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鱼 - xp1024.com
《闻鱼》


第一闻 临渊羡鱼

东海之滨,岛屿甚多。

这一日,骤雨初歇的东海上,竟泛起浓浓白雾,将大大小小的岛屿皆笼罩其中。

咸湿的雾气里,一位白衣女子踏水而行,行色匆忙。

她前方不远处,恰有一座宛如斗笠的岛屿,宽大的边缘向着天,窄小的“斗笠顶子”浸没在海里。

不知是久经风雨洗礼的缘故,还是经过人为雕琢,岛屿底部的岩石上竟也布满各式各样的纹路。

或阿鼻地狱,鬼兽狰狞。或太平祥和,一片光明。

岛屿最外沿,凸起的怪石如同一片片莲花花瓣,将岛的上半部分和下半部分完美分开。

白衣女子越接近岛屿,一步迈过的距离也越远。融入白雾的身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待白衣女子落足岛上,才堪堪松了口气,罩在脸上的面纱被微微吹起。

绝世的容颜,顷刻间流露出悲悯与忧伤。

放眼整个岛屿,八十一个大小不一的湖,水面如同明镜一样泛着微光。整个岛屿配上这八十一个湖,就如东海上的一个巨大莲蓬一般。

白衣女子摊开左手,近乎透明的丝巾里,裹着一颗鹅卵石大小的水球。

本该早已流完的水,却好似被透明纱巾用某种力量堪堪包裹,滴水不漏。

白衣女子右手轻抬,纤纤玉指如散开的孔雀翎,对着纱巾轻轻一弹。

一点白色光尘,径直地落在纱巾上,使得纱巾瞬间化作无数齑粉飞散,剩下手掌大小的水球。

水球里还有一物。

是一只娇小可爱,长着三对透明“茸角”,以及一张“娃娃脸”的幼年六角龙鱼。

只是如今这只年幼的六角龙鱼,龙角六不存三,龙爪只剩其一,仅剩尾鳍支撑着它在水里的平衡。

白衣女子再次审视龙鱼,发出一声叹息,右手凭空掐着诀印,眉目在八十一个湖面上依次掠过。

“去!”

犹如的声音,此刻不含任何情绪。白衣女子知道,自己做了该做的,剩下的全凭运数。

水球带着幼年龙鱼,急速飞往其中一个湖,落入湖面,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其余八十个湖里的湖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涸见底。

“噗通”一声。

仅存的那个湖,小龙鱼极尽全力地跃出水面,再一头扎进水里。

白衣女子露出一抹欣慰,飞身落在湖边,凝视着小龙鱼在水里的每一个动作。

它似乎忘了,自己早已命在旦夕,却仍能肆意徜徉。

它似乎忘了,自己背负的宿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它似乎忘了,忘了自己为何要不停的游,从哪里游来,又该游去哪里。

它忘了自己是谁,忘了什么是厌倦,什么又是欢喜。

诸多思绪萦绕在白衣女子心头,她全然没有顾及身旁出现的一只紫狐,一只白猫。

紫狐在左,白猫在右,齐齐蹲坐在那里,像守护白衣女子的仆从。

“是时候忘了吗?像你一样”

白衣女子蹲下身子,往小龙鱼的位置泼着水,想让它游远一些,却发现任凭自己怎样惊吓,小龙鱼始终在不大的范围里兜着圈子。

直到最后。

白衣女子停下手,与吐着气泡的小龙鱼四目相对。

七息过后,小龙鱼重新游动,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事情。

白衣女子起身的瞬间,面纱滑落,一滴清泪落在湖水里。

“公主,该走了。”

白猫张着嘴,没有发出猫叫声,反而更像一位成熟的中年阿妈。

白衣女子也像忘了刚才一般,转身微微一笑,身影渐渐模糊。

待紫狐和白猫也渐渐模糊,岛上只剩下白衣女子的声音。

“如鱼得水水中游,清泪宛在心里流。水凭澜噫噫何愁,尾吐腹白泡从头。”

“公主,悟了?”

“是离世,亦是清欢。”

白衣女子离开了,就好像她不曾在东海出现,也不曾在这座岛上驻足。

没人知道白衣女子的身份,不知道她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就像那条年幼的六角龙鱼一样。

笼罩在东海上的白雾散尽,大大小小的岛屿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只是那座形同斗笠的岛屿,也随着白雾一同不见。

偶尔渔夫驾船经过此处,放眼水中,皆是鱼群。

可无论渔夫的网有多大多结实,都无法捕捉其中一条,捞起的只有残破渔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越来越多的人前往此地尝试,成则获利颇丰,败也声名鹊起。

后世相传: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时间一长。

东海沿岸出现了许多以渔民为主的小渔村。男人们出海捕鱼,女人们负责织网,老人给孩童讲述着千年来,不尽相同的,临渊羡鱼的故事。

久而久之。东海一带,每逢四月都会庆祝“闻鱼节”,分享各自经验,以期待能够捕捞到彩头。

这一年,这一日。

距离白衣女子离开,已经整整一千年。

四月的阳光照耀在东海上,近千艘式样各异的渔船,犹如一片漂浮在海面上的叶子,随时有可能漂向大海深处。

正在张罗着祭海的人们,仍像往年一样延续着传统。

突然。

东海海面上出现白雾形成的“巨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雾浪瞬间吞没东海的一切。

奇的是,除了这白雾出现的方式太过惊人,与平常大雾并无二致。

原本期待着闻鱼节出海的渔夫们,从船头看不到船尾,只好作罢。

东海上的白雾,近乎浓稠。

“临渊羡鱼”故事里出现的鱼群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岛。

岛上有一个湖,湖边依旧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明眸皓齿,纤纤玉指。

细看。

女子身材更加纤细,同样绝美的容颜,有七分酷似千年前的白衣女子。

只不过,如今立在此地的她,更加年轻。

眸子清澈如水,有的只是未涉世事的纯真。

她笑颜如花,凝望着湖里的一条龙鱼,会笑的眼睛里,有着如“水”一样的温柔。

龙鱼依旧不足手掌大小,头上的三对茸角却已完好如初,断掉的龙爪也已痊愈。

它会偶尔回望湖边的女子,也会在片刻之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悠闲地游来游去。

她喜欢看它露出白肚子,她喜欢看它吐泡泡,她喜欢看它在水里自由自在,也喜欢它用娃娃脸,莫名冲自己发呆。

“这,就是清欢么?”

“如鱼得水水中游,清泪宛在心里流。水凭澜噫噫何愁,尾吐腹白泡从头。”

她弯腰蹲下,双手托腮,忘了自己何时出现在此地,也忘了自己这样过去了多久。

第二闻 滴水之恩

良久,起身。

她凭空向前伸出右手,掌心向上,玉指微分。

一方面纱,包裹着拳头大小的水球,骤然悬在手上。粼粼波纹,在纱巾周围荡漾,犹如鲜活的生命。

“开!”

如溪如泉的声音,带着“敕令”从她口中传出。

只是这一次,白色的面纱没有如她所愿,依旧紧紧的包裹着水球,不舍得松开。

见状,她像顽皮的少女一样剁了一下脚,显然有些生气。

她自己也知道,这方面纱非她所有,何时愿意供自己使用,完全看“它”心情。

似乎明白女子的心思,面纱缓缓剥离,在她手掌上摊开,露出浑圆的水球。

许多气泡封在其中,没有破裂,也没有相互融合成更大的气泡。

犹如被周围的水阻隔开来,形成一个个单独的“个体”。

白衣女子知道,这些都是她“开灵”的千年里,悉心收集的,龙鱼吐出的气泡。

看着自己珍藏的这些“宝贝”,白衣女子眼中宛如盛着一池春水,笑漾如波。

左手拇指和食指微微弯曲,从水球中小心撷取出一粒晶莹气泡捏在指间。

莹莹熠熠,不染尘气。

水里的龙鱼此刻也盯着她的方向。那千年如一的模样,竟也有了些许不同。

“啪”的一声脆响,气泡仿佛无法承受玉指传来的巨大压力,于指尖破裂。

“你是谁?”

微弱,并且断断续续的声音从气泡消失的位置扩散开来,至白衣女子耳边时完全消散。

她自然清楚,气泡的主人是水中的龙鱼,这声音也是千年来最熟悉的。

“你猜~”

白衣女子尽显淘气地看着龙鱼,重复着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独白,似回应着气泡里的声音,也似说给水里的龙鱼听。

龙鱼贴近水面,呆呆望着白衣女子,从口中吐出一个气泡。

她也看着它,有些心满意足,似听到了龙鱼口中的言语。

左手凭空虚握,空中一圈圈涟漪荡开,又重新回到拳心。

当她再次摊开手掌,之前消失的那个气泡又完好如初落在手心,被她放回了右手的水球里。

顺手再取出一粒气泡,从外观上看,和刚才那颗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她却一脸笃定,好像这样的事情她已经做过无数次。

依旧是一声脆响,气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句话。

“好熟悉”

白衣女子仿佛听到了,这世间对自己最高的赞美,喜不自禁地冲着龙鱼回了一句。

“因为,我就是水,水就是我呀”

可从始至终,水里的龙鱼也只是再次吐出一个气泡,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再次把敛回掌心的气泡放回,继续取出一粒,脸上带着笑,眼中含着意。

同样的声音,不同的言语。

当白衣女子周围回荡着“鱼,临渊”三个字时,她像个傻丫头一样疯狂点着头,好像在说:记住了记住了,这是你名字,我不会忘。

片刻的沉默后。

她直接从水球里取出四粒气泡,托在左手上。

依次破裂的气泡没有再发出清脆的声响,却仍有四句话化作耳语。

“我在哪?”

“你别哭”

“不记得”

“谢谢你。”

白衣女子身上的喜悦顷刻间一扫而光,换上万千思绪,如水多愁。

落寞的双眸看向龙鱼,不情愿地摇着头。

来回四次。

好像在一一回答气泡里龙鱼的疑问。

她也不知道,这是哪儿。

她想跟它说,她没哭。

她在鼓励它,别气馁。

她有些怪它,不想听。

白衣女子没有凭借自己独特的能力,将方才消失的四个气泡再收回。

她也已经不记得,千年来她这样重复过多少次,她想尝试着去改变些什么。

水里的龙鱼恰在此时吐出第七个气泡,望向白衣女子的“娃娃脸”,渐渐转变成陌生。

正当它欲下潜游走的时候,白衣女子轻轻一拂衣袖,水面上七个气泡直接有六个破裂。

唯独剩下那个最先吐出的气泡,径直升到半空,发出一声脆响。

“你是谁?”

声音跟刚才所有气泡里的一样,却明显多出不少精气。

白衣女子已落泪成行,泪水没有打在白衣之上,也没有落在湖里。从下巴滴落的时候,直接化作水气,与这天地间的白雾融为一体。

“我,叫水色。下次再见,莫要忘记”

她没有再重复千年来的那句“你猜”。甚至仅凭一口气,把右手的水球以及封存在其中的气泡,都吹散了。

这是她千年来最开心的事情,最珍贵的记忆,最难舍的陪伴。

可她知道。

再多的气泡,其实也都是重复着那七句话。

每一次龙鱼重新游回来望着她的时候,一息只吐一个气泡,七息之后它就会忘记,之前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它才得以续命,得以恢复,等来千年后的今日。

千年来,她就是这湖水的一部分,与它朝夕相伴。

千年后,她还是这湖水的一部分,与它即将分别。

可她并不知道,龙鱼每次望着她,都把她当做另一个人。那位千年前救过它,予它“滴水之恩”的白衣女子。

自知时间所剩不多,她吹去面纱上的水,小心叠起,贴身而放。

凌空飞起,旋转一周,白衣消失的同时,她化作了一滴水。

出水无色,入水无暇。

眼见水色化成的水滴落入湖中,悠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那是一声叹息。

使得这一滴无色之水,像蜻蜓一样堪堪停在水面之上。

“哎龙门将现,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是他的劫,不是你的缘。若继续执迷,岂不是要让尊者再等千年?”

尽管有些不甘心,那一滴水还是飞回湖边,重新化作白衣女子的模样。

水色的神色中已看不出悲喜,寻不见心气,只有深深地无力。

她躬身行礼,唤了一声“大长老”。

浓稠的白雾由远及近分出一条路,尽头出现两女一猫。

猫行正中,眼现灵光,纯白的绒毛散发着异乎寻常的亲和力,额头上的浅蓝色符文,透着阵阵妖异。

而被水色尊称为大长老的中年女子,一身淡青色装束,走在白猫左侧,下意识错开几个身位。

剩下一位身着粉色留仙裙的年轻姑娘,长相水灵,年龄看上去比水色要小一些。

她走在最后,不时偷瞄着水色,还做着鬼脸。

水色从未见大长老如此拘谨过,即便“涉世未深”,千年时间也足以让她知道,眼前的白猫,地位不凡。

正要再次施礼,白猫消失在她视线中。

再次出现时,已经蹲坐在她肩头,舔舐几下爪子,又在她颈部嗅了嗅。

“没错,是公主的味道”

转而看向湖心之时,白猫口中再次传出老成的女子声音。

“你以为,只是滴水之恩么?”

第三闻 水到鱼行

白猫语气平静,话里却像藏着太多往事。

不可轻言,不可诉说。

它更清楚的知道,自己所指的“公主”,并非眼前的水色,而是千年前的白衣女子。

她,和她真的很像。

不光是这倾世容颜,还有这超脱的气质,独一无二的淡淡香气。

如水一般。

若真是白猫自己口中的“公主”,它如何敢肆无忌惮地跃上肩头。

“你真的,知晓自己是谁么?”

白猫的视线从湖心转移到水色脸上,声音里充满回忆般的低沉。

水色这才意识到,这只近在咫尺的白猫,前两句话都不是在对自己说。

她看着距离自己仍然有段距离的大长老,以及不敢再冲着自己方向做鬼脸的水仙。

眸如碧波荡漾,一阵光华流转。

似乎想凭借她千年的记忆,再一次印证自己的答案,然后理直气壮地说出自己身份。

她“心”中有些着急。

急于肯定自己是谁,又觉得白猫不会“明知故问”。

一向对自己宠爱有加的大长老,不知为何,竟没有帮自己道明一切。

忽然。

水色的表情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天真可爱的笑容里,流露着几分对自己身份的自信。

因为她看到,大长老正一脸心疼地向自己轻轻摇头。

在她的认知里,这是一种鼓励。

让她不要有所顾及,让她不要有所动摇。

一瞬间。

让她想起了这千年来,每每听闻气泡里收藏的声音时,她回应那最后四句话时的场景。

唇齿相扶。水色笃定地讲述着自己“世界”里的一切

她,叫水色,有一个从自身开灵之日起,就拥有的动听名字。

“水”不是她的姓,“色”不是她的名。

可这两个字放在一起的时候,成为了她的“灵号”。

她们是水灵一族,长久以来居于此地。族中没有男丁,皆为女儿身。

她们与生俱来就具备特殊的灵力,可滋养万物,可纳海融川。随着自身灵力的积累和消耗,她们从身心到容颜,都会出现“凡人”一样的盛衰。

她从长老们口中得知,水灵一族只有八十一位“公主”,她是最后一位,也是最小的一位。

可她从来没见过其他水灵一族的公主,长老们也从未告诉她其中缘由。

她还从长老和其他水灵姐妹口中得知,这岛外还有其他的灵族。

只是水灵一族很少出岛,外面的灵族也绝对不会涉足此地。

偶有水灵一族的姐妹离开,也是被其他灵族奉若珍宝接走。

甚至水色也曾问过大长老:是不是那些素未谋面的“公主”,都是被外面的灵族“娶走”的?

而大长老只是脸上堆着溺爱,一言不发地,静静看着龙鱼所在的湖水。

从那时起。

水色就成为了这个岛上,乃至水灵一族,唯一的一位公主。

大长老怕她孤单,让年龄更小一些的水仙,贴身伺候。

但在水灵一族,与世无争,与己无争,身份地位显得不那么重要。

水灵同族,只分长幼,没有贵贱。

甚至水色向大长老行礼,也不过是象征性的,没有实际意义。

开灵千年,她自己也渐渐明白很多事情。

如果说普通水灵一族女子,在外界的地位是非凡的。那如果水灵公主现身岛外的世界,会发生什么事情,谁也无法预料。

说到此处。

她以为自己已向这只神秘的白猫,详尽地道出“自己是谁”。

慢慢放下心绪,看了眼恰巧走到自己身旁的大长老,又将目光投向湖心。

白猫只问自己是谁,并没有问及“鱼临渊”。

因此,关于这湖中龙鱼的事情,她只字未提。

尽管大长老敬畏此猫,可她对它,总还是有一些戒备。

就好像除了她,谁也不能靠近这片湖水,以及湖里的鱼临渊。

何况。

它是只猫。

“让尊者见笑了。”

水色身旁的大长老声色平和,却语出惊人。就连大长老身侧的水仙姑娘,都好像明白些什么,用力地捂着嘴。

大长老诚恳的歉意,没有半点杂质。水灵一族之间,能够凭借周身水波,听得出对方“心声”。

她这才想起。

大长老刚才提到的“龙门将现”,还有这只白猫,是那什么“等了千年的尊者”。

作为水灵的直觉告诉她,那些她还不知道的,势必跟鱼临渊有关。

白猫用爪子捋了两下胡须,似对大长老的话丝毫不在意。

“看来,你也并没有十分了解自己”

见水色张口欲言,白猫像对着主人卖萌一般,伸出舔舐干净的猫爪子,堪堪堵在她嘴上。

猫爪上粉嫩的肉垫,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从她嘴巴传遍全身。

身为水灵公主的她,千年来第一次无法控制自己身体。只剩眼中泛着泪水一般的光,似在向大长老“求救”。

“你说的这些,本尊已知晓。可本尊接下来所讲,自今日起不再是天机。”

白猫看着湖心的上空,尽量言简意赅。

它告诉她。

她是千年前,自家公主的一滴眼泪。一滴饱含悲悯,斩断情丝的泪水。

它告诉她。

这岛屿本来不是岛屿,而是自家公主唯一一处道场,名为“明镜台”。

它告诉她。

水灵一族之所以被外界尊崇,是因为明镜台中的水灵,皆为弱水。弱水三千,自家公主独取八十为湖。而她这滴泪水,因为机缘成了第八十一位水灵公主。

它告诉她。

这名为鱼临渊的龙鱼,正是自家公主所救,只为了却一桩因果。

它还告诉她。

龙门千年一现,今日是鱼临渊化龙的唯一机会,否则,他等不到下一个“千年”。

白猫口中的女子声音,自始至终气息平缓。偶然流露出对“自家公主”的景仰,也会被立即压制下去。

犹如,那是一种亵渎。

当猫爪再次触碰水色的嘴唇,被瞬间禁锢的磅礴灵力,再次回归身体。

粼粼水波,犹如具有生命,在水色周身环绕。

可是。

此刻的她,“心”里好像第一次产生了疑问,第一次出现忧虑。

她想知道,白猫口中的“自家公主”,究竟是谁。

她想知道,龙门千年一现,鱼临渊今后会怎样。

她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陪着他,尾吐腹白。

一时间太多疑惑,充斥着她的思绪。她望着湖心的方向,怔怔地发呆。

“咔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恰在此时,湖心上方的天空中,陡然出现赤橙黄绿青蓝紫白黑九道闪电,劈在湖周围的九个位置。

笼罩在“岛屿”上空的浓稠白雾,顷刻间化作如珠帘一般的雨水,从地面往天空流淌。

闪电消失,天空却被九条巨大的裂缝取代。紧接着九颗闪着不同光芒的硕大龙头,从裂缝中探出。

湖上方的天空,彻底碎裂,犹如一块块反光的宝石,坠落在湖里。

黎光乍现,九龙拱卫的一道“龙门”,散发出睥睨天地的气势。

水仙姑娘瘫坐在地,大长老勉强站立的身形也似随时会重新化水。

水色的内心此起彼伏,虽然周身波纹早已褪去,却仍然坚定地站在那里。

凝望着湖面。

或者说,是水里的那条龙鱼,鱼临渊。

第四闻 鱼跃龙门

平静的湖面,无风起浪。

水色的视野里,几次丢失鱼临渊的影子,又几次被她觅回。

白猫见状,用爪子上的梅花肉垫飞快拍打着额头,淡蓝色符文印记更显妖异。

没等水色看清,就有一道虚影从白猫额头的印记飞出,没入湖水之中。

“本尊知你所想,可如今时辰已到!待此间事了,日后你和他定会相见,莫行冲动之举。”

仿佛看穿水色心思一般,白猫的言语字字诛心。

“可”

她有些不甘心地张了张嘴,白猫在她肩膀上转个身,尾巴恰好挡住她的口鼻。

那意思,是不让她再继续说下去。

“天机不可泄露能说的本尊已如数告知,未来之事,随你。有朝一日你若能见到公主,自然大彻大悟。”

当白猫说完这句,湖水重新归于平静。

湖面上逐渐显现出一个个由湖水形成的人影,看身形皆是女子。

身为水灵公主的水色,竟从这些以水化形的女子身上,感觉到一股亲切。全身上下沁出密密的水珠,不沾衣,也不落地。

这些由湖水形成的女子,正是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同族公主。

见她们都已灵力枯竭,处在弥留之际,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如果只有她一位,尚可理解。

可整整八十位公主,为鱼临渊献出全部灵力,这又该如何明悟。

她自以为对鱼临渊的陪伴,无人能及,可现在呢?

她自以为对鱼临渊的付出,无人能懂,可现在呢?

她终于明白了白猫那句:他等不到下一个“千年”。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千年来,鱼临渊只能重复七句话,而且每一句都很虚弱。

她想知道是什么伤他如此之重,也想知道是什么支撑他顽强活着。

她这位水灵一族最小的公主,还站在这里。

说明一切都远未结束,甚至仅仅是个开始。

她想要去了解他,不再只是那简单的“七句”。

水色第一次勇敢地侧过脸,正视白猫的双眸。

灵性十足的眸子,此时也瞪大盯着她。

“我能,为他做些什么?”

“静静看着就好,这一千年你所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白猫又岂能看不出,水色此时的无力。

就和千年前,同样站在这里的白衣女子一样。

白猫话音刚落。

由地面流向天空的雨水,都在同一时间静止。若不是龙门周围九条龙的龙须还在缓慢飘动,一切都好像错觉。

下一刻。

湖水以鱼临渊所处位置为中心,迅速形成巨大漩涡。

漩涡每转动一圈,湖水都会直接削减一成。

每减少一成湖水,就会有几位以水化形的水灵公主彻底消失。

她们无声无息,甚至看不出神情,好像早已知道这就是她们的宿命,并以此为荣。

处在漩涡中心的鱼临渊,奋力地摆动着尾鳍,想要游出这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要做什么,只是依靠作为龙鱼的本能,激流中前行。

他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却也谈不上喜欢。

湖水只剩一半的时候,鱼临渊的身形,出现千年来的第一次变化。

曾看似年幼的龙鱼,此刻已有一尺大小。三对茸角不再纤细透明,如同镶嵌在头顶的六根白玉。

四指龙爪微微前伸,一片片泛着光晕的龙鳞,从颈部向尾鳍延伸。

每多出一片龙鳞,湖里就会少一位水灵公主。

当八十片龙鳞把龙鱼从头到尾覆盖的时候,那张可爱的“娃娃脸”,也终于在水色眼前消失了。

此时的湖里,再也看不到澄澈的湖水,也见不到那条千年来熟悉的“小龙鱼”。

湖底出现干涸的裂缝,湖边水草都已枯萎。

只剩下一条长约七尺七的“怪鱼”,紧闭双目,卧在湖心上方。

其身上八十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龙鳞,正随着起伏的呼吸,不断变幻着颜色。

唯独靠近尾部的肚子上,空出一块白色的地方,好像缺了一片。

水色虽然纯真,可她并不愚笨。

自己是不是应该,也如诸位姐姐们一样,化作那最后一片龙鳞。

眼见水色跃跃欲试,白猫爪子上的粉嫩肉垫,飞快地打在水色脸颊上,试图让她清醒。

“快给它!”

“什么给它?”

“你身上,唯一的身外之物”

妖异的猫瞳里闪过急切,白猫却没有明说,那身外之物到底是什么。

它未言传,她已意会。

慌忙中,取出那一方贴身放置的“白色面纱”,带着余温,带着水光,向湖心用力一抛。

她知道。

自身的一切都是由水所化,唯独这一方面纱,从她开灵之时,就在湖里。

白色面纱贴在“怪鱼”腹部的时候,直接化作一块菱形的纯白色龙鳞。

逆着其他八十片龙鳞的方向,成为了唯一一片“逆鳞”。

“怪鱼”双眼猛然睁大,爆射出两道精芒,本能地仰头望天,冲着龙门发出一声刺耳的“吼叫”。

龙门随天震颤,唯有水色脚下的“岛屿”岿然不动。

拱卫在龙门周围的九条龙,闻声回应,不再沉寂,齐齐发出九道“龙吟”,却似向着龙门另一侧发出讯息。

顷刻间。

龙门变成赤色,燃起熊熊烈火,岛上逆流的雨水也刹那化作赤色的雾气,如同被点燃,却没有丝毫减少。

九道赤雷悄然出现,一声霹雳,形同鞭打一般,落在“怪鱼”身上。

它一阵抽搐后,八十片龙鳞燃起,在怪鱼不断地痛苦嘶吼中,竟直接碎裂成了七百二十片,比之前更紧密地贴合在它周身。

下一刻。

怪鱼整个身体暴涨九倍,也不再是怪鱼丑陋的模样,有了几分真龙的神韵。

龙门似能清楚看到这一切,转眼之间橙光取代赤芒。

没有任何喘息机会,九道橙雷又一次鞭打在它身上,岛屿上的赤色雾气也像幻境一样,变成悬空的金石。

相似的情形在鱼临渊身上上演。

它身上的龙鳞再次变成原来九倍,身体紧跟着变大九倍,模样也更像龙。

九道黄雷落下,岛上飞沙。

九道绿雷落下,漫天桑麻。

九道白雷落下,落雪成花。

九道黑雷落下,烟如墨发。

九次八十一道雷霆,更像龙鱼蜕变前的鞭挞。

湖心再也没有那条年幼的龙鱼,更没有长相丑陋的怪鱼。

一条全身光华游荡的六角天龙,修长硕大的身躯,在湖上盘踞九圈。

若不是能看到它腹部有一片纯白的逆鳞,恐怕水色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还是鱼临渊么?

不知何时,白猫已从水色肩头跳了下去,蹲坐在她一侧。

六角天龙适应着新的身体,盘旋几周后,将硕大的龙头凑近水色。

它用龙眼望着她,她以泪眼回着它。

“你是谁?”

“我叫,水色。”

铿锵有力的龙吟声中,那让水色熟悉的三个字,唤醒她千年的灵动。

“记下了。”

六角天龙的声音里带着陌生,更多的是高冷。

它依旧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那句“记下了”,让水色再也无法用灵力抑制自己的眼泪。

“鱼”

水色向前几步,张口就要喊出“鱼临渊”,却再次被白猫制止。

六角天龙看了一眼水色身侧的白猫,飞升入空,奋力一跃。

龙门泛起圈圈涟漪,六角天龙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天空恢复如初,白雾依旧浓稠。

不同的是。

湖里没有了水,也没有了鱼。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略作停顿。

白猫重新跳到水色肩上。

“龙鱼九变,方能跃过龙门。一过龙门,它就不再是鱼,而是龙。”

可水色却好像闻所未闻。

看着干涸的湖泊,破涕为笑。

第五闻 水清无鱼

不知为何,水色有些发自“心底”的讨厌这只白猫。

作为心净如水的水灵,千年来第一次,对某个事物产生厌恶感。

“你是谁?”

水色不再顾忌白猫身份,更不会在意身边“惊魂未定”的大长老。

开口就是鱼临渊离开前的那句话。

此时更是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口吻,声音里充斥着对白猫的冷漠。

一旁的大长老深知,水色还是有几分公主脾气的,经过方才的事情,这时也只能由着她的公主性子来。

充耳不闻。

大长老随手一挥,将周围的白雾扯下一块,盖在已经全身化水的水仙身上。

白猫漫不经心地舔舐几下爪子,喜怒不形于色,也没有急于回答水色的质问。

轻轻一跃,平稳落地,白猫习惯性地蹬了蹬后腿,似要甩掉粘在爪子上的泥土。

四肢伏地,伸个懒腰,抖了抖浑身的白色绒毛。

它明白,眼前这位水灵一族仅存的公主是有意在“责怪”自己。

“这重要么?”

“不重要,可我就是想知道!莫非,这也是那不可泄露的天机?”

“天若有心,也不会像你这般显露心思。”

“既然尊者知道小女子在想什么,能否指点一二?”

白猫向着湖的方向走了几步,略有深意地看着干裂的湖底,仿佛陷入沉思。

片刻后。

它蹲坐下来,背对着水色。

“你问我是谁,我却不知道怎样回答。”

白猫没有再以“尊者”自称,口吻更像一位阅尽沧桑的妇人。

水色也静静注视着前方,一旁的大长老更是做好了守口如瓶的准备。

她们都明白,白猫的话还有下文。

“我,应该是一只猫不,准确的说,我生前是一只猫。”

“奄奄一息之际,是公主救了我,并赐予我九条命,传我修行之法。”

“逆天改命,未入轮回,势必要遭受天谴,也就是所谓的渡劫。”

“因为自负,我失败了”

“消亡之际,公主再次出现在我面前,送我入‘妖道’轮回,历经百世磨难”

“时间一长,我就有了一个名字:九命。不光是妖之间知道九命,就连仙魔,甚至不少精怪,也能说出一些九命的事迹。”

“我名义上是妖,却少了很多妖所具备的残忍暴戾。因为公主一心向善,我耳濡目染。”

“可我终究,与仙魔,与神佛,皆无缘。”

“不忍公主被‘情劫’所困,我想凭一己之力,背着公主做一件事情。”

“想要杀掉那个,让公主深陷‘情劫’的负心汉,让公主早日解脱。”

“哎,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吧公主的劫,岂是我一小小猫妖可破。”

“那一场腥风血雨,龙鱼一族从此灭族,仅剩你陪伴千年的这一条”

“仙不仁,魔不善,佛无慈悲,生灵涂炭。”

“虽然那一切不是因我而起,可也并非全无关系。为了赎罪,我请求公主打散九条命,留一命在此,等候那龙鱼跃过龙门。”

白猫说话时,一句一顿。

妖异的眸子看向湖心上方,时而悲悯,时而痛心,时而愤恨,时而惋惜。

它告诉水色自己是猫妖,也告诉她在这里的不过是其中“一条命”,却唯独没有向她解释,为什么大长老口口声声,称自己为“尊者”。

它相信大长老同样不会说。

因为尊者的身份太过特殊,甚至每一个尊者,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讳。

而它。名为“寂夜尊者”。

水色虽已是具备千年灵智,千年道行的水灵公主,可实际上对外界的认知,都源于长老口中。

她不知道什么是仙,不明白什么是魔,不清楚什么是佛,甚至误认为,白猫口中的妖,都是长成“白猫”的样子。

她虽然不是很理解白猫说的话,却愿意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它走了还会回来吗?”

水色听闻白猫的最后一句话,单纯地像个傻丫头。

她已不在乎,为何千年时间都没见过守在岛上的白猫。也不在乎大长老为何称它“尊者”。

似乎她也像龙鱼一样,忘了。

白猫闻言。

嘴巴微张,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字。扭头看向水色的时候,猫瞳惊诧地变成了一条直线。

它竟有一种错觉。

刚才这句话,是自家公主借水色之口说出。

猛力地甩了甩头,让自己尽量“清醒”。

“在明镜台千年清修,仍然心性不坚,定力不足么?”

它低声呢喃,像诵经一样,使得水色和大长老都没听清它自言自语什么。

水色吹弹可破的脸上,因为疑惑而挤出两道浅浅的褶皱。

白猫见状,猫叫两声,似在刻意缓解尴尬。

“也许会也许不会!”

这种时候,它不想把话说太满。无论哪一种结果,它其实都不愿看到。

“愿已了却。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白猫向着湖心的天空迈出一步,随即化作一缕白烟消散,只有声音还在之前所在的位置回荡。

见白猫离开,水色冲着湖心的方向大声追问。

“那那我可以去外面看看吗?”

原本已经不见踪影的白猫,又突然从半空中探出脑袋。

它没有看向水色。

而是恶狠狠地盯着大长老,气急败坏。

“你这个大长老,平时都是喝‘凉水’的吗?能不能以身作则,再热心一些告诉这帮小丫头,她们存在的意义!”

大长老羞愧语塞,不敢正视白猫。

白猫此刻活脱脱像个怨妇,没好气地叹息一声,尽量平静地对水色开口道。

“换做从前,倒也没有诸多限制。可那毕竟是从前,今非昔比啦谁让水灵一族,只剩你一位宝贝公主。”

换了一口气,白猫都没有发觉,它变得比之前话多了。

“你若离开明镜台,时间只有一年。一年之内必须返回此地,晚一炷香,都!不!行!”

“这是为何?”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别说我没提醒过,到时就是我家公主回来,也没那么容易解决。”

“还是,不明白”

“那就多问问你们大长老,我这赶得及,就不啰嗦了。你叫‘水色’是么?天涯路远,逢缘再会。”

似乎话未说完,白猫就带着压抑千年的兴奋,彻底离开了这座被称为“明镜台”的岛屿。

留下一身白衣的水色站在干涸的湖边,有些说不出的失落。

“我以为即便再过千年,也不用告诉你这些。可眼下你想离开一阵子,就不得不对水灵一族的宿命,多些了解。”

水色只是静静地倾听,没有出声多问,也没有刻意打断。

她从大长老的口中明白。

这座名为“明镜台”的岛屿,正如其名。是这天地中,唯一能够区分善恶、正邪、是非、美丑、喜悲等一切相对执念的灵器。

明镜台之上是“正面”,只容善美。而明镜台之下是“背面”,镇压着世间极恶极邪。

而水灵一族,就相当于明镜台明辨善恶的力量之源。

以弱水为媒,以灵力为界,维持着它们之间的某种平衡。

大长老之后的话,水色听在耳中,不动声色。

她自己也不清楚,是明白了,还是更糊涂了。

只知道明镜台上的八十一个湖,不能全都没有水。也知道自己即将离开的这一年,明镜台不能出现任何“闪失”。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东海上浓稠的白雾,像被水色掀开的“棉被”,顷刻间就收缩到只有明镜台大小。

玉指如花,诀印翻转。

所有白雾都化作清澈的湖水,落在她面前的湖里。

恰好,盛满一湖。

枯萎的水草瞬间繁绿,澄澈的湖水犹如透明。

只是眼前的湖,像她拿出来的“心”,终究缺少了一条鱼。

只有,那一条。

第六闻 白水鉴心

明镜台沉入东海,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在它沉下去的地方,海水不再深邃,与周围海域形成明显的分隔。

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水里游的,都不会出现在这片清水区域。

曾传出过“临渊羡鱼”故事的此处,再也看不到成群的游鱼。

它就像一块嵌入东海的明镜,以鉴天地之心。

水色站在附近一块礁石上,望着水面与天边相接之处,想象着再回来时的情景。

恰在此时。

声后传来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声音,让水色有些站立不稳。

“姐姐,你也是来‘闻鱼’的吗?”

特别的音色,还有那“晦涩难懂”的词汇,猛烈冲击着水色的灵台穴。

“它”为什么叫自己姐姐?“闻鱼”又是什么?

虽然没有从身后感受到任何灵力波动,可她愿意相信,大长老再三叮嘱“在外多加小心”,自有道理。

她没有开口,也没有立即转身,而是故意咳嗽两声,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容易接近。

甚至。

再次学起了鱼临渊那句“你是谁”的口吻。

“你,是谁?”

“木有鱼。姐姐可以叫我‘有鱼儿’”

少年的声音干脆利索,纯净的没有任何杂念,也没有被水色的“高冷”所吓到。

作为弱水所化的水灵一族,自然能轻易从这回答中听出,对方不是什么邪恶之辈。

不由自主转身,带着特有的灵动。

当水色看见二十步外的小船上,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时,又是一怔。

她第一次亲眼见到“凡人”,而且是一个尚未成年的男性。

更主要的是,这凡人少年此时嘴巴大张,双眼圆瞪,也正愣愣地盯着自己看。

尽管水色纱巾遮面,可那绝美的容颜配上如水的双眸,依旧惊呆了木姓少年。

此时,他真的像块“木头”。

他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水灵一族的公主。只知道,东海沿岸他见过的女子,无人及她万分之一。

她,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仙女下凡吧木有鱼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稍不留神,一个趔趄。本就窄小的木船,在海面上晃了几下,就将木姓少年甩了下去。

四月的海水透着凉意,从头到脚说不出的冰冷,瞬间让他清醒。

出生在海边的他,早已熟悉水性。落水的瞬间深憋一口气,正准备像鱼一样打个挺,游出水面。

却清晰地发现,自己身体不由自主地,顺着落水的方向浮出水面,又重新站回船头。

这一切不过眨眼功夫,恍如木姓少年发呆时,偶然的精神恍惚。

如果不是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头发上的海水滴落发出声响,木姓少年真会觉得刚才“做了个梦”。

寒意侵袭,瑟瑟发抖。

木姓少年的凡人之躯,终究无法抵挡自然之力。

双手环抱,嘴里发出牙齿碰撞的“咯咯”响声。

“姐~姐姐姐~姐姐,刚刚刚~刚才,是是你出手救的我?”

水色闻言一笑,倒是觉得凡人有几分可爱。至少那份率真,透着一些曾经那条龙鱼的“傻气”。

“嗯”

不再提防眼前的木姓少年,温声用鼻音回以肯定。甚至不再故作姿态,她也像如释重负一般。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木姓少年落水,会想着让他从水里离开。

或许只是因为千年来,她习惯了“水里,应该只有鱼”。

木姓少年“扑通”跪下,嘴里依旧像含着豆子一样嘚啵。

“仙仙仙,仙女姐姐”

木姓少年尽量跪伏,不再抬头正视水色。

亵渎神灵会招致天灾人祸,这在凡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

水色见状,疑惑更多。

可同样随之而来的,是“明镜台”之外的新奇。

她不明白,眼前的凡人少年,落水之前说话口齿伶俐,碰到水怎么就会结结巴巴,还浑身哆嗦。

她不明白,凡人少年叫自己“仙女姐姐”,却要跪在自己面前。

离开明镜台的水色,就像对外界一无所知的“水灵公主”。她误认为,自己的公主身份“无比崇高”,走到哪里都会被称为“仙女”。

可实际上。

她不仅没有见过凡人,同样没有见过“仙”。

如今的她,就是一汪会自行移动的“清水”,没有任何心思,没有任何阅历。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姐姐可以帮你!”

本来也没有公主“觉悟”的水色,遵从简单的心意,丢掉公主身份,说话就像比木姓少年大不了多少的“姐姐”。

木姓少年闻言,一阵错愕:难道仙女都是天然呆?她不知道自己衣服湿透了会冷?

“冷冷~”

“冷?冷是什么病?”

“”

水色和木姓少年,就像两个无法交流的“傻子”,不断被对方无法理解的言辞和行为所震撼。

可越是这样。

她越想见识这大千世界,越想早一些听到,一些和鱼临渊有关的蛛丝马迹。

一番驴唇不对马嘴的费劲沟通后。

水色也终于明白,四月的海水对凡人来说有些凉。而身为水灵一族,很少从“水”本身感受到冷暖。

衣袖轻轻一挥,木姓少年周身的海水,像被扯出的人形虚影,重新回到海里。

身上一轻,木姓少年双手放在嘴边哈着气。

水色微微一笑,皓齿明眸。这才缓抬莲步,走向木姓少年所在的小船。

只是她脚尖刚触及水面,四周立即波涛大作。

这次不光是木姓少年再次落入海里,就连他那小船,也变成了一块块残破的木头漂在水上。

相比之下,木姓少年应该是幸运的。

以水色所处的位置为中心,整个东海形成一圈圈的巨浪,一些较小的岛屿都已被淹没。

索性这些岛屿上无人居住,少有走兽。

飞快地收回脚,水色偷偷吐了一下舌头,像犯错后认错的小姑娘一样露出娇羞。

在“岛”上千年,都不需要刻意收敛灵力。可如今并不是在岛上,水灵一族的灵力外放,势必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玉指轻抬,点在眉心,周身光晕渐渐消失。

待木姓少年从海水里露头换了口气,水色右手冲着他,掌心向上轻轻抬起。

一个淡蓝色海水化成的“船”,托着木姓少年浮在空中。

“你从哪里来?要去哪里?”

她柔声地问,带着一丝歉意。

木姓少年望着粗布衣服上“奔逃”的水珠,往北指了指。

依稀可见海岸,还有随海水上下浮动的船帆。

水色回头,看了看水天相接的大海深处,又重新注视着木姓少年所指的“陆地”。

轻轻往空中一跃,径直飞去。

木姓少年脚下的淡蓝色“水船”,也自行乘风,紧紧跟在水色身后。

水色不懂什么是“招摇”,只清楚这样“最简单”。

一路上。

她会问一些有关“凡人”的问题,也会听一听木姓少年讲一些“闻鱼节”临渊羡鱼的故事。

她从木姓少年口中知道。

凡人是分男女的,男人与女人会生出孩子,而孩子也只能是男孩儿或女孩儿。

不论男孩女孩,都有自己的爹娘。

水色觉得,自己被叫姐姐,自然也算“女人”,应该没有所谓的爹娘。

那鱼临渊呢?它是男,还是女?它有爹娘吗?

此时的水色。

哪里还像水灵公主的样子,喜欢把听到的一切新鲜事,都默默嫁接在“那条鱼”身上。

第七闻 龙寻水继

水色带着木姓少年离开半个时辰后。

在她之前所在的礁石附近,出现数十个巨大的漩涡。

长相怪异的鱼虾蟹蛇成群出现在漩涡里,敬畏地盯着前方天空。

云雾突现,雷电奔走。

一条金龙游走其中,似在俯视下方。只不过,这金龙和鱼临渊所化之龙有所区别。

额上龙角只有两对,缺乏那种自内而外的灵韵,身形也要小上许多。

处在漩涡中的鱼虾蟹蛇完全显出身形,匍匐在海面,竟然都有数丈大小。

“恭迎太子!”

“”

金龙似对这种谦卑不屑一顾,厉声询问。

“此处,就是晌午出现海啸的地方?”

“是!”

一群海里的精怪恭敬回应,不敢怠慢。

以龙族的高傲,它不愿与下方这些“乌合之众”有更多交谈。

盘旋几周,吐出一口龙息。

盯着东海上分外醒目的那一片海水,被称为“太子”的金龙猛然从半空中抽身,箭一般扎向明镜台下沉的地方。

如果它知道下方是明镜台,借它二十个龙胆,也不敢如此造次。

金龙刚刚飞临那片“清澈见底”的水域上空,整个龙身骤然悬停,怪异的姿势如被扭曲,龙吟之声不绝于耳。

近乎,惨叫。

“速,去禀告父王,救我”

话音未落,清澈的海水白芒大盛,如同一面海中之镜,映照着上方这条金龙。

挣扎的金龙似无力顽抗,竟然直接变成一颗仍在“砰砰”跳动的金色龙心,每一次脉动,都充满惊惧和恐慌。

龙吟之声消失,身处漩涡里的海中精怪,在沉默中“面面相觑”。

显然,它们灵智并不高,一时间根本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事不妙!”

距离明镜台最近的漩涡内,一只精怪已经化身雌性鲛人模样,声音粗犷,鲨齿开合。

一对死鱼眼盯着空中的“龙心”,脖子上六条腮纹,随着声音的传出起伏。

“还愣着干什么一群废物。”

鲛人女子俨然是一方统领,此刻深知“太子”陷入莫大危机,必须尽快回“东宫”复命。

至于其他虾兵蟹将的生死,她丝毫不会在意。

等鲛人女子带着自己的亲信消失在漩涡中,其他精怪像无法违抗命令一样,蜂拥向明镜台所在的那片水域。

可它们并不知道。

其他灵族也无法涉足的明镜台,它们这些“杂鱼”又如何能畅通无阻。

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东海上呈现了另一番盛景。

所有的精怪围成了一个大圈,在清水和海水的分界线外,手足无措地晃悠。

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它们阻挡在清水区域之外。

忽然。

晴空一声霹雳,自东海深处由远及近。

厚重的云层夹带闪电,迅速将东海的天空遮蔽。

疾风骤雨,大浪滔天。

“是谁?竟敢在东海,算计我敖钦的子嗣!”

一言震天,三声龙吟,音浪盖过电闪雷鸣,肆无忌惮地传遍整个东海。

翻滚的乌云顷刻而至。

云层里探出一颗有些狰狞的龙头,额头两对玉角,周围光若琉璃。

似随时有仙气,从它口中吐出。

来者正是东海之主,坐镇“东宫”的龙王敖钦。

它将巨大的龙躯隐在云层里,刻意没有显现真身。

尽管有些怒火中烧,却也不能在这常有凡人出没的地方,无视“天条”。

它明白,和自己那不争气的“太子”不同。

海面如被龙王敖钦惊吓,愈发不安,此起彼伏。

下方围成一圈的精怪,弱一些的更是直接昏了过去。剩下的匍匐在海面上,任由海水从头顶浇灌到四肢百骸。

眼见自己的怒火,没有寻觅到发泄目标。

敖钦正欲大发雷霆,却被身后云层里,走出的两位翩翩公子打断。

两“人”锦缎华服,腰佩玉饰,几乎一模一样的俊朗面容,没有一丝瑕疵。

不光有着惊如仙人的身姿,举手投足间,蓝色长发飘逸。

“父王息怒如今太平盛世,想必没有不开眼的会招惹我敖家。”

“确实。”

两个公子一唱一和,若不是一个话多一个沉稳,还真无法轻易区分。

他们正是敖钦的子嗣里,最受他宠爱的一对“孪生”兄弟。

巧舌如簧的叫敖烈,冷静莫测的叫敖谨。

这两兄弟本可以真身出现,可为了迎合敖钦的心思,故作避讳。

此刻。

他们二“人”更是一副替父分忧,跃跃欲试的样子。

“父王,不牢您费心,我与二哥先去查探一番。”

“甚好。”

话音刚落,顺着敖钦愤怒的目光,齐齐看向明镜台上空,那颗心跳渐渐微弱的“龙心”。

再看下方。

被成群精怪围成一圈的“清澈水域”,水面平静,未起丝波。

可越是如此,越让敖钦压制下心中怒火,渐渐转为冷静。作为东海之主,怎么可能在东海还有这样一片水域,自己无法影响分毫?

“这”

“”

躁舌的敖烈只说了一个字,而敖谨双目微眯盯着那片清水,猜不透个中心思。

“你们先退下!”

敖钦的声音里怒意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作为东海之主的威严。

两位龙公子应声退到一旁,静候在半空中,好像在等待什么。

“尊者,此事您怎么看?”

敖钦说出这句话,下意识隐去龙吟,显出七分尊敬,没有看向任何方向。

“这里,有它的味道!”

一阵突兀的风吹过,海上的风雨如同让出一条空灵的道路,从云层里延伸出九级阶梯,缓缓铺到敖钦前方。

雨水为幕,风云为屏。

一只黑猫踏着九级阶梯,有条不紊地走到近前,仿若它一直就站在敖钦的龙背之上。

绿色的猫瞳,透着无法隐藏的阴狠。当敖钦口中的这位尊者出现时,敖烈和敖谨又站远了一些。

“您是说,寂夜尊者?”

黑猫浑身黑毛炸起,发出一声猫叱,绿瞳骤然看向敖钦,似一种无声的警告。

“恕敖钦失礼,直呼尊者名讳。”

不远处的敖烈和敖谨,背后冷汗涔涔,之前处处维护敖钦的心思,早已烟消云散。

见黑猫身形一闪,出现在清水区域外,敖钦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

黑猫绕着明镜台,在空中转了一圈,竟也蹲坐下来,没有轻易向前迈出一步。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我追寻你千年,你竟在此躲了千年,你有九命,何须惧我?”

敖钦闻言,龙目圆睁。

片刻宁静后。

清澈的水面上,出现两个女子的身影,正是大长老和恢复一些的水仙。

她向黑猫施礼,然后用尽全力,将定在头顶上的那颗“龙心”推了出去。

“不知尊者大驾,有失远迎。只是您要找的那位,已离开明镜台”

大长老的言辞,不卑不亢。她有意不让龙心再受鉴心之苦,不过是希望水灵一族不再浪费多余的灵力。

黑猫伸出利爪,接过龙心舔了舔,又直接丢给了敖钦。

“走!”

没有过多言语,黑猫转身消失在乌云里,留下不容置疑的声音。

她知道。

水灵一族不会说谎,她的宿敌“寂夜”早已不在这里。而当对方还回“太子”时,已经给足了她作为“尊者”的颜面。

她不能对明镜台如何,甚至再往前一步,她将永远失去生死轮回的机会。

待东海重新恢复平静。

明镜台周围不再是清水与海水相隔,之前围成一圈的海中精怪,都被化作礁石,留在了这里。

明镜台下沉的地方,就像东海里的一个“湖”。

只是。

水仙却没有回到明镜台,而是寻着水色的气息,往东海岸而去。

她没有察觉,有两个翩翩公子,偷偷跟着她。

她更无法知晓。

有一只她见过的白猫,在东海其中一处岛屿上探出头,十分不情愿地,和她去了同一个方向。

第八闻 有鱼非鱼

东海沿岸,渔村错落。

本该如往年一样红火热闹的“闻鱼节”,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雾”、毫无征兆的“暴雨”,显得有些冷清。

渔船不再连成一片,而是星星点点的散落在岸边。

三五成群的渔夫,收拾着形形色色的渔网,嘴上还念叨着能被人津津乐道,发生在今日的“趣闻”。

有人说,今年“闻鱼节”恰逢“龙吐水”,所以不论是“大雾”还是“暴雨”,皆是来之突然,去之也突然。

有人说,白雾弥漫之时,听到过龙吟。大雨瓢泼之时,也听到过龙吟。

有人说,有一伙穿着华丽的外地人,特意从千里外赶来,想见识见识闻鱼节,结果失望而归。

又有人说,传言这伙人来自京城,出手阔绰,曾想要买下今年闻鱼节的所有“彩头”。

还有人说,今年闻鱼节虽一无所获,可这些人尚未离开,就住在“木家”,此时正忙着寻找木家小子。

口耳相传。

渔民都知道木家小子趁着大雾偷偷出海,生死未卜。也知道木家人这次遇到了“贵人”。

正当不少人,因为提起“木家”而摇头叹息之时。

有人指着黄昏的火烧云,大喊“快看!”

寻声望去。

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从天边晃晃悠悠飞到眼前。

直到肉眼能够看清这“珠子”的全貌时,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扑通跪下。

珠子其实是个巨大的气泡,薄薄的水幕在其上游走,远看就像一颗璀璨的宝珠。

气泡里,一位白衣女子如天仙降临,站立在淡蓝色水船的船头。

水船周围,色彩斑斓的鱼群不停游走。偶尔吐出的泡泡,也在碰到巨大气泡的同时,融为一体。

水船里的木姓少年,趴在船舷上。一边震撼于下方的景色,一边熟络地询问水色。

“仙女姐姐,暴雨来的时候,我们为什么要躲进水里?”

“因为,在水里不会被发现!”

“我知道了,仙女姐姐也怕打雷对不对?”

“”

水色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个凡人少年解释。索性,沉默。

她不会说。对龙吟之声,有着天生的排斥。

气泡临近岸边时,像水幕一样退去,脚下海水化形的船,也随之落向海里。

水色落在相对空旷的沙滩上,多踩了几脚,感受着与“明镜台”不一样的触感。

身后的木姓少年轻唤一声“仙女姐姐”,目光在周围熟悉的渔民身上环视。似在提醒水色,要刻意说些什么。

水色却沉浸在周围一切新鲜事物中,有些走神。

那花那草那树,飞禽家畜和人,普普通通,平平淡淡。

原来这世间,还有许许多多,不用生活在“水里”的生命。

正在此时。

几位年纪看上去稍大的白发老者,领着一群人慌忙赶来。

有人端着卤好的猪头,有人抱着特意为闻鱼节准备的鸡鸭,有人拎着各种水果,还有人用碗盛着馒头。

最显眼的还是那几个白发老者。

他们每人手里捧着一个锥形器皿,里面盛放着往年闻鱼节的“彩头”。

距离水色十步开外。

以老者为首的一群人,齐齐跪下,双手托举着视为珍馐的祭品,一同高呼。

“不知上仙驾临,渔村蓬荜生辉。这些,还望上仙笑纳”

尽管水色从木姓少年口中,对凡人有过一些了解,可眼前这些凡人的举动,依旧让她不知所措。

除去凡人的气味,还有一些水色从未闻过的味道,或咸或腥。

眉目微动,视线轻移。

水色看到锥形器皿里的东西时,竟有一瞬间,无法抑制自身灵力波动,密密的水珠环绕在她周围。

那,都是一些鱼的“尸体”。

不但散发着沉沉死气,而且明显已经死去多时。

因鱼生欢,因鱼生气。

或许此时的水色,还不知道何为喜怒情绪。

可她只单纯的认定一件事:但凡是鱼,她都不希望它们受伤、死亡、甚至被当做食物吃掉。

仅仅一个闪身。

水色出现在几位老者身前,食指依次点在几条咸鱼、鱼干、炸鱼身上。

指尖灵光一闪,微微荡漾的水波把几条鱼包裹其中。

很快。

干瘪的鱼眼珠圆玉润,褶皱的鱼皮鳞片如初。

胸鳍尾鳍同时弋动,鱼鳃开合,吐出一阵浊气。

几条鱼骤然从器皿中跃起,腾入半空。各自冲着水色的方向摇头摆尾,口吐气泡。

气泡融合,化多为一,随即在空中破裂。一切犹如,水色千年来重复最多的事情

“多谢公主,再造之恩!”

口吐人言的几尾鱼,竟然直接自空中游向深海。不敢有丝毫停留,仿若继续待在水色面前,只有不敬。

跪在岸边的众人听闻这八个字,更是心神炸裂。

且不说眼前这位能够“起死回生”的公主是何身份,仅仅是鱼能口吐人言,至少业已“成精”。

他们这些以海为生的渔民,日后出海捕鱼,恐怕少不了“奇闻怪谈”,甚至可能再也无法平安归来。

几个老者冷汗涔涔,其他人提心吊胆。凡人寿命几十载,又怎么经得起如此因果循环。

只有水色。

面纱下泛起微微笑意,有些情不自禁。甚至觉得,自己即便走出明镜台,也能因为鱼临渊而做着千年来相同的事情。

只是,她并不知道。

今日的小小善举,为日后埋下了多深的祸根。

许是“心情”大好,也可能端着公主架子太累。

水色伸手拿起一个橙子,隔着面纱,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

“嗯有几分水的味道,这也是用来吃的吗?”

她转身询问着木姓少年,似对之前的事情已不以为意。

可回答她的,是木姓少年流着泪的双眼。

“仙女姐姐,你为什么要让鱼活过来,为什么?那些不光是闻鱼节的彩头,更是我们这些以渔为生的人,世代继承的信仰”

木姓少年说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心思。

周围人的目光落在木姓少年身上,虽有责备,更多的是同情。

是对木家的同情。

水色不明白。

为什么她做了件好事,眼前的凡人少年,却好像在埋怨自己。

“有鱼儿,你,不是鱼”

木姓少年也不再顾忌水色身份,径直往渔村里跑去,身后传来一句轻描淡写的疑问。

“仙女姐姐,那你是鱼吗?”

“”

她想说自己不是鱼,她想说自己就是水。可却仿佛自己真地“吃了鱼”一般,如鲠在喉。

水,不能吃鱼。

难道也不能救鱼?

水色单纯的心思,多出一丝复杂。

“姐姐!”

一个熟悉而又突兀的声音,自不远处的海面传来。

依旧是一身留仙裙的水仙,在水面上几个起落,顽皮地落在水色身前。

她没有以纱遮面,可那张比水色逊色不算太多的脸,在这世间依旧倾国倾城。

周围人哪敢抬头正视。

一位上仙都还没走,这又来一位。

渔村内,木家院落的屋顶上。

两男子负手而立,注视着沙滩上的一切。

“仙师,看来此次东海之行,也并非毫无收获。”

“你乃人中之龙,莫要因鱼自误。”

“那白衣女子有‘起死回生’之法,仙师能否看穿她身份。”

“跳出三界,不入五行,非仙非魔,非妖非佛,除非得见其真身”

“观她刚才之举,会不会,是一条鱼?”

“非也。”

被尊称为仙师的男子,见木有鱼哭着跑向木家,闪身带着另一男子回到屋里。

第九闻 鱼龙混杂

太阳没入海面,夜晚悄然来临。

临近渔村的人们也闻讯赶来,带着近乎相同的祭品。

跪在岸边的渔民只增不减,哪怕年长一些的,也仍在苦苦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似乎。今日无法让眼前的“仙子”满意,今后只能望海兴叹,无鱼可捕。

他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冒充“仙子”的公主,根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么多凡人。

千年来。

水色几乎只懂得,如何与“鱼”相处。

见水仙出现在这里,水色像看到救兵一般,如释重负。

她知道。

必然是大长老让水仙跟来,今后有个照应。

从那一声“姐姐”就能听出,水仙身上的灵力正在有条不紊地恢复。

“仙儿,来得正好!快帮姐姐想想办法”

水色的声音很轻,如同一圈涟漪从她周身荡开,淡淡的灵力波动里,都是对凡人的无可奈何。

水仙虽比水色年纪小一些,可毕竟没有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鱼”身上。

对明镜台之外的事,自然要比水色了解的多些。

水仙冲水色吐着舌头,双手比着诀印,全身灵力外放形成光晕,使自己在黑暗中犹如一盏“明灯”。

淡粉色的灵力波动,以水仙为中心扩散开来。

所过之处。

男女老少皆是神清气爽,患病者恢复如初,无病者增寿数年,甚至距离较近的几位老者,白发逐渐被青丝取代。

跪在地上的人,齐声喊着“多谢上仙”。不少人觉得“仙子”平易近人,也会壮着胆子,偷瞄水色和水仙几眼。

可哪怕只有一瞥,目光再也无法从水仙身上挪开。

而面纱遮住脸颊的水色,则更加显得神秘。

何为仙女下凡?

不就在眼前么?

正当男人们怔怔发呆,女人们摸脸惭愧之时。

水仙的声音,像清泉一样,顺着每一个人的耳朵流进心里。

“尔等速速散去,切记今日之事不可传于他人。公主一心为善,日后亦不会插手渔事。”

男女老少默默起身,缓缓向周围散去。只是每个人心里都闪过一个念头:那蒙着面纱的白衣仙子,竟然是一位公主。只是不知对于木家,是好事还是坏事。

水色虽不是很明白水仙为何这样说,可终归是她帮自己解了“围”。

或许是因为水仙灵力并未完全恢复,如此施展之下,化形之身正在这黑夜里渐渐变得如水透明。

“你呀”

水色一阵嗔怪,调笑着拉起水仙的手,晶莹温润的水汽顺着玉手涌向水仙。

此刻的水仙。

只觉自己的灵力是一眼清泉,而水色的灵力犹如无际汪洋。

见水仙的脸上浮现波光,水色才慢慢松开手,侧目看着渔村的方向。

走在最后的老者,看到水色的举动,又小跑着折返回来。

“不知仙子,可是想知道木家小子所在?”

“”

水色不明白,为何没有丝毫灵力的凡人,竟然轻易看穿自己“心思”。

惊异之中,透着欣喜。

“大”

正欲开口说话的水色,衣袖被水仙向后扯了两下。

透过淡淡的灵力波动,明白水仙意图的水色,面纱遮住的脸,透出一阵羞红。

她根本不知道。

作为一个“仙子”,如何称呼凡人长者。是该像水灵一族叫“大长老”,还是男的叫大伯,女的叫大娘。

千年时光,仿若真的纯白如水。

同为水灵一族的水仙,又岂能不明白水色所想。

向前两步,像凡人丫鬟一样转达着“水色”的意思。

“大可不必!公主想要找的人,自有妙法。”

老者闻言,躬身一拜,略显失望地,缓缓消失在村口。

“仙儿,你让老人家离开,难不成你能带我去寻有鱼儿?”

“谁是有鱼儿?为何非得寻他?”

“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他有些特别!”

“姐姐,凡人可不像你看见的这般单纯。就如刚才那老头,分明是想借用你我灵力,多活些时日”

“凡人,不能像我们一样长生吗?”

“”

水仙闻言,沉默不语。似乎她对于凡人的理解,同样十分有限。

待海岸空无一人。

水色摊开右手,将刚才从“祭品”中挑选的那个橙子,展现在水仙面前。

她告诉水仙,这是一种可以用来吃的“水果”。因为能够闻得到“水”的味道,她并不忍心。

可实际上。

不光水仙,就连水色第一次听到“水果”这两个字,都误认为这是一个“灵号”。

正当水仙准备欣喜地接过“橙子”时。

这颗已被水色的灵力浸染多时,具备灵性的橙子,通体呈现橙色光亮,径直飞往渔村内一处院落。

正是,木家。

水仙在前,水色在后。只得玉足空中轻点,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二女刚刚离开。

两个翩翩身影落在水仙之前所处的位置。

同样的锦缎华服,同样的蓝色长发,相互对视一眼,眼中流露出癫狂。之后,默不作声地消失在渔村方向。

渔村里的建筑,多为草木搭建,鲜少有砖瓦。

只有这木家,显得鹤立鸡群一样特别。

为数不多的砖瓦四合院,木家是其中之一。

当渔村其他地方泛起点点烛火,木家院门外的灯笼已经点亮。

平时闲置的几间屋子,近日都住着京城来的一伙人。

北侧靠角落的厨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草味。

木姓少年对着砂锅,不停扇着扇子,偶尔用衣袖擦拭着有些红肿的眼睛。

隔壁。

头发盘起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床边,用沾水的汗巾,不停擦拭着一个男子的面颊。

男子眉峰厚重,双目紧闭,眼窝深陷,面容枯槁。可细看之下,木姓少年竟与其有七分神似。

沾满水的汗巾,每在男子脸上擦拭一周,就要重新再沾水。

妇人用水擦一次,男子呼吸一次。一旦停下,则声息全无,犹如活死人一般。

妇人重复着这样木讷的动作,看样子已有些时日。凌乱的头发已经花白,憔悴的面容辨不出美丑。

她似乎并没有发现,几步之外,之前在木家屋顶上的两个男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注视着妇人看不到的一切。

每呼吸七次,男子全身都会褪去一层薄薄的皮。

不似人皮,不是蛇皮,却又布满鳞片。

妇人停止用水擦拭之时,男子全身都会被紫红色的鳞片覆盖。

“仙师,以您之见,这究竟是何方邪祟作怪?”

穿着金色龙纹服饰的男子,似乎急于得出答案。

而被他称为仙师的男子须发皆白,此时拂尘在手,看不出材质的灰白长袍上仙鹤游走,七彩祥云似有风吹拂一般。

“迷雾重重,难以看破。”

“那,鱼妃的病,是否与这木家家主相同?”

“小鱼乃我爱徒,虽为锦鲤,却已得道升仙,怎能与这凡夫相提并论!”

言罢。

须发皆白的仙师抬起右手,双眼微眯,正欲再次掐算一番。

忽然。

一道橙光托着长长的“尾巴”,掠过仙师头顶,在床榻正上方骤然停住。

“这”

为仙数万载的仙师,分明识得眼前的就是一个“橙子”。

可那已经通灵的橙光,却非精非怪。

恰在此时。

水仙和水色同时出现在房内。

两个仙风道骨的男子,看向两个柔弱如水的女子,眼里不敢有丝毫轻视。

未等水仙开口喊出“你这老头”

就被院里传来的两个声音打断。

“二位水主,可否随我等回东宫,尊者有请!”

“请吧!”

第十闻 水主沉浮

天地之间,有这样一条河,纵贯“三界”,分隔“六道”。

无论是仙魔,还是妖佛,皆不知它从何处流来,又流向何方。

唯大能之辈,知其有个共同的称谓:弱水。

天以弱水为界,则天界之中的得道者,称弱水为“天河”。

弱水流经之处,皆有一个与之对应的名字。

魔说,那是“冥河”。

佛曰,此为“苦海”。

而在天地尽头,六道轮回之地,它被称为“忘川河”。

有传说。

忘川河畔开满彼岸花。

有传说。

忘川河上还有奈何桥。

有传说。

忘川河边有块三生石。

甚至传说。

忘川河里,还有生着“娃娃脸”的鱼。

这一日。

天河之上,九声龙吟冲破霄汉,似对身为天界之主的众仙家,不屑一顾。

九色光华闪过,龙门随即消失。

一条身长九千九百九十九丈九尺九寸的六角天龙,紧贴着天河水面飞行。

时而腾空,时而戏水。

似对这“弱水”,充满天生的熟悉。

无论是天仙,还是真仙,亦或者忙碌的仙子,看到这一幕时都艳羡不已。

因为。

即便是天帝这样的无上大能,也无法在不借助法宝的情况下,长时间立于天河之上。

六角天龙丝毫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而是沿着“弱水”所过之处,直奔下游。

就好像在那天地尽头,弱水之末,有什么在呼唤着它

待它离开后。

天界一处仙山之巅,矗立着唯一一座八角亭,才渐渐从云雾中显现而出,仿若之前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成群的仙鹤盘旋,鹤唳之声此起彼伏。

却没有对八角亭里正在下棋的两个身影,造成任何影响。

白色身影仙气缭绕,依稀可见头戴玉冠,玉面白净,纤尘不染。

修长的手指夹着一枚白子,款款放置在棋盘上。

黑色身影魔影重重,头上戴着古怪的面具,举手投足间无数虚幻的身影被拉长。

当黑影的“手”悬停在棋盘上时,紫青的骷骨才显露出来。诡异的长指甲吸附着一枚黑色棋子,落在刚才那一枚白子附近。

“啧啧啧~堂堂天帝,千年时间只落两子作为对手,有些不耻。”

“若非魔君善意提醒,吾又怎知已过千年?”

“弹指千年该来的,势必会来的更快!”

“那这一次,谁会赢?”

“都是棋子,何来输赢?”

“”

天地尽头,轮回之地,没有昼夜之分,没有四季更替。

弱水从万丈绝壁落下,冲入下方的巨大水潭。

水潭就好像是地面被硬生生取走一大块才形成,显得十分突兀。

无论这万丈悬崖上有多少弱水流下,这水潭的里水,始终只有一半。

水潭紧连着一块陆地,陆地外侧是看不到边际,也分不清江河湖海的“弱水”。

清澈的弱水,散发着氤氲雾气,波光使得这片没有光芒的世界,显得并没那么黑暗。

借着微弱的水光,能够看到无垠的弱水之中,有六块陆地漂浮在水面上。

每一块陆地上方,都有一道由驳杂符文构成的光柱,直达苍穹。

每一块陆地下方,都有一条奇丑无比的怪鱼。怪鱼高达数万丈,除去鱼鳍,还长有带蹼的两对爪子。双爪将陆地向上托举,稍稍远离弱水。

每一块陆地前方,都有一座桥,连接着水潭的岸边。

每一块陆地,都有一个特定的名字。每一座桥,也有一个特定的名字。

就比如第六块陆地,名为“地狱”。对应的桥,称作“奈何”。

明明距离并不远,可相邻的陆地之间,却无法相视。

此时。

还有一只体型百丈的怪鱼,静静矗立在水潭边。

面向绝壁,状若等候。

它,叫鱼七。

和其他六条怪鱼一样,自存在弱水以来,就一直守护在此地。

作为仆从,侍奉着它们唯一认可的一族----龙鱼。

鱼七知道。

“明镜”消失,弱水无继。轮回之地的六块陆地,正逐渐相互影响。

鱼七知道。

龙鱼一族遭逢劫难,这里已有千年不曾有龙鱼到来,也就无法动用弱水中蕴含的灵力。

鱼七知道。

无论是龙鱼,还是弱水,对于这方天地,都是不可或缺的。

也正因为如此。

凭借弱水透露出的灵气,它知道今日将迎来龙鱼一族中新的龙鱼。

一位新的,鱼主。

似乎感受到身后传来一阵“阴森”之气,鱼七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体。

带蹼的爪子捋了两下鱼须,睁开其中一只鱼眼,有些不悦地盯着眼前十道身影。

“异象发生在你‘地狱道’,你们不去问鱼六,擅自从‘彼岸’跑来‘此岸’做什么?”

鱼七的声音并不像人言一样清晰,而是带着“呜呜”的风声。

十个身影穿着不同的纹饰长袍,浓眉狰目,面色铁青,没有一丝生机。只是低着头微微喘出阴气,不敢正视鱼七。

见状。

鱼七睁开另一只鱼眼,眼睑抬起,精芒在其中闪过。

“鱼七为阳鱼,身在此岸,不问彼岸之事。尔等身为十殿阎君,有事自然应该禀告它们六个‘阴鱼’!”

“速速归去。若不然,即便你们是天帝钦点,鱼七也能当着他的面,让你们重回弱水。”

十殿阎君只是身形一哆嗦,并没有掉头离开的意思。

“七神大人息怒真不是我等斗胆,只是近来频有生灵从轮回中失踪。”

“六道之中,这样的事情数我地狱最多。”

“我等之所以向七神大人求助,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

“今次,我地狱道中几只怨魂,未入其它五道,直接从轮回之地消失。”

“六神大人说,那几只怨魂脱离轮回,以鱼身重现人间”

“”

十殿阎君说话像同气连枝,正要你一言我一语的道出全部。

忽然。

绝壁上方传来“水声”,一条六角天龙乘着水浪,跃然出现在鱼七头顶。

鱼七庞大的身躯,毫无征兆地单膝下跪。

尾鳍顺势甩出,像伞一样遮挡在十殿阎君上方。

弱水形成的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十殿阎君像在鱼七身下躲“雨”的小鬼,不敢踏出分毫。

雨势渐收,鱼七却没有起身。

“等候千年,得见吾主!鱼七,愿遵鱼主差遣!”

十殿阎君在鱼七的尾鳍下,看不到头上情景。可能让七神大人跪下说话,还尊称“鱼主”的,必然地位超然。

没等十殿阎君施礼,就被鱼七一尾巴甩回“彼岸”,身后还跟着鱼七的叱责。

“行礼,也要看有没有资格!尔等所言之事的确事关重大,待我亲去三界查明”

说完这句话的鱼七,有些激动地抬头看向上方,似乎在等候着“鱼主”的问询。

可它等来的,是那带有高冷,却也含着陌生的三个字。

“我在哪?”

“”

千年,难道等来的只有没落?

等鱼七明白,眼前的鱼主十分健忘时,它还是耐心地讲述着关于“弱水”的一切,关于“龙鱼”的一切。

鱼主水势,水主沉浮。

鱼七离开了轮回之地。

留下鱼临渊独自理解它讲述的一切,这是宿命。

鱼七没有告诉鱼临渊。

踏足轮回之地时,它已经有了另外一个身份,“临渊尊者”。

鱼七没有告诉鱼临渊。

为了十殿阎君禀告的那件至关重要之事,它放出的灵丝,直指人间的东海。

第十一闻 上善若水

东海渔村,木家院内。

悬在男子上方的橙子,使得整间屋子比之前更亮堂。

突然出现在房内的水色和水仙,让木讷的中年妇人,动作微微一僵,又继续帮眼前“沉睡”的男子擦着脸。

动作生硬,可依旧透着些残存的柔情。

她对于“来无影去无踪”的事情,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何况出现在她房内的这两位“姑娘”,慈眉善目,卓尔不凡,任谁也无法提起戒心。

她看不到头顶闪着光亮的橙子,也看不到待在房内多时的仙师。

甚至,也听不到房门外传来的那声“尊者有请!”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敖氏两位公子的话落在那位仙师耳中,不免盯着水仙和水色多看几眼。

对于站在屋外,无礼躁舌的那两位公子,内心十分不喜。

“不知你二位口中的尊者,是否教过你们要懂礼数?”

冲着屋内的水色和水仙,含笑点头,随即一步迈出,站立在小院的半空中。

云淡风轻,道骨仙风。

待敖烈和敖谨看到来者祥云仙鹤萦绕,只得微微躬身施礼。

他们只是紧追着水仙二位“水主”,又哪里知道这小小渔村,竟惹得天仙垂青。

尊者名讳不能言传,眼前这位天仙的询问也不知如何回复,敖家两位公子此刻,如坐针毡。

“姐姐,今日拜‘岛’的那条小龙,好像跟他们俩是一伙的!”

水仙的声音带着不满,跟水色从房内缓缓走出。

龙纹服饰的男子,也接踵而至,向着呆在空中的敖家兄弟,躬身作揖。

敖家两位公子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来自水色和水仙身上的灵力波动。

那种如水沁心的感觉,使身为龙族的他们无法自拔。

院内的气氛,顷刻间变得有些微妙。

彼此皆不知道对方真实身份,更不清楚对方出现在这凡人小院里的目的。

恰在这时,水色又一次显露出身为“水”的纯真。

她没有再学鱼临渊的口吻,仅仅以流水般的声音,平静开口。

“本公主今日刚离开‘明镜台’,若尊者并无重要事情,可否让我在此逗留几日,再行拜访?”

水色没有任何遮掩,一句不含任何心机的言辞,隔着面纱柔声吐出。

一言激起千层浪。

天仙老者闻言竟也有些站立不稳,从半空落在地上,掩饰着失态的尴尬。

敖氏兄弟并不清楚那座岛就叫明镜台,只认为明镜台是个晦涩的地名。

唯有“公主”二字,让他们无法继续淡定。

两位公子相视一眼,早已忘却来此的“使命”,更是无视他们一直尾随的水仙,向着水色重重行礼。

天仙老者见状,丢下白眼冷哼一声,对这种见“人”下菜的主,有些嗤之以鼻。

可他却十分清楚。

眼前这位纱巾遮面的白衣女子,若真是自“明镜台”而来,水灵一族的公主。

莫说这两条“小龙”,宁愿被责罚也要选择背弃尊者。就连他这数十万年修为的天仙,也要为他那“爱徒”拉下老脸。

龙纹服饰男子,也算见多识广。可木家院内,这片刻时间发生之事,让他内心百思不得其解。

刚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天仙老者,就被老者犀利的眼神回绝。

眼神中的含义深刻且清晰,龙纹服饰男子刹那就懂。

她可以说,但自己绝对不能问。

见敖家两位公子变得如此谦卑,水仙闪身到近前,想要发泄心中不满。

“我说两位公子,你们口中的尊者,是不是今日那只,只会围着明镜台兜圈子的黑猫?”

听到“黑猫”二字,敖氏兄弟身形一颤,不敢接话,似是默认。

天仙老者白眉轻挑,似想到些什么。

“仙儿”

水色的声音依旧带着如水的特质,示意水仙不要任性。

自始至终。

水色并没有在意过老者的存在,以及龙纹服饰男子的身份。

她只是想看看,称呼自己和水仙为“水主”的,究竟是谁。

转身向天仙老者微微点头,水色拉着水仙出现在木家家主的床前。

橙子依旧悬在那里,犹如会呼吸一般闪着灵光。

中年妇人重复着沾水擦拭、洗净拧干再沾水的举动,一时间竟让水色看的有些痴了。

就像她千年来,不停收集鱼临渊所吐的气泡。

一次次捏在手心,一次次拿在指尖,一次次重新放回水里

恍如。

她眼前卧床的男子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即将干死在河床上的鱼。

她眼前的中年妇人,就像另一个以“水”救鱼的自己。

她伸出玉手,缓缓放在“男子”额头。

磅礴的灵力犹如泉涌,丝毫不受水色掌控,将她自己、中年妇人、木家家主笼罩其中。

霎时。

木家家主全身被墨色鱼鳞覆盖,枯槁的面庞不断在“人脸”和“鱼脸”之间互换。

时而双目圆瞪,时而来回乱转。

中年妇人昏昏沉沉失去知觉,可她凌乱的头发正迅速变黑,憔悴的面容也变得光滑且富有弹性。

与此同时。

木家家主嘴巴微张,一个通体黝黑的气泡,正从他口中慢慢吐出。

七次呼吸,变大的气泡漂浮在床榻正上方。

两只猩红的眸子,在黑色的气泡里来回窜动,不断撞击在那层薄薄的水幕之上。

正是这一层水幕,犹如枷锁,也如牢笼,使得黑气中的两只猩红“鱼目”无法挣脱。

不知何时闭上眼睛的水色,缓缓睁开眼睛。

木家家主呼吸平稳的躺在床上,身上随着呼吸出现的鱼鳞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饱满壮硕的体格。

中年妇人也如年轻几岁,趴在木家家主的胸口,脸带笑意,睡相正酣。

而当水色,看到面前一人大小的黑色气泡时,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熟悉,一抹悲悯,一种怜惜。

分明眼前的不是鱼,可感觉上就像千年后,甚至万年后的鱼临渊。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白皙的手掌轻轻抚在气泡上。

薄薄的水幕逐渐厚实,一圈圈涟漪微微荡开,两只猩红的鱼目渐渐变得安静,“游”到靠近水色的位置,透过那一层水化的屏障,有些“乖巧”地盯着水色。

水色眼中柔光似水,声如泉涌般说出三个字。

“你是谁?”

这是她第一次,想听到“气泡”给出回答。

气泡里的猩红鱼目,也好似听懂她的疑惑,沿着气泡边缘飞速旋转起来。

很快。

再次变大许多的气泡,红中透黑,闪过一张面孔后,骤然破裂。

“啪”的一声脆响,水色怔在当场。

犹如刚才只是重复了一次,千年来最熟悉的事情。

她看到了。

一张有些疤痕的,龙鱼的娃娃脸

待水色回过神。

不知何时。身后除了水仙,天仙老者、龙纹服饰男子也站在几步之外,最后面是敖家两位公子。

地上还有四只奄奄一息的白色仙鹤,拍打几下翅膀之后,化作黑红的齑粉,渐渐消散。

天仙老者看着身上剩下的五只仙鹤,眼中尽是不忍。

那奇怪的气泡破裂瞬间,他令四只仙鹤展翅,遮蔽水色身后的四双眼睛。

天仙的直觉告诉他:刚才那一幕,不可视之

他算不出,被水色封在气泡里的是何物。更无从知晓,是否与困扰自己爱徒之物相同。

或许,能救木家家主的只有水灵一族,能帮自己爱徒的,也只有这位公主。

能御世间极恶,唯上善,弱水。

而眼前的水色,就是,水。

望着水色,正欲道明自己身份的天仙老者,被一阵震慑仙魂的铃声惊住。

紧接着几声猫叱传入心神,夹杂几分嘶吼。

“快!带她走”

第十二闻 水落凡尘

说来奇怪。

猫叱之声,居然只有天仙老者能够听到,甚至他从这声音中听出些许熟悉。

水色转过身,水仙也后知后觉。

只是这两位水主,既没有听到那诡异的铃声,也没有听到那声焦急的猫叱。

就仿若这声音都具有灵性,有意避开水灵一族。

龙纹服饰男子,在一阵清脆的铃声过后,身体瘫软,近乎昏厥。

若不是天仙老者掌心自他背后灌入一股仙气,此刻的他早已不省人事。

可最让水色和水仙诧异的,不是天仙老者和他一旁的男子。

而是敖烈和敖谨。

两位龙公子蜷缩在地,疯狂打滚,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蓝色的头发里生出一对龙角,俊美的脸庞上,龙鳞时隐时现。甚至双脚双手,都会随时变成龙爪。

恰在此时。

木有鱼端着熬好的汤药,出现在房门近前。

他看到了爹娘,看到了“仙女姐姐”,看到了怪老头和中年男子,也看到了地上打滚的两只“妖怪”。

纵然木有鱼见过“仙子”水色,可终究是第一次看到两只活生生的妖怪出现在自己面前。

略一哆嗦,手中的药碗应声而落,汤药撒在地上。

“仙女姐姐,你们怎么在”

想知道水色为何会在自己爹娘房里的木有鱼,并不担心妖怪会当着仙女姐姐的面,为非作歹。

可仅仅问出半句,身体不由自主倒在门外,意识全无。

水色见状,就要上前查探木有鱼的情况,却被一道符咒拦住去路,正是天仙老者所为。

“你这老头儿,也想打我姐姐的主意?”

水仙气急败坏,随口冒出这么一句,可实际上她本没有其他意思。

下一刻。

有些尴尬的天仙老者尚未来得及解释,那震慑仙魂的铃声再次传来。

房内能听闻这铃声的,除去天仙老者,只有敖家两位龙公子。

可这一次。

清脆的铃声,尾音如同水中冒出一连串气泡。

原本还有常人大小的敖烈和敖谨,直接变成两条只有巴掌大小的小龙,一红一青。

天仙老者不再多言,神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眼中透出难以置信的精芒。

衣袖挥动,敖烈和敖谨所化的两条小龙,直接被天仙老者收入其中。

拂尘再动,口中有词。

“先行离开再说,莫要辜负‘寂夜’道友的一番好意”

天仙老者终于想起来,那猫叱之声的主人,正是千年未见的寂夜尊者。

可他同样明白,那铃声,不属于三界,也从未轻易在三界之内出现过。

仙气化作祥云,仅剩的五只仙鹤发出鹤鸣,在天仙老者和水色周围盘旋几圈,猛然化作光点消散。

木家院内,只剩下木有鱼一家三口,还有龙纹服饰男子带来的随从。

包括木有鱼在内,所有人都只是陷入沉睡,一时间无法自己清醒。

那颗自身具备灵性的橙子,在房内绕了一圈后,滚落在门口。

贴着木有鱼的手,像呼吸一样散发着光亮。

天仙老者驾着祥云,一路向北,眨眼已过数百里。

龙纹服饰男子同样早已不省人事,静静躺在祥云之上。

水色和水仙立于云端,看着下方与渔村相似的景象,心生不忍。

不论是山川溪流,还是平原森林,都已听不到蝉鸣鸟叫,看不到还能行动的走兽人畜。

以东海渔村为中心,方圆千里地带,所有生灵都像假寐一样倒在地上,看不出是生是死。

离开木家院落之时。

不管是水色,还是水仙,亦或天仙老者,都曾看到东海近海的那一幕。

无数海中精怪的身体,漂浮在海面之上,就如陆地上那些假寐的生灵一样。

一只白猫矗立在渔村上方的空中,与另一只蹲坐在龙头之上的黑猫遥遥相对。

可它们却同时警惕地盯着海面,尾巴上的绒毛根根竖立。

临近渔村的东海水面上,一条“鱼”静静站在那里。

鱼生四肢,爪上带蹼,鱼眼微睁,似对黑白两位尊者,不屑一顾。

它右爪握着一根散发着淡淡水光的鱼骨杖,两颗透明的鱼眼在鱼骨杖内震动,一阴一阳的碰撞,却发出质如铃声的清脆声响

之后。

没等水色和水仙细看,就被天仙老者带到数百里外。

身为水灵一族,根本不懂何为惧怕,何为危机,何为差距。

她满腹疑惑,也只能由天仙老者一一解答。

她想知道,天仙老者何为带着她们“逃”,而不是去帮寂夜尊者。

她想知道,天仙老者为何会在木家,却不愿出手救人。

她想知道,自己并未结仇,待在渔村谁会对自己不利。

水仙倒是出奇安静,像听故事一样一言不发。

天仙老者一脸心有余悸,看着北方几百里外的京城,放慢了腾云的速度。

天仙老者说。

他听到来自寂夜尊者的心神传音,要带着两位“水主”尽快离开。

原本他也不清楚缘由,可当几次铃声响起,敖家两位公子化作小龙,方圆百里变得死寂,直到亲眼看到东海水面上那条鱼,他才想起些关于“鱼”的秘传。

三界外,有七鱼,独以龙鱼为尊。阳鱼有一,阴鱼为六,司六道轮回。

今日所闻铃声,正是那阳鱼的独门秘法--“净世鱼铃”。

不入轮回者,方可不受铃声影响。

而如水色、水仙两位弱水之灵,自然听不到那净世之音,也不会悄无声息失去意识。

即便天仙老者,甚至强如天帝,也不愿面对阳鱼

寂夜尊者留在东海,也不过是为了拖延。

天仙老者又说。

阳鱼本不在三界之中,今日现身三界,必定事出有因。

或许与木家家主身上奇特的症状有关,又或许是因为自己那爱徒。可不管是何种原因,他都必须带着水灵一族的公主,去看一看那心甘情愿待在人间的“鱼妃”。

天仙老者还说。

龙纹服饰的男子,正是虞朝皇帝,名叫龙阳。龙阳的“鱼妃”,也就是自己唯一的徒弟,是一位已经得道的鱼仙。

他之所以带着龙阳出现在东海,是他算出闻鱼节当日,渔村将有“灵物现世”。

可他却算不出,此灵物究竟是什么。

那木家家主卧床不起,症状虽与鱼妃有些相似,可无论是哪一个,他这位天仙都无能为力

听到这里。

水色好像明白不少,依旧有些当局者迷。

一直耐心听“故事”的水仙,闪过一抹坏笑。踩着祥云向前几步,一巴掌拍打在天仙老者肩膀。

“喂,老头儿。说了这么多,还没说你叫什么!”

天仙老者一个踉跄,险些从云端跌下。这数十万年来,就没有谁这么“大大咧咧”跟自己说过话。

莞尔一笑,好像明白:眼前这才是,上善若水的水灵。

“我曾笑问西昆仑,无神如何游太虚?自那时起,我叫‘太虚真人’。数万年来,与寂夜尊者、凌月尊者倒也有些渊源。”

“既然你这么胆小怕事,那太虚老头我们现在去哪?”

太虚真人捋着白须,微微侧目看向水色。

“老夫知公主貌美,必是仙帝得见,也会赞许有加。只是不知,此刻能否以真面目示之?”

太虚真人并非贪图美色,他话中的含义,身为水灵的水色和水仙,都能轻易感觉到。

此时此刻,水色自然不会遮遮掩掩。

轻轻取下面纱,倾世的美颜在祥云映衬下,真正的仙子看到,也当羞愧。

可太虚真人却惊讶的瞪大双眼,一个趔趄直接从云端摔了下去。

片刻。

风中传来太虚真人久久不能平静的声音,似在回答水仙这是要去哪里。

“花若有泪泪无痕,情似水落落凡尘”

第十三闻 鱼铃净世

那一刹那。

太虚真人得见水色真容,恍如千年前那一位白衣女子,此时就站在祥云之端,与自己相去不远。

三界之因,轮回之果。终究谁也,无法逃脱。

太虚真人又岂能不知那白衣女子的真实身份,只是不论何时,都有那么一句“天机不可泄露”。

他希望这“十四个字”,能让水色看透一些事。

比如何处来,往何处去。

同为水灵。

水仙不愿意听懂太虚真人的话,只要感知不到其中蕴含“恶意”,那水色去哪里,她就会跟到哪里。

水色对于太虚真人的话一知半解,可她早已从寂夜尊者口中,对自己有过全新的认识。

她不想现在去找鱼临渊,只想一点点去搜集关于他的消息。

就如同那千年时光,收集在水球里的,都是心中梦幻的泡影。

无论是泪还是水,她身处凡尘,那就去往凡尘。

东海,离渔村不远的海面上。

白猫在渔村上空盯着海面,黑猫蹲坐在敖钦额头,同样盯着海面上“站”着的鱼,不敢有丝毫懈怠。

白猫是寂夜尊者,而黑猫,正是太虚真人口中的凌月尊者。

敖钦龙身隐没在云层之中,虽然露出龙首,却大气不敢多喘。

不用黑猫再三叮嘱。

它也知道下方那条站在海面上,拄着鱼骨杖的鱼,不仅不归它管,甚至充满未知的危险,让它心中发慌。

黑猫瞳仁中闪过绿芒,一向阴狠好斗的它,此时也颇为克制。

更没有多余的精力,流露出对宿敌白猫的敌意。

“寂夜,没想到数万年来你我第一次联手,居然只为对付一条鱼?”

“”

白猫似乎没有那般闲情逸致,跟黑猫过多交谈。

可其实白猫和黑猫,此时心里都清楚:白猫现在只有一条命,并非完全拥有九条命的寂夜尊者。

白猫不仅要警惕那条“鱼”,还要提防黑猫可能突然反戈。

“这样的鱼,三界之中没有。你也该庆幸,我们还在三界内!”

黑猫闻言,不明所以。

“寂夜,你这是何意?羞辱我没你见多识广?还是想说这三界有你无我?”

“”

话不投机,半句都多。

白猫实在不知道如何跟眼前的黑猫沟通,可它其实是想说:如果这不是在三界之内,尊者的实力在那条鱼面前,不堪一击。

是不堪,一击。

终于,下面那条站在水面上的鱼,有些慵懒地抬起眼睑,看着四周,比轮回之地要明亮很多的夜晚。

如带着呜咽的风声一般腮齿开合。

“三界九地十八尊,唯我轮回多一尊。鱼七倒是希望,鱼主不是那第十九位尊者!也就不必浪费这些时间,给二位“尊者”应有的礼遇!”

它,正是鱼七。

说话时声音平缓,没有丝毫敬意,没有任何鄙夷。

那样子,就是周围一切根本不在它眼中。

此时它不再如轮回之地的数百丈大小,而是只有十尺高。墨黑的鱼鳞,像甲胄一样覆盖全身。

那根被抓在蹼里的白色鱼骨杖,在夜色中,更加扎眼。

“鱼七?鱼主?给我们应有的礼遇?别开玩笑。”

黑猫那不依不饶的性子刚准备发作,就被一阵铃声打断。

鱼七根本不会有太多废话,鱼骨杖轻轻点在水面,整个骨杖上的鱼刺,配合着两个鱼眼发出清如铃音的声响。

不论是身为寂夜尊者的白猫,还是身为凌月尊者的黑猫,都在这平淡的声音中,如被震慑灵魂。

敖钦此时已无法自持,龙吟之声顺势传出,整个龙身在云层里不自然地扭动。

似觉得有些吵,也似觉得敖钦这种龙吟声,不应该出现在自己面前。

鱼七只是凝视敖钦一眼,只见云层破开,数万丈长的龙身,径直砸向海面,溅起水花,掀翻无数精怪尸体。

虽是黑夜,依旧清晰可见东海之上,有金色的血光闪过。

鱼七只是略施惩戒,根本不会让敖钦轻易感受生死。

“恕鱼七直言!我对你们的生死没有丝毫兴趣,更不可能轻易让你们再次轮回。

事出有因,找到根源鱼七自会离开三界,身为尊者,也该量力而为!”

鱼七说出这些话,更像一种警告。

白猫心里早有猜测,它跟随自家公主多年,又岂能不明白眼前这条鱼,是来自轮回之地。

至于是阳鱼还是阴鱼,它不知道。

阳鱼有一,阴鱼为六,司六道轮回。它这历经百世轮回的九命猫妖,不可能记得轮回之地是何种光景,却一定记得轮回之苦。

而眼前这自称鱼七的鱼,分明能轻易让自己,回想起一切。

一切无法承受的,记忆。

既然太虚真人已经带着她们走远,白猫自然不会对鱼七出手,徒增烦恼。

它甚至觉得,鱼七的目的,不是水色和水仙。

下一刻。

没等白猫回过神来,恢复一些意识的黑猫,全身黑毛竖起,绿色的妖异光芒自瞳仁扩散向全身。

整个夜空被绿芒照亮。

一对绿色的猫瞳自夜空中睁开时,东海上再也看不到黑猫的影子。

彷如,与天融合。

“凌月,不要!”

白猫见状,知道凌月尊者要捍卫身为尊者的尊严。可它更知道,就算自家公主,也不会招惹眼前这条“鱼”。

它口中传出中年女子的声音,就像对待跟自己怄气许久的妹妹。

可此时的天地间,哪里还容得下温柔的声音。

到处都是欲撕裂天地的猫叱。

每一声,针对鱼七。

夜空中无数道巨大爪痕,带着驳杂符文,闪着绿光,齐齐轰向鱼七。

每一道爪痕,都蕴含着太多怨念和灵力。无数道爪痕交织在一起时,却又像天罗地网,只为捕杀这条十尺大小的鱼。

可是。

鱼七依旧不带任何情绪,眼睛都懒得再睁大些。

净世鱼铃的清响又一次传开。

白色鱼骨杖静静立在海面上,音波带起涟漪,顷刻间笼罩方圆千里。

鱼七知道,千里已然足够。

鱼骨杖上,其中一根鱼刺自动脱落,直奔夜空中那对绿色猫瞳的眉心。

夜。

再次恢复宁静。

夜空。

又成为漆黑的夜空。

只是东海的天空中,从此多了一张形容“猫脸”的天纹。

白天看,像丝丝白云。晚上看,如同黑色的绒毛。

那张属于“凌月尊者”的脸,被定在这东海的天上,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它没有死,却也算不上生。

这种没有生死,没有轮回,没有意识的惩罚,温和却又残酷。

鱼七没有过多停留,它离开了。

临行前,鱼七牵动几根近乎透明的灵丝,从深海抓回了水色救过的那几条鱼。

临行前,鱼七看到了沉入东海的“明镜台”,鱼目中透着欣喜,身化千万丈,将明镜台捧在手心。

临行前,鱼七拨弄了一下最后一根灵丝,看着千里外水色的方向,对白猫说,它还会再来。

鱼七就像真正的黑夜,伴随着净世鱼铃的清音,消失在东海。

留下意识不清的寂夜尊者,像流浪猫一样在渔村疯窜。

当新生的太阳自东海升起。

海面上的精怪尸体沉入海底,敖钦的龙身也随着漩涡涌向深海。

渔村,乃至方圆千里内的一切生灵,继续着“前日”的事情。

仿佛昨日的闻鱼节,从来不曾在记忆里出现过。

可是,渔村木家院内。

木有鱼醒来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仙女姐姐”。

还会经常偷偷跑到海边,对着一个“水果”自言自语。

第十四闻 不期而鱼

天界。

八角亭中的黑色身影,有些索然无味地放下手中棋子,望向天河的方向,留下缓缓消散的残影。

白色身影将夹在指尖的那枚白子落下,起身走出八角亭。

闲庭信步,仙鹤为阶。

一声声鹤鸣之后,一条由仙鹤铺成的路,从绝壁通向天河之畔。

“太上!你可知作为你对手,最不喜你哪一点?”

仿若许久未听到如此称呼自己,白色身影微微一怔。周身那层淡淡的光晕渐渐褪去,显现出身为天帝的本来面目。

玉冠黑发,浓眉大眼,英气逼人的脸庞,还有似笑非笑的嘴,眉心驳杂的金色印记,如一个浑然天成的符号,散发着灼热的气息。

似乎,它就是天。

天帝没有理会魔君的询问,因为他知道,对方一定会自己说出答案。

当天帝站在天河之畔,与魔君并肩而立之时,才转头看向那身形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些的魔君。

只见。

笼罩魔君的魔气逐渐散去,紫黑的纹路如同焚烧一般化作飞灰。

一个形同脱胎换骨的高挑身影,像脱去外壳一般出现在魔君的位置。

魔君的面具之下,居然是一位女子。

惊世之容,不输水色。

甚至她眼中映射出的沧桑,更显风华。

黑袍化作的黑纱长裙,无风自舞,就像被墨染黑的水一样,在她周身流淌。

黑青骨骼的手,生出白净肌肤。十根长指甲化作十道紫光,贴在黑裙之上变作冥蛇。

天帝干咳一声,摸了摸他那没有胡须的下巴,似在缓解某种尴尬。

而他长袍上的十只亮翅仙鹤,皆在看到魔君真容后,躲入天帝胸口的祥云之中。

魔君那一头白色长发,配上那一袭黑裙,反被天帝的白袍黑发,衬出了这天地间另类绝美。

她深吸一口气,仿若暂时找回真正的自己。

“太上也曾问情,那时的你绝对不会这般摆谱,凸显你天帝的身份!”

魔君的声音,竟有几分像水色说话时的迸如清泉。

除去动听之外,杂糅着靡靡魔音。

“你说这句话时,我是该把你当魔君黎末,还是族长水月?”

“这重要么?”

“从前不觉得重要,可今后,却很重要!”

天帝转而看着面前平静的天河水,郑重其事。

魔君也像寻常女子一般,迈出几步弯腰蹲下,冲着天河水面映照出的自己,微微一笑。

似看到曾经,也似见到回忆。

她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想要拘一掊天河弱水,洗洗脸。

可当纤细的双手没入天河的瞬间,原本宁静的天河弱水,瞬间像热水一样翻滚,无数迸溅的水花或冲天而起,或直奔魔君而来。

再看魔君放在水里的双手,此刻已空无一物,只剩手腕以上的部位,在浓郁的黑紫魔气中,艰难复原着。

见魔君脸上闪过失落,天帝也似于心不忍。

“你这又是何苦呢?纵然你也是弱水所化,可一旦入了轮回,将不再被三千弱水认同”

魔君脸上的温柔顷刻间尽散,取而代之的是阴冷。

“这样,你总该明白,我是地界魔君,还是弱水之灵!”

天帝微微摇头,似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该接受,还是不接受。

“你为她入阿修罗,被魔气沾染化魔,值么?”

问出这句话的天帝,本就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只不过在这天地间,能与自己再弈一局者,都值得惺惺相惜。

魔君也同样没有理会天帝那句“值么”。

“他们几个,也该醒了昨日还说该来的迟早会来,未曾想已不期而‘鱼’。”

“西天佛祖尚在轮回,想必千年前就已看出此劫一些端倪。”

“即便全都看透,又如何得解?曾为弱水的我,不也如此么?”

“”

天帝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接。

他是天帝,终究不是“天”。何况这“天”,也都看的透么?

“那凌月尊者,总不能一直挂在天上吧?我这天帝也有不能出面的时候。”

“解铃还须系铃鱼劫难未至,它如此被‘上天眷顾’,岂非一件幸事?”

天帝眉毛一挑,一时间竟也不再顾忌身份,偷偷给了魔君一个白眼。

果然这嘴,还是女“人”的毒

恰在此时。

魔君猛然转身,已重新恢复成白玉的手,五指并拢成掌,平放在天帝面前。

天帝挤眉弄眼,身子后仰,一副你要“干嘛”的样子。

魔君侧脸看向天河,手掌弯曲几次,仿佛再说“拿来!”。

天帝一脸不情愿,可却好像明白魔君所要何物。

左臂一甩,袖里乾坤。

一个只有掌心大小的葫芦,闪着琉璃之光,出现在天帝手里。

他一脸肉疼的闭上眼,把葫芦递到魔君面前,知道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

魔君转回脸,莞尔一笑,接过葫芦就往天河上方一抛。

收回时,已经装满弱水。

很快。

魔君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而这也是天帝最后一次见她笑。

琉璃葫芦直接在她掌心裂成两瓣,装满的弱水一分为二,成为“两瓢”。

“天兆啊”

天帝见状也顾不上心疼自己的葫芦,顺势接过其中“一瓢”。

“弱水三千,独取一瓢。你若都拿走了,是不是有些太贪心。”

可实际上。

他这番话,不过是在安慰魔君,她又一次被弱水拒绝。

那种不被天地,不被同族所接纳的孤独之感,正是这一切“情劫”的开端。

魔君,毕竟魔君。她也早已不再是那如水的女子。

重新戴上面具,魔气缠身,魔纹游走。骷骨一般的魔爪,将那“一瓢弱水”,端在手心。

“何时这瓢弱水里出现游鱼,何时再回来,与太上你,对弈一局”

“”

未待天帝作何回应,魔君的黑影已消失在天界。

看着自己掌心的那一瓢“弱水”,不禁想知道,这天这地,是否也会有情。

似乎感觉到魔君离开,天帝胸口的十只仙鹤,重新从祥云中露头,绕着他全身翻飞。

那无数只仙鹤再次铺成天路,延伸至仙山之巅的八角亭。

天帝轻轻摇头,没有踏上去。一步迈出,已现身八角亭内。

将那一瓢弱水款款放在石桌上,正欲离开。

天帝的视线落在棋盘上,若有所思。

随即。

爽朗的笑声传开,山巅群鹤齐鸣。等天帝离开后,八角亭内只剩那一瓢弱水,一盘未完的棋。

棋盘上的黑子,形似一条鱼。

而棋盘上的白子,竟然是一个被拉长的“鱼”字。

三界外,轮回之地。

鱼七双手捧着明镜台,小心翼翼地回到此岸。

当它缓缓将明镜台放在此岸的水潭之时,明镜台竟然严丝合缝嵌入此岸的陆地之中。

万丈绝壁震颤,无边弱水沸腾。

仿若明镜台,本就是轮回之地遗失之物,如今完璧回归。

六个声音依次从彼岸的六块陆地之下传来。

分别来自,同为阴鱼的六条鱼。

“天”

“阿修罗”

“人”

“畜”

“鬼”

“地狱”

与此同时。

六座连接着“此岸”与“彼岸”的桥,寒锁抖动,不断延伸。

直到全部触碰到明镜台,才堪堪停下。

连接此岸与彼岸的六座桥,如同与明镜台浑然一体。

六尊丈许大小的石雕,分别出现在六座桥头,每一尊都是六角龙鱼的模样。

石雕背后各有两个字。

依次为“前生”、“前世”、“今生”、“今世”、“来生”“来世”。

六尊石雕,嘴巴张开,不断有六色气泡吐出,有条不紊地落入明镜台之中。

气泡炸裂的瞬间,浊气消散,弱水四溅。

落在此岸和彼岸的弱水,竟然开出不同颜色的花。

从彼岸看去,六尊石雕会被误认为,只有“三生”。而那些遍地开满的,都是“彼岸花”。

可无人知晓,石雕身前,还有几个字。

第十五闻 鱼水相投

轮回之地再次归于宁静,仿若这般“盛景”,并非只有这千年一现。

鱼七变回数百丈大小,鱼骨杖早已不见踪迹,似乎与它本就是一体。

它向着明镜台的方向,单膝跪下。鱼目圆睁,无比崇敬。

“灵台归位,万象法随!还请鱼主移步,行净灵之礼”

洪亮的声音中尽是恭敬,在漆黑的轮回之地回荡。

六只阴鱼齐齐睁大鱼目,无数灵丝泛着微光从鱼目中飞出。沿着六座桥,像灵力所化的地毯一般,铺至对应的龙鱼石雕脚下。

无论是开在此岸的“彼岸花”,还是开在彼岸的“彼岸花”,皆同时绽放出夺目的光彩,向着明镜台的方向尽力前倾。

形同,一种仪式。

六尊龙鱼石雕,也沿着明镜台的边缘缓缓移动,呈一定弧度后,同时面向明镜台中央。

明镜台白芒大盛,光柱冲天而起,无数弱水所化的透明符文,沿着光柱不断攀升。

此岸,明镜台形成的光柱,与彼岸那六色光柱,遥相呼应。

整个轮回之地,瞬间明亮不少。

独特的龙吟之声响起,万丈绝壁上方,弱水所来之处,九千九百九十九丈九尺九寸的六角天龙,似听到呼唤一般,顺流而降。

与那托着六块陆地的阴鱼相比,六角天龙的身躯并不大。

甚至跟鱼七那千万丈的真身相比,可以用“渺小”形容。

但。

就是这“为九而极”的身躯,不会受到明镜台那白芒的丝毫影响,更不会受“鉴心之苦”。

当六角天龙的身影顺势没入光柱,轮回之地上方的无垠苍穹,自混沌中显现出一张脸。

一张龙鱼的,娃娃脸。

纯净,无暇,不受任何情绪沾染。

明镜台上方的光柱内,六角天龙身影连续变化九次,也缩小九次。

苍穹之中的娃娃脸,如同醍醐灌顶一般被吸入光柱。

白光陡然消散,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落在明镜台中央。

他紧闭双眼,似有些不太习惯睁开。

他静静站着,还无法适应这般身体。

纤细白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形似峰聚的墨眉也随着眼皮渐渐抬起。

淡蓝色的眸子,散发着与那无边弱水,相同的光亮。

面白无须,清秀俊美,如弱冠之年的凡人男子一般。

一头玉银长发,丝丝分离,与他那完美的唇线,时有交错。

此刻。

他看上去不再是六角天龙,亦不再是六角龙鱼,更似真实的鱼临渊。

只是他并未意识到,自己那九尺九寸的精壮身体,正“赤条条”的暴露在明镜台上。

“好熟悉”

声音不大,却柔和而富有魅力。吐出的三个字,更是他还身为龙鱼时,最常“说”的七句之一。

鱼临渊环顾四周。

那分不清是龙眼还是鱼目的淡蓝色眼瞳,依旧没有丝毫情绪。

无论是彼岸的六道光柱,还是阴鱼面前的六座桥,亦或者遍地的“彼岸花”,都让鱼临渊有一种近乎亲切的熟悉感。

不是因为身在此处,而是更多的源自宿命。

身为“鱼主”的宿命。

万丈绝壁上流下的弱水,悄无声息,却也“无情”地吞没了鱼临渊的那句话。

明镜台此刻也不再是那东海上的岛屿,更像以混沌苍穹为盖的殿堂。

鱼临渊并未理会,距离自己很远,跪在明镜台之外的鱼七。

而是缓缓低头,看着自己脚下。

周围八十个湖,早已被弱水灌满,连成一片,成为一个圆环。

而那广阔的环形湖,正围着自己脚下这片清水湖。

同为弱水,却湖水不犯湖水。使得鱼临渊脚下这片没有任何“杂质”的湖,分外特别。

现在的他。

只能依稀记得,千年前有位白衣女子救过自己,而自己在这湖里疗养千年。

也还依稀记得,不久前同样有位白衣女子,曾站在这片湖的湖边

环形湖的湖水中,如同滴墨成形的鱼影,在不停地游动。

唯独脚下这片湖,水净无鱼,清澈见底。

有些好奇地鱼临渊,有些生硬地蹲下,用右手食指沾了些湖中的弱水,点在舌尖。

浅尝戛止,入口微咸。

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甚至鱼临渊自己也未察觉。甚至他根本不懂为何笑,也不懂这样的微笑又能表达什么。

是意气相投,亦或默默欢喜。

许是渐渐熟悉了这副身体。

鱼临渊才意识到自己右手里,竟还拿着一个不知何种材质的古怪面具。

面具的纹饰很简单,只有一张龙鱼的,娃娃脸。

乍看呆萌,细看可爱。

可他却总有一种冲动,想要将这“鱼面”戴在脸上。

正要付诸行动时,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

“对您来说,自然很熟悉。就连老身,也都忘记离开‘故地’多久了”

弱水水面,以水化形的大长老渐渐凝实。

她向鱼临渊微微行礼,不再如此前一般。

大长老明白,他面前的鱼临渊,不再是那湖中的龙鱼,而是这轮回之地的“临渊尊者”,也是弱水之中,那七条阴阳鱼共同的“鱼主”。

身为水灵一族,向尊者施礼,却不用向“鱼主”行礼。

方才。

本无意现身的大长老,见鱼临渊准备戴上“鱼面”,才不得已出声拖延。

她知道。

戴上那“鱼面”,意味着什么。

鱼临渊转身,看着突然出现的水灵一族大长老,并没有心生厌恶。

甚至觉得,同样亲切。

“我在哪?”

“轮回之地,明镜台!对身为‘鱼主’的您来说,这里还有另一个名字--净灵台”

大长老说着,仿若陷入遥远的回忆,却都与鱼临渊无关。

“那这周围形似黑水的鱼,又是何物?任由其游荡,岂不是玷污这湖水?”

大长老一笑,竟如长者一样慈祥。

她知道。

鱼临渊即便不是鱼主,也是这生在弱水中的鱼。

鱼惜水,如水惜鱼一样,是天性。

“看来鱼主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也是宿命吧。”

见鱼临渊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大长老话锋一转,长话短说,倒也干脆。

她说。

世间善恶、是非、正邪、美丑都是相对。轮回之中出现“大善”,则必定有“极恶”同时诞生。

明镜台不会阻止“大善”临世,却一定会镇压同时诞生的“极恶”,直到那“大善”生灵,再次轮回。

大善普世,极恶祸世。

明镜台之上,净化世间小恶杂念。明镜台之下,镇压不能入轮回的极恶。

因此,这轮回之地才有了掌管轮回的阴阳七鱼,才有了镇守明镜台的龙鱼“鱼主”,才有了无根无源的弱水之灵

她还说。

鱼主水势,水主沉浮。若无弱水洗去恶念,明镜台中的那无数黑“鱼”,则不能通过六座桥,入六道轮回。

若无弱水源源不断提供灵力,则明镜台无法实现“净灵”之能。

若无弱水助鱼主净心,则鱼主更容易化身极恶

正当大长老准备继续说下去的时候,鱼七那句“水心,许久未见”,让她明白不可再说。

她很想告诉眼前这最后一位“鱼主”,明镜台为何被带出轮回之地,又是被谁带走。

她很想告诉眼前这最后一条“龙鱼”,无论是弱水还是龙鱼,少其一,再无这“世间”。

她还想告诉眼前的鱼临渊,一定要保护好水灵一族,最后一位公主。

就用,他手中的“鱼面”。

“还请鱼主,完成净灵之礼!”

不知何时,鱼七已单膝跪在鱼临渊身侧,似在等候。

见自己身无“旁物”,鱼临渊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娃娃脸的“鱼面”戴上瞬间,竟然笑了。

六尊龙鱼雕像的额头,分别显现出一个字。

水、易、来、鱼、难、去。

而鱼临渊脚下的水面,竟出现一个白衣女子的画面

第十六闻 鱼年未央

白衣女子,似水中倒影。

此刻并非静止,而是来回踱着步子,像在诉说着什么。

面纱下的容颜似幻似真,竟始终无法看清。

然而。

鱼七和大长老在看到白衣女子时,却同时闪过一丝变化。

就连极少出现情绪波动的鱼七,鱼目中也悄然出现复杂。

它知道白衣女子的是谁,也知道倒影中,那正在倾听白衣女子说话的是谁。

大长老看了鱼七一眼,又望向鱼临渊“赤裸”的背影,心无旁骛,没有说话。

她知道。

这白衣女子不是水色,而是寂夜尊者口中的“公主”。

她知道。

是白衣女子救了曾经还是龙鱼的鱼临渊,却也是白衣女子,将因果带入这轮回之地,才有了后来

鱼面之下的鱼临渊,并未感觉到任何异样。

感觉自己像这无边弱水中唯一一条鱼,却又好像自己本身就是“水”。

鱼水交融,他再也分不清自己是谁。

霎时。

蕴藏在无边弱水之中的灵力,犹如实质一般涌向鱼临渊。

数万年未曾出现涟漪的弱水,此时更似一池春水,一圈圈微波荡漾,像少女娇羞的回应。

天地间至柔至纯的灵力,从鱼临渊脚下的水面缓缓攀附上他的脚踝,随后是膝盖,再到腰身,紧贴胸膛,又从颈部向双臂舒展,直至浸没指尖,连成一体。

唯独将鱼临渊肚脐位置避开,似有意不去触碰他的“逆鳞”。

淡淡弱水之光,包裹着鱼临渊,如同一件分外贴身的“衣物”,遮住原本赤裸的身体。

随即,化作玉银锦服,一件披风自他背后出现,英姿陡增。

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

乍一看从头到脚都是玉白,细看形如三千弱水化形。

是水的颜色,可水本身又无色。

鱼临渊抬起双手,向前迈出几步,对这弱水灵力所化的锦服披风,十分欢喜。

戴在脸上的“鱼面”,也似白里透红的龙鱼脸,作出可爱的表情。

恰在这时。

一条一尺来长的红鲤鱼,自披风边缘吐着泡泡露出头,从披风游走到鱼临渊肩膀位置,又从肩膀游到胸口。

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摸一摸这条红鲤鱼。

红鲤鱼轻轻游动,便躲到鱼临渊背后,眨眼化作一条只有掌心大小的粉白金鱼。

身为“鱼主”的鱼临渊,竟被一条会随时变成任何鱼类的“小鱼”为难。

不由轻声询问,带着对“同类”的亲切。

“你,是谁?”

躲在鱼临渊腋下,已经变成五彩斑斓神仙鱼的“小鱼”,丝毫没有理会鱼临渊的意思,如曾经是龙鱼的鱼临渊一般,再次吐个气泡游走。

它就像鱼临渊全身上下,唯一的纹饰,灵性十足。

见这一幕,终究是女子的大长老,竟然笑着流泪,似重新勾起无限回忆。

向来沉稳的鱼七,也起身化作数丈大小,占据整张鱼脸的大嘴,也僵硬地咧开个口子,似乎是在“笑”。

只是如鱼七这种墨鳞怪鱼的笑,看起来更加恐怖。

“它是一条‘闻鱼’,严格上讲,它是鱼也不是鱼。就像鱼主内心在这披风上的投影”

“闻鱼?倒是有几分奇妙,就是不知它会不会回应我。”

“鱼主以后自然会知晓,此刻即便鱼七解释,也不一定是对的。”

鱼七又岂会不知道“闻鱼”的来历,只不过都是鱼主回应闻鱼,且每一任鱼主都不同。

大长老闻言,也忍不住说了几个字。

“这‘闻鱼近水披’,乃鱼主独有服饰,诸邪退避,万恶不侵。行天地间,谁也无法伤你分毫切忌,不要脱下。”

一句简单明了的话,听上去是在说明“闻鱼近水披”近乎无敌。

却也隐藏着不可言说的落寞。

若鱼主真的无所畏惧,又何必穿这“闻鱼近水披”?

不知何时,水面上白衣女子的“倒影”消失。

只剩六尊石雕额头的字,还在闪着灼灼寒光。

“水易来,鱼难去?”

鱼临渊低声呢喃,似他也完全不懂。

低头看着已经游到小腿位置的“闻鱼”,又像在问它

鱼临渊所处的位置,也恰好看不到六尊石雕背后对应的字。

水,对应“前生”,易对应“前世”,来对应“今生”。鱼,对应“今世”,难对应“来生”,去对应“来世”。

鱼七自然知道石雕背后的字,可它此刻选择了沉默,没有回应鱼主的问询。

因为。

他不能说,更不敢说。

他不会告诉已经是鱼主的鱼临渊,石雕身前的六个字代表“因”,而身后的六道代表“果”。

他不会告诉鱼临渊,鱼主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强行更改石雕身前,那六个字的顺序。

而现在这六个字的顺序,千年前,已被上一任鱼主改变过。

为此,龙鱼一族所付出的代价是惨痛的

思索片刻无果。

鱼临渊索性不再耗费心神,本能地说出一个字。

“去!”

明镜台下方传来阵阵声音,和鱼七鱼骨杖所传出的声音,倒有几分契合。

环形湖里的墨色鱼影,挣扎几次,像被弱水“洗”去污浊,顷刻间全都变成白色。

似遵循鱼主号令一般,鱼临渊声音落下,无数白鱼跃然而出,自连接明镜台的六座桥,分别游向彼岸。

彼岸尽头。

无数准备轮回的生灵,在这些“白鱼”的冲击之下,变得木讷,逐渐丧失从前的记忆。

通往“地狱道”的奈何桥上,有位叫孟婆的鬼差,正将一碗又一碗“孟婆汤”,让那些尚未被“白鱼”净灵的牛鬼蛇神喝下。

其实碗里的,不过是无灵弱水。

“饿鬼道”尽头,是一黑一白两位无常鬼。“畜生道”尽头,却是一牛一马两怪物。

而此刻通往“天道”、“阿修罗道”、“人道”的桥上,近乎空旷。

只有通往“人道”的“往生桥”上,还有稀稀疏疏的身影

鱼临渊那双淡蓝色的眸子,在鱼面之下眨动几次,停在“阿修罗道”和“人道”的方向。

事出反常,岂能无异。

宿命推动,本能驱使。

鱼临渊一步迈出,已身处此岸和彼岸之间的弱水之上。

闻鱼近水披在空中无风自动,洒落的弱水成为开在弱水水面的“彼岸花”,飘出的气泡,化作自由游动的白鱼群。

左手边是“人道”,右手边是“阿修罗道”。

正当鱼临渊犹豫时,披风上那条闻鱼,游到他左手手臂,吐出一个气泡。

他再迈一步,直接消失在彼岸“人道”的光柱内。

直到完全不见踪影,他才听到鱼七那句:摘下鱼面,不能超过七息!

见鱼七没有随鱼主前去,而是准备离开明镜台。

大长老水心却明知故问。

“你就放心,他只身前往?”

“他有他的宿命,我有我的使命。这天地间,只有他能守护她,也只有她能保护他”

“他,跟他很像”

“她跟她,也很像!”

“她和她还在,可现在只剩他了。”

“水易来,鱼难去龙鱼是永远不能轮回的,可是弱水之灵却可以。”

鱼七说着,竟像老者一般有些怅然。似能透过脚下弱水,看到明镜台深处,那一条身长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丈九寸的,墨色天龙。

它被封困在巨大的气泡里,陷入沉寂。

见大长老水心沉默,鱼七又补充了几句数万年没说出口的话。

“水本无心,鱼亦无忧。若为情起,善恶不休。善由众生念起,恶由万灵心生。只不过这无数年来,弱水向善,龙鱼净恶,依旧跳不出这‘情劫’”

“水月误入阿修罗道轮回,她,还能回来吗?”

“鱼年未央,水月天长。不论何时弱水都有‘三千’,可所剩鱼年,却已无多了”

第十七闻 水凭鱼跃

人间,自闻鱼节已过去三日。

无论是东海沿岸的渔民,还是虞朝腹地的百姓,有关今年的闻鱼节都已闭口不谈。

太平盛世之中,寻常人家更愿意安居乐业,守得花开。

皇城,一处花园内。

水榭的大理石圆桌旁,龙阳穿着金丝龙袍,坐在太虚真人对面。

桌上摆着几壶应季的佳酿,散发着不同的花香。

可此时。

不论是身为天仙的太虚真人,还是身为皇帝的龙阳,似都对桌上的美酒全无兴致。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湖畔另一侧的那位红衣仙子身上,流露出不同的欢喜。

红衣女子身姿窈窕,倾国之貌,掩盖不住周身的仙气。

唯独那略微苍白的嘴唇,看上去犹如大病初愈。

红衣女子此刻,左手正牵着一位白衣女子,右手将一朵盛开的桃花别在白衣女子发间。

“只怕这凡世桃花,纵有千万里之多,也配不上‘水主之美’!”

“姐姐说笑了,感觉这几日来,耳边尽是你那夸赞之词。”

“还叫我‘姐姐’?我虽长你几千岁,可我终究是以鲤鱼之身得道成仙,身份是无法与你相提的”

“海棠羞说桃花美,闻香方晓与春陪!姐姐就不要再计较这些了,连日来,你已经教会我很多东西了呀。”

“是呀,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一看就会,短短两日都学会油嘴滑舌了!”

“那姐姐你说,这人间的桃花,真能带来好运么?”

“或许吧!至少我从你眼中,看到了一样东西”

“看到了何物?”

“”

之后。

任凭白衣女子如何追问,红衣女子只笑不语。

白衣女子面纱遮脸,正是水色。

而那红衣女子,就是太虚真人唯一的爱徒,虞朝皇帝龙阳口中的“鱼妃”。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穿梭于妃色的桃林之中,游走在盛开的海棠之间。

时而虚幻,时而真实。

仿若那红白身影带过的景色,本就不属于这四月的人间。

远处的走廊尽头。

两个淡蓝色长发垂落的公子,远远看着水色和鱼妃的方向,竟呆在原地。

全然不知,两位公子费劲气力才抬过来的一小坛桃花酿,洒出了一些。

水仙则在他们身后,学着凡人的样子,像驱赶奴才一般颐指气使。

而回过神的这两位公子,却只知道陪笑说好话,哪还有什么身为龙子的尊严和架子。

他们似乎不记得敖烈和敖谨是谁,更不记得东海渔村曾经发生过什么。

只知道。

救过他们的是那位白衣“水主”,而他们现在是两条灵力枯竭的小龙。

还知道。

背后这位名叫“仙儿”的水主,同样不可得罪。能尽量讨好,则尽量讨好。

像这样不动用灵力术法,全凭蛮力抬一坛酒,都是为了“仙儿”水主高兴。

微风拂过,花园内的湖水漾起碧波,成群的红鲤鱼游近水面,仿若在吐纳着四周飘荡的酒气。

摆尾游走几圈,又像“醉酒”一般游回。

当临近的几条鲤鱼相互靠近时,也会偶然跃出水面,像得到自由。

太虚真人从鱼妃身上收回目光,转而盯着绿水中的红鲤鱼。

“鱼,终归是鱼啊即便得道飞升,又怎么离得开水?”

那一声无力地叹息,似乎让身为天仙的太虚真人,转瞬又老了上万年。

他算出东海有灵物现世,或许可救自己爱徒。

可空手而归的他,却带回了寄予希望的“水灵公主”。

他更是亲眼目睹,水色凭借自身灵力所凝气泡,救过木家家主

然而。

那始终依附在鱼妃仙魂上的黑影,水色倾尽全力也无法根除。

她能凭借自己的灵力唤醒鱼妃,压制那黑影,却依旧不能救鱼妃于“水火”。

只能。

任由她这条已经是真仙的鲤鱼,常伴水色左右。

龙阳听闻太虚真人那句话,脸上尽是苦涩。起身为太虚真人满上一杯,这人间最好的酒。

可面前这位被自己视为“长辈”的天仙,似对凡间酒水不屑一顾。

龙阳心中明白。

自己曾愧对鱼妃,现在仍没有能力护她周全。虽为一国之君,依旧无法完全得到这位“长辈”认同。

“仙师虽然鱼妃的怪病无法根治,但只要“水主”尚在,鱼妃就能恢复意识,甚至欢若从前。倒不如”

龙阳话说一半,藏一半。

可太虚真人却瞬间就明白龙阳话里的意思,目现精光,勃然大怒。

“能得我爱徒之心,已是你祖宗十代修来的造化!

怎么?还想打‘水主’的主意莫说你只是人中之龙,即便你是天界真龙,下场也不会比他们好!”

刚刚倒满的那杯酒,被音浪震起,又落回杯中。

身前绿水中的鱼群,也似受到惊吓,纷纷跃水而逃,再次潜入深水。

龙阳面露尴尬,看着那两位抬着酒坛子正向这里走来的龙公子,身子像失去魂魄一样坐在石凳上。

他身为一国之君,却跟任何一个凡人一样,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帮自己的鱼妃。

湖对岸。

还在跟水色谈论花事的鱼妃,听到自己师尊那声万年未见的“咆哮”,慌忙之中留下水色,向水榭踏空而来。

一步,穿过海棠。

两步,飞过桃花。

三步,越过绿水。

没等太虚真人和龙阳,说出那句“你过来了,那水主呢?”

一袭红裙的鱼妃,已将第四步款款放下。

异变,陡生。

只见鱼妃那倾国的仙容,露出一抹邪笑,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锐之声。

似龙吟,却又似某种凶兽的嘶吼。

发簪脱落,长发冲天。

鱼妃的双目转瞬充斥墨色,双手扭曲成爪,黑色的鳞片时隐时现。

而鱼妃的脸,也早已被漆黑的鳞片覆盖。口鼻之中形同实质的黑气,更是直接冲破云霄,在天空中形成巨大漩涡。

似乎。

有某物想要借此降临。

太虚真人顾不得其他,眉心金色印记闪烁,手中拂尘前指,诀印不断,口中晦涩的符文不断。

随即,一个布满符文的金色穹顶,将整个皇城笼罩其中。

使得从外面看上去,依旧“风和日丽”。

“你到底是谁?何苦为难我这爱徒小鱼儿?”

太虚真人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他想尽诸多办法,而出现今日这种状况,依旧是首次。

似乎只是因为,鱼妃被水色唤醒,又忽然之间离开“太远”。

水仙带着敖烈和敖谨匆忙赶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龙阳几次想要上前,都被鱼妃散发出的黑气逼退。若不是他手中紧握着太虚真人赠与的一块玉饰,此刻如何安然站在此处。

仅仅两息。

水色御空而来,她身后“追”着海棠和桃花花瓣形成的旋风。

顾不上其他。

全身水纹荡漾,灵力化水,数十个透明气泡直接将已经完全被墨鳞覆盖的鱼妃包裹,随即又分离。

当数十个黑色气泡离开鱼妃的身体,此时的鱼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尊,蔑视上天的石雕。

那样子,竟和轮回之地的六尊石雕,有几分相似。

悬在空中的数十个黑色气泡,其内各出现一对猩红的眸子,如同当时在木家的一样。

水色轻唤声“姐姐”,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右手掌心,按在已经化作黑色石雕的鱼妃后背。

石化很快消除,黑色渐渐褪去。

只是。

水色那玉白的右手手掌,此刻却变成墨色,凭借弱水之力竟无法消退。

恰在此时。

轻微的鱼铃之声,只响了一下。

太虚真人白眉抖动,一脸难以置信地盯着水色身侧。

一位玉银色披风的青年男子,轻柔地牵过水色的右手,将漆黑的掌心,缓缓贴在胸口。

墨色顷刻间无影无踪。

湖里的红鲤鱼,悄无声息跃出水面,竟在这花园的空中,围着玉银色身影“游荡”。

第十八闻 闻鱼近水

待水色反应过来时,她竟然也忘了,从眼前的“俊美男子”手中抽回右手。

只因。

右手墨色消散时,不光从那胸口传来一阵独有的温热,更多的是“似曾相识”的熟悉。

以水化形的水灵,自身本没有温凉,平常也自然感受不到周遭冷热变化。

可这一次,触感如此清晰,却又那样不同。

她分不清。

这种感觉是弱水,还是已经会偶尔念及的“鱼”。

她从鱼妃那里知道,凡人女子是不会随便被男子触碰的,不论身体何处。

但。

一双水眸凝视这素未谋面的“陌生”男子时,弱水所化的心,第一次有种空荡之感。

她怕,男子胸膛传来的那种柔暖和熟悉,会让她忘记千年来的“清欢”。

她怕,那漫长悠久的陪伴,终究抵不过,这霸道而突然的依赖之感。

她怕,自己也像曾经那条“傻鱼”一样,总爱忘却自己是谁,哪里来,去往何处,又会做些什么。

她更怕,方才鱼妃才在自己眼中看到的东西,顷刻间就又丢了海棠,乱了桃花

这一刻。

水色相信,桃花能带来“运气”,却也能绯色记忆。

这一刻。

水色迷惑,她有些不懂自己为何要追寻鱼临渊的踪迹,也不懂那些正在悄悄感染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是凡人书里所说的,有心摘花?还是自己尚未理解的,无心插柳。

总之。

放在那胸口的手,她有些不愿被眼前“陌生”男子握着,却又有些舍不得拿开。

“鱼”

莫名地吐出一个“鱼”字。

就连水色自己也不清楚,为何突然如此。

是惦记着已经昏迷的鱼妃,还是弱水所化之心,正在努力抓紧那条幼年龙鱼,千年来留在自己这里的影子。

亦或者,她也看到那些在花园空中游弋的红鲤鱼,情难自禁。

这一切不过半息时间。

水色说出“鱼”字的同时,她的目光也从陌生男子脸颊上,转移到那传来柔暖的胸口。

一条鱼,竟在吐出两个泡泡后,从她掌心下方探出小巧的脑袋。

就像,一条从深水游近水面换气的,红鲤鱼。

恍惚间,面纱遮面的水色,开怀一笑。

似觉得鱼能在衣饰之间游动很新奇,也似弱水之灵,对鱼的怜惜就是天性使然。

红鲤鱼比水色手掌略微小些,两只鱼目在看到水色后,有过短暂的凝视。

随即。

如同跃出水面一般离开胸口,落在水色玉白的手背上,又像泡影一样潜入水色肌肤,迅速在她全身游走。

时而出现在她颈部,时而出现在她肩膀的白衣

它似如鱼近水,她像水闻鱼声。

身为水灵一族的公主,她不用灵力外放也感受得出,无论是依旧握着自己手的陌生男子,还是这条分外“特别”的鱼,都对自己没有恶意。

甚至。

他们在帮自己祛除,那些黑气残留的恶念。

玉银披风男子,正是鱼主,鱼临渊。

他离开人道,现身人间时,恰逢皇城上空异象突生。

不需要身为鱼主的他刻意而为,空气中泛起涟漪的同时,闻鱼已经把他带到这位白衣女子面前。

那如水清澈的眼眸,似已将面纱下的“绝美”出卖。

他的意识里只有“熟悉”。

让他不自觉地,想要用贴身“服饰”,擦净她手上的污浊。

甚至鱼临渊有一种错觉,眼前这位白衣女子,就是自己净灵之礼时,倒映在水面的那一位。

而他。

也能透过她胜雪的肌肤,感受到与弱水同源的灵力波动。

可是。

他总觉得,自己还在哪里见过这样一位白衣女子,叫什么名字他也想不起。

当他看到闻鱼十分亲近眼前的白衣女子时,心中对她也渐渐多出几分好感。

他不懂什么是喜欢,甚至不懂什么是怜香惜玉,感觉就像一种本能驱使的,天性。

他不知道。

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牵着一位“陌生”女子的手,很是失礼,甚至被凡人称为“轻薄”。

他不知道。

戴在脸上的鱼面,何时变成了一张“好看”的凡人脸皮。看不出那张龙鱼的娃娃脸,也看不出那张真正属于鱼临渊的脸。

他更不知道。

几步之外的水榭里,那几双眼睛,或警惕,或无奈,或嫉妒,或羡慕。

“姐姐!”

水仙的声音淡淡传来,带着焦急和担忧。

身为鱼主的磅礴灵力,虽已刻意收敛,依旧使得整个皇城的空气,变得像弱水一般。

不仅水里的鲤鱼可以在空中游动,甚至很多声音也因此变弱。

没等水仙来得及上前。

身后的敖烈和敖谨,催动仅剩的灵力,使出浑身解数,扑向鱼临渊的同时,就要显现龙身。

可惜。

因嫉妒之心产生的恶念,让鱼临渊的闻鱼近水披直接无风自舞。

两位龙公子尚未靠近鱼临渊五步之内,就如龙困浅滩,开始在空气里挣扎。

转瞬力竭,灵力消散。敖烈和敖谨又化作一红一青两条小龙,倒飞而出,砸在水榭的柱子上,如栩栩如生的龙纹浮雕。

一旁的太虚真人没有阻拦,同样没有相助。

他放下已经飞快掐算无数次,近乎掐出仙血的手,望着鱼临渊那玉银色身影,缓缓摇头。

他发现,这三界之中,自己看不透也算不出的,越来越多了。

他不认识眼前这位丝毫没有轮回气息的“人物”,更算不出其深浅。

最重要的是。

对方能无声无息进入自己所布结界,以自己天仙都无法捕捉的速度,将水灵一族的公主抓在手里,如同“人质”。

这种修为,莫说太虚真人自己。就算是他那已经成为天帝的师兄亲来,怕也做不到如此。

太虚真人表现出些许尊敬,显得有些生硬。

“这两条小龙脑子里都是‘水’,对尊驾多有冒犯。

像尊驾这等大能,何须拉着‘弱’女子不放,倒不如你我同坐,品一品这凡世桃花佳酿,说一说那三界因果琳琅。”

这句话是试探,也是在吸引鱼临渊的注意。

鱼临渊这才从水色身上收回目光,意识到有失身份。

而且。

他被闻鱼带至此地,好像并非是因为白衣女子。

鱼临渊依次打量太虚真人、水仙、龙阳、两条小龙、还有恢复成红衣女子的鱼妃。

天仙、弱水、凡人、龙族,还有带着仙气,却自仙魂散发黑气的红鲤鱼

直至最后。

鱼临渊的目光停留在数十个黑色气泡上,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那数十对猩红鱼目。

有怨,有念,有憎,有悔。

似乎还有一种,不同于白衣女子的熟悉。

鱼临渊放下水色的手,却没有松开,下意识向她身前走出一步,唤了一声“闻鱼”。

还在水色腰肢上游荡的红鲤鱼,似有些不情愿地回到鱼临渊胸口。

露头,重新吐出一个气泡,在鱼临渊头顶变成拳头大小。

花园上空游弋的红鲤鱼,似被号令一般,蜂拥穿过气泡,被微弱的灵力包裹。

霎时。

天空的游鱼,在经过气泡后,通体闪烁白光,似轮回之地的“白鱼”一样。

白鱼的数量陡然暴增,顷刻将数十个巨大的黑色气泡冲散、吞噬、消耗一空。

只不过。

大多数白鱼,竟也变成黑鱼,渐渐脱离鱼群。

“收!”

鱼临渊轻描淡写地吐出一个字,跟鱼七那净世鱼铃十分契合的声音再响响起,只有一声。

所有黑鱼周围出现淡淡的一圈涟漪,随即凭空消失。

白鱼落在绿色的湖水里,像洗去白尘一般,又变回红色的鲤鱼。

与此同时。

轮回之地,明镜台上方的弱水中,再次多出一些形如墨水的黑鱼

水色看着近乎挡在自己身前的鱼临渊,竟觉得那一声“闻鱼”之后出现的黑白鱼群,有着不输四月桃花的美。

第十九闻 水陌鱼生

太虚真人双眼微眯,尽管不曾见过方才那一黑一白的鱼群,却也在心中隐隐猜测。

故意干咳一声,似在提醒水色,也像是催促鱼临渊回应之前那番话。

“谢谢你!”

水色似怀春少女一般娇羞地,把手从鱼临渊手里抽回。

说出千年来经常听的这三个字,她似有些不情愿。

毕竟,这是那条傻鱼留给自己的,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

可身前这位让自己倍感亲切的“暖男”,不仅帮自己祛除了手上的恶念,还破灭数十个黑色“气泡”。

水色也想不出其他的言辞,吐露心声。

反观鱼临渊,听她这句话有些耳熟,见她一袭白衣有些耳熟,却始终记不得,净灵之礼之前经历过些什么。

甚至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鱼面”。

戴上鱼面,他才是鱼主。

摘下鱼面,他只是鱼临渊。

可一旦戴上鱼面,有关“鱼临渊”的记忆,都像被封存一般。

他还记得鱼七那句:摘下鱼面,不得超过七息!

可当听到水色那如溪如泉的声音,竟也不由自主,把刚才牵过水色的手,放在下巴上摸了摸。

转而。

顺势放下手,在周围诧异地目光中,又再一次拉起水色那白玉一般的手,放在胸口。

“你是谁?即便修为再高,也不该对我水灵一族的公主如此无礼!”

水仙情急之下,也不再顾忌其他,只能搬出“水灵一族”公主的身份,希望对眼前的“陌生男子”,起到“震慑”的作用。

闻言。

鱼临渊那鱼面上的表情,看着水色有了些许变化。

“水灵一族?公主?”

他声音不大,却足够水色听的真切。

她不明白这奇怪的陌生男子,为何拉着自己的手不愿意松开,又为何对自己的身份如此敏感。

“弱水之灵?”

鱼临渊补充这句的时候,却把蒙着面纱的水色,和明镜台弱水倒影中的那位白衣女子,重叠在了一切。

他认为,她就是,她。

此刻。

鱼临渊那一双黑色的眼眸,就像凡人男子一般,盯着水色渐渐流露出激动。

“公主莫要见外,恕在下失礼在先我是,鱼”

见水色默不作声,鱼临渊正要说出自己的名字,却惊讶地发现,像人脸一样贴合在自己脸上的“鱼面”,出现细微变化。

鱼面,似要恢复成龙鱼那张粉白的娃娃脸,然后从他脸上脱落。

耳边再次回荡着鱼七的那句话,“临渊”二字只能生生咽回去。

鱼临渊注视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即便此时就牵着对方的手,也好似看着那水中的倒影。

遥远,陌生。

原本想要再次将手抽回的水色,在听到那句“我是鱼”之后,仿若自己瞬间被拉回明镜台的湖边。

她望着龙鱼化龙跃过龙门,想要大声喊出他的名字,却只留下一个“鱼”字

这一刻。

眼前的陌生男子,恰似要填补那句空白一般,就站在眼前。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随后微微颔首,取下遮在脸上的那方面纱。

倾世之容,在那双水眸的衬托下,令天地再无颜色。

“我叫水色你,是鱼,还是叫鱼什么?”

鱼面之下略有惊慌的鱼临渊,黑瞳中淡蓝色光芒一闪而逝,他似一个被看穿心思的鱼儿,仓皇中逃避着。

经过方才,他明白一件事。

只要他亲口说出“我是鱼临渊”,那鱼面就会自行脱落。

虽不知超过七息会对“人道”产生何种影响,但身为鱼主,更不能如此草率。

“我是,鱼主!”

不能轻易说出自己名字,却也不能当着“水灵一族”说谎。

鱼临渊只好自作聪明,道明他现在的身份。

现在的他,的确是鱼主,也的确是鱼临渊,可终究在“鱼面”的影响下,他只有作为鱼主的记忆,本能地接受宿命指引。

水色闻言,会心一笑,重新将面纱遮在脸上。

她感觉得到,这陌生男子所言为真,却隐藏着些什么。

可她也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从始至终,胸口的温热都未曾改变,更没有任何杂念和恶意。

可不知为何。

水色心中闪过一丝丝失落。

当她听到那声“鱼”,当她亲手摘下面纱,让他看清自己的脸。

她那弱水所化的心里,竟盛开着四月的桃花。

她殷切地希望,自己将真容展现在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男子面前时,他能像明镜台湖边那条天龙一样。

贴近自己,高冷地说一句:你叫水色,我没忘!

水色不知道。

站在她面前的就是曾经那条傻鱼,那个叫鱼临渊的天龙,那条千年时间只会吐七个泡泡,说七句话的龙鱼。

水色同样不知道。

那条生着娃娃脸的傻鱼,此时此刻正戴着会自行变幻的“鱼面”,以年轻男子的模样,出现在这里。

水陌,鱼生。

或许此时的鱼临渊,说出自己名字,摘下鱼面,水色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还是会想。

那条傻鱼,是男是女,爹娘是否健在

借着重新遮好面纱的机会,水色自然而然地收回右手。

她不知道“鱼主”是什么身份,只知道它不像一个名字或者灵号。

既然对方有意隐去真名,她索性也没有再说出“水色”二字。而是望着水榭石桌低头嘀咕什么的水仙,告诉鱼临渊她们被称为“水主”。

突然。

水仙像灵光一闪,从她几百年的记忆里,捕捉到什么关键信息,猛然咋呼一声。

“鱼主,鱼主你从明镜台,哦不对,从轮回之地而来对不对!大长老可是跟我们讲过不少有关‘鱼主’的秘密呢”

一旁的太虚真人眼睛瞪的滚圆,看上去,就像终于明白自己为何“算不出”,也“看不透”。

他侧目看向依旧昏迷的鱼妃,闪过一个满含希望的念头。

龙阳紧握着玉饰,手心都捏出了汗。因为水仙口中那声“鱼主”,他只好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太虚真人。

毕竟是人中之龙,他十分清楚,无论眼前经历的事情再震撼,只要仙师没有任何指示,自己最好安分守己,没有资格插嘴,更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

水色的千年,也是龙鱼的千年,她哪里有时间听大长老“讲故事”。

此刻见水仙对“鱼主”的反应,自然产生几分好奇,不由目光掠过眼前的“鱼主”,看向水仙。

恰巧。

身为鱼主的鱼临渊,也微微转身看向水仙。

他这位刚经过“净灵之礼”的鱼主,根本一点也不了解“自己”。

准确的说,是对“鱼主”知之甚少。

没等水仙开口,一个孱弱的女子声音,倒先从鱼临渊身侧不远传来。

“西昆仑,天池锦鲤,鲤瑶见过鱼主”

只见。

一袭红裙的鱼妃,似被“鱼主”俩字唤醒,正勉强支撑着身体,双膝跪在水榭的台阶上。

太虚真人听闻鱼妃鲤瑶的话,瞬间恍然,闪身扶起爱徒,以道友的身份向鱼临渊微微行礼。

那声“西昆仑”,代表的太多。

身为水灵一族的水色和水仙,自不必对“鱼主”行礼。可她们同样不明白,已经是真仙的鱼妃,何必对眼前这陌生“鱼主”行此大礼。

太虚真人让龙阳搀扶着鱼妃,向鱼临渊做个“邀请”手势。

似乎,抬来的那一坛桃花酿,就是为“鱼主”而备。

虞朝以西,毗邻群山,自古多为修行得道之处。

几座被云雾隐去大半的山峰,坐落其中。

自皇城上空,因鱼妃而出现巨大漩涡时。

虞朝西方的群山深处,突然出现一行身影。

八个全身笼罩紫袍,生着鱼鳍鱼尾,常人大小的鲶鱼,抬着一口完全由墨色弱水所化的棺椁,涉水向东。

棺椁里,依稀可见淡淡黑影,一袭黑裙,样貌跟鱼妃鲤瑶,一模一样。

第廿闻 鱼易水难

花园水榭的石桌旁。

仅有的四个石凳上各有一个身影。水色和鲤瑶相邻而坐,太虚真人仍旧坐在原来的位子上。

鱼临渊坐在鲤瑶对面,背倚绿色的湖水。

龙阳贵为皇帝,那也只是相对凡人而言。此刻的他,只能站在虚弱的鱼妃身后,甘愿充当一个配角。

桌上温过的桃花酿,早已凉透。

一红一青两条小龙,像泥鳅一样盘在石桌上“酣睡”。沐浴着水色周身漾出的弱水灵力,形同酒醉一般。

水仙那一身粉色留仙裙,则在水榭中来回踱步,讲述着她从大长老那里听过的,有关鱼主的“故事”。

自有天地之时,就有“弱水”流经三界。

弱水之中,除了一种长着“娃娃脸”的龙鱼,再无其他生灵可以存在。

龙鱼无法离开弱水,除非跃过千年一现的龙门。

否则。

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待在轮回之地的弱水之中。

龙鱼一族没有族长,但凡成功跃过龙门成为六角天龙,须行净灵之礼。

若在净灵之礼中能被“鱼面”认可,则成为新一任“鱼主”,镇守明镜台。

若前任“鱼主”尚在,或者不愿行净灵之礼,则必须离开轮回之地,惩恶积善。

可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有弱水温养,没有弱水相助的龙鱼,最容易被邪念浸染。

绝大部分离开轮回之地的龙鱼,都会在三界内,失去永恒的生命,也无法回归轮回之地,进入六道轮回。

它们就像龙鱼一族的战士一样,与无形的邪念相争,为鱼主分忧。

最终。

它们在即将完全被恶念吞噬,为祸三界前,会被鱼主镇压在明镜台之下

六道轮回,每逢“极恶”消散,必有“大善”降世。

只是数万年前,有一位“大善”,却诞生在轮回之地的“水灵一族”之中。

水本上善,又逢大善。

这位弱水之灵,竟能使鱼主为其倾心,为她摘下鱼面,为她脱下闻鱼近水披

直至千年前。

鱼主遭到镇压在明镜台下诸多“极恶”反噬,在完全丧失理智前,将自己封印在明镜台下。

后来。

不知为何,龙鱼一族不断从弱水中消失,几近灭族。明镜台也被带离轮回之地。

再后来。

水灵一族的族长水月,为寻回水灵一族那位“大善之灵”,误入阿修罗道轮回,再无音信。

水仙讲述之时,虽尽量使“故事”显得完整,却反而断断续续。似乎是作为水灵,她没有像水色那样,接触太多凡人惯用的词汇。

她没有强调明镜台存在过八十一位水灵公主,而水色是最后那一位。

大长老同样没有告诉她,使得弱水诞生八十一位公主的,正是那位“白衣女子”。

站在鱼妃身旁的龙阳,心思始终在虚弱的鲤瑶身上,他知晓自己明白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只有坐在圆桌周围的四位,心思不一。

太虚真人对弱水知之甚少,对龙鱼一族了解同样不多。他唯一听闻过的,也都是来自自己师兄太上真人。

或者,眼前的爱徒,天池锦鲤鲤瑶。

水色默不作声,只是把有关“龙鱼”的一切牢记在心,而有关水灵一族或轮回之地的,基本没怎么细听。

唯独鱼临渊,这最后一位鱼主,听到水仙所讲的“残破故事”后,变得更加疑惑。

诞生在水灵一族的“大善”,她叫什么,现在所在何处,为何自己从轮回之地来,也未听鱼七提起过。

上一任鱼主将自己封印在明镜台下,为何自己竟无法感知。或者说,是鱼主封印自己,又将明镜台送出轮回之地?

按水仙刚才所言。

龙鱼最易被“恶念”侵蚀,而弱水应该很难被邪念入侵才对。

那眼前这位水主的手,方才明显变成墨色。

水易,鱼难?

还是鱼易,水难?

鱼临渊觉得,一切或许跟轮回之地,那六尊石雕上的字有关。

可他却并不知道,这六个字在千年前,究竟是何顺序。

正当鱼临渊注视着水色的右手,有所思虑时。

披风上的闻鱼吐着泡泡,游走到他左手手背。

“仙儿水主,那你可知,前任鱼主为何要摘下鱼面,又为何要脱下这身闻鱼近水披?”

鱼临渊再次想起鱼七那句话,不由自主地一问,让周围几双眼睛,露出诧异。

若不是刚才那一幕被看在眼里,此刻的鱼临渊,一定会被认为是“临时”的鱼主。

水仙回过神,目光投向鱼临渊时微微摇头。

太虚真人却罕见开口,只不过无精打采的眼睛,下意识从坐在对面的水色身上掠过。

“或许,是因为情劫吧,终究是来之易,去之难啊!”

太虚真人并不知道轮回之地的那几个字,本意是想说:情劫易来,去之很难。

可落在鱼临渊耳中,俨然变得有些复杂了。

鱼临渊起身,转而看向湖对岸的海棠和桃花。

片刻后,略微低头,盯着碧绿的湖水。

此前潜入深水的红鲤鱼,似再次听到召唤一般,齐齐聚集到靠近水榭的湖边,在水面上张嘴吐着气泡。

一阵和风吹过,海棠花瓣与桃花花瓣掺在一起,漂浮在碧波上,撒落在鲤鱼脊背上。

身为鱼主的鱼临渊,竟第一次觉得,他并不了解自己。

也不了解龙鱼一族,不了解水灵一族。

更不了解,何为鱼主。

望向绿水红鱼的黑色眸子,渐渐变成淡蓝色,弱水之光隐隐闪现。

“上一任鱼主,叫什么名字?”

不知不觉中,鱼临渊的声音竟变得有些冷。

不知是在询问水仙,还是在问这水中的游鱼。

水仙似在努力从记忆中寻找答案,水色和太虚真人则静静等待着。

两位水主已不再惊异,她们都能通过灵力感觉到,眼前的水主,的确一无所知。

反倒是脸色苍白,嘴唇有些干裂的鱼妃鲤瑶,扶着石桌缓缓站起,盯着鱼临渊那玉银色身影。

“鲤瑶身为天池锦鲤,虽然知道,却无法直呼鱼主名讳。何况,每一任鱼主,都有另一个身份----尊者!所以”

或许是因为虚弱,或许是有所顾忌,鲤瑶语速很慢,似在等待鱼临渊的首肯。

“直说无妨!现在,我才是鱼主!”

鱼临渊根本没有在意鲤瑶话里那句“尊者”,仿若只要能知道上任鱼主名字,其他都不重要。

鲤瑶平复心情,似把所有回忆经过梳理。龙阳丝毫没有皇帝架子,竟然主动搀扶着鱼妃,似欠她太多。

可当鲤瑶口中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的时候,却只有他,因为“无知”而冷静。

鱼妃鲤瑶尽量让自己声音不大,却能听地真切。

“鱼为渊!”

太虚真人身为天仙,听到这三个字一扫之前“颓废”,猛然起身。

几乎同时。

水色也无法心如止水,目光从鱼妃身上收回,正准备询问“鱼主”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

她想知道。

身为鱼主,有没有见过他。见过那条同为龙鱼的傻鱼,鱼临渊。

可这一次。

水色那动听的声音,依旧只说出了一个“鱼”字,就被震耳的雷声打断。

“咔嚓嚓嚓~”

数十道闪电晴天霹雳,仿若针对鱼妃,直呼那三个字的“天罚”。

鱼妃微微一哆嗦,求助的目光投向太虚真人。

本就震惊的太虚真人,被这莫名其妙的“怪雷”劈懵了。

他知道,这不是天罚。

顷刻间,京城上空乌云密布,有龙影在云层之中穿梭。

湖里的红鲤鱼却似对这种闷雷不屑一顾,依旧“围”着鱼主。

鱼临渊的目光从空中转向鱼妃,微微点头。他想,稍后再听她说。

转而看向水色和水仙,淡蓝色的眸子里,是同为弱水的灵动。

“就在我身边!”

鱼临渊话落,自空中飘下密集的墨色雨水。

但凡被淋到的人畜或走兽,眨眼间变得近乎“疯狂”。

第廿一闻 水起鱼动

若此时自天上往下看,虞朝近半疆域,都被这不似“人间”的漆黑云雨覆盖。

它形似一条横亘在天地间的黑金鱼,正在缓缓向京城的方向游动。

而京城,恰好成为了它的“眼睛”。

太虚真人长袍上,那剩余的五只仙鹤似感受到“危机”逼近,自行飞离,绕着花园水榭,一圈圈翻飞。

黑色的雨水落在仙鹤那雪白的羽毛上,发出“吱吱”声响,蒸腾出白气。

可时间一久,散发着氤氲之光的仙鹤,也渐渐蒙上一层灰色。

太虚真人同样凝视着远处的天空,目光偶尔在鱼临渊身上停留。

经过鲤瑶方才的变故,太虚真人布置的结界根本没有收回。

可这雨水依旧肆无忌惮地穿过结界,那只有两种可能。

雨水就是这人间之雨,亦或者这雨水和眼前这位鱼主有关。

然而。

作为天仙,护身仙鹤数量,取决于数十万载积累的灵力。

此刻的太虚真人却也像“傻鱼”一般健忘,他竟忘记了,那另外四只仙鹤,究竟是在何种力量面前湮灭。

鱼妃看出龙阳眼中的担忧,借着虚弱之机,将头没入龙阳怀里。

似是在安慰这一国之君:有水主和鱼主在,切勿太过担心百姓。

对于鱼主和水主,鱼妃是笃信的。龙阳虽内心无力,却也只能选择相信。

水仙上前几步,挽着水色的胳膊,低声耳语。

水色却仍似沉浸在那句“就在我身边”的音咒中。

无论是那高冷的声音,还是那淡蓝色的眸光,都与跃过龙门的“傻鱼”,是那么相似。

“雨虽死水,我却听到了她们的哭泣看似污浊,其实并不情愿。”

看着眼前的鱼主,水色的声音里,都是对雨水的同情。

“水本无心!并非这世间之水都是‘弱水’,也并非所有‘弱水’都有灵性。”

看着水榭外迅速失去色彩的天地,鱼临渊又继续补充了一句。

“水,比鱼更容易让‘水’变色”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水色,仿若从鱼临渊刚才那句话里听出了什么。

亦如,这位鱼主无意之间叫出了自己的“灵号”。

短短几息时间。

虞朝数万里山河,全都因这墨雨失去颜色。

不见青山,不见绿水,不见百花,不见植被。如人间炼狱一般,鬼魅“夜”行。

京城内。

无数疯魔的百姓,虽失去自身意识,却没有四处滋事,更没有袭击那些尚未被黑雨淋到的正常人。

而是双目通红,五体投地,一边学着鱼在水里的样子摇头摆尾,一边把脸探入坑洼的积水中,咕嘟咕嘟地吐着气泡

飞禽走兽,也全都奔向距离较近的水塘和护城河,重复着相似的动作。

喊叫声,惊吓声,哭声

在传入皇城花园后,又戛然而止。

搂着鱼妃的龙阳,尽管担心这皇城外的山河,还是选择陪在鲤瑶身旁。

当花园内的海棠变成黑色,桃花变成黑色,碧绿的湖水也变成黑色,之前的一切美景都似与人间别过。

成群的红鲤鱼,似再也无法忍受黑水,骤然跃出水面,紧紧簇拥在鱼临渊周围。

披风上的那条闻鱼,如同听到召唤,从鱼临渊腰间露出头,在他周身飞快游走几圈,像在倾听那些红鲤鱼的鱼言。

随即,鱼群一分为二。

或围绕着水色和水仙,或簇拥着鲤瑶和龙阳。

也恰在此时。

墨色的天空中,“雨”变大了。

从淅沥到瓢泼,竟然清晰可见。如同上苍赐予虞朝的,一副泼墨山河图。

然而。

只有身为鱼主的鱼临渊,透过那双淡蓝色的眸子,看清了那些混迹在黑雨中的“东西”。

是鱼。

全都是邪念恶念所化,必须经过明镜台弱水“净灵”的黑鱼。

正当鱼临渊认为,这些黑鱼全都是冲他这位新晋“鱼主”而来之时。

闻鱼游到他肩膀位置,吐出一个气泡浮近他耳边炸裂。

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鱼临渊却仿佛听到自己内心传来一个声音。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刚想回应这句犹如心声的“废话”时,鱼临渊却发现围绕着水色、鲤瑶的红鲤鱼,如同被白光灼烧一般,迅速褪去颜色,变成与自己披风一样的玉银色。

这黑鱼,是冲她们而来?

水色见鱼临渊的目光再次看向自己,回想着刚才闻鱼吐泡的情形,不由自主地传出一句关心。

“当心那些,水”

“”

鱼临渊盯着水色那清澈的眸子,竟不知如何接话。

身为鱼主,却被身为弱水的水主提醒,要小心水。

闻鱼吐出一个气泡,自鱼临渊胸口位置,缓缓飘到水色近前。

她玉手成掌,小心接住。

没有像千年来那样,捏在指尖令其破碎。

却重复着千年来收集那条“傻鱼”所吐气泡的动作,把闻鱼的气泡收尽衣袖中的水球里。

鱼临渊一笑,有些僵硬的表情,竟然还没有龙鱼那张娃娃脸好看。

转身。

一步迈出,置身水榭外,已经完全变成黑色的湖面之上。

他尽量使自己距离水榭近一些,因为那句“就在我身边”。

黑天,黑地,黑水。

唯一袭玉银色披风的身影,在那黑水之上,茕茕孑立。

仿若他不再是鱼主,亦不再是一位冷俊男子,而是一条似静似动的鱼。

蓦然,闯入水色的双眸。

让她弱水所化之心,怦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要上前,在他身边。

甚至水仙、鱼妃、龙阳,也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那万墨一白的景色里挪开。

太虚真人令五只有些泛灰的仙鹤回归祥云,借住自身修为不断使其恢复白净。

看着眼前的景象又是一阵掐算

黑雨落在黑色湖面,溅起水花,形成气泡。

却无形中避开鱼临渊,在周围空出很大一块位置。

突然。

太虚真人一惊一乍地睁大眼睛,面向西方,偶尔看向自己爱徒的目光里,尽是一波未平。

“西昆仑为何偏偏是此处?”

“何处?”

鱼妃见太虚真人少有的紧张,知道必有大事发生。

四目相对。

太虚真人看向鱼妃时,流露出一抹不忍。

不忍告诉她,不忍她再承受,不忍她现在这样子,还担心“天池”。

可太虚真人不说,鱼妃就真的猜不出么?

未等鱼妃收敛起那一抹忧心、

太虚真人眉心的金色印记亮起,爆发出天仙的威势,仰头看天。

水色和水仙周身灵力也不自然地微微荡漾,似感应到“水灵一族”同族时,才会有的欢跃。

正当两位水主还在疑惑,这里还有其他水灵时。

天空中厚厚的云层破开,探出一颗金色的龙头,乍一看这金龙似在何处出现过。

此时金龙头上,赫然有一个硕大的墨色印记。

竟然,是一张龙鱼的娃娃脸,漆黑无比。

下方。

包括鱼主鱼临渊在内,都是一怔。

为何今日所遇邪念,全都跟龙鱼有关?

一个声音陡然响起,金龙盘旋在皇城上空,微微颔首,似在行礼,却绝对不是针对下方这些身影。

甚至。它根本就无法发现鱼临渊的存在。

“我的好妹妹,原来你躲在这里享清福,难怪成仙之后,连‘天池’在哪都忘了呢”

声音消散之后。

金龙额头的墨色印记上,才显现出两个女子。

一个紫裙,一个蓝裙。

紫裙女子的魅惑之美,虽不及水色和水仙,却也不输鱼妃鲤瑶。

而那蓝裙女子,双目无神,犹如傀儡,但却扭动着柔软的腰肢,似“活物”一般紧贴着紫裙女子。

紫裙女子形似金鱼,蓝裙女子反倒像,水。

第廿二闻 鱼白水墨

“太虚真人有礼咦,想不到,在这里还见到了其他‘水主’。水漪,还不快来跟你这两位姐妹打声招呼,一会儿尊者驾临,可就没你什么事了~”

紫裙女子俯视下方,那邪魅的笑容里,并没有因为太虚真人而多一些尊重。

似对太虚真人和鱼妃都很熟悉,对水色和水仙的态度却显露出丝丝恶意。

蓝裙女子听到“水漪”二字,勉强以水化形,冲着水色和水仙,冰冷地叫了一声“二位妹妹”。

那声音,丝毫没有作为弱水的灵动之感,反倒更像无主的“孤魂”。

正如水色方才说过的两个字,死水。

即便如此。

水色又岂能看不出,那叫“水漪”的蓝裙女子的确是弱水所化,甚至还散发着淡淡的灵力波动。

只是,就像那黑雨一般,尽染污浊。

似乎水色此时,才逐渐理解之前鱼临渊说过的那句话。

水比鱼,更容易让水变色。

“那,水漪姐,你是何时离开明镜台,是不打算回东海了么?”

以水色的理解,弱水只可能来自两个地方,明镜台或者轮回之地。

弱水不可能带着恶念轮回到人间,那只有离开明镜台后才被侵蚀。

所以她才善意地一问。

只是水色并不知道,明镜台已不在东海,而这位灵号水漪的水灵,也并非来自明镜台。

水漪忽然咧开嘴,怪异地伸着舌头,转身抱着紫裙女子的手臂,一阵狂舔。

似对水色的询问,置若罔闻,或者根本没有作为水灵一族的纯真。

任谁也看得出,这种程度的“脏水”,似乎只有鱼主方可“净灵”。

水色有些不忍,心地善良的她,偷偷瞥了一眼静静矗立在湖面的那个玉银色身影。

不知为何。

她却不想,让他去沾“这摊浑水”。

水惜鱼是天性,可此刻却有些许不同。

紫裙女子爱抚着水漪的长发,还偶尔狠狠地掐在她的脸上。

“她哪也不会去,也哪都去不了!”

当紫裙女子的目光落在水色和水仙位置时,眸子里有黑影游动,赤裸裸地流露着“贪婪”。

太虚真人也终于忍无可忍,声音冷冽,天仙之势骤然提到最高。

五声鹤鸣,似在回应。

“墨晴,西昆仑到底发生何事,让你如此肆意妄为,行逆天之举!”

“何为逆天?不知真人您指的是天界,还是天帝?”

“西昆仑修行者,皆修天道,一心飞升成仙。难道你头顶的天,还有另一块不成?”

“真人莫要忘了,除去‘三界’,还有‘九地’,西昆仑也只是九地之一”

“哼!数典忘祖,区区一条天池墨睛金鱼,竟然口出狂言辱没西昆仑,今日定将你打回原形”

太虚真人只觉自己心慈手软,废话太多。若不是同出西昆仑,想听那一句“解释”,只怕早已发作。

祥云外放,仙光大盛,拂尘挽花,指剑前指。

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金色结界飞速外扩,以图直接将两女及其坐下金龙击退。

霎时。

金龙连续发出两声龙吟,紧紧盯着水榭石桌上的一青一红两条“泥鳅”,龙身奋力拍打在太虚真人的结界上,不退分毫。

换做平日。

即便四海龙王,也仅仅比真仙地位高出一些。而这条连真仙都算不上的金龙,此时竟想蚍蜉撼树。

“念你敖家治理四海有功,俯首认罚,免受轮回之苦!”

太虚真人终究顾虑太多,无论是西昆仑还是四海敖家,都与天界密不可分。

在不明真相之前,他又岂能和这些“小辈”较真。

有些规矩,总会在恰当的时候,为难遵循者。

太虚真人这句话,既是在好意提醒紫裙女子,也想看看鱼主的反应。

可他并不知道。

此时无论是紫裙女子,还是暴躁的金龙,根本看不到立于黑水水面上的鱼临渊。

而鱼临渊,一言不发,一动未动,似在静静等待。

黑裙女子似终于明白金龙的意图,盯着水榭石桌上一青一红的两条小龙,认出了它们的身份。

墨晴深知。

如今的敖家,已完全依附天池。而今后的天池,将取代西昆仑,名震三界。

她自然要帮这“敖家太子”,救出它那两位不争气的兄弟。

“如今的敖家,业已成为弃仙,完全归属天池。作为恩赐,天池‘池老’自然要免去它们轮回之苦!”

墨晴并未完全理解太虚真人话中的意思,更不知道其中暗含的警告。

她向依旧黏着自己的水漪低声耳语,自己飞身向后退出百丈,墨色的金鱼裙,似恣意遨游于这漆黑的天地间。

变化再起。

空中那些即将落在地面的黑鱼,猛然折返,全部向着金龙游去。

水漪像一位失去灵魂的舞者,在金龙额头那黑色印记位置,吸引着黑鱼群。

很快。

无数黑鱼,依次穿透水漪的身体,她蓝色的裙摆都在变为黑色。

金龙扭动着龙身,似激动过头。

那样子,比之曾经误闯明镜台,遭受“鉴心之苦”,不遑多让。

下方的水仙,突然灵光一现。“哦~”的一声喊出龙太子身份,随即一把抓过青红两条小龙,好似它们就是她的所有物一般。

再看两条小龙,沉浸在弱水灵力中,对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知。

就在水仙声音落下的同时。

金龙全身金色的鳞片,一片片剥离,从空中坠落。

无数黑鱼瞬间化作新的墨鳞,覆盖其全身。

一条黑龙,诞生在皇城上空。

一对龙目射出两道猩红的光芒,以强硬的姿态撞击在太虚真人布置的结界上。

结界纹丝未动,可是整个京城的大地却一震颤抖,如同地震。

不少房屋倒塌,多处地面开裂。那些失去理智,趴在地上想要“变成鱼”的普通百姓,也有不少失去性命。

太虚真人看着水色和鱼妃,摇头叹息。

“修仙得长生,得自在。可尚在这天地间,依旧由不得自己啊我虽不是大善之辈,却也不能让凡人枉死,再背因果!”

太虚真人拂尘一挥,竟直接散去结界,任凭黑龙直冲而下。

黑龙硕大的身躯,像雨又像风,眨眼就到水榭近前,一口墨色龙息,掀去水榭的屋檐。

空中的黑雨淋进水榭。

因为白鱼的缘故,水色和鱼妃几步之内,没有一滴黑雨。

太虚真人仙气外放,同样丝雨不沾。

唯独那石桌上的桃花酿,渐渐变成黑色,从杯壶中溢出。

墨晴飞近水榭,立身黑龙上方,尽量与太虚真人保持一定距离。

她明白,即便是修为受损的太虚真人,也不是她能轻视的。

她只需要利用西昆仑与天界的微妙关系,等待那位尊者驾临就好。

然而。

自认为已经当好“先锋”的墨晴,从始至终没有将围在水色和鲤瑶周围的白鱼放在眼中。

与这漫天的黑鱼相比,这些从未见过的白鱼,显得势单力薄,数量稀少。

“敖濛!”

见挡住自己视线的黑龙“摆尾”之后再无动静,墨晴不免厉声催促。

水漪回到她身边,重新黏在身上,可她却无心理会。

墨晴注视着黑龙挡住的水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恰在此刻。

两个白色光点,托着两个酒杯自水榭中缓缓升起。

等靠近一些,墨晴才看清那是何物。

两条白鱼,头顶着两个盛满“黑水”的酒杯,在一步之外停下。

什么名堂?

刚刚心生疑窦的墨晴,被两条白鱼各自吐出的一个气泡吸引。

身为鱼,哪怕是放弃飞升的弃仙,墨晴此时也对鱼吐出的气泡,生不出太多排斥。

左手正准备拿起一个,气泡随即应声破裂。

“罚酒!”

墨晴邪魅的表情一僵。

另一个气泡传来不同的两个字:敬酒!

两条白鱼送到眼前的,正是石桌上被黑雨淋过的,桃花酿。

第廿三闻 鱼惜水惜

未等墨晴明白其中含义。

吐出“罚酒”二字的白鱼,灵活地将酒杯一抛,打挺摆尾,直接将那杯黑色的酒水掀翻,泼在墨晴脸上。

桃花酿,早已没有桃花的香味,此刻像一块黑色的伤疤一样,盖在她的脸上。

黑雨都会避开的她,却被这黑色的酒水泼脸。

而且是被一条从未见过的白鱼。

天池墨睛金鱼,何时受过此等侮辱?

五指成爪,就要撕碎那条白鱼,却扑个空。

白鱼快似一道闪电,没有原路折返,而是托着纯白的尾光,直接扎入黑龙龙身。

怒火无处发泄,目光微微倾斜。

只见另一条白鱼,似调戏她一般,慢慢悠悠,把酒从空中倒向地面。

然后肆无忌惮地游到她面前,鼻子对鼻子,眼对眼。

墨晴上半身,渐渐因为灵力混乱,显现出真身。

圆鼓鼓的墨色鱼目紧盯着白鱼,忽然张大乌黑的金鱼嘴,露出密集的刺牙,把白鱼一口吞下。

恢复女子模样的墨晴,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似是那口恶气,终于发泄出去一口。

仍旧盲目“眷恋”墨晴的水漪,用那仅存的弱水灵力,殷勤地帮她擦拭着脸颊,如奴隶一样。

若这一幕被水色看到,定会于心不忍。

水,不会吃鱼。

可不见得,鱼不会吃鱼,鱼不会“吞”水。

如果墨晴知道白鱼的来历,她一定会后悔到,把这条白鱼从腹腔抠出来。

平复一些,墨晴收敛怒意。

心里念着那位尊者,也不再顾及太虚真人还在下方。

黑丝轻发,款款落下。

当墨晴重新站在黑龙龙头上时,眼前的一幕让她内心发寒。

一个玉银色身影,静静地站在两位水主身前。

淡蓝色的眸子,不带任何感情地盯着眼前黑龙,却让黑龙一动不动。

感受不到灵力波动,感受不到任何气息,那俊俏公子般的身影分明就在墨晴眼前,她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就如他不是水,亦不是鱼。更不存在于这天地间。

甚至墨晴有些慌乱地将目光扫过下方时,从捋着胡须的太虚真人脸上,看到了“幸灾乐祸”。从锦鲤鲤瑶脸上,看到了“不该如此”。

她还特意多看了几眼,那些围绕在水色和鱼妃周围的白鱼。

每当有白鱼的鱼目对着墨晴的时候,她都会感觉到一阵震慑心神的“嘲笑”。

令她头痛欲裂,心乱如麻。

“你是谁?”

这重复千年的三个字,并没有引来鱼临渊的回答。

如果谁问出这句话他都只能回“鱼主”二字,那就太过索然无味。

反倒是站在鱼临渊身后的水色,面纱遮住的脸,泛起微微笑意。

她不认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鱼临渊,可她就是不愿意,曾经那条傻鱼最常用的几句话,在眼前这个身影上得到答案。

即便如水色这般女子,也不能容忍,其他女子把专属于自己的“回忆”挂在嘴上。

所以,她欣慰。

墨晴注视着鱼临渊,等待几息,没有妄动。

只有黏在她身上的水漪,似一刻也不能“分离”一般,表现出远超水和鱼的亲昵。

鱼临渊始终没有理会墨晴,更没有多看她一眼。

直到黑龙的墨瞳中,只剩下鱼临渊那玉银色的身影,除此再无其他。

他才缓缓开口,像吐泡泡一般,一字一顿。

“酒,好喝吗?”

“”

“鱼,好吃吗?”

“”

每一句话后,墨晴都有足够的时间回答。

可每一句话,都伴随着清音一般的铃声,让墨晴不敢说话。

她知道“言出法随”,也明白“应声散灵”。

最令她心中没底的,还是这问题本身。

墨晴尚未稳住心绪,那清晰的铃声仿若响彻整个京城。

“既然你不想轮回,又何必遇到我?既然遇到我,那你便忘记生死,尽情轮回可好?”

言之温和,听之狠辣。

黑龙全身出现白色斑点,如燎原星火,迅速蔓延全身。还未来得及变成白龙,骤然身形缩小,化作一条纯白色的金鱼,与那些白鱼大小无异。

从始至终,未闻一声龙吟。

墨晴以及近乎缠在她身上的水漪,径直跌落,竟无法继续浮在空中。

双脚刚刚落地,膝盖不听使唤的弯曲,重重砸在水榭的石阶上。

黑水四溅,石板碎裂。

水漪有些费力地,想要搀扶起墨晴。

可墨晴却惊讶地发现,她不仅身体沉重,像被吸在地上。她的听觉、嗅觉、触觉、视觉,正从自己身体中被抽离。

感受不到疼痛,也没有灵力支撑自己,甚至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她都不知道。

是因为刚才的酒,还是因为刚才的鱼,亦或者是眼前这位,自己需要仰视,却连眼睛都睁不开的身影。

她唯一知道的事情,是玉银色身影那句“尽情轮回可好”,并不是说给自己。

在完全变回真身前,她心神中回荡着一个许久未听过的名号。

一个只有天池池老,偶尔提及的名号。

有些残破的水榭外,漫天黑雨已经停了。

一条丈许大小的墨睛金鱼,像“死鱼”一般躺在碎裂的石板上。

旁边的水漪,竟然在哭,脸颊上还有黑色的泪水。

或许只有在“弱水哭泣”之时,才可得见水漪身上,那被埋葬的善良。

鱼临渊望着眼前的白金鱼,正准备说什么时,闻鱼从他胸口跃出,竟直接变成一条“鲶鱼”,将其吞入腹中。

随即吐出一个稍大些的气泡,重新飞回闻鱼近水披,化作跟墨晴一样的,墨睛金鱼。

鱼临渊轻轻戳了一下那拳头大小的气泡,明白黑龙的无尽轮回,已经开始了。

“鱼不惜鱼,竟也不惜水是否,该轮回重造?!”

气泡缓缓飘向鱼临渊面前的那条墨睛金鱼,可他仍然发出这般疑惑的感慨。

水色闻言。

走到鱼临渊身侧,竟伸出玉手拽了拽他的披风。

看似轻描淡写的动作,落在鱼妃鲤瑶眼中,尽是艳羡。

因为她知道,鱼主的闻鱼近水披,心有杂念者莫说触碰,即便靠近,也会像黑龙一样,无法动弹。

感受到披风上,那不似闻鱼跳跃的张力,鱼临渊缓缓转过头。

四目相对,咫尺近波。

水色一言不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眸子里尽是悲悯。不知是因为水漪,还是因为墨晴。

鱼临渊这才发现水色的发间,还别着那唯一一朵,绯色的桃花。

本想转身摘下,问她这是什么花?可水色依旧像撒娇的孩子一般,拽着自己披风,也只好作罢。

而且,似乎,这一朵桃花在她头上才更好看。

鱼临渊淡蓝色的眸子,此时竟然睁开一只闭上一只,冲水色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是想告诉她,不用求情,他明白。

纵然这天地间,鱼都不再惜水,可他身为鱼主,又岂能不顾及“水”的感受。

“那就给她一次,‘鱼鱼相惜’的机会,怎么样?”

还沉浸在鱼临渊那传神“眨眼”中的水色,恍惚间有些羞红脸。“嗯?”地疑问之后,就看到那气泡缓缓飘到墨睛金鱼上方

七息之后,气泡不见。

墨晴又恢复成一袭紫裙的女子,依旧跪在那里。

在她前方,是那条被她吞入腹中的白鱼,此刻依旧活灵活现地游动着。

只是。

她再也不是西昆仑,那条天池里的墨睛金鱼,更不是什么弃仙。

而是只能记住主人是鱼妃鲤瑶,一个拥有灵力的随从。

从此,她记忆中,她脑海里,都只认鲤瑶为主。

每过七息,她都会重复那一句:主人吩咐,墨晴还在

转而看向水漪时,鱼临渊眸中的疑惑渐浓。

“她怎么办?这样的弱水之灵,未曾出现过!”

“弱水,不是可以轮回么?”

“轮回,谈何容易”

第廿四闻 水溯鱼源

听到那句“谈何容易”,水色竟也学着“鱼主”刚才的样子,生疏地挑眉再眨眼。

那对如水的眸子,俨然在说:你可是鱼主!

可正是这样的鱼主,才知道“龙鱼不能轮回,而弱水即便轮回,也不一定被三千弱水接纳……”

何况,眼前这位灵号“水漪”的水灵,已忘记自己“源”于何处。

“主人吩咐,墨晴还在……”

墨晴那毫无美感可言的重复,竟让花园内的氛围多了几分“轻松”。

鲤瑶从龙阳怀里离开,迈着特有的天池鱼步,走到距离水仙半个身位的地方,怜柔地看着水漪。

鲤瑶从未见过水漪,可身为天池锦鲤的她,能感受到水主和鱼主也感受不到的“气息”。

源于天池,散于天池。

“鱼不能窥伺水的记忆,可是水可以……”

话音未落,太虚真人竟罕见地,厉声斥责。

“鲤瑶,你这难道不也是背叛天池,背叛西昆仑?只怕西昆仑两位尊者,都不会答应!”

从鱼临渊出现在此处,太虚真人毕竟没有多少时间,从三界讲到九地。

此时他的话里,分明有太多顾虑。

鲤瑶轻轻摇着头,似多年来第一次忤逆这位师尊一般,眼中闪过决绝。

“我能感受到水漪姐姐身上,有天池池老的气息……”

水色和鱼临渊,齐齐看向鲤瑶。

这是第二次,听到“天池池老”这个未知的称呼。

几步外的太虚真人听闻,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心里清楚,天池池老在西昆仑代表什么。即便是自己那已经成为天帝的师兄,在池老面前也不过是西昆仑的晚辈。

相比鱼临渊,水色跟鲤瑶熟识的多。她转身一步挽住鲤瑶,似搀扶也似鼓励。

“天池池老,是西昆仑天池的缔造者!至于剩下的,我不能说……身为水主,你可以看一看水漪姐姐的记忆,然后鱼主再送她去轮回……”

闻言,水色的双眸中尽是茫然。

她根本不懂得,如何“翻阅”水灵的记忆。

向水仙抛出期待的眼神,也并未得到想要的回应。

索性。

磅礴的弱水灵力外放,淡淡的水光就要脱离那一袭白衣,临近水漪。

“水,比鱼更容易让水变色……还是我来帮你吧!”

鱼临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身为鱼主的直觉告诉他:任由水主这样接近水漪,不是惜水之鱼的脾性。

一步,向前。

水榭石阶上的黑色积水,向活过来一般逃离鱼临渊。

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水漪,此刻再也不是蓝裙女子模样,像一滩从地面泼向天空的脏水,难以维持化形。

依稀可见,水漪的眼耳口鼻,变成那污水“头部”的几个水窝。

面对闻鱼近水披,此时的水漪,再也不似寻常水灵一样,更像随时会被强风吹散的孤魂。

水色见状,难免“心”生不忍。像在木家时候一样,弱水形成气泡。

只不过这一次,丈许大小的气泡,逐渐凝实,化作一个近乎透明的水球。

迎着水漪,将其纳入。

整个皇城花园,霎时变得无比宁静。

只有无法化形的水漪,带着自身的灰黑,在水球里无声地挣扎。

同样七息时间,水球好像变成一颗巨大的“水眸”,映射出它曾看到的“一切”。

而这水眸的瞳仁,恰是水漪。

……

水眸里渐渐呈现出一个画面,由模糊到清晰。

六道颜色不一的光柱,直达苍穹。下方是六块陆地,像六个岛一样,被六条大鱼托着……

这一幕落在水色眼中自然陌生,可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又怎能不知道“轮回之地”就是这般景象。

当鱼临渊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陡然睁大,眼前水眸中的画面,直接从“彼岸”转向“此岸”。

六座桥,六尊石雕,同时向着明镜台盛开的“彼岸花”,还有跪在此岸的鱼七。

除此之外,竟还有百余条六角天龙,依次经过明镜台,行净灵之礼……

几乎,所有的六角天龙在净灵之礼后,苍穹中都没有出现那张娃娃脸,更没有化作鱼面。

唯独最后一道白光消散,竟同时有两个赤裸的身影出现在明镜台上空,缓缓下落。

同样精致的身躯,同样蓝色的眼眸。

同样飘逸的长发,同样完美的唇线。

而那鱼主专属的鱼面,竟被这两位俊俏男子,共同拿在手里。

同时净灵?同时被认可?正当鱼临渊诧异,水色红着脸捂住水仙眼睛的时候,这如同记忆的画面里,传来简单的声音。

“为渊,我相信,就算不一起净灵,你也应该是当之无愧的鱼主。”

“为池,你我都说好的,若同时被认可,就一起当鱼主。”

“都这么久了,你却依旧不懂我心意!”

“龙鱼皆为雄性,你又何必把这种心意放我身上?”

“为渊,你已是鱼主,我自会把心意都收起。不过,我会离开这里,成为你在三界内的影子……”

“为池,你这又是何必?”

“没什么。只是我鱼为池已心有所主,即便未来难逃邪念浸心,我也希望是你的子嗣,来将我镇压……”

“……”

明镜台上,叫鱼为池的男子看着对面,把象征鱼主身份的鱼面,推给他口中的“为渊”。

一笑,转身飞下明镜台。

待看着他口中的为渊,玉银色披风加身,他才心满意足地掠过弱水,消失在“人道”方向。

水眸的画面里,净灵之礼还在继续。

当鱼临渊看到六尊石雕后背,还有模糊的字迹时,水眸像被什么拖拽,渐行渐远。

直至轮回之地的画面即将消失,水眸里传来那名叫鱼为池的男子声音。

“既然你们都是弱水之漪,那就都叫水漪吧……龙鱼离不开弱水,有你们跟着我,我能多等为渊数万年。”

……

鱼临渊正在思量要不要回去看看石雕背后的字,却发现水眸里的画面发生变化。

应该是,人间。

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叫鱼为池的男子,觅得一处山巅天池,时间一久,便与此处修仙者颇为熟识。

数万年过去,鱼为池目睹无数修仙者飞升,自己也成为了“西昆仑”资历最老的,后世修行之人,都尊称他天池池老。

许多天池中的鱼,也在他悉心指导下,渐渐开灵。或拜西昆仑修行者为师,求仙问道。或继续留在天池,学他积善惩恶……

终于。

鱼为池也像其他留在三界的龙鱼一样,出现邪念浸心之兆。

他离开轮回之地时带出来的弱水之灵,那些都被他叫做水漪的水灵,也渐渐受恶念沾染……

之后出现许多画面,都已开始断断续续。

似乎弱水沾染邪念,意识和记忆很早就出现模糊。

画面里。

有鱼为池离开天池,说要回一趟轮回之地,可归来时身负重伤,脸上留下清晰的伤疤。

有鱼为池化作六角天龙,将已经出现黑色斑点的龙身,浸泡在变色的弱水之中。

有鱼为池发狂咆哮,化作黑色龙鱼,口中依旧振振有词:为渊,没能等来你亲手镇压,你我却先后变成相同的模样,这样也好!

甚至水眸里最后的画面,是隐在白云里的天池,最后变成墨色,整个西昆仑在一夜之间似换了门庭。

……

忽然,五声鹤唳自鱼临渊身侧传来。

水眸应声变成猩红,如同一颗纯粹由邪念变成的眼球。

邪魅的水球转向鱼临渊,似带着某种兴奋。

随即,似无法承受闻鱼近水披,顷刻间水花迸溅,留下完全化作弱水的水漪悬在半空。

太虚真人无力地坐下,看着地上变成飞灰的五只仙鹤,淡淡开口。

“必须,回天界走一趟了……”

第廿五闻 龙阳泣鱼

“这么说来,那什么天池池老也是一条龙鱼?而且还认识上任鱼主鱼为渊!”

水仙烂漫的声音里尽是笃信,可似乎比起水色来,显得有些太过后知后觉。

“你呀……”

水色想要向水仙解释,鱼为池曾经是龙鱼,而如今,已不再是。

可到话到嘴边,她却看了看身前的鱼主,不知如何开口。

水非鱼,焉知鱼?她默默问了一遍自己,眼前竟浮现出那条“傻鱼”吐泡泡的情景。

“那……水漪姐怎么办?”

鱼临渊还沉浸在石雕背后的文字上,嘴边呢喃着“水易来,鱼难去”。被水色这么一问,也不免有些犯难。

“只能先净灵,再决定是否送她去轮回……”

鱼临渊话落,闻鱼所化墨睛金鱼骤然跃离披风,扎进水漪所化的污水之中。

闻鱼每吐出一个气泡,都会自下往上穿过水漪,一个个气泡都像具有灵魂一般,逐渐使水的颜色变浅。

由灰黑变成纯净透明时,水漪周围被一个大上许多的气泡包裹。

正是那些闻鱼所吐的气泡,最后汇聚成一个。

直至水漪完全变得澄澈无暇,散发着淡蓝色弱水之光,闻鱼才游出气泡,回到鱼临渊胸口。

水色望着漂浮在气泡中的水漪,眸中含着同为弱水的欣喜,还有那充满未知的希冀。

“谢谢你!”

情不自禁地,冲着眼前的鱼主说出这句话,仿若在水色心里,她再次捏碎了一个千年来收集的气泡。

独属于,那条傻鱼的气泡。

包括水色在内,其余目光也都注意到,鱼临渊在听到水色那声感谢后,只是看着半空中的水漪不断摇头。

他向着水漪走出几步,缓缓伸手,戳破气泡,留下不再被闻鱼近水披排斥的水漪。

“我虽是鱼主,可我不能轮回,所以不懂轮回。而但凡经历轮回者,洗心革面,不光要抛弃记忆,还会失去很多……所以,他们也不懂轮回。”

水色这还是第一次,听鱼主如此多言。

她默默倾听,就好像每个气泡里,总会有不同的言语。

“她,会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也会丧失区分善恶、洗净恶念的能力……”

鱼临渊说的相对含蓄,并不想直接点破。

正当水色和水仙费解之时,太虚真人和鱼妃鲤瑶,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

“凡水!”

鱼临渊看向水色,脸上的神情似在印证这个残酷的答案。

可他并不知道,有那么一位水灵,未经净灵而轮回,结果却是不同的。

此时的鱼临渊,更像在等候水主做出选择,一个不具备意识和记忆的水漪,无法做出的选择。

“由她去吧,远离险恶,没什么不好!”

“……”

一阵清音铃声再次荡开,只是这一次,却多出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闻鱼在鱼临渊脚下环绕一周,一个七丈大小的“水塘”,像一张铺开的画卷,出现在花园内。

源自弱水的灵力不断释放,还糅合着只有鱼主熟悉的六股波动。

淡蓝色的水光里,有六条鱼。只能看清鱼影,却无法看清鱼貌,更说不出是什么鱼。

闻鱼吐出一个玉银色的气泡,缓缓落在水漪眉心位置,似一块通行的玉符。

“见‘鱼符’如见鱼主,勿要为难这位水漪姑娘,送她去轮回吧……”

鱼临渊话落,水漪似被那玉银色气泡拖拽,缓缓落入这只有六条鱼的水塘内。

由浅及深,由大变小,直至最后,彻底化作一个玉银色光点,被其中一条鱼影吞入腹中……

水塘消失,花园如初。

身为鱼主的鱼临渊,知道那六条鱼就是轮回之地的阴鱼,可他却不知道每一次阴鱼出现,对应的“六道”是否相同。

天空中的乌云,依旧没有散去。

不管是黑龙,还是墨晴水漪,此时都已六道相隔。

天上再次飘下密集的雨丝,而这一次是干净的雨水。

不知是因为被雨水冲淡,还是水漪开始了轮回,大地上的墨色,江河湖泊里的黑水,都在逐渐变回原本的颜色。

当人间重新换上四月,一切仿若水漪临行前,用泪水作为弥补。

“主人吩咐,墨晴还在!”

一语惊醒四座,墨晴的声音之后,是掺杂在雨声里的哭泣。

一个来自鱼妃鲤瑶,一个源于皇帝龙阳。

一人一仙相拥而泣,让涉世未深的水主和鱼主,不知所措。

太虚真人望着天空,似盯着天界的方向,也似在回忆。

“仙,怎可倾心凡人?可不成仙,又如何找到倾心之人?”

太虚真人见鲤瑶和龙阳触景生情,才代替鲤瑶,娓娓道来。

……

一千多年前。

南海敖家七子,看中了一位河神的独女。

河神不应,敖家仗势强娶。

小小河神又岂能敌地过敖家,最终被囚,客死南宫。

天界为稳定四海,并未追究。

只是河神独女,却下落不明。太虚真人得知后,虽没有发难敖家,却为维护天界形象,背地寻找这河神之女。

当他找到她时,她被一个渔夫的儿子,养在自家后院的大水缸里。

河神之女道行不足,并未成仙。身负重伤而不能化为人形。

可那渔夫之子,却没有将这条负伤的鱼作为战利品吃掉,而是瞒着家人,偷偷养了起来。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她遇到了他,而他们也遇到了太虚真人。

时间一久,也才终于发现,渔夫家这儿子先天愚智,所有事情都做不好,很多事情都记不住,唯独每天念念不忘地带些水草和小虾,一边投喂那条鲤鱼一边憨憨傻笑。

南海敖家为平息此事,也曾寻找过河神之女,却都被太虚真人以障眼法糊弄过去。

河神之女伤势痊愈时,已经过去整整十年。

那一日,她化作一袭红衣的女子,想当面跟他道谢,而二十几岁的他却再也没有回来……

太虚真人不得已带她离开时,她才知道他姓“龙”。

从此,西昆仑天池,多了一条锦鲤,名为鲤瑶。

一晃百年,她飞升之日,依旧是作为尊的太虚真人亲自来接她。

可她却跪求池老,帮她找一个“凡人”。

天池池老竟把自己逆鳞赠予鲤瑶吃下,请上任鱼主,送鲤瑶自己去轮回中找寻……

她找到了他,只不过他一次轮回,竟长达千年。

人间诞生了一个虞朝,有个皇帝叫龙阳。

他对一般妃嫔全然没有兴趣,闲暇之余,就在这花园的湖里,养些红鲤鱼。

直到那一日。

天降雨水,鲤瑶找到了他,也似上天把记忆还给了他。

龙阳脑海中有一条鱼的身影,竟与鲤瑶刹那间吻合。

只是这天地间,有宿命,自然有造化。

鲤瑶找了龙阳千年,却好景不过千日。

已经成为鱼妃的鲤瑶,会经常昏倒在花园内,偶尔还会出现怪异地变化。

免于自己爱徒受天界责罚,而留在人间的太虚真人,竟对此束手无策。

纵然太虚真人有所猜测,可他不愿相信,池老的逆鳞会成为鱼妃病症的根源。

直到方才,事发必然。

太虚真人说完,竟拿起那坛封纸都未揭掉的桃花酿,无所顾忌地启封畅饮。

好像他讲述的不是个简单的故事,更像一场虐心的修行。

鲤瑶和龙阳也听的真切,正准备做些补充时,天空中的雨像被收住一般,忽然间停止。

孤魂游荡,厉鬼哀嚎,霎时间犹如地狱一样的不和谐之声,将皇城包围。

那些因为黑雨死去的人间生灵,此刻都似魂不附体,感受着“轮回”之力的召唤。

护城河的其中一座桥上,陡然出现两个身影,一牛首一马面。

而距离它们不远,一位阎君带着百鬼,沿河而行。

谁也未曾发现。

护城河中,八条穿着紫袍的“鲶鱼”,抬着黑色弱水化作的棺椁,赶往花园,悄无声息。

第廿六闻 水若鱼思

听闻皇城外的动静,太虚真人看着龙阳,摇头不语。

他知道接下来,人间之事都将落在龙阳肩上。

鲤瑶和龙阳也不似之前悲悲戚戚,一同向着鱼临渊行礼,以表对上任鱼主的谢意。

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分明什么都没做,见鲤瑶和龙阳如此,不由心中疑惑。

甚至,他早就将上任鱼主是谁抛在脑后,更没有明白鱼妃此举,正是冲着“鱼为渊”。

“姐姐这番谢意,你就代上任鱼主收下吧……”

水色说着,走近鱼妃,搀着她另一只胳膊,弱水的灵力由内而外地,滋养着鲤瑶。

鱼临渊闻言,犹如醍醐灌顶,掩藏在鱼面下的傻鱼潜质,险些暴露无遗。

淡蓝色的眸子微微闪躲,不敢正视水色期待的眼睛,转而看向躬身等候的墨晴,正欲开口。

却见墨晴身子一软,像昏迷一般倒在地上。

脱力?还是有伤?

正当鱼临渊心念飞快闪过诸多猜测时,在水色灵力沐浴下恢复不少的鲤瑶,也突然双手捂住腹部,无力地张了下嘴,失去意识。

水色和龙阳各自搀着鲤瑶一只胳膊,才使她没有像墨晴一样忽然倒地。

感受过鱼主胸口温热的水色,此刻能清晰地觉察到,鲤瑶浑身上下,传来透水的冰寒之意。

而凡人之躯的龙阳,已经在极力抵御那种寒气,打着寒颤,不愿放手。

太虚真人见状,拂尘甩出一团白色仙光,顺势没入龙阳体内。

九只仙鹤尽灭的太虚真人,此刻也只能动用些许灵力,护住鲤瑶在意的凡人龙阳。

鱼临渊淡蓝色的眸子,有精光闪过,渐渐出现两圈颜色稍深的纹路,看上去更像一对鱼目。

将视线从鲤瑶转移到水色,冲着水色轻轻点头,又冲着有些焦急地水仙摇摇头。

待鱼临渊顺着鲤瑶昏迷前的视线看向花园外,水仙再也顾不得其他,把手里的那两条睡相正酣的青红“泥鳅”,直接丢进了恢复成绿水的湖里。

“姐姐……”

心智尚未开化的水仙,竟把鱼临渊的摇头,理解为“别傻站着”。

她的手刚一触及水色白色衣裙,从未感受过的麻木之感就传遍全身。

她这涉世未深的弱水之灵,从未感受过温热,自然不懂何为冰冷。

自身灵力无法媲美水色,很快那一身粉色留仙裙,就裹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白霜不是弱水之气,而是被逐渐凝固的,弱水灵力。

当水仙幡然醒悟,也只好在水色更为精纯磅礴的灵力中,一动不动……

一息。

两息。

短短两息时间,四个如同被定格的身影,散发出的寒气由如仙境云雾一般,自其脚下蔓延至整个花园。

而这些不似人间的云雾,在离开鲤瑶一定距离后,竟然寒意全无。

太虚真人双眼微眯,同样警惕地盯着花园外。

闻鱼自披风边缘出露头,化作娃娃脸的龙鱼,游走到鱼临渊腹部逆鳞的位置。

像护身灵兽一般,守在那里。

无风,云动。

花园内的云雾忽在西南聚集,逐渐形成一座没入云层的山峰。

云开雾散。

八条紫袍鲶鱼,抬着黑中透亮的棺椁,自那云雾中现身。

紫袍之上,赫然可见奇怪的龙鱼纹饰。

棺椁散发着微弱的灵力波动,其内的黑裙女子依旧面容安详。

太虚真人缓缓站起身,拂尘一收,仙光流转。

“八位天池卫道真灵,怎会这般邪气缠身地出现在这里?莫非,这棺中女子,就是墨晴口中那位尊者不成?”

他试探性地一问,心中丝毫没底。对方仍然敢肆无忌惮地出现,定然倚仗不小。

不喜妄动的鱼临渊,自然不会擅自对三界生灵出手。

哪怕这眼前黑棺,都由邪念浸染的弱水所化,他也不会做一个盲目的鱼主。

看了一眼水色和水仙,鱼临渊暗自决定,一旦有何变故,他要保这二位水主无恙。

八个紫袍鲶鱼,大嘴两侧的鱼须齐齐舒展,似某种礼节。

黑色水棺被缓缓放下,本就由水形成的棺盖,像卷帘一样收敛,又像飘带一样缠绕在黑裙女子身上。

眉眼微睁,笔直站起。

当黑裙女子那张熟悉的脸,落在鱼临渊和太虚真人眼中时,二者甚至不约而同,表露出难以置信。

另一个鲤瑶?而且修为高深。

还是,她并非鲤瑶,只是擅用鲤瑶的容貌?

“闻鱼!”

这是鱼临渊第一次让闻鱼帮自己,身为鱼主的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黑裙“鲤瑶”

身上强大的恶念。

却也能感知到,那被恶念掩埋的,轮回气息。

腹部的闻鱼,应声吐出一个气泡,在鱼临渊耳边破裂。

“阿修罗……千年轮回。”

声音没有被刻意滞留在鱼临渊周围,包括太虚真人和水色在内,都听的一清二楚。

黑裙女子似乎也听清了这句话,无视太虚真人之前的询问,转身向鱼临渊微微施礼。

“西昆仑,天池锦鲤,鲤瑶见过鱼主!”

与鲤瑶之前的声音不同,自称鲤瑶的黑裙女子声音里,更多的似那靡靡魔音。

可正是这样一个声音,使得闻鱼气泡里的那七个字,如被亲口证实。

她,也是鲤瑶。只不过,是在千年轮回中,已然成魔的鲤瑶。

身为轮回之地的鱼主,鱼临渊此刻也有些茫然了。

轮回,难道还有更多自己无法看透的东西?

若此刻寂夜尊者出现在鱼临渊面前,他必定会恍然。

言如风过,行似烟灭。

黑裙鲤瑶紧接着说出另一句话,只是这次却没有行礼,而是带着尊者独有的傲气。

“地界,罗刹岭,黎初尊者,今日有幸得见轮回之地第十九尊者,不知能否告知尊者名讳?”

此刻的鱼临渊,心中千头万绪。自己前来人间,反倒被动地在了解自己。

“什么尊者名讳?你又是如何识得,我就是那轮回之地的鱼主?”

“轮回之地每一任鱼主,都会直接成为三界九地之外的第十九位尊者!鱼主真名,就是尊者名讳。

在人间的鲤瑶认得出鱼主不难,可本尊想要认出鱼主,全凭那让我无法接近的披风……”

不仅是鱼临渊,就连太虚真人都觉得,这黑裙鲤瑶除了气息和鱼妃有天壤之别,而且相对多言。

鱼临渊没有理会眼前黑裙女子的问题。不管她是锦鲤鲤瑶,亦或者尊者黎初,他都没有回答她的必要。

黑裙女子见鱼主不言,先是看向倒在地上的墨晴,又依次掠过水仙水色,最后落在鱼妃鲤瑶的腹部。

“看来,仪式是失败了!”

“什么仪式?”

太虚真人像听到逆耳之言,也顾不上再问其他,目光在两个鲤瑶之间来回。

黑裙鲤瑶发出近乎魔性的笑声,也丝毫不担心眼前的鱼主和太虚真人,会突然对她出手。

她不会说,这是一个“降临”仪式。

一个天池池老精心准备的,降临仪式。

“也罢,既然鱼主在,失败亦是必然。想必池老也已知晓,若鱼主可以真名相告,黎末此行,权当代池老邀鱼主,做客天池如何?”

“临渊!”

鱼临渊没有顾忌,只要不是亲口说出“鱼临渊”,那少说一个字,鱼面不会脱落。

而他来到人间,自然是想知道轮回之乱的真相。

事到如今这天池池老,他不得不见。哪怕,正面交锋无法避免。

可鱼临渊没有发现。

“临渊”二字从她口中传出时,反应最大的不是尊者黎初,而是仍在用灵力驱寒的水色。

她眼中闪过失望,泛着激动,仿若有万千气泡,在她弱水所化的心里,咕嘟咕嘟。

第廿七闻 水念鱼年

未过多久,尊者黎初与太虚真人相继离开。

黎初全然没有无功而返的沮丧,反而暂时帮鲤瑶恢复神智。

她说。

她就是她,只不过轮回让鲤瑶,背负不同的宿命。

她说。

池老的逆鳞是鲤瑶能够在轮回里保持自我的秘密,却也是千年前,“仪式”开始所必须。

她还说。

天池池老和鱼主之间的纠葛,事关“鱼年”,必须面对。

尊者黎初,亦或黑裙鲤瑶,看似来去匆匆,却为那位天池池老,带回了极为重要的消息:最后一任鱼主,就在人间。他叫,鱼临渊!

鱼临渊并未打算将其留下,更不会嫉恶如仇,送黑裙鲤瑶再去轮回。

六道已乱。不明真相前,即便是鱼主,也不愿再生枝节。

而且。

他更想会一会,那位与上任鱼主有旧的天池池老。

……

华灯初上,皇城内灯火通明,皇城外狼藉一片。

似乎鱼主所在之地,才有安定祥和。

乌云散尽的夜空中,尚有皓月当空。

生还的百姓,门庭紧闭。逝去的生灵,结队夜行。

若非浓重的哀怨清晰可见,倒也似一番盛景。

当密密麻麻的黑影消失在人间的桥上,轮回之地对应“地狱”和“畜生”的两座桥头石雕,身后的文字会亮起……

花园内,稍显破败。

之前变成白鱼的红鲤鱼,亦如昨日一般在深水处游弋。一青一红两条小龙,任未苏醒,漂在水面似两盏微光河灯。

不见鲤瑶和龙阳,也不见水仙和墨晴,此刻只有两个身影。

水色和鱼临渊并肩而立,在一株尚有香气扑鼻的桃花树下驻足。

她自听他亲口说出“临渊”二字,再没有多言一句。

他感觉地出,她似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还只知道她是“水主”,却不记得她的灵号,他曾听过。

可她,已然清楚知道,眼前的鱼主是谁。

原来。

那条“傻鱼”就在自己面前,难怪有种熟悉,似曾相识地清晰。

原来。

那条“傻鱼”不仅会变成天龙,还会化身成为有些耀眼的男子。

原来。

它不仅会吐七个泡泡,也会不着一字,留下温暖。

可是。他不记得自己,不记得曾目睹他跃过龙门的那个“水色”……

就在水色心潮涌动时,鱼临渊蹑手蹑脚摘下一朵桃花,凑在鼻子跟前闻了闻。

淡蓝色的眸子,水光更甚,充满了对这陌生“生灵”的新奇。

“这是,什么花?”

他看着水色发间,那朵被灵力滋养而愈发娇艳的桃花,道出了心底疑问。

她捂嘴轻笑,似再次看到了千年来,那条龙鱼在吐泡泡。

单纯而充满“傻气”。

“我以为,你都不知道它是一种花。”

水色取下面纱,微笑里漾起的水波,似能将茭白的月光淹没。

这样的笑,就像这四月里,水的颜色。

她顺手取下别在发间那朵桃花,右手掌心释放出微弱的灵力,如露水一般沾湿妃色的花瓣。

“桃花,也叫春桃。鲤瑶姐姐说,它能给凡人带来特别的气运!”

那朵桃花在水色手中,似比方才开的更艳。

她伸手递到鱼临渊面前,微微眯起一只眼,目光轻巧地穿过花瓣,仔仔细细盯着他看。

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不知为何,鱼临渊看到这样的水色,竟觉得她与任何弱水之灵都不同。

唇齿相离,脸颊微动。

他竟也学着她的样子,想要笑出灵动的美。

只是。

无论如何努力,始终都不如当初那条傻鱼的表情自然。

这样的举动,反倒和他鱼主的身份极为不符。落在水色眼中,霎时觉得那条傻鱼不管变成什么样,内里也是千年如一。

情不自禁,笑声如泉。

意识到有些“失态”的鱼临渊,轻唤一声“闻鱼”。

变成娃娃脸的龙鱼,从鱼临渊背后跃起,离开肩膀时还带起水花。

随即,闻鱼当着水色和鱼临渊的面,将水色手里那朵桃花一口吞了下去。

“你……”

微愠的鱼临渊,正要质问这条只会吐泡,从来不主动理会自己的鱼。

却见闻鱼嘴巴缓缓张开,一个无暇的气泡流转着玉银之色,被它缓缓吐出。

是鱼符。

可此时的鱼符明显比任何时候都要大上一些。

因为在鱼符内,一朵沾露桃花似与时间隔绝,悬在其中泛着妃色的光亮,如同是在呼吸。

若是鱼妃或寻常凡人看见,早已不是艳羡那般简单。

因为有桃花的季节,何来露水?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水所成之露。

“既然桃花会带来好运,就该花开不败,常伴水主左右!”

鱼临渊将鱼符托在手心,一口鱼气将其吹起,晃晃悠悠飘向水色。

她收起笑容,小心翼翼,没有直接用手去接。

一袭白衣的水色骤然灵力外放,放弃化形之躯,变成了完全由弱水形成的一位“女子”。

水化的长发,水化的手臂,水化的腰身,水化的眼眸……

昂首挺胸,任由这特别的鱼符,将那“沾露桃花”,送进自己“心”里。

转身落地,任是那一袭白衣。

水色窃喜地盯着鱼临渊,眼中尽是那朵沾露桃花。

“这桃花鱼符,只当是这千年来,你给我的一点点补偿!”

本想说“很喜欢”的水色,竟在鱼临渊面前,拾起了一些公主性子。

鱼临渊的意识,似还停留在方才那一刹那的“弱水之美”中,听到水色这句话,跟闻鱼同时微微张了张嘴。

“临渊为鱼主一日,这鱼符便可为水主,保那桃花一世!”

水色听闻,竟不觉一阵意乱。

跟鱼妃待一起几日,她似懂了太多凡人的悲欢。

听到鱼临渊此言,本该高兴才是。可她却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究竟是想要那“桃花”,还是想得到它那份特别的气运,亦或者都不是……

“水色,是我的灵号。下次再忘记,我一定生气给你看!”

“……”

鱼临渊不记得自己哪里做错,更不记得何时说话得罪眼前的“水色”。

即便真有,鱼也不能把“水”怎样。

没等他反应过来,水色周身灵力荡开,一股舒畅熟悉之感将鱼临渊淹没。

左手虚握,覆水重收的能力,让她手心多出一个还在旋转的水球,其中只有七个“气泡”。

玉指轻捏,动作娴熟。

当那一声“鱼……临……渊”从破碎的气泡中传来,就连鱼临渊自己也不由一怔。

她,讲述了自己与一条负伤小龙鱼的相遇。

第二个气泡破裂,“你……是谁”带着虚弱的声线,拨动鱼临渊心弦。

她,展示了千年来,自己与那条龙鱼,唯一的沟通方式。

当第三个气泡里传出“不记得”,鱼临渊左手摸着脸颊,似在努力回想。

她,诉说着不久前,龙鱼越过龙门成为天龙离开,而她还在找寻他的过往……

水色没有再继续。

其余的四个气泡,随着水球消散在月色中。

她将手背在身后,微微弯腰向他走近两步,抬头看着被思绪撩拨的鱼临渊。

“千年时间你都没记住我,怎可能眨眼就把‘水色’记住?”

即便鱼临渊再不解风情,也被水色的言行所触动。

此情此景,他在思索,自己该说些什么,亦或做些什么。

“如若下次再见,水色也该只记得我的真面目!”

还有些娇羞的水色,闻言一愣。

紧接着,她眼前这位鱼主,竟亲口念出了自己的名字。

“也莫要忘了我叫,鱼!临!渊!”

鱼面应声滑落,玉银色长发勾勒着无比精致的面庞,淡蓝色眸子与眉峰相映,比之方才英气要足太多的美男子,出现在水色眼前。

一息。

两息。

……

第廿八闻 水抑鱼扬

这才是真正的他么?

水色听不见自己心跳,却仿若听得见自己“呼吸”。

均匀的气息,似与鱼临渊微摆的长发步调一致。

“可看清?”

问出这句话的鱼临渊,自知摘下鱼面已过四息。

水色的双眼依旧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好像再说:还没有!

既已摘掉鱼面,何不等它七息!

鱼临渊觉得,即便自己对这“鱼主”了解不多,如今摘下鱼面,也不失为一次机会。

摘下鱼面,不得超过七息。

不得超过七息。

超过七息……

他同样静静盯着眼前的水色,耳边却好像一直萦绕着鱼七那句话。

莞尔,煞有介事地一脸认真。

“如果七息过后有事发生,要尽可能离我远些……”

话落,距他摘下鱼面整整七息。

水色连续眨巴的眼睛里尽是疑问,唇齿微分尚未言出,便被来自鱼临渊的变化惊呆。

只见。

一道七尺大小的光柱虚影,自鱼临渊位置冲天而起,像张扬的信号一般,贯穿“天”

、“地”、“人”三界。

鱼临渊仰头向天,玉银长发像随着水流一样向上摆动。双目圆睁,淡蓝色已完全被玉银所取代。

双手上举,嘴巴张大,状若仰天嘶吼,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闻鱼似听到召唤,重新回到闻鱼近水披的刹那,光柱虚影上浮现出许多驳杂的玉银色符文。

古朴的气息随之激荡,一圈圈弱水之波向四面八方漾开。

“呤……”

比净世鱼铃更清晰地铃音,瞬间从微震的虚影传出,遍布人界,回荡天界,纵横地界。

直至九地之中,几双眼睛自沉睡中睁开,这铃声才像弱水之潮一般退去。

无数白鱼从鱼临渊口中鱼贯而出,沿着光柱,不知去往何处。

此刻鱼临渊的意识,完全被大量陌生的画面占据,只有极少一部分是他千年来的记忆,而那些被突然释放的,更像历任鱼主的经历……

他看到了。

那站在湖边的白衣女子,在自己跃过龙门前,告诉自己她叫水色,还说再见勿忘。

他看到了。

水色这位水灵一族的公主,自开灵之日起,就在自己左右。

那时他是鱼,她是水。

他看到了。

还是龙鱼的自己,冲着岸边的水色吐着气泡。

她把一个个气泡收进水球里,等自己再回游时,又挑出七个捏破。

他还看到了。

另一个“水色”,救了还是龙鱼的自己,放入湖里……

千年时光,很快就被未知的洪流冲走。

记忆的画面里他还是一条年幼的龙鱼。

放眼四周,皆是弱水。

身后六块陆地,六条阴鱼,六道光柱,无疑证明这里还是轮回之地。

不见鱼七踪影,却有一条墨色的六角天龙,在明镜台的鉴心白芒中,负隅顽抗。

苍穹之上,那龙鱼的娃娃脸,似从未化作鱼面一般……

之后的画面断断续续。

鱼临渊看到龙鱼一族几乎消亡,却没有看到谁是那只黑手。

鱼临渊看到自己命悬一线,却未能看到是谁伤了自己。

当鱼临渊看到的画面越来越无法理解,也越来越接近宿命时,一切又都戛然而止。

……

光柱虚影消散,就连即将出现在鱼临渊周围的另外六色虚影,也顷刻间化作光尘。

水色紧紧抱着鱼临渊,无所顾忌地释放着全部灵力。

精纯的弱水灵力,像清心的符咒一般,将鱼临渊紧紧包裹。

不知为何,她在流泪。

弱水之泪,打在闻鱼近水披上,犹如水滴找到归宿。

水色能感受到,那来自鱼临渊胸口的温热正在飞快流失。

身为弱水之灵的直觉告诉她:若放任下去,鱼临渊将永远不再是鱼临渊。

她不敢唤他的名字,害怕成为另一句魔咒。

泪水无声地落在他胸口,直到那股熟悉的温热渐渐回归,闻鱼又重新出现,贴着水色的脸吐着泡泡。

似在,安慰。

鱼临渊那玉银色长发再次垂落,如纱如巾一般落在水色的黑发上。

他张开的嘴巴终于动了动,眸子又恢复成淡蓝色。

“谢谢,你。”

他不知道水色为何会距离自己如此之近,可感受着那磅礴灵力,他知道自己能够清醒,都是因为水色。

本想说些什么,可当他记忆里出现水色捏碎七个气泡的场景,他学着曾经还是龙鱼的自己,回了她三个字。

水色微微一怔,泪水似比之前多出许多。

她没有收回灵力,也没有松开双臂。而是按照凡人书里描述的招数,右手在鱼临渊背后狠狠一“掐”。

破涕为笑的她,依旧正对着闻鱼那张傻里傻气的娃娃脸。

亦如她现在抱着的不是鱼临渊,而是千年时光里的那条傻鱼。

实则,水色那一掐,鱼临渊不痛不痒。

可他还是把手放在水色脑后,撩着那与自己不同的黑发。

“不是说好,有事发生,尽量离我远些?”

“鱼都是像你这样,喜欢自言自语的吗?作为水,我可没说过。”

“你抱着我哭,是想多挤一些水给我咯?”

“水凭澜噫……”

“那这一次,你可有看清我?”

“不记得!”

“……”

“还不快把鱼面戴上,本公主的灵力又不是源源不断!”

“鱼临渊,欠你的……”

“……”

话落,鱼临渊并未让水色松开自己。只是在周围渐渐稀薄的灵力波动中,一把抓过浮在眼前的鱼面,重新戴在脸上。

闭眼,睁眼。

似乎一切看上去,都与方才没有任何不同。

可那淡蓝色的眸子,在看向周围一切时,又显得分外陌生。

“你,是谁?为何感觉似曾相识。”

“……”

意识到鱼面特别之处的水色,闻言仍是一愣。

紧接着缓缓松开抱着鱼临渊的双臂。

仰面看着他,眉开,眼笑。

“如果你能说出这是什么花,我就告诉你!”

水色玉手前指,正对月下桃花。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变换容貌后的鱼临渊眉头一皱。

显然,他亦如初到人间,一无所知。

眼见失落之情,在水色那绝美的脸上游走,鱼临渊心神里传来一个声音,正是闻鱼。

“桃花!”

几乎异口同声,鱼临渊不由自主地说出两个字。

可听在水色耳中,却仿佛另外两个字一般。

“清欢。”

她低声呢喃了好几遍,似面对戴上鱼面的鱼临渊,多出一些凡人的欢喜。

她不在乎。重新戴回鱼面的鱼临渊,连刚刚发生的事也不记得。

她只知道。这千年来的清欢,已不再仅仅是那七个泡泡。

仍是那一抹娇羞,仍是那满眼笑意。

她向后退出两步,好让鱼临渊看清自己的样貌身形。

“我叫水色,下次相见再忘记,我一定会生气,然后掐掐掐掐掐掐掐死你!”

说着,故意使着公主性子,右手比划着“掐”的动作。左手取出面纱,再次遮在脸上。

根本不懂水色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的鱼临渊,竟“第一次”觉得,眼前这白衣女子有些特别。

特别容易,记住。

……

三界九地,自鱼临渊摘下鱼面,到重新戴回鱼面。无数生灵都丢失短暂的记忆,忘记之前所做,忘记接下来何为。

只有极少数未受影响者,十分明确接下来要做什么。

轮回之地。

鱼七在此岸望着“人道”方向,微微叹息。

似所有注意力,都被鱼临渊摘下鱼面的异动所吸引。

它并未发现,明镜台下那条墨色天龙,缓缓睁开了眼睛。

只不过,它的瞳仁也是同样深邃的漆黑。

……

人间,皇城外。

夜行之魂如突然失去方向,忘了原本该去往轮回。

那一殿阎君感受到皇城内强烈的轮回之气,直奔花园而来。

第廿九闻 鱼邀水戏

“为何总觉得,这桃花淡淡的芬芳,像极那轮回之气!”

鱼临渊手里,捏着水色重新摘来的一朵桃花,亦如“第一次”凑近鼻子闻着。

“那轮回之气,比之桃花的香气如何?”

她声音似水,丝毫没有因为鱼临渊戴上鱼面的变化,而表现出低落。

这样的反差,反倒让她愈发想,凭借自己收集有关他的点滴。

似听到水色询问,鱼临渊右手翻转,掌心再次摊开时,一团光芒微弱的玉银色“气焰”,如火苗一般在跃动。

见水色欲伸出玉手接过去,鱼临渊如同调戏一般侧过身子,不让她碰到那团轮回之气。

“怎么,水主也会急着轮回?这轮回之气虽比不上鱼符,可也能直接前往六道……”

水色轻吐下舌头,似有些没好气地说:那我怎么知道,它跟桃花的香气有什么区别?

水化的面纱,终究未能挡住月光。这一幕被鱼临渊尽收眼底。

一笑,一抛。

那团轮回之气如同一颗种子一般,被鱼临渊有意丢出。

在距离水色十步外,相对空旷的地上,碰到土地的瞬间消散。

地面传来轻微震颤,破土而出的声音在这花园内无比清晰。

紧接着。

轮回之气消失之处,一株幼苗拔地而起,妃色的光点顷刻间绽满,犹如萤火。

眼前的正是一株桃树,此刻桃花盛开,竟然每一片花瓣都散发着妃色柔光。

整株桃花看上去,犹如从仙境中移栽而来。

夜风吹过,有些森寒。

落下的花瓣在月光中起舞,绕水色一圈,绕鱼临渊一圈,又撒在粼粼波光的湖面。

使得那两盏“青红河灯”,刚刚苏醒,又立刻假寐,继续充当此夜之景。

风中,那一抹扑鼻的香气,让水色感觉就像饮下了一整坛桃花酿。

白色面纱,白色衣裙,更是在这与众不同的桃花树下,被染上淡淡的妃色。

“可看清?”

鱼临渊是想说,这次知道“轮回之气”和“桃花香气”有什么区别了吗?可不知为何,张口说出的三个字,让他自己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闻言,转身。

水色盯着鱼临渊的脸,眼睛一眨不眨,足足看了七息,才柔柔地吐出一句话。

“鱼主问水可看清,水虽无眼却有心。”

说着,水色转身闭眼,仿若融入妃色的桃光中。

面纱下,脸带笑意。右手却按着微微起伏的胸口,似是“水”也懂得了呼吸。

那被鱼符护着的桃花,此时竟也像眼前这株桃花,熠熠生辉。

鱼临渊左思右想,始终未理解水色话里的意思。

他并不记得,重新戴上鱼面之前的事。更不记得,这莫名其妙的三个字,之前所问何意。

……

“难怪这人间桃花,有几分轮回的气息……”

鱼临渊站在水色身侧,低声细语。眼前这株轮回之气所化的桃花,尽管与人间的桃花有些区别,却也印证了他内心的猜测。

款款伸手,他竟直接折下一枝,而非摘下一朵。

“已有因,自会有果。这轮回之气所化桃花,会开三千年,然后结成果!”

“可人间的桃花,开花结果不过一年。这轮回之气所化的桃花,还是桃花吗?”

“轮回之气,盘伏三界,是为蟠。它当然是桃花,不过只能叫,蟠桃。”

“……”

水色不厌眼前盛景,可在她心目中,桃花不过那一朵。

她想看的桃花,岂止三千年。

恰在此时。

一个极不和谐,几近阴沉的声音,将这“花前月下”无情地打断。

“也难怪小鬼们过不了奈何桥,此地轮回之气聚集,只怕与你二人脱不了干系!”

匆忙赶到花园的阎君,竟直接把鱼主和水主,当成了这人间的活人。

鱼临渊虽未见过十殿阎君,却能从其身上感受到,那独属于“地狱道”的气息。

见身旁的水色有些微微不悦,鱼临渊看了眼手中那一枝桃花,用手掌轻轻一抹,递到水色面前。

“这个给你……虽然不是什么宝物利器,但凡有身带轮回之气者,皆可以其打之!”

“不要!不喜欢打来打去……”

“此物并不能伤及本元,只可略施惩戒,关键之时,你可防身。”

“不要。对我无用。”

“……”

眼见水色公主脾性,鱼临渊一笑,竟有些无可奈何。

仿若,鱼,的确拿“水”没有任何办法。

水色和鱼临渊的简短对白,落在阎君眼中,那就是赤裸裸地无视。

他好歹是诸鬼闻风丧胆的阎君,怎可忍受这般“羞辱”。

“小两口打情骂俏,是不是得分分场合?你们这般默契,本阎君也只好先带你们回地府,再行拷问了!”

言罢。

阎君浑身绿光乍现,浓郁的“地狱道”气息,掺杂几分轮回之气,在他手中被拉成咒印。

一招娴熟地勾魂,外接一招夺魄,分别向鱼临渊和水色扑来。

形同索命的枯骨虚影,掠过桃花,直逼阎君眼中那一男一女。

在他看来,这“二人”断然无法应对。

然而下一刻。

本就怒目圆睁的阎君,更是惊地眼珠掉出眼眶。

鬼画符式的招数,在碰到水色时,如同泥牛入海,踪影全无。亦未看到水色的魂魄被抓离躯体。

而一旁的鱼临渊,就像看戏一般,任由阎君的招数,像跳梁小丑的玩物一样扔向自己。

还未经过那株轮回之气所化的桃树,就被一阵花瓣之风吹散。

阎君不知,他面前的正是鱼主和水主,更不知,他们都没有经历轮回之后的魂魄。

没等阎君问出那句:你究竟是何人?

鱼临渊缓缓抬起那枝桃花,笑着,对身旁的水色温声开口。

“我教你,这桃花鞭的用法。看仔细……”

轻抬,落下。

鱼临渊手中的桃花鞭,只是正对半空中的阎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动作,也没有一丝灵力波动。

却见阎君身侧的夜空,自月光中探出一缕清风,卷着无数妃色花瓣,悄无声息地打在他腰间。

“莽夫,你……”

阎君并未感到不适,只是那防不胜防地鞭打,以及短暂的全身酥麻,让他怒火中烧。

话刚开口,又是几次来自桃花的“袭击”

落在阎君手脚。

搔首弄姿,抱头鼠窜,似乎成为了阎君此时唯一的表演。

水色“心”中那被突然打破的氛围,霎时有变得另类而轻松。

他在月下,挥鞭打鬼。

她在花前,合不拢嘴。

似乎只有这一次,她笑的特别开心,不含任何心思。

……

数息之后。

鱼临渊停下了手中的桃花鞭,看着已经前仰后合的水色,再露暖笑。

将桃花鞭递到水色身前,她犹豫一下还是接过。

看着躲在远处桃树后的阎君,身为水灵一族公主的她,心生恻隐。

“我们不是你口中的‘坏人’,他是鱼主,你也可以称我为水主……”

道出部分实情的水色,桃花鞭背在身后,像教书先生一样叨叨不绝。

等那阎君明白的七七八八,却也只是从桃树后走出,向着水色躬身行礼,而不知如何面对鱼主。

他还记得,那位七神大人的那句话:不是谁都有资格行礼!

……

没过多久,阎君带着大部分鬼魂离开,前往地狱道。

而那些因为轮回之气无法进入轮回的逝者,则成为了这人间,最早的孤魂和野鬼。

它们,也会深更半夜,时常侵扰那些生者。

渐渐地。

人们听说桃树可以辟邪。所以将桃木做成的门联,挂在院门上。

虞朝皇帝龙阳听闻后,在桃木门联上加之以“鱼”,以此代替“鱼符”。

后世沿用,唤之“桃符”。

第卅闻 白弋求水

鱼临渊离开皇城时,已天色大亮。

他不光是要前往西昆仑天池“赴约”,也想更多地了解“鱼主”,解开“轮回”之乱。

他对水色说。

如果诸事顺遂,不久之后便可以带水色和水仙二位水主,回到轮回之地的明镜台。

水色却也执拗地回他。

水,行天地间,是最会“走”路的。她会收集所有的答案,变成一个气泡送到他面前。

其实。

他知道让水主同行,风险极高。

而她。

知道戴上鱼面的鱼主,不属于自己。

不需要为再会约定期限,似鱼水之间的某种默契。

当然是,那条特别的“鱼”。

鱼临渊的背影消失在花园前,披风上的闻鱼“傻傻”盯着水色,吐出一个寻常气泡,像遗落在风中的鱼言。

它似安慰水色:有它在,他不会有事。

也似在叮嘱她:别忘了,还有它!

水色左手轻轻拿着闻鱼留下的泡泡,右手将桃花鞭竖在身后。

望着那株将要盛开三千年的桃花,眼中的水波里,期待渐浓。

“我想知道这桃花鞭,能不能打到你……”

如同自言自语的一问,也被转身离开的水色留在花园中。

那一青一红两盏“河灯”,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游到湖边,爬上石阶抖落身上的湖水。

随即直奔那株桃树下,以花瓣为盖,蜷缩而睡,充当着桃花树的“守护神”。

微弱的龙息,竟也能偶尔吹起桃花,落下如雨。

……

天界,弥天宫,九地之一。

祥云无尽,光霞浩瀚。

正在闭目调息地天帝,似已预知到太虚真人在赶来弥天宫的途中,不由微微睁开一只眼,瞅了瞅尚在听候自己法旨的诸天仙神。

“迟则生变,还望太上速派我等前往西昆仑铲除恶患!”

“是啊太上,西昆仑虽在人界,可同为九地之一,这天界仙神近三成自西昆仑飞升……”

言者同为天仙,不过灰色的道袍上,仅有六只仙鹤伴飞。

天帝闻言猛然睁开眼睛,涛涛天威自眉心的金色印记传开。

“修天道,忌念情!你们既然已为天仙,何苦抓着西昆仑不放!”

见诸仙不再接话,天帝心中暗叹,转而继续道。

“方才那贯通三界的轮回之力,正是明镜台封印开启的前兆。莫说西昆仑处在人界,乃九地最弱,就算西天无量寺,也并非万恶不侵……”

天帝口中,那贯通三界的轮回之力,正是鱼临渊摘下鱼面所引动的异象。

只是,此时不论是天帝,还是身为鱼主的鱼临渊,都不清楚鱼面和明镜台之间有何关系。

天帝缓缓起身,遥遥地望向弥天宫外的天际,太虚真人略显疲态的身影出现在那里。

眼见太虚真人此刻有些狼狈的样子,不想过多耗费时间的天帝,眉心印记金光一闪,一招天帝独有的术法“弥天”,竟直接将太虚真人拽到眼前。

太虚真人面现尴尬,还是尊称一声“太上”,以示对天帝的尊重。

没等天帝开口,太虚真人显得有些灵力不济,说话有些结结巴巴。

“西昆仑,天,天池,地界,罗刹岭,近日同现人间……”

太虚真人没有再多言其他,哪怕他私自在人间逗留一千多年,估计天帝此时也无暇理会。

一言激起千层浪。

弥天宫内诸仙神似炸锅一般传出议论,得出的结论无疑只有一个。

地界,生变。

……

人间。

虞朝皇城外,通往城内的官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匹白马分外扎眼。

扎眼的不光是白马本身,还有骑在马背上的一伙“人”。

怪异的服饰全为白色,像细密的鱼鳞一样在烈日下反射着阳光。

一行五人,两男三女。

可不论男女,除了服饰没有明显区别外,就连发色、眼瞳、嘴唇也都是相同的雪白。

放在昔日,百姓一定会惊慌四散。可自经过前日那场“墨雨”,这寥寥几个“白人”显得并不稀奇。

甚至有大胆的孩童,还会冲着这五人做鬼脸吐舌头。

……

“弋哥,为什么这些凡人一点也不害怕我们?是不是因为我们骑了马?”

五“人”之中,略显年轻的少年,不听追问为首的青年男子。

说话时,还能看清他那缺失的门齿,似因灵力不足而无法化形。

他口中的“弋哥”,名为白弋,是地界万妖林,年轻翘楚。

而万妖林,同为九地之一。

骑在马上的白弋,若抛开凡人眼光,自然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此刻他眼中只有此行的目的地,完全没有听到少年的问询一般。

因为他知道,身后那名为白灵的女子,一定会抢在自己之前回答。

果不其然。

略显清瘦骨感的白灵,像极力维护白弋一般,冲着少年一番调侃。

“我看你叫白痴算了,叫什么白尺?我们此行人间,是有求于人,自然要入乡随俗!”

白灵说完,还卖乖似地问白弋对不对。

白尺闻言,一脸年少轻狂地扭头看向街边。

只见许多人家门口都挂着木质“符文”,上面竟然都画着相似的“鲤鱼”。还有一些尚未悬挂的,也在手忙脚乱的张罗着,似“性命攸关”。

“白灵姐,既然你什么都懂,那他们为什么要把锦鲤刻画在木符上?”

不怀好意地白尺,一脸挑衅。似乎今日不难倒白灵,他心中不快。

“哼!又是臭鲤鱼,凭什么它们要被如此尊崇!”

白灵忽然消失在马背上,再出现时已立身售卖“桃符”的小摊旁。

霎时。

她感受到一股淡淡的灵力波动,自那桃木本身传来,刻画在其上的锦鲤似忽然惊醒,一尾巴抽打在她脸上,直让她浑身一阵酥麻。

“这……”

尚未回过神的白灵,又被一股熟悉的力量拽回。

当她看清眼前的身影,自己已经坐在白弋的马背上。

一个饱满而圆润的声音,从她面前飘来。

“你也是几千岁的白鲢了,怎能如此冲动?”

白灵乖巧地低头,有羞愧,有欣喜。

可白弋接下来的话,却直接让白灵和白尺一阵无语。

“之所以骑马,是因为万妖林的马都厉害,白鲢想骑马没有机会……”

活跃的白尺没有放过刺激白灵的机会,借题发挥。

“那白弋大哥,那木符看似平淡无奇,为何有如此力量?”

“这个我也不知……不过能感受到轮回之力,还有弱水灵力。这也说明,我们来此处寻鱼主求水,算来对了!”

“……”

一行五“人”,实为地界万妖林五条白鲢妖。

鱼临渊摘下鱼面,似告诉三界九地,他在人间一般。

可当白弋到来,鱼临渊却早已离去。

望着横亘在眼前的护城河,白弋并没有骑马过桥,更没有像凡人那样等待通禀。

“地界,万妖林,鲢妖白弋,肯请鱼主赐弱水,保我族免受邪扰!”

声音洪亮,却带着谦卑与恭敬,回响在皇城上空。

七息过后。

城门大开,一队新晋“飞鱼卫”,穿着特制飞鱼服,配桃木兵器,护着龙阳出现。

水色牵着鱼妃的手,竟也没有动用任何灵力,似很享受这凡人的步履之劳。

“鱼主已离去,只怕尊驾要失望了。”

说话的是龙阳,此时身为凡人皇帝的威严尽显无疑,丝毫不在意对方来头。

可对面的白弋五妖,在微微示敬之后,目光却落在水色身上,如视至宝。

那一袭白衣,那一方面纱,亦无法抑制弱水散发出的灵动。

但凡是鱼,即便成妖,也对水有着天生的亲和。

“既然鱼主不在,可否请水主移步?”

第卅一闻 夭妖水同

白昼将尽,夜晚将至。

经过一番重新修葺的皇城花园,地面还残留着些许沙石。

九个身影矗立在原来是水榭的地方,似在等候“昼夜交替”。

五妖,一仙,一人,两水主。怀着不同的心绪,在等待这天地间最玄妙的时刻。

“小白,听你这么说,你们地界已乱做一团,那我把敖烈和敖谨带去,也能多些照应不是么!”

水仙指着依旧在桃树下酣睡的青红二龙,话里却对鲢妖白弋,不依不饶。

这一次,白灵依旧没给白弋接话的机会,丢给白尺一个鲢妖独特的眼神,边走近水色和水仙边娓娓道来。

天界,常为白昼,每十万年会出现一个时辰日食。那时整个天界,包括位于天界的“三地”,都会被夜晚笼罩,称为“天夜”。

地界,常为黑夜,每十万年会出现一个时辰月食。则此时整个地界,包括万妖林在内的“四地”,都会犹如人间的白昼,故称“地昼”。

人界,白昼黑夜,一日更替一次,但却是三界中灵力最为稀薄的。所以人界只有“一地”,每日都需经历昼夜。

天界出现天夜时,地界会同时出现地昼,每逢此时,弱水都会逆流,天界和地界才会不受轮回影响而互通。

极少数天界大能,会选择堕入地界。而地界大能,亦可选择升入天界。

此时,若有佛入地界,则成为地藏菩萨。若有仙入地界,则成为弃仙。若有魔入天界,则成为魔神、魔仙、魔佛。若有妖入天界,则同样会成为妖神、妖仙……

唯独人界不同。

若此时从天界进入人界,或从地界进入人界,要么沦为凡人,要么沦为这人间的普通生灵。

为了不扰乱三界轮回之序,鱼主曾定下法言:非天夜地昼之时,从天界前往人界时,人界必须是白昼。从地界前往人界,则人界必须是夜晚。

……

白灵像晓古通今一般说完,在白弋赞许的目光中,冲白尺吐着舌头。

那样子除了一番嘲讽,似在说:修行不光靠灵力,还需要智慧!

白尺扭头不说话,将另外两个鲢妖侍女当做出气目标。

水色将白灵所说记下,看向桃树下的两条小龙,似明白了什么。

鱼妃和龙阳本就是前来送行,此刻多些见闻,也不会再感惊奇。

唯独水仙,似对那两条都已忘我的小龙,耿耿于怀。

“我还是不懂,如果违背鱼主法言会如何?他毕竟不是三界共主呀……”

“白灵不知……至少以我对地界的了解,无论是魔君,还是妖巳,都不会贸然尝试。”

“那它们就真地不能一起去地界?”

“它们作为尚未飞升的人界真灵,此刻若想一同前往地界,只能‘妖化’。从此无缘成为天龙。”

“……”

水仙语塞。

她即便再单纯固执,也明白那说来简单的妖化,极不容易。

水色眼神安慰,似乎也不太想“兴师动众”。

之所以愿意随白弋去地界走一遭,是她明白“鱼主之责”也是“弱水之意”。

而她。

更想趁鱼临渊一无所知时,偷偷为他做些什么。

“可否容我,与它作别?”

面纱下,水色的脸颊带着决然,带水的眸中多了些平日不曾有过的坚毅。

“水主能答应白某请求已属慷慨,白某又岂敢催促。”

白弋躬身,目光落在湖对岸的那株“桃花”上。

只见。

一袭白衣的水色,在夜色刚刚铺满的湖面上,踏水而行。

径直走到那株桃树下,被妃色的光晕环绕,才款款停下步子。

“我要走啦!你,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再见仍会忘记?”

声音还是那般如溪如泉,丝毫没有避讳的灵力波动,夹杂着稍显复杂的思绪传到湖对岸。

白弋和白灵相视一眼,似完全不明白,为何两位水主都如此钟情于,一厢情愿地“自言自语”。

就连领悟能力慢半拍的白尺,此时也看向桃树下的水色。

只有水仙和鱼妃龙阳知晓,这一株桃花的由来。

……

无风,花落。

水色的疑问像一阵风吹拂在朵朵桃花上,使得静静矗立在那里的桃花,又有许多花瓣落下。

妃色的亮光,更似闪烁一般,明亮暗淡再明亮。

两次,像回应水色两个字:不会!

当她周身泛起淡淡水光,与这妃色的桃光交相辉映,她那鱼符所在的内心,也清楚地听到了那两个字。

声音,如十来岁的小姑娘。

只是一瞬间,水色心花怒放。她胸口鱼符内的沾露桃花,也在刹那间变成绯红。

鱼符上的轮回之力荡漾成波,使得水色磅礴地弱水灵力在顷刻间攀升至巅峰。

淡蓝色的灵力像水一样倾泻而出,整个花园眨眼间成为盛满灵力的池塘。

她倾世之容,更在此刻恰如水中锋芒一样耀眼。无论是白弋还是白灵,心中都已多出三分倾慕。

原本在树下酣睡的青红两条小龙,此刻也在近乎浓稠的灵力中,绕着桃花徜徉恣肆。

微微一笑,眼浮桃花。

“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不知为何,水色说出了这句话。

似她内心如此期待,也似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在等她开口。

下一息。

自水色胸口传出一阵悦耳铃音,鱼符托着一道玉银光尾,绕那株桃树一周,又重新飞回。

那株桃花妃光大盛,似重重地点头一般,再次抖落无数花瓣。

妃色的花雨,蓝色的灵力,在那一道玉银的尾光糅合下,竟渐渐透出另一种光芒。

绿。

一抹由浅及深,又由深及浅的妖异绿芒。

在桃花花雨中,显露身形。

绕着桃树游动的两条小龙,两对金色龙眼,也齐齐化作翡翠,身上多出许多奇怪的纹路。

“妖化!”

看到鱼符时,已拉着白尺跪在地上的白灵,穷尽自身见识,呼出两个字。

只是,似乎这样的妖化很少被记载。

花雨散尽,光芒退去。

一个身长只有五尺的“姑娘”,站在桃花之下。

她发如桃花,面如桃花,眼如桃花,甚至口鼻看上去亦如桃花。

唯独那对眸子,如同天然的翡翠,流露着妖气。

她轻轻抬了抬手,有花影飘过。她慢慢挪了挪光着的脚丫,踢飞的花瓣起落。

在她左脚脚踝。

一根仅有她手指粗细的玉银锁链,将她和桃树牢牢连接在一起。

“一起走,我愿意!”

稚嫩的声音里,充满朝气。

那株会盛开三千年的桃花,似听懂出了水色的心声,竟诞生了灵智。

而且,成为了桃花妖。

那两条之前像“护花神”一样的小龙,也默契地变成了妖。

她说。

她有个像桃花一样美丽的名字,叫桃夭妖。

她说。

她记忆里,有一段花前月下的故事。

可当水色问及她脚踝上的锁链。

她却只会说:折一枝时花不在,折两枝时花不待。

……

人间夜色渐浓,花园内只剩清冷的月光。

鱼妃依偎在龙阳怀里,依旧注视着湖对岸。

可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没有桃花,没有小龙。

“会没事的!”

龙阳此刻也似阅尽沧桑,看惯浮沉,以独特的身份安慰着鱼妃鲤瑶。

亲眼目睹鱼主和水主来去,亦如在这人间花园里的,又一次修行。

直到墨晴急匆匆赶来,重复着那句“主人吩咐,墨晴还在”。

龙阳才微微叹息,搀扶鱼妃回宫。

……

地界。

某处月光稍显暗淡的空中,一架花辇破空而出。

两条数千丈的妖龙,以玉银锁链为媒,牵引着花辇奔腾向前。

花辇形似一株巨大的桃树,绽满桃花。

妃色光芒驰骋夜空,分外惹眼。

一个只有五尺高的姑娘,绯色裙摆及膝,迎风站在花辇之巅。

正是,桃夭妖。

第卅二闻 月下水色

地界的夜空,放佛永远都是青色的。

没有云,只有嶙峋的怪石,如亿万星辰一般悬在高空。

月光洒落的大地,亦如人间一样,依稀可见山川河流,平原湖泊,以及丘陵森林。

只是。

与单调的夜空相比,大地上的景象却极为“奢华”。

山石会散发出淡淡的幽光,或蓝或紫。似这地界的大地,嵌满宝石。

而这些山石,也大都蕴含着灵力。

弱水似青月之泪成河,自夜空尽头流下,在弱水分流之处,将大地切为三块。

与那悬在高空中的无数怪石,并称“四地”。

弱水以东,魔影攒动,称“罗刹岭”,大部分地域罕有树植,只有极少地带生长着花草,也都布满紫色的魔纹。

弱水以西,瘴气重重,遍地枯骨之中矗立着大大小小的骨堆,形似坟冢,还不时地如活物一般吐出阵阵灰气。

这里,就是地界四地之一的“尸渊”。

弱水之洲则称“万妖林”,也是这地界最为“璀璨”的地方。

几乎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聚集”在这片同样广阔的弱水之洲。

高耸的树木并不像人间的树木那样枝繁叶茂,而是全都燃着淡蓝色火苗,像守卫一样将万妖林点亮。

繁华也不似人间那般五颜六色,不论什么花,在万妖林盛开都只有同样的银白色。

在这堪称“火树银花”的万妖林,一切事物都具备灵智,寻得机缘“妖化”,则可选择一种属于自己种族的颜色,从此不同。

就像鲢妖,是胜雪的白。

……

水色坐在花辇内,由桃花花瓣堆成的花团上,听白弋白灵两妖口中所描述的地界,竟微微入神。

可当水仙拉着水色,透过桃树的花枝看向外面时,却又全然看不到鲢妖所描述的景象。

弱水以西,瘴气已直冲夜穹,似快要触及到那些悬在高空的怪石。

弱水以东,浩瀚的紫色魔气紧邻弱水,似蓄势待发。

而那被称为“万妖林”的弱水之洲,此刻又显得距离十分遥远。

透过花辇树枝之间的缝隙,月光洒落的弱水清晰可见。

靠近西岸的弱水在逐渐变成灰色,靠近东岸的弱水,在逐渐变成血色。

仅剩弱水中心地带,还保留着弱水最初的淡蓝,与洒在水面的青色月光,惺惺相惜。

泛起的粼粼水波,似挣扎,似哀求,似诀别。

她们像感受到弱水之上,那花辇之中有一位水灵一族的公主,为此正倾尽全力哭诉。

水色何尝不知。

弱水可涤荡世间邪恶,却没有能力自净。

正因为如此,才会有龙鱼。

可当水色眼前渐渐浮现出鱼临渊的影子时,二龙牵引的花辇,竟在桃夭妖的一声轻喝中,陡然停在弱水上方。

“魔,为何拦住妖的去路?”

如同银铃的声音里透着几分稚嫩,可她那又大又圆的绿色妖瞳,却能一眼看穿对方是魔。

已经妖化的青红二龙,进入地界之后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能在弱水之上腾空,自然是受水色和桃夭妖影响。可此时的它们,却像被一堵无形的墙,挡在面前。

任凭二龙身上,一青一红的妖纹逐渐露出狂躁,依旧无法强行突破那无形的封锁。

弱水之东,正对二龙的位置,一个被魔气包裹的紫黑色身影,站在弱水之畔,抬头静静凝望着桃夭妖。

亦或者,是注视着桃夭妖脚下的花辇。

紫黑色身影根本看不清真实面目,可从他身后跪着的数十个魔头不难看出,此魔地位极高。

最让桃夭妖无法理解的是,此魔手里端着一个瓢,瓢里盛满了“水”。

不知是因为没有端稳,还是受弱水影响,此刻那瓢里的水,也在来回晃荡,似想要从瓢中逃离。

那魔影重新稳了稳瓢中的水,这才散去头部的魔气,露出底下那独特的面具。

靡靡魔音,自面具下传来。

“你既是妖,为何本君从未见过你这般花哨的?”

“因为本姑娘,就是桃花妖。”

“桃花妖,倒是头一回听闻。”

“第几回听,跟夭妖无关。你到底让不让我们过去?”

“小丫头倒是生了副伶牙俐齿,只是本君对于这辇驾,颇有几分喜赏。”

“你,这是打算明抢?坐在里面的,是你惹不起的主儿!可别说我没告诉过你。”

“……”

这在弱水之畔,能凭自身修为将花辇拦在弱水之上的,地界内屈指可数。

而端着那一瓢自天河取来的弱水,又驻足弱水以东的,必然是魔君黎末。

也是水灵一族曾经的族长,水月。

“坐在里面的是两位水主,可对?”

眼前的魔君像极了老奸巨猾的色魔,轻易就看穿了桃夭妖的心思。

其实,这只是魔君曾为弱水的,一种感应。

眼见此魔不怀好意,甚至直奔主题,心性尚且单一的桃夭妖,立即双手叉腰嘟哝着小嘴,鼻息竟将花辇上的桃花吹落,撒在弱水水面。

“夭妖,为何不走了?”

水色的声音,似为花辇注入灵力,使得由那株桃花变幻而成的花辇,顷刻间花枝招展,伸出数根枝条的同时,逐渐恢复成桃树的本来的样子。

花枝挽成的秋千,将水色送到桃夭妖身旁。

白弋等五妖,则在水仙的嗤笑中,紧抓树干稳住身形,使自己不会落入弱水之中。

然而。

当水色以一袭白衣出现在桃夭妖身旁时,弱水之畔的魔君,端着瓢的手猛然抖动。

“你,还记得我么?”

被眼前魔气缠身的魔君这样一问,水色莫名一怔。

她自知自己又不是那条傻鱼,怎会十分健忘。

可她千年记忆中,无论如何也觅不到这样一位。

何况,她千年来所待之处,一直是明镜台。

可鉴天地,如何得见魔影?

桃夭妖也惊咦地,将目光在那“色”魔和水色之间来回转移。

“不要脸!难怪面具遮脸,就能信口开河。见色起意,无耻之辈!哼……”

想极力维护花前月下两个身影的桃夭妖,破口大骂之后,回想起鱼临渊,又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正当水色准备摇头否认时,白弋五妖仔细打量一番后,差点从桃树枝上跌落。

被花枝重新带回的白弋,将信将疑,战战兢兢地喊出了三个字。

“魔,魔君?”

“……”

魔君黎末瞥了一眼鲢妖白弋,再次看向水色。

他,把她当成了,另一个白衣女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魔君身后传来,那跪在他身后的数十个魔头,似从未见魔君如此婆婆妈妈,竟通过眼神暗中交流。

“你们且先回去,听候安排!”

数十个魔头周身魔气渐浓,魔纹浮现就要离开。

突然。

地面开裂,巨大的缝隙里钻出数十只冥蛇,将其瞬间吞下。

紫鳞覆盖的冥蛇吐着蛇信,又相互融合吞噬变成更大的一只。

随即变小,飞回魔君衣袍。

地面像伤口一样愈合,仿若先前跪在那里的数十个魔头,本就不曾出现过。

亲见同类相残,身为水灵的水色,必然于心不忍。

未等她开口,魔君黎末一边褪去周身魔纹魔气,一边缓缓摘下面具。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是谁,为何会认识你?”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要让他们永远消失,远离生死轮回?”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拥有弱水的能力,知你所想?”

“就让我,来告诉你答案!”

当“答案”两字落下,一袭黑裙似墨水而动的魔君黎初,已经变成了女儿之身的水月。

她端在手里的那瓢弱水,霎时变得宁静。

可当她看向水色流露着陌生的眼瞳时,依旧不免低落。

她不知,是她认错了。

第卅三闻 弱水有泪

无论是魔君黎末,还是族长水月,都未曾出现在水色和水仙的记忆里。

甚至在遇到“鱼主”之前,她们那弱水所化的心里,也只认定“大长老”与明镜台的关系。

当水灵一族的族长水月,以魔君的身份突然现身此地,又突兀地拦下她们,任谁都会多出几分不喜。

相比水色,水仙依旧是那大大咧咧的性子。见青红二妖龙仍在与那无形的枷锁顽抗,看向战战兢兢的白弋,一脸不悦。

“我说小白,魔君是什么,把你们几个吓成这样……她不也是一柔弱女子?”

说到“女子”二字,水仙特意加重语气。

可白弋白灵都在冲着水仙摇头,哀求的眼神里似在说:祖宗,小声点。我们并不知晓魔君真实身份。

水仙会心一笑,身为弱水之灵,她又岂能听不出白弋和白灵此时的心声。

他们的确不知,魔君是女儿身。可他们知道,魔君刚才吞噬那些手下魔头,根本就是不希望走漏半点风声。

妖与魔,平日无怨。

可白弋无法保证,此刻还有些柔声细语的魔君,不会让他们几个鲢妖,带着秘密彻底消失。

“嘁,之前在皇城外高喊鱼主赐水的你,此刻却显得唯唯诺诺……”

水仙的话里略有深意,依次扫视蹲坐在桃树枝丫的鲢妖,直接飞升上树梢,点着脚尖在水色身后站稳。

似乎只有处在桃花之巅,才得见地界夜景。

与漫无边际的大地相比,弱水显得平静而缺乏气势。

那驻足弱水之畔,一手端着那瓢弱水,一手将诡异面具收起的黑裙女子,此时竟显得身影无比高大。

临近东岸的弱水,也在这一刻,似难以抑制的血色变重,近乎血水。

可当那句“就让我,来告诉你答案”,消散在弱水之上。

魔君黎末身上,所有的魔纹和魔气都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翻飞的白发,水墨一般的裙摆,完美无瑕的脸庞……

这是魔君黎末,自身最像水月的时刻。

有些污浊的弱水灵力,渐渐自她周身外溢,凝结在黑裙上的水珠,使她在月色下重披一身光华,亦如当年。

然而。

蜕下魔的外衣,想要努力找回自己“弱水”身份的水月,已能够通过灵力波动,读懂水色的心声。

她把水色,当做了另一个长相几乎相同的,白衣女子。

可当两股不同的波动相触,水月的期待,犹如一滴滴落在弱水中的眼泪,再无声息。

“此刻,你可以叫我水月。当然我同样也是魔君黎末!”

为使声音尽量听上去似泉水叮咚,水月刻意压制着体内滔天的魔气。

尽管如此,她的双眸依旧写满失望,却又渴望知道,这个与“她”极为相似的水灵,和那个她,究竟有何关联。

水月的话,算不上她口中的“答案”。

可她身为水灵一族的“族长”,通过这句话的灵力波动,已传达出太多太多。

她没有恶意。

也不是专门等候在此,拦住她们去路。

她曾有一个属于弱水的身份,而如今不再……

水月微微低头,似在等待回音。

可无论是身前的血色弱水,还是她自己手里那一瓢弱水,都看不到属于她的倒影。

当水月再次抬头,望向弱水之上的水色。

无论是水,还是妖,投在弱水水面的倒影却又那般清晰。

……

“水月……水月……”

水仙在一旁小声嘀咕,若水灵一族存在“族谱”,她一定会拿出来翻一遍。

然后,找到灵号“水月”。

“仙儿!”

直到被水色打断,她才跟着水色,极不情愿地微微行礼。

“水色。”

“水仙。”

“见过姐姐!”

异口同声,按照水灵一族皆以姐妹互称的惯例,同时唤了水月一声“姐姐”。

在她们有限的认知中,从未听过,水灵一族曾有个灵号水月的族长。

闻言。

没有太多表情的水月,竟用手背遮住口鼻,噗嗤笑出声。

她也不经意流露出少女心。

“是水月太久没见过同族姐妹了,今次之事,还望见谅!”

自知时间紧迫的水月,并没有继续啰嗦,而是简单直接。

她知道。

水灵交流,再多虚伪的寒暄都是徒劳。

“水心,她还好吗?”

被问及大长老时,水色没有吃惊。

微微颔首,面纱下浮现笑意里,不由自主,多了几分对水月的亲切。

她似明白,眼前的水月已经历轮回,算不得水灵了。

“那你们为何来此?对水灵一族而言,如今的地界,无疑是最为险恶之地!稍有不慎,就会变成她们这样……”

水月说着,目光落在身前,已近三成变成血色的弱水。

水色凝视下方弱水,眼中纵有悲悯,却也知道同为弱水的自己,无能为力。

那一瞬间,她竟期待他会再次出现。

不只是因为,鱼主可以净水。

“鱼主繁忙,身为弱水自当分忧……”

她一言既出,却反被水月的神情惊住。

那一袭水墨长裙,随着水月先惊后惧再怪异的变化,如浪如波。

就放佛这千年来,鱼主二字已在水月心中成为空白。

而水色的话,也间接印证。之前那横贯三界的轮回之力,正是源自“鱼主”。

“会有鱼么?”

水月望着端在手里那瓢弱水,不禁怅然若失。

随即。

她似无暇再细思一般,满心期待地问出她心中疑惑。

“你……可曾见过水柔?”

问完之后,水月又觉得哪里不对,转而摇头看向水色迅速改口。

“嗯……不!准确地说,我也不知道她经历轮回之后叫什么。你跟曾经的她,极像!我也已然知晓,你不是她……”

当“水柔”两个字回荡在水色耳边,她分明知道自己就像“她”的影子,更想直接见到“她”,解开一切谜团。

可水色还是,情不自禁地摇着头。

她没见过,那个灵号水柔的白衣女子。

当她见到真实的鱼临渊,她也不那么想,再通过她去了解鱼临渊的“从前”。

还是那玉手,还是那面纱。

手起纱落。

她想让这位经历轮回的水月,在成为魔君后,再看一看她惦念之人的模样。

她想让水月知道。

即便她的相貌,她的心地,乃至她的善良都与那位水柔近乎一样。

她,也终究不是她。

“我,是她千年前的一滴泪!”

依旧那样如溪如泉,这一次却多出些许倔强。

落在水月耳边,震耳欲聋。

那一个“泪”字,似无情地揭破了,水月内心千年来的守候。

“至善之水,谁不倾慕?或许我早该明白,她曾心有所属,也曾心有所负!”

一滴紫色的泪水,在流出水月眼眶时,瞬间变成水晶。

“咚”的一声,恰好落在她那瓢弱水里。

……

桃花枝丫间,白弋五妖似担心听到更多不该听的,双手化作一对鱼鳍,紧紧贴合着本就微小的“耳孔”。

桃花之巅。

水仙目瞪口呆,与桃夭妖似懂非懂地眨巴着眼。

有鱼中意鱼,也会有水倾慕水。

唯独水色看向水月,不知如何宽慰。

可她。

无论是从水月的那滴特别的眼泪里,还是几分凄美的神色里,都感受不到太多难过和委屈。

当面纱再遮容颜,水色只得岔开话题。

“水月姐,既然你在此不是因为我们,那又是为何?还有这弱水之中的姐妹,为何都在哭泣?”

然而回答她的不再是水月,是再次笼罩在滔滔魔气中,已经看不出男女的魔君黎末。

“去你该去的地方,中途切莫离开弱水!”

靡靡魔音,带着厚重的威严与战意。此时的魔君已如一位冰冷的男子,无法靠近。

下一刻。

西岸边灰色的弱水水花四溅,东岸边血色的弱水赤芒隐现。

似随时都会,向弱水中间合流。

第卅四闻 逆水飞鱼

那拦住青红二妖龙去路的力量,随着魔君一席话,骤然消失。

积攒的劲道,拖拽着那一株桃花,沿着弱水划出一道妃色的光线。

无数桃花花瓣,散落在尚且纯净的弱水之上,如硬生生挤进地界的风景,落在魔君黎末眼中。

“既是你的情泪,自当为情而去……”

可瞥过自己手中那瓢弱水,魔君又好似想起什么,仰头传出一阵可怕的笑声,随即平静地看着弱水对岸。

不让水色离开弱水,只因地界正遭受恶念侵蚀。

弱水完全变色之时,这道天堑将失去它的作用,再也无法成为难以逾越的界限。

甚至魔君也不知晓,对手是从弱水对面来,而是会从身后突然现身。

身为这地界主宰之一,唯一的感觉是,那能够成为对手之物,正在逼近。

“传三道魔君冥令:不论修为高低,所有地界之魔,今夜不得踏入罗刹岭万里之内,亦不能弱肉强食,自相残杀。违者,噬无赦!”

三条紫色冥蛇,从魔君黎末周身魔气中飞出,蛇信吐卷,身形暴增。

直至近万丈时,又突然化作千条细小的冥蛇,如大地上的紫色波浪,飞快地消失在弱水东岸。

几乎在魔君声音落下的同时,临近对岸的那灰色的弱水,开始逐渐沸腾,无数气泡冒出水面瞬间破裂,灰气形成一层阴霾,向弱水以西的大地蔓延。

看似平淡无奇的灰气,竟在与瘴气接触时,犹如“活”的一样,将其吞没。

堆积的骸骨也被重力碾压,发出“噼啪”怪响。

那无数岁月都不会出现裂痕的骸骨,竟在顷刻间化为齑粉,连同瘴气一道,被那势如破竹的“灰气”,吸入“腹中”。

眼见就要被灰气波及,那些由骸骨堆积起来的“坟冢”猛然裂开,喷出浓郁的瘴气后,随即四分五裂。

无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身影,自对应的坟冢内飞出,竟然都是一具具没有睁开眼睛的尸体。

或人,或妖,或兽,或灵……

它们都是这地界尸渊内,最接近地表的“行尸”。

行尸无法睁开眼睛,不具备太高灵智,只有在尸渊被侵犯时,才会像侍卫一般挺身而出。

当黑压压的行尸遮蔽夜空,那稀薄的灰气顷刻间显得逊色太多。

“嗬……”

所有行尸同时张开干瘪的嘴,发出一个晦涩难懂的声音。

紧接着。

自行尸口中吐出一颗颗褐色珠子,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将周围的瘴气吸入其中,竟化作一枚枚耀眼的咒符。

亿万行尸御使的咒符,如地界月色下的花火,划着美丽的弧线直奔下方的“灰气”。

破空声,碎骨声,响彻大半个地界。

就连弱水,也荡起微波。

……

片刻后,归于宁静。

不明来历的“灰气”,消散殆尽。只剩下亿万行尸尚在夜空中,如同尸渊的守夜之“人”。

眼下虽然无恙,可魔君曾为弱水,感觉从来没有错过。

果然。

那萦绕在心头无法散去的阴霾,在魔君眼前再次惊现。

亿万行尸打出的褐色咒符,齐齐从下方的骨灰中爆射而出,瞬间穿透尸体,钉入行尸头部。

与此前不同的是,所有咒符都已变的暗淡,俨然有辉光流转。

下一刻。

无法睁开眼睛的行尸,竟齐刷刷睁开空洞的眼睛。

方才被钉入头部的咒符,似在飞快搅动,如无数幽暗的眼瞳,逐渐占据行尸的意识。

井然有序的行尸,忽然疯狂。

或相互厮杀啃食,或落向下方继续破坏骸骨,或接连不断涌向弱水……

无数行尸扎入弱水,临近西岸的灰色弱水,竟无法将其消融,反而自身颜色愈发浑浊。

只有当行尸接近弱水中央,那尚且纯净的弱水时,才会直接化作雾气蒸发。

然而,无数行尸的前仆后继,使得灰色弱水正慢慢变宽,而纯净的弱水也在同时变窄。

如同弱水正遭受前所未有的侵蚀。

此情此景,曾为弱水的魔君,也难免心生恻隐。

可那种不安之感,就像未知之物站在背后一般,从未有过的清晰。

恰在此时。

万道白雷自尸渊深处爆出,将所过之处的行尸,化作一具具枯骨。

骸骨形成的大地开合,瘴气弥漫而出。紧接着被地面钻出的旋风吸扯,如风扫落叶一般,将周围的行尸卷入其中。

数万“顶天立地”的无头巨尸,自尸渊深处爬向“地面”,似被惊醒。

最先到达地面的无头巨尸肩膀两侧,各站立着两个身影。

两男,两女。

……

魔君看到他们时,他们脚下的巨尸也凭空一跃,平稳落在弱水之畔。

不论是那些行尸,还是灰色的弱水,此刻都未被放在眼中。

两男两女装束各异,古旧的款式早已看不出风格。

铁青的面色透着冷酷,枯槁的手臂裸露在外,眉心怪异的符号却似烙印一般深可见骨。

“尸祖小憩万年,概不见客。莫不是魔君以为,闹出一些动静,尸祖就会见你?”

开口的是巨尸左肩上的男子,眼中布满纹路,言谈时有光闪过。

“就是就是!你这新魔君不过才上任千年。昔日魔君,有些直至轮回也没见到尸祖呢!”

巨尸右肩上一女子附和,同样冰冷的声音里,亦认为这一切都是魔君黎末所为。

“……”

黎末并未接话,也不会在意对方的不敬。

他既不是来见尸祖,更不是来惹是生非。对于早已凉透的尸体,作为魔君同样不屑一顾。

“告诉尸祖,弱水有变!”

“这无数万年来,弱水千流,都是地界分水,何曾变过?还望魔君不要再玩小把戏,若尸祖想起,自会见你……”

“……”

话不投机,半句太多。

黎末竟觉得,这些“玄尸”的脑子,一定都烂太久。

无须再言,无须多辩。

黎末已能清晰地感觉,弱水在惊惧。

不仅仅是那已变为灰色和血色的弱水,还有那在月下,泛着淡蓝色波光的昔日“姐妹”。

……

夜。

突兀地,变得宁静。

不论是亿万行尸,还是手握旋风的无头巨尸,甚至是玄尸的两男两女,都在同一时间停下。

因为。

东岸边血色的弱水,忽然溅起无数水花,又顷刻间变成血色的“鱼”,跃过淡蓝色的弱水,直接落在西岸的灰色弱水里。

一波。

两波。

直至第七波时,魔君黎末的不安,达到巅峰。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灰色的弱水彻底变为墨色,血色的弱水转眼化作猩红。

狭长的淡蓝色弱水,再一次趋于一线。

无数行尸再次疯狂,无视那些强大的无头巨尸,直扑弱水。

“别让它们接触到弱水!”

预感到什么的黎末,再也顾不得魔君的身份,冲着那两男两女玄尸冷喝。

轻易渡不了弱水的魔君,放出其余七条冥蛇,直接化作数万紫色光点,在西岸形成屏障。

才反应过来的四个玄尸,也使出浑身解数,不断将那些疯狂的行尸化为飞灰。

只是。

一只经历厮杀啃食的行尸,竟依次生出背鳍胸鳍,当变幻出尾鳍时,已如漏网之鱼一般,一头扎进墨色的弱水之中。

有一只,则有第二只。

任凭魔君实力再强,此刻也只能在弱水东岸,眼睁睁看着。

当那些飞入墨色弱水的行尸再次露头时,已完全变成黑色的“尸鱼”。

它们嘴巴大张,仰头望月,似在经历某种仪式。

下一刻。

尸鱼飞离弱水,在空中不断汇聚,迅速拼凑成一物。

一颗墨色龙头,竟是六角天龙。

它尚未睁开眼睛,也还未有龙身。可魔君黎末,已呼吸都变得急促。

这六角天龙虽是墨色,可他却一眼认得。

正是上任鱼主,鱼为渊。

心中思绪,让黎末略一犹豫。

却见一道妃色光芒划过,一个有些特别的鱼符,不偏不倚地砸在龙头上。

第卅五闻 渊深水长

还是那掠过弱水的桃花,还是那眸如翡翠的花妖,在两条妖龙的飞驰之下,闯入“魔”与“尸”的视野。

水色已完全化作淡蓝色的弱水,灵力如同河流奔涌,在她身外掀起水波。

长发为水,容颜为水,身形亦为水。可却能从那诀印翻转的“双手”上,看出迟缓与决然。

似乎。

她在担心鱼符损毁,那沾露桃花荡然无存。

又似乎。

她在看到那墨色龙头之后,不知鱼符是否对其有用。

可当她折返之时,胸口的鱼符光华流转,阵阵暖流融入她“四肢百骸”。

鱼符驱邪避害,亦如一道灵符自她心间闪现。

遵从感觉,运转灵力。鱼符已像离弦之箭一样自她胸口飞出,正中墨色龙头。

细看。

墨色龙头与跃过龙门的鱼临渊,颇为相似。可它浑身邪气恶念,却比那出现在皇城花园的黑龙,更为纯粹。

就仿佛,它才是万恶之源,诸邪之渊。

……

两条妖龙吐着龙息,龙身上的变化也更趋于妖,龙目内那抹妖绿,配合着龙身上的青红的妖纹,时亮时暗。

两根玉银色锁链自它们后背,紧绷着,延伸至桃花树干。

看上去,这二龙牵着桃花,应该是经过一番“狂奔”。

“你们俩,是不是初次妖化,龙皮很痒?跑出数百里才听到本姑娘要回来,真不该答应仙儿姐让你们一起来……”

桃夭妖凭空一跳,款款落在玉银锁链之上,脚丫子来回踱步,像一位分外妖娆的“车夫”,在教训不听话的“马儿”。

水仙笑着附和,还不忘注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白弋和白灵手扶桃树枝,早已被地界这番景象惊地说不出话来。

……

无论是魔君黎末,还是那四个玄尸,都在“鱼符”命中龙头时,将目光从水色周围收回。

夜空。

那已经凝聚出的墨色龙头,在鱼符传出的铃音和灵力作用下,突然停滞。

不少正在凝聚成其他部位的尸鱼,也纷纷自夜空坠落,在墨色的弱水中消失不见。

“嗡……嗡……嗡……”

鱼符绕龙头三圈,龙头似排斥一般放出三道黑芒。

黑芒与鱼符上那玉银之光相撞,传出三声金铁嗡鸣。

所过之处,弱水飞溅,尸横遍野,骨灰飞扬。

唯独魔君岿然不动,四个玄尸若有所思。

而站在桃树枝丫的白弋五妖,却似得到庇护一般,只能听闻微弱的“铃音”。

三息之后。

墨色龙头如石头一样,白光溢出,裂纹密布,传出“咔咔”声响时,一层墨色龙鳞片片脱落。

最先显现的,是白玉一般的龙角。随后是一对紧闭的龙眼,纹理清晰的龙嘴,还有无风自动的龙须……

仅仅是一颗龙头,竟如美玉无瑕。若能得见龙身,不知是何光景。

与此同时。

它缓缓睁开龙眼,一双淡蓝色的龙目,与水色遥相辉映。

它看到水色时,龙头居然出现微微颤抖。

水色看到他时,竟也同时生出莫名的亲切。

仿若彼此,许久未见。

似感觉危机已退,化为弱水之形的水色,重新落回桃花之巅,转身之后变回一袭白衣。

面纱未遮的脸,惊退多少容颜。

四玄尸中的两位女子,亦不由地摸着自己脸颊,似有似无地加重“鼻息”。

而当水色的倾世美貌,落在夜空那对龙目之中,它似恢复不少精气,一个疲惫的声音自龙嘴里传出。

“水柔,真的是你?”

可回应它的,除了水色脸上的错愕,就只有魔君黎末那略显气愤的魔音。

“她不是水柔!曾为鱼主的你落得这般田地,何苦还对她念念不忘?”

黎末的声音里尽显复杂,有旧识之忆,有昔日之恨,还有过往之恩。

似被黎末的声音吸引,无法转动的龙头,尽量侧目斜视。

“你是谁,为何能从你身上感觉到久远的熟悉……”

魔君没有直接道出原委,也没有褪去魔气摘下面具。

而是将手里那瓢弱水轻轻上抬,使夜色中的月光,尽可能多的照射在“水”上。

当瓢中弱水,映出青月。当龙目之中,有水有月。

它恍然地,吐出一口残息。

“你入了轮回,那她,又是谁?”

“她,是她为你流下的最后一滴情泪……”

魔君黎末的声音里,尽是委屈与不甘,似不情愿把曾经的鱼主当做某种对手,更不愿借自己之口,告诉他实情。

可是。

不论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她在鱼为渊面前,总是不想输的。

哪怕水柔钟情的,只有他,鱼为渊。

哪怕鱼为渊,为水柔牺牲的,远超自己。

见其沉默不语,魔君黎末“乘胜追击”。她深知眼前的鱼为渊,不过是龙鱼化龙之后的“鱼魂”,已无法维持太久。

“为渊,这弱水之变,难不成跟你有莫大关联?”

“我为她脱下闻鱼近水披时,就已不再是鱼主了……不是鱼主的龙鱼,无法继续镇守明镜台!”

“可你却并未离开。”

“极恶将出。我身为鱼主有错在先,自当以身作则,哪怕……”

“哪怕你鱼为渊,成为极恶的化身?”

“若真能如此,倒也简单了。”

“……”

片刻后,再次归于沉寂。

魔君的身影,在那弱水以东的大地上,此时显得有些单薄。

仿若那魔气缭绕的黑袍下,不是黎末,亦不是水月。

作为黎末,他从鱼为渊鱼魂的话里,听出了答案。可作为水月,她却显得更加迷茫。

“那之后呢?弱水之变,轮回之乱,是要留给水柔化解,还是交给新的鱼主?”

鱼为渊的鱼魂闻言,淡蓝色的龙目中,竟多出些许惊讶与希冀。

“要面对极恶,少了龙鱼和弱水,都是徒劳。你以为,当初脱下闻鱼近水披,真的只是因为我倾心水柔么?

因为只有那样,才能减缓弱水被邪恶侵蚀……”

魔君一怔,似心中无数死结,有一个被缓缓解开。

是她,误会他了么?

正当魔君愣神之际,鱼为渊的鱼魂,在众目之下,化作一条只有巴掌大小的“白鱼”。

之前还如夜里耀眼的“太阳”,此时变成了烛火微弱的“灯盏”。

白鱼吐出最后一个气泡,随即应声而破。

一个近乎弥留的声音,尽显苍老与无奈。

“新鱼主,叫什么?”

“鱼……”

“临渊!”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却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名字,飘到白鱼位置。

水色只接了个“鱼”,后面两个字就被桃夭妖抢走。

此时的她,就像水色和鱼临渊的孩子一样,任性调皮。

可对于水色来说,她又失去一次唤出“鱼临渊”名字的机会。

她更不知,这样的机会会越来越少。

……

白鱼欣然一跃,钻入那一丝纯净的弱水不见。似听到新鱼主的名字,还有太多熟稔的回忆。

自此。

它再无记忆,亦无情绪。像无数白鱼一样,成为轮回里不可或缺的注记。

弱水之畔的魔君,竟在白鱼消失的那一刻走神了。

黎末内心,回荡着水月的声音。

她说。

龙鱼不能轮回,是因为鱼魂最终都会化作白鱼。

而每一条龙鱼,只有一个鱼魂。

一条鱼魂化作白鱼,就有一条龙鱼消失……

当魔君黎末抬头看向夜空,那有些特别的鱼符时,才猛然回想起,那千年多未听到的,新鱼主的名字。

“新鱼主,叫什么?”

“鱼临渊呀,跟上任鱼主可是只有一字之差!”

水仙捏着桃夭妖的脸蛋,说话的声音里,故意不含敬意。

下一息。

魔君气势陡然爆发,所有冥蛇重回东岸,化作擎天之蛇。

一声响彻地界的咆哮,不知是来自黎末还是水月。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第卅六闻 鱼去水难

夜空中的鱼符一闪而逝,似一股暖流钻入水色胸口。

呆若木鸡的四个玄尸,如站在巨尸肩上看戏一样,目睹水色出手,又目睹墨色龙头化作白鱼。

玄尸看上去木讷,灵智却并不低。在没有搞清事情来龙去脉前,他们不会继续质疑魔君,亦不会对水色怎样。

何况,弱水尚在。

此时。

他们虽不明白魔君为何魔气入心,更不知“鱼临渊”到底是谁,却仍愿意静待一个“解释”。

一个能够在尸祖醒来后,令其满意的解释。

……

魔君那一声充满迷惑的咆哮,更让水色一头雾水。

她虽知道鱼符的特别之处,却不知鱼符能让墨龙转眼变成玉龙,又化作自己“熟悉”的白鱼。

当水色知晓龙鱼最终都会化作白鱼时,她竟不由地一阵心悸。

那心口位置的鱼符之上,玉银之光里闪过鱼临渊的背影,随即消失。

如果从龙鱼变成白鱼,同样是鱼临渊的宿命,她却不愿再看到相似的一幕,在鱼临渊身上重演。

“水……魔君为何突然如此?难不成刚才一切变故,都跟现任鱼主有关?”

水到嘴边,月被咽下。

看着弱水东岸那探入夜空的冥蛇,以及站在其头上的魔君,水色实在无法将其与水月联系起来。

她不认识鱼为渊,但却无法对魔君听到“鱼临渊”后的举动,置若罔闻。

甚至,水色已不由自主地积蓄灵力,要凭借鱼符做好更坏的准备。

不知从何时起。

她会不经意,也会刻意地“维护”他。

是前年之前,还是昨日之后?

……

水色的声音里分明没有任何灵力,却似传到魔君耳边的魔咒,令其瞬间恢复理智。

冥蛇缓缓低头,如同自夜空降下的巨大屏障,将大片月光遮住。

直至冥蛇的头颅贴近大地,紫色的蛇信亦如闪电一般自它那对魔瞳之间划过。

“尸祖既然已经到来多时,想必也跟这位水主一样,需要我黎末多做一番解释!”

“……”

水色不知“尸祖”是谁,想必和弱水以西那些奇怪的尸体有关。

转身向水仙和桃夭妖略有深意地点头,随即遮上面纱。

下一刻。

轰隆隆地声响,自弱水以西传来。

只见数万无头巨尸,一个接一个单膝跪地,不论是生着手臂还是翅膀,此时都横在胸前。

而那些交织在一起的声响,正是无头巨尸跪地的声音。

两男两女四个玄尸,也自巨尸肩头跃下,单膝跪地,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头。

“恭迎尸祖!”

骸骨遍地的弱水西岸,还躺着几具四分五裂的行尸。

此时其中一具衣不蔽体的行尸,突然直挺挺地立起。

似金鸡独立的行尸只有一条腿站在那里,抬起干枯的右掌直接拍在自己脸上,一颗已经完全变成“暗灰”的尸符,从眼皮底下飞出。

说时迟,那时快。

完全变色的尸符在即将滚落时,又像被硬生生拉扯一般回到“行尸”手中。

那“行尸”用修长的指甲,紧紧夹着尸符放在鼻子近前微微一嗅,僵硬的脸颊上竟浮现出“嫌弃”。

行尸身上的变化亦随之而来。

远处飞来一只断腿,自行接在缺失的位置。

干瘪无光的四肢,竟有一层暗淡的死皮缓缓剥离。

浑身鼓起大包,似血肉在蠕动。

三息时间后,一副全新的身体出现那里,已看不到原来的行尸。

灰白相间的长发,全无血色的灰白肌肤,还有那棱角分明,却似忍受饥饿的脸。

无疑不在说明,这位凭借行尸出现的,正是四个玄尸口中的“尸祖”。

衣衫依旧褴褛,双目依旧紧闭。

他似在找寻“久违”的气息,在月色下仰头深深吸“气”。

“弱水的气息,轮回的气息,还有,龙鱼的气息!”

他猛然睁开眼时,弱水以西的瘴气蜂拥而至,将其紧紧簇拥,似见到许久未见的至亲。

瘴气凝聚,已看不清“尸祖”身影。

“即便魔君不说,我也能猜出一二!”

移形换影的尸祖,再出现时已悬在弱水之畔,正对魔君。

而离他不远的弱水之上,水色一行也正盯着他看。

不见褴褛衣衫,没有锦缎华服。

一个只穿一条长裤的青年男子,披头散发立于半空。

灰色的瞳仁,有着洞穿岁月的深邃。精瘦的躯干与四肢,看上去更像一个活人,而非死尸。

若不是那遍布全身的复杂符文,透出阵阵诡异,断然无法知晓他是尸祖。

“近日轮回之力贯通三界,斯,想不醒也不行啊,老人家睡觉总是容易被吵醒……”

尸祖的声音里透着沧桑,虽然自称“斯”

,却一言道破他醒来有些时间。

魔君与尸祖同为地界主宰之一,可所辖不同,所修不同。

魔,以强者为尊,“魔君”也会经历轮回,后来者不断接替。

尸,却截然不同,无**回者的怨念在尸体内积聚,产生灵智。“尸祖”则是所有怨念的承载者,不死不灭,不入轮回。

……

魔君闻言,微微施礼。

同为地界主宰,可毕竟算“晚辈”。

看似尸祖的三言两语,暗含着很多隐晦的意味。

“那依尸祖之见,今次弱水浑浊,是否跟鱼主有关?”

魔君把之前水色的问题,当作一种“解释”丢到弱水对岸。

最想得知结果的水色,遥遥看向尸祖。

却见尸祖头未转动,灰色的眼瞳飞速看向自己。

手臂伸曲,尸祖从临近的一团瘴气中,随手抽出一把折纸白扇,竟然放在胸前缓缓摇晃。

看似纸扇,并非凡物。一团团瘴气飞入其中,勾勒出一副画。

一株桃花,一位女子……

而那女子,是未遮面纱的“水色”。

赤膊上阵的尸祖,摇着折纸扇侃侃而谈,显得言行与举止极不协调。

按他所说。

弱水中的“灰气”侵入尸渊之时,他就已有所察觉。

不过是想看看魔君和水主,如何化解这“前奏”一般的小麻烦。

那灰气能吸收怨念挥散出的瘴气,说明本质极恶,倒是与上任鱼主的鱼魂所说,颇为一致。

亿万行尸不会为恶,可当被恶念侵蚀之时,会成为邪恶的一部分。

因此。

今夜弱水之变,不过是极恶苏醒前的牛刀小试。

或许下一次。

被侵蚀的将不再是普通妖魔,而是三界大能。

亦或者,可能是水主和鱼主。

鱼为渊虽为上任鱼主,为一女子脱下闻鱼近水披,自然成为最接近极恶者。

鱼为渊早有觉悟,担心自己会成为极恶临世的承载者,可他无力挽回,深陷情劫。

鱼魂离去,鱼为渊的意识已经散于这天地间。

可唯独他听到新任鱼主时,轮回气息仍有波动。

这足以说明。

鱼为渊,知晓鱼临渊存在。甚至二者必有关联。

乃至于。

新鱼主,会是应对大劫的关键。

所以这一切都和新鱼主无关,却又息息相关。

……

尸祖那看似一番怪诞地分析,让魔君眼露赞许。

可同样的话落在水色耳中,却仿若一下子多出无数气泡,只顾着收集的她,有些慌乱。

水色分明感觉,她离那条傻鱼的曾经更近了。却好像有比曾经更可怕的东西在暗中,盯着他的每一个明日。

一时间。

她不知是该寻觅他的过去,还是去往他的未来。

恰在水色胸口烦闷时,尸祖那似落满灰尘的声音再度响起。

如同隔着弱水,向魔君抖着骨灰。

“斯以为,不光前鱼主与新鱼主的关系非比寻常。只怕那昔日的水主,和鱼主也关系不浅吧……”

尸祖并没有看向水色,就好像他所言的水主,指的就是魔君。

片刻后。

魔君一言,竟让水色微微脸红。

“龙鱼皆为雄性……依尸祖之见,如何使得族群不衰?”

第卅七闻 水本无鱼

经魔君这么一问,尸祖将手中折扇一收,几团瘴气在其周围排开,形成诡异的符印。

似经过一阵推衍,尸祖将折扇再次摊开时,自它眉心、胸口、腹部三处各自飞出一枚尸符。

紧接着,三枚尸符闪烁着不同的光泽,在尸祖手中的扇面上,兜画着只有尸祖自己能看懂的“轨迹”。

玄而又玄,妙而更妙。

短短几息时间,就连魔君也不得不叹息,尸祖的惊人手段。

可惜。

魔君内心那属于水月的声音,却发出并非轻蔑的笑声。她似知道,即便如何通天的手段,也不可能演算得出结果。

甚至不远处的水色水仙,乃至桃夭妖,也都对尸祖接下来的言辞,充满好奇。

片刻之后。

尸祖那形同灰尘堆积的眉毛,微微一聚。扇面上的尸符也停止兜画,只留下无数叠放在一起的轨迹,如同胡乱涂画。

可尸祖却仔细盯着扇面,尸瞳中不断有符文闪过,像逐一揭开的不世之谜。

直至最后一抹精光在其眼中飘过,尸祖将折扇一收。

它抬眼看向魔君,没有直接道明自己所见,而是瞥了一眼魔君端在左手的那瓢弱水。

“三千弱水,独取一瓢?你跟太上那小子,倒是下的一手好棋!

“一葫芦弱水分成两瓢,可这三界内普通的鱼,根本不可能存在于弱水之中,而弱水也不会凭空生出鱼……”

“除非,是特别的鱼。如果是龙鱼,这反而说不通。”

“弱水纵贯三界,龙鱼在何种情况下,才会分别出现在两瓢弱水中……”

尸祖用扇骨缓慢地敲打着自己的手,一番话犹如自言自语。

虽然尚未说明“龙鱼如何维持族群不衰”,可它已看到天帝和魔君不期而“鱼”的对弈。

不得不说,这种老而不死亦不会轮回的家伙,的确使魔君无法轻视。

对于尸祖能够推衍出这些,魔君并不感到惊讶。

“尸祖不愧是天地所生,这洞悉之能,堪比天地。

只是不知,尸祖心中可有结果!”

尸祖闻言,瞬间气势如虹,唇齿未动,腹中有词。

冷漠而平缓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那些跪在弱水以西的无头巨尸,重新钻回“地下”。

无数行尸也像摆脱某种禁锢,悄然落地,周围隆起一个个骨堆。

仅剩两男两女四个玄尸,依旧单膝跪地,仍在等候尸祖差遣。

“你们几个也下去,有功夫多听听地藏菩萨讲经,说不得等上十万年,有机会成为一尊尸佛!”

“可是尸祖……”

一位玄尸女子话未说完,身体自然漂浮后仰,挣扎中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住脖子,凭空拎起,如行尸一般向尸祖飘来。

突然。

尸祖抬起左手,尖锐的五指微分,掌心贴在女玄尸面部,并未发力。

然而下一刻。

无数双眼可视的怨念,扯动浓郁的瘴气,自女玄尸七窍涌出,被尸祖手臂上正在蠕动的纹路瞬间吸收。

再看那玄尸,身体迅速瓦解,化作灰尘融入瘴气,仅剩下一具骸骨。

尸祖松手,骸骨坠落。

当骸骨落地前,其余三个玄尸的身影,已消失在尸渊外。

哪怕身为玄尸,它们也再一次感受到来自骨子里的恐惧,明白尸祖的意志容不得质疑。

它们不知,尸祖接下来所讲,并不是它们可以听的。

……

此刻。

目睹方才这一幕的水色,紧握着水仙的右手和桃夭妖的左手,似在缓解某种紧张。

尽管她来地界之前,早有“心里”准备。

可无论是“善变”的魔君,还是无法看透的尸祖,都在自己面前“残杀”同类,着实让身为水灵的她,有些难言的不畅快。

她明白,它们绝非善类。

可她清楚,从它们那里,可以听到许多和“鱼主”有关的往事。

水仙毕竟也是水灵,在感受到来自水色手心的力道时,自然也听得到,那激荡在周围灵力中的“心”声。

水色不言,水仙亦不会在此时多话。

而一旁的桃夭妖,心细胆大,却又似“童言无忌”。

卯足灵力,吐着妖气,冲尸祖高呼。

“老而不死,夭妖真该尊称您一声老尸!可您有话能不能快些讲,不要只顾着耍威风,吓唬我们这些女孩子……”

桃夭妖刻意把“女孩子”语气加重,说完冲着尸祖,摆出一脸调皮地嫌弃。

看上去颇为年轻的尸祖,竟被桃夭妖的无礼逗乐。

而作为尸祖,似从来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

看着双手挽着水色胳膊的桃夭妖,“年轻”的尸祖居然不再用把阴冷的腹语,而是微微张嘴。

“斯又不是人,难不成还学那正人君子?”

尸祖的声音亦如青年,说着随手一丢,将那折扇抛向桃夭妖。

“接着!若一会儿受到惊吓,你这女孩子倒是可以凭此扇躲一躲!”

桃夭妖正想说不要,却发现那平淡无奇的折扇,在自己面前飞旋几圈后,悬在面前。

只有那一株桃花,只有那白衣女子。

冷哼一声,桃夭妖伸出左手将其抓在手里。

异变突起。

尸祖那灰白长发翻飞,像被大风吹散一般,在背后飘扬。

身体不停向高空升去,似要尽量避开一些。

当尸祖全身纹路蠕动,口鼻之中齐齐喷出尸气,那对冰冷的尸瞳中,寒光里闪过异红。

“斯行,尸相衍生之法,道破天机!”

一言既出。

夜色中的月光,瞬间被无数道明亮的雷丝取代。

万千雷丝自高空中那些嶙峋怪石延伸而出,从不同方向缠绕在尸祖的手腕脚踝上,如同一种特别的天罚,降临在这地界。

地界的夜,因为尸祖的缘故,被瞬间点亮。

然而。

被雷丝束手束脚的尸祖,似早已司空见惯这一切,泰然自若,全无感觉。

只有尸祖周身缭绕的瘴气,似在这万千雷丝的绞灭中,时而显露出一具玄尸的身影,痛苦狰狞。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高空传来,尸祖栉沐在地界天罚中,悠闲地讲述着,它从那堆叠的“轨迹”中看透的因果。

……

天地伊始,弱水便存在。

彼时弱水尚未开灵,没有水灵一族,亦没有龙鱼一族。

轮回未启,三界未分。不仅天界没有仙魔,地界没有妖魔,甚至那时的天地人就是一界。

无论江河湖海,泉塘溪流,皆不存在“鱼”。

无尽岁月之中,弱水开灵,诞生灵智,弱水便有了“水灵一族”。

生性单纯,天性善良的水灵,总会疑惑:自己从何处来,又该往何处去。

其实,都源于“水”的孤独。

时间一久,积念成因。

弱水之善因,引来的天地之善果。

突然有一日。

天外一灵器,似冥冥中受到天地召唤,亦或者感受弱水呼唤,破开天地,分三界而出轮回。

灵器的纹饰上有七条怪鱼,围绕着一条娃娃脸的鱼。

当灵器落入弱水,经弱水灵力浇灌,竟使得七条怪鱼最先苏醒,一条成为阳鱼,六条成为阴鱼。

六道初开,轮回降临。

那生着娃娃脸的鱼,正是这天地间,最早出现的一条龙鱼,也是唯一一条。

而那灵器,也正是明镜台。

那条龙鱼,经过十万年才苏醒,引得弱水逆流。

龙鱼行净灵之礼后,它身边出现了一条闻鱼。

但凡被闻鱼亲口唤出灵号的水灵,会于万年后诞下一条龙鱼。

而所有的龙鱼,皆为雄性。

从一条龙鱼,到龙鱼一族。闻鱼只有一条,且从不会轻易唤出水灵灵号。

故而那些离开的龙鱼,有不少与三界生灵结合,生出千奇百怪的鱼。

这些鱼,都已不再是龙鱼……

第卅八闻 水是水非

每一条新生的龙鱼,名字皆来自闻鱼所吐气泡。

龙鱼之名,会决定其毕生宿命。

如鱼为池,注定要成为天池池老。

而鱼为渊,即便是鱼主,也会陷入情劫,最终成为极恶之渊。

至于鱼临渊,成为这世间唯一一条龙鱼,再面对“极恶之渊”,似早已被闻鱼命定。

……

足足半个时辰。

尸祖的言辞都好像在阐述极为寻常的事情。

可那万千雷丝,早已在它手腕脚踝勒出白骨。

没有太过动地的气势,只有一朵由雷丝交织而成的雷花,挂在地界夜空。

尸祖那精瘦却布满尸纹的身体,犹如雷花之蕊,承受着无法被感受到的酷刑。

随着时间流逝,围绕在它周身的瘴气逐渐稀薄,那玄尸身影也早已不见。

终于。

尸祖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泰然自若,远转灵力,抵御着雷丝对自身的侵扰。

苍老的声音微微停顿,尸祖看了眼下方的魔君和水色,似下定决心把它看到的如数道出。

“鱼为渊作为鱼主的时间,也不过数万年。彼时,闻鱼所唤水灵的灵号,只有寥寥数十……”

言至此处,尸祖那对尸瞳仔细盯着魔君,似要看穿那骨面之后,属于水月的表情。

忽然。

尸祖咧开嘴,露出古怪地笑容,仰头看向那些悬在高空的嶙峋怪石。

只见一个个古朴的阵法,在怪石底部显现,沿着雷丝坠向尸祖的位置。

靠近尸祖的阵法相互碰撞,又再次融合,繁杂的同时,也自空中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

似乎,想要将尸祖封在其中。

眼见此情形,水色有些按捺不住,而更多的是无计可施。

她不知道,那些怪石究竟是什么,为何要“阻挠”尸祖道出隐情。

已经默默记下这一切的水色,自然听得出,尸祖尚未说完。

恰在水色看向魔君时,一个属于尸祖,却稍有分神的声音,从夜空中落向耳畔。

如雷声,如风声,如呼吸声。

“那数十个水灵里,就有未成为魔君的你……可惜,凭借斯的术法,看不到闻鱼气泡里的名字,亦不知,你所诞龙鱼为谁!”

……

面纱之下,水色有些水容失色。

她深知尸祖本就无情,更不会遭受天罚而撒谎。

联想到魔君听闻“新鱼主”之名的反应,一个大胆而不失合理的猜测,在水色那弱水所化的心里,形成漩涡。

水月诞下的龙鱼,莫非就是那条傻鱼?

曾想知道,它是否也像凡人一样拥有亲“人”。

曾想知道,它到底经历什么,会如此健忘。

可越接近那条傻鱼的曾经,水色发现自己愈发无法理解。

她第一次知道。

弱水是可以历经万年,诞下龙鱼的。

她第一次知道。

龙鱼与弱水,亦可以拥有像凡人一样的关系。

可是。

她看着魔君,亦或看着曾经的水月,眼眸中却多了些复杂。

……

魔君始终盯着尸祖的方向,一言不发。

既然尸祖甘愿冒天谴的风险道破天机,魔君并不会自作多情,为其担忧。

只是。

魔君内心那属于水月的声音,正因为尸祖刚才那句话而哭泣。

似她知道,所诞龙鱼是谁。

此时。

夜空中无数阵法重叠,不断挤压着尸祖所在的空间。

万千雷丝不断收缩,将被阵法围困的尸祖缠绕成巨大的“蚕茧”。

直至最后。

仍有尸祖的声音,由远及近。

“这‘死地’处处与斯过不去,斯只是说些该说的话而已!大劫已至,斯看尔等如何明哲保身!”

“言尽于此,改夜再会!想必剩下的就算斯不说,魔君心中也如明镜一般。”

“小姑娘,拿好折扇,尽快离开这里……说不定下次再见,斯已被邪恶侵蚀,不得不做尔等对手咯……”

“尸转之术,七夜!”

……

地界的夜。

也重新归于宁静。

无论是弱水以西,还是弱水以东,皆在青色的月光中,一如从前。

只有夜空中,之前尸祖的位置,多出一块如同悬空岛屿的怪石。

乍看,同那些嶙峋怪石并无二致。

若不是水色亲眼目睹,又岂会相信尸祖被“封”在其中。

桃夭妖摆弄着手里的折扇,倒是觉得这“老不死”,也没有那么讨厌。

魔君看向水色。

水色看着魔君。

魔君脚下的冥蛇陡然化作郁郁魔气,融入那一身黑袍中。

片刻后,魔君那魔性的声音,如一中年男子般老成。

“它毕竟是尸祖,早已习惯了玩这种把戏。三界多事之秋,你们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

水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似想看透眼前这位魔君。

“可我还是不懂,你跟鱼主究竟是何关系?”

“你指的,可是水月和鱼主?”

“……”

“切莫理解错了!黎末就是黎末,水月也是水月。若你问我与鱼主是何关系,我的回答是:之前没有!”

“那,我还是问水月。”

“她所诞龙鱼,的确和鱼为渊关系匪浅,但却算不得凡人那样的父子!而水月自己,也算不得鱼为渊之妻,称得上一半龙鱼之母!”

“……”

水色不再多言,似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也似她觉得,这些听来的,远不如继续寻觅下去来的真实。

“谢谢!”

她想象着那条傻鱼吐泡的样子,慷慨地挤出两个字。

不论此刻站在那里的是水灵水月,还是魔君黎末,她这句感激的话,都意味悠长。

她听到了很多,和“鱼主”有关的秘密。

也明白很多,和“傻鱼”记忆有关的消息。

她还记得他摘下鱼面时的样子,也还记得七息之后,宿命有多可怕。

弱水皆为姐妹。

可自今次起,她再也不知如何开口。那些她在凡人书里学到的东西,让她清楚地知道:何为长幼,何为尊卑,何为伦理。

似除了身边的水仙,再也挑不出“姐妹”。

……

没过多久。

魔君先行离去,只留给水色一句:早些离开地界。

月色之下,弱水之上。

青红两条妖龙风驰电掣,牵着花辇直奔万妖林。

水仙坐在花辇内,对白弋五妖嗤之以鼻。

水色却和桃夭妖一并站在桃花最高处,将弱水两岸的一切收尽眼底。

仍是那一株桃花,仍是那一袭白衣。

而水色却仿若,从未在意那些灰暗的经历,只将那些与他息息相关,欣然留在心底。

恰在此时。

花辇内传来水仙的惊呼声,带着诸多不可思议。

“什么?你们是擅作主张,偷偷前往人界,求鱼主赐水?”

白弋沉默不语,白尺捂着耳朵。唯独白灵此时面带愧色。

花辇上的水色闻言,面纱下微微翘起的嘴唇,此刻笑意更浓。

为了尽快赶到万妖林,她让桃夭妖一快再快,似发现了什么急不可待的事情。

……

弱水,依旧分成三色。

只是花辇所过之处,中间淡蓝色的弱水变宽,而灰色和血色变窄。

在之前水色遇到魔君的地方,那封住尸祖的阵石,突然一阵震动,又再次变得宁静。

而在临近弱水的西岸边,几具残破的骸骨忽然拼接在一起,四周的瘴气蜂拥而至,瞬间凝聚成有血有肉的尸体。

尸体赤裸上身,穿着一条长裤。浑身尸纹如同纹身,此时似血脉一般不断跳动。

闪身,立于弱水之畔。

经过尸转之术的尸祖,样貌和之前截然不同。

看着灰色弱水之中,那短发男子的倒影,凭空抽出一把折扇,其上竟只有一条鱼。

一个冰冷的声音自尸祖腹部传出,犹如腹语。

“闻鱼,孰是父,孰是母,水是水非!是天地之劫难,亦是斯之劫难……”

第卅九闻 鱼在人间

当水色急匆匆赶往万妖林时,人间西昆仑天池,也迎来近千年以来,唯一一位“稀客”。

……

云雾缭绕的山腰之上,是常年不曾融化的积雪。

白云白雪之中,恰藏三峰。除主峰外,另两座山峰分别称为“否极”、“泰来”。

而天池,正是否极峰上离天最近的一池雪水。

身为鱼主的鱼临渊,现身西昆仑时业已是深夜。

凭借闻鱼本可刹那抵达的行程,却因为鱼临渊多领略一些人间夜色,而有所耽搁。

今夜的西昆仑,似比平日里安静太多。

没有修行者飞进飞出,没有论道者相互切磋,甚至除了映眼雪白,再无其他光亮。

寻着轮回的气息,鱼临渊似一个真正的客人一样,向着否极峰的天池,踏空徐行。

眼看要步入山腰之上的云雾,鱼临渊淡蓝色的眸子里,映出一个有些单薄的人影。

那身影看似裹着厚实的粗麻衣物,却在这清冷的黑夜里,冷的瑟瑟发抖。

借着雪光,艰难前行,冻得有些红肿的手,拄着一根趁手的棍子,如唯一的随身之物一般奉若“神灵”。

鱼临渊一步迈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人影身侧。

“你……登这西昆仑雪峰,所为何事?”

意识对方只是个凡人的鱼临渊,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

人影闻声,微微愣神之后,激动地慌忙跪下。

不分青红皂白,未说只言片语,甚至没有注意到身侧的玉银色身影,伏地连连磕头。

此时。

鱼临渊也似水色当初,遇到木有鱼时那般,不知如何是好。

他不懂凡人为何跪,更不知凡人这叩首的举动,究竟为何。

但至少鱼临渊清楚地知道一件事。

此人心性单纯,善良无邪。否则,他主动接近,闻鱼近水披会让对方有如负天地之感。

“若你不愿相告也无妨……只是今夜,你还是离开为妙!”

人影将口鼻裹的严实,缓缓抬头环顾周身后,才冲着鱼临渊飞快地摇着头。

人影不出声,自然无法听出男女。可当那对漆黑的眸子落在鱼临渊眼中,他心中竟念及一袭白衣的水色。

她,应该是位女子!

鱼临渊如此告诉自己,不知不觉间,居然把眼中带水的凡人,都当作是和水色一样的“女子”。

只是她听到自己问询,为何不肯言语,只是一直摇头?

心有猜测的鱼主,并不能像水主一般,读他人所想。

鱼临渊不知道。他眼前这位凡人女子天生哑巴,而且听觉不足常人一成。

常人听一遍能听清的言辞,她至少需要十遍。常人温声细语的交谈,她基本听不见。

然而。

就是这样一位女子,却完完整整,清清楚楚地听到鱼临渊那两句话。

犹如,。

……

见凡人女子一会儿磕头,一会儿摇头,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鱼临渊,不由一阵错愕。

他是该稍运灵力,让女子离开西昆仑,还是该带着“这样的”她,一起前往天池。

正犹豫间。

鱼临渊双目缓缓睁大,看着女子双手在胸前一阵比划,本想替女子做决定的想法,竟在心底一阵错乱。

女子那堪比术法诀印的手法,他只看懂其中两个。

一个是女子指了指自己。

一个是女子指了指山上。

鱼临渊心中不由暗叹,他不光不了解身为鱼主的自己,就连这世间最普通的凡人,同样难以琢磨。

恰在此刻。

因为山高气寒而“躲”起来的闻鱼,自鱼临渊背后游走到胸前,看着凡人女子一连吐出几个气泡。

气泡在鱼临渊胸前破裂,如细雪落下。

那如同鱼临渊自己的声音,回荡在他耳畔。

“无声之女,天生水命。”

闻鱼跃然而出,在凡人女子面前停下,用那张龙鱼特有的娃娃脸,“呆萌”地盯着她。

鱼嘴微张,一个透明的鱼符自其内缓缓飘出。

鱼符那泛着微光的水幕上,映着包裹严实的凡人女子。

她也无所畏惧地,甚至有些赏心悦目地凝视着鱼符。

直至鱼符没入她额头不见,她还努力地对着眼睛,伸出红肿的手,摸着自己额头。

“这……是何……物?好神……奇!”

当女子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地说出几个字,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自言自语。

当她仍把这番话,当做自己的心声时。

却见闻鱼转身摆尾,重新回到面前那玉银色的身影上。

黑夜里,她看不清鱼临渊的脸庞,仅能看清那对闪烁着水光的眼睛。

很大,很漂亮。

那帅气的披风,比这西昆仑的雪更纯洁。

还有这游来游去的“灵兽”,也生的乖巧。

凡人女子心中如此思量。

她不知眼前这位“神仙”为何出现在自己身前,但此地“有仙则名”的传言,看来是真的。

……

“现在总可以说一说,你此来西昆仑的目的。早些说完,早些……”

没等鱼临渊“离去”二字说出口,凡人女子再次跪下,额头接连点在雪地上。

“恳请,上仙,收我,为徒!”

意识到自己能够像常人一样说话的女子,每磕一次头,挤出两个字,充满节奏感的声音,就像鱼在吐泡泡,生怕漏掉任何一个重要的字眼。

而这声音,竟有几分动听。

听上去,正当碧玉年华。

鱼临渊再次一愣,未曾想这凡人女子,竟把自己当成了西昆仑的修仙之人。

“这,便是你执意上山的缘由?”

“我要学,厉害的法术,斩除妖魔鬼怪……”

逐渐熟悉如何说话的女子,倔强里透着坚持,似心中有诸多故事,在等待倾诉之人。

可她并不知道。

闻鱼所给予她的鱼符,并不能令她像常人一样,对任何人都可以畅所欲言。

只有在面对鱼主时,她才能凭借自己“水命”,可以言无不尽。

鱼临渊身为鱼主,反而被女子这一席话,说的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身份。

“妖魔鬼怪,有你说的那么十恶不赦么?”

“雨儿不知以前之事,可近来频有人失踪,下人们都在议论是妖魔鬼怪所为……”

“……”

鱼临渊深知,妖魔鬼怪并非善类,却也不曾是为祸人间的真凶。

弱水都会被恶念侵蚀,妖魔鬼怪又如何在这多事之秋,洗净自己。

片刻后。

鱼临渊决定带着女子一并去天池。

他告诉她,如果这西昆仑之巅已没有所谓的“上仙”,他就收她为徒。

他还告诉她。他是鱼主,可他管不了这天地间的鱼……

虽不是很明白鱼临渊的话,但她愿意去那山巅,见一见神仙。即使真见不到其他神仙,她也想赖在眼前的“师尊”身边。

……

鱼临渊依旧向着天池踏空而行,女子跟在他身后,颤微微不敢俯视。

她在他身后,不觉得冷,反而感觉像热水一般温暖。

不知不觉间,她把那些裹在周身的粗麻衣物,都脱下来抱在怀里。里面穿着的,竟是做工精细的御寒装。

两缕头发自然垂落两侧,花簪插在发间,十六七岁的年轻脸庞,谈不上倾城,也算生得水灵。

两个似浅似深的酒窝,在她说话时总有说不出的灵韵。

她说。

她叫左丘雨,自幼不能说话,爹娘就请先生一遍遍教。

道士和尚请过不少,无一能让她开口说话。可也从那时起,她就对鬼神之说很感兴趣。

一边抓着下人们,大声地给自己讲鬼怪故事,一边凭借熟练的手语,了解外面的世界。

她说。

最近城里怪事频频发生,她是趁着府上太乱,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

左丘雨站在鱼临渊身后,像打开话匣子一般唠叨没完。

可当鱼临渊停下脚步,她才微微侧目看向下方的天池。

白云白雪,中间一池黑水。

不少断臂残尸漂浮在黑水中,时浮时沉。

那只有在梦里出现过的仙境,被眼前的景象无情击碎。

第卌闻 天池鱼斗

眼前的西昆仑天池,竟在这黑夜中显得更为深邃。

似一面黑镜,亦如一块镶嵌在山巅的黑色瞳仁,瞭望苍天。

如水色所说,这天池之水已然是死水,再难掀起半点波澜。

见左丘雨在自己身后,左右来回探出头,俯视下方“空旷”的天池。

鱼临渊手臂带动披风,在她眼前一挥。

一阵柔和的清凉之感过后,左丘雨双眸中闪过淡淡蓝光,再看向下方时,不由惊叫一声,重新躲回鱼临渊身后。

“他们,是死了么?”

“用凡人的话说自然是早已死去!”

“那用神仙的话怎么说?是往生,还是轮回?”

“我不是你口中的神仙,但可以告诉你,这些逝者已成为邪恶的食物,入不了轮回,也就再无生死!”

“……”

左丘雨在心中告诫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右手指尖挽着发丝,对鱼临渊那句“不是神仙”饶有兴致。

至于那些轮回生死之言,她不懂,也完全没记住。

即便她想知道“鱼主”是什么,可自幼烙在内心的涵养告诉她,不可冒失。

……

如这般欣赏天池“夜景”,显得并不漫长。

几息之后。

黑色的天池水冒出五彩斑斓的气泡,那些漂浮在水中的杂物,如被顷刻间清扫,消失在水里。

天池中央出现一块白色水幕,与黑色池水形成鲜明对比。

左丘雨嘴角含笑,看着这别有洞天的天池,对心中“修仙”的执念再添几分憧憬。

此时。

自水幕中走出三道身影,一袭紫裙的黎初在前,两个鱼头人身的蓝裙女子紧随其后。

黎初看了眼半空中的鱼临渊,目光在他身后的左丘雨身上停留片刻,然后礼节性地一笑,做出“请”的手势。

转身一步,未发一言的黎初已消失在水幕里,似她明白,无法为身着闻鱼近水披的鱼主引路,只好留下那两条有些呆板的“金鱼”。

“跟紧我……我带你,去见见所谓的神仙!”

看着下方分别站在水幕两侧,那侍女一般的两条金鱼,鱼临渊不由地玩味一笑。

左丘雨乖巧地点头,把那些抱在怀里的粗麻衣物随手一抛,似与尘世的阔别。

拍了拍自己衣袖,又将发丝往耳后拢了拢,使得自己看上去精神焕发,更容易被“上仙”记住。

跟在鱼临渊身后,左丘雨把无处安放的红肿双手背在身后,反而看上去显出几分刁蛮。

可是。

左丘雨并不知道,鱼临渊口中的“神仙”,早已成为这天池内,沆瀣一气的杂鱼。

仅仅一步,人间已换。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根本不似外界的夜晚。

没有陆地,没有岛屿,只有一片与无边弱水相似的“海”。

无数奢华的亭台阁楼,皆悬浮在水上。氤氲雾气,恰似仙境。

白色玉石雕琢而成的栈桥,自鱼临渊所处的圆形玉台,直通前方那一座正殿。

不论是桥上的玉雕,还是那些建筑上的纹饰,都是“二龙戏珠”。

仔细看,两条龙皆为龙鱼所化的六角天龙。

……

穿过水幕的左丘雨,自然是第一次身临“仙境”。

正要伸手去触碰那水帘一般的薄幕,却被鱼临渊及时喝止。

“带你来此,可不是为了亲手送你去轮回!即便亲眼所见,你也该用心去看!”

左丘雨面现尴尬,脸上带着一抹不好意思的羞红。

她认为鱼临渊背对自己,而自己的双手又在身后,必定不会被发现。

可现在她终于相信,神仙身后都长着一对“看不见的眼睛”。

此时,闻鱼恰好在鱼临渊身后盯着她。

左丘雨冲着闻鱼一笑,酒窝由浅及深,心中笃信,肯定是它告密。

屏息凝神,左丘雨看向远处的天空,碎碎念一般提醒自己“用心看”。

霎时。

蓝天白云,变成无尽夜空,一对形同烈日的眼瞳,带着近乎邪异的猩红,盯着自己的方向。

向前两步,急忙躲在鱼临渊那高大的身影下,天空又再次风和日丽。而之前那仿若盯着自己的邪目,再次变成两片云。

“胆要大,心要细!有朝一日你会明白,鱼主之徒,不需要看清天地颜色,而必须看清水色!”

左丘雨连连点头,自鱼临渊身后走出,小心翼翼地行至鱼临渊身侧,深吸一口气后,闭眼再睁开。

淡蓝色的水光在她眸中涌现,额头渐渐浮现出跟鱼符一模一样的淡淡印记,乍看几乎无色。

与此同时。

映入她眼帘的亭台楼阁,雕栏玉砌,也统统在目光所及之处褪色。

青砖绿瓦不再,浮光之后现出的,是一片片黝黑的鳞片。

白玉栈桥不再,光华像水一样流走,露出那堆叠整齐的白骨。

看得出,这搭成栈桥的白骨,有人,有鸟兽,还有鱼。

人是修仙之人,鸟兽皆为神灵,而那些鱼,也并非寻常江河之鱼的大小。

当左丘雨的视线停留在广阔的水面,那原本蓝色的海水,先是变为绿色,随即清澈无色,然后似无底深渊一般,暗无光亮。

当水的颜色消失,水也随之不见。

之前被左丘雨一点点收入眼中的景象,在一瞬间揭开那伪装的面纱。

所有可视之物,在刹那间犹如被囚禁在天地为墙的牢笼。

只有左丘雨身侧的鱼临渊,似这片天地中唯一一盏明灯,散发着玉银之光。

光线不强,可足以在这无边黑暗之中,照亮左丘雨脚下一隅。

这一刻。

她眼前这位,说自己不是神仙的“神仙”,比她所熟悉的天地更加耀眼。

这就是,鱼主么?

她牢牢记住这两个字,也第一次将修仙的执念,抛在脑后。

……

十六七岁的年纪,未出阁的少女,置身天池之内的左丘雨,心中却多出“一池水”。

不知不觉,她看着鱼临渊,竟有些痴了。

她在极力记住他的容貌,以及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

可左丘雨不知,戴着鱼面的鱼主,有他真正的模样。

“可看清?”

同样是鱼临渊,同样的三个字,却在不同的情况下,说给不同的她和她。

他不记得,曾问过水色,是否看清他鱼面下的脸。

可现在的他知道,他是在问左丘雨,是否用心看清,这水的颜色。

左丘雨一如在山腰看见鱼临渊是一样,点点头,又摇摇头。

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此时的心里,究竟在回答什么样的问题。

见状。

鱼临渊微微一笑,右脚脚尖微微提起,似做好随时“点”下去的准备。

“只此一次,仔细看清!”

脚尖落下,如一滴水落在水面,传出“叮咚”,也似一声清脆的铃声,向着周围荡开。

而在左丘雨眼中。

鱼临渊似跃出水面,却停在水面上摆尾的鱼。

下一刻。

自鱼临渊脚尖落下一滴无色的水,在其脚下无尽的黑暗上化开,迅速向周围蔓延。

所过之处,黑暗如被那玉银之水引燃,纷纷向后退去。

当这片天地恢复部分光明时,左丘雨眼中的景象,犹如泼墨丹青。

脚下的无边的水,是无色的。

那白骨搭成的栈桥,已被染成玉银之色。

无数奢华的亭台楼阁,竟是一条墨龙的龙身,盘卧在水上。

宏伟的正殿,也在最后化作一颗硕大的龙头,同样覆盖着墨色龙鳞。

而那对猩红的龙目,正是之前让左丘雨感到害怕的,两片“云”。

墨龙,头生六角。在左丘雨眼中,近乎铺天盖地。

见其周围,还簇拥着形形色色,穿着裸露的绝世美女,一时间,她把她们都当作了侍奉“神灵”的仙子。

弯腰屈膝,就要跪拜。

一股柔和的灵力,带着睥睨天地的气势将她搀起。

“跪过鱼主,不跪天地。它这种邪祟,不配受鱼主之徒一拜!”

第卌一闻 如鱼所愿

左丘雨嘴上轻“哦”,脸上却显得无比恭敬。

尚且是凡人的她,怎会轻易改掉骨子里对神灵的敬畏。

无论之前的黑暗多可怕,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心里,那都是“神仙”应有的姿态。

或许正因如此,她觉得身旁这个叫“鱼主”的神仙,更加与众不同。

念及此处,不由一阵轻松。

前来西昆仑时的那种紧张感,似被鱼临渊轻易抹去。

随之而来的,是下身一阵“憋胀”之感。左丘雨不由双腿发软,双膝微弯,手捂小腹不停哆嗦。

说起话来,又像刚会发声时一般,吞吞吐吐,结结巴巴。

“那个……鱼主上仙,雨儿,能,能不能,解决一下‘那个’……”

左丘雨看向鱼临渊的眼神,如临决堤洪水,流露着恳求。

而鱼临渊毕竟不是水色,更没有水主那种轻易读懂心思的能力。

未近人事的鱼主又哪里懂得,眼前这姑娘,只是恰好内急。

若水色看见,也定会被这“傻鱼”的举动逗乐。

笑他不仅不懂冷暖,还不懂如何把握机会怜香又惜“雨”。

鱼临渊闻言,不理解“那个”是何含义。

会错意的他,居然将目光从这有些“奇怪”的左丘雨身上,投向那盘踞此处的墨龙。

明明是龙鱼所化六角天龙,此刻已看不出丁点“善念”残留的样子。

无论是那黝黑发亮的龙鳞,还是那如同鲜血凝练的龙目,都彻头彻尾地散发着邪气。

这叫雨儿的小姑娘,不光心性质朴,还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提醒自己要“解决”眼前“恶患”。

鱼临渊心中如此思量,不由欣然一笑,只觉西昆仑此行,也算捡到宝了。

“不急!”

明知眼前这邪龙,作为天池主人还有话说,鱼临渊这客人怎能未发一言先“动手”。

随即唇线轻勾,柔声吐出俩字。

可这俩字落在左丘雨耳中,顿时让她口若含珠。

“急,急急,急……急呀!”

“稍待片刻,我自会帮你解决!”

“……?!”

鱼临渊那如同诉说平常事情的口吻,反而让已有些憋红脸的左丘雨,面色更红。

他误会在先,她误解在后。

他不知道她要解决的是什么。

她却错把他口中的“解决”,当做一种神通广大的情话。

娇羞难以启齿,可她却愿意再等上片刻。

不论这鱼主,是否真帮自己解决。

……

恰在此时。

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

一袭紫裙的黎初,站在墨龙的龙爪上,尖锐的邪笑声里,透着股股魔性。

随即。

墨色天龙看向鱼临渊,硕大的猩红龙目,在一阵剧烈抖动后恢复平静。

“这凡人女子内急之事好解决,就是不知鱼主,能否如我所愿,解决一下我的困扰?”

“……”

在鱼临渊的错愕中,左丘雨身侧几步距离,升起一道白净水幕。

左丘雨努力屏息凝神,见水幕并未出现任何变化,才三步并作两步一穿而过……

足足数十息,左丘雨再次穿水而过,全然没有之前那般焦急地哆嗦,一脸轻松。

她反而壮着胆子,抛出一句让鱼临渊始料未及的话。

“你们神仙,难道都是不用吃不用喝,只求长生,不知内急的么?”

“……”

似乎有些明白的鱼临渊,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墨色天龙那略显焦躁的声音妨碍。

只见。

墨龙头颅微微上扬,看着鱼临渊和左丘雨的位置,似在极力回忆。

“姑娘,鱼主就是鱼主,可不是那什么狗屁神仙!”

左丘雨明显一愣。说鱼主也就罢了,身为“神灵”的真龙,怎能说神仙是狗屁!

略显粗鄙的言辞,让她猛然想起鱼临渊之前那句“这种邪祟,不配受鱼主之徒一拜!”

正当她充满对“鱼主”的好奇时,墨龙似讲述生平经历一般,道出它眼中的“鱼主”。

……

它曾是一条,同样拥有娃娃脸的龙鱼。

也是在那时,它遇到了天生弱小的另一条龙鱼。

它们生于弱水,长于弱水,数千年时光陪伴,让他们形影不离。

自诞生后的第一个千年,龙门出现。

近万龙鱼遵从宿命召唤,在龙门前跃跃欲试。

想离开弱水,就必须跃过龙门化龙。

化龙是龙鱼成年的标志,也是成为鱼主所必须经历的第一关。

可眼见近半龙鱼成功跃过龙门,两条龙鱼却迟迟不肯尝试。

壮实的龙鱼,安慰弱小的龙鱼,它愿意陪它,在弱水中再温养千年,等下一次龙门出现。

又过千年。

弱小的龙鱼,终于在弱水灵力的滋养下,像正常龙鱼一般健硕。

而那壮实的龙鱼,却似这千年都在虚度一般,身形亦如从前。

其实。

它只是想和另一条龙鱼,以相同的英姿,跃过龙门。

为此,它不惜将自身从弱水中所获得的灵力,都偷偷给了那弱小的龙鱼。

终于等到龙门千年一现,也终于等到两条龙鱼身强体壮。

然而。

那条原本弱小的龙鱼,未能承受“龙鱼九变”的蜕变,再一次被拒之龙门外。

它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假装,同样在跃过龙门时,未能成功蜕变。

弱水之中,它们再次等候千年。

第三次龙门出现,它们也终能离开弱水,作为成年的龙鱼,翱翔天地。

但。

龙鱼一族的宿命,使得每个成年龙鱼都将肩负“惩恶扬善”的使命。

当上任鱼主不再,它们又跟其他的成年龙鱼被召集到一起,须行净灵之礼。

被鱼面认可者,成为新的鱼主,镇守明镜台。

被鱼面拒绝者,须离开轮回,前往三界,继续自己的使命。

那一次。

两条龙鱼是最后行净灵之礼的。

它们同时净灵,却并非同时获得鱼面认可。

因为鱼面只有一个,鱼主也只能有一位。

壮实的龙鱼,拉着弱小的龙鱼,成功骗过所有鱼的眼睛。

鱼面选择了壮实的龙鱼,可它却把鱼面塞进了弱小龙鱼的手里。

因为它知道,弱小的龙鱼以鱼主为毕生目标。

而恰好,这是个成鱼之美,如鱼所愿的机会。

毕竟,它在乎的还是它。

壮实的龙鱼,叫鱼为池,如今的墨色天龙。

而弱小的龙鱼,叫鱼为渊,上任鱼主。

……

鱼为池离开轮回之地时,它就知道。

鱼主拥有闻鱼近水披,万恶不侵,可与天地同寿。

而那些前往三界的龙鱼,不但没有闻鱼近水披,还失去弱水净化,终有一日,会被鱼主封印在明镜台下。

在三界数万年,它也一直在等待,等待着自己无法与邪恶抗衡的那一日,等待着它被身为鱼主的鱼临渊亲手封印。

可惜它等来的,是一个事关鱼主的噩耗。

历任鱼主,几乎每隔数万年,都会莫名地被恶念侵蚀,最终不见踪影,只留下象征鱼主的闻鱼近水披,和鱼面。

鱼临渊,也未能幸免。

……

言尽。

那铺天盖地的墨色天龙,似在与无形的力量抗争之后,身形盘旋扭动,骤然缩小,化作一个人影。

正是鱼临渊在皇城花园内,水漪记忆里看到的鱼为池。

只是此刻的鱼为池,肌肤白里透黑,指甲全为黑色,血红的眼瞳周围漆黑深邃。

每呼出一口气,都带出暗淡的龙息。

鱼为池看着鱼临渊,嘴角露出微笑,笑时犹带鱼脸痴,使自己尽可能看上去像个行将朽木的老者。

随即单膝跪下。

“未能等来为渊将我亲手封印,实为遗憾。鱼主即为为渊之后,若今次能将我封入明镜台,再与为渊为伴,为池无憾!”

显然,鱼为池已知晓鱼主真名。

见鱼临渊尚有犹豫,它再次开口。

“趁我尚有一丝意识存在,恳请鱼主,如我所愿!”

“好!身为鱼主,自当如鱼所愿……”

第卌二闻 为渊驱鱼

鱼临渊虽嘴上应承,可他的确不知,如何将遭受恶念侵蚀的龙鱼封入明镜台下。

淡蓝色的眸子,想要看透鱼为池所言虚实,闪过有关轮回之乱的思量。

他最想从鱼为池这里听到的,并非这些。

……

此时。

左丘雨的抽泣声渐渐入耳,姑娘的哭声里,总有几分鱼临渊不解的伤心。

无疑在她这个凡人心目中,两条龙鱼之间存在的某种东西,可歌可泣。

而左丘雨这种年纪的姑娘,对一切美妙的关系,都会冠以“深情”。

对“鱼主”渐渐有所了解的她,在看向鱼临渊时,泪眼中不免多出几分请求。

她想。

鱼主若能够“成全”,也算“故事”有个结局。

正当她为那句“如鱼所愿”破涕为笑时,鱼临渊接下来的话让她心里“咯噔”一声。

“在此之前,身为鱼主需要明白几件事,不知为池前辈能否解惑?”

他刻意加上“前辈”二字,目光却掠过鱼为池,依次扫过那些衣着暴露,半鱼半人的女子。

最后落在紫裙黎初身上,似看见鱼妃鲤瑶。

跪在水面的鱼为池,白里透黑的脸颊不自然抽搐,如经过一番对“意识”的争夺。

“知无不言!不过,还请鱼主尽快。若鱼为池丧失自我,免不了会对鱼主出手。”

鱼为池的声音里,勉强保留着身为龙鱼的高傲,以及对鱼主的尊崇。

只是它猩红的双眼,却在说话时看向眼泪未干的左丘雨。

那意思,显然是它不担心自己失控伤到鱼主,而是这凡人女子,恐怕很难毫发无伤。

……

鱼临渊自然不会浪费时间,他深知鱼为池作为龙鱼,已油尽灯枯。

“你曾把自身逆鳞给鲤瑶服下,究竟为何?我不认为,你只是想让她在轮回中保住记忆!”

“为池视鲤瑶如己出,自不会害她。只是每次失去意识,我脑海中都只有一种古老的仪式,无力违抗,只有遵从……”

“何种仪式?”

“我也不知……只是冥冥中感觉,可以见到为渊,更似一种降临。”

“降临?”

“不知鱼主可曾留意,轮回之地的六尊石雕?”

“水、易、来、鱼、难、去。”

“这应该是临渊凭鱼主能力易换过……记得我和临渊行完净灵之礼,那六个字应是:去易来,水难鱼。”

“……”

见鱼临渊沉默不语,鱼为池将石雕后背上的十二个字,也一同告诉了鱼临渊。

只是此时的鱼为池,必须避轻就重,直言那六尊石雕,名为“镇灵石”,实则与明镜台,乃至龙鱼一族的来历,有着莫大关联。

可究竟有何联系,历任鱼主都不清楚,鱼为池同样不知。

然而。

鱼为池提起那六尊石雕,是为了告诉鱼临渊,它近几次被恶念侵蚀,都会极力模仿其中一尊石雕的姿势,渴望某种东西降临。

原本,鱼为池认为,若当真“那东西”借助自己或服下逆鳞的鲤瑶降临,反而会是一种解脱。

可近几次它才明白。

六尊石雕不仅所司六道不同,而且是作为六道封印存在的。

若鲤瑶或自己化作石雕,则仅仅是开启其中一道封印。

封印完全开启,则需要六尊化身“石雕”的轮回者同时出现,且已被极恶侵蚀。

这一切。

都似冥冥之中有双眼睛在注视着,在试探性地,让六道封印慢慢开启。

……

言至此处,鱼为池面部抽搐更加剧烈,就连那对眼睛,也渐渐转为暗红。

左丘雨似听天书一般,似懂非懂。可仍然努力记下其中精髓。

她又怎会知道,这小小举动,在未来的某一日,竟会成为鱼临渊的助力。

她也并不知道,她身旁的鱼临渊,今后会将遗忘当做一种“习惯”。

此时,心有所悟的鱼临渊再次开口。

“如你所说,轮回之乱亦是六道封印之乱。为何要将弱水之灵,也拖如泥淖?”

想起之前水漪的样子,鱼临渊不免对鱼为池的做法,深恶痛绝。

鱼为池缓缓摇着头,似在为自己无声地辩解,又似一种无可奈何。

“老朽深知,鱼主是在责怪,鱼不惜水。恶由万灵心生,作为一条在人间数万年的龙鱼,恶念入心就是我的宿命。

那些自私自利之念,无时无刻不再侵蚀我这鱼心。牺牲水漪,让自己残留意识到现在,我也早已分不清对错……”

鱼为池的声音里,竟罕见地出现凡人那样的情绪。

有些啰嗦,有些激动,有些难以自持。

仿佛此刻它不再是什么天池池老,更不是那昔日的龙鱼,而是一个看淡过往的耄耋老人。

依旧跪在那里的身影,分明结实而充满邪气,可此时却略显单薄。

相比左丘雨。

作为鱼主的鱼临渊,不染尘气,不谙人情,对鱼为池不会有丝毫同情。

“鱼主不问三界之事,可我还是不得不问一句,这西昆仑,是否毁于你手?”

“是!”

鱼为池没后任何犹豫。

不论是恶念操控的它,还是意识清醒的它,始终都还是鱼为池,那条作为西昆仑天池池老的龙鱼。

“好!你告诉我,如何将龙鱼封入明镜台,我如你所愿。”

听到这句话,鱼为池似从有些低落的情绪中走出,缓缓起身,看着鱼临渊郑重其事。

“鱼面!”

简简单单两个字,令鱼临渊一怔。

他虽不知道鱼面还有什么作用,可此时他知道,鱼面竟然是开启明镜台的关键。

左丘雨看向鱼临渊,似在求证是她听错,而不是那种可以吃的“鱼面”。

离鱼为池有些距离的黎初,在听到“鱼面”二字后,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她似早已听鱼为池讲过,此刻深知与鱼为池的离别,已在所难免。

鱼临渊微微皱眉,他这新鱼主,有些不明白鱼面如何使用。

正在此时。

幻化成龙鱼模样的闻鱼,似听到鱼临渊的心声,跃上他肩头,如耳语一般冲他吐出一连串气泡。

不知为何,今夜的闻鱼,也显得有些啰嗦。

鱼临渊似大致明白其中含义,眸光渐渐深邃。

看向左丘雨时,不由叮嘱一句。

“待在我身边,不会有事!”

见左丘雨乖巧地点头,鱼临渊竟忽然有些慌神。

不知为何,他眼中闪过水色那白衣身影。

静心,定神。

右手第一次划出特殊的法诀,左手竟然轻轻放在脸颊上。

“以鱼主鱼临渊之名,为渊驱鱼!”

紧接着,变化陡生。

鱼面随着鱼临渊左手缓缓脱落,六个拳头大小的鱼符,自鱼面眉心飞出,绕鱼临渊飞旋。

那鱼符和闻鱼所吐鱼符不同,每一个鱼符之中,都有一条形同符印的鱼。

或蓝色,或紫色,或绿色,在不停变换光芒。

再看鱼临渊。

玉银色头发冲天翻飞,淡蓝色眸子符文闪烁,眉心更是呈现出一条简化龙鱼的印记。

不光是身侧左丘雨看的出神,一脸花痴样。

就连鱼为池在看到鱼临渊真面目后,也在心底暗叹,他跟鱼为渊真的很像。

……

没有白光出现,没有六色光柱。

一阵清脆的鱼铃声响后,这方天池的“天地”瞬间焕然。

一张笼罩上空的娃娃脸,在上方出现。

六尊石雕虚影,依次在六个方位浮现。

只是此时的石雕,身上没有任何文字,而且身形顶天立地,如同一个连接天地的牢笼。

石雕的模样渐渐清晰,鱼临渊周围那六颗彩色鱼符,分别飞入一尊石雕。

下一息。

石雕胸口各飞出一根玉银色锁链,直接钉入鱼为池身体。

随后缓缓下沉,似要将鱼为池拽入一个未知的世界。

鱼为池似再也无法维持意识,骤然暴走,重新化为墨色天龙,庞大的身躯一阵扭曲。

只是。

那六根锁链从龙头钉到龙尾,如酷刑一般入骨入魂。

就在鱼为池龙身即将消失在水面时。

一声龙吟,打破宁静……

第卌三闻 鱼随水至

那一声龙吟,并非来自鱼为池。

黎初在墨色天龙身侧下方,感受最为清晰。尽管不忍目睹池老遭罪,可她尊重鱼为池的决定。

只是,龙吟声不似头顶上这条遮天巨龙传出,而是来自脚下。

原本如弱水一般,泛着淡淡蓝光的水面,被那突如其来的声音,震荡起涟漪。

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弱水的波光,很快被浓稠的墨汁取代。

即便鱼临渊第一次“动用”鱼面,也知道自那一声“龙吟”之后,情况有变。

眼前的鱼为池,已彻底沦为恶念化身,完全丧失自我。

若不是那六根玉银锁链,只怕早已向镇守明镜台的鱼主发难。

鱼临渊眸现冷光,内心那作为鱼主的使命感,让他在第五息时,重新戴上鱼面。

因为他听得懂,那声龙吟的含义。

“欲囚鱼,先取水……”

声音里充满杀戮与欲望,似水下有另一条墨色天龙,传达给鱼为池的号令一般。

可身为鱼主,他自然明白那声音不过是伪装成“龙吟”而已。

为得只是唤起鱼为池记忆里,残留的执念。

若真如此。

鱼是指龙鱼,还是闻鱼?

水又是指弱水,还是水灵一族?

这个答案,只能靠鱼临渊自己去猜,自己去找。而那愿意为自己解惑的鱼为池,也已经不再是鱼为池。

被六根锁链牢牢钉住的墨色天龙,猩红的龙目逐渐“缩小”,如两根红梭扎在头上。

与此同时。

自它额头,一条白鱼似再也无法忍受恶念排挤,被强行逼出。

白鱼就像在水中游弋,转身盯着那方才还属于自己的龙身,木讷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这条白鱼,正是鱼为池的鱼魂。

鱼魂离开身体,它那悠久的记忆,也在顷刻间被冲淡,随即遗忘。

白鱼似在这一刻解脱,真像一条自由自在地鱼,绕着黎初游荡几圈,又飞快地游到鱼临渊面前。

它像其他的白鱼一样,在听候鱼主差遣,为众多生灵,开启轮回。

“如鱼所愿,可愿不随鱼!你去吧,剩下的就交给我!”

白鱼似颇具灵性,“听懂”鱼主所言瞬间,一头扎入脚下,正在逐渐变黑的水中。

它不知道,它曾心心念着的弱小龙鱼,也先它一步,成为那无数白鱼之一。

或许在轮回之地还会相遇,或许冥冥之中还有牵念,可沦为鱼魂的龙鱼,早已不记得昔日的一切。

不论是这数万年的等候,还是那数千年的陪伴,都将随着鱼魂一次次开启轮回,成为散落在三界的尘埃。

……

鱼为池的鱼魂是离开了,可那属于鱼为池的龙身,却似被另一个“鱼魂”占据一般,生龙活虎。

此刻的墨色天龙背生骨刺,一边抗衡着六根锁链的封印之力,一边不断发生异变。

幽暗中呈现两条赤红细缝的龙目,盯着鱼临渊不挪分毫,似盯着毕生“宿敌”。

鱼临渊看向身旁的左丘雨,试探性地问道。

“现在,你是选择继续寻仙拜师,还是愿意做那惩恶扬善的鱼徒?”

左丘雨略一犹豫,此情此景居然还有闲情逸致顽皮。

“鱼面我都没吃到,鱼徒又是什么?”

“鱼主之徒,暂称鱼徒。”

“我想先看看你能传授我什么……”

左丘雨嘴上虽如是说,实则在山腰磕头时,心中就已认定,要拜眼前的鱼临渊为师。

闻言。

鱼临渊脸上,露出那并不娴熟的笑容,就像面对水色时一样生硬。

他这怪异的表情让左丘雨一阵错愕,回过神后险些笑岔气。

而当看到鱼临渊尴尬而不失严肃的眼神时,她又立即停下。

还是高冷的鱼主更加气宇不凡!

心念突生,思如花痴。

恰在此刻鱼临渊的声音,又一次掠过耳廓。

“抓紧披风,不要松手!”

左丘雨似被看穿心思,下意识流露娇羞,一把抓住披风边缘,双眼紧盯着披风上的闻鱼。

如漂浮在水面的感觉。

似沐浴在温水的舒适。

一刹那被雨淋湿,又一瞬间渗透每一寸肌肤。

左丘雨并不清楚,闻鱼近水披上那源自弱水的灵力,正在逐步改变她的体质,与她的灵魂合二为一。

之前被冻得红肿的手,恢复原本的白皙。微微干裂的嘴唇,变得红润而有弹性。

甚至。

在感受到身体变化时,她不经意看向自己,那有些一马平川的胸脯。

未来得及唉声叹气,酸胀之感从胸口传来。

紧接着,平展的衣物迅速隆起,快如充气。

她瞪着闻鱼,闻鱼也瞪着她。

就好像她在问,是不是你?

而闻鱼默不作声,似在默认。

少女之心再次泛滥,冲着闻鱼眨巴一下左眼,脸颊上的酒窝在笑意中变得痴醉。

闻鱼似轻易看穿她心思,鱼目竟然也一睁一闭,娃娃脸看上去单纯无害。

突然。

空间变幻,左丘雨抓着披风的手,险些因为自己分心而被“挣脱”。

而发生改变的左丘雨,仍然不知不觉地,又紧紧抓牢。

再看周围时,已然立于半空。

鱼临渊还在自己身前,可鱼临渊身前的,却是两只硕大且幽暗的龙眼。

龙眼犹如镜子,映照出两个身影。

一个就是左丘雨,而另一个却是一条鱼。

和她刚才在披风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左丘雨此刻分明抓着披风一角,而在那龙眼中,自己抓着的是那条鱼的背鳍。

这一刻。

左丘雨深信不疑。

鱼主,就是鱼,一条不属于天地间的鱼。

……

“现在的你,虽然仍是凡人,可不会比你口中的神仙弱太多。感受那游走全身的弱水灵力,我教你运用之法!”

“嗯!”

“你不是鱼,亦不是水。若想借用弱水的灵力,必须凭借鱼符。”

“是之前,藏在我眉间的那个?”

“不错。鱼符须以纯净的善念御使,你可用心感受一下!”

“就没什么咒语或者法诀之类的么?岂不是显得更有气势!”

“没有!不过,你大可以凡人喜好,随便想出一句。”

“……”

左丘雨微张的嘴巴,出现片刻呆滞。内心不断告诉自己:鱼主不是神仙,不是神仙,不是神仙,嗯,可这也太过随便。

微微定神。

她还是轻声细语地问了一句,鱼主是否有名字。

当左丘雨从鱼临渊那里,听到“临渊”二字。

她坏笑中带着任性,与水色截然相反。

“鱼临渊,你给我站住!”

这大喝的一声之下,不光下方的黎初在听到后一脸震惊。

就连站在左丘雨身前的鱼临渊本尊,也是倍感意外。

左丘雨一言之下,浑身上下没有出现水色那样的水光,而是淡蓝色灵力在周围形成一层层光云,有弱水自那光云滴落,如同小雨。

接着。

她眉心的鱼符泛起微光,一个足有碗口大小的气泡,像鱼符一样拖着尾光,直接没入眼前那墨色天龙的额头。

一切都猝不及防,又似一个美丽的错误。

让鱼临渊也始料未及的事情,似冥冥之中的安排,再次发生。

本该在身穿闻鱼近水披的鱼主面前,无法动弹的鱼为池龙身,在剧烈抖动后,开始疯狂挣扎。

低沉的龙吟自鱼为池的龙嘴里传出,可这一次鱼临渊却仿若从未听过。

下一息。

正当鱼临渊要亲自出手时,下方的水面突然破开,伸出一只堪比龙头大小的龙爪,直接抓破鱼为池的龙身,将那颗已完全变黑的龙心捏碎。

黑血如浆,霎时将下方,那被召唤而出的弱水全部吞没。

六尊石雕为之一震,似维持封印的力量骤然衰减。

而在此刻。

本该奄奄一息的龙身,却竭尽全力一挣,假装扑向左丘雨。

鱼临渊将她挡在身后时,那钉在龙身上的六根锁链,忽有一根被挣断。

一阵天旋地转,夜空中的水幕渐渐散落,却露出不同于人间的夜空。

青色的月光,还有无数嶙峋怪石悬在空中……

第卌四闻 殃及池鱼

西昆仑天池,在那一阵天旋地转中,从人间消失了。

整座山峰荡然无存,似西昆仑从来不曾存在“否极”峰,更没有出现过“天池”。

……

地界。

弱水以东,数十里外的空旷地带,一座山峰凭空出现,并没有如从“天”而降那般,造成极大动静。

它像一阵风,更像一片云,悄然而至。

无论是弱水东岸的“魔”,还是弱水西岸的“尸”,甚至是远在弱水之洲的妖,都未曾意识到,一场灾难提前降临地界。

否极峰山腰以上,积雪未消,云雾近乎散去大半,露出与地界截然不同的人界山石。

否极峰出现之处,同样紧邻弱水,仿若经过精心挑选。

山巅之上,天池之中。

天池洞天内的水幕,像穹顶一样向四周缓缓落下。

当青色的月光,散落在黑稠的水面,那已经不再似水一样会起皱的水面,露出许多“鱼鳍”,如在水下游动。

黎初腾空,眼见那些仰慕鱼为池的弃仙被黑水殃及,仍无动于衷。

而她,对这地界独有的夜色,再熟悉不过。

看着那将鱼为池的龙身,开膛破肚的巨大龙爪,黎初心里竟第一次觉得“鱼主”残忍。

她以为,不管鱼临渊或那凡人女子做什么,眼前这些都是封印该有的过程。

纵然她是魔,纵然她不善,却也不会眼睁睁,让一场心甘情愿的“封印”,变成一种变相的折磨。

何况鱼为池作为池老,对她和鱼妃,都有再造之恩。

这一刻。

在黎初心里,竟然闪过一个念头,无视鱼为池对自己的告诫,想要让那属于鱼为池的龙身,得到应有的礼遇。

“临渊尊者,得罪了!”

以尊者而非鱼主的身份称呼鱼临渊,黎初会慰藉自己,这不算对鱼主不敬。

八条人形鲶鱼,似遵从黎初的召唤,从黑水上方,八个突然出现的水帘之后走出。

口中喷出八股水柱,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独特的阵法。

阵法衍化出水蛟龙,八个蛟头齐齐向左丘雨飞扑而去。

黎初心里清楚,任何在鱼主面前心怀叵测的举动,都会因为闻鱼近水披的存在,而不值一提。

可她的目标是左丘雨,只希望那八个真灵,通过左丘雨牵制鱼临渊片刻。

她也在刻意说那句提醒的话之后,化作一条固执的紫色鲤鱼,魔气滔天,径直撞向其余五根玉银锁链中的一根。

鱼临渊看向那条数千丈的紫色鲤鱼,没有选择出手。

至少他并不确定,黎初有事,是否会影响到鱼妃鲤瑶。

转而看向尚在震惊中的左丘雨。

小姑娘此时脸色微白,认为自己犯下无法弥补的过错,正面带愧色,盯着四周不似人间的夜空。

“我……不是故意的。”

“那,就用行动证明,你有足够的决心成为鱼徒。其他事情,之后再听我一一道明……”

鱼临渊淡蓝色的眼睛,闪过严苛的光芒。

他必须让左丘雨真切地明白,无论是修仙,还是成为鱼徒,都不是儿戏。

稍有不慎,不仅会送命,还会彻底与轮回无缘。

他不说,左丘雨也明白,鱼临渊是要她找那下方八条鲶鱼“练练手”。

说时迟,那时快。

方才被鱼临渊暂时拦下的出水蛟龙,已迅速临近左丘雨。

她咬着嘴唇,低声念叨着那句被她视为法诀的“鱼临渊,你给我站住!”

随即身体向后连续翻飞,一边躲闪着蛟龙的撕咬,一边领悟着鱼符的奥妙。

……

与此同时。

紫色鲤鱼也重重的撞在玉银锁链上,紧绷的锁链传出闷响,反弹之力将它直接震退。

鱼临渊立于龙头前方,目睹之下,不禁摇头。

这玉银锁链看不出材质,可即便身为鱼主的他,想要破坏也极难。

之前若不是下方那龙爪捏碎鱼为池的龙心,使弱水变色,即便再强大的力量加持在龙身上,也断然无法挣断锁链。

三次撞击之后,锁链纹丝未动。

可黎初那已经达到尊者实力的鱼身,已有几处鱼鳞剥落,流下紫色血液。

十次撞击之后,锁链依旧如初。

紫色鲤鱼的鱼头,已有些模糊。鱼目中流露出痛苦,似乎锁链上的封印之力,也在摧残着它的意识。

数十次。

数百次。

数千次。

以尊者的修为,数千次撞击也不过几息功夫。

可紫色鲤鱼的动作越来越慢,撞击锁链的力度也越来越小,似那锁链蕴含的力量,远比这下方的山峰厚重太多。

终于,身为鱼主的鱼临渊,也难免心生恻隐。

他似被水色感染,更像被激起“为善”的本性。

看着另一个“鲤瑶”如此固执,他向闻鱼索来一枚鱼符,随手丢了过去。

“你这又是何苦呢?吞下这鱼符,任由你带着为池前辈的龙身离开!”

紫色鲤鱼微微一顿,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贵为这天地间比肩大能的尊者,在鱼主面前是无力的。

也庆幸,她遇到的是鱼主,而不是鱼七。

紫色鲤鱼渐渐缩小,重新化作一袭紫裙的黎初。

七窍可见紫血,衣裙多处破损,哪里还有尊者的样子。

“黎初……不,鲤瑶相信鱼主所言。”

说罢,无所顾忌地抓起那枚悬浮在眼前的鱼符,塞入口中咽下。

初尝灼热,撕心裂肺。

她内心所有的邪念,如在经受炙烤。随即又像一眼清泉涌现,全身一阵舒爽。

之前撞击锁链留下的伤痕,也在一瞬间被弱水的灵力治愈。

她能感觉到,那鱼符就在腹中,凭自己修为却无法再挪动分毫。

如灵丹妙药,也似一种印记。

黎初随即招手,与左丘雨相争的八条鲶鱼同时收招,回到她身后。

左丘雨见状,也喘着粗气来到鱼临渊身边,安静地站在一侧。

鱼临渊的目光,依次扫过那六尊擎天石雕,落在下方那巨大的龙爪之上。

“鱼主虽为鱼,却也能成为一个垂钓者,我相信,你会上钩!”

右手诀印倒施,六枚鱼符自六尊石雕胸口飞出,随即变小,绕鱼临渊手腕旋转,最后没入“鱼面”眉间。

六尊石雕渐渐虚幻,如从未出现。那几根锁链,也化作无数玉银色光尘,纷纷散落。

封印消失,变化再生。

之前已不再动弹的墨色龙身,犹如被那下方的龙爪直接撕裂,一分为多。

墨色的血肉并未落下,而是向着天池外,远离鱼临渊的方向遁逃。

在即将离开天池时,那些散碎而黑乎乎的东西,竟直接变幻成了“黑鱼”。

细看,全是黑色的龙鱼。

正当黎初惊异地张开嘴,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那些黑色龙鱼如受到“惊吓”,迅速消失在各个方向。

这一刻起,整个地界犹如被殃及的池鱼,在那些黑色龙鱼的影响下,开始面目全非。

“这是哪?”

鱼临渊看着远方发光的山石,还有被染成三色的弱水,不禁一问。

当黎初口中传来“地界”时,闭上双眼的鱼临渊又猛然睁开眼睛。

“轮回之气……似乎有些熟悉!”

一个极度不好的预感,在鱼临渊心头浮现。

欲囚鱼,先取水。

如此看来,天池被挪移到地界,并非偶然。

可这轮回之气……莫非,她在地界?

……

几息思量。

下方那龙爪再次化作粘稠的黑水,不见踪影。

而天池外,弱水之上。

一条黑色龙鱼,竟然未跃龙门,直接化作一条黑色天龙,沿弱水飞驰。

完全幽暗的眸子里,似有坚定的方向与目标,直指万妖林。

它身上不断滴落浓稠的黑色液体,将沿途弱水全部染成黑色。

它并未在意。

一位赤膊的短发男子,手拿折扇,在它之后紧紧尾随。

第卌五闻 向水而生

没有昼夜之分的地界,极少有一处地方能够“四季”分明。

而万妖林,恰是这样的地方。

所谓天界一日,人间千年。而人界一夜,地界则已过去一月。

万妖林每逢两次月圆,会出现类似人间的季节更替。

因此,万妖林内的一季,相当于人间的一个昼夜。

与人间春夏秋冬四季不同,万妖林的季节分别为“风季”、“霜季”、“雨季”、“雪季”。

风季时,会时不时凭空生风,许多妖会在刀刃一般的风中,历练妖身。而那些生在万妖林的火树银花,此时也最是繁茂,耀眼异常。

霜季时,因为地界并无朝阳,也自然不会像人间一样。此时万妖林内一切已经妖化,或尚未妖化之物,体表都会渗出水迹。

在月色下,晶莹如霜,霜季因此得名。

霜季时所有的妖,都会出现灵力外溢,修为暂时跌落,所以万妖皆不喜霜季。

雨季时,万妖林没有妖化之物,都会将体内的水,喷洒向经过的妖。

而妖与妖之间,也会因为互生情愫,而向彼此吐着“特殊”的口水。

整个万妖林都被一场接着一场的无云之雨所笼罩,一片欢乐祥和。

雪季时,万妖林上空才会出现弱水之气所化的青云。

整整持续一季的一场雪,会将万妖林许多地方,披上同样的水蓝色。

此时犹如人间的冬季,温度极低,很多妖都会选择在雪季长眠,似休养生息。

……

水色一行抵达时,万妖林正值雨季,可无论是已经妖化许久的大妖,还是刚刚妖化的小妖,皆因无“水”可吐,而十分低落。

妖与尸和魔一样,无法跨越充满灵力的弱水。

而妖,本无心,亦无邪恶。故而可以将历经风霜雨雪四季洗礼,不再蕴含灵力的弱水,通过自身转化成“妖水”,进而辅助修行。

只是,自从弱水发生异变开始,万妖林四季逐渐紊乱,甚至江河湖泊中那些未含灵力的水,也都无法被妖使用。

可以说。

这万妖林内的妖,都是向水而生的。

鲢妖白弋之所以去人界求“水”,是因为鲢妖一族世代生活的那片水域,诸多湖泊都已不再清澈。

不仅仅是鲢妖。

凡是冒险用过不净之水的妖们,皆出现奇怪的病症,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时而抓狂。

甚至偶尔出现,妖与妖相互厮杀的场面。

而这一切,在此前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妖无心,而不争。

妖无心,而不贪。

妖无心,而不欲他物。

可当弱水变色,万妖也正在深受其害。

直到两位“水主”的出现,这一情况才慢慢有所好转。

雨季结束,雪季来临。

而西昆仑天池自人界消失,再出现在地界,万妖林恰好经历那无雨的雨季。

人间一夜,万妖无雨。

当独属于万妖林雪季的第一片“蓝色雪花”落下,也意味着鲢妖白弋的求水之行,结出善果。

……

万妖林边缘处的一个湖,湖水已经结冰,正被花瓣一样的水蓝色雪花逐渐覆盖。

湖边一株桃花,周围无雪落下。

水色站在那株桃花下,不时摆弄着柔软的枝条,那些微绿的芽苞,依旧如人间的春天。

桃夭妖背靠桃树而坐,一边翘着脚趾,一边用落在地上的花瓣,调戏着趴在她身侧的两条小龙。

“灵儿姐,事情都办妥了吗?”

水色转身,看着数十步外的白灵,及身后捧着两个石罐的鲢妖侍女。

石罐内盛满桃花花瓣,似刚从地上拾取。

白灵恭敬地站在那里,不敢有任何身为“姐姐”的气势。

“按照水主吩咐,以少量弱水送服,喂患妖服下桃花,许多妖都已渐渐清醒。

只是……还请水主莫在唤我灵儿姐!年龄不过虚长而已,若再被族中长老听到,定然免不了责罚!”

“白弋擅自离开万妖林前往人间,虽有错在先,可也是因为弱水之变,万妖无水。

就算将功补过,也不至于非得在这冰层下,思过到风季来临!”

“鲢妖相对弱小,这些都是妖巳和那些大妖的决定,无法更改……”

“……”

妖之间的事,她无权干涉,也不再多言。

仰头看向上方,粉白的桃花,与那漫天水蓝色雪花交相辉映。

不知不觉间,水色好像看到无数双眼睛,闪烁着水蓝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看向自己。

每一双眼睛都像鱼临渊,每一个眼神都含着相同的话。

拿出桃花鞭,水色回想着“两个月”前,鱼临渊挥鞭打鬼的情形。

“此时的你,又在何处赏着夜色?”

如雪所想,心有所念。

“两个月”时间,积压在她心中的思绪早已生根。

对“鱼”的了解越多,她越想,再见他一面。

哪怕是隔着鱼面。

她知道。

此时人间仅仅只过去“一夜”,可自己却隐隐有种担忧,如“一年之期”已到,必须赶回明镜台,却没有见到身为鱼主的他。

她不知道。

鱼临渊此时已在地界,追寻着宿命的指引。

她更不知。

鱼主出现之处,有善必定有恶。而这恶,正沿着弱水寻她而来。

……

白灵没有打扰她,待水色如水的眸子里出现清明,她才小心翼翼取出一物,双手捧到水色面前。

两片似有生命的鱼鳃,不断将周围稀少的弱水吸入再吐出,如同重复而简单的净化。

对于此物,这两个月来,水色再熟悉不过。

它是“龙鱼腮”,鲢妖镇族之宝。

初代鲢妖之父,正是一条净灵之礼后,留在地界的龙鱼。

在恶念缠身,油尽灯枯前,龙鱼取下自己的鱼腮,作为后世鲢妖“取水”之用。

龙鱼腮可将弱水中的灵力涤去,从而使没有灵力的弱水,能为鲢妖修行所用。

弱水浑浊,龙鱼腮便无弱水可取。

直至白弋请来水主,从而有了纯净的弱水。

若平常见到龙鱼腮,水色会义无反顾地伸出手,扔出几个水球。

可此时再见,心中那莫名的担忧却愈发强烈。

她清楚,鱼主万恶不侵。

可不知为何,近来看到和龙鱼有关的一切,她都会下意识地不安。

她不明白这种不安来自何方,更不知究竟为何如此。

“请水主赐水!”

白灵深知,龙鱼腮不可长时间暴露在外,不由小声催促。

再次走神的水色,轻叹一声,数十个弱水结成的水球,飞入龙鱼腮不见。

白灵捧着龙鱼腮的双手猛然一沉,显然在拼尽全力承受来自手掌的分量。

水色一笑,双眸竟被漫天雪花,映衬出水蓝。

仿若她看见鱼临渊,而鱼临渊就在眼前。

“这下,应该够了吧?这可足有五湖之水!”

“万妖众多,我鲢妖又负责司理水事,自然有备无患!”

“那仙儿最近,不也在各处施水么,不然万妖林的雪季,会跟雨季一样无水,更不可能降下这蓝雪……”

“仙儿水主尚在弱水分流之地,想必就该回来了!”

水色微微点头,十数夜没有水仙在一旁叨扰,她似乎还有些不习惯。

白灵收起龙鱼腮,步伐沉重地向远处退去,继续着两月来的事情。

……

几乎同时。

弱水分流之处,进入万妖林的入口之一。

也是水色来到万妖林时,最先经过的地方。

一身粉色留仙裙的水仙,正一脸狼狈地飞驰奔逃。

她身后数不清的小妖,因为一条黑龙的出现,而瞬间丧失妖识。

黑龙身上不断滴落黑色液体,所触及之物立即化作粘稠液体,流向附近的水流。

水仙肩上,有一处划伤。

黑色的脉络正在她雪白的肌肤下蔓延,随着逐步扩大,她的身体正从肩膀开始,无法以水化形。

那些丧失妖识的小妖,寻着纯净的弱水气息,一路追赶。

似在寻求,一线生机。

第卌六闻 万妖祸水

水蓝色的雪花,一刻都未停歇。

万妖林火树银花的丽景,在换上雪装后依旧分外惹眼。

头上青云,地上蓝雪,都使得万妖林比平常更加明亮。

正是借着雪光,才得以看清那在火树间穿梭的身影。

一位形同水做的“女子”,已看不清容貌,仅剩下弱水所化人形,勉强贴着水蓝的积雪飞行。

蓝色的雪,成为她的保护色,使其没有任何痕迹留下。

只是。

她大半身子,都像被纹身一样的黑色蛛网覆盖。

意识开始逐渐模糊,依稀能听清,冰雪传来的焦虑与同情。

“姐姐快走,我们会替你拖延片刻……”

无数类似的声音在她心间回荡,如每一片雪,似每一寸冰。

身为水灵没有恐惧,可她此时却真切地感受到,前来万妖林时曾听到弱水的挣扎。

绝望,无助,如被抛弃。

她必须摆脱身后发生异变的群妖,尽快让水色知晓,离开万妖林,离开地界。

“姐姐你在哪儿?仙儿快,快支撑不住了……”

声音嘶哑,近乎渴求。

当水仙体内最后一丝弱水灵力被耗尽,她再也无力抵挡,那自肩膀传来的,如同诅咒的压迫。

蓝色的水眸瞬间化为黝黑,水仙的意识在这一刻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水身一沉,落在一块被积雪覆盖的石头上。

这一次。

水仙没有因为灵力枯竭而化为一滩弱水。

落在石头上的水身,嘴巴微张,双目圆睁,右手前伸,从头到脚逐渐化作一尊冰雕。

弱水何曾结过冰?

恐怕,只有水仙最先感受过。

她身后没有任何妖追来,亦不见那条闯入万妖林的墨色天龙。

只是随着嘈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夜空中的青云似塌陷一般,所经过的地方都在消散。

群妖正将地上的积雪,疯狂地吸入腹中。

俨然是在为那墨色天龙,清理出一条没有雪的路。

无心之妖,在邪恶来临之际,像感染一场瘟疫。

或因相互碰撞,而现出原形相互厮杀。

或因逞凶斗狠,而同类之间大打出手。

最关键的是,这些出生在万妖林,妖化在万妖林的妖们,都离不开水,更离不开没有灵力的弱水。

一旦被恶念驱使,皆会丧心病狂。

如此声势浩大的动静,是平常雪季不曾出现过的。

就在水仙变成冰雕之后。

许多大妖自修养中被吵醒,派出去查探小妖也都是有去无回。

大妖们只好亲力亲为,有的立即前往弱水分流处,有的只好向万妖林之主“妖巳”作简单说明。

……

水仙所变的冰雕,渐渐落上一层雪花。

厚厚的积雪已将她脚下的石头埋没,只有她还在缓缓变小的雪中,孤单屹立。

突然。

一阵只有在风季才会出现的劲风,将水仙周围的积雪全部吹飞。

她脚下的石头蓝光大盛,似见到这万妖林中尊贵的大妖。

劲风过后,数十个妆容各异,身形不同的妖影,自风中落下。

为首的妖影,居然是一男子。

他睫毛修长,眼若狐闪,一头葡紫长发束在身后,同样的葡紫锦衣,领口袖口皆是浓密而顺滑的紫色绒毛。

狐媚一般的脸庞,英气丝毫不比鱼临渊逊色。

在他身侧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位肌肤胜雪的女子,和一位脸生猫须,长着猫耳的青年。

如水蓝色的雪花一样,她长发水蓝,眼眉水蓝,一身得体冬装上,都是雪花图案。

猫耳青年则须发皆白,略显浮夸的衣着,显得有些吊儿郎当。一根白色的猫尾,在他身后左摇右晃。

“你们几个去前面看看,有任何情况尽快回报,不要冒冒失失,净给猫爷我惹事!”

猫耳青年捋着那几根白须,对跪在身后的几个妖影发号施令。

妖影异口同声称是,化作几条白猫迅速消失。

为首的狐媚男子,微微一笑,眼中自带几分魅惑,冲身边那如雪的女子开口。

“雪音,让你身后的雪妖一同前去吧,听闻异变与雪有关,只怕猫妖应付不来!”

说着。

狐媚男子右手食指中指并剑,做着“动身”的手势。

他身后单膝跪地的十只妖,在一瞬间离开,留下十个紫狐的残影。

那叫雪音的女子柔声称是,恭敬中暗含情愫,也让她身后的雪妖化作漫天飞雪不见。

一时间。

此地只剩下三妖,还有水仙的冰雕。

没等狐媚男子仔细打量水仙,猫耳青年那不屑一顾的噪音,如同炸毛一般传开。

“紫玹,什么叫猫妖应付不来?你给我说清楚,是不是因为我们是九命猫,你心存嫉妒?……”

狐媚男子不怒反笑,笑容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说寂寞,你是不是一夜不炸毛就空虚,这习惯能不能改改,多学学妖家雪音。”

略微一顿,继续补充。

“还有,作为下属你就是这样跟大妖说话的?

若不是看在你爹的份儿上,我一定不念兄弟之情,好好伺候伺候你!”

“……”

猫耳青年不再大声言语,看着眼前那座冰雕,却在小声嘀咕:我那尊者老爹都数千年未归了,能不能别在提他。

实际上。

他这样的嘀咕已不止一次,而被他称为紫玹的狐媚男子,也早已听了数千年。

紫玹微笑着摇头,似习以为常。转而看向身为雪妖的雪音。

“听闻雨季结束前,万妖林迎来两位水主,不知眼前这位,是不是其中之一?”

作为大妖的紫玹,心中自有思量,可以他的见地,从未听说过弱水冰结。

寂寞的猫耳一动再动,脸上表现出不敢兴趣,实则在侧耳倾听雪音即将给出的答案。

只见。

雪音一步迈出,飞身化雪,无数水蓝色的雪花与周围的积雪化为一体。

水蓝色的积雪拔地而起,周围出现十几个酷似雪音的雪女,在不停地念叨着同一件事情。

那冰雕,是仙儿水主。

仙儿水主遭遇恶龙袭击,又被发狂的群妖追赶。

仙儿水主灵力耗尽,如今意识被困,必须尽快向水色公主求助!

……

十几个雪音,你一言我一语,在传递着雪花记忆里的声音。

“恶龙?什么样的恶龙?那水色公主又在何处?”

紫玹绿色的妖瞳闪过严肃,作为大妖的经验告诉他,此事不简单。

正当紫玹静待雪音的声音时,十几个雪女飞散,重新在空中凝成雪音本尊。

雪音落下,眼含泪水,她似听出了那些雪花担忧的心声。

面相水仙,单膝跪下。

雪音开口时,落泪成雪。

“万妖林雪妖,雪音见过水主!”

尽管她知道,此刻的水主已全无意识,无法开口回复自己,但她还是想传达自己心意。

无论冰雪皆为水,水意岂可无弱水。

雪音缓缓起身,冲着紫玹轻轻摇头。

“无雪之地,无雪之音!紫玹大哥所问,雪音无法知晓。”

轻咬嘴唇,雪音指了指水仙面向之处,又指了指背对之地。

“想那恶龙,应在身后。而水色公主所在的无雪之地,应该在前方!”

“那这位如今这位仙儿水主的处境,可有破解之法?”

紫玹话音刚落,雪音正欲摇头。

寂寞眼中妖光大盛,周身妖气散开,灵力一分为七,竟直接化作七只健硕的白猫。

每一条白猫,都具备一命。

其中一只白猫一猫当先,梅花肉垫显化妖纹,带着灵力直接拍在冰雕的眉心位置。

霎时。

冰雕出现了一道裂痕。

从水仙肩膀,延伸至她眉心。

一点黑芒陡然激射而出,猝不及防地摄入那只白猫体内。

白猫瞬间炸毛,由白变黑,绿色的妖瞳转为幽暗,如离弦之箭,迅速消失在水仙正对的方向。

“不好,快追!”

深知自己已丢掉一命的寂寞,凭借其余六只白猫重新化形,径直追出。

紫玹后发先出,声音落在雪音耳边。

“带上水主,走!”

雪音运转妖力,无数积雪卷地而起,一边融化,一边将冰雕带离……

第卌七闻 妖为水动

鲢妖族地,有许多相连的湖泊。

那一株来自人间的桃花,此时就扎根在连湖之间的大地上。

已经持续一段时间的大雪,使得这株桃花被遍地冰蓝簇拥,被漫天水蓝守卫。

许是那些躲藏在雪花中的精灵,在面对桃花的美艳时自愧不如,才会故意避开桃花落下。

因此,桃花上空无雪落下,桃花周围更没有积雪。

如同在桃夭妖的庇护之下,成为雪音口中的“无雪之地”。

水色在人间第一次看雨,那时的雨是黑色。

而当她在地界第一次赏雪,此时的雪竟是水蓝。

桃夭妖似明白水色的心思,在离桃树不远处,用仅有的积雪堆出一个十尺大小的“雪人”。

雪人穿着锦衣,披着披风,仅留给水色一个冰蓝的背影。

若她此时面对雪人,也一定会惊讶地发现,雪人的脸很像摘下鱼面的鱼临渊。

可是她没有。

她就任由桃夭妖“摆弄”着他,仿若那个安静的背影,才更像一条傻鱼。

“夭妖,你这堆出来的到底是谁呀?”

水色明知故问。

“你猜……”

桃夭妖明知水色知道,就是不说。

似乎,在桃夭妖这桃花妖的心目中,水色和鱼临渊一样,都是最特别的。

那月下,此花前,只有鱼和水。

甚至在桃花下妖化的那两条小龙,她也会随时让他们离远些。

……

忽然。

桃夭妖那对翡翠一样的妖瞳中,发现一个诡异的黑点,如在冰蓝的雪地上东躲西藏。

黑点时大时小,似借着空中落下的雪花,一边极力躲藏,一边直奔此处而来。

灵力集中,妖芒一闪。

桃夭妖清晰地看到,那黑点正是一只黑色猫妖。

只不过,它浑身妖气紊乱,没有任何呼吸,更不像其他妖一样,对这漫天雪花胸怀敬畏。

它是被这堆“雪人”吸引,还是想要求取“花瓣”?

又或者是哪个不开眼的小妖,前来打搅水主?

心中正在思索的桃夭妖,见黑色猫妖迅速接近,正打算出声提醒水色。

却见在其之后,一只额生山纹的紫狐紧追不舍。

“它是在,逃命?”

低声呢喃,被桃夭妖接下来看到的景象否决。

距离紫狐身后稍远些,六只一模一样的白色猫妖出现在她视野里。

不同族类的妖之间,如非必要,不会经常往来。

眼前这些丝毫不会收敛自身妖气,冒然闯入鲢妖族地的妖,显然实力不俗。

念及至此,桃夭妖桃唇分合。

“姐姐,这几个妖,该不会是为你而来吧?”

水色的注意力,这才从那冰蓝的背影上挪开,顺着夭妖的面向望去。

可她不是妖。

无论是对妖的气息,还是对妖的行踪,都无法像桃夭妖那般明锐。

在水色眼中,她只看到那几只眼熟的白猫。

不由自主,想到寂夜尊者。

见水色一言不发,眸中无波,桃夭妖拍了拍融化在手心的淡蓝雪水。

双手叉腰,眼现绿芒。

“哼!前有色魔,今有色妖,看我桃夭妖怎么收拾他们!”

看桃夭妖那架势,一切不请自来者,都是她要清理的障碍,为了身旁这沉默不言的“鱼临渊”,和那盯着雪人的水色。

……

仅仅几次眨眼。

黑色猫妖以及它身后的紫狐,接踵而至。

桃夭妖看清黑色猫妖,那有些狰狞的面孔时,黑色猫妖也注意到桃花下,一袭白衣,面纱遮脸的水色。

并未理会追击自己的紫狐,黑猫陡然急冲,无数残影拉成黑线,眼看就要扑向水色。

“敢在我桃夭妖面前龇牙咧嘴,小猫咪,你也太过目中无妖!”

桃夭妖待在原地未动,妖瞳牢牢锁定那条黑线,脚丫微抬,一条锁链泛着玉银之光,从那遍地花瓣中紧绷而起。

桃树随即一晃,无数花瓣如雨。

只是。

未等那些花瓣落地,水色的身影便渐渐模糊,彻底消失在黑色猫妖的视线中。

黑线速度不减,像无头苍蝇乱撞。片刻后才堪堪停下,茫然而愤怒地盯着桃夭妖。

任凭它发出低沉的猫叱,桃夭妖却对它不屑一顾。

“姐姐,没有吓到吧?”

“嗯,没有,只是没想到,夭妖还有如此本领!”

“嘿嘿,夭妖会的,还多着呢……”

桃夭妖看向之前水色所在的位置,一脸俏皮可爱。

此刻。

只有她能看到水色,能碰到水色,而那些不请自来的妖,能听到声音,却放佛不在同一个世界。

紫狐前冲的姿势猛然停止,望着地上,那桃花和雪花清晰的分界线,后退两步。

它深知,在这万妖林内,雪季没有雪的地方,几乎都是禁地。

哪怕它是大妖,也当量力而行。

“它不是妖,不要让它接近水主!”

紫狐口吐真言,既是在说明它与黑色猫妖绝非一伙,也是在凭借大妖的修为,试探桃夭妖虚实。

然而。

紫狐所言,桃夭妖和水色都听在耳中。

可它动用灵力发出的音波,能够吹散身下雪花,却连一片花瓣都无法吹起……

大妖修为,堪比天仙,只是此刻出现在紫玹面前的桃夭妖,本就不是普通的妖。

一言既出,只要桃夭妖不开口,紫玹只能保持沉默。

这,是妖的规矩。

而它清楚的感觉到,那自桃夭妖周身散发出的妖气。

它也只是依稀看到水色的身影,就在那桃花下消失不见。

再审视桃夭妖脚下那玉银锁链,更让紫玹无法轻举妄动。

万妖林大妖它都见过,甚至妖巳之下的地妖它都熟知。

在它的认知里,没有花妖拥有如此实力,而且对方脚上的锁链,分明是一道强大的封印……

正思忖着,六只白色猫妖一字排开,纵身一跃落在“雪人”肩头,随即合而为一,轻微地喘着粗气。

“紫玹,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如此没种!你是打算把它留给猫爷自己来么?”

可当寂寞留意到紫玹妖瞳中的神色,声音戛然而止,亦没有直接扑向那紧盯着桃夭妖的黑猫。

它从紫玹身上传来的压迫感中,只明白一句话:妖可无心,不可无脑,睁大猫眼仔细瞧!

它看到从未见过的桃花,看到那从未见过的花妖,甚至那已经炸毛的黑猫,如临大敌一般盯着那“小花妖”。

紫玹无言,它也必须遵守妖的规矩。

恰在这时。

桃夭妖微微一笑,如花的脸颊上,显露出几分寒意。

“这是你随随便便来,随随便便待的地方么?”

桃夭妖分明在看着黑色猫妖说,可寂寞这只白色猫妖,却感受到那寒意是针对自己。

怎么自己蹲在这雪人肩头,惹着她了?

没等寂寞心思落定,桃夭妖看向水色的方向,音如花落。

“姐姐,将桃花鞭借夭妖一用可好?”

“好!接着……”

一根看似普通的花枝,随着那树下传来的声音凭空出现。

寂寞没有见到水色,自然不知那桃花下有何名堂。

而下一刻,直至那黑色猫妖撕心裂肺的声音传来,它才意识到什么。

地上桃花飞溅,黑猫四处闪躲。

越来越多桃夭妖的身影,随着桃花飞舞而出现。

不是虚影,而是一个个真实的桃夭妖。

作为九命猫妖,却只修炼到七命的寂寞,在这一刻有些傻眼。

这花妖,是百命,还是千命?

不由看向紫玹,妖瞳中的绿光忽明忽暗。

紫玹只是扭了一下头,不再理会。

桃夭妖的声音再次传开,桃花卷地而起,将已经麻木而无法动弹的黑猫抛至半空。

“桃花界,无妄花劫!”

遍地花瓣缓缓升空,妃光以那株桃花为中心,将无雪之处笼罩在内。

紧接着,纷飞的花瓣有序排开,如绳如链,依次穿透黑色猫妖的身体……

直至最后,皮毛不剩,仿若养分一样被花瓣吸收。

突然。

桃夭妖桃花鞭挥出,寂寞躲无可躲,直接从雪人肩头跌落。

“寂寞,还不快道歉!”

雪音的声音如雪落下,随后带着化作冰雕的水仙飞雪而降。

第卌八闻 鱼符化水

“仙儿?”

水色的声音似被大风吹皱的水面,带着几分惊颤,从桃花之下传来。

雪音将被“冰封”的水仙放下,凝神倾听着,竟把那声音的主人,当作眼前这一株桃花。

然而。

即便方才紫玹好意提醒,要小心提防黑猫。

可当雪音“裹挟”着化作冰雕的水仙出现时,桃夭妖依旧把他们视为“坏妖”。

“道歉?我看就不必了,若还不尽快把仙儿姐放开,你们三个也只能留下护花了!”

桃夭妖嘴上说着,却根本没有留给雪音解释的机会。

手起桃花落。

花瓣凝结为成百上千的花绳,在桃花鞭的指挥下,如触手一般抽向雪音。

速度之快,雪音避之不及。

桃花与雪花相撞,如同妃色与冰蓝的焰火,雪音也在被几根花绳打到身体后,化作漫天飞雪。

桃夭妖嘴角坏笑,她倒不着急从雪里找到那只雪妖,而是桃花鞭向她眼中的白色猫妖一指。

一股微弱的轮回之力自桃花鞭上传出,无声无形鞭打在寂寞身上。

寂寞的妖瞳早就注意到桃夭妖的动作,也几乎同时感受到那锁定自己的特殊气息。

可任凭它使出浑身解数,如何躲避逃窜,如何运用灵力抵挡,妖身依旧在一阵酥麻之后无法动弹。

甚至,以九命猫妖的本命手段,竟无法再次分出六条命。

情急之下,寂寞也顾不上向紫玹求助,拼尽全力,张开猫嘴。

断断续续的猫叫声,传达着妖才能听懂的话。

“不知你是何方来的妖,更不知我何时得罪于你,可我寂寞,绝对不会辱没九命猫妖,更不会丢寂夜尊者的脸!”

言罢。

寂寞那妖身周围散出七团绿色妖火,如它七命境界的修为全开,就要放手一搏。

却在此时,被一直静静观望的紫玹呵斥。

“够了!”

简单的两个字,不怒自威,既是对属下的叱责,也是一种身为大妖的态度。

它要让桃夭妖明白,之所以不出手,只因不为敌。

紫山狐妖的骨子里的睿智,令紫玹分外冷静。

话音散尽,紫玹率先化作人形。

毕竟,妖与妖之间,显露原形是露出敌意的表现。

此刻,身为大妖的紫玹必须以身作则。

何况凭借狐妖的直觉,那花妖未现真身,根本就是一番戏耍,都未动真格。

紫玹化作俊美男子时,他身侧冰蓝雪花再聚,随之凝成雪音的身影。

只是她此时气色稍欠,似受桃花上的轮回之力影响。

寂寞收敛妖火,有些僵硬的妖身,一时间无法化作人形,只得尽量不与桃夭妖“对视”。

桃夭妖见状,倒也没有继续发难,留下花瓣幻化的残影,如一道妃光出现在桃花下。

“落!”

无风的雪季,桃花周围竟然吹起清风。

当一切花瓣落下,一袭白衣的水色出现在桃花之下,一步未动。

桃夭妖归还桃花鞭,还不时地念叨着“没玩够”。

……

水色自然听到紫玹之前那两句话,也能清楚的明白,那狐妖所化的男子,的确并无恶意。

“仙儿怎会如此?”

看着冰雕,水色能体会到仙儿当时的无望与挣扎,也能感觉出那被冻在眼眸内,对自己的担忧。

她也尝试着以弱水灵力沟通,却发现只有冰寒,察觉不到属于仙儿的意识,也没有灵力波动作为回应。

缓步走向仙儿,水色心中的思绪越来越像凡人一样复杂。

桃夭妖跟在身侧,面若桃花,花中带笑地盯着紫玹。

似一种妖与妖之间,无声地警告。

紫玹施礼,看不出是冲水色还是桃夭妖。

一旁的雪音单膝跪下,声音里传达着雪妖对弱水的敬意,也把他们如何看到水仙,又一路追着黑色猫妖到此,完完整整讲述一遍。

水色站在水仙面前,听着雪音的猜测,目光在“雪人的背影”和“水仙的冰雕”上来回游走。

她在迅速翻阅鱼临渊的每一句话,期待从中找出办法,解救水仙。

她知道,弱水会因浓郁的恶念而变色,可未曾听闻,究竟是什么样的“恶寒”,才会让弱水结冰。

直到雪音一字不落地说完,水色“心”里也只有一个不确定的猜测。

眼含感激,思绪如水。

她看向雪音,知其所言不假。

她看向紫玹,微微点头。

当她看向依旧是白色猫妖的寂寞时,轻轻吐出一句“不久前,寂夜尊者还在人间!”

此刻的她,无暇理会它们之间的关系。

可善良如她,还是示意桃夭妖,不要为难它。

桃夭妖一脸无辜,那样子好像再说:桃花鞭取于桃树,却不归她所有,轮回之力更不是她可以轻易驱散的。

……

“多谢!若不是几位,只怕我也无法再见到仙儿……”

紫玹闻言,觉得水主有些言重。不禁被水色那独特气质折服的同时,也带着疑惑看向桃夭妖。

“万妖林,紫山狐妖紫玹!”

“万妖林,雪妖雪音。”

“万妖林,九命猫妖,寂寞……”

三个声音,既是自报名号,也是对水主谢意的承领。

当然。

紫玹这只狡猾的狐妖,还有更深的用意。

他想知道,眼前那只实力不俗的小花妖,如何回应。

也想知道,这位面纱遮脸的水主,接下来该如何解决麻烦。

可惜。

紫玹并不知道,他的心思能被水色轻易洞悉。

水色本也没打算说出自己灵号,此时更是看着冰雕,不予理会。

桃夭妖更是指了指背后的桃花,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桃,夭妖!”

当“夭妖”二字落入紫玹耳中,他眸现精光,似难以置信。

夭乃大之上,而在万妖林,大妖之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地妖,以及这万妖林之主的妖巳。

夭妖,对于它们来说,是陌生而神秘的。

就在紫玹踌躇之际,桃夭妖第一次不再像个小姑娘,略显老成地提醒水色。

“姐姐,只有鱼主可帮仙儿姐。可眼下时间紧迫,也不知仙儿姐能撑多久,只能用那鱼符试一试!”

紫玹和雪音面面相觑,寂寞这只猫妖更是一阵刺挠,似乎对于“鱼主”和“鱼符”,比对“夭妖”更加陌生。

不由地,紫玹盯着水色多看几眼,细看之下,愈加有些难以自拔。

从不愿对其他妖倾心的他,对于这位有夭妖跟随,神秘莫测的水主,生出太多好奇。

他想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

他想了解,她到底有多神秘。

就在紫玹妖思飞转之时,水色捂着胸口的白皙手掌,突然一握,仿若将自己的“心”牢牢攥在手里。

那举止,几分不舍,几分心疼。

甚至在她眼中,有决绝与割舍的泪水,在兜兜转转。

“无论这鱼符是否有用,他都还在,对不对?”

紫玹微微皱眉,跟雪音同时轻轻点头,似在回答水色:仙儿水主还在!

只有寂寞这只猫妖,有些不解风情地一动不动。

“无论这桃花是否还在,他会记得,是不是?”

紫玹眉头更紧,这话听上去,似乎哪里不太对。

唯独一旁的桃夭妖,转身不再看着水色和水仙,而是凝望着桃花。

“花前水曾笑,月下鱼不傻!符中露沾桃,凋后落谁家?”

水色似听懂了桃夭妖的意思,眼中泪水流下两滴,竟然也在这万妖林的雪季,化作两片翻飞的雪花,晃晃悠悠落在鱼符上。

随即。

鱼符爆发出惊妖的光芒,越来越多玉银小鱼,绕着鱼符游弋。

而那鱼符内的沾露桃花,也在呼应水色一样,灼灼其华。

甚至水色体内,那独属于弱水的灵力也在这一刻被鱼符引动,水蓝色的光晕将水色和水仙同时包裹。

鱼符在同一时间,如气泡一样碎裂。

只留下那朵来自人间的桃花,开始逐渐凋零。

第卌九闻 随鱼而安

“你曾说过,只要你为鱼主一日,这鱼符便可为我,保那桃花一世……”

水色悲泣的声音很轻,似不愿被听到,她在重复着鱼临渊的这句话。

可眼下,那朵桃花就在自己眼前凋零,却不见鱼符护着它。

“是你已不再是鱼主?还是我这样做,是错的?”

此时,低语的水色,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因桃花伤神,还是在为鱼临渊“食言”而生气。

她清楚地知道,为救水仙必须用鱼符一试。

可她也不由自主,想要责怪他,为何没能护住这朵桃花。

……

几乎就在水色“心”生矛盾时,那并未随着鱼符破碎而消失的小鱼,纷纷从已经枯萎的花瓣上撕下一小块,含在鱼嘴中。

花瓣入口,一条条玉银小鱼竟然通体变成浅粉,如被桃花点亮的鱼灯。

粉色的鱼群徜徉在弱水的灵力中,像随波逐流一样欢愉。

它们在水仙的冰雕周围,来回游弋。

从脚到膝盖,从手到肩膀,从脖颈到腰身,被井然有序的粉色鱼群淹没。

直到再也看不出“冰”的轮廓,一条条小鱼才口含花瓣对着水仙,只留鱼尾在外摆动。

乍一看。

它们似在“咬食”着一块块碎冰,其实是正在用那微灼的粉光,融化这块弱水所结之冰。

水色所散发出的弱水灵力,正在被鱼群迅速消耗着。

而水仙这块冰的融化过程,却显得有些漫长。

不论是紫玹和雪音,还是水色和桃夭妖,都紧盯着这一幕,一言不发。

唯独那一株桃花下,从两堆花瓣里探出两个蠢萌的龙头。

只有拳头大小,却以大妖的威势,盯着紫玹的方向……

似乎过了很久,水仙这块冰,终于化成弱水。

但她并未恢复意识,一滩无法化形的弱水,如被无数小鱼搀扶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与此同时。

一条条只有指尖大小的鱼,像灯笼一样拥入“水”中。

霎时,水仙的水体自内而外发出粉光,将那纠缠在她身上的黑色脉络,映照的无比清晰。

它们,时而跳动,时而蠕动,时而攒动,像被赋予灵智之物,仍在逐渐侵蚀着水仙。

水色的眼中,隐约透出寒意。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这寒意源自“气愤”,还是因为她正亲眼目睹“恶念”。

或许只有在弱水之中,强大的恶念才会如此鲜活。

就在这时,那些在水仙身体内游走的小鱼,像发现“猎物”一般,争先恐后。

撕碎黑色的脉络,并未当作恶心的食物吞下。

它们吐出一个个渺小的气泡,使得水仙的身体在刹那间如同沸腾。

数不清的小泡泡,将那些污泥一般的杂质,带出水仙的身体。

动作虽不像闻鱼那般娴熟而华丽,却也在不断净化着水仙的这副弱水之身。

数十息后。

水仙的身体透着微弱的弱水之光,浮在水色面前。

当她体表幻化出粉色留仙裙,双手才渐渐转为肌肤之色,然后是颈部,最后是脸颊。

直至她鬓发垂落,才终于有了水仙的模样。

一条条小鱼自她眉心飞出,像水波一样从头盘旋至脚下。

缓慢游动的鱼群,还有那尚未睁眼的水灵,俨然是这万妖林,不曾有过的风景。

“仙儿!”

水色轻唤一声,不再顾忌其他,伸手紧握着水仙的双手,徐徐抬起。

水仙的俏脸微微一抖,修长的睫毛慢慢上升,一双水眸如同在这地界的夜晚,再见阳光。

眼前那一袭白衣的女子,遮着面纱,却十分耀眼,甚至带着几分熟悉。

“你是……”

“……”

不光距离最近的水色一愣,此时不管是紫玹几妖,还是那桃花下被水仙欺负过的两条小龙,都一脸茫然。

紫玹询问似地看向雪音。

雪音笃定地冲他点着头。

当紫玹再次转过脸时,只见水色轻轻摘下面纱,露出那绝世的容颜。

莞尔一笑,似对水仙最好的回答。

也正是这一笑,如溪涓涓,如海瀚瀚,让盯着她看的三妖,瞬间沦陷。

寂寞发出一声喵叫,样如争宠。

雪音微微低头,不愿再看紫玹的神情。

而身为大妖的紫玹,原本无心的胸腔内,竟也感觉怦怦直跳。

这感觉,他从未有过,亦无法言说。

似乎。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母亲,还有寂寞的父亲,曾跟随同一位“公主”离开,很多年……

是能迷惑大妖的气质么?不是。

是能倾倒众生的美貌么?不是。

如果世间有这样一位女子,能够无暇至此,心生贪恋也会是一种玷污。

紫玹久久不能平静,目不转睛,无法自拔。

甚至他根本都没有注意到,桃夭妖那嗤之以鼻的眼神,以及不屑一顾的表情。

如痴,如醉,如忘我。

只想这样,静候万年。

……

“姐姐,呜呜……仙儿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清水色的脸,水仙一步向前,紧紧抱着水色嚎啕大哭。

她伤心的像个孩子,于黑暗中迷失,又于光明中“回家”。

水仙并非失忆,只是意识清醒时,仍在本能的挣扎。

她会认为,眼前的白衣女子,依旧是那黑暗中困扰自己的幻影。

“姐姐,快走。此地不宜久留,须尽快离开万妖林,离开地界!”

“我们去找他好不好,那黑龙与之前人间那一条截然不同,恐怕只有鱼主能护得了我们水灵了……”

“它肯定已经知道我的位置,想必正在化尽雪水,操纵着群妖赶来!”

……

在水色的惊讶中,水仙滔滔不绝。

她不光讲述了黑龙如何发现自己,也讲述了黑龙如何将弱水全部染黑,又如何用恶念操控群妖。

待她充满惊惧地说完。

水色从怀中,如同十几岁姑娘的水仙身上,看到弱水不该有的“恐惧”,也看到深受恶念影响的“逃避”。

言出安慰,意有所指。

“弱水,并非懦弱软弱之水!”

“即便离开,又能去何处?那些身在地界的姐妹们都未讲过一句离开,作为水灵,又岂能枉顾弱水之责。”

“还有,跟随在鱼主身边,必然安全,却无安心。”

闻言。

水仙擦了擦眼泪,有些委屈地冲水色“嗯”了几声,似明白该怎么做。

紫玹看向水色的眼中,此刻更是倾慕之外,还有钦佩。

越如此,越想知道更多。

轻轻张了张嘴,紫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冒然出言有些轻薄。

眼见水仙离开水色怀抱,他只好继续静静等待。

他希望,她能主动跟自己,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

然而,紫玹不知,他眼前的水色,千年来最多最真的话,都说给了那一条“鱼”。

像那“雪人”一样,一条沉默的鱼。

……

“那他们又是谁?”

水仙似恢复一些精气,挽着水色的胳膊,询问着紫玹他们的身份。

当她看见九命猫妖寂寞时,更是直接喊出声。

“尊者,您也在这里呀!”

“水仙,不可无礼。他们是紫玹、雪音,寂寞……”

水色言简意赅,向水仙说明,她被送回此处的经过。

水色说完,蓦然回首。

刚才融化弱水的鱼群,正围成一圈游动。

一块块毫无水分的桃花碎片,从鱼嘴之中吐出,又在鱼群中央汇聚。

粉色的鱼灯不见,再次转为玉银。

桃花碎片在微弱的轮回之力作用下,如被粘合在一起。

鱼群缓缓游动,时间仿若逆流。

凋零的桃花逐渐恢复生气,妃光之上沁出露珠,晶莹剔透。

它亦如此前,不娇不艳,不凋不败。

当鱼群消失,一个完整的鱼符,再次护在桃花之外。

水色的目光,有些呆,有些喜,有些怪自己。

“随鱼而安么?”

第圩闻 水笑鱼泣

弱水的灵力似一圈圈涟漪,漾着淡蓝色的波光,被水色敛起。

牵着水仙,冲紫玹含笑点头,又向雪音道声“谢谢”。

没等雪音开口说出那句“这是雪妖本分”,一股强劲的“黑风”突然刮过。

放眼四周,风过之处,冰蓝色的积雪仅剩下斑驳的痕迹,在焦黑的大地上继续融化。

结冰的湖面也随着一道道裂缝碎开,堪比“春”回大地。

一条百丈大小的白鲢,从浮冰下游近水面,破水而出变成白弋的模样。

当他看见湖边的那株桃花,再看见一白一粉两位水主的背影,一时间感慨良多。

然而。

当紫玹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白弋也顾不得思虑,为何“风季”来得比从前快太多。

没好气地扔出一句“你来这里干什么?”

大有一言不合,就要“鱼”死网破的架势。

显然两者之间,关系不尽“妖”意。

但。

紫玹没有理会毫不知情地白弋,而是大妖的气势瞬间爆发,拼尽全力搀扶身旁的雪音。

雪音此刻七窍流出冰蓝色的液体,仿若雪妖的血液。

若不是紫玹尽力扶持,恐怕雪音早已在那黑风之下,化为雪水。

顾不得其他。

她忍受着妖身内传来的剧痛,缓缓张了张冰蓝色的嘴唇。

“水主,快走……它们,来了!”

无论是在场的水,还是听闻这句话的妖,震惊之中微微错愕。

雪音再无多余气力解释,随着她口中传出逐渐微弱的声音,化作紫玹怀中的一堆蓝雪。

“若风季来时,妖不再为善,还望水主莫要责怪……”

几乎同时。

水仙拉着水色的胳膊,着急地有些词不达意。

“是它们,不,是那条黑龙,一定是它!”

水仙的声音落下。

紫玹瞥过白弋一眼,转身看向身后,那已经风云变色的地界夜空。

青云被吹散,积雪已消失,这能让万妖林瞬间变换季节的力量,分明大有所图。

寂寞也变幻成猫耳青年,迎风站在紫玹身侧。

这并不属于风季的黑风里,有杂乱的羽毛,有分不清的绒毛,还有许多妖身上的东西。

寂寞随手一抓,一根九命猫妖特有的猫须,以及两根紫山狐妖的尾毫,被他紧紧攥在手里。

他很熟悉,这是之前他们派去探查情况,且实力不俗的小妖。

“它们命数已尽!只是没想到,是妖所为!”

寂寞的话,让紫玹和白弋同时一怔。

白弋再冲动,也知道有大事发生。

正要追问水主发生何事,寂寞那事不关己的声音自风中传来。

“与眼前之事相比,你们之间也算不得什么恩怨!不要枉费雪音保护水主的一番苦心!”

白弋不再言语。他请来水主,自当护得水主周全。

见水仙转头看向自己,他不愿过多对视,甚至看向水色背影时,眼中没有丝毫亵渎之意。

……

短短数息时间。

整个万妖林,如同提前迎来风季。

雪季沉睡的妖们,从睡梦中惊醒,不知不觉陷入癫狂。

有小妖,有大妖,甚至还有仅次于妖巳的地妖。

在此之前,妖不会像魔一样自相残杀,可自那黑风过后,万妖相互厮杀夺取,似在本能的寻找着什么。

直到一个小妖,发现一滴没有灵力的弱水,又被大妖夺去。

众妖才寻着弱水的气息,逼近鲢妖族地。

黑风,正是那墨色天龙的龙息。它不光凭借黑色猫妖找到水色所在,更是在利用那龙息,引起“同伴”的注意。

万妖林外。

数十条没有化龙的黑色龙鱼,在月色下游动如梭,飞一般地奔向同一处目的地。

在它们下方,浩浩荡荡的魔影,以及不计其数的行尸,像听从号令的士兵,透出噬“水”若狂的气势。

地界的大地微微震颤,就连远在天池之巅的鱼临渊,都能轻易察觉。

只是他并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是龙鱼和弱水宿命的转折。

……

鲢妖族地。

强大的压迫感,令紫玹几妖都感到窒息。

四周冲天的妖气,以及那迅速接近的隆隆声响,似在提醒他们来者是“敌”。

桃夭妖神色少有的凝重,让水色和水仙尽量站在桃花底下。

紫玹、白弋、寂寞,还有两条小龙,分别守在桃花周围,严阵以待。

紫玹三妖没有现出原形,似乎还留存着一丝期待。

期待那些涌向这里的妖,并不像雪音所说。

可惜。

接下来的一幕,轻易打破他们的幻想。

只见一条大小只有百丈鲢妖,从不远处的几个连湖中跳跃前行,直奔此处。

鱼目中没有绿色的妖芒,更不见鲢妖的白瞳,有的仅仅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

很快,那鲢妖以近乎疯狂的姿态扑向桃花下的水色和水仙。

白弋一眼认出,这鲢妖正是自己的小跟班白尺。

不由一阵呼唤,试图令其清醒。

然而,当那鲢妖的鱼鳍,如锋利的刀刃划破白弋的胳膊和脸颊,他才叹息一声,化作鲢妖将白尺拦下。

鲢妖不善争斗,此时两条鲢妖互用尾鳍抽打,不时以鱼鳍放出妖术。

原本比白弋弱很多的白尺,此时竟也能抗衡白弋一二。

紫玹和寂寞根本没有插手的意思,他们仍在遵循着一直以来的规矩。

同族内斗,外妖旁观。

直到白尺显出颓势,白弋猛然发力,鱼尾狠狠拍在白尺的鱼头上,将其击飞。

昏沉的白尺变成少年模样,落入湖中,漂在水上。

没等白弋抽身查看白尺伤势,数十条鲢妖接尾而至。

甚至白弋发现,白灵和几位长辈也在其中。

无一例外,它们有着妖的模样,有着妖的气息,却没有妖的意识。

一声无力地呼唤之后,白弋也只能疲于应对,若不是鲢妖招数单一,白弋早已毙命,而不是鱼身上伤口渐多……

随着时间推移。

相似的情况在紫玹和寂寞身上上演。

无论是紫山狐妖,还是九命猫妖,都像后发先至,如在拖延时间,等待着什么。

水色和水仙,就像这地界“医仙”,不断用灵力帮它们恢复,也在不停地驱散它们伤口中的恶念。

当两条小龙化身成数千丈妖龙的时候,这株桃花万丈之外,早已妖满为患,水泄不通。

一夜。

两夜。

三夜。

倒下的妖不计其数,但大部分都像是这场消耗中的棋子,实力不强。

万丈之内铺满桃花,万丈之外已如同黑色的泥淖。

倒下的妖都会深陷地下,再无踪影。

紫玹和寂寞对视一眼,都看得出彼此眼中的绝望与果决。

妖巳和地妖至今未现身,怕也是水深火热。

眼下的情形,进退无路。待水主灵力耗尽,结果显而易见。

……

黑风,似乎越来越大。

地上的花瓣也被吹起,露出大地本来的颜色。

出乎意料的是。

那些原本围在周围的妖,竟在这时缓缓退去。

早已耗尽灵力的水仙,扶着露出疲惫的水色。

“姐姐,他会来么?”

“我相信,他一定会!”

将鱼符牢牢捏在手里,倾世的容颜上,露出一抹笃定的笑容。

就在此刻。

不远处的夜空,墨色龙头由远及近,在即将接近时重新化作一条墨色龙鱼。

数十条来自万妖林外的墨色龙鱼,如同破开夜穹,突然出现,在桃花万丈外围成一圈。

万妖林,在这一刻寂静无声。

墨色龙鱼围起来的那片夜空,月光消失,似一片倒映在空中的黑水。

一滴水落在水里的声音传开,黑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突然,无比杂乱的鱼铃声响起,那黑水震荡成波。

紫玹抱头倒下,寂寞意识全无,白弋更是如同死鱼。

就连保留实力就要出手的桃夭妖,也从桃花上跌落在地,浑身无力,眼神涣散。

水仙再也无法以水化形,直接化作一滩弱水。

而灵力几乎耗尽的水色,在这杂乱的鱼铃声中,双眸失去光泽,笑容定格。

她没有结冰,没有化水,就这样失去颜色。

鱼符从她手中滚落的一刹那,远在天池的鱼临渊,眼角竟不自觉地落下一滴泪。

第圩一闻 鱼为水闻

鱼临渊那一滴泪并未落地,转瞬成符,被左丘雨轻巧地接在手里。

似意识到什么,他轻唤一声“闻鱼”,脚下灵力如波,带着左丘雨没入其中不见。

愣神片刻的黎初,反应过来之后也迅速消失在罗刹岭的方向。

……

随着水色意识全无,地界黑色的弱水,开始逐渐向天界和人界逆流。

每十万年一次的弱水逆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提前。

天界突现“天夜”,地界转为“地昼”。

人间则在极为漫长的日食中,江河湖海皆成为黑色。

地界的青月,换作一轮烈阳,白芒铺满地界的每一个角落,却显得并不耀眼。

鲢妖族地上方那片黑水,如同将出现“地昼”的天空撕去一块,露出无尽的空虚。

那杂乱的鱼铃之声,并没有因为水色失去意识而停歇,反倒像一曲高亢的奏鸣,在迎接“某物”的来临。

万妖林四周,数不尽的妖、魔、尸,在恶念的驱使下匍匐在地,如安静地恭候那即将到来者,君临三界。

就在水色上方,那近万丈方圆的黑水逐渐沸腾时,两个身影疾如奔雷,从相对的方向接近那株桃花。

待两个身影同时在桃花下一顿,依旧摇着纸扇的尸祖,看着对面一只体型略小的紫山狐妖,皮笑肉不笑。

“妖巳,多年未见,你这毛手毛脚地习惯还是没改!”

“……”

那被尸祖称为妖巳的紫山妖狐,并未待见尸祖,更没有逞一时口舌之快。

它仰头望着那片如同富有生命的黑水,狡黠之光,堪比地昼。

“我这万妖林,什么时候成你想来就来之地?”

妖狐口中,传出的竟是一个中年女子声音,不愠不怒,泰然自若。

它一边言说,一边抖动身体上的绒毛,身形居然迅速变化,看上去就是一只普通的紫狐。

它,正是千年前,蹲坐在白衣女子身边的那一只。

似乎不想耽搁,妖狐继续开口。

“也罢,非常时期,非常之举。我妖巳不喜欢跟老家伙浪费时间。

说吧,你要带走谁?”

妖狐说着,看向双目无神的水色,妖瞳之中尽是熟悉。

仿佛见到“故人”,可又明知不是。

尸祖手中折扇一收,同样看向不再面纱遮脸的水色,似从那快要化成尸气的记忆里,极力回想着什么。

“放心,肯定不是她们。斯,沾不起那因果!”

尸祖话落,纸扇摊开,露出白净那一面,对着桃夭妖及那株桃花,口中若有其词。

瘴气在扇面上勾勒出那株桃花的倒影时,水色身后那株桃花消失了。

当桃夭妖身化桃花消散时,尸祖水中纸扇上,桃夭妖像花影一般,趴在桃花之上酣睡。

转身离开之际,尸祖瞥了眼远处那两条妖龙,纸扇在手中挽花,将其一并“绘”入扇面。

“它们虽为妖,却并非你万妖林之妖,斯带它们离开,妖巳可有他见?”

“你此刻救它们,不过是为了下一次,它们会救你……

再者说,你与故人有旧,这情面还是要给的!”

妖狐在心中赞叹尸祖的“乾坤尸画”,也直言不讳,道明尸祖目的。

尸祖用死气沉沉的眼神打量着紫玹,又盯着水色凝视片刻。

随即化作一团瘴气,留下一句话不见踪迹。

“你为救独子而来,可知他业已沾染因果?能救他一次,下次不见得还有这样的时间了……”

“……”

妖狐再次望向上空,黑水传来怦怦“心跳”。

它纵身一跃,跳至水色身旁,亲昵地嗅了嗅,妖瞳中像阔别故人一样不舍。

“公主所悟,非你所悟。劫,还是要来!”

妖狐像自言自语一样,说完扭头。

口中吐出一口妖气,分成三股,将紫玹、寂寞、白弋,眨眼功夫变得只有其爪子大小。

狐尾陡然变长,将三妖全部卷起,离开了鲢妖族地。

……

近乎空旷的地面上,一下子只剩孤立的水色,还有水仙所化的一滩弱水。

直到地上的花瓣,全都随着桃夭妖的离开而化作尘埃,那枚从水色手里滚落的鱼符,才显得更加炫目。

恰在此时。

鱼符泛起玉银之光,弱水似从鱼符中流出,迅速将周围的大地“淹没”,形成一片与黑水相对的弱水之湖。

一阵清脆的鱼铃之声,也代表着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到来。

闻鱼在他脚下的弱水中,兜着圈子,左丘雨安静地站在一旁。

鱼临渊注意到水色时,闻鱼已游到她近前,从弱水中跃出,在她周围不停地打转。

它吐出一个接一个气泡,都没有再被水色接过,更没有在水色耳畔破碎。

闻鱼试图游进她的弱水之身,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阻隔在外。

直到它发现鱼符,看见那一朵来自人间的桃花,才将其含入口中,递到鱼临渊面前。

然而。

鱼临渊没有接。

他知道,这属于她,而非自己。

他记得,她说过,这桃花能带来特别的运气,显然她更应该拥有。

鱼临渊目不转睛,淡蓝色眸子里的水光,有着想要融化坚冰一样的温暖。

可此刻,水色并不是一块冰。

他缓步向前,脚踏在水面上,波纹有些凌乱。

鱼临渊在她面前一步距离停下,伸手握住她的手,却发现纹丝不动。

尽管他是鱼主,却不清楚水色身上发生了什么。

握着那一如此前冰凉的手,灵力和温度都无法传到她手心。

不知为何。

鱼临渊的胸口竟会隐隐作痛。

他问不出,她为何在此处。

他说不清,这感觉究竟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只想看她眸中带水,水中有笑。

而那笑里,还有鱼。

鱼临渊没有顾忌那愈发“鲜活”的黑水,就这样静静地牵着她,凝望数息。

……

左丘雨抬头,只觉“黑色”的东西有些习以为常。

似乎作为鱼徒跟在鱼主身侧,遇到再多稀奇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必须经历的。

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再修仙改“修鱼”。

而当她注意到临渊的举动,再看到水色那无与伦比的美貌时,又觉得自己想法片面。

原来这世间,除了黑恶,还有静美。

即便眼前女子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双目无神,依旧让自己内心的一切杂念,都相形见绌。

仿若在这位“仙女”面前,自己那属于凡人的一切心思,都显得浑浊不堪。

她想问鱼临渊,她是谁。

可看到他握着她的手,她依旧如此“面如止水”,不由有些惭愧。

左丘雨如在水色含笑的脸上,看到“利万物而不争”。

不敢再继续思索下去的左丘雨,也莫名的流下两行眼泪。

似乎,她是个如水一样多愁,却满腹凡人思绪的女子。

……

鱼临渊凝视着水色的双眼,终于眨动了一下。

淡蓝色眸子里,有温柔,也有第一次出现的愠怒。

“若你能听见,要记住一句话:鱼在,水在!”

他松开水色的手,顺势将闻鱼近水披向后一甩,从自己身上解下,披在水色身上。

紧接着,右手捂在自己腹部,忍痛撕下那块玉白的逆鳞,变成拇指大小,仿入水色口中。

“若我无法回来,这逆鳞亦能让你,入轮回而不忘!”

他看了闻鱼一眼,深知闻鱼不会离开近水披,眼神示意闻鱼,代自己留在这里。

鱼临渊同样看了左丘雨一眼,并未多言,眸光中的含义,就是要她也留在这里,熟悉如何使用鱼符。

……

仰头望天,鱼临渊一把扯掉上身的锦衣,露出结实的上身。

依次扫过那数十条墨色龙鱼,目光锁定黑水中央。

惊动天地的轮回之力骤然爆发,随着他声音落下,鱼面缓缓脱落,身形似鱼一般扎入上方黑水中。

“也让我鱼临渊看看,你的真面目!”

一息。

两息。

三息……

第圩二闻 祸世鱼胎

鱼临渊进入夜空那片黑水后,迸溅的水面随即恢复平静。

闻鱼时而游走在披风上,时而在水色脚下绕着圈子。

鱼符被它含在口中,似乎令它有口难“言”。

此时,不论是意识全无的水色,还是化为弱水的水仙,亦或者直愣愣盯着夜空的左丘雨,都静如止水。

唯独闻鱼显得有些躁动难安,似乎它知道,那黑水通向何处,尽头又有何物。

……

黑水之内,暗如深渊。

时间在这里虽未静止,却被无限拉长。地界一息,这里至少数十息甚至百息。

鱼主的护身之光,此刻也仅能照亮百丈距离。

百丈之外的幽暗,如在吞噬一切光芒。

鱼临渊疾行的速度不紧不慢,他能感受到周围流动的黑水内,那源自弱水的气息,已十分微弱。

无尽的邪恶混杂其中,如跗骨之蛆一般在他肌肤外蠕动,似随时要侵染进体内。

鱼临渊深知,失去闻鱼近水披,自己无法坚持太久,可若将其穿戴上,排斥之力会令他无法进来。

黑水内数十息时间,鱼临渊都寻着那“心跳”声前行。

此时黑水外的地界,也只过去四息。

之前一动不动的水色,右手食指竟然不易察觉的微微一弹。

又是一息时间过去。

水色的双眼,如两眼枯竭的泉再次涌出水,水光虽有浑浊,却也在不停地打转中,慢慢澄清。

……

同样的一息时间,对鱼临渊来说显得比方才更加漫长。

因为这一次,他加快速度疾驰了近两百息。

就好像,越接近那心跳声,时间会变得越慢。

他还记得鱼七的叮嘱:摘下鱼面,切勿超过七息。

那七息时间,是他自己的七息。

即便在这黑水中早已过百息,他的时间也的确只过了五息。

第六息时,那心跳声如在耳侧,仿若鱼临渊自己的心跳一样,清晰可闻。

而被他照亮的百丈范围,除了自己,就是那愈发黏稠的黑色汁水。

这一息,如数千息一样漫长。

直到第七息,那已不再是水的黑色液体中,时间戛然而止。

停下脚步的鱼临渊,环视四周,仰望上方,俯瞰脚下,百丈之内空无一物,就连之前越来越近的心跳声,也杳然无踪。

见状。

鱼临渊眉头微皱,淡蓝色的眸子里尽是疑惑。

身为龙鱼的直觉告诉他,那传出心跳之物,应该就在眼前,可为何凭自己都无法看清。

鱼临渊自嘲一笑,微微摇头。

自己之前还告诉左丘雨,要用“心”看。可是眼下即便龙鱼的心眼全开,百丈也已经是极限。

忽然。

震耳欲聋的心跳,让鱼临渊仿若置身一颗通天彻底的“鱼心”之内。

一刹那的头晕目眩,一瞬间的浑身麻痹。

“这是,哪?”

不由自主,有些震惊地鱼临渊,失声问出一句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

只因刚才那猛然之间传来的“熟悉”,太过强烈。

不属于水色,亦不属于弱水。

而是,来自鱼。

……

仅仅一个恍惚,鱼临渊没有在第八息前戴回鱼面。

或许是他想再等等,或许是他觉得,在此处的第八息,有他未知的谜底。

决然,一笑。

玉银长发如冠而立,轮回之力激荡而出,纯净的白芒笼罩其身,将四周可视之地外扩数千丈。

紧接着六道光柱自他周身出现,无数白鱼沿着光柱盘旋游弋,眨眼间万丈之地如同白昼。

只是这一次。

没有那些历任鱼主的驳杂记忆,更没有那幼年龙鱼负伤前的画面出现。

只有千年时光,他在那弱水湖中游来又游去,不断用气泡,对一位白衣女子重复着七句话。

“你,是谁?”

“我在,哪?”

“不记得……”

“……”

七句话藏在无数气泡中,浮过眼前,让鱼临渊如从梦里惊醒。

下一息,他凝重地呆在原地。

万丈之内,已不再如之前空无一物。

在七道光柱的映照下,粘稠的黑色汁水,就像一层灰色的纱当挡在眼前,却不阻碍鱼临渊的心眼。

形似轮回之地的六尊擒天石雕,屹然矗立在周围。

密密麻麻的六角天龙身体,纵横堆叠,无数玉银锁链像网一样交织着,将早已失去意识的它们,一网打进。

有的龙身看上时间太过久远,竟然在逐渐退化成墨色龙鱼。

而大部分六角天龙的身体,都从那钉入自身的玉银锁链处,沁出黑色的液体,像被恶念侵蚀后的龙血。

龙血流入周围的“弱水”之中,先是化作无数游弋的黑鱼,又随着弱水污浊,变为浓稠的液体。

这里,俨然就是龙鱼的墓地。若地狱尚有希望,那这里尽是流淌出的绝望。

虽为鱼主,可同为龙鱼的鱼临渊,不免心中多出一些肃然和敬意,也闪过不少猜测和质疑。

恶由三界而生,为何毕生净恶的龙鱼,无法入轮回,必须以这种结局收场?

诸多思虑,被鱼临渊偶然的一瞥惊断。

在他下方。

六根锁链特立独行地映入眼帘。

锁链如同蒙尘,毫无光泽,远比钉在其他龙身上的玉银锁链,粗上数十倍。

一条万丈黑龙,被封印在那里。

此时它睁开漆黑的双眼,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鱼临渊。

而这龙身之主,正是上任鱼主鱼为渊。

鱼为渊的龙身虽被锁链钉在那里,却以盘旋的姿态,守着最下面的圆形石台。

石台通体黝黑,约摸九十九丈。

其纹饰上有八条鱼,一条娃娃脸的龙鱼,另外七条一阴六阳。

而这些,都不是最令鱼临渊注意的。

在那石台中央,黑龙正下方,悬着一颗九尺九寸的黝黑鱼卵,如在呼吸一般膨胀再收缩。

恰在此时。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再次激荡四周,而那心跳,正是来自这颗诡异的鱼卵。

一段段不属于鱼临渊的记忆,有条不紊地涌现。

在那不算完整的信息中,他知道眼前的龙身属于鱼为渊。

知道了龙鱼一族不衰之秘,与闻鱼有关,也和弱水密不可分……

可当他明白最后一段记忆来自鱼为渊时,却无法自持地再次看向那颗鱼卵。

因为。

从鱼为渊的记忆里,他知道那是一颗属于“闻鱼”的卵。

是明镜台自天外而来时,守护的两颗闻鱼卵之一。

一条是雌鱼,另一条则是雄鱼。

二者相生相克,似善恶一样相对,少其一,则另一条也会随之消亡。

雌鱼为善,乃龙鱼之始;雄鱼为恶,是龙鱼之终。

只不过因为弱水的缘故,雌鱼先出,才有龙鱼一族长盛。

然而。

大善降临在水灵一族中,成为那条为恶之鱼的孵化契机。

只是如今,这雄性闻鱼出世,似乎还缺六道封印的开启。

……

“这里,就是明镜台下?”

明白许多事情的鱼临渊,看向那护着鱼胎的黑龙。

即便是鱼为渊的龙身,也早已被恶念驱使。

“吟……”

一声嘹亮的龙吟声,自鱼为渊的龙嘴传出。

那不含任何同族之情的声音,既是对鱼临渊问题的肯定,也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也正是这似曾听闻的龙吟,让鱼临渊明白,那天池黑水下伸出的龙爪,就在眼前。

“用不着你提醒,上任鱼主都无力之事,以我现在的能力又岂能轻易化解!”

“不过,作为这最后的鱼主,显然时间已所剩无几,倒不如赌上一把!”

“以我鱼主鱼临渊之命,阴阳合一,轮回逆转……”

鱼临渊此刻有些声嘶力竭,他凭借鱼为渊那不多的记忆,调动全部轮回之力,强行改写着六尊石雕上文字的顺序。

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即便有所牺牲,也好过放任和等待。

随着六尊石雕上文字幻化,他身为鱼主的记忆也在疯狂流失。

甚至那一袭白衣,也在这龙鱼的“墓地”中,渐渐暗淡……

第圩三闻 鱼忘水意

轮回之地,明镜台上。

突然乍现的七色光柱,让身在此岸的鱼七有些措手不及。

就在它以为,是那六道封印被强行破开时,鱼临渊的声音从明镜台下方幽幽传来。

“以我鱼主鱼临渊之命,阴阳合一,轮回逆转!”

霎时间,整个明镜台上形成一道白光,与彼岸那六块陆地上的光柱遥相呼应。

鱼七虽有不解,依旧凭空抽出一根鱼骨杖,净世鱼铃之声似与明镜台自身的嗡鸣形成一曲合奏。

音波从此岸传开,在两岸之间的弱水上形成波纹,如同敕令一般传达给彼岸的六条阴鱼。

“天……”

“阿修罗……”

“人……”

“地狱……”

“鬼……”

“畜生……”

如净灵之礼时不同,六条阴鱼的声音并未就此停歇,而是长长的尾音彼此交织,融汇成一道“回音”,再传回此岸。

那六尊石雕后的六座桥,像被洪亮的声音震碎,化作无数碎块,落入弱水中。

此时。

无论是绽放在此岸的彼岸花,还是盛开在彼岸的彼岸花,仿若失去“生机”,随着音波所过,枯萎失色。

六尊石雕绕着明镜台转动,越来越快,直至最后形同“一尊”。

无论是石雕身前那六个字,还是石雕身后那十二个字,都在此刻重叠,化作两块“明镜”。

就在此时。

明镜台那直达苍穹的光柱内,一个足有明镜台大小的“水”字,在超大鱼符的包裹下,迅速升空,隐没在光柱尽头。

紧接着是“易”字,随后是“来”字,再后来是“鱼”字……

直到石雕身前身后的十八个字,全部归于苍穹,由文字形成的“明镜”也随之消失。

六尊石雕突然停下,每一尊石雕下方出现一根玉银锁链,与明镜台紧紧相连。

仰望苍穹的六尊石雕,如在等候宿命的指引。

下一刻。

光柱尽头落下一字,没有鱼符加护。

是个“情”字。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以情为劫,以情为印,以情为法,以情为终。

似乎这一个简单的“情”字,既是一切善恶的根源,也是应对这场劫难,稳固六道封印的关键。

等那巨大的“情”字落向明镜台,骤然一分为六,化作六色光芒飞入对应的石雕胸口。

每一尊石雕身前,若烈火灼烧一般,各自浮现出一个眼颜色不同的“情”字。

或妖异,或魔性,或鬼魅……

或缭绕氤氲仙气,或普普通通,或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之前出现在石雕背后,那“三生”、“三世”的十二字,如被宿命暂且收回。

取而代之的,是六副看上去极为简单的图。

图中各有一片水,水里只有一条鱼。

唯独有些不同的是,龙鱼看似相同的表情,却因为所在石雕不同,有细微变化。

……

鱼七望着这一幕,张开鱼嘴,吐露着晦涩的鱼言。

“既是鱼主决定,鱼七自当遵从。只是不知,鱼主是否能承受这来自六道的六段情劫……”

鱼七深知,上任鱼主连“人道”情劫都未渡过,六道又谈何容易。

何况,鱼主不顾自己提醒摘下鱼面,一切记忆都已烟消云散,再渡情劫,难上加难。

六道情劫,每失败一个,封印都会减弱,雄性闻鱼都会提前破胎出世。

鱼七平常少言寡语,可那无数岁月积累的心思,令他此刻显得老谋深算。

“阴阳合一,轮回逆转。如今这此岸,也不再需要鱼七……是时候去外面走走,早做些准备。

也该让那些不通情理的仙佛妖魔,懂一些规矩!”

当明镜台之上的白光散尽,鱼七才和大长老简单诉说。

明镜台尚在,大长老寸步不可离开。

弱水灵力耗尽,封印同样会无法维持。

……

明镜台下。

鱼临渊周围的轮回之力,从万丈外逐渐收拢,随后将那黑龙以及不时传出心跳的鱼胎,笼罩其中。

犹如一颗黝黑的琥珀,在这龙鱼埋骨之地,倾尽全力拖延另一条闻鱼出世。

它是一枚足有万丈的鱼符,承载着龙鱼一族最后的使命。

当它周围玉银之光流转,鱼临渊精疲力竭的闭上眼睛。

淡蓝色的眸子,像这幽暗世界里的最后两点星茫,缓缓消失。

他没有气力再将鱼面戴回脸上,甚至都已不记得自己是鱼主,更不知道手里拿着究竟是什么……

周围的恶念似乎比之前稀薄不少,鱼临渊在昏昏沉沉中,被拿在手里的鱼面,拖着后退。

百息。

千息。

万息。

当时间一点点回归身体,鱼临渊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自己的身体正从高空迅速坠落,如同做了噩梦一般,手脚跟随本能挣扎。

可自始至终,鱼面都像黏在他手上,没有轮回之力,也没有灵力波动。

忽然。

仰面朝天的鱼临渊手脚不动,在下落的同时,盯着那不断收缩的黑水。

从遮天蔽月,到泉眼大小,那片通往明镜台之下的黑水,在地界的“地昼”消失时,随之不见。

煞白的天空,重披一身月色。

夜空中数十条黑色龙鱼,头也不回的四散而去。

鱼临渊盯着那些奇怪的鱼,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可究竟在何处,他却始终无法想起。

恰在此时。

鱼临渊只觉身体一轻,一袭白衣的水色,抢在左丘雨之前将鱼临渊接在怀中。

公主抱。

真正来自水灵一族公主的,一抱。

……

此时没有任何记忆的鱼临渊,如在那放手一搏中,对自己净灵。

心若空灵,何来杂念。

躺在水色怀中的他,不知道如何言语,不知道如何挣脱,更不知道何为羞愧,何为感激,何为肌肤之亲。

他早已不知自己是男,更不知水色是女。也早已不知自己是鱼,亦不知水色为水。

就这样任由她抱着他,在空中缓缓下落。

他唯一知道的事情。

是她一直盯着自己看,眼中还有不知是何物的东西,不断滴落在自己身上。

“她,很好看!”

这是鱼临渊心里唯一的声音。

可他不知道她是在哭,在流泪,更不知安慰又是什么。

仿若千年前的那条傻鱼,此刻变得更“傻”了。

也正因为如此,鱼面才能带着没有丝毫杂念的鱼临渊,免受恶念侵蚀,从那里安然离开。

……

身形一转,平稳落地。

不知为何,此时的水色并没有将鱼临渊放下,反而像捧着千年来那条龙鱼一样,觉得不舍。

就好像这一次放开手,它还会游走。

她丝毫不觉得他重,亦如,水抱着鱼。

“不论你去往何处,我都等你回来!所以,不许你再说,无法回来!”

“……”

鱼临渊能听清水色在说什么,却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声音似水,可她是谁?

好奇地眨着眼睛,那双淡蓝色的眸子,落在水色眼中,竟如新生的龙鱼一样清澈。

完美的唇线微微弯曲,他口中吐出三个自己都觉得生涩的字眼。

“你,是,谁?”

“……”

水色一阵无言,微皱的眉头慢慢舒展,粉唇一噘,故意冷哼一声。

显然,她有些生他气,三分真,七分假。

“想来你也不记得,本公主说过,如若再忘记我是谁,一定生气给你,看!”

那一个“看”字,被水色重音强调。

随即双手用力一丢,像泼水一样把鱼临渊“泼”了出去。

没有任何防备,没有任何力量,此时的鱼临渊就像“肉体凡胎”的凡人男子,在地上连续滚出很远,才被什么东西挡下。

那是一小堆,没有完全融化的蓝色积雪,也是桃夭妖之前堆出的鱼临渊。

一阵难受之感涌上喉头,身为鱼主的鱼临渊,竟像受伤一般传出“痛苦”的呻吟。

水色闻声,转身就要解下闻鱼近水披,还给鱼临渊。

却见。

那一直不说话的凡人女子,祭出鱼符,灵力化水,正在为他止痛。

第圩四闻 鱼闻水诉

为何这凡人女子,能御使鱼符?

她又怎能凭借鱼符动用弱水灵力,居然还抢在自己之前,治愈那条“臭鱼”身上的伤势?

且看她那眼神表情,对“臭鱼”同样爱护有加的样子,更让水色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臭鱼,烂鱼,死鱼,即便你又一次把我忘了,那方才被你带到此处的凡人女子,总该记得吧?”

平时只愿温柔,不愿多言的水色,在这一刻竟也多出几分凡人女子的“气势”,故作姿态,假装不依不饶。

仿佛,这本就是两个“女人”之间的事,鱼临渊只能亲眼见证,不可出言辩驳。

然而,水色并不知道。

因鱼主得“声”的左丘雨,虽能听见她的一字一句,却无法对鱼主之外的任何人开口出声。

作为唯一且独特的鱼徒,在看过鱼主为水色解下那披风时,她也自然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她深知,容貌无法与水色相提并论,在鱼临渊心目中,自己和水色更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不争鱼,不比水,将鱼徒当做一世修行。

所以。

当知书达理的左丘雨,从那绝美女子的声音里听出“火药味”,也甘愿于无声处,尽自己所能为鱼临渊疗伤。

仅仅是因为,与水争色,毫无资格!

……

当左丘雨的沉默,落在微怒的水色眼中,似那一份莫名“怒意”,更寻不到发泄之处。

就连水色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因为左丘雨这位特别的凡人女子,变得越来越像“凡人”。

当任何人都不会与水色“争”鱼临渊时,“清欢”就是最美。

而当水色面前出现潜在的“竞争者”,公主性子也会被激发到极致,总要得到鱼临渊一句肯定的解释。

可怜鱼临渊,身为鱼主却只能将一切遗忘,任凭两个女子,在自己面前上演着各自的“独角戏”。

水色话音落下。

鱼临渊只觉动听,恍惚中看向周身云雨缭绕的左丘雨,有些木讷地摇着头。

他甚至分不清,眼前这两个与自己长相有些不同的,究竟是什么“怪物”。

为何会时而感觉温柔,时而感觉冰冷。一个总在问自己莫名其妙的问题,一个却一言不发地将绵薄的灵力分给自己。

似恢复一些气力,鱼临渊像鱼一样翻身打挺,笔直地站在“雪人”位置。

如同桃夭妖的心血,在这一刻化身成为奇迹。

只不过雪人的背影英姿飒爽,而此时面向水色的鱼临渊,赤裸着上身,一脸呆萌。

仿若不用再变身成为龙鱼,他也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傻鱼。

淡蓝色的双眸冲着水色眨巴数下,修长的手臂费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以同样的眼神看向左丘雨,尽是疑惑。

“你是谁?你又是谁?我在哪?我又是谁?感觉熟悉,却丝毫想不起来!”

鱼临渊的反问,像一连串气泡,让水色感到“欣慰”,让左丘雨心生担忧。

水色明白,傻鱼不光不记得自己,那凡人女子,他同样不记得。

那微妙的酸腐之感,顷刻间从水色意念里消散。

可同样的声音落在左丘雨耳中,如闷雷一般炸开。

她以为,鱼主不记得,只是因为解下那披风的缘故。

若重新披回披风,闻鱼一定会有办法,让鱼主记起所有“前尘旧事”。

鱼符收回,莞尔开口。

“鱼主,我是您的鱼徒雨儿呀,难道您完全不记得如何教我使用鱼符,又从人间来到这里……”

左丘雨的声音,带着女孩子特有的哭腔,她想通过自己和鱼主的共同经历,唤醒“暂时”失忆的鱼临渊。

她似乎并不知道,鱼临渊的记忆,早已荡然无存,如被彻底清空。

那一声声来自左丘雨的抽泣,还有那一滴滴普通到无法再普通的泪水,让同为女子的水色,心生怜柔。

即便她对于左丘雨只跟鱼临渊说话,跟自己如同心存芥蒂,此刻也不得不佩服,眼前这凡人女子的真性真情。

又一次,不想“输”。

至于害怕输给什么,水色自己也不清楚。

朱唇轻启,皓齿分合。

“你是鱼主,这里是地界。我是弱水之灵,你可以叫我水色……”

她不再提水灵一族的公主,也不再说水色是她的“灵号”。

这时的水色,俨然也是来自人间的女子,讲述着她对于“鱼主”的所见所闻,有意隐藏着,千年来的一切“是水柔情”。

她诉说着关于龙鱼的一切,却唯独避过相伴的千年。

她诉说着有关鱼主的往事,却只字不提“水色”的存在。

身为弱水之灵,她又岂能听不出鱼临渊的声音里,都是遗忘后的陌生。

只要他还在,任何时候都还可以,将独属于傻鱼的“记忆”,变成气泡送还于他。

不知过了多久,水色才滔滔不绝,讲完“鱼”的故事。

不知不觉间,仿若“心”中有一物落下。

正是闻鱼趁她诉说投入,把那枚沾露桃花的鱼符,留在她胸口。

一瞬间忘却自己是谁,一刹那想起自己是水。

与世无争,与鱼无争。

那朵桃花所带来的运气,已再次将傻鱼“送回”自己的面前,不是么?

即是水,何必贪心!

那些有关鱼临渊的见闻,像一场无声无形的“净灵”,褪去她所有的杂念,只留水的颜色。

再看向左丘雨时,水色像姐姐看见妹妹一般,不愤不怨。

反而如水的眸子里渗出感激,似她从这“小姑娘”身上,学到许多不同于“清欢”的东西。

是喜,是欢,亦或者是,恋。

……

左丘雨听的出神,声泪俱下,却哽咽在喉。

不时看向水色和鱼临渊的目光里,尽是源于凡人的艳羡。

不羡鸳鸯,不慕神仙。

唯独他护着她的样子,她知他甚多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左丘雨读过的诗书告诉她,无论是鱼临渊,还是水色,都不懂何为“情爱”。

可。

就是他们这样,彼此“遗忘”和“诉说”的某样东西,最让“人”嫉妒。

左丘雨用衣袖擦干眼泪,双手又像掐着诀印一般来回比划。

她在水色面前无法发声,只能借助“手语”,尽力传达着自己的心声。

她想告诉水色,她对鱼临渊,只有鱼徒对鱼主的仰慕,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她想告诉水色,她年纪虽小,却比常人懂得人情世故,知道水色对鱼主有情。

她想告诉水色,先天水命的她,只有和鱼主交谈时,才能畅所欲言,开口说话。

她还想告诉水色。

能否将闻鱼和披风还给鱼主,或许可以恢复记忆……

那几乎不会重复的手势,落在水色眼中,令她一阵“心疼”。

这样的女子被自己莫名误会,却依旧善良如水,不由在水色心中多出一些惭愧。

不用灵力外放,她轻易就能理解左丘雨手势里的含义。

看着左丘雨慌乱地手舞足蹈,应该是怕自己无法理解她的意思。

莞尔一笑,温柔醉人。

“雨儿妹妹,莫怪姐姐方才那小人之心。你的意思我明白,今后有话想说于我听时,只需放出一些灵力即可……”

水色亲身示范该如何做,还不忘丢给鱼临渊一个嗔怪的白眼。

“像这样……水灵一族就能感知其中含义,不用像某些臭鱼一样!”

左丘雨不停尝试,像学会新招数一样喜不自禁。

她和水色像姐妹之间的“窃窃私语”,完全把鱼临渊这个美男子排斥在外。

鱼临渊尴尬地轻咳,淡蓝色的眸子里,流露出对于她们的好奇。

就在此时。

水色和左丘雨不约而同转身,就要解下闻鱼近水披送到鱼临渊面前。

闻鱼骤然飞出,挡在水色和鱼临渊之间。

第圩五闻 水代鱼临

摆动着尾鳍的闻鱼,用它那呆萌的龙鱼脸,看着解下披风的水色。

没有气泡吐出,没有鱼符出现,它就像千年前的鱼临渊,让水色的双手微微一滞。

看闻鱼的样子,是不想让水色还回闻鱼近水披。

可无论水色如何动用灵力去理解闻鱼,都无法捕捉到它的心思。

此时。

闻鱼虽然幻化成龙鱼的模样,但水色心里深知,这不是它原本的样子。

“你……为何不让他重新披上这闻鱼近水披?即便他依旧什么都无法回想起,这也是属于鱼主之物!”

左丘雨以相似的目光,看着眼前那条“神奇”的灵兽。

仿佛经过与水色一番交心后,水色所言,也就成了她心中所言。

闻鱼似乎很容易听懂水色所言,转过鱼头看向鱼临渊,紧盯着那双淡蓝色的眸子,口中一阵咕嘟咕嘟。

无数气泡犹如鱼临渊自己的心声一样,在他胸口、耳畔、面前不断破裂。

而这些气泡破裂后,并没有任何声音落入水色和左丘雨的耳中。

如同鱼和鱼之间的“私”语,连身为水灵的水色,都无法参透其中含义。

只见,先前木讷地鱼临渊,在经过水色亲述,闻鱼这般点拨后,轻轻点了几次头。

夜色下,他脸上,也第一次有了些许属于鱼主的冷俊和严肃。

随即。

修长的睫毛微动,注视着闻鱼的淡蓝色眸子,看了看水色臂弯上的玉银披风。

“闻鱼说,这闻鱼近水披虽属于鱼主,可如今,你比我这鱼主更加需要!”

“闻鱼说,我失去的记忆是永远无法找回的,就算重新披上它也无济于事,这是鱼主逆转轮回的代价……”

“闻鱼说,让你免受邪恶侵染,就是对我这鱼主最大的帮助。”

“闻鱼说,你有闻鱼近水披守护,我这鱼主才能作饵,令更多的鱼来上钩!”

“闻鱼说,我这鱼主没有闻鱼近水披,才能便宜行事。”

“闻鱼还说,不断遗忘,是龙鱼一族免受邪恶入体的方式,不用刻意让我找回记忆。记忆产生的杂念,才是龙鱼最大的对手!”

“闻鱼最后说,如果我这鱼主,因为没有闻鱼近水披而变得是非不分,善恶难辨。到时,你可以穿着闻鱼近水披,将鱼面送回轮回之地!”

“……”

这是水色,第一次听鱼临渊如此多言,尽管是在转达闻鱼的意思,却像妇人的碎念一般唠叨。

可就是这样的鱼临渊,让水色再一次“心花”怒放。

哪怕他不记得自己,不记得过去,但看到他不再像那千年时光一样重复吐着气泡,“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欢愉。

披风向后一甩,索性重新系好。

甚至水色顺势拿出面纱,让那绝世容颜再次变得朦胧。

那身白衣,在玉银披风的衬托下,风韵更加明显。

她知道。

傻鱼脱下闻鱼近水披救了自己,还将用闻鱼近水披守护着自己。

鱼是之前的鱼,也不是之前的“鱼”。

但这种如出一辙的心意,令水色找不到理由拒绝。

水色眼中,眸光闪动,似有万千思绪涌上心头,在那鱼符内的桃花上,化作晶莹露珠。

她双手背在身后,不时感受着披风上熟悉的弱水灵力,面纱下的脸颊有些微红。

每向鱼临渊走出一步都会停顿一下,每一次停顿都会古怪地朝鱼临渊眨巴着眼睛。

似乎水色也学着凡人女子一般,偷偷在“心”中使“坏”。

在距鱼临渊一步之遥停下,猛然睁大眼睛,用有几分任性,有几分刁蛮,有几分期待的口吻问他。

“水不想听‘闻鱼说’,只想听鱼怎么说!”

说着,圈圈涟漪散开,灵力在闻鱼近水披的加持之下,变得更为精纯。

她想听一句,那属于眼前这个鱼临渊的,心声。

“鱼在,水在!”

水不会像凡人一样做梦,可这句水色似在“梦”里听到过的话,令她胸口鱼符内的桃花,如临春天。

怦怦。

怦怦……

水色像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就要扑入鱼临渊怀中。

可就在此时。

闻鱼又一次横亘在她和鱼临渊面前,摆动鱼尾凝望着她。

距离如此之近,让她骤然止步。

水色心里虽有些尴尬和失落,却并不会埋怨闻鱼。

不远处的左丘雨眉头一皱,内心不免多了几分猜测。

她不是水,更不会像水色那般单纯。

尽管不知闻鱼所想,可在人间流传着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

鱼主身边那灵兽,分明另有用意。

眼见水色缓缓退后两步,左丘雨在心里为水色鸣不平。

直到水色听见她心声看了过来,她才将脸转向别处,装作不经意。

几乎与此同时。

鱼临渊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一抹感激在水蓝色的眸子里隐没。

他还有半句话,同样是闻鱼所说,却没能说出口。

水在,鱼未必。

甚至,他只是把闻鱼那晦涩“鱼言”里的好意说给她听,而把所有不好的,都悄悄收起。

听闻这“名”为水色的水灵,讲了那么多和鱼有关的事情,即便没有记忆,不让她受到伤害也是鱼的天性。

念及此处。

鱼临渊故意向前一步,和水色保持着两步距离。

可就是这两步,他已经能感受到,那比刚才更为强横的压迫和排斥之力。

来自水色,亦或者说,是来自闻鱼近水披。

有闻鱼阻拦时,还能勉强支撑在一步距离,此时已难以接近两步范围。

鱼临渊自己也说不清,明明记忆里没有那白衣女子的身影,很多东西都是听她口述。

可不知为何。

他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再披上闻鱼近水披,甚至会随着时间流逝,可以接近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直至最后。

像所有被邪恶侵蚀的龙鱼一样,在闻鱼近水披前,举步维艰。

恰在此时。

鱼临渊背后,一根玉银色长发悄然变为黑色,又随即被其他发丝掩盖,似从未出现。

……

闻鱼告诉鱼临渊。

其实,从脱下闻鱼近水披时,他就已不再是“鱼主”。

那无孔不入的邪恶,怎会轻易放任鱼临渊离开明镜台。

失去闻鱼近水披的庇护,龙鱼的结局只有一个。

只是。

因为龙鱼一族已再无其他龙鱼可行净灵之礼,鱼面尚且不会自行回归。

鱼临渊转身看向地界的夜空,背影显得有些清冷。

一阵独属于万妖林的怪风刮过,那一头玉银长发在风中翻飞。

月光落在他肩上,不再泛起微微的波,似乎能被他随意动用的弱水灵力,也在一点点离他而去。

可是这一切,水色不知,左丘雨同样不知。

“从现在起,水主亦是鱼主,你能代我,鱼临三界么?”

鱼临渊低声呢喃,如同自言自语。

他不想让水色她们听到,细微的声音直接被万妖林真正的“风季”带走。

手臂抬起,戴上鱼面。

水色口中那条“臭鱼”,此刻眉目变幻,似乎变得比之前丑陋很多。

……

再次转过身。

鱼临渊盯着水色和左丘雨,面露古怪。

“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了?如此说来,你们的记性可还不如我这条鱼呢!”

他似有意无意地分散水色和左丘雨注意,看向水仙所化那一滩弱水。

左丘雨深吸一口气,肆无忌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假装的嫌弃。

“不是不认识,是不好看!不好看!”

水色隔着面纱轻笑,手背轻掩口鼻,声音里都是窃喜。

“你这样的鱼,就算水见了也会逃离!”

“那她呢?”

经鱼临渊提醒,水色才从之前的事情里,想起水仙。

玉手掐诀,灵力涌动,水仙慢慢从弱水化为那粉色留仙裙的姑娘。

然而。

水仙睁眼地第一句话不是“姐姐”,而是指着鱼临渊背后的夜空。

“那,是什么?”

第圩六闻 在水一方

水色搀起水仙,磅礴的灵力像“热血”一样,迅速为她恢复着。

身披闻鱼近水披,水色可将残留在水仙体内的恶念,顷刻间逐出水体之躯。

随即,三女在水仙的呼声后,齐齐望向鱼临渊的方向。

准确地说,他头顶往上一些的夜空。

无数蓝色光点像“流星”一般闪烁,长长的光尾,璀璨盖过青月。

而让水仙惊呼的,是这些不会出现在地界的星光,正向着他们所处的位置而来。

越是临近,蓝光越盛,甚至变大的光团如同燃烧着青焰的陨石,铺面而来的灼热气息,令万妖林的风四散而“逃”。

灵力所剩无几的鱼临渊,感受到大地微微震颤,有些后知后觉地再次转身。

“嘭……”

“嘭嘭……”

伴随着接二连三的撞击声。

无数青色火球不断坠落在周围的地面,落地成坑,紧接着从一个个深坑之中,走出一只只头生畸形牛角的青魔。

每一只青魔仅有丈许高,浑身被青焰覆盖,唯独露出身上魔纹,以及四肢和头颅。

双腿粗壮结实,仅凭一对“牛蹄”站立。手掌分四指,托着放出眼放青光的同类头盖骨。

最令鱼临渊和三女在意的,是每一只青魔的青色人面上,都有一条形态相似的黑色龙鱼。

如纹饰,亦如烙印。

这时。

三只体型略大的青魔,从不远处走近。无论是举手投足地闲谈,还是漫不经心地眼神,似乎都对鱼临渊他们不屑一顾。

倒不如说,青魔并不知晓,它们的目标就是鱼主和水主。

“大哥,鱼使大人令我青魔一族前来万妖林,就是为了他们几个?

这也太不把咱们当回事了吧!”

“三弟有所不知,就是因为鱼使大人惜才,才让我青魔远离罗刹岭纷争……”

“那我们尽快将他们拿下,也好尽快回去交差才是。”

“罗刹岭有魔君和尊者坐镇,即便几位鱼使大人很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其拿下……”

“可,这里是万妖林,是妖的地盘!”

“万妖林?只怕现在比罗刹岭好不到哪里去,放眼这地界,谁还有空闲前来碍事!”

“听说,还有几位鱼使大人,已趁地昼之时前往人界,那我们是不是……”

其中一只青魔说着,不经意看到气质各异的三女,恶念陡然在其心中升腾,眉目之间尽是邪色之光。

浓稠而污浊的口水,滴落在胸口瞬间被青焰蒸干。

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使得双眼微临渊,本能地生出厌烦。

那是龙鱼对“恶”的衡量,也是对“非善”的界定。

即便没有闻鱼近水披,即便此刻灵力匮乏,他也容不得那“有色”的眼神,盯着“无色”的弱水。

纵身一跃,率性而为。数枚灵力微弱的鱼符,在他不经意间祭出,将距离最近的数只青魔洞穿。

然而鱼临渊并未在意,那些脆弱的鱼符,也在一瞬间与青魔身上的青焰相互抵消。

把鱼临渊视为杂鱼的青魔,眼见鱼临渊率先出手,自然而然地把这种举动,视为弱者在负隅顽抗。

看向水色三女时,那有色的目光更加灼灼,仿佛此来万妖林,就是一项轻而易举的“美差”。

为首青魔一声号令,要将鱼临渊就地化飞灰,把水色三女直接当做战利品。

青魔手里的头盖骨,仿若直接将月光吸收,随即放出铺天盖地的青气,如要把四周灼烧殆尽。

一时间。

就连身为弱水之灵的水仙,都有些压抑而无法“喘息”。

左丘雨本就是凡人,此时即便鱼符在身,那围绕在自己周身的云雨,也在这一刻似被炙烤一般收缩。

只有水色,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鱼临渊的背影,似渐渐明白些什么。

赤裸着上身的鱼临渊,明显不再如之前那般游刃有余。

闻鱼也在阻拦自己之后,重新回到披风上,而不是跟随在鱼临渊左右。

在不停“击杀”青魔的鱼临渊,酷似一条疯魔的鱼,在水色眼中留下的只有形单影只。

不论是水色,还是左丘雨,此时都未发觉,之前那实力深不可测的鱼主,今夜再也无法掌控轮回,更不能借助轮回之力。

“助他!”

水,总是惜鱼的。

她以为鱼临渊只是灵力近乎枯竭,力有不逮。

可眼见他逐渐变慢的身影,在这灼热的青气中肌肤开始干裂,心中竟隐隐作痛。

水色一步迈出,飞身追赶鱼临渊的同时,不断释放弱水灵力,抵消着青气中的燥热。

水仙刚想开口说,鱼临渊可是鱼主。

却见一旁那凡人女子都咬牙飞出,自己身为水灵怎可落后一凡人。

只可惜。

水灵为善,不懂如何打斗。即便弱水灵力可净化恶念,也在那灼热的青气下如被压制。

左丘雨没有用那唯一的鱼符作为法器,而是将汇聚在周身的雨滴,当作法宝一样激射而出。

所过之处,青气倒也变得稀薄,偶尔也会伤到青魔,令其身上多出一些孔洞,但却无法伤其根本。

水仙追赶着水色,弱水化作数条触手,在阵阵水火交锋的“滋啦”声中,将无数青魔击飞。

奇怪地是,那无数青魔依旧保持着一脸邪笑,维持着源源不断地青气,却没有使出其他招数。

任凭鱼临渊厮杀,也任由三女那不痛不痒的“驰援”。

片刻后。

浓郁的青气覆盖整个鲢妖族地,遮天蔽月的青色,像迷宫一般寻不到边际。

而那无数青魔,也在同一声魔咒之后,身影消失在青气中。

“青魔,缘月,起!”

青色的月光,青色的灼气,除此之外只有身在青气里的鱼临渊和水色三女。

眼见要被击杀的青魔,从自己眼前消失,鱼临渊不由地心中一“怒”。

微不可察地黑芒,再次隐现在那对淡蓝色的眸子,似比之前更加清晰。

甩去手上的青魔之血,初面杀戮的鱼临渊,性情也在默默改变。

恰在此时。

那夜空中的青月,似在一瞬间变大数倍,如正好笼罩在鲢妖族地一般。

无数青魔那杂乱、叫嚣、色邪的声音不断传来,从四周,从脚下,从那一轮青月中……

鱼临渊凭借仅剩的灵力,试图将周围的青气打散,却发现它们仍会重新聚集。

不光是水色的身影从自己视野中消失,就连那熟悉的气息,灵力的波动,如水的声音,也都从鱼临渊周围杳然无踪。

即便他没有此前的记忆,却明白这青气,是在拖延,在等待。

愈发灼热的青气,令鱼临渊嘴唇干裂,从不饮水的龙鱼,竟第一次觉得口渴。

直至他眼前出现数个水色的身影,又出现数个左丘雨,那对淡蓝色的眸子里,黑芒再一次跳动。

殊不知,每一份欲,都是恶之源。

鱼临渊此时如同困在沙滩上的鱼,在无形的灼热中,望水挣扎。

“我是谁,我在哪?”

“我是龙鱼,我是鱼主,我要守着弱水!”

逐渐恍惚的意识里,他不断自问,不停地自答。

恶念驱使着魔根,在他心中发芽。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呼唤:鱼,不可无水。

“不,我是,鱼临渊。”

“我在,水在……”

无意中唤出自己名字,鱼面应声而落。

那份再也无法抑制的冲动,让鱼临渊突然暴走,化身为六角天龙。

玉银的龙身冲天而起,将周围青气拍散不少。

只见。

化身天龙的鱼临渊,猛然张开龙嘴,咬在自己身上,将撕扯下的几片龙鳞咬碎吞入腹中。

龙鳞本就是水灵一族公主所化,此时再次变为弱水,让鱼临渊寻回一丝清明。

淡蓝色的龙血汩汩流出,滴落在下方那白色身影手心。

水色仰望着仅见过“一面”的六角天龙,似回到它跃过龙门时一般。

她抚摸着他身上的伤口,声泪俱下。

“水还在,还在……”

第圩七闻 鱼若有情

纤细的玉指划过那触目惊心的伤口,水色的眼眸,也被龙血映照成淡蓝。

方才还不停扭动的龙身,在这一刻出奇的“安静”。

她以为,他听出了自己心声。

殊不知,曾经可以傲世三界的鱼主,反而在闻鱼近水披前,无法动弹。

若不是那一丝侵蚀鱼临渊的恶念隐藏极深,此时的水色和鱼临渊,彼此之间都无法相互靠近。

灵力外放,弱水成丝。

淡蓝色的丝线,如同富有灵性,将龙身上的伤口紧密缠绕,随即化为水状包衣,使得龙血不再流出。

水色抬头,拭去眼泪。上方的青气迅速四散,露出鱼临渊那有些呆滞的龙目。

“千年前,你未化龙。即便同样身负重伤,我也未像此刻这般心疼!”

“我在努力追寻你的一切,可每一次再会,都感觉离你更远!”

“水不懂深情,鱼不知久伴!若有朝一日,能寻得一处清幽,没有善恶,远离是非,我做你眼中之水,你为我心中之鱼,该多好……”

“这样,我也就不必守着这份运气,等你栉风沐雨而来。”

水色的声音里尽是凄婉,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她不吐不快。

水不需要喘息,而鱼需要。

她还记得他那句“鱼惜水”,也明白龙鱼和弱水皆有宿命。

可是。

为何要龙鱼独自承担这善恶因果,无法入轮回,这真的值么?

她盯着那双淡蓝色的龙目片刻,也未等来只言片语。

这种再熟悉不过的“木讷”,反而让她不由自主地一笑。

能感受得到,鱼临渊那双眼睛里的温柔,便已足够。

水色把左手按在胸口,玉银之光闪动之后,紧接着是一片绯红。

那枚独特的鱼符被她拿在指间,炫耀一般地冲着上方那对龙目左摇右晃。

“或许这时候不适合说这些……可总感觉有事发生。”

“你护它一时,我守你一世。”

话音刚落。

夜空中那一轮大的有些离谱的青月,陡然再变。

一根红色丝线径直飞出,趁鱼临渊无法动弹之际,迅速打结,系在龙爪之上。

随即。

淡蓝色的龙血如被那根丝线汲取,沿着丝线逆流向青月。

与此同时。

青色的月光亦如流水一样,顺着红色丝线流向鱼临渊,在半空中与淡蓝色的龙血相遇。

“咚咚……咚咚……”

鱼临渊的心跳声清晰可闻,让盯着她的水色猛然一愣,转而望向夜空。

一位青袍老者步履蹒跚,拄着拐杖,借着月光月来越近,如同从那青月中走出。

“缘月起,情魔现。若不动心,何处生情?看来老头子我,又惹了那不该惹的因果。哎……”

老者一声叹息之后,身影已然临近。

略微佝偻的身子,在月光下近乎虚幻。无论是那月光,还是那青气,皆可随意穿身而过。

老者捋着过膝的胡须,无所顾忌地走近水色和鱼临渊。

仿若他非敌,亦非友。

水色见鱼临渊依旧无言,似觉得他尚未从那一阵意乱中回过神,索性略显警惕地看着老者。

“你是谁?方才那番话,又是何意?”

“水主莫慌!”

“你出手在先,又何必故作姿态!”

“非也非也,水主可冤枉老头子了。不是老头子我要出手,而是水主刚才所言,令他在这缘月下动心……”

“缘月?”

“水主有所不知。这青魔一族,是我月神一族的使魔,数万年前因罪被逐……”

“能否只说重点!”

被水色无情打断,老者连声干咳。

随后倒也干脆利索,谈吐之间不拖泥带水。

老者来自天界,属神地月神一族。

他在人间有个广为人知的名号,月老。

月老专司姻缘,一根红线长牵。

青魔祭月已成为习惯,因此,每当青魔施术,这一方幻境之内,必然出现“缘月”。

缘月之下,动心者皆入情魔。

水色一番话,让虽无记忆却有“心”的鱼临渊,为“水”心动,引来情魔之缘。

而月老那一根红线,不过是作为月神,应尽之责。

……

水色面纱下的脸色,愈发阴沉。

无论形似虚幻的月老如何解释,她依旧心有愤懑。

此处虽是青魔所构幻境,可眼前的鱼临渊为真,自己那番话同样为真。

她想让月老解开那根红绳,月老却连连摇头,一脸认真地说着“太迟了”。

她想让月老破开幻境,任由他们离去,可月老仍然摇着头,一脸无能为力。

情急之下。

水色想起桃花鞭,回想着鱼临渊使用时的样子,抬手就朝月老打去。

可惜。

月老纹丝未动,桃花鞭数次从那虚幻的身影划过,未曾留下丁点痛痒。

水色一只手捏着鱼符,一只手挥动着桃花鞭,就这样在鱼临渊那双淡蓝色的眸子前,处处动他心。

她在身前,挥鞭捉影。

他在月下,无声动情。

……

月老一边叹息,一边身形后退几步,想让水色冷静一些。

可越是如此,水色那无处安放的公主性子,越起波澜。

十步。

百步。

当身着闻鱼近水披的水色和鱼临渊渐渐拉开距离,鱼临渊的龙身才勉强微微一动。

一动之下,红绳绷紧。

咚咚的心跳声,让注视着水色一举一动的鱼临渊,不免慌神。

就在这时。

他眼中的水色和月老,都停在原地,看向那一轮无比巨大的青色“缘月”。

水色手一松,鱼符应声而落。看向缘月尽头,眼中泪水打转。

月老那虚幻的身影腾空而起,声音从夜空中幽幽传来。

“还不明白么?水本无心,可是鱼有。在这青魔的幻境之内,你越令他动心,他入情魔越深,这魔道情劫也就越难!”

“我,想帮他!水难道不应该和鱼在一起?”

“你非寻常之水,他非寻常之鱼。只有你离开,他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

直至月老的身影和声音完全不见,水色才愤愤地盯着缘月中走来的那一位女子,轻声低语。

“如若下次再见,一定让你个糟老头给我一根红绳,牢牢拴住他!”

回应水色的,只有刚才不见踪影的闻鱼,此刻绕着她留下许多气泡。

一个个气泡之上,倒映着一袭白衣的水色,还有重新化作龙鱼的鱼临渊。

丝线一头系着鱼临渊,另一头系在那一袭青衣的女子脚踝上。

龙鱼愈发挣扎,丝线也愈发变短。丝线另一头的青衣女子,也离龙鱼越近。

直至龙鱼盯着那青衣女子,就像看着水色一样,水色周围的视线也完全被气泡遮挡。

斗转星移,空间变换。

再出现时,水色依旧保持着仰头望月的姿势。

只是她已被闻鱼带着,离开了那个由青魔布置的幻境。

头上的月,仍然是青色,却明显比那“缘月”小太多。

“我应该是祸水吧,害得你这傻鱼,着了情魔的道!”

低头抚着桃花鞭,水色才意识到,鱼符被落在了幻境之中。

转念一想,这份好运,如今那条傻鱼,似乎比自己更加需要。

几多欣慰,几多期许。

当水色看清那情魔的容貌时,就连身为本尊的自己,都微微动容。

原来,自己在那条傻鱼心目中,似乎生得比真实的自己还美。

可正因为那情魔与长得一模一样,才让她有更多的担忧。

衣袖一甩,一股清凉之意,落在昏睡的左丘雨和水仙脸上,令二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一番沟通后,水仙带着水色和左丘雨,向万妖林深处而去。

……

青魔幻境内。

化作龙鱼的鱼临渊,每隔七息吐出一个气泡,盯着他面前的青衣水色,眨巴着眼睛。

他并没有那段千年的记忆,此时却仿若情魔入心,在那青衣水色重复收集气泡的动作中,再度千年。

他还没有发现。

远处的地上,一枚鱼符光华灼灼,似在等待……

第圩八闻 逢鱼无声

鱼临渊此时,早已心无旁骛,鱼目之中全都是眼前的青衣情魔。

唯一可闻的,只有他自己的心跳。

他不懂,为何对眼前这身影如此着迷,仿若置身一池纯净的弱水之中,难以自拔。

她,是叫水色么?

她为何一直重复收集着自己的气泡?

又为何不断地取出,再捏碎?

似乎,她想从那些气泡中,听到自己的声音。

望着青衣情魔那自得其乐的笑容,鱼临渊如痴如醉的鱼目之中,皆是那张绝美的容颜。

一颦一笑,百笑百媚,让鱼临渊那颗鱼心,跳动的速度不由加快。

忽然。

月光之中出现一道龙门,那熟悉的龙吟声,令鱼临渊的龙鱼之身,自行飞起。

在经历龙鱼九变之后,他再次化作六角天龙,盘旋在空中,将龙头贴近那青衣女子的脸颊。

如水容颜,似水流年。

为何那叫水色的青衣女子,看向自己时会流泪?

由鱼心化作的龙心,在他胸膛内怦怦直跳。

依旧是那样不由自主,依旧是那般似曾经历,鱼临渊本能地伸出龙爪,想要试着为她擦去泪水。

可自己这庞大的身躯,仿佛成为了彼此之间的障碍。

是自己吓到她了吗?

还是,她在担心自己会离开。

淡蓝色的眸子目不转睛,鱼临渊微微前伸的龙爪,小心翼翼地往回收了收。

生怕,不经意碰到,也会伤着她。

深深吐出一口龙息,青衣水色的发丝被向后吹起。

鱼临渊鼓足“勇气”,似第一次主动开口,带着几分腼腆,怀着些许羞涩。

“你别哭……我,也不知该怎么做。”

然而。

任凭鱼临渊如何努力,这句话就像回荡在自己心里的声音,无法从龙嘴里吐出。

情急之下,却见青衣水色破涕为笑,似听到了鱼临渊的声音。

“我是水,你是鱼,又岂能听不出你的心声?只是,怕你会忘了我……”

“不会的,即便忘了自己是鱼,也不会忘记你是为鱼流泪的水!”

龙嘴一张一闭,声音依旧如同被他咽入腹中。

青衣水色拿出一块青色面纱遮在脸上,微不可察的邪笑一闪而逝。

就在此时。

龙门沉向下方,在落地的瞬间渐起无数弱水水花。

当大地上开满娇艳的彼岸花,龙门像一面嵌入大地的明镜,射出一道白芒将鱼临渊的龙身笼罩。

他变成翩翩公子,她依旧站在空中。

当他习惯性地把鱼面戴在脸上,那令鱼临渊心跳的声音,立刻从他上方传开。

“你是谁?为何如此熟悉?”

被如此一问,鱼临渊猛然抬头看向空中。

未见身影,空无一物。

甚至他都没有发觉,不知何时,一位面纱遮脸的青衣女子已出现在他身侧。

我是谁?

我是谁?

我是谁?

声音如同魔咒一般,在鱼临渊心底挥之不去。

模糊的记忆里,他竟找不出一个吻合的名字。

直到鱼面忽然脱落,“鱼临渊”三个字才脱口而出,似乎自己的名字本就存在于记忆之外,此刻仅仅是呼之即出。

一切如白驹过隙,眨眼的功夫,让鱼临渊陷入混乱。

当青衣水色出现在他视线中,一边摘下面纱,一边缓缓走到他面前。

狂躁的心跳声再次从胸膛传来。

怦怦,怦怦。

怦怦怦。

七声,如同高亢的旋律。

那属于龙鱼和弱水的一幕幕,属于鱼临渊和水色的一幕幕,蜂拥而至。

心底有温热的暖流,像弱水一样在胸膛乱撞,也似有无数条鱼,在胸口乱蹦乱跳地游动。

“我还是该叫你水色,还是要称你为水主?”

随着鱼临渊那完美唇线的抖动,温柔而具有磁性的声音脱口而出。

“鱼亦无声,水亦无色。既然你都开口了,无论唤我什么,都,爱,听!”

青衣水色一字一迸,声音似弱水飞溅一样让鱼临渊着魔。

那遍地的彼岸花,将龙门埋没,转瞬之间长大变粗,幻化为一株株盛开的桃花。

青衣水色一只手拉着鱼临渊,一只手轻抚花枝。

她摘下一朵别在发间,又将另一朵凑近他的鼻子。

“这是桃花,能带来好运!”

“桃花么?气味很特别……”

“那你觉得,是这桃花特别,还是我特别?”

“都特别!如若非要选一个,还是你特别。”

“那你是喜欢我多一些,还是喜欢这桃花多一些?”

“何为喜欢?”

“喜欢,就是你更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像曾经的鱼和水一样。”

“那,鱼必然是喜欢水的,至于水是否喜欢鱼,我这鱼,不得而知喽。”

“……”

青衣水色眼含欣喜的泪水,将鱼临渊抱个满怀。

滴落在他胸口的泪水,如同他自身的血液一般滚烫。

无法抑制的心跳,像是在时刻提醒鱼临渊,这种面对“水色”时的感觉。

不知不觉间,他也学着青衣水色的动作,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似乎只有这样,他那怪异的心跳,才会安宁片刻。

似乎只有如此,他那胸口的温度,才会告别灼热。

当青衣水色化作弱水,他也似回应一般变回龙鱼。

鱼水同游桃花间,不动声色香已远。

似乎。

时间在这里已不重要,缘月之下,桃花之间,鱼临渊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亦或者说,懂得何为喜欢,如何喜欢。

……

夜复一夜,那久违的心跳,似远去已近“千年”。

这里多出一片湖,湖里只有一条鱼。

那鱼那水,在这清幽之地,一起度过“无尽”岁月。

鱼不嫌水旧,水不厌鱼游。

仿若,何处天荒地老,这里喜欢未少。

就在鱼临渊懂得何为情意,明白何为爱恋时,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猝不及防。

这一夜。

鱼临渊寻遍四周,没有找到青衣水色的踪影。

湖水也在这时开始枯竭,桃花也在此刻不断凋落。

而在鱼临渊左脚上,一根通红的丝线,“千年”来第一次出现在他视野。

沿着丝线的方向,每迈出一步,丝线收缩一步。

失去“水”的身影,让万分焦急的鱼临渊,越走越快。

直至千步,万步……

不知不觉,竟然行至空中,离缘月如此之近。

那一袭青衣的水色,似与月光交融,端立在不远处,凝望着匆匆而来的鱼临渊。

“临渊,你可知,如今的我们,尚缺一样东西!”

鱼临渊眉头微皱,陪伴许久,他听得出“水色”话外之音。

“水到,鱼临!”

那笃定的声音里,都是毫无保留地怜意。

青衣水色取下面纱,温柔一笑,看不到半点瑕疵。

“行缘月之礼,结鱼水之姻。用凡人之言,你为我夫,我做你妻!”

“好!”

话落,鱼临渊学着青衣水色的样子,双手牵起脚下红绳,转身向着缘月三拜。

没有太多仪式,没有太多言辞。

当鱼临渊转身看向“水色”,看到的却是她满眼泪水。

“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怎么还哭上了?”

青衣水色没有回答,转身背对着鱼临渊,低声细语。

“临渊,你会不会忘了我?”

只觉“水色”有些反常的鱼临渊,正要说出那句许久未说过的“不会”。

青衣水色猛然转身,大喊一声之后,释放出滔天魔气。

“鱼临渊,我喜欢你!不,是我们喜欢你。而我只能作为你心里的情魔,她的影子……”

可是。

鱼临渊看着眼前的“水色”,不愿相信。

“水色”脸上流出邪笑,可她眼中泪水依旧。

似乎作为情魔,她还是对鱼临渊动了情。

“身为情魔,不该动情。或许是受它影响吧,让我知道,真正的她有多在意你!

我是你的魔道情劫,可我想让你走……就当是我送你的信物!”

没有过多解释,“水色”将那枚不知何时得到的桃花鱼符,按在自己眉心。

鱼临渊闪身,将情魔拥入怀中,望着那逐渐化为魔气消散的容颜,无数画面在眼前重演……

第圩九闻 还魔以鱼

往事,历历在目。

回忆,最怕生情。

目睹怀中“水色”化为虚幻的魔气,这清幽之地的“千年”陪伴,教会鱼临渊太多,令他无法忘却的同样太多。

当情魔和水色的身影重叠,他眼前浮现出情魔的“喜欢”,亦有水色的“清欢”。

情,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来到鱼临渊心里。

眼见情魔即将消散。

鱼临渊拭去她眼角的泪水,淡蓝色的眸子里含情脉脉。

“你说,你是不是傻!一直做你的情魔,或者一直当我心里的她,不好么?”

情魔微微摇头,鱼符那玉银之光在她全身流窜,只有桃花的妃光映照着她的脸。

“我虽不是真正的水,可你却是真正的鱼。情,谁又说得清?时间越久,我也就越不愿欺骗这样的你……更不愿,装作她,住在你心里!”

说着,情魔轻咳,充满柔情的眼中,还有无法随泪水流下的骄傲。

似乎,在这一刻,她在鱼临渊心目中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抬起玉手,抚在鱼临渊脸颊上,凝望着那双久看不厌的眼眸,无语凝噎。

鱼临渊左手轻按在她手背上,不让其垂落。

“你着急从我心里离开,是怕她寻不到路回来?”

“你呀,还是那条傻的可爱的鱼……”

“对鱼来说,这样很残忍。”

“不,这是,成全。”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这里只是一处幻境……”

“那你这傻鱼,还赖在这里不走!”

鱼临渊闻言,望着缘月微微一笑。

“你说过,水不懂深情,鱼不知久伴。若有朝一日,能寻得一处清幽,没有善恶,远离是非,你做我眼中之水,我为你心中之鱼……”

“……”

情魔一愣,弥留之际又有些释怀。

自己,不就是“鱼”心里的“水”么?

待鱼临渊起身时,情魔已完全消散在这幻境内,只有鱼符悬在他面前,其内桃花依旧。

随即衣袖轻挥,周围那属于情魔的魔气,化作一道紫光,缭绕在鱼符之上。

仿佛,那玉银之光从此不再“孤单”。

“相信,我们还会再见!”

如同一句缅怀,深知自己不能再开启轮回,鱼临渊只得期待,与轮回之后的情魔,还有再会之时。

在他心目中,她本就是水色,一个染上“情”的水色。

……

一把抓过鱼符,任由那两道光在掌心肆虐,鱼临渊从怀中取出一物戴在脸上,容貌随之变化。

只是,系在他脚上那根红色的丝线并没有随着情魔的消失而消失,此时在鱼临渊的注视下,渐渐隐去。

怦怦的心跳声,久违地自他胸口传出。

一道道紫色魔纹,从鱼符攀上手臂,又从肩膀蔓延全身。

而那已经化为新面孔的鱼面,此刻眉心多出一个简单的紫色印记。

如同,一滴水。

“啊……”

脱胎换骨的感觉,让鱼临渊撕心裂肺。仰天望月一声长啸,他并没有化身为龙。

惊世的紫色魔焰瞬间燃变全身,疯狂吸收着周围稀薄的魔气。

直至那双淡蓝色的眸子里,出现一圈圈紫色魔纹,这时的鱼临渊俨然是一尊狂魔降临。

紫色尖锐的指甲,青灰修长的手指,玉银长发偶见紫光划过。

一身形似鱼裁的紫色装束,以龙鱼为饰,散发出阵阵邪魅。

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鱼临渊看着手心那已经有些不同的鱼符,嘴角扬起,眼现寒光。

一个如梦似幻,极具魔性的声音,从他喉咙传出,撒向这片缘月下的大地。

“暗中观望许久,是不是该现身一见?鱼使大人!”

声音犹如魔咒,音破万象,浑厚的魔力将缘月下的空间击碎,片片剥离。

当周围重新被那漫天青气取代,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带着些许赞赏穿梭在青气之中。

“不愧是鱼主,竟然知道还魔以鱼!看样子,鱼主早就恢复记忆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鱼临渊没有回答,洪亮而有力的笑声,如一种另类的默认,和此前的鱼主形象截然不同。

一些较弱的青魔,竟然在鱼临渊的笑声中,不自觉显露身形,有些茫然地看着附近同伴。

与此同时。

一条墨色龙鱼,骤然出现在青气稀薄之处,附近的青魔就地跪下,额头浮现出诡异的龙鱼印记。

“千年一梦,没想到鱼主从情魔心境之中,醒来如此之快,这倒是让我始料未及!”

“哦?让鱼使大人失望了?”

“那倒不至于。六道封印,魔道最弱,情劫自然也就简单……只不过,鱼主若以为,这魔道情劫已过,那未免笑之过早!”

“那鱼使大人倒是说说看,我为何还会在此跟你废话!”

“鱼主想知晓我等来历,也想清楚闻鱼之秘。那,估计要让鱼主失望了……”

“不,我是在想,你们这样的龙鱼,若在我手中再死一次,是该去往轮回,还是该安于明镜,亦或者……”

鱼临渊话说一半,音藏于腹,只有无数清晰的魔影留在缘月下。

在数十只青魔目瞪口呆中,鱼临渊双眼微眯的站在那条墨色龙鱼前,将魔爪冷酷无情地从鱼嘴插入鱼腹,直取心脏。

被称为鱼使大人的墨色龙鱼,眼中没有丝毫痛苦。

漆黑深邃的鱼目盯着已经完全入魔的鱼临渊,有震惊,有暗嘲。

“龙鱼无法入六道轮回,是因为宿命使然,可魔,可妖,可人……”

声音从那墨色龙鱼腹部传来,如同顿悟之后的遗言。

落在已然成魔的鱼临渊而耳中,不由嗤之以鼻。

邪笑渐起,眸如嗜血。

一把揪出墨色龙鱼的心脏,放在鼻子跟前嗅了嗅,又伸出紫色的舌头舔了舔。

闭上眼,回味之后是满脸唾弃。

猛然发力,黑红的鱼心如被搅碎一般落下,那龙鱼的身子也随之化为黑色汁水,溅落在地。

跪在周围的青魔一阵哆嗦,上位者所散发出的魔气,让它们本能的想逃。

甚至弥漫在这方天地间的灼热青气,也在缓缓向后退去,唯恐避鱼临渊而不及。

“这,就是魔吗?感觉的确不同……只是不知,兼具六道之时,我是否,还是那条鱼?”

一番低声呢喃,似鱼临渊在和自己饯行。

他的确都曾遗忘,也确实都能想起,全凭鱼面。

仿佛,恰当的时机,鱼面总能传递给他清神的信息。

他已不是鱼主,是鱼,却也是魔。

……

“从你们出现在此地,过去了多久?”

抬头仰望缘月,魔性的声音虽不容置疑,却也暗含几分温柔。

成群的青魔互相对视,似意见统一之后,才敢于出声回复鱼临渊。

“幻境千年,地界两次月圆,在万妖林,应该相当于一季……”

鱼临渊轻点其首,猛然转身时大袖一甩,魔气分成数刃,砍下几个青魔的头颅。

头颅落地,血肉化为青气,剩下枯骨燃起青焰,犹如这缘月下的青灯。

其余青魔纷纷伏地,不敢怒,不敢言。

鱼临渊莞尔一笑,分外享受这种杀戮之时的快感,身为龙鱼的善念被刻意埋葬。

“那,还有三位美女,今在何处?”

“她们,早已突然消失,不知去向!”

为首的青魔跟它那三弟挤眉弄眼,似乎想达成默契。

可惜,它们声音落下时,只剩自己的头颅在缓缓下落。

不再担心水色安危的鱼临渊收回手,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这地界,如何君临?”

……

他是否得到青魔的回复,不得而知。

只知道,鱼临渊离开时,所有青魔互相厮杀,存活者不足一半。

剩下的一半,以同族头颅为青灯,焚烧脊骨。

只为,幻境不灭,缘月不落。

等鱼临渊再次归来。

第百圆一闻 未鱼筹谋

北海之鱼一下子失去目标,再度跃然现身海面,鱼身搅动四方海水形成深不见底的海涡。

包括渔船在内,一切能漂浮在水上之物都如失去方向的浮萍,轻易被肆虐的海流捕获。

大鱼有恃无恐地张开吞天巨嘴,似要将这天地间的海水全部吸入腹中。

海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鱼临渊注视着大鱼的一举一动,神色从容。

似乎他并不担心,大鱼可将这瀚海之水全部吸干。

不远处的海面上。

一朵七色的彼岸花悬在那里,几个身影立在其上,凝望着化作一片汪洋的人间。

鲤瑶紧紧挽着龙阳的臂弯,黎初看着这一幕笑意清浅。

水色望向空中的鱼临渊,目不转睛。笑时犹带桃花雨。

与此同时,鱼临渊也看向水色,嘴角上扬,轻声开口。

“救人还是弱水来吧,龙鱼不那么擅长。”

“嘁,也就你会把水当丫鬟一样使唤!”

嘴上虽然如此说着,水色还是双手划出诀印,冰蓝色的衣裙瞬间结出一层寒霜。

桃夭妖急忙冲着怀抱鱼人魅的蛟龙大喊。

“快离开海水!”

蛟龙抱着仍在昏睡的人鱼刚从海水中跃起,透体的寒气立时在海面铺开。

百里。

千里。

万里。

被海水淹没的人间,霎时成了冰的世界。

不光是大鱼嘴边的海涡冻成冰穴,就连那些即将被卷入的渔船,亦如瞬间“搁浅”一般。

船上的人,冻得瑟瑟发抖。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眼眉上结成冰晶。

水色再次挥动衣袂,无数气泡划过冰面,将一个个手里捧着鱼的人救起。

整个人间,也仅有数十万人活下来。

漫天紫光下的气泡里,男女老少皆目露虔诚。

所有气泡都在水色的指引下,飞往同一个地方。

那唯一一处还能称之为“陆地”的西昆仑。

……

鱼临渊笑对水色,百看不厌。

正当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覆盖在大鱼身上的寒冰随之一震,万里海冰重新融为海水。

鱼尾兴风作浪,鱼嘴怒声滔天。

冰的世界瞬时消失,变成漫天海水溅落。

水色冲水仙微微点头,后者立即会意,带着龙阳他们赶往西昆仑。

此时此刻。

北海之鱼眼中,似乎只剩下眼前这两个身影。

一个冷若冰霜的美,一个邪胜妖魔的魅。

但就是如此这般的鱼和水,才称得上天生一对。

在大鱼的怒视之下。

水色一步步走到鱼临渊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鱼水相视,默契一笑。

她心里有他玉银长发勾勒出的脸颊,他眼中有她晶莹剔透的长发。

“傻鱼你说,以后还敢不敢丢下我?最起码,我要在你身旁看着!”

“看什么?还想借着月光,看我没穿衣服的样子?”

“臭美!”

“在你面前谁敢说美……”

水色再笑之时,眼前的大鱼都变成了那朵沾着露水的桃花。

恰在这时。

鱼临渊左手牵起了水色的右手,玉银长发缓缓飘起,身上的气势在一瞬间冲破天穹。

“鱼,是不能没有水的!若你不在身边,我接下来所为可能会轻易迷失……”

水色无声地牵紧了鱼临渊的手,淡淡的水光以手为媒,逐渐覆盖鱼临渊全身。

这一刻。

天空中的紫光骤然散去,凝聚成一个个光点。

深蓝的海水也迅速褪色,如轮回之地的无边弱水一般淡蓝。

鱼临渊那一黑一白的眼瞳也随之停顿,渐渐换上了淡蓝。

天,在刹那之间换了张面孔。

那张令水色朝思暮想的娃娃脸,这一刻俨然就是“天”。

大鱼顿觉不妙,连吼三声。纵身向空中一跃,以开天裂地的气势撞在天穹上。

海水冲天而起,水声响彻八方。

似乎那张娃娃脸下的天空,在大鱼全力一击之下,隐隐裂开一道缝隙,溢出丝丝仙气。

然而。

仅仅眨眼功夫,天穹上的裂缝像伤口一样愈合。

那张永远憨笑的娃娃脸,似在嘲讽大鱼一般。

回过神的大鱼这才意识到,若不将眼前这两个“眼中钉”除去,它断然无法离开“人界”。

就在大鱼重新落回瀚海之时,它身体外的岩石外壳轰然碎开,露出北海之鱼的真正面目。

撑天的鱼身上看不一片鱼鳞,而是一张又一张挤在一起的龙鱼脸。

或张着嘴,或闭着眼,或面露惊惧。

厚重的怨念清晰可见,如同覆盖在大鱼身上的一层灰焰,在不断地蒸干海水。

大鱼没有丝毫犹豫,以快如天塌的速度冲向鱼临渊和水色。

鱼嘴开合,海面上再也看不到鱼临渊和水色的身影。

六只鱼目环顾四周,在确认那两个身影已被自己吞入腹中后,它想要再次破开天穹离开。

但在这时。

鱼七那只有丈许大小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大鱼眼前。

它那六只鱼目里的不屑一顾,都被鱼七看在眼中。

两道强横的鼻息喷向鱼七,似乎要将眼前这条“咸鱼”吹飞。

足以崩山裂地的力量从鱼七面前吹过,竟然远不及轻风来得痛快。

甚至鱼七那两根鱼须,纹丝未动。

一只黑猫从鱼七身后突然跳了出来,冲着眼前的大鱼,一阵戏谑的猫叫。

鱼七这才轻轻抬了抬眼睑,松开带蹼的手,让鱼骨杖缓缓向下坠去。

“你以龙鱼之念,结世间之怨,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凡人悟得透彻!

当真以为闻鱼放你出来,是为了还你自由?

不过是个能吃掉鱼魂的祭品罢了……”

鱼七话落。

下坠的鱼骨杖忽然悬在半空,整个瀚海似被再次定格。

当净世鱼铃的清音又一次响起,鱼骨杖上射出千万道刺影,扎入大鱼身上的龙鱼脸。

剧烈的疼痛,令北海之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六只硕大的鱼目紧盯着鱼七,怀着强大的怨恨,一只接一只的闭上。

大鱼逐渐散作漫天尘埃,遮去天空中的所有光亮。

鱼临渊和水色出现在大鱼消失的位置,水色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分外苍白的脸。

她用手按在他胸膛上,感受不到任何温热传来。

甚至那种能够刺痛弱水的冰冷,正在鱼临渊全身蔓延。

“你别吓我,你可是鱼主!”

“呵呵,正因为是鱼主,才必须将人界诞生时的怨念吃下……咳,咳。

这就是龙鱼的‘因’。”

“那我呢,你要怎么赔?”

“笨,今日没你,我可就随风而去了……”

鱼七远远望着,没有上前打扰。行礼之后便带着黑猫消失在瀚海上。

鱼七自然知道。

闻鱼想要完全破封降临,就必须让龙鱼心生欲念。

而往生之后的龙鱼,又必须以众生之念为食,才能减缓鱼年流逝。

……

鱼临渊稳住身形,将水色的手缓缓从胸口拿开。

然后盯着水色的双眸,深情一笑。

“回地界前,不能让你因我着凉。”

鱼临渊说着,随手一招。

天穹上那张娃娃脸瞬间缩小,幻作“鱼面”落回他手中。

当他把鱼面戴在脸上的那一刻。

西昆仑峰顶突现一道白色光柱,直达天际。

聚集在那里的气泡,纷纷被白光吸纳不见。

鱼临渊衣袖一甩。

已被海水淹没的皇城浮出水面,仅存的白鱼像守卫一样,隔绝着四周的海水。

轻轻一指西昆仑的方向。

千百条鱼魂托着皇城,没入白色光柱之中。

第百圆二闻 瀚海鱼绝

西昆仑的白色光柱外。

龙阳遥遥地望向四周,作别这昔日的“人间”。

至于这道连接天地的白光能够去往何处,他丝毫不在意。

只是人非草木,龙阳不知道有生之年,还能否陪鲤瑶再路过一次旧时风景。

转身再看冲天而起的白光,龙阳紧握着鲤瑶的手,一身浅墨素衣迎着海风飘动。

“也不知秋老是否安然,但愿在这光辉尽处,还能举杯共饮……”

鲤瑶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秋老,正是雨儿的外公。

有鱼主在的人间都已世事无常,凡人的命运早已如大海浮萍。

鲤瑶回眸之际,不经意间与黎初四目相对。

明明都是“自己”,却仿若不同世界的两条“鱼”。

一个为仙,一个成魔。

她们有共同的“曾经”,却愿意选择不同的将来。

黎初看了龙阳一眼,并无任何余念,更不会生出跟“自己”抢男人的念头。

目光落在鲤瑶脸上时,笑着开口。

“虽然我是魔,但很认同一句佛言:四海为家!

曾经的你我同心一命,今日也还是共尊一位鱼主。

既然选择了相信他,何不勇敢再迈几步?”

“鲤瑶相信,鱼主让我们去往之处,不会比今日以前的人间差!”

“鱼劫已至,你体内那块龙鳞,还要多加注意才是!”

“那我和阳哥先行一步,我们来日再叙。”

黎初目送鲤瑶和龙阳步入白光不见,很多话始终无法再说出口。

甚至。

她这条鱼,在面对另外一个“自己”的时候,都忘了告诉她:光芒尽处,是坐落在地界的“天池”。

……

桃夭妖似乎有些焦急,坐在山顶边缘,来回踢着脚丫子。

水仙也在送走所有的气泡之后,来到桃夭妖身后。

“那大鱼已经不再,姐姐和鱼主会回来的!”

声音很快被海风吹散,仿若水仙从来不曾说过。

桃夭妖依然双手托腮,愣愣地盯着浩瀚无边的海面,静默不语。

这还是水仙第一次看到,向来顽皮的桃夭妖,如今日这般安静。

身为水灵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桃夭妖,充满心事。

那溺河里的蛟龙,不知何时变成了黑衣妇人的模样,此刻背着仍旧昏睡的鱼人魅,也缓缓走到桃夭妖身旁。

在没有被海水淹没的西昆仑峰顶上,如今也只剩下包括黎初在内的五个身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一直看着瀚海的桃夭妖,突然一咬嘴唇,似下定决心般问道。

“仙儿姐,你说如果有朝一日,夭妖不在了,他们还会不会想起我?”

“……”

这样的问题任谁也会猝不及防,何况是心思单纯的水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更从来没有如此想过。

就连稍远一些的黎初,也在听到这样的问题后,不禁陷入沉默。

正当水仙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时,桃夭妖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转身冲水仙露出一个如桃花般的笑容。

“还是要感谢仙儿姐这段时间的陪伴,夭妖很开心!夭妖相信,鱼和水一定会记得我,一定……”

水仙十分肯定,她从桃夭妖的声音里,听出了太多交织在一起的“情绪”。

有伤心,有不舍。有期待,有欢乐。

似乎还有隐藏起来的羡慕,不愿轻易被看破。

“夭……”

刚说出一个字,水仙就看到桃夭妖那如花似玉的脸颊上,多出两道泪痕。

泪水离开脸颊时,被海风吹散,化作无数花瓣。

转瞬之间,西昆仑的峰顶上犹如海中花境,无数桃花花瓣沿着白色光柱升入空中。

蛟龙所化的黑衣妇人一怔,旋即惊讶地看着桃夭妖说道。

“你,你不会也是……”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黑衣妇人缓缓摇头。

人界封印未除,只有自家小姐鱼人魅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这也正是黑衣妇人和鱼人魅还等在此处的原因。

可她从眼前的桃夭妖身上,感受不到那种即将摆脱“束缚”的愉悦。

桃夭妖再度转身,看向极远处的海面。

似乎在那里的两个身影,已然是她所期待的样子。

向前一步迈出,桃夭妖脚踝上的玉银锁链又一次出现。

那一株参天桃花也被玉银锁链带着,凭空显现。

她光着脚丫子走在空中,似花一样的娇小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待她走到桃花树下,转身强颜欢笑,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仙儿姐!帮我转告他们,无论何时,不要忘记彼此……就让夭妖为他们送上一份祝福吧!”

此刻无论是水仙还是黎初,都被桃夭妖这一番莫名的言行弄得一头雾水。

但只有桃夭妖清楚她自己在做什么。

只见桃夭妖向后再退一步,与那株桃花完全融为一体。

一根拴在桃花树干上的玉银锁链,径直探入海底。

那一株参天桃花瞬时再度盛放,无数新的花枝向外延伸。

妃光映入海天,竟让天空和海水逐渐空灵。

那些随着陆地被海水淹没的桃树,在这一刻连根拔起,齐齐浮出海面。

残破的叶子在妃光映照下,迅速肥美。无数青涩的毛桃,顷刻间长大成熟,溢散出“轮回之气”。

仿若它们这些存在于人间的桃树,不为开花结果,只为等来今朝。

也只有桃夭妖明白。

她在化妖之前,就已在这“人间”存在了数十万年。

她离开,属于“人界”的封印才能轻易破除。

眼见着海面上升起浓郁的轮回之气,仍在极远之处的鱼临渊和水色,不由皱起眉头。

再看那独特的妃光时,水色胸口的鱼符也自行飞出,绕着她和鱼临渊不停旋转。

“是夭妖!”

话音刚落。

存在于“人界”的桃树全部融入妃光不见,无数粉白的桃果涌向西昆仑那一株桃花。

花不再,桃也不再。

当瀚海上弥漫着浓郁的轮回之气时,象征着桃夭妖的那株参天桃花,摇身变成了一位女子。

淡淡的水气,盈盈的水光,还有不输水色的容颜。

若婧玄在此,一眼便能认出她是谁。

两条青红小龙,此刻正在她指间徘徊。轻轻一笑,抬手之间已将两条小龙送还到水仙面前。

水仙哪里还顾得上敖烈和敖谨,正要询问“灵号”之时。

那个由桃夭妖显化的女子身影,已随着妃光淡化在空中。

临消失前,她还将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水仙莫要声张……

水仙隐隐有所猜测,却终究埋在了心里。

……

曾经属于东海的某处海面上,化身为玄天灵狐的婧玄,正驮着洛玄疾驰。

她突然停下脚步,向西望去。

那一股熟悉的气息就如昙花一现,随即荡然无存。

就在婧玄犹豫,是该继续往北,还是调头向西时。

一个她曾经听过的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

“以鱼临渊之名,启人界封印!今日之后,人界除名……”

如此的声音回响多次之后,海水逐渐变了“颜色”。

准确的说。

是所有生活在水里的鱼,都以一种分外“享受”的死状,浮出水面。

露着鱼肚,停止心跳。

这一幕。

再度唤醒了婧玄心底的记忆。

亦如三界伊始。

第百圆三闻 时不鱼待

人界本就是以“鱼和水”作为封印。

当瀚海内的鱼尽数灭亡之时,人界也将回到最初的样子。

而如今还留在这里的行山,也仅剩下西昆仑那一座主峰。

……

无数死鱼遮蔽瀚海海面的那一刻,整个瀚海上死一般的寂静。

浓郁的轮回之气极速涌向瀚海的某一处,在海面上形成巨大的风暴。

澎湃的力量不断将周围的死鱼搅碎,直至化作虚无。

十分突兀的一道白光,冲破海面直达天穹。西昆仑那道白光与之相比,就有些小巫见大巫了。

海水向四周退去,露出一个沉在海底的“岛屿”。

岛有八十一湖,个个干涸无水。

阵阵清音扩散开来,和净世鱼铃之音有几分相似。

鱼临渊此刻牵着水色的手,遥遥看向那道无比熟悉的白光,眸子里的淡蓝随光跃动。

他们都知道,那是沉在“南海”的明镜台。

三界之因,轮回之果,看似迎来结束,也或许是一个崭新的开端。

鱼临渊和水色相视一眼,各自伸出一只手,掌心对着明镜台的方向。

“以鱼主之名!”

“以水主之名!”

“契。”

鱼水异口同声。似乎千年相伴,早已具备心有灵犀的默契。

如同一座岛屿的明镜台,似遵从召唤一般缓缓上升。

岛屿底部那些千奇百怪又栩栩如生的“怪物”,此刻抖落身上的石雨,齐齐“活”了过来。

一声声刺耳的尖叫,犹如对这方天地的警告。

它们只有半个身子露在明镜台之外,却依然气势惊天。

任谁也看得出,它们都乃天外之物,而非三界生灵。

在明镜台离开瀚海的那一刻,白色光柱骤然消散。

被明镜台吸收的轮回之气幻作氤氲之光,霎时将明镜台包裹,形成一个非同小可的彼岸花蕾。

明镜台下挣扎嘶吼的怪物,像极了彼岸花的“枝叶”。

鱼临渊和水色同时翻转掌心,一个对天,一个向地,再次张口说出一个字。

“散!”

肉眼可见的气浪,如天地之间的涟漪一般向四面八方激荡。

一浪,两浪,三浪。

气浪所过之处的海面上,无论大小的死鱼,全都笔直地竖立在水中,张着鱼嘴。

明镜台幻化而成的彼岸花,也在这一刻盛放。

六色霞光充斥在天地之间,整个瀚海海面上,瞬间开满彼岸花。

那些曾经属于人界的鱼,在一息之后成为了彼岸花的养分,荡然无存。

就在水色以为,鱼临渊还会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

他却突然扭头看着她,挤眉弄眼。

“再等等吧……你应该也能觉察到,还有不少熟悉的气息散布在瀚海之上。”

“嗯!那我们先去找夭妖她们,从刚才开始总有些心神不宁……”

“鱼就在你身边,你还要惦记谁?”

“少来!”

“已经来啦。”

话未说完,鱼临渊将水色一把拉入怀中,抱着她消失在原地。

……

万里之外的海上,婧玄看着脚下陌生而诡异的彼岸花,不敢轻易落足。

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仅仅一个犹豫,这茫茫瀚海也似换了天地。

甚至这一次,远比曾经更加突然。

瞥了一眼西昆仑的方向,婧玄五根尾巴上的灵火骤然一亮,往北冲去。

还没飞出多远,就看到太乙真人坐在黑牛背上,一手挥着拂尘,一手拿着半截牛角仔细端详。

黑牛似乎也看到了变身为玄天灵狐的婧玄,连“哞”几声,却都被太乙真人以沉默无视。

直到黑牛突然停下,婧玄开口唤了一声“师尊”,太乙真人这才慢慢悠悠抬起头。

“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洛玄这臭小子怎么还赖在你背上晒太阳?”

“师尊……”

望着有些狼狈的太乙真人,婧玄自然能看出他经过一番酣斗。

只是眼下,自己师尊还在悠闲地调侃,着实令婧玄大跌眼镜。

一路上都陷入沉思的太乙真人,这才注意到周遭变化。

天已不是天。

地已没有地。

甚至在人间存在无尽岁月的四海,如今也连成了一片汪洋。

海面上,还绽放着如此多的“奇花”。

“蠢牛,人间何时变成这般模样?为何不及时提醒老夫?”

太乙真人虽然故作生气,但还是用那半截牛角,敲打着黑牛的脑袋。

往常会被逗乐的婧玄,此时哪里还有那般心情,只好耐心等待。

太乙真人一跃从黑牛背上跳下,抬手之间仙诀飞快,眉心的金色仙纹冒出丝丝青烟。

“唉,终究是无力回天!老头子我,就连那条负劫之鱼都未见到,人间已只剩无数亡魂……”

遥遥地看着西昆仑那道白光,打算继续推衍一番的太乙真人,又突然摇头收手。

“回天界!你与洛玄私自下凡,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敢问师尊,您口中的‘凡’,如今又在何处?”

太乙真人看着一望无边的彼岸花,即使身为天仙,也感到心有余悸。

显然这些彼岸花的“主人”,正等待着他们离去。

“走吧……仅凭你我也只是势单力薄,什么都做不了。因鱼水而起,那就交给鱼和水好了。”

“弟子谨遵教诲!”

婧玄嘴上说着,一双狐媚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

她不知道紫玹现在何处,却又有些担心。

耳边传来太乙真人的真言之时,婧玄眼前闪过迷离之光。

再度睁大眼睛时,阳光明媚,祥云万里,早已不是崩坏的人间。

阵阵鹤鸣伴随着仙音,放眼身在三十三天外。

……

瀚海之上。

雨儿驾云正在飞往西昆仑的方向。

一边照顾自己外公,还要时刻为秋瓷担心,不禁使得腾云的速度要慢上太多。

眼看着大鱼消失,又目睹海面上开满彼岸花,她深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再不快些赶到西昆仑,自己并无十全的把握,在“弱水”降临之时护他们万全。

越是心急,越是挥汗如雨。但凭借鱼符飞行如此之久,尚属首次。

就在雨儿自觉有些力不从心之时。

她视线的正前方,出现两个背影。

其中一个,她又是那般熟悉。

稍稍安心一些之后,雨儿嘴角扬起微笑,脑子里还在幻想着,如何才能不被自己师尊教训。

即将临近那两个“人”影时,雨儿不禁有些激动,大喊一声“师尊”。

两个“人”影闻言转身,那一张属于“鱼临渊”的脸落在雨儿眼中,似比父兄更为亲切。

只可惜,雨儿并不知眼前这位“鱼临渊”,不是真正的鱼临渊。

喜悦尚未持续三息,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一把扼住了她的咽喉。

呼吸困难,头晕目眩。想要凭借鱼符解脱之时,却看到“鱼临渊”闪现在自己面前,捏着那枚师尊所赐鱼符,一脸玩味。

第百圆四闻 水谙鱼心

而掐着自己咽喉的,是一张和鱼临渊酷似的脸,但明显年长很多。

飞快地回想着自己认识鱼临渊的种种,她确信眼前之“人”,不是自己师尊。

感受着灵力从自身流失,雨儿终究没有问出那句“你是谁”。

而是竭尽全力,用沙哑的声音挤出一句话。

“放过,他们……”

此时此刻。

雨儿知道自己的师尊无法及时出现,只能以“凡人”的方式,去祈求,去奢望。

尽管不甘,但这是让那两位亲人,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对方不仅变成了鱼临渊的模样,还能拿着鱼符在手中把玩,绝非泛泛之辈。

甚至……

念及至此,雨儿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

在即将闭上眼的那一刻,她身前的“鱼临渊”突然开口说了一声“好”。

那一枚泛着玉银之光的鱼符,霎时变得漆黑如墨,毫无光泽。

变成鱼临渊的雄性闻鱼嘴角泛起邪笑,一只手拖起雨儿的下巴,另一只手将那枚“墨化”的鱼符送入她眉心。

“天生水命之女,弃之不用可惜!我突然有些期待,那龙鱼再见此女之时,会是何种表情!”

此前悬浮在雨儿脚下的那片云,顷刻间四散无踪。

躺在她身边的两个人,却没有因此坠入海里。

鱼为渊缓缓松手,雨儿就那样笔直地站在空中,一动不动。

片刻后有了呼吸,之后慢慢睁开眼睛。眼中的墨色渐渐褪去,重新换上之前的黑白。

只是,再也看不到昔日的灵动,仿若一具没有意识的“傀儡”。

雄性闻鱼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两人,不禁觉得索然无趣。

即将转身之时,目光又重新落回秋瓷的脸上。

“一身两念?那就让我看看,另一个究竟是什么样!”

雄性闻鱼五指成爪,冲着秋瓷隔空一抓。

那属于乖璃魂魄,被轻而易举地抓了出来。

一见身前“鱼临渊”,乖璃连忙跪下行礼。

她又哪里知道,眼前的鱼临渊,并不是她在秋瓷梦境里遇到的“魔主”,更无法使唤梦魔。

看着眼前魂魄的怪异举动,雄性闻鱼终不得解。

“你认识我?”

“算不得认识,一梦之缘而已。”

雄鱼闻言,不由一愣。转念一想之后,如实道出。

“也许,我不是你在梦里见过的那个他……”

这一次,又换作乖璃一愣。

当乖璃看向一旁的秋瓷时,眼中都是欣慰。

似乎只要秋瓷还在,她眼前的是不是鱼临渊都无所谓。

雄性闻鱼转身看着西昆仑的方向,双手负在身后。

“梦么?或许只有闻鱼,才是鱼的梦吧……”

说话间。

雄性闻鱼消失在瀚海之上。鱼为渊大袖一挥,包括雨儿在内的几人,都似从未出现过。

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留在这即将逝去的“人界”,已无意义。

……

正在赶往西昆仑的鱼临渊,忽然停下脚步望着北方。

空无一“人”的海面上,依稀还能感受到几个凡人的余温。

“是雨儿的鱼符……”

简单几个字,水色已能听出其中含义。

从鱼临渊怀中脱身,她用双手捂住他的耳朵,让他细听水声。

或柔和或舒缓,或激烈或平静,于无数水声之中,似有一句留话,是雨儿留给鱼临渊的。

“师……尊……当……心……”

那句用心融入水中的声音,隔着茫茫瀚海传来,犹如雨儿留下的“绝笔信”。

为师者,为父为兄。

鱼临渊此刻才感觉到,自己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凡人”,更没有当好“师尊”。

他不知该庆幸自己是鱼,还是该惋惜自己为“人”时间太短。

也不知是该感激眼前有“水”,还是该怀着几份愧疚不安。

长舒一口气后,鱼临渊只得当着水色的面,淡然一笑。

“雨儿应该没事……或许再见之时,你我都认不出来了呢!”

“……”

水色又岂能听不出,鱼心里的不甘。

只是她也不知道,如何宽慰。

牵起鱼临渊的左手,放在自己胸口。

她想让鱼临渊也能感受到,那桃花鱼符所散发出的温热。

那样熟悉,那样坚毅,又是那样不甘示弱。

鱼,自然看得见水的心意。

鱼临渊一笑,刻意将眼睛顺着水色的脸颊往下瞟,还装作一副色眯眯的样子。

“想吃鱼豆腐,也不至于这么干脆吧……色水!”

“要你管!”

“好啦,知你好意,只是还有‘人’等着呢!”

话落。

鱼临渊和水色化作一道双色弧光,径直飞向西昆仑主峰。

……

水仙望着远处形如彼岸花的明镜台,似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桃夭妖所幻化出的女子身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黎初此刻也站在她身边,说着一些词不达意的安抚之言。

“世事无常,谁曾想到小花妖,竟然也在轮回之中……”

水仙不说话,背着鱼人魅的黑衣妇人同样没有言语。

直到黎初唤了一声“魔主”,水仙才恍惚之间回过神来。

水色还未落在峰顶之上,便已开口问询。

“仙儿,夭妖呢?”

“她……”

一阵吱吱呜呜后,水色也终于从水仙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水色和鱼临渊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讶。

他们从未想过,当着他们的面盛开的桃夭妖,居然会是鱼无念所说的“终末之水”。

既然桃夭妖就是鱼无念所寻之水,她又为何匆匆离去,而不是结束“鱼劫”?

同样的疑惑在鱼和水眼中跳跃,思来想去,也终究没有结果。

既然鱼劫已至,又何必再思其他。

鱼临渊和水色相视点头,牵在一起的手再次相互紧握。

“以鱼主之名,鱼去!”

“以水主之名,水来。”

“情牵六道,现。”

瀚海澜静,那些尚在龙宫里的真龙纷纷外逃,离开海水直奔天界而去。

六条由魔君变幻而成的鱼,也从不同的方向跃然海上,直呼着“魔主稍等”。

几息之后。

海上再无真龙,就连极为常见的海风,也都无影无踪。

由明镜台幻化而成的彼岸花完全盛开,海面上无数的彼岸花似在回应,疯狂地吸收着四周的残魂怨念。

不论是那些死人的魂魄,还是为祸的鬼怪,都在彼岸花的气息中消融。

甚至那深邃的瀚海之水,也在逐渐褪去颜色,变为淡蓝。

当整片海都成为无边弱水时,远处的海里升起六块陆地。

六色光柱冲天而起,阴鱼之姿破水而出。

“见过鱼主!”

六条阴鱼之言,也意味着弱水重现世间。

黑衣妇人怀中的鱼人魅悠悠睁开眼,望着紧紧牵在一起的两个背影,贴在妇人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紧接着黑衣妇人会心一笑,背着鱼人步入白光之中。

鱼临渊面向六条阴鱼,沉声开口。

“凡作恶枉死之人,其魂千年不得入轮回!”

第百圆五闻 鱼水清幽

鱼临渊话音刚落,脚下西昆仑不停地震颤。

似乎这座昔日的“行山”,也在人界封印破除之时,蠢蠢欲动。

“鱼临渊不想对付你,可那不意味着不能……若你不想像其他几座行山一样,切莫断了自己后路!”

听似平淡无奇的警告,甚至不含太多情绪。

可就是这样的话语,却让西昆仑这座主峰顿时安宁。

无须太多言语,水色和鱼临渊腾空而起。

冲天的白色光柱内,有白鱼不断游出。

仍在远处的明镜台,似感应到召唤,以彼岸花的姿态,紧贴着水面疾驰而来。

当两道白光重合的刹那,以西昆仑为中心荡出圈圈涟漪。

白鱼逐波,弱水逆流。

那硕大的彼岸花消散之时,明镜台恰好坐落在西昆仑峰顶上,如同太古敕令,镇压着下方的行山。

明镜台上的八十个湖,此时也全都溢满弱水。唯独鱼临渊和水色相伴千年的那一个,依旧空空如也。

八十个湖里的弱水,齐齐涌向光柱内。

远在天界的天河里,弱水充盈如从前。

“若我们就这样离开,岂不是凡人之数不再增多,反而会越来越少。”

水色终归是向善之水,还是忍不住提醒鱼临渊。

他看着水色欣然一笑,似已经想好怎样回应她的期待。

“若凡事都要我这鱼主亲力亲为,那六道轮回也会像昨日人间,崩坏只是迟早……”

鱼临渊必然不忍拒绝水色,望向如同彼岸的六块陆地,淡淡开口。

“想必鱼七早有打算吧?轮回之事,就交由你们了……”

鱼临渊拉着水色的手,最后步入白色光柱内。

似乎这尘世之事,不愿再管。

西昆仑外,明镜台上,还残留着鱼临渊和水色的余音。

“傻鱼!我们去哪?你不会是去见另一条闻鱼吧?”

“我发现,水和鱼待久了,也会变笨嘛!与其去寻它,不如你我觅得一处清幽,再度千年……”

“为何我觉得,你在想一些凡人才会想的事情。”

“何事?”

“就是那种坏坏的事……”

“你猜!”

声音渐行渐远,仿若鱼水再也不会出现。

留下成群的白鱼,在充满弱水的世界里徜徉。

没过多久。

鱼七现身明镜台,一旁跟着身为凌月尊者的黑猫。

自此之后,明镜台和“彼岸”之间,多出一座桥。

桥至弱水中央,没有尽头,更没有连通六道中的任何一道。

每当有“生死簿”上的魂魄,获得轮回的资格时,都会直接显现在明镜台上。

它们会被一根系在灵魂上的丝线牵着,一直走到桥头,喝下孟婆递过的一碗弱水。

六个披蓑戴笠的摆渡“人”,会在桥头的灵魂里挑选,随后载着那些即将轮回的灵魂,去往彼岸。

……

地界,天池。

随着那道白光的消散,黎初和水仙在期待中,变得无比失落。

鱼临渊和水色终究没有回到这里,更不知道去了哪里。

六位魔君一阵错愕,犹豫再三才将各自收集的鱼血,一一呈到黎初面前。

“尊者……既然魔主未归,那这些鱼血又该作何用处?”

看着天池下方的数十万凡人,黎初不禁烦上心头。

“血魔那家伙呢?鱼血也是血,就先交给血魔保管。待鱼主归来再行定夺。”

说完这句话,黎初已经飞身而去。

她帮黎瑶和龙阳安排这些凡人的起居,还要负责协调人魔之间的关系。

甚至。

在鱼临渊和水色再现之前,她要提防着弱水以西那群嗜血的尸。

……

相比人间,常年处于夜晚的地界,对凡人来说仍然十分冷清。

即便是几十万人围居在天池下的“破城”内,那青色的月光也让众人有些不太适应。

得知地界里生活的都是些妖魔鬼怪之后,百姓们自发的点起篝火,三五成群,逢十扎堆。

城里能用的灯油和柴火,几乎都在这一个“等不到天明”的夜里燃尽。

活着的人相互鼓励,为了能够生生不息,他们将人界的这一天,定为“鬼节”。

只是鲜少有人知道。

从活着的人进入地界那一刻起,人间的“七月十五”,就已经随之远去了。

……

天界一天,人间一年。人间一日,地界两月。

时间一晃而逝。

地界已整整过去了“十五年”。

十五年来,地界没有发生任何事。而对天界来说,仅仅是眨眼功夫。

对妖魔来说,十五年仅仅是弹指间。可对那些生活在地界的凡人来说,十五年如“一夜”。

有近半凡人,因为适应不了地界的环境,没能挺过这十五年。

当然也有不少新生的孩童,在地界的月色下渐渐长大。

对所有这些人而言,他们听过最多的故事不是妖魔,而是一条他们从未见过的鱼。

加之许多人本就是渔民出身,更是对“鱼的故事”极力渲染。

天池脚下,不再是那座残破的皇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处繁华的地方。

世代以鱼为生的人,在地界也能抓到各式各样的鱼。

而这些鱼不再如人界那样生活在水里,而是游弋在地界的夜空中。

人们以此为食,以此为乐。甚至很多人在地界灵气的滋养下,逐渐懂得了使用术法。

龙阳也在鲤瑶的教导下,对仙术的运用炉火纯青。

如今只缺一个见到太虚真人的机会,行拜师之礼。

……

天界。

自从天河水重现之时,三十三天都响起钟声。

鹤鸣声不绝于耳,仿若与钟和鸣。

太阳之辉掠过祥云,三十三天那一座座琼楼玉宇,仿佛耸立在天空尽头。

那唯一一座有八角亭存在的绝壁,正是金之行山所在。

此时。

天帝负手立于八角亭内,身后站着几位天仙。

太虚真人赫然在列,还有那两位曾在人间借用“天势”的师兄。

他们不是看着天帝眼下的天河,而是捋着长须,仔细打量着石桌上的棋局。

以及。

那一瓢曾被黎末留给天帝的弱水。

片刻后,天帝缓缓开口。

“这双鱼之局乃偶然所成,但这一瓢弱水却是我无意之间落下。

依诸位师弟高见,现如今三界之局,又该如何落子?”

“……”

几位天仙皆是沉默不言,望着眼前犹如“天兆”的棋局,不愿妄加揣测。

正当太虚真人想要开口之时,一道仙光由远及近,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那不情不愿的声音。

“人界都没了,还有什么好看的?我就不信这天底下,离了鱼水,还能没了妖魔……”

太乙真人出现在八角亭时,太虚真人的眉头不自然地跳动几下。

显然之前没少受太乙真人的气。

天帝转身之际,已化作无数风影走到石桌旁。

“纵观此局,太乙作何感想?”

“鱼之将亡……却亡于天界!”

天帝犹如醍醐灌顶,眸中精芒乍现,不禁后退两步,盯着那一瓢弱水愣神许久。

第百圆六闻 镜水鱼花

万妖林,有一处常年燃着青焰的山丘。

山丘下那一片存在多年的桃林,至今没有哪个妖魔敢轻易涉险。

桃林流水一般的青烟环绕,如同一座地设的迷宫。

妖巳早已下令,将此处划为万妖林的禁地之一。

但仍然有很多“好奇心”极重的小妖,成群结伴地闯入其中。

可惜,冒然进入这片桃林的妖,从此杳无音讯。

地界十五年。

每逢万妖林的雨季到来,这片桃林都会开花。

而当风季来临时,又会结满桃果。

然而令妖巳也会感到奇怪的是,这些桃果永不成熟,霜季之时脱落,雪季之时消失。

等待下一个雨季时,地上又会长出许多新的桃树苗。

因此。

如今这片桃林,已然比之前大出一倍有余。

曾经属于鲢妖的族地,也渐渐被眼下这片桃林所取代。

水仙曾不止一次,来此寻找水色和鱼临渊的下落,但都没有任何收货。

甚至那些守护在这里的青魔,根本不会理睬任何一位来访者。

就连身为万妖林之主的妖巳,也曾碰过一鼻子灰。

……

这一夜,青月如旧。

一行七人穿梭在万妖林中,看上去十分年轻,还都是十七八岁的男女。

带头的是个小伙子,五官端正,英气初显。

他身侧一位落落大方的姑娘,不时看向他的目光里,柔情万种。

反倒是跟在最后那个满脸雀斑的青年,在看到这一幕时,眼中露着隐隐杀意。

姑娘灵巧地施展着术法,使得一行人速度又快几分。

“风哥,听说这万妖林是妖的领地,相信那些干尸不会追来!”

显然姑娘口中的风哥,正是带头那位小伙子。

“我看呀,未必!说不定这些妖怪,比那些嗜血如命的家伙坏多咯!”

说话的不是那位风哥,而是跟在最后的雀斑青年。

极度讽刺的语气,令同行的其他人听之刺耳。

姑娘口中的风哥叫慕尘风,听到雀斑青年的话,不禁遥遥头,不愿意过多理会。

“语墨,能否给大家再来个疾风咒,尽快离开这里……若不是我慕尘风想要带大家出来见识见识,也不会被尸渊盯上。”

姑娘略一犹豫,应声之下用微弱的灵力再次施展疾风咒。

雀斑青年见状,嘴角露出一抹得意。偷偷将手伸进怀里,握住了什么东西。

一行人的速明显比之前更快,几息之后,眼前已能看到那片“传说之中”,燃着青焰的山丘。

就在这时。

雀斑青年从怀里取出一物,猛然抛向夜空。

赫然是一张黄纸朱砂画成的“尸符”。

眼见尸符在空中燃起灰芒,朱砂敕令如梵文一般在青色的月光里变大。

一具如同肉山的无头巨尸从赤红的符文里缓缓降临,而这一切还未结束。

只见,一个身形比常人还矮小几分的玄尸,铁青着脸坐在无头巨尸肩上。

矮小玄尸出现的那一刻,青丘之上的青焰也被其气势压得忽明忽暗。

慕尘风深知,己方七人远不是那巨尸对手,何况还有戴着耳环的小个子。

“快逃!”

一声令下,慕尘风一把抓住雨墨的手,绕开青丘,直奔桃林。

其余几人见状,也纷纷紧跟在后。

唯独雀斑青年一脸邪笑,直接冲着那玄尸行跪拜大礼。

旋即起身,望着飞出一段距离的慕尘风和雨墨,放浪的声音抑扬顿挫。

“雨墨!跟着他慕尘风有什么好?倒不如乖乖留下,跟着萧大哥我逍遥快活!”

“你……”

雨墨虽然气愤,但眼下并不是争执的时候。

雀斑青年从怀中重新拿出一纸符箓,轻念几句后,符箓凭空悬在身前。

赤红的符文尚未在他面前爆发出力量,就被一道死灰之气轰成灰烬。

“小子,能凭借唤尸符将斯唤来,那只是斯心情好!

难道你还想用那张破烂的御尸符,随意使唤斯?”

雀斑青年忙不迭地跪下,隔空一指接近桃林的雨墨和慕尘风。

矮小玄尸瞬间会意,自然知道雀斑青年想要什么。

“久闻万妖林有青丘桃林之景,难得你小子今夜能将斯唤至此处,斯就满足你那指尖大小的私欲!”

话落。

矮小玄尸慢慢从巨尸肩上站起,眸中灰气涌动,两道灰暗的泪痕从眼眶延伸至脸颊。

不着一字,未动一指。

那四个跟在慕尘风身后的青年,顿时眼瞳一灰。

腥红的血气如同烟尘一样,从七窍流出,飘向矮小玄尸的口鼻。

很快,那四人的身体迅速干瘪,停在半空耷拉着脑袋,布满褶皱的肌肤犹如失去水分。

矮小玄尸一脸享受,伸出舌头舔舐着獠牙。

“动!”

仅仅一个字,四人身体发出阵阵骨骼错位的声响,以极端诡异的姿态沦为行尸。

矮小玄尸伸出枯槁的右手,掌心升起一团灰气,化作几根交织在一起的锁链。

锁链当中,是一张灰色的纸符。纸符上仅有一个晦涩难辨的“控”字。

随手向雀斑青年一扔,冷声说道。

“此符名为控尸符,对付两个会一些术法的凡人足矣!”

雀斑青年大喜过望,再次跪谢之后,一把接过控尸符,向桃林追去。

矮小玄尸看着那片桃林,猛一跺脚,单膝跪地的巨尸也迈开步子跟上。

……

慕尘风眼见着雀斑青年追来,其身后还跟着那四个已经沦为行尸的“同伴”,不由深感无力。

眼前就是迷一样的桃林,背后还有无法战胜的巨尸。

慕尘风看着深信自己的雨墨,一咬牙冲入桃林中。

袅袅青烟,瞬间就让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雀斑青年手拿控尸符,站在桃林外疯狂叫嚣。

“慕尘风!没想到你也有今夜,哈哈……把雨墨还给我,我可以考虑换种方法留你全尸!”

声音虽然洪亮,但雀斑青年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言都像杂音一般,被那些青烟阻挡在桃林外。

慕尘风拉着雨墨的手一路奔逃,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早就迷失在这片桃林中。

不但不能御空飞行,甚至身上的灵力也无法动用。

眼前每一株桃树都长的一模一样。

同样多的树杈和枝条,就连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也近乎相同。

无论慕尘风往哪个方向走,那一轮象征地界的青月,都能出现在眼前。

直到雨墨拽了拽慕尘风的衣袖,他才心有不甘地站在原地。

在地界长大的慕尘风,即便遇到妖魔也没有现在这般惊惧。

四面八方没有任何花鸟鱼虫,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甚至他紧紧牵着的那一只手,也正在从自己的感觉中溜走。

“雨墨!”

转身看向雨墨时,慕尘风轻唤一声。

可当他完全转过身的时候,整个人僵在那里。

他牵着的不再是雨墨,而是另一个慕尘风。

仿若他置身镜前,却又截然不同。

放眼望去,有湖有鱼,还有花草山水。

那另一个“自己”,正悬在水面上,笑看着自己缓缓松开手。

第百圆七闻 再鱼故人

这一刻的慕尘风有些后悔。

后悔不该带雨墨出来,更不应该不听“老人之言”,冒冒失失闯入这片妖都不敢深入的桃林。

他不知道此时被自己牵着的,到底是谁。

也不确定,就这样松手之后会是什么结果。

但有一件事他十分肯定,若当真松手,自己会再也见不到雨墨。

与之相对的。

雨墨此刻也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手中牵着的同样是自己。

两个人分明就在对方眼前,就在对方手边,但一切感觉都如隔世,异乎寻常的陌生。

“雨墨你还在吗?”

“风哥你在哪里?”

相同的口吻,相近的担忧,却传不到对方的耳朵里。

慕尘风索性破罐子破摔,冲着身旁的桃树连踹几脚。

可惜,桃树纹丝未动,连一片叶子都未落下。

阵阵充满魔性的笑声传来,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从上空,从枝丫,从脚下,从一切能透过声音的地方,不断冲击着慕尘风的脑海。

虽然不痛不痒,但那种直达心灵的拷问,让他倍感煎熬。

好几次,他险些松了手。

无力地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水涔涔。

慕尘风知道这不是梦,但远比噩梦可怕得多。

平息片刻,慕尘风缓缓起身,鼓起勇气向前迈出一步,将那“镜”中的自己抱了个满怀。

霎时。

眼前豁然开朗。

雨墨那早已挂满泪痕的脸庞,在青色的月光下更显哀伤。

慕尘风的“大胆”之举,意外地将雨墨扑倒在地。

他感受着她胸口的柔软,闭着眼睛慢慢爬起。

雨墨羞红了脸,看着慕尘风身后的美景,喜不自禁。

放眼望去,尽是盛开的桃花。在这地界独有的青月下,美得令人心醉。

慕尘风尚未睁开眼,一脸尴尬。

“雨墨是你吗?”

“嗯!”

当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地上厚实的花瓣,仿若千年不败的花床。

雨墨那张红透的脸,像极了如花美眷。

即便慕尘风定力再强,此刻也禁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闭上眼,她也闭上眼。就在四唇即将相触的刹那,突如其来的一声咳嗽,打断二人的“美梦”。

“遵照魔主吩咐,凡能够以真情入青魔幻境者,皆是客!

还请二位随小魔移步岛上静候……”

慕尘风连忙甩了自己两个嘴巴,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雨墨这才回过神,意识到他们二人依然在那片桃林之中。

匆忙起身,整理仪容,但那些粘在身上的桃花瓣,她却舍不得拂去。

慕尘风循声望去,过眼之处只有一株株盛开的桃花,根本找不到那有些苍老的声音来源。

眉头一皱,慕尘风将雨墨护在自己身后,警惕地盯着四周。

“你是谁,这里又是何处?还有你所说的魔主,他又是何人?”

一连几问,四周鸦雀无声。

突然其中一株桃花抖落一身花瓣,无数枝条燃起青焰,当着慕尘风和雨墨的面,变成一只浑身燃着青焰的青魔。

背上的焚骨青灯早已成为青色,壮硕的魔身没有丝毫魔气。

“何人?魔主就是魔主,岂来何人一说!二位随我来吧。”

青魔的声音听上去,倒像一位中年女子,颇具韵味。

它转身向前,每走过一步,地上的花瓣都会尽数变成青烟。

那些挡在青魔面前的桃花,也都会主动向后退去,让出一条路来。

二人相视一眼,款款跟在后头。

至于之后慕尘风和雨墨走了多久,他们也不清楚。

只知道那是一段极为漫长的路。

走在其中,不仅会忘却时间,甚至会忘记为何在此。

青魔没有再言其他,当真就像慕尘风眼中的“仆人”一样,安静引路。

……

许久之后。

这片桃花盛开之地,终于出现了尽头。

不知为慕尘风和雨墨的心里,既有欣喜,又有失落。

似乎走出这所谓的“青魔幻境”,再见桃花朵朵将是一种奢望。

桃花尽处,白雾茫茫。

但依稀能看得清,那是一个被桃林围在其中的湖。

湖水清澈见底,当中可见游鱼。

当青魔走到湖边时,水里升起一朵朵彼岸花,连在一起如桥一般。

桥两侧的水上,冒出盏盏青灯,比河灯更为耀眼。

青魔率先迈出一步踩在彼岸花上,小心翼翼地开口。

“不要向两侧看,不要往脚下看,更不能心生杂念,否则就算水主来了,也不见得能救二位!”

水主?总觉得在何处听过。

慕尘风和雨墨略一犹豫,青魔的身影已然走远,即将消失在雾气中。

二人同时深吸一口气,口中默念着青魔刚才的话,踩着彼岸花寸步不停。

看似很远的距离,竟然只用片刻。

慕尘风和雨墨穿过白雾的时候,眼前突兀地出现一座小岛。

岛虽然不大,却长满各式花草。一间茅草搭起来屋子,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最令二人诧异的是。

岛上奔跑着许多紫色的狐狸、白色的猫,还有一些从未他们从未见过的“小家伙”,在相互追打。

无一例外,它们都是妖。

甚至慕尘风猜测,这些都是闯入桃林,再也没有出去过的妖。

眼看着妖如“宠物”一般,慕尘风和雨墨心里,都对那“豢妖之主”更为好奇。

片刻后。

二人终于驻足茅屋前。

青魔冲着茅屋行礼之后,又转身向着湖边的一个人影单膝跪下。

“魔主,两位客人已到。”

慕尘风和雨墨同时看向湖边,粼粼波光映在那个朴素的人影身上。

一位中年男子,脸上隐约可见胡茬,但丝毫不影响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英气。

男子坐在一个木墩儿上,身边放着鱼篓,手里撑着一根,看上去如同鱼竿的翠竹。

没有鱼线,更没有鱼钩鱼饵。

慕尘风不禁疑惑,就算那鱼儿再傻,这样也断难钓到鱼。

恰在这时。

清澈的湖水里突然窜出一条红鲤鱼,顺着竹竿滑落在男子手里。

他将鲤鱼缓缓放在鱼篓里,起身时张口轻唤。

“水儿呀,今晚咱们还喝鱼汤吧!”

“都喝了十几年鱼汤,你就不腻?”

一个声音从草屋里传来,一道靓影开门而出。

朴素的衣着,还能看到一块一块的补丁。

但那一张脸,美得令慕尘风和雨墨有些窒息。

“人”虽中年,但那超然脱俗的气质,二人从未见过。

“只要是你炖的汤,哪怕只有水,我也喝不腻!”

“还贫!”

这一男一女,正是以凡人之姿,在此度过十五年的鱼临渊和水色。

此刻水色手里端着托盘,茶杯茶壶似有清香,走到一张简单的藤桌旁放下。

鱼临渊看了一眼慕尘风和雨墨,不由喜上眉梢。

“看来这世间缘分,当真一‘妙’难言啊。”

透过二人身上的鱼魂,他一眼就能看穿对方身世。

慕尘风,正是当初在滦州城外遇见的樵夫老者,身边的小孙子。

而雨墨,则是看守滦州城门那戎装汉子之女。

此时此刻,就连水色也好奇地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两位“故人”。

第百圆八闻 鲇鱼上竹

慕尘风这才意识到须向眼前“人”行礼,面向鱼临渊抱拳作揖就要一拜。

只觉一股如水一样绵柔的灵力,瞬间将他双臂拖起。

水色悠悠开口,声音虽不似之前那般富有特质,此时也称得上地界。

“这青魔幻境内,不需要拘泥这些繁文缛节。”

雨墨轻轻扯了一下慕尘风的衣襟,二人齐声称“是”。

鱼临渊走到藤桌边坐下,水色把四个茶杯一一倒满。

正要招呼二人过来就座时,雨墨的肚子传出咕咕声响。

早在人间领略过饥饿的鱼临渊,在听到如此“熟悉”的声音后,脸上乐出一朵花。

随即,鱼临渊冲水色抛出一个习惯性的眼神。

水色动人一笑,眸子里都是意会。

“这里只有些粗茶淡饭,你们将就一下!”

说着,她向不远处那群嬉闹的猫和狐狸招了招手。

接下来的一幕,让慕尘风和雨墨愣神许久。

只见一只只狐妖猫妖,各自化作一缕青烟,在草屋周围飞旋几周。

当那草屋的门,再次被拉开时。一个个衣着华丽的曼妙女子,双手端着盘子走了出来。

那看似不大的茅草屋,此时仿佛内有洞天,竟容得下如此多的“妖”。

不论是露着狐尾的,还是动着猫耳的,每一位显化出人形的妖,都比雨墨要妖娆太多。

慕尘风不禁看得有些痴醉,一时间竟忘了身旁的雨墨。

雨墨深知,论姿色不如眼前的妖,但也绝不允许慕尘风当着自己面,对其他女子垂涎。

一只手狠狠拧在慕尘风耳朵上,雨墨故意装作气冲冲的样子。

“慕,尘,风!你是不是忘了,我们为何会在这里……”

慕尘风一边“哎呦”喊疼,一边弯腰求饶。

水色和鱼临渊望着彼此,开怀大笑。似乎眼前这一幕,正是鱼和水从来不曾有过的样子。

“如不嫌弃,先过来填饱肚子。顺便跟我们说一说,家中的事情如何?”

中年模样的鱼临渊身上,能看得见每一道岁月的痕迹。

说话时,也显得比眼前这二人老成许多。

这时。

十几位“妖女”已将碗碟一一摆放,饭菜的香气牵动着慕尘风二人的味蕾。

任谁在饥饿时,也抵挡不住这般诱惑。

慕尘风顾不得其他,拉着雨墨挤在一张凳子上,碗筷齐动。

然而令二人诧异的是,桌上菜肴虽多,但大多数都是鱼。

不同种类的鱼,不同做法的鱼。似乎那些只在昔日“人间”见到的鱼,就在眼前的桌上。

略一思索后,慕尘风不再多想。每一条鱼他都会先尝一口,再夹起一块放在雨墨的碗里。

鱼临渊和水色见状,深感欣慰。

毕竟“十五年”前救下的这些人,如今看来心性不坏。

见二人吃的差不多后,水色就如“贤妻”一般,重新沏茶,将茶杯倒满。

鱼临渊见慕尘风端起茶杯,这才缓缓问道。

“你爷爷可还好?”

“爷爷年事已高,又执意不肯修习法术,现在时常糊里糊涂,还总和别人吹嘘说自己见过魔主!”

慕尘风嘴上说着,没有留意到雨墨看向他的表情。

甚至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青魔口中的“魔主”,又为何会问及他的家事。

鱼临渊淡淡一笑,似有些记忆在眼前一晃而逝。

转而看向雨墨,说话的语气酷似一位长辈。

“那你爹呢?”

雨墨用手指习惯性地戳着脸蛋儿,沉吟片刻才开口。

“我爹现在醉心于各种修行,只要气势能唬人,什么样的功法他都肯学……就是,丝毫看不到长进。”

鱼临渊苦笑着摇头,如同又看到“当年”那个看守城门的汉子。

就在这时,雨墨突然壮着胆子说道。

“前辈就是他们所说的那位魔主吗?那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走,再顺便把外面那个卑鄙小人打发走……”

雨墨越说越气,越气说得越多。

坐在桌边的鱼临渊和水色,不禁再次被逗乐。

正因如此。

鱼临渊也终于明白,故人之后能够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水儿呀,咱们在这里多久了?”

“地界的话,应该已有十五年。”

“也只有在这里,属于你我的时间,才会显得多一些……”

“我跟你终究不是凡人,躲在此处虚度光阴,并非长久之计。”

“那老婆子你还等什么,真要亲眼看着我变成老头,死在这里?”

“……”

一番慕尘风和雨墨完全听不明白的对白,顿时让二人有种偶遇“世外高人”的错觉。

水色起身后退两步,一指点在胸口,顿时妃光大盛。

那随着岁月而略显苍老的脸,瞬间年轻十多岁。

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淡蓝的眼眸水光闪烁。

黑发变成冰丝,素衣换上蓝裙。

纤纤玉指微屈之时,笼罩在湖面上的白雾,消如烟散。

雨墨不禁迅速伸手捂住慕尘风的眼睛,生怕他会因为水色之美,而迷失自我。

慕尘风反倒十分坦然,一边轻轻挪开雨墨的手,一边自觉地闭上眼睛。

鱼临渊又是一笑,起身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紧接着身影模糊,化作青紫的烟尘落下。

再出现时。

一身白衣的鱼临渊只身站在湖边,那张年轻俊美的脸倒映在水面上。

轻轻招手,那根竹竿已自行出现在他手中。

俯身看了一眼鱼篓里那条还在蹦跶的锦鲤,指尖弹出一团青气,将鱼放归湖里。

“青魔!这是第多少条鱼来着?”

“回魔主,算上刚才鲇竿这一条,一共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条……”

青魔声音未散。

鱼临渊的身影一分为二,其中一个骤然变作一团青焰。

眨眼功夫,青焰中游出一条丈许大小的青色龙鱼,如同刚从水里跃出,顺着竹竿来回游动。

刹那之间,竹竿浑然如玉,青光熠熠。

水色看着鱼临渊手中那根灵性十足的青竹,多出几分期待。

“终于大功告成了?”

“多亏有你……”

“少来!”

“实话。”

青魔闻言,双膝跪地。望着鱼临渊的身影,激动万分。

“青魔缘月,敬候吾主!”

声音洪亮,向湖周围的桃花林传开。

那一株株盛开的桃花,立马释放出浓郁的青气,紧接着变为一尊尊背负青灯的青魔,齐声高呼。

“敬候吾主!”

余音在幻境中回荡,经久不息。

那十几位狐妖猫妖所化的女子,此刻也一脸不舍,痛哭流涕。

下一刻。

那一轮比地界的青月要大出很多的缘月,逐渐变成血色。

夜空渐渐透明,能看到头顶那一片结满桃果的桃林,形似倒影。

雀斑男子正涉足桃林,拿着手里的控尸符,发疯一样的叫嚣着。

离他不远的地方,巨尸正在矮小玄尸的指挥下,大刀阔斧地毁坏着桃树。

然而。

任凭蛮力毁坏多少次,那一株株诡异的桃树都能迅速重生。

雨墨抬头,刚想开口说“就是他”。

跪在他们几步之外的青魔冷哼一声,青灯举过头顶,撤去幻境上的天幕。

第百圆九闻 鱼者无钩

看似以“镜”相隔的世界,顿时连在一起。

慕尘风和雨墨能看到雀斑青年,雀斑青年也能看到他们二人之外的那些靓影。

尤其是当雀斑青年的目光落在水色身上时,淫芒乍现。

鱼临渊和水色自然注意到这一切,只不过早已司空见惯,何必小题大做。

没等雀斑青年开口,被青魔捧在手里的焚骨青灯,突然青光大盛。

半空中似有一层透明的“薄冰”,在青光的映照下化开。

雀斑青年脚下一空,直坠而下。任凭他施展浑身解数,也无法动用灵力分毫。

仿若这一刻,他依旧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

四具紧跟在他身后的行尸,也随着控尸符掉落在地上。

等到雀斑青年起身看向四周,那一尊尊单膝跪地,执灯焚骨的青魔,令他声色俱变。

遥遥看向夜空中的矮小玄尸时,又换上几分得意。

却不知站在巨尸肩上的矮小玄尸,在看到那两张格外“醒目”的面孔时,早就惊得忘了怎么逃,更不记得来这传闻中的青魔幻境是要做些什么。

反倒是那无头巨尸,仍在竭尽全力的“毁林伐木”,令雀斑青年再添几分底气。

“哈哈哈~慕尘风啊慕尘风,你也有今日!

还不赶紧跪地叫几声爷爷,然后……”

一边奸笑着,雀斑青年将视线掠过雨墨,面带嫌弃的同时,兴奋地盯着水色。

若不是隔湖相“望”,只怕雀斑青年早就仗着巨尸之威,冲到岛上。

这时。

一身白衣的鱼临渊,缓步走到水色身前,故意挡住了雀斑青年的视线。

然后无视其存在,看向半空中的矮小玄尸,以及它脚下的无头巨尸。

“看样子,尸祖最近挺忙啊,都无暇管教它手下的玄尸!”

鱼临渊自顾自地说着,完全没有正眼多瞧那玄尸一眼。

悠悠转身,面向雀斑青年,轻抚着手里那根青翠的竹竿,嘴角扬起一抹邪笑。

“还有这人不人,尸不尸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才人不人……”

“人”字刚从雀斑青年嘴里喊出声,剧烈的疼痛从双腿传遍全身。

那种瞬间爆发的痛觉,令他窒息般的失声。

几息之后,再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时,雀斑青年只觉头皮发麻。

四具被控尸符操纵的行尸,正趴在他腿上,一口一口地啃食着血肉。

尽管如此,,他的身体依旧没有向后倒去。

一缕缕似有似无的青烟,柔柔地从他周围飘过。

看到这一幕。

慕尘风一只遮住雨墨的双眼,一只手极力捂住自己的嘴。

刚才“拼命”填进肚子里的食物,此刻正在他体内翻江倒海。

似乎正因为如此,慕尘风才明白,为何眼前这位“魔主”,要将自身挡在那位“女主人”眼前。

雀斑青年疯狂催动控尸符,同时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向“屹立”在夜空中的玄尸发出哀求。

他又哪里知道,那矮小玄尸此刻亦如“泥菩萨”,进不是,退也不是。

还有那一尊尊跪在地上的青魔,盯着雀斑青年露出的腿骨,眼中青光灼灼。

似乎,一盏盏青灯内所焚之骨,早就烧的差不多了。

鱼临渊向前一步,青竹如鱼竿一般甩出,那娴熟的姿势犹如这十五年来练就。

雀斑青年脑海中“嗡”的一声,耳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甚至嗅觉、触觉、视觉也如流水一样,从他体内飞速流失。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深处回响。

“五感之中挑一个吧……做不了人,或许还可以当一当花鸟鱼虫!”

绝望蔓延全身之际,雀斑青年终于在心里做出选择。

当一条白鱼从他头顶飞出,游向那根青竹时。

鱼临渊干脆利落地收竿,属于雀斑青年的鱼魂顿时飞散。

灰气缠绕的控尸符从他手心滚落,黯淡的同时化作尘埃。

丝丝青烟从他体内升腾而出,血肉连同衣物都随青烟不见。

只留下一具笔直站立的森白骸骨,燃起青色火焰。

不到一息时间,雀斑青年刚才所站的位置,已只剩一小堆粉末,形如诡异的坟冢。

慕尘风这才放下有些僵硬的手,雨墨起初一愣,而后眼里闪过痛快。

虽然不知这位白衣“魔主”做了什么,但至少她和慕尘风的危机,已去大半。

随着控尸符的崩坏,那四具行尸犹如无主的孤魂,趴在地上。

鱼临渊没有收回他们体内的鱼魂,叹息一声淡淡开口。

“尚存善念,本性不坏。你们的血债他已偿还,就由你们去吧……”

说着。

鱼临渊侧过身子,笑着对水色说。

“你来吧,救人我不擅长。”

“那你还挡着,我又不是三岁孩童!”

虽然水色话里都是嗔怪,可她还是走到鱼临渊身旁。

出手之前,不忘用指剑狠狠戳在鱼临渊腰上。

他故作吃痛,手捂着腰。

她假意生气,看向他处。

玉手轻抬,灵犀之泪如泉水一样从掌心涌出。

青魔幻境内的青灯之辉齐齐一暗,似不敢与之相争。

与此同时。

面前的湖中飞出四道水柱,分别浇在四具行尸身上。

看似普通的湖水,竟然同样具备弱水之能。

四具行尸的头顶上,各自长出一个彼岸花蕾,缓慢吸收着它们体内的死气,并不断转化成气血,重新送回五脏六腑。

仅仅是一个刹那。

巨尸肩上的矮小玄尸就已知道,它和那四具行尸之间的联系荡然无存。

眼见着,几具行尸体内的死气被转化成生气,玄尸那一对灰瞳遥遥地盯着那几朵奇花。

“彼岸花……居然真的是彼岸花!”

雨墨心直口快,将她从长辈那里听来的名字,脱口而出。

慕尘风此时,也难免看着那几朵彼岸花发愣。

只是眼前的彼岸花,似乎跟他听闻的完全不一样。

不仅很小,而且看上去远没有传闻的那般恐怖。

就在这时。

动听的声音再次从水色口中传开。

“毕竟是血肉之躯,若直接让你们复生,就再也做不成凡人了……待每个人头上的彼岸花开之时,再将其摘下服用即可。”

伴随着水色声音传开的,还有一股柔和如水的灵力,沁人心脾。

四具行尸身上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润。

两息之后,他们眼中恢复清明,不但鼻息如常,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每个人都冲着水色跪下,隔湖三拜,激动地张嘴说着什么,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慕尘风和雨墨相拥而泣,似乎那四位同伴能活过来,简直就是奇迹。

唯独鱼临渊,在看到那四人无声的口型时,顿时想起了什么,不禁嗤之以鼻。

转而看向夜空中的矮小玄尸时,冷冷说道。

“菩萨?若不提醒,我倒还真忘了有笔旧账没算!

你回去告诉尸祖,就说鱼临渊择夜拜访!”

话音刚落。

鱼临渊手中那根青竹化作无数凌乱的光刃,同时划过无头巨尸。

矮小玄尸只剩一颗头颅,被轰飞出去。

于是就有了传说中的那一幕。

地界的月色下,一颗能够飞天的头颅,坠落尸渊。

第百进闻 鱼水重临

“您就是鱼……”

慕尘风听闻“鱼临渊”三个字,本意是想称呼一声“鱼主”。

但却被同样震惊的雨墨捂住嘴。

雨墨深知,直呼这三个字是忌讳。

再看四周,那一双双如同灯笼一样扫视过来的眼睛,她更不愿慕尘风如此冒失。

未曾想。

鱼临渊笑着看向二人,轻轻牵过水色的手,故意装作无赖的样子。

“对啊,我就是鱼,她就是水!”

慕尘风和雨墨嘴巴大张,几乎能塞下拳头。

侵袭意识的“饱腹感”,令鱼水面前的两人,有些不知所措。

已然听到二人心声的水色赶忙暖场,一拳捶在鱼临渊胸口。

“这还没老呢,就不正经了,以后怎么办?”

“以后?”

“是老了以后!”

“鱼是正经鱼,就是不知道那时的水,是不是正经水咯……”

水色“嘁”了一声,将手从鱼临渊手里抽回。

鱼临渊再次伸手之时,闻鱼近水披从那茅草屋内飞来,落在他胳膊上。

双手一抖,披风从水色身侧滑过,又被鱼临渊重新披在水色身上。

“还是你披着,我才会安心。”

“……”

这一次,水色没有反驳,而是乖巧的点头。

慕尘风和雨墨看在眼中,羡在心里。

不知为何,二人总觉得如斯感情,蕴含着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境界。

因为是水,因为是鱼,亦或者因为是鱼和水。

“该走啦,再回此地不知又是何时!”

鱼临渊看向四周,惬意的声音里藏着诸多感慨。

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一次离开之后,再未以魔主的身份回来过。

水色听着他的话,不禁多看了那十几位“妖女”一眼,轻声细语地开口。

“一会儿你们也回去吧,这些年来,因为你们的到来,这里才更添几分活力。”

十几个猫妖狐妖所变的女子,此刻围在水色周围哭哭啼啼,哀求着不肯离去。

慕尘风和雨墨相视一眼,都明白妖不肯走的原因。

这样一处与世隔绝,与世无争之地,莫说妖不想走,就算天界天仙来了,只怕也会舍不得。

没过多久。

鱼临渊和水色离开了青魔幻境,去往天池。

本可以借助闻鱼瞬间抵达,可由于慕尘风等六人的缘故,闻鱼只得再次变成地行魔鱼的样子。

……

青色的月光下。

依稀可见一个硕大无比,却又近乎透明的黑影,从地面跃起,又从空中落下。

游弋在月色里的鱼都会避让,疾驰在大地上的妖魔都会闪躲。

直到即将跃过墨色的“弱水”时,鱼临渊和水色同时回头张望。

半空中。

妖巳站在那里面带微笑,似前来送别。

一只青色的小狐狸趴在她肩上,张嘴打着“哈欠”。

鱼临渊微微点头,以示敬意。闻鱼随即化作月夜之影,消失在天际。

……

也不知过去多久。

慕尘风从疲倦的睡梦中悠悠醒来,看着仍在一旁酣睡的雨墨和另外四人,他从未觉得如此踏实。

魔鱼这样的庞然大物,慕尘风从未见过。甚至如他这般年纪的同龄人,听都不曾听过。

此刻他们几人都在魔鱼背上,而鱼临渊和水色,则立于魔鱼那张如同深渊的巨嘴边缘。

以这样的视角看着地界的“夜景”,感受着吹过耳畔的劲风,慕尘风心中第一次生出向往。

大地上那些蓝紫红彤的花草,早已屡见不鲜。

如今落在慕尘风眼中,似有了卓尔不凡的姿色。

不知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因为佳人在侧,慕尘风心中对鱼和水的崇敬,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早就听说,现如今的地界能有这般景象,都是因为鱼主。

……

魔鱼紧邻着弱水游动,黑色的弱水之上,月光也失去颜色。

不知何时醒来的雨墨,就这样装睡靠在慕尘风腿上。

“知道你醒了,还赖着。”

“他们几个不也没醒嘛!”

“按水主所说,他们暂时不会醒来。就算醒了,也没有近来的记忆。”

“莫非他们真的成了鱼?好羡慕!”

“能活着,就不错了。成鱼可比成仙成魔难多了……”

正当慕尘风和雨墨聊得起劲时,再次从地面跃起的魔鱼,猛然停在半空。

躺在魔鱼背上的四个人,瞬间滚成一团,被慕尘风和雨墨拦了下来。

鱼临渊和水色仰望夜空。

那一轮常年挂在那里的青月,此时正在已极快的速度泛起白光。

鱼临渊眼神一凛,说话时声音饱含怒意。

“地界迎来地昼,天界正逢天夜!只是距离上一次,远远未到十万年。”

水色自然能从鱼临渊的话里听出,天界必定有事发生。

再看如今的地界,反而是一片“祥和”宁静。

亦如,暴风雨之前。

仅仅眨眼功夫,那一轮明月已经一半青色一半白。

整个地界犹如“曙光”降临,大地上的奇花异草都开始疯长。

反倒是那些借助月色游荡在空中的鱼儿,此刻像干涸在河床上一般。

一条接着一条,蹦跶着,挣扎着,从夜穹中坠向地面。

见状。

鱼临渊冷哼一声。

翻手之间“鱼面”出现在手里,顿时化作七色光芒冲入天空。

那一张独属于龙鱼的娃娃脸,在青白相间的天上迅速放大,直至遮蔽大半个天空。

鱼群自空中跌落的势头戛然而止,甚至许多鱼儿像跃过堤坝一样,重新游回了高处。

那根用作鱼竿的青竹,此时只有筷子长短,静静躺在鱼临渊手心。

其上,不时有青白之光交替闪烁,近似某种讯息。

鱼临渊似感受到什么,淡蓝色的眸子里泛起一圈圈象征魔主的紫光。

“夜魔何在?”

“在!”

“传魔主令!所有魔将以上修为者,到天池等我。

趁天夜地昼之时飞升天界者不用理会。

但今夜堕入地界者,不论仙魔神佛,统统抓来见我。

违者,随你们处置……”

“是!”

天色越来越亮,眼看着常悬地界的青月,正在变成高挂天界的烈阳。

水色脚下一个踉跄,头顶升腾起一抹绿光。

鱼临渊急忙搀扶,身上的寒意令周围的气氛降至冰点。

魔鱼背上的慕尘风和雨墨,只得相拥取暖。

鱼临渊深呼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十五年来,你夜敲木鱼,我执竿钓鱼。

没想到这区区一缕天界之光,居然能够唤醒你心里的菩提!

天不仁,休怪我不义。”

稍稍缓和一些的水色,将手搭在鱼临渊的手背上,安抚着他的情绪。

嘴唇略显苍白,可她仍在欢笑。

那十五年来的满足,已然在这一刻全都漾在脸上。

她深知。

鱼临渊是为了陪自己才留在,这个时间相对漫长的地界。

如果他现身天界,那所剩鱼年,将以烟消云散的速度,带走她心里这条“鱼”。

但又如她所言,鱼和水,终究不是凡人。

能选择的,似乎比之凡人还不如。

感受着水色手心传来的温度,鱼临渊转头看向那一轮“地昼之阳”,眼角噙泪。

与此同时。

数道仙佛之光,透过那一轮烈阳,普照地界……

第百进一闻 以木为鱼

地界久违的迎来“光明”,却显得那般突兀。

无论是拥有火树银花的万妖林,还是瘴气丛生的尸渊,自这一刻起,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甚至。

那些已经在地界生活了“十五年”的凡人,内心再度生出了对“昼夜相替”的向往。

天池脚下。

但凡是会一些飞行法术的人,三五成群地飞往城外,想要围观这难得一见的异象。

……

闻鱼所变的魔鱼仍在原地,距离天池尚有很远距离。

鱼临渊挥袖之时,一片浓郁的魔气化作紫云,将照射在水色头顶地昼之光尽数遮去。

看到她头顶上的绿光明显暗淡,鱼临渊才微微松了口气。

放手,转身。鱼临渊索性用自己的身躯挡在水色身侧,听着那有些“噪耳”的木鱼声,眸光被狠辣取代。

“若不是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可以取代木之行山作六道之物,鱼临渊此刻便毁去你本元!”

蕴含在话音里的无力,只有水色听得真切。

可这番言语里的威胁,那深种水色心里的菩提,也一定有所顾忌。

不知是木鱼声起了作用,还是鱼临渊的话更有分量。

几缕残留在水色头顶上的绿光,悠然散去。

那张绝世美颜恢复气色,覆手之时,木鱼悄然不见。

鱼临渊看向地昼之阳,时间稍微一久,也不禁会觉得有些目眩。

如今的他虽然还是鱼主,但同样也是魔,甚至还有几分人的影子。

脚下由闻鱼所变的魔鱼,也在这“阳光”下,虚幻的更为模糊。

眼看着通过地昼堕入地界的仙佛在不断增加,鱼临渊疑惑地皱起眉头。

“色水,你说有什么原因,会让这些向来高高在上的仙佛,蜂拥到地界来?”

刚刚平静心绪的水色,略想了一下才开口。

“若说斩妖除魔自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想尝一尝鱼汤,似乎只能来此。”

“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贫了?”

“还不是跟你学的!”

鱼临渊沉默片刻,望着那最先堕入地界的几道佛光,柔声说着。

“是要分一杯羹么?只怕与这提前到来的天夜地昼一样,早有预谋……”

水色缓步走到鱼临渊身旁,和他一同栉沐在“地昼之阳”下,闻鱼近水披在身后翻飞。

头顶之上那一朵魔气凝聚出的紫云,此时犹如阳光下的华盖,分外惹眼。

慕尘风和雨墨安安静静看着这一切,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再看依旧“熟睡”的四人,二人心中顿时觉得:今生为人,也不错。

……

地界的天空,并不像“人界”那般蔚蓝。

当天空被照亮的刹那,妖魔尸所在之地的上空,有相对的绿紫灰三色光芒流转。

从地上望去,如水一样。

地昼之阳恰好处在弱水尽头,此刻涌现出的仙佛,就像“大煞风景”砂砾,与地界格格不入。

就在鱼临渊准备继续赶往天池时。

几个佛影以极快地速度,沿着墨色的弱水飞来。

看那架势,目标分明是鱼临渊和水色。

只见鱼临渊瞳孔骤然一缩,嘴角邪笑渐浓。

“还真被你说对了……他们这是来喝汤的!”

“佛堕地界为藏,他们早已没有向佛之心,可要比妖魔邪恶太多。”

水色看着即将临近的几个身影,似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浓浓的恶意。

一声佛号之后,紧接着四声佛号。

五尊身披金色袈裟的佛,先后而至,停在距离魔鱼数十丈的半空中,打量着鱼临渊和水色。

至于闻鱼所变魔鱼,即使长着一张如同深渊的巨嘴,也丝毫没被放在眼中。

五尊佛双眼半睁,耳垂过腮,单手拖十,指绽如莲。

溢散在袈裟外的金光,宛若一座紧闭双目的护体金身。

尽管因为堕入地界而失去“座下金莲”,五尊佛依然在这地界,显得有恃无恐。

没等鱼临渊和水色说话,为首那尊大佛摊开左手掌心,嘴唇未动,却传出犹如天界梵音的两个字。

“拿来!”

“……”

鱼临渊有些错愕地看向水色,似在等待水灵的答案。

但见水色同样一脸迷茫地看向自己,鱼临渊不由自主地冷笑出声。

“哼哼……好歹曾经为佛,这么快就撕下脸皮,是打算明抢么?”

“拿来!”

仍然是同样冰冷无情的两个字,令鱼临渊心头一怒。

试问。

鱼和水何曾拿过“佛门”之物?即便真有,不说清楚是什么就想强取豪夺,这已然不是“有些过分”那般简单。

鱼临渊长呼一口气,似不愿意在是非未分前,跟这几位堕入地界的佛一般见识。

就算自己不再是为善之鱼,身边也有上善之水。

这份隐忍,仅仅是为了水色。

刚要张口询问之时,两个天真无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正是慕尘风和雨墨。

“喂,你们这几个头上不长疤的实在无礼,根本没说要什么,就一个劲儿的拿来拿来,你们知道他们二位是谁么?”

“就是!冒冒失失拦住别人去路不说,说话就跟打劫一样,你们不光无耻,还无……”

雨墨话未说完。

为首那尊佛已然轻易动了真怒,佛门八戒此时犹如一张遮羞纸,被随手戳破。

只见他摊开的那只手,中指弯曲,一点金光陡然弹出,直取慕尘风命门。

虽然只有指尖大小,但金光所过之处,如花开花谢般凋落无数金色的叶子。

每一片叶子上,都镂着一段晦涩的经文。

眼见对方出手,慕尘风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反而刻意学着鱼临渊样子,挡在雨墨身前张开双臂。

鱼临渊见状,露出和煦的一笑,反倒云淡风轻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他没有出手,而水色不用动手。

那一点蕴含杀意的金光,在距离魔鱼十数丈距离时,不出意料地停滞不前。

金光似被无形的力量拦下,顿时化作无数金色的叶子漫天飞散。

五尊佛齐齐睁大眼,似第一次重视眼前这一男一女,欲借法眼将鱼临渊和水色看穿。

慕尘风故作得意,跟雨墨两人不停地做着鬼脸。

为首之佛在审视鱼水片刻之后,终无所获。

这才“一本正经”地再宣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本尊乃天界无量寺灵慧,虽不知二位小友名号,但希望二位能将佛门至宝交还!”

鱼水闻言,相视一眼。

似乎从对方眼中得出的是同一个答案:菩提。

只是菩提在水色心中,对方执意“交还”,实难办到。

缓缓地摇着头,鱼临渊再次开口时,已然耐心全无。

“虽不知那至宝为何物,但要让几位失望了……”

谁曾想。

为首之佛再次开口时,鱼临渊竟然直接一口回绝。

“菩提之下,以木为鱼。方才正是老祖的化外之音将我等引来!

将其交出,饶你不死!”

“不可能!”

一听对方旨在“木鱼”,早已忍无可忍的鱼临渊,一步迈出。

第百进二闻 鱼佛而言

五尊佛感受着鱼临渊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敢有丝毫懈怠。

左手划十,右手出拳。

每一尊佛的手上都有一串佛珠,此时以金线为凭,绕着伸出的拳头逐渐散成一圈。

十八颗佛珠上的烫金梵文不断飞出,迅速结成经文,如袈裟般披在金身身上。

鱼临渊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有些滑稽。

五尊佛,五座金身,齐齐睁开法眼,十道赤金色的光芒直逼鱼临渊。

鱼临渊一步刚落,不急不缓。重新看了一眼弱水尽头的地昼之日,负在身后的右手顺势扇出一巴掌。

只见。

遮挡在他和水色头上那片紫云,立即凝成鱼鳍的模样,冲着五尊佛前的护体金身拍去。

看似绵柔的一鳍,与五座金身接触的瞬间,如紫色的劲风一样呼啸而过。

为首的灵慧心有余悸,似觉得那鱼鳍上的气势,不过是魔魅虚张声势的手段罢了。

就在其余几尊佛暗暗庆幸时,护体金身上的金色梵文,似风中残烛一般挨个熄灭。

甚至在虚幻的金身之上,一道道裂纹正由浅及深。

“阁下到底是谁?”

灵慧清楚自己有些狂妄过头,此时才想到问清对方来历。

鱼临渊微微转身,正视灵慧,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于水而言我是鱼,于鱼而言我是主,于魔而言,我也仅仅是魔……”

鱼临渊这句话说的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刻意说给眼前这几位参禅之佛听的。

五尊佛一边听着,一边看着各自身前的十八颗佛珠“嘭嘭”炸开。

而鱼临渊话里最后那一个“魔”字,霎时间化作万千魔音,充斥着五尊佛的识海。

魔魔魔魔魔……

包括灵慧在内,五尊佛几乎同时双手合十,抵御着这股蕴含在魔音里的强大意念。

鱼临渊没有继续出手,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五尊佛,双眸中一圈圈紫色魔纹,正在飞快地参悟着五座金身身上的梵文。

仿若这一刻的鱼临渊,是魔也是佛。

水色这时也好奇地向前一步,和鱼临渊并肩而立,打量着五尊已经盘坐在空中的佛,轻声问道。

“这是在做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鱼临渊闭上眼睛又睁开。

细看之下,眼中紫色的魔纹,已然变成了拼接在一起的梵文。

而这些细密的梵文,赫然是紫色的。

“既然他们是冲木鱼而来,自然心中有佛亦有菩提!

从天界堕入地界,佛性会逐渐被妖魔尸三者之一侵蚀。

作为鱼,我可以推波助澜,将侵蚀的时间,极大地缩短而已……”

听鱼临渊说着,水色的目光依次掠过五尊佛。

金身之上,原本黯淡的梵文正重新明亮。

只不过那象征佛性的金芒,已经变成深空繁星般的蓝紫。

甚至刚才炸成粉末的佛珠,也一颗接着一颗重新聚集。

十八团紫光萦绕在佛珠外,看上去不再似先前那般“浩气凌然”。

三息之后。

五尊佛撤手起身,睁眼的那一刻,十道锐利的紫芒在他们眼中一闪而逝。

待五佛抬起头,就连一直看着一切的慕尘风和雨墨,心中也是不寒而栗。

眼前的佛,更像是魔。

无论是那阴寒的气场,还是紫如明珠的眸子,都印证了鱼临渊刚才的话。

恰在这时。

鱼临渊又轻轻迈出一步,已置身灵慧身前。

上一刻还金光灿灿的金身,下一刻溢出淡淡魔气,似缎带一般飘在金身四肢周围。

鱼临渊淡然一笑,眼中空无一佛。

仿若此时,他才是佛,而灵慧只是魔。

“这么快就悟了?”

“于魔而言您为魔,于佛而言,鱼为祖……

前日礼佛,今夜观魔。鱼佛面前,我为魔佛!”

“相较于地藏来说,我倒是很欣赏你这样的行事风格……

你们今后就跟着水主吧,有朝一日,木鱼菩提尽归你等,金身自会重塑。”

灵慧单手划十,躬身行礼之际,十八颗紫色的佛珠重新回到手上。

霎时。

包括灵慧以及金身在内,变成一颗紫色的舍利子,悬在鱼临渊面前。

另外四佛见状,也相继效仿。

直到鱼临渊手里多出一串紫色的舍利子,他才满意地转身望着水色。

“或许这是离开地界前,能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不要,感觉好邪门的样子……”

水色一边说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漫步空中,走到鱼临渊面前。

突然伸出玉手,一把抢过那串“珠子”,戴在手腕上。

甚至水色还心满意足地对着地昼之阳,故意摆弄给鱼临渊看。

鱼临渊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手心,故作讨要的姿态。

“能被公主认定成邪物,那便还我好了。”

“不要,哪有送出来再收回去的!”

“知道怎么用吗?”

“要你管!”

……

不久之后。

闻鱼所化魔鱼离开了这里,目标直指天池。

一路上。

水色都在不停摸索那串紫色“珠子”的用法。

可不论是注入灵力,还是尝试法诀,那串戴在她手腕上的“珠子”都没有反应。

但水色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在她口中“邪门”的东西,正缓慢地削弱菩提的存在感。

甚至不用她刻意拿出木鱼,心中也能听到木鱼声。

……

天池近在眼前时。

鱼临渊才附在水色左耳上,告诉她“鱼佛”之秘。

如今的鱼临渊,已不仅仅是魔,也同样是佛。

世间唯有龙鱼不可入轮回,却只有龙鱼可兼具六道之力。

佛因鱼主开六道轮回而生,故而鱼主即为鱼佛。

菩提作为支撑六道轮回必不可少的木之行山,也自然成为了佛所参悟的对象。

水色听鱼临渊说着,不禁感受到胸口那枚桃花鱼符的异样,旋即放在掌心。

鱼符周围,再添一色。

金光与紫芒相互交替,彼此接近又迅速远离,如同鱼符诞下的顽皮“孩童”,喜欢相互嬉闹。

水色试着将一道意念注入鱼符内,金光紫芒猛然再次加快速度,魔佛之气相互交融。

这时。

戴在水色手腕上的紫色“珠子”,终于散成一圈环在玉臂周围。

五尊魔佛的身影齐齐显现在十步之外,居然没有收到闻鱼近水披丝毫影响。

“见过水主,不知有何吩咐?”

“额……这个嘛,还没想好。”

一旁的鱼临渊直接笑出声,凝视着水色此时的样子,眼中透着溺爱与不舍。

略一犹豫,水色将鱼符收回。那一道再看千万遍不觉厌倦身影,也被她揽入意念中。

五尊魔佛旋即化作紫气,回到她手腕的珠子里。

与此同时。

由于临近天池,脚下魔鱼不得不缩小身形,最终变得只有十丈大小。

鱼临渊和水色看向前方,天池内的黑水此时已看得真切。

在地昼之阳的照耀下,那一池死水同样波光粼粼。

近千魔影在天池之巅等候,远远看到鱼临渊归来,齐齐单膝跪下。

然而。

没等鱼临渊开口出声。

站在他身侧的水色却失口唤了一声“水仙”。

离天池脚下不远的一处村落上空。

一身青衣的水仙单手持剑,没有任何犹豫地,斩杀了一位堕入地界的真仙。

第百进三闻 渊鱼之虑

仅仅是一柄普通的剑,在身为水灵的水仙手中,已然具备了弑仙的威能。

此时。

水仙用纤白的手指擦拭剑身,几滴金色的仙血,被泛着柔光的弱水消融。

可当她回眸之际。

那一双冷酷无情,却又充满忌恨的眼睛,令水色心里一惊。

或许在水色心中,为了鱼水相伴的“十五年”,一声不响地丢下这位好姐妹,显得十分自私。

但若凡事都要尽数相告,只怕已经懂得人情世故的“水灵”,还是做不到。

同样看到水仙目光的,还有鱼临渊。

此时此刻他眉头紧蹙,似从水仙眼眸深处,看到了太多未知的东西。

但有一样,鱼临渊心里十分肯定。那就是眼前的水仙很“陌生”。

地界“十五年”,眼前这位弱水之灵显然在孤独之中受尽煎熬。

没有龙鱼净心,亦无水色作陪。即使内心纯净的水灵,也难免被“恶念”侵袭。

……

水仙分明听到了水色的呼唤,却并未作出回应。

就在水色即将再喊一遍“水仙”时,那青色的身影陡然随着剑光消失。

水色深知,不能继续放任水仙不管。十五年来的不闻不问,她有推卸不掉的责任。

何况如今她甚身为水灵一族的族长,责无旁贷。

一步踏出,匆忙之间就要追上去,左手却被鱼临渊一把拽住。

四目相对,含情脉脉。

她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坚定,那是执意要拦住自己的眼神。

鱼临渊缓缓摇头,温声说着。

“现在追上去,只不过是将站在悬崖边上的那个‘水仙’再推一把而已。

何况,她已不再是我们认识的水仙!”

“就没有其他办法?你是鱼主,能不能帮帮她?”

只见鱼临渊依旧摇头,似乎想不出合适的方法,回应水色的期待。

天池脚下。

众多凡人看到半空中冰蓝色身影时,不约而同地跪地拜谢。

只有那些近十五年来才出生的少年,还在因为那倾世之姿而愣神。

地界度过十五年,人们也早就习惯了目睹杀戮。

即便真仙在眼前被斩杀,也不会觉得有太多稀奇之处。

不少因地昼之阳而外出的人,只得后来从长辈口中听说:那位曾经救过他们的蓝裙天女,与地昼之阳一同在地界出现过。

闻鱼将慕尘风和雨墨几人放在天池脚下,才化作锦鲤的模样游回水色身边。

二人冲着高耸的天池一拜,又将其余四人唤醒之后,赶回城里。

……

坐落在弱水边上的天池,不仅是凡人眼中的圣地,更是群魔的禁地。

此时等候在天池上的近千魔影,见鱼临渊到来,身上魔气无法抑制的涌动。

可当鱼临渊一只脚踏在天池的黑色水面时,周遭魔气霎时变得异常安宁。

黎初从其中一团魔气中走来,距离鱼临渊和水色十步时深施一礼。

“鲤瑶见过魔主、水主……”

此刻的黎初仍是一身紫裙,仅仅是样式与十五年前略有不同。

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竟让水色生出一种错觉。

仿若眼前的不是尊者黎初,而是昔日的鱼妃鲤瑶。

恍惚间,水色看着黎初,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姐姐”。

黎初并未得意忘形,自然知道水色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另一个“鲤瑶”。

起身抬头,黎初看着眼前的魔主时,鱼临渊已心领神会。

“鲤瑶和龙阳,可还适应这地界的生活?还有那些活下来的凡人……”

“回魔主!龙阳已随鲤瑶修行十数年之久,虽然算不上有所成就,但延年益寿足矣。

至于那些凡人,想必魔主也见过几个。”

无须黎初刻意说明,鱼临渊也看得到天池脚下的繁荣。

之所以这样说,是有意让跪在这里的魔听到,日后在接触凡人时要有所收敛。

鱼临渊转过头,笑看着依旧有些发呆的水色,宠溺之色一闪而逝。

“我知道你想他们了,那就去见见吧……说不定,他们也挺想你的。”

回过神的水色一脸天真,看向鱼临渊时一副“知我者鱼也”的表情。

“你不去么?那不是还有个人鱼小姐姐在等你……”

鱼临渊闻言,故意提着鼻子,从水色面前嗅到脑后,又从发梢闻到指尖。

看得黎初捂嘴轻笑,群魔面面相觑。

水色有些不好意思,倾世之容泛着红热的光。

“傻鱼你干嘛?这么多眼睛看着呢!”

鱼临渊这才抬起头,故作尴尬地咳嗽几声。

“没什么。就是刚才从你身上闻到一股醋味儿,我以为你把昨夜剩下的醋鱼带身上了……”

“你!”

水色抬手就要打,鱼临渊一手接住她的手腕,一手搂过她的腰,附耳在侧。

“快去吧,有些事还需要我这做魔主的处理。水仙的事,不是还有我这条鱼么。”

鱼临渊说完之后立刻松开手,示意黎初陪着水色。

等到那一蓝一紫两个“人”影消失在天池之巅,鱼临渊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冷。

再也看不到那般柔和的眼神,也感受不到一丝丝善意。

疯狂涌动的紫色魔气,将静默的天池黑水掀出波浪。

鱼临渊有意支开水色,而水色也听得出他这番好意。

鱼临渊踩着漆黑的水面前行,步履从容。看向四周那一团团包裹着魔身的紫气时,幽幽开口。

“地昼之阳突现,必然事出有因。尔等可有收到天界传回的消息?”

几息沉默之后,半空中的紫气凝成一股旋风,慢悠悠地降在不远处。

“回魔主!自地界之魔隐匿于天界以来,为保证自身不被发现,尽皆摒气化形,很难有所收获。

据几位堕入地界的真仙所言,当天界天夜出现之时,神地曾有异象发生。”

说话的正是夜魔。

第一次在鱼临渊面前显露真身的夜魔,紫须紫发,浓黑的眉毛犹如夜穹,双目之中星茫点点。

鱼临渊打量夜魔一眼,眯起眼睛看向地昼之阳。

片刻后,再度开口。

“六位魔君听令,你等无须理会这地昼天夜,不论是潜行还是尾随,跟紧仙儿水主。若观其有变,不可轻举妄动,即刻告知夜魔……”

六团魔气散尽之时,显化出六条丈许大小的鱼。或飞天或遁地,或如沙随风,消失在天池外。

天空中,仍有许多堕入地界的仙佛身影在四处飞窜。

却唯独没有神灵通过地昼之阳降下。

奉火天神磐和月老的身影,同时浮现在鱼临渊眼前。那种愈加不祥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天池脚下。

水色紧随着黎初的脚步,进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轻叹一口气,鱼临渊仰头看着上方那张鱼面所化的娃娃脸,沉声说道。

“将降临到弱水以东的仙佛,全部‘请’来!

若实在不愿前来,就轰到对岸去吧……”

第百进四闻 鱼贯渊沉

鱼临渊说完,仍然留在天池之上的魔,不足此前一成。

对于鱼临渊而言,相对熟悉的血魔和梦魔也在其中。

见魔主看向自己,血魔将周围的紫色魔气吸入体内,换成腥红的血气溢出体表。

血魔手里拿着一块形状极不规则的灵石,闪身呈送到鱼临渊面前。

仅仅看过一眼,鱼临渊就能感受到石头内浓郁的血气,只属于“鱼”。

而眼前这块灵石由于长时间温养血气,已经从最初的蓝紫变成血红。

甚至。

随着血魔靠近鱼临渊,血色灵石上的红光愈发明亮。

见状,鱼临渊笑问血魔。

“我不在的这十五年,它可有如此亮过?”

“有!”

没有任何犹豫的一个字,反而令鱼临渊的眼神更为阴寒。

他没有继续追问。至于灵石最近一次亮起是何时何地,鱼临渊心中早有答案。

收起笑容,扭头看向弱水以西,那片早已被茂密的树林所覆盖的尸渊。

“哼!”

一声冷哼之下。

天池内死去许久的黑水,毫无只征兆的喷溅而起,又像普通的水滴一般,从周围那百余团紫色魔气中轻易穿过。

“地藏?龙尸……若不是鱼临渊此时佛魔一身,还真不一定能看透你身份!”

话音未落,鱼临渊身上的气势陡然冲天而起,浓郁的魔气在天池上空形成紫色漩涡。

远远看去,大有与地昼之阳争辉之意。

一头玉银长发飘飘,紫色梵文重新浮现眼底。

就连那白皙的肌肤,也在此刻布满网状的紫色纹路。

细看之下,更像一层紧致轻薄的鱼鳞。

鱼临渊抬手之时,寸许长的紫色指甲如玉刀一样伸出。

悬浮在血魔面前的血色灵石,“嗖”地一下落入鱼临渊手心。

但见他未曾用力,血色灵石瞬间碎成无数细小颗粒,又在腹部的那片“逆鳞”周围,重新汇聚。

紧接着,鱼临渊深吸一口气。

灵石碎片形成的血色光环,直接渗透白色衣物,紧贴在逆鳞边上。

再度望着地昼之阳,鱼临渊沉声开口。

“离开之前,总要先算一算旧账,了却我为人十五年的最后一桩心愿!”

等到夜魔和梦魔回过神时,鱼临渊那白色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天池之上。

血魔迅速起身,化作一团血气飞向天池脚下的弱水。

随后一个声音在天池上空炸开,正是属于血魔的。

“魔主要去尸渊!”

简简单单几个字,诸魔都听得分外真切。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整个地界都被轰动了。

万千魔影托着紫色的“尾巴”,纷纷从极远处汇聚到弱水以东。

如同魔都一般的罗刹岭,顷刻间成为弱水东岸唯一一座“空城”。

地界迎来“地昼”的这一夜。

明亮的天空中除了游鱼,就只有一道道媲美流星的紫芒。

许多目睹这一幕的凡人,各自放下手里的事情,冲出城外看“热闹”。

然而。

无论是修为强一些的,还是修为弱很多的,都只能看到弱水东岸那一堵魔气“筑”起的高墙。

平常还能看到尸渊地面的丛林,此刻都被一字排开的群魔挡住视线。

甚至一些被“请”到天池来的仙佛,能看清那重重魔气里包裹着的,赫然是一只只巨大的魔兽。

或蛇蝎,或千足,或蝙蝠成群。还有些仙佛也未曾见过的庞然大物,在扭动着沉重的身躯,蓄势待发。

稍弱一些的仙魔已开始暗暗后悔:堕入地界,似乎并不比留在仙界好多少。

……

慕尘风和雨墨刚回到家里不久,就听到外面如此大动静。

尽管好奇之心驱使,但一想到鱼临渊就在天池,不禁打消一切念头,暗下决心努力学习术法。

那一处偏僻的院落内。

黎初站在窗边,看着天空中接连飞过的群魔,微笑着关上了门窗。

水色紧紧拉着鲤瑶的手,正各自讲述着十五年来的趣事。

见黎初此举,水色似想到些什么,随口问道。

“外面怎么了?是不是那傻鱼又在搞事情?”

黎初回眸一笑,哪里还有“魔”的样子,俨然只是一位高冷美女。

“作为魔主的得力干将,若当真有事,又岂能在此优哉游哉……”

纵然水色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虚假,却也不愿说穿。

昔日那般天真耿直的水灵,早已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倒是盘膝坐在一旁静思的龙阳,冥冥之中感受到一些不寻常。

作为曾经的一国之君,他不止一次体会过那种紧张的氛围。

而眼下,黎初这样的强者都需要紧闭门窗隔绝气息,显然这地界将有大事发生。

龙阳看穿这些,却同样不能说穿。

看着鲤瑶和水色相谈甚欢的样子,他似乎也能体会到,鱼主那一番用心。

再次看向黎初时,微微点头示敬。

“龙阳虽不懂什么天夜地昼,但总觉得鱼主此次归来,是要离开地界的。

我说的可对?”

黎初会心一笑,她又岂能看不出龙阳此刻的心思。

“我知道你们早就想离开,只是苦于没能等到向鱼主道谢……

人呐,何须拘泥于这些呢?或许你和鲤瑶的谢词,根本不是鱼主想听的。”

鲤瑶和水色听到黎初这番言辞,也停下来静静听着。

几息之后。

水色问鲤瑶。

“姐姐是要去天界么?”

“嗯!十五年了,总要见一见师尊他老人家,让阳哥名正言顺。”

水色略一犹豫,轻声细语。

“天夜地昼之时,天界和地界之间并无禁制。不如就让妹妹送你们过去,兴许还能赶上!”

龙阳深吸一口气,看着鲤瑶重重点头。

鲤瑶紧握着水色的手,澄澈的眸子里既有感激,又有愧疚。

十五年没见,相见又是别离时,难免心中会有一番取舍。

水色轻声一笑,自然大方。

她又岂能听不出鲤瑶话里的心声,何况如此姐妹,原本也是鱼和水。

“事不宜迟,须尽快动身才是!至于那傻鱼,先别管他。

过不了多久,相信我们姐妹还会在天界相逢……”

水色一边说着,一边拽着鲤瑶的手,淡淡的水幕如巨大的包袱一般,将屋里的一切都收入其中。

没等龙阳反应过来,已现身在距离天池很远的地方。

那一道横亘在弱水东岸的滔天气墙,使得悬在弱水尽头的地昼之阳,风光大减。

鲤瑶和龙阳又回头看了看昔日的天池,似将一切都割舍之后,才跟着水色和黎初离开。

……

就在水色离开不久后。

一直矗立在弱水之畔的鱼临渊,将双手伸进黑色的死水中,来回搅了搅。

起身看着那一片亲手种在尸渊外的树林,鱼临渊眼里都是狂放。

“地藏,就在这地昼之时让你瞧瞧,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说着。

青竹竿显化在掌心,鱼临渊翻手之间向对岸一甩,如渔翁一般席地而坐。

尸渊外郁郁葱葱的树林,似学会呼吸一般,开始吸收着瘴气。

第百进五闻 鱼再临渊

见鱼临渊此举,夜魔和梦魔不解其意。看着那一根细小的竹竿,一脸茫然。

就连一旁信誓旦旦的血魔,也不由地一怔。

“魔主!我们,不进去吗?”

“就是一座坟而已,何必进去闻那尸臭味儿!”

“那……”

“这片林子乃我当年所种,已然适应这尸渊内外的瘴气。你们大可随意毁坏,直到我这钩,钓到鱼为止!”

鱼临渊说完,血魔身上的血光一阵黯淡。

似乎听了鱼临渊这番话,它比刚才更糊涂。

且不说鱼临渊手里这根青竹根本没有鱼饵,甚至都没有鱼钩。

那神秘莫测的尸渊内,真的会有鱼吗?

夜魔和梦魔还是第一次看到血魔这副蔫儿巴巴的样子,周围涌动的魔气里,都带着几分得意。

就在这时。

血魔首当其冲,紧贴着墨黑的弱水,冲向对岸。

在踏足尸渊的刹那,血魔嘴里念着古怪的咒语,身体内涌出无数血丝钻入四周的大地。

一具具看似行尸,却又血气缠身的血尸,从弱水西岸的地下爬了出来,像前锋一样浩浩荡荡钻进了充满瘴气的林子。

血魔此时犹如血茧,一根根腥红的血丝在血茧之外断掉,也就意味着有不少血尸消失在瘴气中。

没过多久。

瘴气消散大半,但随之不见的还有血魔所操控的“馗”。

静息而坐的鱼临渊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因吸收瘴气而变成灰褐的树林。

大部分树干上,都浮现出一条红色的脉络,不少树叶似红透的枫叶一样,飘飘落下。

鱼临渊冷笑一声。

“哼哼……给你个机会出来吧,趁我心情没有变糟!”

随着鱼临渊的话音在林子里回荡,那些堆积在骸骨上的树叶,被如图起来的阵风吹起。

恰在此时。

鱼临渊手中的青竹,被他娴熟地拉起。

那看似无线无钩亦无饵的“鱼竿”下,正有一条花色的“鱼魂”被缓缓钓起。

这鱼魂既不像白鱼一样是纯净的玉白,也不似黑鱼那般浑然如墨,而是黑白斑点交错,点缀着些许金鳞。

在地昼之阳的映照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美感。

“还不出来吗?若非鱼乃佛之祖,鱼临渊还当真看不清你真身!

你说呢,昔日的同族?”

将那花色鱼魂捏在魔爪中,鱼临渊有意无意地说着,语气里既有威胁又有期待。

而他腹部那块逆鳞周围,一圈血光正熠熠生辉。

又是几息过去。

鱼临渊的耐心终于消耗殆尽,随手将青竹收进衣袖,对着手心里的花色鱼魂吹出一口气。

一半魔气,一半佛性。

那花色鱼魂瞬间如沐春风,身上的黑白全部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金鳞。

阳光之下,金鳞眼中,鱼临渊已能看到地藏昔日的影子。

随即一步迈出,鱼临渊已置身弱水以西。

“早就该想到,若无龙鱼参与其中,仅凭闻鱼之念,绝对无法侵蚀弱水,更不可能令弱水死去!

还有那藏在尸渊下的龙尸,其实就是你成佛之前,本来的样子吧?

你是想凭借金身去地狱轮回,却误入地界……帮了闻鱼,又利用菩提对付水主,打得一手好算盘!”

鱼临渊话只说一半,怒意已让他不想再继续啰嗦。

既然地藏和尸祖都如此不识趣,他不介意在离开前,活动活动筋骨。

将手中金鳞向空中一抛,金色的鱼魂亦如在水中一样,徐徐上升。

回游几圈再看向鱼临渊时,鱼临渊双手合十,散去周身魔气,眼中紫色梵文似两道禁锢,轻易笼罩整个尸渊。

“曾为龙鱼的你该庆幸,今夜是我鱼临渊来渡你!”

话语如同地外梵音,就连身处弱水以西的血魔,身上也出现溃烂,迅速逃回东岸。

尸渊上空那只金色鱼魂,在这一刻爆发出不输地昼之阳的金光,普照在尸渊外的树林上。

鱼临渊双唇飞快地开合,无数金色符文从他口中飘出,形成一篇铺天盖地的经文,铺在弱水西岸。

“嘎哦~”

一声诡异的鸟叫声传遍地界。

金色鱼魂身形暴涨数万倍,背鳍化翅,胸鳍成爪,尾鳍幻化出龙一样的尾巴,头上生角长喙。

这时的金鳞,非鱼,非龙,非鸟。

鱼临渊双掌分开,弹出一指佛光,落在其额头。

那非鱼非鸟的怪物,周身气势再次高涨,张开巨大的鸟嘴冲着尸渊一吸。

早已吸收很多瘴气的树木,在这一刻连根拔起,随着尸渊上残留的瘴气和灰气,一起被吞入腹中。

尸渊如同被揭开的伤疤,露出成片的白骨。

无数人兽禽怪的骸骨,仿若尸渊外的遮羞布。

鱼临渊看着上空那只非鱼非龙非鸟的怪物,不禁想起了昔日的北海之鱼。

“继续!”

金鳞所化之怪,似乎理解了鱼临渊的意图,扇动遮天巨翅的同时,张嘴全力一吸。

整个弱水以西的枯骨,霎时碎成粉末,源源不断地飞入它口中。

至于这金色鱼魂所化之物到底是什么,鱼临渊并不关心。

轮回已乱多时,出现什么样儿的稀奇之物,也都不足为奇。

七息之后。

整个尸渊暴露在外,黑黢黢的无地洞窟,犹如深渊一样展现在鱼临渊面前。

地昼之阳的光芒能照耀到的地方,不足一隅。

尽管只有一隅,也能看到许多无头巨尸在晃动。

与此同时。

一声龙吟响彻尸渊,随之而来的黑龙逐渐飞出地平线。

金色鱼魂本就出自黑龙,此刻看到黑龙出现,莫名地生出一种亲切,询问似地看着鱼临渊。

那一对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眼睛里,有着对“自身”的眷恋。

鱼临渊倒也通情达理,冲着那怪物伸出左手。

“回来吧,以后你就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鲲鹏,暂且当一当我的坐骑!”

听闻“鲲鹏”二字,漫天金光化作无数金色的羽鳞落下。

再看之时,鲲鹏已变得仅有一尺大小,牢牢抓着鱼临渊的左臂,凝望着黑龙头上的地藏。

鱼临渊遥遥看了一眼黑色的龙尸,再看向地藏以及闭目坐在他身前的尸祖时,不禁微微错愕。

“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也猜得出不少。鱼能成魔,亦能成佛!

我只是不懂,你为何将菩提种在她心里,如今又对尸祖下手?”

地藏瞥了一眼弱水尽头的地昼之阳,一只皮包着骨头的手,按在尸祖头上。

转而望向鱼临渊手臂上的鲲鹏时,一只眼中佛光闪动,一只眼里灰气沉沉。

“我也不懂,你如何收去了我的鱼魂!但有一件事我希望你知道。”

“何事?”

“地藏只是我成佛时的法号……而我作为龙鱼时的名字,叫做鱼唯闻。”

仅仅是听到这三个字,鱼临渊已觉头皮发麻。

身后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似乎越来越近。

轻轻摇头,鱼临渊声色俱厉。

“一个不留……”

第百进六闻 鱼逐长线

一时间。

紫色魔气犹如铺在弱水上的宏桥,将墨色完全遮蔽。

当魔气与尸渊内的灰气相触时,一场尸魔之战无法避免。

没有喊杀声,没有法宝和鸣声,更没有凄厉的哀嚎与吼叫。

尸魔之间的厮杀,显得并没有“凡人”那般血腥残酷。

有无头巨尸倒下,也会有魔的身影陨落。而当周遭灰气接触到巨尸,亦或者魔气重新凝聚的时候,仍会诞生出新的尸与魔。

仿若这就是一场永无休止的“打闹”,从开始到结束全靠“气势”。

灰气耗尽,尸将无存。

紫气减少,魔则败落。

……

地藏仍然单手按在尸祖头上,平静地看着下方尸渊内不断涌出的灰死之气,眼中尽是有恃无恐。

鱼临渊没有看到玄尸出现,只有尸祖放在膝上的那一颗头,让他多看了一眼。

夜梦二魔不善争斗,此刻分立在鱼临渊两侧,看着穿梭在尸渊中的那道血红光芒,饶有兴致。

“魔主!这样下去,只怕地昼之夜结束,也很难分出胜负。何况,一个不留也……”

说话的正是夜魔。

在地昼之阳下,夜魔不得不显化真身,实力也会大打折扣。

望着如此胶着的局势,夜魔不由有些费解。

尽管它知道,只要有魔主在,魔气永远不会耗光,甚至会越来越浓郁。

可尸渊毕竟存在悠久,积存数十万年之久的灰气,足以与魔抗衡。

这也正是地藏在龙尸内的鱼魂被取走后,依旧有恃无恐的原因之一。

此刻见鱼临渊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地藏缓缓从尸祖头上收回那只柴瘦的手。

“我是该称你为鱼主,还是魔主?亦或者佛主?”

鱼临渊右手抚摸着金鳞所化的鲲鹏,脸上笑容丝毫未见,既没有抬头再看地藏,也没有多说一字。

地藏见自己被直接无视,早已佛性泯灭的他,有些恼羞成怒。

“刚才不是还说,一个不留?你不动手,我地藏可不会做那砧板上的鱼肉!”

地藏说着。一掌怕在尸祖后背,只见其缓缓睁开眼睛,灰色的瞳仁里意识模糊。

四行灰色的泪水从尸祖眼中流出,一头精短红发,瞬间变灰变长,一直延伸至尸渊深处。

此时无论是尸祖赤裸的上半身,还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面庞,都显现出数量繁多的朱砂印记。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尸祖喉咙里发出,如来自远古的敕令,沉向尸渊。

三息之后。

尸渊内的灰气就如同涨潮的水,将仍在缠斗的尸魔全部“淹没”。

偶尔有紫色的“气泡”在尸渊上方破开,似乎都是尚未完全消融的魔。

反倒是尸渊里大大小小的尸,此刻都像是浮在“水面”上的鱼,变得越来越大。

数百个仙佛的身影,从那浓稠的灰气里飞出,显然都是地昼之时才堕入地界。

地藏见势头正盛,不免有些得意忘形,索性盘膝坐在黑龙头顶,身下墨莲涌现。

“只要有我地藏在,这地界弱水,就只能是死水。即便是水主,也撑不了太久了……”

夜梦二魔同时看向鱼临渊,但见鱼临渊仍然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正想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

鱼临渊脸上的笑容一敛,看着黑龙头上的地藏,以及那数百位屹立半空的仙佛。

“既然你已经不再是龙鱼,那自然也就无福享受明镜台的礼遇!

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突然间。

千万股紫色魔气从尸渊下方喷涌而出,随即凝成一条条擎天冥蛇,吐着蛇信,将一具具无头巨尸缠在身下。

地藏起身,大喊几声“尸祖”。似在质问,又像在驱使。

但见木讷的尸祖眼中灰芒尽散,重归清明。

拿着那一颗属于矮小玄尸的头颅,狂暴的死气从其天灵灌入。

脖子,躯干,四肢……

矮小玄尸的尸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眨眼功夫,矮小玄尸那青灰的身体完好如初,睁眼之时开口叫了声“尸祖”。

在地藏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尸祖抓起矮小玄尸,向着弱水尽头的地昼之阳一抛。

“告诉它们几个,今夜起再无尸渊,不用回来了……”

没等地藏开口,恢复意识的尸祖挥发如墨,将尸渊内的灰气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尽是紫色的魔气。

看到这一幕,不光地藏想不明白。就连站在鱼临渊身侧的夜魔和梦魔,神色中也都是难以置信。

似乎在他们眼中,尸祖会有如此举动,分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赤脚赤膊的尸祖这才悠悠转身,看向地藏的时候仍然老神在在。

“是不是很惊讶,斯何时发现你的秘密,又是何时摆脱你那欲念禁锢?”

“难怪尸渊内已无玄尸,是派它们出去求助的吧!”

地藏嘴上说着,已在心中不断寻找退路。

他自然猜得出,尸祖一直抱着的那颗玄尸头,定然是问题所在。

再看鱼临渊那般云淡风轻,似乎不难想象二者之间早有联系。

愤然一跺脚,地藏周身黑气涌动,偶有金色梵文夹杂其中。

“还愣着干什么……”

阴狠的眼神看向那些堕入地界的仙佛,全无菩萨慈悲心肠。

他需要仙佛的死,来为自己争取时间。

这时。

尸祖的身形终于动了。

一把纯粹由指骨排成的骨扇出现在尸祖手里,浓郁的死气缭绕指间。

骨扇挽花之时,尸祖踏空向前,以骨扇作利器直取地藏首级。

对尸祖了如指掌的地藏,此刻御龙腾空,一句充满邪念的佛号之后,空中显化出数千个一模一样的地藏。

尸祖猛然一顿,恍然间才想起,地藏本就是堕入地界的尸佛,这一招“千尸万法”,每一个“地藏”都与真身相差无几。

明知真正的地藏就在眼前,尸祖却不得不逐个击破,挨个寻找。

站在弱水之畔的鱼临渊,却仿若无事的凡人一样,安静地看戏。

等到尸渊之尸全部消亡,那数百位仙佛也尽数落在鱼临渊手里。

“请你们到天池,是不想枉杀。只要你们敢站在对面,鱼临渊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弑仙诛佛,我才能从你们的记忆里,看清天界发生何事……”

话音刚落。

那一根不知何时出现在手里的青竹,横空挥出。

不论是仙佛,还是禁锢着他们的冥蛇,都在这一竿之下,沦为天空中的“云朵”。

或金光闪闪,或紫光熠熠。

鱼临渊紧闭双眼,一缕缕属于仙佛的记忆,在他脑海中交织在一起。

恰在此时。

仅存的数十个地藏身影,其中一个沿着弱水迅速退去,很快就消失在地昼之阳的方向。

尸祖气急败坏,但却没有追上去。而是转身落在鱼临渊身前,合扇一拜。

“斯在此谢过!只是那阴险之辈欲借地昼再度飞升,追还是不追?”

足足等待了七息,鱼临渊猛然睁开眼睛,神色尽显复杂。

“我手里这竿,还需要几个饵……”

停顿片刻。

鱼临渊看着尸祖说道。

“把你这幻境也收了吧!飞升天界。”

第百进七闻 弱水相涟

地界,弱水尽处。

因为地界弱水已成死水,即使迎来地昼,也并未出现弱水逆流。

此时的地昼之阳没有任何灼热之感,俨然还是一轮换过光泽的“圆月”。

越接近,越空旷。

大地已然全部成为青色,晶莹的光尘铺在地上,犹如无数蓝紫灵石粉碎之后掺在一起,附和着眼下短暂的“阳光”。

一艘晶莹剔透的水舟,紧贴着黑色的水面飞行。

与十五年前相比,死水所散发出的腥臭,已经淡去太多。

龙阳和鲤瑶依偎在一起,望着沿着弱水渐变的风景,感慨良多。

无论是弱水以东,还是弱水以西,在这里都是相同的景象。

黎初站在水色身侧,警惕地盯着弱水以西。

尽管尸渊并未延伸至此,但今夜动静非比寻常,身为尊者更应小心应对。

反观水色脸上,平静无波。偶尔泛起的微笑里,似乎都是为鲤瑶高兴。

当地昼之阳就在眼前时,水舟随之升入高空。

顿时身处“阳光”之下,刺眼的强光令水色也不由自主地用手挡在额前。

仅仅眨眼功夫。

之前还像“明镜”一般大小的地昼之阳,此时已如遮蔽半边天的“天门”。

氤氲之气,祥和之光,透过眼前这道大门,飘散在四周。

水色转身拦住鲤瑶的手,不舍之意溢于言表。

“姐姐,飞升天界记得要想我哦!”

扭头再看龙阳时,装作趾高气扬。

“还有你,如若以后术法有成,胆敢欺负姐姐,定然不能轻饶你……”

龙阳尴尬一笑,不禁轻轻摇头。

正当水色疑惑,接下来如何凭借地昼飞升时。

黎初突然大喝一声,从水舟上纵身而起。

“谁?鬼鬼祟祟接近此处,莫不是想要飞升不成!”

话音刚落。

下方弱水如墨四溅,一直凭借弱水隐匿身形的地藏,径直冲入白芒内。

“我地藏愿舍弃金身,再入天界重修!”

随着形如立誓一般的言语,被黑灰雾气缠绕的地藏,逐渐化作一颗黑点,消失在地昼之阳中。

看到这样一幕,水色心头的疑惑只多未少。

不仅是因为地藏那句莫名奇妙的话,还有在水色眼中,那根只有她和鱼临渊能看到的青色丝线。

青丝如鱼线,一头拴在鱼临渊手里的青竹上。而另一头已被地藏带入天界。

“那尸佛所言,究竟何意?”

经水色这么一问,黎初又重新落在水舟上。

“无论是天界天夜,还是地界地昼,想要以此越界,都须舍弃一样自身所拥有之物!”

“……”

鲤初和龙阳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坚定。

水色不能替他们做出选择,只能默默期待。

鲤瑶冲水色点头之际,黎初又再一次开口。

“你本就是仙,不需要舍弃什么。只是龙阳身为凡人,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舍弃……”

就在黎初说完没多久,龙阳拍了拍鲤瑶的手背,一同站在水舟前头。

“我,龙阳,愿意放弃再世为人的资格,随吾妻鲤瑶,同入天界!”

这一番胜过表白的言辞,令鲤瑶鼻子一酸,拉起龙阳的手飞身而起。

白芒尽头传来两声龙吟,似秉承天命而来。

紧接着一级级白玉铺成的台阶,从远处铺向龙阳脚下。

当龙阳和鲤瑶迈步而上时,两条仅有一尺大小的玉龙出现在玉阶两侧,翻飞伴行。

行至一半时,龙阳和鲤瑶回过头,向着水色和黎初含笑点头。

“天界等你们,一定要来!”

“好。”

望着一男一女结伴渐远的背影,水色心里总会闪过作为“红娘”的成就感。

衣袂轻挥,水舟变成淡淡水雾,在地昼之阳的白光中渐渐消散。

“我们也……”

水色正准备与黎初折返之时,目光所及之处,一个令她牵肠挂肚的身影,恰如其分地出现在那里。

女子一身青衣,单手持剑。一头长发束在身后,鬓角发丝迎风而动。

水色看到她时,她也看到了水色。

四目相对之时,无法言说的陌生感,在水色心口蔓延。

“仙儿!”

尽管水仙听到了水色的呼唤,但在目光交错之后,依然我行我素。

眼见着水仙冲入白芒之内,水色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

直到水仙那有些冰冷的声音响起,水色才鼓起勇气,望着水仙去处。

“水仙自愿放弃水灵一族身份,就算放弃灵号,也务必让我去天界!”

声音响起时,就连水色所处的位置,都能感觉到那般湿漉漉的水气。

是白光,亦或者白雾,水色也有些分不清了。

她只知道。

曾经常在自己身边,天真如水的那个傻姑娘,也像其他姐妹一样离自己而去了。

水仙真得如她的灵号那样,飞升天界做一位水仙去了么?

怅然若失的水色,凭空伸了伸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只有留在指间的雾气。

甚至她能感觉到。

一部分属于水仙的灵力,正在周围缓缓消散。

只见水色玉手翻转,灵犀之泪悬于掌心,晶莹的水光向周围溢散开来。

“仙儿,你且去吧!流在你心里的泪,暂且由我保管……”

声音很轻,就连不远处的黎初,也险些没能听得完整。

但就是这样的声音,如一滴水一样落在黎初心里,涟可闻音。

黎初深知。自己为魔之日起,就已将全部感情都交给予了鲤瑶。

可此时看着水色,仿若看着曾经为“鱼”时的自己,任情愫在心里肆意乱窜。

“……”

张了张嘴,终究不知如何安慰。曾经为鱼,如今是魔,归根结底她不是“水”。

眼见白芒周围的水气都被收入灵犀之泪,黎初才看着天池的方向,似松了口气。

“回去吧!待久了,难免鱼主责怪于我……”

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黎初心里多么希望自己仍是那条生活在水里的锦鲤,又多么希望鱼主会责备自己。

可惜。

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身为尊者的,一厢情愿而已。

似乎和鱼水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也就越能体会到那种清然于世的感觉。

……

就在水色收起灵犀之泪准备返回天池的时候。

六条魔君所化的鱼,翛然扎入地昼之阳。

还没等黎初弄清真相,异变悄然而至。

水色左手手腕上,那根九丈姻缘线陡然红光大盛。

而另一端,居然直接通过地昼之阳,渐渐紧绷。

耀眼的红光穿透白芒,显得分外耀眼。

心口如同被万千细丝扰动,方才经历过心痛的水色,此时难受至极。

黎初手足无措之际,只得上前搀扶。

闻鱼也从披风内游到水色身前,紧盯着这根形如“枷锁”的姻缘线。

与此同时。

那根系在水色和鱼临渊之间的九寸姻缘线,也似凑热闹般逐渐显露。

豆大的汗水,正从水色全身滴落。

第百进八闻 鱼步登天

没过多久。

鱼临渊顺着姻缘线赶到了此处。

哪里还能看到水色的影子,只剩下黎初立在半空,呆若木鸡。

回过神的黎初想要说些什么,却被鱼临渊制止。

鱼临渊没有盲目地借此追上去,而是匆忙赶回了天池。

……

天池之上。

除了血魔和夜梦二魔,还有赤裸着上半身,光脚踩在黑水上的尸祖。

百无聊赖的尸祖,挥着手中指骨扇,对着如同黑镜一样的天池水龇牙咧嘴。

看着眼前不修边幅,又无拘无束的尸祖,血魔它们故意离得很远。

“斯以为,你们几个完全可以多信任信任斯……以前魔君黎末好歹还能主动约见斯,怎么换成你们反倒敬而远之?

莫非是斯身上的尸臭没洗干净?不应该啊……”

尸祖一边唠唠叨叨,一边将鼻子凑近自己的胳肢窝,来回闻了闻。

这样的举动落在夜梦二魔眼里,说不上特别雅观,但也绝对不符合魔的行事作风。

反倒是血魔在看到这样的尸祖之后,伸手在自己身上搓了搓,又将搓下来的血球放在鼻子跟前……

远远看去。

就仿若三魔一尸在天池上交流洗澡心得,还面对着一池腐臭的黑水。

正在这时。

天池中央的水面上,漾起一圈涟漪。

一身白衣的鱼临渊凭空落下,单脚似蜻蜓一样点在水面上。

无论是尸祖还是三魔,都静静地看向鱼临渊,如在等待什么。

鱼临渊屏息凝神。虽不用担心水色安危,但终归“夜”长梦多。

何况水色并非是自愿前往天界。

环顾四周,鱼临渊淡淡开口。

“都准备好了?”

“嗯。”

“那些堕入地界的仙佛呢?”

“一时半会儿估计还有些接受不了……毕竟舍弃自身最重要之物才逃来地界,又要回去,意念上需要时间。”

“回去?回何处去?”

“……”

被鱼临渊这么一问,不但尸祖一愣,就连血魔那对腥红的眸子里,也全都是错愕。

转身望着地昼之阳,鱼临渊谈笑自如。

“地界封印早已破除,而后是人界!如今一切直指天界,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么?”

尸祖双眼微眯,指骨画扇旋即摊在面前,跳跃的瘴气如重重迷雾,无法遇见未来。

“如此说来天界亦有封印存在,但这一切,似乎很难和你所说的闻鱼联系在一起。”

鱼临渊闻言,并未反驳。而是平静地吐出三个字。

“鱼,无,念。”

短短三个字,似乎足以说明一切。

尸祖看向地昼之阳,犹如陷入久远的回忆。

不论伊始之鱼为何会来到这片天地,三界都已诞生数十万年。

活得越久,也就越容易淡忘恩怨情仇。

“事到如今要做些什么?总不能真等到闻鱼完全脱困,脱胎换骨!”

“封天!”

“封……封什么?”

尸祖以为自己耳朵不好,挖了挖耳朵之后又问了一遍。

“纵然你既是鱼主又是魔主,斯可不认为你比当年的鱼无念还要强!

天地生于混沌,你用什封天?”

鱼临渊释然一笑,仰望头顶那张娃娃脸,还有那些自在的游鱼,缓缓说道。

“自然是以地界,封天界……不管那存在于天界的封印到底是什么,绝不能让闻鱼得逞。

否则……”

接下来的话,不需要鱼临渊刻意说明。

可实际上,鱼临渊其实想说:否则鱼年尽时,无鱼护水。

他隐隐感觉到,曾化身为桃的终末之水,躲避鱼无念的找寻,似乎另有深意。

恰在这时,一个带着狐媚的女子声音,由远及近。

“我赞同鱼主所言!”

尸祖不用转身也能闻得到,那淡淡的体香之中,暗含着一只狐狸的味道。

“你倒还知道现身,怎么不老死在你的万妖林!”

“呦,看您这火气大的,要不然再用这腥臭黑水消消火?”

“……”

鱼临渊并未理会眼前那一妖一尸。

一手向天虚握,双眼微微闭上。不断攀升的气势令天池以下的整座山峰,开始不停颤抖。

一层淡蓝似水的流光溢于体外,紧接着是一层玉银之光。

当金、紫、白、红的光点点缀在淡蓝流光上时。

那些游弋在天空中的鱼群,以天池为中心缓缓游动。

鱼面所化的娃娃脸,亦如混沌之云,渐渐在天空中形成漩涡。

鱼临渊睁眼之时,伸向天空的手顿时握紧,奋力向下一扯。

混沌之云重新化作鱼面回到鱼临渊手里,刚刚还蔚蓝的天空,瞬间暗淡不少。

尽管地昼之阳尚在,但泛白的阳光再也照不到地界的每一个角落。

甚至头顶上那片天,此时就像一整块空灵的水晶,分外透明。

在天的另一边。

祥云仙鹤,佛光神迹,都似漫天星斗一般渺小。

夜色笼罩下的整个天界,此刻犹如被掀开遮羞布一样赤裸,展现在地界每一个妖魔的眼前。

唯一不同的是。

从地界向上望去,天界的一切都是倒立在头顶。

无论琼楼玉宇,亦或仙山灵地,都似悬在地界之外的“梦境”,遥不可及。

再看弱水尽处那一轮地昼之阳,俨然是一颗镶嵌在水晶上的巨大珠子。

照耀在地界的这一半,呈白色。而在对应天界的一侧,呈青色。

天夜地昼,就好比一颗珠子颠倒之后的景象。

只有鱼临渊明白,那一刻半日半月的巨大珠子,是一枚特殊的鱼符。

之所以水色能被姻缘线拽入天界,而不需要牺牲任何东西,是因为那枚桃花鱼符和眼下这枚鱼符,产生了共鸣。

唯一令鱼临渊欣慰的,也正是桃花鱼符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

妖巳和尸祖怔怔地望着“天”,似乎忘了刚刚还在互呛。

“老狐狸!你说我们活了这么久,像不像井底之蛙?”

“为何不是瓮中之鱼?”

“那天界神佛又是什么?”

“反过来看,有何区别?”

妖和尸之间的对白,令那几尊魔有些无言。

然而就在这时。

鱼临渊双手合十,鱼面夹在手掌之间,一番奇特的手势之后,那一袭白色身影消失在天池之上。

当他再出现时,漫天都是同样的白色身影。

鱼临渊每向天迈出一步,口中都会念出一个字。

每念出一个字,身形都会随之变化。

或人,或佛,或魔,亦或者时而为龙,时而为鱼。

等到漫天都是龙鱼身影之时,整个地界回响着鱼临渊说出的六个字。

“鱼、水、易、来、难、去!”

声音如梵音,又似鱼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爆发出撼动天地的力量。

万千鱼影合而为一,一条仅有丈许大小的龙鱼,推动天穹向天界而去。

以龙鱼为中心,六色流光像水一样流动。

恰如一层水幕,盖在天界之外。

下一刻。

整个地界平稳上升,随着“鱼”的步伐,慢慢向天靠拢。

第百进九闻 天去水流

天界。

青色的圆月悬于天河之上,而且正在迅速变大变亮。

天帝和一众天仙依旧站在那座八角亭内,望着天河的方向。

似乎方才的话题尚未结束,天夜已突然而至。

在天帝眼中,那一轮天夜之月的周围,正有一大片“夜空”,逐渐坍陷。

可即便是天帝也无从知晓,那看似渺小的一片夜空,正是地界所在。

突然。

天帝眉心的金色仙纹光芒大盛,磅礴的灵力弥散整个三十三天。

感受着来自诸天上不断增强的排斥之力,极少失态的天帝也不禁皱起眉头。

太乙真人无暇继续参详棋局,行至天帝身侧。

“这天夜早晚不至,如今已乱天象。既然不是太上所为,那这天界之中尚能御天者,不足五位……”

此话一出。

包括太虚真人在内的众天仙,不约而同地看着八角亭外的夜空。

他们都知道。

天界并非只有三十三天,而是整整一百天。

仙分三十三天,神居三十三天,佛礼三十三天。天界之外的天,并无界限。

唯独剩下那一“天”,仙神佛共掌。

只是这第一百天,也恰好是日月所在的位置。

既然天夜提前并非天帝所为,那剩下的自然只有神佛。

这时。

天帝手施法诀,强行将眉心的仙光压制下去,转身看着太乙太虚二位真人。

“有劳二位师弟前往无量寺走一遭……”

“太上这是何意?佛门向来以清修为重,并无理由让天夜提前到来啊!”

说话的是太虚真人,而太乙真人只是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没等天帝继续开口,太乙真人已抢先说道。

“天界百天皆有‘天名’,如这日月所在称为‘日月天’一样,无量寺则有唯一一处‘无界天’,可直通天外……”

天帝眼里尽是赞许,似乎太乙真人所言,比他所想更加简明。

“至于神地,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天帝嘴上不说,众天仙也心知肚明。

神地三十三天,每一天都由单独的神族或灵族供奉,故而得名“奉天”。

片刻后。

八角亭重归宁静。只有祥云仙鹤,陪着那一局棋,一瓢弱水。

……

水色睁开眼睛时,自己躺在绵软的白云之上。

云层并不厚,也不似人界和地界的大地那般富有质感。

将她拽入天界的九丈姻缘线,此时无影无踪。

抬头望去,那一轮无比熟悉的青月,正在眼前慢慢放大。

虽然知道自己已经身处天界,但毕竟对天界所知甚少。

慢悠悠爬起,水色右手扶着额头,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放眼望去,四周除了云,就只有青色的夜空。

比之人界地界的美景,似乎远远不如。

“是因为天界无鱼,所以不那么美么?”

水色自说自话,听上去更像一番蓄满想念的唠叨。

拍了拍自己的脸,纵身飞起,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

许久之后。

水色眼前终于不再是单调的青天白云。

成片的兰花开在云上,让她有些不忍落足。

或青紫,或橙黄,或粉白……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兰花满眼都是。

徜徉在兰花的海洋里,水色第一次见识到“天界”的独特魅力。

恰在这时。

一处山谷,突兀地出现在水色的视野中。

灵光时隐时现,空谷若即若离。

四周的花海就像从谷中流出的水一样,越接近谷口,兰花越少。

等到水色小心翼翼地拨开兰花落在谷外时,一株株兰花似有灵性地慢慢围拢过来,从枝叶中传来阵阵欢笑声。

玉手轻抚枝叶,留下一串串晶莹的露珠,使得她身边的兰花如在月下起舞。

“你们是花灵?那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哪里,要怎么出去?”

显然这一连串问题,对于尚未开灵的兰花来说,理解起来十分困难。

它们只能感受到源自水灵的善,以及天性所喜的水气。

望着不远处的山谷入口,水色只能寄希望于此地“花主”。

就在她即将动身之时。

一股腥风带着阴寒的杀意,从山谷内呼啸而来。

无须刻意感知,水色也知道这股浓重的杀意不是针对她。

因为盛放在谷外的兰花,在那一阵腥风过后,相继枯萎在眼前。

唯独临近水色身侧,又被她用手抚摸过的那些兰花,幸免于难。

一时间,仿若昔日“弱水之变”,于眼前再度上演。

倾世之容渐渐冰冷,淡淡霜华笼罩全身,一身冰蓝色长裙在月色中,尽显水主气质。

“没想到,这天界与人界相比,并未崇高多少!”

正想着替鱼临渊做些什么,却见一只狼狈不堪的身影从山谷内奔逃而出。

乍看是一只鸟,细看浑身浴火。

只是此刻不论是覆盖其身的火焰,还是耷拉在身后的五根尾羽,尽显萎靡。

它逃地很快,以致于根本不在乎周围那些枯萎的兰花。

直到水色的身影出现在眼中,它才急忙刹住,用稀疏的火羽擦拭着眼睛。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水色和磬异口同声,二者之间的九丈姻缘线瞬间亮起。

没等水色取出九寸姻缘线,化身凰兽的磬拔腿就往山谷里冲去。

“哎~”

水色本想说些什么,见姻缘线即将绷紧,不得不谨慎地尾随在后。

直至磬的身影消失在山谷的转角处,有些独特的凤鸣声回荡在谷口。

“快点儿,再晚些它们几个就玩完儿了!”

听磬这么一说,似乎不难解释刚才那股异常的杀意。

只是水色怎么也没想到,在此处的不光只有自己,还有紫玹三妖。

顿时灵力全开,如一股寒流从磬的上方掠过。

这一刻。画风骤变。

原本就像水色在牵绳遛鸟,此时犹如在虐待家禽。

磬看着拴在自己翅膀上的姻缘线,连连叫苦。

……

迂回数次之后,水色只觉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十分空旷的“花田”,展现在水色眼前。

但无一例外,无数兰花枯萎凋零。依稀可见蓝色的血迹洒落在地上。

龙吟声、猫叱声、狐叫声不绝于耳。

花田当中,显化真身的三妖伤痕累累,依然在同一只奇兽拼命。

奇兽长得酷似狐狸,但却额生六目,拥有三根能随意化形的尾巴。

一身白色长毛掩盖不住由内而外的杀意,六只暗红的眼睛更是邪异无比。

硕大的身躯堪比紫玹白弋之和,但在空中灵活的攻守,使其轻易占据上风。

那游刃有余的姿态,似在玩弄眼前三妖。

在它们下方不远处,数十位化作人形的花灵相拥在一起。

仅有一位身着淡绿长裙的花灵,如一朵绽放的兰花,静静站在那里。

她嘴角溢着蓝色的血液,望着凶神恶煞的奇兽哀求道。

“泽!放它们走吧,我神灵之事,与妖何干?”

名为泽的奇兽看都不看一眼,转而盯着冲入谷内的那股寒气,如临大敌。

第百枯闻 水行鱼贵

“紫玹!这节骨眼你又在看什么?哪里还有闲暇去照顾磬那只老杂毛……”

白弋的龙吟声里带着些许咆哮,似不满青丘狐在此刻分神。

寂寞看到名为“泽”的奇兽露出破绽,仅存的六只妖身齐叫一声,变成六条尾巴的猫妖径直袭去。

没等寂寞接近“泽”的眼睛,它的目的就已被其识破。

只见“泽”抬起利爪顺势一挡,缠绕着暗红色灵力的一击,轻易将周围的月光撕为两段。

身为九命猫妖的寂寞,原地留下一命吸引泽的注意,白色的妖身继续在空中划出数道残影,冲向奇兽其中两只眼睛。

“你们俩还愣着干嘛?”

因为水色突然到来而略一恍惚的紫玹和白弋,额头上同时浮现青色龙鱼印记,妖气陡然攀升至巅峰,分别攻向“泽”的胸腹。

然而。

三妖虽与眼前奇兽酣战数回,却终究没能弄明白,其厉害之处正在于那六只邪目。

被姻缘线拖行一段距离之后的磬,终于像一只落魄凤凰一样爬进了山谷。

一看三妖这架势,立刻有气无力地张嘴高鸣。

“泽兽是奉杀天神,不可与之对视!越胆怯,越容易被杀意影响……”

只怪磬的声音太小,三妖此刻根本听不见。

仅仅一个照面,寂寞的妖身仿若被定在泽兽眼前,无法动弹。

白弋和紫玹却被两条充满力量的尾巴抽飞出去。

看似一切仅仅眨眼功夫,可只有三妖明白,刚才那一瞬,时间仿佛被不经意拉长一般。

而在水色眼里,泽兽那六只邪目里的杀意,顷刻间像水流一样涌出山谷。

看着落在地上,仅剩四条尾巴还勉强坚持的猫耳青年,水色眼中露出一抹柔和。

尽管寂寞一次殒命两条,但紫玹和白弋却凭借青色龙鱼印记,再次躲过一劫。

仿若昔日万妖林那一幕又一次上演,三妖为了保护水色而力竭昏厥。

水色此时,内心感慨良多。甚至桃花鱼符也隐隐泛着微光。

纤纤玉指学着兰花盛开的模样,缓缓放在眼眉之前。

一滴晶莹的弱水似“花泪”一样,从她指尖滴落。

霎时间。

山谷内外的兰花都被一层寒霜覆盖,白色的寒气从每一朵兰花上升腾而出。

“不管你们之间有何仇怨,现在离去,我代鱼主饶你一次。”

水色嘴上说着,一脸微笑地徐徐向前。

浑身浴火的磬,似承受不住这股寒气,如金鸡独立一般来回闪躲。

三妖许久未见水色,自然不清楚水色的心性早已今非昔比。

白弋忙不迭地起身,想要冲过去拦住水色。

紫玹和寂寞更是托着重伤的身体,欲拼命送水主离开。

甚至在这“紧要关头”,它们不会再问水色为何在此处,更不会责怪磬。

就在这时。

原本身形似狐狸一样的泽兽,突然化作一滩流动的“污泥”,六只邪目随着泥水在周围飞溅,似在戒备。

“你是谁?擅自插手我杀神一族的事情,可知后果?”

“……”

水色闻言顿时止步,看着远处那些兰花之灵,目露同情。

“跟鱼相处久了,我也变得没有耐性过多解释!

与其浪费我的感情,不如都留给他!”

话音未落。

水色周围的地面“水声”潺潺,数条水龙自脚下而生,于头顶融合。

灵犀之泪宛若耀眼的明珠,将水色护在其中。

几只由弱水所化的鱼儿,绕着灵犀之泪游走,全然不在乎四周惊诧的目光。

杀神泽突然暴起,六只邪目托着身后泥蛇,以迅雷之势将水色围在当中。

邪目所释放出的杀意凝成万千黑刀,自四面八方投向水色。

紫玹三妖已看不到水色那一袭冰蓝身影,只能目睹暴躁的灵力在肆虐。

然而。

泽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把又一把神灵都会惧怕的黑刀没入水中,却再也不见其出来。

更不要说,借此威胁到眼下这位诡异的灵族女子。

怪叫一声。

身为杀神的泽兽,将六只邪目齐聚在水色头顶。

暗红的杀意如泥浆一般倾泻而下。

但很快。

泽兽邪目中的满满自信,就变成了惊恐万分。

它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在笼罩着水色的灵犀之泪面前,不堪直视。

随着杀意被弱水涤荡消失,泥浆里的恶臭也在逐渐消失。

就连泽兽那泥水混合而成的身躯,也如烂泥一样正在减少。

当泽兽留意到,游弋在灵犀之泪外那几条鱼的时候,邪目突然转换目标。

水色此时,也似被鱼临渊感染,绝色的面庞上带着几分不屑一顾。

“折腾够了吗?即使你我无怨,也留你不得!”

衣袂甩动,弱水飞溅。

灵犀之泪上的弱水旋即飞速流动,无数滴弱水似暴雨梨花,轻易刺破泽兽的泥身。

泽兽见势不妙,六目齐飞,欲将远处那些花灵杀之后快。

似乎它来此,本就带着些不可外露的目的。

水色见状,不禁轻轻叹息。

灵犀之泪如她衣裙,由内而外退至一半,幻化成一朵完全由弱水凝成的兰花。

几条游鱼身上映出弱水的颜色,以快到无法捕捉的速度,穿透了泽兽的六只邪目。

神灵本身不会入轮回,体内更无鱼魂。

但在最后一刻。

泽兽六只邪目里各自飞出一个暗金色的符文,连成一串冲入山谷外的夜空。

“莫要以为杀神一族无神,今日之耻泽且记下!族母必当数倍奉还……”

尚且震惊于水色手段的三妖,听到这句话不禁一个哆嗦。

自来天界这段时间里,它们已见识过神灵的可怕。

若说妖魔死后可以轮回,那神灵每一次“死亡”之后,都会在相应的神迹里重生。

许多神灵可以保留记忆,重生之后实力反而更强。

紫玹不禁面露苦涩,仅剩四条命的寂寞也神情恍惚。

唯独白弋理智尚存,有些声嘶力竭。

“虽不知水主为何会在此,但这一次,白弋再求您一次,快回人间,天界之险恶远胜地界!”

感受着白弋这句话里的善意,水色会心一笑,美得那样纯粹。

远处那些负伤的花灵,也随之倾倒。

灵犀之泪回到掌心之时,幻化成七色彼岸花。

玉指轻捻,三朵象征“妖”的彼岸花,分别落在三妖面前。

“吃了吧!”

紫玹没有丝毫犹豫,狼吞狐咽。白弋寂寞也不甘示弱,将略带苦涩的彼岸花塞进嘴里嚼着。

三妖身上的伤势,瞬间荡然无存。

一直在远处观望的磬,艰难地咽着唾沫,不停叫嚷着。

“那是什么奇花异草,怎么没我的份儿?”

“水火不容,你吃了只会剧痛难忍,旧伤难愈……”

水色一边说着,将山谷内外的寒气收敛。

一株株枯死的兰花,如春回大地,迅速复苏。

为首的兰灵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喜出望外。

之后。

紫玹三妖才得知,三界之中已无“人界”。

而水色也从兰灵口中听闻,此处乃神地三十三天之一的“灵花天”。

这处兰灵族地,名为“空谷”。

第百枯一闻 封界鱼鳞

片刻功夫,数十位兰花之灵恢复如初。身上一道道伤口在水色的帮助下,消失的无影无踪。

紫玹三妖化作人形,都在一旁调息。唯独变身成凤凰模样的磬,跟在水色十几步之外滔滔不绝。

“都怪那些愚昧的杀神,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不对,应该是没脑子!

整日只知打打杀杀,愚不可及……”

鸟嘴里喊出“水”字的时候,磬又急忙改口。

紫玹似乎已经适应了这般啰嗦的磬,闭目养神,完全无视。

因为吞下彼岸花,寂寞此时业已恢复七命。两条猫尾巴塞进耳朵里,悠哉悠哉地嗅着空气里的兰花香气。

一双双属于兰灵的小眼睛,几乎未从水色那张绝美的脸上移开过。

即便兰灵们见过不少神仙美眷,也不及眼前水灵万分之一。

不得不说,此时的空谷内,仍然显得分外静谧。

不禁让水色想起那一片桃花,嘴角泛起一抹浅笑。

“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突如其来的一问,令本就心不在焉的兰灵们满脸疑惑。

就连拴在姻缘线上的磬,此时也有些哑口无言。

张了张鸟嘴,终究没能说出那句“怎么进来怎么离开”。

久未言语的紫玹缓缓睁开眼,似乎听懂了水色的意图。

“那水主又是如何来到这灵花天的?”

只见水色一言不发,抬起左手腕上并未隐去的姻缘线,故作无奈地在磬眼前晃了晃。

三妖的眼神瞬间一冷,盯着那只浴火凤凰,不厌其烦。

紫玹虽然明白了水色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但仍然不清楚水色是如何做到的。

甚至它们从来到天界,也都在这迷宫一般的神内晃游,根本没找到离开的方法。

然而就在这时,鲜少说话的兰灵里,传来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

“既然诸位早已认识水主,那幽兰身为这空谷兰魁,当尽心尽力助几位离开……”

紫玹它们显然早已知晓“幽兰”身份,面色无异。

而水色身为水灵,更能轻易理解那句话里的意思。

“那姐姐可知如何离开这灵花天?或者离开天界亦可!”

但见幽兰凝望夜空中那一轮天夜之月,轻轻摇着头。

转而从花蕊一般的发丝间取下一物,递到水色掌心。

那是一粒兰花的花种,隐约能察觉到,蕴含着一种未知的灵力。

尤其是当磬看到花种的那一刻,两只眼睛犹如放光,激动地舌头都有些打结。

“木之行山,生百草,传言得百种者可回归混沌,如神再造……”

幽兰看着眼前的“凤凰”,只当磬是昔日火之行山上的灵兽,却不知道它就是诞生于火之行山的火灵。

赞叹地点头之后,幽兰又一次望着天夜之月,讲述了一段传承在兰灵记忆里的秘密。

很久以前。

世间不存在三界,不存在天界,更无“灵花天”。

兰花与其他百草一样,本是那木之行山上的灵物之一。

千年开花,花开千年。再过千年结籽,又过千年化形。

直至“鱼”的到来,一切都随之改变。

木之行山消失之日,所有神灵都被带到了金之行山所化的天界。

由于神灵本就同天地一起生于混沌,存在过于特殊。

故而被“鱼主”囚禁在这神地三十三天内。

天界百天,是以“鱼主”的鱼鳞为界。

神地虽占三十三天,但都是相互独立的。

一天一座狱。

不论是神族还是灵族,都被封禁在自己那一片天底下。

时间一久,封禁之力逐渐变弱。

三十三天内的神灵能够相互走动,甚至一些特别的神灵,还能够穿梭于三界,教化后世生灵。

尤其是灵力高强的神族,甚至可以为所欲为。

于是像灵花天内这些相对弱小的灵物,就会沦为神族的玩物,甚至会被当作提升修为的食草。

诸多诞生于混沌中的神族本非善类,更加不会放过“天夜”这样的机会,到处大肆为虐。

……

言至此时。

幽兰罕见地情绪激动,泣不成声。

水色听得气愤,猛然看向不远处的火凤凰,抓着姻缘线用力一拽。

似乎她把眼前的磬,也归为“那一类”。

尤其是磬刚才看到花种,垂涎三尺的举动,更让水色心生不悦。

突然降临的变故,让水色眼前的凤凰一头扎在兰花丛中。

随着姻缘线拖动一小段距离之后,磬又被闻鱼近水披掀飞了出去。

“姑奶奶,你想干嘛,能不能先说一声。”

灰头土脸的火凤凰,此时狼狈地不如一只鸡。

三妖远远看着这一幕,心照不宣地幸灾乐祸。

水色轻哼一声,不予理会。目光掠过幽兰,同样望着那一轮似乎正在变大的天夜之月,悠悠问道。

“之前在此行凶的烂泥巴,也是为了我手里这粒花种么?”

“不是!”

“那……”

“每逢天夜,神族都必须选出一位子嗣,顺应天造姻缘。以免天夜之月降下尘惩罚……”

“为何必须如此?”

“天夜之月所在,是当初鱼主的逆鳞所化,蕴含情愿。”

幽兰所言,再一次刷新了水色对“鱼”的认知。

原来这“天”,亦如人间和地界一样,都是座囚禁着孤独的牢。

幽兰略作停顿,继续说道。

“这一次,因为天夜提前降临,致使两位御天神主的子嗣同时大婚……我们这些终生都在灵花天内的灵族,自然要为神主倾其所有。”

嘴上虽然说着,幽兰脸上却显露着不甘。

不甘因为弱小而被命运驱使,不甘因为与世无争而被神族压迫。

水色虽然听懂了兰灵的苦衷,却依旧不知道如何离开这“灵花天”。

甚至她也无法预见,这小小的花种,日后能帮她拔除心中的菩提。

“既然是被鱼主囚禁于此,为何我从姐姐的言语之中,听不出丝毫怨恨?”

闻言。

幽兰转身笑对水色。

“只愿岁月静好,我兰灵一族又岂会因为鱼主这份恩情,而心生埋怨。”

话音刚落。幽兰的身影在水色眼前化为焦土。

除了留在水色手里的花种,还有一句话随之消散。

“灵族花种绝不轻易外赠,灵花天内其他灵族若见此种,亦会鼎力相助……百草齐聚,诸天可去。”

听上去犹如遗言的一番话,没有任何对于这世间的留恋。

水色由衷地心生敬意,将花种攥紧的同时,向着幽兰所在位置轻施一礼。

她想要尽快集齐百草花种离开这灵花天。

至于什么御天神主,什么天造姻缘,她统统不愿关心。

然而。

宿命从鱼水相逢开始,所有选择都是前行。

她不明白。

为何鱼无念的逆鳞会成为天界第一百天。

更不知道此刻的鱼临渊,正在那片逆鳞的背后,再度封天。

第百枯二闻 月轨鱼影

神地三十三天内。

距离“灵花天”极远之处,还有一个“月华天”。

月华天之中的天神,绝大部分都是专司三界姻缘的月神。

如月老一样的月神,皆是出自这里。

月华天之所以闻名天界,不仅仅是因为存在御天神主。

而是因为月华天内供奉着一件名为“月轨”的灵器。

名为月轨,实则是一条跃然水面时,躬身跳动的鱼。鱼似白玉,流光溢彩。

无论从任何角度去看,都似一轮弯月,故而被月神一族称为月轨。

月轨酷似一个巨大的法阵,无时无刻不在汇聚天地灵气。

圆形水池位于最中央,水池四周盘踞着十二条玉龙。

虽为玉龙,但光彩各异。纹理细腻如同活物,十二条玉龙以截然不同的姿态,面向十二个方位。

每一条玉龙,代表一个“天时”。天界每过十二个天时,月轨正好转动一周,意为“一天”。

正所谓天上“一天”,人间“千年”。

月轨转过整整一百圈,天界整好一百天。如果人界尚在,那属于人界的时间,恰好“十万年”。

无论是天界的天夜,亦或者地界的地昼,都是以人界的“十万年”为限。

若鱼临渊此刻看到“月轨”,一眼便能认得此物,正是曾经出现过的“龙门”。

他也能瞬间明悟,一切绝非巧合。

……

此时。

月轨周围神满为患,诸天神族大半聚集于此。甚至一些颇具名望的灵族,也挤在其中。

月老凭借那瘦弱的身板儿,硬生生从众多天神里挤了到最前面,望着月轨怔怔发呆。

而身形高大的奉火天神磐,嘴里不停地喊着“让一让”,慢吞吞地跟在月老身后。

只因身为寂夜尊者的白猫,正满目妖火地趴在他屁股上,甩也甩不掉。

月轨的水池旁,两个身影面对面而立。

一位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纹月青衣,看上去竟和月老有几分神似。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位面露凶相的老妪,花白的头发配上那身无法称之为衣物的遮羞布,更显邪异。

白发老者就叫月华,与这月华天同名。老妪名为戮潭,正是杀神一族的族母。

月华看到月老时,不由微微点头。而戮潭在看到磐的时候,也下意识侧脸示意。

旋即,这两位御天神主再次看着对方,满眼质疑。

“月华!老婆子我也懒得废话,你就干脆承认,强行转动月轨引来天夜的,就是你……”

“无理取闹!就算杀神六目,你哪只眼睛又看到是老夫所为!”

“何须亲眼所见?月轨历来就在你眼皮底下,想怎么玩还不是你的事!”

“这对我有何好处?”

“足以让你膝下独子,与吾儿同一日完婚……”

“泼妇!你当真以为我月神一族视姻缘为‘儿戏’不成?”

“那可不好说。”

“那你想怎么说?”

“天夜之时,神族子嗣须与天夜之月所选之女完婚,结天造姻缘。

只可惜,不论何时,月选之女都只有一位。如今你提前拨动月轨,导致你我子嗣必须同娶一女。

作为代价,你那独子做小……”

听完这番话,月华脸上一阵青红,显然气得不轻。

且不说他并没有刻意转动月轨,就算真是他所为,也断然受不得此等羞辱。

奈何这月轨的确在自己眼皮底下出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这门天造姻缘,我月神族退出,让与你杀神可好?”

哪知戮潭面色阴沉,一副不领情的样子。

“这样的后果我担待不起!月选之女必须嫁给御天神主的子嗣,难道你不清楚?”

“……”

月华一时哑口无言。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杀神一族的老刁婆,简直就是心口如一。

愣神片刻的月老,终于转过身看向磐,似乎想从对方眼中得到些答案。

无奈。

磐身为尊者,也是头一次见到月轨所指的方位如此诡异。

寻常情况下,每过一个天时,水池里那条玉鱼的首尾,都会依次指向十二条玉龙。

十二个天时之后,月轨回到最初的位置。哪怕是迎来天夜的第一百天,月轨也应该指向同一条玉龙。

但在此时。

月轨中央那条玉鱼的首尾,恰好指向两条玉龙正中间。

那近乎“半个天时”的景象,从未出现过。

这也难怪两个“老家伙”一直相争不下。

就在月华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

一道耀眼的仙光,破开月色踏空而来。随着天帝的临近,十只仙鹤排成十阶,任由天帝踩着,缓缓落下。

“冒昧造访,别来无恙!”

简简单单八个字,不失天帝风范。间接说明来意的同时,也给足两位御天神主面子。

月华和戮潭同时向天帝微微施礼,侧目看着对方的时候,又齐齐轻哼一声。

似乎因为天帝到来,他们暂且化干戈为玉帛,争执搁置一边。

当天帝的目光落在月轨上时,眉头微微一皱。

指剑点在眉心的金色仙纹上,仙气顿时缭绕整个月轨。

月光之中,十二条颜色不一的玉龙被依次点亮,池中玉鱼也在吸收青色的月华之后,变成一条不停颤抖的青白之鱼。

只见天帝气势陡然提升,手掌正对鱼尾,顺势向前一拨。

就在众神灵都以为“半个天时”会变成“一个天时”的时候。

月轨内传出十二声龙吟,光芒随之一黯。

天帝将手缓缓收回,眉目间的紧张如过眼云烟。

“二位也都看到了,我虽执掌三十三天,但在未尽全力的情况下,仍旧无法轻易撼动月轨!

况且,想要无声无息让月轨转过数十天,着实有些难上加难!”

如此说着,天帝心中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至少他知道,天夜的确是由这月华天内的月轨引发,且与眼前这两位能够御天的神主无关。

然而。

经天帝这么一说之后,无论是月华和戮潭,还是月老和磐,心中都升起一股不安。

究竟是什么样的强者,能在神不知天不觉的情况下,借月轨引来天夜?

就在天帝准备悻悻而归之时。

一个极度不合时宜的声音,从月轨正中央的玉鱼里传来。

“你们这些天神,为何还不如下界凡人果决!”

伴随着爽朗青年的声音,玉鱼霎时变得一片漆黑。

几个颜色各异的光点飘然而出,犹如悬在月轨上空的萤火,在青色的月光里分外惹眼。

但就是这样微弱的光点,令天帝和两位御天神主提起十二分戒备,默运全身灵力。

“何须如此慌张,鱼临渊无意与诸位为敌!”

听到“鱼临渊”三个字,几乎在场的仙神都是一头雾水。

唯独月老和磐面面相觑,惊愕地张着嘴。

寂夜尊者从磐背后跃上肩头,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这位尊者,咆哮一般发出一声猫叱。

第百枯三闻 鱼似金蝉

天帝及两位神主这才留意到寂夜尊者的存在,可眼下无暇顾及其他。

几点萤火在月色中化开,那股不属于仙佛神灵的气息,洋溢在月轨周围。

众多神灵尚未弄明白处境,一个个只得摆开架势,紧盯着月轨上方。

只见。

闻鱼所化的鱼临渊,有模有样地出现在玉鱼之上。鱼为渊一身黑衣,步履从容地跟在后面。

当雨儿那张清秀而年轻的面容,落在寂夜妖异的绿瞳之中时。

蹲坐肩头的寂夜纵身飞扑向前,愤怒的猫叫声响彻整个月华天。

滔天妖气如天夜下的惊云,顷刻间将那一轮青月遮蔽。

月华天霎时一片漆黑,只有每一位仙神体外的灵光,将月轨四面八方照亮。

天帝以及两位御天神主都未阻拦,甚至他们也能从寂夜那几声猫叱中听出些什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况妖已在眼前。

就连月老和磐,也没想到“偷偷”混入月华天的寂夜尊者,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但见寂夜隐入黑暗,如同来自夜空的主宰一般,显化成惊云之中的九命妖魂。

两只比月轨还要大上不少的妖瞳,在漆黑的夜色里紧盯着雨儿三“人”。

“雨儿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邪气的鱼临渊,究竟是谁?”

回答寂夜的似乎只有这寂静的月华天。

雨儿眼中虽有清灵之光,也看过寂夜几眼,但那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完全不似曾经围在鱼水二主身边的那位“鱼徒”。

见雨儿无动于衷,那种不好的预感再一次冲击着寂夜的五感。

转而看向下方黑衣鱼为渊,整个九命猫妖的妖魂,都显露出复杂。

“鱼为渊!寂夜虽然有愧于你,但你何必以这副模样再现世间……若公主知道你此刻所为,又当作何感想!”

黑夜中的鱼为渊冷然一笑,化身成为一条仅有丈许大小的墨龙,径直冲入夜空。

“生而为鱼有思念,逝而为龙有执念,我鱼为渊,不过是想再见她一面……”

龙吟之声不绝于耳,妖气与邪气早已在夜空中擦出雷火。

鱼为渊没有丝毫客气之意,展现出一半实力,与身为尊者的寂夜斗得难分伯仲。

似乎。

那一场属于千年前的酣战,只在今夜畅快淋漓。

……

月老和磐原本还在诧异,“鱼临渊”和雨儿怎么会突然现身月华天。

听过寂夜那几句话之后,再看此时的鱼临渊和雨儿,顿觉事情并不简单。

“鱼……”

一改疯乞丐形象的磐,刚刚开口问出一个字,就被单手捂着额头的天帝打断。

“鱼劫,指的就是你?”

“是,也不是。”

天帝和闻鱼这两句简单的对白,让一众神灵不由自主地后退三步,全都蓄势待发,牢牢盯着眼前的“鱼临渊”。

而闻鱼口中吐出的几个字,天帝和两位御天神主,似乎都只听到了那句“是”。

戮潭和月华相视一眼,既像一种暗示,更像一种无声地交流。

就在两位神主浑身灵力暴起,就要对月轨之上的“鱼临渊”出手时,天帝突然一个闪身,拦在他们身前。

天帝只是看向月华和戮潭缓缓摇头,一言未发。

恰在这时。

一直无视众神灵的闻鱼,走出一步立在雨儿身侧,一只手徐徐放在她那看似瘦弱的肩上。

只见雨儿一身淡绿色长裙,由肩膀到膝盖,逐渐变成墨色。

纤细白净的手脚,还有那张略显稚嫩的脸,顿时成为了月轨上的亮点。

她双手比划着奇怪的手势,犹如在天池脚下初见鱼临渊时一样,无法用声音说出一个字。

但此时她用手势比划出的含义,却犹如月轨本身传出的声音,在每一个神灵耳边回响。

“暗,月。”

“……”

听闻这两个字,不论是月老还是磐,依然明白了雨儿此刻的身份。

月选之女。

包括月华和戮潭在内,所有神灵脑中都是一阵嗡鸣。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突然而至的天夜,又突然带来一位“凡人”作为月选之女。

而且,还有那一位俊美的“邪异”公子。从其身上只能感觉到邪恶之气,再无其他。

闻鱼没有承认是自己拨动月轨,导致天夜提前。

但在场的神灵都会认为,招致这一切的,就是“鱼临渊”那张面孔。

若不是月老和磐亲眼见过鱼临渊,同样会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

相同的手势在雨儿身前出现三次后,月轨水池里的水,泛着同天夜之月一样的青色。

十二条玉龙依次亮起,指在两条玉龙之间的玉鱼,首尾微微动弹了一下。

闻鱼的目光掠过一众神灵,落在天帝和两位神主身上。

“怎么?让你们的子嗣娶一位凡人,似乎不那么乐意啊……”

天帝冲着月华和戮潭使着眼色,显然是要他们先应承下来。

正当两位神主即将开口之时。

闻鱼嘴角扬起邪笑,望着夜空中分分合合的两个光点,大袖一挥。

没有灵光乍现,亦无气息涌动。唯见寂夜和鱼为渊两个身影似被无形的力量砸落。

惊云反青,化作虚无。

寂夜以白猫的姿态,静静地躺在地上。象征九命的猫尾,此刻仅存一条。

鱼为渊显化的墨龙,也似随时会消散一样。

“半个天时之后,暗月将至。届时,希望诸位不要一意孤行才是。”

说完。

闻鱼转身,重新化作一点荧光,飞入月轨的玉鱼之中。

雨儿冷漠地看向四周,一股微弱的灵力漾在周身。

鱼符自她眉间飞出,漆黑如墨。

紧接着随手一丢,落在月轨的玉鱼口中。

当雨儿那一身墨裙渐渐淡化在月色中,鱼为渊那条墨龙之身,也随之散若黑气。

下一息。

其中两条玉龙猛然张开龙嘴,两根同样长短的九丈姻缘线从其内吐出。

一根落在月华手里,一根飘在戮潭面前。

但两根姻缘线的另一头,都系在墨色鱼符上。

此时。

满腔疑惑的磐终于开口。

“既然不是鱼临渊,那他是谁?还有那姑娘……”

一边说着,磐飞身落在白猫旁边,看着那仅存的一根尾巴正在逐渐变黑,同为尊者仍然心有余悸。

天帝临走时,什么也没有再说。

反倒是月老看着月轨,拿出九尺姻缘线,随手扔进了泛着青光的水池里。

在这之后。

一众神灵尽数散去,但那张烙印在心神中的脸,挥之不去。

……

灵花天内。

水色正飞驰在一片翠绿的竹林间,似乎仍在收集百草花种。

之所以如此麻烦,而没有让闻鱼帮忙,是因为自来到天界之后,闻鱼就好像在披风内休眠一样。

不论水色如何呼唤,始终得不到闻鱼的回应。

再看那只唯一能指望得上的落难“凤凰”,此刻早已趴在紫玹腿上,形同狗皮膏药。

第百枯四闻 水逆三天

天帝执掌的三十三天,不像神地三十三天那般一天一“界”。

天河自高处向低处流,三十三天亦如这天界的“梯田”一样,错落有致。

尽管三十三天各有其名,但皆因天帝执掌而统称“三十三重天”。

位于最下层的十重天,所居全部是真仙。位于中间的十重天,多为静修的灵仙。

上层的十重天,分布着为数不多的天仙道场。

至于最后三重天,坐落着那座天界最高的山峰,以及只有天仙才能去得的八角亭。

几乎九成以上的仙鹤,都栖居于此。

每当有得道者“飞升”成仙,无一例外的,只能出现在最下层的十重天。

只有一种情况属于例外。

那就是每当天夜之时,地界飞升者会通过天夜之月升入天界。

有的落入神地,有的遁入无量寺,而大多数会流落在天帝执掌的三十三重天。

……

适逢天夜,而天帝去往神地尚未归来。

三十三重天内所有的闻道钟同时响动,钟声一直传到八角亭所在的“离恨天”。

万千仙鹤仿若被那钟声惊醒,于悬崖天河之间横贯长空。

无数翻飞的鹤翅,扰动三天祥云。

那放在八角亭石桌上的一瓢弱水,此时竟无风起皱,如在止不住地颤抖。

甚至一旁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也在突然悬空片刻后,重新落回石桌上。

一个悠悠地身影,缓缓浮现在天河的水面上。

青色的月光穿透她身体,照旧散落天河。

是一位以水化形的女子,且丝毫未受天河弱水的影响。

待青色长裙加身,胜雪肌肤从指尖延展到脸颊。

水仙那清冷含恨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倒映水面。

转头看向那一轮慢慢变大的天夜之月,水仙眼中有泪划过。

“姐姐!弱水连心,仙儿不怪你不辞而别,只恨弱水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利!

仙儿也想像你一样,为自己活一次,也想遇到一位,会如鱼一样惜水之‘人’……”

话落。

水仙漠然转身,光着纤纤玉足踩着弱水向前。

行至天河畔,仙鹤齐鸣之声戛然而止,成群仙鹤如台阶一样铺向水仙脚下。

仿若这一刻的“水仙”,亦如她的灵号那般,既是弱水,也似天仙。

没有任何犹豫,水仙轻抬右脚,踏在足下的仙鹤背上。

从未有过的绵柔之感,令她不知不觉间冷笑在脸。

既然飞升天界之时就已舍弃弱水情分,此时的水仙绝不会止步不前。

当左脚继续向上,踩在另一只仙鹤背上时。

一缕仙气自她足下生出,如玉缎一般缓缓萦绕在身。

数息之后。

水仙那一身青色长裙上,赫然有十二只仙鹤伴飞,祥云如锦,仙光如昼。

若有天仙在场,也一定唏嘘不已:如此柔弱女子,竟生执天之相。

当水仙双脚踏上八角亭的那一刻,回荡在三十三天的闻道钟声随之不再。

一道仙纹自水仙眉心舒展开来,赫然是如弱水那般淡蓝。

在天夜之月的映衬下,恢弘的气势丝毫不逊天帝。

而远在神地,正在跨天而行的天帝,眉心骤然一痛,加快速度。

……

水仙原地转了几圈,似在欣赏这一身新衣,也似在打量“焕然一新”的自己。

当看到那有些“眼熟”的一瓢弱水时,水仙仿佛想起了昔日的水月,不禁微微摇头。

再看棋盘上未完的一局棋,两个“鱼”字格外醒目。

既然如今已是“仙”,执黑执白无关紧要。

如此思虑的水仙,伸出白玉般的两指,夹起一枚黑子,随便瞅准一个位置放下。

原本两个“鱼”字,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黑子围成的鱼,因为水仙多落一子,已然变成了“渔”。

初来乍到。

水仙又哪里知道,她成仙是天意,机缘落子也是天意。

甚至她代替水月落下黑子,尽是天意。

当数十位被“异象”所惊动的天仙,赶到离恨天的八角亭时,哪里还能觅见水仙的影子?

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夹杂在祥云仙气之中。

受到惊扰的鹤群仍在云崖间飞翔,天帝威严的身形急匆匆从天而降。

隐约可见,天帝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这一幕落在众位天仙眼中,似乎极不寻常。

他们知道天帝是由神地三十三天归来,也知道这八角亭内,有一位未知的“仙”曾来过。

二者相合,细思极恐。

只见天帝一言未发走到石桌前,先是看了看瓢中弱水,又看向黑子围成的“鱼”字旁,那多出来的一子。

轻叹一声,天帝周身仙光外溢。右手灵诀不断,旋即在石桌周围撒出一把金色的光尘。

光尘如烟亦如雪,渐渐复原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看不清女子衣着,更看不清女子相貌。

只有大致的轮廓,被金色的光尘勾勒而出。

唯独女子眉心那青色的仙纹,清晰可见。

强烈的压迫感,令天帝眉心的金色天纹骤然暴发出仙芒。

一天不容二帝,似乎两道仙纹大有争天之势。

天帝厉喝一声,随手在空中一抹,金光化作仙气收入衣袖。

女子身形消散之际,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天帝所处的位置,夹起了黑子……

见状。

立即有天仙询问道。

“太上何不以逆转时空之法,看一看此女容貌?”

天帝脸上流露出力不从心,一手挽着衣袖,一手捏起一枚白子。

“月轨有异,天时未动。我虽执掌三十三天,此时逆转时间,岂不是行逆天之举?”

众天仙闭口不言。天帝盯着棋盘上瞬息万变的格局,眼中透着无奈。

一头黑发,也在不知不觉间多出几根青丝。

“方才那女子已初具执天之相,显然不可能是她……既然这‘天地’对弈之局黑子已落,我这手白子也不得不下!”

天帝眼中闪过昔日魔君黎末的影子,以及那张褪去骨面后的美丽容颜。

思虑再三之后,指间白子慢慢靠近天帝心仪的位置。

然而这时,三十三天的闻道钟又一次响起。尽管没有之前水仙现身时那般强烈,但也着实响的不是“时候”。

原本稍稍气定的天帝,抬头看向八角亭外的三十三天。

仅仅是一个恍惚,指间白子翛然滚落,在偏离理想的落子位置之后,平稳地躺在了一处稍显空旷的点上。

“这……”

目睹这一幕的诸位天仙,齐齐捋着胡须,眼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

天帝一时无言,对着棋局愣神片刻。之后才悠悠开口。

“地界究竟发生何事?怎会有如此多飞升者能够惊动闻道钟!”

话音未落。

八角亭外传来九声仙鹤之鸣,随即有九只新生的仙鹤在祥云中露头,展翅飞往最下方的十重天。

诸位天仙面面相觑,不可置否地流露着疑惑。

“既然能应钟声,怎么会是真仙?”

第百枯五闻 临水逍遥

三十三重天内,相对最高处的“离恨天”,还有最低处的“逍遥天”。

以往由西昆仑飞升天界的修行之人,都会经逍遥天成仙。

朝闻天道,夕死离恨。

似乎从踏入三十三天的的逍遥天开始,修行就成为了视死如归的旅程。

修为越高深,便越接近离恨天。

……

今时今夜。

就在水仙于离恨天升仙的同时,逍遥天内也随之出现两个人影。

中年男子衣着朴素,面有红光。一旁的女子一身红裙,似锦鲤出云,仙光云影在侧。

鲤瑶本就是真仙,第二次回到天界,眼前景象对她而言,依旧显得十分陌生。

反倒是龙阳,仰头望着三十三重天上天,如巍峨的灵山耸立在面前。

琼楼玉宇,仙气结云。不禁让龙阳心生向往的同时,也感慨天界仙人手笔。

“师姐!你说仙师他老人家,会在哪一重天上!”

“既不是这逍遥天,也不是那离恨天,应是在上十重吧!还有,这一声师姐听着着实有些别扭……”

“那要不要师弟多喊几声习惯一下,师姐,师姐,师姐……”

任凭鲤瑶的手掌拍在龙阳胸口,他却像无事之人一般调笑。

地界十五年,龙阳似乎也熟悉了平凡之人的生活,身上再无帝王之气。

有的,仅仅是与鲤瑶相知相恋的庆幸。

鲤瑶回想着千余年前第一次飞升天界时的情形,有些怅然地望着天河尽头的圆月。

“阳哥,你说我们把墨晴独自留在地界,会不会显得太过残忍了些。

毕竟这些年,她就是我们的家人……”

龙阳这才收回那般轻薄的语气,顺着鲤瑶的视线望去。

“地界十五年,她已从凡人身上学到很多,也不再是只会把‘主人吩咐’挂在嘴上的傻丫头了……”

一边说着,龙阳眼现温柔,伸手将鲤瑶搂在怀中,继续安抚道。

“何况,鱼主和水主他们,不也还在地界么。”

话虽如此,但鲤瑶和龙阳并不知道,此时的水色非但没有在地界,反而比他们更早地被拽入了天界。

甚至就连鱼临渊,也在天夜之月背后,逐渐向天界靠拢。

突然。

三十三重天上,传来一声声钟响。

龙阳不懂音律,也能听出钟声里蕴含着一种焦躁。

而向来抚琴弄棋鲤瑶,则清晰地听出了来自三十三天的排斥。

“这天界,似乎不怎么欢迎你我!也不知这次前来接引的真仙,是否如从前那样平易?”

果然,不出鲤瑶意料。

两道仙光腾云而至,从十重天外疾速接近,同样一男一女。

一旦被前来接引的真仙认可,那龙阳就会被三十三天承认,获得仙气加持。

趁着两道仙光尚远,鲤瑶真挚地问道。

“阳哥!你确定一心只为参悟天道而修仙么?

还是说,你其实只想借着仙的名义,追赶鱼主的脚步……”

龙阳笑着摇头,似乎心中所想早就被身边这位结发仙妻所看透。

“这种事,也能后悔么?若不同你一起,当真追上鱼主又有何意义?”

鲤瑶闻言一笑,月色中的两道仙光也渐渐发白。

定睛一看。男的白衣执剑,女的身着白裙跟在后头。

赫然正是洛玄和婧玄。

婧玄看到红裙鲤瑶的那一刻,瞬间明白她就是洛玄口中的“师妹”。

没等她率先开口,洛玄手里的天绝剑已化作剑芒飞旋在洛玄头顶。

“师妹,快离开三十三重天。且不说师傅和师尊如今不在,就算他们真在,他也难逃天罚!”

洛玄看向龙阳,语气里听不出半分作假。

之所他们能比天仙更快赶到这里,并不是因为距离够近。

而是婧玄从通玄镜中,预知到了接下来将发生之事。

鲤瑶一头雾水,龙阳不明所以。

他们都不明白,为何区区一个修习了术法的凡人,从地界飞升而来却不被接纳。

但从之前的钟声里,鲤瑶和龙阳也能感觉到什么。

“可是洛玄师兄,我们还不懂得如何离开这三十三重天。”

“……”

这一点,洛玄和婧玄倒真未考虑过。

若师傅师叔都不在,鲤瑶和龙阳又被抓去接受天罚,他们当真不好交代。

就在洛玄咬牙,准备带龙阳和鲤瑶暂避锋芒之时,九声鹤鸣接踵而至。

六只仙鹤一字回旋,直接印在鲤瑶的红裙上。另外三只仙鹤在绕着龙阳飞行一圈后,将其一身素衣变为白袍。

天日东升,祥云半遮。三只仙鹤飞入领口,隐于云间。

洛玄和婧玄一阵傻眼,似乎他们也不曾见过此种升仙景象。

正在愣神之时,离恨天上传来一声天仙的惊敕。

“速将飞升者拿下!”

没等鲤瑶和龙阳适应体内暴涨的灵力,天绝剑飞回洛玄手中,一指头顶逍遥天,携眷着鲤瑶和龙阳消失当场。

婧玄回首望去,三十三重无数仙光激射而出,似乎只为捉拿鲤瑶和龙阳。

摇身一变,婧玄也化作玄天灵狐直奔夜空。

……

然而逍遥天的“热闹”,并未就此结束。

就在婧玄离开不久后。

鲤瑶和龙阳之前所处的位置,悄然升腾出两团白色雾气。

雾气凝水,化作人形。

一袭红裙的鲤瑶,还有一身素衣的龙阳,仿若“又一次”飞升天界。

可实际上,真正的龙阳和鲤瑶,早已被洛玄带着,在去往无量寺的路上。

谁也不知道这假的龙阳和鲤瑶从何处而来,又怀着怎样的目的。

二者木讷地相视一眼,全然没有任何感情地点点头。

望向赶来逍遥天的灵仙和真仙,面无所惧地迎了上去……

至于随后赶来几位天仙,在看到满目疮痍的逍遥天,以及四周散乱的仙灵之气后,痛下杀手将“龙阳”和“鲤瑶”诛灭。

令天仙也为之惊奇的是。

这突然出现的“龙阳”和“鲤瑶”,没有留下任何尸骸。而是在消亡之时,化作一滩水渍。

水里无月亦无仙,似有灵性尚有边。

往后每隔一段时间。

三十三重天内都会出现“龙阳”和“鲤瑶”的身影,又在大闹一番之后,被天仙抹去。

久而久之。

龙阳和鲤瑶之名渐渐传遍三十三重天,就连天帝耳边,也能听到这两位自地界飞升而来的“阴魂”。

只是天帝也未可知。

这般不似生灵之物,到底因何而起。又是否与那离恨天内枉自落子的女子有关。

……

天河之畔。

身着仙鹤青云衣的水仙,正面向天河站在那里。

裙带随风飘舞,长发迢迢,和月色相衬。

在她两只手腕上,敖烈和敖谨所化的两条小龙,正泛着青红的光。

似妖似仙,又非妖非仙。

“我已不再是这弱水之灵,你们何必还跟着我?就连我自己,也受够了那般颐指气使……”

第百枯六闻 梦醒如鱼

地界,天池之巅。

尸祖盘膝而坐,百无聊赖地摇着手中指骨扇。

偶尔抬头望天,仍在“以地封天”的鱼临渊,飒爽英姿也已不再如之前。

随着地界之外的“天界”愈加清晰,不断上升的地界速度渐渐放缓。

甚至中途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处于静止之中。

夜梦二魔面面相觑,似乎只有和鱼临渊联系最为紧密的血魔,才能感受到鱼临渊身上此刻的压力。

以地封天,谈何容易。

何况鱼临渊对天界并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地界的大小,仅仅相当于天界百天之一。

来自其他九十九天的排斥之力,令鱼临渊内心焦急地同时,暗暗揣测。

鱼无念当年,为何要将金之行山所化的天界,以如此多的龙鱼之鳞封印?

也只有此刻不断接近天界的鱼临渊才能清晰感觉到,天界分成的一百天,绝不是真正的“天”。

……

尸祖看向同样盘膝静待的妖巳,久违地张了张嘴,吐出几句闲谈。

“斯以为鱼主想要封天,须要时日太多……只怕这天未封禁,那群活在天界仙神早已先发而至!”

“既然尸祖如此着急,何不前去助鱼主一臂之力?”

“一臂哪儿够?没有个三头六臂只怕早已被天道之力反噬……初代鱼主能开辟六道,那是何等威风啊!”

“尸祖此言何意?莫不是想说,眼前鱼主不如初代鱼主?”

听闻尸祖与妖巳的争论之言,夜梦二魔相继落在近前细听。

就连冷血无情不爱热闹的血魔,也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往这边挪了挪。

尸祖见状,倒也没有可以卖关子。

“斯虽对那六道轮回知之甚少,但眼睛尚未昏花。

如今鱼主欲以地界封天界,显然事出有因。

再观眼下状况似乎阻力不小……

斯以为,与其坐等,不如大举飞升天界,搅它个鸡犬不宁!”

尸祖这一番话,让一旁的夜梦二魔哑口无言。

似乎从未想过,眼前的尸祖会说出如此言论。更加没想到的是,一语能惊梦中魔。

极少说话的梦魔,以那富有特质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弱水无法轻易入梦,如魔主这般也极难!

梦魔一直有个大胆的猜测,不敢说于魔主鉴听……”

闻言。

夜魔看着梦魔,尸祖看着妖巳。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从未在地界出现过的惊讶。

血魔化作血光飞来,再次显化身形时,话说近半。

“梦魔的意思是想说,我等所处的这方天地,很可能只是一个类似于‘梦境’的世界。

不管是一个接一个的封印,还是以天夜地昼弱水相连的天地,都是为了不让我们冲出这里,让梦苏醒……”

夜魔似乎从未听血魔如此多言,愣神片刻才将目光转向尸祖和妖巳。

“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不能等了……并非斯不愿相信鱼主,只是活的越久,如血魔所说的那般感觉就愈加强烈。

何况六道轮回,绝非只为善恶那般简单!”

一边说着,尸祖一尸当先,迅速消失在地昼之阳的方向。

留下一句很有煽动性的话,在只有三魔一妖的天池上回荡。

“若鱼主封天成功,还望几位不要遗忘斯之苦劳。”

……

借地昼飞升,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至于每一位飞升者的代价是什么,取决于自身还有什么。

三魔一妖看着存在于尸渊内恒久的尸祖背影,由衷钦佩。

对于无欲无求的尸祖来说,似乎没有可以再去牺牲的东西。

妖巳叹了口气,瞬间如一条紫山狐妖,紧随尸祖之后而去。

没有再像尸祖那样留下什么言辞。妖巳身为万妖林之主,自然想为那些依然生活在地界的妖,再做些什么。

何况。她记挂的紫玹,应该也在天界之中。

夜魔和血魔异口同声,冲着像柔弱女子一样的梦魔喊道。

“你留下!”

“务必将你之所想告诉魔主!让我夜魔落于妖后,必然不甘心。”

没等梦魔再说什么,夜魔和血魔一同化作魔气消散。

自此之后。

神地三十三天内,突然冒出一具“尸神”,凭借一把指骨扇,于神灵之中搜寻着蛛丝马迹。

在天帝执掌的三十三重天内,不但有“龙阳”和“鲤瑶”时常袭扰,偶尔也会发现“天魔”的踪迹。

至于妖巳,却是自愿放弃万妖林之主的身份,出现在了无量寺。

……

一时间。

天池之巅仅剩梦魔那纯白的身影,与一池黑水交相辉映。

她也不知道才想是对是错,可如今的留在天池上的,也仅仅是个清冷的梦。

分明自己是梦魔,却还是分不清眼下的一切是真还是幻。

仰头看向天空中的鱼临渊,梦魔似乎看到了一种孤独。

那相对天地而言的单薄身影,亦如曾在秋瓷梦境里跌落的幻象,藏着无力。

梦魔张了张嘴,终究不知道怎么才能传达出那种愈加清晰的焦虑。

随着地界离天界更近,梦魔眼前也如生出一种错觉:正在以地封天的鱼临渊,似本就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

就在梦魔愣神之际。

一个身穿黑裙的女子,悄然行至她身后。

可能看鱼临渊太入迷,以至于梦魔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来人”。

直到一个十几岁姑娘的声音传入梦魔耳中,她才如梦初醒。

“姐姐,您见过一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姑娘么,大概这么高,这么瘦……”

墨晴嘴上用稚嫩的声音说着,双手还不停地描绘着鲤瑶的轮廓。

梦魔转身,看着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笑逐颜开。

“身有仙气,也并非妖,更不是凡人……你似乎与这里颇有渊源!”

“姐姐你在说什么,墨晴不懂。”

墨晴不再是只会重复那八个字的“侍从”,如今更像一位懵懂少女,因为寻不见“亲人”而再次踏上天池。

猛然抬头看天,鱼临渊那有些熟悉的身影落在她眼中,居然令她傻傻一笑。

“墨晴见过大哥哥,姐姐和姐夫还会一直念叨……”

“……”

梦魔一愣。

迎面而来的纯善,就连那些天池脚下的凡人身上,她也未曾见到过。

眼前的墨晴真的傻吗?向来置身梦外的自己又真的聪明吗?

怀着如此疑惑,梦魔望向地昼之阳,用手背轻轻遮挡。

“姑娘!我想,你要找的姐姐,应该也在头顶那片天上!”

“就是大哥哥想去的地方吗?”

“嗯……”

“墨晴也要去。”

梦魔无奈地指了指地昼之阳的方向,见一身黑裙的墨晴离开天池,她再次望着天空中的鱼临渊。

“魔主!不管这一切是梦是醒,梦魔都该把梦还你……”

话音渐渐逝于天池,仿若梦魔从未在此出现过。

正在封天的鱼临渊,突然感到一阵白芒冲破意识,指向天界。

第百枯七闻 双鱼无色

佛门无量寺所在的三十三天,是天界百天之中,最为虚无缥缈的。

既不似神地三十三天那样一天一“界”,也不像天帝执掌的三十三重天那般层次分明。

之所以“无量”,是因为这里的三十三天根本没有明确的界限,更没有相对固定的天域。

整个佛门三十三天,就如同流动的水一样漂浮不定。

无量寺,不过是众多在此修行的菩萨和金刚,以心为“界”划出的枷锁,为了防止自己迷失在三十三天中。

相比神地三十三天和仙家三十三天,佛门三十三天更加神秘莫测。

许多菩萨自成佛之后,便再也未在三十三天内现身过。

甚至还有不少目空一切的金刚,在云游三十三天时就此圆寂。

有佛曰:三十三天,三十三“无”。

历经数十万年梵文洗礼的三十三天,因“无”得名。

无色天、无戒天、无欲天、无情天、无相天、无忘天、无灭天……甚至还有一处无界天。

寻常之时。

佛门三十三天,就是一片广袤无垠,且空无一佛一物的天空。

每当有外来者踏入其中,看似平静的三十三天就会风云大作。

或变为无色天,或成为无戒天。

甚至诸天相继出现,也可能什么动静都没有。

天名如天意。

当无色天显化之时,睁眼闭眼四方无色。只能凭借修行之时积累的心性,觅得离天之法。

无戒天显化时,心性越差者,越容易丧失自我,沦为本能驱使的傀儡。

……

在所有“三十三无天”当中,无界天显化次数最多,危险最少,却也是佛门弟子迷失最多的一天。

此时此刻。

太虚真人站在仙鹤背上,与坐在黑牛背上的太乙真人并肩而立。

“师兄!你说太上为何执意让你我前来,而非其他师兄弟?”

太乙真人斜了太虚真人一眼,一副顽童见到庶子的表情。

“因为要去的是无界天,以我的乾卦配合你的坤卦,才有机会安然归来……”

“那若回不来呢?”

“出仙家入佛门,也不失为一种修行乐趣嘛!我说师弟,你近来所想,很危险。”

“何为危险?你我修天道秉持天意,却连这天界百天都迈不出去……”

太乙真人闻言一笑,从太虚真人话里听出了诸多无奈。

遥想此前在北海与鱼为渊那一战,太乙真人倒有些理解太虚真人此刻的心情。

“因为,天外有天!”

简简单单几个字,已足以说明一切。

太虚真人爽朗一笑,似心里的迷惑随着那几个字烟消云散。

旋即看向前方的天云,做出“请”的手势。

没等做师兄的太乙真人回过神,坐下黑牛呼哧着牛鼻子,前蹄在空中刨了刨,径直冲了出去。

剩下太虚真人一边摇头一边轻笑,跟在太乙真人身后,听着谩骂声。

“你这蠢牛,何时才学会不这般莽撞?我看你是头上长出新角,又痒痒了……”

……

就在太乙真人和太虚真人飞入“无量寺”不久。

四个身影款款落在不远处。

洛玄御使着变大的天绝剑,剑身上的龙阳和鲤瑶相互扶持着,似有些不太习惯。

“师兄,你还没告诉我们,为何要像畏罪潜逃一样离开逍遥天。”

鲤瑶的声音带着几分谦卑,至少眼前这位太乙真人的弟子,修为要比同为真仙的自己强上不少。

单单是这御使仙剑的招数,就需要领悟许久。

洛玄看了一眼四方,确定无仙追来,沉沉吐出一口气说道。

“婧玄从通玄镜中,看到了你们惨遭不测,而且不止一次……”

“……”

鲤瑶微微侧目,与龙阳相视一眼。即便他们由地界飞升至仙界,也才不过丁点时间。

未做任何事,未遇见任何仙,又怎么会有如此遭遇。

洛玄摇着头,显然也参悟不透个中缘由。

这时。

一指仙光被洛玄打入天绝剑身,几声轻微的嗡鸣之后,天绝剑指向前方那片天云。

“走吧!就算我洛玄认可龙阳为师弟,那也得师叔点头才是。”

“前方又是何处?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逍遥天了。”

“其实,我们已经置身无量寺的天门外!”

“寺?门?”

超乎龙阳想象的事物接踵而至,令他有些应接不暇。

一时间还无法理解有关“天界”的认知。

洛玄倒是颇有耐心,一边讲解天界,一边带着鲤瑶和龙阳,赶往太虚真人离去的方向。

……

青色的月光洒满天域,天青云青气青。

带着剑光飞驰的在夜色里的天绝剑,骤然在空中一滞。

洛玄眉头紧蹙,左手掐着花指不断推算,嘴里传出几声“砸吧”。

“师傅师叔他们的确是去了无界天!”

鲤瑶听后,拉起龙阳的手有些兴奋。

但洛玄接下来的话犹如一盆凉水,将鲤瑶浇了个透心凉。

“师妹先别急着高兴,我话还没说完。”

“洛玄师兄,既然已经知道师尊就在那无界天,我们还是尽快赶去汇合。”

“这无量寺进来容易,但若想要随心所欲前往其中一天,就连那些菩萨也鲜少能做到!”

“那我们怎么办?”

“听天由命!”

“啊?”

鲤瑶话音刚落,八方天云骤然卷舒,天夜之下的青色犹如潮水一般,纷纷退去。

天无色,云无色,气也无色。

甚至近在咫尺的洛玄,也在鲤瑶眼前变得近乎透明。

若不是洛玄依然踩在天绝剑上,周身释放出丝丝仙气,只怕鲤瑶眼中已看不见洛玄的存在。

反观龙阳,同样如此。他身前的鲤瑶,以及站在天绝剑最前头的洛玄,都像融入天色里一样,淡的看不出身形。

“这,这是……”

龙阳嘴上震惊地问出声,还不忘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鲤瑶。

在感受到鲤瑶是真实存在后,龙阳才稍稍心安。

额头冷汗涔涔,似乎作为凡人成仙之后,龙阳尚未适应。

鲤瑶手向后伸,再次拉紧了龙阳的手。

洛玄嘴上不慌不忙地当着“师兄”,实则心里也没有底。

“无量三十三天之中的‘无色天’!赶巧不巧,怎么会被我们碰上?

如此一来,想要追上师傅师叔,可就难多了。”

洛玄说话的声音,都在这无色天中,变得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听不出善恶,听不到快慢。

这一下。

龙阳和鲤瑶心里,不禁想起鱼水二主的身影。

那种昔日在人界地界都能感受到的踏实,迅速在天界由淡到无。

正当鲤瑶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脚下天绝剑再次发出嗡鸣声。

洛玄的无色缥缈的身姿,顿时躬身蹲下,似有万般痛楚涌至全身。

“别靠近,我……”

一言之后。

洛玄在鲤瑶和龙阳的惊骇之中,从头到脚一分为二,犹如被剑劈开。

他们并不清楚。

如洛玄这样的双生鱼,原本就是黑白二色。

可在这无色天里,双生鱼会因为变成无色,而彼此分离。

第百枯八闻 天无水界

“洛,洛玄师兄!”

面对突如其来的“无色天”,鲤瑶虽然是真仙,但也很难让自己不紧张。

何况洛玄此刻的状况,根本谈不上乐观。

龙阳选择沉默,是因为修行经验匮乏如他,根本想不出良策。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鲤瑶和龙阳一筹莫展之际,一个身披袈裟,浑身上下透着特殊气息的邪异身影,恰好经过此处。

“三位,是否须要本菩萨伸以援手?”

听到菩萨二字,一分为二的洛玄左右手撑在天绝剑身上,想要努力站起,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字。

鲤瑶和龙阳却暗自提起几分戒备,感受着从远处投来的目光。

因为无色天的影响,无论是从对方声音,亦或是从对方目光,都判断不出是善是恶。

唯其身后的佛光,轻而易举溢散在无色天。

“既是这无量寺的菩萨,我夫妇二仙失礼了!”

鲤瑶轻拽龙阳衣袖,示意一同行礼。

未曾想,鲤瑶和龙阳尚未抱拳作揖,自称菩萨的身影已从远处而来。

“无量寺?哈哈哈,想我地藏再入无量,三十三天竟也无珠无眼!

什么无色天,倒不如叫‘无目天’来得贴切……”

虽然无法从这番话的声音里听出情绪,可那肆无忌惮的言辞,依旧令龙阳眉头一皱,心性一横。

自己和鲤瑶同为真仙,为何还要拜佛?

幡然醒悟之时,顿时觉得“地藏”这个名号,似曾在何处听闻。

“鲤瑶小心,他应该跟我们一样,是从地界而来!”

经龙阳这般提醒,鲤瑶提起十二分戒备,盯着看不清面容的地藏。

地藏一听,杀意顿生。

似乎如今的“地界”二字,俨然成为了“鱼临渊”的代名词,令他恨之入骨。

“既然同出地界,那还请二位帮地藏个小忙!”

“不管是什么样的忙,都恕我们无能为力!”

“帮不帮,就由不得你们了!还请二位死上一回,以消我心头之恨!”

话音落下,鲤瑶和龙阳根本没看清地藏出手,这无色天内的一切都在离他们而去。

甚至洛玄和脚下的天绝剑,也向下方的天空遥遥坠去。

这种感觉,鲤瑶和龙阳从未感受过,却又有种说不出的玄妙。

似乎。

这无色天,能以意念为色,御万物于无形,自然也包括生机。

向来不善修行的龙阳,情急之下屏气凝息,将内心对于“鱼主”的崇敬,化作了一句发自心底的无声“呐喊”。

是不甘,是向往。有笃信,亦有放手一搏。

一息之后。

四方一切未变。龙阳能感觉到浑身无力,抓着鲤瑶的手正在一点一点松懈。

两息之后。

无色天沦为一片空荡的世界。龙阳渐渐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周身仙气也随之消失。

甚至胸口那三只仙鹤,也已奄奄一息。

三息之时。

一切归于无色。龙阳听不到,看不到,摸不到,也感受不到鲤瑶的存在。

他能看到自己的肉身,像一片清淡的云一样飘在那里。

然而。

就在龙阳连绝望也感受不到的时候,四方的一切迅速回流,如时光逆转。

当五感和意识再次回到身体,他手里依然牵着鲤瑶的手。

再看鲤瑶,眼泪纵横。

洛玄站在天绝剑上喘着粗气,不知何时身体已经合而为一。

“到底,发生了何事?我记得,有个叫地藏的……”

鲤瑶破涕为笑,指着渐渐隐没于天云中那一方无色天域。

龙阳定睛一看。

无色天域之中,地藏似拴在鱼线上的鱼饵,还在不停挣扎。

一根近乎无色的鱼线,从天夜之月,一直延伸到无色天。

重重吐出一口气之后,龙阳隔空向月一拜。

他深知。

鱼主又救了自己和鲤瑶一次。

此时此刻。

洛玄怔怔地望着那根随着无色天消失的鱼线,心绪复杂。

“鱼不可攀……可我洛玄也还是鱼吧。”

洛玄如同自嘲一般的自言自语,龙阳和鲤瑶都装作没有听到。

就在这时。

化身玄天灵狐的婧玄终于追了上来,在无色天隐匿之后,看到了有些怅然的三位真仙。

可惜。

佛门三十三天的“慈悲”,不会因为婧玄的到来而增多。

想要在再遇“无界天”,并非易事。

……

与此同时。

太乙真人和太虚真人正位于无界天内。

放眼八方,星汉迢迢。

目光所及之处,净是天外星辰所结成的星云。

仿若佛门无界天,本就是天界之外的一方天域。

太乙真人坐在黑牛背上,行进缓慢。而太虚真人脚下仙鹤,也只需张开翅膀就能飞行。

不知这样漫无目的的走了多久,黑牛哞了两声,站在原地不肯继续向前。

“蠢牛!又犯哪门子神经?”

却见太虚真人停在一旁,望着其中一处星云悠悠说道。

“师兄!”

“师弟你别管!今日老夫就要好好对这蠢牛说道一番……”

“师兄你看!”

“看什么?”

太乙真人顺着太虚真人所指的方向,带着疑虑投去目光。

色彩斑斓的星云犹如星海中的漩涡,正逐渐显化出一朵莲花。

当所有花瓣吐露芬芳,馥郁星光似乎带着弥漫星空的香气,使得整个无界天显得愈发浩瀚。

星云幻化出的莲花上,盘膝静坐着一个身影。

隔空相望,身形比天。

从背影上看,应是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子。

黑色长发如瀑布一般垂落,佛光如金轮普照四方。

随着座下莲花转动,白衣女子那高耸的身形逐渐露出侧脸。

仅仅是半面容颜,已经美得惊为天人。

太虚真人最先惊呼出声,却只说了一个字。

“水……”

不知他是想唤一声水主,还是想说一声水色,又或者他知道白衣女子昔日的灵号就是“水柔”。

太乙真人一蹦,从黑牛背上跳下。挡在黑牛身前,不停地捋着白须。

三息之后。

那张近乎和水色一模一样的脸庞,完完全全展现在二位真人面前。

“天界有界天无界,无界天无有界天……不知两位天仙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如溪如泉的声音,亦如当年。不同的是这份足以震撼无界天的声音里,却听不出丝毫感情。

两位真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对那句话似懂非懂。

尽管太乙真人平日里放荡不羁,此刻还是一甩拂尘,施以仙家之礼。

“天时有异,奉太上之命,特来无界天寻因。不知‘大士’如何称呼?”

太乙真人自然见过昔日水灵一族的水柔,只是眼前这般景象,他无法断言其身份。

就在太虚真人一同施礼之时,白衣女子缓缓睁开眼睛。

眼中看不到瞳仁,只有两个星轮,正如星云一样旋转。

“二位真人何必拘礼?无论曾经的我是妙善还是水柔,你们都曾见过……

至于‘大士’,愧不敢当。纵观三千净世音,成佛之时,我也自然拥有一个相应的法号:观世音!”

两位真人同时一愣,就连黑牛也安静地看向“观世音”身前。

白净的玉瓶正在吸纳无界天内众多声音,三千音丝如灵光一样,从八方汇聚而来。

第百枯九闻 鱼劫水解

但见玉瓶下方,昔日水灵一族的水心,正襟端坐在那里。

她不再是一滩死水,却也并非水灵。此刻犹如一具冰冷的身躯,正处在灵光交汇之处,接受净世之音的洗礼。

隐约之间,犹有熟悉的清音掠过太虚真人耳畔。

“这是……”

“怎么?”

太乙真人双眸一凝,震惊地问道。

太虚真人原地转了一圈,九只仙鹤从衣襟的祥云中接连飞出,绕着他传出声声鹤鸣。

“方才有一丝声音入耳,顿觉无比熟悉……似乎,曾在鱼主身边耳闻!”

“师弟是说……”

太虚真人重重点头,鼻腔里重重地“嗯”了一声。

太乙真人已然心领神会,再次看向白衣女子,嘴边重复着“观音大士”四个字。

似乎时至今日太乙真人才明白,有些声音,是可以用心来“看”的。

恰在这时。

悠悠的声音从白衣女子口中传来,话音同样如灵光一样,以双目可见的弧线,飘入两位真人耳中。

“天界天时之乱,并非我佛门子弟所为。

即便此刻我能观得大千世界之音,也仍有一种声音,远非佛能企及……”

闻言。

太乙真人双目爆出精芒。

眼前这位昔日的“水主”,如今已能轻易窥得天外天。

甚至无须刻意推衍,便能知晓仙所未知之事,这着实令太乙真人惊讶万分。

“那菩萨能否告知,能够随意扰动天时的,究竟是何种声音?”

“鱼音。”

渐渐淡淡两个字,两位真人再次怔在原地。

仿若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他们似曾听过,也没听过。

若人间尚在,太乙真人断然不会相信,“鱼音”能有如此威力。

若不是因为与前任“鱼主”鱼为渊酣战一场,他也绝对不会从此以后都将“鱼音”记在心里。

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鱼音,何种鱼所发出的声音,他心里渐渐有了猜测。

“菩萨方才为何倒坐?”

“众生不肯回头,弱水尚有哀愁!”

“不知菩萨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一位名叫鱼为渊的鱼主?”

太乙真人终究是问出了心中疑惑,一旁的太虚真人误以为师兄还在因为“鱼为渊”耿耿于怀,刻意冲他使着眼色。

哪知。

此时的太乙真人一心问道解惑,早就将北海之事忘的一干二净。

也正是这样一问,让端坐星莲之上的白衣女子,望着无界天的极远处陷入沉默。

时间,似乎过去很久。

直到白衣女子低头看着眼下“渺小”的水心,发出一声叹息。

“唉!纵有万般修行法,难觅一株忘情花……我也以为自己悟了,终究不过是悟了自己!

这世间之事,又岂会真能如鱼得水那般简单?

如鱼得水水中游,清泪宛在心里流。水凭澜噫噫何愁,尾吐腹白泡从头……”

这样的回答在二位真人听来,并不复杂。

眼前的白衣女子,并没有因为成佛,而彻底忘却。

她还记得一个叫鱼为渊的鱼主,也还记得一条名叫鱼为渊的龙鱼。

甚至在她心底,诸多想要忘记的记忆,仍会像情花一样发芽,枯萎,再发芽……

周而复始,便是万般修行。

太虚真人想起身为“鱼妃”的”鲤瑶,也念及鱼水二主,正要借机开口时,一道陌生的身影由远及近。

“那菩萨可还记得,是否将一滴情泪落在……”

话未说完,被向着白衣女子疾驰而去的青光打断。

青光像一颗游走在无界天的星辰,“肆无忌惮”地冲向端坐星莲上的白衣女子。

与星云所化的莲花相比,那一点青光犹如扑火飞蛾。

两位真人不禁摇头,他们并不认为,这样的举动能称之为“明智”。

然而。

形如“法相”一样的白衣女子,却在看到疾驰而来的青色光点后,慈眉善目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小紫,多年未见!”

“公主!真的是你吗?”

“自我离开人间之日,就已不是什么公主,你又何须以此唤我……”

“无论如何,在小紫心目中,您都是公主!”

妖巳的声音里充满激动,两行紫色的泪水从她眼角流出,那独属于青丘狐的青焰,竟被紫色的泪水浇灭。

青光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紫色绒毛。

娇小的狐狸身子,蹲坐在形如“大佛”的白衣女子前方,竟然无法被忽视。

太乙真人和太虚真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举止之中,得出共同的答案。

那紫色的狐狸,居然也是“佛”。

再看狐狸看着白衣女子的眼神,充满思念和喜悦。

“人间曾流传着,一位传奇公主的诸多往事……而那位名叫‘妙善’的公主身边,也常见一猫一狐……”

太乙真人捋着胡须,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将许多疑惑连在一起

太虚真人面带微笑,略作补充。

“而那名为寂夜的九命猫妖,师兄与我都认识!却唯独这半妖半佛的紫狐,在这无界天才能得见……”

“师弟方才,是否是想说关于水主之事?”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不问也好……”

嘴上说着,太虚真人一甩拂尘,向那端坐星云的白衣女子,施以仙家之礼。

他环绕在他周身的九只仙鹤飞回胸口的祥云,仙光从周身溢散而出。

原本祥云内是九只仙鹤,却在回旋的瞬间,变成了十只。

无论是太虚真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势,还是看着无界天的双眼,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脚下仙鹤连鸣三声,就连太乙真人身后的黑牛,也冲着他扬起头,“哞”了一声。

“你这蠢牛,也能在这无界天开窍,实属不易!”

太乙真人转身夸上黑牛,似乎久违地骑了牛背上。

转而郑重其事地以拂尘作礼,向太虚真人道贺。

“恭喜师弟,天仙圆满!从此天地之大,师弟当可神游太虚了……”

太虚真人听后,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这话若是在以前,太虚真人倒也会当着这位师兄的面,故作兴奋。

只是眼下……

轻轻摇摇头,转身向驾鹤远去。

太乙真人又岂能不懂这位师弟。无奈看向白衣女子及紫狐一眼,骑着黑牛消失在相同的方向。

……

无界天,似乎只剩下远处,看着紫狐的白衣女子。

她抬眼看着两位真人离开的方向,硕大的手掌平伸在紫狐面前。

唯独显化成紫狐的妖巳,此时躺在那里,仰面朝上,目露亲昵。

片刻之后。

白衣女子再次看向妖巳,淡淡开口。

“你见过她了?”

“嗯!”

“那……她是不是跟我一样?”

“一样,也不一样。”

“若她与我完全一样,只怕这情劫,依然解不开……”

“不是还有他么?”

“水有鱼,才是劫。鱼有水,便是界。若无彼此,天地无解!”

第百枠闻 水向月华

灵花天内。

正在一片花海中疾驰的水色突然停下脚步,似心有感应地看向“无量三十三天”所在的方向。

她并不知道,在那一处名为“无界天”的地方,还有一位音容与她无二的白衣女子。

而白衣女子此时在听一只来自地界的紫狐,讲述关于“她”的见闻。

跟在后面的寂寞见水色停下,顺着她望去的方向左顾右盼。直到确认并无异样,寂寞才抖动着猫耳朵,长舒一口气。

“紫玹!你说咱这主子是不是一点也不着急?

眼下百草花种已有九十九,只要拿到梅花之种,灵花天此行也就圆满了……”

磬寸步不离,疲于应付的紫玹尚未接话,就被白弋抢先。

“急?我看你比谁都急!那你小子倒是在这灵花天内找到四大花魁之首的梅灵啊……”

寂寞闻言顿时一脸沮丧,白弋的话虽然有些强“妖”所难,却也不失为一句实话。

即便已经集齐九十九枚花种的水色,此时也已经漫无目的地在灵花天内徘徊了数圈。

显然。

身为灵花天四大花魁之首的梅灵,栖居之地颇为特殊。

不但一般的花灵很难道明其所在,甚至其余三位花魁也无法得知梅花之灵的具体下落。

紫玹突然提了几下鼻子,一抹淡雅的香气,似有似无地飘在周围。

“水主,这香味……”

话说一半,就连紫玹自己也不禁摇头否认。

这段时间以来,百草的香气已然令三妖的嗅觉大大减弱。

甚至很多时候,它们的嗅觉都过于敏感,导致寻错方向。

看着白弋和寂寞“恶狠狠”的眼神,紫玹说出几个字后,只能立即闭嘴。

每当紫玹误以为闻见梅香,水色都会因为他的过失,多奔波几次。

寂寞得理不饶,仿若终于抓住紫玹的把柄一般。

“你又闻到什么啦?这一次,就麻烦你先去找点线索回来,也省得我们都跟着你瞎跑!”

“……”

就在紫玹将要转身之际,猛然发现水色正一脸诧异地盯着自己。

一番尴尬后,回过头的紫玹才意识到,水色虽然看着自己的方向,但注意力停留在远处一道黑影身上。

白弋和寂寞也同时投去目光,可当两妖定睛细看之下,却急忙看向对方,似要寻求肯定。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寂寞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而他也从白弋的神情里,看到了相同的疑问。

远处。

一身黑裙的墨晴,像从未见识过花海的豆蔻少女。头上戴着花环,发间别着花枝,就连脖子上也挂着一串五彩缤纷。

恰在这时。

又有一阵突如其来的暗香,轻易突破了花海的“防线”,从紫玹面前飘过。

有过前车之鉴,紫玹也不愿在没有任何确信的前提下,再唤水色一声。

就这样。

紫玹一边望着水色飞向墨晴,一边沿着那股独特的芬芳移动。

白弋和寂寞丢下紫玹,紧随水色前去。

……

一嗅,再嗅。

紫玹逐渐在繁华的香气里,变得嗅觉迟钝。

出生自万妖林的紫山狐妖,就算已经成为青丘之狐,它也无法确认从未见过的梅花。

尤其是这灵花天内的梅花之灵,更是神出鬼没,极少显露在显眼的地方。

就在水色落在墨晴身边时,周围的香气陡然变得浓郁。

似乎紫玹也没有想到,一个突然出现在灵花天的墨晴,居然机缘之下寻到了梅花之灵所在。

来不及多想,紫玹全速飞向墨晴所在的那片花海,张口冲着水色高呼。

“水主!梅花喜寒……”

无须多言,水色也已明白紫玹的意思。

在墨晴惊异的眼神中,水色手起霜落。没有四季的灵花天,竟然也星星点点地下起了雪。

只是与万妖林的蓝雪不同,灵花天内的雪花多数都是五颜六色的。

唯独水色和墨晴周围,雪花都是泛着晶莹的纯白色。

很快。

积雪没过脚踝,花海里的花草都像迎来真正的“冬季”一样,随雪而凋。

水色拉着墨晴,什么话都没有说。而是循着身边逐渐馥郁的芳香,再度向身后望去。

转身,一缕冷香远。逝雪深,笑意浅。

两株仅存于灵花天内的梅花,先后显化在水色身后不远处。

花枝落满皑皑白雪的时候,一朵朵梅花似有灵性一般,争相绽放。

“不知水主在此,我兄妹有失远迎,还望莫怪!”

声音传开的瞬间。

两株梅花内分别走出一男一女,男女长相酷似,眼如梅,脸如梅,发色如梅。

寂寞见到梅灵现身,顿时没好气地指责道。

“猫爷我还以为,四大花魁之首的梅花之灵从灵花天蒸发了呢!

可是让我们好找……”

没等两位梅灵开口,墨晴用手指着眼前“如花似玉”的一男一女,惊喜连连。

“好漂亮的大哥哥和大姐姐!”

水色轻笑间,拿出兰灵曾交给自己的花种。

梅灵看到兰灵花种,自然明白其中含义,从心口取出一颗带核的种子递到水色面前。

“诸位有所不知!梅灵不喜温热,所以常年奔走在灵花天内……

只有极寒之时,梅花才能初绽,日后才会有这花种。”

寂寞自知无理在先,略表歉意的同时,偷偷盯着墨晴看。

而墨晴居然伸手将花圈递给寂寞,饶有兴致地看着寂寞的猫耳朵。

似乎墨晴也还记得,溺河之畔,寂寞曾“无礼”地向自己吐过口水。

两位梅灵看了墨晴一眼,重新看向水色。

“水主收集百草花种,莫不是要去月华天?”

闻言,水色明显一滞。甚至忘却了集齐花种的喜悦。

近来总会从花灵口中听到“月华天”,使得水色心里愈发好奇,那月华天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月华天?那里到底有什么?为何这灵花天内的花灵,都觉得我会去那里……”

“世间姻缘,皆起月华。不仅仅因为月华天内的月神都是姻缘天神,还因为计量天时的月轨也在月华天内。”

水色听着,不禁疑惑涌上心头。似乎所听到的这些,都没有令她必须前往月华天的理由。

“我只想离开灵花天,或者离开天界……至于月华天内有什么,都不是我想关心的!”

未曾想。

一男一女两位花灵齐齐摇头,并不赞同水色此言。

“水主有所不知。”

“月轨不仅仅可以衡量天时,而且是见证天造姻缘的灵物。”

“若神地三十三天,未在特定天时内缔结天造姻缘,那三十三天内一切神灵都会困在这里,直到下一个天夜!”

“也就是说。神地三十三天如今的天时,是静止的。”

“即便能够跨越诸天而行,也离不开神地……”

两位梅花之灵你一眼我一语,不光水色听得头晕,一旁的白弋和紫玹也深感无力。

唯独寂寞和墨晴如同置身事外,踏着积雪走出很远。

第百枠一闻 天夜水姻

神地三十三天内即将举行“天婚”的消息,闹的神尽皆知。

甚至远在“三十三重天”的真仙灵仙,一个个也充满好奇地相互打听。

然而。

天帝却传下天命:天夜未尽之时,任何仙人不得踏入神地半步。违者剔去仙骨,贬为仙修。

尽管众仙不解,但天命不可违。

反倒是此前神出鬼没的“龙阳”和“鲤瑶”,近来好像销声匿迹一样。

……

月华天内,月轨悄无声息地跳动了一下,玉鱼之尾恰好正对着临近的一条玉龙。

此时,天夜堪堪过去一个“天时”。

原本不足日月天一半大小的青月,一下子变得又大又圆,大有取代“日月天”的势头。

霎时间。

整个天界的青色,都比之前更为厚重。令刚离开灵花天,正在跨天而行的水色一行,由衷地生出一种错觉。

似乎天地二界,在刚才的一瞬间彻底互换。

距离月轨九丈九尺九寸远的地方,一“座”完全由红色姻缘线搭起来的“神迹”,赫然矗立在云雾之上。

青色的月下,唯独那一根根红色的姻缘线未受丝毫影响。

无数姻缘线交织在一起时,闪亮的红芒映照整个月华天。

月如其名,华似姻缘。

仿若天界百天之内,只有月华天不是笼罩在夜色之中。

诸天神灵依照惯例,安静等候在外围。

姻缘线交织形成的神迹,犹如一盏巨大的花灯,悬浮在月华天内。

它有一个动听的名字:一线牵。

至于为何会有此名,身为姻缘天神的月神一族,无神知晓缘由。

甚至资历最老的月华和月老,在翻遍所有神地典籍之后,也找不到关于“一线牵”的记载。

但几乎所有的“月神”,自出生之时,就传承着“姻缘线”和“一线牵”的运用之法。

……

此时此刻。

一线牵靠近月轨的那一侧,有两根九丈姻缘线连着。

本该是“一线”的天造姻缘,竟因为天夜提前到来,变成了两根。

一线牵之上,月华和戮潭站在右侧,而左侧却站着闻鱼所化的鱼临渊,以及特意换上青衣的鱼为渊。

鱼为渊面沉如夜,看不出任何伤势。就好像折损八条命的只有寂夜,而他随时可以恢复如初。

闻鱼盯着月轨的方向,眼眸里闪过期待。

那张几乎和鱼临渊一模一样的脸庞,偶尔也会泛起微笑。

“有劳二位神主,为迎娶我这爱徒,特意操劳一番……”

月华和戮潭表面上应承,实则内心千万个不乐意。

在场的神灵都能听得出闻鱼话里的挖苦,却也只能默默忍受。

“天时已至,有请月女!”

话落之时,从一众神灵中飞出两位青年。其中一个穿着白色月纹长袍,另一个身上套着灰褐短衫。

两位神族青年落在月轨旁边,互看一眼,眸子里都是不屑。

就在这时,位于月轨正中的玉鱼闪着阵阵光芒,雨儿身着淡蓝长裙,显现在月轨上方。

无数光点像萤火一样在她脚下汇聚,待她抬脚之后又重新散开。

两根连着一线牵的九丈姻缘线,在她即将走下月轨的时候突然飞起,系在她两个手腕上。

两位神族青年见状,走到雨儿近前各自伸出一只手。

就这样。

两位神族青年共同牵着雨儿的手,一步一步走向“一线牵”。

九丈九尺九寸距离,不管他们怎么走,都只会走出整整“一百步”。

百步,代表天界诸天之数。

当雨儿和两位神族青年走完第一百步的时候,这天造姻缘就算完成一半,得诸天见证。

眼看着雨儿即将走完第一百步时。

老谋深算的月华却突然张口制止。

“等一下!”

仅仅几个字,顿时让安静的众神灵炸开了锅。

即使是站在一侧,不时与月华有心神交流的戮潭,也被月华这突然之间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

“月老头!你这是要干什么?

姻缘一线牵,天造须百步!只要百步之内诸天无异,就证明一女二夫乃是天意!

难不成,你想代表你的月华天,搞出些什么名堂?”

“太过自然,一切反倒显得不那么自然……天夜都能提前到来,谁又敢保证,这姻缘并无玄虚?”

老妪模样的戮潭,本就是杀神一族的族母。经月华这么一说,火气涌上心头,气得直哆嗦。

反观负手而立的闻鱼,此刻宠辱不惊。望着雨儿抬起的最后一步,淡然地闭上了眼睛。

“该来的,终归要来!莫说你代表不了月华天,就算天界百天都不答应,这桩姻缘也会继续……

因为。

它本就不属于这世间!”

月华和戮潭哪里想到,“鱼临渊”这张俊俏的面目下,包藏着一张不作任何掩饰的祸心。

相视一眼之后,二位神主也懒得废话,狂乱的灵力令整个月华天不停震颤,同时使出杀招冲向闻鱼所化的“鱼临渊”。

鱼为渊闪身挡在闻鱼身前,伸出双掌以一敌二。

肆虐的劲气扰动月华天内的云雾,开拓出一片空旷。

众多神灵只敢远远观望,不敢冒然相助。

月华侧过脸,看着两位神族青年大喝一声。

“庶子,还不松手!”

但见两位青年极力挣扎,自己的手都像被牢牢束缚在雨儿手心一样。

两位青年向来不和,此时却在大是大非面前难得的心齐。

眼中闪过狠辣之时,同时运转神力劈砍自己手臂。

然而这一切,似乎从天夜开始就已经注定。

没等他们从雨儿手中脱身,浑身灵力就像水流一样被吸走。

此时就算没有他们相助,雨儿也能凭借自己,迈出那最后一步。

只见。

雨儿面无表情地松开两只手,两位青年如同再无利用价值的工具,被随意丢弃在原地。

纤白的玉足一步迈出,雨儿已置身一线牵的边缘。

红光缠足的瞬间,那处远在天河上方的“日月天”,突然发出震惊诸天的碎裂声。

随着日月天上那一块封界鱼鳞散落,天夜之月陡然翻转。

一半阳光一半月光,同时撒向天界。

日月同辉之景,犹如互相追逐的阴阳鱼,顿时让天界内的气息紊乱。

闻鱼站在一线牵上目睹这一幕,依旧面如止水。

似乎这一切,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龙鱼一族代表日月天,不同意此桩姻缘!诸天可有异议?”

闻鱼邪笑之间,衣袖在空中划过一圈,又在手中捏紧。

“鱼由水生,闻由心起。可谁又知道,闻鱼只是鱼水之间,爱憎分明的产物!

你们,说呢?”

闻鱼所化的鱼临渊,声情并茂。仰望着头顶诉说之时,眼角还流着憎恨的泪水。

当他口中最后四个字,如雷声一般在月华天散开。

一线牵正对的空中,显化出两道身影。

一男一女,隔空相望。

男子正是鱼无念,而女子以水化形,看不清真面目。

第百枠二闻 闻鱼知梦

虽然鱼无念身着银色锦衣,但在日月之光下近乎透明。

显然早已失去真身的他,显化在一线牵上方的仅仅是独一无二的“鱼魂”。

鱼无念深情地望着“女子”,似乎经历过无尽的岁月,心底的思念终于开花结果。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女子同样一个字没问。

反而是那些距离很远的神灵,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他是谁?居然能直接现身一线牵,看样子来头不小!”

“这你还看不出来!摆明了是双方请来的帮手……”

“我看未必。你们就没注意鱼临渊看向银衣男子的眼神?”

“瞎操心!当务之急是我们要如何去帮月戮二老!”

“……”

众神灵言语直接,却都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神地三十三天内的神灵貌合神离,并不像天帝执掌的三十三重天那样诸仙齐心。

若磐和月老在此,也定然会嗤之以鼻。

月华和戮潭正与鱼为渊斗的难舍难分,突然出现在一线牵上空的两股陌生气息,令二老稍有分心。

没等看清鱼无念及女子的容貌,两位御天神主已处在下风,一连退出数步,堪堪落在一线牵的边缘。

“鱼临渊!你到底想干什么?”

闻鱼听到这个名字,内心暗暗得意。看着上方的鱼无念,眼底都是恨意。

他不是鱼临渊,可此时却无比喜欢这个名字。

闻鱼装作回应一般,遥遥看向月华,抬手之间将鱼为渊召回身边。

“不想干什么!只想帮你们一把,发挥月轨真正的作用。”

闻言。

众神灵像炸开了锅,纷纷指责闻鱼所化的鱼临渊狂妄至极。

鱼无念一直凝望着“女子”,此刻听到“鱼临渊”,才下意识看向闻鱼所在。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鱼临渊。唯独在鱼无念看来,他就是如假包换的“闻鱼”。

扫视四方,鱼无念的目光从雨儿身上,重新落回“女子”模糊的面庞。

“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愿意见我!就算因为一线牵勉为其难现身,也不肯以真面目相见……”

“你曾为龙鱼,又曾是鱼主,何必如此煞费苦心?”

“鱼喜欢水,有错么?”

“那你是否想过,水是否会一直喜欢鱼……”

“可我本就是你心生,缘何不喜?”

“因为弱水未变,龙鱼心迁!”

女子一边说着,异常强大的灵力在周身翻滚,逐渐幻化出一副凡人女子的身躯。

玉骨冰肌,容颜绝世。一头浓密的黑发没过腰肢。

身上的薄纱长裙,如水似雾,与那曼妙的身姿浑然一体。

在她头上,还有一朵盛开的桃花。不知摘自何处,也不知何时会凋零。

若此时鱼临渊和水色在此,一定会因为女子那张面容而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因为。

在她脸上,既能看到水柔的影子,也能找到水色的气质。

若将三张脸放在一起,几乎很难区分出哪一个是谁。

女子眼眉轻抬,看向鱼无念时,如有万千画面从眼前闪过。

“喜欢?又是一个多么清澈的词!只可惜,许久以前,我错信了它。

原以为龙鱼由弱水心生,就一定会为善,可我终究还是错了……”

女子说着,轻轻抬了抬脚。一根玉银锁链禁锢在她脚踝上,发出唰唰声响。

似乎此时她还能想起,自己曾短暂拥有过的一个名字:桃夭妖。

鱼无念目不转睛,准备迈步向前之时,又无奈摇头。

“水有三生,鱼有三世!可龙鱼始终无**回,又如何换来三世?

我知道你在怪我……

大千世界,我借明镜台寻你而来,在这方天地中播撒因果。

以我身躯封三界,开六道轮回,我只想等一个结果……”

女子看了一眼下方的闻鱼,又在雨儿身上打量再三。

“这就是你等的结果?龙鱼慕水,而生雌鱼。龙鱼恨水,才有雄鱼。

你又何必心怀爱憎,带着善恶前来寻我?”

鱼无念并非第一次见识“女子”的固执。

无数岁月来,他不止一次幻想过重逢的场景,却不曾想过像现在这般无力。

“我想告诉你,爱和喜欢不同……是更加矛盾,更加诡异之物。”

“为此,才需要以‘鱼劫’为祸这片天地?”

“……”

鱼无念不知如何再解释,似乎眼前女子对于自己内心生出“恶”,一直耿耿于怀。

再度看向闻鱼时,鱼无念犹如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

眼中既有责备,又有期待。

“能以一线牵强行将我们唤来,这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用来衡量天时的月轨,并非是缔结姻缘之用,而是以我十二颗鱼齿为基,卜算鱼年的……”

鱼无念说着,凭空拨弄着月轨外围的十二条玉龙,似在传授闻鱼,月轨的运用之法。

月老和戮潭见状,被如此通天手段所折服。

仅仅是一个瞬间他们就已明白,留下月轨并授予月神一族姻缘之术的,正是鱼无念。

只见。

十二条玉龙依次亮起,玉鱼居然立刻活了过来,在月轨的水池里上蹿下跳。

下一刻。

玉鱼尾部溅起水花,落在鱼尾之前所指的玉龙头上。

顿时整个月轨发出阵阵声响,回荡在天界百天之中。

“居然所剩无几……是该说巧合,还是该相信宿命!”

就在这时。

一根青翠的竹竿,从天界百天横扫而过。

那独属于鱼主的气息,令鱼无念欣慰一笑。

当他看向眼前的女子时,眼底闪过一抹愧色。

“封!”

声音由远及近,从日月天传遍天界。

鱼临渊端坐空中,手中青竹像鱼竿一样向前一抛。

月轨内的玉鱼似被无穷的诱惑所吸引,竭尽全力跃入空中。

当它落回月轨之时,一根细细的青丝,如鱼线一样挂在鱼嘴里。

闻鱼见状,纵身飞向月轨,随即化作一条墨色龙鱼扎入池水里。

鱼临渊分明感受到,月华天方向有“大鱼”上钩。可他依然稳坐钓鱼台,没有轻易收竿。

神地三十三天内的封界鱼鳞,正在无形的角力之中,一块接一块碎裂。

与封界鱼鳞相对应的三十三天也在随之减少,融为“一天”。

鱼无念对面的女子,此刻也有些茫然。

看着发生巨变的三十三天,即便她是终末之水,也有些猜不透鱼无念所想。

“你要借他之手,做什么?”

“还不懂么?”

“不懂。”

“所谓鱼年,是龙鱼离开弱水的时限,也是闻鱼梦醒之时……”

“闻鱼梦醒?”

“只有在闻鱼的梦里,龙鱼才有三世!若三世因果换不来你三生明悟,龙鱼将永远消失在这世间……”

女子突然语塞。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水色那冰蓝的身影出现在她视线里。

在水色身后,还跟着三男一女。

第百枠三闻 未鱼可期

远在无界天内的白衣女子,此时似感知到什么,隔空望向另一处星云。

妖巳所变的紫狐蹲坐在她面前,时不时地看一眼那足有数十丈大小的玉瓶,以及仍旧紧闭双眼的水心。

“公主!既然天界有变,为何还要待在这无界天?

虽然鱼水二主轮不到我担心,可紫玹毕竟年轻……”

“世间万物皆有缘法,一切缘法自有因果!亲眼所见,未必是真。我能悟得清欢,她自然也能觅得归途!”

“那鱼年耗尽之时,三界会怎样?龙鱼弱水又会如何?”

“在这笼罩世间的鱼梦里,一切都是真的,又都不是真的!

从明镜台破天而来之时,这个梦就已经存在了数十万年。

你觉得是为何?”

妖巳毕竟见多识广,几乎不用白衣女子点拨,她也猜得出一二。

原来自己眼中的三界,都在闻鱼的梦里。

那岂不是说。

闻鱼梦醒之时,鱼劫才真正到来?

只是闻鱼尚且有雌雄之分,这个延续数十万年即将醒来的“梦”,究竟是属于谁的?

怀着诸多疑问,紫狐仰头望着白衣女子,似在等待一个看破尘缘的答案。

却见白衣女子指了指,不断被玉瓶收入其中的三千道灵光。

“如此多净世之音,都无法唤醒这个沉睡的梦,足见此鱼用情之深,执念太重……”

“公主是说……”

紫狐正要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却被白衣女子“禁声”的手势打断。

但那句被紫狐咽回去的话,在妖巳心里回荡许久。

公主不说,也不愿让她说出。只因为这个历经悠久岁月即将醒来的梦,不属于那一雌一雄两条闻鱼。

而是属于,第三条。

属于那一条从未出现在这个梦里,但能够“摆弄”着宿命的“闻鱼”。

妖巳甚至隐约觉得,拥有这个梦的闻鱼,她有些熟悉。

再度环顾周围的无数星云,妖巳终于明悟,为何无界天本无界,但自家公主却哪里也去不了……

既然这梦境之大,已无法区分真假,那鱼主和水主,又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呢?

无奈,摇头。

妖巳静静地打量着重塑血肉之躯的水心,陷入沉思。

……

离恨天,八角亭。

天帝身后站着一众天仙,审视着背对他们的水仙。

婷婷袅袅的身影,与缭绕的仙气浑然天成。

敖烈和敖谨分立两侧,眉心印记半妖半仙。

敖烈的性子依然未变,即使此刻面对天帝,说话之时也透着不同于真龙的傲气。

“食古不化!近来冒充‘龙阳’和‘鲤瑶’的就是我们兄弟……旨在让诸位都明白一个道理……呃,什么道理来着?”

敖烈故作一本正经地说着,突然不记得接下来要说什么,侧过脸询问敖谨。

“三界之中并无真正的‘生死’,甚至轮回也是如此!”

敖谨向来话少,此刻不得不绞尽脑汁,传达着水仙深悟的一件事。

怎料。

天帝及一众天仙齐齐皱眉,似对敖氏兄弟这番胡言乱语,已忍耐到极限。

“胡闹!莫不是因为你一介女流能窥天道,就可以指鹿为马!”

天帝看着石桌上那一局棋,一瓢弱水,眼前还浮现着与黎末对弈之时的场景。

千年万年,如此真实的经历,又岂能因为一个新晋“天仙”的三言两语,就轻易颠覆心底的认知。

水仙看着日月天坍陷,转身一笑。

“当局者迷……若不是水仙升仙时乱下一通,致使这天局无解,也不会看到不该看的!”

众位天仙本就对水仙升仙一事心存芥蒂,此时面对她的嚣张跋扈,打从心底无法认同。

更不用说,天界如今所生之事,一切尽在棋局之中。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难不成水灵成仙,就要太上将天帝让给你来当?”

其中一位花白头发的天仙心直口快,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天帝干咳一声,其余天仙将目光移向它处。

水仙嘴角扬起邪笑,慢慢走到石桌旁,举手投足间已将一枚黑子捏在手里把玩着。

“很简单,仙神灭去九成,佛魔消失一半,这是我的条件!”

“……”

语出惊仙,鹤戾之声霎时打破了离恨天的宁静。

天帝双目一凝,狠狠地盯着水仙,似要将眼前这位由水灵飞升而来的天仙,看个透彻。

而那些天仙则微张着嘴,有的认为是自己听错了,还有的则以为水仙是在“说笑”。

“这样的条件莫说我无法答应,即便真答应了,又要如何收场?”

为天帝者,胸怀天道。太上自知眼前这位名叫“水仙”的天仙不需要说谎,也没必要冒险来此。

水仙一笑,笑里满含深意。

猛然间抬手,指尖仙光涌动,那一枚夹子指间的黑子随仙气激射而出。

然而。

棋子却并未落在石桌的棋盘上,而是“咚”的一声,投进了那一瓢取自天河的弱水中。

“这是何意?”

“太上请看!”

天帝问,水仙答。

当天帝走近石桌时,先是双目圆睁,而后放声大笑。

众天仙围观之后,一个个若有所思地捋着须眉。

只见那一瓢弱水中。

水仙投入其中的那枚黑子,竟然驾驭着仙气像鱼儿一样游动。

随即生出鱼鳍,再之后是首尾,直至最后变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金鱼。

金鱼眼里,看不到八角亭内的一切景象。唯独那个曾经与天帝对弈的黑色身影,若隐若现。

天帝转身走出几步,已然完全打消了对水仙的戒备。

甚至对于水仙方才所言,他也大胆尝试着去理解。

“她曾说:这水中有鱼之时,再与我对弈一局……

谁曾想,她竟成了这一瓢弱水中,不是龙鱼的鱼儿!”

看似天帝的一番自言自语,他身后的天仙一知半解。

可只有天帝明白,瓢中弱水生鱼,意味着什么。

天地对弈之局,任何一步都是天地给出的暗示。

若继续执迷,这棋局当真无解。

而整个三界,也休想轻易挣脱闻鱼的束缚。

“来吧!既然六道都是鱼主所留,且让我等看一看,那真正的鱼劫,究竟是何模样!”

天帝说着,大袖一挥。眉心金色仙纹映入三十三重天,磅礴的灵力似与三十三天融为一体。

无论是棋盘上的黑子还是白子,都随着那一袖之力飞入天河中。

天河水溅起道道水花,在日月之光下晶莹透亮。

“传我天命!即刻起,真仙灵仙除魔卫道。”

天命虽然简单,但也不过是一次豪赌。

不论结局如何,天帝执白子,尚且先下一手。

再次看向空空如也的棋盘,天帝索性打破一切常识。

拿起一枚白子,张口吞入腹中。

“我这一手,如何?”

第百枠四闻 鱼闻根同

水色赶到月华天时,整个神地似乎只剩下了“月华天”。

视线未在鱼无念和那女子身上停留,而是一脸担忧地打量着雨儿。

“雨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当看到雨儿冷漠的神情时,水色心头骤然一沉。

那种从未有过的自责,如同在心底积压了“十五年”。

她从来没有问过鱼临渊雨儿的去向,可此时出现在眼前的雨儿,就像丢了魂一样,足以令身为水灵的水色心如刀绞。

身在一线牵上的雨儿,木然地看了一眼水色,眼里只有陌生。

水色心有不甘,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手捂着胸口,唤出那枚桃花鱼符。

“雨儿!快醒醒,就算要责怪我和他,也不该是现在这样……”

水色尝试着凭借鱼符唤醒雨儿,却发现无论鱼符的光芒多么耀眼,都不能在雨儿眼中留下痕迹。

水色冷然一笑,浑身上下渗着寒意。不是针对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灵,而是针对着这“无情”的世间。

看向半空中的鱼无念,以及矗立在鱼无念对面的女子时,水色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渐渐地,水色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那么喜欢处处为“善”。

至少,在这处处充满恶意的世间,龙鱼和弱水已经无法涤去污浊。

“你为何也在这月华天?她又是谁?就算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弱水的气息,又何必变幻成我的样子?”

一时间,水色心中千头万绪。

纷乱的疑惑让她极力地否定“善”念,以致于她无法感知到,女子身上那一丝属于桃夭妖的气息。

女子看着处于“危险”边缘的水色,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只说出了一个字。

“我……”

她想说自己就是“桃夭妖”,可如今无论是自身气息,还是那张与水色无二的面孔,都令她难于启齿。

她是鱼无念一直找寻的终末之水,也是陪伴在水色身侧的桃花妖。

甚至她无法告诉水色,她是这场鱼劫里,三生之水的第一生。

而鱼无念,是那三世之鱼的第一世。

眼见水色处在善恶一念之间,女子重新开口,说话的声音很轻。

“我叫水清……”

只是可惜。

猛然将鱼符抛向上空的水色,全然没有听清那个与自己息息相关的“灵号”。

水清,而无色,亦无鱼。

充斥姻缘线红芒的月华天,顿时成为了那一抹妃光的衬托。

桃花鱼符上的妃光在另外几道光芒的环绕下,如天光云影,闪耀神地。

尚在日月天的鱼临渊,在感受到来自桃花鱼符的特殊气息之后,猛然睁开淡蓝色的眸子,全身灵力铺开,愤而收回那根青竹。

起身一步踏出,朝月华天所在的方向而来。

……

月轨止不住地震颤,水池内的黑水仍在不停地冒着黑色的气泡。

当月轨内的玉鱼停下的一刻。

墨色龙鱼翛然离水,再次化作鱼临渊的模样,落在一线牵上。

水色正端详着一动不动的鱼为渊,此刻看到一个浑身上下透着陌生的鱼临渊,不禁后退两步。

“闻鱼……闻鱼你快出来!”

她知道眼前的不是“鱼临渊”,但却在目睹另一张属于鱼临渊的脸时,一种随时会失去他的感觉,油然而生。

慌乱之下,只能叫得出“闻鱼”二字,却始终不敢唤一声“鱼临渊”。

无论对方是否会答应,都不会有好事发生。

在诸多目光的注视下。

闻鱼幻化而成的一条锦鲤,慢慢悠悠地从闻鱼近水披中露头。徐徐游动,无精打采。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闻鱼离开披风之时,如一阵清风拂过,随即在水色面前变化成一身纱裙的姑娘。

她冲着鱼无念微微点头,又再次看向变成鱼临渊的“雄鱼”。

“善恶同根,爱恨同源!你我之间终归只能有一个留在这世间。”

“那未来,也应该是我,鱼临渊……”

雄鱼口中“鱼临渊”三个字,让水色始料未及。

她甚至从未想过,闻鱼想要取代的鱼临渊。

若一切都如鱼临渊所料,那“雄鱼”应该没有完全摆脱封印才是。

念及至此,水色义正辞严地质问鱼无念。

“闻鱼既是自你心中而生,封印也自当是你所留!

为何现在看来,疑点越来越多?”

鱼无念面露微笑,闪身落在一线牵之上,同时看着两条闻鱼悠悠说道。

“你是想说,我何不干脆出手,将一切鱼劫再度封印,也就没有那般善恶纠葛,生死相别?”

“正是!”

“子非鱼……”

“是何道理?”

“意思就是说,事到如今你跟水清、水柔一样,不懂鱼!”

“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不知为何。

水色听闻鱼无念这番言辞,心底的气愤无法遏制。

她想不明白,为何一切可以简单结束,却越来越复杂。

她更想知道,既然她这样的水灵都不“懂鱼”,又何必将她和鱼临渊卷入宿命之中。

鱼无念没有继续接话,而是抬头看着正在前来此处的鱼临渊。

水清同样无奈摇头,眼底藏着一言难尽。

就在这时。

幻化成鱼临渊的雄鱼,突然五指变成黝黑的骨爪,直接扑向水色身前的雌鱼。

同为闻鱼,雌鱼又岂会示弱。衣袖缠绕的手掌,在接触雄鱼的黑手之时,变成通体白玉。

任谁也没有料到,闻鱼之间的交手,居然如此简单粗暴。

没有任何气息外漏,也无丁点灵光闪现。

那看似一男一女的掌击,酷似两个凡人之间的情投意合。

然而。

水色尚未来得及制止,那一场即将袭卷天界的“风暴”,已然迅速在她眼前形成。

闻鱼的黑白手掌之间,一个夺目的光环迅速放大。

一半黑,一半白。黑色的一侧留着白色的鱼目,白色的一半追逐着黑色的鱼眼。

黑白交融的光环随即炸裂,辉光瞬间使得“日月”无光。

强烈的冲击以一线牵为中心,顷刻间袭卷天界。

……

光芒渐渐暗淡。

水色睁眼时,天界能看到的地方,都处在一片“灰”暗之中。

鱼无念和那灵号“水清”的女子都已不知所踪。

紫玹三妖又一次护在水色周围,冷冷地盯着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神灵。

墨晴反而像个无忧无虑的傻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到“一雌一雄”闻鱼身旁。

只见“闻鱼”仿若定格在那里,看着彼此一动不动。

两只黑白的玉手上,光泽皆无。

它们就如同两尊雕像,谁都无法让步。

月华和戮潭叹息之际,真正的鱼临渊已踱天而来,落在水色身前。

两位御天神主睁大眼睛,重新提起十二分戒备,紧盯着鱼临渊的一举一动。

紫玹他们看到鱼临渊到来,不由地松了口气。

鱼临渊先是看向水色,眉目之中一番无声地“责备”。

见水色吐着舌头低头,他才一笑间看向“雌雄闻鱼”。

这时。

一个突兀的声音从月轨上传来。

天时不再静止,正以非同寻常的速度向前。

与此同时。

灰色的天界,凭空落下棉絮一样的灰尘,那景象犹如一场墨雪。

第百枠五闻 龙门见鱼

那一场笼罩整个天界的“墨雪”,一直持续到天夜地昼将尽。

日月天上形同“日月”的那枚鱼符,不但再无光亮,而且从日月天径直坠落,掉落在天河之水中。

几次浮沉后,便再也觅不见其踪迹,就好像消融在了弱水里。

天界地界从此相通,不再需要每隔十万年的“天夜地昼”。

处在日月天之后的地界,似在天界百天上开出一个巨大的窟窿。

天河之水无法流向地界,冥河之水也不能倒灌进天界。

甚至。

当天界开始飘下墨雪之时,三千弱水于同一时间静默,再也不似之前那般,可以涤去邪恶。

天河就像一条流经天界的普通河流,不但仙神可跃,就连那些从地界蜂拥至天界的妖魔,也可轻松涉水。

地界的妖魔之气萦绕在昔日的“日月天”上,墨绿色的光芒令仙神深感邪异。

再加上天帝那一条“除魔卫道”的天命,使得一场仙魔大战,已在酝酿之中。

……

仿若乌鸦之羽一样的墨雪,遇山则落,遇水则浮,遇云则入。

仙鹤都变成黑冠,祥云再也看不到象征祥瑞的光辉。

墨雪不似普通的雪那样,遇热便会消融。

诸多仙神用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将其抹去分毫。

就连身为火灵的磬,身上也落满了难以抖落的“灰”尘。

没过多久,天界仿佛生出一片灰黑色的大地,祛之不尽。

……

神地。

鱼临渊手握青竹,目光如炬。淡蓝色的眸子里,紫色梵文透着一股特殊的气息。

看到鱼为渊时,他一言未发。甚至在和神色怪异的雨儿四目相对时,同样没有说话。

唯独在看到十二条玉龙环绕着的月轨时,惊讶地吐口而出。

“这是……龙门?”

听闻“龙门”二字,水色眼前浮现出鱼临渊跃龙门的画面,不由自主地盯着月轨发愣。

“既然是龙门,为何又以这副模样沦落至此?无论是它的名字还是用途,似乎都与曾经出现在明镜台上的龙门相差甚远!”

一边说着,水色绕过紫玹,稳步走到鱼临渊身侧。

此时的水色,就像贤内助一样,在有意无意地提醒鱼临渊。

她相信,就算鱼临渊鱼年所剩无几,必然与眼前的“龙门”息息相关。

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亲眼看着鱼临渊消亡在自己眼前。

鱼临渊盯着月轨,足足三息。

然而除了墨雪不会落在月轨上,他也无法看出任何特殊之处。

轻轻摇头,将手中青竹竿缩短至只有筷子长短,随手背在身后。

未见鱼临渊抬腿,已然一步出现在月华和戮潭面前。

一个“鱼临渊”已足够他们头疼,此时又出现另一个,可想而知两位御天神主的复杂。

“鱼临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戮潭身为杀神,面对气势汹汹的鱼临渊半步未退。

但见鱼临渊只字未回,转而看向“气度”不同的月华。

“我从未到过天界,你们又如何得知我名讳?

难道……就因为他?”

“老夫虽然曾执掌月华天,但也无法窥探他真身!而你,亦是如此……”

鱼临渊放声大笑,青竹在手背上敲出沉闷的响声。

突然之间,以伶俐的目光看向两位御天神主。

“他是他,我是我!这世间,只有一个鱼临渊,是我!”

说话之时,左手从身侧向雨儿伸出,正对眉心。

五指微微用力,那独属于鱼主的霸道之力,轻易将雨儿眉心的黑鱼符拽出。

雨儿随即直接瘫倒,那些昔日的记忆,也随着灵力从身体溢散而出。

当她重新变回凡人之时,鱼临渊左手突然发力,黑鱼符顿时化作晶莹的光尘。

水色飞身落在雨儿身旁,将柔和的灵力从她后颈灌入全身。

“她……”

“雨儿怎么样?”

“很虚弱。恐怕以这副血肉之躯,撑不了多久!”

“如若你都束手无策,那只有……”

鱼临渊嘴上没说,可水色已经明白,身为一个鱼年将近的鱼主,他只能送她去“轮回”。

缓缓吐出一口气,鱼临渊平伸着左手,将尚未落下的墨雪接在手心。

他能感觉的出,墨雪之中不仅蕴含着一丝丝恶念,居然还有一缕缕善意。

再度看向月华和戮潭时,鱼临渊露出不怀好意的一笑,看上去神畜无害。

“神族和灵族同出混沌,从来不入轮回……

既然神灵要取我这徒儿,那不妨分出一半,去轮回里陪她,继续追求于她可好?”

戮潭和月华何时受过如此侮辱,他们又岂听不明白,鱼临渊的话中之意,是要一半神灵去死。

“就算天帝在次,也不敢如此口出狂言!不管你们哪个才是鱼临渊,辱我杀神者,无生亦无死!”

戮潭话未说完,已然显化真身。一只生着六只邪目的白色泽兽,身形还在不断暴涨中。

很快一线牵开始倾斜,白色泽兽巨大的身躯周围,涌动着杀意包裹的泥浆。

见状。

鱼临渊右手里的青竹微微摇曳,似对杀神显化的泽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竿钓浮水鱼……作为一个钓者,并不讨厌自愿上钩的!

来世,你杀神一族就守着沼泽修行吧,赐名为‘鳄’……”

青竹就像极度不起眼的鱼竿,在鱼临渊面前微微弯曲。

一根似有似无的青丝,渐渐延伸至白色泽兽的口中。

它分明尚未出手,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咬钩的“鱼儿”。

正在迅速变大的身躯突然爆开,泥水飞溅的同时,白色的泽兽变成了一条咬在青丝上的鳄鱼。

眼见这一幕,月华头皮有些发麻。

自认为能够御天的神主,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一击。

甚至在那根小小青竹面前,像极了被拖出水的鱼。

可眼前的一切并未就此结束。

周围那些处于惊骇之中的杀神们,还未从“族母”的遭遇中回过神来,便坠入脚小突现的深渊。

于无尽黑暗中,曾经的杀神一族尽数变作“鳄”,静候着雨儿轮回。

鱼临渊戏谑似地甩动两下手中青竹,盯着拥有六只眼睛的“鳄”,冷声说道。

“神族里会有杀神,本就于龙鱼弱水无益。你杀神一族恨我鱼临渊越久,也就越无可能再度封神。”

话落。

悬在青丝上的鳄,像气泡一样“啪”的一声破裂,只有鱼临渊知其去向。

月华并不糊涂。此时距离鱼临渊最近的他,既不敢主动搭话,又不敢往后退却。

恰在这时。

月老和磐匆忙赶来,在看到鱼临渊时先是一愣,随后松了口气。

磐双手后托,背着一只样子古怪的九命猫妖。

猫妖正是寂夜尊者,只是它的尾巴,九条全为黑色。

月华看到月老似乎认识鱼临渊,顿时眼放精光。

“月神一族专司姻缘,此刻起族长由月老接任……”

月老一头雾水,显然不明白月华为何如此。

第百枠六闻 去鱼留水

鱼临渊一见到磐,目中多出几分善意。

可当白身黑尾的九命猫妖被带到一线牵时,鱼临渊和水色的目光骤然一凝。

未等水色开口询问,一旁的寂寞早已化作一只纯白的九命猫妖,以极快的速度拦住磐的去路。

“父亲……”

磐也早就留意到了生着猫耳的青年,此刻听闻对方称寂夜为父亲,没有出声喝止。

寂寞那一双绿色的妖瞳,直勾勾地盯着磐怀里的寂夜,再次口吐人言。

“怎么会这样?父亲身为三界十八位尊者之一,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难以置信的声音里,透露着从未有过的焦急。

即便寂寞与寂夜许久未见,他也相信以寂夜的实力,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磐无奈地看着寂寞,能从眼前这只九命猫妖身上,感受到独属于“父子”之间的羁绊。

抬头看向鱼临渊时,磐微微点头。

“为了再一次确认是你,我必须冒昧地再问一句:我们首次相见是在何处?”

磐的声音很轻,目光从鱼临渊身上,转移到不远处的另一个“鱼临渊”身上。

为了怀中发生异变的寂夜尊者,磐甚至顾不得跟墨晴身后那只“火凤凰”相认。

磬化身为火凤凰,此时倒也显得安静。似乎从离开溺河之后吸取了教训,不愿再多事。

鱼临渊站在原地未动,转身看着倒在水色怀里的雨儿,淡淡回道。

“曾经的人界,有一座滦州城……那里是雨儿昔日的家,也是我和那疯乞丐,首次相遇之处!”

听到“疯乞丐”,磐已经相信眼前的鱼临渊,就是正主。

“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何事,但既然对方冒充你,这一切自然与你脱不了干系……希望你帮帮我这位老友!”

磐说话之时罕见地有些情绪激动,说完之后又重新补充了一句:这不是逼迫,而是恳求。

寂寞蹲坐在那里,可怜巴巴地望着鱼临渊。看上去,他比磐更想知道鱼临渊的答复。

鱼临渊闪身出现在鱼为渊面前,望着那双木讷的眼眸几息,又缓步走到磐的面前。

轻轻摇头的同时,完美的唇线勾勒出几个简单的字。

“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赢过闻鱼,别说我救不了它,就连挚爱的女子,我也救不了!”

鱼临渊为了让那几双期待的目光都相信自己,左手成掌,正对着寂夜的猫头打出一道鱼符。

鱼符透明圆润,足以将寂夜的妖身完全包裹。

就在磐眼中流露着希望的时候,鱼符周围的水光忽然黯淡。

鱼符在寂夜那九条黑色的妖尾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尽管鱼临渊眼前的九命猫妖仍然奄奄一息,处于一种难以理解的昏迷状态。可黑色猫尾上散发出的邪气,仍能在面对驱邪避害的鱼符时,占据上风。

寂寞有些不敢相信,气愤地猫叱几声后,如同质问一般。

“你不是鱼主么?为何还敌不过那什么闻鱼?

若当真不愿出手,我宁愿以自己的方式试试!”

寂寞正说着,妖身突然暴涨数倍,将全部妖气聚于一双利爪之上,鼓足灵力扑向另一个“鱼为渊”。

“寂寞!”

“寂寞你冷静。”

紫玹和白弋发声时,寂寞显化的九命猫妖,已冲至“雌雄二鱼”的近前。

一爪挥出,千万道残影相随。灵光在妖气的影响下,直接变成绿色。

一阵金铁交鸣声后,寂寞气喘吁吁地愣在那里。雄性闻鱼变成的男子不但毫发无损,甚至四周墨雪都未减少。

然而。

正当寂寞准备唤出“妖灵”全力施为,几片下落到半空中的墨雪,突然像暗器一样划过它的九条尾巴。

九命猫妖,一尾一命。寂寞此时被齐齐斩去的九条妖尾,重新变成四散的妖气。

“……”

寂寞张口说话,却再也发不出声。在紫玹和白弋的惊呼声里,寂寞的视线越来越窄,越来越模糊。

直到最后。

寂寞还依稀能听到墨晴在他耳边低语,轻声唤了它一声“寂,寞……”

鱼临渊伸手拦下紫玹和白弋,不希望他们冒然靠近两条闻鱼。

看似闻鱼陷入死寂,实则整个天界都已沦为“善恶”相争之地。

鱼临渊却没有拦着墨晴。

对于闻鱼而言,曾被抹去过一次记忆的墨晴是特别的。

……

一时之间。

很多事在鱼临渊和水色面前,变得千头万绪。

依次扫过月华和月老,又看向那些喜看热闹的神灵。

“我鱼临渊做事,是讲原则的!鱼和水之间你们选一个,选错只能陪着我这徒弟历经轮回……”

鱼临渊说完,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他不再理会四方嘈杂的辱骂,也不再理会月老他们疑惑的目光。

一息。

两息。

三息。

气息之后鱼临渊猛然睁开眼睛,眸子里的紫色梵文飞速转动,周身佛魔之气纠缠在一起。

“去鱼留水!不论是选择鱼的,还是不愿做出选择的,此番都由鱼临渊来为你们‘超度’……”

毫无情绪的一番话,经过鱼临渊的嘴说出来之后,犹如天界梵音一般字字铿锵。

只见鱼临渊左手划十,右手青竹凭空写画着什么。

随即。

整个神地内绽放出密密麻麻的紫色莲花,然后迅速凋零。

超过七成的神灵,在莲花消失之后杳然无踪。

一起不见的还有雨儿,以及寂寞和墨晴。

水色行至鱼临渊身旁,双手用力牵着他的左手。

“你救了他们,但他们未必懂得感谢!”

“无妨。让他们去陪着雨儿也好,至少轮回的路上,不会孤单……”

“那留下来的呢?面对闻鱼,他们并不知道对错。”

“闻由心起……他们在心里做出选择的一瞬间,自己的命运就已注定!”

“那何不告诉他们,这三界乃至这方天地,都是一个太过逼真的梦……

在这梦里,闻鱼才是天。”

鱼临渊淡然一笑,似对于一切“误解”,都显得无所谓。

紧紧牵着水色的手,鱼临渊转身走出几步,看着在磐怀里开始“挣扎”的寂夜。

“若非你我躲在青魔幻境,也发现不了那双始终隐藏在周围的眼睛……

属于鱼临渊的鱼年耗尽之时,想必也是这梦苏醒之日!”

鱼临渊的话里含着诸多不舍,不仅仅是因为身边的水色。

原以为“觅得一处清幽”,就能鱼水永久。

直到现在,鱼临渊依旧深感无力。

梦醒之后,还是“梦”。

他甚至分不清哪个真实,哪个虚幻。

他也来到了“雄鱼”曾让他来的地方,却看到了龙鱼飞跃的“龙门”。

因闻鱼而准备的青竹,此刻如同荒废在手中的闲物。

鱼临渊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陪“她”再久一些。

如若鱼水皆为梦中之景,他只愿其中一方还能记得。

念及此处。

鱼临渊再也无所顾忌,将手中青竹当作利剑,直接刺入寂夜额头。

“鱼七!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第百枠七闻 龙鱼三问

“鱼七并非有意隐瞒,而是……”

鱼七那略显厚重的声音,像一阵阴风从月华身后呼啸而过,使得月华的须眉同时向前翻飞。

昏暗的光线之中,一只黑猫翛然冲到鱼临渊身边,冲着躺在磐怀里的白猫喵叫几声。

鱼临渊始终没有在意黑猫的举动,即便初次相见,但能够跟随在鱼七身边,必然有其独到之处。

当他听到磐的口中惊呼一声“凌月尊者”,面带笑意地转身看向月华身后。

月华和月老顺着鱼临渊的视线望去,却在看到丈许身高的鱼七后,瞳孔骤然收缩。

尽管此刻鱼七单膝跪地,但那一身黑鳞所散发出的压迫感,真实到连月华都没有怀疑的余地。

“您!是……”

凭借幼年时的记忆,月华拉着月老赶忙伏拜。

似乎只有上了年纪的月神,才依稀记得“七神”当初的身姿。

这样的举动落在鱼临渊眼中,反倒印证了心里的一部分猜测。

至少。

那被月神一族称为“月轨”的龙门,跟鱼七有着莫大渊源。

紫玹和白弋虽未见过鱼七,但曾经也从水色那里听闻过一些。

此刻若非亲眼所见,断然无法相信这世间,尚有比“鱼主”更强的鱼。

跪在那里的鱼七一脸恭敬,黑鳞黑鳍浑然天成。就连那张鱼嘴两侧的鱼须,也比龙须更为遒劲。

……

“哦?看样子,鱼七比我这鱼主,在天界更有名望!”

鱼临渊说这句话的时候,故意阴阳怪气。随手从白猫额头拔出青竹,擦拭着沾满青竹的黑血。

鱼七将鱼骨杖横放胸前,双手上托。

“鱼年所剩无多,看来鱼主当真已将曾经的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令水色疑惑地看着鱼临渊的背影。

而鱼临渊,也在感受到来自身后的目光后,转身与之对视。

片刻之后,鱼临渊和水色同时摇头。显然他们都不明白鱼七这句话是何意,甚至在鱼和水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遗忘的经历。

“曾经的一切?”

“正是!”

“那为何当初在明镜台行净灵之礼时,你未告知于我?”

“即便鱼主此时询问,鱼七能说的也没有多少……”

“看不出来,此岸唯一一条阳鱼,居然也会吊胃口!”

“……”

鱼七若再接话,似乎有顶撞鱼主的嫌疑。此刻微微低头,默默将森白的鱼骨杖举过头顶。

见鱼七两次托举手中鱼骨杖,鱼临渊若还不明白这是一种“暗示”,那当真傻的无可救药。

脚步未动,他已闪现在鱼七面前。

以鱼临渊凡人大小的身躯,反而够不着鱼七托举的那根鱼骨杖。

心念斗转,鱼临渊似乎明白了什么,继而转身面向月轨,含笑说道。

“既然你不能主动说,那就如实回答我即可……”

“遵鱼主!”

鱼七眼中闪过精芒,明显因为鱼临渊此举而生出激动。

只是它并不知道,此刻最开心的还是鱼临渊和水色。

鱼临渊遥遥一指“月轨”,直奔主题。

“龙鱼跃过龙门,方可化龙离开弱水。为何龙门会沦为月神一族的灵物?”

“弱水离开龙鱼,才会生情,才有鱼水姻缘……月神作为姻缘天神,仅仅是为了觅得万千姻缘中,属于龙鱼和弱水的因果。”

听到这番回答,鱼临渊终于明白,为何闻鱼曾说在此等他。

可“鱼水之姻”究竟是什么?所谓因果又是什么?

鱼临渊看着同样迷茫的水色再次摇头。

他明白。

因为闻鱼,鱼年正接近尽头。他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

要么找到打破“梦境”的方法,要么让鱼年流失放缓。

“那你可知,闻鱼身上最后的封印是什么?”

问出这句话时,鱼临渊原以为能得到些十分有利的回答。

出乎意料的是,鱼七那双深邃的鱼目一直凝视着鱼临渊,只字未说。

就好像它的答案:就是鱼临渊自身。

见鱼七如此,鱼临渊轻轻皱眉。

转身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从水色面前走过,又从紫玹和白弋身旁迂回。

鱼临渊心海里,一次又一次将这世间的鱼水重联。

……

鱼无念作为伊始之鱼,为寻终末之水来次。

明镜台破开的,是否是真正的“天地”暂且不说。

但凭鱼无念能够“分三界,开六道轮回”的力量,它不可能找不到终末之水。

祸世鱼胎所诞闻鱼,又为何不早不晚,偏偏在自己成为鱼主的时候破胎而出?

若当真是一场梦,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可谓机关算尽。

它是谁?

就算鱼年耗尽,自己坐以待毙,它又能得到什么?

……

怀着这样的心思,鱼临渊脸上堆满心事。

淡蓝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惆怅。那是疲于应对,以及看不到鱼和水未来的无力。

将手中青竹竖在眼前,正对着鱼七的方向。

“以龙鱼之牙作为离水龙门……

以龙鱼之骨作封地之天……

以龙鱼之肉作阴阳七鱼……

以龙鱼之目作昼夜交替……

以龙鱼之脸作鱼主鱼面……

以龙鱼之皮作近水披风……

以龙鱼之鳞作封天之界……

以龙鱼之泡作驱恶鱼符……

以龙鱼之血,作人界之禁……

以龙鱼之心,作闻梦之鱼……

甚至还有鱼无念的龙鱼之魂,留存世间……

鱼七啊!你觉得听闻至此,龙鱼身上还剩下什么?”

说出这番话时,就连鱼临渊自己也感到五味杂陈。

更别说如紫玹这样的妖,以及像磐那样的神,都似醍醐灌顶。

水色只觉心口一痛,她听出了鱼临渊这番话里,藏起来的那个“臆测”。

甚至。

作为曾和龙鱼朝夕相伴的弱水,水色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龙鱼之鳍!”

鱼七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十分从容地道出四个字。

与此同时,水色也微微动了动嘴唇,似在印证鱼临渊的臆测。

鱼临渊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逐渐变得阴沉。

很显然。

那四个字正是他心中所想,却也正是他疑惑之处。

鱼鳍,搅动的是这个“梦”,还是弱水存在的世间?

而那龙鱼之鳍所化之物虽为关键,却不知道现在何处……

这一刻。

鱼临渊再也没有任何想说的。

随着月轨的响动,他耳边能清晰地听到“水声”,正在离自己迅速远去。

那句“我为鱼主一日,便会保那鱼符一世”,如同回荡在心间的绝响,充满讽刺。

继而走近那两条一动不动的“闻鱼”,鱼临渊深深呼出一口气,就要将手中青竹插在雌雄闻鱼的“手掌”缝隙里。

这时。

鱼七缓缓起身,重新将鱼骨杖握在手里,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话。

“鱼主莫要忘了,鱼凭何物主水势……”

说话间,鱼七似有深意地看了水色一眼。

第百枠八闻 鱼道无言

听到鱼七此言,水色飘身落在鱼临渊身旁,将玉手放在他手背上,笃定地望着那张俊美的侧脸。

“鱼生,水随鱼生!鱼忘,水同鱼忘!宿命也好,注定也罢,水若不能和鱼一起,到何处都是遗憾……”

“就算这是一场即将醒来的梦?”

鱼临渊转头,含情脉脉地望着水色的脸,感受着手背上流动的灵力,是那样温柔。

水色轻笑着,绝美的容颜上,看得到云淡风轻。

仿若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是“梦”又何妨?

“即使真的是一场属于闻鱼的梦,至少有‘鱼’得水呀!”

她笑的灿烂,像个尚未出阁的“傻丫头”。

若不是她冰丝一样的发间,还戴着象征“族长”身份的水冠。

鱼临渊一定会以为,鱼水相识也像梦一样虚无缥缈。

思忖之际,鱼临渊与水色一起,将那根被他视为“鱼竿”的青竹,塞进雌雄二鱼的掌心缝隙间。

异变,陡生。

那一**露在外的青翠竹子,瞬间被一黑一白两道交替的纹理缠住。

蛮横的力量直接讲鱼临渊和水色逼退,直至退出十数步后,鱼临渊抱着水色华丽转身,堪堪停在一线牵的边缘。

此时。

那根夹在两条闻鱼间的青竹,犹如捕到鱼的鱼叉,也像刺破迷惘梦境的眼睛,令鱼临渊瞪大眼睛的同时,心头一喜。

灰暗的视线里,黑白双色光芒在青竹上纠缠之际,还有隐约可见的一线青色,时隐时现。

“这青光是……”

水色不禁问出了声,仰面躺在鱼临渊怀里,不肯下去。

一时之间,鱼临渊也无法确定,这样的景象意味着什么。

因为夹杂在黑白之间的青色,原本就是那根竹竿的颜色。

鱼七优哉游哉地捋着鱼须,鱼目开合之时,暗藏着一抹玄机。

鱼骨杖点在一线牵上,跪在地上的月华和月老被一股漾开的水波搀起。

再看不远处的紫玹和白弋,各自头顶上出现一条青色龙鱼,不停地徘徊着。

鱼临渊此刻,也没有放下水色的意思。低头看着怀中佳人,有点想入非非。

片刻之后,干咳一声。水色双脚踩在一线牵的姻缘线上,鱼临渊才徐徐松开手。

“还没抱够?难道真等到鱼年尽时,才算天荒地老。”

“鱼一生都拥抱着水,我可还没听谁说过,有抱够的……”

“那是你没听其他鱼说过,不见得没有!”

“如果可以的话……待尘埃落定,我倒真想随你去见见……”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鱼临渊这番话,在懂得“鱼年”的水色耳中,听上去有太多感伤。

总能不经意间,唤起她心底那条龙鱼,千年来的回忆。

哪怕那时无言,何惧尾吐腹白?

“既然雌雄闻鱼已经如此,我们何不趁鱼年未央,去青魔幻境了此余生?”

水色说这番话时,声音有轻微颤抖,近乎恳求。

似乎在这一刻。

她想让鱼临渊抛下一切身份,忘记属于龙鱼弱水的宿命,拼命地“逃”。

远离善恶,远离闻鱼,远离那个每震动一次,都会带走鱼临渊“生命”的月轨。

在紫玹白弋艳羡的眼神中,在月老月华无奈地叹息里,鱼临渊轻抚着水色的长发。

“你去过轮回之地吗?”

“未曾去过。怎么?”

“明镜台本在轮回之地,在连接轮回六道的石雕上,曾出现几个被变换过位置的字……”

“什么字?”

“水易来,鱼难去!”

“这又能说明什么?”

“听鱼至今,我似乎有些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水色眼中泪光转动,强忍着没有哭。

她听得出鱼临渊话里的意思,不仅仅因为水灵能够洞悉心声。

转而看向仍旧像木偶一样站在那里的鱼为渊,水色猛然扎入鱼临渊的怀里。

只是这一次。

鱼临渊并未由着水色,任她抱着自己许久,而是双手扶着她肩膀,坚定地拉开距离。

“不论是早已逝去的龙鱼,还是消亡的龙鱼,要么在明镜台下腐朽,要么沦为鱼魂,亦或者像他这般……”

说话间,鱼临渊看着鱼为渊,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努力寻找着些什么。

若轮回之地曾经那六个字当真是鱼为渊所留,那破开混沌降下的“情”字,又是何意?

如果是留给自己的“暗示”,那又会是谁所为?

……

鱼临渊此时的心声,水色听得真切。

她双手搭在他手臂上,倔强似地脱身。

“世间无你,毫无意义。如果一切都是因果,我希望鱼年不再时,因果随意……”

一边说着。

水色唤出灵犀之泪,一滴眼泪恰如其分的滴落在那颗淡蓝色的水球上。

只见她轻轻地摊开手掌,灵犀之泪向着半空中的桃花鱼符而去。

当灵犀之泪即将触碰到鱼符时,顿时幻化成一个待放的花蕾,赫然是七色彼岸花。

鱼年耗尽,桃花鱼符内的那朵沾露桃花,自然会随着鱼主消失而凋零。

那朵正在汲取天地精华的彼岸花,如同在等待桃花凋零的那一刻盛放。

至于后果,鱼临渊不用猜,也不愿想。

无论是非曲直善恶分明,他这位鱼主,都不会对水色怎样。

哪怕天界因此遭殃,那也早就是“定数”。

月老此时冲磐使着眼色,焦急的神色里,充满对“那朵奇花”的担忧。

反倒是卸任月神一族族长的月华,一脸谦卑地冲着鱼七点头哈腰,对这一切充耳不闻。

在他看来,鱼七可比任何“灾难”都值得敬畏。

就在鱼临渊迈开步子,正要走近月轨的时候。

显化成一男一女的两条闻鱼身上,各自的手背上出现一道裂纹。

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袭上心头。

鱼临渊早已预料到,闻鱼交锋不会如此简单。

然而令他没有想要的是,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还没等到鱼临渊开口,水色已将身上的闻鱼近水披解下,像盖头一样罩在“一男一女”头顶。

突然。

有段时间未动的鱼为渊,化作一团龙形黑雾,直取水色胸口。

距离最近的紫玹和白弋,第一时间运起全身灵力拦截,却被黑雾里探出的龙爪直接击飞。

但也正是他们争取的这点时间,让鱼临渊爆发出惊天之势,挡在水色身后。

“父子”相逢,却都没有留手的余地。

眨眼之间千万次交锋,招招都欲杀对方而后快。

对鱼临渊而言,眼前的鱼为渊不过是闻鱼的傀儡。

对鱼为渊而言,龙鱼一族大势已去,鱼临渊只不过是个障碍。

一个妨碍自己,再次见到“她”的障碍。

尽管包裹着鱼为渊的黑雾在不断收缩,可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并未占到多少便宜。

没有鱼面,没有鱼符,没有闻鱼近水披,单靠浑厚的灵力的鱼临渊,仅仅是一条“鱼”。

鱼七一直观望,没有任何出手的打算。

但就在这时。

躺在磐怀里的白猫,猛然睁开妖瞳,在一声惊神的猫叱声中,冲了出去。

第百枠九闻 妖假鱼脱

“寂夜!”

一只黑猫紧随其后飞起,口吐人言想要将寂夜唤醒。

只是此刻,属于寂夜的意识完全陷入沉睡,驱使它的仅仅是被“恶念”侵蚀的九条黑色尾巴。

凌月和寂夜同为尊者,速度本就相差不多。

眼见寂夜那前白后黑的身影从水色面前窜过,凌月顿时全速爆发化作一道墨绿的妖芒,挡在闻鱼和寂夜之间。

很显然。

寂夜的目标只有向善的雌鱼,而非为恶的雄鱼。

磐和月老几乎异口同声,惊讶地喊出了“寂夜”的名讳。

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尊者”忌讳,再晚片刻,恐怕身为尊者的寂夜,要在鱼七面前再一次变成“疯猫”。

鱼七那丈许大小的鱼身,立在原地未动,平静地望着正在以猫叫声“警告”彼此的黑猫和白猫。

似乎。

它根本没有打算出手,甚至也没有“保护”闻鱼的打算。

鱼临渊无暇分身,水色只得略做犹豫后,抬手之间取出许久未用的桃花鞭。

“但凡身带轮回之气,面对桃花鞭都无法闪躲……抱歉!”

对白猫出手,水色心里总有几分不忍。

只是此时若不阻止,后果谁也无法预料。

她更不想看到鱼临渊的计划,在自己眼前被打乱。

手起,花鞭落。

彼岸花上的桃花鱼符爆发出夺目的妃光,似在呼应水色手里的桃花鞭。

那一份“与尔同芳”的心意,霎时间将鱼临渊和水色的心念联系在一起。

尺许长短的桃花鞭,立即在水色身前幻化成一株只有三尺高矮的桃花。

千百花枝如一根根鞭绳,齐齐向着寂夜挥打而去。

起初。

以寂夜尊者的修为,尚且还能挣扎几下。

等到第一次鞭打落在妖身上时,剧烈的疼痛钻心入股,令它冲着水色愤而发出猫叱。

一鞭落下,百鞭相随。

只能看得见白猫周围桃花翻飞,鲜少能看见它四处躲闪。

凌月不禁后退几步,仍然警惕地蹲坐在半空。

尽管她早已不恨寂夜,但一切好像上天捉弄,无论何时与寂夜相遇,都要彼此对立。

“我应该恨你……可如今,我凌月也做不来。”

紫玹和白弋目睹这一幕,同样百感交集。

身为九命猫妖的那一对父子,在“享受”桃花鞭的待遇时,还真有几分相像。

不光紫玹和白弋此刻帮不上忙,就连磐和变成火凤凰的磬,也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磐看了磬一眼,一言未发。

从他看到磬跟在水色身边时,就明白是“姻缘线”在作祟。

……

突然。

瘫软在半空的寂夜,九条黑色的尾巴上黑光大盛,许多落在一线牵外的墨雪,不断向它汇聚。

墨雪与花影接触之时,悬在水色身前的桃花明显一滞,数根花枝瞬间焦黑枯萎,像得了“怪病”。

见状。

水色手掌前伸,灵力化水浇在桃花上,驱散着那块逐渐蔓延的黑斑。

仅仅是一个松懈,白猫已有机可趁。黑色的尾巴随着灰色的雪花扰动,禁锢着它的桃花之影被逐个击破。

绿色的妖瞳中涌现黑芒,额头妖纹显化的同时,迅速沿着脊背向尾部延伸。

没等水色再度发力,九条黑色的尾巴在接触妖纹的瞬间,竟然直接将白猫的妖身撕裂,一分为九。

九道裹挟妖纹的黑气,从凌月周围掠过,直取雌鱼后心。

这一次。

身为凌月尊者的黑猫,只是遥遥地向鱼七低下头。

月华和月老本就不善打斗,此时只得静观其变。

既然“七神”都不出手,它们也不能班门弄斧。

反倒是水色,心中总有一丝不愿。

面前桃花再次变成一枝花鞭,被她狠狠地挥了出去。

猫妖的惨叫声,伴随着阵阵碎骨声不绝于耳。

奈何如今的白猫似乎拥有出众的恢复能力,九道黑气凝为箭矢,紧贴着桃花鞭呼啸而过。

其中一支恰好撞在桃花鞭上,使其发出枝条断裂的声音。

方才已经隐去的黑斑,又一次显现在桃花鞭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令桃花鞭沦为黑枯的朽木。

水色不情愿地松手,桃花鞭面前化作一堆齑粉。

来不及为之心痛,其余几支黑矢已先后钻入“雌鱼”后心。

伤口算不得触目惊心,亦没有鲜血流出。

几个黑黢黢的窟窿,如同连接深渊的洞穴,在雌鱼所化的女子背上,走气漏风。

若换作寻常时候,白猫即便是尊者也不可能伤到闻鱼。

可是那操纵着它的陌生力量,却轻易洞穿了“女子”的后背……

一线牵上,顿时静默无声。似乎诸多眼睛,都在等待“洪水决堤”。

水色仰头,看了看仍然难解难分的鱼临渊和鱼为渊。

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尽力,只知道那条陪伴过自己的“闻鱼”,在自己眼前“负伤”。

听不到闻鱼说疼,但她也不知为何,自己无比心疼。

看不见闻鱼流血,可她也不懂为何,自己心口一片湿漉漉的感觉。

恍然之间,水色似觉得眼前一切都是假象,唯有自己是真实存在于此处。

不论是鱼临渊,还是闻鱼和鱼七,都好像稍纵即逝的风景,正在眼前迅速溜走。

这种奇妙的感觉仅仅存在两息,五感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体。

眼前的一切仍在继续,而刚刚那双于背后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却悄然无踪。

这就是他所说的那双“眼睛”么?

水色心里如此想着,闻鱼所化的女子后背上,突兀地升起几道白雷。

与之相对的雄鱼后背,也突然冒出几道黑雷。

白雷如雾,黑雷如烟,都像生出的“翅膀”一样,舒展的同时飘散在身后。

正对着雌雄二鱼的天空,似蝉翼一般被撕出一道口子。

一只白猫的身影,从雌雄闻鱼手掌间飘然而出,轻飘飘地飞入上方那道口子。

随着寂夜消失,天空中的口子缓缓“愈合”,直到天无缝隙。

……

“那是什么?”

水色终于忍不住开口,固执地想要听到答案。

不光水色想知道。众多看到这一幕的,不论妖还是神,都想解开心头的弥天之惑。

就在此刻。

鱼七终于动了。

它缓缓走到“雌雄二鱼”近前,瞥了一眼已经有些破烂的闻鱼近水披,十分不忍地摇着鱼头。

“想不到这世间,第一个超脱的竟然是只妖……从此不入五行,跳出轮回!”

鱼七这番话,更像一声惊雷。

显然要比之前那番景象,更让在场的一众在意。

鱼七回想着在东海第一次遇见寂夜和凌月,不由地生出一番感慨。

……

闻鱼一梦百万年,众生仅在轮回间。

三界五行六道转,谁人妖魔神佛仙?

……

鱼七言辞模糊,有几句根本听不清。

但他看向水色的眼神,更像在看待一位“熟人”。

第二百闻 鱼念临渊

“他说:即使是身为鱼主,也不懂得何为轮回!

您方才所言,是否已道破天机?”

水色壮着胆子质问鱼七,显然她心里也清楚,阴阳七鱼在这“世间”是特别的。

鱼七闻言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交手数次的鱼临渊“父子”,旋即开口。

“想必水主也猜出了一些。”

“不多……只知道所谓‘世间’,一半真,一半假。

还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偶尔在身后窥伺!”

“水心曾言,你与水柔相像;吾也曾说,他和他几乎一模一样……有时候,还真的很难分清,在这禁锢着轮回的梦里,孰才是造物之主!”

“您……其实一直心知肚明不是么?”

“……”

有些事并不需要明说,鱼七低头时发出一阵“鬼畜”般的鱼笑声。

鱼七自然知晓太多关于“天地”的秘密,以至于在目睹今时之景,才会由衷地发出感慨。

它丝毫不在意,月老等一众天神目中的迷惘。甚至也不没有将紫玹和白弋对真相的渴望放在眼中。

此时。

衡量天时的“月轨”,指向新的天时。

对于鱼临渊而言,剥夺鱼年的“龙门”,又一次无情地抽走了属于他的时间。

眼见鱼临渊父子仍在仅有的鱼年里缠斗,鱼七情难自已地摇着头。

“吾主和水主一定认为,这世间一切都在闻鱼梦里,是也不是?”

“是!”

面对此刻的鱼七,水色第一次无法凭借水灵读心的能力,看穿它的心思。

反观鱼七,却像在争取每一息时间。

“六道轮回,分明有六条彼岸阴鱼即可!为何此案还有阳鱼鱼七?”

“大概……”

水色刚想说出她和鱼临渊的猜测,就被鱼七那一连串看似不经意地反问所难倒。

“水主可知,为何只有鱼七在这世间几近无敌?”

“水主可知,为何鱼七完全可以阻止那所为的鱼劫,却不能出手?”

“水主可知,为何弱水可以于此间轮回,而龙鱼不能?”

三个根本听不出难易的问题,轻易让水色哑口无言。

她回想着曾和鱼临渊归结出的一切线索,仍然无法回答其中一个。

那一种作为“水”,却不能为“鱼”分忧的无力感,令她心口顿觉阵阵空虚。

“水色愿闻其详!”

鱼七接下来的话,时而含糊,时而清晰,似乎总在不经意地回避着什么。

……

曾几何时。

有一条身负重伤,命在旦夕的龙鱼。

它拼命逃,直到一处陡峭的悬崖边缘,一身灵力都已散尽。

它绝望地看着四周,目光所过之处尽是粼粼波光。

一条瀑布似玉银长龙,从它脚下的悬崖飞流而下,融入波光之中。

瀑布三千尺,倒映在他眼中犹如女子长发。

龙鱼幻化成一个外表俊郎的青年,从怀中取出一块“明镜”,顺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尽管如此,他仍旧紧咬牙关,含情脉脉地望着手中“明镜”,脸上溢满笑容。

因为在龙鱼所化的青年口中,含着一口“弱水”。

他怕不小心张口,弱水会流失。因此一路逃来,从未进食饮水。

那一口弱水,是他心爱之水的“灵元”。那一块明镜,也正是水灵生前梳妆所用。

他视若珍宝的明镜,是她赠予他的定情信物。

青年托着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带着“她”的灵元逃远,只能身临绝渊,睹水思灵……

当他的视线随着“鱼年”消失而模糊之际。

青年手里的那块明镜,从悬崖上滚落,掉入澄澈的水底。

于绝望中,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弱水的灵元从他口中流出,也即将消散在天地间。

然而就在那时。

深埋在龙鱼心中的执念,竟然变成了一条年幼的“闻鱼”。

闻鱼由龙鱼心生,不但拥有龙鱼生前的一切记忆,而且一切行为都会模仿龙鱼。

闻鱼,就像龙鱼内心的投影。

鱼之爱,只有鱼懂。

鱼之乐,唯有鱼知。

年幼的闻鱼仿若龙鱼再生一般,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无法化形的“灵元”。

它带着她,找到了掉入水里的“明镜”。

它带着她,游遍了四方水域。

尽管水灵的“灵元”只具备微弱的意识,但已经能听懂闻鱼所言。

久而久之。

不需要闻鱼言语,灵元也能猜得出它所想。

或许是因为闻鱼年幼,或许是因为它承载龙鱼的记忆太多。

闻鱼即将陷入长眠。

为了保护仍然虚弱的水灵“灵元”,它在意念分离之前,将“明镜”和“灵元”一起吞入了腹中。

只是令闻鱼也没有想到的是,它每一次长眠都会持续很久很久。

久到它自己的意识会不经意间渗透到梦里,久到能将龙鱼生前的部分记忆,也一并杂糅成梦境。

时间一晃数十万年。

闻鱼并未意识到,被自己吞入腹中的“灵元”和“明镜”,也受它长眠影响,融入了它的梦里。

当属于闻鱼的意念寻不到“灵元”时,它便强迫自己在梦境里寻找。

因为梦里混杂着部分龙鱼的记忆,闻鱼也分不清哪个为真,哪个是假。

它梦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龙鱼,一直寻找着名为“终末之水”的女子。

它梦到自己成为了鱼主,将闻鱼近披披在了“水柔”身上。

它梦到自己成为了最后一条龙鱼,在明镜台与弱水相伴千年。

无论哪一位水灵,都有它所寻“灵元”的影子。

无论哪一条龙鱼,又都在诞生它的龙鱼记忆里出现过。

一场持续数十万年的梦,更像是一次属于“龙鱼”的轮回。

……

鱼七说到这里,一对黑黢黢的鱼目落在雌雄二鱼身上。

雌性闻鱼向善,也象征着梦境里的“真”。

雄性闻鱼为恶,又代表着梦境里的“虚”。

不论最终哪一方获胜,都会影响闻鱼最终的判断。

水色听得真切,眼中的苦涩却诉说着不愿置信。

若这一切为真,她和鱼临渊的“梦”,终会因为闻鱼醒来而破灭。

若一切为虚。无论是她还是鱼临渊,自身是否存在,都将没有意义。

那些历经“千年”的朝夕相伴,于这一刻变成了“若即若离”。

她根本不愿在意眼下是虚幻还是真实,只想跟他在一起,再久一点。

所以。

她没有问,鱼七究竟是何身份,又如何知晓这些。

她也没有问,龙鱼无法在闻鱼梦里轮回的原因。

而是抬起玉手指了指寂夜“超脱”时的天空,郑重其事地说道。

“事到如今,水色只好恳求您一件事!”

“水主言重,但说无妨。”

“您之前所说:第一个‘超脱’的竟然是只妖……水色想知道,是否这里的一切,都具备‘超脱’的可能?”

鱼七双眼微眯,抬了抬手里的鱼骨杖,没有立即开口。

第二百又一闻 三世为鱼

鱼为渊毕竟只是“闻鱼”操纵的傀儡,渐渐被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压制,处在下风。

鱼临渊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双掌相对,十指微弯。

五道玉银的雷丝从指尖引出,又在手心处交汇。

十枚鱼符依次飞出,绕着鱼临渊快速旋转一周,以雷霆之势袭向鱼为渊。

鱼为渊没有大意。

身形顿时收缩成一团黑气,躲避鱼符的同时奋力往月轨“逃”去。

鱼临渊大惑不解,俯瞰仍在一线牵上一动不动的闻鱼,却见鱼七和水色神色复杂的望着自己。

电光火石之间,鱼为渊所化的那一团黑气已然临近月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黑气犹如之前的闻鱼一样,径直扎入了月轨的水池中。

鱼临渊闪身追到月轨之时,十枚鱼符正绕着那十二条玉龙盘旋。

水池内。

鱼为渊变成了一条墨色龙鱼,口中不停地吐着气泡。

鱼临渊就要再次御使鱼符,出乎意料的是,所有鱼符都像失去了联系。

任凭他这位鱼主怎么努力,那十枚鱼符依然“我行我素”,显得和“月轨”十分亲近。

“怎会如此?”

“龙门虽未开启,但它一直记得两位鱼主之间的关系……”

鱼七嘴上说着,同时看了一眼水色,迈出鱼步现身在“月轨”跟前。

水色尚未等来鱼七的回答。

方才鱼七那一个略有深意的眼神,让她情不自禁地飞身而起。

紫玹白弋紧随其后。磐也颇为好奇,单手拎着磬的脖子,原地留下一团缓缓消散的赤焰。

月华凝望鱼七背影,低头打量脚下一线牵几眼,冲月老递过眼色。

月老发出一声叹息,将随手取出的姻缘线像针一样弹了出去。

微不足道的一道红光,却似洪水猛兽一般摧枯拉朽,顷刻间把犹如灯笼的一线牵拆散。

一根根姻缘线,重新回到月神手中。那光景说不上美丽,也称不上凄凉。

看着昔日的姻缘天神一个个垂头丧气,月老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这族长还是你来吧,我无拘无束惯了……”

月老没有去“凑热闹”,似乎听到的越多,越容易迷失自我。

谁也不清楚月老之后去往何处,甚至月华后来也没有再见过月老。

……

鱼七盯着水池里的墨色龙鱼,继而询问鱼临渊和水色。

“是否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鱼临渊摇了摇头,水色却意外地点了点头。

诚然。

千年时光都是鱼临渊作为水中鱼,回眸望着岸边的水色。

此刻第一次跟水色站在一起细观水中游鱼,想要体会到那种“熟悉”,必然极难。

“鱼七!你究竟想说什么?我和它的关系,又与它能在龙门里安然无恙有何关联?”

鱼七转身之际,将留在闻鱼跟前的凌月唤来,指了指池水里的龙鱼。

作为一只黑猫,凌月不断伸出爪子试探那条龙鱼。

但每次触碰到龙鱼时,龙鱼都会一次次地变成黑气,巧妙躲过。

鱼七将鱼骨杖向空中一抛,净世鱼铃的清音仅仅笼罩整个月轨。

十二条玉龙传出龙吟,似在与净世鱼铃和鸣。

池水褪去所有颜色,变得澄澈透明。

甚至鱼为池所化的墨色龙鱼,也像梦幻泡影一般,在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隐去身形。

这时。

月轨中间的玉鱼又一次跃动,鱼尾指在新的玉龙身上。

见鱼临渊和水色一副仍未开窍的模样,鱼七收回鱼骨杖,信手揪下一根森白的鱼刺丢进池水里。

鱼刺居然像小船一样,在水面上随波逐流,而没有下沉。但也没有像鱼为渊那样直接不见。

“鱼主这次可有意会?恕鱼七无法明说……”

“……”

鱼临渊真想破口大骂,可当看到鱼七那一张真诚的鱼脸,只好将满腔“费解”咽了回去。

这谁能看得懂?分明只会更糊涂!

恰在这时。

水色斜了鱼临渊一眼,悠悠开口。

“月轨既然是龙门所在,水面所隔应当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鱼骨不沉,说明它无法跨越龙门。至于那龙鱼为何消失,水色看不出来!”

闻言。

鱼七目中流露赞许之意。

一直沉默的紫玹,用力揉捏着头上的穴位,忽然睁大眼睛冲着鱼临渊喊道。

“鱼主!影,是倒影!水净无鱼并非水里真的无鱼,而是那条鱼,原本就是倒影!”

经紫玹这么一说,鱼临渊犹如醍醐灌顶。

眼见未必为真,就连他这鱼主的“心眼”,竟然也看不清真假。

若龙门外的是倒影,岂不是说鱼为渊从一开始便不存在?

那龙门内外的世界,又有何不同?

就在鱼临渊即将开口时,水色突然惊讶地捂着嘴,倾世之容都因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微微变形。

“只有在闻鱼的梦里,龙鱼才有三世!但谁又能保证,三世为鱼不会同时出现在这梦里?”

“你是说……”

鱼临渊显然听出了水色话里的意思,细细想来,至恐如斯。

鱼为渊当着自己的面消失在龙门内,一切绝非鱼七所为。

而是鱼年将尽时,鱼七让他看到了一个真相。

鱼为渊,是他的前世。

亦或者说,他才是鱼为渊的前世。

只不过在闻鱼的梦里,鱼为渊为“父”,他却成了命运相会之“子”。

既然鱼有三世,那还有“一世”呢?

……

鱼临渊这番心思,全部落在水色心底。

仿若水色自己心底的回音一样,听出“叮咚”。

不经意间。

水清、水柔、水色三个如此神似的身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想要努力摆脱宿命的水色,这时才意识到,有些事就像命中注定。

原来。

水有三生,自己的三生也还在这梦里。

机缘之下她见过水清,却未曾与水柔谋面。

明知自己是她的一滴情泪,如今又有些害怕相见。

谁是前生,谁又是来生?在这闻鱼的梦里,还重要吗?

……

等水色回过神,再想深究更多时。

鱼七早已不在这里。

一同不见的还有黑猫凌月,而那根鱼七从未离手的鱼骨杖,却被留在龙门上方,如一把开启“龙门”的钥匙一样。

鱼临渊走到水色近前,犹豫片刻后牵起她的手,凝视着她的眼睛。

开口之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一如千年前那条吐着气泡的龙鱼一样。

“我,到底是谁?”

只见水色轻轻一笑,方才那些尽如过眼云烟,被她抛之脑后。

她在乎的,只有眼前之“鱼”。

“你就是你……是水色所爱之鱼!”

一只手从他手心挣脱出来,如在青魔幻境那“十五年”一样,替他整理着胸口的衣襟。

唯独鱼临渊似乎心不在焉,侧目望着“龙门”,低声细语。

“不论如何,鱼都会带水离开!”

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心底会冒出这样一句话。

就好像。

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对她说过……

第二百又二闻 宁为鱼死

与此同时。

天帝执掌的三十三天内,一场仙魔大战一触即发。

因为“日月天”的消失,地界之魔再也没有“天夜地昼”阻隔,可以畅通无阻的进入天界。

本该作为“天堑”存在的天河弱水,也由于一场“墨雪”的缘故,变得和普通河水没有区别。

数十万地界之魔,和数十万真仙灵仙的混战,整整持续了近三个“天时”……

最终。

仙魔大战以“佛门”加入,地界之魔暂时败退告一段落。

整个过程的惨烈程度不言而喻。

一次早有“预谋”,献祭一般的“内耗”,使得整条天河水面上浮尸无数。

有魔有仙,还有零星的佛骨。

昏暗的天界早已非天夜地昼时那样,还有月光相陪。

此时的天河水“青一块紫一块”,还有金色的仙血浮浮沉沉。

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条满目疮痍的“水龙”,在天界中扭动着身体。

……

离恨天的八角亭内。

天帝和水仙背对石桌站在那里,望着污浊不堪的天河。

石桌上那一瓢弱水里的“鱼儿”,时而跃然水面,似乎还想再多看天河几眼。

无意中留意到这一幕的天帝,掐指推算一番后平静开口。

“时至此刻,依然无法算出丁点未来……迷雾重重的背后,实难看破你我所为是对?还是错?”

“怎么!莫非太上不相信水仙所言?亦或者说,是怕惊醒鱼梦遭受天谴么?”

水仙的话没有咄咄相逼,像平常谈笑一般。

她自然注意到了那一瓢弱水里的“异动”,只是对于如今的水仙而言,早已不再关切。

天帝虽然执掌三十三天,但见到如此多修行不易的真仙灵仙枉死,也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天谴?若天界是最接近天的地方,真正的‘天’,又岂能容得下我如此胡作非为?该降下雷劫才是……”

“哈哈哈!太上话中有话,无非是要责怪水仙心狠手辣罢了。”

“我只是看不懂这天,猜不透这水,也有些糊涂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鱼’?”

“那太上何不大胆一试,于我们而言的鱼死网破,或许才能得见真鱼!”

水仙谈吐之时,眉心的仙纹一闪一闪,似乎感应到什么。

果不其然。

没等天帝再次接话,天河水面上喷起六道水柱,在接触到半空中下落的墨雪时瞬间凝固成冰。

紫色的冰晶散发出紫芒,显得有些来者“不善”。

滔天魔气从“日月天”那巨大的窟窿内涌来,迅速在紫色冰柱的顶端汇聚成型。

六位魔君显化成六条丈许大小的紫色虎斑鱼,虎视眈眈地盯着八角亭的方向。

“姑且再称您一声仙儿水主……只是水主如今所为,似乎有背魔主期待!”

其中一条虎斑鱼面目狰狞,说话时不似看着水仙,而是望着天帝。

其余五条虎斑鱼丝毫不惧,反而在面对天帝和水仙时,显得大义凛然。

那一声质询如雷霆万钧,在离恨天内肆意回响,惊起仙鹤无数。

天帝双眼微眯,口鼻中传出一声冷哼,眉间仙纹金芒暴起,径直映入离恨天。

抬手之间,尽显天帝威严。厚重的灵力顿时令仙鹤无声,溢散的仙气将那一句“魔音”强行逼回天河。

“何方妖孽?胆敢在我离恨天造次!”

这原本就是一句试探的言辞。

让天帝始料未及的是,正是这一句话却让一旁的水仙微微一笑,衣袂轻挥间踏空而出。

青红二龙徘徊足下,仙光云影伴随在侧。

浓郁到极致的仙气在水仙身边凝成仙雾,如缎带一般护在近前。

当天帝反应过来时,一言未发的水仙已手握“三尺青锋”,冲向天河之畔。

见状。

天帝一脸苦笑。

明知水仙要把他拉下水,而他此时竟生不出“反感”的情绪。

回眸再看瓢中水和鱼,天帝脸上多出一抹释然。

既然看不破“明天”,不如努力争一回“今日”。

诀印翻转之际,十二只仙鹤自他胸口的祥云内飞出,于他身前结出只仙阵。

“三十三重天,惟我号令,天势!”

话音落下。

整个离恨天,乃至三十三重天最低处的逍遥天,都有金色符文溢出。

符文像流水一样自高处向地处,又从低处折回离恨天。

八角亭外,符文汇聚成一把金色的拂尘,足以撑天。

仙鹤引动祥云,犹如拂尘附近的氤氲之气,尽显气势。

尽管如此。

天帝和水仙的对手也绝非泛泛之辈,而是同样凭借地昼之阳飞升的六位魔君。

就算六位魔君无法引动仙气,它们也是实实在在的“天魔”。

看到水仙御龙而来,三尺青锋出手就是杀招。六位魔君相互对视之后,其中两位魔君如鱼行空,直接迎向水仙。

其余四位魔君分工明确,两位以天魔之力引动地界魔气对抗天势,而剩下的两位则全力攻向天帝。

……

离恨天的动静,早就惊动三十三天。

只是天帝和魔君的较量,又岂是一般仙人所能涉足的。

当离恨天归于平静。

数位天仙赶到八角亭,并未看到天帝和水仙。

甚至六位魔君所化的虎斑鱼也不知去向。

仙魔大战遗留在天河上的尸身,都在刚才另一场“仙魔之争”后,十不存一。

从八角亭内放眼望去,整个离恨天内到处都是惨死的仙鹤。其触目惊心的数量,足见先前打斗的惨烈。

紊乱的仙气,残留的符文,以及逐渐退回“日月天”的紫色魔气,足以让天仙胆寒。

逍遥天内。

一处看似不起眼的地方,奇花异草丛生。

天河至此不再宽阔,分出许多支流。

一身血红色长袍的血魔,还有一身暗夜星空装束的夜魔,负手立在天河边。

血魔那一头翻飞的血色长发,与夜魔黑白相间的短发形成鲜明对比。

“老夜!水仙身负重伤,天帝不知去向,你觉得此时大闹一番如何?”

血魔说话时,仰面望着离恨天,深吸着从最高处飘来的丝丝魔气。

夜魔淡然一笑,转而看向身后,跪在那里的近万魔影。

“去吧!既然魔主借天池送你等来天界,就该为魔主所用……”

群魔默不作声地点头,转瞬之间飞天遁地,消失的无影无踪。

夜魔顺着血魔的视线,森然地盯着离恨天。

“莫非,你也对那‘闻鱼之梦’一说颇为感兴趣?”

“谁说不是呢!血魔我只是想更了解魔主而已,谁成为阻碍,就该除掉谁,甚至包括我自己……”

“若魔主和你我都是虚幻的,又该如何?”

“那这梦里的一切,都该为魔主殉葬!”

“那……水主呢?”

“魔主所爱,轮得到你我着想?”

夜魔放声大笑,逍遥天骤然一暗。

第二百又三闻 为鱼无忆

离恨天内闹出的动静,自然惊动了远在神地的鱼临渊和水色。

可惜他们面对眼前的“龙门”,无暇分身。

更不用说。

鱼七悄然离开时,留下一堆“未解之惑”。

就在鱼临渊看着十枚鱼符,还有那十二条玉龙的时候,磐丢下手中的磬,徐徐走到他身旁站定。

“你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梦么?”

嘴上如此说着,磐抬起手掌就朝自己脸上连抽两嘴巴。

手打在脸上的声音,不但令水色扭头看了过来。几步之外的紫玹和白弋,也心生敬佩地转过身。

火辣辣的感觉,牵动着磐的脸颊,依稀可见血迹从他嘴角流下。

任谁也看得出,磐那两巴掌着实不轻。

鱼临渊恍若惊醒,淡蓝色的眸子看向身边这位“奉火天神”时,犹带疑惑。

“你这疯乞丐!难道想以自身痛觉惊醒闻鱼么?”

“呵呵……老子可不相信什么闻鱼梦里都是假的!

再说了,既然鱼七为仆你为主,何不让它直接带你离开这里?”

磐的话里有几分羡慕,又几分遗憾。可他如此善意的“提醒”,仅仅是因为将鱼临渊当作朋友。

他的话,鱼临渊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水色初听之下,也目露激动之色。

不管“超脱”到底是什么,她极力地想让眼前“鱼”,挣脱命运的枷锁。

鱼临渊虽为鱼主,但也有太多事情割舍下。

水易来,鱼难去。六个字早已成为他心里的魔障,无法轻易跨越。

他以情入魔,借魔成佛,无论如何都绕不开他身边的“水色”。

即使鱼临渊以鱼主身份命令鱼七,想必鱼七也不会那么做。

逃避宿命之时,他便不再是“鱼主”,又如何让鱼七言听计从。

鱼七没有理由撒谎。

那么它所言一切,甚至包括那个“青年”和弱水“灵元”的故事,必然都是真的。

如果自己只是“青年”的一缕记忆,那岂不是说,真正的“鱼临渊”已死去数十万年……

鱼临渊心中如此思索,竟然不知不觉中拉紧水色的手。

丝丝凉意从那一双玉手传来,鱼临渊心底的不舍,终于在这一刻演化成泪水。

他是这方“天地”间无惧风雨的鱼主,此刻正被深深地无力所淹没。

当鱼眼中的水流进心里,事事都会成为牵绊。

他以为鱼年仅仅是自己命数耗尽,未曾想千年来的一切,都要在即将到来的离别中涣散。

水色将头依靠在他胸口,发丝间淡淡的香气,撩拨着鱼临渊的心弦。

纵然水能听到鱼心里的一切,此时的水色也装作“完全没有听见”。

鱼心里的脆弱,她从一开始就懂。

……

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的奉火天神磐,将视线从鱼临渊和水色身上移开,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月轨”。

十二条玉龙围成的月轨,他并不陌生。

可当十枚散发着玉银之光的鱼符,围着十二条玉龙有节奏的飞旋时。

磐那看似不经意的眼神里,骤然火眼如炬。

赤红的神纹在赤裸的上半身蔓延之时,磐伸出一只浴火的拳头,发疯似地砸在其中一条玉龙额头。

一阵清音响起,一圈足有天界百天之大的“涟漪”迅速掠过诸天,回到月轨的水池内。

月轨安然无恙,但是磐那只裹着赤焰的拳头,已经皮开肉绽。

“你们小两口能不能,暂且将恩爱搁置一边……”

话说一半。

磐猝不及防地睁大眼睛,火麒麟极具灵性的显化出铠甲,将他团团裹住。

悬在月轨上方的鱼骨杖,似乎因为磐的举动,骤然射出一根尺许长短的鱼刺。

鱼临渊抬手间灵力涌动,纯粹的力量变成一只大手,向那根鱼刺抓去。

“快躲!”

鱼临渊的意念刚刚触及到鱼刺,灵力幻化出的大手像朽木一样片片碎落。

磐自然听到了鱼临渊话,只是他之前那一拳几乎用出全力,反震之下半截身子仍处于麻痹之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化身成火凤凰的磬,当机立断,展翅鸣叫一声迎向那根鱼刺。

没有任何意外,二者相触之时,火凤凰如被钉在半空,浑身火焰迅速熄灭,变成了一颗闪着红光的“蛋”。

反观那根鱼刺,非但没有任何破损不说,还在磬变成的蛋上方盘旋几圈,重新回到鱼骨杖。

九丈姻缘线又一次出现。

只不过这一次,一端系着水色的手腕,一端连着那个赤红的“蛋”。

没有闻鱼近水披的阻隔,磬涅盘后变成的凤凰蛋,就要在鱼临渊面前飞向水色。

却见水色右手翻转,九寸姻缘线飞出掌心时,直接在她和磬之间的打了个“死结”。

不光是磐暗暗松了口气,看着这一幕的紫玹不由地心头一松。

鱼临渊看了一眼他和水色手腕上的九寸姻缘线,冷冷地看向月轨上方的鱼骨杖。

“若是梦,未免有些太过真实!甚至真实的有些残酷……”

磐慢慢挪了挪身体,将磬变成的凤凰蛋抱在怀中,脸上没有丝毫悲伤之色。

“临渊兄弟,我刚才用尽全力试探,这月轨果然作出回应……

尽管代价不小,但总算印证了我的猜测!”

磐说话之时,目光依次扫过十二条玉龙,以及那十枚属于鱼临渊的鱼符。

鱼临渊眉头一皱,虽然自己知道鱼七留下鱼骨杖自有用意,但并未预料到刚才那样的结果。

“莫非我刚才无法动用鱼符,也是因为龙门作怪?”

“不论是你所熟悉的龙门,还是我神族所熟知的月轨,都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何意?”

“你既是鱼主,此刻能否再多御使一枚鱼符?”

鱼临渊仰头望着彼岸花之上,那枚早已送给水色的桃花鱼符,不禁摇了摇头。

同时御使十枚鱼符,已然是他作为鱼主的极限。

磐见状,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

“不管这里是不是在梦中,我磐都可以以烽火天神之名起誓!”

“何出此言?如今你我都是一张网里的‘鱼儿’,何须如此言重……”

“我是说如果……如果你就是鱼七口中那位,由龙鱼所化的青年……那一定犯了天怒!

亦或者。有些存在不希望你活着……至少,永远离不开这里!”

鱼临渊若有所思地看向水色,从她如水的眸子里,看得见从未有过的震惊。

“继续!”

“若非你那十枚鱼符遇到月轨的十二条玉龙,一切尚有转机。

只是如今……

鱼符之数,恰好是天干之数。而十二条玉龙,似乎就是等待你出现的地支之数。

若一切皆是梦!那这个梦,已然阴险狠辣,势必要让你远离生死,注定无**回!

直至,消亡……”

鱼临渊闻言,仰面发出爽快地笑声。

他不是不相信磐的话。

只是他短短千余年时光,何时作恶,又何时开罪于他人。

“鱼可不觉得,我有那般通天彻底的本事,足以让天地不容!”

“如果,属于鱼的记忆,被抹去了呢?”

第二百又四闻 将行之鱼

“封印”二字,在鱼临渊和水色心里,挥之不去。

谁封印,又是为了封印谁?

而且要以“闻鱼”为媒,做天地之局,仅仅为了让“鱼临渊”永远消失在这里。

何况,谁人又拥有如此能力?

鱼临渊身为鱼主,第一次觉得自己目光短浅。

岂曰天外还有天,谁言奈何在此间。

在看向月轨上方的鱼骨杖,回想阴阳七鱼那深不可测的修为,鱼临渊突然觉得茅塞顿开。

松开水色的手,鱼临渊转身冲磐一拜。

“将行之鱼,无以为报!”

这一刻。

鱼临渊是庆幸的。庆幸能遇到磐这样一位年纪大很多的挚友,也庆幸对方能及时点醒自己。

就算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梦。

鱼和水的未来,也该由鱼水自己来定。

……

鱼临渊看向水色微微点头,水色则心领神会地退开几步。

放眼整个神地,只有昔日属于“月华天”的此处,充斥着色彩不一的光亮。

鱼临渊释放出属于鱼主的全部力量,一头玉银长发冲天而起,隐约可见金紫白三色发丝夹杂其中。

飞身绕“月轨”三周,仔细打量“天干地支”运行之法后,神情有些凝重。

每当十枚鱼符全部绕月轨一周,十二条玉龙就会依次亮起,随后黯淡。

水池内的玉鱼骤然一跃,鱼尾指向下一个“天时”的玉龙。

眼看着“天夜地昼”已过七个天时,鱼临渊情不自禁地伸出五指,迎着月轨的光芒比划了几下。

“只有五个天时,还能做些什么?”

看似不经意地自言自语,鱼临渊恍惚之间却将目光投向鱼七留下的“鱼骨杖”。

再一次审视满布森白鱼刺的骨杖,大有一种“主仆”心照不宣的感觉。

明知鱼七不是无意间落下此物,可他身为鱼主却无法猜透鱼七的心思。

为了以防万一,鱼临渊还是将大部分灵力集中在手上,干脆利索地一把握在鱼骨杖上。

那种光滑细腻,不输白玉的温润之感,一时间竟然令他有些不能自拔。

潜意识里这分明是鱼七之物,而鱼临渊心里,却无法抑制地升起一丝“熟稔”。

“拨云?”

轻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身在下方的水色也倍觉诧异。

就好像,鱼临渊才是这名为“拨云”的鱼骨杖,真正的“主人”。

简简单单两个字仿若法诀一般,使得鱼骨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层像极了弱水的灵光覆盖。

鱼临渊总有一种感觉:鱼骨杖虽在鱼七手中,却是源自一条龙鱼。

甚至。

他想要进一步验证,“拨云”就是他想要寻觅的“龙鱼之鳍”。

此时此刻。

不光水色和紫玹他们为鱼临渊着急,就连怀抱着凤凰蛋的磐,视线也未从鱼临渊身上移开过。

“临渊兄弟!你不会是要用那骨杖,强行破开天地封绝吧?

恕我直言,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整个天界都要神形俱灭……”

磐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可紫玹和白弋那一脸从容的表情,似乎根本没将他的话当回事。

鱼临渊无奈一笑,另一只手也紧握着鱼骨杖,用心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张力。

“不!我只是想试试,此物能否将雌雄闻鱼分开……我心底仍有诸多疑惑,亟需一个合理的解释。”

滔天魔气伴随着佛光,从鱼临渊身后涌现。

淡蓝色眸子里的紫色梵文,如经文一般烙印在鱼骨杖上。

鱼骨杖看似悬在空中,可只有接触到它的鱼临渊才能亲身体会,那份堪比“天地”的沉重,让鱼主的力量有些相形见绌。

双手堪堪握住鱼骨杖时,鱼临渊已然满头大汗。

要知道,鱼何时出过汗。

很显然,想要像鱼七那般运用自如,仅仅凭借鱼临渊是断难做到的。

只见鱼临渊握着鱼骨杖,就像杂耍一样,有些站立不稳。

紫玹和白弋皱起眉头。那鱼骨杖究竟是何来历,竟然能让身为鱼主的鱼临渊,完全无法驾驭。

就在这时。

水色柔声开口,声音久违地如溪如泉。

“我来帮你!”

话音未落,冰蓝色的身影已飞到鱼临渊身侧。

“鱼没有水,岂不是犹困浅滩?还不说声谢谢,让本公主听听!”

水色那命令式的口吻,瞬间让气氛有所缓和。

鱼临渊压在胸口的那口气,也长长地呼了出去。

“谢公主相助!要不要我,以身相许?”

“少来。”

“那就看公主您的咯!”

鱼临渊嘴上如此说着,却仅仅松开一只手,给水色让出一些位置。

水色白了鱼临渊一眼,玉手毫不犹豫地贴着他的手,用力握在鱼骨杖上。

淡蓝色的灵力,像水一样蔓延全身。又顺着她的手,均匀地加持在鱼临渊身上。

鱼水合力之时,鱼骨杖上的鱼刺根根竖立,净世鱼铃之声顷刻间扩散开来……

磐的面色难看,一只手抱着磬,一只手极力捂着耳朵。

“都这时候了,你们小两口能不能不收敛些……再如此下去,我的,神魂都要,散了……”

净世鱼铃的清音并不大,甚至有几分动听。

只是在磐听来,犹如万蚁噬心般难受,而且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一丝记忆正在被抽离。

反观紫玹和白弋,各自头顶出现一条青色龙鱼,正绕着二妖不停游弋。

似乎青色龙鱼已将他们周围的鱼铃声,化解的一干二净。

鱼骨杖上绽放出耀眼的白芒,被鱼水合力举过头顶。

“会不会伤到她?”

水色心善,忍不住一问。

“不知道……”

鱼临渊自然明白她担心雌鱼,但此刻只能说出唯一确信的一句话。

正当鱼临渊犹豫之际,水色朱唇轻启,淡淡说出“抱歉”两字,握着鱼骨杖的手用力向下。

他任由着她,同时发力。

她信任着他,借势而为。

接下来的一幕,让神和妖久久不能平静。

只见一道破空的无色劲气,拖着淡淡的水光,劈向雌雄两条闻鱼。

未见闻鱼显化的一男一女受伤,更没有看到双掌分开。

但在他们脚下,劲气将天界撕开了一道缝隙,澄澈的水花喷溅而出,在闻鱼之间形成一眼天泉。

清澈的水,几乎无色,带着淡淡的泥土味,以及似有似无的鱼腥气。

甚至透过缝隙,还能看到随波逐流的海草。

无论是鱼临渊还是水色,心里都涌出一个念头:那里,不是他们见过的三界。

只是一个恍惚。

像伤口一样的缝隙,随着天界的“愈合”而消失。

但在缝隙即将彻底不见时,闻鱼手掌之间那根青竹,竟然松动脱落,笔直地掉了进去。

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盯着雌雄闻鱼脚下的天空,低声呢喃。

“那是……何处?”

然而。

回答他的既不是鱼临渊也不是水色,而是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那枚悬在彼岸花上的桃花鱼符,骤然碎成数块。

第二百又五闻 鱼可意会

淡淡的香气四溢开来,似乎都来自那“一朵”。

不知何时积攒在鱼符内的轮回之气,此时犹如决堤之水,顷刻间充斥四方。

只是。

轮回之气竟在沾露桃花的熏陶下,变得与之前大不一样。

水色情不自禁地捂着胸口,似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溜走。

鱼临渊望着水色痛苦的神情,将鱼骨杖搁置半空,紧紧地抱住水色双肩。

“鱼年尚有四个天时,鱼符竟然在我这鱼主面前破碎……对不起,自己的诺言都无力守护……”

鱼临渊心底回荡着的只有一句话:他为鱼主一日,便会护那桃花“一世”。

水色学着凡人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略微苍白的脸上,露出赏心悦目的一笑。

“傻瓜!若诺言都能兑现,还要期待何用?

说不定呀,那朵桃花你早就护了‘三世’呢。”

说道“三世”二字时,水色故意将声音提高,似要提醒鱼临渊“鱼有三世”。

水笑犹有鱼相怜。鱼临渊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极为罕见地在水色面前面红耳赤。

他还是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水色也能美的不可方物。

这时。

悬在彼岸花上方的那朵桃花,花瓣迅速脱水,但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妃色。

一片花瓣凋落,另一片紧随其后……

就在水色凝视着鱼临渊时,硕大的彼岸花蕾因为“桃花”凋谢而含苞欲放。

彼岸花吸收着鱼符内放出的轮回之气,眨眼功夫变得堪比月华天大小。

本就因为“墨雪”而灰暗的天空,反倒因为彼岸花上无比炫丽的七色,像被霓虹碾过。

尽管鱼临渊身为鱼主,无法御使鱼符的他,也阻止不了如此巨大的彼岸花。

甚至他心底还有些期待,在鱼年结束之前,能否看到灵犀之泪幻化的彼岸花,将真正的“闻鱼”唤醒。

“色水你不是真的要毁了这里吧?”

鱼临渊如此一问,顺势瞥了一眼悬在身旁的鱼骨杖。

既然鱼七已将“拨云”留在这里,就说明它不会再出手。更有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水色闻言重重点头,冲鱼临渊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能说实话么?”

“鱼都听水唠叨千年了,怎么你如今反倒婆婆妈妈?”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灵犀之泪暴走……”

“暴走?就是说,你这水主也驾驭不了喽?”

水色又一次重重点头,落在鱼临渊眼里,却尽显可爱。

他伸手摸着她冰丝一样的头发,如父如兄一样语重心长。

“看你干的好事!”

水色脸上的笑容消失,瞬间换上的悲伤。

作为水灵的她,又岂会听不出鱼临渊根本没有怪自己。

她只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至于“三界”如何,早已不想关心。

向前一步,水色的双脚踩着鱼临渊的脚尖向上点起。

闭眼一吻,随即分开。

“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我好怕,鱼不再而留水独存!我好怕,这一场梦醒了,鱼不再是‘鱼’,水也不再是‘水’……”

情真意切地一番话,根本不会惧怕来自周围的目光。

以至于紫玹和白弋眼中的羡慕,水色也完全没有看到。

或者说,她已不再需要看到除他以外的目光。

鱼临渊那双淡蓝的眸子,依次从紫玹和白弋身上掠过,又在磐和凤凰蛋上略做停留。

微微点头示意之后,鱼临渊的嘴角露出洒脱一笑。

“我似乎知道,鱼为何离不开水了……”

“为何?快说快说。”

“真要我现在说的话,还真说不出口。”

“那你还说出来?”

“或许,鱼可意会,无法言传。”

鱼临渊故作高深的卖着关子,和水色一唱一和。

可其实他们心里都听得到,也听得懂。

那种鱼说不出口的感觉,水色并非第一次体会。

无论千年前,亦或千年后,不管是龙鱼,又或者闻鱼。它们总会在吐露真心时,向水中吐出“气泡”。

即便是水色,也很少听到气泡里的鱼音。

鱼临渊伸手刮了刮水色的鼻子,水色娴熟地捏了捏鱼临渊的耳垂。

如此独特而单纯的告别方式,落在妖和神的眼中,犹如一场三界终焉时的情戏。

是的。

只有鱼和水明白,它们以抛开悲伤的方式,选择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大如月华天的彼岸花,由于吸收了鱼符内的轮回之气,此刻已完全摆脱了水色的掌控。

鱼临渊松开水色,并没有重新拿起名为“拨云”的鱼骨杖,而是后退一步,浑身上下瞬间被玉银之光包裹。

不紧不慢地升入高空时,鱼临渊的声音才慢慢悠悠传开。

“既然未能保下桃花,总该要留住这个有你的梦……鱼过之处,就应该是水的天下!”

声音渐落,鱼临渊的身影早已被玉银光芒淹没。

无法将那十枚鱼符从月轨上唤出,鱼临渊只得将自身当成了鱼符。

魔气与佛光同时加持在身,鱼临渊已然像一颗照耀天界“百天”的太阳。

直到鱼临渊的光芒接近彼岸花,那一声洪亮的呐喊,似梵音,如魔音,也更像气泡里的“鱼音”。

“封……”

敕令般的一个字,居然震动远处的“日月天”。

紧接着。

日月天像一张深渊巨口,不断向周围扩散,挤压得诸天雷霆滚滚。

地界的一切,都随着“日月天”的扩张而放大。

一草一木,一妖一魔,甚至地界大地上沟壑都已变得清晰可见。

……

水是信鱼的,也同样不会阻止鱼。

明知鱼临渊正在以“封天”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水色仍然目不转睛,聚精会神地用自己双眼,见证下属于“鱼”的每一刻。

这一刻,她爱他的全部。

这一生,他是她的全部。

几乎同时。

遮蔽整个月华天的彼岸花蕾,花苞内释放出浓郁的幽香。

七片花瓣徐徐绽放,露出中央光华流转的花蕊。

水色仅仅看过一眼,心头一震巨震。

翻手之间丢出几朵只有五片花瓣的彼岸花,分别抛到紫玹他们面前。

“含在口中,转过身不要回头,无论发生何事,一定不要直视彼岸花蕊……”

她的声音很紧张,不知是在为鱼临渊担忧,也不知是因为眼前的彼岸花。

彼岸花蕊上传来的渴望,赫然是针对“恶念”。

水色从未想过,替鱼寒心而生出的彼岸花,竟然是如此恐怖之物。

紫玹和白弋未作犹豫,拿起彼岸花叼在嘴里,转身紧闭双目。

磐先将一朵彼岸花放在凤凰蛋上,才安心照做。

突然。

鱼临渊化作的“太阳”,径直冲入彼岸花内。

无比巨大的彼岸花极速盛开,向天界的仙神佛魔,挥洒出七道“光晕”。

光晕似溪流,从天界诸天流过。

凡得见者,就地灵力溃散,以魂为种,迅速长成一株株带叶的“彼岸花”。

然而这些彼岸花,都没有花蕾。并且贪婪地汲取着,落在天界的“墨雪”。

第二百又六闻 危鱼封天

当通往地界的“日月天”完全消失之时,地界如同一块倒扣在天界之上的“异域”。

无论是地界那条墨色的弱水,还是天界已然静默的天河,此时都似被对折,天地相对。

弱水分地界为三处,同样分天界为三地。

地界遮去天界数十天后,一切仿若恰到好处的安排。

地界弱水以东的陆地,正对着神地;弱水以西曾是“尸渊”的地方,正对着仙家三十三重天;至于弱水之洲的万妖林,与虚无缥缈的“无量三十三天”相对。

此时地界的大小,更是先前的许多倍。

因为失去“日月”而陷入昏暗的天界,又重新迎来了星辰一般的“光明”。

只因地界充当了一片新的“天”。

那些遍布地界的蓝紫灵石,开在弱水东岸的青紫花草,还有象征万妖林的火树银花,都如星光一样熠熠生辉。

从地界看天界似云雾缭绕的陆地,从天界看地界犹如化外“星空”。

颜色不一的“弱水”遥遥呼应,既不流淌,亦无水潺。

然而。

笼罩天界的墨雪并未就此停歇,反而因为“封天”之故,越下越大。

天界和地界之间并没有云,如今仅剩那一朵大过月华天的彼岸花,正在吐露“芬芳”。

形如流水一样的七色光晕,既如花蕊,又似根须,亦若茎叶,成为横亘在天界和地界之间的障碍。

妖魔过不来,仙神过不去。

生于弱水的彼岸花,此时仿佛代替“三千弱水”,将“天地”一分为二。

唯一能够正视这一幕的水色,倾世之容上堆满讽刺。

“莫怪恨湿水,只怨爱无鱼!仅仅是在闻鱼梦里都要逼得他走投无路,我已经无法想象那‘世外’之景,又是何等残酷……”

水色这番话也只有磐、紫玹、白弋能够听闻。

三者心头仿若有一根利刺,狠狠地扎了进去。

尽管他们都紧闭双眼,但耳边还是隐约能听到轻微地“迷幻之音”。

“过来……过来……”

紫玹和白弋额头沁出汗水,眉头紧蹙似在挣扎。

水色刚才就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回头。

可这般挠耳的声音,很难让他们继续淡定下去。

如此声音充斥在天界和地界之间,仿若一曲招魂安眠,令无数心性不坚者逐渐丧失自我,纷纷飞往距离最近的彼岸之光。

天界和地界,哪个是彼岸?哪个又是此岸?

面对如同“毒瘤”一样的彼岸花,无数妖魔仙神沦为了它的祭品。

水色从未想过,伴随自己降临这世间的灵犀之泪,有朝一日会成为为祸世间的罪魁祸首。

隔空望着不远处的雌雄双鱼,她那张渐渐生起憎恶的脸上,多出了一抹嫉妒。

她嫉妒。

弱如凡人,强如仙神,都无须真正理解鱼的感受,更不用如此近距离地,为鱼担心。

她嫉妒。

即便闻鱼由龙鱼心生,也绝不会像自己这般,清晰地感受着鱼的爱。

她还嫉妒。

不论此间,还是世外,那些幕后之手都可以随意捉弄鱼儿,却不必像水一样,为一切拖累鱼的后果自责……

看着依然在迅速长大的彼岸花,水色空荡的胸口内心如刀绞。

明明他送自己的鱼符都碎了。明明自己可以答应他,以后不会再想他。

但在不知不觉的情愫面前,一切都来不及细细揣摩。

“若有生死,我一定让你们不得好死!若有轮回,我一定让你们生生世世无法离开……”

那双纤白的玉手,第一次被她攥成了拳头。

如若水色体内流淌的是血,那一定早已掐出鲜红。

只是此时此刻,她盯着鱼临渊消失的位置,一对拳头上正在滴“水”。

听着如此揪心的独白,处在幻听之中的紫玹白弋早已临近崩溃边缘。甚至紧紧抱着凤凰蛋的磐,也极为罕见地用手背擦试着汗珠。

环顾四周之后,水色慢慢松开拳头。水光覆盖全身之时,冰蓝色的长裙消失不见。

直至脖子以下全都变成无色的弱水,象征族长身份的水冠自行从头顶飞到面前,落在流水一般的掌心。

“我知道你仍在注视着一切,告诉我,怎样才可以离开这里!”

那命令式的口吻不怒自威,冰寒的声音里再也沾不得半点温柔。

看似是在对“水冠”言语,实则是同一直盯着他们的那双眼睛说话。

几息之后,一切未变。不愿再为善的水灵,早已因为龙鱼而将耐心耗尽。

伸出的水臂绽放成彼岸花的模样,透明的花瓣像五指一样忽然发力,一把将水灵一族“水冠”捏碎。

晶莹的碎屑透过无色的水身,折射着空中那朵彼岸花的光彩。

似乎从这一刻起,水色才会毫无保留地发泄“公主脾气”。

五根透明而修长的水指,在水色的凝视下拉长,将鱼临渊留下的鱼骨杖拽回自己面前。

“你不说……但鱼已为水指明方向!”

嘴上如此说着,水色看向雌雄双鱼的眼神,已逐渐变得犀利。

左手其中一根手指微动,一道水线像锁链一般从指尖激射而出,将二鱼捆了个结实。

用力一甩,连带着有些破烂的闻鱼近水披,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抛向空中。

不用分说,那里正是彼岸花所在。

看了一眼“拨云”,水色的眼睛变成纯蓝色。感受着鱼临渊留在其上的灵力,她也学着鱼临渊的样子,面露邪笑。

鱼骨杖轻抬重落之间,在彼岸花上开出一道口子。

雌雄二鱼被粗暴地塞入其中,鱼骨杖托着长长的水线,如穿针引线一样将彼岸花上的“伤口”缝合。

……

看天不是天,看地不是地。

可水色的眼中,从未有过的坚定。

一道无与伦比的白芒,如“鱼魂”一样在彼岸花内游走片刻后停下,再无动静。

“封天”的地界不再变大,但彼岸花却在停歇几息之后,开始肆无忌惮地向诸天扩张。

水色最后看了一眼紫玹和白弋,微动的嘴唇好像说了声“谢谢”。

以无色的身姿升空之时,万千水线如蛛吐丝,无一例外地戳进彼岸花内。

“你留给我的梦不可毁,可没有你的天地都是在与水为敌!”

这一刻。

仿若水色才是彼岸花的“根”。

只见彼岸花在获得水色醇厚的灵力时,遍布天界的墨雪齐齐向空中汇聚,迅速被其吸收。

七色褪去,变成紫金。

那一朵盛放在天界与地界间的奇葩,终究无“人”阻止。

它像一张网,也如一丈渊。

相对的天界和地界,都似“临渊”一样,彼此不见……

墨雪停时,鱼年已尽。

月轨水池里的玉鱼,最后一次跃出水面,鱼尾指向第十二条玉龙。

伊始也是终焉,反之,结束正是开始。

十二条玉龙齐齐睁开眼睛,抖落身上玉石鳞片,化作活物。

十枚鱼符不但没有因为鱼主消失而不见,而是在玉鱼周围围成一圈。

玉龙盘旋之际,将月轨内的池水尽数吸干……

第二百又七闻 水醒鱼见

鱼年尽时,月轨仿若失去了本身存在的意义,又一次缓缓升空,化作一道由十二条玉龙环绕的龙门。

龙门比之鱼临渊化龙时更为气势磅礴,但总觉得缺少一丝灵韵。

曾分为“百天”的天界,时间于这一刻静止。

不论是距离最近的紫玹白弋,还是远在无界天的鲤瑶龙阳,亦或者伺机而动的血魔夜魔,都在“鱼年”的最后定格在那里。

那些尚存地界的妖魔,以及生活在天池脚下的凡人,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一个梦”里的无数泡影。

魔一个接一个消失,像离开水面的气泡一样。佛一尊接一尊坐化,似因鱼水大彻大悟一般。

甚至很多仙神妖人,也在时间停滞的片刻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仿若他们也跟“鱼”和“水”一样,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间”。

当紫玹的身躯变得虚无之时,最后湮灭的手指还微微一动,如同残留的意识。

白弋消失了,磐和磬消失了,受重伤的水仙消失了,甚至和离恨天融为一体的天帝,也消失了……

当昔日的天界难觅仙神佛,当曾经的地界看不到人妖魔,这曾经分为“三界”的尘世中,到底还剩下什么?

那一道由彼岸花光晕所形成的紫金屏障还在,那一条天界地界“对折”之后的弱水还在,那一朵灵犀之泪幻化出的彼岸花也还在……

离恨天的八角亭内,石桌的棋盘上,棋子一黑一白,旁边依旧放着那一瓢取自天河的弱水。

弱水平静的犹如尚未开灵,而那条由黎初显化的锦鲤,也悄然不知去向。

再看被瀚海吞没的“人界”,六条背负轮回六道的阴鱼依然如旧,面向坐落在西昆仑上的明镜台,静静等候。

似乎。

它们就像轮回之地的六尊石雕,背负着亘古不变的“宿命”。

水易来,鱼难去。

即使属于鱼临渊的鱼年就此“结束”,随明镜台而来的“鱼”,亦无法离开这里。

仅仅能在瀚海上露出顶峰的西昆仑,擎着被鱼临渊留在这里的明镜台。

明镜台上八十一个大大小小的“湖”,有八十个都已溢满了水。

唯独那方曾经“鱼水相伴”千年的湖,此时是干涸的。

十二条玉龙破开碧蓝的天空,突兀地出现在明镜台上空。

无水的水池倒扣,发光的玉鱼带着身后十枚鱼符,自在地来回游荡。

十二声龙吟依次传开时,龙门爆发出足以撼动真正天地的气势,浓郁而古朴的气息从龙门内落下,将明镜台上唯一干涸的“湖”

填满。

妃色的气息似雾似水,竟然还能翻滚出瞬间破开的“气泡”。

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从龙门内飘然降下,落在如此奇特的湖边。

望着眼前一片妃色,鱼七那对微眯起的双眼,暗藏惊世杀机。

一只带蹼的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捋着鱼须。突然低头看着蹲在脚边的黑猫,沉声开口。

“凌月!我再问你一次:选择留在这里将永无超脱之日,生生世世只能作为‘鱼奴’,你可后悔?”

“凌月无悔!”

“难道你真能舍弃和寂夜的羁绊,不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哪般景象?”

“凌月在七神身边多时,对鱼水之情早已耳濡目染,自觉惭愧……何况这原本就是在鱼的梦里。”

鱼七闻言摇头,不再规劝。

“你既然已经知晓我真正的身份,那就留下,为鱼主和水主尽心尽力吧!

待一切尘埃落定,大千世界随你可去……”

“是,七神!”

“你怎么也跟那十殿阎君一样,鱼七并非神灵,而是……”

鱼七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仅在他和黑猫耳边回荡

任谁也不会想到,鱼七的真实身份,赫然是鱼临渊之前提及的“鱼鳍”。

鱼鳍,鱼七……似乎这样的名字和身份,无法引起任何怀疑。

以至于时间太久,连鱼七自己都忘记了“此岸阳鱼”的真正来历。

阴阳七鱼皆由龙鱼肉身所化,但只有鱼七是由“鱼鳍”而来。

眼看着湖里的妃色雾气浓郁似水,鱼七沉沉地鼻孔内喷出一股沉沉的浊气。

“三界九地十八尊,唯我轮回多一尊!为了斩断尘缘情爱触及‘天人之境’,妄图以天地之力灭我轮回……

天地双尊,哼!你们也太小瞧鱼和水了……”

那句曾经被鱼七挂在嘴边的话,似乎蕴含着太多尘封的记忆。

一旁的黑猫平静而笃定,似乎她早已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十八尊者”。而是这闻鱼梦里,诸多恨意交织的结果。

这也是为何,她不会记恨鱼七的原因。这也是为何,她能深刻地理解,曾被身边这条鱼以鱼骨钉在天上。

听多了鱼七讲述的“爱恨情仇”,她早已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梦以外”的地方继续听鱼。

就在这时。

鱼七伸出一只手对着空中的龙门,五指分开蹼似肉扇,一个个奇怪的鱼形符文,在龙门外一圈圈散开。

十二条玉龙身形逐渐变大,牵拉着龙门向周围扩张。

碧蓝的天空随着变大的龙门越来越少,直至一个完整的“天界”悬在瀚海上空。

天地人“三界”如在这一瞬间相通,硕大的彼岸花“安静”地悬在那里。

其上清晰可见,水色留下的一个个窟窿。

鱼七收回手,猛然两指伸向自己眼窝,挖出带着淡蓝色血液的一双鱼目,信手向湖里一抛。

鱼目被妃色的雾气吞没之时,远在天界的彼岸花开始迅速枯萎,顷刻间化作漫天流星消散。

一个纯白的鱼魂从其中飘落,慢慢悠悠落在妃色的湖里。

除此之外,既看不到鱼临渊的身影,也再无水色的容颜。

鱼七没了双目,脸上却带着情难自已地微笑。

“既然你们不肯放过鱼和水,就应该能预料到,什么才是真正的鱼劫……哈哈哈哈!”

在这闻鱼的梦里,鱼七的笑声轻易洞穿“三界”,令一旁的黑猫毛骨悚然。

若非她早已耳闻鱼水因果,此刻绝对会逃得越远越好。

……

水色睁眼之时,四周漫漫皆是水。

她无色的水身非但没有跟周围的“水”融在一起,反而像遭受排挤一般,被遗弃在水底。

她能清晰地听到,那些水流里的嗤笑与讥讽,也自然明白这些水里的意念,都不像曾经的姐妹那样心地善良。

水色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盯着她上下打量。

伸手之间搅动水流,好像有什么硬物被她抓在手里。

“这是……”

低头看时,鱼骨杖安静地躺在泥沙里,露出一抹森白。醒目的“拨云”二字,令水色一阵心弛。

突然。

一个令她意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夹带着几分“梦醒”后的迷糊。

“真的是你么?我做了梦,似乎找了你很久……”

第二百又八闻 鱼是我闻

水色警惕地抓起鱼骨杖,转身犹如卷起水涡,循声望去。

“你是……鱼?那你一定知道这里是何处?”

嘴上如此说着,水色仍在不断尝试将灵力放出体外。

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察觉到体内充盈的灵力,驾驭起来却比流水更加“无力”。

难以抑制的冲动,令水色突然将鱼骨杖横在“胸前”,提起十二分戒备打量着眼前的“鱼”。

鱼生的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一块块红色的鳞片错落有致,随着鱼鳍的摆动而散发着微弱的光泽。

它就像水色曾见过的“锦鲤”一样,只有尺许大小。

没有龙鱼那张熟悉的娃娃脸,没有龙鱼头顶上那三对茸角,更没有五指分明的小爪子……

唯独那一双暗红色的鱼目,看上一眼都会终生难忘。

水色自己也不清楚,为何看着眼前陌生的鱼,心底总会飘过一条龙鱼的影子,慢慢和它重叠。

甚至还会不经意地比对,寻找鱼和“鱼”之间的不同。

她盯着那双暗红的鱼目许久,对方也仿若有些失神,用同样的“目光”望着她。

最终。

还是水色先沉不住气,叹息一声之后忽然低头,轻抚着鱼骨杖上的“拨云”二字怅然若失。

“醒醒!醒醒!这还是梦,若现迷失,只怕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水色一边自说自话,一边试着安慰自己。

若非她的泪水不被身边的水所“接纳”,还真不一定能看得见,她正在流泪。

那种明知“已失去”,始终不愿接受的矛盾,使得水色此刻更像一个“弱女子”。

锦鲤见状,也似从恍惚之间回过神。只见它慢慢摇摆着尾鳍,依靠水流不紧不慢地游近水色。

“你别哭啊,虽然是我把你弄丢了,可我不是故意的……”

见水色仍未理会自己,锦鲤在她周围左游三圈,右游三圈,然后再度张开鱼嘴。

“时间应该过去许久了,没想到你还是如此虚弱!即使从灵元变成水灵,仍然挡不住天地余威……”

锦鲤越说越起劲,水色却始终把它当作幻象,置之不理。

玉指轻抚在“拨云”俩字上,她眼前的一切早已被鱼临渊的一点一滴占据。

锦鲤见自己的肺腑之言都变成“啰嗦”,转身回游,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后,尾鳍“狠狠”打在水色那张水作的脸上。

不痛。不痒。

在水色看来,反倒是这条无理取闹的锦鲤,“有意”为自己拭去了泪水。

“你干什么?哪凉快哪待着去,本公主的心病你解不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水色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性格与之前大不相同。

就连说话的口吻和方式,都是温柔中带着几分不耐烦。

看到水色终于肯搭理自己,锦鲤又一次游到水色近前,以暗红的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看看我啊!只是误打误撞进到我梦里,不至于什么都不记得了吧?”

听到锦鲤口中的“不记得”,水色才意识到是眼前这条鱼在同自己说话。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对哦,我刚跟你说什么来着?”

锦鲤原地游动几圈,就像把什么遗落在那里一样,到处翻找。

不知不觉间,水色竟被这样的举动逗得破涕为笑。

她也不知道,为何在眼前这条鱼身上,总能看到鱼临渊的影子。

哪怕它们长的截然不同,始终有一种相似的感觉萦绕在她心头。

“你怎么这么傻?像那傻鱼一样……”

不经意间地一句话,让水色猛然间想起,曾经的鱼临渊也一样“渐忘”。

难不成眼前这条锦鲤,也把之前的都忘了?

正当她打算开口时,锦鲤在水中调皮的翻滚几圈,露着白色的鱼肚子。

“哈哈,我觉得你比从前更好骗了!不是鱼傻,而是水笨……”

锦鲤说完这句,悬浮在水色前方不远处,暗红的鱼目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

“你……”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四目相对之时,水色那几乎透明的水身上显化出一对深蓝色的眼眸,满是寒意的看着锦鲤。

准确地说,她见过这双近乎“腥红”,充满仇恨与邪恶的眼睛。

在东海木家……在鱼妃鲤瑶身上……

话不多说,水色抄起鱼骨杖,狠狠地朝着锦鲤所在水域打去。

纵然无法动用灵力,身为水灵的水色,也在嫉恶如仇的本性驱使下追了过去。

看似轻巧的一杖,掀起的力量堪比翻江倒海。

之前还对水色不屑一顾的凡水,瞬间向四面八方退去,露出一块水底的泥泞。

水草紧贴着泥沙,蟹贝半掩着身子,偶尔还有落荒而逃的大虾,畏缩在破烂的石头后面看着她。

然而。

水色却在挥出那一杖之后,呆呆地凝望着锦鲤所在的位置。

此时哪里还有锦鲤,只有一团被她打散的暗红色水气,还有一对腥红如血的鱼目。

在她的注视之下。

水气和鱼目重新汇聚在一起,逐渐显露出一张粉嫩的娃娃脸。然后是三对茸角,直到最后完全变成一条尺许大小的龙鱼。

“色水,你谋杀亲夫啦……”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然是水色听上去无比熟悉的音色。

而这个声音,正是属于鱼临渊的。

愣神片刻,悦耳的笑声从水色的位置荡漾开来。

蓝裙加身之时,她没有动用任何灵力,自行变成了那个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

她笑看着那张独属于龙鱼的娃娃脸,而生着娃娃脸的“龙鱼”也看着她。

“你不是他!这里也不是在梦里,对不对?”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水色又一次伸出纤纤玉指,抚摸着鱼骨杖上的“拨云”二字。

仿若鱼临渊留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个“梦”,还有一份跨越时间的“守得云开”。

“龙鱼”没有立即回答水色的话,而是转身看着水底犹如天幕的巨大气泡。

“你不也没记起来我是谁么。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能从我的梦里回来,他也一定会开心……”

话音刚落,“龙鱼”当着水色的面瞬息万变,无数不同的鱼影在它身上重叠。

只要它想,随时可以变幻成其中一种。

此时此刻。

即使不用刻意表明身份,水色也知道眼前之鱼,就是一直盯着她和鱼临渊的“闻鱼”。

那条一梦百万年,真正的闻鱼。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千言万语在水色心里汇聚成一句话。

“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声音里透着哀求,言语里流着悲伤。

鱼骨杖无力地掉落在泥沙上,净世鱼铃的清音,无情地敲碎了属于“水和鱼”的梦。

既然她在这里,那他还会在这世间么?

闻鱼那一双腥红的鱼目闪过一丝柔和,随即恢复如初。

“我带你去个地方!”

几乎同时,四周的水流再度向周围退去,无数道水柱向上逆流,形成一条长约三千丈的瀑布。

空间转换,水色已被闻鱼带离水底。

蓝天白云,阳光明媚。柔和的海风吹过悬崖,隐约可闻阵阵鸥鸣。

距离水色七步之遥,一副历经风雨洗礼都未能腐烂的鱼骸,沉沉地趴在那里犹如酣睡。

鱼长丈许,头生茸角,还有一张略显成熟的娃娃脸,紧闭双眼。

第二百又九闻 临渊之鱼

毋庸置疑,它正是鱼七口中所讲述的那位“青年”,逝去之后的模样。

但让水色感到奇怪的是。

这具鱼骸周围,六块黑青的石头被摆放成一圈,犹如轮回之地的六尊石雕一般。

七丈之外还有一张长条石桌,上面堆满了“凡人”常用的祭品,数不清的咸鱼和鱼干码放的整整齐齐。

七柱长香冒着青烟,似乎经常有人来此祭拜。

闻鱼徐徐游到近前,转而看着有些发愣的水色。

“时隔这么多年……还记得他是谁么?”

“……”

水色沉默着摇头,万千思绪犹如乱麻,唯独心中愤恨渐渐清晰。

闻鱼落在那条龙鱼的背上,暗红的双目红芒大盛。

“他因你而亡,我却因他而生。梦中听了那么多有关鱼的故事,你应该听过闻鱼的由来。”

“嗯!”

“闻鱼是龙鱼内心的投影不假,更确切的说,是由鱼心幻化而来……”

“他,叫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

水色无力地瘫坐在地,似不愿相信地摇着头。

鱼年只在鱼梦里,眼前的“鱼”又怎么会是真正的“鱼临渊”?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的话刚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闻鱼抬起鱼头,以腥红的眸子望着苍天,视线似轻易穿透天云,掠过烈日。

“不想为他报仇雪恨么?”

水色被闻鱼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惊到,怔在那里无言以对。

她不知道为何要报仇,更不知道该不该为了一个从未喜欢过的“鱼临渊”,倾尽所有。

在水色心目中,她只属于鱼临渊,而鱼临渊也只会属于她。

此时此刻。

她分不清哪个才是梦,哪个又是真正的现实。

如果在“爱”和“重新爱”里选一个,她宁愿倾尽全部,让两个个“鱼临渊”站在自己面前亲自挑选。

可是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更加让她迷茫。

“我……做不到!”

如此无力的四个字,令水色如鲠在喉。仿佛“拨云”上的鱼刺,不知何时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闻鱼听后,那一对腥红的鱼眼居然缓缓眯成一线,张开鱼嘴的同时吐出一个妃色的气泡。

“你是在担心,梦境和现实相去甚远,不愿舍弃梦里的鱼临渊,再像恋人一样对待眼前的鱼临渊吧……”

不得不说,梦醒后的闻鱼绝非泛泛之辈,它竟然一语道破水色心思,甚至比水灵读心的能力还要强出太多。

沉默成为水色唯一的回答,她在心底极力劝说自己“不是”,但却用手捂着胸口,想要问一问“菩提”,试一试“姻缘”。

然而。

从来没有听过自己心跳的水色,居然听到自己心口的“咚咚”声。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无比诧异之下,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纤细的手指搭在鼻头,还能感受到不冷不热的鼻息。

这时。

闻鱼吐出的妃色气泡缓缓飘到她面前,似泛着水光的珍珠一样。

隐约可见一片桃花瓣,静谧地悬浮在当中。

“虽然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他,但在我那冗长的梦里,有不少记忆都是属于他的……也可以说,是属于我的!”

“你这鱼,好生无赖!”

“怎么无赖?”

“强行霸占鱼临渊的记忆不说,还非要跟本公主扯上关系。”

水色没好气地说着,收起心里的复杂快速起身。

若非闻鱼没有眉头,此时一定难看地皱成一团。

只见锦鲤模样的闻鱼,游离鱼临渊那具经久不烂的鱼身,在距离水色七步距离是堪堪停稳。

“因为你是水灵,而且是活生生的,所以会有心跳呼吸。之所以梦里没有,那是因为你入梦之前仅仅是个虚弱的灵元。”

“什么是灵元?为何在你梦里只有我是活的?还有关于鱼七……以及许多许多疑问。”

“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何必问你?”

“那在我的梦里,你又经历了些什么?”

“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我为何一定要知道?”

“你不是闻鱼么?”

“是。”

“你的梦,何必还要问我!”

“因为这个数十万年的梦,有太多属于他的记忆,藏着太多爱恨,会轻易蒙蔽我这双眼睛……”

闻鱼说着,下意识地将那双充满“邪恶”的眼睛凑到水色面前,左右晃着鱼脑袋。

水色也不知为何,即使面对这副模样的闻鱼,她也很难心生芥蒂。

将梦中“千年”言简意赅地讲给闻鱼之后,她又对着不远处那张“娃娃脸”,开始发愣。

尽管这中间闻鱼没有插话,可水色已不那么想知道此处是何地,今夕是何年。

回忆往昔的同时,她也在无奈地接受“现实”。

一个既没有“龙鱼”,更没有“鱼临渊”的现实。

……

闻鱼告诉她。

这里是一个灵气充裕的世界,只有真正的“天”,也只有真正的“地”。

仙神灵佛在天,人妖魔鬼在地。

既没有什么“三界”,更没有“六道轮回”。水色之前所认识的三界,仅仅是鱼临渊曾经的一个“遗憾”。

正是这个遗憾,让闻鱼数十万年的“梦”,都在三界六道轮回中兜兜转转。

水色边听闻鱼简略描述,边打量着“鱼临渊”那具永不腐朽的鱼身。

正当闻鱼讲地投入时,水色忽然低声开口。

“他怎么少一个鱼鳍?还有胸口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鱼七好像没说这些。”

“额?我难道刚才没跟你说过?”

闻鱼似乎有些错愕,显然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水色瞥了一眼闻鱼,索性暂且抛开杂念,刻意模仿着鱼临渊曾经说话的方式。

“你,说呢?”

“不是就在你手里么?”

“什么在我手里?”

“缺失的鱼鳍。”

水色思索片刻,难以置信地指了指“拨云”。

闻鱼重重点头,继续说道。

“为了能在死后依然保护好你,他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以鳍剖心,心生闻鱼。

所以鱼临渊是我,我也是鱼临渊的一部分。”

“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你所言?”

“鱼在水面前,从不说谎。”

这样似曾听闻的一句话,犹如一缕清风,吹皱水色的心湖。

原以为只有鱼临渊和水色知道,此刻又多出一个“闻鱼”。

她终于有些理解,为何“闻鱼”是龙鱼内心的投影。

轻轻一笑,细数起鱼临渊曾在自己耳边说过的每一句话。

转而看向闻鱼的时候,有所期待地问道。

“梦里鱼言知多少,你若是能痛快地都说一遍,本公主就信你……”

“是相信眼下的一切,还是相信我也是鱼临渊?”

“我只能相信,他将我托付给了你!”

闻鱼听后倒也没有再啰嗦,如数家珍一般,将鱼临渊曾对水色说过的话,又都重新说了一遍。

可惜。

此时的水色并不知道,那些曾在闻鱼梦中出现过的对白,都是“鱼临渊”留在“心”里的记忆。

第二百一十闻 鱼梦生往

“报仇雪恨么?”

水色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低声呢喃,正如她在闻鱼梦中所言那般,不论是谁辜负了“鱼”,都应该“生死”不能。

玉手挡在额前,遮去耀眼的阳光,任由海风轻轻吹拂着耳边的发丝。

忽然。

她转身看着依旧悬浮在那里的妃色气泡,眼底有回忆漾开。

“我还从未见过如此颜色的气泡,莫非这便是鱼符真正的样子?”

说出这句话时水色也不禁感到意外,闻鱼未曾说明,她却坚定不移地认为那就是“鱼符”。

就在她以为,完全猜中的时候。

锦鲤模样的闻鱼摇一变,幻化成了“鱼临渊”的样子。

一头玉银长发迎风飞舞,淡蓝色的眸子如鱼似水。

只见他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又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十分满意地看着水色。

“既然要离开了,总不能仍然以锦鲤的样子出现,太招摇过市……”

只有水色看到他赤条条的身躯时,羞愧难当地侧过脸。

甚至水色自己也不清楚,为何朝思暮想的“鱼临渊”就在眼前,她却下意识地在疏远。

没等她刻意提醒,转身的闻鱼身上已多出一些素色衣衫。

闻鱼笑起来的时候,水色也有些耳根燥热。

“你……还没告诉我这是哪里?离开此处又是何意?还有,你所指的报仇雪恨,又是对谁?”

水色早已习惯,将事关“鱼”的一切刨根问底。

闻鱼做转一圈又转一圈,低头打量着这副新“身躯”的时候,依次活动全身关节,似在努力适应。

“真不知道这样的凡人躯壳哪里好!”

略微一摇头之后,闻鱼分开五指,一只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只手指了指头上的蓝天。

“如果我告诉你,是这天地容不下他,你还愿意赴汤蹈火么?”

“我也……不知道。”

听到水色柔声细语。

闻鱼用鱼临渊那富有特质的声音,爽朗地笑出声。

显然他对于水色的回答,尚有几分欣慰。

“不知道就好啊……若当真一切都以此为结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你为何执意要为他报仇雪恨?鱼劫不正是因为闻鱼才有的么?”

焕然成为另一个“鱼临渊”的闻鱼,伸出左手掐了一下右手手背,留下一片青红的掐痕。

“看来那一场持续数十万年的梦是真的醒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片刻功夫你想知道的也有些过于多了吧!”

“说与不说都是鱼的自由,谁知你会不会吐出一连串气泡敷衍了事!”

“这个还真有可能会。”

“……”

闻鱼微笑着,鱼临渊那精致的唇线,在阳光下画着美丽的弧线。

不知不觉中水色完全放下担忧,“认命”似地在心里妥协。

恰在此时,闻鱼款款而谈,将水色所问过的问题,挑出几个串在一起。

闻鱼告诉水色。

这里名为“日月天”,是鱼临渊曾经亲自取的名字。为的是让日月见证,鱼对水的喜欢。

只是可惜,这里成为了鱼临渊埋恨之地,他带着“灵元”逃到此处时,再也没能看到“明天”。

闻鱼告诉水色。

在它传承鱼临渊的记忆当中,龙鱼一族自古就有“独生牧海”的古训。

可究竟这句话是何意思,直到鱼临渊含恨而终也未能参透。

闻鱼还告诉水色。

几乎所有的梦,都是反的。

而那一个长达数十万年的梦,就连闻鱼自己也需要时间“消化”。

正是因为“鱼”有所思,闻鱼才会有所梦。

若是美梦,应该是源自鱼临渊生前的记忆。

若是噩梦,反而更像“鱼劫”一些。

……

尽管闻鱼说了很多,可关于“闻鱼一梦”的秘密,它却没有向水色透露半点。

它没有告诉水色,闻鱼梦醒之后,梦境依然存在于它的腹中,如同自成一界。

它更加不能告诉水色,并非所有的龙鱼都会心生闻鱼,但存世的闻鱼一定相互为敌。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直到闻鱼完全消失在天地间,它也没有告诉过水色。

已逝龙鱼,须借闻鱼之梦往生……

闻鱼嘴上说着,一直盯着悬浮在水色面前的妃色气泡。

它知道气泡里有一句话,一句闻鱼亲口说出,只有特定的水灵才能听清鱼音的话。

几度想要开口告诉水色,可闻鱼都又咽了回去。

“你刚才说,这是鱼符?”

闻言将妃色的气泡收了回去,款款捏在指尖,靠近眉间。

水色恍惚间“哦”了一声,若非闻鱼刻意提醒,她也早就将这个类似于“桃花鱼符”的气泡,抛之脑后。

见状。

闻鱼装作不在意地随手一丢,水色小心接过“气泡”时,强烈的熟悉感让她爱不释手。

水色曾把“桃花鱼符”当作自己的心,此刻感受着妃色气泡上的普通,心底渐渐溢出涓涓失望。

“原来,只是一个有些特别的气泡而已。”

“差不多吧。”

闻鱼极力掩饰此刻的心情,仿若它在变成鱼临渊的那一刻,它就是鱼临渊留在水色身边的“化身”。

“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觉得孤单时可以拿出来看看,也可以对着它倾诉,甚至可以在恰当的时机将其捏破。”

“捏破会怎样?还有!这气泡里的桃花花瓣从何处而来,莫非这里还有桃花?”

“不会怎样。这里也没有桃花……”

“那我现在就捏破试试。”

见水色立刻就要上手,闻鱼表面装作淡然,内心已如被看穿心思的孩子,忐忑不安。

它不能告诉水色,妃色的气泡既非鱼符更非寻常气泡,而是伴随着闻鱼而生的“往生珠”。

在闻鱼的梦里,往生珠是随着龙鱼降生而出现的。

可实际上,特定的条件下才会孕育出往生珠,也只有在特定条件下才能发挥作用。

甚至闻鱼最在意的,是往生珠内藏着一句鱼临渊的鱼音。

只有当水色动情时捏破往生珠,她才能听到气泡内的鱼音。

若此刻水色直接捏破,不光水色听不到,就连闻鱼也听不出,气泡里那句关键的话是什么。

……

正当闻鱼还想提醒水色之时,远远地飞来两个人影,一老一少。

青衫老头儿有些驼背,双眼却十分明亮。

短褂少年只留着头顶一撮头发,拉着老者的手,在半空中有些战战兢兢。

老头儿虽为凡人却精于术法,不但能腾云乘风,更能延年益寿。

少年另一只手里提着桃木食物盒,还不时地低头,生怕里面的东西撒了。

很显然。

这一对爷孙是为了祭拜“鱼临渊”而来。

他们远远地看见了水色,水色也自然注意到了他们。

而距离水色几步之遥的闻鱼,明明是一副俊美青年的模样,爷孙俩人却视若无物。

仿若在他们眼中,闻鱼本就不存在一样。

第二百一十一闻 水遇人故

老头儿远远看到身着冰蓝色长裙,不由心中起意,牵着少年定在半空。

在他久远的记忆之中,似乎仅有一位“女子”配得上这般深邃而美丽的颜色。

当他将目光缓缓投向那张绝世容颜,佝偻的身子猛然一震,拉着少年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

“是,是,是您,回来了么?”

听闻老头儿这句话的时候,水色疑惑地眨巴着眼睛,微微侧目瞥向一旁的闻鱼。

她确定不认识眼前这两人。

何况从闻鱼梦中醒来,这天地之间的一切,她又怎么可能熟识?

或许,是对方觉得自己长相还算出众,认错“人”了。

心里如此想着,水色轻笑着摇头。将身前妃色气泡收起的同时,抿了抿嘴唇。

可她始终没有发现,变幻成“鱼临渊”样貌的闻鱼,从老头出现开始,就一直似有似无地笑着。

老头见水色没有出声,突然意识到自己仍立在半空,有些失礼。

左手向脚下一招,地上尘土随风散开,一老一少平稳落地。

“您!不认不出我了么?”

老头说话声音有些激动,稍显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如同看见多年未见的“亲人”。

不仅如此,老头双膝慢慢弯曲,心甘情愿地跪了下去。

少年见状,一脸茫然。他懂事至今,除了每年都会来此祭拜,他还没见老祖宗向谁行此大礼。

“老祖宗,她是谁呀,您……”

话还没有说完,已然双膝跪地的老头突然松开牵着少年的手,厉声斥责。

“跪下!”

“……”

少年明显一个哆嗦,小心翼翼将红木食盒放在地上。

正要下跪之时,一只蕴含灵力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按在他脖子上,瞬间令他前额着地。

“嘭”的一声,犹如磕了个响头。

少年还没来得及用手揉一揉,紧接着又是一连六个响头,疼的他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不敢哭,不敢问。聪明如他,也知道能被老祖如此对待之人,不可以抬头直视。

眼见这一幕,即便水色在鱼梦里心寒,此时也难免心涌水善。

抓起鱼骨杖向前数步,她也第一次走近了那具名叫“鱼临渊”的龙鱼尸骸。

闻不到鱼生前的腥味,也闻不到鱼死后的腐臭,仅有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飘荡在周围经久不散。

“老人家!我初到此处,你我怎会相识?莫不是认错了……”

老头听闻水色那如溪如泉的声音,内心跟更加笃定没有认错“人”。

一个被称呼为老祖的人,第一次当着后辈哭的稀里哗啦。

此时他也像个孩子,恸哭的有些肆无忌惮,有些情真意切。

“水主,是您,没错……”

简简单单六个字,从老人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仿若穿越数十万载春秋,饱经沧桑。

水色明显一怔,如“水主”这般称呼自己的,即使在闻梦里也不多了。

那这位见面就下跪的老人家,又从何处得知自己身份?

闻鱼一个瞬移,紧跟着出现在水色两步之外。

见水色又一次投去问询的目光,闻鱼借着鱼临渊的嗓音淡淡说道。

“在我的梦里,他们能看得到‘闻鱼’,但在真实的天地之间,我像风像云像水……他们是无法察觉我存在的!”

“别打岔!你知道我想知道不是这个。”

闻鱼还没开口,老头已警觉地运转起浑厚的灵力。

“水主小心,这些看不见的贼子亡鱼水之心不死,数十万年来从未间断!

若非我神州尚有鱼魂守护,只怕早已荡然无存。”

这一次。

换作水色愣神。

“神州”二字她首次听说,可“鱼魂”之名她并不陌生。

还有老人家口中那句“数十万年”,更加让她疑惑不解。

虽然闻鱼对自己说过很多,但老人所言依然让她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

既然闻鱼不肯说,水色只好将心思集中在这位“认识”自己的老人身上。

“水色自认从未见过老人家,您又何须行此大礼?

况且您这一身修为不俗,何不起身说话!”

听到“水色”两个字的时候,老人用衣袖擦拭泪水,带着少年走到祭拜的石桌前,放下食盒。

老人低头看着身旁少年,犹如看着年轻时的自己,进而稍显温和地开口。

“鱼年!你且先回去,让慕家之人尽数到此迎接贵客,若是少了任何一个人,为你是问!”

“鱼年明白。”

那被老人叫做“鱼年”的少年,转身掐诀,竟然娴熟地运用一种遁地之法,消失在水色的视野内。

当老人嘴里说出“慕家”之时,水色最先想到的却是“木有鱼”那个“木家”。

就在这时。

老人屏息静气,饱含精神的双眸仿若陷入回忆,出于礼貌并未一直看着水色。

“慕尘风,见过水主!”

老人没有再多此一举地跪下,而是抱拳作揖,深施一礼。

水色唇齿微分,恍然大悟般念叨着眼前老人的名字。

那不正是在闻鱼梦里,误闯青魔幻境的“慕尘风”?

但无论如何,水色都无法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就算眼前为真,梦里真假难辨,那也存在诸多差异。

一时间。

水色也不知道,是该相信那个“梦”,还是该记住只有“鱼临渊”的时光。

于是,水色只好试探性地一问。

“慕尘风?你第一次见我时,可是在万妖林的青魔幻境?”

“他乡”遇旧识,水色也难免像个凡人一样,生出一些亲切。

然而慕尘风接下来的举动,令水色心里不知不觉间多出一丝失望。

只见慕尘风诧异地望着水色,而后尴尬地错开目光,发出一声叹息。

“是啊……都那么久了,水主又怎么会记得当年籍籍无名的慕尘风。就算水主说一句‘不认识’,老小子我也不敢怨水主。”

“……”

“未曾想今日前来祭拜鱼主,还能得见水主安好……想当初,多少人都以为,水主先鱼主一步遭遇不测……”

闻言。

水色像在听一个全然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脸上虽然没有过多表现,可内心早已水因风皱。

“你说的鱼主,可是鱼临渊?”

慕尘风并未惊讶,反倒因为水色肯向自己发问,觉得轻松许多。

“世人皆知,喜欢水主的只有一个,配得上水主的也只有一个,那就是鱼主。”

听着这番近乎称赞的回答,水色心花渐开,面色微红。

即便没有慕尘风没有亲口说出“鱼临渊”的名字,她也能从对方崇敬的语气里,听出“鱼临渊”的存在。

“鱼喜欢水,不是人尽皆知么?怎么就只有他配得上。”

一提到鱼临渊,水色就已将其他的事情抛之脑后。

她甚至忽略了身侧的闻鱼,只想多听一听和“鱼”有关的事情。

哪怕所听不同,又有何妨。

可慕尘风紧接着的一句话,让水色有些猝不及防。

“正因为如此,这天地间容不下鱼主的,却不止一个……”

第二百一十二闻 涸鱼化劫

慕尘风嘴上说着,不自觉看向天空的双眼,却流露出一股隐忍太久的杀意。

不难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是此时此刻,他不愿意明说。

闻鱼一直负手立在一旁,那副独属于“鱼临渊”的从容,似在这一刻被他演绎的淋漓尽致。

它说自己也是“鱼临渊”,可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不过是“无法解释”的一种说辞。

慕尘风修为不俗,却感知不到闻鱼的存在,这样的一幕足以令水色心生疑窦。

她并不在意眼前的慕尘风,是不是那位误闯青魔幻境的青年。只想知道这里还有多少她未曾听闻过的“往事”。

一切和“鱼”有关的,都是“水”所喜欢的。

“老人家!您方才所言‘亡鱼水之心不死’,究竟指的是什么?

难道不是闻鱼所带来的鱼劫么?”

“闻鱼?恕老小子从未听过什么闻鱼,至于鱼劫更是闻所未闻。自知水主不会说谎,可老小子也无法回答……”

听闻慕尘风这番话,水色一时语塞。

原来。

梦,终究是梦。

哪怕听上去似曾相识,到头来也是彼此难知。

仿若开满彼岸花的此岸和彼岸,同花不同色。

恰在这时。

闻鱼出乎意料地将左手放在水色肩头,冷不丁地轻拍她的肩膀。

这样亲昵的举动,反而令水色浑身刺挠一般地跳开。

“你!干什么?莫不是以为可以变成他的样子,就可以动手动脚,为所欲为!”

闻鱼脸上那般柔和的笑容缓缓消失,发出一声叹息,慕尘风清晰可闻。

“水主当心!”

佝偻着身子的慕尘风运转起赤蓝双色灵力,绕过龙鱼尸骸,电光火石间逼近闻鱼所在。

尽管他依然看不见它,可还是十分紧张水主的安危。

哪怕,自知有些不自量力。

“究竟是何人,蛰伏在此鬼鬼祟祟!还妄图对水主不利!

当着鱼主的面,我慕尘风岂能容你……”

陡然将气势提升至巅峰,双拳打出无数夹带灵力的拳雨,轰向那片看似空旷的地方。

然而。

闻鱼在水色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挥手,霎时换了一身颜色粉嫩的长袍。

胸前的纹饰十分简单,酷似龙鱼那张娃娃脸。

闻鱼抬手之际,幻化出的鱼临渊,整个显露在慕尘风的眼前。

那一头玉银长发,淡蓝的双眸,还有完美的唇线,都让全力施为的慕尘风瞬间慌乱。

仅仅一个瞬间。

措手不及的慕尘风,又闪身挡在闻鱼身前,想要将那些拳活独自抗下。

“您,您,您不是……”

看到“鱼临渊”那张脸后,慕尘风说话都有些结巴,显然还没有接受眼前的状况。

只是。

在他心底深处,无论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鱼临渊”,他都不会允许自己向其出手。

眼看着自己无法将花火一样的拳头尽数挡下,慕尘风紧咬牙关,口鼻中挤出一句依稀可闻的话。

“还,请,鱼,主,移,步……”

话音未落。

却见闻鱼又一次抬起手,轻轻按在了慕尘风的肩膀上。

两道水光化作氤氲雾气,顿时将慕尘风和闻鱼包裹在内。

漫天拳影都向那一个身影扑去,仅仅在看似轻薄的雾气上留下涟漪。

一息。

两息。

不到三息时间,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唯独这临水绝壁上的灼热空气,尤记得方才发生的一幕。

雾气升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种颜色的彩虹。

慕尘风回过神时,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和他眼中的“鱼临渊”互换了位置。

一身粉袍的鱼临渊立在他身前,把玩着开在指尖的一朵“奇花”。

眼尖的水色正要开口,却看到闻鱼手指压在嘴唇上,比划出“保密”的手势。

闻鱼取指一弹,奇花瞬间消失在指尖。

但水色又岂能认不出,闻鱼方才所用,正是一朵“彼岸花”。

而且,是一朵颜色诡异,她从未见过的彼岸花。

慕尘风忽然双膝跪地,又一次上演着见到水色时的场景。

如同一晃无数年,向往之人就在眼前。

此时此刻的慕尘风,都不敢再多看“鱼临渊”的背影,干脆泣不成声。

闻鱼又是一声叹息,看了一眼永不腐朽的龙鱼之身,眼中从未有过的复杂。

“这么久过去,还能为水主着想……你,很好!”

“……”

“我方才借用水主生气,也仅仅是为了以这副面目显化,能够让你得见。”

“鱼主!我……”

慕尘风刚刚开口,就被闻鱼抬手打断。

他不希望这样的“人”为此自责,也不愿过多浪费时间。

“虽然这么说会令你失望,但我有不得不告诉你真相的缘由。

你可知站在你面前的,并非你认识的鱼主,而是另一种存在!”

“您……”

“不错!我不是你认为的鱼临渊,却又跟鱼临渊紧密相连!”

“……”

“闻由龙鱼念起,而我之所以会降生在这世间,是因为他有未尽的遗憾……或者说,身为鱼主的他,也会恨这样的天地!”

闻鱼正说着,双目中陡然升起腥红之芒,与水色在闻鱼梦中所见一样。

阴寒,邪恶,充满憎恶。

闻鱼挥动衣袖之时,右手划出的暗红色劲气犹如一道月牙,将龙鱼尸骸周围的六块石头齐齐斩去一半。

光滑的石面上,腥红的血气如气泡一样升腾,逐渐凝聚出六个字。

水易来,鱼难去。

六个字仿若囚困龙鱼的禁咒,让死后的鱼临渊依旧得不到安宁。

慕尘风眼望着六个血字出现,脸上的泪痕逐渐被愤怒取代。

他深知。

这六块为祭奠鱼临渊所用的石头,有一半出自“慕家”之手。

而如今,竟然有人瞒着他对其动了手脚。

“怎么会这样?让我查出来是谁,一定让他不得好死……”

慕尘风的声音里都是懊悔,甚至有些声嘶力竭。

水色心口一阵抽搐。

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那趴在地上,经久不朽的“鱼临渊”。

她告诉自己,此“鱼”非彼“鱼”。

她说服自己,那“意”非此“欢”。

只是。

身为水灵,目睹眼前这些,不经意间仍然无法接受。

梦里梦外,何处才是容“鱼”之处。

那一处相约相守的“清幽之地”,又真的存在么?

这时。

闻鱼慢慢转身,单手搀扶起慕尘风,一个闪身出现在“鱼临渊”的龙鱼之身前。

俯身,将一只手贴在龙鱼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上,释放出柔和的波动。

“天地不容,却又不让他走,不过是为了惊醒后世,违背天意者当是这般下场……

这,是一种惩罚!”

说完。

闻鱼那一头玉银长发冲天而起,惊天的压迫感令它周围的空间寸寸塌陷。

直至它粉色的身影开始有些模糊,按在龙鱼脸上的手骤然发力。

一声似鱼非龙的吼叫从他人口中传来,鱼临渊那具趴在此地的鱼身,被闻鱼一口吞了下去。

“鱼,是你们逼出来的!劫,是你们自己找的……”

第二百一十三闻 拨云现鱼

未过多久。

慕家上上下下,包括下人在内的男女老少,一同将水色作为“上宾”恭迎回城。

除了慕尘风之外,仍然无人能看得见“闻鱼”。

尽管水色能从那浩浩荡荡的人群里,感受到近乎相似的灵力,但他们依然自称“凡人”。

按照慕尘风所言,生活在神州大地上的凡人,是这天地间最弱的。

为了能够获得抗衡诸邪的力量,几乎大部分凡人都会按照“鱼主”所留之法,年年奉鱼,天天吃鱼。

以鱼为食,以鱼为媒,使得凡人之躯也能汲取天地精华,进而悟出修行之法。

鱼主不再的无尽岁月,人们渐渐掌握了如何娴熟地驾驭灵力,也懂得了冥想吐纳。

于是。

凡是到了一定年纪,有足够资质修行的人,都被称为“鱼修”。

……

一路上。

水色都坐在十六个青壮年所抬的琼辇之上。

极度奢靡的风格,令水色倍感不适应。

似乎在她心目中,无论是青红二龙牵引的桃花辇,还是如履平地的双驾马车,都要比眼前的“气派”更为实在。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如水色这样非人非木的水灵,不知不觉间也会想起一些事,牵挂一些“人”。

她隐约觉得,宿命的转轮从某一刻开始,并非停滞,而是越来越快……

闻鱼一直站在她身旁,反倒是看似老态龙钟的慕尘风,在近万人的队伍里来回穿梭,亲自嘱咐着什么。

不知为何。

这些慕家之人,来时所用时间极短,返程之时却显得极为漫长。

百无聊赖的水色,犹如被架在“祭坛”上的祭品,一时间反而失去了自由。

看天不是“青天”,望地没有“水川”。

这块被叫做“神州”的大地上,水色找不到丝毫归属。

她一边尝试着动用自身灵力,一边打趣地调侃着闻鱼。

“你说,闻鱼不只一条吧。那闻鱼到底长什么样?为何你偏偏要变作他的模样?”

一旁的闻鱼紧闭双眼,看不出那张属于鱼临渊的脸上,还有多余的表情。

“闻由心生,龙鱼生前所化人形是什么样,闻鱼就只能变成什么样……

莫非你以为,我甚是喜欢这张脸吗?”

经闻鱼这么一说,水色“嘁”了一声,丢出一个白眼。

“既然不喜欢,那你敢不敢把他还给我?也省得我见你如见他,心底都是复杂……”

闻鱼没有接话。

有时候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是谁。

明明自己就是鱼临渊的心所化,但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念,驱使着他生出“保护”水色的冲动。

入梦前是,梦醒后还是。

以至于时间太久,作为闻鱼也有些分不清,鱼临渊到底是存在于梦里,还是出现在曾经。

“我倒是挺喜欢你现如今的样子,比他记忆里的你,少了太多忧愁,多出不少成熟!”

闻鱼不经意间地一句话,瞬间令水色沉默。

她明白。

眼前鱼,终究不是“那一条”。

而自己也好像丢掉了什么,沦为一具空壳。

“不管是你,还是慕尘风,都一直在说‘我不记得’。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你们直接告诉我不好么,怎么比我这弱女子还婆婆妈妈。”

闻鱼缓缓睁开眼睛,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冷静。腥红的眸子逐渐变为淡蓝,仿若这一刻他就是“鱼临渊”。

伸手一指横放在水色面前的“拨云”,他猛然收回有些颤抖的手。

“你觉得这鱼骨杖,为何能被你从梦里带出来?”

“难道不是因为,它就是此间之物?”

“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一点,那方明镜不也早被你带出来了么?”

“你指的是……明镜台?”

闻鱼重重点头。

水色见状,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她心间微妙地化开。

若梦里一切都是“虚幻”的,那眼前的“拨云”又该如何解释?

恰在这时。

慕尘风也飘身落在琼辇之上,安静地站在几步之外。

见“鱼临渊”有话要说,他自然不会多嘴。

只见闻鱼向前几步,言语如同气泡里的鱼音一样,旁人细不可闻。

“并非不愿告诉你,只是他应该早有预料,担心你得知真相承受不了……为此,才有了这根拨云。”

水色伸出一只手,轻抚着这根原本属于“鱼七”的鱼骨杖,欲言又止。

片刻后。

她终于鼓起勇气,目光坚定地看着那张英俊的面庞,如在等待一句下文。

闻鱼叹息一声,似拿水色没有办法。

“有些事,我也只能点到为止。闻鱼虽然不惧天地,但却无法违背龙鱼生前的意愿……”

这一刻。

闻鱼双目灼灼地看着水色,犹如鱼临渊“往生”,一双眼睛里柔情似水。

只有他知道。

闻鱼的一切言行,都是代替“鱼临渊”而存在。

甚至心里对于水色的“喜欢”,也绝不会改变。

“净世鱼铃并非是为了清除世人的记忆,而是他生前,为保护你而封印了你的记忆……”

一言激起千层浪。

水色心里久久难以平静,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换作常人又岂会如此快地接受“现实”,可只有水色深知:鱼不会在水面前撒谎!

自己的记忆?

究竟有什么不能让自己想起的往事,一定要逼得他,忍下心来如此对自己。

眨动两次眼睛,水色轻咬着嘴唇,极力抑制着心中的好奇。

她大胆生出一个猜测:闻鱼梦里的“封印”,或许就是鱼临渊所留,只为将她记忆里的“痛苦”,当作噩梦一样抽离。

她善良,不代表她傻。

她依赖,不意味她笨。

看似一切毫无关联,甚至有些荒诞不羁。

可当“闻鱼”一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就只有它才是“解梦”的关键。

恍惚间。

水色耳边回荡着被她收集在“气泡”里的七句话。

你是谁?

我在哪?

不记得。

……

重复“千年”的鱼言,如同遗留给她的暗示。

轻轻一笑,顺势而为。

她将长发挽起的同时,冲着躺在地上的“拨云”轻声说道。

“若你有灵,自当听懂水色所言。只是不知,水色是否能得到回应。”

话音刚落。

拨云上泛起柔和的水光,净世鱼铃的清音,第一次响彻在神州大地上。

短短几息之后。

鱼骨杖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如鱼似玉的发簪。

三寸长短的发簪上,时有鱼影游动。

没有丝毫犹豫,水色拿起发簪插在发间。

“谢谢!”

如溪如泉的声音又一次从水色口中传出,比之前多出些许豁然。

似在对变成发簪的“拨云”说,又好像是在由衷地感激闻鱼。

无论如何她已知晓,即便“梦”醒之后一切如“新”。

那份只有鱼能给予水的爱,尚在。

第二百一十四闻 如渊涉水

慕家所在,名义上称为“城”,实则是在一处三面环山的山谷内。

山谷外竖立着一块巨石,其上刻着两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慕庄。

近万人声势浩大地出去,却只是陆陆续续地回来。

抬着水色的琼辇走在最后,其余人因为净世鱼铃的关系,都忘了为何出去,更不记得从哪回来。

甚至被慕尘风奉为“水主”的水色,也成为了慕家人眼中的“路人”。

慕尘风几次想要开口询问,都因为中间隔着一个“鱼主”,只好作罢。

只是他似乎并不知道,眼前的“水主”无法使用灵力,却能将临近她的心声,听得真真切切。

“慕老,你无须替那些族人担忧!净世鱼铃抹去的并非是他们的记忆,而是我在这天地间的存在感……”

嘴上这样说着,水色还扭头看向闻鱼,递过一个询问似的眼神。

好像在说:这样说对不对?

闻鱼默不作声,仅仅是微微点头之后,重新闭上眼睛。

慕尘风吱吱呜呜半天,才闷声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们又怎配认识水主……老小子只是担心,该如何解释鱼主不是‘鱼主’。”

心有疑惑的慕尘风,一直对于“闻鱼”之说耿耿于怀。

甚至他会认为,这是鱼临渊“归来”之后留给“慕家”的一个考验。

凡人的心思,总是要比鱼和水的多出太多。

如他这般“老祖”一样的人物,更是无法将整个家族的利益轻易放下。

多年来,慕家能有眼前的一切,靠得就是结识了“鱼主”和“水主”。

慕尘风这番心声,一句不落地飘荡在水色耳边。

她轻轻摇头。

谈不上多失望,也说不上有期望。

只是觉得无论在哪里,凡人的欲望都会永无休止。

好在“龙鱼”不再,无须肩负“净世”之责。而身为水灵的她,再也懒得去理会那些藏在人心里的“善”与“恶”。

她想做自由的“水”,追逐着“鱼”的足迹。而不是像龙鱼一样,最终只能留在闻鱼的梦里。

向前两步,旋即转身望着“鱼临渊”那张丝毫没有岁月痕迹的脸,开口时却是说给慕尘风听。

“这还需要什么解释?龙鱼一族,早已随着他的死去而消亡……

此刻站在你眼前的,仅仅是你我能够得见的闻鱼而已。”

尽管水色心中同样疑惑万千,可她还是选择站在“鱼”的一边。

不论是龙鱼,还是闻鱼。不论是梦里,还是梦醒。

只要还能看得见那张精致的“脸”,做什么她都愿意。

正如鱼临渊曾对她说:鱼所过之处,尽是水的天下!

那眼下这神州大地,她想尽力保留他的“痕迹”。

……

慕尘风应了一句,只好毕恭毕敬地站回原位。

水色眼睛盯着巨石上的“慕庄”二字,突然打趣地问慕尘风。

“那个称呼你为老祖的少年,是叫慕鱼年?”

“是。”

“这名字是何人所起?你们对‘鱼年’又了解多少,也敢擅自取用!”

“望水主恕罪……这名字正是老小子所取,与本家姓氏连在一起,意为‘向往有鱼之年’。”

不得不说。

慕尘风也是人老成精,不但善于察言观色,更是能说会道。

水色本意不在此,懒得继续追问。

原本只是一番试探,不曾想那慕尘风的心声里,也没有和“鱼年”有关的信息。

若说仅仅是巧合,她不愿相信。

琼辇行至谷口时,刻着“慕庄”二字的巨石突然缓缓上升,石头下撑出四爪,前后伸出两个脑袋。

这似曾相识的画面,令水色倍感熟悉。

“这是……”

“神兽玄武。当年鱼主所留,它在此千秋,可守护我慕家万载。”

听闻此言,水色总觉得从闻鱼梦中醒来后,遗忘了什么。

转身郑重其事地盯着慕尘风,一本正经地问道。

“千秋万载?慕家在此多久了?”

虽然水色没有问及慕尘风如何认识自己和鱼临渊,可她渐渐意识到哪里不对。

一时间如梦初醒,诸多思绪都还在等着她慢慢梳理。

听上去简单的一句话,却连闻鱼都睁开了眼睛。

两双眼睛同时诧异地看向水色,令她感觉浑身上下不舒服。

慕尘风干咳两声,并没有直接回答水色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她一句。

“既然水主不记得,那您是否能猜到,老小子如今的年龄?”

慕尘风一席话,瞬间让水色茅塞顿开。

鱼年就是时间。

既然鱼七曾言“闻鱼一梦百万年”,那如今又是何年?

如此思索着,水色仍然按照对“梦中凡人”的理解,张口吐出一个“千岁”。

慕尘风一愣,闻鱼则是轻笑出声后,右手虚握成拳挡在嘴边。

很显然,她没有猜对。

凡人血肉之躯,短则数十岁,长则百岁而已。

即便慕尘风修行术法,堪称“鱼修”之中的奇才,千年寿命也算得上“长寿”了。

恰巧路过驮着巨石的神兽玄武,水色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略显吃惊地看向慕尘风。

“方才听你心声,一直在说自己五十二万岁……我还做梦似地以为,凡人命数只有区区百年。”

说这句话的时候,水色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天上的太阳。

才发现从她被闻鱼带离水域后,天色一直都是白昼。

太阳犹如高悬天空的明镜,根本没有动。

她甚至有种错觉,自己就在没有迎来“天夜”的天界。

慕尘风正要开口,闻鱼抬手打断。

“是我疏忽,忘了告诉你‘梦’才过半。或许对我而言,睡一觉就是数十万年。但对你来说,龙鱼亡于此间已太久太久……”

水色突然双手背在身后,徐行至闻鱼面前。

“若你着急为他报仇,又何须让慕尘风接我来慕家?说吧,你究竟有何目的?”

四目相对,她寸步不让。

装出一副咄咄逼鱼的架势,好像在和闻鱼比“眼力”。

却见闻鱼露出柔和的一笑,身上气势陡然收敛,像昔日的鱼临渊一样目露宠溺。

“你这样看着我,好像我来过慕家一样。”

“不是么?”

“哪怕在他记忆之中,也仅仅来过一次。你就不想看一看,他去过的地方?”

“……”

水色沉默无声,望着谷口迷离的光晕,趁着无法动用灵力之际,任性地从琼辇上飞跃而下。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

慕尘风一个闪身出现在山谷上方,向着脚下打出一掌,淡蓝的灵力如水流一样落下。

一个光晕流转的“气泡”,如结界一般笼罩着整个慕庄。

其上传来熟悉的波动,以及一股几乎散尽的温热。

霎时。

水色鼻子一酸,再次纵身一跳。

感受着那股属于“鱼临渊”的气息,磅礴的灵力自她周身溢出,拖举着她慢慢飞临那层水幕。

她甚至已能看清。

山谷内除了亭台楼阁,还长着许多奇花异草。

最为惹眼的,还是那些游弋在空中的锦鲤,竟与梦里的“地界”有几番相像。

第二百一十五闻 借鱼窥天

群鱼在空中来回,仿若四面八方都是水。

可身为水灵的水色又岂能看不出,那足有千万丈之巨的气泡里,仅有一条涓涓细流沿着山谷流淌。

山间少田,可供凡人食用的瓜果蔬菜并不多。

若非慕尘风亲口说出“鱼修”以鱼为食,水色很难相信他们仍是那“食人间烟火”的凡人。

也并非所有修行之人,都能像慕尘风一样“老而不死”。

绝大多数凡人依然会生老病死,只有修行到一定境界才能获得悠久的生命。

如此想来,数十万年之久,慕家老少加在一起也才万余人,根本算不上多。

水色熟悉着涌现体外的灵力,玉手轻抚着眼前的气泡,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特殊气味,令水色不由眉头一皱,继而渐渐舒缓。

浓重的鱼腥之气,让她感觉无比亲切。

但充斥在慕庄内的鱼腥气,并不是空中的游鱼所散发,而是漫山遍野的一种草。

原以为慕尘风自然知道这是什么草,却不想没等水色询问,反倒是他先开口。

“自世间不再有鱼主,但凡有鱼的地方,都会凭空生出许多这种草。

可为鱼食,可作草药……许多人都会将此草当作鱼主的馈赠!”

闻鱼紧随水色而至,似乎对这些散发鱼腥味的野草不怎么感兴趣。

水色伸手之间,远处自行飞来几株,被她放在嘴里嚼了嚼,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如水的灵力在体内快速流淌。

“可有名字?”

慕尘风摇摇头,无声地回答着水色。

她稍加思索,朱唇轻启时吐出“鱼腥草”三个字。

若它们都是鱼主所留,自当拥有一个与之相称的名字。

……

很快。

水色就在慕尘风的引领下,走遍整座慕庄。

当她问及一个叫“雨墨”的姑娘时,慕尘风也只是平静地说着“素未相识”。

之后的水色沉默了许久,无论慕尘风说的再如何天花乱坠,也丝毫不能引起水色的注意。

她在意的只有“鱼”,以及这个没有他的世界,究埋藏着怎样的故事。

如今的她最想知道,昔日鱼水到底遭遇了什么。

人老成精的慕尘封早就注意到水色心不在焉,只不过为了完成闻鱼暗中的交代,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浪费时间。

终于。

看到闻鱼向自己点头的一刻,慕尘风如释重负。

“还有最后一处地方,水主可愿前去一看?”

“慕庄就这么大,只怕山石都已被踩烂了吧。”

“水主见笑!”

“说吧,还去哪?反正本公主人生地不熟,非但什么也做不了不说,还没有这空中的鱼儿自由……”

她一边说着,故意看向拥有着“他”面孔的闻鱼。

闻鱼赔礼似地淡淡一笑,伸出修长的食指,指了指头上。

正当水色疑惑时,一旁的慕尘风突然运转法诀,随即像“祭祀”一样双手向天,狂颤不止。

“你这是……”

刚说出半句,水色的手就被闻鱼一把抓过。

“先别管他,时间有限。”

恰在这时。

万丈鱼符内的游鱼疯狂向此地汇聚,在水色上方回旋。

漫天锦鲤如一幅壮丽的画卷,将大部分阳光遮去。

不时地,会有鱼儿从鱼群脱离。

跳跃到她脚下,飞跃到她头顶,又像着急跃过“龙门”一样,努力向高空游去。

闻鱼首当其冲,先水色一步踩在最近的一条锦鲤身上。

“快上来!机不可失。”

他的口气不似命令,却意外地让水色感觉踏实。

甚至,她目睹着背靠游鱼的闻鱼时,总有一种他就是“鱼临渊”的感觉。

没有丝毫犹豫地迈出那一步,水色借鱼而上。

踩在略显湿滑的鱼鳞上,竟如同踩在石头砌出的台阶上一样。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看一看,没有鱼的世界……”

看似天高,几步之后便已经是尽头。

穿过鱼符上那层淡淡的水幕,蓝天白云亦如之前一样。

拂面清风格外舒爽,空气里飘荡着的不再是鱼腥草的气息,而是各种花的香气。

闻鱼松开水色的手,一直没有睁开眼睛。

“看到了么?”

“嗯,我看到了来此之前的临海绝壁,你轰碎的石头还在那里。”

“还看到了什么?”

“四周都是水……只是,这神州大地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更像是一座水中的孤岛!”

“不要只局限在眼前,再看远些,越远越好。”

闻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骨节传出咔咔声响。

待话音完全落下,水色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她所在的位置,正是慕庄上空,那万丈鱼符的最顶端。

本该身在最高处,一览众生渺小的水色。

惊奇地发现整个“神州大地”上,除了慕庄这万余人,几乎是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

稍远一些,八方环水。

凌凌水波在阳光下荡漾,一眼望不到尽头。甚至水色在闻鱼梦里见过的瀚海,都与其没有可比性。

当目光所及之处再也看不到“水天”以外的景象,水色将灵力化水涌于指尖。

一滴寸许大小的水滴刚靠近眼睛,就见水色一个哆嗦,水滴顺势滑落。

眼前的一切在被放大许多之后,跟想象截然不同。

只见。

仍有许许多多类似“神州”一样的大地,漂浮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每一块陆地上,也都有一个“万丈”大小的鱼符,如气泡般守护着一方安宁。

在更远的地方。

她依稀看到了一片片高送入“天”的莲叶,以及盛开在绿叶间的荷花。

无一例外,它们的大小都远远超过自己脚下的鱼符。

就连她深信不移的“大地”,也似瓦砾一般渺小。

更不用说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凡人”,和遨游在鱼符内的游鱼……

她将指尖的水滴变成水球,又用灵力层层覆盖。

模糊的一切逐渐清晰,极远处的事物也从天水相接处显露。

那里。

繁花盛开,琼楼玉宇。

那里。

鸟语花香,云雾缭绕。

一位身着红裙的女子,正看着靠在临水的窗棱边上,愣神发呆。

尽管女子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那分外熟悉的轮廓,令水色看一眼便能认出。

她是,闻鱼梦中的鱼妃鲤瑶。

看到鱼妃的那一刻,水色身前的水球散落如雨。

她不知该如何理解所见一切。甚至不明白自己身处的“天地”,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

仿若。

天地为池,脚下如鱼。万丈鱼符也仅仅是一个“指尖”大小的气泡,漂在水上。

她已经无从想象,那些映日荷花的高大,还有那些远在“天边”的亭台楼阁。

至于鱼妃,更如她眼中的“天人”一样,只能仰望。

“我们,究竟在何处?”

水色尽量让自己冷静,如此一问。

闻鱼睁开眼睛的同时,淡蓝的双眸又一次被红芒占据。

“苍天有池,名瑶。这里既是你在我梦中所见的‘天池’,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瑶池’……”

第二百一十六闻 天若有鱼

“瑶池”这般犹如仙境的名字,不是第一次出现水色耳中。

原以为闻鱼梦中的所见所闻,不会轻易跟“现在”联系在一起。可现实轻易击碎了水色的幻想。

“不!为何会这样……”

难以置信地摇着头,水色想要踩着下方的锦鲤回到鱼符内。

闻鱼抓着她的双肩,轻轻晃动几下。

“你看到什么我不会过问,但如今的你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那属于“鱼临渊”的声音的确有些作用,瞬间将昏昏沉沉的水色拉回现实。

她心有余悸地盯着眼前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无法从它处寻到依靠时,水色也不得不依赖着“闻鱼”。

“刚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浑身乏力,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离我而去。”

闻鱼松开搭在水色肩头的手,轻声吐出几个字。

“鱼梦尚未结束!”

“……”

水色盯着闻鱼看了几眼,低头俯瞰下方的鱼群,一只手轻抚额头。

显然她完全没有听懂闻鱼的这句话。

什么叫鱼梦尚未结束?

自她醒来之时,就已置身闻鱼的梦境之外,根本无从知晓后来。

此时此刻闻鱼告诉她“鱼梦未完”,究竟是要让她明白什么?

见她一脸疑惑地望着自己,闻鱼干咳两声后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导致我提前醒来。闻鱼百万年梦期,正是我完全成年的标志!”

“我倒希望你不会醒来……这样,有他的梦还能一直延续!”

水色当仁不让,抓住机会说出一句心里话。

闻鱼似乎还没有把话说完,略有深意地微笑着,看向水色的腥红眸子渐渐恢复淡蓝。

“你是不是在梦里看到过明镜台?”

“嗯。”

“那你有没有见过,十枚鱼符围在拥有十二条玉龙的龙门周围?”

“你不是都知道么?我和他曾不止一次感受到过,有一双潜藏在暗中的眼睛……而那眼睛不就是你么?”

“……”

经水色这么一说,闻鱼竟然罕见地陷入沉默。

难得看到闻鱼也会有面色凝重的时候,水色也不知怎的,心中竟然无比畅快。

甚至。

她仍然会将“闻鱼”当作拆散她和“鱼临渊”的罪魁祸首,有些幸灾乐祸。

“怎么不说话?没想到由龙鱼心生的闻鱼,居然也有心虚的时候!

既然如此为难,不如把我送回梦里,也好让水有个能见到鱼的梦……”

水色说话的时候故意让自己显得阴阳怪气,话音听上去暗含嘲讽,甚至极具讽刺。

数息之后。

闻鱼终于把手从下巴上拿开,一本正经地凝视着水色的眼睛。

“你若还想回梦里,我不会阻拦。但有些事情,我必须替鱼临渊提醒你。”

“何事?”

“水易来,鱼难去!”

六个字,鱼临渊曾当着水色的面说过很多遍,可似乎每一次理解时含义都会不同。

如今从闻鱼口中说出来,水色似乎有些后悔刚才嘲笑他。

闻鱼的梦里,闻鱼不善。但在闻鱼的梦外,它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讨厌。

“还有呢?”

“闻鱼是不可能沉浸在自己梦里的,虽然我分出部分意识一直在梦里寻你,但绝不可能是你所说的那双眼睛……”

“那盯着我和他的到底是什么?”

“这还需要问么?容不下鱼,又想得水灵者,天底下屈指可数!”

闻鱼说着。

又一次当着水色的面两眼腥红。

身为水灵,自然能明白闻鱼话里的含义。

她第一次对“仇恨”这种东西,生出一丝感同身受。

原来梦中千年。

并非是自己陪着那条年幼的龙鱼,而是鱼临渊一直在以那“七句话”提醒自己。

他告诉自己,时刻不能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又该去往何处。

他告诉自己,无论何时都应该记得,鱼以水为生,水却并非只有鱼想得到。

当诸多思绪逐渐梳理清晰,水色想起来闻鱼之前那句话。

“既要我保持清醒,又说不会阻拦,我还真有些搞不明白,闻鱼话里的意思。”

就在这时。

闻鱼嘴里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如魔似鬼般难听。

“你早已在他心目之中,我自然不会拦着。

而我想告诉你的是,一旦你意识不清,或者陷入昏睡,都会被再次拖入我的梦里!”

“为何如此?我不想离开时偏偏出现在此,我心绪难平时就会重新回到那里……你的梦,你还做不了主?”

“闻鱼是鱼,也不是鱼。或许是我忘了告诉你,闻鱼的梦,就是这天地的劫数!

一场由你所勾勒出的鱼劫……”

望着仍然会感到吃惊的水色,闻鱼没有再细说。

他不会告诉水色,如今的“鱼梦”里,因为鱼年耗尽而变得空空如也。

鱼水情定的明镜台,如今正像祭坛一样抽离着天地间,一切关于“鱼”的记忆。

即便是身为水灵的水色,每一次昏睡后回到闻鱼梦里,她的记忆也会随“鱼”渐少。

如非必要。

闻鱼也不愿看到水色的记忆之中,完全没有了“鱼临渊”的踪迹。

他甚至不会告诉水色。

那一场几乎鱼水互换的梦,蕴藏着太多一时无解的“预兆”。

究竟是天地无情,还是鱼水有期,单靠闻鱼还无法给出水色答案。

可唯有一句话被闻鱼憋在腹中,一忍再忍。

他想告诉她。

在这龙鱼一族早已灭亡的天地间,弱水仍有三千。

而水色这样独特的存在,并非那三千之列。

却也只有在她身上,存在着“鱼”的希望。

……

就在水色和闻鱼一同回到慕庄之时。

整个瑶池上泛起浓浓仙雾。

许许多多类似于“神州”的陆地,犹如闻鱼梦中的东海岛屿,尽数被雾气笼罩。

但凡是浸没在雾气里的荷花花蕾,似十分默契地悄悄绽放。

等到几息之后,仙雾又像云一样被“人为”吹散。

瑶池犹如仙山上的天空之镜,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亭台楼阁耸立在瑶池一侧,经年不化的积雪散落在整个山巅。

瑶池三面种满了各式花草,馥郁的芬芳并不会因为常年积雪而减少。

反倒是那些亭台楼阁之间,极少能看见来往的身影。

一袭红裙的人影,依然倚靠在窗棱上,双手托腮望着瑶池水面上的凌凌波光。

正在发呆的鱼妃并没有注意到极远处,水面的一颗“气泡”上,水色那饱含复杂的目光渐渐消失。

忽然之间。

她望着四周有些清冷的瑶池,漠然开口。

“鲤瑶被禁足在此数十万年,也未曾见过池水生鱼……

天尊曾说:天若有鱼时便还我自由。时至今日鲤瑶才意识到,是天地太过无情!”

她正说着。

一位身着黑裙的仙子走到她身边,躬身施礼。

“您方才所言,墨晴可以装作没有听到。”

第二百一十七闻 云鱼魂游

青萝幔帐,迎着仙风发出瑟瑟声响。

空荡荡的深闺里,似乎只有鲤瑶和墨晴这一主一仆。

细看之下,她们眉心都烙印着极为相似的仙纹。

仙纹状若桃花,色如妃光,时而有光晕闪过,令二女那卓尔不凡的容颜上多出一抹“春光”。

只是。

无论是鲤瑶还是墨晴,眸中神色都是万年如一。

望着窗外的瑶池美景,她们再也生不出丝毫赏心悦目的感觉。

甚至数十万年来,她们之间的对白也仅仅是重复着相似的几句。

鲤瑶转身之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你这丫头……明知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还非要分个尊卑贵贱。”

“您贵为天妃,墨晴怎敢违背天意,与您姐妹相称?”

鲤瑶闻言笑出了声,笑声中带着些狂放不羁。

数十万年积压在心中的怨气,似乎要在这一刻暴发而出。

“呵呵……天妃么?难道不是一个必须无情无欲,只为给‘天’做陪衬的人偶吗?”

鲤瑶说这句话时,显然心中动了真性情。眉心那桃花一样的仙纹霎时妃光闪烁,如同禁锢她灵魂的桎梏,令她痛不欲生。

墨晴仍然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俨然早已在漫漫岁月中习惯。

“都这么久了,难道您还要继续违抗天意?”

鲤瑶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前一刻还面泛红光,此时已经脸色煞白。

只是一个瞬间,萦绕在她周身的灵力和仙气,就被抽走很多。

背靠着窗脚缓缓坐下,鲤瑶略显狼狈地蜷缩在那里。双臂抱着膝盖,将头埋在红裙里。

一阵呜咽之后,鲤瑶以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

“因我自幼喜欢鲤鱼,父亲为我取名鲤瑶。初见天尊之时,她得知此事,以‘鱼’为名封我为天妃,自此我成为了无数仙子羡慕的鱼妃……”

正说话的鲤瑶突然抬头紧盯着墨晴,泪水打湿红裙,又在脸上花成一片。

唯独眼底的坚定和痛恶,不曾被泪水涤去。

“你以为我愿意守着长生,活的还不如一条鱼么?”

一句话如针刺,犀利地扎进了墨晴的心里。

尽管墨晴在瑶池陪着鲤瑶,但她也有想去的地方,有想见的人,有想去尝试的事。

然而职责在身,她断然不能违背“天意”,轻易离开瑶池。

“您是不是一直认为,我是为了奉承天尊,讨好天帝,这才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监视您?”

“……”

鲤瑶明显一愣,呆呆地看着墨晴似有似无的笑容。

这还是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听到墨晴说出这样的言语。

数十万年以来,她的确以为眼前的墨晴,就是奉了天尊旨意“看守”自己。

恰在这时。

墨晴的双手在胸前翻转,嘴里无声默念着什么法诀。

顿时一层淡淡的水光,如冰似霜般覆盖在她身上。

当她摊开手掌之时,右手以指剑点在自己眉心的仙纹上。

紧接着。

奇妙的一幕发生在鱼妃鲤瑶面前。

只见墨晴的身体定在原地不动,溢散在她周围的仙气都被吸收一空。

一条仅有鲤瑶手掌大小的墨睛金鱼,如灵魂一样从墨晴的胸口飞出。

它就这样凭空游到鲤瑶面前,用一对漆黑的眸子与鲤瑶对视。

金鱼口中吐出一个气泡,徐徐飘到鲤瑶耳边破裂,传出细微的声音。

“姐姐!闭上眼睛,相信我。”

回过神的鲤瑶迅速打量一番周围,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紧紧闭上眼睛。

即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她都想打破自己作为“鱼妃”的处境。

没过多久。

鲤瑶就感觉到眉心传来一阵温润。

再次睁开眼睛时,分身成金鱼的墨晴与她四目相对。

“姐姐,我们这样说话,就不会轻易被天尊发觉了!

况且天妃如此之多,她不一定只盯着你的……”

鲤瑶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扭头看向窗脚的刹那,却见自己的身体正盘膝坐在那里。

有鼻息,有脉动,有心跳。

甚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独属于每一位天妃的仙气。

“这……是什么仙法?我分明能感觉到,坐在那里的自己一切如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鲤瑶自己都有些激动。

可当她想要转动眼睛,看向自己周围的时候,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行不通。

分身成墨睛金鱼的墨晴,眨巴着那一对大而明亮的黑眼睛。

“嘻嘻……这可不是什么仙法哦。而是我偷偷学来的‘魂鱼诀’。

能让自己的一缕意识,分身成为鱼魂。”

墨晴一边说着,一边原地游动几圈。

漂亮的鱼鳍就像她的黑裙子一样,在鲤瑶的眼皮子底下舞动。

还没理清头绪的鲤瑶,只能哭笑不得地点着“头”。

她从来没有听过“鱼魂”,更不知道什么是“魂鱼诀”。

甚至不明白她自己这一缕意识,究竟变成何种模样。

正要开口询问,鲤瑶却意外地发现,她面前不由自主地吐出一个气泡。

“鱼,魂,是,什么……你,又,从哪,偷学?”

吱吱呜呜地声音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可即便如此,也能让她乐此不疲。

一时之间。

鲤瑶索性将“鱼妃”身份抛之脑后,更不在意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冲着她面前的墨睛金鱼疯狂地吐着泡泡……

不知不觉地飞出了窗外,又漫不经心地遨游在瑶池上空。

墨晴紧跟在她身后,同样享受着迎面而来的水气。

远山积雪,池水映荷。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第一次在这位“鱼妃”眼中成为美色。

望着瑶池边上那些海棠垂柳,她也终于意识到,亲手栽种这些花草的墨晴,绝非“无心无情”之仙。

眼看着就要飞到瑶池边缘,墨晴才出声提醒。

“姐姐!不能再往前了……否则就算天尊无法亲自前来,下方那老王八也绝对会有所察觉。”

“我就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鲤瑶转身哀求,似将五十万年来的柔情,都烙印在那一个眼神中,令墨晴无法抵抗。

墨晴也一改往日的死板,漆黑的眸子睁开一只,闭上一只。

好像在告诉鲤瑶:就一眼!

鲤瑶转身,兴奋地如同鱼儿遇见水。

在即将离开瑶池时,她这条会飞的鱼,堪堪停在半空中。

那一眼望去,所及之处只有无边云海,与苍天交汇。

瑶池所在的这座雪峰,正被一只仅能看见龟壳的玄龟背在身上,漫无目的地云游着。

诚然。

正在兴头上的鲤瑶,这一眼仍然只能看到失望。

瑶池再美,也如同一座她无法逃离的牢笼。

怀着无比怅然,头也不回地往墨晴的方向游去。

速度不快,但能让她有乘风御水的感觉。

鲤瑶这才想起,此时此刻的自己,应该也是一条“鱼”。

先闭上眼睛,再鼓起勇气低头,而后猛然睁开。

瑶池的水面上,鲤瑶的正下方。

一条悬浮在那里的“锦鲤”,如同鲤瑶心中的倒影一样。

“好妹妹!你从何处偷学的这等技法,可否教我?”

第二百一十八闻 瞒天觅鱼

鲤瑶望着水面倒映出的“自己”,一切仿若在做梦一样。

只是作为仙,数十万年来又何曾安眠过……

她摇头,眼中的红鲤鱼就会摇头。她摆尾,红鲤鱼也会随她所想,尾鳍如在舞动一般。

除了在她对面的墨晴,即使偌大的瑶池再无他人得见,此时的鲤瑶也愿意孤芳自赏。

似乎这样过去很久之后,鲤瑶才想起之前问墨晴的问题。

这一次。

她没有任何犹豫,鱼影如梭一般游到那条墨睛金鱼近前,绕着墨晴来回游动。

“莫非还在生我气?还是说顾虑太多,妹妹无法坦诚相告?”

鲤瑶似乎打从心底里想要学会“魂鱼诀”,这样就能瞒天化“鱼”,打发漫长的时间。

墨睛金鱼张了张嘴,既没有发出声响,也没有气泡吐出。

在鲤瑶的注视下,它全速俯冲向水面,眼看快要扎入水里时,又像鸟儿一样紧贴着水面攀升。

几息时间后,墨晴才堪堪停下。

黑色纱裙一样的鱼鳍轻微摆动,它就那样安静地,悬在距离水面一尺的地方。

鲤瑶立刻意会,有模有样地学着墨睛金鱼的姿势,同样向下方滑去。

或许是因为,鲤瑶还无法完全驾驭“鱼”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开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变大,却无法抑制地一头扎向池水。

没有水花四溅,没有涟漪荡漾。

鲤瑶就像一阵清风,在瑶池的水面上蹿出很远。

当她努力睁开一只眼睛时,轻飘飘的鱼身就像杨花浮在水上。

澄澈的池水反倒像晶莹的华盖,“无情”地挡住了她这条“鱼”的去路。

“既已为鱼,为何入不得池水?”

鲤瑶惊疑地看着从不远处游来的墨晴,话音里带着些意犹未尽的沮丧。

墨晴索性撤去鱼鳍上的气力,从一尺高度径直落下。

然而。

鲤瑶的那对鱼眼睛瞪得更大了。

只见墨晴这条金鱼在触碰水面的刹那,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量弹起。

“姐姐!此刻你我并非真正的鱼,仅仅是一缕意识罢了……”

鲤瑶闻言,顿时如泄气一样,周身鱼鳍无力地耷拉着。

“妹妹若不提醒,我倒当真有些得意忘形了……是啊,鱼妃还是那个鱼妃,瑶池也还是那个瑶池,多年未曾变过。”

鲤瑶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沉淀数十万年的苍凉。

她转身,正要让这一缕化成鱼的意识回归。

墨晴却好似下定决心一般,游到她面前拦住去路。

墨晴的鱼鳍捂着鲤瑶的鱼嘴,一双黑漆漆的圆眼睛警惕地打量着瑶池四周。

“即使天尊不再,苍天亦可有耳。我接下来所言,姐姐务必要烂在肚子里……”

眼见锦鲤疯狂地点着头,墨晴才将鱼鳍从鱼嘴上挪开。

“不瞒姐姐说,传授我魂鱼诀之人,非仙非灵,而是一个带着面具的凡人……”

墨晴说到“凡人”二字时,下意识地稍稍加重语气,说得一字一顿。

似乎就连她自己也难以相信,一个凡人竟懂得如此神妙的法诀。

鲤瑶鱼目微动,似乎陷入沉思。

仅仅半息之后,她突然开口。

“是不是一位姑娘,而她总戴着一张娃娃脸的面具……好像叫什么‘鱼面’,对,就是鱼面。”

“原来姐姐也曾见过她?只怕数十万年过去,懂得一些法诀的凡人,也早已沦为枯骨了……”

就这样。

鲤瑶和墨晴你一言我一语,回想着曾经与“鱼面姑娘”邂逅时的场景。

同样的一面之缘,或深或浅。

等到她们都明白说的就是同一个人时,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她”的名字。

只知道那位鱼面姑娘少言寡语,大多数时候都会用双手,在胸前比划出自己所想。

除此之外。

她们一无所知。

听墨晴说完,鲤瑶望着万年如一的天色叹了口气。

“天地无情人有情!虽然不知道她惦念着谁,但从她眼中就能看出,能令她记挂之人一定非常出众……”

“或许,留在她眼中的是鱼也说不定。如若不然,又岂能创出此等非同凡响的法诀!”

墨晴一边附和着鲤瑶的话,一边吐露着自己的猜测。

可不管是哪一种,作为高高在上的仙,她们已然不认为“鱼面姑娘”能活到今时今日。

因为。

早在数十万年前,处在天地中间的“人间”,就被天尊强行抹去了。

依照天尊所颁天召:凡人动情,十分碍眼。

墨晴稍稍缓和心绪,吐出一颗气泡,将魂鱼诀的口诀送到鲤瑶面前。

鲤瑶倒也没有拒绝,欣然吞入口中的同时,闭上鱼目“消化”。

就在这时。

不远处的水面上,突然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水波很细微,没等扩散到墨晴身前就已波澜尽散。

可是。

墨晴在瑶池待了数十万年之久,深深地知道一件事。

那些生活在瑶池的花鸟鱼虫,都是她为了“鱼妃”能开心,而用术法搬来的蜃楼之景。

或者说,数十万年来进入瑶池的,只有墨晴和鲤瑶。

黑色的鱼鳍在胸前画圈,一点精光骤然在瑶池上方散开。

蝉鸣鸟叫消失,水下鱼影不再。一切用术法虚构的美景,都在墨晴的眼睛底下涣散。

她又岂能不知,瑶池有鱼之日,便是鱼妃自由之时。

但。

天尊并非是愿意信守诺言之人。

为了不让心中有情的鱼妃踏出瑶池,天尊宁愿这里永远无鱼。

既然此处只有墨晴和鲤瑶,那方才水面的异动又是何人所为?

再也顾不得许多,墨晴看了一眼仍在冥想着魂鱼诀的鱼妃,转身盯着平静的池水开口。

“谁?胆敢擅闯瑶池,就不怕天尊降罪!”

一息。

两息。

三息。

回答墨晴的只有静默,以及散布在水面上的零星“气泡”。

正当墨晴以为是自己太紧张,而生出错觉时。

距离她丈许之外的水面上,渐渐冒出一个小很多的气泡,在阳光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

“我等奉天尊之命在此,监视凡人一举一动。”

墨晴环顾四周后,才将目光锁定在那个小气泡上。

不到小指一半大小的气泡上,居然立着几个人影。

无论是身上的衣着还是气息,墨晴一眼就能够认出,他们竟然也是“凡人”。

只是她却从未听说过,瑶池还有凡人存在。

“口说无凭!何况你们几个不也是凡人么?又为何要为天尊效劳,监视其他凡人?”

墨晴嘴上如此说着,实则不光是要试探几人虚实,也是在判断他们对于天尊的重要程度。

一股杀意已在墨晴心底滋生,并且迅速泛滥。

如果对方不是天尊心腹,既然看到她和鱼妃意识化鱼的模样,就必须得彻底消亡。

几个人虽然修为不俗,但在墨晴眼中依然如同蝼蚁。

见墨晴那般底气十足的质问,面面相觑的几人,做出了来不及后悔的事。

其中一人抬起手,遥遥一指距离最近的气泡,大声说道。

“如这样的气泡都被称为‘鱼符’,是当年那龙鱼所留,至今仍保护着为数不多的凡人,我们称之为鱼修!”

话音刚落,几人身首异处。连同脚下气泡被墨晴这条“大鱼”吞如口中。

鱼妃恰巧醒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墨晴一言未发,用鱼鳍向鱼妃比划两下后,寻着最近的“鱼符”而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隔幕相鱼

鱼妃未来得及细问,墨晴已经贴着水面游出很远。

无奈之下,她只好循着那条墨睛金鱼的身影游了过去。

之前还是水光山色的瑶池,于这一刻变得荒芜却又“神秘”。

不仅仅是鱼妃,这位瑶池名义上的仙主感到惊奇。

留下鱼妃独自寻鱼的墨晴,更似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

“姐姐!快来……”

这一声“姐姐”叫的有些急促,依稀能听到墨晴那轻微的喘息。

等到鲤瑶出现在她这条金鱼身侧,一黑一红两道身影,齐齐盯着水面上的一枚气泡发愣。

气泡只有拇指大小,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微光,乍看之下和平常气泡并无明显区别。

墨晴凭借那一双圆而明亮的鱼目扫视周围,也没看见类似的“气泡”。

回游一圈,和鲤瑶四目相对。

“姐姐被禁足瑶池前,可有听过什么传闻?”

“跟瑶池有关的,还是涉及天尊的?”

墨晴的鱼鳍像手一样,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气泡,嘴里吐出两个字,令鱼妃那张鲤鱼脸更显茫然。

“凡人……”

鱼妃认真思索片刻,才笃定地摇头摆尾。

待在这里数十万年,她也是第一次听说瑶池内竟然存在“凡人”。

若非之前那一幕就发生在眼前,她绝不会相信瑶池内深藏着这样的秘密。

“既然妹妹想揭开真相,又何须将那几人杀掉?”

“他们肯为天尊卖命,必然受利益驱使……何况,他们看了你我这副模样,就绝不能让他们再见天尊!”

“糊涂……”

“情急之下,墨晴想不到其他办法。”

“凭他们如何见得到天尊?只怕你杀掉他们的那一刻,天尊便已知晓瑶池有变。”

“姐姐!那怎么办?无论哪一件事被天尊知道,后果都不堪设想。”

鱼妃毕竟见识广博,此时显得比墨晴淡然许多。

她深知。

天尊不会亲自前来。

只要天尊愿意,无论瑶池随着玄龟去往何处,她都可以随时现身此地。

转念一想,鱼妃紧盯着眼前的气泡,说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

“我原以为,世间凡人早已尽数被灭!不曾想,就连天尊也会给自己留下后路……”

墨晴听的稀里糊涂,但她愿意相信鱼妃所言不假。

若论三千天妃中,谁对天尊最为了解。那一定非鱼妃莫属。

墨晴灵机一动,这才回想起那几个凡人说过的一句话。

“那些凡人自称‘鱼修’,还称这样的气泡为‘鱼符’,是什么龙鱼所留,保护着为数不多的凡……”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

鱼妃当着墨晴的面,将那锦鲤一样的身躯逐渐变小。

直至鱼妃变得只有沙砾大小,才转过身对墨晴说道。

“还愣着做什么?若不将身形缩小,如何进的去鱼符内。”

鱼妃说话的声音云淡风轻,恍如刚才的情绪从未出现。

也正是她这样的举动,让墨晴明白一件事。

眼前这位鱼妃,对她刚才所说的“鱼符”并不陌生。

思量间,墨晴也索性不再猜疑,摇身变得和鱼妃一般大小。

墨晴一边称赞鱼妃的悟性,一边在暗暗感叹“魂鱼诀”的奇妙。

似乎。

那位数十万年前“偶然”传授法诀的姑娘,早就预料到墨晴会有今日之举一样……

一黑一红两条鱼,终于在变小之后游到了鱼符跟前。

望着浑然一体的“气泡”,不禁对此等惊世手笔赞誉有加。

若不是她们借助魂鱼诀,将一缕意识缩小至此,断然无法得知“气泡里另有乾坤”。

毋庸多言,鱼妃和墨晴一眼就能看出,鱼符内自成一界。

浑圆的水幕如将内外分隔,透过那一层轻薄的壁障,能清晰看到气泡里的山川大地、人畜走兽。

甚至还能看到一群又一群游弋在天空中的鱼儿,像漂浮不定的“云”一样。

那番瑶池从未出现过的景象,不但令鱼妃心生羡慕,就连一旁的墨晴也看得如痴如醉。

尽管鱼符里的一切极其渺小,但足以让注视着他们的这“两条鱼”,流连忘返。

“姐姐!你说……既然天尊厌恶凡人,为何明知他们在此,何不一网打尽,而是利用凡人监视凡人?”

“我又不是天,怎么会知晓天尊所想。不过,我知道昔日的人世间流传着一句话。”

“什么话?”

“天作孽,尤可挽。自作孽,不可活!”

“听上去不是凡人在说自己吗?”

“难道,这不是一番对天意弄人的嘲讽么?”

“……”

听鱼妃所言,墨晴沉默良久。

似乎她心里有亮起一点光,化作一片影,却又模糊不清。

越是想要看清,也越发生出更多疑惑。

甚至。

那位看似“无情”的天尊,在她心底的地位也在逐渐动摇。

有那么一瞬间。墨晴会突然认为,天尊是“有心”的。

……

就这样。

鱼妃所化的锦鲤,以及墨晴所化的金鱼,在“孤独”的鱼符前凝望了很久。

不打扰,不破坏,不深入。

墨晴不止一次地问鱼妃:为何不进去?

鱼妃也不止一次地回:天若有鱼,必出瑶池。

她们知道,眼前的鱼符仅仅是瑶池水面上,诸多气泡之一。

还有更多截然不同的尘世美景,等待着她们去发现。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的某一个鱼符内,水色正在跟闻鱼谈“天”说“地”,身后还跟着一个老不死的慕尘风。

不知过了多久。

鱼妃和墨晴才撤去“魂鱼诀”,任由那一缕意识像风一样,回归自己的身体。

鱼妃睁开眼睛时,一身黑裙的墨晴正轻笑着,眨巴着大眼睛盯着她。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认识真正的“墨晴”。

误会消除的那一瞬间,她起身拉着她的手,情胜姐妹。

鱼妃指了指自己眉心的“桃花仙纹”,又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做出“无需多言”的手势。

墨晴自然明白,那烙印在眉心的仙纹,就如同时刻“看守”着她们的眼睛。

一旦仙有情动,仙纹上的桃花会毫不犹豫地抽走全部气力,以示惩戒。

鱼妃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发丝,冲墨晴俏皮地使了个颜色。

随后。

她转身趴在窗棱上,继续着无数年来双手托腮的姿势。

只是这一次,她的双眸不再空洞无神,而是盯着瑶池的水面,充满期待。

“有劳妹妹出手,将瑶池恢复原貌。至少不能让人看出,你我已经发现了隐藏在此的秘密!”

“何人会看出?既然天尊不来,那……”

墨晴话说一半之时,瑶池上那片湛蓝的天空突然变得“无色”。

一股不怀好意的气息,迅速由远几及近。

墨晴来不及多想,指尖弹出一点灵光,刹那间让瑶池周围换上“新妆”。

燕谢池边柳,棠笑水弄蚯。

阵阵花香弥漫在瑶池的同时,一片片莲叶在瑶池内伸展开来,恰好将那些浮在水上的鱼符遮住。

第二百廿闻 妃鱼水识

狂乱的气息从天空流向瑶池,那些墨晴凭借灵力幻化出来的美景,竟然瞬间失去颜色。

只灰无彩,或黑或白。

鱼妃赏了无数年的“景色”,被尚未显露真容的来人肆意掀去面纱。

不论是鱼妃还是墨晴,都能从那冰冷的气息里,感受到一丝“无情”。

“呦~妹妹被禁足在此这么久,还是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俗世之物!”

声音听上去是位女子,话音里充满不屑。似乎明知鱼妃就在瑶池,仍然不将其放在眼中。

墨晴紧盯着窗外无色的天空,依稀看到鱼妃脸颊上,不自然地抽搐两下。

鱼妃将手从窗边挪开,之前的好心情像被风吹走一样。

这个声音她无比熟悉。

即使在瑶池度过数十万年,那声音的主人也能让她刻骨铭心。

“是不是见我如此惬意自在,云妃心底又生出无限妒忌,正如……当年一样!”

鱼妃当仁不让,开口就是一番冷嘲。言辞之间擦出的雷火,犹如真言一般在瑶池上方发生碰撞。

一时间。

整个瑶池都被青雷紫电所笼罩,一道道雷霆肆无忌惮地劈落在池水中。

烟气消散,瑶池的水面上多出无数大小不一的气泡。

那些为了遮掩“鱼符”的莲叶荷花,也似池鱼一样被殃及,变得千疮百孔。

两个女子之间的争斗,往往开始于“一言不合”。

何况同为天妃,本已是天之骄女,任谁的眼中也容不下半粒沙子。

无色的天空中仍然不见任何身影,刚才的声音也没有继续传来。

鱼妃不经意地瞥向瑶池,眼中闪过一丝焦灼。

墨晴有些紧张,低声唤了她一声“鱼妃”。

却见鱼妃眉头轻皱,化作一道红光冲出窗外,屹立在瑶池之上。

“天妃叙旧,何时轮得到你插嘴?”

鱼妃的声音里充满怒气,可墨晴听后却是心中一暖。

抬手连抽自己两巴掌,装出一副“知错”的样子。

她明白,鱼妃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

同时也是在提醒她:来者不善,而且是备受天尊器重的“云妃”。

墨晴并不傻。

她又岂能不知道,这位尚未显露在瑶池的“云妃”,是三千天妃中心机最深的一个。

鱼妃之所以会被天尊禁足,有一半“功劳”非她莫属。

作为鱼妃的随侍仙子,墨晴只得极不情愿地深施一礼。

正当此时。

无色的天空里露出一个乳白色的光点,紧接着迅速放大,居然将太阳的光辉完全盖过。

接二连三的白衣仙子从其内走出,足足十二位。

长发垂髫,簪如白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很难分清孰美孰丑。

每位仙子的眼睛都像夜明珠一样,散发着同样的光亮。

她们目不斜视,与之前那声音的主人一样,自始至终未看鱼妃一眼

更不必说,臂挽着“花篮”的她们,会向鱼妃行礼。

十二位仙子分列两旁,将手伸进看不出材质的花篮里,然后仙女散花一般取出。

只不过她们撒出的不是花,而是一朵朵棉白的云。

一个个只有豌豆大小的云团,在被仙子撒出的一瞬间迅速膨胀,而后凝聚出一条连接白光的云阶。

以白云作为台阶,天妃之中也只有那么一位。

鱼妃脸上的笑容还在。

不管来者是谁,只要看不出隐藏在瑶池的端倪,她仍然可以继续等。

等瑶池水里生出鱼儿……

只是。

作为天妃她似乎忘了,“天”不随人愿。

白光之中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臂,紧接着是一条修长的腿。

直至那位云妃的双脚,完全踩在云阶上,那近乎轻蔑的声音再度传遍瑶池。

“鱼妃身边这位随侍仙子倒是不错,识得大体,知书达礼。就是待在瑶池如此之久,有些可惜了……”

话音落下,云妃才完全显露出真容。

全身上下看不见一件衣物,只有一片如烟似雾的薄云,将关键部位遮去。

若不仔细瞧,当真会以为云妃就是一个“棉花精”。

瑶池之上,一红一白身影形成鲜明对比,欲将近乎无色的天空撕做两半。

“是什么风,把云妃吹来我瑶池?寒舍简陋,就不请云妃入座了!”

还是鱼妃抢先开口。

她想弄清云妃来意,尽早打发她离开。

要知道。

瑶池被玄龟背在背上云游,并不是谁想追上就能追上,即便是天妃也很难赶上玄龟的速度。

唯一的可能是,云妃有备而来,且酝酿已久。

云妃没有说话,甚至脸上似笑非笑地表情始终如一。

达到天妃这种境界,明争暗斗根本不足以令对方“生气”。

那些只在凡人间流行的“把戏”,向来不被高傲的她们放在心上。

当着鱼妃的面,云妃从身上揪下一朵云,放在另一只手的掌心。

起初。

软绵绵的云朵很安静,旋转一圈之后便一动不动。

直到云妃对着掌心吹了口仙气,奇妙的变化立刻上演。

云朵慢慢缩成一团,生出鱼头,生出鱼尾,最后变成了一条鲤鱼,在云妃手掌上来回游动。

若非云是白色,鱼妃当真会以为那就是一条“锦鲤”。

云妃依然一言不发,仿若早已看透一切一样,直勾勾地盯着鱼妃的眼睛。

无声地的拷问最可怕,因为永远不知道“是非”的边缘在何处。

鱼妃毕竟见过太多,只在心里猜测:会不会云妃已经发现瑶池内的秘密。

可是。

目睹这一幕的墨晴,表现的有些忐忑不安。目光不时地在鱼妃和瑶池之间徘徊。

即便如此,云妃脸上依然没有丝毫变化。

五指虚握成拳,然后再次松开。

那条由云凝聚而成的鲤鱼,转瞬之间变了模样。

三对茸角,还有一张娃娃脸,泛着微光的鱼身,竟然酷似银色。

鱼妃瞳孔猛然一缩,看着那条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龙鱼,失声说道。

“这是……”

云妃的目光第一次有了变化,看向一身红裙的鱼妃时尽是得意。

“哦?看来鱼妃并不陌生嘛,有意让天尊禁足在此,还要等一个‘天有鱼期’重获自由?”

“云妃此言又是何意?”

“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么?禁足瑶池是鱼妃自愿,至于目的,只怕是为了那条不知去向的龙鱼吧!”

“想不到堂堂云妃,也会含血喷人。”

鱼妃明白云妃早有算计,诬陷自己是那包藏“鱼祸”之人。

只是她想不通,为何云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等到今时今日?

若云妃当真不想放过自己,又如何等得了数十万年?

或许是待在瑶池清闲太久,直觉告诉鱼妃:事出蹊跷。

索性,鱼妃也懒得为自己辩解。

身为天妃,谁会没有尊严。

既然言语无用,不如诉诸蛮力。

蓄势已久的两位天妃,就像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搅动瑶池之上的天空不断出现裂痕。

密集的雷霆掀起疾风骤雨,从不同的方向瓢泼向瑶池。

眼看着那些普通的气泡破灭新生再破灭,唯有栉风沐雨的“鱼符”愈发显眼。

墨晴焦急地双手捏在一起,不敢怒更不敢言。

就在云妃和鱼妃同时注意到水面上的那些鱼符时。

一个犹如的声音,从下方的水面上漾开,犹似涟漪。

“水色实在想不出该如何称呼,还是叫您一声姐姐……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么?”

第二百廿一闻 瑶池鱼孽

只能闻其声,却难觅其人。

那般突兀且动听的声音,不经意间让云鱼二妃放下争执。

不管是鱼妃还是云妃,都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搜寻。

同样聚精会神的眼睛,依次从瑶池水面的气泡上掠过。

一个不怀好意,一个忧中带喜。

云妃脸上的笑意愈发狂放,仿若终于抓住了鱼妃的把柄一样。

只是。

那个在等待着“姐姐”回应的声音,短暂地消失在偌大的瑶池中。

云妃有些失去耐心,灵机一动借题发挥。

“好你个鱼妃,禁足数十万年依旧不知悔改!今日我定要将那鱼孽带到天尊面前,看你还有和何话说!”

话音落下之时,云妃又从胸前揪下一朵云,狠狠地吹了口仙气。

白云骤然消失在她掌心,凭空出现在瑶池正上方。

万千四线以云朵为中心,纷落向瑶池四面八方。

云妃手掐仙诀,眉心云状仙纹若隐若现,使得近乎无色的天空爆发出浑厚的灵力。

一时间。

整个瑶池犹如巨大的云笼,而鱼妃和那声音的“主人”,则沦为了笼中鸟。

云妃抬手示意十二位随侍仙子,命她们赶赴瑶池各处,将那些散落在水面上的“气泡”,尽数收进花篮中。

鱼妃见状,深知此刻出手阻拦便是公然违抗天尊,只得忍气吞声。

任由云妃及一众仙子肆意妄为,她也只能无奈地说一句“你”。

一身红裙的鱼妃酷似蜻蜓,不停地在水面驻足,不断地变换位置。

她只希望尽自己全力,抢在云妃之前找到“那个声音”的来源。

虽然听上去素未谋面,可那蕴含在温声细语中的善意和想念,令她有些心神不安。

就算为了那一声“姐姐”,她也要尽量护“她”周全。

墨晴眼见两位天妃撕破脸,也只能无奈叹息一声,随即飞身掠过一个个气泡。

但凡看上去跟之前所见“鱼符”相近,都会被她收纳进衣袖。

……

瑶池之上,似乎正在上演一出“仙子采莲”的戏码。

可那远看空荡荡的瑶池水面,哪里有莲。

仅有的那些鱼符,也正随着普通气泡,一个接着一个被仙子采撷进花篮。

很快。

水面上的气泡所剩无几。

自始至终那个“声音”都没有再响起。

云妃有所期待,鱼妃有过不及。

突然之间。

云鱼二妃目光落在同一处水面,两个相差无几的气泡,仅仅相隔几尺距离。

一身红裙的鱼妃紧贴水面翻飞而去,云妃化作一朵祥云从半空俯冲而下。

她似一条鱼,静谧无声。

她是一片云,呼啸成风。

仙气裹挟着天妃的气势,在云鱼二妃赶到之前,将瑶池的水面吹皱。

瑶池掀起波澜,两个气泡之间的距离从几尺变成几丈。

就在鱼妃和云妃飞临其中一个的时候。

距离云妃最近的那个气泡,忽然被水波浸没,破灭在水里。

时间并没有留给云妃追悔的机会,鱼妃已将剩下的“气泡”轻取在指间。

气泡晶莹剔透,偶见“氤氲”之光在其内游走。

她不知道那些细微的光,正是鱼符内游弋在“天空”的鱼群。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略显独特的气泡下方,还带着一小块“泥土”。

恰在此时。

一声“姐姐”从指间传来,不远不近。

不知如何接话的鱼妃,愣愣地立在瑶池水面上与倒影相合,说不出的美。

恍惚之中,鱼妃竟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想要借助魂鱼诀缩小身形去看看,可云妃还在。

“且不说你是谁,待姐姐处理好眼前之事,再与你促膝长谈!”

鱼妃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摆出天妃的气势,而是审视手中气泡,确信它就是所谓的“鱼符”。

于她而言,鱼符内外的“世界”过于渺小。

以致于鱼妃不仅看不到其上有任何身影,更发现不了水色的存在。

稍稍心安之时,鱼妃就要将鱼符纳入袖口。

一道无色雷毫无征兆地洞穿了她的胸口。

感受不到疼痛,体会不到死亡。仙气和灵力正似风卷残云一般从身体内被抽走。

无色雷如同一把剑插在她胸口,凭借残存的气力,鱼妃缓缓抬头,笑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妃。

“缘何,恨,我入骨……”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让注视着这一幕的墨晴浑身发抖。

几位仙子将墨晴拦在那里,不让她靠近云鱼二妃。

云妃单手持雷,身上的白云像披在身上的大氅。

经鱼妃这么一问,她似怒极反笑一样,猛然将无色雷凝聚的剑拔出。

一边拭去雷剑上的金色血液,一边盯着跪坐在水面上的鱼妃,声如咆哮。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今时今日的鱼妃,也会跪倒在我面前?

如果我说,我根本就不恨你,你会相信?”

“信。”

鱼妃开口时,嘴角还有汨汨的血迹。胸口滴落的金色血液,更是让她那一袭红裙披上金光。

数道雷丝在鱼妃身上游走,形如枷锁一般束缚着她、折磨着她,让她说话时气若游丝。

尽管如此,她依然牢牢将那枚鱼符捏在手里。

她越是如此,云妃越是变本加厉。

“从一开始我就不恨你,而是嫉妒!

我嫉妒你心性独立,总能博得天尊赏识;

我嫉妒你悟性奇佳,常常成为其他天妃所效仿的楷模;

而我最嫉妒的,还是你像那些卑贱的凡人一样懂得什么是‘喜欢’,知道何为情爱……

哈哈哈……我嫉妒的,恰恰是你敢于面对无情的天尊,诉诸你的真心!”

云妃嘴上说着,眼泪却像雨水一般自然。

本该“仇怨得报”的她,不知为何,此时忍不住难过。

那一番发自肺腑的陈词,仿若抽空了云妃心里的怨气,一瞬间让她感觉空落落的。

终于。

鱼妃的意识有些涣散,干燥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那枚水色所在的鱼符,如获自由般从她指间掉落。

入水“叮咚”,圈圈涟漪。

“姐姐!”

如此声音回想在鱼妃耳畔,她已分不清是墨晴,还是那个心有所念的“女子”。

应该是位“女子”吧……鱼妃如此思索着,只觉一股暖流从她身下的瑶池,涌上心头。

流失的仙血并未得到恢复,可那种无法言喻的舒畅感,让她远离身死道消。

与此同时。

云妃望着脚下变成淡蓝的瑶池水,一脸难以置信。

十二位仙子和墨晴,惊惧地看向周围。

无数岁月以来,瑶池第一次变色,而且是在“无色天”之下。

紧接着。

气泡一个接一个从水下升腾而起,瑶池犹如沸腾的开水,不断升温。

一个蓝色的光点从鱼妃脚下猛然蹿出,在半空中像烟花一样绽放。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逐渐变大,拥有绝世容颜的水色,在冰蓝长裙的映衬下傲然于天。

云妃尚未来得及心生“嫉妒”,就看到水色身旁,那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

第二百廿二闻 水代鱼归

闻鱼脸上的笑意很浅,远远看去似带着几分玩味。

云妃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一对玉足不经意间踩在瑶池的水面上。

还未来得及嫌弃这些“死水”,云妃就被闻鱼接下来的话,吓得连退数步。

“太久未见,如今的云妃都敢肆无忌惮地立在水上了呢……”

闻鱼刻意装出一副鱼临渊“死而复生”的样子,以言语恫吓着眼前的云妃。

似乎这般戏弄一位天妃,闻鱼觉得分外解恨。

十二位随侍仙子看到云妃的样子,哪里还顾得上墨晴。一个个迅速赶到云妃身边,祭出自己的花篮,守卫着这位天妃。

水色自始至终没再说话,冲闻鱼点点头之后,飞身落在鱼妃身前。

墨晴显得过于紧张,一边急切地冲水色吼叫,一边全速飞向鱼妃所在的位置。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你可知道,姐姐乃是三千天妃之一!”

此时此刻。

墨晴也不得不搬出“天妃”的身份,想要喝退水色。

然而她似乎忘记了,方才云妃惊退的情景。

论速度,还是水色快一些。

没等墨晴抵达鱼妃身边,水色已伸出玉手放在鱼妃手腕上。

淡蓝色的灵力柔和似水,像血液一样流进鱼妃的身体,穿过四肢百骸。

眼见这这一幕的墨晴当场愣住,在距离鱼妃几步之外止步不前。

无数岁月以来,她从未见过此等术法。既非仙灵,又非神魔。

甚至云妃也在警惕“鱼临渊”的同时,被水色这番举动吸引。

若不是看到“鱼临渊”像看见鬼,她倒是不介意水色胜过自己的美貌,上前搭讪一番。

几息之后。

水色才稍稍松了口气,流淌在她和鱼妃之间的不再是淡蓝色的灵力,而是形如血液的弱水。

抬头看着墨晴那张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脸,朱唇轻启。

“我没有恶意……相信姐姐很快也会安然无事!”

那份从容自信,渗透在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身为水灵,水色能将“弱水”当成世间的“灵丹妙药”。

回过神的墨晴从头到脚打量着水色。

在确信那张绝美的容颜她从未见过之后,忍不住轻声说道。

“是墨晴失礼,还忘仙子勿怪!”

墨晴实在想不出什么称为,只好硬着头皮叫水色“仙子”。

至少在三千天妃之中,没有一位生得如水色这般。

一头冰丝映红颜,冰霜织裙衬眸眼。

虽然墨晴很想知道,水色为何会称呼鱼妃为姐姐,但冒然问出十分无礼。

反倒是水色在听到那一声“仙子”后,微微错愕地转过头,询问似地盯着闻鱼。

因为。

拥有着“鱼临渊”面孔的闻鱼,并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很多。

这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世界?鱼临渊生前的仇敌又是何人?

一切仿若只是闻鱼开头,由她去寻找结尾。

见闻鱼依旧装模作样地看着云妃,水色也不知该如何向墨晴解释。

说自己从“闻鱼”梦里来?

还是说她没有了属于曾经的“记忆”。

无论哪一种结果,眼前“人”都不可能轻易接受。

至于将自己身为水灵的身份和盘托出,她还没那么傻。

停顿片刻,心念斗转。

水色说出的话,令闻鱼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她和我远房表姐极像,若不是如此近距离,只怕还会认错……”

这样的谎话,只怕是水色生平第一次说。

即便存在瑕疵,听上去漏洞百出,但对从不说谎的水灵来说,已是开了先河。

那种奇妙的感觉,反而让水色觉得一阵舒爽。

不用为自己辩解,无须因“鱼梦”纠缠,还能巧妙地回避太多怀疑。

她也会想,若鱼临渊就在跟前,又会作何感想。

……

轻轻摇着头,水色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想起鱼临渊时嘴角漾起的笑容。

随手将如同“生命之源”的弱水收回,有些不舍地起身,目光从那一袭红裙转移到墨晴身上。

对她来说,鱼妃不但是自己的“先生”,更是教会自己“用情”的姐姐。

只是此时,她突兀地现身此地,有着太多说不清的话题。

水色很想亲手搀扶起鱼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鱼妃的伤口愈合,被墨晴抱起。

墨晴看向水色时,少了些许戒备,眼中尽是感激。

“虽不知你用的是什么术法,但能让姐……能让鱼妃平安无事,就值得我墨晴尊重。”

墨晴说完,侧身被对着云妃的方向,冲水色飞快地挤眉弄眼。

焦急的声音如同嘀咕。

“你们来历不明,要小心行事……尤其是那云妃,来头不小。”

水色闻言,笑容里多出太多温和。

眼前的墨晴,似乎比那个曾在闻鱼梦里,被鱼临渊惩罚的“墨晴”要友善太多。

自始至终。

水色没有正视过云妃。

哪怕云妃身子裹着祥云,哪怕她身边有十二位仙子,都无法引起水色的兴趣。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水色还是试探性地问墨晴。

“你叫墨晴?那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水漪的女子?”

于期待中,水色只能从墨晴的眼神中看到“陌生”。

不用墨晴开口,水色也能听见一个心声:水漪,是谁?

再次一笑,重新确认鱼妃无碍后,转身踏水而行。

身后留下一句让墨晴心绪难宁的话。

“水代鱼归……稍候还想听听,这个世界的他又是什么样子。”

墨晴嘴边重复着“水代鱼归”,当她再次看着那个冰蓝色的背影时,水色已置身瑶池正中间,离云妃不远。

闻鱼一直没动,静静立在半空。

云妃至今也未能搞清楚状况。眼见水色为鱼妃疗伤,她不由恨得牙痒痒。

那句由闻鱼说出的“已经死了”,仍然像惊雷一样在她耳畔嗡鸣。

抬起手中雷剑,重新振作,摆出一副天妃傲然于世的姿态。

“哼!还敢在本天妃面前装神弄鬼!且不说鱼主早已死去,就算没死,今日本天妃也要代天行道,再灭你一次……”

此时。

云妃也顾不得再去栽赃陷害鱼妃,只要带回“鱼”的尸体,不用自己费力也能得到天尊的“公断”。

一番思索之后。

云妃终于下定决心,伸手轻抚着手中雷剑。

“你们对付那那个身穿蓝裙的……至于鱼主,就让他领教一番天尊所赐的‘从云剑’!”

十二位仙子衣袂飘飘,以瞬身之术把水色的去路封死。

而云妃自己已然将天妃气势提升至最高,致使瑶池上的天空无色似有色。

但。

闻鱼就像梦里的鱼临渊一样,双手负在身后,没有多余的言语和动作。

那样目中无“天”之举,更让云妃火冒三丈。

仿若他在说:你还不配我出手。

当云妃完全隐入云中,将四方天雷汇聚一身之际。

那些围在水色周围的仙子倒飞而出,口喷金血。

一个个花篮坠落瑶池,不少鱼符散落在水面。

却见。

水色左手持“拨云”,右手掌心托着晶莹的灵犀之泪,如“祭祀”一般立于水面。

“我说过代他而归,你的目标不应该是我才对?”

第二百廿三闻 鱼由渊至

云妃看也不看水色一眼,轻蔑地冷哼一声。那独属于天妃的傲气,让她情不自禁地排斥着水色。

“你又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以为敌得过几位侍仙,就能和本天妃相提并论?”

恢复理智的云妃,再度变得有恃无恐,嚣张跋扈。

她要借此机会铲除“鱼主”,同时让水色明白何为“天妃”。

水色毕竟是水灵,倒也不会轻易触动心中怒火。

女子之间的较量,绝非依靠蛮横的实力碾压这般简单。

水色不但要让这位云妃心服,还要让她从此死掉“一条心”,忘掉和“鱼”为敌的念头。

脸上带笑,眸若秋水。水色第一次抬头正视眼前这位天妃。

纵然她还不知道“天妃”是什么身份,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略施惩戒。

正如,梦中的鱼临渊那般。

“我是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会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把怒火都发泄在我身上!”

水色全然不介意对自己的称呼,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手中“拨云”更是向闻鱼一指。

自始至终。

她脸上的笑容都未减少。每每想到要替曾经的“鱼临渊”教训整个世界,心情总是无比舒爽。

或许,仅仅因为她是水,而他是鱼。

……

云妃显然懒得跟水色这样微不足道的“小角色”计较。

丛云剑划过无色的天空,云妃和她周围的雷云瞬间消失当场。

不似瞬移,亦无闪现。整个瑶池之上的“无色”迅速向下蔓延。

不到一息时间,整个瑶池上除了一身红裙的鱼妃,以及抱着她的墨晴。

就只剩下水色和闻鱼身上还有“颜色”。

他们就像云妃狩猎的目标,在这“无色天”之下被做上标记。

墨晴神色慌张,看向水色和闻鱼所化的鱼临渊时,不禁有些担心。

就在她要善意提醒水色的时候,闻鱼身后的虚空中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缝隙,带着雷光的从云剑径直刺穿闻鱼后心。

以鱼临渊的手摸着鱼临渊的胸口,闻鱼那极具戏剧性的“表演”恰到好处。

不见鲜血流出,更无痛觉袭身。

带着惊天之势的雷剑,不似正中“鱼临渊”,更像刺破的是个“泡影”。

闻鱼仍然脚步未动,缓缓抬头望天,似短暂地陷入回忆。

“多年未见,云妃实力渐长!依稀记得,身上也曾有一处剑痕是你所留……”

“你……你……你……”

身形完全隐匿在“天”的云妃,早已盯着身前的“鱼主”,震惊地无以复加。

无法接受现实的云妃抽剑再刺,从云剑留下的万道雷光瞬间将“鱼临渊”的身影埋没。

只是。

那种空洞而无实质的感觉,第一次让与天作陪的云妃觉得:自己依然不知天高地厚。

无色天下,有色难逃。不论是灵魂还是灵力,云妃都能一目了然。

以天尊所赐丛云剑贯穿身体,应该早就杀了“鱼临渊”万次。

可他就在眼前,安然无恙。

雷光消散,鱼临渊似笑非笑站在那里,背对着云妃所在的那片天空。

仿佛“鱼主”从未离开,也从未死去。

云妃喘着粗气,深感疲惫地显现在鱼临渊身后。

从云剑化作许多光点,自行回到她身边的云里。

“你……到底……”

“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

闻鱼借着鱼临渊的模样,嘴角邪笑渐浓。

看着云妃这副样子,闻鱼竟然也生出一丝丝痛快。

“他是生是死,三千天妃有几人不知?他是善是恶,诸天神佛谁人不晓?

只可惜……你们情愿被‘天’蒙蔽双眼!”

听着闻鱼口中的“他”,云妃似在听闻另一个陌生的“故事”。

而那故事里的主角,她还恰好认识。

“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令云妃忍不住一问。

只是她还没有得到回答,一只厚重的巴掌就已扇在脸上。

猝不及防的疼痛,从脸颊蔓延至整个脑袋。

一阵迷糊,一阵清醒。云妃甚至都没有看清“鱼临渊”何时转身,又何时对她出手。

也正是那一丝清醒,让云妃呓语着“不可能”,惊惧地看向那个背影。

一个足以惊动天尊的猜测,在云妃心底蔓延……

闻鱼瞬间转身,如一团紫色的雾气一般重新凝聚,俯身紧贴着云妃那张惊惧的脸。

“怎么?这就猜到我的来历了,不禁让我有些失望呢……”

“不可能,绝不可能……天尊亲自……”

话说一半,云妃自己都不敢继续说下去。

就算三千天妃也鲜少听闻,在这茫茫天地间,曾有一处被划为“仙佛”禁地的地方。

除了屹立于巅峰十八位尊者,几乎无人知道那禁地叫什么,又在何处。

若眼前的“鱼主”未死,且当真从那里归来,岂不是又多一位“尊者”……

如此思索着,云妃不由自主地摇头。

就在这时。

又一巴掌无情地扇在她另一半脸上。

从未领教过的灼热之感,让云妃来不及感到羞愧。

闻鱼这才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拍灰一样拍了拍手掌。

“好男不霸女,善鱼不欺水!然而在我眼中,你既不是女人也不是水。”

闻鱼略作停顿,转而看着云妃发愣的表情继续说道。

“这两巴掌可不是为鱼临渊打的,而是替她……”

处于恍惚之间的云妃,不由自主地看向水色所在。

一身蓝裙立于水上,婷婷袅袅,未着仙气。

可就在她看向水色那张绝世容颜时,心头迅速闪过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很像,却又有所不同。

那种与生俱来的嫉妒,总能令她产生一抹熟悉。

即便一时间无法忆起,她也默默将水色的样貌印在心底。

……

闻鱼一步迈出,已置身水色身旁。

水色站在那里,脚下会不时地漾起水波。

可当闻鱼出现时,一切又极其自然地归于平静。

望着瘫坐在空中的云妃,闻鱼郑重其事地开口。

“我希望在你成为水主的第一个对手前,能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被你们视为禁地的地方,叫‘情渊’!但我不会告诉你,它位于何处……”

“我不懂,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而不是仇怨相加!”

“因为!我想亲眼目睹,你们惨白于水主之后才明悟的样子……哈哈哈哈……”

闻鱼说完便不再言语,在墨晴那般看待怪物的眼神中退出很远。

尽管墨晴听不明白闻鱼和云妃所言,还是尽量将大意记下。

水色显得十分平静,眼见云妃被打了两巴掌,眼底那一抹同为“女子”的同情一闪而逝。

“不知天妃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鱼主之名,不可轻言。所以,今日水色会让你想起他的名字,然后再忘却!”

云妃眉头一皱。

不知为何,那股被“鱼临渊”压下去的杀意,又在面对水色之时被唤起。

再也顾不得天妃的颜面,提起从云剑俯冲而下。

“不管你跟鱼临渊是何关系,都不该在本妃面前得意忘形!”

经云妃这么一提醒,水色索性化作水形。

凭借霎时点亮瑶池的水光,她在无声地告诉云妃。

她叫,水色。

第二百廿四闻 空山听鱼

距瑶池极远处。

一座座仙气缭绕的高山,成片地悬浮在天边。

山山腰除了苍松翠柏,依稀可见富丽堂皇的大殿坐落其上。

放眼望去,这些悬在天空的高山竟然都与“瑶池”十分相似。

积雪的山巅有一方天池,如天空之镜一般的池水,倒映着周遭的玉宇。

与瑶池不同之处在于,此时每一座山上都有许许多多仙子往来。

如这样悬在天上的仙山,约有三千座之多。

但凡知道此地所在,无论仙魔都知道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空山。

此刻正被玄龟带向“天边”的瑶池,就是这三千座空山之一。

于是那些随侍仙子之间,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座空山一天妃,一块顽石一方碑。

每一位天妃都像在一座牢笼之中,承受着孤单,须无情无欲地度过无数岁月。

当云妃和水色在瑶池展开较量之际,众多天妃都在为一件事激动不已。

她们许久未见的天尊,即将再临空山。

一时间。

所有空山上的天池里,都被仙子撒满了各色花瓣。

或粉白,或樱红,或青蓝……

尚在空上的天妃们一个个翘首以盼,仰望着深邃的天空。

似乎那位有数十万年未现身的天尊,今日终于得见。

未过多久,空山突然寂静无声。

不论天妃还是仙子,都冲着天空中出现的一处扭曲失礼。

“恭迎天尊!”

“恭迎天尊……”

天妃齐声开口,随后才是众位仙子。

天空中那一处扭曲形如水面的涟漪,向周围散开之后,露出数十个身影。

有男有女,有凤有龙,还有琉璃色的仙鹿喘着粗气。

若水色在场,一眼就能认出不少熟悉的面孔。

不仅有在闻鱼梦里见过的太乙太虚两位真人,还有鹤发童颜的婧玄和洛玄。

他们就仿佛天尊的随行之人一样,最先出现在一众天妃眼中。

紧接着。

一身金缕玉衣的“天帝”也缓缓落下,带领着出现在空山的数十个仙人,向接近三千位天妃行礼。

天帝还是那个“天帝”,只不过他执掌的不再是闻鱼梦里的“三十三重天”,而是在天尊不在之时,代行“天尊”之责。

如太上、太乙、太虚,他们都还有一个十分独特的身份——天尊之徒。

太上作为大师兄,此时显得略显拘谨。

因为他知道:天妃,并不是天尊之妃,而是苍天之妾。

三千天妃从踏入空山的那一刻起,便会受到其他仙人的尊崇,从此不必刻意修行也能与天同寿,实力惊为天人。

但与之相对的,每一位天妃必须清心寡欲,成为无情无爱的仙女,用自身心气供养苍天。

尽管太上心知肚明,但作为天尊座下大弟子,他必须谨言慎行。

眼望着千余个明镜似的天池,太上也只能将心底的疑惑深埋。

“天尊命我等在此等候,且诸位天妃尚需知晓一件事情……”

太上说着,转身唤了一声“婧玄”。

只见身着白纱裙的婧玄化作一道狐光,翛然腾入空中,分出数千仅有三尺大小的玄天灵狐飞落一个个天池。

“通玄镜!开……”

当一只只玄天灵狐消失在众天妃眼前,所有空山的天池水面,都显现出同一幅画面……

身裹祥云手持丛云剑的云妃,正使出浑身解数攻向一位蓝裙女子。

女子正是水色。

此时面对云妃的杀招,她都游刃有余地化解。

风来冰挡,雷袭水掩。不论云妃在水色面前如何努力,都像穷途末路的羔羊一样,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看那样子,水色仿若在“调戏”云妃一般,根本没有动用全力。

甚至透过偌大的天池,能清晰地看见水色拥有倾世之容。

不少天妃在猜测水色身份,而更多的天妃却在看到这样的画面后大为恼火。

“这小妮子究竟是谁?缘何敢与天妃为敌?”

“她难道不怕天尊降罪,或者苍天直接降罚……”

“生得一副好皮囊,不过倒是有些可惜了,不自量力与‘天’为敌!”

“此女究竟是何来历,我观她应对云妃之法,不似我天道仙修。”

“莫非是地上来的妖女,前来挑衅我上天威严?”

“……”

种种猜测不绝于耳,但也仅限于天妃之间互道想法。

至于太上太虚等仙人,身份地位原本就比天妃低一些,根本没有插嘴的资格。

只是。

太乙真人和太虚真人相视一眼,仍然忍不住微微摇头。

既是对于天妃命运的叹息,也似是对于眼前天妃们的举动,有些发自心底的不敢苟同。

之所以天尊钦点婧玄来此,就是为了让天妃们都能借助“天池”,看清发生在“瑶池”的一切。

只可惜这些久居空上,高高在上的天妃们,只注意到了画面里的云妃和水色,却忽视了躺在墨晴怀里的鱼妃。

天无情,妃亦无情。

平日形如姐妹的三千天妃,总会在不经意地唏嘘之后,习以为常地忘记其他天妃。没有闺中密友,更不会情同姐妹。

所有天池的水面上,还有一个略显模糊的紫色身影,正屹立在离水色很远的地方。

从身形上看英姿飒爽,应该是位男子。

但从任何角度去看,都无法看清楚那张面孔上的五官。

唯独自然垂落的玉银长发,让太上的几位师弟不由皱起眉头。

不知为何。

他们总觉得那般模样记忆犹新,可又一时间回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恰在这时。

画面中的水色,张嘴说了句什么,云妃立刻脸色煞白,幻作云朵向头顶上的苍天奔逃。

看到云妃那惊恐万分的模样,众位盯着天池的天妃面现冷漠,似觉得云妃有损苍天威严。

只见天池的画面中。

水色将托在掌心的灵犀之泪松开,任由其缓缓坠入瑶池。

瑶池的池水瞬间结冰,又被那一根森白的鱼骨杖轻轻敲碎。

霜气和雾气交织在一起,很快便看不见瑶池水面的碎冰。

眼见云妃所化的云朵,就要遁入无色的天际。

水色抬手一指,既像指着云妃的方向,又似透过这些天池,看到了观望这一切的诸位天妃。

下一刻。

瑶池浓郁的白气里,骤然跃出无数“游鱼”,疾风骤“鱼”般奔向云妃所逃的方向。

鱼并非真正的鱼,更不是幻象。而是由水气显化,或白或淡蓝,或青或透明。

水色好像故意把它们都变成“锦鲤”的样子,冷酷地冲击着天上那片“云”。

一切犹如命运的安排,水色恰是云妃的克星一样。

任凭云妃如何,那些靠近她的“鱼”,也能瞬间从她周身穿过。

当云妃意识到云也是“水”的时候,耳畔听到的都是鱼音。

……

空山一片寂静。

见云妃被如此蹂躏,并非所有的天妃都能无动于衷。

不少向来和云妃“亲近”的,叫嚷着要将水色捉来问罪。

这时。

一个嘹亮的女声响彻空山,令三千天池水惊起涟漪。

“天妃自有天佑,稍安勿躁!”

待水面恢复平静,画面中独属于“鱼临渊”那一张脸,变得格外清晰。

第二百廿五闻 仙如水久

“鱼临渊”那俊美的脸上,带着几分邪笑。

此时此刻,他正抬头看向云妃落逃的那片无色天,略有深意的嘴角上扬。

“放她走吧,天妃是杀不死的……”

水色似觉得还不够解恨,就要追上去。听到闻鱼这句话不禁错愕的回头。

“就这样放过她,岂不是有些便宜了?凭什么鱼水皆可亡,这些天妃就可以为所欲为!”

水色说的掷地有声,不知不觉间已对“天妃”记恨在心。

墨晴听后,情不自禁地低头看了看怀中的鱼妃。

她想要为鱼妃辩驳:并不是所有天妃都如此。

可话到嘴边,墨晴看着那一身冰蓝上透出的倔强,始终无法开口。

毕竟她也明白:天妃如“天”一样无情,这是广为人知的事实。

即便鱼妃是个例外,那也仅仅是对“鱼”情有独钟。

就在水色犹豫之际,云妃已托着千疮百孔的“云身”,隐没于天空深处……

水色没有追,抬手间将灵犀之泪唤回,只把“拨云”留在瑶池的水面上。

鱼骨杖静静地悬在那里,仿若一颗“煞星”般,震慑着逃走的云妃。

天,重新变回湛蓝。

瑶池周围的荒凉,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展现在水色眼前。

除了躺在墨晴怀里的红裙鱼妃,就只剩下散落在瑶池里的“鱼符”。

十二位随云妃而来的仙子早已不知去向,唯独一个个花篮浸没在瑶池的水中。

水色有些不解地看向闻鱼,似乎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就不怕放虎归山?”

“她算虎吗?顶多是一位可怜的仙女……”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总不能再回到鱼符内,此地必然不再安全。”

“普天之下,哪里还有鱼水的容身之所!他们,早就知道我们回来了……不!应该是你回来了才对。”

闻鱼和水色同时陷入沉默,墨晴听着闻鱼口中的“回来”二字,心头浮现的只有那些“凡人”。

可是,凡人又怎会具备与“天”抗衡之力?

墨晴正思索着,怀中的鱼妃轻咳两声,徐徐睁开了眼睛。

墨晴将她放在瑶池水面,搀扶着。

鱼妃此时静若处子,一身红裙更似锦鲤一般跃然水上。

尽管鱼妃尚且虚弱,但作为三千天妃之一,闭眼再睁眼的瞬间,她依然知晓刚才发生的一切。

感受着体内流淌的“生命之源”,鱼妃先是冲水色失礼。

可就在她抬眼望向闻鱼所在时,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怔在原地。

“您,您不是……”

和云妃一样震惊的口吻,但自幼爱鱼的鱼妃,话里透着尊崇。

显然她认得“鱼临渊”那张脸,正是属于“鱼主”的。

这次。

反倒是闻鱼微微一愣。

虽然他不止一次听水色提起过梦里的“鱼妃”,但在鱼临渊的记忆里,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天妃”。

何况,鱼临渊殒命瑶池之时,此地尚未有主。

“我不是已经死了?认为鱼主已死没错,可认为他还活着也没错!”

闻鱼说的干脆利索,一时间令鱼妃无话可接。

几息之后,鱼妃摇头轻笑,故意装作是自己“认错”。

她伸手做出“请”的手势,瞥了一眼矗立在瑶池边上的亭台。

“也让我尽地主之谊,这里始终不是说话之地……”

“她们不会再来么?”

水色有些不肯死心,似乎对于“折磨天妃”乐此不疲。

鱼妃看向水色时,一脸笃定。

“以我对天尊的了解,她不会再让天妃前来瑶池胡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姐姐,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再等等。”

鱼妃又看了闻鱼一眼,内心既有激动又有不安。

“没什么……”

她想说“鱼主”重现世间,就算天尊不会轻举妄动,也有他人觊觎。

鱼妃转而看向水色继续开口。

“走吧,我想听听你为何唤我姐姐?我们应该素未谋面才是。”

鱼妃说着。

化作一道红色的仙光,转瞬之间消失在瑶池上。

墨晴见鱼妃已恢复到如此实力,故作神秘地比划出一条“鱼”,随即追鱼妃而去。

她是想告诉水色,有关魂鱼诀的事情。

但任何一条“鱼”落在水色眼中,她都能看见鱼临渊的身影。

水色没有任何犹豫,紧随着墨晴的步伐。

临走之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瑶池,脑海中回想着那座“皇城花园”的样子。

以水化种,水色迅速将荒凉的瑶池四周,种满了海棠和桃花。

嘴里嘀咕着一句话,才心满意足地涉水而去。

“海棠羞说桃花美,闻香方晓与春陪……也不知这里有无春夏?”

……

空山。

一直以“天妃居所”闻名遐迩。

此时三千座空山之巅,同时陷入沉寂。

天池水面上出现的画面,也在云妃回归后戛然而止。

婧玄所化的数千只玄天灵狐,合而为一,回到太乙真人身边。

纯白的小狐狸在太乙真人腿边蹭了蹭,口吐人言。

“师尊!那画面中的女子如此亵渎天妃,难道不该遭受责罚?”

太乙真人明显没有预料到,自己这位徒弟会有如此一问。

捋着胡须吱吱呜呜半天,也没能给出一个像样的回答。

他不好说,也说不好。这世间许多事情,都不是他这个天仙能说得清的。

从旁的太虚真人一阵唏嘘,随后低声说道。

“也就你这小狐狸敢在这种场合下口无遮拦……是非曲直,谁又说得明白?就说鱼妃爱鱼,难道真就错了么?”

太虚真人正说着,腰上传来一阵戳痛。

扭头看时,太乙真人用手中拂尘连戳自己几下,还不停地冲自己使着眼色。

太虚真人看着静候在其中一方天池的云妃,发出一声叹息。

“唉……凡人曾言,只羡鸳鸯不羡仙。也只有我等自以为高高在上罢了……”

突然。

整个空山上的的天空出现巨大扭曲,一个足有万丈大小的女子身影,缓缓从其中飘落。

仙光云影,身姿婷婷。氤氲之光如长裙一样,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

太乙真人等恭敬施礼,嘴边齐道“师尊”。

所有天妃面带笑意,深施一礼。

唯独云妃像犯错的“孩子”一样,单膝跪在天池的水面上,额头沁出“汗珠”。

她不敢正视天尊,更不敢擅自开口,只能听候天尊问询。

身为天妃她自然明白,于苍天而言,天尊是特别的。

感受着一股气息从天而降,云妃身上的狼狈一扫而空。

那一个令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如从天上而来,落在她耳边。

“天若有情天亦老!尔等身为天妃,不应该不知此理……”

“云妃知错。”

“仙之所以能够长生,就是因为天本无情!为你一己之私,众仙要共同承担!”

“请天尊降罚!”

云妃嘴上说着,一脸虔诚地抬头,看向很久未见的天尊。

只见,天尊还是那般眸若含光,惊为天人的容貌,十分年轻。

若水色在此,定然一眼认出。

这位天尊,和水仙生得一模一样。

第二百廿六闻 鱼有其名

还是那有些清冷的大殿内,水色和闻鱼相视一眼,都显得分外惊讶。

在鱼水对面的鱼妃和墨晴,又一次施展“魂鱼诀”,摆脱那眉心仙纹的“监视”。

无法言喻的奇妙,让两位仙女如同仙魂得到飞升。

一条锦鲤,一条墨睛金鱼。

水色望着游弋在鱼妃和墨晴身前的两条鱼,出神很久。

“她们怎么……”

“纵然我拥有鱼主的记忆,却也看不懂这术中奥妙!”

闻鱼摇着头,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精光熠熠。似乎连他也不知道,世间还有此等奇术。

再看鱼妃和墨晴本尊,呼吸平稳,灵气俱在,根本就是“熟睡”的样子。

至于眼前这一黑一红两条“鱼”,闻鱼也看不透它们的来历。

是鱼非鱼,仿若它们的存在也跟闻鱼一样,由心而生。

锦鲤原地回游一圈,如在适应“鱼”的姿态。

“这样说话,就不用担心被听到,也无须小心翼翼!”

紧接着,墨晴的声音也从金鱼嘴里传出,带着几分娴熟。

“姐姐这才第二次施展魂鱼诀,就能这般轻车熟路,看得我这半个师傅好生羡慕……”

墨晴说话时故意打俏,一对硕大的金鱼眼眨巴眨巴。

反倒是闻鱼和水色在听到“魂鱼诀”后,一头雾水。

无论是在闻鱼的梦里,还是在如今的现实世界,水色从未听说过这种术法。

她熟悉的只有龙鱼死后的“鱼魂”,显然眼前的锦鲤和金鱼都不是。

“你们所说的‘魂鱼诀’究竟是什么妙法?”

这不经意的一问,反而让鱼妃和墨晴不知如何开口。

是该说机缘巧合,还是说她们也知之甚少。

见水色如此期待,墨晴还是没忍住松了口。

“魂鱼诀乃是墨晴偶然间习得,只是我也不知晓传授之人身份……只知道她一直带着一张鱼脸面具,并不怎么开口说话。”

水色本就对当下的一切所知不多,听墨晴这么一说,直接将目光投向闻鱼,没给什么好脸色。

“为何我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说吧,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闻言。

轮到鱼妃和墨晴面面相觑。她们至今不清楚水色和闻鱼从何而来。

于她们有恩,不便多问。可从水色和闻鱼的气息上判断,他们绝对不是凡人。

尤其是当墨晴回想起水色化水的时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世间少有。

正在这时。

闻鱼终于不再沉默,抬手之间,一枚看似普通的鱼符出现在他掌心。

“我知道你们的疑惑……但我毕竟不是他,一些有关他的记忆我也没有!

至于魂鱼诀,以及向你们传授术法的那位女子,我想,应该是鱼临渊在世时唯一的徒弟吧。”

闻鱼话音刚落,水色已经激动地抓着他胳膊,喜出望外。

“莫非是雨儿?肯定是了,若你梦中存在他的记忆,那鱼徒一定是雨儿没错!”

鱼妃和墨晴看着眼前的水色,既搞不清眼前这一男一女的关系,又看不透他们的目的。

再加上水色和闻鱼那般“诡异”的出现方式,一下子让他们的一切都成为了迷。

“那个……你还没有说为何称呼我姐姐。而且,传授墨晴魂鱼诀的是位凡人,极有可能已不再这世间。”

鱼妃的话虽像一瓢凉水,可终究还是未能将水色浇醒。

要知道,水浇在“水”身上,从来没有感觉。

只不过水色还是有所收敛,暗暗记下这件事,以期日后和雨儿的重逢。

她相信。

即便寻常凡人活不了那么久,可作为他唯一的徒弟,一定能守得鱼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

水色毫无芥蒂地吐露了自己的来历。

她告诉鱼妃和墨晴,自己是弱水之灵,来自一个被称为“明镜台”的地方。

她还讲述了自己和鱼临渊的一些经历,直至闻鱼梦醒。

唯独闻鱼的由来她不愿说起,甚至只字未提。

可事实上。

水色只是不知道如何将那份“思念”安放。

她怕自己在得知“鱼临渊”的一切后,无法确定自己爱的是那个有“鱼”的梦,还是没有梦的“鱼”……

就这样。

鱼妃和墨晴,总算在水色口述的经历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但总有些“结”,仿若记忆中的断点一般,无法衔接。

她们愿意相信水色所言为真,更不在意自己悠久的记忆里,是否真得出现过“水色”这样一位绝世美女。

惟上善若水,仙不忍亵渎。

闻鱼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本就是鱼临渊心化而生的他,竟然也佩服起了梦里的“自己”。

等到水色意犹未尽的说完,他才学着鱼临渊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虽然我的记忆里没有二位,但我相信水主的记忆里一定有。

只不过鱼临渊临终之时为了保护她,才抹去了她诸多记忆……”

闻鱼一席话,令似懂非懂的鱼妃和墨晴愣了许久。

不论是龙阳还是水漪,亦或者鱼为池和鱼为渊,这些陌生的名字都是第一次出现。

就好像在她们面前的水色,从另一个“世界”远道而来,还带着许多让她们全然陌生的故事。

鱼妃毕竟是天妃,个中隐秘她自然懂得。

即便有太多短时间难以理解的地方,她也并不会觉得“虚幻”。

反之。

听水色讲完“鱼水”相识相伴的故事,鱼妃陷入从未有过的深思。

那一段沉浸在她心底的往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你们跟我来……”

鱼妃以锦鲤之身,嗖地一下从窗口飞出,直奔瑶池边沿。

水色和闻鱼跟在她身后,亲眼目睹着愈发辽阔的天穹。

那一只背着山川而行的玄龟,依然不知疲倦地,在云海中浮浮沉沉。

放眼望去,水色和闻鱼眼中除了云,只有“天”。

还有那一股来自锦鲤身上的“无望”之感,慢慢地感染着水色。

墨晴不紧不慢地游到鱼妃身边时,鱼妃才借着锦鲤的嘴,娓娓道来。

……

曾几何时。

眼前这片云海并不存在,而是一处被称为“九州”的陆地

九州被海水分为九块,每一块陆地上都居住着数不清的凡人。

那时的鱼妃还不是天妃,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姑娘。

喜欢走南闯北,喜欢游山玩水,喜欢接触一切新鲜的东西,尤其喜欢对着各种各样的鱼发呆。

可在天上,尽管有天池天河,却寻不见任何鱼的踪影。

于是,年幼的鲤瑶就瞒着自己父亲,偷偷跑到有“凡人”的地上。

见过凡人无数,看过游鱼不少。就在鲤瑶以为阅尽“人间”鱼样的时候。

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她在一片海上看到了一条“鱼”。

鱼有六角,生龙爪,鳞无暇。最令她难忘的是,那鱼长着一张天真无邪的娃娃脸。

鲤瑶偷偷观望许久,直到那条鱼忽然跃如一道奇怪的“门”消失不见……

后来她成为鱼妃,才知鱼有其名。

只不过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龙鱼”,更因为亲口向天尊问鱼之事,被禁足瑶池。

从此。

天有鱼时,妃可自由。

第二百廿七闻 山水不弃

鱼妃喜欢鱼,从来不需要缘由。

而这一份喜欢,又与“水”的不太一样。

她渴望成为鱼,而水希望鱼相伴。

她憧憬着鱼的神秘,而水懂得鱼的单纯。

……

这么多年来。

鱼妃一直在瑶池上翘首以盼,等待苍天有鱼出现。

她不愿为那“天妃”,却又无法挣脱命运的枷锁。

终日倚窗做梦,望着瑶池水静静发呆。

鱼妃仍记得那一日。

天地色变,风云际会。整个天空曾短暂的出现一朵奇怪的“云”,露出一张令她朝思暮想的娃娃脸后,旋即被强横的力量撕碎。

鱼妃从其他天妃那里听闻,是天尊在内的几位尊者出手,合力灭了一尊“魔头”。

至于前因后果,却从未有人提及。

原以为事情就那样过去,没想到九州凡人视鱼为祥瑞,怨苍天无情。

天尊盛怒之下,水淹九州,云遮天境,将九州和凡人从天地间强行抹去……

后来发生何事,鱼妃一概不知。

玄龟仿若受命于天,背着瑶池所在的这一座空山,到处云游。

瑶池就好像被苍天放逐的云舟,漫无目的地前行。

如果不是水色和闻鱼的出现,鱼妃自己都会认为,时间将她遗忘。

……

鱼妃说完,以锦鲤的姿态望着下方云海许久。

在她所在的位置,水色似乎看到一位身着红裙的仙子,正背对着自己。

身为水灵,水色很容易听出鱼妃那简单的故事里,尽是对“鱼”的羡慕。

尤其是在成为天妃后,更想像“鱼”一样自在遨游的心情,令水色不禁动容。

她不在乎鱼妃是不是跟自己一样喜欢“鱼临渊”,只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梦里梦外,鱼非一条!

至少与她相伴千年的鱼,只在闻鱼梦里,而非残酷的现在。

如此想着,水色心里轻松许多。

可就在这时。

一直沉默的墨晴,猛然用漆黑的眸子打量着闻鱼,似要在他身上发现点儿什么。

“之前那云妃在看到你之后,为何那般惊恐的样子?你还亲口说什么已经死了……”

鱼妃这才借着锦鲤的身姿转过头,眼底带着些许伤感。

然而。

就连水色也没想到的是,闻鱼竟然稍显话多起来。

“彼岸鱼生!”

“何为彼岸?鱼生又是何意?”

墨晴抢先开口,以致于说话太快,金鱼嘴里吐出一串气泡。

水色也不免感到诧异,似乎从闻鱼梦醒之后,她也是头一回听说“彼岸”这样的字眼。

只见闻鱼向前两步,同样置身瑶池边沿,看向一望无边的遮天云海。

“我接下来所说,不需要你们缄口不言,只要别忘了就好……”

“……”

鱼妃和墨晴询问似地看向水色,却见水色全不知情地飞快摇头。

闻鱼嘴上一笑,故作帅气。

“世人只知龙鱼,鲜少知弱水。皆因龙鱼和弱水合力能带来一种净化天地的力量——轮回!

十八位尊者中,天地双尊最不愿看到此事发生。他们担心一旦世间拥有轮回,仙魔将不再拥有无止境的寿命,还会将现世安宁陷入泥淖……

所以。

流经天地的弱水被封印藏匿,但凡有龙鱼现世都会尽早铲除,以绝后患。

若鱼水生情,则天地无力阻止!”

闻鱼这一番话,仿若根本不似从“鱼临渊”那青年的嘴里说出,而是一位阅尽沧桑的老者。

那般沉着冷静,城府深藏。

此刻。

不论是水色还是鱼妃,亦或者有些后知后觉的墨晴,心中都生出一个共同的疑问。

既然弱水被天地双尊封印,那眼前身为弱水之灵的水色,又从何而来?

闻鱼似早已知道三女会有此疑惑,转过身来注视着“瑶池”深处。

尽管瑶池终年沐浴在阳光下,澄澈的池水底下却显得有些幽暗。

在那一处阳光照耀不到的地方,正有一处被泥沙掩埋的泉眼,状若死寂。

闻鱼将一直捏在手里的鱼符向前一扔,灵光乍现之时,瑶池之水向四面八方涌去,露出水底的一块空地。

衣袖轻挥间,闻鱼已带着三女置身瑶池最深处的空地上。

鱼妃和墨晴不经意地抬头,看着周围高耸入天的水壁有些出神。

就算她们是深居在此数十万年的天妃和随侍仙子,也从未想过瑶池还有这样一处地方。

突然。

水色感觉脚下有什么东西绊了自己一下,俯身拨开泥沙之时,绕是她经历不少,也忍不住捂嘴后退数步。

一具晶莹剔透的骨骼,安静地躺在那里,以瑶池的泥沙作为“遮羞”的布锦。

那是,一具足有尺许大小的鱼骨。

无论怎么看,都龙鱼死后所留。

就在水色震惊之余,鱼妃和墨晴也相继发现许多类似的骨架。

它们像白玉一样,在重见天日的时候,略带一点银色。

三女同时盯着闻鱼那一头逐渐变成玉银的长发,如在等待一个掩埋在泥沙之下的“故事”。

将鱼符唤回手中,再用力捏碎。

随着闻鱼那一双淡蓝的眸子逐渐成为腥红,滔天邪气瞬间把沉积在地上的泥沙全部吹去。

泥沙退过水壁,成为泥浪,很快令整个瑶池的池底,披上一层玉银之光。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都是龙鱼之骨。

有完整的,有碎裂的,还有身首异处的。

看上去犹如玉田一般的瑶池水底,被泥沙埋起来的都是血腥。

“三千空山尽如一,弱水怜鱼终不弃!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巧合,因为巧合都是天地而为!

天地利用弱水惜鱼之心,以龙鱼之骨封印泉眼,致使三千弱水即便有力与天地抗衡,也不愿毁坏鱼骨现身世间……”

闻鱼说着,又一次忿恨地双手握拳。

处在龙鱼和弱水宿命之间,闻鱼也不知该如何宣泄自己的情绪。

几息之后。

闻鱼松开拳头,想起方才那个事关水色的疑问,化为暗红的眸子里多出些许柔和。

“水主……是一位菩萨悲天悯鱼落下的情泪!”

“……”

鱼妃和墨晴不再多问,内心思量着,究竟会是哪位菩萨。

只有水色。

在听到闻鱼这句话后,双目明显一亮。

如果现实和梦境一样,她都是那位白衣女子的一滴泪,那么眼前之“鱼”,也绝对不只是表面上的“闻鱼”才对。

有些沾沾自喜的水色,忘了如今还在瑶池池底。

闻鱼一声叹息,又重新将水色拽回了这里。

“空山绝鱼,死水绝情!躺在这里的龙鱼,皆为还弱水自由而来,却都只能死于天妃之手!

因为空山上的天池水,会被深居天池的天妃感染,沦为无情的死水。

龙鱼为水而来,最终只能为情而埋。周而复始,弱水断流,龙鱼绝灭……”

闻鱼所言字字诛心。

蕴含在每一句话里的血泪,都让水色心绪复杂。

她也还是会想。

若换作鱼临渊,会不会傻傻地,为自己空山埋骨千万年。

第二百廿八闻 漪水情涟

“有没有哪位姐妹能听到?水色在此有礼了……”

淡淡的灵力化作圈圈涟漪,在堆满龙鱼之骨的瑶池荡漾开来。

几息过后,除了水色自己那句“有礼了”仍在回荡,瑶池内再无其他声音。

闻鱼走到水色身旁,以“鱼临渊”那修长的右手,摸了摸水色的头。

“若当真这样简单就能得到回应,岂会有如此多龙鱼埋骨在此……何况,此处仍有天妃‘镇守’!”

闻鱼将右手从水色头顶收回,略有深意地看向一袭红裙的鱼妃。

墨晴游到鱼妃身侧,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天妃终其一生不能离开天池的原因居然如此。

看似替天卫道的举动,不过是在这样一座囚牢之中,防着“鱼”,守着“水”,囚禁着自己……

而天尊曾对鱼妃说过的那句话,如今看来更像一句充满欺骗的“笑话”。

天有鱼时,妃可自由?

鱼妃以锦鲤之身,当着水色和闻鱼的面,又一次感受到“天”的冷漠。

“如果我说,其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些,你们信么?”

作为一名自幼爱鱼的天妃,鱼妃说出这句话时满心愧疚。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平息“鱼”的怒火。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能缓解心里的难过。

原来。

正是因为她满含期许地“守候”在瑶池,才致使无数年来都见不到“鱼”。

瞬间,一个又一个荒唐的念头,冲击着鱼妃的心海。

水色感受到鱼妃这条锦鲤身上传来的波动,眸若含光地说了句“水色相信姐姐”。

这时。

闻鱼仰头看着高耸的水壁,视线透过池水落在先前那些鱼符上。

“还是先把鱼符收起来吧!九州崩坏之时,是你和他合力将九块陆地送入鱼符中,如今还不是安放的时候。”

面对着闻鱼那一头玉银长发,水色无声地点了点头,心底浮现的,却是鱼临渊曾经不止一次说过的话。

“救人还是你来吧,鱼不擅长……”

心中一酸,眼底不自觉地一湿。水色飞快掐诀,剑指上的灵光穿水而过。

漂浮在瑶池水面的千万颗鱼中,只有八颗散发出白玉般的光泽,依次朝着水色飞来。

水色的眉头微微皱起,心念化水笼罩整个瑶池,重新确认一番后,忙不迭地说道。

“少了一个!而且是慕庄所在的神州大地……”

“命数啊……当真是造化弄鱼!看样子正如慕尘风所料,慕家之人中早有顺应天意者存在。”

闻鱼说得云淡风轻,似乎根本不把这些放在心上。

墨晴虽然一知半解,但见八枚鱼符像明珠一样飞到水色面前,她忽然想起先前那几个凡人所言。

“那个……我跟姐姐初次尝试魂鱼诀时,就遇到几个自称‘鱼修’的凡人。

依他们所言,是奉天尊之命,在此监视凡人!”

闻言。

闻鱼一言不发。鱼妃黯然低头。

唯独水色心底寒意再起,冰蓝色的长裙上,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成冰霜。

“人心呐,还是那样不值得他怜悯!既然如此不知好歹,不分善恶,留着还有何用……”

水色五指成抓,寒气在身边凝结成冰锥,怒视着另外八枚鱼符。

她知道,眼前的鱼符内还存在着神州之外的另外“八州”,以及曾经的“九州遗民”。

此时此刻。

就算水色自己不记得是否真得救过这些凡人,也忍不住心生厌恶。

龙鱼涤不净的“恶”,倒不如让她亲手毁灭。

正当她要下手之时,闻鱼忽然转过身,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莫要忘了,你是水,是弱水,是上善之水……”

“那又如何?无鱼之水不如死水,倒不如在遇到真正的麻烦之前,将这些后患统统抹去!”

“你就不怕他会心疼?”

“那在弱水和凡人之间选其一,鱼又该心疼谁?”

“……”

闻鱼一时语塞。

这样的问题终究分量太重。对鱼而言,凡人又怎么能和“水”相提并论。

可他作为闻鱼,总是隐瞒的太多,能说的太少。

须弥之间,闻鱼似已下定决心。腥红眸光不再闪动,而是努力学着“鱼临渊”生前的样子,凝望着水色的双眸。

几番张嘴之后,才缓缓挤出几个字。

“奉鱼之年!”

水色的眉毛一阵跳动,她听不出闻鱼是否在对自己撒谎,但对这样只会出现在闻鱼梦里的字眼,深感不喜。

听上去,更像是对那个鱼水同在的梦,的一种亵渎。

“奉鱼可活?他们是可以没心没肺地活下去,那鱼呢?鱼呢?你告诉我……鱼呢?”

水色一连重复了很多遍,说到最后有些声嘶力竭。

那份浓浓的思念,竟让不懂“情爱”的鱼妃,感到心口一紧。

如若被似有似无的窒息感传染……

见水色稍稍平静一些,闻鱼抓着水色的手才慢慢放开。

“你忘了见到慕尘风的时候,我们是在哪里了么?”

“……”

“他生前身为鱼主,有不得不做之事!大是大非面前,他必须像男人一样。可面对大善大恶,他又必须做一条真正的龙鱼。只有这样,他才能称为弱水之鱼,配得上弱水!”

“可是……”

“可是他终究不在了么?”

“嗯。”

“他曾经用自己的命,换你和天下人活!难道如今,水主就不能和天下人,继续替他活着?”

这一次。

轮到水色陷入沉默。

的确鱼和水,不能像凡人那般“儿女情长”。

可当天下没有“鱼”,只剩水和凡人的时候,她又该向谁吐露,心中抑制不住地喜欢。

情不知所涟,漪往而深。

越是在无法见到鱼的时候,水才会越清澈。越清澈,也就越发显得空灵。

那种曾经拥有而此刻缺失的美,令水色顿时心软。

再次看向那八枚鱼符时,竟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既然鱼符也是“鱼”所留,何不像曾经收集的气泡一样,悉心呵护?

就在水色伸手去抓鱼符的同时,闻鱼此前给她的妃色鱼符,突兀地出现在她身前,并且光芒越发明亮。

加上“神州”所在的那一枚鱼符,恰好是象征“天干之数”的十颗。

闻鱼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似乎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会告诉水色,只有鱼临渊曾救下的凡人活着,闻鱼的“梦”才会继续存续。

“其他的还是以后再说,当务之急,仍是要让这世间有源头活水!”

鱼妃以锦鲤之身游到闻鱼身前,似已做好觉悟。

闻鱼略表敬意,继续说道。

“有劳鱼妃忍耐片刻!至于水主,不需要顾及其他,只管动情就好。”

“动情?”

“就是想他……只有这样,被封印的弱水才能被唤醒!”

水色不再多言,闭上眼睛重温着记忆里,属于她和鱼临渊的每一个画面。

与此同时。

那些静静躺在瑶池池底的龙鱼之骨,齐齐抖动,化作无数荧光冲天而起……

第二百廿九闻 思鱼至深

瑶池所在的这座空山,瞬间像一座喷发的“火山”一样,变得极为显眼。

不断消失的龙鱼之骨,仿佛在水色的“思念”里燃烧,成为升腾在瑶池之上的玉烟。

它如闻鱼释放出的某种信号,在告知上天,鱼已归来。

也像一种弱水缅怀龙鱼的祭礼,让那些埋骨在此的龙鱼,魂归故里。

随着思鱼至深,眼角不自觉地留下两行泪水。看不见她脸上有悲伤,反而更多的是欣喜。

以妃色鱼符为眼,九枚鱼符形成一条鱼的轮廓,散发出灼热的光芒。

然而。

墨晴此时却来不及欣赏眼前的瑶池美景,只能无助地绕着鱼妃游来游去。

鱼妃意识显化的锦鲤,正在瑶池的变化中备受煎熬。

时而在周围来回乱窜,冲破水障;时而掉落在地上,像痉挛一样止不住地抽搐。

一缕意识凝结出的锦鲤尚且如此,盘膝坐在大殿内的鱼妃本尊,此刻更是仙光缭绕,额头汗水岑岑。

她眉心那桃花似的仙纹,不但光华闪烁,而且吐出阵阵祥云,将鱼妃紧紧护在其中。

整个大殿内无风有“浪”,从地下渐渐涌出水流,和护在鱼妃身外的仙光祥云势如水火。

二者每一次接触,都有数道紫雷从鱼妃身上射激射而出。

而那些原本没有任何形状的流水,在逐渐挤满大殿时,竟幻化出许多珍兽。

有的像龙,有的如蛇,还有的则像凤凰一样,接二连三的地向鱼妃施展着种种神技……

闻鱼负手而立,反倒像个无事的人儿似的。既没有过多打扰水色,也没有对鱼妃表露关心。

墨晴不止一次地问他:还要这样多久?

闻鱼也仅仅是轻轻摇头。

他的确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瑶池封印下的“弱水”成为什么样。

但有一件事他十分肯定,积压在封印上的天势越强,对鱼妃的反噬也就越大。

甚至闻鱼也还是会担心,鱼妃在“天”的支配下,突然暴走。

若当真如此,他也顾不得其他,只能亲自出手。

就在这时。

锦鲤口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焦灼且虚弱。

“墨晴,快将我的,意识送回大殿!”

墨晴就要照做,闻鱼已一步走到近前。

“我送你们回去……就知道这老不死的苍天不会轻易放手!”

说着。

一个完全透明的气泡将两条鱼包裹,眼前时空变换,它们已置身大殿内。

尽管气泡内还回响着闻鱼的声音,可眼前的一切都让墨晴无暇思索。

数对幽暗的眼瞳,从大殿上方投下阴冷的目光。

鱼妃已完全浸没在水中,一身红裙多处破烂,眉心仙纹上更有两道鲜明的裂痕,隐隐有金色的血迹。

墨晴解除魂鱼诀的同时,娇小的手掌按在锦鲤背上,将其直接送入鱼妃体内。

鱼妃传出几声虚弱的呻吟,都在墨晴眼前化作气泡。

她急忙运转自身灵力,想要将鱼妃带离这里。

可不管墨晴如何努力,身为仙子的力量都在这看似普通的“流水”面前,不值一提。

正当墨晴一筹莫展之际,大殿一阵摇晃,眼见鱼妃跟自己只能随波逐流,却无能为力。

转瞬之间。

殿内的流水像退潮一般消失一空。

墨晴扶着昏迷的鱼妃靠在一根柱子上,试图把鱼妃唤醒。

几经周折后,鱼妃嘴里传来剧咳。一条仅有拇指大小的青色鲤鱼,从鱼妃嘴里咳了出来,落在地上不停蹦跶。

“姐姐,快看,是鱼,鱼……”

墨晴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指着地上那条小鱼叫唤,似乎方才的一切经历都已被抛之脑后。

鱼妃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看到“鱼”的刹那露出欣慰一笑。

随即,鱼妃的身子重重向后倒去,撞在柱子上发出闷响。

几乎同时。

那条鱼妃咳出来的小鱼,迅速化作一滩清水,渗入地下不见。

天有鱼时,妃可自由。

鱼妃倒下的时候,脸上的笑容仍在。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落在她的心间。

“去吧……天地之大,去看看。这瑶池,就当作是你陪我这么久的礼物……”

尽管鱼妃的身体不听使唤,可她的意识依然清醒。

与天作陪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来自苍天的耳语。

虽然,听上去有些落寞……

难道,上天并不是“无情”的?

这个念头刚从心底生出,就被墨晴那一连数声“姐姐”轰碎。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鱼妃都是从墨晴口中听说,她自己并不知道。

……

墨晴将鱼妃放在浑然天成的玉石床上,见其气息逐渐平稳,这才缓缓松了口气。

只是。

鱼妃眉心那象征天妃的仙纹,如几片凋零的花瓣一样,伴随着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飘向殿外的空中。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墨晴心头一阵轻松。

因为那束缚着她的仙纹,也随之消散了。

回过神的墨晴这才想起,水色和闻鱼仍在瑶池之下,转身消失在原地。

……

大殿外。

空山上到我积雪迅速融化,山脚下传来数声震耳欲聋的吼叫。

背负着整座空山的玄龟,速度逐渐放缓,紧接着从云海中探出巨大的脑袋,转身原路回游。

属于鱼水的千年,如白驹过隙一般从水色心底流过。

短暂的回忆之后,她终于睁开了微润的双眼。

瑶池的水,不见了。那些深埋在此的龙鱼之骨,也早已不知去向。

就连泥沙也十分识趣,远远地躲了起来。

放眼瑶池,只剩水色脚下这万丈黑石台,诡异地裸露着。

圆形的石台不似天作,亦非人为。那般鬼斧神工的手笔,犹如精心雕琢一样。

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刻画在石台上,从上方看去,更像一个古老的阵法。

闻鱼此时站在石台中央不远处,望着直抵空山下方的一处“深渊”。

此处,正是被封印的一处泉眼。

水色飘身落在闻鱼身旁,看着足有千丈的方圆的泉眼,不解其意。

“既然上天无情,又何须如此对待弱水?水色倒是觉得,它爱憎分明……”

闻鱼嘴角微微扬起,感受着涌动在泉眼中的湿气,忽然转身望着水色的脸。

准确的说,是插在水色头发上的那根“发簪”。

“你先别动!”

“你想做什么?我提醒你,你不是他……”

水色话未说完,闻鱼已将变成发簪的“拨云”取了下来。

在水色古怪的眼神里,闻鱼随手一抛,将拨云扔进了深渊一样的泉眼。

“锁水尚且须要龙门,而这拨云杖,才是开启龙门的关键!”

“龙门?”

水色不由大吃一惊,完全忘了闻鱼刚才间接调戏自己的举动。

顺着闻鱼的目光再看,万丈的黑石台边缘,十二条黑气汇聚的龙影腾空而起,龙吟声不绝于耳。

下一刻。

空山震颤,渐渐清晰地流水声从下方传来。

第二百卅闻 弱水情毒

一番地动山摇之后,脚下的泉眼内水光潋滟,千丈粗细的水柱像飞龙一样直冲天穹。

鱼骨杖泛着白光,随水流升入半空。

闻鱼见状,笑谈风声。

“此时再动用拨云,效果甚好……”

说完侧目看着一头雾水的水色,隔空一指鱼骨杖。

“拨云”二字上的光芒分外惹眼,泛着淡蓝的弱水不断冲刷着玉白的鱼骨杖。

渐渐的,鱼骨杖上除了“拨云”两个字,其他部位都已染上弱水的颜色。

那是一种,近乎晶莹剔透的浅蓝。

尽管水色还没有理解闻鱼话里的意思,但鱼骨杖上那闪烁不定的两个字,亦如鱼临渊留给自己的“锦囊”一样。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水色一步踏出,一头冰丝在身后散若琼华,冰蓝色长裙上的寒霜,瞬间转变成与弱水相似的水气。

水色似在与泉眼里喷出的弱水进行交流,告诉它们:即使同为弱水,背负的命运也不相同。

就这样。

水色三步并作两步,踩着半空的水气而行,直接走进了千丈弱水的中心。

湍急向天的水流没有将水色带向高空,反而以流水为媒,为水色留出一席位置。

拨云仿佛听到水色的召唤,如一根白梭刺破流水,回到水色面前。

水色伸手触碰鱼骨杖的那一刻,就好像她不再是公主,也不是什么族长,而是那一方只有“水”的世界里,唯一的君主。

时至今日。

水色才恍然明白,“水主”的分量丝毫不比鱼主轻多少。

只是拨云在手,一切都像宿命的事先安排。

她不由自主地转身,将拨云当作水主的权杖一般挥动,遥遥向着天边一指。

霎时。

千丈弱水凝结的飞龙像遵从水主指令一样,拖着无尽的弱水之身,直接向天边冲去。

其速度之快,根本没有给水色留下反应的余地。

处在水流中的水色,更似那弱水飞龙的心脏,跟着它一同向前。

很快。

瑶池所在空山就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尽管玄龟的速度不慢,可是弱水所化的飞龙驰骋天地之时,根本就是畅通无阻。

再看下方云海。

只要是水色经过之处,都像被划开一道口子,无法自行愈合。

弱水流经之处,天云也会荡然无存。

然而。

当水色的视线穿透云层,往最深处看去时,不禁深吸一口气。

天云之下并非一无所有,也绝非什么陆地。

而是一片清澈的“海”。

海水里看不到鱼,也没有任何水草虾贝,甚至完全看不到水底。

水中折射出一道又一道绚烂夺目的光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水色收起心中好奇,拨云杖在身前舞动成花。

仍一往无前的弱水飞龙,张口吐出万千“气泡”,将密布苍天之下的天云轰出一个个窟窿。

一个窟窿接着一个窟窿,一道光挨着一道光。

水色既不知道弱水将要流向何方,也不清楚海水隔绝的,又是哪里。

就这样任由“宿命”带着自己向前,水色毫无惧色,甚至不经意间心生期待。

她期待着一个由弱水开创的时代,以及一个随时随地能赏鱼的未来。

至于上天是否容得下弱水,相信鱼临渊留给自己的“拨云”,早已看清答案。

……

虽然瑶池就在水色身后,可是二者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远到水色回头看不见玄龟,远到站在瑶池上看不见“飞龙”的龙头。

看着四方云海上多出的“窟窿”,闻鱼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一笑。

他是鱼临渊的龙鱼之心所化,又岂会干涉她的任性之举。

就算水色真得想要捅破“天”,他也只会挺身而出,为她挡下天劫……

闻鱼正如此沉思的时候,一身黑裙的墨晴悄然落在他旁边。

盯着那张邪异的侧脸,墨晴也难免多看了两眼。

不再受苍天约束,她竟第一次感觉,站在那里的“男子”颇有魅力。

脸微微一红,娇小的手掌捂着侧脸,扭过头一阵吱吱呜呜。

“那,那个……这里怎么会变成这般模样?还有,水主又去哪了?你不是她侍从么,何不随身保护……”

那一颗被上天禁锢太久的心,随着一番语无伦次的言语,而愈发跳得剧烈。

墨晴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心跳、鼻息,以及仍在迅速升高的体温。

闻鱼转头时,她下意识地目光躲闪,身子不由自主地挪出数步,生怕和闻鱼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

可惜这些都是“一厢情愿”,绝非墨晴本意所能控制。

眼见墨晴这古怪的举止,闻鱼轻轻皱起眉头,随后渐渐舒缓。

“墨晴仙子是否感觉哪里不适?这也难怪,估计是仙子距离这弱水泉眼太近的缘故吧……”

“嗯?你,你,你说什么,没听清楚。”

“我说仙子若感到不舒服,大可以退后,离弱水远些。如若不然的话……”

“不然会怎样?”

“……”

墨晴反倒显得越来越大胆,直勾勾盯着闻鱼那张“鱼临渊”的俊脸,呼吸愈发急促。

闻鱼一惊,这才注意到墨晴眉心的桃花仙纹早已不见,忙不跌地闪身一旁,故意跟墨晴保持着一段距离。

身为闻鱼,他深知弱水不但具备涤去世间邪恶的能力,还有一个天知地知鱼知的可怕之处——情毒。

这也是天地必须封印弱水的原因之一。

眼前的墨晴不但失去了仙纹的“庇护”,还趁自己不备时离弱水如此之近,只怕情毒早已入心。

闻鱼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也会束手无策。

眼下水色不在,唯一能够用来驱散情毒的鱼骨杖“拨云”,已如水色的随身之物。

没有净世鱼铃的“忘情法”,这天地间无人能与情毒相抗衡。

这一次,轮到闻鱼目光闪躲。他不敢再与墨晴多言,甚至不愿与之有太多对视。

弱水的情毒虽然不会令墨晴形神俱灭,却足以让她迷失自我,变得极近疯狂。

见闻鱼躲着自己,墨晴有些不乐意。

“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人家生得不好看?还是说,你心里早已有了水主!”

“……”

闻鱼一时大意,竟引来如此苦果。他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

若非太多事情不能现在告诉水色,他倒真想一吐为快。

略微叹息之后,闻鱼抬起腥红的眸子看墨晴,似下定决心。

“墨晴仙子,多有得罪!我也是逼不得已,再这么下去,你会入魔!”

说着。

闻鱼的身影消散当场,只留下一对丈许大小的邪目。

墨晴还未来得及惊叫,便感觉昏昏沉沉,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闻鱼再度现身,只能用鱼符将墨晴送回鱼妃身旁。

……

三千空山处,正在讲道说法的天尊,突然眉心一阵跳动。

转而望向云海的某个方向,万丈身影瞬时化作虚影。

就在天尊离开不久后。

其中一座空山脚下,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撑着竹篙。

在即将没入云海前,她仰面望天,嘴角含笑,不是雨儿又是何人。

“师尊!很快这天地就会明白,情为何物……”

第二百卅一闻 徒鱼溪东

空山静默无声,众多天妃安静地等待着天尊归来。

她们不知天尊为何突然离开,只知道无数年来第一次看到天尊面带急切。

就连身为天尊座下大弟子的太上,也隐约间感觉到什么。

太乙真人把洛玄和婧玄叫到身旁,小声交代一番后,和太虚真人寻天尊而去。

空山只剩下太上和几位师弟,冥思静坐。

天妃个个自恃清高,断然不会拦住天尊弟子打问缘由。

而像洛玄和婧玄这样的徒子徒孙,和天妃本就没有任何交集,来去无人过问。

洛玄拉着婧玄离开空山,御剑飞行一段距离后,突然悬停在半空。

婧玄站立未稳,一头撞在洛玄背上。感觉微微吃痛,婧玄揉着额头轻声地问。

“师兄,怎么不走了?师尊让我们尽快赶回君天殿,不得停留……”

“君天殿离空山甚远,以师尊修为尚需六个天时才可抵达,他老人家为何如此着急撵我们走?”

婧玄犹似闻鱼梦里那个小姑娘一样,右手捏拳捶打在洛玄背上。

若换作平常,洛玄一定会装作被打出内伤,哄骗洛玄一番。

可是今时今日,这位疼爱师妹的师兄,却怎么也提不起嬉闹的兴致。

“婧玄,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师兄又想骗我去哪里,大可直说呀。说不定你师妹我也想看看这大千世界!”

洛玄根本没有在听,极力回想着他们此来空山的目的,突然间眼放精芒。

“婧玄!能不能用通玄镜,再看一看瑶池?”

“不好吧师兄……你忘了上次擅用通玄镜,我可是被师尊教训得不轻!”

“你就说,还当不当我是你师兄?”

“是呀。”

“那就听师兄的,我感觉一定有惊天大事发生,不然天尊和师尊他们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什么神色?”

“……”

婧玄就像好奇宝宝,此刻故意一拖再拖,就是不按洛玄的意愿展开通玄镜。

她想让这位师兄多称赞一番自己,也好报了平日里欺负自己的“仇”。

只要看着洛玄着急,她就无比开心。

然而。

在婧玄问完之后,洛玄转身之时一把抓过婧玄的手,将脚下天绝剑调转方向,把婧玄护在身后。

提起十二分戒备,盯着平静如常的云海。

刚才那一股震慑心神的气息,距离他们如此之近。

“师兄,又怎么了?我这就变成通玄镜,让你再看一看瑶池~上的漂亮姐姐!”

误以为洛玄又在故弄玄虚,婧玄那般调侃的口吻,有意将后半句语气加重。

只是这一次,洛玄出乎意料地安静。

几息之后,婧玄不禁没好气地嘟哝着小嘴,就要掐诀施法。

这时。

脚下天绝剑白光闪耀,剧烈的嗡鸣声中释放出警觉似的剑意。

“来者何人?既然有胆量尾随,又何必鬼鬼祟祟!”

洛玄之所以先声夺人,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对方”所在。

若不是天绝剑内的剑仙通过剑鸣告知自己,他也不至于如此警惕。

洛玄的话音刚落,三丈外的云海一阵翻腾。

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清瘦人影,背对洛玄和婧玄而立。

人影手里撑着竹篙,从头到脚没有半点仙气。

可就是这样的“人”,令洛玄瞳孔骤然一缩。

“凡人?这,这怎么可能?”

婧玄闻声从他背后探出头,这才看到那个渔翁打扮的人影。

从天绝剑上挪出几步,婧玄居然大胆地走到洛玄身前,眼中仙光攒动。

“这位姐姐,你是为我而来的么?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一段属于我的尘缘……”

婧玄说话的时候,无论是气质还是口吻,都不似刚才的样子。

仿若转眼间变得成熟,心性截然不同。

洛玄还没来得及阻拦,就被婧玄挥手制止。

眼见婧玄莲步轻移,踩着天云向前走去。

撑着竹篙的人影慢慢转过身,伸手摘下脸上的龙鱼面具,露出雨儿那张清秀的脸。

微微一笑,看不出善恶是非。

“不愧是太乙真人的弟子,只一眼便能看清我的来意!”

婧玄在距离雨儿只有几步的位置停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凡人”当中的奇女子。

“那婧玄是该称你为‘鱼修’,还是叫你一声‘鱼徒’……”

雨儿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一句话没说,缓缓将龙鱼面具扣在脸上。

不论是她眼中的赞许,还是这番无言的举动,都像在回答婧玄一样。

天地间能一眼看穿雨儿来历的并不多,眼前的婧玄便是其中之一。

洛玄听到“鱼修”二字,伸手召回天绝剑,万法随一剑,没有任何犹豫地向雨儿冲来。

婧玄纹丝未动,也没有出言阻拦。任由洛玄手中的天绝直逼雨儿面前。

说时迟,那时快。

洛玄尚未看清雨儿出手,天绝剑被巨大的力道震落。

看着天绝剑插在天云上,洛玄的五指一阵发麻。

“婧玄,还不出手!”

却见婧玄微微摇头,一副沉着冷静。

“修仙三十三重天,她的修为已达离恨,只要不是天尊出手,太上师叔恐怕也难奈何……”

洛玄愣神片刻,随即倒吸一口凉气。若对方有意要杀自己,此时他已经形神俱灭。

只是他仍然不明白,这样修为高深的“凡人”,为何偏偏被他们遇见。

雨儿将手里的竹竿立在眼前,左手化掌劈在其上。

竹竿没有弯折,而是凭空翻转数圈,掀起一阵狂风。

眨眼功夫。

四方天云尽数散去,露出下方澄澈的“海水”。

无数道晶莹的亮光,像水底的宝石一样夺目。

婧玄和洛玄看着下方的景象并不感到吃惊。自从人间被天尊毁去,以往人间所在之处只剩汪洋。

雨儿重新撑起竹篙,划到婧玄面前。

“可否愿意同我一道,去个地方?”

“好……”

婧玄深知自己无法拒绝,而且对方并非十恶不赦之人。

反倒是洛玄心生担忧,情不自禁地喊了声“师妹”。

婧玄凝视着雨儿面具下的双眼,言语落落大方。

“能不能把我这师兄也带上?我会看好他,尽量不让他惹麻烦!”

雨儿眼中的精光一闪而逝,面具下发出轻盈的笑声。

“哦?看样子,你这双眼睛已经看到我们要去往何处了……”

婧玄抬脚站上竹篙,转身之时从身后伸出两根毛茸茸的狐尾,把洛玄和天绝剑牢牢地捆在她脚下。

甚至。婧玄还报复似地,以狐狸尾巴堵住洛玄的嘴,以防他祸从口出。

婧玄拍了拍手,就像没有这号师兄一样。

望着下方澄澈的海水,婧玄这才悠悠开口。

“没有人间,尚有天地!天地之间以水相隔,似乎已经数十万载了。”

听上去平淡无奇的一句话,道出了雨儿将去之地。

那里。

与天相对。

第二百卅二闻 云结水逢

天云之上。

那一条淡蓝的飞龙,拖着蜿蜒曲折的龙身,只有龙首不见龙尾。

离开瑶池越远,水色越能体会到“海阔凭鱼”的感觉。

此时此刻她就是“鱼”,这天地间独一无二的鱼。

“你能听懂我说话么?”

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并不怎么嘹亮的龙吟。

弱水被封印在瑶池太久,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以致于它听不懂水色的问话,更没法开灵化作人形。

仅仅是溢散在水色身上的亲和感,令它无比熟悉。

水色也从未想过,水灵和弱水的第一次相遇,竟然是这种结局。

任由着它,凭借本能带自己飞驰云上。

即使水色不清楚“水”要流向何方,可通过和鱼妃的短暂接触,她知道空山并非只有一座。

也许,三千弱水心有灵犀,水想去的地方,正是封印其他弱水的空山吧。

就在水色如此猜测时,疾驰的飞龙突然止步不前。

“怎么不走了?同为弱水,你想去哪里水色都会奉陪!”

听上去犹如安抚的一番话,没有得到“水”的回应。

水色诧异地打量四周,眼前的天云依然宁静。

反倒是弱水凝成的飞龙,盯着空旷的前方瑟瑟发抖。

龙身上无数水滴飞溅,像极了抖落的鳞片。

若不是有水色这位水灵作为“龙心”,只怕弱水会原路折返,退回瑶池的泉眼。

水色定睛再看,仍然一无所获。

看天是天,看云还是云。至于天云下的那方死水,不见半点涟漪。

“唉……”

水色叹息一声,就算都是弱水,对方也不会像龙鱼那样听懂自己的心声。

只是一个瞬间,水色无比怀念有“鱼”的日子。

“弱水情同姐妹,有什么事说出来,或许水色就能替你分担!”

“……”

弱水似乎第一次感受到水色的心意,低头看着位于自己胸口内的水色,冲着天空连啸三声。

声音里充斥着的“警告”,令水色心头一暖。

这位不知道灵号的姐妹总算能听懂自己的心声,给予了适当的回应。

可让水色不解的是,四周空无一人,弱水是在惧怕着谁?

“别怕!就算这天塌下来,那也只会是一件好事!”

水色的言辞不卑不亢,字里行间只有一种厌恶,是针对头上的“天”。

她并不知道。

正是这一句宽慰的话,惊动了已经观察她片刻的“天”。

方才还舒展的云海,突然间翻滚不断。不论是眼前的还是身后的云,都在向同一处汇聚。

速度之快,当真如天塌地陷一般。

眨眼功夫。

天底下的云海收缩成一团,漂浮在离水色不远的空中。

无边的“海水”犹如失去了遮羞布,莹莹地显露在天地间。

水色没有过多在意下方,而是盯着那团仍在不停蠕动的“云”。

“你害怕的就是它?似乎,感受不到丝毫恶意……”

话音刚落。

一声鹿鸣从云团内传来。

霎时。

云团又一次猛烈收缩,从纯白换上霞光,五颜六色的光晕一圈圈展开。

最先幻化出的是四蹄,其次是花枝般的鹿角,随后是短小的尾巴。

当天云当着水色的面幻化成一只鹿,绕是见过许多妖怪的水色,也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

因为,这只鹿生得太漂亮。

无论是披着霞光的皮毛,还是能够引动蜂蝶的鹿角,都不似寻常生命那样。

这只鹿身上看不到仙气,更找不见半点妖魔之气,灵动的气息十分纯粹,很难让见到它的人生出敌意。

“这是,灵体?”

犹如自言自语的一句话,在水色心头萦绕许久。

如她自己,就是弱水凝结而成的灵体。

见状。

水色收起戒心,柔和的灵力溢于体表,向对方显露自己身份。

“你叫什么名字?哦,不!应该是灵号是什么?我是水色,弱水……”

没等水色把话说完,一个悠长的声音自天上而来,在四方回荡许久才渐渐消散。

“弱水一族不应该还有余孽才对,为何你能出现在这里?

而且,破除了瑶池的封印!”

水色将注意力从鹿身上挪开,仰着头细看天空。

那个让她无比熟悉,又满心愧疚的声音,曾属于她身边的“仙儿”。

一位出现在闻鱼梦里,与她姐妹相称的水灵。

直至般的声音完全消散,她也没能寻见水仙的影子。

“仙儿,是你么?我不知道在这里说‘对不起’有没有用,可我始终相信那个梦是真实的……

我想亲口告诉你,我并非有意销声匿迹,弃你于不顾!”

水色声情并茂,仿佛在对着空气抱歉。

前方那只鹿甩了甩小尾巴,耳朵灵敏地转动一圈,昂首向水色迈出几步,抬起一只前蹄再猛然踏下。

它在恫吓她。

只是水色看不明白,它是希望自己闭嘴,还是要让自己后退。

水色还要说些什么,却见一阵微风从天而降,竟然吹得鹿身上的霞光有些迷离。

光与影重叠的一刹那,一个衣着奇特的女子现身在鹿的一旁。

女子有着超凡脱俗的容貌,金玉之冠戴在头上,耀眼的仙光远胜阳光下的灵鹿。

她,正是天尊。

此时的天尊身形只有常人大小,面带笑意,眼露慈祥。伸手摸着灵鹿的脖子,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

灵鹿想要回头在天尊身上蹭一蹭,却发现花枝般的鹿角很碍事。只能以鼻腔发出低沉地声音,回应着天尊。

“云阶,许久不见你长大了……”

“嘤~”

“让你以天云之姿汲取天地精华,是为你好。”

“噗~”

“你呀你,一点儿也不淑女,以后我可不敢带你回君天殿!”

……

天尊从现身开始,就没有理会过水色。

而那张与水仙一模一样的脸,像水色心底的阴影一样,挥之不去。

天尊身上傲然于世的冷漠,仿佛只是留给水色的。

亦或者说,仅仅是针对弱水的。

此时此刻。

水色全然不知,眼前女子的手上,曾沾染过“鱼”的血。

望着这一幕温暖的画面,只觉得女子更像水仙。

可是谁有明白,一厢情愿在宿命面前,分文不值。

……

不知过了多久,天尊慢慢转过身。

看向水色之时,眼中的柔和瞬间涣然,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漠。

白净的额头上,一道驳杂的印记缓缓浮现,古朴的气息向四面八方铺开。

天地之间那一方死水,被吹起圈圈涟漪。

天尊抬眼,仅仅一个眼神,就让奔流至此的“弱水”无法化形。

飞龙长吟一声,似哀求,更像是在告诉水色“快走”。

不到半息,弱水尽数向下落去,只剩水色孤零零地立在空中。

与此同时,远在瑶池的泉眼骤然断流。

天尊仔细打量着水色,沉声开口。

“你似乎不在三千弱水中,又是从何处处得知本座叫‘水仙’?”

第二百卅三闻 水似情花

天尊一席话,完全超出水色意料。

即使她没有明说自己就是“天尊”,言语中的“陌然”也将水色拒于千里之外。

灵鹿云阶的鼻孔一张一翕,好像配合着天尊的语调一般。

唯独水色在听到“本座”两个字后,轻轻舒出一口气。

眼前的“水仙”,又怎么可能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水灵水仙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水色心意瞬间坚定。回想着弱水被对方震散的那一幕,溢出体外的寒气重新在蓝裙上凝成霜。

“是水色认错‘人’了……既然来者不善,何不将水色也一并封在那空山之下?”

水色的话,大有挑衅的意味。

嘴上如此说着,灵犀之泪已出现在摊开的掌心。

此时,水色误认为眼前的“水仙”,也像云妃一样,是三千天妃之一。

她在云妃身上未能发泄完的情绪,想要让这位陌生的“水仙”继续承受。

天尊盯着她掌心的“水球”眉头一皱,似乎那充满灵性的东西,让天尊十分在意。

“你可知本座是谁?如此剑拔弩张可不一定会有好果子吃……”

“你不都说过了,叫水仙!”

“……”

天尊只觉胸口一堵,无数年来除了那个叫鱼临渊的家伙,还没人敢以这种方式跟自己说话。

“好,很好!你叫水色,我就先记……”

天尊话都没有说完,水色身上的蓝裙化水,绝美的容貌变成淡蓝。

几乎与此同时,水色身后的天空中瞬间结出密密麻麻的冰矢,朝着天尊飞来。

灵鹿云阶一对前蹄踏空,花枝似的鹿角前指,无数云影分身迎着冰矢狂奔而去。

两者相撞,引得空间震荡。

灵鹿云阶虽然将冰矢尽数挡下,但在水色和天尊之间,留下一道明显的分界线。

靠近天尊一侧,无数晶莹的水滴悬浮在空中,倒映出一个个缩小的天尊和灵鹿云阶。

而靠近水色的一侧,天空被白色的雾气遮蔽。

雾气并不浓稠,水色那淡蓝的水灵之姿,依然清晰可见。

天尊其实早已动怒,只不过向来自恃清高,还不屑于对水色出手。

“许久以来,你是第二个如此肆无忌惮,敢对天尊出手之人!”

天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挂着恨恨地笑容。

甚至恍惚之中,天尊总觉得水色那淡蓝的身姿背后,浮现出“鱼临渊”的轮廓。

抬手猛然一拍额头,笼罩在水色身上的鱼影消失不见。

只有天尊手上曾经沾染的鱼血,像魔障一样时隐时现。

再看水色,丝毫不以为意。

非但没有接天尊的话茬,反而抬手间将拨云也握在手里。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管对方是天妃还是天尊都无关紧要,鱼临渊的仇人就在眼前。

甚至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水色居然听到了天尊的“心声”。

那是一种对于“鱼”的惧怕,挥之不去……

突然。

水色动了。

灵犀之泪径直往高空升去,水色拿着青翠的鱼骨杖直奔天尊而来。

她的速度并不快,仿佛有意而为。

灵鹿云阶又一次挡在天尊和水色中间,深吸一口气后,冲着水色吞雾吐云。

天尊念出几句清心的咒语,稳定心神。这才手掌轻拍灵鹿的背部。

“云阶,你不是她对手,且先让开吧……”

若寻常弱水,灵鹿云阶足以应对。可在面对水色时,即使是天尊也总觉得不踏实。

正当灵鹿云阶有些不情愿地退后时,天尊的脸色突然大变,看向悬浮的那些水滴时惊讶地睁大眼。

只见。

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正在变成殷红,血一样的颜色里映出同样狰狞的面孔。

没有任何犹豫,天尊抓起灵鹿云阶的鹿角,挥手之间甩出数千里。

等云阶甩着头爬再爬起来的时候,千里之外的天空绽放出一朵邪异的红花。

花开五瓣,不见叶子。

远远看上去,花蕊里吐露出的红色雾气,就如汨汨流下的鲜血。

云阶感受不到天尊的气息,难免焦急地发出几声鹿鸣。

片刻之后,一个声音照旧从天上飘来,带着一丝少有的凝重。

“转过头去不要看!弱水情毒,若你也身中这情花之毒,天地间找不到可医之方……”

灵鹿云阶心有不甘,尽管听从天尊之言转过身,但仍然情不自禁地偷瞄了几眼。

它想确认,天尊又在何处。

如它这样通灵性之物,更想知道“情花”究竟是什么。

它觉得,那朵奇花,很美。

……

这一朵彼岸花并非像闻鱼梦里一样,是由弱水幻化出实体,而是无数水滴形成的结界。

天尊和水色所在的这方天空,被彼岸花强行隔离开。

外面看是一朵无比巨大且娇艳的彼岸花,而内里却是另一个“世界”。

彼岸花内只有数不清的彼岸花。

殷红的彼岸花将天映成红色,将“地”染成血色,甚至周遭空气也难以幸免。

天尊置身花海内,尽量避免移动。因为只有她脚下三丈范围内,没有这种随时能迷惑心智的奇花。

天尊确信,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不是自己,而是三千天妃中的一位,会立刻情毒深中。

抬眼望向红色的天空,天尊只觉别有一番滋味。

似乎自从成为“天尊”开始,尚未见过“天”能变成如今的颜色。

“你说你叫水色?为何弱水三千,本座从来没见过这种色!”

天尊没话找话,想要引水色现身。

方才还缓慢冲向自己的水色,此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即使是天尊,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感知不到“水”的存在。

只可惜。

回应天尊的是一阵阵清脆的铃声。

那铃声由远及近,又从近到远,就仿佛回荡在天尊心底一样。

“我的耐心有限……若不是想弄明白你的来历,又岂会看你在此装神弄鬼!”

言罢。

天尊身上散发出古旧的气息,五种颜色的符文从她脚下生出,缓缓飘向天空。

每当一个符文消失,周围天空里的红光就会少一些。

就在这时。

净世鱼铃的清音,像一阵风吹向天尊。

五色符文还未升入空中,便已化作烟尘。

天尊眉心的仙纹光芒大盛,流光披散在身,将其护在仙光内。

水色仍是水灵之姿,手握拨云自空中落下。

“水之所以是这般颜色,难道不都是因为你沾上了鱼的血么?”

“这么说来,你认识鱼临渊?”

“岂止认识……”

“……”

天尊说出“鱼临渊”三个字的时候,拨云从水色手中自行飞出,直接悬在天尊前方。

一段段和鱼水有关的记忆,在天尊眼前飞快流过。

这一次。

净世鱼铃没有让天尊忘记,而是忆起。

……

彼岸花外,千里之遥。

太乙太虚两位真人追寻天尊而来,却在半道上遇见灵鹿云阶。

还没来得及询问天尊所在,就被云阶又蹭又舔。

而神志不清的灵鹿云阶,已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云阶眼现红光,春心激荡,俨然一副把两位真人当作“情郎”的样子。

第二百卅四闻 祸水天罚

“天云返灵,方化云阶……师弟你有没有觉得,今日这灵鹿有些意外的黏人?”

太乙真人一脸古怪,挎在臂弯上的拂尘也被云阶的鹿角蹭落。

太虚真人摸着下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有非礼勿视的意味。

“我说师兄!以往这云阶见了你都是敬而远之躲避不及,怎就此时对你如此亲昵……我看呀,师兄还是要克制,要克制……呵呵。”

太虚真人调侃时的样子,犹似看好戏的无赖,既不上前帮忙也不会绕道而行。

太乙真人一时语塞,不停地撸着衣袖,又一次次地被云阶以鹿嘴扯下来。

任谁也看得出,这云阶的“状态”明显不大对劲。

可既然云阶显化出真身,说明天尊一定离此不远。

太虚真人猛然睁开另一只眼睛,用手揉了揉,仔细地端详着数千里外的那朵奇花。

“师兄!既然云阶以真身在此,那前方的血色天云又是何物?”

太虚真人拂尘指向大如云朵的血色彼岸花,难以置信地抖了几下。

太乙真人眉头一皱,即刻单手掐诀连施几道清心咒语。

又是摇头又是挤眼,血色的彼岸花这才渐渐在他视野里清晰。

“师弟莫要挨我,离云阶远一些!”

太虚真人被这位师兄突如其来的正经,吓得闪身飞出百丈。

“师兄,你……”

“那朵像花一样的血云你可看见?”

“嗯。”

“因为云阶的关系,我勉强能看清……而且,越盯着那朵花看,我也会越觉得云阶今日很美!”

“这又有何不妥之处?云阶乃天云化身,本就是天下最美的灵鹿。”

“糊涂!以你的修为仔细瞧瞧……”

太乙真人说完盘膝闭目,屏息静神,不再理会错愕的太虚真人。

任凭云阶伸着舌头舔在脸上,太乙真人岿然不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不敢再动。

已经明白云阶身中情毒,他运转灵力抵御。

太虚真人置身百丈外,仍有些捉摸不透。

转身拂尘一甩,双指并剑,口中默念几句法诀。

当眉心仙纹亮起的那一刻,仙光云影伴他身侧,十只仙鹤从胸口的祥云中探头,依次翻飞而出。

“师兄也真是,直说不就好了么……天地乾坤,万象天成,开!”

只见太虚真人眼中爆射出两道金光,遥遥看向血色的彼岸花。

还不到半息时间,太虚真人喷出一口金色鲜血,一连后退数步。

十只仙鹤中,已有五只耷拉着翅膀,在太虚真人心痛的眼神中化作飞灰。

“唉,这……”

话说一半,又被太虚真人咽下。转身看了一眼盘坐在那里的太乙真人,回想刚才所见,仍然心有余悸。

拇指拭去嘴角的血迹,顺势从天灵到眉心画出一道印记。

“弟子自认无力沾染因果,即日起自封天眼……”

一阵独特的气息从太虚真人身上散去,其余五只仙鹤全部落在他身上,重新变成象征天仙的纹饰。

轻轻闭上眼,再缓慢睁开。太虚真人眼中,再也看不到之前那朵血色的奇花。

至于他方才看到的,赫然是一双腥红的眸子,正盯着自己。

而天尊,正置身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瞳下,背对着他。

微微松了口气,太虚真人将目光从下方的海水上收回。

“天地无情,我等天道修仙又该如何辨明是非……”

正低声呢喃着,太虚真人突然发现,还有一双腥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甚至。

灵鹿云阶看向他的同时,嘴角还有液体滴落。

很显然,云阶在失去太乙真人这个“情物”之后,不自觉地把太虚真人当成了新的目标。

情毒之下,它哪里懂得何为喜欢何为情爱,完全沦为了迷失自我的“野兽”。

看仙不是仙,见者皆生情。

没等太虚真人叫苦,云阶已先声夺人,嘴里传出一声低沉的鹿鸣,仿若雌鹿发情。

“云阶,你冷静……若让师尊知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定然天雷滚滚!”

“呼哧~呼哧~”

回答太虚真人的,只有云阶鼻子里的娇喘。

几乎同时,云阶撒开四蹄,朝太虚真人狂奔而来。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一仙一鹿都在上演着“你追我赶”。

有趣的情形落在太虚真人身上,反倒成为了巨大的负担。

他不能丢下自己的师兄不管,却也不敢带着这副模样的云阶回到空山,只能在方圆千里内不停兜着圈子。

可怕的是。

灵鹿云阶似乎乐此不疲,太虚真人逃得越厉害,它追得也就越欢实。

……

天尊猛然清醒,难以置信地盯着前方的青色鱼骨杖。

许许多多记忆被勾起,让她忍不住多看水色两眼。

那些忆起的,都是她不愿再想起的。

从幼时到如今,每一段经历都让她对“鱼”无比厌恶。

而能够成为“鱼主”的龙鱼,更是她必须除去的对象。

“我承认,的确有些小看你了,水色……”

“……”

“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赢的了本座,未免对十八尊知道的太少!”

天尊说完暴喝一声,从虚空中抽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剑,十分平静地旋转三圈。

没有狂暴的剑气,亦无绚烂夺目的招式。

天尊只是铁剑指天,以剑指拂去铁剑身上的锈迹,然后松开手。

剑悬身前,万千剑影如花盛开,在天尊面前变成一颗稍显暗淡的剑簇。

即使面对水色和有些邪异的鱼骨杖,天尊依然有恃无恐。

“到此为止了,不管你和鱼临渊是何关系,本座都绝不允许你将这情花带往空山!”

话音刚落。

剑簇上发出一阵剑鸣声,抵消着拨云发出的净世之音。

以天尊为中心,一朵朵血色的彼岸花迅速枯萎,直至天空露出原来的颜色……

直到结界被天尊破除,水色都没有再施展其他招数,而是静静地聆听着净世鱼铃的声音,如同一次梦游。

她看到了那些天尊回想起的画面,就像抓住了天尊的弱点。

天晴无阴,清水无波。

天尊无须转身,也能感知到太虚真人和云阶的存在。

再次抬眼看向水色的时候,眼中多出一些寻味。

“彻底解决你这祸水之前,本座破例告诉让你明白两件事。

鱼临渊虽然是我所伤,却并非死于我手!还有,世间容不下弱水的,可不只有‘天’……”

就在天尊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水色恢复绝美容颜,冰蓝长裙焕然一新。

拨云飞回她手里,净世鱼铃戛然而止。

“你不是鱼,我也不是!就算你是天尊,也没有能力将弱水诛杀吧……不然,何须将三千弱水封在空山!”

天尊闻言如被看穿心思,目露些许赞赏,指剑从天上划下,指向铁剑显化的剑簇。

“雷劫,天罚!”

霎时。

万里晴空晴天霹雳,湛蓝的天空和阳光同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雷电。

十色雷霆拧在一起,以铁剑为媒,化作万千雷龙封住水色所有去路。

第二百卅五闻 水无青色

看似水色已无处可逃,却没想到她此时一脸淡然。

面对将自己围住的万千雷龙,无暇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

冰丝飞舞,气势完全不落下风。

只是。

她平静地盯着天尊那张“熟悉”的脸,在漫天雷光向她汇聚之时,嘴唇微张,笑意盈盈地说出两个字。

“仙儿!”

随即,水色的身影被万千雷龙淹没。

阵阵震耳欲聋的声响,穿过千里万里。不论是静坐空山的太上,还是等候天尊归来的天妃们,都能从声音中感受到“天”的怒意。

天尊凝视着水色刚才站立的位置,不禁有些愣神。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水色会如此称呼自己。

“她……是在唤本座?”

一时间。

自认为对天道所懂甚多的天尊,也完全看不透水色的意图。

当最后一道雷散去,天尊面前的铁剑都已炽热无比。

水色早已不见,只有缕缕青烟在天空徘徊。

天尊闭上眼,意念瞬间笼罩百万里晴空,搜寻着一切和弱水相似的存在。

“弱水的确没那么容易死,但也不可能在这天底下无影无踪……还有,她方才那句话又是何意?”

越是发现不了水色,天尊心里生出越来越多的思绪,仿佛无底深渊里伸出的触手,在不断撩拨着天尊的心。

不知不觉间,就连天尊自己都没有发觉,水色已渐渐成为她心底的魔障,挥之不去……

“不好!情毒……”

深知自己有些大意,天尊急忙默念清心咒语,想要尽快消除心头“杂念”。

然而让天尊有些始料未及的是,远处累到不行的太虚真人,正气喘吁吁地御空赶来。

他身后,还紧跟着双目通红的灵鹿云阶。

“师尊,快让云阶停下,不然吾仙命休矣。”

“先别过来!”

太虚真人猛然止步,转身看着已经冲到近前的云阶,叹息一声闭上眼。

原以为云阶会像对待自己师兄那般“蹂躏”自己一番,可当太虚真人等了又等之后,尝试着缓缓睁开一只眼睛,却发现云阶不在身边。

庆幸之余,太虚真人也忍不住低语了一句。

“我太虚问道多年,真就比师兄差出太多吗?连云阶也瞧之不上……”

太虚真人说着,拂尘甩动,慢慢悠悠转过身。

距离天尊三步位置,云阶乖巧地站在那里,前蹄不停在空中刨着。

天尊紧闭双眼,双手剑指在胸前摆着奇怪的姿势。

太虚真人打量周遭,未见任何异常。

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之际,空气里的青烟,像丝线一样飘过云阶的鹿角,又在天尊的指间轻柔地绕过。

青烟,如水。

这是太虚真人唯一的感觉。

短暂的犹豫之后,太虚真人还是咬牙下定决心,要将这些“不大对劲”的青烟祛除。

以拂尘作为法器,口中振振有词,突如其来狂风肆虐周遭。

青烟好似难缠的“怪物”,太虚真人废了一番功夫,才将其吹至看不见的地方。

“师尊,云阶她……”

太虚真人刚一开口,一阵清脆的铃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很轻,既不像从天上来,也不似由地下生。

就好像是从天尊身上传到他耳畔。

紧接着。

一段段陌生的记忆钻入太虚真人的心神,令他猝不及防。

他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太乙真人,甚至看到了洛玄婧玄。

唯一不同的是,一身红衣的鱼妃竟然称自己为师尊。

还有一个凡人皇帝龙阳,张口闭口称自己为“仙师”。

太虚真人并不知道,他此刻所见所闻,都曾属于闻鱼梦里……

复杂的情理关系,使得太虚真人头痛欲裂。

“师……”

每当太虚真人想求助天尊,回想在耳边的铃声就会愈渐清晰。

会有更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在他心神中肆虐。

这一次。

他记忆里出现了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还有一位自称鱼为池的鱼主。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仿若太虚真人真得在不知不觉间,曾神游太虚一般。

突然。

白色的拂尘遮住太虚真人双眼,一股无比熟悉的灵力从背后流向全身。

“先离开此地……”

太虚真人第一次觉得,自己师兄的声音如此特别。

连续向将数十道清心咒加持在自己身上,太虚真人猛然转过身,眼睛也不睁地飞驰出万里。

直到那阵阵妖异地铃声从耳边消失,太虚真人才如释重负地停下。

睁开双眼时,深深吸口气,再重重吐出。

“师兄!刚才……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或者看到一些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太乙真人收回拂尘,与太虚真人比肩而立。

一个背对来路,一个凝视着身后。

“没有……不过,我看到了一条鱼。”

太虚真人闻言,陷入沉默。似乎刚才他凌乱的记忆里,出现过不止一条“鱼”。

太乙真人没有直说,太虚真人也不便多问。

经过方才的事情,太虚真人深知事情并不简单。

似乎只要他提及“天尊”,那个带着“记忆”的鱼铃声就会自动找上门。

“师兄道行高深,可知这世间有没有一种箴言,可将我等强行拽入因果?”

“谁的因果?”

“或许,是你看到过的那条鱼吧。”

“……”

太乙真人自然能听得出,太虚真人话里有话。很显然是因为那所谓的“箴言”,不得已需要避讳。

“因果结在菩提上,轮回再世入画堂。若当真存在师弟所说的箴言,也必然出自无量佛门!”

“师兄的意思是?”

“一切,与佛有关。”

“那为何方才只要提及师尊,我就会与‘另一个’自己重叠,那感觉就像……”

“就像轮回!”

太乙真人说完,拂尘遥遥一指前方,那里正是天尊和云阶所在。

太虚真人心有余悸地转过身,顿时整个脸都僵住。

目光所及之处,袅袅青烟以天尊为中心,迅速向八方展开。

湛蓝的天空,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披上青色。

天尊仍然一动不动,甚至待在她附近的云阶,也在青烟中时隐时现。

正对着天尊头顶的空中,一朵仅有一尺大小的彼岸花盛开在那里。

七片花瓣,都是无色的,泛着冰霜一样的光芒。

“天,要变色啦……”

平日里放荡不羁的太乙真人,说出这句话时尽显无力。

他捋着白须,时不时地掐算一番。

太虚真人仿佛成了只会叹气的天仙,无奈问道。

“师尊被困此处,我等又该做些什么?”

“师弟你且去一趟瑶池,我去告知太上尽快返回君天殿!”

“瑶池?”

太虚真人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太乙真人。

似乎经过刚才的事情,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却见太乙真人已化作一道仙光,消失在空山的方向。

几息之后。

天边传来太乙真人的声音。

“该做什么,全凭师弟决断……”

第二百卅六闻 虚鱼之间

瑶池所在,玄龟如失去方向一样,行进比之前缓慢太多。

偌大一座空山,因为没有云海“遮羞”,横亘在天与水之间。

曾如天空之镜的瑶池,此时仅剩墨色的黑石台,以及黑黢黢的泉眼。

弱水像惧怕天尊的孩童,躲在泉眼内不敢再出来。

太虚真人赶到瑶池时,看到眼前景象大惊失色。

无论是丑陋的万丈石台,还是那些镌刻在其上的符文,都与他所知的空山想去甚远。

隔空看去,既没有鱼妃的影子,也没有见到闻鱼所化的鱼临渊。

太虚真人犹豫再三,没有擅入瑶池。

毕竟对于他这位天尊弟子而言,瑶池仍然是属于鱼妃的,乃有主之物。

“君天殿太虚,特来拜见鱼妃!”

洪亮的声音在瑶池上回荡,就连背着瑶池的玄龟听闻“君天殿”三字后,速度也明显变慢。

足足过去七息时间,瑶池大殿内才缓缓飘出来一个人影。

“君天殿是心太虚,还是肾太虚,为何只派你一人前来?”

等到闻鱼和太虚真人隔空相对,那张属于“鱼临渊”的脸渐渐清晰。

被闻鱼以言辞挑衅,太虚真人也不动怒。仔细打量着“鱼临渊”的同时,诸多陌生的记忆不经意重叠。

“我是该称呼你鱼主,还是叫你一声鱼临渊?”

“哦?听上去你倒是这世间,第一个应劫之人了……”

“何出此言呢?”

“你不是已经看到一些从未发生于天地间的事情了么……比如,六道轮回。”

“你究竟是……”

太虚真人原本算得上泰然自若,此刻得知眼前之鱼早已知晓他身上发生何事,不免有些失态。

此时的闻鱼面带微笑,眸子里的腥红被弱水的淡蓝取代,一身玉银锦衣外加披风正是当年“鱼主”打扮。

只见闻鱼再次微微一笑,侧身望着下方的瑶池大殿,仿佛目光穿透屋顶落在鱼妃身上一样。

“天地间的龙鱼早已死绝……这,是它们的宿命!我不过是来自轮回的一份执念罢了。”

“惭愧!身为天尊弟子,恕我无法苟同轮回之说……不过你的出现倒是提醒了我。”

“是么。”

“即便我身为天仙,但在君天殿仍然身份低微,无法为当年之事,替师尊说一声抱歉。”

“客套就不必了,既然听到过净世鱼铃,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鱼临渊……”

太虚真人轻轻摇头,似乎仍然不太明白,师兄为何执意让自己前来瑶池。

人微言轻。

他代表不了天尊,更代表不了君天殿,只怕来此也只能是白跑一趟。

太虚真人略作停顿,无奈地叹息一声。

“也罢。前仇旧恨非我能左右,就算明白鱼水之善,天地之过错又岂能因为我三言两语就一笔勾销!”

闻言。

闻鱼多看了太虚一眼,似乎对于如此明白事理的天仙,在鱼临渊的记忆中还是首次遇到。

哪怕对方是天尊座下弟子,他也没有对其出手的打算。

何况闻鱼梦里,太虚是位跟鱼水交善的天仙,今后善恶分明的世界,需要这样的明白人。

闻鱼正视太虚,双眸平静无波。

“若你回到君天殿,务必帮我转告几位尊者:即使世间无鱼,他们从弱水身上拿走的东西,鱼临渊也定会一一取回!”

“……”

太虚真人沉默。

尽管他不知道包括自己师尊在内,几位尊者取走的到底是什么,但如今的他也能感受到,当年鱼临渊死前对天地的愤恨。

是啊。

与天地相比,他这样的天仙终究显得过于渺小。

此时再看“鱼临渊”那微笑的面孔,竟然生不出任何仇视之意。

不懂情爱的太虚也在内心猜测,到底是又是什么能让鱼水如当年一样……是“情”,还是爱?

“好!太虚一定尽自己所能。”

太虚说完的时候。

闻鱼闪身让到一旁,不再拦着他见鱼妃。

太虚愣了一下,飞身向下方的大殿落去。

大殿门窗常年敞开着,太虚真人在门前的台阶上驻足,无意间瞥见昏睡在石床上的鱼妃和墨晴,脚步定在那里。

“这……唉~同为天妃,云妃的确有些过分了!”

太虚嘴上说着,手中拂尘一挥,抬步向鱼妃所在的石床边走去。

大殿虽大,地面和柱子都因为之前的动静出现裂痕。

本就清冷如深宫,如今落在太虚真人眼中更显破败。

不知为何。

太虚真人心底竟升起一丝对鱼妃的怜惜。

对方明明是身份地位高于他的天妃,可仍然下意识地把鱼妃当作了自己“唯一的徒弟”。

旧的往事与新的记忆,太虚也不愿意再分的那么清楚。

从决定前来瑶池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天道之下,有了属于自己的“道”。

太虚将视线从鱼妃转移到墨晴,又从墨晴挪回到鱼妃身上。

察觉到二者昏迷原因不同,太虚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

尤其是墨晴红彤彤的脸颊,分明与灵鹿云阶极为相似。

内心早有阴影的太虚,难免又一次失态。

眼见鱼妃未醒,太虚转身就要离开。

这时。

鱼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虚弱中透着亲切,就好像看到多年未见的“亲人”。

“虚伯伯,是你吗?”

那一声“虚伯伯”,瞬间让太虚一阵心酸。可一想到对方是天妃,他不得不以礼相待。

“君天殿太虚,见过鱼……”

“妃”字还没有说出口,太虚就愣在当场。

此时此刻他才注意到,鱼妃眉心的“锁心仙纹”早已不再。

这意味着,鱼妃不再是天妃,而且恢复自由之身。

没等太虚回过神,鱼妃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像个泪人。

数十万年来的委屈,都打在了太虚的鹤云仙衣上。

“虚伯伯,瑶儿好想回昆仑山,好想爹爹,好想看你们垂钓鲤江……”

“……”

一时间。

太虚不知如何接话。

纵然他与鲤瑶的父亲河伯相识已久,可自从鲤瑶被召为天妃起,他就再未见过。

太虚积压在心底的愧疚并不少,似乎在遇到沾染情毒的云阶后,自己再也学不会隐藏。

他眼中,不再是天妃的鲤瑶,仍旧是当年的孩童。

“师尊曾说:天有鱼时,妃可自由。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师兄为何要让我来此。”

“对啦,虚伯伯怎会来这清寒之地?莫不是你也想瑶儿了,专程来看我。”

看到鲤瑶如此高兴,太虚心中的沮丧也一扫而空,转而面带慈祥。

“我呀!是代师尊前来告诉瑶儿:你自由了……从此天地之广,你仍可以鱼妃的身份去得!”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太虚心里无比畅快,不禁暗暗感激太乙师兄先见。

鲤瑶一阵激动,拽着太虚的衣袖连蹦带跳。

仿若这一刻起,她不再是禁足瑶池的鱼妃,而是天高任游的“飞鱼”。

第二百卅七闻 鱼驱水潺

“真的?瑶儿还以为之前回响在耳边的声音是幻听呢……”

“声音?”

“就是一个听上去十分苍老的声音,如同来自天上!”

“……”

听鱼妃此言,太虚若有所思地捋着胡须。

他从未听过“苍天”的声音,但可以确信不是天尊所为。

絮叨一番之后,鱼妃终于想起了仍然躺在那里的墨晴,面现忧色。

“虚伯伯,你看墨晴的样子是不是不大对劲?这么久以来,墨晴从来没有这副病态!”

哪知太虚这做长辈的,只是来回走动几步,对于墨晴更是敬而远之。

稍加思索之后,太虚转身抬头,看向大殿之外。

“这丫头可是在你昏睡之后才变成现在这样?”

“嗯。之前我们还一起见过水主和闻鱼的……”

“水主?闻鱼?”

“就是一个美胜天仙,一个像曾经的鱼主,云妃也见过的。”

太虚听鱼妃说着,恍惚之中明白一件事:闻鱼就是“鱼临渊”。

再看瑶池如今这副模样,不难理解鱼妃所言。

“这丫头应该是距离弱水太近,深中情毒所致!”

“情毒?瑶儿不觉得水主是那样歹毒之人,怎会做出如此之事?再说,瑶儿现在不也好好儿地站在面前呢!”

鱼妃以为太虚指的是水色,情急之下想不出更多言辞为水色辩解。

太虚摇摇头,一步迈出,已置身大殿外。

他既是想告诉鱼妃:所指并非水色,同时也是在隐晦地说明,对于身染情毒的墨晴,他这位天仙无能为力。

鱼妃并不傻,岂能看不出太虚的意思。

只是临走之前,她想把墨晴一并带走。

鱼妃飘身而起,落在石床边上。眼看着“面红耳赤”,似乎十分难受的墨晴,她忍不住就要伸手触碰。

“瑶儿住手,失去仙纹守身,你无法与情毒相抗!”

太虚的声音洪亮有力,言出法随,一层金色的光晕像纱帐一样将墨晴和鱼妃隔开。

眼见鱼妃放下手,太虚这才松了口气。

“他还在外面等候,我想,他应该会有办法抑制情毒复发……”

太虚留下声音在大殿内回荡,人影早已踏空而去。

鱼妃再看墨晴一眼,心中暗暗发誓:今后无论去哪,都一定会带上她。

旋即,鱼妃紧随着太虚的步伐,化作一道红光飞出大殿。

……

望着下方无水的瑶池,身为瑶池之主的鱼妃只觉陌生。

不管是那万丈黑石台,还是幽深的泉眼,都像埋藏已久的秘密暴露在天日下。

不知不觉间,鱼妃心底生出一丝罪责感。

若早知“天妃”都被蒙在鼓里,她又怎会安心待在瑶池那么久。

眼见太虚向“鱼临渊”小声说了几句话,鱼妃骤然加速飞至近前。

此时。

鱼临渊盯着下方,一抹为难从他眼底划过。

似乎他也没有想过,眼前这位天仙老儿,竟会为了鱼妃鲤瑶,给墨晴求“情”。

没有龙鱼的世间,想要驱除“情毒”谈何容易?

他终究只是闻鱼,不是鱼临渊那样的龙鱼。

转身之时,那张属于鱼临渊的脸上泛起微笑,故意调侃。

“你是仙,她也是仙,都为天尊做事,我该如何说服自己帮助‘仇人’呢?”

“……”

一句话就好像一巴掌,狠狠打在太虚的脸上,生疼。

尽管鱼妃也希望墨晴能如从前一样,可她终究开不了口。

不论是对“水”,还是对“鱼”,她这位昔日的天妃都还欠一个交代。

鱼妃灵机一动,再也顾不得其他。当着太虚和闻鱼的面,默念“魂鱼诀”。

或许是因为失去仙纹的限制,鱼妃的意识尚未离开身体,连同身体变成了一条一尺大小的锦鲤。

红色的鳞片在阳光下闪动,一对清澈的眸子恳求地盯着“鱼临渊”。

看到这一幕,太虚有些始料未及,目瞪口呆。

且不说鱼妃所用法诀完全不是“仙法”,仅仅是光天化日下幻化成鱼,已然触及天规。

鱼妃这样的举动,一次又一次触动着太虚尘封的心。

既然天已无情,何须仙亦无心?

太虚心里百味杂陈,目光在锦鲤和闻鱼之间徘徊,似要看看闻鱼作何应对。

几息之后,闻鱼爽朗一笑。

“哈哈哈……鱼妃果然还是鱼妃,爱鱼之心让我这闻鱼羞愧难当!只是你就不怕天尊降罚?”

锦鲤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口吐气泡,缓缓漂到闻鱼身前。

闻鱼眉头轻皱,似乎意识到什么。

他没有像水色那样捏碎气泡,而是翻手之间唤出一枚透明的鱼符,递到锦鲤的面前。

“这是鱼符,凭它可以随时成为真正的鱼,还能让你的魂鱼诀更进一步!”

太虚眼中有精芒闪过,在他有些混乱的记忆里,不止一次见过鱼符。

正当太虚打量鱼符之时,锦鲤一口将鱼符吞入腹中。

霎时。

锦鲤的鳞片上浮现一层水光,似有灵性地在其全身流动。

“谢鱼主!”

锦鲤口吐人言,字字清晰。无须意识离体也能开口说话的感觉,让锦鲤身体里的鱼妃被顿觉轻松。

闻鱼只是轻轻点头,没有接话。

他虽然不是真正的鱼临渊,却也还是“鱼临渊”吧。

如今水主已经回归,的确是缺个“鱼主”。

没有理会太虚和鱼妃,闻鱼径直向前方走出数十步。

每一步都踏在空中,每一步都有涟漪漾开。

等到他置身泉眼正上方时,浑身上下被耀眼的玉银之光包裹。

远远看去,他就是一枚“鱼符”。

闻鱼的声音似水波一样传遍瑶池,酷似鱼跃出水面的动静。

“我试试吧!下方弱水被封印太久,若我能让其开灵,或许可以帮得上墨晴仙子。”

太虚和鱼妃对视一眼,齐齐退出老远。

随着整个泉眼震动,万丈黑石台上的符文不断升入空中。

“鱼主水势,启!”

闻鱼的声音再次传开,泉眼内的水流声清晰可闻。

即便响动不如水色在的时候,但也并未相差太多。

片刻之后。

弱水渐渐溢满泉眼,形成一个千丈大小的“湖”。

没有激烈的水花四溅,更没有飞向空山的水龙。有的,仅仅是一片如镜止水。

闻鱼盘膝坐在半空,十指成鱼,每一个指尖上分别飞出一枚妃色的鱼符。

“鱼主已归,何不现身一见?”

十枚鱼符绕着他周身旋转,看上去更像几个妃色的光环。

下方平静的水面上,渐渐有了波动,仿若感受到了真正的“鱼主”一般。

一个淡蓝色的身影缓缓从水中凸起,不停流动的弱水勾勒出一位女子身形。

没有血肉肌肤,只有模糊的面庞。尚未以水化形的水灵,正在等待来自龙鱼真心的洗礼。

似乎只有听到龙鱼的心声,她才肯生出情思,自此开灵。

第二百卅八闻 水因鱼欢

潺潺水声里,夹杂着阵阵女童的笑声。尽管音色还达不到如溪如泉的程度,也有几分如水的特质在其中。

“你叫什么?为何如今才来接我?”

“……”

这番撩人心弦的话语,带着几分嗔怪,闻鱼一时间不知如何对答。

寻遍“鱼临渊”的记忆,也没有任何相似的经历。

就好像鱼临渊生前,尚未踏足三千空山。

闻鱼有模有样地起身睁眼,面带微笑地落像下方水面。

可事实上。

他此刻内心忐忑,正如告诉鱼妃那样,他也在尝试助弱水开灵。

闻鱼踩着弱水步步向前,玉银披风从水上划过,滴水不沾。

“我这不是来了么……”

一句明显敷衍了事的话,带着些许试探。

闻鱼装作龙鱼助弱水开灵,亦如大姑娘上花轿,头一次。

眼看闻鱼就要走到水灵身前,水灵以甜美的声音突然开口。

“你不是龙鱼,对吗?”

闻言。

闻鱼脸上的震惊之色一闪而逝,他以为自己伪装极好,可以轻易瞒过弱水。

可他还是忽略了一件事:弱水不仅能听得出谎言,也能辨得出生死。

他不确定是哪一点“出卖”了自己,是因为谎言不够动听,还是闻鱼本身没有心跳。

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平静的水面从他脚下泛起涟漪。

他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考验,此时再言其他只会显得多余。

远处。

鱼妃和太虚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捏了把汗。

他们从未见过弱水开灵,更没有听说弱水在开灵前已经具备“灵智”。

水灵见闻鱼止步不前,脚下升起浪花,飞快地绕着闻鱼游走几圈才停下。

“你既不是龙鱼,又为何带有龙鱼的气息?”

闻鱼心里暗笑自己坑自己,此情此景他也不知是该“如实相告”,还是出卖色相说些“动听”的话。

“我的确不是龙鱼,更不是什么鱼主……或许我应该告诉你,这世间已经再无龙鱼了!”

水灵既没有争也没有吵,仿若她不似一个声音稚嫩的孩童,而是位心智成熟的女子。

短暂的沉默后,水灵那娇小的身躯缓缓抬头,恸哭出声。

她哭得伤心,竟能让没有心跳的闻鱼,骤然心头一紧。

周围百丈方圆,无云落雨。仿若水灵的眼泪一样,瞬间将闻鱼淹没。

等到雨停之后,整个瑶池都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

水灵不哭的时候,闻鱼还能看清她在何处。水灵哭起来的时候,雾气也像流水一样涌动,将水灵藏在其中。

水灵就在这雾气里时隐时现。

忽然。

所有雾气都向着水灵收缩,幻成一身纱裙穿在她身上。

“你没有心跳,又岂会因水心动。弱水开灵不同于龙鱼净灵,你若无法说出那句誓言,一切都是徒劳!”

誓言?

闻鱼此时充满疑惑。

弱水开灵还需要一句“誓言”?原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如今看来弱水难懂。

既然对方已经察觉自己不是龙鱼,倒不如开门见山更为直接。

“我是由龙鱼心生的闻鱼,所以不曾听过什么誓言……如果觉得我骗了你,说声抱歉。”

“鱼主水势。只有龙鱼心动时默念那句话,才能让弱水开灵。”

“可否告诉我那句话是什么,如果能够让你离开这座牢笼,闻鱼甘愿一试!”

“我听得出,唤我出来是为了祛除那位仙子身上的情毒……”

从水灵稚嫩的声音里,闻鱼听不出丝毫埋怨。

似乎经过刚才那一场哭泣,水灵自己变成了懂事的姑娘。

闻鱼没有说话。

若此时水色还在,他倒是想问一问,那句能让弱水开灵的话究竟是什么。

既然眼前的水灵不肯说,想必是因为他的确没办法再动心。

作为曾经的龙鱼之心,他应该只为水色“动”过一次。

而正是那一次,水色因鱼临渊开灵。

念及至此,闻鱼又怎会强水所难。

“墨晴仙子的情毒因你而起,你是能否为她……”

“不能!”

闻鱼话还没有说完,水灵那稚嫩的声音就像一瓢凉水,浇在他头上。

弱水的情毒,竟连弱水也无能为力?还是说弱水也会心存恨意,不愿帮助这些曾经封印自己的人。

“为何?”

“既然世间已无龙鱼,我也不在乎多说几句。

天地生爱而为弱,所以弱水流经的地方,还有个鱼也不知的名字——爱河!

但凡能够坠入爱河的灵魂,要么是身中情毒,要么是偷喝过弱水……

要解情毒,要么于天地间寻得真爱,要么见得到龙鱼,否则水灵自身也无解。”

水灵这番话虽然还是那个稚嫩的口吻,可听上去老神在在,完全不像一个尚未开灵的水灵。

闻鱼听后,目光一凝。掷地有声地问道。

“你到底是谁?这些话可不是一个寻常水灵能够知晓的!”

“嘿嘿,你猜!万一猜对的话,说不定我会告诉你那句话是什么哦~”

闻鱼一时语塞。

尚未开灵的水灵没有“灵号”,而一旦开灵就像新生一样获得新的灵号。

他一个不是龙鱼的闻鱼,如何猜得出眼前弱水所想。

但闻鱼隐隐有种感觉,天地容不下弱水,并不像表面那样简单。

尤其是水灵刚才所言,听上去更像一番自嘲。

若果真如此,他必须即刻将水色找回来,以免遇到更大的“麻烦”。

“如今封印已破,不管是否开灵,你都自由了……我要去寻水主回来,就不多打扰了!”

闻鱼一边说着,纵身向后跃起。

此刻弱水开灵失败,墨晴身上的情毒必须尽快想办法。

那水灵刚才所说,令闻鱼不得不在意。

可就在这时。

水灵稚嫩的时候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几分傲慢和决绝。

“喂,鱼临渊!可别再轻易送死了哦……”

之后的半句话声音极细,细微到只有“鱼”能听清。

弱水三千,鱼取一瓢。

八个字一字一顿,如同烙印一样落在闻鱼心底。

当他自空中转身时,水灵以弱水凝聚出的身形爆裂开来,千丈大小的湖顿时水花飞溅。

眼前弱水从淡蓝变成透明,又从透明变得灰褐,沦为死水。

震撼的不光只有闻鱼,还有太虚和鱼妃。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水里的灵气飞逝,却无能为力。

任谁也没有想到,天地不灭的弱水,还未开灵就会自我了断。无法想象开灵后又是何种光景。

等到瑶池恢复宁静,闻鱼盯着那一片死水恍然醒悟。

“我未曾说过自己叫鱼临渊,她又是如何知晓?还有那句‘别再送死’……”

半息之后。

闻鱼暗道一声“不好”,化作一道耀眼的银白消失在空山的方向。

留下瑶池上的太虚和鱼妃,左右为难。

第二百卅九闻 水塑青魔

闻鱼并非要去空山,而是循着“水”的气息,直奔水色所在。

灵犀之泪幻化出的彼岸花,依旧无色。远看与“天”一体,很难将其区分开来。

只是此时的天,仍在那迅速蔓延的青烟里迅速变色。

阳光透过青烟,散落在天地间的汪洋上,留下一束束青光。

天尊和灵鹿云阶位于灵犀之泪下方,正是青烟最浓之地。

青烟既不是结界,更不像禁制,可天尊的身体却无法自由行动。

越想爆发全力将之轰散,越有一种深陷泥潭的感觉。

不光如此,天尊体内磅礴浩荡的仙气,正在莫名地飞速流失。

“一气三清!”

天尊心中默念法诀,强行将意识分成三股。一股仍留在身体,一股飘荡在身体外,最后一股竟直接与天合而为一。

“不得不说,本座还是小看了你!如此喜欢我这幅仙骨,你便拿去好了……”

三双凌冽的目光盯着灵犀之泪,似要看透其中玄妙。

可无论天尊如何猜度,都想不出天地间有此奇物。

很显然,灵犀之泪不同于一般的弱水。既能瞒过天眼,还能显化成情花。

水色“躲”在里面不肯出来,天尊却不能放任弱水自流。

三股意识贯通之际,天尊凭借“天”的力量驾驭身体,抬脚向前狠狠踏出一步。

浑身仙气瞬间外泄,灼热的气浪与空气擦出火花,就连那些绵柔的青烟也不能幸免。

一时间。

方圆万里内空旷如初,万里外的青烟好像烟圈一般。

天尊不禁有些得意。

当年正是如此一脚,踏碎了人间山河。区区青烟又岂能相匹?

再看一旁的灵鹿云阶,被她那一脚波及,鹿身重新变成一团白云,露着鹿头和四肢。

唯独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样赤红,不见任何好转。

“云阶!与其让你于天地间寻见真爱化解情毒,倒不如永远留在本座身边来得干脆!”

天尊借势向前迈出一步,右手拇指灵光乍现,一滴散发着九色光芒的仙血从细小的伤口内流出。

一指点在云阶额头,迅速划出几道弯曲的印记。

九色仙血燃烧成焰,在云阶额头上烙上疤痕。

云阶忍受着痛楚,没有丝毫挣扎反抗,对于眼中的天尊敬慕未改。

唯独空气中淡淡的焦糊味,成为天尊“冷酷”的证明。

天尊没有直接收回手,而是轻抚着云阶的鹿角,端详着仍会落在她指尖的蜂蝶。

“这‘天之禁’虽然不能彻底清除你身上的情毒,但足以让你不再承受灼心之苦……人间曾流传一句话叫‘判若云泥’,除非有一块扶不上墙烂泥真心喜欢你,否则这禁制永不得解!”

天尊话落。

灵鹿云阶身上的九色仙光直接暗淡,最后完全消散。

鹿角上飞舞的蜂蝶也似失去灵性,化作片片尘埃。

云阶因为“天之禁”,变成了一头又老又丑的鹿。

天尊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嘴角含笑。

她根本不在意有情无情,若不能为自己所得,天地间谁也休想拿去。

然而天尊也有看漏的时候。

她从未想过因为水色的出现,有朝一日的确会有那么一块“烂泥”,喜欢上了她身边这头又老又丑的鹿……

就在此时。

水色的声音从灵犀之泪传来。

“天若不尊,留天何用?对自己亲近的灵物也能下手,这样的水仙我还真不认识!”

闻言。

天尊猛然抬头,嘴角露出“得逞”的笑容。

她深知弱水最大的缺点就是“心善”,故而利用身中情毒的云阶,引水色出现。

“哦?本座还以为弱水都是哑巴,生来不会说话!”

与此同时,天尊一步一步往上走着,仿若脚下的空气凝成台阶。

略一抬手,一身青丝长裙穿在身上,居然像把青烟穿在身上。

“天之所以为‘天’,不是因为她高高在上,而是因为她能纳世间万物!

你这青烟虽然不凡,又怎么会是天的对手?”

天尊言语中透着嚣张,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这些放在眼中。

她不过是想借着与“弱水”重逢的机会,尽情发泄一番,以此掩藏她心底的秘密。

“是么?仙,儿。”

水色的话音再度从灵犀之泪传来,故意将“仙儿”两个字一字一顿。

言语交锋中,水色就像轻易看穿天尊心思,明显有意惹天尊生气。

“你……”

天尊刚一开口,就因为灵犀之泪的变化住口。

只见。

透明的彼岸花,其中一片花瓣自上而下渲成青色,随即枯萎凋落,冲着天尊所在的位置砸下。

天尊眉头一皱,而后轻轻摇头,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莫不是你以为本座在陪你玩吗?这些小孩子修行的把戏,又怎么可能入得了本座法眼!”

天尊抬手扇出一阵劲风,将本就枯萎的青色花瓣碾作飞尘。

但令天尊失算的是,这些青色的飞尘并没有直接消散,也没有如她所愿被风吹走。

而是弥散在周围,突兀地燃烧起来。

一团团青色的火焰浮在天上,倒有几分魔性的美感。

“想不到,天地分隔已久,今日还能在此见到魔气?

往日为善的弱水,竟然也堕落到这般田地了?”

任天尊冷嘲热讽,水色没有接过一句话。

冰蓝色的身影从灵犀之泪里显现,缓缓落在天尊对面。

她伸出玉手,一团青焰自行飞来落在掌心。

水火接触之际,水色身上的长裙化作雾气,紧接着变成一身素衣。

拨云别在发间,水色眉眼之中都是回忆。

青魔幻境里的那个“梦”,她又怎么舍得忘却。

“水色不知诛天之法,但又不想放任他的仇人离开……仙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尊面色有些阴沉,得意逐渐隐去。

那句“仙儿”在她听来,犹如揭开伤口一样极为刺耳。

“本座只知,你不该用那两个字,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我!”

说着。

天尊那一身血肉直接爆开,露出金色的仙骨。

旋即,风火雷电自仙骨而生,像“血肉”一样附着在仙骨上。

天尊不再有任何犹豫,瞬间冲至水色面前,雷火凝聚出的五指直取水色首级。

天尊所过之处,空中留下一道足迹,褐色的土壤上繁花丛生,似在诉说着“上天好生”。

水色面无惧色,双眸从淡蓝转为漆黑。

“纵然没有缘月,他也留我青魔!天不让鱼生,那就由你留下陪我好了!”

话音未落。

被青烟遮蔽的天空下,震颤和吼叫不断。

天尊的五指轻易洞穿水色的花容,却发现那仅仅是一尊瞒过天眼的幻象。

一团团青焰骤然膨胀,幻化成一尊尊背负青灯的青魔。

天尊这才意识到,青烟不过是青魔焚骨所致,真正难缠的才刚刚开始。

第二百卌闻 游鱼弼天

方圆数万里内的青烟自成一境,将天尊本尊与周围隔绝。

天尊那一股与天融合的意识,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下方的灵犀之泪。

然而。

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它便和本尊失去了联系。

放眼天下哪里还能看见什么青魔青烟,转瞬之间冒出万里桃花林。

每一株桃花都有一丈多高,散发着扑鼻的香气。

方才还被青烟笼罩的天空,再度换上了“新颜”。

而这一次,恰好是苍天最不喜的“妃色”。仿若这种不祥的色调,本身就是剧毒。

“哼!何方妖孽,竟敢与弱水同流合污?且待本座让你现出原形!”

天怒之声如雷贯耳,漫天雷光仅仅是它的陪衬。

不光是空山上的所有仙和妃,身在瑶池的太虚和鱼妃听闻后,也不禁惊道“不好”。

天地之间那一片“汪洋”,在刚才那一声天怒下掀起巨浪。似乎它仍然记得,天尊当年毁去人间时的模样。

天空之上。

两只金色的眼瞳紧盯着灵犀之泪,灼灼光芒远胜太阳。

当天雷化作无数古老的文字悬在天上时,天色忽然骤然一暗,如同黑夜降临。

两只金瞳内诸法自在,转动之时像滚动的金轮。

太阳从天上消失,再度现身时正对灵犀之泪,九色阳光如粘稠的液体一样泼在灵犀之泪上。

“滋啦~滋啦~”

烈阳的光焰与弱水的交锋,发出令天地难以竖耳的声音。

太阳在一圈圈地缩小,灵犀之泪也在一点点地减少。

而那片由灵犀之泪唤来的“桃花林”,也随之落下花瓣无数,成为天底下唯一的盛景。

此时此刻。

妃色即是弱水之色,更让天尊那一缕意识愤恨到极致。

一对金瞳转动渐渐变快,两道仙光直逼灵犀之泪幻化而成的无色彼岸花。

就在二者即将碰撞的一刹那,一个玉银身影挡在中间。

他长发翻飞,他披风舞动,一双腥红的眸子冷静地望着天上的金瞳。

“水仙,够了吧!”

听到如此刺耳的名字,金瞳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致使即将照耀在彼岸花上的仙光略有偏离。

闻鱼身形未动一下,仅仅是从指尖弹出一枚妃色的鱼符。

鱼符迎着仙光而去,即将接近时化成一条大嘴鱼,张口将仙光吞了进去。

大嘴鱼吧唧两下嘴,冲着天上的金瞳打了个饱嗝,挑衅一样地转身回到闻鱼身侧。

看它摇头摆尾的样子,来自天尊的怒气只增不减。

“鱼临渊,你果然没有那么容易死……就连这‘游鱼弼天法’也更胜从前!”

闻鱼淡淡一笑,举手投足间像见到“老朋友”一样。

“你认错鱼了,而且我方才所用之术微不足道,又怎么可能是鱼主的游鱼弼天法。”

“你这番话骗骗弱水还行,岂能瞒得过天?”

“爱信不信……”

“那你信不信,就冲刚才直呼本座名讳,我可以再杀你一次!”

“你应该知道,就凭当年那柔弱的一剑,根本杀不了他。”

“你!还像当年一样令人生厌。”

“我说了,我不是他……”

闻鱼一脸倔强,似乎在刻意强调自己不是鱼临渊。

但属于天尊的那对金瞳,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闻鱼身上,似要看清他的一切。

然而不管金瞳转动多快,闻鱼始终都处在一片模糊的妃光中,看不到来龙去脉。

就在这时。

闻鱼瞥了一眼头顶上的烈阳,眉目之间骤然爆发出的气势,令九色阳光猛然缩回天上。

“收手吧,水仙!她不是昔日的水色,你也并非往昔的水仙……”

“本座乃是天尊,岂会听你片面之词!”

“那你又为何来此呢?明知自己杀不了弱水,更无法驱散情毒。该见的你也见了,回你的君天殿去吧!”

闻鱼提到君天殿时神色明显一凌,血红的眼睛令与之相对的金瞳出现躲闪。

尽管眼前的天尊当年助纣为虐,但当年之事事出有因。

他不想此刻为难这位天尊,以免水色恢复当年记忆之后,怨恨自己。

“回去吧!我不想当着她的面,对你大动干戈,即使她正在跟另外两个你较劲!”

“鱼水本就一池之物,今日你休想让本座退走!”

天尊的声音刚落,悬在黑色天空的烈阳直坠而下,似乎要跟灵犀之泪一同毁灭。

面对如今的天尊,闻鱼很难想象这便是当年的水仙。

“多少年过去,你心底的情,已经完全沦为了剧毒,蒙蔽双眼……你所爱之人早就死了。”

闻鱼一边低声呢喃,一边不紧不慢地落在彼岸花上。

感受着来自天尊的恨,却也能明白水仙极力隐藏的爱。

他忽然开口,声音富有磁性。

“人间尚需光明,此时还不能被你毁去!既然你想见一见真正的游鱼弼天法,我也只好当一回鱼主!”

眼见烈阳向自己的为之坠来,闻鱼不慌不忙。

只见他右手抬起,两指并剑竖在胸前。

随着他口中默念法诀,一条条只有手掌大小的白鱼,源源不断地从指尖游出。

白鱼如链,盘旋而上。

烈阳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周围的白鱼群形成巨大的漩涡,使得极速下坠的烈阳突然停住。

闻鱼身边那条大嘴鱼显得异常兴奋,盯着火球一样的烈阳露出尖锐的獠牙。

鱼目中流淌的贪婪与渴望,让注视着这一幕的天尊有些不寒而栗。

闻鱼右手一收,顺势点在大嘴鱼的额头。

“这可不是用来吃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机会,让今后的太阳安分守己。”

话音刚落。

大嘴鱼绕着闻鱼游动三圈,一连吐出许多气泡。随即身体迅速干瘪,犹如鱼干一样。

几乎同时。

大嘴鱼额头上浮现出一个龙鱼印记,急不可待地一头扎入太阳内。

太阳光忽明忽暗,周围的温度忽冷忽热。经过一番诡异的变幻之后,太阳当着天尊的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三足金乌。

见状。

闻鱼面部一阵抽动,仿佛看见新生的“怪物”一样无法淡定。

“世间若无轮回,总能生出些奇怪的东西……只是连我也没有想到,你这丑的有些过分了!”

三足金乌似有些不乐意,冲着闻鱼怪叫几声。

哭笑不得的闻鱼只能连连挥手,让它赶紧离开这里。

三足金乌怕打着翅膀,火红的羽毛上竟然泛起层层光晕,堪比太阳。

它转过头,向着天上的金瞳又叫几声后,才不屑一顾地往天边飞去。

没过多久。

黑夜又变白昼,天水重归一色。

第二百卌一闻 曳鱼渡魂

属于天尊的那对金瞳,望着三足金乌离开的方向沉默了许久……

似乎在她记忆深处,某些柔软的东西再一次被触动。

她还记得。

当年尚未成为天尊的自己,陪着他坐在老君树下看夕阳。

那景象,竟和刚才金乌回天有几分相像。

她并非绝情,只是有不得不忘却的苦衷。

两滴泪水从金瞳内流出,径直落向下方的汪洋。

然而。

天尊的泪水居然在滴落水中时,没有掀起丝毫涟漪。仿若这些遗留在天地之间的死水,本就是她所流。

须臾之间,天尊的理智又一次占据上风,金瞳重新锁定灵犀之泪。

她深知。

即使身为天尊,她所爱之人也绝无复生的可能。

那种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形神俱灭的痛,又岂是说忘就忘的?

越是拥有无尽的寿命,也越能感受到“情”的可怕。

为此。

她必须将一切“痛苦”的根源抹杀在世间。

“今日既然来此,本座就没打算再回君天殿!”

天尊绝然的口吻,令闻鱼肃然起敬。

只是眼下,他还没有和“天地”摊牌的打算。

“不要一意孤行!若非你一半仙魂被天尊所融,剩下一半是水仙,此刻我绝对不会好言相劝!”

“哈哈哈~如此说来,本座倒是应该好好感谢鱼水一番了,不是吗?”

言罢。

那一对金瞳骤然放大,如天幕一样遮天蔽日。

弥天的气势令空间颤抖,万里桃花林上方狂风骤雨肆虐。

亿万符文闪烁着九色光芒,犹如白昼星辰。

而仍然徘徊在彼岸花上的白鱼,显得相形见绌。

突然。

满天星点瞬息之间向金瞳周围汇聚,凝聚出一只怪物的身形。

乍看似鹿,再看如羊。一对犄角上灵光闪动,张嘴大吼之下獠牙外露。

闻鱼见状,目光一凝。腥红的眼睛直视着那双长在腋下的斑目。

“舍不得唤你的云阶出来,竟然搬出饕餮!水仙啊水仙,你何时听过饕餮吃得下鱼?”

闻鱼伸出五指,向着游弋在头顶的白鱼群虚空一握。

顿时。

白鱼就像被曳下来的鳞片,纷纷从天上坠落。

落下的白鱼躺在闻鱼脚边蹦跶,越来越多的水花凭空而生。

原本透明的彼岸花居然迅速换上玉白,一条条白鱼升腾出丝丝白气,在闻鱼周围形成一个阵法。

直至白鱼全部消失的那一刻,阵法骤变,由白转黑。

一道血光自阵内喷涌而出,显化成一条血色的“龙鱼”。

“水仙!若继续执迷不悟,我可不管你是否跟鱼水有旧!”

“哦?既然不承认自己是鱼临渊,又何必念什么鱼水情。不觉得,十分可笑吗?”

就在天尊说话之时,饕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彼岸花冲来。

血色龙鱼如有灵性,迎着饕餮而上。

然而。

还没等二者交锋,饕餮突然停在空中低头嗅了两下。

紧接着一个华丽转身,完全无视血色龙鱼。

它疾驰而去的方向,只有一些零星的符文。

但饕餮那透着贪婪的举动,像看见珍馐一样。

正当闻鱼觉得哪里不对时,饕餮前方的一个符文直接化作齑粉。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鱼符”。

仅仅一眼,闻鱼便认出鱼符的来历。

正如他能看清鱼符内的“世界”一样,看见其内无数鱼儿,还有慕尘风的慕家。

“拦住它!世间凡人皆因鱼临渊才活到如今,岂能如此便宜了这头畜生。”

闻鱼恍然,原来饕餮是被凡人的血肉吸引,这才暂时对彼岸花丧失兴趣。

血色龙鱼翛然游出,其速度之快难以想象,赶在饕餮之前后发先至。

饕餮不屑地瞅了一眼血色龙鱼,仍将目光牢牢锁定鱼符。

自它嘴角滴落的口水,令周遭空间腐蚀出黑斑。

“嗷~”

一声大吼,饕餮张开大嘴,空气形成的气旋将距离最近的符文也拽进了它肚子里。

眼见鱼符难逃被吞噬的厄运,血色龙鱼没有继续针对饕餮,而是转身跟鱼符撞在一起。

剧烈的冲击,使得二者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片刻后尘埃落定。

既看不到血色龙鱼,也不见鱼符。

只剩下饕餮在空中来回嗅着,似乎心有不甘。

但它丝毫没有注意到,下方原本是汪洋的地方,一下子多出一块足有百万里大小的陆地,慕庄所在的山谷屹立其上。

甚至闻鱼也没有想过,属于昔日人间的神州大地,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归天地。

望着天上那对金瞳,闻鱼再看饕餮之时,目露杀机。

“水仙……不!能以凡人为饵,视人命为蝼蚁,我是该尊称你一声‘天尊’才是!

所以,勿怪!”

话音未落,闻鱼所在位置已只剩残影,就连时刻注视着他的那对金瞳,也没有发现闻鱼的踪迹。

饕餮忽然传来一声怒嚎,腋下斑目上出现一圈圈邪异的艳红。

它不再觊觎重现世间的凡人,反而盯着唤它出来的天尊,口吐人言。

“我不是鱼临渊,也不是龙鱼,还没有善良到任天摆布!

这饕餮,还给你好了……”

“鱼临渊,你敢!”

“敢与不敢,你得问自己了。”

饕餮霎时变得狂躁,转头瞧了一眼空山所在,一口将天空咬出大窟窿,钻了进去。

天上那一对金瞳明显有些紧张。

她身为天尊自然不惧饕餮,可那些久居空山的天妃和仙子,根本不知道这头“萌兽”的可怕。

“鱼临渊!本座一定会让你后悔,就像当年一样!”

“……”

饕餮头也不回的往空山而去,留下天尊那双金瞳怒不可遏。

本尊仍在那片古怪的桃花林中,她犹豫再三没有去追饕餮。

转而再看白色的彼岸花,欲将其一举撕裂。

“啪!”

一声轻响犹如打在脸上,金瞳周围一处天空微微凹陷。

身披玉银披风的闻鱼又一次出现,飘忽不定。

如鱼如鬼神的行踪,令金色的瞳仁猛然一缩。

“本座当真看走眼了,你既不是鱼临渊,到底是何方妖孽?”

“若真要说闻鱼是什么……我觉得,还是把我当作一份执念吧,让当年不再上演的执念。”

天尊小声嘀咕着“执念”,不禁有些出神。

自己当年,有么?

恰在这时。

空山爆发出惊天的动静,似乎正是饕餮引起。

象征天尊一缕意识的金瞳款款闭眼,消失在天上。

闻鱼负手而立,望着纯白的彼岸花欣慰一笑。

“白色啊……还真让鱼有些怀念。”

第二百卌二闻 鱼忆为年

闻鱼屹立在空中,望着放大无数倍的神州大地,往事历历在目。

心神里那些记忆都属于鱼临渊和水色,可如今水不再,鱼不在。

他并没有告诉水色:闻鱼自梦中醒来后,属于鱼临渊的记忆会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彻底消失。

不管是她见到鱼妃,还是碰到水仙,每一次重新“相识”,鱼的记忆都会作为“鱼年”

流逝。

当鱼临渊的记忆完全遗忘之时,正是水色完全记起之日。

到那时,作为鱼临渊执念而存在的闻鱼,会消散天地间,鱼魂也不会留下。

闻鱼轻轻闭上眼睛,仿若他仍是那个一心为水的“鱼临渊”。

几息之后。

闻鱼突兀地张开嘴,声音细微的犹如自言自语。

“鱼七……你觉得留在他身上的八十一道禁制,以及那致命的一击会是何人所留?”

闻鱼之后都没有再说话,好像在聆听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

而那声音,属于鱼七。

……

百万里神州,仍然像漂浮在汪洋上的“孤岛”,远比苍天渺小太多。

为了避免生活着凡人的神州遭受天地的怒火,闻鱼只得以禁制将其护住。

桃花林浮在半空,如一片妃色的云飘在神州之上。

纯白的彼岸花依然耀眼,只是此刻来得及欣赏的却只有闻鱼而已。

当他踏足彼岸花之时,九根玉银锁链像“根”一样从脚下生出,拽着彼岸花向大地落去。

桃花林扎根大地时,闻鱼稍微松了口气。

看神州,山不是山,川不似川。除了慕庄和这片桃花林,放眼之处尽是荒芜。

数十万年来依旧寸草不生的土壤,因为桃花的出现迎来无限春光。

闻鱼躺在彼岸花上,不经意间昏昏睡去。

他没有做梦。

但嘴边一直不停地呓语。

至于究竟说的是什么,无人在听。

……

天边,有个地方被称为“君天殿”。

君天殿并非悬在空中,亦非飘在云端。远看它更像一处虚无缥缈的蜃楼,倒映在水中。

整整一百根白玉龙纹柱矗立在君天殿周围,如从上古遗留至今。

从外面看,君天殿并不宏伟。甚至仅有的一座建筑,也似有些破旧的古刹。

古刹没有窗,只有九道门。此时八门紧闭,一门敞开,仿佛在等待“天尊”归来。

“吱”的声响之后,又有一道门由内而外打开。

九色祥云从门内涌出,纯净的仙光凝聚成一位银衣孩童。

乍一看孩童不足三岁,但那锐利的眼神里星辰变幻,气度超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留在水面上的影子,信手一指,水中顿时空无一物。

“天尊当年负伤,借那丫头水灵之身转魂,如今修为未复便前往空山,有违天意啊!”

孩童似在诉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取下胸前“长命锁”,弯腰浸没在水里嬉戏着……

几乎与此同时,君天殿那座古刹上的其余七道门,竟有六道门齐齐打开,仅剩最后一道依然紧闭。

继孩童之后出来的,是一位龙首人身,穿着紫金长袍的龙人,名为敖殇。

看他样貌正值中年,右手两指揉捏着其中一根龙须,若无其事的看着天空某一处。

第三位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个秃头和尚,锃亮的头上九道戒疤,一串由婴儿头骨制成的佛珠挂在脖子上。

此人虽为佛,却也是无恶不作的行恶之僧,法号“无戒”。

第四位现身的是一位女子。她衣不蔽体,风韵绰约,举手投足间显露着阵阵媚态。

她眉间一点朱砂痣,竟然像灵胎一样不断生长发育,又迅速死亡,如此周而复始。

女子翘着五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如许久未见一般在无戒和尚面前搔首弄姿。

时不时地,她还会伸出其中一条尾巴挑逗无戒。

她叫狐姬,最早开灵的玄天灵狐。

第五第六位一同出现,一个穿着金丝黑袍,一个穿着银丝白袍。

两个“人”的脸都照在袍子里,看不出年龄相貌。

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鸳鸯。

至于最后一位出现的,则是一位道骨仙风,留着山羊胡的道士。

他并不像太乙太虚那样手拿拂尘,而是端着一个八卦盘。

别看他一副牛鼻子老道的模样,在这几人之中没人会轻视他。

他道号“玄机”,与“天尊”同出一门。

几人呈扇形站在君天殿外,都没有打扰孩童玩水。

这时。

孩童突然起身,一把捞起长命锁重新戴在脖子上,转身说话时沉稳老道。

“几位尊者怎么也都出关了?是君天殿里的灵气不新鲜,还是想陪我再赌几局?”

古灵精怪的声音尽显调侃,但也更像一种熟络的寒暄。

因为他深知,眼前之人同为君天殿尊者,地位并不比早已出关的天尊逊色多少。

每一位尊者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尊号,就好比他自己,人称“命尊”。

敖殇作为真龙化身,人称“龙尊”,无戒和尚是“佛尊”,神秘的鸳鸯叫做“鸳鸯双尊”,玄机老道被称为“卦尊”,至于妖娆的狐姬,自然是“灵尊”。

加之尚在空山的“天尊”,以及唯一一位没有出关的“仙尊”,并称“君天九尊”。

无戒和尚宣了一声佛号,一本正经地躲开狐姬,眼睛却在其身上瞟了一眼。

“多年未见,你这狐狸还是如此没有定力!需不需要我佛渡化一番……”

“吆……借机假正经就你行。这里就我们几个也没外人,谁还不知道你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个无戒邪僧~”

鸳鸯双尊寡言少语,既不掺和狐姬和无戒的拌嘴,也不回应来自“命尊”的问询。

卦尊玄机更是醉心于卦象占卜,完全没有将命尊所言当回事。

唯独龙首人身的敖殇,托着长长的残影走到孩童身侧。

翻手之时一枚巴掌大的明珠悬浮掌心,两条龙影在其内来回飞舞,似乎在向他传递着什么。

敖殇双眼微眯,侧目看向“命尊”时忽而开口。

“想必命尊早已知晓我等为何出关,又何必为难我等。”

命尊一直盯着敖殇手里的明珠,稚嫩的脸上露出会心一笑。

“龙尊说笑了……只是我这命锁近来日渐变沉,想必天有异象再生,我出来看看!”

“那命尊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龙尊看到的,想必是那鱼的记忆吧……”

敖殇随手收起明珠,陡然转身面向其他几位尊者。

“实不相瞒。敖殇看到了一条前所未有的鱼!”

第二百卅三闻 未遗鱼力

敖殇只说一条“前所未有”的鱼,可他自己也不知鱼指的正是“闻鱼”。

卦尊玄机手中转动不止的八卦盘,恰在这是一动不动。

“只是粗略一卦,竟没想到天尊已先一步见到鱼了……”

狐姬闻言撩拨着自己的纱衣,闭上眼睛深几口气。

她的动作虽然简单,但足以闻出一些残存的“味道”。

向东走几步,又向南走几步。

狐姬伸手之时,一缕青烟突兀地显现,缠绕在她指尖。

半息之后,青烟化作一枝桃花的样子,随风飘散。

“似乎不只有鱼,还有弱水。三千弱水尽收空山,莫不是某一处封印已被破坏不成?”

“变数!必须尽快除去……”

说话的正是孩童模样的命尊,他自然听不出狐姬有意隐瞒的下半句。

“我先去一步,若天尊回来,不必告知我去向!”

命尊那矮小的身影跨出一步,他胸前的长命锁骤然变大,

直至命尊完全不见,他的长命锁依然悬在君天殿外。

无戒和尚单手合十,一声佛号犹带敬佩。

“命尊这‘天命锁’,无论见几次都还是那般玄妙!只要这锁还在,命尊即可随时回到这里,并将天命重置。”

无戒和尚似在讲经说法,一语道破那锁的厉害之处。

鸳鸯双尊仍旧一言未发,相继看过变大的金锁后,原地变成两个光点不见。

龙尊敖殇似笑非笑,转身看向留在此地的三位尊者,一对龙目中有精光闪过。

“鸳鸯双尊自不必说,他们肯定能找到那鱼所在。

只是天尊至今未归,说不得那鱼的来历并不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

“既不是凡鱼,更不是龙鱼,而是一种特别的存在。”

“龙尊吞吞吐吐,想必话里有话。就算天尊暂时没有回到君天殿,那什么样的鱼才能拦她去路?”

狐姬刨根问底,敖殇却并未生气。

但见敖殇再度取出明珠,两条玉龙如戏珠一般在明珠边翻飞。

这时。

掌心大小的明珠霎时透明,一张龙鱼的娃娃脸映在珠内。

看到这一幕。

卦尊玄机若有所思,竖起八卦盘,围着明珠徘徊几圈。

时不时地,他也会再次拿起八卦盘,以灵光照耀明珠内的“龙鱼”。

龙鱼非但没有如他所愿的“化龙”,更没有在灵光之下出现丝毫变化。

“这究竟是……非妖非魔亦非龙鱼,竟能在乾坤颠倒之后保持原样,着实不能放任不管!”

敖殇脸上的表情愈发精彩,似乎这几位尊者表现出的兴趣越浓厚,他之后的“发现”才显得更加有分量。

“龙族曾掌管天下之鱼,自然不允许龙鱼越俎代庖!

故而龙鱼灭亡之前,敖殇从几条龙鱼口中得到过一条相同的信息……”

说到这里,敖殇仿若陷入悠久的回忆,故意停顿片刻。

直到灵尊狐姬等的有些不耐烦,他才拨开龙须畅所欲言。

他说。

只有最初一条龙鱼是弱水由心而生,之后的龙鱼就好像凭空增加一样,越来越多……

他说。

随着三千弱水被封印在空山,龙鱼的数量又会越来越少,直至完全消亡于天地间。

他还说。

他从一条将死的龙鱼口中得知,极少数心怀执念的龙鱼在身死之后,执念会以龙鱼之心为媒介,幻化成一种鲜少现世的“鱼”。

此鱼,叫做“闻鱼”……

敖殇话说一半,又留一半。龙目之中流露出的心思,一览无余。

灵尊狐姬重新将手搭在无戒和尚肩上,故意晃荡着胸脯。

“敖殇!你这条贼龙到底想说什么?我可不信你就为了说这些废话!”

敖殇果断一笑,声音里的龙啸之声,令君天殿外的水面忽起波澜。

“几位莫要忘了当年那鱼主与天尊一战!”

“阿弥陀佛~”

无戒和尚一声佛号,犹如干脆利索地回答:没忘。

此刻。

卦尊玄机走到敖殇身侧,有所猜测地说道。

“当年十八尊低估了‘鱼主’的力量,险些落得天翻地覆的下场……若非地尊以一位女子作为要挟,只怕就不是天尊借水转魂那么简单了。”

连同敖殇在内,尚且在场的三位尊者赞同地轻轻点头。

狐姬趁势把手从无戒肩上拿开,顺着胸膛划至心口。

“想那鱼主也是一位俊郎公子,如果不是立场不同,说不得狐姬也能结识一番!”

“灵尊看上的,不过是他的天资吧,也好借着亲近的幌子,采补一番。”

无戒和尚一点情面不留,狠狠一把握住狐姬的“手”,从他怀里抽了出来。

再看狐姬的手,哪里还能称之为手。早已绒毛覆盖,利爪如刃,属于无戒和尚的灵气正被贪婪地吮吸着。

敖殇眼光灼灼,此时狐姬所为,正是他曾对龙鱼所为,也是他接下来想要对闻鱼做的。

“灵尊闭关多年,难道就不想换个目标,补一补身子?”

“……”

狐姬将爪子变成手,放在嘴边舔舐几下,眼底流过难以抑制地冲动。

无论是她和无戒和尚,还是并未插嘴的卦尊玄机,都明白此事实现起来没那么容易。

如今只知闻鱼存在,并不清楚闻鱼虚实。

若能像当年找到鱼主软肋一般,找到闻鱼的弱点,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

“要不要告诉他们几个?若这闻鱼当真与那件事有关,只怕远不是在场几位能够解决!”

卦尊玄机的话犹如一瓢冷水,瞬间让狐姬和敖殇沉默。

他们都明白“那件事”极其重要,远非一个“闻鱼”所能相比。

无戒和尚转身,面对君天殿双手合十。

暗金色的尊者之气汹涌而出,从头到脚都被相同的梵文笼罩。

“我佛菩提已不见多年,这一次务必要寻到才是……至于龙尊口中的闻鱼,想必地尊他们也会有所行动,依无戒之见,不如伺机而动。”

闻言。

敖殇和玄机重重点头,唯独狐姬一脸媚态,还想伸手挑弄无戒。

“你这邪僧又假正经,当年无恶不作的你可是双手沾满龙鱼鲜血。

怎么?闭关太久念经太多,今时今日要当那畏首畏尾的圣僧?”

狐姬话音刚落。

卦尊玄机手里的八卦盘飞速旋转,原本有序的天干地支之数,刹那间乱作一片。

正当玄机屈指掐算时,命尊留在那里的“天命锁”,传来一阵咔咔声响,大有随时要打开的迹象。

“谁?竟敢逆天改命,撬动天命锁?”

在四位尊者震惊的眼神中,天命锁之上浮现出一个虚幻的身影。

赫然,是一条鱼。

第二百卌四闻 龙门待鱼

无戒和尚双眼陡然睁大,两个纹理不一的金轮自他眼中显现。

他脖子上那一串头骨制成的佛珠,极不自然地抖动着,发出刺耳的呜咽声。

旋即。

串着佛珠的暗金丝线瞬间断裂,三十六枚佛珠呼啸着掠过“天命锁”。

“妖孽!还不速速现出原形……”

无戒和尚嘴里梵文不断,合十的双手缝隙间投射出一缕缕灵光,试图把虚幻的鱼影逼出来。

狐姬在一旁看得饶有兴致,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打算。

反倒是敖殇口中一声龙啸,徐徐腾空的身体变成蜿蜒的龙躯。

龙首虽为金色,身躯却像一道挂在天上的彩虹,五颜六色。

遒劲的龙爪直接抓在天命锁上,天命锁立即停止震颤,变成最初的长命锁。

此时。

鱼的样子愈发清晰,已能够看得见细腻的纹理和每一块鳞片。

让几位尊者没有想到的是,它仅仅是一条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锦鲤。

顿时。

君天殿外安静异常。

锦鲤当着几位尊者的面,由虚幻变为真实,绕着敖殇的龙爪来回游荡。

眼前这一幕更像一种“嘲讽”,也似一次警告。

卦尊脸颊不自然地抽搐,眼看就要怒火喷发。

敖殇突然猛抬龙爪,将眼前这条将死的“杂鱼”拍个稀碎。

鱼血飞溅,溅得周围都是。

卦尊的卦盘上、佛尊的佛珠上、龙尊的龙爪上,以及灵尊的脸上……

狐姬舔舐着嘴角的鱼血,只感到浓浓的腥气。

与昔日的龙鱼之血相比,终究是差出太多。

“这才刚刚出关,就有人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狐姬似笑非笑,一双充满魅惑的眼瞳蓝光闪烁。

无戒和尚再宣一声佛号,三十六枚沾血的佛珠重新变成一串。

“在君天殿内待得太久,竟不知世间还有此等好手!

对方以鱼示天,显然和鱼水关系匪浅,但却未必是鱼!”

无戒和尚如此说着,捋着胡须的卦尊不断点头。

卦尊没有推算对方来历。不管对方是谁,总会有现身之时。

何况,方才的挑衅明显早有预谋,完全没把他们几个放在眼里。

敖殇龙躯一抖,变回龙首人身的模样。随手一甩,沾在手上的鱼血蒸发殆尽。

看着依然悬浮在眼前的“小号天命锁”,敖殇双手背在身后,沉声说道。

“或许,三位会认为这是一种对苍天的蔑视!实则未必……

仅凭这条锦鲤绝对不可能撼动天命锁,但还有一种情况,身为龙尊的我不能忽视。”

“鱼跃龙门?”

狐姬抢先一步,开口时有些难以置信。

甚至无戒和尚和卦尊玄机,也都以各自地方式表达着质疑。

毕竟,鱼随昔日的人间一起,被天尊毁灭。

纵有漏网之鱼,天地间又有什么地方,能让一条锦鲤修炼到化龙的地步。

敖殇伸手指了指天,又默默地指了指脚下。

三位尊者幡然醒悟:除了“天”,还有“地”。

就算曾经的人间被一片死水取代,不见得鱼没有生存之地。

敖殇再次转身时,身上长袍变为白色,九条颜色不一的龙影,烙印在白袍上。

龙首玉冠,威风八面。

他冲着君天殿外的某处天空,开口吼道。

“龙子龙孙何在?你等速去查明,是否仍有龙门遗落在外……擅自据为己有者,杀无赦!”

“吟~”

回答敖殇的只有不绝于耳的龙吟声。

正对着敖殇的天空上,万千龙影交错,随即俯冲而下,迅速不见。

狐姬眼现精光,迈着妩媚的步伐走到敖殇身边。

一边伸手挽着敖殇胳膊,一边意犹未尽地舔舐着嘴角。

“既然鱼能跃过龙门化龙,龙尊为何不将天下龙门悉数收回?莫非,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

敖殇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的哑口无言。

这世间还真有一道龙门,是他这位龙尊不能把持的。

他甚至感受不到那龙门所在,只能任由龙门在天地间不停变换位置。

狐姬早就知道这些,嘴里发出得意的狐笑声。

“若龙尊下不了手,狐姬倒是不介意替您收了那些族中杂鱼……”

话音未落,狐姬已消失在原地,周围还残留着一阵砸吧嘴的声音。

卦尊向前几步,俯身望着水面之下的世界,言随意动。

“你就甘心,自己的子孙沦为灵尊嘴边美食?”

“我可从未承认,跃过龙门就是我敖殇的子孙。”

“这么多年来,你何时否认过?说到底,你这做父亲的,还是割舍不下最疼爱的小女儿吧。”

“……”

看似冷酷无情的龙尊,一下子被记忆束缚。

在他众多子女中,有一位九公主甚得他喜欢。

或许正是那种溺爱,使得九公主自幼无拘无束。仗着自己父亲是尊者,在天地间飞扬跋扈……

直至有一天。

这位九公主遇到了能让她心动,并且为之改变的鱼。

一条因为离开弱水,而将要死去的龙鱼。

她见过太多生命在自己眼前挣扎,唯独对拥有娃娃脸的龙鱼心生爱慕。

她把龙鱼放入江里、河里、湖里、海里,却都无法让其恢复。

想尽办法的九公主,仍然不能挽救那条与众不同的鱼。

于是,她以自身龙血为引,刻画出一个跃升之阵,把龙鱼变成了龙……

从此,她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每当有鱼的意愿传进她心里,她都会以“龙门”的姿态显化世间。

鱼成为龙的一刻,她又会销声匿迹。

……

敖殇背在身后的双手捏成拳头,追悔和遗憾分别攥在手里。

爱屋及乌的父亲,又怎么忍心把跃过龙门的“鱼”都杀掉。

甚至他心底还有期待,有朝一日能通过那些已经化身为龙的鱼,找到九公主所在。

卦尊见敖殇沉默不语,起身轻声叹息。

“唉~情之一字,远比天道更难明悟!九公主既不是鱼也不是龙,却又偏偏帮鱼化为龙……

若你这当父亲的心中无爱,天底下也就不会有那么多龙鱼喽~”

卦尊说的句句在理,却也字字诛心。

他是在提醒龙尊:身为君天九尊,理应绝情。

就在这时。

无戒和尚也飘身落在敖殇右侧,张口之时犹泼冷水。

“一切缘法,自有其妙!但,和尚以为,九公主不与龙尊相见,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就好比龙尊亲手所杀的这条鱼,未尝不是九公主在传递某种暗示……”

无戒和尚点到为止,飞身而起,踏空离去。而他所去方向,正是空山所在。

敖殇又岂能听不出无戒话里的意思。

若非他仍在放纵九公主,世间不会因此多出一道龙门。

若不是龙门由九公主所变,其他尊者也不会选择袖手旁观。

敖殇叹息一声,化身为龙一飞冲天。

君天殿外。

只剩卦尊玄机一人,望着古刹唯一没有开启的那扇门。

第二百卌五闻 落花飞鱼

……

等到天尊那一缕意识赶到空山时,饕餮早已不知去向。

所有空山的封印都未遭到破坏,只是显得一片狼藉。

天妃们看到天尊如此模样,一一施礼后退开。

太上似乎受了些小伤,太乙正以灵力相治。

“师尊……”

“师尊。”

几位师兄弟见天尊重回天池,一扫之前颓废,静静等待责罚。

哪知他们这位师尊仅仅摆摆手,嘴边低语着“都是自己的错”。

天尊望着君天殿所在,一笑而过。

她深知,一场席卷天地的风雨已在酝酿中,世间一切都无法逃避。

甚至。

包括“天”和“地”……

与此同时。

太虚也离开瑶池,正往空山赶来。原本是要把闻鱼那番话带回君天殿,如今看来回报给天尊便可。

至于鱼妃和墨晴,并未跟随在太虚身侧。

即使太虚知道二女所去何处,念及昔日情份,他也会守口如瓶。

只有偌大的瑶池,仍在玄龟的背负下,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天地间。

……

从那一日起,百万里神州大地重现世间。

消息传遍空山时,一个个天妃都向天尊请缨,要将容易动“情”的凡人彻底抹除。

但。

天妃们的建议都被天尊当面拒绝了。

他们从未见过天尊心事重重,更没想过天尊对待“凡人”的态度会突然变得柔和许多。

三日之后。

悬浮在半空的万里桃花林,沉向下方的神州大地。

没人知道花从何处来,亦无人知道桃花林内是自成一界的“青魔幻境”。

唯一知道的是。

这片桃花林不受季变换影响,每过一段时间花瓣都会全部凋零,然后重新长出花苞。

许多慕名而来的慕家青年,都曾在这片桃林中见过一位翩翩公子。

他像一位等待娘子归来的情郎,有些疯癫,有些痴醉,有些口齿不清。

细心之人记住他的样貌,将消息带回了慕庄。

慕尘风听后大惊,不止一次地往桃花林寻找“鱼主”。

然而没有一次见到过闻鱼所化的“翩翩公子”。

无奈之下,慕尘风以慕家族老身份下令,将万里桃花林视作慕家圣地,不允许任何人涉足其中。

为了让每一位族人都知道“桃花林”地位超然。

慕尘风亲手在桃花林外立下一块七丈大小的无字碑,并派人日夜守护。

……

转眼一年多过去。

偌大的神州大地不再那般荒芜,而是长出许多茂盛的植物。

这期间有数道强横的气息出现,都没有带走一粒尘埃的离开。

慕庄所在山谷俨然成了神州大地上灵气最浓郁的地方。

很快,又是数年过去。

当一股奇特的寒风刮过,整个神州大地迎来一场罕见的暴雪。

积雪经久不化,使得桃花林以外的地方银装素裹。

万里桃花,犹如一颗嵌入神州大地的宝石,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显得尤为特别。

这一天。

一男一女两位青年从慕庄出发,沿着数年来踩出的“道路”赶往桃花林。

这是兄妹两人第一次为“石碑”扫雪,也是他们成年之后必经的“成年礼”。

慕庄规定:只要是成年的鱼修,必须前往圣地清扫石碑。

于是兄妹两人信誓旦旦地飞往桃花林,祭扫圣地那块石碑。

……

“哥,飞慢点儿……你就欺负我胖,御空之法又远不及你!”

“那你还不多多修炼,说不定有朝一日就瘦了。”

“哥说话的口吻怎么跟老祖一样?老祖总嘲笑我,说我瘦的那一天,修行天赋也会随之消失!”

“老祖那是为你好。”

“哼!就你们有理。”

妹妹是个微胖的姑娘,眼瞅着哥哥的身影渐远,她却闹脾气地停下脚步。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回来哄自己,她像河东狮一样站在那里双手叉腰,放声咆哮。

“慕,鱼,年!你跑那么快,回去我就告诉老祖,你要一个人祭扫……”

周围依然鸦雀无声,显然被她大喊慕鱼年的青年,早已走远。

姑娘不情不愿,一边用脚踢着雪,一边骂骂咧咧地向前走去。

一炷香后。

终于有一片妃光出现在眼前。

姑娘似被吸引,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

只是她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一行人偷偷跟着她,鬼鬼祟祟。

十几个人穿着和兄妹二人一样的慕家家服,手里不停地比划着暗号。

很快。

小山一样的石碑出现在姑娘眼前,但与万里桃花相比,石碑终究还是有些不相配。

花瓣如雨仍在飘落,姑娘微张着嘴,艳羡的说不出话来。

慕鱼年站在石碑底下,仰头望着无字石碑,跪在地上三扣才起身。

“鱼主水主在上,慕家子弟鱼年,今日有幸前来祭扫,不周之处还望莫怪!”

慕鱼年施展术法,轻轻拂去落在石碑上的雪花。

感觉到自己的妹妹终于跟来,慕鱼年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十分严肃地说道。

“慕夕!别磨磨蹭蹭的,对鱼主多有不敬。”

慕夕这才从桃花的海洋里逐渐清醒,望着慕鱼年身前的无字石碑,道出心中疑惑。

“哥!桃花这么美,为何老祖所立的石碑上,竟无一字赞美?”

“你懂什么……老祖见识广博,只是觉得世间无一字能形容水主之美,无一词能歌颂鱼主之功。”

“哦~”

慕夕的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十几个尾随他们而来的中年男子,一脸阴恻恻地笑着。

而他们看向慕鱼年兄妹二人时,就像在看待死人。

慕夕回头之际,疑惑地喊了一声“二叔”。

她想知道今日不该二叔来此,为何又突然现身圣地。

唯独慕鱼年不慌不忙,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出两步,取下腰间鱼纹玉佩放在石碑下。

“当初老祖告诉我,族中出现败类,不惜往鱼主尸身上施加禁制……可鱼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诸位叔伯!

若老祖知道,定会痛心疾……”

慕鱼年话未说完,一股凌冽的杀机已从身后袭来。

三支炫丽的箭矢带着灵光正中石碑,慕鱼年却像鱼一样灵活,闪至一旁。

将慕夕护在身后的同时,还不忘看了几眼石碑上多出的痕迹。

“你们就不怕老祖得知后问责?这是对鱼主和水主的亵渎!”

十几个男子放声大笑,似乎根本没把慕鱼年的话放在心上。

“老祖?只怕他也是泥菩萨,哪里还顾得聊了这些!就算鱼水当真有灵,又怎么会是上天的对手?哈哈哈……”

慕鱼年紧盯着为首的“二叔”。他只想趁机让妹妹慕夕安然离开。

他相信以自身修为,短时间内不会被叔伯所杀。

突然。

慕鱼年眼前的空中,出现一张布满獠牙的大嘴,囫囵吞枣一般将十几位叔伯吸了进去。

漩涡一样的空洞内,探出一对犄角,紧接着是一只硕大的“羊头”。

两只长在腋下的眼睛,滴流乱转,似在打量着慕鱼年。

二人并不知道,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饕餮。

第二百卌六闻 幻月水眠

“哥!这什么鬼东西,它刚才……把二叔他们都吃了!”

慕夕躲在慕鱼年身后战战兢兢,此刻才深知平日疏于修行。

慕鱼年临危不乱,缓缓向石碑后退。他想要借着石碑的遮挡,让慕夕往桃花林深处逃。

饕餮舔舐着舌头,似乎一口吞下十几个人,完全不能满足它的胃口。

然而。

它看向慕鱼年兄妹时,意外地十分平静。甚至仅仅站在那里前蹄刨地,也没有向慕鱼年冲来。

“吼~吼~”

饕餮仰头两声吼叫,色彩斑斓的皮毛像鳞甲一样耀眼。

吼声震耳欲聋,黏稠的液体喷的到处都是。

趁此机会,慕鱼年一把拉起身体乏力的慕夕,以御空之术冲入桃花林中……

饕餮又是几声吼叫,看上去凶神恶煞怒不可遏,但它根本没有去追慕鱼年。

一屁股坐在地上,像宠物一样伸着舌头,旋即口吐人言,自言自语。

“两个小家伙跑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刚才没有说人话……我只是想告诉他们,这林子去不得!”

饕餮起身,绕着石碑徘徊片刻后,身子再度隐入空中。

……

慕鱼年拽着慕夕一路飞奔,早已将老祖的告诫抛之脑后。

眼见身后没有饕餮的影子,慕鱼年才堪堪停下,喘着粗气。

他原本打算御空躲避饕餮追击,可是刚一踏进桃花林,身体就猛的像下一沉。

这里不但不能御空飞行,就连积攒在身体里的灵力也会迅速枯竭。

此时兄妹二人跟普通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慕鱼年直起腰,还要拉着妹妹慕夕继续向前。

可当他抬头的那一刻惊奇地发现,周围的桃花树长的一模一样。

从树干上的纹理,到枝条上的桃花,看不出任何不同。就算树与树之间的距离,也分毫不差。

略一咬牙,兄妹二人继续向前。可惜过去很久,他们眼前的景象都未曾变过。

慕鱼年抬头,只能看见湛蓝的天空,以及茂盛的花枝。

回想着之前二叔那番话,慕鱼年急切地想要赶回慕庄。

只是他越心急,越感觉天旋地转,很难再走出去。

慕夕自然看懂他的心思,灵机一动开口说道。

“哥!老祖为何没告诉我们,这片林子里不能动用术法?”

慕鱼年伸出手掌,贴在最近的一株桃花上,尽量留下慕家独有的记号。

“因为老祖也没进来过……”

“那……你作为老祖看中的接班人,就没有什么法宝用来应急?”

慕鱼年摇着头,刻意放缓脚步,每走到一株桃花前,都要做上记号。

又过去一炷香的功夫,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改变。

甚至慕鱼年回头寻找他所留的记号时,没有任何发现。

他有些绝望的瘫坐在地,嘴里念叨着慕尘风曾训诫他的话。

反倒是慕夕这丫头显得大大咧咧,尤其是作为爱美的女孩子,看见这些桃花完全生不出恐惧。

“嘿,快让开!不然惹急了姑奶奶,就算你是桃花我也要攀爬给你看……”

慕夕朝着一株桃花连蹬几脚,唯见花瓣如雨一样落下,之后仍然没有变化。

慕夕索性撸起袖子,全然不顾自己是女儿身,抓住最粗的花枝往上攀爬。

慕鱼年叹了口气,目送这位“野性难驯”的妹妹攀上桃树。

起初还能看到繁茂的花枝抖动,几息之后周围再次安静。

等慕鱼年回过神叫了一声“慕夕”,才发现哪里都没有妹妹的踪影。

他赶到慕夕刚才攀爬的那株桃花树下,连喊几声都没有得到答复。

慕鱼年绕着桃花左走三圈,右走三圈,始终没有找到慕夕。

“慕夕,乖乖听话,此刻不是躲猫猫的时候,快下来!”

之后等待的时间里,每度过一息都是煎熬。

慕鱼年懊恼地一拳打在树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那株桃花拽如入了青魔幻境。

就像闻鱼梦里的慕尘风和雨墨一样,慕鱼年莫名其妙地闯入了这片清幽之地。

……

慕鱼年睁眼时,剧烈的疼痛从手臂袭向全身。

放眼望去,眼前的世界与桃花林的美景完全不同。

青色的夜空,一轮青色的月亮犹如近在眼前。

青月之下只有一片泛着淡蓝的湖水,湖心还有一座不太大的小岛。

小岛被青焰覆盖,依稀可见散落的茅草和石制桌椅。

小岛上空,无数团青色的火焰正在围攻一位修为绝强的女子。

也不知她这样坚持了多久,至少在慕鱼年看来,女子破烂的衣襟稍显狼狈。

尽管女子随手一指,就能令眼前青焰溃散。可随即出现的青焰只会变得更大更多。

再看湖周围的地上,一只只浑身覆盖青焰的牛头怪物,手持焚骨青灯,正盯着湖心女子咆哮。

慕鱼年心底生出一丝凉意,只觉自己很难重见天日。

突然。

慕鱼年胳膊吃痛,整个人像萝卜一样被提到半空。

一双双魔性的“眼睛”盯着他,令他脊背发凉。

慕鱼年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遭此境遇自然心不服口也不服。

“若鱼主尚在,岂能轮到你们这些怪物嚣张!”

因为这句话。

拎着慕鱼年的青魔顺势松手,使得慕鱼年重重摔在地上。

这时,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一尊足有九丈高的青魔从地下爬出。

“小子,你认识吾主?”

充满力量的声音,震的慕鱼年耳朵一阵嗡鸣。

看着对方像山一样站在自己面前,他深知对方已极为收敛。

“在下慕庄慕鱼年,曾得鱼主荫佑。”

九丈青魔点点头,其余青魔退至两旁。

远处的湖心岛上,无数青焰骤然消散,像花火一样落向湖面。

女子凭空而立,转身之时仙光大盛,冲着九丈青魔爆喝。

“让水色出来!尽玩这些小把戏,还妄图把本座永远留在这里?”

青月之下,女子露出那张属于水仙的面容。只是慕鱼年并不知道,她就是天尊,而且被困在这里已过数年。

九丈青魔迈步走到湖边,看向天尊都不需要抬头仰视。

“你可知在这里,‘天’说了也不算!”

九丈青魔拉开架势,重重挥出一拳。拳气燃起青焰,快到天尊也猝不及防。

“轰”的一声,天尊砸落在岛上。

湖面以岛为中心,漾起圈圈波纹。

九丈青魔躯身跪下,将手伸进湖水里,捞出一个丈许大小的冰块。

水色被冰封在其中,面带微笑。

九丈青魔转身,将冰块递给一旁的六尊青魔。

“水主重塑青魔幻境而耗尽灵力沉眠,岂是你想见就能见!

今夜,就让我阿三试试你这天尊的斤两。”

滑落。

九丈青魔一跃而起,踩着月光落在湖心岛上。

实力被压制的天尊刚刚躲开,整个湖心岛在九丈青魔的重压下,一分为二。

九丈青魔望着脚下崩坏的小岛,张口将周围青气吸入口中。

“湖心岛因你而毁,只能拆你尸骨重建!”

第二百卌七闻 青魔唤鱼

“狂妄!以为有些能耐,就可以无视本座存在?既然她肯就在眼前,本座先拧下你这魔头首级!”

天尊哪里受过这等屈辱,仅有常人大小的身形瞬间暴涨数倍,变得和九丈青魔相差无几。

裂成两半的湖心岛上,天尊和九丈青魔隔水相望。

二者还未真正交手,散发出的气息已让湖水像沸腾一样。

慕鱼年揉着肩膀,趁机东张西望。

此刻他还顾不上观战,一心只想着哪里能找到慕夕,又该如何离开这里。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一切都太过震撼,慕鱼年根本没有听清“水主”二字。

甚至因为凡人身高有限,他的视线被一尊尊青魔遮挡,很难看到冰封的水色。

此时。

六尊丈许青魔抬着水晶一样的冰块,正向远离湖水的方向远去。

慕鱼年则像看戏凑热闹一样,面朝湖心岛的方向蹦跳着。

九丈青魔和天尊挥拳相对,纯粹以力量与对方抗衡。

整个青魔幻境一阵震颤,一半湖水冲着夜空飞溅而起,随后像雨一样落下。

一盏盏被青魔拖在手里的青灯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雨水”的缘故火焰暴涨。

九丈青魔和天尊两拳相分之时,湖上泛起流水一样的青气。

慕鱼年知道这些青色的怪物不会再伤害自己,索性硬着头皮,从青魔之间的缝隙挤到湖边。

九天神女和九丈青魔对峙的画面,让慕鱼年忽略了雨水打湿的衣物。

回过神来的慕鱼年这才想起,那青色的怪物似乎提到过“水主”。

“二位,能不能有话好好说。若只是为了见水主一面而大打出手,势必会给水主带去困扰。”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

慕鱼年单纯地以为,水主之名会和“鱼主”一样管用。

可正是这样的“单纯”,让九丈青魔和天尊多看了慕鱼年一眼。

一个目露赞许,一个嗤之以鼻。

天尊不再理会这籍籍无名的凡人小子,而是看向九丈青魔身后,正被抬向远处的水色。

“能与本座交手不落下风,你有资格报上名号!”

“缘月不落,青魔不灭!莫说我等不需要名号,就算有,你也没资格听!”

“你……不识好歹。”

“那又如何?难不成我青魔一族还会像这小娃一样单纯?”

九丈青魔话音刚落,再次张口一吸,缕缕青气像漩涡一样汇聚到他面前。

紧接着发生的一幕,让慕鱼年终生难忘。

只见九丈青魔直接单膝跪地,顺势取下覆盖着青焰的头颅。

黏稠的青烟如血液一样,从其脖子上喷涌而出。

青烟缠绕着青魔的头颅,幻化出一盏巨大的青灯。

注视着湖心岛的青魔接连下跪,一一将自己手中的焚骨青灯托举过头顶。

天尊见状,大感不妙。

就算因为夜空中那轮青月而被压制修为,她也能一眼看出青魔们是在进行某种召唤仪式。

能让九丈青魔甘愿以头颅为祭,估计所召之物极难对付。

天尊翻手之时铁剑在手,右手抹过剑刃,以仙血为剑开光。

“云阶!快来助我,只怕再晚一些,你我都无重见天日之时!”

天尊爆发出疾风般的仙气,眉心仙纹向面颊两侧延伸。

伴随着夜空中传来一声鹿鸣,气势磅礴的一剑斩向九丈青魔托举的青灯。

不知为何。

天尊总觉得青灯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缘月不落,青魔不灭……”

“缘月不落,青魔不灭……”

一声声魔音如风般拂过水面,湖心唯一的一盏青灯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天尊那一剑分毫不差地斩落,包括青灯青魔在内,铁剑剑气所过之处皆一分为二。

靡靡魔音戛然而止,天尊紧盯着九丈青魔面前的青灯微微喘息。

云阶不知何时赶到她身边,鹿角上的蜂蝶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灵力。

青魔幻境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

天尊不敢有丝毫松懈,左手抚摸着云阶的鹿角,不断恢复着消耗的仙气。

忽然。

九丈青魔那一分为二的身体里,传出几句简短的话。

“凡人小子,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鱼主的气息极其微弱……如果你有我阿三这样的觉悟,才能担负起自己的使命……”

声音渐渐微弱,九丈青魔的身躯随之崩坍,化作一堆青色的灰尘。

然而。

没等慕鱼年听明白那个声音里包含的意思,众多青魔牛首扣地,一盏盏青灯自行升入夜空,如漫天星辰。

“恭迎吾主!”

整个大地为之一震,慕鱼年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借着身体微倾之际,他能看到六尊青魔抬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冰,渐行渐远。

吾主?这些怪物的主人?

同样的疑惑不光在慕鱼年心底蔓延,也在天尊心神中回响。

当天尊反应过来时,忙不迭地朝着那盏一分为二的青灯连斩数万剑。

剑意凝成的狂风,吹得云阶不断后退。

湖心岛早已被湖水淹没,仅剩零星的碎骨似蜻蜓点水。

即便如此,九丈青魔牺牲自己所化的青灯依然青光耀眼。

呼哧~

青灯终于碎成无数齑粉,像青魔的骨灰一般抛撒湖面。

天尊松了口气,仰面望着又大又圆的青月,第一次觉得它不那么难看。

“云阶,过……”

她转身之时,说到一半的话堵在了咽喉。

双目所及,只有一条青光熠熠的龙鱼浮在眼前。

身为天尊,她几乎没有感觉到这条鱼的存在。

甚至都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条鱼能无声无息地接近自己。

恰在这时。

青色龙鱼张开鱼嘴,像看见“熟人”一样口吐人言。

“水仙?你怎么在这里?她呢?”

“额……这……”

天尊哑口无言,根本不知从何接起。

她不明白这条鱼为何知晓自己名号,也不清楚对方是不是被召唤而来。

仅仅是一个犹豫,青色龙鱼一尾巴抽打在天尊脸上。

九丈出头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如一尊雕像一般倒在湖里。

青色龙鱼望着被毁去的湖心岛,青光中涌现魔气,幻化成了鱼临渊的样子。

一头长发,英俊的脸,玉银长袍在青紫两色气息的环绕下,更显超然。

若水色此刻还清醒,一定会欣喜若狂。

她耗尽灵力重塑青魔幻境,不曾想还能见到闻鱼梦里的另一个“鱼临渊”。

鱼临渊冷冷地盯着天尊,一语道破天机。

“你不是水仙,为何你身上总有她的气息?还有,今夕又是何年?水主又在哪里?”

第二百卌八闻 天水同源

此时的鱼临渊,只是这青魔幻境里的情魔分身。

他的时间和记忆,都还停留在闻鱼的那个梦里。

这时。

天尊双掌猛然拍向水面,借势暴怒而起。

她重新召回锈迹斑斑的铁剑,身形恢复到常人大小,拿剑指着情魔分身质问道。

“你又是谁?为何这张可恶的脸,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本座面前?”

“这张脸的确不是用来讨你喜欢的,那你又凭什么以水仙的身份出现在幻境中!”

一个剑拔,一个弩张,显然都没有退步的意思。

情魔分身毕竟不是鱼临渊,骨子里完全没有龙鱼血脉里的宅心仁厚。

哪怕对方是一位跟水仙“一模一样”的女子,他也生出不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见天尊不说话,情魔分身嘴角泛起邪笑。作为青魔幻境的半个主人,总要略尽地主之谊。

“来到别人的地方,难道不应该先回答主人的问题么……难不成我会相信你就是水仙?”

情魔分身的口气咄咄逼人,大有一言不合立马将“客人”扫地出门的架势。

只是眼下,他不会轻易放这位假“水仙”离开。

天尊不怒反笑,身为尊者的威严容不得分毫亵渎。

只见她冷哼一声,懒得再与情魔分身废话,以掌心仙血再次祭剑。

铁剑发出一阵响彻夜空的嗡鸣,悬浮在青色夜空中的青灯瞬间熄灭三成。

下一刻。

密密麻麻的剑雨,刹那间把情魔分身斩成无数碎片。

云阶飞到天尊身侧,用鹿角蹭着她仙血未干的左手。

她得意地转身,就要向水色消失的方向追去。

忽然。

一只白皙的手搭在她肩上,回眸时又看到了“鱼临渊”那张邪笑的脸。

而情魔分身的另一只手,正扼着灵鹿云阶的咽喉,将其缓缓提起。

“不论你在外面有多强,在这里,都无法击败我!说吧,告诉我想知道,我可以让你少受些折磨。”

情魔分身抬眼望着缘月,这才看到远处有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在青色的月光下折射出华彩。

六株桃花在其周围盛开,犹如仆从一样忠实。

再看水色那冰封的笑容,情魔分身心头一阵抽痛。

也难怪,他之前并未感觉到水主的气息。

“哼!”

情魔分身怒哼一声,掐着云阶的手往下方甩去。

灵鹿云阶毫无反抗之力,重重摔在慕鱼年面前的地上,试图挣扎着爬起。

周围的青魔看也没看云阶一眼,任由云阶的皮毛染上青色的尘埃。

终于。

云阶再尝试几次之后,四肢瘫软,倒地之后沉沉的闭上眼睛。

目睹这一幕的天尊就要冲下去,却发现按在她肩头的那一只手,堪比天的分量。

“你对云阶做了什么?”

“那你又对她做了什么?”

天尊顺着情魔分身所指的方向,看到沉眠在冰里的水色。

“本座就算想对她做什么,也得有那个机会吧!”

“是么!那你身体里这股属于水仙的气息,又怎么说?”

“……”

天尊似被看穿了隐藏起来的秘密,身子不由一颤。

情魔分身缓缓抬起手,天尊立即转身一剑,趁机就要拉开距离。

然而。

接下来的一切,令天尊猝不及防,又出乎预料。

仍是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从背后洞穿了她的胸口。

未等仙血流出,缘月中飞来一根青色的锁链,随着那只手贯穿而过。

心口骤然一紧,钻心的疼痛麻痹全身。

恰在此时。

情魔分身贴在天尊耳边,如清风吹拂般说出一句话。

“水仙,水仙!如果你能听到,尽你所能回应我……”

情魔细微的声音仿若魔咒,天尊那张属于水仙的面孔上,竟有泪水滑落。

见状。

情魔分身没有任何犹豫,一掌拍在天尊后脑。

“乱情锁心,分!”

随着这句话说出,青色的缘月变成了血色。

缘月的光芒汇聚成一线,只照耀在天尊眉心。远远看去,就像一根红色的姻缘线。

天尊身体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摆,两个拥有不同面孔的女子在同一个身体里拉锯。

情魔分身一眼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水仙,而另一个却十分陌生。

他伸出一根手指,青色的指甲像利刃一样变长,顺势从两个虚影中间划过。

天尊的身体突然静止,足有掌心大小的一滴水,从其后心飞出。

情魔分身一把接过水球,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弱水波动,以及水仙的气息。

再看天尊时,甚至身形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情魔分身五指虚握,顿时缘月返青。天尊被那一根锁心的情链带着,悬在了夜空中。

之前不可一世的气势荡然无存,露出一副病殃殃的姿态。

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但仍能看出她拥有不输水仙的美貌。

直至天尊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情魔这才疑惑地盯着手里的“水球”。

“观你气息,旧伤未愈!但有一点我不太明白:你既不是三界之人,缘何能够融合水仙的灵元?”

天尊传出几声轻咳,狞笑着看向情魔分身,微微动了几下嘴唇。

至于说的是什么,恐怕只有情魔分身看得真切。

他眼神一凛,不禁疑惑出声。

“没想到,天和水竟然同源!那‘天’,究竟是什么?”

大袖一挥,天尊心口的锁链再度拉高,就像被锁在了情魔幻境的夜空中。

至于水色为何如此,今夕又是何年,情魔分身已不会再问。

早在他将手搭在天尊肩头的时候,幻境所发生的他便知晓。

“是缘,还是劫,造就了这一场时间与空间的错乱?”

情魔分身叹息一声,转而看向慕鱼年。

“授鱼以柴,借火为薪。能在这里再见故人之后,不失为一种造化……你跟我来吧!”

慕鱼年听得似懂非懂,什么故人之后,什么借火为薪。

他不知道在闻鱼的梦里,有个牵着小孙子的樵夫,曾送给鱼临渊两捆柴……

他唯一知道的是,眼前之人正是他憧憬许久的“鱼主”,而他也一直坚信:鱼主没那么容易死去。

慕鱼年回过神的时候,情魔分身早已不知去向。

他只得站在原地大喊“鱼主”,顺带自报家门地说了几遍他叫“慕鱼年”。

周围的青魔分出一条路,直通水色所在。

一个声音从路的尽头传来,带着几分难得的柔和。

“小子!以后可要记住,我不是什么鱼主,只是他成魔时的意念所化……”

第二百卌九闻 闻情谓鱼

慕鱼年沿着青魔让出的小路,一直走到尽头。

随着眼前豁然一亮,六株一模一样的桃花盛开在水色周围。

鱼临渊的情魔分身站在一侧,隔着寒冰轻抚着水色的笑脸。

“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你我以这种方式再会!”

他注视着那张冰封的容颜,良久。

慕鱼年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既想开口再喊一声“鱼主”,又觉得自己太没有眼色。

看着守护在水主身旁的桃花,慕鱼年只觉仍在桃花林中。

见情魔转身看向自己,慕鱼年立即跪拜行礼:“慕庄慕鱼年见过鱼主!”

情魔一笑,无奈摇头。

“都告诉你我不是他,你怎么就不明白。不过也罢,就随你喜好吧,本来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情魔倒也没有说谎,只是听着这番话的慕鱼年,一头雾水。

慕鱼年又怎么会知道,此刻他眼中的鱼主,和他本就来自不同世界。

虽然慕鱼年自幼天赋异禀,但也有个致命的缺点——过于一根筋。

“鱼主若不是鱼主,那又是什么?鱼年一直相信鱼主不会死……”

“你叫慕鱼年?当年慕尘风那小子和雨墨误闯幻境,似乎也是你这般年纪!”

慕鱼年右手扣着脑门,他从未听老祖提起过这些事。

“嗯,这名字正是老祖所起。可是鱼主,老祖他从未提及他年轻时候的事情,还有雨墨又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情魔突然开怀大笑,似乎被慕鱼年的话逗乐一般。

一个闪身,情魔那青色的身影已出现在慕鱼年身旁。白皙的右手搭在慕鱼年肩上,使得慕鱼年身子自行站起。

正当慕鱼年受宠若惊之时,情魔的手缓缓拿开。

“唉,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也难怪,无论是那位自称天尊的九天玄女,还是你家那位老祖,一部分记忆都已缺失……”

一时间,稀里糊涂的慕鱼年竟有些似懂非懂。

他扭头看着悬在缘月下的天尊,大声喊道:“鱼主快杀了她!老祖说,当年就是她害得鱼主和水主不能在一起!”

“……”

情魔不知如何向慕鱼年说明,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即使他翻阅了天尊和慕鱼年的记忆,知道了一些青魔幻境内无法知晓的事情,一切仍然非他能掌控。

他终究非鱼亦非水,只是鱼临渊留在这幻境里的魔念。

“我杀不了她……”

“为什么?你可是天底下最强的鱼主!”

“你都说了是‘天底下’,她可是在天上。”

慕鱼年一阵语塞,让他没想到的是,鱼主居然也会认真地说笑。

情魔见慕鱼年如此单纯,实在不愿过多隐瞒。

“我接下来所说,你务必牢记于心,水主醒来时,你自然会成为她的助力!”

“鱼年一定铭记鱼主教诲!”

情魔一震,慕鱼年心灵纯净的确凡人之中少有。

“刚才说我杀不了她,是因为我的确没有这位天尊厉害。只不过幻由心生,情也由生,水主将她困在这幻境内,她有所迷失,我才能略占上风……”

慕鱼年微微张嘴,并没有打断情魔。只是他心里知道,眼前的“鱼主”谦虚。

情魔接下来的话,让慕鱼年对这片天地有了全新的认识。

情魔告诉他。

当年的鱼主,也就是鱼临渊,应该和十八位尊者有过一战。

只是结局就像慕鱼年记忆里的差不多,每年都会去祭拜亡故的鱼主。

但鱼主在临终前救下了一个水灵的灵元。

为了让水灵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不被天地发现,鱼主用尽剩下的气力剖心断鳍,发动了“净世鱼铃”……

至于那净世之音影响有多深远,情魔也还能通过天尊和慕鱼年的记忆大概猜测:至少上至尊者,下至凡人,当年的记忆都已模糊。

这也是为什么,慕鱼年口中的老祖不认识雨墨,而身为水主的水色,只记得她在闻鱼梦里的一切。

情魔又说。

后来这世间便诞生了一条闻鱼,由鱼主之心所化。

闻鱼带着当年的水灵回归,以梦境为先兆,势必要向无情的天地复仇。

……

慕鱼年作为今人,也渐渐懂得替古人担忧。

明白自家老祖如今已是“怪物”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

“那水主还能醒来么?如果你不是鱼主,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情魔面现无奈,没有立刻回答慕鱼年,而是伸手从衣袖里取出手掌大小的水球。

水球晶莹无色,仅存的一丝浅蓝也正在渐渐流失。

就算情魔知道他手中就是水仙的灵元,也只能望水兴叹。

他不是龙鱼,更不是弱水之灵,救不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水仙。

“我也希望水主现在醒来,只是她重塑这青魔幻境消耗太多,不好好睡一觉怎么行呢?”

情魔说话时的宠溺,连慕鱼年这个涉世未深的青年都听得出来。

就算慕鱼年不懂什么男欢女爱,也逐渐能明白鱼水深情。

他并不好奇闻鱼梦里是什么样,只想知道,当年的鱼主和水主一同经历了什么。

慕鱼年灵机一动,似乎明白眼前这位情魔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鱼年能为水主做些什么?”

“这青魔幻境外,有一个跟我长相一样的人,他就是闻鱼。你以后可要跟紧他,别让他对水主动歪心思……”

“就这么简单?”

“简单?哦,呵呵……瞧我这属鱼的记性!水主日后醒来时,记得替我告诉她:鱼有三世,水有三生,鱼临渊能遇到你,三世有幸!”

“这句话不应该是你自己说的嘛……”

慕鱼年话没说完,就被一股柔和的青烟团团裹住。

再次睁开眼时,不见缘月,亦无青魔。他已然置身桃花林外,背靠着有些残缺的石碑。

他完全没有发现,慕夕正坐在石碑的背面,身上插满桃花枝,嘴里不停低估:桃花辟邪,妖怪走开!

……

青魔幻境内。

情魔送走慕鱼年,含情脉脉地望着冰封的水色,看不出心中所想。

似乎他也未曾预料,再见水色会是这般情形。

就在这时。

无数青魔又一次跪拜,高呼“恭迎吾主”。

一个玉银的身影缓缓落在情魔身后,以同样的眼神望向水色。

“无论何时她都是那么美,不是么?”

“水之美,只属于鱼。我不是,你也不是……”

“闻鱼就不是鱼?”

“不是!所以你别再装作是他,万一让她想起从前,他就死的毫无意义……”

“你是无法离开幻境的情魔,而我是龙鱼心生的闻鱼,我们目的不同,心意却是相通的……”

“彼岸花开开彼岸,缘来叶生生在前。她以灵犀之泪作为彼岸花滋养这幻境,她睡着,我这片叶子才能出现。她醒了,我也就归于轮回了。”

“可她睡着的时候,闻鱼的一切都在溜走。”

第二百圩闻 今非昔鱼

情魔转身正视闻鱼,仿佛自己对着一面镜子。

同样属于鱼临渊的那张脸,神色里都带着复杂。

情魔没有告诉慕鱼年,之所以有些话他无法当面对水色说,因为他就是彼岸花上的一片叶子。

花开之时,他永远见不到水色。

而当水色醒来时,他也再无机会说出,那番鱼临渊曾经没有亲口说出的话。

情魔走到闻鱼面前,略显尴尬地一笑。

“我是该说‘初次见面’,还是要说‘难得一见’?”

闻鱼露出相似的表情,用相同的音色说道:“你开心就好!”

“她这副样子,我开心的了么?”

“那还需不需要我告诉她:你不开心。”

“不必!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间又有谁会知道:彼岸情花,一叶成魔。就当我未曾出现,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情魔将水仙的灵元交到闻鱼手上,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随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青魔幻境都飘着细密的雨丝。

就好像彼岸花叶在流泪,在等待着水色苏醒。

……

闻鱼打量着水仙的灵元,一段属于鱼临渊的记忆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一处临水的悬崖边,鱼临渊已无力再往前一步。

断鳍剖心之后,他也成为了一条死去的龙鱼。

水色的灵元从他嘴里滚落,落在死难瞑目的鱼眼之中,犹似看到初见她时的情形。

一个声音在龙鱼的心间回荡:“不能再守护你了,多想你的未来没有委屈……”

心念停止之时,剖心的鱼鳍变成了一根森白的鱼骨杖。

“拨云”二字刚一显现,鱼骨杖便化作一道刺破祥云的白芒冲入天穹。

刹那之间,日月星辰无光。昏天黑地之中,弥漫天际的祥云像水一样泛起涟漪。

紧接着,清脆的铃音响彻天地。

它如一首为鱼主送葬的歌,也像一曲拂去尘世哀愁的乐。

净世鱼铃持续七次,每一次只有七息。

当“拨云”落回鱼临渊身边时,他已成为龙鱼里死状最惨的一条。

闻鱼正是在那时诞生,以龙鱼之心为媒。

它带走了水色的灵元,带走了拨云,以及安安静静躺在那里的一块小镜子。

从那天开始,没人能记得关于水色的一切,就连天地的记忆,也似被净世之音搅成一滩浑水。

而那时的水色,虚弱的仅剩灵元。

因为鱼临渊最后的执念,她也像鱼儿一样不得不忘记。

忘了自己身出何处,忘了何时初见龙鱼。忘了她所遭受的一切,忘了她如何被那一条傻鱼呵护……

闻鱼站在冰封的水色身边,重复着情魔先前的动作。

若不仔细辨别,谁又能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那一份相似的爱怜,源自很久很久以前。

“再等等……一切都不会白费!被拿走的,鱼会为水拿回来!”

闻鱼嘴上说着,他却没有将水色唤醒的打算。

明知水色每多睡一刻,属于鱼临渊的记忆都在悄悄消散。

作为闻鱼,他知道自己的梦意味着什么。

或许有朝一日,水色找回曾经的记忆。可那时鱼临渊自身存在的证据,也将随着净世鱼铃的尾音全无。

不光闻鱼会消失,一切曾视鱼临渊为鱼主之人,都会将他忘记。

水识鱼时,鱼不知水。

……

绕是闻鱼有些铁石心肠,也在接纳了情魔那份心意后,眼眶湿润。

淡蓝的双眸微红,闻鱼右手的两根手指不自然地抖动几下。

他把水仙的灵元凑近水色面前,隔着一层晶莹的冰幕,他低声说了些什么。

一直观望着这里的天尊,终于忍无可忍。试图强行挣脱锁心链的同时,冲着闻鱼冷嘲热讽。

“啧啧啧~好一个郎情妾意,看得我胸口直泛恶心!鱼水逆天地行事,得意忘形的太早!”

这番话落在闻鱼耳中,跟扎在鱼临渊的心上一样。

微红的眼睛顿时爆红,额上青筋凸起,邪笑中充斥着无尽的怒意。

“你当真以为,情魔拿你没办法?还是说我闻鱼不敢让你形神俱灭?”

略做停顿,闻鱼绕过水色向前几步,看向青色的缘月继续说道。

“现在灭了你,你还会在君天殿重生,这样岂不是太过便宜你!

你们从水主这里拿走的东西,只要仍未完全炼化,就不可能达到真正的‘永恒’!”

“你……”

“你是想说,我怎么知道?”

“不可能,绝无可能。此事天知地知,除十八尊者之外,不可能有人……”

天尊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瞬间默不作声。

她根本不愿相信,十八尊者会为了那样东西出卖其他尊者,甚至要与天地抗衡。

闻鱼无声地笑了,笑里藏刀。

“我说至高无上的天尊,你凭什么以为,当年十八尊者诛杀鱼主就能毫发无损?你不也沦落到借水转魂的地步么……”

经闻鱼这么一说,天尊的心跳声骤然急促,以至于通过锁心链放大后,整个青魔幻境清晰可闻。

“你是想挑拨十八尊者之间的关系!”

“需要么?”

闻鱼脸上的自信,透露出太多信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绕是天尊此刻也心乱如麻。

事关重大,弄不好就是天诛地灭。

见天尊花容失色,阴晴不定,闻鱼反倒有些喜闻乐见。

他一点也不介意看到这样的表情,至少替鱼水感到欣慰。

索性,又补充几句。

“尊者消亡,必是天地损失……当年十八尊者奉天地之命合围鱼主,目的就是要扼杀‘轮回’。

但,你们过分高估了天地的能量,也太小瞧了轮回的韧性!

不妨说简单点儿,十八尊者当中,有一位早就自身难保……”

“信口开……”

天尊话未说完,闻鱼伸手向着缘月虚空一握。

穿过天尊心口的青色锁链再次绷紧,青色的火焰似从缘月泼下。

漫天青灯纷纷向天尊汇聚,于缘月下堆成一个史无前例的焚骨青灯。

“天地若不能及时悔悟,也必承受你今日之痛!”

话落。

青焰接月,天尊的身影完全被吞没。

依稀能听见一个女子的叫嚣,正逐渐变得细不可闻。

甚至还有一声声骨头爆裂的声音,沦为幻境里的“钟鸣”。

闻鱼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灵元,又凝望水色片刻。

若要保住水仙的灵元不散,他必须收集许多灵媒。

闻鱼忽而得意,闪身出现在灵鹿云阶身前,随手折下半根鹿角。

“半根鹿角换你一命,不用谢了……”

第二百圩一闻 来鱼非善

桃花林外。

慕鱼年背靠着石碑,心里仍在重复着情魔交代他的那些话。

忽然一阵劲风拂面而过,再看四周空无一人。

正当慕鱼年不知何处去找“闻鱼”时,一个声音从石碑顶上传来。

“你这丫头,我好心送你出来,怎么仍在此地逗留?”

隔着石碑的慕鱼年和慕夕,同时后退几步仰起头,这才找到声音的来源。

“是您!”

“您是……”

慕夕先开口,慕鱼年稍慢一些。两人恍然间意识到,石碑另一侧也是自己要找的人。

慕鱼年轻盈地绕过石碑,终于看到了“花枝招展”的慕夕。

“慕夕你不是……还有这些桃花又是怎么回事?”

“哥你也出来啦,我嘛,嘿嘿,自然是鱼主送我出来的!”

兄妹二人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各自倚靠着石碑等了很久。

慕夕这才想起桃花的“妙用”,从满身花枝中找出最不起眼的那一根,递给了慕鱼年。

虽然慕鱼年欣然地接过,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眼前这位妹妹,如此吝啬一件东西。

再联想闻鱼刚才的那句话,慕鱼年再笨也能猜得出:是鱼主将慕夕送出桃花林。

于是。

慕鱼年一声不响,手里牢牢抓着这根救命的“花枝”,向闻鱼躬身一拜。

慕夕回过神,才想起“鱼主”是在问自己,激动地吞吞吐吐:“回鱼主,我兄妹二人先是遭遇,二叔追杀,然后又遇,到那怪物,如今不知该去哪里……”

立在石碑上的闻鱼眉目一凝,这片神州大地才从鱼符内释出多久,凡人又回到当初的善恶不分。

或许,鱼临渊和水色不愿亲手杀的凡人,他可以一并代劳。

“无处可去?若仅剩的这些凡人也无处可去,鱼和水所受的劫难,岂不是白费了……”

闻鱼的声音突然变冷,拿在左手的半根鹿角瞬间化成光尘,被水仙的灵元吸收。

慕夕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鱼主”不高兴。

可就在这时,闻鱼再次开口。

“这世间,总有些人该死……奉鱼之年奉鱼可活,既然选择了成为鱼修,凡人的命,就是鱼的命!

走,领我去慕庄走一趟……”

慕夕和慕鱼年面面相觑,似乎还没有完全理解闻鱼的意思。

突然。

近在咫尺的吼声震耳欲聋,就连闻鱼脚下的石碑也随着震颤片刻。

饕餮似乎根本没有离去一样,在石碑正前方现身。

它注视着闻鱼,闻鱼盯着它的眼睛。

慕夕不知哪来的勇气,挡在石碑和饕餮之间,闭着眼睛胡乱挥舞着开满桃花的花枝。

“妖怪走开,不然我用桃花抽你……”

看到这一幕,不光慕鱼年一脸懵,甚至被慕夕称作妖怪的饕餮,也看不懂这是什么路数。

它询问似地看向闻鱼,却见闻鱼嘴角一笑,挤眉弄眼。

饕餮立即意会,故意装作生气发难,俯身贴近慕夕一顿狂吼。

气浪推着慕夕不断后退,直到她又一次背靠石碑退无可退。

慕鱼年毕竟是慕夕的兄长,此刻只能硬着头皮挡在慕夕身前。

他也学着慕夕的样子,将手中花枝乱挥一通。

闻鱼强忍笑意,严肃地说道。

“虽然你们手里不是真正的‘桃花鞭’,但我有义务让你们见识一下,桃花是如何用来辟邪的!”

话落。

闻鱼左手向后一招,桃花林上飞花弥天。

沙沙响动中,一根三尺花枝自行飞到闻鱼面前。

手起花枝落。

近百根虚幻的桃花鞭抽打在饕餮身上,如枷锁一样将其束缚。

饕餮越挣扎,花鞭勒得越紧。直到饕餮口中传出一阵求饶的声音。

闻鱼一步踏出,现身饕餮面前。即使他不用回头去看,也知道此刻的慕家兄妹满眼热诚。

闻鱼思索一番,才决定接下来怎么演。

“臣服,或者死亡,你选一个!”

“呜~”

饕餮极其配合,前肢做出要跪拜的动作。

闻鱼立即撤去灵力,饕餮硕大的身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一时间,凶神恶煞般的饕餮温顺的像个小绵羊。

闻鱼趁机凑近饕餮的耳朵,轻声细语。

“我是该叫你大嘴,还是唤你饕餮?”

饕餮没有出声,可仍然有一个细不可闻的声音传入闻鱼耳中。

那是一个只有鱼才能听到的鱼音。

“怎么样,大嘴我演的像不像?呃嗯……不过我想了一下,还是叫饕餮吧,大嘴不好听……”

“本事渐长,口气也变大了?”

“那还能怎么办?大嘴我可是一条鱼,高端端地变成这副模样,我也很无奈!不过话说回来,接下来要做什么?这副身躯总是会感觉到饥肠辘辘。”

闻鱼眉头一皱,似乎他也没有预料到,那条大嘴鱼变得如此话痨。

“饕餮本就贪吃……我也不会拦着你。只是,世间凡人是他所救,心善者还是留下吧……”

说出这句话时,闻鱼脸上露着些许无奈。

他也不愿意让鱼临渊用命换来的凡人再度减少。可若不这样做,具备鱼修之力的凡人,自己就能葬送自己。

闻鱼转身之时,突然想起水仙的灵元。

灵鹿云阶的角虽为灵物,却远远不够。

他将水仙的灵元送到饕餮嘴边,面色立刻变得严肃。

“含在口中,无时无刻以精纯的灵力灌入……就算再怎么饥饿,你也不能把她吞入腹中!”

饕餮似乎才注意到闻鱼手中的灵元,震惊地张大了嘴。

“这,是……”

赶在饕餮说出口之前,闻鱼毫不留情地把灵元放入了它口中。

刹那间,饕餮如获“至宝”。

含着怕融化,捧着怕惦记。既不敢再吞咽口水,也不敢嘴巴张得太大。

于是乎,从某一刻开始,饕餮除了外出觅食之外,就屁颠屁颠地跟在闻鱼身后,撵都撵不走。

最让慕家兄妹不解的是,饕餮一直流着口水,就好像时刻想吃掉“鱼主”,却又不敢下嘴。

……

一幕接一幕,令慕家兄妹目瞪口呆。

尽管好奇“鱼主”跟那头怪物说了什么,但终究没有问出口。

此时此刻,他们也终于明白老祖的良苦用心。

慕夕低头看着手里的桃花枝,慕鱼年抚摸着没有碑文的石碑。

等到他们再一次回过神来,闻鱼和饕餮一前一后,漫步空中走出老远。

“鱼主,我们真的要回慕庄?”

慕夕放声一问,换来的却不是闻鱼的回答,而是饕餮一个古怪的回眸。

在慕家兄妹诧异地眼神中,饕餮口吐人言:“回什么慕庄?饕爷去的地方,只有活着的食物和死去的食物……”

闻言。

慕鱼年哪还敢犹豫,一把抱起微胖的慕夕飞身而起。

一股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慕鱼年回看桃花林一眼。

第二百圩二闻 鱼避九幽

闻鱼到达慕庄所在的山谷时,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

守护山谷的玄武沉沉睡去,仿若被人施加了什么术法。

饕餮对血腥气尤为敏感,此刻不光嘴角流涎,生在腋下的两只眼瞳换上道道血丝。

它仅仅张口一吸,山谷周围的血腥气就被扫荡一空。

“既然这些凡人是鱼修,为何感受不到鱼魂存在?”

饕餮品尝似地砸吧着嘴,道出了它的疑惑。

闻鱼驻足谷外没有立刻进去,饶有兴致地盯着山谷之上的天空。

“凡人资质有限,大部分仍然是无法修炼的普通人。至于真正的鱼修,这数十万年来都在鱼符内,无法化鱼……”

闻鱼嘴上没有细说,可饕餮已然听得明白。鱼修化鱼所需条件苛刻,难度不亚于“登天”。

正在这时。

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山谷之上传来:“何方妖孽,胆敢闯我‘天慕山庄’?”

闻鱼看了饕餮一眼,眼神里透着些指示。

这慕庄,何时改成了天慕山庄?

闻鱼又看了一眼玄武背上的巨石,“慕庄”二字依然清晰可见。

仔细一想又觉事情不对,冲着饕餮点点头。

只见饕餮一个前冲撞向巨石,犄角上的蛮力瞬间将石头轰碎。

顿时,玄武背上露出两个金色的大字——天山。

与此同时。

七个人影自山谷飞出,凭空立在谷外。而为首者,竟然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四岁的孩童。

其他六人皆已成年,齐齐盯着饕餮,面不改色。

只有孩童目不转睛地看向闻鱼,眼底有精光闪烁。

“想不到时隔多年,还有漏网之鱼!在你身上看到了他的命数,但我知道你不是他……”

孩童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其余六人一阵错愕。

当他们顺着孩童的目光找寻时,根本看不见闻鱼的存在。就像慕尘风初见闻鱼时一样。

闻鱼微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在看到孩童第一眼时,他就知道对方真正身份乃是君天九尊里的“命尊”。

看样子,慕庄大部分人的命运,早已牢牢掌握在这位命尊的手里。

命尊见闻鱼不说话,向前走出两步。

“当年一战之后,本座隐隐觉得不安。便以命衍之法成为了慕家凡人之一。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慕尘风那小子整个慕家的人命都在本座手里!”

命尊言语之中的威胁,不言而喻。他想试探一番,眼前这条“鱼”是不是也像龙鱼一样,无法摆脱宿命的枷锁。

饕餮蹲坐在玄武背上,反倒像悠闲的鱼儿一样看着热闹。

闻鱼闻言,嘴角扬起邪笑。

“你在怕什么?当年如此,如今如此!既已知道我不是龙鱼,你觉得我会像他一样心善,爱惜凡人性命?”

“哦?言下之意,是鱼临渊用命换来的凡人性命,不值一提?”

“命尊知晓天命,你却看不透鱼和水的命运。饕餮,动手!除了慕尘风,其他的都归你……”

闻鱼的话像一阵寒风,不禁让命尊身后的六人一阵哆嗦。

他们听不到闻鱼所言,只能看见饕餮变成一个黑色的龙卷风冲入山谷。

闻鱼叹息一声。

在这盘天地为局的棋盘上,凡人本就形如蝼蚁,如何掌握得了自己的命数。

既然他们都是鱼临渊所救,不如还命于鱼,今后还能省去不少麻烦。

然而。

命尊任由饕餮离去,看也不看一眼。甚至站在他身后的六个青年男女,也都露出狰狞的笑容。

命尊索性坐在空中,来回踢着肉嘟嘟的脚丫子。

“有些事,天地尚且无法看透,本座又如何何悉数知晓……但闭关这么久,以鱼制鱼以水克水的道理,本座还是能看透一些的!”

命尊话未说完,小巧的食指一指天穹,九道金雷像锁链一样突然而至。

金雷并无雷声,目标也不是闻鱼,而是身后的山谷。

阵阵嘶吼声经山谷放大,传至闻鱼耳畔。

片刻之后,饕餮驮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飞奔而来。

“坏了坏了,险些触犯禁忌……这些凡人怎么突然就变成了凶残的虎斑鱼……”

饕餮一边飞向闻鱼,一边唠叨个不停。似乎对于没能吃到更多凡人,而耿耿于怀。

紧接着。

一条接一条三丈大小的怪鱼从山谷内游出。

这些鱼除了体型巨大满嘴獠牙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每一条鱼的嘴里,都有一颗双目紧闭的人头。

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些人生前都是慕家之人。

闻鱼并不会为此动怒,只是命尊刚才所用之法,明显是揠苗助长,以雷劫强行激发鱼修潜质。

于是,这些非人非鱼之物,倒也具备了鱼修的实力。甚至已有不少生出鱼魂,鱼目之内金光游走。

这时,慕鱼年和慕夕也终于赶了上来。一眼看见趴在饕餮背上的老祖慕尘风,惊叫出声。

闻鱼看向命尊时,一股水波从头到脚散开。

他像从水里走出来一般,显化在凡人和鱼修眼前。

“原本不愿与命尊有太多纠缠,此刻看来倒也由不得我了……水主尚在安睡,只能委屈神州大地,继续荒芜一段时日!”

话落之时,闻鱼双瞳由蓝转红,披风从身上自行飘落。

命尊见状,再引金雷落下。数千条虎斑鱼怪鳞片变成金色,像盾一样挡在他身前。

闻鱼翻手之际,一枚妃色的鱼符出现在手里。

就在众多眼睛都盯着妃色鱼符时,闻鱼又一次向饕餮递了个眼神。

下一刻。

妃色鱼符暴发出万道强光,妃色的雾气像狂风一样席卷神州大地。

等待命尊回过神时,闻鱼早已不知去向。

妃色的雾气经久不散,如流水般不停流动。

不但凡人所变的鱼迷失在这雾里,就连那万里桃花也像藏身其中,天地难觅。

……

慕鱼年和慕夕昏昏沉沉睁开眼时,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

头上不再是“天”,而是透着些许光亮的汪洋。眼前不再是荒芜的大地,而是另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慕鱼年不懂,为什么鱼主那么强,还要借着烟雾逃离。

慕夕却不在意这些,她只想知道这里又是何处。

兄妹二人的心思都写在脸上,闻鱼又岂能看不出。

唯独饕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驮着昏迷的慕尘风四处闻花舔草。

“嗯?这个不好吃,这个也不好吃……我说你们走快点儿,天有龙,地有驴,饕爷早都馋的不行了!”

地上?驴?

慕家兄妹相识一眼,一股陌生的感觉袭上心头。

闻鱼突然望着前方,平静开口。

“上有天材,下有地宝!你们所想没错,这里就是与天相对的地,也称九幽!

走吧,时间不多。”

第二百圩三闻 鱼不如驴

九幽之地没有日月星辰,自然看不到阳光明媚。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纵横的沟壑,以及深不见底的裂缝。

有水的地方长满花草,有火的地方同样不乏灵芝药草。

整个九幽内之所以五彩斑斓,正是这些花草不断发光所致。

闻鱼虽然嘴上说“时间不多”,可他仍然站在原地一步未动。

慕家兄妹新奇地打量着周遭一切,不时地发出惊叹。

反倒是饕餮,望着似曾相识的九幽如同故地重游。

“想当初鱼主还在时,这里是何等盛况……如今弱水枯竭,只剩下这些斑驳的痕迹,唉~”

慕鱼年仿若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既想听听鱼主的过往,也想了解一些和“九幽”有关的趣闻。

闻鱼瞪了饕餮一眼,饕餮立马干咳一声,闭口不言。

闻鱼看向远方,提醒兄妹二人:“九幽自古不同于人间,即便你们二人会些术法,也不要轻易使用!还有,越是看着像宝贝的东西,越不要碰,甚至靠近也不行。懂了吗?”

“……”

慕鱼年默默点头,慕夕重重的“嗯”了一声。

尽管他们知道鱼主是为自己好,但终究知其一不知其二。严重的好奇心驱使之下,兄妹二人在心底生出无数疑问。

饕餮仿佛在二人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屑。

闻鱼又一次开口,却是在叮嘱它。

“你也知道今非昔比,所以最该管好自己的就是你!饿的时候不要乱吃,否则我可没有把握救你出去。”

饕餮一个激灵,学着凡人苦笑似地龇着牙。那样子看上去,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闻鱼无奈摇头,不再理会这条贪吃的“鱼”。一步迈出,已从置身的石柱落在下方的沟壑里。

沟壑内遍布浊气,周围石壁上的水纹清晰可见。

闻鱼走出几步之后,饕餮才从上面跃下。慕尘风仍在饕餮背上昏睡,吸入浊气后传出两声咳嗽。

等到兄妹二人也纵身跳下来时,紧张地围在饕餮身边,完全忘了它之前的凶残模样。

恰在这时。

石壁下一丛绿色的石蕊吸引了饕餮的注意。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饕餮像风一样冲了过去,张嘴就啃。

它嘴里传出阵阵“嘎嘣”声响,还不忘碎碎念叨。

“没有弱水涤净杂质,这味道终究是差太多……”

话音未落,饕餮扭头就将一口绿色的汁水吐在了慕尘风的身上。

再看它那沾沾自喜的神情,仿佛做了一件多么大公无私的事情。

慕家兄妹见饕餮如此对待自家老祖,敢怒不敢言。

饕餮见状瞳孔一缩,故意装作趾高气扬。

“我说你们两个娃娃别不知好歹,换作以前饕爷我绝对不会如此暴殄天物!我可是在帮他恢复,别好心全当驴肝肺……”

一说到驴肝肺,饕餮忍不住口水直流。险些将压在舌头底下的灵元吞进腹中。

慕鱼年知道误解了饕餮,正要拉着慕夕道歉。

忽然。

一股强劲的妖风,沿着沟壑直奔此处而来。

顿时石壁震颤,岩石滚落,整条沟壑底部黄沙漫漫。

“是谁如此大胆,胆敢取走本驴主的幽冥草!”

“噗~哈哈,这世间还有驴妖?活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饕餮显得有些肆无忌惮,前蹄捧腹大笑,活脱脱笑出了驴叫声。

如果不是慕家兄妹扶着慕尘风,只怕饕餮能把他甩下去。

倒是闻鱼一脸淡然,盯着逼近此地的滚滚沙尘若有所思。

他知道,九幽之地鲜少听到“驴”这样的名讳。何况“驴主”之说,根本不可取信。

等到沙尘散尽,视野清晰一些。一头驴首人身的妖怪站在十丈外。

它略显紧张地盯着饕餮,完全忽略了慕家兄妹,以及化作人形的闻鱼。

似乎在它眼中,凡人不值一提。

“你是哪里来的妖怪,吃了本驴主的幽冥草,还不赶紧自断一蹄谢罪!”

饕餮完全没把这句话听进去,而是抬起鼻子向前嗅着。

突然之间,饕餮抬头看向闻鱼,张口欲言。

只见闻鱼抬起手,饕餮才把话头咽了回去。

但是饕餮看向驴首人身的怪物时,眼底却多出一丝同情。

甚至它眼里看到已不再是这样一只妖,而是一条仍然鲜活的鱼。

它是想告诉闻鱼,这只妖的身上,分明藏着一股鱼腥味。

此时。

自称“驴主”的妖怪才注意到闻鱼的存在。

可当它看到闻鱼那张精致的面孔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后跳数丈。

“你是何人?竟然学我冒充驴主!就不怕往生无门,死后魂灭!”

驴妖说义正言辞,但也透漏出一个重要的讯息:它是在冒充那位“驴主”,吓唬他人。

它的话落在闻鱼耳中,反倒令闻鱼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缄口真言么?能让你永世说不出‘鱼’字,只能以驴代替的,这九幽之地也就那么几位而已……”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驴妖明显有些胆怯。见闻鱼不但识破自己身份,还能联想到那几位,已然超出它能应付的范围。

只是它还不知道,它眼前的饕餮是“鱼”,闻鱼更是一条特别的“鱼”。

闻鱼衣袖轻挥,一股柔和的水光淋在驴妖身上。

“说吧,你既然原本是鱼,又为何以这副身姿欺世盗名?”

驴妖感受着久违的水波,自身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只是当它再次开口时,口中的“驴”字都被“鱼”字代替。

“什么欺世盗名?鱼主之名又岂是我等可欺……当年鱼主陨落,弱水枯竭,天地间再无容鱼之水。鱼想活命,只能苟延残喘。”

见闻鱼面带微笑,驴妖还没有意识到,施加在它身上的真言已经被祛除。

而它潜意识里仍是一条鱼,一条容易忘记眼前,容易忘记逃离的鱼。

闻鱼向前几步,一本正经地看着驴妖。

“你想不想,再变回鱼的样子?”

“想!呃,不想!”

驴妖的摇摆不定,似乎早就在闻鱼意料之中。

多少年过去,谁还会相信曾经的鱼水二主。天不是昔日的天,这九幽之地也自然不再是曾经的九幽。

无论是天与地,还是这世间万物,都需要时间去适应一个鱼水相合的世界。

只见闻鱼手掌轻翻,一枚妃色的鱼符浮在手心。

“你看这是什么?”

“鱼,鱼……鱼主!”

驴妖本想说鱼符,可铭刻在心神里的那句话让它猛然跪下。

见鱼符,如见鱼主。

再看闻鱼时,驴妖那张长长的脸上老泪纵横。

它想说,穷鱼末日,鱼不如驴。

它想说,九幽路险,鱼主小心。

它想说,自在逍遥,鱼水当年。

它唯独不愿说,在九幽为鱼,忍辱者众多。

第二百圩四闻 点石成鱼

驴妖本不是如今这副模样,既非人也非驴。

只是不愿低头屈服,才被有权势的妖变成了“妖奴”。

如它这样的妖奴数不剩数,都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打理着不同的事情。

它能得到这份收集幽冥草的差事,多亏了“那位小姐”的关照。

如今不但将这份差事搞砸了,恐怕还要连累小姐。

驴妖本是鱼,或许因为时间太过久远,它已然忘记自己的名字。甚至都已不记得曾经生活过的水域在何方。

它只能依稀记得一些和鱼主水主有关的事,津津乐道地挂在嘴上。

闻鱼见驴妖一片赤诚,不忍打断,由着驴妖走一路念叨一路。

驴妖变成了一头驴,闻鱼盘起右腿坐在驴背上。

从它看到闻鱼手里的鱼符时,就笃定地把闻鱼当作鱼主。

不愿再忍气吞声的驴妖,就连走路都变得昂首阔步,那一张驴脸也露出得意的笑容。

……

沿着沟壑越往前,两侧石壁越像峡谷。

九幽没有四季,没有昼夜。很长一段路途的景色,都是单调的岩石。

偶尔能看到一两株发光的植物,也都被饕餮当作食物吃进嘴里。

若非驴妖出现,闻鱼此刻早已置身九幽另一端。

但在听过驴妖的经历后,他倒是不介意腾出一些时间见见那位“小姐”。或许能省去一些麻烦,为水仙获取些灵物。

此刻驴妖将要去的地方,名为“天愁涧”。

天愁涧妖魔混杂,鬼怪同住。名为涧,实则像一个众多沟壑汇聚在一起形成的大坑。

弱水未枯之时,天愁涧所在正是一片湖。

不知走了多久,驴妖突然停下,十分恭敬地对闻鱼说道。

“鱼主。现如今九幽不比当年,幽冥九尊自从与您一战之后便闭关不出,九幽被强大的妖魔鬼怪瓜分,形成了不同的势力……可无论何方势力,都将凡人视为上等尤物。”

驴妖虽然没有明说,但闻鱼又岂能听不出其中意思。

转头看向跟在饕鬄身侧的慕家兄妹,闻鱼调侃似地说道。

“凡人在妖魔眼中是尤物,那与幽冥草相比又如何?”

“幽冥草能助妖魔恢复灵力,终究数量远多于凡人。”

闻鱼从驴妖背上纵身跳下,饶有兴致地盯着愈发宽敞的前路。

“无妨!若凡人真有那般价值,我倒也不介意换些宝贝!”

最后半句话说的一字一顿,显然闻鱼别有用意。

驴妖不再言语,作为开路先锋一样走在最前头。

就在这时。

峡谷两侧石壁摇晃,数张巨大的面孔突兀地浮现在石壁上。

紧接着一堵石墙拔地而起,将眼前的路完全封死。

数百块大小不一的石头从石墙上滚落,拼凑出三个石巨人。

当石巨人露出眼窝时,绿色的妖芒从眼底划过。

“吾主有令,天愁涧今时起禁止入内!”

驴妖一见几个守关石妖出现,立马习惯性地笑脸相迎。

“哟~这不是石哥嘛,我刚出去不久,这怎么就不让进了?”

“原来是你小子,我们也是刚才接到命令!主命难违,你小子还是找的幽冥草去……”

为首的石妖视线轻移,瞥见慕家兄妹时兴奋异常。

正当驴妖想要通融通融的时候,一只厚实的手掌直接将驴妖拍飞,径直往慕家兄妹伸去。

看那架势,石妖明显是把眼前的凡人当作孝敬主子的尤物。

“没想到,凡人竟会送上门来。捉去献给我主,也就不必继续守在这里!”

驴妖一连滚出老远,直到撞在石壁上才停下。

反观慕家兄妹身前的饕餮,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最近的石头上蹭着犄角。

眼看那一只妖气缠绕的大手逼近慕鱼年,一道锋利的水光从石妖面前掠过,钻入石壁内。

“啊~”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嘶吼,石妖伸长的手臂连根断裂,墨绿的妖芒像鲜血一样飞溅。

不到一息时间,慕鱼年面前只剩下一块块石头。

闻鱼一个闪身出现在石墙之上,回首看着下方的三个石妖沉声说。

“现在让开,留你们一命。或者你们可以选择,把自己的主子带来见我!”

“区区一个凡人玩物,你也配……”

为首的石妖注意到闻鱼的举动,盛怒之下化作一块妖石。

妖石通体幽绿,暗含杀机的冲向闻鱼。

与此同时,两侧石壁上的面孔同时发出怪叫,仿佛在向天愁涧传达某种信息。

驴妖这才忙不迭地甩着头,连滚带爬地起身。

“鱼主!您先走,我殿后。马上会有大批妖魔赶来,势必会引起骚动!”

驴妖的担忧不无道理。

即便闻鱼修为绝强,一入九幽就引起太多注意,接下来的事情也不那么好办。

然而。

闻鱼虽然听到了驴妖的话,但仍然负手站在石墙上。

即便石妖气势汹汹地临近,他也完全没有其他动作。

“呼~”

只见幽绿的妖石径直穿过闻鱼的身体,像一阵妖风穿过一团空气。

其余两个石妖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驴妖用手揉着眼睛,它还从未听说过鱼主有这样的本领。

说时迟那时快。

闻鱼屈指一弹,一枚透明的鱼符在空中留下轨迹。

再看石妖额头,不知何时空出一个窟窿,妖气飞速地流失。

“既然天地容不下鱼,那就把这些碍眼的都变成鱼……何时九幽再现弱水,何时变回原形!”

闻鱼的话刚说完,三个石妖先后变成了石鱼,呆头呆脑地原地游荡。

而它们意识里属于妖的记忆,也随之荡然无存。

石墙应声坍塌,散落的石块重新贴在石壁上,堵住了发出怪声面孔。

闻鱼没有再看驴妖,而是将刚才的鱼符丢到面前。

“鱼性未泯,终有为鱼之日。你已不是什么妖奴,待水主醒来自会还你鱼身……”

驴妖嫌自己手脏,用身上仅有的衣物捧起鱼符。

它的眼神,渐渐充满底气。

……

天愁涧。

远看更像一处闹市。

除了简易的寨子,还有不少精心雕琢过的洞窟。

此刻最大的一处洞窟里,白的绿的紫的光亮交织在一起。时不时地还有鬼火飘过,像灯笼一样。

一张浑然天成的石桌旁,几个身影坐在那里。

“父亲!刚才的传音您也听到了,那可是几个送上门的凡人!万一被其他牛鬼蛇神掳走,有损颜面……”

声音听上去像个男子,略显尖细。

紧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对凡人的同情。

“小妹不同意兄长所言!”

第二百圩五闻 水涧天愁

“我说小妹啊,平日里包庇妖奴的事暂且不提,你私自外出为兄也可以不过问,但在凡人这件事情上,你可得以大局为重!”

说话的是另一个男子,听声音明显比刚才的女子年纪大些。

这时。

坐在上首位置的中年男子缓缓睁开眼,溺爱地看了一眼自己唯一的女儿。这才将视线转移到另外三个儿子身上。

“我收到消息,妖尊不日就会出关。”

“那正好吖,将那几个凡人捉了送给妖尊,我天愁家必能在这九幽站稳脚跟!”

中年男子话未说完,轻浮的声音已将他的话打断。他略显失望的叹了口气,暗道三子城府不足。

“怀璧其罪。莫说是几个突然现身九幽的凡人,就算是只身一个,也不是我天愁家能瞒得住的。”

三子表面上毕恭毕敬,实则各怀心思。

只是这一切,都被那位最小的妹妹收入眼底。

中年男子叫天愁澜,天愁家家主。

天愁澜有三子一女,三子皆为树妖,只有小女儿是鳅妖。

大儿子天愁泗,整日骄奢淫逸,仗着天愁家在天愁涧的声望,背地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二儿子天愁渍,精于算计,喜欢结交一些实力不俗的妖魔鬼怪。常以妖奴为发泄对象。

三儿子天愁泚,经常收集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平日里嚣张跋扈,典型目中无人的纨绔子弟。

小女儿天愁溪,与她三位兄长完全不同。

天愁溪自幼丧母,做事独立周到。除了对待妖奴友善之外,她显得十分神秘。如非必要,通常不会在天愁涧现身。

他们的名字都是天愁澜亲取,意为“妖不可无水”。

……

短暂的沉默之后,天愁澜突然起身,背对着自己的儿女。

他面前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幅壁画

壁画之上,一位女子蹲在水边,潸然泪下。整幅壁画除了女子,只有水。

天愁澜端详片刻,再次沉声开口。

“你们可还记得,这天愁涧的由来?”

天愁泗抢先开口:“遥想当年,天地间弱水尚在。一位水主途径此地,情至深处满怀悲伤,引来苍天一叹……之后弱水断流,此地得名天愁涧!”

闻言。

天愁澜默不作声,似乎还在等待一个令他甚为满意的答案。

随后天愁渍和天愁泚又做了补充,都没有看到天愁澜点头。

唯独天愁溪一直笑而不语,看也懒得看这几位不学无术的兄长。

天愁澜转过身,抱着最后一丝期待问她。

“溪儿,你说呢?”

“天愁涧乃是缘起之地,情生之处!天惧鱼水生情,故而视此地为天愁。

据说,天愁涧也是三千弱水开灵之地!”

天愁溪说出前半句时,作为父亲的天澜已经十分满意。

可当他听到后半句时,错愕地微微张嘴。似乎连他这位年纪最长的家主,也是头一次听说。

正在这时。

一个双脚被铁链拴着的妖奴,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说话时断断续续。

“家主……大事不,不,不好了,它们又来了!”

天愁澜一听“它们”,准备责罚妖奴的心思立即打消,转身带着三子匆忙离开。

刚才还有些热闹的洞窟内,顿时少了太多喧嚣。

天愁溪起身走到壁画前,伸手将一点妖气附着在其上。顿时壁画像“活”过来一样,淡蓝色的弱水多情起皱,女子身上的衣裙变为白色……

“妖向水而生,父亲早就忘了,天愁家只是昔日的听水之妖!能有如今地位,那都是受水主荫泽。”

看似天愁溪自言自语,实际上,她只是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

跪在地上的妖奴并未退下,而是等天愁澜它们走远之后,迅速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凝视壁画片刻,天愁溪收回妖气。转身之际灵力外散,有些昏暗的洞窟刹那间珠光宝气。

“你刚才演的不错!”

“承蒙小姐夸奖。老奴如果不这么做,只怕结果,会对那几个凡人不利。”

“那树伯可知道他们的来历?人间早已被毁,九幽之内凡人皆是被圈养,何来自由之身?”

“四人一兽!至于来历并不清楚,倒是守关石妖的气息消失不见了……”

“如今整个天愁涧都知道凡人不请自来,表面上是我天愁家做主,背地里各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跟尊者关系匪浅的。”

天愁溪此刻言辞犀利,明显比自己兄长在的时候话多不少。

成大事者,必懂藏锋。

天愁溪自幼丧母,虽为妖,却是女儿身。她必须明白如何运筹帷幄,才能在这腌臜的九幽之地明哲保身。

“几个凡人的事有劳树伯多留意!哦对了,近段时间可有雨前辈的消息,溪儿可是很久没见她老人家了呢!”

一提起“雨前辈”,天愁溪顿时眉开眼笑,心头烦恼一扫而空。

她向前几步,还算水灵的脸蛋如绽放在光亮中。

美中不足的是,她左脸上有一块红色的“鱼形”胎记。

被称为树伯的妖奴起初摇头,而后大胆地凑近天愁溪耳边。

“小姐,雨前辈去空山前就说过,若有要事寻她,须涉‘黄泉’……”

天愁溪听到“黄泉”二字,眼底精芒闪烁。

她知道雨前辈是一个奇女子,真名秋雨。

但她也明白“黄泉”是什么地方。

九幽因神秘的“九色泉”得名,而“黄泉”正是其中之一。

九色泉中有的像喷发的火山,常年熔岩涌动。有的藏于冰天雪地,风雪不断。

没有妖魔鬼怪见过九色泉真正的样子,就连幽冥九尊也不例外。

弱水尚未枯竭时,九色泉就已经是九幽内出了名的“埋骨地”。

所以。

当树伯提及黄泉时,天愁溪明知黄泉在何处,也不会轻言前往。

“我还是去帮帮父亲吧,都说小鬼儿难缠,我那仨兄长不见得是一条心!”

说着。

天愁溪化身为一条七丈鳅妖冲出洞窟,若不仔细看,当真以为她是一条巨蟒。

……

天愁涧东南的岔路口。

驴首人身的驴妖依然走在最前面,其后跟着饕餮,和慕家兄妹。

至于闻鱼,早在拦路的石墙崩塌时,就已经先一步进入天愁涧。

越是靠近天愁涧,闻鱼心神里的呼唤愈发清晰。

他不知道天愁涧有什么,更不知道天愁涧有何特别之处。

唯一清楚的是,那份冥冥之中的呼唤,既不是来自水,也不是来自鱼。

第二百圩六闻 遇水成迷

天愁涧一座寨子外。

数十具骸骨立在那里,依稀可见丝丝黑气萦绕。

空洞的眼窝里鬼火明灭,阵阵阴森的死气向周围蔓延。

而在寨子周围,还有数量更多的妖与之对峙着。

见天愁澜带领三子御空飞来,群妖让出一条路。

没等天愁澜落地,数十具骸骨缓步移向两侧,地面瞬间塌陷出一个深坑。

“素闻天愁多宝,今次特来叨扰!还望天愁家主割爱呀~”

一个鬼魅的女子声音从深坑内传来,在场的群妖不禁打着寒颤。

只是未见其鬼,先闻其声。这个陌生的声音似乎从未在天愁涧出现过。

天愁澜索性立于半空,浑身上下洋溢着的绿色的生机。浓郁的妖气外溢之时,群妖身上的压力顿觉减轻。

天愁泚见状,只觉自己表现的机会来了,向前两步指着深坑里忽明忽暗的亮光说道。

“我生在天愁,怎么从来不曾听闻此地有宝!你们这些不死鬼多次骚扰,究竟是何居心?”

“啧啧啧~年轻人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嘛,本无常还没说是什么,你倒有些不耐烦了……”

自称无常鬼的声音时男时女,时阴时阳。

天愁澜此刻皱着眉头,不愿轻易树敌。

自九幽再无弱水,这些鬼就像失去天敌一样,到处横行。

既然对方冲着“宝物”而来,倒不如先听听这无常鬼怎么说。

“鬼尊座下有无常,只是不知能被无常看中的又是什么宝贝?”

听到天愁澜开口,深坑燃起一团黑白相间的鬼火。

鬼火飘飘然飞出,地面恢复原来的平整。

“呼~”的一声。

鬼火变成一个鬼影,长着手脚,头生前后两张脸,一男一女。

黑白分明的纸帽子,如一座高耸的塔。

无常左手拿着一串纸钱,右手端着一个晶莹透亮的人头骨。

天愁澜及三子的目光都停留在头盖骨上,仿若它们眼前的就是一件“至宝”。

不知不觉间,天愁涧内的闲散妖魔都围拢过来,盯着无常手里的水晶头盖骨指指点点。

确切地说,它们跟天愁澜一样,都是被头骨里那条小巧玲珑的“白鱼”所吸引。

白鱼通体如玉,无暇的光芒在这九幽之地十分耀眼。

此时此刻。

白鱼正朝着天愁涧某一处,不停地张着嘴。

它似乎在诉说什么,但这些妖魔鬼怪哪里能听得见鱼音。

就连无常鬼,也不过是把它当作寻找灵宝的指针。

无常鬼身体未动,男女两张脸瞬间互换。

“天愁家主莫不是在明知故问?”

听无常鬼如此大放厥词,天愁渍和天愁泗就要发作,却被天愁澜伸手拦下。

天愁澜心里暗自盘算着。

且不说对方没有主动出手,就算这二子能讨得便宜,也绝不可能将其抹杀。

届时,妖尊出关必定怪罪,天愁家也会作为牺牲品送到鬼尊面前。

念及此时,天愁澜露出笑容,轻轻摇着头。

“倒不是我故作糊涂,只是实在不知你们索要何物。而且,每次来我天愁涧的鬼都不同……”

“话已至此,不知天愁家主可敢,让无常在这天愁涧找寻一番?”

天愁澜明显不悦,却又隐忍下来。

只是一旁的天愁泚觉得对方欺妖太甚,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目中无妖!天愁涧存在至今,尔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有凡人出没之时。依我看,你们不是来抢人,就是故意找茬!”

天愁泚落地时直接变成一株柳树,双脚像根一样深入地下,又从无常所在的位置探出,向着无常缠去。

嫩绿的柳枝翻飞,无数蕴含妖气的

柳叶如飞镖一样封住无常去路。

然而。

天愁泚的招数在无常看来,就像嬉闹的把戏。

只见无常左手上扬,一串纸钱毫无规律地漫天飘洒,竟然挡住了天愁泚的攻势。

无数纸钱定在空中,被阴风吹的飒飒作响。每一片纸钱上,都扎着数片柳叶。

“不知天愁家主可听过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

“你要做什么?”

天愁澜意识到不妙,已有出手帮天愁泚的打算。

只是没等到无常鬼的回答,漫天纸钱迅速贴近柳树,刮起阵阵怪风。

妖气散乱,鬼气横生。

柳树枝条抽打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听天愁泚使唤……

天愁家屹立天愁涧至今,正是因为天愁澜懂得审时度势。

眼下无常鬼仅仅略施惩戒,并未下死手,显然给足了妖尊和天愁家面子。

“妖尊即将出关,此时挑起妖鬼争端,就不怕……”

天愁澜想搬出妖尊震慑无常鬼,却不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无常鬼魅般的身影骤然凭空瞬移,紧贴着天愁澜的脸。

“难道天愁家主不知,无常只奉鬼尊之命行事?”

“你是说,鬼尊已经出关了?”

无常鬼没有再理会天愁澜,而是信手收回那一串纸钱,传出阴恻恻的笑声。

恰在这时。

天愁溪赶到寨子,身后还跟着树伯。

她远远地喊了一声“父亲”,当着众多围观妖魔的面大声说道:“天愁涧究竟有没有宝物大家心知肚明,任它们找寻又何妨?”

三位兄长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有驳斥天愁溪。

天愁澜叹息一声,无奈让出一条路,做出“请”的手势。

它感激自己女儿为天愁家找到台阶,却无法原谅自己实力不济。

九幽,终究是强者为尊。

妖尊尚未出关,所有的妖都会比鬼矮一头。

无常迈开步子走得不快,左手撒着纸钱,右手的水晶头骨光芒耀眼。

白鱼正对的方向,恰是天愁溪来时那座洞窟所在。

无常开路,鬼兵在后。按照白鱼的指引,分明是为了洞窟内的壁画。

……

空荡荡的洞窟内,光线比之前要黯淡许多。

闻鱼已站在壁画前凝望片刻。

冥冥中的声音唤他来此,他却怎么也看不出这幅壁画有什么端倪。

一片水,一女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他尝试过多种方法,也未能看出究竟。甚至在当他以灵力注入其中后,来自心神的那个声音也随之消失了。

“如果这水是弱水,那这位女子理应是一位水主。她为何哭?为谁哭?如今安在?”

闻鱼在鱼临渊的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与壁画有关的东西。

尽管他觉得女子有些面熟,但确定不是水色。

就在闻鱼认为一切成迷的时候,一阵阴风吹了进来。

一股独属于鱼魂的气息,猛烈地袭上心头。

第二百圩七闻 鱼魂水画

阴风撩拨着闻鱼的发丝,洞窟里的鬼火亮如火把。

鱼魂的气息越来越近,闻鱼情不自禁地转身望向洞外。

然而。

没等他迈开步子,身后的壁画上传来一声抽泣。

几乎同时。

无常鬼那不阴不阳的话语也落入闻鱼耳中。

“是这里没错!天愁家主若不愿进去,无常可就代劳了……”

无常鬼嘴上这么说,其实早就反客为主先行一步。

剩余鬼兵把守在外,根本没有让天愁澜进去的意思。

唯独天愁溪没有跟来,不知去了何处。

……

无常鬼踏入洞窟的刹那,手上的头骨便爆发出强烈的光芒。使得它更加笃信,宝物就在此地。

只是它根本没有注意到,被头骨封印的白鱼显得尤为躁动。

仅仅过去半息时间,那一幅泛着流光壁画展现在无常鬼面前。

随之映入它眼中的,是属于鱼临渊那张精致的脸。

无常鬼不认识昔日的鱼主,印象里也从未有过这样一位人物。

“看你身无妖气,似乎不是天愁家的妖吧!哼哼~趁本无常心情好,暂且放过你,还不快滚?”

“……”

闻鱼双眼端详着水晶头骨内的鱼魂,将无常鬼完全无视。

在这没有龙鱼的天地中,能见到龙鱼死后的鱼魂,已实属不易。

即便闻鱼不是龙鱼,此刻难免生出一丝亲切。

“空山葬鱼骨,何处觅鱼魂?未曾想初到九幽,就能见到鱼魂……”

闻鱼看着白鱼,眼里看到的都是龙鱼对弱水的痴情。

若无痴心,龙鱼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他没有询问白鱼任何问题。多少年过去了,龙鱼生前的记忆,早已随它成为白鱼而消散。

鱼如其名,白鱼就龙鱼放空的痴心,只保留着“向水而行”的本能。

闻鱼说:“你也是被壁画呼唤而来么?”

白鱼只在晶莹的头骨内回游,吐出三两气泡。

闻鱼说:“这壁画到底有何特别之处?”

白鱼仍旧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只不过身上散发的白光明显柔和不少。

闻鱼只想跟鱼魂说说话,排解一下作为闻鱼的孤独。

他从未想过听到鱼魂的回答,更没有期待世间还有一条鱼,能读懂自己。

不知不觉间,闻鱼脸上的笑意愈发清晰。

但他这般目中无鬼的举动,自然惹恼了对面的无常鬼。

“小子!不识好歹!”

顿时无数纸钱从无常手里飞散,很快将洞窟的石壁全部贴满。

除了闻鱼身后那幅壁画,放眼之处都是抖动的鬼画符一样的纸钱。

紧接着。

尚未落地的纸钱化作骷髅,七窍冒着黑气向闻鱼冲来。

闻鱼不躲不闪,抬手间淡淡的水光附着在身上。

每当有黑色的骷髅撞在他身上,都会毫无阻碍地穿透而过。

只是所有穿过闻鱼身体的骷髅,都会由黑变白,砸落在地变为一堆骨灰。

闻鱼闭上眼睛,张开怀抱,十分享受地迎接着这些无礼之客。

“还不够!如果只有这点程度,引动恶念都还远远不够!”

“你……你究竟是谁?”

见闻鱼没怎么出招就轻松化解自己的攻势,无常鬼不由想起鬼尊地嘱咐:在这九幽之地,实力比肩尊者的并不是没有!

闻鱼忽然睁开眼睛,那一双腥红的眸子看上去绝非善类。

无常鬼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闻鱼已近在咫尺。

他伸出一只手按在晶莹的头骨上,以远比无常更可怕的眼神盯着无常。

“回答我三个问题,若我满意,可放你离去……”

“不管你是谁,鬼尊都会知道……”

只听“咔嚓”一声,封印着鱼魂的头骨出现几道裂痕,阵阵白气从其内冒出。

无常下意识地收手,却见头骨如同吸在闻鱼掌心一样。

闻鱼根本没有理会无常这些举动,自顾自地问道。

“关于这幅壁画,你知道什么?”

“无常只是奉鬼尊之命,凭借封印之鱼寻宝。鱼之所向,便是宝物所在。”

闻鱼听后,不免有些失望。原以为这无常鬼能寻觅至此,定然知晓其中隐秘。如今看来不过是巧合。

“那你手中鱼,可是鬼尊封印?”

“……”

无常摇摇头,他只知此物极具灵性,是鬼尊交于自己。至于是谁封印,他不敢妄加揣测。

只是在闻鱼看来,无常摇头的举动更似不敢说,而不是不知道。

闻鱼嘴角扬起邪笑,显然是在提醒无常,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若这幅壁画就是你所寻宝物,又该如何将其带走?”

“……”

无常鬼面色阴晴不定,眼珠子滴流乱转。他分明知道,却不敢在此时透露。

三息之后,闻鱼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九幽再无弱水,鬼怪早无生死,你又在怕什么呢?做鬼做到你这种地步,倒不如凡人百年来得痛快!”

闻鱼正说着。

抬起按在头骨上的手,直接放在无常的鬼脸上。

霎时一个鱼符在他掌心放大,完全将无常困在其中。

任凭无常鬼如何叫唤,鱼符外都听不到声音。不管无常鬼如何挣扎,鱼符都在变得越来越小……

当鱼符变成原本大小时,闻鱼一把抓过,将其送入口中。

“既然那么喜欢做鬼,去恶鬼道看门吧!”

闻鱼说完一把抓过晶莹的头骨,就要按照无常鬼记忆里的方法捏碎。

突然。

一道微不可察的气息从洞窟外飞来。

其速度之快,俨然像鱼在水里。

等到闻鱼看清来者是一条花鳅时,对方直接飞入了壁画中。

壁画泛起圈圈涟漪,随后恢复平静。再看壁画的水面,寻不到任何花鳅的影子。

闻鱼微微一怔,略显犹豫地看着手里的白鱼。

“你曾为龙鱼,可听闻过魂鱼诀此等法门?如今看来,不只有鱼妃和墨晴习得此术!”

闻鱼若有所思。

方才闯进壁画里的,分明只是一缕意识。若非他身为闻鱼,绝对看不出花鳅是由魂鱼诀所化。

至于壁画里有什么,同样引起了他的好奇。

只是那花鳅的举动,明显和无常鬼要做的事情不同。

“换作是你,你该怎么选?”

闻鱼笑问白鱼,似乎他还是头一回遇到难题。

见白鱼用嘴不断撞击头骨,闻鱼已然有了答案。

顺势一捏,头骨碎成晶莹的碎片。

白鱼回望闻鱼一眼,“嗖”的一声跃入壁画的水里。

下一刻。

包括洞窟在内,整个天愁涧一阵剧烈的晃动。

闻鱼面前的壁画发出夺目的光芒,阵阵水气从中涌来。

第二百圩八闻 春水初生

闻鱼置身壁画前,感受着微弱的弱水气息。

当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时,遥远的呼唤又一次从心神中传来。

“你唤我来此,想告诉我什么?”

闻鱼刚问出口,壁画上翻涌的巨浪就将他卷了进去。

他本可以挣脱,却任凭流水打湿衣物,把自己带入画中。

……

闻鱼睁眼时,他已不是鱼临渊的样子。甚至刚才还湿漉漉的衣物,也早就被水融化。

他变成了一条鱼,一条通体透明,浑身覆盖着玉银鳞片的鱼。

虽然看上去和龙鱼有几分相似,但一对鱼目却是血红的。

当闻鱼意识到自己显露出真身时,他正处在一处悬崖边缘。

既是鱼临渊的心所化,似乎永远摆脱不了“临渊”的命运。

放眼望去,壁画里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深潭,而闻鱼正处在其中一面绝壁的腰间。

四面绝壁环合,瀑布飞流直下。不知从何处投射而来的阳光,使得溅起的水气折射出霓虹。

潭中央有一块刚好被水没过的石头,一位白衣女子端坐其上,似与周围融为一体。

不知是因为水气的缘故,还是因为女子脸上的面纱,闻鱼始终无法看清她的真容。

就在闻鱼想要游到下面的时候,一条纯白的鱼魂自水里跃出,凝望白衣女子片刻又落回水里。

这是,之前那条白鱼?

正当闻鱼生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万千鱼魂齐齐出现,有的从潭水里跳跃而出,有的随瀑布落入潭底。

闻鱼首尾一滞,留在了原地。直觉告诉他,眼前的一切并非白衣女子所为。

恰在这时。

无数白鱼成群结队,勾勒出了一个老者的轮廓。

由于老者是由白鱼凝聚而成,看上去从头到脚都是纯白。

老者身着宽大长袍,十丈身躯立于水面。须眉长发丝毫不乱,整整齐齐地托在水上。

他睁眼的一瞬间,眸中星辰万千。片片星云在眼眶里变幻,知过去未来。

老者宠溺地看着白衣女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唉~柔儿,这出闹剧也该收场了!正因为为父太过于溺爱这三千女儿,才以‘溺’字为你们取名,从此天有弱水……”

“天父,就算您贵为天,柔儿还是要说一句:天地不仁,世间无情!”

“这便是你叛逆的理由么?”

“不是!”

“不管是为父,还是地母,同出混沌。天地若是生情,万物重归混沌,柔儿你不会不清楚这些。”

“那您可知,像柔儿一样感到孤寂的姐妹有多少?就算能够拥有无尽的寿命,又怎么比得过流水游鱼的清欢!”

“你!”

被白衣女子称为天父的老者显然有些生气,只是在面对这位“柔儿”时,依然不愿发作。

父女之间的争吵,有怨无恨,有爱无情。

片刻的宁静后,还是天父老者先开口。

“天生水,地养鱼。就算为父不阻拦你,想必地母也会禁足鱼为渊那小子。还是趁早断了念想,早些回天!”

“您觉得,这是女儿们想要的么?您觉得,这是世间万物会感激天地所为么?您觉得,柔儿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奢求您宽恕的闹剧么?那您一定会后悔……”

“啪”的一声。

天父老者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在白衣女子脸上。

白鱼惊梦,恨由心起。当白衣女子倔强地看着老者时,老者的右手明显在颤抖。

不知是因为那些白鱼的缘故,还是老者生平第一次打了自己女儿,周围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天父老者大手一挥,整个身形腾空而起。

他的身影渐渐扭曲,最后又变成一群群白鱼。

“柔儿,好自为之!为父不会将你如何,至于你那些姐妹,从此便留在空山思过吧……”

白衣女子抽泣着,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只觉自己力薄,无法与自己的天父相争。

她只觉鱼水缘浅,恐怕再也见不到心念之鱼。

似乎弱水和龙鱼,终究无法像人间的鱼水一样,相亲,相近,相爱……

弱水为苍天之女,龙鱼是幽地之子。不被天地允许的接触,根源上就是一种禁忌。

直到白鱼全部消失,白衣女子脸上的泪水依旧。

闻鱼望着那张与水色一模一样的脸,几次想要冲下去,又都放弃了。

此刻的闻鱼,心里有诸多疑惑。

难道龙鱼不是弱水心生,而是地母所育?还有那位“天父”,明显视白衣女子如己出……

这时。

白衣女子起身,双手捂着脸。

七息之后,一滴晶莹的泪水被她捧在手心。

她有些虚弱的后退两步,显然是将大半灵力全都赋予了那滴泪水。

她凝望着那滴泪水,犹如看着镜前的自己,又好像看着自己的“血肉”。

“愿你无须羡鱼,亦有情鱼相伴!纵然天地九色,望你洁身无染。

今日起,你便是‘水色’,这世间唯一一位不受苍天束缚的水主……”

白衣女子将那滴泪水放在脚下,任由泪水被潭水淹没。

她凭借仅存的灵力飘身而起,几个飞身便无踪无影。

闻鱼回过神的时候,正要冲下去寻见那滴情泪。

他深知,泪水就是初生的水色,而白衣女子就是水柔。

然而。

没等他游出多远,一条身形虚幻的花鳅拦在他身前。

“你要做什么?难道看不出来,这仅仅是一段封存在此的记忆?”

“封存的记忆?”

闻鱼一语惊醒,似乎他也在不知不觉中,因为鱼临渊的记忆而牵动。

幡然醒悟的闻鱼盯着花鳅,道出心中疑惑。

“你又是谁?竟能以魂鱼诀进入此处,想来所知不少吧。”

花鳅传出铜铃般的笑声,飞快地绕着闻鱼徘徊数圈才停下。

“看不出来,你这怪鱼竟然还知道魂鱼诀!不过雨前辈说啦,不让我告诉外人……”

“雨前辈?是她教你的魂鱼诀?”

“那当然!能让我天愁溪佩服的凡人,只有雨前辈一人。”

“……”

经花鳅这么一说,闻鱼似乎已经猜到那位雨前辈是谁。

突兀地。

花鳅一尾巴扫在闻鱼头上,令他后退一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继续看,水主和鱼主缘起之忆!”

正当闻鱼错愕之时,下方水潭传来阵阵响动。

所有水气向潭底汇聚,四壁上的瀑布突然断流。

就连那些消失不见的白鱼,也依次盘旋在水潭上空。

一个尺许大小的水球从潭底浮出水面,水球里酣睡着一位娇小的女孩子。

她,就是水色。

而水色初生之时,正是躺在灵犀之泪中。

听不到凡人孩童的哭闹,见不到尘世浮华的喧嚣。

她就是一位含情而生的公主,恰在水中央。

第二百圩九闻 昔年鱼水

对水色来说,一切开始都是孤单的。

她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将去哪里。

唯一一段和白衣女子有关的记忆,是她望着她流泪。

她从白衣女子眼中看到了期待,看到了等待,还看到了无法违背天命的不甘。

水色总会在心底问自己:“她是谁”?也会对着自己留在水面的倒影自言自语:“她在哪”?

时间一晃而逝。

终日与瀑布潭水相伴的水色,终于出落成豆蔻年华的少女。

而那张初现绝色的容颜,也越来越像白衣女子。

偶有白鱼围绕在她周围、停留在她指尖、甚至会优哉游哉地从她身上穿过。

水色会无数次的抬头,想要顺着瀑布流下的方向看看外面的世界。

然而她能看到的“天空”是昏暗的,不同颜色的流光从上方飘过,竟然毫无美感可言。

时间一久,总会厌倦。

就在水色怀着好奇想要飞出去的时候,瀑布之外传来一个有些稚嫩的声音。

“喂~有~谁~在~吗?这~里~的~水~都~流~到~何~处~去~啦?”

很显然这声音属于一位少年。

他不知道这番自言自语的恶作剧,正是鱼水宿命的相逢。

水色从未听过“流水”以外的声音,瞬间被这特别的音色吸引。

她鼓足气力,生平第一次动用灵力,竟然是为了回答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问题。

“我~在~啊!只~是~我~也~不~知~水~流~到~哪~里~去~了!”

饱含着弱水灵力的声音如溪如泉,她学着他说话的方式,发泄着积压在心底的落寞。

不得不说,那种打开心扉的感觉,真好。

她未见到他,他也未见过她,仅凭一句直击心神的呼喊,就能彼此生出好感。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等待他的回音,等了很久……

然而一段时间过去,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传来。

周围又一次只剩下水流声,夹杂着空荡荡的感觉袭上水色心头。

突然。

一个从“天”而降的少年,重重地砸落在她身后。

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身上,令她的心咚咚直跳。

“疼疼疼~这怎么还有块石头?”

少年从浸水的石头上爬起,用力揉搓着摔疼的关节。

他没有注意到,此刻正有一双灵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

一头玉银长发,精致的脸庞,尤其是那身锦衣上的龙鱼纹饰,深深印在水色心底。

“你……”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已经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甚至想要说出口的一句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回过神的少年猛地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水色怔在原地。

恰在此刻。

少年的鼻子流出一道玉银色血迹,似乎是刚才坠落时摔的。

水色捂嘴一笑,眸如泉涌。

藏在瀑布里的白鱼一条接一条飞出,环绕着少年少女畅游。

水色主动伸出玉手,为他擦拭血迹。

“我~不~知~道~水~去~哪~了……”

单纯如她,似乎只记住了这一种说话的方式。

站在对面的少年“噗嗤”笑出声,又赶紧用双手捂住嘴。

他强忍着笑意,她却看着他不解其意。

几息之后少年放下手,目不转睛的盯着水色。

“其实不用一直这样说话,就像我这样。”

“这样是哪样?”

“……”

“嘿嘿,逗你的。我只是从来没跟它们以外的灵物说过话!”

水色指了指潭水,眼中的孤单一闪而逝。

少年顺着水色所指的方向,看到的只有水。

可是无论瀑布流下多少水,都只能恰好浸没脚下的石头。

他的目光在那些白鱼身上停留,又以相似的目光注视着水色。

从水色身上,他能感受到属于弱水的灵动。

“你是水主?不然此地怎会吸引如此多的鱼魂!”

“水主是什么?鱼魂又是什么?”

水色不解地问。见少年错愕地张着嘴,她又继续补充道。

“‘水色’是我的灵号,从拥有记忆开始,我就在这里了……”

“……”

少年的嘴巴越张越大,似乎心里思索着许多事。

片刻后,少年才恍然,说话时结结巴巴。

“我,我叫,鱼临,临渊!”

“鱼临临渊。我记住了!”

“不是。是鱼临渊。”

“哦。”

她像单纯傻丫头一样点头,愈发让年少的鱼临渊错乱不已。

即使鱼临渊也不清楚,为何心底会生出一种想要用命保护水色的冲动。

情不自禁地,鱼临渊当着水色的面,变成了一条龙鱼。

鱼生六角,有爪,还有一张粉嫩的娃娃脸。

水色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摸了摸光滑细腻的鳞片。

而周围那些鱼魂在见到龙鱼时,更是激动不已。

……

在这之后。

鱼临渊会经常从“天”而降,陪水色嬉闹很久,再变身龙鱼逆流游出去。

他会跟她讲外面的天地什么样,也会带来一些新奇好玩的东西送给她。

他每次都会向她承诺,想方设法也会带她离开这里。

而她从来争不争不闹,把他带来的一切,悉心收藏在灵犀之泪里。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铭记在心,然后真诚地回一声“哦~”。

她其实知道,身为水灵要离开这里并不容易。四面瀑布就像封印,让弱水无法轻易离开。

她终究不是记忆里那位白衣女子,更不是鱼临渊那样的龙鱼。

身为水,没法逆水而上。亦如苍天定下的规则。

时间飞逝。

转眼水色成为胜过天仙的姑娘,鱼临渊也长成帅气的青年。

她日复一日地等在这里,他会如约而至地飞身落下。

她成了他心中的水,念念不忘。

他成了她眼中的鱼,世间唯一。

……

没过多久。

鱼临渊匆匆出现在这里,他面色凝重,呼吸急促。

当水色跃出水面时,鱼临渊立刻从衣袖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葫芦。

“快进去!这是唯一能带你离开的办法!”

水色没有多问,也没有任何犹豫,变成流水飞进葫芦里。

而当鱼临渊变成龙鱼离开时,葫芦却成为他最大的阻力。

湍急的水流冲刷在葫芦上,迸射出道道雷霆。

葫芦承受不了天地之威,一分为二。

一半盛着水色所化的弱水,一半落在了潭底。

从此,她成了他的一瓢弱水,另外一个空荡荡的瓢,永远留在这里。

鱼临渊和水色离开不久,四面瀑布渐渐断流。万千白鱼钻入水潭中央的石头里,不再出现。

……

记忆的画面到此为止,眼前的一切归于宁静。

闻鱼望着空旷的四壁,注意力都集中在水潭中央的石头上。

至此闻鱼终于明白,这壁画内的“宝物”就是那个能取弱水的“瓢”。

转而看了一样身侧的花鳅,闻鱼闪身出现在那块石头上。

第二百圆闻 水忘轮回

“这次怎么不阻止,就不怕我将宝物取走?”

闻鱼看向上方的花鳅,声音里尽是调侃。

见识过刚才那段未知的记忆,傻子也看得出此处有宝。

但见花鳅全然不紧张的样子,闻鱼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花鳅不紧不慢地落向水潭,紧贴着水面游到石头上。

“既然你和外面的无常鬼一样为宝物而来,我天愁溪又何必拦着你呢?

虽说如今九幽没有弱水,万物很难一死了之,但……这里不同。”

天愁溪的声音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在吓唬闻鱼。

这一点,闻鱼自然明白。

这么多年来,不可能无人发现,只能说无人能取。

“哦?有何不同?”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天愁溪并无野心,也绝非善良的傻子!”

略作停顿之后,花鳅游到闻鱼近前,再次以天愁溪的口吻说道。

“不过,念在你愿意看完鱼水缘起的份儿上,我可以告诉你个秘密!”

“什么秘密?”

“雨前辈说过:此地的宝物她也无法取走,甚至十八位尊者中,敢来此取宝的也不过半数。”

经天愁溪这么一说,闻鱼深感不解。

“不就是一个能取弱水的瓢……”

话说一半,闻鱼自己都觉得不太对。

如果说这里当真只有那一个“瓢”,万千鱼魂为何仍然留在此处。

甚至之前那无常鬼,也是借着鱼魂寻来。

恰在这时。

浸没在水里的石头传出震动,一滴滴水珠被震得离开水面。

一直呼唤闻鱼来此的那个声音,再次响彻闻鱼心神。

“你,终于来啦……咳~咳咳~”

虚弱、苍老、古朴、深不可测,这些念头一瞬间占据闻鱼心神。

自以为无惧天地的闻鱼,竟然头一次遇到如此强大的意念。

“你究竟是谁?唤我来此有何目的?”

闻鱼警惕地扫视四周,察觉不到任何气息。或者说,四周空无一物。

天愁溪自然听不到那个呼唤闻鱼的声音,绕着水潭游了一圈后回到闻鱼身侧。

“喂~你到底是取宝还是耍宝,装神弄鬼!有本事你就拿呀,本姑娘绝对不拦着。”

闻鱼无暇理会天愁溪,腥红的眼瞳渐渐看向水潭下方。

潭水清澈见底,依稀可见当年留在这里的“瓢”,尚未被泥沙完全掩埋。

“别看了,我就在你正下方。”

“正下方?”

闻鱼自言自语,游得尽量远些,回头望向水潭中央的石头。

天愁溪也无声地跟在闻鱼身后,他游多远她就游多远,他看哪里她就看哪里。

顺着闻鱼的视线,天愁溪意念所化的花鳅愣在原地。

石头上似乎有一张嘴,一开一合。两个灯笼似的眼睛正盯着闻鱼所在的位置,泛着淡蓝色的光芒。

花鳅不寒而栗。她进来的次数并不少,可还是第一次留意这块石头。

“我……我,我无心取宝,也不认识它!”

天愁溪扔下一句话,像躲瘟神一样躲着闻鱼。

反观闻鱼,一言不发。

几息之后,闻鱼体外涌现灵光,当着花鳅的面变成了鱼临渊的模样。

“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

“在你的梦里,不是见过么?”

“我见过,你?”

“六道轮回,我只是其中一块轮回石!”

这几句话不光闻鱼能听到,就连躲在角落的花鳅也清晰可闻。

没等天愁溪震惊于闻鱼的相貌,清澈的潭水瞬间化成纯白。

无数白鱼从水里飞跃而出,逐渐将浸没在水里的石头托起。

石头并不大,只有一丈。

可当整块石头展现在闻鱼面前时,一时间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眼前哪里是什么石头,分明是一尊倒悬的石雕。

清晰的纹理,生动的鱼头鱼尾,以及单膝跪地的姿势,都足以说明这是一尊龙鱼的“雕像”。

闻鱼瞬间明白,为何此处能吸引如此多鱼魂前来。

在闻鱼那个未完的梦里,明镜台上存在连接六道的六尊石雕。虽然那六尊与眼前的有诸多相似,但有明显不同。

“轮回石怎么会在这里?况且,还具备意识!”

“这世间存在闻鱼,轮回石又岂是多余……”

轮回石没有回答闻鱼的问题,反倒让闻鱼无话可说。

诚然,轮回石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

见闻鱼不说话,轮回石空中旋转一周,如石佛一样端坐水面。

“轮回石也称混沌石,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三块为生,三块为死,亦称三生三死!时间一久,便成了‘三生三世’!”

闻言,闻鱼眉头紧锁。

他终于明白,为何水有三生,鱼有三世。

不过是鱼水生死,天地轮回。

“既然知道我不是龙鱼,更不是什么鱼主,你唤我来此又是为何?如果只是要告诉我这些,何须如此麻烦?”

“闻鱼一梦百万年……如今才过数十万年,你已现身九幽。若说是巧合,只怕你也不信!”

“你是想说,我是被刻意唤醒的……”

“不错!”

“这天地间,谁有如此能耐将我的梦打断,而且我没有丝毫察觉!”

“你自己不都说出口了,又何须再问我呢?”

“……”

闻鱼的话里,似乎只有“天地”。

可他实在想不通,天地容不下鱼水生情,又何必将自己唤醒。

就在此刻,轮回石的一句话令闻鱼醍醐灌顶。

“天若生情天会老,地若有心地也渺!天地并非永恒,何况谁又能赢得了自己呢?天与地,也不能……”

轮回石说得已经十分直白:天地也会像脆弱的凡人一样逝去,也需要借助轮回的力量获得新生。

此时此刻。

不需要轮回石过多说明,闻鱼也猜得出水色缘何初生于此。

水柔是水柔,水色是水色。不过是她以情为魂,借泪轮回而已。

念及此处,闻鱼突然看向轮回石。他似乎明白了轮回石的唤自己来此的目的。

“你要让水仙轮回?”

“算是吧……”

“救她的方法不止一种,如果要让她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我觉得还是交给她自己选择。”

“无妨。若她执意不肯,我不勉强!”

轮回石说完闭上眼睛,一道灵光从它额头激射而出,直奔水潭底部。

昔日鱼临渊留在这里的“瓢”自行飞出,悬在闻鱼面前。

闻鱼拿起瓢,转身往上方飞去。留下花鳅原地发呆,仿佛刚才听到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那个前……”

“前辈”尚未说出口,轮回石已沉入水里。

白鱼散去,潭水再次变得澄澈。

第二百圆一闻 劫鱼天愁

闻鱼现身天愁涧时并不在壁画前,而是那座洞窟的最高处。

脚下幽冥草丛生,没有通往任何地方的入口。

一双双属于妖魔鬼怪的眼睛,在天愁涧内来回游荡。

算一算时间的话,驴妖和饕餮它们应该已经到天愁涧了。

然而置身天愁涧最高处的闻鱼,却没有发现饕餮和慕家三人的踪影。

唯独买卖妖奴的台子上,驴妖被铁链锁住手脚和脖子,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

天愁泚和天愁渍兄弟俩都在,一个不停地叫卖,一个挥鞭发泄着愤懑。

围观的妖魔倒也不少,个个对于驴妖这种妖奴赞不绝口。

虽然闻鱼无暇理会这种琐事,可既然答应过让驴妖变回鱼,自然不愿食言。

一步既出,闻鱼已悄无声息地站在天愁渍身后。

围观的妖魔见来者气势汹汹,忍不住退开一些,登时安静许多。

天愁泚以为来了位大买主,有些坑洼的脸换上一副笑容。

“不知是哪阵妖风把贵客送到这里,您是看上妖宠,还是挑选妖奴?”

闻鱼这才转移视线,看向周围的铁笼。

有雌性的狐妖和猫妖,有年幼的蛇精蝎怪。大部分都是些半妖半人,尚未完全显化人形的妖。

似乎在场的妖宠妖奴里,只有驴妖灵力波动高出不少。

“放了。”

闻鱼平淡地挤出两个字,就连他自己都不知是指什么。

天愁渍转过身,眼神犀利地打量着闻鱼。若不是他自己听错,那一定是眼前这位稀客想找茬。

“放了?只是不知阁下想要放哪一个?”

“全部!”

“哈哈哈~阁下似在说笑。你可知这些上等的妖宠都放了,需要多少灵物……”

“我耐心有限。”

天愁泚和天愁渍对视一眼,招手示意天愁家的妖奴围拢过来。

一个个妖奴凶相毕露,妖气肆虐,纷纷显露真身就要对闻鱼出手。

见状,闻鱼反而双手背在身后,露出玩味地一笑。

“杀鸡焉用牛刀!刚才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欺妖太甚!莫不是以为都能像那无常鬼一样,当我天愁家无妖?给我上!”

天愁泚气急败坏,本来一怒子怒火无处发泄,此时正好找到目标。

说话间,天愁泚也变成树妖,妖气混合着浓郁的生机向闻鱼袭来。

闻鱼一动未动站在那里,看向驴妖的双目突然血红。

“你若再继续装下去,我保证你再也没法变回原来的样子!”

话落之时,变身为狼妖熊妖的妖奴已冲到近前,一只只利爪就要撕在闻鱼身上。

突然一声驴叫,犹如愤怒的咆哮。

原本躺在地上的驴妖猛然跃起,快如疾风,一顿凌空乱踢之后站在闻鱼身后。

“额额~鱼主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驴妖咧着驴嘴,一副百般讨好的模样。

若鱼主当真不愿帮它变回原样,这些年忍辱负重就白费了。

闻鱼没有回头,望着那些躺在周围呻吟的妖奴,问驴妖。

“他们人在哪?怎么没跟你一起进来?”

“他们……”

驴妖刚一开口,仿若有什么东西骤然掐住了它的喉咙。

站在闻鱼对面的天愁渍一脸得意,而驴妖对面的天愁泚手里拿着一块紫色的木牌。

木牌上刻画着一个古旧的“奴”字,散发出阵阵邪魔之气。

“我天愁家立足天愁涧,靠得可不仅仅是妖尊!若非魔尊创出这御奴之法,无心之妖怎会为我等所用!

驴妖,我命令你,杀了它!”

天愁泚将紫色木牌正对驴妖,无数道紫色邪气涌入驴妖胸口,赫然凝聚成一颗砰砰直跳的魔心。

驴妖眼瞳紫芒闪烁,身形暴涨数倍,向前一步逼近闻鱼。

然而就在这时。

片片鱼鳞紧贴着驴脸浮现,驴妖眼瞳中流露出一丝清明。

“鱼主~快走。这邪术一旦触发,我无法控制自己……他们在,在七里外……”

驴妖的意识彻底涣散,无数锁链将它原本为鱼的意识禁锢在那颗魔心之中。

随即,重重的一拳打在闻鱼背上,妖气与魔气同时飘出。

天愁泚和天愁渍笑意盈盈,似乎已经预见闻鱼的结局。

他们的记忆里并无关于“鱼主”的一切,更加不知道驴妖口中的“鱼主”意味着什么。

等待几息之后,闻鱼非但毫发无损,甚至寸步未移。

闻鱼叹息一声,转过身望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驴妖。

“正因为鱼太过于心善,才不能护水周全。既然把你变成这样的是魔尊,我会找到它……”

话音刚落。

闻鱼当着天愁泚和天愁渍的面,右手直取驴妖心口。

等他收回手时,一颗紫色的魔心仍在快速跳动。

他能感受到魔心里有一条鱼,此时传出的绝望。

“既然我也是被唤醒,就没必要再露出这副伪善的面孔了……魔尊,你说呢?”

“嘭”的一声。

闻鱼手里的魔心紫芒飞散,那一缕邪气被他分外享受的吸入体内。

“既是缘起之地,那就从这天愁涧开始吧!”

闻鱼仰头一声吼,长发无风自舞,披风上的龙鱼从玉银变成墨黑。

而那一双通红的眼眸,更是妖见妖遁,鬼见鬼丧。

闻鱼身上散发出的气势令围观的妖魔纷纷逃离,剩下天愁渍和天愁泚连滚带爬。

天愁泚正还以为是某位尊者降临,连忙跪地求饶。可是它却没有注意到,那块用来御妖的紫色木牌正在化为飞灰。

下一刻。

天愁泚和天愁渍的双手迅速漆黑如墨,一块块鱼鳞状的东西向全身蔓延。

没等兄弟俩说出求饶的话,眼瞳业已成为黝黑的珠子。

“没有死,何来生?没有恶,哪有善!”

说完这句话时,闻鱼消失不见。

完全丧失意识的天愁泚和天愁渍,冲向彼此展开厮杀……

天愁涧某处。

天愁澜正与天愁泗商量着什么,忽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就在父子皆以为是那无常鬼引起时,树伯又一次出现。

“家主!小姐让我转告您,尽快远离此地,走得越远越好。另外,和妖尊魔尊保持距离……”

树伯说完这番话,变成几根树藤遁地而走,根本没有理会木然的天愁澜。

天愁澜费解地望着天愁泗,天愁泗疑惑地盯着树伯留在地面的坑洞。

“父亲!我这就去找小妹问个明白。难不成她想独霸天愁涧,将你我赶走?”

第二百圆二闻 水始水终

天愁泗赶到天愁溪的住处时,哪里还能寻见那位小妹的踪影,树伯也早就不知去向。

再看整个天愁涧扬尘四起,天愁泗一时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能折返去找天愁澜。

闻鱼再度回到洞窟外,只见守在那里的鬼兵状若疯癫地满地打滚。

慕鱼年不明所以,等到闻鱼带着水仙的灵元进洞后,他才向饕餮打听。

“这些骸骨如此诡异,鱼主何不干脆将它们除去?”

“你小子懂什么,九幽如今没有弱水,杀了它们只会增加负担而已!倒不如留着为自己所用……”

“怎么为自己所用?”

“……”

饕餮斜了慕鱼年一眼,实在懒得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从它跟随闻鱼踏入天愁涧起,就能清晰感受到此地气息大不相同。

凶狠、阴煞、幽怨……种种不属于九幽的情绪被闻鱼释放了出来。

饕餮吹出一口气,两撮绒毛分别飞到慕鱼年和慕夕面前。

“塞住鼻孔,尽量少说话……如果不想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就紧跟在饕爷身边!”

“……”

慕鱼年和慕夕相视一眼,识趣地照做,向饕餮身边靠了靠。

慕尘风仍然不省人事,趴在饕餮背上呼吸平稳。

只见饕餮前蹄一跺,慕家兄妹随着它一同现身天愁涧的最高处。

那一丛幽冥草正冒着蓝黑的烟气,迅速枯萎。

“如此多大补之物,可惜了……”

饕餮仰头发出一声吼,音浪笼罩天愁涧。

许多妖魔鬼怪分明听得到这一声警告,却来不及离开天愁涧。

放眼望去,除了仍在彼此厮杀的天愁渍和天愁泚,所有妖魔鬼怪都趴在地上捂着肚子翻滚。

饕餮似乎看出了慕鱼年的疑惑,主动说道。

“既然尊者可以将鱼变成妖,它自然可以把妖魔变成鱼……你们鱼修到一定境界才可化鱼,但眼下这种邪念引发的鱼化是不可逆的!

它们只会遵从本能,嗜杀至死……”

饕餮话音刚落,昏暗的空中飘下细密的雨丝。

那一片横亘在天地间的死水,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落向九幽。

起初,只有天愁涧会下雨。很快,九幽之地都被棉白的丝雨笼罩。

天愁涧内,只有雨声。

刚才还在地上翻滚的妖魔鬼怪,在淋雨的瞬间长出鳞片,黑色的背鳍以极度扭曲的方式破体而出。

奇怪的是,这些鱼化的妖魔并未互相厮杀,而是顺着天愁涧的各个出口游向他处。

……

天愁涧百里外。

树伯化身为巨大的树妖,成百上千树根交错向前。

天愁溪站在树杈上,不时地回首望着天愁涧的方向。

“也不知父亲是否会听信我的话,至于那三个兄长的死活,我并不关心……”

虽然天愁溪忧心忡忡,但对这片生养自己的地方毫无留恋。

树伯望着密集的雨丝,犹如回到从前。

“九幽之地已有太久未下过雨,此雨来之突然,势必惊动几位尊者。”

天愁溪决然地收回目光,盘膝坐下。

“鱼来了,水还会远么?若非雨前辈临走时早有嘱咐,只怕你我也不能幸免!”

“小姐既然未和他交手,又怎知他的可怕?”

“雨前辈曾言,九幽仅有的三块轮回石,其中一块就在天愁涧。这么多年来,我进过壁画许多次,刚才是唯一一次见到轮回石反应如此强烈。”

“唉~小姐,难道我们当真要去黄泉?”

“嗯!雨前辈说过,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

“……”

树伯沉默无言,向着黄泉所在的方向加速远去。

……

与此同时。

神州大地上的妃色雾气逐渐稀薄,青魔幻境外的桃花林又一次显露在天地间。

青魔幻境内。

缘月当空,饱受煎熬的天尊忽然睁开眼睛,神情紧张地盯着六株桃花的方向。

“咔~”一声轻响。

冰封着水色的冰块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升腾的白色水气由少渐多。

当第一滴融水从冰块上滴落,天尊顿觉心神不宁。

此时,不知何处刮来一阵清风,如一只手抚摸着水色的“身躯”。

一连几次“咔咔”声响后,冰块上布满了碎裂的痕迹。

六株桃花上的花瓣尽数落下,如花遮一般铺在水色周围。

光秃秃的桃树变回青魔,面朝水色单膝跪地。

依然萦绕在天尊周围的无数青灯,纷纷回到各自的青魔手中。

忽然,所有青灯齐齐熄灭。每一盏青灯上飘出的淡淡青烟,都像水色飘来。

紧接着。

水滴落下的“叮咚”声,响彻青魔幻境。

刚开始只有一滴,随后两三滴……很快犹如溪流,后来如同江海,直至最后重归宁静。

散落的花瓣将水色扶起,残余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又一滴滴流回水色体内。

水色没有立即睁开眼,而是张口吐出一口寒气。

“水仙……”

突兀的两个字,让天尊不由地皱了一下眉头。

明知水色不是在唤自己,可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你居然这么快醒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

水色张开双臂,一身蓝裙焕然一新,冰丝般的长发仿佛刚刚梳洗。

她睁开眼,看了一眼被月光染成青色的“天空”,这才悠悠转身看向天尊。

落在水色眼中的,只有一个不成样的女子,似乎饱经折磨。

不论是天尊的衣着还是气息,都让水色感到一丝熟悉。只是那种熟悉又有些不同。

再看天尊那张不成样子的面孔,水色只觉陌生。

“你是谁?为何被困在这幻境中?”

“哈哈哈……不正是你的杰作么?怎么,这么快就认不出本座了?”

水色以手扶额,思索片刻后打量着幻境四周。

湖心岛早已不再,只剩散乱的木屑漂在湖面。

灵鹿云阶躺在远处,断掉的鹿角不知所踪。

水色明白,自己沉睡之后,幻境内发生过打斗。

然而就在此时。

两行清泪划过水色的面庞。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只有她和水仙。

可是弱水从不做梦,即使在闻鱼梦里,也须借助他人梦境。

她看到水仙又一次离自己而去,犹如来自远方的阔别。

她看到水仙叫自己姐姐,看到水仙在跟自己嬉闹,看到水仙先哭后笑……

刚才那些画面,到底是什么?

正当水色心中无限疑惑时,灵犀之泪从从空中落在她面前。

阵阵水波像悲悲戚戚的思绪,直达水色心口。

第二百圆三闻 水忆无鱼

灵犀之泪倒映着青色的缘月,更显清冷。

水色心里总有一种感觉:再也见不到水仙,更不会听到水仙叫自己姐姐。

她擦去泪水,飞到距离天尊仅一尺之遥的空中。

“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放你离开!”

“如若本座也不清楚呢?”

属于天尊的高傲令她不愿轻易妥协,冷冷盯着水色那张美得不像话的脸,竟不知不觉想起另一位水主。

水色忽而一笑,右手指尖轻点在天尊胸口的锁链上。

寒意袭过天尊胸口,将青色的锁链冻结成冰。

“还是不肯说么?或者说,你也因为净世鱼铃变得健忘!”

“你,到底~要本座说什么……”

天尊恨恨地看着水色,说话时满嘴白气,不停哆嗦。她能感觉到一股恶寒正在身体里肆虐。

水色双眸微蓝,左手食指将发丝绕了几圈。

“水仙、鱼主……只要是你还记得的,我都不介意听上一听。”

不得不说。

此时浅笑的水色像个冰美人儿,气质与之前截然不同。

然而在天尊眼中,水色的笑容像深不见底的漩涡,随时会将她吸进去。

仅仅是一个恍惚,天尊只觉自己的左臂失去变得麻木。

只见。

水色手里的灵犀之泪化作彼岸花,吐露着阵阵氤氲之气。

彼岸花共有七瓣,每一片花瓣的颜色都不相同。

此时恰有一片紫色的花瓣扎在天尊左肩,如吞天的符咒一样贪婪地吸取着灵力。

甚至天尊能清晰地看到,彼岸花的花瓣在她身体里发芽生根,由一片花瓣再次长成一朵。

“哼!就算你以情花之毒毁去这副身躯又如何?得不到的答案,你还是得不到!”

“原来,天尊将彼岸花称为情花……想必你怕我去空山,也是因为它吧。那现在我可以再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告诉我你所知道的!”

“呵呵呵,呵呵呵……凭你一个水灵,休想让本座开口!”

水色闻言,不怒反笑。似乎她看到了天尊替苍天做出选择,一个是是非非无法言说的选择。

随手一招,发簪模样的“拨云”从湖水中飞来。

水色轻抚两下拨云,其上细小的鱼刺相互碰撞,传来细微的响声。

“不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我水色都会一一知晓。你不说,不代表‘苍天’无言。

他曾放长线钓大鱼,此刻我才明白其中深意……希望,你不会后悔!”

话音未落。

水色手里的拨云点在天尊胸口。禁锢着天尊的穿心锁怦然炸开,露出空洞的窟窿。

天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但左臂愈渐不像她的。

突然。

天尊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阴狠,右手出其不意地直取水色面门。

水色凭空而立,一动未动。看着有些穷兵黩武的天尊,轻笑着摇头。

天尊以全力伸出的右手,却在接近水色双眼时定在那里。失去知觉的左臂,正以强横的力量抓着右手手腕。

仙骨碎裂的声音传到天尊耳边时,她已然忘了如何疼痛。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不但我的身体在违背意愿,就连意识也在挣扎!”

“没做什么……既然你将彼岸花称为情花,那就送你一朵咯。”

“你……”

天尊刚一开口,水色冷漠地一巴掌打在脸上。

能看到天尊的身体倒飞而出,冲着缘月的方向越来越远。

直到天尊被轰出幻境,水色望着青色的缘月怅然若失。

在闻鱼梦里,死是一种解脱。

所以水色要放天尊离开,让她在情花的催生下,活成天尊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转身之时,水色又看到了断了一根角的云阶。

水色缓缓落在云阶身旁,从头到尾打量着这只灵兽。

它本性不坏,仅仅是因为对天尊有太多依赖。

她伸出手掌,一滴不含灵力的弱水晶莹如露。弱水滴在云阶身上时,荡出圈圈涟漪。

鹿角上再次出现光华,断掉的鹿角有了萌生的迹象。

它缓缓睁开眼,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却没有抖落一身青色灰尘。

看到站在它身边的不是天尊而是水色,云阶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排斥,反而凑近一些舔舐着水色的手心。

“你也去吧……只要不是动了真情,你身上那所谓的‘情毒’是不会再发作的。”

云阶后退三步,灵性地低下头,鹿角正对水色,似在表达一种敬意。

只是水色并未有过多感触,心中仍然有许许多多和水仙在一起的画面闪过。

那似乎都是她和水仙共同的记忆,只是她不明白,为何自己醒来后脑子里全是水仙。

轻轻一抬手,一股灵力犹如敕令飞上夜空。

青魔幻境上方的夜幕开启,露出真正的蓝天。

幻镜外碧蓝如洗,一轮烈日当空。

环境内青光如旧,月光不输阳光。

水色飞身落在湖边,开口向云阶说道:“如果今后的天尊还有清醒之日,替我转告她,既然打水仙的主意,别忘了回头叫我声姐姐!”

云阶虽不懂这句话是何意,但也能听出天尊早已离开。

用鼻音回了水色一声后,云阶变成一朵祥云消失天际。

……

水色望着湖面漂浮的杂物,踏着水面走到湖心。

跪在地上的青魔纷纷将青灯举过头顶,随后一盏接一盏的亮起。

日光与月光在湖面上交映,使得水色美到一种极致。

她望向远方,轻启朱唇。

“我睡了多久?”

“回水主,已数月有余……”

“这湖心岛是被谁所毁?”

“魔主与之前那女子交手所致。”

水色眼眉猛然跳动,听到“魔主”二字瞬间心绪难平。

“他回来了?真的是他回来了么?可他不是……”

青魔不知如何接话,唯独水色像个思念成灾的姑娘,在湖心走来走去。

片刻后,幡然醒悟的水色不禁有些沮丧,冲着周围大喊。

“傻鱼!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我想你……哪怕是你的鱼魂回到这清幽之地,我也想再看看你……”

一阵清风从幻境外吹来,轻拂水面掀起涟漪。

处在涟漪正中央的水色,就这样站在那里,很久……

她并不知道,彼岸花为何被天尊称为情花。也不知道在她长眠的时候,那片为魔的彼岸花叶曾现身过。

拂面清风犹如“叶”的回应,隔世凝望她的容颜。

几乎与此同时,天尊回到了空山,带着一颗萌发的“种子”。

第二百圆四闻 鱼情在水

天尊托着疲惫的身心回到空山,引发了多年未遇的一场骚动。

昔日厌“情”如仇的天尊,从此情根深种。

天尊见到天妃时像个十足的汉子,当众对天妃左拥右抱,甚至用“含情脉脉”的眼神看待每一位天妃。

可当她看到太上、太乙这些天仙弟子时,脸上春光洋溢,说话立刻变得温声细语犹如娇弱女子。

以致于三千空山内,除了其余几位尊者之外,没有哪一位天妃天仙敢正视天尊的眼睛说话。

每当有天妃或天仙与天尊四目相对,她都会深陷“老君树”下的记忆无法自拔。

她低估了“情花”的力量,也高估了自己绝情的手段。

只要天尊不由自主地动情,那朵扎根在她身上的彼岸花就会向全身蔓延。

没过多久,天尊就像一位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病人。

无论看到谁她都会开口调戏一番,说一些与她心中所想截然相反的话,做一些莫名其妙天理难容的事。

最终。

佛尊无戒和尚不得不将她带回君天殿,让她在君天殿内静省。

尽管如此,空山也再难维持从前的秩序。

情,一旦如星火般出现,很快就能燎遍这里。

……

空山,其中一座临近天池的宫阙中,灵尊狐姬斜倚着柱子,命尊仍似孩童一样悠闲地把玩着长命锁。

狐姬整理一番袒露的衣襟,突然开口。

“虽然天尊旧伤在身,但好歹也是君天九尊的首座,怎会着了情花的道?”

命尊重新将长命锁戴在脖子上,望着门外明亮如镜的天池水。

“你我皆知,那东西就放在君天殿内,至今无法炼化!身为命尊我也很难看清天命……天尊若离那东西过远,终有一日情花之毒会让她丧失理智。”

“若当年,君天九尊和幽冥九尊没有贪图永恒,也就不会从三千弱水身上取走那东西!”

“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只怕天地都没有算出,取走那东西会释放出封印在弱水中的情毒……”

“所以龙鱼弱水生情,你我只能奉苍天之命将弱水以空山镇压……”

狐姬说完这句话,宫殿内顿时安静异常。

得之是命,失之是命,一念之为同样是命。

似乎在这一刻,灵尊和命尊才深深明白无戒和尚那句“因果循环”。

可是站在尊者这样的高度,当年之事成则“与天同寿”,败则遗臭千万年。

既然已经为“恶”,他们早已没有退路。

就在这时,身为天帝的太上现身宫门外。

此时的太上仍是那般道骨仙风,祥云仙鹤长袍与拂尘交相辉映,倒是显得比几位尊者还要精神不少。

“不知二位师叔可在,弟子太上有事请教。”

“……”

命尊以孩童那稚嫩的眼神看着狐姬,狐姬则以灵动的目光回应着命尊。

他们都不明白,这位平日里极少寒暄的天帝会寻他们而来,而且是抱着“请教”的目的。

“进来吧!”

狐姬说话之时嘴里吐出一口狐媚之气,笼罩宫门外的琉璃结界顿时显化,打开一个缺口。

太上一甩拂尘,已缩地成寸置身宫内。向灵尊命尊分别施礼后,太上直起身等候着两位师叔问询。

这一次狐姬没有先开口,反倒是命尊似有预感,光着小脚丫子走到太上跟前。

“你小子不好好打理仙山事宜,来此就一个目的吧?”

“师叔既已看透我为何来此,何不开门见山地告诉我:情,到底为何物?竟能让师尊变得那般陌生……”

命尊仰视着太上,太上却只能俯视命尊。

问世间何为情?太上不知,孩童模样的命尊似乎也不知。

命尊轻挑着眉毛,即便他内心也曾千万次问过自己相同的问题,可无论是长命锁还是天命锁都没有告诉他答案。

此刻当着太上的面,命尊倒真心希望自己不是“命尊”,也不至于给自己挖出一个大坑填不上。

“额~这个嘛……师叔以为,情就是喜欢,喜欢在一起,喜欢无话不谈。嗯,对对对,应是如此。”

太上面不改色,思虑之后反问命尊。

“如此说来,二位师叔方才彼此‘喜欢’,彼此生情。”

闻言。

命尊扭头看向狐姬,流露着求助的眼神。他虽是命尊,却未曾料到今日被这一出“太上问情”难倒。

狐姬掩嘴轻笑,仿佛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回看见命尊吃瘪。

“师侄还是不要为难你命师叔,他这样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男欢女爱,阴阳交合……”

看似简单一句话,狐姬不但给命尊找了个台阶,还间接抬高自己。

太上捋着胡须,将狐姬后半句话挂在嘴边不停嘀咕。片刻后似有所悟地问狐姬。

“师叔言之有理!只是这男欢女爱亦如昔日凡人,弟子尚能理解。那这阴阳交合,又如何作情理解?”

狐姬顿时觉得自己说的有些多,此刻只觉有些失言。

命尊似乎察觉到狐姬的异样,嘴里传出一阵略有深意的笑声。

若说“天地阴阳”何处有情,狐姬也是一知半解。而她有限的认知里,都是不能告诉太上师侄的天机。

狐姬索性一步现身太上面前,搔首弄姿地展现着灵狐的魅力。

她用指尖挑起太上的下巴,伸出舌头舔舐一圈嘴唇。

最后用力抓着太上的手,狠狠按在胸口。

狐姬要让太上亲身感受,何为面如春色,何为心有所动……

太上一心求道,自然不会拘泥于这些。

此刻领略着师叔身上传来的“独特”魅力,渐渐在肢体接触的边缘有所明悟。

太上收回手,再次向狐姬施礼。

“谢师叔不吝赐教!弟子终于明白,当年师尊为何必须将人间毁去……”

“额?”

反倒是狐姬一头雾水,将不整的衣襟往肩上拉了拉。

“我说师侄,你师尊在空山时不问,怎么偏偏她刚回君天殿,你就到师叔这里问情何物。你莫非……”

狐姬故意说半句留半句,想要试探试探这位师侄,是不是也被天尊身上的情花影响。

然而,没等太上来得及回答,命尊脖子上的长命锁陡然浮起,发出阵阵嗡鸣。

“不好……你我得去那人间一趟!”

“哪还有什么人间?”

狐姬顺嘴一说,但见命尊一脸严肃,只能改口说“好”。

这时。

太乙、太虚两位真人也赶到宫门外。

“师叔、师兄!三千天妃有近半突然离开空山,观其言行举止皆与从前不同!”

太上闪身出现在天池边上,十只仙鹤绕着身侧飞行。

于阵阵鹤唳声中,太上一指点在天池水面上。

一幅“天外妃仙下凡”的画面,迅速变得清晰。

第二百圆五闻 百天地水鱼

“人间……人间竟然尚在!”

太上震惊地无以复加,若不是十只伴飞仙鹤将拂尘接住,只怕象征天仙身份的宝物就此掉入天池。

他震惊的不是早已出现在天地间的“神州大地”,而是整个“九州”。

此时,哪里还能看得见横亘天地间的无边死水,属于九州的九块大地紧密相连。

尽管依然可见大片大片的死水,但它们已被九州分成了五湖四海。

那些存在于大地与大地之间的缝隙,则巧妙地化作山川河流,使得曾经几乎消亡的“人间”,正在迅速恢复活力。

……

太乙太虚两位真人相视一眼,都从各自地眼神中看到忧虑与希冀。

唯独太上过于崇拜天尊,一时间还有些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这……怎么可能?龙鱼已亡,三千弱水皆在空山之下,被师尊亲手毁去的人间应如死灰才对,缘何能有此等规模?”

无人回答太上这个问题。即使命尊和灵尊方才为他“问情”解惑,此刻也只是默然地站在宫阙外的台阶上。

命尊脖子上的长命锁一刻未停地颤动着,似乎随时会变成“天命锁”。

恰在这时。

一阵悠悠琴声响彻三千空山,琴声行云流水般灵动,却夹杂着丝丝魔性。

灵尊狐姬陡然睁大眼睛,以全身灵力覆盖空山,高呼一声:“静气凝神,勿听琴声!”

随即,狐姬一把拎起孩童模样的命尊,一步踏入晴空。

就在同一时间,九个气息不输狐姬的身影依次现身空山。

它们,来自九幽。被誉为“幽冥九尊”,地位和“君天九尊”相同。

和君天九尊逍遥自在的风格不同,幽冥九尊身上的衣着皆为紫黑色,缀以不同的灰色花纹。

幽冥九尊现身空山的刹那,一大片黑云像墨一样泼在天上。

九位尊者的真实面目都被一层阴云遮蔽,根本看不清相貌。

唯独那端坐空中抚琴的身影,露出一双女子纤白的手。

“天生水,地生鱼,鱼水生情得人间……太上师侄身为天尊弟子,难道没听过这句话?”

抚琴女子的声音极具魔性,言语中的穿透力轻易破开狐姬的结界,落在太上的耳畔。

方才一直在发愣的太上,此时犹如被唤醒一样抬起头。

他深深觉得,那琴音胜过的美妙。那抚琴女子的声音,更是他生平仅见的好听。

抚琴女子突然双手按在琴弦上,起身掀开罩在头上的阴霾。

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美貌不输水色。

若此刻水色在场定能一眼认出,她就是闻鱼梦里的魔君黎末。

而现在,她是幽冥九尊中的魔尊黎末。

魔尊黎末笑看着太上那张苍老的脸,出声调侃。

“仙魔寿命悠久,为何太上要以这副苍老的模样示他人?”

“……”

太上因为人间重现天地,根本没来得及回应狐姬的警告。非但琴声听得真切,黎末的话更是听的一字不落。

只一眼,黎末的相貌便留在太上心底,挥之不去。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使得太上那张老脸微微羞红,心跳止不住地加速。

“嘭~”的一声响动后。

原本苍老的太上,竟然直接变成了帅气青年。

没有了白须白发的年轻面孔,瞬间英气逼人。

狐姬见状,顿时隔空一指黎末。

“黎初!你要干什么?这里是空山,不是九幽,我劝你最好收敛些……你一个老不死的老婆子,别想打我师侄的主意!”

黎初捂嘴轻笑,伸手将紫玉似的魔琴收回。

“怎么?看到自己师侄对我动情,你心疼了?”

“你!”

“你不能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也该让你这师侄去尝尝红尘甜苦,感受一下何为情爱……总是让你这师叔来教,怕是要教傻了。呵~”

“黎末!赶紧滚,空山不欢迎你!”

狐姬显然有些恼羞成怒,口不择言地要让魔尊黎末滚。但她心知肚明,幽冥九尊的出现预示着着天地大变将起。

黎末并未理会狐姬的叫嚣,也不会因此动怒。她认识狐姬无数年,早就将其性格摸个底儿透。

正当狐姬还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命尊忽然拽了拽她的衣襟。

顺着命尊所指,狐姬看向下方。

只见。

太乙太虚两位真人正围着一个幼童,有些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的衣物。

幼童不足两岁,光着屁股揉着泪眼,哭声传到百万里之外。

十只仙鹤趴在周围的地上,象征天仙身份的拂尘滚落在侧。

一切的一切都足以说明,幼童就是太上,太上就是眼下的幼童。

狐姬错愕地说不出话来,刚才的怒气当然无存。

一时之间,她竟觉得这个“小太上”有些可爱。

太乙太虚两位真人用衣服挡住太上身体,嘴上不断地说着“师兄快变回去”。

然而幼童非但没有变回那个道骨仙风的太上,居然当着诸位尊者的面,尿在了太虚手上。

这一幕来得那般突然,太乙太虚两位真人只好求助似地望着狐姬。

狐姬面部一阵抽搐,而后恶狠狠地盯着魔尊黎末。

“你还想抵赖?”

“我抵赖什么?”

“若不是你以琴音缚心,太上师侄又岂会变成这般模样!”

黎初脸上的笑容褪去,换上对孩童的宠溺。

她仅仅向“小太上”伸出双手,小太上就光着屁股爬到了她怀中。

看着小太上在黎初怀里又蹭又抓,不停地笑出声,狐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黎初一手抱着小太上,一手刮轻刮着他粉嫩的小脸。

“我的灵尊好妹妹,你就不能睁眼仔细瞧瞧哪里不对?

若不是太上师侄早已身染情毒,又岂会几次三番问情……如今他情窦初开,源自苍天的岁月,自然又还给了苍天。”

“你是说……”

狐姬幡然醒悟,一双玄天灵狐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小太上。

黎末重重点头,不再多言。

这时,站在黎末身后的男子向前一步,威严的声音从其口中传出。

“好啦!无聊地喧闹就此打住……既已明白事情始末,来不及等他们几个了,都随我来吧!”

男子正是“地尊”,幽冥九尊首座。

未看到他出手,九位尊者已来去无影。就连被黎初抱在怀里的小太上,也一同不见。

剩下太乙和太虚站在天池边,愣愣地注视着十只仙鹤。

“师兄,当真是‘天地有情天地老么’?”

“修仙问道无数年,师弟也信这句话?我倒是觉得,是因为天地也会变老,才有这‘情’之一劫……”

“……”

从这一刻开始。

天地之间不再只有汪洋死水。

上为天,下为地,人间和死水像隔绝天地的结界,浮在天地之间。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