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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野仙踪》


第1章 序章.舞阳村怪谈

很久很久以来,从大汉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那时候算起,河内郡温县舞阳村就只住了司马氏一族人。司马家祖上很出了几位大人物,或拜征西将军,或为颍川太守,如今的正房老爷也在洛阳任着清贵的京官,所谓世代冠缨、诗礼传家之高门,大抵如是。

家世高了田地就多,门户大了子弟就多,温县舞阳村司马氏一族数代仕宦而为汉室重臣,也顺应着世风理所当然地经营起了纵横阡陌的良田美宅。虽然正房的那位族长如今还在洛阳当着堪称大汉官场第一烫手山芋、刺臀针毡的京令尹,然而可称名门的温县司马氏,也有足够的本钱让打理舞阳村的族人们过起槐荫下招猫,清池旁逗狗,绣榻上调戏丫鬟的幸福生活。

舞阳亭的亭长司马方海表字继圣,本就是舞阳村的地理鬼,说起来还是正房那位京令尹老爷的远房子侄。只是司马继圣虽然有个大族子弟的出身,却不怎么爱惜羽毛,被举为孝廉出仕的时候,却借了赈灾的名头玩了一招偷龙转凤的把戏。只是为事不谨,被人窥破了关窍,从此依着王莽伪朝时定下的流人刑徒用双字名的旧例,秩百石的温县掾司马海成了无官秩在身的舞阳亭长司马方海,整日灰溜溜的不大抬得起头来,只好和他家天生石女不能人道的媳妇小雷娘子夜夜作楚囚对泣之态。

司马亭长不舒服了,那么想从舞阳亭路过的行旅客商、游学寒士,也肯定舒服不起来。

比如此刻,负着书箱油布伞的年轻儒士,就很无奈地看着亭门那头的司马亭长。

“天色将晚,小生我只是欲求五尺之地暂歇一晚,足下何必如此为难于小生?”

儒士个子颇高,一身的青衫布绦齐整利落不失干练,卖相很顺眼。只是这打量起来不过二十来岁的儒士下巴上却蓄着一部短短的胡须,看着书卷气顿去,盗匪气顿生。本就掌着缉盗之事的司马亭长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儒士,又摸了摸自己日渐丰满的肚子,最后决定把亭间架着的那几杆锈枪忘到脑后去,瓮声瓮气地冷笑道:“我这里风俗淳朴,法令严整,向来不许收容来路不明之人。书生你的路引虽是颍川郡阳城县开具的,却没有我这河内郡衙署的签押,自然不能作数,那我哪敢留宿你这不知根底的外地人物?”

怀念着自家小雷娘子纤纤素手熨帖抚慰的感觉,司马方海就更加不耐烦,挥了挥手道:“姑念你也是读书人,我也不难为你。离了大道向西行半里,有座废宅,虽然腌臜污秽了些,倒还能遮风避雨,莫来扰我,快去快去。”

小胡子的儒士闻言只好苦笑一声,拱手道声:“有劳”就负着书箱油布伞朝着司马方海指的方向行去。却不知身后那看着也像是良家子出身的司马方海却正以目代尺,比划着这青衫儒士的身量:

“个子高了些,寻常的薄棺只怕装殓不下,若用席子卷起来,未免不好看,倒不如按隐者薄葬的路子,直接挖个坑埋了了事。那身青布衫看着料子也好,改一改,正合我穿……”

心中盘算着那年轻儒士的书箱能在家中派上什么用场,书箱里的书卷又能送给哪位正房正在治五经的表兄作个人情,司马方海的目光顺着儒士行去的方向不经意地望了望。当目光落在远处暮光中隐隐浮出轮廓的瓦檐一角时,司马方海拢在袖中的手臂上还是忍不住有鸡皮疙瘩悄然栗起。

那冯主簿家留在舞阳村的别院荒废下来也有十来年了,自从永康那年,京师的太傅陈蕃老夫子与闻喜侯窦武大将军率门客诛杀阉宦事败,被大黄门们诬以谋逆大罪抄家灭族的时候,冯主簿家以陈氏逆党姻亲入罪,还是司马方海带着官军抄的家。只是不成想,冯家败了之后,这处空空荡荡的别院却成了地地道道的凶宅,几次有不知死活的旅人借宿进去,却都莫名其妙地横死在里面。如今这也在温县凶名赫赫的鬼宅,却成了了司马方海赚点外财的地方。

上一个死在那儿的是个外地来的货郎,带人去收殓他的尸兼符合大汉律法地漂没死人身边余财的司马方海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苦脸汉子仰躺在别院正厅的木板地上,空洞而血肉模糊的眼眶里找不到眼珠的可怖样子。西王母也好,东王父也好,泰山府君也好,随便哪位大神有灵应,保佑保佑今天住进去的那书生别死得太难看吧。

司马亭长万分虔诚的祝告显然没有传达到他为之祈请诸神的那个青衫儒士那里,伸手推开了废弃的宅院半掩着的朽蚀木门,小胡子的儒士搔了搔下巴,忍不住叹息起来:“什么叫‘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野葵’?这地方妥妥的就是乐府诗里那描写败落空宅的名句的忠实再现啊。除了……”

冒着酸气的口吻有些轻浮地落在庭院的地面上,滚落到正厅的柱础之下,恰碰到淤积在角落里黑糊糊的老泥,就此委顿下去,消失无踪。只有陈年的泥瘢安然地趴在哪,不动不摇,有点像死人伤口上凝固的血痂。

而有闲心背诵乐府诗的年轻儒士像含着块饴糖一样又重复了一遍“除了”,终究没说出“除了”什么,直到他推开正厅的门,看到了地上铺着的蔺草席子毫无尘污,才终于有点高兴地说道:“除了这正屋,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干净。”

有个清亮的少女声音在他的背后闷闷地补充道:“叔叔,你该不是没想好词儿就直接随口感慨了吧?注意点你的形象啊。”

听着这话,年轻的儒士一点也不见赧然情绪地摊开手,极轻松地答道:“……都是自家人,我随口说说,你随耳听听,不碍的,不碍的。”

说着,他除下肩上背着的书箱,也不脱鞋,就直接走入这废宅正厅,在北窗旁避风处坐下。刚坐下,被他放在身侧的书箱就悉悉索索地响动起来。没几下,书箱就倒了下去,有一团东西从里面蠕蠕地爬将出来,慢吞吞地蹭着年轻儒士搭在席子上的手,然后极憨拙地四爪并用,爬上了那蓄着匪气小胡子的年轻儒士的大腿。

借着日暮的最后一丝余晖,依稀可以看清躺在儒士腿上的那大团子样的家伙的真容。那是只奇怪的猫,和人们习见的那种雅称“狸奴”、视捕鼠为天职的家猫不同,这只猫生得未免有点奇怪,头和身子就如同一小一大两个圆滚滚的团子,四肢和尾巴都分外短小,看上去它要是滚动起来,反倒比四爪着地行走起来要快得多。猫的项下和四爪、尾巴上都挂着几枚小巧的金色圆铃,一动,铃铛就叮铃叮铃地响起来。而将这只圆滚滚的猫和其他家猫区别开来的最大特征,则是

这是只光滑的、浑身泛着如同未打磨过的金属质的哑光的猫。

那种光泽,又像是洛阳尚方署最好的铜镜镜面,又像是吴地有名的细瓷釉面,衬托着猫脸上像是画工用彩墨描画出来的的笑脸,看着就更滑稽了。而这只猫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充满了恶作剧兴趣的少女。

显然对猫哪怕是无毛的团子猫都不太友好的年轻儒士轻轻弹了弹舌头,抬起手,试图将猫从自己的大腿上推下去:“铃铛,快下去,我的腿要被你压麻了。”

结果理所当然地挨了对方一记猫拳:“提供大腿当垫子这是叔叔你作为长辈的责任!”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这种麻烦的责任?”小胡子的儒士嘀咕了一句,还是放弃了将怎么看都和一般意义上毛茸茸的会喵喵叫的小东西毫无关系的家伙从自己腿上赶下去的努力。他很有点敷衍意味地揉了揉腿上沉重的团子猫的头,就这么靠着墙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养神不是睡觉,年轻的儒士闭着眼,呼吸平稳,双唇微微翕动,像是不断地默诵着什么。就连他嘴唇翕动的频率都极有规律,每每当窗外的月光稍移一分,他的口型也恰微微张开,吐出一个含混却相同的音节,手也正好抚上团子猫的头。

当面朝正南的虚掩着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当西窗和东窗有东西翻进来的时候,身穿黄衫白衣青袍的三个不之客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静谧得有些温馨的画面。

黄白青三色的三个不之客模样很有特点,面目都显得有些模糊,领头的黄衫子最矮,而排在队伍最末的青袍子最高。他们同时伸长了脖子,像被拎起来的三只鸭子,头向前倾,仔细地嗅着。

“有生人的味道。”黄衫子第一个开口。

“味道是生人的。”白衣服紧跟着说。

“生人的味道只有一个。”青袍子认真地替他们做了补充。

“非人之辈倒是有很多。”最后一个接腔的人很不高兴地说。

听到这句话,黄衫白衣和青袍的怪客都直挺挺地注视着北窗下的儒士,模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而在淡淡的月光反射之下,也只能看见小胡子的儒士双眼灼灼地闪着光。

就这样对视了片刻,黄衫子第一个开口了:“未知有客借宿,我等主家倒是失礼了,伏望见谅。未知尊客家乡何处,尊讳上下如何称呼,还望不吝赐告。”

这是听起来客气又疏远,却偏偏暗藏着热切的语气。虽然看不清黄衫子和跟随着他的白衣服、青袍子的面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到这三个家伙急切而又极为诚恳地想要知道儒士的名字。

蜷在小胡子的儒士大腿上的团子猫不耐烦地睁开眼睛斜睨了一下对面的怪人们,像是怕冷般地缩了缩。而轻抚着团子猫额头的小胡子儒士只是笑了笑,坐直了身体,正心诚意地回答道:“仆居于北窗之下,有缚虎伏龙之志,是故在下号为‘北窗伏龙’。”

端坐在北窗下的小胡子儒士如此认真地报上极其没有诚意的假名,目光却从面前的三个怪人脸上挨个移过,温声问道:“未知主人籍贯何处,尊姓大名可能见告?”

似乎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问,黄衫白衣青袍的怪人们对望了一眼,沉默片刻,还是黄衫子最先开了口:

“鄙人世居于滇池县,以丽水为名,身受本朝孝武皇帝拔擢,赐以麒麟服,三公列侯礼之重之,尊客可称鄙人丽水君。”

“老夫出身夜郎国犍为郡,以朱提山为号,蒙先皇孝武帝赐老夫马蹄印,可称老夫朱提公。”白衣服紧跟着说。

“小可祖居渔阳郡都铸钱掾治下,前朝始皇帝赐小可一族以内方外圆之衣,贱名青铢子。”青袍子郁闷地补充。

“丽水所出,朱提山所生,渔阳郡都铸钱掾治下,果然都是出自名门大族啊。”小胡子的儒士偏了偏头,很在意地重复了这几个地名,这才望了望黄衫子们,“未知几位夤夜造访小生,有何见教?”

半夜的废宅里,只有天上那轮冷月是唯一的光源,逆着光的小胡子儒士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然而那话语最末上挑的尾音,说明这家伙此刻是很高兴的。啊,都能看见弯起的唇角露出的犬牙的尖端了。

很显然小胡子的儒士的愉快心情一点也没有感染到黄衫子为的怪人们,名叫丽水君的黄衫子很谨慎地一拱手,稽到地:“北窗伏龙贸然入吾宅中,汉律所定,不请自来是谓盗也,诛之无尤。便请书生将一身血肉生气献出赎罪,以飨我辈。”

此言何其雅也,此人何其雅也,虽然那五官模糊不清的脸上渐渐张开了一条勉强可称得上是嘴的裂缝,看着里面幽深不见底,实在不好再以人称之了。

小胡子的儒士就这么饶有兴趣地看着黄衫子的“丽水君”那张无舌无牙却也足够吓人的大口,手底轻轻挠了挠团子猫的耳朵,硬是把装睡的猫儿折腾得睁开眼睛,口中的话却说得悭吝不近情之至:“尔辈所请,我不准。”

沉默地将不情不愿的团子猫推下了腿弯,一直就单腿抱膝坐得不怎么合礼法的年轻儒士从袖子里摸出一卷竹简展开。他看着站起身来走向自己的那个自称“丽水君”的黄衫矮子,还有他身后的两个白衣青袍的跟班,看着那三张五官模糊的脸,露出再明显不过的嘲讽笑容,一字一顿地说:“呵,不过是和未成人形的蛇妖鼠怪一样的呼人名姓以摄魂魄的下乘妖术,你以为魏先生我真的会把真名告诉你们么?”

语未毕,他语气骤然一变:

“金者少阴,火者太阳,太阳为君,少阴为臣,臣者以义屈折,伏于太阳,故金随火屈折。”

念出竹简上的这段句子,小胡子的儒士很愉快地看着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的三个怪人。

像是被这段章句所震慑,黄衫子的丽水君和他的两个高大的跟班,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团子猫不知道何时绕到了三个怪人的身后,正努力地弓起背,作出了一个极不标准的猫儿准备扑击的动作。

小胡子的儒士继续展开竹简,然而却没有继续读出后续的章句,却说着看似无关的废话:

“滇池县所治的丽水,就是盛产金砂的地方吧。孝武帝刘彻铸金饼,四角饰以麒麟文,名之麟趾金,以赐功臣。就在这老宅的南面,藏着一瓮黄金,里面还有少见的麟趾金。”

“犍为郡的朱提山可是有名的银矿,朱提山所铸的银锭,也叫朱提银,就在这老宅的西面,藏着一箱白银,没有银饼,全部都是马蹄银。”

“渔阳郡自王莽伪朝之前,就是广铸五铢钱的地方,在老宅东面,该有一个藏铜钱的地窖,最难得是全是官钱,没有私铸的荚钱。”

随着他提不起精神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每响起一个字,黄衫子的丽水君和他的两个跟班就缩小一分,四肢五官就模糊一分。当他引经据典的废话终究收了尾的时候,面前已不见了三个黄衫白衣青袍的怪人,只有三个小小的丸子在团子猫的猫爪下不断滚动着。

三个丸子,最小的那个通体露出纯正的金色,两个稍微大一些的,则露出银白和铜翠的色泽。团子猫盯着三个不停转动的丸子,猫眼睁得极大,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又像是贪心,又像是可惜。箕坐在北窗下,给自己起了个“北窗伏龙”假名的小胡子儒士看似镇定地催促道:“别看了,再看这金饼银锭铜钱三妖所凝的金精之气也总归是要给你吃掉的,这老宅里的三处窖藏金银,也总归是要见风化尘的。虽说这笔钱确实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但我辈行事总要大气些。”

这么看似豪迈地说着,小胡子的儒士刻意地昂起的头和紧紧抓住了竹简而青筋凸起的手却出卖了他的真实想法。

略一沉默,团子猫一低头,啯地一口将金银铜三个丸子一口吞了。

一仰脖让丸子下了肚,一道淡淡微光从团子猫的耳尖开始迸出,微光就如水流一般沿着猫头迅疾散开。很奇妙的变化就从微光的流动中生了,原本带着金属质感的哑光从团子猫的身上渐渐敛去,露出了内里真实的色泽。

那是一种看上去就带着弹性的,充满生机的色彩。

团子猫的身体渐渐膨大,最后“卟”地一声,微光如烟花般一绽即没,白雾四散之中,浮现出的却是一个娇小的少女身影。只是这少女白衣绯袴,手持着一串摇铃,看着就像祀庙里那些以舞娱神的祩子。

少女用袖子赶开了那些恼人的遮挡视线的烟雾,转了一圈很认真地审视着自己的新造型,忍不住嘻嘻笑道:“阿叔,你快看,我花了三个月,终于化形成功!”

“嗯,”依旧箕坐在北窗下的儒士点点头,不尽揶揄之意,“我背着你走遍了整个豫州,总算凑齐了五金精气,要是再不能转化人身,倒不如直接从此人世主动退出算了。”

对于这种没什么力度的语言攻势,少女很直接地无视掉,反而很警惕地凑过来说道:“指路我们来这里的那个亭长可不像是好人,既然我已经化形成功了,那么咱们就先走吧?”

小胡子的儒士看了她一眼,再看了自己一直保持着抱膝箕坐姿势的双腿,恼火地回答道:“这条腿替人当枕头加猫垫子小半夜,早就木了,你叫我怎么走?”

虽然口气似乎十分恨恨然,然而箕坐于窗下的小胡子儒士却没有将那双写满了不满的眼睛看向刚刚自猫形变化成人形的少女,反倒看了看正以肉眼所见的度昏暗下去的夜空。半晌,他叹了一口气,向着少女招了招手:“快到我腿上来。”

虽然不明所以,少女还是顺从地蜷伏在了儒士的腿上,样子像极了一只大号的猫咪。右手捶着酥麻无力还抽筋的腿,小胡子的儒士一边呲牙咧嘴地吸着冷气,一边含混地冷笑嘀咕道:“我不过是取巧让这丫头的神魂汇聚五金精英凝成原身庐舍,居然就按着妖魔化形成功的标准牵勾天阳地阴二气降下雷劫。她纵然以精怪之身化形,也是我的手尾,怎么能让苍天老爷你如此不顾体面?”

说着他抄起书箱边上的油布伞,撑开在头顶,朱红的伞面上像是涂抹了什么动物的血和油脂,油腻腻的看着有点恶心。看着伞头上仰躺在莲花之中的鬼,儒士叹了口气,揉了揉少女的额前碎,怜惜说道:“乖,一会打雷的时候,你不要害怕。”

说完这句话,就像要为他的警告作注解一般,一道白光霎时照亮了整片夜空。灼烧着瞳孔的光流未及在大气中消散,就这么直劈在这座废宅的堂屋之上!

……

……

大汉光和四年春,温县舞阳村外一宅夜受霹雳下击,电光绕宅,彻夜不灭,然而废宅丝毫无损。唯有忠勤职守的舞阳亭长司马方海,不幸为雷击死,因公殉职。舞阳村司马氏的族人们想起这些年来司马亭长的好处,饱含着热泪和小雷娘子仔细研究了一下孟姜女范杞良这对前朝模范夫妻的光荣事迹,替后人编撰《烈女传》多添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新题材。做完这件淳风俗的好事,司马家各房的老少爷们一边叹惋,一边各自从司马亭长家里取了些能肩扛车载搬得走的遗物以作怀远追思之寄托,此后也就再无余话。只有附近郡县一些读京房《易传》读傻了的儒生,就此百年罕有的异象是吉是凶进行了连篇累牍的研讨、解读、争执。间或有几位研究《春秋元命苞》之类谶纬预言的神棍,就此异象对连着闹了几十年党争、党锢的庙堂有何启示,算是天人交感之祥瑞,还是上天示警之灾异,而论战到脸红脖子粗,险险展成全武行。

谁也不会关心,在某个风和日暖的初春午后,有个青衫儒士牵着一个梳双丫髻的少女摇摇摆摆地进了洛阳东门。儒士有着侍中寺的书吏腰牌,他带着的女孩却带着河内郡温县开具的路引,“司马铃”三个隶字,很是晃眼。

第2章 墙里酒香,墙外落棒

第一章墙里酒香,墙外落棒

闻着了从对面那所大宅里飘来的浓香,驿站守门的老卒努力地抽了抽鼻子,连身子都前倾了几分,远望去,活像一只笼里等着人喂食水的鸭。

不怪他的站姿不雅,实在是肉味太香,酒味太厚,门口迎客的小娘子生得太撩人。日日麦饭菜汤就豆酱的伙食能朽蚀了他的后槽牙,却弄不坏他的鼻子和肠胃,那点缺料少盐没油腥的吃食不能让他多长二两肉,却不妨碍他的面皮一日日加厚。

轻嘬着牙花子,年纪刚过而立却看上去像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的驿卒清了清喉咙,朝着大宅吹了声口哨。哨声悠长又轻佻;居然带着些踏歌的调子,引得大宅门前的几个粗使丫鬟纷纷扭过头来看。只是丫鬟们看到吹口哨的正主不是什么年少郎君,却是这么个老货,不由得心头大恼,朝着驿站大门连啐几口,深感晦气。

这老兵油子也不生气,哈哈笑着,就想唱个小调再过过嘴上的干瘾。他正运足了中气还没来得及张嘴,冷不丁大宅院里猛然爆出一片喝彩:“好棍法!”

这一片喝彩声汇在一处,就如雷鸣也似,惊得他一抖之下,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又给噎了回去,差点喘不上气来。这口气憋得他又是捶胸,又是打背,好一阵才平顺了些。再抬头看去,却见一个管事打扮的年轻汉子十分客气地陪着几个游侠儿模样的人物到了大门口,只是这几个身量高壮的游侠手里的兵刃要么折断要么豁口,看着就像刚从战场上败了阵退下来的残兵一般。

对面的大宅里驻扎的都是些争勇斗狠的外地汉子,每日里赌赛武艺取乐也不出奇,但是今天的赌赛规模看着却有些大。这几个比武败阵的游侠刚走,又有几个驻军的小校提了大枪进了大门,后面还有几个肩背大棒的红衫卫士。皂底箍铁皮的大棒上涂着赤黄绿白四色条纹,隐隐带着股血腥味,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干冷,却引得几只乌蝇绕着五色棒子不肯散去。不用说,这些人都是在洛阳北部尉面前奔走的属吏。如今为北部尉撑腰眼子的洛阳丞是个连炙手可热的内官家眷犯禁了都敢一把掀翻来打杀的狠角色,这些得他用的小吏说不得也都是些如狼似虎的酷吏。

看着大宅的管事很四海地开门抱拳招呼着北部尉的部下进了宅院,老兵让自己的舌头稍微放松了一些。能在洛阳城里讨生活的人都不傻,但比起平常的州郡民户,洛阳人更多出一股不同的精气神,“拢袖骄民”四字就是为这些成日打混在善之区的人们专门造出的词,这种天子脚下的骄傲,不会因为多了一个很有酷吏风范的北部尉衙署就收敛多少。

再度收拾了心气神,老兵清了清喉咙里的痰,让并不多的唾沫润了润喉咙,为一个攀着胸腔颤巍巍朝着嗓子眼前进的音节铺出道,一支关于洛阳和桃花的小调轻快地从舌尖弹出来:

“洛阳城东路,桃李生路旁……”

不得不说这位老兵的嗓子还不错,努力堆起花一般笑靥的使女们,终于暂时将注意力从那些年少英武的伍长与衙吏身上略微分出一点,注意到了他主要是他沾着大片油渍的头巾子,脱了好几块革片的札甲,还有……

从院墙里面倒飞而出的半截棍子?

时间像随着呼吸放缓了,老兵能看到折断的木棍缓缓在眼前放大,看得出并不光滑的棍身上凸出的木刺是枣木削的,还一股臭墨的味道直钻鼻子。

没法不臭,劣墨化开来就是这个味道,何况这半截棍子上密密麻麻爬满了盘曲生硬的破字,味道冲鼻是理所当然的。破字在老兵的眼前飞放大,一笔一划看上去如晒死在日头下的干蚯蚓,实在古拙得很,远古之古,手拙之拙。

破字断棍当头落,老兵头上木,鼻尖更嗅着那股难闻的墨臭,眼前顿时一黑。好家在,当兵吃粮的小人物总是命韧如草,若换了个穷治五经的太学生,说不定这一棍落下得打掉半条命去,可老兵只是骂咧咧地捂着额头,蹲下身去,拾起了那半截枣木棍怒喝道:“哪个夭寿的乱丢棒子,没王法了还!”

他的喊声理直气壮,只是最后的尾音却有些低也许孝武皇帝时豪侠要夹着尾巴做人,军头稍不留神就得下狱,阉宦更没有如今这样气焰嚣张。

然而,如今是光和五年的春天,孝武皇帝驭龙上仙差不多已有二百载,当年迁都洛阳中兴帝业的那位陛下享殿前的柏树也有几十围了。

如今的洛阳,没有脖颈箍了铁圈的傻冒县令,没有打小就能拿耗子当诉讼陪练的执拗廷尉,只能由着一帮子满身骚腥的阉货和高门大户的公子哥横冲直撞。对面的宅院虽然是一伙游侠儿的产业,然而今天聚起来的人却不是混在洛阳讨口江湖饭吃的寻常混混。驻在天子西园的禁卫亲军如狼,宫内大貂珰曹家出来的洛阳丞门下属吏似狗,小驿站的驿丞勉强还算个老鼠,像老兵这样的小人物,就只好去客串潮虫。

谁人曾见一只虫朝着大尾巴狼、卷尾巴狗示威的?

所以老兵的怒喝只有大宅门口迎客的使女们听得到,换回来的也只有小娘子们吃吃的笑声。

笑声顺着使女们的衣裾落下来,却没能随着早春的暖风飞起,只因为大宅的那个墨衫管事又陪着几个拎着折断木枪的年轻人出了大门。

“列位、各位、在齐位,”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墨衫管事拱手作了一个罗圈揖,笑得分外阳光灿烂,“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天鹏下手实在是没个轻重,几位请在我这做个记录拓个章,照章就能在我们家的铁匠那免钱修理了。之前擂台上多有得罪,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盯着管事的阳光笑脸,又听着修理免费,几个满头半短乱的年轻汉子终于脸色好看了些,胡乱抱拳道声“多谢”,就此得了台阶,纷纷上前登记拓章,预备各奔前程。然而随着这几人一同出来的还有个高个子,步子迈得很慢,也不去找管事登记。

老兵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高个子,不为别的,只为这人手里还提着半截枣木棍,棍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令人卒不忍睹的破字。

这高个男人看着也还是个年轻后生,身上披着一件洛阳城中游学儒士惯常穿的广袖青衫,一如此时的平常人们一般简单朴素。然而这个男人的一对大袖却用墨色绦子收束捆扎于上臂上,唯独袖口垂在腕侧,应该是方便他拔出肩头剑柄用石青色苎麻纱裹成辘轳形制的文士剑。

这十几年来,洛阳的风气一日三变,男着女衣、汉着胡服的风潮也不是没有,像这男人般把儒衫穿出了贼头气质的强人还是少见。再配上那张看似温文的脸和下巴上梳理得熨帖潇洒的一部短须,搭配起来就更奇怪。

儒士蓄须不奇怪,蓄短须也不奇怪,然而唇髭剃个干净却留了下巴上一撮短胡子就绝对不合洛阳人的审美不要说是洛阳,放眼天下十三州,哪里见过这么奇怪的胡子?

大概对男人这部短须有意见的不止老兵一个,墨衫管事目光从登记薄子上移开,刻意地不去关心那有点可笑的胡子,看到青衫男子手里的断棍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师门中曾有交代,配兵相随,不容有失,不论刀枪剑棍……”青衫男子完全没看到管事那拧成川字的眉头,很认真很认真地解说道。

“是不是剑在人在,棍亡人亡?”墨衫管事无聊又鄙视地扫了他一眼,挥手轻蔑说道:“这种过时了几百年的老套段子连我老家乡下那些老古董的说书先生都不会用了,老兄你能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而且那种五枚大钱就能搞一根的棍子,实在没有拿去修的必要。”

他说着移开了手里挡着自己视线的登记薄子,却看到这青衫男子左手还拎了个朱漆红底的食盒,蹙着眉头问道:“老兄拿着这个干什么?”

“贵府席面太丰盛吃不完,所以打包带走。”嘴里说得干脆,青衫客拎着朱漆食盒的手却朝后不着痕迹的一挪,温和笑道,“我师门还有祖训,食盒在人在,食盒亡人亡。”

“……”听到了如此厚颜无耻又极有创意的答案,墨衫管事也只能干笑几声,颌称赞道:“……你丫快滚。”

没有抱头,没有鼠窜,青衫客依旧保持着温和可亲的笑容,翩翩然施施然地离了大宅门口。身后,几个短蓬头的游侠儿还在起哄:“兄弟厉害,敢来赵老大家里吃白食还打包!”

吃白食的青衫客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拎着断棍的那只手,口里还开着酸腔:“固所愿也,很敢请耳。”

青衫的男人吃着白食,说着文绉绉酸揪揪的冷笑话涮着赵府的管事。如果赵府的主人真如当年名动长安的大侠郭解那样在黑夜般的江湖世界里有着尊崇的地位,甚至都不用赵府的人开口,就会有意图卖好的亡命徒当街拔刀喋血,让青衫客面目全非地去见泰山府君。然而赵府的年轻管事只是扫了眼摇头摆尾朝着驿站行去的青衫客,摇头笑骂了句旁人听不懂的番话,转身进了大门。

然而转身之际,袖子拂着腰间一对缳直背的短刀,年轻的管事还是忍不住想到,假如能在洛阳城里动手,需要几刀才能给这可恶的小胡子奉上一个凄惨而又滑稽的下场?

而就在一门之外,轻松引动了一位刀客杀意的青衫客正蹲在驿站门边。他苦恼地拉着下巴上的小胡子,胳膊下夹着断成两截、写满破字的棍子:“这位兵哥,谈生意不是这么谈的,租一辆牛车而已,你看我哪出得起那么多银子?”

第3章 美妙的误会

“北邙山上公侯贵戚之墓太多,高门世家守墓的部曲也太多。如今洛阳勉强尚算太平,那姓曹的丘中郎将还在玩执法严明的把戏骗声望,我一介白身实在混不进他们防守严密的北邙山深处去,所以和你谈的不是雇车的事情,而是借你这身号衣的事情。”

“不要看我穿了身体面衣裳,这完全是职务需要。这洛阳城里,亲自上街买菜的清流穷官都有不少,何况我连太学都没混进去。”

驿站边上的老槐树下,青衫客很没读书人形象地陪着额头肿起的老兵蹲在地上,言辞恳切地游说着。

然而这说的到底是哪年的老黄历,那等穷酸脾气的大头巾已经很有些年头没在洛阳人的面前出现了。如今洛阳城的大头巾们流行的是品评俊彦、攀比家史,若是曾祖以降,家里没出个刺史、州牧以上的大人物,见了面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似是感受到了老兵那充满怀疑的眼神,青衫男子干笑着拉了拉下巴上有点滑稽的小胡子,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拈断了数根短须:“擅用驿马确实也要冒风险,但是除了你这儿,我找不到别的人。”

是找不到可雇车的地方,还是找不到可雇的人?

洛阳人看惯了朝野间的风行草偃,也看遍了朝堂上的荣辱沉浮,旁观日久,自有一份擅于揣摩世道人心的本事。就算老兵只是半个洛阳人,也能听得出青衫客暗藏在话里的暗示。

“这年头,雇工的价都很高。”

“关键是要公道,不然什么生意都谈不好的。”

青衫客好脾气地补充着,风轻云淡的口气就好像他不是一个刚从对面大宅里蹭吃喝的穷酸,而是置身朝堂指点江山的重臣一般。

你看,就连这种落拓江湖的穷酸,身上也自然而然地带着都门中人的骄傲,穷怕什么,气度也照样不输人。

可惜长年守着驿站的人见多了洛阳城里城外的牛鬼蛇神,对这种硬充出来的气度早就见怪不怪,老兵无聊地一挥手,打断了青衫客后面的废话:“你提着那么沉的食盒蹲半天也累了吧,找张干净的席子,我们坐下慢慢说。”

“是不是还要准备好酒一瓶,陪客小娘子一个?”

“有的话我倒也生受了。”

“那么就这么说定了。”

……

……

在洛阳这等天子脚下繁华销骨之地,驿卒告假经营车船盐酒之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老兵跟着青衫客踏入那道门,进到那座木殿的时候,还是止不住地心疼起提前交付给驿站管事的那吊铜钱。

殿上有龛,龛中下有案,案上铺满最便宜也最劣质的蔡侯纸,纸畔有砚,砚中劣墨散着淡淡墨臭,就和老兵在青衫客木棍上闻着的味道一个样。

一个娇小的身影正伏在神案上,手握着一管鹅毛削成的笔,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一卷有些老旧的竹简,半晌之后,才提笔在蔡侯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破字数行。看上去,于这书道一途,写字的人和青衫客一般地不擅长。

然而写字的是个少女,一头如鸦羽般黑亮的头挽了一对丫髻,偏又在髻下仔细梳起一对结成环形的辫,与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趣味迥异,倒很奇妙地透出股清秀碧玉味道。

老兵有意无意地瞟了眼身边青衫挽袖小胡子的穷酸一眼,心说这等好人才的小娘子岂是你这种到处骗吃骗喝的江湖混子养得起的,该不是拐骗了哪家贵人的心爱侍女跟你到处跑码头吧?

然而这背影就给人无尽遐想的少女听着脚步声一回眸,面相清美柔润,然而双眼里透出的却是不尽促狭意味。

“诶呀真好,阿叔你回来了。”

“阿叔”两个字一出,老兵心底刚刚生出的那点颠倒梦想顿时消散无踪,看着青衫客那怎么看都还嫩生着却因为一撮别扭的小胡子而顿时老气横秋起来的脸,顿生敬佩之意。

带着女孩家跑江湖,还让小姑娘生得这般模样可喜,一派宜室宜家的旺夫相,这个长辈当得着实不错。

青衫客听着少女喊他阿叔,也不喜滋滋地应下来,只是翻了翻白眼,公事公办似的说道:

“嗯,回来了。还有,说过多少遍了,外人面前,还是唤我先生。”

“先生?这是个微妙的称呼。”少女搁下羽毛笔,笑嘻嘻地接口,“真要这么称呼阿叔,我还怕叔叔被那些讨不到姑娘喜欢的家伙绑起来烧了。”

说着老兵听不太懂的段子,少女一扭身,朝着老兵裣衽一礼:“小女子河内郡舞阳村人氏,复姓司马,单名一个铃字,请问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没名没姓,别人只唤我老兵。”

老兵就是老兵,吃了好些年兵粮,却并没有自己的名字,连宗族也不知在何地。这种事,不能道,不必道,何足道也。

而且青衫客显然不打算在称呼这种小事上任由少女继续借题挥。

打开了手中食盒的盖子,将盒中酒食一样样拣出,又将神龛前几个蒲团取过,青衫客道了声“请”,就邀老兵入了座。

食盒中盛的是煨笋尖、烩萝卜丝、蜜饯蒸饭和一样金黄色味似山薯的调蜜汤菜,虽是素菜,味道却醇厚得毫不寡淡,制法尤为精致豪奢。比如为笋尖提味的黄河鲤鱼唇边短须,又比如烩萝卜丝上那朵被厨子精心用金黄色的煎蛋皮排出的重瓣的牡丹。这已不像是寻常豪强家的饮馔标准,倒像是如今炙手可热的黄门大貂珰们才勉强够得上的档次。

然而青衫客与少女只是敷衍着挑几箸菜,心思全在谈话上面:

“赵老大家的厨子越来越糊弄事了,牡丹燕菜全看吊高汤的功夫,该用活宰新杀的老母鸡配上上等的邙山鲜蕈来吊。赵家厨下不但蕈子是隔年的干货,连鸡都是过了头七的阉公鸡!”

小姑娘愤怒地挥舞着手里的竹筷,高声针砭着赵府厨师的厨艺水平,显然对那盘汤鲜味美的烩萝卜丝挑剔得厉害。

青衫客一边给唯一的客人布着菜,一边淡定地回答道:“因为如今的行情是阉货最贵重,老赵肯定要拿阉鸡来炖汤的。如果今年的年号不是大汉皇帝的光和五年,而是大周则天皇帝的天授五年,他肯定会把阉公鸡撤了,改用老母鸡炖汤。”

“阿叔,你的笑话真冷,老兵叔叔听不懂呢。”

虽然听不懂青衫客口中的大周则天皇帝是哪一国的天子,老兵却听得清楚,这青衫汉子和小姑娘却是明明白白地在拿都门中那群炙手可热的黄门阉宦逗闷子!

青衫客斜眼扫了扫坐在那里满身不自在的老兵,将双手一摊,极其无赖地答道:“我说的都是上古轶事,经史不载,他一个淳朴又善良的劳动人民,怎么听得懂这么冷僻的段子?”

老兵确实听不懂青衫客那酸透顶的笑话,但是却明白一个洛阳人都明白的道理。敢在党锢之祸余威犹烈的此刻,依然不把阉宦们当回事的人,那肯定是很有势力很有背景的人。

青衫客气度俨然,小姑娘从容自若,这对怎么看怎么不搭调的叔侄女明明像跑江湖的一样住着久无人迹的荒废神祠,然而却丝毫不见江湖人的窘迫,反倒落落洒脱得很。且不论其他,小姑娘那样刁钻挑剔的舌头,就不是平常小门小户能供养得起的,何况这对看上去只是平头百姓的叔侄女还有胆子拿京中的大阉宦来编排文绉绉的笑话。

这样的见识,这样的风采,莫不是祖上有德,让我遇到了白龙鱼服的贵人?

想到此处,老兵再也坐不住了,然而青衫客和小姑娘似乎全不提请他帮忙租用车马的事情,只是相谈些朝局情势,也不避讳边上就有他这么个大活人。

终于是老兵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朝着青衫客唱了个肥喏:“先生,小人知道先生欲雇一辆车出城,请先生与小姐稍待,我这就替先生寻一辆好的来。”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作揖的时候,青衫客和小姑娘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第4章 ?拉牛车的不一定是牛

伴着裹铁木轮吱呀呀地驶出了城洞,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目光盯着渐渐随着宽阔官道的延伸而露出挺拔峻然身姿的高山,面上却露出一丝惫懒的笑容,像极了那些正准备去狠宰一道肥羊的奸商。

身后车厢里,绾着双髻的小姑娘吃力地推开了快要挡着车窗的大木箱,也看着了渐渐生出青润之意的高山,,不由得开心起来,拍手吟唱道:“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车辕上顿时传来了青衫客戒备的低喝声:“小铃,留神道旁有耳!”

然而小姑娘只是嘻嘻笑着答道:“安心啦阿叔,那个姓董的怪大叔还在西北当并州刺史呢,这童谣传不到他耳朵里去呢。”

“谁说并州刺史董卓了?”青衫客没好气地一甩鞭子,赶着拉车的犍牛朝前快行几步,方才压低声音道,“这洛阳城里的江湖势力如今不是归了西园军就是投靠了北部尉,像你我这样的散人要想从老赵他们那蹭油水,不保密怎么成?”

听着青衫客的话,小姑娘仰着小脸,一脸敬慕地看着车辕上青衫客的背影,小意地问道:“阿叔,你确定那些不怎么读史书的人也和你一样……是古文中毒症晚期患者吗?”

青衫客沉默良久,半晌后憋出一句话来,半气半恼道:“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一个‘慎’字!你个小丫头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心使得万年船?!”

……

……

渐渐近了北邙山,牛车缓缓上了山道,初春嫩草茵茵缀出石间绿意,缓坡丘陵间野树含苞,远望去却分不出是杏是梨是桃,只是淡淡怯怯地夹杂在淡青赭红的山岩上,充作一副青碧山水大背景下的点染。

只是这副邙山行旅图外却多了一支军马,无端破坏了整体的构图。这部军马正在山下一处谷口安营扎寨,其中大半是红衫札甲的天子西园新军中人,可也有不少江湖人侧身其间,只是看这些人立栅栏设营帐的模样,只是些打前站的而已。

歪坐在车辕上的青衫客望了一眼渐成规模的营寨,不由得低笑道:“居然连营寨也立起来了,看来这次赵老大确实是下足了血本。”

小姑娘随着青衫客的赞赏声探出头来打量了一眼谷口的营寨,随即无趣地缩了回去。斜靠着大木箱,听着满箱子的劣质木剑木棍随着牛车的行进而碰着箱壁,小姑娘的声音随着吱呀吱呀的车轮声传出来:

“正因为他们血本实在下得太多,绝对不可能半途而废,阿叔你才能有机会做成这笔买卖的。”

被自家的丫头戳中真相,青衫客微微一笑,扬鞭打牛,让车轮碾着山道的声音又欢快了许多。

……

……

扶着一口新建西园军校官制式的环直刀,新任西园军羽林郎的花启生也正盯着在山道上爬行的牛车。

他看得是如此专注,以至于有人在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把他从走神状态唤回来:

“花生,想什么呢?”

“没什么。”花启生皱着眉看了眼身后不带兵刃的好友毕永。

只穿了一身朴素的轻便皮甲的男人也是西园军的军官,却没有像同僚们那样在甲胄上加上各种镶边和刻花以彰显自己的身份,只是双手却套了一对黝黑的铁指虎,尖锐处隐隐带着泛蓝的微光。

“虽然最后拍板的人是赵老大,然而负责执行的人是我。”花启生负着手,认真地回头看着自己的这名好友,“老实说,这次的行动,变数实在太多。”

“北部尉的那些部下肯定是最大的变数。”毕永想起了那些身背五色棒的小吏,不觉有些头疼,“大家都是无拘无束的人物,却甘心给那个姓曹的当忠狗,低估了这货那强到不像话的领导者魅力,真是失策。”

“姓曹的虽然羽翼未丰,然而论心性见识,已经出了一般的士人太多,一般人被他折服也不算离谱。”想起那个几番升迁贬谪,数年下来只是混了个京畿县丞却已显露出一股子不能久居人下的豪雄气质的年轻官员,花启生也是大感棘手,“只要这次他们不要跑来坏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说到这里,花启生认真地从怀里摸出一支令箭交给面前的好友:“为防万一,我再多拨给你一个伍的斥候,务必要将预先定好的战场周围五十里的变化监视好,随时和我联系。”

毕永吹了一声口哨,了然地接过令箭,身边早有亲兵牵着军马待命,他一翻身上了马背,道了声“回见”,随即打马出了寨门。

身后,十几骑斥候跨马背箭,紧紧相随,竟也有点昔年霍去病出玉门击匈奴的赳赳气势。

……

毕永的斥候队伍走了,慢如蜗行的牛车依旧啃哧啃哧地爬着山道,当然也没人关心一辆朝山道深处走的破车。

把目光从山道上充作背景板中最不起眼点缀的老牛破车那里移转回来,一身土黄短褐的男人很有名士气派地扶了扶头上方冠。虽说此刻的洛阳城中很有点滥封滥授官爵的乱政倾向,不怎么把一国名器看得太重,然而布衣短褐的平头百姓头顶吏员专用的高冠,也实在太不伦不类了些。围着这圆脸汉子倚石而坐的几个人虽然都挂着鸡毛狗碎般的小官职,却也没有心思追究圆脸汉子那明显违制的打扮。

“内设席面广揽豪士,外立营寨掌握主动,看他们为了这场围剿布置得步步为营滴水不漏,赵老大是个做大事的人物。”没口子称赞着那位洛阳城新露头角的江湖大豪的手段,圆脸汉子挑起大拇指,捋了捋唇上短髭,激赏之意露于言表,“汉室火德运终,大乱将至。趁此龙蛇潜伏欲起之刻,这伙人没准也能趁势立起秦季时南越国赵佗一般的基业。”

然而他的指点江山之论,只换得一声嗤笑:“太平道那些五行五德交替的鬼话唬唬本地人还凑合,老孔你在那边也不曾执掌那些传道事务,怎么也被这些神棍洗了脑。”

姓孔的圆脸汉子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虽然他和曲阜孔家没什么牵缠,但也觉得混迹在一群职业神棍当中不是什么体面事,索性闭了口,静待这几人中真正的主事者言。

“只要不是傻子就看得出来,太平道羽翼将丰。”为的瘦高汉子比老孔年轻得多,然而眉目间却带着几分风霜之色,并不像是洛阳本地的土著,倒有些西北边卒的气质,“他们的手也伸得太长,听说最近都有黄门官和禁军中人朝太平道的道坛走动了。这种事情,指望城里那些只会狗咬狗的尊贵混蛋还不如我们北部尉衙署自己上。”

微一停顿,他问道:“那些神棍这两天有什么活动?”

“明日辰时,他们要在东门外设坛讲道布施符水。”

“占用官道进行非法布教?”说着并不合如今习惯的词儿,主事的瘦高汉子微微一笑,“看来这些人并不知道我们北部尉衙署刚推行的东都市政路况管制令啊。明儿你们就带一队兄弟,去和这些个大师们好好亲近亲近,千万不要失了礼数。”

这就是穿了一身公服的好处了,行事比起赵府那伙半兵半匪的江湖人方便了不少,只要找个官面上看得过去的由头就成。

正所谓“民心似铁,官法如炉”。

这就是权力的味道,虽然这权力所依赖的那棵大树已烂到了根里,仿佛只要来一阵大风就会颓倒。

圆脸的老孔其实一直很熟悉这种味道,然而他更熟悉太平道的那些头目,这些大抵有个寒门游学士子出身的太平道祭酒远不是他们手中经卷里所颂扬的那种贤良德士,带剑游学的幌子下面未尝没有什么独行大盗的前科。想到那些怎么看都有股狂热野心的家伙,老孔微不可察地抖了抖,勉强开口道:“时机未到,大家不要对那些人刺激过度。只要绊住他们,不让这些人关注到邙山的变故就好。”

就算身穿平头百姓的短褐,老孔骨子里还是向往着那种摇着白扇子的谋士,而谋士这种生物最痛恨的就是他们预料之外的变数。尤其在这个各方势力还都未准备好的当下,老孔更不希望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展开跑出来搅乱大局。

“此役,我辈所行的无非‘坐观成败’四字而已。”

他最后给这次碰头会定了调。

洛阳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就此散会,避开了回荡在北邙山脚下的侦骑们的视线。半山道上那孤零零地朝着山腹之中走着的牛车也看不到了,不知道去了何处。

泉水漫过石面,随即被浅碧的苔痕染出淡淡青意,缓缓汇成清涧一线,正是初春的野物们补充水分的大好环境。野鼠很满意于今春的兔子数量异常稀少,连半饥不饱的野狐都极少见踪迹,今年的日子想必要较往年轻松不少,至少不用忍耐着木炭与石灰的可怕气味去刨那些很有气派的大土堆。饶是如此,印在本能里的警惕还是让它每隔几息就抬头仔细聆听着四下里的动静。

细听之刻就是砰哐一声,声音砸在山壁上荡起一波波的回音,野鼠脖子一缩赶紧找了丛经冬的枯草伏了起来。真是老天保佑,没有飞鹰也没有走狗,更没有碗口大的马蹄子来踩死咱,只有一辆辕上连牛都没有的破车而已。

野鼠的庆幸感染不到车前车后的两个人,青衫男子用粗麻绳缚着自己的上半身,双手扶着车辕半死不活地朝前挣扎着,而他家的小姑娘正用后背死死顶着车厢背面,免得车从山道上翻脱。什么风流蕴藉、气度俨然,当人没法子端着的时候,皇帝和扛大包的也不会差太多。

喘气喘到舌头都要吐出来的青衫客终于在自己体力不支的那一瞬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死死抱住了道旁一株长势奇葩的歪脖子杨树,半挂在歪脖子树上狠喘了几口气,青衫客终于有了控制自己舌头的力气和精力,感慨道:“好在行货带的不多,铃铛你又老实下了车,不然那头老牛脱了缰这么一跑,我们还怎么把货运过去?”

顶着车的司马铃从车厢背面探出半个头来,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头应道:“也亏了那牛没有疯把车撞坏,不然阿叔也不要运货了,那箱子兵器就能直接把阿叔压死呢。”

“压死么……”青衫客想了想,还是正色肃容答道,“以常理论之,那些货物我还是能连拉带拖弄走的。要想压死我,还是你直接跳上来比较快一些。”

“叔叔,你知不知道‘重’、‘沉’这些词对女孩子来说都是禁句?”

“非也,阿叔我可没有说这些词,只是说你密度比较大一些。”

“咬你哦!”

第5章 ?这不是绝情谷

运货于山中,没马没牛连驴子都没一头,只得让不如禽兽的青衫男子客串驮兽,真是斯文扫地的悲惨工作之旅。然而有人一身短衫草鞋,挎着包袱走在邙山西面的林中小道上,才觉得自己的工作真是凄惨悲怆到了极处。

“我白某人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姓赵的就这么指派我?”骨节粗大的手指捻着单薄且透风的粗麻衣衫,他有些不满,有些憋屈。好在包袱皮里那把环刀还紧紧地贴着胳膊,直硬的刀身让他感觉稍微好过了一点。

他走得离邙山深处越近,地势亦随之越高,山中春草绿意越难一见,古木高树越不见青叶招展,反倒将积攒了数月的凛冬萧杀之气全数展现给他看。就是再粗神经的人,行走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难免感到紧张和压抑,何况这位白兄自认神经一点也不粗。

像他这样受赵老大指派的江湖人物约有十余位,都是些小有名气、手底下也算硬扎的能手,然而这些江湖人却只是换上了不带一点防护能力的粗麻短衣,沿着不同的道路进了邙山。此间诱饵的意味实在是太明显不过,离江湖儿女们的自我定位实在是太遥远不过,也难怪白兄不舒服。

然而赵老大这样安排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北邙山乃上风上水之吉地,最好的阴宅选区,不知多少高官显宦、世家大族选择死后在此地安身。而公侯贵戚之墓太多,则这些高门世家为之守墓的部曲也不会少倘使这些世家大族还不曾家道中落因此北邙山上尽管峰高林密涧深草幽,却没有傻了吧唧的山贼会选在此地聚啸。然而数月以来,北邙山上凶信频传,不知几多贵人们安排在邙山上守墓的家人部曲死得不明不白,只留残肢骨片与满眼血迹,倘若再不处置,贵人们今年就不要扫墓祭祖了,去太平道的道坛处求几道安宅辟邪的灵符才是正经。

没线索,没目击证人,也没有千年之后叼着烟斗的大鼻子夷人和所到之处必有凶案的三头身眼镜小屁孩。堂堂大汉廷尉也只能连夜求见了那些炙手可热的禁中大貂珰然后称病不出,被上峰逼迫限期破案的京兆尹更是把自己的胡子揪掉了许多,让人一见而误以为他老人家准备投身宦官这个极有前途的庙堂老字号行业里来。

庙堂麻了爪,事情就交由了江湖来,这种不像暗活的暗活让赵老大捞足了好处也伤透了脑筋,半是兵半是匪的新晋江湖大豪最后也只能拿出遣人搜山这种笨法子来。

然而赵老大的赏格开得再高,白兄和一应改扮寻常乡人的江湖好手也不该如此疯,接下这么个明摆着去送死的买卖。莫非他们就如此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笃定自己身陷险地也死不了不成?

……

……

“奋不惜身本该是个优点,”青衫客吃力地拖曳着快朝着平板车展的牛车如此评价道,“但是如今看来这却更像个恶习。”

他背在肩上的木鞘佩剑早解下来交给司马铃拿着,小姑娘手上不知为何多了几条布条权充绷带,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抗辩着:“凡事不能一概而论,拆牛车也是为了阿叔好嘛……”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事实,”青衫客一点也不为少女的笑容所动,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道,“徒手拆牛车和拆牛车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就算徒手拆牛车,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而已,吃点伤药再舔一舔就好了……”

听着少女看似底气不足的言,青衫客挑了挑眉毛:“你觉得就凭我们现在把全副身家都押在这笔买卖上的赤贫现状,还有多余的银钱让你去消耗加浪费吗?”

然而一提起“银钱”这个连英雄豪杰都不得不小意面对的话题,少女的斗志顿时勃然而:

“说到底,如果阿叔是个能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一样的好汉,哪需要我冒着受伤的风险拆牛车!”

面对气势瞬间高涨的少女,青衫客只能很没有底气地哼哼着反驳道:“……我不是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男还真是抱歉啊。”

“哼,没错,这都是阿叔的错!”

青衫客默默扭头,拖着已经减负了不少却对他而言依然沉重的平板牛车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和感性主义至上的小孩子讲逻辑和理性思维的自己,战斗力还不到零点五。

小孩子云云纯属青衫客的自我安慰,虽然少女生着张极可爱还带点婴儿肥的娃娃脸,但是也早已过了萝莉的保质期。当然,这等事情一概被青衫客无视之忽视之。

暮光缘着山壁而下,破车萧然前行,拉车的和推车的依旧以言辞为剑戟,进行着艰苦万分的战斗。

真是山中岁月无他事,只有太平。

……不太平。

手中包袱皮猛然抖开,环直刀不带一丝花活儿地平斩而出,这一刀准而稳,戾而狠,尽得彭家五虎断门刀的神髓。哪怕是久经战阵的老手,面对这一刀,也难免落个身分离的下场。

然而面前无人,只有血盆大口和腐肉特有的恶臭,刀锋磕着獠牙,崩出火花数点。火花闪烁未熄,那只执刀的手未退,大口已狠狠合下,截断了白兄的肩骨。

看着巨口再启,已成了个独臂血人的他有些恨恨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原来老子真的被当成了饵……”

接着就是滑进巨口中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声“俅事!”

战初启,敌初现,已折一人。

接应了新来一支小队伍入寨的花启生在马上侧耳听了些什么,然后轻声地布了他今天的第一条军令:“全寨都有,进入战斗状态,狼来了。”

狼来了,邙山狼来了,其高如丘,其壮如象。就算是西南泸水之畔驯野象助战的蛮部,只怕也没有见过如此体型庞大的野兽。

然而花启生的部下们只是握紧了手中形制不一的兵器,枪、戈、矛、戟、朴刀甚至还有专供文士佩服的缠丝鹿卢剑和一般只作依仗使用的八棱金瓜。谁相信这种怎么看都是杂牌里的杂牌的部队,会是大汉天子新立的西园禁军?

但是这些杂牌军的表情却不像初经战阵的菜鸟,手不会抖,腿不曾弯,甚至还有力气说笑。这种不畏生死的气质分明是久经血火的老手才有的,且比起寻常散漫的江湖人,更多了一份干练气质。

赵老大不过是洛阳黑道上新崛起的人物,到底从哪里弄来这么多能打敢战如同出身军中的兄弟?

鞣过的老牛皮靴子踩着鼓点,擂鼓出战,鸣金收兵,一切都是按着古礼走。然而这些兵士衣甲不曾染成一色,有烫金的大红也有描银的深紫,色彩斑驳远胜西川的蜀锦。军队要求令行禁止,崇尚团体主义,若不是百人敌般的勇将,绝对没资格在军中玩个人主义,从这个角度讲,这些兵都是兵圣孙武见了都要头痛的骄兵,只不知道带着这支部队的西园军羽林郎花启生是不是悍将?

显然不是。

身在马上的花启生神色严肃,目光从部下们手中的兵刃一路转移到身后的背囊,手中一具新奇的穿珠木盘正噼噼啪啪拨弄个不停。

就算有人想要凑趣当捧哏靠过来问一声:“花生,想什么呢?”得到的答案也不会是谁家小姐的闺名,只可能是

“预算支而已。”

在这个时空中提前用算盘取代了算筹的羽林郎并不知道,有人拖着破烂般的板车,正看似豪迈地踩着倒在地上的石翁仲作指点江山状,一开口也是这句话。

“就算预算支,摸金校尉这种行当也是替正在当洛阳丞的那个人预备的,阿叔你不要乱参一脚。”抛开早已被撕咬得只余残骨若干的墓主人,司马铃一脸嫌弃地踹开断的墓门亭长陶俑,从被什么野物掘开的墓穴里钻了出来。“就算你转型走盗墓路线了,阿叔这种造型也绝对不如闷油瓶和小哥那么红。”

她家阿叔只当没听见她的吐槽,继续一手并指如剑向前作指点江山状,话里却不尽警惕之意:“如何,墓室里有什么现?”

“玉器、金银器一样不剩,随葬的明器差不多全坏掉了,连尸都只剩下半截指骨和一个骷髅头。所以想搂草打兔子顺手一笔盗墓财还是省省吧,唯一对阿叔有用的东西就是这个而已。”

少女双手递过来的是一方尺许长的沉重镇石,表面已经残缺了许多,尚可辨识的部分布满了盘螭纹,中间是篇简短的咒祝:“生人上归阳,死人下归阴,蒿里之君,镇护如仪,邪祟盗贼一切勿犯如律令。”

标准的祈请泰山府君镇墓文,只是在镇石上多了几块焦黑如沥青的痕迹,隐隐散着头燃烧后一样的焦臭气味。

青衫客默默看着镇石上留下的痕迹,突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一颗犬齿和一只犬科动物的体积比有多大?”

换得的是司马铃一个理所当然的白眼:“叔叔,我的小名不叫度娘。”

然而当她看到青衫客就着她的手刮去了镇石上的那些焦痕后露出的那个足有小儿手腕粗细的齿印后,却忘了后面想吐槽她家叔叔的话。

人一旦进入紧张的情绪之中,语言功能暂时紊乱是正常的。比如现在的毕永,他的亲随护卫只听到他出一声不似人类反倒更像了狂的野兽一般的怒吼,就看到这个指挥着斥候队伍的鹞子一脚踢飞了前面正拿着特制渔网拼命踩着八卦步法的一个江湖人,随即夺过了他手中渔网。

“什么八门渔网阵!扯淡!这又不是绝情谷!”

第6章 ?这不是斯巴达

绝情谷是当年金老爷子那本很有点文青小清新风格武侠小说里的知名跳崖殉情圣地,也是个不入流的武林门派之名。看家本领一是刀剑双行的兵刃功夫,二是按着奇门八阵方位布置的渔网阵。只是这门派本该是大唐玄宗皇帝的天宝年间所创,离着阉宦横行、外戚乱政的汉末还有好几百个闲年,鬼知道这些绝情谷的门人弟子是怎么混进汉末的西园军里的。

绝情谷的渔网用料十分考究,是以人混着兽筋银丝编成,和韦爵爷身上那件世间无双的保命马甲制作工艺源出一脉。

人、兽筋、银丝,都是极韧之物,无论延展性还是抗拉性在技术水平尚低的农耕文明时代都已经是人们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只要不是那些个传说中霸气四溢的异宝神兵,想要轻松斩破这种韧到极处的渔网就无异于痴人说梦。哦,言必称伟光正希腊罗马的异位面历史明家赤虎兄或许不这么看,不过这和预备拼命的人们没有一点关系。

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毕永的马嘶鸣一声腾跃而起。这个本应该双腿牢牢夹住马腹的鹞子却猛地将身子一挺,腰腹骤然力,只听得他暴喝一声,双脚踏着马鞍强行朝下一跺,身子已朝着大张的狼口飞扑而上,手中渔网闪电般抖开,正好罩住了朝着他噬咬而下的血盆大口!

随着猱身而上的一抹灰影,西园军的敢战士们只听见硬底铁靴磕着厚重毛皮后出噗的一声闷响。随即在巨狼的怒声中,渔网在这个鹞子头目的手中一绞,化为了一条粗而且长的索子,像给桀骜不驯的烈马套上的嚼子一般,狠狠地勒在了如小丘般高大的巨狼那尖而长的嘴上。

就算是再温驯的牲口,也会感到横在口中的嚼子会给它们带来多少的不便,何况是如此凶暴的一头巨狼?感受到那个握着长索的人正紧紧趴在脑后颈子之上,巨狼猛地人立而起,试图用前爪扒开这条烦人的勒着它的长嘴的绳索。

然而并不是只有嘴上的那条索子才是它的威胁。

有人策马行于阵后,腰间环刀不曾出鞘,手上不曾提枪,却是多了一副同样不该出现于此时此地此个朝代的木算盘。他的面前是早已冲入战团而不知死的西园军将士,虽然面对着本不该存于常理之中的巨兽,花启生的面色依旧如常,看不出丝毫畏战胆怯之意,只有为将者临阵断然情绪:“陌刀队上前,斩!”

雪亮长刀映着如血残阳,伴随着西园军中敢战士们的怒吼,声振林野:

“万胜!万胜!”

“板载!板载!”

……

“英雄!小生我上有拖欠俸米小气吧唧的年迈上司,下有成天替荷包减肥的吃货侄女,实在是清贫寒素的都城小书吏一个,请您行行好,就当我们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世间气运,放咱们走了吧!”

一手执着铁剑,一手抓着木鞘,青衫客面色如常地立在他那车货跟前,满面堆笑地说着告饶的话,然而他万分恳切的台词只换来一声嗤笑。

“这话你可千万别让老刘家的人听到,不然没准要杀了你们叔侄女两个祭天挽回国运的。”侧身坐在马上的骑士看着面容敦厚温文,却穿了一身做工精致的兽面饕餮纹镀紫铜的精铁甲衣。在狰狞的甲胄衬托下,连他的笑容看起来都像是狼外公一般地危险。

面对着这看上去连马术也稀松差劲的骑士,青衫客眸中隐隐掠过一丝精光,却依然笑得和气而温吞:“小生我胆子小,赵老大您也是手绾一军兵符的大人物,可不要吓我。”

任谁也想不到,洛阳江湖那如浓墨般沉重的夜色里新崛起的领头人物,是个如此年轻而温厚的斯文男人。

“手绾重兵云云,那是大家捧我们大枪府的场,可不敢当。不过先生眼力不错,我就是赵亚龙。”大大方方地坦承了自己的身份,骑士有些玩味地看着这个青衫执剑的男人,还有缩在他身后不知是躲避着众人的目光还是拿自己叔叔当盾牌的少女。“先生贵姓?如何称呼?”

“免贵姓魏,单名一个‘野’字,表字胜文,家中行三,至今尚未婚配。”微笑着提剑拱了拱手,青衫客像是参加相亲般地报出了一大串,也没管这位洛阳江湖上新晋的黑夜君主有没有妹子可嫁,就很爽快地全坦白了。

听着这话,随侍在赵老大身后的那位腰挂双刀的墨衫管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见识过这青衫男在赵府席面上蹭吃蹭喝不说还打包带走的穷酸又无耻的行径,他心知自家这个健谈得有些过度的头儿一旦和这个只会说嘴的穷酸书吏对练起嘴皮子那绝对是没完没了。没有心情听免费相声的墨衫管事不得不插言打断了接下来预料之中的报家门:“老魏,我们还要赶路,你这辆板车横在路中央实在太碍事。能不能请你把车子挪挪地方,所有损失,我们大枪府按双倍赔偿。”

墨衫管事自以为这话已经说得很得体了,然而一直缩在魏野身后的少女却无声地探出头来,犹带三分痴憨地道:“但是我家阿叔说了,箱子里的东西很重要,倘若没有了,很多人会难过得想哭。阿叔说,身在公门要心存一点仁心,不能贪小利而失大义的。”

看着那张犹带孩子气的可爱面容,年轻的墨衫管事就算自诩是冷而且酷的双刀达人,也忍不住感到一阵罪恶感。

然而他对面那个穿青衫的书吏魏野正捕捉到了他一瞬间的犹豫,后背上,他家那个绝对没有这么老实可爱的侄女正偷偷地用左手在他的后襟上比手势。

食指、无名指伸直分开,其余三指收拢如拳,这真是个胜利的手势。

……

赵老大带着他那个所谓“大枪府”的人马急匆匆地从山道上涌过,去支援那些陷入苦斗的兄弟。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青衫负剑的魏野拖着刚从对方手里讹来的小拖车,得意地和司马铃对击了一掌:“耶!”

小拖车像是用上等精钢打制成的,然而钢材中空,并不沉重,滚轮与拉手恰好在魏野的手臂与地面间构成了一个巧妙的角度,免去了拖车人很不少的负担。然而,毫无疑问,这东西就像活动在北邙山中这群来历不明的人们一样,无论是设计还是思路,都不太像是汉末的匠人们能打造得出来的东西。

绕着小拖车转了几圈,司马铃不住地啧啧感叹:“大枪府真是财大气粗,这种墨门机关术中的高手打造的便携车可是和上等甲胄一样精贵呢,早知道刚才开价就大胆一点了。”

“又不是一锤子买卖,留个人情,后面的事才好谈。”慢悠悠地答着话,魏野的目光却顺着即将湮灭于地平线那头的暮光,投向了北邙山另一侧隐隐有赤气腾起的地方。

赤气只因血光起。

狼爪扇着战马,随即收获一阵痛苦的嘶鸣,坐在马上的骑士被翻滚倒地的坐骑压在下面。坚固的铁甲成了压迫人体最大的元凶,就是再坚强狠戾的战士,也只能出脏腑重创后带着血沫翻涌的闷哼声。

再精锐悍勇的冷兵器部队,面对如此不合常理的巨兽,也难以挥真正的实力。群鼠或有啮猫之力,蝼蚁怎样奈何雄鸡?

花启生手中的算盘早已被丢了开去,换上了一把足有二十石的铁胎弓。在他身后,手挽雕弓的射手们早已列队整齐,张弓待射。若是有魏野那样的穷酸见了这样的场面,没准也要唱一段并非乐府诗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小令凑趣应个景。然而投身西园军的大枪府中人都是血火之间辗转出来的厮杀汉,没有这样风雅的嗜好,只有满眼满身悍然的杀性。

枝枝箭镞破开大气,出呜呜厉啸,射向正在左右横冲直撞冲乱了骑兵与步卒阵型的那头巨狼!

笃的一声闷响,仿佛老鞋匠纳鞋底的那根锥子费了很大力地戳上了官靴那厚重又结实的木底帮,第一枝羽箭射进了巨狼浓密的毛皮,接着是第二枝、第三枝无数箭矢如盛夏的骤雨般从西园军的弓阵中密集攒射而出,破空声嗖嗖大响,一时间竟有盖住战场上马嘶人喊种种嘈杂之声的意思。

羽箭狠狠扎入巨狼浓密的毛皮,却出了枪尖刺击木盾般的闷响,这种密集的响声,让身在马上几乎立起的花启生心头生出一丝夹着荒诞感的愤怒。

长刀队拼死上前斩其足,狼足未断,长刀队已被几爪子拍得不成建制,他亲自带队的弓阵更是连长刀队的战果都不如。原因无他,这头不知从何而来的巨狼,皮糙肉厚竟是出他的想象,刀斩不破,箭射不伤。

如今的战斗就如同一群空有尖牙的豺鱼围攻一头坚皮满身的成年鳄,说得好听些是悍不畏死,可实际上就是成建制地去送给养。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毕永依旧死死攀在巨狼耳后,用那根特制渔网拧成的索子权充嚼子勒住了巨狼的嘴。失牙而仅剩爪,战力算是去了五成,饶是如此,战场上的战力折损依然有些出花启生的预估。

“就算大家再不怕死,我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堆下去了。”花启生盯着像个用套索套牛的匈奴蛮子般在狼脖子上颠到快翻白眼却依旧不松手的毕永,忍不住怒哼了一声:“撑不下去就快点放手,这是北邙山又不是温泉关,我们是大枪府又不是斯巴达。”

第7章 ?让专业的来

花启生在压阵指挥之余怒哼吐气,在怒哼吐气之余压阵指挥,战场上血腥气味渐浓,断刃残矢渐多,战死者的尸体四下横陈,却不加多,不减少。就算是大枪府那位真正的头领赵老大带着爱使双刀的墨衫管事带来了援军,也没能让他冷如冰、硬如铁的脸色稍微好看一点。

倘若他能像那些传说中晋入先天级数的武道高手一般拥有圆融无碍的感知能力,说不定会现左近的一处小峰上正有人毫不尊重大汉将士们的荣誉而肆意窥探着,要是他学会了武道宗师以一人之力感应天地万物的天视地听之术,说不定脸色会比现在还要冷还要硬。

“从此刻上溯六百年,兵圣孙武子他老人家说过一段很了不起的话: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日费千金,内外骚动,不得操事以争一日之胜,而爱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非国之将也,非王之佐也,非胜之主也。”

一身青衫随风而动,小胡子的书吏魏野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孙子》中有关军情谍报的名篇,酸味共山风一气,显得格外招摇。奈何此刻残阳西坠仅余一丝血色暮霭,明月尚未行至中天,这样的做派,一点也看不出什么运筹帷幄的高人风度,也许小胡子书吏是想营造个翩然一鹤独立春山的意境,可惜峰下血火沸腾盈天,真正的仙鹤爱惜羽毛,只有踩高跷的秃鹫才爱好蹲在这里关注单方面的屠杀现场。

在冷风吹不着、大枪府的斥候鹞子也看不着的地方,一直陪着她家叔叔翻山越岭拖车垫道的司马铃打着呵欠坐在那个沉重的木箱上,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啊是啊,所以这时候就该轮到阿叔你摇着白扇子坐着轮椅蹭过去,亲切友好地问问那个笑起来很恶心的话痨老大:‘这位将军,吾有锦囊三个,可解此厄,大特价还包邮你要来一个么亲?’于是话痨老大很感动地要请阿叔你出山当谋主,阿叔却毅然决然地表示‘山野之人不受拘束,多谢将军抬爱’云云,于是话痨老大再请之,阿叔你再谢之,如是三次,是不是?”

正在峰头吹风冒充脱俗鹤影的青衫书吏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小胡子,轻咳了一声道:“大枪府虽然也是刚刚立足此地,可也毕竟是块老牌子,待遇高福利好,赵亚龙这人处世也算厚道。要求职的话,这根大腿倒也值得咱们抱一抱。”

然而他目光又从天空移下那几乎一面倒的战场,有些遗憾地继续说道:“可惜啊,不论羽林郎花启生这种很有大局观的二把手,也不论那个双刀玩得很好的黑衣服小哥,光是这个套狼都套得很有水准的兄弟,硬是把凡人异类之争演绎成了极限运动的泼赖劲儿,都值得不少有志于争霸天下这个伟大事业的同学们好好体味一番。”

说到此处,小胡子书吏不禁一叹:“大枪府人才济济啊……锥处囊中,自露峥嵘,可要丢进工具箱里,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道理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所以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在京城里当个安乐侯爷,怎比得上域外之地称孤道寡的藩王。

身份地位离着藩王列侯有十万八千里远的青衫书吏站在峰头喟叹唏嘘,和不知其所来的巨狼打生打死的大枪府众将士在一遍遍徒劳地起着冲锋不免唏嘘喟叹。大枪府的好手不少,仔细凑一凑甚至能凑出个武林盟来,然而就是这样高手云集的一支新建强军,却奈何不了一头除了高大壮实和皮糙肉厚之外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畜生,光是这个认知,就让大枪府众多或有名或无名的高手们感到万分憋屈的一件事。

这一刻,他们都好像变成了刚出巢捕到一只山龟的雏鹰,刚离窝拾到一枚坚果的小猴,龟甲太坚、果壳太硬,爪撕不开,牙咬不裂,正是需要指点和学习的时候。

只是学习都需要代价,比如一束干肉,一盘花红,或者一次很凄惨的头破血流。

赵亚龙不想用头破血流当学费。

他骑着匹很高大的战马,马的四蹄皆白,全身却如上好的黑缎子,这马有个名目叫雪蹄乌,据说是西凉的马商引入的大宛种,和他的一身黑甲很衬。然而此刻雪蹄乌正不安地刨着地,它负着的男人更是快要原地转起圈子来。

然而他身边有两人不曾乘马,一左一右拱卫着他,让他连转圈子的空间都没有。

左边的小伙子黑衫黑靴,怀里抱着一对乌金色的短刀,正是赵亚龙名义上的府中管事。右侧的高壮汉子布衣草鞋,项挂拳大数珠,满头无毛,执着齐眉高的棍,一脸淡定。

虽然先帝在位时从西域迎请了两位光头的胡人在洛阳建寺说法,和尚毕竟还是个稀有的、明令不许大汉子民加入的职业,连随侍在这几人身边的小校都忍不住多看了这个高壮汉子几眼。

然而这位造型在时人看来实在是太过犀利的高大和尚只是单掌立于胸前,沉声安抚道:“赵头儿,你的身后就是中军大旗,你现在已经接下花二哥的职务担当一军将主。你要是也去喂狼了,这一阵就是大败亏输,不要想着翻牌了。”

“更何况,头儿你是我们府里公认的身手最差的那一个。”墨衫的年轻管事趁势补上一击,一点也不在意耳畔出现了瓷片破碎般的幻听。

“输?”赵亚龙有些愤然地拍了拍马鞍,“甲胄总会破,刀剑总会断,兄弟们不怕死地一遍遍冲阵,我这个当头儿的就在这里坐着?大不了你们再找个人来中军坐镇,让我去陪着兄弟们死一死!”

这话说得极为真挚、极为漂亮,大汉太祖高皇帝收豪杰之心的解衣推食手段也不过如此。然而高大和尚与墨衫管事见多了自家主公口若悬河的雄姿,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把保护圈又朝里缩紧了一点。

真要让这个舌头比胳膊更有力的府主上了战阵,不但要分出神来照顾他,就是队列进击的步骤都要打乱。倒不如就让他老老实实地守在中军,做好稳定军心的祥瑞神兽这一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关于要不要让西园军这一部兵马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像个刚上战场的菜鸟一样去送死的争论就此打住,因为有个少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大枪府的中军虽然不比那些真正出守地方的州牧所部般防备严密,但也是井然有序暗合兵法,但就有这么个看起来人畜无害可爱极了的小姑娘,从拱卫着他们的卫兵中间轻松写意地穿了进来。小姑娘挽着挺别致的双髻,肩上挎着一个长包裹,依稀看得出里面是一对短刀。

一现身就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让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般低了头,抬指收拢了有些凌乱的鬓角,这才抬起头来微笑道:“赵大叔,我们又见面啦。”

赵亚龙虽然一贯爱在人前扮个稳重端方的上位者模样,但年纪也没出冠礼之龄太多,听着少女那一声亲切的“大叔”,再想到少女那个蓄小胡子的真正叔叔,不觉心中有点不是滋味。然而自诩有古之明主气度的他还是露出了一贯熟络而和气的笑容,跳下马来搓了搓手:“妹子,这么危险的地方你怎么跑来啦?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尽管说甭客套!”

然而接下来的对话就让他热情的笑容飞地转变成了干笑,因为他面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眨着眼睛用很认真很讨喜的语气说道:“接下来都是我家阿叔的话,他说‘大枪府也算是人才济济,怎么连点敌情侦查工作都不做就拉上队伍过来开练。跟着曹家那位洛阳丞想当中兴之臣的酷吏们可是一心要看你们的笑话,若是月满中天之刻还没分出个胜负来,接下来也就不必打了,老老实实鸣金收兵回洛阳城吃暖锅子好了。’”

这段话里信息量颇大,还夹着一股子酸如老醋的气味,就连背出这段话的小姑娘司马铃自己都觉得有些支撑不住。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勉强露出一个可人的笑容对着已经面色不善的几个大枪府重要人物说道:“以上这些话都是转述我家阿叔的,看几位的脸色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没血没泪地把我这个可怜的表侄女丢来当传话筒了吧?”

司马铃毫无愧疚之心地出卖着自己的阿叔,试图转移一下相对她而言已经是大人物的人们的怒火,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完全暴露了她在那个既酸且滑的小胡子男人身边久经熏染的本质:“不过我那个酸啾啾的阿叔是在侍中寺领了腰牌文书的正规书办,不属军籍,你们禁军最多也就是把他堵在小巷子里揍一顿,穿小鞋什么的倒不如北部尉衙署那边方便,对吧,对吧?”

如果大枪府的人们乐意出个高价去拾掇这个关键时刻让自己侄女传话来嘲笑自家的青衫书吏,看起来司马铃并不介意收一笔小小的咨询费。不过赵亚龙虽然面上肌肉有点抽搐,但还是准确捕捉到了青衫书吏托他侄女传来的那几句话里隐含的意义。

一抬手止住了正不露声色缓缓将右脚前移半步的墨衫青年,赵亚龙还是以他最大的诚意向着面前这个看似娇憨实则狡黠的少女说道:“看起来,你叔叔似乎知道很多。”

“知道很多”四个字很妙,大有大人物们不着实处却直指要害的风格。也不怪赵亚龙走了这种官员们打机锋的路数,任是谁听了一通酸到让人反胃的冷嘲热讽之后,都没有太好的风度。

司马铃听着赵亚龙扯那话不应心的客套话,却轻轻拍了拍手:“赵叔叔,你是个好人,就不要勉强自己了。我家阿叔说,倘若赵叔叔像刘邦那个老流氓那样一副很开心地样子来句‘先生何以教我’,那么我们俩还是早点胜利转进的好,闹到像郦生那样没混到五鼎食却挣了个五鼎烹就不好玩了。”

司马铃毫不在乎地把本朝高祖皇帝喊成“老流氓”,引来身边小校们一阵震动,虽然在和尚那很有威慑力的眼神下并没有乱了队形,但还是不自觉地朝外散开了一点。

尽管,这些小校们一点也不懂“老流氓”是个什么意思,但看着正在对话的几人那表情,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大人物的悄悄话,果然还是不听为妙。

正在转述着某人诽谤开国皇帝的大逆不道之语的少女耸了耸肩,继续说道:“但是赵叔叔你显然是个有血有泪会生气的正常人,所以阿叔还有一句话”

她顿了顿,解开了长包裹,仿着那人的口吻很欠地一挑眉毛:“子不语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处理比较好。”

包裹里,躺着一对写满了歪歪扭扭破字的木刀。

第8章 ?请君受此竹杠

刀是城东那家木器铺里小学徒的手艺,虽然仿着军中环刀的形制磨削出来,但毛刺依然在,不见一点手艺的巧妙。字是惨不忍睹的破字,足有傲视初开蒙的稚童的水平,堪叫制墨的匠人生出报复社会之心。

对于练刀、爱刀、藏刀的人而言,这对看起来很像是一对双刀的玩意根本不配称之为刀。

练刀多年、爱刀如痴、藏刀满库的墨衫青年瞪着手里这对不配称为刀的玩意,语气微涩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这还用问吗?”司马铃叉着腰很有气势地反问,“除了你,这里还有哪个人是双刀专精的高手?”

墨衫青年还想濒死挣扎一下:“上次你那个叔叔来的时候,使的是哨棒……”

“因为今天这场合不能让大师去使哨棒,”司马铃依旧叉着腰,很有点循循善诱地解说着,“我家阿叔说了,天鹏大师学的是嵩山那个专门玩棒子的庙里的功夫,走的是刚猛无俦的路数,没耍几下这种次品兵器就要断了。你双刀将柳叶飞同学走的是岭南严家的滚地堂路子,善用巧劲,才是验证我们兵器质量的选人才。”

但是说来说去,少女都刻意忽略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会选上善用巧劲的墨衫管事柳叶飞,最大的原因还不是他们选的兵器质地不好,连木头都是最次的那种。

“总之,”司马铃总结道,“现在就好比你们一大家子在我们的摊子前立住脚,却不知道我们推销的拉面是个什么味道。你就是那个被选上当试吃的家伙,所以就多多加油吧!”

柳叶飞拿着一对只配丢进垃圾堆里的木刀毅然决然地上了战场,将用他最热烈的战斗意志去拥抱那头嘴角布满白涎快要疯狂的狼。他的肩头负担着中军大旗下的人们最热切的目光,让他深感吃不消。

看着再次扑入冲锋阵型里把大枪府最精锐的战士们扫得东倒西歪的巨狼,柳叶飞微一弓腰,使出了他最得意的双刀滚地堂起手式。

“别把我踩着啊,大笨狗。”

当柳叶飞准备货真价实地摸一次狗的时候,一身青衫的魏野盘膝端坐峰头,膝头一卷古旧竹简平摊开去,看着山下彼此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四足动物和两足动物们,轻声道:“你们动作就不能快点?待到月上中天,你们还没搞定这头蠢狗,我就是拼着生意不做,也要带着铃铛溜了。”

这句话明显小瞧了岭南严家的功夫,也小瞧了使着岭南严家功夫的柳叶飞。

巨爪再次前扑而下,带起几多尘土,几多血花,断刃与折断的长杆飞上半空,给空出的地面上多添几具断臂残肢的尸体。爪起又爪落,混在步卒队伍里的柳叶飞像现了猎物的狸猫般,猛地朝前一扑,双刀在那几乎刀枪不入的巨大狼爪上斜斜一错。

木刀磕着如同合抱柱子般的狼爪,出一如之前诸般兵器一般的笃笃轻响,然而就在木刀与狼爪交接的一瞬,那本来暗淡无光的破烂木刀上却爆出一片微弱的清光。那片清光是如此淡如此弱,亮度仅仅能比拟夏日夜里那些存不了多少时候的萤火。

那片清光的正体是并不好看的八个字。

“天道无亲,唯善是与。”

是被人写在木刀上的字。

就算不知道这看起来很有哲学意味甚至宗教意味的八个字出自何经何典,但是就连最愚钝的人也会觉得这八个字很有力量。

因为清光微作即逝之刻,木刀破开了那本该是刀剑难伤的结实皮毛,带起了一蓬血花,而血腥气味里还隐隐藏着一股焦臭。

和这部西园军战了良久却甫受创伤的巨狼微微停顿,那带着一分痛楚二分讶异七分恼怒的尖嚎声瞬间响彻整个战场。

端坐在峰头的魏野轻轻哼了一声,手指在膝头横着的古旧竹简上轻轻一划,感受着“天道无亲,唯善是与”八字刻痕与指腹相贴合的触感,左手却拍了拍横在身侧的一方不太完整的青石,冷笑道:“连三脚猫的巫祝布下的镇墓文都能轻轻松松灼伤之的妖怪,找着了对症的法子不要太好对付。虽然这头吃多了死人的蠢狗个子是大了些,不过我相信你们大枪府该不是那种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

身为洛阳侍中寺中一书吏,书办魏野学问稀松、书道稀松、钻营也稀松,怎么看都是走了门路混进来干领银钱的废物。然而此刻他斜倚峰头拥风为氅,冷眼静观之刻,眉目间实在是很难找出平日里那副酸腐又聒噪的惫懒模样。

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胶着的战局,他唇角带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低语道:

“你阿叔我不打广告打疗效,要是这时候你还抓不住机会敲他们一笔狠的,可真的白瞎和阿叔混这么多日子了。”

只要稍微有一点身为奇士高人的自觉,肯定没这厚脸皮说出如此恶俗市侩的期待。博通方术的青衫书办高深莫测的方家气质瞬间掉了一地,捡都捡不起来。

……

……

司马铃安定地坐在原地,托着下巴从赵亚龙胸口的饕餮纹路移动到了释天鹏的光头上。

“虽然呢,那个男人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有着古怪的坚持,但是在妖怪鬼魂之类的问题上,他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哟。”少女的声音带着一种奇怪而又微妙的自豪感,微微上挑的语气,让论年纪比她那位阿叔还大不少的赵亚龙莫名地怀念起年少读书的时候,那个满脸憧憬地向他诉说着兄长优点的初次暗恋对象。

“专家……吗?”一提到降妖捉怪的专家,赵亚龙毫不迟疑地就想起了洛阳城里那些黄衫黄巾到处兜售符水的怪人,然而接下来那句“令叔也在太平道的道坛烧香么?”的疑问还是及时地被他从嗓子眼按回到肚子里。太平道的经师祭酒们和隶属天子西园禁军的大枪府终究不是一路人,从各种角度说,虽然他们同样活动在洛阳的阳光与夜幕之下,却注定了要有一天以官军和反贼的身份对峙沙场。

就在他稍有沉吟之间,司马铃却偏了偏头,将目光转向了将一双木刀耍得虎虎生风、十分伶俐的柳叶飞。岭南严家的双刀滚地堂确实是很高明的功夫,柳叶飞的身手放到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名传一方的用刀好手,只可惜那对做工糙得足以天怒人怨的木刀实在是不配他的身手。

“思考和讨价还价的时间不多了,至少看上去很威风的赵府主。”

随着司马铃充满了看好戏意思的口吻,像是为她的话作注解一样,柳叶飞刀花一转,脚下弓步力,双刀同时变斩为刺,正好迎上了从他的头顶狠狠盖下的狼爪。

木刀上产生原理不明的清光再度亮起,伴随着烙铁灼烧着皮肉的滋啦声,一种本来不应该出现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在柳叶飞的手上。如果能将这一刻的画面定格的话,大概可以看见那对木刀在爆出清光的同时,刀身像是受到了过大的压力扭曲,就如乡下的塾师在体罚蒙童时用力过度打在了书几上的木戒尺那样,极不是时候地断成了数段啥用处都没有的木片。

感到了手上双刀的重量骤然一轻,柳叶飞还没意识到生了什么事,久经锻炼的身体已经以条件反射般的本能将身一矮,朝后一滚,使了招完美得可作为教学范例的懒驴打滚。身后自有大枪府的敢战士接应,硬将柳叶飞从暴怒无比的巨狼爪下将这位墨衫管事抢了回来。

刚刚看到一丝变被动为主动可能的战局,再次变成了狗咬山龟的憋屈王八架。

至于本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摸进了大枪府的中军,还一本正经地推销着劣质木刀的司马铃也只是很认真地看着赵亚龙,就差把“你看你看,我早说过,现在没有多少时间让大叔你思考的嘛。”这种嘲讽意味极浓的话直接写在脸上了。

赵亚龙望着远处正被部下们像安抚炸毛的黑猫似地架起来劝说着的柳叶飞,还有远远传过来的“把我的双刀给我!一定要把那个伪劣武器商人削成肉片涮锅子吃掉!”之类孩子气的狠话,终究是忍不住低下头看了看来历不明的少女。

“那刀的耐久度太低了,根本不能在高强度的作战中支撑多久。如果你们提供的武器只有这样的水准,那么还是算了。”

“因为刚才拿出来的是非卖品嘛,质量差是当然的,正品在这里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踅摸出了一根两头箍着铁皮的木棍,司马铃单手拄着长棍,理所当然地说,“在市试吃新口味的方便面的时候,会让你一次吃到饱吗?大叔如果知道这样的地方,请务必介绍给我。”

“你的监护人到底抠门穷酸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让一个小姑娘说出这么充满社会辛酸的台词啊?”

释天鹏刻意忽略了耳边完全没有深闺淑女格调和大枪府府主风度的对白,伸手朝前一捞,就将那根两头箍铁环的木棍握进手里。

少女微一怔,随即松开手,任着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光头大汉单手抓着木棍,耍了一个棍花。

“这是白蜡杆子,得用二十年以上岁数的白蜡树心细细磨砂浸油,才能得这么一根。赵头儿,好货。”

随着这一句好货,赵亚龙忍不住还是摇了摇头,暗自嘀咕一句“侃价买东西就没有和尚你这种路数”,随即用手背蹭了蹭鼻头闷声说道:“还有这水准的好货,我都一次包圆了,小丫头,你家长辈开的什么价,报上来吧。”

少女想了一想,伸出手,五指张开:“这个价?”

赵亚龙摇摇头,递回去两个指头:“只值这个价。”

……

……

“只值这个价?”端坐在峰头的魏野握着那卷古旧竹简,“啧”地弹了弹舌头,伸手到下巴上挠了挠,“是不是一开始叫价太狠了?虽然这也是一笔巨款,但是大枪府那么雄厚的本钱,该不会和我们计较这个。何况,现在能帮到他的也就只有咱了啊。”

有点焦躁地拉了拉自己垂在耳畔的梢,魏野最后还是向着空气中叹息着说道:“算咱们倒霉,各退一步,和大枪府再还一次价,让他们起码把价钱加二成,这生意就这么结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低下头,看了看还在鏖战一团的人和狼,探手摸上了背上铁剑,低声嘀咕了一句:“这下得整点外快补补。”

在青衫书办魏野的目光所及之处,惯使双刀的墨衫管事柳叶飞已经操起了一对长不过一尺半的木刀再次冲在了大枪府敢战士队伍的前面。和之前那对怎么看都是劣质试用品的破烂不同,这次,他手上的双刀虽是木质,却带着一种深入木纹的酢红色,更有点点几乎微不可查的银白光斑不时从木刀的刃口上投射出来。玩惯了各式长短刀的柳叶飞不得不承认,这对木刀舞动起来更像是真正由熟练匠人打造出来的直背环刀,甚至砍上巨狼皮毛的时候,刀锋与皮肉切割之时的触感都比寻常的刀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身子一滚,双刀一错,低喝一声:“和尚,看你的了!”早已按捺多时的释天鹏大吼一声,同样时不时泛着异常金属质地般的银色光斑的白蜡杆子以最直接而简单粗暴的招数,直对着巨狼的鼻尖使了招泰山压顶。

巨狼的怒嚎声瞬间响彻了北邙山下这凡人与异类相争的修罗场。

独坐中军的赵亚龙金刀大马地坐在马扎上,尽职尽责地充任着部下们口中镇压一军气数的人形祥瑞。明明处在众人拥护的安全之地,听着这声狼吼,他也终于微微变了脸色,勉强压住自己如旌摇动的心神。他抬眼看了看身边临时客串武器贩子的小姑娘一眼,却现这刚和他讲好价钱的少女小脸苍白正心不在焉地低着头,看着就像失血过度似的,她的手里正摩挲着一面包着铁皮的兽面盾牌。

行兵打仗,终究不是玩游戏那么简单,虽然款子单据已经签给这小丫头片子了,现在就留着她在这里也好,等此间事了,行走在路上也更安全。

赵亚龙这样想着,目光又转移到了战场上,浑然没现身边的司马铃正一遍遍轻抚着兽面盾牌上的铁皮。每次手掌落下,就有些许锈渣从原本光洁的铁皮上擦落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盾牌在她手里会锈蚀得这样快。

“快点打完行不行?我附着在那些镇邪兵器上的金气本元三刻之内就要返归本身,这么一来你们真没的玩了。”

这是全心全意关注着战况的赵亚龙完全没有听到的,某个小小少女轻不可闻的牢骚。

第9章 ?张桃弓,西北望,引符剑,射天狼

默然端坐在峰头,青衫布绦的年轻书吏一手捏着剑诀,一手托着一个盛满大红朱砂的白瓷墨盒,屏息凝神,将全副精神注视着倒插在岩缝中的铁剑。

剑是金市尚方署挂名的冯家老店的手艺,寻常匠人的手艺谈不上精良,但也算是趁手的家伙。倒是他掌心墨盒中的调水朱砂,但见颗粒匀细,色泽纯正,显然大有讲究,这非是蜀地所产的寻常朱砂,而是方士按着炼丹之法以水银硫磺火炼而成的外丹饵药。

丹家火炼丹砂入药讲究极多,以石亭脂与水银炒炼三十日以应地数者为最下品,名为银朱,又名紫粉霜,已有降阴升阳、安神镇魂之效,常人撞邪附身,吞上半钱就能祛除鬼气。这小小一墨盒的丹砂色泽纯净,并不如市面上常见的银朱,混了许多的黄丹粉、红矾屑之类,反而一色纯红,月光照下,隐隐有赤光反射。这不是药铺中货卖的银朱,而是精于外丹之道的方士用周天火九度抽添炼成的九转灵砂,这一小盒九转灵砂虽然不是什么珍异之物,却是方士炼丹所必备的药饵,只比丹道高人点化的金鼎灵砂、青金丹头这类外丹要略次一筹。

这盒九转灵砂本该只在那些炼丹方士的丹房里才能寻出个三五两,还得是积年的老练税吏拿出了查抄家产的全副精神手段才有可能。半眯着眼看了看这得来不易的九转灵砂,一副青衫书吏打扮的魏野一弹舌头,食指中指伸进了墨盒里。墨盒里盛的灵砂墨是用五成井水五成河水混合的阴阳浆调出来的,只一触,就让指尖感受到了粘稠微冷的濡湿感,像是人体的温度让这种难得的外丹药饵产生了什么机制不明的反应,指尖上的灵砂墨开始散出暗淡却温暖的赤光。

魏野看着指尖微弱的红光,略一点头,一指点在了铁剑剑身之上:

“我今咒曰:天道行一,地道行二!”

随着指腹贴上了冰冷的剑脊,赤红如火的灵砂墨像是活物一样,缓慢而又坚定在剑身上蜿蜒成一个结构繁复的文字。

其色如血。

血正从柳叶飞的额头上淌下来,要不是身边的释天鹏一招天王持幢使得圆融老道,及时拦下了巨狼的獠牙,此刻的墨衫管事就该和正躺在后方中军的毕永一个德行,身上不要想找出几块好肉整骨头。这些大枪府的精锐,无论个人的武技还是整体协同的意识,都远一般的地方州军,大概只有边军将帅养的牙兵之类亲卫可以稍胜一筹。然而这样的精锐人数终究太少,当那个不要命地用渔网勒着巨狼大口的鹞子头目毕永终究吃不住劲,给巨狼颠下背去之后,大枪府精兵悍卒太少的弱点更是暴露无遗。几番厮杀,虽然给巨狼造成了不小的伤害,可当精锐武者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重伤不能再战,到了连后备军都拉上了战场的现在,就连驻守中军的赵亚龙也深深地感到不对劲,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

高价买回来的、带着术法加持的特制兵器,仍然能在巨狼的身上灼出焦黑的伤痕,然而不知道是赵亚龙的视力有问题,还是已经入夜的缘故,巨狼身上的伤口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明显了。

究竟是巨狼开始有余裕恢复身上的伤口,还是加持在兵器上的法术开始失效?他不无忧虑地想着此事,搭在甲胄上的手指开始不自觉地敲起来,六五六六五四三,是用腰鼓敲出来的某支激烈情热的舞曲的调子。

司马铃可不管这个侃价比家庭主妇还厉害的男人是不是在用自己的甲胄练习鼓手的连击技巧,只是抬起手朝着巨狼与大枪府仅存的勇士们鏖战的战场,有细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够感受到的微凉的粒子接触着皮肤。五金精气正从施加了辟邪经文的兵器上渐渐离散,重新回归主体,没有了五金精气加持,那些木刀木棒就是做得再考究,也不会比乡人使的农具强多少。

“做生意也是要讲究售后服务的,阿叔,你的预先推演到底靠谱不靠谱?”

这样的疑问并不能扰乱魏野的注意力,依旧保持着右手捏着剑诀的姿势,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再度吐气开声:“自然之法,乃与道连!”

调了阴阳浆的九转灵砂在剑脊上懒洋洋地蠕动着,以极不耐烦的态度回应着他的咒文,勉强可以看出一个新的异体文字正在成形。仅仅是写出了两个字,魏野的脸上已经浮出不太健康的潮红色,简直像是刚绕着洛阳城跑了一圈似的。

同样很嫌弃地看着自己刚写下的那个异体文字,青衫书办按着胸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很不愉快地嘀咕道:“我们可以继续。”

几乎说得上是粗暴地将中指和食指伸入了墨盒中,将最后一点带着暖红光芒的灵砂墨刮到了指尖上,他努力地调整了自己的呼吸频率,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出低吼一样念出接下来的咒文:

“神道不死,鬼道终焉!”

似乎只诵出这简短的咒祝就快要了他半条命去。

只不过比起施行着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术法的他,有些人是真的快处于濒死的绝境了。

柳叶飞咬着牙,眼前一片血红模糊了他的眼,那些鲜血、热血、腥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堪称大汉立国以来卖出最高价的胡桃木双刀早已断了一口,使多了滚地堂功夫,柳叶飞那身很有派的墨色衫子也已经撕磨扯烂得不成样子,硬是有了些丐帮团头的风采。

比起他来,释天鹏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家伙一条胳膊不正常地扭曲着,那种恐怖的角度看上去已经不能算是骨折,因为就算是再老练的资深骨科大夫,也没见过这种扭成麻花样的胳膊。

“咋样,和尚,还能打不?”柳叶飞抬起袖子蹭了蹭脸上的血迹,抓着仅剩的一口刀呲牙问道,看上去不但身体伤痕累累,就连精神也很出了点问题。

释天鹏单手抓着白蜡杆子,粗粗地喘着气,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回答。

比了一下手臂和木刀的长度,柳叶飞握着剩下的那把木刀,缓缓地后退了几步,脚尖踩地。释天鹏知道这个看起来很有点温秀气质的家伙疯起来是什么样的,低低念了声佛号,将白蜡杆子一头垂地,摆出一个极为标准的韦陀参弥陀的功架。

韦陀参弥陀为他这套棍法中最为纯粹的守势,然而当初创出这套棍法的高人,却又在这守势中暗藏着三个蓄力反击的变化,悟得这一点,才算是用棍的行家。释天鹏整个人就如一截被外力强压下去的弹簧,正等待着全力反弹的那一刻。

这一刻并不用他等得太久,释天鹏的身后,柳叶飞仰天大吼一声,纵身腾起。他这一跃,高近四尺,正踩在释天鹏的白蜡杆子上。

释天鹏如弓,柳叶飞似箭,随着这和尚一声“起!”,全副力气都凝在白蜡杆子头上,狠狠朝天空一挑。

人影腾空,箭影腾空。

箭影?

暴露在空气中的面部皮肤感觉到了一道暴烈的风劲擦身而去,柳叶飞有些懵然地看着一道带着赤红火光的长箭虚影从自己面前窜过。

如果能将时间向回倒流片刻,大约可以注意到有个青衫书吏正用力咬着一口铁剑的剑柄,双手却抓着一根分出两个树杈的老桃木。一根黑色的似是牛筋搓成的粗索就绑在老桃木的两个树杈上,被架在牛筋索子上的铁剑剑锷往后一拖,已经绷得不能再紧。这么个粗糙玩意,虽然原理和京城贵人们金丸弹雀的弹弓差不多,只是做工就太次了点,哪怕是金市上每逢初一十五才摆摆地摊的小贩也耻于将这么个特大号的劣货摆出来。

然而,如此粗糙得有些近乎玩笑的物件,却在青衫书吏松开口的瞬间,出一声铮然厉鸣,剑身上九转灵砂写就的三个非篆非隶的古字同时放出滟滟赤光,将整把剑裹在赤光中,成一箭形。

离弦之箭。

边军弓弩手所使的铁胎弓最远能射二百一十步,单是能拉开这种硬弓的角色,已经算得军中百里挑一的精锐,能使铁胎弓在一百六十步开外射穿甲胄杀人的家伙,则足为以一敌百的猛将。然而使着粗制滥造的桃木牛筋弹弓,射一把少说也有一斤多重的铁剑,就算是西楚霸王项羽重生也未必能射出百步之外。然而这枝赤光之箭却大违常理地出破空尖啸之声,自峰头直贯而下!

朗月照空,群星避道,唯有邙山之侧无名小峰头升起的这道赤虹,与此月夜格格不入,夺人眼目!

浑然不在乎自己已经创造了一个堪堪吸引全部人注意力的烟火声光特效,魏野就这么很没高人风范地半趴在地上,望着那道基本上榨干了他全部活气儿的赤光箭虹,喃喃道:“不管成与不成,反正我就指望它了……”

第10章 .散场之后才是真正的舞台

计划永远赶不上状况,柳叶飞来不及再多想什么,掌中木刀朝前一递,对准巨狼的咽喉狠狠一斩。

没有预想中刀刃切割着皮肉的滞碍感,像是一刀斩在了空气里,柳叶飞心中怔然,右肩却有些冷、有些热、有些麻木,随即就是深入骨髓的痛!定神看时,自右肩以下,他的整条手臂都正好被巨狼利齿所噬没有立时连骨断掉,那是因为有别的东西已经吸引了巨狼的全副心神。

一口赤光滟滟的长剑正钉在狼头之上,剑不过是二尺多长的寻常铁剑,剑柄以石青色苎麻纱裹成辘轳之形,显然是文士佩之装样子的饰剑。这种钝剑,本来拿去切豆腐都嫌不凑手,偏偏不偏不倚地钉进巨狼的右眼里半尺多深,微黑腥臭的狼血溅在剑身之上滋滋作响!

耳听得巨狼痛嚎一声,深陷右肩的巨齿微松,已经疼得有点神志不清的柳叶飞也是大叫一声,也不管他的右臂就剩下些皮和筋还连缀在身上,就这么疯狂地朝前一挣,左手奋力捞住了那口插入巨狼右眼的剑,死命朝前一推!

赤光滟滟的铁剑就这么通身贯进狼头之中,只是,玩老了刀剑的柳叶飞分明觉得,那把剑在整个没入眼球之后,就很痛快地从中折裂,断开。像是某道他小时候在老家吃过的名菜泥鳅钻豆腐那样,断开的剑刃无视了他握着剑柄的推力,如受热的活泥鳅般狠狠朝着巨狼的眼窝深处钻下去。

眼角的余光扫到周围的景色不停地上下翻腾,他身子一歪,嘿嘿低笑着,就这么攥紧了剑柄,一头昏了过去。

赵亚龙不知道何时策马离开了他的中军,行至已经软软趴伏于地的巨狼面前,看着无数青白色的磷火如万千萤火虫般从巨狼的口中、眼中、身上的伤口中飞散出来。这位走了十常侍门路搞了个散官勋位的洛阳道上大哥忍不住抬起头来,注视着飞散到夜空中的无数青白光点。

月下清辉遍洒,如银冷光之中,青白色的磷光飘飘然地渐渐四散在空气之中。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点点磷火反倒没有被月光掩映住本来的柔光,却像是灯下落雪时,反射着灯烛火光的雪花,变成了月光磷火两不相融却又相容的异样景象。

抬起手虚虚一触面前飞散如萤的磷火,赵亚龙不由得轻轻叹息道:“真美啊……这,就算结束了吧?”

“是很美……应该是,结束了。”

他的二把手花启生像用掉了全部精力般地回应着。

刀剑难伤的狼皮、噬金破甲的狼牙,这些妖物精气滋润而成的物件,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广义上的所谓天材地宝,而现在,它们都是大枪府的战利品。只是还留在战场上的人们,已经没有力气去专心清点这些,只有临时客串起带队医官的赵亚龙,一边不太专业地扛起早已昏倒在巨狼尸身上的柳叶飞,一边看了看他家已经深度昏迷人事不省的墨衫管事手里不曾松开的断剑。

说是断剑其实也只剩下一个剑柄而已,而且那裹着石青色苎麻纱、缠成辘轳形的剑柄,怎么看都未免太眼熟了些。

自今以后还是有机会再相逢的吧?虽然还算不上是熟人。

如此默念着,赵亚龙又复想起自己亲笔签下的那分交易文契,忍不住还是有点肉痛地嘬了嘬牙。

“虽然还算不上是熟人,但是山中夤夜相逢道左,也算是有缘吧。”

一手扶着道旁树身隐泛青意的白桦,看上去就像个疲于奔命而中气不足的落魄儒士的魏野讪讪笑着,向面前的女子伸出了手:“小娘子莫怕,小生我也是进山扫墓迷了路,幸好遇见了归家的樵夫指路,才知道回洛阳城走这条小道最近。这山中虎狼猫狗不少,小娘子一个人走道未免太不妥帖,不如与小生同行,路上也相互有个照应。”

这话就未免说得太不尽不实,一剑射穿那妖狼的要害之后,这名为书吏实则是个半桶水方士的魏书办就离了藏身的小峰顶处,把身边一应书符施法的墨盒、搭剑射妖狼的桃木弹弓、半路上指使司马铃拣来的镇墓石碑之类杂七杂八的玩意通通用包袱皮卷了,三步一摇地朝深山里走,也不知是他贼大胆还是天生不分西东的路痴。至于扫墓云云,自从北邙山上闹出妖物食人的传闻,洛阳城里的好汉子们顿时都成了娘们,鲜少再提什么“祖先庐墓乃人子孝心所系”的《孝经》根本道理。除了高门大户的家主强压着诸如赵亚龙之类亡命徒头目上山除妖外,实在看不到什么纯爷们能够重现一下刘向《孝子传》里头的光辉事迹。

被他搭讪的小娘子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头挽着堕马髻,一身淡黄襦裙,完全是洛阳城中常见的少年妇人打扮。只是这看上去柔柔怯怯的小娘子,独自一人坐在山路边的草丛里,那衣裳未免太干净了点,衣上不但见不到尘土,连碎草末子也不见一星半点。

比起来,魏野的打扮未免就太不讲究了,袖口上、青衫摆子上,不是灰就是枯草碎屑,一双皂布靴还微微有点开线,要是脸上再多积些灰泥,就像极了遭灾逃难的倒霉鬼。

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不怎么正经的男人,青衫儒巾,虽然看着轻浮了些,有点洛阳浪荡士子的模样,但还不是什么真正作奸犯科的坏种。小娘子略一低头想了想,还是一裣衽,行了一礼:

“小妇人深感先生好意,只是小妇人向来有个夜盲之症,晚上看不清路。所谓‘嫂溺叔援之手’,若是先生肯多多从旁扶持,妾身便感激不尽了。”

这句《孟子》里的典故,放在这里并不合适,然而此刻士家教养女儿,授以诗经再配上班女史的那几篇闺训,就已经是不得了的诗礼传家的大族。面前这位小娘子能有这样的学识,也算少有的异数。魏野轻轻一挑眉毛,目光从面前这女子那遮在鬓后白皙滑腻如新纺茧绸般的脸蛋一路滑到曲线柔美的下颌处,了然地抬手蹭了蹭鼻尖,这才将左手朝前一递:

“如此就恕我逾礼了。”

也不知是这位有点落拓气的小文吏是不是像很多初到京城的少年那样,脸嫩如刚出锅的蒸饼,偏偏为了那点愚蠢的男人自尊,摆出个花间老手的姿态。如果魏野没有为了那点方便,而把一双大袖用绦子捆扎在上臂处,那么他现在或许能像每一个夜宿酒家的浪荡子那般,借着广袖遮挡住了一应窥视,在一笼私密的小天地里恣意卖弄手指的灵巧,交换指尖上来的触感与温度。

反正不会和他现在这样,四指扣上了白皙的手腕,拇指微微用力,顶在了腕上寸脉之处。这手势哪有一丝拉的暧昧可言,又不像把脉又不像擒拿手,表现之粗劣不堪,简直不忍直视。

有点僵硬地拉着面前的女子起身,魏野像是终于想起点自己行事的不妥,没话找话地转移了话题,把那些登徒子搭讪开场白不害臊地念了出来:

“还恕我冒昧一问,小娘子家住何处,如何称呼,家中可还有没有亲眷?”

对洛阳的浪荡子而言,这盘来历算是拐骗思春少女、幽居少妇的必要步骤,免得日后闹出兔子吃了窝边草、贵家豪奴堵大门这等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人间惨剧。这一出讲究的就是个温柔和气循循善诱,不动声色而有真言尽吐之妙,当然也有一二不肖,连这么简单的问话都能带上一股子洛阳令属吏勘验户籍的公事公办口吻,生生地把一件其间意趣不足为外人道的旖旎乐事变成了秋收时节的点人头纳丁税。

被硬拽着手腕的小妇人也算是难得的温婉人儿,被这么个不知情不识趣的男人生拽着,还是柔柔怯怯地小声答道:“妾身乃出自中山郡郎氏,小字知娘,世居洛阳,只因父兄尽殁……”

“那还真是不错。”毫无同情心地“哈”了一声,看惯了洛阳城头巷尾污脏市侩把戏的青衫客诚心实意地赞叹道,“小娘子这个身世尤其好,大好。没有娘家人,只怕也玩不成仙人跳,嗯,你问仙人跳是什么?小娘子乃良家女子,这种江湖切口,不知道也罢。要是令尊老大人还留了些薄产,那么再招一模样还看得过去,又有些许手段的体面女婿上门,这辈子也算有个着落了。”

明明只是侍中寺不入流的文吏,这时节谈起拉媒放纤的话题,却像极了那些人情精熟的乡老地保。只是这话实在太直白、太不讲究了些,郎知娘面上隐隐腾起一朵桃花红的轻云,低声答道:“小女子久在深闺,不知世情险恶,这事情还请先生多多替我费心。”

“这样事不好说的。”魏书办哼哼笑着,一手当胸算着数,“这招婿入赘,须得是个单身汉子,上无高堂,旁无兄弟,远无族亲,孑然一身,才好当这上门女婿。又得是个老实实诚、心胸正大的好人,才好安分守己地居家过起日子来。这洛阳城里不是大族,就是世家,单身汉子虽然也有几个,但无非都是街面上的破落泼皮游手,实在没几个匹配得上小娘子……”

他说着一拂袖子,拨开面前一枝横出的树杈,蹙眉道,“若是被那些王孙公子养作外室,不免有青蝇污璧之憾了。”

侧过头,眼看着道旁愈见浓密的野树,仿佛伞盖般遮挡住大半月光的枝杈间只有些许光斑落下,怎么看都不大靠得住的青衫书吏心中知道,如今已渐渐行至邙山深处。空山无人,闹出再大的声光响动,也不虞有人听到看到感觉到。

真是杀人害命、作奸犯科的上好黄金地段。

如老练的绿林中人一样着感慨,魏野似是想起什么般又问道:“自先帝定都洛阳以来,文风最盛,班女史之后,大族皆以女儿知书相炫耀,郎小娘子若能背几部篇什,多少也有好处。”

“先父在时,教妾身学过《诗》。”

虽然还是柔柔怯怯的语调,然而就连聋子都听得出郎小娘子语气里对某个烦人聒噪到家的青衫书吏的不耐烦来。只是牵着她的手的那位,却像完全读不出空气里略有异样的信号,兴致勃勃地说道:“不知令尊老大人所授的是哪家注的《诗经》?六经之中,《春秋》、《诗经》、《礼记》、《尚书》、《孝经》、《易经》,所重者虽不同,皆以阐明义理为本,本朝以六纬解六经,使春秋大义落于占星、禳解、辟邪、图谶这些平常细微之处。图谶之书,入手处莫过于《白泽图》。昔贤有云‘黄帝使白泽述鬼神精怪真形,凡一千五百二十种,使知妖鬼之情,以戒于民,祓除灾厄’,所以治纬书者必先读《白泽图》,以君子能察幽遐之故也。”

他掉着书袋,像是兴致所至般高声背诵道:“今人所传《白泽图》不过二百条,虽然散佚甚多,也有用得着的地方。比如这一条说有女子坐道旁,告丈夫曰:‘我无父母兄弟。’丈夫娶为妻,归而食人。此百岁狼化为美女,若呼其名,则必逃去”

他转过头,猛地欺近了身,握着这柔弱少妇腕上脉门的手朝着眼前一提,仔细端详了一下。手腕白皙,带着不常做活的大家闺秀特有的纤弱和日照不足的骨质疏松,似乎只要再多下一把力,就能将这纤细的手腕折断了。

“这么娇柔无力的身子,就算是牛车、婢女、苍头一个不缺地护送着,只怕刚出了洛阳城也得颠掉半条命去。小娘子居然还能撑到北邙山里,还跟小生这种积年跑惯了道的游学书生走得一般快,不知小娘子是对自己的演技太信任,还是觉得在下这见识过青霞曼玉联袂演出的眼睛好糊弄么?”

被他突然力这么一提,郎小娘子像落入大灰狼手里的小白兔一样无力地在半空不着力地挣了挣,却没有一处能靠住的地方。似乎是被突然玩了手大变脸的青衫书吏吓坏了,郎小娘子眼中顿时泛起泪水,嗫嚅地抽泣道:“青霞曼玉是何人?先生为什么突然这样对妾身?”

“脱畜类之后才学会说了几天人话,别学人玩文字游戏。”依旧保持着五指如钩扣着郎小娘子脉门的姿势,魏野凉凉地一笑,看着说不出的阴险,“中山郡郎氏,嘿,中山郎,中山狼,今天倒看看该是谁得志来猖狂?百岁之狼,起为美女,劾其名姓,是曰”

最后那关键两个字出口前,瑟瑟抖的郎小娘子透过泪水泫泫的双目看去,就看见原本踌躇志满的青衫书吏脸上得色飞快地变成了不大好看的青色。

轻轻咳嗽了一声,魏野有些抱歉地抬起空闲的那只右手抓了抓后脑勺,讪讪道:“不好意思,咒劾你的真名我好像记串行了。”

第11章 .大汉光和五年的第一场雨

平心而论,就像等着吃上刑场前最后一顿正餐的食客现厨子忘拿了锅铲,红烛下等着和钟无艳行合卺礼的齐王看到证婚司仪穿了一身睡袍,被手弩顶着太阳穴的飞贼察觉捕头压根就没给弩矢上弦,都会露出这种从失望到欣喜再到暴怒的复杂表情。郎小娘子也不例外,她很好看地微微蹙起眉,原本用黛墨描得很匀很细的眉毛变得有些掉色,有些变粗,破坏了整张脸上完美的比例。

魏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拎着郎小娘子手腕的左手又朝外递了一些,半是劝半是吓地说道:“刚才和大枪府那帮家伙大打了一场,你的庐舍已毁,如今不过精气所凝,亦妖亦鬼的精魄而已,就是化出原身又能怎样?何况你的腕寸脉关被我扣死,也很难再变出什么花来了……”

语未毕,郎小娘子那光洁如玉的脸蛋上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短毛,仰头朝着魏野手腕一扑,白牙微微闪光,欲噬腕,欲吮血。

就在她嗅到青衫书吏露在扎起的袖子外的皮肉味道,还来不及活动上下颚的时候,青灰色的影子已经在她的眼前飞快地放大,刀刻出的字迹贴上了额头。

碰地一声脆响。

一股痛觉顿时从额头上传遍了头部,炽热烫,还微微刺啦作响,她不由得想要尖叫,想要疯狂的扭动身体。而这时,她感到手腕一松,那个实在够讨厌的青衫人已经放开了她的前爪。

然而松开了她的前爪的魏野,也是一脸踩到狗屎般的晦气脸色,手里握着那块已经残头缺脚的镇墓石,倒退了数步。

背后那口剑早就报废在山下了,没了趁手的兵刃就剩下这么块比板砖大不了多少的残损镇墓石,还和头成精的野狼玩贴身肉搏?这不是勇武,这是痴线,这是脑残,这是在头壳里打铁。

不耐烦地咂了咂舌,魏野一面心情不好地移动着步子,一面抱怨着:“不是说腕寸肘尺的脉关所在是妖怪变化人身后最大的弱点,一被扣住就很难变化了吗?为什么你这疯狗,啊不,疯狼可以例外?”

理所当然的,已经半蜕出兽形的郎小娘子不会回答这么高难度的技术型问题,而是狠狠地扑了上来!

尖牙擦着镇墓石的边缘,石屑从青石上剥落下来,舌尖触着镇墓石的咒祝,血痂从碑文上烙印下来。

如是者三。

魏野抓着已经小了一圈的镇墓石,露出了半是钦佩半是牙疼的表情,面前这半人半狼的妖物在咬碎镇墓石的同时,也被这方镇墓石上的咒祝灼伤得满嘴疮了。看着那几乎全部溃烂的狼嘴,就算是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妖狼的韧劲。

然而就算是满嘴疮,狼牙可是一颗没掉,再玩几回,这块唯一趁手的镇墓石可是就彻底变成了狼嘴里的磨牙棒了。就算伤得再重,咬死一个二个没了护身之物的魏野,对这头妖物而言,不比逮个兔子,叼个蛤蟆什么的更困难一点。

握着四边都被啃得不忍直视的镇墓石,魏野啧地一弹舌,目光从那一道道齿印上扫过,忍不住抱怨道:“你明明脱了妖躯后连身材都从藏獒缩水成吉娃娃了,上下颌咬合力怎么还是恁大,这不科学也不道术啊。”

他有心情废话,这不知该算妖还是算鬼的半狼半人形的女子却没有心情做一个合格的听众。看着那块已经快挥不出武器功能的镇墓石,她的面部肌肉因着低声咆哮而张大的嘴而皱起一堆褶子,实在是看不大出原来的漂亮脸蛋了。她将腰一弯,双腿齐开,遮住了半兽身形的襦裙再经不起如此激烈的运动,嘶啦一声从中段扯开,露出构造已经和人类大不相同的狼腿,就这样全然完成了一次由人到兽的彻底退化,直扑了上来!

如果某个酸子的语快到足以念起“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绕口令能不打嘟噜,大概可以吟一段“矫如游龙,疾如惊鸿”的不通之诗,然后抱着南亚次大6的某些光头蠢货才有的高尚情感,露出脖子来享受一个刺激的无关情欲只关食欲的吻。

然而魏野显然缺乏某些非常值得人们赞美的高尚节操,反而猛地抬起手,腰部一侧,以一个不大标准的推铅球的力动作握着那块残损不堪的镇墓石朝前奋力一掷!

也就是那么一瞬目间的事情,就在魏野掷出的镇墓石快要砸上狼女的额头时,凭着远比凡人要敏捷的灵活劲儿,一昂头,身子朝上挣起寸许,一口衔住了镇墓石。口腔和镇墓石上的驱邪咒祝一触,出微微的火灼声,利牙和刻满祝文的青石一碰,传出清脆的石裂声。然而不待她上下颌力咬合,就有一根碗口粗细的硬家伙生生顶住了镇墓石,死命地朝她的喉咙深处捅下去。

石块硌着喉头的那块软肉,让她本能地憋出了满眼的泪水。泪眼模糊中,她只能看见一支暗红色还带着不少焦痕的油布伞正不讲道理地硬捅进了她的嘴里。伞头上,是一个铁铸成的微黑蓝的狰狞鬼头,被莲花簇拥着的鬼头处处带着锐角,毫不怜惜地在她的喉头划出一道道的血口子。

双手抓着伞柄如使斩马剑一般摆出了个朝前直刺的功架,魏野有点喘地问道:“刚才那个动作不错……以前练过接飞盘?啥犬种的?苏牧?”

可惜被他如此摆布的狼女已经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有一双瞳子散着青光,死死地盯着他。

“别看了,再看也别想找我作祟。”不客气地嗤笑一声,魏野轻轻踩了踩步子,自认很有君子之风地问道:“要不在你完蛋大吉之前,让小生唱个歌子给你听?”

说着,也不管面前有些痛苦、有些惘然地扭动着身体的狼女,他就轻轻踏着拍子唱道:

“青青北邙狼一头,钻古冢,吞死尸,戴骷髅,旧墓之精名狼鬼,自称知女出灵柩,桃弧张,伥鬼散,归故丘。

“南海人鱼血和油,始皇陵,照长明,似星斗,不似我伞盖涂得稠,雷神下击雨声叩,蛟龙避,慑地灵,悬鬼。”

跑调还有点聒耳的踏歌声里,自暗红油布伞之上隐隐有火光冲起,随即四散,又从狼女的口鼻眼目诸窍中喷出。如有高明之士看到,即知此为方家收取在咒具祭器之中的一点雷火精气,正是妖鬼之物天生的克星,也不知道这个略懂几手半桶水术法的青衫书吏是走了什么好狗屎运从何处收摄来的。

“送尔今朝归造化,耳不闻,眼不见,魂不留,去休,去休,从此永消万古愁。”

似咒非咒、似歌非歌的小调不那么悦耳地飘着,像是呼应着油布伞上跳动的火光,调子每低一分,那火光便微微黯淡一分,显然是这把油腻古旧的油布伞中所摄的雷火精气将尽的征兆。然而被旧伞捅着喉咙的狼女却似乎感受不到伞上赤火威势渐弱,只有面上的暴戾之气渐去,生出一股微哀的惘然来。

感觉到伞上再无滞碍之感,魏野腕子一转,油布伞“蓬”地在狼女的口中撑开来,那看似坚固凝结的人形再经不住如此过分的蹂躏,顿时灰化成尘,沿着伞面洒落一地。

抖了抖伞上的白灰,小胡子的青衫书吏似是可怜似是不屑地摇了摇头,叹息道:“一匹狼想要百年通灵而成妖物,其中机缘之难得比起买福利彩票也不多让了,要是有点眼色,就该乖乖地蛰伏山林以求正果。想不开了跑出来瞎搞事,这不是上赶着让大枪府的家伙们刷经验刷装备刷声望嘛。你这身狼皮,加起来都够给大枪府上下人手凑一件上等防具的,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的家当全在肉身庐舍之上,这精魄凝结的妖身上就啥好东西都没有。”

蹲下身去,他探手在狼女被炼化后的满地白灰里略一摸索,指尖就触到一块冰凉的金属片。

感觉到金属片上那刃口特有的锋利触感,魏野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比起那些在侍中寺里成天抄书的同僚,自家的工作可是危险太多了,要是有把趁手的剑,起码走起远路来也安心许多。

然而当他用三个指头捏起那片金属片并将它拎到眼前的时候,心情比起之前又跌落了好几个百分点。

原因无他,拎在他手上的并不是魏野预想中的长剑,而是一口满身铜翠、造型古朴的青铜短刀。

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口短刀,粗通咒术的青衫书吏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刀身之上隐隐泛起的一道淡淡阴气。一般的出土古物上带着阴气一点也不稀罕,然而这口刀上的阴气却凝而不散,显然是被妖气长年浸润过的结果。这种妖物以自身精气养成的兵器放在别处也算是个难得的物件,习武之人莫不视如珍宝,但对魏野这样专长书符咒水的方士而言,就和鸡肋差不太多。

默默把这口青铜短刀用包袱皮裹了,又将油布伞收拢了,看着这把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旧雨伞上又多了几个火灼出的口子,不由得有些心疼地弹了弹舌头。这把伞虽然只是寻常的竹骨油布伞,然而伞面上却用九转灵砂写了一部镇邪消灾的百字秘咒,魏野又花大价钱从熟人那里买来一斗交趾人鱼膏血将伞面染成暗红色。

人鱼油膏是帝王陵寝中长明灯的燃料,其质似阴实阳,而人鱼所行之处,蛟龙皆因贪恋人鱼歌声而匍匐不动。所以方士常用人鱼膏血染生绢作伞,名唤鱼藏伞,持此伞过江,则可免蛟龙吞噬之厄,又可替成形精怪遮掩其初成人形之时的纯阴之质,免去精怪阴质吸引天雷阳火而来的雷火之劫。虽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法器法宝,却也算难得的奇物了。

看着离彻底报废不远的鱼藏伞,小胡子的书吏自嘲一笑,正要将伞夹在胳臂下,却觉伞头的那莲花鬼已经变成了一块半青半蓝的琉璃样的结晶块,只是中间的杂质太多,显得雾蒙蒙的,没有寻常琉璃的通透质地。这玩意儿怎么出现的,连魏野自己也弄不明白,只是单看卖相就不大好,估计也没人想要这个。随手将这块不像石不像玉更不像琉璃的结晶块从伞头上摘下来朝怀里一揣,魏野慢吞吞地朝着另一条山路迈开步子。

这条道,才是下山回洛阳的路。

转过两个山头,小胡子书吏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他家的拖油瓶正无聊地坐在路边的歪脖子树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阿叔,你刷boss的度好慢啊。”

“那当然啦,你叔叔我又不是双拳碎大石双臂能跑马的熊男。”

“对‘熊男’这个词好执着呢,叔叔。不过,没有受伤吧?”

“你什么时候见过男一号因为刷boss受伤的?”

“那就好,不然怪没刷着,还要倒贴医疗费,我们下个月的生活费就只能靠去借高利贷了。”

“咳……铃铛,你要对阿叔我的实力有信心啊。”

“对只有o。5鹅的文职人员的战斗力实在没法子有信心呢,叔叔。”

“那么为了庆祝本次行动完美收官,我们回去收拾以下,就上去找个好馆子吃鹅肝酱好了。”

“不要!上次是红烧肉,这次是鹅肝酱,我的体重最近又增加了!”

“呵,保持体型这种事情,也可以看成是对心境的修炼。昔日慧能大和尚有云,孰是风动旗?孰是旗动风?非也,实是仁者心动。同样的,孰是阿叔诱惑你?孰是鹅肝酱诱惑你?说到底还不是你自己嘴馋的缘故……”

“阿叔,你真是神烦……”

无聊无赖的叔侄女两个说着家常无趣的闲话,声音却停了一下,只因为有一滴雨无端而来,落在了青衫书吏的脸上。

“居然下雨了,”嘀咕了一声,魏野抽出了夹在胳臂下那早已破得不大像样的鱼藏伞,撑开来,腕子很轻巧地一转,让不太破的那一面遮到了司马铃的头顶上,“光和五年的春天真正到了。”

第12章 .昏昧泥涂之世,掌上飒然之风

在年号还用着“熹平”的几年前,朝中诏令设侍中寺,为当今天子向侍中官特批的公署,大儒卢植、名士张训、杨彪,先后奉召任侍中。

按孝武皇帝刘彻旧制,侍中官本是拣选名士宿儒随侍宫禁以备帝王顾问的清贵之官。然而设了侍中寺之后,不知道当今天子怎么忽然间突奇想,给一向以给人以清贵词林官印象的侍中们又多派了个“省尚书事”的尚书台监察任务。

侍中寺的几位贵官不是弟子满天下的大儒,就是校订经书、著作等身的名士墨客,谈谈孔老夫子写《春秋》的时候为什么烂尾遁了,说不定有精神焚膏继晷地谈上三天三夜不食不眠,监察早就成了禁中大貂珰们手中橡皮图章的尚书台?上昆仑山悬圃求西王母娘娘赐一枚起死回生的神丹,把孝武皇帝刘彻他老人家从茂陵里扶出来痛揍他的不肖子孙们,难度还比这小一点。

侍中寺的核心机构是侍中庐,和尚书台一样设在禁中南宫,除了几位侍中寺的大佬,也只有真正官身的侍中寺掾属才能出入无碍。至于名义上领着侍中寺书吏腰牌的魏野?四处不务正业的魏野和侍中庐的距离,大概就和狗肉和上等席面的距离一样遥远。绕过了看上去似乎遥不可及的宫墙,对这座不算太大的名城差不多了如指掌的魏野,拖着步子朝着东面的汉代都城版机关大院区溜达而去。

自光武皇帝定都洛阳以来,整个洛阳的布局,泰半都按着《周礼》的旧制规划出来,一街一道,一市一坊,皆能在《周礼》上寻着出处。因此上,紧靠着禁中北宫与南宫的步广里,一向是勋贵大族聚居之处,它北面隔着太仓的上商里,则一向是文官卜居的选吉地,天子向大臣赐宅,也爱挑这里下手。相比较起来,倒是稍显偏远些的永安里,有一份闹中取静的隐者气度。

它离城南的洛阳市和城东的马市不近不远,住在这里并不会感到生活不便,却又不像步广里的高门大族那样既享受了洛阳城第一等的繁华景象,也消受了洛阳城第一等的喧嚣骚扰。虽然没能像步广里那样沾了马市中央翟泉的光,但是建武年间开凿的阳渠恰好从永安里旁边流过,住在这里不消出门就可以欣赏河渎九曲之景。因此上,许多失了势的贵官,告了老的旧臣,一面吟诵着夫子“智者乐水”之语,一面在这买宅安身。至于贵官是不是看重了此地水木清华、鸟雀繁盛,想在没几个人来访的门口架起捕鸟网捉些扁毛畜生以补贴日渐捉襟见肘的家用,旧臣是不是深感一生宦囊没攒够银钱归乡买山,索性留在京师静待圣天子某日吃错了药而下诏再行征辟,庶几免去传诏使者离京奔波之苦,那就都不可对魏野这号外人中的外人道了。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依旧是一身青衫书吏装束的魏野敲开了一处宅邸的侧门,随着引路的老仆七拐八拐走入了一进不大宽敞的院子。

依着主人家的地位,当然犯不着在正厅升座接待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依着主人家的脾气,魏野也犯不着像某些生得如娘儿般的漂亮家伙那样,从袖子里摸出些金银锞子玉佩珠花之类的门包,自诩“毫无烟火气”地市侩地递上来。这无非是主人家和小书吏身上共同的气质在作祟,此等气质,一曰之穷,二曰之酸。

别傻了,不是每个故事的主角都是背景通天的皇帝乃至神佛的私孩子,有冤大头的富商、大太监、便宜老爹,上赶着来给人送银子花的。

依着礼数除下已经开边的靴子,时任侍中寺编外书吏的魏野提着衣摆上了木庐的地板。这里是主人家每日读书习字的所在,魏野更清楚这木庐下面就是主人家藏书的地洞。

周文王在地洞里推演周易,司马光在地洞里写《资治通鉴》,龙威丈人在洞庭山的地洞中寻着了大禹留下的金简玉字素书,据说鲁恭王拆孔夫子老宅的时候,也在夹壁下找到个藏书的地洞,这似乎是久远以来的传统。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手指不经意地划过怀里揣着的那卷古旧竹简,魏野还是勉强算得恭谨地行到席前,俯身一礼:

“老师,我回来了。”

一手执着竹简,一手虚悬半空只凭腕力运笔如飞的老人微微侧过头,看了眼行礼不如仪的青衫书吏,没好气地道:“魏三郎,老夫非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向老夫束脩拜师的学生,以礼法论,你还是当尊老夫一声明公。”

差点就冒出一嗓子“好的,老师,没问题,老师”,魏野及时地咳嗽了一声,俯示意:“明公虽不言传,却已身教,野谨奉命。”

老人也懒得计较案前这小子的错处,一低头,只留下满头花白鬓给魏野看,口中问着没头没脑的问题:

“邙山灾异查清了么?”

“查清了,正如《白泽图》所说,百岁狼妖吞噬古墓鬼气,墓鬼狼妖共居一身,遂能通灵变化,作祟于人。嗯,不过现在也差不多死透了。”

“老师是问我怎么知道?因为最后就是学生补的刀。”

不用看都知道本该是自己属下的青衫书吏那看似谦恭实则自傲的脸,老人不置可否地放下手中兔毫,问道:“《易萌气枢》论灾异,其中有云‘走马披文绣,犬狼食鼎食,六畜谈人言’,此恰符你所见狼妖化女之事,天人交感,此相主何失德之征?”

“文绣者公卿之饰,五味调鼎者君子之尝,人言者道德义礼之所传。走马者,服车驾之役,此相佞人也。犬狼者,追缉畛猎之兽,此相酷吏也。六畜者,司晨守夜、耕田产乳,此相百姓四民也。”老老实实地背着《易纬》中的卜辞,魏野偷眼看了看正襟危坐的老者,最后加上一句,“老师以善易而闻名士林,当今天子更是因此而征辟老师为侍中,这点小问题绝难不倒您,咱们就直说了吧。此相所主,人君亲小人,黜贤臣,阉宦当道,大狱迭起,瓮牖之间更是就差两个人罢了。”

老者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但还是追问道:“你所说的,是少了什么人?”

“缺了个陈胜,差了个吴广。说起来,鱼肚子里藏丹书帛文、学狐狸说人话,都是本小利大的买卖,朝廷已经欠了学生半个月的俸米,为生计所迫,说不得学生哪天也要冒险干一票了,说不定还附带绣衣童子传唱童谣这样的添头。”

“虽然故老相传火星荧惑之精常变化为绣衣童子,在人间传唱童谣,预言朝代兴替。然而有心人借此操弄朝野议论的也不少,这种事却不是魏三郎你这样的白衣士子碰得了的。”

魏野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看了眼西北宫城方向,半是嘲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当今这位圣上,在未登基作解渎亭侯的时候,只怕是窝囊日子过怕了。所以窦太后与窦武大将军迎立圣上登基之后,咱们这位陛下就容不下有了持节拥立之功的窦大将军,生怕伊霍、梁冀之事重演,索性放任宦官和窦氏争权,灭了窦将军、陈太傅全族。陛下既然由着内宫的那帮子阉货们重新挑起党锢之狱,不但朝中文官清洗一空,连李膺、杜密、范滂这些熬过了第一次党锢的名士也没幸免如今朝中唯有执掌尚书台的阉党独大,则政事不问亦可知也。老师奉诏入仕,为天子侍中,有监查尚书台之权,至今又有哪次能驳回尚书台那帮阉党的意见了?”

虽然魏野说得激烈,然而老侍中算是今上一手简拔而入仕的,再铁杆没有的帝党一派,听着这些讪谤之言只是一摇:

“陛下诏谏议大夫马日磾、议郎蔡邕等审定五经,刻石太学,使天下学子参加策试皆有据可依。如此一来,考官不能再凭一己穿凿私相授受,兰台藏书处的小吏也再不能删改典籍以舞弊求财。陛下又设鸿都门学,令四方文士于此砥砺学艺诗文,有此善政,士人未尝不能归心。”

听着这话,魏野只好笑了笑:“老师,几年前,廷尉崔烈是怎么爬到如今三公之一的司徒位置上的?咱们这位陛下,在崇德殿为崔司徒册封的时候又是怎么说的?‘悔不小靳,可致千万’!”

这次就轮到老侍中没话说了,兴许真的和自己属下的这个魏书吏说的一样,当今天子和太后董氏,当初在河间作宗室的时候苦日子过多了,登基以来精力都放在敛财上了。洛阳西园有天子新设私库,属中御府掌管,本该是专供内宫用度的皇家小金库,结果不但原本由少府掌管的内宫库藏归了西园私库,就连大司农掌管的朝中贡物积储也一概被当今皇帝当成私房钱,归了自己用度。至于在鸿都门设卖官榜,凡三公九卿,标价百万,郡守县令,以驻地贫富另行算账这种创收新政策,也只有当今这位天子刘宏玩得出来了。至于那位冀州名士崔烈,自从花了五百万买了三公之一的司徒官位,让陛下成天心疼少宰了五百万钱之外,更在朝野间博得一个“铜臭三公”的雅号,让他儿子虎贲中郎将崔钧成天抬不起头来。

卖官鬻爵之外,如今这位陛下的最大爱好就是大修苑囿,就在两年前,城南又修起了毕圭苑和灵昆苑,算上天子常住的西苑、显阳苑、平阳苑、上林苑、鸿德苑,这成绩已经足够傲视高祖皇帝以来的所有前辈了。

要是孝武帝刘彻这样的盛世帝王,修修园子也还无伤大雅。然而自从这位陛下登基以来,蝗灾,旱灾,洪灾,不重样地来,太后和皇帝在这种时候还把精力全放在修园子和攒银子上,就更像是亡国昏君的范儿了。

想起这些年在京中的所见所闻,老侍中更是没了脾气。抬眼看了看自己这个不怎么得用的书吏,叹息道:“见事既明,就该胸怀澄清天下之志,研习方技小术,奔逐蝇头微利,岂是丈夫所当为者?”

“别啊,老师。陈蕃陈太傅胸怀澄清天下之志,可是他满门都被抄斩了,学生族中这一支人丁本来就不兴旺,实在不够陛下和诸位大宦官宰的。学生倒是认识个姓赵的家伙,家里人口众多,能打能扛能奶,说不定对‘澄澈天下,匡扶汉室’的大业更感兴趣一点。”

毫无压力地把大枪府的熟人们丢出来当标靶,魏野一摊手,状似无赖地笑着,“春天到了,也是风起的时候。风急的时候,漫天卷尘,风缓的时候,尘落天净,可不论是风急还是风缓,是漫天扬沙还是漫天澄澈,都与个人的想法无关。正如老师你伸出手,也挽不住一丝风尾的。”

至于挽不住的风尾是什么人,某个惫懒的家伙就不好意思明说了。

像是丝毫没有听出某个靠不住又混账的惫懒手下的暗喻,老人一搁笔,将手中刚抄好的一大卷竹简朝着魏野直直丢了过来:“既然回来了,就做些书吏分内的活计,把这卷文书拿去整理归档。”

第13章 走入星间的街市

老侍中藏书的地洞并不算大,不过挖得够深,四壁皆用青砖加固,还隐隐带着一股防虫的熏香气味。魏野一手拿着油灯,一手执着竹简,小心地沿着台阶走到地洞深处,绕过了收藏《白泽图》、《六经七纬》等专谈妖异灾厄之事的图谶、纬书的书架,朝着最后那标着甲乙丙丁等十天干序号的书架行去。

这十个大书架布置得与其他书架并不相同,只有上下两层。上面一层摆放的并非竹简,而是以青白色的素缣写就的帛书。这种织造得极为细密的青白素缣因为其良好的防水性而著称,身价名贵不逊于蜀锦,就算是禁中内宫也鲜少用它作为抄写帛书的素材。不单如此,连帛书封皮上的题签也与众不同,所用的并非魏野平常管见的浓黑色的松烟墨,而是用一种色泽纯青而微带润意的矿石研磨出的颜料代替了墨汁,也不知道里面用的是绿松石还是蓝田青玉。

执着手中竹简,按着竹简上“癸部十七卷”的题目录,魏野很轻松地从癸字号柜上将第十七卷帛书取出来。将油灯仔细放在手边,就着那微弱的火光,可以看见帛书上的标题与分行的标线都是一色正朱,迎着火光微微反射出淡淡赤光,让整卷帛书都带着股奇异的美感。

小心地席地坐下,将帛书展开在膝上,魏野从怀里摸出一管不过一指多长的兔毫笔来。笔头的兔毛已经掉了不少,笔管却是光滑莹润异常,小胡子的书吏修长的手指在笔身上略一摸索,按着了笔管竹节处的一个木疖样的小突起。随着极细微的机括声响起,笔管上裂开一条黄豆大的细缝,隐约可以看见细缝中嵌着一块不比小指指甲盖大多少的墨晶,任谁也想不到,这支不起眼的秃笔暗藏着如此的玄机。

将笔管上嵌的墨晶贴着帛书按着顺序划动,魏野凝神细细看去,竹简和帛书上的篇名大同小异,竹简上写的是“臣襄楷谨献神书,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诀,三百六十六”,而帛书上写的是“臣宫崇谨献《太平清领书》,卷一百七十,煞邪精一日三明诀,三百六十六”。

《太平清领书》就是《太平经》,据说大汉顺帝年间,琅琊方士宫崇叩阙献书,自称仙人于吉弟子,奉师命献青缣朱字之书于顺帝。其书青朱目,故名《太平清领书》,凡一百七十卷,三百六十六篇。只是这一百七十卷《太平清领书》里,不是修仙之士的处世戒律,就是五行变化、占验国运的预言,更有大半篇幅都在讲书符咒水、召神役鬼、斩邪诛妖之类方术秘诀。

自从当年孝武皇帝刘彻广招方士求仙,结果最后养了一堆江湖骗子之后,历代汉帝对方士总是有种天生的戒心,汉顺帝也不例外。对这一百七十卷写满方术秘诀的《太平清领书》,汉顺帝全然是抱着“这绝壁是坑爹货”的心情,丢进藏书处不闻不问。只是几年前太平道兴起,又有大儒襄楷向今上献书,献的还是这一百七十卷的《太平清领书》。

老侍中姓张,名说,在士林中以善治京房易、观天象而闻名。借着职务之便,将当年顺帝丢在藏书处里落灰的宫崇版《太平清领书》带回家里研究,这是老人家一点治学的爱好,谁也说不得什么。但是借着每日入宫在侍中庐办公的机会,参阅宫中所藏的襄楷版《太平清领书》,还靠着记忆回来抄录成文,与宫崇版的《太平清领书》比对辨析,如此博闻强记,如此治学严谨,就不得不让人道一个“服”字。

当然,在张老侍中的藏书地洞里的魏野,正在一目十行地核对着两个版本的《太平清领书》,却没有这样多的心思东想西想。待他看完了,微微吐出一口气,表情复杂地将竹简和帛书都收拾起来在书柜上分类放好,又仔细将那管特别加工过的兔毫笔贴身收起,这才执着油灯慢吞吞地预备离开。

等出了张老侍中的宅邸,独自走在了大街上,感受着初春晴和的日光,他才愤愤然吐出一口气来:

“宫崇倒还是个老实人,只是将《太平清领书》中的各篇灵符隐去而已。襄楷的这个本子简直就是标准的剪刀手和谐版本,不但没有灵符,连施法的咒祝口诀也全删了个干净,倒是空谈义理的部分,篇幅增加了一倍有余!用《太平清领书》治国安民,那纯属扯淡,只有里面收录的道术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可惜……”

之所以千方百计混进侍中寺当了个怎么看都完全没前途的书吏,为的就是禁中所藏的襄楷进献的这部《太平清领书》,然而谁知道不但襄楷进献的是个被有心人特意删改过的“洁本”,连当年顺帝收到的那一套,也是藏头去尾的删减版。陪着张老侍中校书大半年,到如今魏野也只从内中的《祇鬼精诀》与《神祝文诀》两篇经文里参悟出呼名劾鬼法和神祝诀两部法术而已。

呼名劾鬼法这部法术也算是道门真传,可将妖鬼化身喝散,打回原形。可惜有个前提是须得预先知道对面妖怪的原形与真名是啥,方才能够应用。想将这部法术运用如意,光是要背《白泽图》、《龙鱼河图》之类收录妖鬼真名的典籍,就足够折腾人的,且不说还经常会出现记错、记串行这样的人生惨剧,实在是个不靠谱的法术。

而另一部神祝诀可将破邪经文章句加持在兵器之上,然而每次加持,都得预先开炉炼丹,炼出足够抄写经文章句的九转灵砂,再凝神运气,以自身元气为引,将经文咒祝结为一道破邪符文灌入兵器之中。可就算功夫下得再多,这道符文也不过只能维持一昼夜的功夫,用得多了,行法之人就是个元气大伤的下场,算起来这部法术的投入和产出简直压根就不成比例。

倒不是这两部法术不成,而是其中关键之处都被有心人删去,能从删减过的残篇中将两部法诀推演出个大概来,魏野这眼力已经足够算得高明了。

“《太平清领书》的正宗传承,分成三脉,一脉是太上道祖别传天师张道陵的一百四十四卷《太平洞极经》,一脉传自上清,由贵为上清金阙上相的东华青童君奉命下传仙人于吉,于吉传宫崇,宫崇传襄楷。另一脉却是南华老人传太平道的大贤良师张角,张角所得的《太平清领书》,重法诀不重义理,故又名《太平要术》,才真正是这部书的道法总纲。”摸了摸下巴,魏野自嘲一笑,“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天公将军布道作法都还有一套,可惜头壳坏去了,不会理政也不会打仗,跟着他混稳死的。明知道是艘泰坦尼克号,还要硬挤着朝船上钻?太平道里又没有个叫萝丝的阔小姐,我叫魏野又不是叫杰克来的。”

腹诽着如今被朝堂认定为合法善道领袖的太平道大贤良师,想着那本真正作为太平道法总纲的《太平清领书》离自己的距离如此遥遥不可及,就是神经再粗壮如电缆,道心再坚韧如磐石,此刻也稍微有一点跳闸、风化的危机。带着这种对前路杳不可知的惘然,早早体会到中年上班族迷茫心境的小胡子书吏耸耸肩,慢吞吞地朝自己暂时落脚的地方踱去。

………

…………

在这个罗马人还在为越来越不好对付的蛮族武装头疼的时代,洛阳城的夜生活并不像亚平宁半岛上的罗马都市那样沉迷于源自生物本能的欲望。世家、党人、外戚、宦官,除了最无能的失败者才会将灵魂交给酒圣杜康之外,几乎每个政治集团都在为即将来到的新一轮政争暗中积蓄力量。公卿名士和外戚贵官的车驾频繁地在那些大人物和大人物的姻亲乡党的府邸间流动,书斋和正厅彻夜灯火不熄,奏章和书信被小心传阅,宫闱的近闻和朝中的人事变动,让醇酒和美人都变得索然无味。

而在这些大人物们所不会关注的地方,看似是小角色的人们却正以旁观者的态度审视着这座大汉帝国的中枢心脏,其间居高临下的态度再也不用谦恭来伪装。

爬到了早就空空如也的神龛之上的魏野,推开了旧神祠屋梁上盖着的木板,让漫天星华顺着这个三尺多宽的圆洞直射下来。

司马铃站在他肩上,头探出天花板外,手中摆弄着一架六分仪,仔细地测量着天顶正中的北极星到地平面的角度。

“如何?”双手扶着屋梁,好让自家丫头站得更稳当些的魏野把背绷得更平,催促着。

“阿叔你别急啊,我正在计算我们现在所处的坐标,东经一百一十二度,北纬三十四度,误差值不过旅行者规定标准,嗯,嗯,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初二晚,冒险者司马铃,冒险者魏野,依据守则第二条第三款,请求回归。”

夜空中的某颗无名的星子一瞬乍亮,随即一切恢复正常,废神祠里,没有小胡子的书吏,没有他爱唱反调的侄女,似乎他们从未存在过一样。

……

有这么一座城市,它不存在于任何星球之上,却连通着一切的星球,它也不存在于任何的时间之中,却接续着每一个时间点,这个城市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却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唯独

“唯独当初规划的家伙压根就没有学过城市管理。”

这是座无限可能之城,也是座一切奇迹之都,然而每一个造访者眼中,只能看见它那杂乱无章的市容市貌,以及由各种文明各种时代的建筑所拼凑而成的可怕的混搭风。

有白云仙鹤点缀的园林式道院、蒸汽朋克的钢铆构装城堡、环绕着奥术图纹的浮空法师塔、完全淹没在水底的古代王都、与丛林伴生的石制神殿、自带沙尘暴的诡异金字塔……这些建筑或许还算是相对正常的。那些看似由节肢生物和软体生物组成的妖魔巢穴、带着天然崇善灵光的空中铂金大厅、巨大无朋的双子行星式宇宙要塞之类绝对格格不入的玩意,也毫无章法地挤在一处,就在给人以视觉挑战的同时,未免有崩坏理智的可能。

从某种角度说,这像是个将多元宇宙的空间拙劣地剪切拼贴在一起的产物。而事实上,这也差不多是最接近真相的看法。

立在一尊无头的胜利女神大理石像的羽翼上,司马铃抱歉地对着正坐在女神裙摆下说悄悄话的一对情侣道着歉。然而似乎因为她太在意男方头上不停抖动的猫耳,和女方那明显是军用机械改装的身躯,道歉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

“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到星界之门这个破地方来。”被自家侄女拖下水的某个青衫书吏默默地想。

第14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星界之门,全称是“全体星界冒险者共同维护的线性与环状的时间通道、平行与交叉的空间中枢、封闭与开放的宇宙门户”,至于“全体星界冒险者共同维护”云云,更像是1hg官方营运部门冠冕堂皇的政治宣传套话。

如果说穿行在多元宇宙的无数时空进行冒险活动的星界冒险者们,真的有什么所谓的“对星界之门的共同维护权”,大概所有人第一时间都会投票选择把这个特异空间里那些混搭出视觉兼深度精神污染的诡异建筑拆个一干二净才对。至于常住在这里的星界商会的成员们,看看他们那些几乎可以用“不可名状”来形容的商铺,就知道这些家伙的审美观已经差不多完全崩坏了。

就比如说一个卖烤串、炸年糕、麻辣烫之类风味小吃的路边店,却选用了一个下有熔岩之泉沸腾、墙体全是有角有翼的恶魔骨骼拼接起来的哥特式小教堂作为柜台加后厨。真难理解店主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当客人看到炉火下面的岩浆之中时不时地有被烈火灼烧的骷髅在痛苦地上下狂乱挣扎的时候,谁还能有点餐的胃口啊?

至少魏野和司马铃是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所以他们只是要了几串小吃串,拿在手里边走边咬,而不是坐在那家店的餐吧边欣赏恶魔骨骸的岩浆之舞,边开心地啃烧烤脆骨和骨肉相连。

当然了,根据最高行政机关1hg的对外宣传词,加入星界之门成为星界冒险者的1hg公民,或者说刚念完义务教育课程、得到公民身份的青少年们,都是为了“领会生命的真谛”、“为了真正地活着”之类看上去很形而上的玄妙理由,而毅然成为了这种穿行在不同时空之中,基本很难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物质享受的高尚又优秀的年轻人。而常住星界之门的家伙们不同程度上的审美崩坏倾向,也被1hg的宣传部门说成了这些人“感受到了美与丑的相对性”、“跳出了美和丑的认知模式,得到了大自在”,从而成为了优秀的精神文明先进个人。

“这么扯淡的理由,也就只有那些被忽悠的家伙会觉着‘虽然看不大明白,但是真的很厉害’,而傻了吧唧地和1hg的星界之门营运机构签署冒险者从业协议吧?”

咬着一串油脂四溢的香辣烤串,把全部家当都装在包袱里背起来的魏野毫不在乎地评论道:“就算是为了‘体验生命的真谛’,或者感悟什么狗屁倒灶的‘真正地活着’,可选择的手段简直多到数不过来,而且要磨练心志什么的,也不是非要来当星界冒险者才成。”

“那么,阿叔又是为了什么才从学校里跑出来,铁了心要当冒险者的呢?”

司马铃捏着一串撒了桂花糖的炸年糕串,歪着头看了看她的叔叔。

不出意外地,她听见了魏野几乎是以提到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悲愤表情撕咬下了一大块烤肉,像嚼着仇人皮肉一样用力咬了好几下,然后“咕”地一声吞了下去,才开始以一种仇大苦深的语气喃喃地说:

“因为时空观测装置全部民用化,时空监测仪已经普及到小学生写暑假作业都可以滥用的地步。”

“时空观测装置的滥用,对于依赖文字记录与考古掘为主要研究方式的传统的历史学、考古学,以及依赖田野考察和历史学、考古学支援的民俗学和人类学而言,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

“作为一名即将去参加最后几个还保有传统民俗的地区进行田野考察的人而言,听到从此全部院校都取消了民俗学和人类学的田野考察,以后的研究生人手一个‘多罗母’五型便携式时空观测仪,全靠看时空观测仪的摄像头偷窥来完成研究的时候,你能明白我的悲愤之心吗?”

盯着手中的香辣烤串,小胡子的现任侍中寺书吏毫无儒雅气质地又撕咬下一大块肉来,那用力咀嚼的样子,仿佛他嚼的不是烤肉,而是从眼光夫人型、光目女型到多罗母型的各种品牌型号的时空观测仪。

“真是悲惨啊叔叔,”司马铃想了一下,决定不嘲笑自己的阿叔,“这就像是历史上的被蒸汽机工厂取代掉的小手工作坊主出的悲鸣一个样啊。”

然而咬着烤串的青衫书吏只是同情地瞥了一眼他家的双鬟髻丫头:“因为技术进步,法官和律师也丧失了依赖玩弄文字游戏垄断法律解释权的特权,没毕业就失业的法律系学生又有什么资格嘲笑为叔我。”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你阿叔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毫无在大街上互相揭对方老底很丢脸的自觉,这对走到哪里都很吵闹的叔侄女两个气势很足地对视着,简直就是“旁若无人”这四个字的最佳写照。不过,单就我行我素这点看,倒还真不愧是一家人。

按照一直以来魏野和司马铃每天都在上演的无聊戏码,这种气势比拼的活动,一般都是以某个名义上的长辈为数不多的“长辈的自觉”现的时候而自动分出胜负。只是今天他们的运气似乎不大好,一个听起来异常耳熟的温厚嗓音适时地插了进来:

“这可不是曾在北邙山上相助我们的魏先生和司马妹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能在星界之门遇到,更是有缘!有缘!”

一身做工精致的兽面饕餮纹镀紫铜的精铁甲衣,就随着这个自来熟的声音插入了魏野和司马铃之间,看着赵亚龙那极为亲切的笑容,叔侄俩也只能对着这个被他们敲过一笔的前冤大头微笑致意:

“赵府主,能在星界之门遇见你,真是巧啊……”

像赵亚龙这种星界冒险者互助组织的领导者,当然不可能单身出现在星界之门。毫不意外地,魏野看见了赵亚龙身边那两个哼哈二将般的武者组合,善使少林棍法的释天鹏和玩双刀滚地堂玩得极好的柳叶飞,不远处,全身绑满绷带坐在轮椅上的毕永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推着轮椅的花启生则没好气地盯着魏野的脸狠看,倒不像是要看出朵花来,而是像在看账面上的赤字。

消受不了这样待遇的小胡子书吏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朝着赵亚龙一拱手道:“赵府主,贵部诛杀北邙山出没的狼妖,替洛阳城除了一害,又完满完成了禁中的任务,想来这一战收获良多吧?”

“托福、托福!”赵亚龙笑着拱手还礼,“若不是贤叔侄女两位及时送到了一批兵器,那次出战便只能草草收尾了。回来摆庆功酒的时候,我们还在说,若是两位也来我大枪府共事,当夜论功行赏,两位肯定得叙一个头功!”

看着这张极具亲和力的脸,魏野默默地扒拉了一下肩头有点松的包袱皮,赵亚龙签的那张签单还在包袱里躺着呢。就是不知道倘若加入了大枪府,当初那兵器是捐是卖?这所谓的头功,是不是就和许多年前的私营企业的尾牙奖金一样,是个口惠不贵的玩意儿?

下意识地探手摸了摸自己肩头的包袱,本来只是魏野一个不经意的动作,手指触处,却感到包袱皮中有个物件正在不停地轻颤微鸣。虽然手指隔着包袱皮,但是那躁动着的物件却太好分辨不过,正是刚刚在北邙山炼化成灰的那头狼女随身暗藏的青铜短刀。

这口刀是狼女以自身妖气浸润滋养出来的,虽然不是真正有灵性的宝刃,然而亦不能算是一般的凡铁,能让这刀躁动不安,只可能是与这把妖刀物性相似的东西与它产生了共振现象。快地抬眼扫了一眼街头大枪府的这群人,魏野就看见柳叶飞疑惑地探手按着腰间单刀的刀柄,似乎想要拔出来看个究竟。

虽然只有刀柄在外面,根本看不出柳叶飞那柄单刀的本来面目,魏野还是能断定,柳叶飞腰间的那口单刀,也是狼女妖气滋润过的。只不过那头狼女化出精魄遁逃之际,将这把单刀丢在了肉身那里,才成了大枪府的战利品。

魏野不着痕迹地一抖肩膀,让包袱里自己手抄的那一卷《太平清领书》的竹简版秘诀摘要展开,恰好覆盖在青铜短刀之上。受到《太平清领书》经文章句一扰,包袱里的妖刀立刻消停下来。魏野一拱手,道声“我们还有事要办,就不打扰几位了”,就想带着司马铃溜之者也。

然而他实在是低估了赵亚龙那口水话连篇的拉关系的本事,这位很享受扮演东汉年间黑道大豪角色的大枪府府主,仔细看了看魏野和司马铃的样子,忽然就以一种名侦探现了案情真相的口吻,用半是祝贺半是称羡的语气说道:“莫非魏大师这次回归星界之门,是来办理星界冒险者正式就职手续的?不愧是高人,这手段就是不一样。不过最近1hg为了精简机构加节省开支,正在推行注册服务外包。比起去官方的营运大厅,和语焉不详的菜鸟办理员扯皮,我觉得倒不如去外包了注册服务的星界商会会员的店铺去办理,不但服务质量好,还能额外打听不少情报。”

“哦,说起来哪家的服务质量最好?依我看,前面那条用太空歼星舰改造的钢铁王座街上,门牌第十三号,挂着风月堂招牌的那家就不错。”

第15章 .漫长的特殊考察期

风月堂占地不大,看着就是个前店后宅的小铺面。然而店铺里面的空间却着实不小。带着芸香草气味的书橱、装满了瓶瓶罐罐的货柜、短剑和长枪并列的兵器架纷纷以一种毫无章法的姿态分布在铺子里,竟也有了些玄奥阵法的雏形。

一个杂货铺却起了个非常不正经的疑似成人场所的店名,就已经足够恶趣味的了。然而再画蛇添足地在招牌下面用特大字体添上“本店绝非风月场所”的字样,除了证明店主人既无聊又无厘头外,似乎也起不到别的作用。

“先说好啊两位,”顶着一头乱蓬蓬如爱因斯坦般的鸟窝式乱,风月堂的店长封岳兄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旋转椅上,手指灵活地转着一支老式钢笔,一副“我很靠不住”地样子说,“根据星界冒险者守则第五条第七款,星界冒险者不得从事任何智慧生物交易活动。所以说无论是元素生物、自然盟友、妖怪、幽魂或者任何一种类人生命体甚至宠物小精灵,一概是不许买卖的,我不出售,也不收购。当然,如果是购买召唤术卷轴、异界生物盟誓契约和大师球什么的,这个不在守则禁止之列。只是相关召唤契约必须要经过1hg有关部门审验,符合《劳动法》相关法律法规才成。”

“难道在店长你的眼中,小生看上去很像个混黑道做蛇头的犯罪者吗?”

打量着嵌在这家名为“风月堂”的杂货铺墙壁中的一口十字军圣殿骑士专用双手剑,小胡子的书吏不愉快地问。

“哪能呢,蛇头和奴隶贩子这种对战斗力要求很高、危险又特别大的黑道专属职业,您老这样斯斯文文的学究模样,一看就根本胜任不了……”

“按照星界冒险者守则,这种职业就算胜任了,也很难逃过被扭送杨氏永信人类精神文明电击疗法研究所,从此终生接受精神文明特别辅导不得外出的命运吧。”

趴在柜台上的司马铃,毫不客气地插了一句嘴,然后像是被自己的联想吓到了一般地打了个哆嗦。

而顶着鸟窝一样乱的店长,看似镇定地一耸肩,却浑然忘了自己的钢笔早已经掉在地上,兀自五指轻旋,转着早已脱手了的钢笔。

轻轻一挑眉毛,魏野将注意力重新放在冒险者正式资格的注册上。

“冒险者的正式资格职阶注册,听说你这里也能办?”

……

………

“职阶”这个词听起来、看上去,都像是“职业”这个词的孪生兄弟。只是“职业”二字,还透着点人人平等的味道,“职阶”这个“阶”字,就差不多把“三六九等”当成牌匾再加粗加亮,顶到脑门上了。

阶者,高下也。星界之门的职阶注册制度,也差不多是对星界之门那多如恒河沙数的冒险者们,进行一次能力高下的测评。从冒险者训练营为期不到半年的特训中结业的新手们,没有通过职阶注册,那就只能算是星界旅行者,只能获准参与那些被确认为“低烈度、低风险”的时空活动。而一旦某个时空的风险测评达到了危险级别,这样的星界旅行者就会被强制召回星界之门。

而那些通过了技能测评并拥有了正式职阶的星界冒险者,才能在广阔的危机四伏的多元时空中进行进驻与开拓工作。而冒险者除了遵守星界冒险者的各项守则之外,进驻开拓所取得的利益,皆由冒险者个人掌控,这也算是1hg对冒险者们进行时空开拓工作的一种认可。

一头鸟窝样乱的店长“啊哈”地了然一笑,从白衬衣贴近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黑色圆珠笔,轻轻按了按笔头。

一面半人多高的投影光屏随即出现在了魏野的面前,还有店长那亲切的说明:“通过光屏联网1hg中心数据库,就可以进行注册了。不知道二位谁先来?”

话说得无比客气,可是这位和自己店面招牌有着同样音的店长还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这对看上去年纪相仿的叔侄女组合,眼里隐藏不住的,是一贯的好奇心。

一般的冒险者或许不清楚,负责冒险者正式资格注册的外包商却都明白,1hg设立在星界之门的智能中枢对于注册职阶前的技能测评,一向被称为冒险者未来成就的预先判定。

就算到不了神话中那些出口成宪的金口玉言大神通地步,但起码也是铁笔神断般的准确。

而在注册服务外包商们的小圈子里,还有一条著名的“新一年旧三年”定律

受训结业不到一年的新手,就算注册了职阶,日后的展前途必然充满变数,稍不留神,就有折翼之险。

受训结业过三年的老手,就算注册了职阶,前景也只能十分黯淡。

所以当司马铃很灵活地在可触式光屏上输入了“完成结业后,于个冒险时空活动十个月”的字样,面上保持着商业化笑容的封岳也只能在心底默默叹息:

“又是一个前途多舛的天才少女啊。”

随着他的叹息,司马铃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阿叔你看,我选择哪个职阶比较好?”

随便在柜台边找了一把带着明中叶风格的花梨木禅椅,盘膝坐着的魏野撑着颌,扫了眼光屏上浮现出的那密密麻麻的职阶门类,敷衍般地说:“只要不是邪神祭司这类要和某种具有恶意的自然存在进行精神连接,需要受到星界之门定期监控的垃圾职阶,不管是邪术师还是黑巫女,随便选一个就得。要我说,狂战士这个职阶就蛮适合你的。”

魏野这煞风景的建议丝毫不能影响司马铃的兴致,手指在光屏上再一划,再在光屏上选中了一个几乎被标记为黑色,字符间散着黑气的职阶:“阿叔你看这个职业如何?光看特征就比别的职阶要醒目很多啊。”

魏野偏过头看去,却觉进入自己眼帘的是一排散着再明显不过恶意的文字

“天材地宝供应人。”

还有后面打着的红章:“如无相关精神诊断书及受虐癖确认文件,禁止一般冒险者注册此一职阶。”

魏野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家的拖油瓶,而司马铃也以一种极为期待的眼神回望过去。

“咱们事情多,”魏野毫不客气地揉了揉自家侄女的双鬟髻,“而且别指望我在外人面前陪你说相声。”

随手在光屏上一指,魏野点中了另一个看起来就不起眼的职阶:“咒禁师这个次等职阶不错,就选它好了。”

还不等司马铃对某人的**家长作风做出什么有力的反击,光屏上属于咒禁师那一栏的说明里已经蹦出了一个鲜红的“否”字,后面还跟着一个色彩鲜明的文字泡:“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就职咒禁师职阶。”

魏野眉头微蹙,指尖再朝下一划,从每一个职阶栏里都跳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文字泡,里面的内容,也差不多一般无二:

“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就职……”

“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就……”

“您的实习期尚未结束,不能……”

“不能……”

魏野板着脸,扭头看了看一直撑着下巴摆出一副温和商人笑容的店长封岳:“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封岳用手点了点光屏最上方的种族一栏,“中型类人生物—半妖”几个字老老实实地蹲在那里,微白的字体柔顺异常,不留神就根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

魏野翻了翻白眼,一把扯过了司马铃,正对着封岳:“你看,怎么看我家侄女也是妥妥的纯种妖怪吧?这个半妖的种族认定是怎么来的?!”

看着怎么看都只是正常女孩子的司马铃,封岳硬顶着这对叔侄女两个那奇怪的视线压力,干笑道:“人客官,你们不要这个样子。按照测评标准,只要不是脱离文明社会,在纯妖怪世界融入十年以上的妖怪冒险者,都是按照半妖来测评的。另外,半妖型冒险者有为期两年的适应期,年限不到,是不会开放职阶注册的,不信,我这里有测评须知手册,人客官你们可以自己看嘛……”

还是不肯死心的魏野,看了看光屏上那无比壮观的一串文字泡,终于硬着头皮还是问道:“就没有什么特例可以遵循一下么?”

“硬要说的话,还是有的,不过人客官你们要先想好。”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封岳在光屏上轻轻一点,光屏上浮出了一片特殊选单,虽然只有寥寥几栏,却都标注着“测评条件符合”的文字泡。

只是上面的内容稍微有一点点小问题:“您可选择与施法者职业的好友结成亲密关系,选择以下特殊职阶:a、妖侍;b、式神;c、魔宠;d、动物伙伴。”

“叔叔,”司马铃的声音在魏野背后凉凉地响起,“你要真打算骗我注册这个职阶,我会给奶奶即时通讯的哟?”

第16章 .仙术士,新鲜出炉

因为这样和那样的困难,魏野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劝说司马铃选择那几个绝对有问题的职阶。当然,要是真说动了,魏家三郎就会在全体亲戚齐出动的强大军势面前,被轰杀到渣都不剩。

抱着一丝遗憾,魏野点开了光屏上新的填报页面,输入了“有着五年以上不同时空活动经验”的说明。

旁观的店长封岳在心中又是一阵叹息:“混了三年才进行正式测评的冒险者已经是前途黯淡的典型了,有着五年以上时空活动经验的,这前途是得无亮到什么地步去?”

正感慨间,魏野手一抬,又添上一句:“自训练营结业后,于个冒险时空活动十一个月。”

这种大喘气般的停顿很好玩吗?封岳默默看了眼面前这看上去就不像个老实人的家伙,决心不再理会这人的故弄玄虚。

没有了无关人等在一旁窥视,魏野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测评申请。

随着手指在风月堂提供给客人的可触式光屏上移动,魏野看到了那个数据连接请求的弹窗,这代表着星界之门中心数据库的某台终端正试图获取他的临时授权。就算他还是刚结束了见习期的菜鸟级星界冒险者,没有他本人开放的冒险者权限,星界之门中央数据库也无法去连通多元宇宙中的某个时空。更谈不到如何确认东汉光和五年的时空里,某个小胡子书吏的活跃程度。

随着魏野确认了临时授权,现任大汉光和年间洛阳侍中寺所属书吏魏三郎的履历渐渐浮现在填报表中:

“魏野字胜文,颍川人,族中行三,为洛阳禁中侍中寺书吏,粗知经史,略通诗书,常携剑往来于伊洛之间。向闻侍中张说善易,遂师事之,获襄楷《太平清领书》数卷,习之数月,乃得劾鬼咒剑敕勒之术。”

如果魏野不再回到那个他作为侍中寺书吏打零工的时空,这短短的一段话,就是他留在那个时空中的全部印记。或许若干年后,这毫无可夸之处的经历会被好搜集小段子的文士收录到《搜神记》之类的志怪笔记中去,也许不用多久,这点经历就会彻底被时光消磨得连渣滓都不剩。

然而对注册正式冒险者资格的小胡子书吏而言,这个级别的履历已经差不多够用了。手指再次在可触式光屏上一划,翻开了冒险者专长一栏,比起那简短的履历,这一栏的内容可要丰富的多:“野外生存等级g、文书解读等级d、宗教知识等级d、民俗学专精等级d、炼丹术等级h、剑术技巧g、弓术专长g……”

每项专长下还有详细说明,比如剑术技巧g级下面就不客气地标注着这样的句子:“能将文士佩服的轻剑运用熟练,劈、斩、崩、截、刺五个基础剑术动作达到《高中生武术课程器械类训练标准》的要求,在实战方面,可以保证在一般械斗中处于相对安全的境地。”

这真是个惨不忍睹的差评。

唯一可堪安慰的也就只有魏野所掌握的唯二的两部自《太平清领书》中参悟出的法术了,冒险者数据库的智能分析系统对呼名劾鬼术和神祝诀的评价颇高,虽然没有星级评价,但也分别给出了初等青铜级和初等白银级的评分。当然魏野也知道,关键在于洛阳宫中所藏的这两部《太平清领书》都是有心人特地删去符图真诀的残本,他由残本所悟出的也是先天不足的法诀残篇,否则以《太平清领书》作为道门早期内容最为完备的教典的地位,内中的法诀至少也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那种散仙级数的神通。

然而路边的老乞丐几毛钱卖一本绝世秘籍的故事只可能出现在周星星的喜剧电影里,身为一个最平常不过的见习期的星界冒险者,刨了好几个考古学教科书上有记载的汉代窖藏,再削尖了脑门走了十常侍门下小宦官的门路谋得一个侍中寺书吏的差事,最后巴结上了在《后汉书方士列传》里也占了一段文字的张老侍中,任劳任怨地到处扑杀洛阳城周围尚不成气候、连灵智都没全开的妖灵精怪,最后终于从张老侍中的藏书洞里抄得一部删改得难以窥见原貌的《太平清领书》残篇……这样闻者落泪、见者伤心的奋斗历程,估计随便蹲在星界之门哪个路边摊上都能听一肚皮回来。

比起旁人来,说起来好歹也算个半桶水的失业了的准民俗学者的魏野,起码还算是有奋斗方向、有探险线索的那一批。所以天道酬勤,倒也不全然是虚词,至少按着冒险者数据库系统的分析,这样略嫌平庸的履历,只得两部法诀的修为,注册正式冒险者的资格还是有的。

手指再度在可触式光屏上抚过,正式冒险者可以注册的职阶被系统一个个地罗列出来。要求最低的职阶是民兵,只要某项武器专长达到g级,就可以注册这个职阶。而诸如斥候、武师、剑手、骑兵之类相对高级些的职阶,不但要武艺精熟,更得有一两样专长才能就职成功。而从属于施法者这个大体系中的职阶,道童、沙弥、法师学徒或者唱诗班小男孩什么的,不用说了绝对是食物链的最底层,而相师、风水师之流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真正适合魏野,且恰好是魏野能注册的职阶就那么几个

方士、炼丹师、仙术士。

方士之称始于东周,起初只是对燕齐之地神仙家的称呼,秦始皇求长生,遣徐福出海寻三神山,又令卢生等炼丹药、观王气、择皇陵,乃至后来坑儒焚书,期间的主角都是方士。后来西汉时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大谈求雨祈晴之术,儒门遂也将研读易经、修持术法、占验吉凶当成是时髦事。后世所谓占验、星卜、堪舆者流,大半都是自儒门方士异化而出。而道门的吐纳、导引、服饵、外丹之术,则与当初诸子百家中的神仙家脱不了干系。

这个职阶注册起来倒也不难,炼丹、服饵、易占星卜、风水相面,这类所谓“山医命相卜”的杂学有一项的评价达到了h级就得。恰如古往今来,方士这个职业里,打着幡儿满街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高人”随处可见,名动公卿而有幸列入二十四史的方士传的大拿儿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位。

至于炼丹师或者它的本家兄弟炼金术士那就更不用考虑了,亲手炼出过好几炉九转灵砂的魏野实在对这个听上去时髦、干起来苦逼的职业深有体会。就算不考虑炉鼎爆炸、合丹合出剧毒之类常见事故,光是炼丹期间时刻有可能生的汞蒸气中毒事故,也实在让人敬谢不敏。不是说注册了一个炼丹师或者炼金术师的职阶,就能装一条铁手臂,带着个构装体弟弟到处玩炼成阵的。

这么挑挑拣拣,也只剩下仙术士这个职阶了,顾名思义,这个职阶的全称应该是“修行仙术之士”,或者按照某些近代幻想小说约定俗成的没水平命名法称之为“修真者”什么的。然而1hg方面根据两大文明圈悠久的文化传统,只肯以“魔法师”作为欧洲—美洲系统施法者的正式职阶,那么根据对仗的修辞要求,理所当然地,中国—东亚体系的正规施法者,就定名为“仙术士”了。当然往细里分,这两大施法者系统还可以分出什么道士、和尚、法师、术士、巫祝、萨满、牧师、神官、阴阳师、跳大神的……哦呀,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光屏上幽绿色的数据随着手指的滑动流淌着,就职“仙术士”职阶的前置条件明白无误地弹动着:注册者应掌握至少一部评定为青铜级的初等仙术,并具备f级以上中国—东亚体系宗教知识。如注册者知识专精范围为佛教,专长法术为佛教咒术,则自动完成“法力僧”职阶的注册。其他中国—东亚体系的次一级宗教知识专精的注册者,可通过书面申请进行中国—东亚体系的巫祝、祭司、神官等职阶的注册。完成注册的冒险者,将获得由星界之门1hg营运中心赠送的仙术士就职礼包一份。

“诶?完成仙术士职阶的注册还有礼包送吗?”不知道什么时候挂到了小胡子书吏背上的司马铃,看着那仙术士就职说明,颇有兴趣地问。

“见习期结束了进行正式注册的冒险者都会获赠礼包的啦,”仍然半躺在旋转椅上的店长笑着解释道,“当然啦,礼包的成色是和冒险者的职阶等级挂钩的。注册职阶是民兵的话,一般也就能获赠一把趁手点的短兵器而已,但如果是同时掌握了内功口诀和外功招式,注册为剑客或者相近职阶的人,得到的礼包就包括特效伤药、轻功口诀这类目前市面上不好找的好东西了。”

“那么如果阿叔注册仙术士职阶的话,能送什么呢?”

“不清楚,”店长老老实实地一摊手,“以成长度论,战士之类冷兵器纯肉搏型的职阶和纯文职没战斗力的职阶是成长度最快的,就职难度也最低。至于修炼内外功夫的武者、玩枪械的狙击手、开机甲的机师这类正式职阶,能在一年见习期就达到相应的注册要求,要么不是本身在这方面下过功夫学习研究,就是像幻想小说的主角一样撞了大运,这样的精英级别的冒险者我也见得不多。嗯,你们听说过一个很有名的冒险者互助组织‘大枪府’没有?大枪府的干部里有个叫柳叶飞的,就是注册了刀客职阶……”

魏野和趴在他肩头的司马铃对望一眼:对大枪府,他们可是熟的不能再熟,完全不用听店长兄的聒噪。

“讲重点吧,店长。”填写着注册表的小胡子书吏安定地说。

“啊,哦,事实上在我这里注册的冒险者里,只有一位是以正式的施法者职阶完成的注册,那是位魔法师,好像还有个称号是‘星辰湖畔的不眠之眼’。星界之门营运中心赠送给他的礼物是一顶增强精神力和自带微弱防护力场的巫师尖角帽,说起来那帽子在市面上”

一阵喜庆又悠扬的丝竹声盖住了他最后的话,只剩下司马铃的最新问题:“注册成功了?阿叔这是什么曲子?”

“明代松江府道场音乐《瑶坛谒》。”魏野如此答道,而他的手里托着一只半尺见方的礼盒。

第17章 .持家之道,一字曰俭

拆开外包装,很有复古风格的锦盒里放着的东西并不多,总共就四样。

体积最大,占据了礼盒大半个空间的赠品,是一卷其色微青而黄、带着草木润意的竹简,上面还挂着张卡片说明书,上书“汉简式冒险者智能终端x-3型,最可靠的冒险助手”这么一段广告词。

摆弄着手中的竹简,感受着竹简上专属于冒险者的投影图像进入了视网膜的感觉,魏野飞快地阅读着操作手册,熟悉着这个星界之门智能终端的操作方法。其实说是联络终端倒有点不确切了,这正式注册的星界冒险者智能终端包含了多功能机械智能、同时空下星界冒险者精神波段频道对话、多元宇宙不同时空星界冒险者终端联网、星界之门营运中心通用点全自动理财以及跨时空快递服务。对此,也不怪乎有些资深的冒险者有着“见习期冒险者是在进行穿越后的极限生存特训,正式注册的冒险者却是在多元宇宙中享受随身系统流”这样的说法。

当然也有的冒险者认为,能够在一年之内成功融入所在时空,从黑户口混成看不出破绽的本时空原住民,这本身就足以淘汰那些抱着穿越之后王八之气乱放或者媚惑帝王太子宠冠六宫之类不靠谱愿望的猪小弟和傻大姐了,而通过了考验的人享有正式冒险者福利也是应该的。

比起这件冒险者核心标配,余下的礼品就显得有些普通了:一面巴掌大小、饰有金乌玉蟾和四象八卦的唐风白铜镜子,一只饰以如意卷莲纹的白绢绣囊,还有一枚……房卡?

鸟窝头的店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他拿着一只镜面都磨花了的放大镜对着礼盒里的四样礼物照了照,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地感叹道:“冒险者智能终端、咒具通玄鉴、袖囊式随身空间、小蓬瀛路月华树巷苏式民宅一栋。别的大路货福利也就算了,正式注册了之后谁都有,但是通玄鉴的价钱可不低的。”

把玩着手中的白绢袖囊,对风月堂店长的话,魏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这就是星界冒险者的优越感的来源之一了,正式注册的冒险者随之获得的这种随身型空间道具大约只比老式轿车的后备箱略大一些,然而这种空间技术的运用即使在所谓的科幻、神话、魔幻之类时空中,也足以自傲。

凭着这个冒险者个人专属空间,在那些低魔低仙低武低科的时空活动的冒险者想要扮演凭空取物的“仙师”,拉起一个邪教组织来简直再容易不过。

不过这么没品的事情,和拿着打火机忽悠石器时代的住民又有什么区别?

将只有一般人手掌大小的白绢袖囊拿起来,将袖囊开口处的绳结扎起,魏野将袖囊朝袖口中一塞,这小巧绢囊随即就贴上了袖衬里子,完全就和预先缝在袖子中的暗袋一个样。魏野哦,现在应该叫他仙术士魏野了站起身,用随着注册正式冒险者成功获取的那可怜的一点星界之门通用点券和风月堂的店长交付了注册手续费。随即魏野就以“要去小蓬瀛路看看营运中心配的住房”为理由,拖着他家的司马铃战略式转进了。

这并不是过去的房奴一次性付清了银行贷款以后飞奔回去看房子的喜悦心情,只是有些事情毕竟是个人隐私,不好在别人的店铺里大大咧咧地处理的

和充满金属朋克风格的钢铁王座街不同,小蓬瀛路虽然也带着空间拼接特有的杂凑感觉,但整体的建筑风格却是地道的中原古风。无论是半沉在一泓泉眼里的鲛人布艺店,还是连着高炉和烟囱一起看就像是个特大号葫芦的兵器锻铸坊,或者用杂色琉璃片镶满墙、像个花哨红包一样的文玩古董行,虽然彼此之间的气场相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但却微妙地并存下来。好歹这里的店面和民居看着还像那么回事,起码比起某些以地狱、深渊、恶魔之类鬼屋似的下层界元素为卖点的街道好太多了。

只不过这街面的风貌和“小蓬瀛”三个字,未免相差太多。除了正式挂牌营业的铺面,在这条街上还有不少练地摊的兄弟,硬是将这带着三分洞天福地幻境的街市染化出十成十的烟火气。这些冒险者摆出来的货物,更是从形制朴拙的古铁簪子到真假不知的失传秘笈,从来历不明的藏宝图到不知道能孵出什么玩意的不明生物的巨卵,应有尽有。在这喧嚷的街面上挑选货物,只怕你说不出来,就不怕别人拿不出来。

一路走来,不过短短几步路,魏野和司马铃就谢绝了三个推销“自带老爷爷的指环”的来历不明人士,四个批“自产灵液的小瓶子”的可疑业务员,五个专营“随身空间洞府”的无执照经销商。倒不是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对这听上去就和金大腿一般的宝物不动心,而是以修行道术之士最最基础的望气之法看去,那些人兜售的玩意无一不是灵光黯淡,分明只是最下等的符咒点化而成的样子货。尤其是那几个用杂色岩玉雕琢出来的指环,其中隐带一丝微弱鬼气,显然是用旁门最等而下之的粗劣术法拘禁了几个魂气涣散、意识不清的积年老鬼在内,说是“自带老爷爷”倒也不能算是在打虚假广告,但是这老爷爷的档次未免也太低了一点。

比起这些地摊上的西贝货,路边店里的货色就显得正规得多,价格也高得多,老板也讲究得多……

“快滚!拿着一块狂暴化巨型独角仙的甲壳,也敢冒充是水玉天特产的崇阳真铁来卖!”

随着这声堪比佛门狮子吼的怒喝,街角一家看上去古朴雅致像是个画室的铺面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下巴剃得光溜溜的矮子从里面骨碌碌地真正“滚”了出来,杀猪一般地尖嚎道:“姓魏的,你别张狂!我告诉你,咱的朋友都是天驱武士,哪天迟早拆了你这个破烂铺子!”

看了看那街角铺子上“百炼清罡”的招牌,再看了看地上那身量和小孩子差不多的矮子,司马铃一扯魏野的袖子,满脸都是看好戏的神情:“阿叔,你说这店老板不会是咱们家的远房亲戚吧?”

“天下姓魏的那么多,怎么可能都是咱们本家亲戚?”很嫌弃地一挑眉毛,魏野低声告诫道,“这种事情没得看头,闹小了我们不用管,闹大了还有1hg的有关部门出头,时间宝贵,先去看房子要紧。”

说罢,他也不管司马铃的抗议,拖着她就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背后,那家“百炼清罡”的老板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这位提着长剑在手的年轻老板,一身天水碧绸纱底子的团鹤牡丹交领大氅,头戴赤金錾海牙葡萄纹的束小冠,还很招摇地嵌了一块紫玉在上面,论行头论长相,“浮浪纨绔”四个字简直就是天生为他定做的一般,怎么看都属于该在情人节被绑上柴堆烧死的那种阶级敌人。

“得,这位不出来还好,”魏野替他这位同宗嘀咕了一句,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一些,“这一出来,和那矮子一配,就是活生生的‘西门庆当街殴打武大郎’。就是没潘金莲那档子事,这同情分也全给矮子挣去了。”

似乎对魏野随口起的这个外号十分中意,司马铃一边回头张望,一边以体育节目解说员似的口吻回答道:“说起来,这西门庆老板的剑术造诣很高嘛,那矮子的滚地堂刀法根本不是对手呢。”

“所以说,为什么滚地堂刀法这种一打起架来就满地乱滚、糟蹋衣服的刀招这么受欢迎?我在侍中庐抄一个月的旧书,才能挣几斗米、半尺布而已,要不是出去捉妖还能赚个外快,现在咱们起码也像是丐帮的净衣弟子了。”

带着理所当然地对滚地堂武功的歧视,魏野嘴里嘀咕着“借光、借光”,以神话中大禹凿开三门峡般的姿态用力挤开越聚越多的人群,朝着房卡上标明的月华树巷努力前行。现在他压根不想理会背后的围观党们,更不想理会他们大惊小怪的叫声:“喔!一剑震开对手虎口,好剑法!”

很容易就联想到就职报告上面“剑术技巧”一栏那个刺眼的g,魏野有些不悦地弹了弹舌头,抬起脚步,然而他拉着司马铃的左手却感到少女的身体由柔软变得僵硬。说僵硬其实并不准确,那是一种大型猫科动物在潜伏捕猎的瞬间做出的身体绷紧的下意识动作,就算司马铃是货真价实的星界冒险者,然而她通过第一次的见习期时空冒险所获得的身体,却是彻头彻尾的妖怪之躯。

她的原身是金精清明,被汉代的纬书图谶所记载的五行之精所变化的妖怪之一。原本只是魏野在查阅了历代的方志和志怪笔记之后,现金精清明这种稀有的妖怪具有免疫任何金属武器伤害的天赋,而特意为他的拖油瓶选出来的“安全第一”展路线。然而拜某个半瓶醋仙术士那揠苗助长的催熟法所赐,这一年的见习期内,司马铃吸纳了大量五金精气,连被打散灵识的甫成形的金铁之妖都吞了不少,又经过了雷劫的初步淬炼,已成不磨人形。按照一本叫《永生》的幻想小说的观念,这种以不断摄入五金精气为本能的修炼,恰好符合了“以吃证道”的无上妙谛,实在是天生的修行好苗子。

越是精纯的五金精气,越能引起司马铃的注意。尤其是品质上等的神兵利器,对司马铃而言,这些很大程度上都是用稀有金属锻造的贵价货,就和老饕眼中的参鲍翅肚是一样的东西。

就比如现在正朝着司马铃当头落下的那柄短刀。

古铜色的刀,刀身上带着斑驳古旧的夔兽雷绛文,像是用掺了血的朱砂糁抹出来的花纹让这口刀带上了一股妖异邪佞之气,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路数。

像站在枣树下熟门熟路地接枣子,司马铃很熟练地抬起左手,拇指和食指准确地朝半空一捏。就如同捏着一枚红脆多汁的新鲜大枣一般轻巧,她轻松地将那柄起码也有斤把重的短刀拈在了指间。

从她圆润可爱带点婴儿肥的指尖开始,一种肉眼可见的朽蚀瞬间沿着那些带着妖异意味的纹路散开。那些似乎是异种朱砂符箓般的夔兽雷绛文在这种不合道理的五金精气吞噬之力下飞地解裂,除了纯粹的五金金气,其他蕴含在这把古怪短刀中的存在绝非正路的黑色咒力、还有被这种咒力所束缚的点点微光,纷纷沿着那些解裂的纹路飞散而出。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魂印兵器!”

而更多的有着神职人员身份的祭司、僧侣们,已经纷纷掏出了圣徽、念珠、经卷这类的法器,开始念诵出各种度的祷文。从那解裂的咒力中释放出来的,分明是被囚禁的灵魂,而引渡迷茫的灵魂安眠,本身就是神职人员最好的修行方式。

对于这类邪道兵器,魏野倒没有什么歧视,然而这团自邪兵中涌出的黑色的咒力失去了借以依托的宿体,却依然凶焰不减,像一只多腕足的变异章鱼,试图继续束缚住想要逃离它的灵魂。这种明目张胆的对某人的蔑视,就是小胡子仙术士摸出手抄的《太平清领书》摘录竹简,诵出破邪章句的直接动力:

“太平垂气,吾今咒曰:出以规阳,入以规阴,出以规行,入以规心,六极八方,邪术伪道,自降来伏!”

第18章 .搭讪之道,一字曰厚

受暗含法力的破邪章句一扰,那团浓黑如墨的咒力猛地一抖,还来不及再有什么变化,一道寒芒已斜掠而过,以极轻巧的弧度将之剖开,咒力受此重创,随即湮灭。而出剑的纨绔样的店主,带着一种猜对了午饭配什么小菜的口吻愉快地说道:“今天的星座运势,摩羯座排在第二位,果然很准啊。”

他一手还提着那个看着也足够分量的矮子,以一种根本不算征求意见的客套口吻开了腔:“这位河络矮人客官,我们来打个商量吧。你看是劳烦我亲自送你去管理中心,按照‘走私违禁品’的罪名缴纳罚款,顺便进杨永信教授的治疗中心接受电击式人格矫正辅导呢。还是你先支付一笔星界之门通用点券,帮我弥补一下生意被你打搅的精神损失呢?”

可惜那个矮子全副精神都放在司马铃身上了:“不可能的,《魂印篇星焚术》里说过,就是族中的铸造之女也不可能将囚禁在魂印兵器里的灵魂抽出来!”

“与灵魂有关的学问一向是神秘学的大宗,要破解这类咒术确实不容易。但是抽取这种兵器中的纯粹金气却很简单,没有了物质作为承载,变成无本之木的咒术消灭起来可不要太轻松。”不想暴露真实情报的魏野不出声地在脑补中解答了他的疑问,并附赠有点同情色彩的一句废话,“这时候是不是该加上一句‘恭喜你,华生,你现了一个盲点’?”

摆出张地道的嘲讽脸色,魏野一瞥那矮子,再看了眼只剩下个刀柄的那口邪刀,心中却是没底了。今天在小蓬瀛路上溜达一圈,自己所见的稀奇古怪的玩意虽多,论成色品质,能赶得上这口邪兵的却几乎没有。虽然事出突然,可自家铃铛摄了人家刀中金气进补,刀上咒术又是被自己念出破邪章句定住的,人家要是硬要咱老魏家赔钱,那真的是再没道理蒙混过去,可是就如今这么个全副家当都差不多带在身上的赤贫现状,可拿啥赔给人家?

新鲜出炉的仙术士在为荷包里屈指可数的铜钿愁,然而事情绝不会因为他的一点小算盘就此了结清楚。

扫了眼自从听到“杨永信”三个字后,精神就有点错乱倾向的矮子,百炼清罡的老板没趣地把这个家伙朝地上一丢,朝着司马铃走过来。

“刀名秋罗斩,长一尺三寸,重一斤二两,西域精铁所铸。刀成之日,以古法杀生殉刀,再借旁门秘术囚魂锻铁,引咒成印,故名魂印之器。”

“每杀一人,即以噬魂之力封魂入铁,以亡魂怨气滋养兵器,所以魂印兵器不锈亦不朽。而亡魂与兵器一体,永不得生,因此被列为星界商会冷兵器类禁止交易的黑市货。”

一听到“黑市货”三个字,掂着袖里那一小袋散碎铜钱外加一两块马蹄银的魏野立刻将手放下来了。按照星界冒险者之间不成文的规矩,持有违禁的邪道兵器与魔道法器并不算什么大事,1hg的营运部门也不会蛋疼无聊到清查冒险者私人持有的这类物品。但是这些只能在黑市流通的违禁品在星界之门完全不受“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之类基础规则的保护,如果因为持有违禁武器在星界之门内部遇到财产损失,后果也由持有者自己接受。

也就是说,别说是一把名不见经传的魂印短刀,就算被司马铃不小心摄走金气的是魂印兵器里最恶名昭著的妖枪“猛虎啸牙”,这矮子也得自认倒霉。至于人家回去以后,会不会拉上一票天驱武士、天罗刺客之类的兄弟追杀叔侄俩到时间和空间的尽头,得看老魏家的人品了。

当然在那之前,百炼清罡的魏老板,这位无论做派还是长相都比魏野更能拉仇恨的本家同宗,估计早被丢进众星之海里再找不到返回星界之门的次元航路了。

不过很明显的是,这位颇有西门大官人遗风的魏老板根本没有心情考虑那么久远而杳不可知的未来,他袖子一抖,长剑脱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归入他腰间悬着的白鳞剑鞘中。秀了这么一手花俏驭剑手法,他一捋垂在耳畔的修长鬓,温声开口道:“小妹妹,这手化金销兵之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

“诶,是在问我吗,我是……”

“鄙人魏野,这是我老哥家的二丫头,随母姓,老板你喊她司马小姐就是。”不着痕迹地插到魏老板面前,魏野一抬手揽住自家的拖油瓶,很自来熟地截下对方的话头。

“真是……幸会,我也姓魏,魏文成,就是这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东家。说起来大家五百年前也算一家……”

“嗯,我家祖上世居东莱,是任城魏氏一支,不知道魏老板仙乡何处?”

“……天、天津卫。”

“哦,那离我们家乡实在很远啊。”只几句话,魏野脸上就露出了客气而又不带诚意的笑容,那意思分明是想套近乎?等下辈子吧。

客观地讲,疑似西门庆的这位魏老板的风仪还是不错的,带着宋时士大夫般温良揖让的风度。然而就算他是货真价实、金明池唱出的大宋进士,也很难引起同样是文科系出身的魏野的认同,说不定还会把隔阂的等级再提高好几个级别。

不过这点小挫折对魏文成来说不算什么,他略一停顿,就做了个请的手势:

“总之,方才还是多亏了两位伸出援手,还请两位到我店里喝杯茶如何?”

“那就却之不恭了。”魏野以那种虚伪得挑不出错的客套语气回答道。

这样的场面如果在三流肥皂剧里该如何表现呢?年轻有为的富家少爷和敢打敢拼的职场新人命运的邂逅,还附带不解风情的绝版型电灯泡大舅哥一个?哦,比那还糟,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基本可以算半个岳父那一挂的关底boss了。

还属于很难找到攻略、连剧情杀都没有的那种关底boss。

……

百炼清罡刀剑行就像风月堂杂货铺一样,完全不符合一般人对兵器行的认知:呼哧呼哧作响如肺痨晚期病人一样的风箱、头上扎着白布条满身油汗的光膀子铁匠、空气里到处是不可逃避的热浪和杂音、灼热到由红变白的铁胎伸进冷水里的滋滋声简直不比春天的猫抓玻璃窗的声音更悦耳一些……没有,没有炼铁的高炉、没有皮肤黝黑的铁匠、没火没柴连煤灰都找不到。

这更像是个私人武器收藏室,高分子玻璃展示柜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剑,比如奥斯曼帝国的马穆卢克奴隶军官的象牙鞘微弯剑、印度密教瑜伽士用以作法的三钴杵柄的三昧耶真言剑、一度流行于欧洲宫廷的威尼斯嵌宝石的贵族短剑、形制稍显古朴又不掩其中煞意的古罗马士兵剑。似乎为了证明这刀剑行对刀具并没有什么歧视,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随便丢着几把鬼头刀、缳刀、马刀、倭刀、菜刀,总算是让这家刀剑行名副其实了些。

会客室就在陈列室边上,主客身下是太湖石镂刻的石墩,身前是太湖石镂刻的茶桌,湘竹编的茶案上淡茶色的湘妃泪痕点点,正好衬出茶案上那套建溪兔毫瓯的釉里银毫之妙。便是一旁小茶炉上的壶,也用的是一只油滴釉的建窑黑瓷壶,恰好和茶具配成一套。

旁人或许不知,魏野这种在古书间打滚良久、就差被书砸死的前失业民俗学家却很清楚,建溪窑是宋时供御的窑口,所产的黑釉兔毫盏向来是宋人分茶时的选瓷器。苏轼所谓“勿惊午盏兔毛斑,打出春瓮鹅儿酒”,就说的是这建溪窑兔毫盏,就是以奢靡著称的徽宗赵佶,也喜欢以惠山泉、建溪盏、太平嘉瑞茶赏赐权贵宠臣。就是那看着有些粗笨的油滴釉水壶,在东面那个总不肯安分的岛国上,也是被当作“非人力所能及的曜变至宝”,珍而重之地当国宝供起来的。

虽然古董文玩对星界冒险者而言不算稀罕物事,但这么一套宋时供御的建溪瓷还是不大好入手的贵价货,莫非这些开店的坐商生意就这么好赚?沉默地看着魏文成碾开小凤团茶饼,瞅着一线滚水激在茶膏上,泛出如雪的白沫,好在魏野没见到这位刀剑行老板玩什么“晴窗细乳戏分茶”的引茶沫为书画的士大夫把戏,否则就真有了种乱入《红楼梦》之类娘儿般颓废贵族小圈子的错觉。

所谓的茶艺,或者自吹自擂的茶道,无非就是以这种考究又琐碎的小技巧、小手段来烘托来寄托贵族高门那打时光的闲雅趣味,或者像隔海的东面邻国那样更无聊一点,添上一点宗教仪轨进去,营造更加虚幻的庄严仪式感。文艺青年或文艺女青年,玩这种小资的游戏的时候,当然不是单纯的显摆,更主要的目的还是泡妹子或汉子。

而下颌蓄着一点略带匪气的小胡子的仙术士,明显不是百炼清罡刀剑行老板的攻略目标。

看着自家铃铛兴致勃勃地端着兔毫瓯,和魏文成从建溪瓷器一路谈到了武夷山顶那棵雷击大红袍,魏野无奈地一啧舌,打断了有关“福建哪个地方的泉水最合泡乌龙茶”的茶艺讨论,而把话题引到了魏文成的正职上:

“魏老板,你茶室里的这口剑是什么价?”

第19章 .交易之道,一字曰侃

魏野目光所及之处,是横摆在临窗条案上的一口汉剑。这口剑连柄长不过三尺,剑身却有半掌之宽,通身挺直,大有方正端严之感。描画玄鸟图纹的剑圆钮而微凸如莲,正反两面篆坎离二卦的剑格如一“凹”字而方,只是形制都比寻常佩剑的装具大了数分,连同竹胎包漆的剑鞘算上,就是汉时相剑之士所谓“形制壮大”的武帝櫑具剑。

当然,在千年之后,虽因为木具朽坏脱落,而使得装具完整的武帝櫑具剑稀少珍贵无比,除了几个著名博物馆的珍藏,再无真品传世,但身为东汉年间都门一吏,魏野总还能看见几个复古派的士人那一身进贤冠配武帝櫑具剑的行头。比起公侯之间流行的玉格玉的玉具剑,在装具处圆雕出螭虎蛟龙云纹等装饰的櫑具剑反倒是那些穷官们的选,洛阳金市里几家挂尚方牌子的铁匠铺子就有这种佩剑出卖,算不上什么贵价货。魏野在意的,也不是剑上装具的雕工,而是那剑柄与剑格上所蕴的一股灵气。

若是一般人看来,也只能看出雕刻剑具的木料色作酒红,微泛绀紫,略带打磨后的哑光,致密之处不下于上好的石材。但只要稍通望气术的人看去,就能看出这剑具中暗藏蓬蓬勃的健旺生机,只是这股生气被封在剑具之内,恰和剑柄、剑身连成一体。也就是说,这口櫑具剑其实不是汉时的铁剑,而是一口以上好古木打磨而成的木剑。

看到魏野端详案上汉剑,魏文成放下兔毫盏,饶有兴趣地反问道:“那么您看我这把剑值什么价?”

衡量一件武器的价格,做工和材质是最基本的两条,一般说来,只要不是瞎子,一件武器是不是精制品总能看出一二的。但是材质就很考验购买者的眼力了,在星界之门冒险者的口耳相传中,购买了大理石制作的“辟邪玉剑”或者有色玻璃铸造的“翠玉匕”的笑谈很有那么几件,也不是没人用附加临时法术的黑铁锭冒充稀有玄铁出售的例子在。至于更高明的对武器来历和上面恒定法术的鉴定,更是需要真正专业的人员才能完成。

所以冒险者之间的交易,往往就从这种估价和鉴定开始,这是没有硝烟的战场,流血的不是你的躯体,而是你的荷包。而很显然的,这是一次不以金钱交易为目的的试探式的短兵相接。

魏野偏过头,正迎上司马铃那个“加油”的手势,他带着岳父看女婿般的笑容,看了眼魏文成,又给了司马铃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

“雕工、漆工我都不通,不过此剑用百年以上古木的木心削成,又在剑格上篆刻坎离二卦,这嘛……”魏野微微凝神,感受着剑上气机,略一思索,面向一副“考校你的见识”表情的魏文成笑道:“剑上生机中透着股淳厚阳和之气,是通灵古桃木炼成的灵木法剑?”

魏文成有些悻悻地一点头,算是承认了魏野的说法,而后补充道:

“有个修炼四百年的旁门妖仙受雷劫不过而转劫,神雷过后,只留下他凝练如精钢的一截古桃木原身。后来这截桃木落在家师手上,又机缘巧合结识了昆仑派的道友,便参考昆仑炼剑法门炼成了这口桃木法剑。”

这就是说故事了,一件兵器,一件法宝,有故事的总比没故事的卖价高一些。因为有故事即有来历,就比如现在,听到“昆仑炼剑法门”,魏野眼睛就不由得一亮。

诸多时空之中,虽然修仙门派颇多,但是真正称得上历史悠久的玄门正宗的派门,也就那么几个。作为玄门正宗,昆仑一脉流出的炼剑法门,绝对比魏野自修自悟的删节本《太平清领书》价性比高得多当然,别是什么专精两仪剑法的昆仑三圣何足道、铁琴先生何太冲的昆仑派法门就好。

站起身走到窗下条案前,魏文成拿起那柄桃木法剑,一按鞘上机簧,法剑出鞘半尺,恰好能看到这柄木剑的剑身。汉剑开刃,有四面、六面、八面三种,八面汉剑其刃最厚,适合雄浑开阖的剑路,四面汉剑剑刃轻薄,最合轻灵飘逸一路剑招,而像这口桃木法剑,则是六面,走的是一条中庸的路线。

不过对一个剑术评价只有最基础的g级的家伙而言,用什么剑、走什么剑路,那都还是没影的事。所以魏野也只是认真打量着这柄剑,静等这位有点文青病的刀剑行老板作下一步的的说明。

说明没有,有的是个苹果。

当然不是小资卖血卖肾也要追捧的那款,掌中盈握,其色鲜红,最常见也不过的红富士苹果。魏文成松开手,果子按照当年砸牛顿脑袋的老姿势落下来,正遇着魏文成横立起的剑锋

很轻很轻的“嘁嚓”一声,从剑上落下的苹果落到条案上已经剖成两半,空气中顿时散出一股清甜的苹果甘香。

魏文成有些得意地弹指一叩剑身,随着一声清越如击磬的剑鸣,他笑道:“利如钢锋,质如金石,通灵桃木恰能助长道术威力,比起凡铁,更有斩鬼诛妖之效,如何?”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齐刷刷地一声“喀嚓”,魏野捏着那半个苹果,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看着那光滑如镜的切面,很在行地感叹道:“哦,果核周围的果肉透明如水晶,这是红富士里有名的冰糖心儿啊。”

“酥脆的果肉,酸甜适中的果汁,口感和味觉的双重享受。”司马铃用一种陶醉的口吻说。

“那个……打个岔,你们之前活动的是哪个时空?”

“东汉灵帝在位年间,一个没有地瓜、没有番茄,香料珍贵难得而苹果个小肉粗还叫林檎的时代。”

“……我了解了,真是辛苦了。”

魏文成脸上挂着商人式的完美假笑,静看着自己拿出来当教具的苹果变成了小胡子仙术士和少女佐茶的茶点。

当然该说的还是要说:“按照如今的行情,这把法剑的价钱是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二百。”

“当然了,我今天遇到两位就是有缘,而且还聊得这么投契,所以我决定给一个优惠价。毕竟,如今大部分冒险者手头都不宽裕不是吗?”非常有儒商风度地一挥手,魏文成大方地说,“价格算八折,一百六十,如何?”

一百六十听起来是一个小数目,然而魏野却疑惑地看着魏文成,掂着那可称贫乏的荷包说:“是一百六十钱,还是一百六十金,不带后面的单位我可是很困扰的。话说我身上现钱可是不够,转账支付可以不?”

“一百六十金?您说笑了,转账的话,倒不用跑那么远,使用冒险者终端就能支付。”魏文成依然笑得很客套,但是说到“一百六十金”的时候,脸上还是带了一点疑似城里人看乡巴佬似的鄙夷神气。

魏野不理他,从包袱里翻了那张赵亚龙的签单出来,当初按照洛阳周围上等田的地价,开了个五万钱的高价,这钱放在幽州,差不多能买一个占地五倾的田庄了。可惜赵亚龙砍价砍太狠,还了个两万,幽州的田庄也就变成了洛阳城边上不到二十亩的水浇地,只够一个大棚菜园的规模。就是按照汉时律令兑换成黄金,这二万钱也是两斤黄金,换算到如今的金价,差不多三十多万软妹币。

有这张转账单据打底,魏野倒也不怵什么。按照魏文成的解说展开刚到手的竹简终端,魏野将那张潦草写着“今付货款点:2万”的单据在竹简终端上一拂,随着竹简上显示出“转账成功”的字样,以及“您的帐户共有因果律通用点券二万四百六十三”。这行数据一出,魏野和魏文成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不是应该是二万汉五铢钱吗?”

“不是应该是只有三四百通用点券就顶天了吗?”

全都意识到不对的家伙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总结出来就是一句话:“你驴我!/你骗我!”

将之前一点轻视之心全部都收起来的魏文成,看着面前这青衫小胡子的穷酸家伙,心情和表情都扭曲得很精彩,心说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儿?

……

“所以说你们这对活宝叔侄是刚结束了见习期返回星界之门进行正式就职的菜鸟?”以手撑着额,一脸“觉得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的表情的魏文成没好气地说道,“就算是菜鸟新人,起码也要弄清楚冒险者间的流通货币是什么东西再进入多元宇宙冒险吧?”

“我觉得人类从古至今,所用的货币一直是以贵金属为单位的,所以……”

“停,打住,我现在没有心情听历史研究者的陈腐言论啊,民俗学者也一样!”摘下了腰间的白玉龙纹佩,将这枚很时髦的玉佩式终端打开,魏文成飞快地调出一篇《多元宇宙货币综述》的投影式报告来,“地狱和深渊的魔族一般倾向用灵魂做货币,尤其是罪人灵魂转化的灵魂蛆虫;一些低级修仙文明则用一种叫灵石的矿物作为一般等价物;秘银、精金、宝石,在很多剑与魔法的时空也具有货币的职能。”

说到这里,不知道什么适合摸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完全是一副补习班教师派头的魏文成盯着他的菜鸟客户看了一眼,而某个毫无菜鸟自觉的仙术士只是一耸肩,示意他继续。

“而更多的时空所使用的铜币、银币和金币,其币值不等,兑换麻烦,光是计算已知的五十六点七亿种诸时空货币之间的兑换比,就足以让所有商会成员头痛到死。所以,在星界之门,除了一般的生活物资接受货币交易之外,所有由冒险者携带返回星界之门的某一时空特有物品的交易,都由星界之门通过因果线波动计算得来的通用点券进行支付听明白了吗?”

看着不知为何进入了教师模式的刀剑行老板,想起了当年学校生活的魏野和司马铃心有戚戚地对望一眼,还是由魏野这个做长辈地冒头当了提问不倦的好学生:

“所谓的星界之门通用点券是指?”

“所以说你们在星界之门参加的冒险前期培训都在打瞌睡吗?”魏文成皱着眉不耐烦地问,一副“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你们”的模样,但还是很亲切地作了说明,“每个冒险者经由星界之门到达其他时空之后,因为在那个时空本应该不存在的冒险者的活动,导致时空原本的因果律生了变化,从小处讲,冒险者可能改变了与其接触的本时空原住民个人的命运,从大处讲,冒险者的活动会使得整个时空的历史走向都受到了改变。”

“啊,所谓的蝴蝶理论是吗?”

“想这么理解也无所谓,”魏文成哼了一声,“而按照星界之门数据中心的计算式,每条因果线之间的变动是可以计算的,这和冒险者在其所在时空中的活动力度息息相关,每一个因果线变动,可以获取一定的因果律通用点券。星界冒险者对所在时空的整体因果法则改动越大,则获取的通用点券越多,而通用点券,则是冒险者最重要的交易硬通货,这么说明白了吗?”

“差不多吧,但是还是有一种……”

“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是觉得非常厉害是这么说吧,叔叔。”

不想接下这个话题的魏文成揉着眉心,闷声岔开话头:

“说起来你们也算是不错的冒险者了,很多冒险者返回星界之门的时候,通用点券还不足二百点,老练一点的冒险者五人小队,有个两三千的点券都算是富裕的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改变历史的大事,弄到了这么多点券啊?”

这个问题,魏野没回答他,反倒是司马铃在私密通讯频道里问道:“大枪府真的那么富裕吗?两万通用点啊,说起来这比什么幽州的田庄还更有含金量哦。”

“大概,是因为大枪府作为一个星界冒险者为主体的洛阳地区‘有活力有组织的大型社会团体’,已经渗入了东汉的阉宦与士人之间的政争了吧?”魏野不太确定地说,“桓灵二帝时期的士人与宦官之争,属于汉末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之一,如果参与进这种政争里,完全符合‘对历史展的变动’的要求。喂,别看我,这种险恶的政治斗争,我们这种无钱无权无势,连官身和士林清望都没有的布衣,掺和进去稳死的。”

“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么,”魏野挠了挠下巴,看着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文青老板魏文成,微笑道,“当然是把这口桃木法剑买下来咯。”

第20章 .剑上龙蛇走赤篆

从百炼清罡出来,搭了辆梭子鱼样、俗称“ufo”的幽浮车,七拐八拐地在这个连空间都处于诡异的多维扭曲状态的星界之门里绕了好几圈,终于现了那条不知被什么人设下云障之阵遮掩住的小蓬瀛路月华树巷。说起来在街道上排设迷阵也是标准的违章搭建行为,奈何星界之门什么东西都有,唯独没有城管,这样的事情也只好随它去了。

营运中心赠送的住宅是两进的小院落,外带二层小楼一座,带着明显的苏式民居风格,只是从门缝儿里看去满地蒿草,梁栋之间鸟巢蛛丝密布,比起当初在舞阳村外借住的闹鬼老宅也不遑多让。只是现下魏野也没心情收拾整理,拿绑定房卡开门解锁,任由司马铃一副女主人的派头四下巡视,自己就在前院的梧桐树下盘膝坐了,将那面通玄鉴取了出来。

这件咒具被风月堂的店长视为难得一见的高档货,只因为它的来历与众不同,这面镜子是精通仙家灵台推演之道的高人点化出的奇物,有推演世间诸相的妙用。如果有人现了前辈古仙人的遗藏,却碍于其外的阵法禁制而不得其门而入,得这面白铜镜之助,便能推演阵法门户。若有人得了天府秘书,却难以解通上面的云章真文,有此镜相助,也能解开其中一二奥秘。只是这镜子虽然妙用玄奥,却是寻常白铜铸成,本质不好,不过一件咒具而已,动用一次就得报废,从这个角度说来,反而比不上风月堂店长口中那顶作为某个魔法师奖励的巫师尖角帽了。

何况仙人遗藏也好、天书秘笈也好,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物事,所以这通玄鉴落在规模较大的冒险者组织里倒还有挥作用的可能。而在寻常的冒险者手中,它就更像是个鸡肋了。

不过在魏野手中,倒有一桩事情,正好拿它派上用场。

口中默默诵出《太平清领书》中章句,魏野左手捧镜,右手捏了个剑诀,引一点本命元气直落通玄鉴的镜面之上。

通玄鉴得了他这点元气,镜面顿时化为了一片虚空,只有三枚似篆非隶的文字在这片虚空中载沉载浮,正是神祝诀的三个根本符文。

只是这三个符文灵光黯然,上下盘旋却无法结形一处,正是这部法诀有缺的关键所在。

根据传说和经籍所载,真正的符文并非是平面的符号,而是对天地之理进行阐释的三维立体模型,古书上将这样的符文称为灵文、真文,并以“八角垂芒”来形容真文的形态。而判断一部符篆之术高明与否,应算是什么样的品阶,往往就是由这道符篆中暗藏的真文决定的。

魏野现在要做的,就是借助通玄鉴推演世间诸相之力,将自己所得的这个删节本《太平清领书》中所隐藏的神祝诀的关窍,重新推演出来。

不过,这也就是个良好的愿景而已。

魏野在心底自嘲地一笑,然后一抹窘迫之色已经不自然地爬上了他的眉头。如果不是他已经祭起了通玄鉴的推演妙用,必须全力凝神以对,小胡子的菜鸟仙术士现在就想长嚎一声:“坑爹啊!”以直抒胸中的悲愤之情了。

为什么风月堂的店长兄不能对通玄鉴的功用多作些介绍呢?早知道运转通玄鉴的时候,行法之人要源源不断地给这面白铜镜子提供催动推演之术所必须的法力,足够在一时三刻之内将自己这野路子仙术士活活榨成人干,傻子才急吼吼的现在就用它推演补完神祝诀残篇!

为今之计,也只好战决,撞个大运了。

口中《太平清领书》章句以赶得上德云社说相声的念绕口令的语一个个蹦出来,魏野右手剑诀再引本命元气直灌入通玄鉴推演法诀的那镜中虚空之内。得了仙术士这点本命元气之助,虚空之中异象复生

随着仙术士口中默诵章句不止,通玄鉴镜面虚空也多了无数微小如蚊蚋的小字,不用魏野细心辨认,只略略一扫就知道这如蚊群一般的小小隶字,恰正好是《太平清领书》中诸篇章句。

《太平清领书》中的章节段落还在不停地浮现在通玄鉴的镜中虚空之内,时时有一二字句周身亮起清光,如投火飞蛾一般附上了神祝诀的三个根本符文之上,又迅疾地化为一片火光,随即消散,也不知道按这样的度,几时能将这部法诀推演完善?

要知道,虽然魏野手上只是删节本的《太平清领书》,却也是齐齐整整的一百七十卷、三百六十六篇,卷卷篇篇都算得完备。这样篇幅庞大的一部经籍,想要一时半会诵读完全,那真是痴心妄想。魏野也只是按照之前领悟神祝诀的思路,将自己认为有相关线索的章节背诵出来而已。

不过就算如此,也实在是个太过浩大的工程,本质不过是一件一次性消耗型咒具的通玄鉴,根本无法支撑到魏野将章句诵完。

这就好有一比,通玄鉴是一台只剩下一格电就要彻底报废的计算机,而魏野就是那个只会用“一指禅”进行龟输入的打字员。计算机的计算度再快,摊上这么个废柴打字员也是没用。

捧着通玄鉴的左手感觉到这面白铜镜子开始散出灼灼热气,魏野心知这件稀有却又本质稀松的咒具已经到了快报废的边缘。心下大急之际,也顾不得行法持咒的诸般仪轨讲究,反手从袖中暗袋里将一管兔毫笔,用力一扣那个木疖样的机括,露出笔管里暗藏的墨晶片来。

将这支特制兔毫笔嵌墨晶的一面贴上了通玄鉴的镜面,魏野急昏了头地低吼一声:“检查对象是否有数据接口!”

随着这个不讲道理还和他这身打扮一点不搭调的指令,那支嵌了墨晶的兔毫笔居然通体亮起幽幽绿光,从笔管竹节处更有微缩指示灯闪动起红光。要是换了个人在这里,就能一眼认出这支很有复古情调的兔毫笔,实际是在每个高等院校的资料库古文献区最常用的感应式多功能扫描笔,只是这种专门应用于收集信息并进行数据化的电子仪器,啥时候能应用在自然的法器咒具上了?

比他这个指令更加不讲道理地,伪装成兔毫的扫描笔居然响起了“找到了数据接入口,请进行下一步操作”这样的指示音。

大惊大喜接踵而来,就算是自认在一年见习期内被山贼野鬼磨练得成了刀锋加身容色不变的粗神经的魏野,也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狂跳起来。强行按下心中一连串诸如“咒具法器怎么会和电子仪器兼容”这类的吐槽,魏野还是以最快的语下达了操作指令:

“通过数据接入口,传输文件夹的全部内容。”

随着他的口令,幽绿的数据开始飞快地在笔身上流淌起来。一个个细如蚊蚋的小字以肉眼可见的度在通玄鉴的镜面虚空之中增殖着,不断地汇聚到那三个神祝诀的根本符文之上,原本灵光黯淡的三个符文亦随之组合、变形,不断腾跃,渐有灵动之意。

手托着通玄鉴,魏野顾不得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只是看着那管特制兔毫笔喃喃道:“用感应式扫描笔以数据传输的方式加快咒具推演度,我这算不算是一个新的技术明,能不能申请专利的?”

他的冷笑话刚开了个头,手中已有些烫的通玄鉴却倏然变冷,不待魏野反应过来,白铜镜面上就已凝了一层白霜,随即脆响一声,裂为两半。有一道赤红火光,却在此时自镜面腾起,落在魏野手心,初看去那是一团火焰一样不断变化形象的玄奥古字,随即又化为火焰结成的一柄赤光灼灼的阔刃古剑,古剑复而解裂,化为一道燃烧的符篆虚影,自符篆中再生出十六字的咒文。小胡子的仙术士知道,这团变幻无定的火光,便是这部法术的根本真文了。

这枚根本真文,本就是以魏野本命元气为基,经过通玄鉴的推演而补完的。魏野心念一动,双手将这枚真文一合,剑指反点眉心祖窍之处,正如川归于海,随即没入眉心之中。

将已经废掉的通玄鉴收起在新得的袖囊之内,魏野站起身,探手折了一枝经霜未枯犹带三分韧劲的茅草,左手剑诀带起一点火光,朝着茅草茎上一划,却见指尖落处古篆浮现,恰成草茎之上一行熊熊燃烧着的火字。他腕子再抖,火茅若剑,只在庭中一株老梧桐的树干上一划。

茅草茎终究本性易折,顿时折成两段,然而火篆所及之处,却有炎劲如刃,入木斫痕深有三寸,要不是创口处全是火灼后的焦痕,真要怀疑是积年的樵夫使刚磨快的斧头砍出的痕迹。

还看着手里那半截茅草愣,魏野混不察袖中那卷竹简终端上的个人道术信息界面的神祝诀一栏的说明里,法术名称和说明都起了些细微的变化:

“此为《太平清领书》十七部正传法诀之一,借天一为锋,太一为刃,引洞阳三气,化灵威之剑,是故名为洞阳剑祝。”

第21章 .仙术士与桃千金

“剑招?”风月堂的店长封岳兄站在柜台前擦着手里一只青钢切削而成的红睛铁蛤蟆,漫不经心地问,“是的,我这里有一些剑法秘籍,入门级的《中平剑谱》、华山派气宗弟子最基础的《养吾剑诀》、威德先生白自在的改良版雪山剑法稍微贵一点,现在购买的话,附赠北岳恒山派的白云熊胆丸三颗,当然了,促销活动不接受讨价还价。”

“听起来都是不怎么样的剑术啊……这本青城派的松风剑法多少通用点?”魏野饶有兴趣地看着书架上的另一本剑谱,随口问道。

“松风剑法难学难精,要是肯下十年苦功,差不多能达到一般剑客的水准吧。事实上青城派的武功,还是摧心掌最受好评,在化骨绵掌的秘籍基本没有货源的当下,很多杀手和刺客都乐意买一本摧心掌谱来研究的。”放下了手里的绒布,封岳抓了抓他那鸟窝样的头,从柜台下面翻出另一本剑谱来,“至于松风剑谱,我都是作为风之大6的白鹿洞入门剑法的搭头出手的。”

比起文青气息满满的百炼清罡刀剑行,同样都是商人,显然风月堂走的是多元化经营路线,看上去不大可靠的店长封岳似乎永远不怕货源枯竭。不一会,魏野的面前就堆满了厚厚一摞的古书,从竹简、卷轴到印刷本应有尽有,可惜,这些来自各个有名剑派的剑谱,全部都是些入门级的大路货。翻了一本石梁派以变化繁复著称的雷震剑法,只看剑谱序言,却觉这剑法三十几路剑招全是掩人耳目的虚招,只有最后一剑才是杀招所在,这种剑法,用在三五一群的道上兄弟吃讲茶、争码头上,算是阴人的一套好剑招,放在真正生死相搏杀的地方,就是妥妥地找死剑法。

想象着自己剑花连挽,剑路奇诡,虚实不定,对面大枪府的家伙们打着呵欠回敬了一招集体扔标枪,那么也不用等着最后一招杀人之剑施展出来,他就会变成隔壁地狱火烧烤店那些很受冒险者们欢迎的“嘎嘣脆、鸡肉味”的特制炭烤串烧。事实上所有的冒险者都有共识,剑客如果达不到一剑刺瞎十六七个高手眼睛的高度,也没有运剑风成刃甚至剑气外放的手段,那么在战场上就只能拿着特制的斩马剑之类加大加长的重型剑器,学习一下著名的野蛮人狂战士科南。

完全不想朝着没有爱的野蛮人方向展的某个仙术士,现在想找的,就是一门初学者也能快上手的好剑法。就算不能剑气外放,能走一条以快打慢的剑术路子也不错。说起来,快剑的话,最著名的就是独孤九剑,没有独孤九剑,衡山派的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式或者什么一字电剑也凑合了,至于福建福威镖局的林家以迅捷诡奇闻名的辟邪剑法……那种剑法还是让禁中大内的公公们去修学吧。

“说起来,我记得人客官你就职的职阶应该是仙术士吧?放着道术不修行,跑来研究剑术真的好吗?”看着已经半个人都埋在各色剑谱里的仙术士,风月堂的封店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比起剑谱,我刚进了一批蜀南竹海出产的天医青竹杖,最适合作为刚入行的仙术士施行疗伤咒术的法杖,现在购买还赠送提高对邪气抗性的辟邪玉佩一枚,数量有限,人客官不来一么?”

“是说你放在橱窗里的那些挂着玉佩的竹制九节杖么?”正在翻阅剑谱的小胡子仙术士头也不抬地说,“根据道书记载,因为要在竹杖内安放符咒,所以那些竹子都是经过切割钻孔处理的没错吧。这种擦着磕着重兵器就会损坏的法杖在实战中根本就像个鸡肋,只有不用上战场的纯后方医疗人员才有用。”

“所以说,人客官你这到底算是什么派系的施法者?杖法专精和剑术专精的灰袍甘道夫的同行?”

“甘道夫老爷子的双持武器近战法师流确实挺有意思的。”将手上一本不知道啥时候混进剑谱里的青海出版社出品的盗版《霍比特人》随手丢到柜台上,魏野半是说明半是炫耀地一侧身,让封店长看到了背后那口桃木法剑的全貌,“不过我会来你这里挑选剑谱,还是因为淘到了一把好剑的关系。”

至于他刚刚推演完善的那部很适合近战搏杀的太平道术,还是不要到处宣传了。

然而接下来他只从封岳那里收获到了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这把剑,难不成人客官是在百炼清罡刀剑行买的么?”

被封岳的古怪眼神一瞟,搞得魏野心里也有点不对劲,只是本能地一点头。

永远把头打理成过气的蓬乱鸡窝造型的封岳很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追问道:“百炼清罡的魏文成开的什么价?”

“一百六十通用点。”

听到这个价格,封岳的表情就更古怪了,带着想笑又不敢笑的神色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就这把剑而论,这价钱倒是公道。”

“怎么说?”疑惑更深,魏野不自觉地将背上法剑连剑带鞘解下,放到了柜台上,静等着封岳更进一步的解说。

“人客官,”封岳抓了抓自己的一头乱,把魏野的灵木法剑朝外推了推,“想要知道原因很简单啦,不过不能在我的柜台上搞,对面那个我准备扔掉的松木八仙桌看到没,到那里去试啦。”

被半推半劝地打到角落里,看着那张显然很有点年头、油渍痕迹入木三分的老式松木桌,一脸犹疑的魏野试探性地踢了一脚,这张桌子的榫卯接合处就吱呀吱呀地乱响起来。大概就连乡下的路边茶棚,这样的桌子都属于凑和一天算赚一天的预备役劈柴货,也不知道封岳从哪弄回来的。

将桃木法剑连鞘放在松木桌上,魏野随着封岳那很有点絮叨的现场解说“对,按一下剑鞘上的机簧,然后抓着剑鞘别碰剑柄,对,慢慢地把剑鞘抽下来。”按上了竹鞘上的机簧,桃木法剑出鞘数寸,就凭着这股弹力,魏野掌心力,攥住剑鞘朝后一拖

剑尖与鞘口脱开的一瞬间,魏野就感到自己手上一重,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感到像有一头跳水的肥牛擦着他的指尖而过!

此时神智清明的他,最清晰的感受还是随之而来的喀嚓一串脆响!

再一定神,他那口脱了鞘的桃木法剑就那么理所当然地躺在一堆凄惨无比的松木片里,充满美感的酒红色木纹剑身上泛着近似铁质的绀紫哑光,依然显得朴拙而古雅,很适合附庸风雅的人用酸枝木的剑架托起,放在书斋里赏玩品鉴似地。不过,现在魏野只好怀疑,到底什么材质的剑架,才能不被这柄看上去像摆设更胜过兵器的桃木重剑压塌?

像是没在乎那张除了烧火没别的价值的松木八仙桌,封岳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来:“看明白了吧,去掉了那个恒定轻量化羽落术的剑鞘,这就是这把剑的真正重量。不多不少,恰好是一株通灵古木的树心重量,取个整数是八十斤,只比神雕大侠杨过的玄铁重剑轻一斤而已。”

听到八十斤这个数字,就是魏野自己也有点晕,过去中古时代重骑兵惯用的铁鞭、铁锏,有个八斤、十斤的,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战阵重兵器,一鞭下去足够隔着盔甲敲断肋骨、打碎五脏。这八十斤的桃木法剑,铁鞭、铁锏已经不足以与之相争锋了,什么擂鼓瓮金锤、八棱梅花亮银锤又或者中世纪曾一度流行了来对付重骑兵的那种宽有半肘、长近一丈的阔刃重锋巨剑,才能和这不到三尺的木剑论个短长。

双手抓住剑柄,魏野提起全身力气试着举了一举,才刚把剑抬起不到半米高,就感到腕骨关节嘎吱作响,似乎再举下去,这双手都不是自己的了。

“败了,”魏野无奈地一耸肩,松手撤力,木剑没了撑持它的力量,又“喀嚓”一声掉回到木片堆里,顺便留下新鲜茬口一片,“这剑算是废了,能用它的重剑剑士嫌它太短不趁手,趁手的人又拿它不动。到底是怎样的天才才能炼出这么一口奇葩的法剑?”

“不是法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推着家用垃圾桶型机器人来到魏野背后的封岳一边说,一边收拾满地木片,“最后一步在法剑上祭炼法术的步骤还没完成,这只能算是炼到一半的剑胎而已。因为炼剑手法出了一点问题,所以没法子在这把剑上进行比较高深的祭炼道法,虽然就品质而言已经很好啦。雷劫淬炼的灵木树心和恒定轻量化羽落术的竹剑鞘,光这两样的附加值就远过你那一百多的通用点。不过你没说错,这是把废剑。”

“就是魏文成自己,”感慨地摇了摇头,封岳说道,“也没有法子把这把剑卖出去,放在店里完全是用来推销他的各种增加力量等级的道具时候做测试的。”

“增加力量等级的道具?是指那些附有特定法术的牛之力量戒指之类的?”

“还有食人魔次级手套和各种亚种巨人的力量腰带什么的。如果能在一般人的程度上增加两到三个力量层级,轻度负荷重量可以达到五十公斤左右,差不多就能灵活地运用各种重型武器了。”说着,封岳手上已经多出了一个青铜手环,“大力王菩萨手环,加持大力王菩萨七字偈,可以提高两个力量层级,人客官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可惜他的推销再次地唱歌子给聋子听,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的仙术士正拿起一枚簪子,仔细地插在司马铃的圆髻上:“玳瑁的簪子配色太老气,你这个丫头审美就是这么奇怪。”

“因为玉簪子容易碎,银簪子金簪子我怕存不了隔夜嘛。”偏着头让自家阿叔将那枚双股缀琉璃小铃的玳瑁簪为她别好,司马铃略有得意地说,完全没有考虑到玳瑁簪子上那串别名药玉的藕色琉璃小铃,比玉石簪子更易碎得多。

“说起来,阿叔淘到什么好的剑谱了吗?比如飞天御剑流,或者玉女素心剑?”

“没有,”揉了揉自家渐渐朝着半妖展的丫头的额前碎,魏野没所谓地笑了笑,“只是和封店长谈了谈剑术展体系和剑器鉴赏之类的话题,顺便,和刚买的这把剑彼此熟悉了一下,再给它起了个名字。”

“过去有个很有名的女作家说过,拥有起名权的大人都喜欢糊弄人,小孩就叫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小狗就叫旺财,蝴蝶就叫毛毛虫他爹,懒猫就叫猫腻,祥瑞就叫亲王。”一脸警惕地看着魏野,司马铃狐疑地问,“阿叔一向不会起名字,该不会起了什么怪名吧?”

“怎么会呢?”一摆手中连鞘法剑,连拔剑都不想拔的仙术士认真说道,“古桃仙应雷劫而淬炼成的灵木树心为剑,恒定过轻量化羽落术的剑鞘,这两样加起来换成黄金,说是千金不换也没错的。”

“所以,”仙术士以一种奇怪的语气说道,“此剑我名之为桃千金,嗯,对,是桃千斤没错。”

第22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一)

“山有大树能语者,名之云阳。”

拈着手中竹笔,魏野一点墨盒中新调好的九转灵砂墨,写下一行细小文字,甫一落笔,字迹化为一点云纹,没入桃千金的剑身。

只一停顿,他竹笔再落,写下新一行的字句:

“辰日称雨师者,龙也;称河伯者,鱼也;称无肠公子者,蟹也。”

只是这一行字才刚写就,九转灵砂上灵气化为一抹火光,将剑上文字所化云纹全部吞噬,消散无踪。只剩下捏着笔的仙术士苦蹙着眉,一脸吃苹果吃出半条虫子的模样。

“果然,想要在桃千金上篆出全部妖灵真名,将呼名制鬼术炼成这把剑上的根本禁制,果然还是太困难了。”

把手边的竹简版《白泽精怪图》朝脸上一按,魏野用一种“好累啊感觉不会再爱了”般的语气叹息着。

“这种心情,大概就像刷了十二个小时的副本,却脸黑得连一件合用的装备都不出的山口山玩家一样吧。”

抱着一摞关于妖物真名的竹简,司马铃半是同情半是看好戏地把竹简堆到了魏野面前的小几上。堆得有二尺多高的竹简撑不住新加的十几卷竹简的重量,哗啦一声,把某个失业民俗学家和他那口用料珍贵考究又累赘不合其用的法剑桃千金一起活埋了。

与其说是法剑,不如说是炼废的剑胎,按照祭炼这口剑的高人最初的思路,是以剑锷上背阴正阳的坎离卦符为基,阴面施以道门最常见的聚水法门坎水真诀,取癸水生乙木,蕴养剑中木灵生机,阳面则以少阳火诀为引,借乙木生机催丙火之威。按说这个水火二行借木行互为生的思路,也算是中规中矩的道门祭炼法器的手段,只是炼剑的桃木乃是一位妖仙受雷劫淬炼的遗蜕,不但木芯坚硬如精钢,更是沉重如石,被人以坎水真诀祭炼之后,更得了水汽滋养,开始自行吐纳起来。水行助长木行生,结果少阳火诀被坎水真诀克制都还是小事,让这把剑的重量又翻了一翻才真正叫人头痛。

对于祭炼法器这种对道术造诣要求很高的专科技术,某个仙术士算不上精通,也就是本着头痛医头、脚疼医脚的思路,想用呼名制鬼术取坎水真诀而代之。

只是真要改用呼名制鬼术取代坎水真诀,那就得把成百上千种山精水怪的真名写在一柄剑上。虽然传说中黄帝轩辕氏采阳山之铜作剑,又在剑上罗列日月星辰之文、山川草木之形、农耕畜牧之法、海内一统之术,但是很明显某个半瓶水仙术士没有学过微雕技术,这么高端洋气的花样是一点玩不来。

从竹简堆里爬出来,魏野拿起那只附加了轻量化咒术的剑鞘,将在重量上再标准也不过的重剑收起,没精打采地说了声:“我出去转一转。”

“要记得回来练剑哦,叔叔,既然买了好剑,剑法就要认真学呀。”

“知道了。”

魏野没有将这把坑爹的桃千金系在腰带上,而是就这么左手握着剑出了门。虽然洛阳北部尉还在洛阳丞的领导下主持那个历史上很著名的“抓到犯人一概用五色棒打死勿论”的光和年间严打活动,但毕竟不是让酷吏们再玩一把“携带刀剑者一概丢地洞里等死”的好时候了。最近的洛阳城差不多每天都有小规模的斗殴事件,也许是天子西园军的丘八和北部尉衙署的吏目之间因为互相看不顺眼,而用刀剑联络一下感情,也可能是手臂上箍着红布条的北部尉下属“洛阳城市容管理署”属吏,简称“城管”的半武装人员,以“非法占用道路、市场、公共场所传教”的名义,向路边讲道并派送符水的太平道门徒找茬。

当然了,洛阳毕竟是天子脚下善之区,当街披甲冲杀这种和谋反没大区别的事情还是不能干的,不过老广吃讲茶、袍哥和头酒甚至津门青帮的油锅捞铜钱之类几千年后的花样倒是格外盛行起来。一时间让旁观如魏野者很难明白,这些已经混进了官军、衙门和目前看来尚属合法的新兴教团中的家伙们,到底有没有理解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身份并不是毫无技术含量的混黑帮的小混混?

在他如此微带着习惯性的嘲讽笑脸思考的时候,丝毫没有注意到街市上的往来行人有些畏惧地避开他,间或有一二老者小声对儿孙告诫道:“青绦扎袖子,半蓄短胡子,带剑出游,不知揖让,这样人一看就是不学好的无赖游侠儿,你们将来切莫学他。”

新鲜出炉的无赖游侠儿魏大兄并不知道,只是在街面上溜达了一圈,自己的风评就已经降得比他嘲笑的那些家伙还低了。

说实在的,今日逢集,从金市口一路朝南的人流比往日多了不少,不但洛阳城的商户排出了开门迎客的模样,京畿这些庄子上的渔樵耕贾诸色人等也牵驴拖车地进城来做些小买卖。一日不死要吃,两日不死要穿,贵人盛夏要沉李浮瓜佐鲜脍,富户隆冬要燃薪烧炭偎兽炉,孔乙己赚得了几文钱也要站在柜台旁叫一碗黄酒几枚茴香豆,杨白劳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仍不忘在除夕前夜为女儿扯二尺红绳去盘头。富贵高门且不去说他,这片土地上平凡如稗草的人们仍然乐于从生活的苦涩中咂摸出一点甜味,并愿意为了这点甜味带来的鼓舞而奋斗终身的。

而此时汉儒们理想中的圣贤治世,大概就是这样一个贵人安于享受封邑上的出产而小民乐于用葵菜羹泡麦饭填肚子的世道了不起在葵菜羹里再添半勺陈酱好了。当然,在当今天子以身作则地到处兼并田产以奉一家一姓的表率下,大汉帝国的平头百姓日子过得不怎么好,不要说是麦饭陈酱,就是秋葵菜羹,如今很多人也吃不到了。

说到秋葵,魏野对这种号称“百菜之主”却只能用来腌咸菜、炖菜羹的传统菜蔬实在不太感冒,比起那滑而微涩的口感滋味,魏野倒还更看重它清热祛燥、能加在外丹药饵中调和火毒的药性,况且现在也不是秋葵上市的节令。倒是有些农户趁着今春雨水多,野菜生得茂盛,采了成篮成篓的荠菜、苦菜,让家中老人拿到集上来卖。白乡老牵驴,黄童子背篓,就这么老老实实站在市坊不起眼的一角,也不吆喝,只是将满篓的春菜给过往的人看。若是有人中意,一二枚大钱就能换小半篮嫩生生的鲜荠菜,再买一尾刚出洛水的肥鲤鱼,回去叫浑家整治起来,就着渐暖薰风小酌一杯村醪,安然消受这天子脚下善之区的仲春之景,则真是不醉而醉了。

至于公卿巨族,荠菜鱼羹这等应节令的菜品不过是点缀而已,倒是旁的事更惹他们关注领着宫中宦官总管身份的张让张常侍的府邸中杏花开了,据说花间殿宇掩映,比诸禁中有名的杏间堂皇之殿都要华美三分。为了一份张常侍招饮的帖子,已经有好几位贵官出了高价,期间剑拔弩张之势凶险莫名,就差没有把狗脑子打出来了。原因无他,谁叫张常侍乃是天子亲口呼为“阿父”、掌着天子四园卖官鬻爵大权的天字第一号大貂珰,无论是欲在仕途更进一步,还是打算出镇一方大州郡长保家门富贵,求到张常侍门下便准没有错。

就是那等没资格在张府门前递帖子的杂流佐官,也要趁着这早春时候四下活动起来。再有几日,就是临水修禊的绝好日子,再清苦的冷衙门,也要将公中的钱粮派出一笔来备醴酒、买祭肉,而杂佐官想要在这样的日子里衣冠精洁地厕身其间,总不免要怀着新妇备餐奉舅姑的心情,多到上峰那里走动走动了。

只是上官们看到如雪而须如银的“新妇”笑得一脸褶子地奉上礼品的时候,究竟是何种心情,那便不得而知了。

比如街角卖鱼的汉子就对面前这个皓白须的黑衣老者有些无奈,分明都已是偌大的年纪,还只得一顶杂官和不仕文儒才戴的一梁进贤冠,身上的朝服襌衣也是蚕丝苎麻混织再染黑的廉价杂绫,简直就是宦海中只沉不浮的最好例子。偏偏人不服老,还捋起袖子捏着一条约莫斤把重的鲫鱼,振振有辞地在那讨价还价:

“老夫在都门奔走三十年,对这集上行市最清楚不过,春日鱼鲜,又不潜在水底,最是容易网着,往年此时,每斤鲫鱼不过作价七文。你这厮惫懒,却开了个十三文的天价,莫非是以为我都门法度不谨,老夫与正经该管你们的市掾封君谟交情不莫逆么?还不快快自己砍去五文的价钱,小心老夫去唤了他来,抄没了你这一车鲜鱼,却冤枉老夫不教而诛了!”

当官当到比京兆尹衙下属的胥吏还不讲体面,拿不入正官品流的市掾熟人威胁鱼贩子砍价这么没品的事情也亏这位老头子干得出来。这已经谈不上有玷官箴,根本就是不顾文官阶层的脸面了,就是卖鱼的汉子,头一回见到这样不要脸皮的官儿,也只能哭笑不得地低声陪着小心:

“老官人,今年下河的人没了不少,连帮工都不好找,这渔获自然就不多了,价钱上来我们也是没有法子的……”

听着鱼贩诉苦,看着虽然有个官身却实在是干瘪老头子一个的杂流官儿默然不语,半晌才道:“光和二年大疫已过,就是京畿地震也是开仓赈济过了,应当不会再有黎庶受灾。你这些话不可再随便乱说,老夫也就当没有听过。”

说着他从袖中排出些许铜钱,语极快地道:“不过,这条一斤三两重的鲫鱼还是按照先前说好的作价,这里是十文大钱,都与你,不用找了,老夫去也,免相送!”

他嘴里话如蹦豆,脚下的步子也不算慢,只是一侧身调转方向,却正好撞着一个高个子,险险就要因为反作用力而吃了一跌。还是那被撞的人动作快,抢先扶住了他:“王老,走这般快是要做什么去?”

为了几文钱就把官员体面当成用完即丢的厕筹的王老官人定一定神,却看见面前的男人一身书吏常服的青衫,那下颌上一部贼头样的短胡子和用绦子半扎在肘部摇摇摆摆的大袖都分外匪气惹眼,不由得啐道:“我道是哪个,原来是在侍中庐奔走的魏三郎,你这个半桶水不满的方士不去京畿地面上收妖伏怪挣些日常花用,拦着老头子的路是要做啥?”

魏野也是轻轻一笑,眼瞄了一下皇城方向,低声笑着回道:“建宁二年青蛇踞于御座,光和元年天坠霓于天子所居温德殿,化黑气十余丈如龙不散,《春秋谶》有云‘天投霓,天下怨,海内乱’,蔡邕蔡中郎叩阙上书直指诸异为亡国之怪。可惜这汉家江山最大的主顾都不肯照顾咱的生意,那些寻常买卖,赚与不赚还不是一个样。”

他说得顺口,面前的干瘪老官人却急得恨不得撕了这大胆书吏的嘴:“魏胜文,你还不快噤声!被北部尉下属那些耍五色棍的黑皮狗子听见了不是玩的!”

“不是玩的?北部尉衙署的那伙人是什么意思,你王老还不清楚,若不是那位该管上司的洛阳丞姓曹字孟德,那帮子黑皮狗哪有那么多精神扶保着这位硬撑在洛阳?早就该被禁中那帮老阉货踢出京畿去作顿丘令了。”同样有着官面上的些许关系,魏野并不太怕那些北部尉属下的同行,反倒是鄙视之心更多一些。虽然如此,还是将声音又压低了数分:“选中了日后的大汉魏王玩‘扶龙庭’的把戏,也真亏这帮人想得出来,莫不是与孟德公一般,对‘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这类不道德游戏有什么偏好不成?”

虽然对北部尉的属吏们也是意见多多,然而王老并没有魏野这么肥的胆子,更何况如今的北部尉掾属虽然挂着差役的名义,却更像是城管兼具有锦衣卫职能的有活力的民间组织。依着魏野的意思,北部尉下属真正掌控这些事的人,都不必追述郭解、剧孟等上过《史记》的道上前贤了,直接冠一个“黑衣教父”的衔头,实在万分地合适。

与这位同期参加过星界冒险者汉末生存指南成班培训的熟人说着这些多少在当下犯禁的话题,魏野左手提剑,与王老官人并肩而行。

说起来在星界冒险者中,像王老官人这种纯以体验不同人生为乐的异数着实不多。算上这具垂垂老矣的肉身,之前他当过某国监察院专司追缉的特务头子,明末军阀手下本事不算出挑的将领,宋时天子得用的潜邸旧臣,也曾失手被俘转卖异国,也曾政争失败沉沦下僚,时而为官,时而为贼,进则殿上衣朱紫,退则桥下熬余生。若有人有闲统计一下这位老资格的星界冒险者那丰富无比的时空经历,出一套连世家到列传全包的《王氏启年历史通鉴》都不在话下。

老前辈的经验总是有用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虽然不清楚这位差不多是以“转生”形态在多个时空冒险的前辈本尊究竟是什么样,但就以如此丰富的冒险经历和冒险者中积累起的深厚人脉,就足以让魏野肃然起敬。

然而这份敬意落到一个小气吧唧还不大愿意惹事的干瘪老头子身上,就不免叫人有些气闷了。虽然听说过老王头每次转生后性格都不相同,但是这其中的变化还是未免太大了些。

眼下,老王头就一派碎嘴老头子的模样,谆谆劝诫道:“魏三郎你也算是身怀奇术、大隐于朝的逸士高人一流了,怎么性子就和孔融、祢衡那号愤怒青年一样。你和那些抱团的又不是一路,既没有他们的势力,也没有一剑能当百万军的本事,我在历朝历代的官场混过很多次了,祸从口出的例子见得太多。”

“如此,果然还是勤修本领,让魏某这张嘴说得无所顾忌,要痛快许多。”

在这等根本见解上差了太多,聊起天来也只是鸡同鸭讲,不过王老头子也颇享受这种没规没矩的胡言乱语,只笑着摇了摇头。

一个侍中寺小吏与一个杂流官儿在洛阳城中都是再标准也没有的小角色,也没人关心这俩货谈的什么。就算这二位谈破大天去,也轮不到他二位说了作数,相比这二位,从马市那边狂奔而来的汉子,影响力绝对比这俩大汉体制内的边缘货色更大许多

“占道的都快点收摊子啊!北部尉那边的城管出来啦!”

真可谓一言惊世人,一语乱京城,只这一嗓子,这逢十的集上就似过了一阵飓风。挑担的、拉车的、手里挎着提篮、肩上背着竹篓的,齐齐掉头,除了一二头一回进城的高粱花子脑壳,全都做好了战略式转进大行军的准备。然而人的两条腿如何跑得过四条腿的牲口,不待人迈开步子,已经有数骑横冲直撞而来,为的骑士戴着校官常用的武弁冠,腰挂缳刀,口中大喝道:“北部尉办理公务,闲杂人等一律退避,伤损勿怨!”

一把扯过老王头,将身避在道旁一家民户的檐下,魏野瞥了眼那伙骑士挂在鞍鞯边上的五色大棒棒子较粗的一头都箍了铁,还密密地匝了一圈钉子,根本已算不上是衙门里拷问犯人的刑具,直接就是奔着狼牙棒的路子走了。拿出这种妥妥的凶器出来,说北部尉的这伙酷吏不是去玩黑道火拼,哪个相信?

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骑士们驰去的方向,魏野微微一笑,看着王老官人道:“王老,要不要随小生一起去瞧个热闹?”

第23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二)

此生只想作一个汉末旁观者的王老官人启年公,一向信奉的是明哲保身之道,对于魏野这等为了看热闹不把自身安危放在心上的恶趣味,绝对是敬谢不敏。然而老王头在都门任勾管文字的杂官,却比某个基本野路子的书吏看事更清楚许多,他掂了掂手里鲫鱼,低声劝道:“大枪府那伙真正的江湖人都挣了个天子西园禁军的身份,北部尉虽和他们许多明争暗斗,却不会真正撕破脸皮。看他们这股生怕事情闹不大的德行,肯定不是去触大枪府的霉头,曹家本来就是一半阉党一半党人的出身,也肯定不是去哪个黄门府上,只怕这是奔着西面太平道新设的道坛去的,说不定还要见血。你这种隐修学仙之徒,何必惹这种麻烦?有这空闲,倒不如多去那些贵人废弃的老宅转一转,若是降了头酒瓮妖之类,我这里重金收购那瓮里得了地气的好酒,你看如何?”

“王老你这就是说笑了,”魏野一摇头,边朝着那些骑士赶去的方向踱去,边笑道,“除非埋在地脉汇聚之地滋养,否则酒瓮如何成妖?那种受了地气精华的佳酿,拿来招待仙家都足够了,有钱都没地方买去。纵有,我就先自己享受了,肯定是不会拿出来便宜别人的。”

几句闲谈之后,老杂官和小书吏各自拱手道别,各奔自己的路去。在这风雨将至而都城的大佬犹然陶醉于倒卖官职爵禄和打击异己之刻,他们只是两个冷眼旁观瞧热闹的看客姓鲁的那位迅哥儿最烦的那号人,只不过选择的观看角度不大相同罢了。

单手提着桃千金,魏野快步走在通向西南市坊的路上,虽然太平道为今上所认可,称其为“善道”,但是除了禁中的宦官宫女和高官显贵的内宅家眷,鲜少有士大夫重视这些执着竹木手杖、讲经说法派送符水的道徒。何况这些讲经的祭酒之类,大抵是那些寒门小户出身、读书游幕不成的穷酸士子,对高门贵第出身的大族士人而言,就更无足道。而以人类历史而言,新兴宗教的基本盘,也绝不是既得利益阶层,而是那些有政治、经济需求的社会下层乃至中层阶级。所以此一时,太平道的道坛大部分设在城西寻常民户商铺之间,自有其道理所在。

算算日子,如今已经是光和五年的春天,离太平道斩木为兵、揭竿而起,满天下吼着“黄天当立,天下大吉”的口号也没多少时候了。这也难怪一些人急于现在就斩断太平道在洛阳的一些触手,要知道,太平道能获得朝廷认可,和它教团的死忠信徒里吸纳了不少内宫黄门宦官的原因极大。原本的时空中,要不是太平道洛阳地区的骨干分子唐周变节,提前向官府出告了洛阳地区的太平道领马元义,汉末魏晋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就很有可能改写得面目全非了。

在朝堂,影响力最小的侍中寺一派为天子启用的官员,其中如张说老侍中、名士蔡邕等人更是铁杆的帝党,被天子呼为“阿父”的张让等十常侍及倒向他们的官员则是阉党,被几波党锢之祸打击过的外戚、前朝旧臣、地方世族出身的官员和最容易热血上脑的大儒名士拧在一起就成了党人。而洛阳草野上的格局,是大枪府依附天子新成立的西园军,另一批星界冒险者投在日后的魏武今日的洛阳丞曹操门下,政治立场更近乎党人,倒是真正把武装叛乱作为主要政治目标的太平道,却完全依赖于阉党势力的保护。

现实的乖谬荒诞处,总是幻想小说比也比不了的,这也算是一例。

掂着手中的桃千金,魏野忍不住暗自带了一点他独家的嘲讽脸:“这算不算是日后三国时代在洛阳地区的第一次预演?”

曾经是以死在故纸堆里为人生要目标的失业三流学者,但是魏野现在却思考着看上去全然和他无关的政治问题。既没有加入大枪府那种冒险者互助组织,也没有投在某支本时空原住民的势力之下,魏野这种高端的思考恰如多年前的键盘******一个德性。

是为咸吃萝卜淡操心。

当然,这等闲心还不是被他手里那口用不可用、丢了又太过可惜的桃千金给闹得。

……

……

北部尉衙署的市容掾是个新辟的职位,市容掾蒋岸字谷陵,长沙郡人,据说年少时业儒不成便去学剑,一手刀剑双行的武艺很得道上兄弟称赏。只是此公运道不好,几次卖身投靠都因为得罪同僚、怒而杀人而不得不潜逃回原籍,这次被辟为北部尉的市容掾,还是洛阳丞曹公爱重他一身刀剑功夫的缘故。

有此一项专才,蒋岸蒋谷陵便不似他的同僚们那样,整日带着粗笨的五色棒行走,而有了棘手之事,也是先由他出马。

就比如现下。

打量着面前一群布衣短褐、围绕着土夯道坛礼拜的百姓,蒋岸坐在马上轻蔑地笑了一声,整个大汉不迷信鬼神之说的人物寥寥无几,但是他蒋谷陵绝对要算是最彻底的无神论者。带着一种天然的俯视性的优越感,他止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部下,轻咳了一声。

只是这一声咳嗽,就足矣。原本还在坛下祝告的人纷纷站起身来后退几步,给这处设在巷子口空地上的道坛空出偌大的地方。

满意地低笑一声,蒋岸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抖开来朝着人群面上一晃:“本官乃洛阳丞曹公新辟的市容掾,奉曹公之命,来此办理十日前近畿客商被伏杀一案,尔等不得走动,谨守民人本分,静听本官落!”

说起来,自从好几位夜游的勋戚贵家子弟甚至宫中大貂珰的亲眷因为犯了现任洛阳丞的禁忌,就被一顿五色棒拷打到不成人形,这威风既然立下,小小的北部尉衙署在洛阳丞的支持下就差不多侵占了大半京兆尹的职权。原本只是个巡街捕贼的小衙门,如今事权却陡然膨胀,把亲民官的本等也兼上了。这种部门间事权的混乱,也是一国名器轻授于臣子后的必然结果,套用后世某些键盘政治家间流行的语言,就是这一朝的体制已经出了问题,急需人类文明的普世灯塔来照耀一下。

在道坛前礼拜的人,不是城里的帮工店伙,就是近畿的农人蚕妇,对于大汉律条与官制肯定是不懂的。然而“民不与官斗”这样充满着小民求生智慧的金科玉律,却是一个个都烂熟于心,蒋岸的几个部下走上来喝呼着叫他们一个个列队站好,虽然民户不比军伍,乱哄哄地闹了一阵,却还是乖顺地靠着巷子边上立成了几排。

蒋岸也不在乎这些苦力和农夫,只是仰了仰头,朝自己带来的这支小队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疤脸的汉子哈着腰凑近了来,和这伙名为吏目,实际上和精兵也差不多少的武卒不同,这疤脸汉子不但脸上有一道蜈蚣样的长疤横穿了鼻梁,就连左腿都是跛的,居然也能骑着马跟了这么多路程,本身就是个异数。要是老行伍出身的,更看得出这疤脸汉子那副罗圈腿,分明是经年累月骑马落下的根子,压根不像是京畿地方出身。

懒怠多说废话,蒋岸鼻尖朝着人群一撇,道了声:“轩六,你自己仔细看清楚人犯是哪个吧。”便不再言语,只将手按在了腰间佩刀上,颇有深意地打量着面前这些微微瑟缩着的平头百姓。

轩六哈着腰道声好,随即转过身来,拐着脚朝人堆里凑过去。他这人本来相貌就不出众,脸上的老疤瘌又破了相,看着和山里的木魈鬼怪也差不多了。几个年迈的妇人本能地就将带来的孩子眼睛蒙上,饶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孩子被这一副尊容吓得哭了出来。

轩六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人物,此刻性子更躁,听着这些黄毛稀疏的小萝卜头哭闹的声音,心头更是不快之极。他骂骂咧咧地就朝着最近的一个孩子一巴掌甩下去:“哭个卵蛋地哭!”

心思清明却又无力与官府作对的人,已经预备好了听那一声清脆的巴掌,与其说是打骂孩子,还不如说是打在他们这些大人的脸上。官家的人也就罢了,你这个怎么看都像是个流配三千里才潜回都门的坏种,又有什么资格欺压在我们头上?

于是在这点都门百姓的不甘不愿里,一声“咚”的闷响很应景地传遍了人们的耳朵。

随着闷响,还有一声惨嚎,倒比小儿的啼哭声动静更大一些,霎时就盖住了这巷口的一切杂音。

蒋岸坐在马上,很了然地侧了侧头,比起大枪府那伙披了天子近卫亲军皮的丘八,北部尉衙署和太平道在洛阳的这几处堂口拆招斗法的时候更多。虽然太平道中的祭酒道士、执事弟子,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布衣白身,然而这个被今上赞誉为“善道”,又有一帮子阉宦为虔诚信徒的新兴教团,却也不能以寻常民户视之了。每次和洛阳这些太平道的道人起冲突,洛阳官面上闻名遐迩的北部尉牌五色棒都有些施展不开。有汉一朝,酷吏从汉武起就如耗子般一窝一窝地入仕,有到任就将狱中囚犯及亲族抄灭满门者,有将治下游侠捕到就丢入地牢任其自生自灭者,至于那号迎合上官意志构陷兴大狱的投机小人更是从来没断绝过。然而所谓官府的威权,值此党锢之乱各派势力纷争之后,再搭上今上这么一位堪称汉室历代天子中少有的奇葩,只剩下武力作为最后的保证。可惜过去各位酷吏前辈仗之横行无阻的官府暴力机关,在北部尉这里却不好使了。

因为立场偏向先前被党锢令整治得死去活来的清流党人,虽然曹家和大貂珰们还有几分香火情面在,然而想借内宦的势是不可能了,借京兆尹的人手来对付太平道更是再也休提。北部尉下属的好汉子虽然个个都是能打敢拼之辈,但是太平道中武艺惯熟的好手同样不少,而且与之前预料的不同,洛阳的这一部太平道教团,虽然表现得尤其人畜无害些,连太平道基本教义中最要紧的“诛伐血食鬼神”、“封禁非道淫祀”的扫除旧鬼神信仰的运动都比别处温柔许多,然而在组织严密这点上,却和北部尉衙署这样的官面势力有得一拼。虽然没有公然蓄甲胄弓弩等违禁武器,洛阳太平道道坛这里装备了刀剑枪棍的执事弟子却不少,虽然没有明着宣布这是太平道的私兵,然而就是那些粗通甚至不通军略的五经博士都看得出来,洛阳太平道的道坛组织着武艺精熟的执事弟子打熬筋骨、列队操练,其心思不问可知矣。

酷吏这一行的老前辈们对付软弱民户和单打独斗的游侠儿的那套靠朝廷暴力机关碾压的把戏,放在此刻就是老鼠托西瓜顶个球了。别的不说,真要贸然与洛阳城中的太平道坛全面开片,就靠着北部尉衙署这连编外人员都算上不到五百人的力量,压根就不够。真要酿成民变,倒霉的还是年轻有为的北部尉现任该管上司洛阳丞孟德公,其下场之惨烈,大约可以和若干年前带着数十门客挥剑冲向皇城意图诛杀阉党,最后全军覆没并享受抄家灭族待遇的陈蕃陈老太傅相差仿佛。

这种局面是太史公的《史记》里都没有提到过的,按照史家的看法,酷吏这种依附于政权甚至天子本身好恶的东西,也就只能在皇权面前才能毫无招架之力。而投鼠忌器的北部尉真的是让一部《酷吏列传》中的全部前辈都脸上无光,起码北部尉衙署里有不少以酷吏自居,不比司马铃年轻几岁的家伙,提到洛阳太平道坛就不由得心中愤愤。

比起这些新人和标准的菜鸟,蒋岸蒋谷陵也算是几经沉浮之辈了,虽然对太平道坛的那些主事者向无好感,但是面子上的装点却对他不是难事。纵是人未下马,他的声音却带着三分官府对士人的优容口气:“未知是太平道哪位祭酒掌着这处道坛的主者职位?北部尉衙署在此查案,还有许多关碍处须得祭酒协助,不妨出来与本官一见如何?”

这种不卑不亢带点弹性的身段,可是新入行的小子们学不了的,无论黑道白道,架梯子下梯子也算是种学问。他这里开了口,便有一个身影排众而出:“洛阳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就是我,你是哪位?”

第24章 ?大汉帝国的老朽与少年(三)

通和里道坛的主者年纪不算大,刚刚弱冠的年纪,就是按此时的风俗,也可以算是少年。只是与时下的风习不同,这位道坛主者没有蓄挽髻,而是一头有些乱翘的短,看着倒是颇精神,然而落在旁人眼里就不见得了。这样的短本身就让人怀疑此子是否被判过髡城旦的苦役,那成熟小麦般的肤色和结实精悍又匀称的体格,也有疑似流配充军或者干脆就是军伍出身的疑问。

反正不会是良家子弟,只可能是道上的兄弟。

而蒋岸扫了眼对方,目光却落在了这个年轻得不像话的道坛主事者的手上。当然不是欣赏那手上的老茧,而是盯着他手中的长棍。棍身约有茶盅粗细,色泽微黯,只有两头包裹的钢头泛着浅浅青光,这样的青钢长棍显然是出自禁中尚方局的高手匠人之手,论质地似乎犹在蒋岸这样的吏目所佩的刀剑之上。

青钢本来是铸剑的上好材料,却被人拿来打造了这么一根沉重的长棍,让蒋岸看着实在是心疼,心中对太平道这些兜搭上禁中阉宦的神棍的不满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他是老江湖了,看得出这件兵器不似某些耍枪练棍的同僚使的那种轻薄中空的花哨玩意,而是实实在在一整块长条样的铁疙瘩,刚才也就是这铁疙瘩照着轩六的肚子来了下狠的,才把那疤瘌脸的泼皮捅了个满地打滚。

这样的膂力,战阵厮杀如何且不分说,江湖械斗绝对是占大了便宜,看着这少年家虽然结实,但也不是那种满身牛一般粗笨筋肉的夯货,如何就有了这一身的怪力?

将心中这些疑问都暂且按下,蒋岸拱了拱手,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这位祭酒请了,我们北部尉衙署接到苦主报案,说是不久前有一队行商往都门运货,行至偃月山脚下却遭了山贼打劫,不但货物全被劫走,连苦主都被杀死多人,唯独一人逃出生天。这样的惨事竟生在我大汉天子脚下,岂不可恨?所以本官依律查案,追索人犯,还望祭酒约束门下善信,不要行错踏错。”

蒋岸开头几句,倒还像那么回事儿,可到了最后,北部尉衙署将太平道视为嫌犯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果不其然,他这边开了口,对方的火气也就蹭地冒上来了:“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天子既然称赞贵教为导人向善的善道,则襄助我们官署查案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蒋岸还是挺和气地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腰间环刀的刀柄,“不然让人看到太平道这样教人向善的教门,却和公门中人作对,甚至公然对差人动武,只怕是贵教的那位大贤良师也不愿见的吧。”

戏路走到这一步,北部尉衙署的盘算已经再明显不过。往好里想,如果能接着捉拿盗贼的名义把太平道在洛阳的道坛攀咬下来,三木之下定成死案,那么就实在顺了心意,接下去是在朝堂上打官司顺道把阉党一派扯几个干将下来,还是借着清剿非法教派扩充实力,甚至转吏目衙役为真正军将,都是大大有利的事情。朝坏里考虑,就算太平道的洛阳道坛主事者精明无比,全无留下半点把柄,也要挑逗得这些分坛主事的骨干与官面上冲突起来,能查封几处道坛顺道清缴其中资财那是最好,不但主公的军资又充实了些,更可以给朝中明眼人敲敲边鼓,要这些清贵无比不干正事的王八蛋知道,太平道只是一头披着乖顺羊皮的狼,时刻都有反噬的可能,留着这些神棍只是养虎为患!

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蒋岸盯着面前这个看着才出道的菜鸟心中暗笑道:“剧本已经给你预备好了,配合一下,看看你要选哪一个?”

……

……

通和里在洛阳诸坊里中不算什么金贵地方,以魏野的眼光看,倒和日后人类社会城市化早期的所谓城乡结合部相类,民户之间违章搭建的土灶、窝棚随处可见,连路面都被占去不少。因为临近洛阳城的明渠排水系统,气味更不怎么好。虽然比起舒庆春先生笔下那一下雨就死猫死狗死孩子全顺水朝人家里漂的老北京有名的脏乱差的龙须沟还要逊色许多,但在龙蛇混杂上可未必差了。

这里不但有个道上兄弟销赃的鬼市子,也有十多户半掩门的私窠子专向苦力帮工做点皮肉生意,什么推算日子吉凶除建的落魄占验术士,走码头卖解的绳伎班子,没大本钱只凭年轻胆大的挑担行商之类人,也都在这片地方暂借存身。

也亏了某个新就职仙术士那提剑挽袖子,怎么看都带几分不好惹的游侠气的造型,才没有招来一二别有用心之辈,不然似魏野这样的生面孔,还不是这当坊的地痞扒手最爱关照的主顾?

只可惜某人面上看着不好惹,其实却是个不大靠得住的,他抬头望了望前路,不由弹了弹舌头:“又是个死胡同!违规搭建真心是给人添麻烦,在这种**阵里绕半天,等到了地头,戏都该演完了,叫我看什么去?”

着没路用的牢骚,他微微一摇头,转身踏出几步去,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极低极细的砖面磨着石头的响动。魏野头也不偏,只是抬起左手,竹鞘上机括一弹,桃千金出鞘二寸,打磨光滑如水磨石的剑身上依稀映着背后情形

一堵不过一人高的低矮砖墙下,有一块砖微微动了动。

这城西偏南的几个坊,住得都不是什么好门第出身的,这堵砖墙立在这里,对比着周围夯土就碎砖、连瓦片都不全的低矮房子,实在有些突兀。魏野略想了一想,朝前转了一圈,恰好正绕到那堵看上去有点年头的矮墙后。

他蹑着脚尖踏住墙基,单手攀住一块凸出的墙砖,上臂微一力,轻轻跃上了墙头,就似一只成了精的老猿,伏身蹲踞在墙头上。

把心思收稳,鼻尖引一路清气缓缓吸入,再自口中缓缓吐出,借着这最大路货的深呼吸式吐纳术将呼吸声降到最低,魏野静待着墙基下的异动再次出现。等不多时,又是一阵极细小的砖面摩擦声悉悉索索地响起。

几块方砖从墙基上被扒拉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里面伸了出来。不知是没人照顾的缘故还是别的因缘,这个从墙基下钻出的人头上没有梳髻,更没有扎髫,只将满头头用碎布条在头顶心草草扎一个马尾,看身量也不过是个不过刚十岁的小鬼而已。穿着穷孩子最常见的那种无袖短打,这小鬼仔细地左右瞧了瞧,这才将一双手伸展开,撑着地钻出来,一边抻着背一边说:“晚棠姐姐,不用那么小心啦,小爷我看了一圈,这里根本没有黑皮狗子来找我们的麻烦嘛。”

可惜他的话才刚出口,就有一个声音很愉快地接过他的话头:“逮~到~了~”

只觉得领子被人一提,就像拎小猫一样被揪到半空,这看着就像是从这片不怎么适合小孩子成长的地方活下来的小鬼已经和坐在矮墙上的仙术士打了个照面。

抽了抽鼻子,这看着就很滑溜的小鬼头很自觉地接下魏野的话:“晚棠姐姐,看上去我们麻烦大了……”

这话肯定不是给魏野听的,因为他随即就感到一道锐劲从墙基下那个洞口里飞快窜出,直取魏野的下盘!

来不及做出更多的反应,魏野顺势将手上提着的小鬼朝怀里一揽,缩头朝地上一滚,勉强避过了这道莫名而来的杀招,同时低喝出声:“什么人!”

“太平道祭酒甘晚棠,放下你手上的人质!”

“哈?”魏野低头看了眼被自己挟在臂下被撞得有点意识不清的小鬼,重复了一遍对面烟尘中的那个少女话音:“放下我手中的人质?”

他随即站起身,轻轻撸了撸这小鬼一头的乱,好家在,看来是最近刚洗过头的,没什么垢头油,个人卫生还是保持得不错。将小鬼推离自己立足之地几步远,魏野才抱臂一笑:“弄错了吧,刚才不是我应对得宜,那道气劲就把我和这小鬼一起分尸了吧?”

烟尘散开,露出刚才声音的正主儿,那是个手扶竹杖、盘着高髻的女子,鹅蛋脸,淡蛾眉,未施脂粉,却穿了一身男子所用的玄端祭服。只是这身祭服不曾染色也未加刺绣,于娴静端庄中带着一股勃勃英气。

听了魏野的话,这位太平道的女祭酒微微展颜一笑,敛衽向魏野点头一礼:“刚才是我太着急了,应对不当,真的很抱歉。”

话音未落,她执着竹杖的手一抖,咄咄破空之声从杖头无端而生!

说起来惭愧,某个刚就职仙术士的失业民俗学家在洛阳周围郡县收妖捉鬼一年多,要么是初开灵智的妖灵,要么是余气不散的鬼魂,凭着科班出身的知识储备,多半都是轻松拿下。唯一上点档次的妖怪,还要算是北邙山上那只成了气候的狼妖,偏偏那一回还有大枪府全体精锐在前面充当mt,魏野只是抽冷子给了一招暗箭。说起这真正在实战中斗法的经验,魏野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第一次。

这倒也不能怪他,谁叫这河洛之地的山贼都是些刚从泥腿子转行的业余选手,连个懂点术法皮毛的家伙都找不到?

一抬手,桃千金当胸一横,魏野确实没有多少和同行斗法的经验,然而却和那些曾经是猎户渔夫的山贼水贼打过不止一次交道,这一剑应对得恰到分毫,正封住了那道无形锐劲的去路。然而剑身受了这一记锐劲,却是余势丝毫不歇,就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头跑脱了缰的傻狗哈士奇一样,硬是从魏野胸口直传下盘。要不是魏野反应也不算慢,当即变横剑当胸为拄剑入地,只怕这一下就只能丢脸地玩一招狗吃屎。

“这是什么法术?”虽然样子狼狈了些,但是魏野这好奇必问的性子依旧不改,看着对面的女子开了口。

然而面前看着温柔可亲的女祭酒似乎很疑惑面前这来历不明的家伙这个多余的问题,她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信没有什么暗藏在阴影里端着弩箭的同伙,面前这个执着不出鞘的剑的男人也并不像是要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她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只是刚学没多久的法术,也没人给它起名字,我叫它作棠溪劲。”

“棠溪剑自古知名,”魏野点了点头,感受着刚才那道无形锐劲通过竹鞘传导过来的曲折而犀利的感触,面色了然,“原来是以咒力御风拟出了一道剑气。”

说着,他如解出了一道复杂习题的初中生一般,露出了一个真正愉快而不带惯常嘲讽意味的笑容,随即,左手结成剑指,在桃千金的竹鞘上飞快一划!

连鞘之剑随着猛然抢进女祭酒身侧的仙术士朝前削出一道斜掠的弧线,竹鞘上火光一闪而没,待魏野收剑时,剑鞘上已多挂了一段青竹枝。看了看剑鞘浮雕处挂着的竹枝和缀着红丝线的辟邪玉佩,魏野无辜地朝女祭酒耸耸肩:“果然是风月堂拿出来大减价的天医青竹杖,我早就说过这种玩具一样的易损坏法杖是靠不住的。”

用两个指头随意地将竹枝和辟邪玉佩一同拈起来,魏野摆出了一张看上去最为温柔和蔼的脸:“那么这位太平道的美女祭酒,接下来能不能静下心来听我说明了呢?”

第25章 ?槐安之剑,南柯之客(一)

剑未出鞘,却轻松写意地斩断了对方的法杖,一面将剑鞘上挂着的零碎物件拆下来,魏野一面好脾气地冲着面前这位很让人一见可亲的女祭酒笑笑:“抱歉啦,刀剑无眼,不过人没受伤就最好啦。我腰里也没几文铜,汤药钱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这种不着调的废话,女祭酒也不想认真应付,只是抄起双臂,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魏野,不太确定地问道:“你莫非不是北部尉的人?”

“不是,虽然都算是官府有编制的吏员,可我的行政归属在侍中寺,再标准也没有的文职人员,和那群东汉末年玩城管的家伙从来没来往。”魏野一摆手,顺势就将那串辟邪玉佩丢了回去,让女祭酒接了个正着,“比起我来,倒是贵教上下,这是准备”

魏野扬了扬下巴,女祭酒顺着面前这来历不明的男人下巴尖指的方向看去,不意外地看到从矮墙墙基下的地洞里,好几个穿着不合身的大一号旧衣的小鬼擦着鼻涕,畏畏缩缩地爬了出来。

只有魏野带着打趣般口吻的声音还在不懂得读气氛地响着:“贵教这是打算拖家带口逃难去?”

虽然青竹法杖被削断了,但是握着半截竹杖的女祭酒听到“拖家带口”这个词后却露出了很想用这废掉的法杖敲敲某人的头的表情,看看那头盖骨下面到底有没有正常人类的脑子,还是那脑子上到处是漏风的洞。然而这种专业的医生打量晚期病患的眼神只是浮现了一瞬,女祭酒就恢复了那种带着三分怀疑、七分防范的目光。

“这些孩子是我们道坛刚收养的,只是萧何的《九章律》并没有不经宗祠许可就收养孤儿的条款,只有变良家为部曲奴婢的律条,所以有心人想借着这一点构陷我们道团,你明白了么?”

“不明白,”身为被说服对象的青衫书吏很直接地一摊手,“汉律除九章律及宫禁朝仪律令六十篇外,还有同样具有法律效应的历代天子诏令、历代廷尉断案的案比、判例,以及董仲舒、郑玄等大儒留下的春秋经义断案原则。所以一旦被官司攀咬上,基本就是官字二个口,永远有办法从那上千万字的律条里找出适合给你们定罪的条文。”

身为半个体制中人的魏野很同情地笑笑:“这种事情,恕我爱莫能助。”

嘴上说得很冷漠,但是青衫的仙术士却悄然让开一条道,很有点“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意思。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太平道为了打开洛阳局面,身上沾染了太深的阉党一派痕迹,而魏野很不巧算是帝党一派的外围,单就政治光谱而论的话,反倒和党锢之祸后的清流党人一派更为接近。这事情旁观可以,却不能掺和太深,一个不好让张老侍中知道自己偏袒太平道的人,说不得要丢了侍中寺的差事,那就是标准的得不偿失了。

按照理性主义者的看法,魏野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文职的吏员挑上成建制的官府暴力机关,这是只能出现在不入流幻想故事里的粗陋桥段,就算这个吏员其实是一个半瓶水刚就职的仙术士也一样。然而某个失业民俗学家还是在甘晚棠背起一个最小的瘦弱女孩,一派保育阿姨地带着十几个小孩子从他身边离开的时候开口说道:“如果在洛阳混不下去了,来找我吧,帮你们从这都门中出逃我还是能办到的。”

而回答他的,只是甘晚棠回头奉送的一个微笑。

那不像是女祭酒面对虔诚信众的端庄笑容,倒像是护士小姐告别康复的病人的笑容。

晚甘棠走了,带着太平道刚收养的十几个孩子消失在这片被搭建成迷宫般的洛阳棚户区。年纪最大的那个小鬼还不忘回过头来狠狠瞪了魏野这个标准的官府走狗一眼,可惜脸上那些俏皮的雀斑让这个眼神的凶恶度数直线下降,不过对某个脸皮硬度和厚度都远旁人的书吏而言,这样的眼神实在是不痛不痒。

单手提着桃千金,目送着甘晚棠远去的魏野耸了耸肩,从太平道挖出的逃生地道边绕开去,又朝着通和里道坛加快了脚步。

……

……

一根说是棍子,本质上是根实心铁条的玩意儿,杵着地,边上还有一块裂开的大青石,茬口新鲜,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石质。

蒋谷陵有点忧郁地看着这根铁条棍,他是老江湖了,自然看得出来这一身怪力的小子不好惹。就刚才这看着还年轻得不像话的道上雏儿一棍下去,就打裂了道坛下的这块石头,脸不红气不喘,他就知道遇到扎手点子了。这么根青钢棍,起码也是三十几斤重,比得上禁中金瓜力士所使的那种八棱金瓜锤,算是标准的重型兵器。不要说人挨了一下骨断脑裂,就是使刀剑去招架,也很可能是一招断刃。

招惹道坛的主事们,是正牌子的洛阳丞和他的幕僚们做出的决定,而执行这个策略的是蒋谷陵。然而在多数人的算中,本来都是布衣出身的太平道骨干,以那寒门素户的小家子气,肯定是见官便腿软,就算不软也多半属于色厉内荏的那一拨。可惜如此完美的推演,最后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撞了个粉身碎骨,面前这挂着道坛主事弟子身份的少年居然在他们表明了官面上的身份之后,依然强蛮地像石头一样挡在官差面前。

实心的铁棍杵着地,北部尉衙署的差人们虽然一向喜欢在洛阳城里充任大汉律令的代言人,但是显然不喜欢放弃这种安全的执法方式,直接和这等凶器做亲密接触的。最关键的是,北部尉衙署派出他们来,是来找茬,而不是找死的。真开片儿了,有什么好歹,责任算谁的?有什么死伤,抚恤算谁的?

所以,当一个看上去和面前这个蛮小子一样年轻的差人按捺不住地想要拔刀冲上来的时候,却被蒋岸蒋掾史拦住了。

以某些旁观的冒险者的话来讲,蒋掾史这时候的心态大概就可以总结为“导演,这戏和我领到的剧本不一样!”无奈此刻不是拍戏,也没有一位名叫老天爷的导演跳出来喊“netbsp; 好在今天晚上不是只有蒋掾史一个演员。

拍电影总有主角配角与龙套,唱大戏要分小生小旦和小丑,就是说相声也要一个做捧一个做逗,眼看着一出绝妙的“我大汉执法人员突击检查了太平道位于洛阳城通和里的一处道坛,对该道坛的违规行为提出了严肃地批评,责令主事祭酒限期整改”的主旋律警匪剧,生生地变成了“洛阳白道里有名的北部尉衙署和官面绿林两边通吃的太平道,在通和里爆了一场火拼,双方死伤若干”的低格调暴力片,这种事情演员们能忍,围观的看客都不能忍。

最不能忍的那个看客很直爽地给这场戏了个差评:“我说,你们这些管事儿的对规矩不讲究啊。”

原本就快到了剑拔弩张程度的场面,因为这句话,气氛骤然变得更加险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不知死活的这位身上。然后就因为这位突兀插嘴的仁兄出现的不太对的位置,更多了几分侧目之意。

只有那位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房顶的青衫书吏对此毫无觉察,只是长长吐了口气,平了平胸口闷处,顺着紧靠屋顶的老槐南枝最粗的一根分杈坐下。没法子,为赶这处热闹,从房顶走反而比钻胡同快得多,可不是魏野想辞了侍中寺的铁饭碗,转行去做飞贼的。

在槐树南枝上坐定了,顶着北部尉衙署一干早已被激得眼睛红的大汉都门城管的怒气,魏野朝着那尉官打扮的带头人一拱手:“可是北部尉衙署蒋掾史当面?学生一向在侍中庐奔走,久仰蒋公大名,一时多口,恕罪恕罪。”

这种廉价非常的客套话对阅历复杂的蒋掾史实在没什么感染力,不怎么愉快地抬起头,蒋岸以问案般口吻开了口:“你是何人?”

“鄙姓魏,祖上乃古时槐安国南柯郡人,如今举族定居颍川,学生自己则为侍中寺做些事情。”虽然某人差不多只是某位老侍中任用的私人,但是也不妨碍魏野拿着这个今上最亲信的官衙为自己拉一身虎皮,何况他还真的有一块侍中寺书办的腰牌,可以进入禁中的侍中庐办事的。当然,这种时候拿着那么块腰牌出来晃,未免就傻了点,北部尉衙署虽然在前任尉官现任洛阳丞的领导下凶名大盛,然而终究只是北部尉而已。

当初先帝在长安设广部尉、明部尉,主追捕盗贼、伺察奸非事,不过是黄绶大冠的四百石小官,迁都洛阳后所设的孝廉左尉与孝廉右尉仍按例领四百石,后置的南部尉、北部尉,品流就更不如了。当然,看不起区区洛阳城北城区公安分局的权威没什么,只要有法子夜里出来溜达的时候不会被一帮子看似衙差的暴力分子用五色棒殴打致死就好。

这也算是北部尉衙署如今面临的一个最大的悖论,明明已经成了都门政争大戏的重要一环,然而官面上的地位,却并不能和它真正的实力相媲美。光武帝留下的体制虽然内里已经开始崩坏,却依然是所有野心者最大的制约。所以在明面上,一个侍中寺没品没级的书吏,依然可以和北部尉的干将们平等对谈。

蒋掾史勉力收拢了自己的心情,也略一抬手,算是还了一礼,尽量让自己语气平淡地问道:“北部尉衙署受理了一件命案,事关偃月山下十数条人命,所以才在此问案,不知所谓‘对规矩不讲究’,先生是何意?”

魏野瞟了眼蒋岸,看见他对“槐安国南柯郡”这个明显的唐代传奇段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心中一定,再扫了眼那被人架着,看着已经萎靡不振的泼皮,笑问道:“看上去这位不是人证就是苦主,敢问偃月山的命案,是谋财还是害命?害命,死了几条人命?谋财,少了多少财货?”

轩六挨了那么重一棍子,本来还迷糊着,然而糊里糊涂地听到魏野最后两句话,忙不迭叫道:“这位大官人仁心,我们一伙人死了十六个,丢了的财货按着如今四万钱一个的市价,起码也是赔了千贯!”

五铢千贯,这价钱虽然不能惊神,但也足够唬得小鬼拉磨。人群里出一阵惊叹,只是魏野却蹙眉道:“四万一个?这价钱倒比耕牛驮马便宜些,莫非你们是专贩骡子的么?”

然而他的话立刻就被人打断了:“这厮卖的不是牲口,而是小孩子。”

将手中青钢棍朝地下一杵,看着不比司马铃大多少的短毛主事“呿”地吐了一口唾沫:“城南羊市上有名的人牙子轩六,干的就是这个龌龊的买卖。”

听着“人牙子”三字,魏野嘴角微微挑起,转向了一直摆出一副预备开打模样的这个青年:“不知轩六这一伙牙人,做的是什么样的奴婢买卖?是和卖,略卖,还是掠卖?”

依照汉律,贩卖奴婢虽然是个下三滥的行当,但总归是合法买卖,而且这样的龌龊生意总有一二高门大户在后面坐地分账。然而依照汉律,也只有双方同意并立契的和卖才是受律条保护的,诈骗良家卖身为奴称为“略卖”,依律可判流三千里乃至绞刑,绑架拐卖良家为奴则称为“掠卖”,倘若坐实了,就是直接上斩甚至截裂四肢的磔刑了。虽然历代的奴隶贩子里总不乏勋贵外戚之流尊贵已极的王八蛋,但是单枪匹马上阵干这种事情的高贵混球,翻遍历朝的正史野史也不过少数一小撮而已,脏活儿都是交给面前这个疤瘌脸的泼皮一类角色做的。这样的角色,断没有人会乐于为他出头,就是北部尉衙署,也不过借此人来找一个向太平道出手试探的由头。

然而现在这个不知从哪个地里如鬼般冒将出来的书吏,竟是三言两语就把问题朝着别处引轩六一伙人不干净是显然易见的,然而今天这件道具还没在这出警匪戏里排上应有的用场,就有人打着卫生不达标、检疫不合格的理由要把它丢出去,任何一个有职业素养的演员都是不会同意的。蒋掾史抢在太平道的那个生猛小子开口前就喝了声:“轩六,你们在哪个衙门立的字据?”

轩六不是傻子,闻言立刻抖擞起些精神,大声应道:“回掾史的话,小人们都是在邓县留的底子,派人去一查便知。”

这话简直就是混赖了,邓县离洛阳几百里远,洛阳北部尉只掌着洛阳城中北面几个坊市的捕盗事宜,哪有资格行文去几百里外的下县问事的权力换成京兆尹还差不离。北部尉任命没几天的市容掾、侍中寺基本不当值的小书吏、太平道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没有谁有资格且有空闲跑去几百里外去别家衙门翻案牍,这事情再追究下去,就真成了二傻子。

然而在魏野眼里,这不过是嘴上的争锋,不当什么大事。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太平道那个看着很精神很可喜的年轻人手中的青钢棍,再低头看了眼一脸快要耐性耗尽模样的蒋掾史,且叹且笑道:“打官司从来就是一摊烂事,动武也未免伤了和气,不如大家都退一步,按着如今这洛阳道上的规矩来?”

第26章 ?槐安之剑,南柯之客(二)

所谓洛阳道上的规矩,就是最近才流行起来的那些不论怎么看都显着愚蠢的把戏。

蒙着眼睛在刀锋间抽纸片或者摊手到油锅里捞铜钱之类玩意,虽然有不少西园禁军的小校和北部尉衙署的吏员乐此不疲地用这种无聊的对决来证明自己的胆气和手段,而且差不多天天都能看到这样的蠢货被抬到太平道的道坛那去拿符水做紧急施救。但是蒋掾史可真没有想到,居然有个衙门里的人如此认真地向他提出了如此荒唐儿戏的建议。

提议的那位抬起头来看了看天空,用一种朗诵祭神文般的口气说道:“在距我大汉西边十万八千里更远的地方,安息国的极西边有一个岛国。为了决定国中大事,他们将一口剑插在石头里,相互约好了由谁来拔出这口剑,就听那人的意思行事。”

转述完这段此刻还没出现的亚瑟王传奇,魏野腕子一转,剑柄向地,桃千金猛然出鞘。

和一般士人所偏好的带着浓郁装饰风格的佩剑不同,桃千金没有寻常櫑具剑上那种精细的圆雕盘螭之类花俏装具,古朴温雅的阴线雕刻风格带着种简约主义的味道,这不是作装饰品的文剑,而是一口地地道道的武剑,出鞘就带着一股凛然煞意。只可惜出鞘的方式实在不对,是魏野按着鞘上机簧,如倒豆子一般,剑刃朝上、剑柄朝下倒出来的。

脱了竹鞘束缚,桃千金重量猛然一涨,朝着地上狠狠一撞,轰地一声响里,剑柄已大半没入土中,只留剑身在外,直竖向天,嗡嗡振响。这口剑收在竹鞘之中,虽然材质特异,已从通灵古木转为别一种天材地宝,隐隐有几分木相金质的硅化木般品相,落在寻常人眼中终究还是一把质地特异的桃木剑而已。然而这一回,桃千金出鞘就有破风锐啸之声,落地更有博浪铁椎刺秦王般的偌大响动,将围观的人都惊了一跳。

太平道的那个新任通和里道坛主事的青年扶着手中那根青钢棍,更是不由得若有所思地连连打量了魏野几番。

这把出乎太平道年青弟子、蒋掾史、轩六、北部尉的差人与愿意不愿意都留在这道坛旁的人们预料的剑,以那异常不讲道理的重量,玩了一把坐在老槐枝杈上的某人最乐见的震撼亮相。

看着剑身平直而纹饰简约的木剑沉重地插入地面,蒋岸蒋谷陵,现任北部尉市容掾立刻做出了一个老江湖最直接的判断要么是爬到树杈上的小胡子男人练了一手极霸道沉重的暗器手法,要么是这个看上去有些酸气加匪气的书吏练的是那种最粗笨威猛的外家大力功夫。蹭蹬了小半辈子的蒋掾史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除了口舌便给外怎么看怎么不靠谱的书吏还有这么一身好功夫,心想露这么一手镇台盘这是给谁玩下马威呢?

老江湖的心声魏野听不到,他掂了掂手中竹鞘,饶有兴趣地低头对上了通和里道坛主者的双眼:“太平道的牛脾气朋友,就和刚才那个故事一样,我们来打个赌吧。”

此时日已偏西,漫天的白云在朝着金黄艳红的火烧云的路子上走,霞光映照之下,不要说北部尉差人的腰刀和这个看着很有点石头般不转弯劲头的太平道弟子手中的钢棍,已经裹上了一重灼灼的橙黄光晕,就连桃千金也在这霞光中掩去了本来的色彩。魏野看着锋刃朝天的桃千金,以一种看好戏般的口气开了口:“使着这么一根沉的兵器,应该也有把子力气吧。不知道你使得动还是使不动我的剑?要是使不动,就让出道来,别暴力抗法,成不?”

这是挑衅,这是打脸,这是在逼太平道提前和北部尉开战。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很多战争的导火索并不那么引人注目,漂亮牧童诱拐了别人家媳妇的风流韵事成全了一场希腊神话中最大场面的特洛伊战争,某个马夫顺手拎走的马桶照样让黑暗时代的欧洲诸侯国杀了个百年的尸山血海,从这个角度而言,绝代美女海伦皇后和一个旧马桶的作用也差不多可以等量齐观。倘若百年后《后汉书》上写起汉灵帝光和年间事,在太平道于洛阳起事一节上认定了这种愚蠢的赌斗引来了一场席卷九州的大起义,也未免太不光彩。

蒋谷陵有些牙酸地瞪了端坐在树杈上那高人做派样的书吏一眼,心说你这是坑谁呢?敢情这小子一旦受不住激,真玩一出暴起杀官投绿林的戏码,你这酸货就能跑得了么?这天下事,十成里倒有九成九,都是你这种眼高手低的酸子弄坏了,也不知太平道的蛮小子性情如何,要是他先找这酸子麻烦,倒还好了……

蒋掾史的心声显然没有传达到蛮小子心里,抬头望了眼一脸不大正经笑容的青衫书吏,太平道通和里的主事开了口,听起来还略带点欣喜:

“那么就听你的,就这么办吧。但是我要是拿得起你这把玩具剑,后面你们都要和我打一场。”

被这样的豪言震了一震,蒋掾史和魏书吏对望一眼,脸上的表情都分明写着“太平道的神棍们从哪里寻了这么个浑人?!”的惊叹。

由不得这俩体制中人对太平道的组织建设再多加抨击,眼见得短毛的蛮小子俯下身去握住了木剑的剑柄,同时低喝出声:

“且慢!”

“慢来!”

嘴里喊着“慢来”,原本还趴在老槐树上扮高深的魏野一手擎着手中竹鞘,身形一转,手脚并用地半是滚半是爬地从树杈上翻将下来。这身法实在谈不上高明,更没有丝毫美感可言,只是随着他下坠之势,那一直被魏野握住手中的竹鞘被他用力朝下掷了过去。

就算武艺不济,但是魏野扔东西的准头还是很有一些的,此事有邙山一头倒霉的狼妖为证。人下树,鞘出手,就在蛮小子腰部力,骤然将那口看似寻常的沉重木剑朝上一举之刻,隐带老竹枯黄之意却又通体包裹在漆色之中的竹鞘适时落下。

剑归鞘。

双手抓着木剑的剑柄,看着有股天生的蛮意的年轻人微微有点意外,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剑却矗立不动,任由一只手探过来,按在了剑鞘上。

“又不是丢骰子吆五喝六,没你这么个玩法。”

随着这谈不上多有气势的一句抱怨,已经欺近了蛮小子的青衫书吏朝着近在咫尺的对方踏出一步。

一脚踩在了蛮小子的两足之间方寸地,魏野保持着左手擒住剑鞘的姿势,身形一侧,右掌如刀,直斫对方执剑的腕口。

这真是异常精彩而带着狂气的一路擒拿手法,如果被这样一个拳掌功夫的好手以如此狂猛迅捷的节奏欺近了身前,无论是谁,都该在接下来的一连串擒拿功夫中的分筋、错骨、锁喉的连续打击下极快地败下阵来。

然而接下来的展却完全出乎了老江湖们的预料,原本用两手抓着剑柄还略显运转不大灵活的蛮小子,却忽地松开右手。

单手牢牢地握住重剑,拳头却直直地迎上了魏野的掌缘。

紧握的拳头中指微突,狠狠地砸在了魏野的掌刀之上。

拳掌一触即分,伴随着魏野隐带吃痛之意的吸气声。

“好一把子力气。”

“不是。”

简单两句话中,魏野撤掌,抬膝,从后腰凝起的全部力量沿着左腿直顶这蛮小子的下盘要害之处。

可惜对方的武艺要比某个业余选手精熟得太多,这一招下三滥的撩阴腿却因为对方同时弹起的腿而反冲在一起,直接将青衫书吏反撞出去。

还伴着一声不甘的叹息,直带三分伍子胥过韶关的沉郁之气,抑抑不扬地好不怆然。

武艺和剑术都一般稀松的青衫书吏在三招之内大败亏输,就此扑街退场。

替补选手蒋岸,新走马上任的北部尉衙署市容掾,心不甘情不愿地代替战斗力连鹅都不如的临时队友上场。

除了拖后腿再无其他用处的猪一般的队友此刻正把全副重心都靠在老槐树上,满面地“小生我对不起大汉朝廷”的羞惭神色,还不忘出言示警:

“小心这剑!”

当然不是小心蛮小子的剑法,若是说魏野的剑术还勉勉强强能排个g级,这只懂使蛮力胡搞乱砸的小子,使剑技巧评级便只好掉出字母表。

但是倘若桃千金再度出鞘,就凭那足堪媲美青龙偃月刀、梅花亮银锤、独孤求败玄铁重剑的分量,放在这喜欢玩重型兵器的小子手里……

好一比德州杀人****起了刚上过油、刃口上蓝芒闪闪的特大号伐木电锯,凶兵出鞘飨血祭,北部尉衙署损兵折将,喋血道坛……哎呀呀呀,真是光想一想都够叫人精神震撼的。

所以这一句话,倒真不是说给蒋掾史听的,这位剑艺精熟的市容掾终究不识术法奥妙,也看不出桃千金中暗藏的凶险。这一声,实实在在是给真正有心人听的。

方才桃千金出鞘归鞘,全在蛮小子的手上,就是脑子再不清楚的人,也知道这剑中暗藏的玄虚。魏野这一声喊,正好提了醒。

只略一停顿,左手还抓着桃千金的蛮小子掌缘虚按着剑柄,猛地朝后一收!

收掌不因为蒋掾史左手掣剑,更不因为蒋谷陵右手持刀,而是这看上去就极生猛的蛮小子弃了剑柄不握,反倒掌按剑鞘,将右拳如一具沉重的撞城椎般狠狠打了出去,直直砸上了竹鞘的鞘尾!

这一拳砸得极狠,砸得它的正主心肝不由得一跳,一句“小心轻放”不及出口,桃千金已再度锵然出鞘。通灵古桃木炼成的剑身笔直而刚,随着蛮小子的拳劲,走出了一道和这拳头同样直来直去的剑路,就似一刚蓄足了力的撞城冲车,直挺挺地脱出竹鞘束缚,以剑为撞头,目标正选定了蒋谷陵的胸口。

木剑出鞘带出一片沉闷啸风之刻,蒋谷陵就明白自己绝对是冲撞了神明走了背字儿,本以为面前的蛮小子不过是个天赋异禀、有一把蛮牛力气的粗夯角色,然而这一手隔物传劲的力功夫,已经出了一般武人甚多,就算是在军中,这也妥妥的是前锋校官那一级数的好汉了。任是他再见多识广,也没想到太平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主事弟子就有这般的生猛!

如火焰一般炽热性情的少年人看上去并没有夸张如石块对垒般的健美身材,但这炮弹般的一拳打出,其间带着真正理直气壮的强悍味道。

不是虚张声势的强蛮,是真真正正的强悍。

半靠在老槐树上,真正看得出这一拳一剑凶险的魏野轻轻啧了一声,右手背起在身后,拇指压下无名指,小指屈于掌心,唯独食指中指并立如剑,虚虚朝下一划。

能看得出来的凶险那都不算是凶险,只有看不出来的凶险,那才是真正阴恻恻的凶险。深明这个道理的年轻仙术士半眯着眼,看着日落前最美妙炫然的燃云烧霞金赤交错之景,非常准确地拿捏到了这个最好的出手时机。

他的指尖,一点火星一闪即没,似乎要全部融入这日落前最后也是最好的光影间去。

第27章 ?剑上血,见上血

蒋岸蒋谷陵是什么人?十几岁就当街杀人,从此逃亡江湖,过起了刀头舔血日子的狠人,虽然距离那些史传上的先辈很远,但至少在这个时代,他是个再标准也不过的优秀游侠儿只不过要加一个“前”字。

面上感受着急袭而来的劲风,蒋掾史眼瞳猛地一缩,刀自右向左而横,剑自下向上而挑,再标准也不过的一招刀剑十字并斩之势。这意思再明白也不过,不退反进,以攻代守,硬接下这不是剑法的一剑!

不得不说,少时就开始玩千里逃亡的厮杀汉,于厮杀事上的选择精准得几成本能若是那些有师传有编制,从什么武馆派门中混出来的所谓高手,这时节估计就要变招为纯守之势,求一个以丢下老脸的被动挨打的屈辱姿态,换一个稳住局面,再寻机翻盘。

可是真正看得清洛阳这盘棋的人就清楚,某些组织彼此间试探的方式再江湖、再儿戏,这也真不是黑道吃讲茶那一套,这是真正开战前的试探先后手,绝不是阔少间拈酸吃醋派武师下场斗拳挣脸面的愚蠢把戏。脱离了那些世家大族撑场面的礼法规矩,这场试探就绝容不得温良恭让的虚假面具

钢刀铁剑并斩而进,就算是军中油浸火烹麻布绞过那上等韧而坚的枪杆,也该被斩出个难看豁口,然而刀剑并斩在桃木古剑那莲蕾初开般的平圆的剑上,却是一声沉郁的金石相撞之声。

紧接着,就是刀剑交斩之势一散,右刀左剑倒卷而回!

见过蒋岸蒋掾史日常练剑的北部尉属吏们不由得低呼出声:蒋掾史的刀剑并斩之招,最是刚猛,一招使出就算是当头砸来一块笆斗大的石头,也能被反斩回去,然而这一次却是被一口木剑倒撞而回?

这把桃木重剑到底有多沉?

这个蛮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力气?

刀剑并斩之势被这样不讲理的大力撞破,蒋岸感受着一股出自他意料之外的轰然大力沿着刀锋剑刃传导而下,虎口生疼,身形更是不稳。来不及做出更恰当的反应,他身体后仰,脚下疾退!

面前,这太平道的蛮小子再进一步。

一退一进,都在顷刻,就在顷刻之间,蒋谷陵已补上了接下来的关键一手。

蒋谷陵双目圆睁,双臂再错,刀剑再交,却有莫名破风之声自他双臂带起,剑锋刀刃虚影连闪,却是瞬间在二人之间栽下了一片虚实不定的刀丛剑林!

在寻常人眼中,大概只看得见刀剑狂舞之际带起的炫目光芒,然而真正识货的人,眼中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种景象。

刚入行的仙术士半靠在老槐树上,眼中瞳光幽然,却映出一团本不该出现的火光,火光之中是一个小小的人影,如果放大了看,恰正是刀剑狂舞的蒋掾史的身形。

这团包裹着蒋掾史的火焰不是别的,正是这位手底硬扎的剑客一身的气血被某种运气法门催至顶点后的结果。在魏野眼中,这股气血化成的阳火笼罩了蒋谷陵周身,光气灼然,虽说其光飘忽难定,显然很有后劲不足之虞,但是却能短时间内将人体潜能全数激出来,配合这位北部尉市容掾的刀剑双行之招,就成了一记异常威猛的杀手锏。

最关键的,在这股血气化成的隐隐阳火煞意护持下,不要说寻常幽鬼亡灵退避三舍,就是旁门左道一点不入流的术法咒诅,也绝难侵入其中。

只不过,看这位蒋掾史此刻刀剑乱舞的架势,却全然少了之前运招变招的灵动劲儿,显然是修行还不到家,未到收自如的程度。

瞳中幽光一闪即没,施展了望气术的魏野已经了然这功夫说霸道是真霸道,说威猛也真威猛,只要挨上一招,那就是狂风骤雨般的连环杀招接踵而来,不死不休,然而倘若窥破其中关窍,未尝没有趋吉避凶的机缘。

就比如此刻

人进一步,鞘进一步。

刚一脱出剑鞘束缚的桃千金,重归鞘中。

单手抓着剑鞘,使着最标准的持棍前突姿势,蛮小子再朝前一冲!

管你刀成林,管你剑成丛,我只来一招铁牛撞木钟。

以剑代棍,剑柄再次撞上了刀丛剑林筑成的网罗之上。

荆棘成林,折得了鸟的羽翼,可拦不住犀牛的横冲直撞。

便在这一撞之间,旁人只看见了刀剑与木剑相撞时四溅的火花,某些一直在阳世之理不大好使的扭曲面活动的人,却看出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

刀锋剑刃之上挟着的那股阳火之气本该沿着桃千金的木纹而过,将刀剑上所带的那股暗劲隔着桃千金噬咬上蛮小子的腕门,然而却被一股无形无相之力死死顶住在钢刀铁剑与桃千金相交之处,异种之气彼此冲突抵敌间,恰正好泛出一片常人目力不可见的、如高压电实验中最常见的激烈电晕现象般的杂色光晕。

“居然又是一个懂得这种爆气血法门的,真是有前途的天才小子啊。”没什么诚意地赞叹着,魏野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小指挑起,中指微屈,指诀再变!

指诀变,形势变,本来按照既定的剧本该陷入最险恶的爆气血相持阶段的二人同时一怔。

一股炽热无比的气劲无端从蛮小子手中木剑生出,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冲入了蒋谷陵自人身血气燃起的阳火之中!

被这股气劲一冲,原本死死抵在一处的钢刀铁剑桃千金顿时从那种凶险的受力平衡中解脱出来,蛮小子身形顺势一错,倒转手中剑柄直捣蒋谷陵右手虎口。这一招要让他捣在实处,蒋掾史肯定吃亏不小,说不得连刀剑双行的招牌都要换一个什么单臂刀、独手剑的名头。

已是生死相杀、险而又险的关口,蒋掾史也再不讲究什么官人气度,后腰力,左手长剑朝下一撩,平斩而出!

剑刃之上隐隐有肉眼可见的血红光焰燃起,带着嗤嗤破空之声,看起来无比凶猛,只是这一剑却斩在了空处。那看似打定了主意要砸坏自家一只手的蛮小子,那气势十足的一招居然是个虚架子,却是在自己全力反击的一刻,轻轻松松地避让开了?

要换在平时,以蒋谷陵的身手,早到了剑招动静随心的地步,然而这次出剑,却是在他以特异手法催气血爆起之后,比起平时运剑,更多了一股出剑无回见生死的气势。用在厮杀场上,这样的剑意本是正理,只是就在他这一剑斩出之刻,却有蹊跷暗生。

那股刚刚于二人相持间暴冲而起的炽炎气劲一直凝于他的剑锋之上未散,却于此刻爆出来,散作数十细小热流直入四肢百骸。这道炎气纯以威力而论并不算太出奇,散为数十道细流之后更是对他这个级数的好手谈不上有几分的伤害,但是炎劲入体之后,却似滚油泼火,将他原本就催出来的血气燃至一个高点!

就算是一点修为也没有的平常人,此刻也看得出,这位北部尉的市容掾身上隐隐有淡淡红光透出,甚至连双眼之中都浮出不似人类的猩红利芒来。

燃血作乱于内,蒋谷陵只觉得脑中一丝清明也要焚尽,只是听从本能一般地进身,挥剑,前斩!

“哧”地一声,像是剑刃破开人体特有的声响,眼前一片浊红,却带着温温润润的凉意,滋润了脸,模糊了眼。到底是什么呢?又是谁在喊某的官号,周围为什么那么吵,怎么自己全身都像脱力了一般?

这些个问题还未曾有答案,这位新鲜出炉的市容掾意识便开始整个地陷入混沌之中,终究没能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合理的解释当然有,一个时辰以后,北部尉衙署的头头脑脑们都能看到整合了狼狈回返的差人们现场目击的报告比如“我们跟着蒋头儿去通和里办案,蒋头儿和太平道的短毛小子斗出了火气,一时收不住绝招,把跟着蒋头去指认逃奴的轩六儿给砍着了,不过人没死,万幸万幸。”

所以语言和文字永远是单薄无力的,何况口述人的语文老师死得早,换成别个在现场的目击证人,就能有些更华丽而鲜明的形容

“果然是北部尉衙署的精锐,这一套剑法使得格外狠辣,剑走刀路,横斩竖劈,大开大阖之极。要不是这一路剑法连出十三剑,已消去了大半杀意与戾气,那就不是只堵了一个倒霉鬼在墙角连吃三剑,只砍断几根肋骨这么简单了。”

蹲在地上,打量着背上多出三道血口子,血肉模糊中凄惨地露出骨骼白色的断面的轩六儿,魏野慢条斯理地挠着下巴,对蹲在对面的蛮小子说。

真正的受害人已经因为剧痛而昏了过去,只有躯干还轻微地抽搐着,照这个重伤程度,以东汉光和年间普遍低下的医学水平,老实说也很难救得回来了。

新就职的仙术士说得轻松,还没散去的人们却不敢对这个年轻书吏的说法表示苟同。方才的凶险场面,可是这通和里道坛的信众们有目共睹的

本来厮杀在一处的短毛主事和北部尉的市容掾,却不知道为了什么撤了手,接着那位看着还颇有几分和气劲儿的蒋掾史就像了疯一样狂舞着长剑放过了短毛主事,一直朝人群中冲杀过去。轩六儿吃了短毛主事那一棍子重手,根本躲之不及,硬是被了疯的蒋掾史堵在墙角硬砍了三剑。

轩六儿固然是被砍了个生死不知,蒋掾史也像是耗尽了活气般地瘫软倒地,要不是青衫书吏及时喝了一声“还不快带蒋掾史回衙署看护?”,今天这通和里肯定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北部尉衙署落了个没脸,无论是带队的市容掾突狂态也好,还是带来指认犯人的人牙子被砍了个半死不活也好,这亏是台上台下吃得足足的,都有了点消化不良的意思,可便宜,却是一丝一毫也没占到。

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打不能打,也就是在满嘴跑舌头上略有些长才的青衫书吏留了下来,充一充官府这边的话事人。这样的戏码,不是亲身体验,就连魏野自己都以为不是待在大汉都城,而是千载之后那个毒贩黑道取代了官方行政的流氓天堂墨西哥。

不过足堪可慰的是,大汉朝廷这四百年的老字号至少名义上还是天下最大最黑的那家黑道社团,体制内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边缘人物,走出来也能镇一镇这些古惑仔。魏野还是保持着那个蹲着看轩六儿伤势的姿势,手已经不客气地伸到蛮小子的胸口了,掌心朝上,很想是馋嘴小孩在要糖吃。

蛮小子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将桃千金放在了魏野手上:“你的剑不错,我叫何茗,你怎么称呼?”

“委鬼魏,里予野,字胜文,取的是孔丘文质彬彬那段话里的段子。”头也不抬地将桃千金收了回来,魏野扒拉着轩六儿背上那些伤口被剑斩伤的地方创面平滑,隐隐泛白,有点像刚丢进滚水锅里又捞出来的猪肉般半生不熟的色泽。

显然易见,这伤口的怪异颜色是被高温烫出来的,该说是幸运或者不幸,因为蒋岸这倒霉家伙的剑上炎气爆,轩六虽然被砍得颇深,但是高温造成了伤口上的血管萎缩,就和战场上流行千多年的火烙止血法一般,让这个人牙子逃过了当场失血而死的命运。很快得出了结论,临时客串蒙古大夫的仙术士搓了搓手指指尖上沾着的血和脓液,或者还有一点人体脂肪,那种粘腻恶心的感觉让仙术士不自在地甩了甩手,盯上了何茗那还带着一点少年青涩气息的脸:

“我说,那个,阿茗啊,你们这个道坛有没有符水?嗯,我说的不是那种免费派送的凉水,是说你们太平道施过咒祝、能拿来疗伤解毒的那种。”

第28章 ?冒险者行动守则

客观地说,不论是东亚体系的祝由十三科、天医符法,还是西欧流派的神圣祷告、心灵疗法,这类的辅助治疗术,很少真正借用自然的力量,倒是对病患的心理暗示以调动人体自愈能力的手段依靠得更多一些。有闲得无聊的某个数据分析学派的文职冒险者组织,曾经对这类神秘学化了的技术使用者,也就是各种宗教的祭司与僧侣进行过统计,得出的结论是,哪怕在各种法术和咒具普及程度相当高的社会里,单纯地操作自然力量投入到医疗中也是相当严重的资源浪费,药物学和基本上很偏门的心理暗示疗法仍然在医疗活动中占有相当的地位。

太平道这种新近才展起来的新兴教团,合格的教职人员基本上是稀缺资源,能点化疗伤符水的高手也绝不会过两位数。指望这帮宗教狂热分子和别有用心的投机分子能搞出什么“符水产业链”基本不可能,传教过程中除了需要显示“中黄太一君”神迹的时候,会有一两瓶符水拿出来,平时完全就靠心理暗示调动人体抵抗力。这一点,光看通和里道坛的主事就再清楚不过了,何茗这蛮小子把青钢棍一杵,绝对能镇守这地方的平安,再刺儿头的地痞流氓也能揍趴下,但是让他施一道最简单的清心咒,安抚一下信众的情绪,都是个相当大的难题。

果不其然,一提到符水,何茗的脸上就露出一丝疑惑,随即疑惑变成不满,不满立刻从嘴里蹦了出来:

“这里没人需要那么珍贵的给养品吊着命。”

“哦,”完全不在意少年人的态度,感觉手指上还带着一股粘腻触感的仙术士仔细扒拉了轩六儿的衣服,摸出个做工还凑合的细麻混丝的荷包来,从里面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拣出几样还值俩钱的,魏野一边就着荷包擦了擦指尖,一边露出很想说教般的表情,“难不成这货就放在你们道坛边上挺尸等死不成?太平道好说歹说也是道门草创期的一大派,可不是什么玩尸体派对的密宗喇嘛、伏都教祭司,做事好歹要注意一下口碑的。”

在多年的民俗学、人类学科系那堪称清苦艰辛的田野考察实践中锻炼出了一副便宜口舌的家伙,很正直地看了一眼何茗这蛮小子,很好心地摆出了一副前辈模样,以周围忙着奔走的信众们听不到的声音说着闲话:“新兴宗教这种组织,其实和非法传销很相似的,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向民众推销自己是个好人。是真的好人还是用鬼话包装出来的好人这问题有点复杂,咱们姑且不论的话,你放着一个并无大恶的货色死在道坛边上,这样见死不救的名声传出去,对太平道的形象工程可不见得有什么好……”

无论是“非法传销”,还是“包装”,这些词儿都让何茗的眉头微微蹙起,浓浓如刀的双眉像要出鞘般跳动着,然而最后听到的那个建议,还是让他忍不住盯紧了面前这个有点匪气的青衫书吏的双眼:

“我不觉得这个快死掉的家伙是你嘴里的寻常混蛋。”

露出了很想在轩六儿的背上再踏上一万脚般的厌恶神情,何茗轻轻地报出了一组数字:

“二五点二五点二五零。”

这串数字在一般人耳中听起来有点傻,但是却是一些人共有的交流密码,听着这串怎么看都相当之……好吧,只能说是二百五的数字,魏野低低嗤笑一声,侧过头去喷了一口气。

没有潇洒的烟圈从鼻尖下冒出来,只有魏野压抑着的笑声从一抽一抽的肩膀下冒出来。

然后在面前的蛮小子被他真正惹毛之前,魏野自来熟地双手一搭,攀上了蛮小子的肩膀:

“星界冒险者行动守则第二十五章二十五条下的第二百五十款,冒险者特殊行动紧急授权修正案,这条我当然熟凡参与屠杀、非法监禁、奴隶贩卖、智慧生物**实验等非人道行为的对象,不适用于星界冒险者行动制约原则。”

魏野背诵这条法律条款的时候一耸肩,心说当初制定守则的家伙们肯定是怀着不可告人的恶趣味,才在这条著名的冒险者过激行动免责修正案上加了那么一个相当引人诟病的“二百五”数字编号。当然,魏野对那些遥远得只能通过资讯了解的家伙毫无兴趣,这又不是民俗学研究的范畴之内……

这等随心而起的杂念,很快地又湮灭在了某个失业民俗学家的滔滔不绝、连绵不尽之中:

“这货确实属于那号该被你一棍子打他个桃花初绽白玉红的渣滓,可惜如今是大汉光和年间,前一个想要打杀天下的奴隶贩子的穿越者叫王莽,已经在宗室和豪强联手打击下扑到不能再扑了。”

“好吧,就是不提王莽那个只会看古书玩井田制的扑街,你以为你们太平道的信众心里就没有什么奴婢成群的美梦了?从此时算起一千多年以后,太平天国的那群神棍照样是心怀这号低级人生理想,啊,虽然都是太平辈的,他们拜耶稣,你们拜中黄太一,还是有点区别的。起码太平道不玩天父上身的把戏,这点咱还是很庆幸……”

“就算要打杀了这货,你也不能在你们的基层这么玩。如今洛阳太平道社团的几位带头大哥定下的宣传基调还是搭救末世忏悔得福的新兴宗教这一套吧,人家的幸福理想就是翻身小民当老爷,不是翻身人民得解放,这个时空还没展到那么高的程度。就算以后有这个打算,可现在你们还在资本积累的传销期呢好不好……”

何茗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

当魏野终于把他这一大篇关于“冒险者如何融入当地社会,巧妙推动社会进步”的演说来了一个全套,从最初有些不耐烦,到最后干脆吆喝起通和里的信众收拾打扫道坛的何茗才终于从他的本职工作上回过神:“你这人说了这么久,咱们是不是都忘了一件事儿?”

“嗯?”

谈兴正浓的魏野怔了怔,才将目光从蛮小子那带着健康小麦色的脸上移开,瞥见了脚下进气少、出气多的轩六儿。

“这人……你还要治好了带回去么?”

“严格说来,我也很不想管这货的死活,但是让他现在就死,影响很不好。”拍了拍衣摆上的土,魏野声音略有点沙哑任谁声带使用过度,嗓音都得带点这种味道,“你们找俩认识这人牙子住处的人,帮我先把他抬回去好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通和里道坛的信徒里也很容易就找到了两个精干的汉子,魏野从老槐树上折了两枝粗树枝,又要了一根麻绳,将那个半死不活的人牙子捆在树枝上,算是个简易的担架。

临时找来帮忙的汉子都是在南城扛活的活计,处置起轩六儿来,就像处置货栈里堆积的行货,不过真正管事的两个年轻男人并不在乎这个招人嫌的人牙子还有几天好活,他们整治起来也就没有太多的小心。带着傍晚这次半无心半刻意的邂逅的唯一战利品,魏野捶了捶肩膀,朝何茗摆了摆手:“累了这一场,我要赶紧找个地方整点酒水润润喉咙,就不奉陪你们这些太平道的家伙做晚课了。”

正说着,一只竹筒已经落进了他的手心,伴随着何茗有点闷闷的鼻音:

“这水,我请你喝。”

将竹筒凑在鼻尖下,嗅着了水中隐隐暗藏的一股混合着香茅焚化后的淡香烟焦味道,魏野微微一笑,朝着何茗一耸肩:“那就多谢啦。”

香茅即是香薷,是后世流行的消暑饮子香薷水的主料,有些品种还有明显的柠檬气味,既是香材,也是药料,道家设坛降神的香方里,也少不了这一味药。只以药力而论,这半竹筒掺了香茅烟气的清水不值什么,但是水中那一股似有似无的味道,魏野不会感觉错。

那是什么呢?像是宣德炉里初燃起的香丸、糕点屋里刚烤出的蛋糕、酿造坊里才开封的老酒、中药铺里方炮好的丹药,各种复杂而甘美的气息被一股奇妙的力量糅合在了一起,蛰伏于水滴之间,除了最挑剔灵敏的老饕的舌头,一般人就是一气灌上几十斤水,也很难将这种感觉分辨出来。

“太上曰天地相合以降甘露,这就该是我在《太平清领书》中看到的那一篇有经目无咒诀灵图的甘露瑞应之符。所谓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算起来,这也是难得的疗伤妙品了。”端着竹筒,有点可惜地碎碎念着,魏野踹了脚躺在席子上深度昏迷的轩六儿,“啧,太平道内部流通的甘露符水,却要拿来浪费在你这种人渣身上,真是好狗运。”

着没人听的牢骚,只身立在空空荡荡的屋中的魏野将手一翻,竹筒中的清水自筒缘倾出来,清凉清亮、不带一丝水花的流泻而下,正成一线。被灼伤而白的伤口被清水浸透,恰如久旱而皲裂的大地,贪婪地将每一滴水都吸收到皮肉深处,粉色的新肉缓缓从伤口的裂缝中露了出来,然后风干,结痂。

在这个连《伤寒杂病论》都才刚露头的时代,这样的治疗效果,确实只能以神迹来形容了。

有些满意地看了看甘露符水的疗效,魏野随即停了手,将剩下的甘露符水珍而重之地收起,头也不回地走出这间屋子。只有他最后一句话,还在屋主身前响着。

“留下七天,好好地做一做临终忏悔,这么想来,倒也不算坏。”

就在屋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轩六儿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睁得比他有生以来哪一次都要大得多,喉咙里荷荷怪响,可就是不出声音来。已经是重伤濒死的人牙子挣扎着,像是要揭开自己的皮一样,硬将那粘黏着血泽脓液的短衣扯了开来!

就在他的侧肋上,皮肤像被开水烫伤了般地红,皮下像有什么虫豸在蠕动般地丘起,渐成一道古篆写就、以太一天一四字为锋刃的如剑符令。像烧红了的铁块般出暗红光芒的符令,在轩六儿的肉躯上如初生的柞蚕啃噬柞叶般缓步游走着,带出一块块白色的烫伤后的死皮,皮下渗出的脓液让伤处肿胀不堪,照着这道符篆游走的度,大概七日后,才能将轩六儿的周身游览一遍。

至于这位在道上混得颇有点狠劲儿的人贩子能不能撑到第七日,谁知道呢?

第29章 ?剪灯夜话

因为买不起单门独户的宅子,也不想租住到寻常人家里,把那些神神鬼鬼的非理之事显露给凡夫俗子看,所以那处被太平道打击邪神淫祀运动波及而败落的无名小神祠就是某些人天然的好宅子。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当初搭建这神祠的匠人为了追求大气堂皇的采光效果,窗子和门都开得颇大不说,整间神祠还一反传统地用了东西朝向的格局,所以每天这屋子都亮得过早,暗得过晚。

“不过也好,多少也省了些灯油钱。”戴着便携式家用夜视仪,看上去就像只大蜻蜓一样的魏野如是说。

至于一副星界之门研工坊制造的家用夜视仪,其中的价值换算成五铢钱,能买几仓几库的上好灯油,这等数学题太过麻烦,就不必去计较了。

至于司马铃,看上去像是主持神祠的祩子一样,谨守着巫祝傩师的本分,守着这处没有神可供的神祠。然而她的生活显然比在侍中寺跑任务的魏野更清闲一些,除了手捧一杯清茶,翻阅着神祠里来历颇不清楚的洛阳各大衙署无人照看的积年简牍,晃晃悠悠地就是一天。

这样闲适的妖怪生活当然不坏,比苦哈哈地照顾小男人的白娘娘强太多了。嗯,除了魏野时不时地催促一下自家小拖油瓶要按照金精清明之身的本能修炼一下,基本上谁都没把妖怪之身当回事情。就在这个晚上,妖怪少女悠闲的对月而眠的计划,却被她同居的长辈破坏无余。

原本是供奉神明牌位的供台早被人改造过,看似平常的半人多高的砖砌台子带着青灰色的质感,加固的填料是炼丹家中秘传的特制六一泥,经过这样改造之后,强度也不逊于一般混凝土。如果不是炼丹术里有太多神秘学范畴的忌讳与仪轨,改造这神台的人还是真想直接用钢筋混凝土做基础的。

正规的丹炉事实上是一套复杂的化学制取设备,除了密封的火炼丹炉外,还有专用于萃取物质的冷凝池,亦即丹经中所说的神水华池。神祠里的丹炉都是掏空了供台改造出的低劣货色,神水华池当然也不怎么讲究,只是在丹炉后方开了一个与地面齐平的密封水槽,唯一值得称赞的也只是里面的冷凝水用的是铸剑师和炼丹家才会用的井华水而已。

而现在,正有一股子让人无法不在意的可怕气味,正从密封加固过的火炼丹炉里散出来。

饱含水分的植物纤维燃烧时散出的激辛的烟气、变质的鸡蛋烧焦后的臭味,还有其他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化学品的刺激性气味,从丹炉上唯一的巽位的透气孔洞中逃逸,灰白色的烟气盘旋着结成一张嘲笑般的鬼脸,无声地大笑着扑上了司马铃的脸。然而少女的双眼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涕泪横流,只是厌烦地挥了挥手,这样的反应让烟中的鬼脸感到无趣,吐着舌头逃开了。就在它即将把整张脸沉入大团的白烟聚集的山峦中时,一只河马大张着它那烟结成的嘴,一口将这个鬼脸吞下,然后懒洋洋地对着司马铃打了一个饱嗝。

就算是金精清明化形之身,对于如此的恶劣环境也同样地吃不消,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依然戴着蜻蜓复眼般的夜视仪,摊开了他的竹简式终端,在触屏上调出一篇关于炼丹术还原试验的论文,核对着里面的丹方最优化的数据。如果不是他脸上还套了一个简易的炭过滤防毒面罩的话,这副专注的神情绝对值得多元宇宙世界中广大的炼金术学徒和炼丹童子们当学习楷模供起来的。

“这简直就是恶臭地狱一样的环境,不,《神曲》里硫磺臭味的地狱比起炼丹试验室还要好不少。难怪低等魔法世界的炼金术士和炼丹师平均寿命都不高,以凡夫俗子的肉身在这样的嗅觉崩坏地狱里面长期工作简直就像蒙昧时代的酷刑一样不人道……啊,连不怎么怕物理性伤害的我都觉得呼吸道里灌满了硫酸一样啊。”

“安静,铃铛,帮我把书架上的那本《石药尔雅新编图鉴集1。2版》拿过来,这里有一个丹方中的药物假名我不太记得了。”魏野的声音从家用夜视仪自带的口罩式防毒面具后面闷闷地传出来。

“所以说啦,星界之门不是有专门的外丹药饵专业店铺么,为什么我们还要自己炼丹?”

听着自己半妖侄女的指责,魏野头也不抬,指划“太一天一”四字,将一道火星聚成的洞阳剑祝之符送入了丹炉之中,以那种村学究讲古般的语气说道:“奢侈二字,破家破国。这就好有一比,我们明明家里有米有菜,只要动动火就是一餐好饭,却非要下馆子,这种行为就太过败家子了。”

说着这种不伦不类的比喻,他接过了司马铃递过来的那本彩色图鉴,略翻了一翻,又从丹炉后面的药柜上翻出几块从没炮制过的矿石。

“天阳石、赤龙翘各三钱,青油羽、玄水石、光明盐各五分,取秋胶调为膏……嗯,铃铛,雄黄、曾青三钱,空青、磁石、紫石英五分,全部粉碎,再拿一瓶覆盆子汁来。”

“所以说啦,为什么炼金术和炼丹术都喜欢给矿物取一些诡异的名字啊?”

司马铃对于神秘学两大实践流派的抱怨才刚开了个头,就被魏野丢了个沾了水的厚口罩过来。

“比起那个,硫化汞萃取物马上就要成功了把口罩戴上!”

“呜,大晚上的进行剧毒化学品制取,真是健康的爱好……”

嘴上抱怨着,司马铃还是蹲下来,拿起那几块矿石,在手心用力一搓,矿石表层顿时化为了极细的粉尘,然而半妖少女的双手却像产生了莫大的吸力一般,让粉尘绕着她的双手无法飞散开去。

“向我推荐了金精半妖的展路线,事实上就是看中了我对金属元素的操纵能力吧,坏心眼的叔叔。”

“预防职业病是很重要的,你阿叔我现在还是人类,如果过早罹患肺部纤维化综合症,这辈子就算毁了。你要知道,转生费用可不低啊。”

毫无长辈自觉地说着这种话,魏野拿过一卷一看就是漂白脱色过的细麻布,将司马铃处理好的矿石粉与覆盆子汁的混合物均匀地抹在细麻布上。单看外观的话,这涂满了诡异药膏的细麻布实在很像江湖游医沿街叫卖的那种号称“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

“到底是要做什么呢?”拿着这张膏药贴,司马铃疑惑地一歪头,“难不成这个月侍中寺的财政又吃紧了,不下来薪水,所以阿叔决心去改行当走方郎中么?”

“郎中这个职官名指代医生,那是赵家老大陈桥驿兵变以后的事情。如果张老侍中愿意举荐我升任郎中,咱们起码可以不用住在这间破庙里。”魏野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双手一合,中指无名指交叠在一处:“开炉!”

随着他的指诀,神水华池上的密封板猛地弹开,一团包裹在火光中的艳红细砂从神水华池中跳了出来。

满意地打量了一番这次出炉的九转灵砂的成色与分量,魏野探手到大袖中缀着的袖囊内,将那小半竹筒的太平道特供甘露符水摸了出来。

口中噙了一口符水,魏野运足一股丹田气,朝着还被洞阳剑祝的法力包裹着的九转灵砂用力一喷!

符水出口,化为一片水雾,其中却有一股无形之力束缚着细小的水滴不至于飞散开去。顿时这股水雾似有灵性一般,将尚在燃烧的九转灵砂团团包裹起来。

水火相侵,立刻就是滋滋乱响,蒸汽腾空,就在蒸汽沸腾之间,隐隐有一道符篆虚影从中显露出来。

仔细看去,那虚影亦如洞阳剑祝的根本符篆一般,是以古籀文写就的咒诀,恰成“北帝珠,流丹毫,青帝池,玄水膏”十二字咒文。

见着了这道符水中所加持的甘露瑞应之符现出真形,魏野双手齐开,右手拇指一挑中指,对着那道符篆真形一照,洞阳剑祝之符受到感应,十六字符篆化为数枚小剑,将这道符篆一圈,随即朝着魏野投来。

抓起早已备好的膏药贴,魏野朝着飞来的符篆真形手一扬,道声:“摄!”

符篆与膏药贴一触,随即火光尽散,一股浓郁的药香随即四散开来,总算把之前炼丹制造出来的恶臭气味冲散了几分。再看魏野手上,哪还有什么膏药贴,只有一卷洁白如新的细布,上面布满朱砂红的流水纹路,看卖相很是不坏。

司马铃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这是……叔叔炼出的法宝?”

“不,这只能算是一种医疗用的外包扎灵符。”魏野一摊手,“借用了太平道的甘露瑞应符法的原理,做出来的简易替代品。效果肯定是没有原版那种快疗伤吊命的符水好啦,不过山寨货的强项就是制作简易、成本降低,保存运输也都更方便随时随地,即取即用,不管任何地方,都是伤患的选良伴!”

“哈?这是什么,广告词吗?”

“当然,可以送去风月堂叫封老板代为销售哦,顺便再拜托他去1hg营运部帮我们申请个符器类专利回来。”魏野满意地将手中的细布卷起,踏着步子笑道,“说明书我也想好了杀菌、消肿、化瘀、止血,无论是烫伤、冻疮、跌打损伤,还是痈症、溃疡、皮炎疱疹,只需一片,符到见效,不留疤痕!万能灵符纱布‘太平贴’,比人造皮肤移植更靠得住的新一代道术制品,绝对不是没有根据的民间疗法哦!”

“叔叔,你这个简直就像没品的视听购物广告‘只要九九八’一样的说明书先不提,最后那一句实在很多余……”

“没有办法,谁叫自从**大师以来,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中医黑……”

“你这已经不是中医了,是咒术了好吗?”

眼看着叔侄俩日常的相声又要开演,魏野突然抬起手,止住了司马铃接下来的话:“嘘,我们上面有人!”

第30章 ?慎言

“上面有人”当然不是那个古老的冷笑话,大汉体制内最边缘的青衫书吏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大人物的关系张老侍中虽然是清贵的文学侍从之官,但是在光和五年的洛阳,文学侍从之类的词林官大抵和宫阙下的仪仗马、太庙上的画像石属于一类的东西。

上面有人,那是说房顶上真的有人!

警惕地对望一眼,魏野一把抄起靠在自己手边的桃千金,左手四指轮弹,在竹鞘上拂出洞阳剑祝十六字根本符篆。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既是化草叶木石成剑的玄妙术法,又是御火的精微法门,对于兼修剑术的道门羽士而言最是相宜不过。但是以魏野今日的修为,这行云流水一般的挽诀施法,度还是慢了一线。

一股重量从背后直压了上来,随后踏着他的后脑勺。

“变成猫就那么值得炫耀么。”低声嘀咕一声,魏野硬梗着脖子吃下了自家拖油瓶变化成团子猫之后全副上跳时的力道,同时左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鞘。掌心在剑鞘上有力地一抹,竹鞘那微微泛着浅棕色的茎节间,炽红符文被掌缘推着,全数挤到了剑鞘尾端的尖部,压缩成了一枚核桃大的火珠。

和死板僵硬如物理公式的奥术不同,洞阳剑祝这部道诀有着非常大的操作弹性,或者说大部分的仙道道诀从草创之处就留有很大的修正空间。当然,像召神遣将那类天庭体制内的行政命令型道术,就在各种角度上制定了严格的程序规范,充分地表现了天庭历史悠久的文官制度对于程序正义理念的热爱程度,那就差不多可以看做是与洞阳剑祝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体系的产物了。

像托着一把应该送进军事博物馆中古武器展区的老式步枪一般,魏野仰起头,让桃千金架起一个四十五度却不明媚忧伤的角度。这样的操作手法,对于以追求锋锐犀利为根本的洞阳剑祝而言并不是最优选项,然而一枚火珠射出去,其中的炎劲震爆开来,却能席卷方圆五尺之地,也勉强算是有了个群攻的法子。这也是魏野听得神祠顶上那响动声颇有些沉重,不像是个独行的飞贼,才改走了这么一手。

他的道术还需要许多前续后补的手法,司马铃的处置就绝对干脆利落许多,圆滚滚的猫咪在半空中打了一个突,弓起的背很带着一点可爱憨拙意味地朝着神祠的天花板上一蹭。

如果魏野修炼过什么把瞳孔变成奇怪图像的旁门异法,或者诸如挂着“烛龙”、“日月”之类吓人前缀的瞳术,大概可以看见那只身子如圆球一般的团子猫在后背接触到天花板的瞬间,身子倏地变平,随即重新恢复正常,就像一个皮球砸在天花板上一个样。

然而这只猫可不是皮球,就连魏野都说不清那些五金精气在司马铃日渐蜕变成熟的妖身上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拖油瓶如果愿意,肯定可以把自己变成一颗古时候拆迁专用的大号铅锤。

甚至用不到拆迁铅锤这么高端,只要动能达到一个相对的数值就好。

说起来很复杂,但在人类视力的捕捉极限中,折椽、破瓦、身影落地,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耳朵里还回响着瓦片落地的哀鸣,戴着夜视仪的魏野还是不习惯地眨了眨眼,保持着一手遮着额头的姿势,从桃千金的剑锷旁偏了偏头。他的疑惑全部都因为站在碎瓦堆中间的那个家伙而加深了几分

“太平道的家伙们什么时候开始改行做飞贼了?而且做飞贼也不挑些专业点的,怎么选了你这个只会耍大棒的家伙?”

被他一连串带着酸气的尖刻言论抨击的对象,依然带着那种石头式的粗神经,像意外串门进了邻居家的后院般挥了挥手:“啊,原来这里是你家,看起来我的运气不错。”

来不及收起肩上扛着的桃千金,魏野只能用低头捏眉心来回应这位新认识的太平道执事弟子:“太平道和北部尉的暗战已经夸张到这种地步了么?就连大晚上的你们也不休息?”

“大概是这样吧,”肩头和腰侧都被利器划破,露出不算浅的血痕的短青年笑着一耸肩,“不过今晚的工作快结束了,希望没打搅到你,以后再见吧,晚安。”

“人类的任何一样器官,不多加运用的话,都是要退化的。”把桃千金从肩头移开去,魏野扫了眼这个一直是一副正直热血四有好少年模样的家伙,忍不住地隔着夜视仪瞪了他一眼,“你腰上那条伤口分明是标枪划出来的,大枪府不是一直是在你们和北部尉打生打死的时候打酱油么?怎么连这帮家伙也搀和进来了?”

他的话才开了个头,远远地就有狗吠声传了过来,这让仙术士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他们居然玩起了警犬服役的这套,就是不知道是中华田园犬还是青州细犬。”抬起一只手到脑后将夜视仪拆下,魏野顺手抓了抓头,然后确定了自己的推断,“大枪府一直在朝从豪强到军阀的路线上走,这种把戏多半还是北部尉那群洛阳片警刑警城管三位一体的家伙搞出来的。真是的,无论哪一家都是麻烦。”

被他视为麻烦之一的人也像他一样抓了抓头,像是要宽慰某位户主一样地认真说道:“他们的人跑不快,所以我只要现在离开,你们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麻烦?”魏野从鼻孔里出“嗤”地一声,依旧是失业民俗学家最常见的那种嘲讽式哼笑,“麻烦不是问题,损失才是。”

执着连鞘的桃千金在神祠后墙上划了一个大圈,失业民俗学家很难得地像一位一家之长那样快地下了行动指令:“铃铛,在这堵墙上开个洞,要看起来就像特技演员表演惊险逃生撞出来的那种损失费算个价,明天拿去让太平道替我们报销。至于这位半夜在别人房顶上遛弯的夜猫子小哥”

魏野露出了一个诲人不倦的师长在给讨厌的学生布置假期作业般的笑容。

……

……

神祠的大门被冲开的时候,两队人马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一般涌了进来。北部尉的带头人依然是新上任的市容掾蒋岸蒋谷陵,看上去休养了几天后,气色恢复得不错,而和他并肩进来的那位墨衫男人,以及他腰间挂着的单刀,那就更熟悉不过。

“蒋掾史和柳兄,你们来了?”

寓居神祠的正主扶着墙,用他那把桃千金拄着地,半接半迎地立在了门口:“未能出迎尽礼,恕罪恕罪。”

蒋岸一看到面前这个小胡子男人那张脸,立刻就想起了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标准猪队友特长,没有好声气地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倒是柳叶飞主动开了口:“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今夜我们奉命抓捕一些犯禁夜行的犯人,追到了贵宅这里,见到先生安然无恙,实在是……”

“不不不,我这里有恙,而且恙很大,飞贼夜闯我家,险些坏了我在炼的一炉丹药不说,还差点把我打伤。要不是听到你们追过来的声音,只怕某只能去蒿里给泰山府君作书办了。”

这话说得瘦骨嶙峋,硌得人进退不能,没有一点作为缓冲的皮肉,不过柳叶飞看上去很能理解某位看上去是书吏本质上是个高明神棍的这种愤怒。他一摊手,对魏野先生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然后略一侧身,给蒋掾史留了半个肩的空位出来。

办事情永远要分主次,把次要问题暂时忽略掉的蒋掾史朝前踏出一步,正好越过柳叶飞半个肩头,看着青衫的书吏开了口:“那贼人在哪?”

“喏,”用大拇指一挑神祠后墙那凄惨无比的一个大洞,魏野面无表情地叹息着说,“听到你们赶来的声音,撞墙出逃了。”

坐在蒲团上的司马铃同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那个大洞,再看了看她的阿叔,最后沉默地摸出一把桃木梳,开始梳理自己沾满灰的头。

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让蒋岸满意,他放弃了与这对叔侄打交道,直接用上了他北部尉衙署的本等作风:“职责所在,便打搅了。”

随后,因着蒋掾史的一声“搜”,数名看上去就颇精干的汉子应声四散在神祠中,还有几个衙役牵着细腰长腿的狗儿,开始四下嗅起来。

对于蒋掾史的冷淡早有预料,魏野无所谓地一抖膀子,就在门槛上坐了下来,甚至还顺便摸了摸北部尉牵进神祠里的狗儿的头。然后转过头来,饶有兴味地开始侧耳聆听被牵进神祠内的狗儿们的悲鸣。

嗅觉过于达的生物,这嗅觉也就成了最大的弱点。至于那些被化学制剂的气味涕泪横流地熏出来的衙役,更是连狗儿都不如。

柳叶飞笑着抻了抻腰,看着狼狈的北部尉衙署的人们,吹了一声口哨,对着大枪府派出来的精锐标枪手们说道:“看起来目标在这里是藏不住的,咱们换地方再追好了。”

而回应他的,是魏野满不在乎地捶了捶腿,还有蒋掾史的新一道命令:“用布蒙上口鼻,进去再搜!”

狗出去,人进来,这听上去很像一些传统的驱邪祈福仪式上的通俗咒文,但也不失为当下情形的最好写照。魏野这样想着,撑着额头似要睡去。

要不是有人不长眼地在他身边咋呼,说不得他就真的开始打瞌睡了:“禀掾史,除了一处,都搜过了,没有!”

蒋掾史愤怒而带着极大疑惑的回答立刻在魏野的耳边响起来:“那为什么不搜?!”

“因为……”这个衙役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犯懒的青衫书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伸出手,指了一下神祠里那最大的一处设施。

供台改造的那个炼丹炉,看体积,确实能藏得下一个人了。

但是没人想打开它,就在刚才,有两个衙役仗着胆气将手伸向了丹炉的炉门,立刻就惨叫着松了手,双手已经多了好几道的焦痕,露出溃烂的肉来。

蒋掾史带来的其余的人手,都以一种试探的眼光看着他:还要搜么?不管是什么人,哪怕就是块铁疙瘩,丢在这炉子里面也该烧化了!

被这样的目光聚焦着,哪怕是蒋岸蒋谷陵这样老资格的前江湖好汉,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他踌躇片刻,最终走到了魏野身前,低声问道:

“那炉子能不能开?”

“可以开,不过熄火之后,得凉六个时辰,走了火气才成。”

魏野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六个时辰,都够从洛阳骑马一气跑到邓县了。”

第31章 ?剪灯新话

蒋谷陵脸色有些难看地看了这个青衫书吏一眼,终究是没有回答这句话。

魏野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然后转过头去吆喝了一嗓子:“铃铛,明天去南边马市上找两个活儿好点的泥水匠回来,咱们还得抓紧了时间来修屋子。”

“家里的钱可不够,只能拿上个月张侍中给的那半匹绢出来。”

“那就先拿它对付过去好了,你可要记得把价讲好,别让人有坐地起价的机会。”

说着这些最无趣的不过的油盐柴米事,旧神祠如今的主人打了一个呵欠,扫了眼正死死地盯着那个六一泥炼丹炉的蒋掾史。

有种你也来摸一摸炉门啊?烫不掉你手上的肉,也要烫得你三个月握不住剑柄。要是想撒泼拆炉那就更好了,炉子边上备好了炭粉硝石加硫磺,你敢动粗我就敢放个大烟火听个响。当然这么闹腾,肯定是要跑路的,可就凭你北部尉,能追我追到几里外去?这可不是孝武皇帝当国的时候,一纸诏书能迁动天下富户,一介狱吏能震慑江湖豪强。

默默地粗略算了一下跑路之后该问太平道要多少的补偿金和安家费,魏野再度懒洋洋地靠着门框歪倒,然后就听见那位终究没胆子摸一摸炉门的蒋掾史草草地下了一个口令,带着北部尉的人马从这神祠里不打招呼地离开。

倒是柳叶飞不急着走,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看似不专业其实很专业的炼丹炉一眼,凑到了门槛边上,也坐了下来。

“哦,柳执事有事?”

一晚上已经被耽搁了太多休息时间的失业民俗学家翻了翻白眼,给这个看上去就很适合穿上黑色正装、打起领结,说一口倍儿地道的中古时代维多利亚伦敦腔的家伙腾了点空间出来。

“你的炼丹炉,很……特别。”仔细地看了眼里面那台分明没有冒烟,也看不出有暗灶燃烧,却带着相当高温的丹炉,柳叶飞开了口。

魏野笑了笑,抬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朝丹炉上遥遥虚点,霎时炉身透出一片红光,有数道古篆组成的如剑符令在红光中缓缓游走起来。

“不要看星界之门那里的炼金工作室和炼丹房都爱拿几只雕花的古董炉子当操作炉用,论专业性能,我这土法上马的水泥炉子,也不比他们差了。当然,要是高人点化出来作为炼丹法器的那种花俏丹炉,我是肯定不能比,也不想比的。”

柳叶飞听着这个有几分善缘的假书吏真神棍口吻淡淡却又多了一丝自傲的说明,再看了看那只被火光凝成的符篆包裹起来的粗糙炉子,忍不住问了一个从今天夜里踏入这间神祠里就一直想问的问题:“比起这个地方来,那么为什么你不回星界之门开一家炼丹房?”

“因为我没有找到那种真正的仙家丹方。”魏野没好气地瞅了这个像管家更胜过刀客的男人一眼,“从手头的道书里解读出来的几道丹方,什么毒龙丸,什么黄芽金粟丹,名字听着威风,基本上也就是个消毒止血的特效外敷膏药的水平,连灵丹都算不上。所以我只能用这炉子炼一些画符用的人造丹砂,顺便给普通武器进行一下符咒强化而已。”

“强化”这个词,瞬间让柳叶飞想到了一些并不久远以前的回忆,想起了眼前正抱着膝打着盹,眉目清美的少女背着一箱子劣质刀剑,在北邙山下敲的那一大榔头。当然,做榔头的人,如今正和自己并肩坐着,说不出的闲散悠然。

将这些多余的思忆情绪按捺下去,柳叶飞自嘲地笑了笑,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个蓄着小胡子也没有士大夫气质的男人:“我听北部尉的人说了,你对上太平道洛阳道坛的那个很能打的何茗,也硬接了三招?”

是硬接了三招,但是很明显,那是某个正义青年让了三招、没拿出实力的关系。

“懂炼丹,懂符咒,还很会降妖,星界之门那些坐在店面里的文职学院派的仙术士,可没你这么多才多艺。像你这样的术者,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马上就要开始打仗了,这里不是技术人员该呆的地方。”

对于战争,以及对于此后至少数十年的乱世,所有的冒险者都无比地笃定。魏野也不例外,然而他只是笃定地看了一眼柳叶飞:“谁说技术人员就不能打仗了,真正要和太平道的技术人员开战,不要以为像罗贯中巨巨写的那样,准备点蒜汁黑狗血什么的就万事大吉了。”

对于魏野的一针见血,柳叶飞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只能沉默以对。而魏野也没有再就这种不确定而且因为太多扇动翅膀的蝴蝶加入进来的未来表看法,只是看了眼柳叶飞身侧的单刀。

“今天不管如何说,总是我借了你们大枪府的势,所以我会还你一个人情。”魏野说着站起身来,朝神祠里面走去,“五天后,带上合适的价钱来找我,我再给你配一把刀,凑成一对儿。”

这话他说得极为轻松写意,因为就在他刚从就职礼包中获得的那个星界冒险者仙术士专用袖囊内,正有一把形制与材质和柳叶飞的那把带妖气的单刀差不多的货色。

司马铃望了望自己那看上去说话行事颇有高士之风的阿叔,又想起了那个邙山燃着雷火的雨夜,想着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那口古铜刀,不由得对某个长辈仙术士的敲竹杠水平大为赞叹。

主家要休息,不打算留客,柳叶飞也走得干脆。当这间神祠改成的炼丹房加两居室终于归于平静以后。魏野走到了丹炉旁,双手指诀一合,散了那些包裹在丹炉表面的火色符篆,然后踢了一脚炉门。

“别躲了,虽然我把热力全数聚集在丹炉表面,但是也怕你弄坏了内部的管路。炼丹炉爆炸,一直是威胁炼丹家人身安全的最大问题。”

然后他不意外地听到了炉子里那个家伙带着一点鼻音的声音传了出来:“要有爆炸的话,我会在你前面挡着。”

以这句话为开头,何茗从丹炉里跳了出来。

在干燥的丹炉内部呆了许久,看上去他腰侧和肩头的伤口开始进入血液凝固的阶段,只是伤口上带着一抹不吉的乌青,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魏野扫了眼他身上的那些寸许深的伤口,抄起手冷哼了一声:“我多去修炼一部道门最常见的避火诀,性价比也比雇佣一个满脑子温度过四十度的家伙强。”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囊里抽出一卷布满朱砂流水纹的细白麻布,就着半出鞘的桃千金截下两指宽的两块布条,递了过去:“包扎一下伤口就快些走吧,不然又得把北部尉那些黑皮狗子引到我这儿来。”

一手接过魏野递过来的布条,何茗就这么直接地将它们贴在伤口上,继续用一种认真的口气说:“就算你不怕火药爆炸,那怕不怕子弹?”

“再修行几年,估计我还真不怕,”魏野哼笑了一声,“但我肯定怕诛仙四剑、怕钉头七箭书、怕如来舍法身寂灭光、怕永劫回归座上邪神……怎么样,这些你也有胆子替我挡着么?”

听着面前的男人嘴里蹦出来的越来越偏门的词汇,何茗脸上也露出了认真的神色:“那么我只能帮你挡一回。”

魏野对于这个回答的评价,只有从鼻子里出嘲讽的“嗤”的一声不要说这些在星界之门被列为冒险者重型威胁的玩意,凡夫俗子之间,哪来那么多的桃园里一脑门儿磕下去就保着唐和尚上西天的刎颈交?

“在通和里搞传销搞到无聊的时候,我欢迎你过来陪我练疯话,不过不是现在,”终于没了耐性的魏野挥了挥手,轰小孩儿一般地开始下逐客令,“安全第一,快走快走。”

看着那个跑起来急火火,然而却孩子气地将青钢棍横搭在肩头的背影,魏野突然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由供台改造过来的炼丹炉不过一米多高,里面的空间也并不十分宽裕,该不会那些对于制取药剂万分重要的内部导管,已经被这毛糙家伙撞坏了吧?

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颊,他一拍丹炉顶,开始对这个简陋的化学兼神秘学制剂设备进行初步的检修。而袖囊中那把挂满铜翠的青铜古刀,也被他一把从袖中抽了出来,丢到了司马铃的面前:

“完事了,该开工干活了。”

“这算不算是非法压榨劳工兼家庭冷暴力,叔叔?”

“依据大汉九章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内容?后天就是休沐日,我们可以到洛水上去钓鱼泛舟。”

“拙劣的贿赂可是对我没有用的哦。”

交换着这样不太着调,很有老魏家风格的对话,魏野从袖囊里翻出了防毒面具型家用夜视仪,重新套在头上。而司马铃拾起了古铜刀,开始凝神感受其中暗藏的玄机。这都是没法子,今天夜里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欠了大枪府一个人情,把这份人情漂漂亮亮地还上,总能抹平被阴差阳错狠宰了一刀的大枪府干部们心里的那点芥蒂。

至于太平道那边,啧,就端看太平道洛阳分部的头头脑脑,有没有什么真正聪明的人,愿意身体力行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琚”的老道理了。

第32章 ?茶余客话

把魏野连人带剑全部的重量,全部兑换成轻飘飘若无物的传单,开着飞艇绕星界之门撒一圈。除了会被愤怒的住家们当成污染环境的混蛋痛打一顿之外,绝不会对某个仙术士的专业水准宣传上产生一丝一毫的正面影响。

也不会有仙术士行当里的专业期刊会对一个隐居于汉末洛阳城、捉妖拐骗兼养侄女的无名之辈感兴趣。世上的学术性的专业期刊所关注的对象,无论什么时候,都是那么两种年高德劭的老教授、年少得志的天才儿。

而这两种人,在期刊编辑的笔下,也只有两种塑造模式,要么是时刻架着小提琴吱吱啦啦扰民的死文青,要么是走路鬼打墙、怀表锅里煮的生活不能自理的糊涂蛋。

基本上和编辑要求完全不搭的仙术士,也缺乏那种人们惯常假想中的专业研究者的痴傻劲,至于那种成为大众心理定势的不疯魔不成活的学术疯子,更是和这个像投机者多过研究者的家伙八字不合。

按照大多数人,或者说,按照那些外行人们的思维,一位在炼丹术与祭炼法器、点化符器咒具上很有造诣的仙术士,就该是一副万事不萦心,见到法宝就要拆开看看,见到素材就要丢进炉里烧烧的白痴。反正不会是这个样子

“战国后期的凤鸟纹,这是楚国那边的贵族间流行的风格啊。看看这线条,生动而繁复,还有这羽翼上的盘云花样,起码金市那边的匠人做不出来,得请尚方署的高手来仿才对。”

拿着那把铜刀比比划划,魏野口中不尽赞叹之意,要是不看他手边准备好的那套颇专业的用来作赝品铜器的翻砂模具,简直要以为他是在潘家园练摊的那种古董贩子。

然而再怎么外行的古董贩子,都不会像这位这样,在翻砂模具旁还准备了一个坩埚,时不时有淡绿色的火舌从坩埚里的金属汁上滑过,这意思就更不对头了。

古玩的价值,不仅在于器物本身,时间沉淀下的铜翠与包浆,也是价值的一部分。然而看魏野这安排,倒像是要除锈加包铜,这么个搞法,在古玩行里简直就是最不能容忍的罪过。

用钳子将古铜刀镊起,魏野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它往那一坩埚灼红的热铜汁里放,一边指挥着司马铃:“注意,不要让刃口被封死,起码要留出一毫米的刃口来!”

“安静,叔叔,你吵得我不能集中注意力了!”

让自己尽量离坩埚远一点的司马铃伸出一只手,遥遥感应着热铜汁包裹着古铜刀刀身的进度,没好气地回答道。

这对叔侄当前在进行的工作,对于那些星界之门的道门或者旁门出身的学院派仙术士而言,特别是对那些自诩“炼器师”,恨不得把这个民间自创的傻瓜称号配上霓虹灯二十四小时顶到脑门上的家伙而言,简直就是在暴殄天物。

这种充满阴气的妖邪兵器,按照那些学习过旁门甚至魔道的祭炼手法的迂腐之辈看来,就应该进一步壮大其中的阴气,最好再丢进什么千人坟、万人坑里滋养个几十年,能变成那种活人一抓上就被吸干了精血,就算不吸干精血也要神智错乱变成杀人狂魔的妖刀是最好。

世上哪有像魏野这样,用如此简单粗暴的方式,把一把好端端的阴刀用铜水封起来,不让阴气散出的?

而更过分的事情还在后面,确认了只给原来的古铜刀留出了一线刃口在外,魏野将钳子一提,剑诀书空,一道泛着火光的符篆就这么附上了刀身,随即借着热铜汁,在刀身上流泻出蟠曲如龙蛇般的古篆花纹。他竟是把洞阳剑祝给炼进了古铜刀外面的包铜层上。

洞阳剑祝是标准了再标准、地道了再地道的道门破邪法诀,有这道法诀在,铜包层里面的古铜刀连带其中阴邪之气算是废了一大半。然而魏野断不可能去学着那些没出息的旁门左道的妖人,为了这道阴气去捶胸顿足。

反手将甫成形的双夹层铜刀丢进早已准备好的冷凝池,冰凉的井华水触着灼热的刀身,出滋滋的声响。渐渐冷却之后,这把出自北邙山狼妖的阴刀露出了它的新面目,一反原先古拙而短小的设计,反而朝着鬼头刀那种宽身阔刃的厚重风格狂奔而去了。

将自己的右手用湿布缠了,魏野探手入池抓起了这把自己刚改造好的铜刀,对着丹炉加热部位透出的火光一照,隐隐可见一道火符不断变幻光影,沉浮于刀身之上。

以仙术士之间对法器的划分标准,这把熔铸了一道破邪火符在内的铜刀,已经算是一件略有灵异的符器,而比起那些需要术者法力催动才能应用的专业咒具,这种不需要施法者特意激就能应用的符咒特化武器,显然更受人欢迎、更有市场竞争力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魏野做起这些手工产品的时候,总是喜欢以常人也能使用便捷为第一设计目标,太平贴算是一例,这口刀又是一例。

“铃铛,”单手执了铜刀,魏野喊着自家拖油瓶的小名,“准备最后的武器性能测试。”

胡乱将额前的碎撩起,司马铃从书架后面吭哧吭哧地拖出个用写满了太平清领书章句的封条包裹起来的皮箱。看那严密封装的模样,更让人一见生疑。

揭去封条,将皮箱打开,里面没有装着封印了大魔王的葫芦、宝瓶、电饭煲,而是一个个用朱砂印泥封口的玻璃瓶。非常普通的玻璃广口瓶,一般教学实验室用来盛放生物标本的那种。

“进行哪种测试?”

“当然是对妖物和鬼怪伤害度的测试。”

“阿叔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的符咒和包裹在夹层里的古铜刀差不多处于一个很容易被打破的平衡状态,这样的话,它可不是什么合格的测试对象。”

“极易失衡的平衡态么?那就对了。测试素材选取三号腿骨,没问题的话马上开始啰!”

所谓的三号腿骨,是一截被削断的小腿骨,虽然外形上颇似人骨,但是骨节粗大、质地细密,连颜色都是一股子阴沉沉的碧绿色,看上去犹如冻石质地,几类绿玉,也不知道是魏野司马铃这对叔侄两个从什么妖魔鬼怪身上得来的战利品。

但是稍微有一点灵异体质的人都能感觉得到,这截骨头从朱砂印泥封口的广口瓶里取出来时,一股森然阴气也同时冒了出来,迫得神祠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低了一些。

将这根绿玉般的断骨横放在面前,魏野双手握刀,屏气凝神,开始准备这次测试的那关键一砍。

像魏野这种非科班出身、也没有随便挑个修仙门派死皮赖脸拜进去的野路子仙术士,对于很多方面都没什么坚持,但是产品最终测试这种事情,比诸于他,就像是唐时无名的和尚在乐山大佛上凿下最后一刀,文艺复兴时的画家为画布上清美的妇人嘴角添上最后一丝颜料,闪米特人创世神话里那个花了六天创造世界的家伙在休息的第七天的开始前的最后一次修改数据,最是汇聚了全副的精气神。

举刀将劈。

刀未落,门先开,还伴随着一个不管什么时候都活力充沛的好嗓子:

“晚上好,还在熬夜加班吗?我给你们送宵夜来啦!”

一切专注得有些神圣的意味,瞬间破坏无余。就仿佛凿佛的和尚听到了唐武宗灭佛的圣旨,绘画的画家看到了准备取代他地位的新晋名家,那个宅在伊甸园里的自诩至高者接到了头上有角身后有尾巴的坏小子邻居要过来串门的电话。

于是借由创造而近于神、近于圣、近于道的气氛,顿逝。

魏野握着刀,刀刃触着绿玉般断骨的光滑表面,一脸好事被打断般的不悦,盯着那个大大咧咧地从窗口跳进来的年轻人。

“串门前要敲门,我以为这是一个常识,连学龄前小鬼都知道的常识。”魏野“啧”地弹了弹舌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司马铃认真说道,“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跟那个内裤外穿的紧身衣正义记者似地,把窗户当成了正常出入的门户。”

“叔叔,需要说教的对象不在这边,麻烦你把头转过去四十五度好不好?”司马铃没好气地给了魏野一个白眼,然后直接跑到了非法入侵者的身边,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今天做的是烤兔肉,配的是柳芽茶,太平道那边的伙食依然不错嘛。”

“一份夜宵就把你收买了?”魏野摇了摇头,决定暂时原谅某个不知道“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什么意思的家伙,直接从自家的半妖丫头那里拿了一杯带着嫩绿柳色的茶水,让清苦之味荡漾在唇齿间。

“甘姐说了,柳芽茶有明目的作用,对于熬夜办事的人最好不过。”虽然名字里带了一个“茗”字,但是某个浑小子绝对的和茶艺茶道什么的没有千分之一的关系,这话,确实该是出自太平道那个像女护士多过女道士的甘晚棠的口中。

“那就替我多谢甘祭酒。”端着茶杯,魏野低下头去,仔细打量起刚刚落在绿玉断骨上的铜刀,同时开始照搬那著名的“糖衣吃下,炮弹打回”政策,开始给不走正门的访客下逐客令:“没事的话就快回去睡吧,再引一堆的狗和黑皮狗到我这来,我可没地方窝藏你。”

第33章 ?黄河向东,白云向西

嘴上说得冷淡,然而魏野并没有去执行他的逐客令,只是迎着炉火将那根绿玉样的断骨举起,仔细地端详起来。

刚刚被何茗那么一打扰,预先计划中要进行的测试没有进行下去,但是绿玉断骨上已经出现了他想要的东西。铜刀与玉骨一触,甚至没有真正斩切过去,就已经在这根绿玉色的腿骨表面留下了一道细如丝的锉痕,而以这条锉痕为中心,有一片惨然的灰白色,正在恍如玉石般的腿骨上蔓延开来。

这种灰白色,很像是软玉在地下被土气沁入后形成的那种俗名鸡骨白的泥沁,但是随着魏野指尖在灰白色骨痕上轻轻一划,随即有一些细碎的灰白骨屑从原本近乎石质的腿骨上落了下来。

“绿玉骨中蕴含的阴气一下子少了一成半,铃铛,把这个数据记下来。”

对于那些唯心主义、崇古主义派别的同行,师承上算是标准的野路子散人,理论储备上却是民俗学、神秘学专家的魏野总有一种不屑。是的,术法不可证、不可测,或者只是粗糙地应用一下神学假说,或许能给外行人一种“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觉得很厉害”的错觉,甚至是一种很美丽的错觉。然而对于仙术士这个职阶而言,没有理论基础,空有实践训练的术者,差不多也和江湖卖艺的差不多远,只不过是在日复一日的反复训练中用身体反射本能刻印下了那些术法的运作模式,说起来不过和巴甫洛夫家条件反射试验下的狗是一个水平。

道诀的操作是有弹性的,但是对道诀的解读和运作,必须是精密的,准确的,严丝合缝的。这才是野路子的仙术士轻蔑看待那些自诩名门大派出身,却连学习一道符篆最基本的汉字转译都过不了关的同行们的关键所在。

依旧握着铜刀,魏野静待着司马铃将一条条试验数据记录完毕,随手拿起一块早已准备好的老牛皮,包着刀身轻轻一捋。被改造过的古铜刀,厚重,钝锋,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一把重铁尺,连一把刀最基本的要素“锋锐”,都已经丧失殆尽。然而老牛皮擦着几乎从锐角变直角的刀刃,却像灼红的铁片划开了冷冻黄油块一般,就那么被一截两段。

严格说起来,老牛皮并不是被刀锋截开的,从牛皮断口处,可以看见明显的腐蚀痕迹。

看着老牛皮上那再明显也不过的蚀痕,魏野满意地一点头,将古铜刀放回桌上,打了个响指:“伤害值测定,至少可以释放1。5个能量级的蚀元阴气,对皮甲、棉甲这类有机物为主要原材料的护甲有十分良好的破甲效果。”

司马铃翻了翻手头的笔记薄,从一长串的数据卡片中找到了那张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冒险者常用能量级简明测评表》,拿近到面前看了看。

“对一般布甲的明显破甲效果只能算是o。5能量级,对一般皮甲的破甲效果才是一个能量级,以这把刀的效果来看,叔叔,只能算是具有一个能量级输出的初等附法兵器啦。”

对于自家拖油瓶的反调,魏野假装没听到,只是又仔细端详了一遍这刚完工的法刀。

运用破邪符咒封锁并压迫阴刀正体,使阴刀时刻处于一个不断吞入并吐出纯阴煞气的状态,看起来是非常正气凛然的道家破邪法刀,然而本质上却是一把再邪门不过的阴邪煞刃。这种精巧而又离经叛道的设计,对术法高人而言简直就是鸡肋中的鸡肋,但是对一般的刀客来说,简直是再好也没有的名刀。

这样的一把刀,在星界之门的武器交易市场上,属于非常标准的附法武器,或者也有人称之为魔化武器。但是很明显,和一般经过炼金术强化处理、符咒加护、神力祝福类型的附法武器不同,这把古铜刀的强化改造并不是简单地恒定了法术,或者强化了武器材质,而是进行了一种复杂而又巧妙的再加工。

如果拿到星界之门那些著名的法术工房的招聘会上,这件附法武器的设计思路,也足以让那些只知道看着古代法师、飞升仙人遗留的笔记与道书照虎画猫、照天鹅画鸭子的专业人士打开法器制造新天地的大门。可惜,魏野的神祠改造炼丹房里鲜有同行光顾,司马铃对于施法者们无趣的设计工作更是没有一丝拉的兴趣。

哦,至于何茗,从一开始魏野就没有从他那获取哪怕一丁点反馈信息的打算。

拣出一个看着还勉强凑合的铁皮刀匣,魏野将通过武器效能测试的古铜刀连着一捧北邙山特有的墓中土封入匣中。他随即转过身,从正在大快朵颐的司马铃手里摘走了一串烤兔耳朵,将脆骨咬得嘎嘣嘎嘣响。

用香料腌制过的兔肉味道浓郁,然而并没有遮住食材本身的鲜美味道,品着那一股久违了的孜然芝麻香味,魏野想起了还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一位研究香料种植史的师兄关于孜然于唐末传入东亚的论文。

虽然只是再平常也没有的烧烤用香料,想要在这个时候的洛阳吃到,也只能靠星界之门那里的冒险者商会供应。想到这一点,魏野忍不住想起了那位穿起玄端祭服比男人还合适的甘晚棠,看起来她的厨艺比她的法术要可爱得多了。

在洛阳都门混迹的这些日子,基本上没把心思放在家常小事上的叔侄俩,差不多就靠在星界之门买的便携式能量棒凑合着补充热量,偶尔开火,也就是搞点葱汤麦饭之类基本谈不上有品味的东西。但是老魏家的人可不是味觉白痴,舌尖上的味蕾挑剔起来,也不是随便可以打了的。就这个程度而言,这几天夜里来自洛阳太平道坛的夜宵,也值得誉之为水准以上。

满意地擦了擦嘴角,魏野端着茶杯,心满意足地看着何茗:“这几天多谢你们了,有什么可以我帮忙的小事,你们尽管提。”

听着魏野咬的很重的“小事”两个字,司马铃翻了翻白眼,配上了调子补充道:“做调研我来,造反送死你们去,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咳,嗯,总之言归正传,说吧,甘祭酒那边有什么事?”

将拳头在掌心一捶,何茗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来:“甘姐他们自从知道老板你以后,就一直想委托你帮我们一个忙,但是又非要嘱咐我等到你主动开口,才能拜托你。那么,我就不客气地说了,我们洛阳分部获得了一部道书,但是分部的大伙没有办法解读里面的内容,所以想拜托你,帮我们破译一下这里面的内容好么?”

听见“道书”这个词,魏野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何茗的脸,却没有从这个年轻家伙端正干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沉默了片刻,他接过了何茗手上的卷轴,展开看时,卷是一行极娟秀的蝇头小字:“如意地卷石匮篇,弟子胡氏恭录”。只看这一行字,魏野也已明白,这篇道书,根本不属于太平道修习的太平经法体系,也难怪太平道洛阳分坛会找上他来进行破译工作。

“我会帮你看看,”魏野的手指极不老实地在卷轴上随意划拉着,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细滑的绢面上上下挠动,时不时地还会在某些地方轻轻地画着圈,像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花花公子在挑逗心爱的情人,“不过我可不保证能破译出正确的内容,比如这一句神泉虎啸,火里现龙吟。这是道门丹法中的常见隐语,但是,龙虎这个意象,在外丹法与内丹法里有不同的意指,在没有确认这篇道诀的具体指向之前,任何的臆测都是鲁莽而危险的。”

“举个例子,就像是在做麻婆豆腐的时候,把菜谱里的盐看成了糖那么可怕。”

想起了自己从来没有试制成功过的那道著名的川菜,魏野微微地叹了口气,放下了卷轴,开始给何茗开凭条:“给我一个星期时间,我会尽量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案。就算我破译失败了,也会联系业内的前辈和师兄,给你们介绍一个更靠谱的宗教学专家的。”

推荐宗教业者求助于宗教学专家,这种事情听起来就泛滥着不合时宜的黑色幽默,也只有某些总带着不合时宜的恶趣味的人,会时不时地在不合适的时候开始说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冷笑话。

然而这带着一些书斋酸味的揶揄,对于一块石头而言,大概就像半瓶白醋浇到了花岗岩上那么无谓。

“甘姐说过,除了老板之外,整个洛阳城大概没有人愿意在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帮我们做破译工作了。”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疑似花岗岩雕刻出来的年轻人抱着双臂,说着一些在他看来理所当然的事,“虽然甘姐没说,可我总觉得,你在法术上面,是一个非常厉害的角色。”

“真抱歉让你们高看了,”端着茶杯,魏野啧啧地弹着舌头,语气中不尽疏懒之意,“我虽然在参加星界冒险之前是在学校里读了好些年的民俗学,但是就术法修行而言,可以说是标准的后进生。”

这话说得不尽不实,如果不是自由散漫到了骨子里的某人根本不适合混进什么佛寺道观里从劈柴挑水的外门弟子搞起,也不会选择这么一条看上去很美、实际上很挫的散修之路。不过也好,孤高天才少年在门派里处处受打压,然后有朝一日突逢奇遇,开始对着同门的小脸蛋和师长的老脸皮“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这种标准的废柴流小说经典剧情,很适合十七八岁符合“莫欺少年穷”年龄段的青涩果实,却和外光里硬、滑不着力的老核桃一点不搭。

……

事实证明,何茗这个带着不合适他的文艺名字的年轻人,绝不是一个合格的谈判者。当他挥别了补充过深夜加餐而精神奕奕的叔侄俩的时候,带着一贯的冲劲儿,似乎对于自己带回分坛的凭条上那些让人眼晕的条件无动于衷

没有为了敲竹杠而提出的高额款项,比起高额款项,那个“用太平道的全套祭器和祭酒专用九节杖作为报酬”的要求,还更不客气一些。

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内部构成,事实上要比大枪府和北部尉衙署更加的复杂,可以想见,这笔支出大概能让临时委员会的头头脑脑们吵翻了天吧。想起临时委员会中那个因为负责战备部而隐隐为众人领袖的中年人,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硬生生止住了身体移动的惯性的结果,是又踩破了脚下的一片瓦。

随着脚下房中人的惊怒叫骂声,不远处有狗吠声随着火把快朝着这个方向移动,他抬手紧了紧箍在额前的长带,再度在夜色中飞跑起来。

第34章 ?石中剑的故事脍炙人口

就是再不问世事的人,也会觉得最近的洛阳城气氛有点不对头,大枪府一反之前和北部尉见面就冒火花的四射基情,开始由他们那位著名的除了舌头以外基本全部都是摆设的赵府主带领着开始搞负重拉练,在某位光头军官的训练下,一个个都被操练得********。北部尉新扩招的城管们也失去了抄没小摊小贩的兴趣,开始拿着灌铅的铁球比赛谁丢得更高更远。

半脚踏在公门中,半脚趟进江湖上的魏野,本该是洛阳城中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末梢,然而他只是在王启年这老油子前辈的府上蹭了一顿荠菜鱼羹配蒸饼,随即就向侍中寺里告了假。

“风雨欲来,凛冬将至。”一面在破邪古铜刀上贴了“大枪府柳叶飞签收”的标签,递进小蓬瀛路社区快递服务站的接待终端,一面看着接待终端上蹦出来的数字,就让小胡子的仙术士微微皱起了脸。咬咬牙按下了确认键,魏野念着老版奇幻电视剧里的经典台词,一面对自家的小拖油瓶叹息道。

“才不过到壬戌年而已,阿叔,‘岁在甲子,天下大吉’还有一年多呢。”

“东汉自光武称帝起,豪强门阀化和世家庄园经济定型就是无可逆转的大趋势,最终在阉党和党人的政争彻底破坏了原有社会秩序的此刻,让失去上升渠道的平民和小地主对于前途彻底绝望。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太平道的黄巾起义,可以说是不能避免的乱世狂澜前奏曲。”拍了拍手上黏着的胶剂,魏野蹙着眉头在接待终端上选择了远程投送,奉上通用点券若干,话音却从中学历史老师一转,变得略有点生硬,“只是那些活跃在洛阳都门的家伙,并不会老老实实按照《资治通鉴》或者《简明三国志绘本》上的既定剧本走的,如果有人强行催熟这场风暴提前到来,没有力量、只有老剧本的人,就像没了帆的破船一样,只能啪叽,沉底。”

“可是叔叔,怎么看你也不像是会沉底的那艘船。”司马铃绕着魏野转了一圈,有些丧气地叹息道,“你这么敏感的反应,倒更像是预见到船要沉了,立刻带着奶酪跑到救生艇上的杰瑞。”

“如果我是老鼠杰瑞,那么你就是我的小不点泰菲。”魏野毫不为意地揉了揉少女那团子样的双丫髻,如此回答道。

司马铃毫不客气地拍开了正把她的髻搞得乱糟糟的那只爪子,一针见血地问道:“对于欣赏你的大枪府,你可以靠星界快递来保持距离。可是太平道那边,似乎是叔叔你自己半推半就地凑上去的?”

虽然天生一张娃娃脸,喜欢站在那个男人身后最安全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看戏,然而这只是因为司马铃怕麻烦,而不是说她便只充当着维尼熊和跳跳虎那类卖萌吉祥物的角色。翻出了一直藏起来的老魏家特有的那股尖锐劲儿,司马铃摇了摇头,对自己大不多少、名义上的长辈表示着不能认同的异议。

“明明很想搞到太平道的根本教典《太平要术》,但是叔叔你却在进度达到百分之五十五的时候开始想割肉出仓了。这就像旧戏文里张生那个有心无胆的文艺流氓,爬到了崔家小姐借住的别院里,又想翻墙往回爬一样。”

魏野想了一想,不怎么确定地回答道:“就像所有的历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太平道的那位大贤良师天年将尽,失去了他这位领袖兼导师的太平道起义部队,在皇甫嵩为的东汉政府军打击下,内部组织迅破坏殆尽,最后变成了流寇。那么很显然,想要取得真正的《太平要术》,最适合的时间点还是在大贤良师归天的那个时候。”

姑且不论如何从汉军与黄巾军森严对垒的战阵中找到一条直通大贤良师病榻的小路,就是真的从太平道的核心中的核心抢到了那部《太平要术》,就是生猛如吕布,善跑如赤兔,恐怕也不能在愤怒的太平道弟子们的围攻中杀出一条通向生天的血路。被自己随口说出的这个生猛到无谋的计划狠狠地震慑了一把,魏野摇了摇头,决定从这等无趣的业余战术推演中抽身出来,直接举起白旗。

“好吧,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我下了饵才现咬钩的金龟后面缀着一群的大白鲨,所以你阿叔我自觉没本钱再跟注玩一把大的,只能丢下鱼竿落跑,这么说你可以满意了吧?”

满不在乎地收获了擦肩而过的鲨女和龟男的不满视线,魏野手里掂着从何茗那拿到的《石匮篇》卷轴,自嘲地笑了笑。

这卷用丹家隐语写成的道书,他已经解读出了七八成,其中记载的应该是某件道家法器的祭炼仪轨。不是魏野这种野路子的仙术士借助符法与炼丹术制作出的那种附法道具,而是真正的、术法构成复杂的法器,只可惜最根本的祭炼法器所用的咒文和符篆并没有记录下来。按照道书中的记载,这件名叫“混元如意石”的投掷攻击式法器,只能算是档次最低的那种,说起来和《封神演义》中邓婵玉所用的五光石功用很是近似,也是炼成了一枚石头丢出去砸人。只是当初创出这件法器的道门高人立意颇不良善,是选了那种起码也是磨盘大小的花岗岩、玄武岩一类质量硬度极高的大石头,再以祭炼的法诀将之炼化得能大能小、收自如,不用时就是一枚雀卵大小、光洁可爱的如玉石子,祭起砸人时,是磨盘、石碾还是花园里摆来看的太湖石,就随个人喜好了。

说起来,在星界之门的施法者中一直也流传着一个近似混元如意石的取巧手法,据说是某个专精变化系魔法的年轻魔法师在冒险生涯中无意得到的创意。传闻中的那位魔法师是个贪嘴的人,随时身上都要带不少的零食点心,为了多带一点存货,这位魔法师干脆对他的点心口袋用上了缩物术。在一次冒险中,这位贪嘴法师很不幸地遇上了一头懂得释放反魔法力场的成年眼魔,陷入绝望的法师只能拿出身上的投石索朝眼魔丢过去,然而他情急之时丢出去的却不是投石索,而是装了几十斤零食饮料的缩小后的点心口袋……

总之,拜那位被零食砸得稀烂的眼魔所赐,魔法师们纷纷开始研究起缩物术的应用窍门。要说这里面最阴险的技巧,还得推某个阴魂城法师开出的“将金块缩小掺进面包里骗人吃掉,再解除魔法,坐看受害者穿肠烂肚”的吞金谋杀法。这个谋杀技巧到底害了多少人不好说,但是冒险者中私下流传的经验里倒是多出了一条,每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凝成的:“不管懂不懂缩物术,总之别吃任何法师接触过的食物,更别让他们进厨房!”

禁止法师进厨房只能是一种理想的状态,自从人类有了厨房之后的漫长历史中,这个重要场所既没有阻挡住蟑螂、老鼠、偷嘴的馋猫,也没有阻挡住味觉白痴、卫生检查员、黑暗料理界的英国人。所以说,禁止某些人和事进入某些场所,只是一种理想化的说辞,在执行起来,总是会出这样那样的问题。

就像开店的总是很难阻止恶客上门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叔侄俩鬼使神差地走了一条兜圈子的路回他们基本上没有怎么用心打理的那个二进的苏式小院。也许是最近这段日子接的私活儿有些多,沉迷于仙术道书炼丹术的御宅生活透支了生命中太多的阳光,所以需要一次性补满。所以路过了那个对魏野而言有些心情复杂的刀剑行,也完全是预定行程之外的事。

今天的百炼清罡刀剑行依旧像是牵扯进了什么事件的中心,雕花清漆的大门很凄惨地倒了一半在地上,一双擦得铮亮的长筒军靴踏着百炼清罡的大门走了出来,长筒军靴的主人,恰好和遛大街的叔侄俩打了个照面。身姿挺拔的长筒军靴主人眉若百战之后淬炼已极的剑,轻极薄极,于平静坚忍中暗藏一股沁血意,不似冰山,更像冰川下隐忍未动的一座未死火峰,使人观之大有朗然峭然之气。

身形与小胡子的仙术士一错,各自入目之景不同,魏野相人如剑,而这个长及腰、身姿挺拔的男人仅仅是将目光缓缓从魏野提在手上的桃千金处收回,相剑而未相人,就此走入小蓬瀛路的人潮之中。

魏野斜睨了一眼那男人的背影,忍不住拉了拉下巴上的短胡子,带着一丝不确定地说道:“魏文成莫不是摊上什么大事了,怎么惹动了这种厉害角色上门?”

司马铃已经一只脚踏进了百炼清罡的前厅,听着这句正确而多余的话,摇了摇头。

“叔叔你最好不要打那个奇怪家伙的主意,就凭那人身边透出来的五金锋锐之意,你刚给桃千金加持了洞阳剑祝,就会被那个人抢近身斩了。”

“呼,以那个疯子的实力,只怕还要不了那么久。”有人不复儒雅从容之意,略有些悻悻然地站在刀剑行里补充道,“就算我,在剑艺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是你这个叔叔的话,就算打不过也不会让那个家伙再挂着那么恶心的冰雪假面的人妖脸。”

魏野耸耸肩,算是笑纳了魏文成这个文青般的剑器商那不算恭维的恭维,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魏文成手中的长剑上时,却微微一怔。

魏文成惯用的那把古雅长剑半截已经没入了一方青石里,看起来就像卖艺的江湖人拿来胸口碎大石的大石锤。

“这是什么?难道你跑去英格兰岛上,把尤瑟王临终前准备的那个王权合法手续的石中剑偷回来了吗?不,连着石头一起铲回来,这是《南华经》里连钱带箱子锁一块扛回来的大盗的做派啊。”

听着魏野回敬的赞美,魏文成的脸色似乎更加地不好看了起来。

第35章 ?刀剑行的奇石展览

偏好天水碧色锦花外袍的魏文成,不但是小蓬瀛路百炼清罡刀剑行的所有人,也是位剑术高明的剑客,还在某位道家高人门下修习御剑之术,放在《三十三剑侠图》里,怎么也算是个昆仑摩勒、空空儿一流的剑中异士,不然也拿不出桃千金这样用料珍贵的炼废剑胎作为橱窗展品兼测重装置。

但就是这么位高手,就在自己的刀剑行里,被人憋得飙不得,燥火积郁于胸,几欲呕红。

虽然魏野在抄录古书、分析符咒之余,很喜欢以舌代剑来戳一戳那些对自家人有所企图的货,但是这次也多少感到有些不合时宜。本着熟人的本分,他开始回忆当年在图书馆翻过的几本汉唐明清信笺集,准备按照文青们最喜欢的那种酸涩调调,打一篇安慰的腹稿。

多余的事情,那就不是魏野的兴趣所在了。那个擦肩而过的男人,虽然不巾不簪地长垂腰,但是根根丝都平伏下垂,纵使有风也一丝不乱,清爽利索得让人讶异。怎么样看,那也是一位神罡内蕴的气剑双修之辈,这些追求剑道极意之类东西的家伙们的事情,可不是闲淡散人如某个小胡子仙术士所愿意深究的。

一弯身将已经倒在地上的门板扶起,魏野摇了摇头,再次扫了眼魏文成手中那大半没入石中的剑,明智地决定不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给这位文青剑器商人上个狂暴buff。

熟悉的曾来喝过茶、侃过价的武器样品陈列室还是那让人熟悉的陈设,看上去之前魏文成与对方的斗剑并没有波及那些高分子强化素材的展柜,来自不同时空的高手匠人们打造的或华美或朴素的剑都安静地躺在其中。一切并没有小胡子的仙术士设想中的凄惨模样,甚至比起过去印象中那不同质地的金属刃芒和剑鞘上镶嵌珠宝晶石的折光而交织出的复杂光谱,现在的武器样品陈列室更带几分静穆之气。

譬如一片静穆沉默的石林。

白石鞘的马穆卢克微弯剑、孔雀石雕琢为柄的三昧耶真言剑、绿松石从头到脚保护起来的贵族短剑、黑色玄武岩打磨出来的古罗马士兵剑……还有更多的包裹在砂岩、页岩、石英岩中,只有剑柄露在外面的剑。

百炼清罡刀剑行,现在实在应该改名成百炼清罡奇石店。

“是石化魔法,还是像古希腊传说中美杜莎的石化魔眼那样?嗯,叔叔,你有没有听说过类似的道术?”

“据说有一类叫‘锢元入石咒’的术法,也是可以达成这种石化效果的。而且在以往几集施法者业内的《星晷之眼》的期刊上,也有介绍过一个喜欢石化、蜡化甚至金属化法术的偏执狂魔法师,似乎是外号叫‘石化井’来着?也许可以找他来看一看这店里的灵异……”

及时看到了魏文成表情不善的脸,魏野立刻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一般炼丹房里出售的化石丹、破枷丸和魔法工坊专卖的溶石药剂、溶石魔羽都可以解决石化咒术的问题。实在不行还可以雇佣一个专精解咒的僧侣或者牧师来,密宗胎藏界传承的除盖障佛母真言和某些善神的牧师使用的神术‘移除诅咒’都是蛮好用的。”

小蓬瀛路上没有魔法工坊也没有寺院和教会,但炼丹房还是颇有几家,用不了多久就有一小盒油膏样的化石丹被买了回来。

化石丹也有很多种,比较常见的化石丹是一种用蟾蜍脂肪作为主药的外丹饵药,能令石材在短时间内受到软化,在玉匠和印章篆刻家那里最受欢迎,而破除石化咒术的化石丹,也同样选择了蟾蜍脂肪确切地说,是石蟾的脂肪作为主药。当然,这种无关紧要的小知识,魏野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否则某些死不悔改的文艺青年绝对会拒绝在他的剑上涂抹这种东西。

用一根云头银簪挑了一些化石丹,魏文成半信半疑地将这些来历不明的油膏状丹药涂上了一把南天竺复合花纹钢拳剑的剑身。

这种来自印度的短兵器属于鲜少有人能掌握的奇门兵器的一类,按照“月棍年刀一辈子枪”的说法,大概这种一开始的原始设计就不友好的拳套型握式短剑,应该算是修炼十世才能出师的东西。因此上除了某些神秘主义教团培训的法师刺客外,很少有心智正常的星界冒险者会选择拳剑作为武器,换句话说,对魏文成而言,一把做工还过得去的花纹钢拳剑,就算损坏了他也不至于太心疼。

石蟾的油脂和一些不知道具体构成的青灰色矿物粉末缓缓地在拳剑上流淌着,就像是浓缩的清洁剂接触到瓷盘上的油污那样,附着在拳剑表面的石皮瞬间开始皲裂,然后破碎成比米粒更细碎的石渣,随着油脂的流动遵循着地心引力的法则朝下移动。

虽然很难确定在星界之门到底有没有天文物理学中广义的星球内部引力这种东西存在,但是至少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在这种油脂样丹药的作用下,石化的法术正在迅地被消解一空,露出了里面钢铁特有的银灰色质地。

“按照一把剑需要这么一抹化石丹来计算,大概你再买两盒就足够解决问题的了。”手指在竹简式终端的计算界面上敲了敲,魏野懒洋洋地说道,“桃千金的事情先不论,今天的事儿我可是要收一笔咨询费的。”

像是炫耀一般地伸指一弹拳剑那薄而带着一丝乌青光泽的剑身,魏野心情愉悦地听着拳剑出了悦耳的一声“叮”。但是这清脆的金属鸣响才刚起了个头,就迅地转为浊重,再低头看时,手里捏着的还是一块长条样的青灰色石头,没有拳剑的刃口,没有还在流淌的石蟾油脂,什么都没有。

看了看手里的青石条,再看了看某张凑近了的青到乌的脸,魏野一耸肩,卷起了手上的竹简终端。

“看样子这不是一般的术法,咨询费的事情咱们回头再说也成。”

……

………

仙术或者魔法,就外在地表现来看,总是显露出一定程度的非理性地荒诞劲儿,但就像唐代的炼丹师能够用水银、硫磺的化合物冒充白银、黄金,但在唐人眼里,这就是方士缩锡成银、点铁成金,大唐皇室还把这些药银、药金视之如真正的金银,用来赏赐大臣。但是对于炼丹师们而言,却非常地清楚自己丹炉里产出的并非贵金属,而是汞锡齐的合金。

同样的,百炼清罡刀剑行里的灵异石化现象,对一般人而言显得既神秘又不科学,对魏野来说,却暗含着一条再清晰不过的逻辑线索。

抓着那已经快看不出拳剑外形的扁平石条,魏野小心地将它斜搭在刀剑行的门口,石条与门槛恰好成一锐角。大概地目测了一下石条离自己的距离,魏野握住有些天没有耍弄的桃千金,连鞘从肩后摘下,手指按压着鞘上机簧的感觉,让魏野有些说不出的亲切。

于是,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角度,用力地按了下去。

桃木重剑锵然出鞘,如它一贯表现的那样,直直地撞在了斜搭在门槛上的石条表面,砸出几点火星,砸出一串脆响。

沿着被桃千金撞击的地方,蛛网般的新鲜裂口布满了整块石条,然后又迅地收拢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一旁按了看不见的倒带键一样。

“这不是石化法术,”魏野躬下身,将竹鞘凑近了桃千金的剑尖,有点费劲地把这口重剑弄回到剑鞘里去,“或者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石化法术。”

他站起身,一边将桃千金重新背好,一边用一种愉快的、不带一点幸灾乐祸的恶意的口吻说道:“用这么复杂精细的玩意儿来找你的麻烦,这是多大的仇?”

在“仇”字上,仙术士带着含了水果味硬糖般的重音,让这个字滑动出抑扬顿挫的声调。

魏文成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音,最后一后仰靠着了他的展示柜,闷闷地反问道:“你能不能给我解释清楚?”

“石化法术,或者正确地说,所有把物体禁锢在某种固态物质内的法术,虽然是变化类法术的一种,但是同时也是一种诅咒类法术。古代神话与民间故事中,都有很多因为得罪了神明或者魔法师而被变成石头的例子,而这些变成石头的家伙经历数百年不变,直到幸运地遇到英雄,诅咒解开而获得拯救。也就代表着,石化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死亡,它同时带有禁锢的含义。”

随手将那块扁平石条踢开,魏野抄起手,半靠着墙,心情愉快地说道,“比如基督教神话中,神为了惩罚不听从它的告诫的女人,于是把她变成了石盐柱。除了禁锢的意义之外,石盐柱是会溶解的,也就是说,它是无法被英雄解放的,这里面恐吓的意义就更大了。”

魏野说得很认真,然而司马铃却毫不给他面子地打了一个呵欠。

魏野假装没有听见那个大大的呵欠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但是,石化也好,盐化也好,甚至蜡化和金属化,它们都像是单纯的法术组成的锁链,只要斩断了这条锁链,被禁锢的东西就会被释放出来。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这样的法术就像是被锁上的箱子、被反扣上的门,只要把上面的锁头破坏掉,法术也就自然而然地解开了。”

“但是让你这店里中招的可不是一道法术,也不是这么简单的一把锁,”魏野心情很好地用脚踏着拍子,“应该说,这是一个由一支部队守卫的军寨,不管解咒的人从哪个方面进攻,斩断了多少根锁链、拆掉了多少扇大门,只要这支部队没有战败,总是能及时地把损坏的工事修复起来。”

看着魏文成越来越不好看的脸,魏野有点夸张地一摊手:“施在你店里的可是一部相当高明的禁制,看上去只是一般的法术,还带一点魔法运作的样子,但是本质上却用的是道门禁法的底子。啧,虽然看上去细节上还有问题,不过胆子够大”

他像是要看出那个施法者的名字般地深深地打量着那些石化的剑,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能在星界之门看见一个除了抄书还有点想法的同行,这事就太好玩了。嗯,文成公主啊,你这里的麻烦,我接手接定了。”

听见他的允诺,魏文成眉间微微一松,但随即立刻又蹙了起来:“你说谁是公主?”

第36章 ?奥术或者奥数,谁的王座

作为一个以儒商自诩的武器商人,魏文成对百炼清罡刀剑行的定位就是完全以精品路线为主打,能朝着“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古玩店展那是更好不过。出于这样的考虑,百炼清罡刀剑行没有像同行们那样拥有全套的高炉锻造工作间,倒是在小阁楼上准备了一间手工艺工作室,按照魏文成原先的设想,是打算请一位饰师傅,专门从事剑鞘、剑柄上宝石珠玉的镶嵌与修复,也顺便给收回来的剑器进行整容和二次包装。不过在他雇到人之前,这个刚买了张铣床加工作台的工作室就先被征用了。

门边的樟木箱子上摊着几张近日来星界之门几个私人报馆行的小报,上面放着喝了一半的罐装冰咖啡和梅子茶,还有被人匆匆咬过几口的糯米茯苓饼和表面已经干的烤肠。如果不是百炼清罡刀剑行里有预先布置好的九凤破秽符,光是这些东西就能招来一堆的老鼠苍蝇和蟑螂,说不定还是受过法术变异的法曲生物。

工作台上平摊着一卷竹简,本应该带着青中泛黄的竹丝纹路的竹片此刻平滑如最好的光屏,三维的索引簿图案在竹简上缓缓旋转,让人一望之下就生出对人类知识宝库的憧憬之心。

然而正对着竹简的人,就看不出什么“如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的迫切,整张脸上蒙了一层油灰,短短的小胡子不再熨帖地平伏在一处,倒是乱翘起来,看上去像是几天没打理了。只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竹简,左手搭在竹简上,右手捏着笔,时不时地输入几个关键字,再抄下几个数据。

还有一台报话机放在工作台一角,偶尔可以听见扬声器里传出司马铃语极快的声音,没有半句闲谈,全部都是关于石化禁制检测的数据支持。

“岩石成分以含铁富硅岩浆岩为主。”

“铁含量大约在百分之十四以上。”

“对象增殖度极快,以吸收金气的方法不能破坏。”

每当数据与检验结果被上报过来之后,魏野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调出竹简终端的立体投影功能,在一张树形表格上,把某几项的分支删除。借用终端的计算能力,经由魏野汇总并整理推导的数据,再配合连上数据库后检索出来的一篇篇关于法术的论文,从那些残缺的道书摘录、隐语太多意义不明的魔法师笔记之间,进行关键词的比对与分析。

星界之门拥有一个时刻在完善的公共数据库,公共的意思是全体星界冒险者共有,但不表示星界冒险者有资格把未经验证的、杜撰甚至伪造的数据输入数据库的权利。

不久之前,有一个三无法术工房为了推销他们用倭式白铜镜为素材杜撰出的假冒伪劣法器八尺神照镜,将伪造的广告文章输入了星界之门数据库,结果立刻被数据库的检索程序查出,随即而来的巨额罚单把那家工房所有的相关人等榨成了身无分文的穷鬼,只能以签署卖身契的方式去了九层地狱和无底深渊的魔鬼与恶魔们交战的血战战场,靠担任佣兵敢死队的法子来偿还星界之门1hg部门的罚单余额。

这个庞杂得夸张的数据库,对于接触它的冒险者也同样不怎么友好。检索数据需要相对应的权限,而冒险者的权限则与其专业知识的评级有关。

对于专业知识评级不怎么高的一般冒险者而言,星界之门数据库就像是一座被其高如青藏高原般的城墙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宝山,只能空自在外面看着宝山流口水,而没有门路靠近她一亲芳泽。但对多少有了一些权限的人而言,这座宝山则未免有华而不实之嫌。

查得到《民兵手册》和简易火油瓶制作法,查不到战斗用机甲动力核心的图纸,查得到马克沁机枪的详细数据,查不到绝地武士光剑的基本原理,查得到民间散修端午镇尸符的根本秘讳,查不到道门正宗天师符法的行气口诀。知识与信息的不对称流通,这是很难避免的事情,就是魏野自己,也没有把所学道术的关窍上传到公共数据库里去的意思。

而道门禁法,这实在是个太宽泛的题目,禁法是道术中的大宗,古时医科的咒禁生、咒禁博士所钻研的祝由术中的禁毒虫、禁疫病、禁鬼魅外邪之类,只能算是皮毛,《神仙传》中能借禁法使虎豹降伏、入火不伤的东海黄公,也不过算是于禁法一道上刚入了门,不能算登堂入室得了神髓。数据库里也有一些同行们输入的禁法道书残篇,货倒都是真货,然而基本上全是截头去尾的和谐版。

残篇的道书虽然说不上很常见,但很多炼丹房和私营道堂都有这样的收购渠道,花点心思多少也能买到几本。但是数据库里能查阅到的道书,却和张老侍中收藏的太平清领书一样,只有大谈义理的篇目,没有口诀与符图。这样的和谐版道书,就好比把核能研究报告改成了爱因斯坦相对论科普讲义,亲民则亲民矣,对于想要参学道术的人而言,却没有多少的参考价值。

但是对研修仙术之辈来说,道脉不同,所习经法不同,最后衍变出的道术体系也不同,想要把握一部道术的基本脉络,最可靠的推演方式还是从其根本的经法入手。就像魏野如果没有汉儒谶纬学的底子,就算有通玄鉴之助,也很难从节本兼洁本的两部《太平清领书》中找出其与谶纬学理论一脉相承的内在逻辑,推演出洞阳剑祝这部道诀。

只是这样的心得,不足为外人道。

百炼清罡刀剑行里的禁制,带着太多的野路子痕迹,有一种抽象派艺术家涂抹画布般的不拘一格与天马行空。

正因为太过于胆大和离经叛道,所以要查阅的资料和数据,也不得不跟着那种不知该说是天才还是疯子的思路到处乱撞而没有一定的方向。虽然是没入行就失业的前民俗学家,但是魏野那将将好达到民俗学与宗教学d等的权限,已经可以为这种三百六十度去撞死耗子的瞎猫提供一条不会撞到墙的路,至少在神秘学的领域里,d级的权限已经足够好用。

漫游在人类知识之海中的魏野像一条声纳系统被破坏了而只能靠乱撞来寻找线索的虎鲸,明明知道自己距离猎物越来越近,但是不能对猎物准确定位,那就谈不上出致命的一击。

咖啡因带来的亢奋混合着深入骨髓的疲惫,让他的动作更加地机械而麻木。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的法术体系中使用的不同的逻辑与隐喻,在魏野面前隐隐描画出隐藏在荆棘下的小路的同时,又让这些小路交错成了平行的花园小径,而且似乎永远看不到出口的方向。

不管是有心也好,无意也罢,现在摆在仙术士面前的这部禁制法术,就是某个人以离经叛道的思维,制造出的心智迷宫。就像是那些著名的奥林匹克数学题,利用基础的公式和逆运算的模式,就把简单的数学题变成了杀死考生脑细胞的可怕杀手。

经过分析与解读,石化诅咒的法术原型已经最先被辨析出来,那是某种变化石皮作为护甲的防御型法术,也许是石肤术,也许是石龟护甲法,反正都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法术卷轴与符咒商店里就能弄到的货色。

然而这种极常见的增益型防御法术,却被人玩出了群体石化诅咒的新花样,单就这一点,就能让那些科班出身的魔法师与名门大派的仙术士眼镜下巴掉一地了。

因为从基础理论上说,没有永恒作用的法术,特别是那些被称为奥术的魔法体系,借助被称为“玛那”(mana)的魔力时,如果不经过特殊的处理,玛那无法长时间地聚集在一起。

按照某些奥术学派的理论,这是因为自然对于异常魔力聚集现象的反作用力。同样的,神灵祝福、真言加持也包括灵符的各种应用,都有时间限制的问题。不管是哪一个法术体系,恒定法术效果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道门的禁制之术也是如此,不管是运用真气禁锁生物活动,还是汲取地气设置守护洞府的禁制,想要长时间地让禁制挥效果,都需要一个中枢。比如禁锁犯人的禁制,常常要配合一道镇压在泥丸宫的符印,禁锁洞府的禁制,必然与地脉灵枢同为一体。

那么,到底是什么东西作为联通了表层石化的防御魔法的中枢系统,组成了这个不伦不类的混血儿禁制的基础部分?

魏野低下头,现脚下的柚木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坚硬的岩浆岩层,在工作台的前方,一座岩峰正在飞快地拔地而起,把工作台和仙术士都笼罩在了它的阴影之下。有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以王者般的姿态坐在岩峰的顶部,凹陷的岩石恰好变成了男人的椅子。

“你能解开我的禁制,到达我的王座吗?”

带着机械合成般的嗓音,男人如此挑衅地看着他。

第37章 ?嘎嘣脆

“用岩石化为王座是多么寒碜的王啊,难道你自封的名号是岩窟王么?看你的年纪,也该过了爱妄想的中学生的时代很久了啊。”

随着魏野那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半是挖苦半是嫌弃的话语毫不在乎地回敬了过去,让岩石王座上的男人不由得朝前倾了倾,露出了长下的脸。并不是预想中带着冷峭线条的刚硬面孔,而是线条柔润可爱如芙蓉般的少女娇俏脸蛋,还有完全不在状态中的疑惑神情和问句:“叔叔?”

“嗯?啊……哦。”让眼睛睁开又闭上几次,随着视网膜习惯了工作室里突然提高的亮度,魏野将双手覆到脸上,用力搓了几下,让一股热意透过皮肤,驱散了些倦意,这才将目光落到了司马铃的身上。

一切正常,没有品位诡异的岩石王座,没有中学生臆想病晚期的男人,只有正端着一杯白水的司马铃。

“梦……么?”用指节顶着额头按了按,魏野啧地弹了弹舌头,顺手接过自家小拖油瓶递过来的温水,一气灌下去,才感觉舒服了些。只是放下杯子一偏头,魏野的目光正好和司马铃对上。

“有线索了么,叔叔?文成公主现在就像只被烟头烫过的猫,每天至少要到这个阁楼工作室下面看三十次,如果你让他失望的话,我很担心他会不会被逼疯。”

对于魏文成的“文成公主”这个完全因为自己而来的绰号,魏野没什么感想,他带着一点被吵醒的起床气,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大概是预付了订金的客人拿不到武器,而只能从他这里得到旧石器时代的简陋工具的关系吧。按照星界之门的商会传统,客户在这种情况下有权提出三到五倍的赔偿金。”

不过,魏文成并不是一个会因为贵金属和因果律通用点这类流通货币而急切的人,文青这种生物,面对玄坛元帅或者象头财神天生地会摆出一副“和你有仇”的嘴脸。

在心里这样补充道,魏野活动了一下脖颈和手指,把目光重新投入了数据库的搜索界面:“不过刚才我做了一个很不坏的梦,虽然梦里有一些让我讨厌的东西,但是也有一些非常棒的提示。嗯,我就像故事里的那个间谍,看到了夜幕下交叉平行小径的花园最中间的那个石灯笼。”

“诡异又冷门的比喻我听不懂,”及时地把竹简终端朝着自己这边一拉,司马铃理直气壮地堵上了失业民俗学家的感慨,“这么不顾自己身体地瞎搞差不多有好几天了吧,叔叔。比起你看见的石灯笼,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文成公主的淋浴间里冲个澡,然后上床睡一觉。”

魏野出了一声轻笑,然后习惯性地啧了啧舌。

“啧,所以说我的教育到底算成功还是失败呢,这种理所当然的一家之主的口气。”

“是‘我们家的教育’,叔叔。”

“嗯哼……”

带着一种吾家有女、混杂着自豪和挫败的心态,魏野除下了布巾青衫,进了魏文成的淋浴间。温热的水花挥洒而下,仙术士站在花洒之下,手指穿过水雾,轻轻叩着花洒的手柄部。花洒是用带着黄褐相间的木质纹理的木鱼石打磨出来的,声音清脆如击磬,指腹抚摸上去有种微妙的细腻触感。木鱼石也是一味外丹药物,又名太一余粮,以泰山所出最为上品,炼丹家常取出它们石腔内的石卵去淬炼铁精,不过对于一般人来说,木鱼石质地细腻而外形色彩天生就带着一种浑厚拙重的韵味,倒是打磨小石壶与摆件的好材料。说起来,魏文成虽然带着一切文艺青年都不可免的毛病,但是品味还不是太糟糕,就比如这木鱼石花洒,比如他茶室里的太湖石茶桌……

嗯,和小小的木鱼石花洒比起来,那块用整方太湖石不经打磨而成的茶桌,就像是一座山。泰山和它周围的山脉出产了无数的木鱼石,让它们进入了丹炉、药橱和工艺品柜台,那么百炼清罡刀剑行的这座小山呢?

啊,还有那个坐在石山上的白痴。

低下头让热水沿着头流下来,魏野抬手按下了花洒的开关。

……

………

饮茶有很多种风格,遵守禅宗和尚那些为了把脑子放空而特意设置的仪轨的茶道算是最无趣的风格,黔贵乡间的老人在黑陶杯里烤着茶叶和米花黄豆的三道茶算是最亲切的风格,粤人于茶水之外准备上大碟小笼的茶食,大概是比喝茶只配干丝之类清淡东西更为实在的风格。太湖石的茶桌上,此刻就按照广式早茶的传统,摆着几笼蒸饺米团之类的点心,一壶祁门红刚沏好,让茶室里荡起一股淡淡果香。

如果魏野现在不是满脑子的符篆与咒文、杂七杂八的神秘学理论,大概会嘲笑文青的武器商人学习明清广商的做派学了个小家子气的四不像。所以没有心情谈无关事情的仙术士就这样扛着桃千金,披着青衫,像个江湖浪客般地踏进了茶室。

魏文成正在向一只白瓷金边的杯子里斟入酡红色的茶水,握着壶把的手平稳地半悬于空,巧妙地控制着壶嘴的角度,不让一滴茶水飞溅出来,然而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仙术士:“有什么进展对不对?”

“迫切的口吻,公主。”魏野用空闲的那只手堵住了一个呵欠,这样回答道,“我一直以为商人都要学会戴着面具,不让底牌被对家看到呢。”

“叔叔,我看你最好还是先睡一会儿吧。”司马铃看了看魏野的脸色,认真地说道,“禁制和里面的问题就在这里,不会跑的。”

“解密到最关键的时候,谁都睡不着。”魏野一边将桃千金的剑柄朝前递出,一边说,“而且你建议我冲个澡,现在我可是精神多了。”

让手指按上了剑鞘上的机簧,魏野用眼神示意着文青商人和小拖油瓶把太湖石桌上的杯盏拿开,自己双手握住桃千金的剑鞘,像在玩沙滩上用球棒打西瓜的游戏那样,狠狠朝着桌面一锤!

一挥,一锤,一按,剑出鞘。

脱出了轻量化竹鞘的束缚,桃千金的剑身带着它那夸张的密度和重量,撞上了桌面。

带着浅青、微微灰的太湖石出喀咔的脆响,以剑柄接触的地方为基点,断裂开来。

虽然是著名的观赏石材,但是太湖石说到底还是从湖泊中捞取的水蚀石灰岩,虽然石灰岩的水溶现象给了太湖石以剔透多孔的造型,但是也让属于脆性石材的太湖石破坏起来比其他石材容易太多。不过因为太湖石性脆多孔的特点,并不是合适的石雕材料,以它镂刻的家具很少,这一剑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魏文成才能再买到一张合适的太湖石茶桌了。

但是魏文成并没有关心他的茶桌,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魏野伸出左手在断开的石桌中摸索了几把,最后在一个孔窍之中抓出了一把不比小调羹长多少的短剑。剑柄和剑鞘都是用黄铜铸造的,剑格用的是很传统的如意卷云造型,看上去就像那些街边五元店里最常见的儿童玩具。但就是这么一把不起眼的小剑上却缠着一条铁连环的铰链,把剑身完全地封死在了剑鞘里,而铰链的另一头,挂着一把龙眼核大的小巧老式锁,石锁。

“岩窟里的石之王,安坐于石山中,埋藏了石中剑的宝藏。”魏野皱着眉头打量着这个精巧的小玩意,如此嘀咕道,“禁制的核心部分以石锁和剑作为镇压法物,分别象征了石化和剑两个意象,有意思。”

嘴上这么说,魏野指拈剑诀,在空气中虚画出洞阳剑祝的符篆,火光灼灼,附于指尖,恰成一道剑影。不须迟疑,魏野剑指横斩,火刃直劈铰链石锁。

这件禁制法物似乎也略有一二分灵性,感觉到火光剑影的威胁,那不过竹筷般宽窄的小剑像是条受惊的蛇一般,在黄铜鞘中猛地一抖,嗡地一声脱鞘而出。像是对魏野指尖的火光十分忌讳,小剑的剑身弓起,避开了魏野的剑指,朝地上一弹。

但不待它落地,魏文成眉间阴恻恻地带着戾意,冷声说道:“想跑?”话语中微有诧异,手下却是丝毫不慢,一道银光自袖中如电疾出,正迎着正欲飞逃的小剑一绞。这道银光挟着破风鸣响,煞气十足,已是很见功夫的御物手段。

像是对魏文成的路数无比熟悉,小剑猛地打了个突,剑身重弯,像是一条蛇咬住了尾巴一般,却恰好扭转了方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魏文成放出的那道不知是什么路数的银光。

不等银光被魏文成召回,小剑方向再转,朝着茶室里最易突破的一方强冲而去。

司马铃是个从来不喜欢修炼、也不想磨练本领的女孩子。哪怕跟在魏野这个专业的野路子散修仙术士身边,每天都要听失业民俗学家大谈法术原理,还时常能看到一些很有学习价值的法术实验,依然对法术修行不怎么有兴趣。单就从术法能力上来说,她确实是这个包围圈里最弱的一环。

但是

“咔嚓”

如桂花糖藕被咬断的声音结束了剑器破空的剑鸣声,司马铃很淑女地用一柄白绢团扇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得意洋洋地看着两个都姓魏的家伙。而伴随着她扇面下的脆响声,魏野很没好气地问道:“那把小飞剑是什么味?”

“嘎嘣脆,很像是洋葱炸鸡再配上薯片。”司马铃大大方方地朝着魏野一偏头,回答道,“不愧是有灵性的道家飞剑,好味。”

第38章 ?赠礼?战利品!

解除诅咒最直接的方法是把下咒的巫师砍了,同理可知,破解禁制最直接的方法是把镇压的法物……嚼碎吃了。

哦,起码那枚石锁还在。

和那把小飞剑一样,这枚石锁上也带有淡淡的杂色灵光,看来也是炼化出来作为禁制镇压法物的法器。虽然不是什么本质出色的好东西,收了它也算得了个便宜。

一贯抱着“没鱼虾也好”的心态,魏野掂了掂那枚石锁,很顺手地将它收进了袖囊里。

禁制解破,魏文成也无暇招呼仙术士,道了声:“你们自便,我去去就来”,便快步走进了陈列室,拿起一把石剑,叩指连弹。

裂石之音连响,碎石落地的动静也不算小了,魏野也没心思看文青剑器商清理石块,端起茶杯呷了口祁门红,带着甜香的温热茶水入喉,这才感觉自己胃袋空空如也,饿得像一头旱季里的狮子。

修行仙术至今,在法术应用和理论方面,小胡子的仙术士自觉就是不能当星界之门同行们的老师,但也起码可以为他们解惑。

不过籍籍无名的散修仙术士,连《星晷之眼》这类七分八卦三分伪学术的论坛体小报上都没表过什么论文。估计那些无聊的贡高我慢之心深重,简直就像国企私有化大潮下的黑幕一般的准半仙,在这等事上也不会有什么不耻下问的高尚情操。

计算着能从魏文成这里敲到多少委托费用,魏野漫不经心地和司马铃抢着点心,也不管是火腿香蕈馅的酥饼还是玫瑰豆沙心的甜糕,都配着祁门红送下了食道。

饥饿感渐渐退去,另一种不可与旁人道来的欲望却在茶水和糕点做堆肥的腹腔内潜滋暗长。

就好像……好不容易混进考古队里的三流盗墓小说家刚现了一处地下遗迹,得到面试通过消息的王宝强刚踏在了冯小刚工作室的大门口,心情抑郁如五指山下一猴的刑满释放人员捞到了梦中女神家的大门钥匙,其中迫切之情,大概就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刚拿到神灯的阿拉丁其心境一般无二。

虽然已经落进了自己的袖囊里,然而对魏野而言,解析出祭炼那枚石锁的法门,甚至从中间倒推出这个石化禁制的关键诀窍并掌握它,显然比干坐在百炼清罡刀剑行的茶室里,等着压榨魏文成的钱包要有意义也有趣得多。

握着茶杯微微思忖片刻,魏野拿过一张便签纸,按着桃千金当初的出价翻了三倍,将这张纸放到司马铃手里,道了声:“早点回家。”

把腰间布绦紧了紧,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斯文读书之人,魏野拿起了桃千金,对着正忙着把一把把剑上的碎石渣清理干净的魏文成道了声:“我先走了。”就这么推门而去。

没有风吹藏青风衣摆啊摆,没有逆光灯照着大背头闪啊闪,就是个胡乱绾着布巾的家伙提着一口木剑,把青袍下摆随意扎在腰间,混入人群之中大步朝前走,然后在更加急匆匆又不修边幅的冒险者中间再也看不见。

就像朝着水里丢进了一块石盐。

直到这时魏文成才看了一眼仙术士远去的方向,他摘下了腰带上的玉佩式终端,输入了几个数字,将终端靠近了嘴边:“爱用竹杖的姑娘,先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这个月摩羯座的运势很不坏,所以我店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取货都成。嗯,贵方有过来验货的人?明白了,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然而坐在茶室里的司马铃也能听到一个大概,团子头的少女微微笑着,手指在便签纸上的数字后面划了一个圈:“再加上很有必要的售后服务的话,可就不止这个价了,对吧,叔叔。”

魏文成浑然不知茶室里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可爱姑娘正在磨刀霍霍,就像魏野一点也不知道老魏家的教育,似乎在某些地方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

一头跑回基本没有打理的月华树巷的苏式旧宅,魏野强压下胃部翻腾的感觉,钻进了自己早前就选好的地下室。

不管在哪个文化圈的固有印象里,研究着神秘学的人们都对洞穴情有独钟,早期基督教的僧侣们喜欢钻进埃及的古墓里离群索居,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喜欢猫在地窖里熬煮硫磺和水银,一心追求仙道的道士方家喜欢在深山古洞中调神伏气,就连那位因为各种文艺作品而相当有名的重阳真人王害风,也在活死人墓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封闭的空间,更不容易被人打搅,也不容易打搅人,不管是冥想、祈祷还是研究木炭硝石硫磺混合配方,洞穴都是人们的选对象。

将袖囊中的那枚石锁取出放到地上,小胡子的仙术士盘膝坐下,按照最粗浅的吐纳之法,自鼻尖引清气一口,做了几次深呼吸。虽然这枚石锁怎么看都是草草炼化的粗劣货色,但是就本质而言,还是一件标准的法器,不是魏野炼化的那些一次性的灵符贴布和附法武器可比的说起来,魏野最近忙着解读那本《如意地卷石匮篇》,连太平贴的明专利都还没有递交申请报告。

确定自己的状态已经调整好,魏野抬起右手,捏了个剑诀,指尖在石锁上轻轻一点,一丝本命元气不着痕迹地附了上去。这点本命元气初一接触到石锁,立刻在那没怎么打磨的粗糙石面上幻出一片微光。在微光中,隐隐可以看见两道符篆正按着某种规律缓缓游走,只是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像是时刻都要崩解破碎的样子。

看着这两道符篆,魏野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古怪的神色,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低声骂了一句:“用已经祭炼完成的法器当禁制运转的电池,是设计这个禁制的家伙太疯狂还是太白痴?”

为了让禁制长期运转,一般的作法是在禁制中设计完善的灵气循环,一般以借用地脉精气进行自动再循环的设计最为常见,这也是很多仙道洞府那些护法禁制的常见思路。而像百炼清罡刀剑行的禁制,就是很简单很粗暴地把这枚石锁法器,当成了汲取法力的蓄电池。如果放着不管,大概再有三五天,这枚石锁法器就该因为法力流失过度而导致的根本祭炼符篆崩解,就此散尽灵气,重化为凡物。

这枚石锁法器虽然看上去各种粗制滥造,但是祭炼这么一件法器,像魏野这个级数的仙术士起码也要以自身法力温养,下足百日苦功,才能祭炼完成。估计这枚石锁法器也不是那个布置禁制的家伙自己祭炼的,不然绝不可能把这么件祭炼完成的法器简单粗暴地充当禁制运转的蓄电池。

看着这件快要报废的法器叹了口气,魏野也不想花功夫以自身法力重新温养修复那两道快崩解报废的符篆了。不过法器可以报废,这两道根本符篆却很有解读分析的价值,魏野从袖囊中摸出了一贯随身带着的九转灵砂墨盒,仔细地打量起那两道几乎快要湮灭无踪的符篆。

不过,唯一有点可惜的是,这件石锁法器的祭炼符篆,似乎……和汉代自谶纬学与战国方术中展起来的符篆,不是一个体系?

太平经法体系中使用的符篆,与战国时代燕齐等地的方士所运用的变体篆字有一定的血缘关系,属于齐地“鸟虫书”体古篆的再展。但是石锁法器上的符篆就不同了,从结构上看,它虽然也带着一点春秋时期楚地缯书的字体特征,但是在主要结构上更多地趋近楷书甚至行书。

也就是说,这种符篆应该是从属于长江流域某些道脉的体系之下,和源自黄河流域的太平道系统,基本没有多少亲缘血统,差不多是像汪星人与喵星人之间的关系那么遥远。

“……早知道就在符箓文研究和文字学上多下点功夫了。”魏野有些头疼地展开自己的竹简终端,再一次连接上了星界之门公共数据库。

……

………

就在小胡子的仙术士再一次地卯上了那些如山般高如海般深的文献数据时,魏文成正很有风度地把他一直很在意的可爱姑娘送出百炼清罡刀剑行。

送出门去的,还有一笔不菲的咨询费、委托费、出场费。

“就送到这里吧,公主哥。”依然一本正经地使用这个出自魏野调侃的外号,司马铃很有礼貌而不着痕迹地朝前踏出一步,拉开了和魏文成的距离,“打扰了这些天,想来也影响了你店里的营业额,不过,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我和我家阿叔也该功成身退了。”

“不,应该说是我感谢你……还有你叔叔,对,没错。”魏文成一想起那个小胡子的仙术士就有点心情复杂,对着司马铃,偏偏又不能将这种情绪暴露在脸上。

“应该你马上就有一笔生意要谈了吧?”将手中不知哪个路边摊上买来的绢面团扇朝着魏文成挥了挥,“我这个外人就不在这里打搅你办事了,下次再见,公主哥!”

司马铃走了,走得十分地干脆,只留下魏文成站在店门口思考着一个问题好死不死地,自己因为石化禁制被破解,一时高兴的时候联络的是对方那个团队里唯一的女性主管,看上去,这对司马姑娘来说,已经成了一个不怎么美妙的误会?

就在他拉了拉系在冠上的缨子,心中惆怅难言的时候,有人靠近了他的背后,以一种比魏野那样的装熟魔人还亲切的口吻问道:“那是个不错的姑娘,对吧?”

魏文成回过头,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一个相貌平凡、身材中等的中年男人,正手搭着凉棚,用一种沙滩浴场上实在很常见的眼神,盯着快要走到街转角的司马铃的背影,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魏文成一歪头,想起了司马铃那个难搞的仙术士长辈,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看这个无一处不平凡的男人,笑了笑,并不接话,只是推开了百炼清罡那饱受摧残的两扇门,作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第39章 ?剑出鞘

相貌平庸得走在街上就找不出来的中年人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竹布直裰,头戴一顶没嵌帽正的瓦蓝布方巾,看着就是活脱脱一个古典时代晚期最常见的老童生,和魏文成这个簪冠轻氅一身世家子弟装束的武器商站到一起,就是一副绝佳的古典时代世家门阀与寒门庶族的对比图。然而刚刚经历了歇业数天又被敲去了一笔不菲的雇佣金的魏文成,在自己的大客户面前,才是真正如寒门子弟见到了士族少爷般的底气不足。

“部里新来的年轻人们经验不足,于是我这个老大哥就要到处救火。”一口气把剑器商人端上来待客的祁门红一口喝干,看上去就是个平凡坐馆老塾师的中年人叹息道:“不过敌人居然会雇佣你那位师弟来给你找麻烦,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么无耻……”

听到“师弟”这个词,魏文成像驱赶蚊子一样摆了摆手:“您就笑话我吧,那位剑疯子,以不断申请转生的方式,前前后后隐瞒自己修为参访了三十三位剑道高人,要是他能算我的师弟,那么我头上也差不多有了三十多家剑派的长辈,这样的亲戚,我可一点不想乱认。”

“虽然那个年轻人的风评不是太好,但是比起某些听到贵族、世家、稀世名君之类字眼就开始自我催眠、认同感刷爆表的家伙,还是……不说了,再给我倒杯茶。”

“交货期只剩几个小时了,您还要坐在这里喝茶,起码也等验过货之后再说吧。”魏文成苦笑一声,再次做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中年人朝着百炼清罡刀剑行的地下仓库走去。

差不多每一家有一定实力的星界之门商铺,都会通过申请获得一个专属仓库区,不然像风月堂那种什么杂七杂八的杂货都肯接收的综合型商铺,早就在货物吞吐达到平衡之前就变成垃圾填埋房了。魏文成的仓库区就设在百炼清罡刀剑行的下方,就容量而言,比一般中学的体育器材库还略大一些,当然里面不会有木马和体操垫之类的东西,只有一只只白木箱子堆叠在一起,在作为缓冲物的稻草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各式的刀、剑、盾、短矛、长枪,甚至还有一些用动物皮革和铆钉加工出来的半身皮甲。

就是……式样太杂了点。

单就数量占了四成左右的剑这项而言,仅从剑鞘和护手的工艺风格上看,就有战国剑、汉剑、唐剑、明清剑、罗马短剑、骑士剑、决斗刺剑、土耳其剑、龙骑兵双手剑……甚至还有只能用来斩杀妖鬼而对人类缺乏杀伤力的桃木符剑和红线铜钱剑。中年人随手拿起一把别名辛卡米的女巫仪式剑,这种据说是古典时代中世纪的异教女祭司在月光下铸造的短剑,带着黑曜石般的玻璃光泽,还有一丝神圣魔法留下的微弱银光,看起来也是很不错的附法武器了,然而剑身上那让人无法忽略的裂纹,却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他,这是把已经出现了金属疲劳状态的废剑。

这在魏文成的存货里甚至不是个别现象,几乎所有的武器护甲,都有各种各样的破损和伤残问题,而且所有的货品上都带着厚厚的一层碎石渣。从中年人的角度看来,这些名匠打造的精制武器和更为高级的附法武器,在技术相对落后的古典时代肯定算得上干将莫邪一级的神兵,但是它们的残损状态也十分惊人,虽然对上脆硬的生铁制品很有优势,但是在应用了早期渗碳钢技术的刀剑面前,就算不上什么了。

和百炼清罡刀剑行里陈列的武器一比,仓库区里的这些武器护甲,只好算是破烂,也只能算是破烂,送到铸铁坊去都没有人愿意多花精力维修,只会丢进高炉里重新化成铁水。

但是中年人的眼光却完全不同,他微笑起来,拍了拍魏文成的肩膀:“小伙子,你提供的这批物资很不错。”

“因为我们是在星界之门,每天都有这类残损的武器被送到各个铸造坊进行再回收处理,只要肯用心找一找,你们委托的单子不是问题。”魏文成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问道:“事实上我认为,钢铁王座街那边专门搞淘汰军火再利用的犬牙国际纵队主打的单肩式消防火箭,要比这些冷兵器好得多。”

“那个犬牙国际纵队的高层已经在六个小时前被全部逮捕了,罪名是试图在大航海时代的拉美地区传播病毒性流感并通过阿兹特克杀人祭神活动进行人体器官的时空走私。他们的领导,外号老老王的那个战争贩子,现在应该正在杨永信电击疗法研究所接受终生电击矫正和隔离看护,至于犬牙国际纵队的强制取缔公告,大概明天就能见报了。”安静地向武器商人丢出一枚重磅炸弹,中年人苦笑着说道,“鉴于以犬牙国际纵队为的时空走私贩子们造成的混乱,新的冒险者行动修正案马上就会被通过,工业时代危险品的时空贩运将被全面叫停。接下来我们的团队马上也会接到1hg方面的联络,要求我们立刻把囤积在豫州分基地的雷管和tnt炸药全数上缴。所以说,我们的团队现在就只能依靠你这样的老朋友的援助了。”

听着中年人的说明,魏文成沉默不语,对方作为那个大客户的代表,事实上负责了他那个团队大部分的对外工作,在情报方面要比自己这样的商人灵通得多。就算如此,这次突的事件也足够让对方手忙脚乱的。

“那么你们的计划?”

“仍然按既定方针进行,我们在筹备的事情,毕竟不是请客吃饭。”

魏文成并不意外对方的这股镇静劲儿,做着事败就诛九族的买卖,如果和那些只会躲在安全地方买一个vip账号喊口号骗人的意见领袖似地只肯做一个“你们上前冲,我去给你们送盒饭”的保证,这样没有操守的坑爹客户,还是提前断绝往来的好。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虽然是和我关系不大的事情,但还是要感谢你们对我分享的情报。眼下1hg既然开始下决心整改时空贩运,也就是说你们的敌人同样也无法使用危险性更高的热兵器,所有人依然还是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是好事。”

中年人微微颌,对于魏文成的说法显得十分认同,微笑说道:“虽然是和你关系不大的情报,但是对你来说这条情报也有其价值所在。我只是希望这个情报不要外传到一些人那里去,比如刚帮你解除了石化禁制的那位仙术士。”

“看上去,你们似乎对那个没什么节操的家伙很感兴趣。”魏文成一偏头,似乎想要看出对方的真实心意般地说道,“那个家伙看上去似乎只是个醉心研究法术的学究,但是对于危险的感觉实在太好,就像鱼鸥这种贼鸟,平时可以矜持地落在船上和渔夫分享战利品,可一旦感觉到风向不对,它就是第一个飞走不回头的家伙。”

“没有梧桐树,不筑凤凰巢。世上的事情,都不能说得太满,不是么?”中年人微笑说道。

……

………

连睡眠都没有保证的某个仙术士并不知道,有人正在对他那实用主义为先的做派大加抨击,更不知道,他已经在一些本非他所乐于涉足的破事里又深陷了一步。不过幸运的是,漩涡的中心还离他太过遥远,二者之间的距离差不多就和南方报业与事实真相之间那么夸张。

将脚搭在右腿上盘了个如意座,魏野舌尖顶着上颚,照着《如意地册石匮篇》的传授次第,将右手食指立起如剑,拇指掐定中指无名指,小指收入无名指下,结成斗印,借着粗浅吐纳功夫,将心神渐渐收拢。随着他轻轻呼吸,安放在他面前的那枚小石锁上,渐有微光浮出,两道符篆随着他的呼吸,忽隐忽现。

只是,每每随着他吐纳之时,这两道符篆就在石锁上现出形迹,似要挣脱出石锁束缚去,只是石锁中另有一道光气闪动,硬迫着两道符篆再度潜沉下去。闭目凝神的魏野像是对这情况早有预料,就在那两道符篆再次浮现的刹那,左手捏了个剑诀,朝前一指。

指尖炎劲乍现,直没入石锁之内,如剑火篆顿时现形,将那两道异种符篆直接硬挤了出来!

魏野面上沉静如水,只将右手斗印朝着那两道符篆一照,顿生一股无形吸摄之力,将之硬扯到魏野的面前。

两道符篆的真正含义,如今魏野已经能解读出来,分别是“太微安镇”、“变化无极”两道四字咒文,也正是这两道符篆,控制着那枚小石锁。哦,失去了最后的祭炼符篆,那枚石锁已经还归本相,一尺高,二尺长,就是那些武师用来打熬筋骨的那种笨重石锁。

或者,专业一点地说,应该叫混元如意石锁。

如果不是这枚混元如意石锁的祭炼手法太过粗糙,选择的材质也只是寻常石锁而不是什么珍贵材料,魏野也不会选择如此粗暴的手法将祭炼符篆直接剥离出来。将斗印朝着这两道被法力拘束住的符篆虚影一点,魏野再引一道本命元气朝着两道符篆灌下去。

这两道符篆前后被数种法术折腾了一遍,已经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此前祭炼它们成形的法力已经快要散去,此刻被魏野元气一注,顿时被激出一片莹莹微光。这片微光初看去,似是隐有驳杂光色时时浮现,随着魏野不断吐纳,终于渐成一片纯白光气。

心知前主祭炼的法力已经尽数化尽,魏野伸出左手,虚虚托住这两道符篆,右手散了斗印,抓起了身边桃千金,一按机簧。在铮然出鞘声里,将两道符篆按在手心,朝着剑身一抹!

第40章 ?燕归巢

老魏家叔侄俩这间乏人打扫的宅院里一向鲜有响动,然而此刻,一阵剑啸之音却硬是穿过了隔音效果不错的复合材料厚壁,如火烧着尾巴的猫挠玻璃窗般抓在司马铃的心头。忙不迭地抬起双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这梳了一对团子般双鬟的少女朝着魏野当做试验场地的那地下室方向紧跑几步,还来不及靠近地下室前的台阶,里面的人已经将地下室的小门撞了开去。

没有预想中浓浓乌烟和焦头烂额的仙术士,只有一支长长的火炬从地下室里伸了出来。

平直的火炬上,有白炽与灼红二色分明的火苗们跳动不休,把整支火炬都包裹在巨剑般的火焰里,虽然是火焰,然而却迎着风丝毫不乱。执着这支火炬的仙术士,像古代神话里那个盗火给人类的先知一样,一步一步稳稳地踏着台阶走到了司马铃面前。

也只有凑近了,才能看清这火炬的真面目,那是一口通体都包裹在火光里的桃木法剑,整体造型都带着汉剑的风格。

而那些灼红的火苗是洞阳剑祝的根本火符“在前天一,在后太一,灵威洞阳,勘邪三炁”这一十六字道家符令,而围绕着剑身的白炽火舌,则是两道不断交叉游走的道家符篆,字体形如虫鸟,清秀而极具灵动之意,两道符篆组合起来,便是“太微安镇,变化无极”八字咒文。

紧贴着剑身的符篆游走之态愈见驯服,剑上光焰也随之收敛数分,数息之后,剑上光焰尽敛,只剩下带着绀紫哑光的酒红剑身。桃千金周身原本鲜明的木纹像是凭空蒸一样地消失了,反倒愈见平滑光洁,带上了数分高密度合金般的反光感。

带着一丝自豪地握着终于祭炼完成的法剑桃千金,魏野反手运剑归鞘,满足地叹了一口气:“终于大功告成了。”

看着是一把装饰型的文士剑,本质是一柄死沉死沉直追梅花亮银锤的重剑剑胎,这次总算补完了剑上法箓,祭炼成功。

坎水真诀仍在,倒是那道入门级的少阳火诀被洞阳剑祝取代,以这道专主杀伐之术终于压服了坎水真诀这道不服教的祭炼法术,再加上从混元如意石锁上剥出来的两道祭炼符篆,也总算解决了那个让人挠头不已的重量问题。

魏野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一运劲,桃千金离手而出,在半空划出一道赤红弧线,随即便是“噗”的一声,这口桃木法剑已通身没入后宅的青砖路面下。

这后宅里铺地用的都是质地致密的澄泥砖,用的是仿秦砖的路子烧成的,这种砖其性如石,拿来做砚台都不在几种有名砚石之下。可司马铃走近了看去,却觉桃千金就这么直接穿透了好几块澄泥砖,就像是生了根一般地插在砖里,拨都拨不动分毫。

还是魏野走近了去,捏着剑诀在剑柄上一划,一道“太微安镇”的符箓在剑身上一现即隐。挑了挑眉毛,魏野单手按上了桃千金的剑柄,腕子轻轻用力,就像在菜园子里随便拔了棵芹菜般地将桃千金从地下拔了出来。

就仿佛握在他手里这看上去毫无特异之处的桃木法剑桃千金从来就是这么把轻飘飘、重不到三、四两的木剑,和刚才那般沉重地穿透澄泥砖的桃木重剑不是一把剑一样。

这就是混元如意石这类法器的最大特征,轻重变化如意,祭炼到了极致处,其重如山岳,其轻如鸿毛,变化皆由其心,方才当得“如意”二字。

或许再祭炼些时候,桃千金就可以改个名字,叫做混元如意剑了吧?

“混元如意剑?叔叔,你起名字的水平真是越来越差了。”

司马铃撇撇嘴,帮魏野把一只刚清掉商标的连铁扣鹿皮肩带拾掇起来,正好可以挂在竹鞘的装具上。背上桃千金,青衫布巾的魏野就更没有一点大汉公务员的样子了,这身打扮放在以前北部尉玩严打的时候,肯定是要被五色棒重点招呼的对象。

不过如今的北部尉,应该没有那个闲心才是。

把已经注解好的《如意地册石匮篇》一并收起在袖囊内,魏野耸耸肩,混元如意这个前缀确实挺能唬人,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名目也确实有点不够拉风。说起来,要不是运气不坏,有了这部道书残本里的内容作为基础,魏野也根本无法破解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祭炼符篆。

这事乍看来实在有点太过巧合,但是细细想来也不是那么奇怪,星界之门对于魔法与仙术存在的时空的接触一共也才没几年,哪怕是档次最差的法器和残缺到少字漏句的道书,也不是那么容易搞到手的。一方面是货源极度稀缺,一方面是产品同质化程度过高,在这么个特定的环境下,出现这样的巧合倒不是太稀罕。

不过还是要留神些,混元如意石这种容易上手又容易祭炼的下乘法器,固然没有什么真正灵妙,但是一就能砸人如饼的凶器也算是非常实用的护身之宝,说不定再多些日子,这种法器就会展到仙术士们人手好几块的地步。被一堆大石头砸死的仙术士,这样的名声,可实在和有志朝着仙道高人方向展的魏野八字不合。

至于混元如意石祭炼的根本符篆?还是先留着吧,得到了破译后的道书,为了那个最关键的一点,甘晚棠总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漫不经心地就命名的品味问题引经据典地和小拖油瓶争辩了一番,魏野打开了竹简终端,向星界之门主控区域递交了新的申请: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申请回归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二十七日晚二十一点,本人定位星象坐标,华盖。”

……

………

“仙术士魏野,冒险者司马铃,于东汉光和五年,四分历计时二月二十七日晚二十一点十五分,申请回归星界之门,所属住宅区定位星象坐标,青丘。”

“为了保证回归通路时刻畅通,您的下一次回归冷却时间还有三个太阳日,如果对我们的时空旅行有什么建议,请在冒险者终端出‘哔哩哔哩’的提示音之后,向机械智能客服留言。如需开通智能同声传译功能,请支付因果律通用点券1o点……”

“叔叔,不要用力捏终端了,你捏不坏它的。”

“嗯,说的也是。”魏野一挑眉毛,悻悻然一屁股靠着门口坐下,眼瞅着神祠不远处那几个手拿五色棒的衙差。

刚一回到神祠中,一开门,就看见这些黑皮狗凑了上来,皮笑肉不笑地问一声:“魏先生可是从‘上面’回来了?最近洛阳城里很乱,我们奉命执行宵禁,对不住得很啦。”

此言之中有深意,不是同乡不能知。

北部尉那些身份特殊的成员很少去管理宵禁巡街这样的庶务杂事,事实上这些人也实在没有啥衙役的样子,散布在神祠四周,差不多就把“监视嫌疑分子”几个字写在脸上了。然而这户被监视的嫌疑分子也未免太沉得住气,屋主人只是不悦地扫视了一圈四周,就关上门不再出来,像是服软了。

也只是“像是”罢了。

一关上大门,魏野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几旁,把竹简终端摊开,打开了设置栏,随即从袖中取出常用的那管多功能扫描笔,从数据扫描模式切换成摄像模式,连接上了终端的附件绑定功能。摆弄了几下,魏野抓了抓头,吁了一口气:“幸好这老爷扫描笔的摄像头还能用,数据传送也没大问题,真是好家在。”

在某些事情上无比敏感的司马铃已经警觉地倒退了一步:“先说好哦叔叔,人家可是手无寸铁的和平主义者,而且也不是新闻系毕业的,不要找我当战地记者,而且我也没有星界之门颁的记者证。”

“嗯,咱们又不开报社,当什么战地记者?”魏野如领袖样地一挥手,正正经经地回答道,“严格地说,你这应该算是民间身份的军情观察员。情报侦察的事情,还是拜托了。”

“所以说你推荐我选择金精妖怪之身还是早就有预谋了,对吧?”

嘟嘟囔囔地接过了魏野递过来的多功能扫描笔衔在嘴里,司马铃一旋身,身侧蓬地炸开一团白雾。

雾气尚未散去,一只看上去憨拙如团子般的猫儿狠狠给了魏野额头一记猫拳,像是报复般地踩着仙术士的头巾跳出了窗口。

毫不在意地把布巾扯到一边,魏野透过窗子缝扫了眼那些浑然不知旧神祠中生的事情的北部尉吏员,低声说道:“跟着大部队走,不管他们要搞什么事,大枪府都不可能装看不见。”

“知道啦,好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再用尾巴一扫魏野额头被自己踩乱的梢,司马铃做出一个虎扑的姿势,扑通一声从窗口跳了下去。

第41章 ?三十六方男儿

目送着司马铃的身影消失在小巷中,魏野在小几旁盘膝坐下,又点起了油灯,将灯芯挑高,这才展开竹简终端,打开了绑定扫描笔的摄像头同步功能。

火光摇曳之下,竹简终端上浮出的投影所带的一点微光被全然遮住,只有颠簸不停的镜头在仙术士面前不停闪过。手指轻轻叩着桌面,魏野微微蹙起眉,心想着大枪府、北部尉和太平道洛阳分坛,到底是哪一家已经等不得甲子年就先动手了?

独坐丹房之内的仙术士皱着眉毛想啊想,有着和那大号团子一样猫儿化身的司马铃颠着小碎步跑啊跑,一路上不但撞飞不知好歹的野猫几头,还踩背气没有家教的老狗一尾,度虽然不快,但却很有七十码的风采。

好在洛阳城市坊街道加起来,也就是个小半个京城二环的规模,就算跑不过马,也还跑得过人,何况猫有猫道,穿房过梁自人类开始养猫的那天起就是规矩。踏着一处马市边上的马棚,司马铃项下挂着魏野的扫描笔,抬起前爪搭个凉棚正要确认一下方向,却觉得脚下锐风顿生!

毫不马虎地就势打了一滚,感受着沁凉剑气擦着猫毛而过,司马铃一甩头,三瓣嘴一张,“喵嗷”一声低叫。那道剑气随着这声猫叫声,微微有些不稳,司马铃也无心再做纠缠,哧溜一声抓着立柱就窜下了地,跑得比什么都快。

马棚下面,却有个圆脸男人扶着一支九节青竹杖,喃喃自语道:“甘晚棠寄在我九节杖里辟邪护身的这道棠溪劲怎么会突然动?罢了,我也不是内门祭酒,这种科班问题也和我没关系。”

他嘀嘀咕咕地一踏地面,登时机括声起,从青石马槽下裂开一个圆洞,依稀可见里面修出了一条夯土台阶,这看着也像是读书人的男人嘀咕了一声,躬身走了下去,浑没察觉身后跟了一只圆滚滚的团子猫。

沿着夯土台阶走到尽头,展露在圆脸男人面前的是圆洞型的隧道,大约只有一人多高,圆脸男人每朝前走出十数步,就有一支火炬燃起,让这地道里的气氛显得更加的幽深诡异。

虽然化身为猫之后,走起路来有点不好掌握平衡的摇晃感,但是司马铃还是感到有一丝流动的空气在她的鼻尖晃动着,不知道是修筑地道的人在什么地方设计了通气口。尽量让自己带着肉垫的脚放轻一些,司马铃扬起了头,让多功能扫描笔的墨晶摄像头对准了那些自动点燃的火炬。

对着那些火炬,扫描笔上的数据接收端为不可察地闪了闪绿光,一行小字静静地浮现了出来:“火炬是墨门机关术的产物,和法术没有关系,一切安全,放心。”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司马铃把自己的身形朝阴影里又缩了缩,朝着圆脸男人的方向追了下去。

按照谍战片和詹姆斯邦德的套路,大概接下来就是全副武装的精锐部队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兜着圈子,指纹锁、虹膜锁和声控锁全用上的合金门开了又关,完全不管耗电量的照明灯青白色的光前后左右上下打照,如果再加上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就更是一种视觉虐待。但是这样的期待,却随着那个看上去也不年轻的男人的步子,彻底幻灭。

通道的尽头,是一堆棺材,没上漆没描花,连毛刺都没怎么刮。十来个麻衣短褐的人就坐在那些棺材上,传递着一些白纸打印的文件。而唯一一个没有拿着那些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洛阳城的文件仔细阅读的人,就怀抱着一根青钢长棍,闭着双眼静静地养神。

看着那个只有睡着了才有了一丝稚嫩味道的同事,圆脸的男人脸上不自知地带上了一点叔伯看子侄的笑意。但是这点人情味,就随着闭着眼睛的何茗冷梆梆的问话迅消弭在空气里:“负责这次行动的执委孔璋同志,你迟到了。”

“嗯。”看上去比魏野这个失业民俗学者更有三分书卷气的孔璋点了点头,对于年轻人在周身包裹一层铁甲作为保护壳来显示强大的方式不予置评,随便选了一具薄棺坐下,认真地看了看周围的人们。都是比何茗也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捏着文件看上去看得挺认真,但是捏着纸片那用力过度的指节,就知道他们压抑自己的情绪压得很辛苦。

当然,对这些血液中燥热因子跳动不已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就是个带来坏消息的报丧鸟的角色。

做好了这样心理建设的孔璋定了定神,以一种尽可能沉重的语气说道:

“就在刚才,我和1hg方面的有关部门已经接触过了,1hg对我们试图使用tnt爆破战术打击目标的行动不赞成。在与我们的交涉中,1hg最终决定用一批和那些爆炸武器等价的粮食布匹还有定量的口服抗生素和我们交换洛阳分坛的所有爆炸武器。”

似乎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孔璋从怀中取出了一份材质光滑、闪着微光的文件:“1hg虽然开始查禁高展时空的产品向低展时空的流通,但是他们也做出保证,在本时空通过合理手法推动技术进步而获取的武器并不在限制之内。只要我们肯花时间投入,至少可以提前几百年制取出能够应用在战场上的黑色火药。”

孔璋带来的这两个消息,可以说都对洛阳分坛非常有利,甚至抵消了1hg查禁行动带来的大部分的负面影响。

北部尉上面的那个真正领导者不知道,西园禁军的监军宦官不清楚,技能点一多半都加到宗教演说上去的大贤良师把指望托付给天意,除了捞钱修园子再提拔些无力挽回大势的清流士人的当今天子更是稀里糊涂,但是这些地位不高的基层人员,都清楚接下来是怎么回事。

自光武帝以来渐渐固化成士族高门和草民部曲两个阶级的大汉帝国,注定了要有一次矛盾的总爆,并且将整个大汉帝国代入豪强和门阀割据的乱世之中。

开局之刻,要占一手之先。

占先需要的东西太多,一个放诸多元宇宙而通行的真理就是“打仗就是烧钱。”

陈胜吴广带着几百条汉子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听上去很有战天斗地的豪情和历史记录者的浪漫情怀,但是仓促起事的农民军,在装备精良的秦军面前一败涂地也是不争的事实。在最为昂贵的武器装甲方面,洛阳分坛可以求助于星界之门的商会援手,低价采买大量的淘汰报废装备,但行军打仗最大的消耗却是粮草药物被服这些生活必需品。古典时代的军需供应,基本上靠着有计划有组织的劫掠手段强制征集,本来就缺乏组织建设的农民起义军也差不多就因为如此,才被冠上了“流寇”的骂名。

粮食布匹,或许可以拿出著名的“打土豪分田地”的法宝来解决,医疗药品就只能靠太平道的符水来充数。然而仅洛阳分坛,真正拥有点化符水这一级修为的祭酒还不到五个人,所能制造的符水数量也极为有限,很难大规模地应用到战争中去。而孔璋能从1hg方面抠出一点抗生素的特批,对于太平道而言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利好消息。

和后世基本上都经过了抗生素的人工选择而大大增强了耐药性的变异病毒不同,东汉光和年间的细菌和病毒完全没有抗药性,一些常见的甚至被淘汰的抗生素放到这个时代,就是道门炼丹大家所炼的一般灵丹,在消炎杀菌的药效上都有所不及。

怎么看,都是洛阳分坛占了大便宜。

静静听着孔璋的说明,大部分参加会议的年轻人表情慢慢放松,用只能一次性听个响的爆炸武器换取对展更有帮助的战略物资,这是笔很值得的买卖。

孔璋自己也觉得这次和1hg方面的交易很成功,干脆漂亮得可以在功劳薄上浓墨重彩地写一笔,他矜持地拊膺笑了笑,决定把握好会议的主导权。乱世到来的阴影时刻要密布在洛阳城上空,而他孔璋,必须要掌握住这个先机,还有太平道最具战斗力和人脉的洛阳分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张,一篇瞬间打好腹稿的演说词就要从声带处蹦出来。但是有一个声音带着一股宁定而生硬的味道响起来:

“执委同志,你的对外交涉工作确实非常出色。但是在会议开始前,我专门联络了外勤部的负责人。有关1hg危险品查禁行动的情报,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之前就上报到了你们后勤部的案头,可是孔执委你却花了两天的时间去和1hg方面交涉,完全没有对洛阳分坛方面进行报备。”

怀中抱着青钢棍,何茗盯着孔璋那张温和无害的圆脸,冷声说道:“洛阳分坛的突袭计划已经进入了二十四小时倒计时的状态中,你却告诉我们,炸药不能到位。如果可能,我真想送你上军事法庭!”

面对着何茗的指控,孔璋的表情依然温和,只是嘴角微微地抽了抽,握着竹杖,他直身立起:“对于我个人的疏忽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会负起责任。”

他转过头看着何茗:“通和里道坛的小何同志,我以负责本次行动的执行委员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和我开始执行队伍的全面收缩工作,并立刻联络洛阳道坛的马元义渠帅,停止所有的突袭准备!”

第42章 ?龙蛇起陆

随着孔璋亮明了他那个冒险者组织内的执行委员的身份,地下会议室中的气氛兀然绷紧。

孔璋的言语里,空降干部拿着中枢地位以势压人打击地方实力派的意思实在太明显不过,而且看上去竟是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的面前就站着何茗,青钢棍在手,只要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替孔璋做一个不消毒不止血的开颅手术。

从司马铃的角度,只能看见何茗的背影,看见短而无袖的粗布衣下双肩与蝴蝶骨的起伏。

对这个实际年龄比自己还要小一点的高个子男孩,司马铃对他还没有他带去魏野丹房的那些宵夜更熟悉,但是对这个像石头一样有棱有角的家伙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司马铃还是充满了期待。

然而她试图朝前挪动一点,变换一个角度的尝试,被项下的扫描笔上闪过的文字轻而易举地打断了:“多留无益,收队。”

在竹简式终端上输入了这个简短的单向联络信息,魏野执起了竹简式终端,让画面距自己更近了一些,看着那个分明在极力压抑自己快要爆的情绪的家伙,小胡子的仙术士喃喃低语道:

“如果真的一棍子打下去,大局当前还要玩内讧搞肃反的话,你们就真的一点主动权都不剩了啊。喂,在我对你们这支股票完全丧失信心前,再做出点业绩来看吧。”

说完这句关于股票涨跌前景的闲话,魏野拇指在竹简上随意一抹,将一切关于太平道秘密会议的偷拍连着那小子的背影一起抹去。

打开了缀在袖中的袖囊,收拾起一应趁手的物事,再把桃千金背起来,魏野走到门边,大大方方地推门迎月而出。

太平道内部显然有些问题,就连反应都有点滞后,那么看起来处处准备完全的北部尉,嫌疑就最大不过。

把定了心思,魏野紧了紧扎着大袖的墨色绦子,朝着围拢上来的那几个北部尉的监视者抱拳轻轻一拱手:“老几位、诸列位、在齐位,今晚我有些急事要去办,就麻烦各位通融一下,给我让出一条道来吧。”

不待对方答话,魏野肩头一动,桃千金锵然出鞘,借着机簧弹出之势,剑尖斜划,就触着一根箍了铁片、镶了钉子的五色棒直剖而过!

任谁也想不到,一口看似做工细致却不经用的桃木汉剑,却像是百炼钢锻成的名锋,甫一出鞘就是如斯霸道威势。

手里捏着半片五色棒的北部尉黑衣属吏还在微怔,魏野的桃千金已经递到他鼻尖上了:

“连这么粗浅的一剑都接不下来,北部尉的人,还是真看轻了我。虽然咱也是文职,和你们这种只会跟在城管后面开罚单的死宅公务员可不是一路。”

嘴里说着占便宜的废话,第一次真正把桃千金用在实战里的魏野心情更是舒爽。剑出则怨敌束手,这种神兵在手、天下我有的境界,对一贯喜好投机取巧的书斋派民俗学者而言实在是太刺激了些。

只是此刻实在不是让某人自我陶醉的时候,不待魏野再有多余的动作,余下二个吏目打扮的北部尉差人已经果断地朝后一跳。

后跳,是为了脱离魏野剑锋的范围,也是为了反牵制这个据说武艺稀松却不好对付的侍中寺书吏。

二人站定的那一刻,魏野只是瞥了一眼,执剑制住面前人的他就再没有了多余的动作。

探手入怀,摸出手弩,平端,上弦,一套瞄准射击动作规范得一气呵成,小型弩机上架着的箭镞泛着幽蓝的光。

这种弩机俨然是欧洲中世纪后期出现的齿轮十字弩的微缩型,就算没有正版十字弩那种足以破开锁子甲的贯穿力,射杀一个连皮甲也没穿一件在身上的布衣文士也足够了。

“只查禁热兵器却把技术成熟的冷兵器的时空走私无视掉,1hg的官僚主义作风真是害死人啊。”

暗暗着这样的感慨,魏野保持着执剑递出的姿势,没有做出更多会刺激到两个弩手的动作。

但是接下来的事态就让魏野难得撑起来的沉肃气质有点保持不下去了:

“你已经被包围了!”

“不要再进行无谓的抵抗!”

“放下武器!”

“双手抬起!”

“抱头蹲下!”

不愧是洛阳城专司捕盗侦缉事的北部尉属吏,把他们这身吏员的黑衣换成深色警服,再把手弩换成警枪、电击棍什么的,这场面就直接能拿去当警匪片桥段用了。

就在魏野终于挂不住那一身强撑出来的高手气质,马上要露出一贯的嘲讽笑容的时候,坊头街口上人声顿起。原本就对魏野宣布了今天宵禁的北部尉三人组还来不及转移视线,只是露出了些许困惑神情的当口,已经有一队人马有些吵闹而又颇进退有序地拥了过来。为的军官一身墨色长衫,看着很有点公子哥的气质,却又不伦不类地外罩了一件缀了护心镜的铁鳞甲,骑一匹黄鬃灰斑的战马,就这么逼近了正在玩警匪劫持游戏的人们。

看着那两架对准了魏野的手弩,年轻的军官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戾,一打马就抢到前面去,厉声喝道:“西园军在此,都住手!”

他的声音并不大,然而随着他的一声喊,紧随着他的亲兵已经抢先拔出了腰刀,紧随上来的又是一队挺着长枪的红衫铁札甲的高大士兵。

按照汉时服制,武卒战袄多以土黄色为风尚,然而这一队西园军的军士却是一色大红战袄外衬铁札甲,一近看连那战袄都是上好的火红缎面,衬极了大汉以火德王的说法。

孰谓禁军人样子?

孰谓御前执金吾?

孰谓钱多得烧包的暴户气质?

这便是了。

也忝列在洛阳都城公务员队伍里或者有编制、或者干着临时工的吏员们,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领头的年轻军官身上。不仔细看还好,认真一看,这位打扮不大合适的军官腰间那对一长一短的腰刀就暴露了太多信息出来。

大枪府,双刀将,柳叶飞。

大枪府的头儿赵亚龙的得力助手,兼大枪府执事管家。

但是不管哪一条,都和西园军的军官八竿子挨不上。

虽然战斗力连魏野这种不甚高明、全靠着法剑之利蒙事儿的货都鄙视,但是北部尉派出的几个吏员也自有其出色之处。略略习惯了被魏野的桃千金贴着鼻尖处境的那一位,已经提起了胆气,大喝一声道:

“柳叶飞,你不是西园军的军官,依大汉九章律,擅入禁军行伍可是死罪!”

这一声刚喊到半路,大枪府队伍中已经有更大嗓门的仁兄吼了回去:“放肆!我们柳管事可是正牌子的西园军羽林郎!”

这个官职一喊出,立刻就把北部尉的三个吏员反噎了回去。

原本上说来,羽林郎在洛阳这种士大夫满地走、郎官县令不如狗的洛阳城简直就渺小如狗身上的跳蚤,奈何北部尉连长官到下属满打满算下来,全都处于洛阳官场这座猴山的最下面一层,如果不是掌握了一支由巡警、城管兼酷吏所组成的半武装力量,背后还有曹家支撑,那放在羽林郎面前真的不算什么。但是这么一个暴力机关,遇上了比他们专业化程度更高的前大枪府、现西园禁军一部,那就分分钟地打回原形。

魏野听着大枪府这边报出的这个官名,再看看一瞬间就涨红了的北部尉这几个吏员的脸,低低一笑,也不玩什么“清高士子瞬间傍上大靠山,气运大涨反手打体制内小角色的脸”这么没趣的把戏了。又不是走什么体制内路线,又不是有闲功夫追求什么咸鱼翻身的高氵朝快感,今晚的事情还多,时间可不能浪费了。

单挽了一个剑花,小胡子的仙术士随即将桃千金朝肩后一收,也不管那边还有两架手弩上好了弦正对着自己,就这么一回身,朝着柳叶飞拱了拱手:“想不到你们大枪府跑官倒跑得勤快,升官了也不喊我们一声,老赵家里的厨子做的水席可是不坏,我们可是一直惦记再吃一回的。”

柳叶飞微微一笑,抱拳回礼:“鸿都门上明码标价买回来的羽林郎,又有什么可吹的?在你这种高人眼里,区区一个羽林郎又算什么稀罕?要是能陪我出城一趟,不要说一桌水席,以后你们一家人的饭票,就都包在我们大枪府身上。”

柳叶飞说得大气,魏野也不答言,就看着大枪府这支队伍里已经牵出了一匹青骢马,还有两个马夫跟着,便已经心下了然。

再不搭理北部尉那三个连官威都没处外露的货,魏野不怎么利索地翻上马背,把缰绳握住打马走了几步,确定了大枪府带来的是匹养熟了的马,仙术士这才笑了笑,对柳叶飞说道:“赵老大拉我入伙的话,背起来很辛苦吧?这种不合你风格的台词还是少说为妙,这就像冷酷风走偏到了洗剪吹,很破坏固有形象的。”

柳叶飞也只微微偏头,报以一笑,就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一句。倒是魏野还不肯住口,又添上一句:“而且,小生家里还有个专门点了‘替钱包减肥’这么个高端技能的拖油瓶丫头,实在不是什么包养的好对象,这样的话,再也休提,休提。”

柳叶飞还是笑笑不答话,走在魏野身边的大枪府的精锐们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你妹啊,赵老大是喊你入伙,谁说要包养了?你谁啊,你谁啊?当大枪府是私人慈善基金会那种财大气粗、专门拿沙滩遮阳帐篷当野营保暖帐篷捐献还不公开账目的慈善机构是吗?

基本没怎么在乎身边投过来的这些视线,魏野满不在乎地又问了一句:“这次你们直接就和北部尉翻了脸,看样子也是要来个大的了,那让我先知道你们此去的目的地在哪呗?”

对这个,柳叶飞倒是不用隐瞒,也不用继续演出他的刀客本色,在马上一指西边:“洛水西岸,太平庄。”

“……太平道的田庄就叫太平庄?果然不能太指望太平道那帮子半文盲的起名水准。”

“和高人说话就是轻松,那么破解对手法术的事情就拜托了。”

“停,打住,稍等一下,我有说我去了就一定帮你们破解太平道的术法么?出场费起码也要事先讲好了再说啊!”

“呵。”

“别装糊涂啊,你们明白的,现在这个洛阳城里,除了我,你们可是找不出第二个没有固定立场的法术专家的。难道你们还能去太常寺绑了太史令那一挂的司天官给你们当参谋么?下限问题先不谈,你们能么?能么?能么?”

“呵呵。”

“不要扮无辜了,给我接线赵府主那边,有些问题还是要先小人后君子的……”

……

………

眼看着那支很有暴户风格的队伍越走越远,留在原地的北部尉三个吏员对望一眼,最后朝着那群人远去的方向唾了一口吐沫,随即走进了旧神祠附近一户人家的院里。被屋主迎入门,三人进了和此时的寻常民户没太大区别的矮屋,屋中靠窗之处,赫然正放着一台通体上了绿漆的老式报机。

为的吏员二话不说,摘了头上方冠,将耳麦扣在头上,开始摆弄起这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此刻的物件。倒是屋主靠着门,一边望风一边说道:“听说1hg开始严查时空违禁品贩运,我这两天可是担心得要死,怎么,风头过去了?”

“那是兄弟你多心了,”坐在报机旁,拿着本密码薄仔细对照的吏员哼了一声,“他们查禁的是出现在冷兵器时代的热武器,通讯器材什么时候算是热武器的?”

“好了都不要吵,”为的吏员低喝了一声,“咱们的监视任务算是已经完成了,给总部报信的密电是什么?”

“八个字,敌杀机,龙蛇起6。”

“龙蛇起6?”想着那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小胡子仙术士,为的吏员一边报一边嘀咕,“分明是‘妖风一起,王八反潭’才对!”

第43章 ?资治通鉴与后汉书

和每一个王朝末期一样,洛阳城周边的田地充分地体现了什么叫“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只不过洛阳城里有竞争能力的大客户实在是太多了一点,皇家、外戚、阉党、世族,都对京畿土地有着很大的需求。

一方面,这是东汉光武帝刘秀起就对豪强大族实行的妥协政策,让土地兼并成了不可抑制的痼疾。另一方面,自汉光武帝之下,外戚权臣频繁拥立幼帝,为了维护皇权,天家不得不借助权阉来对抗外戚,阉党与贵戚之间的血腥斗争,则使得洛阳都门的统治集团习惯性地大换血,倒在了这条流血仕途上的失败者的田产就在这一轮轮的党争中不断地被胜利者所分享。

最后的结果,就是除了少数上层权贵的田产和皇庄之外,大部分世家高门的田产都以一种细碎割裂的形态均匀地分散在京畿的土地上。

要是给这些人家的田产标上不同的颜色,从卫星地图里看过来的话,京畿的土地,就像是一件穷秃驴穿的再破烂也没有的百衲衣。

“土地兼并,这可以说是整个东亚农业社会时代无法避免的顽疾,先秦两汉时代还好,南方和西域的不断移民开实际上为王朝的存续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其实就这个时候看来,长江流域的开也不过才开头,足够消化中原地区在豪强兼并下产生的自耕农破产潮。可惜啊,汉承秦制,外儒内法,对于钳制人口流动一直特有兴趣。这个法子要是能把那些现有制度下最大得益者的世家大族从头到脚血洗一遍,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否则的话,也只能继续玩党争这类低级零和游戏了。”

骑在马上,半天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省力点的支撑点,青衫负剑的仙术士干脆就塌着肩膀,要多没干劲就多没干劲地歪坐在青骢马身上。

但是没干劲不表示没谈兴,再边缘的体制内部分子,也足够看出大汉帝国虽然没病入膏肓却也五痨七伤的那些个病灶所在。而反体制的话题都是什么人最爱谈?当然就是体制内分子了,尤其是越不得志的体制内分子,就对反体制越感兴趣。

只是辛苦了那些被义务授课疲劳轰炸的人们。

这才走了不到八里路,大枪府这支队伍就自地队列变形了十来次,人人奋勇争向前排,显得非常地有生机有活力。

看着落后的同袍们用不了多久便精神百倍地赶了上来,饱经过《马背上的百家讲坛》疲劳轰炸的人们彼此都留下一个“你明白的”的眼神。

被义务授课激出这样的精神头,都赶得上什么“鼓舞士气”、“神圣祝福”之类自然力量的强化效果了。

而有人从头到尾地接受了一套打完不收功的义务授课版“鼓舞祝福”,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步调,和骑着青骢马的魏野保持着并辔平行的状态最多,最多,他的战马稍微朝前出了半个头。

而一向略有好为人师之癖的魏野,虽然已经把炮轰的目标从阉党转向自诩清流的党人一派,火力也没有半点放松:

“大将军窦武、太傅陈蕃的那场谋逆案,虽然看上去只是党人一派组织起来的一次武装政变,就算打着清除阉党的旗号,也盖不住那么一股子孤注一掷的味道。但是对天家来说,外戚之的窦大将军和文官之的陈太傅的联手,那简直就是西汉废立天子的权臣霍光从墓地里诈尸一样。伊霍之臣,这是哪怕智商只有九十的帝王都不能接受的,谁知道你当了霍光第二之后,想不想再当鸩杀少帝的梁冀第二?而且窦氏也好,陈太傅也好,除了府上养的门客之外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拢共不到千人的队伍就想玩武装政变,当我大汉是卡扎菲那种小白脸票友都能篡夺政权的利比亚么?”

要让魏野再开嘲讽下去,难保连那些坚持君子操守却被阉党一个个玩死的名士们不会跟着中枪,不过一个优秀的刀客,心理素质总是很过硬的。和魏野打得交道多了,柳叶飞只笑笑,不接话。

倒是魏野时不时地像在课堂上突击提问一样,丢几个关键问题过来,进行突袭轰炸。

就像现在。

“说起来,太平道拿来做基地的那个庄子,你们查清楚了没有,是哪家的产业?今晚真要闹大了,顺便就把他们家的后台也拖出来咬一气,绝对的有好处没坏处。”

这样低级到一目了然的政争伎俩,也就是魏野才大大方方地当锦囊妙计一般灌输给柳叶飞听。

“赵头儿专门派人打听过,那个太平庄以前是外戚窦氏的田庄,不过,现在应该算是皇庄吧,不过内宫似乎嫌弃那里晦气,没怎么用心打理,边缘化得有日子了。”

“皇庄啊,攀咬皇帝或者攀咬十常侍那群死太监,这难度似乎高了点,那就当我没说好了。”魏野耸耸肩,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汉灵帝刘宏和十常侍这对级败家子猪队友组合,放在二十四史里都算得上是昏君权阉界的全明星队伍。就是在日后镇压太平道的黄巾起义的时候,汉灵帝和十常侍也没少给官军这边添乱子,很令人怀疑这皇帝配太监的组合屁股到底是坐哪头的。

并不是说这个昏君权阉组合是什么精神智力有严重损坏的脑部伤残人士,而是他们太醉心于权术和打压党人清流为主的主剿派了。话说回来,太监这种人工绝育的品种,天生地不适合战场,秦翰、郑和那样以武人形象垂名青史的宦官,基本算是罕见的奇行种。选择打压主剿派将领、破坏镇压行动,以防党人一派借着军功东山再起,就成了十常侍这些老阉货本能的选择。

大枪府现在表现出的立场,固然和党人一派不怎么亲近,但是和阉党也谈不上多么友好,反倒是和侍中寺这种纯血帝党有点共通之处。说起来,西园禁军的建立,本来就是为了针对如今新崛起的外戚何进,这位当今皇后之兄,官拜大将军,虽然是外戚一派的领袖,却和党人一派关系密切。

大概是有心人拿着窦武和陈蕃当初率众清君侧的行动说动了灵帝刘宏和董太后,这对守财奴母子虽然大事糊涂,小事上却精明,从西园内库拨出一笔款子养一支新禁军来防备何进,这也是天家操弄权术的应有之义。

“说起来你们大枪府也该感谢我们侍中寺来着,去年禁中下诏侍中寺,询问祈禳灾异之法,结果张老侍中为的六位大儒进以《太公六韬》‘天子将兵事,威厌四方不祥’之说,那个财迷皇帝才舍得掏出那么三瓜俩枣的小钱组建了这么个两千人不到的小部队。要不是有这个借口压着,有何进这头拦路虎挡道,你们大枪府还想这么成编制地混进西园禁军?何进不派一堆的空降干部进来把你们压到死才是怪事。”

把手中竹简终端一卷,魏野翻着刚调出来的《资治通鉴》,手指正好落在中平五年那一段:

“瞧瞧,本来是借着镇压黄巾起义、抵御西羌叛乱这个大义为名才建起来的西园新军,被某些有心人挑拨着变成了纯粹是天子新玩具的西园禁军,还一下就提前了好几年。没有太平道的起义军作为释放嘲讽技能的mt分担朝野质疑,看上去你们也快撑不住了吧?宫内那些个死要钱的死太监已经开始想要喝兵血吃空饷了吧?如果太平道起事提前一年爆,看上去你们得的好处也不小诶。”

作为仙术士身旁最忠实的听众,柳叶飞蹙着眉,不说话,装哑巴。

那么,太平道又有什么理由,非要提前开始动?

魏野指尖在竹简终端上再一划,点开了《后汉书》中《皇甫嵩朱儁列传》这一篇,目光正落在这么两句上:

“中平元年,马元义数往来京师,以中常侍封胥、徐奉为内应,约以三月五日内外俱起。未及作乱,而张角弟子济南唐周上书告之,于是车裂元义于洛阳。”

看上去不管有没有冒险者们搀和,太平道内部的倾轧内讧都是这么地热闹滚滚,简直就是再标准不过的一支垃圾股啊。

随手关掉了竹简终端上的视窗,魏野抬起头,看着已在夜色中隐隐露出轮廓的荒僻田庄。

第44章 ?战阵,法阵(一)

虽然是经营不善的田庄,土夯而成的房屋、院落,依然修葺得十分齐整。庄外有壕,似是将田里引渠的水而成,其宽三丈有余,已经有了点护城河的意思。

壕沟之后的田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修起了一圈土围子,看着也不过三丈多高,外面还扎着木板柳条,做工粗陋,显然是刚搭建不久。围子上也安排了一些精壮汉子,拿着刀枪守着岗。

只看这急就章搞起来的工事,就已经有了点军寨的意思,要说里头没鬼,那真是连魏野都不信。

大枪府的人马早已经把田庄前后围了起来,府主赵亚龙依旧是那一身饕餮纹的精铁甲,乘一匹白鬃黑马立在田庄壕沟前,手里拿了个铁皮卷的扩音喇叭在那里喊话:

“太平道的马元义渠帅,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太平道的洛阳分坛,已经在我大汉朝廷的无情镇压下全军覆没,洛阳分坛主事等人已仓惶奔逃,你们想和他们靠拢是没有希望了。你们想突围吗?四面八方都是我西园禁军,怎么突得出去呢?你们刚才试着突围,又有什么结果呢?你们太平道的法术也没有用,我们的精锐战士作战能力比你们要强得多,人数要多得多,难道不是比较你们的符水、经书要厉害十倍吗?你们的野心已经完了,剩下你们这支残部也没有什么用了……”

不得不说,这篇大白话的劝降书效果确实拔群,赵亚龙只是喊了一通,土围子上的人群,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动摇的样子。只是,很快地这点软弱情绪就被一阵阵的号子给淹下去了: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等贵贱,均贫富!”

“均田免粮!”

“豆腐脑就是要吃甜的!”

哦呀,在《历代农民起义口号大选》里好像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据说老家是河北的赵亚龙摸了摸鼻子,喊了嗓子:“洛阳分坛的弟兄们,原来人在这里啊?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广式豆花还是川味豆花都是我们大枪府请了!”

如此大度地开着条件,赵亚龙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飞快地摆了几个手势。胳膊上还吊着绷带的毕永在他家府主背后心领神会地一点头,随即拖着花启生朝后面退下去。只有赵亚龙还在继续以他的谈话艺术瓦解着田庄中人们的斗志,然后在心里时不时地补充上一句:

“甜豆腐脑又有什么好吃的?”

……

………

魏野骑在马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搭着凉棚朝花启生去的方向望去。有鞍无镫的马具保持起平衡可是颇有难度,仙术士晃晃悠悠而又时弯时直地让身子尽到了瞭望台的职责,终于是看见了三五辆手推车,车上绑死了的合抱树干一头削尖,露着白花花的茬口。

“就算不刻点花上去,也起码上点清漆呗,看上去贵府的diy人才缺乏,手动能力不强啊。”

对于这个与正事无关的评价,柳叶飞仍然带着客套的微笑看着魏野,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柳叶飞的这一队人没有直接和赵亚龙带的主力部队合兵一处,而是转了半个圈,在田庄左近的小丘之上立定了。有利的地势加成之下,倒是能把整个田庄外带外面大枪府那一标人马看个大概。

魏野还是一手抓着缰绳,尽量让自己的视角更宽阔一些,一边凝神注目,把最基础的望气之术施展开来。

一如之前预料的那样,仙术士的眼中所见,田庄之上只有一片低低盘旋而未作的赤气,像是一团含了太多水分的烟。

赤气在望气术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彗星的彗尾带有赤气,即是世间刀兵大起之象,方家名之蚩尤旗。若有赤光、赤云、赤烟之异象现于某地,则往往为其地战火延烧、生灵涂炭之征候。自然,这其中气象不同,所具有的吉凶含义也不同,魏野收拾心神,正欲一窥究竟之时,田庄之上,赤气突然像投入滚油的水滴一般,激烈地翻腾起来!

“赤气如沸,是要正式开战了么?”一念方及此,魏野心中猛地警醒,“不对,这是”

匆匆将剑诀朝眉心一划,魏野即刻收了望气术,饶是如此,仍然有一道刺目金光,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以望气术看去,金光冲破赤气,随即四散成半空中隐隐浮出无数虚渺光影。这分明是田庄里有人正在开坛施法,而且看那道金光堂皇正大,行法之人的道行还不低。

起码,比魏野要高明许多。

收了望气术,仅凭肉眼看去,田庄之中除了火把光芒映照出的一个个光点,再也看不清别的东西。正在魏野挠头之时,一副满身迷彩涂层的便携式夜视仪已经送到了他面前。

“光明牌的光谱型军用夜视仪,我刚托人从星界之门带回来的,完全的画面光线重建效果,我之前夜里试着用过,效果还不错。”

从柳叶飞手里接过了他递来的夜视仪,魏野一耸肩,大为慨叹地说道:“老赵能找到你这么能打能干又心细如的助手,真是他祖上十八辈广积善功修来的福气。”

对于这种不着调的感想,柳叶飞只是笑笑,一点也不想接话。

在鼻梁上架起了夜视仪,调整了焦距,魏野眼前原本模糊一片的田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田庄中心,此时正围着百多人,立在中心的却是个身材魁梧的河北汉子,看面目不过刚三十,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平实可靠的味道。

这为的太平道头领也未簪绾巾,只将一条大红色、嵌黑铁护额的带扎在额头,头也短得不像话,倒有点像是何茗那小子家的长辈亲戚。只是这人右手持着一杆短柄战矛,柄长不到三尺,矛头却像是一把加大加长的阔刃剑,映着火炬,带出一股森然之气来。

如果对袖囊中竹简终端上下载的史料还有印象,那么魏野肯定能第一时间叫出这个男人的名字大贤良师张角的得意弟子,领导太平道三十六方教众的渠帅马元义。

然而举着夜视仪的魏野没有什么围观历史名人的猎奇趣味,只是双唇微微翕动,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咒语。

柳叶飞看了看他那副模样,知情识趣地策马退开了两步,密咒或者秘符,一向是术者们秘而不宣的知识,理应避开一点。

但是他耳功要是再好一点,听得清魏野嘴里念叨的是什么,估计就没有这么好的风度了

“嘴唇张开,然后收小,这是在说‘咱们’?咱们金田,不对不对,又不是太平天国,是太平道,是‘咱们今天’……咱们今天就和这些狗官……平,应该是拼……这战前动员会开得,欺负赵亚龙一上阵就废话多是不是?”

魏野一边念念有词,一边观察着马元义的口型,解读着唇语忙得不亦乐乎,冷不丁看到马元义将左手一扬,一束长随着夜风拂动。

太平道洛阳地区的最高领马元义,将自己刚斩下的束朝着众人面前一扬:“兄弟们,咱们现在就冲杀出去,洛阳分坛的五位祭酒地理最熟,一会儿就由你们带路,大家一起朝着青州方向撤。马元义就留在此处,为你们突围断后!”

一言未毕,他手中断骤然火起,火光色如赤金,透出一圈堂皇大气的明黄色光晕。手中断燃烧不止,马元义右手剑矛横摆,口中咒唱立出:

“武人来聚,其气阳阳,不复惜命,其兵煌煌,其力皆倍,其目皆张!一人敢死,十人不敢当;十人敢死,百人不敢当;百人敢死,千人不敢当!”

咒声起,金光现,以马元义为圆心,一股异常的波动顿时扩散开去。先就有数十精锐弟子全身透出耀目金光,再以这些太平道的精锐弟子为中心,田庄中留守的太平道战士通体也有淡淡黄光透出,一瞬之间,田庄之中耀如白昼!

就算是没有修行过仙术,更无望气之能的一般人,看到这夤夜田庄之中金光照耀的异象,也知道生了什么。柳叶飞顾不上再避嫌,策马靠近了魏野,一指田庄之中那一片肉眼可见的光气,大声道:“魏大仙,田庄那里生了什么事?”

魏野顾不上抗议这个品味不怎么样的称呼,掏出袖囊中的竹简终端,连翻了好几卷自己扫描的删节版太平清领书,最后也只能朝柳叶飞干笑一声:

“这应该是太平道的五阳神符之术,勾招五方神将感应人身五脏五气,催人身潜能。现在这些家伙都像是吃了春药一样,正在极度的亢奋之中,要不你们大枪府的人先退退?硬拼的话,那场面就不怎么好看了。”

第45章 ?战阵,法阵(二)

专家或者砖家在一般人眼中扮演的角色,在希腊古典时代,就是那些被阿波罗神庙的硫磺蒸汽熏到深度中毒的女预言家,在中世纪的佛教农奴政权下,则是头顶十几公斤法冠,处于大脑充血并症下的降神喇嘛。

女预言家和喇嘛以神明代言人的身份给公众以建议,预言灾祸,抚慰人心,从这点上说,用专业知识来安抚社会情绪的专家学者,作用和女预言家们也差不太多。当然,女预言家的预言往往被视为乌鸦嘴,神巫转述的神谕也被贵族们当成拿来愚弄平民的马后炮,专家给出的答案,往往也就在乌鸦嘴和马后炮这两种评价之间兜圈子。

听着魏野的建议,柳叶飞只是抿了抿唇角,然后一指大枪府的主力,摇了摇头:“魏大仙没有带过兵吧?兄弟们正在气势汹汹的劲头上,带兵的人只会让这股子火劲越烧越旺,可不会让这股劲泄下去。一退一让,这股劲泄了,也就再打不了硬仗,只能被对头追着赶羊”

说到这里,这个看上去带点文艺青年气质的墨衫刀客脸上露出了一丝与他风格不同的热情来:“别的部队也就罢了,我们大枪府的精锐,可不怕战损这回事!”

“是啊是啊,就是战死当场,也可以拖回星界之门进行肉身修复的,这么烧通用点又作弊的战术,也就你们这种大型冒险者组织能玩得起了。不灭的铁军是吧,不死的老兵是吧?和普通军队玩这一手,大枪府的武人荣誉感和下限呢?都拿来报销治疗费用了吧!”

魏野这流畅至极的嘲讽,让柳叶飞这样的老练冒险者刚接招也不由得一窒。星界之门的肉身修复服务虽然便捷,但是却有至少四十八小时起的精神肉身同调期内的虚弱状态,还有不菲的治疗开销,一直是大枪府财务上的巨大包袱。从某个层面上讲,居高不下的治疗费用已经成了制约大枪府展的瓶颈问题,不由得主业是大枪府大管事的柳叶飞不上心。

心有所系,这应战的意识、气势上来就弱了三分,柳叶飞听着“报销治疗费用”这六个字,热情瞬间退潮,再度回归了他大枪府大管事的那张职业式的面孔:“大仙有没有什么建议,让我们学习一下?”

“嗯,这个当然,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魏野很有领袖风范地对着前面的队伍一挥手,“利刃重甲,强弓良马,令行禁止,敢冲敢杀,治疗到位,法术研。二十四字真言,够你们大枪府用一辈子的。”

听着这一串串连新手训练营的菜鸟都知道的老生常谈,本以为能听到什么高明见解的柳叶飞一时就更没话说了。

要说这些老生常谈一样的玩意,那真不能算是错,但是柳叶飞想问的是这种理论上绝对正确、实际操作上却没有一点东西的空泛大纲吗?

“嗯……多、多谢指教。”

不太流利地道了一声谢,柳叶飞扭过头去再专心注目战场,不想再和身边这个男人多废话,不料胸口被什么硬物一触,却是魏野把夜视仪塞进了他的怀里。

“要观察战场的话,还是拿着这东西好。”

一手拨弄着竹简终端,魏野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接着就去翻他的道书扫描版了。

握着夜视仪,柳叶飞很想问一句“你这个专门请来的法术专家不去观察战局吗?”,但是看看魏野聚精会神翻终端的样子,终于是没有问出来。

现在也不是留心身边这个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学究仙术士的时候,因为大枪府和太平道的人马此时已经交上火了。

应该说这些日子以来,大枪府和太平道的成员们挑起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冲突。这种由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起的街头斗殴和道上讲茶,差不多已经成为了洛阳城的日常一景,就算没有什么爹死妹嫁人一类的不共戴天的生死大仇,只要有一个适合的时间地点和理由,本来就被撩拨得********的两群人之间便会像看见了红布的公牛一样亢奋地跳将起来。

昏暗的月夜之下,就算有火把和法术形成的辉光作为照明的光源,田庄内外的人们也很难看清隔着不到百步远的对方是不是曾经在马市上丢过自己一板砖。但是更好辨认的却是彼此大红色的战袄和杏黄色的头巾,这个时候,大红和杏黄两种色彩,吸引仇恨的辨识度简直可以比拟耶路撒冷争夺战时代的十字架和新月。

赵亚龙抓着喇叭,偏着头看着田庄中瞬间透射而出的金光,猛然间脸色骤变,反射性地就一拨马头,然而他另一只手却直直朝上一抬,正好让铁皮喇叭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带着热血都涌上头般的亢奋大喊道:“前军,准备迎战!老花,带着射手营准备!”

大枪府的主力兵士们虽然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战争,但是从低级数的街头斗殴到较为激烈的围剿山贼都有所经历,乃至托某个小胡子的奸商仙术士的福,还在讨伐妖物这类不科学的自然战斗中获过胜。有这样丰富的战斗经验,顿时就嗷嗷叫着,端起了长枪战戟冲了上来。

紧随在长枪队后面的,则是好几个身披重甲的武士,推着那些草草打造的撞木冲车朝前冲去。

拨马让出冲锋的空间,赵亚龙把手中铁皮喇叭一丢,探手入腰间,将佩剑抽出朝上一举,大喝一声:“射手营,开火!”

一声开火,大气中霎时充满了重物呼啸破空的声音,仔细看去,却是数十斗大的石块向着田庄那粗粗搭起的土围子飞砸而下!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声如力士手执铁桴击羯鼓,又似雷将铜锏连催夔兽怒鸣!立身在土围子上的太平道战士也有几个运道不好,被这一轮石砲砸个正着,从土围子上翻倒下去。

那石块余力不竭,在冲倒了人体之后,更是将用来加固在土围子上的木板砸下去一大片,碎木片四溅,更带出一片惊叫。伴随着石块落地时飞溅而起的血花,顿时在土围子上绘出一片凄厉的图案。

石砲这种攻城器械,不过是利用的最基本的杠杆原理,然而在冷兵器时代却是攻城最为犀利的杀手锏。眼看着大枪府从军阵后面推上来的二十具石砲,任谁看来,攻守双方的实力已足以判明。连围观如魏野这样立场难辨的中立人士,都不禁摇了摇头:“喊着射手营,却拉了这么多石砲出来,赵亚龙这个府主,还要脸不?要脸不?”

然而站得离攻城战最近的赵亚龙,借着火光看着了那被石砲掀掉了木板的土围子正体,也是一脸的仿佛手里捏了个有半条虫子的苹果的神情。火光摇曳下,隐隐能看到那土围子的墙体平直光滑,一色青灰如打磨好的山石,看上去还略带几分水汽,刚才一轮石砲砸下来,只是在墙上留下了些许白点。

赵亚龙可以用无语来表达他的惊叹与复杂心绪,但是冲到土围子跟前的大枪府精锐们已经开始咆哮了:

“我勒个去!这他喵的是水泥墙!”

“太平道你们这些爱喊崇高口号的,下限在哪呢?!”

“投诉!投诉!投诉他们违反了《冒险者技术扩散守则》!”

大枪府的精锐战士们怒火填膺,魏野抬眼看了看那转眼间就从残酷的冷兵器战场变成两群冒险者互相飙下限的攻城战,只是看笑话似的一耸肩。

“炼丹术为了加固丹炉而开出的特制水泥的时间段差不多就是东汉后期。虽然那些六一泥、固济神胶的制取法比较复杂,但是水泥这种东西,绝对不是出这个时代的产物。大规模应用水泥,可不算是违反了那些1hg的条条框框。看起来,太平道那边也是有高人啊。”

似有所指地这么说着,魏野瞥了瞥身边的柳叶飞,而后者只是抓着缰绳,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完全没有分神接上仙术士的话题。

既然没人接话,魏野满不在乎地一笑,手指在竹简终端上连划,再次专心翻起了自家扫描版的太平清领书。

只不过他手指在点翻页键的时候,不经意地点开了竹简终端自带的摄像功能。

比起上一回大枪府那打得够难看的讨伐狼妖之战,还是这次的堡寨攻防战,打得更为有趣,战例也足够经典。

正想着,大枪府那边把石砲又朝着水泥围子拖近了一点。

指挥着石砲射的大枪府干部那边也已经意识到了场面的不对劲,花启生为的几个军官开始快进行着战术调整,一时之间,大枪府的砲队阵地上一片忙乱

“盾牌手掩护!炮手隐蔽,隐蔽!注意小心那些神棍的冷箭!”

“我干他老母!是哪个龟孙子抢了我们队的弹药!”

…………

“节约弹药!这地方没多少大块石头!操作石砲的都注意点,给老子瞄准了砸!”

“校准完毕,八点半方向,仰角四十五度,八十五米距离,四米高度,预备,放!”

…………

各种各样的咆哮和口令从阵地上传过来,而大枪府的最高负责人,府主赵亚龙正一脸凝重地对着一身披戴的毕永和释天鹏交代着:

“花生他指挥石砲队朝着围子里面砸,把那些神棍从水泥围子里朝外面赶。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把想要突围出来的家伙再堵回去接着挨石头!大家听明白没有!”

看着两位大将同时一点头,赵亚龙顿时豪气干云地一挥剑:“那么还等什么,下面就该我们上场了!”

然而扛着一根两头包黄铜的沉重长棍的释天鹏只是一摆手,立刻就是好几个精悍儿郎拥了上来,不由分说地便把赵亚龙围起来了。

毕永倒提着一杆月牙戟,一手蹭了蹭鼻尖,大大咧咧地笑着说道:“赵头儿,你要是觉得闷得慌,有事就给伙夫讲,让他给你煮面汤。好啦,兄弟们,保护好咱们赵头儿,剩下的,都跟着我们走!”

第46章 ?战阵,法阵(三)

大枪府这些人,总带着雇佣军和少爷兵混合出来般的兵痞气质,实在很难把江湖气洗刷干净。但是在战场上,混不吝的大枪府中人那种对于血火伤残死亡的开朗态度,实在是再优秀不过的敢战士。

两个身材高大的盾牌手单臂支起牛皮大盾,仗着一身被高手匠人改良过的唐风板甲不畏箭矢,抢先守在了土围子近前。有盾牌手的掩护,毕永朝着身边的鹞子斥候们打个手势,立刻就有好几人摸出了几个密封陶罐,精准无比地丢在了土围子的大门上。

随着陶罐破碎的声音响起,红色的粘稠油膏顺势在大门上糊了一片,随即,泛着绿光的火苗自动燃起,火舌瞬间就把整座门吞了下去。

如果这土围子的寨门整个用铁皮包裹起来,这种红色油膏还未必能造成这么大的破坏,然而只用钉铆加固的木门,天生就是最好的燃烧物。被红色油膏带起的这股烈火包裹起来,哪怕隔得老远,都能听见木材内部结构断裂而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

被这么一烧,这寨门可撑不了多少时间!

魏野侧身在马上,也被大枪府新一轮的纵火行动吸引了注意力,仙术士将目光从竹简终端上收回,抬头望了一眼毕永那队人的行动,了然地一点头叹道:“原来陶罐里装的是炽火胶,这种具有强烈氧化自燃效果的炼金术药剂好像还不在禁运范围内,又让大枪府捡着了一个法律空子。”

说着,他不忘左手在竹简终端上略挡了挡,遮去了一个小小的摄像头画面窗口。

旁观的人说得轻松,然而直面着战场的第一线,心情可不会像某些围观党那么轻松写意。

毕永朝着释天鹏的身边蹭了几步,用手肘顶了顶这位同袍的肋下,半是搭话半是讲价地道:“和尚,一会可该让我这边先上,也让我那边的鹞子们都经历经历硬仗。”

套上了整副唐式明光甲的释天鹏扛着包铜长棍,不置可否地低宣了一声佛号,正色答道:“场面马上就要乱起来了,这事我可不好应你,一切就端看你们那队能不能捉住先机吧。”

“先机?”毕永微微皱眉,没听明白地追问道,“什么先机?”

“阿弥陀佛,先机就是”释天鹏把肩上包铜长棍朝地上一拄,大喝一声,“狮王营的哥们儿把冲车上的撞木扛起来,我们这边先冲上去!”

“和尚,老子看错你个浓眉大眼的混蛋了!”

毕永大叫一声,也带着他的鹞子们朝着冲车撞木飞扑过去。紧接着,沉沉的撞木冲门之声,就带着一股子互相攀比的劲头,紧凑而颇富节拍地响起。

门的那头,马元义独自一人盘膝坐在土围子大门的前头,紧了紧手上扎着的麻布带子,确认自己不会因为手心出汗而让战矛滑出手。他的身后,有高髻戴冠的年轻女子执着一支青竹杖,杖头束着一捧翠意欲滴的绿叶。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左手持朱红漆觞,右手握住竹杖上部,蘸着漆觞中的净水,洒在马元义身上,叩齿三十六过,无声祝祷着加持咒文。

就像魏野曾经很眼毒地相鉴过的那样,论道术的水平,甘晚棠的修为比野路子的某个仙术士还差了不止一筹,跟面前这个看起来就十分温厚可靠的男人更是不能比。她加持的符水,仅有些微补益体力与防止烧伤的效果,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但是马元义并没有拒绝甘晚棠的好意,只是闭上眼,静静享受符水滴落在眼睑上的清凉触感。

当最后一滴符水从竹叶上滴落,马元义抬起双手,用力搓了搓脸颊,让古铜色的皮肤透出一股色泽饱满的红来。并没有回头看那个神色抑抑而强打着精神以示人以干练形象的女祭酒,马元义直起身来,抓着他那活像是加了长柄的巨剑一样的大号战矛。

“已经说好了,你们走,我留下。”

“已经说好了,你留下,我们走。”

简单的句子交互,却有一人很难在音调中保持一贯的平和冷静。甘晚棠看了看刚刚被这个男人系在手腕上的竹符,感受着这面符牌中的力量正通过她的脉门渗入全身,让她的身周光线随之而扭曲变化,正形成了一个半径约有十余步的幻象,遮蔽住了她的身影。

这不是洛阳分坛制作出的法器,而是马元义从太平道总坛带出的护身之宝,本来应该是那位大贤良师为自己的弟子马元义准备的,但是现在却系在了甘晚棠的腕上。

与这个男人共事的时间并不长,像他这样的空降干部也是洛阳分坛的主事者们最厌烦的,然而马元义并没有过多地干涉洛阳分坛的行动,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然后,在洛阳分坛的行动突如其来地办砸了之后,却是这个带降落伞而来的男人,慨然承担了最艰难、最不可承受的部分。

就为了给洛阳分坛争取那么一点时间,还有机会。

值得么?

甘晚棠很想这么问,但是现在正拿着撞木撞大门的大枪府不会给她更多的时间来追问这种既失礼又不合时宜的问题了。

她只是默默地走开去,默默地体会并熟悉着腕子上竹符中所附着的那道法术的运作方式,静待着属于她的时机来临。

就在她退开的瞬间,又是一声闷雷般的巨响,余音犹然未散之际,战矛直刺,铜棍横打!

从兀自燃着火苗的门洞冲进来的,当然是大枪府的枪棒教头,少室山那有名大庙里出来的棍僧释天鹏。

当然,大枪府的鹞子头儿毕永度也不算慢,只是在第一眼看到马元义的时候,被那片隐隐自马元义身上透出的金光闪着了眼,脚下微微一滑。紧跟着他冲进来的大枪府精锐们毫不意外地听见了鹞子头儿的大惊小怪、大呼小叫:

“咋回事这是?嘿,和尚,这人是你们少林寺出来的是不是?这一身的金光,十八铜人阵是吧这是?”

嘴上惊叹不已,毕永该下的狠手一点不慢,月牙戟一抖一递,趁着马元义的战矛压住释天鹏的铜棍的那一瞬空档,刁钻如蛇地直捣马元义左肋!

就这一手使月牙戟的功夫,不能说毕永的武艺不扎实,那寻机找破绽的眼光更是老辣得没话说,然而月牙戟的去势,却在将要及身的一刻硬生生地止住!

锵然一声,不像是皮肉挨着利刃,倒像是硬物相击般的动静,马元义左手五指箕张,像是全不怕月牙戟那泛着寒光的弯刃一般,就这么牢牢地握住了戟头,猛力朝着自己的方向一拉!

这样的大力使在利刃上,按道理讲,那只有五指齐根削断一个下场,但是马元义的指腹只是微微白,连皮都没有割破一点。

单手抓着毕永的月牙戟,马元义面上浮出一丝戾狠之色,战矛震开铜棍,斜斩而下!

但就是这一震一斩之间,毕永腰势一沉,双臂下压,像个撑杆跳运动员般借着这股反弹之力猛然跃起,身子就擦着战矛落势而过!而他横身跃起的同时,靴子尖上一枚短刺铮地弹出,利锋所指,正是马元义额角太阳穴。

这一套变招反击的搏杀功夫实在让人看得目不暇接,毕永也不愧是大枪府的鹞子头,这样刁钻凶险的一招杀手锏,就是身经百战的老手,也要吃个不小的亏。

来不及赶上这场狠杀的柳叶飞举着夜视仪,忍不住喊了一声“漂亮!”,没留神旁边有人看热闹不嫌事情大地感慨着丢了个重磅炸弹下去:“别喊了,他打不过人家的。”

就像是要印证魏野泼给柳叶飞的这盆凉水多么的正确又及时一般,毕永横身出脚,靴子尖上暗藏的短刺直击马元义的额角。太阳穴是人体要害的大穴,搏杀之际从来都是防御的重点,然而马元义不避不闪,战矛反斩释天鹏侧击一棍,就这么大气豪迈地将额角太阳穴要害卖给了毕永。

铿锵一响,声音脆亮,像是木槌打在了锣面上。

单手持着战矛和释天鹏兀自战得不落下风的马元义只是微哼了一声,对毕永这本该必杀的一击带来的冲击力毫不在意,只是头部受到冲击,心神略微一分,握着月牙戟的手微微一松,被毕永趁势抢了回去。

只是抢回了自己兵器主导权的鹞子头未见得有多得意,倒是咬着牙,拐着脚,气急败坏地大喊道:“你丫又不是少林寺的,为什么也练这么狠的铁头功,诶哟我吡!”

额角只留了个白点的马元义毫不在意毕永的胡言乱语,战矛反打,一招逼开了释天鹏,大枪府的攻势,竟是以他一人之力,硬是挫折了锐气!

将为军胆,在这种冷兵器的肉搏战作为战场主流的时代尤其如此。马元义以一敌二犹占上风,造成的最大的战果还是双方心理上的,气势上的。

打群架这种事情,不论是乡下人争水争田的宗族械斗,还是小混混们划分地盘的青皮斗殴,气势永远是第一位的。放到军阵之上,也差不多,一支令行禁止、行军列阵森然有序的部队,对敌军的心理压迫尤其强大,这也是除了王朝末期糜烂到骨子里的时候而外,起义军往往迅被打散成流寇而被剿杀的关键。

不过今天交战的两拨人,其中悍不畏死的冒险者都占了很大的比例,此刻太平道一方气势为之一振,顿时一众身带金光的太平道弟子纷纷杀了出来。大将相争的单挑,顿时就变成了一片混乱的群殴。

魏野和柳叶飞早已策马自小丘上离开,靠近了大枪府与太平道厮杀的左近之处。手拿着柳叶飞的夜视仪,魏野朝着土围子四周望了一望,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我说小飞啊,你们这次出战,带了多少的夜视仪?除了你这副高级货,那些热感应的老古董也作数。”

第47章 ?砖家在行动(一)

夜视仪,哪怕是只配放进博物馆精心呵护保养的红外线夜视仪那种古老的原始型号,在战争,特别是特种部队参与的行动中,都是不可缺少的必备品。

身穿迷彩服、膀大腰圆留着小平头的特种兵沉默地带着夜视镜,端着自动武器沉默却肃杀地逼近目标,这是战争题材的文艺作品中历久却弥新的经典画面,不管是多么古老的夜视镜,戴起来都让人觉得高端洋气。

不过今晚的月色很好,光源更是充足,就算是经年不愈的夜盲眼,也不虞看不清东西。如果不是照顾某个被大枪府诚邀而来的家伙,就连柳叶飞都不会多事地带来一副夜视仪。

然而当柳叶飞尽量委婉地表达了意见,转述了大枪府不可能在一个约有百分之八十的民众都是夜盲症的时代,还无聊地支出一笔公款拿来购买夜视仪的奢侈浪费行为,却根本没有触动魏野的心绪。

小胡子的仙术士只是一脸没所谓地点了点头,随后把柳叶飞的夜视仪朝袖子里一揣,表示“今天晚上这夜视仪就先借小生用好了。”

心系战阵之上的柳叶飞,当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分心于这种小事,蹙了蹙眉,就当是默认了魏野的不客气。

而魏野拿着夜视仪,翻来覆去地摆弄了几下,最后把夜视仪对准了土围子的侧墙上。在夜视仪感光重建的画面中,侧墙上的光线微妙地扭曲了,像是夏天午后因为高温而生的空气热流现象,反复地出现在那面墙附近。

魏野当然看得出来,这是某种障眼法运作的结果,一般人肉眼看去根本看不出破绽,在隐形遁变之术中也算是高明了。

将夜视仪随便朝袖囊里一揣,魏野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子,目光在土围子的侧墙上一触即收,心道:“哥们我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自求多福吧。”

侧墙那边,甘晚棠全力催动手腕上那枚竹符。她可以确定,没有人能在混战的当下看出这障眼法掩护之下,太平道洛阳分坛正在转移物资的真相。然而却时时有种莫名的恶寒从女祭酒的颈子后面噌噌噌地窜起来,冷飕飕的。

感受着这种异样感觉,甘晚棠沉默地回望了一眼土围子后面的战场,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言。

然而下一刻,她就转过头,无声而坚定地指挥着洛阳分坛的成员更加迅有效地进行着战略撤退。

此夜无眠战事起,很多人都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他们自己的战争。

除了……

“真是难看的一战,比北邙山那一回难看太多了。”

比焦急地留守中军的赵亚龙更闲到令人指的人,凑近了大枪府与太平道交战的最前线。以土围子的大门为界,大枪府和太平道的精锐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厮杀无休。

就装备而言,财大气粗的大枪府,可以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员都装备上铁甲和缎面红战袄,即使是基层成员,也有工艺精良远一般州郡士兵的铁片穿成的护胸札甲作为防护。而他们的对手,大半没有披甲,只是穿着灰中微微泛黄的布衣,间或有一两个额外披挂了肩甲或护臂的。但就在战斗中的表现而言,那些表面微微泛着一层金光的布衣战士,战斗力未必就在大枪府的精锐之下。

如果有人像某个手执竹简终端的仙术士那样,既无聊又天然生着一颗好奇之心,大概可以通过录制现场的视频加以仔细观察,看出些微的异样。但是在如此凶险的战阵之间,终究没有人会无聊到不顾自身安全地打开终端,进行无聊到家的现场实况视频录制活动。

所以只能便宜了魏野,执着他的竹简终端,从正面、侧面、反面,不断地倒播着匆匆拍摄下的视频,向身边唯一的旁听生做着亲切而不失专业水准的说明。仿佛他们并没有卷入这场战争,而是坐在演播室里对什么热门竞技活动进行实况解说的解说员似地。

“你看,刚才你们使单刀的那个兄弟平斩太平道那个使枪的哥们的时候,在慢镜头里,刀刃先接触到了布衣上面的金光。放大了很容易就看到,刀落下去的时候,金光很明显地亮了一下,看,刀落下的度明显减弱了,再来,砍到衣服,没破开!”

兴致勃勃地对着自己唯一的听众解说着,魏野看了看柳叶飞那张带着“我要忍耐”四个字的脸,以启式的口吻问道:“小飞同学,你有没有看出太平道弟子如何防御你们的进攻的?”

“因为他们布置的阵术。”柳叶飞尽量让声音平稳地回答道,争取不流露出一丝拉的不耐烦和生硬来。尽管他现在最想做的是加入到战圈中去,帮着释天鹏他们几个大枪府的武道高手绊住马元义,但魏野这个至今为止没有挥出什么作用的仙术士跟前,又不能不留人应付着他。

魏野手制的那把破邪法刀还在他腰上挂着呢,能制作出这样犀利的附法武器的仙术士,就现阶段而言绝对是专家级的稀缺人才。而不久前的那一次诛杀北邙山狼妖的烂仗,大枪府也是多亏了这人提供的一次性破邪武器,才终于扭转了战局。

只是这人明明是一副学究做派,谈生意宰起人来却有种屠夫杀猪般的豪迈,说教起来更是有一种诲人不倦抑或毁人不倦的神烦。

就比如现下,小胡子的仙术士对柳叶飞的回答就显然不能满意:

“阵术是个很笼统的说法,乱石摆阵以阻数万大军是阵术,兵马排阵变化万端也是阵术,不同的阵法,所应用的玄理也不一样。你仔细看看,你们的对手在布衣上做了什么手脚?”

顺着魏野指指点点的提示,柳叶飞倒是仔细看了看,不确定地说:“他们的衣服上似乎有画符?”

“那不能算符,‘金大相,兵革动,乾兑之气作’,这是接引金气的太平经章句。”魏野抄着手打量着在大枪府释天鹏、毕永为的一干人围攻下仍然不落下风的马元义,啧啧感慨道,“太平道的这部阵法真是高明,仅以一位高手为核心,就能让太平道的队伍获得加持增益状态,足够拉平太平道和你们这些正规部队之间的装备差距。”

柳叶飞不关心魏野对太平道的阵法有什么评价,对于魏野这种惯会装傻充愣的家伙,柳叶飞也不想和他说什么曲折迂回的客套话,直接丢了个直球:

“这阵法,有没有办法破?”

“能布阵,就能破阵,这是常识。”魏野这次回答得也不含糊。

然而柳叶飞还是轻松听出了魏野埋在答复里的陷阱这无良的仙术士根本没提他自己有没有破阵的能耐。

“魏大仙有没有什么破阵的办法?只要你能给出破阵的办法,武器装备、名贵药材、稀有矿石、法器道书,市面上有的,我们大枪府都能帮你找一样。”

滴水不漏地开着条件,柳叶飞也被上一回魏野那一竹杠敲得记忆深刻,一上来就把拦标价定下了。

“那就要一本评价等级至少在f这个水平的剑谱,要能可兼容重剑轻剑两种剑路,并且附有星界之门数据库完备分析的。”魏野今天似乎心情不错,连开价都开得十分温柔,让柳叶飞不由得有些讶异。

“但是这么一本剑谱虽然不好找,但市价也不过几百多通用点,那么咨询费那边再给我饶个添头,另付两千八百通用点,你看怎么样?”

前言收回,谁说这家伙开价温柔了?!

第48章 ?砖家在行动(二)

战场上面依然胶着,马元义一柄阔刃战矛使得越凶猛,释天鹏和毕永为的包围圈也遭逢了好几回的险象环生。

魏野的出场费也在一波波的砍价还价中险象环生着。

对待通用点,柳叶飞和一向有着江湖大豪气质的赵亚龙完全不一样,简直就把艰苦朴素、勤俭持家的理念贯彻到了骨子里:

“两千八百点,这个价格已经出了我们的心理预期了,不合适。”

“既然你这么说,那两千七百五,我也不是不能考虑。关键还在于现在咱处于卖方市场这个优势地位啊,你们现在除了我,根本找不到第二个法术专家不是么?”

“但是我记得你和北部尉的关系可不怎么好。来这里的路上,你和他们的成员撕破脸,想成为他们的商业合作对象好像不容易吧?所以,我觉得这也是一个买方市场。”

“啧,”魏野弹了弹舌头,指了指还在豁命相杀的大枪府高手们,“再不快点破开这部法阵,北部尉就要下山来抢胜利果实了。”

“北部尉那些人想做什么我们大略也知道一些,但是今晚他们肯定不会来这儿。具体原因?……嗯,商业机密,无可奉告。”

“好吧,我认输,两千六百整。但是押金要先预付,f的剑谱,要给咱以挑选对比的空间,可不能随便拿一本就来蒙事儿。”

“……”

柳叶飞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自大枪府失之,自大枪府得之”了,感情让价了之后,就挖坑在这等我呢是吧?

“剑谱的要求我们能满足,费用能不能再降降?”

“那你看多少价合适?”

“两千五百整。”

“两千五百,十倍的二百五,这数字也太不讨人喜欢了。”

“我也这么想,那就两千四百如何?”

“两千四百九十九吧,两仪四象九九归真,这是个十分吉祥又衬托出我辈学仙之士本色的数字。”

还价还到连一点通用点都要扯皮,这也算是够让柳叶飞叹为观止的了,明明是专家级的高人,怎么就一点高人的矜持都没有呢?

没有高人矜持的仙术士还异常认真地盯着柳叶飞看,让他的压力更大。要说对这个一看就是江湖散人的仙术士,大枪府这样纯武斗派路线的冒险者组织并不是不上心,只是魏野这货在面对大枪府的时候,亲切客套兼而有之,却隐隐带着那么一丝“哥就是在商言商,没心情玩什么家庭游戏”的疏离味道。什么招揽入伙的话,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说出来。

被魏野盯得浑身不自在的柳叶飞,默然想着,全身心投入侃价什么的,也许只是一个不想加入大枪府的表态?

只是略一走神,眼前就是一片指影晃动:“醒醒,走什么神呢?要是对价格没有异议,咱们就先把这个合作协议签了吧。”

看着魏野递过来的那份不知何时起草好的协议,还有已经自作主张写好的两千四百九十九通用点的标价,柳叶飞真是什么脾气都没了。

“签字前你先看看这条,”魏野还好心地点了点协议书,“甲方,也就是大枪府,要先提供几本f级别的剑谱作为样品,供乙方也就是我挑选。”

柳叶飞深深地看了魏野一眼,结果就只看到仙术士特真诚、特生意人的一张笑脸。这张脸看得柳叶飞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不上不下的,最后只好做了个深呼吸,把这口气吐出来。

“等等,”柳叶飞吐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再次回归了他最习惯扮演的那个角色,带着刀客特有的冷淡气质的大枪府大管事,“我和仓库方面建立连接。”

比起魏野带着学究特色的竹简式终端,柳叶飞选用的是最普通常见的衣甲嵌入式终端。将左臂护腕上绑定的智能终端激活,柳叶飞轻点了几下,接着就向魏野出了建立数据连通的邀请。

魏野也不含糊,展开终端把对方来的信息略一瞄,就看到了七篇剑谱的数据库分析和评级依据。

排在七篇剑谱中第一位的,乃是北宋年间五台山清凉寺主持神山上人所著的《文殊师利伏魔剑经》,数据库对这部清凉寺镇寺剑谱的评价是f,几乎能够得上e级的边缘了,在七篇剑谱之中评价最高。

其次是《无量山仙人舞剑图》与《慧心传礼录》两部剑诀,那《仙人舞剑图》并非一般的武学秘籍,而是北宋年间逍遥派掌门无崖子为其师妹李秋水所画的舞剑小像,无崖子寄情琴棋书画之间,又不曾将逍遥派武学荒掷,笔触神韵之间隐带逍遥派剑法的剑意,对那些有剑术天赋又有剑术根底的剑客而言,等同多了一条参悟上乘剑术的路子。

《慧心传礼录》是北宋年间福建一字慧剑门的镇派剑谱,其中所记载的周公剑法本无出奇之处,但是经过一字慧剑门的一位耆宿卓不凡将另一部剑经的要诀附于剑谱之中,却多了一种以真气运剑的法门,修习大成之后,出剑自生数寸剑芒,也算是独步武林的绝学了。

除了这三部剑诀而外,余下的多半都是某些武林门派的招牌剑法,或攻势凌厉,或长于防守,其剑路皆各有特色,虽然较那三部剑谱略有不如,但也不是风月堂这类商行拿出来随便兜售的大路货可比的。

将几部剑法的数据库分析粗略扫了一通,魏野一边点着保存键,一边把几种剑法的特点梳理了一遍。五台山清凉寺的镇寺剑法文殊师利伏魔剑,其心法之基取的是大智文殊以金刚般若剑断尽魔障烦恼之意,于剑招之中还藏着一篇清凉寺的禅法精义。所以此部剑经开宗明义便是《文殊师利般若经》中“如来六相”法门,是名非垢非净相、非二不二相、不异不作相、不在不离相、不有不无相、无生无灭相,要是没有一定的佛门修为,只这如来六相剑意,就足够为难死了那些洪门打拳的出身、只懂得傻练外家功夫的文盲。

但就是有一定的佛门修为……要把一部剑法练成不出不回、不杀不救、不守不攻,以剑法契心法,证悟文殊师利般若经的甚深佛法妙义?那还学个毛球球的剑,直接剃了光头去阔佬富翁府上大谈“如是七宝供养,并非七宝供养,是名七宝供养”,换一个释永信禅师的衣钵,不还愉快写意许多么!

这种披了个剑经外衣的禅法心诀,于佛门修持一道不可不称精妙,于生死搏杀之际?差评,负分!

《无量山仙人舞剑图》这带着文人画风格的写真像上,一位宫装少妇持单剑而舞的形象倒是栩栩如生,笔墨勾折如铁线,蟠曲之间力透纸背,要说作画之人将剑意无心间借笔墨传出,倒也不无可能。可是,不是对运笔用墨有极深造诣又博通剑术之辈,谁能看出逍遥派掌门无崖子这幅画中到底蕴藏着什么样的剑意了?叫主要研究方向是道教方术的魏野谈一谈云南牛王菩萨节里反映出来的地方民族神崇拜,都比叫他临时充任书画鉴定家靠谱许多。

货真价实的藏宝图确实是好东西,然而语焉不详、全是暗语的藏宝图,那除了密码专家,旁人也只能望宝山而兴叹罢了。

学而不得其门,不如不学。

至于一字慧剑门的镇派剑谱?这就根本是个坑。一字慧剑门的周公剑法属于快剑一类,招式套路谈不上太精妙,招数变化上也略有不足,其中真正宝贵之处,却是附在其中的无名剑经并内功心法。对寻常初入剑道的剑客来说,这部以修炼剑芒之术为主旨的无名剑经,可算得上难得的剑典。

然而对魏野这样已粗通道术的仙术士而言,苦练内功多年而养成的那数寸剑芒,纵然有穿石贯甲之锐,可又能比得上一部洞阳剑祝化枯草朽木为利锋的玄奇么?要是魏野放着正经道门法诀不去修持,却把全副精神放在了这部无名剑经之上,那才真正是走差了路子,虚掷了精神。

是以这三部剑谱都有不错的数据库评价,其中更暗藏佛门禅法、逍遥剑意、剑芒秘术,放在星界之门的商行里,全都是实打实的抢手货色,却都不合魏野用。所谓人取我弃,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将这三部看上去很美的剑谱尽数弃诸脑后,魏野转而去看那四部评价略有不如的剑诀。余下四部剑诀中,倒差不多都是源出道家正宗的剑法,终南山玉清观的招牌剑法梯云剑以剑路绵长著称、正德年间武当北派新创的太极伏龙剑气沉势雄、嘉靖年间华山南宗杂糅了苗侗刀术的狂风快剑更在道家中正平和的剑术之中带上了一股出剑无悔的杀性。还有一部么……

春秋战国之时,数代墨家矩子锤炼修订而臻于大成的墨子剑?这差不多是和越处女传授于勾践三千甲士的元祖版越女剑一样历史悠久的老古董啊。

第49章 ?砖家在行动(三)

只是这部墨子剑中还有些许不同,按照数据库的分析比对结果,是又被人改良过了一道的版本。墨家持论尽于“兼爱”、“非攻”四字上,自墨翟创立墨家学派起,就以反对不义之战、四下帮助弱国守城而闻名。所谓“墨守成规”,便是源出墨家门人善于守城的典故。这样的风格反映在墨家剑法上,则以后先至、动静一体为宗,剑势动则如迅雷击顶,静则如碣石镇海,极有墨家守城兵法的特色。

而改良剑法的人,不仅将剑法中的几处疏漏一一补起,还在剑法中融合了许多军中特种格杀的技巧。

因此数据智库的评价点就着重于这套剑招的实战效果,相较适于军阵格杀的墨子剑,那梯云剑、狂风快剑、太极伏龙剑三部剑法,不论偏于防守还是着意进攻,皆是为了江湖争胜而创出,于军阵之上,四面皆敌之时,许多精妙剑招在枪如林、箭如雨的险境之中,可是极难施展得开。

也正因如此,这部没有什么内功心法相佐,更不能朝着剑道修者一路展的墨子剑,单凭着剑招的实用性,得了个f的评价等级。

这部《墨子剑法。改》,放在一般剑客那里,也就是个实用性很高的初等剑法,追求剑道巅峰的剑痴剑狂剑疯子们,才不会把这样的剑法当宝。但是这部剑法放在剑术水平稀松的魏野这就不同了,什么剑气外放、真气暗侵之类剑道中人的技巧,仙术士不兼修剑道法门是不会用,但是架不住世间道术的多样性啊,有道法支援,仙术士用起剑术来,花样比那些使剑的只会更多,更阴险。

只要剑术水平能跟得上。

那这部墨子剑法改,还真是适合魏野现下的水平。

不再含糊打诨,魏野把竹简式终端朝袖囊里一丢,点了点头:“我就挑这部墨子剑法改了,没什么异议的话,就这么愉快地开始合作吧。”

说得轻巧无比,魏野一拉青衫下摆,就朝着大枪府的中军跑过去,后面被他突然甩下的柳叶飞还在愣神呢:“喂,大仙,魏大仙儿,你往哪跑呢!”

“找你们府主老赵,”魏野头也不回地答道,“你不会以为破这部阵法,只要我把外衣一脱、露出内裤、胸口再写个s,就能让太平道没的咒念吧?那你这联想力也太强大了,而且还很流氓。”

柳叶飞差点被这没下限的回答弄到一身的冷肃气质瞬间爆光到底是谁流氓了?这明明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流氓说法好不好?

虽然对这个嘴炮专精的仙术士心情复杂,但这次的事情还要靠他出工出力,柳叶飞深吸一口气,拔步追了上去。别的不说,中军那边的兄弟,可没多少人认识这个不要高人风度的仙术士,要是把他当成太平道那边派过来的刺客,乱枪诛杀于辕门,某人的医药费损失倒还是小事,这场战斗要是输了,亏大了的不还是大枪府?

几个冲刺就赶到了仙术士身边,柳叶飞呼吸频率还没调整好呢,一路小跑的魏野倒有功夫开口搭闲话了:“那部墨子剑法改不错,比那些剑客门派的剑招实用性和上手度都高,还没有附赠奇怪的内功心法这类影响修习进度的玩意,对我来说,完美。”

“大仙儿喜欢就好。”

“别这么叫,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可不是算命跳神儿的骗子。”魏野顶着柳叶飞那无声的“哪来这么不要脸的知识分子”的谴责眼神,毫不谦虚地自夸着。

“呵……”柳叶飞最终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这位的道行深浅不好说,但肯定也不脱如今冒险者中的一般专家级水准,但是脸皮厚度肯定是精英级别的无误。

“说起来你们提供的那些剑谱,搭配得很讲究啊。”魏野的肺活量也足够好的,边跑,边有这么多话可说,“三部展前景最好的剑法,都是对我而言有致命缺陷的,看似性价比一般的墨子剑法改,却是对我而言最合适的,这是在试探我的眼光吧?我就这么让你们感觉靠不住?嘿,你还真点头啊,刚才你是点了头吧,是吧是吧?”

面对魏野的质问,柳叶飞清清淡淡地微笑着,不回话,继续装哑巴。

该说什么话,自有步出营门的赵亚龙去烦恼。

身侧,魏野已经快步迎了上去,抱拳施礼:“老赵,小生又来你这里讨些小钱花用了,别的不多说,我只问一句,你们大枪府还有多少擅使弓弩、百步穿杨的好手?”

……

……

不论魏野对着赵亚龙拍着胸脯说了多少打包票的话,此刻的战局,大枪府以久经训练的精锐、较诸太平道洛阳分坛翻倍的人数优势,却和太平道洛阳分坛打了个不分上下,这本身就已经是个足够严重的问题。

真要让洛阳分坛这批人和青州等地的太平道主力合流,太平道掀起的这场黄巾起义,是否还能像原本历史记载的那样,在朱儁、皇甫嵩等一众党人派将领的剿杀下,转眼之间就云流星散,只给新兴军头们做了嫁衣?

有志于朝着军头乃至军阀路线展的大枪府干部们,很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反正眼下毕永是没有思考这种长远问题的闲暇,双臂一翻,月牙戟倒勾战矛长柄,猛地朝上一挑。这一招要是使得好,倒是能挑飞对手的兵器,可惜马元义根本不会给毕永这样的机会,战矛一翻,当头斩下。亏得一旁的释天鹏紧跟着递出长棍耍了一招帝释掷杵,带偏了战矛准头,不然毕永就是不死,也要被马元义的战矛连左肩带左臂全给卸下来。

将月牙戟朝身后一摆,毕永朝后一退,让出空档,让替补的战友持着单刀重盾顶了上去,自己擦了擦额上沁出的冷汗,解下腰间的牛皮水囊,灌了一口淡盐水。

正面冲杀破不开太平道这部阵法的乌龟壳,大枪府的战术风格也转换得够快,反正人比太平道这边多,什么盯人战术、车轮战术,就这么一路地朝着猥琐流上狂奔而去了。特别是马元义这样的真正高手,大枪府更是猥琐地把府里的高手全调到他周围,时刻保证有四个高手围攻他,坚决不给太平道的高手以突围的机会。

不过说是高手,那水准比起毕永这样的真正精锐还是差了点。单刀重盾的这位倒是练了点形意拳的功夫,底子还算厚实,然而运用招式上不免有点拘泥,毕永才灌了两口水,这边就有些险象环生、招架不住的样子了。

“天生劳碌命啊。”毕永叹息着把快没货的水囊朝地上一丢,抄起月牙戟朝前一扑,月牙戟反挑正刺,正好荡开一个空档,算是顶上了玩单刀那位的岗。

对这样无耻又猥琐的战术,马元义也真的再没有精神计较了,看着毕永凑上来找死,二话不说,战矛直接就朝着毕永这鹞子头的胸口一捅。

矛行中路,势如怒龙,马元义这支战矛与众不同,是洛阳分坛特制的兵刃,光在分量上就占了不少便宜。任是毕永的月牙戟使得伶俐轻巧,但是招数巧妙遇到不在一个级数上的蛮力,那就不是以巧胜蛮力,而是以蛮力破巧了。

这边毕永忙不迭地变招去封挡那特大号战矛的进攻,耳畔破风声骤然而起!

一枝白羽狼牙箭贯空而至,正中马元义的脉门,箭矢所至,激起金光一片,虽然受太平道奇术所制,再不能入肉分毫,白羽狼牙箭却是余势不竭,兀自急旋不止!

好厉害的箭术。

“可惜再厉害的箭术,如今照样破不开那道法术。”抓着夜视仪,魏野有些遗憾地弹了弹舌头。“花财务你的霸王箭术确实有门道,不过,容我多问一句,在你双臂脱力以前,能连射几次霸王箭?”

“单箭二十次,你说的那种三箭连的霸王连珠箭,我只能射八次。就算是我常用的这把双角铁胎弓,连八次连珠箭也要拉断。”正了正拇指上套的鹰七星纹的墨铁扳指,花启生没有好声气地答道。

“用不着连八次,”魏野像是没有听出对方的不满似地,抬手挠了挠耳背,“咱们只有一次机会,因为贵府上下实在是穷,翻遍了库存才寻摸出这么一件能派上用场的法器,要是一击不中,可没有读档再来的机会。”

说着这般嫌弃话,魏野目光却看着手边刚从赵亚龙那讨来的一个窄长锦匣,锦匣中,一枝二尺多长、通体放出炎炎火光的赤羽铜箭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第50章 ?净火对神光

箭名净炎火矢,星界之门数据库智能评估专业鉴定,初等白银级的咒具,自带炎火咒力,带给中箭者以透骨的火灼伤害,能量等级更是远魏野加工的破邪法刀,评价是4个能量级,单就火力输出而言,差不多算得上仙术版的沙漠之鹰了。

唯一值得可议的是,这枝净炎火矢上隐隐带着一丝魏野极为熟悉的法力气息,分明是出自太平道的咒具。

把这盛箭的锦盒双手捧着,魏野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拿了太平道的箭,来射太平道的人,也不知道太平道里哪个心脏如墨、活该断子绝孙的混蛋想反水,给你们大枪府送了这件咒具过来。”

说着,魏野从袖囊中抽出半尺布满朱砂云纹的白麻布,把自己左手裹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净炎火矢抓在左手中,仔细打量起这件太平道出品的咒具。箭是黄铜锻打而成,隐带火灼气息,不似寻常铜器,从箭镞到箭杆,则打造成一条缠着神柱的尖头火蛟模样,蛟喙就是箭头,时时散出灼红暗光,像一块静静燃烧的石炭。

又仔细看了看这件咒具,确定上面没有什么奇怪的咒术之类遗存,魏野才试探着将一丝法力附上净炎火矢。顿时,箭身透出炽红火光,一股炎气抑制不住地从箭身上涌了出来,像是感应到什么一般,就朝着魏野扑过来。

微一蹙眉,魏野右手剑诀一引,洞阳剑祝立时催动,如剑符篆虚影拢着炎气骤然一收!

“怎么回事?”最先觉不对劲的柳叶飞先靠了上来。

“没什么,这枝净炎火矢在祭炼的时候出了点问题,只要一感觉到异种法力,蕴藏在箭身中的炎火咒力就会暴走。”轻描淡写地握着通体透出火光、还有一道火符像活物般上下游走的净炎火矢,魏野一耸肩。

“不过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我的法力本来和太平道的术法亲和度很高的,不知道这件咒具是怎么回事,对我的法力如此排斥。”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魏野把自己用洞阳剑祝压制住了的净炎火矢朝柳叶飞手里一塞,就凑到了花启生那头去。

“花神射啊,你捕捉到了机会了记得给柳管事那边提醒一声,他毕竟是玩双刀的,射箭的天赋点肯定没有你点的多,而且祖上也没有小李广花荣这样的弓术界大大……”

对于每次一出现,就要让大枪府的赤字更加鲜红一点的某个仙术士,监管着财会部门的花启生,那脸色不能给得更好看一些。几乎是生硬如铁一样地点了点头,花启生就进入了一种听之不闻的甚深定境中去了。

可就算深处于定境之中,那个名叫魏野的魔扰还是老实不客气地给花启生增加精神负担:“反正成败在此一举,花神射,暗箭伤人的前奏就全看你的了。”

已经架起双角铁胎弓的花启生正在试弦,听着这话手一抖,铁胎弓弦出铮的一声锐响,真是妥妥的肃杀之音。

……

同样的,刚从硬抗马元义的第一线退下来补充体力的释天鹏,也在收到中军传令的瞬间感到有点杀气满槽:“逼马元义露出空档?这家伙的手上功夫硬扎,还有法术护身,能和他打出一个三英战吕布的局势已经是我们运气,还逼他露出空档?好吧,你们去给赵头儿说一声,我们尽力试试看好了。”

盯着战局又看了一眼,这位少室山下某位武僧自办武校出身的棍僧方能确定,整个场面已经分割成了小队作战的混乱战圈,不论是敌军还是友军都组织不起有效的攻势。抓了抓无毛的后脑勺,释天鹏大喊一声:“老毕,咱们用那一招!”棍子一撑地,就使了一招异常标准的撑杆跳。

“又用那一招?”毕永嘀咕着,端着月牙戟扎稳了马步,忍不住抱怨道,“和尚,你确定你学武的地方是少林寺办的武校,不是什么办不下去散伙了的马戏团开来骗人的草台班子?”

“阿弥陀佛。”翻身跳上毕永肩头的释天鹏单掌打个问讯,“老毕,这是我少林第三十代主持方丈、皖颍上人、永信大和尚嫡传的大圣欢喜天棍阵变招,当年在专利局都上过号的。”

“释永信还开过棍阵?大圣欢喜天这名字听着就有点邪性……”

容不得毕永的感慨继续,释天鹏长棍一旋,身随棍走,就这么从毕永肩上跳上了半空,举棍对准了马元义的额头,一气打下!

兔起鹘落不过转瞬之间,释天鹏棍起之时,马元义也是怒喝一声,战矛环腰旋斩,巨锋迫退了围攻他的大枪府精锐,随即,朝天一挑。矛在下,棍在上,立时就是一连串的爆响!以释天鹏的膂力加上连棍带身子的重量,这股下落之势就这么全数被马元义接下,更不待释天鹏下落,马元义这位太平道渠帅双臂一挺,就要将这个光头汉子反砸出去

然而也就是这一刻之间,花启生右手控弦拇指一松,三支白羽狼牙箭化为头尾相接的弧光,破空而至!

利箭破风之声咄咄连响,箭镞一取马元义右目,二取咽喉,三取左胸心口,处处皆是要害,哪怕马元义有金光护身,也不由得本能地侧身一让。身形微侧,马元义避开双眼要害之时,却不知就在花启生这个神射手身侧,有人手挽剑诀,正贴着拉满铁胎弓的柳叶飞后心,将箭上火符一煞:“射!”

让过射向双眼的那一箭,马元义正待以护身金光硬接余下二箭,就听得耳畔又是破空之音,只是,比先前多了一道。只是,再多几道暗箭又如何,有庚阳神符之光护身,马元义就几如不坏之身!

一箭误中后脑,箭镞疾旋数下,终是无力坠地,连一丝梢都不曾带走。

一箭擦着马元义颈子而过,但留白痕一线。

花启生的连珠箭术也是军中绝技,铁胎弓、狼牙箭,都是大枪府精心购得的军器,但是一样破不开马元义的护身金光。比起这两道连珠箭,最后补上的这枝飞箭,无论力道还是准头,都差了三分,马元义面色如常,战矛反扫,矛头正磕在箭杆之上,就朝上一挑。

以战矛之利,随便什么竹杆棘杆的箭矢也该一削两段,但就在矛头利锋削上箭杆之刻,魏野凝神聚气,右手剑诀向天一引,低喝一声:“敕!”

净炎火矢得了这个“敕”字,通身符篆霎时亮起,箭如活蛇,绕开矛头锋锐,对准马元义的右肩,直噬而下!

净炎火矢燥意初露,火光亮起,马元义周身金光本能暴涨,结为一面光盾,死死挡住净炎火矢去路。净炎火矢遇此阻力,通身洞阳剑祝符令赤光灿然,箭镞疾旋,带起了道道被烈火染成血色的气丝,仿佛已非冷兵器时代的箭镞,而是热兵器时代狙击枪中射出的弹头,正借助着高旋转带来的强大动能,朝着金光之盾内部钻去!

只是,太平道所传下的护身金光实在够稳固,这样的力道还不够。

魏野气沉丹田,掐诀当胸,左掌平托右手剑诀,右脚猛地朝地上一顿:“天一为刃,太一为锋,洞阳三炁贯金城,给我破!”

咒诀动,暗附于净炎火矢之上的洞阳剑祝法力瞬间爆开来,火光爆冲,恰似在金光盾上开出了一朵赤红莲花。像是野猫挠动玻璃窗般的声音骤然响起,接着就是一声闷响

金光仍在,光色却自一直以来的纯一无染,变得浓淡不一,太平道渠帅马元义脸色微白,倒退半步。

净炎火矢直贯右肩,起初更无奇处,却在破体而入的一刻,骤然升温,将箭创整个封起!唯独箭上炎劲自埋在马元义肩头的那箭头上喷涌而出,顺着马元义双肩、双臂数处要穴疯狂窜出!护身的庚阳金光触着这股炎劲,恰如油脂向火,瞬间被融出数个小洞。

“何人……敢尔!”一股焦灼而生的剧痛立时贯穿了马元义脑识,狂吼出声之时,马元义周身残余金光瞬间一黯,纷纷向着中箭之处涌去,意图阻住炎劲肆虐。

便在此时,魏野低喝出声:“老花,再补一箭,让净火炎矢钉穿他的肩膀,封了他全身法力!”

不待仙术士招呼,花启生一点头,张弓、搭箭,神射再!

花启生连珠箭的最后一箭射出,箭头直钉净火炎矢的尾羽。旧力未尽,新力又至,净火炎矢立时穿肩而过,其中咒力复受洞阳剑祝催逼,化为四散炎劲,入血脉,直贯马元义肺经!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受伤凶兽般的吼声立时传遍了整个战场,马元义周身金光瞬间黯淡,连带着笼罩在整个太平道分坛弟子身上的金光也现出涣散不稳之兆,似是受此波及,马元义双臂余力顿泄。释天鹏觑着破绽,长棍一划而落,挑飞了马元义手中战矛,使个当头棒喝的套路,用力一压。与他同时,看出有便宜可占的毕永,将月牙戟一挺,狠狠地扎进了马元义左肩之下!

有他们两个带头,又是好几杆长枪大戟压了上来,马元义还待挣扎,已有更多的大枪府精锐扑将上来,更有嗓门大的大枪府中人喊了起来:“大方渠帅马元义已授就擒,尔等太平道门人还不快快放下武器,俯投降!”

第51章 ?一瞬万变

马元义身为此阵主者,一身即是这部五阳神符阵的立地灵枢所在。此时他身受重创,净炎火矢夹着洞阳剑祝,皆是火象法力,自他的肺经侵伐,压制了之前施法勾招而来的金气,在施展了望气术的魏野眼中,就见得半空光华渐渐黯淡,露出一尊神将虚影。

这尊神将通身白盔白甲,一手持素色旗幡,一手按剑,乘一头白地黑章的双翅巨虎,身周又有十数乘白马的执矛骑士拥护。只是神将面目模糊,五官难辨,只有一双毫无人类感情的眼睛炯炯有光,环视了一番这混乱不堪的战场,随即散为无数光毫,就此化去。

魏野知道,这番异象意味着五阳神符阵中召请的西方金神分灵已退,阵法将破。

散了双手指诀,小胡子的仙术士刚想掸掸青衫上的尘土,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就这么将身一歪,连带着撞翻了也正如释重负而无甚防备的柳叶飞。

大枪府中军这边还在高兴战局一举逆转呢,结果破开太平道阵法的两大功臣一下子就全扑街了,这一惊一吓,还以为有刺客袭营呢。一下子连着赵亚龙、花启生在内都是如临大敌,传令、拔剑、朝赵亚龙那里扑,什么样的反应都有:“怎么回事!”

花启生离着这俩人最近,还是最先一个问,就听着趴在柳叶飞背上的魏野呲牙咧嘴地答道:“刚才指诀变化度太快,最后那一顿脚又太狠,胳膊腿都抽了筋啦……”

不说还好,一说这话,魏野刚才一箭破法阵的高人形象以打破之前记录的度再次破灭,已经凑上来准备做战场急救的几个医护兵“哦~”了一嗓子,挎着医疗箱就跑了。倒是花启生办事靠谱,把魏野像掀麻袋一样朝一旁一掀,先很有同事爱地把遭了无妄之灾的柳叶飞给搭救出了苦海。

剩下魏野在那要起不起、要倒不倒地在地上蹦跶了好几下,把凑上来要搭把手、套个交情的赵亚龙弄得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只能一脸深表同情地看着陷入了名叫“四肢抽筋”的debuff的仙术士在那里表演滚地堂功夫。

“简直的嘶嘶哎呦你们大枪府要不要嘶嘶这么市侩学生散了堂,先生扔过墙,我算是见识到了嘶嘶”

“呵,我们大枪府不和伤病号计较。”一手握住魏野左臂,把这除了嘴皮子利索外没多少长处的仙术士拉了起来,柳叶飞低笑一声,“要不要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免了,把佣金交割清楚,接下来的舞台,无论是政争还是战争,那都是我专业以外的事情了。”

一边跺脚一边捏着胳膊,魏野不在乎地笑了笑,眼神稍稍朝战场那边瞟了一眼,看似不在意地问道:“马元义你们要怎么处置?”

“上奏朝廷,受嘉奖,朝上升一阶,有了勾结太平道这个把柄,至少能让十常侍那些阉党多些顾忌。”回答他这个问题的赫然是大枪府的府主赵亚龙。

“嗯,于是还是没创意的‘车裂马元义于洛阳’啊。”

魏野没所谓地一耸肩,从柳叶飞手里接过那部早已选好的墨子剑经和大枪府的转账支票,朝袖囊里一丢。朝着在场诸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魏野翻身跳上大枪府牵来的青骢马,一夹马肚子,随即离开。

打零工的仙术士飘然离开,战场上的厮杀还是要继续。

没有了五阳神符阵的护持,太平道的门人与大枪府这批精锐的实力差距顿时显现,虽然搏杀仍然凶险,但是胜利的天平显然朝着大枪府这边倾斜。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太平道的弟子组织了几次突击,想要冲杀过去将被俘的马元义抢回来,却都在释天鹏与毕永组织的反击下给狠狠地打了回来。

更不必说,双方的装备还差了一个量级不止。

与其说是大枪府更加地财大气粗,不若说在魏野破去五阳神符阵之时,此战大局便已决定。

就连一直被大枪府干部们当国宝和瑞兽般保护在中军的赵亚龙,也被特别获准骑着一匹颇为温驯的栗色牡马上了前线观战。

于是赵亚龙的劝降演说就这么和释天鹏的棍、毕永的月牙大戟一起,作为了压制太平道一方士气的杀手锏来使用:

“……太平道的兄弟们,这次你们该认栽了。我们大枪府也不准备赶尽杀绝,割地还是赔款,你们选一项吧!”

没想到太平道还真有老实孩子信了赵亚龙的口胡,老老实实地提了要求:

“那就先把马元义渠帅还给我们!”

赵亚龙横在马上鼻孔朝天,握着铁皮喇叭大声反问道:“释放俘虏?不平等条约都没有签订,就让我方释放俘虏?这位同学你去查查《多元宇宙不平等条约大全》看看有么有这么人性化的不平等条约啊?”

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战士们心里窝火啊,这废话府主都自承是不平等条约了,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洛阳分坛看在眼里啊?

太平道一方的士气再受混乱打击,效果拔群!

一看自己的废话杀伤力如此犀利,赵亚龙握着铁皮喇叭正准备再换个话题,不料地面上忽有异样波动一闪即逝,赵亚龙还没觉出什么来,地面上就是一片轰然震爆!

爆炸的气浪并不大,论杀伤力对身披甲胄的大枪府中人也几近于无,然而随着震爆,却有无数蓬浓烟自地下窜出

柳叶飞与花启生对望一眼,心中想的都是一件事:“难道是毒气?”

身在最前线的赵亚龙当其冲,立刻就被浓烟包围了,就这样,这位一贯口水多过茶水的府主还在那大喊:“太平道的人,你们不要想不开,化学毒气这种东西,可是违反星界之门规矩的。你们好歹想想当年美帝是拿什么当借口找伊拉克和叙利亚麻烦的啊咳咳咳!!!!”

还没有喊完,浓雾里传出一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动静最大的那个分明就是赵亚龙。

毕永和释天鹏离着浓雾笼罩的地区,略有些偏,此刻也是一片手足无措:“这是什么?”

浓雾里赵亚龙已经被呛得肝都要咳出来了,居然还有余力开口接话:“以我咳咳……丰富的学识与经验……啊咳……这是一种镇压……咳咳街……咳头运动……的辣椒…吼吼…喷雾……”

“赵头,解说辛苦了,先把嘴捂上,我们马上来救你们!”

毕永扯下一片袖角,正要往嘴上蒙,已经有人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们来不及了!”

挡在毕永身前的人,带束额,一张依稀带着些青涩的面孔此刻却充满了斗志:

“太平道洛阳分坛通和里主事,何茗,请教你们的高招!”

毕永可没有玩什么战场之上武将单挑的情操,月牙大戟恶狠狠挑出一条银线:“让开啦死小鬼,赵头儿,撑着点!”

但就是这一招之间的时间差,浓雾之中,却浮出了赵亚龙双脚离地,不断朝上挣扎的身影!

要是有人拿着不怕浓雾遮挡视线的夜视仪,就可以看见场上突来的一幕巨变:

一身玄端祭服的甘晚棠不知何时来到了场上,像使枪一般倒提着青竹杖,一手却像虚握着什么东西一样朝前平伸。在手心亮起的符印为圆心,飞窜的气流在浓雾中带出无数细如丝的通路,而这些气流最终却束缚住了赵亚龙,让这位大枪府的府主狼狈不已地挣扎着。

原来甘晚棠的棠溪劲不是简单的以风咒之力化为一道剑气就算是完全体,原来这部法术是一部高明的驾驭风力的法门。

就算是魏野,被这样的风咒之力束缚,想要摆脱甘晚棠的这无形风兽之爪抓取,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原来大家都有藏招的恶习啊,这样的风气真不好,实在是猥琐,太猥琐了。”

啧啧有声地把手中的家用夜视仪朝袖囊里一丢,不知什么时候跑上了之前那处小丘的魏野啧啧有声:“甘晚棠这个回马枪杀得漂亮,这么一来,太平道的部队倒是能全数转移了。也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符咒,居然不怕辣椒喷雾。不过在地下安这种辣椒喷雾土地雷,虽然死不了人,但那个惨烈……简直就是毫无人性!”

像是给他的话做注解一样,浓雾中的甘晚棠将手一扬,腕子一盘,猛地一掌推出!

被甘晚棠棠溪劲束缚的赵亚龙连抗议都来不及,就这么随着甘晚棠的动作直飞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无比的抛物线!

紧接着就是大枪府中军一连串紧张不已的大喊:“快,快接住赵头!”

只这一场面,就足堪说明此次大战终于是大局已定,只不过这剧本和大枪府设想中的那个稍微有点不一样。

魏野一耸肩,拨马朝着洛阳方向慢悠悠地走过去,再没有关注那一片鸡飞狗跳烂摊子的兴致。

然而还没有走多远,却觉迎面劲风呼啸!

魏野本能想要抬手去挡,不料入怀那物事实在太重,就这么一头把他撞得落了马。

匆忙间单手撑地避免了头部冲击,魏野却现坐在自己胸口的正是化为猫形的司马铃。

“大事件!重要新闻!”司马铃的猫脸都快贴到魏野脸上了,“太平道的那个孔执委带人攻打北部尉衙署,结果被活捉。控人妻的那个曹孟德已经上报宫中,说是太平道阴谋作乱,已被他领导的北部尉侦知拿下!”

今夜的消息真是一瞬万变,让人生出目不暇接之感,就是魏野,也只能低叹一声: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52章 ?此身岂有超然之理

狂风飙过,从不会像春梦一般杳然无痕,总是会留下让人太阳穴钝痛的烂摊子一堆。

乘着青骢马连夜赶回洛阳城的某对叔侄,连早饭都来不及张罗,就各自出门开始打探昨夜太平道叛乱的详尽消息。

拖着闹腾了半夜而快散了架的身子,魏野带着熬夜过度的黑眼圈,揣着一竹筒的提神茶水去侍中寺当值。原本清贵而有些然意思的侍中寺,今天却全然没有那种静读诗书、研习辞赋的精神头儿,书办、小吏、属官,甭管是刚刚够格带绶的芝麻绿豆官儿,还是魏野这号根本还是白身的吏员,进进出出得跑起来分外利索。

这样的一片捅了马蜂窝的纷乱情形里,一宿没怎么睡的魏野那蔫头八脑的模样就分外地扎眼。侍中寺的属吏,有宗室列侯家里出来的不得宠的庶子,也有在内朝外朝几位大佬那里奉着差遣的灵醒之辈,或许地位所限,眼界不甚开阔,然而这闻风知雨的嗅觉,却差不多成了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

先前才为皇帝认可为“善道”的太平道忽然作乱,北部尉、西园禁军,先后奏知朝中,太平道头目孔璋、马元义,一者作乱于都门之内,一者倡乱于京畿之中,虽然叛乱一夜即平,可是带起来的余震,可是要比反贼的真枪实剑还要厉害许多!

谁不晓得宫中的内官们不知有多少都在太平道的道坛那里听过讲、散过福、烧过香!有些党人一派的孤臣孽子,已经打好了主意,要在这件事上咬死了阉党不放。

就算是张常侍们蒙天家荷恩深重,可是牵扯进了谋叛造反的大逆事里,谁知如今这位专好敛财却又爱提拔士人的似贤似不肖的大汉天子,会不会因此而起了大狱!

因此上,一向是个清贵而不任多少实事、却又得天子看重的侍中寺,就成了洛阳都门之中,各大势力一时之间关注的焦点。

于是乎,在各位钻风包打听的同僚们看来,某个显然是走了老侍中门路却不干正事的权书办,那双眼迷蒙要睡不睡的样子就更是碍眼了。爷们都跑得腿肚子转筋,就是轮假的也没在家里挨着,衣冠齐整地回来应卯,你这一脸纵欲过度的肾虚样子是给谁看呢!

说肾虚倒也不算冤枉了魏野,为了破开那一部五阳神符阵的护御金光,他一身法力都用在催逼净炎火矢爆之时了,此刻不说先煮点甘平温补的汤水补一补身子,也该好好休息一天,涵养自身神气不致亏虚。但是时不我待啊,怎么看着都是台风尾已经卷上了岸的时候,似他这样的术者,都必有待价而沽的机会,不看看风色,掂量掂量买家们的购买实力,就是闭门烹茶煮酒,也绝没有高乐的兴头了吧。

所以纵然是神困身疲,仙术士也照样垂袖立于廊下,似睡非睡的姿态俨然谨然,让一众跑进跑出比什么时候都勤勉的当值吏员们肝火又旺了许多睡吧睡吧,这火急火燎的紧要关头上,睡不死你个吃闲饭的!可是几位大貂珰那里还等着听消息,几处世家府上也要一个会话,这个点儿上,又有谁有功夫来理会这么一个没什么来头的货了?反正人就这么朝廊下一杵,哥几个就当是侍中寺多立了一根柱子罢了!

侍中寺一署上下,外头乱,里面也未见得有多少沉静。

依着两汉制度,侍中本是清贵近臣,上至朝堂大事,下至后宫的痰盂夜壶,无一事不可与闻。只是汉武时候出了侍中谋刺天子的逆案,这有权行走宫内的近臣才被改列进外朝之中。但是在初设了侍中寺的此时,又是另一番格局,不论是大儒、名士还是骚人墨客一流,皆以文学侍从之选而列侍中之位。说起来此时的侍中寺,倒是和后世的翰林院略有相似之处,只是缺了那顶顶重要的翰林草诏之职罢了。

只是如此清贵的侍中寺,一署上下本该都是一时英华之选,如今却乱得像个骡马市一样,让正在公廨中近窗而坐的人不觉冷哼一声,将手中执着的简牍与紫毫朝桌上一丢:“一干小人!”

“子卢贤弟,何其操切乎?”坐在他对面的人展颜一笑,满不在乎地展开一卷司徒杨赐当初上书的《虹蜺对》,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怀业兄你却道是某操切?”

姓楚字子卢的楚侍中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指着外面道:

“这些阉人只知道盗贼起于京畿,又是攀咬兴起大狱,顺便再洗脱自己,弄坏几个党人的时候。然而可还记得新莽篡逆之时,四海流民蜂起而无一令所出,莽贼谓之曰‘犬羊之聚’,然而赤眉、绿林迎诸刘,以上事更始,诸员皆以祭酒、将军为号,则莽贼梦寐不安!这次捕得的孔、马二人,一号执委,一曰渠帅,则那张角的太平道,也是赤眉绿林一流不问即可知了!”

“子卢贤弟莫急,且听我说一句,”这位字怀业的闵侍中也只是笑笑,翻着《虹蜺对》答道,“那日我去拜候司徒杨公,却听杨公提起这巨鹿张角。杨公以为太平道的根基,全然在流民二字上。只要州郡主者能使流民返乡,再将青徐荆扬的那些祭酒道人拿下一二头目正法,则太平道则不灭而灭。比起这些方士,倒是宫内那些藏身琮璧间的老鼠方为大害!”

关于大汉江山前途的话题刚起了个头,廊下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紧跟着就是一阵子公鸭嗓子的乱嚷:“老侍中,张老侍中,要不要紧?诶呀,陛下还等着老侍中的奏对呢,可不能出岔子啊!”

楚、闵两个侍中对看一眼,果断地把刚才的话题全部抛诸脑后,起身站起,并肩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见着如今侍中寺中资格最老、以善治京房易数知名的张说张老侍中正半靠在两个小黄门身上用绢帕擦拭嘴角,身后还跟着一个持鸠杖的的青衫书吏正在为老侍中顺气。再看廊下立着的那个胖宦官,这情形已经再清楚也不过。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迎上来,一个扶住张老侍中的手,一个就转头去向那持鸠杖的书吏问话:“张公这是怎么回事?定然是你们服侍不谨,让张公受了风寒才至于如此!”

这帽子真是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只是戴帽子的人没什么骂不还口的受虐癖好。

颌下蓄着一部短须的青衫书吏只是躬身一礼,朗声答道:“楚侍中、闵侍中,实不相瞒,张公病体如此,实乃听闻贼人作乱于都门,心忧于国事。诗云:‘丧乱弘多’,‘忧心如惔’,实是张公如今写照。而士风不继,致令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令我等下吏,也感痛良深啊!”

魏野这不回话还好,一回话,不但楚子卢登时脸皮涨得通红,连闵怀业脸上也不好看。侍中寺诸人清贵则清贵矣,官职中的含金量十之七八都是自随侍帝王、参议政事而来的,如今有十常侍这千古权阉中的著名偶像组合常在皇帝身边,那侍中这“清贵近臣”四字也就名实不符起来。

什么天子近臣、得参大政,如今看起来都像是扯淡,基本就是皇家养来讲论学问诗赋的词臣一流。要说如今的侍中寺中这些书生,不要说辛劳于国事了,就是阉党兴大狱,都懒怠关心一下这帮只会唱高调而没一点实权的侍中们。也就是像张说这样于术数一道上饶有名望的大儒,对天子还保持着一些影响力,余者,不说碌碌,也是摆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这青衫书吏嘴上说什么“长者病体支离而辛劳于国事”,实际上不就是嫌弃你们这些位在清要的家伙,都是些只会放嘴炮而战斗力无限趋近于鸭蛋、连辛劳国事都没有资格的废柴么!

楚子卢脸上红了又红,最后泛出一丝青气,本来是要借着关心张说病情的由头,压一压内宦阉人们的气焰,谁知道随侍张说的这个青衫书吏如此没有气节立场,直接就噎了自己一个脆的。当下连礼数也顾不周全,一甩袖子,道了声:“真是沐猴而冠的小人!”,就大步出了侍中寺。

他这一退,不但那来宣旨的胖内监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就连闵怀业也有点进退不得,讪讪地说了些不痛不痒的闲话,就像火烧屁股一样躲了开去。

眼看着这一幕,胖内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瞥了照旧随侍着张说的青衫书吏一眼,随即又凑到张说身边去了。他半是恭敬,半是催促地道:“老侍中,既然身子今个不大好,不如坐马车进宫面圣可好?我这就叫人准备准备,老侍中还请少待片刻。”

张说还是那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只是微微颌道:“有劳天使了。”

胖内监带着小黄门们去安排进宫面圣的车马,张老侍中的目光还是照旧找不着焦距似地半仰着头望天,只有魏野将鸠杖递到老爷子的手里,自己把老头子另一只胳膊扶好了,依然做出个看似小心任事的模样。

但是老侍中显然没有在乎这青衫书吏是真任事还是假任事,一点也不曾偏头看他一眼,就这么望着天问道:“魏三郎,公然顶撞上官,讥讽大臣,看起来侍中寺里的这份差事,你可是不预备再办下去了?”

被老爷子这么点出了自己的小心思,魏野一缩脖,陪着笑道:

“老师明鉴秋毫,学生这些小把戏岂能瞒得过您老。实在是眼看着光和三年以来,荧惑夺心,灾异数现,其主不祥,学生纵然奉着老师的意思满京畿地镇压邪祟,也纯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如今学生在这文牍之间也倦了,有心追慕班定远投笔从戎之旧事,为如今世道尽一份心力,还望老师成全。”

任是魏野的话头说得无比漂亮,张老侍中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只长出了一口气,方才摇了摇头:“人各有志,老夫又岂能强求。不过此刻侍中寺里能办差的人手太少,还不是你求去的时候。”

正说着,老爷子已从袖中取出一方文箧,上面盖着侍中寺的朱泥印封,就这么交给了魏野。

“禁中已下明诏,以钩盾令周斌主理洛阳诏狱,总揽此事。为防贼党中有精于异术者劫狱,内宫特命太常寺、侍中寺皆出其署中掾属明阴阳术数者听用,你如无事,就去诏狱署应个卯吧。”

第53章 ?立石为狱(一)

诏狱也就是寻常人所理解的天牢,依汉制,诏狱本为廷尉署所掌,不受他处勾管。然而光武帝以后,又增设了洛阳诏狱,直属禁中,反而让主管断狱的廷尉署打起了下手。

从侍中寺出来,向西北走两里地,绕过廷尉署的后门,沿着它后面那条疏阔得连树都没几棵的大路走到头,就到了洛阳诏狱的地界。

比起洛阳城里那叠床架屋犹嫌不足的各家官署,诏狱的门脸显得朴素得多。就那么一座高有三丈的大门,外加女墙样的围子,四周皆有身披札甲的武卒巡行,面目之间都是森严之色。乍看来,这倒不像是个官署,更像是一处关所。

站在黑洞洞的诏狱大门口,手托着文箧的仙术士微微吸了一口气,像畏寒般地搓了搓脸,直到脸皮烫,才停下手。再展现在狱卒眼中的,就是都门吏员最常见的那种活泛表情。

“在下是奉侍中寺张老侍中之命前来诏狱应卯的书办,侍中寺签的文书在此,还请兄弟行个方便。”

魏野的自报家门没有引起一丝拉的反应,只有守门的门官验看了他的文书后,就派了个孤拐脸的禁子引了他进去。和寻常部堂那种初春蚁巢般的忙碌繁忙截然不同,也不像清水衙门中那种冬日老狗扎堆般的暮气深重,一踏进诏狱就像踏进了一座大坟,禁子狱卒都沉默得如同泰山亭长、蒿里丈人般的坟中鬼偶。

在这一片的死样活气中,诏狱署的正堂就显得格外的阴森,阴气浓郁得几乎肉眼可见了。

正常人在这种地方肯定是心头生悸,灵觉敏锐的半吊子仙术士也要提防四周里那似无还有的丝丝阴煞冷意侵入心神,但也有人在这种地方活得好似车辙印子里快干死又欣逢大雨的鳆鱼。

依汉制,钩盾令为禁中内官之一,秩六百石,掌内宫池苑事,说穿了钩盾令周斌不过是个看园子的死太监,和西汉时候的上林令差不太多。但就是这么个没卵子的阉人,而且还不是宫内排的上号的大貂珰,就凭走了老太监张让这名副其实的皇帝干爹的门路,也能堂而皇之地权领廷尉署兼掌诏狱事,俨然是九卿贵官的气派了。

这份独掌诏狱的威风,虽然还带着一个“权”字,但也依稀很有点后世坐镇东厂的厂公们的意思在里边。

眼下,新鲜火热出炉的周厂公正安安稳稳地坐在诏狱署的正堂,面前两列人马坐得分外齐整,不但钩管诏狱的属官到了个齐全,廷尉署还体贴地派了几个精于问案、以名载酷吏列传为毕生追求的老刑名过来。

至于太常寺那边,虽然号称是九卿中清望无可复加的衙门,对于****阉人的腚眼似乎也别有一套心得。自太史令而下,声高誉隆如博士祭酒,清高贵重如五经大夫,乃至太祝令、太宰令、灵台丞、东观郎、太常寺博士等等号称儒林清华之选的文官,差不多塞了一个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太常寺集体搬家,从此改在诏狱署办事了。

这里面最叹为观止还是要数本属少府的祠祀令,这位老兄论官秩也是六百石,可不在堂上诸位之下,但就为了在阉党里面混一个眼熟,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混在堂下听用的那一堆太常寺的属吏里面,还是周斌觉得这老货这么无耻实在是有辱官箴,才把他唤上堂来在下坐了。

谁知这老货一点不知羞,在下坐得心满意足到不得了,连在禁中见惯了阴私无耻事的周斌都深觉此公是个难得的人才。

既然泰半士人出身的太常寺一干官儿都不把清名放在心上了,周斌也不会替他们兜着,只是袖着手,四平八稳地道了声:“诸位,太平贼谋反一事,某既奉诏,大家就议一议,如何?”

如今这世道,禁中出来的这些没卵子的官儿,多半架子都是大的。太常寺的属官虽然多半位高职清没甚油水,对这些能出外谋得大缺分的内官那些个背景照应,又怎么能不清楚?不管是太史太祝还是大夫博士,都拿眼偷瞧着这死太监腰上的青玉带钩,黑锦大绶,就跟看见了日后的锦绣前程似的。

当然,就算面皮扔了,清流的架子也不能倒,这堂上几个勇于拥抱阉党的文官班头立刻声调朗朗地开了话头,博士那一等的芝麻绿豆官,想应声好都没地方插去。

“悖逆!悖逆!国朝四百年江山,踞山林海岛以抗王化者有之,赤眉异服以为天子前驱者有之,然欲倡乱于京畿,觊觎神器,此等凶悖之徒,实不曾有闻!”

“定然还有余党,必要严加拷掠,追索出残党一并诛戮!”

“是极,极是,都中信奉邪道者甚众,也需严加查访,搜捕为之人。”

大人先生们定下了调子,底下那些一身杂绫官衣、官秩不足百石的属官,就在那愁眉苦脸地听着,议论起来也是压低了嗓子,很有些底气不足。

如今的都中各官署,属官差不多一水儿办老了差事的杂流,这些人虽然说是官,却基本不是走的察举征辟的正途,都是吏员转的官身,往上数基本上代代吃的这碗衙门饭,很有点家族承袭的意思在内。也因为数代承袭,一个个都是和都门中三教九流打老了交道办老了差的地里鬼,不论朝中是“众正盈朝”还是“豺狼当道”,哪一派得势了也离不开这些和世家、豪门处得水乳交融的杂官们。

因为和方方面面水乳交融得太过彻底,也就墙头草到了“君子不党”般的境界,别看这些人官卑职小,论眼光老辣,未必不如党人和阉党。这两派人马,这些年来互相操着板砖都快把脑仁子砸出来了,一到要较劲的时候,绝对以搞死搞残对方为第一目标,别的事体,那是一点都不会去想。

如果说从名垂权阉史的知名团队十常侍起头,到地方上乐于听命于死太监们的贪官酷吏们收尾,这个名叫阉党的政治集团,就像是一只秃头秃腚的老兀鹫。那么时而清醒得礼贤下士,时而混蛋到聚敛无度的精神分裂症晚期,大名鼎鼎的汉灵帝刘宏,就是兀鹫秃顶上冒充孔雀的翎冠。

而狠下决心把自己变成了阉党中人的这些士大夫,充其量就是用浆糊粘在兀鹫光秃秃屁股上的鸡毛,看着还有几分气派,然而风来雨来之际,那就是顶个球和球都不顶间的区别了。

端着一派虔心听训的派头,听着堂上那几个治经出名的儒林官装模作样表明立场远大于实际意义的高论,这些个半官半吏的杂官眼神微瞟堂上,时不时地低声交谈两句:

“太常寺里西边扶风、陇西那几家出来的儒臣这次也都到啦,怎么没看到颍川、南阳那几家的人?”

“拉倒吧,颍川、南阳那几家都是货真价实的党人,和西边这些豪族一直就不对付,就是扶风皇甫氏,弘农杨氏,那些党人也从来没当成自己人。”

“说起来这次立了大功的洛阳丞曹孟德,可是谯郡曹氏出身,曹巨高有子如此,倒是能守住平阳侯曹氏一门的家风。”

“曹巨高所嗣的曹腾乃宦者,是不是丞相曹参的后人还是两说。祖乃内宦,父乃儒臣,谯郡曹氏倒和西北豪族一般,阉党党人两不靠……”

“天下之事,非归于杨,即归于墨,哪有完完全全两边不靠的说法?掌诏狱的人有了,可未必能压得下廷尉署那里。石板压豆芽,这官司还有得打,你我反正都是办皇差,先瞧吧。”

堂上诸位大人先生如浪,浪浮于上,迎风欲起;堂下一群办差吏员若石,石沉于下,默然看天。反正儒林出身的官儿天生地好议论,钩盾令周斌也是奔着秩千石的大貂珰而去的有追求的死太监,对这些明经入仕的酸子那点毛病还容得下。

静静地听完了那些除了表态站队之外几无多余意思的慷慨激昂之辞,周斌抬了抬眼皮,像打量后宫园林里的那些松柏和绿竹般地环视了一眼堂上诸人,带着一种微带阴柔的细腻腔调开了口:

“自承旨以来,愚是诚惶诚恐,就怕把差事办砸了,那可是上对不起天地君上,下对不起祖宗父母,愚的心得便是如此,诸位大概也差不多。旁的话儿呢,也不多说了。今日请诸位老先生前来,也就是要把问案的章程议一议罢了。”

说到这里,这半老不年轻的阉货偏开头,将面前案上那一卷洛阳丞和告此事的北部尉衙署递上来的呈文翻了翻,随即低笑了一声:“都说打死了蹇兄弟阿叔的北部尉五色棒如何厉害,结果捕斗一伙乌合之众还吃了大亏,只捉了一个活口,曹老常侍的子孙,实在是太不成器,丢尽了老常侍的脸面。”

这死太监在上面借题挥,可在堂上旁的人看来,不论是被洛阳丞加北部尉招惹到几乎不共戴天的黄门蹇硕,还是曹家的老太爷,那位也有些官声贤名的老太监曹腾,总归都是死太监。这种事也像是狗咬狗,鳖咬鳖,围观也就罢了,不去掺和才是最好。大家捏着鼻子来捧你们这些没卵子阉货的臭脚,是为了在仕途上有些进益展,可不是为了谋划你们内宦圈子里那些阴微龌龊事的。

当然,鄙视也好,不满也罢,敢在这些气焰正盛的阉货面前直言不讳的勇者,不是在一连两拨党锢之祸里被合理合法地送去给东岳泰山府君当属官了,就是直接从仕宦行列踢出去,踹回老家啃老米饭吃自己了。这点的腹诽,一堂的文官也没有一个肯流露出来,只好纷纷露出诚恳笑容,点头道是。

最后还是太史令这位秩不低,面子靠山都还过得去的大员老了老面皮,站出来了声: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此君子用事所不取。我等既奉旨视事,则必忠勤于王事,如此才是为臣之道。孔、马二贼虽已收监,然据西园禁军士卒奏称,马贼通于异术,非寻常逾墙钻穴之徒可比。是故,某遣灵台所司诸员,按董子《春秋繁露》及京房占验祈禳之法,于诏狱中别辟石室一座,为大使问案之用。所幸天子洪德加佑,如今石室已成,纵无木吏画牢之设,亦不惧贼人走脱了。”

周斌略一点头,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点笑纹,算是谢过了太史令的知情识趣,抬眼环视了一番堂上众官。被这阉货那阴湿目光一扫,顿时堂上静得鸦雀无声,连头丝落地的声音都几可听闻,只有周斌的话音不紧不慢地响着:“难为太史令有心了,列位,不如就一起下了堂,陪着愚去看看那处石室?也好掂量掂量,这伙反贼是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

第54章 ?立石为狱(二)

“马元义自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被械送入官的时候,在下我也是瞧见的。不过是个练了几手枪棒拳脚的汉子,上了枷,落了锁,什么神通也都是白饶了。”

这般大言不惭的家伙,听得引路的何狱官直皱眉头,也就是如今的狱官都是自吏目上积攒了许多资历才谋来的缺份,不比明经入仕的正途士人,这脾气涵养才好些,没有当下就拉下脸来。但是到了他这般大小也有个官身的位分上,也着实没有再搭理这号侍中寺派过来的酸措的必要,领着魏野这青衫书吏进了诏狱署后面的狱监前面,他就住了步,直接将领班的禁子头儿唤了过来:

“何褚,这人是侍中寺派来襄理细务的书办,你且领着他去拜见太常寺的杜博士好了。”

这些勾管监牢的禁子被狱中阴煞气机熏染,看人的眼光都像在对囚徒上刑,这个年纪不大、身量不高却粗壮如石墩的禁子头儿尤其如此。得了狱官的指派,他却将一双细长眼睛睁大,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小胡子的仙术士打量了一圈,倒有些像是屠夫在打量待宰的猪羊。

只是魏野这名义上的侍中寺书办,实际上专在侍中张说门下奔走的术者,心黑或许还差点火候,脸皮厚却是早就修炼出来了。一面笑吟吟地喊了声“何头”,一面亲亲热热地拉了拉何褚的手,顺带就把一小串光滑铮亮的足重五铢钱握进了这黑又矮的牢头手里。

掂了掂手心里那一小吊铜钱,感受到了一点阳间烟火气的何牢头顿时脸上的阴气散去了不少,脸上虽然还是带着那种看谁都想咬下三两肉的凶相,面部的肌肉却不那么僵硬了:

“魏书办是吧,杜博士正领着人检查新辟的石牢,准备迎候上官勘验,你这时候去倒是刚刚好,来来来,跟着我朝这边走”

按着汉时旧俗,土木营建不管是用条石还是青砖,榆木还是楠木,地基总还是用的柳条夯土。就算是诏狱的牢房都半截在地表之下,这柳条夯土的光荣传统还是没有丢下。然而何褚领着魏野却没有直奔那些终年幽暗不见天日的牢房,倒是绕过那大牢朝后面去了。

东汉的洛阳诏狱比起酷吏多如狗的西汉年间那威名赫赫的廷尉狱要逊色不少,没有关押过太多的宗室诸侯和高官显贵,刘秀这一支传下来的东汉皇族和世家豪门间的共生关系,也注定了诏狱里没有太多的大人物进来享受西汉前辈们的待遇。

当然,那些颇有清正之名,却没有力量奈何得了一拨拨当道外戚和宦官的名士,比如让关内百姓叩阙求情的李膺,因为出狱之后被洛阳百姓高呼万岁而再度死于诏狱的李固,因为“同囚多羸病”而自请先受拷打的范滂……这诏狱里倒是关了一批又一批,足可让只出了周昌顺、左光斗聊聊数人就标榜士风节义玩结党的东林君子们愧杀。

诏狱大牢后面,有一些空闲的单人囚室,是给那些犯了大罪却又地位特殊的囚徒准备的。但是汉家制度,对谋叛的宗室往往是促其自裁,失了势的外戚也不会给他们一点应有的体面,这些囚室也因此寂寞了若许年。今个儿,总算是有了它们派上用场的时候。

其中的一处牢舍,被人将里面的内墙打通,变成了一间空荡荡的大厅,外面的墙壁却露出一股青石板一样的颜色与质地,正有一队身穿大红里衬外着披甲的武卒在领着几个尚方署派来的匠人,在用木瓢舀水,不断地泼洒在墙身上。就在这些忙碌的人群之外,又有几个穿着杂绫官衣,头戴独梁或二梁进贤冠的老夫子,簇拥着一个身佩黄绶的中年男人。

大凡官秩在三、四百石上下的官员,皆服黄绶。虽然在大汉中枢所在的洛阳,三、四百石的黄绶官员和千石、二千石的高官比起来什么都不是,然而在这牢舍周围忙碌的人群里,反倒成了官职最高的一个。

不用问,这就是领了主持石牢诸事差遣的灵台丞属官杜博士了。

杜博士单名一个岚字,长安旧族的杜氏出身,当下不过三十出头,在太常寺诸官里也算是一个少壮派。不知是宦途不得志,还是别的缘故,这位当初也是明经入仕的太学生,脸总是绷着,让他的薄嘴唇更露出一些刻薄相来。

何褚领着魏野近前拜见的时候,就刚好听着这位多少也算个儒官的杜博士正在脾气:“西园禁军的那几个郎官是怎么回事?!不是夸口说是所献的这种炼丹点化成的六一泥最有坚固房舍之用吗?怎么涂了六一泥之后,还要浇水数日?这样浇沃冷水,岂不是越浇越沤坏夯土,不要说日后,如今上官来看视,让我怎么区处!”

他在上面脾气,周围一圈的人都噤若寒蝉,不一语,只有几个杂绫官衣服青绀绶的老官人小心翼翼地道:“西园禁军的几位将官说是从反贼处收缴来的此物,我们也确实随禁军去看过反贼的那处庄子。的确是坚硬如石,当场着力士用铁锤猛击,也只是露出些白点子,数十锤后方能破壁,远比寻常砖石牢固得多,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周大使今日就要来看这石室,难不成就拿这乱七八糟的一间泥水屋子给他看么?”

厉声打断了那个年迈官人的话,杜博士心中焦躁,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正好看见何褚领着魏野过来预备拜见,一腔子躁火立刻全都朝着这边冲过来了:“何褚,你这个禁卒头是怎么当的,这可是诏狱,这可是办的钦案!什么不三不四、鸡鸣狗盗之徒,你也敢朝里面引?不要以为仗着你家族叔是诏狱的属官,就可以为所欲为,不把朝廷纲纪放在眼中了!”

这劈头盖脸一顿好骂,直骂得何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得一躬身,低头服软道:“杜公教训小人教训的是,小人这就回去巡守门哨,定不叫一只苍蝇蚊子飞进诏狱来。”说着,头也不回,就好像屁股后面有只疯狗在追着一般跑了。

何牢头跑得飞快,魏野却跑不得,只能讪讪笑着向这怎么看都是吃多了性烈火燥之物的博士官唱了一个大喏:“杜公,学生侍中寺书办魏野,奉上命来诏狱助杜公协理杂务。若杜公不嫌学生鄙陋,愿为杜公效犬马之劳。”

听着是侍中寺的书办,杜博士的面色稍霁,一指那处刚浇了混凝土外壳、还在洒水养护的牢房:“既然是奉命来的,那就去石牢里帮着整治一下里面的禁制,君子之道,在于诚心正意,如此方能忠于王事!”

难得遇见这躁切夫子口气放缓,魏野忙再施一礼,快步就朝着那说是石牢,还不如说是大枪府那干人急就章的混凝土牢房中去了。在他身后,那杜博士的声音又一阵急吼吼地响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一些栅栏锁链,把这石牢装点得森严一些,齐整一些,误了上差,某就唯你们是问了!”

将手下一堆人吼了开去,杜岚这位灵台丞属官却又长叹一声,以手书空道:“太平贼,太平贼,尔辈不叛于齐鲁,不叛于吴越,偏要叛于洛阳,不通于经,不通于史,偏要通于异术。使我这司侯星气的博学鸿儒,却沉沦于司狱贱役,岂非咄咄怪事也哉?”

杜博士的感慨伤怀,暂且可以不去管他,魏野依着这脾气躁切的家伙吩咐,下了石牢,却觉这牢房里面却是别有天地,不像寻常监牢只是造一间结实屋子就算完,而是陷地五六丈深,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地牢。地牢四壁也是用混凝土浇筑,估摸着大枪府从太平道那处屯兵田庄里抄没出来的水泥全都用在这里了,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又一新解。

要只是混凝土地牢也就罢了,谈不上什么新鲜,地牢底下,立起来的数块大石才是重头。看上去,都是石匠凿刻过、已经略具人形的上好青石,中间那块还依稀露出点须冠冕的雏形,不肖说,都是不知哪家贵官豪门预备在自己阴宅前立着的守墓石翁仲,为了“忠勤王事”或者巴结阉党,就这么直接送到诏狱里面来了。

几个头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子,正带着一帮子儒冠布衣的咒禁生、赞礼生之类忙着在石翁仲上描画什么。

又有几个匠人,正拿着石凿,正叮叮当当地给石翁仲穿上鸭蛋粗细的铁链子。

为的老者,正展开一卷帛书,大声指挥着:“东方之石,写青阳之篇;南方之石,写朱明之篇;西方之石,写西皓之篇;北方之石,写玄冥之篇;中央之石,荐以醴酒,饰以黄缯,写帝临之篇。上官就要到了,诸位还请动作快一点!”

这般吆喝着,这老儿余光却是一下扫到了刚刚进了这混凝土石牢的魏野,那股子无事可做、游手好闲的样子实在是太拉仇恨,立刻就把手朝魏野那一点:“那边的小子,快把黄缯醴酒取来,迎黄灵于中兆之仪就要开始了!”

好吧,自古以来,正途官和杂流吏、该死的政客和打工的公务员,从来都不能算是一个物种。

第55章 ?立石为狱(三)

黄灵便是黄神,黄神就是黄帝。当然了,汉儒的一大创新就是变儒家学派为儒门宗教,黄帝究竟是少典国之君、号为华夏始祖的轩辕氏,还是图纬里所言的中央黄帝含枢纽,这个问题就足够一帮子苍髯白的所谓硕儒争一个头破血流的。

迎黄灵于中兆之仪算是术法仪轨的一类,但是究其根源,却是出自朝廷祀典。春分秋分、夏至冬至,迎句芒、蓐收、祝融、玄冥四神于都城四方郊坛,号为迎炁,先立秋十八日,迎黄帝后土于都中,则是一年之中祀神的重头戏。

虽然这石牢之中施行的只是一般法仪,并非真正的祀典,但主持迎请黄灵之炁的几个老儿,皆是戴冠佩绶的官人。至于负责咏唱迎神之曲的赞礼生,也都是正途出身,像魏野这种连个太学生的身份都没有的杂流中的杂流,那只能摆布好了牲酒祭品就远远地退开去当个围观群众。

“……九重开,灵之游,垂惠恩,鸿祜休。”

“……灵之车,结玄云,驾飞龙,羽旄纷。”

“……灵之下,若风马,左苍龙,右白虎。”

“……灵之来,神哉沛,先以雨,般裔裔。”

“……灵之至,庆阴阴,相放怫,震澹心。”

郊祀歌第一篇《练时日》,为招灵请神下降之曲,一般人听着这段神乐,只觉得古奥端雅,颇有宁神清心之感。然而混在人群中的魏野手拈剑诀在眉心一划,以望气之术看来,却见这地牢之中混杂的诸种气息却随着祀歌纷纷如雪向火,转眼化去,只有一股纯净地气沿着那镇压五方的巨石涌出地表,渐渐充满整个地牢。

比起后世几乎是个风水先生就能捣鼓几下的地基上埋块石敢当的镇宅方术,这引神力勾招地气的法仪论本质,也不比太平道勾招五方神将之力的五阳神符秘法来得弱了。只是太平道的术法明显有高人修正,比起太常寺这些儒士种种礼仪至高的祀典,显出了一股野泼泼的活力,起码应用起来比这些仪式类术法快捷得多,适合征战得多。

但要说这被祭仪净化改造过的地牢那封禁镇压之效,不要说已经受了重伤、肺经还被洞阳剑祝折腾过一道的马元义,就是把全须全尾的魏野一起丢进去,也只能是进得出不得。

主持布置这处地牢的老儿读罢了一篇祭文,三兴三拜之后先退出来了。经过这场祭礼,地牢之中的地气涌动几如实质,就算是叫一个寻常人呆在其中,也可以感觉得到空气中那种异常的粘稠触感。

看着这位大约也有个百石官秩的老官长下了祭,眼睛活分些的人早就迎上去了。魏野这种从别的官署临时调来跑腿,自身又别有怀抱的家伙却是面色淡淡的,只是挤在人堆里跟着胡乱作了一揖。

那老头子主持了这么一场法仪,精神也显得有些萎顿,草草给这些各处调拨来的人手吩咐几句,自己就先走了。但是靠得近前的魏野却看得清楚,这老头子额头见汗,里衣领口濡湿,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心下已经略略想明了几分。

方术之中,运气禁制的法门于汉代最为流行,这地牢之中布置的也该算是这一类的禁法。运气禁制的要诀在于以人身之气呼应天地之炁,以人身感应天地,从而展现出禁火不燃、禁水不流、禁生物不动等等的妙用。但是气禁之术全仗人身内气作用,人身精气神并称三宝,若无吐纳炼养口诀修持稳固,光是这样运用气禁之术于外,就好比一户中等人家出了个王恺、石崇级数的败家子,日日侵伐之下,不但肉身有病弱之苦,寿元也要折损。

眼前这老头子的情状,就该是运使气禁之术的后遗症,只不过他还带着那么多同僚属下一同施展,压力分摊了好些,所以从表面上看来不甚严重就是了。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魏野肩头已经被拍了一下,有人已经递了个朱漆木牌过来:“侍中寺来的那个,这是你的腰牌,每日申时来应卯,整理官长们问案后的文牒。”

申时那都是临傍晚的时候了,这简直就是一个夜班,干得是枯燥乏味的整理文书的工作不说,这个点儿,上官们都打道回府去也,根本不会在这阴森森的诏狱上多待片刻。想要找个机会在上司们面前刷刷存在感,证明一下自己办事有多勤勉也是不能。也就是这伙积年老吏看着魏野年纪不大,又不像是什么有靠山的,专程拿这种谁都不想沾手的位置来恶心人。

魏野也懒怠和这些人歪缠,拿了腰牌朝袖囊里一丢,就算是接下这趟差了。

他们这一伙来历杂七杂八的小吏连同那些太常寺的属官吏目从地牢里退出来,今日真正的主角周斌便带着满堂文官上场了。

今天被一群向来看不起内宦的太常寺诸官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周大使不说是意得志满,也颇有些兴致高昂。虽然钩盾令主管园囿之事,但是园林毕竟也关系着土木营建,周斌这新鲜出炉的阉党干将,在建筑修造上可不算外行。因此上到了这新修造的牢房跟前,周斌也不去看杜岚这位太常寺博士刚吩咐人围拢下的那一圈木栅栏,直接喊了一个诏狱的年轻禁子过来,使了一根长枪对准牢房的墙身就是用力一扎。

虽然这外面包的水泥也是这两日匆匆浇筑上的,但是也凝固得差不多了。长枪扎上去,只听得笃地一声响,枪尖只在墙身上扎出一个白点,再看看枪头,已经有些伤损了。

虽然在场的大员们多半知道西园禁军那几个剿了太平道田庄的将官搜抄出来的财货不少,这六一泥也是其中之一。但那些奏报看上去都分外无稽,炼丹方家遍天下都是,就没见过哪个炼丹方士炼出过这种遇水即凝为坚石的泥粉自然,天下炼丹方士的心思第一在不死神丹,第二在点铁成金、缩锡成银,虽然炼化出了六一泥这种特制水泥,也只想着拿来封固丹炉,没有拿来造房子搞创业的觉悟。

可如今一见这六一泥遇水化石果然不是《齐谐》、《山海经》般的怪谈,而且这石质细密坚硬,显然比寻常采石场的产出还强些,几个年纪大的老官人就已经想到用六一泥封固阴宅的好处来。

心思活泛些的人,对于百年后的庐墓之谋想得少些,但是对于自家的产业就难免多了些心思,此刻也是一脸热切地看着这六一泥浇筑了一层的屋子。太平道设坛讲道,聚敛起来到底要比那些地连阡陌的大豪族要差一筹,比起经商买田诗书传家兼做勋贵的南阳诸大世家更是不如,连太平道都能炼出这么多六一泥拿来筑墙,换了真正的郡望大族而操持这等产业,又该有何等样的产出?

这等人想到此处,心思就再也难压抑下去,只恨不能列席听审,从那太平道谋叛头子的口中尽快尽地将这炼化六一泥的秘诀撬了出来。至于谋叛之事?嗨!刘氏当国近四百载,有周室国祚之半,而无周室之诸侯并起、不尊王化之衰微气象,这说起来比诸上古三代也不差了,些许谋叛小事,大家尽力敷衍敷衍,也就是了。

要说文官集团,到底都是“束读诗书,修德兼修身”地这么走明经、孝廉这般正途上来的。虽然从孝武皇帝刘彻那时候算起,不管是负薪读书的朱买臣,还是凿壁偷光的匡衡,一个个大儒刚走上仕途,就立刻变了一副求田问舍不计性命般的穷急猴急之相,但是这个官箴脸面,多少还要顾全的。文质彬彬,而后君子,不能没有这个“文”字。但是阉党太监么,对不起,咱们是标准的“劳动人民”出身,进了官场也唯见本色!

所以正当几位太常寺的大人先生还在拈须谋划如何撬开马元义的嘴巴之时,周斌已经掉头就走,边走还边把手一挥:“来啊,把掌着刑名的几位先生都传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愚既然奉着皇差,这审问谋叛之事便不能再多拖延。现在就把人犯带上来,某要亲自审一审他在皇庄营造构建以图不轨的详细!”

这一迭声的说法真是正气凛然得有类儒臣,但是偏把营造构建给不留神地扯了出来,这可真是不问自招了。紧跟着他的那几个也动了心思的文官,听着这话,却是分外默契地对看一眼:

这些没卵子的阉货真是在财货事上机灵得离谱,个顶个的都成了积年的老狐狸精。这嘴上说得大义凛然,还不就是借题挥警告我等,这注的财计,已经被阉党关注上了,若不是什么有大势力的角色,就此免惦记!

只有此前还自道计谋已得售的太史令没有想通此一节,也是这位清贵的秩六百石文官向来凭星历凶吉之事就能在朝堂上插得上话的,到底少了些官场上看风色的手段。见得周斌拔腿就要走,自己安排在地牢里的种种高明布置,就纷纷成了给瞎子眉目传情的傻子把戏,慌不迭朝前快步紧走几步,攀上了周斌的袖子:“周公,石室之内尚有诸般禁制,可称固如崤函,还请周公一一观视。”

然而此刻周大使满心火热的都是如何审出太平道六一泥秘方的种种方略,哪有心情看那些本来就看不明白的术法布置?不露声色地将袖子扯脱了开,周斌满面微笑,对着太史令道:“愚不用看,也知道太常寺布置的必然是滴水不漏。公等皆是国之柱石,此间之事,愚便全仰仗公之处分,待逆案一破,愚亲自向张、赵二位常侍为公请功,当前还是问案要紧,愚先去了。”

说着,也不待太史令答话,这死太监就匆匆地转头奔着诏狱问案的官廨而去了。眼看着奉旨的这位都动作得如此快,余下诸位混老了仕途的人精也是紧步趋上,转眼之间,就给一门心思想要卖好给阉党的太史令玩了一个卷堂大散!

太史令差来主持这边诸事的杜岚原本是插不上这般层次的对话,只能跟在上官后面充一个背景板,眼看着情况越来越不对劲,他紧忙凑到太史令身边,小声道:“太史,地牢之中的禁制虽然布下,但是为保万全,还是请周大使再调一队武卒看守为好……”

话未说完,他眼前就是一黑,却是太史令盛怒之下猛拂大袖,倒是糊了他一脸。

“还调什么武卒!大汉国运绵长,些许跳梁小丑,也配调什么武卒看押!你领几个老成人在这里照看禁制,其他人都回太常寺!”

这一袖之威,虽没多少杀伤力,却也把杜博士抽得懵了。等他回过神来,自家顶头上司早已去得不见人影,只剩下自己还立在这新落成的地牢前。

他怔怔看着上官们远去的方向,好半晌才一咬牙,跺脚骂道:“这真是……国之将……将……”

“将”了半天,太常寺博士杜岚终究没胆子把后面的几个字吐出来,只得一扭头,冲着那些尚未得了差遣离开的匠人军士喝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干你们的活!”

第56章 ?立石为狱(四)

名声在洛阳都门尚算不坏的太平道一夜之间却出了谋逆大案,这几日洛阳城里也都因为这桩眼看就要起来的大狱而有些惶惶然。而不论是出过帝师的弘农杨氏,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还那一帮子大内监的府邸,此刻都杜门谢客,连带他们的部曲家人,出门奔走都比往日谨慎得多些。

这等风将起雨将落夜将至的压抑气氛里,坐落在都门一处僻静所在的旧神祠里却是依然平和,那股安定如初的味道就好像天底下什么事情都没有生过似地。

仗着有点侍中寺的背景而占了这处神祠暂居的仙术士,如今得的差遣是在诏狱勾管文书,然而自他应卯的第二天起,那奉旨处置此案的钩盾令周斌就带了一帮子自己养的门客把问案的诸般细务都给大包大揽了去。如今的魏野既然无文书可管,也乐得落一个清闲,每天申时迎着落霞到诏狱去坐半宿,时不时地还带些酒食过去结好那些狱卒,倒比辛苦问案的上官们过得自在写意许多。

然而下了值之后,魏野倒是比在诏狱办差的时候更见忙碌,差事是大汉朝廷的,自家的事才是顶顶要紧,松懈不得的。

魏野研习术法的每日必修项目中,如今又多了一项剑术特训。

正确地说来,是有着施法者特色的剑术特训。

“拔剑!”

“出剑!”

“收剑!”

“入鞘!”

少女的口令语很快,但是真正练剑的人,动作却未必能和口令的节奏严丝合缝。随着一声“拔剑”,魏野腕子斜抬,力用七分,肩上桃千金铮然出鞘,借着机簧弹力,在半空划出一道灼红亮线,剑走斧劈之路,一斩而下!

这剑招没有走诡变花巧的路子,而是讲求劲用力因势利导,的确带有墨家学派援引工械守城之道入剑理的风格。但是这以劈斩为上的剑路,怎么看都不似出自东周墨门东周所用都是青铜剑,除了名匠高手所铸的宝剑,寻常铜剑这么使上三天就绝对报废的了。

魏野也不是研究武术技击史的,这点疑问转瞬即过。他左手剑诀虚划,桃千金剑身隐透出光符一道,下劈之势不竭,就这么径直朝下一落,剑身入地,几近没柄……

“啊哟……我的腰……”

为剑势带偏,下盘不稳的魏野也跟着贯地之剑一起仆街,直接前扑了一个五体投地。

坐在神祠檐下的司马铃,一脸的不忍卒睹,捂着眼叹了一口气,随即拿起一旁的炭笔,在墙上画下了她写出的第十七个正字的最后一笔:“阿叔第八十五次将墨子剑法和法剑道术运用熔铸一体的试验,失败。”

而试验失败的正主,呲牙咧嘴、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剑诀朝着桃千金的剑柄一划,这才双手抓牢了剑柄,像是拔萝卜的老头子一般用力朝上一拔。也许是之前拔剑向后倒的次数太多,此刻他有了经验,桃千金出土之刻同时身形一旋,稳住了步子,看起来倒也像是个老练的剑客。

“关键是要多练,这套墨子剑法前五路都是很易上手的实战套路,我也不追求什么剑道顶峰,千人指,万人封,只要练到精熟,身体本能随招而动就算成功了。”

魏野对自己的定位倒是清楚,然而这样的说词却打动不了司马铃:“这样子训练出来的也就像是巴甫洛夫教授家条件反射试验下的狗而已吧?叔叔你就算当不成令狐冲,也不要朝6大有那个级别的便当角色看齐呀,实在是太没有追求了。”

“单论剑术,别说6大有,没学到辟邪剑法的林平之都能一个打我十个。”魏野一摇头,拿出块麻布拭去了桃千金上沾着的泥土,“武学说到底,还就是那么一句话,更巧更快更强。要是有一个力能掷象、动如疾风的人,就算丝毫不懂武功,除了遇上那些玩毒药的,玩剑气掌劲外放的,也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了。”

虽然听上去很有道理,但是魏野这种不过粗通剑术、连三流剑客都算不上的文士作出这般高屋建瓴的言,这说服力也就浮云得很了。

司马铃拍拍手,从身边木盘里拈了一枚热水洗净的五铢钱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做了一个没什么干劲的答复:“阿叔加油。”

魏野点点头,右手执定了桃千金,朝肩上竹鞘中一插,随即一旋身:“拔剑!”

剑出三寸,门口却响起了叩门声,魏野不悦地啧了一声,运剑还鞘,扬声问道:“是哪一位?”

然而他下一刻却向着司马铃摆了摆手:“不知道是太平道来送快递,还是北部尉来抄水表,你先进丹房里呆着去。”

相比魏野的戒心,外面叩门的人倒是直接报了家门,既不是送快递,也不是抄水表,倒是这地方打过些交道的熟人:

“魏先生,小老儿是这一处的里正麻皤,今日冒昧烦扰,还请开了门,让小老儿进去说话可好?”

魏野和司马铃对望一眼,都觉得有些奇怪,这里正麻皤住在神祠百步外的那株老槐树下,和他家那眼睛不好的老妻张罗着一个大杂院,收收那些做工苦力的租金。这老头子个头高,腿脚又好,都门人家出殡,都要有个引棺的杠头张罗指挥送葬队伍,这老头也是杠头一行里的名手,挽歌尤其唱得好,许多富户出殡,也都要借重他的一把好嗓子。魏野和司马铃在洛阳落脚这些时日以来,倒也入乡随俗地请过这老儿和周边几家住户喝过落户酒。然而此后魏野大半日子都在京畿诸郡县游荡,找找那些甫成气候的小精怪麻烦,再没怎么与这些寻常人家走动。

按捺下心中疑问,魏野将桃千金收回鞘中,在墙边一放,半推开门,侧着身子朝外望了一眼。

门口站着的老儿一头花白头,不知是老年人特有的水晶体混浊,还是害了眼翳,瞳孔是一片无神的棕灰色。见了魏野,老麻头忙不迭地一点头,笑着打了个招呼:“魏先生今天果然在家,倒是托了家里那老婆子的福气。魏先生,老汉昨天去金市去帮人办事,傍晚散福,得了一瓶米酒二两祭肉,要是先生不嫌弃,今夜就上老汉家里,和老汉闹两盅如何?”

这老儿嘴上说得亲热,魏野却不去看他,只将目光从老头子的肩头望过去,恰好见着不远处停着一辆驴车。那车上横着一口没上漆的杉木棺材,一个身量颇高的苍头牵着拉车的驴子,正不住朝旧神祠这边张望。那苍头身后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十来岁大的小鬼,都是一身麻衣的守孝打扮,光看着都是一股子晦气劲儿。

这模样,魏野行走各地倒也常见,这年月,兼并之风越加兴盛,有恒产的人家变成无恒产的佃户部曲之事常有,家破人亡的惨事也算不上新闻了。但是这主仆三人的风格倒是与众不同,那两个小鬼脸色倒还白净,但是看起来身子还是有点瘦弱不足的样子,反倒是那苍头,身材高大也就算了,身形中那股矫健之姿是一点也难掩下去。这老头面上手上虽然也有寿斑皱纹,可是四肢修长而有力,简直就像是个十七八岁的棒小伙子,总不至于这老头子是什么内外兼修几近去老还少境界的武道高人吧?

心中有了定见,魏野轻轻一笑,朝着老麻头一抱拳:“老人家说得哪里话,我们叔侄在此落脚,也多亏了你老人家照顾。你老有什么吩咐,只要小生办得到的,绝无二话!”

虽然小胡子的书吏这么亲热地打了包票,老麻头还是有些迟疑,眼神不自知地朝后一瞟,这才下了决心,一咬牙说道:“那老头子就厚着脸皮开口了,魏先生你是知道的,这院子本来是东岳丈人祠,后来香火不旺了,才废置下来。说句不怕得罪先生的话,以前那些扶灵返乡的人,在城外义庄寻不到地方,都把灵柩暂时停在这里。嗨……老头子这也是没有办法,钱家这一家子就留下两个小的一个老的,如今城里搜抄反贼,不许出城,他们实在没有个停灵的地方我这才……”

“好了好了,”魏野微微一笑,拦住了老麻头接下来的话,“不就是借我家的院子帮他们停灵么?我堂前地方宽敞,让他们先拿草席竹竿搭一个孝棚,放上两天也不碍的。”

他这么一说,老麻头立刻就浮上一片感动的神色,慌不迭把那两个戴孝的孩儿引了过来要给魏野磕头。魏野也懒怠再摆什么姿态,就这么受了一礼,又当着老麻头的面免去了这钱家人的谢礼钱,方才听着老麻头那一路“魏先生是仁善君子”的夸赞,把这一老二少一家人让进院中去。

进得院门,魏野朝司马铃一指丹室,半妖少女便已明白过来,扯着两个小鬼的手带他们进了丹室去喝甜浆子。魏野则袖手看着那苍头自己将驴车上的那口杉木棺材扛进院门,又把驴卸了辕也牵入了院中,魏野等着他诸事都拾掇停当,不动声色地抄起了靠在院墙边上的桃千金,缓步在这苍头身后立定。

“嘶泠”一声轻响,桃千金转瞬出鞘,就这么朝着那苍头后背恶狠狠地劈了下去!

第57章 ?立石为狱(五)

剑出。

剑落。

看似圆钝无锋却远胜寻常铁剑的桃千金没劈开一丝麻,却是斫入钢棍半分,铿锵之声连同火星一起迸起!

魏野一手执剑,看着那根借着反弹琵琶式横在苍头身后的青钢棍,从鼻尖哼了一声,脚尖一蹬地面,向后疾退

人退,剑退,与此同时,面前紧接着就是一轮棍花横扫。

就算魏野退得再快,也赶不上青钢棍这一轮横扫的面积占得太大,后退一步,仍然脱不出这层层棍影笼罩。既然退不能退,魏野索性将心一横,桃千金剑锋斜举向上,使个剑术中最大路的崩字诀,恰正好和青钢棍的棍头撞在一处。

又是锵然一声响,魏野固然是震得虎口麻,只觉得半条胳膊都颤抖不止,还是死死握紧了桃千金,剑锋直贴棍身,就要滑步前斩,去削这来历不明的苍头的手指。

如果魏野的剑术一如他的术法那般精妙,这一招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应对,然而小胡子的仙术士在星界之门的冒险者技巧测评那里,拿到的剑术水平评价乃是一个惨不忍睹的g。

剑贴棍身欺近数寸,魏野招未使老,那苍头冷哼一声,腕子一转,青钢棍反绞一线。执着桃千金的魏野顿觉自己抵着的并非一根钢棍,而是一条了狂的大蟒,剑身再难着力,就这么被硬震开去!桃千金虽仍在握,五指连同掌心,却早已吃不住劲儿,只有一阵阵的麻痹感传来,似乎这一次,连手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和正牌的武者搏杀,剑术稀松的仙术士就算仗着桃千金之利,也不容易讨得了好去,那么

魏野左手剑诀一挽,按上桃千金剑脊,横剑一划,酒红色的剑身上,顿时燃起一片火色符文,在日光之下兀自艳红夺目。

“打太久可是会吵到邻居的,来吧,我们战决。”

一语未毕,桃千金上洞阳剑祝化为赤芒窜动,炽炎锐劲直噬青钢棍尾,法剑、道术同时动,恰如率然之蛇,尾并。

魏野是学乖了,再不和力大招狠的对手硬碰硬,剑上火芒吐信,似一支夺魄的箭,或是一条摄魂的鞭,迅捷而又阴狠地迎头卷了上来!

仙术士和那绝不是苍头的武者离得不算远,或者两步,或者三步,洞阳剑祝所催化的火芒带出一丝风中啸音便要附上青钢棍,如果真的让魏野这一招得手,这根青钢棍肯定会变成一根躺在炼炉中等着淬火的炽红烙铁。

端得十分狠辣。

只是,洞阳剑祝化洞阳三炁为灵焰,化灵焰为剑芒,魏野对于这部法诀早已经烂熟于心,为什么却宁可去大费周章烧别人的棍子,也不肯直接用这烈火锐芒在对手身上开几个焦灼惨烈的口子?

感受到长棍那头传来的灼热气息如潮汹涌,绝不想让这股异术气息继续蔓延的武者表情终于变得极为凝重。他的眼瞳变得极为明亮,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别的不为人知的原因,一股似能灼伤经脉的雄沉之力,在受到洞阳剑祝炎劲刺激之下,猛地自他的后腰生出,于心念一转之间,贯通了四肢百骸。在洞阳剑祝所化生的炎劲似乎抢尽了先机的当下,这股自雪山气海而生出的强横力量,后而先至,朝着整条青钢棍上蔓延!

呼应着这股力量,青钢棍的棍稍开始颤抖,不再被动地按照热量传递的基础法则承接洞阳剑祝的灼热气息……轻微的颤抖变成了高的振动,灼炎锐劲再也无法逼近青钢棍的本体,就这么被弹了开去,出一声异响。

然而此时的魏野已经抢在他作出下一步应对之前,腕子一抖,桃千金剑尖反绞上青钢棍。

剑锋若即若离地与青钢棍一触,几不着力,似一根鹅毛擦着棍稍飘落。

剑招虚弱而温柔得像一阵暖风,然而随着魏野剑式,灼炎之气顿从燎原野火般的恣意侵略变为一道道灼炎风刃!要说是红色的旋风,或许这数道飞旋环斩的炙热剑风还不够格,但就是这数道又似风刃又似剑气的炎劲,却在青钢棍上不断斩击,爆起一环环电锯切割钢材时才能见到的火星!

在这一瞬间,魏野是把他运使道术最精妙的手段都展现出来,已经将这部法诀运使得如臂使指。要是换了个对手,只怕早就被这数道灼炎风刃开了十七八道见骨伤口!

风刃旋斩,如斯的迅猛狞恶攻势之中,应对的法子也就只剩下一个。这假扮成苍头的武者眼中闪过一丝带着狂暴之气的光芒,挺身的一瞬间,他已经向着魏野的方向踏出了一步。

一步前突,一棍顶向魏野的胸口,是最直接最狂野的同归于尽打法。下一刻,就是一人胸骨尽碎,而一人则被灼炎风刃断喉分尸,最后化为一堆枯枝烂叶般不成人形的尸,给装殓的人添上老大的难题,一如骨肉尽烂的眉间尺和他的死仇。

简直就像是最恶俗无聊的古装戏,还是太过暴力血腥被禁止在一般时段播放的那种。

就算是围观的人,也都不想看这种狗血戏码,有人低喝一声:“住手!”

随着这声喝令,风啸之音顿生。

随着风响,金跟着便是一阵极似机括咬合般的杂音,让人听得一阵牙酸。不知何时浮现在青钢棍上的道道气流,带着淡青的氤氲,紧紧地将青钢棍束缚住,只有棍稍抵着了魏野的胸口。

而魏野的桃千金也停在半空,还保持着执剑前指的姿势。剑锋之上,却不见炎劲乱舞,只有数枚火光结成的豆大符篆虚浮于剑尖三寸处。

阳光之下,火光本来就不似入夜之后那么惹眼,这几枚符篆又和一般民户那种灯芯剪得短短的油灯灯焰一般大小,更不容易看清了。但就是这比萤火虫耀眼也很有限的几点火焰,却不怀好意地在使棍的武士咽喉处逡巡不去。

身后,有人推开了杉木棺材的棺盖,双手搭在棺材板上换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魏老板,我们是来找你谈生意的,不是来找你开仇杀的,剑可以收回去了吧?”

心知这死斗已经变成了最无趣的江湖人武艺切磋,魏野看也没看身后出手那人,只低笑一声,道了句“承让。”

一声“承让”,桃千金倏然一垂,那几枚火光结成的符篆如灵蛇窜动,转眼没入剑身不见,魏野归剑还鞘,径自掉过头去,只留一句不大正经的废话:“何老头,你脸上的皮破了。”

还不待武者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一个年轻女子的叹息就已经应他的话而响起:“高仿生物面具制作起来工期很长,你明明能将法力收自如,又何必多事弄坏我们家的面具?”

“噢,那还真是对不起。但是何茗那小子明明比我还年轻好几岁,却要扮老头子上门来挑战我的眼力见儿,玩找错误的我,当然要在错误的脸上留个记号,你说是吧。”

戏谑之意大于歉意地丢过去一个微笑,魏野心情很好地看着正恼火地从脸上揭下高仿生物面具的何茗,然后一旋步,就这么金刀大马地坐在了棺材边上。

棺材里面,暌违多日的甘晚棠穿着一身细麻白绫混织成的白衣,半靠着棺材内壁,正以手撑颌地看着他。

白麻衣的织工还不坏,线脚细密又平贴,穿在身上倒比式样太过端方而男性化的玄端祭袍要合眼得多。唯一的问题就是甘晚棠这一身白,实在是再正宗没有的寿衣,还是专门用在青春早亡之人的凶礼上的寿衣。

领着在京畿杀灭初成气候的妖怪的差事,还顺便给自己干点私活,魏野对于某些忌讳完全没有什么讲究。他就这么抄着手,打量着没有带冠也没有盘髻的女祭酒,目光最后落在了对方茶色的长上。

“我记得上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的头还是黑色的。”

“那是为了融入环境的需要,”甘晚棠微笑答道,她半靠着棺材内壁就像靠着病房特护床的靠背一样舒适的样子,“这次大费周章地让小何带我来见你,也是需要和你坦诚地摊牌。”

“摊牌?摊什么牌?”魏野满不在乎地一耸肩,“头的颜色是黑色、白色还是茶色,都是个人的私事,和别人没什么相关。”

魏野尽可以装傻充愣,甘晚棠却不打算轻松揭过这一层:

“我们现在的处境不比以前,所以就直说了。我们这次登门拜访,一是取回之前交给你解译的道书并付清你的劳务费,二是,我带来了一个新的委托。”

听到“委托”两个字,魏野脸上还是带着惫懒的笑,眼中却是泛起一丝疑惑:“委托?对于战略转移加撤退这种事情你们应该先补习一下古代战史,比如从南京到台北,或者敦刻尔克大撤退什么的。”

他的建议并没有打动甘晚棠,这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组织主管气派的女祭酒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魏野说道:“不管是我们、大枪府或者已经有点疯魔了的北部尉军官团,大家都明白,不管是黄巾起义还是军阀混战,现在都已经无可避免。是的,无可避免。”

“无可避免”有很多种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半途转业的前人文学科研究者,魏野比什么人都明白什么叫做无可避免。这是小人物正面迎上历史大势,恰如愤怒到全部神经元都用来指挥外骨骼的螳螂对上碾过来的牛车,粉身碎骨还在其次,关键是牛车上还有个混球在咋咋呼呼地大喊:“历史的车轮碾过来咯!碾过来咯!碾过来咯!”

史家定论,汉以强亡,中枢半世家,地方尽豪族,以此而产生出的民户带有人身依附特征的庄园经济,让世家大族俨然成了欧洲中世纪的分封贵族。也因此上,世家豪族必然会谋求他们这个阶层的政治利益,这便是大势,而大贤良师张角这样失意的小地主的代表,利用下层民众的不满而掀起的黄巾起义,也只是催化加快了这些豪强崛起的进程而已。

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魏野摊了摊手,随便地翘起一条腿,带着半敷衍半认真的笑容问道:“那么,太平道洛阳分部想要从我这儿搞到什么帮助?”

“很简单,我们要一份诏狱内部术法防护系统的详尽分析报告。”

第58章 ?立石为狱(六)

“诏狱内部封镇马元义的石牢确实有一部禁制法术,但是负责排设那部禁制的人马全部出自太史令的属官,就算是在诏狱勾管文书的我,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近那里对禁制进行深入分析。”

这话便纯属忽悠人了,太常寺的人马排设禁制的时候可没有避人,种种关窍魏野就算没看出个十分,也窥破了七八分。只不过接受委托的时候,艰难险阻总要说大了几分,委托人才会觉得物有所值。

蹙着眉,魏野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知道为什么《水浒传》里晁盖江州救宋江选择的是在法场上动手么?因为不论是江州大牢还是洛阳诏狱,本身就是一座要塞。而要塞攻防,在冷兵器时代只能依靠大军蚁附攻城这种不计战损比的血腥战术。洛阳诏狱内有法术封禁,外有护军守卫,不管是梁山好汉还是你们洛阳分坛,都绝对没有这样的军力进行这样的营救行动。”

“而且,”魏野古怪地看了一眼甘晚棠,“按照太平道在历史上的计划,你们应该是把‘通过信奉太平道的内官诈开宫门,然后一举控制皇宫’,作为太平道洛阳行动的最高目标吧?虽然就我的观察,以十常侍为的内官团体里,真正的太平道虔诚信徒并不多,起码在真正当权的十常侍和他们的心腹那里,你们可没有什么影响力。”

“既得利益者从来不是寻求社会变革的阶层。”

这句不平凡的平凡话,魏野和甘晚棠很有默契地不曾说出来,但却心有所感地对望了一眼。

但是这点心到神知的灵犀相通,又被这两个都有着仙术士资格的施法者瞬间丢到一边去。

事实上魏野的话里暗藏的那点机巧,已经在明目张胆地打探太平道洛阳分坛内部的机密了,如果不是和太平道洛阳分坛有过一些尚算愉快的合作经历,光是这个话题就足够让谈话的两人陷入冷场。

不想在这种问题上和面前这个家伙浪费口水,甘晚棠摇了摇头,结束了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谈话:

“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有需求,肯定会再给你新的委托。”

“好吧,有需要请联系,但是不要再送棺材上门了。”魏野拍了拍屁股下的杉木棺材,顺道一抬手,接过了甘晚棠递过来的星界之门法器类物品转运单,而他则将那一册加了注释的《如意地册石匮篇》递了出去。

“原汁原味的道门法器祭炼秘诀,如意石子制作法,我觉得值你开的价。”

“希望你的诏狱防御法术分析,也像这次的委托一样。”

接过魏野破译过的道书,甘晚棠一撑棺材缘,轻盈如羽地跃了出来,数息之间,已行出数丈远。阳光下,她乌垂领,就像一缕现形于昼的幽魂,周身带出奇妙的透明感,随即隐没不见。

对这种隐形术法很有点眼熟的魏野耸耸肩,对一直瞪着他的何茗举起了一只手,假装没有看到对方被偷了了好几个钱包的表情:“甘祭酒看上去很忙啊,那你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托付的,索性我一次全接了。”

回应他的,是青钢棍撞着地面,将一块陷入地面的拳大青石砸了个四分五裂。

何茗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那天藏在大枪府阵中,射伤马元义大哥的人,是你吧?”

本以为某个仙术士会很伪君子地立马来个矢口否认,但魏野的回答却完全出了何茗的预计:“所以说施法者数量太稀少就会有这种问题,简简单单一个法术,出自谁的手笔都这么好猜。”

某人认账认得实在太快,真诚得毫不作伪,让何茗一口气全憋在嗓子里。

而始作俑者翘着二郎腿,单手撑颌,很有耐心地看着他。

“阿茗同学,还有别的事情要委托吗?我们家最近也承接装备附法业务的,如果自备附法材料,我们就只收取装备价格的百分之五作为劳务费。”

又是一阵长得可怕的静默之后,何茗低下身,让视线正好和耍无赖的无耻仙术士平行,一字一顿地开了口:“你还是早点找一个队伍加入进去吧,大枪府或者北部尉都好,这样,我就能在战场上见到你了。”

毫不在意地对视着太平道的年轻武士,魏野回答得一派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作为太平道的预备役将官,小何你要点脸好吗?小生我就算略通几部法术,那也是妥妥的文职人员,让文职人员上战场,那得是烂到什么样的团队才能做出这种委派啊?”

正面硬吃了一套老魏家祖传嘲讽技能,换个心脏不够有力的,那真的能直接憋过气去。好在何茗也不是那种心思细腻如丝的娘炮汉子,直接掉过头,喊了声:“小鬼们,跟我回去了!”

这次接话的是司马铃:“诶呀,现在就要走吗?先喝了这杯甘草陈皮酸梅汤再走也不迟啊。”

司马铃这句话,和宋人的点汤送客、清人的请茶送客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就好像“吃了吗”和“早上好”、“下午好”是一个含义差不多。然而何茗沉默了一下,却拿出一个碗口大的黄皮葫芦,递给了从丹房里探出头来的司马铃:“那就给我灌一葫芦好了。”

好吧,前言收回,何茗不是心思细腻如丝的娘炮汉子,他根本就是有一颗风雷不动的大心脏。

在魏野一脸的“被这小子打败了”的眼神里,司马铃带着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最后还是盛了一葫芦的甘草陈皮酸梅汤。叔侄俩就这么表情微妙地看着何茗套上了高仿面具,带着那两个冒充丧家的孤儿走出大门。

何茗走了,魏野还是翘着腿坐在杉木棺材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

这一看就是一下午,魏野剑法也不练习了,就是拎着桃千金在地上写写画画。直到日落西边,还有一个时辰就是上诏狱应卯的时候,才安分下来。

他站起身,反手推合上棺材盖,走进丹房的时候,司马铃正在摆弄着他的竹简终端收看星界之门的纪录片频道,一个温厚而带着磁性的老者声音低低地响着:

“每年春天的末尾,都是短尾猴活跃的季节。这个猴群和鳄鱼毗邻而居的日子已经不短,尽管鳄鱼才是猴群的最大威胁,但是对挑战猴王宝座的年轻公猴而言,鳄鱼的威胁性,反而排在年迈猴王的后面。”

竹简终端上,那只刻意激怒猴王的公猴,巧妙而看似惊慌地逃向了有着鳄鱼游弋的河岸。就在猴王扑过来的时候,挑战者机敏地抓住了河岸下垂的树梢,而猴王,落在了鳄鱼的嘴边……

魏野看似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竹简终端,画面上那个鳄鱼咬着猴王在水中翻滚的场面确实够惊心动魄。对此不置可否的仙术士耸耸肩,道了声“把门顾好”,随即就抽走了竹简终端。

“下次回归星界之门的时候,你也该去办理个正式就职手续了。”

这样说着,魏野关闭了竹简终端的收视功能,一闪身躲过了司马铃的猫拳,就这么飘飘然地出了旧神祠。

说实在话,诏狱里如今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是那石牢禁制,魏野凑起了人手也能复制出来。然而领着一日钱粮,总要尽一日的本分,这也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今日周斌那没卵子阉货还要装模作样地夜审马元义,西园禁军也要打几个军官来回话,这么重大的时刻,谁旷工请假溜号,那就不是没有眼色,干脆就是没有脑子了。

第59章 ?站在栏杆外看猴山上的你(一)

(除夕了,各位书友可都回家与亲人团聚了?回家的书友,祝你们阖家幸福,只身在外的书友,望你们新春愉快!)

魏野进了诏狱的时候,杜岚这倒霉催的博士官正在揪着那些小吏乱脾气:“走路轻着一些,若是扰了周大令问案的神思,这罪过可就大了去了!”

也懒怠去触这斯文败类准阉党的霉头,魏野转了圈,直接去了问案的公廨下头。今日的公廨人倒来得颇为齐整,不但有一干勾管文字的杂流官记录文案结果,西园军那些要报备剿匪情实的羽林郎也来了仨。

嘴角微微一扬,算是向以柳叶飞为的那几个大枪府军官打过了招呼,魏野在公廨廊下立定,等着那姓周的阉货升堂。

不管是论资排辈,还是分个内外亲疏,从侍中寺外调来的魏野便也只能在廊下立着。然而站不多时,堂上便传来一声喝呼:“带人犯!”

这一声喝呼,让等着堂上那阉货传召的大枪府几个军官都来了点精神,那点因为无聊而显得昏昏欲睡的神色顿时一扫而空。

魏野立身的地方恰也能看到禁子押解人犯的情形,先落入他眼帘的是何褚为的一干诏狱禁卒。这个粗壮如石墩的牢头挎着刀,走在押解人犯队伍的最前头。然而看他的神色,却不像是一个押解囚徒的官差,倒像是某个哲学家寓言里用蛛丝拴着老虎遛弯的倒霉鬼。

比他更紧张的是四个按着刀的狱卒,人人脸上都带着如临大敌的表情,似乎他们中间那个上了包铁重木大枷的犯人时刻要暴起难一样。

诏狱的重木大枷是专门为犯了大罪的犯人准备的,两块包了铁的木板枷上去后,只能露出犯人的头与双手。这种刑具凭着那二十多斤的分量,可以很轻易地把犯人的双肩与脖颈压得变形,给犯人的骨骼带来在这个医学技术尚不成熟的时代极难治疗的永久性伤害。

但就是这么个上了枷的人,却让押解他的差人和来指认他的军官都露出隐隐的忌惮神色。

……

………

被押解上堂的人自然是马元义,这几日里,诏狱的狱卒没敢取下那支贯穿了他右肩的净炎火矢,就让那支洞阳剑祝法力已散的赤铜箭继续在这个男人右肩里呆着。单从露出在外的箭杆部分也能看得出,箭创正在收口,凝结的血痂把净炎火矢整个封在了皮肉之中。如果不是净炎火矢的炎劲在撕开皮肉的时候,也相当于进行了一次高温消毒,光是这一处伤口就足够叫马元义吃不消的了。

当然,洛阳诏狱才不是这般温柔的地方。

马元义一身残破的囚衣上,处处都带着血水渍印,就算是隔着囚衣阻挡了视线,魏野也能从那些还渗着脓水而几乎黏连到身体上的血渍上看出点什么:

火烙、鞭痕、杖伤、夹棍……就连手指也是根根打断,指甲早已不见了,指尖只有血肉模糊的一团。

只不过周斌也好,那些官儿也好,还存着将叛贼们当众处死的计划,才让马元义还留下了一个囫囵身子。

只是看着公廨这里一天比一天还要不耐烦的气氛,傻子都晓得,这些天的用刑和问案,简直就没起什么作用。

行到公廨堂前,马元义却不走了,只是仰起头,微微眯起眼睛,贪婪地望着公廨前被四堵墙围起来的天空。正逢日暮,落霞如火,落霞如金,在这光的幻术之中,似乎马元义的身上也着了火,火苗就从那些囚衣下隐隐渗着血迹的伤口里冒出来。

这样的马元义,让押解他的狱卒们戒心更甚,但却手下未见动作,只是静等着这重犯带着沉重的木枷立在那里。好在马元义也没有让狱卒们久等,很快地眨了眨眼,这才朝着公廨的门槛跨出了一步。

今日的例行审问,再度开始。

说老实话,周斌这死太监的问案,永远是一场乏味的刑虐展示会先用笞刑,再用杖刑,板子夹棍绝对要打一个全套,再说别的。要换了个普通人,吃上一套也就死得挺挺的了,亏得马元义也是修炼过的身子骨,居然硬撑了这些时日。

不想离着那刑求场面太近,魏野不着痕迹地朝后挪了半步,不料却有人趁机凑近了过来:

“这些天马元义的嘴撬开没有?”

魏野一侧头,看了看那明明凑上来打听事,偏还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柳叶飞,终是哂然一笑:“《后汉书》里写得明明白白,太平道弟子唐周向官府出控告马元义,并把全套的暴动计划卖了出来,朝廷这才拿到了确实证据。你觉得洛阳分坛那些人,还会留着这么大的纰漏不去收拾?”

就算被魏野问到没话说,柳叶飞还是想垂死挣扎一下:“但是洛阳分坛的行动里,这次也有领导者失陷在北部尉手上,就算按照《日内瓦公约》的战俘待遇对待,也足够北部尉拿到对他们有利的情报了。”

“这嘛……”魏野耸耸肩,想到了自己和司马铃偷拍到的洛阳分坛秘密会议上的情形,不置可否地一笑。

思绪还不及从几日前那歪打正着的侦查行动中回过劲来,公廨正堂里就是一阵咆哮:“好,真是好得很!马元义,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这洛阳诏狱的板子硬!拉下去,再杖五十,给我认真打!用心打!”

执刑的狱卒七手八脚的把马元义押出来行刑,为的何褚站在两个行刑人面前,踱了几步,将脚一并,随即去了。诏狱之中自然有一套潜规则,这站姿的意思就是“下手打,别打死”。不过想对马元义搞出个刑讯至死,倒也不易就是了。

没心思再在廊下站着,轻声道了一声失陪,魏野就要借着去帮着整理卷宗的名义来个遁之大吉,不料身后有人急匆匆地跑过去,差点没把他撞了个趔趄。

定神看去,跑过去的人正是老熟人王启年,这位勾管文字的杂流官今日还是一梁进贤冠陪杂绫官衣的打扮,手里捧着一封竹简文书,脸色看上去惶急得不行。

“王公,这是有什么公务要来诏狱办理?”

魏野才刚打了个招呼,王启年回头勉强一笑,道了声:“公事要紧,余事再说,再说。”就再不多话,直接上了正堂:

“下官王启年,奉命贲书来见中使。洛阳丞曹公回禀中使,中使奉旨问案,本应将人犯移交诏狱,然而事有不谐,北部尉署所擒之叛贼孔璋,受刑不过,已瘐毙狱中了!”

随着这一声通禀,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竹签落地、笔墨乱飞之声,中间还掺着一个尖利得如猫抓玻璃般的尖叫声:“曹家小儿,坏吾追凶缉叛大事,汝安敢如此!”

这一声响遏行云般的怒喝声里,一连串的命令还在往外蹦:“来人,伺候笔墨,行文给京兆尹,不,吾要上表,不,吾要进宫去见张常侍!”

听着那怎么分辨也没有什么赏心悦耳元素的尖叫声,魏野蹙起眉头,认倒霉地朝当值的地方走,柳叶飞也只能很遗憾地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神色。

唯一可庆幸的,也就是这死太监的邪火就是再烧,也肯定烧不到小小一个侍中寺借调来的书吏头上。

魏野在踏入公廨的签押房时,如此自我安慰地想道。

第60章 ?站在栏杆外看猴山上的你(二)

一般说来,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之间,总有那么点无法忽视的差异。就好像印度人自我认知的世界大国定位和每年大批印度儿童死于饥馑和缺医少药的现实一样。

而大汉光和年间的文职小公务员,和后世那种准时上班准点下班,拿补贴还不高兴加班的文职小公务员,也肯定不能算是一个工种。

跪坐在矮几前,忍着膝盖和小腿因为承受上半身重量而来的酸麻感,魏野蹙着眉看着面前的一份公文:“行文给京兆尹并京畿各县,大搜太平妖党。这不是该先从宫中请旨,然后从尚书台行文给京兆尹么?侍中寺那个名义上的审核驳斥机关先不说,姓周的死太监只是奉命问案而已,哪来这么大的权力调动京畿的这些亲民官?”

“因为周斌从中常侍张让那里讨了一封手书,这种朝廷规制也就可以事急从权了不是?”王启年老神在在地坐在魏野对面,慢条斯理地剥着烤栗子,“魏三郎,你的差事就是这十五封公文,全抄完了就能回你那破庙去研究炼丹画符,可快着些吧。你在诏狱衙门里一待就是两天,多了一个吃公门饭的,要让诏狱的诸位少揩多少油水?黄糙米豆酱汤加老酸菜又不是什么好吃食,你也不是那些亚硝酸盐深度中毒的泡菜国棒子,早办完了差早走人可不是好?”

魏野笑了笑,也不答言,低下头悬腕抄公文去了。只有王老头在那一边剥栗子,一边无聊的四下张望。虽然杂流位卑,可官就是官,吏就是吏,泾渭分明,一眼就区别出来了。

手里的栗子毛皮刚刮到一半,就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王公,可还没歇着呢?在下何褚,夜寒风冷,给王公送点米酒去去风寒。”

有人要巴结王老头,魏野也不是什么没有眼力见儿的,随即识趣地一扫几案上的竹简公文,出了这处办事公房。

临出门的一刻,就听得王启年一边引着何褚落座,一边絮叨:“啊呀何世兄啊,何必这么客气?世兄的来意,老夫尽知,周大令奉旨侦缉逆匪,要遣调诏狱的得力人手与京畿几个衙门一道查案。大凡与逆匪有关联的人家,不论豪门黔,那都是不能放过的……”

这老官油子在里面大谈办差的关窍,魏野走在外面却是一叠声的低低冷笑:“桓灵二帝年间,没卵子的死太监们兴的大狱有不少,党锢案算一个,如今这蛾贼案又要起了么?”

所谓蛾贼,即是太平道起事之后,扯黄布裹头,布条交结之处恰似蛾子头上那对短羽,因之得名。

从袖囊中抽出竹简式终端,魏野捏着微凉的终端,却始终没有点开里面的史籍栏。

那段话魏野不用看,也差不多能背出来了:

马元义车裂于洛阳,灵帝诏三公、司隶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张角之道者,立杀千余人,毁家流配者无算。

这个时代,整个河南地区勉强有民户百万,洛阳京畿之地也不过五十万,就这还是把京畿几个县和拱卫洛阳的禁军全部算上的结果。若是放在工业时代,五十万也只是一个普通县级行政区的人口数量,但在此刻,已俨然有了富甲天下的帝都气象。

自然,比起后面一波又一波的洛阳兵灾诛杀十常侍、董卓大掠、诸侯伐董、董卓烧洛阳死亡者不足万人的蛾贼狱,在这一连串尸山血海的大事件里,连个花边都算不上。

可对实实在在住在洛阳城里的人而言,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风暴。

坐在温暖的客厅里收看遭遇飓风的灾害新闻,和实实在在被暴风掀了屋顶的人,那感受绝不会相同。

“春到洛阳,凛冬却至。”

嘀咕了一声,魏野收起了竹简式终端,缓步迈向诏狱的大门。

……

………

总算摆脱了那些无趣的差事,魏野却没有直接回旧神祠,径直去了里正麻皤家中。

当然不是空手上门,魏野还带了一块新鲜排骨,用荷叶包着,提进了麻老头的小屋里。

魏三先生到访,麻老头倒是挺高兴,迎了魏野进屋分宾主坐下,麻老头的老妻去拾掇那块排骨,麻老头自己先寻出了一个黑釉大肚的陶瓶和两个朱漆酒盏,先斟了一盏给魏野。

酒是寻常的米酒,浑浊得厉害不说,还浮着许多米粒,入口也是一股酸涩淡苦的味道。

当然魏野不是奔着这点既淡又酸的薄酒来的,只是轻轻啜了一口,就放下了,只用手鼓逗着酒盏的边缘。

依据《后汉书》或者《资治通鉴》,甚至时空观测的结论,蛾贼狱和此前的党锢狱一样,都是阉党集团的领人物号称汉灵帝干爹干娘的死太监张让、赵忠,为了政治清洗而掀起的大狱。只不过和此前针对士人集团的党锢狱不同,蛾贼狱针对的乃是阉党集团内部。毕竟,士人清流派在两波党锢狱的打击下,已经失去了在朝堂中枢的主导权,只是依靠着地方豪族世家而勉强撑持。现在就是汝南袁氏这种四世三公的世家豪门,现在也差不多唯阉党马是瞻而不敢扎毛的。也只因为如此,张让赵忠这对死太监老搭档,才敢于借着太平道起义的由头,处斩中常侍封谞这些和他们一个阵线却不一条心的大貂珰,还顺带把内宫侍卫从上到下地清洗了一遍。

至于在京畿地面以“诛除事张角之道者”的名义,大兴冤狱,在张让这等权奸的眼中看去,也不过是打兔子顺带搂草般的小事而已。

就像京里的贵人田猎之际踩了禾苗,有谁会给农人赔不是么?禾苗踩也就踩了,人杀也就杀了,不过如此而已。

不过如此而已。

事实上知会京畿几个亲民官衙门,做好联合搜捕或者直截了当地说“构陷”反贼的文书里,还有十五封是魏野自己亲手抄写的。而按照官僚们一贯的态度,大狱当前随即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告、检举、诬陷和落井下石。洛阳城的这个春天,恐怕再也闻不到桃李花香,只剩下血和尸的腥臭味。

用三个指头勾住酒盏的边缘,魏野就这么不太合礼数地捞起了只比碟子深一点的朱漆酒盏,又啜了一口酸中带苦的薄酒。

“真是好酒啊,喝下去后,精神立刻为之一振。”魏野点了点头,操起了大肚黑釉的陶瓶,给麻老头也添上酒。

说是老人,满头白的麻里正也刚刚五十出头,然而人五十即不称夭,在这个人类平均寿命还颇低的当下,也算高寿。

“麻老,方士皆以酒为百药长,某即借麻老的酒,为麻老寿。”

麻老头忙道不敢,只是拗不过魏野,只好一口干了。

虽然除了魏野带来的排骨,桌上只摆了一碟腌韭菜、一碟酱胡豆,实在寒碜至极,但有魏野这个口舌便宜的家伙劝酒劝菜,反倒把一场小酌弄得像晚辈为长者过寿一样。待魏野捎来的排骨炖熟,这矮几上的气氛已经颇为活络。

魏野这个侍中寺书吏,纵然只是体制内坐冷板凳的临时工,也天然地善于在酒桌上调动气氛。哪怕是淡酒配咸菜的这种寒伧场面,竹箸酒盏交错间,半老的里正和装老成的书吏,脸上也都微微带上了一抹酡红色。

这样的时候,人的谈兴总会被酒精调动起来,戒心也自然被付诸阙如。老麻头终于放下了酒盏,开始问一个从魏野进门就想问的问题:

“老三,你在公门里做事,消息比我们小老百姓灵通。给咱透个准信,这些天都门下闹哄哄的,到底是什么事?我家这个婆娘,听着些风言风语,怕得不得了,还去道坛给我求了一道平安符回来就算是为了求个安心,你多少给咱说一说,成不?”

魏野端起酒盏,慢慢地啜了一口淡酒,然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占据了洛阳政局大势的死太监们在玩窝里斗,外戚和公卿士大夫则一边舔着党锢案带来的伤口,一边阴蓄力量准备反扑,而太平道在大汉帝国的腹心之地谋划着惊天一击……

在这三方博弈之下,执行三方意志的西园禁军、北部尉差人与太平道分坛三把刀,反而都被别有怀抱之辈渗透,成了拥有自我意识和目的的妖刀。空气中的火药味一日浓似一日,就像充满了悬浮颗粒的面粉厂,只等着触到一粒火星,就化作一个爆开的火球

这些事,想得猜得推演得,就是不能对面前这老头一样,为着一日三餐忙碌的寻常人道得。

“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人先生们要闹起来。不论麻翁,还是在下,有什么法子可想?麻翁,如今我也没有别的法子,备上三个月的粮食咸菜,用木板钉了窗户,再拿装石头的大缸堵好门,街面上有动静就进地窖呆着。旁的,也就只能看造化罢了!”

说完这番话,方才的那点热络气,也就随即不见。两个人都低头看着面前的酒菜,似乎连手里捏的酒盏,都是冷的!

第61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一)

从老麻头的家中告辞出来,魏野披着一身月色推开了旧神祠的大门。看着连门闩也没上起来的院门,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叹息一声,嘀咕着“这丫头完全没有防范意识呐”,一面将门闩插上,自己缓步走向了丹房。

这个钟点,对于没有什么夜生活可供消磨时间的都下平头百姓来说,要是不打算效法前贤苏秦彻夜苦读,那就只能躺倒拜会周公了。眼瞅着旧神祠里连点火光都没透出来,显然司马铃也没有去碰自家阿叔那些或抄或蹭或顺回来的纬书图谶的兴趣。

轻轻抓了抓额前梢,魏野缓缓推开了丹房木扉,第一眼就看着了司马铃。没法瞧不见,这丹房怎么说也只是借着神祠正堂改的,光是那供台改造的水泥丹炉就占了不少的地方,再加上书架、药柜一类摆设,供人落脚的地方本来就不太够……

更别说手脚齐开,睡得展展得如一个大字的司马铃了。

耸了耸肩,魏野蹲下身,伸手戳了戳小拖油瓶的脸蛋:“喂,铃铛,要睡去厢房里睡,在这里睡小心汞蒸汽中毒。”

“我可是叔叔你亲手打造的金精化形之身……怕什么汞中毒……不要吵啦,叔叔真烦……”

含糊不清地抗议着,司马铃翻了一个身,试图摆脱魏野的魔爪,还不忘在半梦半醒之间做出语言上的反击:“反正那些劣质朱砂……叔叔不加工的话就是不值钱的垃圾……”

听着“垃圾”两字,魏野微微蹙起眉毛,手指却依然锲而不舍地在司马铃额头画着敕字,不知道是不是最近用多了道术而养成的潜意识动作。

“垃圾么……如果是不值得我加工的垃圾怎么处置?”

被魏野逗弄得不耐烦的司马铃终于受不了了,一打滚坐了起来,没好气地说:

“当然是丢进垃圾堆啦……难道叔叔你还准备留着过年?”

听着自家拖油瓶的抱怨,魏野没所谓地一耸肩:“呵,说得不坏,确实不能放着垃圾在脚边不管。”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基本上没有什么长辈派头的仙术士顺道揉了揉司马铃的头,难得地多关照了一句:“去厢房整理好卧具再睡,睡之前别忘了把门窗关好,不管是反贼还是官兵,都别让他们跑进来。”

“那叔叔你呢?”

扫了眼睡意全消的司马铃,魏野像是没看到自家侄女一脸的“阿叔什么都别想瞒过我”的好事表情,一面摊开了手中竹简式终端,单手输入着“终端持有人申请回归”的操作信息,随口答道:“去商店买点日用杂货,清扫垃圾也不能空着手不是?”

……

………

“于是人客官您就大半夜地跑小店这里来了?”

穿着蓝白条的睡衣睡裤,风月堂的店长封岳耷拉着眼皮,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坐在柜台里面,头一点一点地晃荡着,差不多随时都可能直接躺平下去。

“因为时间比较急,所以我得先找封老板下好订单,您也多少体谅体谅,不是事突然,我也不会半夜上门。”

坐在头如鸟巢般蓬乱的封岳对面,魏野的装束倒还算衣冠楚楚,只是眼睛微微红,吐字间还微微带着点几乎淡不可闻的酒气,也不比差不多处于睡与不睡之间的封岳好多少。

“……好吧,先把订单拿来我看下,明天一早就给你调货。”抬起握成拳的右手,把呵欠堵回嗓子里,封岳有气无力地伸出左手。魏野也差不多同时将一张纸片硬塞进了封岳手心:“我要的货量不大,可是种类很杂,想来想去,只有封老板你这里能给我在最短的时间里配齐了。”

“哈,人客官你过奖了……呃,这货单还真是杂。”

将手里那写满潦草字迹的纸片凑近了看了一遍,封岳的睡意顿时散去无踪。将纸片放到柜台上,这位总是顶着一头乱的万用商行老板用双手搓了搓脸,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苦笑道:

“人客官这是要做什么,我完全看不明白啊……高产谷物种子,观赏用菌类生培养基,还有基因变异的各类宠物,家用万能园林催化剂,即撕即用奥术卷轴若干,外加植物改造注射液一盒,还搭上一个懂得苗疆蛇蛊之术的雇佣兵?难不成人客官要在东汉末年开个模仿雨林气候的温室动物园吗?”

“当然不是,”魏野笑着摇了摇头,“东汉末年的洛阳那种地方,根本没有一寸太平的地方,让人摆得下一盆温室里的花儿来的。”

“那这是……”

“武器,军火。”魏野双手合起,正好搭成了一个拱桥,让他把下巴搁在了上面,“对于老板你来说,这些东西就只是拿来点缀生活的杂货,但对我来说,这都是非常好用又危险的军火。”

封岳看了一眼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神和魏野的目光一触即离,最后还是露出了一个习惯性的职业化微笑:“人客官,我这里是和气生财的商行,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题啦,不然总让人觉得你是那种买了鸡蛋和香蕉水也只会做卡西莫夫鸡尾酒的恐怖分子似的。”

“这么说就太小看区区在下我了,”魏野也轻轻地笑起来,“我和那些缠头巾的朋友玩得可不是一路。他们干掉的是平民,我么”

将身体微微朝前倾了些许,仙术士低声回答道:

“我想干掉的不是什么人,而是比那更大而又更为虚飘,无法触摸却又可以观察得到的东西。”

听着这种虽然不明白是什么,但是让人觉得很厉害的犯罪宣言,封岳也只是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点着头应是:

“不管是看不见的鬼魂还是摸不着的神灵,你这样的仙术士想要杀是肯定会有办法的准没错。效高产的谷物种子和菌类培养基,我可以从相熟的古代e科技工坊士那里帮你调配,可是篆刻家和雇佣兵的佣金可不便宜……”

“除了佣金,到达洛阳和返回星界之门的星门使用费都由我包了。”

“这次出手这么大方,看起来,人客官你宰到了几个冤大头,一夜暴富的传闻居然是真的。”封岳再次用手拦住了一个冒到嘴边的呵欠,点了点头,“那么人客官你是先回家等一等,等小店配齐了货品再带走呢,还是先回去准备准备,等小店用星门快递货?”

“嗯,这个嘛,贵店包邮不?”

永远有法子在谈生意的时候搞出冷场,也算是魏野独一份的本事了。封岳扭开头,再次用双手搓了搓脸,直到脸皮红,睡意尽去,才放下手,用一种简直不能再听下去的语气道:“我和赵府主也是老相识了,我知道人客官从他们大枪府敲了不少。人客官你也算身家殷实、脱贫致富的主儿,在这种小事上能不能稍微体面一些?”

“不成啊,我又不是赵亚龙那热爱背诵名人通电稿的讲演狂,有大枪府这么个大家业可尽着去造。连自个带侄女,都靠着这笔款子当终身保障基金呢,勤俭节约一点,那是再天经地义也没有了。”

魏野撇撇嘴,把封岳递上来的高帽子丢去一边,很老练地一摊手:“好歹咱也算是贵店的老顾客了,就没有一点送货上门的特别优惠吗?”

“如果是送货到人客官在星界之门的私宅,那绝对是无偿服务。可是送货到人客官在其他时空的活动地区,星门快递可是不便宜的。小店最多只能给打个运费七折优惠,别的人客官就再别想了。”

“运费算五折,不过在雇佣兵的中介费上,我们可以按雇佣金的百分之五算。”

“……成交。”

……

………

与风月堂的店长谈好了价,目的达成的魏野也不去折腾已经满脸都写着“我很瞌睡、我很疲惫”八个大字的封岳。向这位也算是老熟人的鸟窝头店长问了风月堂客服的终端联络号,在自己的竹简式终端里留了档,魏野便道声打扰,直接在风月堂里提交了星门服务的申请。

随着一道淡薄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半夜跑过来讨嫌的不之客终于消失于风月堂那摆放向来没有章法的货柜之间。

被魏野这么一通打搅,虽然仍然有些困意缠绕在眉间不曾消去,封岳还是揉了揉眼睛,从睡衣口袋里翻出了一块式样颇有些中古时代英伦绅士素净风格的铂金怀表。

打开表盖,指尖在表盘上轻轻地敲了几下,看着表盘上浮出幽绿的数据流,封岳指尖点上了表盘上浮起的一个特别的图标。随着他的动作,一个甜美的女声在寂静的风月堂中响起来:“晚上好,店长,这么晚了您还有什么工作要交代吗?”

“啊,我这里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情况不太能放心,”抬手拨拉了一把垂在额前的头,封岳温声答道,“明天上午,能不能帮我去星界之门商业协会查一查最近的信息?嗯,不用查别的,我关注的重点,是近期冷兵器、甲胄这类中古时代军需品的交易量。”

第62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二)

忙碌的人各有各的不同,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是相似的。

利用旧神祠改建的简易丹房里飘荡着草药和矿物混合的淡淡气味,在这种整个洛阳都差不多深沉入眠的夜晚,昏暗却飘荡着丹药味道的丹房,就像是岩层下的空洞,说不定孕着石胎,诞生着生命。就在这样的一片昏暗中,却有微光霎然亮起,微光中一个虚影转瞬浮出,而后凝为实质。就像是将两张胶片上的丹房与人影剪辑在一起的特效一般,环境与人,突兀却又和谐地融为一体。

再次享受了一回星门服务的魏野,刚在丹房里踏出一步,还没有适应环境的瞬间变化,魏野的腰移交被人拦腰抱住:“阿叔,逮到你了!”

“嗯,被逮到了。”魏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看着竹简终端上流泻而过的一则短讯:“尊敬的冒险者,您的回归权限已进入冷却时间,共计十个太阳日。我们期待着您的下一次回归,在权限冷却期间,您仍可通过星界之门冒险者终端享受其他各项服务。本次操作扣除的通用点券数额,请通过服务台查询,我们相信您付出的每一点通用点券都绝对物有所值!”

“最近星界之门那边的1hg是改走商业亲民路线了么?真要玩亲民风格,把星门开启费用全免不就好了?”

魏野嘀咕了一声,伸手把司马铃拉到自己面前,揉了揉自家拖油瓶的双髻,半是训半是怜惜地道:“明天我要在洛阳城里踩踩场子,你陪我一道去,这点也不早了,还不早些回房睡觉去?”

司马铃的脸上不出意外地浮出一些好奇和不满,魏野盯着她的样子,心知这丫头被自己带出门前可是学法律的,该不是又想玩什么语言交锋吧?大感头疼的魏野忙不迭地一抬手:“停!打住,我明天要去洛阳城里四处转转,踩踩盘子,你要有什么想问的,明个儿白天我再解释给你听,现在,还是回房睡觉去吧。不然你顶着一对黑眼圈跟在我身边,人家还以为我是遛熊猫上街的杂耍艺人……”

“如果我是熊猫的话,还用和叔叔你一起呆在这里当地下工作者?”

“没组织没经费,自备干粮自找任务,纵观人类历史,你见过这么悲惨的地下工作者没有?”

“这么一说,简直让我觉得悲从中来呢,阿叔。”

旧神祠里的一家人依然不合时宜地在半夜说着无聊的冷笑话,离着旧神祠不说十万八千里远,却也隔着七八条街、五六个坊的北部尉衙署中,也有人在单人牢房里挑灯夜谈恰恰入港。

牢房的住客面相斯文,皮肤白皙,年纪也不是很大,顶多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模样。虽然是被关在牢里,气色依然很好,脸上连些子垢腻都没有,显然在这里享受的是牢房vip式的待遇。

这位不像犯人的犯人,面前放着一个黄中带青的瓷盏,几颗如松针般修长细嫩的茶芽正在瓷盏中半沉半浮,茶色在烛火照耀下略略有些不分明,甚至在瓷盏中显得含混难辨起来。

这位在牢房里还有吴地瓷盏配明前毛尖玩士人风雅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道洛阳分坛的那位空降执委孔璋。

在他的对面,也放了一个水盏,却不是如今北面价钱颇高的青瓷盏,只是寻常的黑釉陶盏,做工器形较那精巧可爱的吴地青瓷盏要显得粗陋许多。陶盏里盛的也不是毛尖茶汤,只是烧开的白水,滚烫。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毫不在乎地笼在陶盏上,像是在享受蒸汽的熏炙一般。手的主人面相并不突出,粗眉细眼,脸皮微黑,就是寻常可见的那种行伍出身的小武官。当然了,在北部尉的衙署内部,这个看着寻寻常常的小武官秦风,才是这座近来颇惹眼的衙门中一众参佐杂官的领头人。

秦风这名字普通,家世也普通,祖上数代都是西北的地方豪强,放在洛阳京畿之地的世家子弟嘴里,西北豪强和土包子差不多就是同义词,就是数代公卿的弘农杨氏,也不一定能得多少自内心的尊敬。秦家是何时入得洛阳,又是依仗了哪一家西北出身的外戚的东风,现在都已不可考,秦风也不爱提这些。但哪怕北部尉衙署内部那些底层的衙役差人,也深知这位秦部尉虽然于经义诗文一道上不甚通达,可却有一身不算坏的武功,就是在北军中任个校官也不算辱没了,更难得的,这位秦部尉处事极见章法,于衙署中也算得是赏罚分明的。

就是北部尉衙署中那些连书佐、令史这等有秩吏员都混不上的差人,也看得明白,秦部尉乃是洛阳丞曹公安插过来镇着这衙门的腹心。天下邑县千余处,县令县丞数千余员,唯独洛阳县一令二丞最为贵盛,谁叫洛阳县正掌着这朝廷腹心之处呢?

身后有贵官,身前有手腕,这样的处境,本应正是秦部尉大展拳脚之时。可也该是秦风命数不济,洛阳城里这几年中游侠儿越聚越多,还不知怎么走通了汝南袁家的门路,原本只是郭解、朱家一流豪强大侠的一班人,最后却巴结着进了天子西园禁军,脑人物再不济也混了个郎官身份。虽然都是军中武官,并非议郎这类可以上殿议事的清要之职,可是大部分郎官却是有宿卫宫禁之责,向来是入仕登高的关键职位。

在这群得了官身的黑道角色面前,北部尉惯常对付白身之人的手段就施展不开。这也就算了,最可恨的还是太平道的一班祭酒道人,仗着身后也有不少的宦官甚至颇有力的大貂珰撑腰,也是不怎么把北部尉放在眼内。

好在三家犬牙交错般的明暗交锋之中,倒是把那些洛阳城中的逾墙钻穴、鸡鸣狗盗之徒清理得干净不少,还能剩下来的,不是北部尉的线人,那十成里有九成九就是大枪府和太平道的暗桩。

话说回来,秦风秦部尉倒是颇有汉书中昔贤自奉清廉之风,虽然打熬身子锻炼武艺,肉食是不能缺的,却从不置产作为家业,每月禄米,向来是到手即用,很有端木叔一流古之达人的风范。这样的作风与坐在他面前,细品茶汤的孔璋做个对比,倒真的看不出,到底谁是统治集团的中坚分子,谁是底层起义的领导人。

然而世事便是荒诞如斯,一身书卷气,考究饮食,品味高雅,一望而知是个士大夫出身的孔璋,却是个实实在在鼓动着泥腿子造反的反贼头目。倒是像军卒胜过像尉官,自奉菲薄,怎么看都是个连外快都不会捞的不得志捕快的秦风,倒是实实在在有着四百石俸禄的官身。

这样两个看上去恰如冰中火与火中冰般截然不同的人物,此刻就如此平和地面对面,反贼没有视尉官为敌,尉官反倒与反贼言笑甚欢。这样的情形,放眼大汉四百载,翻烂了堆积如山的简牍文书,只怕也很难找出第二例来。

秦风捏着陶盏的边缘,将那盏滚烫的开水送至唇边,小口地吸了吸,让热流回荡在喉间,这才看向对面坐着的孔璋。

“老孔,”以这熟人热络的口气唤了声孔璋,秦风的声音里还是隐约透出一丝遗憾,“照着你的要求,我们行文给了洛阳诏狱那边,那个姓周的死太监,只怕已经暴跳如雷了吧。”

“暴跳如雷那是一定的,”单手扣着膝盖,孔璋笑着应了一声,“曹家向来和十常侍就不是一条心,从曹老太爷那辈算起,政治立场就更亲近士人。只是曹家人向来善于两边下注,一边向党人卖好,一边也没有冷落了张让、赵忠、曹节这些十常侍的核心人物。如今曹家第三代差不多是明白无误地站到了党人、士林这一边,那些死太监不气个血压升高,才是怪事。”

“就像你说的,”秦风低头看了眼孔璋时不时小口啜饮的那盏茶,压低声音道,“周斌肯定要派遣使者来向我们讨人。”

“没错,侦缉逆案、铲除反贼,这是何等大的功劳?阉党一派肯定是要将这个功劳紧紧地攥在手里,一点也不肯从手指缝里溜出去。”孔璋慢条斯理地用拇指一抹唇上髭须,冷笑道,“万一党人一派哪个坐冷板凳的大将也分润了一点功劳去,再立到朝堂上去捣乱。不要说张让、赵忠,就是我孔璋,设身处地为阉党想一想,也觉得烦心透顶。”

“已经给他们报了个‘瘐死狱中’的条陈上去,等一会叫人把准备好的替身朝诏狱一送也就是了。”秦风摇了摇头,再一次地劝说道,“你又何苦非要把这场苦肉计做个全套?”

“不做不行啊,”孔璋苦涩一笑,端起瓷盏来又抿了一小口茶汤,“这苦肉计做到这一步,蒙蒙那个端坐在诏狱里的周太监是不难。可是”

他低下头去,低声叹息一声:“可是这一招不走到极端,怎么能瞒过我那些很能干的小同志?”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直视着面前的秦风,目光灼灼:“老秦你说,要换了你,能接受组织里老资格的元老,其实是其他组织派过来潜伏的深海么?”

第63章 ?亲自丈量到垃圾堆的距离(三)

用间这种事,从来不是什么新闻。而一个组织的元老耆宿,其实是敌对组织的深海潜伏,这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也不是没有。

当下很有一些学者就认为,中古时代晚期,一个青帮流氓兼杀手出身的军阀独裁者,其实乃是具有多面间谍身份的史上最成功潜伏者,否则人们无法解释这位独裁者那愚蠢到爆炸的施政方略和永远在资敌的实际行动是在什么样的动机下造成的总不会是天生对坑队友和当运输大队长有瘾头吧?

要是魏野此刻就在洛阳北部尉的监牢vip房外听壁脚,一定能明白自己和司马铃偷拍到的太平道洛阳分坛的内部会议上,怎么会跑出孔璋这么一个货色。说起来,当时蓄意延误情报传达的孔璋,起到的作用,也和冤杀毛文龙、一手摧毁明朝对建奴辽东防线的袁崇焕袁大督师差不多恶劣了。

在太平道洛阳分坛中漫成一片深海的孔璋端着茶,想着和老友组建学习小组的那些日子,最终还是露出苦涩的微笑。心想从今夜开始,自己大概再没有机会和那个老朋友坐在星界之门那些品味可怕到让人难以忍受的小酒吧的吧台边,像赌徒玩俄罗斯轮盘般随意点着来自各个上位和下位世界的酒,对那些或者辛辣或者甘醇或者干脆就不是人喝的玩意做出评价了。

孔璋可以在此刻有余暇慢慢厘清那些旧时的记忆碎片,秦风却不能,他侧耳听了听越靠近的脚步声,有些不耐烦地站起身,推开了牢房的大门,探出身来。

这一探身,恰好将一个送文书的小吏挡在了牢房外面。

“是诏狱那边又有行文送到么?上面怎么说?”

这小吏低着头,连嗓音都压得低低地道:“秦部尉……周大使行文言道,身犯大逆之徒,纵死,犹当加诸斧钺。要我们将逆贼级送至诏狱,勘验无误之后,悬都门,以慑群贼。”

听着“悬都门”四字,秦风没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挥了挥手,让这传话的小吏退了出去,只是随口吩咐道:“请使者在公廨堂下少待回文,这些日子特殊些,宵禁还要继续,你们到时候护送着使者回诏狱复命。陪同使者的路上,若见着有犯禁夜行之人”

秦风口气淡然地做了个单掌下劈手势:“以五色棒打死勿论!”

这哪里是要查夜行触犯宵禁的,根本就是要看牢了这所谓的诏狱使者,防着他传出什么消息去。

传话的吏员一脸心领神会地告了退,秦风转身回了牢房,阖上门,在孔璋对面坐下。

“这些死太监已经等不及啦,”秦风端起陶盏猛灌了一口已经不那么烫的开水,长长呼了一口气,“要不是咱们在这里的人手太少,早就先把那些死太监连着灵台殿一道洗一遍了。”

听着同僚的抱怨,孔璋并不优雅地端起瓷盏来朝嘴里倒了倒,像是嫌苦般地皱起眉,摇了摇头:“老秦,这一回,你不能再冲动。这整个北部尉也不能冲动,兵谏宫掖这种事,有人能做,我们不能做。北部尉里只有吏员中安排了我们自己人,余下的差人衙役,都是从京畿选的良家子弟应募。可别忘了,我们这是个衙门,不是军营,‘政委建在连上’那种手法,我们根本用不上。”

“这个不用老孔你再提醒,”秦风拉了拉领口,像是感觉领子让他极不舒服似地,叹息了一声,“窦武起兵征讨十常侍那时,我刚刚到达这地方,就这么以世勋子弟身份跟着一群太监去北军五营镇压兵变。”

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太舒服的事情,秦风低低啐了一口唾沫:“上万精兵强将,就遇上一千绣花草包样的羽林军,外加几个领着皇帝仪仗的老太监,听了对面读了一篇诏书,一转眼就军心涣散,全部投降了!”

目光朝着禁中方向扫了一眼,他不由得自嘲道:“要是我们真的抢先动手,不要说这些衙役还有几个肯跟着我们走的。就是咱们那位洛阳丞孟德公,恐怕宁死也要和我们做过一场。”

“我们不能做,有人能做,”孔璋有点迟缓地擦了擦嘴角的茶渍,正色说道,“太平道那边,马元义和他掌握的宫中内线这联系不能断,这人还不能死。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他们却可以把水搅浑。除此之外,一切行动就一个字等!”

说到这里,孔璋摇了摇头,勉强抵抗着眩晕感,以及越来越模糊的视线,急促说道:“现在你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他将手比着脖子上的那条大动脉划了一下:“动手吧。”

……

………

噗的一声,血自颈腔喷起,一具无头的身躯颓然倒在桌边,桌上瓷盏中不见茶汤,唯见余温犹热的血水。单手捉着那不过七斤半分量的头颅,秦风一脸肃然:“老孔你放心回星界之门等着,这一回的计划,我们漂漂亮亮完成给你看。”

随着秦风这斩钉截铁的保证,无头的尸身却又动了动,手指蘸着血水在地面上吃力地写下了一行血字:

“这掺了麻醉药的沩山毛尖,真他娘的好苦……”

……

………

这一夜,领命负责侦破太平道谋逆一案的几个衙门都彻夜未眠,公文、回执,来来回回地传递着。只要是正正经经吃着衙门饭的公门中人,都将浑身的骨头拧成了钉子般死命支撑着,也就是魏野这种坐惯了冷板凳、行政归属也纯然像一笔烂账的边缘分子,才有大好的心情和大把的闲暇,大清早地带着自家拖油瓶出来遛弯。

真正有志于公务员编制和渺茫的吏员转杂官前途的人,应该趁着诏狱主管侦缉这次逆案的机会,好好表现。单是为自己的前途,就不说积累功劳,起码也要在上官面前混个眼熟才好,也就是魏野这别有怀抱之辈,才放着如此好的钻营机会不去展。

今天上街,魏野的打扮依然是那丝绦扎着袖口、肩背桃千金的老样子,一派太学生转职游侠儿的风格。

司马铃跟着他,一手捏着炭笔,一手捧着一块木板。

在旁人看来,那画着纵横线条的木板很像是一个简易的围棋棋盘,然而棋盘的每一格却都写着写极眼熟的地名

诏狱、侍中寺、北部尉衙署、金市、马市、步广里、上商里、永安里、通和里……

就看魏野在前面止住脚步,两条大街交叉之处,用鞋尖在地上画了个圈:“这里地段不错,白天人流量高,第一时间能聚集大批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顺道再搞一场交通拥堵铃铛,把这里记下来!”

“叔叔,你已经拉着我跑了大半个洛阳城了,从小巷子到大街一个都没放过,到底是要做什么?”

对着自家侄女的疑问,魏野耸了耸肩,看了看街上多出来的那些北部尉安排的巡逻差役,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你觉得如今的洛阳城气氛如何?”

“太安静了,”司马铃摇了摇头,看了看禁中南北二宫的方向,“按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以一般古代王朝的思维惯性,现在应该已经开始兴大狱了吧?”

“大狱当然要兴,”魏野不屑地冷哼一声,语调中满满的讥讽口吻,“之所以还没有开始,那是因为十常侍内部和阉党、党人之间,斗争还没有结束。”

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一个政权的腹心之地进行政治清算,都以镇之以静为最理想状态。这种时候,那些大佬们讲究的就是一个静则风息云静,动则迅雷不及掩耳,在波澜将生之前,将一切消灭于萌芽状态之中。

因为国都京城这样太过敏感而作为一个政权中枢的地方,一旦********失去控制,带来的那就是惊天之变!当初十常侍连夜包围窦武府邸,就是打着这样的盘算,当主事的曹节、王甫一干死太监得知窦武连夜走入北军五营,亲率大军杀向洛阳意图诛杀阉党,一举清君侧的时候,那绝对是连死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其时恰逢匈奴中郎将张奂回朝述职,受命领兵,曹节、王甫又奉着天子仪仗于军前成功瓦解窦武所部军心,这十几年的大汉政治版图,只怕早变了另外一个样。

就算没有亲自侧身于那宫禁中一团污脏的倾轧和利益交换之中,魏野也能凭着零零碎碎的细小端倪,看到这个帝国真正的大人物们此刻的焦躁与愤怒。虽然对十常侍们最终施展的手段早已一清二楚,魏野还是知道,无权无势,也没有什么深厚法力的自己,想要让剧本换一个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单凭一人之力是办不到的。

“既然他们现在最怕的,就是在事情处理完成之前,洛阳城先乱起来。”魏野环顾着朝阳下渐渐人气活泛起来的街道,低声说道,“那么咱就给他们唱唱反调,帮帮倒忙,让洛阳城真真正正、结结实实地大乱起来。”

听着魏野的豪言壮语,一向自诩好事分子的司马铃也目光炯炯地凑了上来:“叔叔,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这嘛,”魏野一耸肩,哼着千年之后唱遍诸国的民间小调,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那就是这样咯,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茉莉花呀茉莉花……”

第64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

伴随着这脍炙人口的小调,魏野心情很好地看着竹简终端上最新浮出的联络信息,封岳来的这条消息简短之极,就只有一句话:“你点餐的沙县小吃已经准备好,什么时候送到?”

抬头看了看已经升至东天的太阳,魏野随手在竹简终端上一划,了条更简短的回信:“以我所处的时间点,延后二十四小时。”

将终端塞回袖囊中,魏野拉着司马铃,转了个方向:“走,我们到马市那边去转转。”

不待司马铃拒绝,魏野就直接一旋身,大步朝着马市方向走去,身后,司马铃一手拎起裙摆,一手夹着炭笔和木板,毫无仕女气质地追了上去:

“叔叔,等一下,今天马市逢集,到处都是人和牛啊马啊驴子什么的,又没有车模,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嘛!”

洛阳都门中两处坊市,一为金市,一为马市,金市那边,除了整齐了门脸开门迎客的坐商,多是贩些日常用度之物的小贩。

马市这边,除了那些贩运辕马、耕牛与驴子骡子之类的牲口贩子,也多有四方游商的商队往来,那些大宗的交易也大抵在这边说合,比起金市那边,又是别样一番景象。

到了地头,魏野便牵住了司马铃的手倒不是怕什么拍花子之类下三滥的角色凑过来对自家这拖油瓶下手。不说魏野自己,这号货色落在自家半妖侄女手里也尽拾掇了。

问题在于,马市这里气氛不对劲儿,很不对劲儿。

北部尉的黑衣差人,不论是平时就肩背腰挎根五色棒到处耀武扬威的那帮子东汉洛阳版城管大队,还是那些怎么看都像是日照不足而皮白肉嫩,只会做账开罚单的吏员帮办,今天几乎是大撒把,不说是五步一岗,也起码是十步一哨。

有这班凶名赫赫的角色在此镇场子,往日喧闹无比的马市连卖货的吆喝声都硬是降下来三分:“来欸,三岁口的牡骡身壮力大,上好脚力欸”

末尾一声“欸”,反倒成了平声,无端显出五分怯意来还有五分,约略似是没吃饱饭的样子。

和那些贩马贩牛的客商擦擦挨挨地走了一段路,魏野越是朝前行,越觉得空气里有着些别的东西。

明明正是春风拂面春光好的时节,空气里却像是浮着一片看不见却又饱胀了水分的雾,阻挡在人的面前,水汽几乎堵住了口,封住了喉,叫人不得出一声。

就是这些在马市赶集的客商和寻常民户,眼神里来来回回的,也都是一股子“莫要说、莫要动”的戒意。

风将起未起,草已伏地,好一片郁郁之气。

而就在这一片不能明言的惶惑中,一些窃窃私语仍然低低地传出来:

“这又是怎么了?小弟上次贩马到都门来,可没见过这般阵势!”

“老弟有所不知,舍下有一门亲戚在公门中做事,据他讲来,却是有人谋逆……莫要声张,你看那几个差役看过来了……”

这样的疑惑,带着惯于了在土中找食儿的人对这座都城的仰视,还有一点点“惹什么别惹事”的质朴智慧。

魏野侧着身子从这些人身边挤过去,耳中听着那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想着已经开始磨刀霍霍的禁中大貂珰们,目光却在马市一角那不起眼的马厩上。

一般人想也想不到,太平道洛阳分坛的那群比起神棍更像地下工作者的人才,就在这洛阳城里玩起了地道战。马市下面,就有一个太平道的藏兵洞不说,马市的那些客商里,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太平道的门人客串的。

只希望那位怎么看都书生气太重的孔执委,骨头多少硬一点,别搞什么“受刑不过,机密全招”的烂戏目来给人看。

要真让北部尉衙署把太平道分坛一窝端,那这一回,不光张让、赵忠这些十常侍的核心角色要割肉自保,给皇帝刘宏玩什么“哭辞陛下,善自珍重”的苦情戏。

被阉党压了这么多年,早就满肚子邪火的党人清流,也要借口办理逆案,在这都门当中弄一场株连无数的大狱出来。

若时局真到了如斯地步,某人这暂时挂职在侍中寺的没品秩书吏,就凭现下和北部尉衙署的糟糕关系,到时节也只能托庇在大枪府的羽翼下,以避过即将到来的那一片洛阳都门的凄凄血色。或者更糟糕一点,就这样抛下了侍中寺还欠着的一升半斗俸米,带着自家半妖丫头连夜留书给张老侍中,然后卷了包袱逃难去。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兼差书吏的仙术士轻轻捻了捻下巴尖上的短胡子,微微一恍神,拦在前面的人群已经一阵晃动,像是一片沉静的深潭被炸开了一个口子,让缓缓流动的潭水顿时激荡起来:

“官府的人出来啦!”

分开潭水的不是摩西,是一队黑衣的狱吏,和北部尉那些负责维持市面治安的黑衣吏目不同,这一队狱吏都在黑衫之外套了一件无袖的半身札甲,身上也并未佩刀,而是持着枣木浸油夹砂打磨过的长枪。在他们之中,两个乘马的黑袍武官,分外地惹眼。

现任北部尉,洛阳丞曹操的心腹秦风。

新辟市容掾,善使刀剑并行之招的蒋岸。

这亮相足够吸引眼球,但是对于大汉朝廷体制多少有些了解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魏野挤在人群里,望着全副武装的这一队北部尉人马,也忍不住犯起了嘀咕:

“按汉制,北部尉属于亲民官那一挂的,并非军将体制,从主官到属吏都不该着甲。可是现在看来,这些黑皮狗这身行头,比起大枪府那些禁军军官也不差了。朝堂上那衮衮诸公到底在想什么?!”

虽然自熹平年间至今,光武帝刘秀所重新建立的体制,已经被当今那位堪称奇葩、以致留下“灵帝”这种恶谥的皇帝刘宏败坏得差不多了。

不过刘宏虽然是个混球没错,帝王家的心术却未必差了,借着十常侍内压贵戚,外平文官,这手腕也算玩得精熟。反过来,借着文官之手诛杀阉宦,借以在阉党与党人之间搞势力平衡,也是刘宏这卖官皇帝的拿手好戏。

当年捕杀太傅陈蕃的权阉王甫,可是敢于两军阵前抬着天子仪仗乱了窦武所部军心的狠人,在十常侍集团中地位身份并不在张让、赵忠之下。

就因为刘宏要借党人之手敲打阉党,加上十常侍之间一直就存在的分赃不匀问题,只不过轻飘飘一纸敕书,刘宏就直接把王甫一家交给了党人一派的中坚分子、时任司隶校尉的阳球处置。

可待到王甫一案结清问罪之后,阳球陛前叩阙,奏称“前杀王甫,狐狸小丑耳,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枭獍,各服其辜”云云,意图留在司隶校尉任上,将十常侍集团一网打尽。

这便犯了刘宏平衡两派势力的忌讳,以阳球审案有酷吏之风为借口,将其改迁为卫尉。

待到当年冬天,刘宏这厮便借口阳球与司徒刘颌等宗室出身的文官结党不轨,全数下狱论诛。

可见老刘家的这位奇葩皇帝,昏君名至实归,庸君倒还真算不上。至少,断不可能容许洛阳城中的亲民官,一转眼就转成了武职。

何况北部尉背后的曹家现在和阉党是越走越远,党人清流的色彩反而越重了,父辈上还很难和党人背景的文官套上话,年轻一代的这位洛阳丞孟德公,不到三十的年纪,却已经被党人一派目为少有的治平之才了。

是党人一派中有人要行废立之事?还是说北部尉只是借着太平道谋逆的借口,先从洛阳都门中开一个先例,为日后诸侯干预少帝、献帝废立事预先打个埋伏?

魏野扬起头,望了望北部尉衙署的那位秦部尉,他身量高,在人群中本来就惹眼,这一张望,顿时就显出来了,就像是羊群中扎进个骆驼那般显眼。

秦风坐在马上,一手抱着那个刚从洛阳丞处接下的黄铜文箧,想着今日领下的差事,没有心情低头去看那些或者惶惑或者迷茫的人群。

他不经意地目光微偏,却觉自己的副手蒋岸,正一副看到仇人的眼神,朝着道旁的人群中望去。

秦风一侧目,正扫见人群中那个高个子的青衫书吏,丝绦挽袖、肩背木剑,一派东汉年间杀马特非主流的游侠儿气味。

对魏野这号角色,还有那太过犀利的造型,就算是每日忙碌至子夜的秦风也有些印象。

他一拨马,向自己的副手问道:“老蒋,是在看侍中寺那个酸子?听说他的法术造诣不坏,可惜已经投奔了大枪府了。”

蒋岸下意识地探手握住了腰侧剑柄,拇指摩挲着用青纱缠成辘轳形的剑柄,一面用毫无起伏地声调回答道:“秦部尉,我可没有看什么人,只不过,突然想起了一些让我很不愉快的事情。”

第65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二)

眼见得队伍已经行至了马市中央,两位北部尉脑间的简短对话就到此为止,秦风一抬手,止住了队伍行进。

随着他的手势,从队列中跑出一个枯瘦老儿,头戴着一梁进贤冠,一身杂绫官衣,手捧着一卷文书,正是魏野在官面上少有的朋友兼前辈,老王头王启年。

老王头先堆起一脸的笑容,朝着秦风点了点头,方才端正面色,将手中文书展开,大声念道:

“令曰:人所异于禽兽者,纲常也。爰有大盗孔璋,口诵六经之言,心怀枭獍之险。一夫作寇,十夫相应,虽无犯跸之实,犹置抔土之刑。当加斧钺,宜彰王化,如律令!”

不得不说,这一通行刑布告写得虽然佶屈聱牙,起码还算是比较易懂的,王启年刚一念完,就从人群里出一阵阵的嗡嗡议论声:

“啊唷,这又是犯了事体要砍头了。”

“这年月,真是哪里都不太平,天子脚下,也是有这种不怕死的贼骨头!”

“好运道,好运道,第一次进了都门,就见到这样大场面,回去给他们一说,还不把他们都吓杀!”

在这样的一片议论中,王启年卷起了文书,朝着还坐在马上的秦风一点头,两下心中都是清清楚楚。秦风一挥手,便有几个狱卒拖着一辆蒙着青布的平板车,挤开了人群。

虽然车上蒙着青布,仍然能看出青布下覆盖的东西那大略的轮廓,魏野不客气地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人,直接拉着司马铃站到了前面,恰正好赶上一个狱卒揭开青布的那一瞬间。

魏野不需多想,直接抬起手,覆上了司马铃的双眼,自己的目光,却落在了平板车上。

一身白麻里衣的孔璋,脸色苍白地睡在平板车上,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只是脸颊微微有些下陷,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只不过这个曾经的太平道高层,睡姿稍微怪异了些,头颅安放在了胸口,正好在当胸交叉的双手之间,像是捧着皮球一样捧着自己的头。

魏野看着孔璋的头颅,看着颈项刀口处朝上卷曲起的皮肉,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微微叹了一口气。

孔执委已经身分离挂得分外彻底,要是太平道洛阳分坛的成员不把这具尸身在彻底腐坏之前抢回去,就算真灵回归星界之门选择转生或者直接重塑肉身,期间也要花好些时日,办理好些手续。

这人在马上就要卷起漫天雷雨的大风暴前,只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只不过有一件对仙术士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的事儿,倒是可以确定了。

用拇指刮了刮下巴尖儿,魏野默默复诵着王启年方才念的文告,眼中却带上了一点笑意:“爰有大盗孔璋,一夫作寇……王老果然够意思,这文告写得见水平!”

说是“大盗孔璋”,而非“角道逆贼孔璋”,那便是意味着宫中那些与太平道不清不楚的大貂珰,还没失势,十常侍间的内讧,还有几日腕子好扳。

也就是因为看不清楚出手的时机,洛阳丞授意北部尉拉出来暴尸示众的,也不过孔璋一人,太平道于洛阳行动中真正关键的角色马元义,还能在诏狱里再撑持几日。

想通了这一点,魏野心中稍定,正要揽着自家半妖丫头从马市这一片闹哄哄中离去,本来就被捂着眼的司马铃突然难耐地扭动起来:“阿叔,这个气味,很熟!”

“什么很熟?”魏野将手从自家拖油瓶的眼上移开,顺道一转向,不着痕迹地让司马铃避开了直面孔璋尸体的视线。

司马铃没好气地瞟了眼总是有过度保护嫌疑的自家阿叔,鼻尖微微翕动,朝着西南方一指:

“刚才就是这边传来的气味,安息茴香的味道和柳叶茶的味道虽然很淡,但是我肯定没有闻错!最关键的是,那股浓郁的青钢香味,我肯定不会弄错!”

“青钢……有香味么?”

魏野右手一按额头,低声地问道。

“非常浓郁的气味唷,有点像是刚腌好还没有晾干的绿茶味话梅。”

很明智地不想就“金属怎么会散出绿茶味话梅的香味”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话题和司马铃多纠缠,魏野嘀咕着“推荐她半妖路线到底算不算明智之举”,一面挤开了面前挡道的看客们。

……

………

走出了马市,绕过几条略显僻静的小街,跟着司马铃从一个不起眼的细长道口钻了进去,随即魏野在一处看上去再平凡不过的小院前立住了。

这院子街门朝西,并非坐北朝南的格局,院子里植着两株枝叶稀疏的枣树,这时节里,枣树的叶子并没有长开,但是那股可人的绿意足可证明,这不是没人住、没人打理的野院子。

魏野看了看左近,确定这地方没什么人会在边上围观,于是正要叫门。身边却猛听得“蓬”的一声,随后便有一只团子般憨拙的猫儿,蹭着他的裤脚绕了一圈,随即丢下他,转到了院墙外一个不起眼的夹角中。

“阿叔,一切小心哦。”

“这是自然,”魏野瞥了眼化出猫形的司马铃,没好气地问道,“倒是你这是啥意思?怕一会儿翻脸战起来了以后,你阿叔我护不得你的周全?”

“要是放暗箭、打闷棍、坑蒙拐骗卖安利,叔叔你专家级的实力已经证明给我看了。”司马铃的猫脸上露着理所当然的表情,“但要是硬碰硬、一对多的苦战,阿叔要怎么办?”

“遇到那种事,当然是先溜了再说。”魏野回答得比司马铃还要理所当然。

“所以,我怎么可能指望阿叔你这种根本没有节操可言的仙术士来保护我?”用前爪一按额头,司马铃用恨铁不成钢般的语气叹息一声,一扭身,消失在夹角后的裂罅中。

只有她最后的抱怨还在魏野耳边飘啊飘:“我先回去了,叔叔记得带些点心回来,绿茶味的话梅粉团就不错。”

静站了片刻,知道司马铃已经走出了这片坊街,魏野再无顾忌,一脚就踹上了面前小院的街门:“开门开门,我是来查水表的!”

按照老魏家一贯的满嘴跑舌头风格,这时候院中人最合适的回答应该是来一声“水表在外面”。

不过很明显的,除了老魏家的叔侄俩,一般人真没有陪他们说那些中古时代冷笑话的兴致。

重新请人加了靴底的布靴在门板上一触即撤,魏野侧身抬手,桃千金铮然出鞘,横胸一挡!

桃千金守住魏野中路的瞬间,那被他踹了一脚的门板上陡然一响,一条青钢长棍就如斯暴烈地从门板那头直接捅了过来!

剑取守势,魏野却很清楚,以自己那不怎么样的剑术和气力,不玩点小花招,正面硬对上这根青钢长棍那是一点优势都不占。

棍梢和剑脊一触,魏野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度,让桃千金紧贴着青钢长棍朝上一绞,剑身恰好压上了青钢棍。

单手握着桃千金,魏野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青钢长棍上一股绞劲已生,一个不好,就要将自己的法剑绞脱出手去。但就在这青钢棍一劲已老,一劲将未的当口,仙术士左手已经捏了个剑诀,一点桃千金的剑镡!

剑指点处,“太微安镇”四字符篆于剑身无端而现,而魏野的身形也猛然朝前一扑。

没法不前扑,因为就在这一瞬之间,桃千金重量陡增,一股沉沉之力就这么蛮不讲理地猛压上来,硬是逼着青钢长棍种种暗劲与变化转眼间都被这股重力压成了无用功!

青钢长棍的后招变化被桃千金那泰山压顶般的分量压制,仙术士抢的就是这转瞬之机。魏野剑指再点,“太微安镇”四字符篆隐去,“天一太一”四字符文焕然而出,桃千金如火中新锻还未淬火的剑坯,散着灼红火色,就这么贴着青钢长棍,对着门板横挥一斩!

桃千金上带起一股木材燃烧不完全时特有的微焦烟气,门板却从中段解裂开来,刃口之处灼痕宛然。半截门板后面,还能看见熟人的半截身子。

“不好意思。”

魏野将倒地的半截门板朝边上一踹,人就这么低头从自己刚斩开的门缝钻了进来。

擅长棍法的通和里道坛主事,功夫不在洛阳分坛马元义之下的何茗,还保持着将长棍向回收的姿势,恰好让某个小胡子的仙术士擦着肩走过去。

如此这般也就罢了,擦肩而过的时候,魏野还故意吸了吸气,冒出了一句何茗很难理解的话来:“安息茴香的那股孜然味倒是有一些,柳芽茶和青钢棍上的绿茶话梅味到底是怎么闻出来的?”

何茗最近见到这个仙术士就没有好脸色,一闪身,青钢长棍身前一横:“你是来上门找茬的吗?”

“不,本人时间宝贵,浪费一秒都是术法学界的惨痛损失,找茬这种事,交给大枪府和北部尉来做有什么不好?”魏野耸耸肩,斜着眼睨了下何茗,然后将目光转向了正倚着房门的白衫女祭酒,“甘大美人,今天咱上门来,是有笔生意要谈,不知道贵教上下有没有这个兴趣?”

“哦?”甘晚棠抬手将一绺垂下的丝理到脑后,饶有兴趣地一偏头,“魏先生要和我们谈什么交易?”

“这嘛,”魏野意有所指地笑了笑,“一桩关于猴山上的猴子们排座次的生意。”

第66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三)

甘晚棠是什么人?

洛阳城的人对这位性情温和的女祭酒所知不多,但是曾经在太平道道坛烧过香、散过福的人,都知道这位女祭酒是个医道精良的仁善女子。别的不说,甘祭酒开讲《太平经》,先阐述病从秽生之理,传下来许多避秽卫生之法,便有许多人得了益处。

至于太平道怜贫济孤的善事,也往往是这位甘祭酒主持,说起来,与当初隐于洛阳左近杏山的女仙杜兰香相比也不差什么。

但是如今么,就算海捕文书还在官僚主义作的洛阳诏狱署那边难产一样地不出来,也不难确认,甘晚棠这个看上去温柔可亲的姑娘,就是洛阳城中如今最大的反贼头子兼即将被通缉的非法教团领导人。

不过在某些,不,应该说是某个毫无节操二字可言的仙术士这里,甘晚棠这美人祭酒就是个出手大方的大客户:

“这次我上门来,是为了笔一揽子合作业务,甲方是贵教,乙方是我,我向对方提供的服务项目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自被甘晚棠让进了屋,双方分宾主落座,魏野就将手中竹简式终端虚虚朝前一递,看着竹简式终端上浮出的整座洛阳城的三维投影,指了指整座洛阳城的中枢,大汉皇宫所在地。

“第一项服务,也是贵方最关心的,也就是引导住在洛阳城的人们进行思考,如今这个大汉朝廷的统治,到底存在不存在先天的合法性。”

这一问,可说是正中要害,但凡一个王朝,统治长久之后,就会在它立足的这个社会中形成一种理所当然的正统性。以晚明为例,连着天启、崇祯二朝,天灾连绵,外有辽东建奴谋叛,内有陕西李闯起兵,朝堂之上党争又似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连续经历了崇祯帝殉国,弘光帝被俘的连串打击,残存的永历政权犹然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

南明政权在那种昏招连出、内乱频频的情形下,尚且如此韧命,就不要说如今的大汉帝国,体制仍然在,依旧在,权威之重非一般王朝末世可比的情形了。

按着原本的历史走向,汉室衰微之肇,乃起于董卓、袁绍这几个大军阀以臣下之身谋天子废立事。

而无论董卓还是袁绍,都不具备前汉霍光那样与皇权几为一体的顾命大臣地位,所造成的结果便是“君臣大义”这一汉帝国最关键的体制基础,瞬间崩坏为“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才为数十年后曹丕受汉禅与昭烈继汉统打下了基础。

至于董卓与袁绍?不过为王者当兴作前驱耳。

至于太平道领导的黄巾起义,说得不好听些,只不过为诸侯并起之世作前驱罢了。

就算是魏野自己,也绝不敢说能有如斯大能,能提前数十年将汉室权威与正统性崩坏殆尽。

除非1hg有关部门集体了疯,允许有人开一台歼星舰来汉末。

对这样情况,跪坐姿势比魏野还要标准三分的甘晚棠也是心知肚明的,她看了看魏野展示的三维投影,随即低下头,执起手边的白瓷壶,斟了一杯颜色酽绿的柳芽茶,双手送到魏野面前:

“那么,第二项服务呢?”

“我方会为贵方在洛阳城举义,提供一个比现在情况更宽松、有利的舆论环境。”

魏野一本正经地答道。

这话说出来,甘晚棠还只是眉间平稳地“嗯”了一声,一旁盘腿坐在席上旁听的短青年已经按捺不住了。

“能让那些北部尉和京兆尹的人马不在街头加派岗哨,允许我们的人员公开进行宣传工作么?”

何茗抄着手,问的话也带着三分火药气,魏野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太平道特产柳芽茶,方才转过头来看了看这个也算和自己相熟的热血家伙。

“何茗同学,”用上课解题般的语气开了口,仙术士用恨铁不成钢般的神情说道,“社会学是一门很重要的科目,社会学的第一课的重要内容这样说:屁股决定脑袋,是阶级社会里的正常现象。如果我有能力左右京兆尹以下洛阳各个亲民官的行政安排,那么我起码也是京兆尹一级的朝中大佬了。”

“那么,”魏野嗤笑一声,反问道,“作为一名朝中大佬而非侍中寺里的边缘化小吏,我有什么理由不站到朝廷一边,与大枪府或者北部尉的人马合作去镇压太平道,而是巴巴地跑过来和你们太平道谈什么交易?”

在这等有理有据、让人信服的论断前,何茗张了张口,最终只能一拳打在地板上:“唯利是图!”

“嗯,本次活动的场外提问时间结束。”魏野及时再补上一箭。

不去看何茗那恨不得扑过来把自己按倒一顿臭揍的表情,魏野手指在洛阳城投影图上某一处上很有气魄地画了一个圈:

“最后,也是我方对贵方最大的诚意证明”

他单手撑着下巴,双眼正对着逐渐认真起来的甘晚棠的眼睛:

“由我亲自出手,把一个活蹦乱跳的马元义从诏狱带出来,全须全尾地交还给贵方。”

看着甘晚棠睁大的双眼,魏野撑着颌的手指在脸颊上按着拍子点啊点,心里为这句话加上伴奏尾音:“咱的条件大不同啊大不同,甘祭酒啊你心动不啊心动不?”

但是只是数息之间,甘晚棠便已收拾了心情,回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风度,抬头看了看魏野那张露出可恶的计已得售的脸:“那么,贵方提供的服务时限是?”

“按我的计算,只需要十五天吧。”

“十五天太长,”甘晚棠摇了摇头,“按照我们的情报,能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按照我方现在的情况,已经是不争长久,只争朝夕。”

“哦?”魏野挑了挑眉毛,反问道,“那么我有多少时间来完成这咱们的约定?”

“十天,”甘晚棠很笃定地说道,“你只有十天。”

听到时间被压缩了三成多,魏野也不固执,轻轻一点头:“十天的话,可能活干得不是太漂亮,但是达成你我双方的目的,也差不多了。”

说完这句话,他伸出手,在竹简式终端上一拂,洛阳城的三维投影顿时消散无形,竹简式终端上那隐带润意的淡青竹简上浮出了一张通用点券转账支票的投影。

看着甘晚棠面上微有讶异的神情,像摆弄心爱玩具的小鬼般摆弄着自己竹简式终端的魏野露出了极本色的混赖一笑,耸了耸肩,极为诚恳地说道:

“你大概觉得我是这一行里的专家,讨起活动经费来不该这么没品,但是我也是有吃货侄女要养的,这事真的没办法。何况,你要知道,就接下来的这些工作,我一个专家要顶过你们太平道里的所谓精英十个八个,所以……还是先给咱预付一笔经费吧!”

这些基本不要读书人脸面的铜臭话儿,让已经不耐烦和某人共处一室的何茗直接站起身,走了出去。传进客堂来的青钢长棍捣裂石头的动静更是少不了几分战意。

只是某个素来爱好惹是生非的仙术士,坚决不战,不愿战,不肯战,只乐意占太平道的便宜。

好不泼赖也。

……

………

在魏野还在太平道的地下据点谈着生意,占尽主动的时节,刚刚回到旧神祠的司马铃却遇上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

才走近自家占据、改造为丹房的旧神祠,司马铃就觉里正老麻头正站在麻家小院的门口,街门开了一条缝,正露出老麻头半个脸来。

见到司马铃的身影,老麻头忙不迭朝着司马铃招了招手,一身祭神祩子大半的司马铃不明所以,朝着老麻头回打了个招呼。

不料老麻头手招得更急切了些,倒让司马铃迷糊起来。

虽然不明所以,但是司马铃也知道这麻老头心地良善,随即走到麻家门前。

殊不料刚立到门口,站在街门口的老麻头就被他的老妻麻婆推到一旁:“老东西,起开些!”

还不待司马铃想明白这其中的缘故,麻老婆子就开了街门,二话不说就拉着司马铃的手,将她拉进麻家小院里。

再看去时,就见这对老夫妻都是一脸的惶急,老麻头是做里长的,还多少镇定些,麻老婆子已经睁着一双大近视眼,抱着司马铃细细瞧起来:

“哎唷我的天爷,这闺女可没事吧?老东西,那蛮子,可有注意到咱们家这边?”

司马铃被麻老婆子抱着看来看去,还不明白这演的是哪一出,麻老头已经压低声音道:“司马姑娘,尊叔父莫非招惹了什么厉害角色,不然怎么会有个西南来的蛮子在你们府前晃来荡去,就是不走的?”

司马铃也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的当口,正有个项挂苗银项圈、蓝衫短打的年轻苗家汉子,摸了摸头上蓝布包头上渗出的汗,又拍了拍身后背篓里那零零碎碎的一堆杂货,闷闷地叹了一口气:

“封老板说是到这破庙里找个小胡子道士,可人家究竟去了哪?”

第67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四)

“唷,原来是封店长托小哥你来送货的?”捏着一张风月堂快递单,魏野心情很好地低头看着那上面的送货清单,“风月堂的货送得真及时,可算是赶上时候了。”

在快递单上签了字,魏野将单子向年轻苗家汉子的手里一塞:“我就是魏野,职阶仙术士,不过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还不能算是道士,什么道长的称呼就免了。封店长介绍的雇佣兵就是小哥你,还会放蛊?上下怎么称呼?”

“不要人叫道长,啊唷,那就叫声老师公咯?”苗家汉子的声口稍微带着点云贵土音,语又快,像是竹筒里爆豆子。

“师公”是黔贵闽湘之地通行的土话,是村寨里对巫师的敬称,曾经参加过田野考察的魏野哪能不懂这个。将手里的快递单折起朝袖囊里一丢,魏野一拱手:“小哥客气,不过我年纪不大,胡子是为了装门面才蓄的,更不会鸡骨打卦,老师公三字当不起,唤一声先生也就是了。”

官话说得还算流利的苗家汉子听了这话,也露出笑,洁白又整齐的牙齿露出来:“客人好聪明,二师公一样的聪明,有聪明人带路,种地捞鱼都不会错了路,讨花带也不会撞错了墙。”

“什么叫讨花带?”司马铃好奇地问了一句。

魏野看了眼面前这个笑起来就像个孩子般的苗家后生,耸了耸肩,回答道:

“那是苗寨里半夜撞花墙时唱的曲子,用芦笙和竹笛也可以吹,嗯,至干什么叫撞花墙,刚毕业的丫头不需要知道这个。”

魏野不想说,不表示别人不会说:

“阿妹问得好,阿妹生得也好,像百灵鸟一样的好。”送货的苗家小哥显然是个不逊于魏野的自来熟,不用问就自己全说了,“苗家里的规矩,阿妹半夜打开了窗,阿哥在窗下把歌唱,唱得阿妹心花放,就解下花带请阿哥爬进阿妹的房。”

“也就是所谓的‘行歌坐月’,学名‘野合’。”魏野一脸嫌弃地打断了说着说着就拐出山歌调子的苗家汉子,“早说了这不是小丫头该打听的事情。”

这次轮到司马铃用袖子掩着口笑了:“阿叔老是当我是小孩子。”

“好吧,回归正题。”魏野伸出手来和对方轻轻一握,“我就是这次雇佣你这位放蛊小哥的雇主,雇佣期在五个太阳日之内,还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多得很咯,”苗家汉子一边解下背上的背篓,一边应着声,“二师公不问问咱们叫什么?”

“我觉得,喊一声阿哥,就知道是在喊谁了。”魏野板着脸说,“尤其是你的名字和联系方式,别留下给我家丫头知道。”

这严防死守的劲儿,比对付魏文成还认真许多。

怎奈有人就是不配合:

“阿哥不用管我家阿叔,好名字响当当,我等着阿哥报出来听你说。”

“刘三姐上身不是个好现象,铃铛。”魏野翻了个白眼,接过对方递来的背篓,走进了丹房。

背后,苗家出身的雇佣兵很快活地大声说道:“师公阿叔,我叫艾黎,艾草的艾,黎明的黎!”

“为什么不干脆叫流氓艾末末?”

魏野翻了个白眼,这样想道。

气场和老魏家的仙术士兼当家人完全不合的苗家雇佣兵艾黎,第一天入住旧神祠,就是这么副两下里画风都不对的奇怪场面。

说是入住也似乎不大正确,因为天色一暗,魏野就背着背篓出现在旧神祠之外,一手拿着竹简式终端,上面已经调出了整个洛阳城的三维鸟瞰图。

他转过身,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尾巴,压低声音问道:“地图上圈定的地方都记清楚了吗?”

“记是记清楚了,叔叔,”司马铃拉了拉袖子,看着已经变成一片黑的裙摆皱眉道,“为什么衣服非要换夜行色?这样搞,我们不是更像飞贼了吗?”

“为了安全第一,也为了咱们家以后的名声,办事总是要老练、专业一些。”一身黑衫的魏野说着一偏头,“话又说从头,艾黎朋友,你不觉得你的装备和我们画风不太对?”

“啊?”年轻的苗家汉子抓了抓后脑勺,带着头上那装着苗银牛角的蓝布紫花祭司帽上细碎的银饰叮当响,“师公阿叔,苗家的规矩,放蛊有放蛊的衣裳要穿,蛊神爷爱看漂亮衣裳,艾黎也没法子咯。”

“……”魏野沉默片刻,决定不在这等细枝末节上纠缠,一转身,一挥手,大有领导人的气魄:“都跟上我,第一个目标,去马市。”

……

………

今天夜里,北部尉安排在马市的人手不多,也就两个。

没法子,重点巡逻的对象现在又不在马市,大部分的人手都撒到诏狱所在那一片的坊市街道,实在是抽不出多的人了。

北部尉的带头人秦风秦部尉,倒也不是没有试图从个人私交方面,让在洛阳黑道极有面子的大枪府那位赵府主出头,当一回黑夜里的巡城御史。

无奈这个非常有可行性的构想,在秦风耐着性子听赵亚龙说了两个多时辰、不着边际又不落在实处的废话后,也只能作废。

于是秦风也只能把两个不甚得用的部下派到马市来巡夜,甚至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们,只要盯住了马市边角里这一处马厩,便算是不辱使命。至于马厩下面那个太平道临时设的藏兵洞,秦风没有说,底下人也不敢问。

嗨,吃公门这碗饭,办事得力还在其次,会看风色的眼神,才是顶顶重要的。秦部尉没有吩咐,那么底下人最聪明的作法,也便是不问、不说、不知道了。

虽然已经是暖春,入夜了这晚风还是带着点寒气,被顶头上司派到这处入夜了就没什么人走动的马市上,那功劳便早就不要想了,苦劳么,也得指望秦部尉有没有好心情想到。早看清楚了这一节,两个差人也不愿意多事,便在就近住家那里讨了个火盆子,带上一小坛米浆水,几个胡饼,就这么坐在马厩边上对付过去。

至于四下里巡查?谁贱骨头到在这般田地还这么干,那肯定是小妾养的!

魏野靠着墙,远远打量着那俩不得志的差人,在那里烤胡饼,温浆子,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北部尉里的破事,心下暗道一声“运气不错”,随即从背篓里摸出个药水盒子。

拆开药水盒的外包装,将里面附带的针头注射器先取了出来,魏野再低头看了看药水盒里的五支药水,分别呈青、黄、红、蓝、紫五色,偏了偏头,觉还是看不清药水瓶上的小字。这时魏野才想起来,这次出来得匆忙,惯用的那副家用夜视仪却忘了带出来。

他一扭头,正好看见雇佣兵艾黎一脸期待的神情,于是朝着这个苗家汉子招了招手:“来,艾黎,帮咱个忙。”

艾黎不明所以地凑近过来,却不料魏野直接一胳膊把他抻到了跟前,祭司帽上的苗银牛角映着月光,恰好反射到了药水瓶上。

“反光度不错,谢啦。”魏野满意地正了正艾黎的祭司帽,一面挑出那瓶青色的药水,一面松开了苗人汉子,又从背篓里摸出几粒植物种子。

将青色的药水注射进种皮里,魏野又朝着司马铃一招手:“铃铛,去那位孔执委暴尸示众的地方,把这几枚种子种下去。”

“阿叔,”司马铃望了望远处马市中央旗杆上吊着的人头和尸身,蹙眉道,“这种地方半夜去种花,是对花朵的不尊重。”

“你去钻北邙山的墓地也没这么嫌弃啊。”

“连骨头都烂完了的古墓和新鲜死尸完全不能比好吗?”司马铃一叉腰,气势十足地反驳道,“现在的气温已经够高的,适合我们去洛水里划船,可不适合保存尸体。”

“而且北部尉的那些大外行,光给死人头做了石灰防腐处理,却忘记了在死人身体上撒石灰,这样天气里,知道这有什么后果么?”

看了看那边高挂的死尸,原本出身自法律系而非法医系的少女非常专业地“哼”了一声:“叔叔知不知道,什么是法医学上最常见的尸体巨人化现象?”

所谓尸体巨人化现象,就是尸体在短时间内腐烂变质之后,尸体内部组织因为腐烂释放的气体,而导致的尸体外表充气膨胀化。

一般而言,能够亲眼见一次这样的尸体,对一直生活在太平年月里的人而言,就别想再对肉食有胃口了除非是有心报考法医学的另类。

魏野听着司马铃有理有据的指责,也不由得抓了抓头:“这样就难办了,防腐药剂我们没有准备,要是这位孔执委的尸身早早的就烂光光,那后面的戏就不好唱了……”

就在他有些挠头的当口,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魏野一回头,正看见艾黎一脸急于献宝的笑脸:“师公阿叔莫着急,苗家的土法子好着,这事就包我身上,好不好咯?”

“好咯,当然好咯,不过下一次,官话标准一点好不好咯?”

第68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五)

米浆水不是什么好吃食,煮麦饭的时候,多添一些水,待水开了,将饭汤滗出,装在陶罐里,就着灶旁温两天就酵成了酸浆子。要是更不讲究些,用淘米水来做,摘些青菜杂在里面,也是能入口的,实在是个标标准准的贫家汤料。

但这米浆水也有一桩好处,就是酸味不重,浓淡适宜,是个开胃清火的东西,守夜的人时不时来两口,倒还有提神解乏的效果。

北部尉虽然不算个清水衙门,但是一个衙门大了,总有那么一二混得不得志,只好去坐冷板凳的人物哦,这样的角色侍中寺也有一位,不过这位已经是妥妥当当的身在汉廷心向反贼,接起谋反集团的单子那是丝毫都不含糊。

当然不是谁都有这样极端讨薪的觉悟,身为大汉公务员体制的一员,就算是混得不尽如意,比上不足,可还比下有余呢。就算偶尔痰气上涌,冒出了这等大逆不道的念头,看一看一家老小,族人亲戚,这念头也就自然而然地熄了火。

罢了,干一份差事,尽一份操守,谁又不是这样呢?就算是巡夜的时候只有酸浆子就胡饼,这日子也总比寻常平头百姓强上许多,你说是吧?

将木勺探进陶罐里,舀了一勺酸浆子送入口中,年纪也已经老大的差人咂了咂嘴,又朝着火盆凑近了些。人年纪大了,精力也就不济起来,朝着年轻些的同僚歉意地笑了笑,老差人道声:“下半夜我来守夜。”便要靠着马厩栅栏打起盹来。

但他那位同僚还没出声,后面就传来一声动静大的:

“呱!”

老差人一个哆嗦,忙不迭一扭头,借着火盆里透出的光,看见了那一声“呱”的来源。

没什么出奇的,不过是只蛤蟆,就是个头……稍微大了点。

几乎有乳狗大小的蛤蟆正悠然无比地在马市的路上蹦跶着,和寻常那种满身疤癞的蛤蟆不同,这只蛤蟆通身光滑,只是颜色泛着朱红,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世应有的活物。

老差人怔怔然地看着这只蛤蟆从马市的路面上蹦过,直直地朝着北部尉悬在幡杆上示众的那具犯人尸去了,方才回过神来,猛地一转身,捂住了快要大叫出声的同僚的嘴:

“嘘,别出声!趴下,快趴下!”

硬拖着同僚趴倒在地上,老差人还是死死捂着旁边差人的嘴,不顾掌心已经被呵出的湿气弄得有些粘。两个人就这般瞪大眼睛,看着那只蛤蟆一直蹦到了那断头尸脚下,却不走了。就着孔璋尸脚下那方土,朱红色的蛤蟆昂着头,像是朝圣一般注视着死人的头和无头尸身,最后,却低下头,用粗短带蹼的四肢在被人踩得十分瓷实的地面上扒拉起来。

就常理来说,蛙类的光滑外皮就算再怎么有弹性,四肢再怎么强壮有力,在和粗硬地面的摩擦下也要磨成个血肉模糊的烂肉模样。但是今天夜里的情形,处处都透着不合常理的诡异劲儿,那原本应该是人踩马踏许多年,早就坚硬如石,连大雨浸透也不会起泥的地面,却真的被扒拉开了一个浅坑!

眼睁睁看着朱色的妖蛤扒开了地面,又朝着地上浅坑里扒弄了几下,就见得这只处处透着邪性的蛤蟆昂着头,后肢在地上用力一蹬,就这么一蹦丈许高,直接扒到了尸身上。粗短却异常有力的前肢像是蛙类在五、六月间求偶抱对一般,就这么紧紧抱住了孔璋的尸身,开始上下逡巡起来,还依稀能见到这古怪蛤蟆的身上不断有暗绿色的粘液渗出来,沾染得尸也是大片大片湿淋淋的。

这样从未见过的情形,已经让老差人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只能屏着呼吸静等着这古怪蛤蟆自己完事了走开去。

两个差人就是这般暗自希望着,那说不清是妖是怪的玩意像是总算摆弄够了尸体,跳回地上,一转身,却是直接奔着马厩这边来了。

眼瞧着那东西离这边越来越近了,老差人望了望早已喊不出来、只是上下牙不停打架的同僚,像是为自己打气一般道:“没法子了,兄弟,咱们拼了吧!”

说到要拼命了,这位胆子还要略小一些的同僚倒是不打哆嗦了,反倒也是极坚定地一点头。

两下主意打定,老差人已经摸上了自己的腰刀,与同僚相对一看,都看出了对方神情里的坚毅之色,随即,就如下山疯虎一般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啊!!!!”

吼声如雷,身疾若电,蓄力多时的两个差人同时劲!

就是劲的方向不太对,那古怪蛤蟆自北面而来,老差人向东虎扑,他那位同僚却是朝西狼奔,恰好与那不知似妖似怪的玩意连照面都不曾打。

就这般威风堂堂地大叫着而去了!

只可惜老差人紧跑几步,脑后忽然一木,像是挨了一下结实的,就此人事不知。

……

………

秦风立在孔璋悬尸示众的幡杆前,有些烦躁地背着手,像是只被关入笼子里的狼一般,不停地转来转去。自市容掾蒋岸以下,北部尉中负责侦缉治安之事的属官班头来了个大半,看着这被临时用白布隔离开寻常人视线的案现场,都是一脸沉默不语。

待得秦风紧走了几步,再没有拉磨的兴致,蒋岸才紧跟上去,向秦风报告道:“部尉,昨夜值守的差人已经醒了,性命倒是保住了,就是满嘴的胡话,口口声声说是妖怪作祟,看起来,是吓得狠了。署里的医士给他们服了朱砂安神散,这会儿大概已经睡下……”

听着报告,秦风微微一颌,反手一指幡杆下面一丛不知何时生出的茉莉,烦躁道:“你看这个怎么处置好?”

顺着秦风所指看去,恰好就是孔璋悬尸之处下面,生出了齐膝多高的白茉莉,枝叶挺拔,很有点郁郁葱葱之意。尤其难得的,这丛茉莉已经开了花,比起寻常指甲盖大小的白茉莉,这丛茉莉的花房大如鸽卵,香气尤其馥郁,绝对不逊于当今天子游赏的宫苑异种名花。

但是稍微有点常识的人想一想,就觉得这事肯定不寻常马市的地面人来车往,踩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坚硬如石的一大片夯土,不要说是茉莉这种天然娇贵的名花,就是那最好活的狗尾草一类,也难在这种地方生根芽。

要只是马市凭空冒出一丛茉莉也就算了,买通几个博士官胡扯几句,说是天子有德,草木嘉瑞现世,倒也好交代。可好死不死地,这丛茉莉却是从大逆犯人的尸身下面生出来的,这要怎么解释?

有汉一朝,儒家最重视图谶灾异之学,不论天象变化还是自然灾异,都或多或少地和朝堂之上的政争联系起来。可以说灾异与祥瑞,都是此时政争之时假借天意,营造对自己一派有利舆论环境的最大利器。

结果这妖异之事,好死不死地,就在如今已经外松内紧到了极处的洛阳城里冒头了,那接下来,只怕就是一连串的失控局面。

对朝堂生态大致有些了解的几个吏目彼此对望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深深的忧郁。

灾异之事一出,那目前还不曾完全公开的谋逆案,还有紧跟着而来的政治斗争,这下子就必须全放在明面上了谁叫大汉朝廷一直按照董仲舒的天人交感政治理论为执政依据,天上一出彗星,连丞相都要下课的?

这般忧郁心绪才起了个头,就有小吏如报丧鸟一般地来禀告更糟糕的消息:“部尉,权掌诏狱事的内使周大令闻说马市出了异事,特命太常寺的博学宿儒杜博士来此相助。”

现在秦风听到“周大令”三个字就着急上火牙花子疼,一挥手道:“北部尉亦有侦缉逆案之事要处置,请杜博士自便就是”

他话没说完,就有人不阴不阳地接口道:“秦部尉公务繁忙,杜岚亦不敢相劳秦部尉襄助,只不知异事出在何处?”

不待秦风答言,这自己钻进白布拉起的警戒圈中的太常寺博士已经自己跑去看那丛妖异茉莉了。

绕着这丛白茉莉转了三匝,杜岚还摘了一朵顶大的******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将花瓣一片片撕下,放在手心仔细看了。越看,这位太常寺博士的面色越见凝重,终于用手掌托着那些撕下的花瓣,朝着秦风行来。

秦风现在正一脑门的官司,哪有功夫理会这种毫无实职的文官,却不料袖子已被杜岚扯住,挣脱不得。他没耐性地一回头,恰好看见了杜岚那张铁青色,越见骇然的脸的大特写。

“秦……部尉……”杜博士的声音这转眼之间都有些变调,“此事内情……你果然不知么?”

秦风心里正烦,想也不想便大声道:“此事我也是今早才听属下禀报,现在某也是一头雾水。”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一迭声地道了好,杜岚却是把心放下多半,心中一横道:“秦部尉,这丛妖花不能留了,趁此事还不曾传开,命人铲了这丛妖花,一把火烧了,才是你我如今平安自保之道!”

说着他一摊手,露出掌心那几片茉莉花瓣给秦风看,花瓣只是平常,然而这些只比指甲盖略大数分的花瓣上,却有紫色字迹显出,一瓣二字,宛然分明: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第69章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六)

“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

十四字七言韵语,还称不得诗,有汉一代,七言用于歌谣辞赋铭文等处甚多,唯独入诗歌乃是建安年间曹子建的事。这十四字,倒是常见的符书谶纬格式,与当年光武皇帝所得符瑞《赤伏符》那二十一字谶语颇为类似:”刘秀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当然,那部《赤伏符》是直接宣称刘秀继承汉家大统,这莫名出现在茉莉花瓣上的谶语便晦涩许多。

不料秦风只是随便拈起一片茉莉花瓣,左右看了看,毫无所谓地说道:“造化奇妙,鬼斧神工,偶然在花上脉络间成字,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杜博士,你是不是过虑了?”

杜岚托着那几片花瓣,强自压抑着心中慌乱,勉力开口道:“光武皇帝受《赤伏符》以火德王,此妖花上却道火失其德,分明是暗指本朝失德……卯金刀三字合起来,便是一个刘字(旧时刘字作劉),更是狂悖大逆之语!至于‘圣德太平为国保’云云,此已非学生所能闻者……秦部尉,快命你那里的心腹人手,把这丛妖花烧了!不然,上峰追查下来,你我都免不得领一个罪名!”

不管这位太常寺博士说得如何恳切,秦风只是拍了拍杜岚的肩膀,冷笑道:“半夜种一株茉莉花,又不是满城撒传单,能起个毛线的作用,这帮子神棍,我看大家都看错他们了!”

他猛地一转身,喝令道:“全体都有,准备,把这丛花连根挖出来,就在这马市,给我当众烧了!”

……

………

就在秦风大官威的当口,旧神祠里,却是一片安静,安静里透着股浓浓的不对劲。

魏野低着头,摊开了竹简式终端,调出了一本图文俱茂的《幻兽妖虫大全》在那里仔细研读。司马铃也像是转了性,拿了一条两头缀着穗子的吕公绦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编着中国结。

唯一的动静来自于临窗坐着的苗家雇佣兵艾黎,这位笑起来就露出两颗虎牙的苗家汉子这时候正带着不自然的笑,看着自己抱在怀里那起码十几斤重的宠物:

“玛乖,昨晚你干得好,一级的好,肚子饿了的话,阿哥找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被他称作玛乖的对象,瞪着一双溜圆溜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脸。

在这样纯真的对视里,最后还是艾黎自己败下阵来:“玛乖,亲脸可以,但是不要用你的舌头给阿哥洗脸。”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怀里抱着的那只乳狗般大小的朱蛤已经兴奋地扑了上来,长长的、黏糊糊的舌头裹了艾黎满脸。

“啊,”打量着如此狎昵的宠物和主人的互动,司马铃没什么感动地感叹一声,“真是好让人羡慕的跨越种族之爱啊,几乎能和高路上拦货车救狗的小动物保护主义邪教分子媲美了。”

低着头,基本看都不看那简直像苗家猎奇表演一样的人与蛤蟆互动现场,魏野口气凉凉地做着补充说明:

“那大概是蛊咒师和蛊虫互动的某种神秘学仪轨吧,说起来这本《幻兽妖虫大全》里也提到过,在古典时代的欧洲山区,一些猎人相信,蛤蟆具有识破咒语的魔力。如果有人和蛤蟆接吻,蛤蟆就会带领那人走出被施了咒语的森林。”

“这就是格林童话里著名的青蛙王子故事的真相么?”司马铃回过头来,满含同情地看了一眼还在用力摆脱自己宠物过度亲密接触方式的苗家小哥,如此叹息道。

“嗯,应该比那更黑暗一点。青蛙王子故事的背后,应该是公主依靠巫术,驱使青蛙找到了金球。但是在古典时代臭名昭著的猎巫运动中,即便是领主家的公主也不免要受到波及,于是她的母家将她嫁给了地位更高的贵族以寻求庇护。这才是青蛙变成王子的情节,背后所暗指的含义。”

魏野翻了翻竹简式终端上浮出的虚拟书页,手指在“魔法与动物”这个章节名上游移着,漫不经心地说。

对于这通说辞,司马铃毫不客气地给魏野的推理下了定义:“阿叔你又来破坏别人的美好童年了。”

“童年是人类个体的珍贵体验,不是那么好破坏的东西,比起来,我更乐意破坏的,还是那些看似美好的宣传。”魏野朝着被朱蛤压倒在地板上的艾黎挥了挥手,做了个加油的手势,“比如说政客的竞选承诺啦,邪教分子的死后分七十二个处女啦,还有帝制政权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啦。”

“大言不惭呢,叔叔。”司马铃将刚刚编好的大号中国结放在桌子上,自己像猫一样将手臂搭在矮几上伸了个懒腰,“人啊,总是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没错。”魏野毫不在乎地一点头,重复道,“人啊,总是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

………

对北部尉而言,挖掉一株突兀而生的茉莉花,那没什么难的。但是让洛阳街头巷尾、城狐社鼠间的各色人等管住嘴巴,绝不乱嚼舌根,这就很有些难度。

况且一夜之间,整个洛阳城突兀而生的,可不是只有马市的这祩妖异茉莉而已。

诏狱围墙下面、南城路口正中这类要么是地位敏感的官衙边上,要么是人来车往的热闹之地,都有那么一二丛花瓣带字迹的妖异茉莉生出。甚至连开阳门、广阳门、平城门这些出入洛阳的要津之地,都有守门吏来报,说是一夜之间,有白茉莉生出,花上字迹宛然天生,大是奇事。

不要说北部尉了,就是京兆尹、洛阳令,到了如此田地,也休想掩盖得住了。这还不算完,更有不开眼的手下人,还要在这般节骨眼上为上官添乱。

一上午除了满洛阳城跑着铲除茉莉花,再没有别的正事能办,秦风秦部尉本来就是一肚子窝火,等到收到手下人最新消息的奏报,这位小武臣出身的北部尉终于按捺不住满心的邪火,一下子爆出来:

“通和里那一处的里正和武侯都是不带头壳办事的么,这种时候,还报什么祥瑞上来!”

还是他的副手蒋岸尚能沉得住气,追问了一句:“通和里那里出了什么祥瑞?”

报信的差人也是家传的营生,察言观色是从小钻研的学问,当下只能轻描淡写地说道:“通和里那处都是些进城做活的乡下脑壳,实在没有见识,只是见着道旁一株老槐树下生了许多紫盖木柄的菌子,就当成是天生的芝草嘉瑞,就这么报上衙门里来了。那通和里的里正还在衙署里,等着部尉召他入见呢。”

虽然这话已经是再轻飘飘不过,秦风已经是觉得太阳穴都微微涨痛,只是一个劲儿地不住冷笑:“好,好,真是好样的,除了这满城的破花,还给我长灵芝草啊?早不长,晚不长,就在这个骨节眼上一片一片地长?!”

蒋岸听着自己上司的抱怨,也是大觉头痛,但是有些事他还是不得不问:“灵芝生在通和里什么地方?生了多少株?”

“回蒋掾史的话,一共生出灵芝六株,都是高有数寸,最大的一株生出九叶,每叶都有宫阙仙人图样。生出灵芝的地方……”

说到这里,这报信的差人也有点隐瞒不住的感觉,只能一扬头,大声回道:“是生在通和里的道坛石下。”

不报清楚还好,这一报清楚,就听得“啪嚓”一声,却是秦风把自己手里的马鞭折断了:“再调人手,去各个坊市查那些刚被查封的道坛,看看还有什么异事没有!查到了,也不用上报给我,直接全部就地烧了!”

他正在狠间,却见又有一个戴一梁进贤冠的老儿,领着几个文吏如飞一般地朝着他奔过来。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洛阳京兆尹下头那个专司勾管文书,如今负责着联络诏狱和洛阳各署衙消息走动的杂流官儿王启年。

这干枯老头子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兴致偏偏还异常地高,双手提着杂绫官衣的下摆,就冲着秦风高叫起来:“可是秦部尉当面?老夫刚自洛阳署下了事,特意来与秦部尉报喜的!”

秦风现在已经是满心的窝火,哪还有空和这老儿废话?只是官面上总却不开,只能一拱手道:“老先生,如今北部尉上下有十万火急的公务差遣,却哪有喜事?莫非是那马元义已经开口招供了?”

王启年止下步子,将左手按着老腰狠狠喘了几口气,方才摆手道:“哪能呢?就算逆犯招供,那也是奉诏视事的内使周大令的功劳,岂能分润给你我这等操持细务、直如犬马一般的角色?老夫说的报喜,乃是喜自贵衙而出耳”

这么一说,秦风就更加糊涂了,上前迎了半步,茫然问道:“我们北部尉衙署,又有什么喜事了?”

然而他绝料不到,王启年笑得见牙不见眼,娓娓道来的“大喜之事”,只是又在他头上狠来了一记板砖:

“天人相感,瑞应自生,贵衙大门阶前,自生嘉禾一株,一本数秀,其高数尺,其穗数百实,远经史所载,岂非是大大的喜事!”

第70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一)

大汉光和五年春,洛阳城里实在是热闹滚滚,不过三月时节,刚刚办过了临水修禊的上巳日,不过几天光景,这都门之内就出了多少令万夫瞩目的大事?

先是北部尉告在京城传道数年的太平道有不轨事,紧跟着西园禁军也说太平道行事诡秘,有种种不法事。

被当今天子称为善道的太平道在京师行不轨事,这就已经够物议沸腾好一阵的了。可没等到诏狱署审出个子丑寅卯,这洛阳一城之内,却突然天降无数祥瑞,甚至比当年孝章皇帝秉政的元和年间更要邪乎一万倍。

诚然,耆老们回想起孝章皇帝年间,天下州郡臣民像比赛般地进献祥瑞。

那年月,从中原到江南,有三十九处郡县守臣上报见凤凰翔集之瑞,自河北到河南五十一处官吏宣称见到麒麟负书,又有二十一县都呈献白虎神兽之瑞,青龙、黄龙在全国几乎每一条河每一个池塘都游过泳,龙马、青鸾、三足乌、九尾狐更是撒欢了一样跑遍了大汉帝国的山山水水,也不知道是哪位大神给神兽们付的出场费。

至于甘露、嘉瓜、芝英、白毛鹿、白毛狐、白毛狼、白毛喜鹊、连理木实这样的中瑞下瑞,和宝鼎、古玉、金珠、珊瑚之类杂瑞,差不多是论车拉进宫去请赏的。那年月,谁家乡没出过几样祥兽瑞宝,简直就没脸出来混江湖了。

但是,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再多,那也是整个大汉帝国的忠实臣子们翻着《礼斗威仪》、《孝经援神契》,在动了一郡一县的人力物力之后硬准备好的。这样算来,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现世大潮,用华夏著名的“算人均”算法这么一除,也就不剩下几样了。

但是洛阳城里的这次祥瑞潮不一样啊,各种嘉祥符瑞之物,就像大热天下雹子一样地胡乱冒出来,这密度,这度,就委实有些可怖可怕了。

对于符瑞灾异之事,两汉的儒生们向来是热衷得紧。特别是那些蹲在太学里,就为了博一个出仕机会的太学生,官不得做,一腔子精力和欲望只能朝议论朝政和倡妇肚皮上泄,这便更寻到了一个在酒肆里扮演议郎议政的机会。

官不得做,总要过一过嘴瘾的吧?

太学馆舍虽然设在洛阳开阳门外,太学诸生也往往宿于学舍之内。然而依汉制,凡官秩在六百石以上诸官,皆能荫一子入太学就读。这些货真价实的大汉“官二代”,自也不必和寻常寒家子弟甚至地方保举的贫儒、小吏,同居一室,寒寒伧伧地共享太学所设馆内釜灶,自己烧火造饭。

自开阳门外直到洛阳南城,多的是销金馆舍,老招牌的客舍,艳名高帜的私窠子,都是不肖子弟流连不去的好所在。何苦拘束于太学那清寒馆舍之中,弄坏了及时行乐的心情呢?

赵氏老店是开阳门外有名的客舍,也兼做沽酒生意,当垆的赵家二姐向有个“小文君”的花名。也因此上,赵氏老店处总有一班太学诸生,在此流连不去。也不知是赵氏老店酒兑得好,还是这些太学生,都有股自比司马相如的风流潇洒劲儿了。

今日赵氏老店里依然是宾客满座,只不过位子差不多被这些太学生占完了,余下的人要么只能站着喝,要么就只能买酒回去。但是说实在的,一般的都下之民,就算对如今乱嘈嘈一片的洛阳城里那些事有兴趣,这些向来眼高于顶的太学生,也未必肯对寻常小民说个明白。

所以,就在一伙俊彦高谈阔论之际,来沽酒的人都是提了葫芦、陶瓶即走,实在没有心思听那些半懂不懂的话头除了一个背了个一尺多高大葫芦的小小少女。

少女一身白衣绯袴,似是个祠庙里起舞娱神的祩子,一头鸦羽似的头在两侧挽了一对丫髻,偏又分出一绺乌丝,在丫髻下梳成鬟,看起来既别致,又别有一副碧玉娇俏味道。

看着这般好人才的女孩儿像是寻常粗笨僮仆一般,被打来沽酒,早有几个自诩怜香惜玉的太学生在那暗骂是哪个不生眼珠的厌物,这等不知疼惜美人。然而此刻酒桌之上气氛正到慷慨激昂处,倒也不好贸然起身搭讪,坏了诸生指点江山的气氛。

这一群太学生里,很有几个出身南阳大族的人物,此刻正慷慨激昂、议论时政的,便是他们中的佼佼者。

“《诗秦谱疏》言,秦伯至咸阳,天震大雷,有火流下,化为白鹊,衔箓丹书。此秦伯以臣凌君而霸,故天垂斯象。”

背诵完了这段为许多纬书集注所援引的名句,这位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太学生李垣环视了一遍同学,心中躁郁之情顿生。他是南阳李氏出身,算是勋戚后裔,并非受了党锢之祸波及的颍川李氏可比,然而南阳、颍川同为党人一派的大本营,于不得志这点上倒真算是同病相怜。

像是抓住了邻近死对头的痛脚一般,李垣将手向步广里方向一指:“我家从者今早去步广里送信,恰从张让府邸前路过,正看见十数白鹊,翔集于张府门前,此正是张让以臣凌君、祸乱朝纲,而上天示警之兆!”

好吧,白鹊为祥瑞之征,放在儒生口里,祥瑞变灾异,也不过片刻间事。李垣这借题挥的手段还见得粗疏稚嫩,便立刻就有他的好友,出身南阳樊氏的樊翮接过话头继续:

“此刻的洛阳,正人寸步难行,小人得志当道,岂能有嘉瑞下降,以我愚见,实实在在地是灾异遍布才对!诏狱中的禁子,今日打死了一头大白鼠,诸位可知道?白鼠长一尺,赤足,名之妖鼠,《京房易妖占》说得明白,凡鼠白昼现形,作诸诡怪,皆主大凶,尤其是人君黜贤者用小人之征兆!”

也许是觉得这两个世家子弟未免太过激进,一旁又有个蓄着三绺美髯的儒士点头道:

“汉家二番受命于天,岂有不能挽回者?我闻今日,城中遍生白茉莉、芝英,洛阳衙署,又生嘉禾一本,可见贤者应时而出,所以上天降之以嘉瑞,便是为了挽回世道人心,诸君又何必在此做流人忧愤之态?”

这个说法,固然持重了些,但是未免就有点不对旁人的胃口,便有个须眉皆白还一身文儒装束的老学生摇了摇头道:“公此论尚未通达也,茉莉者,本出于西极天竺国,乃孝明皇帝夜梦金人,遣使召外国沙门竺氏入觐之时,竺氏献于丹陛之前,其气芬芳,特为禁中所重。其色白,乃应西方金象,本朝乃是火德,火德太阳为君,金象少阴为臣,君失其臣而德衰,故花上谶言曰‘火失其德卯金刀,圣德太平为国保’。这分明是天意嘉护贤臣,欲令进于天子之前也。”

这解释虽然雅驯,但是别人却根本不愿承认:“某不才,不闻太平道师巫之流,便是公所谓的贤臣!”

还有的太学生书读了许多年,读出一派认死理的性子,也趁着这时节歪楼兼跑题:“洛阳署今日先后有嘉禾、嘉瓜之瑞,此二者,诸家都道是王德茂恩及草木而生。然而嘉瑞感王德而生,为什么不生于宫前,不生于太庙,不生于御道,而必生于洛阳署下二衙?岂非天意宫禁之中,王德不厚乎?”

“非也非也,公于六经之道未见通达,嘉瓜者,并蒂而一实,或一房而双实。今洛阳公署之瓜,一夜而,其广五尺,车不能载,虽是异果,无并蒂、双实之瑞,不能以嘉瓜名之也。”

“岂不闻东海仙人安期生,所食枣大如瓜,则瓜大如车,又何可疑焉?”

“这样说来,北部尉所出那株灵稻,也不是一本数秀的嘉禾。我闻昆仑悬圃,有瑞禾一本,每熟则天下粮丰,想来那株灵稻,便是昆仑瑞禾遗种了。”

“着啊!黄帝在位,而蚩尤不臣,故白泽出于东海之滨。帝尧嗣统,而四凶横行,故得舜于历山之下。正是天意如此!”

“什么天意如此!虞舜受尧禅而帝,而今汉室受命,倒是要禅位于哪个?!”

这帮子正是荷尔蒙分泌旺盛时候的太学生,在这通大汉酒肆议郎的议论里一个个都渐渐红了眼,也不知道是酒意起来了还是男人谈起政治天生容易亢奋。眼看着这伙人就要从学术讨论演变为学术实战,那沽酒的女孩儿却还不曾走,站在那看得津津有味不说,还单手捏着一支秃笔,笔管正对着这班太学生。

便在这时,有个猎户模样的汉子,一手提了只极大极肥的兔子,大步迈进客舍里,高声唤道:“二姐在吗?瞧瞧,今日我来看望二姐,半路上打到了这么一只极好兔子!”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了一下这一客舍的太学诸生,却觉人人都停了议论,全都拿眼看着他,和他手里那足有十斤重的肥大兔子。

他本能地把兔子朝腰后一收,不料这些太学生眼神却仍追着他看去。这猎户哪经历过这个,心下顿时一紧,却见有个须眉皆白的老儒站起身,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他不明所以,忙还了一礼,却听着老儒十分小心地问道:“足下打的这只兔子,是在何处捕得的?为何毛色这般……特别?”

听着老儒问话,这猎户才微微转过弯来,将那已经打死的肥兔子朝上一提,只一下,死兔子那鲜红如火的毛色就晃了众人的眼:“就是进城的大路边上打的,这红毛兔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这话一出口,客舍里的太学诸生又是一片沉默,站起来问话的老儒也是微微站立不稳,喃喃道:“兔生赤毛者,王有仁德而现……这难不成,是孔子作春秋而鲁公西狩获麟,仁兽嘉瑞,不能生于当今之世的缘故?”

第71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二)

不论什么好东西,一旦泛滥,就只会走向它的反面。再嗜甜的人,要是面对一碗用三斤糖拌出来的甜豆腐脑,也绝不会感觉幸福;一部电影里感人至深的段子用得过量,那人们也必然怀疑剧本出自琼瑶大妈之手;而原本代表着幸福吉祥的祥符瑞应之物一气充斥了洛阳城的每个角落,脑筋正常的人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真正的祥瑞。

孝章皇帝年间的祥瑞大爆已经让御座上不问宫外事的皇帝都深觉那是个讽刺意味极强的笑话了,而这次光和五年的天降祥瑞大潮,在原本就气氛紧张的洛阳城中,带来了更多的不明暗流。

如今的天子是个什么样的昏君,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那都是一清二楚,而在这种昏君治下的洛阳城,在逆案侦缉期间却出现了这种祥瑞符瑞满地跑的事件,那简直就是充满了最大恶意的黑色幽默!

按照如今洛阳官场上的潜规则,负责洛阳城治安捕盗事的北部尉衙署,就成了这次天降祥瑞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连大堂都坐不安稳的秦风秦部尉,此刻就坐在堂下台阶上,边上有个小吏盛了满盆的热水,将手巾用热水濡湿,送到秦风手上。

一脸疲惫的秦部尉就这么将滚烫的手巾朝脸上一盖,感受着热蒸汽覆上脸部肌肉的感觉,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但是这样小小的享受,也就是忙里偷闲分分钟的事,耳听得有脚步声靠近,秦风一把扯下了面上蒙着的湿手巾,恢复了他北部尉的气派,大声问道:“外面那些垃圾货,你们清理得如何了?”

所谓垃圾货,自然是今天已闹得整个洛阳城不能消停的祥瑞们。这个时代最见多识广的大儒,或许只能朝灾异、祥瑞或者有心人造假上思索,秦风却完全看得出来,这些所谓的祥瑞,都是星界之门那边值不了几个通用点券的破烂货。

栽在自己衙署门口的所谓一本五百实的嘉禾,其实就是俗称“级稻”的三系杂交紫胚稻;而通和里道坛那里冒出来的大片灵芝,则是观赏植物里再平凡也没有的灵芝盆景培养基催生出的玩意。唯一见点技术含量的,就是那个在暗地里玩花样的混球,在这些种子和孢子培养基里注射了某种见效极快的植物催生药剂。

这些个所谓草木符瑞还好处置,更可恶的,则是那该挨千刀的家伙还订购了一大堆的基因改造宠物,抽冷子全都散到洛阳城里城外,什么红毛兔子白毛狼还好说,头上生独角的猞猁,背上按五方五色的乌龟,那更是树上河里,哪里都窜的是。

本来这几日,北部尉就深感人力吃紧,这下,是真真正正的顾得了西头,顾不得东头。

这传讯的小吏恭恭敬敬地一抱拳,禀报道:“秦部尉,蒋掾史已经带着一队弓法娴熟的弟兄去步广里和永安里去收捕异鸟了,如今已捕到赤羽乌鸦十五只、白羽喜鹊二十只、红羽麻雀、白羽燕子各三十只。”

为了照顾秦风的脾气,北部尉也临时定了规矩,对这些代表祥瑞的鸟兽不以祥瑞称之,全部叫异鸟异兽。

秦风听着这战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那小吏见自家上司没有什么不快表示,这才小声凑近了道:“宫中几位常侍都遣了家人来,向蒋掾史讨瑞鸟瑞兽,张常侍和赵常侍指名点姓,要我们将嘉瓜嘉禾献入宫去,蒋掾史命我来问部尉,这要不要给?”

“怎么不给?”秦风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嗤笑道:“想拿祥瑞去哄了皇帝开心,又不用我们费事筹办,他们想要,就都给他们!”

那小吏领命,待去时,秦风末了又喊住他道:“叫蒋掾史不必将这些事情太放在心上,有人造祥瑞,有人献祥瑞,终究不关我们的事情。时下要一手掌握的,还是太平道那一班人的动向!”

这般吩咐毕了,秦风将头向后一仰,呻吟道:“乱,这下,全都乱套了,真他老母的是乱得一锅粥一样!”

……

………

“乱?乱就对了。”将家用夜视仪套在头上,踩着木梯很没形象地扒在墙头,仙术士张望着整个洛阳城处处鸡飞狗吠、火把乱闪的乱象,那脸上都是明明白白的得瑟样。

对于仙术士的得瑟,站在院子里的两个人……不,应该说妖怪和人类,都是不能接受般地扶住了额头。

最后还是艾黎这个苗家雇佣兵先开了口:

“啊唷,二师公,现在这样子不好,和之前你说的可不一样。”

“不一样?艾黎兄弟,让二师公我这个聪明人,仔细讲给艾黎兄弟听。”魏野单手扶着木梯倒退下来,一回头看了看艾黎,可头上还戴着夜视仪,看上去依然像个大号蜻蜓。

“艾黎放出去的漂亮鸟儿,二师公我种下的漂亮花儿,确实吓着人了,从步广里的大官家,到开阳门外的穷学生,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魏野带着计谋得售的笑容,却怎么看都带着股隔岸观火般的幸灾乐祸味道说道:“苗寨里的故事不总是这么说么?天要塌下来的时候,本事大的人,个子高的人,就顾不上再在寨子里抢男霸女,只好带上米酒和牛肉,去求天神不要让天掉下来。他们被二师公诳得去求天神了,寨子里的穷人,就得了活路了。”

“叔叔,我还是听不明白,苗家故事什么的,我可从来没有接触过。”

司马铃想要的解释还没到,艾黎已经点了头:“头人们听了师公的话,都去寻天神了,寨子里的小头人带着大家起来,扒了头人家的吊脚楼,分了头人家的田和牛,头人呢,也再回不来了。是不是这样?”

魏野一点头,就手把自家侄女一圈,笑着揉了揉司马铃的双丫髻,大笑道:

“铃铛,怎么样,服不服气?苗家的小哥,都聪明着哪。”

“服气?阿叔是要我服气什么?快点放开我啦!”司马铃一边努力和魏野进行不懈斗争,一边摇了摇头道:“我去开阳门外看过了,那些太学里的书呆子倒是被阿叔你这一手闹得心神不安,但是呢?就算朝堂上又乱斗起来了,甘姐姐她们可未必脱得了身哦?”

“脱身?脱什么身?”魏野一摊手,让司马铃从自己身边逃开去,似笑非笑地远望了一眼北部尉和天子西园所在地。

“就算是那些对皇权有狂热崇拜心理的白痴,可也都是打小生活在公民社会中的人。大枪府那群兵痞也许会为了一时的目标而伪装出恭顺的模样,北部尉那帮城管也许会为了名臣贤君的佳话,而保持一个相对平等的君臣相得假象。但是……”

魏野语气森然一转:“只要他们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是星界冒险者,而不是被动穿越后被异时空同化的一般穿越者,君臣妾妇之道就不会是套在他们头上的马笼头。天降祥瑞,洛阳大乱,我这一局已经成就。对每个已经入了局的政治势力而言,趁着乱局而获取最大的利益就成了本能,我只怕他们还觉得乱子不够大!”

隐隐已经有了股竹林贤者般的历史黑幕自觉的魏野一挑眉毛,继续说道:

“就连非洲的狒狒都懂得在狒狒王爱坐的树杈上啃几个牙印,送老狒狒王喂鳄鱼的。看着提前到来的乱象,难不成赵亚龙和秦风,连非洲的狒狒都不如?”

说完这句话,魏野一转身,很自来熟地把艾黎一拖,就朝门外走去:“趁着北部尉那些城管忙着捉鸟捕乌龟,今夜咱们再出去踩踩点,把洛阳城里的乱子再闹大一些。”

……

………

有人在阴影下,唯恐天下不乱地四处扇阴风,点鬼火,也有人正忙着一贯很有传统的宫廷内争大戏。

禁中十常侍,向来以张让为,赵忠为辅,余下八常侍则唯二人马是瞻。不为别的,只因为当今皇帝刘宏念旧,最信任的便是张让、赵忠二人。

张让虽然是宦官,然而身为历经二朝的权阉,保养得倒是十分好,虽然也是一般的面白无须,但是风姿神采,与一般宦官死太监那股阴猥气息截然不同。只论外形,这位年纪虽不小,却昂藏高大的权阉,倒是很有一股殿上大臣的气度。

论官秩,论资历,论实权,这位张常侍差不多已经到了太监行当的最高峰,接续赵高余绪,为千百年后的九千岁魏忠贤诸辈做榜样。

但是今天夜里,这位阉党领却是一身朝服,就这么守在了崇贤门的前面,看样子很有接替卫尉寺工作的想法。

当然了,张常侍要守在崇贤门,那随侍的小黄门就是一大群,有抱狐裘的,有备炭炉的,有带着食盒,时刻用热水温着的。张常侍就是这内宫的天老爷,不伺候妥帖,可是不要在宫里混了。

当然,也不是叫张常侍在这里空等着,早有心腹机灵的得用人手,一早前去打前站,传消息当今天子登基以来,灾异妖妄之事是一波跟着一波,倒是这祥瑞,却是第一次出来。这等大事,由不得宫中不小心迎候,不然皇帝难得开心一回,却被下面人搅了,皇帝不高兴还倒罢了,那张老常侍不高兴可不是玩的!

张老常侍不高兴,你全家你亲族,还混个什么?趁早一起跳了井,还落个囫囵尸!

但是今个儿里,张让张常侍是注定了要不高兴的。因为此时就有一个小黄门,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大呼小叫地道:“公公不好了,封常侍领着人,将护送祥瑞的大车给拦在御道前面了!”

第72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三)

禁中十常侍,乃是阉党一派的当家人,其中虽然有主次之分,然而封谞的位分在那里明放着,也未必较张让差到哪里。这样一尊大神,不要说是禁中,就是外朝的朝臣,也不敢忤犯。

而且封谞连同他的副手徐奉,乃是自大貂珰王甫为党人一派弹劾坍台后,接任其位置的角色。名义上是中常侍,实际上却是主管了连同卫尉寺在内,整个禁中班直宿卫的大人物。

当然,禁中班直宿卫的那些世职子弟,大半的绣花枕头样子货,小半的绣花枕头坑爹货,特别是在兼管着西园禁军升迁、放饷诸事的西苑监蹇硕面前,封谞多多少少总有一些不痛快。所以封谞、蹇硕两个明争暗斗,倒也不是奇事。

但是封谞却胆子大到来撩拨张让,还是在献祥瑞这极具政治影响性的大事上,不免就有些犯了失心疯的嫌疑。

听着底下人来报,张让却是立得稳稳的,不见一丝晃动。只是脸上微微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吩咐道:“前头带路,我亲自去见封常侍。”

这话说得平平常常,然而随行的小黄门并几个执事太监,都是心头微悚,一面将表情收束得平眉顺眼,一面各自将杂事照管起来,众星捧月一样,拥护着张让朝御道方向去了。

比起这些进宫不过几年、十几年的小角色,张让可是实实在在的老资格。他是少年时被送入宫的,与早已龙御宾天的孝桓皇帝间有那么一丝孝文皇帝与邓通般的君臣相得情分在,也是孝桓皇帝大行之后,内宫主持迎立刘宏为帝的领头人。

两朝元老,拥立之功,世侯之爵,这三样加起来,就算是个阉货,有这层光环在,也不比外臣差什么了。

更何况,张让还是今上亲口呼为“阿父”的逆天存在自张让而下,唐代那废立天子的李辅国,也只能在皇帝面前自称老奴而已,大名鼎鼎的九千岁魏忠贤,只不过崇祯一纸中旨,就是个抄家灭族下场。至于安德海、李莲英之流?也就是个慈禧老妖妇的机要心腹角色罢了。

在太监这行当里,真真正正达到了那传说中的境界,在公廨里一坐,对着一群忠直大臣不屑冷笑:“圣旨?成啊,咱给你写一张。”这样无冕之皇者气派侧漏一地的,也只不过秦时赵高、汉时张让这几位了。

和这位比起来,封谞的位分就多少有些幸进之徒的水分,真要两下反目起来,那真没一个聪明人会选在封常侍这边下注!

随侍着张让的大太监小黄门们都是低头快步走着,但是眼角时不时地掠过的几点微光,都在传递着彼此的疑惑:“这封常侍,可是失心疯了不成?老彭祖想不开喝鸩酒,作死也不是这样的搞法!”

“嗨,也不知道这次封谞作死,又要在宫里宫外连累了多少人倒霉!”

“连累多少人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不连累到咱的头上!说起来,有些好差使,上头也该换个人来办了吧?”

这些不做声的眼光交流,张让是大有宰臣气度,全做不知。底下这些随侍太监也是从底下好不容易爬上来的人精儿,断不敢在张老常侍面前有什么失措举动,反倒就这么一长队人马静默无声地拥到了御道之前,正迎上那一辆进献祥瑞的大车。

车是早已停下了,有个服色与张让相差仿佛的内侍正领着人堵在那。为这人,一脸白里泛青的颜色,就像是个久病不愈的病鬼,眼睛倒是极大,轱辘轱辘地转个不停,显出一股极精明而又刻薄的神气来。

不用问,这便是执掌着禁中宿卫诸事的中常侍封谞了。

远远望着自己的老上司带着大队人马赶过来了,封谞的脸上靠近颧骨那块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一股甜蜜而又小意的笑容,这让他的病鬼脸上多了一些活气儿。就带着这么一股笑脸,像个半青不熟却还将将好能入口的桃儿,封谞小跑着迎了上去:

“张公,些微小事,怎么让您老亲自走了一趟?这些人实在是不懂得礼法尊卑,这大夜下的您要是受了寒,这岂不都成了我们的罪过?”

说着,封谞已经变了脸,朝着随侍自己的小黄门喝道:“辽东那里年节时送来的老参汤,还不快给张公奉一碗来去去寒气!”

对封谞这样露骨到家的讨好,张让实在是见得太多了,也懒怠与他废话,只一抬手,阻住了封谞下面的话,直截了当地说道:“封常侍,进献嘉瓜、嘉禾一事,我们已经报与陛下,陛下此刻就在灵台殿上,由赵常侍他们几位陪着,可容不得你拖延!”

做宦官到了张让这后无来者地步上,这样明明白白训斥口气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警告了。封谞也不是傻子,微微一笑,将身一躬,回话道:

“依祖宗法度,孝章皇帝遗下的旧例,凡是臣下进献的嘉瑞,都要先命太常寺的五经博士们先议过,才能进呈陛下驾前。张公,封谞也只是依着祖宗常例行事,万没有旁的意思。”

他说是“依着祖宗常例行事”,不管是护送祥瑞入宫的差人,还是迎接祥瑞上殿的太监,眼中都是一片错愕:

你封谞以太监之身把持朝政,这就是最不按着祖宗常例出牌的事了,还有什么脸面说什么“依着祖宗常例行事”,这脸皮厚度,实在是可佩可叹,让人不能不五体投地。

对这样滴水不漏的漂亮话,张让也是听得腻了,直接绕过封谞,走到了牛车前面。仔细打量了起那据说只有明君在位、恩及草木才长得出来的巨无霸西瓜。

论卖相,这瓜确实生得不坏,翠绿的瓜皮上卧着一道道墨绿花纹,绿意通透,几近蓝田翠玉,外皮更是光滑得像是打了蜡。单是三月生瓜,这就是一桩大大的异事,更不要说这瓜分量个头都极大,比成人用的浴桶还要粗壮许多,横放在牛车上就与一条小船相似,说是祥瑞,也足够分量了。

倒是旁边锦盒里盛着的所谓“嘉禾”,就没有这么先声夺人的卖相,不过是一株抽了穗的稻谷。好在那稻穗一色淡紫,穗实又多,沉甸甸的一大捧,确实也算百年难见的稀罕之物,也不枉让禁中炙手可热的头号大貂珰亲自在宫门前迎它。

看罢了两样嘉瑞,张让点了点头,将身一转,身边机灵的随侍太监已经忙不迭地指挥起来:“快快,护送好牛车,你,你,还有你,都过来盯着些,仔细护了祥瑞进宫去!”

张让既然表了态,那就等于是大局底定,自觉有了大靠山撑腰,张让带来的这班太监就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把原先拦着牛车检查的那些宦官挤到一边去。封谞手下有几个不晓事的避让得慢了些,少不得吃几个白眼、挨几下袖子。也就是封谞还在当面立着,这些张让带出来的太监尚不敢把脸撕得太破罢了。

然而从头到尾,封谞也只是面上挂着淡淡笑意,进退揖让依旧挑不出什么错处来,就这么目送着张让的人马护送着那车祥瑞过了御道,直入了崇贤门。直到张让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封谞方才对着身边随侍的太监道:“新得的那些入云丸,可是送入陛下在裸游馆落脚处了?”

被他问话的太监轻轻一点头,恭顺回话道:“禀常侍的话,那些丹药,都已经备齐了,按着剂量,可供陛下半月冶游之用。”

说完,这明显是个心腹的太监还是小意地抬头窥望了一下封谞的神情,觉自家主子没什么怒色,方才大着胆子道:“只是小人愚见,献药给陛下,总比起献祥瑞差了一层,不够体面……这个……”

封谞也不否认,只是脸上挂着的笑意里却透出一股阴鸷气来,缓缓道:“你只觉得这一次,吾又被那老不死的压了一筹,却看不出这事里的风险。那老不死的愿意凑这个热闹,那便让他去凑,坛上传来消息,说是这番的祥瑞事碰不得,我既然不好碰,那便让那几个老不死去碰一碰好了。”

说着,封谞低声吐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狠道:“反正这几个老贼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封谞的诅咒和怨恨,丝毫传不到张让耳朵里去,这位历经二朝的大权阉由两个小黄门引着,朝当今皇帝新修的灵台殿方向去。身后,那护送祥瑞的牛车吱呀吱呀地碾着宫中的白石路面,除此而外,这一大群人的队伍,却听不到除了脚步声和轻微的呼吸声外,还有别的动静。

然而这种若和其节的静默节奏却在下一刻突兀无比地被打断了,牛车突然地停下来,也惹得看顾牛车的几个太监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押车领头的差人颤抖的声音随即传过来:“这位中官……这瓜,这瓜不对,它,它在抖啊!”

听了差人的回答,几个就近的宦官都觉得是听了什么鬼话,然而为的那个有品秩的太监还是出于“宫中办差,万事谨慎”的职业习惯,拎过一个灯笼照了过来:

“这瓜在抖?你是说什么梦话”

话还未毕,却只见他的面前爆起一片红雨!

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里,他只觉得额头一麻,随即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73章 ?天降祥瑞,谁敢御免(四)

“嗯?西瓜在抖?那是瓜瓤爆炸的预兆呗。一般说来,这是西瓜内因为腐烂或者催化剂过量,产生的大量气体压缩后的反应。”

魏野翻着手里的植物基因改造剂说明书,没什么干劲地回答道:

“还因为我订购的改造强化剂是便宜货,只是星界之门的魔导科技工房自主研出的东西。按照这说明书,开者用的是瓜类增甜剂和西瓜膨大剂的分子式做基础,还根本就是没有通过1hg合格认证的三无产品。”

把问题一推六二五地全归结到劣质催化剂上,小胡子的仙术士还很好意思地反问了一句:

“据说这种强化剂原本只是提供给某种叫做西瓜投手的植物构装体使用的,用在一般的西瓜改造上,就算出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大事?”背靠着门框,双手抱臂的短主事重复了这个词,一脸非常想抡起青钢棍把这惫懒仙术士一棍敲醒的表情。

“我们从皇宫传来的线报说,就是你做的那个大号西瓜,就在灵台殿外爆炸了。押运西瓜的太监和差役当场死了十三个,大太监张说也被西瓜爆炸飞出来的一粒瓜子打穿了左臂胳膊,这事你真不知道?”

“这爆破效果还真不错,起码比一般高能火药强。”魏野朝矮几上一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懒怠样子,“该不是你们联络在汉宫中的内线也擦着台风尾了,所以阿茗同学你过来兴师问罪了吧?”

回答他的,是直接杵到魏野矮几边的青钢棍:“不要装作跟我很熟一样地起外号!”

对快碰到自己的鼻子尖的青钢棍视若无睹,魏野懒洋洋地搭着矮几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大字般趴着的姿势:

“灵台殿是这几年刘宏那败家皇帝修起来的,专门划为迎神祈祷场地。看上去,这昏君和他家太监们还真当这是天降祥瑞,所以要玩个献太庙祭天地的把戏,给自己脸上贴贴金,刷刷声望了?让小生我猜猜看……十常侍里的大佬和那昏君都在灵台殿里吧?他们对这个西瓜炮仗,有什么想法没有?”

虽然现在对这个投机的掮客一样的仙术士好感都掉成了负值,何茗还是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色作淡黄的纸卷:“你自己看!”

魏野随手接过纸卷,摊开一看,却是一篇诏令的抄本:

“乃者嘉禾生雒阳,嘉瓜献阙下。朕未能承先帝仁德,承天顺地,调序四时,获蒙斯瑞,赐兹祯祥,夙夜兢兢,靡有骄色云云。其赦天下徒,赐勤事吏中二千石以下至六百石爵,自中郎吏至五大夫,佐史以上二级,民一级,女子百户牛酒,加赐鳏寡孤独、三老、孝弟力田帛。”

越是读,魏野眉间笑意越甚,握着纸卷看着何茗笑道:“怎么?大赦天下服刑犯人,官吏加级,并赐民户牛酒,看来我们这位大汉皇帝陛下是情愿吃一个闷亏,硬是要把西瓜炸弹当是祥瑞了?正月才刚刚大赦了一回,现在又来,一年两次大赦,这也真够昏君范儿的。”

这般嘲笑着大汉帝国真正的最高权力者,魏野同时又朝着何茗放了一个嘲讽技能:“别被八点档的古装剧洗脑了,大赦天下从来只有刑徒和流放犯才能被赦免,重案犯如杀人、谋反、大逆,都不在赦免之列。要救你们家马大哥,还是得看我这里的,朝廷可靠不住。”

这也是预料中事,自登基以来,刘宏遇到的灾异不少,光是宫中就出过青蛇盘踞御座和天投霓化黑气两宗,下面上报来的灾异如荧惑犯太微、彗星出三台、山鸣、地震之类更是不绝,虽然偶然也有偏远地方上报过甘露之类祥瑞,却没有实物拿来证明。这次实实在在地得了嘉禾、嘉瓜,中枢不大肆宣传,以标榜自己的法统正当性,那才是怪事。

看着这仙术士的一脸得瑟,何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朝后看!”

魏野再朝下看去,纸卷上还附着一条手令:

“妖异频出,逆党挟毒怀不德,欲危社稷,着有司侦缉。复有伪为祥瑞及上书言其事者,悉置诏狱。”

轻轻哼笑一声,魏野将纸卷掷还回去:“难为你们过来传消息,但是直接和我交换个终端号码,加个好友,不是更方便么?”

“我们组织的终端内网最近出了些问题,这样的机密消息,还是用这样古老却有效的法子传递比较好。”

“贵教成员的终端内网有了问题?”魏野一愣,然后看了看何茗的脸,确定不是刚才不是幻听而致的幻觉,这才一点头,“我明白了。”

他随即一转头,喊道:“铃铛,艾小哥,不要听壁脚了,都进来吧!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和战术风格要稍微修改一下。”

说着,一向就让人觉得靠不住的仙术士拍了拍矮几边的空地方:“阿茗同学啊,这事蛮重要的,你作为甲方代表,还是列席我们内部会议旁听一下。说不得,后面还有你们太平道要出力的地方。”

看着魏野那张理所当然的笑脸,何茗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又在跳了。

……

………

说起来,这两天北部尉的日子实在不大好过。

原本是奉了上面意思侦缉逆案,这种大案办下来,纵然封赏轮不到下面这些人,也足够捞个升一级。要是久在佐吏上沉沦之辈,说不得还有转为官身的指望,那真是面子和里子都有了。可不料才几日功夫,就突然被打去处理满洛阳城到处乱窜的那些所谓瑞禽、瑞兽和草木祥瑞之类。

真正被看重的祥瑞,已经被大太监们抢了头汤啖了去,余下这些到底算是祥瑞还是灾异都说不清的玩意,就只能让北部尉自己头痛。

主持这事儿的,自然是蒋岸这执掌城管市容一类庶务的市容掾。正牌子北部尉,秦风秦老兄如今正忙着居中调遣北部尉的人手,实在没有这种逮鸟铲花的兴致。

被上司派遣了这么个憋屈任务,蒋岸也是一腔子的闷气,骑在马上,他挠着脸上的一处血口子这是之前一只三只爪子的红色渡鸦挠的看着自己的属下。

和他这位市容掾差不多,这些跟着他的部下头脸上也多少有些抓痕,有些头间还粘着些鸟羽和兽毛。

看着部下们这幅尊容,就让他更来气。环视了一下已经聚拢了的队伍,他先是呵斥了一句:“你看看你们这幅德性,还像是从衙门出来的不像!全体都有,把身上的毛都给老子我清一清干净!”

蒋岸这一通吼,底下人也都警醒起来,忙不迭地开始清理起头上、身上的污脏处。虽然这两日领的差遣,不是上树捉鸟,就是下河掏龟,然而这可不是北部尉向来的风格。

这支秦风打造起来的货真价实东汉城管大队,敢和禁军别苗头,敢在太平道叛意未明前就去砸场子,这其中虽然有某些人的蓄意推手因素在内,然而多少也养出来了一点彪捷之气。虽然达不到百战之师的地步,但也勉强够得上一个京畿后备部队的水平了。

被蒋岸这通训斥,加上这一队差人总算是有了些打熬筋骨的底子,虽然仍然有些疲惫模样,但是精神头却还是调上来一些。

蒋岸点点头,正要再说几句,耳畔却听见一个这几日再熟悉不过的声调:“哎呦,蒋掾史,你真是让老夫好找!”

这声口不是旁人,正是这阵子诏狱、洛阳署两边跑的那个老杂官王启年,蒋岸回头看去,这老头子领了几个肩上搭着麻布手巾的仆役,正朝自己这队人这里赶。

那几个仆役两人一组,扛着木桶,桶上还盖着麻布,虽如此,犹可见一股股蒸汽从桶沿边上冒出来。

行在前头的王启年先到了蒋岸面前,两下拱手叙礼毕了,王启年才笑道:“蒋掾史办起差遣来,真个是不眠不休,实实是公中楷模。上峰也道蒋掾史领着弟兄们办差辛苦,洛阳丞孟德公差老夫备下这些蒸饼和热酱汤,特地来犒劳犒劳兄弟们。”

蒋岸一点头,朝洛阳署方向一拱手道:“曹公爱护属下,属下自当肝脑涂地以报。王老官人,曹公那里,还有什么差遣要交代兄弟处置的么?”

王启年抚了抚颌下花白胡子,摇头笑道:“蒋掾史实在是公忠之人,不过如今却实实在在没有旁的差遣给你。倒是老夫另叫人炖了盅鸽肉汤,对连日操劳之人最是滋补不过。蒋掾史,不如就和老夫先寻一个地方,先……”

老头子话未说完,边上小巷子里却恰好有一群孩童欢叫着跑出来,正好从蒋岸和王启年中间跑过去。

也亏得老王头年纪一大把,这身手犹然十分敏捷,就势将杂绫官衣的下摆一撩,轻轻巧巧地放这几个蓬头小鬼一阵风一样地跑了过去。

末了,王启年还朝着那群小熊孩子一招手:“喔呵呵,小心啊。”

倒是蒋岸对这些小鬼全无耐性,只是瞟了一眼,就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回答道:“王老官人,如今蒋某还在办差……”

只是他的话只起了一个头,王启年已经以手贴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蒋掾史,你听见没有?这歌声”

第74章 ?仙术士的春季嘉年华(一)

“歌声?嗯,自然,某是说……”蒋岸将手握成拳,放到嘴边轻轻咳了一下,“实是因为……”

但是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一串清脆的铃声,正好从他背后响起。

“灵芝花开秀三朵,谁知道它不爱沉默,茉莉花在今天也生出新苞来”

猛回头,却是一个白衣绯袴,像是个祭神祩子装束的女孩,拿着一串摇铃,正唱着歌从他身边轻轻一跃而过。

突然觉得这丫头有点眼熟,蒋岸还不及细想,就一侧目准备呵斥一声。不成想,脚边又有几个赤着脚的小鬼跟着这丫头蹦蹦跳跳而过,让蒋岸连想好的词儿都忘了。

就看这模样甜美的少女一回头,系着彩缯的摇铃“叮铃铃”地一响,对着围拢上来的孩童们嫣然一笑:

“姐姐刚才唱的小调都记住了吗?”

“记住啦!”

“很好!”少女直起身,轻巧地转了一个圈,“今日的天气正晴好,不要再贪睡像是只懒猫”

随即便是一片脆亮的童音相和:

“灵芝生秀,白花已开!”

像是有人特意要为了这歌声凑趣一样,就在王启年的脚边,一株才抽条的蜀葵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猛地窜高一大截,眼开着就膨出一个白里泛着淡黄的花苞,就这么骤然绽开。

王启年倒是镇定,反而是蒋岸被骇得一跳:“这是什么情况!”

“嗯,”像是陶醉一般地凑近蜀葵花房嗅了嗅,王启年感慨道:“这就是天降祥瑞啊!”

“什么天降祥瑞!”蒋岸大喝一声,“那丫头有问题,左右,跟我上,将疑犯拿下!”

“蒋掾史,切莫急啊!”听着蒋岸这样急惊风,王启年刚要伸手去拦,这市容掾已经朝前奔出数步。

然而不知是地面上出了什么鬼,蒋岸和几个应命的差役才抬腿助跑,地上却突然变得滑腻一片!

蒋岸还来不及扎个马步,就头一个跌了下去,正好撞翻了王启年差人抬来的,那添了麦粉、黏糊糊一大桶的热汤。

有他这个官长做榜样,余下的差役也没落得好,要么被撞得正落在蒸饼篦子上,要么就是跌得几个人叠起了人肉罗汉。只不过转眼之间,还稳稳当当立着的,就只有王启年这干瘪老头子一个了。

这老头子还在那一脸不知所措地大呼小叫:“啊呀呀呀呀,这都怎么回事,蒋掾史你要不要紧?快来个人,把蒋掾史头上的汤桶摘了去!这要是烫伤了,可不是耍得!”

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吃痛的呻吟,还有头上扣着汤桶的蒋岸那含混难辨的口令:

“左右……快给我追……”

而就在左近的暗巷中,魏野侧目看着自己今天的搭档。

甘晚棠一身小袄短襦裙,将茶色长扎在脑后却还成了个微微蓬起的马尾,透着股与祭酒模式下不一样的干练劲儿。

“刚才那个油腻术魔法卷轴的施放时机抓得不错。”仙术士一耸肩,“蒋掾史今天一定是流年不利。”

拿着早已空白一片的羊皮纸卷轴,甘晚棠微微一笑,回答道:“倒不如说我的运气更好,得了道长你的帮助。”

“道长什么的算了吧,严格地说我是仙术士,可不是有道教背景的道士。”魏野一耸肩,做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家铃铛要去的地方还多,不做好工作怎么成?”

说着,他借助竹简终端开通了私密对话,“艾黎,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师公阿叔你放心咯,种子和催生药剂都够用,苗家吹箭的手艺,你们就瞧好咯!”

“那还有什么说的?”魏野朝甘晚棠一点头,“接下来的节目,咱们上!”

仙术士们在小巷里暗下手的时机巧妙,转移起来度够快。比起来,倒是蒋岸这走了背字儿的市容掾运气太坏。

好不容易从快让人窒息的粘稠热汤地狱里逃脱出来,蒋岸草草用冷水把头脸浇了一道,也不管脸上多出来几个燎浆大泡,就号令着人手朝着他心中的疑犯方向追去。

歌声悠扬处,就是指路的好方向。

随着司马铃的歌声,小孩子越聚越多,便是街上做活、讨生活的人们,也被这歌声吸引了心神

“紫色的稻穗沉甸甸,天降的西瓜大如船,吉祥的日子就快要到来”

司马铃的身形一转,目光正触上一个儒衫都打了补丁的老太学生。后者正站在粮店前,愁眉苦脸看着掌心几枚五铢钱,并没有心情去看从他身边跳过的司马铃的歌舞。

然而就在老儒生与少女一错身的瞬间,淡金色的微光一闪而过。老儒生只觉得掌心一沉,低头再看去,却觉掌心的铜钱闪动起了黄金般的光华。

老儒生睁大了双眼,不能置信地将金钱送进嘴里咬了一咬,牙齿感觉到黄金特有的软韧感,不由得大叫道:“天、天降祥瑞啊!”

应和着老儒生感慨的,是孩童们的歌声:

“嘉瓜如房,嘉禾自栽!”

当然这样气氛,绝感染不到一脸气急败坏的蒋谷陵,眼看着就要追上司马铃,却不知道在左近的一家布庄门口,一个扛着布匹朝里搬运的年轻伙计转了转头。

头上的高仿髻下,露出原本的短梢,这个看上去就精悍有力的青年将二指塞进口中打了一个低低的呼哨。

伴着这呼哨,立刻,就有好几队贩牲口的商队出现在路口,一群群的牛和羊,转眼间就把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堵,就算蒋岸是北部尉特别任命的市容掾,领着这东汉版本的洛阳城管大队,也不好使了。

就算是老于江湖又老于吏事的蒋岸,遇到这种事情,都感觉有些抓狂当然,要是直接拔剑砍过去,这牲口堵路绝不是什么阻碍。然而对手既然安排得如此及时,人手布置绝对不少,就凭蒋岸一人,弄一个因公殉职,那绝不算好下场。

从来江湖血早冷,想明了这一层,蒋岸主意打定,朝跟着自己的几个手下一抬手:“退后。”

叫部下退后了,他自己也后退几步,脚一蹬地,就朝前一跃!

这套轻身腾跃功夫,在后世有个响当当的名头,即所谓“八步赶蝉”是也。

要是放在平时,蒋岸这身功夫施展出来,绝对要博一个众人喝彩。然而今天实在是不巧,躲在暗处和他作对的阴损家伙实在是有点多。

魏野目测着这北部尉的老相识落脚的地方,手捏剑诀,凭空虚画数下,“变化无极”四字符篆无端而出,随即散为无数光屑附上了路面上一块不怎么起眼却有光滑平整的小石子。

虽然比不上香蕉皮,这块石子突兀地出现在蒋岸脚下时候,也正好

“啊?啊啊!!”

摔他个大马趴!

紧跟着就是北部尉下面那些差人们的大呼小叫:“蒋掾史!要不要紧!”

对这次混元如意石符运用颇为得意的魏野一笑,朝着一街之隔的布庄伙计一比大拇指。

然而扮成布庄伙计的何茗只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一扭身,当成什么都没看见。

不得不说,蒋岸这厮不愧是早年吃过人命官司、几番潜逃又混进公务员队伍里的强者。前前后后吃了两跤,走路都有些一瘸一拐,这人还是锲而不舍地追了下去。

哪怕越追越远,能追还是要追,这精神倒也可嘉

“大人和孩子都康健,我所说绝非虚言,如若不信”

司马铃眨了眨眼,手中摇铃朝着街边一指。

街边上是家小酒肆,近来官卖的酒越见昂贵,这样小店为了经营,只好在酒里使劲添水,添到后来,简直就成了在水里添酒。可酒贵了不好卖,这酒淡了也一样不好卖,这窗下门前一个个酒坛里掺了淡酒的水都卖不出去,老板也是愁得长吁短叹。

随着司马铃手一指,一直隐身在暗巷中的艾黎拿起了一头装了碧绿葫芦的苗银长笛,凑近嘴边,朝着那一排敞口的酒坛一吹

数粒花种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酒坛里。

就在转眼之间,酒坛中有嫩叶舒展、青枝抽条,转眼就开了出了一片片的白茉莉。

在一片惊奇声中,司马铃面前迎着一个手持鸠杖的白老人跳过去。

这老人看上去起码也已经有七十多了,一脸的端严方正。汉制,凡是高寿老者,赐鸠杖及田帛,有教化风俗之权。这老人也像是这种读过经书,极古板守礼的人物。

见着司马铃且行且舞,虽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是将鸠杖一顿地:“现在的女子,怎么连女则都不守,真是”

话未说完,司马铃的歌声再度响起:

“老人长寿,预兆就在各位眼前”

猫在暗巷里的人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艾黎在苗笛里装了灵芝生孢子胶囊,魏野捏起了剑诀,甘晚棠则是掏出了一卷舞光术魔法卷轴。

胶囊射出,灵符书罢,舞光术卷轴展开。

老人只觉得鸠杖头上一沉,只见一株紫芝瞬间从自己鸠杖的鸠口中生出。这还不算,那紫芝见风即长,转眼已生得如伞盖一般,将老人置在了它的伞荫下。更有一环荧荧彩光自芝盖上生出,映照得四周光烛如幻。

随着司马铃歌声而涌上街道的人们,就这样看着那越生得高大的灵芝,还有不断变幻色彩的光影,听着司马铃的歌声袅袅不绝:

“天上的征兆,今日就在各位眼前”

第75章 ?仙术士的春季嘉年华(二)

当然,这样热烈的时刻,除了少女的歌声,还有一阵阵丝竹之声自各个方位隐隐响起。那调子不像是中原的雅乐,反倒带着一点西北那边小调的特色。

虽然不明所以,所有靠近司马铃的人,都像是被这音乐感染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应和着节拍,拍手,踏歌。好像这不是洛阳,不是隐隐将有大事生的都中,人人都像是感觉不到了大狱将起的那股紧张气氛,反而着了魔一样沉迷在了这并非人世的舞乐之中。

当然,也有一些神经特异,用后世话来说,就像是用特异合金制造的奇怪家伙。

虽然脸上挂着烫出来的水泡,身上那件官衣上还落满了灰,北部尉的市容掾已经被搞得很像是后世丐帮里街头写地状的那种病丐。然而蒋岸的精神头俨然还没有受到什么摧残,居然还有余力招呼部下驱赶开那些很有被魇得风魔的舞蹈人群。

拿出了足以令神鬼辟易的气势,蒋岸一路直冲,直赶到了那株巨大无朋的紫芝的芝盖下。

可在那绕着灵芝菌柄踏着拍子的老爷子身旁,哪还看得到那唱歌的少女的影子?

蒋岸的部下们气喘吁吁地追随着蒋掾史,到达了这株稀世无匹的巨型灵芝下。当他们仰头望着那泛着炫彩紫光的菌盖之时,对于自己主官的尊敬,全部被这绝非人世所有的异象狠狠地震撼了一把。

后世再多的感慨,也不如此刻一个粗鄙无文差役的现场体验。如果没有亲身立在巨无霸般的紫芝下,后人传诸诗赋的描写再精到华丽,不如这粗人爆出的一句粗话更传神:

“老子他妈的像在梦里一样!”

……

………

梦境般的狂潮席卷了半个洛阳城,而负责制造梦境的人们,已经不负责任地丢下了他们的观众。

没法子,这又不是春晚,仙术与魔法的集合也不是为了冒充刘谦那样的魔术名人。

有人要在这个带着不完整的奴隶制度的大汉帝国的心脏,钉一颗告死的木楔子。

有人本着星界雇佣兵的本分,领着一份不差的佣金,干着一件不用冒生命危险还意外有趣的临时工作。

还有人……不知道是处于对污脏政争、阴秽朝政的不耐烦,还是对某些激进组织的立场表达了一丝赞赏,或者干脆就是抱着烟花般寂寞的好事之心,成心要将引三国时代的那一串阴谋和政变都一口气引爆在这个春天。

光和五年春,洛阳城中一连串目不暇接的天降祥瑞事件的总导演,侍中寺混饭吃的书吏,道术武艺样样稀松的星界之门仙术士,就这么丢下了被狂热气氛裹挟得不能自持的民众们,自己径自走进了一条小街边的暗巷。

巷尾的空地上,一身蜡染蓝布衫的苗家汉子,短束护额的年轻武者,扎着蓬松长马尾的茶美人都在等着这位洛阳幻想热播剧名不见经传的总导演。

只可惜导演自己没有什么自觉,只是不断地活动着手指,还时不时握掌成拳,在双臂上互相敲打几下,一副下水游泳却胳臂抽筋的模样。

就这么一副专心干私活的样子,魏野半是敷衍半是认真地向等他的三个友人道了声好。随即拣了个还算干净的树桩坐下,像个老头子般地捶了捶肩膀,这才用一种没什么干劲儿的口气开口道:

“祥瑞御免三部曲,由我执导的喜悦序曲第一部分到现在为止,算是收官了。现在开始点名,参加这次露天演出却没有返回碰头地点的家伙,出列喊到。”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魏野满意地一点头:“看来大家都到齐了。那么我来谈谈第二部分惶惑奏鸣曲的安排”

很有文艺小清新风格的报告开场白,瞬间被少女气势十足的喝声打断:“叔叔你又想把我当空气!”

从半空跳下来的团子猫不客气地直接落到魏野的腿上,顺势一个侧滚,用魏野这人形软垫消去了落地瞬间的反冲力,然后“蓬”地一声从团子猫变回了少女。

“嗯,空气这种东西,虽然可以无视,却无日不可或缺。”

毫不脸红地如此回答道,魏野顺手揉了揉坐在自己腿上的少女的团子头,然后探手自袖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木盒,向着甘晚棠递了过去。

木盒是用淡红色的桃木心削成的,盒盖上雕刻着先天八卦图,外面还贴着一张写满了朱砂符篆的青藤纸。这盒子外的种种布置,更像是传说中封印了大魔王的电饭煲,而不是应该送给漂亮女孩的东西。

看着甘晚棠接过了那个严加封护的桃木盒子,魏野一耸肩,把司马铃推下腿,就这么站了起来。

“接下来的行动,我们就要分头进行了,其实跟你们协同作战,人力物力全方位支援,这感觉还不算坏。”

“那么,希望以后我们有机会再合作吧。”

“此亦小生所愿耳。”

简短的业务交流到此结束,魏野从不情不愿的何茗手里拿过三个高仿面具,目送着太平道的两个负责人借着隐身术法消失无踪。

把玩着手里那干瘪老翁的高仿生物面具,魏野将面皮朝脸上一合,摸了摸自己瞬间变得干皱如风干橘皮般的脸,耸了耸肩笑道:“这里事已经了结,咱们也该撤了。”

在义务进行街头幻术表演的人们忙着各回各家的当口,前阵子风头出得不少的赵府,或者说大枪府洛阳总部里,大枪府的一众干部就这么悠然地坐在府里一座新起的小楼顶上。赵亚龙拿着最新型号的监测仪,兴致勃勃地进行着现场解说:

“哦哦哦!好一个油腻术,太平道小队获得了一个杀!”

“这个控场法术用得非常好,瞬间调动起了人群的情绪,完美!”

“嗯,老魏家的妹子应该是在身上恒定了一个群体暗示术效果,难怪大家这么快就跟着跳起广场舞来了!不愧是法术类的专家,这样的配合真是鼓动群众情绪的大杀器……”

赵亚龙可以像个狂热球迷一样,捕捉着监测仪再现出的画面中的精妙之处,仿佛这实况解说的对象是和大枪府无关的小事。

然而如此华丽而又如此荒诞的景象,对于这个光和五年的洛阳城而言,又岂是一桩只能上八卦小报的趣闻来看待?

跪坐在赵亚龙身边的柳叶飞,没有打扰自己府主隔岸看北部尉着急冒火的兴致,只是翻阅着一本印刷精美的宣传册。

雕版印刷的成熟还要等到隋唐之世,这本用上了三维智能投影功能的高分子素材宣传册,也绝不是属于此世的物件。

随着纸面上一个小小的石人虚影跳出画框,那俨然很有某个神烦学究特色的广告词,就开始对着阅读者进行疲劳轰炸:

“京畿房山祖传大理石雕刻手艺,精雕独眼石人,免费刻字,包埋包挖,沉入江河再打捞!现在拨打订货热线,还赠送手工染色红头巾五十套!”

“代写鱼腹帛书,免费入鱼腹。全秦、汉、南北朝各朝代均包邮,可拨打4oo电话,安排专人投放当地农贸市场,州县治所区内八折优惠起!”

“狐狸叫口技培训,‘大楚兴,陈胜王’包教包会,改词需另外收费。另有野生狐狸叫声cd出售,配合口技效果更佳!”

“批白蛇,基因改造宠物白蛇八折,永州野生白蛇九折起,外聘峨眉山清风洞骊山老母门下白蛇精出场费用需面谈。配群众演员若干名,均参加过多次斩白蛇排演!”

“灵芝、嘉禾、瑞瓜、白鹊、赤乌、白狼、甘露、宝鼎、黄龙、仙鹿等各类祥瑞一次性优惠价,现在购买附赠和氏璧,安排水神演员送到家,凭票雕刻传国玉玺,金镶玉补缺角,防伪工艺一次到位!”

“制作天降符图、陨石刻字、虫咬树叶预言,篆隶行楷四种字体任选,甲骨文及金文另行计价,同时赠送祥云四出、红光照夜等现场特效,报上经纬度,按时送上门,只要九九八,全部抱回家!”

“编撰谶语纬书,创作反诗童谣,包教包会,传唱推广,上至八十一,下到一年级,迅成为社会性话题!现在定制,还有托梦群大礼包等你来拿哦?”

“造反政变要做好,前期工作哪里搞,请来魏家老店找!”

随着一段段广告词跳出,间或有长尾的白虎、五色的雉鸡、双生的花树之类的小巧幻影时不时地跳出来,就这么爬上了柳叶飞的肩膀、头顶,像是雪天里出来散步的田园犬一样开始撒欢。

丝毫不为这些投影幻象所动,柳叶飞“啪”的一声合上了宣传册,于是无数活泼过头的幻象顿时消散无形。

大枪府的后勤部主管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上司,大枪府的吉祥物府主像是也感觉到了一样地回过头:

“既然太平道那边已经下了订单了,我看我们就不要进行重复投资了吧?最近花二当家的总嫌我们这里赤字有点高。”

虽然赵亚龙看起来就像是个街面上的热心大叔,然而本质上仍然是黑道大佬,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他这样说着,随即一拍手:“好了,既然和汝南袁氏合作,他们现在也应该拿出些诚意了。作为这个时代的经学名门,袁家的人是时候出来在太学里开堂课,对满洛阳城跑的祥瑞做一个官方解释了。”

说罢,赵亚龙又举起了他的监测仪,兴致勃勃地去观赏街面上连连吃瘪的北部尉差役们:“当然,是按照我们的计划进行解释。”

第76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一)

洛阳的清晨是这样的,天未亮时,各坊的更夫就打钟报晓,步广里等勋贵士大夫云集的大坊更是早早响动起来。

马夫要备马备鞍,使女要预备热水和含药,预备家主起身净面清口,入禁中朝参。灶下的伙夫与烧火丫头也要准备粥饼齑菜一类食物,免得家主在殿上失仪。

官人们固然要在鸡鸣入殿前打理好一切,在宫门前待朝。洛阳几处城门前,也差不多挤满了人。

广阳门外是运粮米、薪柴及诸州郡行货的大小车队;开阳门外,是意欲入洛的官吏士人与清白家世的白身士子;小苑门向来是骡马与牛羊这类肉用的牲口走的地方;也就小耗门特殊一点,只有粪车和猪狗这类贵人不肯吃的所谓“秽肉”,才打这里通过。

但是今天的城门口前,俨然有了些不大一样的地方。

拜这两天的天降祥瑞大潮所赐,一波波的谣言已经止不住地散播开来。不管是卖菜的老翁,还是送炭的车夫,见着熟人都免不得一脸八卦地凑上来。话题么,自然是这两天已经传扬的沸沸扬扬的异事。

“我可是亲眼见了,那日天蒙蒙亮,便有一个高冠古服的老先生,带着几个漂亮侍儿走入了洛阳署。将一枚玉璧种在了堂下,不久之后你们便知道了,天降祥瑞,洛阳署中生出一个大瓜来。乖乖可了不得,这是神人从海外取来了老仙家安期生的仙瓜,天子吃了它,延年三百秋,奸臣吃了它,穿肠又烂肚!”

“宫里有一个名字带着弓长张的老公公,觉得自己是天家近人,老存了一份体面,也涎着脸讨了一块瓜来吃。这一吃下去,你们猜怎么着?拉稀吐血还跑肚,已经抬回府里,说不得,只剩下几天好活啦!”

“你问我是如何知道的,可知小可家姨丈的三小子的岳家,是在马市坐堂的医家,他上张府问诊,这事还能有假?”

“你那姨丈三小子的岳家明明就是在马市给牛马看病的牛医生,张府自有御医伺候,要你家老牛医生去看些什么!”

“瞧瞧,不是久居都门的人就是不懂行不是?张府也是养着几匹西域贡来的汗血宝马,没有我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这样马师皇在世的牛马医生,哪个来料理他府上的宝马?”

“马师皇?你姨丈家三小子的岳丈也不敢自称是牛马医生的祖师爷在世吧?”

……邻近马市的小苑门是这般热闹,广阳门那里也不遑多让。这般年月里,不论是走商帮的建制派,还是走游商的游击派,都是胆子大而眼光远的角色,里面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人物里,身后也未尝没有站着南阳那些世勋大族的影子。

虽然自秦用商鞅之策,而列商贾为素封之民,不得为官封爵。但是东汉以来,南阳大贾输财力相助刘秀兴复汉室,商贾的地位也因之有所提升。这个时代,读书不成的寒士、家业承袭无望的庶子,大多从事商贾之事。

这些多少也通些文儒之事的商人,看待这番洛阳城中的祥瑞大潮,便较那些都下的平头百姓,眼光更深了一层。

“京都太平道的道坛之上生出灵芝,这事你们不知道吧?据说祥瑞天降那日,除了嘉禾、嘉瓜,还有好几株西域白茉莉天生成文的瑞应……”

“瑞应?孝宣皇帝即位前,上林苑有虫食叶成文,为公孙病已立五字谶言。结果上书谈谶语的那位不还是以妖言惑众的罪名被斩了……”

“那纯是那上书的议郎学问不精,公孙者,刘公之孙耳,却说什么公孙氏当为帝,不是呆子是什么?”

“你却道是学问不精?议郎眭弘那是议立孝宣皇帝,犯了大将军霍光的忌讳。”

“你们几个也真大胆,不怕议论起来也犯了什么大人物的忌讳?”

商贾富而无实在名位,谨慎二字那是切切挂在心上的。然而开阳门外就读太学的那些世家子弟,却又是一番别样风貌。

较诸后世国子监诸生,因为科举制度的铨选规则已定,并不甚为人所重,乃至渐渐沦为杂流官的培养基地。而在汉时,太学便是为国储材、汇聚天下英才之选的清要之地,隐隐的都有些明清年间小翰林、小科道的意味。

除了少许大族的嫡长子弟能靠着家世与清议品鉴,直接走了察举征辟的路子,大半大家子弟想要出头,太学就读这一关便少不得要走一遭。毕竟太学生不论是入郡国为官,还是入大将军、三公等高官府下为幕僚掾属,都比常人容易许多。

因此上,考察汉时士风,也就是这些官僚预备役的太学生在历次政治活动中最为显眼上书、叩阙,什么容易博眼球就搞什么。某种意义上,太学生这个团体,就是党人一派联通朝堂、士林与民间的最大喉舌。

今日还是赵氏老店,还是那么一群太学生,气氛比起往日,却多了三分的凝重。不为别的,只为今日太学中授课,不讲别的,却是讲起了董仲舒的《天人三策》

虽然后世从宋儒起,揭批董仲舒的呼声就一直不断,加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黑账,最后直接把这位喜好设坛招龙求雨、说是儒家宗师却更像是道门领袖的汉儒领军人物踩得不能翻身。然而董仲舒的“天人交感”理论,却反而被儒家出身的文官集团们继承沿袭了数千年而不肯放松那么一丝半点。

远的不消说了,如今筑三峡大坝,也有一班通身满清僵尸气味的名人,大喊灾异示警,就足见得这套理论的深入人心和强悍生命力了。

文官士人对董仲舒这套理论青眼,也不是真的对鬼神玄异之事有偏好,只因为在整个漫长的封建时代,帝王的权威随着中央集权制度的愈见完善,使得文官士人集团再没有了春秋战国时代的相对自由。于是,天人交感,帝王有道祥瑞现世,帝王无道灾异频,这一理论,就成了文官士人集团仅有的制约皇权的武器。

这也就是汉代大儒在治经之外,往往热心于纬书图谶创作的根本动机。原因无它,只在于文官集团要掌握住对于“天意”的解释权耳。

然而一套理论想要切实变成制约皇权的套索,靠这理论的伪信徒可远远不成。走江湖的骗子骗人,还讲究一个先骗住了自己,再去骗别人。汉儒大讲谶纬灾异,骗住了几个昏君诚然有的,汉武帝、汉光武帝这样的英主,对这玩意也不免有一点半信半疑,然而纵观有汉一朝,对这套谶纬神学最为热衷的,却是儒生们自己。

翻开厚厚一部两汉史,农民起义之外,还有一个甚为奇葩且层出不穷的分支,名为儒生造反。原因无它,很多钻研谶纬一辈子的老儒生,偶然获得一部偏门纬书,得了上面某些“何人当王”的预言,就立刻当成是天降神谕,欣欣然地公开自立为帝。当然,这样的糊涂皇帝就像后世二三片警就剿灭的那些个乡村王国一般,基本上都被当地的亭长乡老就近镇压了。

虽是如此,却也足见汉儒好谈谶纬灾异的风习是如何的深入了骨子里。

这可不是后世小年轻玩的星座、命宫之类流行花俏的占卜游戏。倘若后世的星座周刊、高人卜算节目里说什么火星犯白羊宫,大不吉利,那位合肥出身的宰相合该下台滚蛋。且不说这节目要立刻被拿下,连观众也深觉遇上了邪教的神棍,非要唾一口唾沫去去秽气。

然而在此刻的大汉,要有了客星犯太微、城门涌赤泉这样的亿兆,惹动民间惊恐、士林清议,不要说丞相滚蛋下台,就是大汉天子,也要避朝以示虔心的。

就在这样的一种风气里,诡异的祥瑞潮一波一波地出现,对于识字无多的寻常都门民户,祥瑞降世,不过是多了三分惊异,三分诧异,余下的也就是谈资而已。祥瑞这东西,皇帝天家看重,对寻常民户,却未必有什么积极意义。

可是对朝堂上的入臣,士林中的儒士,这凭空而来的祥瑞大批,带来的便是猜疑,便是忧惧了。

今日在太学讲《天人三策》的乃是经学名门汝南袁家的门人,姓张名津,也挂着太常寺五经博士的官衔。

像张津这样的五经博士,大半都是极讲究礼法尊卑的,孔老夫子云“割不正,不食”,又道是“食不言,寝不语”,酒肆这种地方,实在与五经博士这样的正统士大夫大不合宜。

不要说此时,就是后世北宋汴梁,有身份地位的正途士大夫从酒肆沽酒买菜待客,仍然是一桩不体面事。

不过如今士风经过两度党锢狱摧折,已然大坏,五经博士入酒肆饮酒取乐,倒也不算罕见。

论年纪,张津不算大,三十许人,风仪也不坏,面上总保持着三分笑意,叫人一望而觉可亲。他就这么在酒肆正中主位坐了,环顾了一圈四周,洒然朗笑道:“李生、樊生,今天你们做东,我便向你们讨一杯酒喝。”

第77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二)

身有五经博士的位分,张津便有一分师长的情面在。何况张津身后立着的是汝南名门袁家,对太学生中那些领头人物,也算是看顾有加,这几重关系算下来,张津扰学生们一顿酒菜,又有什么说不过去处?

赵氏老店今日是被李垣、樊翮两个大族子弟包下来了,酒水用的是仿着禁中尚食方子酿出的桃花甘醪,一应按酒的干果蜜饯、鲜脍肥鲊之类,更是摆满了几案。

南阳大族豪富,于此可见一斑。

然而这样游宴陈设之下,与会的诸人却都是沉默无言,只有李垣、樊翮二人,执壶向张津斟酒为寿。

张津仗着与在座诸人有半师之分,点头笑着受了,随即一执杯,向满座的太学生开口道:“诸君皆一时英华之选,早晚必为庙堂栋梁,作此南冠之态又是何苦?既成高会,则请诸君满饮此杯!”

有他带头,满堂的太学生就是再郁郁,也不得不举杯虚应一番。

酒过三巡,传菜数道,纵然人人心思都不在这饮宴上面,摄入的酒精也隐隐冲上脑门。大凡饮宴到了此时,脑子就不大管得住口舌了,席间众人起先还只是议论些文章学业,后来这话题却是不约而同地奔着褒贬朝政去了。

虽然只是大汉年间的酒桌朝议,然而太学的地位几同于后世的京畿党校,这议论起来,也就分外地见水平:

“孔子尝云,‘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戴礼》又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是故公羊传云‘季姬归于鄫,雷电击夷伯之庙’,此即天人感应之义。”

“董子又云,‘刑罚不中,则生邪气;邪气积于下,怨恶畜于上。上下不和,则阴阳缪戾而妖孽生矣。此灾异所缘而起也。’”

这是援引先圣先哲之言,提纲挈领的。

“两番党锢,正人不朝,君子处于山林,此即刑罚不中也。天投虹霓化为黑气,青蛇阴质踞乎帝座,此怨恶畜于上而妖孽生者。”

这便是拿着之前的老账做计较的。

“数日以来,都门有嘉瓜瑞兽之异,然而嘉瓜入朝,无故自裂,杀黄门内监数人,瑞兽瑞禽则大半死于走卒愚氓之手。此非瑞也,是西狩获麟而素王梦于两间,实为凶异之兆!”

“更有绣衣童女,传童谣于街头巷尾,俄而隐沦无踪,此实火星荧惑之精,示现灾异之相。其歌略云,灵芝秀,白花开,此金德用事之兆也。赤乌死,赤鹊醢,此赤德不继之兆也。更有双蛇走,上天来之语,《汉书》曰,皇之不极,是谓失德,则有蛇孽……这实实的是大凶之兆啊!”

这样引经据典下来,已经有气血尚盛的太学生在那里拍案而起了:“我辈入读太学,以志操士风相砥砺,所为者何?正在‘报效国恩,守正诛邪’八字上,阉竖乱政,正鼓而攻之可也!”

这些太学生正在愤愤然热血冲脑头上,冷不防坐在主位上的张津冷不丁来了一句:“诸君胸怀高义,志操忠愤,然城狐社鼠,与宗庙相始终。诸君鼓而攻之,是欲蹈陈蕃、范滂、李膺诸君子后尘乎?”

只一句话,就噎得众人则声不得,只能噤声。

不料这位五经博士只是微微一笑,伸箸挟了一片鱼脍送到小碟里蘸了蘸调料,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品了品,方才放下漆箸,点了点李垣、樊翮这两个隐然为太学生领袖的角色。

“郑伯克段于鄢,所恃者何?多行不义必自毙,诸君,姑其待之,且为大汉留此有用之身。”

……

………

太学生们在赵氏老店中慷慨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时节,步广里张让在宫外的大宅也是好一通扰攘。

要论自奉之厚,刘宏这荒唐贪财天子算是做了初一,张让这个内宦里的班头加天子阿父就做得了十五。张让在步广里的这处外朝居所只是他方便退值歇脚之处,只占了个紧邻宫掖的好处,然而也是旧年宗室大臣府邸,前后二十进,庭院深深,与洛阳市朝隔离成两个世界。至于洒扫驱使的仆从婢女之类,少说也有数百人。

至于他修在城中的正宅,更是按照宫中规制构建,禁中楼台殿阁一应俱全。这种犯忌之事,无论放在哪一朝,都是抄家灭族的罪过了。然而遇上了刘宏这个皇帝中少见的奇行种,只要张让等主持的种种聚敛大计,能奉养得起天家,奉养得起裸游馆里那一群群的光屁股俏娇娘,让刘宏能侍弄得起望舒荷、夜光苔等等海外贡来的奇花异草

臣下造屋违制又算什么?

虽然朝野很有些传言,道是张让进言,天子不可登高,以免冲犯恶气。而天子也信了张让这一套,所以从不登高远望,以至于看不见张让那违制的府邸。

这样传言,谁信谁是二傻子。不过是刘宏这贪财贪出境界的皇帝,看在张让应奉天家得力的份上,装傻乔痴不去理会罢了。

有这样的圣眷,张府下行走的角色,那气派也便格外与众不同起来。

因为护送祥瑞入宫,张让被某个仙术士恶意改造过的那颗大号西瓜炸弹扫着了台风尾,左臂给爆射而出的瓜子开了个洞。受了这样皮外伤,要是壮年人犹可,可张让也是历经二朝、奔六十而去的老头子了,就算有宫中医官看诊,当今天子又将宫中许多名贵药材如流水般赐下来,照样架不住张让虚耗了如许多的元气。

张府上下,上至一班仰赖张让也混了个官身的亲族,中到一众腆着脸送上门来投效的门客,下及那些也仗了张府势力耀武扬威的奴仆,谁不晓得这老太监才是大家的擎天玉柱、衣食父母?迎着老太监就要回府静养,一府上下,甭管是出外为官的子侄辈,还是打理田庄的亲族中人,一个个拿出学习二十四孝的狂热劲头,奉汤进药,忙了一个衣不解带。

至于那些奔走张府的门生故吏,此刻活动更切,举荐名医的,敬献补药的,就是排起长队也只见得寻常。要说起来,还是阉党中那位城门校尉最有创意,就立在张府门前,将裤子剥了去,着人备好棒疮药,又寻了一个杀猪宰羊以快刀著称的屠夫,就这么硬割了三两大腿肉,献了上去。

城门校尉可以白着脸咬牙强撑,只道是师法孝子割股疗亲旧例,请张让老大人吃啥补啥,早日将养好了身体。但是那一大块带血冒油的大腿肉,就算是张让这样从宫闱里步步是血杀出来的强者,见到了也只有想吐的份,绝不敢下口。

城门校尉在张府上大表孝心,割股疗亲后也只能告病回家先调养起来。他的副手,城门司马安陵,却也不能将城门校尉的公务接替下来,只能打各城门候自行理事。原因无它,要论起亲戚来,安司马算是张让家母族出身,天生的阉党,没得选边站。何况张让吸取了当日陈蕃、窦武教训,城门校尉、城门司马,都是安插任用的私人。

说起来,这位忝为副手的安司马,反而是张让交托信重的关键角色。

一般说来,太监家的亲眷,大抵上都是才具有限之辈,要真是正经人家,也不会送家中子侄入宫当太监的。安司马算是矮子里面挑大个,也能办事,除了性子操切一些,也算是张让亲族里不可多得之人了。

须知道,党人与阉党斗法这些年,这些跟着大貂珰鸡犬升天的亲族子弟,从来就是头号突破口,张让的老同事、中常侍王甫,就是栽在这帮猪队友亲戚手里。比起来,张让这个外甥已经算得十分少见的得用之人了。

安陵也对张让这个老娘舅十分地尽心,张让在靠近禁中的这处居停疗伤将养,他这个城门司马就兼着了联络内外、统合人心的职责。眼下,他就立在二门耳房处,拿眼一扫那些趋炎附势之辈送来给张老常侍问安的礼物:

“这瓜蔓珠纹锦是哪个送来的?如今老大人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瓜’字,立刻连名简一起退回去!只把他职分、名字记下,待老大人精神好些,就打他到西北吃沙子去!”

“送麒麟竭?不要留,老大人的伤就是献祥瑞引出来的,这些麒麟凤凰之类,都是忌讳!一概不收!”

“河南尹、洛阳令求见?传话过去,就说老大人正在静养,不见外客,尤其不见洛阳署的!”

安司马这样指挥若定,俨然也有一军将主气度,张府这些管事的也莫不折服,手头上有几样差遣的,都要向安陵报过才好理事。只一样不好处,就是安司马管着洛阳城四面十处城门,八百多门吏士卒,这丘八兵痞习气也是深重,一言不合,就立刻抡马鞭抽过来了。

就比如现下,就见一个内宅管事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大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后宅闹起妖怪来了!”

还没站稳,这管事脸上就吃了安陵一鞭子:“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鬼话!”

吃了这一马鞭,那管事的脸上就是一道血印子,他也不敢拿手去摸,只能呲牙咧嘴的硬忍着,垂手禀报道:“小人说的句句是实,宅子后园地上,凭空生出许多怪鱼来了!”

第78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三)

天下事,从来都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场天降祥瑞,阉党从头到尾心热无比,极想借着这番异兆将之前党人一派到处传扬的蛇踞御座、天投虹霓这些灾异打压下去。须知道,祥瑞来朝,这是君王圣德,上天嘉护的好兆头,足可以塞住蔡邕等一干清流借灾异谤讥朝政的影响。

你们这些自命清流的酸儒,总是借着灾异诋毁我辈阉党,如今天降祥瑞来献,你们那些“奸佞当道,君王失德而灾异频出”的废话,也不好意思再提了吧?

愿景这般美好,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各种祥瑞,瞬间就变成了凶诡妖异之事经史所载,山海经、白泽图所传,有妖物变怪,有鬼魅惑人,可听过西瓜爆炸杀人没有?

要说凶兆,这可比什么青蛇盘踞御座之类凶异得不知多少倍,险而又险的就差点让十常侍变成了九常侍!

因此上,安陵这一众张让的亲族内眷,对于这些**以外鬼神之事,那可说是慎而又慎。安陵甚至直接从宫中招了几个祠祝令署下的咒禁博士出来,就分成三组,昼夜无休地看顾张让这处居停,保证再无什么妖神鬼怪之类物事混进来,惊扰了大家这位真正的大靠山。

就是这般千防万防,没成想还是出了这样神神鬼鬼的破事!

安陵也不愿意多搭理这传信下人,直接就奔着张让这处居停的后宅而去。

他从耳房处奔走而去,却是纯然急着去后宅看视,混没料到张让这居停之外,还有不少人物都等着望门投简这些钻营到了太监私宅门口之辈,可都是少说也有千石官秩的人物。

十常侍炙手可热,加上党人一派名高望重的领袖人物不是下狱论死,就是追夺官身回乡啃老米饭去也,如今洛阳朝堂之上,倒是没什么操守的投机之辈占了多数。

虽然张让这次真的受了伤,老太监身子本来就偏向气虚体弱,和寻常老儿相比起来就更显得先天禀赋不足,闭门将养的时候,除了真正腹心,是断然不会接见这些人物的。这一层事体,这些差不多就在张让这宅子前面搞出朝会站班规模的角色,也都是心知肚明。

可知道是一回事,在这儿有没有摆出足够恭顺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虽然这几年阉党用事已久,犯不着再大搞什么党锢狱来树立权威,但是天子西苑的卖官榜,尚书台的百官选铨,两处绝大的人事权,都在张让手里攥着。要是只为节省这几天功夫,让人家生出什么误会

君可记得当年贾长沙乎?若是张常侍真择一边僻瘴疠之地,做了自己出掌郡县之处,那可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出于这种种不足为外人道处,就在张家别府门前,这些盛具朝服的官儿们早令随行从者备下软席步障,就这么郑重其事地分列文武班次,就这么守着一个阴微阉人的门口,不肯走了。文班的二梁进贤冠,武班的雉尾武冠,一丛丛一簇簇地,也真是难得一见的光景。

这些人堵了张府大门,也是不停彼此传着消息,同时耳朵还不时听着张家别府内里动静。如今这里都是张老常侍那个母家外甥用事,千石官秩的城门司马比起在座大半人等都有不足,可架不住人家有个手眼通天的老娘舅,就是中二千石的官秩,到了这门,也要听这厮鸟的摆布!

就是心中不满,这打混在庙堂上的人物也都有一份灵醒,交谈寒暄之间,时时都要竖着耳朵探听府门中的动静。安陵这厮又是个向来口敞的,从不知嘴上把门、手下留德,他那里一声声的咋呼,隐隐约约地都能从二门耳房直传入门诸位文武官员耳中。

所以当他忙着喝呼从人,赶去内宅查看究竟,这门替张让站班的一干文武,听着内里传声也是面面相觑。

这天降祥瑞事,几天来已经闹得整个洛阳的风气越显得诡谲难辨了,怎么还有?还偏偏闹进了张让这大貂珰养伤的居停!皇天后土,东王父,西王母,这般喧杂,到底是怎么处置见机才好?

等着内中响动渐低,便有人低声议论:“这些日子以来,这天降异兆事,果然来得不怀好意!”

……

………

旁观之人可以这么轻巧地议论,实实撞上这等事的人,那可是满心的沉重,连议论之心都不起了。

安陵算是半个张家人,和张让也算是情分深厚,向来在张让内宅来去无忌的。他过了前面几进宅院,就由内宅仆妇引着,直奔着那出了妖怪的地方赶去。一路上,却见着一班丫鬟使女,仆妇管事,哭的哭,叫的叫,只没命地朝前宅乱跑。

安陵本来心中就烦,见到这般混乱,更是火上浇油。他索性把马鞭抽出一朵鞭花来,见人乱跑就抽,直给好几个吓得都了狂的丫鬟破了相,才算是镇住这些仆妇。叫了几个老成婆子引了这些使女去厨下安置,安陵就带了两个胆子还算大些、也会几手拳棒的家人,直接奔了后宅园子。

张让这处居停规制不小,后宅园子占地也颇大,只引了洛水流进来造的荷塘就是近百亩,至于花圃、竹林,占地更广,虽然不是正宅那边可比,也着实衬得上张让如今权位了。

然而安陵带着家人入了园子一看,却是刹那间就怔在原处,再也做声不得。

天还是那天,青碧瓦蓝,地还是那地,厚重载物,可就在这朗朗乾坤之间,艳阳笼罩之下,展露在安陵眼前的,却是一派迥非人世景象!

竹林间,老竹露根处,花圃里,芍药新芽前,甚至草丛中,苔痕上,荷塘深处,都是一片片独株怪草!

说是草,犹有不妥处,茎粗过指,叶肥如掌,独株而生,绝无分蘖。这也就罢了,这处居停向来少得用处,灌园的家生子躲懒些,以致生些无名怪草,不是异事。

然而这些草却都结了花托,只是花托上生出的却不是花!

是鱼!

起码长过一尺的肥鱼!

不是鲫鱼,鲫鱼没有这么肥健粗壮的身躯;也不是鲤鱼,鲤鱼没有这么细密洁白的鳞甲,更不是青鱼,青鱼没有这般分叉如纱的交叉鱼尾;更不是胖头鳙鱼,鳙鱼的头上可没有鲜红似血的一大团肉瘤,直似把整个鱼头都包裹起来!

而这些鳞甲鲜亮,透出红白两色的肥鱼,还都似是活物,在花托支撑下不停摆动鳍尾,身躯耸动如在水中,鱼嘴更是一张一合,那双闪闪有光的鱼目凸出在外,不停转动。似是听到了的脚步声,这满布园中的红头白鳞肥鱼,更是不约而同地朝着安陵这一行人望了过来。

随之,便是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嘎呜呜呜呜嘎嘎!!!叽叽叽叽哦哦哦哦!!!!”

紧随着安陵的两个家人,再经不住这非同人间的可怕刺激,就这么眼一翻,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79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四)

普天之下,从古至今,有道是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孔门七十二贤中就有一位通达禽言兽语的公冶长。

再朝前追溯,轩辕黄帝的乐官伶伦,师法凤鸟之音,定十二音律。

但是谁听说过鱼也会鬼吼鬼叫?而且叫得如此高亢,如此凄切,听得人寒毛一根根耸立起来,简直像是落入了冤鬼间的诉苦大会一样。

就算是安陵这个城门司马,掌着都下十二门旅客商货出入,喝呼门吏兵丁扣货拿人都是家常事,遇到这么一场诡谲阴邪变故,也是一时呆愣当场,手足无措,只觉得手脚冰凉!

也亏得是安司马胆气粗壮,好歹还是站住了,没有像这两个家人一般直接吓晕了过去。饶是如此,他手里的马鞭也有些拿捏不住了,只觉得遍体生麻,像是这个身子,都不是自家的了。

他一时怔忪,却有人在他背后冷哼一声,唤着他的表字:

“子阜,何至于此乎?”

这声音不大,还带着几分老年人特有的中气不足沙哑意味,然而落在安陵耳中,却不亚于是听到了谕旨纶音一般。

他一回头,就见着自己这位老娘舅只穿了一身素绢中单,披着一袭青锦袍,就这么立在自己面前。左臂早用透气性极好的绸纱包裹着,透着一股浓浓草药味道,粗看上去,张让的样子倒还康健,然而面上的寿斑颜色却比往日更见晦暗一些,显然是元气亏虚得紧了。

但就是这么一个通身都透出那么一丝不吉意味的老头子,对着这园中满坑满谷的怪草怪鱼,依旧地容色镇静,不带丝毫慌乱处。

所谓内宰风度,当如是也。

张让朝前慢走两步,立到安陵身前,安司马这才灵醒起来,紧紧地跟随在后,把自己处在了随侍位置上,耳朵更是早就支楞起来,就听着自家这位真正尊长吩咐。

果如他所料,张让将右手一伸,就到了安陵眼皮子下面:“子阜,将你的剑解下来与我。”

城门司马是武臣班次,佩剑以壮威仪是素来少不得的,安陵忙一点头,将腰间佩剑丝绦解开,双手捧着剑,就这么权充了一个奉剑的侍童就是年岁实在老了些。

张让也不看自家这外甥那还有些颤的手,自己一伸胳膊,就将剑拔在手中,猛地朝下一斩!

剑锋过处,离他最近的一株怪草就被一斩两段。那草顶上的红顶细鳞的肥壮怪鱼目标本来就大,这一来,更是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斩,鱼头与鱼身顿时分开,一抹沁凉带腥味的血珠随着剑锋轨迹,就这么挂上了安陵的鼻尖。

随着剑锋垂地,张让一脚踩上了还在微微震颤的鱼尸,剑锋剖处,露出怪鱼鳞甲下淡粉色微带油脂光泽的紧致肌肉。只是看不见鱼肠,也不见鱼腔子,鱼身就像是一块咸腌熏猪腿,只有那么一根大骨贯穿鱼身,余下的都是肌肉,丝毫没有内脏可见。

张让的声音还是那么中气不足,但是话中不满之意已经分外明显:“可看清楚了?就是些肥鱼而已,不会咬人!”

……

………

“放心放心,不过是条肥鱼而已,顶多就是叫得难听些,可不会咬人!”

旧神祠的丹房里今日分外热闹,魏野寻了两条褙带将青衫整个扎起,手执着桃千金,一副精于烹调的厨子模样。

错了,应该是假冒成蓝翔学校毕业的厨子模样。

桃千金再怎么说也是一口祭炼过数道的法剑,拿它来客串厨刀,也就是外行二把刀如魏野这般,才干得出来。

而他面前桌案上,横摆着一条二尺长,一尺宽的肥鱼,那朱砂红瘤顶,银白细鳞,火色石榴背,分纱短尾,恰好就像是正在困扰着张让居停的那不知是鱼是草的怪异物事。

“叔叔,”司马铃站得远远的,侧着头看着案上那还微微呼吸颤抖的肥鱼,“虽然比一般鲤鱼都大了些,但这仍然还是条金鱼好不好?还是金鱼里有名的红顶狮子头,这玩意能吃么?”

“不管什么龙种金鱼蛋种金鱼,说起来都是利用朱鲫和金鲫人工驯化的品种,肉味就和鲫鱼没什么区别啦。不过锦鲤和金鱼一般来说,小刺比肉用鱼多一些就是。”

“二师公,你转移话题的本事真是一级的好,这样从地里种出来的兰寿狮子头,吃不得吧。”

魏野挑眼看了看苗家汉子怀里抱着的朱蛤,摇了摇头道:“总比你养的玛乖强些,起码吃下去不会中毒。”

理所当然地,魏野收获了朱蛤不满的一声“呱”。

满不在乎地执定桃千金,在鱼头上比了比距离,魏野才说道:“这玩意介乎鱼类和植物之间,原本也不是人间所有,按照封岳的说法,这应该是地府与人间交接之处野生的一种生物,经过有心人改良,才成了现在这种模样。不过以我仙术专门科的眼光看来,这家伙算是汲取地脉玄阴之精才得育为成熟体,趁这个时候服食下去,对半妖和修炼旁门邪术之人都大有好处。”

一提到半妖和邪术,魏野立刻招来某两个坐等着吃饭的家伙有志一同的反击:

“我才不是半妖!”

“苗家的仙,鱼唇的中原人不会懂的,二师公你信我好不好咯?”

魏野也懒怠和自家侄女和雇佣兵闲磕牙,桃千金一翻,“乓”地一声,就给鱼头来了记猛拍,眼瞅着这异种金鱼给拍晕过去,这才横剑在鱼身上一划:

“这玩意儿,说是鱼,倒不如说是成了精怪的异草,也有骨肉,也有自我意识,遇到大难时还能自己离土奔跑。要吃它也有讲究,寻常人可不能随便下口,要先将它血放干净,褪去阴气才成。要拿它直接下火烹煮煎炸炒,阴气与阳气冲犯,就变成了一锅臭泥;要是做鱼生鱼脍呢,人吃下去就和吃了古墓深处阴气所凝的青膏泥差不多,少说也要闹好几天的肚子。”

正说着,魏野剑锋一翻,刺入鱼皮和鱼肉之间,就这么用力朝上一挑。

……

………

张让别府这桩鱼草妖变的始作俑者有心情脔割鱼腩以为高乐,但是张让别府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对于人类而言,未知之物,永远是最大的恐惧。虽然有张让亲手斩了一条怪鱼做示范,在张府中奔走的下人们还是战战兢兢地,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小安司马进了后园。

唤来的这几十个壮健汉子都有过做农活的经历,安陵于是一人给了把割草的短镰,也不要他们打妖怪,就像割麦一般把这些怪草都收割下来就好。

这活计光是用说的,倒也听上去很简单,但是真正做起来,那就是一桩可称得上是酷刑的折磨。

你低头去割草茎吧,那肥鱼就能扭过头来,一双大眼死死盯着你,让你手足冰凉。

你弯腰去挖草根吧,那肥鱼就敢挤挤挨挨地用鱼唇、鱼尾在你头脸上,耳朵旁,一味地挨挨蹭蹭,那股微带鱼腥味道的冰凉滑腻感觉,简直就让人浑身汗毛就是一竖!

才割了几十株古怪鱼草,已经是人人一头冷汗,连脸色都是乌青乌青的。幸好都是壮汉,没什么心脏上、胆囊上的毛病,不然很可能当场就给吓死一个两个!

要光是这样也罢了,问题是这鬼玩意还会叫唤,也不止是大声叫唤,也有的声细碎,几类鬼哭,还有的其声悠长,如泣如诉。就是收割下来堆成一处的,也是不停扑挞,出漏气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听得小安司马脸上都是一阵阵地抽搐。

忍耐着这等泰山般大、云梦泽般深的心理压力,这总算是在园里清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堆在小安司马脚边的古怪鱼草,也几乎堆得像草垛一般高了。远远看去,还依稀有点渔获丰收的富足景象只要不看人人那青到快成酱紫色的脸的话。

小安司马也是有点招架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几个精明伶俐点的家人:“你,你,还有你,去厨下讨一釜油来,把火石也带上,现在就把这堆鬼物事烧了去!余下的人,接着收割,手底下活计都要快着些,懂了吗!”

他这里正在安排统筹,正深恨这别府里可用的家人少了些,却未成注意到,就在他指挥分派的当口,许多古怪肥鱼都将目光彼此对望一眼,鱼目拨转处,透出一股子更古怪的阴森气氛来。

小安司马没有注意到,余下诸人,恨不得做这活计的时候都是闭上眼睛才好,更是不会关注到这一点上。只管低着头收割草茎,余者一概当做不知。

就这样人人都强捱着,却听得那些领命而去的家人上赶着道:“油来了,火来了,牛油火炬都是现成,司马,咱们烧吧?”

这个“烧”字方一响起,却听着满园里都是一声凄厉惨叫!

那些似鱼非鱼,似草非草的物事,齐齐地了一声喊,鱼身拱动着,根须从土里扒拉出来,就这么一拐一跳,像是受了惊的长脚鹭鸶一样,歪歪拐拐地朝着前宅狂奔出去!

第80章 ?天湛湛处有雷声(五)

只不过呼吸之间,张让别府后宅就闹了这么一出恶鬼戏出来,简直比起元日时节,宫禁中所行方弼驱傩之礼还要热闹数分。只可惜这别府重重院落,隔得委实有些远了,还守在门口扮演坚贞阉党同志的一班文官武臣,硬是没有察觉那些异状。

大凡能投到阉党门下的,都是已经不要大臣脸面的强者。在财货的嗜好上,也差不多和天子、张让、赵忠们有着共同语言,在自家享用上,更是不肯短缺的。就算是在张让的门口作虔心慰问状,这些少说也是千石官秩的京官也不肯让自己辛苦了。

西羌来的毡毯,仔仔细细铺在地上,上覆着龙须草的精洁席子,软垫一概都用彩锦为面,内里絮了丝绵,步障少说也是绸纱的,要是只用茧绸,这场面上不用别人嗤笑,自己就能羞愧得下不了台。

然而他们这种种用具越是考究,放在明眼人那里就越不堪,这等煌煌冠盖齐聚之处,不是殿上朝会,不是岁祀年祭,却是一内宦门前,问病侍药而已!

大汉四百年名臣济济,熏灼权臣也是济济,可哪怕霍光、梁冀这等谋划废立的权臣,见到如此景象,也只能捂脸自承不如原因无它,到了这桓灵二朝,士风被党锢之祸败坏得差不多了,还留在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先生,就******这般不要脸……

文班这厢,为的是太中大夫张喜,此公乃是三公之一司空张济的胞弟,也和袁家一般出身汝南。汝南张家祖上历有出仕为显宦者,也算是经学传家的名门,张济与天子刘宏亦有些师生情分。然而这样清贵家世,却着不住这一家子全都是铁杆的阉党,张济、张喜两兄弟,一任司空,一为清要之选,偏偏捧起阉党臭脚,比旁人还着力了十倍。

此刻,张喜这位太中大夫也算朝中有数的经学大家,就如众星捧月一般受着他们一党中人簇拥,不时嘴角含笑,轻抚长须,一派轻裘缓带的神仙中人模样。

可再有派,这不照样是一个老太监的别府门口?司空张济位列三公,要也这般撕脱齐整地不要脸皮,多少还是有引得清议骇然的可能,于是一应与阉党中人往还诸事,往往就由他这胞弟顶缸。

反正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张字就是。

这位代兄行事的太中大夫坐得端谨,然而议论的却不是什么端谨事:

“元日时候,禁中有诏,令司隶校尉总理天下郡县守臣不法事,这是天子圣聪不蔽于云翳,且又有尚书台诸公补阙拾遗,大家尽了臣子的忠勤本分也就是了。实在要让下官分说个一二,那下官倒也有一得之愚。”

说到这里,他面上带笑,话里却是不尽阴恻之意:“诸外州常有守臣弹章送入尚书台,尽是诬告张、赵诸位老常侍子侄外放郡县不法事,所谓‘桀纣之犬,吠于尧舜’,则可知此辈心险而狭,非是守土牧民之选耳。以下官的浅见,不若就以这些弹章的署名为据,列一个奸邪名单,上报天子,诸公以为如何?”

这就是妥妥的混淆黑白了,阉党用事这些年来,似乎是为了补偿胯下没有子孙根的缺憾,天下十二州,郡、国、县、邑数百,大凡通衢大郡,富庶上县,几乎都被那班老太监的子侄辈安插过。这些仗着太监亲长的关系,一朝平步青云的劣货,其抚民理政的水平如何,不问可知,就是做官混官场的成色也是等而下之。

张让的老战友、大太监王甫怎么倒的台?就因为他安插在沛国相位置上的义子王吉,竟在辖区内以杀人取乐,尤其嗜好擒捉数十人,绕行郡县,沿路凌迟,直至死者腐烂仍不罢休,以绳索穿亡者骸骨,招摇闹市。在任不过五年,沛地人烟几空,直直地少了万余民户,放在欧洲中世纪,这也算是平灭一国的战绩了。

知道的,清楚这太监家出来的都是脑子有恙的武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汉治下来了什么异界恶魔燃烧军团,担任沛国相的是个专爱召唤骷髅兵的亡灵大魔导。

有此辈为榜样,这些幸进出身的阉党子侄辈还能有什么好?虽然后来党人一派借此难,很是下了些狠手,连王甫都被葬送。可很快地又被张让找回了场子,在京中大行株连,党人领袖和宗室大臣坐罪论诛者不在少数。

有了这番洛阳城里处处人头落地的立威,地方上这些妥妥的阉二代,就更加威福自专。中枢这些阉党对玩起党争来,也越地没有下限。

更何况如今党人一派大半依托地方世家为奥援,抵抗占据了中枢名分的阉党打压,这里面,又多了重一般帝国里最为久远的地方与中枢矛盾。这党争就更加地蓬勃展,要将大汉帝国的所有政治力量都拖入这个燃着硫磺的漩涡中去。

局面至此,什么国事政事,都要为两股政治势力间的厮杀避道,就算其中有一方侥幸获得惨胜,整个国事却再也难以收拾。

不独东汉如此,唐末牛李之争,宋时新旧两党混战,晚明东林复社乱象,君子小人地乱战一场,先给拖垮的反而是政权本身,最后莫不是国家沦亡,山河破碎的结果。

就算是靖康年间,所谓旧党清流们红着眼睛把蔡京为的六贼挂了路灯,然而这时节女真鞑子兵锋也早已经陈列汴梁都下,国事却早不堪问了。

而这般下限党争手段趋于大成,还得说是此刻这班阉党中人的本事。

张喜此计一出,顿时就是四周一片的议论声:

“此计好,大好,却见我辈入掌中枢的大义所在!”

“一班党锢余孽,不是仗着与南阳、颍川大族联系,诽谤朝政,就是去凑扶风、弘农旧族臭脚,妄议公卿。此计一出,他们地方上的爪牙立去,却是来了个断根也。”

“此计送至张公面前,必然是要得用的,公与张公皆少昊氏之苗裔,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将来青史历历,又是一番佳话者。”(少昊氏第五子,作长弓,修武德,遂以其为号,张姓即始于此,盗泉子按)

“只是朝中尚有几个厌物未去,此事却需选派得人。不瞒诸位说,于刀笔一道上,某还是略略有些心得……”

这般议论着,谋划着,善颂善祷着,这班大人先生,却是浑然不管,在这两党相争数十年间,再玩这么一手下作手段,到底会引出什么祸患来。

而张喜这个始作俑者,此刻却是洋洋自得,手抚长须,将一众阉党中人的奉承全数照单接收。

正顾盼得意间,却听着张让这居停的二门内就是一嗓子怒喝:

“本司马就是拼了你的命,也要守住这厢,绝不能让它们冲过去!”

这声音耳熟,张让这老太监家的外甥,现任着城门司马的安陵安子阜么。卖身投靠阉党,时时奔走于张让门下的诸人对此君也算是相交一场,知道这位虽然也是根正苗红的阉二代,办事多少还算靠谱些的,就是性子操切了些,一着急上火就容易犯痰气儿罢了。

当下张喜就笑着对周围一圈一党中人言道:“安子阜倒还真是个真性情,这治家也用军伍成法,可见将来鹏翼高展,何尝不是又一个马伏波、班定远?张公有子侄辈若此,实实地让我辈羡煞”

他一个“煞”字还咬了个尾音,就听着张让居停内中,有人哀嚎一声:

“司马,俺们、俺们顶不住了啊!”

就像是要给这句话做注脚一般,张让这处居停那两扇阖得谨严有法度的大门已经颤抖起来,门一对隐带古绿铜翠的衔环饕餮,像是畏惧着什么物事一般,急切而又不安地扭动着身躯。

这般异状也就是片刻间事,高设步障、蔺席、锦褥、毡毯,直把这老太监居停当做长乐宫前的一干阉党中人,还昏昏然不知道内里出了什么状况,只是本能地朝着门一望。

“咿呀!!!!!”

就在不知哪个使女这尖锐的惨叫声里,那对朱漆门板乍然飞起,而紧贴着门板飞起的,却是无数朱顶白鳞、长过二尺的肥健怪鱼!

说鱼或许还不太对头,在仰头望去的张喜眼中,恰正好看见了这无数肥鱼肚腩上连着的花托,下生着数尺高的草茎,叶片、根须,一应俱全!

这不像是白日昭昭之下景象,反倒像是陷入了最深层的睡眠里所遇到的噩梦!

在张喜眼中,他似乎看见了这些大且极有痴肥嫌疑的鱼低头朝着自己看了一眼,那凸出在鱼头两侧的眼睛极大,鱼睛却偏生很小,这古怪地不停转动的眼睛里,却都含着满满的恶意

这一瞬之间所能看到的景象让太中大夫张喜忘记了所有事,直到一片黑影在他的眼中飞快地放大!放大!

随即他整个人都陷入了黑暗里,最后的意识在涣散之际,只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呼:

“不好啦!!!太中大夫被压死在下面啦!!!”

第81章 ?斩蛇人,今何在(一)

在汉书和后汉书中,有一个专门的章节唤作五行志,专门用来记载有汉一朝的各种自然现象。当然了,这些自然现象里,一多半都被人认定为了的凶兆。

而汉灵帝刘宏一朝,尤其是各种不祥预兆集中爆期,就这一点,不但写《后汉书》的范晔不为这位荒唐天子避讳,魏晋以来许多文人修的野史笔记里,这类灾异更是只多不少。

按照两汉的政治传统,每每出现这类凶兆,宰相不用说,肯定要鞠躬下台。执政的高官也得下去几个,连皇帝也要端出个孝子贤孙模样,做深刻反省状。

如此说来,刘宏也算是个心理素质异常强大的主儿了,自从他登基以来,党人一派平均每个月要报上三起灾异凶兆给自家这位皇帝看。而刘宏的反应,往往就是笑笑不做声,然后一头钻进他的裸游馆里,和那些没名没分的宫女们玩天体营p1ay。

这种摆明车马耍无赖的昏君行径,固然有股轻易率性劲儿,但是刘宏这望之不似人君的德性,也实在让给刘家打工,还有些振作志气的人们深感绝望。

但是歌里是怎么唱的?“大汉光和五年,这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太监在自家的院子里遭了一场大变……”

这变故真的不能算小,头一样就是满洛阳城里乱跑的那些妖怪般似鱼又似草的怪物。整个洛阳署紧急加派了近百差人,跟着北部尉到处剿灭妖草并民人妄论朝政事,人人都累得像狗一样不说,这底下的议论反而更加地喧腾不止。

两汉之时,谶纬灾异之说,几乎已经成了一种深层的社会心理定势。上至公卿巨族,下到平头百姓,都乐意将灾异祥瑞与人间祸福相联系,这种态度,也和后世南甜北咸两大豆腐脑党派都承认的“豆腐脑就是要吃热的”一般,成了常识,成了金科玉律。

而如今张让这十常侍头子府中出了如此怪事,莫不是这老太监头子要坏了事了?

这样的议论,渐渐地就在差人间传扬开,办起差来,也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敷衍。

然而北部尉秦风,却像是浑然没有将这些议论放在心上一般,上峰让他办案,他就差遣人去办,至于议论什么,他也就当是没看见。

体制内的人物,还是如此表示,则都下的议论,就更加地汹汹然。

洛阳都下之民,总也是生活在这个时代最文明也最强大的帝国中心,文教科技都非其余刚开化半开化地方可比。虽然汉代社会中犹然有着人身依附的奴隶制残余,但却也早过了号为帝国,却不过是率兽食人的罗马。何况曾经满欧洲拿活人钉十字架的罗马帝国,随着五贤帝中最后一人的谢世,如今内囊是全上来了,反智主义的闪米特一神邪教横行在内,西迁而来的游牧蛮族作乱于外,也只能一步步朝坟墓里走了。

而大汉帝国虽然中枢地方、阉党党人斗争数十年,总还维持了对西域、辽东、交趾的总体压制。事实上,若不是随着中枢政争一次次拉低下限,以至于各地实力派得以自立为诸侯,有了那绵延近百年的割据纷争,以至于整个民族元气大伤,也不会有胡风入洛,五胡乱华之变。

然而就在将来的血色末世未临之前,洛阳城中,依然是一派平安富足的景象。

而马市上、金市上,客商行旅往来络绎不绝的城门口,洛阳附郭的客舍酒肆中,传来传去的,都是最近那一件令人侧目的凶异之事。这里面,未尝没有党人一派的默许放纵,乃至推波助澜在内。

但是比起往日,这一回传言的度,也未免太快,其中要是没有旁的人在暗地里有心拨弄风云,那是谁都不信的。

这样的风潮,不用半日,就连某个仙术士寄寓的旧神祠四周,也未能免俗。这个时代,娱乐无非就是歌舞说唱乃至元日驱傩大典而已,对乡下地方,固然是稀奇得不得了,对于洛阳都下中人,这新鲜劲未免就有些不足。

于是议论时政,就成了都下民人的最爱。何况寓居在旧神祠的那位魏书办,不知从哪里贵人那得了好处,从来带着些穷酸样的人,如今手面却也阔绰起来,在神祠前摆起了水席。

虽然荤菜只有鱼肉丸子一味,剩下的不过是菘菜、萝卜之类,但油和作料都下得分外足,也足以让街坊邻居们感激盛情。

旧神祠前院子占地不小,足够轩敞,容得下不少人。不知从哪家客舍请来的掌厨师傅,就着刚垒砌好的三眼灶台,片菘菜,切萝卜,又将熬油剩下的油渣和切得只有指甲盖大的牛油丁烩起来,这股香味,顿时就引得满院人都不住吸气。又有帮厨的小工,把一碗碗汆汤鱼肉丸子配着几碟子咸肉送上案来,惹得人人夸赞。

然而这席面虽说还看得过去,请客的主家未免就不通礼数,挨个请了杯酒,便托称要再去采买些酒菜,就这么径直去了,惹得一些人暗骂书呆子不晓得礼数。

好在这酒食还多少入得人眼,人人放开一些怀抱,就这么大嚼起来。有些家计确实清寒些的,还揣了几张干荷叶,把案上肉食包裹起来,预备带回去给老婆孩子见见荤腥。

除了这些正菜,倒是备了不少杏干枣干栗子榛子这些按酒之物,掺了水却还带着股酒香的薄酒也是管够,院墙下排了二十多个大肚酒坛,只怕你喝不够。

说起来,魏野这侍中寺书办当的是名实不符,与四周住户也不大有来往,今日里摆酒招待邻里,也有许多人连认识都不认识。

既然主家都不来招呼,这席面吃到后面,大家也略脱了形迹,酒精上脸之余,就开始互相攀谈,说些从古至今未曾变过的酒桌******话题。

这旧神祠周围人家,都算是有个正经营生的,有不少还是在朝官家中帮佣的,这眼界就不是旁的地方可比。议论起来秘辛,也比别处更加真切了三分。

“不瞒诸位,我那个浑家一直是在贵人府上帮厨,昨日恰正好收拾了一尾鲜鱼,要送到府上做羹。却是她运道不好,正赶上那伙鬼怪光景回家来就有些不舒服,亏得麻老爹与这里主家魏先生相熟,讨了个朱砂安神汤给她灌下去,才见好些。”

“你们却是没有瞧见,那鬼怪妖精满城乱冲的模样,真正是泰山蒿里跑出来的恶鬼也似。虽然有个鱼样子,却是又哭又嚎!舍弟就在广阳门当差,听他讲,有几个害了馋痨的小厮,却是捉着一个,也学人要吃鱼脍,不想才吃几口,就疼得满地乱滚,拉稀跑肚。送到医馆去时,眼看着就险险去了半条命了。”

“运头不好,家出妖孽,这实实在在的大凶之兆。以前也有些高门贵家,兴旺时候,也都是金山银海,气焰熏灼的大门户,但是等到运道败落时候,也出过这类异事。白天有鬼哭,狗穿衣服上房,羊在半空走道,都是有的。”

“可就算凶兆是出在贵人家里,又关我们这些小门小户什么事了?怎么那鬼怪散得到处都是?我家老三是在马市赶车的,听他们讲,连马市都跑了许多,这却得怎么处?”

“总还是麻老爹的主意老成,了不起,多囤些粮食咸菜,咱们也在家猫些日子好了!”

……

………

这一番番的对谈,声音都不高,出我之口,入你之耳,连旧神祠的院墙外都传不出去。然而神祠后面,有人单手端着竹简式终端,却将这些寻常人家的议论,句句不漏地听着了。

“人心已乱啊,治安工作就不好做啦。”魏野感慨一声,将竹简式终端塞回袖囊中,却又摇了摇头,“只是这人心还不够乱,不到是官是民都慌起来的地步,可不算热闹!”

这般说得狠话,魏野剑指一引,手边立在一个颇深石臼中的桃千金就剑柄在下地轻轻朝上一跳,随即重重落下,出一阵阵杵蒜泥般的响动。

司马铃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本彩页装帧的菜谱,摇了摇头道:“阿叔,手打鱼丸要将鱼肉捶成细细肉泥,起码要捶一万下,才达得到爆浆濑尿牛丸那样的口感,还有一千下,你加油。”

甩了甩因为不断掐诀而有些抽筋的右手,魏野笑着一摊手:“不妨事,慢慢捶就是了。等吃完了这顿手打鱼丸,再去给大人先生们来些夜间特供宵夜都来得及。”

只有一句话,他在心中憋着没说:“只不过送去的是标准的黑暗料理而已。”

第82章 ?斩蛇人,今何在(二)

无官无职的书吏摆流水席面宴客,用的还是自家亲手捣出来的鱼肉丸子,外面席间一众宾客对于如今轰动洛阳的妖草鱼怪事议论纷纷,暗自戒惧,却不知道主人家端上来飨客的汆汤鱼肉丸子,却就是拿了那怪鱼的鱼腩料理出来的。

待得日头偏西,人人吃得满面酡红,由着自家小子半搀半扶地去了,尚不知赴了一场怪鱼宴,纵然对不知礼的书呆子尚有些议论,也多少承了些情分。临去之时,这班人倒是都向代魏野延客的老麻头说了不少的亲热话头。

然而这席面的真正主家,却是一身青衫,提了个食盒,就这么安步当车地奔着永安里去了。

永安里侍中张说府上,这时也正是热闹时候,平常少人往来的府邸前,却多了不少车马与亲随、马夫一类角色。不过细看去,那些车驾间的包漆、刻花都很见年头,马的年齿多半也都不小,一派外面硬撑着架子不倒,里面内囊全翻出来的财用窘迫味道。

看这似富贵实穷酸的排场,不用说,便是那些自命士林清流一派人物的尾了。有汉一朝,大臣官俸未必有后世赵宋优待士大夫而那么丰厚,却也没有像脑子有包的明太祖朱元璋治下那么不堪。地方上的守臣,更有公田禄米与各种官场潜规则的灰色收入,穷酸大儒一朝入仕,求田问舍立刻变作足谷翁也不是难事。

但是洛阳都下,就要稍微不同一些,好田好地,都下的大族占了三分,天家皇庄又占了三分,近来阉党用事,又占了四分,绝不将出一口汤来让向来与他们不对付的清流文臣分润。有土斯有财,没地就只好当天家的打工仔,以洛阳城的高消费,一个官秩不过数百石的文官,要是再不曾掌握什么可揩油的肥缺,一年下来,光是置办寓所,养活家人,应酬往来,就足以将宦囊榨干!

要是再不巧是铁杆的党人一派中人,那就妥妥的是给阉党打入另册,有油水不咬手的实职等闲间绝对轮不上的。天下事,挡了财路之仇往往更胜杀父淫母破家之恨,也不要怪党人一派非得要和阉党见一个不死不休。

宅中厅上,侍中寺里一众和党人一派带些香火情分的角色来了好几位,都是神色庄重,一派士大夫矜持姿态,然而跪坐在那里,眼中就带了许多企盼。

张说这老先生在士林里一向以治《易经》知名,甚至有人目之以本朝京房以下第一治《易》大家。最近这些日子,一向精神健旺,于保养调理一道上知名的张说,总是告病不来。侍中寺是个清贵而又清闲的衙门,最近这几年,那位性子荒唐轻易的天子,也就偶然从侍中寺召几个善书擅画的人物入裸游馆奏对。

是奏对还是帮闲,甚至干脆就是君臣同乐,不拘俗礼,一起玩天体营p1ay,那都是大家心中清清楚楚的事情。张说老先生的士林清望在这里现放着,不想应奉天家这等龌龊事,拉皮条扮龟公,那是理所当然之理。几个年纪少壮,尚有心于经济仕途上用力的侍中,也巴不得没有这个前辈从旁掣肘。

然而如今隐隐有洛阳风云搅动之象的当口,这些少壮派人物才猛然觉,没了张说这样士林久知其名的人物领袖,他们要行事却是连个旗号都打不起来!没有博学鸿儒做旗号,侍中寺这些文学侍从官又怎么响应朝中党人一派角色?

说实在的,侍中寺中一多半人,大都也是和刘宏王八看绿豆对眼了,说不好听些,也总是幸进之辈。更不要说那些靠着书道画艺之类本事,支应皇帝冶游的货色了,也和日后宋徽宗画院中的待诏弄臣们没什么区别。

然而此刻上门来求张说,张说又如何轻易肯来当这个出头椽子?须知道,这老头子以善治《易经》知名,也就是说最善于观风望色,明哲保身。安安稳稳地居在侍中位置上,以备天子垂询,只要大汉一日不倒,总少不得他这样德高望重的儒臣一份荣宠安养!

话又须说从头,要不是侍中寺中诸人少有一言而动帝心人物,谁有愿意来张说这里当说客?

与张说有些七转八拐的香火情分的闵怀业、楚子卢二人,已经为张家老仆引着到后堂去探望张老侍中病情了。余下这些轻裘缓带、望之俨然衣冠君子的角色,就是不住地想要探头到后堂去看一个真切皇天后土,让张老侍中早些点头了就罢,须知道,这一遭不同以往,真的是我等党人君子千等万盼而来的一个扳倒十常侍一党的机会!

此刻张说延请闵怀业、楚子卢二人入了后宅。张老侍中自称自上巳日以来,一直身子不大好,起不了身,及至太平道流露不法情状、为北部尉和西园禁军告后,勉强入宫奏对一番,随后就告了病,镇日在家,绝不出门。

这真的是张老侍中病得不起?根本就是借着告病,躲这洛阳朝堂之上将来的绝大风雨!

张说的卧房倒也不脱一般儒臣的本色,四周绝少陈设,入室绕过一屏,就见面南设一矮榻,榻前陈矮几一条,上置青铜小彝一尊。除此之外,就无它物。

张说就以白布包头,靠在榻上,手中只展开一卷淡青色的素缣帛书,正在细细品读。张说这幅病中散淡做派,倒不像是仕途中人,反倒似是独居庄园,诗酒为乐的老乡绅。

看见两个侍中寺的后辈进来行礼,张说淡淡一笑,将手中帛书放到边上,对这两个仕途晚辈笑道:“怀业、子卢,非是老夫慢待你们,实在是病中身困神虚,只得服老则罢,在这里与二君一会,请莫要多想才是。”

闵怀业知道面前这老先生那说好听是大隐于朝,说不好听就是袖手在岸上不肯下水的性情,能缓颊相见,已经是看在同在侍中寺为官的情分,要想回转张说主意,就只在今时一会。开口客气寒暄了两句,这位从来就是性子急切的闵侍中就开篇明义,有什么便说什么:

“国朝苦十常侍辈乱政久也,今洛阳城中,狐鬼妖变,灾异连连,阿附阉党的太中大夫张喜,也应天谴而亡。上天垂示灾异示警,我辈正人,岂不正当鸣鼓而攻,一举振作,令小人避道乎?陈蕃、李膺、范滂、阳球诸君子未完之事业,正应在此时耳!张老侍中,您是天子都信重的治易大家,但使您有只言片语,传入陛下之耳,则国事振作,尚可待也!”

张说听着这番慷慨激昂说辞,只是淡淡一笑,并不置一词。一旁楚子卢见状,生怕闵怀业这开场白不够感人,当即就起身直至张说榻前,躬身就是一个伏拜大礼:

“几番党锢,士林逢劫,此辈奸狭阉人摧折我辈士大夫,今日已可见士风大坏。说不得,早晚此十常侍辈就要学赵高行指鹿为马事!张公张公,纵然有巢父许由之逸志,只愿为钓台子陵,也请为汉家天子计,不要蹈了秦二世的后尘!”

被楚子卢这么一出哭拜一逼,张老侍中也有些招架不住,只能连声安慰,免得这位再玩一出申包胥哭庭出来。

就在闵、楚两个侍中这般闹嚷间,张说家的苍头却又来凑热闹:“阿翁,门外有您门下行走的那位魏三郎求见,不知阿翁可愿见他一面?”

第83章 ?斩蛇人,今何在(三)

听得苍头这样来报,张说反倒像是放下一桩心事一般,略微点了点头,低声一笑:“此子倒还算是有心了,他这次上门来,可有什么话说?”

张家的苍头算是几代相随的世仆,虽然张府上下都是张说带出来的风格,惯会装聋扮哑,于这大事上却又独占一份灵醒。当下这苍头就禀道:

“魏三郎说是近来得了别的进项,得了些都下不易见的好河鲜,这样河鲜,放在寻常庖厨手中也是料理不得的。因此上魏三郎亲督家人制了些鱼肉丸子,亲自带来,要与阿翁进补进补身体。”

听着“鱼肉丸子”四字,张说微微将头摇了摇,沉吟片刻,方才道:“此事,他倒也算是有心人,在这样时刻,还记得这段情分。将礼物收下便罢,老夫近来身困神倦,就不与这狡狯小子相见了。你且去老夫书斋,将我所收的壬、癸两个标记的书架上那几卷素缣帛书取了,并老夫前日写的那封书信,一并交给他便罢。就说老夫此后并无用他之处,叫他不必再上门来聒噪了。”

这样吩咐停当,眼看着苍头领命去了,张说方才倦然在榻上半靠,轻声细气地道:“为小儿辈所累,总是放心不下,倒让二君见笑了。至于二公所托事,说何人也,虽蒙天家厚恩,陛下信重,却没有在朝政大事上胡乱置喙的道理。”

这话说得义正词严,然而口气却是松动了些,楚子卢和闵怀业对望一眼,心中都是一喜:

甭管你再怎么装清高,只要愿意谈,那有什么条件不敢开的?

闵怀业当下就是一拜:“天下苍生,苦阉宦辈乱政久也!张公能使片言达于天子面前,使奸邪罢黜,君子得用,此功得酬,当不在诛除诸吕的陈献侯之下!”

陈献侯就是西汉开国功臣,至汉文帝时犹处相位的陈平,连这种条件都敢开,党人一派也的确是被数十年的压制搞得有些急红了眼。毕竟这党锢之祸兴起,这一党中侥幸免死的老成领袖人物都已经离开庙堂这个权力中枢好些年了。要是再寻不到转机,一代人物都被雨打风吹飘零去,党人一派可就真的要玩完!

事实上,党人一派久被压制,这股郁郁之气凝结,也一直伺机反噬。原本历史上,党人一派几度借助地方实力派,连效法伊尹霍光行废立天子事的主意都打起来了,如今给张说许一个事成为相的愿,又算得什么!

张说还是神色淡淡地,不置可否,就这样静静听着闵怀业、楚子卢卖弄他们党人一派的那些风云。

看上去,今夜还长着,总有许多时光要虚耗在这上面了。

张府门外,魏野双手负于身后,也不进门了,就是一派静等消息的士子派头。假若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细,就真叫人以为是张说的子侄学生辈人物。

等了不多时候,张府上那个苍头就出了门,恭敬一作揖:“却累魏郎君相访,我家阿翁如今正有同僚探问,不便相延郎君入内。只有一份东西,是命我等交给郎君的,郎君若是尚有要事,不若先请在耳房内再等片刻,我们再入内通报便是。”

魏野一笑:“老师如今有些要紧事务推托不得,我何人也,却敢在此刻相烦?再度通传就不必了,我辈做学生的,日后风停云静之日,总有在上老师府上叙话之日,就此领了老师厚意也罢!”

见魏野如此说,苍头也觉得这书生惫懒是惫懒了些,却还知机,知道此刻不是混闹时候。不然,若是这人再扰嚷起来,就此微妙时刻,若是引来有心人的关注,又不知要多几许事端。他少了一份责任要背,不觉对魏野多了几分好感,忙将身后捧着一个小书箱的仆人朝前一推,自己将书箱双手捧起,赔笑道:“既然如此,便请魏郎君收下我家阿翁这赠礼,天黑时分就有宵禁,郎君也早些回去歇着,撞着巡城兵丁,总也是个麻烦。”

魏野也是一笑,将书箱接过,就这么一手提了,告辞而去。

……

………

出了永安里,魏野寻了个僻静地方,却将书箱打开。里面躺着的几卷青素缣书,魏野是眼熟的,自己对这套宫崇版《太平清领书》的心思,张说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却是大方给了自己,看起来,张老侍中也不是不清楚此刻风云里有多少是自己在一手搅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轴用丝带扎捆起来的茧绸,魏野将它拿在手中,慢慢拆开,刚看了两眼,便不由得微微哂笑,一派变戏法被人拆穿的模样:

“……魏三郎,魏胜文,魏野魏郎君,老夫告病,小儿辈却做得好大事!荧惑星精,邀宠尔之膝前,天降嘉瑞,悉出尔之灶下。茉莉符谶,效孝宣之故智;鱼草妖变,张京房之伎俩。都下物议,为汝小儿辈一手操弄,风云既,则龙蛇并起,已不可得措手处矣!若非尔天良仍在,进鱼于老夫,暗泄机宜,则老夫又何惜一纸告文书耶?炎汉受命,运数穷通,非君子所宜问者,子亦非宣明殿上客,何苦热切如斯耶!

“城门失火,池鱼有涸辙之忧,宫室倾颓,野狐无丘之幸。何以昂昂之鹤,却师蓬莱池上骛,为若辈苦苦觅芝草?风云起处,非处士所宜托身,况子神清而骨峻,其清其峻,置诸山林则仙,置诸庙堂,则死无地也。骊龙不寐,则羡珠何为?持吾片语,自洛而西,相从赤松有分,不纳斯言,纵保全领,则沉沦下僚,岂尔之志乎?言尽于斯,云泥两隐,书具不名。”

虽然其中多有责难之语,然而魏野脸上还是带着笑,就这么点了点头,将这封写在茧绸上的书信,珍而重之地重新卷好。

张公他老人家,到底还是认了这个学生啊。

想想也是,原本的历史上,张说这位治易大家就轻易躲过了汉末一次次的党争,就连董卓作乱都中,羌军大杀公卿,也没让张说沾上半点麻烦。及至曹操相汉,拥立汉献帝于许都,张老侍中更以数朝元老的汉家老臣身份,安然尽享一份重臣荣养,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尽天年而终。南华庄子善处于材与不材之间的护命之道,于儒臣之身而尽矣至矣!

相比后世被吹嘘得神乎其神的贾诩,不说身后尚有一个“毒士”之评,生前更是半身困顿,欲求安养而难得,更有千年谤议相随。这保身之术,真正还差了点火候。

这半师之分的老人家,尽有手段从风云诡谲的世道中自安保全,魏野也不大担心的。反倒是这封信里,最后几句话,含义颇深。

所谓“相从赤松有分”,是当年留侯张良急流勇退,从赤松子游,成真了道故事。再加上前面“自洛而西”四字,分明就是在暗示什么。张说是易数大家,既然这样说,必然有其道理在。

魏野低头默默想了想,还是盘膝坐下,凝神运气,手拈剑诀在眉心一划。

这是方家中最粗浅的望气之术,往往用在行伍中,可占军气衰旺及兵火预兆,然而更近一步,观察人间祸福乃至贵贱生死,就要差了一筹。冥冥观照中,魏野却只见自家神气虽然略有不足,仍然不见晦色,只是周身却有一股英煞之气无端而生。

这股暗藏英煞,恰似太阿出鞘,一剑独出,譬如龙门独石,凭河傲然,又若建木高耸,藐视群伦。

以气相而论,这样峥嵘之相,要是在太平之世,倒是蹭蹬得多,通达的少。前有陈涉,佣耕佃户而已,纵然有“燕雀不知鸿鹄”之叹,人家也只当笑谈,后有刘邦,未逢乱世,也不过就是沛县里一个和县吏们交情好些的亭长罢了。至于后世那些偷狗的郭威、乞食的朱元璋,不得其时,也只能落魄终老罢了。

但就是在乱世之时,这样气相,若得为一诸侯,威福自专,也就罢了。要是投入别家体制内,少不得就要猜忌之,摧折之,削刻之,调伏之,甚至诛杀之,实在不是个堪入仕的材料。

要说这气相宜于入道?太平道与天师道,皆自设有道官制度,道律森严,更是遍及阴阳,未必较大汉体制好到哪里去。投黄巾,投张家,都未必然耳,何况天师道张家和巴蜀鬼道此刻斗争正酣,也不是什么好投靠的选择!

最后,魏野还是放弃了自己望气推演休咎,干脆将竹简终端取出,对着张说这封书信一扫:

“星界冒险者魏野,申请对这封书信进行因果律观测。”

“哔哩哔哩,您的要求已被受理,请给与临时授权,并支付观测费用,通用点券五百点。”

“您已同意临时授权,并支付观测费用……请在终端出哔哩哔哩声后,取得您想要的结果哔哩哔哩,你申请的观测结果受到不明屏蔽,您的冒险者等级不足以动用更高级权限进行因果律追溯。感谢您的支持,星界之门一如既往地为您提供1o分满意服务。现在评分,您可以获得客户等级经验值1点。”

捏着竹简式终端,魏野黑着脸,好险没有把这玩意摔到地上去。

第84章 ?斩蛇人,今何在(四)

星界之门营运方的服务永远是这般靠不住,权限不足,什么事都处理不得。

所谓因果律观测,也就是通过冒险者个人在某个时空的存在为基点,从而窥视冒险者所联系的因果律线条。

听上去是个无比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服务,然而一到现实应用中,这个技术的鸡肋之处就立刻全暴露出来了。

既然是以冒险者为观测基点,冒险者在因果律线条中所处的位置就分外关键起来。佛家对于因果之说,有个著名的定律,叫做“圣者畏因,凡夫畏果”,因果律追溯上,也贯彻着这条似是而非的定律,以冒险者作为基点的观测中,以冒险者的行动为果,去反向追溯冒险者一系列行动的因,毫无技术上的难题。

但是反过来,以冒险者为因,去观测因冒险者而成就的果,难度就要高出不少。

如果单是这样,还可以通过支付通用点券,用烧钱的方式不计代价地观测。

然而,如果冒险者要观测的因果律中,有冒险者自身所处境遇所难以接触的存在,那么因果律追溯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干扰。

举个例子吧,某位活动在明中叶的冒险者李虚江,他作为苏州府杂流官的时候,试图通过因果律追溯自己上峰的活动,那么就算他把自己全部点券都烧干净了,也只能获取巡抚知州等人的有限活动,对于京城内阁的情报就只得只言片语。

原因无它,苏州府的杂流官吏,能量再大,在官场中,也只是处于基层地位,高层和基层之间,因果律联系就太过脆弱。与其花这样大代价进行因果律追溯,还不如去买个家用小型间谍机器人什么的更方便些。

同样的,魏野要是动用因果律追溯去调查自己要去镇压收服的那些未成气候的妖精鬼怪底细,那保证也是一查一个准。但是要想对什么威灵昭然的山川地祇,名列仙籍的福地仙家也进行调查。对不起,作为观测基点的魏三郎自己也不过是个略通道术的方士而已,位格与仙家、大神,都差得太远,被屏蔽掉了也很理所当然不是么?

自然,星界之门有关部门真要想查,那自然有的是法子,可这种权限,就不是魏野一个普通冒险者现下能接触的了。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

张说这封书信上确实关系着一份货真价值的仙家情报。

至于张说能以占算之道推演出一二,魏野动用星界之门的高端上档次技术,也只获得一个模糊确认……

谁叫你的冒险者等级太低,权限不够?

摇了摇头,魏野还是将竹简式终端收回袖囊内,掉头而去。

洛阳都下这出大戏尚未演完,什么事都待尘埃落定时再说。

……

………

就在一个不起眼的侍中寺书吏正在考虑些飘渺玄远之事的当口,在号称三公之一的司空署中,那些对飘渺玄远之事毫无兴趣的人,就这么在一处昏暗的偏厅内相对默然。

这地方本来就采光不良,很有点是司空署收藏诸般图纸的仓库改成的嫌疑,到了这快要入夜时分,只凭着几上青瓷卧羊烛插上一点如豆火光,就更觉得莫名阴暗。这一点微弱光源,照在几个人的脸上,便更不见好,只见一片片的阴沉晦气脸色。

坐在主位上的人物,也算是面如冠玉、丰神俊朗,三绺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根根透风,望之俨然一派国家重臣气派。此刻,却是愁眉苦脸,也不说话,就将目光放在那烛火之上,一个劲儿地愣。

他右客位上,却是坐了一个面团团似蒸饼样的内监,一派笑呵呵的和蔼模样,就这么端坐一旁。他的对面,却是位满脸忌刻之色的半老宦官,青玉带钩、黑锦大绶,正是如今暂时署理诏狱事宜的钩盾令周斌。

在场这位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仁兄,就是刚刚出了意外而不禄的太中大夫张喜的胞兄,如今官居三公之一的司空张济。胞弟在张让居停处意外身亡,而且还是个被妖鱼挤破大门,活生生被门板砸下,妖鱼群踩踏而死的丢脸死法,就已经很伤他这位兄长的心了。

以他司空地位,想在朝臣中寻一个书道、文字都有名望的名士,作一篇可传后世的墓志铭,谁料想那些于此道上有些名望的角色,面对张府来人的厚辞请托,一个个都是推托了再推托。几个死硬的清流,更是梗着脖子捎话回来:“士君子死则死矣,死于王事,死于孝义,皆百代而有可称者。未知太中大夫张公,死于宦者门,为妖鱼所毙,公欲我辈,从何处下笔也?”

面对这样落井下石之辈,张司空也只能咬着牙记了黑账,预备日后仰仗十常侍再兴大狱的时候,一并拉了清单。至于到时候是杀全家还是挂路灯,就看张大司空的心情如何了。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自从刘宏陛下开了卖官恶例,连三公都是价高者得,要么就如张济张喜兄弟这样阿附阉党而得位。士林鄙薄捐班,这是千年来的传统,至清末那种混蛋官场都不例外,张济空挂了个司空名义,这官场上的号召力,反而不如从前时候。这也是十常侍的老问题,虽然阿附他们的阉党辈不少,中枢里多有安插角色,却碍于刘宏的平衡手段,多少总有些掣肘之感。

张济心中还在暗恨那些清流,冷不防地耳畔就响起了周斌的尖利嗓音,中间还夹着一股子诏狱里带出来的湿冷气息:

“张司空,我与蓝大监都是奉了张常侍意思,来与你通气的。太中大夫因公故去,诚然令人痛心,然而令弟这遗策,却是分外高妙。张常侍说了,此时风向有些不对,那一伙党锢狱遗下的余孽,都有跳出来的意思。务必要通过此策,将他们的气焰狠狠打压一番,叫他们认清大势,则这庙堂之上,你我还有五十年的太平尊荣可享!”

按照张济三公身份,在汉家文官体系之中,已经是贵盛已极的高位,放在几十年前,不要说是区区六百石的钩盾令,就是中常侍、大长秋这类内官中的领袖人物,也绝不敢在他面前如此跋扈!可张济这个司空,基本就是靠抱张让大腿混来的,对于周斌这样一介寻常内官的训斥,也只敢唯唯而已。

周斌冷哼一声,他这几日问案依旧没个头绪,眼看着朝中风潮又生出端倪,已经是不耐烦地狠了。当下就将眼光朝对面的胖大内监一瞟,意思是“还是你来办,某家不和你争就是”。

那胖内监得了这个退让,承情地一笑,方才开口道:“司空,此举不过是将十二州中一些守臣夺职罢官而已,又不是将他们统统下了诏狱论死族诛。这些地方守臣虽然身后也站着些世家大族,然而这些世家大族也都是多少代人经营起来,一向都是以求稳为要宗旨,轻易绝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就算罢了这些守臣,地方上察举茂才孝廉,不还是由着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说了算数么?司空只管大胆去做,这朝中之事,上还有天子,还有张常侍,绝不容那些酸子翻了天来!”

这胖内监说得利害分明,然而张济却还是不住地摇头:“不成啊,不成啊,如今此辈得了洛阳城中种种异象之助,清议都是向着他们去的。要是此时贸然丢出这么一桩大事,此辈要是再闹扰起来,却是如何是好?陛下虽然圣德,遇到此种事,少不得又要启用一二如阳球辈,到那时,张老常侍固然不惧,则如我辈何?”

这位张司空倒也看得清楚,如今的洛阳隐隐的就有些不稳,要么就如张让之计,赶紧地釜底抽薪,将这股风潮极快地打压下去,要么就得眼看着清流党人辈借机难!

但要是这条釜底抽薪之计出了什么岔子,被阉党一派顶在前头当盾牌的,只能是张济这个阉党大将,到那时,再出了什么状况,就是谁都说不定的事情了。张济年纪还不算老大,功名之心还是火热,所以才一头投奔了阉党。可要阉党让他功名路断,从此只能致仕荣养,甚至替阉党背了黑锅,那他投奔阉党,所为何来?!

周斌眼见得张济还在这里鼠两端,他也不顾什么了,径直起了身,一把握住了张济手腕:“如此大事,都是极要紧的,张司空就不为令弟遗愿,也要为贵府上下多加些考虑,却道张老常侍满天下就找不着想做司空的官儿么?!”

都已经到了这样明火执仗威胁地步,张济这本来就没什么儒臣风骨的司徒已是目瞪口呆,还有什么话说?

只能眼看着面前这面目狰狞的死太监,勉强一点头:“既然张老常侍都是这个意思,那下官还有什么言语,一切就如二位内使所言!某这就去联络众臣,准备上表议论此事。只要能为张老常侍出力……下官、下官就是免官夺职,也是心甘情愿!”

第85章 ?斩蛇人,今何在(五)

光和五年这个春天,看上去诸般变故接踵而来,很让都下诸人有目不暇接之感。然而总结起来,无非二件事,一是惊动禁中的太平道行不法事,二是搅扰得都下骚乱、朝堂不安的天降祥瑞并灾异事。

然而这两件事仔细看来,从头到尾却皆非朝中大人物掌握,甚至不客气地说,两件事都是自下层突兀而起,朝中各方势力,不过是从中看到了为自己一党争权的机会,而主动投入进来罢了。

这也算是在党争日常化的庙堂之上,所有势力的本能反应,任何行动先针对的,就是自己一党的敌对势力。在这方面上,阉党的所作所为,差不多刷新了自春秋至今的下限。明明自黄巾起义爆时,无论阉党还是党人,都必须团结在大汉帝国这条船上同始终,然而张让在灵帝刘宏任命党人一派镇压黄巾起义之后,却都玩了些什么花样?

克扣粮饷、扣押前线将领的奏章也都算小意思了。前方战事紧张,把大将免职甚至下狱,这种事情,日后也有刘宋、赵宋的一堆王八蛋皇帝如赵构之类阳痿男去继承。但是明着暗着向黄巾军暗通消息,传递情报,生怕前线有捷报传来,华夏五千年来也只有灵帝刘宏的中枢才敢这么玩……

孔子所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说得差不多就是这班死太监了。他们做了初一,最终完成了与地方实力派彻底结合的党人一派就做得了十五,最后洛阳宫变,伏尸数万,张让辈通通投河自尽,九族夷灭,根子就在此刻了。

然而真正在暗中措手布置的人,未尝对这没下限加神经过敏的党争生态,有着如鱼得水般的好感。

身为洛阳如今乱局的主要操盘手,魏野一身青衫,就坐在洛阳城中引洛水而成的一条暗渠边。这条暗渠本来是围绕禁中宫墙的通水渠道,却被张让府上相中,改道入了张让正宅的后园。

没法子,张常侍的后园也是洛阳名园了,仿着宫中园林而成的桃花堂皇、杏花堂皇之殿,在公卿间也算是大大的知名。这样的园林,水道湖泊皆不可少,从宫墙边引一道水渠入了张家后园,又值得什么?

但对魏野而言,也得亏张让这老太监对于修园子有着不输于康熙老麻子、乾隆败家玩意儿般的趣味,倒是让他省了不少事。

当下他就一侧头,朝着渠道下面低低喊了声:“铃铛,水道下面那铁栅栏处置好了没有?”

水面下,司马铃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叔叔,栅栏不算什么,可栅栏边上有人埋了镇宅石,我被挡着过不去……”

“过不去没事,反正今夜主角也不是你我,上来吧。”魏野说着,就手伸入河渠中,掬了一捧水。

晚春静夜的河水,隐隐还有一股温软薰然的暖意在内,抬起手,水流一线,正映着头上清冷月色,就这么在河面上溅出一片氤氲水雾!

然而魏野的口气,却一点没有文人捞月自赏的潇洒气在,反而只有一股冷然语调:“张老常侍的这园子,今夜里也是保不住了,这时候去是看它又能怎的?”

他话音未毕,身后却有人喝问出声:“什么人?遇见我们巡城武侯,还不老实答话!”

但这喝问也就是一响而已,紧跟着传出的,只有两声人体扑倒之声。

从两具尚未冰冷的尸身上,两条长不过二尺的小蛇缓缓游走而下,只留下尸体上的那一排牙印,还流着黑血。

说是蛇,倒也不恰当,两条小蛇尖头方喙,蛇头周围生出一簇肉鬣,还隐隐有似鳍似蹼膜的肉翅长在肉鬣中间,说是蛇,倒隐约有一点蛟相了。

待得它们靠近了看,则两条蛇一条通体赤鳞,微带火光,一条却是一色纯黄,鳞甲鲜亮,都是天生的异种。

魏野低着头,伸手去抚了抚赤蛇的额头,那蛇居然也不动怒,就这么极温驯地由着魏野抚摸,蛇眼微闭,倒不像是蛇,而是养熟了的猫儿。

仙术士也不抬头,就这样对着不知何时打着一双赤脚站在自己面前的艾黎说道:

“今夜是协议里最后一项工作了,事情重大,我只怕也掩护不了你多少。总之场面上的意思尽到了就成,完事了就赶紧走人,这洛阳城里的兵丁也追不到星界之门去。”

他说得直白,艾黎也只是一笑:“都是没什么危险的活计,二师公,我信你哩。只要这次不死,艾黎在星界之门等请你酒。”

眼下之意,要是害得人家死一回,复活费用,也就某个大户全包了。

魏野一耸肩,目光从苗家小哥套着银钏的脚踝一直望到对方脸上:“再说吧,小生总有个预感,以后大概我不会再自掏腰包请你们雇佣兵来办事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就没有打着“特殊活动经费”的名义,从太平道那里搞来额外款子一样。

废话说尽,魏野一翻身,探手入了暗渠的水下,一使劲,将一团湿淋淋的落汤团子硬拽了上来,就这样抱着化为猫形的司马铃,浑然未觉前襟湿了一大块。

“我和铃铛去找最好的特等包厢看戏,表演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仙术士抱着自家侄女,洒然而退。至于在如此紧要的夜晚,他真能如说的那般稳坐钓鱼台,旁观这场大戏的又一场高氵朝,那真是连魏野自己都不大信。

……

………

仅仅是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墙外面,谈不上什么出身的寒微书吏,算定了朝局的步步动向,以寥寥数人之力,轻易搅动了洛阳风云;墙里面,权势早已薰灼至极的当道大佬,却还身在局中,自道是“一切尽在我军掌握”。

张家正宅堂皇富丽几如皇宫,甚至许多精致考究处较宫禁中还要胜出三分,这都是洛阳都下公开的秘密。要论奢华富贵处,也就是刘宏长居的裸游馆差可与之比拟。

靠近宫禁那处的居停中出了妖草怪变的异事,半鱼半草的怪物跑得满街都是不说,还搭上了自家党中一员大将,这已经是晦气事了。赶上门来听用的太医又说什么老常侍应当静养,让张让这老太监住进了避风内室里,更让这老太监卧榻静养之时,一阵阵地气闷。

虽然陈设富丽无双,宫中内藏都比不过的火红珊瑚树、整片云母磨成的大幅屏风、西域香木制成的香榻,哪一样都是千金难求之物,然而此刻落在张让眼中都是累赘。

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替他朝药汤里调蜜的美姬,张让半躺在榻上,眼瞧着各处捧着痰盒、拂尘、障扇等等应用器物的内侍侍女,却是完全没有好声气:

“周斌、蓝宜他们传话给张济,可有回话?张济胆子太小,任事上差了一些,你们去尚书台守着,一有众臣奏事文牍到了,你们先过一遍!前去联络赵常侍的人回来了没有?再去人给赵常侍带话,封谞那里务必牢牢盯着,这几日我思前想后,就是他那里最不对劲!”

不得不说,被魏野之流悄悄算计至今,张让虽然想破头也想不出一个在他面前连蚂蚁都不如的书吏,能从背后操持出如斯一场渐渐就要席卷整个洛阳的绝大动荡。但是几十年党争练就的那政治敏感度和党争水准,却不是假的,当下虽然完全摸不着这一连串变故的来路,却也将与他敌对多年的党人一派提防到了骨子里。

这份党争本事,可就是魏野多久也学不来的了。

一通吩咐下去,在他跟前伺候的内侍一个个都忙了个两脚离地、火烧屁股。张让半躺在榻上,手端着一碗温补汤药,也是不住长叹:“年纪大了,精神头不如以前了,胆子也小了。这一连串的异事,总像是有什么人措手安排一样,若真是如此,那后面必然还有绝大后手。不管如何,先将各处安排妥当,只要自己有备,总不怕那群儒臣闹到了天上去!”

第86章 ?斩蛇人,今何在(六)

张让府邸里,各种吩咐一条条地派下去,当差的内宦和小黄门一个个奔出来,人人都是一脸硬绷着的神色,不见丝毫倦意为张老常侍奔走,这可是难得机会,大家都是没了下半截的人了,想要有点出息,也就全指着老常侍手指缝里给大家漏一点出来罢了!

还在张让榻前听用的姬妾内侍,则是一个个都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老太监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平日里就分外地不好捉摸了,如今赶在这晦气劲儿上,真要犯了忌讳,那真是打死了都算白饶!

这样压压抑抑地苦捱着,人人都是低头伏,眼光都不住地朝着计时的龙滴漏那里偷瞧:

苍天怜见,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老常侍便早些歇息了便罢!这样陪着老头子伺候一夜,可要虚耗我等多少年的寿数!

就在这一团谨小慎微的内侍姬妾拱卫当中,张让冷着脸,半靠着软榻,闭目听下面为他奔走的内侍,一样一样地禀报四处收集来的风声,还有从宫内禁中的盟友处传来的情报。

先就是天子刘宏那儿的动向:

“陛下今日游兴颇高,恰逢苑中莲叶初成,陛下亲采莲叶,为侍酒美人编为小衣。封谞封常侍服侍陛下服食了一枚房中丹药,此刻陛下命美人牵车,择人宠幸去了。”

既然刘宏这皇帝还是一派荒淫模样,张让也不以为意。至于封谞献什么壮阳丹药入云丸以邀宠,也不过是媚上小道而已,须知道,替天家打理财计、政务,由着那荒唐天子靡费享用的,可是他张让。封谞那点斤两,在他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后世提到昏君奸臣,往往就拿着古书上夏桀商纣那种贪着男女爱欲又很有虐杀性癖的形象当模板。但这样的奇葩昏君,也只两晋南北朝这个时间段多一些。里面还要扣除石虎、石勒、赫连勃勃之类以杀戮为乐、根本没有进化的古猿类生物。更多的昏君,倒是因为欲望较旁人更大,且又占据了一个可以满足自己欲望的位置上。

刘宏这个捞钱皇帝就属于小时候苦日子过怕了,于是拼命捞钱、拼命花钱的典型补偿心理。而张让恰好又是一个极其善于聚敛的死太监,比起一般太监的贪财好货,张让对于将出钱财补贴刘宏花用,又极为大方。刘宏那句著名的“张常侍为我父”,仔细考究起来,说不定就像是每日领到大笔花用的豪门败家子,对自己打理财计事的老管家表示情热的话头而已。

只不过,这句话放在汉代这样中央集权制度已经十分完善的背景下,天子这句无心之语对帝国体制的破坏力也是异乎寻常地大。

不过宗室里贫寒小户出身的刘宏有这种轻薄不似人君的言行倒也正常,又不是随便捞出几个贫寒出身的宗室,就能和自幼在长安城中受过良好精英教育的孝宣帝刘病已那样成为汉家中兴之主了。就是季汉再续宗庙的刘玄德,那也是在黄巾起义之后,几经沉浮,才显出英主气质。至于如今的玄德公,还是个游手好闲的不肖子弟罢了。

张让用事多年,对刘宏这种小门小户养出来的轻易心态,自是把握得极稳。这位皇帝虽然也学了一点刘家祖上传下来的多方平衡、异论相搅的帝王心术,但是那轻易荒唐的本性,却实在是个老大的破绽。不过刘宏临朝也是好些年了,对他这位皇帝的帝心进行揣摩的人也不少,都知道十常侍的权势,全靠依附皇权而高张,想在这上面做文章的人更是在所多有。

何况如今自己头上出了如此令人苦手麻爪的大问题!

一想起自己养伤的居停里,居然闹出那么一出光天化日之下妖怪横行的闹剧,张让自己心里说不紧张,那都是假的。要是一开始能强压在自己后宅里,凭着数十年用事的积威,这事便是了无声息地按了下去,再不会有一点风波。

但偏偏这事没有按住,还闹得当场死了一个自己一党的太中大夫。众目睽睽之下,这事就实在难以按下去了十常侍的威权虽大,但是还不到一手遮天程度,如之奈何?

至于说鬼神之说,那都是虚无缥缈**外事。只要一日还是如今地位,不管是天降灾异,还是家里闹鬼、园子里闹妖怪,又能将执掌中枢如我辈怎样不利么?

这才算是张让的真实想法。

鬼神这玩意,只要没有白昼显圣、分开红海、当场运雷劈死一国皇帝这样的大能。那也就只好吓唬吓唬底层淳朴的劳动人民,让他们平白担心,今天露天晒裤衩,死了要被判官拿去舂磨。

话虽如此说,张让还是费劲地一抬手:“安陵呢?不是叫他拿了老夫的手书去太常寺调人么?怎么还没回来?”

他在软榻上面咆哮,底下亲近些的内侍小黄门就只能趴地恭谨回报:“小的该死,安司马已经带着太常寺几位博士回来了,正在宅子左近巡护。小的这就请他过来。”

这答应得还是有点慢,张让劈手就把药汤碗摔过去了:“还不快去,我等着见他说话!”

……

………

安陵这位城门司马进了张让静养的房间,就见得这一片森然气象,他也是一愣,拱身一礼,在张让榻边上恭谨跪坐了,这才小意问道:“阿舅,这些侍奉人不伶俐,换一批就是了。阿舅是朝中的擎天玉柱,身子贵重,何苦和这等人置气?”

在自己爱重的这个外甥面前,张让倒是又恢复了一脸雍容气度,轻笑一声,缓缓说道:“子阜,这样小事,不需老头子我操心,你和我内宅几个管事商量一下便是。我且问你,你把来的那些博士官,四下里都看过了?”

安陵连忙正了正容色,朝前膝行几步,附着张让耳朵小声道:“阿舅放心,外甥将着他们四下里都望过,并没有恶气冲犯。外甥为求稳妥,便令他们分作几队,巡守前门后园去了。”

太常寺的博士官,虽然官秩不高,但也是清贵之职,但就凭张让府上一句话,这些平时清高贵重的博士官,就要屁颠屁颠跑来为个老太监值夜,客串起了阉人家丁这一相当没有前途的职业。这样情形,也只有秦末赵高用事的年月,可以差可比拟。

但是张说却丝毫不以为意,点了点头,拍了拍安陵的肩膀,叹了一口气道:“还算子阜你是个用心办事的。我们这几家府邸,出来的子侄辈里,多半都是不会办事的,打他们出京,就任郡县地方守臣,不过是牵制那些党人余孽。你却和他们不同,才具气度都有,好好做,将来阿舅必为你保一个大将军的地位出来!”

张让待安陵这个子侄辈素来亲厚,也算是很见重用,甚至都安排到了洛阳城门司马这样紧要地位上。但是,要说什么保举至大将军地位,那就有点不靠谱。大将军一职实在太贵太重,就是在十常侍诛杀窦武,最见刘宏信重之时,也不能得此位,却给安陵许这个愿出来?

说白了,就是这老太监看似对那突兀而来的灾异浑不在意,可前有怪瓜爆炸杀人,后有家中妖鱼怪草横行,心底下那点情虚终于还是翻上来了。

不过此刻安陵也是不敢在这上面多说,就是双目含泪,一派“为老娘舅服务”的表情。

就在这对舅甥巩固情分的当口,却听得堂下又是一连串的惊叫:“蛇!蛇!好大的蛇!”

第87章 ?斩蛇人,今何在(七)

把时间稍微朝前拨几拨,放在张让和安陵玩这恶心人的家族情感剧之前,说是要找个看戏头等包厢的魏野,却是抱着司马铃七转八拐,在张让宅邸所在的左近绕了一圈。

半夜里在洛阳转悠,先要躲着巡夜的武侯,现在还要躲着北部尉吏员。某位仙术士和北部尉衙署间几番来往,彼此好感度早就刷成负值的了。

在魏野看来,北部尉衙署这群捏着鼻子装出个忠臣良吏风范的货,很有点罹患了“时空冒险认同障碍综合症”的征兆,简直忘记了自己冒险者的身份,急需强制送进杨氏永信人类精神文明电击疗法研究所进行电击抢救。

可在北部尉衙署从部尉秦风到下面的基层人员看来,某个仙术士踩钢丝般地游走在几大冒险者势力之间,几次三番地给北部尉衙署下绊子不说,前面还好得像和太平道洛阳分坛穿一条裤子,后面就转手帮着大枪府活捉了太平道的神上使马元义,这变脸如翻书、有了通用点券六亲不认的无节操,才真正是人类精神癌变的鲜活例子。

好吧,反正都是相看两厌,见面就只有相杀一个选项,谁是谁非反倒不重要了。

然而不知道是最近几日的天降祥瑞事分去了北部尉太多的精力,这一片坊市竟没有安排人马巡守,倒是便宜了魏野,轻轻易易寻了一株离着张让正宅不远的老树。这树像是被雷劈过,树干上为雷火掏出一个空洞,然而树杈仍然四面抽枝,使得树冠下面多出一个五指张开样的分叉,正好方便人安坐上去。

或许是这树畸零余生的模样,使得张让这死太监动了物伤其类之感,所以容它在宅旁生长。今夜倒是便宜了魏野,给他留了个不错的落脚处。

司马铃还是变化成团子般的猫儿形状,哼哧哼哧地抢先爬了上去,魏野将袖子衣摆都裹起来,跟在后面手脚并用地也上了树。这对叔侄,虽然身手不够伶俐,做飞贼都要被人嫌弃身段榔槺,爬起树来倒是没多大动静。

魏野上了树,选了个结实位置,就这么盘膝坐下,也不看张让正宅里的动静,反而探手入了袖口,从袖囊里抓出几样零碎物件来。

一方白瓷墨盒,一根掉了不少毛的狼毫笔头的仿古扫描笔,再有就是两条轻飘飘、圆筒样的东西

是两条蛇蜕。

将两条蛇皮交叠成了个十字放在身前,魏野左手托着墨盒,右手拈着狼毫笔,也不找什么水盂笔洗,就在舌尖上沾了沾唾沫,随即就在装满九转灵砂的墨盒里一抟

一点点微红灵光随即附上了狼毫,魏野却是忙不迭一抬袖子,正好将这点微光掩住了:

“这时候可玩不得什么灯光特效,无形无相,才见得我的高明好不好?”

他这样自问自答了一句,饱蘸了九转灵砂墨的狼毫就在蛇蜕上一点,毫尖灵光顺着赤红的九转灵砂,蟠蜒成一行古拙篆文。

正是混元如意石的根本符篆,“变化无极”四字。

起初只是一行古篆,然而随着魏野笔尖转动,蛇蜕上的篆字像是从冬眠中苏醒的蚁群,飞快地爬满了两条蛇蜕,让它们看起来就像一对烧红了的烙铁。

这对蛇蜕,是魏野朝艾黎讨来的,便是艾黎养的那对异种灵蛇蜕下的皮。蛇蜕又名龙衣,入药后很有疗伤灵效,然而魏野却不是拿它来合药。

混元如意石的祭炼之术分为内外两道,于外是祭炼法器之用,于内是变化之术。既然以如意为名,这部法术的特点就在于大小轻重变化随心四字上。只是有一点魏野还吃不大准,这法术是只能应用在死物上,还是对活物一样变化如意?

然而为了保险起见,魏野还是不敢直接拿了别人家的灵蛇做这种实验,只能别走一个取巧的法子。在道门变化之术运用中,有一类极为有名法门,号为借物代形之法。说起来这类法门,依据的是自原始宗教就有的偶像崇拜理论,在各个文化圈中,这个理论都有不同应用方向。

偶像崇拜理论说起来倒也简单,大略说来,无非道门中有名的“借假修真”四字。古代宗教中,造一神像以接引神力依凭的开光、装经仪轨算是一种。更原始的萨满巫师在岩画上刻画猎物、敌人被击败的图形,借以进行咒诅,也算是一种。至于旁门左道的埋木偶、剪纸人以摄敌人真形,行那类勾魂摄魄的邪术,也算是这类理论的滥觞。至于某些所谓竹山教、大阿修罗魔教那类邪派修士所祭炼的三尸替身、化血分身之类,也算是基于同样理论的特殊运用。

当然,借物代形之法在道术中展到后来,与禁制之术结合,而成一个新的类别,几乎演变为对城、对军类大规模杀伤型道术,那就不是魏野这样的初哥仙术士玩得起的了。

眼见得两条蛇蜕似是活物一般在树枝间蠕蠕而动,魏野知道,这是这双蛇蜕与它们原身之间已经彼此有所感应。当下再不迟疑,狼毫当空虚划一个敕字,虚虚朝下一点

就在魏野行法之时,也有人正在张让的正宅中慢吞吞地巡逻着。虽然并非是张让这死太监家里的家生子,也没有给张让签什么卖身文书,相反的,这人还是有着清贵身份的太常寺博士,却对执此贱役而甘之如饴。

这人说起来,和魏野的缘分也不浅了,怎么说也都是曾在洛阳诏狱署当中一起共事过。或者说,魏野曾被这人指派过杂务。

没错,就是太常寺那位不得志的博士官杜岚,却不知道今日他怎么又被安陵这个张让外甥抓了差,跑来张让宅中权充一名巡夜人。

对于这个差遣,放在几十年前,士林出身的官员还牢牢占据仕途的时节,就算不是怒而仗剑喋血张宅,起码也要当着老太监的面一通臭骂,骂得张家三辈先人都在地下翻了身。但是放在如今这个时候,杜岚只恨自己于易算占卜之道上不够精通,得不到张家人更多重视,无处为张家人奔走。

要叫魏野说,汉桓帝汉灵帝在位这段时间,大汉帝国的各项制度虽然被一群败家玩意破坏得差不多了,但汉室威信尚在,帝国基层还有一定的自我纠正能力,也都还有振作指望。然而中枢的文官系统却在几个老阉货的操弄下,给玩得基本残废,留下的大都是办事无能、党争有术的货色。

至于洛阳都下那些百来石官秩的中下层文官,更是大批出产些既无骨头又无本事的货色。像杜岚这样的,虽然也一样地阿谀奉承太监不要脸,但还肯为太监巡夜,居然也能算是能吏了!

所谓的王朝末世之象,知识阶层的节操通通欠费,可说是一个重要特征。汉末好歹还有党人一派不甘束手,几度抗争,同入烽火。到了北宋钦宗靖康年间,就出了一堆堆投鞑带路党。至于明末,钱谦益大喊水太凉头皮痒,剃头事鞑也就不去说了,顾炎武、黄宗羲等大儒也照样应了康熙小麻子的博学鸿儒科,深觉皇恩深重,其间士风,不说上追两汉,连弱宋都不如。

至于后继之东林衣钵、民意领袖,鼓舌弄唇,人那是为名为利为来历可议的海外特殊基金补贴去的。虽然这等人谈不上什么士风,但起码十分地有职业道德,拿人钱财,忠人之事,甚有古时黑道游侠儿之风,这便可存而不论了。

杜岚杜博士没有魏书办那样纵贯古往今来多少个闲年的眼光,然而对于如今的洛阳官场却是有一分朴素又直观的见识。

什么巴结这个老公,奉承那个太监,全是用不上的白费劲。只要将张老常侍巴结好了,能记得自家这份熬夜巡宅的苦劳,那真比什么叙功叙劳都管用!

这样一想,杜博士顿时就是满心火热,走起路来,都带着股高冠大绶般的气度,也不顾背后一干安陵配给他的家生子如何指指点点了。

现在他满心里想的就是一件事,皇天庇佑,让张老常侍早点康复起来视事便罢!俺也早想换一个六百石的位分了!

就这样兴高采烈间,脚下的路也看不分明了,脚尖一偏,却像是踩到了一根甚为光滑的树根,好险没有滑倒。

后面那些张让府里的家生子,多少也知晓事体,忙过来要扶他,上赶了几步,便有一个眼尖的家人不由得大叫起来:“是蛇!”

他不叫还好,这一叫,几个手里执着环刀的家人借着火光就看见了那条被杜岚踩了却似浑然不觉的黄鳞小蛇。有个胆子格外大些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冲着蛇头三寸就是一刀!

刀刃磕着蛇鳞,却是一声金铁交击之音,火花乱迸间,杜岚只见脚下那条蛇吐着信子,通身却冒出红光来。眼见得这蛇通体为红光包裹,见风便长,转眼已有水桶粗细,杜岚连惨叫都来不及,就这么“吱儿”地一声,彻底昏了过去!

第88章 ?斩蛇人,今何在(八)

杜岚运气好,昏倒得正当时。还醒着的人,面对着如此恍如在噩梦中的情状,那就是想求一个昏倒也不可得了。

还有几个忠心过度的家伙,自觉得勇力武艺都还来得,居然就这么一挽袖子,挥着环刀就冲了上去,边冲还边大吼出声:“快去前宅喊人,我们先来拖住这妖孽一阵!”

还有的就干脆喊一声:“带话给俺老娘,俺这条命,就给了张家,只求能帮俺老娘养老!”

有这等不要命的夯货在前面抢着送死,余下的人也乐得赶紧跑路,这有用之身,还留待给宅子里报信呢!至于那已经吓昏过去的什么杜博士,对不住,大家的命都只有一条,谁也没有多的好挥霍,就只好请您躺在那自求多福吧,日后就算诈尸闹鬼作祟,只求不要找到俺们头上!

后面的人一窝蜂地玩了鸟兽散,前面的人仗着一时血勇朝上冲,可这转眼就长大近百倍的黄鳞异蛇却不急不怒,只是缓缓吐着信子,一双蛇瞳微眯,像是还不习惯这突然变化的视角。

要是这些围着它想要拼命的人稍微有点生物学知识就知道,大凡蛇类,眼神都不是太好,倒是靠着舌尖信子捕捉的气味协助感知的时候更多些。

换言之,这条颈上生出肉鬣的异种灵蛇,到底算不算生物学意义上的蛇类,还是没定论的事情。而不能算是普通意义上的蛇,那么很多对付蛇的手段,比如有名的“打蛇打七寸”的说法,未必然就能派上用处。

这样的知识,这几个握着环刀就知道蛮干的汉子自然毫不了解。为一个看起来就格外粗蛮些的汉子,也不管面前这异蛇是妖是怪了,抡着刀就朝着蛇腹软鳞上一斫!

张让身为如今大汉帝国中枢的实际脑,拿来安排自己家人守夜的家伙事儿都不坏,这环刀也是从宫中武库调拨来的,都是尚方署的良工以夹钢法打造,刃口全是真正好钢。这样的利刃,放在天下十二州的太守、刺史那里,也未必有财力给自己亲卫全配上一套。

说起来,汉代的冶铁技术也算是傲视西边那个也正朝着崩坏路上走的罗马帝国了。至于早被打得四分五裂的匈奴,那是从冒顿单于算起到如今就没什么技术水平可言的游牧民族。东边那个成天地震加火山爆破岛子上,还处在所谓绳文时代的氏族神权社会。南亚次大6的婆罗门只专心沉迷于自虐的苦行,不论贫富贵贱人人有了俩钱就全糟践了拿去养秃驴。至于朝鲜半岛,日后的半万年属国如今还只是大汉扶余郡,什么檀君子孙,宇宙大国,历史源头,全部都休提思密达。

然而近日来张让府上真正是一气行霉运,全都走背字,就在刀刃与蛇鳞将触未触的那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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