么情况?”

“我,我爱上你了!”

可儿憋哧了半天,憋哧出一句话。

干穆喝得脸通红。“爱?咱农村人有啥爱的,都是城里人出的洋相。再说,这种事情咋能说爱就爱。”

可儿不管不顾。那些日子,可儿买了老鼠药,要喝下去,被干穆撒了。可儿又编了一根绳子,准备上吊,被干穆夺下来,用砍刀剁了。最后,可儿绝食,茶饭不进,终日神情恍惚。干穆别说去码头干活,就是这个粉丝摊也兼顾不过来了。

干穆说:“我有老婆,我十年没见着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我得去找她。”可儿说:“你真走我不反对,你先把我的尸首埋了再走。”

从此以后,可儿的怀里天天揣着一把刀,弄得干穆十分紧张,回坦上崮的日程一拖再拖。

梁继中不断催促干穆做出决定,干穆犹豫不决。

突然一日,可儿扶在墙角不停地呕吐,起初,干穆以为可儿这几日生闷气,胃不太好。后来,发现可儿越呕越厉害,蹊跷的是呕半天什么也呕不出来。干穆是半个中医,一思量,恍然大悟。可儿极有可能是怀孕了。

次日,干穆带着可儿到医院一检查,果然不出所料。可儿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使劲把干穆的脊背捶了一阵子。“这事,不能光赖我,你也有责任,是你天天粘着我的。”

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可儿从此有了扛扛,说话做事的劲头明显加大。可儿问干穆:“你说吧,现在我重要,还是坦上崮重要?”干穆把头一耷拉,什么话也讲不出。

梁继中得到这个消息,气得指着干穆的鼻子骂。“你做出这样的事,你和陈士美有什么区别?”

干穆一脸无奈,“还不是你来说的,金彩找了主啦。”

“我说金彩找了主啦,也没让你跟可儿好上啊。”

其实,干穆的内心一直犹犹豫豫,不停挣扎,蹲了十年大牢,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坦上崮,不如就此在金彩的生活中消失。

梁继中在上海,净跟干穆和可儿捣蛋。可儿背着干穆,把梁继中往回撵,梁继中也觉得该回去了,不得不提起那个小包回了山东。女人的诱惑力到底有多大?竟然千里老远地往回赶。梁继中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那熟悉的北方庄稼地的模样又展现在面前。

梁继中这一回去,就是五年。真让可儿言中了,无论梁继中和马文文怎样努力,马文文就是怀不上。当年不怀等三年,梁继中苦等苦熬三年,马文文的肚子依然没有动静。一直到了第五年,才生下一个嫚儿。梁继中给她取名梁雨。过了一年,又生下第二个嫚儿,梁继中给她取名梁露。五年中,梁继中净围着马文文的肚子打转转了,对干穆和可儿在上海的事情知之甚少。

第十四章 心中的光芒

一九七七年的秋天的上海,一改往年的凋零与萧条。一大早,张元慧就来到上海新华书店排队购买《数理化自学丛书》。那场面,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用人山人海形容也形容不过来。远远望去,人头攒动,买书的队伍从山东路、九江路、汉口路一直排到河南路。有的人拿着小板凳,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大家都是半夜里来排队的。排队的人群里除了青年人,大多是中老年人,他们来书店的目的就是为了抢购这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有的甚至全家出动,为了能多买几套,寄给远在江西、安徽、云南等地的亲人,那里亲人们正翘首以盼能早日得到这套自学丛书。张元慧从早晨排到中午,终于买到《数理化自学丛书》,如获至宝。可打开一看,立刻傻了眼。原来,一捆书,一看昏了。文革这几年,不看书,学业都荒废了。张元慧开始一本一本地啃,一道题一道题地做。虽然没有老师讲解,但只要按照书中的步骤,就能比较准确地把握和理解。好像有一个老师带着她一步一步由浅入深地步入知识的殿堂。

一天,干穆和可儿正在他们的粉丝摊前忙前忙后,张元慧来了,手里拿着那套《数理化自学丛书》。干穆问:“这是什么?”

张元慧一愣,“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呀?”

“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停止了十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干穆明白了。“你看我这样的,还能参加高考!”

“怎么不能,这次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

这时,可儿在一旁听明白了,张元慧是来勾引干穆的,明着是让干穆考大学,暗着呢,要是干穆真的考上了,粉丝摊谁干?孩子谁看?更为关键的是,他们的婚姻还能保住吗?眼瞅着,自己三天两天就临产了。

可儿死活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把张元慧骂了一通。

张元慧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骂了一句:“死呆bī!”跑远了。

一九七七年上海高考的时间是十二月十一日至十二日。这是新中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冬季高考,同时也是最为仓促的一次。因为恢复高考的消息在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一日才登报,离开考只有一个多月。但幸运的是,张元慧顺利地通过了这次考试。

事后,张元慧对干穆讲着这次考试的前前后后的细枝末节。这一年,参加高考的人几乎都是在国家决定恢复高考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仓促上阵的。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绝大多数城镇户口的初中或高中毕业生只能“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农村户口的则回乡务农。国家一决定恢复高考,有资格报考的人蜂拥而至,甚至不少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师生携手同进一个考场,来跨越这道“穿草鞋”与“穿皮鞋”的分水岭。于是考生的年龄和文化以及反映在答卷上的水平参差不齐。其中有一个考生一个题也没答出来。不过这位考生倒也颇有自知之明,自己在卷子上画好了一个大鸭蛋,而且画得阴阳面分明,立体感很强。更有趣的是鸭蛋旁还题了两行字:“阅卷老师辛苦了,送个鸭蛋来慰劳!”还有一位考生,在卷子上题了一首《答卷有感》的打油诗:

小子本无才,老子逼我来。考试干瞪眼,鸭蛋滚滚来。

此诗一经传出,迅速在社会上传开了。有的人欣然命笔,和诗凑趣。

小子尚有才,无才写不来。回去好好学,明年重新来。

又及一首:

老朽本无才,头头逼我来。若无好酒菜,明年不再来

听到这些,干穆会心一笑。心里想,自己若去,怕也是“鸭蛋滚滚来”。

此时,可儿已经生产,是个小嫚儿,干穆给她取名聪儿,意思让她聪惠伶俐,将来考个清华北大,为自己争一口气。

干穆和可儿沉浸在幸福和甜美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生儿育女更让人喜悦和感触呢。每天下午,干穆就早早地收了粉丝摊,回去把聪儿抱在怀里,亲也亲不够。一会儿拉屎了,一会儿洒尿了,一会儿喂奶了,一会儿哭闹了,忙得不亦乐乎。

张元慧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照例说应该高兴,可是,与干穆间的苦恼又让她高兴不起来。当她把大学录取通知书拿给干穆看,看到干穆怀里抱着聪儿,心里一阵难过,一种无名的怒火似乎要喷发出来。这原本属于她的幸福,此时已经属于可儿,她怎能不记恨呢。

干穆看了录取通知书,对张元慧大加赞赏。那个年代,大学是一个人心中的光芒。临走之前,干穆去看她,她向干穆作了最后的表白。干穆说:“你现在都是大学生了,大学生是国家干部,还能和我在一起?再说,我现在和可儿在一起一年多了,已经有了聪儿。”

张元慧绝望地望着干穆,脸上流下两串清清的泪滴。一字一顿地对干穆说:“你不选择我,会后悔的。”

干穆安慰张元慧:“把这一切都忘了吧?到了学校,好好读书。”

回来的路上,路过图书馆,干穆看见里边挤满了看书的年轻人。知识越来越被看重。干穆感慨良多。时代变化了,学有一技之长,已成为许多人的认识。干穆审视自己,觉得惟一有点底子的,还是中医。既然不能上大学,不能到中医学院进修,自学总是可以的。自己才刚刚三十岁,以后的路还很长。干穆决心研习中医,在上海开一个中医馆,也是对父亲从医一生的告慰。

新年一过,张元慧怀里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揣着对可儿的妒忌,对干穆的恨,迈进了大学校园。临走之前,她到街道狠狠地把可儿和干穆告了一状,告他们非法同居。这一诉状,让干穆在新的一年里受尽种种责难,甚至被关押起来。

第十五章 生命流淌在忧愁的河水上

程乃贵是干穆所在街道上的干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程乃贵工作认真,接到干穆和可儿非法同居的举报,实地进行了调查了解,果然如举报函所讲的,干穆和可儿属于非法结婚,而且非婚生育,构成了极严重的后果。

程乃贵把干穆带回街道进行处理。

干穆被无缘无故带走,可儿慌了神,抱着聪儿到街道去找,又哭鼻子又抹眼泪,弄得程乃贵极不耐烦。“再胡闹,把你也抓起来。”吓唬可儿。

程乃贵叫人把可儿架走了。可儿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指着街道,跺脚大骂。“什么狗屁上海,还城里人!俺和干穆自由恋爱,自由结婚。”怎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可儿被撵了出来。

可儿一个人又带孩子,又照看粉丝摊,忙不过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聪儿抱到街道,往街道办公室一丢,走了。办公室里凭空多了一个孩子,又哭又闹,打乱了正常的办公秩序。治保主任立刻把可儿抓了起来。

程乃贵知道了,大为恼火,把治保主任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大声训斥:“谁让你把她抓起来的?”“她妨碍办公。”“屁话,赶紧把人放了。”“为啥?”“这种事只处理男方,没有处理女方的。”

治保主任挨了一顿训,摸不着头脑,却还得执行命令。

程乃贵不是不明白治保主任的用意,只是,不能这样把一个哺乳期的妈妈抓起来,一则社会影响不好,二则也不利于干穆问题的解决,只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程乃贵专门派了一位女干事看护聪儿,忙活了一下午。最后,可儿来抱回聪儿,临走,她还得理不饶人,拉开架式,一跳三尺高。“切,看把你们能耐的。”

干穆一连被关了三天,可儿在外边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呢?可儿思来想去,一连下了十碗粉丝汤给街道办送过去。程乃贵不收,可儿要泼在街道办公楼的门前,程乃贵只得收下一碗,命人给干穆送去。

干穆喝了可儿送来的粉丝汤,让来人把写好的交待材料给程乃贵捎过去。程乃贵看了干穆对事件经过的叙述,竟被干穆和可儿的曲折经历感动了。确实也不容易。然而,作为一名街道干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于是,他让派出所的人把干穆带走了。

在程乃贵看来,这件事情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干穆关个十天半月,放了算了。

可儿不这样看。干穆都被派出所的人带走了,这事还能小了,抱着聪儿到区里讨要说法。

本来,这件事情区里并不知情,被可儿这么一闹,倒闹大了。接待可儿的是张副区长,张副区长并不知道干穆和可儿与张元慧的关系。张副区长刚刚复出,对待工作极其认真。看了街道对干穆的处理意见,认为这个处理决定实际上并没作任何处理。说干穆和可儿重婚,那么,干穆之前一定结过婚,可是依据呢?没有。在这里,受害的另一方,女方的意见呢?也没有。中国社会经历了十年的混乱期,这种事情不能算少。张副区长批阅:“此事须补充调查,重作处理。”

程乃贵看到这个意见,十分挠头。到哪里调查?如果是干穆的原配妻子提出异议,还有调查的必要。然而,这个举报人留下一封举报信,再没露过面,充分说明她不想抛头露面。种种迹象表明,举报人极有可能是干穆和可儿的仇人,是报复干穆和可儿的。事情处理到这个份上,也就无法再作处理,但也不能把干穆放了,只得一天一天地拖下去。

这样一来,可儿更急了,三天两头提着新买的大鱼去程乃贵那里。一日,程乃贵吃了可儿送来的大鱼,不小心被鱼刺卡了喉咙,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跑遍全区买回两个馒头,硬咽下去,也不顶事。听说,喝醋管用,一天喝下半斤醋,还是不顶用。这不,刚听办公室的老同志讲,韭菜用开水烫了,淋上麻油吃下去管用,赶紧买回来一斤韭菜,准备用开水烫了吃下去。如果再不顶用,只能去医院开刀了。

程乃贵急得抓耳挠腮,碰巧可儿又提来两条鱼,被程乃贵骂了一顿。可儿一问原由,哈哈大笑。“这事得找干穆。”

“干穆?”

“他专治鱼刺卡喉。”

程乃贵赶紧叫人把干穆带来。干穆叫程乃贵用茶碗舀来半茶碗水,取来一支毛笔。干穆把毛笔往墨汁里蘸了蘸,饱吸墨水,往茶碗里刷刷刷写了七个字。合上毛笔,到门外横竖划一个十字,让程乃贵站在中心,面朝南一口气把写过字的半茶碗汁水喝下去。交待程乃贵不要和人讲话,倒头睡觉,次日一觉醒来,准好。

程乃贵呲牙裂嘴喝下那满是墨汁味儿的半茶碗水,半信半疑照做了。次日睁开睡眼,摇了摇头,又掐了掐脖子,嗓子里果然没有鱼刺卡着的感觉了,心里想,真是神了。没想到干穆还有这个能耐,更不忍难为干穆了。

程乃贵去找张副区长反映干穆的情况,最后,把干穆安置到看守所的医务室,名义上是被看管者,实际上是一名医务人员。

可儿十分感激程乃贵和张副区长。张副区长工作忙碌,可儿就把姗姗接在自己身边,一边经营粉丝摊,一边照看姗姗。有时候,可儿忙不过来,程乃贵也过来帮她一把,照看姗姗。

看守所设在黄浦江边,干穆呆在看守所的医务室里,每日无所事事,透过铁窗望着外边的滔滔江水,心里沉浮不定,难道自己这一生就在这寂寞的看守所里度过了吗?终日忧郁无眠。忽一日,他突然想到,这闲静的医务室,没有人打扰,不正是研习中医的好处所吗。于是,干穆让可儿把他那些中医书籍拿来,每日伏案苦读,有了心得体会就记录下来,医学理论知识提高很快。于此同是,干穆还定期给那些在押的犯人们问诊,即使他们没有什么毛病,干穆也逐个给他们诊望,他们都非常喜欢干穆。干穆因此荣记三等功一次,一年之后,解除了羁押,看守所仍不让他走,干穆因祸得福,遂成了一名正式的医务工作者。

第十六章 垂手可得的幸福

张元慧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区小学任教。原本,张元慧是能够分配到好一点的学校的,最起码也得去一所中学吧。可是,张元慧考虑到姗姗没有人带。如果她在小学任教,就可以照顾好姗姗。现在,姗姗已经上三年级了,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

张元慧放弃优厚的教学条件,选择了一所小学校。这也是她父亲的一种心愿。人呢,总是经历种种磨难,才变得纯粹,变得惟一。在张副区长来说,能有这样的生活,已经是感谢天感谢地,怎能还有奢侈的想法和愿望呢。张元慧的选择,无疑给当时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榜样。年轻人就该勇于担当,无论是皮鞋还是布鞋,那怕是草鞋,只要可脚,也要浆洗得干干净净,穿得端端正正。张元慧在区里,很快成了一朵花,人人向往的一朵精神之花。况且,人又长得俊巴,慕名而来的求婚者络绎不绝。然而,张元慧谁都看不上。她对张副区长说:“他们只是看到您的身份和地位,忽视了姗姗和我结过婚的事实,这种不经过时间考验的婚姻我能相信吗?”

张副区长觉得女儿的话有道理。

在众多的追求者中,程乃贵算是一个。但程乃贵的方式很特别,他从不向张元慧表示什么,而是每逢星期六星期天,都抽出时间带着姗姗出去玩上一圈。姗姗和他的感情也很好。张元慧读大学的这三年,程乃贵就和姗姗相处甚欢。张元慧知道程乃贵心里想着什么,可是她觉得这个人其实更有心机。然而,由于张元慧临读大学之前,曾经到街道告了干穆和可儿一状。也许,到现在程乃贵都不知道这封匿名是谁写的,更不知道是她写的。可是,只要她心里想起这些,仿佛她心中的秘密一下子被人挖了出来。一想到这些,她心里就毛骨悚然,就不舒服。她怎敢跟程乃贵来往?

姗姗则不同。

姗姗天真可爱,四五岁的时候,她就喜欢在沙滩上画画儿,一画就是半天,那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去打断她。那段日子,只要天气晴好,地里又没有忙的活路,她就带上姗姗来到海边,她和路阿信相遇相爱的地方。一边看着姗姗画画儿,一边漫不经心地思想着一些事儿。过去,现在和将来。

那时她努力地想,将来是什么?想来想去一点也没有头绪。然而,短短几年之后,她不但读了大学,结束了那段痛苦的婚姻生活,姗姗也长大了,梳起长长的辫子。

尤其姗姗的绘画天赋,老师们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是一个画家。

为了提高姗姗的绘画能力,张元慧给她买了各种各样的绘本读物,尽管,这些画册很难买到,张元慧还是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姗姗的需求。

同时,程乃贵也是姗姗忠实的欣赏者,他给姗姗送过来许多画册,还给她买了许多水粉颜料。张元慧并不知道程乃贵和姗姗往日的亲密,因为,那时候,她正在大学里念书,即使假期里回来,也有许多学习任务,很少顾及姗姗。因此,张元慧心里充满着对程乃贵的芥蒂。

张元慧知道可儿照顾姗姗,可是,由于她背地里曾经告发了干穆和可儿这件事,心里的疙瘩总解不开,始终不敢正面去见可儿。

又到了周末,姗姗嚷着去可儿阿姨的粉丝摊。姗姗说:“程叔叔说好了在可儿阿姨的粉丝摊等我,带我出去玩。”张元慧无耐,只得把她送过街去,在街角,把姗姗往那儿一推,然后看着姗姗跑过去。可儿知道张元慧在远处,装作木式人,也不打招呼。心里想,你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你哩。

可儿心里尽管怀恨张元慧,可是,对待姗姗,还是蛮喜欢。这个小女孩十分乖巧。也许是她小时候路阿信和张元慧经常吵架,这种紧张的家庭气氛让姗姗打小心灵就蒙上了阴影。

可儿招呼姗姗吃完一碗粉丝汤,又问:“今天程叔叔带你去哪里?”“动物园。”姗姗回答。

同姗姗一起到来的,是程乃贵。程乃贵来到可儿的粉丝摊前,先吃上一碗粉丝汤,然后拉住姗姗的手,问:“愿不愿意跟叔叔去玩?”姗姗点点头。可儿放心地让程乃贵把姗姗领走。

程乃贵不直接去找姗姗,因为那样太直接,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也怕引起张元慧的误会。姗姗就是他和她之间的粘合剂。他和张元慧能不能走到一起,就看他和姗姗的亲密程度。如果有一天,姗姗再也离不开他,那么,他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姗姗的爸爸,张元慧的丈夫,张副区长的女婿,区里未来的政治明星。

为了这一切,此刻,程乃贵必须不动声色。不动声色就是最明亮的声色。

到了下午,程乃贵把姗姗带回来,交给可儿。这时候,张元慧也赶到街角,来领姗姗。可儿说:“你妈妈来接你了。”姗姗和可儿阿姨摆一摆手,说一声再见,朝张元慧跑去。

程乃贵和张元慧自然而然碰在一起。

“你工作忙,还抽时间带姗姗玩,让你连周末也休息不好,真是不好意思。”

程乃贵说:“不,休息得很好,很愉快。”

“你喜欢姗姗?”

程乃贵点头。“姗姗漂亮、乖巧,和你一样。”

张元慧双颊泛红,低下头,拉住姗姗的手。“姗姗也淘气,不像你想象得那样好。”

“妈妈,你不是说我最听话吗?”姗姗抗议。

程乃贵摸摸姗姗的头,看着张元慧。想伸手抚去张元慧披散在额角的一缕发丝,张元慧闪身躲开了。拉住姗姗,慌慌张张地离去。

可儿的粉丝摊,是姗姗的中转站,是程乃贵的好望角,是张元慧的情报处。程乃贵要在这里展开对张元慧的探望,张元慧也想在这里收集程乃贵靠近姗姗的意图。毕竟,她已经是一位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她也想再组织一个家庭。可是,像程乃贵这样好的条件,会看上她这样的二手货?还是看上她爸爸手中的权势,攀扶权贵。这些,都是她心中的一个问号。

干穆对可儿说:“我看程乃贵是真心的,张元慧跟着他,不会有亏吃。程乃贵绝不是路阿信那样的坏蛋。”再遇见张元慧,可儿拉下脸来,对张元慧说:“都好几年了,该给姗姗找个爸了。我看,程乃贵人就不错,别犹豫了。”

可儿能拉下脸来跟她说话,让她吃惊不小,觉得自己干的事儿对不住干穆和可儿,索性答应了可儿的请求。好像她嫁给程乃贵,一下子还清了欠下的干穆和可儿的债务和人情。

最值得庆幸的是程乃贵,不但抱得美人归,还名利双收。连生养孩子的事都省略掉了。因为张元慧和程乃贵约定,为了姗姗,结婚之后,他们再不要孩子,姗姗就是他的亲闺女。

第十七章 再误

聪儿长到三岁,可儿有了回胶东省亲的愿望。但是,这个想法一出来,立刻又顾虑重重。五年时间过去了,面儿不见,书信不通,不知道爹娘现在咋样了。干穆说:“咱现在有钱了,可以给你爹娘置办一些物品,你爹娘不会再难为你。”可儿也信心十足地这样想。于是,定了日期,回胶东的脚步由远而近,最终踏上了北去的客车。

及近海边的那个家,干穆让可儿一个人先行,他则躲在离家七八里远的镇子上的旅馆里,等候可儿的回音。一等等了一天。次日太阳落山的时候,可儿才从家里回来。干穆迫不及待,问家里怎样?爹娘的态度?可儿话未出口,泪先流出。咦,这是怎么回来,干穆焦急。可儿说:“爹早在去年冬就去世了!”干穆听了,脑子呼隆一声。没想到,欢天喜地地奔回来,却是这样的结果。可儿对干穆讲:“自咱们去了上海,爹气恨成疾,每日咳嗽气喘不止,变卖了许多家当,偿还姜保堂的财礼。直到去年冬天,日咳日甚,咳血而终。”

可儿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流着泪,泪水顺着腮流进嘴角,流进嘴里。那泪咸涩,是海水的味道。

干穆也自啧,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当初没把握准,不该把可儿说拐就拐走了。可儿摇摇头,这事不能怪你。你做得对,是个爷们。谁都不能怪。

“你娘呢?”干穆问。

“娘骂了一顿,把我轰了出来。”

干穆和可儿再进村子,在村口被姜保堂拦住。

干穆第一次见到姜保堂。但干穆一看就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姜保堂,因为姜保堂是个瘫子,干穆一眼就能看出来,可儿已经跟他讲过无数次。

的确,姜保堂相貌堂堂,要不是身子瘫了,绝对是个人物,可儿也不会主动让人拐走。

姜保堂指着干穆,问:“你就是干穆?”干穆点点头。“我有话跟你说。”

可儿把干穆往回拉,生怕他们打架。女人总是有这样的担心。其实,干穆怎会和姜保堂打架呢,他们之间根本构不成打架的身体条件。

姜保堂说:“你放心,我不会打他。”

可儿听到姜保堂这样说,忍不住想笑,但又不能笑,因为这种时候,她不能笑。

姜保堂说:“你夺人之爱,你不是个爷们。”

干穆点点头。

可儿晃一晃干穆的胳膊。意思是说,你不能承认你是夺人之爱。可是,干穆已经点头应下。可儿说:“这事不赖干穆,全是我的主意。”

“你当我是傻子?一个女人能有这个能耐?”姜保堂几乎是蹲在地上,双手支撑在地面上,脸朝上仰着。用嘴角把可儿支向一边,继续对干穆说:“就算可儿是自愿的,可儿爹没有儿,你就是他的儿子。可是,去年可儿爹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是我给可儿爹顶的老盆,是我给可儿爹养老送终。所以,现在你没资格和可儿站在一起。”

可儿听了,眼圈通红。“姜保堂,我知道你看我好,你想娶我,可是,我不想……都是我爹——”

“你不想我不反对,你给我提出来,让我退了这门亲事。你不该跟人跑了,你跟人跑了,把我的脸丢尽了。我姜保堂身残志不屈,大小是个干部,你让我脸往哪儿搁?”

干穆问:“你说,你现在是啥意思吧?”

姜保堂说:“今天你回来了,算你有种,我知道你在苍山还有老婆,你放心我不会去告发你,我知道你蹲过十年大牢,我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我不管你们现在怎样,我仍要继续追回可儿,挽回我的面子。”

可儿听了,把脚一蹦:“姜保堂,是我爹跟你订的亲,又不是我跟你订的亲,这事赖不上我。”

“当初你要是不答应,你爹能给我订亲?这事不赖你赖谁?”

“姜保堂,你这是何苦呢?你看,我跟干穆孩子都三岁了。”

“你放心,我能给你爹顶老盆,也能给你和干穆养孩子。”

可儿气得两眼通红,跟姜保堂讲不下去了,要走。被干穆一把拽住了。“今天,这事要当面讲清楚。”

“还讲什么讲,有什么好讲的。我爹死了,我娘不认我,这个瘫子还蛮不讲理。”

姜保堂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有尊严,我的尊严不容侵犯。从现在开始,我要跟着你,你留在胶东我就守在胶东——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你还会回上海,我决定了,我要一直追着你,追到上海。”

可儿发狠说:“姜保堂,随便你,你要是腿脚勤快,撵得上,你就一直跟到上海。”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可儿以为姜保堂只是说说大话,发发牢骚,没想到,他真的跟在干穆和可儿身后,去了上海。

可儿搞不明白,姜保堂是怎样知道他们的行程的。也许是他在他们后边安插了探子,也许是碰巧了,也许他在汽车站里有熟人。总之,他们一到车站,姜保堂就到了。

上车的时候,姜保堂上不去,司机不耐烦,干穆帮他上了车。可儿气鼓鼓地看着干穆:“你还帮他上车?”干穆说:“他愿意去,就让他去,如果他不去,会遗憾一生。他去了,心也就了了。”汽车夯嘡夯嘡走了一天一夜,才到上海。

一到上海,麻烦大了。首先是住的问题。姜保堂住在哪里,他当然不能住在旅馆里,住在旅馆里有什么意义,住在干穆和可儿那里,干穆和可儿躺在一个床上,他在一边怎能睡着觉?姜保堂干脆在干穆和可儿的住处外边,找来几块废弃的木板支起一个屋架,勉强入睡。好在天气还不算凉。吃,比住麻烦少一些。通常,姜保堂就在干穆和可儿的粉丝摊上吃。到了晚上,干穆从看守所回来,邀上姜保堂一起吃。偶尔,也和姜保堂喝两杯,弄得可儿极为尴尬。

晚上,姜保堂听着干穆和可儿在屋里哼哼哈哈,做那种事,心急火燎,他很想冲进去揍干穆一顿,也想把不要脸的可儿的嘴给撕烂。怎耐,自己拖着一个伤残之躯,心有余而力不足。

自始至终,可儿都没给过姜保堂好脸色。只有聪儿愿意跟姜保堂说话儿,睁大眼睛瞧着,姜保堂双手一撑,身子朝着一挪。有时候,聪儿也学他的样子,被姜保堂挥挥手,哄得远远地。

时间长了,姜保堂总觉得自己不能请吃坐穿,穿过街巷来到可儿的粉丝摊前,帮可儿刷碗洗菜。结果,碗摔了好几个,衣服弄湿了好几回,心里想,别看自己是个村干部,却连最简单的活儿也做不好。

天气渐渐地凉了,这个临时搭起来的小棚已不能入睡,再这样住下去也索然无味。姜保堂跟可儿说想回去。他说,村上有一个姑娘想嫁给他,都等了他三年了。可儿也不阻拦。临走那天,可儿让干穆请了一天假,把姜保堂送到汽车站,帮他上了车。姜保堂挥挥手,回了山东。

第十八章 心间向北

拨乱反正了,干穆也盼着自已的事情能有一个公正的说法。

干穆欲求公正,还得从干穆家的冤假错案说起。干穆的父亲是位名中医,还是医学院的教授。重要的是,干穆的父亲的父亲是个地主。干穆十六七岁,被套上了地主羔子的帽子。文革还没来临,干穆的父亲就被打倒了。原因是干穆的父亲在学堂上大讲特讲经脉学。经脉是什么东西,知道它的人,认为是科学。不知道的,是无稽之谈。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干穆的父亲给一个患者实施经络按摩,竟然把一个病人按瘫痪了。于是,干穆的父亲被关进了牢房。

那些人对干穆的父亲实施严刑拷打,让他招认是谁指使他干的。他讲不出来,因为没有人指使他。于是再用刑。干穆的父亲不堪其辱,咬舌自尽。干穆的母亲忍受不了这种打击,又急又气,一病不起,竟也去了。后来,干穆也被抓起来,因为一块汉代玉,坐了十年牢,家里的房产被充公。

可儿对干穆说:“你就回去问问吧!”

干穆回了胶东。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问,嘴皮子都磨破了。不过,令他欣慰的是,政府竟把他的事情给解决了,不但撤销了他和他父亲的处理决定,恢复了名誉,退还了被充公的房产,还意外得到一笔奖励。这笔奖励从哪里来的?还是那块汉代玉。交给他那笔钱之前,领导问:“那块汉代玉你愿不愿意捐献给国家?”干穆点点头。当然愿意,这么多年,那块玉石给他带来什么好?蹲监牢,被追打,遭误解。领导听了干穆的表态,十分满意,就把那些钱搁在干穆的手上。“你如此大公无私,令人钦佩,谢谢你对国家和人民做出的积极贡献。”

干穆兴奋不已。心里想,有了这些钱,给可儿娘买一些东西,去看看她吧。

干穆在胶东这段时间,姜保堂一直帮干穆忙前忙后,按说,姜保堂是个瘫子,他能帮上什么忙?他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在现场。象姜保堂这样的人,能够匍匐着来到你的办公室前,找你办事,你首先会引起注意,再一听说是帮别人解决冤假错案,不由地肃然起敬,那怕你再忙,也会放下手里的活计,接待一下。即使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忍拂了他的面子,那样,你的良心上会过不去。

干穆拐走了姜保堂的女人,姜保堂为何还要帮干穆?因为姜保堂佩服干穆是条汉子。一次上海之行,让他重新认识了干穆。他觉得,干穆不拘小节,是一个心胸宽广的山东大汉。可儿跟着他,他也放心了。从上海回到胶东,他就结了婚,那个一心想嫁给他的姑娘终于如愿以偿。姜保堂现在想,人呢,其实都是想争一口气。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谁和谁配对,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你违背不了。如果你非想违背,一定会吃许多苦头。

干穆并未亲自去见可儿娘,而是买好了东西,让姜保堂带过去的。事后,姜保堂告诉干穆,可儿娘不收那些礼物,从家里推了出来。干穆听了,心里被一种东西堵着,许久喘不开。也许这一生一世,他和可儿都不会被可儿的爹娘原谅了。

办完这一切事儿,干穆回了上海。临走之前,他再一次来到父母留给他的那套老宅跟前,道别。这一别,不知道又是几年才能回来。本来,他可以留在胶东,甚至把可儿接回来,结束这段上海的流浪生涯。可是,这里留给他太多的伤心和痛苦,他不愿意再呆在这个地方。现在,他对南乡已有了丝丝缕缕的牵挂,他必须回到那里。

干穆采购了许多中药材,带回上海。可儿一样一样地翻开看,一小撮一小撮拿在鼻子底下闻。觉得稀罕。

从此,那个熬药的小瓷壶里天天冒着汽泡,壶嘴里的蒸汽哧哧溜溜朝外跑着。可儿皱着眉头喝下一碗又一碗难闻的药汤。可是越治,可儿咳得越厉害。

不久,姜保堂来了一封信,信中说,可儿娘见了干穆送的那些东西,回想往事,气得病了一场,身体虚弱了很长时间,现在刚有恢复。嘱咐今后回胶东探亲要慎重考虑,免得惹老太太心烦。干穆读罢信,回望北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儿问:“信上都写些什么?”

干穆如实相告。可儿伤心了一个晚上,晚饭也没有吃。夜晚睡不着的时候,问干穆:“人的一生,为什么会有许多烦恼,一个接着一个,旧的去了,新的再来。”

“大概人生就是由许多个烦忧组成的吧。”干穆回应。

这天晚上,他们两个第一次认认真真地谈论起金彩。干穆说:“其实,金彩是个好女人,都是这个乱世道,才弄成这种结局。”

“你要回去看看她就回去,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也淡然了。”可儿说。可儿的大度,让干穆十分感动,觉得,可儿同样是了不起的女人。一位了不起的大嫚。

“回去又能怎样?凭添许多烦恼。”干穆这样说。

可儿拉着干穆的手,一任窗外的月光投进来,撒在屋子里,一地的静谧。

干穆对可儿说他想辞去看守所医务室的工作,他想自己开一个中医馆。可儿说你爱怎样就怎样,这是男人的事情。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看守所里的工作说辞就辞了,为此,程乃贵还专门来找干穆,把干穆数落了一顿。

然后就是找房子,交租金,装修,订药柜,前前后后忙了好几个月。期间,程乃贵帮了许多忙。现在,干穆和程乃贵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但他一点也不知道张元慧曾经同这个男人发生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自从张元慧和程乃贵结婚之后,张元慧和干穆很少再见面,即使见了面,也如同不认识一般,表现出一副完全不相干的模样。

干穆的中医馆开张后,前来瞧病的可真不少。干穆有在看守所从医的底子,人们信赖他的医术,相信他的人品。

可儿仍然经营着她的粉丝摊,不肯舍弃,因为有许多老主顾,相熟了,舍不得。这个粉丝摊已经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她的咳喘越来越厉害。每天早晨起来,她总是忧郁地望着北方,思绪万千。因为,那里,有她的爹和娘。

第十九章 朋友别哭

五年之后,梁继中生下梁雨和梁露,了却了一桩心事。这才想起远在上海的干穆和可儿,也不知道现在干穆和可儿咋样了。马文文说,坦上崮的人说,金彩如今闭口不提干穆,守着穆兴旭,再没找别的男人。你看看,金彩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嫚,干穆又是怎样对待她的。天下哪有这样好的嫚儿,天下又哪有像干穆这样的男人,也就你还惦记他。

梁继中对金彩啧啧称赞。“我惦记干穆、可儿,不代表不看重金彩。相反,金彩那可怜见地,没有男人,照样过得精彩,坦上崮的人谁不夸奖。”梁继中当天就去坦上崮镇,他想看看金彩,尽管金彩不认识他,他也从未见过金彩,他仍然要去找她,把他所知道的干穆在上海的事情都告诉她。

梁继中到了坦上崮镇,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惊出一身冷汗。原来,金彩的儿子穆兴旭因为打架,公安局逮他,去年就跑到江南去了。

这样的事不新鲜,新鲜的是,金彩还有一个儿子。再一细问,他这个儿子正是干穆和她一起生的。之前,他竟一点也不知道。这样一来,干穆的问题就更大了。这么多年以来,他不但负了金彩,对穆兴旭来说,也没尽到一位做父亲的责任。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

梁继中天天惦记着这事,想着什么时候再去上海,亲口把这个消息告诉干穆,让他寻寻穆兴旭。

日子一天天过去,梁雨会走了,会跑了。梁露也会走了,会跑了。爹唻爹唻喊得脆声。马文文说:“你去上海吧,去找干穆吧,家里的田我一个人种得过来。”梁继中舍不得梁雨和梁露。现在,这两个小闺女成了他的心肝宝贝。三十多岁的人啦,才有了两个小闺女,他怎能舍得丢弃去上海呢。马文文说:“放心吧,梁雨和梁露,我一准给你喂得白白胖胖地。”

梁继中又提着提包去了上海。到了上海,梁继中把穆兴旭跑到江南的消息告诉了干穆。

干穆大吃一惊。“我和金彩生的儿子?”

“千真万确!”

“上次来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也是刚听说。”

干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茫茫江南,哪里寻得见一个人,况且是一个未曾谋过面的人。

一九八五年的上海,正被一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上海滩》搅得热火朝天。然而,此时的干穆却没有心情每天晚上坐在电视机跟前,欣赏许文强和冯程程的银幕形象。他在心里思量着穆兴旭。这个穆兴旭长得什么样子?因为什么跟人打的架公安局要逮他?算来,他现在该有二十岁了,他难道不读书他就这样跑了?

干穆哪里知道,此时,穆兴旭正呆在监牢里,他因为初到苏州,给璎珞旅社争生意,和长毛贼打架,把长毛贼打成重伤,被逮了起来,判了刑。八十年代中期,打架斗殴的现象缕见不鲜,国家实施严打,被穆兴旭摊上了。

……又是打架。没有办法。

干穆跟金彩不到一年的夫妻生活,竟然弄出一个儿子来,而这个儿子长到二十岁,他才第一次知道,想想真是惭愧。真正应了那句话,有所得就有所失。干穆现在就想把穆兴旭找回来,把自己丢失的青春岁月找回来,把对生活的美好向往找回来。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呢?

想到这里,干穆情绪失控,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可儿见状,惊问:“好好地你哭啥?”

干穆也不作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着眼泪。再问,还是没有回音。可儿就猜了个**不离十。肯定是梁继中一来,让他想起了坦上崮镇,引起他对往事的回忆。不再声张。

现在,可儿占据着干穆,有时候竟心生愧色,总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不壮,好像是她从金彩手中把干穆抢回来,霸占了干穆,觉得对不住金彩。因此,无论干穆流露出怎样的感情,可儿都依着。然而,一个女人,内心深处又怎能容忍她爱着的男人想着另外一个女人。

可儿在左右矛盾的状态中倍受煎熬,咳喘愈加厉害了。

无奈,可儿去找梁继中,让梁继中来劝劝干穆。梁继中过来一看,果然见干穆哭得跟刘备似地,忍不住猜坏了干穆一顿。“山东大汉流血不流泪!你还是一个山东大汉吗?”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干穆感叹。

根据马文文交待的,梁继中到了上海,见到干穆,要好好地说道说道干穆,山东的男人有这样花的吗?明明自己有老婆,却哑不叽地拐了个嫚儿跑了,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你人走了,名还在着。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干穆留下什么?人家一定会说,干穆这个人不是人,干的事不是人干的事。尽管马文文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把这话捎到,当着干穆的面说给他听。可是现在,梁继中看到干穆这个样子,这样的话从梁继中口里已经讲不出。反而反过来劝干穆:“你也不必如此伤心,你这样的事情广多,一个萝卜一个坑,谁和谁在一起过一辈子,都是老天爷事先配对好的。活着就好。再说了,你是一个医生,医生更能理解人生的意义,人生态度更应当豁达。”

经过梁继中这么一劝,干穆才渐渐止住哭声,认认真真地看着梁继中:“你说,我怎样才能找到穆兴旭?”

没来之前,梁继中也这样想,干穆如果能找到穆兴旭,也算功德圆满的幸事。到了江南,这才觉得这个想法多么幼稚。要想寻到穆兴旭,远远没有想象得这么简单,就像大海里捞针,圪嘞不着。

梁继中说:“别急,还有我呢。”

干穆的中医馆里活儿很忙,每天都有许多来就诊的患者。再说,中医这个东西,望闻问切,看一个病号十分麻烦,跟唠家常一样,问了这再问那,问了前又问后,没有半个小时拿不下来。开药方的时候更甚,冥思苦想,急不得也躁不得。每当这时候,干穆就暂且忘了坦上崮,忘了金彩,忘了穆兴旭。否则,他内心的痛苦如何消化?

第二十章 山东人的快乐生活

梁继中从码头上跑过来找干穆,对干穆说不打算在码头上干了,也学着可儿做点儿小买卖。可儿说:“一个人不是人,一只眼不是眼,两手空空做什么小买卖,除非你让马文文来。”“不行,马文文不能来,家里还有田地呢。”“找个地方下粉丝汤?”“也不行,这个我做不来,娘娘们们地,磨叽人。”

“这不行那不行,什么行?”

干穆说:“你去卖菜吧,你看,张元慧以前不也卖菜吗?”

卖菜?梁继中觉得行,只是,她的菜都是自己种的,能不能有一种把菜批发来再零卖出去的,这样的话,一个人就能干。

第二天,干穆和梁继中一起到市场里一看,正是他想象的那样,批菜的商贩真不少。梁继中讨问了价格,与零售有不少的差价,从这里把菜批走,加上一部分差价,有得赚。

回来后,可儿问:“怎么样,干不干?”

梁继中说:“管他娘地,干!”

就像戏嘡着玩儿,梁继中置办了一套家什,开始了他的贩菜生涯。一九八六年的上海,进城务工人员已经相当多了,中国经济发展的脚步正在加快。只要有人,干什么生意都能赚钱。梁继中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卖菜的。生鲜蔬菜是国计民生的必需品,出来的人,赚钱不赚钱,一天三顿饭。而更多的上海人,与日俱增的农副产品的旺盛需求,拉动着商贩们的生意飞速发展。梁继中每天都去拿菜,每天都拿很少的一部分,够当天卖的,及不早地就卖没了,到了下午,一般都是在数钞票。数完钞票,就拉着干穆喝酒,也不管干穆的诊所里有没有病人。

山东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吃苦能干,勤劳务实,但梦想不大,容易识好,有酒有菜,日子悠哉游哉。干穆一边喝酒,一边问梁继中,你一个人在上海,想不想那娘儿仨。梁继中呷一口酒:“不瞒你说,不想是假的,想得咯心唠胆。”

喝完酒,梁继中拉着干穆去染发店,干穆说:“我又不染发,你拉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梁继中说:“不是染发,是洗头。”

“我也不洗头。”

“哎呀,不是洗头,给你说也说不明白。”

染发店里坐着两个南方妹子,穿着大喇叭裤,裤腰露在外边,鱼肚子一样白。脸更不用说,想必是涂了很厚的脂粉。再一看,屋内布置得十分温馨,头顶上的彩灯一闪一闪,充满着浪漫的味道。

干穆看明白了,这不是染发店,也不是洗头房,是那种地方。像立刻碰见了天花或梅毒的病人,紧张地问梁继中:“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偶而来一次,那个瘦一点女孩,她说她喜欢我,不过,从没做过那件事。”

干穆把梁继中拖回来,顶头遇见可儿,被可儿骂了个狗血喷头。

“滥情当诛。”可儿没想到梁继中竟是这么脏这么烂的男人,简直不可思议。

干穆说:“又上纲上线,没有那么严重。不就是瞧了瞧吗。大街上穿喇叭裤的女人多了,谁没瞧过谁一眼?”“这是瞧吗?是猥琐。”

从此,梁继中再不提那个瘦女孩,安心做生意。

这期间,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引起了梁继中的注意,他也是苍山人,在镇宁路卖菜有一段时间了。梁继中走过去和他搭讪,他只含糊地应答。梁继中问他的名字,他只回答:“小旭子。”不知为什么,梁继中看见他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他在心里想,也许是老乡的缘故吧。小伙子很勤快,很能吃苦,每天都驮很多菜回来。除了卖货,他和顾客应酬一两句外,平时基本上不和别人搭腔。

一天晚上,梁继中悄悄地尾随小旭子来到他的住处,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私房。小旭子猛一回头,把梁继中吓了一跳。梁继中的跟踪失败了,只得挑明来意。“同是老乡,粘糊粘糊。”小旭子才大度地把梁继中让进来。屋里没有什么摆设,除了一张床,就是一个木箱子,打开盖,里边可以放衣服,盖上盖,上面摆上碗筷能当桌子吃饭。

再卖菜,两个人就把摊子出在一起。卖菜之余,天南海北地聊,聊来聊去,卖菜还是主要的话题。由于货物一下子增加了一倍,自然吸引顾客的眼球,销量大增。梁继中和小旭子都惊喜不已。

梁继中给小旭子烟,小旭子说:“我不会抽烟。”“学嘛,一个人在外边,想家的时候,就抽一口。”

直到有一天,梁继中发现姗姗来找小旭子,让梁继中对小旭子产生了疑惑。看上去,他们的关系还很密切。姗姗这个女孩,梁继中认识,尽管随着年龄的增长,模样有些变化,但基本的样子还在。只是,现在的姗姗已经改名叫程姗姗。张元慧和程乃贵结婚以后,姗姗随了程乃贵的姓。程姗姗因为要学习绘画,去了一个很远的学校念书,随着年龄的增长,交往的圈子增大,她不再去可儿的粉丝摊了,儿时的生活离她越来越远,最后竟被淡忘了。

转眼十年时间过去了,张元慧再不跟干穆和可儿来往。干穆当然求之不得。这样最好,对双方都有益处。那段往事,只是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只有蒙在鼓里的程乃贵偶尔到干穆的中医馆瞧瞧,开几味中药片泡泡茶喝,匆匆离去。

现在,程姗姗的出现,让梁继中一下子想起了过去干穆和张元慧的事情。

梁继中把这一发现告诉了干穆。干穆也十分好奇,让梁继中仔细观察一段时间,程姗姗是怎样认识这位来自苍山的卖菜的小伙子的。一天梁继中跟小旭子一起喝酒,梁继中问起程姗姗的事情。小旭子把程姗姗给他画的那幅画看。“是一个画家,萍水相逢,她给我画的像儿。”梁继中展开观看,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眼帘。“穆兴旭”这个名字,不是他在坦上崮打听到的金彩的儿子吗,犯了事儿只身逃到江南。他再仔细端详眼前这位自称小旭子的山东汉子,真和干穆有几分相像。

梁继中在心里暗暗思忖,小旭子一定是穆兴旭。小旭子的“旭”和穆兴旭的“旭”不是一个“旭”吗?他一定是犯了事儿,在外边人多嘴杂,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名。今日若不是喝了酒,他断然不会取出这幅肖像给梁继中看,也不人泄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梁继中又兴奋又神秘地把这个消息偷偷地告诉了干穆。

第二十一章 失而复得的爱情

干穆刚刚获知,这位叫小旭子的年轻人,就是从苍山逃出来的穆兴旭,他和金彩一起生养的儿子。转眼之间,又不见了踪迹。去他曾经卖菜的地方望一望,也不见影子,问梁继中,梁继中一问三不知。

“不是你跟他一起卖菜吗?你怎么会不知道?”梁继中苦恼。“我是跟他一起卖菜,可是他好长时间都没来了,去他的住处看了看,门紧锁着,惟独不见人的踪影。”向房东打听,房东说:“人早就搬走了。”

这下,干穆彻底懵了。他是不是有了什么难处,或者出了什么状况,要不然,不会平白无故不见踪影的。早知道这样,不如一开始就认他,不管他认不认他这个爹,至少,他心里会有一个印象。现在,一切都归为零。

穆兴旭是他的亲骨肉,怎能不叫他担心呢?

其实,从一九八六年到一九八七年,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在穆兴旭身上的事儿有不少,这些都是干穆和梁继中一丁点儿都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的原因,一是之前跟金彩和穆兴旭没有过接触,二是穆兴旭在老家犯了案子逃出来,他刻意隐藏着自己的秘密,不愿和别人过多地接触。现在,远在家乡的恋人,臧小六,带着六岁的穆圣翕,从千里老远的苍山找到上海,最令人沮丧的是,在见到臧小六和穆兴旭后,他却把他们的孩子穆圣翕弄丢了。穆兴旭还有什么心思卖菜,他七年的流浪生活也就此结束了。

留下来的,只有程姗姗,以及内心里巨大的悲伤。

现在,也许,惟一知道穆兴旭下落的,只有程姗姗了。

干穆不得已去寻程姗姗问个究竟。在程姗姗的家门口,干穆碰见张元慧,说明来意,被张元慧一句话给打发走了。

“你说的那个山东棒子——”干穆听了,心里不舒服。但他知道张元慧记恨他,不作辩解。张元慧说:“姗姗只给他画过两回像,其他的事一概不知道。”

干穆被拒之门外,只得识趣地离开。

回来和梁继中一商量,梁继中觉得张元慧话里有话,一家含有隐情。看得出来,程姗姗绝不可能只是给穆兴旭画了两幅画那么简单。看来,只有单独找到程姗姗,才有可能获得穆兴旭的消息。听说,程姗姗去了北京学习油画去了。干穆只好等,一直等到寒假来临,见到程姗姗。

程姗姗疑惑地望着干穆:“您也找穆兴旭?可他已经回了苍山,用他的话说,是他的嫚儿来找他,他们一起回去了。”干穆听了,有些失望,又若有所思。“不过,临走之前,我和他有一个约定,我在等着那个约定。”

尽管没见到穆兴旭,听程姗姗这么一说,心里的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

本想着这件事情就这样了,干穆自嘲,自己本来就没有尽到一位做父亲的责任,岂有白捡一个儿子的道理。此后,程姗姗每隔几天,都到干穆的中医馆来一趟,不为别的,话题绕来绕去,最后总绕到穆兴旭的身上。干穆是过来人,哪能看不出来,姗姗这是喜欢上了穆兴旭。十几年前,张元慧莫明其妙地爱上了他,现在,她的女儿姗姗,又喜欢上了他的儿子穆兴旭,这世事,真是让人难以琢磨啊!

程姗姗问干穆:“您这么关心穆兴旭,穆兴旭是您什么人?”

干穆说:“一个小老乡,和老梁一起卖菜的小老乡。”

假如真心爱一个人,天天想着他念着他,他的心里一定会感应的到。程姗姗和穆兴旭就是这样。姗姗一边漫不经心地作画,一边想着穆兴旭,穆兴旭在苍山一个阿嚏,他就知道,一定是姗姗念叨他了。可是他不能回上海,他要争取臧小六的原谅,臧小六对他始终冷若冰霜。

终于,穆兴旭因为冯大伟,一桩莫须有的罪名,被迫再次离开苍山,回到了上海。

一个失而复得的爱情降临到程姗姗的身边。对于程姗姗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激动与喜悦了。包括干穆,可是,没有人知道,在穆兴旭的内心里,苦痛有多深。他深深地爱着臧小六,他也知道,臧小六同样深深地爱着他,可是,他们之间总是出现绊脚的石头,总是不能走到一起。命运为何把他推到程姗姗的身边?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穆兴旭回到上海,就得履行他离开时的承诺,如果他还回来,说明他和程姗姗之间有爱,能爱,一定得爱。

穆兴旭和程姗姗结婚的时候,干穆给他们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穆兴旭问程姗姗:“这个老山东因为啥给他们包了这么大一个红包?”程姗姗说:“他叫干穆,也许因为从小把我看大的吧,所以礼重。”穆兴旭再没往深处想,再次错失了父子相识的机缘。

这一天,干穆和梁继中置酒买菜,从早上喝到中午,又从中午喝到晚上,再从晚上喝到半夜。总也喝不醉。喝到高兴处,梁继中就给干穆讲水泊梁山,讲一百零八将。梁继中说:“梁山一百零八将,并非都是英雄好汉。就像你干穆,在可儿看来,你是一条山东大汉,在金彩看来,你就是一个山东棒子,甚至,连山东棒子都不如,就是一个山东雄包。”干穆听了梁继中的话,又感慨一番。

此后,干穆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菜老板。干穆再无从相认。

穆兴旭和程姗姗结婚以后,聪儿也进入了她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复习高考。聪儿的学习成绩像她的名字一样,好得让人羡慕。这个已经十七岁的山东嫚儿已经发育得有模有样。干穆看着自己的一对儿女这样有出息,尽管此时穆兴旭并不知道,每天端坐在中医诊所里的干穆其实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干穆自己还是感到欣慰不已。

次年,聪儿终于考上了大学,圆了干穆当年的梦想。

聪儿在大学里,和一个叫黎光的男孩牵手,建立起了恋爱关系,一起共赴美好的爱情时光。聪儿,这位干穆和可儿约定只拐不爱的江南之行的果儿,再一次印证了男人和女人,其实之间根本没有是非界线,如同两棵**生长的树木,它们的躯杆,只要挨得足够近,枝桠总会相互交叉起来的。

第二十二章 随缘而定吧

聪儿参加工作了,是一件高兴的事儿,梁继中为干穆和可儿高兴。然而,酒喝完了,心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因为梁继中想起了家中的两个嫚儿,梁雨和梁露。梁雨和梁露相继读高中了,没好好地陪伴两个闺女,自己这半生,都撂在上海了,钱没挣多少,功夫耽误了不少,同样没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啊。

梁雨聪慧好学,功课很好,考大学是没有问题。梁露这孩子有些耍滑头,学习不认真,但也跟帮随溜。两个嫚儿长得俊巴,人见人爱。

回头再看看自己,已经五十岁的人啦,俗话说,五十知天命,自己这一生也就这个样子了。现如今,老家里都在种大棚,回家也把地拾捣起来,盖二亩大棚,守在家里,过几年安份的日子算了。

梁继中把这个想法跟干穆一说,干穆也说是该这样。尽管他有些舍不得这痊老朋友,他们在一起从青年到壮年,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人生苦短,梁继中终归要跟他的家人在一起,享受家庭的温馨与幸福。尤其经历了江南九八年的这场洪涝灾害,让他感受到人生在世,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亲情才是最重要的。

新千年来临之后,梁继中踏上了回山东老家路程。

这一路上,梁继中想的最多的是梁雨和梁露,然而,当他回到家中,独不见梁雨,一问,才知道出了变故。原来,梁雨退学了。

梁继中赶到县城,找到学校的校长。校长说:“梁雨违反了学校的校规。”“什么校规?”“她——她谈恋爱。”“谈恋爱也算校规?”“当然,谈恋爱也算不了啥。其实学校并未开除她,是她自己退的学,我们也惋惜。”

和谁谈恋爱?梁继中不好在学校里打听这样的事情,一切只有等到梁雨回来问个详细。

等了三个月,梁雨回来了。马文文把梁雨拉到一边,左看右看,梁雨的脸儿变黑了,人也瘦了许多。心疼得不得了。“雨儿,你不跟娘吱一声,咋就打工去了呢?咱家也不缺你挣那点钱呀。”

梁雨把三千块钱交给马文文,马文文不要,说:“你拿去买两身像样的衣服吧。”

梁继中问:“因为啥退的学?”

梁雨吱吱唔唔,说不出口。最后,还是马文文把梁雨领到一边,问出来支言片语。

原来,梁雨的学校里有一个男生叫司马腾,这个司马腾没有娘,许多年前,因为不会烙煎饼,司马腾爹经常打司马腾娘,司马腾娘受不了这个折磨,离家出走了。马文文听说过这个拙老婆的故事。

司马腾爹不会烙煎饼,只会烙火烧,从此,司马腾只能带火烧上学。梁雨为了让司马腾吃上煎饼,拿煎饼跟司马腾换火烧吃,一来二去,两个人相熟了。一起回家拿饭,一起上学,一起早起温习功课。因为早起温习功课,结果被误当成小偷逮住了。梁雨和司马腾的亲密接触满校园传得沸沸扬扬。

梁雨退学了。

马文文把这个情况跟梁继中一说,梁继中立刻火冒三丈,要再去找校长,被梁雨死死拽住。马文文说:“你就给雨儿留点脸面好不好?”

“这么说,这学咱就不念了?咱吃这么大的亏,让司马腾那小子拣了便宜。”

“什么便宜不便宜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上大学还能饿死人!”

晚上,马文文问梁雨:“你喜欢那个男同学?”

梁雨不置可否。马文文猜了个**不离十。“不过,这种事情,要看缘份。”

没过几天,县城的红榜贴出来了。梁雨从上面找到司马腾的名字,是上海的一所师范院校。一张红榜,隔开了梁雨和司马腾的距离。

马文文说:“随缘而定吧。”

司马腾走的那天,吹着喇叭,放着鞭炮,戴着红花。

当梁雨把亲手烙的一笼布煎饼递给司马腾,司马腾皱起了眉头,不愿意再带梁雨烙的那笼布煎饼……司马腾爹望着梁雨,这个漂亮的小嫚儿。“闺女,马腾对不起你,老汉给你赔不是啦。”梁雨望着司马腾爹,眼前的这位骨瘦如柴的老头儿,不知为什么,竟恨不起来了,所有的委屈烟消云散了。

吹喇叭,放鞭炮,戴红花,上高校,

乡亲送我过陈桥,今天就把龙门跳,

谢谢乡亲和父老,谢谢煎饼和火烧。

司马腾惟独没谢梁雨,没谢曾经给了他香喷喷的煎饼热腾腾饭的梁雨。梁雨知道,这一切该结束了。“一勺糊子一勺饭,一张煎饼香又甜。一个火烧一张饼,一个故事一段情。”梁雨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马文文愤愤不平,“你望望那贼行,贼头摸巷的。”

“娘——”梁雨看一眼她娘。马文文不再言语。

出人意料的是,梁雨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强。她要去上海打工,她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证实自己,不上大学,一定也是好样的。梁继中把干穆和可儿的地址写在一张纸条上,嘱咐梁雨一定装好了,到了上海,代他向他们问个好。

梁雨坐上南去的客车,挥一挥手,告别了家乡,告别了爹娘,朝着心中的那个梦想而去。客车启动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激动地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她努力地推开车窗,让风吹在满面泪痕的脸颊上。

梁继中从上海回来,梁雨又从苍山去了上海,父女俩换了个班儿。境遇不同,梦想也不一样。梁继中想,自己年龄大了,腿脚也不灵便了,接下来的日子,属于年青人的了。

梁继中见到了金彩。四十年了,他有许多次这样的想法,最终没能兑现。现在,他终于可以敞开心扉对金彩讲了。讲他在上海的经历,讲他和干穆的往事,讲生活的无奈,讲人生的苦涩。金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好像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尘外之音,与她毫不相干。

第二十三章 沪殇

聪儿和黎光领了结婚证,购置了婚房,准备结婚了,就在这个时候,黎光突然要去读研究生,聪儿觉得黎光的选择是正确的,就把婚期往后拖了再拖。谁知道,黎光在读研究生的当年,竟然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一起读研的另外一个女生。聪儿获知,脑袋都大了。她简直不能想象,怎么会在她的身上发生这样的事情?

黎光家居上海,祖籍浙江。认识黎光,是因为聪儿住的女生楼和黎光住的男生楼,他们的宿舍只隔一块草地,每逢周末,隔空相望,相看两不厌。于是,他们恋爱了,直至一起读完大学。现在看来,他们的整个大学时段的相处,还不及一个女研究生的一夜春光。

聪儿找到黎光讨个说法。黎光一脸无助的表情。他说,他离不开那个女生,那个女生也离不开他,他们已经同居了。他知道他对不起她,可是他没有办法,他愿意把未曾住进去的婚房送给聪儿。由于没有实际举行婚礼,也没有其他的财产,他只能拿这套房子作为补偿。和他同居的女生也是这个想法,只求聪儿能放过他们这一码。

“可是我呢,你离不开她,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聪儿头疼欲裂。

“反正,不管怎么说,还好不曾举行过婚礼,晚了结不如早了结。”

黎光把话说得**裸,聪儿的心也降到了冰点。

“聪儿,我知道我不管说什么,都于事无补,都是我对不起你,你都不会原谅我。”说着,黎光竟扑腾一下子给聪儿跪下了,声泪俱下。

没想道,和黎光四年的感情,意敌不过相处一个学期的女研究生,聪儿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真心也罢,演戏也罢,一个男人到了这个份上,哪个女人还会计较?况且,这样的浓包男人,不要也罢。”与其绑在一起三个人痛苦,不如松开各自回归自由。

聪儿的心伤透了,她咬一咬牙狠一狠心作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上海,回胶东。惟有这样,才能慢慢抚平心中的创伤。

聪儿把这个决定跟干穆和可儿一说,他们立马反对,原因是现在一家人在上海已经安稳了,怎能让聪儿一个人回胶东呢,况且她现又处在这样一个感情的波折期,万万使不得。

然而,聪儿的意志坚决,他们拦也拦不住。聪儿还是调回了胶东。

临回胶东之前,聪儿找到一位从山东来的阿姨,给她照看房子,不收她月租,只要她每日把房子收拾干净,保持原样就行。这位从山东来的阿姨,在聪儿教书的师范学院跟前摊菜煎饼十多年了。聪儿和她相熟,时常去她那里买菜煎饼。

所谓菜煎饼,就是在新烙出来的煎饼上摊上食用油、鸡蛋、火腿肠和各种时令青菜,加热熟透,卷上几下,再分成几块,用洁净的纸一包,捧在手里,内软外脆,菜香扑鼻,吃起来让人胃口大开。山东阿姨卖菜煎饼,从不自己收钱,都是客人把零钱扔在她的一个小纸箱里。如果是整钱,客人们就会自己抓取零头找回。山东阿姨纯朴善良,客人们也不耍奸,越是这样,客人们越是自觉,没有多拿的。因为此,山东阿姨的生意反而好上几倍。菜煎饼营养丰富,吃起来方便快捷,既可当早点,也可作正餐。因此,山东阿姨的摊点前边总是挤满了食客。

聪儿就是因为吃了山东阿姨的菜煎饼,才认识山东阿姨的。

如今,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总能在显眼的角落里,找到推着三轮车卖菜煎饼的妇女。一张大遮阳伞下,一辆破旧的车,一个滚烫的鏊子,几个盛满时下蔬菜的小盆,一位淳朴的妇人十分熟练的烙着菜煎饼。经过几年的不断改进,菜煎饼的口味逐渐更加贴合城市居民的要求。菜的种类也在不断地增加,白菜、韭菜、胡萝卜、荠菜、火腿,鸡蛋等。然而,聪儿仍独喜欢山东阿姨的菜煎饼。因而,她才把照看房子的事情交给这位山东阿姨。

山东阿姨四十多岁,相貌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更老一些。山东阿姨想不明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这么好的工作干,为什么还要离开呢。想不明白,便不再去想,山东阿姨只是尽心尽力地把房子照看好就是了。

聪儿这一离开,让可儿的心更加沉重,病情又加重了几分。她现在已经不再下粉丝汤了,清闲在家。因为,她已经没有气力做这件事。干穆尽管看着一个中药铺子,对可儿的病却毫无办法。

二零零八年,北京奥运会结束几个月,聪儿从胶东打来电话,告诉可儿,姥姥的病情加病,希望她能到胶东一趟,最后见一面。可儿收拾了一下,准备再去一趟胶东。姜保堂突然打来电话,说无论如何不要来,老太太把他叫到跟前嘱咐了再嘱咐,她不会原谅可儿,至死都不原谅。可儿接完电话,犯了愁。是回去还是不回去,犹豫了几日,聪儿再次打来电话,说姥姥于当日凌晨四时许离世了,终年七十八岁。

可儿撂下电话,身子僵直在那里,好久都没反应过来。干穆跟上来问明白事情原委,可儿才放声大哭。一连哭了三天,才止住。

可儿身子虚弱,最终没能回胶东,一切事情均由聪儿代劳。从此,这件事情竟凝结在可儿的心里,抑郁不已,疾患更甚,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终于在次年的冬日来临,可儿永远地闭上了双眼,留在了上海,年仅五十七岁。

辞世之前,可儿拉着干穆的手,问:“当初只是让你把我拐走,没想到这一拐就是三十多年,拐成了夫妻。所以呀,人们都夸,山东男人就是爷们。我这一生,没什么遗憾,心里只有两个疑团,解不开。”干穆让可儿说下去。可儿气喘吁吁地说:“我知道,你天天都想回去,可是,为了我,忍着。我想知道,她到底怎样好,让你如此牵挂?这第二个疑问就是,我想知道,你的心里,到底爱没爱过我?”干穆握住可儿的手,回答道:“爱,三十年来,就像爱聪儿一样,一直爱着你。”

可儿听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闭上了眼睛。

第二十四章 归家的行程

可儿走了,干穆如释重负。

他想,他可以回坦上崮一趟了。尽管他知道,此行也许不能取得金彩的谅解。甚至,会自取其辱,可是,干穆还是决定回坦上崮一趟。因为,那里有他魂牵梦绕的青春记忆。

临行之前,他没忘给梁继中打一个电话,告诉他将回坦上崮一趟。接到这个电话,梁继中有些意外,又有些兴奋,因为,这几年他们少有联系,不知道干穆为什么突然要回坦上崮。关于他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在心里猜测了一个晚上。

马文文把嘴一撇。“都成老半货子啦,还来干什么?外死外葬算了。”

马文文始终对干穆抱有成见,尽管她和他从来都没见过面,可是,由于苍山女人的善良秉性,最看不惯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怎耐,马文文只是一位识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妇女,对于历史,对于社会这些宏大的东西不会去关注,她只关注具体的人,具本的事。

梁继中不让马文文说这些欠妥当的话。马文文气得把手里的活儿一撂,身子一歪一歪地走了。如今,马文文和梁继中年龄也不小了。但年龄越长,脾气越倔。平时,两个人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梁继中想,干穆回来,那可儿呢,莫非可儿——她那身体状况他是知道的。梁继中立刻打住这个念头,不敢往下想。一切等干穆来了,问个明白便是了。

然而,一等不见人影,二等也不见人影,一直等了半个多月,才见风尘仆仆的干穆从上海赶过来。

原来,干穆是用脚步量着来的。“干穆,你这是何苦呢,你以为你是小年纪呀!”

“正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小年纪,才要这样。我知道我这一生对不起金彩,惟有如此,才可以表达一些诚意。”

干穆的诚意没能打动金彩,一打照面,被金彩骂了个狗血喷头。梁继中对干穆说,骂就好,不骂才不好。至少说明,金彩心里还有你,至少证明,曾经心里有过你。

干穆想为金彩做些什么,观察了一天,似乎什么也不需用他做。吃的,应有尽有。穿的,一套一套。用的,几乎不用添置什么东西。周晴和说:“金彩现在是全镇上最富有的老太太,她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一个陪她说说话的人。”

的确,穆兴旭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吃穿用生活上的这些尽着你花你能花多少。

周晴和把干穆拉到一边,说:“这么多年,金彩心里一直挂念着你哩。”一句话说得干穆抬不起头来。“我何尝不是。只是这么多年——哎,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许,我这个人心事太重。”

终于,金彩肯认认真真地看一眼干穆了,打量着眼前这位干瘦的老头儿,摇摇头,再摇摇头,一会儿笑一阵,一会儿又掉一阵眼泪。笑的时候,脸上的菊花皱纹舒展开,哭的时候,又无比心痛。金彩在努力寻找她心中的记忆,青春的记忆。她的苦涩与甜蜜的回味。

嗨,江南呀,让人迷恋又让人辛酸的下江南。

几天之后,干穆还是决定先回上海。他已经有些离不开那里了,再说,他的中医门诊,也需要他来打理。尽管,他现在的中医门诊,已经非昔日那个中医馆了,而是兼以西医,成了一个规模很大的社区门诊。

干穆还没来得及动身,他的老岳父,那位躺在床上的老寿星金轲,与世长辞了。临死之前,他又做了一个春秋大梦。他说,他的儿子金旺在那边过的不好,孤苦伶仃,别人光欺负他。他得赶紧过去照顾他。金旺没的时候只有五岁,他对不住他。

老所长金轲讲完他的春秋大梦,安然走了。

金彩向镇子上的所有老人打听,老所长最后说的这些是不是真的。最后,只有一位老人向她证实,老所长确实有过一个儿子,五岁的时候得了伤寒没的。

原来,她确实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可是,她为什么一点也不知道,老所长也从来没当着她的面提起过。金彩想。也许,现在讨论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老所长不曾提起,大概是不愿意回想殁了儿子的伤心事吧。

在老所长的葬礼上,干穆女婿不是女婿,儿子不是儿子,稀哩糊涂地送走了他曾经的老所长,曾经的岳父。

梁继中摆了一桌子酒菜,给干穆送行。只喝了少许,干穆竟有些醉意。酒不醉人人自醉。脚边就是西泇河,水流依旧,而青春已逝。梁继中问:“你这次回上海,打算还回不回来?”“这要看事物的发展变化,但无论怎样,我还会再回来的。”梁继中听了,觉得这样也好,任何事情,都得留下一个回旋的余地,留下一个缓冲的时间段。

临走之前,干穆拼上年迈的身躯,爬上坦上崮,穿过密砸的侧柏与刺槐,抓挠着翻白草和鸡毛翎子,在崮顶上呆了一整天,跟臧和尚唠叨了一整天。坦上崮下,那条弯弯曲曲的西泇河,在崮下拐了一个弯,向南流去。干穆想起那个“烂鱼店子”的传说:坦上崮往北,有一处石壁,壁上有一个山洞,住着一位叫做黄石公的仙人,女儿嫁给东海龙王做儿媳,出嫁后却惨遭虐待。一天在海边洗血衣,遇见藤县姓王的渔贩子,让捎书给黄石公。书捎到后,黄石公给他一个秫秸杆,说是开洞门的钥匙,让他想来再来。渔贩子回到腾县发现鱼已烂掉,人也过了好几辈。几经打听,只听说许多年前一个渔贩子把贩的鱼搁在店里,去送一封信,结果一去杳无踪影。渔贩子只得折返回去,不料开洞门的“钥匙”,那根秫秸杆被扔掉了,不能入洞,只得头撞石壁,灵魂出窍,进入洞内,死后成了成仙。

干穆想,自己绝非神仙,竟也沾染上了传说的味道。

第一章 上海之夜

二零零零年八月的最后一天,穆圣翕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拖着两大包沉重的行李,到上海一所师范院校报到。穆圣翕考上了大学,他自己都没想到。因为那次流浪,前前后后,耽误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竟然还能考进大学,真是不可思议。

穆圣翕坚持不让臧小六送他,也不让穆兴旭接他,一个人到学校报到。

赶到上海的那个晚上,天色已经暗了。由于是提前一天赶到上海,穆圣翕决定,就近找了一家旅社住下,打算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去学校报到。一应洗簌过后,又吃了一些随身带的点心,起身到外边走走。上海的夜色十分美丽。随处可见罗大佑的演唱会的超大海报。穆圣翕定睛一看,九月八日。还有一个星期,罗大佑就来上海开演唱会啦。路边店铺里不经意间传来《上海之夜》的歌声。穆圣翕心情激动,走起路来亦飘飘然,跟着哼了起来。

柔情万种 本色难改

胭脂内的你难解的胸怀

洋场十里 华灯凄迷

难以抗拒的是你唇上的吻眼中的雨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汤汤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琢你的清白

遥遥千里 萍水千载

无缘就此分手有缘将会再聚美丽的上海

豪情未减 本性难改

金碧辉煌的出售你的色彩

穆圣翕走着走着,一不小心,撞到一个急急行走的女孩的身上,这女孩提着笨重的一大包东西,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她试图站起来,突然哎哟一声,站不起来了。原来,她的脚在歪倒的一刹那,脚裸扭着了。

“对不起——”穆圣翕连连道歉,伸出手欲拉倒下的女孩。女孩突然一愣,“你是山东的?”

“可不是吗!你也是?”

女孩点点头。两个人对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遥遥千里萍水千载,无缘就此分手有缘将会再聚美丽的上海”“豪情未减本性难改,金碧辉煌的出售你的色彩”。

穆圣翕把女孩拉起来,帮他提起包裹,问:“去哪里?”“找住处。”“前面就是,我刚住下的,你也去吧?”女孩点点头。

这女孩不是别人,正是从苍山来到上海打工的梁雨。梁雨取出随身携带的煎饼,分给穆圣翕,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穆圣翕告诉梁雨,他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来报到的。梁雨得知穆圣翕是个大学生,为他高兴不已。

梁雨说:“你唱歌还很好听,再唱一首吧。”

穆圣翕也不推辞,又唱起了罗大佑的《恋曲2000》:

远攀入云层里的喜马拉雅

回首投身浪影浮沉的海峡

北望孤独冰冷如西伯利亚

传情是否有这种说法

等遍了千年终于见你到达

等到青春终于也见了白发

倘若能摸抚你的双手面颊

此生终也不算虚假

久违了千年即将醒的梦

你可愿跟我走吗

…………

梁雨从提包里抽出一个小巧的口琴,和着穆圣翕的曲调,吹了起来。他们就这样,一连唱了好多遍,直到有些困乏,才各自在各自的房间睡去。

次日一早,两个人就此分手,相约有机会再见。穆圣翕对梁雨说,如果有机会,请梁雨到学校里去找他。梁雨点点头,表示同意。

单说穆圣翕,拖着行李来到学校,在人山人海的报名者中,填完了各种表格,交纳了学费,领取了饭卡,安排下住宿,才略微松了口气,抬头望一眼上铺的那位兄弟,一张口,又是一个苍山口音,惊喜万分。互报出各自的名字,穆圣翕又认识了睡在上铺的叫司马腾的苍山老乡。因此,从开学的第一天起,穆圣翕就没感觉到学校的陌生,反而处处有惊喜。

与此同时,司马腾也知道了穆圣翕的身世来历。像穆圣翕这样的家庭,在苍山县没有人不知道。因为现在苍山家家户户都种大棚,即使有个把俩不种大棚的,也是转悠着去各个大棚打零工挣钱,对远在苏州、上海的大老板臧小六和穆兴旭没有不知道的,并且,对于他们的爱情故事也是了如指掌。

穆圣翕向司马腾讨要煎饼吃,司马腾说:“这么远的路途,哪还带煎饼。”司马腾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临行前梁雨给他烙的一笼布煎饼,被他拒绝了。这位因陪他晨读被误作小偷的女同学,替他承担下所有的过错,自己则辍学了。否则的话,她也能考上大学。司马腾不觉心里一阵羞愧。

“不过,学校门口有个卖菜煎饼的,今天早晨,我看见了,我可以带你去吃。”

穆圣翕听了,十分高兴,当即跟随司马腾到了校外,那儿就像一个小闹市,有炸油条的,有卖豆浆的,有售盒饭的,有煮汤圆的,有做生煎的,有下混沌的,有贴烧饼的,各种小吃应有尽有。果然在一个角落里,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卖菜煎饼。司马腾说,“就在那里。”于是,两个人走上前去,刚要买煎饼,抬头看见一个女生也在等着买煎饼。穆圣翕看着那女生十分面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那女生挟了菜煎饼回身离去,也看见了穆对翕,四目相对,似乎她也觉得穆圣翕十分面熟。

“三妹——”穆圣翕无意识地喊道。

那女生停住脚步。“果真是三妹?”

“弟弟?”

“姐姐,曹三妹!”

女生转回身,一把抱住穆圣翕。“你是小圣翕?你也在这里?”

穆圣翕点点头。

“你终于肯叫我姐姐啦。”

这位果然叫曹三妹的女生使劲把穆圣翕抱在怀里。“卖红糖喽——弟弟,走,咱再卖红糖去!”说完,拉起穆圣翕就往回走,菜煎饼也没买成。

司马腾在一边看得傻了眼,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稀哩糊涂跟着回来了。

曹三妹告诉穆圣翕,因为大姐在上海工作,她就考进了这所大学,学设计专业。

蓝色的太平洋隐没的红太阳

是否唤起了你的回答

缠绵的千年以后的时差

你还愿认得我吗

我不能让自己再装聋作哑

沉默的表达代价太傻

远似孤独冰冷的西伯利亚

远到今生飘零浪迹天涯

远到了千年后的恩情挥洒

传言恋曲有这种说法

…………

事后,穆圣翕告诉了司马腾他十年前的那段经历,听得司马腾唏嘘不已。想不到,在穆圣翕身上,竟有这样的传奇经历。

此后,穆圣翕、司马腾、曹三姝三个人,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除了上课、睡觉,其他时间一概呆在一起。逢到周末,更是寸步不离。他们一起玩耍,一起谈笑,一起唱罗大佑的《恋曲2000》,一起沉迷在上海美丽的夜色之中。

久违了千年即将醒的梦

古老的像个神话

我不能让自己与千年挣扎

让我揭晓这千年问答

让这恋曲有这种说法

…………

他们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浪漫而迷人的气息。

第二章 煎饼控

一段时间之后,曹三妹发现,她已经爱上了司马腾。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每次见到司马腾,都被他那沉郁的面部表情所吸引。司马腾瘦瘦地,高高的个子,平时,不怎么笑,但笑起来,却无比认真无比诚恳。曹三妹买一个菜煎饼回来,也要分一半给司马腾,如果司马腾不要,她就装作生气,司马腾只得接过曹三妹手里的菜煎饼。司马腾说:“我是一匹瘦马,只管跑路,你追不上的。”曹三妹说:“再快的马,也得停下来吃草料。”说着,把手里的菜煎饼晃了晃。

司马腾追打曹三妹,曹三姝边跑边喊:“马啊马,蹄声踢踏,马啊马,不知回家。”司马腾说:“你以为你是女诗人吗?”

曹三姝咯咯咯地笑。

有时候,司马腾也给曹三姝打饭,但打来的饭,曹三妹吃得很少,多半被司马腾吃掉了。江南的饭,司马腾有些吃不惯,首先是米饭,明明感觉吃饱了,过不了两个时辰,肚子又饿了,哪里比得上煎饼和火烧呢。再一个,就是许多饭菜里都放了糖,吃在嘴里,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哪有校外的山东阿姨烙的菜煎饼吃起来酥松香嫩,满嘴流油。司马腾感觉到,自己快成一个煎饼控了。

曹三妹说:“你已经是一个煎饼控了。”

司马腾总结了好几条吃煎饼的好处。“煎饼含丰富的蛋白质,淀粉,粗纤维,碳水化合物,胡萝卜素,钙,磷,铁,钾及人体所需的各种氨基酸,维生素。做煎饼的原料都带皮壳,含粗纤维多,能够清除体内垃圾,具备排毒养颜的功效,还能促进血液循环降血脂,健脾养胃促进消化,对吃腻了大鱼大肉的现代人来说,是一种健康食品;其次,煎饼具有增强牙齿咀嚼能力的作用。因为煎饼的硬度和韧性都高于馒头及其他主食品,长期食用煎饼,能够锻炼牙齿功能……”

“停,停停!给你的家乡做广告呢?”曹三妹紧急叫停司马腾啰哩啰嗦的叙述。司马腾还是没刹住车。“第三,美容——”

“什么?美容?说下去——”曹三妹又示意司马腾说下去。

“第三,美容。吃一块煎饼整个脸部肌肉都在动,但正是这样能使脸部肌肉得到锻炼,有益于保持视觉、听觉和嗅觉神经的健康,减缓衰老增加面部血液循环,有利于美容。食用煎饼需要较长时间的咀嚼,因而可生津健胃,增进食欲,促进面部神经运动,有益于保持视觉、听觉和嗅觉神经的健康,减缓衰老,不失为一种保健食品。”

曹三妹想,穆圣翕和司马腾都是山东的,按说,还是跟穆圣翕熟,为什么偏偏喜欢上司马腾,而不是穆圣翕呢?难道,是因为穆圣翕来自于富贵人家,而自己出身卑微,有着一道天然的鸿沟吗?还是因为与穆圣翕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姐弟情份,超越了这种男女私情?总之,曹三妹想不明白。

一天,曹三姝匆匆地从女生楼跑过来,对司马腾说:“你知道校外那个卖菜煎饼的阿姨是哪里的吗?”“这还用说,一定是山东的。只有山东女人才会烙煎饼。”曹三妹说:“她不光是山东的,还是你们苍山的。”

“苍山的有什么稀奇的,苍山有七八万人在上海呢,卖菜的卖菜,卖水果的卖水果,烙煎饼的烙煎饼。”曹三姝惊愕地张大嘴巴。“你不信,你可以去问问穆圣翕。”

尽管不以为然,司马腾还是格外留意起这位苍山的烙菜煎饼的阿姨。因为,这让司马腾想起他小时候走失的亲娘。吃火烧长大的司马腾,对煎饼有着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再去买菜煎饼,司马腾问:“阿姨,你干这个,也赚不少钱吧?”

“都是辛苦钱。”

司马腾说:“阿姨,我给你唱一首歌谣听吧?”

阿姨点点头。

拖拉机,来开荒,

麦子煎饼鸡蛋汤。

大官吃,小官尝,

社员一吃挫口粮。

阿姨听了,笑一笑。“有社员的时候,还没有你吧?”

司马腾又唱:

黍黍煎饼卷辣椒,

越吃越上膘。

麦煎饼,卷香油,

越吃越瘦猴。

阿姨便问:“你是苍山的?”司马腾点点头。“叫大婶吧,咱们苍山人都这样称呼。”司马腾就喊“大婶”。又给大婶拉起家乡的景况。拉起西泇河畔的变化,西泇河边上的温室大棚。每天早晨,满棚都是干活的人,掀棚的掀棚,摘瓜的摘瓜,浇水的浇水,打药的打药,验花的验花。一派忙碌的景象。大婶不曾经历这些农活,十几年前,她就离开了苍山,孤身一人来到上海,想象不出司马腾讲的样子。司马腾说,一到瓜菜大量上市的时候,大车小辆,前拉后捅,奔向市场,一车车新鲜的黄瓜、辣椒换回一沓沓花花绿绿的钞票。大婶同样想象不出那个热闹的景象。大婶只关心人们的吃食,是否家家户户还烙煎饼。司马腾告诉大婶,“烙,依然烙。只是,有的家庭,棚里的活忙的时候,都拿钱去买了。现在,有专门烙煎饼卖的。”

司马腾和大婶唠着,曹三妹来找司马腾,远远地大声喊:“司马腾——司马腾——”

大婶一愣怔,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望了望司马腾:“你叫司马腾?”

司马腾点点头。

“你是西泇河的?”

“你咋知道?”司马腾点着头。

大婶笑笑,“我猜想的,你不是刚才唱的歌谣吗,那就是东岸和西岸的孩子唱着玩儿的。”

“哦!”司马腾也笑笑。

“你喜欢吃煎饼?”

司马腾称是。“我五岁的时候,我娘离家出走了,从小到大,都是我爹烙火烧吃。”

“你娘?因为啥?”

“我娘是西泇河东岸那个不会烙煎饼的女人,我娘烙不好煎饼,我爹就打我娘,我娘受不了,离家出走了。”

大婶手里的家什当啷掉在了地上……

“大婶——怎么啦,你?”

大婶慌忙拾起掉在地上的家什。“没什么,是我不小心。”

煎饼,是苍山人传统的家常主食,也是久负盛名的地方土特产食品。旧社会,农村女孩子到了十二三岁,母亲总要严教其学烙煎饼,并以烙不好煎饼找不到婆家相威胁。事实也是如此,过去的苍山女人没有不会烙煎饼的,因为它是家家户户每餐必备的干粮,家庭主妇怎能不会烙制呢。可是那时候,直到马腾五岁了,她仍然不会烙煎饼。

“司马腾”,大婶端详着,没错,眼前这个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儿子呀。模样儿还留在她的记忆里。她想起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马腾睡得正熟,她拨开门闩,心里有些不舍,可是,一想到男人绝情的打骂,她的心又一横,毅然决然离开了家。那个夜晚,她在茫茫的黑夜中穿行,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更不知道身在什么地方。总之,天明了,她揉一揉酸疼的眼睛,眼前是一个石膏粉矿。司马腾娘向矿上的师傅打听地名,那师傅告诉她底阁,并且给她端来一碗稀饭,一张煎饼和一块咸菜,让她吃下去。问她去哪里,她一边咬着煎饼一边回答,“去南乡。”那师傅用手往南一指,她就顺着手指的方向继续往南走去,一直走到上海。

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她是司马腾娘,司马腾就在她跟前。可是,他现在还不知道她就是他娘哩。司马腾走出好几步远,她向他招一招手:“孩子,想吃煎饼,就过来啊。”

司马腾觉得大婶十分亲切,周末的时候,拿着相机给她拍了许多张照片。她的脸上挂着多年以来难以见到的笑容。

曹三妹问:“马腾,你给这位山东阿姨拍这么多张照片干什么?”

“不为什么。”司马腾应道。

“不为什么拍这么多。”

穆圣翕看了那些照片,说“不错,不错。你娘离家出走了,就认她当你的干娘吧!”

第三章 一场煎饼引发的争端

有同学告诉穆圣翕,曹三妹和校外一个烙粗粮煎饼的女的打起来了。“校外烙粗粮煎饼的女的?不是苍山的大婶吗?”穆圣翕和司马腾慌忙往校外跑。

原来,中午放学后,曹三妹到校外买菜煎饼,一抬头望见一位新来的女孩子,长得干干净净,文文静静,也在烙煎饼,前边围了一大群人。而旁边的大婶却闲在一边,没有顾客。“这不是明抢人家的生意吗?”司马腾跟苍山大婶相熟,曹三妹也对苍山大婶情意三分。曹三妹气不过,奔了上去。“来个煎饼!”

“好嘞。”女孩应道。

“看样子你烙的煎饼很好吃呀围了这么多人?我今天倒要尝尝。”曹三妹说。

“您就尝尝吧,如果好吃,下次再来。”女孩应道。

只见烙煎饼的女孩将做煎饼的铁板用油袋子擦了一遍,拾起勺子舀了一勺粘稠的面团放到铁板上,拿起刮板画画似地在铁板上画了个大圆。接着,拿出一个鸡蛋,啪的一下,用刮板将鸡蛋敲裂,而后,带了一次性手套的双手又将鸡蛋掰开,继续用刮板在铁板上画了个大圆,将鸡蛋平整地摊在煎饼上。

“榨菜、葱、香菜都要吗?”

“都要,多放一些。”

“没问题。”

接着,女孩熟练的将煎饼从一边对折,卷起,直到露出一边的三分之一。这时的煎饼,已经焦黄酥脆。加上鸡蛋和菜的粗粮煎饼,味道好香呀!对折后,女孩往煎饼上涂上酱,放上薄脆、生菜。一卷。拿叉子在中间一扎,一对折。入袋!

按理说,到这里应该就没事了。这时,曹三妹说话了。

“我要加两个鸡蛋,你怎么只放了一个呢?”

“哦,我再重新给您做一个吧。”不一样的是,这次女孩放了两个鸡蛋。入袋后。曹三妹又说:“哇!原来你还有肉松呀!我要肉松的!怎么不早点说呢。”

女孩欲哭无泪的表情。但是为了让顾客满意,只得说:“好的,再重新给您做一个吧。”

女孩又重复着上面的过程,这次放了两个鸡蛋,加放了肉松。入袋后。终于,要结账了。

曹三妹问:“多少钱?”

女孩说:“放了两个鸡蛋,加了肉松,一共是五块五。”

曹三妹拿出一张百元大钞。“找钱吧。”

“一共找您九十四块五。”

曹三妹说:“把这三个煎饼都给我装一个大的塑料袋里吧。”

三个,怎么是三个?女孩诧异。

“怎么不是呀,前两个不也是为我做的吗?”

“那两个不都不合您意吗?”

“没事,将就着吧,装一个大袋子里就行了。”

这时,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纷纷对曹三妹说:“既然你要了另外两个,还没付那两个煎饼的钱呢?”

“咸吃萝卜淡操心!没看见这女孩年纪轻轻不学好,抢人家那边大婶的生意吗?我就是要整治整治她,看她还嚣张吧!”

女孩不再说话,将那三个煎饼一并放在了袋子里,递到曹三妹的手中。围观的几个人看着曹三妹的背影渐离小闹市,气愤得眼圈泛红。这时,苍山大婶却出人意料地奔上去,夺过曹三妹手里的煎饼,说:“别拿我说事,你把那两个煎饼钱付上,看你年纪轻轻,竟还耍横!”

大婶的这个举动出乎曹三妹的意料。“大婶,我可是为你抱不平,你怎么向着她?”

“你这是向着我吗?你这是败坏我!”

曹三妹和苍山大婶拉扯起来。女孩上前劝解,曹三妹急中发恶,揪住女孩的头发,撕打起来。这时,得到消息的穆圣翕和司马腾匆匆赶到了,奋力把曹三妹拉开,从地上扶起那女孩。司马腾定睛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梁雨?”

跌倒在地上的梁雨爬起来,看着司马腾,回答:“是我。”

“你们认识?”穆圣翕看着他们俩。梁雨也看清了近在面前的穆圣翕。

曹三妹又羞辱又气恼,一甩袖子,走了。司马腾掏出十元钱塞在梁雨手里,转身去追曹三妹。

梁雨身上有好几处抓伤。“疼不疼痛?”穆圣翕问。

“这点破皮红伤,不碍事的”

穆圣翕帮着梁雨收拾起家什,送她到社区门诊看过医生,又送她回住处。好在只是一些擦伤,不算严重,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自此,穆圣翕时常去看梁雨烙煎饼。

梁雨极好的腰间,系着一条淡蓝色的围裙,长长的头发扎成一个马尾辫,垂在脑后,随着忙碌的动作晃来晃去,顺滑而富有弹性。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干净、清爽、勤快的女孩。说话带着明显的山东口音。

梁雨的摊点在一个很不起眼的墙角,然而顾客却不少,忙活得她额头上微微沁出一层薄汗,左额边还不小心蹭上了一点面粉。她几乎没空抬头,摊煎饼的动作干脆、简洁又麻利。小吃街的喧闹和熙熙攘攘似乎和她没有一丝儿关系。只见她左手舀一勺面糊“吱啦”倒在厚铁板上,刮板在手里灵活摆动,把本来是一小堆的面团儿摊成了薄薄的煎饼,又拿起一个鸡蛋,轻轻一磕,一扬手,蛋液就均匀地洒在已经成形的薄面饼上,再用刮板顺势一扫、一刮,蛋液和薄面饼就成为了一体,颜色也从面皮儿的白颜色变成诱人的、淡淡的嫩黄色。等煎饼的边儿稍稍起了焦黄色,再拿一个小铲儿沿着铁板边轻轻一划拉,手腕微微一抖,就揭下一张圆圆的粗粮煎饼。对折煎饼,捏一把香菜末、葱丝儿、辣椒粉、榨菜丝……均匀地洒上去,最后再给其中放上一块事先炸好的支支楞楞的薄脆,再用一把小刷子涂抹上山东大酱,甜酱或辣酱——这应该是这种煎饼最关键的一种调味剂——用小铲子轻轻拍扁,从中间切割成两半,美味的山东粗粮煎饼就做成了。

一次,穆圣翕问:“曹三妹因为啥欺负你?”

梁雨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后来,司马腾告诉穆圣翕,因为梁雨抢了苍山大婶的生意,曹三妹是为苍山大婶抱不平。

“可是,梁雨也是苍山的呀!”

穆圣翕不问司马腾梁雨的来历,他隐隐地感觉到,梁雨和司马腾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他不想获知那个真相,真相是残酷的,因为真相往往破坏想象的美感,会让童话般美丽而缤纷的肥皂泡消失殆尽,甚至还带着残酷的嘲弄与冷漠的绝望。

吃粗粮煎饼的时候,穆圣翕只默默地递上钱,默默地等待,默默地享受片刻的劳动者带给他的欢快。

第四章 恋情二零零零

梁雨做的粗粮煎饼和苍山大婶做的菜煎饼的不同之处,在于梁雨在其中放了一个叫薄脆的东西,薄脆是用面皮油炸出来的,吃起来酥脆爽口。而大酱的味道更诱人,北方人食辣,南方人偏甜,不同的顾客群体都能照顾得到。一张煎饼从摊面糊到装袋递给顾客,也就是短短两分钟不到。梁雨两只手上下翻飞,动作飞快、流畅,让人眼花缭乱,具有一种舞蹈似的节奏感和韵律美,深得同学们的喜爱,特别是男同学,偷偷给她起了一个“煎饼西施”的美称。

苍山大婶也有特色,你看她身板挺直,腰系白围裙,干净板正,一脸手艺人的尊严和热情。她的菜煎饼油料好,加上时令蔬菜,趁着热乎劲儿咬上一口,饼干脆,馅清爽,滋味妙不可言。你走出多远了她还在背后叫你:“趁热吃啊,不然不脆!”浓浓的面香和蛋香早把肠胃刺激得咕咕叫,早餐吃一个美味的菜煎饼,一天的好心情就从早点开始了。尤其苍山大婶替梁雨追回煎饼钱的义举让人竖起大拇指,赢得了不少的客户。

梁雨和苍山大婶一左一右,占据小吃街,生意不但没因竟争而减少,反而增多了。

穆圣翕时常在一边看得发呆,看着梁雨做煎饼时舞蹈一般优美的动作,还有那种坚定、矜持、秀美的女人的眼神,脑海里是一些莫名其妙而又天马行空的想象……她清秀的面容和矜持的举止不禁让穆圣翕猜测:梁雨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辛苦活在社会底层的女子,也许她还应该有着不错的学识和文化,只是很偶然或者很无奈的变故而不得不这样辛苦地活着,也许她还应该有着一段美丽而伤感的故事。

穆圣翕自嘲,“当然,这些都是自己的想象。”无边无际且没有任何道理。

一天,穆圣翕又悄悄地去看梁雨,那个角落空无一人,四处也找不到她的煎饼摊儿。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儿?穆圣翕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前边是一条古街。这条古街在师范学院前边,构成一道别致的人文景观。穆圣翕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喝了一杯饮料,又钻进一个文化书店,翻了几页书,最后,沿着一条曲喽拐弯的巷道朝前走去。他的手在斑驳的墙壁上划着,突然,猛一抬头,看见司马腾和梁雨躲在一棵大树下,像是有什么事情。穆圣翕赶紧闪到墙角,只听司马腾问梁雨:

“你为什么非得到师范学院来烙煎饼?”

“这学校又不是你的,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是不让你来,我是觉得这样我们两个都非常尴尬。梁雨,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现在就请求你能原谅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退学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要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走了。”

说完,梁雨走了。司马腾紧随其后,也匆匆离去。

穆圣翕长长地舒一口气,从墙角里钻出来。

听到那些不该听到的话,穆圣翕感到自己不够光明磊落,应该主动靠过去,不该这样鬼鬼祟祟。可是,如果没有当时的隐藏,那些内情他也就不会知道,他为获得那些对话而揣揣不安。鬼知道为何对梁雨有这样强烈的兴趣。

可是,那些对话又是因为什么呢?司马腾为什么不愿梁雨来学校边做生意?梁雨退学又是怎么回事?

穆圣翕在心里思索了一整天,担忧了一整天。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去看梁雨来了没有。果然,梁雨又出现了,他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穆圣翕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想去看望她,好像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不踏实。

苍山大婶嫌梁雨住的地方又破旧又不安全,让梁雨搬到她那里去住,反正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住不过来,况且一个人也寂寞,没个说话的伴儿。梁雨过去一瞧,惊得张大嘴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老太婆竟然一个人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苍山大婶看出梁雨的心思,告诉了梁雨事情的缘由。梁雨说:“这样,我更不能过来住啦。”

“你不过来就不过来,你记得常来这里,和我说说话儿,也算咱娘俩没白认识一场。”

梁雨点头,答应着。

一来二去,苍山大婶终于忍不住,对梁雨说:“你们年青人,有文化,见识广,大婶有个事想问问你,拿个主意。”

梁雨奇怪,问:“啥事,这么神秘?”

“说来这事凑巧,我从苍山出来十四年了,没想到,今年,我的儿子也从苍山来到上海,上大学来了。我走的时候他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你说,我该不该认他,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是他娘?”

“他不知道您是他的亲娘?”

“不知道。”

“大婶,您儿叫啥名字?”

“他叫司马腾,就在咱摊煎饼的师范学院上大学。”

“司马腾?”这次梁雨彻底惊愕了。

“您是西泇河畔那个不会烙煎饼的女人?”

苍山大婶点点头。“你知道?”

“泇河两岸的女孩子都知道。”

“你说我该不该认他?”

“这个,”梁雨也拿不定主意。此刻,他心乱如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圈一红,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苍山大婶的一再追问下,梁雨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苍山大婶,她和司马腾之间的来往。这个结果同样让苍山大婶彻底惊愕。

“不怕,嫚儿,时间还长唻。赶回来我让他来我家,到时候你也过来。”

再见到司马腾,苍山大婶问:“小伙子啊,大婶有点事儿,你愿不愿意帮忙?”

“什么事儿?”

“就是我那窗台上的玻璃,我腿脚不灵便,想让你帮我清理一下。”

“这个,没有问题。”

第二天就是周六,司马腾如约来到苍山大婶的住处。让司马腾意想不到的是,苍山大婶竟然住在一个十分阔气的楼房里,那房子的面积,看上去怎么地也有**十平方米。“大婶,这是您的房子?”

“呃,我暂时住在这里?”

“您没有儿女和您一起住?”

“我是一个孤老婆子。不过,我有一个儿子,他说他要过来。”

司马腾开始帮着大婶清理玻璃上的灰尘。不一会儿,司马腾发现梁雨竟然呆在厨房里,十分纳闷。

苍山大婶说:“我听说你们是同学,今天也把她一起叫过来。”

司马腾立刻没有好气。大婶给他水喝,他也不接。草草干完活儿,急匆匆地奔下楼去。

大婶追到门口,喊:“饭就好了。”

梁雨怒气冲冲地追到楼下,一把揪住司马腾的衣服领子,喝问:“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有那么讨人厌吗?你对我什么态度我无所谓,可是大婶她——你知道这位苍山大婶是谁吗?她就是西泇河畔那个不会烙煎饼的女人,你的亲娘!”

司马腾听到梁雨的话,身子一哆索,转回身:“你说什么?”

“你的亲娘!”

司马腾回到宿舍以后,一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穆圣翕和曹三姝都以为司马腾病了,把他送到校医务室,结果啥病也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曹三妹终于发现了蹊跷,司马腾竟然背着她和校外烙粗粮煎饼的“煎饼西施”偷偷见面。曹三妹醋意大发,把司马腾拖到体育场上,质问:“为什么去找那个女的?为什么?”

司马腾无奈,只得对曹三妹说:“她说,苍山大婶是我亲娘,我去问个究竟。”

“苍山大婶,你亲娘,你娘不是早就离家出走了吗?”

“是的,她离家出走,来到了上海。”

“那也不可能,你娘怎么会是一个烙菜煎饼的女人。一定是那个小狐狸精耍的鬼把戏。”曹三妹使劲在司马腾的身上踢了一脚,气愤地走了。

第四章 恋情二零零零

梁雨做的粗粮煎饼和苍山大婶做的菜煎饼的不同之处,在于梁雨在其中放了一个叫薄脆的东西,薄脆是用面皮油炸出来的,吃起来酥脆爽口。而大酱的味道更诱人,北方人食辣,南方人偏甜,不同的顾客群体都能照顾得到。一张煎饼从摊面糊到装袋递给顾客,也就是短短两分钟不到。梁雨两只手上下翻飞,动作飞快、流畅,让人眼花缭乱,具有一种舞蹈似的节奏感和韵律美,深得同学们的喜爱,特别是男同学,偷偷给她起了一个“煎饼西施”的美称。

苍山大婶也有特色,你看她身板挺直,腰系白围裙,干净板正,一脸手艺人的尊严和热情。她的菜煎饼油料好,加上时令蔬菜,趁着热乎劲儿咬上一口,饼干脆,馅清爽,滋味妙不可言。你走出多远了她还在背后叫你:“趁热吃啊,不然不脆!”浓浓的面香和蛋香早把肠胃刺激得咕咕叫,早餐吃一个美味的菜煎饼,一天的好心情就从早点开始了。尤其苍山大婶替梁雨追回煎饼钱的义举让人竖起大拇指,赢得了不少的客户。

梁雨和苍山大婶一左一右,占据小吃街,生意不但没因竟争而减少,反而增多了。

穆圣翕时常在一边看得发呆,看着梁雨做煎饼时舞蹈一般优美的动作,还有那种坚定、矜持、秀美的女人的眼神,脑海里是一些莫名其妙而又天马行空的想象……她清秀的面容和矜持的举止不禁让穆圣翕猜测:梁雨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辛苦活在社会底层的女子,也许她还应该有着不错的学识和文化,只是很偶然或者很无奈的变故而不得不这样辛苦地活着,也许她还应该有着一段美丽而伤感的故事。

穆圣翕自嘲,“当然,这些都是自己的想象。”无边无际且没有任何道理。

一天,穆圣翕又悄悄地去看梁雨,那个角落空无一人,四处也找不到她的煎饼摊儿。她会不会出什么事儿?穆圣翕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前边是一条古街。这条古街在师范学院前边,构成一道别致的人文景观。穆圣翕在一条小河边停下来,喝了一杯饮料,又钻进一个文化书店,翻了几页书,最后,沿着一条曲喽拐弯的巷道朝前走去。他的手在斑驳的墙壁上划着,突然,猛一抬头,看见司马腾和梁雨躲在一棵大树下,像是有什么事情。穆圣翕赶紧闪到墙角,只听司马腾问梁雨:

“你为什么非得到师范学院来烙煎饼?”

“这学校又不是你的,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是不让你来,我是觉得这样我们两个都非常尴尬。梁雨,我知道我对不住你,我现在就请求你能原谅我。”

“你没有对不起我,退学是我自己的决定。你要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先走了。”

说完,梁雨走了。司马腾紧随其后,也匆匆离去。

穆圣翕长长地舒一口气,从墙角里钻出来。

听到那些不该听到的话,穆圣翕感到自己不够光明磊落,应该主动靠过去,不该这样鬼鬼祟祟。可是,如果没有当时的隐藏,那些内情他也就不会知道,他为获得那些对话而揣揣不安。鬼知道为何对梁雨有这样强烈的兴趣。

可是,那些对话又是因为什么呢?司马腾为什么不愿梁雨来学校边做生意?梁雨退学又是怎么回事?

穆圣翕在心里思索了一整天,担忧了一整天。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地去看梁雨来了没有。果然,梁雨又出现了,他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穆圣翕搞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想去看望她,好像一天见不到她心里就不踏实。

苍山大婶嫌梁雨住的地方又破旧又不安全,让梁雨搬到她那里去住,反正她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住不过来,况且一个人也寂寞,没个说话的伴儿。梁雨过去一瞧,惊得张大嘴巴,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老太婆竟然一个人住着这么好的房子。苍山大婶看出梁雨的心思,告诉了梁雨事情的缘由。梁雨说:“这样,我更不能过来住啦。”

“你不过来就不过来,你记得常来这里,和我说说话儿,也算咱娘俩没白认识一场。”

梁雨点头,答应着。

一来二去,苍山大婶终于忍不住,对梁雨说:“你们年青人,有文化,见识广,大婶有个事想问问你,拿个主意。”

梁雨奇怪,问:“啥事,这么神秘?”

“说来这事凑巧,我从苍山出来十四年了,没想到,今年,我的儿子也从苍山来到上海,上大学来了。我走的时候他才五岁,现在他已经十九岁了。你说,我该不该认他,怎样才能让他相信我是他娘?”

“他不知道您是他的亲娘?”

“不知道。”

“大婶,您儿叫啥名字?”

“他叫司马腾,就在咱摊煎饼的师范学院上大学。”

“司马腾?”这次梁雨彻底惊愕了。

“您是西泇河畔那个不会烙煎饼的女人?”

苍山大婶点点头。“你知道?”

“泇河两岸的女孩子都知道。”

“你说我该不该认他?”

“这个,”梁雨也拿不定主意。此刻,他心乱如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圈一红,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苍山大婶的一再追问下,梁雨断断续续地告诉了苍山大婶,她和司马腾之间的来往。这个结果同样让苍山大婶彻底惊愕。

“不怕,嫚儿,时间还长唻。赶回来我让他来我家,到时候你也过来。”

再见到司马腾,苍山大婶问:“小伙子啊,大婶有点事儿,你愿不愿意帮忙?”

“什么事儿?”

“就是我那窗台上的玻璃,我腿脚不灵便,想让你帮我清理一下。”

“这个,没有问题。”

第二天就是周六,司马腾如约来到苍山大婶的住处。让司马腾意想不到的是,苍山大婶竟然住在一个十分阔气的楼房里,那房子的面积,看上去怎么地也有**十平方米。“大婶,这是您的房子?”

“呃,我暂时住在这里?”

“您没有儿女和您一起住?”

“我是一个孤老婆子。不过,我有一个儿子,他说他要过来。”

司马腾开始帮着大婶清理玻璃上的灰尘。不一会儿,司马腾发现梁雨竟然呆在厨房里,十分纳闷。

苍山大婶说:“我听说你们是同学,今天也把她一起叫过来。”

司马腾立刻没有好气。大婶给他水喝,他也不接。草草干完活儿,急匆匆地奔下楼去。

大婶追到门口,喊:“饭就好了。”

梁雨怒气冲冲地追到楼下,一把揪住司马腾的衣服领子,喝问:“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有那么讨人厌吗?你对我什么态度我无所谓,可是大婶她——你知道这位苍山大婶是谁吗?她就是西泇河畔那个不会烙煎饼的女人,你的亲娘!”

司马腾听到梁雨的话,身子一哆索,转回身:“你说什么?”

“你的亲娘!”

司马腾回到宿舍以后,一头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穆圣翕和曹三姝都以为司马腾病了,把他送到校医务室,结果啥病也没有。

过了一段时间,曹三妹终于发现了蹊跷,司马腾竟然背着她和校外烙粗粮煎饼的“煎饼西施”偷偷见面。曹三妹醋意大发,把司马腾拖到体育场上,质问:“为什么去找那个女的?为什么?”

司马腾无奈,只得对曹三妹说:“她说,苍山大婶是我亲娘,我去问个究竟。”

“苍山大婶,你亲娘,你娘不是早就离家出走了吗?”

“是的,她离家出走,来到了上海。”

“那也不可能,你娘怎么会是一个烙菜煎饼的女人。一定是那个小狐狸精耍的鬼把戏。”曹三妹使劲在司马腾的身上踢了一脚,气愤地走了。

第五章 一路向南

还没放假,卢小庄从山东给穆圣翕写来一封信,信中说,中考成绩不拿了,她将提前三天从山东赶往上海,去找他。信纸折叠成一只鸟儿的模样。正面写着:“想死你了……”分开半年时间,的确,把卢小庄憋闷得不轻。卢小庄就是卢二华和许文娟的闺女,在泰安读医学院。上高中的时候,卢小庄和穆圣翕走得很近,因为许文娟和臧小六,卢小庄对穆圣翕自然而然地亲切。这种亲切感超越了一般同学情谊,甚至有一种亲情在里边。

穆圣翕接到卢小庄的信,打开看到那四个字,吓了一跳。卢小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可从来没跟她谈起想啊情啊爱啊之类的。现在想想,卢小庄之前多次有过这样的表述,只是那时他没在意而已,更没作任何辩解。不作辩解,也许卢小庄误以为默认。现在,麻烦来了。三天之后,卢小庄来到上海,穆圣翕去车站接她。卢小庄拖着一个箱包,远远地朝他招手。等他挤到她跟前,她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

穆圣翕十分别扭地移开卢小庄的身体。“包,包歪掉了。”卢小庄重新把包扶正。一扬眉毛:“打算怎么招待我?”

“菜煎饼啊,”

“我从山东跑过来,你就拿煎饼待我?”

“煎饼又怎么啦,‘煎饼西施’烙的,买还得排队呢。”

禁不住好奇,卢小庄果然去买了一个,见过“煎饼西施”。回来对穆圣翕说:“你们男生,都那个德性!”“什么德性?你不觉得在审美上,男女有别吗?”

江南的夜已十分冷,卢小庄挽着穆圣翕的胳膊,问:“我不在你身边这半年,你是不是心思都花在‘煎饼西施’身上了?”穆圣翕不说话。“不答腔就算默认。”穆圣翕不答理她,心里想着今晚得把卢小庄往哪儿安排。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就罚你亲吻我一下吧?”

穆圣翕大惊。“这也太残酷了吧?”

“已经是最轻的处罚了!”

“有没有免于处罚的情节?”

“没有。”

卢小庄双手勾住穆圣翕的腰,呼吸急促。黑暗中,他能感到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嘴唇翕微地抖动,热气都喷到他的脸上了,弄得穆圣翕痒痒地,他从来没跟一位异性如此贴近,一时间心旌摇曳。几乎就在他的手抬起来,抱住卢小庄身体的那一刻,理性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能,千万不能,只要他抬起自己的手臂,搂住了卢小庄,他将再也无法从卢小庄的情感漩涡中拔出来。穆圣翕想,这个丫头已经进入了状态,怎么办呢?他急中生智,伸手朝远处摇着手臂:“司马腾——司马腾——黑黢黢地,你一个人晃悠什么?”

“你喊谁呀?哪有人啊?”

“我看见司马腾——”

卢小庄一甩手,松开穆圣翕,骂道:“穆圣翕,你这个浑蛋!”

晚上,穆圣翕把卢小庄安排到曹三姝那里住下。

第二天,卢小庄躲着不见穆圣翕,一个人生闷气。她觉得,穆圣翕的心思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了,被那个“煎饼西施”勾去了。曹三妹趁机向卢小庄倒出了“煎饼西施”的种种不是。

下午,穆圣翕去找卢小庄,卢小庄质问昨天晚上怎么回事?穆圣翕摇摇头,表示很正常。卢小庄问:“梁雨又是怎么回事?”

“梁雨?怎么了?”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曹三妹都跟我说了,你就别装了。”

“曹三妹怎么不说我和她一起卖红糖呢?她的话你也相信?”

卢小庄生气了,她觉得穆圣翕越来越不严肃认真。

穆圣翕也把态度放端正,一本正经地对卢小庄说:“既然你非要知道,我就告诉你。据我所知,梁雨是司马腾的高中同学,她们是西泇河镇的,一起回家拿煎饼,一起上学。也许,他们还相爱了。只是,因为早晨结伴晨读,他们的恋情曝光,她因为袒护司马腾,把责任都揽在自己的身上,退学了。如果她不退学,也许她也像我们一样,正在大学里念书呢。”

“这些事情,你都是从哪里知道的?”

“是梁雨亲口告诉我的。”

卢小庄怀疑。“她跟你一不生,二不熟,会告诉你这些?”

“来学校报到的前一天,在街头遇见她,我把她撞歪了,崴了脚。于是就认识了。”

“所以她就来到你们学校烙煎饼。”

“她到我们学校烙煎饼,也许是为了司马腾。这几天,我正琢磨着他们的事。我发现,他们之间有些误会。”

受到卢小庄的鼓励,穆圣翕决定试一试,即使不能牵手在一起,也该是朋友吧。

学校放假了,校园里空空如也,偶尔有几个同学懒懒散散地在宿舍里晃来晃去,也没有往日的热闹景象。校外的小吃街更冷清了。这几天,梁雨正打算回山东老家过年,春节之后再来做生意。穆圣翕突然来找梁雨,告诉她他要请苍山老乡吃饭,希望她也参加。梁雨应允了。

梁雨到了地点一看,所谓苍山老乡,就是他和司能腾,另外还有一个女的。穆圣翕指着卢小庄说:“卢小庄,泰安医学院,刚放假,打算去苏州过年的。”梁雨再一扭脸,看到曹三妹,说:“曹三妹也是苍山的?”曹三妹刚要呼地站起,被穆圣翕拉住了,“我干妹妹,小时候的玩伴,算是老乡。”

酒菜上来后,一阵猛吃。进行到一半,穆圣翕提议,再次唱起罗大佑的《上海之夜》

柔情万种 本色难改

胭脂内的你难解的胸怀

洋场十里 华灯凄迷

难以抗拒的是你唇上的吻眼中的雨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汤汤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琢你的清白

遥遥千里 萍水千载

无缘就此分手有缘将会再聚美丽的上海

豪情未减 本性难改

金碧辉煌的出售你的色彩

梁雨仍然从兜里掏出口琴,吹奏起来。司马腾看见梁雨口琴吹得如此熟练,不禁问起来:“你还会吹口琴,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吹过?”梁雨说:“我不但会吹口琴,还会烙煎饼,月入四千,抵得上一个白领的收入。”

穆圣翕说:“司马腾,你不了解梁雨的地方还有许多,今天该好好了解。”

这时,曹三姝的呼机响了,低头一看,是大姐呼她,慌忙出去回电话。穆圣翕和卢小庄见天赐良机,慌称去洗水间,也离开了座席。此刻,饭桌跟前只有司马腾和梁雨了。r /> 梁雨感叹,“穆圣翕真是苦心呢。你知道你推开我送你的煎饼,我有多绝望吗?你是在拒绝煎饼吗,是在拒绝一段乡情,一份痴情。”

“对不起梁雨,我知道你为了我牺牲了自己,可是我——”

“那天曹三妹耍横,你撂下十块钱去追曹三姝,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彻底完了。”

“我知道我欠你的情今生今世都还不完,可是梁雨,只要你我不必谈婚论嫁,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知道,如果那样,将来我们的工作和生活都不一样,没法在一起。”

“你这个浑蛋!”梁雨羞辱至极,掀起凳子就要出去,撞见返回来的曹三妹,一看这个情势,便知晓三分,冲出去追寻穆圣翕,及至找到穆圣翕,擂令他说出聚餐的真正意图,是不是给司马腾和梁雨创造见面的机会的。

穆圣翕气愤地推开曹三妹,吼道:“你发什么神经,是又怎么样,他们本来就有情份在,只是出现了误会,我把他们叫到一起吃个饭,消除一下误会,有什么不好!”

“你——”曹三妹一跺脚,“回头我再给你算帐!”折转回去,此刻梁雨已经离开了。曹三妹把司马腾揍了一顿。穆圣翕看着曹三妹,惊叹:“这娃娃已经疯了!”

第六章 缠着

江南的春季太短暂,短暂得几乎在你还没有细细品味春意的时候就悄悄地溜走了,感觉一下子从冷冷的冬天到了火热的夏天。人们还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种急剧的节气、温度和生活习惯的变化,街头行人的穿衣已经发生了千般变化,万般缭乱。刚刚还是桃红柳绿,小鸟翻飞,蛰伏了一个冬季的东西不知不觉地复苏过来,各色花儿竞相开放,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而鲜活的气息。转眼之间,树叶儿已经变得油绿,草坪密匝得像一块毡毯,绿得耀眼。

穆圣翕往校园里毡毯一样的草坪上一躺,仰望天空,心胸顿舒。这些天,他被曹三妹嘟囔得极其心烦。现在,他算是彻底明白了,原来,曹三妹只所以发那么大的火,是因为她爱上了司马腾。他把司马腾和梁雨叫在一起,她当然不答应了。

曹三妹天天堵在男生楼下,见到穆圣翕,就拧他一把,弄得穆圣翕极其狼狈。同学们见了,纷纷起哄。穆圣翕只得解释:“曹三妹是我干妹妹。”穆圣翕还认了个干妹妹,真是稀罕事。什么干湿,分明就是妹子嘛。曹三妹也追着起哄的男生们打。他们大呼:“穆圣翕的干妹妹忒疯了!”穆圣翕说:“你闹够了吗?”“没有!”穆圣翕说:“在那之前,你也没说你喜欢司马腾呀!”

为了缓和与曹三妹的矛盾,穆圣翕购置了礼品,请曹三妹一起去大妹那里。“来上海半年多了,还没去你姐家呢。说起来,还是她拿定主意把我放走的呢。”

曹三妹说“好,你也该去看看了,要不然,我姐会不高兴的。”

大妹在穆兴旭这边干得不错,结了婚,生了孩子。曹明俊多次打电话给穆兴旭,感谢他对大妹的照顾。见到大妹的时候,大妹吃了一惊,看着穆圣翕,“几年不见,个子都这么高了。”穆圣翕喊:“大姐——”大妹高兴地不得了,停下手里的活计,把穆圣翕带回家里,热情招待。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回忆起小时候的情景。穆圣翕问干爸的状况。大妹说:“一切都好,就是农活儿忙一点,不过有二妹在家里帮衬着,还好。他一直想到上海来一趟,也一直没来成。”

大妹不住地拿眼睛瞟穆圣翕,她以为,穆圣翕和三妹一起来看她,以为他们两个有了那种感情。如果真是那样,真是太好了。曹三妹把大妹拉到一边,“大姐,别老那样瞅,容易让人误会。”大妹问:“你们两个,就不能再发展发展?”三妹说:“发展了,但不是他。”大妹不再问下去。

临走,大妹问穆圣翕:“你没去你爸那里啊?心里还有疙瘩?”

“其实,有疙瘩没疙瘩他都是我爸。”

“这就对了。其实,他心里非常在乎你对他的看法。”

从大妹那里回来,穆圣翕想,现在,是该适时弄清司马腾的心思的时候了。

穆圣翕说:“曹三妹是我干妹妹,现在,曹三妹喜欢上了你,我得问清楚,你是什么态度?”

司马腾吱吱唔唔,说不出来。司没腾没法说,他既不能说他喜欢曹三妹,也不能说不喜欢曹三妹。因为,他要说他喜欢曹三妹,那么之前,梁雨对他的好,以及他的负情,证实了他是一个薄情寡意的人。反过来,他再说他喜欢曹三妹,他的话有几分是真诚的呢?如果他说他不喜欢曹三妹,他又不肯丢弃曹三妹的这段情。

司马腾说:“我知道曹三妹是个好女孩,可是我现在的情况,一无所有,我怎能有承诺呢?”

曹三妹得知司马腾的话,怒气冲天。她对他那么痴情,他却没有承诺,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去找司马腾。司马腾叫苦连天:“我的意思是我现在没有经济基础,怕你受到委屈。”无论司马腾怎样解释,曹三妹都不舍气。

穆圣翕心里拍手称好,现在,这个小魔头终于把他撇下,纠缠司马腾去了。司马腾这是咎由自取,谁让他考上一个大学,脸就仰到天上去了,甩了曾经为他付出牺牲的女同学梁雨。

曹三妹现在不得不承认苍山大婶就是司马腾的亲娘,因为,司马腾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爹。司马腾爹来了一趟上海,亲眼看到了苍山大婶。几年的夫妻生活不会让他看走眼的。司马腾爹无比自责地来到司马腾娘跟前,乞求她的原谅。司马腾娘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因为梁雨告诉了她,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司马腾,司马腾不会不告诉他爹。司马腾娘想想自己其实也是有责任的,当初不应该一气之下激动地离去,给司马腾造成了永远抹不去的伤害,但是,她也不打算立刻随司马腾爹回苍山去,因为,她在上海已经过习惯了。等她真正有了回去的冲动,到那时也就心平气和自然而然了。

然而,曹三妹坚决不同意司马腾认他娘,原因很简单,司马腾他娘是一个烙菜煎饼的,他怎能去认一个在小吃街烙菜煎饼的女人当作她娘呢?

司马腾说:“我认与不认,她都是我娘啊!”

“认也可以,除非她不再在师范学院门口烙菜煎饼啦。”

曹三妹的要求令司马腾匪夷所思,然而,他又根本拗不过曹三妹。

司马腾还是偷偷地背着曹三妹到他娘那里去。去的次数多了,被曹三妹发觉了。她偷偷地尾随司马腾,打算逮司马腾一个现形。谁知,当她尾随司马腾来到司马腾娘的住处,发现司马腾娘住着那么阔绰的一座房子,眼睛一下子直了,立刻改变了主意。

此后,她有事没事地就往司马腾娘的煎饼摊跟前蹭。司马腾娘已经知道这个丫头的秉性,不答理她。她又去求梁雨,梁雨也对她敬畏三分,不愿与她搭腔。

曹三妹只得使出自己的杀手锏。一个女人最重的武器是什么,当然是她的身体。在一个夜浓人稀的周末的夜晚,司马腾稀里糊涂地和曹三妹睡在了一起。一夜风流,司马腾抚摸着曹三妹青春的**,感动不已。性,就像一把结实的链锁,把司马腾紧紧地栓住了。从此以后,司马腾只得乖乖地领着曹三妹出入那座倍显阔绰的大房子了。

第七章 哥唻,嫚唻

倍感失落的只有梁雨,那个不知浅薄的安徽丫头曹三妹自是畅快,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梁雨一边烙着粗粮煎饼,一边回想着过去和司马腾的那些往事。司马腾因为和一位叫于政委的男同学打架,门牙被打掉了一颗,读英语单词发音不准。梁雨说“要不,我来帮你吧。”司马腾问:“你怎么帮?”梁雨说:“早晨是晨读的好时候,每天早晨,你早起一个小时,我有个地方,咱们到那里去学习。怎么样?”那时候,梁雨所在的学校,学习抓得很紧。老师恐怕同学们开夜车,不准在宿舍点蜡烛,不准早起到教室里晨读。

第二天早晨,司马腾跟在梁雨身后,和梁雨一起绕过天井,跨过林荫道,绕到教师的那排家属院后面,一扇亮着灯光的窗户。梁雨说:“就在这里。”梁雨给司马腾带来一个煎饼,里面卷着从家里带的咸菜,咸菜里特意放了一些瘦肉,吃起来特别香。他们取出袖筒里的书,借着窗户缝隙透出来的亮光,小声而认真地阅读起来,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害怕。天上的月亮渐渐模糊起来,他们才揉揉生疼的双眼,快速地从窗下绕出来,赶天亮前回到宿舍,刷牙洗脸,准备做早操。

然而一天早晨,他们竟看到一幕终生难忘的场景。就在他们准备离去的时候,发现刘老师在徐老师的房间里。刘老师怎么会在徐老师的房间里呢?这是徐老师的房间啊。接着,他们看到刘老师搂住徐老师,脸对着脸,亲着,缠绵不绝。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实的男女事情。两个人的心咚咚跳个不停。

司马腾和梁雨被吓坏了,飞快地跑出教师家属院的后墙……

直到一个无月的下半夜,只有窗户缝里透出来的一点灯光照出来,隐约看清梁雨的脸,她的脸在寒冷的夜晚开始发烫。

司马腾说:“让我亲亲你吧,像刘老师和徐老师那样。”

“恶泱。”梁雨说。

“刘老师和徐老师也恶泱?”司马腾问。

“刘老师和徐老师不恶泱。”梁雨回答。

“咱也不恶泱。”司马腾说。

“你恶泱。”梁雨说。

然而,司马腾不容梁雨恶泱,扮起她的脸,仔细瞧着,喘息声急促细微,然后,轻快紧密地贴了上去。

…………

穆圣翕知道梁雨心中的苦楚,时常去她那里看她。殊不知,这一切都被后边的曹三妹看得一清二楚。她想不明白,穆圣翕为什么和这个烙煎饼的苍山嫚走得那么近?难道他们仅仅是老乡吗?我还是她干妹妹,也没见他对我有多么关心。倒是打着胳膊往外撇,硬把司马腾和梁雨往一块儿撮合。

穆圣翕对曹三妹说:“你不懂得这些。”

当一个人在苦难的时候,那怕是一句鼓励的话语,一碗温热的面汤,也暖人啊,也会给他带来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穆圣翕是这样想的,曹三妹不这样想。再到假期,曹三妹把穆圣翕和梁雨所有的细节内容都讲给卢小庄听了。这次不得了了。卢小庄质问穆圣翕:“你为什么这样?还有一年的时间,咱们就毕业了,难道这一年的时间你就不能等了吗?要不,我退学算了,我退学后呆在你的身边,你便不再找梁雨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

到了开学的时候,卢小庄果然不提回泰安的事。穆圣翕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苦口婆心地劝。卢小庄说:“如果我再发现你和那个梁雨有来往,就去找你妈,看你怎么交待?”

穆圣翕行行行好好好是是是,总算把卢小庄打发走了。

梁雨说:“圣翕,我知道你的好意,可是,如果因为我给你增添麻烦,就不犯如了。”

穆圣翕找到曹三妹,劈头盖脸,教训了她一顿。曹三妹不服气:“你如果对不起我,我还会把你的事告诉卢小庄。”

“你告诉她我也不怕,我和卢小庄根本没有什么,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

“骗人也不找理由,你和她没什么,为什么还那么怕她?”

“我怕她了吗?”

“不怕为啥还行行行好好好是是是?”

穆圣翕想,事情怎么会搞得这么复杂。再见到梁雨,穆圣翕的心里就紧张得咚咚直跳,说不上来因为什么?难道,他喜欢上了她?仔细想想,和梁雨相识两年多了,他从她身上真的学到了不少。自制、坚强、处事果断,充满自由的**精神。这些,都是一个人可贵的品质,也是一个山东大嫚不可多得的秉性啊。

其实,梁雨也在暗自观察穆圣翕的一举一动,这个浑身上下充满了男子汉味道的家伙,貌似对一切都不在乎,其实,那都是表象,他的眼神已经暴露了一切。他有自己追求的东西,有他在乎的内容。她知道,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苍山校园的往事已经永远地成为过去,而今天的穆圣翕将来是否又将成为往事?不得而知。

卢小庄最终把穆圣翕和梁雨的事情告诉了臧小六。臧小六听了,十分生气。像卢小庄这样好的小嫚,到哪里去找,况且还有许文娟和卢二华这层关系。穆圣翕真是昏了头。打电话把穆圣翕骂了一顿。

穆圣翕受了委屈,气不打一处来,卢小庄再来电话,他不接,写信,他也不回。这一下,卢小庄慌了神。这时候,如果卢小庄能够及时地检讨自己,或许穆圣翕会原谅了她。可是,卢小庄却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悄悄地来到上海,找到梁雨,威胁她不要再在师范学院门口烙煎饼,也不要再和穆圣翕有任何来往。

梁雨听了,她再也不想卷入这起情感纠纷,尽管她的内心也有不甘,可是强烈的自尊心促使她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开。等到穆圣翕再去寻她,她的摊点早已不见了,再到她的住处寻觅,也难已找到她的身影。问寻苍山大婶,苍山大婶亦不知情。

毕业的日子临近了,穆圣翕感到无比忧伤无比困顿,他不知道梁雨现在怎么样了,更不知道梁雨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但他知道,她的离去,一定与他有关系。

第八章 心中挎个菜篮子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卢小庄、穆圣翕他们都大学毕业了,从一个同学少年变成了一个社会青年,踏入社会,带着梦想与希望,寻找着,挣扎着。

卢小庄高高兴兴地从泰安赶往苏州。她现在还不想急于找工作,她打算先自由自在地呆上一年,帮她妈打理一段时间生意,历练上一年,再找地方上班也不迟。其实,卢小庄这样想,心中还有一个小九九,她的心思还在穆圣翕身上。尽管穆圣翕现在对她受理不理地。卢小庄想,毕业后,穆圣翕不会留在上海,因为,他不可能跟着他爸,他一定会回到苏州,到时候,她也在苏州,他们就可以经常见面。

初到菜市场,一派乱哄哄的景象。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晕”。但是时间久了,慢慢习惯了,她竟发现,这里边竟有可取的热闹。卖菜,每天都充满了新奇与期待。

现在,卢小庄对卖菜这个行当充满了兴趣。你看,天还那么早,正是这个城市睡得正香的时候,苍山的菜老板们已经起床了,赶到批发市场,无论是批发,还是零售,都赶着一个“早”字。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力,让苍山人一个看着一个,踏上了南下的征程?是什么样的一双手,让一棵棵青菜还带着泥土的新鲜气儿,进入都市人的餐桌?

在吴江遇到于政伟,让卢小庄一探究竟的心理更加强烈起来。

只不过,卢小庄并不知道,她所遇见的于政伟,就是高中时和司马腾打架,往司马腾的火烧里掺了沙子,把司马腾的门牙硌掉的于政伟。只是现在的于政伟,是一个瘸子,走起路来一点一点,像是轻微的小儿麻痹症。

于政伟不在菜市场里做生意,而是选择了打游击。所谓打游击,就是流动摊点。一个机动三轮车,每天把货打来,摆在三轮车厢里,往人流集中的地方一停,摆上一盘台称就能做生意。这样的好处是不用花钱租摊位,省去了一大部分费用。另外,灵活机动,哪里人流量集中就到哪里去。如果售价再便宜的话,顾客就乐于光顾。

但是,坏处也有,首先就是影响交通,有时候也把街道弄得脏兮兮地。这样的菜商菜贩,首当其冲成了城管打击的对象。

卢小庄注意到于政伟,首先还是他的瘸腿,觉得这样一个残疾人,还到处转悠着卖菜,确实不容易。因为是老乡,很容易交流,于是,卢小庄就和于政伟攀谈起来。于政伟年龄并不大,和卢小庄相仿,只是由于长时间露天在外做生意,被太阳晒得黢黑,显得年龄偏大。

卢小庄问于政伟:“你的身体这么不方便,还做这种生意?为什么不做更轻快更方便的生意呢?”

于政伟说:“做别的生意,咱也不会,况且卖菜本钱也小,当天就能见效益。”

“你的腿脚……”

“这个说来话长,”于政伟说。“刚下学那一年,拆大棚墙,由于刚下完大雨,墙基不牢靠,歪倒后砸在腿上,后来,就成这个样子了……”

“为什么想着出来卖菜?”

“像我这个样子,如果再没有钱,在家找个媳妇,都困难。也是种大棚砸伤了腿,我就不想在家里种大棚了,想出来闯荡闯荡。来到江南一看,鼻子眼唻都是卖菜的,菜场里边,但凡稍好一点的摊位都占满了,闲着的几个摊位,都是市口不好的,干那样的摊位赔钱,还不如不干。于是,只好打游击。”

时间久了,有关于政伟的事儿,卢小庄了解得更多了。原来,于政伟在吴江这个地方,有一位表姐,姓梅,大家都叫她梅姐儿。他是奔着他表姐来的。一开始,梅姐掏钱给他租了个摊位,让他做生意。可是,于政伟的脾气太坏,一个不好,就跟顾客吵起来了,结果生意不好,每天都剩许多菜,干了两个月,不挣钱,把摊子撂了,到外边打游击去了。

梅姐做着大生意,缺人手,把于政伟叫过来帮忙。管吃管喝一个月两千块钱。按说不少了。但是于政伟不这样想,他看着表姐挣大钱眼红,嫌给的工资少,消极怠工,而且每日中午必喝酒,喝了酒还要睡一下午觉,既耽误活儿,又影响不好。他表姐就不高兴,就有矛盾。于政伟把菜往地上一摔,拍拍屁股走人,不干了。

再后来,梅姐因为有超市的生意,想让他找个地方蒸老面馒头,往她的超市里送,帮他带卖一部分,他自己再卖一部分,这样就把生意做起来了。于政伟一听,火了:“我好歹也是一个大老爷们,让我去蒸馒头,娘娘们们地,不是腌臜我吗?”

“俺娘哎!”于政伟的表姐一听,“弄那两把子青菜在外边卖上一天,干木掉相地,能挣几个钱?往后他就是穷掉腚眼子也别来找我。”

于是,于政伟和他表姐的关系弄僵了,互不往来,互相指摘对方的不是,互相败坏对方,直至不能调和。

有人告诉卢小庄,“别去招惹他,他的腿瘸了,心眼也瘸了。”

但是卢小庄不这样想,卢小庄是学医的,她知道像于政伟这样,由于腿部受伤,心理自然而然也会受到影响,有一些反常的行为是正常的。他能够坚持卖菜,自食其力,就说明他的内心主流还是积极的。面对生存压力,每个人其实都会显现出一些不合适宜的焦虑。

卢小庄不但没听好心人的提醒,反而更加频繁地接触于政伟,试图从于政伟身上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现在,卢小庄就像唐?吉可德,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卢小庄也确实在读这本书,只不过,唐?吉可德是手持一杆长枪,脚踩一辆风车,卢小庄则挎着一个菜篮子,一个心中的菜篮子。她想,是不是苍山人出来都去卖菜呀?心里都装着一个这样的菜篮子?都系着一个这样情结?

第九章 菜篮子志愿者

卢小庄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她应聘成了一名城管队员。

许文娟听到这一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她想不明白,卢小庄为什么要去当这个城管,难到,有现在的生意做着,她还不满意吗?如果想去上班,完全可以去医院找一份工作。对此,卢小庄的回答是:只有当上城管,才能有效地维护苍山菜商菜贩的利益。就像为人民谋福利,只有为官一任,才能造福一方,是一个道理。

“你知道人家管城管叫什么吗?”

“叫什么?”

“鬼子!”

“那是没有素质的人对他们的称谓,城管也是人,城管的工作也是工作。”

说归说,做归做。现在,卢小庄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大学毕业,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许文娟拿她也没办法。只得把穆圣翕搬出来。

穆圣翕找到卢小庄,这还是自毕业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卢小庄。穆圣翕说:“你找工作就找工作,干么要当这个城管?”

卢小庄对穆圣翕没有好气,因为他好长时间都不再理她了。“当城管怎么啦?城管也是一份工作。”

“你是学医的,要找工作,至少也应该去医院,当城管算什么来头,再说你又是一个女的。”

“我做什么不做什么,心里清楚得很,你没必要对我说三道四。”

穆圣翕和卢小庄针尖对麦芒,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生着气,不欢而散。

穆圣翕走后,卢小庄一肚子委屈,眼泪都流了出来。其实,卢小庄心里也很明白,大家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他们都不了解她心里的想法。她只有设身处地地去经历一遍,才能知道城管的工作纪律和工作方法,才能知道城管是怎么想的,才能帮助那些苍山的菜贩们。

“这么说来,你是小贩的卧底喽?你很伟大呀!”穆圣翕不屑地追问一句。“你这是在帮助小贩吗?你这是在加害小贩。”

从此,卢小庄穿上那套城管制服,正式成为一名城管队员。卢小庄热情,漂亮,又是一名大学毕业生,很快,赢得了队员们的好评,大家都对她有极好的印象。与此同时,由于卢小庄是苍山人,又是一位菜老板的大千金,她能主动从事城管这项具有争议性的工作,给广大的菜商菜贩带了一个好头,对他们也是一个极好的制约因素。

也因为如此,卢小庄成了他们执法大队的金牌队员。她的出现,引起了赵鸿宾局长的注意。

卢小庄开始在执法局兜售她的执法新理念,即倡议成立“菜篮子志愿者团队”,志愿者既是执法者,又是服务者。卢小庄说:“商贩也是人,你只有真心对待那些商贩,他们才会配合你的工作。”

卢小庄的理论十分新鲜,而城管队员的角色转换也有利于工作的开展。不再听到一声喊“城管来了,”小贩们四下逃散,这种城市里见怪不怪的人们戏称猫鼠游戏的一幕。但是,对于当事者双方,这绝不是一场轻松的游戏。

猫追老鼠就是追,绝不硬碰硬。小贩知道老鼠的职责,城管也知道猫的职责,心知肚明地上演着这种游戏。城管来了小贩就走,小贩不能不走,不走就被抓,抓了就罚两百块钱。作为城管来讲,城管来了你小贩怎么还不走呢?你就跑,城管就追一下,小贩走了城市的环境就保持了。

然而不是所有的城管和小贩都是这样,因为在小贩看来,街头摆摊是他们选择的谋生方式,古已有之。小贩不会因为东西被扣就改行不干了,因为这是他们的饭碗。也因为如此,市民看到城管追着小贩跑,大多会同情小贩,因为他们认为城管是在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而在城管看来这就是他们要管理的违规行为。

围绕着生存权利的冲突和斗争就不可避免了。

这些感想与发现,是卢小庄当了城管之后慢慢认识到的。眼下,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已经成为常态,况且,在有的市民看来,街头的小摊意味着买东西方便便宜,理应该有它存在的理由。在一座高速发展的城市里,并存着不同的群体,不同的需求。城管和小贩的矛盾,其实也就是不同群体利益冲突的一种表现。

卢小庄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运动员玩杂技,要玩五六个球,要是偏了,就演砸了。杂技要是演砸了,最多就是球掉地上了。而她的球玩砸了,问题可不得了。

这样一想,卢小庄的心理压力非常大。

城管,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难干的工作,又要保持环境,还要给小贩们饭吃。管得严了,当他们没有钱赚,没有饭吃的时候,这种激烈的碰撞就会表现出来,操作不好就会导致群体**件,不光是管不好城市,还会给政府添乱。如果,各个方面都得到自己应有的东西,大家都平衡地存在着,心平气和,不是更好吗,不也是一种和谐吗?

许文娟对卢小庄说:“事情是你自己选的,路也要由你自己走,怨天忧人都没有用,你不是有‘菜蓝子志愿者’吗?你们的城管队员不都是志愿者吗?”

一段时间以来,卢小庄发现,她的所谓的志愿者,收效甚微。柔性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他们无法找到工作的切入点。她也想着仿效别的城市那样,划出一定的空间留给小贩,可是,这样的空间往往有限。城管的职责就是管,他只要一管,小贩的生意就会受限,收入就会减少。既然,“菜篮子志愿者团队”的目的是帮,目标是帮助小贩创收,二者就永远不可能统一起来,志愿只能成为一句空话。

穆圣翕指责道:“你以为你很有智慧是吧?这个问题连专家学者都解决不了,你能解决得了?弄巧成拙。”

卢小庄不服气,她不能容许别人侮辱她的工作。穆圣翕说:“没有人侮辱你的工作,只是觉得你十分可笑,就像那个唐?吉可德一样可笑。”

卢小庄一筹莫展。

第十章 城管来了

于政伟出事那天,正赶上卢小庄出勤。

那天是大检查,原本,于政伟是不想出摊的,可是他有些昨日的货没卖完,就想处理掉。他想,真要有城管抓他,他就去找卢小庄,反正有卢小庄给他扛腰,城管就不会扣他的东西。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让城管文明执法容易,让小贩文明接受执法难。

当城管队员看见于政委依然在路边售卖,赶紧过去,劝他离去。于政伟推起车子走了,可是他没走多远,又停下了。因为他扭头看见了卢小庄。那名队员又追,他还想着,不能追得太快,万一发生车辆事故怎么办?又一个小问题引发一个大问题。谁知,于政伟瘸着腿,拖拖拉拉,要走不走的样子。这样,短兵相接,两个人面对面顶在了一起。队员恼火,要扣于政伟的车子。

卢小庄在远处喊:“仓库里那么多车辆,都没法搁了。”

听到这句话,于政伟的心头火起。每次城管来,他们都是跑啊跑的,跑得心都跳,跟孙子似地。基本上没有心情放松的时候。难道做点小生意挣口饭吃就那么难吗?就得当孙子?

在相互的肢体接触中,于政委抓起城管队员的手臂,用力一甩。那名城管队员没有防备,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要扣于政委车辆的意思。就这一甩,那名城管队员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被突然冲过来的一辆轿车迎头撞上,那名城管队员在地上滚了一滚,再也动弹不得,还没迭得送往医院,就死了。

这一幕就发生在卢小庄和于政伟的跟前,卢小庄立刻吓愣了,于政伟根本没反应过来,立在原地动都没动。

于政伟被冲上来的另一名城管队员扭住胳膊,束手就擒。

许文娟惊吓得两天没能上班,躲在家里。许文娟说:“你躲在家里,事就没了?城管城管,你管得倒好,管出人命来啦。”

“我也没想到这个样子!”卢小庄又恐惧,又心急,又内疚。尽管她是学医的,可是面对真实的伤亡的场景,还是触目惊心。

“赶紧回去把城管辞了,去跟他们说,咱是苍山人,这个城咱管不了。”

许文娟的牢骚不是多余的,是心中多年积怨的集中爆发。到江南这么多年,除挣了几个钱外,其他的有什么?孩子上学,得交赞助费,病了灾了,花高价进医院,就连租个房子住,三天两头来查,像审贼似地。都是中国地的人,一样客两样待,有天理吗?

穆圣翕把卢小庄狠狠地骂了一顿,他再也不能容忍卢小庄这样闹下去了。“你知道你这是什么吗?是堂吉诃德式生活,只按理想行事不顾现实基础,为了一个所谓梦想而疯狂的做事的方式。落魄乡绅堂?吉诃德临终时还清醒过来了,只怕你永远也清醒不过来。”

有时候,卢小庄也这样想,自己这样横冲直撞,头破血流,被人嗤笑,缘为心中的那个梦。为了那个梦,值得这样拼吗?

倔强、执着,不想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她突然发现,所谓理想,就像在等公交车,要的迟迟不来,不要的接二连三。现在梦稍稍醒了,一下子从黑暗中抽离出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逐渐地寻找着自己。卢小庄知道,其实大家都是爱她,都不愿意看到自己受到伤害,特别不愿让她自己伤害自己。

但是,卢小庄思来想去,这件事也不赖她呀,干城管有什么错,那么多人都干,为什么别人干城管是正当的职业,自己干城管就是胡作非为呢?倡议成立“菜篮子志愿者”有什么错,不图一分钱回报,无偿奉献。如果连大公无私不求回报都是错的,那些利欲熏心蝇营狗苟的勾当,又该怎么说?帮助于政伟就更没有错了。先不说乡亲这一层面,单说于政伟这个瘸巴子,这种帮助也不是多余的,也是应该的,必须的。

许文娟说:“那要看怎么帮,如果你不当城管,于政伟就没有扛扛,就不会跟城管叫板。如果你不当城管,于政伟心里就没有这个底气,就引不起冲突,就不会出这档子事。”

如果,如果,如果!!!卢小庄的脑袋都要炸裂了。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于政伟被判了三年,缓刑一年。因为在这一起案件中,于政伟虽然没有直接造成城管队员的死,但他在案发现场抗拒城管执法管理,并且与城管发生肢体接触,致使城管队员摔倒在地,继而被车撞伤,不治身亡。

穆圣翕对这个判决不服,于政伟在接到城管的执法命令时,并非抗拒执法,而是在渐离现场。于政伟腿脚不便,离开现场需要一个过程,城管本身就该给予照顾,但执法队员急功近利,致使事态升级。虽然现场于政伟推了一把城管,但那也是城管要来扣于政伟的车辆,与他发生争执。城管队员作为一名执法者,选择在交通要道实施执法活动,不应也是不妥的,发生交通事故,理应由他自己承担责任。

公务执法和平时的个人冲突是两回事,但许多城管显然都缺乏这样的意识,都辩解发生冲突并非单方面的原因。没有哪一个小贩说,你拿去吧我的车,你拿去处罚我吧。这一暂扣,肢体上的接触就无法避免。你不能说一个警察参与清剿匪徒,由于匪徒的暴力抗法致使这名警察牺牲,这个刑罚也要累加在匪徒的身上吧。

但是,穆圣翕的抗议无效。

这是一起令人心痛的执法事故,穆圣翕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随着社会的发展,不会再有人选择以摆摊的方式来谋生。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城管和小贩还会每天在街头相遇的。

于政伟的案件,让穆圣翕想起同样从事流动贩卖的王三告,这么多年了,他依然沿袭着这样的生意模式。随着城市管理的不断深入,王三告也同样面临这样的可能,他得找时间去看看他,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去看望他了。

第十一章 走着

穆圣翕到浒墅关,见到王三告,发现王三告比过去明显老了,头发白了,脸上的皱纹渐增。他还是做着过去的一样的营生,不同的是,收入比过去有了增加。住的宽敞了,不再是过去低矮的地趴子屋,一张床,两个板凳,外加一套灶具,就是全部的家当。那时,吃的就更简单,平时,剩什么菜吃什么菜。如今,拣样子吃,想吃什么可口的饭菜,就做着吃。穆圣翕还注意到,由于夏天来临,为了迎接他们的小闺女燕子从老家赶过来,新安装了空调。

王三告十分高兴,早早地收了摊子,拉着穆圣翕回家吃饭。

变化最大的是王三告的酒量。由于经年累月地卖菜,每天熬夜早起拿货,故此,饮酒是他养成的多年的习惯。看一看他床底下就知道,摆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瓶子。由于做生意劳累,喝了酒,就解了乏。由于生活的寂寞,喝了酒,就解了愁。他看见,燕子把那些酒瓶子从床底下往外掏着,全部装进一个空纸厢子里,端出去仍掉。

王三告的这个小闺女,今年大概十五岁了,在老家读初中二年级,长得跟她妈一样好看,双眼叠皮地。胸脯已经明显地鼓起来了,进入青春期的发育阶段。发现穆圣翕正注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只是成绩不好。”王三告说,“你就是说破嘴皮子,她也不学。一个假期不见摸书本。”

穆圣翕说:“她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女生,都这样,只有狗屎才学习。”

穆圣翕在王三告那里吃完了饭,临走时再三强调,回去之后就马上给他找摊位,再也不能这样干下去了。“你和城管的那些遭遇,我都听我妈说了。”“你妈讲过多次了,给我找摊位。”“这次就不用再推辞,无论如何,也得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干。”

王三告点点头,把穆圣翕送走了。

因为燕子的缘故,穆圣翕一段时间以来,了解了许多关于留守儿童的问题和资料。比如,“留守儿童”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迫切需要解决。然而政府部门对“留守儿童”关注度并不够,目前的关注只是停留在媒体等的表面形式上。即使偶有一些捐助啊纪念品啊什么的,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不能加快户籍制度改革,消除城乡差距,让一千万“留守儿童”随父母入城接受教育,解决“留守儿童”问题就是一句空谈。令穆圣翕欣喜的是,他注意到,在上海,正在改“户籍制”为“居住地制度”。只要是已经在同一个城市居住达到一定年限就给予农民工子女和城市子女同样的入学受教育机会,从根本上杜绝城市学校对流动儿童歧视性待遇和收费,确保流动儿童教育政策的实施。

经是好经,但愿别念歪了。另外,作为父母,也应该转变那种用金钱弥补愧疚的心态,注重与子女的情感交流和心理沟通。除了提供必要的学习条件外,切忌过度的物质满足,以免不仅没能弥补孩子缺失的亲情,反而给子女的越轨行为制造了温床,提供了条件,使他们无法抵制外界的诱惑而走上歧途。

有一篇课文这样写道:春天来了,小燕子从南方飞回来,它飞呀飞呀,飞过高山,飞过大海……到了南乡,你会发现,南方多水少山。如果小燕子从南方仅仅飞到山东,无须过高山。现在来看,这篇课文给人的感觉是迁徙的辛劳,生存的痛苦。每年寒假和暑假,无论经济条件怎样,王三告都让燕子从老家赶到南乡,从而一家人得以团聚,也是对孩子留守家乡的一种情感补偿。尽管聚在一起的生活十分简单,仅仅一起一日三餐,说话聊天,但也充满了温馨与满足。就这样,燕子在老家和江南之间,来回走着,再走着。就像一个小小的候鸟,随着季节的更替,来来回回地迁徙。

现在,令王三告头疼的是,现在这个燕子,完全不能体谅父母的心情,时常跟他顶嘴不说,学业更是无从谈起。像燕子这样的女孩,聪明伶俐,为什么就不愿意学习呢?

为此,穆圣翕专门问了燕子,为什么不喜欢念书?结果燕子的回答令他大吃一惊。“因为,对我们来说,念书并不重要,成绩也不重要。”“那么,什么对你们来说是重要的?”“友情。”“友情,什么友情?”“你想啊,我们班上的同学,父母都在不同的城市,从事着不同的营生,一到放假的时候,各自都会飞走,同他们的父母团聚,有的飞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因为,他们极有可能又转学了。所以,我们都会在一起拼命地聊啊聊啊,那怕明天的考试一塌糊涂也无所谓,也要彻夜地聊,那怕在考场上困倦地睡去,也不愿意丢弃心中的友谊,让同学们说自己不重情谊。我们真的真的很害怕失去对方,失去那份纯洁的友谊。”

燕子的一席话,让穆圣翕心情沉重。是啊,他也曾经留守过,可他那时候,也许和现在有所不同,那时大家都呆在一起,没有相互的比较,没有生生的分别,所以也就没有像燕子说的这些,也许也有心中的痛楚,但还是心无所虑地学着。

穆圣翕想,如果能把像燕子这样的苍山学子,在每年的寒暑假组织在一起,成立一个小小的“候鸟部落”,多交流,多学习,也许能够改变他们的思想,促使他们正确地认识这个世界,正确地看待友谊,正确地对待学习。

穆圣翕这样想着,真的着手做了,首先在吴江组织了一个这样的小部落,结果效果非常好。他们非常高兴,都乐于相互交流。往日的贪玩,成绩不好,负气,好冲动,这些存在他们中间的问题,统统拿出来进行了剖析。这个“候鸟部落”,真是一个极好的心理疏导站。

时间不久,穆圣翕为王三告联系好了做生意的摊位,是一个水果摊,市口也不错。王三告高高兴兴地来到吴江,开始了他正式的水果生意,再也不必每日在街头转来转去,任风吹日晒雨淋,不必与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无奈游戏。

王三告就这样一路走着,一年复一年,成了一个老江南,一个经风沐雨的苍山菜商。

第十二章 咀嚼

穆圣翕突然接到曹三姝从上海打来的电话。曹三妹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他:“司马腾回山东了,司马腾不要我了。”“怎么回事,你把事情说清楚?”穆圣翕在电话的另一头喊着。

“我不想说,我说不清楚!”

“别急,我这就去上海。”穆圣翕很快开车赶到上海。见到曹三妹,曹三妹正哭得两眼通红。让穆圣翕意外的是,梁雨正跟曹三妹在一起,不住地劝她:“走就让他走吧,是你的终归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哭也没有用,时间会决定一切。”“时间?属于我们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年,一晃就过去,我们的青春,能有几年?”

“傻妹妹,青春永远属于坚强的人。”穆圣翕说。“可是,我不是那个坚强的人。”“你踢人的时候,不是很坚强吗?”

曹三妹止住哭声,说:“傻哥哥,那不是坚强,是狠。”说完,又低下头,哇地哭起来。

穆圣翕搞不明白,梁雨和曹三妹,她们这两个死对头是怎样搞到一起来的,当初他那么努力地寻找她,她的煎饼摊儿,她的住处,一点踪迹也没有。

梁雨说,说起来还是苍山大婶,在她那里见的面。其实,曹三妹人不错,过去的那点事还有必要记在心上吗?

如今,梁雨在江桥市场边租了一套私房,烙煎饼。每天早晨,到市场批货的苍山人就来她那里买煎饼。由于她把控住质量,烙的煎饼薄而匀称,香韧可口,生意异常红火。不但山东人爱吃,苏北人也爱吃,江南人也来买着吃。

作为煎饼的发源地,沂蒙农村仍保留着“户户支鏊子,家家摊煎饼”的生活习俗,人们习惯把煎饼当主食。梁雨从那儿咀嚼着煎饼一路走来,摊煎饼的工具仍然是沂蒙山人用的“鏊子”,是把薄石头打磨成龟背状,再磨制光滑的那种。只是,现在都改为生铁铸造的了。

尽管梁雨是烙煎饼的一把好手,可是现在是远离家乡的上海,要想赢得顾客,必须烙出质量更好的煎饼。梁雨知道,煎饼越薄越好吃,可是,她现在烙的煎饼已经够薄了,还要怎样薄?

一天,梁雨望着烙煎饼的鏊子出神,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新奇的想法,请人在鏊子底下装了个轴承,做了一点技术改进,然后用手一转,鏊子随之转动。梁雨摊上面糊子试了一试,出乎她的意料,在鏊子的均匀转动下,烙出来的煎饼竟然比过去薄了一半。

鏊子可以旋转着烙煎饼,真是稀奇。人们过去从没见过,甚至听都沒听说过,让这些走南闯北的菜老板们大开眼界,纷纷过来看热闹,把梁雨的西施煎饼店围得水泄不通。由于梁雨的煎饼店在批发市场边,很快,全上海的菜老板们都知道了,都到她这儿来买煎饼。买的人多了,梁雨的煎饼总是脱销,往往烙上一天,一两个小时就被抢购一空。再后来,梁雨又让她爹把家里祖传的一台石磨从老家拉过来,找人改装成电动的,在石磨上支起三盘鏊子,手拿刮板左右开弓,工作效率更高了,原来一天只能烙二百张煎饼,现在一天能烙六百张煎饼了。

除了在“薄”和“快”上下工夫,梁雨还在煎饼的品种上动了不少脑子。她发现,很多小孩嫌煎饼吃起来没有味道,不喜欢吃,而有的孩子已经吃惯了江南的米饭,已经咬不动煎饼。她想,要是能做成水果煎饼,既增加了味道,又使煎饼松软可口,一定会在孩子们中间打开市场。这种煎饼,从来沒有人做过,想找个师傅学都找不到。梁雨决定自创。她买来一大堆香蕉、山楂、苹果,偷偷地练起来。一次,两次,三次……终于做了出来。人们没见过更没吃过水果煎饼,小孩子们一尝,都说好吃,拽着大人来买。价格比普通煎饼高出好几倍,经济效益十分可观。

尝到创新的甜头,梁雨一鼓作气又开发出了杂粮煎饼和蔬菜煎饼。开发特色煎饼,让梁雨找准了市场突破口。她现在一个人已经忙不过来了,雇了四五个人来帮忙。

如今,梁雨的西施煎饼薄如纸,柔似锦,色泽鲜亮,很快在上海打开了市场,站稳了脚跟。

穆圣翕惊叹,短短两年,梁雨已经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空,对于一个弱女子,确实不容易啊。

梁雨看出穆圣翕的心思,说:“你们男人能干的事,女人照样能干,而且一定能干好。”

穆圣翕对曹三妹说:“你看看梁雨,你再看看你,就知道哭。”

梁雨对穆圣翕说,苍山大婶要回苍山,把房子也退给干穆大爷,十几年的流浪生涯结束了。司马腾毕业后,在上海找了一份工作,不理想,他想趁着机会和他娘一起回去,回苍山发展。可是,曹三妹不情愿,司马腾走了,她怎么办?她总不能也跟随司马腾回苍山吧。再说,她也不愿意去那个陌生的地方。司马腾是铁了心要回去,曹三妹就急了,就给你打了电话。

“这个忘恩负义的司马腾,走就让他走,走了走了,一走什么就都了了。”

梁雨听出来穆圣翕的话中有话,他还是在为她和司马腾的往事呜不平。

“好了,不提这些了,”穆圣翕卷起一个梁雨烙的煎饼,咬了一大口,一咀嚼,赞叹道:“香,喷香!”的确,生活需要咀嚼,咀嚼其中的苦与乐,咀嚼其中的辛酸与泪水。

穆圣翕终于忍不住,问起他心中的那个谜团,两年前,为什么她突然失踪了。梁雨双唇紧闭,“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穆圣翕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心里一定有隐情,不能说出来的隐情。”“就算是吧。”穆圣翕望着梁雨,一字一顿地说:“梁雨,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肩膀可以供你倚靠吗,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双手可以替你抚去内心的伤和痛吗?”

一席话,说得梁雨泪如雨下。的确,梁雨很想有一个人倾诉,很想有一个肩膀倚靠,很想有一双手牵着她一起漫步。可是,那个人,那个肩膀,那双手会是穆圣翕吗?

第十三章 江北豪迈

梁雨至今记得,苍山大婶给她讲的家乡那个有关煎饼的坚贞的爱情故事。

……沂蒙山下弥河岸边,聪明、漂亮的姑娘黄妹子和梁马小伙子,情投意合,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黄妹子狡黠刁钻、见钱眼开的继母却嫌贫爱富,背地里接受了富家人的钱财,答应把黄妹子嫁过去。黄妹子死活不肯。黄母见状设下毒计,让梁马来黄家温习功课,说等梁马考取了功名,再和黄妹子成亲。黄母对梁马说:“书房和文房四宝,我都给你预备好了,你看还需要什么?”梁马说:“只要有书有笔,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黄母一听,急忙高声对家奴们说道:“你们听到没有,他只要纸和笔,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真是个有志的好儿郎啊!”梁马搬进了书房,埋头读起书来。读到中午,不见有人送饭来,到了黄昏,依然没人送饭来,梁马只好走出书房去看,但小院门口守着一个家奴,不许他出去,梁马只好再回书房等,直等到月亮西斜,仍不见送饭。梁马恍然大悟,知道上了黄母的当:黄母正是要饿得梁马挺不住,让他逃跑,再诬赖他偷钱偷物,败坏他的名声,从而让黄妹子死了对梁马的念头。

黄妹子知道后,又急又气。急中生智,烙了一叠很薄很薄的白饼,将饼切得方方正正,看起来就像白纸,让丫环给梁马送去。在小院门口守门的家奴喝住:“老夫人有令,只许送进纸笔。”丫环答道:“正是送纸。”家奴一看,果然是一扎白纸,就放丫环进了院。梁马接过这些白纸,闻得一股香味扑鼻而来,定神仔细观察,原来是饼!梁马当即吃了个饱,十分佩服黄妹子的机智。靠着“白纸”,梁马潜心读书。三天过去了,黄母看梁马依然心平气和地读书写文章,更是恼火,恶狠狠地吩咐家奴再饿梁马三天。

黄妹子又在“笔”上打起了主意,大葱剥净剪叶去根就像笔。丫环给梁马送去一捆笔。家奴见是笔,只好放行。梁马吃着“纸”和“笔”,温习着功课,身体不但没瘦弱下去,精神却日见健旺。三天过去了,黄母听家奴说:梁马不但未跑,而且精力充沛,每天不停地看书。黄母根本不相信:“难道他喝风倒沫不成?”家奴说道:“不是喝风,是把纸和笔都吃了!”黄母十分疑惑,忙叫家奴带她去看。她们偷偷摸摸地来到书房窗外,戳破窗纸,只见梁马用纸卷着笔,大口大口吃得正香呢。黄母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奇事,忙将梁马唤到正房,详加询问。梁马吃了一回亏,当然不把真情相告,反而装得煞有介事似地说:“在下九岁的时候,曾有一位仙师教我点石成金法,我只须把纸、笔轻轻一点,马上就变成香喷喷可口的食品。不过仙师也嘱咐我,在没有取得功名之前,只能试点一次,等到中榜之后,方可随心所欲。”

黄母想,梁马即有仙人相助,日后必大富大贵之人,就换了一副面孔,笑嘻嘻地对梁马恳求道:“贤婿啊,到了那时,可千万不能忘记你岳母啊!”梁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无嘲讽地对黄母说道:“当然,当然,到了那时,我还要尽力报答您的恩情呢!”黄母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忙叫人退了富人家的亲事,对梁马敬如上宾。梁马果然中了状元,把黄妹子接到京城,夫妻二人还不断重温吃“纸”和“笔”的那段生活。这个美满的爱情故事很快传扬出去。从此,煎饼卷大葱的吃法在民间流传开了,沂蒙山区的煎饼卷大葱也越做越有名气。

…………

后来,梁雨才知道,苍山大婶就在弥河岸边长大。同是继母的司马腾的姥姥,一个包袱把粗手笨脚的司马腾娘,打发到西泇河岸,跟了司马腾爹。回到苍山的司马腾娘依然惦记着梁雨,惦记着她的煎饼。梁雨打电话告诉她:“生意超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司马腾娘突然意识到,在西泇河两岸,像她这样的闲散人还有不少,为什么不能组织起来给梁雨烙煎饼呢,既帮了梁雨的忙,又都增加了收入。

司马腾娘对梁雨一讲,梁雨想好虽好,只担心煎饼的质量问题。司马腾娘一拍额嘞拜子,“质量包在我的身上。”

司马腾娘窜乎十几个苍山娘们,支起鏊子干了起来。除了小麦的,她们还烙大米的,高粱的,红枣的,南瓜的,满足江南不同人的口味。

一开始,司马腾娘还自己烙。这个不会烙煎饼的拙老婆居然支起鏊子烙起煎饼来,真是稀罕事。大家都凑过来看热闹。后来,司马腾娘忙得光检查质量都跑不过来。她的检查方法很简单,用重量控制厚薄度。六十个一包的,就厚,八十多个一包,太薄了,也不好。有时候忙得吃不上饭,检查的时候一家吃一个,走不到一圈就饱了。哪家做出了新花样,第一个尝鲜的是司马腾娘。要是吃了都说好,就把这种煎饼推广到其他加工户。由于与农户间的相互信任,公平交易,为梁雨烙煎饼的农户不分男女老少,队伍越来越大,发展到上百户,甚至不少家庭出现夫妻二人一人一口“鏊子”,全家参与摊煎饼的情景。他们都知道是给上海的煎饼大老板梁雨烙的,听说才是个黄毛丫头,却是豪迈的山东大嫚,因此格外用心。

过年过节的时候货源紧张,不够卖的,司马腾娘得到处转悠,一是严把质量,二是督促交货。梁雨的爹娘专门负责收货发货。可是有时候个别农户也会不服从管理,淡季的时候缠着卖给梁雨,旺季最畅销的时候,自己偷偷来点小动作,自己卖钱。其实他们品质都很好,有时候对金钱的诱惑抵挡不住,所以一时半会可以理解。

再后来,梁雨就跟农户们签合同,一次不给供货,就永远取消资格。这些加工户,一人一天三百个煎饼,连手加脚一起干,基本上一天到晚不住下,晚上干到十二点。糊子得不断地搅,如果发酵到变酸了谁还吃,卖不出去给他打回来,不光得赔,还要罚款。梁雨抓住农户们对全年煎饼销路的顾虑,通过一纸合同,牢牢掌握住了煎饼的产量。

这圆圆的,锅不是锅的“鏊子”,摊出来的,纸不是纸的“煎饼”。什么五谷杂粮、青菜萝卜,只要能吃的,磨碎了都能摊。这种苍山人家家吃、顿顿吃的东西竟然也跨过长江,远赴江南,成了稀罕物,成为江南菜老板们争相抢购的美食,成为一日三餐,或出差贩运蔬菜时的“方便面”,甚至作为礼品馈赠给亲友呢。

第十四章 江南澎湃

一开始,梁雨的这些加工户都是各家用自产的余粮做,后来,梁雨发现,粮食的品质不一样,做出的煎饼参差不齐,质量难以保障。同样是玉米,品种不同,摊出的煎饼口感就不一样。针对这个问题,梁雨说服加工户,与农户之间采取统一采购,统一发放粮食,定期结算手工费的交易办法。这样一来,加工户们烙出来的煎饼,由于用了同一种或几种原材料,口感和味道统一起来。而且到外地购粮,数量多,价格也低,给加工户节省了不少成本。为了保障食品安全卫生,梁雨还统一给加工户办起了健康证,请技术员进行指导,做市场放心的食品。

一年之后,梁雨终于打出了“西施煎饼”的名号。西施,江南的美人。梁雨,来自山东的大嫚,因为煎饼而融合在一起,因为下江南,嫁接出一种具有山东特色的美食。

二零零六年,梁雨还参加了上海的农产品展销会。这次会议,让梁雨大开眼界,原来,生意还可以这样干。会上,一位北京客商准备品尝她的煎饼,打开包装袋,却没马上吃,而是到临近的酱菜摊前,买了一瓶豆豉,用煎饼沾着豆豉品尝,连声说“真香”。随后一下子就购买了200箱煎饼,并同时在酱菜摊上买了10箱小瓶豆豉,说是回去搭配着卖。这位北京客商的做法引起了梁雨极大的兴趣。梁雨也学着他那样子,用煎饼沾着酱,尝了尝,果然味道不错,煎饼的鲜味立刻增加了许多。原来,煎饼还可以这样吃呀!

大酱,作为中华民族在发酵业中的一项特殊成就,早在夏、商、周三代就有关于豆酱、酱油的记载。它是利用黄豆、蚕豆等为主料,以适量的麦麸、淀粉、盐、糖等配料,利用毛霉菌的作用发酵制作而成的。做这些小吃,难不倒她呀。再说,小的时候,娘每年夏天来临,总要做一些酱,留着炒菜吃呢。

“为什么不搭配着酱菜卖呢?”穆圣翕对梁雨说。

梁雨也觉得可以试一试。

在穆圣翕的帮助下,梁雨制作出了具有沂蒙特色的小吃芝麻盐和豆豉,包括她烙粗粮煎饼时的甜酱和辣酱。梁雨和穆圣翕想出了一个与人不同的办法,在每箱煎饼里都各放一包芝麻盐、豆豉及面酱。后来他们还陆续开发出了香椿芽、辣椒韭菜花等七八个品种,供客户选择。

这时候,穆圣翕给梁雨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他说:“为什么不建立一个煎饼工厂,统一管理,彻底解决煎饼的规范化生产问题,把煎饼卖到大江南北呢?”

穆圣翕的这个建议把梁雨吓了一跳,“老实说,我还从来没想过这些,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多资金呀!”

“资金不是问题,只要你觉得可行,我这边资金非常宽裕。”

“怎么可以用你的钱呢,不行,绝对不行。”梁雨推辞。

“做生意,总是要面对借贷这个问题,谁也不是完全拿着现金去做买卖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妥。”

“你是觉得用我的钱不妥?还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妥?要不这样,我参一股,咱们共同投资,共同开发,你觉得怎么样?”

“这——”

“你对我还是不放心?”

“不是,哪有不放心的道理。只是——”

穆圣翕步步紧逼,梁雨节节后退,最后,梁雨只得答应下来。“好吧。不过一码归一码,友情是友情,生意是生意。”

和穆圣翕相识五六年,梁雨觉得穆圣翕是那种敢说敢做,敢做敢当的男子汉。她也知道穆圣翕的心思,可是,她心里仍有一种不踏实,当然,这种不踏实来自于她内心的恐惧,爱的抗拒。为此,她专门回了一趟苍山,想极力地理清一些思路。

玉带般环绕的西泇河,缓缓穿行于绵绵沂蒙丘陵间。一个个村庄散落在河的两岸。早春二月的风,像姑娘灵巧的手,织出西泇河两岸婀娜垂柳上的一朵朵鹅黄。梁雨随手折下一枝柳条,拧成柳笛,阵阵清悠的柳笛声便从河畔上飘起,飘散在河水上,最后慢慢溶入“哗哗”的流水之中。清清的西泇河水,伴随春风渐吹渐暖,河两岸也披上了层层绿纱。细长绿绿的柳叶,宽圆嫩的欲滴绿杨,更有毛绒绒的绿草穿插其间。河水也变得缅甸玉般碧绿,让人不忍心去碰一下,生怕一不小心便碎了一件保存多年的珍品。

那是她的一个梦,不忍打碎的一个梦。

梁雨想,西泇河和长江相比,肯定是没法比,可是,在历史上,西泇河却是连接江南的重要水运通道。

尽管梁雨的态度含而不露,穆圣翕却张罗着征地去了。他似乎觉得,煎饼工厂就是他要做的事情。尽管苏州的市场有许多他要管理的地方,可是梁雨这里,他也不能放手。也许,冥冥之中,老天爷让他迈进上海的第一天晚上,就遇见梁雨,从此以后,他们也会携手走下去的。

也许自身就是一位沂蒙人的缘故,梁雨竟忽略了一个细节。以为煎饼谁都会吃,包装袋上就没印食用方法。随着她的煎饼走向大市场,竟闹出了不少笑话。一次,一位丹麦客人首次见到她的煎饼,以为是餐巾,又擦脸又擦手,就是不会吃,等陪同人员讲解之后才明白。梁雨在参加“山东省名优农产品产销订货会”时,有好奇的顾客问她:“煎饼煮着吃,还是用微波炉烤着吃?”“不用,开袋就能吃,卷上菜更香。”梁雨拿起一片煎饼,卷上沂蒙小吃芝麻盐,递到他们手里,“哇,好吃好吃,的确好吃。”短短三天时间,煎饼销出去两千多公斤。回来后,梁雨在煎饼袋上印上了中英文的食用说明,销售量立马增加了三成。

小菜和煎饼搭配着卖,营业额一下子增长了一倍。梁雨的点子也越来越多。为延长煎饼的保质期,她把煎饼加工成各类休闲食品,不少外国朋友还把它当作礼物带回国。

很快,梁雨的 “西施煎饼”传遍了江浙沪,传遍了长江沿岸。

第十五章 回头望

就在穆圣翕热火朝天忙活着他的煎饼工厂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曹三妹为司马腾的移情别恋,跳进黄浦江,自杀了。

这个消息是梁雨打电话告诉他的。当穆圣翕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煎饼工厂厂址的勘察现场,整个大脑立刻懵了。

“怎么会是这样?”

因为是星期天,江边的游人很多。曹三妹穿戴整齐,像去走亲戚,当她走到黄浦江边,只轻飘飘地一飞,就进了江中。等到路人反应过来,慌忙去捞,哪里寻到。几个小时之后,救援人员才从河底找到她的尸首。

穆圣翕痛苦地双手插入长长的头发之中。

“这是三妹留下的一封遗书。”

曹三妹的遗书是写在一张打印纸上的,回忆了她过去的生活,和对父母的愧疚。最多的,还是讲述了对司马腾的爱与恨,讲述了她心中的痛楚。穆圣翕把那封信拿在手里,一行行小字映入他的眼帘:

从小我就在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又怎会死去?死去了,还有没有记忆?

从小我就爱看书,琼瑶,岑凯伦,金庸,梁羽生,古龙。有时候,我爱幻想,有一点点梦想,有一种完美主义。

虽然小时候家里很穷,很穷,虽然一直穿着姐姐们的旧衣,从没有过自己的一件新衣服,但我还是快乐的。记得在六年级的时候,学校选我去区里比赛唱歌,唱那首董文华的:望星空。但却因为没有新衣服穿,觉得自卑,放弃了比赛,任老师怎么劝说,我也不愿说出真正的原因--因为没有新衣!但我从没怨过生活。那时每个家庭都是那么穷,我是那么自卑又自尊的活着!记得是在15岁时才穿到一件新衣,我是那么开心,我终于有了一件属于我的新衣!想想过去,我们活得多么简单!可现在呢?为何条件好了,却少了那份单纯?那份快乐?在想买什么新衣就买来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日子里,我的心为什么却是苦涩的?

原因爱,让我痛苦的爱。

爱啊,给我快乐的是你,伤我最重的也是你!我不知道你为何这样,变化无常。难道我以前所有的付出都化为乌有?为什么?为什么?多少次我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之前可以那么真实?她真的对你比我对你的好还重要吗?为什么现在要否定以前我对你的种种好?你可知道伤我伤的有多重?我恨!好恨!恨你!

一直以来,我认为的幸福就是和爱着的人吃上一顿饭,哪怕一个简简单单的菜煎饼,我也是幸福的!我的幸福是这么的简单,可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爱,没有了幸福!这些又有谁理解?每当过节,看着人家高高兴兴和所爱的人在一起,我却形单影只,那真是一种悲哀!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像什么?孤魂野鬼?无处可去的幽灵?在他的眼里我已变成可有可无的人!而我却要带着对他刻骨的恨活着!

曾经的曾经我曾对他说:有天我老了死去了,你要好好哭哭我!他听了捂住我的嘴,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也跟着死去!因为你都没有了我还活着干么?我不能想象我回来之后喊你却再也没有人回答!过去的话语犹如在耳边,可眼前的一切却都已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已改变,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再也回不从前!从此以后,我就像没有家的小孩孤零零的活在这世上!没有人明白他对我如何重要!没有了他我不知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多少次我在想:如果我选择死去,我的父母会伤心吗?我的姐姐会难过吗?我的朋友会心痛吗?而他只会在那里想:你白天死么是白死,晚上死么是黑死!多少次我在想:如果我疯了那该有多好!没有思想,没有烦恼!没有怨恨!只活在自己傻傻的世界里!要是真的疯了该有多好!再也不要想那个人对我的好,那个人对我的不好。

好了,我现在带着对他的恨离他而去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能释怀!我恨他,永远永远永远。。。。。。是他让我明白:人性如此丑恶!丑陋!爱更是如此!!!只是我明白的太晚太晚了!

原来,司马腾回到苍山以后,在一所中学当了一名语文教师。时间不长,他就参加了县里的公务员招收报名考试,竟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信访办公室。自此,司马腾把上海的曹三妹抛到了九宵云外。电话不接,写信不回,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曹三妹痛苦极了,去了一趟苍山,看到的却是司马腾新识的女友携手的背影。司马腾一步跨进了铁饭碗的行列,自然成了领导同事亲朋好友街坊邻居们眼中的宝贝,相亲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最终与一名镇长的女儿情定终身。曹三妹才弄明白了电话不通书信不回的真正原因。

一通哭闹终究无济于事。回到上海,曹三妹就神情慌惚,茶饭不思。

穆圣翕这曹三妹的书信拍在桌子上:“要死就让她死吧。看看这封信,是一个大学女生的人生观价值观吗?”

穆圣翕的心中已经填满了气油弹一样的愤怒,立即驱车行程千里,连夜赶回苍山,把司马腾从被窝里掏出来,搂头就是两拳。司马腾疼得嗷嗷直叫,弄清楚穆圣翕打他的原因,也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曹三妹她--寻短见了?”

等到司马腾爹和司马腾娘披着衣服赶过来,弄清楚事情的原委,也顿时没了主意。

穆圣翕硬把司马腾按进车里,带回上海。

然而,曹三妹终究去了,再做任何事情都于事无补。穆圣翕实在想不出,按照曹三妹的性格,她不该选择这样的一条路。为什么就想不开呢?

梁雨说:“你忘记了,她曾经说,她不是那个坚强的人,那不是坚强,是狠的。”

穆圣翕也只能唉叹一声。如果能早一些关心关心她的生活就好了。朋友之间,真是要时常回头望一望啊,看一看有没有掉队的。

三妹的离去,也许再没有比大妹更加心痛更加难过的了。

第十六章 做个漂亮朋友

其实并非别人想象的那样,司马腾是一个十足的陈士美。司马腾和曹三妹没缔约婚姻关系,何来背叛?况且司马腾的内心深处,是矛盾的,是痛苦的,是内疚的,是无奈的。

一年之前,当他背起行李,离开上海的时候,如同五年前到达上海时一样,他背负着对梁雨的深深内疚来到上海,如今又矛盾重重地背起行囊离开上海。因为,他和曹三妹反复商议无果,曹三妹坚决不同意他离开上海,她当然更不愿跟随他来到苍山。而他坚决回苍山,可想而知,内心的压力多么巨大。司马腾知道,他前脚离开上海,后脚他和曹三妹的爱情必将离他而去。他们俩不可能一个呆在上海,一个呆在苍山,还爱得信誓旦旦,不可能。那会是一种痛苦的爱情。爱应该在一起。

果然不出司马腾所料,只是他没料到这个结果来得如此快,如此结局,令人惨痛。

几个月后,司马腾终于忍不住,犹豫地拿起电话,给梁雨打了个过去。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给梁雨打这个电话,是诉说?是自责?是辩白?他说不清楚。总之,他就是有一种强烈的愿望。

接通电话是一阵沉默。

梁雨说:“也许我们都有责任,缺乏与三妹的勾通,以致出现无可挽回的过错。”

司马腾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考虑她的感受。”

对于梁雨来说,她对司马腾的爱多于对司马腾的恨。为什么要恨?帮他温习功课,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袒护司马腾,退学回家,也是她自愿的。司马腾考上了大学,而她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工妹,他们更不可能呆在一起了。本来他和她都没对谁承诺,有的只是对异性的好奇与渴望,只是青春的冲动。如果仅仅因为这些就拴住一个人的身心,未勉太不公平了。

梁雨觉得,她现在很好,司马腾也好。尽管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再也无法抹去的伤痛,那只是成长的印记,就像一棵树生长的年轮,代表着它的成长经历是一样的。

司马腾给梁雨打完电话,心里稍微好受了些。只是,时间不长,另一件事冒了出来,让他措手不及,让他陷入一种无奈和尴尬的境地。原来,司马腾在苍山相中的那个嫚儿,那个镇长的女儿,听说了司马腾在上海的旧事。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男生,竟如此花花肠子。那个女孩既然能为他殉情,他的信任度想必也大不到哪里去,还是及早退了,以免日后引出不必要的麻烦,或出现无可挽回的后果,到时候,后悔药可没有地方买去。

就这样,镇长的女儿挥一挥手,一个“拜拜”与司马腾分道扬镳。

司马腾娘慌了神。司马腾这么大了,不能再折腾了,得赶紧把亲事定下来。思来想去,梁雨还是一个不错的嫚儿,要不是那个曹三妹从中插了一杠子,司马腾和梁雨早就走到一块儿了。

司马腾娘把这个想法跟司马腾一说,司马腾难为情:“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只怕梁雨--”

“怕什么,别看现在梁雨是个大老板,大老板也是女人呢,女人总是要嫁人的,这事,她听我的。”

“娘,只怕这事没那么简单,你就别掺和了。”

“掺和?你是我儿,我能不管?”

“前段时间我还和她通过电话。”

“噢?都说些啥?”

“是关于曹三妹--”

“会不会因为你甩了曹三妹,梁雨对你有看法?”

“娘,我和曹三妹,不存在甩不甩的问题。”

“不管怎么说,人家跳河死了,就是你甩的。听娘一句话,这件事,你得给梁雨认个错。”

于是,司马腾又给梁雨打电话。通过他和曹三妹这件事,司马腾真正了解了梁雨。他觉得梁雨的思想境界如此高,高得让人难以理解。凡事都从别人的境况出发,善解人意。为什么以前他没发现她的这些优点呢?司马腾这一次真的动了心,他感到,爱情像小猫的脚爪,挠着他的心。他一刻都放不下了。可是,时过境迁,梁雨的心思早已不在司马腾身上,或者说,已经不在现在的司马腾身上了。过去的那个司马腾已经定格成永恒。

梁雨在电话里对司马腾讲,“事情过去了好多年,就让它过去吧,让我们成为一对漂亮朋友,不是很好吗?”

“漂亮朋友?”“是的,漂亮朋友。”

梁雨觉得,做个漂亮朋友,其实更符合实际,更符合她内心的真实需求。没有记恨,没有猜忌,只有理解、砥砺与牵念。

司马腾娘说:“光打电话不成,你得去找她。”为此,司马腾娘亲自往上海跑了一趟,任凭司马腾娘怎样弯弯曲曲地说,梁雨就是不开口,把话题引回到煎饼上。

被逼急了,梁雨只得说:“大婶,等忙完这一阵子,我回去找司马腾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司马腾娘喜滋滋地回了苍山,天天等日日盼。

梁雨找到穆圣翕,告诉他她要回苍山一趟,上海这边的事让他盯一阵子。穆圣翕“嗯”着应道。梁雨期待着穆圣翕能问她回苍山什么事,她就顺理成章地告诉他司马腾在电话里向她求婚的事,包括司马腾娘到上海来说的那些话。可是穆圣翕什么也没问,只是满口答应下来。梁雨有些失望,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穆圣翕望着梁雨蔫头耷脑的样子,问:“你不舒服?”

梁雨摇摇头:“没有,也许是昨天晚上没睡好。”梁雨借口说。

没睡好?穆圣翕竟也没再问下去,只是象征性地说了一句:“不要太劳累了,注意休息哦!”梁雨点点头算是应道。十分不情愿地回了苍山。

梁雨和司马腾见了面,司马腾似乎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梁雨说:“我回来并非谈情说爱,是来考察煎饼机的。”“你们的煎饼工厂我听说了,只是我想不明白,穆圣翕凭啥给你投资?他是不是对你有企图?”

梁雨说:“司马腾,这就是你永远撇不掉的问题,凡事太过功利。”

司马腾慌忙道歉:“对不起梁雨,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用对不起,其实你没有错,我们大家都没有错。”

“这么说你肯原谅我了,你肯考虑咱们--”“只是朋友,最好的朋友而已。”梁雨接过司马腾的话。“这么说,你确实和穆圣翕--”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不过我们确实已经--”梁雨不再讲下去。没有下文的断句更含蓄,更让人琢磨不透。说出这样的话,梁雨自己都吐舌头。可是箭在弦上,不放也不行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司马腾喃喃自语。一次注定没有结局的见面,一场注定没有结局的谈话,一段注定没有结局的怀恋。

第十七章 离不开,合不拢

穆圣翕呆在上海的时间比呆在苏州的时间明显多起来,卢小庄非常恼火,但又找不到发泄的理由,只在办公室里摔摔打打。队员们以为卢小庄在于政伟的案子上受了挫,都躲得远远地,以免引火烧身。

世上的人大概都是离不开又合不拢的。当卢小庄需要穆圣翕时,正是穆圣翕情感自足最不愿被打扰的时候,当卢小庄需要陪伴和慰藉,她的需求对穆圣翕来说,成了一种纯粹的负担。卢小庄知道,穆圣翕正和梁雨打得火热,还要给她投资建一个煎饼工厂。

若是平时倒也罢了,惟独卢小庄生日这天,穆圣翕应该回来。可是,当卢小庄给穆圣翕打电话的时候,穆圣翕依然在上海。其实,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生日宴会,是臧小六和许文娟力求撮合卢小庄和穆圣翕的一次聚会。她们看到,两个孩子年龄已经不小了,不能再由着他们的性子行事,一商量,索性先斩后奏,待到一起时把事儿挑明了。

穆圣翕很快接到臧小六打来的电话:“圣翕,你在哪儿啊?”臧小六拖着长腔。

“我在外边的妈,您有事啊?”

“不是说好了给小庄过生日的吗?”

穆圣翕恍然大悟:“那妈,我这就回去,等着我啊。”他把这事儿早抛到九宵云外去了。撂下电话,发动起车子就往回赶。穆圣翕是一个孝顺的孩子,他不愿意让老人为自个儿操心,所以接到电话就回了苏州。

穆圣翕打算先回家简单收拾一下自己,然后再去礼品店购置一件礼品,再打电话联系赶过去,没想到一进家门,卢小庄和她妈就映入他的眼帘,而且饭菜都已经摆好了。卢小庄的生日,以往都是在饭店里,这次却选择在家里,而且在他们家里,让穆圣翕十分纳闷。

穆圣翕把臧小六拉到一边:“妈,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在咱家?”

“订亲不都是在男方家,哪有去女方家的道理?”

“订亲?订什么亲?”

“当然是你和卢小庄。”

“我什么时候说要和卢小庄订亲了,你--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事前跟我说一声?”

“你们都相处这么多年了,还要怎么跟你说。前几天我不是跟你打过电话了吗?”

可是,那个电话,只是说卢小庄要过生日,压根没说订亲的事呀。现在来看,事情有些严重了。“妈,我和卢小庄是相处好多年了,可是和订亲一丁点关系也没有啊!”

“你觉得卢小庄不好吗?”臧小六问穆圣翕。

“好,我没说她不好,只是这和订亲没关系。”

“圣翕,你都多大了,既然卢小庄不错,为什么不订下来呢?”

“哎,我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不行,这事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了。”

生日宴热烈地开始了。看上去,这个生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穆圣翕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正窘得不行。臧小六趁机把一枚戒指递给穆圣翕。穆圣翕当即傻了眼,不接吧,大家都看着,接下,又不知道怎样处置。

卢小庄含情脉脉地望着穆圣翕。此刻,她的内心氤氲,仿佛幸福的时刻立刻就会到来。她在等着穆圣翕有所表示。臧小六也在催促穆圣翕接过戒指,给卢小庄戴上。穆圣翕急得头上汗珠子都出来了。他急中生智,一手接过戒指,一手抓起酒瓶子,站起身来。卢小庄以为穆圣翕要亲手给她戴上,把手伸出来。穆圣翕顺手把那枚戒指丢在卢小庄的手上:“你看看这枚戒指的样子,喜不喜欢。”又转身,“我先给大家斟一杯酒。”说罢离座转着圈儿倒酒。

卢小庄手里握着戒指等穆圣翕倒完酒给她戴上,然而,穆圣翕倒完酒后却没了下文。是放也不是,还也不是,只傻傻地攥在手里。

臧小六知道穆圣翕心里的小九九,见好就收。说:“小庄,圣翕送给你的戒指你就收起来吧。”卢小庄也知道穆圣翕对她不冷不热,不敢再有过份的要求,极不情愿地把那枚戒指放进兜里。

穆圣翕心里想,这个戒指,不是我亲手给你戴上的,不能算数。日后你可赖不上我。卢小庄心里想,反正这戒指是你送的,有这个信物在,休想赖帐。两个人偷偷地望了对方一眼,算是交换了意见。

席中,穆圣翕以被鱼刺卡了喉咙为由,提前离开了。当天晚上,他没再和卢小庄见面,回了上海。等臧小六给他打电话,他慌称已经没事儿了,吃了半个馒头,鱼刺已经咽下去了,让她不用担心。臧小六刚要说:“你喝了酒不要开车,”穆圣翕早把电话挂掉了。

穆圣翕想,不能再等了,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他得向梁雨表白,表白自己的真情,否则,会出事儿,会出大事儿。

见到梁雨,穆圣翕不由分说把她拉到一边。“这是干什么?急三火四地?”在梁雨的印象中,穆圣翕从来都不这样。穆圣翕把梁雨拉到一个围墙边,用胳膊抵住梁雨。“穆圣翕,你发什么神经,你把我的胳膊弄疼了。”

穆圣翕完全不理会梁雨的抗议,双眼瞪着梁雨,一字一顿地说:“梁雨,你听着--我爱你!今生今世,我只爱你!!”听到这样的表白,梁雨的内心一阵翻腾,她没想到穆圣翕会对她讲出这样的话。那一刻,她有些震惊,又有些感动,甚至还有一丝不屑。

梁雨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把穆圣翕推开:“够花心的啊你,刚送完人家戒指,反过来又说爱我。我看你是改不了‘卖红糖’过家家的臭毛病。”

“不是,梁雨,你听我解释。”

“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的卢大小姐已经打来电话,让我提前祝福她了。”

“她给你打电话了?”

穆圣翕气得捶足顿胸。

“别演戏了,你就玩八个眼的猴,也没有人相信你。”

穆圣翕没想到这个卢小庄居然这么阴险。第二天一早,他又从上海回到苏州,找到卢小庄,质问她为什么给梁雨打电话。卢小庄把眉毛一扬,“我给她打个电话讨个祝福怎么了,你送给我戒指还怕别人知道不成?”

“你--”穆圣翕指着卢小庄。“算你狠!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个道理,人和人不是因为合得拢才在一块,而是因为拆不开才在一起。”

“我没有你那些大道理,我只有你的一枚戒指。”

“一枚戒指说明不了什么?”

“一枚戒指是说明不了什么,至少它可以见证你的内心。我要让你知道,你甩了我,同样也不会得到梁雨。”

“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有一件事一直想问问你,当初在师范学院,是不是你找的梁雨,让她挪的地方?”

“我承认,是我找的她。”

穆圣翕如释重负,这几年心头的这块云团终于被他挑散了。“你还算坦率,是个嫚儿。不过,从此以后,咱们也就两清了。”穆圣翕说完,大踏步走了。

卢小庄追出去多远,指着穆圣翕的背影:“你--”她想说“你给我站住”,又想说“你给我回来”,甚至想说“你走了别回来”,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第十八章 甩三甩

卢小庄追到上海,找到梁雨,跟梁雨大闹了一场,还不解气,拾起一包煎饼拼命地撕开,摔在地上,正巧摔在司马腾娘的脚上。司马腾娘这段时间经常来上海,一是因为煎饼,二是因为梁雨。她不相信梁雨不跟司马腾好,她要劝说梁雨嫁给司马腾。

司马腾娘看得出来,卢小庄是冲着梁雨来的,羞辱梁雨,梁雨竟忍得住。她早就看不下去了,现在,猛不丁地被这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摔了一下子,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为梁雨打抱不平。别看司马腾娘四十多岁了,身板硬朗,且能敞开脸儿,上前揪住卢小庄的头发,抬手在卢小庄的脸上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漂亮,又干脆又响亮,一巴掌下去,卢小庄的脸上立刻留下一个红印子。

“你是哪里来的黄毛丫头,在这里撒野,看老娘不教训教训你!”

卢小庄只想着跟梁雨大吵大闹,甚至要和梁雨撕打上一阵子,以解心中的恶气,可是梁雨只是忍着,不和她掰争。正不知如何是好,不料被一个老太婆子教训了,冲上来要和司马腾娘拼个你死我活,被急忙赶来的穆圣翕一把拽住,拖到一边去。

卢小庄一边叫骂,一边流泪,以示自己受的委屈。然而,穆圣翕因为卢小庄曾对梁雨施加压力,迫使梁雨离开师范的煎饼摊,已经不能原谅卢小庄。这几年,卢小庄和穆圣翕,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因为父辈的牵扯,他不能完全把卢小庄拒之门外,但就俩人而言,来自他们各自的个性的分歧,很难走到一起。

“你这是何必呢?于其这样痛苦,不如抽刀断流,给双方一个自由的身心。”穆圣翕说。

梁雨回头望着穆圣翕,这个深陷在痛苦中的男人,同样也让她的内心变得痛苦不堪。

司马腾娘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这个梁雨竟是一个香饽饽,不但她惦记着,穆圣翕也惦记着。怨不得穆圣翕要建煎饼工厂呢。她再看看穆圣翕,浓眉大眼,端正气派,心里也格外喜欢。如果真是这样,梁雨嫁给他,也是天设一对,地造一双。她也没什么话说,司马腾也了一份情。

“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难为你。”司马腾娘对梁雨说。

再说卢小庄,灰溜溜地回了苏州,跟臧小六哭诉了一番。

许文娟知道了,责问卢小庄:“你去上海现什么眼,你还是个大学毕业生,你以为你这样穆圣翕就能对你好?错了,只能激起他对你更多的厌烦。收拢男人的心得以柔克刚,你懂不懂?”

“我不懂!不懂!不懂!”

“不懂就不要乱来!”

卢小庄哭得一塌糊涂。

臧小六劝了卢小庄半天,卢小庄才止住抽抽答答的哭声。

这个梁雨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把穆圣翕迷得不行,又是为她建煎饼工厂,又是为她抛弃卢小庄。臧小六决定去会一会这个梁雨。

卢小庄软声软语,把穆圣翕从上海叫回苏州。穆圣翕心里明白,他不能跟卢小庄闹翻了,闹翻了对谁都不好,乐意顺势下这个台阶。卢小庄拉住穆圣翕,哭泣着说:“圣翕,我知道我背着你去找梁雨,你一定很生气,是我不好。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气不过,以后我再不这样了,好不好?”

“我并不生你的气,只是,我们真的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男人,我是女人,我哪点儿不好?我是真心真意爱你的圣翕。”

穆圣翕掰开卢小庄的手,“咱俩就像两条轨道,永远都不可能交叉,你懂吗?”

“我不懂,我不管你是不是喜欢我,也不在乎你心中有梁雨,我永远都爱你,一辈子对你好。”

卢小庄把穆圣翕叫回苏州,臧小六却悄悄地去了上海。见到梁雨,一副清秀的面容,惹人喜爱。如果没有卢小庄的话,她还真能接受梁雨。只是现在有一个卢小庄,而且这个卢小庄又是许文娟的闺女,跟她的闺女又有什么两样。在臧小六的心里,卢小庄已经是她的亲人了,她怎能再接受别的嫚儿做的儿媳妇呢?

臧小六看了梁雨的煎饼工坊,尽管地方狭小,却处处利利索索,井井有条。她不由地想起自己当年刚来江南时的情景,十分欣赏梁雨这种打拼的精神。

梁雨不知道臧小六所来何事,只是端茶递水,察言观色,静待下文。

臧小六说:“如果你不嫌弃,我愿意认下你当我的干女儿,只要你不再打扰穆圣翕,你们就是一对亲兄妹,怎么样?”

梁雨一听,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一位响当当的菜老板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张口对臧小六说:“您搞错了,我没缠着穆圣翕,是穆圣翕缠着我。”

“当然,不管谁缠的谁,从今往后了却这事,就好。”

梁雨对臧小六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事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只有天老爷说了算。”

臧小六从上海回来,一路上想,这个梁雨看上去文文静静,不温不火,说起话来还怪拿人。怪不得穆圣翕被她迷倒了。

梁雨也在想,这就是穆圣翕的娘啊!再见到穆圣翕,心里早冷了三分。穆圣翕不知何故,以为还是卢小庄闹腾的,对梁雨说:“卢小庄回去被她妈教训了!她妈还要亲自到上海来向你道歉呢,你就不要再生气了。”

“别,拜托,别让她来,我受不了。”

许文娟还真的来了。这一来,把事情闹腾得极富戏剧性。许文娟态度诚恳,说:“卢小庄这丫头,都是受了她那个神经病爹的遗传,你别往心里去,我替她向你道歉。”

梁雨哭笑不得,只得安慰许文娟,一再表示自己根本没生气,都是司马腾娘不知道内情,鲁莽了,动手打了卢小庄,该道歉的应该是我。

事情总算有了转机。男人就盼着这样的结果,一边和着稀泥,一边偷着乐,总不屑鸡零狗碎,能少一事不多一事。梁雨看透了穆圣翕的心思,“这下你满意了吧?卢小庄的娘是你请来的吧?”

“天地良心,这事跟我一点关系没有。”

不管有没有关系,梁雨对穆圣翕又多了许多顾忌,只是,这种顾忌越多,她的心越靠近穆圣翕,她感觉从来没像现这样对穆圣翕产生如此的依属情愫。

第十九章 在一处错过了,还可到别处寻觅

梁雨打算回去了,回到苍山去。她把上海的煎饼工坊交待给师傅们。就在她招手迈上开往苍山的长途客车的一瞬间,猛然看见穆圣翕驱车赶到她跟前。他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上海,回苍山去。他更知道,如果她回去了,将意味着什么。所以,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回去。

梁雨看见穆圣翕的那一刻,心里有些犹豫。她想,要不要改变主意呢?就在一瞬间,客车发动了,箭一般朝前飞驰而去。穆圣翕大张着嘴,还没迭得喊出声,梁雨的身影已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怎么办?穆圣翕慌忙给梁雨打电话。可是,一连拨了三遍,梁雨就是不接。索性一踩油门,追了上去。

客车驶上高速,穆圣翕也追到高速。他想找到司机的电话,通知司机停车,可是总找不到,只得与客车并行,摇开车窗向客车司机喊话,打着手势示意停车。谁知,客车司机就是不停车。原来,梁雨早给客车司机打了招呼,让他不要理会,只管安心开车。穆圣翕担心这样行车危险,减速慢行,尾随在客车后边。心里想,中途总要在服务区停车,我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你。穆圣翕较上了劲,今天他非要把梁雨追回来不可。

坐在客车内的梁雨也暗暗地想,你就追吧。这时,她的脑海中闪过惠特曼的一句诗:“我将我自己遗赠给泥土,然后再从我所爱的草叶中生长出来,假使你要再见到我,就请在你的鞋底下找寻吧。”

梁雨似乎动了真格的。一段时间以来,她被穆圣翕伤透了心。从卢小庄到臧小六,这两个带“小”字的女人,实在让她吃不消。

穆圣翕一口气追了两个多小时,客车终于进了服务区。穆圣翕把车停靠在附近,一个箭步冲上去。他想把梁雨拉下来,可是已经晚上,客车的门关死了。梁雨未下车。他想找司机打开车门,又怕司机认出自己遭笑话,只得绕到车后,跳起来拍打梁雨倚靠的车窗,梁雨就是不理他。

车子再一次上路,穆圣翕又一口气追到苍山,下高速。

梁雨一路上又是气又是恨又是担心,担心穆圣翕的安全,但更多的是感动。穆圣翕千里追来,无非就是不放弃对她的爱。这种追求,搁在哪个嫚儿的心上也感动得一塌糊涂。

“要是你不能立刻找到我,你仍然应保持勇气,在一处错过了,还可到别处去寻觅,我总是在某个地方停留着等待你。”

其实,客车司机早就认出了穆圣翕,也弄明白了事件的大致情形。女的负气走了,男的拼翕去追,就是这么回事。虽在江南,但穆圣翕的大名,穆兴旭和臧小六的儿子,乡里乡亲,哪个不知道。只是,客车司机的心里和梁雨想的一个样,倒要看看这个穆圣翕情有多真。

下了高速,客车司机喊:“加油了,都下车。”其实,他是制造机会,让跑的人和追的人碰头。穆圣翕也要加油,把车停在加油站。这一路跑下来,梁雨的确坐不住了,因为中途在服务区,为躲穆圣翕没下车,现在确实需要去一趟厕所。穆圣翕追到女厕所,两个女的赶紧把他拦住。穆圣翕说:“我知道,我不进去,就在外边等。”两个女人嗤嗤笑着捂嘴跑了。

梁雨一出来,被穆圣翕一把拉住,拖到他的车前,拦腰抱起来,塞进车后座里。

穆圣翕油也没加,把车开出加油站,直接开到高速上,打道回沪。

梁雨在车内一个劲儿捶打穆圣翕。穆圣翕说:“我开着车的,你要注意安全。你不要自己你爹娘还要呢。”梁雨停下手,责怪道:“我打你是因为你没有过日子的吊,这一个来回得浪费多少汽油!”

回到上海后,穆圣翕对梁雨说:“咱别闹了,行吗?”“只要你不闹,我才不闹!”

穆圣翕认真地点头,然后是静默。两个带电的**,彼此依存,相互摩挲。身体张开了,似乎要吞食**的果实……《上海之夜》的旋律再次在耳畔飘扬起来。

柔情万种 本色难改

胭脂内的你难解的胸怀

洋场十里 华灯凄迷

难以抗拒的是你唇上的吻眼中的雨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汤汤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琢你的清白

遥遥千里 萍水千载

无缘就此分手有缘将会再聚美丽的上海

豪情未减 本性难改

金碧辉煌的出售你的色彩

…………

“慢着--”梁雨突然用手挡住穆圣翕。“怎么了?” “不能这么简单,得有个主爱证情的人才是。”梁雨说。“我在上海,没有什么朋友,只有我爹下江南的时候,相识的干穆大爷,要不就请他出面吧。”

“这样也好,总得有个仪式,才正儿八经。”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去找干穆大爷。这干穆大爷正是梁继中下江南时在码头上认识的干穆,也是穆兴旭的亲爹。只是,穆圣翕并不知情。这么多年,关于自己的身世,他也一直迷惑不解,只是无从求证。因为,他很少见穆兴旭,即使见了面,也只是几句寒暄的话语。在臧小六面前,他更不提及这样的事,怕惹臧小六不开心。

干穆大爷的中医馆已是初具规模的社区门诊。在二楼的院长办公室里,梁雨和穆圣翕见到了干穆。干穆早已恭候多时。见到穆圣翕,问及家世,穆圣翕只说是坦上崮镇,他爸是个菜贩子,穆兴旭。干穆听了,慌忙摘下眼镜,上下打量了一遍穆圣翕,点点头,暗自思忖,有点自己年青时的样子。便问:“穆圣翕,你愿意一生一世爱这位梁雨姑娘,永不变心吗?”穆圣翕点点头。干穆又问梁雨:“你愿意一生一世爱这位穆圣翕,不离不弃吗?”梁雨同样点点头。干穆听了,十分满意。

随后,干穆叫人取来一万块钱,对穆圣翕说:“把这些钱拿着,去买一个订情的戒指,送给梁雨,从今往后,你要好好待她,知道吗?”

穆圣翕连连摆手:“那哪行啊,那能用您的钱?”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谁让咱们都姓穆呢!”

“叫你拿着你就拿着!”梁雨催促道。

穆圣翕莫明其妙地接过那一万块钱。

回来的路上,梁雨告诉穆圣翕:“干穆不是别人,是你的爷爷,穆兴旭的父亲。”

穆圣翕吃惊地望着梁雨:“你怎么知道?”

“来上海之前,我爹就把这一切都告诉我了。只是没想到,一到上海,遇见了他的孙子。”

穆圣翕半信半疑。“你爷爷和我爹下江南二十年,还能有假?穆兴旭初到上海卖菜,正跟我爹搭档。这样算来,我还是你姑呢。”

“你没骗我,是我姑奶奶都行。”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不亚于原子弹,把穆圣翕的内心炸开了花。他想,他得认认真真地求证,这种事情,不能有半点的马虎。

第二十章 卷起来的乡愁

十几年前,在沂蒙山区,孩子们到县城上学,都拿一卷家里的烙煎饼,炒一罐头瓶子咸菜,带上。煎饼是用麦子、高梁、玉黍黍、瓜干这些粮食磨成糊子,放在鏊子上,均匀摊成的。咸菜一般是腌腊菜切成条,放油炒,炒得香喷喷的。这些,就是他们一个星期的饭菜。如果是夏天,遇上阴雨天气,煎饼拿多了,叠在一起,容易长毛,长那种绿莹莹的毛。同学们便纷纷拿出来,挂在宿舍的晾衣绳上,自行车把架上,晾得干松的,脆脆的。吃的时候,掰成许多小块,塞进快餐杯里、饭盒里,用开水一泡,就着咸菜棒,热热地扒下去。末了,那飘了一层绿毛的开水也一仰脖子喝下去。因为学校里的开水供应不足,舍不得倒掉。到了冬天,煎饼就会冻干,挺硬,嚼在嘴里像冰渣一样,一不小心,把嘴唇划出一道血口子。天气特别冷的时候,也能喝上一缸子面糊糊,里面放着盐巴和豆钱子。是同学们从家里拿来白面、豆子交到学校食堂里,统一做的。煎饼锋利的刀刃一旦遇到滚热的面糊糊,立刻缴械投降了。

这种煎饼,同学们给它起了个名字:钢板煎饼。钢板煎饼,伴随他们度过整个中学时代。

……梁雨的中学时代。

每当梁雨回想起自己的中学时光,钢板煎饼便不可避免地浮现在眼前。从“钢板煎饼”到“西施煎饼”,梁雨走过了十几年的青春时光,而这十几年,有着太多的苦涩,太多的惆怅。那种离土别乡的思念与迷惘,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能够理解的。这也是她的“西施煎饼”为什么畅销江南的一个主要原因。

正当梁雨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当中,无限伤感的时候,梁雨接到穆圣翕的电话,说有事要和她商量。

有什么事情在电话里不能说,还要见面。梁雨心里想。

原来,于政伟从监狱里出来了。于政伟缓刑一年,并无违法犯罪记录,按照规定,是可以免于牢狱之苦的。只是,受害方家属强烈抗议,认为于政伟要是不进监狱,太便宜他了。一次又一次申诉。于是,于政伟就进去了,蹲了两年。于政伟在监狱里表现积极,提前一年放了出来。出狱后的于政伟不想回苍山,也不愿呆在苏州,穆圣翕就让他去上海。于政伟很高兴,他就把于政伟安排在梁雨的煎饼工坊,等他们的煎饼工厂开工,再到工厂里去。

梁雨听了,说:“我当是多大的事,还用再跑一趟?”

“要的,这个人身份十分特殊。”

梁雨不知道,穆圣翕安排的这个人是于政伟,她也不知道于政伟在苏州犯的事。

“你就装吧。”

穆圣翕打了个电话,卢小庄领着一个人来到梁雨的煎饼工坊。远远地,梁雨看见那个略显熟悉的身影,努力在脑海里搜寻着。突然,她的意念一闪,想了起来,那不是于政伟吗,尽管间隔了七八年,尽管于政伟的腿脚有些颠瘸。

“于政伟——”

梁雨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于政伟的胳膊。于政伟的嘴角动了动,挤出一个笑容。“真的是你!”没想到,远在江南,还能遇见故人。八年之后首次见面,梁雨自然有些激动,但她不知于政伟因为什么腿脚瘸了,更不知道于政伟怎么和卢小庄及穆圣翕搞到一起来了。

穆圣翕把于政伟的遭遇告诉了梁雨,惊得梁雨张大嘴巴。“这么长时间,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他是你的高中同学呀!”穆圣翕说。

于政伟看到梁雨的煎饼生意做得这么大,而自己却是一个阶下囚,十分羞愧。梁雨说:“一个人的磨难就是财富,说不定,你将来会更厉害呢。”一句话说得于政伟有些不好意思。卢小庄接过话茬。“是呀于政伟,你是个男子汉,你怎么知道你将来不行呢。”梁雨听得出来,卢小庄这是拿“男子汉”来压她这“女流之辈”。只是,梁雨并不跟她计较,她不想再与卢小庄发生矛盾和纠纷。

吃饭的时候,于政伟问起梁雨司马腾的近况。梁雨举着酒杯,叉开于政伟的话题。卢小庄抓住机会,追问梁雨:“梁雨,司马腾的娘不是给你打工吗,你不会不知道他的近况吧,听说他娘经常来上海,帮你和她儿子牵线搭桥呢。”梁雨只淡淡地说:“司马腾大学毕业,听说现在又考了公务员,咱高攀不起。”卢小庄听了,接不上下文。于政伟问:“梁雨,上高中的时候,你们不是——”“喝酒,喝酒吧。”穆圣翕招呼道。“是呀,喝酒!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还提它干什么。”卢小庄就想挑起这样的话语刺激穆圣翕,只是这些事情穆圣翕早就知道,并未在他的内心产生怎样反应。卢小庄的话语没起到应有的效果,一气之下从饭桌前站起来,要回苏州。

卢小庄以为穆圣翕一定起来追出去,没想到穆圣翕竟叫喊:“让她走吧!”卢小庄气得眼泪刷地流下来,返回来骂道:“穆圣翕,你不是人。”

穆圣翕说:“今天是给于政伟落实工作,你提这些有意义吗?”

于政伟看出了门道,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惹了祸,连忙对梁雨说“对不起”。

梁雨并不介意于政伟的话,继续聊起他们高中时的生活,并且绕有兴味地聊起于政伟和司马腾的那次打架,聊起“司马火烧”。于政伟把司马腾的火烧摔了,司马腾把于政伟的煎饼摔了。要是没有那次打架,于政伟就不会给司马腾烙的火烧里掺沙子,司马腾的门牙就不会被硌掉,梁雨就不会拉着他一起晨读,就不会有情窦初开的事件,梁雨就不会退学……

最后,卢小庄重又坐回来喝酒,四个人喝得烂醉如泥。

……苍润高逸,秀出灵山;文峰在目,雪映岱色照淮扬。东海镜清,逵达邹鲁;南船荡吴越,北马驰燕疆。商贾咸至,百工坊旺;骚人神游物外,酒肆熙攘天香。天下第一酒都,醇兑伏羲之慧根,勾酿东夷之琼浆。

煎饼卷起了乡愁,青春释放,荡气回肠……

个人的恩恩怨怨一旦与离土别乡的百转愁肠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十一章 春天不会再有坏消息

朱焱出事了,是在于政伟刚刚获释不久。 夸张一点说,是在穆圣翕他们的醉酒还没醒时发生了。穆圣翕震惊。

朱焱是谁?

朱焱是一位客车司机,苍山人,不过他基本上不开车。但也有例外,上次穆圣翕一路跟随客车追到苍山,追回梁雨,就是朱焱开的车。那是因为司机请假,朱焱顶替的。

朱焱的合伙人是李飞。所以,朱焱算半个车老板。

朱焱一脸横肉,乍一看十分吓人,其实他这个人,你不招惹他的时候,他还是挺温和的。只是朱焱好赌,成也赌场,败也赌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只所以成为半个车老板,是因为他的资本来自于赌场。还是去年春上,他三天三夜没出赌场,最后合局,净得一百二十万。

从赌场里带走一百二十万,绝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早有四五个人手里悄悄抽出了砍刀。

朱焱也不示弱,别看他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着呢。不慌不忙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横肉自脸上一拧,往手背上用力一挑,顿时,血珠四外飞溅。

“大家玩就玩个痛快,这二十万,兄弟们拿去喝茶,改日再聚。”

四个手持砍刀的人见状,悄悄地收了回去。一方面,为朱焱的豪爽折服,另一方面,被朱焱自戕手背的做法震慑住了。

真要打起来,恐怕也是两败俱伤,何不见好就收。

等朱焱怀揣一百万从里边出来,一头钻进前来接迎他的李飞的车里,瘫作一团。

李飞说:“狗熊了吧?早就警告你,不要来这样的地方。”

朱焱喘过一口气,反问:“谁狗熊了,你看看——”朱焱把那一百万往座位上一撒,花花绿绿一大堆。

李飞看傻了眼。仍告诫朱焱:“我再晚来一会,你就没命了。”说罢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朱焱答应李飞,从此以后再也不去那种地方。把一百万交给李飞,说:“叔,拿这些钱再提一辆车吧,让我也跟你跑客运。”

李飞也正想添置一辆车,只是苦于没有资金,当即爽快地答应了朱焱。

于是,朱焱成了一位车老板。

从此,朱焱拿到份子钱,闲来无事,还是去赌。当然,好时气不会天天有,朱焱在赌场里节节失利,钱被掏空了,并且欠下了十几万元的高利贷。

朱焱出事的这天晚上,一个人正在他的住处。突然有人敲门。朱焱打开门,一睁眼看到七八个人,全部拿着家伙。朱焱一看形势不妙,反身抄起一把菜刀,迎了上去。

朱焱意识到,这时候怕是没有用的,只要两腿一软,保证束手就擒。只有攉出去,把自己舍出去,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好在光线不明,朱焱手里的菜刀左右开弓,玩儿命地划。等他跳出包围圈,略喘一口粗气,才发现那伙人已有两个胳膊被朱焱砍伤了,不停地唉叫。

或许是这种唉叫挫伤了对方的锐气。两军相逢勇者胜。朱焱再逐一击破,一伙人竟被朱焱打得落花流水。其中两个重伤,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当然,朱焱自己也伤痕累累,只不过都不在要害上。

穆圣翕接到李飞的电话,及至赶过去,朱焱已被警察带走了。

第二天下午,朱焱戴上了脚镣手铐,去指认现场。看起来,问题麻烦了。

朱焱的境遇,为什么会引起穆圣翕的重视?局外人或许根本不了解。朱焱是西泇河镇,来苏州前,是一个十足的小混混。他是坐李飞的客车来到苏州的,首先跟李飞认识了。

李飞最了解朱焱。朱焱所在的朱家是西泇河镇让人眼红的人家。首先,朱焱的二姑朱瑞红,是鲁南农产品批发市场的经理。朱焱的爸爸朱瑞青,是农资连锁店的老板。最主要的,朱焱的大姑朱瑞白和大姑夫苏少康,揭开了苍山蔬菜大棚种植的新模式。

穆圣翕觉得这个事十分棘手,依靠他个人的力量无法扑平,于是把他妈搬了出来。

臧小六乍一听说,也很震惊。继而说不管他,让他去牢房里呆着吧,谁让他作孽的。天作孽,有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作自受去吧。

一会儿,李飞又来了,央求她出一次面,好歹都是苍山人。按说,当时那个情形,朱焱也是正当防卫是吧。尽管臧小六生气,但碍于李飞的面子,还是答应下来。

臧小六给穆兴旭打电话,把穆兴旭找来。就这样,两方面夹击,臧小六和穆兴旭走上层路线,李飞走下层路线,把朱焱欠下的高利贷还上了,把对方两个重伤号的医药费垫付上,总算了结。

朱焱出来后,扑通给臧小六和穆兴旭跪下了。

穆兴旭说:“你姑是朱瑞白吧?”

朱焱点头称是,只是心里疑惑。

穆兴旭说:“那年,我往苏州拉货,回去的路上,车没油了,把车搁在你们家门前。两天后我去取车,朱瑞白把车子擦得耀明剔亮。”

穆兴旭感叹,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朱家竟干得风声水起。穆兴旭说:“过了这一阵子,我一定去你们家看望朱瑞白,看望你姑。”

朱焱使劲点点头,千恩万谢。

穆圣翕亲自把朱焱送回西泇河镇。见到朱瑞青朱老板。

朱瑞青气得拿起一根棒子就打朱焱,被穆圣翕拉住了。这几年,朱焱在苏州的所作所为,朱瑞青一概清楚,他不能想象他的儿子朱焱竟是这样一个浪荡子,把他的脸丢尽了。

“朱焱也并非一无是处,你看他都是一位车老板了。”穆圣翕劝慰朱老板。“呸!不提车我心里还好受些。那辆来路不明的车,丢人现眼。”

穆圣翕劝住朱老板,自己却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这几年,从于政伟到燕子,从曹三妹到朱焱。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事件发生?是什么原因使这些新一代苍山人身陷囫囵,甚至酿成了悲剧?

回来的路上,穆圣翕不得不把车窗关得严一些,因为冬天已经来临了,北方开始凉起来。穆圣翕不由地想起雪莱的诗句:“要是冬天已经来了,春日怎能遥远?”

但愿这一切,都将过去,但愿春天不会再有坏消息。

第二十二章 爱的平安夜

梁雨的煎饼工厂建起来了。 搬迁这天,异常热闹。司马腾娘从苍山赶了过来。新建的煎饼工厂不仅能生产煎饼,还能制作各种休闲小吃,像之前的芝麻盐、豆豉、韭菜花、香椿芽。甚至还有包子、春卷和汤圆的馅心馅料。

从苍山风尘仆仆赶过来的还有朱瑞红。为了答谢穆圣翕对朱焱的相助,朱瑞红代表朱家特地赶过来祝贺。当然,也因为梁雨,西泇河出了这么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朱瑞红当然得来捧场。

八杆子打不着的只有卢小庄。

卢小庄从苏州煞有介事地赶过来,那样子,一看就是来找茬的。她看到穆圣翕和梁雨修成了正果,合伙建起了一个煎饼工厂,眼看着穆圣翕和梁雨就要走到一起了,她能舍气吗?

果然,到了晚上,庆祝酒会上,让她逮着了机会。卢小庄当着梁雨的面,质问穆圣翕,发出最后通牒:在她和梁雨之间,是选择梁雨,还是选择卢小庄。

这还用问,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可是,卢小庄似乎就要确认一番。确认的目的,也不是能争取到什么,不外乎借这个机会,借梁雨大出风头之际狠狠地羞辱梁雨一番。

穆圣翕把卢小庄拉到一边,说:“小庄,这么几年,你也明白我对梁雨的感情,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手呢?天地之大,退一步海阔天空!”

卢小庄恼羞成怒:“好,穆圣翕,你不待见我,于政伟待见我。”卢小庄激动地满饭荘找于政伟。穆圣翕不知道卢小庄要干什么,拽着她不放手。

在一个角落里,被卢小庄瞅见,她一把捉住于政伟。“于政伟,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我吗?你现在就可以喜欢呀。”卢小庄逮住于政伟的手,贴在她的脸上。“于政伟,你摸摸这张脸,是不是很漂亮?”

于政伟不知何故,忸怩着身子,努力往回缩着手。

“你摸呀于政伟,你这个胆小鬼!”卢小庄命令于政伟。

于政伟反过闷儿。说:“小庄,我是一直喜欢你,可那不是这种喜欢!”

“够了!”穆圣翕吼道。“该醒醒了你,卢小庄小姐!”

卢小庄被穆圣翕的一声吼叫震住了,像被一只毒苹果施了魔法,一动不动。然后,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穆圣翕也被自己的一声怒吼震住了,一刹那间,他有些后悔,甚至因卢小庄的清泪内心变得软弱下来。

紧接着,卢小庄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了一个愤怒的举动,从手上除掉那枚戒指,使劲掷在地上,说:“穆圣翕,你既然无情,休怪我无义,希望你不要为今天的选择后悔。”说完,拔腿跑了。

卢小庄把戒指摔在地上,等于把穆圣翕逼进一个死角,把穆圣翕的无情无义展示在大家面前。

穆圣翕不得得紧随追出去。这时候,他甚至顾不上考虑梁雨的感受。

冬日的夜,深沉。穆圣翕转悠了好长时间,没见卢小庄的身影。

回来的时候,席已经散了。梁雨一个人呆在饭荘的一角,正不高兴。

亦或许她在等他,见他回来,质问:

“你不是追你的女朋友去了吗?”

“不是,她那样子,我怕出啥事儿。”

“你怕她出啥事儿?你就不怕我出啥事儿?”

“不是,梁雨,对不起!”穆圣翕知道梁雨动了气,他没想到梁雨竟然也这么小心眼儿。也许女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小心眼儿。

穆圣翕伸出双手,揽住梁雨,试图安慰梁雨,他的这种温存的动作起到了作用,梁雨依偎在穆圣翕的身前。“你不觉得,她那么放肆,狗仗人势?”

“好了,甭管她仗什么势,你就当她不存在。”

梁雨推开穆圣翕:“她不存在?你看她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就不明白,你到底欠她什么?你是不是——”

“你想哪去了,绝不可能!”

穆圣翕搂住梁雨的腰,在她的额头上亲着,柔情融化了梁雨心头感情的冰冻。他们悄悄地寻找着对方的嘴唇,然后印在一起。然后,那种震颤的心灵的动荡,剧烈地摇晃起来……

一会儿,梁雨对穆圣翕说:“要不,咱们去找找卢小庄,她真要出了啥事,你明天咋向许文娟交待?”

穆圣翕说:“梁雨,你真好。”

他们走出饭店,开着车,沿着回去的路走了一趟,不见卢小庄的身影。拨打她的电话始终暂时无法接通。到于政伟的住处瞧了瞧,门关得严严实实。

穆圣翕和梁雨沿着马路漫无目地地走着。突然,车灯亮处,梁雨瞧见两个身影,仔细辨认,竟是卢小庄和于政伟。梁雨问:“要不要过去?”

穆圣翕一踩油门飞驰而过。“他们?卢小庄和于政伟会不会——”梁雨担忧地问。

“不会的,你放心吧。”穆圣翕说。

天气寒冷,路面上车辆稀少,他们飞奔着,血液沸腾起来。穆圣翕大声喊着:“梁雨,我爱你——”

梁雨再次唱起那首《上海之夜》的歌曲。

柔情万种本色难改

胭脂内的你难解的胸怀

洋场十里华灯凄迷

难以抗拒的是你唇上的吻眼中的雨

涛涛天上奔出江河的浪

汤汤呜咽入海

惊天动地痴情的雕琢你的清白

遥遥千里萍水千载

无缘就此分手有缘将会再聚美丽的上海

豪情未减本性难改

金碧辉煌的出售你的色彩熟悉的旋律,动情的歌喉,难以忘却的记忆。一眨眼,七年时间过去了,她得到了许多,又失去了许多。难以计数。

他们就这样走着,唱着,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穆圣翕把车停靠在路边,望着梁雨,梁雨明白穆圣翕目光的含义。穆圣翕动手去解梁雨的衣服,被梁雨推开。“咱们都是成年人,你还在意什么?”

穆圣翕还要纠缠,梁雨生气地说:“这种事情,我不要这么草率。”穆圣翕无奈,只得把车子往回开。这一夜,他们就在车上过了夜。天亮的时候,回到厂里。

穆圣翕去找卢小庄,卢小庄已经回了苏州。穆圣翕再去找穆兴旭,准备和他爸认真讨论讨论物流公司的事情。

梁雨也有一大堆事情,她感觉事儿才刚刚开始,之前的几年只是一个铺垫。下江南的道路艰辛而漫长,但每走过一步,都让人感觉无比充实。

第二十三章 寻找苍山一

穆圣翕成了一名年轻的政协委员,开始了他的苍山问政之路。

作为政协委员,有提案权,可以是每年当地政协、人大召开全体会议期间,撰写提案,上报政协提案委员会,通过提案委员会立案,提交给政府,再由政府主管部门负责落实提案。提案内容可以涉及建设方面,水利方面,农林方面,畜牧方面等各行各业。另外,政协委员还可以撰写信息,通过县级政协直接上报给省级政协,省政协会以材料方式报送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领导。

说的简洁一点,就是某个行业或者领域里面跟政府打交道的一个代表,代表本行业的利益向政府喊话,实权没有,但是话语权不小。而且,还能极大提升自己政府中的人脉,相比较人大代表,由于作用仅止于“呼吁”,政协委员一般更大胆、更敢说。

穆圣翕就属于“敢说”那一类的。他把他在江南的所思所悟,结合具体真实事例,撰写提案。比如,苍山人在江南经商务工的组织帮扶、权益保障等等。他的提案,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极大关注,苍山驻江南大中城市党支部的遍地开花,便是从这个提案开展起来的。

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组织协调是一个关键环节。

同样在政协会议上,穆圣翕与朱瑞红加速了认识的过程。朱瑞红邀请穆圣翕到大棚村走一趟。穆圣翕乐于此行,一是他毕竟在苍山读了好几年书,其次,在江南的发展,正处在瓶颈状态,急需寻找新的产业基点,实现新的飞跃。

从苍山回到江南,梁雨已经等候他多时了。穆圣翕看到梁雨亲手做了一桌子菜,等着同他一起吃。竟感动得不得了。记忆之中,这还是头一次。

洗漱完毕,进入正题。穆圣翕问:“就咱们两个?”梁雨点点头。

“就咱们俩还弄了满满一桌子菜?”

“你的胃口好嘛!”

穆圣翕也确实饿了,拉过一个拼盘,只消两口,就吃掉了。这才细看,看上去满满一桌子菜,其实单盘的菜量并不多。穆圣翕又要吃第二盘,被梁雨挡住了。拿出一瓶红酒,斟满两大杯。

哎呀!穆圣翕惊讶得张着大嘴,和梁雨认识七个年头,头一次发现她竟这么有情调,还把红酒请上了桌。都说山东女人属于那种饿了不吃忙完再吃类型的,看来也不尽然,她们也懂得浪漫,只是这种浪漫埋得太深。

“太好了,”穆圣翕端过杯子,跟梁雨对调了一下,然后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梁雨说:“你别只说山东女人,也说说山东男人。”

“山东男人有什么好说,大大咧咧,固执己见,不会**。”

“还有,娶老婆都想娶处女;碰到不开心的事就 ‘折磨’妻子;在家里像块双面胶,在公婆和媳妇间哪也摆不平,乖得像绵羊;唱k的时候只会乱吼,然后拼命拉着别人喝酒;喜欢和别人干杯,喝醉后谈理想;看到有站着的领导马上让位给领导。喜欢吃饭时坐在老板旁边;跟陌生人在一起时喜欢找话题。喜欢结交有背景有地位的人……”

“停,停停!”穆圣翕制止住梁雨,“没有你说的这么损吧!”

梁雨把嘴凑在穆圣翕的耳朵边,悄悄地说:“除了你之外——”

穆圣翕一时兴起,抱起梁雨,直奔卧室。

“穆圣翕,干什么你,快放开我!”梁雨胡乱踢着腿。

穆圣翕哪里听得进去,一脚踢开卧室的门,把梁雨横放在柔软的床垫上。原来,床铺早被梁雨收拾得整整齐齐,还换了新床单。

一切水到渠成。

穆圣翕等这一天等了七年,七年来,他意志坚定,心无旁虑,痴情表白。

梁雨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睫毛忽闪忽闪:“圣翕,你要干什么?”

穆圣翕同样把嘴凑在梁雨的耳朵边,悄悄地说:“我要检查检查你是不是处女!”然后,几把褪去梁雨身上的衣服。

然后是热吻,然后是抚摸,然后是进入……然后是迎合。这迎合,其实也等了七年啊。

一切复归平静,穆圣翕和梁雨拉过被子,遮住裸露的身体,彼此望着对方,什么也不说,但似乎千言万语,已在脉脉的注视中了。

事后,梁雨问起穆圣翕两会的事情,穆圣翕讲了,表达出自己的关注之情。谈起于政伟,梁雨说于政伟干得很好,进步很快,打算提拔他当厂长呢。穆圣翕和梁雨一起去看于政伟,于政伟正忙着,尽管腿脚走起路来有些颠,但仍利利索索。穆圣翕和梁雨没再去打扰他。

出了车间,梁雨问穆圣翕:“明天是不是去看望你干穆爷爷?”

“我可没答应他是我爷爷。”

“你答应不答应,他都是你爷爷。”梁雨说。

第二天,他们真的去了干穆那里。梁雨指着镇宁路上的一个地方,说:“这块就是你奶奶可儿设粉丝摊的地方,如今她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就不干了。”

穆圣翕说:“纠正一下,我奶奶不是可儿,我奶奶是金彩。”

穆圣翕把在苍山开会的事情跟干穆讲了一遍,干穆听了,十分高兴,留他们在那里吃了一顿饭。席间,梁雨悄悄地问穆圣翕:“你认识你爷爷的事,跟你爸讲了吗?”

穆圣翕摇摇头:“我现在也拿不准,是说还是不说。”

照应完这一切,穆圣翕去了穆兴旭那里,把在苍山的事项作了介绍。重点把朱瑞红的情况跟穆兴旭讲了。“这朱瑞红是朱瑞白的妹妹,现在把蔬菜市场搞得十分红火,每次回去收菜,她都十分关照。有机会真得去造访她。”穆兴旭说着。

正巧,大妹来送财务报表。穆圣翕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姐。大妹问起他和梁雨的进展情况,穆圣翕说:“进展顺利。”大妹又问起煎饼工厂。穆圣翕说:“同样进展顺利。”

穆圣翕看见,大妹已从那场劫难中缓了过来,气色好了不少。再次想起曹三妹,穆圣翕的心中又难受了一阵子。

第二十四章 寻找苍山二

穆圣翕说的大棚村,是他亲眼所见。

原来,在苍山期间,两会结束之后,穆圣翕就随朱瑞红来到大棚村,对大棚村进行了详细的了解。

大棚村在苍山是一个标志性区域,也是苍山冬暖式蔬菜大棚的摇篮。没有它,就没有苍山菜,没有它,就没有三十万苍山人的江南淘金梦。

大棚村在坦上崮镇和西泇河镇之间,说它是坦上崮镇也行,说它是西泇河镇也行。因为它把坦上崮镇和西泇河镇连接在了一起。一条国道穿街而过,道路两边是蔬菜市场,竹木器市场、农资市场、包装厂,商场,应有尽有。一派热闹的景象。

穆圣翕看到的大棚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村。想不到,这个只有五十一户,一百四十二口人的大棚村,经过二十年的发展,俨然成为一个街市。

朱瑞红带着穆圣翕观看了蔬菜种植基地。此时,正是黄瓜大量上市的时候,农户们正在忙着摘瓜、浇水、施肥、打药。穆圣翕立刻想到周元喆在浙江的特种蔬菜种植基地。他想,如果能把周元喆的种植模式移植到苍山,利用现成的物流渠道,这样,不是既节约了种植成本,又增加了种植户的收成,还能提高苍山菜的品质,岂不是一件更好的事情?

穆圣翕把这个想法跟朱瑞红一说,朱瑞红当即表示赞同。

从苍山回到上海,穆圣翕把他的想法跟穆兴旭说了。穆兴旭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如果能把那些人在江南而地又闲置的非菜田集中起来,搞农场式的蔬菜种植,与超市直接对接,不是更有优势吗?

穆兴旭的话点燃了穆圣翕的兴奋点,他正是这样想的。

当穆圣翕把这个想法跟梁雨一说,梁雨当即表示反对。

这是怎么回事?在他的记忆里,梁雨给他的一直是思维超前敢闯敢干的印象,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却不支持他呢?

梁雨说:“咱们现在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再说,大棚村是朱瑞红的天下,她们是坐地户子,你去,是外来户,能立住脚跟?她们无非是利用你的资金和名望,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

“不会吧,看得出来,朱瑞红不是这样的人!”

“再说啦,他们是种菜的,你是卖菜的,你只管卖好你的菜,你现在说要去种菜,你能种得过他们吗?”

“我去种菜,是种高品质的特种蔬菜,就像周元喆,实现农超对接,不好吗?”

“反正我觉得,朱瑞红是一个系统,你是一个系统。你们不搭界。”

穆圣翕回到自己的住处,前前后后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突然发现一条缝隙。其实,梁雨并不是反对他种菜,而是反对他回苍山种菜。或者干脆一点,是反对他回苍山。或者更干脆一点,是反对他离开她。

她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了。

臧小六听到这个消息,也持否定意见,和梁雨惊人地吻合。下江南已经功成名就,为什么还要再打回去?

穆圣翕说:“现在咱们下江南,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年代,闯关东或走西口,路途遥远,辎重前行,信息闭塞。现在是信息时代,是大流通时代,不能小打小闹,得整合资源,抱团发展。”

卢小庄一拍穆圣翕的肩膀,说:“圣翕,你说的很对,我支持你。”

“真的?”

“真的。”

穆圣翕得到卢小庄的理解和支持,之前卢小庄的种种不是,在穆圣翕的脑海里,顷刻间都烟消云散了。

卢小庄火辣辣的目光望着穆圣翕,“圣翕,你要是去苍山,我就辞掉城管,也去苍山,给你当助手。”

穆圣翕一愣神,原来,卢小庄支持他,是有目的的。

“你城管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啊?”

“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当城管吗?”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穆圣翕敷衍着。

这样一来,倒让穆圣翕骑虎难下,

“不都一样吗?”卢小庄冲着穆圣翕喊:“哎?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啊!”

穆圣翕给不出痛快话,吱吱唔唔,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离去。

穆圣翕的主意已定,北望苍山,胸中澎湃。

千古苍之山,周之鄫国,鲁之次室,楚县“国之楷模”。礼乐雅集,门盈论语声,袖纳易简囊;百说纷立,孔子游学,曾子讲经。左丘明阐《春秋》,季文子陨神峰。荀子论道,沁英华伟器,润秦王皇纲。匡衡“凿壁偷光”,兰陵王归来举觞。千佛崖图腾悟道场,郎公寺佛光示瑞相。经典如星如斗,实乃文明之泽薮,儒家摇篮之发祥……

纵览苍山明月,穆圣翕如数家珍。

仰望星空,致意人文圣山神苍。仙诗《客中行》,盖世天籁之绝唱;笑醉《金瓶梅》,旷古奇书秀粉场。萧族治国安邦,诗文俊采飞扬;鲍氏兄妹辞章,遒丽新颖奔放。“铁笔”翰墨,澄心得妙观,神逸堂皇。忧乐先驱知,生死两偕忘;“彗星”嫦娥泪,炫哀哭旗殇。游子千里,奇葩绽放;田诗韵山风揽乾坤,鼎文振海涛洗月亮;仲选厚德誉墨川,东鹏华彩映丹阳;祺祯蜚声科苑,凝铸复兴之光。

大梦苍山,春秋已辉煌史诗!愿景苍山,境界越人间天堂!

……峥嵘岁月,苍山如火,焰似万箭猎残阳。立地擎天,长子担当;五岳惊闻“暴动”声,上苍纵雷泣“银厂”。亮剑日寇,中流砥柱,苍虎雄踞一方;“鲁南大捷”,苍穹狂飙,崮泇山河气壮。镈辉精魂浩存,新宇霞光春漾。自力更生,开来继往;苍翠孕勃兴之禀性,山峰励策马之鞭扬。大蒜大气,牛蒡牛气;苍天蒜塔如钟鼎,醒世祈福济苍生。天地立心,法清政通人气爽;诗意会宝渔舟晚唱;风流抱犊画屏倜傥。和谐盛世,山富民昌;仙境瑶舫,楼琼宫煌。舞京沪黄金走廊,造淮海经济心脏。物流四海,菜篮叠翠流八方;商贸世界,山地特产惠万邦。科学创新,引五洲友朋,汇硕儒辞鸿;人文英灵气,生态锦绣光。韵动圣地,大美气象;苍龙鹏举,环宇敬仰。

大棚村恋人一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一对衣衫褴禄的夫妻,领着一双女儿出现在西泇河畔。 这位叫朱六九的男人推着一套打铁的家什。风箱,炉灶,八棱大锤,二锤,砧子。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大的男孩。他们顺着西泇河畔走来,在石碑桥上歇息。女人打开笼布包袱,取出一搭子干煎饼。

她唤:“瑞白瑞红,快拿去到水里湿一湿,干得你娘咬不动了。”

瑞白瑞红忙从远处的河堤跑过来,接过干煎饼,朝河岸的一口泉眼跑去。

河岸上一层平坦的沙地,细软柔实。沙地上有许多这样的泉眼,都是用圆圆的水泥筒子挡着外围的沙子,有的泉眼还不断地往外流水呢。泉水清澈,照见人影,干净极了。朱瑞白把干煎饼在水面上漂过,像蜻蜓打了一个闪,点水的动作是何等的轻盈、巧妙。这女孩子好奇的笑也随着水纹的晃动溢漾开来。

朱六九望着河面:“不走了,就是这个地方,不走了!多兴旺的地方呀!”一边吃着干煎饼,一边说。“哎呀,多么大的平原,这么多的土地,许多庄户人家,多兴旺的地方,有使不完的农具呀!”

太阳从西泇河岸爬上来,照耀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早起的人们发现了铁匠炉。朱六九不知道跟大家怎样搭话,只是默默地生火。瑞白瑞红两个女孩围着炉火唱着歌儿。熊熊的炉火像太阳的火焰,照见她们苹果一样的脸膛。

小大姐,小二姐,

你拉风箱我打铁,

挣了钱给咱爹。

咱爹要戴乌纱帽,

咱娘要穿咯噔鞋。

咯噔咯噔上楼来,

咯噔咯噔下楼来,

楼下一汪水,

湿了大姐二姐花裤腿。

大姐大姐别哭了,

您娘家,拉着大车来叫你。

什么车?花花哩哩车。

什么鞭?疙瘩鞭,

一抽一溜烟。

什么牛?花犍老石牛,

耕地压芋头。

渐渐地,这歌谣在西泇河二十里河堰传开了。朱家的一对姐妹也在歌声中渐渐地长大,她们的美丽随着歌声传遍了二十里河堰。

到了晚上,庄稼人忙完一天的活计,摞下碗筷,就往西泇河岸的铁匠铺跑。朱六九的铁货箱子里放着许多书,比镇上说书场子的书还多。有《三国演义》,有《岳飞传》,有《杨家将》,有《济公传》。铁匠铺是个热闹场子,更有一些年轻的后生,冲着朱家的两个姐妹来的。

朱六九说:“谁要想娶瑞白,得做铁匠铺倒插门的女婿。”朱六九才不做赔本的买卖,把瑞白嫁出去了,谁给他打铁,要是再招来一个,添上一个帮手,情况可就大不一样哩。

朱瑞白还没招到倒插门的女婿,先跟一个叫苏少康的后生好上了。苏少康齐条条地,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那高鼻梁把整个脸面衬托得十分洋务。他们在西泇河边偷偷幽会。

那时候天气已经很冷,瑞白一边用双手捂住身子,一边惊羞地喊叫:“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可是,任凭少康怎样努力,始终无法进入。因为努力,额角和脊背的汗珠,细细地散掉,凉凉的。

是举而不坚?还是坚不可摧?没有人知道。但这句“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早已传得很远很远。以至于,瑞白跟爹到集市上卖铁货,把那把斧头送到桥头上的肉铺。杀猪匠子李二接过斧子赞道:“真是一把剁骨头的好斧子。”割下一块肉,交给瑞白,说:“送给你的。”

瑞白不收。李二把另一把斧子交给她,说:“这把斧子也不快了,拿去溅溅火。”

从此,这个杀猪匠子李二再也忘不了朱瑞白。那句充满浪气的“哎哟哟,冻着我的白白喽!”让他浮想联翩。睢她的身腰,瞧她的眼神,睢她秀气的嘴巴和鼻子,想想他身上哪一个地方,心里都美滋滋的,比吃猪头肉都美啊。

李二的杀猪刀子总是钝得快,钝了就送到朱家的铁货摊子跟前,叫他们带回去溅火,五天之后,再逢大集的时候他再去取。加工一把杀猪刀子,能有两次见面的机会。要是刀子不钝的时候,他就拼命杀猪,拼命卖肉,使杀猪刀子快快钝下来。因此,他的肉铺多挣了许多钱。有时候,他还琢磨出许多杀猪的工具,光钩子就有拉钩、挂钩、撑钩。他的肉铺因此远近闻名。

新年说到就到了,李二竟托了媒人到铁匠铺子说媒来了。但李二不愿做倒插门的女婿,就把节礼先送过来。

他是杀猪匠子,有的是猪肉,可是如果割上二十斤猪肉,未免太轻了,翻过来调过去想,最后还是决定撵一头猪来,这有多隆重啊!

二十八日这天早晨,本来是逢大集的日子,可是李二决定这一天不做生意了。这可是他一生中的大事啊。再说这一天一路上得有多少人,他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他说了西泇河边铁匠铺的嫚儿当媳妇。

李二撵着一头大肥猪,猪耳朵上系着一根红布条,猪身上挂着粉条子、细果子、大曲酒,置办了西泇河岸最最隆重的四身礼。这头猪温顺地走在前边,他跟在猪屁股后边。

过路的人纷纷议论:“看呀,李二给铁匠铺送节礼来啦,撵着一头大肥猪啊。”“这头大肥猪老铁匠一家怎能吃得了啊,干脆今天咱们别割肉了,回来的时候到铁匠铺捎上二斤就行了。”

这头猪把朱六九高兴得满脸大花鞋。可是瑞白丢得无地自容,死活不同意,没等李二到她们家,她已经得了信,急慌慌地出了家门,顺着河堰一溜小跑,抄小道找苏少康去了。

朱六九追问苏少康:“想娶朱瑞白,得做铁匠铺倒插门的女婿。”苏少康脚一跺,“愿意!”朱六九只得把朱瑞白嫁给苏少康。

成亲的晚上,他们的新房布置在铁匠铺西间里。朱六九把铁匠铺从中间用生坯垒个山墙,在西间的窗户下扒了个门,给他们腾出一个小天地。在这个**的小天地里,自由的元素在瑞白和少康的身体里活跃起来……

西泇河两岸的麦苗儿返青了,远远望去,绿油油一片。麦垅之间,田间的沟渠边,七七菜露出微黄色的叶芽,野荠菜挑动细嫩的叶片,羊蹄子角伸出骄傲的羚角,还有猪耳刀、灰灰菜、八瓣子草,都对这个春天探出好奇的目光。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一个稚嫩的童声,跨过隆冬的日子,从田野尽头传来:

七七芽,芽七七,

娶个媳妇没有bī,

有心给她割道口,

怕她娘家不愿意。“哎呀,这是谁家的孩子,唱得这么难听,有爹娘生养,无爹娘管教。”她们的弟弟朱瑞青一边走在放学的路上,一边听到这不协调的童声。近了,见是几个挖荠菜的孩子,提着竹篮,在田地里蹦蹦跳跳。大喝一声:“谁家的孩子,唱得什么歌儿,不害臊?”“西泇河岸铁匠铺的歌儿。”

瑞白和少康的痛苦,有谁知道。在她看来,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比起抡那二十斤重的八棱大锤,这算什么,可是他偏偏不行?

等到李二提着杀猪刀来到铁匠铺,泼皮耍赖的时候,朱六九也提出他的八棱大锤欲拼命。

这样的打闹反反复复几回,最后,老铁匠议定,让少康和瑞白出一趟远门,在外面打几年铁,一则锻炼一下打铁的本领,二则可以避免跟杀猪匠子纠缠。正在上高一的瑞红听说了,吵着一起去,气得朱六九胡子一翘一翘。

瑞红说:“我早就不想上学了,还是打铁吧。”

瑞白说:“这怎么行,你从小没锻炼过,细皮嫩肉的。”

“姐,你放心吧,我能吃苦,咱们现在都长大了,怎么能让咱爹再打铁养活咱呢。”

就这样,新年过后,少康、瑞白、瑞红,选了一个带九的日子,带着铁货家什,顺着石碑桥,爬上东岸的斜坡,下了一趟东北。三年之后,瑞白和少康抱回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愣愣地,歪着脑袋,稚气可爱。朱六九说:“我看你们下了一趟东北,就抱回一个孩子,这孩子来得容易,就叫容儿吧。”

老铁匠又转身问瑞红呢?瑞白和少康吱吱唔唔。“瑞红一下火车,看到职校的招生广告,她,到那所学校读书去了。”这怎么可能呢?就算她要去读书,也得回一趟家呀,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老铁匠朱六九抽着烟想。

容儿受了名字,很快,这个家庭又被一个孩子逗得其乐融融。只是,朱瑞白和苏少康不再打铁,而是在西泇河畔种起了大棚蔬菜。

大棚村恋人二

二0六国道边的洼地上。 瑞白和少康正在整理那些土地。这是一片没人要的土地,他们决心开垦出一片碧绿的菜田。朱六九远远地走过去,瞅上一眼,心里咕哝着:“头伏萝卜二伏菜,五黄六月烂韭菜。他们竟要在大冷天种青菜。呸!”

原来,瑞白和少康在东北打铁打到葫芦岛,葫芦岛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偏偏有一座秃兀的葫芦山,山上住着一位葫芦老人。十七岁那年,他爹无缘无故走了。起先听说在外边做生意发了财,后来又说当了土匪,被人打死了,尸首未见。他娘撑不起门面,不久也谢世了。

葫芦老人连个媳妇也没娶上,年轻时靠打帮工挣些钱养活自己,后来老了,进了葫芦山,看山、汲水、种葫芦。

葫芦老人的葫芦架下,是碧绿的菜田。菜畦上用一层塑料薄膜罩着,大冷的天,里边长着鲜嫩的叶苗。

葫芦老人腰间系着一个光滑漂亮的酒葫芦,里边美酒不断,这美酒是葫芦河里的水酿造的,绵甜香醇。葫芦老人爱喝这酒,每喝必醉,醉了就讲故事。

……相传二千六百年前,葫芦山上树林浓密,山下有洞,泉水溢出,汇成溪流,流过村庄,小村人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然而一天夜里,山里突然来了一只老虎精,白天在树林里转悠,夜间住在山洞里,每年六月六,到村里选一位漂亮的姑娘,带到洞里陪它过夜,天亮再把她吃掉。

整整七年,小村人心惶惶。玉皇大帝的一个宫女知道了。那日她坐在窗台梳妆,不小心碰翻了铜镜,瞥见下凡的老虎精。她决心让老虎精弃恶从善,拯救小村人,就趁玉皇大帝瞌睡的功夫,偷偷来到人间,当年被老虎精选去。夜里,宫女轻轻拍着老虎精入睡,使它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次日老虎精醒来,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急切地讲给宫女听,忘了吃掉宫女。

渐渐地,老虎精觉得跟宫女一起很快乐,改掉了恶习,同宫女结为夫妻,过起幸福甜美的生活……

又是漫山遍野的葫芦花盛开,少康跟葫芦老人喝得东倒西歪,在山崖上跑啊跑啊,跌跌撞撞。瑞白和瑞红在后面跟着,一直到了山顶。一片片葫芦花在风中飘动,宛若纷飞的雪花。少康揪下一朵,捧在手上,泪水盈满眼眶。

瑞白和瑞红沉默着,痛苦万分又不知所措。出来这么久,瑞白仍不开怀,开不了怀,回到苍山,李二还得闹。想到这里,瑞红脱去身上的衣服,在一块岩石下面,紧紧抱住少康。少康酒意未散,不知道躺在身下的是瑞红。夜把山林包裹起来,也把少康、瑞白和瑞红紧紧地包裹在一起。

瑞白不明白,为什么默许瑞红那样做。山林在秋风中呼啸,一阵寒流袭来。少康清醒了,把自己的脸都抓破了。瑞白和瑞红抱在一起,哭了一整夜。

容儿生下来后,瑞红把容儿交给瑞白:“你们回去吧,李二不会再找麻烦了,回去种菜去吧。”

瑞白和少康打定主意回到苍山,来到方圆几百亩的洼地。瑞白和少康想,塑料薄膜是保温的。既然东北能种出绿油油的蔬菜,苍山为什么不行呢?瑞白和少康相信,只要温度跟夏天保持一样,照样能行。

洼地往西,是糖稀糊。糖稀湖土质是栗色的,干旱时是一块块土粒子,硬如铁,灾涝时泥泞难行。当年打26师,连日雨雪交加,糖稀湖路面泥泞难走,泥块跟随人的脚,爬到腿肚子上,甩都甩不掉。26师一败涂地可想而知。

跟糖稀湖相连的几百亩洼地,却是一片湿地,土质呈现黄褐色。因为跟古战场相连的原故,又被二0六国道圈在二十里河堰西边,所以没有耕种,荒废起来。据说,这儿曾是黄河古道,古黄河经此向东,流经连云港,汇入黄海。不知在什么年代,黄河改了道,又流入勃海了。

面对几百亩荒地,瑞白和少康开采的只是其中的一小点。他们的前边,不远处,是一片蛤蟆塘,成日成夜鸣叫不停。瑞白和少康就在蛤蟆塘北边,辟出一片田地。

真正属于他们的一片领地,没人和他们争夺。没白没黑地开垦、翻晒,挖沟整渠。水渠挖掘了上百米,把水引到国道边的大沟里。

等到第一部分工作完成之后,劳累了一个多月的瑞白和少康,仰躺在湿地上。太阳当头照耀,虽然深秋,天气依然燥热。他们手握着手,相互对望着,泥水和汗水在脸上流淌。久远的往事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候,他是多么喜欢她,每个星期回家,他总是绕到她们家,看上一眼她们家的铁匠铺。高大的铁匠炉,浓浓的黑烟,奇形怪状的铁玩意儿,都会让他深深地吸上一阵鼻子。他喜欢那些东西。他不敢走到她的跟前,远远的,渴望着,看一眼也就足够了,仿佛看这一眼,是他一个星期的口粮,不再焦渴不再饥饿。

他们的手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缠绵,仿佛有火从他们身上燃烧,顺着手臂,火势朝前漫延。神圣的渴念翻腾着,秘密的不可竭止的力量冲撞着,大地在飘荡,他们在战粟。

国道上的汽车突突开去。一阵颤抖与震憾过后,瑞白和少康无力地躺在地上,大地微暗而潮湿的土层托着他们。少康和瑞白抬眼望着蓝天和白云,它们在远处,与几百亩洼地连成茫茫一片。

西泇河畔,没有人会理会他们所做的一切。少康毫不在意,把猪圈里的积肥攉出来,晾干,推到洼地上去。从西泇河岸到他们开垦的那一片洼地,大约五六里路。清晨。太阳还没出来,瑞白和少康就相继出发了。

少康把车襻往脖子上一搭,双手攥住车把,双脚往后一蹬,胶车子就随着前倾的身子动了,上千斤重的一胶车子粪,伴着支扭支扭的车轮声,送往洼地。少康走在前边,瑞白把容儿捆扎在破棉袄里,绑在胶车子的弓脊子上,跟在少康的后面。

道旁的白杨树和杨槐树被夜露洗擢得通体透亮,鸟雀们在树枝上欢噪,跟随着少康和瑞白,赶趟似地。太阳在升高,胶车子支扭支扭,一岁多的容儿在破棉袄里声声啼哭。

瑞白不得不对着容儿“嗷嗷别哭——嗷嗷别哭——”地哄着,可是她愈哄,容儿哭得愈厉害。

瑞白只好插住车子,解下捆扎在棉袄里的容儿,坐在沟坎上喂她奶粉。瑞白没有奶,为容儿准备了一个奶嘴儿,把带着的一个暖瓶拧开盖儿,倒进去一些开水,拧上奶嘴,上下晃一晃,等到不热不凉的时候,塞进容儿的嘴里,容儿一声不响地吸着奶汁,她嘴唇的蠕动仿佛一只小虫子在向前爬行。

太阳升过枝头,婴儿一般被枝叶们托住。深秋的天依然热得要命,瑞白周身的汗水干透了,这时候正浑身凉。少康则蹲在路边,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阳光爬在他的胡须上,清静而新鲜。

瑞白将容儿喂饱,重新用破棉袄包住,拿带子襻在弓脊子上,继续朝前走去。

一阵歇息活动起的筋骨又松弛下来,好像力气一下子歇没了。

真正推起胶车子,瑞白感到一点也不轻松。两条腿越走越沉,速度越来越慢,汗水粘住身上的衣服,鞋底里也出了汗,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车轮支扭支扭,像是辗进了车辙沟,一簸一簸的,躺在破棉袄里的容儿正享受着胶车子的颠簸带来的舒服哩。

为了一个执拗的信念,为了创造一个奇迹,他们逐日头,顶月亮,不辞劳苦。接下来,他们开始打土墙,栽立柱,搭木架,拉铁丝。当这个小棚子蒙上一层白色的塑料薄膜,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的草苫子,真正成了西泇河岸的新鲜事儿。

不到寒露,少康和瑞白往畦子里撒下黄瓜种子。霜降时节,大棚里就冒出嫩黄的叶瓣。

到了腊月,他们种植的黄瓜赶在春节前上市了。这真是一个奇迹,天大的奇迹啊。

> 少康买了条子,编成一个两头都能装瓜的驮筐。的确,黄瓜产出来后,卖瓜成了一个大问题。每隔三四天,就要摘一次瓜,每次,少康把驮筐先封到自行车后座上,把摘下的鲜黄瓜摆放整齐,外面用旧塑料薄膜包好,像宝贝一样。早早地吃过饭,摸黑往枣庄奔去呀。

.第三章 失之交臂一

苏少康种出顶花带刺的黄瓜的时候,正是穆兴旭从江南回到坦上崮镇,帮臧小六运菜的时候。

起初,臧小六只是贩运一些生姜、大蒜。自从穆兴旭那次从曹明俊家掏空钱袋,赶回山东,汽车没了油,寄放在瑞白那里,发现了他们种植的黄瓜,就萌生了把瑞白和少康种的黄瓜贩到苏州的想法。

等到穆兴旭再返回西泇河镇,寻找瑞白和少康,他们家刚刚发生了一场事故。穆兴旭没找见他们,也就没谈成贩卖黄瓜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早晨,苏少康又去枣庄卖菜,遇到一个菜贩子,这个菜贩子开着一个机动三轮车。他跟苏少康说:“你那里有多少这样的鲜黄瓜?”

苏少康说:“不少哩,现在天气越来越热,结得也越来越多。”

菜贩子说:“这样吧,以后不用你再到这里来了,每次我去你那里摘,但有一条,你不能再卖给别人,只能卖给我,懂吗?”

菜贩子一下子把他所有的黄瓜都买了去,苏少康当然愿意。兴奋之余,苏少康到百货公司买了做衣服的布料,又给容儿买了玩具。回来的路上,少康骑着自行车,驮着一个柳编的驮筐,走走停停,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回到苍山,回到他们那片洼地。

见少康回来,瑞白立刻告诉了他一件令他大吃一惊的事。

起因是朱六九要搬到洼地来住,这当然是瑞白和少康愿意的事情,一则可以帮他们照看一下园子,二则还可以让庄邻们不要误会他们不管两位老人的生活。

因为对于铁匠铺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在河岸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随着农村耕作机械化程度的提高,使用那些农具的人家少了许多。瑞红在外边上学,瑞青又打工去了,剩下老铁匠一人也侍弄不了铁匠炉,搬到洼地不是很好的事情吗。可是,事情偏偏不是按照设想的样式进行。

因为对于二十里河堰的人家来说,农村富余的劳动力增加了,一些年青人开始结伴出去打工挣钱。剩下一些年长的人们,持弄完那几亩地,反而有更多的时间无事可做,这时老铁匠的说书场子更显得重要了。

“老铁匠在河堰住了二十年,怎么说走就走呢。”

“这还用说吗?还不是老革命家苏永明的主意。”

“老铁匠是和老革命家苏永明结了亲家的,他苏永明为了儿子的家业,连乡里乡亲都不顾了。”

“当初他让苏少康到铁匠铺当倒插门的女婿,其实就是别有用心的。”

“什么倒插门的女婿?说白了,瑞白还不是他的儿媳妇。”

“咱们都听过老铁匠的《三国演义》,他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说的对不?”

“这个老革命精于此道,只可惜老铁匠读了这么多书,却不是老革命家的对手,没有实际经验啊。”

“你想想,老革命现在叫老铁匠搬过去给他儿子帮衬家业,又不要出费用,上哪里找这样的好事情。”

“老铁匠要是一走,咱上哪儿听书去,总不能跑到洼地去吧。咱们要坚决阻止这件事。”

老革命家苏永明听了,十分气恼。

“岂有此理,我苏永明什么时候要少康叫他那个说书匠子老丈人搬到洼地去呀。这门亲事本来就是少康妈一手操办的,当初我要是在家里,无论如何是通不过的。”苏永明非常气愤。“哎,生米做成了熟饭,没有办法就是了。”

苏永明要来问一个究竟,结果一问问出了事,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吵闹起来。

这天镇子上逢大集,赶集的都从铁匠铺前经过,都是被阴沉的天气给赶回来的,因此人员集中。苏永明一声招呼,全涌过来了。

“嗨,这是什么年头,竟然还有人敢欺负老革命,你也不问问你们的幸福的生活是从哪里来的,这还了得。”

“老革命苏永明就是咱村的招牌,那可是每月拿一百二十六元退休金的革命干部啊,你们谁有这个待遇?咱们苏永明是好欺负的。这不反了吗?”

双方争执不下,结果就在二十里河堰展开了一场恶战。

有拿铁锨的,有拿锄头的,有拿镢头的,还有的刚从镇子上买了苕帚回来,也派上了用场。朱六九的铁匠铺里的家什被洗劫一空。

河边,喊叫声,哭闹声,咒骂声,铁锨和镢头的碰撞声,倒地之后挣扎而起的哎呀声,在地上扑扑打滚的咕咚声。男人和女人们,惊惧的围观者,都汇在河岸边,跟喧哗的西泇河水一起,混杂着,一片喧腾。

阴沉沉的天气,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雨不大,但雨丝不断,不一会儿就把人们身上的衣服淋湿了,也许还有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了一起。

谁也没有计算这场欧斗持续了多长时间,也许十分短暂,也许时间很长,反正他们都声嘶力竭,气喘吁吁,甚至气愤难平。

天上的雨幕就像地面上升腾的烟雾,遮天蔽日。

这场殴斗是在一位媳妇的头部负伤血流满地停止的。

这位妇女约摸四十岁,也是朱六九忠实的听众。

由于雨不断地下,冲洗着地面上的血迹,因为受伤的人在地面上滚了几滚的缘故,血在地上染了一大片,像牡丹花一样绽放着。他的男人同另外两个男人赶紧把她架到河堰底下,到泉水边洗濯头上和脸上的泥土和血迹。

他男人脱下褂子包住她的头,驮着朝桥头上的诊所跑去。

这时,手持铁锨和镢头的人们全愣在了那里,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双方的人群倾刻之间一哄而散。

第二天,苏少康从所卖的黄瓜钱中抽出二百块钱带上,又买了奶粉、细果子去看望了病人。好在伤得不算严重,在县医院里拍过片子,并没伤到头骨。

看过之后,少康又把药费付了。

反复几次,伤渐渐地愈了,事情才算有了了断。

苏永明再见到儿子,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羞愧。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会出现这个结果。

多亏少康种了黄瓜,手里还有两个活钱,要不然,连药费也赔不上。到那时,可就成了戏嘡腔。

苏永明不由地审视起儿子的这个蔬菜大棚。“这个东西怎么这么值钱?一斤好几块钱,换好几斤肉。”他有些不解。

但是很快,苏永明就把这一出荒唐的闹剧抛到脑后去了。

此后,穆兴旭遭遇王三告和苏美琴那档子事,再无心考虑其它的事情,把朱瑞白和苏少康的大棚黄瓜也抛到脑后去了,与朱瑞白和苏少康的合作念头就这样失之交臂。

第四章 大棚之路

苏永明钻到大棚里,一股热气顿时将他包围起来,热得喘不开气,他不得不把脸凑在放风口地方,让凉风往脸上吹一下,舒服舒服。

大棚后柱的脊梁有一人多高,在里边行走自如。黄瓜秧全是用尼龙绳吊起来的,每一趟黄瓜上面都拉着一根细长的铁丝。两趟黄瓜秧合成一个畦子,上面用地膜覆盖着。中间形成淌水沟,是用来浇水的。

苏永明从大棚里披了衣服出来,简直服了,大冷的天竟然长着顶花带刺的黄瓜。他立刻感到儿子正在创造一个奇迹。

苏永明说:“要是家家都种这样的蔬菜,咱庄户人家得挣多少钱啊。”

是的,在这一点上,儿子苏少康和老子苏永明一脉相承。现在,苏少康真有点后悔,这么有能为的儿子,竟然给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哎,他怎能到别人家里当倒插门的女婿?”

老革命家苏永明就是一个高音喇叭。他在部队上的时候,曾经当过一个月的小号手。苏永明决心将儿子种菜的经验和取得的收益传播给大家。

在苏永明的鼓动下,街坊邻居纷纷来到洼地,来到少康和瑞白的大棚,果然看到顶花带刺的黄瓜,啧啧称赞。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很快,一位市报的记者来到洼地,把少康和瑞白的塑料大棚照进了相机里,顶花带刺的黄瓜也照进了相机。最后,这张照片登在市报的头条。

“少康和瑞白的大棚上报了”村民们相互传告。

来采访少康和瑞白的这位记者姓尚,尚记者怎样知道少康和瑞白种了大棚蔬菜?原来,老革命家苏永明去北京的途中,遇到跟他临座的尚记者。

他们从临沂一直谈到济南,从济南一直谈到北京。从辛亥革命谈到孙中山,从长征谈到陕北革命根据地,从芦沟桥事变谈到临沂敌后抗日根据地,从三大战役谈到沂蒙人民的支前运动,从糖稀湖打二十六师到苏少康的大棚蔬菜。尚记者被苏永明的谈吐折服。苏永明把他的那些军功章一一拿出来给尚记者看,尚记者认真看了一遍,说他有一位老师在北京求是杂志社当编辑,你去找一找,或许会有好运气。

苏永明十分感激。为了这些军功章,不知跑了多少趟县城,去了多趟临沂和济南。他给当警卫的那位首长已经不在人世,所以他的待遇一直没有得到落实。

苏永明根据尚记者给的地址,找到求是杂志社。刘老师一接通值班室的电话,就出来了。苏永明说明来意,把半生经历详细交谈了一遍,那些军功章也一一展示一遍。刘老师就写了一篇报道登了出来,结果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一位自称首长亲属的女同志打来电话,这个报道使他知道了关于父亲更多的革命经历,当即要见一见当年跟他父亲当过警卫的苏永明。

首长的女儿是一位少将。在她的帮助下,苏永明的问题很快得到了落实,每个月能拿一百二十六块钱的退休金。

尚记者把苏永明所说的大棚蔬菜记在心上。从北京回来之后,专程采访了苏少康的大棚蔬菜。尚记者指着眼前茫茫一片洼地,说:“如果这些地方全部种上这种大棚,得有多大收益啊。”

“哎呀,少康的大棚上报了。”少康和瑞白所在的洼地,几乎在一夜之间涌满了二十里河堰的乡亲,他们都是来跟少康和瑞白种大棚的!

这一情况惊动了镇委书记赵振纲。一个打铁的,去了一趟东北,回来钻研种大棚蔬菜,居然获得了成功,真是不可思议。

赵振纲给苏少康算了一笔帐。以一个大棚占用两亩地计算,两亩地可以种一百米大棚,按苏少康现在的收成,每米卖到一百元,一百米大棚就可以卖到一万元。除去本钱,也可以有五仟元钱的收入。如果两亩地种上麦子和玉米,每亩按一仟斤算,两季才收获四仟斤粮食,每斤按五角钱计算,收入才二仟元钱,这还没刨去本钱。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谁说农民兄弟不能改写历史?当年实行家庭联产土地承包责任制的时候,不就是十八个农民兄弟集体签字画押,分田到户的吗?

现在,苏少康和朱瑞白搭建的两间小屋周围,坐满了乡亲们,苏少康正在给他们耐心讲解:“老少爷们,不是我苏少康不帮大家,而是种菜需要本钱,再说这一块洼地也不是我的,我说了不算啊。如果你们真的想种,得筹措一大笔钱,还得到村里调地。不过如果你们按我说的准备好,我苏少康一定帮这个忙,只要我能种好,大家就一定能种好。”

赵振纲冲着大家喊道:“乡亲们,不要着急,你们想发家致富的心情可以理解,咱们是农民,就要从土地上想办法,过去咱们种粮食,现在,苏少康试种大棚蔬菜,获得了好的收成。镇上支持大伙的意见。”

赵书记回去了,直接去了农业局。大伙的心被鼓动起来,纷纷回去准备钱款,大张旗鼓地种大棚啦。

这几百亩洼地一望无际,不属于任何一个村子。

最后,经过上级领导批准,在二十里河堰,各村号召有能力的农户,可以到这块洼地来开发蔬菜大棚。但有一条,自负赢亏,谁种赔了村里可不承担责任。

没等到县里的文件发下来,这些报名种大棚的乡亲们已携家带眷,开进一望无际的洼地。他们早出晚归,热火朝天地干起来。恨不能把一天掰成两天过。

他们在这里开沟挖渠,栽树盖房,还修了一条南北大路。当然,他们盖的都是一些简易的房子,以供临时居住。有离洼地不远的乡亲,每天晚上还要回到原来的住处去住。但这简陋的生活条件一点也不影响要种大棚的积极性。因为,花花绿绿的钞票就在前边等着他们哩。

第五章 陌上蔬

从二十里河堰来到洼地种大棚蔬菜的有苏姓、宋姓、于姓、赵姓,也有谭姓和满姓。

他们当中,宋姓一位宋增信,于姓一位于洪江,威信较高,颇得人心。于洪江最早在枣庄修路,又唱《十八摸》又弄瞎形地,如今来到洼地,种起大棚,竟板板正正。

二十里河堰的人们,管这些种大棚的人家称“大棚村”的。目前,这个大棚村一共有大棚户五十一户,人口一百四十二口。大家一致推举苏少康当他们的头头。用他爸爸苏永明的话说,没放一枪一炮,就夺取了大棚村的政权,跟**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完全一致。

苏少康先是在那几百亩洼地建立了根据地,然后,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势迅速漫延,最后发展成一个村子。现在,苏少康能领导一百四十多口子人了。了不起啊。

苏永明决心到大棚村看个究竟。

瑞白炒了四个菜,这爷俩喝了起来。喝到二五八盅上,苏永明跟儿子说:“你现在是书记啦,不能什么事情都在家里忙活。”

少康一愣,不明白他爸的意思,拿眼睛望着苏永明。

苏永明说:“你是他们的头头,不就是书记嘛,你得盖三间大部队啊!”

少康说:“现在哪有钱啊。”

“可以集资啊?”苏永明说。

“哎呀,盖棚钱都不够,谁有钱集资啊。”

苏永明见少康不听他劝告,只闷头喝酒,喝得微醉,方才回去。

老铁匠朱六九也来看望了一次。想当年,刘备、张飞、关公桃园三结义,共同打天下,如今少康和瑞白举碗齐眉,共建家园,他怎能不去看望看望呢。瑞白趁机劝他搬到大棚村来,反正他们在河堰也没有地种。

朱六九想,这些年,在河边定居,不种地照样过得不差。现在,朱六九抽时间又打打铁,挣一些零花钱,少康和瑞白给一部分,生活安适。更重要他还有那么多听众,舍不得离去。

老铁匠一边喝着酒,一边说:“要是不去东北,不出门打铁,也学不来这种田的手艺啊。看起来,种地也得手艺。只有手艺人,才有活路。苦的是那些死种土地的人们。”

显然,朱六九是在为自己是手艺人而骄傲不已。少康自然不去与他理论。

朱六九说:“山东人闯关东,在清朝初期就开始了。山东大地上天灾**,流民四起。一八六0年,法国人打进了烟台,一**五年,北洋水师在威海向日本人交了投降书,一**七年,德国人把战船开进胶州弯,圣人之乡的自尊心就被打碎喽。哎,乡土淡化,山东人冒险啊,到了民国年间,那真是千万民众闯关东啊。那场面——”

少康想不到这个老铁匠竟然知道这么多,嗨,他的那些书啊,还真有学问。

送走了老铁匠,苏少康的心里真是不平静,他的思绪又回到在东北打铁的那几年时间里。

现在,容儿已经虚岁四岁了,他却再没见到瑞红。每次想起来,他都感到自卑和深深地歉疚,对瑞红,也对瑞白。不知道瑞红现在怎样了,她知不知道他们种出了这喜煞人的大棚蔬菜。

这几年,瑞白好像把这件事情淡忘了,她对蓉儿特别好,对他也特别好,只是他们之间仍然不能做那件事情,这让年富力强的少康心里多么难受,多么难熬啊。瑞白从没主动提起过瑞红,又让少康始终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相比起来,黑夜中的那点事情又变得微不足道。

苦就苦了吧。

少康转到大棚中间的道路上,这条道路是村民们刚刚修成的。

现在,许多户村民都在临时搭建的小棚里,劳累了一天,开始准备睡觉喽。少康想,现在一切刚刚开始,等种出了菜,卖了钱,乡亲们富裕了,要建一个漂亮的村子,让他们过上舒心的日子。

少康禁不住围着这片洼地转了一圈。这一片洼地啊,终于可以有模有样了。

回来的时候,夜已深了,他见瑞白哄着容儿睡着了,就蹑手蹑脚上了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苏少康四尺见方的身个儿,四肢健壮,脸上轮廓分明,两条眉毛不打弯儿。也许长时间跟铁家伙打交道的缘故,胸肌练得结结实实。

瑞白抚摸着少康突出的胸肌,她的思维急速回旋,像冬天里西泇河砸开的冰冻一样。说来奇怪,瑞白的身体突然由疲惫变得轻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来男女之间的事情如此奇妙,简直是一首乐曲。渐渐地,这乐章渐入无人之境,瑞白的快感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胀疼消失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激烈地摇啊摇晃着。

天明之后,大棚村的人们就开始打墙栽柱子,紧张地扎棚呀!

大棚村与二十里河堰的人家完全不一样。寒露一过,二十里河堰的人家终于可以清闲下来,大棚村却恰恰相反,异常忙碌起来。

有现成的经验可循,大棚的搭建十分顺利,不到两个月的功夫,这五十多户人家的大棚全部搭建起来了。因为他们都是从各个村子里来的,自愿报名种大棚的,所需的本钱也都是准备好了的,所以没有一户耽误盖棚的时间。

当乳白色的塑料薄膜蒙在各家各户的大棚上,一排排草苫子滚上了棚顶,那一片,真是壮观啊,仿佛置身于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之中。棚顶上的草苫子不就是浪涛吗,远远望去,一排又一排,接连不断,波浪翻滚。阳光照在棚顶上,照在乳白色的塑料薄膜上面,波光闪闪。

有谁见过这样的场面?没有,真的没有。

接下来他们在洼地里开始整畦下苗了。这些种子,当然是少康从东北弄回来的。只不过,这次去东北却不是推着铁货家什,而是坐着火车,带着乡亲们的嘱托,日夜兼程,从东北买回来的。少康把瓜种买回来后,按照进价卖给前来种菜的农户,一分钱也没挣他们的。这些庄户人家不由地对少康坚起大拇指,纷纷称赞少康耿直,是庄户人的模样儿。

当这些种子下到田地里,村民们开始掰着指头数着焦急难耐的日子。盼望着,那些微黄色的瓜种儿终于钻出土皮,长出嫩黄色的叶瓣,在塑料薄膜的映照下,一畦鲜绿,闪啊闪烁。

太阳当空照,阳光撒落在薄膜上面,闪耀着,把农家的日子照得通体透亮,庄户人家的心里亮亮堂堂了呀。哎呀,这不是改天换地又是什么?庄户人家的日子就是这样,要亮亮堂堂呀!

第六章 纤陌歌

黄瓜种下到畦子里,不几天,冒出叶瓣,嫩嫩的叶瓣哎,喜煞人啊!农户们相互传告着。

他们你到我的棚里看看,我到你的棚里看,最后,都到少康的棚里看看,然后再回到自己的棚里看看,心里比较着,好像还不放心,再回头去看一遍。巴望着苗儿快快长高,长大,就像盼着自己的孩子快快成长一样。他们爱抚的目光逐个看遍那些秧苗,一遍又一遍,看不够啊。

就在乡亲们为移栽秧苗作着准备,为自己的辛苦劳作倍加欣慰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袭击了大棚村,也袭击了二十里河堰。

大风夹着雨点,砸在大棚上面,啪啪作响。大风刮着棚顶上的草苫子,整个棚顶和塑料布忽悠忽悠,竹杆嘎巴嘎巴地响。农户们慌了手脚,哭爹喊娘,踩着雨水浇湿的泥路,往棚上奔啊。不管他们正在哪里,做着什么,此时大棚是最要紧的。

这场要命的暴风雨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没有思想准备,更没有经验,可是他们知道,要是被这场风雨刮坏了大棚,心血可就白废了,说不定本钱也搭进去了。所以他们像没了命一样。

别的村子的人们看着下了大雨,都纷纷往家跑,可是大棚村的人们,却得往外出啊!

大风刮起的时候,于洪江的老婆回娘家去了,只有于洪江一个人在棚里。本来他的年龄大了,大棚上铁丝扎得又不紧,塑料布忽悠忽悠,晃得厉害。

这时候各家都顾各家了,谁还能顾着别人。又急又累的于洪江,浑浊的雨水淋得他迷惑了双眼,正束手无策,紧急跑来的苏少康看到这一情景,慌忙钻进于洪江的大棚,和于洪江一起顶着嘎巴作响的竹杆。

于洪江大声喊道:“少康,你——快去你的棚吧——”少喊回头喊一句:“我的——不要紧——有——瑞白!”狂风刮着,大雨瓢泼。仿佛有一层雨障阻拦着他们,不得交谈。

于洪江说:“瑞白——顶不住啊。”少康喊道:“我的——扎得紧,不——碍事。”“哪也不行——哎!哎呀,那边——鼓起来了——”天被雨幕遮住,如果没有塑料布,天地将是一片昏暗。

少康借着塑料布的亮光,果然发现东面的山墙上鼓出了一道口子,风直往里钻。大棚里面有了风,风在里边鼓胀着,塑料布一起一伏。少康只身跑出棚外,摸黑跑到棚东头,搬着一块石头,爬上山墙,压在墙头上。少康再搬来一块石头,这时风口撕得更大了。少康连石头带人压在了山墙上。

暴风雨中,少康倾听着肆虐的风雨撕了大棚上的塑料布,撕扯着,扑拉拉作响。他听到邻棚的大棚上,一阵又一阵哭喊声,孩子的嚎叫声,滚苫子的突突声。少康撇开已经被撕开的塑料布,爬到棚脊上去,滚下一床又一床苫子。

暴风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安静下来。

于洪江老婆赶回来的时候,大棚上的塑料布已被风撕得西零八落,再也不成样子了。于洪江老婆一腚坐在大棚中央,双手往脚脖子上一掐,长啸一声:“我的娘啊——啊——啊——啊——”她抹一把鼻涕,甩在还没来得及捣细的土坷圪上,继续哭道:“我的儿啊——啊——啊——”

于洪江老婆这一阵嚎啕大哭,令所有的大棚户都伤心地掉下了眼泪。因为他们的大棚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损害,不过比起于洪江的大棚,还是好不少,至少塑料布还没坏,还能使用。现在他们都在为于洪江的大棚伤心,为于洪江这一对老夫妻难过。

听说他们有个儿子于小安,因为打架斗殴,被派出所拘留了几回,名声不好不说,家里穷得稀屎痨,这小子好不容易搞了个对象,老两口子东拼西凑,凑够财礼钱。听说种大棚挣钱,挪种大棚了,实指望种好大棚卖了钱,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娶上媳妇,就是死了也闭上眼睛了。

天有不测风云,一场暴风雨偏偏把他家的棚刮毁了,这个日子怎么过啊?

被大风刮坏的大棚前,于洪江急得两眼发红,搓脚摸烂,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现在,他没有心思劝慰老婆,他在想着,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啊!

种大棚是他极力主张的,儿子一百个不同意,坚决先办喜事。

于洪江骂儿子:“你这个混帐王八蛋,你以为这钱就不还了,女方还要求盖新房,你拿什么盖?”

儿子不服气道:“哼,等娶过来,什么都解决了。”

于洪江说:“没有新房,人家嫚儿来吗?就是来,我这个老脸在乡亲们面前也没地方搁。”

可是现在,大棚没了,该怎么办?

于洪江的那个混帐小子来到大棚村,找到苏少康,指着苏少康的鼻子骂道:“苏少康,你这个孬种,老子今天要砸断你的腿。你把俺爹坑来种大棚,现在大棚被风刮毁了,你把钱赔上,我还等着用这钱娶媳妇呢。”

苏少康披着一件衣服,在棚前站着,他看见四周已经围了不少群众。

于洪江的儿子看见苏少康走近了,冲上去要打苏少康,被围观的群众拉住。他又往上冲,这时于洪江从棚里赶来,手里攥着一根棍子,拨开人群,抓过儿子就是一棍子。儿子没提防,猝然挨了一棍子,转过身来,与他爹抓挠在一起。

这时围观的人群看不下去了,纷纷拥上去,你一拳,我一脚,将这个混帐东西打了个落花流水,抱头鼠窜了。

打走了于洪江的混帐儿子,于洪江的大棚还得种啊。怎么办?

晚上,宋增信给苏少康说:“大家凑一凑吧。”苏少康十分同意,拿出五十块钱,交给宋增信。

宋增信连同自己的五十块钱,拿着一百块钱,给于洪江送了去。

乡亲们听说了这件事情,你五十,我三十,他二十,不到三天,凑了一千块钱。

于洪江领着老婆,手里攥着一千块钱,走到大路南头,回头朝北,跪了下去。“乡亲们哪——我于洪江,死了也忘不了啊!”于洪江老婆更是哭得不成样子。

众人把于洪江和他老婆拉起来。于洪江这才骑上自行车,来到镇上农资公司,重新截了塑料布,蒙到大棚上。

经过这一场风雨,大棚村的人们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活,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无法完成的,必须几家合起伙来,你给我帮忙,我给你帮忙,共同完成。

当初打墙就是这样。就算黄瓜栽上了,还得这样干。

所以,移栽瓜苗的时候,多户都是两三家合在一起,集中精力,干完一家,再干另一家。腾出一个女人,割上几斤肉,爊一锅白菜和萝卜,又省时间,又多干活。因为瓜苗育得有早有晚,栽起来也有早有晚,各家各户并不影响苗期。活路干得有条不紊。

于洪江的塑料布是新换的,那块旧塑料布缝缝补补,盖在了大棚上,上面用几床苫子压着,又遮风又挡雨,也算没扔了。

等到碧绿的黄瓜秧苗被一根根吊起来,缠绕着往棚顶上钻,挑着黄花,瓜妞儿躲在黄花后面,带着新鲜的刺儿,着实让人怜爱。

于洪江望着这一棚黄瓜苗,绿油油地,正卯着劲儿往上窜呢。他忽然想到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心里骂道:“这个不捣人粮食的东西,竟然来打苏少康,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再来打呀,你个狗日的再来打呀,我非把你的腿给砸断不可。”

骂完之后,他又微笑了。他怎能不笑呢,要是这一棚黄瓜有个好收成,这小子的媳妇不就不愁了吗?

庄户人家汗水的结晶啊,他们怎能不喜爱地流泪呢。

也许,现在,每个庄稼人的心里都在打着一个小算盘,这是勤劳的庄稼人的盘算啊,是这一棚棚希望让他们心里蠢蠢欲动。

一棚一棚的鲜黄瓜低垂下来,吸引了许多外地的客户,前来收购黄瓜。他们或运到枣庄、临沂、青岛、济南,或运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地,听说有的还卖出了七、八块的好价钱呢。前来收菜的菜老板里,其中就有臧小六和穆兴旭。

第七章 顶花带刺

卖黄瓜次数多了,大家发现了一个秘密,宋增信的四弟宋增福每次都比别的户多摘一筐,而且黄瓜长得也舒条,顶花带刺,来收购黄瓜的点着名要宋增福的。

这是什么原因?大家百思不解。

宋增信到他四弟的大棚里看一看,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管理方法,跟别人的没什么两样。只是黄瓜花上被染红了,也许是喷了什么药。

他究竟喷了什么药?增信问增福,增福只唯唯喏喏,不肯回答。

看起来这里边一定有什么名堂,宋增信开始暗暗地观察。

宋增信偷偷地从增福大棚里摘了几个黄瓜妞,就是带着红色的那种黄瓜妞,悄悄来到农资公司,向卖农药的师傅问个究竟。那卖农药的拿过黄瓜妞左看又看,没看出特别之处。便说:“肯定是喷了一种什么药,红色是掺的颜料。

增信一把夺过瓜妞子,说道:“当然喷了药,我问你喷了什么药?”

“喷了什么药?看不出来。”卖药的说。

宋增信说:“你不是卖农药的吗?怎么看不出来?”

宋增信气鼓鼓地离开了农资公司,回到大棚村。他决定向增福问个明白。

晚上吃完了饭,增信来到增福的大棚,跟增福盘腿坐在一起抽烟。

增信说:“增福,你的瓜倒底咋管理的?”“没啥,不都一样管理吗?”增福说。

“为啥你的瓜结得多?”增信说。“我哪里知道?它想结,我有什么办法?”“为啥你的瓜妞子上染着红颜色?不是喷啥农药了吧?”增信说。

增福说:“没——没有——”

增福老婆跳出来,说:“大哥,是俺染的记号,看能坐多少果?”

增信说:“别骗我了,我今天去农药店了?”

“哪个农药店?”增福紧张地问。“还有哪个农药店!”“好几个啊。”增福仍不放心。

增信已经猜了个**不离十,增福是喷了农药无疑了,不是农资公司,肯定是别的农药店。现在镇上有好几家个体农药店。

增信说:“增福,说吧,你在哪家农药店买的药?”

增福吱吱唔唔,回答不上来。增信站起来,抬腿就给了增福一脚,增福一点防备没有,摔了个仰八叉。

增福老婆见状,跳到增信跟前,大哥:“你恁揍他?”

增信说:“我就揍他,他欠挨揍,这么多户种大棚的,都摘不着瓜,就你们摘得瓜多,问他打的什么药,他不说?”

这时增福爬起来,大声说道:“谁有本事谁使,又不是我不叫您的大棚摘不着瓜的,干嘛揍我?”

增信说:“要不是人家苏少康叫你到这里种大棚,你能种上吗?你要不要良心?”

增福说:“是镇上号召种的,又不是他叫种的,他又没给我花本钱!”

增信的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又要揍增福,此时增福有老婆撑腰,他伸出胳膊,跟增信抓挠起来,增福家的见状,也上前帮着增福。增信不能跟增福家的打,他一边躲着增福家的,一边追着打增福。

听到打闹声,别的大棚里的乡亲纷纷跑过来。

这时早有人给少康家说了,偏偏少康不在。

瑞白摞下碗筷跑出来,跑到增福的大棚,见增信和增福还有增福家的正扭打在一起。

增信家的也跑过来,也要上前,被瑞白一把拽住。

瑞白想,首要的是女人,只要女人不掺合,这场架就能很快平息。所以,她先把增福家的拖到大路上,不让她掺合,这时众人也把增信和增福弟兄俩拉开了。

当大家得知他们兄弟俩打架的原因,纷纷跟增信说:“谁也没嫌结的瓜少啊,这还少吗,一斤卖三四块钱,一回卖千把块。”

“嗨,你们弟兄俩犯得着打架吗?”

增福家的坐在大路边上,哭天喊地,瑞白劝也劝不住。

眼泪就是委屈,表示吃了亏。此时增信也没了办法,他不能和增福家的闹,自己女人没有上场,他要是跟增福家的再闹,肯定要吃亏,所以也就由着增福家的坐在那里哭骂。

众人把增信拽走了,又过了好长时间,增福家的才止住哭声。

第二天,她拾掇一个包袱,跟增福一句话没撂,回了娘家。她不愿再搭理这个窝囊废,明明自己有理,却挨了一顿揍。

出走是女人最锐利的武器,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你不去把她找回来,那是你的过错。你把她找回来,说明更是你的过错。去找她,得低三下四,必须向她承认你的错误。

增福叫着增信一起,来到少康家,叫瑞白去把增福家的叫回来,因为增福家的是李二的叔伯姊妹。他们家的大棚,由他们弟兄俩照顾。

瑞白骑上自行车,先是到了李二的肉铺。这么几年,瑞白第一次来找李二,虽然赶集的时候会路过李二的肉铺,可那都是路过。李二这几年消瘦了一些。跟李二相比,瑞白倒是略显胖了,丰满了许多,只是脸上有了一些黑斑,仿佛是生活的重压改变了她。

李二见瑞白突然来找他,惊奇地问:“找我?什么事?”

瑞白扭过脸去,答道:“村里增福家的,不是你的叔伯姊妹吗,他们弟兄俩打架,增福家的回娘家来,不回去了。增福不好意思来叫,这不,我替他们来的。大棚里缺了人手不行,不能呕气,耽误了大棚的收成。”

李二当即收拾了肉铺,准备回家。这时一个割肉的来买肉,见他正收拾肉铺,说:“割完了这份再收拾不行吗?”李二举起跺骨头的砍刀要劈那个买肉的,买肉的啊呀一声跑远了。

回到家,李二到他叔家一看,增福家的果然在那里,不由得气就上来了。

李二割下一块瘦肉,递给瑞白,说:“爊一锅肉吧?吃过饭再走。”

瑞白说:“不了。”

李二说:“以前你瞧不起我,现在还瞧不起我?”

瑞白无奈,只好涮了锅爊肉。

李二一边喝酒,一边数落增福家的:“回——回去,你说,男爷们吵两句,你跟着掺乎什么?种大棚是好事,有了好方法好经验就该给增信说,大家都种好了,才好。你们想——自己撑死,让大家饿死——怎么着?”

增福家的低着头,良久,哭泣着,出了大门。

李二摇晃着追出去。过了好长时间,回来说:“她——明早晨,一准回去。”

瑞白从李二家出来,天太黑,只能推着自行车朝前走。走到半路,看见一个人影,走近了,定睛一看,竟然是增福家的。瑞白疑惑地问:“你不是明天回来吗?”

增福家的见是瑞白,说:“我改主意了,我知道,是我不对,让你跑一趟。”

两个女人,一边走,一边唠,一边掉眼泪。到了大棚村口,分开手,各自回去。

东方露出鱼肚白。增福敲开增信家门,把一包西葫芦坐果王送给增信,说:“就是掺了它,兑着红颜料,黄瓜刚开花的时候喷上,要是再掺上九0二也行,长得快。

增信把这包西葫芦坐果王,端详了再端详。

很快,各家各户都喷上这种药水,坐果率果然提高了,大家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

第八章 康庄大道一

现在许多农户已经准备种大棚了,听说县里要针对大棚农户发放贷款,刺激农民的种菜积极性。 现在来看,种大棚已经不光是大棚村的事情了,因为二十里河堰许多村庄已经开始试种了,包括糖稀湖。他们买了木棒、竹杆、塑料薄膜、铁丝、稻草,瓜种也订好了,只等到了八月十五,把玉黍黍桔一砍倒,就开始打墙盖棚啊。

少康看到这么多农户开始种棚,要是这些农户都种上了,这些黄瓜往哪里卖啊,不能不是一个深思的问题。因为种了菜就要往外卖,只有换了钱,才算有收益。如果都在内地销,肯定是不行的,只有把外地的客户吸引过来,把菜销到城里去,才是惟一的办法。可是如何把外地的客户吸引过来呢?要想把他们吸引过来,就要建一个集场子,就跟现在镇子逢三逢八开集一样,有了集市,卖东西的就往那奔。

现在是卖菜,就叫菜市场吧。这个伟大的设想是少康一个深夜思量出来的。

第二天,少康决定把这个想法跟他吃退休金的爸爸苏永明说一说。因为在他看来,这是一件大事,得有一个人讨论讨论。

苏永明自从吃上县里定时发的退休金,俨然成了一个公家人。苏永明有一大爱好,养花。谁要是想观赏牡丹、月季、菊花、梅花、鸡冠花,他总是乐于介绍。他养的花能够得到大家的赏识,他内心里总是愉悦的。也只有他这样一位吃公家饭的人,才有闲情逸致做这些事情,这就是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苏永明养花耽误种地,有事没事总是在他的那个小花园里瞅啊瞅,眼眼迷成一条缝。苏永明家的骂道:“那上边又没招虱子,你瞅什么?”“没招虱子,招虫子了。”苏永明回答道。

“叫虫子把你的花都吃了,看你还瞅不瞅。”女人发恨道。

苏永明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来,在女人面前晃了晃。苏永明家的说:“你是不是又到少康那里要的,他们种棚挣钱容易吗?得花多少农药钱,你拿来糟蹋。”

苏永明说:“我自己花钱买的,我自己有工资。”

苏永明一提起他的工资,女人便没有话说。在全村,这是他独一无二的话语,他有权利说这句话,常常能把人吓倒。

的确,这工资是他从南京跑到北京跑出来的,谁有他这个毅力,一跑就是十年,苏永明家的常常对他这种不务正业的东跑西颠很不满,可是现在你看,她却没有话说了,因为她也在享受那工资带来的好处。吃盐买油、人情世事,都指望着他这百十块钱啊。不仅如此,苏永明还从每月的工资中抽出二十元钱,作为他的小孙女容儿的生活补助呢。

苏少康赶到家的时候,苏永明老两口子正在拌嘴。少康照例劝说了一阵子,然后他把建菜市场的想法跟爸爸说了。

苏永明把大腿一拍,说道:“哎呀,这是一个好法子啊,你想啊,要是那么多户都种了大棚,上哪里卖去,就得建这么一个地方。要是镇上不同意,我去说说,好歹我也是吃公家饭的,又是老革命家,我有这个责任。”

少康赶紧制止,说:“爸,别!我就是想跟你说一说这事,让你拿个主意。”

苏永明大叹一声气,说:“行,太行了,我走南闯北,有了你这个儿子,也算是造化啊,我们苏家,光荣啊。”他们爷俩谈着的时候,永明家的已经炒了两个菜,叫这爷俩喝一杯。

苏永明说:“你看,本来咱爷俩好好的住在一块,你现在却跑到那个地方,那个荒乱的地方,不知道你住得惯住不惯?”

少康说:“不就是四五里路吗?不远,想来就来了。”

苏永明说:“也是,你现在是大棚村的书记,也当官了。根据我的经验,在咱们农村,要想混好,就得走出去,你看我,南征北战,总算也熬了个退休,月月拿工资。”

苏永明总是试图用他的人生哲学来解释一切,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他就是这么固执,而且固执得可爱。

就在苏少康跟他爸喝酒的时候,这边朱瑞白也领起孩子,来到铁匠铺,她把少康要在大棚村东边建蔬菜市场的事情偷偷告诉了爹娘。

老铁匠朱六九听完之后,沉思了半响,说:“这样也好,你想啊,那些来贩菜的,要是没有个住处,没有个落脚的地点,谁还来。过去那些走江湖跑单帮的,还得投宿住店呢。”

朱六九家的没有什么主见,也分析不出什么,她烙饼去了。这是她的拿手饭,但凡亲戚们来了,要酒饭招待,她就撖两个大油饼,切成扇形,或者方形,摞在一起,待亲戚们喝过酒,她把用笼布包着的一摞油饼端上来。

她烙的油饼,一层一层的,油软喷香。瑞白吃了她娘烙的两块油饼,领着容儿回了大棚村。

晚上。在大棚村路口。瑞白和少康碰到一起。

少康问:“你去哪里了?”瑞白问他:“你去哪里了?”把“你”念得十分重。

其实他们都知道对方去了哪里?都不愿意说出来,都不愿意承认。虽然说出来也没有什么,可是他们都愿意较这个劲。

少康真的开始为他的蔬菜市场做准备了。首先,他把宋增信和于洪江两个党员叫到家里,把这个想法讲了出来。这两个党员听完之后,都觉得是个好主意。

“这一部分资金从哪里来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讲出了同一个问题。

少康说:“我从县上开会的时候,得到一个消息,今年县上要往咱种大棚的农户放贷款呢,咱们可以以扩大大棚种植规模的方式贷款,把这些零散贷款再集中起来,不就是一笔款子吗?”

两个党员猛拍一下大腿:“对啊!”

于洪江说:“你看,咱们村有五十户人家,一家贷五千块钱,还二十五万呢。”

“不用二十五万,二十万就足够了。”少康说,“咱们可以分两步走,今年先建一个简易一些的,规模小一些的,等蔬菜市场挣了钱,再扩大规模。”

“可是,他们同意吗?他们会利用他们的名义贷了款放心地交给大队使用?”宋增信说。

“这个事情我考虑过,咱们就是以入股的方式,挣了钱,每年都要分红。谁愿参加谁参加。”

“这倒是个好主意。”宋增信说。

“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挨家挨户地动员。”少康说。宋增信和于洪江点点头。他们划分了区域,谁负责哪户,谁负责哪户,这样又计划了一会子,三个人才散伙。等宋增信和于洪江走后,苏少康再一次陷入深深地思索中。

现在,他还不知道会有多少农户响应这件事情,要经过一番动员之后才能知道个七大八,但是他有这个信心,根据他这几年种菜的经验,蔬菜销售是一个大的环节,而这里边利润又最大,自古以来,从商都是能够兴旺发达的,那些大城市,几百年前,甚至几千年前,不都是商埠云集,才发展起来的吗?

经过一段时间的动员,三个人碰在一起,凑了一下情况。

少康问:“洪江,你那边有几家?”于洪江说:“一共才七家。”

少康又问宋增信:“你那边几家?”宋增信说:“也就十家。”

少康说:“我这边有十九家。”

他们算了算,说:“一共是三十六家,每户按五仟块钱算的话,一共是十八万。”

宋增信说:“还差两万块钱。”少康说:“我这里还有一万二仟块钱,是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

宋增信说:“我这里有五仟。”

于洪江说:“我这里也有五仟。”

少康说:“老于,你就不要拿了,你儿子急等着结婚,盖房子呢。”

于洪江说:“不要紧,盖房子的事情可以缓到明年再说,到那时候,咱们的蔬菜市场也就挣到钱了。”

就这样,他们经过一番仔细的盘算,终于凑够了二十万块钱。

他们的贷款计划很快就批下来了。因为他们大棚村是县里的重点支持对象,要多少贷款给多少贷款。

当然,没有参加入股建设蔬菜市场的农户也有贷款批下来,不过他们都把这些钱用在了建新棚上。也有的是给他们的亲戚们贷的。因为大棚村的贷款是县里的重点支持对象,别的村就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喽。

第九章 收菜记

贷款一到位,拆完大棚,少康他们就大刀阔斧地干了起来。

地点就选在二0六国道边上。根据规划,一个占二十亩地的市场,靠近西边十间瓦房,其中七间是厰棚,三间是带檐子的。这三间带檐子的瓦房又分隔开,两间办公室和一间财务室。另外靠南边两排钢结构的大棚。四面用红砖拉成一道矮墙,上面用铁柄插成一排栏杆。

一开始,穆兴旭和臧小六就注意到国道边上的这个工地,只是他没往心里去。不知道这个地方是建蔬菜市场的。他们仍然是以收购生姜和大蒜为主。偶有一些黄瓜和辣椒,也是捎带着的。

苏少康为了节约资金,他们把全村的劳力编排成一个施工队,一户一个,能当大工的当大工,能干小工的干小工,大工每天补助五元,小工每天补助三元。

这时候是一年当中天气最热的时候,也是一年当中白昼最长的时候,干活出活。

苏少康踌躇满志,他看到,每天都有几十号人马在那里忙碌着,在他的指挥下,运砖的运砖,拌灰的拌灰,搭架子的搭架子,砌墙的砌墙,架梁的架梁,抹墙的抹墙。好一派热闹的劳动场面。

这时候,对于种大棚的农户来说,正是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大棚拆完了,地里的庄稼种上了,女人和孩子们坐在大路边,自家的大棚前面,不紧不慢地打着苫子,有些苫子用了一年,坏了,这时该替换的要替换下来,准备冬天再用啊。

男人们乐意去工地上挣几块钱,吃盐买火,甚至晚上抱回一个大西瓜,一家人吃上一晚上,也十分满足。再说这大棚是给他们自己建的,都有一股,挣了钱要分红,为什么不卖力干呢。

苏少康仿佛看到自己的蔬菜市场有了模样,他内心里的兴奋啊,就别提了。

可是,就在蔬菜市场如火如荼地建设的时候,有两件事情实在让少康闹心了一阵子。

一个是于洪江的那个儿子于小安,他把人家未过门的闺女的肚子弄大了,眼看着就冒尖了,闺女的娘家当然着急了,闺女更是急得直掉眼泪。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结婚了事。这种事情,怎能在娘家,要是孩子生下来,把祖宗三代的脸都丢尽了。这是万万不可的。

反过来再说于洪江这边,盖新房子已经是来不及了,就是来得及,也没有钱啊,钱还不太凑手。现在,于洪江又把这五仟块钱拿出来,用到蔬菜市场的建设上了。好在女方不要于洪江盖新房了,只要求给他们五仟块钱的财礼钱。

于洪江愁得再也吃不下饭了,他上哪里捞那五仟块钱啊。本来今年也卖了万把块钱,他的收入是最好的。因为他的大棚上面苫了一块破塑料薄膜,那块刮坏的破塑料薄膜,不但可以挡雨遮雪,还保温呢。一年下来,他的草苫子烂的也少。可是,于洪江的大棚料子钱都是借的,一还借款,再一花销,也就不多了。

于小安说:“爹,不行咱就不娶了,看他们能怎么着,依我看,到时候,他们还得把闺女乖乖地送过来。”

于洪江气得抓起一根棍子就朝这个混帐小子打去。于小安爬起来就跑,于洪江在后面追。

村里的人们不知道这爷俩在干什么,都追出来看个究竟。有的摇头晃脑:“这爷俩,是上演的哪出戏啊!”

人们已经习惯了他们爷俩这种张牙舞爪,也不太在意,只是哈哈笑一阵子了事。

于洪江没有追上儿子,喘着粗气回来了,把棍子扔到一边。大家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纷纷劝说:“我说老于,你这个儿子这是替你省钱哩,你还不识好,他有本事,给你拐个儿媳妇一分钱不要花,不更好吗。”

“省钱?这个孽子,人家好好一个闺女,看上他,真是瞎了眼。要是咱家的闺女,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大家笑一阵子,纷纷走了。只留下于洪江一个人喘着粗气。

夜晚,少康找到于洪江,问:“女方那头怎么样了?”

于洪江说:“还是坚持要五仟块钱。”

少康说:“那就给他们嘛。现在都兴这样,你们家又没有新房,又没给人家送财礼,就是送财礼,兴许五仟块钱还不够呢。”

“于洪江把脸窝屈得像一个瓢叉,说:“上哪里弄这五仟块钱啊?”

“要不,你先把那五仟块钱拿出来,办完了这事再说。”少康说。

“可是,建市场的钱还不够呢?”于洪江说。

“再兑乎吧。料子可以赊一下。”少康说。

“可是现在,已经赊了不少了?”于洪江说。

“不大差这一点了。”少康说。

于洪江双手紧紧地握住少康的手,久久地没有话说。

于洪江把那五仟块钱取出来,交给儿子,说:“给女方送去吧,记住,到了那里,捡好的说,别再混帐。”

于小安接过那五仟块钱,备了四身礼,朝女方家去了。而少康则不得不到外地去赊销建筑材料去了。

三个月后,大棚村的蔬菜市场终于建起来了,惊异得东西两庄的人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这个苏少康,真是能人啊。”

“往后再卖瓜,也不犯愁了。”

“就是不知道菜贩子来收瓜不?”

“这么有名气的大棚村,还怕没有菜贩子来,说不定还是县里在这里建的市场哩。”

“嗯,也不敢说。”

不管二十里河堰的人们怎样议论,前来收菜的客户还是来了不少。

这些种菜的菜农们再也不瞎议论了,只要能把种出的黄瓜换成钱就中。

好家伙,你看吧,每天早晨,成群结队的瓜农们用自行车拖,用排车拉,有的甚至买了机动三轮,突突突地把一筐筐黄瓜运来了。

客户更是来了不少,臧小六就是其中一位。这时候,她已经认识到蔬菜大棚的影响力,把购销黄瓜和辣椒作为一项主要业务。

一台台磅秤摆放在两排钢结构大棚下面,这样一溜摆下去,能容纳上百户商贩同时收菜呢。

在西北角上的一间财务室里,有一个小姑娘正往外发钱,那些卖掉黄瓜的农户,手里拿着市场里统一印制的单子,去财务室支钱。

在这里,所有的客户收购黄瓜,都不要付现金,他们根据收购价格和斤数,打出单子,一总由市场财务室统一付款,最后,这些客商统一给市场结算货款,而市场则根据交易量扣除相应的手续费。多的时候,市场里每天的交易量达到几百万元呢,那小姑娘的一双手把那些算盘珠子扒拉得飞跑。

“听说这个小姑娘获过全市珠算第一名呢,苏少康把她聘过来,每月付给她八百块钱工资。”

“哎哟,真有这样的事?”

“那还能有假?不信你去看看?”

好奇的人们就往里挤,这时候,已经在这里干了保安的于小安就把他们往外哄:“出去,出去,不支钱跑这里来干什么。”

他们其实没有看到,被哄出来后,喃喃自语:“真的哩!真得哩!”

现在,大棚村有太多的话题供大家讨论。他们议论大棚村的那条街道,议论大棚村的蔬菜市场,议论蔬菜市场里的那个小姑娘,她的眼睛、鼻子、穿的什么衣服。议论每天的蔬菜价格,南来北往的客户。

有的人甚至议论朱瑞白,把她跟财务室的小姑娘比较一番。有人说:“苏少康找了个小蜜,瑞白可就苦了。”

马上有人问:“什么是小蜜?”马上有人告诉他:“小蜜就是蔬菜市场里的那个小闺女。”

“哦!她叫小蜜,怎么起了这么古怪的名字。”

众人哈哈大笑。哎!大棚村的生活真是其乐无穷啊。若是在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场景。真是改朝换代了啊。

第十章 康庄大道二

“增福家的黄瓜都死了。 ”增信跟苏少康说道。“他在向城的农药店里买了‘灰毕克’,打上两天后,黄瓜茎叶卷曲变黄,幼瓜变黄变硬,三天后大瓜变成黄白色,随后就全部枯萎死掉了。”

“有这样的事情?”苏少康听完,来到增福家的大棚,一看,果然整个大棚的黄瓜秧都死了,连黄瓜都失去了那绿油油的颜色。

增福和增福家的正坐在大棚里哭呢。哭声在空荡荡的大棚里来回荡漾,听了让人心酸。

苏少康掐下一把黄瓜叶子,放在手心里看了又看,也没看出究竟。他转身朝着正在哭鼻子的增福,问道:“这种农药,是从哪里买的?”

增福止住哭声,说:“就是从农资公司对过的蔬菜医院买的。”

增信随手抓了一把黄瓜秧,又摘了几颗黄瓜,带上,和少康一起来到蔬菜医院。老板姓李,跟李二是当家子。可是,大棚出了这样的事情,亲戚关系也不顶事了。眼瞅着一棚黄瓜刚摘了三茬,就这样完了,两万块钱的黄瓜钱就这样白白扔了,怎能平下心中的这口气呢。

他们从卖农药的李老板那里得知,购买这种农药,喷洒这种农药的一共有十二家,这十二家大棚的黄瓜全部都死掉了。这可急坏了蔬菜医院的李老板。生产这种农药的厂家是安徽一家化工厂,他几次跟厂家联系,均未联系上。

半个月后,苏少康对增福家的说:“厂家想每户赔偿2000块钱了事,你看2000块钱行吧?”

增福家的不同意,给焦点访谈打电话,他们没来,只让山东的新闻媒体来采访了,也登报了。可是始终没解决了。苏少康忙于小康村的建设,早把这茬抛到脑后去了。

蔬菜批发市场给大棚村的经济带来了飞速发展。其中,受益最大的,当然还是苏少康。从经济上来说,他是最大的股东,他的收入也是最多的。从政治上来说,他现在是省里的人大代表,成了当地的一位政治新星。然而,随着一夜暴富的神话出现,另一个问题也摆上他的办公桌。这就是他过分地使用农民工,过分的义务劳动量,引起了当地百姓的反感。

苏少康说:“要发展,就得自力更生,艰苦创业,大干快上。”这句话从理论上讲没有错误。但于洪江觉得,大棚村还存在一个巧干的问题,要把发展和协调统一起来,把群众的安危冷暖放在发展这杆秤上。可是,连日连夜的建筑施工,大家都累得撑不住了。

苏少康并没注意到这些。他现在有了钱,光轿车换了两辆。再看看他的蔬菜批发市场,规模又扩大了两倍。沿着蔬菜批发市场,建起了塑料厂,酱菜厂,竹木批发市场。还有沿街的饭店、发廊、商店、银行、药店等。三四年的光景,这个大棚村,俨然成了一个集镇。

靠近二0六国道东边,一个规模庞大的小康村正在加紧建设。据说,这是县里的一个亮点工程,要搞成全县甚至全市新农村生活的模范社区呢。

“社区”这个词,真是领导有魄力的创意啊!

这样来看,苏少康就不是一般的人物了。他现在是省里的人大代表,在县里,那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要钱有钱,要政绩有政绩。

当大棚村的发展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终,雪球毕竟经不住阳光的照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时候正值中午,在小康村工地上,正当建设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苏少康去检查工地的进展情况。

参加施工的一个施工队人员,他们刚刚吃完了午饭,这时候,正坐在横七竖八放置工具的工地上歇息。连日连夜的工作使他们浑身疲惫,更何况,他们都是从二十里河堰各个村中抽出来的,是摊派的义务工。他们各家田地里都有农活,都有种的大棚。这时候,正要浇水、打药、吊黄瓜、掐叶子、摘瓜卖瓜。可是,没完没了的义务工,却把他们束缚住了。

出义务工的惯例,是苏少康从建设蔬菜市场兴起来的。那时候,资金不足,庄稼人手里也没有钱,出义务还能挣个吃盐买火钱,也都愿意干。再说,建起了市场,他们都能从中得到利益。

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庄稼人手里有了一点钱,他们再也不愿出义务了,已经看不上那点义务工费。他们要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大棚上啊。这些年,扩建蔬菜批发市场、沿街楼建设、塑料厂、酱菜厂这些工程,连年的义务工已经把大家拖得筋疲力尽。然而,苏少康要建设小康村,要在县里树起新农村生活的模范,硬要大家出义务工,一家一个,这不是把人往死胡同里逼吗?大家的怨愤情绪已经到了极点。

苏少康看到许多人正坐那里休息,不干活,不禁心头火起。他几步冲上去,冲着正在抽烟的两个人一人一脚,踹完了他们两个,另外几个人慌忙站起来,各人摸起各人的工具,飞跑干活去了。

表面上的顺从掩盖不了憨厚朴实的庄稼人愤怒,第二天,蔬菜批发市场的办公楼前,上百口子人聚集起来,其中六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抬着一口大棺材,披麻戴孝。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他们是给苏少康送葬来了。

为首的正是于洪江。这个于洪江,当年带头集资建造批发市场的是他,现在,带领大家到批发市场闹事,反对建造小康村的又是他。

苏少康说:“你是**员,怎么带头闹事?”

于洪江说:“苏少康,你都看见了,这是大家向你请愿啊!”

“请愿?有抬着棺材请愿的吗?”苏少康大声说道。

于洪江说:“不是大家伙不想住高楼大厦,谁有粉不知道往脸上擦啊。可是,这小康村的建设,不能这样一刀切啊!”

“一刀切不一刀切由不得你们。要发展,哪有不吃苦不卖力的。你们赶紧把人撤回去。”

“苏少康,这义务工的事,你不表态,大家决不会撤回去。”于洪江说。

“于洪江,你这是存心闹事?”苏少康说。

“你说是闹事就是闹事!”于洪江说,“这是官逼民反。”

这时候,数十名市场保安已经同这上百名庄稼汉形成对持局面。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家伙。双方在激烈的争吵中陷入一片混乱。

于小安就在这些保安中间,他看到他爹于洪江正在人群中,走在前边。这时候,于小安想去抱住他爹,把他拖出人群,就在于小安拖着于洪江转过身子,往后撤的时候,他听到枪声响了,于小安看到有人倒了下去,也有人冲到了办公楼里面,他怀中抱着的他爹也随即倒了下去……

于小安的手上,流下鲜红的血液,那鲜血,正是他爹于洪江的背部流下来的。于小安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爹——”

一阵杂乱的打砸声掩没了一切。有的人在寻找可以砸碎的东西,有的人在寻找苏少康,也有的人正跟几名保安扭打在一起。

救护车尖锐的呼啸声从远处传来。连于洪江在内,一共三个人受了伤。等到镇上派出所的民警赶到,骚乱也停止了,一切都已经平息,苏少康也不见了踪影。

第十一章 绿肥红瘦

朱瑞红在外边五年,现在要回到大棚村了,是因为苏少康被抓了起来。 这个消息乍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太可能。可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

就在瑞红欲回苍山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袭击了她。制造这起爱情事件的是一个叫赵一民的男医生。

认识赵一民,是三年前的事情。瑞红正和她的同班同学围坐教室里,离校之前最后一次唱校歌,背校训。“黄海之滨,阳光灿烂,沂蒙大地聚集一群时代青年,肩负着跨世纪的重任,倾听着党的殷切召唤,啊——啊——”唱着唱着,她突然感到小腹那里一阵疼痛,这种疼痛几乎使她唱不下去了,一颗颗豆子大的汗珠子从脸上滚了下来。

瑞红捂着肚子,强忍着疼痛,来到校外的诊所。诊所里坐着一位年轻的小医生,瘦长的身材,长得眉清目秀,身上穿着白大褂,蛮像一回事儿。他看瑞红双手捂着肚子不放,脸色发黄,额头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关切地问道:“哪个地方,是肚子?还是小腹?”说完,他用手在自己身上示范一下。

瑞红说:“是这里。嗯,下边,这儿疼,疼得厉害。”

他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给开了一包冲剂,取出一个杯子,倒了一杯开水,泡上,让瑞红喝下去。然后叫她躺到一张挂针的小床上。

瑞红躺在那张绵软的小床上,上面铺了一张洁白的床单,垫子软和而富有弹性,她躺在上面,立刻觉得舒服了许多。

他又把一条湿毛巾拧干水,交给瑞红,叫他敷在额头上。瑞红照做了。

“你这种情况,一开始弄不准,还真以为是阑尾发炎呢,你看你这么急慌,脸上的汗直往下流。”

事情就是这样的。这个叫赵一民的男医生从此喜欢上了朱瑞红。他对她说:“一个男的对一个女的产生了感情,只要他坚持不懈地追求,终久会感动那女的心灵,爱神就会降临到他的身上。”

瑞红撇一撇嘴:“你的这一套理论在我这里不具备指导意义,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到大院里来找我。”

赵一民说:“我不就是望一下吗?”

“可是你这样缩头缩脑,给同事看见,影响多不好。”瑞红说。

“我也不想过去?这不是忍不住嘛!”赵一民说。“忍不住也得忍啊!”瑞红说。

“忍不住怎么忍啊?”赵一民说。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赖上了?你知道你这是一种什么行为?这叫骚扰。你再这样,我可要报警啦!”

瑞红当然不能报警,她知道,对赵一民这样的人,报警只会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可是怎样才能说服这个深陷爱情陷阱的人呢?“赵一民,假如你真的对我好,你就不该这样,你这样把我弄得都快成一个笑话了你知道吗,假如你真的对我好,你就该尊重我。”瑞红说。

赵一民点点头,不再天天在瑞红的单位前散步了,而是隔三差五地去瑞红的宿舍找瑞红。令瑞红大吃一惊。她对他的那一番谈话不但没能让赵一民有所收敛,反而使他对她的爱情有增无减,使瑞红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

赵一民还给朱瑞红念诗:

我说过,我爱你

说过的话

收不回

收不回,也并不后悔

因为,纯洁的爱本无罪

你是一只梅

我并没攀折啊

只是陶醉她简直搞不明白,他怎么对她产生了如此热烈的感情,冰凉的雨水也浇不灭。她怎样告诉他,他才能明白呢。瑞红决定跟赵一民深入地交谈一次。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朱瑞红喊住赵一民,让赵一民吃了一惊。瑞红说:“赵一民,我要回西泇河去了,回到大棚村去。”

赵一民一听,绝望地叫道:“你去大棚村,我也去,我跟你一起去。总之,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不离开你。”

瑞红沉下脸来,说:“赵一民,你恁这么不成熟,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对我好吗?你以为这样,我们就会走到一起吗?”

水上公园的美食坊,亭台轩榭,处处是纳凉歇脚的地方。河中那巍然壮观的世界第一橡胶坝引人注目。瑞红和赵一民拣了一个靠近河岸的馆子坐下来。瑞红端起酒杯,开门见山地说:“赵一民,今天约你出来,是要告诉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心思了,我不是你需要的那种人。”

“不,”赵一民斩钉截铁地说:“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有些人,天天在一起,他们友好相处,却不能相爱。有些事,它天天发生,可是与爱无缘。你明白吗?这是勉强不得的。”瑞红说。

“生长在一起的两棵树会相互庇护,走在一起的两个人日久生情。时间会见证爱情的一切。”赵一民说。

瑞红有些恼怒,“总之,我们是不会走到一起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从这条河走下去,直到水深处,与世长辞。”赵一民说。

“瑞红笑了笑:”你果真能够做到,我倒真的服了你。”

赵一民说:“你在这里看着吧。”赵一民说完,放下酒杯,径直往河岸走去。瑞红看着他的背影从河岸上滑下去,朝着河底走去。

瑞红不相信,她倒要看看这个爱情疯子如何殉情。弄到最后,无非呛了一口水,狼狈上岸,感冒发烧,他诊所里有的是感冒药,不要央求别人。她不相信在她身上会有小说电影中的情节,可歌可泣悲壮浪漫。

瑞红这样想着,不觉有一阵子,还是没见赵一民上来。忽然想去河岸看个究竟,只听见有一个人在河底下喊:“有人跳河了,快来人哪——”

瑞红一阵警觉,赶紧跑下河岸。果然不见了赵一民。她正焦急地四处观察,那个喊叫的男子用手一指,说:“那儿,那儿。”

瑞红顺着他指的方向,离开河岸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果然有水花漾动。瑞红慌得挥舞手臂,喊道:“快,快去救他呀!

“我不会游泳啊!”那名男子大叫道。

听到叫喊,河岸上早有许多人聚集了。其中两个自告奋勇脱下衣衫,跳入河中,朝溺水者游去。而另一些人,早已拨打了120急救中心。救护车赶到,赵一民已经被拖了上来。医护人员赶紧把他抬放在担架上,一边抢救,一边朝医院急驰而去……

朱瑞青得到消息,义愤填膺,到了医院,认准赵一民,一把揪住赵一民的衣服领子,叫道:“你小子是不是活腻了,活腻了干么在我姐身上打主意?”

赵一民见瑞青人高马大,不敢轻举妄动,再说这事儿他也不占理。只好忍气吞声,佯装病态。

其实他早就没事了,医生在急救车上就给他做了紧急抢救。到了院里,又做了一番检查,没有什么危险,转到住院部,挂上一瓶吊针,完事了。瑞青怒发冲冠地找到他时,其实他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仔细地回想着他跳水的一幕幕情景呢。

这的确是一个荒唐的闹剧,荒唐得瑞红直想掉眼泪。

当天下午,赵一民就出院了。瑞红想,他接受了这一次生死考验,也许对爱情的理解会深刻一些,但愿他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一番思考,他也到了必须思考一番的时候了。

第十二章 失之交臂二

瑞红是在苏少康事发生后的第三天回到大棚村的,带来了惊疑、嗟叹与忧心。 也许,她与二十里河堰,与大棚村分别的太久了。也许,她一个人,内心里实在太孤独、太清冷了。也许,因为她的姐姐瑞白,年迈的爹娘,还有余温未尽的铁匠铺。她对他们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感。

朱六九和他的老太婆早就得到了消息,是瑞白到铁匠铺告诉他们的。他们蹲在河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瑞白说:“爹、娘,瑞红这不就要来了吗?”

“哎!哎!”他们答应着,抹掉眼泪。瑞白把脸扭过去,泪水夺眶而出。是啊,她们的父母年龄都大了,头发也白了,背也有些驼,可是他们对儿女的想念却不曾改变,并且越来越浓了。可是,儿女们犯下的错误,给他们造成了晚年的痛苦。而最最痛苦的也许是他们不知道这份痛苦因何产生。

瑞红从车上走下来,一身漂亮的衣装,立刻跟这块黄褐色的土壤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着,她看到了她的爹娘,他们正在努力地望着她,眼里淌着浑浊的泪水。瑞红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踉跄着脚步,冲着爹娘跑过去,一头扎在娘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朱六九抹了一把满是皱纹的脸,抽出烟袋,灌了一锅烟丝,点着了,蹲在一个下路的地方,吧叽吧叽地吸起来。

瑞红转过身,见姐姐瑞白正站在她的身前,眼里也闪着泪花,她又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姐姐。

瑞红在大棚村,在建了一半的小康村边上,找到瑞白和少康居住的那两间小屋。瑞白说:“你这时候回来,不是时候。”

瑞红没有接话,而是沉默地望着姐姐。她看到,瑞白由于长时间的大棚劳动,皮肤已经晒黑了,脸也皴了许多。回想起她们姐妹俩一同上东北的情景,不仅哽咽起来,泪水也就自然而然地流了下来。

瑞红说:“这次回来,我不再回去了。我已经把工作辞了。”

瑞白说:“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说辞就辞了?”

容儿放学回来,瑞红把容儿抱在怀中,紧紧的抱在怀中,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瑞白见到这种情景,悄悄地走了出去。现在,容儿还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瑞红才是她的妈妈。她们都起过誓言,谁也不准让容儿知道,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

就在瑞红回到大棚村的头一天,从医院里传来令人沉痛的消息,于洪江由于失血过多,送到医院的第二天早晨,终于没有抢救过来。这无疑在大棚村成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二十里河堰,也引起了哄动。

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个案子,立刻成了县里的头号案件,县里的一、二把手直接过问此事,专门成立了办案小组。并且向市里做了汇报,市里又向省里作了汇报。因为苏少康是省人大代表,对于这一案件的处理,十分慎重。

不久,省里批示,一定要彻查,严查,对违法乱纪行为予以严惩,确保地方平安。

对苏少康的审讯,是秘密进行的,并禁止亲属探视。瑞白和瑞红几次要求探视,均遭到办案人员的拒绝。理由是此案牵扯面广,群众影响大,在没有弄清案件的基本情况之前,禁止任何方式的探视。

大棚村的老百姓,谁也不知道,苏少康此时关押在哪里。

村子里的人,现在,有的已经后悔,说:“真是的,不该出现这种事件,毕竟,苏少康对大棚村,对二十里河堰,是有贡献的。”

“听说,他也没动手打人,枪不是他放的,听说是一个叫什么名字的保安开的枪。”

“那个保安,是从外地聘来的吧?”

也有的人说:“不是苏少康开的枪,他也有责任。谁叫他连日连夜地叫老百姓干活。小康村!谁稀罕小康村。”

过了好几个月,苏少康家里突然得到通知,叫她们去县里领人。

苏少康被无罪释放了。当然,带头开枪的保安队员被依法刑拘起来。自此,一个震惊全县的治安事件划上了句号。

姐妹俩见到苏少康,谁也没有说话,少康也没有讲话。他们是乘坐一辆出租车回来的。回来之后,苏少康直接进了他在大棚村的住处,他一连抽了一盒将军牌香烟,一整天一句话也没说。

从大棚村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苏少康,每天躬身自省。他不出门,不会客,甚至不与家人谈话。一个人静静地作着冥思苦想。他每天抽两盒将军牌香烟,吃两顿饭,从不误点。看上去,他生活十分有规律。惟一与外界接触的就是每天晚饭后,外出散步半个小时。当然,都是天将黑的时候出门,天黑定的时候再回家。

这天晚上,少康又出去散步了。他走出家门没几步,天也就黑了起来。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抽烟。

这真是一个独具幽默的故事。就在几个月前,村民们还声势浩荡地抬着一口棺材到蔬菜市场去找他,要求取消义务工,酿成了伤亡事件,震惊了全县。可是现在,他们却纷纷搬到刚刚建好的小康村。哎,小康村就是小康村,它代表了富裕、文明的新农村,老百姓怎会拒绝这美好的生活呢。

小康村剩下的那些建筑,是宋增信找来建筑公司,继续建设的。

现在,宋增信已经主持了大棚村的工作。在小康村整体搬迁的那一天,全村放了鞭炮,村民们喜气洋洋。惟独苏少康一个人闭门在家,与这个热闹的场面无缘。

只是,在欢乐的背后,可怜了死去的于洪江,和那个落下骂名的保安。如果人是有灵魂的,此时此刻的于洪江,一定在地下宽慰了吧,因为,他做梦都想为他的儿子建一座新房啊。

苏少康走一路,想一路,不知不觉,已经走远了。他顺着村中的那条大路,朝前走着,这条大路,正是当年大棚村刚刚成立的时候修建的,如今已经铺上水泥,十分平整,村民们摘瓜卖瓜,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当时,他还想在这条路上再安上路灯,让大棚村成为不夜村,让蔬菜大棚成为一道美丽的风景。可是,现在来看,这些事情已经不用他操心了。

就在小康村建设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穆兴旭在上海的蔬菜批发生意也蒸蒸日上。他又一次想起了朱瑞白和苏少康。他想,他们的种植,他的购销,如果能联合起来,必将形成一种新的优势。

就在穆兴旭再一次计划去一趟大棚村,找一找朱瑞白和苏少康,大棚村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件,苏少康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朱瑞红,朱瑞红当上了蔬菜市场的经理。穆兴旭得到这个消息,遂打消了回大棚村的念头,再一次与朱瑞白和苏少康失之交臂。

少康建的这个蔬菜市场,被县里接管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也许困惑是永远的,人的一生都是困惑的。苏少康不知道瑞红来到大棚村的真实意图,瑞白不知道她和苏少康的生活是幸福还是不幸,而朱瑞青正走遍城市的大街小巷,苦苦寻觅着于小兰的爱情。

此时此刻,在西泇河岸,暗蓝色的河水向前涌动着,春水拍打着河岸上的一对老人,这就是老铁匠朱六九和他的老婆子,拍打着岸边的老铁匠铺,拍打着岸边的那排粗壮的白杨树。只有他们的思索不需要回答,因为他们没有困惑。

第十三章 青出于蓝

于小兰是谁?于小兰是于江洪的闺女,于小安的妹妹。

于洪江出事之后,于小兰也急慌忙促地回到大棚村。她和朱瑞青在西泇河的石碑桥上相遇。于小兰走到石碑桥上,拣了一块干净的石碑,蹲了下来。取出一把手果刀,端详着那块石碑,许久,在上面刻上了一个老人的名字:于洪江。她的眼里噙着泪水,她是那样仔细、认真,似乎每一个笔画都刻在她的心上。刻到最后,那一滴硕大的泪滴终于从她饱满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由于悲伤,她的眼眶已经有些红肿了。那颗泪滴滴在那清晰的笔画上。

于洪江,就是她爹啊。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场殴斗,他从此离开了她。

于小兰的脸上,左侧,有一条长长的疤痕——正用一条纱巾掩盖着,她拉了拉那根丝巾,她不愿意朱瑞青看见她脸上的疤痕。

……一年前的那个夜晚,朱瑞青正在公司里值班,趴在办公桌上,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值班电话响了起来。“喂?是值班室吗?六分厂一位女工的脸打伤了?”

瑞青赶到车间门口,看到那里已经围满了职工。的确有一位受伤的女工,被众人挟着,头脸用一条毛巾包着,鲜血浸透了,白色的毛巾成为红色的了。“是匣钵打伤的?满脸是血,看不清楚伤势。”瑞青指挥着,让他们把这位受伤的女工架到车上,然后往人民医院飞驰赶去。

急诊室里,隔着一张宽大的玻璃窗,当值班医生手里拿着镊子,轻轻挑开这位女工受伤的面部,朱瑞青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不禁惊呆了,那张分明熟悉的脸,不正是于小兰吗?瑞青一个箭步冲到玻璃门前,要冲进去,被护士挡在门外,她冷冰冰的美丽脸孔分明写着“不准进入”四个字。

没错,仰躺在躺椅上正在接受治疗的正是于小兰。他和她曾在枣庄修路,后来,他去寻找瑞红,寻找离散在外的二姐,离开了她。没想到,她又来到他所在的公司上班。

瑞青看到,那个手里拿着镊子的医生正轻轻触着于小兰的面部,用绵球擦洗着她面部的皮肤,他每擦一下,于小兰就要痛苦地抽搐一下。最后是缝合手术。一针,两针,三针,四针……瑞青在心里数着,好像一针一针都是缝在他的脸上,他的心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瑞青的思绪不段闪回。他回想起和于小兰在一起的日子。

炒料场,青檀路,小河边,都留下他们的脚步和笑语。他们曾经那么热烈地讨论着人生的问题,理想与爱情。可是现在,人生却给于小兰开了一个如此大的玩笑。瑞青曾经欺骗了她,在她的心上留下创伤……伤口总算缝合完了。医生告诉他,一共五十一针。她的整个面部都用绷带缠着,一双眼睛缠在里面,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事情很快调查清楚了。于小兰所在的工序是烧成工序,她在工房里工作了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依然有两车产品没扒完。交接班的时候,下一个班的要往上推车,她们班不准许,结果吵了起来。她们的班长姓张叫张俊。吵过之后,张俊抓起一个匣钵朝接班的那个班长打去,没打着,结果打在抬头装坯的于小兰的脸上。匣钵是一种套坯的用具,十分粗糙,再加上扬程高,擦伤力很大。于小兰的脸上顿时鲜血直流,看不清面目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失手打了于小兰的张俊却逃走了。

万般无奈,于小兰一份工伤认定通知书送到了公司。送达通知书的同志说:“这个工伤认定是十分慎重的。最初,我们也觉得没有这个可能,为此,专门拨打了劳动部的法律热线,他们明确指出,可以认定工伤。只要是在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发生的劳动纠纷案件,都可以认定工伤。”

公司经理接过工伤认定通知书,看了半响,突然把通知书往木质地板上一摔,说:“这个事情与咱有什么责任!她的脸又不是公司找人打伤的?这个钱,咱不赔。”

朱瑞青无语。

开庭那天,于小兰和她的律师都到了。朱瑞青和于小兰相互对视着,谁也一言不发。于小兰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和他同坐在这样一个仲裁庭上,生活给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人生给他们上演了一幕怎样的滑稽剧啊!

仲裁庭上,朱瑞青宣读了答辩词。称于小兰致伤,完全由致害人张俊与他人争执斗欧过失伤及的,张俊对于小兰的伤害承担刑事责任和民事赔偿责任,如达不到轻伤以上的程度,他也必须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与公司的劳动保护等措施无关,应由民事调解组织调解处理或起诉至人民法院判决处理,不应作为劳动争议案件进行处理。公司因对于小兰的伤害无过错行为,所以也不应承担伤害赔偿责任。

尽管如此,于小兰还是胜诉了。

经理生气地说:“我看这个劳动局是给谁说话的,我们企业辛苦一年,为的什么?为了完成国家税收,为了当地经济建设。要都像劳动局这样,还怎么经营。我们交不上税,这些官员吃什么?再说,这事与公司根本没有关系。简直是胡闹!这种处理,我坚决不同意!”

朱瑞青落了一个办事不力的批评。

他们的欢乐,他们的痛苦,身与心的接触,灵与肉的交融。正是这一切,才使他们有着割舍不断的情感,也正是有了这些,青春的碰撞,才使得他们伤痕累累,敏感而又坚强。

案件了结之后,朱瑞青再也没见到于小兰。

……城市的道路纵横交错,它会使你迷失方向,但也会把你从一个路口送到另一个路口……没想到,他们却在西泇河畔的石碑桥上相遇了。

村外,于洪江的土坟前,于小兰默默地伫立在一片荒草掩映着的土丘面前。此时,她的内心正在流泪。她对她爹无尽的思念最终化作无尽的泪水流了出来。

远处的大棚村,一排排塑料大棚,大棚上边的草苫子,正像波浪一样翻滚。而那一片片塑料棚,在阳光下闪耀着,像泇河水一样波光鳞鳞。

于小兰放眼望去,她看见,从大棚村远处,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走来,等走近了,她看清了,那是朱瑞青。

朱瑞青问:“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于小兰淡淡地说:“种菜。我爹没种完的大棚,我接着种,并且把它种得更好。”

这一对昔日的恋人,如今,只剩下一丝淡然。

第十四章 担担种植

于小兰真的在大棚村煞下心来,种起了大棚。..这一种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后,当穆圣翕在朱焱的陪同下找到她,要和她一起种菜,她惊愕了。“种菜还要合伙吗?”十五年里,于小兰一直一个人忙里忙外,她已经习惯了。她甚至都没停顿下来,仔细看一看苍山的大棚种植。现在,整个苍山县的大棚种植面积已经实现了全覆盖。整个二十里河堰,各家各户,都种了大棚,成排成行,简直是一个农业观光园。蔬菜市场更是人流云集。

就在于小兰刚刚接手她爹留给她的大棚的时候,她还真的不会种,她的哥哥于小安是一个青皮二愣,他的心思根本不在种菜上,指望不上。倒是坦上崮邮电局的周元喆经常来大棚村晃悠,与于小兰认识,帮了她不少忙。

是的,早在一九九二年,没和臧小六结婚之前,周元喆就开始留意大棚蔬菜了,用心研究种菜的技术经验。那时候,只要是星期六星期天,不上班的时候,周元喆就跑到于小兰的大棚里,帮她打理大棚。别人都以为周元喆是于小兰新处的对象,私底下,于小兰也这样想。周元喆长得英俊,又是邮电局的职工,尤其对于小兰好上加好。

但是朱瑞青不干了,他看到于小兰和坦上崮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粘在一起,心里别提有多气愤。

朱瑞青从城里追着于小兰,一直追回大棚村,在蔬菜市场边上盖了两间屋子,卖起了化肥农药。一次,于小兰到他那里买农药,被朱瑞青拉到里间屋去,不容分说,抢在周元喆之前,把于小兰给办了。于小兰要去法院告他,他拧开农药瓶子要喝农药,被于小兰夺下来。因为旧情的原故,于小兰最终原谅了朱瑞青。两个人都信誓旦旦,谁也不许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谁说出去谁遭天打五雷轰。

就在于小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并且期待着和周元喆缔结良缘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怀了身孕。面对这一突然的变故,周元喆选择了退却。很快,在臧小五的怂恿下,臧小六嫁给了周元喆。那一天,于小兰一个人躲在大棚里,哭了一整天。

一九九三年,正是苍山蔬菜大量涌进上海的时候,在那条五百三十五公里的绿色通道上,周元喆随着贩菜的车辆来到江南,开始了他的租地种菜的事业。

于小兰和周元喆虽然身在两地,但他们依然保持着联系,当然,他们的联系,仅限于大棚蔬菜。于小兰并没和朱瑞青结婚,但她却把朱瑞青的儿朱焱生了下来。

于小兰种的大棚蔬菜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当室外温度在零下六七摄氏度的时候,于小兰的温室大棚里却是暖意融融,绿油油的黄瓜秧已经挂满了果。

穿过大棚外侧的房间,弯腰经过一个三米长的地道,推开门,眼前豁然开朗,仿佛置身于世外桃源。于小兰正忙碌着,无论是沾花、摘须,还是采瓜、除叶,于小兰把大棚管理得井井有条。别看他的黄瓜个小,可营养丰富,味道甜润,是全生态的,不施农药,摘下来就能吃。

于小兰种植的黄瓜主销往上海、广州等地,价格高出普通黄瓜两倍,仍然供不应求。温室中的蔬菜在生产过程中不用任何化肥、农药。同时,还在秧苗的各个时期喷施牛奶,以提高黄瓜的口感和品质。这样生长出来的黄瓜能达到绿色a级标准。

于小兰正是按照周元喆的浙江蔬菜种植基地的种植模式种植的,甚至比周元喆的蔬菜基地标准还要高。

当穆圣翕把一个担担农业合作社的牌子挂在于小兰的大棚跟前时,于小兰疑惑地望着那个牌子。于小兰并不知道,臧小六在江南的吴江副食品批发市场和穆兴旭的坦上购销公司合作成立了担担物流。现在,穆圣翕又把这一业务延伸到了基地种植,打算实现产供销一条龙,打出苍山菜的高端品牌。

穆圣翕的担担种植可不是瞎想出来的,而是根据苍山县推行的以新苍山优质蔬菜进上海、进超市、进世博会为主要内容的“三进”工程作出的产业决定。世博会是让苍山蔬菜打响品牌、走上更大舞台的契机,而担担种植就是要搭上这一快车道,实现跨越式发展的一步棋。

什么样的菜是世博菜?按照世博会的要求,所有专供蔬菜都要达到绿色a级的标准。这个标准比通行的无公害蔬菜的标准要高。

世界通行的蔬菜标准是无公害蔬菜和有机蔬菜。国家对无公害食品的产品安全标准、环境安全标准、生产资料安全使用标准均设定了强制性的行业标准,而a级绿色蔬菜对环境质量和农药残留、重金属等的要求要稍严于无公害蔬菜,不过离有机蔬菜的标准还有差距。aa级绿色蔬菜才等同于有机蔬菜,而有机蔬菜则是完全不用或者基本不用人工合成化肥、农药、生长调节剂、除草剂和牲畜饲料等各种添加剂种植出来的蔬菜,它的整个生产过程都需要得到有机认证。

正是由于有于小兰的参与,因为于小兰和周元喆的原因,臧小六才不同意穆圣翕到苍山种菜。谁让臧小六是一个女人呢,那怕她是一个大老板,她也有女人的那种防范心理。

好事多磨。经过穆圣翕的再三努力,一个由担担物流、大棚村、周元喆和于小兰四方共同投资建设的担担农业种植基地诞生了。担担物流负责资金投注,大棚村负责统购,周元喆负责技术,于小兰负责基地的管控。

有了担担农业,蔬菜专供基地一下子落实了两千亩的示范园,偌大一片荒地,推土机工作了好几天才将其整平,而签约的菜农们很快在这里扎下根来。按照统一规划,种植基地划分成若干块大棚区,每个大棚都免费盖好统一的平房,大棚则留给菜农自己投资搭建。

整个七月份,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建大棚。每一个大棚上都写着“上海世博会专供蔬菜基地”。这些菜一定要无公害,可不能让世博会上的外国人吃了拉肚子呀。倘若被发现在种植过程中违规使用了农药,那可是要受到处罚的。

已是县蔬菜局的局长崔新国对穆圣翕说:“各式各样的餐饮在上海世博会上尽展精彩,这些精彩背后则是山东蔬菜的身影。我们每天要把八十多吨山东优质蔬菜运往上海世博会,高峰期将达到每天两百多吨,一定要维护好苍山蔬菜的形象啊!”

穆圣翕想,“上海世博会”只是一个金字招牌,而他的担担种植考虑的可是长远啊。亅亅亅

第十五章 瞎胡闹的“村级市”

在回归苍山的路途中,穆兴旭和穆圣翕所做的事情完全不一样,如果说穆圣翕体现的是一个硬实力,穆兴旭体现的则是一个软实力。

为什么这爷儿俩把目光都瞄准了苍山呢?或许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苍山人吧。但更重要的,还是苍山是他们的大后方,是他们的担担物流赖以发展的基础和后台。

然而,穆兴旭的软实力软在哪儿呢?软在他的“村级市”上。

因为,穆兴旭回到苍山,见到朱瑞白和朱瑞红,讲出了他长期积圧在心里的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就是,他要在大棚村建立一座城市,一座理想中的城市。大棚村是苍山冬暖式蔬菜大棚的发源地。在大棚村建市会有一定的影响力和象征意义。

朱瑞白和朱瑞红乍一听,被穆兴旭的想法吓了一跳。待穆兴旭把这个想法一一解说之后,朱瑞白和朱瑞红拍手称赞。

于是,二零零八年十月八日这一天,他们的“苍山县大棚市”在一片锣鼓喧天的欢庆闹声中挂牌成立了。

村级市里鲜花夺目,菜农们载歌载舞。主持挂牌仪式的既不是官员,也不是名人,而是在大棚村第一个带头种出大棚蔬菜的朱瑞白。朱瑞白声音响亮:“咱大棚村现在成市了。谁能想到,二十年前,咱这儿还是一片没人问津的低洼地。从今往后,咱们农民要在农村里建市、要过城市人一样的生活啦!”

这可不得了,穆兴旭的“大棚市”就像一颗重磅炸弹炸开了花。

这不是瞎胡闹吗?大棚村更名大棚市,一个村庄能变成一个城市?再说也不符合国家的政策和规定啊。行政区划是受宪法保护的,不能随意更换。否则,偌大一个国家,谁想更名为市就更名为市,那国家的管理秩序岂不是会很混乱!

一时间,人们的议论之声沸沸扬扬。

可以设想,大棚村建市引起的热议,一旦进入具体的操作阶段,将会遇到怎样的困难。也将对现行的运行机制产生多么大的冲击。

村庄可以合并,原有的宅基地也可以复耕,倘若从事养殖甚至厂房建设,用于招商引资,牵涉到土地性质的改变,就需要逐级上报审批喽。

尽管如此,县城的参观团还是来了一批又一批,甚至市里的人也好奇这个村级市,纷纷趁着周末前来看市。而江南的不少大公司还送来祝贺的条幅呢。

作为这个村级市的首任市长,山东担担物流的董事长,省人大代表穆兴旭,却被大棚市挂牌后的各种争议烦恼着,以至于上火、感冒起来。

面对质疑,穆兴旭解释说,什么是村级市?大棚村要建的村级市,并不是行政区划上的市,没有公务员,也没有相应的行政机构。大棚村要建的村级市,其实是一个大型的农村社区,就是把大棚村周边坦上崮镇和西泇河镇的几个村庄,二十里河堰的几万户村民融合在一起,共同组成一个大棚市。

大棚村从一九八七年种植大棚蔬菜起步,到现在,相继建起了蔬菜购销市场,竹木器场、纸箱厂、酱菜厂、小康村、学校,医院。今后,还要开发住宅楼,铺设下水管道,输送水电气暖,城市有啥大棚村就有啥。

农民出身的穆兴旭在二十多年之前,仗义生非下江南,第一次看到城市里的自来水、柏油路和高楼大厦的时候,就渴望自己的家乡有朝一日也能和城市一样。在江南摸打滚爬二十多年,如今,看到大棚村已经初具规模,传统的乡村模式即将被打破,他也在心里合计,一个富裕起来的农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早在上个世纪**十年代,广东、江浙地区,由于乡镇企业的迅速发展,带动当地较早实现工业化后,就开始了追求城市化、城镇化道路,但事实证明,当时的探索并不成功。

这几年,在江南,富裕起来的华西村花了三十多亿建造了一座三百二十八米高的五星级酒店,无锡江阴长江村给每个村民发放一百克黄金和一百克白银。但穆兴旭觉得,这些都不是解决农村问题的办法。

眼下,国家正在积极推进城镇化建设,接下来,会有大量的新型农村社区诞生,大棚村的这个村级市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命题。

三十万苍山人下江南,南乡卖菜,大量农村劳动力外流带来的是传统村庄的凋敝,农村空心化、老龄化,农村的竞争力下降,环境持续恶化。为什么人们都涌向城市?那是因为城里条件好,挣钱的机会多。如果把农村建得像城市一样啦,就能吸引人们回来,到时候卖冰棍都能赚钱哩。

穆兴旭的担担物流走遍全国,见多识广,自然明白,环境好就能聚拢人,人多了,就有财富。穆兴旭想来想去,农村也只有这一条出路可以走。

其实说到底,村级市争议的背后,代表了中国城镇化进程中,乡土农民对农村城市化的真实想法。

现在,穆兴旭除了接待各地的参观团和记者,他还有两件事,一是继续争取市的合法名头。另一件,则是接听各处打来的投资商的电话。

这些天,由于村级市的热议,前来洽谈投资的电话突然增多了,有药厂,也有大型食品企业,而穆兴旭的首个担担物流基地也在新成立的大棚市开工了。

如今在大棚村里,人们见了穆兴旭,都戏称穆市长,穆兴旭只是咯咯笑,并不在意。这位大棚市的首任市长反复强调:“我不是要当市长,大棚村仍然是个一个村,之所以称市,为的就是让村民当市民,实现大棚村人的梦想。九亿农民有八亿都想当市民,再差的市也比村好。”

咳,这爷儿俩,唱得是哪一出戏。现在,在大棚村,在整个苍山县,穆兴旭和穆圣翕的一言一行,都是新闻,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爽口的话题哟。

第十六章 山东农夫

西泇河畔的铁匠炉的炉壁黝黑而光滑,是那些黑烟熏燎的,附着在炉壁上。 朱六九又拾掇起他的铁匠炉,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生火。不为别的,只为打发时光。

生火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情,得有耐心,更得细心,急不得,恼不得。否则,费了力气,反而生不着火,倒被黄烟呛得张不开嘴,刷拉刷拉地掉眼泪。这些,朱六九以他特有的耐心,干得得心应手。他把炉膛用铙钩钩几遍,松开积炼一起的灰碴。然后,把干燥的木片儿塞进炉碴中间,待燃旺后,徐徐添炭,压住火。

三十多年了,当初他和瑞白娘领着三个儿女来到西泇河畔,那时候,他们才三十岁,年轻,喜欢那样走着,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的人们打着交道,给他们修理农具,和他们拉家常。可是现在老喽!儿女们都按各自的想法做事了,一个有一个的活法。

此时的大棚村,已是绿树红瓦,道路两边栽了许多花草,正值春日,有些花事正浓。那红色的花儿,粉红色的花儿,淀紫色的花儿,在绿叶的衬托下,异常鲜艳。

出现在大棚村里的村级市,实际上是由一个小人物提出的大命题,就是圆农民一个城市梦,满足农民当市民的愿望,就是城里有啥咱有啥。

朱六九搞不懂这些绕来绕去的道理。

更搞不懂,这个新来的穆兴旭,建大棚市的目的。

说起这个穆兴旭,他和他或许还有渊源呢。从坦上崮崮北到崮南,一路走来。来到二十里河堰,他就听说了周晴开的妹妹周晴和与臧和尚的事,以及干穆和穆兴旭的事。尤其穆兴旭在江南贩菜,挣钱挣得让二十里河堰的人急红了眼。然而,他不能唐突前往,只能守着他们的故事,等待着。

这一天果然来了,而且是不请自到。穆兴旭主动找到朱瑞红,要将大棚村建一个村级市。

这个山东农夫,建大棚市的目的,竟是节约耕地,把节约出来的耕地去建厂。

穆兴旭说:“一个农村的发展,有各种方法。只要是不犯法的事,都应该尝试。”村变市,深圳也是这么来的,大棚村为什么不可以。

随着大棚村宣布加入城市的行列,去大棚村看市成了大家街头热议的话题,甚至不少人不惜花五十块钱打的,去大棚村一探究竟。

在挂牌仪式上,穆兴旭说:“我们自己建市,以新型城镇化为引领,实现就地城市化,是农村推进城市化的好路子,符合中央、省、市科学发展观。我们就是要满足农民想当市民的愿望,享受市民的生活。减少城市的压力,农民进城办事、看病、买房、教育、上班不再给城市添麻烦,缩小城市和农村的差距。”

“乡下人”和“城里人”本来就是平等的,应该平等享受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发展成果,涵盖农村的新型城镇化,是发展的大趋势、大方向。

挂牌事件之后,旋即引发一片热议,把穆兴旭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上。有人认为,大棚村是犯了“致富幼稚病”。大棚村人通过实干致富是有目共睹的,但致富并不意味着思想层次的提高。致富带来自信心增强是好的,但不小心就会走上虚荣心膨胀的弯路。

这个帽子扣得够大够高。

就像小岗村当初分田到户,开始大家不理解一样,但是后来人们就能尝到甜头了。大棚村的发展,对周围是一个带动。但摆在穆兴旭这个六零后村级市带头人面前的,并不比当初小岗村分田地遇到的问题少。土地开发涉嫌违规,行政资源缺失,国家政策不匹配,都在影响着这个刚刚发芽的村级市。

同样关注着穆兴旭的大棚市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苏少康。

苏少康现在住在他亲手建设的小康村里。他家的这座房子是一座两层式的飞檐小楼,有一些古典风格。也有设计的卫生间和宽敞的客厅,就像城里的房子一样。比城里的楼房多的地方,就是有一个**的小院。可以在里边种一些花草,点几棵玉米,栽几根葱,种几头蒜,架一蓬豆角。当然,黄瓜是无须再种了,因为,各家各户的大棚里,都有种的黄瓜,应有尽有。

不只苏少康,许多户人家已经搬到了小康村。这里的条件好啊。

平时,苏少康忙完地里的活,就回家去,很少在外边露面。这并不代表他对外边的事情知道的少。相反,他的信息量更大。

苏少康想,虽然大棚村现在是“市”了,但这只是一个符号,是不包括公务员、机关以及种种“城市病”的市,是城镇化的一种创新模式,就像穆兴旭说的,“城市有啥咱有啥”。其实,这是一个方向和探索,不只是一个名字的事情。在大棚村,恐怕除了他和穆兴旭,没有第三个人想到这一层面。

很快,又有一些积极的论调出现了。说大棚村建村级市,就是用城市的办法来解决农村问题,在二十里河堰十几个村庄组成的小空间里,做一些改革、创新的试验,是农民发出的改变自己身份标签的意愿,坏不了多大的事,没有必要去反对。叫“市”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名字而已,不必过于较真。

听到这样的论调,穆兴旭脸上露出些许宽慰。建村级市,图的不是级别,不是虚荣,就是想宣告一下,老农民也能过上媲美城市的生活,农夫们也能享受上城市的福利和社会服务。

当然,这些农夫们从来都没忘记自己的老本行,种菜。这些年,由于大量使用农药,片面追求产量,对土壤造成了极大破坏,病菌过多,以至于不得不利用嫁接技术来栽培黄瓜,抗击病虫害。

穆兴旭把二十里河堰十几个村庄的土壤,采集了样本,把这些土壤样本带到县里,仔细检验,作为研究土壤结构和大棚种植的技术参数。他要在二十里河堰大搞生态农业种植,他要把大棚市建成一个富有田园诗意的栖居城市哩。

第一章 周晴开遗情录

臧和尚和周晴开逃婚,去的那个地方叫桃花峪。 桃花峪在坦上崮北。起初,臧和尚蒸馍馍,周晴开做豆腐。收工之后,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把大门一闩,开始干那件事,干得覆地翻天。日子倒也滋润。

只是,快活之余,一年一个娃,拖累得没法做生意,往往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和他们的馍馍房紧挨着的,是一个铁匠炉,也是一对年青人。男的叫朱六九,女的叫朱六九家的。脸膛天天抹得跟锅底似地。

打完铁,朱六九家的就到河边洗脸,洗呀洗呀,洗过之后,臧和尚发现,那张脸竟出奇地白。“哎呀,真是可惜了一张俊俏的脸。”

那时候,周晴开正腆着个大肚子,臧和尚刚一碰她,周晴开便不耐烦地推开他。一次两次三次,臧和尚急了,就去找朱六九家的。臧和尚虎背熊腰,朱六九家的难以抵御臧和尚雄性的力量,半推半就,依了臧和尚。一来二去,甚是欢畅。

最终,朱六九家的和臧和尚的苟且之事,被朱六九发现了。朱六九拿了大铁捶子去跟臧和尚拼命。臧和尚自知理亏,一撂手里的家什,撒腿跑了。一跑就是一整天。等晚上回来的时候,周晴开正倒在血泊之中。

原来,臧和尚跑了一整天,无计可施的朱六九拿周晴开出气,冲到周晴开的豆腐房,不容分说,把周晴开摁倒在地上,就是一番蹂躏。周晴开正在大月份上,哪受得了这般折腾,结果大出血,难产而逝。临死之前,她拉住臧和尚的手说:“别去找朱六九拼命,是咱先对不起他!”

周晴开闭上了双眼,留下三个依次高低不等的娃娃。

臧和尚痛苦地守着周晴开,守了她三天三夜。

从桃花峪回到坦上崮,不知情的坦上崮人都以为,是臧和尚硕大的家伙什把周晴开折腾死的呢。

朱六九的铁匠铺又干了几年,终于无法去除心中的愧疚,收拾起家当,归拢在一个胶车子上,沿着西泇河畔继续朝南走来,一直走到二十里河堰。

朱六九知道臧和尚是坦上崮镇,他对不住周晴开,对不住他。他想他应该去给他道个歉。等他把他的铁匠炉安顿好,去坦上崮一打听,臧和尚早去部队当了兵,在四年前就牺牲了。臧和尚跟周晴开的妹妹周晴和结了婚,留下一儿一女。男的叫臧小五,女的叫臧小六。

朱六九怅然。每到周晴开的忌日,朱六九总携着一刀纸,来到大路边上,面朝北,给周晴开烧掉,权作忏悔。

朱六九在西泇河畔一晃就是十年,忽然想起要去看望一下臧和尚留下的一儿一女,结果臧小六的肚子被穆兴旭搞大了,而穆兴旭又逃到江南去了,一家子正闹得鸡飞狗跳。朱六九不便再去打搅。因此,朱六九和臧和尚之间的这段恩恩怨怨,再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朱六九只是默默地等着,等着有朝一日上天赐给他一个机会了他这个心愿。

再往后,臧小六带着穆圣翕千里寻情,来到江南,做生意发了大财,可惜的是,他们的爱情却没能像他们的生意一样做大做强。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世间的事发生了喜剧性的变化。臧小五和臧小六没到大棚村来,倒是穆兴旭和穆圣翕来了。朱六九想,穆兴旭是臧小六的恋人,穆圣翕是臧小六的儿子。而臧小六是臧和尚的闺女,老实本份的朱六九想,支持穆兴旭和穆圣翕,就是他对周晴开和臧和尚赎罪的一种方式。

因此,无论穆圣翕在二十里河堰搞的担担种植,还是穆兴旭在大棚村倡导的大棚市,朱六九都举双手赞同。

第二章 王璎珞补记

长毛贼出狱之后,无处可去,就在王璎珞的住处呆着。 昔日的喽啰们早已鸟兽散。除了王璎珞,没有人和他讲上一句话。

长毛贼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从来都是面子最大。这样不咸不淡地住了一段时间,索性搬回自己的老宅。王璎珞怒斥:“我看你就是怯懦!”长毛贼并不答腔。

过了一段时间,王璎珞对长毛贼说:“你当了半辈子的菜霸,你也去看看人家的菜长得什么样子?”长毛贼听了,倒挺痛快。几天之后,和王璎珞坐上去苍山的客车。

王璎珞腿脚不便,在人头拥挤的车厢里,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不由地对长毛贼感慨道:“你看,这么多苍山人,你能霸得了吗?”

在苍山现代农业示范园,王璎珞和长毛贼走进一处高档温室,大棚内的培养槽上附着像海绵一样的东西,上面插满了“输液管”。看到有人来访,菜农介绍说,这是农业专用的岩棉,全部是进口的。岩棉是高温下将石头液化抽丝制成的,没有病虫害。长毛贼发现,西红柿就生长在这像“海绵”一样的培养槽上,已经长成了“大树”,结满了果实。

高温大棚南边的种植区,韭菜、草莓、黄瓜、辣椒正长得郁郁葱葱。

王珊珞和长毛贼一路看下来,不知不觉对蔬菜有了全新的认识。

听说王璎珞和长毛贼到苍山来了,穆圣翕专程把他们接到他的担担种植园。

只见担担种植园里,道路整齐,一个个标准化新式蔬菜大棚分列道路两旁。棚内依稀可见移动信息控制终端和传感器。控制终端可以与种植户手机直接连接,在手机上可以查看大棚内的温度、湿度情况。穆圣翕介绍说:“用上这种先进的蔬菜水肥一体化技术设施,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实现对六千多平方米蔬菜进行管理呢。”

穆圣翕顺手摘下一根黄瓜递给长毛贼,“基地现在生产的礼品套菜直供上海、广州、南京多个大城市的大型超市,日均供应五万公斤以上。蔬菜品质好,价格也上去了,种植的经济效益提高了。”

长毛贼嘴角抽动,欲言又止。“您甭说了,我全知道,不就是统菜那个事吗?那是过去的老黄历啦,现在是农超对接,讲直供,哪里还有菜霸啊。”

第二天,穆圣翕又领着王璎珞和长毛贼来到他爸正建设的大棚市。面对如此高调的前对手穆兴旭,长毛贼又是一番唏吁。

当王璎珞告诉长毛贼穆兴旭和臧小六的具体情况,长毛贼默默无语。

穆兴旭告诉长毛贼:“当初,你如果不把穆圣翕拐走,我和臧小六怎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就是命运。”

长毛贼想说,是他当时误会了穆兴旭,他以为他要和他抢王璎珞,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如今再说这些已没有什么意义。

又在苍山呆了两天,王璎珞和长毛贼就回了江南。长毛贼的心里释然了。在王璎珞的鼓励下,一个星之后,长毛贼来到所属街道的农贸市场,当了一名清洁工,权当赎罪吧。每天干得还蛮起劲呢。

第三章 梁雨励志书

从“钢板煎饼”到“西施煎饼”,梁雨一路走来,成就了她的煎饼事业,书写了精彩人生。 然而,她的成就,却引起了一个人的妒忌,这个人就是卢小庄。

卢小庄不是妒忌梁雨的煎饼,而是妒忌梁雨的时运。卢小庄怎么也想不明白,论相貌她肤脂面艳,而她则终日围着煎饼炉烟熏火燎;论学识她堂堂科班出身,而她只是一个打工妹;论家世,她家多年就在江南贩菜,而她区区一个煎饼坊怎能比得上呢。穆圣翕为什么偏偏喜欢她呢?

卢小庄一听说穆圣翕要回苍山种菜,就一下子欢呼雀跃。心里想,这回可逮着了机会,料想梁雨不会跟着穆圣翕回苍山。

卢小庄也不管穆圣翕同意不同意,立马把城管局的工作给辞了,大模样地回了苍山,直奔穆圣翕的担担种植园。然而,她什么活也干不了,穆圣翕只是让她在示范园里象征性地呆着。她想接近穆圣翕,穆圣翕不是忙这就是忙那,总不在一个地方呆着。

在苍山,穆圣翕每天都和梁雨打一个电话,不让她挂念。卢小庄大为不悦。

梁雨知道卢小庄在苍山,她不是没有担忧,但一个女人的魅力不在没完没了的猜忌上,在自制、自信和自然的心态。因此,她专心地管理着她的厂子,这不仅是她的,也是穆圣翕的。她想,她们的爱,与他们的工厂同在。她必须把他们的煎饼工厂管理妥当了。

现在,梁雨一共注册了两个煎饼品牌,一个是“钢板煎饼”,一个是“西施煎饼”。两个牌子各有各的含义,都是她的心肝宝贝。

就在卢小庄还在琢磨怎样攻下穆圣翕心中堡垒的时候,突然发现,示范园里张灯结彩,一派崭新的气象。卢小庄以为又有什么领导来种植园里参观,因为自从她来到种植园,这种事情已经见过许多次。然而,让卢小庄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的布置,却是穆圣翕和梁雨的结婚典礼。

卢小庄差一点没气疯。当她看到穆圣翕挽着梁雨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真想冲上去,把梁雨拉到一边,狠狠地羞辱她一番。可是,她克制住了。

卢小庄头脑第一次如此清醒。她只是走上前去,向梁雨问道:“恭贺你,只是我想不明白,你的魅力究竟在哪里?”

梁雨笑了笑,说:“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独特魅力,我的魅力就在我的自信上面。”

“难道我不够自信吗?我对圣翕如此执著?”

“自信是一种品质,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感染力,肯定不是你这种张牙舞爪的架式。”

一阵喜庆的鞭炮在种植园里炸响了,很快淹没了卢小庄和梁雨的悄悄对话。新郎新娘携手走在围观的亲朋面前,向大家鞠躬致意。

卢小庄识趣地退到一边,她想她和穆圣翕真的结束了。

梁雨的故事随着婚礼的进行传遍了整个苍山,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多么让人羡慕啊!

这场婚礼美中不足的是,他们的爷爷干穆没到场,因为可儿的病情突然加重,干穆脱不了身。直到二零一零年,干穆才迈着缓缓的步子,从江南走来,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苍山。

第四章 下江南后下记:天下菜园

《下江南》,终于写完了。

其实还有很多东西要写,想写。像这样的重大而鲜活的题材,应该有很多内容和故事可以挖掘。只是担心画蛇添足,担心秦始皇老奶奶的裹脚布又臭又长,故就此罢手吧。

皇秋成明白,在浩瀚网文中,《下江南》即使再接近地气,再关注三农,再讴歌时代,再反映民生。二十多万的点击量,也属于狗屎级的文章。

但是,总值得欣慰。觉得二零一三年做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至少,有始有终写了一个完本的小说。

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苍山那个地方,真觉得蔬菜成了苍山的代名词。被誉“天下菜园”不过份。

二0六国道穿越苍山境内,把苍山一分为二,北山南原,好比屠夫的一把剔骨刀子,起刀,下拉,提刀,干净又利略。一边是骨头,一边是精肉——一边是白色的山梁,一边是褐色的土壤。水从山上聚拢,汇流而下,形成两条河流。一条叫做东泇河,一条叫做西泇河。西泇河与二0六国道在石碑桥相遇,形成宽阔的河滩,便是二十里河堰。

二零零九年,我从苍山来到江南,从苏州辗转无锡,先后贩菜、制售散装饺子,希开拓新的人生。然年至不惑,旧友不在,新友难识,日对三尺柜台,吴哝软语,枯寂难遣,于是再次想起文学。苍山菜商下江南的故事自然而然自脑海浮现。

主人翁就取自少年时写下的一个断篇《黄昏的色块》,一米八几的个头,有着我爷爷的影子。

我爷爷从会宝岭胳肢窝里夹着一口袋绿豆步行去赶坦上集,走七里路不待歇歇地。

《下江南》名为写菜,实为写人,写山东大汉与山东大嫚。为本书送出第一句评语的叔叔数树评论道:“此书写出了山东人的豪爽与重情重义的一面,让我震撼,让我激动。”的确,这就是山东人,这就是苍山人。他们是山东大汉与山东大嫚,他们饱含辛酸又坦诚担当。

“打工贩菜卖葱姜,一摞煎饼到南方。”

我在小说简介上也有写道,《下江南》是一部民情史歌,是迁徙潮,是改革开放三十年的大流通。苍山蒜薹事件是一个契机,三十万菜商,百万菜农,改变了百姓餐桌,成就了中国菜商。

然而,说到底,《下江南》是一个消遣之作。

凝思五年,真正动笔,是二零一三年。成文只有十万字。临到凤凰网上发布,分卷时胡乱诌了一个《下江南正传》。才发现短得像小孩子的尿布,羞愧之余,仓促逮文,弄出后续的前传、新传、别传、番传。瞎掰了四个月,自圆其说,不得而知。

一边是忙碌的生意,一边是键盘边寂寞的敲打,困顿之时,竟不知不觉倒在电脑跟前。写至过半,每日煮文,腰瘦一圈。

每有一种被追逼的感觉。

写长篇是十分累人的活,就像进行一次马拉松长跑,你要有体能,还要心理方面的素质过硬。就像泰山顶上的挑山工,深吸一口气,埋下头,坚定一个信念,一步一个台阶,心平气静,不急不躁。每天写,每天一定的量。

为了激励自己完成《下江南》,我呼吁自己:像狼一样奔跑起来吧,像一匹追逐的草原上的狼。像狼一样穷追不舍,朝着目标——前进!不图麸子不图面,也要写完《下江南》。

感谢西楚老师的两次热情推荐。感谢朋友们的喜爱。读者的阅读是写作者的最大动力。感谢叔叔数树、笔名心跳、缘来缘又去、春雁北归、张宝福、姜锦月、流星的支持与鼓励,以及往日的文朋诗友,给了我写下来的勇气。希望有一天,《下江南》中苍山菜农菜商的形象能搬上荧屏,让更多的观众熟知。

我时常想,为了什么而文学?

一开始因为心里有表达的**,是因为青春吧。憧憬、忧伤、张扬,当然还有心中的爱情。这时候文学就像一个气球,被吹得很大很大,飘起来,漂亮极了。后来工作了,人前人后地过着,愤懑、愁怅、期许,当然还有心中的**。这时候文学就像一只鞭炮,点起来,嗵,炸碎了。如此这般,皆因热情使然,热情没了,文学也就走远了。

现在是记录身边的世界,倾听内心的声音。至于使命,太沉重了,不该是文学的功能。为了什么而文学?什么别为,就让文学像吃饭穿衣,自然而平常。

年龄越长,越觉得为文无益,只是习惯了,离不开罢了。只希望能够轻松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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