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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绾天下》


第三章 王上来了

瑞香宫的内殿里,当中一张花梨方桌,古朴典雅,方桌两旁各有一张雕花木椅。二十二岁的王后周致容貌端庄,正坐在其中一张木椅里,膝上抱坐着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眉间一点朱砂,小嘴玲珑,双目灵动,正是天怜公主。

天怜公主虽只一岁有余,小小年纪,却已初见绝色!

周致身后立着一个宫女,五官秀丽,比周致略长两、三岁的样子。宫女姓杜,叫杜丽蓉,是周致从娘家将军府带进宫的陪嫁丫头,自小陪周致一起长大。杜丽蓉随着周致一进宫,就被周围的宫女们尊称为杜嬷嬷。

此时,虽然天已将秋,却依旧暑气闷人,杜嬷嬷手拿一柄蒲扇,在为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摇扇驱热。

周致在教天怜公主说话。一岁多的孩子,正是蹒跚学步,同时又呀呀学语之时。学走路还好说,旁边有个人扶着、牵着、看着孩子就好了,可这学说话,却让周致犯难了。

别人家的孩子,初学说话,第一句都是叫“爹爹”、“娘亲”之类的,可眼前这个可怜的小人儿,未足一岁时,母妃和父王就已双双去世,现在到了学说话的年纪,这第一句“爹爹”、“娘亲”、“父王”、“母妃”的,已是无从喊起,又让周致从何教起呢?

唉,真是一个可怜的娃呀!有好几次,王后周致都忍不住在心中感叹。

周致于是决定第一句教天怜公主说“王兄”。可是,无论周致怎么努力,小天怜就是不肯说这个词,小嘴只“咿咿呀呀”个不停。

周致又试着教天怜公主“王上”、“王嫂”,或者“哥哥”、“嫂嫂”这样的叠音词,天怜公主依旧是自顾自地“咿呀”,偶尔还突然看着周致,“咯咯”地笑起来,反倒把周致逗笑了,走了神,就忘了教天怜公主学说话的事,忍不住抱着小人儿一通笑闹。

往往姑嫂两个笑闹的时候,杜嬷嬷也会在一旁跟着笑。

周致今天又这样教了几次天怜公主,还是不见成效,于是扭头朝身后站着的杜嬷嬷笑说道:“丽蓉,你说这小倾珞怎么就是不肯学说话呢?咱们从府里带来的那只鹦鹉,两个月下来,也已经学会叫‘王上’了吧?”

杜嬷嬷正待接话,就听门口栖杆上立着的虎皮鹦鹉尖叫起来:“王上来了!王上来了!”

周致赶忙起身,望向殿外,果然看到闾丘羽大步流星,已经跨国外殿殿门,正朝内殿这里走来,后面跟着戚公公。

闾丘羽和秦九如议完天怜公主册封大典的事情,从春和殿出来后,就直接过王后周致的瑞香宫来了。

小小的天怜公主也看到了闾丘羽,扭动身子,从周致怀中挣脱,咧着小嘴笑着、咿呀着,双臂张开,朝闾丘羽急忙忙奔去。

初学走路的她,脚下步履蹒跚,身子摇摇晃晃。

忽然,天怜公主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了。

杜嬷嬷虽然在天怜公主刚刚起步时,已经跟随其后,却也还有一点距离够不着小人儿,加之手中还有一把扇子。而闾丘羽虽然看到天怜公主朝自己跑来,已经明显加快了脚下的步伐,此刻,却还是离天怜公主有数步之遥。

天怜公主一前一后两个人——闾丘羽和杜嬷嬷,眼看天怜公主就要摔倒,却无论如何都伸手够不到她,忍不住一起惊呼出声。

这时,凭空飞来一条长绫,卷住了天怜公主,长绫微微一顿,天怜公主站稳了!

只这一顿的功夫,闾丘羽和杜嬷嬷俩人,已先后都伸手扶住了天怜公主,长绫又悄无声息地松开,撤走了。

闾丘羽单手将天怜公主抄在怀中,眼睛望向还在方桌前面立着的王后周致,目光中满是温柔和惊艳。只听闾丘羽赞叹道:“王后不愧是将门出身!”

周致不由微微一赧,面色微红,现出一丝大姑娘的扭捏之态。

刚才,眼见天怜公主就要摔倒,正是王后周致情急之中抛出腰带,将小天怜裹住,之后又悄悄撤回腰带的。

闾丘羽右手抱着天怜公主走近周致,另一只只有半截的左臂将周致也轻轻拥入怀中,随后,在周致额头印下一个吻。周致眼角瞟到杜嬷嬷嘴角在偷笑,忍不住羞红了脸,遂彻底将整个脸埋入闾丘羽胸口。

杜嬷嬷的嘴角笑容更甚,心中半是嘲笑,半是打趣地想:

——小姐这会子心里一定在喊“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她大概以为,她将自己的脸埋到王上胸口,她看不到我,我自然也看不到她了。她以为她是鸵鸟呢?!唉,女人真是没用的动物,就连小姐这样聪明的女人,一旦动情,竟然也会回到将军府去——笨到家呢!

杜嬷嬷以蒲扇掩住嘴角,朝殿外悄悄退去,经过戚公公身边时,发现这个戚公公一点眼色也没有,依旧木头人一样杵在那里,一点要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杜嬷嬷忍不住将一双大眼睛朝戚公公瞪起,又用蒲扇朝殿外示意,要戚公公和自己一起回避。

不料,戚公公瞟了两眼杜嬷嬷之后,双手往背后一抄,下巴一扬,两眼向上一翻,竟然双目朝天,望着房梁不动了,好像房梁上有一只老鼠在走来走去一样,惹得杜嬷嬷都忍不住沿着他的视线看了好几眼房梁上,发现那里空空荡荡,连个蜘蛛网都没有,别说是老鼠了。

杜嬷嬷气坏了,歪鼻子瞪眼睛,挥舞蒲扇,挤眉弄眼不说,就差朝戚公公吼起来了:

——王上、王后新婚燕尔,人家两个在这里搂搂抱抱,戚公公你这个王上的随从,竟然连一点基本的规矩都不懂!这个当口,就算是出于基本的礼节礼貌,你也应该和我一起回避一下的吧?

可是,瑞香宫不是将军府,绕是她从小将军府长大,刀枪见惯,胆子再大,还是不敢在王宫里、在王上面前大吼大叫的。

杜嬷嬷见戚公公始终不理会自己,不肯跟自己一起到殿外去,她没有办法,最后只好一个人气呼呼走出去。

但她心里,对戚公公这个,据说已是闾丘家三代老奴的阉人,印象真是糟透了!

第四章 粉墨登场

令杜嬷嬷意想不到的是,她出到殿外,倒是在内殿门口,看到了“风雨雷电”四侍卫。

杜嬷嬷心里略略舒服了一些,王上身边的人,并不都是像戚公公那样,倚老卖老,妄自尊大,不把主子放眼里的,总算还有几个是识趣懂礼的。

只是,让杜嬷嬷有些迷惑的是,这“四侍卫”是什么时候到达内殿门外的呢?刚才王上闾丘羽和戚公公进来时,她并没有看到四侍卫跟随于后呀。

杜嬷嬷想了想,大概就是刚才天怜公主要摔跤的时候吧,她才会注意力都在小天怜身上,而忽略了院子里的动静。

早几年前,她就听说五殿下闾丘羽身边有“风雨雷电”四侍卫,个个武功高强,今天看来,人们所言非虚呢。

入宫之前,杜嬷嬷只见过“四侍卫”两次,一次是两年前,她奉周致之命,到五殿下府上给五殿下送马鞭,当时在五殿下书房门口,她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风雨雷电”四侍卫。

另一次,则是三个月前了,那时,老王闾丘恭刚刚驾崩,杜嬷嬷已经听说五殿下闾丘羽将即位登基。就在这个时候,五殿下忽然带着大批彩礼,来到将军府,亲自上门求亲。

当时,杜嬷嬷躲在屏风后面偷听闾丘羽和老爷、少爷说话,再一次见到了跟随闾丘羽一起前来的“四侍卫”。

入宫之后,与“四侍卫”有限的几次见面,都让杜嬷嬷感觉“四侍卫”很神秘。有时候,她明知道既然王上闾丘羽在了,“四侍卫”肯定也在附近,可她却总是找不到他们的人影。

杜嬷嬷总觉得,“四侍卫”仿佛会隐身术一般,若有若无,看不到,也摸不着,却又分明能她感觉得到他们的气息,正像极了他们“风雨雷电”的名号。

瑞香宫内殿里面,杜嬷嬷出去之后,周致终于从闾丘羽怀中抬起了头,她抬眼就看到闾丘羽正含着笑,深情地望着她。

周致红着脸,打破了这份尴尬,她问道:“王上,倾珞的册封大典定好了吗?”

“嗯,定好了,定在前殿举行。”闾丘羽道。

这时,闾丘羽怀里的天怜公主不安分起来,她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捧住闾丘羽的脸,开始么么哒起来,“吧唧”、“吧唧”声中,无数湿哒哒的香吻印在闾丘羽脸上。

闾丘羽开始一边躲闪,一边大叫:“啊啊啊,长公主,你的口水啊!你的口水!”

小天怜闻言,在闾丘羽肩头两手乱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闾丘羽和周致相视而笑。

*

许是因为新王闾丘羽对天怜长公主的恩宠,给了秦九如压力,秦九如在筹备天怜长公主的册封大典时,比以往任何一次盛典,都更加尽心尽力,小心翼翼,他花费了很多心思,几乎考虑到了册封大典的每个细节:

譬如,大殿上焚烧的檀香的香型,人们脚下的红毯,王椅上坐垫的花色,天怜长公主的穿着打扮,甚或连长公主垂髫上的一朵珠花,他都精细地做了策划和安排。

原以为,花费这么多心思,册封大典的一切都将以最完美的演绎进行,可真到了大典那天,秦九如才发现,为什么人们在说话做事的时候,永远不敢说自己做到了“绝对”,最多只敢说自己尽力了,做到了“几乎”。

比如,长公主册封大典这件事情,他虽然千思万虑,却还是遗漏了一件极为重要,甚或是整个大典最重要的事情——天气。

天怜长公主的册封大典,居然被他选在了一个阴雨的天气进行!

大典那天,他早早爬起,一推门,就看到了满空阴霾,当下,秦九如捶胸顿足,恨不能将自己一头撞死在门框上!

那样,他就可以不用出门,不用进宫,不用在百官面前,在这阴郁的天空下,丢人现眼了!

那天,愁眉苦脸的秦九如放弃了乘轿,改为步行前往王宫,搞得抬轿的几个家丁亦步亦趋,跟在秦九如身后,完全不知所措,不懂自家老爷今天这是怎么了。

只见秦九如一路走,一路仰头望天,时而扭着脖子看左边的天,时而倒退着走着,看后面的天,有时候走着走着却又站在那里,仰着脖子不动了。

秦九如在找东君日头呢,他冀望着,那只金乌兄只是和自己玩个捉迷藏的游戏,等和他开够了玩笑,最终会从某块云朵后面突然跳出来。

为此,秦九如甚至开始一朵云、一朵云地去观察,去猜测,想找到究竟哪一朵云后面,可能藏着那可恶的日头!

秦九如就这样一路行去,嘴里还念念有词,然后,进入王宫,经过一道宫门时,如愿以偿地,他撞在了拱形门柱上!

不过,秦九如没有如愿以偿地撞死,只在额头上撞出一个大大的红包,沁着丝丝殷红,格外抢眼。

秦九如感到额头火辣辣地疼,用手抚去,感觉鼓凸凸的,还抹了几缕血。

不远处有个年轻宫人,听秦九如叫唤,屁颠屁颠地跑了来,然后,告诉秦九如,他额头上撞出了一个大包,不过,已经不流血了,只是有些红红的。

于是,秦九如在年轻宫人的帮助下,开始折腾官帽,他想用官帽把这个大包给遮住。

可是,无论两个人怎么折腾,官帽始终也没有办法将秦九如额头那个红包给彻底遮住。

好几次,秦九如硬扯着官帽往下压,后果却是让那沉重巍峨的帽子一头栽到了地上。

大典未开,秦九如已经被额头这个红包折腾得有些精疲力竭了,他想,总不能为了让帽子前倾,遮住他额头的包,同时避免帽子栽到地上,他再让这个小宫人一直跟着他,在他身后拿根绳,一直帮他扯帽子吧!

罢了罢了,索性就这样让额头红彤彤,粉墨登场吧!

秦九如甩开宫人,头上的天也不看了,额上的红包也不管了,大步流星,朝云鹤殿而去,那里是这次册封大典的举办之处。

第五章 天神的眼泪

不出秦九如所料,往来官员、宫人、宫女、杂役、侍卫等,很快都注意到了秦九如当额那记红包。

秦九如被大家盯视的次数多了,原本想对这个红包置之不理,后来还是不得不采取了一点应急措施:

——对于品阶比自己低的官员,以及受自己指挥的宫人、宫女、杂役等,他一概用比头上红包还大的牛眼睛,严厉地瞪回去,让这些人看到他只敢低头走路,不敢盯着他的红包看个不停。

——对于比自己品阶高的人,秦九如就深深作揖,深啊深,揖啊揖,直到对面的人想要看清他额头上的包,也只有深深地、深深地低头弯腰才能办到,好几个人的腰因此扭了,就再也不敢和他比弯腰了。很多人虽有好奇之心,却实在没有好奇之腰啊!这个办法着实管用。

但是,没过多久,秦九如就发现,他自己的老腰,深俯长仰之间,开始一阵阵地酸痛得厉害。

终于,临近午时,在秦九如的唱喝声中,管弦丝竹,声乐大起,天怜长公主出场的时候到了。

只见红毯两旁,两排侍卫夹道,新王闾丘羽抱着一岁零两个月的天怜公主,从远处缓缓而来,最终踏上了通往云鹤殿的红毯。

秦九如赶紧躬身上前,迎接新王及长公主,并为他们引路。

王上闾丘羽倒没有注意到秦九如的额头,他双目一直望着前路。

秦九如悄悄猫低了腰,心中暗暗庆幸,不然,他真要再撞一个红包出来才能解愧了!

也正因为如此,秦九如也未能看到闾丘羽脸上的一缕哀伤。

闾丘羽单臂抱着天怜公主,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在大红毯上,他玄色长衫镶着金色滚边,怀里的天怜公主一身白纱,雪白得近乎晶莹。

那情形,仿佛一尊黑色的天神守护着一个白色的天使。

可是,正当所有人静静地立于红毯两侧,迎候天神和天使的到达时,天神忽然停住了脚步,低头望住怀中的小天使。

片刻后,人群忽然被眼前一幕惊呆了,因为人们看到,天神哭了!

两行清亮亮的泪水,正从闾丘羽双眼中流淌而下!

红毯两侧的侍卫、百官以及宫人、杂役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音乐先是七零八落起来,随即也彻底停了。

人们呆怔了一会,互相望了几眼,不知道是谁先带头下跪的,于是,云鹤殿前所有护卫、杂役、官员等观礼的人,甚至连那些乐师,全都“呼啦啦”地跪下了。

有些人低着头,默然不语,有些人扭着脖子,互相看着,用眼神交流着,还有些跪得较为靠后、远些的人,就开始悄悄地,极小声地和身旁的人开始嘀咕。

人们的沉默也好,目光也好,语言也罢,大家所思想和交流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是这几个月来,朝里朝外、街头巷尾、高门低宅、茶楼酒肆,到处都在热议的一个共同话题:

——前些日子,包括世子在内的、四位王子殿下的遇害,究竟和这个五殿下、新王闾丘羽有没有关系?

今天,众人面前,天怜长公主的册封大典上,新王闾丘羽忽然流泪了,他是真的触景伤情了呢?还是只是惺惺作态,在众人面前演戏而已?坚持要对长公主进行隆重册封,还要举行大典,说不得,只是为了给自己搭一个戏台子,作秀罢了!对父兄暗下毒手后,可不是得公开表现一下对王妹的关爱!

有的人嘴角微微牵起,有的人眉头悄悄皱着,有的人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轻蔑,都是不屑一顾,这些神情似乎在说,骗谁呢?几位王兄遇害,他却能独全其身,最终登上大宝,这事和他没关系才怪!这会子众人面前,他却还假惺惺地掉眼泪,装什么善类呢?猫哭耗子说的不就是这种人、这种事吗?

也有人认为,五殿下闾丘羽压根不是那种会为了王位,谋兄害父的人,如若不然,老王闾丘恭也不会在临终时,将这翼国天下交给他呀!

这番想法当即就被人瞪着眼睛,用目光反驳了回去,鼻子里还配上轻轻一哼,你们有谁亲眼见过老王的手诏或者遗命吗?没听说吗?据说连老王闾丘恭都是被毒药毒死的!

一声叹息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地道,就算老王闾丘恭知道,是老五向几个王兄下的毒手,可是,这王位不给老五给谁呢?五个儿子,就剩下他这根独苗了啊,难不成王位给你给我不成?

有个声音插话道,不是还有一个二殿下吗?

马上就有人轻轻摇着头,解答道,二殿下没用了!二殿下当初就是一个只懂琴棋书画,只爱风花雪月的书呆子,酒囊饭袋而已。这次被刺客追杀,更加吓破了胆子,听说,现在连舌头也一起坏掉,话也不会说了,彻底成了一个傻子!

有人实在听不下这些论调去了,就愤愤不平地反驳道,五殿下怎么了?五殿下一直都在操心国事呢!五个王子殿下里面,就数他忧国忧民了。他那半截手臂,说起来也算是为翼国丢掉的!咱翼国的传位制度本就不合理,什么“传长不传幼”、“传嫡不传庶”,我看本就该择贤能而传!

接话的声音有些尖细,像是一个女孩子,她说,五殿下的风评确实一直都很好的,他也不像是会杀兄夺位的人,我看多有是周家做出来的事情,听说是周老将军的小姐看上了五殿下,才苦求父兄出手,把五殿下扶上了王位,这样周致自己也可以顺理成章成为王后。

这些嘈杂的声音惹起了一些人的不耐烦,有个声音粗声粗气地喝斥起来,谁当王,谁不当王,那都是闾丘家的家事,关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屁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三公六卿都没说话,我们这些芝麻官、绿豆卒子的,瞎嚷嚷个啥?

正是,正是,立即有个温和的声音附议,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不要管那些不归我们管、也管不来的事情,当前最重要的,是既然五殿下已经登位为王,我们就要尽心竭力辅佐好他!现在,王上杵在那里掉眼泪,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无论如何,让王上落泪,就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大不周,大不敬啊!

第六章 一语惊人

礼仪官秦九如也和众人一起,跪在红毯道旁。他低着头,心中难受之极,不停地在心里责骂自己。

这场天怜公主的册封大典,是不是王上闾丘羽在作秀,秦九如心里倒没有琢磨这个问题。

他只是认为,是他把大典挑在了这么一个阴霾的天气举行,才影响到王上的心情,才导致王上潸然泪下。

虽然,阴霾的天气并不能直接导致一个人落泪,就像阴天并不必然就会下雨一样。但是,秦九如相信,阴郁的天气会让人心情压抑,然后去想到和产生一些负面的情绪。

比如,孤单的感觉。

虽然,秦九如不知道,闾丘羽会不会因为父兄的离世而悲伤,但是,秦九如相信,闾丘羽至少会觉得孤单。

毕竟,现在这世上,他们闾丘家,就只有王上自己和他怀中那个一岁多点的长公主,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

这种孤伶伶的、相依为命的感觉,不仅普通贫寒百姓家会有,君王之家也一样会有的。

眼前,阴云之下,玄色长服的闾丘羽站在那里,就是一尊孤单的天神。

虽然,他的脚下远远近近,黑压压跪着数百名官员、宫人、宫女、乐师、杂役、侍卫等,但是这些,并不能帮他驱走心中孤单的感觉。

渐渐地,大典现场越来越安静,甚至有些静得吓人,跪着的人们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天怜长公主的册封大典,竟然在一片压抑之中陷入了停顿。

“不哭!”忽然,这片死寂之中,人们忽然听到一声小小的、清丽的声音。

有些人开始左右环顾或抬头偷觑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不哭!”清丽的童音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人们惊讶地确定,这声美丽而清亮的声音,发自王上闾丘羽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小的人儿——天怜长公主。

闾丘羽也怔住了,他再一次低头看向怀中的小人儿。

闾丘羽也知道,最近周致一直在教天怜公主学说话,可是,这个小人儿虽然已到了学话的年龄,却没有机会学习叫“父王”、叫“母妃”,叫“爹爹”和“娘亲”,周致不得不教她从“王上”、“王兄”叫起。

可是,这个小人儿却一直都不肯说话,只一个劲自己“咿咿呀呀”的说。

今天,在这数百人面前,这个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的小小人儿,竟然开始口吐第一个词了,那么清晰,那么亮丽!

而且,她说的第一个词,第一句话,居然是“不哭!”

“不哭!”,她的第一个词,第一句话,是对她的五王兄闾丘羽说的,是让她的五王兄闾丘羽不要哭!

新王闾丘羽在天怜公主这两声清脆的“不哭”声中,不仅没有不哭,眼中反而涌出了更多的泪水。

他用单臂将小小的天怜公主,再一次紧紧地抱在怀中!

忽然,天怜小公主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不解的举动。她开始在自己身上悉悉索索地翻找起了什么。

好半天后,人们看到,天怜公主居然掏出一块小小的手帕来,她胖嘟嘟的小手捏着手帕,开始轻轻地、轻轻地,为闾丘羽擦拭泪水。

秦九如自打今天早上看到阴霾的天空开始,他本来就一直想哭,只是强自忍着,强自克制着自己。此刻,此情此景之下,他忽然就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而下。

流着泪的秦九如此刻,心中阴霾尽扫,他庆幸自己对大典细微末节所花费的心思,庆幸自己大典之前,为天怜公主精挑细选了一块月容出品的小手帕,他甚至在前一天,命人将小手帕用茉莉花香薰过之后,才塞在天怜公主怀里。

此刻,那块小小的手帕,泛出淡粉色的丝光,带着一抹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

当天怜公主捏着这方手帕,一点一点,轻轻地为闾丘羽拭去泪水的时候,秦九如仿佛能远远地闻到,空气中飘来一缕濡湿的、茉莉花的清香。

云鹤殿前跪着的人们,目睹此情景,好些人的眼睛都开始濡湿了。

天怜公主虽然未能将她王兄闾丘羽眼中、不断涌出的泪水擦拭干净,但是,闾丘羽终于笑了,他带着泪痕,笑了,泪光在他眼中闪闪亮亮。

王上终于笑了,所有的人全都因之一松,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仿佛千年石龟被卸去了背上驮着的、沉重的石碑。

红毯上,王上闾丘羽又开始迈步了,一步一步向云鹤殿走去,开始拾阶而上,并一直走到大殿中央的座椅上,坐了下去。

乐声重新响起,人们重新起立,侍卫们重新就位。

群臣在礼仪官秦九如的安排下,在红毯上开始叩拜和恭贺

细雨是在典仪结束时才开始飘洒的,这虽然让秦九如紧张忙乱了好一会,他甚至顾不得打一把伞,来回奔忙着指挥典仪的善后,但至少,王上和天怜长公主没有被淋到雨。

若刚好是在王上停步落泪时开始下雨,群臣则不知所措地跪在雨里秦九如只是在善后工作的忙碌中微微这么想象了一下,就马上打了个寒噤。

那样就真是太吓人了啊!

秦九如赶紧埋头继续干活,不让这样恐怖的想象再有机会钻进他的脑海里!

整个册封大典终于顺利结束,秦九如如释重负,心里感激地念叨: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天怜长公主!

王上闾丘羽是在临去时,才看到秦九如额头上的大包的,那时,大包已经开始有点发紫,甚或发出五颜六色了。

闾丘羽愣了愣,还没说什么,秦九如就意识到自己暴露了额头,他赶紧伏维在地。

闾丘羽于是什么也没说,抱着天怜长公主离去了。

第二天,新王闾丘羽下诏,封赏礼仪官秦九如。秦九如官升一级,由下大夫升任中大夫的同时,王上闾丘羽竟还赏赐了秦九如御厨房蒸的九个包子。

每个包子热气腾腾,白白胖胖,包子嘴上点着朱红,包子里面包着碎银子,这个赏赐令秦九如既感激涕零,又哭笑不得。

其他朝臣听闻王上赏赐了秦九如九个包子,皆轰然而笑,纷纷笑言,这定是秦九如额上的大红包给他带来的好运。

第七章 “九如包”热卖

进一步震惊众人,把大家的下巴差点惊得掉下来的事情,发生在次日。

就在王上赏赐秦九如的第二天,翼国王都会颖几家大的食肆里,突然隆重推出一种最新吃食——一种叫做“九如”的包子。

“九如包”与众包不同之处在于,每个“九如包”都在包嘴上点着一点朱红,看上去,既萌且俏,还一副艳艳欲滴的样子。

商家给“九如包”打出的广告语是:“吃了九如包,福运双来报。”

一时间,秦九如的府邸宾客盈门,不少好事者都来打听“九如包”的东家是不是就是秦九如本人。

更有甚者,直接带了银票来,找秦九如商量合伙入股的事情。

门庭如市之下,就连九如府的丫头、下人也极为抢手起来,出门买个菜还被人拖着、拽着、求着,好声好语,向他们细细打听“九如包”与秦府的关系。

面对众人的询问,和热辣辣的合伙生财之心,秦九如初时只是淡淡否认,再后来得坚决否认,最后不得不一手指天,一手扪心,发下毒誓,声明自己决不是有财独吞之人,街上卖的九如包子确实与他无关,才算是把自己洗白白了。

一转头,众人将合伙入股的热情,化成了悲愤,开始在秦九如面前哀叹怒骂,说这么大好的生财机会,怎么可以与这款名牌包包的始创者,秦九如、秦大人您毫无干联呢?商家真是昧了良心,黑了心肠,太坏了!

咱们秦大人好歹还为这记红艳欲滴的包子受过疼痛、挨过笑话呢,这不,这款“九如包”目前都还在秦大人额头上没有散去呢,却怎么就成了别人家的包子了呢?

最后还怂恿秦九如入告司寇府,以盗窃、侵权为由,将这款“九如包”的商标收归己有。

秦九如为册封大典操劳半个多月,累死累活,现在大典结束,正打算好好休息一下呢,却不料被凭空撞出来的“九如包”扰了清静,府里府外一下子车马喧哗,人生吵杂。可把秦九如愁坏了。

又被众人怂恿推搡着,让他去为了个包子去司寇府告状,可把他急坏了,再三表示,此举实在辱没斯文,折他秦家世代书香的颜面,他秦九如断不会为了几个入口吃的包子生这样的是非的。

此事遂生米煮成熟饭,生肉蒸成包子,不了了之,街上的“九如包”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卖得俏。

再后来,这“九如包”渐渐和生菜(生财)、发菜(发财)一起,成为王都人家佳节庆典时,家家户户必备的吃食,就连孩子满月,书生赶考,也都喜欢买几个“九如包”,博个好彩头,说是吃了“九如包”,可以“壮壮(撞撞)生福,包包有银。”

再后来,风俗之下,连秦九如自己也不得不每逢佳节倍买包,还是买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包子。可惜,卖“九如包”的食肆老板并不因为无偿使用了秦九如的版权,就给秦府免费食用。

不过,给秦府打折倒是有过,但是,打折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邀请秦九如亲临食肆,当炉卖包,帮忙做做广告,呼吁大家购买正版“九如包”,放弃吃那些盗版包子。

秦府的下人、丫头们这样给秦九如带过几次话之后,慌得秦九如赶紧命人将那点打折的钱给人家补回去。

有时候,秦九如吃着“九如包”,心里也不是没有慨叹过,包是自己撞出来的,可肥水却流了外人田!一屉又一屉的“九如包”出笼,蒸蒸日上的却是别人家的日子!

这是天怜公主册封大典生出的一点趣话。

大典之后的数月里,秦九如焦头烂额,忙于应付“九如包”的事情。新王闾丘羽则忙于政务,老王闾丘恭生前最后的大半年,基本都是缠绵病榻,手上积下大量奏折政事,闾丘羽每日与大臣们在前殿讨论完事务,回去后还要批阅奏章,常常到凌晨才睡,竟是把新婚的王后周致,冷落在了一旁。

宫里没有王太后,闾丘羽的母妃早年已经过世,闾丘羽也未纳有其他妃嫔,周致作为一宫之主,并无什么人约束她,闾丘羽也没有给她立什么规矩,因此,周致倒也自由自在,杜嬷嬷陪着她,常常回娘家转转,嫂子偶尔也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当然,最解闷的,还是小小的天怜长公主,晚上基本闾丘羽没过瑞香宫的时候,都是小天怜陪着周致睡觉。

天怜长公主自打在册封典礼上一语惊人,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不哭”,从此竟一发不可收拾,只要是醒着,嘴里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巧舌程度只用半天时间就超过了内殿门口的那只虎皮鹦鹉。

瑞香宫里常常上演这样好笑的一幕:

小天怜仰着头,只要朝虎皮鹦鹉学舌地叫两声:“王上来了!王上来了!”,虎皮鹦鹉就会立即着急地东张西望,然后大声反驳天怜:“王上没来!王上没来!”,这一鸟一人,倒像是吵架争执一般。

有时候,鹦鹉正在睡觉,被小天怜朝它这么一叫,也会习惯性地,急忙忙、晕头晕脑地跟着天怜乱叫起来:“王上来了!王上来了!”,然后,在小天怜的笑声中,鹦鹉左右看看,没发现闾丘羽,就发现自己上当了。

恼怒的虎皮鹦鹉就会乍起翅膀和脖子上的毛,朝小天连怜大叫:“王上没来!王上没来!”,逗得众人直笑。

周致在宫里除了看看书,偶尔习习武,回娘家转一转,更多的时间都用在了天怜公主身上。这位闾丘倾珞的王嫂,像母亲一样,给了小天怜一份缺失的母爱,弥补起了她人生的遗憾。周致即或是回将军府娘家的时候,也会带着小天怜一起。

一转眼,距离天怜长公主的册封大典已经过去数月,时节已经入冬,闾丘羽终于将先王闾丘恭留下的积务处理得七七八八,心情轻松了不少。

这一天,闾丘羽一下朝后,就去看望王后周致,刚到瑞香宫门口,正遇上周致、杜嬷嬷带着小天怜出来,三个人要到兮湖边走一走,闾丘羽遂陪着一起去了。

第八章 情非得已

王宫里有两处水池,一处是位于王宫偏西北的一个水潭,称为影潭,另一处就是兮湖了,位于王宫东部。顾名即知,兮湖比较大,影潭较小。瑞香宫位于王宫东南位置,离兮湖较近,周致入宫后,常去兮湖边散步。

这个时节的兮湖,湖水清冽冽的,在冷风里一波一波地瑟缩着。

到了湖边,周致蹲下身,给天怜公主把领子竖起,怕风灌进去,让小天怜着了凉。杜嬷嬷随后带着小天怜走开一些,到湖边另一处喂鱼去了。

戚公公在闾丘羽身后隔着些距离,缓缓缀着,“四侍卫”中一起跟来的只有董雷和霍电,二人此刻也已隐入湖边的树木之后。

闾丘羽悄悄地伸出右手,揽在周致的纤腰上,周致的脸微微红了。

二人虽已结婚半年有余,周致却仍旧会在闾丘羽的亲昵动作下,感到羞涩和扭捏。

闾丘羽嘴角悄悄翘了翘。

忽然,闾丘羽附在周致耳边,低声问道:“致儿,你现在不怪我了吧?那么久没有理你。”

周致侧目瞥一眼闾丘羽,那其中的爱意和风情让闾丘羽的心为之一跳。

闾丘羽即使登基之后,对周致也一直自称是“我”,而不用“孤”或者“孤王”,周致提醒过闾丘羽几次,闾丘羽不以为然,依旧我说我素,周致也就没有再理会了。

只听周致回答:“臣妾能够理解。王上初登王位,事务繁多,抽不出身来臣妾这里,也是理所当然。”

闾丘羽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一下,纠正道:“呃,我不是说现在,我说的是前两年,我一直没有理你的事。”

闾丘羽这么说着,心虚起来,也不敢正眼看周致,只偷眼瞄着周致。

果然,周致的脸色变了,抿着唇,原本略有些红晕的面色瞬间苍白下来,眼圈却微微泛红了,眼看着泪珠就要掉下来的样子。

闾丘羽大慌,赶紧用双臂把周致拥在怀里,一个劲地在她耳边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致儿,原谅我,我那两年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周致在闾丘羽怀里,轻轻擂了两下闾丘羽的胸口,恨声道:“什么苦衷你不可以告诉我呢?非要两年不理我!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气得差点要点兵把你的五殿下府给掀了!”

“嗯呢,谢谢致儿不掀我的府邸之恩!”闾丘羽听了,轻轻一笑,揶揄道,“不过,你换成了亲自上门,用马鞭抽翻我的四个门卫,逼着他们在地上学乌龟爬”

周致似乎也想起了这一幕情景,将头别过一边去,不好意思地笑了。

正是此次大闹闾丘羽的五殿下府后,周致在王都会颖名声大噪,她和五殿下闾丘羽的事,至此尽人皆知。人们都说,周将军家的千金周致,单相思五殿下闾丘羽,但是,五殿下不喜欢她,不愿意娶她,躲在府里不见她,周致就打上门去了。

传言到了周致耳朵里,气得周致哭了好久的鼻子,却也无可奈何。所谓“谣言止于智者”,可这件事情,人们传的都是实情,并非谣言,自然只会愈传愈沸!

周致半是撒娇,半是嗔怪道:“谁让你不识好歹,居然退回了我派丽蓉送去的马鞭,那可是我辛辛苦苦、编了好几天的成果!”

忽然,周致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来,望着闾丘羽道眼睛,问道:“咦,你退马鞭那次,刚好是两年前,以前送你的马鞭你都收下了呢,就那一次退了回来。这件事和你说的苦衷有关系吗?”

闾丘羽正要说什么,周致忽然肃了脸色,问道:“是不是和世子有关?难道是你怕了世子不成?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世子喜欢我,是世子的事,我们不用理会他。”

闾丘羽先是点头道:“确实和世子有关。”随即,闾丘羽又摇起头来,“我不是因为怕他。”

闾丘羽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让周致陷入了迷惑,她睁着一双修长的丹凤眼,静静地望着闾丘羽。

闾丘羽也低头望住周致,说道:“是父王。”

周致扬了扬细长的修眉,很有些意外。

只听闾丘羽缓缓道:“父王找我谈了话,说你若是个普通女孩儿也还罢了,那样,他可以不管,让我和世子公平竞争,但是,致儿你不同。”

“我有什么不同?”周致一脸不解。

闾丘羽斟酌了一下,才道:“你是将门之后。”

“将门之后怎么了?”周致更加的一头雾水起来。

闾丘羽缓缓道:“你父兄手握兵权,父王担心将来世子即位后,会大位不稳。”

“无稽之谈!”周致“嗤”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们周家为你们闾丘家几代卖命,几时有过二心?威胁大位的话从何说起?”

闾丘羽一脸尴尬,解释说:“呃,致儿,你理解错了。父王担心的是我,父王怕我背靠你们周家后,会经不起大位的诱惑,不安本分,成为翼国的不安定因素。”

周致反嘲道:“你父王是担心你经不起我们周家的诱惑,煽动你成为国家的不安定因素吧?你父王这些担心,真真是可笑,简直就是庸人自扰!我父兄带兵多年,何曾有过一丁点要介入王位之争的念头。我私下听父兄说过,你们闾丘家的王位之争,我们周家不插手,你父王把王位传给谁,我们就拥戴谁!却不曾想,你父王居然是这样疑忌我们的。”

闾丘羽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答。

周致又道:“你父王可能不清楚,我父兄不答应世子的求婚,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不答应。他们虽然忠于你们闾丘家,但是,在世子和我之间,他们自然更加爱我一些,所以才不管不顾你父王和世子的请求,由得我去自主我的婚姻。

“我曾经想过,虽然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就不肯理睬我了,但是,只要你一日未娶,我就一日不嫁,咋俩的事可不能轻易就了!

“现在好了,既然你已婚,我也就不再等你,索性把我自己也嫁掉了,咱俩这桩事就算了了。”

周致说完,笑嘻嘻一转身,找杜嬷嬷和天怜公主去了,留下闾丘羽在原地,哭笑不得。

无题

再过几天,就是冬至了。

翼国的风俗,冬至这一天是小年,姑娘出嫁后第一个冬至,是要和男方一起回娘家过小年的。

寻常人家早在冬至来临前几天,就已经开始采购置办,准备冬至这一天招待女儿和新女婿的各种食材和用品了,将军府上下却对此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老将军周搏和少将军周却二人,悄悄讨论商量了好几次,始终拿不准冬至这天,周致和闾丘羽究竟会不会依照风俗,回将军府来过小年。

毕竟,他们家的这个女婿实在是有些与众不同啊!

他们周家的千金在闾丘家眼里与众不同,而闾丘家的人在周家眼里,何尝不也是与众不同呢!

而闾丘羽,更加不是普通的、闾丘家的人,他是翼国当今第十八代王上!

这就让周家很是吃不准这个女婿了,就算周家五代贵为翼国的将军,也是不敢对这个新女婿有任何不敬的,遑论要求他依照风俗,跟随周致回将军府老丈人家过小年的事。

周致嫁给了翼国的一国之主,这样的高攀,老将军周搏拿不准是好事还是坏事。

五十有二的周搏,到闾丘羽时代,已是三朝老臣。见多事态炎凉、君家无情的他,不知道这个幼年丧母,自己捧在手掌心上、无拘无束长大,无法无天的宝贝女儿,选择这样至尊身份的郎君是对还是错。

当初,五殿下闾丘羽刚刚被确定为王位继承人,就突然登门求亲,令老将军周搏极为震惊。

他听过传言,说自家女儿周致喜欢五殿下,他于是侧面找杜丽蓉询问打听过,得到的回复是二人已无关系,当时他心里还蛮是庆幸。因为在他心里,五殿下闾丘羽并非周致的良配。

五殿下闾丘羽左臂断去一截,身有残疾不说,年龄又比周致还要小三岁,性子看上去也是冷冰冰的人,全不是会温柔体贴妻子的样子。

闾丘羽七岁起,直到十五岁前,一直都在雪国做质子,在翼国国内并无根基,将来万一有事,别说是要护周致的周全,怕是连他自己都护不了。

既然杜丽蓉表示,五殿下已经和周致没有瓜葛,那是最好不过。

可不料想,短短数日时间,这个小子就一飞冲天,一跃成为未来王位的唯一继承人,老王闾丘恭一殁,这小子更是当晚就来将军府,上门求亲。

周搏当时有点傻眼了,此前一直觉得闾丘羽出息太小,能耐太小,如今,一下子竟然摇身成王,这变化和来头似乎又太大了,周搏感觉有点吞不下了。

面对求亲而来的闾丘羽、翼国的准王上,周搏已经知道眼前小子不简单,得罪不得,但是,也仍旧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周搏虽然不敢直接回绝闾丘羽,但他却有心拖延,想着明后天找几位大臣为未来王上另行张罗一桩婚事,还怕众位大臣不打破头、赶着巴巴地将女儿呈送上来不成?

不料想,闾丘羽在周家客厅,刚才言明求婚之意没多久,周搏推辞的话还没琢磨妥当,收到消息的周致竟然就从后院冲到了前庭,朝着周搏又是甩胳膊,又是噘嘴,满眼都是扭捏和欢喜,周搏哪里还看不出周致对于这桩婚事的千情百愿?推辞和拒绝的话,老将军再也说不出口。

直到如今,在周致嫁给闾丘羽这件事上,周搏始终还是有些不情不愿。只是因为儿女们自己喜欢,多少父母最后也都像周搏这样妥协了。

令周搏心中愤懑不已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当时五殿下不知道是因为来得急,还是本就拮据,登门求亲,竟是连彩礼都没带一件!

哪像世子当年,每次来求亲,将军府满院子都摆满重礼,奇珍异宝无数。这个闾丘羽,当时两手空空也就算了,事后竟然也没补任何一点好处给他这个老丈人家。

所以,只要是想起这桩婚事,周搏就觉得有点烦心。

而同样想法的,还有周致的兄长周却,更加是因为此事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周却倒不是因为不满意这桩婚事,年轻人的想法自然与老父不同,他倒是认为,只要妹子自己喜欢,嫁给谁都是无妨。

令周却郁闷的是另一件事情。

这位二十七岁的少将军周却,最近被闾丘羽册封为将军,赐号勇烈将军。

说起来,年少成名,一门五代将军,周却为家族增光添彩,并已成为周家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这本是一件好事,周却应该高兴才对,父亲周搏对此极为开心,可是,周却就偏偏郁闷得不得了。

因为妹妹周致是当今王后,军里军外,坊间街巷就悄悄传起了一种说法,周却是靠妹妹周致的裙带关系,才得到这个封赐的。

周却真是气坏了啊!事实上,他被赐封将军的事,是早在先王闾丘恭还健在时,就已经确定了的。只是因为闾丘恭突然病倒,随后一直缠绵病榻,事情才被耽搁了。

周却和闾丘恭的想法一样,都是想着等闾丘恭身体好转些,就下诏封告,结果,想不到闾丘恭竟然一下子就病过去了。

五殿下闾丘羽即位,处理闾丘恭留下的积务,前些天册封周却为将军,本是理所当然。却因为周致的关系,这件事被大家解读为,是周却沾了妹妹的光,依靠姻亲、裙带关系才获得封赏。

周却自然郁闷之极,却又无处理论,难道去大街上刷大字报,或者去五月广场喊话不成?喊说我周却十六岁从军,常年戍守边关,恶战无数,战功赫赫!我率领北关军兵,在雪骑的铁蹄下,顶住重重压力,击退无数次敌袭,出生入死,确保翼国北大门不失。我不是依靠我王后妹妹,我是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实力得赐将军封号的?

周却的郁闷不仅是来于外面的传言,还因为这次受封后,原本想要大肆庆祝的他,愣是因为妹子是新任王后的原因,老父周搏不许他高调庆祝。

跟随他的弟兄们原本早已说好,诏书一颁,就敲锣打鼓,好酒好肉,给周却大肆宣扬热闹一番,结果,最后愣是变成了锦衣夜行,低调处理,只三五知己,在将军府家喝了几坛闷酒了事。

周却因为心情不好,没喝几杯就醉了过去,等他醒来,那几个特意赶回王都为他庆贺的生死弟兄,都已经返回北关,周却心下好不郁闷!

第十二章 嫁不出去

周致待字闺中,迟迟不嫁,周搏、周却父子颇为焦急,曾多次旁敲侧击着询问周致,想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或者有什么已经看中的人,父兄可代为设法、辗转相求。

周却当年更是拍着腰上跨刀,朝周致夸口道:“妹子,人间但有一人入得你眼,只管告诉哥哥!哥哥我哪怕浴血斩马,也一定将此人生擒来给你!”

周致听了,美目一转,笑盈盈回答父兄:“我喜欢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人。”

周搏、周却父子俩初听此话,忍不住一番震惊和赞叹,二人想不到他们周致一介女子,竟有如此襟怀!

可细细琢磨之后,父子二人却只有搔头苦笑的份了,继而更是唉声叹气,相对无言。

放眼天下,鸿羽大陆数千年历史,各国逐鹿,战火连绵,乱世浮生,百姓往往流离失所。一般人家,能一家老少,吃得饱住得暖,不受人怜悯就不错了,哪里还有胸怀天下、悲悯他人的机会!

至于王公贵胄,虽然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可是,若在吃饱喝足之余,还生出去胸怀天下的心,嘿嘿,那可真是胆大包天了啊,一不留神,就会成为乱臣贼子,骂名千古。最终不仅是自己一个人脑袋搬家,满门的人都得跟着被抄斩。

即或本身忠诚敦厚,心无反意,但这悲悯苍生的事情,也一样做不得,因为,那是僭越!

苍生是什么?岂不闻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苍生是率土之上,王室的子民,是仰王室鼻息的存在。一个普通富贵,悲悯一下自己的老婆孩子也就算了,居然吃饱撑得,去悲悯隶属王室的子民,王上会怎么想你?

这种悲悯,即或悲悯者不图名、不为利,但是,名,势必会不沽自来,誉,也会不钓而至,百姓听闻你的贤名后,都来投靠你,你声高盖了主,那时,这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说来说去,周致所喜欢的“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人,这其实是很难找到的一个人啊!

周搏、周却父子二人,初开始还打算在军队里面,找个有前途的偏将给周致说合,在听到周致的择偶标准后,二人打消了这个念头,心知军队里的那些个武将,恐怕都入不了周致的眼。

忽一天,一大早,府门刚开,树上的喜鹊就开始叫。原来是世子殿下闾丘钺,在太傅大人常习均的陪同下,带着大批贵重礼物,登门将军府,前来求亲!

周搏、周却父子真是始料不及,难道周致喜欢的人,竟然是这个未来翼国的掌门人吗?此前,周搏、周却父子二人为周致筹谋终身大事,可压根儿没往闾丘家的人身上想过。

如今,世子突然笑眯眯地出现在将军府,闾丘钺比周致年长一岁,身材颀长,容貌帅气,朝周搏一口一个“老将军”,又对周却一口一个“少将军”,把周搏、周却叫得心里直荡漾。

二人私下一嘀咕,这世子殿下可不正符合周致开出的“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条件吗?最起码,世子殿下作为将来翼国王位的继承人,他是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名正言顺地去“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呀!

周致当时还在郊外的周家马场习马未回,周搏、周却派人去给周致飞马报信,催她早归。岂料,回来的只有前去报信的家丁自己,捎回周致的口信,就俩字:“不嫁!”

周家父子一下子傻了眼,他们想不明白,周致究竟想嫁什么人呢?

要说周致身上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就是她的那点胆魄,那点本属男儿才有的胸襟。可这些,不是一般男人愿意要和敢要的啊!

这么多年来,问津她的人已经越来越少,普通人不敢要她,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敢要她的人,而且,不来则已,一来就是一个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尊至贵的人,多好的姻缘啊!

周搏、周却父子,包括世子闾丘羽钺在内,都怀疑是传话的没有传清楚,说不定周致根本没搞清楚求亲的人是世子殿下呢!

为此,周搏再遣人传话,前后三次,换了三个不同的人。得到的周致的答复是——

不嫁!

不嫁!

就是不嫁!

这是周家父子前后连续三次催告她,得到的三个回复。

世子殿下亲来求婚,她居然可以不嫁!

常太傅已经脸现怒色,而世子听着家丁一次一次回禀周搏、周却,脸色一次比一次白,最后惨如白纸,咬着嘴唇,差点要哭了。

周搏、周却赶紧起身,劝世子闾丘钺先回府去,答应他等周致晚上回来,他父子二人一定好好劝说劝说周致,说不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呢!

世子闾丘钺总算没在将军府哭出声来,被周搏、周却哄着上了马车,回去世子府等消息去了,彼时已是黄昏时分,常太傅已经先行拂袖离去,不肯死心的世子在他们将军府等了整整一天。

世子走后,周搏、周却发现两个人背上都已经汗哒哒的了!

这要是真的把世子惹得在他们将军府哭起来,他们可真是担待不起啊,到时候,可该如何向王上闾丘恭交代呢!

夜已经很晚了,周家父子也不睡觉,留着府门不关,等着周致回来,好问个究竟。周致却遣人回来报信,说她在马场住下了,这几天都不回府。周搏、周却听了,一个只有吹胡子的份,另一个只有瞪眼睛的份。

这样一等就是三天,结果,周致人还没进将军府,周搏、周却就听说,周致去把五殿下青鸿府的门卫给打了,四个门卫因为拦着不让她进去,被她鞭打脚踢,最后还被逼着在地上学乌龟爬。

周搏和周却听得背上汗哒哒的。

随后就听说了周致喜欢五殿下,可是五殿下不肯理会她的传言,父子二人真是头大啊,想不到缠上周致的,和周致缠上的,竟然都是闾丘家的人!

周家父子的心不由替周致揪紧,依着周搏的想法,世子闾丘钺和五殿下闾丘羽,似乎两个都不属周致的良配。

周家父子伸长脖子,等着周致在闾丘家两个王子殿下之间做出选择,得出结果。却想不到,周致对于五殿下,只是那么闹了一通,就没有了下文。

至于世子,一直在求婚,连王上闾丘恭都替世子出面说项了,周致还是不嫁。

第十四章 做戏

这个冬至,因为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到来的原因,将军府里格外热闹,周搏特意花重金聘来会颖最大的酒家——云香楼的厨师前来掌勺,午宴丰盛而可口。

饭毕,戚公公来请示是否打道回宫,闾丘羽说自己还有点事情,想和两位将军单独商量一下。周致遂带着小天怜,回到自己从前的闺房去小憩。周家父子则将闾丘羽请到了书房,戚公公关好书房门,在外面候着。

三人落座后,闾丘羽却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随手拿了一本书册翻弄着,但是看得出,闾丘羽的心并不在书上,他的面色已逐渐凝重。

周家父子偶尔对视一眼,心中都在猜测王上闾丘羽找他们想谈什么事情。

忽然,闾丘羽将书狠狠摔到茶几上,站起身,忿忿道:“孤真不知道这司寇府是怎么查案的!”

周搏与周却心中均是一跳,但是二人都没有说话。

闾丘羽语气有些沉重地问:“周老将军,少将军,你们应该已经大致猜出,我想和两位谈什么事情吧?”

周家父子飞快地互相瞟了一眼,一起摇头道:“臣不知。”

闾丘羽苦笑一下,说道:“两位身为朝廷栋梁,自然知道当前朝里朝外,沸沸扬扬,大家吵嚷得最严重的事情是什么。”

周家父子再一次互视一眼,一副心照不宣、不出所料的样子。

周搏慢吞吞试探着道:“恕老臣愚钝,王上所言,‘当前最严重的事情’,可是指前些日子,有人在王宫前的广场上,当街行凶那件事吗?”

闾丘羽微微一愣,看着周老将军,许久没有说话。

周搏有些尴尬起来,开始大声咳嗽。

周却则将脸别过一边,既不看王上,也不看父亲。

闾丘羽沉默了一会儿后,叹息一声,说道:“老将军,你该知道,孤王所言,是指先王和几位殿下遇害的事情。”

周搏一惊,半是故作惊讶,半是真的吃惊,道:“先王他,难道真是被人谋害的?”

“嗯,御医从药渣中提炼出了砒霜。”

闾丘羽这么一说,就连周却也露出吃惊的眼神。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重要的是找出凶手。可是,司寇府竟然连一点线索都查不出来!”闾丘羽的火气又上来了,“我打算撤掉陈司寇,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可以接替他,想请两位将军帮我推荐个人选。”

周却听了,眼睛为之一亮,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他热切地望向自己的父亲。司寇乃是六卿之一,掌管大狱,若是能有自己的人坐在那个位子,当真是好啊!现在天赐良机,王上让他们父子推荐人选,正是换自己人上位的大好机会!

但是,周却几次看向周搏,周搏始终没有说话,周却自然也不敢率先出声,只是暗暗地有些焦急起来。

“王上,就为一个案子,撤换司寇,朝野难免非议啊”

“现在朝野的非议还不够多吗?”闾丘羽一张年轻的脸,因为生气颜色有些酱紫起来。

“呃,”周搏骚了骚脑袋,沉吟了一下,才说,“王上有没想过,新司寇如果还是破不了此案,该如何呢?继续更换吗?”

闾丘羽愕然,这个问题他确实没有想过。

原本在地板上踱来踱去的闾丘羽坐回椅子里,情绪有些低落:“老将军,这个案子真有那么难查吗?”

周搏平静地回答:“是的,王上,这个案子不是换下陈司寇就能解决,很可能换多少人都没用,这件案子很棘手。”

闾丘羽颓然向后,倒在椅背上。

周搏瞟一眼周却,周却此时已经恍然大悟。

司寇这个位子,当此之时,并不是什么肥肉,而是一个烫手山芋,就算他们将自己的人推上这个位子了,破不了先王和几位殿下遇害的案子,还得被撤换下来。

周却的脸微微红了,心中悄悄惭愧起来,这个烫手山芋,差点被自己一时冲动,接到怀里来!

闾丘羽还是有些不死心,他又问周搏:“老将军,你能告诉孤王,这件案子破不了,究竟是因为什么吗?”

原本有问必答的周搏,听了闾丘羽这个问题,看着闾丘羽,许久不说话。

闾丘羽很是不解:“孤既然让他们放手去查,他们还有什么顾虑吗?”

闾丘羽与周搏对视着,目光中满是坚持,他坚持要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周搏终于说话了:“大概是怕查来查去,查到王上身上吧。”

闾丘羽大奇:“怎么会查到孤王身上呢?”闾丘羽忽然吃惊道,“陈司寇他们不会认为,孤让他们查案,只是在做戏吧?难道他们认为,是孤王杀害了父王和几位王兄?”

周搏用沉默回答了闾丘羽的这个问题。

闾丘羽看着周搏和周却的表情,虽然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却终于还是不得不相信了,他想苦笑一下,却连苦笑都笑不出了,面部表情僵在那里。

失落、无奈、苦笑、愤怒等等情绪一涌而来,闾丘羽单臂一扫,茶几上所有物件全都被扫落地上,茶壶、茶盅等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戚公公闻声立即冲了进来。

闾丘羽看着满地碎片,看着冲进来的戚公公,忽然醒觉。他局促不安地对周搏道歉并解释道:“对不起,老将军,我以为是在自己书房里,忘了这里是将军府。”

闾丘羽这一着急,就连自称也忘了用“孤”。

周搏、周却对视一眼,二人都没想到,意外得到一个关于闾丘羽的信息,这个年轻的新王,看来经常在自己王宫里的书房掀桌子呢!

戚公公已经在收拾地板了,周却赶紧叫来两个仆人。

戚公公得了闾丘羽指示,出去备车去了。片刻后已经从门外传来人声和马嘶声。

闾丘羽临去时,走到书房门口,忽然转身,问周搏、周却道:“两位将军是不是觉得,孤王今天也是在做戏呢?”

周家父子脸上均是一惊,俩人赶紧连连摆手,信誓旦旦道:“臣不敢!”、“臣不敢!”

闾丘羽盯着二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究是苦笑着,摇着头,黯然离开了。

第十五章 改道

周家父子站在将军府前,一直目送金吾卫、禁军、侍卫等护送着闾丘羽和周致的马车离去,当负责殿后的最后几名金吾卫巡骑离开,马蹄纷踏着跑去,戒严了大半天的景上街变得静悄悄、空荡荡的,许久之后,街坊邻居终于敢探头探脑了。

眼看车马远去,周却忍不住感叹了一声:“王上也真够可怜的,新登基外加新婚,却连一点意气纷发的样子都没有。”

周搏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到府里,周却跟在父亲身后,轻声问道:“父亲,你说王上他是不是在做戏?”

周搏没有回答他,径直进了书房。周却快步跟入,将书房门关了起来。

书房已经恢复整洁,原先被王上闾丘羽扫落地面摔碎的物品,已经被收拾干净。

周却等了一会儿,看父亲不说话,就又问道:“父亲,那件事,会不会真是王上干的?”

周搏说:“不管是不是王上干的,陈司寇的办法是最聪明、最稳妥的办法,根本不要去尝试破案。”

“为什么?”周却大为不解,“如果是王上干的,陈司寇不去破案,这个可以理解。可如果不是王上干的,那就花大力气,把真凶揪出来,天下人面前,王上面前立一大功,难道不好么?”

周搏冷笑一声,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却儿,你错了。你觉得这个案子该如何破?栽赃陷害,抓个假凶手出来邀功请赏吗?或者,不抓假的,去抓真的吗?凶手敢一口气干掉四个殿下,还能进入王宫,连老王上一起端了,陈炳清他一个小小司寇,真破了此案,他还想活命、还能活命吗?四个殿下外加一个老王都扛不住的货色,他陈司寇惹得起吗?何况,他在明,人家在暗哪!”

周搏一番话,说得周却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周却少年气性,争强好胜,血气方刚,又常年在军营和战场上摸爬滚打,光明正大地进行正面较量和冲杀,他比较在行,但是,对于暗杀这类阴险黑暗的事情,他接触不多,自然也就没有想过与这类人对上之后的后果。

此刻,被父亲周搏提点一番之后,周却心里才算是彻底明白了此案的棘手之处,即或他这样的行伍出身,有军队做护身符的人,接下这个案子,恐怕也不得不仔细想清楚,好好掂量掂量。

周却自己可以常驻军营,出门有军卒护卫,可是,家人呢?妻儿父亲怎么办?将军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难不成到时候把老婆、儿子、老父亲,也都一起带到军营里去住?且一辈子关在军营里吗?

他们将军府的人尚且如此多顾忌,其他人更加是不敢乱加介入此案了,难怪周搏连接手司寇府的大好机会都不要呢。确实如父亲周搏所言,当前陈司寇“破不了案”的对策最是高明稳妥,如此,即或官职不保,被闾丘羽给撤换了,起码还有命在,一家老小也能平平安安啊!

周却想明白了这些,心中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愈加惭愧,今天若不是父亲周搏拦着,他可能就真的从王上闾丘羽手中,将司寇府的重担接过来了。到时候,可就进退两难了!

周搏看周却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面色缓和很多,他又叮嘱周却:“永远都不要去揣测王上是不是在做戏,那和我们周家没有关系,他那个位子有他那个位子的做戏需要。

“至于闾丘家的内部恩怨,我们一概不管,这是我们周家几代人的生存法则,你不要只懂得战场上的攻杀打仗,应对朝廷事务的战略战术也要多琢磨。

“无论闾丘羽是否杀兄弑父,是否心狠手辣,我们要看的,只有一点,就是他如何对待我们家的致儿。”

二十七岁的少将军周却,在父亲周搏的教诲中,一会儿局促不安,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连连点头,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闾丘羽和周致的马车从景上街驶出,车厢里摆着一大堆将军府的礼物,其中大部分是周却的两个儿子周一天和周一山送给天怜公主的。

周致怀抱天怜公主,她瞄一眼闾丘羽,就看出闾丘羽有些闷闷不乐。

“王上,怎么了?”周致倾着身子,将脸凑近,轻声询问道。

“我想父王了。”闾丘羽的声音有些哽咽。

“嗯呢。”周致伸出一只手,温柔地握住闾丘羽的右手,等待他说下去。

“以往每年冬至,父王都会召集我们兄弟几个进宫,大家一起聚餐。”闾丘羽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开始打转。

坐在周致怀里的天怜公主也感觉出了闾丘羽的不同,她扑闪着大眼睛,看看周致,又看看闾丘羽。

周致想了想,对闾丘羽说:“要不我们去看看二哥吧?”

闾丘羽先是一愣,旋即满面喜色道:“好呢!好呢!”

不等周致再说什么,闾丘羽已经心急地挑起窗帘,叫了戚公公。

上午过将军府时,戚公公是步行跟在马车后面的,这会儿回程,不知道谁给戚公公弄来一匹马,他就也骑着马跟在闾丘羽的马辇旁了。

听到闾丘羽叫唤他,戚公公赶紧勒住马头,靠近车與停下来,就听闾丘羽吩咐:“改道烟渚邸。”

烟渚邸是闾丘羽的二王兄闾丘渐的府邸。

戚公公立即兜转马头,跑向侍卫长程风。见到程风后,戚公公跳下马背,和程风交头接耳起来。前方刚好是一个十字路口,很快,整个队伍在程风和戚公公的指挥下,开始在路口左转。

车厢里的小天怜扑闪着眼睛,看着周致和闾丘羽,忽然问道:“我们是要去看二王兄吗?”

周致和闾丘羽一怔,二人对视一眼,周致柔声问小天怜:“长公主,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看二王兄?”

小天怜说:“烟渚邸不是二王兄的吗?”

闾丘羽奇道:“是谁告诉你的?”

小天怜答:“我听宫人们说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周致问。

“他们还说,刺客把二王兄的脑袋打坏了,二王兄傻了。”小天怜说。

闾丘羽大怒:“是谁这么胡说八道,乱嚼舌头的!看我回去不把他的舌头剪掉!”

周致赶紧示意闾丘羽,怕他吓着小天怜。

周致柔着声问小天怜:“长公主想见二王兄吗?”

“嗯,想!”小天怜点头道,“天怜还没有见过二王兄呢。”

“你见过,只不过你那时候小,对二王兄没印象。”闾丘羽的声音有些伤感。

第十六章 微雨湖畔

正是午后时分,空气微暖,阳光闪亮而不刺眼,车队缓行小半个时辰后,原本干燥的风中渐渐夹杂一些水汽,给人舒服潮润的感觉。

周致心中一动,掀起窗帘一角望出去,不远处一片波光闪烁,果然是已经到微雨湖了。

微雨湖是王都会颖最大的湖泊,春夏时节,湖水清澈碧绿,湖畔鸟树依依,碧草萋萋,很吸引游客。每年新年时,官府都会在微雨湖上燃放烟花,往往盛况空前。

二殿下闾丘渐的烟渚邸就在微雨湖畔。

王后周致招手唤来戚公公,吩咐他不用清场,不要惊扰游湖的人。戚公公领命去了。

周致想着,一来,他们是临时改道拜访二殿下府邸的,前方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风险;二来,微雨湖本就是王都的景区,她和王上回将军府,封锁戒严景上街也就罢了,如果还要连微雨湖景区的游人也驱赶封锁的话,影响不好。

事实上,入冬后的微雨湖,水瘦风寒,湖畔树木凋零,一片萧索,加之又是冬至小年的原因,人们大多都在家中团圆过节,湖畔游人并不多。

少数几个游人见到车马大队,知道这里可能来了大人物,人们并不想多事,未及金吾卫等出言驱赶,就都自觉避开了。

故而,无需戚公公、程风他们张罗着戒严封锁,目之所及,湖畔已是空空荡荡。通往烟渚邸的临湖大道上只有他们这一队人马行驶着。

早有前面开路的侍卫向烟渚邸做了通报,因此,当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的马车将近烟渚邸时,烟渚邸已经府门大开,正有三个人从府内飞跑着迎出。

周致是第一次到访烟渚邸,她透过车窗望向府门上方的匾额,据说匾额上的“烟渚邸”三个字是二殿下自己的手笔。

二殿下闾丘渐位列“会颖四公子”之一,其书法和棋艺在王都会颖城名气很大。

果然,“烟渚邸”三个字清秀俊雅,如雨后清露,给人清丽圆润的感觉。

周致不由心下赞赏,难怪会颖人都说,五位王子殿下里面,最是二殿下温文儒雅,多才多艺,从其书法亦可窥斑见豹,对其性情修养,略知一二。

烟渚邸迎出来的三个人,为首一人五十来岁,闾丘羽认得是二殿下府邸的周姓管家。

周管家见了王上王后,赶紧带着身后二人上前行礼,并禀告说:“二爷不在府里,午饭过后就到湖边散心去了,小人这就遣人去寻二爷回府见驾。”

闾丘羽道:“不必了,孤王直接到湖边去见他吧,你前面带路。”

周管家唯唯诺诺,吩咐身后二人去备些吃食和酒水,送到湖边去,那俩人飞跑着回府去了。

闾丘羽下了马辇,先把小天怜抱下来,又扶着王后周致下车,杜嬷嬷已经先一步下了车,侍候在王上、王后身旁,四个人跟着周管家,向湖畔而去。

戚公公也赶紧小跑着跟了上来。

初冬的风吹着微雨湖,阳光映射下的水面,微微荡漾起伏,像一匹发光的丝缎。

微雨湖可要比宫里的兮湖大了十倍不止,小天怜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湖泊,兴奋得不得了,“哇哇”叫着,就开始奔跑,杜嬷嬷赶紧跟了上去,生怕天怜公主摔了。

戚公公一个眼神,早有几个侍卫和禁军跟上去,在天怜公主四周,为她警戒起来。

周管家则带着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朝湖边一处六角凉亭走去。

周管家指着那处亭子,告诉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二爷就在那里。”

再行一会儿,几个人已经可以看到,亭子中央有一张圆形石桌,桌上摆着一壶茶,一个茶盅。

石桌旁边有四张石凳,其中一个石凳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水蓝色的衣衫,长发随便批散着,清瘦颀长的样子,面朝湖水,背向众人。

就在周管家、王上闾丘羽他们接近凉亭时,凉亭的圆柱后面,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是一个年轻男子,脸上还略有些稚嫩。

众护卫大加紧张,纷纷拔刃,程风更是立刻手扶刀柄,挡在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身前。

一时之间,凉亭四周剑拔弩张,气氛极其紧张。

周管家几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吓得双腿哆嗦,额头上的汗也下来了,他摇晃着双手,指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结结巴巴地朝闾丘羽解释道:“王上,误会,误会,那是自己人。”

那个年轻人也看清了周管家,周管家朝他喊道:“小橙子,快向二爷通报,王上、王后驾到。”

年轻人叫方诚,今年十八岁,是二殿下闾丘渐的贴身小厮,因为“诚”与“橙”同音,所以,府里大家都叫他“小橙(诚)子”。

方诚听周管家说是王上、王后到了,赶紧转身进了凉亭里。只见他俯下身去,和坐着的那人说了两句什么,那人听了却无动于衷的样子,坐着一动未动。

“二哥,我和弟妹来看你了。”闾丘羽迈步进入凉亭,朝坐着的人说。

细心的周致留意到,闾丘羽并未自称“孤王”,也没有称呼她为“王后”。

周致赶紧跟前几步,朝坐着的那人的背影微微一福,说道:“弟妹周致见过二哥。”

那人却还是坐在冷风里,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方诚犹豫了一下,搓着双手,朝闾丘羽抱歉地解释说:“二爷在府里也是这样,整天呆坐着,和任何人都不说一句话,偶尔要交代什么,也是写字给我们看。”

“御医怎么说?”闾丘羽问。

“御医说二爷是受了惊吓,暂时丧失了语言能力,慢慢调理,可能能好。”

周致站在亭子边上,听着闾丘羽和方诚的对话,眼睛望向亭子外面。她听说,经过刺杀之后,烟渚邸雇佣了很多暗卫保护闾丘渐,可是,她环顾四周,却看不到疑似这类角色的人。

戚公公及程风等侍卫,则远远近近地散在亭子四周警戒着。

周致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处树林中,停着一辆马车,不见车夫,车篷是黑色的,车身装饰精致,车厢外壁上画着一个白底圆圈,圈中写着一个金色大字——“秋”。

第十七章 猜猜看,我是谁

这时候,小天怜蹦蹦跳跳跑进了亭子,她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石桌旁端坐的那个长发男子身上。

小天怜凑近二殿下,围着石桌转了一圈,将闾丘渐上下打量一番后,她才小心而好奇地问:“你就是我的二王兄吗?五王兄说我以前见过你,可是我一点都不记得了。二王兄,我们以前见过吗?”

那个男子却像一尊石塑,仍旧端坐着,默然无语。

小天怜愈发好奇,她扑闪着眼睛,慢慢依偎过去,仰头观察了一会儿这个沉默的人。

然后,小天怜扭头问闾丘羽:“五王兄,二王兄他怎么不说话呢?他是哑巴吗?”

闾丘羽没有回答小天怜的问题,却抱着小天怜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端起闾丘渐面前的茶盅,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方诚赶紧上前又给闾丘羽续上。

闾丘羽道:“二哥,我前段时间一直忙,没顾上给你封王,我今天来,一是想看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二是想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封号。”

闾丘羽等着二王兄说话,闾丘渐却依旧沉默不语,双眼冷漠地望向远处地茫茫水域,对坐在眼前的闾丘羽视若无睹。

一旁的方诚突然说:“王上,二爷昨夜刚好写了一份奏折,正打算派人送到宫里给您呢,要不我现在回府取了来,趁这个机会当面呈给您吧,您看如何?”

闾丘羽点了点头,方诚飞快地去了。

这时,周管家已经带着人从府里抬来了瓜果、点心和酒水,还有一件披风,给闾丘渐批了。

瓜果酒水等给亭子里的石桌上摆了几样,然后,就在亭子外不远处一块空地上,铺开来一张大毡,将水果等摆开来。

杜嬷嬷朝小天怜招了招手,小天怜就跳下闾丘羽的怀抱,跑了过来。

满地水果,盘腿坐在大毡上,这种吃法,小天怜还是很新鲜的,于是就脱了靴子,坐到毡子上去。

周致和杜嬷嬷也都侧着腿,在毡子上坐了,剥了瓜果给小天怜和自己吃。

忽然,杜嬷嬷压低嗓门,很神秘地对周致说:“小姐,你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周致歪头看一眼杜嬷嬷,见她一副很神秘的样子,就笑着打趣说:“说来听听,你看到谁了?杜嬷嬷。”

不出所料,杜丽蓉果然一下子噘起了嘴。

几个月前,杜丽蓉跟着周致甫一进宫,就被宫女们称为杜嬷嬷。杜丽蓉对这个称呼虽然百般不情愿,不习惯,觉得自己被叫得好像一下子老了二、三十岁似的,和周致也抱怨过几次,却终究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得随大伙儿这么称呼她了。杜丽蓉遂成为王宫里最年轻的嬷嬷。

周致知道杜丽蓉对于这个称呼的抗拒,遂答应她,自己继续叫她丽蓉,而不是杜嬷嬷。但是,她也有一个条件,就是杜丽蓉继续称呼她“小姐”,以此作为交换。

事实上,不仅是杜丽蓉不习惯这种称呼的突然改变,就连周致也对于自己身份和称谓的变化,也是觉得百般不自在。突然从一个无拘无束的将军府的小姐,变成王宫里的王后,一国之母的身份,让周致一下子很难适应这种角色转变。

于是,主仆二人就互相约定,周致依旧是称呼杜丽蓉为丽蓉,而杜丽蓉也依旧称呼周致为“小姐”。主仆二人,异口同心,悄悄维持着他们在将军府娘家时的关系和习惯。

今天,周致看杜丽蓉神神秘秘的样子很好玩,就故意用“杜嬷嬷”的称呼来打趣了一下她。

一叫之下,立竿见影,杜丽蓉马上就不高兴了,周致赶紧才又哄道:“好了,好了,不叫你杜嬷嬷,叫你丽蓉可以了吧?告诉我,丽蓉,你刚才看到谁了?”

杜丽蓉这才转怒为笑,凑近周致,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沈、鹿、呦。”

“沈鹿呦是谁?”周致一头雾水的样子。

“就是那个骑着一头小鹿来到会颖的女孩呀!”杜丽蓉一看周致竟然连谁是沈鹿呦都不知道,忍不住着急起来。

“哦哦,就是那个秋凉馆馆主沈双、从外面带回来的,骑着鹿的女孩?”周致恍然大悟。

“对啊,对啊,就是她。”杜丽蓉见周致终于想起了沈鹿呦是谁,高兴坏了,差点就鼓起掌来了。

“她在哪里?”周致问。

“在那里!”杜丽蓉眼睛朝远处瞟了瞟,周致循着杜丽蓉的目光望出去,看到的是那辆写着“秋”字的马车。

周致猛然醒悟,那个金色的“秋”字,代表的就是秋凉馆。

其实,主要是因为周致还在闺阁时,几乎足不出户,外出就是往郊区马场跑,去那里习武骑射,和会颖名媛们的活动内容和活动地点完全不同。换作别的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看到车與上那个金色的“秋”字,就知道那是秋凉馆的马车。

“你怎么知道里面坐的是沈鹿呦?”周致问。

“从窗帘里看到的,刚才长公主跑那边玩去了。”杜丽蓉眨巴着眼睛,一副鬼精精的样子。

周致于是再扭头看看窗帘,果然,那车與的窗帘是透明薄纱,这种窗帘的好处,车與里的人可以看清楚外面的情况,但同样,外面的人也可以透过薄纱,看清楚车厢里的人。只是凉亭这里离车與太远,加之光线和角度的问题,周致看不清薄纱后面的情况。

“我以为是二殿下的空车停在那里呢,车上也不见有车夫呀。”周致刚说完这句话,忽然看到那辆车的车厢前面坐起一个人来,那人手中鞭子一挥,缰绳一带,拖车的两匹马被指挥着打了个转,然后,就沿着树林旁的小路,离开了。

周致忍不住张大嘴巴,露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那个车夫刚才居然是躺在车厢前面的,周致是远远地看到车厢前面有一坨鼓包,但她还以为那是一堆东西呢!

杜丽蓉被周致那副吃惊、吃瘪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伏在毡子上大笑起来,却又还不得不努力憋住自己,不敢让笑声太过响亮。

第十八章 默

沈鹿呦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周致突然有一种直觉,她觉得沈鹿呦一定是看到了她在不停地往马车那边张望!

虽然因为角度和光线的原因,从周致的距离和角度,她看不到那辆马车车厢窗帘后面的那个人,但她相信,里面那个人是可以看到她的。

而且,窗帘后面的那人也应该在一直看她才对,否则,也不会发现她和杜嬷嬷在张望那辆马车了。

周致丝毫不觉得沈鹿呦会是刺客,会是杀手,冲着闾丘王室和她周致而来。因为,没有哪个杀手刺客,会愚蠢到像沈鹿呦那样,那么高调地,骑着一头小鹿进入王都,引起万民空巷。

她记得当时杜丽蓉围观过沈鹿呦的入城情景后,回来兴奋地向她手舞足蹈,叙述了好久,说那个女孩多么空灵,多么仙气,多么美丽!

今天,车厢里面的沈鹿呦是在看她王后周致吗?

或者,沈鹿呦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附近的人!

那么,这附近,谁是让沈鹿呦躲在车窗后面,一直默默注视的人呢?

周致想不透这个问题。

方诚已经回烟渚邸取来了闾丘渐昨晚写的奏折,呈给王上闾丘羽。

闾丘羽读着奏折,几次欲言又止,脸色不是很好。

“二哥,你这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说话了吗?”最终,闾丘羽还是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闾丘渐没有回答闾丘羽。

“父王和几位王兄的死我很痛心”闾丘羽话未说完,闾丘渐忽然起身,离开凉亭,向湖边走去,将闾丘羽一个人丢在亭子里。

周致回头,刚好看到亭子里,王上闾丘羽一个人孤零零坐着,二殿下闾丘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而闾丘羽脸上一脸伤痛。

周致从毛毡上起身,朝凉亭走去,闾丘羽却已经从凉亭向外走来。

戚公公快走几步,追上闾丘羽,问了他一句什么,然后朝程风和远处的马辇招招手,大家知道王上准备回宫了。

杜嬷嬷抱着小天怜,上了自己的车,让周致和闾丘羽单独在一起。

车厢里,周致担心地看着闾丘羽,闾丘羽从袖筒里拿出一个折子,递给周致。

周致看时,是二殿下闾丘渐写给王上的奏折,二殿下在奏折里自请封为“默王”。

周致看了也是一愣。

闾丘羽登基,王兄闾丘渐封王,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问题在于,闾丘渐所选的这个封号——“默”。

默,沉默、不语为默。

闾丘渐请以此字做封号,这是要告诉天下人,他已经不能说话、不会说话?还是说,他以后都不愿意开口讲话了呢?

难怪闾丘羽当时,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满面伤心呢。

折子的内容另外提到,闾丘渐想搬离微雨湖,另起府邸。御医说他需要静养,烟渚邸附近游人太多,过于热闹,不利于身体恢复和修养。

周致知道了闾丘羽为何伤心,她心疼地攥紧闾丘羽的手。

过一会儿,闾丘羽伤感地道:“以前,我每次去看二哥,二哥都会摆出很多稀奇的点心给我吃,还给我讲很多笑话听,又教我鉴赏书法,那样风流儒雅的二哥,一场刺杀让他变成了这样”

闾丘羽顿了顿,旋即自责起来:“都怪我无能!父兄被害,我却一直都不能破案,让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二哥才不肯跟我讲话的!”

说到这里,闾丘羽已经双眼赤红,随时都会落泪的样子。

“王上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真相总会大白的!”周致柔声宽解闾丘羽。

“致儿,我决定启动王机处!”闾丘羽忽然反手抓住周致的手,咬着牙,坚定地道。

“王机处?王机处是什么?”周致迷惑地问。

“王机处是专为王上设立的办事机构,他们专办那些司寇府查不了、办不了的案子。他们只接受王上一人的指令。”

“嗯,如果王机处能帮王上侦破此案,那是最好不过。”周致点头,“不过,王机处的人在哪里?臣妾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机构。”

“王机处的人在哪里,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只能以王上的身份,通过特定渠道给他们发送消息和指令。”闾丘羽解释说。

“哦,这样啊。”周致大致明白了王机处的事情。

启动王机处的想法并没能让王上闾丘羽彻底消除苦闷,他依旧有些难过:“致儿,现在我身边人人都误会我,司寇府误会我,你父兄误会我,我二哥也误会我

“我想,恐怕天下百姓都是这么看我的,误会我的,都认为我父兄是我”

忽然,闾丘羽急急地抓住周致的手,将她扯入怀中,看着她的眼睛,问说:“致儿,你是相信我的吧?你没有像他们一样,也怀疑我吧?”

周致抚摸着闾丘羽的脸,柔声道:“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不相信你,怎么会嫁给你!女人嫁给一个男人,是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托付予他的!”

闾丘羽脸上的神情渐渐安宁下来,原先的烦躁不安渐渐消失了,他又恢复了他那种孤傲而坚毅的神情。

他点点头,坚定地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回去就启动王机处,一定要把这件案子查清楚,我怀疑这件事和雪国有关”

“为什么?”周致不解道。

“因为”闾丘羽忽然看了看周致,打住了话头。

周致眼睛直视着闾丘羽,等待他的下文,却发现闾丘羽扭头望着车厢壁,仿佛是被厢壁上的什么吸引了似的的,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但是,细心的周致发现,闾丘羽的脸色微微地胀红了。

“笃笃笃”,有人在敲车窗,窗外传来戚公公的声音。

突然之间,莫名地,周致想到了沈鹿呦。

刚才,沈鹿呦躲在小树林那辆马车上,一直默默地注视着他们。

周致此刻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她忽然觉出,沈鹿呦当时出现在那片小树林里,似乎和二殿下闾丘渐有关。

沈鹿呦是冲着二殿下闾丘渐而来的。

那个沈鹿呦躲在车厢里面,隔着薄纱窗帘,一直默默注视的人,是闾丘渐。

这是周致以一个女人的直觉,做出的猜想。

第二十一章 他走了

可是,沈双忽然就死了

忽然就没了!

忽然就像露珠一样,在阳光下消融不见了

像一缕塤音消散在风里

这个世界,已经再没有沈双。

沈鹿呦像今天这样,躲在马车里,匿在树林里,远远注视微雨湖畔的闾丘渐,已经好多天了。

沈双,是因为闾丘渐而枉死。

沈鹿呦恨沈双为什么会和闾丘渐长得相似。

他叫沈双,他本来是无双的,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儿,没有人可以和他相似,她原本也从不认为有什么人会和他相似。

但是,所有的人都说,闾丘渐和沈双很相似。

他们都是“会颖四公子”之一,沈双位榜首,闾丘渐居第二。

他们的身材、气质、言谈举止,甚或连他们的穿着风格、吃饭的口味,都很相似。

就连那个刺客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不然,他不会把那把原本要刺向二殿下闾丘渐的刀,阴差阳错地刺进了沈双的身体。

刺客一口气刺了沈双十四刀!

也因此,二殿下闾丘渐才得以逃脱。

得以由死而生。

可是,沈双却死了,替那个本该死去的人去死了。

那个人叫闾丘渐。

此前,沈鹿呦从没留意过有一个叫做闾丘渐的人。

虽然,她来到会颖,来到秋凉馆已近两年。

虽然,二殿下闾丘渐也常常出现在秋凉馆。

可是,没有人能在她心上留下痕迹。

能夺去她的视线。

她的眼里和心里,只有沈双一个人。

现在,她每天都会来微雨湖畔逗留大半日,有时候坐在车里,有时候徜徉在湖边。

就是为了看清楚那个人。

那个据说是和沈双很相似的人。

她打听过,那个叫闾丘渐的人,住在微雨湖畔,他常常会到湖畔的亭子里望远。

或者说是发呆。

他会看着远处的湖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沈鹿呦观察了那个叫做闾丘渐的人很多天,她最后还是觉得,沈双和他并不相似。

他们甚至截然不同。

沈双是明媚的,像白天,像阳光。

闾丘渐则是晦暗的,像黑夜,像夜风里摇曳不明的星光。

可人们说,二殿下闾丘渐以前也是明媚的,也是阳光的,是这场刺杀,夺去了他心中的光亮,让他变得晦暗不明。

沈鹿呦在微雨湖畔继续看下去,慢慢地,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二殿下和沈双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

他们相似的长发,相似的眉目,甚或相似的神情。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的笑是否也会相似。

她忘不了沈双的笑,那么明亮,那么澄澈。

像春天雨后的阳光,穿过一林的幽暗,照耀她的眼睛。

像夏季山林的清泉,叮咚入耳,洗涤她的情绪。

两年前,在东圃郡的那片李树林初相逢时,沈双给她的就是这种感觉。

所以,她才会骑着小鹿,跟在他后面,跟着他来到会颖。

她跟着他,追寻她生命的阳光和宝石。

可如今,两年过去了,沈双的笑像一盏灯一样,被大风吹灭了。

沈鹿呦发现,四周一片漆黑。

她,陷入了茫然无措。

陷入了暗夜无边。

闾丘渐虽然有很多地方和沈双相似,但是,他无法像沈双那样,点亮她的眼睛。

她能从闾丘渐身上看到的,只有沈双似的眉目神情,却找不到沈双似的阳光明媚。

或许,是她留意得太晚,才错过了他明媚的季节。

这一天,周致与沈鹿呦在微雨湖畔相遇,却没有照面。

周致和闾丘羽的车队离开微雨湖畔后,向东而去,他们要回王宫去了。

沈鹿呦的马车先行离开,也是向东而去,但她没有回秋凉馆。

沈鹿呦要去的地方是鹿苑,她要看看她的小鹿去。

她想找那头小鹿说说话。

鹿苑在会颖东郊,那里有一座东叟山。沈双在东叟山南麓一处山坡上,为沈鹿呦的那头梅花鹿建造了鹿苑。鹿苑有专门师傅在那里照看梅花鹿。

小鹿正在山坡上晒太阳。

因为过了季节,山坡上没有草莓,也没有了青草。

小鹿卧在薄薄的枯草上,神情有些无聊,还有些郁闷。

沈鹿呦才刚出现在鹿苑门口,小鹿就发现了她。

小鹿立即跳了起来,像一匹敏捷的小马一样,颠颠着跑到沈鹿呦身边。

它快乐地舔着她的脸,蹭着她的脖子,热情地欢迎她的到来。

小鹿只顾着自己开心欢乐,它没有发现沈鹿呦的眼睛里噙满忧伤。

沈鹿呦和小鹿一起,在山坡上重新坐下来。

小鹿卧在沈鹿呦旁边,把它的脖子依偎进沈鹿呦怀里。

沈鹿呦先是抚摸着小鹿的脸。过一会儿,她抱着小鹿的脖子,“呜呜”地哭了。

小鹿的脖子暖暖的,软软的,沈鹿呦感觉像抱着血泊中的沈双。

那时候,沈双的身子也还是温暖的,柔软的。只是,沈双的身体在不停地流血。

那天,沈鹿呦正在秋凉馆后院的栀子树下,仰着脸,望着那些洁白的花朵发呆。

一个秋凉馆的小厮突然跑进来,他跌跌撞撞,脸色煞白,朝沈鹿呦大喊:“馆主遇刺了!”

沈鹿呦初开始没有弄懂小厮在喊什么,但旋即,她变了脸色。

她开始提着裙子,向外狂奔。沈鹿呦赤着脚,一口气跑到秋凉馆外,就见不远处的彩虹街街口处,沈双倒在血泊里。

沈鹿呦冲了过去,把沈双抱在怀里,呼唤着沈双的名字。

沈双已经不能言语。

沈双身上有十几处伤口,都在汩汩地冒着鲜血。

沈鹿呦用力捂住这个口子,那个口子里的血就流得更快。

她的双手不停地捂来捂去,却像石头挡不住溪水快乐的流淌。

她用满是鲜血的手,将沈双抱紧,再抱紧。

沈双像一片秋天的叶子,在她怀里不住地发抖。

她低头看向沈双的脸,沈双竟然还在笑。

于是,沈鹿呦放声大哭。

就像现在,她抱着小鹿的脖子,在荒秃秃的山坡上放声大哭一样。

沈双走了。

带走了她的全部。

她全部的梦想,全部的未来。

她的世界陷入坍塌之中,秋凉馆也至今闭门谢客。

没有了沈双,这个繁华王都已与她毫不相关。

像婴儿与母体的脐带已被剪断。

沈鹿呦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她是否该再次骑着小鹿,回去她那片李树林?

第二十二章 算命瞎子

当沈鹿呦在鹿苑的山坡上抱着小鹿放声大哭时,王后周致正牵着天怜公主的小手,走在北大街上。

北大街是王都会颖最繁华的街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有行人川流不息。街上物品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周致他们回宫的车队其实并不经过北大街,从车窗窗户也看不到北大街的牌坊和街口,只是,他们看到了从北大街上升起的烟花。

今天是冬至,是小年,会颖王都的人虽然没有像过春节、过大年那样燃放烟花爆竹,但是,既然是小年嘛,他们也偶尔会小小燃放几束,且不管黑夜还是白天。

北大街上有卖烟花爆竹的摊档,那些小贩为了吸引买家,常常会一边吆喝,一边燃放几束烟花,展示给过往行人观看。

周致和闾丘羽在车厢里坐着,他们并没有看到烟花。看到烟花的,是小天怜。

天怜公主和杜嬷嬷乘坐一辆马辇,从微雨湖畔返回,一路上,好奇的小天怜一直就趴在车窗上朝外面东张西望。

“哇哦”一声大叫后,小天怜就开始嚷嚷着要下车了,因为她看到了烟花。

她要去看烟花去!

杜嬷嬷搞不定她,哄骗也好,恐吓也罢,小天怜横竖就是不干,闹着一定要下车去。

杜嬷嬷只好叫来了戚公公。

戚公公于是敲响了王上和王后的车窗。隔着车窗,戚公公告诉王上和王后,小天怜吵闹着非要看烟花去。

周致就奇道:“哪里有烟花?”

戚公公道:“隔两条街就是北大街了,烟花好像是从那里飞起来的。”

周致笑了,这小天怜原来是想逛街了,周致自己小时候就最爱逛北大街了,那里实在是应有尽有,大人小孩都喜欢呢。

周致和杜嬷嬷下了车,吩咐杜嬷嬷那辆马辇到北大街出口处候着,然后,带着小天怜去逛街。

闾丘羽不放心,好说歹说,留了两个侍卫跟着她们。车队载着王上闾丘羽,先回王宫去了。

王后周致、杜嬷嬷、小天怜三个人穿行在北大街上,这里人群熙熙攘攘,和微雨湖畔的清冷截然不同。

没用多久,小天怜就已经左手牵一辆五彩风车,右手举着一个粉红色的棉花糖,身后还绑着一只凤凰鸟形状的大风筝。

过往行人朝三人屡屡注目过来。

周致气质华贵,杜嬷嬷清秀典雅,小天怜粉雕玉琢,任谁看一眼他们三人都会离不开眼睛,更何况,他们身后,还跟着两个腰挂跨刀的、威武的随从。

忽然,小天怜站着不动了,她站在一张小木桌前,盯着桌后面的那个人,目不转睛地看。

那是一个瞎子,他的眼睛像两个深邃的洞穴。

杜嬷嬷一阵悚然,上前就想拉着小天怜走,可是小天怜全然不怕。

她将手中风车、棉花糖一股脑儿塞到杜嬷嬷手里,然后,走近那个瞎子,伸出手去,在他眼前慢慢挥动。

瞎子的眼珠纹丝不动,但是,他开始侧着头,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小天怜扭过头来,对不远处的周致道:“王嫂,他是一个瞎子。”

杜嬷嬷紧张地四顾,她不想让人们知道,这里站着的是王后和长公主。她知道,周致也不会喜欢被人知道的。

而且,关键是安全问题,杜嬷嬷怕出事!

周致却没有在意,小天怜叫她“王嫂”而已,就像“李嫂”、“张嫂”一样,“王”,不过是一个姓罢了。

果然,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小天怜的称呼。

小天怜又说:“我今天见到一个哑巴,现在又看到一个瞎子。”

杜嬷嬷忍不住问:“哪里来的哑巴?”

小天怜一歪脑袋:“王兄啊!”

小天怜所说的这个瞎子,实际上是一个算命的。

那瞎子一身深蓝长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身后立着一根竹竿,上面挑着一块同样深蓝色的旗幡,上面写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算”字。

周致正要叫了小天怜离开,算命瞎子忽然双手伸出,抓住了小天怜的一只手臂!

瞎子那疙疙瘩瘩,老树一样虬结粗糙的手臂吓坏了天怜,她开始大哭,并试图从瞎子手里挣脱。

小天怜身后的杜嬷嬷大惊,她扔了手中的风车和棉花糖,抢步上前,开始和和算命瞎子夺人。

算命瞎子别看又老又瘦,但是力气很大,杜嬷嬷几次拉扯,竟然拽不脱,杜嬷嬷又不敢太使劲,怕把天怜公主扯痛了。

两个侍卫见状,已经开始大声呼喝,并跨步向前,周致也忍不住要出手了。

突然,算命瞎子猛地撒手,杜嬷嬷拽着天怜,“噔噔噔”退后几步,差点摔了,周致伸手将杜嬷嬷和小天怜一起扶稳。

侍卫腰间的跨刀已经出鞘,眼睛瞪起,就要行凶,周致当即喝斥住了。

两个侍卫遂改用刀身拍打着瞎子的桌子,骂骂咧咧起来。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了上来,周致交代一声:“该回去了!”

于是,两名侍卫轰散人群,前面呼喝着开路去了。王后周致、小天怜,还有杜嬷嬷随后。

几个人中,大概只有周致留意到了那个算命瞎子的表情,那人从抓住天怜的手臂开始,脸上就开始阴晴变化,他对天怜又捏又摸,脸上一时震惊,一时又呆若木鸡。

这个算命瞎子是在摸骨算命吗?周致心中升起疑云。

她忍不住回头去望,想再看看那个算命瞎子。

扭头之际,眼角余光瞟到一团黑黢黢的东西飞近小天怜背后。周致只来得及弯下腰,将小天怜护在怀里。

周致自己被那团黑黢黢的东西砸中了,东西落地后,周致看清,那是一方砚台。

那瞎子竖起耳朵,听到砚台落地,却没有其他动静,知道这一砸落了空,于是面目狰狞起来,反手就去抄背后的旗幡。

两个侍卫不等周致吩咐,早已扑了上去,瞎子并无什么厉害功夫,两三下就被两个侍卫扑倒在地。

那瞎子人已面朝下被摁倒在地,双手被反扭在背后,却还在那里叫嚣:“祸国殃民的妖孽,趁你还没长成,我先为民除了你!”

周致不敢再耽搁,吩咐了一声两名侍卫:“堵上嘴,带回去。”然后就抱着小天怜赶紧出了北大街。

街口处,杜嬷嬷那辆马辇还在等候,三个人上了马车。车夫一甩长鞭,马车向王宫驶去。

第二十三章 只当他从未来过

周致一到王宫,立即传话戚公公,让他请王上过来一趟瑞香宫。

周致并另外找人传话侍卫长程风,让他把那两个侍卫带回来的瞎子看管隔离开来,任何人不得接触,且要一直堵着他的嘴巴,不许他胡言乱语。

王上闾丘羽正在慎德殿看奏折,戚公公说了王后回宫了,请他过去一趟瑞香宫。

闾丘羽一愣,这还是周致第一次着人请他过瑞香宫去呢,他们大婚这么久,周致从来都是随着他自己什么时候想去了就去。

难道是在北大街上得了什么稀奇玩意,等不及地想要献宝给他看吗?闾丘羽忍不住摇摇头,嘴角露出笑意。

闾丘羽放下奏折,准备过瑞香宫去,戚公公出门叫了步撵,然后开始帮闾丘羽更衣。

戚公公一边给闾丘羽把衣服的边边角角掖好,一边在闾丘羽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听说王后从外面带回一个瞎子。”

闾丘羽一愣,他看着戚公公,戚公公却低了头去,没有再说什么。看来,戚公公知道的也有限。

门外的步撵已经备好,闾丘羽上了步撵,一路沉思着,到了瑞香宫。

王后周致在榻上半躺着,这场惊吓让她脸色有些苍白。长公主也有些哭闹,杜嬷嬷去哄小天怜去了。

见闾丘羽到了,周致屏退左右,不等闾丘羽出言询问,周致告诉闾丘羽,他从北大街上带回来一个瞎子,让闾丘羽亲自去审一审。

闾丘羽不解,有心问一问周致,这个瞎子是什么重要人物,需要他这个做王上的亲自审问。

不料,周致又进一步叮嘱闾丘羽,审讯的时候莫要让旁人在场,让戚公公陪着即可。

闾丘羽愈发稀奇起来,他索性也不问周致原因了,只问说,瞎子人在哪里,周致告诉闾丘羽,人在程风那里,闾丘羽起身走了。

闾丘羽是掌灯时分回来的,脸色有些凝重,他也不在自己这边用餐了,直接去了瑞香宫,想着一边在周致那里用膳,一边和周致说说审讯情况。

不料,去到瑞香宫,就见杜嬷嬷正在宫门口急得团团转,旁边两个宫女挑着灯笼,也在一路张望过来。

闾丘羽以为杜嬷嬷是在等自己。

杜嬷嬷见到王上闾丘羽,赶紧上来请安,说出的竟然是在等御医。

“长公主怎么了?”闾丘羽第一反应就是闾丘倾珞出状况了,以往每次发烧生病,杜嬷嬷都是这样在门口急得团团转,等着御医来。

不料,杜嬷嬷竟然说,是王后。

闾丘羽脸色大变,周致自幼习武,虽然谈不上武功高强,但是,身子比一般女子要康健很多,且又这么年轻,怎么竟然需要请御医过来?而且,看杜嬷嬷的样子,只怕周致病得不轻。

“王后怎么了?”闾丘羽一边问杜嬷嬷,一边就要迈开步子往周致的寝殿去。

恰这时,一顶四人小轿飞跑而来,闾丘羽一看,正是御医院派人来了。

老御医下了轿子,看到王上闾丘羽在,就要过来见驾行礼,闾丘羽摆摆手,让他免了,催促他赶紧进去看王后去。

杜嬷嬷跟着御医就要进去,闾丘羽叫住了她,问她王后究竟怎么样了。

杜嬷嬷眼睛左右一扫,两名挑灯的宫女赶紧识趣地退下,追着御医去了。

杜嬷嬷这才向王上说,周致忽然下身出血,而且,来势汹涌。犹豫一下,杜嬷嬷此时也顾不得害羞了,又补充说,这血来得与往常的月信大不相同。杜嬷嬷说完,不等闾丘羽再问,就急急走了。

闾丘羽站着发呆起来,女人每个月都有月信,他也是知道的,既然周致突然大量下血,并严重到要请御医前来,想来是确实是自己也觉得有什么大不妥了。

闾丘羽也不便进去观诊,只在大殿坐了,等御医的诊断结果。

少许时间之后,御医出来了,见了闾丘羽就趴伏在地上,不停地叫“王上”、“王上”,却又不说诊断结果。

闾丘羽心中烦急,催促御医说:“你倒是快点说啊!”

老御医哆哆嗦嗦说出来五个字,直接将闾丘羽震呆在当地。

御医说:“王后小产了!”

五个字砸到闾丘羽头上,直如五雷轰顶!

他还不知道周致怀孕的事情,怎么竟然就已经小产了!

闾丘羽顾不得其他,站起身朝御医吼叫:“要保住!一定要保住孩子!”

御医哆嗦着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只说:“王上,胎儿已经没了啊!保不住了啊!现在当务之急是调理大人,莫让王后再劳累和受到刺激,如果调理得好,王后将来还是有机会可以再生的。”

闾丘羽又一次呆住了。

什么叫调理得好,以后有机会再生?

御医不肯再进一步解释。御医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这个孩子就别指望了,王后如果不好好调理将养,以后能不能生育,都保不准呢!

闾丘羽盯着御医看,想再看出点其他说法来。御医却脑袋伏地,再不肯抬头。

闾丘羽跌回椅子里,好半天才问御医:“王后知道了吗?”

御医说:“胎儿只一个多月,王后一直都月信不调,所以,并不知道自己有孕。”

闾丘羽看了看御医,说道:“那就不要告诉她孩子的事,只当这个孩子从未来过。不然,她怎么能够承受”

闾丘羽说到后来已经开始哽咽。

御医“喏”一声后,悄悄退了出去。

闾丘羽只觉自己的心在滴血!

他和周致的第一个孩子!

他还不曾因为他的到来欢喜、庆贺过,他就已经走了

闾丘羽的眼泪掉了下来

这个冬至,这一整天,好几次,他伤心欲泪,都因为有周致在旁陪伴和开解,他才能够忍住泪水,不让它们涌出眼眶。

可如今,就在这个冬至即将过去的时候,他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终究,今天是一个一定要掉眼泪的日子吗?

灯烛摇曳,照亮闾丘羽浮着泪光的脸。

闾丘羽双手捂面,低下头,轻轻地,轻轻地,哭出了声

第二十五章 登阁

闾丘羽和天怜公主悄悄起了床,闾丘羽叮嘱杜嬷嬷,不要叫醒周致,让她好好睡一觉。

闾丘羽和小天怜兄妹二人就在瑞香宫里用了早餐,然后,闾丘羽牵着小天怜的手出了瑞香宫。

戚公公原以为闾丘羽是要去慎德殿阅奏折,或者回自己的寝宫清影殿。谁知,渐渐走去,戚公公才发现,王上这是要去霆钧阁。

闾丘羽带着小天怜到达霆钧阁入口,阁口的门是闭着的,戚公公上前,拉响了铜铃。

不一会儿,阁门开了一线,探出一个乌黑头发的脑袋,还笑嘻嘻的,正是看阁的陆公公。

陆公公一看是王上来了,赶紧开门,却并不急于向王上行礼请安,只笑嘻嘻地看着王上和长公主。

反而是闾丘羽,竟然向这个年轻的、三十岁出头的守阁人深深一躬,陆公公竟无任何不安,大咧咧受了,然后才躬身回礼。

更让人不解的是,闾丘羽不单只自己行礼,礼毕,还向身旁的天怜公主交代说:“长公主,以后每次见到陆公公,必须要躬身行礼,记住了吗?”

小天怜乖乖地点头,然后,躬下身子,朝陆公公深深一礼。

陆公公也笑嘻嘻地口称“长公主”,朝小天怜还了礼。

一行人这才跨进阁门,向霆钧阁顶而去。

霆钧阁的历史,比翼国王宫还要悠久。翼国王宫只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霆钧阁距今却已近两百年。

霆钧阁是翼国第六任君王闾丘涯所建,阁高十三层,形如塔楼,全部用青石砌成,主要用于闾丘一族祭祖告天。

近两百年间,霆钧阁有过危楼倾斜,甚至局部坍塌,但经翻修维护,至今不倒,仍是整个王宫、乃至整个会颖城最高的建筑。

登于其顶,手可扪星,声可达天。

百多年前,翼国第十一任君王闾丘戎选址新建翼国王宫,当时翼国最负盛名的堪舆师郭怀为王宫做视察,勘定了霆钧阁四周的这片风水宝地,新王宫遂将霆钧阁圈入其中。

霆钧阁的石阶是盘旋而上,有近两百级台阶,闾丘羽带着天怜公主逐层而上,渐渐地能感觉到,越往高处,风力越大。小天怜最后两层已经爬不动了,闾丘羽遂将她抱在怀中向上登顶。

霆钧阁顶部是一个大平台,可容数百人,闾丘家每年新年的祭祖活动都是在这个平台上进行。

平台正中有一个钟亭,亭共三角,翘角飞檐,亭顶铸着一只青铜蝙蝠,双翼张开,仰头望天,栩栩如生,一副欲将飞天之势。

亭子中央扣置着一口青铜巨钟,钟高丈二,重逾千斤,名为“长破”。

这口青铜钟的历史又比霆钧阁还要长百年,乃翼国开国君王闾丘狐所铸。

当年,第六代君王闾丘涯庆祝翼国立国百年,建成霆钧阁,为将这口“长破”钟移置霆钧阁顶,匠人们颇费了一番周折。

闾丘羽曾无数次听自己的父兄讲述过这口大钟的历史:当年翼国开国王上闾丘狐领军破敌,建有一辆钟车,驮载此钟随军,钟车上高挑黑底红边的鱼骨三角旗。

每至酣战之巅,阵后舞人必催杵击钟,钟声远达阵地,战卒与舞人遥相呼应,齐声高呼“破——”。

鱼骨旗指处,骑兵遂风卷残云,步兵则摧城拔地,钟声、鼓声、呼哨声、战马嘶鸣声里,翼战士乘风出击,从高处巨鸟一样飞落,万军之中,斩将夺旗……

经过二十二年征战,闾丘狐终于一统娄、井、丰三国,建成今日之翼国,至今已绵延传承十九代之多,逾三百年。

钟亭前面有一排香案,闾丘羽先带着小天怜到案前焚香,跪拜过长破钟。然后,带着小天怜进了阁顶西边的一间小房。

小房门上挂着一个小牌,写着“祖阁”两个字。

跟随闾丘羽一起登阁的,除了戚公公,还有“风雨雷电”四侍卫中的程风和徐雨,二人见闾丘羽进了这间房,都没有跟入。只戚公公一人跟着王上和长公主,进入祖阁。

祖阁内三面墙都是香案,上面摆满牌位,看名字,都是闾丘家各代君王一脉的子嗣牌。

最中间一个最高大的牌位是翼国开国君王闾丘狐及其子嗣的牌位,然后,依次是第二代王、第三代王其中亦可看到第六代王闾丘涯、第十一代王闾丘戎的牌位。

较新的牌位即是半年多前故去的、闾丘羽的父王,第十七代君王闾丘恭,及闾丘羽的三位亡兄世子闾丘钺、三殿下闾丘歧、四殿下闾丘燧的牌位。

闾丘羽带着小天怜在这些祖宗牌位前上香磕头,跪拜列祖列宗。

忽然,闾丘羽走到房间一角,从一个小五斗柜里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一块空白牌位,立在闾丘恭及三位亡兄的下首。

守在门口的戚公公见此情景,心中一动,想起昨晚周致病倒,闾丘羽几次急火火宣召御医。

然后,就见闾丘羽带着小天怜,俩人再又一起焚香,单独拜祭了这块无字牌位。

戚公公注意到,闾丘羽跪在那里,双肩耸动,起身后,可看到他两眼潮红。

陆公公没有和众人一起登阁,而是守在阁底。闾丘羽等一行人从霆钧阁顶下来,经过陆公公身旁时,闾丘羽从袖筒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陆公公,然后和小天怜再一次向陆公公躬身行礼,告退而去。

闾丘羽走后,陆公公锁好阁门,拿着那封信,下到霆钧阁地下室。地下室很空旷,摆了几副条案,供着几个神像。陆公公将那封信在神案上铺开,信封是牛皮黄纸,封面空白,没有写字,也没有收信人,封口处盖着暗红色王玺。

陆公公亦不拆看信函内容,只从神案的一个小抽屉里找出一盒印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就着印泥点了,与王玺并排着,盖在了信函封口处。印是月牙形的阳文,可以看出是“月明”二字,仔细看时。可以发现月牙边有一个小缺口。

陆公公将这封信放在神案上,用一个伏虎型青铜镇纸压住,退出了地下室。

第二十六章 一叶难求

翼国第十九代王闾丘羽即位一年后,封二王兄闾丘渐为默王,并准其新建默府。

默府经堪舆师选址,定在了南郊一块巨大的荒地处,设计图纸经过默王本人三次修改后,终于定稿。

不久,默府开始动土兴建,人们惊讶地发现,匠人们首先去做的,不是去抬砖拾瓦,而是在默府前的空地上,种植起一大片栀子花树林。

默王闾丘渐竟对栀子花如此地情有独钟吗?!

这是会颖人的一个新话题。

这一年,王都会颖的另一件大事,是秋凉馆的重新开业。

秋凉馆位于会颖东城,是沈家的祖业,沈家经营秋凉馆数代,长达百年之久。会颖城稍微经历过一点世事沧桑的人,都知道东城的沈家。

东城这一支沈家,六代在朝,六代在野,家资丰厚,交游广阔。沈家几代人都喜结善缘,会颖城不少人家都曾受过沈家恩惠。

唯一遗憾的就是,沈家始终人丁不旺,到了沈岩这一代,沈家三兄弟,沈岩为仲,一兄一弟,一个病死,一个战死。

沈家老大未留男丁,老三虽有所出,却年幼夭折。只有老二沈岩年过五十才终于老来得子,总算是续上了沈家的香火。

大喜之下,沈岩再起奢望,给爱子起名沈双,盼能好事成双,有生之年沈家能再添一子。

可是,天不遂人愿,终沈岩一生,始终未能如愿,连个女孩儿也未能帮沈家添得。眼睁睁看着沈家第十二代传人沈双,竟成了单传的一根独苗。

沈岩咽气之前,散了绝大部分家资助人,其中更是绝大部分襄助给翼国军中。当时尚是周却之父、骁勇将军周搏主军,沈岩只请周搏看护一下小沈双,莫教沈家这最后一脉断在沙场之上。

有此一段渊源,翼国这么多年,虽然与周边国家发生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冲突,尤其是与北边雪国之间战争激烈,会颖城多少人被征了兵去,包括很多独子家庭也照样上了战场。

唯有秋凉馆地沈双被忽略了,征兵役的人似乎忘了沈家有个适龄男丁,更甚或根本就不知道沈双的存在,即使认真查册,储备兵役簿上也从来找不到一个叫做沈双的人。

在秋凉馆中出生长大的沈双天生一段风流,清雅俊俏,文采熠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加之他自由洒脱的个性,时时如一股清新之风拂掠过会颖,很快就当仁不让地成为“会颖四公子”之首。即或闾丘渐这样有王室背景的翘楚,也只能屈居第二。

会颖城中专有人搜集出版沈双诗词和语录,每出一集往往都会引致会颖纸贵。沈双亲笔书画的扇面、绢帕更是千金难求。

会颖城很多公子小姐的案头书都是沈双的诗集语录。读者说,每于夜深人静之时读沈双,总会让人怦然心动,生出许多关于生命的慨叹。

沈双有一句名言,打动了无数人的心——每个人都是被这尘世污浊了的天使。

秋凉馆是沈岩留给沈双的最后一点家产,虽说与从前富庶的沈家已不可同日而语,却也已足够沈双一世生活无忧。

沈双经营下的秋凉馆,已经成为会颖城首屈一指的高尚会馆。

秋凉馆位于东城的彩虹街上,与王宫相距不远,在这寸土寸金的都城里占地十数亩。馆舍的建筑风格古朴典雅,很符合秋凉馆里散淡、悠闲的氛围。

馆中收藏有许多古籍古谱,诗词字画,另有一些古琴和古棋具。随便一本琴谱、棋谱,都是天价难求之珍本孤本,却在秋凉馆中随意散放,任意取阅。全国各地常有琴师只为一抚名琴,专程来秋凉馆弹奏几曲。

馆中往来人士,皆是会颖城中的风雅人物,大家在馆中谈天说地,议古论今,品诗做画。尝香茗,饮美酒,听丝竹,玩猜枚,非关风月,却又处处有风有月。偶尔兴起,一群人遂自导自演一段戏剧,其乐何及。

说白了,秋凉馆就是会颖城中有钱、有闲、有身份、懂风雅、讲情调的一批贵族人士的私人会馆,那里的茶点酒水很是精致香醇,消费却也同样的很是了得,一壶茶是北大街上菊仙楼十壶的价钱,却还不是有钱就能随便出入。

除了要交纳一笔可观的会费,每个想进入秋凉馆的客人,都须经馆长亲自审核批准,从身家背景,到性情才艺,一一考察后,接受约束、符合条件者,才颁给出入资格。

官衙税务等处,皆知出入秋凉馆的客人之身份,向来不敢为难秋凉馆,即或街头的混混痞子之流,也少有人敢去骚扰秋凉馆的生意。

很多有钱人家的子弟,削尖脑袋,拼命想挤入会馆,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出入那里的客人个个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人,在秋凉馆这个平台结交到的人,非权即贵。

在秋凉馆中议国事、议天下,永远不用担心有金吾卫突然到来搜查、抓人。

翼国文武两方的上层都知道,秋凉馆就是个清谈之地。沈家自己不会搞什么造反,也不会放任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在那里搞阴谋,那里出没的几乎都是会颖的贵族,大家不过是有个地方畅所欲言,畅谈时事政治、畅言风花雪月。

在会颖城的一潭死水之中留这么一个自由之坛,不羁之间,放脱之台,于政治、于未来、于文化之都的会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就连那些高层政要,也偶有光临秋凉馆,听取杂议和非议。

会颖城甚至很多好奇或者颇有志向的女公子,也出入秋凉馆,秋凉馆设有专门的女宾区。

来往女客,可于女宾区活动,也可参与到男宾区,随客人自决。就连王后周致,当年也办有秋凉馆的会员证。

秋凉馆在会颖城中风头无俩,沈家给每个会员都发了一片金枫叶做为出入凭证。金枫叶正面刻着会员的名字,背面印有秋凉馆的馆印。

在会颖一众贵族子弟眼中,谁身上能有这么一片秋凉馆的金枫叶,已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第二十七章 会馆重开

只是,这样一座秋凉馆,不幸遭逢一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那场举国瞩目的刺杀,几乎摧毁翼国王室的同时,也彻底摧毁了秋凉馆!

那场至今谈起,仍会让人心惊肉跳的刺杀,好歹给闾丘王室留了一根独苗,五殿下闾丘羽安然无恙,登上大宝。

可是,一脉单传的沈家,却在这场刺杀中遭受了灭顶之灾,沈家唯一的传人,秋凉馆馆主沈双不幸罹难。

当年,沈岩散尽家财,苦心孤诣,想为沈家留住的最后一脉,最终还是断在了刀剑之下,虽然不是沙场上的刀剑。

最让人们痛心的,无过于沈双年仅双十,尚未娶亲,竟未能给沈家留下一子半女。

难道这传承近百年的秋凉馆,竟然要就此消亡了吗?

人们唏嘘慨叹的同时,不由自主地,都把目光聚集在沈鹿呦身上。

沈鹿呦,沈双身前赐了沈姓给她,又公开宣称她是自己的妹妹。

此刻,秋凉馆频临倒闭,沈家无人以继,人们就开始猜测,说不定沈鹿呦原本就是沈家骨血流落在外,沈双将其寻回,却又不便公开她的身世,以免让父辈的令名蒙尘,所以才声称她是自己的妹妹,并且赐她沈姓。

沈鹿呦究竟是不是沈家血脉,人们说到最后,几乎已是众口一词,说她就是。

即使这是一个谎言,人们也宁愿去相信它。

因为,会颖人不愿意看到近百年的秋凉馆就此关停。

只可惜,对秋凉馆的关张最不在意的,反而是沈鹿呦。

自从沈双去世,沈鹿呦整日只浑浑噩噩,像一个风筝一样飘来飘去。

她日日乘坐马车出去,到微雨湖畔转一圈,发半日的呆,然后,又像一只认识回家之路的风筝,飘回馆里。

回馆之后,就将自己锁在后院,闭门不出,不与任何人交流,也不问会馆事务。

老管家高伯看着沈双长大,沈双之死,亦是十分痛心,但他亦实在不忍看着沈家近百年祖业,因沈双之死而从此断送。

高伯几次苦求沈鹿呦,希望她能接手秋凉馆,沈鹿呦却始终不肯点头,高伯不得已,遂请动会颖名流,乃至公卿出面,挽留沈鹿呦。

然而,见过沈鹿呦的人,出来都是摇着头,叹气不已。

他们说,想不到一场刺杀,死了一个,呆了两个。

——死的那个是沈双,呆了的两个,自然是指默王闾丘渐和沈鹿呦。

因为人们和沈鹿呦谈秋凉馆的事情时,沈鹿呦就只会对着院子里那株栀子数树发呆,一言不发。

可是,沈鹿呦忽然改变了主意。

沈鹿呦是在要离开会颖的前一个晚上改变主意的。

馆里的人都知道沈鹿呦第二天就要走了,带着小鹿,回去她的东圃郡。高伯听了很伤心,他不能自已地哭得老泪纵横。

当晚,沈鹿呦收拾行李,她房间的灯一夜未熄。

第二天,全馆的人早早集齐,准备给沈鹿呦送行。伙计们也开始收拾行李,准备沈鹿呦离去后,大家也各自散去。却想不到,沈鹿呦打开房门,对等在房外面的伙计和高伯说:“我们重开秋凉馆。”

高伯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喜之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伙计们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没有人知道沈鹿呦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但是,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秋凉馆可以继续开下去了!

十七岁的沈鹿呦成为秋凉馆新一任馆主。

伙计们立即行动起来,馆内顿时欢声笑语,大家像下雨天一直憋屈在窝里的鸟雀,终于见到了阳光,于是开始尽情地舒展羽毛,歌唱,开始叽叽喳喳,呼朋唤友

很快,满街都是秋凉馆重新开张的宣传单,传单上写着秋凉馆新张大酬宾:重开当天酒水全免!第二天半价!第三天八折!

重开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会颖城的王公贵族、公子小姐,几乎倾城而出,馆内不得不临时采取分时分段、排号等位、分批进入的办法,来满足人们的热情。

秋凉馆各房间挤满欢天喜地的客人,就连各国驻会颖的使节,也都前来祝贺,真是盛况空前!比之当日创馆开业之景,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高伯高兴得老泪涟涟。

彩虹街口也进行了交通管制,金吾卫不得不派人,进行交通疏导,所有车驾只准行至彩虹街两头的街口,然后,大家步行入馆,会馆门外也搬出几凳茶水,供排队等候的客人临时歇脚。

令大家想不到的是,秋凉馆的重开,吸引了当今会颖,乃至整个翼国最大的两个人物,也迎来了一个最小的客人。

两大人物自然是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最小的客人自然是天怜长公主。王上、王后的马辇也是停在彩虹街口,然后,二人牵着小天怜的手步入秋凉馆。

原本,小天怜这种年龄的客人是不准进入秋凉馆的,但是,长公主虽然年纪小,但是她身份够大呀!高伯特准长公主进入会馆。

天怜长公主是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公开露面。

天怜公主穿着一身粉裙,头戴珠饰,小小年纪,雍容华贵,嘴角噙笑,走在彩虹街上,简直就是步步生莲呢!

人们的目光反而不那么关注王上、王后了,一直追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王上王后此行,其实主要是因为杜嬷嬷想去。自从三年前看过沈鹿呦骑鹿入城,万人空巷的情景,杜嬷嬷就念念不忘,如今听说秋凉馆重开,她自然不想错过这个可以再一次一睹沈鹿呦风采的机会。

杜嬷嬷一嘀咕,小天怜也来凑热闹助威,嚷嚷着要去秋凉馆,结识小鹿姐姐。

这场重开,大家想不到的人物还有一个,就是新封默王的二殿下闾丘渐。

高伯特意为这几位尊贵的客人打开了保留的一间雅间,上首请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天怜长公主坐了。左首请默王坐了,右首则是沈鹿呦。

王上、王后身后另置小桌,让杜嬷嬷和戚公公坐了,同来的“风雨雷电”四侍卫则安排外间坐了。

周致与沈鹿呦第一次照面,感觉沈鹿呦的性子清清冷冷。沈鹿呦话不多,只管饮酒,在众人惊叹的注视下,她杯中只要有酒,就一仰而尽。

小天怜对沈鹿呦极有好感,拿着酒杯跑过去,坐在沈鹿呦怀里。沈鹿呦每次喝酒,自己留一大半,给小天怜分一小点,然后俩人碰杯,笑嘻嘻,一饮而尽。

那一天,小天怜离开秋凉馆时,是王上闾丘羽扛在肩膀上,扛回去的。

闾丘羽一边走,醉醺醺的小天怜嘴里一路大叫:“小鹿姐姐,我们干杯!”让秋凉馆馆内馆外的客人,对这个长公主印象极为深刻。

每个人都说,长公主长大后,只怕又是一个沈鹿呦呢!

第二十八章 答案在风里

沈鹿呦是一个生性疏懒淡泊的人,即或是秋凉馆重开那天,她也没打算要出到前厅去接待任何人。

秋凉馆后院和前院之间还有一个中庭。前厅最大,中庭最小,后院次之。虽然前厅已经足够热闹,但是,躺在后院里的沈鹿呦并没有被打扰。

秋凉馆的后院沿墙几间房,是沈鹿呦和沈双生前居住,此外还有一圈回廊。院中除了几十盆盆栽花,就只有一株栀子花树。

这株栀子花是沈双幼时亲手栽下,栀子花开时,芳香馥郁,沁人心脾,秋凉馆内满馆皆香。树下常放一几一榻,供人休眠。

重开那日,前厅热热闹闹,沈鹿呦就歪在后院栀子花下的竹榻上,独自乘凉赏花。即使高伯遣人通知她,说王上、王后还有长公主到了,沈鹿呦也没有动。

虽然决定重开秋凉馆,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会像所有酒肆茶楼的老板娘那样,兢兢业业,经营打理这个会馆。

高伯自然也不敢对她提任何要求,一来,沈鹿呦才是秋凉馆馆长,二来,沈鹿呦没有丢下会馆,骑着她的小鹿跑掉,大家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指望她来前厅接客。

但是,来了贵客,高伯还是要派人通知这个馆长的,所以,后来,高伯再派人通知她,默王也到了。

却没想到,沈鹿呦居然出来了。

高伯自然很高兴。因为王上和默王所在的那间雅间,气氛着实尴尬,任谁都可以嗅出,这两兄弟、两王之间的不和与隔膜。

王上问什么,默王都是沉默以对,王上给默王敬酒,默王也只当自己又聋又哑又盲,只管在那里自斟自饮。

沈鹿呦出来救了场,虽然她的话也不多,也几乎是一直在自斟自饮,但是,她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视线,加之后来小天怜又和她喝得热火朝天,雅间里才有了些暖意和乐子。就连默王脸上也忍不住生出笑意。

再后来,小天怜拎着酒壶和酒杯,嘴里喊着二哥,去给默王闾丘渐敬酒,默王竟然也喝了。

闾丘羽趁机再次给这位王兄敬酒,默王刚喝过小天怜的酒,一样是叫他二哥,喝了王妹的,不喝王弟的,说不过去,默王犹豫一下,也就喝了。

为此,王上闾丘羽格外高兴,提议在场人一起喝一杯,小天怜和大家一一碰杯后,还是坐回了她鹿姐姐的怀里,二人最后一碰后,众人举杯饮尽。

王上临去时,又叮嘱了默王几句,默王的面色起码没有当日在湖边时那么冷漠,那么难看了。

闾丘羽最后扛着小天怜,是高高兴兴离开秋凉馆的。这就让高伯心满意足了,他们秋凉馆的宗旨不就是这样吗?要让每一个客人满意而归。

一国之君的满意,对秋凉馆来说,是最高荣誉啊!

这些都是高伯在一旁对闾丘家两兄弟观察所得,在座的沈鹿呦反而对这一切无所感觉,就连王后周致和她说话,沈鹿呦也只是漫应一声“哦的”了事。

沈鹿呦全副身心所在,都是对面那个人,那个沈双为之而死的人——默王闾丘渐。

只可惜,那一天,默王离去也很快,闾丘羽刚走,他也告辞了。而且,从始至终,默王闾丘渐没有说过一句话。

送走默王,沈鹿呦又回到了后院,躺在栀子花下,她脑海里,满脑子都是沈双。

沈双生前,很喜欢这样躺在栀子花下乘凉。那时,沈鹿呦就在栀子树下的石几上放一个木盘,盘中浇上浅浅一层清水,水中置上一个象角红泥小火炉,炉中搁一块红木炭,炉口温上一壶清酒。另外再备两碟小菜,两个小酒樽,两双筷子,小小一张石几就摆满了。

虽然,大多时候,沈双拾箸把盏不过是看在沈鹿呦忙碌一番的份上,应应景而已,小菜只是偶有饮食,杯中酒也多是润唇而已,但沈鹿呦却依旧快乐地常备不辍。

如今,沈双不在了,沈鹿呦却依旧让那张石桌照样摆着酒菜和两个酒杯,两副碗筷。

沈鹿呦很享受和沈双在这株栀子花下的时光,她趴在凉榻边上,有时候和沈双聊天,有时候听沈双读诗,有时候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双。

沈双在院子中的凉榻上睡着时,她就蹲在榻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双沉睡的面容,听他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有时,熟睡的沈双会突然打起呼噜来。初次听闻时,沈鹿呦吓了一跳,后来,每逢沈双打呼噜,沈鹿呦就忍俊不禁想笑。

她要么用拳头堵住嘴巴,把笑声堵在嘴里,要么就飞快地跑远,然后前仰后合地笑个够,再蹑手蹑脚回到沈双榻侧,重新蹲下,再次全身心地将自己投入聆听之中。

沈双起起落落的呼吸声于沈鹿呦来说,仿佛仙乐一般美妙动听。这样的夜晚,于这仙乐之中仰望星穹,沈鹿呦心中总会渐渐充盈起对上苍的感激之情,与沈双在一起的感动与满足是如此的丰沛激荡,好几次令她潸然泪下。

后来,沈鹿呦发现,很多时候,闭着眼躺在栀子树下凉榻上的沈双其实并不是在睡觉,他不过是躺在那里闭目养神,闻着栀子花香,神游天外。

于是,沈鹿呦会去摘一朵栀子花来,伏在榻侧,轻轻扫描沈双的眉,一遍一遍,不知厌倦。

她不止一次地,发自内心地对沈双说:“你的眉真好看!”

她曾经声称,她已经数清了沈双有多少根眉毛,并真的报出了一个数字,可惜沈双不信,笑着说:“眉毛怎么可能数得清”。

为此,沈鹿呦很郁闷,却又无法证明自己真的数清楚了。

后来,沈鹿呦不再数眉毛,她改做另一件事情。

她摘了栀子花之后,用花梢蘸着清酒,一边在沈双脸上画着他的轮廓,一边轻声问沈双:“为什么带我来王都?”

只是,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榻上的人总是闭着眼睛,有时候睡了,有时候其实并没有真的睡着。

因为沈鹿呦能看到,有好几次,沈双听到沈鹿呦这个问题时,睫毛都会微微一颤。

第二十九章 契约

其实,沈鹿呦想要的,无非是那句老套的对白。

一个问:为什么?问题因时因地因人千变万化。

另一个则千篇一律地回答:因为我喜欢你。

即使那回答只是套路,她也是喜欢的。

可是,沈鹿呦无数次追问,沈双始终是连套路也不肯给她。

就在沈鹿呦失望地以为,她永远都得不到答案时,很意外地,有一晚,就在这棵栀子花下,沈双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沈双的回答没有走套路。他实实在在回答了她。

沈双的回答只有一句话。

沈鹿呦初时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沈双看着她的眼睛,说了第二遍,沈鹿呦才确定,沈双的回答确实是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既是对她的问题的回答,也是沈双向她提出的一个新的要约。

沈鹿呦用了好一阵子才肯定,说这句话的声音,确实是沈双的声音。

沈双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喑哑,还透着些许夜的冰凉。

沈鹿呦忽然茫然失措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或者该怎么回答。

沈双却不待她说话,就又补充说道:“你可以拒绝。”

沈鹿呦慢慢镇静下来,她看向沈双的眼睛。这个时候,凉榻上的沈双已经睁开双眼,他的眼睛像那晚的夜一样漆黑。

沈鹿呦努力想看到它们的底,却始终不能够。

如今,一年多过去了,那一晚已经淡若云烟。沈鹿呦独自在栀子花下,一再地回忆那个夜晚,回忆沈双那双夜一样的眼睛,却总是模糊一片,无法看清。

关于那晚的记忆,像洇了水的墨字,忧伤而朦胧,沈鹿呦每一次回想起来,都能闻到它们散发出的、淡淡的栀子花香。

在沈双夜一样的眼睛的注视下,沈鹿呦记得自己点了头。

沈双于是从凉榻上坐起,并从袖筒里掣出一幅绢帕。

沈双推开石几上的杯盏,将绢帕轻轻铺开来。白色的栀子花纷纷飘落,有几片恰巧落在绢帕上。

月光下,沈鹿呦看到,那张绢帕上写满了字。

灯烛被点亮起来,照着白色的花,黑色的字。

那是一份沈双早已拟好的契约。

沈鹿呦不看契约,虽然她也已认识字,是沈双教会她认字的。

沈鹿呦只看着沈双的眼睛。

沈双却只看着契约,而不肯看她。

沈双咬破自己的右手拇指,在契约最后的签署人处,按下一个指印,那个指印殷红殷红,看上去张牙舞爪,刺目而又粗壮,一点也没有沈双往日的儒雅和淡然。

沈鹿呦看不到沈双的眼睛,也就看不到沈双的表情。

沈双的脸,在月光下,随着烛火摇曳,扭曲了似的,明灭不定。

沈鹿呦慢慢垂下眼脸,她不再寻找沈双的眼睛,她照着沈双的样子,咬破自己的右手拇指,在绢帕上按下另一个指印。

她的指印鲜红着,像一个初生的、粉彤彤的婴儿,在茫然四顾。

那幅写着契约的白色绢帕,沈双交给了她,但她从未看过一眼。

直到她收拾行李,准备离去的那个晚上。

她的灯一夜未熄,看到了这份契约,她想起了她对沈双的承诺。

沈双已死,再没有人知道这份契约,知道她的承诺,她完全可以一走了之。那份契约,只是她和沈双之间的秘密约定。如今,成了她和一个死人的秘密约定。

再不会有任何一个活人知道他们的约定,只要沈鹿呦自己不说。

可是,沈鹿呦觉得,她这样言而无信地离去,是对沈双的背叛。

沈鹿呦不知道,她其实,是在找一个理由留下自己。沈双将那幅绢帕交给她时,也曾说过:“你可以随时放弃。”

这正是沈双将契约只准备了一份,并将它留给沈鹿呦的原因。她可以放弃,也就可以遗失或者焚毁。

所谓的契约,可以从来不曾有过。

可是,在离去前的最后那晚,沈鹿呦看着那份契约,她决定留下。

沈鹿呦与沈双签订契约,仅仅两个月不到,沈双就遭逢不测,倒在秋凉馆外。当沈鹿呦抱着血泊中的沈双,心如刀绞。

一旁的小厮抽抽搭搭地哭着告诉她,馆主是被刺客当做了别人,误杀的。刺客真正要杀的那个人已经跑了,刺客已经去追了。馆主让他们赶紧报官府,说有人在追杀二殿下。

沈鹿呦柔软的胸能感到怀中的沈双在双唇蠕动,沈双想说什么,可是,此刻的沈双已经不能言语。

女人的直觉让沈鹿呦低下头去,她望着沈双,问道:“是他么?你契约中指定的人。”

沈双想点头,却已没有力气,他只能把眼睛闭上又睁开,代替点头。

沈鹿呦将头俯得更低些,去看沈双的眼睛,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底。

沈双眼底,开着一朵洁白的栀子花,是那天早上,沈鹿呦从秋凉馆后院的那棵栀子花上摘下,别在自己鬓角的。

不知道是因了沈鹿呦的泪水波动,还是沈双的笑意荡漾,那朵栀子花忽然荡了几荡,在沈双眼底漾开来,碎了。

沈鹿呦流着泪,附在沈双耳边,轻声道:“放心,我会履行契约。”

沈双笑了,慢慢地,阖上眼睛。

沈双至死念念不忘的,是那份契约。

沈鹿呦后来想,也许,她根本就不该问沈双,问他契约上的那个人是谁。

或者,就算她问,她也不要那么聪明的一下猜中,让沈双有机会用闭眼眨眼来回答她的问题。

沈双当时已经不能言语,只要她不问,不是那么聪明,那她也就永远不会知道契约上沈双指定的那个人是谁了,她也就理所当然的,可以不去履行那个契约。

那天晚上,栀子花下,沈鹿呦在绢帕上按下红色指印时,她并不知道契约上的人是谁。

她也不关心他是谁。她以为,那一天遥远得很,甚至永远不会到来。这份契约,于她,并无实际意义。

她当时的签约,只是因为沈双要她签而已。沈双后来不是也说了吗,她可以随时放弃。

可是,在沈双的最后时刻,她不仅知道了契约中的人是谁。而且她也答应了沈双,她会去履行契约。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吗?沈鹿呦不知道这样的命运安排,于她来说,是好还是坏。

第三十章 两把小剑

“真的是如两泓秋水呢!”

周致看着石桌上两把半出鞘的短剑,伸出手指,轻抹它们的剑身。

月光下,两柄剑荡漾着波光,清冷冷的,寒气袭人。

“嗯呢,”闾丘羽点点头,赞同道,“归去、来兮夫妇的作品,的确名不虚传!”

这是在瑞香宫的小花园里,一个圆形的石桌旁,桌上点着一盏羊角灯。

围着石桌,共坐着四个人,除了王后周致、王上闾丘羽,杜嬷嬷和小天怜也都在座。周致大着肚子,已经七八个月身孕的样子。四个人围在一起,欣赏着石桌上一对宝剑。

这对短剑长八寸,分别叫青蜂剑和青蝶剑。仔细观察可以看出,两柄剑的波光一柄呈淡青色,一柄呈绯红色。

淡青色剑光的,为青蜂剑,绯红色剑光的是青蝶剑,由翼国当代最著名的铸剑师归去、来兮夫妇合力铸造,是二人的巅峰之作。

当年,归去、来兮夫妇听闻五殿下闾丘羽即将结束质子生涯,从雪国归来,遂将珍藏多年的一块精矿拿出,合力铸造出这对短剑。

剑铸成后,二人打听到闾丘羽从雪国启程后,就前往北关,等候在那里,将这对稀世之剑献给了刚刚踏上翼国土地的五殿下闾丘羽。当时,闾丘羽年仅十五岁。

闾丘羽对此蜂蝶双剑深为挚爱,获赠后随身携带,从不离身。

“这来兮夫人,真是个雅致人呢!”周致抽出青蝶剑,持剑在手,转动着剑柄,赞叹道。

这两柄剑的剑鞘虽然相同,均为青色的蛟皮剑鞘,但是剑柄却有区别,青蝶剑剑柄上是一朵硕大的白玉兰,婀娜多姿。青蜂剑的剑柄则满是绿萝,藤藤蔓蔓,舒展自在。

“你又怎知,这剑柄不是归去先生的手笔呢?”闾丘羽反驳道。

“嗯,或许是二人一起的创意吧。”周致点头。

杜嬷嬷在旁忍不住插嘴道:“这剑柄的创意再好,又哪里比得上王上用这把剑来求亲呢!”

杜嬷嬷刚说完,周致已经朝她一瞪眼睛,杜嬷嬷赶紧吐吐舌头,缩起脖子。一旁的闾丘羽却尴尬地咳嗽起来,脸色胀得红彤彤的。

闾丘羽当日空手前去将军府求婚周致,老将军周搏虽然允了这桩婚事,但是心里着实不爽。

求婚当时,趁着轰走了周致,周搏就对闾丘羽暗示说:“五殿下既来求婚,也要有个信物才好,我将军府也好开始张罗婚事。不然,五殿下登基为王,转头不认这桩婚事了,我将军府可何处说理去?”

闾丘羽当时一愣,他当时只顾着急火火来求亲,匆忙赶来将军府,什么东西都没备。

闾丘羽想起自己随身有两把归去、来兮夫妇赠予的短剑,遂取出那把青蝶剑,交给周搏,让转交周致作为信物。

周搏手捧短剑,气得要死,他真正想要的是彩礼,苦于不好意思说太白,偏这闾丘羽浑不开窍,竟然留了一把小剑做信物。

周搏将青蝶剑交给周致,自己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周致接剑在手,左看右看,却喜不自禁。

周搏气不过,朝周致说道:“人家一把小剑就把你娶走了,你还高兴成这样!真是没出息!”

看周致不理会他,周搏气不过,就又加了一句:“知道这把小剑什么意思吗?”

周致这才抬头,问周搏:“什么意思?”

周搏差点就脱口而出:“人家叫你小贱人呢!”

但是老头终究还是忍住了,虽说是自家闺女,可将来这闺女可是一国之母呢,朝堂之上遇上了,自己保不定还得叩头请安呢!他自然不敢和未来王后开这个“小贱人”的玩笑。

他那一瞬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将来朝堂见面,怎么样以腰腿疼痛等借口,赖过这叩头请安的礼去,说不得现在就得开始装腰疼才行。

周搏于是叫唤着”腰疼啊腰疼”,也不给周致解释”小贱人“的意思了,转身离去。

可是,气始终还在肚子里窝着,周搏就转而向儿子周却去抱怨,他说:“寻常富贵人家嫁闺女,好几车聘礼!就是穷人家嫁闺女,也有几头羊,几只鸡,几匹粗布的。我堂堂将军府嫁闺女,没有彩礼不说,还送一把小剑。啥意思?是想说我闺女是小贱人吗?”

这话巧不巧,就被周致的丫头杜丽蓉听去了,告诉了周致。如今周致嫁入王宫,闾丘羽也知道了。

闾丘羽一番尴尬的咳嗽后,向周致抱歉地解释说:“我实在是第一次结婚,没有经验。父王刚刚去世,母妃早已不在,府里当时又没个能帮忙出主意、张罗婚事的人,所以才会闹出笑话,请王后多多包涵见谅!总不能王后都娶入宫了,才补彩礼吧!何况现在儿子都要出世了!”

周致听了闾丘羽这番话,她关注的重点是闾丘羽的开头第一句,“第一次结婚,没有经验”,周致就瞪眼问闾丘羽:“王上说什么呢?第一次结婚,没经验,敢情是想着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结婚,那时候就有经验了?”

闾丘羽只得连连告罪。

一旁的杜嬷嬷关注的却是王上最后一句话,“总不能王后都娶入宫了,才补彩礼吧!何况现在儿子都要出世了!”杜嬷嬷就又插嘴道:“能!为什么不能先娶入宫,再补彩礼呢?王上明儿个就赶紧补几车彩礼,送到将军府去!”

三个大人在那里说笑,只有小天怜闷闷不乐的样子,从始至终,嘟着嘴不说话。闾丘羽留意到了小天怜的表情,他将小天怜抱着,坐在自己膝上。

“我不想要弟弟!”小天怜噘着嘴巴道。

“那你是想要妹妹吗?”闾丘羽问。

周致并没注意到闾丘羽的这话有什么问题。

杜嬷嬷却说话了:“王上真是糊涂呢,怎么是弟弟妹妹呢?是侄儿侄女!”

周致、闾丘羽互视一眼,可不是嘛!小天怜虽然年纪小,可她是长公主呢!俩人忍不住都笑了。

“妹妹也不要!王兄王嫂是我一个人的。”小天怜才不管什么弟弟妹妹,侄儿侄女呢,反正她什么都不想要!

周致说:“以后就有人叫你姑姑了,你做长辈了,不好吗?”

“嗯,可以让他对你磕头、行礼。”闾丘羽补充说。

小天怜一歪头道:“我可以把他当小马骑吗?”

周致尚在为难,闾丘羽已经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可以!”

周致只得望天苦笑。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和闾丘羽都这么宠爱这个小小长公主呢!

可饶是如此,小天怜依然说:“可以当小马我也不要!”

“那你要什么?”杜嬷嬷忍不住问。

“我想要小剑!”小天怜眼珠滴溜溜一转,回答道。

杜嬷嬷忍不住笑:“长公主,刚说了小剑的意思,你怎么还要?难不成你也想做”杜嬷嬷后半句话,终究因为周致瞪她,没说出来。

不料,小公主自己却说道:“嗯,我要做小贱人!我要小剑!”

周致连连摇头,真正是童言无忌,天真烂漫!

闾丘羽却心中一动,想到了什么,随即道:“好!王兄答应你,等你满十二岁开府的时候,王兄送你一把小剑!”

这一下小天怜终于高兴了,拍着小手欢呼起来。

两个月后,王后周致诞下一个男婴。闾丘羽大喜,给孩子赐名闾丘奋卒,立为世子。

再一年,二殿下闾丘闵幽出世。

第三十一章 朝堂上编个小辫玩

天怜长公主比世子闾丘奋卒大三岁,比二殿下闾丘闵幽大四岁,姑侄三个常在一起玩闹。虽说,三个人还隔着辈份,长公主是两位殿下的姑母,但是他们一起玩闹的样子,却更容易让人以为他们是姐弟。

闾丘羽、周致夫妇对两位殿下极为疼爱,但是,始终来说,二人最宠爱的,始终是天怜长公主,简直就是溺爱了。

三个孩子,王上、王后对他们同样是爱,两个是“疼爱”,一个是“溺爱’,就可见区别了。

有句话叫做“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句话在天怜长公主这里,真真是丝毫不假。闾丘羽夫妇对天怜公主的溺爱简直到了无以复加、有求必应的地步。

人们经常看到天怜公主腻歪在王兄、王嫂怀里撒娇,而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却只有站在地板上羡慕的份。

几年下来,朝臣们已经都知道,在王上心里,最宠爱的是哪个孩子了。

——王上闾丘羽正在上朝,太监悄悄来报,世子生病了,王上问:“请太医了吗?”

——二殿下生病了,太监悄悄来报,王上说:“嗯,知道了。”

——当报告说天怜长公主生病了时,王上那是站起来拔腿就跑了,片刻都不肯耽搁,根本不管朝堂上正在讨论什么大事。

有一次,天怜公主和世子、二殿下一起,在宫里追一只大白鹅玩,大白鹅慌不择路,就跑进了闾丘羽和朝臣们正在议事的春和殿里。看殿门的几个侍卫措不及防,也没能拦下。

世子和二殿下一看这只大白鹅上了朝堂,惊扰了父王和众臣,当时就吓傻了,都在春和殿外躲了起来。只有天怜公主一路“咯咯”笑着,追在大白鹅后面进入大殿。

大白鹅直奔殿上坐的闾丘羽,从闾丘羽座椅后绕行一圈,又奔堂下而去。天怜公主追在后面。一人一鹅,绕殿堂一圈后,又重新出了春和殿。从始至终,朝臣全都看呆了,可是闾丘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还有点笑吟吟的意思。

转眼天怜公主到了五、六岁上,心灵手巧,爱上了编辫子。总是能突发心思,编出逗趣可爱的各种发型来。不仅给自己编,也给周围的宫人、宫女,甚至王上、王后编。

有一次,她灵感来了,想出了一个新发型,要给她的王兄闾丘羽编。问了一圈,知道闾丘羽正在春和殿和朝臣议事,天怜公主遂直接找到了春和殿去,果然见到自己的王兄肃坐在大殿上,殿下站着两班文武大臣。

天怜公主立即欢笑着扑进闾丘羽怀里,而王上闾丘羽,竟也笑嘻嘻地将天怜公主抱起,让她坐在自己膝头,天怜公主爬在闾丘羽耳边,跟他说起了悄悄话,闾丘羽则认真地附耳去听。

朝臣们赶紧打住正在进行的奏议,一时之间,春和殿里静悄悄的,朝臣的目光,都看着王上膝头的那个小人儿。

那个小人儿就那么天姿国色地、如一朵小小芙蓉开在闾丘羽的膝头,笑容亮丽,小小年纪,却已初见艳绝天下之色。

就在众臣都有点魂不守舍地注意这个小公主时,更让大家吃惊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小小人儿,一翻身,从闾丘羽怀里跳下来,去搬旁边一张木凳子。慌得戚公公赶紧去帮忙。

天怜公主将木凳搬到闾丘羽身后,自己站了上去,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她竟伸出一双小手,将闾丘羽的王冠摘下,递给戚公公,然后,散开了闾丘羽的头发,开始给闾丘羽编小辫儿!

而她腰间的小布兜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各种花样小夹子、花色头绳!

王上闾丘羽面不改色,堂下重臣却已经看呆了,连王上示意大家继续奏议的手势都没注意到。

好久之后,侍立在闾丘羽身后的戚公公开始大声咳嗽,并向群臣示意,大家这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开始重新商议国事。

刚才正在启奏的大臣此刻正张口结舌立在那里,好半天才想起自己刚才正在说什么,现在还要说什么,赶紧继续起来。

可是,朝议已经成了心不在焉,倒变作小小长公主天怜的编辫子观摩会。一众文武大臣,神情各各不同,有人瞠目,有人窃笑。众人再看闾丘羽的神情,王上竟还是一脸平静。

那双小手的灵巧程度令大家腹赞不已,也就两盏茶的功夫,众人根本无人看清那个小人儿是怎么样嘴刁手捏,上翻下扭,就在闾丘羽头上编出满头小辫儿,条条都是滑溜光洁,堪比黄鳝泥鳅。

有人开始在王上的新造型面前把眼睛瞪得老大老大,更多的人眼里开始盈盈地溢出笑意,他们中甚或有人开始低头掩面,遮挡自己几乎要笑歪了的嘴。

闾丘羽看到群臣的反应,也忍不住嘴角牵出了笑意,遂歪头看向小王妹,脸上的笑容暖暖的,满眼净是宠溺。

忽然,天怜公主公主跳下了凳子,她站远点,认真打量了几下闾丘羽的小辫造型,然后摇摇头,似乎不太满意。

随即,她已经又爬回凳子上,将闾丘羽的满头小辫全部拆散,瞬间就灭了闾丘羽的小辫造型。

殿下群臣刚还在欣赏王上的新发型呢,结果,转眼就被拆掉了,人人心中竟觉得颇为遗憾和可惜。

可是,天怜公主的小手又开始动了,这一次,群臣的眼睛坚决地一眨不眨,死死地盯住天怜公主那双小手,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看清楚长公主是如何化腐朽为神奇的。

天怜公主这次花费的时间更短,手法更花哨,闾丘羽的头上一东一西,长出两个拳头大小的牛角髻,每个髻子顶部还盘上一朵辫花。

“扑哧!”堂下不知道是哪个大臣第一个笑出了声,像一条火药引子,引爆了满堂轻笑。

朝臣们再也忍俊不住,扶肩搭背,笑成一团。还有弯腰的、掩面的,就连戚公公也开始真的咳嗽起来,他是因为笑得太厉害,呛到了喉咙。

闾丘羽听着满堂笑声,看众大臣笑的模样,也大概猜出了自己的发型效果,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笑着摇摇头,却只舍得朝天怜公主瞪一瞪眼睛。却反而把天怜公主给瞪笑了。

幸好事情也议得差不多了,时间也已到了该散朝的时候,不然这次朝会真不知道怎么进行了,戚公公笑着咳着,宣布退朝。

朝臣们一路笑说着离开春和殿,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戏言要是天天上朝都能有天怜公主来玩,有多惬意!那样的话,上朝议政该是一件多么令人轻松愉悦的事情啊!

第三十二章 名动王都

这件长公主在朝堂上为王上编辫子的事,后来让翼国朝野活泼了很久,天怜公主在王上心中的得宠程度,自然而然地,又被各路评估人员看高了一大截。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段趣事传到民间后,王都会颖各大发廊竟然争先恐后派出狗仔队,开始侦查跟踪和搜集天怜长公主的发型。

这些狗仔极尽手段,在天怜公主不出宫的日子里,他们努力收买、贿赂那些有机会常常看到天怜公主的宫人和宫女,让他们讲述和描绘天怜公主的今日发型,然后进行仿制。

天怜公主每天的发型图,成了每日宫门外最抢手的交易,王宫门外几乎天天都拥堵着各个发廊派出的、求购天怜公主今日发型图的狗仔。

他们让那些侍卫们头疼不已,轰也轰不走,赶也赶不跑,慢慢也就见怪不怪。有时候这些侍卫们还和狗仔们一起聊天,一起等候、欣赏、分析那些发型图了。

逢着天怜公主出宫的日子,这些狗仔们更是不会错过,一窝蜂跟在天怜公主的马车或者轿子后面,对天怜公主的贴身保护,比侍卫们还尽心尽力。

随着天怜公主一个又一个发型制作被传到民间,人们惊诧地发现,天怜公主这些创意的发型,就连王都最顶级的发型师也佩服不已。

各发廊并为此召开了行业会议,统一为所有跟踪来的天怜公主的发型进行了编号,将它们统一命名为“天怜一号发型”、“天怜二号发型”、三号、四号一时之间,会颖名媛争相效仿,皆以能第一时间做出天怜系列的最新发型而自傲。

小小天怜,竟成为各大发廊奉若神明的人物,大大提振了会颖美容美发服务业的经济收入。要不是因为这个小人儿实在太小,又是当朝长公主的身份,各发廊恨不得把小天怜做成雕塑,供奉在自己店里。

而身处深宫,每日以编辫子做发型为乐的天怜公主,并不知道,她创造的发型已经风靡王都。

小天怜有时候思如泉涌,自己一个人的头发不够她编花样,她就叫来那些宫女们,让她们排成队,一个接一个给她们做发型。

每逢这个时候,宫女们往往争先恐后,生怕落下自己,天怜给她们做好的发型,她们几天都舍不得换掉,宁愿不梳头,为了保持发型,甚而连睡觉都宁愿直着脖子。

有些办法多的宫女就会设法出宫,到发廊卖发型去。宫女们都已晓得,天怜长公主做的发型是可以换钱的。

当然,她们出去之时都要先用头巾蒙住脑袋,只露出一张小脸来看人和看路,更主要的,是在价格确定之前,不能先暴露了头上的发型。

发廊一般首先要确认的是,宫女带出来的发型,是已有的天怜系列,还是新创新的。如果是新创新的天怜型号,那就贵很多,即使是已经在天怜系列中的发型,也一样可以卖钱,只是价格就要便宜些了。

毕竟来说,那些图纸上的天怜系列,只是狗仔队们远观后,加上猜测想象,绘图而成,与近在眼前的天怜真实作品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且这些宫女头上的天怜发型,发廊师傅还可以将发型拆开来研究观摩,比之学习图纸来说,效果差了很远。

天怜还发明了很多发型工具,例如用来烫卷的火钳,宽齿梳、细齿梳、滚梳、鸭嘴夹、u形卡,发蜡、发油、保湿水、定型液等,就是常常会莫名奇妙不见了其中一两件,自然是被那些鬼精精的小公公们拿去卖钱去了,卖出去的价格堪比卖个小古董玉件呢。

其余还有各样头绳、珠花、发钗等,很多都是小天怜为了配合发型,自己亲手制作或者亲手改造的,材料涉及草木兽骨、金石泥瓷、皮革丝棉等,应有尽有,有时候小天怜自己实在做不来,她也会去宫里匠器房,请那些匠人们帮忙。

有一次,宫里一个小公公掏了个鸟窝,然后,把鸟窝恶作剧地放到一个宫女的脑袋上,宫女吓得大叫,吸引了长公主的目光。

小天怜灵机一动,叫来那个宫女,给她做了一个树一样的高高的、树一样的发型,将鸟窝安在上面,那些鸟窝里的小鸟还飞来飞去,竟然没有发觉它们的窝被换了地方,众人啧啧称奇。

那个宫女被大家一围观,好不得意,也不生小公公的气了,还设法出宫赚了一笔不少的钱。回来时知恩图报,从北大街买了不少小玩意给长公主玩,小天怜也很开心。

小天怜自打上一次秋凉馆重开时,与沈鹿呦畅饮过一次,就总是念念不忘,隔三差五就缠着杜嬷嬷带她去秋凉馆。

小天怜知道杜嬷嬷经常奉王后周致之命出宫,有时候是回将军府走动,有时候是外出采购一些周致自己用的、又不想劳烦宫里人的个人用品。

杜嬷嬷被小天怜缠得不行,就带她去了两次秋凉馆。可是,这不去不打紧,总共去了三次,就把杜嬷嬷头大得不得了。

三次去,沈鹿呦都在秋凉馆后院单独招待了小天怜,两个人相差十五岁,却毫无隔阂,坐在一起喝酒吃菜划拳,把个小天怜喝得不亦乐乎。

沈鹿呦什么酒量啊,小天怜自然醉得一塌糊涂,然后就疯疯癫癫了。

第一次,表现最好。杜嬷嬷说该走了,要回家了,然后自己起身,先带头走,小天怜答应了跟着。

杜嬷嬷走了几步,身后没了动静,回头一看,长公主已经靠在秋凉馆门框上睡着了,醉得连秋凉馆的门都出不了;

第二次更绝,小天怜一路大笑着,被杜嬷嬷拽出秋凉馆的。秋凉馆好多客人都知道了,那个特爱喝酒、喝醉了就大笑不止,赖着不肯回去的小姑娘,是长公主天怜。

天怜被杜嬷嬷好不容易塞进车厢,还是大笑不停,马车过处,路人纷纷侧目,杜嬷嬷恨不得拿块抹布塞上小天怜的嘴;

第三次最吓人,天怜公主一回到瑞香宫,就开始满院子追着虎皮鹦鹉,要拔掉鹦鹉的毛,红烧了下酒,就因为虎皮鹦鹉说了一声:“长公主醉了!”

虎皮鹦鹉没办法,只好挣脱栖杆,往树梢飞。小天怜就指挥着一众公公、宫女去抓,还命人拿来梯子,亲自上树去扑鹦鹉,大家拦也拦不住。

最后,“扑通”一声,长公主从树上掉了下来,亏得几个公公、宫女舍命相救,硬是用好几层人肉垫子接住长公主,才没让小天怜受伤,但是,杜嬷嬷却已被吓得魂飞天外。

自此以后,杜嬷嬷是再不肯带天怜公主去秋凉馆了。

第三十三章 将门学堂

杜嬷嬷不让小天怜去秋凉馆找沈鹿呦喝酒,小天怜就开始自己在宫里折腾酒喝。

她先是偷尝那些公公、宫女私藏的酒,但是,喝过沈鹿呦秋凉馆的酒,再喝这些宫女、宫人的酒,小天怜只需要尝上一两口,就已经知道这些酒的品质实在是太差了。

小天怜于是开始自己琢磨酿酒。

好么,这一下子,瑞香宫偏院里到处是怪味,热情高涨的小天怜搞来十几个坛子,装满她正在酿造、发酵的葡萄酒。

那些难闻的怪味传出,就连那些宫女们也都躲得远远的,到后来,就连热情高涨的小天怜自己也实在是受不了了,鼻子遭罪,被折磨得快失去正常嗅觉了,小天怜才终于放弃酿酒。

众宫女搬除酒坛,洒扫庭院,又搬来十几盆鲜花,偏院的空气总算渐渐恢复了正常味道。

不再酿酒的小天怜,无所事事,想象沈鹿呦在秋凉馆的悠游自在,吃喝玩乐,小天怜愈发觉得自己的日子很郁闷,除了编辫子、做发型好玩一点,其余就几乎没有什么乐子了。

王兄闾丘羽整天就知道上朝、阅读批改奏折,王嫂周致则见到天怜公主就说她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龄,逮住机会就教她背诗、写字,吓得小天怜见了周致直躲。

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则是两个小屁孩,毫无意思,曾经外出玩耍过的小天怜始终觉得,一墙之隔,王宫里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枯燥,只有宫墙外的日子才好玩些。

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小天怜于是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多一些出宫玩的机会。

为此,她整天缠着杜嬷嬷,要杜嬷嬷带她出去玩。杜嬷嬷被小天怜缠得实在不行,不敢再带长公主去秋凉馆,只好答应了她带去将军府玩。

小天怜欢呼雀跃,当然也答应了杜嬷嬷出了宫要乖,要听杜嬷嬷的话,说让回宫的时候就回,不能赖着不走。

到了杜嬷嬷要出宫到将军府的日子,小天怜比杜嬷嬷激动多了,早早起床,把自己的发型做好,另外穿了紧身衣裤,脚蹬小马靴,腰扎白色皮带,英姿飒爽,腰包里还悄悄带了条小马鞭,她惦记着要学骑射呢。

只是,天怜公主也知道,自己的小心思不能让杜嬷嬷知道,否则,杜嬷嬷知道了,铁定不会带她去将军府了。

就这样漂漂亮亮,跟着杜嬷嬷出宫,小天怜一路上规规矩矩,乖巧听话。

可是,一到将军府,小天怜就像小鱼入了大海,脱了杜嬷嬷的掌控,彻底疯上了!

郁闷很久的天怜公主很容易就在将军府找到了乐子!

当然,主要原因是因为将军府有两兄弟做小天怜的帮手,或者说是做她的帮凶——周一天和周一山。

两个男孩只比天怜公主大了四、五岁,也正是玩心大的时候。可惜,父亲周却自己去北关戍边,却逼着两兄弟天天上学堂。

周一天、周一山经杜嬷嬷准许,带着长公主去了学堂。学堂就在将军府隔壁,穿过将军府旁边的一扇小门就到了,三个孩子走路过去,连马车也不用。

周一天、周一山两兄弟所上的学堂有点与众不同,名叫将门学堂,是周却将隔壁的院子买下后,改造成的一个学堂。

将门学堂里,周却着人请来教书先生,专门给北关将曹们的子弟授学。免得因为这些将曹们在北戍边,后方子弟无人管教,耽误了学业,让前方将士心里牵挂。

先生的一应吃住开支,都是由将军府包了,各家子弟只需要年底时候,供奉少少束脩给先生即可,依家庭情况,有的给两条腊肠,有的给一条咸鱼,还有的是一小篮鸡蛋。家庭困难的,也可以完全不给,先生也不会计较,只因将军府的供奉已是十分丰足。

说起来,这个学堂的先生实在是有些不好请,执教的先生往往不出半年必会辞职,学上太皮了啊!想想都是一群什么人家的子弟吧,都是出生入死,前方打仗的将曹们的,这些孩子平时玩的也都是打打杀杀的游戏,崇拜的也是弯刀剁肉,兜鍪饮酒的军旅生活,现在把他们集中起来,让他们学习识字、作文、对句,可有多为难!

为难的是先生啊!可不是这帮孩子!孩子们上学堂,每天都是高高兴兴去的,不是因为那里有老师传道授业解惑,而是因为那里有哥们弟兄可以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这里没有人认真学习,大家看法一致,认识字就可以了,将来可以看得懂军令,看得懂地图,就足够了,还对什么诗、做什么文呀,那是些上不得战马、提不动刀枪的酸腐文士才要学的。

全学堂二、三十个学生,最小的六岁,比天怜公主还小一岁,最大的十六岁,比长公主大九岁,但是,清一色男孩,没有一个女孩子。

翼国各学堂、各家庭的习惯,原本就是只有男孩子才送去学堂知书识字,女孩子都在家里学针线刺绣,尤其这个学堂,还是将门学堂,周却也是有意给这些将门之后将来上战场打些文字基础,总不能大字不识,连个将军手令也看不懂吧,所以这个学堂更加的是清一色男学生。

这一天,将军学堂第一次来了女学生——周一天和周一山带来了天怜公主!

按照天怜公主的吩咐,周家兄弟没敢向大家暴露闾丘倾珞的长公主身份,只说是自家远房表妹,带来学堂一起观摩学习。

先生还没有来,里面吵吵闹闹。小天怜满目惊奇,新鲜感十足,看着这群活力十足的小伙伴们,好开心啊,很快就和大家说说笑笑打成一片了。

天怜公主原本就长得花容月貌,加之今天的气质刻意英姿飒爽,更是让这些男生觉得亲近,天怜公主活泼热闹的性子也很讨大家的喜欢。很快,一众男生就自觉地将天怜公主围在当中,长公主俨然成为学堂里学生们的核心。

问起长公主的名姓,闾丘倾珞狡猾地眼珠一转,告诉大家她姓秦,叫秦珞。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先生来了。”

于是,一众男生麻溜地归位,小倾珞则跟着周一天坐在后排位子上。

第三十四章 姑娘先生

先生还在院子里,小天怜朝窗外望去,见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矮瘦,头裹方巾,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灰布包,朝教室缓步走来。

先生似乎右脚有些不灵便,所以走路不得不既慢吞吞,且扭扭捏捏的样子。

小天怜正在好奇,周一天凑近她,低着嗓门,朝她解释道:“先生姓公良,他的脚自小就坏了,据说小时候得过一场病。这已经是学堂的第十七个先生了,今年的第二个。”

“哦!”小天怜了然地点点头。

对于常年深居宫中的小天怜来说,外界的事务人物,简直就是样样新奇。

当年见过不说话的哑巴二哥,默王闾丘渐,后来又见到了算命瞎子,今天更是看见一个瘸脚跛子,小天怜愈发觉得外面的世界与宫里真真是完全不同呢,实在让她惊奇。

公良先生上到讲台,将腋下灰布包放置案上,坐下来,开始一层一层打开灰布包。

小天怜在台下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灰布包看,终于,灰布包里的物品被层层揭晓,原来是两本书和一把大尺子。

先生既是来上课,包里可不就应该是书册嘛!小天怜恍若大悟,再次点头。

可是,那把大尺子小天怜就有点看不大懂了,她以为那只是比普通尺子大了点的尺子而已,并不知道那玩意有个名字,叫“戒尺”,是学堂先生专门用来惩罚学生的。

许是小天怜的天生丽质,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讲台看,使得公良先生觉察到了什么,他抬起了头,一眼就看到了教室后面多出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周一天赶紧起身,朝公良先生大声道:“先生,这是我家远房表妹秦珞,带她来看看学堂。”

公良先生点点头,示意周一天坐了。周一天是谁,公良先生自然认得,自己被将军府延为西席,虽然时间不长,但是,主人家的两位公子他自然还是晓得的。

公良先生遂不说什么,直接开始授课。

公良先生嗓音有点尖:“我们先复习一下此前学的一些古诗,我说上句,抽到的同学对下句。”

“‘床前明月光’,于蒙。”公良先生叫道。

于蒙应声站起,小天怜看时,是个瘦高的,八、九岁的男生,只听于蒙大声对道:“李白睡得香”。

“噗”一声,小天怜第一个笑出了声,小天怜跟着王嫂周致学诗,还是背了不少诗词的。不来这个将门学堂,她是怎么都想不到,这句“床前明月光”竟然可以这样对下句!

教室里笑的不仅是天怜了,几乎每个同学都趴在桌上笑了起来,有的还拍桌子起哄。

大家不见得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但是,错误答案他们还是一听就明的。

公良先生操起桌上的戒尺,敲打了两下桌子,教室肃静下来。

公良先生朝于蒙道:“于蒙,你还真是会蒙啊,罚站!”

然后开启了下一个考核:“王钧,‘西塞山前白鹭飞’”

这一次应声站起的,是一个小胖子,只见他眼珠一转,小声地、试探地对道:“东村河边乌龟爬?”

这一次,大家笑得更响了。

小天怜简直乐坏了,这些对句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啊。

公良先生气得又是一通戒尺敲,然后朝王钧也是一句:“站着!”

下一个被叫到的,是一个长得挺帅的十一、二岁的男生,许跃前。公良先生的上句是“洛阳亲友如相问”,许跃前对的是“请你不要告诉他”。

教室里笑的简直是不要不要的了,小天怜觉得自己自小到大,就没这么开心大声地笑啊笑过,小天怜的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再后来,公良先生陆续点的学生,又出来很多让小天怜耳目一新的神对:

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是死的有先后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知李白死没死

不为五斗米折腰——给我六斗就可以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若有情死的早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山重水复疑无路——路见不平一声吼

清水出芙蓉——乱世出英雄

孔雀东南飞——我在后面追

野火烧不尽——斩草要除根

蚍蜉撼大树——青蛙撞大山

公良先生已经被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最后,他拿着戒尺敲锣一样敲着桌子,大吼一声:“不对了!”

大家好久才总算止住了笑。

公良先生把手里的诗书一扔,气咻咻道:“上节课给你们留的功课,做了没有?”

大家互相看着,大多数同学不知道公良先生说什么,就有人大声问:“先生说的是什么功课?”

公良先生就抄起台上的一根细竹教鞭,指着前排一个男生说:“你们忘了吗?让你们用他来对下联。”

天怜公主看时,公良先生指着的是一个小男生,脸瘦尖的,像只小猴,动作也像小猴子呢,正在那里抓耳挠腮。

公良先生说了:“我昨天出的上联是:抓抓痒痒,痒痒抓抓,不抓不痒,不痒不抓,越痒越抓,越抓越痒。”

大家又是一通笑,小男生听了有些窘迫,停止了抓耳挠腮。

公良先生大声问道:“让你们对的下联呢?没有人能对上吗?”

坐在周一天前面的是外号“花狐狸”的,他扭头问周一天:“你昨天不是拿钱出去买下联去了吗?”

周一天手里展开一个小纸条,在“花狐狸”眼前晃了晃,压低嗓门说:“买是买到了,可是我不敢说。”

“这有什么不敢说的?怕姑娘知道你是花钱买的?可你如果不说,全班没一个能对上的话,姑娘又该罚我们全班不准吃饭了。”

“花狐狸”正这么说着,公良先生就问了:“花五离,你和周一天嘀咕什么呢?功课你做了没有?”

“花狐狸”赶紧点头说“做了做了”,一边说,一边就用力掰开周一天的手掌,抢了他手里的纸条,展开来,摇头晃脑,大声读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生不死,不死不生,先死先生,先生先死。”

“花狐狸”读下联的时候,周一天已经以手掩目,不敢直视了,可是,“花狐狸”只顾着摇头晃脑,愣是没有明白这副下联的意思。

直到公良先生挥舞着戒尺,大叫着扑上来,“花狐狸”还是一脸蒙逼的样子。

公良先生嘴里叫喊的是:“好你个花五离,竟然敢咒我!我让你‘先生先死’!”

眼看着公良先生的戒尺就要打到“花狐狸”的脑门了,“花狐狸”转身就逃,嘴里开始大叫:“不得了了!姑娘要谋财劫色!”

一众同学们全都动起来了,有的赶紧给“花狐狸”让出逃路,有的赶紧上去阻拦公良先生,他们嘴里喊着:“姑娘手下留情啊!姑娘留情!”

周一天一看这情形,腮帮子都疼了,这下联毕竟是他周一天买来的,是他周一天惹出来的祸,现在却累及“花狐狸”背着黑锅,满教室跳蚤一样逃窜。

周一天赶紧起身,拦在公良先生身前,用他宽厚的背,抵挡住公良先生的戒尺。

小天怜已经在周一山的保护下,躲到教室角落里去了,她听着大家闹哄哄地,嘴里嚷嚷着“姑娘先生”。

小天怜有点不明白,就问周一山,为什么大家一直在叫“姑娘”和“先生”,周一山就小声解释说:“‘姑娘’,就是‘公良’。”

小天怜吃惊地拿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巴,想笑却不敢笑出来。

不出所料,中午一众大小屁孩,全被“姑娘”先生罚饿肚子,不许吃午饭。

小天怜不是将门学堂的学生,原本可以不受约束,但是,小天怜愣是咬着牙,和大家一起坚持饿着。大家都觉得这个小秦珞真是够意思!够仗义!

于是,全部同学中午就一起守在教室里,谈天说地,互相听着各自肚子里饥肠辘辘的声音。

小天怜觉得,那声音,煞是好听呢!

第三十五章 同学少年

下午的时候,公良先生看着这帮瓜娃子,中午确实听他的话没有吃饭,也没人偷吃,一个个饿得蔫头耷脑的。

而公良先生自己肚子里是吃得饱饱的,东家将军府管饭,三菜一汤,油水充足,公良先生的心情稍微愉悦、平衡了一些。

公良先生上来就说:“下午就不难为你们对诗对句子了,我们听写吧。”

学生们遂纷纷在各自座位上铺开纸,研好墨,拿着笔,准备开始听写。

小天怜则乖乖坐着,只听不写。

公良先生看大家已经准备好了,就开始慢慢读,他先读了诗的题目——《卧春》。

公良先生读得很慢,他读一句,就等大家写一句:

《卧春》

暗梅幽闻花,

卧枝伤恨底。

遥闻卧似水,

易透达春绿。

岸似绿,

岸似透绿,

岸似透黛绿。

看大家写完了第一首诗,公良先生又开始听写第二首:

《补春》

卧叶又闻花,

起指绘中天。

鱼吻卧石水,

泥堤大树泊。

等大家陆续写完,公良先生让学生们把听写好的纸张交上去,公良先生开始一张一张审阅起来。

忽然,公良先生怒容满面,他双手各举一张纸,一边摇晃,一边怒问堂下各人:“这两张是谁的听写?给我站出来!”

男孩儿们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等公良先生的两手摇得没那么厉害了,大家才看清楚那两张纸上所写,一张上面写着:

《我蠢》

俺没有文化,

我智商很低。

要问我是谁,

一头大蠢驴。

俺是驴,

俺是头驴,

俺是头呆驴。

另一张听写纸上面则写着:

《不蠢》

我也有文化,

岂止会种田。

欲问我是谁,

你的大叔伯。

很多人已经在边看边笑了。小天怜瞪大眼睛,吃惊地读完全诗,又用了好半天,才明白这两首听写是怎么来的:

《卧春》(《我蠢》)

暗梅幽闻花(俺没有文化),

卧枝伤恨底(我智商很低)。

遥闻卧似水(要问我是谁),

易透达春绿(一头大蠢驴)。

岸似绿(俺是驴),

岸似透绿(俺是头驴),

岸似透黛绿(俺是头呆驴)。

《补春》(《不蠢》)

卧叶又闻花(我也有文化),

起指绘中天(岂止会种田)。

鱼吻卧石水(欲问我是谁),

泥堤大树泊(你的大叔伯)。

可是,两张听写上面都没有签名,公良先生忘了让学生们签上名再交,现在,这两张听写成了无头案。

公良先生不甘心,他跛着脚,走在课室里,来来回回,一手将那两张听写纸凑到学生面前,一手挥舞着戒尺,挨着问男孩子们:“是你不?是你写的不?”

公良先生的样子看上去极为凶恶,就像北大街路口出名凶悍的、卖西瓜的牛二。

牛二也是这样一手举瓜,一手拿刀,将瓜和刀凑到客人面前,用刀指着客人问:“你说,这瓜甜不甜?”

被问到的客人,哪个还敢说牛二的瓜不甜呢?!

被公良先生这样问到的学生,都把脑袋拼命摇起来,摇得像货郎插在稻草秸秆上的一个个拨浪鼓。

公良先生一边这样问,一边气愤不已:“上午你们给我来个‘先生先死’,下午你们又给我来‘一头大蠢驴’和‘你的大叔伯’,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自称是我的大叔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看我不敲穿你的脑袋!”

公良先生这样一个一个问过来,毫无结果,最后就到了靠门坐着的、最后一排的方恩面前。

方恩长得清清秀秀,斯斯文文,是全班年纪最大的学生,今年已经十六岁了,也是全班最乖巧、最听话的。

说起这些孩子的父亲,唯一不是武职的,就只有方恩了。

王钧的父亲王灿、于蒙的父亲于翠萍、许跃前的父亲许峰,都是周却的偏将,只有方恩的父亲方中信,是军中文职,在周却帐前担任主簿,负责帮周却起草军令文书等。

方恩受父亲熏陶,自然也是全班学习最好、最懂事、最听话的学生,深得将门学堂每一任先生的喜欢。

公良先生一路问来,跳过小天怜,最后看到方恩,知道这件案子是破不了了。

公良先生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毫不怀疑方恩,这件事情不可能是方恩干的。

公良先生站着叹了一会儿气,许是觉得自己今天简直就是呕了一天的气,他忽然想到要善待自己,要给自己调剂点好的心情。

于是,公良先生收起听写纸和戒尺,对方恩说:“方恩,我来考你几个问题吧。最快的船——”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方恩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回答。

公良先生点头:“最难找的人——”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害羞的人——”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多的愁——”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瘦的人——”

“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憔悴的人——”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忧愁的人——”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大的瀑布——”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长的头发——”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长的脸——”

“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刚流到腮边。”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大的额头——”

“未出庭院三五步,额头已到画堂前。”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大的门窗——”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孤独的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离家最久的人——”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架子最大的人——”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高的楼——”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方恩回答。

公良先生:“最远的朋友——”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方恩回答。

至此,公良先生终于眯缝着眼睛笑了。大伙儿一看公良先生笑了,纷纷鼓起掌来,暗松一口气。

先生的开心最是重要啊,不然,公良先生中午不许大伙儿吃饭,如果下午再拖堂的话,大家就惨了啊。

果然,公良先生一开心,转头就对大家说,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吧!男孩儿们一窝蜂欢呼起来,然后,涌向餐厅。

餐厅就是院子里的西厢房,里面一张大长桌,孩子们围着餐桌坐了。很快,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还有一大盆汤。

将军府中午是学生和老师的饭都一起管的,中午大伙儿不敢吃,只好让厨房先放在锅里热着,放学后再吃。这会儿饭菜上桌,一群男生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就连小天怜也跟男孩儿们挤在一起,“吧唧吧唧”地,吃得忒快。

小天怜回想了一下,记忆里,以前即使是宫里的山珍海味,她也没有吃得这么香过呢!

第三十六章 王八蛋是什么蛋

二十几个男生风卷残云,西厢房餐厅很快就狼藉一片,厨房的佣人收了碗筷去洗刷。

男孩们吃饱喝足,开始互相问起那头“大蠢驴”究竟是谁,自然是人人否认。

一个一头炸毛短发、被大家叫做是“刺猬”的男生,一边剔牙,一边贼笑,说他怀疑是周一天,因为他就坐在周一天斜后方。

他说,公良先生听写的时候,他探头偷看过周一天的听写,似乎瞟到过“大蠢驴”三个字。

而且,他认得周一天的字,那两张听写上面的字,和周一天的字很像。

周一天面红耳赤,偷偷瞄一眼天怜公主,然后就予以大声否认:“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呢!”

天怜公主也在那里笑。她倒是有点后悔,公良先生听写的时候,她老老实实,正襟危坐,竟然没有看一看左手周一山和右手周一天的听写情况。

“花狐狸”这会子想起了他刚才被公良先生追打的事情,就找周一天算账,对周一天说:“周一天,你小子坑我!给我那样的对子!我他妈现在才明白那对子的意思!”

“我告诉你那对子不能说的啊!”周一天急道。

“你告诉我说不能说了吗?你只是说你不敢说!”“花狐狸”纠正道。

“那就是一个意思啊!”周一天强调。

“‘不能说’和‘不敢说’,那能是一个意思吗?你小子就是存心坑我!”“花狐狸”质疑道。

大伙儿听着他们辩论,都笑了。

周一天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指天发誓说:“天地良心,我周一天要是有心坑‘花狐狸’,我就是王八蛋!”

一旁的天怜公主听了,好奇地问:“一天哥哥,王八蛋是什么东东?”

男孩儿们哄然大笑,都看着周一天,等着看周一天怎么回答表妹秦珞的问题。

周一天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说:“呃,王八蛋,王八蛋是一种鸡蛋。”

男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鸡蛋不是母鸡下的蛋吗?王八蛋也是母鸡下的吗?”天怜公主不解道。

好几个男生已经把嘴巴都笑抽了。

“呃,王八蛋不是鸡蛋,虽然它也是一种蛋,不过,它是一种叫做王八的动物下的蛋?”周一天绕来绕去,终于完成了解释。

“王八下的蛋?好吃不?我还没吃过王八蛋呢!王八长什么样?”小天怜追问道。

“呃,秦珞妹妹,王八蛋很有营养,很香,很好吃的!你一定要尝一尝!”“花狐狸”笑道。

““王八,学名乌龟,俗称王八。”方恩忍着笑,在一旁帮周一天解围。

“对对对,王八就是乌龟!”周一天连连点头,感激地看着方恩。

周一天最担心的是,长公主问他要吃“王八蛋”,他可去哪里给长公主找“王八蛋”去。难不成真把自己变成一个“王八蛋”,让长公主煮着吃了?

既然方恩都说了,王八就是乌龟。万一天怜公主要吃“王八蛋”,那这件事情就好说了。

“乌龟她妈姓王,一口气生下他们兄弟姐妹总共九个,乌龟排行第八,所以叫王八。王八蛋就是乌龟下的蛋。”周一天顺口扯道。

他只顾着编排乌龟排行第八了,却忽视了王姓不该是乌龟妈妈的姓,而应该是乌龟爸爸的。好在天怜公主也没有留意这些。

不出周一天所料,他话音刚落,小天怜就叫了起来:“一天哥哥,我要吃王八蛋!我要吃王八蛋!”

周一天暗自庆幸,然后一咬牙,说:“好!我们去河边找王八蛋去!”

大伙儿一声欢呼,出了将门学堂,一窝蜂朝东郊而去。

艾溪位于王都会颖东郊,水流清澈,因两岸多生香艾而得名。

到了艾溪边,周一天一声令下,孩子们就开始到处刨坑找王八,想帮周一天和秦珞找一个王八蛋来吃。

刨来刨去,果真是刨到一只王八,天怜公主看着那只被男孩儿们翻转过来,龟壳着地,四腿在空中乱蹬的乌龟,她又怕又爱,但总算是开眼看到王八长什么样子了。

可惜这只王八的窝里没有蛋,大家只好再另外去找。随后又刨到两三只王八,始终没有找到王八蛋。

孩子们渐渐失了耐心,转而去抓虾摸鱼去了,还有的光了屁股,下河滩洗澡,打水仗去了。

只有周一天一个人,还在默默地帮天怜公主到处寻找王八蛋。

方恩没和大家一起下水捉鱼嬉闹,男孩儿们到处寻找王八的时候,他也没有参与,他一直静静地坐在河岸上,望着大家,望着溪水,望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

小天怜和周一天他们找了一会儿王八,就来到方恩身旁坐着去了,小天怜叫了一声:“方恩哥哥。”

方恩朝小天怜笑一笑,叫了一声:“小秦珞。”

俩人便没有再说话,一起静静地向远处望去,望着溪水流淌。

艾溪虽然名为溪,但其宽阔处,其实是可以算得上一条河流的。大伙儿现在所处,正是艾溪的一片宽阔的水面。

水波粼粼,夕阳的余晖逐渐低下来,像天女在一层一层往溪面泼洒金粉,河面微风凉凉,吹着一群热火朝天的男孩子,很是惬意。

俩人坐了一会儿,方恩伸手从身边拽了一把花草。小天怜看时,那些草有着卷曲的细须,开着小小的紫色花儿。

方恩把那几朵紫色的小花递给小天怜,小天怜欢喜地接过去,放在鼻尖下嗅着。

她发现这些远看是紫色的小花,花尖上其实还夹带着些许的粉红和洁白。

草叶上还带着几个扁扁的,豌豆一样的果实,方恩将其中一个果实尾部掐掉一小截,双指一捻,将其捏破,从背部剖开,刮出几颗小小的、米粒一样的籽实来。

方恩又从身边拽了一根苇杆,拿起苇杆,开始吹豆米,那些豆米被方恩吹得一颗一颗飞出去,飞个弧度后,又掉落在草叶间。

小天怜也拿了一根苇杆,学着方恩吹豆米,那些小小的豆米被她一颗一颗吹出,快乐地飞呀飞,小天怜美得“咯咯咯”地笑。

豆米吹完了,方恩拈起其中瘪了的一片果壳,含在唇边,看着小天怜不说话,小天怜看着方恩的动作,搞不懂方恩这是准备干什么?

是要吃豆壳吗?

方恩看到小天怜迷惑不解的表情,微微一笑,双唇一抿,吹出一声婉转的曲音。

渐渐地,曲音时而悠扬,像风一样自由;时而回转,像水一样流荡;时而欢快,像百灵鸟在鸣啼

天怜公主满目惊奇,她双手托腮,坐在方恩身边,静静地听着,看着

夕阳为方恩的侧脸做了剪影,一绺金色的刘海耷拉在他额前

天怜公主觉得,方恩的脸真好看,是一种她在宫里从未见过的美

第三十八章 不能忘记你

沈鹿呦接任秋凉馆馆主之后,秋凉馆后院的栀子花已经开过四次,日子似水流年,沈鹿呦似乎忘了自己留在会颖城的目的。

她常常在秋凉馆后院的栀子树下发呆,栀子花盛开时的气息会让她想到沈双,沈双身上就常常飘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栀子花的香味。

沈鹿呦不断地回忆沈双,回忆他的点点滴滴,常常想着想着,就在树下的凉榻上睡去。梦里一次次出现重伤的沈双躺在她怀里,朝她笑着,白色衣衫上染着斑斑血点。

沈鹿呦一次次在这样的梦里哭醒,或者惊醒,然后就一个人看着空荡荡的后院继续发呆。

这样呆呆地一过,就是四年。

秋凉馆的生意竟比沈双在世时更加红火,里里外外都有高伯操心,沈鹿呦听高伯说过,默王闾丘渐多次公开地、或者暗中帮秋凉馆解决了很多问题,按着高伯的意思,是希望沈鹿呦这个新任馆主,当面拜谢一下默王的襄助。

这一切确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奇怪的是,沈鹿呦竟毫无此意,虽经高伯明着暗着多次提点,她依旧没有做这些的打算。

好在默王闾丘渐对此似乎全不介意,这才让高伯及馆中众人松下口气,想着好歹还有沈双当年和默王的交情在,余荫尚存,也就不再纠结新任馆主的怠惰了。

高伯却不知,沈鹿呦心里,不仅不想主动去见默王,还刻意回避与闾丘渐的私下晤面。

沈鹿呦不想见闾丘渐,至少不想这么快,她觉得自己的内心还没有准备好,她对与默王相见后的未来有些惧怕,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见了闾丘渐之后,又该如何?

去完成沈双的遗愿,履行那份契约么?

还是将契约隐瞒下来?

所以,沈鹿呦要避着闾丘渐,且一避就是四年,二人从没单独地、私下地见过一面。

每一次,只要有可能会和默王单独遭遇,沈鹿呦就会拿出她林间小鹿对于危险的直觉,敏捷而巧妙地逃开。

沈鹿呦躺在凉榻上,有时候也想过默王闾丘渐的事,这个沈双因之而死的人,她怎么竟会如此陌生?

沈鹿呦躺在凉榻上,有时候也想过默王闾丘渐的事,这个沈双因之而死的人,她怎么竟会如此陌生?

她慢慢想起,沈双生前,自己应该也有过几次和闾丘渐晤面的机会,可是,闾丘渐是秋凉馆的贵客,因此,往往是被延至后堂接待,就算偶有和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全副心思都是沈双的她,估计也就忽略了。何况,印象里,沈双也从未为他们进行过引见。

想不到,这个陌生的人,竟然是沈双在契约里指定的人。沈鹿呦因为契约而留下,却不想去见这个契约中指定的人。

沈鹿呦渐渐也明白,其实,真正让她留在会颖的原因,是这里充盈着的沈双的气息,而不是那份无人知晓的契约。

红颜易老,她愿意就这样老去。

她愿意就在秋凉馆后院,在这个飘荡着沈双气息的庭院里,带着对沈双的全部记忆,慢慢终老。

没有了沈双,她就没有了一切,这副躯壳,这副灵魂,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又是一个午后,沈鹿呦在秋凉馆栀子花下的凉榻上,再一次醒来。

梦里的沈双模糊不清,四周蝉鸣初歇,栀子花的气息正自浓郁,风起起落落,午后的阳光在风的间隙里到达,满树的栀子花闪闪发光。

沈鹿呦眯缝起眼睛,望向那一树闪光的花朵。栀子花婆娑的枝桠像两只发光的手,从阳光里朝她探过来,未曾合拢的掌心捧着树下一个洁白的人影,轻轻放到她的眼前。

那是一个双手抄在身后,正仰头看花的、穿着白色衣衫的男子。

此刻,栀子花的香气里,秋凉馆后院的整个午后波光潋滟。

望着眼前波光潋滟的这一切,凉榻上的沈鹿呦几乎不能呼吸,不能动弹。

这正是她和沈双初逢时的情景啊!

那时,她骑着梅花鹿在李树林中玩耍,回首际就见沈双一身白衫,双手抄在身后,笑吟吟地望着她。

风起起落落,阳光自风的间隙射入,满林的李花都在闪闪发光,映照着白衣颀身的沈双也闪闪发光。

那一刻,她决定跟着眼前这个会发光的男子走,一辈子不离开他。

于是,她说自己迷了路,说自己不知道家乡是哪里,说自己举目无亲,说自己不曾有名字。

其实,她家就在树林后面的那个村庄,父母虽然早亡,可是她还有别的亲人,她跟着伯父、婶娘一起生活,大家都叫她you-you,但究竟是幽幽,悠悠,还是有有,她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沈双教她读书写字,她才想,也许那两个字就是沈鹿呦的“呦呦”吧。

她毫不犹豫地、义无反顾地跟随这个会发光的男子来到王都会颖,她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直到这个城市老去。

沈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可是,那个闪闪发光的世界尚未容她看清,容她拥有,容她分享,就倒下了,坍塌了。

那个她愿意跟随的人走了,她失去了他,也就失去了整个世界。

她站在废墟上茫然四顾,似乎满世界都是那个会发光的男人,却又满世界都找不到他。

偌大一座会颖城空旷得可怕,而她已剩孑然一身。

一缕微风吹过,树上的栀子花一阵喧闹,那个立在栀子花下的白衣男子转过身来,望向榻上的沈鹿呦。

顷刻间,沈鹿呦只觉天崩地裂,山鸣海啸!

万千野马奔蹄而至,踏在她胸上,让她心如撕,胸如裂,面色苍白,呼吸急促!

那望过来的眼睛啊,分明就是沈双的眼睛!

那张俊美的面容,也分明就是沈双的面容!

沈鹿呦几乎发狂起来,若不是头脑中残存的最后一缕理智告诉她——眼前的人并不是沈双,那只是一个酷似沈双的人——她几乎就要跳起来,抱紧他,抱紧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了,然后撕他、咬他、踢他、锤砸他,在他胸口和肩上留下她小兽一样尖尖的、腥红的牙印。

栀子花下,那个酷似沈双的男子迈开脚步,朝沈鹿呦走来。

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追逐而至,白色的栀子花跳跃着,在他四周穿梭出一片闪闪的光亮。

沈鹿呦支起一臂,半卧在凉榻上,一动不敢动。

她生怕那个人是一只蝴蝶,她动一动,他就会飞走。

或者,那人是一只脆弱敏感、经不起任何惊吓的小鹿,她动一动,就会让他永远消失。

像沈双那样消失。

沈鹿呦屏着呼吸,静静地望着来人,她暗自祈祷,祈祷眼前之人的脚步不要停,也不要突然逃走。

她害怕再一次失去,像当年失去沈双一样。

沈鹿呦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人的脸。

她从不曾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的脸,这样仔细地看过,即使是对沈双。

对面的男子无论身材、背影、相貌、五官等,简直和沈双一模一样!这一切,让沈鹿呦发呆。

沈鹿呦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来人,望着一个活的沈双走向自己。

沈鹿呦觉得,怎么也看不够对面的来人,永远也看不够。

那人终于是一步步走到沈鹿呦面前了,没有停,没有逃,他站定了。

然后,他掏出一块手帕递过来。

沈鹿呦一愣怔,这才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沈鹿呦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块手帕。

那人立了一会,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后院,向前院去了。

沈鹿呦听到秋凉馆的仆从在院门外轻声送客:“默王慢走”。

许久以后,沈鹿呦才慢慢回过神来,她拈起榻上落着的一片栀子花瓣放进嘴里,轻轻咀嚼起来,舌尖和齿间也同时开始咀嚼那个名字——闾丘渐。

渐渐地,那个名字开始泛出栀子花的香味。

第三十九章 行走的风景

直到月亮爬上暗蓝色的天边,清清的、凉凉的月光,水一样漫过秋凉馆的后院,沈鹿呦才回到房中。

她翻出和沈双签订的那份契约,那幅薄薄的、写满字的绢帕,依旧散发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

绢帕上印着沈双一个粗壮的指纹,和她的半弯残破的指印。

她依旧能清晰地忆起那一晚,她失神地看着一枚栀子花瓣飘摇着、蝴蝶一样栖落在绢帕上,然后,她徐徐地将自己流血的食指按上去,让自己的指纹残破着,一半印在那片栀子花上,一半印在绢帕上。

她当时边按边想,这个残破的指印,代表着她残破了的心。

按完指印,她没有抬头。四周一片静谧,她能听到栀子花落下的声音。

她低头等待沈双的呼唤,准备在沈双呼唤自己时,仰起脸来,让他看一张泪水涟涟的面容。

可是,沈双走了。没有呼唤她,也没有等她抬头。

沈鹿呦感到地上的影子摇了摇,抬头看时,沈双的背影已经隐入檐下的回廊。

那晚,她没有机会在沈双面前呈现自己流泪的面容,却在今夜接到闾丘渐递来绢帕的那一刻,对上闾丘渐关怀的眼眸。

时光仿佛回到她与沈双签订契约的夜晚,默王的身影与沈双的身影完美地重叠起来,合而为一。

沈双在逝去四年后,复活了

在沈鹿呦眼前复活了

沈鹿呦看着手中的契约,或许,她真该去履行这份契约

会颖城贵族及商界的活动一向很多,这些场合以往是看不到沈鹿呦的。

但是,自那日在栀子树下与闾丘渐的偶遇之后,沈鹿呦竟一反常态,开始主动出席这些场合。

不明就里的会颖公子哥们又惊又喜,每个人都暗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这些贵族公子们,大多亲眼目睹过沈鹿呦骑着小鹿、来到王都会颖的那一幕,于他们来说,若能将这头赤足的小鹿,圈养在自己家中,每日晨起就开始做沈双画中、那缕可以拂开美人笑靥的微风,虽死无憾。

于是,在这样的兴奋和喧嚣之中,所有的人一起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巧合——总是很巧合地,要在有默王闾丘渐出席参加的聚会酒宴上,才能有幸看到秋凉馆馆主沈鹿呦的倩影。

人们没有发现沈鹿呦的真正目的,是因为在这些聚会酒宴上,沈鹿呦虽是为闾丘渐而来,却并不像会颖城的贵族富商小姐那样,追逐在闾丘渐身侧。

默王闾丘渐作为翼国王上闾丘羽的王兄,二十多岁年纪,自身又俊俏儒雅,人品风流,且其至今钻石单身,无疑在任何一处都会成为名媛们的追逐目标。明争暗斗之下,竟隐隐还有剑拔弩张的味道。

可是,无论怎样的场合,无论处在怎样风与醋的中心,闾丘渐始终没有开口说过话,真正如他的那个封号“默”字。

有时,他只是在酒会上露个脸,转一圈,就走了。有时,他就只是静静地立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大家,不与任何人交流。

如果闾丘渐是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沈鹿呦即是那个站在楼上看他的人。

沈鹿呦一直都在远观闾丘渐。二人偶有目光对视,或者狭路相逢,彼此也只是举杯示意,含笑颔首,并无言谈。

慢慢地,沈鹿呦在对闾丘渐的观察中发现,闾丘渐除了衣着长相,他身上还有很多与沈双相似或相同的习惯和爱好,这使得俩人连气质方面都非常接近,难怪刺客当年会将沈双与闾丘渐弄混。比如:

闾丘渐惜花。他会把掉了的花瓣捡起来,仔细地、一片片地将它们重新搁回枝头,让它们看上去,像是还好生生地长着,从未凋落过。而这,也是沈双的爱好;

衣饰方面,闾丘渐和沈双都喜欢着白衫。会颖城的公子哥们喜欢在领口、袖口、腰带、巾角、靴帮等处用金线或别的颜色的丝线绣上彩色图案,可是,闾丘渐和沈双,白衫只用白线,青衫只用青线,永远都只用本色线刺绣图饰。

而这些图饰方面,大多会颖人所绣,或为云纹,或为鸟雀,或为花卉等。闾丘渐和沈双一样,所有衣服上只绣花卉,且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栀子花,俩人对栀子花都情有独钟。

沈双和闾丘渐都喜欢下棋。说到下棋,会颖城的公子哥们十个有六、七个擅长此道,但是,能有幸与闾丘渐过招的却寥寥无几。闾丘渐当时的棋艺,已经是藐视群雄了,只是,轻易不肯出手。

但是,闾丘渐对沈双却不同,沈鹿呦记得那时他们在秋凉馆后堂沈双的书房里,常常一下就是一整天,每次闾丘渐都会让先让子,就这样还常常杀得沈双在房里大呼小叫。

沈双过世之后,会颖人以为闾丘渐没有了可以对弈的棋友,总有手痒技痒之时,高手也难耐寂寞的吧,于是有些棋赛主办者试着去请过闾丘渐,却发现闾丘渐竟开始左右手互博对弈,真是让会颖人目瞪口呆。

有幸一睹他互博技的人,都对他的左右手对弈术叹服不止。这个倒应该是沈双不会的,沈双身前,沈鹿呦从没见他左右手互博,自己和自己对弈。打谱自然不算。

另外,一些细节方面,诸如喝茶的口味、腰带的系法、挂饰的打结手法等,闾丘渐和沈双的爱好和习惯都几乎一模一样。

观察久了,沈鹿呦有时候看着他就会恍惚起来,不知道自己是在看沈双,还是在看闾丘渐,俩人的身影会重叠起来,眼前仿佛是一个活的沈双在行走。

于沈鹿呦来说,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好,阳光美好,树木美好,小鸟的歌唱美好,闾丘渐的行走美好。

沈鹿呦眼中的会颖城已经神奇地回到从前那种近乎完美的状态——这种完美的状态,曾一度因为沈双的离去而被破坏,乃至坍塌。

如今,这种美好复活了,因了默王闾丘渐的存在和行走。

第四十章 爱的觉悟

随着时间的推移,沈鹿呦对于闾丘渐有了更多的观察,同时也对他和沈双的相似之处,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发现,若细论身材、相貌、背影、脸型、五官等,闾丘渐和沈双虽然长得有些相似,却还是有一定的区别。

总体上来说,闾丘渐的棱角更分明一些,而沈双的线条则相对要柔和。

有一点发现一直让沈鹿呦感到困惑,就是随着对闾丘渐的观察的深入,沈鹿呦越来越觉得,默王在气质或者说是性情方面,有一种东西她似曾相识,以前似乎在沈双身上若有若无地感受到过。

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沈鹿呦一直没能把握清楚。

直到有一天,在一次酒会上,满堂灯火,热闹喧哗,沈鹿呦却发现默王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自斟自饮,有人试图上前敬酒与他结交,默王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端起酒杯,对方还以为默王要和自己碰杯,赶紧捧了酒杯凑上去,默王却自顾自一饮而尽,那人好不尴尬。

而沈鹿呦分明看到,默王仰面饮酒之时,脸上那一抹阴郁。

对了,就是这抹阴郁!

沈鹿呦豁然开朗!

她一直在默王和沈双身上感觉存在着的,却又一直把握不住的那缕东西,就是阴郁!

除了长相、外表、个人爱好和习性,闾丘渐和沈双二人,还有一份非常相似的东西,就是共同存在于他们身上的,那缕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阴郁气质。

关于沈双身上的阴郁,沈鹿呦是在沈双过世后,在回忆沈双的点点滴滴、举止行事时,才慢慢体味到的。

沈双生前,于人前,包括在沈鹿呦面前,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如阳光一样明媚的,可是,偶尔的,特别是与沈鹿呦单独相对时,总是有一缕阴郁。

当沈双独自躺在栀子花下,闭着眼休憩的时候,沈鹿呦在一旁悄悄观察沈双,就曾在沈双脸上看到过这种阴郁的表情。

有时候,沈双不睡,而是就着凉榻旁的那张石桌,对着石桌上的酒菜,自斟自饮,也是和闾丘渐这样一般的表情,阴沉忧郁。

尤其是那晚,沈双铺开写满字的绢帕,和沈鹿呦签订契约时,沈双浑身上下,彻底被一股浓厚的阴郁包裹了。

这也是沈鹿呦那晚,没有再多问沈双的原因。

沈双身上的那股阴郁,让沈鹿呦担心,也惧怕,还心疼。

她不愿意看到沈双被包裹在这样一种阴郁之中。沈鹿呦以为,将沈双从这种可怕的阴郁之中解救出来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她迅速地按照沈双的希望,点头并按下她的指印。

只是,她没有想到,当她按完指印,沈双却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沈双身上的那股阴郁,并未因为她的顺从而稍减,似乎还更加浓郁。这也让她困惑了很久。

签约之前,她分明能感到,沈双是希望她同意签约的。可为什么,等到她按下指印,沈双却又如此地阴郁呢?

而今,沈鹿呦同样地,在闾丘渐身上发现了阴郁的气质。

沈鹿呦仔细回想和分析过,那天在栀子花下,她觉得闾丘渐和沈双简直一模一样,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沈双去世后,她对沈双思念过深,榻上醒来,骤见与沈双有些相似的闾丘渐,潜意识里自然也就希望那人就是沈双本人,至少也是一个和沈双殊无差别、大致无二的人;

其二,就是这个阴郁气质的问题了。闾丘渐身上有一种和沈双相同的气质,就是那缕黑色的、比忧伤更浓重的阴郁。

那天在秋凉馆后院,闾丘渐向自己走来时,浑身上下,流淌着一缕黑色的、比忧伤更浓重的阴郁,和沈双一模一样。

当时,午后的阳光在默王身后鸟一样追逐拍打,却始终无法驱走他身上的那缕阴郁,沈鹿呦还是切实地感受到了这缕阴郁。

其实,沈鹿呦一直都不明白,衣食无忧、样样无缺的沈双,为什么总会不自禁地在眉宇间、在抬首时、在转身处……流露出一缕黑色的、比忧伤更浓重的阴郁。

现在,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沈鹿呦在默王闾丘渐身上,也发现了同样的阴郁,沈鹿呦反而想明白了。

也许,每个人都如这头上的天空,在晴朗与晴朗之间,总也免不了有阴雨天气吧,沈双如此,闾丘渐如此。

她沈鹿呦在别人眼里,或许也是如此吧,阴晴不定。

沈鹿呦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片与沈双相逢时的李树林。她骑着一头小鹿在林子里高兴地跳啊叫,采蘑菇的小筐子扔在一旁的李树下。忽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去。

就在这一回首际,她从梦里醒来了。

醒来的沈鹿呦汗透重衣,几乎不能言语。

梦中,满林雪白的李子花闪着银光,那本是与沈双初逢时的情景。沈鹿呦以为,自己在鹿背上回头之际,看到的应该是沈双。

然而却不是。

梦里,她回头看到的是一支铁叉,一个绳套,那是山里猎户用来捕鹿的工具。

那个猎户的面容她无法看清,但是她看清了森然的铁叉,和血盆大口一般张开的绳套,它们正朝她步步逼近。

沈鹿呦嗅到了浓烈的、危险的气息,她甚至听到,命运向她磨响了锋利的牙齿。

致命的诱惑正被命运之手排布在前路,用来捕捉她这头小鹿。

悬崖边的狼毒花在朝她微笑,沼泽边绿茵茵的水草在朝她摇曳。

她连扑火的飞蛾都谈不上。没有光明在前,没有燃烧在侧,她只是一头即将被命运的巨狮捕杀、在悬崖边踏空、在沼泽间被吞没的小鹿!

她正一步步将自己的一生置于一个死人的阴影之中。

爱一个死人是危险的,爱一个替身更加危险!

死人在短暂的复活之后,总有一天会彻底地、永远地死去。

而活人也总会有一天发现,自己不过是死人的替身。

爱一个替身,不过是在自欺,且欺人。

这样的觉悟,令沈鹿呦震惊不已,也疼痛不已。

第四十一章 终于吃到王八蛋

天怜公主终于等到了再一次出宫、前往将军府的机会。

她又是一大早就开始打扮自己,穿了新衣服,做了新发型,还特别带了几样宫里的小点心,想着要送给方恩吃。

当车夫在将军府门外勒住马头,嘴里长长地发出一声“迂——”时,天怜公主已经急急地挑起车厢门上的布帘,等马车稍一停稳,小天怜第一个跳下了马车,杜嬷嬷在她后面扯都扯不住,生恐她摔了。

将军府里,周一天、周一山正和王钧、于蒙等七八个小伙伴在演武场习武呢,家丁来偷偷向两位少爷传消息,说杜嬷嬷带着长公主来了。

周一山立即带着王钧、于蒙等小伙伴到前院去迎接天怜公主,周一天则闷头就往自己房里跑。

周一天的背影看上去,却有点一瘸一拐的味道。

天怜公主连大厅都没进去,就被一窝孩子“秦珞妹妹”、“秦珞姐姐”、“秦珞姑娘”的叫着,簇拥在前厅院子里。

天怜公主注意到,这群孩子里面,没有方恩。

大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和天怜公主“叽叽呱呱”着,周一天抱着一个小篮子挤了进来。

他满脸兴奋,献宝一样对天怜公主说:“我找到王八蛋了!”

一群男孩全笑了。

然后,他们告诉天怜公主,这段时间下雨,周一天一直在河边找王八,然后还被螃蟹给钳了,他的一只脚趾差点被螃蟹连根给咬掉!

周一天尴尬地笑了,挥了挥手,不许大家再说他的丑事。

然后,众人将周一天拱卫在中间,周一天小心翼翼,揭开怀里小篮子上覆着的棉布,献宝一样,将小篮子呈到天怜公主面前。

小天怜看那篮“王八蛋”时,总共有十几个,每个都白白的,却并不很圆,比她往日吃的鸡蛋个头小很多。

小天怜想伸手去摸,周一天赶紧提醒说:“小心!‘王八蛋’的皮很薄,我掏蛋的时候,不小心都弄破两个了!”

小天怜遂缩回了手,说道:“那我们去把王八蛋煮来吃了吧!”

“好!”一群男孩齐声叫好。

于是,大家簇拥着周一天到了厨房。

这个时候不是饭时,厨房里没有下人,灶台上没有暖着水,灶膛里的火也不旺,孩子们索性把这篮子王八蛋投入火炉中,用微火烧烤这些乌龟蛋。

红红的火炭映着孩子们兴奋的脸,大家探着脑袋,仔细看着火堂里的乌龟蛋,小心地拨拉着煤球。

天怜公主趁机问起大家,今天怎么没去学堂?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天怜,公良先生请假半个月,回去帮老婆收庄稼去了。临去时候布置了大家自习的任务和功课,才没有人去做呢。

大家要么彻底不来学堂了,要么来了就干脆过来演武场习武。比起跟着公良先生吟诗对对子,他们更喜欢在武场上打打杀杀。

天怜公主问起大家,今天还有别人来了学堂吗?

大家告诉天怜公主,今天来的人都在这里了。

天怜公主听了,心里好不怅惘。

她今天多么想见到方恩啊,可是,方恩竟然没有来!

天怜公主想起书包里,还有自己特意带给方恩的宫里的点心,看来,方恩是吃不上了。天怜公主于是从包里拿出点心,打算分给大家吃,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分,就被男孩子们一抢而光。

过一会儿,大家觉得乌龟蛋已经烤得差不多了,周一天拿铁勺捞出一个,打碎了,想剥皮给天怜公主吃,不料,壳子一敲,里面的蛋黄还是稀溜溜的,没凝固。

只好给了一旁流口水的“刺猬”先吃了。

再烤一会儿,再打开一个,蛋黄还是稀溜溜的,没凝固,没办法,这个给了“花狐狸”吃。

再烤一会儿,再打开,还是老样子,蛋黄还是稀溜溜的,“猴子”一把抢过去,吞了下去。

男孩儿围着火膛,一面“啧啧”称奇,一面一个接一个把那些“王八蛋”捞上来,竟然没有一个蛋黄凝固了的。

男孩儿脑袋凑在一起,讨论半天也没得出个结论。大家个个都觉得,这些“王八蛋”还真是神奇呢,怪不得能被叫做“王八蛋”呢!保不准这些“王八蛋”知道他们要吃它,所以就坚决不凝固,永远都让他们烤不熟!

眼看一火膛乌龟蛋,一圈人已经一人一个吃过了,除了正主秦珞小姐,再不给秦珞小姐吃这些“王八蛋”,所有王八蛋就要被他们吃光了。

于是,剩下的几个王八蛋,又烤了一会儿,也不管它们熟不熟了,一股脑儿都敲了给天怜公主吃了。

天怜公主觉得这些王八蛋真是香呢,虽然看上去还生着,没烤熟,蛋黄黏糊糊的,没能像鸡蛋的蛋黄那样凝固住,但是生的王八蛋也很好吃呢!

要到很多年以后,天怜公主再次吃到“王八蛋”时,才知道,原来,他们吃的乌龟蛋,并不是没有熟。

而是乌龟蛋的蛋黄,即使熟了也不会凝固!

吃完“王八蛋”,天怜公主跟着男孩儿们去到演武场,看男孩儿们在那里扛着各种兵器,演练起来。

周一天因为脚趾裹着药膏,还在疼,没有下场演武,就陪着天怜公主坐在看台上看着。

天怜公主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对兵器架子上那些兵器的兴趣,心里也没有惦记着要骑马习射了,不像上次跟着王兄、王嫂来演武厅,总还想着要习武。

她更多的牵挂,是方恩。可惜今天学堂不开课,方恩没有来,方恩是答应过她每次见到她,都会送她一件草编的礼物的。

今天如果方恩在的话,会编一个什么送给她呢?

天怜公主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周一天,一个人偷偷地溜到了将门学堂。

学堂里空空荡荡,院子里还有薄薄的几滩积水。

教室里面,教室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

天怜公主慢慢走进教室,慢慢从讲台向下走去,一直走到最后,在后门门口的那个座位停了下来。

那是方恩的座位。

天怜公主慢慢地坐进座位里。

她心里想着方恩,想着他吹野豆荚的样子,和编蚂蚱的样子。

天怜公主将手慢慢伸进方恩的课桌里。

忽然,她的手停住了。

她似乎摸到了什么东西。

天怜公主急急地将那东西拿出来,那是一个用一块棉布包着的小东西。

天怜公主小心地打开棉布,里面,是一只草编的青蛙。

那只青蛙仰着脖子,瞪着眼睛,鼓着腮帮,似乎在朝她叫呢。

第四十二章 只因心疼二字

阳光依旧美好,树木依旧美好,小鸟的歌唱依旧美好,闾丘渐的行走依旧美好,沈鹿呦的心却渐渐悲凉起来。

她仿佛看到落日正在西沉,她感受着自己的生命也随之,一寸一寸地没入晦暗之中。

这个夏季,沈鹿呦忽然从秋凉馆后院走出,像是下凡仙子开始有了一点人间烟火的样子。

沈鹿呦常常在秋凉馆屋檐下,仰头望天。会颖人喜欢看这个样子的沈鹿呦,看她翘起的鼻翼,看她随微风轻荡的发丝,看她沐浴在阳光下的姣好面容。

却没有人看到,沈鹿呦的心在暗处疼痛着,在窒息中挣扎着。

也没有人看到,她面颊上垂下的发丝,带着浓浓的忧伤。

忽一天,人们发现,立在檐下的沈鹿呦不见了。

当人们四处寻找时,发现沈鹿呦又像以前那样,将自己重新锁回秋凉馆后院的寂寥之中。

看风景的人们开始发出哀叹惋惜声,那声音像鸟雀一样飞起,然后又像鸟雀一样疲累了,终至杳无声息。人们转而去看别的风景去了。

沈鹿呦的身影也随之,像晨时的雾、午时的烟、暮时的霭一样,在阳光照耀着的会颖王都,在各种酒会上,消融不见。

只有秋凉馆后院的栀子花,在这个夏天静静地、一如既往地用花开花落,陪伴着沈鹿呦。

就在人们已经习惯了看不到沈鹿呦,甚至已逐渐准备遗忘她的时候,忽一天,沈鹿呦又出现了。

再次出现的沈鹿呦,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和淬炼,她消瘦了、憔悴了,却忽然之间变身为山岩上一朵怒放的春花,整个人明艳起来,野性起来。

她带着春光般流转的眼波,春雨般润贴的微笑,重新投入会颖城大小聚会的欢声笑语、猜拳行令之中。

沈鹿呦,如一朵摇曳在春风中的鲜花,会颖城几乎每个公子哥儿都想采下它,插在自己头上,而不管自己是懒羊羊,还是灰太狼,不管自己头上是长着角,还是堆着一坨粪。

对于追求者的约会,她不再拒绝,开始明眸善睐,开始笑语喧喧,开始认真斟酌,斟酌未来,斟酌人生,斟酌一生的选择。

沈鹿呦想通了,觉悟了,也决定了。

自欺,且欺人的路,她不要走。

那是一条充满危险,且会令她疼痛不堪的路。

可就在这时,会颖城下了一场雨,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雨。宿命之手推着默王闾丘渐穿过层层雨雾,来到沈鹿呦面前。

那场雨下得会颖城昏天黑地,天像是被撕了个口子,狂风凶兽一样嘶嚎着,雨点像逃出监狱的恶魔,争先恐后地跳向大地,扑通扑通声,稀里哗啦声到处响起,地面被淹出一片汪洋。

秋凉馆后院的栀子花不堪风雨,枝残叶落,花瓣随着流水满院飘零。

沈鹿呦跳下马车,一手提着长裙,一手举着雨伞,穿过风雨,冲进后院,却猛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栀子树下,那个身影,早已被淋得失魂落魄。

一时之间,沈鹿呦愣住了,她已一眼认出,那人正是默王闾丘渐。

闾丘渐佝偻着身子,扶着树干,后背一抽一抽的,“哗哗”的雨声并不能淹没他的哭声。

他身上无遮无拦,没有任何雨具,浑身都已湿透,白色衣衫裹贴在他身上,毕显他的瘦削。嶙峋的肩胛因为哭泣的原因,一耸一耸的。

看在沈鹿呦眼里,闾丘渐像一个折翼的天使在耸动受伤的翅膀。

沈鹿呦的心里暗自惊讶于闾丘渐的单薄,她没想到,平日里看上去气宇轩昂的默王,竟是如此消瘦纤弱。

闾丘渐初时还只是低低地、压抑地啜泣,随着雨声越来越大,他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此刻的他,伤心欲绝,并不曾注意到大雨中有人冲入后院,此刻正在身后看着他。

闾丘渐的双腿似已无力支撑心中那份巨大的悲伤,随着哭声渐高,身子也越弯越低,卒至扶着树干慢慢蹲下。

他像个满腹委屈的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那样疼痛无助,哭得那样肝肠寸断,满世界泼洒的雨水,仿佛都是他止也止不住的眼泪。

沈鹿呦不禁为之动容。

她不清楚闾丘渐心中究竟有怎样的伤心事。

她曾听说过闾丘渐几位兄弟惨死,而他自己也险遭不测,从此,人们很多年都未曾听到他开口说话,想来,更没有人听过他这样哀哀欲绝的哭声吧。

一个大男人,心中要有怎样的痛苦和伤悲,才会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不可遏制啊!

沈鹿呦忽然觉得一阵心疼。

风雨中闾丘渐单薄的身影摇曳如风中之烛,那么悲伤,那么无助。

从来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让沈鹿呦的心这样的疼!

她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胸口里面疼,像一把利刃在从里向外一点点地切割。

沈鹿呦在自己内心搜索、回忆了很久,确定自己从没有这样心疼过一个男人,即使是对沈双。

沈双给她的永远是晴朗的笑,而她,永远是一只跟在沈双身后的快乐的蝴蝶。

心疼,那是沈双没有给过她的感觉。

也许,闾丘渐真是自己的宿命,沈鹿呦在心底长叹一声。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可救药,她爱上了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

不因为他是默王,不因为那份契约,不因为他像沈双,只因为他让她感到心疼。

她心疼他瘦削的肩膀,发白的指节,满身的忧伤,心疼他身上那缕淡淡的、黑色的阴郁。

如果他需要光来照亮,她白天愿意化身为万千道日光,夜晚,则幻作月亮守候他床头。

那一刻,沈鹿呦不再犹豫,做出了人生的选择:

——不管眼前这个男人有着怎样的伤悲,她愿意和他一起承担;

——既然这个男人是她的宿命,她决定认命;

——她已经失去一个心爱的人,不想再失去第二个。

风雨卷着栀子花的花瓣,挟着闾丘渐的悲伤,以及他阴郁的气息,向沈鹿呦扑来。

沈鹿呦闭上眼睛,放松自己,让自己彻底地、完全地,被这股气息包裹起来。

第四十三章 布包里的秘密

这段时间,天怜公主在宫里的日子着实不大好受。

她双手托着小脸,额头抵着窗棂,望着天空,一望就是大半天,还常常一边张望,一边唉声叹气,

大雨已经持续好多天了啊,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呢?

上一次去将军府,将门学堂放假,没有见到方恩,满以为很快就可以再去将军府了,可是,天不遂人愿,回来后老天就开始下雨,而且一下就这么多天。

雨一直下,不停地下,而且很大很大,大街小巷都没办法走人了,王宫里、会颖人家的院子里也到处都是水。

据说,这是王都会颖百年不遇的一场大雨。

负责侍候长公主的宫女们,发现了天怜公主的神奇变化,天怜公主她不闹腾了,嘴里不叽叽呱呱了,也不上树下树、折腾那只可怜的虎皮鹦鹉了。虎皮鹦鹉最近睡得特别香。

宫女们不知道,虎皮鹦鹉睡得香,是因为天怜公主曾经夜夜躲到内殿门外的大柱子后面,朝虎皮鹦鹉吹豆米惊吓它,可现在,所有的豆米都被天怜公主吹完了,好久没有人惊扰它,虎皮鹦鹉终于睡安生了。

宫女们以为,天怜公主的变化,是因为她长大了,所以才会忽然变得很淑女,很安静。而天怜公主的发型,也有好久没有创新了。

她们看到天怜公主每日白天坐在窗户边安静地望天,夜晚来临,就低着头,安静地盯着床头一只草编的蚂蚱,还有一只草编的青蛙出神。

没有人知道,这两只草编蚂蚱和青蛙从何而来,像是一阵风从天空吹过,然后,这两只草编蚂蚱和青蛙就神秘地出现在瑞香宫,出现在长公主的床头。

天怜公主对其视若珍宝,她不许任何人碰这两只蚂蚱和青蛙。每日打扫寝宫的宫女,做卫生的时候,要很小心地绕过这两只蚂蚱和青蛙,确保不要触碰到它们。

有宫女问过长公主,包括杜嬷嬷也问过,这两只蚂蚱和青蛙是从哪里得来的。天怜公主回答说,一阵大风过后,她从瑞香宫的小花园里捡来了一只蚂蚱,再一阵大风之后,她又捡来了青蛙。

杜嬷嬷她们半信半疑。

没有人知道这两只蚂蚱和青蛙的来历——除了天怜公主和方恩。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当阴霾一点点从会颖上空褪去时,天怜公主和很多人一起发出了欢呼。她马上开始投入积极的张罗和准备之中,为了出宫去将军府。

她开始不停地催促杜嬷嬷,催促那些帮忙准备礼物,和张罗各项事宜的宫女、宫人们。

停歇了很久的天怜发型,终于又在天怜公主出宫那日,有了新的创新,她用各种装饰和长辫,在头上编出一个大大的心型来。

那是代表她今天靓丽的心情!

当天怜公主对着铜镜,快乐地编着她的辫子时,那些围着她的宫女们,也在一边搭手帮忙,一边默默地记录天怜公主的手法和步骤。

会颖的阴霾一散,真是大家的好日子啊,天怜公主创出新发型,她们又可以到宫门外去出售和交易图纸了!

等到杜嬷嬷对宫女说,传马车,准备出发前往将军府时,宫女们回禀杜嬷嬷,说马车已经在瑞香宫外等候多时了!

杜嬷嬷惊奇地问,是谁传的马车?

宫女们笑嘻嘻地朝地板上站着的长公主努了努嘴。

天怜公主背着她的小布包,正双眼冒星星,激动地看着杜嬷嬷,只等她一声令下,就第一个出发呢!

天怜公主早已迫不及待了啊!

将门学堂的学子们刚刚在西厢房用过午膳,将军府的演武场里闹哄哄的。趁着午休,一众男生都在围着周一天、周一山兄弟讨论兵器、战术,吵得不可开交、彼此不服气的时候,大家还时不时操起兵器,互相比试两下。

这个时候,就会有人主动跳出来当裁判,其余人则自觉围观,做啦啦,喊加油。

周一天被螃蟹咬过的脚趾头已经彻底好了,有天怜公主围观,男孩们的较量格外来劲。

天怜公主打听好方恩在教室里坐着,就从演武场悄悄溜走,去到了将门学堂。

教室里只有三个学生,方恩在低头看书,另外两个学生趴在课桌上午睡。

突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遮住了方恩看书的光线。

方恩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简直是凭空出现的天怜公主,眼里掩饰不住地露出惊艳的目光。

天怜公主美美地、甜甜地笑了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总算不枉她今天出门前,费心打扮自己一番!

还特意做了一个漂漂亮亮的新颖发型!

天怜公主哪里知道,她的天生丽质,即使不做任何装饰,也能光彩夺目!

方恩很快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他赶紧“咳咳”两声,收敛心神,往里面让了让,邀请天怜公主并排坐了。

然后,方恩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伸手进课桌,摸出一个碎花布包来,递给天怜公主。

天怜公主喜不自胜地接了去,慢慢将其打开。

这一次,方恩送给她的,是一只草编的花蝴蝶。细心的方恩除了用青草之外,还特意选了几样带颜色的草径夹杂其中,以便编出美丽花蝴蝶的彩色效果。

蝴蝶的触须颤微微的,双翅斜立,似乎随时都会飞走似的,栩栩如生,就连蝴蝶双翼上的细微的花纹,也被方恩编织得纤毫毕现。

小天怜看了简直要双眼冒光了,爱不释手!

她像收藏一只真正的花蝴蝶一样,将这只草编蝴蝶,小心翼翼地放入她斜挎着的布包里。

没有人知道,她的小挎包里面,如今多了一只美丽花蝴蝶,多了一个小秘密。

与此同时,天怜公主也从自己的布包里掏出一包东西,双手捧给方恩。

方恩有些不解地打开布包,结果,里面是一些花花色色的点心。

看着方恩大口嚼着自己从宫里带来的点心,且一边嚼,一边“嗯嗯嗯”地小声赞美说:“好吃!好吃!好好吃!”

天怜公主无声地笑了,笑得好开心,好灿烂!

她的笑,比午后的阳光更加明媚!

第四十四章 捅了马蜂窝

逐渐地,随着天怜公主一次一次的出宫,前往将军府和将门学堂玩耍,天怜公主的寝殿的装饰柜上已经摆放了十多种形态各异的草编动物,蚂蚱、青蛙、蝴蝶、鸽子、孔雀

这些草编动物,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宫女们看了都忍不住啧啧称奇。

包括杜嬷嬷在内,已经再没有人问天怜公主,这些草编动物是哪里来的了。

天怜公主那一套“一阵风刮过”,“又一阵风刮过”,“再一阵风刮过”的说法,她们听了太多次

大家已经都知道,天怜公主这是要守着她的小秘密,不愿意告诉任何人。她们自然也不会再向长公主打听了。

不过,小孩子有他们誓死守卫秘密的决心,大人们却也有巧妙分析和猜测的智慧。

即使不再问天怜公主这些草编作品的来历,宫女们早已根据这些草编动物的出现规律,猜出了大概。

每次长公主跟着杜嬷嬷出宫,从将军府回来,长公主的床头就会出现一样新的草编系列,只怕长公主说的那一阵神秘的风,就是从将军府刮来的呢!

将军府国舅爷,勇烈将军周却膝下有两个儿子,一个比长公主大六岁,一个大五岁,只怕,这些草编系列,就是两位公子爷送给长公主的呢!

她们却不知道,将军府的小将军周一天致力的,却是另一项工作。

小将军周一天,这是孩子们对周一天的称呼,因为周搏是“老将军”,周却是“少将军‘,自然而然,周一天就是他们嘴里的“小将军”了。

至于二公子周一山,初开始他们叫他“小二将军”,但是,被周一山抗议,周一山说,小二都是饭店里跑堂的,叫他“小二将军”,等于是叫他跑堂将军。于是,大家就把“小”和“二”掉了个个,改叫他“二小将军”。

自从上一次为天怜公主找来”王八蛋“吃过,现在,每逢天怜公主驾临将军府,小将军周一天想方设法去做的,不是什么草编系列,而是为天怜公主到处找各种蛋吃。

没办法,因为天怜公主吃了一次“王八蛋”,发现这世界上除了鸡蛋,还有很多很好吃的蛋,就总是拽着周一天的胳膊撒娇:“一天哥哥,我要吃各种蛋蛋。”

周一天于是苦思冥想,上天入地,为天怜公主弄来各种蛋吃:野鸭蛋、鹌鹑蛋、鸽子蛋、麻雀蛋甚至有一次还弄来一个猫头鹰的蛋给天怜公主吃。

天怜公主几乎吃遍了周一天可以掏得到的各种鸟蛋。

忽一天,天怜公主吃完周一天献宝一样献上来的一颗鸟蛋后,歪着脑袋回味了很久,然后,她问周一天:“这个鸟蛋的味道很特别,这是什么鸟的蛋?”

周一天窘红了脸,最后结巴着告诉天怜公主:“他不认识,不过,那种鸟长得很漂亮,脑袋上有一撮红毛。”

这一下,天怜公主来了兴趣,嚷嚷着,非要让周一天带她去看一看那只、脑袋上有一撮红毛的鸟。

周一天咧着嘴,腮帮子直疼,他劝天怜公主说:“好好的,吃了鸟蛋,鸟蛋好吃就行了,干嘛非要看那只下过蛋的鸟呢?”

可是小天怜不依,非要亲眼去看一眼那只鸟!

周一天拗不过天怜公主,想着杜嬷嬷上街采购去了,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回宫,于是就和周一山商量了一下,俩人又招呼了王钧、于蒙等几个小伙伴,就带着天怜公主去了东叟山。

东叟山位于会颖东郊的艾溪畔,远望恰如一老叟坐河边垂钓,因而得名。东叟山南麓树林茂密,鸟雀群居,周一天为了给天怜公主寻找鸟蛋,没有少来这个地方。

有一次,周一天进林子太深了,还遇到了一只狗熊,亏得周一天机灵,险险地跑掉了,他要是动作再慢一点,就要成为狗熊的晚餐了。

当然,这件事情周一天没敢告诉给天怜公主。

周一天、周一山兄弟是知道天怜公主的身份的,二人怕有不测,加之上一次周一天遇上狗熊的事情,俩人都贴身带了短剑,又叮嘱着几个小伙伴,人人都悄悄携刀带剑藏匕首。

一进林子,周一天就心里发晕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找那只脑袋上有一撮红毛的鸟!

上一次,他也是偶然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个鸟窝,爬上去之后,发现窝里有一只脑袋有一撮红毛的鸟,还有一窝鸟蛋。他也没敢多拿,就只拿了一颗鸟蛋,想着给天怜公主尝鲜。

那时候哪里想得到,如今还要再回来找那棵树,那个鸟窝呢?不然的话,他上次一定沿途做下记号。

好在天怜公主注意力也转移得快,进了林子,找不到红毛脑袋的鸟,她就开始注意各种蘑菇,那些漂亮的五颜六色的蘑菇,让天怜公主想起了沈鹿呦,她听杜嬷嬷她们说过,沈鹿呦吃蘑菇最在行,什么蘑菇有毒,什么蘑菇没毒,什么蘑菇是什么味道,她比谁都清楚,沈鹿呦就是森林里采蘑菇长大的。

小天怜忙着去采蘑菇去了,男孩们就开始爬树,也掏了几个鸟窝,找到一些鸟蛋,却没有看到那种红毛脑袋的鸟。

这时候,有人看到高处一个树杈上,有一大团灰黄黄的东西,就嚷嚷说:“你们看那是什么?”

包括天怜公主在内的所有人都被吸引了,有孩子认得那是蜂窝,就肯定地告诉大家:“那是个蜜蜂窝,”并且补充说,“里面有蜂蜜。”

这一下,天怜公主也不采蘑菇了,嚷嚷着要吃蜂蜜。

周一天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根树枝,爬到一个较矮的枝杈上,去捅那个蜂窝,想把蜂窝捅下来,然后掏蜂蜜给天怜公主吃。

一群小伙伴都站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周一天像个猴子一样,一手抱树,一手在那里举着树枝捅蜂窝。

忽然,一片嗡声响起,蜂窝里飞出扑天盖地的蜂。

有个孩子就大叫一声:“不好,这是马蜂窝!”

一群男生闻言,抱着脑袋,撒腿就跑,朝四面八方地跑。

天怜公主却还是傻愣愣地站在树底下,仰头望着树杈上站着的周一天。

第四十六章 只要你一滴泪

直到杜嬷嬷带着天怜公主走远,听不到她们的脚步声了,戴月才开始问两个儿子怎么回事。

周一天虽然支支吾吾,但是也不敢撒谎,两兄弟老老实实地向母亲戴月“供述”了一群熊孩子是如何上山,如何去找鸟蛋,如何又捅了马蜂窝,然后被马蜂攻击,最后如何脱身,各回各家的经过。

其中,自然也讲到了天怜公主被马蜂袭击的危险一刻,周一天脱下外套,扑在长公主身上,护得长公主周全的情节。

两兄弟原本以为这是二人的功绩,至少他们带着长公主出去,没让长公主受到伤害,却不料戴月听完兄弟二人的讲述,早已气得脸色发青,银牙紧咬。

戴月令周一天脱去上衣,周一天扭扭捏捏脱了。

戴月看到周一天手臂上、背上、脖子上,到处都是被马蜂蛰咬红肿了的伤口,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戴月大喝一声:“跪下!”

两兄弟一看母亲发怒了,慌得赶紧跪了。

戴月就问周一天和周一山兄弟:“知不知道为娘为什么让你们跪?”

周一天就小声答:“因为我们错了。”

“好,你们错在哪里了?”戴月问。

周一天低着头说:“我们不该带长公主外出。”

“还有呢?”

周一天摸摸后脑勺,有点答不上来了。

倒是一旁的周一山,沉声答道:“我们不该将长公主置于险地。”

戴月闻声点头,但却又接着问:“还有呢?”

周一天和周一山兄弟偷偷互视一眼,二人这下是谁都说不上来了。

戴月遂低低地、恨声道:“天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赤身裸体,将长公主压在身上,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去,你这就是轻薄长公主、冒犯长公主之罪,是死罪!“

周一天今年已是十二岁年纪,自然懂得母亲所言“轻薄”和“冒犯”是什么意思。

但是,周一天不服气,他涨红着脸,梗着脖子,与母亲戴月争辩说:“我那样做,是为了救命长公主,护她周全。难不成,我这个做臣子的,眼看马蜂攻来,放任不管,任凭长公主被马蜂蛰咬,才是对的?”

戴月看周一天执迷不悟,又恨又急,气得直哆嗦。

突然,她猛地一拍桌子,大喊一声:“家法伺候!”

戴月这样喊了一声,堂外并无动静,趴在堂门外偷听的三个家丁情知不妙,正想开溜,听到里面戴月又叫了一声:“周兵,给我抬家法来!”

周兵是周家的远房亲戚,在将军府跑前跑后,做打杂的,此刻正和另外两名家丁想从门外开溜,就听得戴月点了他的名。

周兵叫苦不迭,却又不敢装没听到,只得又吆喝另外两个家丁一起,抬来了周家的家法——一张大长凳,和一根长棍。

今天老将军和少将军都不在府上,这将军府上,自然是戴月最大,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哪里敢不从。

周一天和周一山眼看家法抬来,都变了脸色,周一山已经吓得双腿发软,面色苍白,周一天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是还死硬撑着。

“给我绑了!”戴月一咬牙,手指周一天,下了命令。

周兵等三个家丁互相望了一眼,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救大少爷,只得上前,将周一天面朝下,扑在长凳上,绑了手脚。

“天儿,我今日打你,是让你能记得为娘今日所教!他日,你也好命长一些!”戴月流着泪,朝周一天心痛地说完,挥一挥手,对周兵道,“给我结结实实、打这不开窍的浑小子三十棍!”

三个家丁暗中推搡了一番,最后还是由周兵上前,操起棍子,开始打周一天的屁股和背部。

周一天初开始还不觉得棍子咋样,七、八棍之后,屁股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了。

他有心用大叫来减痛,却不敢叫出声来,怕被住在后院的天怜公主听了去。

于是就看到周兵每落下一棍,周一天就大张着嘴巴,像是吃痛着大叫一声“唉哟!”,却又只看到他大张口型,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和周一天往日受个三、五棍,就疼得死去活来,大喊大叫的样子,完全不同。

戴月初开始不明所以,以为周兵在拿着棍子作假,于是朝周兵凤眼一瞪,周兵吓得赶紧使出狠劲来打,可周一天还是嘶牙咧嘴,只张口,没声音。

戴月渐渐知道了周一天这是怕后院的天怜公主听了他的叫声去,心中不由愈发担忧起来。望着周一天已经血肉模糊的屁股,戴月只觉阵阵心疼。

三十棍终于结束了,周兵已经大汗淋漓,周一天耷拉在长凳上,软哒哒的样子,毫无声息。

戴月使个眼色,两个家丁上前,解开周一天的绳子,将他架了出去。

周一山看看母亲的脸色,赶紧也跟着家丁一起,赶去照料兄长。

周兵尽量小声地将家法板凳和棍子从大厅里撤走了。

戴月坐在大厅椅子里,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发了半夜的呆。

周兵悄悄请了医馆的医生从小门进了将军府,为周一天处理了伤口,包括马蜂蛰咬过的伤口,和背上、臀部的棍伤。

小天怜一早起床,就听说周一天被打了,杜嬷嬷喊她吃早饭,她也顾不得了,急急忙忙跑去周一天房里去看周一天。

周一天正趴在床上,赤裸着上半身,屁股上搭着一层薄被,嘴里哼哼唧唧,唉唉哟哟的。

他疼得一夜未睡。

突然看到长公主进来了,周一天慌得赶紧止住了叫声,用被子把自己遮严实了。

周一天想爬起来,却疼得动不了,只得改朝长公主嘶牙咧嘴地笑。

天怜公主的眼泪已经下来了,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地问:“一天哥哥,你的屁股是不是很疼?”

周一天有心说不疼,可屁股却着实火辣辣地疼得不行。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东西,放到小天怜手里。

小天怜透过泪光,低头看时,手心里是一个蓝色的、滴水形状的小物件,晶莹亮丽,玲珑剔透。

小天怜忘了哭泣,问周一天:“一天哥哥,这是什么?”

“这叫琥珀,我在林子里掏鸟蛋时找到的。据说,要好几万年才能凝结成。”

小天怜将那块蓝色的、滴水状的琥珀举起,迎着阳光望去,看到里面居然还睡着一只小蜜蜂。

小天怜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惊喜地道:“好漂亮啊!”

“嗯呢,送你了!”周一天看到天怜公主的注意力已被自己成功转移,也开心地笑了。

天怜公主却迟疑起来:“一天哥哥送我这么珍贵的琥珀,可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一天哥哥”

周一天低头看着脸上挂着泪花、一脸认真的天怜公主,他眼珠一转,说道:“给我你的一滴眼泪就好。”

周一天说着,伸出手指,轻轻贴上天怜公主的脸颊。

周一天像摘取草叶上的露珠那样,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接了一滴天怜公主的眼泪。然后,朝小天怜扬了扬亮晶晶的指尖,笑嘻嘻地“喏”了一声。

小天怜忍不住笑了。

杜嬷嬷带着天怜公主回到宫中,王后周致听说小天怜累及周一天被戴月责罚,周致又是着急又是心疼,当即命人给将军府送去上等的疗伤药膏。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周致都不许天怜公主出宫。

第四十八章 如约而至

白雪中的会颖城,纯净得象一个白色襁褓中的婴儿,整个城池裹着银装,安静而安详。

闾丘渐坐在车厢里,闭着眼睛,仔细聆听着。

车窗外,车轮辗过积雪时发出“吱吱”的声响,细雪扑打车篷时则发出的“沙沙”的声音,树枝轻划车辕,则是“咄咄”的音响。

这些声音,仿佛都是他七年来未曾谋面的故交好友,今日再次聚集他的心头,做客到访。

它们或盘踞,或席坐,或浅吟,或低唱,一如沈双在世时,每年初雪之日的那一场如约而至。

几丝雪线卷着冷意扑开厢帘,闾丘渐将身上的水貂短裘裹紧一些。

这是一条旧时路,闾丘渐的车沿着这条旧时路缓缓行去,雪地上两条车辙蜿蜒向前,探寻着什么,旧日种种跟随在两条车辙之后,在闾丘渐脑海中逶迤而出。

不用睁眼,不用挑帘而望,他也知道,转过弯就要进入秋凉馆所在的街道了。

七年前,他在那条街道走过无数次。

那是一条让他每一次走在上面,心情瑰美亮丽的街道。

它有一个同样瑰美亮丽的名字——彩虹街。

马车忽然停了,默王挑帘看时,秋凉馆竟已到了。

七年前每走一步都会牵动他心情的彩虹街,今日竟已无知无觉地走到尽头。

空中的细雪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晶莹通透,像一根根银针,斜飞向大地。

一如七年前的每一次迎候,站在门口恭候闾丘渐的依然是高轩,前总管高伯的儿子。

这个小伙子已经从多年前端茶递水的小厮,成长为今日的秋凉馆总管,却依然如沈双身前那样,在秋凉馆门口亲迎闾丘渐。

默王的马车还未停稳,高轩已经殷勤迎上,手中撑开的杏黄绢伞如菊花盛放。闾丘渐被黄绢伞遮着,一路引入。

高轩已悄悄退下,默王忍不住一阵发愣。

他发现自己竟然被引到了沈双的书房。

沈双的书房位于秋凉馆后院,是沈双生前用来读书和招待贵宾的地方,而对这里最熟悉的人,除了沈双本人之外,莫过于闾丘渐。

随着沈双的去世,这间房就沉寂了下来,再没有客人来过这里,沈鹿呦自己也几乎不进来,只有负责洒扫的仆人隔三岔五地做一次清扫。

闾丘渐一直都是秋凉馆的贵宾,沈双生前,他进出沈双书房甚至无需通传,沈双过世之后,他也同样再未踏入过这里。

今日忽然重新回到这间书房,闾丘渐不免有些神思恍惚。

房里很暖,默王摘了身上的水貂裘衣,定了定神,开始打量起这间书房。

屋内的摆设布置,依旧保持着沈双生前的样子,几乎原样未动。

细泥火炉砌在房中央,可以看到红红的火舌被闷在炉盖下妖娆地舞蹈。

一面大窗框出窗外白雪,和中庭开着的红梅。

沿墙一壁是书架,上面陈列着沈双生前最心爱的书籍、器物。

另一壁有一张窄榻,是供沈双读书疲倦时小憩的,榻上卧着一只浅灰色老狐,淡蓝色的眼珠幽幽流转。

秋凉馆有不少人曾经被这只灰狐吓到,因为它太像一只活狐狸了!

沈双生前顽劣起来,会抱着这只灰狐到前厅唬人。

他狡猾地忽悠人说,这是他豢养的一只宠物。

每每这样吓唬客人时,沈双总会悄悄地,朝不远处的闾丘渐睒睒眼睛,闾丘渐则赶紧将脸别开一边,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以免使得沈双的表演穿帮。

被沈双吓唬的很多客人,都曾经把沈双的话当真过。

好几次,一屋子人,除了沈双和闾丘渐,全被这只灰狐狸吓坏了,一溜烟地跑光了。

胆小的一口气就跑回了家,胆大的也已经跑到了院子里,是身后传来的沈双和闾丘渐的放声大笑,才让他们停下脚步。

后来,人们渐渐知道了,这只灰狐狸是死的。于是大家开始围着它鉴赏起来,并啧啧称奇。

这只已经死去的灰狐狸,不仅毛发光洁,浑身上下竟然找不到一处伤口!

人们对此惊讶不已。

没有伤口,这只狐狸是怎样被捕获的呢?

还有人则好奇于,这整只灰狐,是怎样被加工成现在恍如活着的样子的

面对这所有疑问和询问,沈双全都笑而不答,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而这只灰狐的来历,除了沈双,就只有闾丘渐才知道了。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而今,却只有闾丘渐一个人知道了。

闾丘渐望着灰狐狸,不由心中一黯。

沈双生前总说,这是一只见证过故事的狐狸,因此不忍将它开堂剖肚。而是寻来能工巧匠,将这只死去的灰狐小心地、一点点地掏空。又用高级药材、精细工艺进行多次加工。

眼球也用药水做了精心泡制,然后重新镶入。竟使整个灰狐俨然活着一般,就连那流光幽幽的淡蓝色眼球,都像会动一样。

若不是抱在怀中感到重量极轻,只怕很难发现这是一只死狐的秘密。

闾丘渐知道,沈双生前的很多夜晚,就是这只灰狐狸陪伴在侧。很多时候,沈双甚至是抱着这只灰狐入睡的。

今日,在沈双这间书房,闾丘渐再见这只灰狐,心里很想也抱一抱,却还是忍住了。

闾丘渐这样大致看过一遍沈双的书房后,判断整间书房,该是只有棋案被动过。

棋案以前在火炉后侧方不远,现在被移动到了墙角。案上的棋盘空空的,那里本该有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才对。

最后一盘棋,他和沈双出事那天,他们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沈双当时说的每一句他都记得。

他也同样记得,自己当时对沈双说的每一句话。

闾丘渐看着空空的棋盘正自出神,猛然觉到身后的门开了。

闾丘渐回过头,正迎上沈鹿呦柔若春水的一瞥。

沈鹿呦今天一身素锦,白衣胜雪,长发如水。

倚门而立的她,宛如一朵繁盛的白牡丹,悠游自在,艳光照人。

沈鹿呦的裙裾、袖褶,层层叠叠。阳光从窗栊处透入,照耀着她衣裙上银色的绣丝。

阳光和银丝闪闪烁烁,恰似沈鹿呦善睐的明眸,在流转生波。

仿佛是被门外的阳光晃到了眼,闾丘渐眯了眯眼睛。

第四十九章 品茶

今日赏雪品茗的地点是沈鹿呦精心挑选的。

沈鹿呦在秋凉馆里是有自己的书房,但她却有意将自己与闾丘渐初次约会的地点,选在沈双的书房。

在沈鹿呦心中,沈双算得是她和默王的大媒。既然沈双也希望她和闾丘渐能够好合,那么,将初次约会的地点选在沈双的书房,沈鹿呦以为再合适不过。

何况,邀闾丘渐赏初雪、饮梅茶,本是沈双生前年年必践的约请,如今,沈郎既去,沈鹿呦继续邀闾丘渐来赏雪品茗,也算帮沈双续其心愿吧。

煮茶要用初雪,闾丘渐陪沈鹿呦到秋凉馆中庭取雪。他帮沈鹿呦批了件带斗篷的披风,自己则系上那件水貂皮裘。

沈鹿呦是第一次见闾丘渐的这件水貂裘,她总觉得这件皮裘看上去有点怪,半长不短。但她也只在心中暗自纳罕,并未出声相询。

秋凉馆梅树集中栽种于中庭,满满一院梅花,花开之时,秋凉馆中庭镶金带玉,满庭溢彩。

值得一提的是,秋凉馆的梅花品种极多,不少都是珍稀品种,这点却是别处的梅园无法相比的。

沈鹿呦捏着竹勺,一下一下取梅根处的初雪入壶,闾丘渐就在一旁提着紫砂壶接了。

雪还在密密地下着,有几丝雪线挂上沈鹿呦乌黑的头发,阳光照耀下,恍如玉带在林。

闾丘渐只觉这一切恍恍惚惚,并不真切,恍如当日与沈双一起取雪的情景门,那时,他还常常会为沈双撑起一把黄绢伞遮挡风雪

沈鹿呦看了看默王手中的紫砂壶,发现已装满大半壶雪,于是和闾丘渐一起,返回沈双书房。

沈鹿呦将紫砂壶直接放在墙角的红泥小火炉上,用微火将雪水煮上。

冬天的第一场雪最是天阳地阴之妙品,尤宜烹茶,常为制茶人所搜集藏放,但是,气味往往有些辣燥,需以温火慢煎除之。

沈鹿呦等候雪水煮沸的时间,已备下茶筅、茶具,各色盏碟,然后转身进了书房内间。闾丘渐则随手从书架上取了本册子翻阅起来。

沈双自幼即喜欢读书,有时甚至读到废寝忘食,鸡鸣三更,常常就会直接在书房里就寝,不回卧室去睡了。

有此原因,沈双之父沈岩,将沈双的书房做了重新设计和改造,特意在书房内间辟出一间更衣室来,供沈双休憩时使用。

趁着紫砂雪水壶在火炉上煮着的功夫,沈鹿呦进去了内间,时间不长,再出来时,她已换上一件斜肩鹅黄广袖裙,惹得默王又是眼睛一眯。

沈鹿呦原先披散着的长发,此刻已编成一条乌溜溜的辫子,恰似一条温柔水亮的青蛇,盘踞痴缠在她白皙的颈上。

雪水已经炖沸,沈鹿呦却并不急于泡茶,而是在壶上盖了张竹纸焖了焖,将沸气回收入水中。

待混元了,倒出来一些,先将备好的梅花沏开,涮了涮,第一遍水倒掉不喝,然后泡上第二遍茶。

大约半柱香之后,沈鹿呦将一小碗茶用茶托奉在闾丘渐面前。

闾丘渐接了茶,揭开盖子来,顿时满室甜馥,浓郁的香气从茶盅中飘溢而出,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药香。

沈鹿呦黄色的衣裙映在茶盅里,茶水一片金色,两朵腊梅慢悠悠飘着,黄色的花瓣自在舒展,像广袖黄裙的仙子游弋水中。

忽然,水面漾了漾,茶水的金色一下子淡了下去,奉茶的沈鹿呦已经起身离开,好似茶中的戏水仙子出水而去。

闾丘渐细细品了口手中的茶,只觉其味绵厚,韵醇远久。于是抿下第二口,第三口……

默王一边品茶,一边将目光落在书案上,那里笔墨砚台摆放整齐,几本沈双喜欢的画册诗词也都在,却独独不见了那只瓷瓶。

闾丘渐的目光在房内逡巡起来,终于在书架上找到了那只瓷瓶。

瓶内空空的,并未插着梅花或者别的什么花。

闾丘渐不由地悄悄舒了口气。

瓶口有一个豁。沈双和闾丘渐讲起过,有一次打扫房间的佣人不小心碰倒,把瓶口磕出一个豁口,为此,一向好脾气的沈双破天荒大发雷霆,甚至恼火到亲自上去,踹了一脚那个笨手笨脚的仆人。

秋凉馆的仆佣后来都说,他们从没见沈双发过那么大的火,就算有一次,一个仆从不小心将整杯水,洒在秋凉馆馆藏的一张价值连城的古画上,沈双也只是皱了皱眉而已。

大家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件粗糙的瓷瓶,馆主沈双竟对它视若珍宝。

这件瓷瓶的做工一眼可以看出,烧制得很粗糙,相较于正规瓷艺来说,必定是少了很多工序才会这样子的。

不过这个瓷瓶倒是颇有特色,并不像别的瓷瓶那样,绘有山水鱼虫之类,而只是在瓷瓶上印了两个手印上去。倒像是烧瓶工人在泥胚阶段,双手合抱瓶胚时,不小心按上去的,却印得很深,很清晰。

闾丘渐盯着瓷瓶的目光渐渐迷蒙起来,他就这样默默地一口一口呷着梅茶,仿佛在一口口呷着旧日时光

闾丘渐想起当年和沈双赏雪品茗,也曾喝过这金色的腊梅茶,于是再次举起茶盅欲饮,却猛然发现一晚茶竟已见底。

而对面,沈鹿呦正手托下巴,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闾丘渐大囧,一时竟有自己在牛嚼牡丹的尴尬之感。

沈鹿呦见闾丘渐窘迫,便别过脸不再看他,却依旧一脸笑意。

她起身去为闾丘渐端来一杯清水和一个铜盆。

会颖人品茶有个习惯,当奉茶人准备向客人敬献另一道不同口味的茶之前,往往先献上一杯清水,供客人漱口,以彻底清去上一道茶残留在客人口中的余味。

闾丘渐接水在手,这才发现,沈鹿呦已经又更过衣。大概就是在自己刚才出神猛呷茶的时候。

沈鹿呦这次换了一身翡翠绿,上穿一件薄绒高颈紧身花瓶袖口衫,下着一条薄绒裹身及跟荷叶长摆裙。

黑发被高高盘起,如山如云,一只翠簪斜插其上,随着沈鹿呦身形的起伏一步一摇。

与方才自在闲散的黄衣广袖的风格形成对比,此刻的沈鹿呦典雅高贵。

第五十章 柔荑

沈鹿呦这次奉上的,是绿萼梅茶,里面加了枸杞子和合欢花,有解郁舒气的功效,又名二绿合欢茶。

闾丘渐一手托盅,一手拈盖,掠了掠水面,然后吹一口气向茶水中央。

只见合欢花微微一摆,轻悠悠地荡向绿萼梅,恰似一叶扁舟向青绿绿的荷叶深处钻去,清爽宜人。

闾丘渐这才呷一口茶,顿觉一缕清香在喉,香味似有若无,与刚才腊梅茶的浓香馥郁大为不同,左眉不由微微一挑。

沈鹿呦的嘴角悄悄翘了起来,看来自己猜得没错,闾丘渐更喜欢绿萼一些。

腊梅茶香气浓郁,但若论到清雅,则数绿萼。

沈鹿呦初时只知道沈双每年初雪,都会邀闾丘渐赏雪品茗,但却拿不准闾丘渐喝茶的准确口味。只约略知道闾丘渐和沈双一样,喜欢喝鲜花茶,于是她才各样梅花都采制了一些。

如今,两道茶下来,沈鹿呦发现,闾丘渐和沈双不仅喝茶的口味相同,就连喝茶的姿势也极为相似。

午后的阳光,像柔软的猫尾,在细雪中懒懒地摇摆、穿梭着,从窗棂里辗转跨入屋内,忽而泛出一缕白色,忽而一片金黄。

沈鹿呦自己不喝茶,只双手托腮,看着闾丘渐一口一口地、细细地品着绿萼。

闾丘渐的样子初时比较安静,也很安详,渐渐地,品着绿萼的闾丘渐竟似又恍惚出神起来了。

今天的默王有点出乎沈鹿呦的意料,他脱掉白色水貂皮裘后,下面的衣衫竟然没有穿白色,反倒是一身金装。

此刻的闾丘渐坐于书房一隅,安静得像一只晒太阳的猫。

而恍惚出神之时,他的目光却又支离破碎地与阳光、雪光纠缠在一起,也如猫尾般柔软飘摇。

他的目光忽而灿烂如霞,忽而黯淡无光。

然而,沈鹿呦却依然能从其中看到,当日栀子花下,闾丘渐号啕痛哭的孑孓身影。

她的心不由得又是一疼。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定不可想象,这样神采照人的默王,竟有着那样哀哀欲绝的一面。

第三道茶,沈鹿呦没有立即奉上,却将茶盅置于案上,揭了盖,让茶气氤氲而上,茶香渐至盈室。

沈鹿呦转身进了更衣室。

闾丘渐独自坐在书房中,却从这道飘起的氤氲里觉出些许清苦,犹如这午后的时光带给他的感觉。

沈鹿呦从更衣室出来时,身上披了件带斗篷的黑氅,她从茶案上取了个空盅和木勺就出了书房,片刻之后端着一盅新雪转回。

脱下大氅的沈鹿呦,一身火红,低胸波浪裙,从左肩斜向下直到大腿处,一朵朵绢花红玫瑰向下续开,逶迤出一条起伏的曲线。

刚才辫过又盘起的黑发,此刻已经被放开,此刻微卷而又蓬松地绾在她脑后。其上缀满新鲜怒放的红梅,朵朵都带着新雪的寒香。

沈鹿呦白皙的颈项、手臂、腿足从这片火一样热烈奔放的衣裙里探出,仿佛一团燃烧的雪,随时会将这书房和书房里的一切点燃。

新一道茶被端了上来,水底浸着一枚胭脂梅,色泽艳丽,饱满红润。

几片红梅徜徉其中,一勺新雪被添堆在水中央,像一座冰山在漂浮,将红梅花瓣拥向四壁。

有一片梅瓣静静地躺在这座冰山上,恰似红衣美人,卧雪而眠。

当沈鹿呦轻声介绍这盏茶名为冰山美人时,闾丘渐微笑颔首,心中赞叹沈鹿呦真是深谙茶道,每道茶连奉茶时穿的衣服都和奉上的茶颜色及情调一致。

闾丘渐品了口冰山美人,眼中雪在烧,手中冰山在融,嘴里的茶却泛着点点清苦。

正在闾丘渐觉得书房安静得有些压抑时,房中响起细碎的琴声。

琴音初始有些滞涩,有些破碎,像要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却又不知如何启齿。

琴音百转千回,多次的欲说还休后,渐至流畅起来。

随着沈鹿呦的双手在琴弦上轻拂慢捻,闾丘渐眼前浮现出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和一间草堂。

草堂里二人倚窗而立,共看窗外细雪菲菲,寒梅剪剪。

琴音如水流淌,曲中细雪停过,又重新飞扬,寒梅谢了,又重新绽放。

倚窗的二人,从黑发如云,渐已白发苍苍,眼角的细纹慢慢溢出,相执的双手,却握得更紧,对望的双眼,愈加情深。

至此,音符开始反复,犹如雪原上低回的群鸟,跳脱的阳光在鸟羽间穿梭,偶有孤鸟冲天而去,幽幽长鸣。

于是,梅林雪落,古道马惊,太阳跳出云霭,照亮风雪中孤单而行的一人一骑。

闾丘渐不由心生感喟,人生一世,奄忽而过,不过是几度飘雪,几度梅开!

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唯有亲密伴侣的盈盈一握可以将其化去!

闾丘渐眼中慢慢浮起一层水雾。

琴声停了,群鸟倏忽散尽,房间里安静下来。

琴声可达心意。

沈鹿呦的心意,闾丘渐已知。

闾丘渐低垂的眼角扫到一只素手,那只手如一支清荷从琴案后探出,掌心向上,静静地停在空中。

闾丘渐抬头。

琴案后的沈鹿呦这一次是画了眼影的,梅红色的两片眼影向鬓角飞去。

沈鹿呦的双眸清澈如水,浓烈如酒。

沈鹿呦见闾丘渐朝她望过来,她于是挑一挑眉,轻轻晃一晃伸出的手,朝向闾丘渐更探出一些。

那一刻,闾丘渐能听到窗外的风正踏着梅雪而来,越逼越近。

闾丘渐的心在这风雪之中越攥越紧。

闾丘渐知道沈鹿呦的手在等待什么。

良久,闾丘渐起身,伸出手去。

但是,他伸出的手没有去扣上沈鹿呦伸出的、等待着的柔荑,而是取了壁上挂着的那件水貂皮裘,推开房门,静静离去。

沈双书房的房门被关上的刹那,窗户却呼一声被吹了开来,一股冷风卷着几片梅花从窗外扑入,有一瓣梅花落在沈鹿呦探在空中的、那只冰凉的手心里。

沈鹿呦将这片梅花紧紧攥住,然后,轻轻揉碎。

远处,几声云板传来,风雪之中,有人在击板而歌,是一个老生的声音,沙哑而苍凉:“黄昏已恹,细雪弥急”

第五十一章 抓住那只蝴蝶

天怜公主摔伤了!

是在荡秋千的时候,掉下来,摔伤的。

天怜公主说,是因为有一只蝴蝶飞过,她想站高些,伸手去抓蝴蝶。

杜嬷嬷看着小天怜说:“长公主,现在是冬天,哪里来的蝴蝶?”

小天怜垂下了眼睛,好半天才蚊子一样小小声地说:“可能是一只小鸟,我看成蝴蝶了。”

“哦,”杜嬷嬷又说,“下了这么久的雪,连树木都早已枯干了,这只小鸟还真是不怕冷呢。”

小天怜不说话了,眼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

周致丢给杜嬷嬷一个眼色,让她不要再追问。

御医来看了长公主的伤势,并不严重,脚踝微肿,热敷一下,养两三天就能好。

但是,这样的意外和惊吓,已足够让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紧张心疼了。

闾丘羽沉着脸一言不发,周致知道,闾丘羽这是在怪自己。

不需要任何语言,沉默不语,就是最大的指责。

周致心里暗暗叹息,她悄悄反省自己对天怜公主的管教。

一个七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活泼好动的年纪,却被自己关在这高高的宫墙里,只因为她的身份是长公主。

周致想起自己在长公主这样的年龄,是随着父亲在马场里骑着小马,撒欢地跑。

可是,长公主,却只有坐在秋千上,让那些宫女们把自己荡高一些,再高一些,幻想能够像蝴蝶、像小鸟一样,借着秋千之力飞出宫墙之外

“倾珞,是想去宫外玩了吗?”周致将天怜公主抱在怀里,柔声问。

天怜公主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快了。

“过两天,你的脚好了,王嫂亲自带你出宫去玩,好不好?”周致继续在天怜公主耳边和颜悦色地道。

“哇——”天怜公主一下子哭出了声,而且是好大声、好大声。

把周致吓了一跳。

然后,天怜公主继续“哇哇”地哭,似乎要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还点头。

周致忍不住笑了,将天怜公主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怀中这个小人儿的满腹委屈。

大人的世界,孩子们不懂。

孩子们的世界,大人们又何尝不也是不懂呢?

这两个月来,天怜公主为了能够出宫去玩,没有少撒娇,少使性子,少想办法,可是,无论她耍出多少花招,周致就是不同意。

周致实在也是想不到,小天怜最后竟然不顾危险,站在秋千上,向高处荡,就为了能高过宫墙,能看到外面的世界。

看到周致终于找到了天怜公主的症结,闾丘羽的神色和缓了下来。

地板上站着的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闾丘闵幽,听到母后答应了长公主,过几日带长公主出宫去玩,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艳羡的神色。

周致于是对两兄弟说:“到时候,也带你们一起去。”

两个小男孩差点高兴得蹦了起来。

五日后,天怜公主的脚踝大好了,王后周致兑现诺言,带着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闾丘闵幽和长公主闾丘倾珞一起,一行人由卫队护送,到达将军府。

周致和父亲周搏还有嫂子戴月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兄长周却昨天刚从北关回来,现在正在将门学堂给那些学生们授课。

周致知道将门学堂因为是北关将官们的子弟学堂,周却也有心为将来的军队培养人才,所以他自己有空,或者有别的省亲将官们得暇时,经常会去给这些孩子们讲解一些排兵布阵的粗浅知识,并结合一些北关发生的实际战例。

大人们在那里说着话,三个孩子已经各自玩耍去了。

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虽然不是第一次到访将军府,但是,因为此前只来过一两次,且年纪又小,因此对将军府毫无印象。此次来访,只看着处处新鲜。

老将军周搏见到两个外甥,格外欢喜,抱着他们玩了一会儿,就放任他们在府里到处溜达了,只派了两个老妈子,小心地跟在两位殿下后面看护他们。

世子感兴趣的是周家客厅架子上的各种古玩、收藏。

二殿下则没过一会儿,就摸到了演武场里,对着兵器架子上的各样兵器咿咿呀呀,好奇不已,却实在是个头太小,没有一样兵器他能够得着。随他而去的老妈子只敢抱起他来摸一摸那些兵器,却不敢真拿下来给他玩。

这个时候,长公主已经趁着大家说话,悄悄溜掉了,她熟门熟路,摸到了通往将门学堂的那扇小门那里。

今天的小门口,多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军卒,盔甲鲜明,腰挎弯刀,长公主有些生怯,但还是走了过去。

两名军卒并不认识这个小人儿是长公主,他们拦住了闾丘倾珞,不许她进入,说里面有将军授课,不得打扰。

天怜公主好不郁闷。她费了这么大的劲,还从秋千上摔了一跤,才得以从宫里出来,结果,这边却不让她进入。

天怜公主闷闷不乐地转回大厅。周致还在那里和周搏、戴月说着家常。天怜公主进去,默默地爬上周致地膝盖,坐进她怀里,蔫耷耷的,一声不吭。

周致知道这是天怜公主不开心了,低声问她怎么了?

天怜公主闷闷地说,将门学堂不让她进去。

周致这下子为难了,兄长周却难得回来,给这些孩子们上一堂课,内容肯定非常精华珍贵,这样难能可贵的学习机会,放小天怜进去,实在有些不妥。

可是明显的,天怜公主闹着出宫,可能还就是想去找学堂里的那帮孩子玩呢。

周致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她问天怜公主:“想不想去看看默王去?”

小天怜一下子直起了身子,扑闪着大眼睛问:“王嫂是说二王兄吗?”

周致点头。

小天怜一下子笑了,高兴地拍着小手说:“好呢!我好久没见过二王兄了!”

于是,杜嬷嬷传令,车辇准备,一行人出发前往南郊的默府。

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听说去看二王叔,也非常兴奋。二人自出生以来,还没见过二王叔呢。

不一会儿,两辆黄顶黑蓬的马辇就从会颖东城、将军府所在的景上街开出,向南郊而去。

第五十二章 拜访默府

默府落成是三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夫妇听说默府完工,命人备下厚礼,单等默王发出邀请,就前往祝贺。

王都会颖城里,不少人也都和王上、王后一样,等着默王的邀请。

可是,整个会颖城,却没有一个人接到闾丘渐的邀请。

人们互相打听着,悄悄观察着,一天一天就过去了,然后就发现,默王闾丘渐已经从烟渚邸搬入默府好几个月了。

一切已经安安稳稳,平平和和,默府管家和家丁们,每日只是做日用采购,无一丝儿要举办开府庆典的意思。

这就让那些原本准备趁机参观一下默府、结交一下默王的人郁闷了,包括王上闾丘羽也是郁闷了很久,这个二哥以往对他何其热情,如今,却变得这么陌生冷淡。

闾丘羽自然知道,是因为自己坐了这个位子。

唉,闾丘羽只得长叹一声,前往默府祝贺的事情,就此作罢。

这两年年节的时候,闾丘羽也邀请过二哥闾丘渐入王宫一叙,但每次都被默王以身体不适婉拒。

至于想得到默王的邀请,前往默府,那更加是不能指望。

王上闾丘羽甚至有两次是主动派人前往默府,说要摆驾过来,叙一叙兄弟之情,同样是被默王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

至此,闾丘羽再不识趣,也不会再想着和默王见面叙旧的事情了,无论是请对方来王宫,还是自己过默府去。

如此,王上闾丘羽更加感激起秋凉馆来,算起来,秋凉馆重张那日,已经是他和二哥闾丘渐最近一次的相见了。

今天,王后周致却带了三个小朋友,不约而至。

一路上,马车向前,小天怜已经暗自想好了,一会儿从默府早点告辞,撒个谎,就说自己有东西落在将军府了。

这样马车就还能折回将军府去,那时候,少将军周却给方恩他们的讲课也该结束了。

王后周致琢磨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她一路上心里都在不停地打鼓,她其实也没有谱,默王会不会将他们这一行人,拒之府外呢?

周致做了两套准备,默王愿意接待他们,让他们进府,她就带着孩子们在默府玩一玩,若被挡在门外了,她索性就带着孩子们只当出来吹风的,到会颖南郊的野外走一走,这数日的大雪,虽然城里的积雪已被清除,想来郊外的积雪还在,带孩子们赏一赏雪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

听说默府门外建起一大片栀子树林,这个时节,想来那些栀子树玉树琼枝的样子,当是别有景致!

果然,马辇通过栀子树林时,孩子们看着车窗外的雪景,高兴得一连声地叫,天怜公主甚至站在车辕上,让杜嬷嬷扶着她,伸手去够那些蓬松松的,像是卧着雪虫似的树枝。

树条被她拉下来,再使劲一放,弹弓一样将雪霰射入空中,然后再落在各人头发上,脖子里,冰凉凉的,惹得天怜公主“咯咯”地笑个不停。

默府管家周桐一看是王后驾到,不敢阻拦,一面恭敬地将王后一行迎入府内,一面着人向后通知默王。

周致一路随着周管家向后走去,一路看这新落成的默府,数进庭院,间间都优雅阔大,南郊这里比较偏僻,鲜有建筑,默府报建,很容易就获得一大块批地,且基本都是荒地,对于建筑一个阔大幽静的默府来说,实在是太方便了。

周致和天怜公主、世子、二殿下等,一起在默府客厅坐了很久,依然不见默王出现,管家周桐解释说,王爷今天宴起,正在梳洗,请王后和长公主还有两位殿下“稍候”。

可这一句“稍候”,就足足让周致等人“稍候”了半个时辰。

好在,王后周致是一个好性子、有耐心的人,杜嬷嬷已经几次想去催促,都被周致眼色制止。

三个孩子倒没有觉得无聊,默府这个客厅装修得阔大辉煌,最让人感到舒服的,外面冰天雪地,客厅这里却整间房都暖洋洋的。

地板上铺着毛毯,房屋四角立着暖炉,三个孩子脱了鞋在地毯上爬来跳去,又有果盘肴馔等摆着。

小天怜干脆品尝起眼前摆着的红酒来,不过,尝过两口之后,天怜公主还是觉得不如秋凉馆的酒好喝。

厅外忽然传来默府周管家的声音:“王爷驾到!”

随着声音,就看到默王闾丘渐一袭白衣,出现在客厅门口。

三个孩子里面,只有天怜公主以前见过这个二王兄,世子和二殿下却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二叔父。

天怜公主一看默王出现,高兴地叫着“二哥”,就张开双臂,朝闾丘渐跑去。世子和二殿下原本在地毯上玩着,一见天怜公主这个样子,他们也伸开双臂,叫着“二叔”,朝闾丘渐奔去。

世子和二殿下靠门近些,因此,反而比天怜公主要跑得快,世子眼看就要扑到默王闾丘渐的身上了,却脚下一个趔趄,朝前摔去。

杜嬷嬷已经惊叫出声。

周致此时,离门很远,眼看世子就要摔了,却束手无策,不过,她也不是很担心,因为世子已经就在默王眼前了。

默王只需略略弯腰,或者上前一步,就可以够到世子,或者让世子够到他。

然而,让所有人惊愕的是,默王忽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了,也没有弯腰去接扶一把世子。

于是,世子闾丘奋卒一个嘴啃泥,直直地趴在了默王脚前。

紧跟着,世子后面的二殿下也“扑通”一声,被世子绊倒,扑在了世子身上。

两个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默王却冷漠地望着脚下趴着的两个孩子,一动不动,眼中殊无怜色。

就连跟随在默王身后的小厮方默存,也是站着一动未动。

周致的脸色由红转白,沉了下来,却并没有发作,原本因为默王到来,准备站起身的她,反而重新落座。

杜嬷嬷小跑着过去,扶起两个孩子。

小天怜这时候已经走到默王面前,她不再伸出手臂,而是怯怯地看了一会儿默王,叫了一声:“二哥。”

默王的眸子抬起来,看了天怜公主一会儿,忽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然后,一直抱着天怜公主走到中间主位上坐下,将天怜公主放在自己腿上,然后,端起两杯酒,递给天怜公主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和她碰了碰杯口,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天怜公主。

默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要和天怜公主兄妹二人对饮呢!

小天怜却摆手道:“二哥,你的酒不好,不如小鹿姐姐的酒好喝。”

默王闻言,双眸略略一眯,放下手中杯,挥了挥手,片刻功夫后,老管家端上个白玉壶来。

一瓶放在默王席上,一瓶放在王后周致席上。

玉瓶一开,满厅飘香。

天怜公主大喜,嘴里直叫:“这酒好,这酒好。”

管家为默王和天怜公主换了酒杯,俩人重新斟酒,然后碰杯,对饮起来。

默王虽然始终未曾说话,却可以看到他面色里的快乐。

只是,王后周致及两位殿下竟被忽视在了一旁。默王眼里竟似这客厅里,只有小天怜公主一位客人似的。

小天怜叽叽喳喳,几次问到默王,他的嗓子好了没有?默王始终微笑不语。

小天怜遂不再追问,兄妹二人只是觥筹交错,快乐地对饮。

周致看此情景,也没说话,她默默地自己喝了两口酒,吃了几口果馔,耐心安抚哭泣的世子和二殿下。

世子刚才摔了一个嘴啃泥,上嘴唇渐渐红肿起来。

周致几次想提出告辞,都因为看到小天怜在那里喝得欢天喜地,想着天怜公主从秋千架上摔伤自己,才换来这一次玩耍,不忍心让她不开心,就继续在那里坐着了。

这天半夜的时候,酒醉的小天怜在王宫寝殿里、自己的睡榻上猛地醒来,想起自己最后的记忆是在默府上,和二哥闾丘渐不停地对饮。

天怜公主跳下床,看看外面的天,已经漆黑一片,早已是深夜时分。

天怜公主于是叫道:“我今天忘了去学堂!”

她一边叫着,一边“呜呜”地哭出了声,将殿外睡着的一众宫女全都惊醒起来。

第五十三章 信函

秋凉馆里,沈鹿呦房间的灯,已经数夜未熄。

红泥火炉在屋角静静地燃着,释放出微微的暖意,却不足以将整个房屋暖透。

夜有些凉,丝丝冷风从窗栊缝里向内挤入,吹得屋里的灯烛动荡不安。

窗纸上沈鹿呦的剪影,单薄如灯豆。

几声轻微的咳嗽从房内传出,人影和灯豆一起摇摇曳曳,将灭未灭。

灯影和人影慢慢贴近,同命相怜般彼此依偎在一起。

沈鹿呦披一件薄薄的绒氅,慢慢从榻上下来,一手举灯,一手将火苗拢在胸前,迈开步子,慢慢将灯移到床头的几案上。

她瑟瑟缩缩一番后,从一个小木匣里取出一幅薄绢。

绢帕取出的刹那,带出一缕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在这冷冷的冬夜里格外清晰。

沈鹿呦将薄绢慢慢展开,铺平在昏黄的灯下。

可以看到薄绢上写满了墨色的字,末尾印着两个红色的指印。

一个指印完完整整,倔强而孤独的样子。

另一个指印,则残破着,有些凄凉,有些不甘,还有些落落寡欢。

这绢帕上,正是当日沈双和沈鹿呦在栀子花下,签订的那份契约。

灯影摇了摇,沈鹿呦忽然笑了。

她想起签约那晚,自己按下这个残破的指印后,许久才抬起头来。彼时,沈双的背影已经隐入檐下的回廊。沈双边走边说:“如果他不接受,你给他看这份契约。”

昏黄的灯照着沈鹿呦苍白的脸,沈鹿呦再一次笑了。

沈鹿呦的笑格外凄凉。

笑容牵扯着沈鹿呦的心在发疼,她发出几声“空空空”的咳嗽,背上凉意袭来,沈鹿呦将身上的绒氅裹紧一些:

——原来,沈双比她更了解那个人!

——沈双当年就已料到,那个人不会牵起她的手!

——她要去乞求那份爱么?求对方基于契约给付她一份爱?

——可她的尊严呢?求来的爱尊严何在呢?

——然而,是尊严重要?还是爱情更重要?

——沈双说过,她可以放弃,自然,也可以不拿出这份契约。

——没有人知道这份契约的存在,除了她自己。

——除非她愿意。

——可是,可是,可是啊,她愿意!

——她真的愿意

——她愿意为了这个男人,卑微到尘埃里去

几案上的烛火似乎与主人心有戚戚焉,蓦地跳了几跳。骤然窜亮的火芒,照出沈鹿呦脸上一片闪烁的泪光。

沈鹿呦低声抽泣起来,薄绒氅下的肩膀轻轻地抖着

——没有办法啊,没有办法不卑微

——她就是这盏暗夜里的灯豆,瑟瑟发抖着,和所有的冷风做搏

——只为等到他的到来

——可是,如果始终等不到他的到来

——她就要熄灭在暗夜里了

——那样,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她曾经明亮过

隔一天,默府大门打开不久,仆佣们还在门前清扫前夜的落雪。

默府管家周桐接报,秋凉馆总管高轩来访。

周桐闻报一愣,周桐是闾丘渐的老管家了,早在闾丘渐还是二殿下的时候,周桐就是二殿下烟渚邸的总管。可是,秋凉馆与闾丘渐府邸的交往,这么多年来了,两家有什么讯息传递,一般都是遣小厮当差,总管级别的人物亲自到访,却还是极为罕见。

周桐不敢怠慢,赶紧一撩袍子,亲自出府,将高轩迎入正厅。

两人刚刚落座,默王的贴身小厮方默存就跑了出来,见了高轩喜不自禁。

高轩自幼秋凉馆中长大,父亲高知贵一直担任秋凉馆总管,去年才退下来,由高轩接替了他总管的位子。

方默存当年跟随二殿下闾丘渐,没有少去秋凉馆玩,和高轩年龄相近,性格也差不多,都是那种爱笑爱热闹的性子,俩人甚是投缘。

今天,方默存在后院,听说秋凉馆总管高轩来了,喜不自胜,自然是要出来与高轩见上一见的。

默府的仆从为高轩献过茶后,退下了。高轩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双手呈给周管家。

周管家接过函,一阵发愣,与方默存对视一眼,果然,在方默存眼里也看到了惊诧。

总管担当信使,这是两府交往以来,绝无仅有。

函封左下角有秋凉馆的标识金枫叶,银朱火漆封着口。

周管家和方默存均不明白,是怎样重要的一封书函,需要身为秋凉馆总管的高轩亲自送来?

方默存忍不住向高轩投去征询的目光,高轩却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得而知。

周管家不敢怠慢,将信递给方默存,方默存赶紧向后院去了。

高轩和周管家又坐着聊了一会儿,没见方默存出来,看看默王并无要即可回函的意思,就从默府告辞而出了。

第三天一早,彩虹街上积了一夜的落叶,还在互相依偎着酣睡做梦,就被一匹疾奔而来的骏马四蹄踏醒,来人是默王闾丘渐的贴身小厮方默存。

方默存跳下马背,将马儿拴在秋凉馆门口的系马石上,就一头钻进秋凉馆的大门。

彼时,秋凉馆的二门刚刚打开,仆佣们还在做着清扫准备工作,总管高轩听到小厮通传,说默府小厮方默存到访。

高轩也和两天前,默府管家周桐和方默存接到通传时一样惊诧。

他赶紧往前厅赶去。

接客大厅里,高脚茶几摆着热茶,方默存却没有落座,正在那里来回踱步,急得团团转的样子。

一见高轩到了门外,方默存几步上前,将高轩拽进客厅,又朝门外回廊探头看过,确定没有人跟随,方默存索性关起了雕花厅门。

方默存这番神神秘秘的举动,令高轩惊讶不已,但他未做其他表示,由着方默存将厅门关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方默存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函,呈给高轩。高轩看时,信函左下角印着一片金色枫叶,正是前日他自己亲自送至默王府的那份信函。

这是什么意思?高轩微微皱了皱眉,接过方默存递来的信函看时,封口的银朱火漆已被破坏,但是,却另涂了黑色火漆被重新封了口。

这么说,默王将信函拆封阅读过?

然后,又将信函退回来了?

默王若是新写一封信,不会还用秋凉馆的信封啊!

高轩满目的不敢相信、不可思议。

他探询地望着方默存,方默存用力点了点头,证实了高轩的想法。

第五十五章 宜出行

“十一月二十三,宜出行。”小天怜坐在木椅上,腿上放着一本黄历,把这句话呢喃了三遍。

木椅太过宽大,小天怜没办法靠着椅背坐,就坐在木椅边上,她把这句话每说一次,就把两条腿在空中荡上一荡。

杜嬷嬷跟小天怜隔着一张茶几,在另一张椅子上坐着。她在绣一顶帽子的花边。

听小天怜这么说,她抬头看了看天怜公主那副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长公主,你怎么学起宗伯府的礼仪官来了?怎么呢?想学星象吗?”

最近这段时间,天怜公主正在因为上学堂的事情,缠着王后周致。

小天怜的意思,是想去将门学堂上学,理由是那里的老师好,她在将门学堂可以文武兼修。

周致自然了解将门学堂的情况,她一口回绝了小天怜,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怎么可以将她堂堂长公主,和一群愣小子放在一起读书。

小天怜就噘嘴了,说:“学习肯定要一群人在一起,学得才有劲嘛!”

周致就瞪眼了,说:“那也不能把你丢到一群男孩子堆里读书啊!”

小天怜眼珠一转,就问周致说:“王嫂,不让我去男孩子堆里读书,那会颖城有一堆女孩子的学堂吗?”

这个问题还真是难倒了周致,因为翼国习俗,家家户户都是只肯送男孩子去学堂,无论乡试还是会试,朝廷的科举考试也只允许男生报名啊,谁家会闲得没事,送个姑娘家去学堂读书?那不是摆明了做赔本买卖吗?

即或那些有钱人家,不在乎赔不赔本的问题,宠着家里的女孩儿,也一样不会送去学堂读书,原因和周致的想法一样,学堂里一堆臭小子,怎么可以把自家的小羊投入狼群中去呢?于是,也只肯买些书籍让女孩儿自己在家里读。如此一来,又哪里会有女孩子扎堆的学堂呢?

不过,王后周致说了,虽说无法做到让天怜公主和“一群人一起学习”,但是,自个儿学习还是可以做得到的。满朝大儒,让天怜公主自己挑老师。或者学琴棋书画,哪位名师她看上眼了,就请来给她授业。

结果,天怜公主却支支吾吾,说自己还没想好要学习什么。

正因为最近有此择业择师一事,杜嬷嬷刚才才会打趣长公主,是不是想学宗伯父的星象择吉司命术。

杜嬷嬷这么一打趣,小天怜诡秘地笑了。

她把黄历本往旁边茶几上一搁,跳下椅子,跑到杜嬷嬷跟前,拽住她的胳膊,又重复了一遍:“嬷嬷,明天十一月二十三日,宜出行呢!”

小天怜这么说话的时候,仰头望着杜嬷嬷,一双大眼睛扑闪闪的,放着兴奋的光!

杜嬷嬷忽然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还是中了小天怜的计!

这小天怜刚才抱着黄历“叨叨叨”,就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然后和她对话,将话题成功引到“出行”二字上!

小天怜又想出宫了呢!

杜嬷嬷板起脸来,也不说话,木木地看着小天怜。

这两天,小天怜没少缠着杜嬷嬷带她出宫,杜嬷嬷都没搭她的茬,一直回避这个话题。不料,最后还是被小天怜算计了。

小天怜没办法了,仰着小脸开始撒娇:“嬷嬷,马上要放寒假了!明天是学堂的最后一天!”

原来,小天怜早已将学堂的放假日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杜嬷嬷最终还是拗不过天怜公主,去请示了王后周致。

周致想了想,学堂放了寒假,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天怜公主都没机会和学堂里的孩子玩,于是准了天怜公主的请求。

第二天,因为早上还有两个瑞香宫宫女的择选和面试问题,杜嬷嬷下午才带着天怜公主出了宫。

一路上,天怜公主既着急,又欢喜,不停地催促马夫快一些,生怕学堂最后一天,公良先生提前散了学。

下了马车,天怜公主到堂上草草见过老将军周搏、少将军周却,还有少将军的夫人戴月,就直奔将门学堂去了。

穿过小门,天怜公主本来正在暗自庆幸,这一次没有军卒把门,顺利过来了,却发现教室的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

天怜公主心里一着急,以为这是大伙儿已经散伙了,赶紧找个窗窟窿往里面张望,就看到公良先生瘸着脚,在教室里巡来巡去,学生们每个人都在低头奋笔疾书。有的还在抓耳挠腮,趁公良先生不备,左顾右看。

天怜公主没上过学堂,不懂得这是在考试,不知道公良先生在给学生们进行期末考试呢。

但是,天怜公主很聪明,她想起上一次学堂里面听写诗词的情景,学生们也是这样奋笔疾书,抓耳挠腮,左右偷看的,天怜公主就明白了,这是公良先生又在出题难为这帮男生了。

天怜公主遂不敢进去打扰,又悄悄回到了将军府,在那里喝了两口茶,佯装拿本书翻看,趁没人注意,隔一会儿就溜到将门学堂看大伙儿,发现大家始终都在那里低着头,抓耳挠腮。只有方恩似乎镇定从容的样子。

天怜公主还凑巧看到,周一天给前面的“花狐狸”手里塞了个纸团。

虽然窗户纸比较通透,但是,天冷窗户都是关着的,所以,教室里倒是没有人注意到小天怜趴在窗户外面偷看,包括走来走去的公良先生也没发现教室外面有人。

就这样,小天怜跑来跑去,几趟之后,眼看着回宫的时辰快到了,小天怜一着急,就跑出了将军府,不见了人。等杜嬷嬷发现的时候,已经遍寻不见小天怜了。

这下子,可把杜嬷嬷吓坏了,赶紧报告老少将军,周搏、周却也急了,长公主在他们将军府不见了人,这还了得!立即派人搜寻,府里府外,几十号人,到处都找遍了,始终不见长公主。

杜嬷嬷已经吓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坐在大厅上,整个人都傻了。一旁的戴月不停地安慰她说:“没事,没事,长公主吉人天相,一定能找到的!”

学堂里的孩子们终于考完了试,陆续交卷,与此同时,周一天也收到了长公主在将军府失踪的消息,心里也是吃了一惊,立即发动同学帮他寻找表妹“秦珞”。

大家都见过周一天和周一山的表妹“秦珞”,对这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印象颇深,一听说“秦珞”下午来了将军府,然后还走丢了,纷纷加入寻找大军。

一时之间,到处是将军府的“将”字灯笼,甚至连北大街上都有人去寻找天怜公主去了。

第五十六章年礼物

方恩跟着大伙儿在附近找了一会儿天怜公主,走了几处地方,没看到小天怜,方恩忽然心里一动。他折回了将军府所在的景上街去,然后,沿街西去,兜了一个大圈,来到将军府背后的景下街。

将门学堂的正门是在将军府背后的景下街,周却当初就是看中了这套宅子不仅大,而且与将军府背靠背相连,准确说,是与将军府的演武场背靠背相连,所以就花重金买下了这套宅子,并将其改造为将门学堂。

学生们平时上学、放学,都是行走景下街的学堂正门而入,今天反而因为寻找天怜公主的原因,一众学生大多是跟着周一天,穿过演武场,从将军府出来学堂的。

方恩来到将门学堂的正门处,大门紧闭,门外黑咕隆咚的,方恩对这里的地形自然很熟悉,他提着灯笼,朝门外的两丛灌木照去。这里若是夏天,门两旁是两丛花木,因为是冬天了,只剩下蓬松松的两丛灌木了,枯枝败叶的样子。

学堂左边灌木后面什么也没有,方恩又提灯去照右边的灌木,果然看到小天怜倚墙坐着,屁股下压着一块锦帕,已经睡着了。

方恩不禁长舒一口气,绕过灌木丛,走到天怜公主身边,蹲下身,也不敢大声叫唤,怕惊吓了小天怜,只轻轻叫道:“小珞儿,醒醒。小珞儿”

天怜公主迷迷糊糊中,听到似乎有人在叫“小珞儿”,她一开始没反应,不知道这声音是在叫谁,因为宫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叫她的。忽然,天怜公主猛一下想了起来,这是方恩在叫她,也只有方恩会叫她“小珞儿”!

天怜公主猛一下睁开眼睛,果然就看到一盏朦朦胧胧的灯笼,照亮方恩的脸。

天怜公主笑了。

“原来,小珞儿躲在这里睡大觉呢!可把大家急坏了,大家在到处找你呢!”方恩笑眯眯地、轻轻地刮了一下天怜公主的鼻子。

天怜公主还是看着方恩笑,傻傻的样子,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她觉得方恩真好看,长长的眉,厚厚的唇,挺挺的鼻子,和她每日在宫里的想象一模一样

自从周一天捅了马蜂窝,她被禁止出宫以来,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方恩了。

上一次,王嫂好不容易看在她从秋千上摔了一跤的份上,可怜了她一回,带她出宫来到将军府,偏偏遇上少将军周却亲自给方恩他们上课。

她不得已,只好先跟着王嫂去默府看了二哥,原本还思谋着从默府出来后,再折返将军府,那时候,周却也应该讲完课了。

不曾想,她在默府和二哥喝得兴起,居然就一醉过去了,直接醒来,已是半夜,人已经到了王宫里自己寝殿的大床上。

这一次,是将门学堂本学年的最后一日,也就意味着,在新大一年来临之前,她再不会有机会见到方恩了。

今天,最后的机会,这一年最后一次与方恩的相见,她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方恩看到小天怜只是看着他傻傻地笑,既不说话,也不动弹一下,不觉有些担心起来,想着这大冷天的,这孩子在这里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不会是着凉或者睡傻了吧?怎么光知道笑呢?

方恩赶紧伸手出去,摸了摸天怜公主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反而有点冰冰冷的感觉。天寒露重,方恩担心天怜公主一直坐着,地气寒冷,于是伸手将天怜公主拽了起来。

“哎哟!”天怜公主叫了一声,原来是腿坐麻了。

当下方恩也不敢再动弹,陪着天怜公主就那么站着,一直手轻轻扶着天怜公主,等天怜公主的腿慢慢恢复知觉。

“方恩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天怜公主问。

方恩笑道:“小珞儿心里想什么,方恩哥哥自然能猜到!”

天怜公主有些发窘,小脸微微红了红,但是夜色掩映,方恩并未曾发觉。

“小珞儿想躲在门口,等我们放学出来,吓我们一跳呢!”方恩低声道。

天怜公主微微一怔,心里既高兴,又有些失望。

方恩并不是真的知道她为什么躲在这里啊,她是因为将军府里不能呆着,到了时间,杜嬷嬷一定会带她回宫的,可她又不想错过方恩,所以才躲在学堂门口守着。

可惜,她竟然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方恩哥哥,”天怜公主扭捏着,说道,“马上要放假了呢”

“嗯,是啊!”方恩说。

“方恩哥哥,马上要新年了呢”天怜公主说。

“可不是嘛,日子过得好快!”方恩说。

“方恩哥哥,我们再见面就要到年后了呢”天怜公主说。

“是啊,要到年后了!”方恩说。

“方恩哥哥,过新年不能看到你,真的好遗憾呢”天怜公主说。

“是啊!新年看不到你!”方恩说。

“方恩哥哥,新年见不到你,那是不是就不会有新年礼物了”天怜公主说。

方恩闻言一愣,看向小天怜,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小天怜看似天真无邪的脸上,隐藏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方恩忍不住哑然失笑!

原来,这个小丫头兜兜绕绕,“呢”来“呢”去,是问他要新年礼物呢呢呢呢呢

方恩忍不住又伸手去刮小天怜的鼻子,手到近前,忽然发现这个小天怜的脸在月光下,景致迷人得很,就连那双眼睛,也亮过天上任何一颗星辰!

方恩忍不住心中一晃,想道,这个小珞儿长大,一定是一个颠倒众生的妖精!

方恩的手就没有刮下去,而是在空中虚虚地抓了一把,又尴尬地缩了回去。

然后,方恩忽然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天怜公主。

小天怜立即笑得璀璨无比,捧着小布袋,马上就要拆。

方恩笑着制止道:“既然是新年礼物,要等过年的时候才可以拆哦!”说完,还朝天怜公主眨眨眼睛。

天怜公主只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向方恩使劲点点头!

一个月后,随着霆钧阁上新年的钟声敲响,王都会颖城鞭炮声四起,一轮又一轮的烟花在空中绽放

夜深人静后,天怜公主坐在床头,打开了方恩的新年礼物

那是一个草编的六角礼物盒,外面绑着一条粉色绸带。天怜公主解开绸带,揭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盒糖果,五颜六色的糖纸包着一颗颗麦芽糖、酥糖、焦糖

天怜公主小心翼翼地剥开一块,将里面的酥糖放进嘴里,只觉心里酥甜甜的

天怜公主跳下床,找来一本书册,将包裹麦芽糖的红色糖纸铺开来,一点点压平,像收藏一只美丽蝴蝶那样,将糖纸仔细地夹在书页之间

第五十八章年祭祖

三天后,沈鹿呦收起脸上的哀伤,离开了织云纺。

事实上,哀伤并没有真正离开沈鹿呦,只是被她从脸上收藏进心里。

离开织云纺的沈鹿呦没有直接回秋凉馆。

这个时候的秋凉馆太过热闹,无法安放沈鹿呦现在的心情。

现在的沈鹿呦需要安静与独处。

沈鹿呦的秋字马车朝东郊而去,新年了,沈鹿呦要去看一看她的另一半生命去——去看看她的“呦呦”。

“呦呦”是那头梅花鹿的名字。

当年,沈鹿呦骑着“呦呦”,跟在沈双身后,来到会颖城。

梅花鹿以前没有名字,沈鹿呦以前一直没有给它起过名字。

是在沈双死后,沈鹿呦才开始叫它“呦呦”。

“呦呦”,沈鹿呦这样呼唤梅花鹿、对话梅花鹿的时候,仿佛是在呼唤自己、对话自己。

越来越强烈地,沈鹿呦觉得,那头梅花鹿和她的生命相连,自从他们一起走出李树林,一起走过漫长的旅途,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王都,它们的生命就已经紧紧相连。

呦呦,是沈鹿呦的半条命。

沈鹿呦和梅花鹿“呦呦”一起,坐在山坡上,午后的阳光温暖着他们。

在这个难得的、无风的冬日,沈鹿呦让自己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她抬头向远处看去,会颖王都的最高建筑——霆钧阁隐约可见。

何云梦说,每年初五,霆钧阁上会有闾丘王室的祭祖活动。

今天是初五,那个人会在霆钧阁上吗?

沈鹿呦望着霆钧阁,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沈鹿呦发现,只要想到那个人,她刚刚平复的心又开始波动了。

与此同时,霆钧阁顶陆公公正在安排闾丘氏祭祖的事情,每年大年初五,王上、王后都会登阁祭祖,这是自霆钧阁建成以来,闾丘氏沿袭两百多年的习惯。

钟亭前的香案中央,摆着一个小香炉,燃着三支香。案上摆满各色瓜果点心,还有瓶插鲜花。两支燃烧的蜡烛,罩在黄色的灯罩下,避免被风吹灭了。

香案前的垫子似乎不够,只有三个,陆公公又从香案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两个垫子,一起摆放到香案前。一会儿除了王上、王后、长公主,还有世子和二殿下。

陆公公想了想,又找出一个垫子,一起放到案前。

总还是要给默王留个位子的,不管他来还是不来。自从五殿下闾丘羽登基以来,历年祭祖,二殿下闾丘渐就再没出席过新年祭祖。

但是,万一呢?万一今年来了呢?总好过默王人来了,他这个看阁的人,却没给闾丘家的后人备下祭祖的跪垫,那他就太失职了!

陆公公收拾好钟亭这边后,又转身进了祖阁。

祖阁中他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个无字牌。

王上闾丘羽叮嘱过他,凡王后周致来阁顶前,都把那个无字牌收起,免得王后周致看到后问起。

陆公公准备好这一切,重新下到阁底,等待王上、王后一行的到来。

今天早起开始,王后周致就发现王上闾丘羽有些闷闷不乐。

周致以为是因为默王闾丘渐的事情。

自登基以来,每年大年初五,闾丘羽都会派人到默府,邀请默王登阁祭祖,但是默王从来不至。

周致知道,默王心里,始终认为闾丘羽的王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

周致上一次带着三个孩子去了一趟默府,回来只是和闾丘羽提了一句,闾丘羽问起她见默王的情形,她只说自己和孩子们喝了两杯酒就走了。

周致没有说默王的什么不是,但也没有给默王贴金。

闾丘羽和闾丘渐兄弟之间的事情,她不想因为她而受到影响。她也更加不会让闾丘羽因为她的虚伪说辞,而对别人的敌意做出错误判断。

周致明白,这两兄弟之间的嫌隙已深,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开的,她不会幼稚地以为,凭着她的说和和周旋,就能让默王放下对闾丘羽的敌意。

这并不是君王之家独有的悲哀,很多富贵人家,甚至于贫穷人家的兄弟,也有龃龉之时之事。

周致一边帮闾丘羽按摩头部,一边试探着问闾丘羽有什么烦心事吗?

闾丘羽犹豫了一下,才对周致说:“王机处很久没有消息了。”

周致闻言一愣,她倒是没想到,闾丘羽是因为这件事情在闷闷不乐。

闾丘羽当年重启王机处,命他们调查几位殿下遇刺的事情,周致是知道的,那时候,世子还没有出生,如今,世子闾丘奋卒都已经五岁了,王机处却原来五年来,一直都没有消息?

周致想再问详细一些,但是,她还是打住了想法。

王机处是闾丘家的机密,能给她讲的,闾丘羽自然会讲。

果然,闾丘羽拧着眉头说道:“王机处最后一次传来的消息,说线索正一路向南,他们也正一路向南。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这件事情明明应该是雪国做的”

周致也露出诧异的神情,雪国是在翼国北边,王机处却说线索向南,这件事,要么是闾丘羽错了,要么是王机处错了,要么是发生了其他一些差错

闾丘羽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起身说:“时辰差不多了,我们登阁去吧。”

三个孩子早已收拾停当,准备好了,只等闾丘羽和周致一声令下,就出发前往霆钧阁。

最兴奋的莫过于二殿下闾丘闵幽,自从知道翼飞的事情,他就一直对于登阁神往不已。他听人讲过,霆钧阁顶有专门翼飞的装备,他早就想一开眼界了。

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带着长公主闾丘倾珞、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闾丘闵幽来到霆钧阁下,众人先是在阁底向陆公公一一行礼毕,而后开始登阁。

三个孩子难得有机会登阁,嘴里不敢喧哗,脚下暗自较劲,争先恐后,一层一层,向上登去。

最后,居然是年纪最小的二殿下,闾丘闵幽最先登顶。

为此,闾丘羽摸了摸闾丘闵幽的头,以示鼓励,令二殿下激动不已。

王上闾丘羽带着众人在钟亭前的香案前上过香,一一叩首,拜祭过青铜大钟“长破”,然后,一行人进入祖阁,祭拜闾丘氏列祖列宗。闾丘羽扫了一眼牌位,那个无字牌位已经被陆公公收起了,他放下心来。

一出祖阁,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眼睛就开始到处看,果然看到了一间写着“翼阁”的房间。

他热切地看向闾丘羽和周致,嘴里叫着:“父王,母后”然后伸手指向翼阁。

闾丘羽回身看了看翼阁的方向,然后笑着,摸了摸闾丘闵幽的头,道:“等你满六岁,父王就教你翼飞。”

闾丘闵幽不免一脸失望,现在的他只有四岁,岂不是还要等上两年之久?

而天怜公主和世子姑侄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怕怕的感觉。

翼飞对于二人来说,着实太过吓人了啊,要从这么高的阁顶纵身跳下

王上闾丘羽因为天怜公主胆小,已经准许她再大一些,等世子六岁时候,才一起学习翼飞。

而明年,明年世子就要六岁了,两个人就要学习翼飞了。闾丘家的人,人人都必须学习翼飞。

必须学啊,逃不过

天怜公主和世子的两张小脸,在听到闾丘羽的话之后,一起变得惨白

第六十八章 狂放

微雨湖边,烟花盛大,喧声笑语之中,人们喜气洋洋,高台上的沈鹿呦却独自浑身冰凉。

随着烟火落幕,沈鹿呦已彻底没了色*诱的心情。与默王闾丘渐一起从看烟花的高台下来时,默王闾丘渐伸手想扶沈鹿呦一把,沈鹿呦选择了无视。

接着,默王又邀请她一起乘坐默府马车回秋凉馆,沈鹿呦对此置若罔闻。

沈鹿呦自顾自昂首挺胸,朝停靠在远处的自己的“秋”字马车走去,把默王扔在身后不睬不理。

急得默王的贴身小厮方默存一个劲搓手,朝高轩甩脑袋,高轩紧紧追在沈鹿呦后面,朝沈鹿呦又是挤鼻子,又是弄眼睛,又是用夸张的嘴型一再地讲“默王!默王!”如此反复明示又暗示,沈鹿呦却始终眼睛朝天,拒绝看高总管一眼。

马车到了秋凉馆门外,沈鹿呦不等马车停稳,就招手示意馆门口的仆役赶紧抬过来搭梯,搭梯刚刚放下,沈鹿呦急着就要往下跳,唬得众人赶紧七手八脚扶了她。

沈鹿呦踩着搭梯,“噔噔噔”下了马车,不做稍停,直接朝着秋凉馆里面奔去。

风吹乱沈鹿呦的头发,有几丝细发噙在她抿紧的嘴角,给她的神情增添了一抹狠厉。

其实,此刻,连沈鹿呦眼里的神情也是狠厉的。

门口一众宾客看到沈鹿呦下了马车,朝她这个沈馆主打招呼,她却毫不理会,只自顾自昂首阔步,朝秋凉馆后院奔去。

结果,因为脚下走得实在是太急了,何云梦给她定制的细跟鞋一下子没踩稳,崴了一下,沈鹿呦差点就在大庭广众面前摔倒了,惊得众人直呼出声。

沈鹿呦索性弯下腰,脱了鞋,一手抓一只鞋子,光着脚、大步流星地朝馆内走去。

走到后来,沈鹿呦干脆又像十四岁初临会颖时那样,赤足狂奔起来。

宾客们有些是见过当年沈鹿呦赤足而奔的模样的,大部分宾客不曾见过,却也是听说过的。人们不曾想到,今日秋凉馆百年华诞,各位居然有幸再次目睹,沈鹿呦手提鞋子、赤足狂奔的风姿。

只是,一样的赤足狂奔,十四年前沈鹿呦的奔跑,给人的感觉是一头跳跃的小鹿,是一缕宜人的林风,是一季清凉的雨水

可今日沈鹿呦的奔跑,却是横眉立目、杀气腾腾,其坐骑已经不是小鹿,而是战马,是猎豹,是龙家的二少睚眦

认识沈鹿呦的人,知道她是秋凉馆馆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女人抱着什么深仇大恨,来秋凉馆踢馆呢!

如果把沈鹿呦一手一只拎着的鞋子换成两把菜刀,就更符合她踢馆的女侠形象了!

当然,要是女将军的话,还差一副兜鍪和上好盔甲

沈鹿呦是心里发狠了,而且是对自己发了狠!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笨很婆妈!

既然是色*诱,就是结果比过程更重要,自己何必要把这个过程设计得那么赏心悦目!前戏之两情愉悦,是恋爱需要的,不是色*诱所需!

既然计划的目的只是这个男人的肉体,搞那么复杂的色*诱干什么!直接扑倒了事!力气不够那个男人大,就把他灌倒,论到喝酒,会颖城的男人可没几个能喝过她去

沈鹿呦这一路狂奔,在心里狠狠地做了决定,今晚拉着闾丘渐直接喝,喝醉了事。

据说,酒后的男人像野兽,那就把他变成一头野兽好了

色*诱不过是把自己变成一只狐狸精,灌酒则是把对方变成一匹大色狼

还是变对方好了,直截了当,省事快捷!

高总管那里很快就接到通知,原先沈鹿呦要亲自登台献艺的歌舞节目被取消。

什么花前月下,目光灼灼,莞尔一笑之类的把戏,沈鹿呦也统统不要了。整个夜晚的酒会,就见她艳若一枝桃花,拉着默王大杯大杯地敬酒。

闾丘渐刚开始还陪着她喝两杯,随后就变成了浅酌,再后来,就只是碰杯,然后抿一小口而已,任沈鹿呦怎样软硬兼施、撒娇耍赖地使尽花招,也灌不了多少酒给默王了。

沈鹿呦已经喝了不少酒,好在她酒量不小,此刻虽然有些晕乎乎的感觉,灵台却还清明着。眼看今晚灌不倒闾丘渐了,只好临场书写急就章,佯装身体不适,请默王闾丘渐扶她回房。

默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扶着沈鹿呦的手臂,将她一路送至秋凉馆后院的卧房内。

沈鹿呦的闺房是早用栀子花香熏过的,房门打开的瞬间,闾丘渐又犹豫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扶着沈鹿呦进去了。

沈鹿呦挨着床沿半倾着身子,头在晕,心里在犯难。

若按照这些日子来设计好的步步色*诱,进房之前,两人该是已经花前月下缠绵吻过,此刻入了房,两人均是脸红耳热身燥,一切听凭闾丘渐主导了。

就算是临时调整过的变脸程序,此刻闾丘渐也该是已经被酒精灼烧着,一身兽性了。

可眼下的情况,闾丘渐显然还很清醒,依旧温文尔雅,毫无变身大色狼的迹象

这倒让沈鹿呦不知所措起来。

要说一些烟花女子或者交际女子狐媚男人的手段,沈鹿呦也听见看见过一些,可是,她知道是一回事,要自己做到却是另一回事了。

此刻,单是想了想那些脱衣解衫、发嗲卖痴的动作,沈鹿呦就已经觉得脸上发烧了,好在她喝了不少酒,脸上本来就桃花灼灼的样子,房间里光线又昏幽,想来闾丘渐也看不出她此刻的诡异之处来。

沈鹿呦心里还在七上八下时,默王闾丘渐已经要告辞而去了。

沈鹿呦一着急,就忽然大叫了一声:“默王你喝杯水再走!”

这一声来得突然,且沈鹿呦心中有鬼,嗓音也跟着诡异起来,倒把闾丘渐给吓了一跳。

他正要离去,听得沈鹿呦这么一说,回头正要推辞,沈鹿呦已“咚”、“咚”两下,两只脚东一只、西一只甩了鞋子,“噌”一下从床沿窜了起来。

第一百章 沈公子到访

这一天,默府门外来了一位自称是“沈公子”的人,请求拜访默王。

管家周桐看到来人,猛地惊了一下,来人简直就是沈双再世!甚至连发型、连身上的衣服都和沈双一个风格——一身白绸长衫,宽边袖口和领口绣着盛开的栀子花,典雅清新,除了身材比沈双要纤小一些。

周管家试探地问询来人:“沈公子?”

“沈公子”点头,对周管家道:“是的,沈公子。烦劳周管家向默王通传一下,沈公子来访。”

“沈公子”说完这几句,见多世面的周管家已知这位“沈公子”实则是秋凉馆馆主沈鹿呦,但他并不戳穿,只恭敬地道:“沈公子请稍候。”

沈鹿呦在前厅等了不一会儿,周管家转回,伸手道:“公子请跟我来。”

周桐在前面引路,沈鹿呦缓步跟随。

沈鹿呦是第一次造访默府。默府府院阔大,回廊宛转,没有那么多繁复的装饰和点缀,却不失典雅。

周桐将沈鹿呦带至书房门口,帮沈鹿呦推开门,沈鹿呦看到,默王闾丘渐正独自在书房里打棋谱。

沈鹿呦迈步入房,书房的门在她身后被轻轻带上了。周管家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跟入。

沈鹿呦看着默王,看到这个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心里忍不住鹿跳起来。她的面颊飞起两朵红云,眼睛也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

可是,当闾丘渐猛一抬头,俩人对视的刹那,均是深深一惊。

因为,双方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沈双的影子。

闾丘渐未梳发型,只是用一条丝带松松地束了一下,正是沈双当年无客时,在秋凉馆后院最闲散的样子,连带子的颜色也是沈双最喜欢的青色。

此外,闾丘渐一身米黄色绣花套装上,绣着的,也是沈双最喜欢的栀子花。

沈鹿呦努力露出微笑,闾丘渐却毫无表情。他上下打量着沈鹿呦,眼睛由震惊开始,渐渐眯缝出一缕危险的、威胁的信号,直至充满了怒气,甚或是恨气。

沈鹿呦站在门口,被闾丘渐这无声的怒气笼罩着,渐渐明白这些日子以来,闾丘渐的怒从何来,怒从何起。

原来,他是怒她穿了沈双的衣服

眼前这个有着褐红色眸子的、让她倍尝相思的人,让她魂牵梦绕的人,见了她却只有仇恨。

呵呵,沈鹿呦心中凄然而笑。

她原本还期望能从那双褐红色的眸子里看到一丝温柔。

她难以忘怀,那个晌午,那双褐红色的眸子曾无比温柔、无比热烈地望进她的眼睛

仅仅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已经把那个午后的记忆彻底丢弃、彻底遗失了吗?

所以此刻才会淡定地坐在那里打棋谱,才会看上去浑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甚至比什么都没有发生更糟糕、更痛苦,他可能后悔了,他后悔并且仇恨那个晌午!

“沈公子?”

沈鹿呦再次听到闾丘渐的声音,依然那么有磁性,却冷得像刀,“公子”二字简直是被他从齿缝间咬出来的。

沈鹿呦装出浑不在意的样子,双手抄在身后,迈开步子。

她东张西望,漫不经心,最后似乎才突然看到棋盘,于是说:“一个人打谱?不闷么?我来陪你下一盘如何?”

沈鹿呦说完,笑嘻嘻地斜睨着闾丘渐,等他答话。

闾丘渐又是微微一惊,这种表情,最是沈双当年喜用的表情。

闾丘渐目光中的怒火更盛了几分。他略一沉吟,忽然点点头,然后起身,向书房外走去。

沈鹿呦抄着手,微笑着,不慌不忙,跟在后面。

默王带着沈鹿呦换了一间更大些的书房,但其实,可能更像是一间客房。

房间铺着雪白的地毯,需脱鞋而入,近半间房用红、白橡木铺砌出比地面高出半尺的榻床,可坐可卧。地板的中央图案是一朵巨大的盛开的、白色栀子花,分外醒目。就连靠墙放着的几个靠枕,也都手工刺绣着洁白的栀子花。

墙边的书柜里,满柜子都是沈双各种版本的诗词文赋,还有他的画卷。墙上挂着的两幅长轴画也是沈双的作品,一幅水墨山水,一幅水彩栀子花林。栀子花林画的,似乎是山野间某处栀子林,而水墨山水,则似乎是从闾丘渐原先位于微雨湖畔的烟渚邸望出去的湖光山色。

门侧衣帽架子上,是一套长衫和一条丝绒围巾,沈鹿呦认得这是沈双的衣物。

当年何云梦为沈双裁制这件长衫时,扣子是沈鹿呦精挑细选的,当年沈鹿呦发现这套衣服不见时问沈双,沈双想半天也说不出是丢在哪里了,他经常出去郊游、采风,有时一去十天半个月,衣物丢失在哪里,确实不好记。却想不到,竟是在闾丘渐这里。

那条丝绒围巾,沈鹿呦曾经亲手打理熏香过,长巾两头,一头织着一个“又”字,两头合起来,恰是一个“双”字。

衣帽架不远,是一个落地大花瓶,瓶中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栀子花,这个时节,会颖城中的栀子花已经开始凋谢了,这里却还有一枝剪下来不久的、新鲜的栀子花,想来是有心人特意在深山暖穴之中栽种的。

一切看上去,沈双似乎才刚刚从这间房离开,或许是散步去了,或许一个转身,沈双就又回来了。

何云梦为沈鹿呦打开一扇真相的大门后,沈鹿呦一直不肯冒然张望,冒然相信。

她不是要做一只鸵鸟,不是要把脑袋埋进沙堆。她只是相信盲人摸象的道理,真相往往就是如此,往往就是被人们当做大象在揣摩猜测,每个人看到的,都是不同的真相。

而她,只愿相信自己亲手打开的、亲眼看到的,踏入门中亲身与之相处,感觉到的、摸到的真相。

哪怕,那只是真相的一条腿,一扇耳朵

现在,在这间房里,她亲眼看到了,看到了真相

在这个房间,关于沈双的点点滴滴,被完美、完全、完整地保存在了下来。沈双像一坛被封存的陈年老酒,历经岁月,虽然还在坛中不得而出,但它的醇香却愈老弥浓,充盈、飘荡在这个屋子的每个角落,飘荡在默王闾丘渐的心里

第一百零一章 意外之得

如果这世上没有真相,只有想象,每个女人都会是幸福的。就像飞蛾扑火,它们轰轰烈烈扑向燃烧的火焰,所依靠的不过是对光明的想象,如果它们知道那一扑的真相,其实是死亡和灰烬,还会那么毫不犹豫、那么义无反顾吗?

沈鹿呦的微笑再也撑不住了,彻底从脸上褪去。

沈双的气息从房间四面向她逼来,逼得她呼吸困难,而真相真相象一只躲在暗处的猛虎,迈着柔软而警觉的步伐,瞪着两只灯笼一样的眼睛,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带着危险而凛冽的气息,向她逼近。

沈鹿呦眼前一阵发黑,差点跌倒,被默王适时扶住。

沈鹿呦回头,看着默王冷漠的眼睛,惨然一笑。她摆摆手,表示自己无碍,然后指一指木榻角落的一方小桌,桌上放着棋枰棋盒,沈鹿呦示意默王布棋。二人盘膝而坐,沈鹿呦执黑,闾丘渐执白,开始对弈。

周管家推来一个小推车,送来茶水和八样点心。

沈鹿呦边行棋边想,大概以前沈双和闾丘渐也是这样,在这间房里,品着小推车送来的茶,吃着点心,在这里慢慢对弈,浑不知窗外日月短长。

沈鹿呦一手黑棋,完全不成样子。默王本就是翼国国手级人物,对弈沈鹿呦,轻轻松松。

令沈鹿呦沮丧和心烦意乱的是,默王下棋不知是今天故意,还是平时就是这样与众不同的落子习惯。多数人是在紧要时刻才会唱棋,比如,提子的时候,会报道“提”,或者打吃的时候会叫“吃”。

可是默王,不仅不“默”,还从始至终只唱一个“双”。甚至很多时候,默王落子为求成“双”,竟毫不顾愚形,多次硬生生使出“双”的手筋。

可即使如此,默王的白棋依旧优势明显。

沈鹿呦已经越来越沮丧,她此行,本是为求真相而来,可当她真的靠近真相,甚至坐在了真相中央时,她又犹豫了。

她心里憋着一个问题,几次想问默王,又忍住了。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像一只无知无畏的虫子,坐在麦芒的中央,而每一根真相的麦芒都在试图刺伤她。

她的心情就在这犹犹豫豫中,雾霭一样飘飘荡荡,沉沉浮浮,阴阴晴晴

终于,在默王又一次一边下出“双”的愚形,一边轻声叫报出“双”时,沈鹿呦的问题冲口而出:“沈双最后一盘棋,说要送一个天使给你,你当时是怎么回答他的?”

这个问题一出口,沈鹿呦就后悔了,她觉得她和闾丘渐都入了魔,中了邪,吞了蛊。他二人齐齐入的是沈双的魔,中的是沈双的邪,吞下的是沈双的蛊。

果然,闾丘渐看着她,褐红色的眼眸里,怒火渐渐燃起,熊熊烈烈起来。闾丘渐什么也没说,“啪”一声,将手中的棋子丢回了棋盒,起身走了。

沈鹿呦在那间客房一个人呆坐了很久,才孑孓独行着,离开默府。

从默府回去后很长一段日子,沈鹿呦都像是在踩着云朵生活。她觉得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恍恍惚惚。又仿佛这些年她一直都走在彩虹上,最后却一脚踏空,栽下去的感觉。

沈鹿呦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无论是偌大的王都会颖,还是这空荡荡的秋凉馆,其实都不是她该在的地方。

她是一头鹿,本属山林,却禁不住七彩光芒的诱惑,误闯误入这人间园林。

如今,她这头鹿困厄于此,马上就要因水土不服死在这座陌生城市了,陪伴她的,却只有死亡、陌生和孤单的感觉。

为此,沈鹿呦心中无限悲凉

沈双曾经是她最爱的人,如今却因为真相,成为她想要去恨的人。

她在山林之外的幸福,因沈双而开启,又因沈双而死亡。

她彻底输了,输给了一个死人,一个死去的男人,一个她曾经深爱过、如今想恨却恨不起来的男人——沈双。

沈鹿呦不恨沈双,也不恨闾丘渐

她只恨真相

十几日灵魂出窍般的恍恍惚惚后,沈鹿呦痛下决心,决定从此和闾丘渐不再有任何关系。

她懂得放下才是人生的最高智慧。

而她,愿意学着去做一个智慧的人。

虽然,她本是愚人。

可是,当年,命运之神只是看了她一眼,沈鹿呦就乖乖地牵着小鹿来到会颖,

如今,命运之神向她伸出的是一双翻云覆雨的巨手,沈鹿呦初学的人生智慧根本无力对抗。

她开始呕吐,开始茶饭不思,然后,医生说,她怀孕了,而且是双胞胎。

沈鹿呦忍不住又笑又哭,泪水和笑容同样令她疼痛。

契约啊,她和沈双签订的契约,她在沈双临终前承诺要设法履行的契约,原来带给她的是这样痛不欲生的经历,这样无处躲藏的伤害,这样猝不及防的后果

可是,只要她撕毁契约,只要她将两个未成形的胎儿从腹中摘走,她就可以让后果消失,可以将伤害封印,可以把记忆剪掉!

沈鹿呦找来了何云梦,也通知了高轩,剪掉记忆需要身体的静养,需要时间的修复,一切均已做好安排。

默王的贺礼就是这个时候到达秋凉馆的,高轩特意避开了,但是沈鹿呦知道,这定是高轩通风报信的结果。

沈鹿呦决定,先看一看默王的贺礼再做决定,他毕竟是腹中胎儿的父亲。

方默存代默王送上的,共计十二个锦盒。八个一样大小的方形锦盒,是四样胭脂和四样补品。胭脂是玫瑰红、桃红、酒红、桔红色四种,均为最新鲜的青国上等胭脂;四样补品人参、雪蛤、燕窝、灵芝,均是最昂贵的雪国上等货。

八锦盒之外,尚有两大两小四个锦盒,据方默存说,这是给腹中孩儿和沈鹿呦的。

沈鹿呦先打开两个小锦盒,里面金光闪闪,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把小金刀,一个锦盒里面是一块小金牌。

沈鹿呦静静地看着最后两个大的、长方形的锦盒。方默存不是说了么,那里面是默王送给她的礼物。

默王会送给她什么呢?

默王此前还从未送过她任何礼物呢。

沈鹿呦在打开这两个锦盒之前,心里暗自猜了猜,她猜过里面是珠宝,是首饰,却又觉得装珠宝首饰的盒子不至于这么大。

第一百零二章 鱼肉刀俎

因为太急于想知道锦盒里面究竟装着什么,沈鹿呦索性不猜了,直接打开了第一个长形锦盒。

映入沈鹿呦眼帘的,竟是一大抱玛瑙色的康乃馨!

沈鹿呦不由大喜,康乃馨的是母亲之花,这一大抱含情脉脉的康乃馨,自然一下子就收买了沈鹿呦这个准妈妈的心。

心情大好的沈鹿呦又迅速地打开第二个大的、长方形锦盒,里面竟是一件深紫色的长礼服,缀满珠片,贵气袭人,一望而知价值不菲。

沈鹿呦对着铜镜比试了一番,前后左后,来回地看,很是合身呢!

沈鹿呦不由对镜莞尔。

收好礼服,插好康乃馨之后,沈鹿呦才重又回头去看默王给孩子们的礼物——那两个金光闪闪的物件,小金刀和金牌。

小金刀长四寸左右,刀鞘是足金的,镶着几颗宝石,刀柄上居然有个按钮,沈鹿呦不小心碰了下,刀鞘就一下子弹开,露出寒光闪闪的一小截刀身和雪刃,把沈鹿呦吓了一跳,她赶紧小心地收好金刀。

金牌有手掌大小,一望而知也是足金的,边缘镶着一圈碎钻,一面画着一副鱼骨,与翼国国旗上的那幅鱼骨图一模一样,另一面刻着一个“狐”字。沈鹿呦不由讶异,这竟然是翼国开国王上闾丘狐的物品!

沈鹿呦又把小金刀和小金牌把玩了一会儿,才发现装金刀和金牌的盒子里各有一张薄绢纸,上面各自写着四字。

装金刀的盒子里绢纸上写着“闾丘又刀”,装金牌的盒子里的绢纸写着“闾丘又俎”。

沈鹿呦开始不明白两张绢纸上字的意思,过了一会儿,猛然明白原来是闾丘渐给两个孩子起的名字。

沈鹿呦的心不由一下子成了蜂窝,里面溢满幸福的蜂蜜,独自甜蜜了好一会儿。

不过,又刀、又俎是什么意思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是说让孩子为刀为俎,不要为鱼为肉吗?

难道默王觉得这世界会有人将这两个孩子当鱼当肉吗?还是默王的意思,是让这两个孩子把别人当鱼当肉呢?

沈鹿呦隐隐觉得这两个名字似乎不大好。

沈鹿呦本来是命人将默王的礼物一股脑儿搬到她的闺房,然后她关起门来,一个人在里面慢慢拆锦盒,一个人偷着甜的,等到蓦然意识到闾丘渐给两个孩子的名字中,嵌入了沈双的“双”字——两个孩子各用一个“又”字,恰似沈双的围巾的两头各自绣着一个“又”字——沈鹿呦一直兴奋的心重又开始冷却下来。

沈鹿呦重又想起她的纠结,她思维的焦点重新回到她拆礼物之前的想法,她究竟要不要撕毁契约,要不要留下肚子里的这对孩儿呢?

人们总是在犹犹豫豫中错过幸福,同样,封印伤害的机会也往往在优柔寡断中被丧失。

沈鹿呦这样犹犹豫豫着,尚未做出最后决定,肚子里的两个孩子已经大到无法拒绝他们的降临。

无奈,沈鹿呦开始闭门谢客,在秋凉馆后院专心养胎,静等瓜熟蒂落。

高轩依照吩咐,秋凉馆后院只放何云梦一人进入。小孩子的衣服,小孩子的用品,也是何云梦帮着她细细准备。

而在秋凉馆前院,以及会颖各处,关于沈鹿呦的闲言碎语像树叶一样开始到处飘荡,有人甚至直接在秋凉馆馆堂内向高轩总管打听,沈馆主肚子里是不是有了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

沈鹿呦躲在秋凉馆的后院里,一面张罗准备两个孩子出生后的用品,一面也在悄悄向前院张望。

她不在意人们的风言风语,反正传八卦的人永远都是那些无聊的人,而八卦的题材从来都是无尽的,人们今天还有兴趣八卦她沈鹿呦的肚子,明天可能就已经八卦谁的帽子去了,后天可能自己就成为大家的八卦对象了,这也是会颖人在这个弹丸之地的王都生生不息的源动力之一,沈鹿呦不准备和这股八卦势力做无聊的抗争。

沈鹿呦关心的只有默王,她一直在等默王的到来。礼物既然已经来了,跟随而至的不该是默王的人吗?更何况,默王连孩子的名字都已经取好了,接下来,默王该做的不就只剩下求婚了吗?

“奉子成婚”,这是古今以来,无数女人上位的经典手段,沈鹿呦虽然从未曾想过走这条路,却已在不知不觉之中,站在了这条路的路口。

或许,于爱的贪心是每个女人的天性。女人对于自己喜好的男子,往往从最初的默默远观贪起,只要我能看到他就好啊,哪怕只是看一眼。等到看到之后,开始贪念对方的一个眼神,只要他能看我一眼就好啊,哪怕只是看我一眼。再以后,开始贪念一个拥抱,一个亲吻,一场爱恋,最后,是一世婚姻,然后还要三生三世的纠缠

沈鹿呦亦不例外,这时的她早已忘了她曾经下定的那些决心——要和闾丘渐再无关系,要撕毁契约,封印伤害,跳过那段记忆——她以一颗女人的、感性的心,自动忘却了闾丘渐带给她的所有不快,一心只等着闾丘渐对她送上一个爱的眼神,奉上一个爱的承诺,她就带着肚子里的两个孩子,母子三人一起姓了闾丘。

可是,默王除了不断地送来各种礼物和营养品,并无其他表示,更没有一点点要求婚的征兆或暗示。直到孩子就要出世了,沈鹿呦才断了等默王求婚的念想。

她忽然想到,难道康乃馨、礼服和所有礼物,其实都只是默王给她的履行契约的报酬?而不是任何与感情相关的表达?

这个问题她揪着何云梦问了好几次,何云梦头大得不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若不是两个孩子及时出世,何云梦真担心沈鹿呦患上产前抑郁症。好在,这对双胞胎兄弟用他们嘹亮悲愤的哭喊,孔武有力的蹬腿,一下子就抓去了沈鹿呦的注意力,沈鹿呦开始又忙又笑,生怕两个双胞胎儿子饿着了,冻着了,渴着了,热着了,她不停地忙碌,满脸都是初为人母、幸福的笑,再也顾不上想关于默王求不求婚的无聊问题。

沈鹿呦没有去撕毁契约,但是,关于契约的那段痛苦记忆却因两个孩子的出世,自动消褪,代之的是满满溢溢的甜蜜感。

沈鹿呦给两个孩子起名,哥哥叫沈又刀,弟弟叫沈又俎。

第一百零三章 开门立府

天怜府已经完工两三个月了,开府庆典却一延再延。

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都不明白天怜公主为什么迟迟不举行开府典礼,早在两年前堪舆之时,天怜公主可就已经迫不及待了,急急地想早日开门立府,搬出王宫去住,跳出王兄王嫂的监视范围。

可如今,两年已过,天怜府终于建造完成了,天怜公主反而不急不慌起来,着实令大家费解。

就在天怜府堪舆和建造期间,世子和二殿下已先后开府,当然,两位王子殿下开府没有天怜公主开府这么复杂,世子闾丘奋卒是直接搬入前世子闾丘钺的府邸。

二殿下闾丘闵幽初时想学天怜公主自己堪舆择址,建造新府,王上和王后未允准,理由是翼国与雪国多年交战,国库空虚,不宜大兴土木。

闾丘闵幽格外郁闷,看着天怜公主精神抖擞、天天往工地上跑,他只有艳羡的份。

而众人眼里,自然更进一步知道了天怜公主在王上、王后心中的地位,那绝对是独宠无二的!

后来,二殿下闾丘闵幽放弃了新建府邸的想法,转而请求入住默王原来的府邸——微雨湖畔的烟渚邸,闾丘羽也未允准。

毕竟,默王是闾丘羽几位王兄中惟一幸存者,因为几位王兄莫名遇害的事情,默王闾丘渐和老五闾丘羽的关系已经不是一般的僵。默王在南郊新开默府之后,烟渚邸虽然已经交回朝廷,不归默王所有,但是,人对自己的故居总是怀有感情的,闾丘羽不想让默王看着自己居住了二十年的居所,被闾丘闵幽占去。

再者说,现如今并不是没有别的府邸可供闾丘闵幽选择,闾丘羽自己当年的五殿下府,以及已故三殿下闾丘歧、四殿下闾丘燧的府邸现如今都空着呢。闾丘羽建议闾丘闵幽在其中择一座开府。

闾丘闵幽无奈,只得先后去察看了这三座府邸,最后,选中了原来三殿下闾丘歧的府邸。

这样,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就都有了自己的府邸,并分别对府邸进行了更名。世子将自己的世子府命名为翩若邸,闾丘闵幽则将自己的府邸改名为流华邸。

两位殿下后来居上,都开府成功了,大家原以为长公主定会着急,却不料,她竟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

大家问天怜公主原因,她却只是含含糊糊,说还有些细节没有准备好。但其实,天怜公主是在等待今年的科考。

并不是天怜公主自己要参加科考,而是方恩。方恩从军队退役回来,进入司空府临时就职,就是为了备考。天怜公主听方恩说要参加科考,原来还想着去王兄那里打探考题,或者等殿试时候找王兄帮方恩求求情去。不料想,方恩报名参加的不是进士科,而是明经科。

天怜公主初时也不懂这两科的区别,经方恩讲解,才明白二者的区别。

进士科的仕途自然要比明经科的仕途要好,要受重视,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进士科录取比例实在太低,作为方恩来说,他迫切需要尽快获得功名,尽快就业。毕竟,家境不是很优越的他,父亲方中信常年在北关,家中老母和幼小的妹妹都靠方恩支撑了,方恩想尽快考取功名,尽快进入府司衙门里供职。

进士科考比较重诗赋,明经科考则重帖经、墨义。所谓帖经,就是将经书任揭一页,将左右两边蒙上,中间只开一行,再用纸帖盖三字,令试者填充。墨义是对经文的字句作简单的笔试。

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诗赋则需要具有相当的文学才华方可。此外,录取的比例也不同,进士科每年录取比例只是明经科的百分之十不到。所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不同,方恩没有向天怜公主讲,进士科的录取,非常看重考生的名望家世,在对考生的考量中,考生的出生和门第占了很重的比例。方恩自知出生微寒,虽然自认才学不输他人,但也不敢和那些名门望族的子弟在进士科里同场竞艺。

天怜眼见方恩的科考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只得默默作陪。天怜府的开府庆典,是一定要邀请方恩出席的,方恩备考之时,天怜公主不想分他的心。

天怜公主对于方恩的明经考,还是信心很足的,这份信心自然也是来自方恩自己。方恩早有入仕之心,因此多年来一直苦读,最近几个月为了备考,更是常常挑灯夜战。白天在工地监工,工作轻松,天怜公主每日都坐在他旁边默默作陪,也不打扰他,偶尔看他读书累了,拽着他到附近散散步,每日午饭都被天怜公主“命令”要陪着天怜公主一起吃,全都是宫里特意做了送到工地上来,给长公主的伙食。

天怜公主有心将自己的开府庆典一拖再拖,实际是想拖到方恩科考放榜后再举行,如果在方恩考取功名之后举行她长公主府的开府庆典,那么,这个庆典的意义就又多了一层。她希望长公主府的开府庆典,同时也是方恩中榜的庆典,这是她在筹备开府庆典时怀揣的另外一份秘而未宣的心。

天怜公主已经计划好,到时候她开了府,方恩登了科,正是俩人各有欢喜之事,各自欢喜之时,她就大胆向方恩表白。她已经在心里甜蜜地筹划这件事的各个细节了。

天怜公主不知道,她这么筹划向方恩表白时,有另一人也在悄悄筹划向她表白的事。

周一天拖着一直没有去参军,就是为了能等到天怜府落成,想着能陪着天怜公主身边,帮她完成开府心愿,然后,在开府庆典之后,趁天怜公主最高兴的时候,借机向天怜公主表白。

暮春时节,在众多考生和天怜公主的企盼下,科考结果终于放榜了,方恩如愿以偿,登科入仕,父亲方中信设法打点,没用多久,方恩被分派入太傅府正式任职,虽是一介小小文书,却毕竟也是入了仕途了,方恩极为开心,一副神采飞扬,意气纷发的样子。

天怜公主闻讯,简直比方恩本人还要开心呢,她立即命宗伯府为她择选吉日,越快越好,她要尽快举行长公主府的开府庆典。

第一百零四章 宾客盈门

庆典前两天,天怜公主委托周一天,代她向将门学堂的全体同学发出邀请,请大家同来赴宴,一起参加她的开府庆典。

将门学堂的一众小子,这才知道以前所谓周一天的表妹“秦珞”,居然是当今长公主天怜公主呢。小子们吃惊不已,也兴奋不已,很多穷小子终其一生,甚至其父辈在王都时,也没有谁曾经有机会,受到王室的邀请,何况还是如此盛大的庆典,小子们都为此感到骄傲和荣幸。

到了天怜府开府庆典之日,那一天,通往会颖东郊的道路车水马龙,达官显贵们络绎不绝,彼此照面招呼问候,都是前往王都东郊恭贺翼国当今长公主——天怜公主喜开长公主府呢。

从王都城区通往天怜府的道路虽然不是很宽,只容两车并行,但是却平坦夯实。这一带原本只有颠簸不平的一条小路,下了雨常常泥泞到无法行人,现在却因天怜府的建造而被拓宽夯实为一条整齐的大道。

三公六卿无一例外,全都派人送来贺礼,有的还亲自道贺。各国驻会颖使节也都做了表示。就连足不出户,刚刚晋升母亲不久的秋凉馆主沈鹿呦,也前来道贺。

这一天,天怜公主盛装在身,喜气洋洋,将自己妆扮得光彩照人,一款新型发型上,几颗硕大的星状钻石闪闪烁烁,耀眼夺目。沈鹿呦拉着天怜公主的手,上下打量她,啧啧称赞,在天怜公主耳边轻声道:“我们长公主这是准备要迷倒多少男孩子啊!”

说得天怜公主满面绯红,却也欢喜不已。

毕竟,今天,除了是她长公主府的开府庆典,她还另有一项关系她一生幸福的秘密计划要实施呢!

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到来时,宾客们一起出来天怜府府门外迎候。天怜公主喜不自胜,上前拉着王兄王嫂的手,一直将他们引入府内。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闾丘闵幽也已到了,兄弟二人上前见过父王、母后。

酒会被安排在长公主府的红玉堂举行,周致在那里看到了沈鹿呦。周致和沈鹿呦都是刚刚生产不久,三殿下闾丘云在和沈鹿呦的小刀、小俎兄弟相差只有两个月,二人在一起交流了一些孩子们的哺乳喂养方面的心得体会。

周致从始至终没有对谁是小刀、小俎的父亲表示出一点好奇的样子,颇令沈鹿呦感激,她心中对这位当今王后佩服不已。

将门学堂的小子们是在学堂里约齐之后,才一起乘车、骑马前来东郊天怜府庆贺的,周一天特意嘱咐大家,个个都要收拾整齐停当,头发衣衫都要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许给长公主丢脸。马匹和车辆都是周一天安排的。

周一天头一天就去北大街的临水坊定做好一个大花篮,这天早上用专车拉了,给小子们的车队打头。周一天自己则一身轻装,刮了脸,理了发,与弟弟周一山各骑一匹白马,兄弟二人一路走来,也是风采照人,沿途女孩子羞涩地看向他们。周一天倒还沉得住气,周一山却忍不住不停地红着脸,偷看路边的姑娘们。

一群小子到达天怜府时,天怜公主正送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出来,然后,迎面就涌入一大群愣头小子来,王上、王后不由一愣,天怜公主却大喜欢叫着迎了上去。

王上闾丘羽看着这群小子发愣,有点搞不懂天怜公主是哪里结识这样一群愣小子的,一个个一看就是愣头愣脑,赳赳武夫的样子。王后周致初时也有点不解,直到周一天、周一山上前,朝她叫“姑母”,周致才恍然明白,这群小子应该是将门学堂的孩子们,难怪天怜公主那会总是不停地往学堂里跑,原来是和这群小子们交了朋友了!

周致于是笑吟吟上前,对这群孩子慈爱地摸摸这个的头,问候那个两句,有些孩子的父母周致也是知道或者认识的,孩子们一面腼腆着脸,一面却兴奋不已,这是他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觐见王后、王上呢。

方恩今天来得比较早,此刻闻讯从红玉堂中出来,天怜公主遂委托方恩引领着这群小子进入了红玉堂。

一进红玉堂,小子们立即被堂内的富丽堂皇,灯红酒绿震惊到了,不停地发出“哇哇”之声,引得很多大人频频回望,周一天不得不多次警告、约束这群小子。大伙儿遂听话地蜷缩在一个角落里,将吃喝的东西搬运过来这边,好多美味点心都是小子们从未品尝过的,甚至连名字都叫不来呢。

尤其酒会的葡萄酒,据说是秋凉馆的酒呢,大家争先试饮。秋凉馆在会颖郊外有自家的酒庄,他们的酒水原本是从不外卖的,只在馆内提供,但是,天怜公主找了馆主沈鹿呦,沈鹿呦特批了几十坛给天怜公主。

酒会持续到黄昏时分时,客人已经全部离去,将门学堂的小子们却人马齐全,全部人员一个未少,酒会人少了好啊,大家终于可以自由活动了。于是开始满酒会到处跑,还到处看看红玉堂里摆设的各种装饰收藏等。

“花狐狸”、“刺猬”等人,见识比其他孩子又稍微多了一些,引着大家到处给讲解,这样吃的是什么,那样喝的叫什么,这个装饰物是什么,那个收藏价值如何,方恩跟在后面,偶尔也发一两句言

天怜公主送走宾客,换了一身便装,带着一众小子们参观了一下天怜府的外院,然后,带着大家去到一进院落里,那里已经布下几桌酒菜,长公主要单独招待将门学堂的这群同窗呢,小子们喜笑颜开,没了大人们、达官显贵们在场,大家放松多了,又像在学堂里那样开始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极为欢乐。

秋凉馆沈鹿呦给的几十坛酒已经所剩不多,“刺猬”吆喝一声,去了十几个小子一股脑儿将剩余的酒全部搬了过来,一群愣小子们好酒好菜吃着,讲着笑话,猜拳斗酒,狂欢不已。

第一百零五章 忽然之间

将门学堂的小子们喝了酒,说话格外大声,就连碰杯都碰得格外响。

在于蒙、王钧、许跃前等的带头下,大家一次又一次梗着脖子,嚎叫着,“咣咣咣”碰着杯,大声恭祝天怜长公主开门立府。

到后来,众人的祝贺还加入了对方恩和周一天的恭喜,祝贺方恩登科入仕,周一天参军入伍。因为周一天不久之后,就要前往北关,参军入伍了。

天怜公主凭着她跟沈鹿呦练出来的千杯不醉的本事,每次大家举杯,她都毫不犹豫地、叫嚷着跟着,尤其是当大家伙儿恭贺方恩的时候,她那份欢喜,溢于言表,看向方恩的眸子格外明亮。

一众男生中,唯独天怜公主一个红妆女生,男孩子们将她众星捧月一般,互相灌酒逼酒,却从不会去为难天怜公主。

突然,王钧跳上旁边一张凳子,站在高处朝大家大喊:“安静!安静!我有重要消息向大家宣布!”

一群男孩子在吵吵闹闹之中,有人挨了踹,有人的脑袋被巴掌拍了,院子里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

大家静静地看向王钧,王钧一手高举酒杯,一手在空中挥舞着说道:“借今天这个机会,我顺便再向大家宣布一个特级喜讯!是关于方恩的。”

王钧说到这里,故意卖关子,停顿住,看向大家。大家则看向方恩。

不远处的方恩一听王钧这么说,脸忽然红红白白起来,他努力上前,想把王钧从凳子上拽下来,却被于蒙、许跃前等人纷纷出手拦住,令他无法靠近王钧。

王钧这才兴奋地大叫:“方恩要娶媳妇了!再过十来天,方恩就要和我表妹成亲,成为我的表妹夫了!”

小伙子们一下子激动起来,不停地“哇哇”大叫,仿佛那个娶亲的人是自己一般,对方恩艳羡不已。

“花狐狸”也跳上凳子补充道:“俗话说‘人生三大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方恩一下子就占了两个,大家说,要不要罚酒?”

“要!”小子们呼声雷动,立即有人递过来三个海碗,许跃前抱起酒坛子就开始给方恩斟酒。方恩想逃,却被几个小子架住,无法脱身。

那一刻,大家笑逐颜开,乱纷纷的,没有人注意到天怜公主的异常——除了周一天。

王钧关于方恩的“成亲”两个字一出,周一天也和大家一样兴奋无比,方恩可是他们这帮人里面最早成亲的啊,哪个少年不梦想着早日成亲,早日抱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叫“媳妇”啊!

周一天机械地、条件反射地看向自己心仪的女孩,却发现,天怜公主愣怔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大家笑闹,整个人仿佛傻了一样,脸色苍白得像一块白绸。

忽然,天怜公主一个趔趄,若不是一手撑在桌上,差点就摔倒了。周一天心一紧,赶紧朝天怜公主走去。

天怜公主却已经转过身,缓缓地,悄悄地,不为其他人所觉地向园外走去,背影萧索落寞。

周一天不由自主,焦虑不安起来。他虽然不能完全知道天怜公主怎么了,但是,很明显,天怜公主的情绪很不好,很令人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始终不见天怜公主转回,周一天于是提议说大家散了吧,时辰不早了。

这个时候,学堂的小子们都已喝得差不多了,酒坛子基本都被他们清空了,很多人都开始晕晕乎乎,于是,也就都同意散去了,只是找不到主人家天怜长公主告辞。

周一天就说长公主身体不适,已经睡了,不用再惊扰她了。

一行人离开天怜府时,一个小丫头匆匆追来,问谁是方恩,说长公主有一件太傅府的事情,要交方恩办理,请方恩跟她去见长公主。

方恩于是转身跟着那个小丫头去了。大伙儿来时的马匹车辆还在府门外候着,于是,各自乘车上马离开了天怜府。

方恩随着小丫头穿廊过户,来到一间房门前,门上挂着一个绣着绿蛙粉荷的帘子,放内有灯光从门帘与门框的缝隙中透出。

小丫头为方恩挑起帘子,方恩低头进了房,小丫头将帘子放下,却并没有进屋,只守在门外。

房间不是很大,却布置得温馨典雅,四壁主房的样子。

灯光有些昏暗,桌案上掌着一盏纱灯,上面有文房四宝,还有一盆绿萝,桌后面的椅子是空的。方恩一时半会,找不到天怜公主在哪里。

“方恩哥哥,你来了。”循着声音,方恩才发现天怜公主倚在窗边,已经换了一套宽松的衣衫,头发披散开来,宽松的衣衫和飘逸的长发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轻飘飘的。衣衫的颜色与窗纱有些接近,都是素色的,月光从窗棂透进来,照着天怜公主的脸,像白瓷一样,泛着薄光,有些惨淡。

“长公主,你还好吗?大家找不到你告辞,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方恩担心地说。许是觉出了天怜公主此时的脆弱,方恩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温柔,甚而有些小心翼翼。

“我还好,谢谢方恩哥哥关心。”天怜公主幽幽地道,她的声音像一点风里的灯豆,飘飘忽忽,摇摇曳曳。

方恩没有说话。

“还没有恭喜方恩哥哥呢,入了太傅府。方恩哥哥在常太傅手下做事,可还习惯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不?”天怜公主说着这些,看似漫不经心,声音却有些哽咽了。

方恩赶紧道:“谢长公主,我很好了,常太傅对我很好。”

“呵——不用谢。”天怜公主的声音泛着一缕凄凉。天怜公主立在窗边,看上去像是一张白纸剪出的薄薄的人影,风一吹,就随着窗纱轻轻一荡。

方恩发现,他的心在疼,他好想把那个又轻又薄的人影抱在怀里,免得她被风吹散、吹破了。

“方恩哥哥,你从来没有抱过我呢!”天怜公主忽然说。

方恩的心猛地一惊,背上微微冒了汗出来,他赶紧定住自己的心神。他似乎看到,天怜公主的手臂微微抬了抬,又放下了。

第一百零六章 烟花易冷

天怜公主等了一会儿,看方恩不说话,于是叹一声气,问道:“方恩哥哥,你订亲了,是么?”

“嗯呢。”方恩道。

“什么时候的事?”天怜公主问。

方恩犹豫一下,道:“是娃娃亲。”

“哦,几岁订的?”天怜公主问。

“六岁。”方恩道。

“六岁,唉,”天怜公主又叹起气来,道,“方恩哥哥六岁的时候,我还没有出世呢。”

房间里好一会儿寂静。

天怜公主幽幽的声音再度飘起:“方恩哥哥,有一句诗是不是这样说的‘君生我未生’”

方恩只觉得喉头发涩,他想说“嗯呢”,却嗯不出来。

“方恩哥哥,那些都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呢”

方恩看到天怜公主勉强笑着,抬手指了指墙边的一个柜子。

方恩扭过头,定睛看去,房间里的光线虽然昏暗,他还是看清了橱柜里的东西,都是他这些年送给小珞儿的各种草编,从第一只蚂蚱开始,到后面的青蛙、蝴蝶、老虎、兔子、糖果盒、书包等,一一俱在,虽然都已枯黄,却一个都不曾少。

方恩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濡湿了,他不敢看天怜公主。

“方恩哥哥送我这么多礼物,我也该送点东西给方恩哥哥才对。这里是一条马鞭,我自己编织的,送给方恩哥哥做个纪念吧。”天怜公主说着,迈步走近方恩,月光从背后照着天怜公主的薄衫,她长发及腰,体态玲珑,赤着雪足,脚下无声,像一个从月光森林里走出来的仙子。

天怜公主双手捧着一条马鞭,停在方恩面前。方恩低头看时,这条马鞭正是上次天怜公主挂在腰上,结果在北大街被偷儿抢了去、摔裂了玉环的那条七彩霓虹鞭。现在,鞭杆那个黄红相间的玉环换成了一个紫金环扣,那个金丝小人儿还活泼泼地攀挂在那里。

方恩深知这条马鞭的贵重,以及它代表的深刻意义,他没有伸手去接,只说:“长公主,我平日里不骑马,马鞭用不上呢。”

方恩还想说“长公主你还是把马鞭送别人吧”,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她怕天怜公主会哭起来。

可是,天怜公主还是哭了,她闪烁着泪光的眼睛看着方恩,脸上挂满亮闪闪的泪水,她对方恩说:“方恩哥哥,你真的不抱一抱我么?”

方恩低下头,退后一步,向天怜公主躬身施了一礼,退出了房间。

天怜府外,白日里喧闹的人马都已不见,拴马桩旁只剩了一匹老马孤零零地立着。明月高悬,清风似水,方恩的脚步有些沉重。

他解了马缰,却没有翻身上马,也没有朝会颖城区而去,而是朝更东向行去,老马似乎察觉出了主人的心境,不鸣不嘶,默默地跟在后面。

方恩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他开始大口喘气,脚步开始变大,有几步甚而有些踉跄。行一程后,方恩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终至开始狂奔。老马遂也“哒哒”着马蹄,碎步小跑起来,不肯丢了主人。

脚下的路已经从宽阔的大路,变成逶迤的小路,路旁野草带着露水,拽扯着方恩的裤脚和鞋子。

忽然,路中央闪出一个人,方恩一愣,猛地刹住脚步。只听对方轻声问道:“请问,是太傅府的方恩吗?”

方恩想了想,才回答说:“是我。”

对方却在得到方恩的回答后,隐身不见了。

方恩定了定神,慢慢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看了看四周,重新迈开脚步。不远处,艾溪的水在月光下清朗朗地流着,像一匹银色的绸缎在风里起伏。夏夜的风带着水的凉意扑面而来,方恩忽然发现自己脸上冰冰的、凉凉的,他用手掌抹了一把,才发现,他在奔跑当中,竟然哭了。

方恩抹干泪水,走到一处山坡上坐了下去。这里正是他当日和天怜长公主坐着说话,吹野豌豆的地方。方恩往身边摸了两把,摸到了野豌豆饱满的豆荚。

天怜公主曾经和他说过,东郊这里的府址是将门学堂的周一天、“花狐狸”他们推荐的,而她最终确定将府址选在这里,是因为这里靠近艾溪,靠近陌上,想着以后黄昏时,可以去艾溪边散步陌上花开了,可以缓缓来归夏秋时,可以去吹野豌豆还可以随手用田野的青草,编织蚂蚱、青蛙、蝴蝶

天怜公主和方恩描述这些愿景的时候,都没有用主语,但是,方恩知道,被天怜公主略去的主语是“我们”。

完整来说,天怜公主她想说的是“黄昏时,我们可以去艾溪边散步陌上花开了,我们可以缓缓来归夏秋时,我们可以去吹野豌豆我们还可以随手用田野的青草,编织蚂蚱、青蛙、蝴蝶”

“我们”——是指天怜长公主和他方恩。

这是天怜公主对于她和他未来生活的美好愿景。

一声尖啸忽然响起,随即,一颗明亮的烟花弹爆响在半空,它像一个信号,又像一个火引,引出了一天烟火。一朵接一朵的烟花腾空而起,时光仿佛从冬到春,又从夏到秋,种种瑰丽的美景和花卉,在艾溪上空中次第绽放,艾溪水被这璀璨的烟花映照得水波粼粼,流光溢彩。

蓦的,方恩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他侧头看时,是周一天。

周一天并没有看方恩,而是仰头望着空中的烟花,说:“这一切都是长公主为你准备的。”

方恩注意到,周一天的语气有些酸酸的,濡濡的。

方恩没有说话,其实,他也一样猜到了,这场烟花,该是天怜长公主的设计。包括路边突然出现一个人,问他是不是方恩,都该是天怜公主的安排。只是,方恩不知道,天怜公主原来是打算用怎样的借口将他诳来这里。

方恩猜想,在天怜公主的设计里,这个时候,悄悄坐在他身边的,原本应该是天怜公主自己吧。

在漫天烟花里,美若天仙的天怜公主带着欢欣,带着甜蜜,来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身侧

天怜公主怀里,或许还抱着一大把紫色的野豌豆花

方恩发现,他的眼睛又湿润了

第一百零七章 马鞭无语

烟花很久才落尽,周一天和方恩都没说话,一直静静地看着,直到天空恢复黑暗。

深宵的郊野寂静无声,草叶的轻颤声和蛩鸣声被这寂静放大了很多倍。

忽然,一缕箫声在远处浮起,低柔婉约,辗转回荡,似乎是在呼唤,在邀请。方恩初时未做理会,随着琴声、琵琶声、笛声相继加入,乐曲中的呼唤邀请之意愈发浓厚。

方恩轻叹一声,随手从身边抓起一把野豌豆,捏破了,放在嘴边,开始加入这场夜的合奏。方恩的豌豆曲一出,那些箫声、琴声、琵琶声、笛声立刻如溪水遇到岩石,退向四周,让出中央位置给方恩的豌豆,众星拱月一般,为方恩的豌豆曲做着伴奏和导引。乐声起起落落间,流露出不尽的婉转,缠绵而深情。

不远处,周一天和方恩的两匹马儿溜达着,寻觅着青草和露水。

周一天思潮起伏,他想起前面的溪畔正是几年前,他和“花狐狸”等将门学堂的小子们,带着天怜公主来挖“王八蛋”的地方,那时的天怜公主赤着脚,挽着裤腿,跟在他身后到处找王八窝,偶尔遇到一两只螃蟹被他们扒拉出来,四处乱窜,天怜公主就会惊叫着朝他跑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一天哥哥救我,一天哥哥救我”

周一天发现自己的眼睛也被这深宵的露水打湿了。

乐声停止了,四围只剩了夜风在呜咽。

周一天眼睛望着远处的艾溪,问方恩:“长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方恩答:“问我订亲的事。”

周一天问:“你怎么说的?”

方恩说:“我告诉她,是娃娃亲。”

周一天扭头看着方恩,气愤道:“你骗她!”

方恩没说话,将手里的野豌豆荚掷向远方。

周一天说:“王钧明明说,是他母亲为你们做媒的,就两个月前。”

方恩依旧沉默。

周一天犹豫了一下,问方恩:“如果她不是长公主,她就是我表妹秦珞,你还会这样选择吗?”

方恩苦笑出声,看了看周一天,道:“你表妹我也配不起啊!”

周一天哑然,嘲问道:“这么说,只有变成王钧的表妹,你才会要她咯?”

方恩愈发苦笑起来:“周一天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长公主就是长公主,永远都是长公主,她变不成任何人。而我,也永远是一个军中主簿的儿子。”

周一天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你太看低她了,她根本不在意这些。”

“很多东西,不是她不在意就不存在的。人和人生而不同,生而不平等,像我们每个人的脐带一样,是从母体里带来的。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阶层。”

周一天道:“方恩,我觉得你想得太多了,长公主要的是幸福,她觉得和你一起可以幸福,就足够了。”

“和我一起可以幸福?那是她的错觉。我给不了她幸福的。”方恩摇着头,自嘲道,“王钧表妹的幸福,我或许可以给到,可是,长公主的幸福,我怎么给?我用什么给?大婚时候,我就用我家那间矮破房子迎娶她吗?我连一场体面的婚礼都给不了她,还怎么给她幸福?”

周一天冷笑起来:“狗屁!你这都是些屁话!你根本就是个懦夫!一个没用的家伙!我不像你,我才不管她是长公主,还是谁的表妹,我喜欢就是喜欢,谁也拦不住我!除非长公主自己不要。”

方恩叹息:“唉,和你说了你也不懂的,你不会明白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的生活和想法。”

周一天咬牙切齿道:“真想和你打一架呢!可惜你不是我的对手!”

方恩幽幽地说:“打架不一定要是对手才打的。”

“你说的对。”周一天点头赞同道。

随着话音,周一天站起身来,一脚将方恩踹翻在地。方恩刚爬起来,周一天又是一脚踹过去。方恩再爬起,周一天还是一脚

一连十几脚之后,周一天觉得解气了,转身上了马,打马离开了。

这时,晨曦像一个羞涩的孩子,怯怯地从地平线上张开眼睛,望向大地。

十多天后,方恩结婚,将门学堂的一众小子们个个都收到了请柬,唯独没有天怜公主的,但是,婚礼那一天,天怜公主却不请自来。

当天怜长公主的马车出现在方恩家门口时,满堂满院子的宾客好不惊慌,好不惊喜!这些人可都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王室成员呢。

方恩的父亲和母亲,王钧表妹的父母,一听说长公主驾到,赶紧出迎,跪在门口接驾,两家所有受邀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纷纷跪了一地。

就连新娘子也被大人们从洞房里叫出,顶着红盖头,和方恩一起跪在门口接驾。

天怜公主从凤辇下来,随从的宫女们呈上贺礼,足足九大盘。

天怜公主来到跪着的方恩和他的新娘子面前,看着他们。

天怜公主在方恩耳边低声说:“方恩哥哥,我好想揭开盖头,看一看新娘子有没有我漂亮。”

方恩脸色惨白,嘴唇抿紧,跪着一动未动。民间习俗,新娘子的红盖头只有等到洞房花烛夜,由新郎官拿着秤杆挑开才可以,若是被别人提前掀了去,可是大不吉的

许久许久,天怜公主终于什么也没有做,转身登上凤辇,离开了。方恩长松一口气,而在场人们个个激动不已,纷纷议论着,这么近距离地看长公主,是第一次呢,长公主真是好漂亮啊。大家又围上来开始看长公主的贺礼,又是一片惊叫赞叹声。

方恩父母及王钧表妹的父母,都为这场婚礼能有长公主这样的来宾而感觉蓬荜生辉,骄傲不已

只有方恩和周一天,俩人默默地对视一眼,面色都有些黯然。

天怜公主的马车从方恩家出来,直接向瑞香宫奔去,天怜公主在车厢里,泪水一串串往下流,平生第一次,她厌恶起了自己的长公主身份。

王后周致正半卧在榻上看书,听说长公主来了,正想起身,天怜公主已经快步奔入。她跳上卧榻,扑在王嫂周致怀里就开始痛哭,泪水滔滔不绝,嘴里喃喃说着的,都是周致听不懂的话,什么“我不要做这个长公主了”、“我还不如一个村姑幸福”等

急得周致一个劲问跟随而来的天怜府的几个丫头,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几个丫头说不上来,为此都受了王后责罚。

这一晚,天怜公主没有回天怜府去住,而是留宿在她自幼长大的瑞香宫里,半夜几次哭醒,周致守在她身边,像小时候天怜公主出水痘那样,彻夜照顾她。

黎明时分,天怜公主总算抽抽搭搭地睡踏实了,杜嬷嬷换下周致,继续看护天怜公主,周致才回房睡去。

周一天终于要上北关参军去了,他暂时放弃了向天怜公主表白的打算。他只是轻飘飘地问了天怜公主一句,她的马鞭修好没有。天怜公主回答说,已经修好了。

天怜公主没有说,将这条马鞭送给周一天。

原本北关那边这几天会来人接领新兵,所以周一天一直在等。结果,突然收到消息,北关那边翼雪两国边境出现争端,北关兵全军备战,因此,不再派人来接引新兵。周一天不仅要自己前往北关报道,此外,还要带队十几个新兵小伙子和他一起上路。

方恩带给天怜公主的伤痛逐渐平复,那条马鞭挂在天怜公主的书房里,时时刺痛着她。

天怜公主忽然想起周一天明天就要离开王都、参军去北关的事情,她决定把这条马鞭送给周一天去。

天怜公主乘坐马车,来到将军府,见到到却只有周一山。

周一山告诉天怜公主,北关前线发生战事,周一天提前出发了,三天前就离开了会颖。

天怜公主郁闷地返回东郊她的长公主府,看着书案上的马鞭,天怜公主一阵阵发愣。

难道,这条马鞭注定是送不出去,注定是没有人会要它吗?

天怜公主起身,将马鞭放入一个木匣中,上了锁。木匣被放入靠墙的橱柜中,和方恩给她的那些草编放在了一起。

泛黄的灯光照着那些草编的蚂蚱、青蛙、蝴蝶等,它们静静地望着她,默默无语。

泪水模糊了天怜公主的眼睛

第一百零八章 北上

周一天带着十几个新兵一路北上,朝北关而去,这是他十八年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是第一次去北关。

北关其实并不叫北关,而是叫寒鸦关,位于翼国最北边境处,因此人们习惯将它叫为北关。北关地处翼雪两国交界处,背凭寒山,扼守寒鸦谷口,军事位置极为重要,有翼国的北大门之称。

雪国若想挥军南下,入侵翼国,必须夺取北关,否则只能翻山越岭。寒山山势险要,强行翻越,伤员损伤不说,也只能过去一些步兵而已。而雪国最有战力的军团是他们的骑兵,名叫雪骑,雪骑踏处,翼国只怕要被践踏成泥。

雪国国力和军队战力都强于翼国,一直都有征服翼国之意,奈何翼国凭借寒山之险,死守北关,雪国百年来虽多次觊觎翼国,却也只能是觊觎而已,始终还是被翼国挡在北关之外。

不过,两国之间的大小战斗时有发生,无论战斗规模多么的小,翼国从不敢懈怠,因为,任何一次不当心,都可能引致他们的大败,北关一旦失手,寒鸦谷一旦被打通,雪骑就可以长驱直入,马踏翼国,那将给翼国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鉴于北关的这个战略性要地,两国一直都很重视对于北关的监视和争夺,翼国将最精锐的部队驻扎北关,而几代将军也常常亲自驻守北关。

周一天因为已知北关最近局势紧张,所以,他带着十几个新兵也是尽量加快行军步伐。周一天手持军文,沿途北与郡各县衙门都尽量给予他们照顾和方便。周一天向他们打听北关战事,双方似乎只是在对峙,尚未真正大战,心中稍安。周一天最担心的事也未发生,那就是沿途未见百姓流离失所,向南逃难,这就意味着北方边境暂时无碍。

周一天听父亲和祖父讲过,每到翼雪两国大战,最苦的都是北方边境居住的百姓,时代居住于此,一旦战争,却不得不离乡背井流离失所。

周一天沿途打听了一下双方这次发生对峙的原因,据说是翼国有山贼劫了雪国使团的货车,引起了外交争端,雪国于是借口发难,集结兵力要攻打北关,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迟迟未有动作。

周一天听闻后,心里不由一动,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里第一时间跳出那个白白净净、满嘴“呢呵”的卷毛小子来。

难道,被劫的雪国使团就是指这个小子的那队马车不成?

周一天想起自己也曾带领将门学堂的子弟们埋伏在会颖城北门外,打算装成山贼的样子,抢劫这小子的马队来着。后来实在是因为看到有郡府的府兵护送那卷毛小子,大家才罢手的。

难不成,那卷毛小子的马队最终还是被马贼给劫了吗?

一想到那个卷毛小子被马贼们追得屁滚尿流,抱着山贼的大腿,求爷爷告奶奶的苦逼样子,周一天就乐得不成。要真是那卷毛小子的马队被抢劫的话,那就真是太棒!太解恨了啊!

周一天于是拼命打听那队使团的情况,想得到更多信息,比如,使团的领队是谁,是不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说哈喜欢“呢呵”,头发有些微卷的黄毛小子?那个卷毛小子的腿有没有被山贼打断?或者是不是干脆就齐颈而断,被人斩了脑袋去了?另外,使团人员及护卫人员伤亡如何?那些马车骡子驮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东?马队是被谁劫去的?现在这些山贼如何了?

可惜,由于抢劫发生在离边境较近的地方,靠近内地的这些州县,没有太详细的信息,任周一天到处打听,始终没有人能帮他确定,被劫的那队使团是不是卷毛小子的那队人马,一切可能要到达北关才知了。

周一天心里越发着急,恨不能插翅飞到北关去。但是,他带着的这队新兵却行军速度却并不能如他所愿。概因这群新兵蛋子,十几个人中多是些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孩子,也没经过历练,连续行军之下,已是疲惫负累不堪。

有个新兵明明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却还坚称自己十七岁了,其实大家知道,这一定是穷人家的孩子为了赚点军饷,和一次性军赏。

翼国每个新兵入伍,只要一报名,立刻就有一笔不菲的一次性的军赏发放,相当于新兵入伍后半年的军饷。很多家庭送儿子参军,都是为了这一笔军赏。军饷发在前线,给到新兵自己,孩子未必会带给家里用,但是,报名上路前的这笔军赏,却往往都是留给家里了。

不过其中也有两个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参军的人,他们对沿途地形地貌、行军路线、风土人情、州府情况等都十分了解,一路给了周一天很多帮助。周一天慢慢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原来,贵族子弟到了十七岁的参军年龄,往往拖着不去。

可是,最多也只能拖到二十五岁就是极限了,那时是必须参军走了,否则就得坐大牢去,坐完大牢要是可以免除兵役也算,坐牢结束却还要被直接送完前线服兵役。因此,经济阔绰,舍不得孩子的人家,这个时候就开始作弊,设法拿钱请别人冒名顶替,上边关服役。

由于翼国规定,每个成年男子都必须服役至少两年,因此,请别人代为服役,肯定不能请那些还未服役过的人,这些人自己的两年还没能完成呢。有些穷人家的孩子就因此看到了商机。服役满两年,立即退役,回去之后没多久,就又换了名字再次服役了,就是替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服役赚钱。

这些孩子不仅可以自己得全部的军饷、一次性军赏,请他们代为服役的贵族人家,还会一次性支付一笔不菲的佣金。

会颖王都还因此滋生出一门职业,就是拉皮条的,这些人专门做掮客,手里掌握着一大批名单,一头是关于有钱人家谁到期该服役了,一头是谁人家的孩子愿意替别人服役去。然后为双方牵线搭桥,促成生意。

掮客则两头赚钱,收入模式已经类似于给青楼拉客的皮条客了。

第一百零九章 到达

军方负责新兵业务的是招兵处,他们对民间这些作弊情况都是知晓的,但是却予以了默许。

一方面,是招兵军官的受贿使得这些假的新兵得以冒名服役。

其次,军方内部的政策,为了获得充足的军资,也会默许那些有钱人家用钱请人代为服役,只要这些被查出真相的有钱人愿意另外再捐多一笔军资给部队即可。

如此,军方何乐而不为呢?招来前线的新兵仔,十个里面有两三个居然是老兵,对于军队战力也是一件好事情呢。

当然,这个比例也是要进行严格控制的,以免间接荒废和冲击到翼国全民皆兵的根本军策。基本上,军方允许的比例,是每年的新兵中,有两到三成的比例允许是这种老兵回笼的情况。

所谓“物以稀为贵”,这样管控后的比例,既能不动摇全民皆兵的治军根本,又能让这种代服役的交易长期处于高价位、高需求,对于军方和皮条客的收入都是一个帮助。

翼国近百年来动荡不宁,常受到周边国家的骚扰和侵略,不得不充实军力以对抗入侵,其中,对翼国骚扰最多的,尤以雪国为盛。常年的军需消费,几乎耗尽了翼国的国力,因此,每年拨给军队的军资都要再三打个折扣,军方没有办法,只得自己设法另行筹措资金,以补军用,否则真是连军饷也开不出的话,别说新兵招不到,老兵都要跑光不可。

招兵处对于老兵回笼当新兵充数这件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年龄限制。要求回笼的老兵的年纪,不得超过三十岁。毕竟,新兵按正常服役年龄,最大只能二十五岁,如果一个白发老头站在新兵队伍里接受检阅,这件事情也确实太不好看了。

所以,军方一直只默许三十岁以下的老兵才可以回笼军队,代人服役,这就使得这种行当成为一碗青春饭。

周一天带着新兵北上,这一路和这些新兵聊天,已经了解清楚这十几个新兵里面,大多是没有出过远门的穷苦孩子,然后就是两个回笼的老兵。但这些人无论真正的新兵还是老兵,想法都一致,都是上了北关之后,混两年就赶紧退伍,并没有谁想着要在军队长混,长呆下去。

周一天的想法自然和他们不同,他出身将门,周家历代从军,且出了好几任将军,周一天自幼想着的,就是要像父亲周却、祖父周搏那样,沙场建功,斩将夺旗,光耀门楣。

那晚在艾溪边与方恩一席话之后,周一天这种要在沙场上立军功,建功业的想法愈发强烈。天怜长公主对方恩虽然有情,奈何方恩自惭配不上长公主,不敢承领这份情,周一天虽然不像方恩那样,觉得自己出身门第低微,不能与长公主般配,但是,他也深知,光靠出身是不够的,他必须建立自己的功勋,才配得起长公主。

如果说,与方恩深谈前的周一天,少年爱意,只知一往无前,追索挚爱。全无匹不匹配之念,经方恩一番拨点,又亲眼目睹方恩因自我的出身和身份,不得不放弃所爱的经历,令周一天此番上阵北关,又多了一分为爱而战的深层用心。他要让自己个人功业真正匹配得上长公主,而不仅仅是只靠自己的出身去匹配。

周一天有了这个想法,北上途中自然就留了很多心思,比如,尽力照顾几个新兵,学习如何对待自己的兵卒,对地方官职人员,也尽力结交,自己将来统军领战,都可能会和这些地方人员打交道,此外,周一天对沿途所见,风土人情,地理地貌都格外留意。

因为他听父亲和祖父讲过,为将之道,熟知地理非常重要,所谓两军交战,一定要懂得利用地形,凭据天险,可令事半功倍。为此,周一天对沿途地理地貌,做了详细的笔记。而那两个回笼的老兵,周一天也时不时向他们虚心请教。那两人见周一天这样的身世,还能这样对他们,心里都很惶恐激动,一路尽力给周一天讲解兵营情况,并把自己多年的实战经验向周一天传授,令周一天受益不浅。

周一天原本计划的行程是只用一个月就到达北关,无奈上了路事情就没那么简单,各种问题到来,尤其是新兵们今天这个发烧,明天那个拉肚子,耽搁了不少时间。途中还有个新兵受了伤,不得不在一个小镇治疗将养了一段时间。

原因是周一天他们经过一处小镇,居然遇到一伙山贼公然入镇抢夺财物,周一天遂带领新兵们参战,山贼是赶走了,但是,有一个新兵腿上挨了一刀。周一天想把新兵留在当地养伤,新兵不肯,人生地不熟,又山贼出没,回头来报复的话,只剩了他一个人,只怕更危险。

周一天也不好将这个伤兵就这样硬扔下,最后,只得等这个新兵治疗一段时间后,大家做了个担架,抬着新兵继续行军了。但是,如此一耽搁,周一天到达北关时,已是近两个月的时间。

一行人最初望到的的,是北关的下关,就是寒鸦谷南端的关隘,隘口大门紧闭,隘垛上写着大大的两个字:下关。寒鸦关一上、一下两个关隘像两把铁锁,将寒鸦谷两头锁死。关上都是朝北一面写着寒鸦关,朝南一面写着上关和下关。

周一天等十数人在关前猛劲喊话,关上垂下一个篮子,一个新兵上前,将招兵部的军文和官府的通关文牒放入篮子里,眼看着篮子又徐徐上升,回到隘垛上,一行人耐心等待。

很快,关门打开了,出来两个兵卒,招呼他们过去,引领着他们进入下关关内。

坐镇下关的是偏将孟阔云和佟一东,二人此前都在将军府见过周一天,听说周一天带着新兵来了,当即亲自出面,安排周一天他们吃饭休息。当晚,周一天和十几个新兵宿营在了下关。受伤的新兵也得到了军医的治疗。

第一百一十章 消息

第二天一早,孟阔云安排了两辆军车,直接将周一天他们十几个新兵送往北关的上关,只留下那个受伤的新兵在下关继续治疗。

十几个新兵走了快两个月,得以在最后一程坐上了马车,乐开了怀,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趁机歪在旁边人肩膀上,继续睡觉——可以边行军边睡觉,这样的机会不享受就浪费了啊!

周一天乘坐的那辆马车,赶车的军卒是个服役三年的老兵了,参军前就是赶大车的,因此服役到了北关后,上级军官发挥他的特长,安排他继续赶车。他常常往返上下关之间,接送人员,运输物资,感觉比参军前赶车要舒服多了,有军饷拿寄回家里养家,却没有谋生的压力,有活没活,军饷每个月按时发放。因此服役两年后,他就申请继续留在军队里。

他告诉周一天他们,以往任何一批新兵可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从下关到上关这最后一段穿过寒鸦谷的路,也都得靠双脚走过去的。新兵们听他这么一说,自然知道大伙儿这是沾了周一天的光。

众人原以为,有马车代步,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能轻轻松松穿过寒鸦谷,到达上关,不料想,马车一路狂奔,一路颠簸,有好几次,坐在车沿边的人一个没留神,就有人几乎被颠下车去,至此众人才知寒鸦谷其谷之长,其路之艰。

月上山头之后,他们才遥遥看到上关关隘。月色之下,上关一片青色,看上去比下关更加的高耸雄奇。

上关负责接待新兵的人已经收到下关的飞鸽传书,安排好了他们的营房,厨房也为他们留了饭,十几人一到,立刻入住了新兵营,然后饱饱地吃了晚饭,就横七竖八挺尸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号响起,众人想起这里已是军营,不敢拖延怠慢,赶紧起床,吃完早餐,回到营房里,才开始聊天休息。

初入军营,周一天满怀兴奋,悄悄溜出兵营,到周围闲逛了一圈,找些老兵搭讪,聊天打听消息去了。

等他遛弯一圈,乐呵呵地回来,十几个新兵“哗啦”一下围住了他,众人七嘴八舌焦急地告诉周一天,他们延误了报到期,人人记过处分。周一天听了好不郁闷。众人唉声叹气,向两个回笼老兵打听这个记过处分将来会有什么后果不?老兵告诉他们,将来可以用军功冲销处分。

周一天虽然因为一进军营就被记过的事情,心中有些不爽,不过,刚才遛弯一圈,他打听到的另外一件事,让他很快就忘了记过处分的不快——他已经打听出了雪国那队被劫使团的情况,果然就是那个卷毛小子的马队!

周一天那个高兴啊,恨不得仰天长笑几声!

周一天听那些老兵讲,那个卷毛小子的马队是在北关守军的辖区内,快出边境的时候被山贼抢劫的。当时,护卫使团的府兵已经撤回,府兵们觉得使团既然已经进入北关兵的势力范围,那安全性就没问题了,谁敢在北关兵的地头上动土啊。

可是,这世上真的就有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山贼!也难怪他们了,实在是卷毛小子的马队太令人垂涎了,浩浩荡荡,二十多辆马车,外加二十多头骡子,那么多物品,山贼们反复商量后,终于还是动手了。

负责从府兵手上接应的一队北关兵也是大意了。他们没想到在他们地头上,真有山贼敢下手抢劫。几股山贼联手跟踪,终于等到在一处山林处进行了伏击,人数方面吃亏在先的北关兵伤亡惨重,雪国使团的二十多辆马车被山贼们四向赶走,骡子身上的货物被卸走,背上空了的骡子跑散开来,进入山林。

等北关兵接应的大部队赶到时,只剩下十几个箱子散落在地,盖子大开,里面装着很多木头做的脑袋,不知道雪国使团买这种东西干什么,山贼们觉得这东西不值钱,所以没人要,其余有价值的物资大部分都被劫走了。

不过,雪国使团的几个人员没有伤亡,这又让周一天觉得有点小遗憾,他要是山贼,起码也要打跛那小子的一只脚啊!

偏将王灿、于翠平、许峰三人听说周一天带着新兵到了,有一个新兵路上受了伤,三人于是结伴去到新兵营,视察新兵情况,顺便带了一个军医过去。三人见到周一天,问他是否还习惯军营生活,缺什么了就说话。

周一天那时候刚听完卷毛小子的使团队被山贼抢劫的事,正咧着嘴笑着,乐呵呵的,开心得不得了。

于翠平就问周一天:“是不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了你爹了,所以开心坏了?”

周一天连连点头,说:“是呢是呢,我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父亲了,现在父子团圆,当真开心啊!”

许峰就说:“你爹现在正和雪国方面的代表在一起,双方在就使团马队被抢一事进行谈判呢,今天不一定能过来看你呢。”

周一天闻言,一撇嘴,说:“有什么好谈的,抢都抢了,也不是我们北关兵抢的,不过是一群山贼而已,难道雪国还要我们北关兵来赔他们不成?大不了和雪国来上一仗嘛!”

周一天挺胸抬头,这番豪言壮语,说得简直是气贯长虹。他初来咋到,心中急于沙场建功,自然是心急急地,恨不能两国尽快开战。

周一天这么说完,王灿高兴得一拍大腿,喊一声:“大侄子英雄啊!咱俩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说的,大不了咱与那雪国老太婆打一架嘛!看看谁怕谁!”

许峰没吭声,于翠平对周一天说:“一天还没见过雪国的军队吧?想不想上关头看看去?”

“想!”、“想!”、“想!”周一天还没说话,与周一天同来的十几个新兵,除了那两个回笼的老兵,其余的人几乎同时嚷嚷出声。

周一天咧着嘴笑了,眼睛热切地望向于翠平。

于翠平与王灿、许峰交换了一下眼神,三个人都笑了,于翠平朝周一天和那些新兵甩甩头,说:“走,带你们见识见识去!”

新兵们激动得欢呼起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登关

一群人出了新兵营,许峰和王灿还有事情要忙,就各自走了。于翠平带着周一天等十几个新兵朝北关关头而去。一路上都不断有军卒向于翠平敬礼。

周一天等人跟着于翠平行了盏茶时间,终于来到上关关下。大伙儿仰头望去,只见关墙拔地而起,块块巨石向上累筑,斜入云层之中,大家忍不住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上关的墙垛究竟有多高。

于翠平带领大家进入一个门洞中,门洞内有两个军卒把关,俩人正闲聊着,一看涌进来一群人,正要上前阻拦,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于翠平,赶紧上前,很客气地问说:“于偏将,您身后这些人,是哪个编队的?”

周一天报了番号,于翠平解释说,新兵初来乍到,还没见过猪跑就想吃猪肉了呢,所以带他们上关头去看看雪国白猪去。大伙儿全笑了。

一行人沿青石阶而上,又走了盏茶功夫才上到关头。一上到关头,十几个新兵,包括周一天在内,大家齐刷刷地发出一片“哇”声,每个人地眼睛里全是亮闪闪地惊叹号!大家都没有想到,北关关头居然这么开阔,足足可以并行四辆马车呢!

石阶出口地守卒见是偏将于翠平来了,赶紧着人报告轮值队长,没多久,轮值队长就小跑着来到众人面前。

听于翠平介绍这是一群新兵,上来关头远望一下雪国军队时,队长领着周一天等十几人进入垛上的一间兵器房。在那里,队长让大伙儿一人挑了一件铠甲穿上。铠甲一上身,新兵们每个人都觉得身上一重,可见这些甲衣的重量不轻。

然后,大伙儿又按照队长指示,一人戴了一个头盔,大家新奇地发现,这些头盔与普通兜鍪不同,是有挡面护格的,戴上这种头盔后,人可以隔着护格呼吸,丝毫没有窒气的感觉,也看得蛮清楚,而一旦有刀剑迎面袭来,却可以阻挡一下攻击。

众人这样装备收拾停当后,才又跟随队长,来到于翠平面前。于翠平这才带着他们朝关垛朝外一侧的了望口行去。一众新兵,终于要见到雪国的军队了,每个人都忍不住紧张严肃起来。

十几个新兵围在于翠平两侧,挤到两个了望口前,朝下望去。只见远处旌旗招展,白色的帐篷连绵而去,像一只只的白羊卧在山坡上。不时有人声和马嘶声传来。还有几缕炊烟升腾着,竟然无比的祥和安宁。有人眼睛很尖,居然还看到对方帐篷营地后面,有人在赶着一群羊吃草。

新兵们心中疑惑起来,就连周一天也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了嘀咕。因为这样的景致哪里像传说中的雪国军队,他们听说的雪国兵卒是如狼似虎,杀人如麻。而传说中的雪国骑兵雪骑,更加是破阵如破竹,锋利如刀呢。

有个新兵就忍不住笑呵呵说道:“这些雪国崽子,一点也不凶嘛!给人的感觉像绵羊一样呢!”

好几个新兵跟着附和起来。众人话音未落,忽然“嗖”、“嗖”两声,不知从何处飞来两支冷箭,一支射高了,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大家身后半尺不到的距离处。另一支未能到达关上,在嘹望口众人眼前掉落下去。

饶是如此,众人都吃惊不小,仗着有头盔护面,铁甲护身,纷纷探出垛口,朝关下望去,搜索箭矢可能的来处,却到处都一片茫然。但是,十几个新兵已经再没有人嚷嚷雪国军队像绵羊了。

周一天的心忍不住向下沉去。

前天,周一天带着十几个新兵到达下关关外喊话时,关门紧闭,篮子还未垂下前,周一天曾想过要将通关文牒用箭射上关头去,但是目测了一下下关的高度,知道自己的臂力无法使箭射达关头,箭矢只怕连关墙的一半也射不到就会掉落下来。

而此刻,他们脚下的上关,起码比下关要高出数丈,雪国箭手却可以将箭矢射过他们头顶,而他们左右环顾,却始终找不出箭从何来!这不能不令他们这些新兵感到震惊。

一群人中,只有于翠平没有配铠甲和头盔,就连那个轮值队长都戴着头盔。

于翠平朝他们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弓箭,这种弓箭我们称为脚弩,是雪国人专门针对我们北关研制的一种新型箭弩,拉弓不是用手臂,而是靠腿脚。通常是两人合作,一个负责反方向用腿脚蹬开弓弦,一人负责稳定弓把,进行瞄准射击,射程比普通用手臂拉弦的弓箭要远三四倍。

“脚弩的弓箭手通常是两人一组,以草木石头等进行伪装掩护,藏匿在石头或者树木后面。下雪时他们甚至是穿着白色的雪衣,直接卧在雪地里一动不动,让人很难发现他们。我们北关的巡城兵卒经常遭受这种冷箭。刚才射击我们的箭手就躲在那片林子里。”

于翠平说着,指了指关下右前方的一小片树林。众人极目望去,却只看到树木婆娑,并不曾看到一个人影。

“诶,你们看!”有个新兵忽然指着远处,嚷嚷道。大家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二、三十骑马从雪国军营中奔出,马蹄迅疾,直朝大家脚下的关门而来。

“雪骑!”、“雪骑!”

“敌袭!”、“敌袭!”

有几个新兵惊慌起来,紧张地叫唤出声。

周一天也有些吃惊和焦急,他赶紧看向于翠平,却发现于翠平和那个轮值队长丝毫都没有紧张的样子,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果然,那些马匹奔跑不久,忽然停下,散了开来。隐隐分成左右对峙的两部分。骑手们纷纷从腰间抽出一块布条往额头上缠去,左边的骑手缠额的布条是黄色,右边骑手缠额的则是红色布条。

北关上面周一天等新兵们这时才发现,那些骑兵们横搁在马背上的枪似乎有些不同,枪杆倒还是枪杆,枪头却不是普通的棱角刺头,而是扁平的偃月型木杖头。

第一百一十二章 窥敌

众人正有些不解,那群雪国骑手已经系好了头带,不知道谁抛出来一颗皮球,皮球在马蹄间滚动,骑手们开始吆喝着,散开来,并从马背上探出伏下身子,开始用手中偃月型杖头击打那个皮球。

这个时候,北关上的新兵中有人说出了“马球”这个词。这个新奇的词立刻引起了大家的议论,有人听说过“马球”这种游戏,有人没听说过,大伙儿开始交头接耳。

周一天却全神贯注于那些骑手的骑术,只见他们在马背上翻飞起落,一会儿藏于马腹,一会儿伏在马背,一会儿倒勾脚蹬,一会儿斜探着地,常常会两个、三个人同时抢夺那个滚动中的皮球,那就又会往往出现两三人以杖为枪,互相遮拦拼斗的情景,其中所展示的娴熟马技和武艺,好几次都令周一天差点喝起彩来。

有一下子,有个人的球杖甚至在打斗过程中,被对手直接搅飞了出去,北关墙头的这些新兵忍不住同时惊叫出声。

看着这些骑手娴熟的马技,大家已经渐渐肯定,这些玩乐马球的骑手,定是传说中的雪骑无疑,虽然他们没有像翼国百姓传说的那样,银盔银甲,清一色的白马,他们身下的坐骑红、黑、黄等各色马匹都有,他们穿着的只是普通的布衫,但是,他们娴熟的马上功夫,却揭示了他们雪骑的身份。

这个时候,于翠平开口了,向大家确认了这些骑手确实是雪国骑兵,他们目前正在进行的活动,也确实是马球比赛。但是,于翠平说,这不是单纯的娱乐活动,这是雪骑在做军事训练,因为,马球是雪国骑兵必修的军训和考核科目。

新兵们一片哗然,他们一是没想到雪骑骑兵的骑术这么高明,二是没想到雪骑骑兵的训练方法这么独特和全面。

大家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猛然间,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半空中响起,众人赶紧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隼鸟正头朝下,向地面栽去,身上中了一箭,忽然,又一支穿云箭起,大家眼睁睁看着另一只隼鸟也中了箭,两只鸟惨叫着,从空中直堕入远处的雪国军营中。

周一天眼睛眯了眯,他目测估算了一下那两只隼鸟的高度,他自问若是让他来射这两只隼鸟的话,他也是把握不大的,看来雪国不仅骑手了得,射手也很厉害。

于翠平带着大家又在关上到处参观了一番,参观过程中,于翠平告诉大家:

“翼、雪两国若果真开战的话,翼国方面凭据北关,以守拒攻,可以做到以一敌二、敌三,但是,北关一旦失守的话,以北关兵的战力,只怕以三敌一都难。所以,我们和雪国正确的交战姿势,不是攻击,而是防守,甚至是死守。只要北关不失,我翼国就是安全的,雪骑再厉害,总不会踩着云梯上来关头。”

新兵们听于翠平这么说,忍不住互相望一望,嘴角偷偷笑了。

于翠平继续道:“我们作为守弱的一方,就要聪明一点,不要主动挑起事端,发动战争,而是应该设法化解种种纷争,息事宁人。因为,自古以来,国与国之间,敢于寻衅滋事的一方,一定是强者,若自身不强大,却还主动下战书、生事端、放豪言,那就实在过于鲁莽了。”

于翠平说这些话的时候,只轻飘飘地瞟了一眼周一天,周一天却已经能感到自己的脸颊火烧火燎了。仅仅一个时辰前,他还在新兵营房里豪迈地放话“大不了和雪国来上一仗!”

虽然,于翠平只是用了“过于鲁莽”这样温和的点评,但是,周一天知道,若是换了别人这样“自身不强大,却还主动下战书、生事端、放豪言”,于翠平一定会说“这人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或者说“这人是个傻逼”之类的话。

周一天和一群新兵跟着于翠平从北关关头下来,刚出门洞,就迎面遇到父亲、勇烈将军周却朝关口走来,周一天好不高兴,正要迎上前去和父亲招呼,却发现父亲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而与父亲周却走在一起的几个人,似乎也有些特别。

那几个人都不是穿着军装,甚至连精干点的紧身衣都不是,个个宽衣博带,锦衫绣裤,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对左右往来的北关军卒,很有些不屑一顾。周却边行,边和他们说着什么,而这些人却时时会露出冷笑俾睨的神情。

周一天想,北关军中敢对他父亲周却使用这种表情的人,不敢说绝无仅有,恐怕也不多吧,这些人是谁?

周一天记起他们刚才登关之前,许峰说过,父亲周却在陪着雪国使团的人,这些人很可能就是雪国的谈判代表了。

周一天又往周却身后的人群中扫了两眼,没有看到那个卷毛小子,不过,他却注意到了几个军卒牵着的马匹,应该是雪国使团人员的坐骑。

这几匹马,明显地比周一天日常所见翼国马匹要高大很多。左右两侧不远,也有北关兵在牵着马匹经过,周一天目测估算了一下,雪国使团的这几匹马,足足比北关兵的马高出一头,足以堪得上高头大马这个词了!

周一天刚才和新兵们在关头嘹望口远观雪骑打马球,因为距离远的缘故,他当时只觉雪骑的坐骑很是雄健,却还没有发现双方之间的差距这么大。周一天由此心中对于雪骑的战力更加多了一份警醒。

想像一下吧,两个人打架,一个人比另一个高出足足一头,孰输孰赢,这个虽然不能说绝对,但是,小个子明显要吃亏很多啊!难怪这么多年,翼国和雪国的战争,雪骑马踏之处,所向披靡,碾压一片。

难怪他常常听父亲与司马府的人坐在一起合计,如何设法从随国走私马匹入翼。没有高大的骏马,北关兵要抵抗雪骑,确实太吃力了啊!

周一天直到当晚要熄灯号吹响,还是没有见到父亲周却。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再见

第二天,天还未亮,新兵营里呼噜声此起彼伏。大伙儿旅途劳累了两个多月,如今终于到达了军营,都是睡得死沉沉的。

忽然,“当当当”的锣声传来,震天价地响,这是军营里的起床锣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新兵们的耳膜上。

大家不敢怠慢,赶紧从热被窝里爬出,叠被子,出早操,跑晨步,然后就是风云残云般吃早餐。终于又回到了营房里。大伙儿讨论接下来做什么,原本还以为他们初来乍到,上午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想着在军营里到处溜达一下,找找老乡朋友,熟悉一下北关内池。

讨论还没结束,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集合号声,众人慌了神,冲出军营区,只见无论新兵老兵,所有的北关兵都从四面八方涌出,向军训广场急急冲去,新兵们也赶紧跟在后面跑。

一片乱纷纷之中,大家终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军训广场上凌乱的人群很快就被整理成一个个小小方队。周一天也在自己队伍里站得笔直。

队伍前方不远,有一个高台,高台侧面是几级阔大的石阶。沿高台四围,每隔几步,站一个警戒的兵卒,就连石阶上,也有左右两列军卒,警戒出一个入口甬道来。于翠平、许峰、王灿等几个偏将都站在台上。

忽然,高台上的王灿朝他身后跟着的一个将佐交代了几句,说话时还朝周一天他们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那个将佐随即从台上跑步来到周一天他们队伍前,大喊一声:“新兵周一天出列!”

周一天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应一声:“有!”跨前一步,站到队伍前。

“跟我来!”将佐说完,转身朝高台跑去,周一天赶紧跟上。

上了高台,那个将佐指着高台入口甬道处,对周一天说:“站这里警戒!”

周一天赶紧站了过去,学着高台上其他警戒军卒的样子,双脚岔开,与肩同宽,双手背在身后,挺直腰杆站了。

于翠平和许峰没有做什么表示,王灿朝周一天悄悄地眨了眨眼睛。

周一天站立不久,几个军卒搬着几张椅子上了高台,放在台子中央,于翠平、许峰、王灿他们却并没有落座。周一天正自纳罕,就听军训场入口处,有鼓声擂响,重锤击打,铿将有力。于翠平、许峰、王灿他们全都紧张起来,几个人鱼贯下到台下,站在了阶旁。

周一天站在台上,可以看到父亲周却和几个衣着华丽的锦袍人出现在了军训场入口处。周一天依稀辨认出,其中有两个锦袍人正是昨天他跟着于翠平从关头下来时,遇到的雪国使团人员。

忽然,周一天的眼睛微微一眯,他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耐心地等那些人再走近一些,再次辨认后,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居然看到了那个卷毛小子!

在一群人之中,或者说在一群大人里面,那个卷毛小子年龄最小,个头最矮,却似乎最受重视,他就大摇大摆地走在周一天的父亲周却身旁,和周却说着什么,周却似乎也听得很认真,偶尔听不清的时候,还要微微俯一俯身子,凑近些那个卷毛小子听他说话,神情十分郑重,丝毫没有将这个卷毛小子当个无足轻重的孩子看的意思。

周一天心里不由有些郁闷,回想平日父亲周却和自己说话,从来都是横眉立目,大声呵斥,有时候他几句话回答得不妥,周却一脚就踹过来了,何曾像今日对待这个臭卷毛小子般,认真而尊重的样子呢!

一行人穿过军卒之中的甬道,迈上台阶,走上高台来。周却走在最前面,周一天刚好在台阶入口处,经过周一天身边时,周却斜乜了周一天一眼,周一天赶紧挺挺胸膛,让自己站得更加笔直一些。

周却过去了,周一天乜斜着那个卷毛小子,他倒是希望那个卷毛小子像他父亲周却一样,第一眼就能注意到他。

可是,那小子却偏偏一边上台阶,一边扭着脖子,到处东张西望,然后就毫无反应地经过了周一天身边。

周一天不知道这卷毛小子是没有注意到他呢,还是注意到了却没有认出他来,抑或是已经彻底忘记了他?

若真是这样的话,就太让周一天感到遗憾了。周一天是十分地希望卷毛小子没有忘掉他,那样就说明,卷毛小子没有忘掉他周一天的拳头!

周却一行上台后,于翠平、许峰、王灿等人才又重新跟到台上。

周却伸手请那个卷毛小子在第二张椅子上就座,那卷毛小子也伸手请周却在第一张椅子上落座,二人谦让一番后,才同时坐下。

周一天心里冷哼一声,看着那个卷毛小子暗自道:“哼,算你小子识趣,不然,像上一次在北大街一样,我一定找机会再让你尝尝我的拳头!”

雪国使团的人依次在卷毛小子下首坐了,于翠平、许峰、王灿等人都没有坐,只站在高台靠后的位置。

周一天心里开始琢磨这个卷毛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看上去居然身份不低的样子。

周一天想起周一山曾经怀疑,卷毛小子是雪国王上,但此刻,周一天再一次否定了这种猜测。一是他听说过雪国王上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这小子明显起码也有十四、五岁了;再有就是,周一天可不认为,一国之主会以身犯险,不仅深入翼国王都,还跑到翼国的军营里来。就算这个国主自己儿戏,喜欢胡闹,雪国的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的吧?

可是,卷毛小子不是雪国王上,却又明显身份不低,再加上还是个未成年孩子,这小子究竟会是谁呢?难道是雪国王上的哥哥不成?可是,没听说雪国的王位是“传幼不传长”啊,要是雪国王上有个哥哥,王位还能轮上那个十岁不到的娃娃吗?

周一天没想通卷毛小子的身份,却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父亲今天请这卷毛小子以及那几个雪国使团的人坐在高台上,这是要做什么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指认

周一天正自狐疑,偏将许峰从高台后半部走上前来,来到前台边缘处。

只见他双手伸直到空中,使劲拍了几下巴掌,又朝远处挥了挥手臂。台下立刻也有人朝后摇动手臂,拍了巴掌。如此,巴掌声一路向后。人群后面最后有人朝军训场外面开始挥动红黄两面小旗子。

很快,人们听到从军训场边的一间军械房里涌出一群乱纷纷的人来,二三十个军卒簇拥着几个五花大绑的人,朝高台行来,军卒们在这几个人身后不停地驱赶,大声呼喝着,有走的慢的,还会被踹上几脚。

台下站立的军卒们起了微微的骚动,但在各自将官们的呵斥制止下,很快又重新安静下来。

呵斥声中,那几个五花大绑的人穿过方队与方队之间的通道,被押到高台前面,面向高台,一横排站了。共是六个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年纪,披头散发,伤痕累累,显然被折磨得不轻,其中有个人一截裤腿撕烂了,一瘸一拐的,露出腿上的一处刀伤,还在流脓血。

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嘴里大声呼喝着:“跪下!跪下!”然后,绕到六人身后,一路过去,朝六个人腿弯里一人一脚,六个人就都跪下了。

周一天注意到,这六个人彼此挨着,被一条绳子串在一起,脚上都戴了脚镣,嘴巴里都塞了布团。几个人表情各自不同,有的愤怒,有的麻木,有一个人干脆就闭着眼睛谁也不看,一副生死度外的样子。

周一天慢慢猜出,这几个人可能就是抢劫卷毛小子使团马队的那伙山贼头领,被擒获了。周一天心里不由为他们摇头叹息起来,天知道他内心里是希望他们能够逍遥法外,永远不被捉拿到到。毕竟,抢劫那个卷毛小子的马队,是一件很令他感到开心的事情。

果然,许峰站在高台上,一脸郑重和严肃,向台下兵卒们开始了训话,这番话说给兵卒们听的同时,自然也是说给跪地的六个山贼,以及台上坐着的雪国使团人员听的。

许峰说,翼雪两国是鸿羽大陆上两个历史悠久的国家,两国人民渴望和平,向往友爱,希望在鸿羽大陆上共同生存,共同发展。双方于百年前正式建立外交关系,在对方王都互建国馆,派驻使节,互相承诺过,保障双方使团人员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任何对于这种约定的破坏行为,对于使团成员的伤害和劫掠,都是对于两国和平大业的伤害,翼国军方会坚定不移地反对和打击这种对和平的破坏行为,绝不姑息。

许峰并讲到,前不久,雪国使团的财物被劫掠,几个山贼为了自己的一点蝇头小利,不顾国家利益,险些引起两国的外交争端。幸好,雪国方面明辨事理,知道这只是翼国极个别害群之马的极个别行为,不代表我们翼国民众的整体意志,现在,这几个劫匪已经为我们北关兵所擒,今天在众人面前,我们请雪国被劫使团成员对其进行指认。

周一天及台下众兵卒听至此,才明白今天这个大会请来雪国使团坐台,又将一众山贼提来跪在台下的用意,原来是公开进行受害人对罪犯的辨认和指证。

许峰说完这席话,往旁边一闪,然后手一挥,两个兵卒来到第一个山贼身后,一个军卒按住其双肩,一个军卒揪住其头发往后一扯,被揪的山贼痛苦地仰起面孔,台上坐着的雪国使团成员一起望过来,然后开始交头接耳。很快,坐于卷毛小子下首的那个中年男子,朝许峰点一点头。

许峰于是朝抬下猛一挥手,做了一个向下的动作,然后喊了声:“下一个!”

那两个按着第一个山贼的军卒遂又一使劲,将第一个山贼的头按得低下头去,然后松开来,如法炮制,揪起第二个山贼的头来。雪国使团成员又是一番窃窃私语,然后点了头。

周一天发现,那个卷毛小子却似乎对此毫无兴趣,他连正眼也没看过那几个山贼,也不参与辨认讨论,只侧着身子,和周却低声交谈着什么。真正主持这场指认的雪国使团人员,是卷毛小子下首坐着的那个中年长须客。

很快已经辩论到了第五个人,就是那个闭着双眼,一言不发的人。当他被揪起头来,面对使团成员时,他的眼睛豁然睁开,目露凶光,方法两道闪电惊雷,要将台上的雪国人员烧死劈毙。那目光,即使周一天看了都忍不住微微一惊。

坐在台上的雪国使团里,突然站起一个人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他朝许峰讲了一句,说他要上前辨认一下此人。不待许峰说话,那人已经轻巧巧地跳下了高台。

他来到跪着的那个山贼面前,他的手腕忽然一翻,手中就多出一把扇子。他用扇子托住那个山贼的下巴,那山贼原本被后面的军卒揪住头发,头已经很仰了,如今又被此人扇骨一托,那山贼身后的军卒赶紧再加一把力,山贼的脖子就愈发抻直了,头向后扯去,几乎是已经仰面朝天了。

雪国使团那人冷哼一声,抽出扇子,轻轻拍了拍那山贼的面颊,转身就走。然而,他转身跨步的同时,跪在他身后的那个山贼,却一股鲜血朝天喷出,那人若是走得再慢一些,已经溅了一身血了。

睹此情景,周一天不由一惊,就连许峰也忍不住变了脸色。

再看那个跪着的山贼,他脸上多了一道血痕不说,半个鼻子已经被削飞了,却苦于嘴巴被堵着,只能发出闷闷的,疼痛而愤怒的喘息。

雪国使团那人重新跳回台上,笑嘻嘻落了座,他旁边那几个雪国使团的成员都微微地笑了。

看着那人重新落座,双腿得意地一翘,在椅子上撩起二郎腿,露出小人得志的阴毒笑容,周一天猛然想起,此人就是那天带着府兵,在会颖北门迎接卷毛小子的两个便衣之一。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团长

六个山贼经过雪国使团人员的辨认和指证后,确认他们都是参与过当初抢劫使团财物的人员,六人当即被北关兵卒拖到几根旗杆下,用绳子吊了起来。

周一天这才注意到,这个空旷的军训场上,矗立着十几根碗口粗的旗杆,其中一根旗杆顶端还飘扬着翼国的鱼骨旗。

旗杆上的鱼骨旗呈三角形,黑底红边,白色的鱼骨在旗中央的黑绸底上森然发亮,更像是鲨鱼的牙齿——周一天更愿意将这幅鱼骨想象为鲨鱼的牙齿,它们迟早会以牙还牙,狠狠地从雪国豺狼腿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就像刚才那个被雪国使团的人削去鼻子的山贼,他若不是手脚都被绑了,怎么会被人如此侮辱呢?周一天从侧面看得到他的目光,那是凶悍的、烈火一样的目光。周一天想,哪怕他的嘴巴没有被塞上也好啊,他起码也能跳起来咬那个小人一口!

那真是个小人的!被劫财物的时候打不过别人,却趁今天对手被绑着手脚,就搞这种阴毒的损招。

起初,那人掏出一把扇子,托住跪着的山贼的下巴,周一天还想着这人好奇怪呢,这种深秋天气,尤其在北关这里,随时都会下雪了呢,他居然还随身带一把扇子,装风雅也不是这么装的。

忽然那人一个转身,扇子斜斜飞去,居然就硬生生削去了跪着那人的半边鼻子,一注热血冲天,周一天才猛然醒悟过来,那人的扇骨里面一定是藏了兵刃,或者扇骨就是用钢刃打造,这把扇子很可能就是此人的兵器。

使团人员从高台上下来,准备离去,经过周一天身边,没想到这一次,卷毛小子忽然注意到了周一天,而且,显然地,他认出了周一天。因为他看到周一天时,先是微微一愣,随即面色一喜。

周一天想,这小子为什么会面色一喜呢?是喜欢上他的拳头了吗?周一天嘴角嘲讽地一笑。

卷毛小子似乎想和周一天说点什么,却又碍于身边人多,犹犹豫豫间,一步三回头,朝台阶下走去。

周一天想,自己不能朝这小子挥拳头,还不能朝他瞪眼睛吗?于是,周一天双眼一爆,朝卷毛小子很杀气地瞪了一眼。

却想不到,卷毛小子那么没用,被周一天这样一瞪,正在下台阶的脚就一脚踏了个空,身子立刻倾斜着向一旁摔去,周却眼疾手快,一伸手将卷毛小子捞住了,卷毛小子拍着胸口,惊魂未定的样子。

周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发现周一天刚才的一瞪眼才是罪魁祸首,他于是很冷很冷地看了一眼周一天,周一天吓得一哆嗦,心里直喊冤道:“这怎么能怪我呢!我哪里能想到这个卷毛小子胆子这么小,瞪一眼就能摔倒呢!”

果然,周一天从军训场回到营房没多久,就跑来一个军卒大喊大叫:“谁是周一天?周一天是谁?跟我来,将军要见你!”

周一天战战兢兢跟着那个军卒跑步到了周却面前,传话的军卒退出去了,周一天挺胸抬头,身板站得笔直,心在胸腔里“砰砰”地乱跳,时刻防备着他爹一脚踹过来。

但是,周却今天没有踹周一天,而是劈头盖脸问他:“你认识雪国使团的团长?”

周一天一愣,心说,哪个雪国使团的团长?是哪个?难道那个小屁孩,卷毛小子居然是团长?

周一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却的这个问题,是说不认识?还是说认识?万一团长是别人呢?

周却不等周一天回答,已经又补充道:“就是今天那个在台阶上差点摔倒的少年。”

周却说着瞪了周一天一眼,周一天明白,父亲周却已经就差明着说,就是那个被他周一天瞪了一眼,差点摔倒的小子。

周一天赶紧回答说:“只是跟他见过一面。”

“在哪里见过?”周却追问。

周一天于是约略讲了一下他和卷毛小子在王都会颖的北大街上遭遇,然后双方发生了一点口角。周一天没敢说自己当时骑在卷毛小子身上,抡起拳头揍了个油盐酱醋茶调一盆。抢使团财物的山贼要被吊起来,他这个打使团团长的人会被如何处置呢?所以,周一天决定,打死也不能承认他曾经揍过那个卷毛小子。自然,他更不会提,他和卷毛小子的见面现场,还有天怜长公主在场呢。

周一天见周却沉吟着不说话,他很想问一问父亲,那个卷毛小子究竟是谁,怎么居然可以小小年纪,做到使团团长。可是,看一看父亲沉肃的脸,周一天没敢问出口。

不料,周一天心里正这么琢磨,周却反而开口问他了,问他知不知道那个小子是谁?周一天摇头。他摇完头,等着周却自问自答,向他解释一下那小子的身份,周却却什么也没说。

周一天很郁闷,从周却房间里出来,没走几步,就遇到了许峰、于翠平和王灿,周一天神秘兮兮地问他们,今天台上坐在他父亲周却旁边的那个卷毛小子是谁?于翠平等三人都摇头,他们也不清楚,那小子今天是第一次出现。

于翠平、许峰、王灿也对这个小子身份颇感兴趣,四个人站在路边,讨论猜测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周一天暗想,这卷毛小子还真是够神秘呢!看来,他的身份只有他老爹周却知道了。

几个人中,王灿的好奇心最强,他说他干脆进去问问周将军去。于是,许峰、于翠平、周一天就在外面等着,王灿进了周却的房间。没多久,王灿出来了,答案出乎大家的意料,竟然连周却都不知道那个卷毛小子是谁,雪国那边的人只介绍说,那小子姓萧,是使团团长,说这次损失的财产,有很多萧团长的私人物品。

这些信息倒确实和周一天之前在王都会颖查到的信息一致。

于翠平提出一个很有些靠谱的看法,他说,萧姓在雪国是大姓,很多贵族都姓萧,听说,就连雪国王太后也是姓萧。这卷毛小子年纪轻轻,可以担任使团团长,多有是什么贵族的子弟,搞不好就是王太后娘家人之类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姑侄

“姑母!您终于肯召见我了吗?!”

雪国王都定足的王宫里,萧凡顶着一头微微卷曲的头发,站在雪国王太后萧眉面前。他噘着嘴,眼皮耷拉着,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

萧凡还不知道,翼国有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叫做周一天的少年,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卷毛小子”。

而萧眉也不知道,年仅三十四岁的她,翼国那边却是用“老太婆”来称呼她的。大概是因为她身居太后之职,往往坐到这个位子,走到这一步的后宫女人们,哪一个不是已经历经风霜,白发苍苍了呢?有此心理暗示存在,这些人自然而然就觉得,雪国的王太后没有七老八十,也差不多了。

其实,那些称呼她“老太婆”的人只需稍稍动一下脑筋,想一想雪国王上年纪还不到十岁的事,他们就会自我怀疑起这种称呼的逻辑问题,雪国王太后她老人家再能干,也不至于七老八十却有一个十岁不到的儿子吧?

萧眉半卧榻上,乌黑的长发从她胸前垂下,坠在榻上。她眉目含笑,宠溺地看着地板上站着的萧凡。

于翠平猜对了,这个“卷毛小子”萧凡的确是王太后萧眉娘家的人。

萧凡是萧眉大哥萧远的次子。萧眉父母早逝,是大哥萧远将她抚养长大,萧眉未出阁前,萧凡几乎天天黏着萧眉,和这个姑母同吃同住,萧凡的生母、乳母都不如姑母萧眉和他亲近。

雪国世子佟斯昆与萧眉自幼相识,对萧眉痴缠多年,终于在萧眉二十岁时迎娶到佳人。

萧眉出阁,搬到世子府居住,简直就是连萧凡一起娶过去了,萧凡几乎天天往世子府跑,有时候还在世子府住宿,世子笑称萧凡是世子妃的肉尾巴。

佟斯昆登基,成为雪国王上,萧眉也一起搬入王宫,并被立为一国之后,萧凡也跟着三天两头往宫里跑,成了王宫的常客。

很快,连守卫宫门的侍卫都知道这位少年萧公子是王后的心肝宝贝,从没有人敢阻拦萧凡入宫,相反,还巴结得他不行。

五年前,雪国王上佟斯昆在一次游泳时溺毙,留下萧眉和一儿一女——飞雪公主佟谷清,时年七岁;世子佟谷淳,时年四岁。

萧眉年轻守寡,独自抚养一双儿女,内忧外患,心中很多烦恼和寂寞,多亏有萧凡经常带来娘家的消息,在她身边说说笑笑,予以排遣,故而对萧凡愈发地宠溺疼爱。

可这一次,萧凡求见姑母萧眉,愣是用了整整三天,才得以进宫见到这位王太后。

萧凡噘着嘴,向姑母萧眉抱怨了几句,可王太后萧眉始终没说话,只笑吟吟地看着他。

萧凡不乐意了,扭着身子,甩着手臂,撒娇道:“姑母不疼凡儿了!姑母不疼凡儿了!凡儿从翼国的北关回来已经三天了,连续求见您好几次,可那些侍卫就是拦着不让我觐见您,今天还是我硬闯进来的!”

果然,“姑母不疼凡儿了”这句话立竿见影,起了作用。王太后萧眉从卧榻上坐起,拍拍榻沿,示意萧凡坐过来。萧凡立刻喜颠颠地跑过去,一屁股坐在姑母萧眉旁边,咧开嘴笑了。

打小萧凡有什么要求,姑母萧眉不同意的时候,萧凡就是这样既撒娇,又扮可怜,还耍无赖地声称“姑母不疼凡儿了”,这句话百用百灵,萧眉总是会忍不住心软下来,答应萧凡的一切请求。

王太后萧眉摸一摸萧凡的头发,说:“姑母若是不疼你,怎么会让人陪你到翼国王都玩那么久,还让你这个小屁孩当使团团长?”

“姑母,我不小了,我已经十五岁了!”萧凡对于姑母萧眉称呼他“小屁孩”颇为不满,嘴巴又噘了起来。

“好的,姑母向你道歉哈,姑母不该拖着不见你。姑母最近实在是太忙了,你也知道的,淳儿年纪尚小,朝廷很多事情需要我协助处理。”王太后萧眉道。

“是和翼国开战的事情吗?”萧凡着急地问,“姑母,我已经再三说过我没事的啊!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活蹦乱跳地在您面前吗?我真的没事,一点事情也没有!那些山贼也没有劫走我什么值钱的东西,我真正看重和珍贵的东西,我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了。姑母,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和翼国开战啊!凡儿求求您了!”

萧凡说着这番话,整个人着急得,简直快要哭出声来了。

“唉,凡儿,战争是国家的重要事务”王太后萧眉有些为难道。

萧凡赶紧说道:“姑母,那几个山贼我已经指认过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翼国方面只要处置了这几个山贼也就可以了,我们没必要再伤及无辜,更不要妄动干戈啊!”

这一次,王太后萧眉只沉默地望着萧凡,没有说话。

萧凡生怕说服不了姑母,遂继续道:“姑母,翼雪两国的和平得来不易,翼雪两国是鸿羽大陆上两个历史悠久的国家,两国人民渴望和平,向往友爱,希望在鸿羽大陆上共同生存,共同发展。这次的劫匪事件,只是翼国极个别害群之马的极个别行为,不代表翼国民众的整体意志,现在,这几个劫匪已经为翼国的北关兵所擒,翼国方面还请我们派人进行了指认,并且承诺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处置那几个山贼”

连萧凡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将许峰那天在高台上讲的一番话照搬了过来。

王太后萧眉却听着听着,将一张原本妩媚漂亮的脸冷肃了下来。但她并没有打断萧凡的话。

一直等到萧凡把肚子里的话全部讲完,彻底停下,萧眉才问萧凡道:“凡儿,这番话是谁教你的?你以前可是从不关心国事的,何况是谈议翼雪两国的外交关系,你是不是在哪里被人洗脑了的?”

萧凡一下胀红了脸,他心虚地望了望姑母萧眉。

他不敢告诉萧眉,他刚才所说的这番话,是在翼国北关指认山贼的大会上,听翼国北关兵的一个将佐讲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呛了

王太后萧眉等了一会儿,看萧凡不说话,遂对他语重心长道:“凡儿,你这番‘和平和睦’、‘友爱共存’、‘共同发展’的话,是弱者求存的策略和说辞,你这番话的立场是站在翼国方面讲的。可眼前这场纷争中,现在的局势里,我们雪国是强势的一方,你这套理念不适用我们雪国”

萧眉沉吟了一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问出了口,因为这个问题,她实在也有些想不通,她问萧凡说:“凡儿,我好生奇怪,你好端端一个雪国人,怎么却站在翼国的立场上考虑事情,为他们说话呢?”

萧眉说这些时,萧凡看着姑母萧眉,不停地眨巴着眼睛,长长地睫毛扑闪闪的,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和辩解。

萧凡很清楚,姑母萧眉关于他“不关心国家大事”、“从不思考两国关系”这些点评,都是再正确不过。事实也确实如此,萧凡长这么大,在学堂里读书,从来都是一个“混”字,考试过来,从来都是一个“蒙”字。很多同龄孩子,都在谋算和准备科考,想要进入仕途,谋取一个功名之类的,萧凡却对仕途一丁点兴趣也没有,他的大爱只是吃喝玩乐,游山玩水。

这王都定足哪里有好酒,哪里有好菜,哪里的戏好听,哪里的园子好玩,他最是熟悉。可说到国家大事,他从来都是一听就头大,一听就皱眉头,就要两脚抹油开溜。就连前往翼国王都会颖,也不过是想体味一下异域风情,吃喝玩乐一番。

这会子被姑母教育他,萧凡肚子里除了许峰讲过的那套说辞,更多的道理话,他已经说不出来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思考过什么和平友爱的问题,国强国弱的问题,这会子一下子让他如何和姑母说解呢?

尤其姑母所说,他一个好好的雪国人,却忽然站在了翼国的立场上,替翼国人辩解和说话,究竟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难道真是去了一趟北关,就被洗脑了吗?萧凡对自己的这种行为也是有点百思不解起来。

萧眉只看到萧凡像一只凸眼蛤蟆一样,朝自己瞪着眼睛,然后,萧眉听到萧凡“咕咚”、“咕咚”吞了两口口水。然后,萧凡突然开始脸红脖子粗,大声咳嗽起来。

萧凡居然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

王太后萧眉大惊失色,赶紧起身,为萧凡不停地拍打背部,帮他顺气。好半天之后,萧凡终于止住咳嗽,缓过劲来了。

萧眉遂让萧凡先回府去休息,萧凡只得蔫头耷脑地出宫去了。

萧凡刚走,萧眉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稚声稚气的冷哼,萧眉叹口气道:“唉,淳儿,你何苦让侍卫拦着凡儿,不让他进宫呢,你看把他急得。你不过是想借他这次被劫的事件,借题发挥,发动开战”

王太后萧眉话音未落,侧门的门帘使劲一甩,有个瘦小的人影出了萧眉的寝殿,离开了。

萧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

*

北关兵的军训场离周一天他们的营房有些距离,新兵入营也还没有正式开展军事训练,每日的内容只停留在军事纪律等方面的学习上。

但是,周一天每天都要抽点时间到军训场看看去,去看那几个被吊起来的山贼。

距离那天雪国使团的指认已经大半个月了,雪国方面还没有消息来到,周却指示,在雪国方面传来对这几个人的处置消息之前,他们不能死。

那几个山贼已经奄奄一息,每隔两个时辰,就有人过来,放他们下来喂点水给他们喝,偶尔看他们虚弱得不行了,就还喂点米糊糊给他们,然后再把他们吊上去。

那个鼻子被削掉的人,鼻子那里已经生出脓水,脸上污糟一片,周一天仰面向上望去,只能看到他被脓水遮住的面孔。

秋分时节的北关已经很冷,曾经有一晚,周一天一大早赶去军训场,看到他们吊在空中,头发上、眉毛上结着雪白的霜花,就连朝下的光脚丫子,以前原本是脏兮兮,被霜花一裹,也变得白惨惨的。

几个人吊在旗杆上,像一条条冻僵的、旗幡上的穗子,一动不动。周一天以为他们被冻死了。

饿死。却还没有一个人死。起了霜冻。鼻翼睫毛头发上挂上了霜花。周一天早上去看,他们一动不动。像冰凌。

下午的时候,周一天又去了军训场,他惊讶地发现,那几个山贼还活着,兵卒在放他们下来,大声呵斥着,灌他们辣椒水喝,为他们驱寒。他们头发眉毛上的霜花已经消融,但是,整个人看上去,却已经都神情恍惚着,仿佛已经魂归天外了,但是被辣椒水一灌,他们又都呛得咳嗽起来。

周一天看这些人呆呆地看了很久,他这几天一直都在悄悄地后怕。当初,他还想过要带着将门学堂地小伙伴们抢劫雪国使团地马队来着,后来是因为看到有官兵护送,才作罢的。

周一天又想起了当初“刺猬”他们打探到卷毛小子是雪国使馆的人时,他心中的那种不安感,看来,他的预感还真是准呢。

如果他们当初冒险行事了,无论得手与否,今天这样被绑吊在这几根旗杆上的人,可能就是他和他的小伙伴了。

当然,也可能因为他的父亲是勇烈将军周却,那群小伙伴们的父亲都是北关兵的各级将官,而对他们网开一面,会吗?周一天有点不敢做这样的奢望,因为他知道,他父亲周却面对大义大局,一定会做到铁面无私的。他不大可能为了自己的儿子,而牺牲翼雪两国难得的和平。

就像许峰那天在高台上所讲,翼雪两国的和平和睦得来不易,维持不易,一行不谨慎,一己太任性,就可能毁了两国的和平。而他此前,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可话说回来,已经大半个月了,雪国方面究竟想要如何呢?为什么迟迟没有消息?他们究竟要如何处置这六个山贼才会平息怒火呢?难道,卷毛小子要把六个人的鼻子,像那天一样,都割下来才解气吗?

如果最后免不了要将这六个人斩首的话——周一天觉得免不了斩首几乎是肯定的——不如现在就给他们痛快的一刀,而不是这样,让他们受尽苦痛和折磨之后,才给他们那免不了的一刀。

周一天想到这里,双手恨恨地攥成拳头,他恨不能再揍那个卷毛小子一通,这一次,他一定要打歪卷毛小子的鼻子!

第一百一十八章 示下

“想要痛快的一刀?哪那么容易!”

雪国王上佟谷淳正在王宫一处小院里炖汤,忙得不亦乐乎。欧阳黼站在他身旁,恭谨地听王上说话。

欧阳黼即是雪国使团在北关指认山贼那天,坐在萧凡下首的中年长须客,他是宗伯府这次派出的、参与使馆人员被劫一事与翼国谈判的人。他今天是来向王上佟谷淳报告说,翼国北关军方再次飞鸽来催,问那几个吊在旗杆上的山贼该怎么处置,是不是一人一刀杀了了事?

佟谷淳今年九岁了,但他的身材有些瘦小,不像是九岁的样子,说他六、七岁倒是有人信。雪国的大臣们背后议论说,王上吃下的东西都去长心眼、长眼睛去了,没有长在身子上。

佟谷淳的眼睛确实很大,大到几乎占了整个面部的三分之一,给人一种古灵精怪的感觉。很多人说,他更像一只猫,而且是一只野猫,因为他的眼睛里总是会突然地,让人猝不及防地,猛一下露出两道凶光来,让人心中一瘆。雪国的大臣们都有些怕他。

可是,佟谷淳刚即位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那时的他,只有四岁,朝议的时候坐在萧眉怀里,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既萌萌哒,又怯怯哒。那感觉,像一只小奶猫坐在大殿上面,任何人伸出两个手指头,就能捏住他的后颈,提起他,将他甩飞出去。

早前,朝廷事务都是王太后萧眉帮他处理,萧眉原以为,她怎么地,都要帮着佟谷淳撑到他十来岁上,佟谷淳才可能懂得政务,才能亲政。可是,忽然一天,佟谷淳在大殿上就毫无征兆地开口了,他侃侃而谈,否决了王太后萧眉的一个处置方案,当时,满朝大臣,都有点惊讶,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是听实际执政的王太后的话呢?还是听这个名正言顺的小王上的话?

大殿上寂静了好一会儿之后,是萧眉做出了妥协,她点点头,对大臣们说,就按王上说的办吧。

那年,佟谷淳七岁。

自那日起,大臣们开始习惯七岁的王上佟谷淳参政、议政、亲政,而王太后萧眉,每每她的方案和儿子佟谷淳不同时,妥协的都是萧眉。再后来,萧眉开始偶尔缺席朝议了。雪国大臣们渐渐围绕在七岁小王上佟谷淳身边决议朝事。

此刻,欧阳黼站在小王上身后,等候佟谷淳示下。“想要痛快的一刀?哪那么容易!”这种话不属于王上的“示下”,只能算是一种点评,或者说是一种有感而发。

欧阳黼不可能把这句话回复给翼国的周将军,那么,他该如何回复周却呢?欧阳黼不敢自作主张,他只有耐心等王上佟谷淳示下。

可是,小王上佟谷淳一直都太忙,雪国边军每次将翼国军方的催问飞鸽传来,欧阳黼都会赶紧进宫来请示小王上,可是,小王上佟谷淳却总是拖延着,忙碌着,从不正面示下他。

今天还是这样,当小王上身边的秋公公一路导引着欧阳黼拐弯抹角,来到这座僻静的小院子时,欧阳黼就已经意识到今天又是什么示下也得不到了。因为在这个小院子里,王上佟谷淳从来都是全情投入他喜欢的事情中去,心不旁骛。

欧阳黼还知道,小王上在这个小院子里做的事情,都是背着王太后、不能让王太后萧眉知道的事情。

小王上佟谷淳今天在这里忙碌的事情,是炖汤。

小院中央垒着一个火灶,灶堂里燃着十几条柴火,火上架着一个汤罐,罐子里的水已经沸腾了,小王上佟谷淳手忙脚乱揭开盖子,往罐子里添放了一大堆佐料,那汤勺搅拌了两下,猫下身子将浮在水面上的浮沫撇掉,然后,大叫一声:“开始!”

欧阳黼不明所以,一旁站着的两个小太监却已经一人抄起一把尖刀,朝欧阳黼恶狠狠地走来。

欧阳黼大惊失色,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地叫着:“王、王、王上”欧阳黼先是听到自己上下牙齿打颤着,磕磕碰碰的声音,随即又听到小王上佟谷淳“咯咯咯”的笑声。

欧阳黼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两个拿刀的小太监脸上窃笑着,越过他身边,向后走去。

欧阳黼忍不住回头随他们望去,在他身后不远,有一个一人高的木架,架子上吊着十几只公山羊,山羊们蹬腿踢脚,“咩咩”地乱叫着。

欧阳黼心下一松,原来那两个太监的目标是他身后的山羊。

可是,欧阳黼的心才刚刚一松,马上就被眼前血淋淋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那两个小太监抄着刀子,在山羊们惨厉的叫声中,将那些山羊的生殖器一个接一个,活活地剜了下来,动作利落熟练,他们用一个盆端了这些血淋淋的生殖器,小跑到火灶前,倒进了沸沸扬扬的汤里。

小王上拎着汤罐盖子站在火灶旁,一伺羊鞭入罐,立刻麻利地盖上盖子,嘴里兴奋地叫着:“加火!加火!”

两个小太监立刻扔了刀子,开始抱起柴火往灶堂里添。

欧阳黼只目瞪口呆地看了两三眼,就赶紧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抬头了。

他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淋漓了,双腿哆嗦着,跪都跪不稳当了。

欧阳黼爬起来,向小院门口悄悄退去。

小王上忽然扭头看着欧阳黼,朝欧阳黼笑了,他问欧阳黼说:“爱卿,要不要来尝一口我的羊鞭汤?大补的哦!喝了我这羊鞭汤,保证爱卿可以通宵快活,欲仙欲死哦!”

小王上说着,还俏皮地朝欧阳黼眨眨眼睛。

欧阳黼却吓得连连摇头。

小王上忽然沉下了脸,若有所思道:“爱卿,你吃过人肉干没有?”

欧阳黼的头摇得更快了。

“想不想尝一尝?”小王上又笑了。

欧阳黼却忽然发现,他两条腿湿哒哒的。他搞不清自己这是汗湿了,还是给吓尿了。

“翼国北关那边,那几个山贼吊了快半个月了哈,你说要多久才能变成人干呢?就着人肉干喝羊鞭汤,会不会更加大补一些?”

欧阳黼拔脚就向外跑去。

身后传来小王上佟谷淳的“哈哈”大笑。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时候

卷毛小子萧凡这几天有些恍恍惚惚。

那天,姑母王太后萧眉最后问他的那句话一直困扰着他。

他好端端一个雪国人,却站在翼国的立场上考虑事情和说话,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萧凡自己对这个问题也十分困惑。

除了这个问题,萧凡这几天想到最多的是那个少年,那天,他在翼国北关的高台上又遇到了那个少年,黑色的眸子,黑亮的头发,黑黝黝的皮肤

那个少年似乎是长公主的贴身保镖吧。

可是,他怎么会在北关呢?

难道长公主也来北关前线了吗?

这种设想让萧凡心里像患了疟疾一样,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心里既高兴又焦急,甚至还被深深地吓了一跳。

萧凡高兴的是,他和天怜公主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差不多两个月的路程,他们之间现在只隔一条细细的边境线了——只要他也去到雪国前线的军营里。

指认山贼的那天他不就去了吗?他不仅去到里雪国南部边境的军营里,还进入了翼国北关的军营。那个时候,他和天怜公主之间是连那条细细的边境线也不存在了的。

那天,他是在离开高台的时候才猛一下看到那个少年的,他于是一步三回头,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停下脚步,问一问那个少年保镖,天怜长公主是不是和他一起也来到了北关?

只是,当时周围环境太复杂,围在他身边的两国人员太多,他实在是没能找到机会和那小子单独接触。

想起这件事,萧凡有些懊丧起来,他当时要是能在翼国北关住上一夜,该有多好!那他就一定有办法弄清楚天怜公主是不是在那里。

可是,他也知道,这种想法很不现实,翼国北关的守军不会允许他们住在北关关内的。

当天回到雪国军营后,他也没敢派人去打探天怜公主的消息。既然天怜公主没有主动在他们这些谈判代表面前现身,由他来叫破天怜公主的行踪显然不好。

尤其是,雪国现在的情形,已是剑拔弩张,萧凡虽然不能确切地说出,天怜公主的行踪暴露会有怎样的情形发生,但是,他却隐隐觉出,如果让雪国方面知道,翼国长公主在北关前线亲自督战,很可能引发不必要的后果。

萧凡可不认为翼雪两国当前如此紧张的局势下,天怜公主会来北关游玩。

一想到天怜公主现在在北关前线督战的可能性很大,萧凡又不免焦急起来,尤其是“前线”和“督战”这两个词,更是让萧凡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萧凡不懂朝政,他也不爱朝政,对于朝政这种东西,他避之唯恐不及。

同样的,他也不懂战争,对于他不喜欢的东西,他永远都不会懂,而他对于战争是十分的不喜欢,他觉得战争会破坏一切美好的东西。

因而,他也不懂那些懂战争、喜欢战争的人,他听不懂他们的话,弄不懂他们的思维。

那些人说,现在发动战争正是时候。

时候?什么时候?战争的时候吗?战争怎么会也有个“时候”之说呢?萧凡对此很不理解。

他只知道人们的生产生活活动要讲究“时候”,比如狩猎。狩猎需要根据“时候”的不同而调整不同的狩猎对象——春蒐,要搜索、猎取没有怀胎的禽兽;夏苗,要猎取残害庄稼的禽兽;秋狝,要针对那些伤害家禽的野兽进行猎杀;冬狩,就可以围猎,可以不加区分进行猎取了。

捕渔也讲究“时候”,到了夏天,正是鱼类繁殖的季节,渔家就要休渔。

农业、种植活动就更注重“时候”二字了,“二十四节气”就是专门用来指导人们的农业生产活动的“时候”的,“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小满种谷,憋满仓屋”、“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里头种荞麦”、“立秋种芝麻,老死不开花”、“处暑不种田,想种等来年”、“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适时”

而现在,正是秋分时节,那些人为什么说现在发动战争正是时候呢?难道战争也是种麦吗?要挑在秋分时节进行。麦子明年成熟可以给人面粉,给人饱暖,战争呢?战争可以让人吃饱肚子吗?战争只会破坏,只会让土地荒芜,人们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战争和种麦怎么能够相比,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战争不都是应该不得不战时才发生么?怎么却成了像种瓜种麦一样,挑着时候来发动呢?

雪国一旦发动战争,翼国那边首当其冲受到攻击的,必然是北关。

一想到北关即将变为战争前线,身处北关的天怜公主即将身处战火之中,北关血流成河之际,可能也会有天怜公主的血流淌其中,萧凡就满心焦躁、紧张、不安,甚而恐惧。

他坐立不安,寝食不安,心绪不安,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从头到脚都开始不安

天怜公主一定不知道,现在的北关十分危险,雪国国内对于战争,像野兽渴望鲜血一样,主战派情绪高昂,呼声一片,坚持说现在发动战争正当时。

她一定不知道,雪国王上是他的表弟,那是一个疯狂的小王上,性情乖戾,嗜血成性

他差一点就要去当个卖国贼,连夜跑去北关,悄悄告诉天怜公主,让她快点走,快点离开北关,告诉她,雪国的军队就要攻来了

这个跑去北关泄露雪国机密,当卖国贼的念头把萧凡吓了一跳,他发现他已经不仅仅是如姑母王太后所说,站在翼国的立场上考虑事情和说话了,他甚至有了要跑到北关去叛国的念头了!

萧凡被自己脑子里忽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呆了。

过了好久以后,他才渐渐回过神来。他随即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站在翼国立场考虑事情和说话,他知道了此中的原因。

是因为天怜公主。

他其实不是站在翼国的立场上说话,不是为翼国考虑。

他真正在意的是天怜公主。

他在意天怜公主的安全,和她的感受。

第一百二十章 痴病

萧凡又是连续三天求见姑母萧眉,看守宫门的侍卫坚决地拦着他,不让他进宫去见王太后。

萧凡没办法,只得转而求见表弟王上佟谷淳,但是,结果也一样。

那天被他强行闯过的侍卫,受到了小王上的严厉惩罚,还有谁敢放他入宫呢?

父亲萧远从朝里带回来的消息,现在主战派情绪激烈,几次朝堂辩论中都占据上风,最重要的是,表弟王上佟谷淳的立场,这个小王上是恨不能立刻就吹响攻城拔寨的号角的。

战争,似乎已是不可避免。

萧凡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每日从王宫门外铩羽而回,就闷在书房里团团转,一会儿低头不语,一会儿仰头长叹,他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快被煎熬熟了。

现在的萧凡已经将所有心绪放飞开来,任它们肆无忌惮地、完完全全地被天怜公主左右着。

此刻的萧凡像一只不能自主的木偶,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一条条看不到的线牵扯着,那些线穿过山陵峡谷,越过流水平原,通到数百里之外的翼国北关,线的另一头,攥在天怜长公主的手中。

萧凡揪心地想,北关一旦成为刀山火海,成为箭矢之的,成为枪矛所指,天怜公主是否能全身而退?

而尤其让他焦急懊丧的是,这次战争之发端,竟然是因他而起,天怜公主会怎么看他呢?他该如何向天怜公主交代?

见不到姑母王太后萧眉,见不到表弟小王上佟谷淳,萧凡现在忽然很着急想见的人变成了翼国的天怜长公主。

这场战争不可避免,可是,他不想让天怜公主误会他。虽然,这场战争说起来是因为他带领的使团队伍被抢劫而引起,可是,他这个名义上的团长从来没有要求过要翼国赔偿,更没有向雪国提起过有损失,要进行和谈及战争。

他现在急于向天怜公主表白、解释、说明和交代这一切。多少人误会他都好,他希望天怜公主能够明白他。

萧凡从没有考虑过,他是基于什么立场和身份,要向天怜公主做出交代?

他从未意识到,他和天怜公主其实只属于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天怜公主虽然朝他笑过,但是,天怜公主和他说过的惟一一句话,是把他要赔给天怜公主的玉玦扔回给他,对他说:“谁要你的破玉!”

这样两个彼此没有瓜葛,没有牵连的人,他有什么需要向天怜公主进行交代呢?

而且,他此生可能不再有机会见到天怜公主。天怜公主是翼国的长公主,他萧凡是雪国人。姑母王太后这次放他去翼国玩耍,以后不一定还会给他这样的南行机会。况且,以后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还有上一次那样的机会,在街头偶遇天怜公主。

不相见的两个人,是根本谈不上什么要交代的。

可是,萧凡就是萧凡,萧凡是一个从小就有痴病的傻孩子。

萧府上下仆佣们常常背后偷偷取笑萧家的二公子,说他“有痴病”。

萧凡姑母、母亲等人则常常会爱怜而又无奈地说,萧凡是个“傻孩子”。

在萧府二公子萧凡身上,“这孩子又犯傻了”和“二公子又犯痴病了”针对的往往都是同一件事。

比如,有一次半夜刮大风,萧凡被刮醒后,就跑去花园里,死命抱住、顶住他家那株已经长了几十年的老海棠树,想把海棠树从大风里挽救下来。结果,最后不仅是海棠树被风吹倒了,萧凡自己也被海棠树压住了腿,动弹不了,直到凌晨才被佣人发现,抬回房里,卧床休息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他却每天都是在病床上莹莹哭泣那棵海棠树。

再比如,有一次在河边钓鱼,萧凡竟然钓到一条半人高的金色鲤鱼,好不欢喜,大家都围过来看,他自己也是抱着那条大鲤鱼又叫又跳,开心得不得了,然后,这一高兴,他就抱着大鲤鱼跳到河里去了,再然后,大家就眼睁睁看着那条大鲤鱼摇头摆尾,告辞而去了

有痴病的傻孩子萧凡觉得自己哪怕隔着万水千山,也应该就这件事情对天怜公主做出一个交代。

他自己是去不了北关了,于是,他决定拜托遍照大地的明月和日行千里的清风,为他捎去他的交代。

晚上的时候,萧凡在自己住的小院里摆了满满一桌酒菜瓜果,然后,对着明月清风,三跪九拜,细碎叮嘱,诚心诚意地剖白和拜托

他仰头举酒明月,俯身作揖清风,他喃喃地回忆天怜公主面纱下那双灵动灵气的眼睛,眼睛里那两泓让他如醉如痴的笑意,以及北大街再见时那样让他惊艳的容颜

他慨叹,这样绝世美好的女子,为什么却生在这样的乱世之时?

那样无双的容颜,为什么却和他相隔万千河流山峦?

连接他们的只有这天空的明月,这大地的清风,还有即将燃烧的熊熊战火

他拜托明月,请求清风,希望它们能保佑天怜公主平安吉祥,恳请它们能通知天怜公主早日离开北关,并替他解释,他在雪国王都的焦急和无奈

第二天,萧府的仆佣们说,二公子的痴病昨晚上又犯了,二公子一个人在自己小院里,又是磕头,又是举杯,仰着脑袋,对着空荡荡的夜空叽叽咕咕,说了半宿的话。后半夜的时候,二公子开始打喷嚏、流鼻涕,身上还打摆子一样,开始哆哆嗦嗦

萧凡裹着被子睡了一天了,下午的时候,萧凡的贴身丫头发现,棉被下面的萧凡浑身滚烫,像一块烧红的木炭。

丫头吓得飞跑着向老爷太太报告去了。

立刻,萧府上下全乱了起来,大家都知道王太后对于二公子萧凡的疼爱,这要是二公子有个三长两短,萧家阖府上下,只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一声声急切的询问声里,丫头们受了责罚,两个小厮被派去直奔公主府,赶紧延请飞雪公主佟谷清,以及佟谷清的老师蒋徽之

第一百二十一章 延医

雪国长公主佟谷清今年十三岁,是小王上佟谷淳的胞姐。

说起来,佟谷清和萧凡性情方面有些相似,也是一个有痴病的人,只不过,她痴心的是医学。

佟谷清出生之日大雪纷飞,其父王佟斯昆认为乃是祥兆,大喜,赐号飞雪公主。

佟斯昆生前,对飞雪公主最是疼爱,年年元宵节都会让飞雪公主骑在他脖子上,带着她去王都定足街头看花灯,倒把个小世子爷佟谷淳冷落一边。

佟斯昆不幸溺毙后,大臣们都担心王后萧眉会吃不消,不料想,母子三人中,受这件事打击最大、情绪影响最强烈的,反而是飞雪公主佟谷清。竟然从此几乎闭门不出,天天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见人。

四岁的世子佟谷淳即位为王,朝里朝外,很多势力虎视眈眈,萧眉抱着佟谷淳每日上朝听政,处理政务,旰衣宵食,含辛茹苦,一晃三年过后,在佟谷淳七岁时节,才稍稍坐稳些大位,小王上佟谷淳也开始参政议政。

这个时候,略微闲暇些的萧眉才猛然想起,她还有一个女儿佟谷清,却已经忽略她太久。

这几年来,飞雪公主将自己锁于重楼,日日读书为遣,竟渐渐沉迷入医学之中,其书房瓶瓶罐罐无数,装满各种草药。此间,飞雪公主还因自己误尝毒药,昏迷三日之久,侍候她的丫头们怕被王太后责罚,竟然无人去报告萧眉。

三日后,飞雪公主才自己悠悠地醒转,将养调理十几天后,算是彻底从鬼门关归来了,此后她学医问药小心了很多。

萧眉因为心中对佟谷清抱愧,转而对她开始格外纵容宠爱,对佟谷清的各种要求,从来都有求必应。

萧眉见到飞雪公主佟谷清痴迷医学,遂为她建造巨大的丹药房,又命太医院提供各种药材,供应佟谷清炼药,太医院藏书库里医药典籍、处方、病例等,也都准许飞雪公主自由取阅。

飞雪公主得了这些优厚的条件,医学知识突飞猛进,还常常跟随有经验的老御医出诊重臣贵族之家,见识也多了很多,几年之间,竟然成就了小小医名。如今,年仅十三岁的她,已是雪国王都定足排名前十的名医了。王都定足很多有钱人家的女眷患病,必是延请飞雪公主无疑。

蒋徽之是太医院里数一数二的名医,他虽然年纪很轻,尚未满三十岁,入太医院的时间也不长,但是,他自幼从医,入太医院之前,一直在民间行医,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很多疑难杂症,别的医生无从下手,到了蒋徽之这里往往能手到病除。

飞雪公主佟谷清和蒋徽之接触几次后,对他的医学知识非常佩服,几次恳求蒋徽之收她为徒,蒋徽之始终不肯答应。飞雪公主无奈,只好搬动母后萧眉出面,为她做说客。王太后有命,蒋徽之不敢不从,这才勉强将飞雪公主收了为徒。自此,飞雪公主在蒋徽之的指点下,虚心求教,医术更进一层。定足人言,这师徒二人出手,只怕死人都能被医活呢。

萧凡虽然和表弟王上佟谷淳的关系比较疏远,但是,和这个表妹飞雪公主佟谷清的关系却极好,俩人自幼就是极好的玩伴,萧眉那些年因为要帮助小王上佟谷淳坐稳江山,埋首朝政之中,冷落了飞雪公主,多亏了萧凡时时陪伴佟谷清,表兄妹二人因此感情极好。佟谷清很多不肯对别人说的心事,都会告诉萧凡。

早前萧凡犯过几次痴病,萧家都是延请飞雪公主和她师父蒋徽之来医治的,这次自然也不例外,侍候萧凡的丫鬟一报告说二公子又犯病了,萧远立即着人分头前去延请飞雪公主和太医蒋徽之。

飞雪公主佟谷清正在长公主府里看书,一听说表哥萧凡又犯了痴病,立即提了药箱匆匆赶往萧府。

蒋徽之这日恰好轮上在太医院值守,萧府的小厮进不去宫里,只得用好处托了一个侍卫,往太医院带消息,然后在宫门外守着等回信。

那个侍卫匆匆赶往太医院,找人问蒋太医在哪里,太医院的人说,王上着人把蒋太医请走了,去了已经小半个时辰。

侍卫想,既然收了人钱财,自然要替人尽力,只得又一路打听着,去找蒋太医去了,一路问,一路就去到一个宫里僻静处的一座小院子外。

那侍卫知道小王上佟谷淳在里面呢,没敢轻易冒头,院门处又有小王上的贴身侍卫守着,他也不敢靠近,只好躲在墙外想办法,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说话。却是小王上在命令蒋太医给他画毛驴的内脏布局结构图。

这个小院,正是上一次宗伯父的欧阳黼请求小王上示下,看他熬羊鞭汤的院子。

今天的小院,没有了十几只山羊,原来挂山羊的地方,绑了一头驴在那里。

人们常说一个人倔强,往往用“犟驴”这个词,驴子的力气可比山羊要大多了,“犟驴”的力气就更加不可轻视了,而今天这头驴,显然是一头“犟驴”。

所以,小太监们绑架固定这头“犟驴”的木架,比之那日绑架山羊的木架,要结实粗壮许多。“犟驴”不仅四条腿被绑在四根木柱上,“犟驴”的整个身子还被一个木架将它框在其中,绑着固定住了。

许是为了蒙蔽这头“犟驴”,不让“犟驴”看到他们正在做的事情,“犟驴”的眼睛被缠上了一圈黑布。

小王上稚声稚气的声音响起,他说,听说蒋太医对于人体结构研究破深,人体五脏六腑的位置,蒋太医把握得分毫不差,甚至连人体脏器的成色都能隔着肚皮看穿,所以,今天来请蒋太医替这头毛驴把一把脉搏,看重这头“犟驴”的健康状态如何,内脏器官的成色如何。

蒋太医正想说自己只会给人把脉,不会给驴子看病,小王上却“咯咯”一笑,抢先道:“这头驴听说也是懂医术的呢,它病了常常自己给自己找些草药吃,若是蒋太医不会给毛驴把脉的话,倒是可以让这头驴倒过来给蒋太医把把脉,看一看病,探察一下蒋太医脏器的成色呢!”

第一百二十二章 画皮

小王上佟谷淳的这番话尚未说完,蒋太医的脸色已经白了。

他呆立当地,小王上佟谷淳喝着小酒,笑嘻嘻地看着他,几个小太监边侍候小王上,边朝他窃笑。

蒋徽之沉吟半晌,想着为今之计,就客串一次兽医好了,总好过在这个小院里不明不白地脑袋搬家。

蒋太医于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搭上毛驴的脖颈。

蒋徽之没有当过兽医,偶尔见过兽医给牲畜医病,却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给牲畜把脉的,抑或医治牲畜原本也不存在把脉一说?

但是,既然小王上今天命令他为这头驴子把脉,蒋徽之不能说他不知道毛驴的脉搏在哪里,更不能说对于牲畜从无把脉的必要。

蒋徽之沉吟之时,早已斜瞄打量过这头驴子,他觉得毛驴浑身上下,脖颈的地方皮肤最薄,且似乎还能看到脉搏的跳动,蒋徽之于是选择了将两条手指搭在毛驴脖颈处把脉。

蒋太医的手有点发抖,腿也有点战战兢兢,他实在很难将心神集中起来。他乜斜着眼睛,悄悄留神驴子的四蹄,他很担心驴子会突然抬腿踢他一脚。

不过,他很快确定驴子的四条腿被绑得很结实,不存在抬腿踢人的风险,蒋太医这才放下心来,开始去感受毛驴的脉搏。

心神集中起来的蒋徽之,手指隔着那层薄薄的驴皮,确实感到了毛驴脉搏的跳动,但是他不知道健康驴子的脉搏应该是怎样的,生病的毛驴的脉搏又是怎样的,多久跳一次就是正常,怎样的频率就是跳得过快或者过慢。

小王上已经在问他怎么样了,蒋徽之决定按照人体脉搏的基本章法来判断这驴脉,健康人的脉搏起码应该是匀速的,而不是忽快忽慢,这头驴他虽然拿不准脉搏的别的情况,但脉象至少是稳定的。

于是,蒋徽之回答小王上佟谷淳说:“此驴的脉象不浮不沉,不大不小,节律均匀,从容和缓,流利有力,尺脉沉取不绝,应属平脉,常脉,是健康强健的脉象。”

小王上佟谷淳闻言大喜,脆脆地喊一声:“拿笔来!”

旁边的小太监赶紧捧着一支上等狼毫,呈给蒋徽之。

小王上佟谷淳笑着朝蒋徽之道:“辛苦蒋太医画一画这头驴的腑脏结构图吧!”

蒋徽之接了笔,心中有点忐忑不安,若是让他画人体内脏的布局结构图,他自然可以从容下笔。可是,这驴子的内脏图,他实在有些不知该如何绘制了。

蒋徽之心中暗暗沉吟着,一会儿是不是索性照着人体结构图来绘制这头驴子的内脏图。他执笔立于院中,许久未曾动作。

小王上佟谷淳不解道:“蒋太医莫非还在等什么?”

蒋徽之赶紧恭谨道:“微臣在等画纸。”

“扑哧”一声,有个小太监先自笑出了声。

小王上佟谷淳亦笑,他对蒋徽之和颜悦色道:“画在皮上就好了呀!”

“画在皮上?”蒋徽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看着佟谷淳。

一个小太监当即厉声斥责蒋徽之道:“蒋太医,王上让你画在皮上,你就画在皮上!怎么还站着不动弹呢?是想抗旨不遵吗?”

蒋徽之赶紧伏维在地,禀告小王上佟谷淳道:“微臣惭愧,微臣实在不知皮在何处?”

“喏!那里可不就是皮嘛!”小王上佟谷淳从桌上的果盘里抓了个青枣,啃一口就朝蒋徽之身后丢一个,再拿一个啃过一口,再丢出去

蒋徽之看小王上朝他身后接二连三投掷青枣,他跪在地上,试着大起胆子,扭头回看,见那些个青枣,一个一个都被丢在那头驴身上了。

蒋徽之愣了愣,看看手中的毛笔,笔尖红红的,蘸着的应该是朱砂,而不是墨汁。蒋太医再一琢磨,心中恍然大悟,原来这小王上,是要他在驴身上直接标画五脏六腑呢!

蒋徽之无奈,只得起身来到毛驴面前,又是一阵犯难,一阵沉吟,然后,小心地在驴皮上画了一个红圈。

小王上佟谷淳不知何时来到蒋徽之身侧,他看着这个红圈,问蒋徽之:“这里是什么?”

蒋徽之答:“心脏。”

“哦,”小王上佟谷淳惊讶道,“驴的心脏有这么大吗?”

蒋徽之犹豫一下,他毕竟也没有见过驴的心脏,只得含糊道:“驴的身体比人体要大很多,心脏自然也比人的心脏要大。”

“蒋太医你要画准确点哦,一会儿照着你的圈圈摘出来,要是位置错了,或者大小错了,你要赔的哦!”小王上佟谷淳丢下一句话转身回到座椅里去了,却把蒋徽之手中的毛笔差点惊得掉到地上。

蒋徽之再也想不到,这个小王上让他在驴身上画五脏六腑的位置,是为了一会儿按图索骥,摘驴子的五脏六腑出来!

蒋徽之抓笔的手抖得厉害,后面的圈圈再也画不下去了。

小王上佟谷淳等了一会儿,看蒋徽之停笔不动了,就冷笑道:“蒋太医你站着不动,是不是想有人也在你身上画一画你的五脏六腑啊?”

蒋徽之心想,自己今日左右都是凶险了,不如横下这条心,走一步看一步,多活一刻是一刻了。

蒋徽之于是重新执了笔,依着人体结构的大致位置和比例,将毛驴的肝肾脾胃等一口气都用红圈圈了出来。

一旁的小王上早已迫不及待,大叫着:“画完了!画完了!赶紧烧水!”

小太监们赶紧往院子当中的炉堂里添柴加火,炉灶上的铁锅里的水重新沸腾起来。

小王上又叫:“去烫点黄酒来!还有,蘸酱呢?怎么不见蘸酱?”

一个小太监赶紧跑进厨房,过一会儿,端了一个木托盘出来,托盘里是一壶黄酒,还有十来个小碟子,分别盛着姜丝、葱、香菜、醋、酱、腐乳、芝麻酱等各种酱料。

小王上佟谷淳走到驴前,摸着蒋徽之画的一个大红圈,问蒋徽之:“蒋太医,这里摸上前,感觉温软软的,是肺部吗?”

蒋徽之说不是,是肝脏。

小王上遂又笑嘻嘻问蒋徽之道:“你说我们是先摘肝呢?还是先摘胃?”

蒋徽之勉强回答说:“随王上心意。”

小王上佟谷淳却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他摇头道:“那不是,蒋太医你是专家,你说一说我们要按什么顺序浇烫这些内脏,才能保证吃到最后,这头驴依然活着?”

蒋徽之听了,当即瞠目结舌,只觉浑身上下毛骨悚然。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要把这头驴子四腿绑住,还将它整个身子都固定在木架上

小王上佟谷淳不仅仅是要摘取这头驴子的五脏六腑来吃,小王上甚至是要用开水直接浇在这头活驴身上,烫熟它的内脏来下酒!

第一百二十三章 急召

小院里这番惊悚对话,没有把里面的人吓趴下,却把院墙外等着为蒋太医传口信的侍卫给吓呆了。他扶着墙,好不容易才站稳,有心想即刻离开,两腿却发软得迈不开步子。

恰在这时,小院院门处传来守院侍卫和一个老太监的争执,等待蒋太医的侍卫侧耳一听,认得老太监那把声音是王太后萧眉跟前的秋公公。

似乎是秋公公有急事要见王上,可是守院侍卫拦着不让秋公公进去。

小王上佟谷淳正在院子里面准备烫驴肉吃呢,也听到了门外的争吵声,他皱了皱眉,还是传话让门口侍卫放进来了秋公公。

秋公公进了小院,眼睛先看到的是那头毛驴,驴子被框在一个庞大的木架下,四肢被绑在木柱上,像一个囚犯一般,脖子处也卡着木枷,木枷则被固定在四围架起的木架上。毛驴的眼睛上蒙着黑布,身上画着一些个红圈圈。

小王上佟谷淳坐在一张小桌上上,桌上几样酒菜,还有些酱料碟子。周围是几个佟谷淳的贴身小太监。

秋公公早有耳闻,说小王上佟谷淳经常爱在这个小院里搞点新鲜花样吃喝玩乐,秋公公此前没有进来过这个院子,今日一见,觉得大家所言非虚。比如,这头毛驴被绑在这里是要玩哪般,秋公公就百思不解。

当然,秋公公也没有忽略院子里的蒋太医,他见蒋太医面色惨淡,连嘴唇都是煞白的,站在那里像一只烹锅前的羔羊,见到秋公公也不来打声招呼,秋公公猜测蒋太医今日可能受惊非小。

小王上佟谷淳对秋公公却是客气的,毕竟,这个老太监也算是打小看着他长大的。

佟谷淳起身,请秋公公入座,秋公公哪里敢坐。禀告王上说,太后急着召见蒋太医呢,让他务必把蒋太医寻去。

佟谷淳闻言,惊问道:“母后她老人家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秋公公赶紧解释:“回王上,不是太后她老人家有痒,是萧府二公子萧凡的痴病又犯了,太后急召蒋太医去萧府看诊。”

“哦,”小王上佟谷淳放下心来,随即,他又问秋公公,“母后她现在人在何处?”

秋公公答:“太后现在萧府。”

小王上佟谷淳半天没有说话。他想起上次萧凡进宫见王太后,求着王太后不让开战,他严惩了守宫门的侍卫,这几日萧凡再都没能进宫,结果现在王太后萧眉却自己出宫,跑萧府去见萧凡了。

小王上佟谷淳想,这个萧凡不会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吧?这小子为能见到王太后,还真是想方设法啊,居然也被他得逞了,现在王太后萧眉专程出宫去见他去了。

小王上佟谷淳于是对秋公公说:“孤王和你们一起过去吧,孤也去看看表哥去。”

小王上说完,不待秋公公说话,已经起身对身后站着的两个小太监说:“把这里收拾好,尤其那头驴子看好了。”

院墙外面前来给蒋太医传口信的侍卫听到小王上要和蒋太医、秋公公一起去萧府,赶紧抢先出宫,给宫门外的萧府小厮报信去了。

小王上佟谷淳满心以为,惊动王太后萧眉出宫去看望萧凡,是萧凡或者萧府的意思,他为此满心恨恨。

路上问起秋公公时,却原来是飞雪公主的意思,是王姐佟谷清着人进宫通知了母后。

佟谷淳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就想明白了,王姐佟谷清前往萧府为表哥萧凡诊断,自己拿不准病情,结论不来,打听得师父蒋太医在他这里,自己不敢来向他这个王上要人,就干脆着人去通知母后,再通过母后来找师父蒋太医。

小王上于是郁闷起来,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拽着蒋太医在那里玩闹,他该早些放了这个蒋太医,如今,倒因为这个人让萧凡的病情有机会惊动母后了。

小王上佟谷淳心里,对萧凡很是不满,他对萧凡实在有些不放心,他们表兄弟自小就玩不到一块去。萧凡在小王上眼里,简直就像个女生,特别娇气,特别爱哭,别说老鼠什么的了,连蚂蚁萧凡都怕。有一次,小王上在萧凡身上倒了一通蜂蜜,让他被蚂蚁咬了几口,萧凡就哭了好几天,害他被母后责罚。

这次萧凡带领的使团队伍在翼国境内被山贼抢劫,小王上原本还指望萧凡能配合点他的计划,将被抢劫一事说得严重一些,一般人被偷被抢,向来都是丢了一百说一千,这个萧凡倒好,明明整个使团队伍被抢劫一空,他却非说损失不大,被抢走的都是些不值钱的、没价值的东西。

要不是因为萧凡这个使团团长不配合,对翼国的抢劫行为不进行谴责和声讨,雪国的民情早就被激愤起来了,讨伐檄文也早就可以发出去了。

如今,这小子却还不断和翼国联系,捉拿山贼归案,又是调查指认,又是协商解决,居然准备让翼国方面追回被抢财物就了解此事。

为此,小王上佟谷淳恨不能抄起地上的棒槌,朝萧凡那个卷发脑袋狠狠敲上几棒槌!

小王上佟谷淳肚子里一路上翻江倒海,自己琢磨,自己恨恨着。与他同行的秋公公却不动声色,他才不会告诉小王上,召蒋太医去萧府看诊,并不是飞雪公主的意思,而是王太后萧眉的主意。

飞雪长公主接到萧府小厮报信,说萧凡犯病,长公主随即跟随小厮到达萧府。那时,萧凡已经醒转。飞雪公主给萧凡把过脉之后,和舅父、舅母商量,告诉二人,表哥萧凡此次病得不轻。

萧凡的母亲一下子就哭哭啼啼起来。萧远和飞雪公主反复商量后,俩人都觉得还是通知王太后为好,免得萧凡病情进一步恶化,王太后得知后怪罪下来。

王太后萧眉一听说萧凡病了,当下就急了。以往萧凡生病,萧府从未派人通知过她,这一次想来是病情极为严重才是。

王太后萧眉一面命人即刻备驾出宫,一面问萧府的人,可有传太医给二公子诊断。萧府的人回禀说,长公主已经在府上了,长公主的师父蒋太医已经着人去请,只是小厮一直在宫门外守着,至今未见蒋太医出来。

萧眉这才派了秋公公去找蒋太医,自己则乘坐辇与,匆匆赶往萧府去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发癫

王太后萧眉去到大哥萧远府上,辇与停在门口,萧眉下了车,一进院门,就看到萧凡正穿着睡衣,蓬头垢面,疯疯癫癫,满院子跑着,一只脚趿拉着一只布鞋,另一只脚则光着,手中还拿着一个扫帚,在乱挥乱舞。

萧眉大哥和大嫂站在回廊处,大嫂手中拿着一个手帕,捂着嘴,哭嚎着,飞雪公主和两个丫头在一旁扶着她。萧远则怒冲冲跺着脚,呼喝指挥着几个仆佣,追赶擒拿萧凡,

那萧凡往日里就是个豆芽菜一般的纤弱人儿,今日却如魔附体,手舞扫帚,颇有万夫不当之勇。

有两个小厮面上已经被他的扫帚划伤,捂着淌血的伤口败下阵来,其余仆佣眼见有人受伤,又顾忌萧凡的少爷身份,不敢和他死力相搏,渐渐地七八个人只像苍蝇一样围着萧凡打转,却不敢近身上前。

萧凡则一会儿拿扫帚扫一圈这些个仆佣,一会儿又慌慌张在空中东扑西打,嘴里叫着“别过来!别过来!不关我事!”,间隔着还喊“你们的命不要向我来索!”、“杀你们的不是我呀!”。

忽然,萧凡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哭叫起来:“你们放过我好不好?我年年给你们上坟,给你们烧香磕头还不成吗?”

王太后萧眉毫无心理准备,猛然间看到萧凡疯癫至此,心中疼痛无比,眼里含了泪花,叫一声:“凡儿——”

萧凡正在那里发狂,听到姑母王太后萧眉的叫唤,猛一下回过头来,扔了扫帚跑过来,朝萧眉作揖打拱,嘴里说着:“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我!观世音菩萨救我!可怜可怜我这个冤魂野鬼吧!”

王太后萧眉心疼地把萧凡一把揽在怀里,“凡儿啊!凡儿!”痛心地叫着。萧凡却忽然又大叫一声,躲在了萧眉身后,喊道:“恶鬼来了!索命的恶鬼来了!菩萨救命!”

王太后萧眉当即挡在萧凡身前,朝空中厉声斥道:“什么鬼怪胆敢在此作祟,竟然冒犯我的凡儿!还不给我速速退下!”

王太后萧眉说毕,挥一挥广袖,做了两个状似驱赶厉鬼的动作。然后转身对躲在她身后的萧凡说:“凡儿莫怕,姑母已经将那些恶鬼赶走了。”

萧凡怯怯地望一望萧眉身后,虽然半信半疑的样子,但总算安静下来了。

萧远趁机给两个小厮丢了一个眼色,两个小厮立即上前,连哄带拽,将萧凡弄回他自己的小院去了。

萧凡一走,王太后萧眉正要问一问大哥萧凡这是怎么了,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冷哼。

王太后萧眉回过头去,就看到小王上佟谷淳和太医蒋徽之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秋公公在更远些站着,未敢上前。萧眉不知道小王上佟谷淳他们已经来了多久,但是,显然,刚才萧凡那些疯癫举动,小王上佟谷淳定是看到了的,否则不会发出那样的冷哼。

王太后萧眉不去理会小王上佟谷淳的冷脸,她对蒋徽之说:“蒋太医到了啊,麻烦你为凡儿诊断一下吧!”

蒋徽之欠一欠身子,朝萧凡的小院而去,飞雪长公主立即舍了萧夫人,追随在师父蒋徽之身后去了。

蒋徽之脚下的步子虽然不疾不徐,心里却并不平静。他今天也算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了。今天在那座小院子里,哪一句话说得不对,小王上就要了他的命实在是太容易,太可能了。

小王上佟谷淳性情狭佞,手段残酷,他是早就知道的,太医院的同僚也好,其他宫里的侍卫杂役们也多有传说。

就说上次放萧凡入宫的那个侍卫吧,蒋太医就听说,小王上让把那侍卫丢进了一口水井里泡着,说他若能活到明年开春,就放他出井。那侍卫在井里没东西吃,泡在水里,一个冬天下来,怎么可能还存活。

只是,这般折磨人,不如给一刀痛快还好了。蒋徽之刚才在小院子时,是想着随时自尽身亡的,免得遭罪。

而今,进入萧府,彻底和小王上佟谷淳拉开了距离,旁边又有太后护着,蒋徽之的心才算稍稍安定下来。

飞雪公主凑上来,轻声在蒋徽之背后问道:“师父,您怎么这么久才来呢?我听舅舅说很早就派人去请您了啊!”

“恩,有点事情耽误了。”蒋徽之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

萧远和萧夫人来到王太后萧眉及小王上佟谷淳面前,像他们行了见面礼,萧远还想请太后和王上到正厅去坐,萧眉却急着要去看望萧凡。于是,萧远前面引路,萧夫人暂且由丫鬟扶着回房休息,王太后萧眉和小王上佟谷淳跟在萧远身后,也朝萧凡房间而去。

蒋太医已经在给萧凡把脉了,他三根指头搭在萧凡脉搏上,皱着眉头,凝神细察萧凡的脉象。

众人不敢喧哗,都静静地看着,等蒋太医把脉后做诊断。

蒋太医这次把脉的时间格外长,他一边把脉,脸上一边露出疑惑的神色。

过了许久,他才将萧凡的手臂放下。

飞雪公主焦急地问他道:“师父,我表哥他怎么样?徒儿下午看表哥的脉象,只觉如狂蛇乱舞,暴戾奔突,真是好奇怪呢,徒儿从未见过这么诡异的脉象。”

蒋徽之看了看飞雪公主,神情间似乎很有些困惑的样子。

这个时候,萧凡又闹了起来,他忽然在床上开始打滚,抱着头,缩着肩膀喊叫起来:“求求你们饶了我!饶了我!不是我让开战的!你们的死不关我事!你们不要找我索命!”

王太后萧眉看萧凡满床打滚,痛苦非常的样子,心疼得不行,想着萧凡这是因为朝廷打算借他被劫的事情向翼国开战,让萧凡这个善良的孩子心里有了心结,所以才会发癫。她抱住萧凡安慰道:“凡儿放心,我们不和翼国开战!不开战!姑母向你保证!”

萧眉这么说着,萧凡却在她怀里开始抽搐,他双眼上翻,嘴唇煞白,身体一下一下抽搐着,飞雪公主眼疾手快,掐住萧凡的人中,蒋徽之也立即取出银针为萧凡施针,一群人瞬间乱成一团。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是来看你装的

一群人中,若说还有一个镇定自若,不为萧凡的癫狂情形所动的,那就是小王上佟谷淳了。

小王上自打和蒋太医、秋公公一起进了萧府,就一直在冷笑着看戏。

甚至在小王上佟谷淳来萧府之前,还早在王宫那座小院子里时,小王上听秋公公说萧凡犯病的事,于是主动提出要一起来萧府看看表哥萧凡,他其实就是抱着一颗看戏的心而来的。

小王上才不相信萧凡真的犯了什么疯癫病呢!

小王上坚信,萧凡不过是为能见到王太后萧眉,在那里装疯卖傻罢了!

萧凡的这些小把戏、小手段,是小王上佟谷淳打小就见识和了解了的。

记得那会儿一起三个孩子——萧凡、飞雪公主佟谷清、小王上佟谷淳——大家小时候晚上睡觉,都想有萧眉陪着。可是,每次只要萧凡留宿宫中,萧凡就总有办法让姑母萧眉来陪他睡觉。

萧凡不是说他肚子疼了,就是说自己做噩梦了,再不就是怕冷怕热了,就算当晚萧眉陪着王上佟斯昆或者飞雪公主、小王上睡了,他也总能耍个花招,半夜三更再把萧眉惊动起来,转而去陪他睡觉。

小王上那会儿就想,这萧凡没做个后宫女人真是委屈他了呢,后宫女人那些争宠斗爱的本事,他全都精通啊!

今日,看着萧凡在那里癫狂不已,小王上佟谷淳却在心里长长叹气,他今天原本只预备来听一出小曲的,却想不到萧凡随着年龄大了,诡计也大了,戏台子、戏摊子都大了。

萧凡已经不仅仅是装装肚子疼、头疼了,他居然开始装着发癫发狂,还把自己抽搐成一团,将一众人骗得团团转,又是掐人中,又是针灸,又是灌水灌药,萧眉干脆就已经泪水涟涟,抱着萧凡“凡儿啊!凡儿!”叫个不停了。

“横!若是让孤王来治你的病,看我不把你直接扔茅坑里喝屎尿去!看你还装不装疯!疯癫的人不都是应该吃着屎尿当美味吗?”小王上佟谷淳心里恨恨地想。

小王上打小对于萧凡这些诡计就很是不屑,他为此很看不起萧凡,可同时,看着萧凡被萧眉宠爱疼溺着,他心里却也酸酸的。

可能是性格使然,小王上佟谷淳自小就是一个话少脾气倔的孩子,萧凡这些类似女孩子的、撒娇卖萌的伎俩,小王上不屑于施展,也不好意思施展。他更愿意在很多时候和很多事情上,表现得尖锐、锋芒和犀利。

此刻,看着王太后萧眉将萧凡搂在怀里,软语温馨,哄着萧凡,应承着萧凡,小王上佟谷淳既有些恨恨,又有些嫉妒,他甚至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说起来,他这个小王上才是王太后萧眉的亲生儿子,可为什么,他总是觉得,萧眉对这个侄儿萧凡,却是要更亲昵更宠爱呢?有时候他甚至怀疑,他是萧眉从宫门外捡回来的孩子,是被萧眉收养的孩子,萧凡才是萧眉亲生的。

小王上佟谷淳已经多次琢磨过萧凡和萧家人的长相问题,今天,趁大家一片混乱,他再次看向舅舅萧远。萧远挺拔伟岸,脸型棱角分明,性格也是刚强硬朗型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的头发不卷,一点也不卷,又黑又直。同样,萧夫人的头发也看不出有一丁点打卷的样子。

可是,他们的二公子萧凡,居然就是一头淡黄的头发,有一些天然卷曲,这是为什么?小王上佟谷淳以前也来过萧府,留意过,萧府上下没发现有人头发带卷的。

那么,萧凡有可能是萧家捡回来的孩子?一个捡回来的孩子,大家竟然这么疼他?呵呵,如果那样,小王上佟谷淳也情愿自己是个捡回来的孩子。

哦,他忘了,他已经假设过自己可能就是个捡回来的孩子,可是,一样是捡回来的孩子,萧眉就是疼那个捡来的侄儿,却不疼他这个捡回来的儿子。

小王上佟谷淳又看了几眼王太后萧眉,萧眉的头发也是一头瀑布一样的直发,一点都不带卷,这多少让小王上佟谷淳心里舒服了点。

看着萧眉搂着萧凡哭,被萧凡骗得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小王上佟谷淳觉得,萧眉被骗也属于正常,他这个母后就是既糊涂又善良,还有女人的通病,就是“妇人之仁”。所以,心软的她一见到萧凡发癫,立刻心痛得眼泪长流,眼睛就被模糊了,就看不清真相了,这个他还是能理解的。

令他郁闷的,是飞雪公主的表现。说起来,他是飞雪公主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萧凡不过是飞雪公主的表哥而已,可是从小到大,飞雪公主却总是帮萧凡欺瞒萧眉,帮萧凡演戏,甚至帮着萧凡来压制他这个亲弟弟,即使是他登基为王了,仍然如此,飞雪公主伤他的心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次又是如此,萧凡不就是不肯让他这个王上借着使团被抢劫的事情,发动战争吗?居然就这样的装疯卖傻,只差跳进茅坑吃屎去了。他这个胞姐飞雪公主明知萧凡是演戏,却还要帮着萧凡遮掩。

不过,那个蒋太医,据说是太医院医术排一排二的医生呢,他没有理由把不清萧凡的脉象。

小王上佟谷淳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决不相信萧凡真的有病。那么,这个蒋太医就很有问题了。

小王上佟谷淳看着蒋太医沉吟起来。以后,他还真是要留心一下这个蒋太医了。这个人要么胆子很大,要么心机很深,居然也敢帮着萧凡欺瞒他这个王上。

他佟谷淳虽然年纪小了点,可他毕竟还是雪国的王上,不是么?

蒋太医现在帮着萧凡、帮着飞雪公主一起欺瞒,是为了报复他这个王上今天在小院子里对他的戏弄吗?

小王上佟谷淳想,看来,今天真是有很意外的收获呢。原本,他只是着人随便去叫个太医来,不曾想,却因此见识了蒋太医。这个蒋太医下午在那小院子里,没有吓尿裤子,没有跪地求饶,最后也没有爬着出去,这个人不简单呢!

他真要小心这个人了呢!这人可是个太医,以后吃蒋太医的药,甚至吃整个太医院的药都要小心才是呢!

当萧凡停止抽搐,重新安睡,萧凡房间里的人们也逐渐镇定下来时,王太后萧眉发现,小王上佟谷淳不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王上佟谷淳已经离开了萧府。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真是会做戏呢

小王上佟谷淳走后没多久,萧远命人请的法师赶到了萧府,几个法师立刻在萧凡的小院里摆开阵法,梵经诵起,金钵敲响,开始为萧凡做法驱鬼。

直到这个时候,萧远才说动王太后萧眉到后堂去休息,不然萧眉是怎么都不肯离开萧凡的。

萧家老族长已是八十岁高龄了,听说萧凡中了邪,也带着两个道士赶到。因为萧凡的小院里已经有法师在做法,两个道士就没进去,只在外院洒了些酒水,烧了几道符篆,还宰了两只鸡,泼了些鸡血。

老族长给萧凡带来一双鞋底绣着小人的红底软鞋,说是让萧凡日常在家里穿一穿,踩一踩小人。

萧眉虽然贵为王太后,但是族长面前,她还是起身见了礼,陪着族长说了一会儿话,才重又起身,吩咐秋公公备辇与回宫。

族长送萧眉离去时,对萧眉说了一句:“凡儿这病,是心病,心病还需心来医。”

萧眉会意,点头,族长也就没再说什么。

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萧凡突然觉得恶鬼扑袭他,不过是心里有了心结,担心翼雪两国战争因他而起,导致万千冤魂战死沙场,找他索命。

*

院子里诵经声,木鱼声,金钵声,间或还有僧道的呵斥声、鞭炮声响着,萧凡慢慢睁开眼睛,看到房间里只剩了他和表妹飞雪公主佟谷清。

萧凡小心地,轻声问道:“清妹,他们都走了吗?”

飞雪公主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朝外看了几眼,这才回身,来到萧凡床前,看着他,点头道:“是的,大家都走了。”

萧凡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跳到床下来,又是活动脖子,又是伸臂扭腰,嘴里还“哎哟”、“哎哟”叫着,抱怨说:“演个戏真是累人啊!累死我了!累死了!”

飞雪公主摇着头,坐进摇椅里,一边轻轻晃着,一边苦笑道:“凡哥哥,你这是何苦呢!有什么想法你跟母后好好讲就可以了啊,何必演这出戏来欺骗她呢!你看她眼泪汪汪的,多担心你啊!”

萧凡也摇着头苦笑起来,他抬起一条腿,踩在一旁的方凳上,弯下腰捶打着小腿肚子。刚才因为要表演抽搐,结果,小腿绷得太紧,真的抽了筋。

萧凡对飞雪公主说:“唉,清妹,我也是苦于没有更好的办法,才出此下策的。我上次进宫就和姑母讲过了,不要和翼国开战,可是姑母没当回事啊!”

“凡哥哥,我有点不大明白,”飞雪公主在椅子里坐直身子说,“开战就开战,翼雪两国之间仗还打得少吗?也不在乎多这一场啊,怎么你这次就偏要用这么大的力气阻拦这场战争呢?”

萧凡“呃”了两声,没敢和飞雪公主说实话,只道:“我也不全是吓唬姑母,如果真的因为我的原因两国开战,我真的会被冤魂野鬼缠上的啊!”

萧凡说完,从凳子上收回腿,转头朝飞雪公主“嘻嘻”一笑,跳开了这个话题,朝佟谷清道:“还没谢谢清妹帮我遮掩呢!”说毕,朝飞雪公主深深一揖。

飞雪公主赶紧从摇椅里跳起,躲开萧凡的这一揖,摆着手道:“凡哥哥莫多礼,妹妹我受不起!”

旋即,飞雪公主想起了什么,对萧凡道:“再别提了,今天可是差点穿帮啊!你没看到我师父给你把脉时的样子吗?他分明是查出你在演戏装病呢。要不是我抢着跟他说,我把你的脉象情况,师父很可能就戳穿你了。当时真是把我吓坏了啊!”

飞雪公主说着,轻轻拍打胸口,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嘻嘻,我可是一点都不慌呢。”萧凡得意地一笑,坐进了刚才飞雪公主坐过的那张摇椅里。

“你不怕我师父戳穿你吗?”飞雪公主问萧凡。

萧凡看了看飞雪公主,才悠悠地道:“我知道蒋太医最宠你,所以我一点也不担心。”

飞雪公主的俏脸微微地红了,她羞涩地别过身子去,不看萧凡,却因为抹不开面子,反驳萧凡道:“凡哥哥你乱说什么呢!这两件事,哪跟哪呀!”

萧凡不再说话,只得意地闭上眼睛,开始用力摇晃起身下的摇椅来。

*

黄昏之后,雪国定足上空飘起了雨丝,清清冷冷的秋雨让闹腾了一天的萧府和王宫都渐渐安静下来。王宫走廊和通道上悬挂着的灯,一盏接一盏被宫人们点亮了。整个王宫渐渐朦胧下去,有了些睡意。

王太后萧眉却依旧沉浸在对萧凡病情的牵挂之中。她沉吟很久之后,叫来了秋公公,吩咐他去请王上来。

秋公公去到王上寝宫时,小王上佟谷淳正在逗他的小刺猬玩。

小刺猬小小的,在小王上掌心里蜷缩成一团,只有拳头大小。乍一看上去,还以为小王上拿着一颗刺毛球而已,却想不到那是一只小刺猬。就连王太后萧眉都没有发现这个秘密。

有几次小王上正在玩刺猬,被萧眉和来访的大臣遇上了,小刺猬很胆小,一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会将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绒球,将头、嘴、肚子等,全部藏匿在其中。萧眉和大臣们一直都没发现,小王上佟谷淳养了一只刺猬。

小王上佟谷淳喜欢这只小刺猬,有时候就连上朝的时候,也将它装进袖筒里带着。

小王上常常觉得,这只小刺猬和他自己很像呢,虽然浑身是刺,但其实,那些刺,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掩饰自己罢了。

小王上佟谷淳背着手,在书房里接见了秋公公。

秋公公见过礼,禀告小王上,说太后想见他。秋公公说完,并不就离去,而是一直静静地站着。

佟谷淳知道,秋公公这是在等着他,要带他过去见母后呢。

小王上佟谷淳踱了两步,将手心里的团成一团的刺猬悄悄放进铺着绒垫的小竹框里,他心里已经猜测出太后萧眉召见他,是为了日间萧凡的事。

小王上佟谷淳暗暗打定主意,一会儿无论王太后萧眉跟他说什么,他绝不答应不向翼国开战。

第一百二十七章 莫要坏我大事

“淳儿,下雨了,秋凉了,喝了这碗糯米酒糟汤暖暖身子吧,我特意让人加了你喜欢的桂花丝。”

小王上佟谷淳坐在萧眉的寝宫里,慢吞吞地、一小勺一小勺地舀着糯米酒糟汤,汤勺有时候会不小心碰到碗壁,发出轻轻的脆响,红色的枸杞和黄色的桂花在汤碗里飘荡着,像在嬉戏玩乐,热热闹闹,热气腾腾的样子。

碗外的世界却有些清冷,有些压抑,有些空空荡荡。小王上佟谷淳跟着秋公公到达王太后萧眉的寝宫时,萧眉早已遣散服侍她的众宫女,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地坐着,等候儿子佟谷淳的到来。

桌上的纱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不清萧眉的脸。

小王上佟谷淳虽然只有十岁年纪,但他城府却已不浅,他低头喝着酒糟汤,不言不语,面上丝毫不动声色。

他肚子里很清楚母后萧眉这么晚找他来是为了什么,但他绝不会先开口提这件事。

此外,他还对王太后萧眉抱着一线希望,他希望母后萧眉不要让他失望。

小王上佟谷淳回想自己年幼时,母后萧眉曾经发着高烧,却依然抱着他,镇定地坐在大殿上,应对那些心存不良的大臣们的诘难,那时候,母后萧眉表现出的那份智慧和坚定,曾让年幼的他佩服不已。

母后宠爱萧凡他能够理解,但是,他希望母后不要因爱而糊涂,毕竟,战与不战是国家大事,关系家国兴旺,百姓利益,其考虑不是一碗醪糟汤要不要加桂花丝那么简单。

他不信他英明智慧的母后,会真的因爱而糊涂,而因私废公,因小失大。或者说,他不信母后宠爱萧凡,会宠爱到如此地步。

他今天就是要看看,在萧眉心里,是他这个亲生儿子重要,还是那个外甥萧凡重要。

王太后萧眉坐在灯下,将一张美丽而忧伤的脸隐在阴影里。她默默地看着小王上佟谷淳慢悠悠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醪糟汤。

她了解这个儿子,这个四岁登基,七岁开始自理朝政的小王上。四岁时,佟谷淳就可以为了等一只麻雀入笼,在屋檐下不吃不喝不动,静静地坐一个上午,没有人敢靠近他,谁若是不小心惊走他要捕捉的麻雀,他会直接下令把那人扔进滚烫的开水锅里去。

与翼国一战,是小王上佟谷淳渴望已久的事,翼国于他,绝对不是一只麻雀那么简单。

谁若敢坏了他的计划,也绝对不会是单单扔进开水锅里那么简单。

如果萧凡仅仅是像上一次那样,哭一哭,闹一闹,萧眉还可以不放在心上,还可以为了支持小王上佟谷淳的国策计划,对萧凡置之不理。

可如今,萧凡面临的是折福折寿的问题,是万千鬼魂索命,昼夜不得安宁的问题,萧眉就无法做到淡定自若了。

萧凡,也是她萧眉的儿子啊,是她身上掉下的另一块肉,是她懵懂无知时,是她少女玫瑰梦中,诞下的一个结晶。

萧凡有难,她这个做母亲的,用自己的福寿来替他挡灾消危都乐意,她甚至可以毫不犹豫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这就是她这颗母亲的心。

可是,她对萧凡的这颗母亲之心,却不可以向任何人说,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眼前这个敏感而暴戾的小王上儿子知道。

醪糟汤终于见了底,小王上佟谷淳推开汤碗,拿出绢帕擦了擦嘴。

王太后萧眉知道,她再不说话,今天的机会就要过去了。战争已经迫在眉睫,萧眉知道,樊净庐将军的三十万大军正日夜兼程,从雪国北边赶往南部前线,不久即将到达北关关外,与驻扎那里的庞丰达麾下二十万雪骑汇合。

儿子佟谷淳可以这样慢慢等,慢慢耗,慢慢地一碗接一碗地喝醪糟汤,她却不能再等。

王太后萧眉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她正要开口,小王上佟谷淳却忽然说话了,他说:“母后,时间不早了,您该安歇了。”

萧眉摇了摇头,道:“淳儿,母后我”

佟谷淳却忽然声色凄厉起来,他拧眉望着王太后萧眉,咬牙切齿道:“儿臣让您休息,您就该休息了!为什么非要和儿臣谈这件事情呢?!”

萧眉愕然,她望着小王上佟谷淳,望着这个忽然间像一头小狮子一样暴戾起来的儿子,萧眉发现,这个儿子的内心,还有很多她不了解、不能预知和掌控的情绪。

他竟在她这个做母亲的以为、他会沉着沉稳,安静安详的时候,突然间爆发了。

“母后,今天无论您要跟儿臣谈什么事情,儿臣都请您先想清楚一个问题,”小王上佟谷淳豁然起身,朝王太后萧眉厉声道,“请您想清楚,儿臣和萧凡,究竟谁才是您的亲生儿子?!”

萧眉听了儿子佟谷淳的话,浑身一冷。她默默地垂下头去,眼泪也一起垂了下来。

小王上佟谷淳恨声道:“母后,儿臣是雪国的一国之君。您教育过儿臣,为君之道,需金口玉言,忌出尔反尔。一国之战争,不是儿戏。几十万大军正日夜急行,奉命赶往北关前线,您却要让儿臣突然告诉他们,这场战我们不打了?

“儿臣这样出尔反尔,您让儿臣这个王上何以自处?以后儿臣的王令还有人肯听吗?朝堂上,儿臣该如何向文武百官解释儿臣的战争戏言?您是不是想帮着他们来证明,他们对儿臣的背后诋毁完全正确,儿臣确实就是一个他们所言的小屁孩,一个只会把朝政国事当过家家、当儿戏玩的小王上?”

佟谷淳这么说着,眼睛里竟然含了泪,他对萧眉道:“母后,您知道的,儿臣不想做一个平庸的、碌碌无为的王上。翼国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我佟家祖祖辈辈治理雪国,上百年来一直梦想能挥兵南下,征服翼国,却始终未能得偿所愿。我佟谷淳就是为这个梦想而生的,我就是佟家祖祖辈辈的百年大梦,父王、祖父、曾祖他们未能完竞的霸业,一定要在我的手上完成它!”

小王上佟谷淳攥紧双拳,昂扬着头颅,激动地说完这番话之后,冷冷地看一眼王太后萧眉,最后丢下一句:“母后莫要坏我大事!”

尔后,佟谷淳不顾外面风雨飘摇,冲进雨中,愤然离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还是丢下了我

这一晚,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给王都定足带来深秋的凉意。

雪国王太后萧眉和小王上佟谷淳母子二人,各自都在雨声中辗转反侧,心事重重,一夜难眠。

黎明时分,雨渐渐止歇了。小王上佟谷淳昨晚虽然没有睡好,但他依旧按照每日的作息习惯,按时起了床。佟谷淳的贴身小太监小逗子赶紧上前,伺候小王上洗漱。

小豆子刚为佟谷淳梳理好头发,正在给他更衣呢,门外就有人来报,说太后宫里的秋公公求见。佟谷淳皱了皱眉,让人放秋公公进来。

小王上佟谷淳心里想,秋公公既是一大早来到他这里,又有昨晚他在太后宫里的不快,多有还是要继续和他说萧凡和战争的事情。小王上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和王太后因为萧凡的事情闹别扭,所以,传秋公公进来时,小王上遣散了其他宫人和宫女,只留小豆子一人继续服侍他更衣。

秋公公施礼见过小王上,又请了安,这才禀告小王上佟谷淳,说太后让他来传个口信,太后一会儿用完早膳,就要出发到西山的彤云寺祈福去了。

小王上不解道:“祈福?为谁祈福?”

小王上佟谷淳这么问完,不待秋公公回答,他自己已知道答案——自然是为萧凡祈福!

果然,秋公公说:“太后说,萧府二公子被恶鬼缠身,不得解脱,她老人家要亲为二公子诵经祈福。”

小王上不悦道:“诵经祈福,母后在宫里就能进行,何必还要跑到彤云寺去!”

秋公公回答:“王太后还让奴才带个口信给王上,她老人家说”

秋公公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就顿住了。

小王上身后的小豆子朝秋公公厉声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王上面前不要吞吞吐吐!”

秋公公这才继续说道:“太后她老人家说,这次雪国如果向翼国开战,她这辈子都不要回宫来,就在彤云寺直接剃度出家了。”

“好呢!母后她居然为了一个外人,用剃度出家来逼我!要做尼姑随她好了!”小王上咬牙切齿道。

秋公公低了头,躬身退下了。小豆子帮小王上捆扎腰带,收拾袖口。他能感到小王上虽然强自镇定,但是衣服里面的身子抖得厉害。

小豆子在小王上耳边低声说:“刚才秋公公说了,太后她老人家用完早膳,銮驾才出发到彤云寺去,王上这会子赶过去拦住太后,还来得及。”

小王上却一跺脚道:“谁要去拦她!随她去好了!战争的事情是可以儿戏的吗?真是一个无知的女人!”

小王上佟谷淳不为王太后要出宫祈福的影响,宣布开膳。一如既往,小王上的早膳内容极为丰富,粥就有五六样,各种冷热小菜摆了几十碟,糕点也有十来种。

小王上坐在桌前吃了两口粥,忽然怒冲冲道:“人呢?人都死哪里去了?孤王用膳,你们不来伺候,要你们干什么?不如都捆了丢到白水湖里去。”

几个宫女正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听到小王上这么一喊,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她们都听说了,今年夏天时候,小王上因为有太监和宫人悄悄跳进王宫白水湖里游泳嬉乐,命人从北边的离国购入两条食人鱼放进了白水湖,结果,食人鱼真的吞食了两个太监,所以大家现在都不敢下湖游泳了。

今天早上,她们看小王上面色不善,小豆子又暗示她们躲远点,大家就没像往常一样在饭桌前侍候,结果,反到惹怒了小王上,要把她们都捆了扔到白水湖里去,此刻,小王上这么一说,宫女们吓坏了,全都跑了过来,在饭桌前“哗啦啦”跪了一地,一个个吓得身子抖得像筛面的筛子。

小豆子赶紧过来打圆场,朝她们斥道:“还不赶紧伺候王上用膳!”于是,在小豆子的安排和暗示下,宫女们一个个上前,捧起桌上的粥、菜、点心等碗碟,一人顶一碗在头顶上,双手微微扶着,一排排跪在小王上面前,等小王上夹菜尝粥。

小王上的怒气似乎微微减了些,他把那些宫女们一个个点着上前来,跪在他面前,他尝了几口粥,又吃了几口菜。

有个顶桂花粥的宫女被小王上点到,走上前来重新下跪之时,头上的粥碗忽然一斜,里面滚烫的粥洒了出来,倒在她的手臂上,烫得那宫女惊叫起来。小王上大怒,怒斥道:“蠢死你算了!连个粥碗都端不稳!”说着一脚踹了上前,将那宫女踹翻了,更多的桂花粥被倾出,浇在宫女身上,宫女哭叫起来。

小王上起身就开始飞跑,出了自己的寝宫,一直朝王太后萧眉的宁禧宫奔去,小豆子和几个贴身侍卫赶紧一路跟随。

刚出自己的寝宫时,小王上还只是脸上挂着泪水,眼泪默默流淌,快到宁禧宫时,小王上已经忍不住开始哭泣,他边跑边哭,不停地用手背抹脸上的泪,嘴里则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只有跟在他身后的小豆子知道小王上嘴里喃喃的是:“母后你不要不要我!母后你不要丢下我!”

宁禧宫里,宫女们正在洒扫,秋公公也不见人。见到王上到来,宫女们赶紧停下来,垂头迎接。

小豆子问说王太后呢,宫女们回答,王太后的銮驾半个时辰前已经启程,前往西山彤云寺去了。

小王上一怔,快步朝王太后寝殿奔去,那里果然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了王太后萧眉。

小王上佟谷淳坐在昨晚他吃糯米醪糟汤的桌上,那个汤碗已经不在,昨晚那盏昏黄的纱灯已经熄灭。

佟谷淳突然胳膊横着一抹,将桌上花瓶灯盏水杯茶壶等,一股脑儿都扫到了地上。

他趴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个时候的小王上佟谷淳,才真正像一个十岁孩子的样子了。

小豆子不敢吱声,只在身后默默侍立着,宁禧宫的宫女们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王上的袖口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小王上的那只小刺猬,它“吱吱”地叫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原本是一场霸业的开始

小王上佟谷淳哭得伤心,小豆子太监一直守在小王上身旁,等佟谷淳抽抽搭搭的声音小一些后,小豆子才赶紧端来一盆热水,给小王上递上一块热毛巾,让他擦擦脸,洗洗手,缓解一下情绪。

那只小刺猬从佟谷淳的袖筒里钻出来,跳到小王上肩膀上开始东张西望。以往小王上离开自己的寝殿前,都会将小刺猬留在房间里,今天一时情急,跑出来追萧眉,就没顾上先将小刺猬放下。

小豆子就笑着说:“王上,您看威威,它是第一次来太后宫里玩,觉得很新鲜呢!”

小王上看了看肩膀上站着的小刺猬,知道小豆子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忘记眼前的不快,开心起来。

可是,小王上佟谷淳始终还是笑不出来,看着这间空空荡荡的寝宫,王太后萧眉离去时,显然带走了很多随身用品。

母后的音容笑貌可能从此在宫里再也看不到了,小王上佟谷淳的一张小脸倔强着,却随时可能再次失控,放声大哭起来。

小豆子察言观色,知道小王上佟谷淳心里始终还是牵挂着王太后萧眉。

小豆子遂提点道:“王上,太后是乘坐辇与去的,銮驾启程不是很久,王上如果骑马去追,还是追得上的。”

小王上佟谷淳闻言,眼睛亮了亮,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但旋即,他想到了什么,眼神重新黯然下去。佟谷淳摇头道:“没用的,母后的脾气我了解,她说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的,除非我真的”

小王上佟谷淳沉吟一下,问小豆子道:“小豆子,樊将军的人马走到哪里了?还要多久到达北关?”

小豆子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前几天传回的消息,是行到庆山境内了,算算行程,走得快的话,估计十天左右就能到达北关,慢一些,再有半个月也差不多该到了。”

“嗯,”小王上佟谷淳点头道,“这次还是因为我们准备不够充分,使团被劫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们仓促备战,樊将军一路南下,还得一路筹措粮草,押着粮草随行。兵无粮草,到时候打起来,兵马再强,也不能饿着肚子作战啊!”

“王上您已经很厉害了,从您三年前登基开始筹备与翼国开战一事,现在终于把握住了机会,可以一举攻下翼国了,这是何等千秋伟业啊。太祖王上他们当年就算英明神武了,也没有像王上这样,年仅七岁就有这等雄心,十岁就建立不朽功业啊!”

“是啊,樊将军先头部队三十万人,加上庞将军二十万精锐雪骑,后续还有罗将军的五十万大军,这一次,我们调动起来的军队总人数将达到百万,空前绝后的规模,一举攻克北关,直捣翼国王都会颖,还是很有希望的!”小王上佟谷淳说着,脸上渐渐飞扬起神采来。

“呀!奴才居然不知,王上您还安排有后续五十万大军呢?王上您真是英明神武啊!一统翼国指日可待了!”小豆子也因为小王上佟谷淳描绘的这幅宏伟愿景而惊喜万分,一双小眼睛闪闪亮亮。

小王上佟谷淳摇着头苦笑一下,道:“说的好像我已经把翼国拿下来了一样,想要征服翼国,谈何容易啊!不过,”

小王上顿了顿之后,神情再次黯然悲伤起来。他语音沉痛地道:“唉,这次一举拿下翼国的计划,只怕要胎死腹中,提前夭折了。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小王上慨叹着,一副考气横秋的样子,声音里是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一种沧桑。

“啊?王上您说什么呢?!”小豆子正在给小王上递上一碗参茶,被小王上的话一惊,端茶的手震了震,差点将茶碗摔到地上去。

小王上垂下头去,朝小豆子摆摆手,表示不想喝茶,他痛苦地道:“你传书樊将军他们,通知他们停止前进,各军团回转原驻防地。进攻翼国的计划,暂时搁置吧。”

“王上,不能这样啊!”小豆子大急,他放下茶碗,朝小王上焦急地道,“

王上,这怎么可以呢?您等这一天,等了三年了啊,您就要成为鸿羽大陆的一代霸主、雪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了,这样大好的机会,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呢?!今天放弃了,将来您一定会后悔的呀!”

“后悔?”小王上佟谷淳抬起头来,看着自己的贴身小太监小豆子,他惨淡地笑了笑,道,“难道失去母后我就不会后悔吗?”

小豆子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

小王上佟谷淳自顾自道:“就算我这次可以一举成就我的霸业,可是,母后从此再不回宫,失去母后的我,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意思呢?只是一个无人喝彩的胜利者。”

小豆子想说:“王上,还有我呢,我会为您喝彩的!”但是他知道自己无法和王上的母后相比。

小王上没有再哭了,太监小豆子的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小王上笑了,他对小豆子说:“小豆子,看看你,比我大五岁呢,还哭鼻子,平日还总笑我像个长不大的小屁孩,你自己才是小屁孩呢!攻打翼国的事,以后我们还可以另行设法。你曾说过,我将成为一个旷世英雄。相信我,是英雄,就绝不会被埋没的!而这一次,我不能冒着失去母后的危险去做我的英雄。”

小豆子眼泪汪汪地点点头,表示懂了,理解了。

小王上佟谷淳道:“去吧,小豆子,你先去飞鸽传书樊将军和庞将军吧,告诉他们作战计划撤销。三十万大军多行一天路,于军粮军饷,就是一天的浪费。地方上也会多一天的接待负担。”

“奴才知道了。”小豆子出去了。

宁禧宫王太后萧眉的寝殿里,现在只剩了小王上一个人,他神情落寞地环顾一眼这间空荡荡的房间,嘴里自言自语道:“唉,这个时候,真希望樊将军、庞将军他们接到飞鸽传书后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第一百三十章 另有约定

小王上佟谷淳想不到的是,当天下午晚些时候,王太后萧眉就派一个侍卫回宫,向小王上传话,王太后要在彤云寺召见小王上。

小王上对此倒也并不在意,毕竟,他今天上午让小豆子去传书樊、庞两位将军,停止行军,取消这次作战计划,是在母后的宁禧宫进行的,左右有王太后的耳目听去了,向王太后传信也不足为奇。

小王上心里嘀咕的只是,母后萧眉既知他已经传令不再攻打翼国,萧眉为什么不是直接打道回宫,却传令他去彤云寺召见他呢?

但是无论如何,母后萧眉肯召见他,说明母后对他的作为还是满意的。这令小王上心里开心了不少。因此,睡到第二天黎明,东方只微微透亮,小王上就早早起了床,小豆子已经召集好二十几个精明强干的贴身侍卫,一行人也不乘车,都是骑马,悄悄出了王宫角门,朝西山彤云寺直奔而去。

西山位于雪国樵与县郊,出王都定足西向而行,约需两三个时辰的车程,若是放开马的四蹄全力奔跑,个别时辰也能到了。

彤云寺坐落于西山的半山腰上,已有数百年历史,其建造甚至早于雪国建国。历史记载,战火之中彤云寺曾两次被烧,进行过多次大的修葺乃至曾经原址重建。该寺曾经在战乱年代庇佑过雪国王族,佟家并曾有王族直系血脉在此剃度出家。

佟家建立雪国后,王族的人经常来此拜佛诵经。后来,因佟氏王族的人来往的多了,与俗家僧侣混住多有不便,彤云寺遂在寺院后面不远,另外修建了一座彤云别院,专用于接待宫里宫外王族佟家的人。平日里佟家无人来此时,这座别院就空置着,彤云寺每日依旧会着人洒扫。

王太后萧眉婚嫁于先王佟斯昆,早在她还是世子妃时,就随佟斯昆来过此处,对别院这里清幽的环境格外喜欢。那时候,她每年都会来这里小住数日,有时候是佟斯昆陪她一起来,有时候则是萧眉自己来的。

佟斯昆过世后,萧眉因为看护年幼的佟谷淳,帮他打理朝政,看视朝廷内外,再没有来过彤云别院。这一次前来,算是一次久违的拜访。

小王上佟谷淳只在四岁登基之前跟随母后萧眉去过彤云别院两次,如今早无半点记忆,长大之后,又因亲理朝政,更加谈不上像普通孩子那样外出游玩嬉乐,这一次,难得地,借着去西山彤云寺觐见王太后萧眉的机会,走马郊野,虽是秋凉时节,风寒露重,不似春夏间能有遍野野花盛开,饶是如此,小王上依旧觉得心情愉快,纵马扬鞭,颇有马蹄轻的感觉。

一行人竟是在早饭时分赶到了彤云别院,小王上到了别院前,跳下马背,直往别院里奔去,嘴里欢快大声地叫着:“母后!母后!儿臣来了!”

小王上以前在宫里时,每天都要去太后萧眉的宁禧宫两三次,向母后请安问好。昨天至今,虽只一日未曾见到母后萧眉了,但小王上却感觉已经隔了很久了。如今,能在别院见到母后,怎能不让他心里欢喜得紧。

王太后萧眉正在用早膳,听得院子里小王上的叫声,她倒是没有想到小王上来得这样早。

萧眉看到儿子佟谷淳快步进来,一身寒气,裤脚都湿了,想着他为了来见自己,赶早出门,经风带露地赶来,这样深秋地时节,郊野只怕已有轻霜了,萧眉心中也是一暖,赶紧起身唤人来给小王上端个火盆过来,烤烤身子和衣裳,又命人将砂锅里的白粥重新端回灶上温了,亲自盛了一碗,端给佟谷淳吃。

别院的饭菜比较简单,早餐除了白粥,就还有四样素淡的小菜。小王上却稀里哗啦,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白粥,竟觉比宫里的珍馐美味更加香甜呢。

饭后小王上佟谷淳陪着王太后坐堂上喝茶,等着母后萧眉和他谈何时启程回宫的事。既然萧眉已知他传书取消作战计划的事情,接下来,母后定然不会再不肯回宫了吧?

果然,王太后萧眉呷了几口茶之后开口了,萧眉说:“淳儿,母后已经知道你飞鸽传书,取消攻打翼国的计划了。”

小王上咧开嘴笑了,他使劲点着头,却不说话,接下来就等母后萧眉继续说“我在别院住两日就会回宫去”,甚至说“我今日就随淳儿一起回宫”。

王太后萧眉却低了头去喝茶,没有再说什么,好半天之后,才放下茶盅,看着小王上佟谷淳说:“不过,母后还知道,王上和樊将军及庞将军有个私下的约定,就是关于取消作战计划的事,除非王上自己或者”

王太后萧眉说到这里顿了顿,她转头看了两眼一旁站着的小太监小豆子,才又继续道“小豆子去当面传达,才作数。”

王太后萧眉这么一说,小王上一下子怔住了,他瞠目结舌,脸色随即红红白白地变化,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再也想不到,他和樊将军、庞将军这么隐秘的约定,母后萧眉竟然都知道。他实在想不通,王太后萧眉是如何得知他们的这个秘密约定的?王太后在他身边安有很深的钉子?还是说,钉子是安插在庞将军和樊将军身旁的?

王太后萧眉这番话,不仅小王上吃了一惊,就连小豆子也愣住了,他并不知道王上和樊将军、庞将军等由此一说,其中竟然还牵扯到了他。

小王上这样闷头想了一会儿,脸色渐渐正常下来,他赔着笑,对母后萧眉解释道:“儿臣当初和庞樊两位将军有此约定,主要是考虑有时候飞鸽传书,很难定位到他们的位置,庞将军还好说,他主要在翼国北关一带活动,樊将军带兵南下,一路行军,每日营地都有变化,飞鸽传书不一定就能直接找到他,始终还是得最后收到传书的人,带鸽书送去,难免被有心人利用来矫诏”

小王上一边这么解释着,一边偷偷观察王太后后萧眉的反应。

第一百三十一章 若有心止战

王太后萧眉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始终低着头,端着茶盏,一边呷茶,一边听小王上说话。

等小王上滔滔不绝地解释了很多,彻底词穷了,堂屋里安静许久后,王太后萧眉才淡淡地道:“恩,母后明白了。不过,淳儿,当前情况,王上如果真的有心止战,只用飞鸽传书,只怕樊将军他们未必能及时收到呢。再者,因为你们另有约定,他们就算收到这样的飞鸽传书,也未必肯相信。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还是派小豆子直接过去北关,截住樊、庞两位将军,当面传话才能止战。”。

“太后,奴才,奴才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只怕出去也找不到樊将军他们”小豆子察言观色,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就让秋公公陪你去吧,秋公公以前去过北关两次,也认识樊、庞两位将军,有他带着你,你们不会迷路,很快就能到达北关。刚好这两天王上可以陪我在这彤云寺住一住,暂时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侍候。”

小豆子看一眼小王上,悔得肠子都发青了,若不是王太后在前,小豆子早抬起手抽自己一个耳光了。

小豆子觉得自己好笨啊,他原本是想帮小王上一把,推托掉这件当面去传讯的事情,可没想到却帮了倒忙。

他刚才干嘛要对王太后说,自己找不到路呢?他应该接下这个差事,出去送信,然后,直接迷了路,事情不就解决了吗?

现在好了,王太后听他的话,顺势就给他安排了一个秋公公同行。

小王上却并不这么想,王太后既然连他和樊、庞两位将军有秘密约定都知道,怎么会不防着小豆子面传王话时搞鬼作弊呢?秋公公同行,更可能是王太后一早就已经预想好了的,刚才只不过是顺着小豆子的话头提出罢了,即或小豆子刚才不说那样愚蠢的话,王太后派小豆子出发时,也会找个别的借口将秋公公一同派去监视小豆子的。有秋公公同行,小豆子去了,只怕是连和樊将军、庞将军他们说句私房话的机会都没了。

小王上的脸色已经红红白白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最后甚至要发青了。

忽然,小王上望住王太后萧眉,咬牙切齿道:“母后,看来,您是一定要坏我大事才甘心的,是吗?我原本以为,我在您心中的位置,多少还是要比表哥重要一些的,可原来是我错了”

小王上说完这些话,眼睛周围已经一圈都红了,泪水呼之欲出。

萧眉低下头去,不忍心去看小王上的眼睛。

小王上站起身,凄厉地狂笑起来,眼泪终于涌出了他的眼眶,他面目狰狞着,对王太后萧眉说:“母后,您觉得儿臣这么辛苦是为了谁?儿臣这么想建功立业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儿臣想做点事情,你们就都跳出来拦着儿臣?表哥拦着儿臣也就罢了,儿臣的同胞姐姐也联合外人欺骗儿臣,就连向来最疼儿臣、最理解儿臣的母后您,居然也为了一个外人跳出来阻拦儿臣

小王上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顿了顿才继续道:“母后,儿臣不想失去您。儿臣已经没有了父王,不想再没有母后。所以,儿臣愿意为了您,放弃筹谋多年的霸业。可是,母后,您会为了儿臣放弃点什么吗?您了解、您在乎儿臣这颗做儿子的心吗?父王不在了,我们母子三人在这世上相依为命,原本应该相互扶持,相互爱惜,可如今,我们一家三口却徒让别人看了笑话

“母后,您知道的,我们孤儿寡母,身边多少人对我们虎视眈眈,总是想欺负我们。儿臣如此努力地想做出点成绩,努力地学会霸气,甚至不惜狠戾一些,就是想保护母后,保护姐姐,让我们一家三口不被人欺负,可母后你们却不明白我的心”

小王上已经说不下去了,捏起袖子擦着眼泪,奔了出去。

小豆子眼见主子如此,趁机就想跟着也一起追出去,王太后萧眉却叫住了他,吩咐道:“小豆子你和秋公公即刻出发,前往北关吧,告诉樊、庞两位将军,因国库空虚,供给匮乏,王上决定取消攻打翼国的计划。”

小豆子赶紧说:“太后,我先去看看王上可以吗?他情况不太好”

“你无需担心了,这里有我。秋公公,即刻启程吧。”王太后萧眉淡淡地道。

小豆子几乎要急哭了,可是他没有办法,太后的命令别说他了,连王上都要听呢。

小豆子还想磨蹭耍赖,秋公公已经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拽着小豆子出了门。

秋公公另外叫了太后宫里的四个侍卫,护卫着他和小豆子,一人骑一匹马出了彤云别院,朝北关奔去。

小王上站在隔着窗棂,看到小豆子被秋公公和另外两个侍卫连拖带拽地,弄出别院,放上马背带走了。小王上忍不住倒在床上,伏在被子上嚎啕大哭。萧眉隔着一堵墙听着,小王上嘴里叫着的,竟然是:“父王!父王!”小王上喃喃地哭诉说,“父王,儿臣想您啊,儿臣好想您”

萧眉的眼泪忍不住也跟着下来了。

秋公公是太后的心腹,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紧急,一路上,无论小豆子耍什么花招,什么头疼肚子痛,真也好,假也罢,秋公公一概不管,扯着小豆子一直狂奔,有两天索性是将小豆子绑在马背上赶路的,因为小豆子在那里耍花招,怎么都不肯上马,想拖延时间。

这样赶了几天路,小豆子眼看自己逃是逃不掉了,竟然开始绝食!任秋公公他们捏鼻子、揪嘴巴,也灌不进去多少汤水。

这一下,秋公公知道事情棘手了。就算他们捏着小豆子的鼻子往里面灌汤灌粥的,保着他的小命不死,小豆子见了樊、庞两位将军,死都不肯开口说话的话,可如何是好?

更甚者,这个小豆子若是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那就彻底完蛋了。

还有一种可能,小豆子直接和两个将军说,秋公公他们是乱党,王上被太后软禁了

秋公公这么想着,背上的汗渐渐流了下来。

秋公公和王太后萧眉都未曾想到,这个十五岁的小豆子居然如此烈性!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公公一席谈

这一天,秋公公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点了几样好菜,还有一壶酒,让店家送到房里来,秋公公还温了一壶酒。

秋公公叫小豆子坐过来一起吃,小豆子只冷眼看着他,半卧半坐在床上,纹丝儿不动。

秋公公不再理会小豆子,自顾自地吃了起来,过一会儿,小豆子还是没动,小豆子甚至闭起了眼睛,似乎睡着了的样子。

秋公公放下筷子,看着小豆子,说:“小豆子,我们来聊聊天?”

小豆子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秋公公忽然问:“小豆子,你知道你的父母是谁吗?”

小豆子一下子睁开眼睛,警惕地看向秋公公。

秋公公笑了,他知道小豆子大小被人从父母身边偷了去,阉割成小太监卖到了宫里,一直都想找到亲生父母,宫里很多公公嬷嬷趁机骗了他不少钱。所以现在只要有人和小豆子提及他父母的事,小豆子就一脸警惕。

秋公公说:“小豆子,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不是要骗你的钱,因为我也不知道你父母的情况。”

小豆子面色稍松,秋公公却又问了小豆子一个问题:“小豆子,你现在跟着王上,算得上是前程似锦了,若是让你用这锦绣前程,交换你父母的消息,你可愿意?”

“我自然愿意!”小豆子胸膛一挺道。

秋公公微微一笑,很好,小豆子肯开口说话了。

“那小豆子你说,王上他会在他的王图霸业和王太后之间,选择哪样呢?”秋公公的话题忽然就转到了小王上和王太后身上,

小豆子猝不及防,被引入了这个问题的思考。小豆子自打入宫开始,就一直跟在小王上佟谷淳身边,对佟谷淳于母亲王太后萧眉的依恋之情看得很清楚。小王上那天在宁禧宫看到王太后萧眉舍了他而去,忍不住嚎啕大哭,也向小豆子剖白过心思,小王上自己就说,就算他一举攻陷翼国,成就了他的不世霸业,可因此如果失去了母后萧眉,小王上也是觉得自己的霸业毫无意义的,他不愿意和失去母后萧眉进行交换。

尤其是小王上四岁就没有了父王,一直都是和母后萧眉相依为命,一起度过了很多艰难时光,也亲眼目睹了很多不安分的大臣在朝堂或者别的场所对母后的逼迫和欺凌,这就更让小王上觉得母后不容易,更加的想护着母后周全,又哪里舍得自己和母后分道扬镳呢?

这时,秋公公又适时地提点道:“王上对太后的感情如何,我们两个最清楚。今日,若是因为我们一时糊涂,令到他们母子反目,永不相见,改日小王上想起这件事情,想起他的母后,只怕”

秋公公这几句话虽然说得不轻不重,且其中用的是“我们”,而不是“小豆子你”,但是,小豆子面上的表情明显地一惊。

是啊,他离开彤云别院的时候,小王上是隔着窗棂看到他的,小王上也并没有遭到禁锢,小王上眼里虽然含着泪,但是,小王上并没有朝他喊,告诉他不要去见两位将军。这一切表明,小王上虽然对于自己霸业的停止感到心痛,但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他选择了他的母后。

秋公公看小豆子沉吟不语,知道他正在挣扎和思考,秋公公也不催他,只自顾自喝酒吃菜。

过一会儿,秋公公觉得小豆子想得差不多了,就继续道:“小豆子,我和你都是太监,我们其实都一样,只不过,我年纪大点,你年纪小点。其实,你比我还要好点,你是被拐子从你爹妈那里偷了去,送进宫里的,我却是父母亲手把我阉了,把我卖到宫里来的,我因此再不愿和他们联系。

“小豆子,我们做奴才的伺候主子,当全心全意为主子着想,排忧解难。主子思虑不周的地方,我们要替主子思虑到。这一次,萧府二公子带着的使团马队在翼国境内被劫,王上和一些主战派决定就此发动战争,攻打翼国。其实,我们大家都清楚,萧家二公子被劫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借口。翼国物产丰富,土地肥沃,矿产多样,历朝历代,雪国哪一代君王不垂涎翼国?

“当今王上自打登基以来,想攻打翼国不是一天两天了,梦寐以求的,就是攻占翼国,建立不朽霸业,这一点他和王太后畅谈过多次。王上一直努力扩充军备,日夜准备着,攻打翼国,只差一个借口而已,今天这个借口不成,改日换个借口,一样要打,一样可以打。萧府二公子的使团被劫,虽然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但这个借口的杀伤力实在太大,王上何苦因为个借口的关系,将母子关系闹僵呢?

“王上他自己其实已经想明白这一层了,只是你小豆子还没转过弯来。你看宫里那些公公,他们伸手就甩人一个耳光,然后才说为什么打他,实际上,打人还需要理由么?看你不顺眼,我又比你强,不就直接伸手打了吗?王上还只有十岁,你今年十五岁,比王上大整整五岁,他考虑不周的地方,你要多替他思谋着,不能你比他还要钻牛角尖。”

秋公公说到这里,偷眼观察小豆子的表情,小豆子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些松动的样子了,甚至微微低了头,有一点点红囧惭愧的样子。

秋公公没有就此停住,他继续剖析道:“按说,萧二公子的抢劫事件发生已经三个多月了,樊将军率领的人马接到南下命令也已经很久了,应该早到达北关关下,和庞将军的雪骑汇合,一举发起对北关的攻击才是,甚或可能早已拿下翼国北关了。可直到现在,樊将军的人马却还是在路上,这是为什么呢?”

小豆子不知不觉间抬起了头,满脸疑惑地望着秋公公。显然,小豆子对秋公公这个“为什么”很感兴趣,甚至可能,他自己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只是无法得出问题的答案。

第一百三十三章 差一点坏了事

秋公公也不卖关子,他侃侃而道:“这是因为樊将军的人马不得不一路南下,一路筹措粮饷。攻打翼国,非是一时一日之事,我们上百年都没能拿下翼国,岂是如今说攻打就能打下的。只怕一个北关,就可能花费我们很多时间,造成我们很多死伤。而我们既然发动这场战争,目标就肯定不止是翼国的北关,而是翼国全境。可我们如果粮饷跟不上,这场仗其实就没办法打,打了也打不赢的,弄不好还要被翼国反攻过来。”

小豆子被秋公公这么一说,茅塞顿开,他心中正在回味赞同秋公公这番话,秋公公却又紧跟着抛出更深的一个问题:“樊将军的粮饷筹措为什么会困难?”

小豆子一愣,这个问题他确实还没思考过。

秋公公放下筷子,斟了一杯酒,递给小豆子,小豆子不由自主地就伸手接了,秋公公这才道:“樊将军一路筹措粮饷,却困难重重,地方府衙大多设法拖延,这其中的原因,有的是不想出粮钱,有的是确实没有,这两年大多地方的收成都不是很好。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秋公公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话头,

小豆子不由自主地追问道:“是什么原因?”

秋公公端起手上的酒杯,和小豆子碰了碰,一饮而尽,然后,拿着空杯看着小豆子,小豆子只得也仰起脖子,将杯中酒饮尽。

秋公公这才说道:“小豆子,你跟随王上的时间也不短了,这朝里朝外的事情,你也见识了很多,你应该也看到了,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反对的声音,别说是要发动一场战争了。为什么战争需要借口,就是因为借口可以消弥一部分反对的声音。有些人是反对战争本身,有些人根本就是为了反对王上。这些反对的力量,在暗中阻挠王上发动这场战争。所以樊将军筹措粮饷,才会困难重重。

“这就又说明了一个问题,这场战争,即使王上已经准备了多年,甚至连先王在世时,太后就在辅佐先王做这些筹划,但其实,事到眼前大家才发现,无论从粮饷方面来说,还是从朝里朝内意见的统一来说,其实我们还是没有准备好呢,贸然开战的话,还是有些仓促。

“既然如此,何妨再多准备些时日呢?兵家有言,不打无准备的仗。我们耐心再筹措些时间,哪一天这些作战需要的东西全部准备周全了,再与翼国开战也不迟。到时候母子同心,你我也同心协力,辅佐王上和太后,建立不朽功勋,功劳簿上也会有你我的一笔。虽然我们做太监的,没有后代可以泽荫,自己也谈不上加官进爵,但是,此生荣华富贵,却是享不尽的了。”

秋公公这番话,说得小豆子胸中波涛汹涌,又是他的父母,又是小王上与太后,又是此生荣华富贵,小豆子坐在床上,不知不觉,已经接过秋公公斟来的酒,连喝三杯。

小豆子最近绝食,已经连着数日都是靠秋公公和侍卫们捏着鼻子灌,肚子里空空荡荡,并无多少东西。这样一喝酒,不仅喉咙有些辣,肚子里也开始火烧火燎起来,秋公公适时地递过来一双筷子,小豆子犹犹豫豫接了,最终跳下床来,坐到桌前开始夹菜吃饭。

小豆子吃饱喝足,推开饭碗,打了一个饱嗝,说出一个让秋公公吃惊的消息:樊将军率领的狼师距此不足五十里。

秋公公不知道小豆子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秋公公再问小豆子,小豆子初时不肯说,慢慢才说出,是沿途有负责接收飞鸽的人告诉他的,樊将军率领的狼师应该已行至他们东侧不远的溯元县境内,距此不足百里。

秋公公没再言语,小王上一直有一条专用的飞鸽线路与军方联系,这一点秋公公在王太后萧眉身边也有所耳闻,他吃惊的只是小豆子一路行来,都在他和四个侍卫的严密监视下,可他们竟不知道,掌管这条飞鸽线路的人,是何时与小豆子取得联系的。

秋公公心中暗呼侥幸,他们一行因为有这件隐秘任务在身,一路不愿与地方官府联系,也不肯与店家外人等多说话,只一门心思快马加鞭,闷头赶路。今天如果不是小豆子自己说出这个消息,他们这两天被小豆子拖延着,心有顾虑,不敢放马前行,那么,很可能,樊将军率领的狼师就会先到达北关了,攻打北关的战役一旦打响,他们几个即使到达北关,也已回天无力。

秋公公当即决定,一行人即刻启程,偏离原定路线,朝溯元县南面斜插过去,截住樊将军的队伍。

这一次,小豆子没再拖拖沓沓,他很配合地上了马,和秋公公及四侍卫飞马赶路。黄昏时分,秋公公等人终于在溯元县南面的九和县郊外,找到了樊将军的队伍,他们正在安营扎寨,生炉造饭。

偏将沈长天报告樊将军,说宫里来了一老一小两位公公,求见将军。樊将军略一沉吟,当即出迎。

秋公公带着小豆子,远远看到樊将军过来,二人赶紧上前见礼。

樊将军全名樊净庐,少小从军,今年约五十,一身戎装,不威自怒。其御下的军队被誉为狼师,是樊将军一手创立,共有十三个军团。狼师自成立以来,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樊将军原本是戍守雪国北境的,这次小王上为能一举攻克北关,将他的狼师调度南下,计划与庞丰达、罗定一两位将军合力,至少拿下翼国半壁河山。

樊将军与秋公公和小豆子都曾见过面,认得二人分别是太后萧眉和小王上佟谷淳身边的红人。樊将军不敢怠慢,赶紧将二人迎入中军帐中。

秋公公与樊将军寒暄一番,问起近日王上飞鸽传书的事情,樊将军果然没有收到什么书函,也无人前来通知过他什么,秋公公自然知道这是小豆子搞的鬼。

秋公公也不追究此事,只笑着说,王上和太后担心消息传达有不畅通,不清楚,特命他和小豆子前来,当面传达王命。

秋公公说完,转脸望向小豆子。小豆子这才扭扭捏捏,宣一声:“樊将军接旨——”

樊将军跪了接旨。小豆子将小王上佟谷淳通知樊将军,取消攻打翼国的计划,命樊将军停止南下,带兵返回北部边境的王命进行了传达和宣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人证在此

小豆子宣说王命的时候,秋公公留心观察樊将军的反应。樊将军只是略微沉吟着,并没有表示什么,反而是一旁站着的沈长天等几员偏将,满脸都是意外和惊讶,甚或有些许激动和不满。

当晚,秋公公和小豆子及四名侍卫没有再继续前行,就留宿在了樊将军的军营里。

秋公公晚上起夜的时候,细心的他发现了樊将军及几位偏将还聚在一个帐篷里讨论嘀咕着什么,有卫兵看守巡逻着,秋公公不敢靠近去听。

第二天,秋公公等人和樊将军一起,用过简单的早膳,然后,秋公公提出告辞,他们还要赶往北关关下,通知驻扎那里的庞将军。

没想到樊将军竟提出,和他们一起到庞将军那里去。

秋公公不好推辞,只得和樊将军一起出发了。樊将军让队伍原地待命,临时指挥权交由尖锥团团长偏将沈长天代理,他自己带了一个骑兵小队,和秋公公、小豆子及四名侍卫一起,一行三四十人,打马朝北关关下奔去。

当天夜很深时,众人才找郊外一处客栈投宿了,黎明天刚擦亮,一行人早早就再次出发。如此星夜奔驰,第二天月上之前,他们终于到达北关关下。

庞丰达也是五十来岁,身材没有樊将军高大,却很壮实,面色保养得极为光泽。

庞将军也是认得秋公公和小豆子的。庞将军知道他们晓行露宿,一定很饿了,所以先安排他们吃了饭。饭后入住营房,雪骑在北关关下常年有驻军,建有营房,庞将军命人腾出四间给樊将军、秋公公他们住了,众人不需要像在樊将军那里那样住帐篷。

一行人安顿停当后,小豆子才将小王上佟谷淳的王命进行了宣说。

庞将军人还跪在地上没起来,眼睛已经瞪大了,他不看宣旨的小豆子,却直直瞪住一旁坐着的樊将军,那意思好像在问,这是真的吗?你也接到这样的王命了?内容跟我的一样?

庞将军居然一边往起站,嘴里一边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老子以为你们是来前线督战的,却原来是来扯老子后腿的!老子的二十万雪骑在这里等了二十多天了,怎么说不打就不打了?这不是扯**蛋嘛!”

樊将军没有吭声,秋公公气得直翻白眼,满心不快,小豆子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秋公公难免要说一些维护王上和维护太后的话,譬如王上英明,不打无准备的仗,想着日后军粮筹措妥当,地方财政松动一些,再起战事之类的,就是和小豆子说过的那些,挑些体面冠冕的话再说一遍。

哪料想,秋公公话未说完,庞将军已经推开房门离去了。秋公公气得手指庞将军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樊将军见状,也告辞而去。

半夜时,小豆子出营房去如厕,不提防身后闪出庞将军,把小豆子吓了一跳。

庞将军将小豆子拉到一边,低声问道:“王上他是不是被太后挟持了?”

那一刹那,小豆子差点脱口而出:“是呢!是呢!”好在最后一刻,秋公公说过的话及时浮现在他脑海,他知道他此番自己若果真如此回答,雪国只怕要动乱了也难说。

小豆子于是朝庞将军摇头道:“没有啦,王上他好好的,不然我怎么敢离开他出宫来呢。”

庞将军却狡猾地道:“切,我才不信呢!王上要是没事的话,派你一个人来就好了,干嘛还要让太后跟前的那个没蛋的老家伙也一起跟来呢?”

小豆子脸上红红白白了一番,庞将军显然是口无遮拦,忘了小豆子也是一个“没蛋”的人了。

小豆子好半天才苦笑着,说了句:“庞将军,您知道的,王上他是个孝子。”

小豆子说完这句,挣脱庞将军,落荒而逃。他茅厕也不去了,一口气跑回了房间。

小豆子生怕自己也口无遮拦,说错点什么,酿成大祸,给雪国和小王上带来灾难。

第二天,秋公公他们在营房休息了半日,秋公公对小豆子始终还是不大放心,担心夜长梦多,该传的话既已传达,秋公公于是提出告辞。

樊将军原本要一起离开,庞将军邀请他留下视察一下北关的情形,庞将军对樊将军笑着说:“樊将军难得来北关一趟,何不留下视察一下翼国的防务及这里的地形,虽然这一次我们取消了作战计划,但是,将来总有一天,我们还是要攻打翼国的嘛!”

樊将军原本就有此心,只是主人不邀请,他不便逗留,现在,既然庞将军这么说了,樊将军也就点头同意,留了下来。

庞将军和樊将军一起,一直将秋公公、小豆子一行送上大路,这才打马回转。一进军营,庞将军立即扯着樊将军回到自己房间,关起门来。

庞将军压低声音对樊将军说:“樊将军,我昨夜趁小豆子起夜,拉着他问他王上如何了,是不是被太后给挟持了,你猜小豆子怎么说?”

樊将军扬一扬眉,问:“怎么说?”

庞将军道:“小豆子说‘王上是个孝子’”

樊将军不解道:“这句话有问题吗?”

“有啊!当然有啊!”庞丰达一拍大腿道,“小豆子分明是在暗示说,王上命他传令取消攻打翼国的作战计划,是被王太后挟持,并不是王上的本意!”

樊将军听了,皱起眉头,沉吟不语,好半天之后,他说:“小豆子所说,王上是个孝子,只是一句客观评价吧,不能因为这句话,就认定太后挟持了王上。”

庞将军急了,赶紧道:“有人证啊!”

“人证在哪里?”樊将军问。

“秋公公啊,”庞将军道,“樊将军你想想啊,王上若真是自愿取消作战,派小豆子一人来传话就好了,何必还要搭上一个秋公公呢?秋公公又不是王上身边的人,他是太后的人,这个秋公公分明就是押送小豆子来着,那几个侍卫我也问过了,都是太后宁禧宫的。六个人,除了小豆子,其余五个都是太后宫里的人,这不就是人证吗?”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命有所不受

庞丰达亮出的人证,竟然是秋公公他们,樊将军就低了头去,不说话了。

庞将军觉得樊将军已经认同了他的说法,于是凑近一些,对樊将军道:“樊将军,秋老太监还没走远,我们可以派人将他们追回,审问一番,事情就大白了,再不行,一刀剁了他们几个!樊将军,你有狼师三十万兵马,我有雪骑二十万尖锐,你我二人不如即刻起兵,一道杀入王都,活捉萧眉那个妖婆,勤王救驾去!”

樊将军心里猛地一跳,他心说,庞将军这是要煽动他造反啊!

樊净庐略一沉吟,脸上不动声色,朝庞将军淡淡道:“小豆子此来,是因为我们之前和王上早有约定,止战这件事,只有亲眼见到王上本人或者小豆子才作数。今天,小豆子亲来传达此事,不能仅仅因为随行人员,有太后跟前的秋公公和四个侍卫,就认为王上被太后挟持了。

“我这两日观察小豆子,他来去自由,说话自如,并无受到半分约束的模样。至于小豆子所说,王上是个孝子,我看他也并没有别的意思。王上对太后孝顺,小豆子不说,我们只看王上往日里的情形,也是能知道的。”

樊将军顿了顿,又道:“止战一事,如果王上只是飞鸽传书,也还罢了,现在既是小豆子亲自前来,当是王上自己的决定,并非受了什么人蛊惑或者胁迫。”

樊将军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大有四两拔千斤之意。

庞将军却对此嗤之以鼻,不以为然道:“就算是王上自己的决定,那又如何?”

“嗯?”樊将军不悦地哼了一声。

庞将军鄙夷地一笑,拖长语调,阴阳怪气道:“王上他毕竟是个孩子啊!樊将军你别忘了,王上他今年才刚满十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娃娃而已!”

樊将军没有做表示,庞丰达契而不舍,继续道:“这战争一事,小王上说打就打,说停就停,实在也太儿戏了,简直就是把国家大事当过家家玩呢!我的雪骑还好,一直都在南边活动,召集起来不算麻烦。樊将军您就不同了,千里迢迢,一路南下,奔波辛苦不说,还得费力和地方官府打交道,和他们筹措粮草。这番辛苦,好不容易就要到达北关关下了,小屁孩却一句屁话说不打了,就把作战计划取消了,他奶奶的,这是把我们几个将军当猴耍呢?”

樊将军正色道:“庞将军,虽然你我都是功勋老臣,但是,王上再小,毕竟是王上,将军你还是要谨言慎行一些为好。”

庞丰达微微一笑,换了另一种策略,他说道:“樊将军,老话有讲,‘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樊将军既然不愿意回兵王都,不如你我索性放开来,直接攻上北关关头去,到那时候,小王上看着我们雪国的狼尾巴旗插上北关关头,不仅不会怪罪我们不听王命,还会嘉奖我们的。”

庞丰达这番话,倒是让樊将军心思微微动了动,哪个军人不想在沙场建功立业呢?他这番从雪国北部边境,带兵千里行军,来南部边境参与攻打北关的作战计划,还不就是想立一番战功吗?

雪骑的特长不在攻关,小王上之所以抽调樊将军的三十万狼师从北面支援雪骑,就是需要狼师先行替雪骑攻坚,拿下北关,然后雪骑就可以长驱直入翼国领土了。

可是,小王上当初调樊将军的狼师南下,与庞将军协同作战,同时也通知了罗定一将军做后援,三人目前都是普通将军的头衔,这场大规模摧城拔寨的攻坚战,将由谁统一指挥,小王上之前是没有示下的,估计也是要等他们三人聚齐之后,或者战争打响之后才会任命和安排的。谁做总指挥一职,将关系着谁可以从普通将军,晋为大将军。

没有了王都方面的协调,樊净庐想,这作战配合及战功方面,他的狼师难免会成为雪骑前进的垫脚石,而一无所获啊。到时候,雪骑在翼国境内直入千里,抢钱抢地,他的狼师却全都在北关关下战死战伤,还没有王上对此进行嘉奖平衡,这为人做嫁衣的事情,他自然是不会傻到这种地步的。

樊将军于是摇摇头,对庞丰达道:“‘君命有所不受’指的是战争打响后,临场临阵指挥权的问题,现今战斗尚未打响,我们都是普通的戍边将领,怎能滥用‘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呢!”

庞丰达眼见樊将军态度坚决,始终不为所动,他虽然满面失望,但他知道,威名赫赫的樊净庐将军岂是他可以勉强之人?

庞丰达于是哈哈一笑,自我转型说:“好,小弟听樊大哥的!既然樊大哥觉得王上是安全的,也是正确的,那小弟也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走,小弟带大哥周围看看地形去。”

几日后,樊净庐将军返回九和县郊自己的驻军营地,带狼师朝北折返。队伍拔寨启程后不久,刚进入溯元县境内,就被闻风而来的溯元百姓拦住,不得已,樊将军只得随赶来的溯元县丞进入府衙说话。

樊将军希望溯元县丞能设法驱散群众,让军队行进,溯元县丞却希望樊将军能将筹措的粮草留一些给溯元县百姓,说溯元县今年遭了水灾,全县颗粒无收,上级州府也没有拨粮款赈济他们,只让他们自己设法解决。可这事让他们自己如何设法呢?难不成能自己从地里变出粮食来?

樊将军听了县丞的话,心里着实不快,他前番来溯元县筹粮,溯元县丞百般推脱,樊将军磨破嘴皮,战时大道理,军需重要性等讲了一堆,最终还是颗粒未得。今日樊将军他们才刚取消攻打翼国的计划,打算北上折返原地,溯元县丞竟然反过来打军队的主意,要他们给溯元百姓留粮食。

樊将军当下就与溯元县丞起了口角,他不悦而去,返回军队驻地,和众位将官将此事一说,人人义愤。都说这县丞行事太不厚道,有人主张直接开杀,从这些拦路的百姓中间踏过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神奇的路人

手下各将虽然群情激愤,但樊将军却不是一个冲动鲁莽的人,他知道军队的屠刀绝不能朝自己国的百姓砍去,那样和庞将军杀入王都叛乱造反也没有多少区别了。

樊将军略一犹豫,就想答应溯元县丞,留一些粮食给溯元百姓。一旁的尖锥团团长偏将沈长天却是一个思虑周到的人,他提醒樊将军道:“我们这一路筹措粮草,每州每郡每县每乡,缴交了多少军用粮草都是有登记和备案的。现在我们取消作战计划,原路折返,去到那些给我们提供过粮草的州县,他们若提出将原先以战争为由,从他们地方拿走的粮食归还他们,我们却已将粮草给了那些压根没有出过粮食的州县,将来可用什么来归还那些给过我们粮食的州县呢?”

沈长天一番话,让樊净庐将军猛然醒悟,明白眼前事情确实如此,不给溯元县百姓留粮食,无法解决眼前的麻烦,给他们留粮食,则会给以后留下更大的麻烦。

樊将军进退两难,考虑再三,目前好在也不赶着上前线杀敌,只是要班师回原来驻地,军队所带粮草也足够,因此,倒不急于这一时行军了。

樊将军最后决定,队伍原地扎营,另外派人向上级州府求助。

于是,尖锥团团长偏将沈长天带领一个十几人小队,星夜出发,悄悄离开营地,朝州府所在地良固而去。

樊将军的狼师在溯元县境内被困的消息,隔日就传入北关关下的雪骑营里,庞将军正在独自喝着闷酒,嘴里骂着小王上“小屁孩”、“龟儿子”,又骂萧眉“老妖婆”、“狐狸精”,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开心得哈哈大笑。

庞将军前番动员樊将军叛乱造反和攻打翼国,两样都被樊将军拒绝,心里极为不满,巴不得樊将军也吃一回瘪呢。现在听说樊将军的堂堂狼师,竟然被几个黎明百姓给围住动弹不了,庞丰达心里舒服多了。

樊净庐因为军营周围有当地百姓看守,出入难免招到围阻,所以只能呆在营寨里不得动弹,这样过了一日,已经极为烦躁。算算沈长天的路程,从州府所在地良固往返九和,最快也得五日左右,去到州府可能还诸多协调。樊净庐决定趁这个时间,去探望一下自己幼时的蒙学老师辜飞鸿。

当晚,樊将军叫来冯都、瞿劲两名偏将,二十多名轻骑,大家将马匹戴上嘴套,马蹄裹上稻草,子夜时分,悄悄离开营地,向东南而去。黎明时分,众人已经奔驰在远离营寨的大道上了。

樊将军只大致知道辜老先生家住北关附近的桑闲村,该村在九和县东南。樊将军原打算军队驻扎北关后,若有闲时,就去拜访一下老先生。不料,小王上临时取消作战计划,樊净庐孤身在庞丰达的雪骑营里呆了几日,和庞丰达话不投机,也就没有提拜访辜老先生的事。原以为师生二人,就此要错过这次会面了,不料想狼师却在九和县被困,樊将军遂又重新腾起拜访辜老先生的念头。

樊将军从未去过桑闲村,众人一路行去,生怕走错了路,却又苦于看不到一个人影。翼雪两国因为常年纷争,边境地区大小争战不断,人烟甚是荒凉。只有那些祖祖辈辈在附近长居的人实在不舍离去,才会在边境附近继续居住。辜飞鸿老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早年曾离开桑闲村外出谋生,就是这段时间曾在樊家府上给樊净庐启蒙过,后来因为怀念故土,就又回去了桑闲村。

一行人一直走到日头高高升起之时,终于看到路边大树下坐着一个青衫男子,那人三十来岁,正坐在一棵李树下吃李子,当是行路渴了,摘了李子解渴。

樊将军他们终于见到一个路人,极为高兴。

偏将冯都和瞿劲下马上前,向年轻人打听桑闲村的方向,那年轻人笑说,跟着他走就行,他也是去桑闲村的呢。

冯都和瞿劲对视一眼,二人眼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马匹,瞿劲于是说道:“这位兄弟,你告诉我们路该怎么走就可以了,我们骑马,你是走路”

瞿劲话没说完,那年轻人已经轻轻一跃跳起道:“不打紧,跟我来。”说完,率先出发了。

冯都和瞿劲重新上马,一行人朝年轻人追去,很快追上。

樊将军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他和那年轻人边走边聊,樊将军渐渐知道年轻人姓那名骄,去桑闲村是看他小妹的,他的小妹去年嫁到了桑闲村。

樊将军问起桑闲村里有没有一个叫做辜飞鸿的老先生,那骄因是外乡人,并不清楚。

二人这么聊着,一个马上,一个马下,樊将军惊奇地发现,那骄和樊将军相随而行,气不喘,脸不红,半步没有落下。

樊将军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将双腿轻轻一夹,有意加快马速,可行得一阵子,那骄仍旧是和樊将军并行,依旧是一步未差。

这一下,不仅樊将军,跟在樊将军身后的冯都和瞿劲等二十几人个个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樊将军朝那骄微微一笑,这一次,他也不暗中使劲了,马鞭高高扬起,响亮地抽响一鞭,樊将军身下的坐骑撒腿飞奔。冯都和瞿劲等人也纷纷打马,全力奔驰,追随樊将军身后。

那个叫做那骄的年轻人却浑不在意,脚下不疾不徐,微微笑着,待到樊将军、冯都、瞿劲等全部人马都超过他之后,他才忽然加速,远远看去,仿佛脚不点地一般,轻飘飘地,如风吹落叶,脚下一程快,一程慢,一程长,一程短,这样飘了十数下之后,竟然又已经和樊净庐将军并行了。

狼师骑马的二十几人忍不住大声称奇,樊将军更是哈哈大笑,樊将军索性舍了战马,跳下马来和年轻人并肩而行。

樊将军悄悄打量那骄,发现他的腰带白光闪闪,很是特别,樊将军亦曾习武,认得那是一把缠腰的软剑。

第一百三十七章 屠村惨案

樊将军有心招揽那骄从军,言语之间对那骄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赞赏和喜欢,冯都、瞿劲也都帮着说项,可惜那骄却无从军之意。

樊将军也不以为忤,依旧和那骄边走边聊,笑呵呵称呼那骄“小兄弟”。

那骄告诉众人,前面拐过弯有个小饭馆,过了那个饭馆,离桑闲村就不远了。

众人跟着他转过弯之后,果然看到一个小饭馆,店家就只一个瘸腿老爹。

樊将军一行人从昨晚半夜开始走,行了大半日,路上未见人影,此刻眼见日头偏西,天将黄昏,众人饥肠辘辘。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小饭馆,大伙儿十分高兴,冯都、瞿劲周围察看一周,未觉有不妥,于是大家坐下来,让老爹上酒上菜。

老爹店里几曾来过这么多人,慌得他赶紧倾囊而出,将地窖里藏着的几大坛水酒,和店里有的杂七杂八可供饱腹下酒的,统统端了上来,大家狼吞虎咽。

这一喝酒,大家伙又发现了那骄的一个神奇之处,酒量奇大,众人敬他酒,从不推辞,总是一口干尽,不知不觉,那骄一人喝下的,起码也有两坛酒了,却殊无醉意。

樊将军等人越发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大家伙虽然携刀带剑,但都是穿着便衣的,那骄虽能猜出他们约略是军人身份,却并不确切知道他们的番号。此时,大家伙也不对那骄隐瞒身份了,那骄遂知道眼前这些人是着名的“狼师”的人,而这位五十来岁的头领,就是赫赫有名的樊净庐将军。

那骄听了直呼“失敬!”、“失敬!”,起身向樊将军及冯都、瞿劲等人一一敬酒,又喝下二十几碗。

若不是老爹已经没有酒藏,加之大家还想趁天未黑赶路,争取日幕之前进入桑闲村,大家真想再坐着继续和那骄喝下去。

冯都在那边和老爹结账,樊将军和那骄站在饭馆的茅草棚下说话,樊将军趁机再一次招揽那骄投奔狼师,这一次,那骄答应考虑考虑。

就在这时,那骄忽然手指远处,大叫一声“不好!”

众人循着那骄的手指望去,只间前方不远,浓烟滚滚,大火冲天,似乎是着了火的样子。

那骄和老爹都说,着火之处正是桑闲村。

说话间,那骄毫不犹豫,已经飘飞出去,樊将军招呼一声,二十几人也都飞身上马,众人放马奔驰,直朝浓烟处奔去。

一行人跟随那骄,一前一后进入到桑闲村,众人一眼看到,村口一个中年男子趴伏在血泊之中,那骄将那人翻过来看时,那人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口,是明显的刀伤,男子血已流干,地面的血已发黑凝固,死了已有些时候。

那骄舍了尸体,朝村里直奔进去,樊将军他们则下了马,将马拴在村口,留了几人看守,其余人各自拔出刀剑,众人神色严峻,由村口开始,慢慢向村里摸去。

村里一片狼藉,到处鸡飞狗跳。很多房屋都已起火坍塌,刚才他们从小饭馆看到的那处着火的地方,是村里惟一的一栋二层木楼。

桑闲村村子不大,全村大约二、三十户人家,房前路边,院里门后,到处是死尸,竟是无一活口的样子,死者的伤口多是刀枪剑戟等兵器,还有一些是箭伤。村子里空荡荡的,屠村者已经离开。

樊将军当即派出几个擅长追摄踪迹的军卒,到桑闲村外围寻找察看杀人者的去向。

冯都、瞿劲等人在一处废墟上发现了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飞鸿学堂”,赶紧通知樊将军。

樊净庐赶去看时,是一块木制匾额,半块牌匾已经被烧黑,牌匾上只刷了一层松油,并未过漆,字也不是漆上去的,只是毛笔蘸着墨汁在原木上写了四个字“飞鸿学堂”,樊净庐认得那是启蒙恩师的手笔,心神不由一阵激荡,他立即命令众人赶紧刨废墟。

倒塌的废墟是一间简易房舍,应该是教学的地方,房舍后面另有房屋三间,火还在燃烧,跟随樊将军而来的狼师人开始找来水灭火。

众人正自忙碌,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一个十二、三岁的背筐少年,那少年来到废墟前,扔了背上的蔑筐,就开始使劲刨废墟,嘴里还着急地喊着:“辜先生!辜先生!你在哪里?”

樊净庐再不怀疑,心情愈发激荡,众人赶紧加快刨废墟灭火的动作。陆续有几个蒙童从废墟里被刨出,但都已身体冰凉,没有了生命迹象。

“这里有个活人!”有个军卒大叫一声,樊净庐赶紧过去,那个少年也跟着跑了过来。

只见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被埋在废墟底部,双眼紧闭,半张脸血肉模糊,但似乎是有呼吸的。

少年一见到此人,立即大喊着“辜先生!辜先生!”扑了上去,然后开始使劲刨。

一旁站着的瞿劲喊道:“不要乱刨!”那少年一怔,众人仔细看时,果然发现那年轻人的双腿被一些砖木压住了,且周围倒塌的砖木稍有松动,随时可能再压上去。

少年不敢再乱动,众人围着讨论一番后,开始小心地挪动周围的砖木。

就在这时,在瓦房那边灭火的一个兵卒跑了过来,脸色十分难看,悄悄和樊将军说了句什么,樊将军立即快步跟着那个兵卒进了房间,之间灶台旁倒着一具女尸,二十多岁,肚腹被剖开来,一个已经足月的男婴袒露出来,已被刀剑刺死。

樊将军让手下翻箱倒柜,找来一张床单,将女尸小心裹住,抬到院子空旷处放了。压在废墟里的“辜先生”也已被挖出,兵卒们又抱出一床棉被,铺在女尸旁,将辜先生放在被子上。

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飞快地找来他的背筐,打开来,里面竟然是一个小药框,还有各种医疗器具。他拿出一些药水及纱布,开始麻利地为辜先生清洗伤口,上药施救。

这个不起眼的少年竟然是一名医人!

樊将军看着受伤的年轻人,想着他也是姓辜,不知道和老师辜飞鸿是什么关系?

忽然,一连串狼嚎一样的惨叫传来,听声音,似乎是那骄的声音。

樊将军及冯都、瞿劲等人心中皆是一凛,大家忽视一眼,立即朝声音来源处奔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种种迹象表明

众人循着惨嚎声过去,很快行到一处小院落前,柴门倒地,院内原本平坦整洁,鸡舍猪圈齐全,此刻却一片凌乱。

院角种着的一棵苹果树,幸免于火灾,此刻,树上的苹果红艳艳的,长得正好。

院子中央三间新房已全都被焚烧坍塌,一片废墟旁边,有个年轻男性的尸体刚刚被挖掘出来的样子,尸体已经冰凉,身上带着箭伤,但是箭矢却不知所踪。

此刻,狼嚎一般的惨叫虽已停歇,却换成了哭泣之声,声音从废墟后面传来。

冯都打头,樊将军、瞿劲等绕过废墟,朝后行去。

后面是一个菜园子,菜畦茵茵,正是果实成熟之时,几种瓜豆结实饱满地挂在枝头。

菜园角落处有一间矮矮的棚屋,当是柴房之类的杂物屋,哭泣声正是从柴房里面传来,

冯都上前推开柴房门,屋子里光线很暗,墙上挂着木耙犁、簸箕、扁担等农家用具。

那骄背对房门,跪在地上,怀里似乎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头向后仰着,长发曳地,看得出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女子。女子手臂和腿脚都赤裸着,软哒哒地垂在地上,那骄青衫已脱,青衫裹在那个赤**人的身上。

柴房地上扔着几件被撕烂的女人的衣裳。随着那骄的双肩抽动,一阵阵抑制不住的哭声从他嘴里传出。

樊将军等人立在柴房门口,眼见此情此景,都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那骄怀里那个悲惨的女子,应该就是那骄的小妹。而外面废墟旁被刨出的男尸,应该是那骄的妹夫。

樊将军等默默转身,离开柴房,将房门重新拉上。

樊将军命令大家分头搜索一下,看看村子里还有没有活人,另外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众人于是到处搜索寻找一番,除了早前遇到的那个辜先生和少年医人外,并未再发现别的活人,全村老老少少,死了约莫六、七十口人的样子,算是一村上下,尽皆被屠。

在一些焚烧和杀人现场,他们找到了一些杀人线索,有两面黑底红边的翼国国旗鱼骨旗,还有几个散落的翼国北关兵的头盔,此外,还捡到两只翼国军人的军靴,军靴侧面也拓印着鱼骨。村里到处可见纷踏的马蹄,可以看得出人数众多,估计有上百人之众,这些屠村的人应该全都是骑马而来,骑马而去的。

樊将军带着人重新回到飞鸿学堂,辜先生依旧昏迷未醒。大家抬着辜先生,将他安顿进邻里一间未全部倒塌的房屋里,方便那位少年医人为他治疗。然后又带少年医人辨认了房间里那个惨死的孕妇,少年医人认得她是辜先生的妻子。

少年称自己叫小楼,他并非桑闲村人,只是常常来这里行医,顺便跟着辜先生学断文认字。

樊将军问起小楼,辜家是否还有老人建在,小楼说他只见过辜先生夫妻二人,并未见过辜家还有老先生。

在小楼的指点下,樊将军的人在村子后面的山岗上,找到一大块荒地,众人在那里挖了很多大大小小的坑,将村里刨出的死人用草席、床单等包裹了,用马匹拖着,运到山岗上,看似一家人、在一个地方刨出来的,就一起埋在一个坑里,这样挖了三、四十个坑,共埋葬了整整七十口人。众人在这块新挖的坟地上插了一个木牌,樊将军找来笔墨,亲自在上面写下“桑闲村惨案葬岗”七字。

那骄自己亲手为小妹和妹夫挖了坟,将他们葬下,那骄埋好小妹和妹夫,兵卒们已找来一块木牌,樊将军递来笔墨,以为那骄要用笔墨书写墓牌。不料,那骄却摆摆手,直接伸出手,用手指在木牌上书写。那骄手指入木三分,笔划过处,木屑纷纷落地,其内力之深湛,令众人又是一惊。

那骄给小妹的墓牌上写着的是:“小妹那好及妹夫李平安之墓。兄那骄立。”

月上中天时,派出侦查追踪屠村者去向的几个军卒回来了。他们在村外南向出口,也就是与他们进村的北口相反的方向,发现了屠村者的马蹄印,于是一路追踪,发现那些人的马蹄一路向南,应有一百多人之众,马蹄在进入一片树林后突然消失,而穿过那片树林,就进入翼国的寒鸦山脉之中了。大家于是没再继续追踪,打马返回。

种种迹象表明,屠杀桑闲村全村的人,应该是翼国的北关兵。

随樊将军而来的二十几名兵将,人人气愤填膺,恨不能立刻挥刀攻入翼国的北关。

当晚,樊将军一行及那骄都住宿在桑闲村里,村口及村中高处安排了人留轮流守夜,防止翼国的北关兵去而复返。

辜先生第二天午时,终于悠悠地醒来了,少年小楼惊喜万分,越发悉心地照料他。

但是辜先生受伤严重,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也无法开口讲话。樊将军表明自己身份,问辜先生和自己恩师辜飞鸿的关系,但是,床上的辜先生却无法开口说话。大部分时间也都是昏昏沉沉,只偶尔睁开眼睛看看,眼中含着泪水。

那骄的情绪也极为低落,闷声不语。

又过了一夜之后,樊将军他们准备第二天一早离开桑闲村了,这样他们可以在赶在日暮之前回到九和营地。

樊将军去问那骄,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那骄回答,他想在桑闲村再呆几天,给小妹和妹夫过完头七才走。樊将军让那骄料理完这里的事情,就去狼师找他。

于是,第二天早上,大家煮了早饭吃饱,又带了些干粮,然后给战马也喂过草料,樊将军给小楼留了些银两,让他给辜先生采买药品用。一行人正准备上马出村。负责在村口了望的兵卒忽然来报,小饭馆的瘸腿老爹带着官府的人来了,还跟着一队官兵,有一二百人之多。

樊将军略一沉吟,吩咐大家立即上马,想要从另一条路出村去,瘸腿老爹和官府的人却已经在路口出现,嘴里高兴地叫着“樊将军”。

樊净庐没有办法,只得跳下马来,和瘸腿老爹及官府的人相见。

第一百三十九章 证据采集

来人是曲中县县衙的人,桑闲村属于他们的治下。曲中县县衙昨天接到报案,说桑闲村被翼国北关兵入侵,全村被屠。

曲中县县令不敢怠慢,立即点起全县兵马,亲自率领,前来桑闲村杀敌,同时并快马加鞭,文书加急,向州府汇报。

曲中县令原本一路忐忑不安,不知道这桑闲村里究竟有多少翼国兵马,自己这一二百人能否抵御,却想不到,到达桑闲村外,在瘸腿老爹那里,听说了狼师樊将军在此,县令大喜,赶紧请老爹领路,进村来见。

樊将军与县令相见后,原本就要告辞,县令却是个认真的人,抓着樊将军不放,非说他是第一到场证人,要录口供才行。

不得已,樊将军带县令参观了现场情况,又带他看了桑闲村乱葬岗,县令铺开随身携带的执笔,做了笔录。将进村情况,发现惨案过程,及所见所闻,一一说给县令听,县令一一记录。最后画押。

瘸腿老爹也作为证人,画押做供。但是,依照瘸腿老爹的口供,随樊将军一行入村的,还有一个酒量很大的年轻人。

樊将军无奈,只得带着县令找到那骄,那骄也做证人录了口供画了押。

桑闲村的惟一幸存者、躺在床上的辜先生,因为时醒时睡,醒来也不能言语,所以未录口供,县令只得如实记载,有一辜姓教书先生幸存,但是伤重,不能言语。

小楼一来是过路医者,且年龄尚幼,不符合证人的规定。所以未录口供。

县令又将樊将军一行发现的翼国国旗、头盔、军靴作为物证收了,记录在册。

为能迅速通报案情,县令当场将这些口供笔录及调查结果,另行眷写抄录一份,着人快马送往州府。

樊将军等人这次得以脱身,离开桑闲村,这样一耽搁,樊将军等人回到九和营地时,已是第二天凌晨时分。

不出樊将军所料,沈长天尚未从州府回来,想来沈长天在州府那边也是遇到了一些困难或者推脱的。

樊将军当下也不休息,立刻召集众偏将到他的大帐开会,樊将军向大家通报了这次外出遇到的桑闲村惨案。好几个偏将一听,立刻义愤填膺。

樊将军向大家说了他个人对此事的分析和评估,那就是,翼雪两国很可能还会开战,他们向北的返程很可能就是到这个九和县为止,大家要做好随时开拔,继续向南开往北关前线的准备。

各偏将听了,颇为振奋。狼师这次长途行军,向南开拔,十三个军团带来九个军团,原本就是为了建功立业,结果小王上一句话不打了,大伙儿就不得不掉头回北方去,还被围堵在九和县不得动弹,个个郁闷烦躁。现如今,听樊将军说很可能继续开战,难免激动不已。

散会后,樊将军将冯都和瞿劲二人单独留下,又命军厨将三人的早饭送入大帐里。三人边吃边聊了桑闲村惨案。虽然在桑闲村以及归途中,三人都有交换对桑闲村惨案的看法,但是,因为人多口杂,未曾深入交谈,现在回到营地,樊将军大帐周围有心腹巡逻,樊将军这才决定和冯都、瞿劲深入交流一下对桑闲村惨案的分析和怀疑。

樊将军首先提到了那个叫做吴三有的人。樊将军与县令做问答记录时,看了县令带来的报案笔录,是一个叫做吴三有的人报的案,此人是曲中县的邻县、深长县西房村的人,日前途径桑闲村,进村投宿,发现了惨案,遂前往曲中县衙门报案。

根据报案笔录上吴三有所言,其途径桑闲村的时间,正是樊将军、冯都、瞿劲等人进桑闲村那天。可是,县令给瘸腿老爹做口供笔录时,按照瘸腿老爹的说法,樊将军等人入村当日、前日、第二日,除了樊将军这一行人,瘸腿老爹都未看到过其他人入村。或许,这个吴三有是从其他路口入村的,就像小楼一样?

但是,有一点,樊将军一行是看见浓烟起即飞马入村的,入村后,并未看到任何村人和路人,那时,杀人者刚刚离去不久,就连他们的马蹄印尚自清晰,樊将军的人因此得已向南追踪到边境的山林处。樊将军等入桑闲村后,吴三有更加不可能再靠近桑闲村而不被察觉了。此人是如何得知桑闲村惨案的?

而且,按县令及瘸腿老爹所言,出入桑闲村的路虽有多条,但是,樊将军他们入村的这个路口,才是去往县衙的最近的路,这也是为什么县令带着的人马会从瘸腿老爹的小饭馆门外经过的原因。吴三有既然是去县衙报案,为什么不走这条直通县衙的大路呢?

三个人这样分析讨论一番后,都觉得吴三有此人极为可疑,冯都当即建议,直接派人去深长县西房村将吴三有此人拿来。樊将军正有此意,点头同意,当下,冯都饭也不吃了,先跑出去安排人去西房村抓人。

等冯都安排好这些,重新回来大帐,樊将军、瞿劲、冯都三人才又重新继续桑闲村惨案的话题。

三个人都觉得这次桑闲村惨案疑点重重,首先就是翼国北关兵深入桑闲村作案的可能极小,若说是因为桑闲村离边境较近,但其实,比桑闲村还近的村落还有几个,为什么要深入进来屠杀桑闲村的人呢?这不符合入境作案的心态,正常应该选择返回境内迅速、距离边境更近的村落作案才对。

桑闲村被选中的理由,更有可能是因为它比较偏僻独立,作案时不容易被人撞破。可是,翼国北关兵既然决定过境屠杀雪国百姓,难道他们还怕人知道不成吗?

北关兵屠村结束,不顺手带点财物回去,这一点也说不过去。但是,根据他们现场考察桑闲村情况,全村没有一点被劫掠过财物的迹象,北关兵作案手法,更像是专门进村杀人,杀了人就走,一点东西没有动。这也不符合交战两国屠杀对方村民的习惯。

此外,桑闲村全村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北关兵屠村当是毫无抵抗,有什么理由屠村结束,他们却像战败一样,丢盔弃旗呢?

第一百四十章 疑点重重

瞿劲又将当时在桑闲村,负责追踪杀人者行迹的那些兵卒的报告提出。

据那几个兵卒说,那些杀人者的马蹄印,脚趾间距极大,马步间的跨距也很宽,可见他们骑的马匹很高大,这样优良的战马在翼国极为少见。

翼国马匹天生较矮,与翼国交界的雪国和随国,为能在战争中保持对翼国的优势,两国都禁止国人出售马匹给翼国,翼国不得委托商人从青国走私马匹入境,来装备翼国骑兵。因此,普通翼国军卒的战马,即使是骑兵,其坐骑也比雪国矮很多。

而依照杀人者的这些马蹄印来看,他们乘坐的战马,只有翼国骑兵中极个别精锐军团,才可能配备这样高大的战马。仅仅是外出屠村,翼国至于要派出它的精锐骑兵吗?

樊将军又将他前几天陪秋公公、小豆子前往雪骑传达王命,庞将军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煽动他抛开王命,发动战争,攻打翼国北关的事情说了。樊将军没有提庞将军其实还煽动过他,不如杀入王都,叛乱造反的事。

冯都、瞿劲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出,桑闲村惨案很可能是庞将军派人所为!雪骑求战心切,庞将军制造桑闲村惨案,嫁祸翼国北关军,意在挑起翼雪两国的争端,从而实现双方开战的目的!

樊将军对此点头赞同。这也是他当时听说县衙的人已经赶到,他就想带着大家避开县衙的人,另外寻路离开桑闲村的原因,

樊净庐说,当时他看过现场,就已经怀疑这件案子不是翼国北关兵所为,而是雪国自己的军人干的。而桑闲村附近的军队,除了他们狼师,就只有雪骑了。

樊将军当时甚至怀疑,庞丰达有可能就是得知他要前往桑闲村,才派人制造了这起惨案,将他和几十名狼师人员变成了惨案目击证人。

这次桑闲惨案,若能如愿以偿,成功嫁祸于翼国,翼雪两国就可以开战,若嫁祸不成,被发现是雪国自己军队所为,那么,他樊净庐的狼师也将成为替罪羔羊。庞丰达可谓思虑周全而狠毒。

冯都、瞿劲都觉得樊将军这番分析很有道理。

第二天下午,去深长县西房村抓吴三有的兵卒回来了,西房村确有一个叫做吴三有的人,但是此人已外出多年,目前人在何处,无人知晓。几个兵卒没找到吴三有,但是问清楚了吴三有的长相,并找西房村会画画的人,依照村民描述,绘制了头像。

雪骑在四周常年有侦查兵游荡,曲中县县令点起兵马,到达桑闲村,当天做完笔录,并修书快马报告州府,雪骑的侦查人员也得知了此事。

当侦查兵将这一消息汇报给庞将军时,庞丰达正在一个人喝闷酒,吃闷菜,听到这个消息,庞丰达目瞪口呆,差点让鸡腿给噎住,慌得勤务兵又是帮他捶背,又是灌水,总算把面红脖子粗的庞丰达抢救了过来。

庞丰达立即酒也不喝了,肉也不吃了,召集高级将领紧急开会。

人员到齐后,庞丰达开门第一句就是:“他妈的,狼师真他妈胆肥!樊净庐吃了豹子胆了!”

然后,庞丰达向雪骑各将领通报侦查兵传来的桑闲村惨案情况,庞丰达直接提出,他怀疑这件惨案,根本就是狼师首领樊净庐指挥手下干的。

庞丰达分析说,翼国这边因为雪国使团成员被山贼抢劫的事情,正在与雪国谈判代表百般周旋示好,他们积极捉拿山贼,并将他们悬挂北关军营旗杆上,现在已经变成人干了。

翼国之所以如此示好,就是不想开战。因为他们也知道,他们的军队很弱,两国一旦开战,吃亏的绝对是翼国。

翼国军队就算军纪散漫,平日里可能有些偷鸡摸狗的行为,但是,眼前这样敏感的时节,全军军人都看到了那些山贼的下场,当前时刻,他们再傻,胆子再大,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犯事。这简直就是别人正想砍你呢,你就刚好递了一把刀过去!

何况,侦察兵从曲中县县衙的人那里打听来消息,参与屠村的北关兵可能多达百人,这一百多名北关骑兵是将桑闲村团团围住,一个村民不许跑掉,这样进行屠杀的。这样一大队翼国的北关兵出来寻衅,越境的时候居然没有被我们边境线上的巡逻队和暗哨发现。再者,北关兵勇烈将军周却治下,军纪严明,还不至于有这么多的叛兵。

庞丰达说,还有一点非常令人不解,曲中县衙的人勘查桑闲村屠杀现场,他们居然在桑闲村“偶遇”狼师的人。当时,狼师樊净庐亲率几十名狼师骑兵,正打算离开桑闲村。据目击证人说,樊将军他们恰好就是桑闲村被屠杀那天,出现在桑闲村的。

王上命令樊净庐的狼师班师回原北部边境,狼师不仅原地未动,樊净庐还突然带人出现在桑闲村,并且偶遇这场大屠杀,这所有迹象已经表明,桑闲村这件灭村惨案,根本就是狼师的人干的。樊净庐做下这些,将翼国的鱼骨旗、北关兵的头盔、军靴等丢在现场,嫁祸翼国北关兵,其目的是让翼雪两国尽快开战,毕竟,狼师长途跋涉,为的就是在攻占翼国一战中,摧城拔寨,建功立业,如今,小王上突然改命,狼师无功而返,狼师上下,心里肯定都很不爽。于是策划了这出屠村惨案。

庞丰达预言,等桑闲村全村北翼国北关兵屠杀的消息传入王都,前有雪国使团人员被劫,后有桑闲村这次的惨案,翼雪两国的战争再也无法避免,翼国避无可避。雪国王上向翼国宣战的命令估计很快就能到达,狼师将很快从九和向南部边境开拔而来。

庞丰达指出,狼师如此不择手段,心狠手辣,说明他们立功之心极为迫切,早已下定决心,要在攻克北关、征服翼国的战争中,抢拔头筹。雪骑在未来这场与友军的竞争中,决不可以落后。

庞丰达命令在座雪骑各将,回去紧急动员,部署各自人马,全军进入备战状态。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八百里加急

曲中县、九和县、深长县、溯元县同属灵州治下,灵州州府所在地是良固。沈长天到了良固已经好几天了,只在第一日见了灵州州牧章文晦一面,随后几日,每次沈长天前往州府衙门求见章州牧,守门士卒总是说,章州牧外出办公未回,至于去了哪里,去得几日,几日能回,守门士卒一概不知。

沈长天求见几日,见不到章州牧,心里气不过,差点要带人砸了州府衙门,被手下部将死死按住,却还是忍不住在州府衙门口破口大骂。

返回驿馆,沈长天想通了“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知道樊将军的狼师现在还在九和县被围,等着他带州府的人去救援解困呢,他可不能在此和章州牧吵翻了。沈长天于是忍气吞声,日日遣人前往州府衙门求见,只盼能早日等到章州牧出现。

没有想到,章文晦州牧这日竟主动着人前往馆驿,延请沈长天入州府。沈长天急急去了,章州牧摒退随从,才神秘兮兮地对沈长天说:“沈团长,我向你披露一件府衙昨天收到的密报。”

沈长天问:“是关于哪方面的?”

章州牧说:“是关于翼雪两国战事的。”

沈长天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章州牧压低嗓门,神色凝重地道:“翼雪两国只怕很快就要打起来了!”

沈长天急忙忙追问:“何以见得?”

章州牧却呷着茶,沉吟不语,卖起了关子。

沈长天赶紧起身敛容,向章州牧深施一礼,为自己前几日的鲁莽无礼向章州牧道歉。

堂堂狼师尖锥团团长,能够如此给他施礼道歉,章文晦自然也懂得就坡下驴,见好就收,赶紧笑眯眯扶住沈长天,这才向沈长天通报了曲中县县令遣人送来的关于桑闲村惨案的急报。

沈长天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听到曲中县县衙的人在桑闲村现场找到了翼国鱼骨旗、头盔、军靴等证物时,沈长天更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这份密报,我昨天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往王都定足,向王上呈报去了。”至此,章文晦州牧才用手指敲着桌子,老谋深算地道,“沈团长,据我所知,当今王上虽然年幼,却少年傲骨,雄心勃勃,他不主动发难翼国就算好的了,怎能容忍翼国如此放肆无礼,蓄意挑衅?前番使团马队被劫王上心里就老大不爽了,事情还没平息呢,翼国兵匪就又来上门惹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依我看,王上这一次是一定不会再息事宁人了!这一仗,很快就要开打了。那样的话,狼师人马的行军路线恐怕又要重新调整了”

章文晦州牧话音刚落,沈长天立刻起身,他已经急不可耐地要告辞而去,赶回九和县,向樊将军通报这次事件。

章文晦州牧没有告诉沈长天,曲中县县令还在桑闲村现场遇到了他们的樊净庐将军。

小王上佟谷淳自打陪着母后萧眉在彤云寺小住了几日,回宫后一直有点无精打采,蔫头耷脑的样子。

小豆子和秋公公已经从南部边境回到宫里很久了,小豆子想了很多办法想让小王上开心些,但是,总没有效果。小王上佟谷淳常常唉声叹气,大有英雄气短的感觉。

萧府二公子萧凡的样子却刚好与小王上相反,自从得知小王上佟谷淳已经通知前线的樊将军和庞将军取消对翼作战计划,这场翼雪两国原本已经燃起火苗的战火,终于被及时扑灭了,萧凡的“疯病”一下子就好了,整个人眉宇飞扬,一头小卷发像翅膀一样,整天忽扇忽扇的,仿佛能带着他飞起来的样子。

守卫王宫大门的侍卫已经不再阻拦他出入王宫了,萧凡三天两头往宫里钻,去给他的故母王太后萧眉讲故事说笑,最近更是带着戏班子进宫,给萧眉唱了好几场北戏听了。

今天这出戏也是他为姑母王太后精挑细选的一出,叫《花为媒》,镂香堂里,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唱得咿咿呀呀,萧凡陪着姑母王太后萧眉坐在台下,萧眉另一侧还坐着小王上佟谷淳,萧凡听得摇头晃脑,是不是还鼓掌叫好,萧眉则眉目含笑,偶尔还和萧凡交流两句,只有小王上坐在那里没精打采、意兴阑珊的样子。

已经好几天了,萧凡总想和表弟王上搭讪几句,小王上却对表哥萧凡置之不理,他心里恨死了萧凡,想着就是这个臭小子坏了自己的千秋大业。

堂房四角立着暖炉,窗户都封着,以免暖气漏了。堂门口挂着厚厚的棉布帘,秋公公和小豆子守在门内侍立着,中间偶有宫女进出送来瓜果点心。

忽然,门帘一掀,探入一个侍卫的脑袋来,朝小豆子招招手。小豆子赶紧出去了。隔一会儿,小豆子匆匆回转,附在小王上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几句,只见小王上一拍大腿,喜冲冲大叫一声:“太好了!”

只听他袖筒里“吱”的一声惨叫,那只迷你刺猬差点被他拍死。

王太后萧眉扭头疑惑地望着小王上,小王上赶紧陪着笑解释,说“刚才台上那句唱得太好了”,然后他使劲鼓起掌来。王太后萧眉笑了笑,没再怀疑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王上朝小豆子丢过去一个眼色,小豆子几步抢到台前,朝王太后、小王上单腿跪下,启奏道:“启奏太后,启奏王上,灵州府八百里加急急报!”

王太后神色一凛,坐直身子,挥一挥手中绢帕,秋公公立即指挥戏台子停了,众戏子迅速撤入后台。

小豆子起身跑到堂门口,挑起门帘,早已候在门外的灵州信使风尘仆仆而入,将州牧章文晦亲笔蜡封的八百里加急急报呈交王上,又口头讲述了翼国北关兵越过雪国国境,潜入曲中县桑闲村,将全村老幼七十口人,屠杀一空,房舍焚烧。曲中县县令清点现场,只发现一个活口,该人也因伤重昏迷不醒。现场发现了翼国三角鱼骨旗、翼国北关兵头盔、军靴等遗留物。

第一百四十二章 想战就战吧

小王上佟谷淳、王太后萧眉听着灵州信使的汇报,脸色越来越冷肃,小王上迅速拆开加急信函,自己先匆匆一扫,随即交给了王太后萧眉。

萧眉先是仔细阅读了章文晦州牧的报告,接着开始看曲中县令的调查笔录,她在其中惊奇地看到了樊净庐将军的证词。

这么说,狼师人马还在北关附近了?可是小豆子、秋公公不是亲自前往传过令,让狼师班师回原驻防地吗?

小王上佟谷淳在王太后萧眉旁边着急地询问了一些细节情况,比如,翼国北关兵过来多少人?抓到没有?现在边关那边百姓情绪如何等。

信使按照章州牧临行时的交代,细节问题一一汇报,然后讲到现在灵州百姓群情激愤,大家纷纷请战,要求攻打翼国,为死难桑闲村七十口人报仇雪恨。

小王上一边听着信使讲述,一边偷眼看母后萧眉的反应,佟谷淳敢这么问信使,是因为他知道灵州州牧章文晦是坚决的主战派,他一直希望灵州地界能够跨过翼国寒鸦山脉,扩大他的管辖范围,而灵州百姓也可以第一时间进入翼国境内,抢粮夺珍。

小王上佟谷淳侧目看向王太后萧眉的时候,将王太后旁边萧凡的表情也收入了眼中。只见萧凡坐在那里,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章州牧发来的八百里加急文书他没的看,可是,信使一番汇报,每一句都清清楚楚落入他耳中。尤其到了最后,信使说民情激愤,积极请战,更是把萧凡急得抓耳挠腮,几次站起又坐下。

小王上心中暗暗冷笑,心说表哥我看你这次还有什么招?难不成你打算故伎重演,再来一次诈疯卖癫?可惜,同一个手段,用多了就不灵了。再说了,上一次母后不让我用你被劫的事情开战,怕你被战场上的冤魂缠上,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你的原因开战了呢,那可是桑闲村七十条人命呢!母后总不能对此无视吧?

萧凡焦急地望着姑母王太后萧眉的表情,只见萧眉读着加急文书,初时双眉紧锁,神情凝重,萧凡看姑母萧眉将灵州的急报看了两三次,随后,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

萧凡暗嘘一口气,以为姑母王太后萧眉觉得桑闲村此事不是什么严重事件。不料,萧眉面上阴晴变化,她只是在心中经过反复纠结后,想通了一个问题:既然从雪国百姓到军队,到王上本人,都一致想战,她又何苦拦着呢?只要不是以萧凡被劫的事情作为借口向翼国宣战,也就可以了。

萧眉拿定主意后,放下急报,招了招手,秋公公上前将信使带离了镂香堂,命人安排食宿去了。

萧眉转头看一眼小王上,正遇上小王上热切的目光,萧眉心头一热。这个儿子虽然年幼且冲动,但是有一颗和他父王佟斯昆一样的雄心,她该为他感到高兴才对啊!

萧眉伸出手去,摸一摸小王上佟谷淳的脸,柔声道:“淳儿,如果你想战,就战吧!母后这次不拦着你了。”

“母后!”小王上激动得大叫一声,当即跪在王太后萧眉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萧眉扶起小王上,说道:“这一次,是为我国子民而战!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翼国人!我雪国子民,岂能任人宰割!此番若是还不宣战,会被人觉得我们雪国软弱可欺!”

小王上已经激动得满眼泪花,声音哽咽,他不停地点头,说:“母后说的是!”

一旁的萧凡却急了,他站起身,连着叫了好几声“姑母”、“姑母”,最后还叫起了“王太后”,头上的小卷发像一只着急的母鸡,不停地乱晃。

王太后萧眉扭头看住萧凡,伸手按在萧凡的手背上,温柔地抚摸着,安抚道:“凡儿放心,宣战檄文不会提你被劫的事情。这次与翼国开战,与你无关,将来战死沙场的冤魂野鬼也不会来缠着你了。”

萧凡已经急得面红耳赤,他结结巴巴地说:“姑母,这其中可能有什么误会,桑闲村的事情,姑母还是再调查一下为好”

萧眉了然地拍一拍萧凡的手背,扭头对秋公公说:“送二公子出宫!”

“姑母——”萧凡噘着嘴,甩着胳膊。

但是,秋公公已经站到萧凡面前,弓着腰,伸出手,对萧凡说:“二公子请——”

萧凡只得磨磨蹭蹭、闷闷不乐地出了镂香堂,然后,简直像犯人被押解一样,小豆子安排了两个侍卫,将萧凡一直押解出宫。

看着萧凡的背影离去,那两个侍卫立刻叮嘱守宫门的侍卫,告诉他们,王上有令,半月之内不得再放萧府二公子入宫。

萧凡一走,小王上佟谷淳也匆匆离开了镂香堂,第一件事,就是让小豆子立即通过军用飞鸽通知樊将军的狼师,继续前进,前往北关关下,与庞将军的狼师汇合,十日后,即十一月初九,正式对翼国宣战。

而后,小王上召集大臣们紧急上朝,向他们出示了灵州州牧章文晦的八百里加急文书,通报了曲中县桑闲村的灭村惨案,大臣们传阅着章文晦的报告,很快就炸了锅。

上一次,萧凡率领的雪国使团被劫时,大臣们还分为战与不战两派,这一次,桑闲村屠村案件惨绝人寰,原先主战的大臣们早已义愤填膺,纷纷出列,要求启战,而少数那几个原先时反战的大臣,这一次互看几眼,众人眼中都是怯意和无奈了,他们知道,这场战争只怕是避无可避了。

小王上佟谷淳将灵州州府的报告交给了宗伯米灿,米灿有一支生花妙笔,文采斐然,被小王上委托了起草对翼宣战檄文。

小王上那边刚一散朝,王太后萧眉这边已经听说了小王上委托宗伯米灿负责起草宣战檄文的事情。当天晚上,秋公公到访米灿家中,代表王太后知会宗伯米灿,叮嘱他起草对翼宣战檄文时,只提桑闲村惨案一节,不提早前使团被劫一事,米灿唯唯诺诺应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战斗打响

沈长天当日见了灵州州牧章文晦,从府衙一出来,立刻带领众位兄弟往九和县赶,简直就是一口气都不待歇地跑回了九和县狼师营地,大家连人带马累了个半死。他们原本是想着向樊将军及时通报桑闲村惨案,好让全军尽早做好开拔准备,回到营地才发现,狼师上下早已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往北关前线。

沈长天再一问,樊将军不仅知道桑闲村惨案一事,甚至他当时就在桑闲村现场,曲中县令前往桑闲村调查,还和樊将军在桑闲村遭遇,找樊将军录了证词,一并报与了州府。

沈长天好不郁闷,知道这是州牧章文晦为将他迅速遣走,故意隐瞒了樊将军已知晓桑先惨案的情况,沈长天忍不住朝着灵州府方向破口大骂。

数日后,狼师樊净庐果然收到飞鸽传书,小王上佟谷淳命令狼师继续南下,与庞丰达雪骑汇合,五日后,即十一月初九,向翼国北关发起攻击。

樊净庐接到传书,立即命令全师拔营,朝着北关前线疾步而去。

与此同时,雪骑庞将军也收到了小王上的飞鸽传书。对翼国宣战,早在庞丰达意料之中,他并不以为奇。他更关心的是,对翼国发起总攻,共计三路兵马,樊净庐的三十万狼师、他庞丰达的二十万雪骑、罗定一的五十万骄旅,王上会将这三军的总指挥权交予谁呢?

现在他们三人全都是普通将军的级别,等这场与翼国的战争结束后,按照惯例,肯定会晋升一位大将军的。那么,今日他们三人中,谁能被任命担纲三军总指挥,日后获得晋升大将军的机会自然也就会高很多。

庞丰达心中掂量过,若论人数,自然是罗定一的五十万骄旅人数最众;若论精锐,当仁不让,数他庞丰达的雪骑最能所向披靡;但是,论到首功,骄旅和雪骑又得让与樊净庐的狼师了。因为,根据小王上此前与三军的约定和部署,战争伊始,攻陷北关之上、下关,为三军打开通道的任务,是由樊净庐的狼师来担纲完成的。

至于罗定一的骄旅,则只是相机而动,担任后援角色。这也是目前罗定一五十万人马,庞丰达至今居然一个未见的原因。雪骑侦查兵的侦查范围已经幅员很广了,却始终未有见到罗定一的一兵一卒。

要让庞丰达眼睁睁看着别的两军挥师杀敌,自己却只能坐在冷板凳上,等待替补上阵的机会,他也会心里不爽的,也会行军行到明年才到北关的。

庞丰达认为,如此,三军统领的人选,就只在他和樊净庐之间了。对此,庞丰达已经想好了,小王上若是任命他庞丰达担任总指挥,那没的说,雪骑一定奋不顾身,肝脑涂地。三军统帅若是落在了樊净庐头上,而樊净庐若是净给雪骑一些危险艰难,又没有油水的、当狼师马镫子的活干,那么,对不起了,雪骑在攻城夺寨过程中,一定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他才不会傻乎乎地,为狼师开疆辟土,做嫁衣裳呢。

小王上与樊、庞二将在飞鸽传书上约好开战的日子前三天,樊将军的人马如期到达北关关下,狼师立刻开始安营扎寨,观察地形,远观北关关头,各军团团长部署安排自己的人马,进入准备攻关阶段。

直到开战前一天了,王都定足那边再无新的王命传来,庞丰达才意识到,狡猾的小王上这是根本不打算任命任何人担任总指挥。这是不是就意味着,狼师、雪骑、骄旅三军,大家各靠本事,各自为战,互不听命,在这场战役中能抢多少功劳,全凭自己了?

此外,也暴露了小王上的险恶用心,要三军在战争中相互竞争,战后再根据各自的战功,决定三个将军的晋升。

庞丰达立即召开雪骑将官的紧急会议,因为狼师到来后,营寨离雪骑不远,所以,庞丰达特别安排一队巡逻兵在会议中心外面,密集巡逻,以防狼师刺探友军军机。

这个紧急会议的主要内容,就是要雪骑将官门相机行事,在与狼师争夺战功的竞争中,出手一定要狠辣果决。未来这一场战争,不仅关系每个雪骑骑兵的个人荣誉,还关系着雪骑的团队利益。庞丰达没有说,与之相关的还有第三个方面,就是战后他庞丰达能不能战胜狼师将军樊净庐、骄旅将军罗定一,成功晋升大将军。

翼、雪两国建交已久,两国都在对方的王都互设了国馆,互派了使节。两国国馆其实除了日常的外交沟通,彼此都在偷偷摸摸做着刺探的勾当。

雪国要对翼国宣战,这个消息翼国驻雪国国馆人员在小王上委托宗伯米灿起草檄文不久,就获悉了。他们迅速利用秘密渠道,将此消息成功送出,到达北关关内勇烈将军周却手中。但是,国馆送来的情报未能详细指明雪国军队将发起攻击的准确日期和时辰,只是说“近日”。

与此同时,北关兵的探子报告,在三十里外,发现了雪国狼师军团。那时,樊将军的狼师正星夜兼程,赶往北关。

周却遂知,国馆情报属真,雪国即将对翼宣战,攻关战役即将展开。

周却一方面飞鸽传书,向王都会颖报告此情报,一方面立即展开部署,向北关官兵通报雪国即将攻打北关的紧急情报,北关官兵立即加强警戒,全军进入最高备战状态。

十一月初九卯时,北关关下还是雾蒙蒙一片,北关关头负责警戒的翼国军卒忽然发现,关下突然冒出密密麻麻的雪国兵,这些雪国兵,正在蚂蚁一样,向北关关下靠近。

关头立即吹响一声声急促的号角声,翼国弓弩手迅速出现在垛口。

双方开始乱箭齐发,射向对方。

一个时辰后,翼国驻雪国王都的国馆接到雪国方面的照会,雪国正式向翼国宣战。国馆人员来到定足街头,发现满街都是对翼宣战檄文,墙上贴着,商铺及街巷路口也都有人散发。

与此同时,一匹匹八百里加急的骏马从雪国王都定足出发,带着宣战檄文奔向雪国各州府,向他们通报雪国向翼国宣战的情况。

至此,雪国上下均知,雪国已正式对翼国宣战。

第一百四十四章 攻关在前

翼国勇烈将军周却因为提前收到翼国驻雪国国馆发来的情报,对于敌袭早有提防,并已做好相关部署,因此当哨兵发现敌情,吹响号角时,全军并未乱成一团,而是有秩序地按照预先的安排御敌。

第一批上去的是强弓手,携强弓长箭对关下雪国军队发起了一轮远射。

周将军本人也带着几名偏将,亲自登上关头,了望敌情。他并没有因为敌袭而有丝毫的惊慌。

雪国使团被劫一事,他已经努力补救,将几个贼人抓捕归案,随时愿意将人交予雪国法办,并愿意赔偿雪国使团的损失。

而国馆情报中提到的桑闲村惨案一事,周却第一时间就进行了严格的层层调查,确定近期没有任何一个兵卒私自外出过,更别说上百人的骑兵队伍了。

但是,雪国方面根本不来询问他,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他虽然派人向关下驻扎的雪骑统领庞丰达递交了解释书,说明桑闲村惨案不是他们北关兵所为,对方却全无反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样的道理周却是明白的,他很清楚雪国的根本意图,不过是找一个借口,来抢劫翼国的物产资源,占领翼国的大好山河罢了。

这场战役既然避无可避,那就勇敢迎敌吧!周却对自己镇守的北关,信心十足。

翼雪两国交战的百年历史上,雪国也曾经攻克过翼国北关几次,但每一次被雪国攻陷北关,翼国人重新拿回北关后,都会对北关进行一轮疯狂加固。到现在,北关关墙越累越高,已经被加固到一个令雪国望关浩叹的地步。

而且,北关上关和下关的建造有个特点,尤其是下关,朝南一面的关墙和关垛明显要比朝北一侧矮很多,也薄很多,这是翼国人特意为之,就是以防北关失陷,翼国人从南部关内向关上发起攻击,重新回夺北关较为容易。

这也是为什么雪国虽然付出惨重代价,几次攻陷北关,却几次都无法、也无信心守住北关的原因。

有鉴于此,雪国对翼国的军事行动,平日里只有一些小打小闹,小规模的骚扰,大规模战役不做充分准备,雪国基本上不会贸然发起了。

这一次,小王上佟谷淳在各大臣的辅佐下,做了充分准备,足足点了百万大军,才敢对翼国动武。

小王上这一次决心很大,他不仅要樊净庐、庞丰达、罗定一的三军攻克北关,还要他们在攻克后守住北关,以北关为基地,继续南下,入侵翼国。拿不下翼国半壁江山,至少也要占领翼国四郡中的北与一郡,将北与郡彻底划归雪国版图。

按照小王上的战前部署和约定,庞丰达的雪骑是负责在狼师攻克北关后,长驱直入,奔袭翼国的北与郡。但是,战斗打响后,庞丰达并没有因此坐看热闹,而是派出了他的脚弩队对狼师的攻关军卒进行掩护。

一方面,庞丰达是想在樊净庐的狼师面前炫耀一下他的脚弩队,这毕竟是雪骑独有的一支用脚拉弓的箭弩队。庞丰达的脚弩队一亮相,确实达到了露脸的效果,与樊净庐一起掠阵的狼师将官们,一个个露出惊艳的眼神,不停地向脚弩队张望。尤其看到脚弩射程那么远,大多数箭矢都能射上北关高高的关头,他们佩服不已,有几个将官朝脚弩队直接竖起了大拇指。

庞丰达另一方面的想法,也是想帮助狼师尽快攻克北关,唯有拿下北关,他的雪骑才有用武之地。若是狼师在北关下折戟,他的雪骑只怕连踏入战场的机会都没有了。正如翼国北关兵所言,他庞丰达总不能让雪骑的战马去爬墙啊。庞丰达做梦曾经想过,要是能训练出壁虎来,供他的士卒骑着,那他的雪骑攻克北关才能有戏。

多年来,庞丰达驻守北关关下,曾经试过诱敌而出,避开攻夺北关的难题,在关下与北关兵对决。但是,镇守北关的翼国勇烈将军周却很是狡猾,他严令部下坚守北关,任何人任何情况下不得开关北出,庞丰达的军卒哪怕就躺在北关关下晒太阳、玩马球,都没有翼国兵卒理会,顶多招来几支冷箭。

这是多么令庞丰达郁闷的事情啊!今日有樊净庐的狼师助阵,对翼国北关发起攻击,庞丰达虽然有和樊净庐抢功的心思,但他明白,没有拿下北关前,还不到他们要抢夺军功的时候。在此之前,庞丰达很乐意协助狼师人马,尽快攻克北关。

狼师的人对于雪骑的脚弩队表示了惊讶,同样,庞丰达的人也对樊将军派出攻关的主力军团,沈长天的尖锥团,表示了好奇,甚而有些迷惑不解。此前,他们对狼师尖锥团有所耳闻,知道这个军团是因为团内军卒配备的兵器主要是尖锥而得名。

这种尖锥,雪骑的将官和军卒们今天看到了。是一种类似于枪头的兵器,锥身圆柱形,锥柄带环,环上系有粗大的短绳。从锥尖到锥尾,连环柄在内,长约尺许,近身格斗可为匕首,可作短剑,还可以抓着环柄上的粗绳甩开来当链枪使,更长距离的攻击可以直接将尖锥当飞镖投掷出去,是一款非常实用、使用起来非常多样化的兵器。

雪骑的将官们却不知,这款兵器当初发明时,针对的并不是这些花样使法,而主要是为了攻关之用。

狼师原驻守地是雪国北部边境,雪国北部是滑国,滑国与雪国也多有纷争,双方的边关都建筑得高大难攻。狼师在与滑国的多年交战中,逐渐琢磨出了专用于攻关的尖锥兵器,最后并成立了尖锥团。

小王上这次调动狼师南下,并分派他们负责打攻打翼国北关,很大程度上还就是因为他们有尖锥团,有攻克滑国边关的战绩历史。

当然,滑国关隘的高大与牢固程度,不能与翼国北关同日而语,且翼国北关还凭藉有寒鸦山北麓的陡峭天险,攻占起来比滑国关隘难度要大很多,这也是为什么雪国觊觎翼国多年,始终未能如愿占领翼国的原因。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尖锥在手

尖锥兵团的军卒们在沈长天的指挥下,举着盾牌,猫着腰,向北关关下冲去。

一旁掠阵的庞丰达及雪骑将官们却在窃窃私语,这狼师攻关,是打算徒手而上的吗?怎么也不见他们抬着云梯呢?

大伙儿悄悄看向这些举着盾牌前进的尖锥团军卒,他们都是左手盾牌,右手铁锤,手上戴着一种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黑色手套,腰上缠着腰带,腰带头上有锁钩,屁股上每人都至少挂了三四十枚尖锥。

北关关头的翼国弓弩手虽然不停地放箭,甚至有些飞石打来,但是鉴于关墙太高,双方距离过远,且尖锥团军卒们人人都有盾牌护身,所以,在抢到关墙下之前,他们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

随着尖锥团一步步靠近关墙,最终到达北关关墙下,翼国军卒开始从关头扔下带齿滚木、雷石等伤害面积和重量都比较大的武器。

但是,这些军卒们毫不畏惧,他们已经将盾牌扔在一边,开始展开他们的攻关行动。

然后,庞丰达及雪骑将官门吃惊地看到,这些尖锥团军卒的所谓攻关,居然就是一锤子接一锤子地往北关关墙上砸尖锥!

雪骑将官们面面相觑,难怪他们听说,狼师尖锥团招兵,考试内容居然就是砸石头,一锤子下去,力能碎石,尖锥团立马收录。很多采石匠人闻风而去,大家伙发现,靠一双膀子的力气,居然也可以混到军饷呢!

雪骑将官们当时听到这个传闻,还以为是则笑话而已,今日一见,大家才知道原来所传非虚。同时,他们也渐渐讨论、琢磨明白了这种砸尖锥的手段与使用云梯攻城抢关孰优孰劣。

普通的城墙也还罢了,说起翼国的北关,人们却往往只有七个字:“噫唏嘘,危呼高哉!”根本不可能把那么高的云梯搭上北关关头。就算真的做成这样长的云梯,并且搭上了北关关头,没等有人爬上去,云梯早被关头守军推倒了。采用云梯攻城夺关,只适用关墙较矮的城池。

此外,云梯作为传统的攻城抢关手段,其弊端早在各种攻城夺关战中得到证实,就是攻城方死伤太严重。由于是使用云梯,所以,登关军卒比较集中,像蚂蚁一样集中在那十几条、二十几条云梯上,很容易被守城军卒集中兵力进行攻击,他们只需守在云梯两侧,或射箭,或推梯,或者滚木雷石侍候,大有云梯两侧两夫当关,云梯之上万夫莫开之势。

而按照尖锥团的方法,满墙砸满尖锥,军卒们踩着尖锥蹬城,虽说没有经过特别训练,不一定能适应这种蹬踩上关的方式,但至少来说,抢关一方的攻击点是分散的,满墙都可成为蹬关点,不容易被守关方集中攻击,能有效降低伤亡。

狼师尖锥团第一天的攻关,就全部是砸尖锥了。翼国的北关关墙是拿巨石砌成,尖锥团那些军卒,挑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将尖锥砸下,然后将腰带钩锁在尖锥的柄环上,再砸下一个尖锥,这样一步步向上,一个接一个尖锥砸入北关关墙,腰间的尖锥砸完,就踩着尖锥下到地面,马上有另一个尖锥团成员挂着一腰的尖锥接替上去。

其间,关上的北关兵推下滚木雷石,扔下火把,射来箭弩,杀伤了一批尖锥团的军卒。但是,由于这些军卒基本还在北关墙底部动作,且都是趴贴在墙上砸锥,滚木雷石也好,箭弩火把也好,瞄准他们不那么容易,所以,这些尖锥团的军卒伤亡不算严重。

如此,到日暮时分,尖锥团仅以少量伤亡,已将北关关墙三分之一的高度,密密麻麻,插满了尖锥。

当晚,雪骑将官们在军营中摆宴,美酒佳肴,盛情款待狼师各级将领,这是狼师到达北关后,雪骑第一次以主人之态,对狼师尽地主之谊。经过今天对狼师尖锥团攻关的掠阵,雪骑将领们对狼师已经不敢小觑,甚或有些佩服了。狼师若能早日拿下北关,对于雪骑也是个好消息啊。

北关关内,翼国勇烈将军周却就没有那么好的心情了,他在和各级将领开会商讨对策,周一天作为周却的贴身护卫,站在门口,算是旁听了会议内容。

今天早上,雪国开始攻关之后,因为北关关墙很高,北关兵站在关上,只能依稀看到雪国军卒在贴着墙往上爬,而且,他们还边爬边用锤子击打北关外墙。这个真令周却他们有点头痛,他们防守北关,设想过雪国的攻关手段,但是他们的思维,没有脱出云梯等传统手段。

原本北关大门于北关兵来说是一个薄弱环节,为此,周却在接到国馆情报后,命人将层层巨石塞入深深的门洞,把三层大门全部封死。翼国将官们以为这样北关就可以万无一失了,可是,想不到交战首日,他们没有看到雪国的登关云梯,见到的却是一群沿着外墙往上爬的壁虎人。这让他们有点不知如何对付。毕竟,滚木、雷石、箭弩似乎都没有办法攻击到那些紧紧贴在关墙上的壁虎人。

周却和将官们分析讨论了一番雪国可能的攻关手段,以及他们应该采取的应对方法,大家觉得,还是应该切实侦查了解一下,今天雪国的那些壁虎人究竟在为什么在北关外墙上使劲抡锤子,他们究竟是想砸什么,难道想用锤子砸塌北关关墙吗?大家觉得这简直有点无稽之谈了。

大家觉得还是派几个人下去察看一下外墙比较稳妥,于是,于翠平离开会场,到北关关头安排侦查去了,周一天悄悄尾随了去。

关头的守卒在于翠平的安排下,垂下去十几条绳索,十几个兵卒腰上缠着绳索,被垂了下去,于翠平交代他们要侦查清楚,今天白天,雪国攻关的那些壁虎人,究竟为什么拿锤子在北关外墙上不停地锤砸。

于翠平原本不肯让周一天去,但是等他发现周一天时,周一天已经麻溜地给自己腰上缠了绳子,手上拎了把锤子,从垛口跳了出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艰难推进

为免引起雪国哨兵的注意,北关城头黑漆漆一片,军卒们没有点灯,没有燃火把。

十几个兵卒沿着北关外墙,悄无声息地向下垂去,当他们被长长的绳索垂吊至狼师尖锥团砸入的那些尖锥处时,看到北关外墙三分之一的高度已经密密麻麻扎满了尖锥,人人都大吃一惊。

这时,关下忽然箭矢如雨,朝墙上垂下的这些北关探子射来,几个兵卒当即被射成了刺猬,惨叫声传来,关头的军卒赶紧开始收绳。

周一天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他眼疾手快,将垂吊他的绳索往手边一个尖锥上一饶,借着上面拼命拉扯的力量,他不顾射向他的箭矢,挥起手中的锤子开始使劲砸,终于将这支尖锥砸松动,用力一拔,抄在了手中。

绳子开始迅速向上升去,周一天自己也连蹬带爬,使劲向上,终于到了关头。周一天跃过关垛,军卒们把他扶住,他将带回的尖锥交给了于翠平,旁边一个军卒对他说:“你中箭了。”

周一天这才感到屁股上火辣辣的,回头一看,一支长长的羽箭插在他的屁股上,周一天忍不住骂了一声“靠!”他刚才在关下太过紧张和慌乱,以至于都没有发现自己中了箭。

刚才一起垂下去的十几人,有一半中了箭,有三个拽上来已经是死尸。但是,带回尖锥的只有周一天一个人。

活着的几人七嘴八舌,将下面尖锥的情况向于翠平做了汇报,于翠平拿着周一天带回来的尖锥,赶去向周却他们汇报去了。临去时拍了拍周一天的肩膀,算是对他的鼓励。

已经有军卒抬来几个担架,将死伤的军卒放在上面抬走了,周一天不肯上担架,就那样屁股上带着箭,一瘸一拐跟在担架队后面,找军医疗伤去了。

会议室里,将官们的商讨会还未散去,于翠平推门进来,将手中尖锥交给周却,小声说了句:“这是一天带回来的,受了点小伤。”

周却接过尖锥,没有说话。在座各将官们全都瞪起了眼睛,大家第一次看到这种兵器。于翠平向大家介绍了兵卒们侦查的情况,告诉大家现在北关外墙,三分之一的高度已经布满这种尖锥。

大伙儿传看了这个尖锥,进行了讨论分析,北关将领们的看法和雪骑将领的看法一致,都认为狼师攻关的方法,是踩着这些尖锥登关,这样可以有效避免传统云梯形式的缺陷,比如,伤亡较大,登关点过于集中,对方易于防守等。

周却根据大家的分析,指出如果对方这样采取任何一个垛口都可以登关的方法的话,北关的防守也必须大面积全线展开。这样人手就显得特别重要,任何一处有人伤亡,就必须立即有人补上,不能有任何一个口子被撕开。

周却当即命主簿方中信修书,给北与郡郡守朴惠春,令他整顿召集北与郡郡卒,随时准备增援北关。

黎明时分,“乒乒乓乓”的砸锤子声在北关外墙再次响起,北关守卒照样还是滚木、雷石、箭弩齐上。负责砸锥的狼师尖锥团军卒因为与关头守卒的距离开始靠近,伤亡和受骚扰程度明显加大,推进速度受到了影响,但是,一天下来,他们还是成功地将尖锥布满了整个北关外墙的一半面积。

雪骑将领深受鼓舞,依着这样的速度,三五天之内,狼师必将成功登上北关关头。只要狼师从里面打开北关关门,那么,翼国三千里河山,将变成他们雪骑纵横的舞台,那时候,主角将易人,他们雪骑必将以耀眼的战绩碾压狼师!

第三天,尖锥团的死伤是前面两日的总和,推进愈发艰难

第四天,亦是如此

第五天时,尖锥团军卒正在奋力锤砸,关头忽然垂下密麻麻的北关军卒,他们手执快刀,手起刀落,朝外墙上悬挂的尖锥团军卒开始出手。双方的壁虎人开始在关墙上展开飞来飞去的角逐。

正在雪骑将官们焦急之时,尖锥团的军卒已经开始作出反应,他们并不恋战,他们只要看到有北关军卒垂下靠近,就迅速下撤,保持距离,而关下狼师神箭团的军卒早已准备好,箭矢纷纷射向那些北关军卒。也有少数尖锥团军卒被自家的箭矢误伤。

此外,尖锥团军卒还采取了另外一条切实可行的应对方法,就是针对垂下关头的北关兵的致命弱点展开攻击。

这些北关兵从关头被绳索垂下,靠的是一条绳索垂吊,可以说是命悬于一线。

而尖锥团的军卒作业,往往将自己钩挂在尖锥的环柄上,而钩挂他们的绳索,为安全起见,是有两条绳索分别与附近两个尖锥钩连的。

如此,这些北关兵栓在腰间的绳索,就成为尖锥团军卒的重点攻击对象,哪怕是和北关兵同时开始切割对方身上的绳索,速度一样快的前提下,尖锥团军卒一条绳子断了,还有另一条悬挂着他们,而北关兵卒绳子一断,却只有掉落关下殒命。

这是尖锥团在雪国北方前线,多次攻击滑国关隘,多次近身肉搏,早已总结出的作战经验。

对此,雪骑将官却并不知晓,他们担心地抬头看着北关墙外的尖锥团军卒,却发现他们左手袖口绑着袖弩,右手袖袋藏着匕首,军靴上还插着短剑。绳索上垂下的北关兵只要往他们身边一荡,他们立即或弩箭、或匕首、或短剑迎敌。这个时候,雪骑将官们才看出尖锥团军卒手上那些不明材料的黑手套的厉害,那些尖锥团军卒,敢于用戴黑手套的手,直接握住对方的刀刃,而毫无损伤。在双方陷入近身拉扯和纠缠时,他们手腕一翻,一柄雪亮的匕首从袖内翻出,反手就割向对方的绳索。

这样惨烈的近身搏斗和攻击,进行了五天,双方都死伤惨烈,狼师尖锥团的推进明显放缓。

但绕是如此,第九天时,北关外墙上的尖锥,距离关头只剩了两人多高的距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漫天蛛网

第十日天还未亮,狼师全军已经用完早饭,开始集结。

雪骑将官们听说狼师在准备攻关了,纷纷来到北关关下围观,包括庞丰达将军本人也到了。

雪骑将官们知道,今天将会是狼师攻克北关最重要、也最惨烈的一天。尖锥距离关头只剩两人高的距离,但是,这两人高的距离,将会是寸步维艰,将会是狼师真正的攻关战役展开之所。

狼师相当于花了九天时间,用尖锥建造起一条宽阔的登关铁梯,只等将士们一步步踩着这些尖锥,登上北关关头了。

而狼师一旦登上北关,雪骑也要随时做好冲锋的准备!这也是今天庞丰达要求全体将官人人到场,一起观摩狼师登关的原因。

雪骑众将官们在关下等了不久,就看到狼师的人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依然是沈长天的尖锥团。

让雪骑将官们意想不到的是,尖锥团的军卒们,今天居然抬着云梯!

雪骑将官们面面相觑,有的将官就小声说:“怎么回事?不是说好踩着锥子登关的吗?怎么又换使用云梯了?”

另一人接言道:“什么时候谁跟你‘说好’踩着锥子登关了呢?”

刚才问“怎么回事”的那人急了,说道:“既然最后还是用云梯攻关,那狼师的人闲了没事,花九天时间,在墙上砸那么多锥子干嘛?吃饱撑得吗?”

雪骑将官们相互看看,没有人再吱声了,他们中没有人敢说尖锥团的人是“吃饱撑的”。雪骑驻守北关关下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像狼师今天这样接近北关关头。

“你们看,他们手里没有拎着锤子了!”又有人有了新的发现!

“真的是呢!你们看他们腰上,也没有尖锥了!”马上有人也注意到了奇怪之处。

“这可奇了,尖锥团攻关,居然不带锤子和尖锥了!”刚刚安静下来的雪骑将官们又开始议论纷纷。

他们朝尖锥团的军卒仔细看去,发现他们今天确实变化不小,他们一手拿盾,一手抬云梯不说,原先手上的锤子、腰间的锥子都不见了。能看得到的、继续保留着的,是袖口绑着的袖弩,双腿插着的短剑。袖中的匕首大概还在,只是因为在袖子里面藏着,看不到。另外,他们手上那种黑色的手套也在。

除此之外,尖锥团又增加了新的装备,很显眼的是每人腰间悬挂着的两个铁爪,铁爪尾部拴着绳索。此外,这些军卒从肩膀到腰间,每人都斜挎着一大团绳索。这些绳索非常的粗壮结实,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

雪骑将官低声议论一番,普遍觉得绳索是用来拉云梯的,这种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云梯实在太高、太长了,这么长的云梯,要送上北关关头,谈何容易。

以前雪骑也想过用传统的云梯的方式攻占北关,他们也尝试过几次,但是,一来云梯的制作是个难题,那么长、那么结实的云梯,其制作是有一定难度的。此外,就是将这么长的云梯如何送上北关关头的问题,实在是有些棘手。

所以,雪骑将官们看到狼师的人抬着长长的云梯出来,还带着粗壮的绳索,就猜测狼师运送云梯的办法,估计是人先踩着尖锥爬高,然后用绳索将云梯吊上去,这样才有可能把那么长的云梯送上北关关头。

“你们有没注意到,那些绳子是泡过水的。!”有雪骑将官观察一番后,向众人指出。

“好像是泡过水的,他们身上都湿了!”另有人附和道。

确实,那些斜挎绳索的尖锥团军卒,胸前背后湿了一大片,很明显是那一大团绳子把他们弄湿了。而且,视力好的的雪骑将官,还看到那些绳索确实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来,绳索刚从水里捞出来不久呢!

雪骑将官们还在叽叽咕咕,猜测议论,狼师准备攻关的军卒已经收拾停当,今天狼师的人似乎全师尽出的样子,除了最前面的尖锥团,随后的神箭团,其余几个军团的人也都携兵器出现了。

沈长天一声令下,尖锥团军卒举着盾牌,挎着绳子朝北关关下冲去。令雪骑将官们不解的是,他们没有抬着云梯。

像前些天的砸锥登关一样,他们在神箭团射手的掩护下,冲到北关关墙下,扔了盾牌就开始向上攀爬。

这一次让雪骑将官惊讶的是,这些尖锥团军卒边爬边用身上斜挎的绳索开始勾拽缠绕墙上尖锥,这个时候,雪骑将官才发现,那些绳索不光用水浸过,它们上面还有钩子。

那些爬墙的尖锥团军卒以令人惊叹的手法和速度,迅速在墙上各尖锥之间钩连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绳网,像蜘蛛织出的蛛网,又像海边渔民编出的渔网。这张绳网看似不同的人分片编织,却暗含编织规则,互相配合呼应,很快,一张巨大的绳网即将覆满半面北关关墙。

这个时候,北关关头上的翼国守卒也发现了异常,他们除了前些日的滚木雷石,箭弩等,又增加了酒精燃烧弹,酒精燃烧弹有的从关头直接抛下,有的被绑在箭弩上射下。

雪骑的将官们看到,翼国的这些酒精燃烧弹尾部还带着钩子,它们会钩住那些绳网。很显然,翼国发射这些酒精燃烧弹的目的,是想将绳网烧掉,却不能立竿见影发生功效,因为那些绳索全都湿漉漉的,酒精燃烧弹一时半会,很难将它们点燃。

现在,无论雪骑,还是翼国的北关兵,都已彻底明白狼师的攻关策略了,狼师的人,先于前期在北关外墙上固定好带环柄的尖锥,然后,用这些尖锥钩挂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绳网,此后,全师上下,就可以攀着这张结实的绳网,像一个个巨大的蜘蛛一样,密密麻麻,爬上北关关头。

至此,雪骑将官不由对狼师的创意佩服不已,这样一张登关的蛛网,是比云梯更云梯的云梯,军卒们处处可上,道道可爬,只要这张网一直编织上去,就可以将狼师全部人马送上北关关头。

第一百四十八章 战斗惨烈

从关头抛下的酒精燃烧弹,带着浓浓的酒味飞来,有的钩挂在绳索上,有的钩挂在了外墙上的尖锥团军卒身上。这些军卒却并不惊慌,无论身上,或者绳索上的燃烧弹,他们直接伸手就摘下扔掉了,这个时候,雪骑将官又发现了那些黑色手套的一个功用,它们不仅不怕刀刃,还不怕火!

很多燃烧弹伸手无法够及,那些军卒也不去理会,任其挂在绳索上燃烧着,反正绳索湿漉漉的,一时半会儿,酒精燃烧弹,很难将它们燃烧起来。

尖锥团的军卒们只是飞快地编织着手上的绳网,随着这张巨大的绳网形成,狼师神箭团的军卒开始爬升。北关关头,翼国箭手一直在试图从关头垛口处探出身子,射击尖锥团那些缠绕编织绳索的军卒,却想不到神箭团射手已经沿着绳网攀爬上来,他们一边向上,一边瞄准那些探出身子的箭手进行射击,北关关头的箭手不断有人被射中,栽跌下去。

除了神箭团的射手开始升空,狼师各个军团的人,也都开始携带兵器沿着绳网上行,雪骑将官们注意到,他们都有一个重要特点,都没有穿铠甲,都是轻装而上,应该是为了减轻绳网的承受。

此时此刻,抬眼望一望北关外墙,真正是密密麻麻、蜘蛛一样爬满了雪国狼师的军卒,这些军卒并不急于上攻,而是耐心地将所有的尖锥缠满绳索,层层推进,逐渐逼近北关关头。

寒风凛冽,终于有绳索被风吹干,开始燃烧,关下的雪骑将官开始露出焦急的神情。好在,云梯开始升起了,有了绳索上的人拉扯、推送,二十多架云梯很快被搭上北关关头,关上的翼国兵卒试图将云梯推开,却发现这些云梯不仅沉重无比,它们甚至是有几处被栓在了外墙的尖锥上的,很难将它们推倒。于是,翼国军卒开始对云梯改用火烧刀砍,而关下的狼师军卒早已沿着云梯迅速爬上。

滚木、擂石、箭弩、燃烧弹等各种防守手段,迅速针对云梯上的登关军卒施展开来,一如所有的云梯攻关,云梯上的伤亡集中而惨烈。

此时,最高之处,距离关头只有两人来高的最后一批尖锥,也缠上了绳索,所有的绳网已经织好,雪骑将官和翼国守关军卒都以为,狼师接下来的办法将会是强行推进尖锥,双方的面色都凝重下来,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最后这两人高的一截每砸下一个尖锥,狼师都将付出惨烈的代价。因为,接下来,随着尖锥高度的继续提升和推进,越来越逼近关头,关头的翼国兵卒只需从垛口探下长枪,就可以将这些军卒刺中了,更何况还有他们的射手不断射出冷箭。

可是,雪骑将官和翼国北关兵都忽略了一个细节,这些悬挂在墙上的尖锥团的军卒,他们今天并没有随身携带锤子和尖锥,难道是等下面的军卒为他们传送锤子和尖锥吗?

就在大家还在疑惑不解时,那些编织完绳网的尖锥团军卒,开始解下缠腰的索带,他们长长长长的索带,一圈一圈,解下来了。雪骑将官们仰着脖子看着,目瞪口呆起来,这是什么状况?大战之时,高空之处,狼师的人却在那里宽衣解带?

长长的索带两段是有环扣的,那些尖锥团军卒将索带一头往旁边一个尖锥团军卒手中一抛,那人随手抓了,抖一抖,索带向下垂去。

忽然,绳网上一个持刀军卒抓住索带,抓着索带两头,挂在尖锥上的那两个尖锥团军卒,立刻使力,嘴里同时喊道:“一,二,三,上——”

随着这一声长长的“上——”字发出,仿佛渔夫拉纤收网的号子声,索带用力一甩,那个抓着索带的持刀军卒,双脚在北关外墙上使劲一蹬,整个人随着荡起来的索带飞起,被轻轻松松地送上了北关关头,仿佛一条大鱼跃水而出,跳上了甲板。

当第一个狼师军卒,手持雪亮的跨刀,像一尾鱼一样,以优美的弧线跃上北关关头,关上关下同时发出了惊呼。

关上的北关兵发出的是惊恐的叫声,经过了十天的漫长煎熬,敌人终于还是攻上北关关头了。

关下的惊呼来着掠阵的雪骑将官,几乎是人人惊叫,他们的惊呼激动而欢喜,这是他们首次亲眼目睹、雪国军卒攻上攻上那么高的北关关头。

接二连三地,一条条绳索荡起,不断地,陆陆续续地,有狼师军卒被送上北关关头,这些军卒的登顶,开始给北关关头造成骚乱,原来集中于云梯上的压力开始减小。

雪骑将官们不再继续观看了,他们纷纷开始组织部署自己的人马,并配合着狼师的攻关,他们开始组织人手冲击关门。

雪骑的军卒抬着撞木,燃着火把,开始撞击北关关门。早有防备的北关兵立即从关头扔下滚木、雷石,浇下酒精,扔下火把,雪骑伤亡了上百人,始终无法撼动关门丝毫。

他们不知道,北关关门朝北的这条深深的门洞里,已经砌满了巨石,三道门已被彻底封死。没有人从里面砸开搬走这些巨石,再将三道门一层层打开,是很难从外面用普通撞木的方法,撞开北关关门的。

庞丰达气急败坏,却又无计可施,只得寄希望于狼师能早日拿下北关,然后从里面为他的雪骑打开大门。

然而,狼师的战况也很不利,虽然不断有人被索带送上关头,云梯上也开始不断有人攻上关头,但是,这些登关的士卒受到了北关兵的疯狂围剿,只要有一人登关,立即就会有十数人围上,对该人进行围杀。攻上关头的狼师军卒一度达到数百人之多,最后却还是被一一剿杀。

而满墙的绳索开始噼噼啪啪,到处燃烧起来,绳网上的狼师军卒一度不得不暂时撤下。

当整个绳网被烧毁殆尽时,雪国将官们惊讶地发现,那些绳索里面居然包裹有粗大的铁丝。

如今,绳网已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密密麻麻的铁丝网,那些铁丝,在阳光下幽幽地一闪一闪,发出寒冷的光芒。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连战十天

没有人想到,这一场攻关战,双方一战就是十天十夜。

原本,樊净庐狼师的人第一天就已成功登顶,却在连战十天十夜后,狼师的人还在努力登关中。

这一点,无论北关兵,还是雪骑,还是狼师,都未曾想到。

翼国北关兵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几十年来不断加固、加高的北关,他们认为危乎高哉、万无一失的北关,雪国狼师的人居然可以那么容易地,只需两个人抓着一根索带用力一甩,就能把一个雪国军卒送上他们的关头。这一切,简直令他们瞠目结舌,不敢相信。

雪骑的人除了不曾料到眼前战况,还有些郁闷烦躁,他们第一天看到狼师登顶,禁不住大喜,于是开始组织人马,抬着撞木,努力冲撞北关关门,想早日介入翼雪两国的这场争战,却直到第十天了,不仅他们自己没有撞开北关关门,原本看上去轻松登顶的狼师军团,也没能成功占领关头。

而狼师的人更加没有料到,也不敢相信,翼国的北关兵会如此不屈不挠、顽强彻底、激烈狠戾地抵抗他们的登关。

他们用索带甩起来的登关军卒,人还在半空未曾落地,北关兵的箭矢已经射来,长枪已经搠来,马刀已经砍来,落地之时,人已经被射为刺猬,或者已经被搠死在枪尖。

有幸运的能侥幸平安落地,双脚尚未站稳,立刻就被扑上来的北关兵拦腰抱住,滚压在地,旁边的北关兵再群起而攻,刀砍斧劈枪捅,甚至直接盾牌砸,他们随手抄起的任何东西,都可以作为兵器砸向攻上关头的狼师军卒。

北关兵咬牙切齿,眼睛发红,脸色发青发黑,嗓音已经嘶哑,嘴巴累到喷沫,却依旧不肯稍歇,他们不肯让任何一个雪国军卒活着留在关头。

他们说,北关,是我们翼国的北关!你们雪国人怎么胆敢上来我们的关头!

雪国的狼尾巴旗,几次被狼师送上北关关头,却很快又被北关兵从垛口抛了下去。

云梯推不倒,北关兵就用刀砍,就一桶又一桶的酒精泼到云梯上面,然后扔个火把点燃它。

滚木上面北关兵也是先浇上酒精,点燃之后,才将它们推下去,让它们沿着云梯一路滚落。

每一天的战况都是这样惨烈,每一个时辰都有无数的死亡,双方就这样一战十天,白天杀得天昏地暗,晚上就挑灯夜战,军卒们不眠不休,累了抱着刀枪往墙边一靠,往地上一趟,就像死人一样睡去,片刻后,又在震天的喊杀中醒来,开始厮杀和攀登。

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累,敌人更累,这场攻关战,就看双方谁先累倒了!

翼国的勇烈将军周却和狼师的将军樊净庐,俩人都是几个昼夜没有合过眼了,但是,樊净庐能做的已经有限,除了在关下督促各军团轮番展开一轮又一轮的登关行动。樊净庐很清楚,不让自己的军卒喘息,就是不让周却的北关兵喘息。这一场攻关博弈,看看是谁先倒下!

周却已经将下关的主力人马也召集来了上关进行轮换,重伤的军卒运往下关,轻伤的换防到上关南门。给北与郡郡守朴惠的调兵函也已经发出,郡府的兵卒应该这两天就能到达北关进行支援。

此外,周却亲自修函,向王上闾丘羽汇报了当前北关的战况,请王上开始相予调集南田、东圃、西岐三郡的兵马,随时准备增援北关。

周却在给王上闾丘羽的信函中,表示了自己的决心和信心,只要给他足够的人马轮换,足够的军资供应,他就可以守住北关不失!他会将登上北关关头的雪国军卒,一个不留地剁成肉酱!

连续十天的苦战,周一天参加了五天,五天下来,他除了那天屁股上的箭伤,背上、前胸、小腿又多了三处刀伤,背上的刀伤最深,已经能看到骨头了。原本,按照军医的分派,他是应该被转移到下关去疗伤的。周一天不肯去,他到处找关系,最后,偏将许峰出面,把他留在了上关。但是,周一天被换防至上关南门。

上关南门是朝向寒鸦谷的方向。北关分为上关和下关,分别建在寒鸦谷北南两头,都是依山势建筑,卡在寒鸦谷两头相对狭窄之处,扼守寒鸦谷交通要冲。

狼师开始登关后,上关南门的守卒也一下子忙碌起来,他们需要对上下关之间进出的军卒和军车进行检查和交通疏导,有从上关运出的伤兵,有从下关赶来的援兵,还有源源不断运来的军用物资,比如毛毯、被子、伤药、箭弩、军用酒精、滚木、雷石、盔甲等,还包括兵器,很多上官兵的刀枪剑戟都在关头的肉搏战中被砍钝、砍折、砍卷刃了。

许峰分派给周一天的任务,是要他对下关运来的援兵与物资进行分配。

北关上下两关合计二十万军卒,原先上下两关各自驻有十万军卒。战斗开始后,上关不断有重伤军卒被运出,下关那边也不停地按照上关这边的要求,补充援兵过来。周一天需要根据各军团的伤亡及防守压力,将这些新来的援兵,分配下去。

此外,上关各军团需要的所有军资,都要到周一天这里来登记领取,包括吃的、用的、穿的、杀人用的、疗伤用的,通通都是周一天来进行统筹分配。

几天下来,细心的周一天已经感到了物资的短缺,精明的他经过与许峰、王灿等人商量,开始精打细算地给各军团进行物资分配。

每个军团来领取物资,周一天都会详细询问对方的防守区域,防守任务,以及死伤情况等。对于防守要害区域的,他自然尽量满足,而对于防守压力不大、防守位置不是很关键的军团,他就会讨价还价,设法扣减。

上关南门处,每有物资从下关送来,军卒们就能看到有个短发的年轻小伙一瘸一拐地上前验收、登记,和人拍肩膀、抽烟、说笑,模样蛮帅的。

很快,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大总管,是周将军的大公子,今年才入伍的新兵蛋子。

第一百五十章 第十一天

上关南门处,偏将孟阔云和周一天站在门洞口,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孟阔云吐出长长一个烟圈,将烟杆子递给身旁站着的周一天,问道:“一天,今天战况怎么样?今天已经第十一天了吧?”

“嗯,第十一天了,听说有些吃紧,不过还顶得住。”周一天应到,顺手接过孟阔云的烟杆子,狠狠吸了两口,又还给孟阔云。

这场战役,让周一天在伤痛与疲惫中,学会了抽烟。

“你今天带了多少人来?”周一天问孟阔云。

孟阔云负责镇守下关,战争开始后,他就和另一个镇守下关的偏将佟一东互相轮换着,每天押送物资和援兵到上关来,再接走伤亡将士。

“七千多人。”孟阔云说。

“这么多?”周一天吃了一惊,扭头看住孟阔云。

孟阔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俩人的眼神都有些黯然,他们都知道这“七千多人”意味着什么。

下关增援上关的援兵数量,是按照上关的伤亡人数来补充的,今天既然孟阔云从下关送来七千多援兵,就说明昨天关上的守关军卒,伤亡人数达到了七千多。

“不行不行,物资车先退后,让伤员车先走!”周一天大声呵斥着,一瘸一拐朝关门口一进一出的两队马车走去。

拉着物资想要进门的军卒虽然老大不情愿往后退,但是,鉴于周一天是周将军的公子的身份,他们没有敢违抗周一天的调度,老老实实地配合着周一天的指挥,将运送物资的马车先退出了门洞。

拉着伤员的车陆陆续续地出去了,孟阔云和周一天告别,跳上最后一辆马车离开了上关。

周一天这才指挥着物资车辆开始进入,等物资车全部进入完毕,周一天一辆车一辆车检视过,安排人开始清点接收。

不远处,是孟阔云从下关带来的七千多援兵,已经登记造册完毕。他们三三两两,或蹲或站,或吃或喝,或在聊天,或在小憩,等待各军团派人来接收他们。

周一天朝他们走过去,经过一个军卒身边时,那个军卒手里正抓着几个包子,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啃包子。

周一天今天还没顾上吃饭,他于是拍拍那个军卒的肩膀,笑嘻嘻从他手里拿了个包子,边走边咬了起来。

忽然,周一天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看了看手里被咬剩下的半个包子,凑到鼻子前使劲闻了闻,脸色终于大变。

周一天扭头头,目光狠戾地盯住那个拿包子的军卒,抬手一指,大喊一声:“有细作!给我拿下!”

周围大多是从下关刚来上关的援兵们,他们并不知道周一天是谁,听周一天这么一喊,都有点莫明奇妙。但是,在南门附近执勤的守门军卒们却知道周一天是谁,有几个军卒立刻毫不犹豫地扑向周一天所指“细作”之人。

那个军卒见势不妙,当即把手中的包子砸向扑来的几人,然后拔出刀,朝南门冲去,周一天急得朝南门守卒大喊:“关门,快关南门!”

南门守卒开始手忙脚乱去关门,但是,因为大门处还有一辆车在出入,大门一时半会儿关不住,那个细作却已经冲到门洞里,开始提刀砍人,明显是想阻止南门关闭。

援兵中有十几个军卒朝门洞里那人扑去,到了南门处,却忽然拔出腰刀,开始挥砍守门军卒。

南门处一时大乱。援兵中似乎也有其他细作开始跳出来,翼国军卒因为无法分清敌我,不敢主动出击,处于被动地位,多人被雪国细作偷袭。

周一天却已经目光如炬,看出了这些正在砍人的细作的问题,他大声喊了起来:“细作肩膀处有块黑色补丁!”

南门处的所有军卒闻言,立刻开始回头看身边军卒的穿戴,果然有些人的肩膀处,是一块明显的黑色补丁。大家这才开始纷纷持刀出击。

一串焰火忽然从人群中升起,在高高的空中接连爆响,此时虽然不是黑夜,但依然令人瞩目。

周一天脸都青了,他从地上拣了把刀,一瘸一拐奔向南门,想尽快把南门关闭。

可是,已经晚了,焰火消失之后,南门上空忽然出现无数个黑点,那些黑点从两边的山崖跳出,徐徐向下,越来越接近上关南门,随着黑点的靠近,南门附近的翼国军卒都已看清,那是些穿着黑色翼装的黑衣人,他们隐伏在寒鸦谷北关两侧的山崖上,此时看到焰火升空,于是跳出悬崖,朝北关翼飞而来。

翼飞,原本是翼国军卒才会的特技,历经三百多年,翼国军队已经不再有飞行团,却忽然在雪国军中出现!

无数的雪国翼飞军卒,由空而来,像一朵朵被风吹落的黑色的花,带着狞笑,带着杀气,落在上关内外。这些翼飞军卒脚一落地,立刻脱掉翼装,拿着刀加入战斗。

一批接一批的雪国军卒从天而降,短短时间内,足足落下数千人,南门已经无法关闭,落在南门外面峡谷里的雪国军卒和里面的军卒已经汇合一起,上关不仅南门这里,似乎到处都出现了骚动。事情已经很明显,雪国的细作,早在前几日就已混入关内。

周一天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他在南门处率领七千援军想把南门的控制权夺回,却苦于南门比较逼仄,这么多人施展不开。

就在这时,人群开始惊呼,周一天扭头看去,眼睛也和大家一样吃惊地瞪大了。因为他看到居然有一团团火焰翼飞而下,落在北关关头,那是雪国的军卒抱着燃烧的火种,向北关关头的翼国守军展开了自杀式攻击,这些携带火炬火把燃烧物的雪国军卒,一路飞,一路朝北关关头投掷火种,直到最后自己也燃烧着跌到关头。

周却为了抵御狼师的全面登关,采用的是密集防守策略,北关关头密密麻麻,到处是北关兵,而且,放置了很多军用酒精,来对付登关的狼师。如今,被这些从天而降的火种投入后,北关关头到处开始燃起烈火,惨叫声不断传来,北关关头彻底乱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溃逃的人流

周一天眼见北关关头火起,心急如焚,他想杀出人群,上北关关头去,却忽然一道白色的刀光迎面劈来,周一天招架不及,只觉头痛欲裂,额头流下的热血渐渐模糊了他的眼睛。周一天努力想看清脚下的路,困意却一阵接一阵地袭来。终于,昏昏沉沉的他再也支撑不住,“咕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周一天再次醒来,已经是四十多天之后的事情了。他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是铅色的、田野一样动荡的天空,还有破棉絮一样拥挤的云朵,一阵阵冷风像鸱鸮一样尖叫着从他脸上掠过。

周一天渐渐察觉,他正躺在担架上,随着人流向前,他的四肢像被冻僵了似的,无法动弹。周围到处是伤兵,他们互相搀扶着,或者拄着拐杖,或者缠着绷带,也有一些像他一样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向前。

周一天看向脚那头抬着他的那个军卒,那人明显也已疲惫不堪,眼睛半睁半开,走路有些摇摇晃晃,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了。

周一天觉得这张面孔有些熟识,渐渐想起,这是几个月前和他一起上北关的那批新兵中的一个回笼老兵,叫张越。

周一天试着叫了声“张越”,那人听到声音,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有人在叫他。他一抬眼,就看到担架上的周一天正睁着眼睛看着他。

“周公子,你醒了?”张越惊喜地问。

抬着担架另一头的军卒闻声扭过头来,周一天一看,这个军卒也是一起上北关的新兵中的一个回笼老兵,叫“何润根”的。

周一天朝他们咧开嘴笑了笑,说:“嗯,我醒了。”

张越和何润根非常开心,赶紧在路边停了,打开水袋给周一天喝了几口。

周一天想从担架上挣扎起身,稍微一动,就发现浑身疼。张越告诉周一天,他身上有十一处刀伤,且得将养一些时日呢。

周一天想起自己最后昏迷前,头上挨了一刀,一摸头,头上果然缠着厚厚的绷带,此刻摸上去还十分疼痛。

周一天问起北关的战况,才知道北关已经失守,自己已经昏迷四十多天,是张越和何润根将他一直从北关抬到这里,现在他们距离会颖王都已经不过百里之遥。

“北关失守了?怎么失守的?”周一天一听北关已经失守,大为焦急,追问当时的具体情形。

张越和何润根遂向周一天将了北关失守的大致经过。

上关就是周一天发现细作并昏迷的那一天失守的,雪国的细作早已分批潜入北关上百人,当日被周一天叫破其中一个细作的身份,雪国军卒遂提前发动了对南门的攻击,寒鸦谷里也不知道从哪里一下子冒出大批雪国军卒,他们里应外合,弄乱上关内城,狼师趁机攻上北关关头。

上关的兵马只得撤入下关,下关的关门没来得及封死,就被敌人撞破,尾随而入,连下关一起夺了。

北关兵失去寒鸦山屏障,溃败下来,二十万北关兵死伤过半。北与郡郡卒进行支援,但是,北与郡一马平川,郡府兵卒的装备和实力都有限,雪骑却高头大马,精锐尽出,翼国军队一败再败,根本无法遏止雪骑的推进,只能稍微延缓其进度。

周一天打听父亲周却的消息,张越和何润生说,周将军也已撤离北关,现在正和北与郡守朴惠一起,组织人马,在北与郡展开抵抗。

周一天默默不语,一方面为北关的失守黯然,另一方面则庆幸父亲的无恙。

张越和何润根却兴致盎然地问起了周一天当时是怎么发现雪国细作的,因为北关兵们都传开了,第一个发现关内被混入细作的,是周将军的大公子周一天。

周一天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这有什么,包子,是包子暴露了他!”

张越和何润根听了迷惑不解,他们不明白包子怎么能暴露细作,包子又不会说话。

周一天却反驳道:“包子怎么不会说话?就是包子告诉我,那个家伙是细作的。”

周一天进一步解释说:“我总管大家的物资供应,包括食堂的食材供应,我自然最清楚咱们北关兵吃的是什么。我们是给大家包子管够吃,这个没问题,但是,我们的肉类却供应有限。所以,我们的包子馅没有纯肉馅的,一定夹杂着白菜、土豆、粉条这些素馅。更进一步来说,我们的包子只能供应大家一点猪肉外加杂七杂八馅的混合馅包子。可是,那个家伙吃的是什么包子?是纯肉馅的,而且是纯羊肉馅的!他奶奶的,我们已经断了羊肉还几天了,连一点点作为点缀的猪肉馅都快要断顿了。他小子不是细作是什么?”

张越和何润根这才恍然大悟。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说起这次各自可能的军功,张越和何润根唉声叹气,都说以后再也不会替别人去回笼当兵了,既然是替别人当兵,军卒花名册上自然也只能用别人的名字,登记别人的亲属关系,“张越”和“何润根”根本不是他们两个的真名。

他们这次倒是杀了不少敌人,也负过伤,但是,他们杀了的敌只能算别人的荣耀,得了嘉奖也只能算在真正的“张越”和“何润根”头上,万一阵亡的话,连墓碑上都只能刻“张越”和“何润根”的名字,阵亡抚恤金就更别提了,一分钱落不到自己家人手里,会被发往“张越”和“何润根”家。

三个人这样聊了一会儿后,重新起身,“张越”和“何润根”继续抬着周一天向王都会颖而去。

“张越”和“何润根”没有告诉周一天,像他们这样只是负了点轻伤、还有战斗力的军卒,想要离开战场,谈何容易,就算趁乱偷偷摸摸南下回逃了,也早不知道被那些沿途遇到的将官们抓了多少次壮丁了。

他们是靠担架上抬着周将军的大公子周一天,才一路被各路将官放掉,并优先安排搭乘马车,随伤兵返回王都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此彼一时

三日后,“张越”和“何润根”抬着周一天进了王都会颖,又一直将周一天送至景上街的将军府里。

戴月看到儿子周一天去了不到一年,就浑身是伤,动弹不得地被人抬着送回,哭得一塌糊涂,弟弟周一山虽然没有哭出声来,眼眶却也红了。

戴月重谢了“张越”与“何润根”,二人领了赏金,各自回家去了。将军府佣人周兵已经飞跑着给周一天请来了医生。

当晚,收到消息的王后周致和长公主天怜,乘坐马辇来到了将军府。

当戴月出门迎接王后小姑子时,没想到一起从马辇上一起下来的还有王上闾丘羽。戴月赶紧带着将军府全府上下,跪在门口接驾。

王上闾丘羽一脸清癯,年已三十二的他,登基已经十三年,眉头似乎永远都无法舒展。

闾丘羽此来,是想亲自了解一下北方的战况,以及北关当日失守的具体情形。

周一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三个人由戴月陪着,进入他的房间时,周一天第一眼看到的,是天怜公主。

大半年不见,天怜公主出落的更加天姿国色,眉目动人。周一天暗自算了算,再有八个多月,天怜公主就要满十四岁及笄了呢,按照翼国习俗,女孩子及笄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想到这里,周一天的脸微微红了。

天怜长公主对此却毫无所觉,她来到周一天床边,看到周一天脑袋缠着绷带,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天怜公主的眼泪就“吧嗒吧嗒”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周一天大为心疼,伸手就要去接、去抹天怜公主的眼泪,却被一旁站着的母亲戴月一个冷眼飞刀一样杀来,周一天才意识到还有王上和王后在场,赶紧缩回手去。

周一天躺在被窝里,谨慎小心地回答了王上闾丘羽的询问,因为有天怜公主在场,他在回答王上闾丘羽的问题时,不忘顺带提点一下,是他通过一个包子,发现了北关混入了雪国细作。

但是,闾丘羽听着周一天的叙述,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他后来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是周一天回答不上来的。

比如,下关来的援军里面,为什么会混有雪国的军卒?这些援兵不都是有专人带领,从下关送到上关的吗?雪国军卒是什么时候混入的?是在中途混入?还是在下关就混入了?雪国细作后来开始抢夺上关南门,那时候寒鸦谷里忽然冒出很多雪国军卒,这些军卒是怎么进入寒鸦谷的?那些飞翔而下,携带火种落在北关关头的黑衣人,是怎么到达北关上方寒鸦山脉的悬崖上的,不是说寒鸦山北麓悬崖峭壁不说,且终年积雪不化吗?这些雪国军卒居然能翻越这么高难的雪山不成?

一旁的王后周致看到闾丘羽有些过于急躁的样子,又看到周一天躺在被窝里,瞠目结舌,回答不上闾丘羽的这些问题,赶紧出来打圆场,说一天刚回到家,身上还有伤,需要休息,劝走了王上闾丘羽。

当晚,回至王宫,王上闾丘羽彻夜难眠,他胸中实在是压抑得不行。北关失守,他是已经从军报中得知了的,但是于具体细节却一直都不很清楚。直到今天,听周一天讲了,王上闾丘羽才知道,北关失守,居然是被雪国军卒翼飞而袭。

可是,翼飞不应该是他们翼国军队的专属技能吗?什么时候竟然成了雪国军团的绝技?翼国之所以叫翼国,就是因为翼飞是他们闾丘家祖最早起家的傍身技艺。

翼国开国王上闾丘狐本人就有“会飞的狐狸”之称,他最早学会翼飞,然后开始训练翼战士,并成立了翼战团。这些翼战团的翼战士跟随闾丘狐东征西战,不仅战场上立功无数,节庆日也常为王公贵族举行飞行表演。翼飞行最鼎盛之时,翼国贵族青年,无论男女,人人向学。

但是,翼飞行的成本很高,一件合格的翼装制成,所费相当不菲,且保养困难,飞翔中却又破损容易,加之翼飞行死亡率很高,无论训练中的飞翔,还是表演中的飞行,出事率都很高,渐渐成为高危兵种,肯做翼战士的人越来越少。

后来,随着征战的增多,与翼军团打交道最多的雪国,针对翼战士的特点,摸索出了克敌制胜的方法,他们设立了长弓团,训练出一批弯弓狙击手,专门对付翼战士,这些弯弓手平日的训练科目就是射击飞鸟,战场上则不参与战斗,只自己找位隐藏,专等翼战士在战场上出现时射杀他们。

有了长弓团射手的遏制,翼战士的突袭效果越来越微,翼站团逐渐式微,翼战士最终退出了战场。

翼国懂得翼飞翔的,到闾丘羽时代已然不多,但是,王室成员却人人都会,包括闾丘羽本人在内。从翼国立国之初,闾丘狐就要求闾丘家的子孙,无论男女,人人都必学翼飞翔,七岁即开训,高度和难度逐步增加。

到了第六代君王闾丘涯时期,对王室子孙翼飞行的要求更严,世子若不会翼飞行,连王位都不能继承,王子生辰、尤其世子大婚,翼飞行已经成为惯例。祖训不敢改,祖制不能废,闾丘一族遂代代学习翼飞翔,因为翼飞行练习而摔伤的有,摔死的也有,有两名世子就曾在婚礼上翼飞行时伤残,另外,第九代及第十三代王都是在翼飞行时摔死的。

如今,翼飞翔在翼国可以说已经在民间失传了,即或靠翼飞起家的闾丘王族,也只能勉强传承翼飞技巧中的一二,能确保翼飞时不伤不死就算是不错了,却不料,雪国不仅将翼飞技术发扬光大,还训练出了一大批出色的翼战士,可以于寒鸦谷那样的绝壁悬崖上短距离准确降落,夺取翼国的北关。

这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怎能不让闾丘羽唏嘘感慨,彻夜难眠呢!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文臣误国

再有二十多天就要过年了,会颖王都却连一点过年的气息都没有,街上的积雪厚厚的,无人清扫,行人稀稀落落,商户生意惨淡,不少档口都关着门,爆竹、烟花、年货、新衣等,统统滞销。

王都的人都脸色凝重,见面时的招呼不再是“今天吃了没有?”或者说“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闲话,而都是问“你们走不走啊?”

大家都知道雪国的军队打来了,就快到王都了,会颖现在是人心惶惶,家家思逃,哪里还有过年的心思,官方每年微雨湖上的焰火表演也取消了。会颖南门每天都有大量的马车和牲口驮着的人和包裹离去,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基本都是些没有亲戚和地方可投奔的了。

不过,众人惟一安心的是,听说王上闾丘羽还在。王上既然没有走,就说明王都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吧。尤其是,景上街将军府的人似乎都在,老将军周搏也好,大公子周一天、二公子周一山,包括少将军的夫人戴月,一直都在。要说最了解战况的人应该就是将军府的人了吧?将军府的人如果要逃的话,肯定是不会没有去处的,既然人家将军府的人都没有跑路,那就说明王都还是安全的。

于是,最后的这些人一面在王都住着,一面隔三差五向王宫侍卫、向景上街口的书店等店铺打听王上和将军府的动静,只要一听说王上或者将军府动了,他们就决定坚决行动,到时候,哪怕是到南田郡做乞丐,做流民,也不要呆在王都做死尸。

但其实,王都的百姓是根本无需担心王上会跑路的。朝臣们都知道,王上闾丘羽留在王都会颖的决心,是谁都不可撼动的。除了将军府的人敢劝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劝他们不妨带着三位殿下和长公主到南田郡避避风头,其余朝臣一概不敢和王上闾丘羽谈“走”这个字眼,只要稍有提及或暗示,王上闾丘羽会立刻铁青了脸,拂袖离去。

可是,雪骑的铁蹄却不是王上闾丘羽用决心就能抵挡的,随着雪国军队的步步推进,现在的翼国朝廷,真的也是除了王上和将军府这两家,重臣们多多少少都已经偷偷送一些重要家眷离开王都会颖了,比如,送走父母,送走小妾和幼子之类的,总好过万一城破,家里断了香火。闾丘家的人要和翼国共存亡,他们这些做臣子就没必要把全家都一起陪葬闾丘家了,自己一个人或者和老伴两个人陪葬也就算尽到忠义了。

最近的朝会气氛很压抑,有时候,还很火爆,王上闾丘羽常常都是第一个到大殿的,一个人眼巴巴枯坐那里,然后等着朝臣们到来。戚公公则安静地立在闾丘羽身后。

司马寇微每天都会向王上闾丘羽和朝臣通报接到的最新战况,然后众臣议论一番当前局势和对策,久不上朝的忠烈将军周搏,也开始每天都出现在朝会上,老将军一身戎装,一副雪白长髯,往右手武将群的群首一立,犹如一个铁面金刚,威武霸气。

那霸气,被老将军周搏有意侧漏而出,狰狞地直扑对面的各位文臣。

“历朝历代,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只会议和的文人而衰败亡国的!”这是老将军周搏月余前第一次上朝时,吼出的第一句话。

老将军周搏当时怒如雷公,这句话简直就是咆哮而出的!

老将军周搏收到消息称,太师傅抱一为首的文臣们,已经缠逼王上闾丘羽好几天了,要求议和。这些文臣,不仅给王上闾丘羽施加压力,还当庭贬损他们武将,认为翼国武将无能,议和才是闾丘一脉以及翼国可以存续的惟一出路。

于是,老将军周搏就一身戎装出现在朝会上了,他开口第一句,就是朝着太师傅抱一咆哮出这句主题思想是“文臣误国误王”的话。

从此之后,翼国朝会开始文臣武将长达一个多月的对峙,只要文臣敢稍提议和的建议,老将军周搏必会杀气直泻千里。

“我家却儿正率领翼国几十万男儿浴血沙场,你们这帮狗屁文人不说为他们鼓劲赞扬,却盘算着在后面给他们拖后腿,对雪国阿谀谄媚,搞投降主意,你们怎么对得起沙场上死难的将士?!”

这样的朝会开过几次后,基本上上了朝,都是文臣朝武将翻白眼,武将朝文臣瞪眼睛,双方互不理睬,大殿上一片压抑,王上闾丘羽坐在文武两班朝臣中间,左顾右盼,长吁短叹。

太师傅包一私下在王上闾丘羽的书房慎德殿求见过两次闾丘羽,苦口婆心,劝说闾丘羽,摆了很多数据告诉闾丘羽,这次双方的战争已经连续进行了数月,国库已被淘空,东圃郡和西岐郡虽然有兵马支援上去了,但是南田郡只肯出粮草,不肯出人,说他们没人。我们现在看似还在和雪国耗着,其实已经缺钱缺粮,关键还缺人。

翼雪两国,平均二十多年发生一次大战,每次大战翼国就死亡一大批青壮年,老百姓生一个儿子,把这个儿子养育成人至少需要二十年,可是,刚刚养成,就被送上战场战死了,连成家立业都还没有来得及,翼国人口总数一直在下滑,别说打仗了,耕田的壮劳力都已经严重青黄不接,田里到处是荒地,这样下去,就算战争赢了,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也会饿死。

趁现在尚未全败,议和还有的议,等周将军的兵马全体战死,那时候议和,一来雪国会觉得没有和翼国议和的必要了,二来,即使议下来,对翼国也没有太大什么价值了。

议和虽然耻辱,却总还能为翼国,为闾丘家留下一丝火种啊!

傅太师这番话,直把王上闾丘羽气得跳脚,闾丘羽听到后来,直接是用砚台将太师傅抱一砸出了慎德殿,傅太师狼狈不堪,两眼含泪出了宫,从此抱病不朝。一众文臣遂开始纷纷抱病。

到后来,闾丘羽升朝时,就只有三五臣子左右而列了,没有了傅太师这个劲敌,老将军周搏也觉得自己没有上朝的必要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胯下之辱

翼国十九代王闾丘羽这天上朝,竟是独自在春和殿上坐了半晌,殿下空空荡荡,无一朝臣到殿。

外面在稀稀落落地飘雪,看上去不像是在下雪,倒像是寒风将枝头残败的花瓣最后做了一次清扫,一阵风掉一批,又一阵风再落下来一批。

闾丘羽离开春和殿,只觉丝丝凉气不断袭来,左边袖管里手臂断处又开始像扎入了冰碴般寒痛刺骨。十几年了,一到冬季,他的断臂就开始反复疼痛。

闾丘羽没有坐辇与,他孤孤单单走在王宫的花径上,脚下是冰凉的青石板,四周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

一向跟随在闾丘羽身后的戚公公,最近因为感冒的原因,已经卧床好几天了。“风雨雷电”四侍卫也不敢近前打扰闾丘羽,只远远地缀着王上,保护王上。

“当当当——”一阵悠长而宏大的钟声从身后传来,闾丘羽闻声一惊,他回头看去,确定这钟声来自霆钧阁的长破钟。

钟声一声接一声,源源不断,闾丘羽渐渐想起,这是新年钟声,要敲一百零八响。

居然已经新年了吗?闾丘羽有些愕然。

这一场烦心的战争啊,居然令他连已经新年了都不知道。

闾丘羽想起了王后周致,他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王后的瑞香宫了,周致曾经着人来请过他几次,他都借口事务缠身推脱了。这场战争实在令他很不开心,而他不开心的时候谁也不想见,尤其不想让周致看到,他只喜欢一个人闷着、躲着。

闾丘羽向身后挥挥手,远远跟着的辇与立刻跟了过来,闾丘羽登上辇与,告诉抬轿子的人说,去瑞香宫。

瑞香宫守门的侍卫见到王上闾丘羽,赶着要往里通报,闾丘羽制止了。闾丘羽下轿子独自步行进去,听到王后周致的声音从偏殿传来,似乎三个王子殿下也都在呢,还有长公主天怜公主。

闾丘羽很高兴,这么巧,三个儿子和王妹闾丘倾珞他都很久没有见过了。闾丘羽正想推门进入,忽然听出周致在给孩子们讲故事,闾丘羽于是停下脚步,站在门外聆听着。

只听周致在里面说:“国与国的较量,和人与人的较量其实是一个道理,当你还是一个孩童,还未长成时,比如,奋儿你今年十岁,闵儿你九岁,云儿你更小,才四岁,你们若和大人打架,不够成年人的臂力强,这时候,你们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装死!”世子闾丘奋卒毫不犹豫地道。

“从背后袭击他!”二殿下闾丘闵幽斩钉截铁地道。

三殿下闾丘云在看两个哥哥都有了答案,他摇摇头,对周致说:“母后,儿臣不喜欢打架。”

周致摸一摸三殿下闾丘云在的头,说道:“可是,有时候不是你不喜欢打架,别人就不来打你的。就像这次雪国打我们也是一样,我们翼国并不好战,我们甚至想方设法避战,可是,始终还是没能避免战争。弱国也好,弱小的人也好,对方比你强大时,最好的办法是暂时隐忍,隐忍到你长大变强,可以战胜对方的时候。”

“母后,您是说这次我们应该先隐忍一下,跟雪国议和吗?”二殿下闾丘闵幽眼睛灼灼地望着王后周致。

周致略微沉吟之后,才道:“忍下一时之辱,并不就意味着示弱,意味着言败,有时候只是一种策略而已。放开胸襟,就可以看到忍辱背后的来日方长。当年,韩大将军不也忍受过屠夫的胯下之辱吗?”

一旁的天怜长公主正想插话,门突然被撞开了,王上闾丘羽怒气冲冲出现在门口。

王后周致乍一见闾丘羽,心中一喜,叫一声“王上”,站起身来。

闾丘羽却气愤不已地质问她道:“王后,你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时候给孩子们讲这个故事?你是觉得我闾丘羽胸襟不够宽大,忍不了胯下之辱呢?还是认为我应该也学一学韩将军,从雪国佟谷淳那个黄口小儿的胯下爬过去?”

周致被闾丘羽说愣了,她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辩解道:“王上,您多心了。我没有这样说,也没有这样想。”

闾丘羽就冷笑:“你不就是觉得我应该议和吗?”

周致望着闾丘羽,镇定地道:“王上,我只是觉得傅太师说得有道理,现在天寒地冻,前线将士的寒衣棉被供应不上,听说已经有军卒被冻死了,伤药也没有,受伤的士兵得不到治疗,即使健康良好的士兵,也因为没有兵器不能得到及时更新,战力大减,很多军卒用的是已经卷刃的刀和雪国军卒对砍,这样一场力量和资源都不对等的战争,我们翼国想要赢下来谈何容易?”

闾丘羽怔怔地看着周致,周致所说的这些事情,有的他知道,有的他并不知道,比如兵器卷刃的问题,但是,闾丘羽知道,王后周致经常派杜嬷嬷回将军府,从那里打探前线的情况,因此,周致的很多消息甚至比他这个做王上的知道的还多还详细。有些军情,前线出于各种考虑,没有报告给王上,没报告给司马府,但是,周致也都知道。

现在,更加多了周一天这个鬼马精灵的侄儿帮她打探消息,周一天只要听说从前线回来了伤兵,立马就会跑去套近乎,打听前线战况,然后再报告给杜嬷嬷,由杜嬷嬷将这些消息带进宫来,转述给周致。

闾丘羽对于这些情况,心中明了,他此刻明知周致所讲都是事实,但他就是听着很刺耳,不愿意听,他冷哼一声,讽刺道:“王后还真是身在后宫,心忧天下呢,知道的这么多,连前线的事情也知道的这么详细,比我这个做王上的知道的还多呢!”

周致不理会闾丘羽赌气一样的情绪话,她尽量柔声道:“王上,议和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国有强弱,这个很正常,打不过就和,也是千古法则。先王不也议过和吗?那次议和的后果,好歹我们翼国存续下来了,总好过一下子拼到鱼死,拼到亡了国。”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孺子可教

王后周致这么说着,并没有注意到王上闾丘羽已经变了脸色。

王后这番话,在闾丘羽听来,只觉声声刺耳,尤其周致提到上一次先王议和的事情,正是因为那次先王议和,闾丘羽才不得不质子雪国,并最终在雪国自断左臂。

虽然,他闾丘羽如今是翼国王上,可即使他贵为王上,他也不过是个残疾王上罢了,王冠的光辉始终不能抹煞他残疾人的身份。天知道他每每看着别人四肢健全,自己却少了半截手臂,既做不到双手搂抱心爱的人,也不能潇洒自如地出入公众面前,他心里的苦痛和自卑,只要自己知道。

当年,一听说世子闾丘钺对周致有兴趣,闾丘羽立即停止了和周致交往,只有闾丘羽自己知道,他内心倒没有因为闾丘钺是世子,他自己只是殿下而有什么想法,真正影响他的,是他的断臂,他无法摆脱自己是一个残疾人的心理阴影,为此,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周致。

后来,是王位,是宏图伟业的雄心,给了他胆量,让他重新鼓起追求周致的勇气。这一切的心理起伏,周致并不清楚。

可今天,周致却不小心触到了闾丘羽心里的这个暗处,这个痛点。

闾丘羽寒着脸,朝周致道:“王后请自尊自重,不要妄议朝政!”

周致闻言一愣,这是她和闾丘羽相识以来,闾丘羽对她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王后周致作为周老将军的爱女,被周老将军捧在手心上养大,自幼争强好胜,几曾被人这样当面劝诫说过“请自尊自重”的话,周致的烈性子被闾丘羽这句话激起了。

周致一昂头道:“王上,臣妾不明白,普通村妇都可以在家里和儿孙亲友聊一聊打仗议和的事,我堂堂一国之后,为什么不可以和我的孩子们说一说这一场战争,讲一讲我自己的看法?何况,我的孩儿们将来还不是普通的农夫,他们是要为国家运筹谋略的人,我自小培养一下他们对国事的关心,对百姓的关怀,对战争的认识,有什么不对?朝廷是王上您的朝廷,我作为后宫也并没有要干涉朝政的意思,王上何必这么龙颜不悦的样子呢!”

王上闾丘羽和王后这番争执,直如普通夫妇一般,竟自忘了身边还围着四个孩子。

长公主闾丘倾珞、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闾丘闵幽、三殿下闾丘云在一看王上王后如此针锋相对,大声吵了起来,三个大点的孩子还好,只是变了脸色。长公主天怜公主看王兄王嫂二人都有点激动的样子了,她赶紧上前,扯着王兄闾丘羽的袖子往殿外拽他,不让自己的王兄闾丘羽再朝王嫂周致凶下去,而最小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已经开始不管不顾地“哇哇”大哭起来。

王后周致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将闾丘云在抱在怀中,温声哄着他。王上闾丘羽在长公主天怜公主的拉拽下,气咻咻离开了瑞香宫,上辇与走了。

当天晚上,太师傅抱一府上忽然来了一顶轿子,轿子悄无声息,夜色掩护下,几乎没人发现它的到来。

门房弄清楚来人的身份后,飞跑着进去报告说:“太师,二殿下来访!”

太师傅抱一挣扎着想从卧榻上爬起来,但是,年已六十的他动作难免有些不够麻利,当他还在床上捏着袖子悉悉索索时,二殿下闾丘闵幽已经抢入进来,一把将老太师按住,嘱咐他躺着别动。

二殿下闾丘闵幽没见到傅太师前,以为傅太师是装病不朝呢,及至见到傅太师躺在病榻上,发如枯草,乱蓬蓬的,脸上一副病容,太师的房间里充满了草药的味道,二殿下闾丘闵幽这才知道,傅太师竟然是真病了。

但其实,傅太师抱病不朝,初开始原本确实是装病,但是,在家里郁闷久了,就真的病倒了,这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的事。

闾丘闵幽对傅太师说,他听说太师病了,今天特来探望太师,说着命人将带来的两盒上好的人参端上来。

傅老太师受宠若惊,几番挣扎,想从床上下来,跪谢二殿下闾丘闵幽,都被闾丘闵幽按住。傅太师无奈之下,只好听从二殿下的安排,乖乖地半卧在榻上,接受二殿下的探访。

太师府的下人识趣得很,给二殿下斟过茶,就悄悄隐了。二殿下对傅太师嘘寒问暖一番后,话题忽然转到了傅太师的“忧国忧民”上来。

二殿下闾丘闵幽对傅太师说:“太师您为翼国存亡考虑,主张议和,此举实在令人感动,可惜很多人不知道太师的苦心,以为太师只是畏惧怯懦而已,殊不知,懂得隐忍者才是大勇,就像当年韩信忍得胯下之辱,最终成为一代名将。”

二殿下一番话,说得傅太师两行老泪差点掉下来,多少日子了,那些武将一骂他,包括周搏老将军也是认为,他是怯懦卖国,想不到,二殿下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居然能够懂得他的苦心。老太师当下激动得抓着二殿下的手,嘴唇哆嗦着,好久说不出话来。

一老一少,就这样手拉着手,又说了好一会儿知心话。

二殿下闾丘闵幽临去时,轻轻拍一拍傅太师的手背,轻轻说了声:“母后也支持议和呢!”

傅太师先是一愣,旋即两眼放起光来,这说明吾道不孤也!能不令人激动嘛!

当晚,二殿下闾丘闵幽离去后,老太师激动得久久不能入睡,原来,议和一事上,他不是在孤军奋战呢!竟然连王后周致都支持自己都观点呢!哼,别看王后是他老将军周搏的亲闺女,可是,这个女人不愧是王后,有见识得很,而且她不因亲疏远近而废言,这更是难得呢!

还有那个小小的二殿下,今年才九岁吧?竟然懂得上门来探望他,懂得他傅太师是在忧国忧民,真是孺子可教也!翼国还是有希望的啊!

傅太师这一高兴,病居然就好了大半,第二天起,身体逐渐开始恢复起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神出鬼没

难得的,翼雪两国的战斗因为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不得不暂停几日。庞丰达的雪骑虽然彪悍,但是大雪之下,翼国北与郡到处是冰雪,战马无法任意驰骋,因此,作为北与战场上雪国主力的雪骑,只得暂时停下奔跑的马蹄。这让翼雪双方都得以有一段短暂的喘息。

庞丰达决定趁这个机会,请骄旅的统帅罗定一喝喝酒,叙叙旧。

庞丰达和罗定一是旧相识,当年,二人同在骄旅服役,庞丰达比罗定一年长几岁,是罗定一的队长。罗定一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庞丰达并没觉得罗定一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料,二十多年后,罗定一竟然一跃而成为骄旅的统帅将军,和庞丰达平起平坐了,这不能不让庞丰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庞丰达对此很快就自我开解通了,骄旅统帅是自己的旧识,而且是他曾经的旧部,这多少是件骄傲事呀,总比是仇人和政敌要好,至少也比老奸巨猾的狼师统帅樊净庐这样,是暗中较劲的对手要好十数倍不止。

罗定一接到庞丰达的邀请,带着一小队贴身卫戍,踏雪而来。见面就给庞丰达送上一份捆扎包装好的厚礼——一只风干的、高山鹰隼的标本。

当年二人还在一起共事时,庞丰达就到处搜集鹰隼标本,对此情有独钟。罗定一居然还惦记着他的这个爱好,千里迢迢,行军打仗还给他带了来,这说明罗定一心里有他啊!这让庞丰达心里舒服极了。

罗定一说他早想来拜访庞丰达了,可惜骄旅一入战场,就开始不停地厮杀,这几天雪落,才刚歇息一下,他正想登门来访呢,就接到了庞丰达的邀请。

庞丰达将罗定一引入他的中军帐,罗定一除了斗篷,俩人均将各自的卫戍人员遣出了帐篷,一起坐在一张原木小桌前。

桌上早已摆了丰盛的一桌饭菜,桌旁是个红泥小火炉,火焰舔着炉口的陶瓷酒壶,给眼前这场把杯叙旧渲染增加了不少热烈气氛。

庞丰达偷眼望向眼前的罗定一,笔直的身板,乌黑的头发,四十几岁年纪,真正是年轻有为啊!庞丰达下意识地抿了抿自己有些斑白的鬓角,摸了摸开始显秃的额头,心里有点泛酸。

半壶酒下肚,俩人的话题渐渐扯到了眼前这场战争上。庞丰达一直都很好奇,罗定一是怎么把自己的五十万大军,在雪国大地上行军行得悄无声息的。

当时,樊净庐、罗定一和庞丰达三人,同时接到王上佟谷淳的指令,让三军会师,发动对翼国的战争,樊净庐的三十万狼师,从出发之日起,庞丰达就一直有收到消息,直至两军在北关下会师。

唯独罗定一的五十万骄旅,迟迟不见踪影,不仅庞丰达不知道他们骄旅的行踪,庞丰达还问过狼师的樊净庐,樊净庐也不知道罗定一的行军情况。其实,庞丰达觉得,樊净庐心里肯定也和他一样,觉得罗定一因为王上分派他打后援的原因,心里不乐意,所以才故意拖着,在西部边境没有按时出发。

可是,想不到,攻打北关的战役开始后,罗定一的骄旅竟然横空出世,且是直接出现在翼国的北关关头!真是令人瞠目结舌啊!

当日樊净庐的狼师正式攻打翼国北关已经整整十天,明明从第一天开始,狼师的尖锥团就已成功登上北关关头,可就是没办法彻底拿下北关,翼国勇烈将军周却采用密集防守政策,将狼师每一个登上关头的军卒都坚决地剁成了肉泥!

到了第十一天,眼看又是白白死伤的一天,突然之间,一个又一个抱着燃烧弹的翼飞战士飘落在北关关头,将翼国将士陷于一片火海之中,这番情景,让关下仰望的庞丰达和樊净庐又惊又喜,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说出了“骄旅”二字!

罗定一的骄旅就是这样,神奇地从空中出现在北关关头和北关城内,对翼国的北关兵发动了一场奇袭,帮助狼师和雪骑拿下了北关。

此情此景,庞丰达至今回想起来,依旧忍不住连连赞叹:“神了!真神!老弟你真是用兵如神!神出鬼没啊!”

庞丰达对罗定一大加赞扬,句句不离一个“神”字!

罗定一却只是淡淡一笑,他并没有因此就得意忘形,向庞丰达解惑他的五十万人马,是如何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行军的,也没有诠释一下他的军卒是如何能翻越常年积雪不化的寒鸦山北麓,潜入寒鸦谷的。

不过,罗定一还并没有点滴不漏,他还是向庞丰达说了为什么他的人也会“翼飞”。

“你知道翼国的霆钧阁吗?”罗定一问庞丰达。

庞丰达点头:“知道,听说是翼国闾丘家祭祖的地方,在翼国王宫里。”

“是的,”罗定一道,“霆钧阁顶部有个小亭子,里面放着一口青铜古钟。”

“恩,这个我也知道,那口钟叫长破钟。”庞丰达说。

罗定一继续道:“我要说的不是那口钟,而是那个钟亭。亭共三角,翘角飞檐,亭顶有一个动物的青铜雕像,双翼张开,仰头望天,欲将飞去之势,栩栩如生。庞兄你猜猜,这是什么动物?”

庞丰达眨巴眨巴眼睛,试着猜道:“鹰?雕?或者隼?”

罗定一笑着拍拍庞丰达的肩膀,揶揄道:“庞兄你喜欢鹰隼,就觉得这世上人人都喜欢鹰隼了呢!”

庞丰达不好意思地笑了。

罗定一道:“是蝙蝠。这只蝙蝠之所以会出现在闾丘家祭祖的霆钧阁顶,是因为蝙蝠和闾丘家的开立翼国,有不解之缘。”

庞丰达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霆钧阁在翼国王宫里,是翼国王室闾丘一族祭祖的地方,翼国莫说寻常人,恐怕连一些王公贵族都没有机会一登而观呢。罗定一这小子怎么就对霆钧阁,以及霆钧阁上面的钟亭知道得这么详细的?难道这小子上去过霆钧阁?

这个问题在庞丰达的脑子里“汩汩汩”地冒泡泡,但他没敢问出口。

第一百五十七章 推心置腹

罗定一并不知道庞丰达的脑海里在冒泡泡,他讲起了蝙蝠与翼国之间的不解之缘,罗定一说:

“翼国开国王上叫闾丘狐,他本是一个猎户之子,有一天父母入林捕猎,至晚未归。闾丘狐当时九岁,进山寻找父母,被狼群围住撕咬,身受重伤,幸遇狩猎的娄国尊熙王,闾丘狐获救。三日后,尊熙王的人在深涧中找到了闾丘狐父母的遗体,当是不慎滑落,闾丘狐遂跟随尊熙王,成为尊熙王的一个小随从。

“尊熙王封地中有一座峭壁,聚集着上万只蝙蝠,尊熙王非常喜欢,因为‘蝠’与‘福’谐音,民间以蝙蝠表示福气,过年过节贴的《五福临门》图,画的就是五只蝙蝠。这面崖壁以前并无蝙蝠,不知何时,慢慢聚集,且越来越多,直至过万,尊熙王窃自以为这是自己的福瑞兆头。

“闾丘狐陪尊熙王久观蝙蝠飞翔,受到启发,绘出一套用于人飞翔穿的翼装。尊熙王看后,大为惊讶,命人按图裁制,制成却无人敢试其功能。闾丘狐毫不畏惧,自己穿着试飞多次,渐渐又结合雨伞的设计,加入帮助降落的背伞,如此不断改进,虽然跌伤过很多次,但终于最后可以自高处跃下,自由飞翔,平稳滑落,甚至在空中做出侧翻、转弯等动作。尊熙王大喜,对闾丘狐大加褒奖。

“自此,每至节日盛庆,闾丘狐表演的飞翔成为娄国最受欢迎的节目,没有之一。闾丘狐将自己标志性的翼装制作为一只红色的狐狸,于是,闾丘狐有了‘会飞的狐狸’之称。

“尊熙王的声望与实力等,很让娄国王上忌惮,二人屡屡发生不快,终于到了最后,尊熙王与娄国王上彻底决裂,发动了叛乱。闾丘狐为尊熙王训练出了一队会飞的翼战士,两军大战时,翼战士潜伏高处,借风发力,从天而降,斩杀敌方将帅,立下赫赫战功。

“后来,娄国王上集结全国兵力,围剿尊熙王,尊熙王被杀,闾丘狐逃脱。数年后,闾丘狐重出江湖,再次举兵,这一次,他一举灭掉了娄国,改名为翼国,这‘翼’字自是指翼飞之‘翼’。后来,闾丘狐又陆续灭掉了与翼国接壤的井国和丰国,至此,翼国的最终版图形成。”

庞丰达听至此,终于忍不住挑起大拇指,对罗定一由衷赞道:“老弟真是见闻广博啊!今日,为兄跟着你长见识了!”

罗定一摆摆手,不以为然道:“庞兄谬赞了,这些不过是我小时候听说过的一点历史皮毛而已。我讲翼国这一段开国历史,只是想说,闾丘狐不过一介猎户之子,他能从蝙蝠的飞翔悟出翼飞的技巧,我罗定一自然也能。我在西部边境苦苦寻觅,终于被我在离随国不足十里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大量的蝙蝠。我花了几年的时间,认真观察琢磨了这些蝙蝠的飞翔技巧,建立了我的翼之队,不想竟在攻打北关一役中起到了些微作用,真是侥幸!”

罗定一这番话,说得貌似谦虚,但是,庞丰达却分明还是听出了罗定一话语中的踌躇满志,意满志得。

北关这一战,骄旅的“翼之队”岂止是起了“些微作业”,简直可以说,没有“翼之队”,就拿不下北关!

狼师虽然攻上了关头,但是,狼师那一匹一匹的狼投入密集的北关兵中,就像豺狼被鬣狗围食,终会被一只一只、一块肉一块肉地被鬣狗们撕咬拖食干净。

这一次,罗定一和骄旅一战成名,名满天下了!庞丰达忍不住心里又开始泛酸。

庞丰达忽然想到了樊净庐,樊净庐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庞丰达冷不丁对问罗定一:“你觉得樊净庐这个人怎么样?”

罗定一一愣,他不知道庞丰达的思维是怎样从二人正在热聊的翼飞话题,一下子跳跃到樊净庐身上的。罗定一不解地问庞丰达:“你指哪方面?”

庞丰达想了想,说道:“我们对翼国这场战争,来年春天肯定能结束,天气一暖,我们三军挥军南下,一鼓作气,攻入翼国王都会颖,将闾丘羽活捉,那时候,王上论功行赏,册封大将军,你觉得会是谁呢?”

罗定一踌躇了一下,谨慎地道:“是不是樊将军的资格老一些?”

庞丰达不以为意地道:“哼,他岂止资格老,他手段才老道厉害呢!”

俩人的对话有片刻停顿,庞丰达忽然凑近罗定一,神秘兮兮地道:“罗老弟,我说的是实话,樊将军的手段,不是你我二人能够相比的。”

“哦?”罗定一疑惑地看着庞丰达。

庞丰达看到罗定一脸上如他所愿地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庞丰达忍不住暗暗得意。

庞丰达没再继续说什么,而是出到帐外,对门口的守卫军卒说,让他们站得离帐篷远一点,另外,不许别人靠近。

庞丰达再回来,先给自己和罗定一的杯中各自斟满了酒,俩人干尽之后,庞丰达才压低嗓门对罗定一说道:“王上原本派了小豆子和秋公公来到北关,通知我和樊净庐,撤销攻打翼国的作战计划。樊净庐表面上做出服从王上命令的样子,狼师却原地不动,毫无回师北境的意思,而且,一转头,你知道樊净庐干什么去了?”

庞丰达适时地停住了话头,罗定一果然追问道:“干出了什么?”

庞丰达将声音更加压低一些道:“他回头就跑到桑闲村,屠了人家满村的人,还伪装现场,栽赃给翼国的北关兵!有了这件惨案,王上不打翼国都不行了!你说他狠不狠?”

罗定一脸上微微变色,吃惊地道:“原来,桑闲村惨案竟是——”

“嘘——”庞丰达将食指放在嘴边,做出一个噤声的示意动作,“所以,罗老弟,你我二人,须得同心协力,防着点樊净庐的手段,免得哪天被他算计了”

这一晚,庞丰达和罗定一推心置腹,聊到很晚才散,罗定一在雪骑军营住了一宿。

第一百五十八章 除了一个人

当庞丰达和罗定一在雪骑的中军大帐喝着小酒,推心置腹,合计着开春后一口气杀入翼国王都,活捉翼国王上闾丘羽时,翼国北关兵统帅周却也在自己的大营里喝酒。

周却喝的是很辣很辣的烧刀子酒,陪他喝酒的是王灿、许峰等几个偏将,大伙儿的脸都喝得红彤彤的。这些个中年汉子们,胡子拉茬,疲惫不堪,数月来,恍如丧家之犬,不断奔逃,却又不得不不断寻找机会,组织反击。

大雪,唯有大雪之中,他们才能稍作喘息。两方人马都冻得跳脚,两边军卒都有被冻得掉了耳朵的。一出门,军靴就会陷入积雪,鞋里灌满雪水,马停步不前。走快两步,个个嘴啃泥,狗吃屎。刀剑互相一碰,脆脆的,不仅刀剑能断,拿刀剑的胳膊腿脚也碰一碰就断。双方都不得不先暂时停止进攻。

感谢上天给他们这短暂的喘息机会!

北关兵实在是太累了,自打去年十一月雪国向翼国宣战以来,北关兵就开始了与雪国军队的高强度对抗,原本被视为万无一失的北关天险,由于突然出现的、神秘的翼战士而阵脚大乱,并最终失守。北关兵遂如丧家之犬,开始节节败退,周却等人虽然组织过多次反攻,冀望能重新夺回北关,却均以失败告终。

后来,他们听说了骄旅的存在,遂知雪国有三支军队参与了对他们北关兵的作战——雪国北境樊净庐的狼师,南境庞丰达的雪骑,还有西境罗定一的骄旅。各方面的信息汇总后,周却他们发现,这三军入场人马总数不少于六十万,而北关兵外加北与郡的官兵,总数不朝过四十万。双方力量实在是太悬殊了!

至此,周却才彻底打消了重夺北关的想法,将北关兵的首要任务改成了削弱雪军,拖延雪国军队进军王都会颖的进程。这一作战策略的调整,立即收到了效果,他们利用在本国境内作战的天时、地利与人和,将原本打算速战速决的雪国军队死死地牵扯在了北与郡,至今无法突破至王都会颖城下。

“这场大雪,可见天意,这是天不灭我们翼国!”王灿一边用筷子翻弄着烧烤架上“刺啦刺啦”冒油泡的烤肉,一边大声说。

“是呢,熬过这个冬天,明年开春就好了。”一旁的许峰附和道。许峰两眼发红,既是这些日子来,日夜苦战的结果,也因为烧烤架上冒出来的青烟熏了他的眼睛。

“恩,王上已经给我回函了,明年开春,一定让其余三郡各抽十万军卒,给我们送来。”周却喝了一口火辣辣的烧刀子酒,舔舔嘴唇说道。

几个偏将一听这个消息,精神都是一振。这让他们想到了北与郡郡守朴惠和他的十五万府兵,这是翼国四郡中最早肯出兵的郡。

不过,朴惠出兵也是没有办法,战场就在他的北与郡,不像东圃、西岐、南田三郡,离战场还有一段距离,可以暂时不做理会。

“不知道朴郡守那边最近的战况如何?”于翠平担忧地说。

“恐怕不乐观,”孟阔云说,“上一次通消息时,朴郡守说他已经只有十万多一点人马了。”

“还是要想办法尽快会师啊!”周却忧心忡忡地说。

大家互相看了看,都没有接话。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想要会师,谈何容易。北关兵现在被雪骑和骄旅追着跑,简直就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地上他们的两腿跑不过雪骑的马蹄,天上一不留神,骄旅的翼战士就飞扑而下,这些日子来,他们被这两军追得狼狈不堪,哪里还能辨别和控制方向,与朴惠的北与郡官兵已经越隔越远。

朴惠也一样,他虽然手上有十几万官兵,但是,这些官兵的作战经验并不丰富,加之他自己也不太懂带兵,所以,被狼师将他咬得死死的。他虽然几次努力,想和周却的北关兵会师一处,却总是无法靠近北关兵。

周却见几个手下都不再出声,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话题让这场难得的喝酒陷入了沉闷的气氛中,于是安抚众人道:“算了,不想了,等开春吧,那时候,来了援兵,天气也暖和了,应该就能有转机。”

一帮人这才开始继续喝酒吃烤肉。

这场大雪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开春,所有人都在以为别人也在等开春——雪骑的庞丰达,骄旅的罗定一,北关兵的周却,北与郡郡守朴惠,甚至雪国王上佟谷淳,翼国王上闾丘羽等,他们都在等待来年开春。

只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樊将军,狼师的樊净庐。

狼师自攻克北关后,战场的主力位置就让给了雪骑和骄旅,狼师在攻打北关一役中,损失惨重,全军也需要一些时日来休养生息。所以,庞丰达、罗定一、樊净庐碰头后,三人讨论的结果,分工遂成为雪骑和骄旅追击周却的北关兵。樊净庐的狼师则负责堵截翼国北与郡郡守朴惠率领的北与郡官兵,阻止两军会师。

但是,樊净庐的野心没有仅仅停留在“阻止”上,他深谋远虑,预料到了这场战争的旷日持久,也预料到了隆冬的大雪。他甫一接手对北与郡官兵的阻击,就开始秘密调防。

他让沈长天的尖锥团和另外两个兵团悄悄回师北境,而将北境戍边的雪狼一团、二团、三团全部调换到南境,驰援翼国战场。雪狼三团到达翼国北与郡,休整了十多天后,恰好迎来了这场大雪。

风雪之中,雪狼三团共计七万多人,突然出现在北与郡的官兵面前。他们穿着白色的雪地装,驾着雪橇,撑着滑雪板,踩着滑雪鞋,手中快刀闪亮

他们打着口哨,风驰电掣,呼啸着冲入来不及组织、也来不及躲闪的北与郡官兵中,手起刀落

这是一支比空中飞翔的翼之队还要快速的部队,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北与郡官兵冲得七零八落

朴惠声嘶力竭,却连一个有效的防守阵型都无法组织起来

阳光下,雪地上,雪鸟一样飞翔的雪狼军团,刀锋闪亮,无声地抹过一个又一个翼国官兵的脖颈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十万子弟

急!急!急!

八百里加急!

驿馆的马被不停地鞭打着向前奔跑!

风雪之中,马蹄忽然一滑,连人带马一起摔在了雪地上。倒在地上的人却毫不迟疑地立刻跳起,拽着马的缰绳将马儿扯起,再次跳上马背,继续鞭打着马匹,向前奔去。

这是北与郡前线来的战报!

是必须立刻马上送到王都会颖,送到王上面前,送到众位朝臣面前的战报!

是翼国的存亡之报!

——北与郡官兵十数万人,遭遇雪国狼师突袭,官兵苦战十数日,死伤三万,七万官兵被俘,其中包括北与郡郡守朴惠!

翼国王上闾丘羽潸然泪下,拿着战报的右手颤抖不已。

闻讯赶来的文武大臣,个个焦虑不安,他们抬头望着春和殿上泪水涟涟的王上,或唉声叹气,或甩袖跺脚。

当王上闾丘羽放下战报,从袖中掏出锦帕,开始一下一下擦拭眼里的泪水时,大臣们“呼啦啦”跪了下去,他们痛心疾首,齐声道:“臣等无能——”

闾丘羽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不关你们的事,是孤王害了这十万将士,孤王早该同意议和才对。”

殿下众臣互相看一看,没有人说什么,就连一向反对议和的几名武将,此刻也没有人出声抗议。

今天,反对议和声音最大、最激烈的老将军周搏,没有来上朝。

闾丘羽示意大家起身,尔后温和地道:“不知哪位爱卿,愿意代表孤王去与雪国和谈?”

大臣们互相看了几看,竟无人出声。

闾丘羽不解地再问:“众爱卿不是一直主张议和吗?孤王今天同意议和了,怎么却无人肯接这单差事了呢?”

大臣们的脸上纷纷现出囧色,几个武将对他们投来不屑的目光,还有人已经冷哼出声。

“周将军、朴郡守在前线以命报国,诸位却连前往敌营谈判的勇气都没有吗?难不成,是要孤王亲自前往不成?”闾丘羽发怒了,连脸色都气青了。

“王上息怒,”宗伯百里高城跨前一步,向闾丘羽陈情道,“臣等并不是畏死,臣等只是觉得,兹事体大,代表王上前往和谈的人,莫要辱没了王上才好,其身份、地位,还有见识、气度等,都须得匹配得起这次和谈的任务才行。臣等实在愚钝浅薄,怕只怕此去和谈不成,丢了王上的颜面”

“哼,说得好听,百里宗伯所担心的,恐怕是此去和谈不成,丢了自家的性命吧”一名武将接言嘲讽道。

百里宗伯的脸立刻胀成了茄子,他双眉一挑,正要予以回击,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臣愿意前往——”

众人回头看时,殿门处正大步走来太师傅抱一。众大臣皆是大喜,就连高堂上坐着的王上闾丘羽也忍不住喜盈于面。

当下,闾丘羽宣布,委任太师傅抱一为他的代表,前往雪国,与雪国方面就停战与和谈事宜进行沟通。

当晚,晚上闾丘羽正在慎德殿里呆坐思量着什么,戚公公轻声禀报,说:“傅太师求见。”

闾丘羽赶紧让请。

傅太师挑帘子进来,王上闾丘羽脸上忽然现出囧色,他想起两个月前,他在这里会见傅太师,当时傅太师劝说他,要为翼国留人,民间二十年才能造一人实在不易,希望闾丘羽能委屈议和,为翼国留下香火。可惜,自己当时听不进去,怒极之下,还抄起砚台将傅太师砸出慎德殿,傅太师才从此抱病不朝的。

如今,仅仅过了两个月,还是在这里,自己再次会见傅太师,虽然终于接受了傅太师的议和建议,但是,翼国男儿,已经又损失了十数万之多。闾丘羽不由惭愧万分。

他赶紧起身,向傅太师躬身行礼,羞愧地道:“还请太师见谅,孤王上一次,对太师太过无礼!”说毕深深一揖。

慌得傅太师赶紧伸手托住闾丘羽,急慌慌道:“王上不可,折煞老臣了!”

君臣二人这才各自落座,戚公公为傅太师奉了茶,悄悄退到了门边。

王上闾丘羽和太师傅抱一就前往雪国议和可能遇到的一些困难进行了探讨,商量了对策,傅太师也进一步了解了王上闾丘羽的和谈心思和目标。

就在王上闾丘羽觉得他们君臣二人相谈甚欢,已就和谈问题方方面面都沟通得很透彻很清晰了时,傅太师突然问道:“敢问王上,这次和谈,准备开支多少钱?您给臣透个实底,臣做过事情来,也好心中有数。”

“太师是说到时候的赔款问题吗?”闾丘羽道。

“不不不,”傅太师连连摇头,然后,他压低声音,对闾丘羽做了个悄悄塞钱的暗示动作,解释道,“是雪国那边几位重臣的开支,臣去那边后,需要找几位雪国大臣帮忙才行。”

闾丘羽听得目瞪口呆,这根本就是行贿嘛!行贿雪国的大臣!

王上闾丘羽的脸红红白白,好不尴尬。他对自己的大臣们吃人托请,收受贿赂的事情多少有些风闻,只是没想到,现在他派人前往雪国和谈,居然也要行贿对方的大臣才行。

傅太师却对此丝毫不以为怪,也没有显出任何的尴尬和不安,他怕闾丘羽不很明白原因,就进一步解释道:“我们现在在战场上处于劣势,雪国小王上估计对和谈兴趣不大,他可能对于进一步挥师进逼我们的王都会颖更有兴趣。这种情况下,必须有几位雪国的重臣帮我们进言,劝说劝说雪国小王上,才可能实现王上您想要的停战议和。”

傅太师原本有一句话想说:“我们现在这么弱,只怕跪着求和,雪国也未必理睬我们。”但是话到嘴边,傅太师怕这句话太过刺激闾丘羽,就没说。

但饶是如此,傅太师的一番话,对于王上闾丘羽也已经十分十分刺激和震撼了。

傅太师是代表他这个王上前去和谈的。傅太师行贿,岂不就等于他这个王上行贿么?他一个堂堂翼国王上,想要议和,想要奴颜卑膝给对方看,居然还得先买通对方的大臣才有机会,这怎能不令闾丘羽心中极度震荡呢!

第一百六十章 黄金储备

王上闾丘羽的心绪久久无法平复,十万子弟兵的失去,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曾经的豪情万丈,曾经的壮志凌云,都在这一场惨痛的战败面前烟消云散了。

闾丘羽发现,仅仅是过了一天而已,他就老了许多,他内心已经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少年气性,意气纷发了。

至于那些曾经让他痛心疾首、深恶痛绝的贪污受贿,蛀虫盗贼行为,本国的也好,雪国的也罢,他觉得自己除了接受和适应,还能如何呢?难不成派人去把雪国那些个索贿受贿的大臣们抓回翼国斩首示众吗?那他也得打得赢雪国的军队才行啊!

呵呵,闾丘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他终于将自己的心态平静下来。

闾丘羽认真地和傅太师讨教起了未来这笔行贿的开支来,和傅太师这一探讨商量,闾丘羽发现,这笔开支居然不是一笔小数呢!

“王上您不想想,我们这是要托人家办什么事呢?这是关乎翼国存亡的大事啊!这笔钱,花多少都不为多啊!”傅太师着急地道。

王上不给他钱,让他怎么去斡旋,去求和呢?难道真靠他一双老膝盖去给人家跪么?问题是,就算他跪了,人家也不会理会他呀,这话他刚才就想说了!

其实,王上闾丘羽不是不肯给太师这笔钱,闾丘羽只是在考虑这笔钱怎么出。翼国国库还是有些钱的,但是,傅太师这笔开支,是要用来贿赂对方大臣的钱,闾丘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跟司徒府陈说开支用途,怎么立出账名目,总不能无耻到行贿还要公然入账吧?闾丘羽觉得这件事情,就算大臣们能够理解,他自己也没有那份脸皮。

所以,闾丘羽思来想去,最后想到了自己的私房钱。当然,闾丘羽这笔私房钱,不是说与王后周致结婚后,私下藏下的钱,而是在他继承王位的时候,先王闾丘恭交给他的一笔钱,那是一笔黄金储备。

先王闾丘恭过世时,悄悄交给闾丘羽一批黄金,闾丘恭让闾丘羽妥为保管和使用这批黄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用。

虽然,当前还没有到万不得已,但是,闾丘羽死来想去,为了自己的颜面也好,为了翼国的存亡也好,派傅太师去行贿那些雪国大臣,就还是动用这笔私房钱来得比较稳妥。

于是,闾丘羽沉吟再三,和傅太师敲定了这笔黄金的使用。

开支问题算是有了解决方案,闾丘羽长吁一口气,觉得身心十分疲惫,他揉一揉鬓角,傅太师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他于是说出了最后一件事情:“王上,老臣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请示。”

闾丘羽看着傅太师,等待傅太师说出这最后一件事。

傅太师道:“老臣刚才前来慎德殿觐见王上,在殿门口遇到了二殿下。二殿下他提出,想跟着老臣一起北上雪国,出去历练历练,长长见识。”

闾丘羽对傅太师的这个问题颇有些意外,他转头看向殿门口站着的戚公公,问他道:“闵幽刚才来过?”

戚公公答道:“回王上,是的,二殿下刚才就到了。”

“现在还在?”闾丘羽讶异道。

“是的,现在还在殿外。”戚公公答。

闾丘羽看看窗外,虽然没有在下雪了,但是,天空灰暗,冷风嚣张,也算得上是天寒地冻了,他和傅太师在这暖房里聊了起码一个多时辰,这个闵幽居然在殿外站了这么久!看来,真的是很想跟着太师一起去雪国呢!

“让闵幽进来吧。”闾丘羽吩咐戚公公。

戚公公转身出去了,片刻后,带进了二殿下闾丘闵幽。

九岁的闾丘闵幽站在父王闾丘羽面前,像一株小白杨,身材挺拔,正是向上生长的年龄。他披一件灰色的狐毛斗篷,狐毛因为沾了雪水而软趴趴、亮晶晶的,额前的发梢也有点湿哒哒的,想来,他刚才一直是在殿外的花树间站着或走来走去的。

闾丘羽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慈父的柔软,他招招手,示意闾丘闵幽过来,与自己和傅太师一起,坐在暖炉前。

二殿下闾丘闵幽犹豫一下,还是坐了过来,天知道他此刻心里有多激动,多开心,这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这么近的坐在父王身边。以往,所有场合,有机会坐在父王闾丘羽身边的人,不是天怜长公主,就是自己的哥哥世子闾丘奋卒,他只有次座、再次座的机会。

“想和太师一起去雪国?”王上闾丘羽和颜悦色地问道。

“嗯呢,是的,父王。”二殿下闾丘闵幽使劲点点头,回答道。

“怎么想的呢?”闾丘羽并没有立刻表示同意或者不同意。

“孩儿想为国出力!”二殿下闾丘闵幽霍一下起身,身体站得笔直,朝闾丘羽大声回答道。

王上闾丘羽和傅太师都忍不住笑了,二人对视一眼,闾丘羽拍拍座位,二殿下闾丘闵幽重新坐下。

闾丘羽朝儿子闾丘闵幽柔声道:“跟随太师去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也好,但是一条,一切必须听从太师的吩咐。”

“是!父王!”闾丘闵幽大喜,忍不住又要起身,闾丘羽将他按住了。闾丘闵幽腼腆地一笑,开心地道,“父王放心,孩儿出去,一定对太师言听计从,绝不给太师添乱、惹麻烦。”

闾丘羽又叮嘱了二殿下闾丘闵幽几句,傅太师和二殿下一起离开了慎德殿。闾丘羽的眼睛久久注视着二人的背影。闾丘羽觉得,三个儿子中,无论性格还是兴趣,老二闾丘闵幽是最肖自己的,性格坚毅果决,甚而有些凛冽,对政务和国事有着浓厚的兴趣。

若是世子闾丘奋卒能有二殿下这份心性和兴趣就好了,闾丘羽心中忍不住泛起微微的遗憾。可惜,世子闾丘奋卒整日里只喜欢弹琴绘画,嬉笑颜开,对国事政务虽不排斥,但是,若让他主动来关心和筹谋一下,就没有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这份心思和积极性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谈何容易

二殿下闾丘闵幽以为,太师傅抱一会带着他立刻出发,前往北与郡,通过北关兵联络雪国方面进行和谈。

所以,第二天一早,二殿下闾丘闵幽就兴冲冲去找傅太师,问他出发启程的事情,并对傅太师激动地说:“我好久没见过舅舅了,这次上去能在北与前线见到他,真是太好了!”

傅太师知道二殿下闾丘闵幽嘴里的“舅舅”就是指勇烈将军周却。傅抱一忍不住冷笑道:“好!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俩就再也别想见到雪国任何一个人了。”

闾丘闵幽愣了,不解地看着傅太师。

傅抱一知道二殿下闾丘闵幽年纪小,有些事情自然不会思虑到,所以也不怪他,只耐心解释道:“周将军他们父子多次表过态,坚决反对和谈。而我们两个,是代表王上北上雪国,寻求和谈机会的人。殿下你想想,我们若是去找周将军的话,你说会有什么后果?”

二殿下闾丘闵幽显然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当下愣怔在了那里。傅太师也不急,抽着一管水烟,“咕嘟咕嘟”地,等着闾丘闵幽自己想明白此中关节。

自从上一次傅太师生病,闾丘闵幽深夜来访过,傅太师就对闾丘闵幽留了个心眼,有了栽培二殿下的心。傅太师这次病愈出山,领了和谈的任务,想不到就在王上的书房慎德殿门口遇上了二殿下闾丘闵幽,二殿下竟然是来求王上准他与太师同行的,这又让傅太师心里着实暖了一把。

说句实话,当时王上闾丘羽在春和殿上提出议和,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愿意接领这个任务,为什么呢?真的是如宗伯百里高城所言,是怕做不好这项任务,辱没王上的脸面吗?傻子才信这种话呢。说白了,不过是怕这趟差事,辱没了自己的颜面,甚而辱没了自己的性命罢了!

先说辱没颜面的方面,若是早些时日,傅太师抱病之前,翼国这边提出议和,情状或有不同,那时节,北与郡郡守朴惠和他的十万官兵还在,翼国还没有明显的败象,双方谈判,翼国代表总还有点昂头的余地。

如今,跪着去求和的说法一点也不为过,说不得,为了让雪国同意议和,那雪国小王上让求和大臣舔一舔靴子也得去舔的了。不是早有传闻,雪国那个小王上非常变态吗?整天在宫里玩一些惨绝人寰的游戏。

再说这辱没性命的方面,现在通往雪国的路途,刀山火海,根本就是一条通往阴曹地府的路,想去找雪国人和谈,还得有那命活着到达雪国王都定足,见到雪国小王上才有机会舔靴子、谈议和呢。

半路上,被北关兵碰上了,问你干啥去的?你说往雪国去的。不用说你是议和的,就你一个翼国人,这个时候居然往雪国后方跑,不是奸细是什么,一刀咔嚓了你。

如果碰上的是雪国军队,那更完蛋了,直接的,翼国人是吧?砍了!谁听你胡说什么议和,谁和你议和呀!

就算这个议和代表福大命大,到达了雪国,舔过雪国小王上的靴子,小王上高兴了,同意议和了,这个谈判代表就是功臣吗?翼国百姓就会感激他吗?非也非也!他会以卖国贼,以千古罪人的名号,在翼国史册上留名千古的。

历朝历代,所有的城下之盟,被逼求和的一方,王上都不会亲自签署这份和谈协议的,签约代表就是那个即将留名千古、遗臭万年的卖国贼。

这样的差事,谁愿意去接呢?

傅抱一没想到自己挺身而出,准备赴汤蹈火,遗臭万年时,却有一个二殿下站出来,愿意和他一起,走上那条通往阴曹地府的路,和他一起,留万世骂名。

当然,就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年龄来说,他未必深思得这么复杂,这就愈发难能可贵了,一个单纯的孩子,单纯地想要为国出力,单纯地想要跟着太师远赴雪国和谈,傅太师觉得,他有责任多教一些东西给这个孩子。

关于二人北上见到周却会有什么后果,太师傅抱一给了闾丘闵幽思考的时间,二殿下闾丘闵幽却未能如太师所愿地思考出正确答案。因为闾丘闵幽认为,舅舅最是疼他了,对他的要求从来都有求必应,怎么可能扣留他不放呢?

眼见闾丘闵幽如此幼稚,傅抱一只好停下吸烟,朝闾丘闵幽详细讲解道:“殿下你要明白,接下来,我们要从周将军这里拿走的,不是他的一个玩具,一把刀剑,而是他和北关兵头上的荣耀。我们去和谈,就意味着我们要替翼国军队俯首认输。可你想一想,周将军是一个愿意认输的人吗?”

闾丘闵幽渐渐明白了这其中的要害,他朝傅太师摇了摇头。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舅舅,勇烈将军周却是一个怎样的人,那是一个宁可双腿被人打断,也决不会跪着求生的人,因为他就是这么教育闾丘闵幽的。所以,周却怎么可能认输呢?

傅太师对闾丘闵幽的摇头很是满意,这代表闾丘闵幽总算开始明白一些稍微复杂的事情了。

“既然不能通过北关兵去见雪国人,那么,我们怎么才能到达雪国王都定足,见到雪国小王上呢?”闾丘闵幽向傅太师担忧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已经联系好了,这几天就会有消息,你耐心等我消息就好。”傅太师说。

傅抱一没有告诉二殿下闾丘闵幽,他联系的是雪国国馆的人。

雪国派驻会颖国馆的这一任使节,叫林漫,林漫当年持国书前来翼国王都会颖报道时,还带来了一封私人信函,这封私信是林漫的老师于封隆写给傅抱一的。

于封隆是雪国已故王上佟斯昆的舅舅,闾丘恭在世时的那次翼雪两国的和谈,雪国方面派于封隆来的。正是那一次和谈,傅抱一和于封隆认识了。

这一次,林漫被任命为雪国驻翼国的使节,于封隆就修书傅抱一,请他多为关照自己的这位爱徒,傅抱一也确实帮林漫处理了几件地方政府为难雪国国馆的事情,所以,傅抱一和林漫也建立了一些私人交情。

第一百六十二章 艰难穿越

翼雪两国开战后,双方都撤回了派驻对方的国馆人员,雪国国馆现在已经是一间空馆,使节林漫也已不在翼国王都会颖。

林使节临去时,来向傅太师辞行,也是颇为遗憾。林漫还是很喜欢自己这份驻翼国使节的差使的,无拘无束,山高皇帝远,雪国小王上管不上他,翼国这边也没人管得了他,俸禄也十分优渥,无奈战火硝烟燃起,他为了自身安全,也只能先行撤离了。

老谋深算的傅太师留了个心眼,问林漫如果自己有急事想联系他的话,该去哪里找他。林漫犹豫再三,还是信任了傅太师一把,毕竟,傅太师这些年对他也是多有关照和帮助,林漫于是给傅太师留了一个地址,是一家书店,告诉傅太师,到时候,傅太师须亲自去那里问掌柜的买一本叫做《历代君王名录备考》的书。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底气,与雪国议和这单差使傅太师才敢接下来,否则,就算他和二殿下一样,有一颗报国的热心,也找不到报国的门啊!

傅太师昨天从王上的书房慎德殿一出来,就坐了轿子去买书了,买了几本雪国的风物志,打算自己和二殿下路上看,然后又问掌柜的有没有《历代君王年号考》,掌柜的认识来人是傅太师,赶紧躬身回答,本库房现在没有,不过可以去别的分店去调,两三日内一准送到太师府上去。

第三天晚上的时候,太师府上来了一个年轻人,自称是书店的,给太师送书来了。

当那人打开层层包装,奉上书时,傅太师有点没想到。他原来以为林漫说的这本书,应该是一本不存在的书,不过是当初给他随便定的一句暗语而已,不曾想,还真有这么一本《历代君王年号考》的书呢,书作者居然是于封隆,内中的君王自然是雪国的历代君王了。

傅太师接了书,等送书的说话,傅太师想,既然林漫让他去买这本书,不至于就真的只是给自己送本书来吧。

果然,那人问了:“不知太师还有什么吩咐?”

傅太师也不兜圈子了,直接说:“我想见一见林使节。”

来人说:“林使节现已回到定足。”

傅太师道:“我正是想去定足拜会他。”

来人吃了一惊:“您想去王都定足?”

“是的。”傅太师点点头。

那人犹豫了一下,试探道:“不知道太师几个人同行?是公事还是私事?”

傅太师道:“只我和书童二人而已,半公半私。”

傅太师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只是行李比较多。”

那人闻言皱起了眉头,有些犹犹豫豫。傅太师轻轻地将一个木盘推了过去,盘上盖着一块黑布,傅太师掀起黑布的一角,露出里面的银锭,每个足足二十两。

那人遂道:“既如此,我设法安排。只是,现在双方交战,路途凶险,我只能代为周旋雪国那边”

傅太师展颜道:“好,就这么说定。我若有幸去到定足,见到林使节,日后还会重谢于你。”

那人唯唯诺诺着,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深夜,王都会颖的北门悄悄打开了,几名东圃郡官兵护卫着三辆大车出了北门,其中一辆乘坐的是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另外两辆车厢里,则塞满各种贵重物品。昨夜太师府上那个送书的人骑了一匹马,跟随在马车后面。

一行人很快追上了正在北上的数万东圃郡官兵,这队官兵是在接到北与郡官兵几乎全军覆没的消息后,奉命驰援北部战场的。

傅太师一行跟随东圃郡官兵走了一段时日后,前锋部队渐渐与雪国军队展开了遭遇战。傅太师他们遂与东圃郡官兵分道扬镳,东圃郡官兵派出数十军卒护送傅太师他们,在送书人的指点下,这一行人一路北去,尽量避开战场,尤其是避开北关兵。遭遇的若是翼国方面的官兵,则由东圃郡官兵出面应付,若是雪国方面的军队,则由送书人处理。

大家路上又经历了数次凶险,有一次还不小心闯进了雪国与北关兵厮杀的战圈中,一行人逃得极为狼狈,折损了不少人手,好在傅太师、二殿下闾丘闵幽和送书人都无恙。

傅太师知道他们此行时间方面的紧迫性,早一日达成停止协议,翼国官兵就可以少一批人伤亡,因此,傅太师这行人几乎是日夜兼程,一路狂奔。

如此,从王都会颖出发二十多天后,傅太师等人到达了预定地点,北与郡北部的一处小山坡上。据送书人说,该处隶属寒鸦山脉,距离北关已不足二十里。

送书人挑一处高地,放起一串烟花作信号,几十名东圃郡官兵则隐入山岩后面,山坡上只站着送书人和太师傅抱一及二殿下闾丘闵幽三人,三辆无人驾驶的马车停在山坡下。

不久后,四个便衣人和一队军卒出现在山坡下,为首的是一个矮肥的穿绸衣的中年人,和一个大胡子军官。

送书人赶紧迎了上去,他先是和穿绸衣的人说了几句,随后,俩人又一起和那个大胡子军官说了些话。那大胡子军官听二人说完,抬眼看了看山坡上站着的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然后扭头吆喝起来,带着身后的那些军卒开路去了,矮肥绸衣人遂指挥跟他一起来的三个布衣人跳上三辆马车,一人一辆,熟练地驾起车来。

送书人给傅太师丢了一个眼色过来,傅太师携着二殿下闾丘闵幽,一老一少重新钻回车厢,马车颠簸着重新启动了。傅太师和二殿下从车厢窗帘后面向外望去,马车一直开进了北关的下关,下关已经为雪国军卒所控制。

当晚,送书人安排傅太师和二殿下在下关住宿了下来,二人谨遵送书人的叮嘱,足不出户。

第二天,一行人再次出发,当晚进入了北关下关,却并未住宿,而是连夜出了北关关门,进入雪国境内。

此后,送书人开始打马跑在前面,带着三辆马车重新开始狂奔。

第一百六十三章 赴汤蹈火

这一路行来,二十多天,驾辕驮车的马换了好几次,一路颠簸,傅老太师只觉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未见到一个雪国大臣就要在半路散架了,初开始出发时,还能指点二殿下一些路途见闻,到后来,老太师就只有一个劲头昏昏半梦半醒了。

二殿下闾丘闵幽却与傅太师相反,他是越往北走,越有精神。闾丘闵幽从未出过远门,最远只在会颖郊外将军府的马场上过过夜。这二十多天跟随老太师北上,一路所见,全是他这深宫中长大的孩子从未听闻过的,他看到了河流山川满目疮痍,看到了战火硝烟里死亡与挣扎,懂得了哀民生之多艰,更进一步明白了自己和傅太师肩上的责任,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在等着他来拯救。

九岁的闾丘闵幽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性无比坚定起来——只要可以成为救世主,拯救翼国大地上这些艰难的人们,他愿意做任何事情!

闾丘闵幽想到了以前听闻来的、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的很多变态故事,闾丘闵幽暗自想,如果他和太师求见那个小王上时,那个小王上命人在大殿上架起一堆柴火,又在柴火上烧开一锅滚烫的水,然后,对他说:“闾丘闵幽,只要你肯跳进这口锅里,我就命令雪国军队停战!”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跳进去的!

闾丘闵幽在这样的想象里,明白了“赴汤蹈火”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跳进滚烫的开水里,踏进熊熊的烈火里!

是的,他闾丘闵幽愿意为了他的子民,赴汤蹈火!

虽然,他想要拯救的人们,并不能算是他的子民,他们现在是他父王的子民,未来则是他的世子哥哥的子民,但是,这并不妨碍他愿意为翼国这些闾丘家的子民们去赴汤蹈火!

马车在朝着雪国王都定足飞奔,太师傅抱一歪在榻上,昏昏欲睡,他并不知道一旁坐着的闾丘闵幽心中沸腾着一锅开水,燃烧着一堆烈火。

林漫早已收到了消息,早早就在定足东门外等着了,远远看到傅太师的三辆马车,就迎了上来。傅抱一赶紧下车相见,二人寒暄几句,各自重新登车。

林漫的车在前面引路,送书人带着三辆马车随后,走的不是大路,而是一些僻静的小巷,林漫没有带傅太师投奔客栈,而是将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安排在了林家的一处雅致的私宅里下榻。

林漫解释说,这处宅子一直闲置着,这两日才着人专为太师清扫出来的,林漫从自家宅子调了几个佣人留给太师使唤。

林漫临去时,附耳在傅太师耳边,悄悄告诉他,晚上他的老师于封隆要为傅太师接风洗尘。

傅太师抓紧时间赶紧休整,半卧在榻上,吸了两袋水烟后,傅太师总算在晚宴之前恢复了精气神,看着又和他在会颖王都上朝时那样,精神抖擞了。

黄昏时,一辆马车停在宅门口,林漫亲自来接傅太师过于府。傅太师指挥着两个佣人,搬了七八个箱子上了自己从会颖带来的一辆马车。然后,跟着林漫到了于封隆府上。

傅太师没想到于封隆的府邸这么气派,马车直接开进府门不说,进去后,又跑了长长一段路,才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大堂前,于封隆大笑着上前,亲自接扶着傅太师下了车。

于封隆和傅抱一二人年纪相当,上次二人相见还是翼国第十七代王闾丘恭在世时,于封隆代表雪国前往翼国王都会颖和谈,俩人至今已是二十多年未见。

俩人一路说笑着,进了内堂。大堂之内的奢华,更是让傅太师吃惊不已,门口硕大的珊瑚树,堂上的水晶灯,书架上斗大的一颗夜明珠凡此种种,是连翼国王宫也比不上的富丽堂皇。

于封隆一直将傅抱一引领到会客厅的紫檀木椅上坐了,然后自己也落了座,林漫陪着,坐在于封隆下首。早有如云美女上了茶,端来果盘点心。

于封隆笑嘻嘻一抬头,看到了傅太师旁边坐着的二殿下闾丘闵幽。

二殿下闾丘闵幽自下了车,就一直默默地跟在于封隆和傅太师身后,默默地看着四周,没有说话,所以,于封隆并未注意到闾丘闵幽的存在。

这一刻,于封隆猛然看到闾丘闵幽,竟有些愕然起来。

于封隆忍不住手指闾丘闵幽,朝傅太师问道:“这位小哥是?”

傅太师赶紧起身,拉着二殿下闾丘闵幽向于封隆介绍说:“这是傅某的书童,傅某年纪大了,路上有个打水跑腿的。”闾丘闵幽向于封隆躬身施礼。

于封隆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又上下打量了闾丘闵幽几眼,然后,示意傅太师和闾丘闵幽重新坐了,于封隆这才说:“太师何苦瞒我,普通书童怎会与主人并坐!”

傅抱一被于封隆这么点破,一脸尴尬,当下红着脸支吾解释道:“呃,什么都瞒不过于兄你。是傅某的外甥,带出来见见世面。”

于封隆笑嘻嘻地问二殿下闾丘闵幽:“小兄弟贵姓啊?”

闾丘闵幽竟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答,他一路扮演傅太师的书童,还没有人问过他这个书童姓什么,刚才傅太师突然承认他是傅太师的外甥,闾丘闵幽不知道自己作为傅太师的外甥,应该姓什么。

傅太师已经胀红了脸,可这个时候,也不好当着于封隆的面,公然作弊了。

只听二殿下闾丘闵幽犹豫一下,答道:“我姓吕。”

于封隆闻言,想了想,尔后手指二殿下闾丘闵幽,抚掌大笑道:“哈哈,这就对了!姓吕就对了!”

于封隆转而望向傅太师,朝傅抱一揶揄道:“太师,我们俩个每人都有一个很厉害的外甥呢,我的外甥姓佟,你的外甥姓吕!”

傅太师自然听出了于封隆的弦外之音,他忍不住脸色愈发地红了。

二殿下闾丘闵幽却不明所以,一双灰褐色的眼睛扑闪闪着,亮晶晶地看看于封隆,又看看傅太师。

第一百六十四章 胆敢议和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不懂于封隆的弦外之音,他不懂为什么于封隆说,他自己和傅太师二人都有“很厉害的外甥”。

傅太师却已知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身份瞒不住于封隆了,他苦笑着,看向二殿下。他见闾丘闵幽一脸困惑,遂向他解释道:“这位于大人的外甥,叫佟斯昆,是当今雪国王上佟谷淳的父王,已故多年。”

“哦!”闾丘闵幽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于封隆为什么说他的外甥很厉害!雪国前王上呢,可不是真够厉害的嘛!

但是二殿下闾丘闵幽依旧没能醒悟,于封隆的话外之音,是他已经看破了闾丘闵幽的身份。

于封隆笑着问闾丘闵幽:“吕小哥今年多大啊?”

闾丘闵幽腼腆地一笑,答:“九岁。”

于封隆又一点头:“九岁,那你应该是二殿下闾丘闵幽了。”

闾丘闵幽闻言一愣,他再也想不到,于封隆居然已经识穿了他的身份,他扭头望向傅太师,疑惑不解。

傅太师却只有尴尬地咳嗽和苦笑。

于封隆见闾丘闵幽一脸困惑,遂朝他笑道:“二殿下,有没有人跟你讲过,你长得跟你父王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闾丘闵幽先是一愣,旋即露出很开心的神色。他能够和他的父王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于他来说,真是莫大的褒奖啊!

傅太师一旁向闾丘闵幽提点解释道:“当年,你父王到雪国做质子,就是跟随于大人一起来到雪国的。”

于封隆点头道:“当年你父王来雪国做质子时,只有八岁,你如今也只九岁,二殿下真是好样的啊!自古英雄出少年,现在两国交战,傅太师此来,堪称生死系于一线,而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胆量随行。不错!不错!虎父无犬子!来,我们先用餐!”

于封隆在前领路,一行人到了餐厅,那里早已摆了满满一桌酒菜,自然也是珍馐美味无数了。闾丘闵幽格外好奇,每吃到以往没吃过的东西,总要问一问这是什么,于封隆和林漫都很乐意为他解惑。傅太师看于封隆和林漫都很喜欢二殿下闾丘闵幽,也是很开心。

席后,一行人重新回到客厅,仆佣们重新奉茶后,于封隆将他们都遣出了客厅,只留林漫作陪,大厅里只坐了于封隆、林漫、傅太师和闾丘闵幽四人。傅太师知道,现在该是自己的时间了。

傅太师叫人将自己带来的八个楠木箱子抬到大厅,然后,等抬箱子的人退走,傅太师才上前去开启木箱。

傅太师先打开三口黑色木箱,箱子一开,厅内明光耀眼,竟是满满三箱珍珠,每一颗珍珠都有鸽蛋大小,一望而知是非常难得的珍品。

就连见闻广博的于封隆都忍不住惊呼起来,他走上前去,抓起一颗珍珠,迎着光赏鉴起来。于封隆一边观赏,一边问道:“太师,这可是贵国南田郡产的南珠?”

傅太师笑道:“于大人果然博闻多识,此物确为我国南田郡产的南珠,每年一箱进贡给我家王上,这里是三年的贡品。”

“呵呵。”于封隆笑了笑,问傅太师道,“王上他可还好?”

傅太师摇头道:“现下怎么可能好?”

傅太师嘴里说着,手下并不停顿,接着又打开了余下的五口黄色木箱,箱中尽是绫罗绸缎,锦帛织绣等。

于封隆和傅太师看过这八箱物品,重新落座,却发现还有一人却站在箱子前面发呆——正是二殿下闾丘闵幽。

刚才傅太师打开箱盖,于封隆起身来看箱中物品,林漫和二殿下闾丘闵幽也一起跟了过来。随后,大家看完各归各座,闾丘闵幽却站着没动弹。

二殿下闾丘闵幽被彻底惊呆了!

那么大颗的珍珠,闾丘闵幽第一次见,而且一见就是满满三箱!听太师解释后,闾丘闵幽愈发知道了这些珍珠的贵重,居然是南田郡给他父王的三年供奉!

再后来,傅太师又展示了那么多的锦帛绸缎,闾丘闵幽初开始有点发懵,他没想到他和太师一路行来,另两辆车厢里带着的居然是这么些珍贵的东西。

闾丘闵幽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之后,隐隐觉出了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二殿下,二殿下”闾丘闵幽猛然醒觉,傅太师在叫自己呢,他赶紧回头,低了头,红着脸,急步走回座椅,落了座。

于封隆饶有兴味地看着闾丘闵幽尴尬的样子。

“太师,不知您这次前来雪国,是为公还是为私,于某可有什么可以为太师效力?”于封隆谨慎地试探。

“傅某先谢过于大人的照拂!傅某此来,自然是为公事。”傅太师抱拳道,“现在翼雪两国不幸生出嫌隙,正在刀兵相见。我家王上希望能够找到机会,双方和好,化干戈为玉帛。此事还望于大人鼎力相助!”

于封隆和林漫忽视一眼,心照不宣的样子。

于封隆沉吟片刻,才摇着头道:“此事只怕不易。”

“傅某知道此事有难度,所以”傅太师陪着笑说。

“何止是有难度,”于封隆摆摆手,打断了傅太师的话,“太师可知如今定足的局势?”

傅太师敛容道:“傅某愚陋,还请于大人指点。”

于封隆道:“现在朝里朝外,全是主战派的天下,任何一个大臣或者百姓,胆敢言一句和,立刻就会受到围殴,甚而遭到暗杀。前些日子,因为前线久久没有拿下北与郡,国力消耗不少,有两个大臣才刚有微词,第二天,一个当街被地痞捅死,另一个在家里突然寿终正寝,年龄比你我还要小个五、六岁。如今,没有人敢提‘停战议和’一词。主战派的心思,不打下贵国王都,不活捉闾丘羽,只怕不会罢手。”

于封隆说到活捉闾丘羽的时候,轻飘飘地看了一眼闾丘闵幽,果见闾丘闵幽一脸焦急。

傅太师听着也是脸上一凛,他心中震惊不已,他来之前,虽然已经考虑到事情的难度,但是想着总也没有钱财敲不开的门,却没想不到,雪国现在的主战派竟然已至如此疯狂的地步,令到人们噤若寒蝉,无人敢提议和。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盆冷水

于封隆见傅太师一脸震惊,显然对雪国王都定足的这此情况预料不足。于封隆长叹一声,进一步解释道:“太师,你应该清楚,雪国主战派的势力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他们简直就是根深蒂固,冥顽不化。早在二十多年前,他们就蠢蠢欲动,就想出兵吞并翼国了,若没有他们作祟,闾丘羽当年也无需断臂。”

于封隆说至此,长叹一声,二殿下闾丘闵幽一听于封隆说到了父王闾丘羽断臂的事情,立刻来了兴趣,这件事情因为是父王闾丘羽的一件痛事,翼国那边很少有人谈及,也不甚了了,现在一听于封隆说起,二殿下闾丘闵幽立刻追问道:“于大人,我父王当年在雪国质子,不幸断臂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怎么竟然和雪国主战派有关系吗?”

于封隆看向傅太师,傅太师也在望着他,眼中神色,自然也是希望他讲一讲这段历史的,傅太师对于王上闾丘羽当年断臂的事情,所知也并不多,他一直以为,闾丘羽当年的断臂只是一场意外,却没想到,竟然和雪国的主战派有关联。

于封隆遂向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讲述了闾丘羽当年质子雪国,断臂的经过:

“当年,闾丘羽以质子身份留在雪国,谨言慎行,让雪国朝野无从挑剔,主战派却多次想寻找罅隙,制造事端。他们派人诱惑闾丘羽,煽动他逃跑,并主动提出协助。因为,闾丘羽是依照翼雪两国的议和条款来到雪国做质子的,如果闾丘羽逃回翼国,就相当于是翼国毁约在先了,那样的话,雪国就有理由出兵翼国了,主战派就可以以此为借口发动入侵翼国的战争。

“闾丘羽自然知道其中的干系,他不为所动,不愿意为了个人的舒适,拖累翼国。那些主战派就开始想方设法为难他,欺负他,闾丘羽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主战派不甘心,见利诱不成,转而开始暗中筹谋,那次,他们派人将闾丘羽诱入定足郊外一处林中,佯称带他打猎,结果被放出毒蛇咬伤闾丘羽,闾丘羽无人救助,眼看毒性蔓延极快,闾丘羽就要死于林中而无人知了,闾丘羽毅然斩下自己左手一截手臂,才得以保全性命。

“因为断臂,闾丘羽身体虚弱,且他完全不熟林中道路,他一边慢慢摸索着往外走,一边还得在林中寻找草药为自己驱除体内蛇毒,待得闾丘羽用了七天七夜,从林中逃出,回到定足王都,主战派早已将朝臣和民众的怒火点燃,雪国已经在开始备战了。幸好闾丘羽及时出现,才阻止了这场战争。可以说,闾丘羽用一条断臂,拯救了自己,也将翼国从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中拯救了出来。”

这一段历史,傅太师听得唏嘘感慨,闾丘闵幽更是心绪澎湃,他的眼睛渐渐潮湿了,他想不到当年父王质子生涯竟然是如此的艰难!

于封隆补充道:“当然,这件事情是否确实是主战派的阴谋策划,各方面也都是只有一种说法,一种猜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就像我的外甥,先王佟斯昆的死,各方面也是一样只有一种说法和猜测,人们认为,先王佟斯昆的死,很可能是主战派策划的一次谋杀,就是因为先王他不好战,不肯听从主战派的劝说穷兵黩武”

“咳咳咳”于封隆身旁坐着的林漫剧烈咳嗽起来,打断了于封隆的话。

于封隆苦笑了起来,他自然知道林漫这些咳嗽声的意思。于封隆遂停止了关于外甥先王佟斯昆之死的分析,转而回到主战派的议题上。

于封隆说:“我就是这间事情之后,开始对雪国朝政心灰意冷,赋闲在家的,从此不想再过问和参与朝廷的事情。如果说,这批主战派二十年、十年前还没有成大气候,如今却已今非昔比,现在的雪国,上上下下,朝野内外,老臣少壮,到处充满了主战派。今日对贵国之战,只怕已无任何人可以阻止,何况,当前形势,已经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是‘弓已开,箭已发,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于封隆这一席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泼在傅太师身上,傅太师只觉自己从头到脚都凉透了。

好半天之后,傅太师闪动着小眼睛,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贵国的小王上佟谷淳呢?他是什么态度?难道他也阻止不了这场战争吗?”

“哈哈哈——”于封隆冷笑起来,像听到一个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小王上?”于封隆嘲讽道,“傅太师可知?小王上佟谷淳就是头一个主战派!雪国朝野有一种说法,据说最近两起对反战大臣的暗杀,根本就是在小王上的指示或授意下安排的。还有桑闲村惨案,虽然给民众的布告上说,是贵国的北关兵制造这次惨绝人寰的屠杀,但是,很多人猜测,这起图村惨案,根本就是雪国军队在小王上佟谷淳的暗示下”

“咳咳咳”这一次,林漫的咳嗽声更加剧烈了,他甚而咳得脸红脖子粗,身体扭动着,阻断了于封隆和傅太师的视线。

于封隆猛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又滑嘴了,于是尴尬地笑了笑,硬生生打住了话题,大厅里陷入了突兀的沉默中。

二殿下闾丘闵幽没有听懂林漫的咳嗽,却被于封隆所讲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的屠杀震惊了。

二殿下闾丘闵幽隐约知道,那个雪国小王上似乎只比自己大一岁而已,却领导着一个强大的雪国,今天亲耳听到雪国大臣讲解这位小王上的行止,竟是如此的很辣果决。

闾丘闵幽想到了他的世子哥哥闾丘奋卒,世子哥哥应该是和雪国小王上佟谷淳同龄,而世子闾丘奋卒是一个温和爱笑,做事还有点粘粘糊糊的人,未来翼国这样一个仁慈温善的王上,能是雪国这个小王上的对手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半公半私

傅太师听着于封隆这些介绍,心越来越向下沉去,他原本以为,只要他能穿过两军战场,活着来到雪国王都,能将这两车礼品带来,两国议和就有希望。没想到,定足的局势却是如此恐怖,议和派完全不敢发声,稍有表示,甚而就有性命之危,且幕后主使还是那个性情乖戾,手段很辣的小王上。这可如何是好?

傅太师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心里闷闷着,很久没有说话。

于封隆等了一会儿,眼睛斜乜着厅内那几口箱子,慢悠悠地对傅太师说:“太师,听于细儿说,你当初找他,说想来王都定足找林漫,半为公事半为私事。现在公事如此难为,傅太师可否说一说你的私事?”

傅太师愣了一下,脸微微红了。

傅太师现在已经知道,那个给他送书的小伙子叫于细儿,是于封隆自幼养大的家奴。林漫去翼国任使节时,于细儿受于封隆吩咐,陪着林漫一起去了翼国王都会颖,后来林漫撤回定足,于细儿则留在会颖打探风声,或言搜集情报。

那日于细儿送书到太师府上,问傅太师前往雪国王都定足拜访林漫,是为公事还是私事,当时傅太师沉吟了一下,回答说“半公半私”。

这正是傅太师阅历丰富,老谋深算之处,他担心若自己老实回答是为公事前往,万一这条路被堵死可如何是好?参合点私事在里面,于细儿好歹也要考虑他和林漫以及于封隆的私交。

果然,听于封隆如今的口气,自己当时还是押对了,很幸运呢,否则,于细儿就可能一口回绝掉他。

只是,现在于封隆让傅太师说一说他的私事,傅太师竟还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编排一个私人理由。

于封隆看傅太师只是闷头喝茶,不说话,以为傅太师是不好意思说自己的私事呢,于是微微一笑道:“傅太师不必客气,林漫在翼国多蒙太师照拂,如今,于某若能有机会帮太师做点事情的话,也是很荣幸的。”

于封隆话说到这份上,傅太师的脸更红了,满脸窘迫,满脑子都是谈判议和的他,一时半会之间,实在不知道该找点什么私事来搪塞麻烦一下于封隆。

于封隆却笑了,他摇摇头,不再等傅太师自己开口了,他将茶盅往桌上一放,看着傅太师,很体贴体谅地说道:“太师莫要不好意思,大厦将倾,设法将自己一颗完卵保住,也是人之常情!”

傅太师猛然抬头,吃惊地看着于封隆,于封隆正一副了然在胸的表情看着他。傅太师不由苦笑起来,他终于明白,于封隆心里早已对他的“私事”有了自己的猜测和设定。

于封隆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些:“太师,公事方面,我怕是帮不到你什么了,不过,你若是想给自己安排一条出路,看在你我故交的份上,我多少还是可以代为设法的。”

于封隆说着,侧头看了看二殿下闾丘闵幽,道:“包括二殿下你,若想留在雪国,得到庇护,我亦可代为周旋。”

于封隆重新将脸侧向傅太师,继续道:“至于太师的家眷,我可以设法通融雪国这边的军方,会颖城破之时,代为保全太师府上下。”

于封隆这一番话,直把坐直身体聆听的二殿下闾丘闵幽说得心惊肉跳。

九岁的闾丘闵幽发现,他自打今晚踏入这座于府之后,已经被惊吓好几次了。

第一次,于封隆叫破他二殿下的身份,闾丘闵幽吃了一惊;第二次,傅太师打开那几箱贵重无比的南珠,把闾丘闵幽吓了一跳;第三次,于封隆讲述雪国小王上佟谷淳令人发指的狠戾暴行,闾丘闵幽受惊不小。

现在,则是二殿下闾丘闵幽第四次受到惊吓,而这一次,闾丘闵幽所受的惊吓,是最甚的。

于封隆让他和傅太师留在雪国定足,给他们安排一条出路,然后,于封隆还提到了“会颖城破”,这些可怕的言辞是闾丘闵幽这些日子来,想都没有想过的,而现在却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耳鼓。

留在定足意味着什么,闾丘闵幽很清楚,那将意味着他一辈子也回不去翼国了。父王闾丘羽当年还只是质子雪国,八岁来到,十五岁返国。而他,却有可能再也回不去翼国了,因为这场战争之后,很可能不会再有翼国这个国家了!

他将和傅太师在雪国王都这里,听雪国人向他讲述翼国被灭的故事,听着看着他的家国亡破,不管不顾父兄母后的生死

会颖城破,国人死难,翼国从此从鸿羽大陆版图上抹去,像当年娄国、丰国、井国被他们翼国灭掉那样,从此只在历史书上存在

这,这,这,这不是他跟随傅太师到访雪国的目的呀!

二殿下闾丘闵幽焦急起来,他真怕傅太师会苟且偷生,禁不起于封隆的诱惑,答应下来,于是,不等傅太师说话,闾丘闵幽已经霍然起身,重重地大叫一声:“太师——”

傅太师一把抓住闾丘闵幽的手臂,暗暗捏了两把,又悄悄使出些力气来,才算把闾丘闵幽重新拽回椅子里。

面对于封隆的猜测和好意,面对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怀疑和焦虑,傅太师汗颜不已,看来,他的态度实在有些暧昧不明,才会让别人误会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苟且偷安之徒。

傅太师正想出言解释,大厅门口突然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对于封隆附耳说了些什么,令于封隆脸色大变。

那人又匆匆走了,于封隆紧张地道:“傅太师,不好了,你们已经被人盯上了,林漫那间宅子附近,已经有人在打听你们的行踪了!”

林漫闻言也是脸上一凛。

这一次,太师傅抱一和二殿下闾丘闵幽齐齐一惊。傅太师惊讶道:“消息这么快?”

可是转念一想,他和于细儿三辆马车,从北关一路行来,惊动一些人打听得消息,也是极有可能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幸言中

于封隆和林漫二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尔后,于封隆对傅太师道:“太师,今晚你们不能回去林漫那边的宅子了,今晚就住在我这里,不要出去了。”

傅太师想不到事情竟然严重到这个地步,他迟迟疑疑地道:“这这这,于大人,不至于吧?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就算这些人知道我和二殿下来了,也不会怎么样我们吧?”

“呵呵,”于封隆苦笑起来,“傅抱一啊傅抱一,想不到,我们二十多年不见,你还是像当年那样书生依旧啊!”

傅太师闻言,脸微微红了,他知道于封隆是指当年于封隆代表雪国前往翼国谈判,傅抱一那段时间和于封隆交往,常常说些很幼稚的话,被于封隆笑话他太书生。

于封隆对傅抱一道:“这些主战派既已获悉太师到来,岂会善罢甘休,他们怎会放任你去游说他们的小王上呢?他们会连靠近小王上的机会都不给你的。你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可是,对他们来说,为了集团利益,斩杀个外国使臣算得了什么呢?他们连雪国自己的大臣都敢杀呢!

“这种勾当,也无需他们自己亲自出头,只花一点小钱买通街上的混混即可。前段时间,主和派王翰林,就是因为乘车行路时,马受了惊,撞了一个痞子,就被那痞子跳上车,一刀给捅死了。

“这些主战派巴不得翼雪两国彻底闹僵呢,最好是永无和好才好。若能找机会杀了太师和二殿下,顶得上斩杀万人千将呢,那样的话,到时候就算雪国要和好,翼国闾丘羽那边也未必答允呢!”

傅太师想了想,于封隆这番话,确实是极有可能的。现在雪国主战派如此丧心病狂,找机会杀了他这个太师后果如何他不很清楚,但是,万一二殿下在这里出了差错,王上闾丘羽确实很可能和雪国拼命的!

当晚,太师傅抱一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听从于封隆的安排,宿在了于府内。

于封隆本来是安排傅太师和二殿下一人宿一间房的,但是二殿下声言自己很胆小,怕鬼,所以不敢一个人睡。

于封隆只得将傅太师和二殿下二人安排在同一间房里。

傅太师心知这是二殿下使的诈计,二殿下闾丘闵幽哪里是胆小怕鬼的人,但是傅太师也不戳穿他。

果然,到了后半夜,二殿下轻轻摇醒傅太师,对傅太师道:“太师,我们要不要悄悄逃出去?”

傅太师不解道:“为什么要悄悄逃呢?要走的话,直接和于大人告辞即可。”

二殿下压低声音说:“太师你还没看出来吗?于大人这是要幽禁你我二人呢。”

傅太师愈发诧异起来,问道:“何以见得呢?”

二殿下闾丘闵幽道:“我听到他悄悄交代下人,让他们看好我们,不要让我们乱跑。”

傅太师想了想,道:“我想于大人也是好意,他怕我们人生地不熟,乱跑出去,惹了麻烦。”

闾丘闵幽摇头道:“我看未必是因为这个。”

傅太师奇道:“那你觉得于大人是因为什么呢?”

二殿下闾丘闵幽轻声道:“太师你有没注意到,于大人看到您打开宝箱时候的眼神?两眼放光诶!”闾丘闵幽说着,还将两只手抓住放开,抓住放开,配了一个放光的动作,把傅太师逗笑了。

二殿下肯定地说:“于大人是贪图我们带来的钱财,想吞掉它们呢!”

傅太师笑道:“这几箱南珠和锦帛,本来就是给他的呀。”

闾丘闵幽瞪大了眼睛道:“可是,太师,您别忘了,我们在林家宅子里还有好几十箱这样的珠宝呢,于大人是想都要了去呢!”

太师傅抱一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容,过了好半天,他才道:“于大人虽然有些贪财,但是,他是一个取之有道的人。”

顿了顿,傅太师又道:“我们来到雪国,人生地不熟,除了于大人,我找不到别人可以帮助我们。如果我们连于大人都不信的话,我们就没有人可以信赖了。”

二殿下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太师信赖于大人,那我们就再等几天看吧。”

二殿下闾丘闵幽重新躺下睡了,太师傅抱一却怎么都睡不着了,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事情。

傅太师先想了一会儿二殿下闾丘闵幽,他发现这么短短十几、二十天,二殿下又成熟了很多,成长很快,心思重了,考虑事情复杂了很多,不枉他这一路的经历和见识。

接下来,傅太师又想了一会儿于封隆,二殿下怀疑于封隆看上了他们的钱财,要幽禁他们,这让傅太师对于封隆有点拿不准了。毕竟,二十多年不见,他不知道于封隆是不是还是当年古道热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于封隆。真的会如二殿下所言,于封隆是贪念他带来的那两车物品了吗?毕竟,那两车财物,确实是一笔不小的钱财啊。

傅太师凌晨时候,才迷迷糊糊重新睡着,然后,很不幸地,第二天他就发现,关于于封隆,有一点被二殿下不幸言中了。

因为第二天下午,傅太师向于封隆告辞,想回去林家宅子住或者投宿客栈去,于封隆却说:“你们这几天就在我府里呆着,暂时哪里都不要去,避避风头先。”

然后,这样一下子,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就在于府被闷了好几天,简直就是被软禁起来了,即使在于府,他们也被限制在居住的那个小花园里活动,其他地方也不让他们随意走动,说是避免被闲杂人遇到。

二殿下气急,已经在傅太师面前说了好多次“于封隆是强盗”,傅太师虽然没有说什么,心里却也暗自后悔起来,尤其是后悔带了二殿下闾丘闵幽来。

傅太师想,若是他只身一人的话,舍得一身剐,怎么都要拼命见一见雪国那个小王上,哪怕自己真被害了,也就算为国捐躯了。可是,因为带着二殿下闾丘闵幽,他就不得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了。

傅太师觉得,他自己身死事小,但不能害了二殿下闾丘闵幽。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为今之计

太师傅抱一和二殿下闾丘闵幽被禁足在于府,二殿下闾丘闵幽上蹿下跳,急得像一只大猴子,简直恨不得要爬墙出去了。

傅太师还算能沉得住气,但是,几天下来,也有点脚底长毛、心里发毛的感觉了,傅太师深知,翼国战场每天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不定哪天就守不住了,自己在此多呆一天,就有一批翼国军卒死伤。

可是,现在的情形,有什么好办法呢?

傅太师坐在太师椅上,水烟吸了一袋又一袋,思谋来思谋去,却一筹莫展。

于封隆倒是每天都会来见他,好酒好菜招待着他们,但是,傅太师每次说到要出去的话,于封隆总是说外面不太平,不要贸然露面。

这样过了七、八天之后,于封隆忽然急冲冲跑来,对傅太师喊道:“太师,大事不好!于府这里也不安全了!”

原来,林漫打听到,外面那些主战派已经在策划偷袭冲击于府了,目标自然就是搜查傅太师——外面的人暂时还不知道跟随傅太师的书童是二殿下闾丘闵幽,否则更不知道要如何得意和疯狂呢。

那是狼群看到了羔羊的感觉啊!

于封隆的意思,是要即刻将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转移到郊外他的一处隐秘宅子去。

二殿下闾丘闵幽眼珠一转,不等傅太师说话,抢先道:“到郊外避一避也好,只是,放在林家宅子里的那两车礼品要一起带着去才好。”

于封隆叫了起来:“哎呀,真是小孩子不知道事情轻重,那些财物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现在逃命要紧,还顾及那些干什么?”

二殿下闾丘闵幽遂看一看傅太师,嘴角露出两抹冷笑。

傅太师朝于封隆敛容抱拳,道:“傅某多谢于大人这些日子的照顾,傅某不愿苟且偷生,宁可慷慨赴死!”

傅太师说完,拉了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手,就要往于府外面闯,于封隆急得左拦右挡,最后还是靠几个家丁才死命扯住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

于封隆摒退左右,跺着脚,问傅太师道:“太师,你真的为了翼国,连自己的性命都不打算要了吗?”

傅太师昂首道:“傅某此番冒险而来,自已知此行之凶险,傅某不才,别的能耐没有,几分胆识还是有的,傅某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傅抱一说完这些话,眼角余光扫了二殿下闾丘闵幽一眼,然后,对于封隆说:“如果可以,傅某想请于大人帮忙,将二殿下送走。”

于封隆还未说话,二殿下闾丘闵幽已经急了,他马上斩钉截铁道:“太师不走,我也不走,我和太师共进退!”

于封隆看看这爷孙二人,跺跺脚,摇了摇头,怒冲冲走了。

傅太师着急地朝于封隆地背影喊:“于大人,于大人”

于封隆头也不回道:“等我消息!”

当晚,傅太师和闾丘闵幽商议后,傅太师已经基本同意闾丘闵幽的“逃跑”方案,决定半夜时分,尝试逃跑。二殿下满心兴奋,跃跃欲试。

不料,天才刚黑,于封隆就去而复返,后面还跟着林漫,于、林二人进来就遣散了闲杂人,房间里只剩于封隆、林漫、傅抱一、二殿下四人。

于封隆说:“太师,现在外面形势很凶险,你们只要一露面,立有性命之虞。”

“于大人,我今来是使命加身,不能总这样龟缩着,畏首畏尾,这样不是办法,你还是放我出去,让我自己尝试尝试。”傅太师还是想尝试服于封隆直接放他从大门出去。

于封隆叹气道:“太师,现在你也别想什么使命了,你和二殿下能活着逃回翼国就不错了。我今天下午找了两个和你二人身材相像的替身,帮你设了一计,让这两个替身跟着那两辆马车外出,做诱敌之饵,那些人看到那两辆马车,定然不会觉得有假,待他们上当跟了两个替身去,你和二殿下再从另外一条路回翼国。”

傅太师闻言一愣,他此来全靠这两辆车上的财物办事呢,若没有了这两车财物,就算他和二殿下能离开于府,出去也很难有所作为的了。

傅太师赶紧道:“于大人,使不得,我这两车礼物,是要献给贵国小王上,以及帮助斡旋的大臣的。如今,我事情没办成,小王上都没能见上一面,却把东西弄丢了,我就算活着回去了,还怎么有脸去见我家王上呢?”

忽然,傅太师身旁坐着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发出一连声冷笑,惹得于封隆和林漫都是一愣,二人一齐看向闾丘闵幽。

闾丘闵幽却并不说话,只斜乜着眼睛,看着于封隆,

林漫说话了,只听他淡淡道:“太师和二殿下莫要误会了我老师!”

傅太师微微红了红脸。

于封隆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苦笑起来。然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傅太师说:“太师果有舍身赴难之心,于某可给太师指一条路,不知太师是否敢往!”

“但有救国之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傅太师着急道。

于封隆说:“此路虽说凶险无比,却有可能助你险中求胜!”

“此路通向何方?”傅太师已经急不可耐了。

于封隆和林漫对视一眼,林漫向傅太师说道:“北方。”

“北方?”傅太师不解道。

于封隆看傅太师不明白,遂捋起袖子,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滑。

傅太师恍然大悟:“于大人的意思,我北上去滑国求救?”

于封隆点头,道:“太师如果可以说动滑国出兵,翼国或许有救。”

“可就算滑国肯出兵,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傅太师双手一摊,叹气道。

二殿下闾丘闵幽却已经明白了于封隆和林漫的意思,赶紧向傅太师解释道:“太师,我听将军府的一天哥哥讲过,攻打北关的雪国主力狼师,原先是镇守雪国北部边境的,应该就是镇守雪国和滑国边境的。”

于封隆看着二殿下闾丘闵幽,赞赏地点了点头。

此时,傅太师也明白了滑国出兵的意义,那样雪国将面临南北双线作战,从而不得不将狼师回抽北部,撤离翼国战场,那样,翼国的压力就会小很多,雪国的兵力优势也将被削弱,小王上和主战派或许就愿意言和了。

傅太师想明白这一层,忍不住欢喜满面,朝于封隆和林漫竖起大拇指,连连赞道:“二位好主意,好主意!”

第一百六十九章 险中求路

于封隆见傅太师满面欢喜,就提醒傅太师,说不要高兴得太早,这只是他和林漫的一个设想而已,要实施起来,只怕不易。

当下,傅太师和于封隆、林漫三人进一步合计了傅太师这趟北行计划该如何实现。

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太师和二殿下该如何摆脱主战派的监视和眼线的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傅太师只要在雪国境内刚一露头,马上就会发生性命之危。

北上滑国的这条路这么长,只要还没出到境外,傅太师的行踪就必须隐蔽着。一则是为了安全起见,二则,一旦被主战派发现傅太师没有南下回翼国,也没有停留在王都定足,而是转而向北了,那么,傅太师北上滑国,求滑国出兵援手的意图就很可能会被猜到。

那时候,主战派一定会不惜代价,将傅太师和二殿下留在雪国,不许二人出境,或者,提前将北部边防重新布置巩固起来,不让滑国有可乘之机,那时候,滑国就算有心出兵,实行暗算,见到雪国壁垒坚固,也会心生怯意,未必还肯出兵了。

这一点,于封隆建议,用那两个替身和那两车财物,将林家宅子周围那群虎视眈眈的主战派诱走,然后,傅太师和二殿下则趁机出发向北。

对此建议,傅太师很有些犹豫,翼国和滑国并不接壤,两国之间隔了雪国,所以并未建立邦交关系,两家可以说毫无往来,也毫无交情。

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傅太师就担心自己去了滑国之后,人生地不熟,若没了那两车财物,他两手空空,该如何说服滑国王上出兵呢?傅太师对此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于封隆见傅太师犹犹豫豫,始终放不下那两车财物,于是,替他着急道:“太师,你好糊涂,那些人之所以一直守在林家那座宅子周围不散,就是看到那两大车财物始终在里面没有出来过,他们算准了你此行来雪国谋事,总不会舍了这两车钱财的,所以才一直守在那里等你出现。别说你和二殿下本身就是两只肥羊了,即或没有你们,只那两车财物,也足以给你们招来杀身之祸了!为今之计,只有舍了这两车财物,你们才能安全出走。”

傅太师见于封隆误会了他,遂解释道:“于大人,我不是舍不得那些物品,我只是担心,我两手空空去到滑国,用什么说服滑国王上出兵呢?”

林漫说:“恐怕只能靠太师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傅太师闻言苦笑起来,为今之计,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接下来第二个问题,是傅太师和二殿下二人,如何从雪国定足去到滑国去?尤其是如何通过边境?

雪国和滑国的边关,也像翼国北关一样,是禁止商旅通行的,边境线上也是到处是岗哨,还有巡骑不断巡逻,一旦发现可疑越境人员,立即会当做奸细拿下,甚而当场击杀。

于封隆和傅太师又讨论了一会儿关于穿越偷渡边境的办法,于封隆提出他可以动用军队的关系,试一试。林漫一直在旁边听着,这时候,他提出了一个办法,林漫说:“不妨尝试一下向滑国国馆求助,那样,或许傅太师都不需要亲自前往滑国游说,通过滑国使臣就能达到目的。”

滑国和雪国是互相派驻有国馆的,滑国驻定足的国馆,就在离于府不远的地方。林漫这个建议,得到了于封隆和傅太师的一致赞扬,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于封隆并向傅太师介绍了滑国使臣元炳坤,四十多岁,据说此人武将出身,一身硬气功练得颇有境界,是各国驻雪国使臣中较为特别的一位。

不过,林漫提醒说,向滑国这位元炳坤使臣求助,其中也存在一定的风险。因为,无法猜测出元炳坤使臣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如果他对傅太师的要求支持并且有兴趣,那还好说,可一旦元炳坤认为,滑国此时为翼国出兵并不合适,那么,元炳坤很有可能出卖傅太师,并将傅太师交予雪国主战派也很难说。

傅太师听了林漫的话,沉吟良久,说:“不管和这位元使臣接触可能有多大的风险,哪怕因此遭至杀身之祸,我也要冒险一试,毕竟,这是为今看来,惟一的出路了。”

未听林漫介绍风险之前,傅太师原本还打算请于封隆出面,帮自己向滑国使臣元炳坤引荐一下,现在,既然元炳坤态度不明,且有可能会将自己出卖给雪国主战派,那么,他也不想将于封隆牵扯进来了,毕竟,一旦事发,于封隆很可能会被定上通敌的大罪。

傅太师遂提出,由他自己毛遂自荐,设法接近元炳坤。当下,傅太师和于封隆约定,如果滑国国馆派人来取箱子,就说明他说动滑国使臣元炳坤了,届时还请于封隆将自己那日带进于府的几箱锦帛先应急用一用。于封隆答应了。

当晚,按照于封隆的安排,一老一少两个替身,乘坐傅太师进入于府时的马车,悄悄潜回林家那套宅子,天还未亮,两名替身又重新登车,带着另外两车财物,三辆马车出了雪国王都定足,向南而去。

真正的傅太师经过精心易容后,变为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举着一个算命幡子,行走在滑国国馆外的街巷上,不远处的茶馆里,林漫在喝茶。

忽然,林漫朝街口一个双手各提一些纸张和布匹的汉子点点头,傅太师立即会意,上前拉着那汉子要给他看首相,然后悄悄在他手中塞了一锭沉沉的银子,在他耳边说:“听说元使臣很爱看相,出手也很大方,烦请这位大哥帮我引荐一下,我赚到银子,少不了大哥的好处。”

那人是国馆负责日常采购的,见了这般沉重的一锭银子,遂对傅太师点头道:“跟我来吧,帮我们使臣好好说道说道,他肯定会赏你的!”

傅太师于是收起“算”字旗幡,跟在那汉子后面,经过守门侍卫搜身后,进入滑国国馆。

第一百七十章 大错特错

第二天上午,一辆黑蓬马车开进于封隆府邸,来人自称姓段,是受一位姓傅的算命先生委托,来接取傅先生的外甥和他的四箱行李的。

于封隆遂知这是傅太师得手了,于封隆于是将二殿下闾丘闵幽唤出,将两箱南珠和两箱锦帛交给二殿下,二殿下闾丘闵幽带着四个箱子登上来人的马车。

黑蓬马车开出于府时,于封隆安排的人已经悄悄跟了上去,那马车很谨慎,一直在王都定足兜兜转转,最后进了一间民宅,但是,跟踪马车的于府的人发现,不久后,民宅的后门开出了另一辆马车,该车在定足绕行一圈后,一头钻进了滑国国馆里了。

于封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两天后,滑国国馆使臣元炳坤向宗伯府辞行,滑国公主最近大婚,他要回国出席公主的婚礼,宗伯府为元炳坤出具了通行文牒。

次日,滑国国馆使臣元炳坤带领七、八个使馆人员,离开雪国王都定足,出北门向北行去,随行车辆三部,其中一辆坐着元炳坤的小妾及其丫环。丫环很小,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样貌清清秀秀,正是被易容后的二殿下。

傅太师则乔装为元炳坤的一名随从,骑马跟在元炳坤身后。

一行人一路向北而去,沿途一路都有官府不断查验元炳坤的通行文牒,以及每个随行人员的身份证件,并未发现异常。这些随行人员当初以国馆人员入境雪国时,均有证件颁发和登记,如今,人员离境,就要随身携带这些证件,以备路上官府查验。

傅太师和元炳坤这一路上,聊天说地,傅太师已经向元炳坤言明自己的身份,和此行恳请滑国出兵的目的,所以二人多数话题都是围绕翼雪滑三国的军政展开,傅太师渐渐觉出元炳坤是一个很豪爽的人,不愧是武将出生。

元炳坤对翼雪两国的战事极为关心,多次问起那边的战况,所以二人也不担心自己若将翼国军队的真实战况说给元炳坤听,滑国人可能会因为畏惧雪国的战力,而不敢自北出兵,所以,傅太师对于翼国的战功多有吹嘘,从军力到参战人数,以及后备军力等,至于现在北关兵因为缺乏物资供应,致使军卒被冻死,北与郡官兵被狼师偷袭,俘虏七万的事情,傅太师只字未提。元炳坤每每认真聆听,频频点头,时不时赞赏几句。

雪国和滑国的边境是由樊净庐的狼师镇守,元炳坤最担心的就是这里的检查,因为对滑国最为敌意的,就是狼师了,狼师和滑国边境军队时有摩擦,国馆人员每次过境,狼师都会设法刁难,虽然鉴于他们是国馆人员身份,狼师军卒也不敢过于为难,但是,检查起来问东问西,东翻西看却是免不了的。

果然,狼师的军卒对元炳坤一行闻讯格外仔细,尤其是对于他们随身索带物品,甚至要他们出具在雪国商家购买时开具的票据,以证明这些物品不是来自于私下收受雪国大臣的财物。

这样细致的检查把傅太师看得一脸紧张,这是他所始料未及的。翼国对于雪国国馆人员从来都是奴颜卑膝,尽量满足他们,不敢稍有怠慢,生怕引起两国争端。

那些军卒在行李车里东翻西问的时候,傅太师真怕他们搜出那两箱他送给元炳坤的南珠和锦帛来。

不过,元炳坤却十分镇定,微笑着骑马立于一旁,耐心等军卒们检查。检查终于结束了,那些军卒并未检查出什么可疑物品。傅太师长吁一口气。

终于,车队顺利驶出雪国国境,进入滑国境内,元炳坤立即让车顶挂出滑国的白底黄月旗。二殿下当即嚷嚷起来,再不肯继续穿扮丫环的女装。元炳坤的小妾笑着帮二殿下卸下女妆,二殿下穿回了自己原先的衣装。

傅太师跟随元炳坤,经过滑国各路关卡,沿途但见军卒刀枪明亮,往来繁忙,似乎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傅太师心中不由一喜,但也颇为惊讶。他又见关卡门禁处,到处张贴着州府筹集军资的布告。傅太师留了心眼,见有这种布告,就偷看上几眼,心细如发的傅太师发现,滑国地方州府筹集军用物资的布告,很多都早在数月前就发布了。

傅太师的心思渐渐凝重起来。进入滑国国境后的一路所见,让傅太师相信,滑国其实早已在备战,无论军卒还是地方后勤,傅太师相信这些备战都是冲雪国的,而且,滑国已经备战数月之久。

可是,为什么元炳坤并没有向他提过此事呢?

是因为元炳坤身在雪国,不知道国内的备战情形吗?傅太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一者,滑国驻雪国国馆使臣应该是一个相当有份量的位置,二者,傅太师听元炳坤的说辞,他应该是滑国王上极为信赖的人,国馆肯定有和国内通消息的特别途径,加之元炳坤自己是武将出生,他没理由一点风声和消息都收不到,那么,元炳坤为什么明知国内已经备战,却对傅太师只字不提?

傅太师觉得,问题的关键在于,滑国数月来一直都在备战,却并没有实际出兵,这其中的原因,肯定就是元炳坤不肯向他提起滑国已经在备战的原因。

这个原因会是什么呢?

傅太师慢慢沉下心来,自己思量,然后,他猛一下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

他一直担心滑国惧怕雪国军力,不敢出兵,所以,他一路以来都在向元炳坤豪言翼国的战力,告诉元炳坤,翼国军队在周将军的率领下,屡败雪军,让雪国军队出了北关后就寸步难行,更有北与郡官兵奋力杀敌,成功阻止了狼师的推进。翼国随时准备调集全国百万兵力,反攻雪国,回夺北关。而元炳坤也一直笑嘻嘻听着,并不做表态。

而实际上,滑国真正关心的,不是雪国的战力,而是翼国是否还有战力,只要翼国还能战,还能损耗雪国的战力,还有还手之力,滑国就不准备出手。

翼雪两国相战,滑国不准备帮助任何一方,它要做的,是坐看翼雪两国两败俱伤,然后坐收渔翁之利!

第一百七十一章 出尔反尔

雪国和滑国是互相设有国馆的,元炳坤担心翼国太师傅抱一到达滑国的消息走漏出去,所以,一路隐瞒。将入王都步月时,更是单独雇了一辆马车,让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乘坐其中。

一行人进入王都步月后,元炳坤安排傅抱一和二殿下在自己的一处别院住了。到了第三天下午,元炳坤亲自过来,告诉傅太师,王上要见他。

傅太师当即叫了二殿下,元炳坤微微愣了愣,他原本以为傅太师会只身跟他进宫去的,却不料,傅太师还专门去叫了二殿下。

元炳坤并不知道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身份,一路上,傅太师也只说二殿下是自己的书童,沾着点亲,带着二殿下只为一路上能有个跑腿传话的人。

而二殿下闾丘闵幽自从上次在于封隆府上,因为“书童与主人同座”的细节而被于封隆看穿他的身份,二殿下闾丘闵幽就长了心眼,这一路跟随傅太师和元炳坤北上,凡傅太师和元炳坤坐着说话时,二殿下都恭敬地侍立在傅太师身后,还端茶递水,“书童”了很多,元炳坤竟然一直未识破他的身份,这让二殿下颇为得意。

元炳坤看傅太师要带着书童前往,心里虽然奇怪,却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元炳坤在前,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随后,三人分乘两顶小轿,一前一后,从王宫的一个小门进去,来到一处小殿。

不出傅太师所料,堂上除了居中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黑面男子,男子左手下首还坐着几位中年人,个个器宇不凡。

傅太师此前已听元炳坤介绍过,滑国王上齐浩天,年过五十多,十二岁登基,至今已经在位四十多年。所以,傅太师立即猜出,居中的黑面男子,应该就是滑国王上齐浩天,至于下手那几人,应该都是滑国重臣。这些人今天是和滑国王上一起,想听他介绍翼雪两国的战场情形呢!

果然,元炳坤先上前拜见了自家王上,傅太师也带着二殿下闾丘闵幽当中行了礼,然后,在元炳坤的指引下,傅太师和二殿下在齐浩天右手下首坐了,与那些重臣面对面,而元炳坤自己则走到滑国重臣的列尾,去坐了末席。

滑国王上齐浩天肤色虽然有些黑,说起话来却笑眯眯地,只听他问道:“傅太师此来,不知可否携带翼国国书?”

傅太师一脸苦笑,回答说:“王上啊,臣是私逃来投奔您的啊,翼国王上闾丘羽怎么可能给我开具国书呢!”

傅太师此言一出,不仅元炳坤、滑国王上齐浩天及众臣都是一愣,就连他身旁坐着的二殿下闾丘闵幽都是一脸吃惊。

傅太师一路都在和元炳坤说,请滑国出兵的事,元炳坤回来后,也是这么向滑国王上齐浩天汇报的,可是,傅太师一开口,居然这话头就变了!元炳坤有点着急起来,这要是王上怪他欺君之罪他得有多冤啊!

而二殿下闾丘闵幽闻此更是着急,他一直都在悄悄琢磨,如何与傅太师一起说服滑国王上出兵呢,傅太师却开口就倒了戈!

一时之间,堂上众人都吃惊地看着傅太师,等他的后话。傅太师没让大家继续等,说道:“傅某此行,本就是两条腿走路,半公半私而来。公事是代表翼国王上闾丘羽向雪国递交降书求和,若能成功,我的私事就也算办成了。”

“太师私事是指”傅太师对面坐着的滑国重臣中,其中一人问道。

傅太师微微叹气道:“既然翼国不保,傅某只能退而求其次,给自己后半生找个安身之所了!”

对面几人中,一人浓眉大眼的汉子,朝傅太师大声斥道:“太师莫要在此大话唬人,那么大的翼国,怎么会不保呢?”

傅太师当即反问道:“闾丘羽是想保住翼国,可是,怎么保呢?闾丘羽此番委托我前来雪国议和,提出的议和条件,翼国四郡北与、东圃、西岐、南田,割三郡给雪国,闾丘羽远远只留一个郡,最好是留南田郡,实在不行,给他东圃或者西岐也可以,只要还能留着翼国不灭就行。

“可是,这样的议和条件,雪国都不肯答应,雪国主战派的目标,根本就是要全部吃掉翼国四郡,将闾丘家三百年基业连根拔起,他们怎肯给闾丘家再留下一郡呢?闾丘羽四郡全失,即或他留得命在,翼国也是要亡国了。”

“太师,你,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第一个跳起来的是二殿下闾丘闵幽。

闾丘闵幽话没说完,元炳坤也急了,他大声问傅太师:“傅太师,你怎么出尔反尔了呢?你这一路可都在说翼国军队战力很强,随时准备发起反击,收复北关的呀!难道太师是骗我不成?”

傅太师朝元炳坤陪着笑,双拳抱了抱,才说道:“元使臣见谅,傅某实在是怕你不肯带我来滑国,才编出那番说辞来,傅某承你帮忙,逃命至此,多谢元使臣了!傅某在此向你赔罪!”说完深深一揖,差点没把元炳坤气得跳起来。

坐在傅太师对面的滑国重臣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滑国王上齐浩天只得用大声咳嗽,让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齐浩天对傅太师说:“既如此,请傅太师为我们介绍一下翼国那边的真实情况吧。”齐浩天的话语中带着不悦,脸上已经敛去笑容,重音强调了“真实”二字,那意思很明显,傅太师可别想着再骗人了,否则,后果会很严重的。

傅太师赶紧应声,随即恭谨而答:“翼国那边为免动摇军心,真实情况一直封锁,不许外传。实际上,翼国军队随时可能大溃败。就在我出发前夕,翼国北与郡十五万官兵,被狼师屠杀五万,俘虏十万,已经全军覆没,其中包括北与郡郡守朴惠也已被俘。其余三郡,东圃和西岐答应出兵,却迟迟拖延,据说要明年三月以后才能凑齐人马,至于南田郡,早已声明只出粮草,不出人。翼国现在还在坚持作战的,实际就只剩下周将军的八万北关兵还在苦苦支撑。”

第一百七十二章 蠢蠢欲动

傅太师说这番话时,配以垂头丧气的表情,加了长吁短叹的声音,内容虚虚实实。他夸张了北与郡死伤被俘的军卒数字,减缩了周却北关兵的人数,掩盖了东圃郡已经出兵的实情,但是,也真实地陈述了南田郡不肯出人的情况。

末了,傅太师还跺着脚,痛心疾首道:“翼国大势已去!不日将亡国也!”

众人眼瞅着傅太师,太师眼里竟然含了泪,他颤巍巍捏起袖管,轻轻擦拭起眼角的泪花。

二殿下闾丘闵幽虽也打听了一些军方的情况,知道现在前线不利,但是,详细情形他并不深知,包括北与郡官兵被俘的事情,这件事确如傅太师所言,翼国方面为免军心涣散,严禁消息外泄,所以外界知道详情的并不多。二殿下此刻忽然听傅太师这样一说,大惊失色,当下就急红了眼睛,他下唇紧咬,眉头紧锁,双拳紧握。

滑国众臣看着对面老少二人这番情形,有些茫然无从起来。滑国与翼国之间隔着雪国,又没互设国馆,消息不是很灵通,目前,他们也只知道雪国出兵翼国,攻下了北关,但是,对于翼国战场的具体情形,只约略知道些大概。早前又听元炳坤传来消息,说翼国目前战力尚可,却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傅太师所言的翼国大势已去,随时会亡国了呢?

滑国王上齐浩天瞟了几眼元炳坤,元炳坤有些发窘起来,但他毕竟是武将出身,为人豪爽耿直,不善言辞,更不懂说谎蒙骗,虽知此刻傅太师所言和自己传回给王上的情况不符,却也没有出言辩解,因为他的消息原本也主要来源于傅太师的说辞,只是这傅太师与他一路所谈,同今日当面向王上齐浩天的陈述南辕北辙,完全不同,所以才把他陷入被动之中。

元炳坤当下也不出声,只抿着嘴,铁青着脸。

滑国王上齐浩天原本想等元炳坤自己主动解释,结果几番眼神示意,元炳坤始终一言不发,齐浩天知道元炳坤的倔脾气,于是就主动问元炳坤:“翼国北与郡官兵被俘一事,元使臣可否有听到过消息。”

元炳坤赶紧答:“臣汗颜,雪国那个小王上,对于翼雪两国的战场消息管制得很紧,凡有泄露者必会重罚。不过,臣确实听说了雪国在翼国前线传回了大捷,说樊净庐的狼师打了一场大胜仗,小王上已经在考虑拟擢升他为大将军了呢。这场大捷的时间与傅太师所言北与郡官兵被俘的时间确能吻合。”

元炳坤沉吟一下,又补充道:“另外,我和太师这次回王都,经过狼师边境时,也听到了狼师军卒在说,樊将军在翼国打了胜仗,将官们都得了犒赏呢,包括镇守北境这边的狼师军官也有封赏。”

滑国在座大臣中,一名面相威武的军官样的中年汉子问傅太师:“太师,你确定斩杀俘虏贵国北与郡官兵的是狼师吗?”

傅太师道:“这个自然是确定的,现在翼国军队是谈狼师色变,原先他们最惧怕的原本是雪骑来着,都说雪骑装备精良,人高马大,队伍行军过来,如疾风一样飞快。可是,与狼师这一战,翼国军队才知道雪国有比雪骑更恐怖的军团,狼师的那些军卒,一身白色雪装,面上还戴着白色口罩,脚下是滑雪装备,他们在风雪之中比雪骑的马更快,他们来如飞刀,去如闪电,刀光一闪,北与郡官兵就已经人头落地了,连对手的面孔都没看清。军队的防守阵型被这些白色飞人冲来撞去,很快就七零八落,为免被屠杀干净,北与郡官兵才不得不缴械投降的”

听着傅太师这番叙述,对面坐着的几位滑国大臣齐齐瞪大了眼睛,最后,他们面面相觑,一起说出了四个字:“雪狼军团!”

傅太师闻言一愣,他初时不明白,但马上就琢磨过来了,问道:“哦,你们说那些个踩着滑雪板,飞来飞去的狼师军卒,是雪狼军团的吗?”

元炳坤也激动起来,不断地说:“是了,是了,难怪我这趟回来,一路留意,到处都没有看到雪狼的军卒巡逻呢。”

傅太师想起他们这一路北上,临近雪国和滑国的边境时,到处都是白雪皑皑,元炳坤介绍说,滑国一年有四个多月飞雪不断呢。傅太师和二殿下大感好奇,跟着元炳坤东张西望,欣赏这难得一见的雪景,却没想到元炳坤其实是在到处留意雪狼巡卒的踪迹。

那个军官模样的中年汉子沉吟道:“按傅太师说法,翼国北与郡官兵共计十五万人,被屠五万,擒十万,这样的战绩,须得把雪狼三个团全部调过去,才可能做到。”

其他几名大臣闻言,悄悄议论起来,大家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最初,他们听说的是抽走了尖锥团去攻打北关,那时候,滑国就开始备战了,但是,雪狼军团被抽走,却是他们没有发现的。如果,雪狼三个军团都不在边境线上的话

傅太师能感觉出,对面几位大臣明显有些兴奋和激动起来,傅太师并不知道,雪狼三个军团被调走的消息能这样刺激大家。滑国被雪国压制多年,无法南下,就是因为在边境线上,被樊净庐的狼师封得死死的,而樊净庐的狼师最让他们敬畏的,就是雪狼三个军团。

雪国和滑国边境线一年中很多时候都积着雪,雪狼军团是樊净庐针对边境这种特殊地貌,特别组建的奇兵军团,团内个个都是滑雪高手,据说平日里这些军卒出去逛个街都是踩着滑雪板去的,全团的营地就宿在高山冰雪之上,每次和滑国交锋,这些雪狼军团的军卒,正如傅太师所描述的,来去如风如电,手中一把短刀,要了无数滑国军卒的命。

如果,雪狼三个军团现在真的被抽至南面的翼国前线,那么,岂不是说,现在正是滑国出兵的最佳良机?

几位大臣用眼神交流着心中的蠢蠢欲动。

第一百七十三章 角色互易

果然,滑国大臣们小声议论一会儿,那位军官模样的中年汉子霍一下站起身来,行至大厅中央,朝上面坐着的王上齐浩天抱拳施礼后,说道:“王上,臣以为,现在狼师南调,雪国北境空虚,特别时他们的雪狼军团现在翼国战场,正是我们滑国出兵,一举南克的最佳时机。”

另一名大臣也起身附议道:“王上,臣同意莫将军的看法,现在翼国那边兵力微弱,随时可能沦陷,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出兵正是当时,雪国腹背受敌,狼师回援不及,此乃天赐我滑国的良机,王上莫要浪费了。”

早在对面那些大臣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时,傅太师就已将众人的言语表情都落入了耳朵和眼睛里,但他始终不动声色。

此刻,见滑国大臣向滑国王上齐浩天进言,要求滑国出兵攻打雪国,傅太师也跟着站了起来,一边摆手,一边连声喊道:“吾王三思!吾王三思!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啊!”

傅太师这两声“吾王”,叫得殿内滑国众大臣一齐发了愣,尔后,人人都露出鄙夷不屑的表情,而傅太师身旁坐着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却只觉羞耻万分,愤怒不已。

无论二殿下闾丘闵幽还是滑国众大臣,大家初时都以为傅太师是代表翼国来滑国搬请救兵的,元炳坤此前传来的消息,也是说翼国太师傅抱一此来,是想和王上商谈请滑国出兵的事,却没想到傅太师一见到滑国王上,立马转了话头,不再谈恳请滑国出兵的话,反而说自己此来,是来避战火,来托庇于滑国的。这会子,半个时辰不到,傅抱一竟然连“吾王”都叫上了。

滑国王上齐浩天听了傅抱一这两声“吾王”忍不住笑了,他很受用地看着傅太师,觉得这个傅太师很有意思,一是脸皮子够厚,再是人也机灵,就在人人都以为他是来滑国求援的时候,他却大声嚷嚷,让王上“不可轻举妄动”,而且,还连“吾王”都叫上了。

齐浩天遂咪咪笑着,半真半假地朝傅太师道:“哎呀,傅爱卿,今天得了你这样一个大臣,孤王此心甚慰啊!你给孤王说说,孤王这‘不可轻举妄动’是个什么原由?”

傅太师才不理会一众旁听者对他的鄙夷与愤怒呢,他此刻眼里只有“吾王”齐浩天了。齐浩天这么一问,傅太师赶紧上前,向“吾王”解释道:“吾王万万不可出兵,滑国一旦出兵,就离灭亡不远了,翼国就是前车之鉴啊!翼国也算是兵强马壮,三百年古国了,可是,在雪国雪骑和狼师、骄旅的夹击下,毫无还手之力。雪国筹谋称霸鸿羽大陆多年,将军们老谋深算,小王上运筹帷幄,实在不好对付,雪国不来主动打滑国,滑国还是不要去招惹雪国的好”

“横!太师你也太小看我们滑国了!”那位莫将军实在听不下去傅太师的话了,直接打断了他,“我们滑国兵强马壮,怎是你们孱弱的翼国可比的!”

傅太师却不以为然:“莫将军,我听说镇守雪国北境的,是雪国樊净庐将军的狼师,狼师的厉害翼国已经领教过了的啊,他们来去如风似电,翼国军卒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清脑袋就被抹去了,这是多吓人的一支军队啊!”

元炳坤参与进来了莫将军和傅太师的辩论,他反驳傅太师道:“太师,说到带兵打仗,元某略知一二,狼师虽然厉害,但是,它现在主力陷在翼国,分身乏术,现在边境空虚,特别是雪狼三团不在,也就没什么值得我滑国忌惮的了。兵贵神速,我们只要速战速决,雪国双线作战,腹背受敌,我们赢面很大。”

傅太师还是摇着脑袋,像一个拨浪鼓一样叨叨道:“元使臣,速战速决不可能啊,翼国那边已经顶不了几天了啊,那边一玩完,滑国这边出兵就是单线作战了,哪里还有双线作战、腹背受敌之说!”

“王上,怯懦者在哪里都是懦夫,一个在家国危难之时,只顾自己逃命,托庇于异国的人,他的话怎么可以听呢!雪国图谋我们滑国,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雪国前几代王的时候,就定下国策,要‘先南后北,先翼后滑’,如今,翼国将亡,雪国下一步必然就是转而将矛头指向北部的我们了,翼国之王,于我们是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现在若不趁翼国还在死战出兵支援,将来,我们很可能和翼国被雪国逐一而破,分别击跨,那就正中雪国下怀了。”莫将军已经有点发怒了,眼睛瞪着,胡髭张扬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这殿堂里的角色已经互易,原本应该是傅太师苦苦哀求滑国出兵,滑国无动于衷的场面,硬是被转换成了滑国大臣在努力劝说王上齐浩天出兵,傅太师却在死劲拦着,反驳着。

齐浩天饶有兴致地看着听着堂下的辩论,看到莫将军已经有点激动了,就挥挥手,阻断了这次的辩论,然后,他看着傅太师说道:“太师此来,想托庇于我滑国,此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给你个闲职,给点俸禄你,让你在滑国颐养天年,这些都好商量,只是”

齐浩天略一沉吟后,才说:“不知太师可有携带什么见面礼没有?”

傅太师听齐浩天这么一说,已然是大喜如狂,他赶紧上前,朝齐浩天笑道:“吾王英明!吾王万岁!我从翼国来时,带了两车贵重礼品,可惜,这些礼品在雪国王都定足时,为了摆脱那些主战派的跟踪,我只好舍了去,让它们做了诱饵,不过,此刻,我还有一个更贵重的礼物献给王上,以表我投靠托庇王上的一颗真心”

眼见太师傅抱一如此贪生怕死、奴颜卑膝,二殿下闾丘闵幽怒不可遏,他霍然起身,大喊一声:“傅太师!”打断了太师傅抱一的话。

第一百七十四章 利益可期

二殿下闾丘闵幽这一声呵斥,犹如晴天霹雳,将大殿上所有人都震住了。

殿上众人一齐看向二殿下闾丘闵幽,每个人心中都有些纳罕。

傅太师作为翼国使臣,上殿觐见滑国王上,若是带一个同为使者的大臣还说得过去,可他却将一个十岁不到的书童带上殿来,这排场也忒大了些,也太过失礼了。

带书童上殿也罢了,谁家书童跟着主人见客时,不是侍立主人身后的,可傅太师这位书童,居然还大喇喇地坐在了傅太师身旁。当然,众大臣对此留意过,这应该是傅太师的意思,那个小书童刚上殿,倒是想往傅太师身后站来着,是傅太师示意小书童坐到自己身旁的。当时众人只还觉得,傅太师对这个小书童有些娇宠罢了,倒没觉得小书童对傅太师如何。

可如今,这小小书童居然当庭呵斥起了傅太师,作为一个书童,主人对你再骄纵,也不能不知轻重到如此地步呀!

这就不能不让滑国几个大臣的脸上带了寒霜,就连王上齐浩天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傅太师看着二殿下闾丘闵幽,心里也有些吃惊,他没想到这个二殿下居然会在大殿上突然朝他发出斥责,一时之间竟有些目瞪口呆。

二殿下闾丘闵幽却对殿上诸人的反应不管不顾,他眼睛斜瞅着傅太师,一副鄙夷不屑,怒火满胸的样子,只听他朝傅太师冷冷道:“太师,您还真是给我大翼国臣子长脸呢!”

闾丘闵幽此言一出,殿上诸人皆知,这个小书童是对太师那幅谄媚讨好、奴颜卑膝的样子不满呢,于是,故意说反话“赞扬”傅太师,其实小书童言外之真意,是说“傅太师啊,傅太师,我翼国大臣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大家看看傅太师,傅太师一脸尴尬,脸色涨得通红,站在那里像一只木鸡,呆呆的。

滑国众臣乐坏了,脸上都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大家看向书童的眼神柔和有爱多了,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书童真是好可爱,真是道出了大伙儿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就连滑国王上齐浩天脸上也觉得此事颇为好笑,齐浩天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殿下站着的傅太师的小书童。

二殿下闾丘闵幽斥责过傅太师后,一甩袍袖,昂昂然上前,朝王上齐浩天深深一揖,然后自报家门道:“翼国使臣闾丘闵幽见过滑国王上。”

“哦?”齐浩天眉毛一样,诧异道:“你姓闾丘?”

“是的,本使臣复姓闾丘,名闵幽。”二殿下闾丘闵幽朗声回答。

“翼国王上闾丘羽是你什么人?”齐浩天的脸上没有了笑容,肃声问。

“是我父王。”二殿下闾丘闵幽答。

“你是世子?”齐浩天愈发惊诧起来,双眉又是一扬。

闾丘闵幽囧了囧,才道:“世子是我哥哥,我是二殿下。”

“哦。”齐浩天看着闾丘闵幽,若有所思,“二殿下今年几岁?”

“马上就要十岁了。”闾丘闵幽身子挺直回答。

齐浩天接着问他:“二殿下既是使臣,不知此来,你父王交予你的使命是什么?”

二殿下闾丘闵幽又是一揖道:“父王派我前来滑国,恳请王上出兵攻袭雪国,这样,我们两家南北夹击雪国,共同给雪国以重创!”

闾丘闵幽说完顿了顿,随即又补充道:“如果滑国需要有什么条件才肯出兵,尽可以和我谈,只要我们翼国可以做到的,不辱没国体和尊严的,我都可以代表父王,代表翼国答应王上。”

殿上几位滑国大臣听完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话,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现在事情很明显了,翼国二殿下这是嫌他们的太师傅抱一丧尊辱国,所以挺身而出,意欲甩开傅太师,自己代表翼国,直接和滑国谈出兵、谈条件呢。

傅太师有点着急起来,他跨前一步,挡在二殿下闾丘闵幽身前,朝齐浩天陪笑道:“王上,您刚才不是问我带了什么见面礼吗?”

齐浩天微微颔首。

傅太师赶紧说:“我可不可以单独敬献给王上?”

齐浩天看了看傅太师,尔后朝殿下诸位大臣摆摆手,众大臣于是起身告退,傅太师趁机叫住了元炳坤,对元炳坤说:“麻烦元使臣将二殿下送回榻下。”

二殿下闾丘闵幽一愣,瞪着眼睛怒视傅太师,摆明了是不肯离去的意思。

元炳坤偷眼瞄了瞄王上齐浩天的眼色,见齐浩天没有要留下二殿下的意思,元炳坤遂对二殿下做了个请的手势,对闾丘闵幽道:“二殿下请跟我来!”

二殿下闾丘闵幽虽然满心不乐意,但是,也不好就这样赖着不走,只得恼悻悻地离开了大殿。

众人一走,傅太师上前,朝齐浩天道:“王上,您觉得我给您带来的这份见面礼还行吗?”

齐浩天心中一动,问道:“太师所言见面礼是指?”

傅太师笑道:“自然就是翼国王上闾丘羽的次子,二殿下闾丘闵幽了。”

齐浩天不解道:“太师此话怎讲?”

傅太师侃侃而道:“王上,古人曾有这样几句对话,是关于做生意的。问者说:‘耕田之利几倍?’答者曰:“十倍”;问者又说:‘珠玉之赢几倍?’答者曰:‘百倍’;问者再说:‘立国家之主赢几倍?’答曰:‘无数’。

“王上,今天我带给您的这位翼国二殿下,深得翼王闾丘羽的喜爱,其气质与其兄世子闾丘奋卒截然不同。翼国世子孱弱无能,连只蚂蚁都不敢杀,王上王后怒其不争,对这个世子多有不满,臣私下听翼国王上闾丘羽的意思,早有废黜世子,改立这位二殿下之意。

“王上您也看到这位二殿下了,气宇轩昂不说,二殿下自小跟随外公周搏、舅舅周却习武,深得翼国这一老一少两代将军的喜爱。王上若此番着意笼络一下二殿下,施恩于他。日后,二殿下登基翼国,必会感恩王上,那时,滑国将利益可期。”

第一百七十五章 好好打一通屁股

滑国王上齐浩天听完傅太师的话,许久不语,陷入沉吟之中。

这让傅太师的心有些揪紧起来。

傅太师此来,从翼国所带全部财物礼品都在雪国王都定足失落。为能让滑国驻雪国的使臣元炳坤答应带他来滑国求助,傅太师还把已经送给于封隆的几箱锦帛和南珠,又要回来,送给了元炳坤。

现而今,傅太师虽然如愿以偿,跟随元炳坤来到了滑国,也见到了滑国王上齐浩天,但是,此时的傅太师可谓是身无分文,两手空空,他根本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给他帮腔的人。

傅太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得咬咬牙,如林漫所言,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对滑国君臣展开游说,或者说,是展开“忽悠”。

前半截“忽悠”还算顺利,滑国大臣们挺配合的,听完傅太师关于雪国狼师南调,边境空虚,翼国无力继续撑持的说法后,莫将军打头,立即向滑国王上齐浩天建议出兵。这一点,正是傅太师所期望的,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傅太师是个人精,他根据自己多年来与翼国群臣打交道的经验,傅太师相信,不管翼国还是滑国的将军,身居高级武职的人,能有几个不好大喜功呢?尤其坐到将军这一步的人,全都是靠军功积累才能上的。既然现在可以有绝佳机会建立不世功勋,怎么舍得白白错过和浪费呢?因此,傅太师算定,莫将军之流只要觉得雪国有机可乘,就肯定想出兵的,谁拦着跟谁急。

事实也果然如此,傅太师还不得不扮演一下反面角色,和莫将军唱了几句反调。

只是,滑国王上齐浩天却没有傅太师所期望和预料的那样激进了,齐浩天显得非常谨慎。滑国众大臣已经纷纷请命要求出兵了,齐浩天却还是沉吟着,迟迟不肯表态。

傅太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才决定再追加手段,抛出他的另一项筹码,这项筹码不是军功筹码,而是邦国筹码。

做王上的对于军功可能未必感兴趣,但是,对于能有一个言听计从的、年年进奉的属国和属国王上还是会有兴趣的吧?

这就是傅太师的算盘,也因此,傅太师才单独在滑国王上齐浩天面前,发表了那么一通关于二殿下的话。

这番话自然也是有虚有实,什么翼国世子孱弱,翼国王上闾丘羽有心废黜世子的话,都是他为了忽悠滑国王上齐浩天瞎编的,但是,二殿下确实是很得外公周搏、舅舅周却的喜欢,傅太师私下听说,军方很多高级军官都喜欢二殿下,这些人确实有这种说法,觉得世子闾丘奋卒过于羸弱文静了。

傅太师在滑国王上齐浩天面前如此推崇二殿下,是希望齐浩天能觉得二殿下“奇货可居”,然后肯对二殿下进行投资和栽培。如果齐浩天真如傅太师所愿,有了此心,愿意栽培帮助二殿下,那么,滑国现在就没理由看着翼国被雪国灭亡而坐视不理。

总之,傅太师对大臣采取反向忽悠,对齐浩天进行循循善诱,手段不同,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滑国能尽快出兵。

可是,傅太师连二殿下这个诱饵都抛出去了,滑国王上齐浩天却久久沉默,傅太师发现,这个齐浩天不像他的大臣那么好忽悠呢。

果然,齐浩天说话了,他笑着说出的话,让傅太师的心大冬天掉到了雪地上。齐浩天说:“这个二殿下不是很听话呢!”

傅太师一下子尴尬了,他自然知道,齐浩天是指刚才二殿下闾丘闵幽突然跳出来,当着滑国君臣斥责他奴颜卑膝、有辱翼国那番话。

傅太师此刻,恨不能时光倒流,他一定提前把台词都和二殿下对好,不让二殿下突然加入,坏了他自编自演的整台好戏。

他百密一疏,忽略了二殿下嫉恶如仇的性子,忽略了他是一个说不懂事还懂点事,说懂事却还不知道大人之间其实存在尔虞我诈,虚虚实实,一切并不是眼见之表象即为实。

他为了效果真实,没有提前告诉二殿下他准备在滑国君臣面前演出一台戏,以至于他在殿上的表演太过逼真,不仅滑国大臣们被他忽悠了,连二殿下闾丘闵幽也一齐被他忽悠了,二殿下当了真,才会跳起来斥责于他。也因此,让齐浩天看到了二殿下锋利的爪牙。

唉,人们挑选豢养小狗也好,小猫也罢,不都是喜欢挑听话乖巧的小猫小狗来养吗?谁愿意养一条随时可能向主人吸牙咧嘴,露出爪牙的猫或狗呢?

傅太师虽然明知他的全盘计划,可能就因为二殿下的突然跳起,而被砸了,但他还是努力陪笑着,想挽救一下。

傅太师向滑国王上齐浩天解释道:“呃,王上,二殿下他只是被他父王宠坏了,翼国王上闾丘羽喜欢二殿下远甚于喜欢世子,所以平日里对二殿下”

齐浩天却摆摆手,打断了傅太师的话,显然,滑国王上齐浩天对于翼国二殿下闾丘闵幽这个话题已经没有兴趣了。

只听齐浩天说:“太师,说到经商与经国,我承认我只有胆量、也只有兴趣做点小本买卖。经国的事情太过久远,也太过飘渺。滑国一年之中,有大半年是冰雪天气,粮食严重不足,百姓衣食时时有陷入困境的可能。如果翼国能在这些方面为我们提供些条件,我可能会更有兴趣一些,否则,出兵一事,于我来说,就是劳民伤财的错误之举,我不会考虑的。”

齐浩天说完起身走了,殿堂里空荡荡留下傅太师一人。

傅太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失望地走出殿堂。一个小公公带着他出了宫,那辆来时的马车倒还等着他。

傅太师坐在车厢里,心里气恼万分。他懊悔自己顾头不顾腚,只顾着琢磨滑国君臣去了,忽视了屁股后面的二殿下,结果,被二殿下从后面给了他一脚,坏了他的大事,让他功亏一篑。

傅太师恨不能马上见到二殿下闾丘闵幽,扒下他的裤子,好好打一通二殿下的屁股!

第一百七十六章 可不可以耍赖

翼国太师傅抱一回到下榻处时,二殿下闾丘闵幽正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傅太师进门第一件事,是拿出他的烟具,准备抽烟。今天上殿觐见滑国王上齐浩天,傅太师没敢带烟具,憋坏了。

傅太师刚坐下,二殿下也气咻咻地在傅太师对面坐了。傅太师眼睛一瞪,拿手中烟杆往桌上一敲,对二殿下说:“你站着!”

闾丘闵幽一愣,但还是乖乖地站了起来。

二殿下闾丘闵幽看着傅太师,等着傅太师和自己说点什么,傅太师却不再理他,只自顾自低下头,拿着烟杆,往烟锅里埋烟丝。

这一下,二殿下闾丘闵幽又急躁起来,重新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地板上团团转。

傅太师点着烟锅,开始抽烟,“吧嗒吧嗒”“”吸了两口之后,傅太师来了精气神。

二殿下闾丘闵幽也憋了一肚子话想问傅太师,这会凑过来正要开腔,傅太师“啪”一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烟锅,对二殿下说:“蠢才,坏我大事!”

二殿下拧了拧脖子,想和傅太师争辩,嘴巴刚张开,傅太师的烟锅又是重重一下,敲在方桌上,他对二殿下闾丘闵幽喝到:“闭嘴!”

闾丘闵幽又是一愣,发现今日的傅太师和往日很是不同,一脸寒霜,丝毫不见往日的和颜悦色。二殿下心里虽然也很不爽,但是,看了看傅太师,他没敢顶嘴。

傅太师重又开始抽烟,这一次,他抽两口烟就教训二殿下几句,然后拿烟斗狠狠地敲一下桌面。

傅太师心里是很想打二殿下屁股的,但是,二殿下毕竟是殿下,是傅太师的主子,傅太师不敢真脱了二殿下的裤子打他,于是就拿烟斗敲打桌子代替打屁股了。

这样教训数落一番二殿下之后,在傅太师的想象里,闾丘闵幽的屁股已经被他打得红红紫紫,肿了老高了。傅太师的心里舒服了点。

二殿下闾丘闵幽终于在傅太师吞云吐雾,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教训数落中,烟锅一声声的敲打中,明白自己坏了傅太师的大事。二殿下窘得垂下头去,差点哭出声来。

傅太师看二殿下已经知错,一副垂头丧气、可怜兮兮的样子,傅太师心里犯了软,烟杆指一指椅子,示意二殿下坐。

闾丘闵幽得了傅太师指示,机械地走到椅子前,刚挨了一下椅子边,立刻又弹了起来,仿佛屁股真被傅太师打肿了,火烧火燎一般,坐不得了。

二殿下闾丘闵幽朝傅太师小心地陪着笑,道:“太师,我做了混账事,理当罚站!我还是站着!”

傅太师斜睨向闾丘闵幽,觉得这小子有了点长进,就任由二殿下站着了。

傅太师“吧嗒吧嗒”抽完最后几口烟,又开始埋下第二锅烟丝。二殿下闾丘闵幽见状,赶紧巴巴地拿起火石,笨手笨脚为傅太师点烟,火石擦了好几下才帮傅太师点着烟。

傅太师又开始吞云吐雾了,二殿下闾丘闵幽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跑去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了送给傅太师,陪着笑,小声道:“太师辛苦!太师您用茶!”

傅太师心里“嘿”了一声,觉得小子不错嘛,居然懂得端茶递水了,现在这样子看上去,还真有点小书童的样子!

傅太师心里舒坦受用多了,想着这一趟总算没有白带这小子出来历练,多少学会了点察言观色,长进了一点。

傅太师不抽烟了,放下烟杆,长叹一声,说道:“现在可怎么办?”傅太师说着,一脸哭丧。

二殿下闾丘闵幽赶紧说:“太师,滑国既然想要粮食、要衣帛,我们给他就好了!”

傅太师对二殿下的写句话并不意外,二殿下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傅太师苦着脸说:“不是我舍不得给他们粮食衣帛,只是这件事谈何容易!我们与滑国之间隔着雪国,两国连邦交关系都未建立,交通不发达,我国南田郡虽然富产粮食衣帛,可是运不过来呀!”

二殿下闾丘闵幽愣愣地说:“啊?太师,我们给他们东西,不应该是他们滑国自己去拿吗?”

这一下,傅太师愣了,心想这小孩子的思维还真是和大人有点不同呢!

可是,傅太师被二殿下闾丘闵幽这么一说,歪头琢磨了一下,觉得是不是也真的可以如二殿下所说,对滑国王上齐浩天说,你要的粮食衣帛,这些都有,都给你,要多少给多少,不过你得自己派人到翼国拿去。

可旋即,傅太师转念一想,他这样不是纯粹玩赖嘛!明知两国之间隔着雪国,翼国送不过来,滑国又怎么可能过去拿呢。雪锅的问题不解决,拿也好,送也好,都做不到。

二殿下是孩子,可以赖皮,他傅抱一五十好几了,堂堂翼国太师,翼国使臣呢,怎么可以像孩子一样玩赖呢?

傅太师心里叹了口气,恨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像二殿下闾丘闵幽这样的九岁的孩子,那他说话办事就容易多了,就没这么累了。

傅太师发了一会儿愁,忽然想到了元炳坤。他这次跟着元炳坤来滑国,特别留意元炳坤有没有将他送给元炳坤的那两箱南珠,还有两箱锦帛带在车上,过边境的时候雪国军卒搜查车辆,他还把心提了老高,事实证明,元炳坤确实没有把那四箱东西呆在车上。

但是,傅太师也相信,元炳坤肯定也没有把它们留在雪国,滑国都备战准备出兵攻打雪国了,元炳坤怎么可能把贵重财产还留在雪国,那么,可以由此知道一条,雪国边卒虽然检查严密,但是,元炳坤有他的秘密渠道可以运输物品。就像于封隆就有办法让傅太师的两箱车物品通关而过一样。

办法出来了,只要他设法将给滑国的物资运到雪国定足,交给元炳坤,元炳坤就多半有办法将它们运回滑国来。

当然,物资如果是粮食衣帛,目标就太大,不容易操作,但是,如果是黄金的话,自然就不同了,相信滑国王上对黄金的兴趣会更大。

傅太师想到了出发前,王上闾丘羽和他提过的那批黄金储备。

第一百七十七章 底牌

傅太师心里悄悄地想到了黄金,但他眼珠转了转,没敢和二殿下闾丘闵幽说。

因为傅太师不准备一开始就把这张牌抛出去,他打算先耍耍赖,和滑国王上齐浩天磨一磨,实在是山穷水尽没有办法的时候,才抛出这批黄金。

傅太师怕跟二殿下提前说了底牌的话,小孩子家家沉不住气,到时候,又被二殿下这个猪队友给坑了。

当然,傅太师也预着这张王牌是保不住的,滑国王上齐浩天多半不会同意上翼国自提粮食和衣帛,这法子是二殿下想出来的,小孩子的方法只有小孩子才会同意,大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耍赖不成,再提把粮食衣帛运到雪国交给元炳坤的方案,反正事有从权,先答应下来再说,至于怎么想办法运输,到时候再说,当务之急,得先让滑国王上齐浩天出兵,以解翼国燃眉之急。

最后,万不得已的万不得已,才是那批黄金。王牌最后才打。

当然,运粮食也好,运黄金也罢,还是通过于封隆,少不得要给于封隆一些好处,这都是将来的具体细节问题了。

傅太师这么想定以后,心里踏实了很多。

当晚,傅太师因为有了主意,睡得咕咕噜噜的,像一只老猫,二殿下闾丘闵幽却翻来覆去,像老猫身边一只无力的耗子,小小年纪的他,学会了唉声叹气。

第二天,傅太师主动求见滑国王上,午后,还是昨天那辆马车来接傅太师进宫。

傅太师原本是打算不带着猪队友二殿下同去的,但是,猪队友二殿下死活不干,闾丘闵幽又是嚷嚷,又是跺脚,非要跟着傅太师一起去,扬言要是不带他去,就保证傅太师回来再也见不到他,这就让傅太师害怕了,傅太师见识过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爬墙本事,在雪国王都定足于封隆府上时,二殿下就曾经爬出去过,还提议傅太师也跟着他爬墙走。

傅太师没办法了,只好同意了带二殿下一起去,不过他这次出门前,对二殿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只听着就好,免开尊口,二殿下一一答应了,二人这才上车,朝滑国王宫而去。

还是在昨天那间小殿里,还是昨天那些大臣,滑国王上齐浩天接见了傅太师和二殿下。

不出所料,当傅太师提出,让滑国自己派人前往翼国提取粮食和衣帛时,滑国王上齐浩天及众大臣一起吃惊地瞪起眼睛,望着傅太师。

大家看着傅太师的眼神,简直在怀疑傅太师的精神状态了,觉得这位翼国太师是不是急疯急傻了,怎么会提出如此幼稚的、毫无可能的方案。

这让傅太师极为尴尬,神情窘迫万分,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和年幼的二殿下呆久了,被二殿下带进沟里去回不来了。看来,今天左躲右闪,还是被二殿下这个猪队友给坑了!

傅太师看到滑国王上齐浩天面上已经有点要发怒的意思了,傅太师赶紧陪着笑,连声道:“王上莫急,我还有第二个方案!”

傅太师提出的第二个方案,是翼国国将粮食布帛运到雪国,双方在雪国境内交接。

滑国王上齐浩天果然看向了元炳坤,这个方案主要取决于元炳坤有没有办法将这些粮食布帛从雪国弄回来了。元炳坤面露难色,对齐浩天说道:“这些粮食布帛,到时候不是一车两车,十车八车的问题,而是可能几百车,想要从雪国偷运回来,只怕没那么容易。”

元炳坤顿了顿,又转而朝傅太师道:“即使贵国要将这么一大批物资,神不知鬼不觉地,安全运送至雪国,恐怕也有难度吧。”

傅太师赶紧表态说:“没有问题,我们要将这批物资运到雪国,一点难度也没有!”

傅太师多希望滑国君臣能够接受他的这个第二方案啊!可是,滑国君臣一番商议之后,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方案。傅太师忍不住满脸失望,难道他真是要打出底牌才行吗?他实在有点舍不得那些黄金储备啊!

坐在傅太师身旁的二殿下也是一脸焦急,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起身发言,但是想起出门前傅太师有言在先,不许他乱发言,闾丘闵幽只好强自按捺下自己。

傅太师屁股在椅子上挪来挪去,没想出好办法,只得安慰自己,就算抛出黄金储备,反正也和答应那些粮食布帛一样,先答应给他们,到时候操作运输中有困难,拖延拖延,或者彻底不见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傅太师于是咬咬牙,说:“我王临行交代我,必要时刻,他有一笔黄金储备可以动用!”

傅太师“黄金”二字一出,滑国君臣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齐齐亮了。黄金啊,有黄金什么买不到啊!粮食布帛,药材矿产,甚至兵器盔甲,要什么都能有!

就连一旁坐着的二殿下闾丘闵幽也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傅太师手上居然还有黄金!

滑国王上齐浩天沉声问道:“不知闾丘王上那里,有多少黄金?”

傅太师知道,这是他最后一张牌了,如果这张牌失利,他就再没机会为翼国搬来救兵了。

于是,傅太师不敢再藏私,说出了一个数。

殿上当下哗然:“百万啊!黄金百万!”这可是一笔巨资啊,就算把滑国推倒重建,这笔钱也够了啊!

滑国王上齐浩天当即表示,滑国可以出兵攻打雪国,帮助翼国减少压力。不过,齐浩天也说了,要一手交黄金,一手交兵,当然,这笔黄金的交货地,可以在雪国境内。

元炳坤也当即表示,只要翼国将黄金运入雪国交给他,后面的事情由他来负责,他会将这笔黄金弄回滑国来。

殿上诸人喜气洋洋,滑国诸臣因为王上答应了他们的出兵请求,还另外赚了百万两黄金,皆大欢喜!

二殿下闾丘闵幽也高兴地笑了,滑国总算肯出兵了啊!

大家都没注意到傅太师的表情,傅太师在那里傻眼了。齐浩天要一手交黄金一手出兵,可这笔黄金现还在翼国王宫里呢,等他跑回去把黄金折腾来,不仅黄花菜凉了,全翼国人的尸体也都凉了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谁更值钱

等到大殿里喜洋洋一大群人注意到傅太师的表情时,傅太师已经不是发呆犯傻了,而是一脸哭丧。

傅太师又开始呼唤滑国王上齐浩天为“吾王”了,声声哀求于齐浩天,声泪俱下道,这一手交黄金、一手出兵的事,实在是太高难度了啊,现在翼雪两国交战,遍地烽火,刀枪林立,光着身子跑都一不小心要被戳个窟窿,何况还要携带百万黄金!

傅太师又说,何况,滑国出兵,原本就是江湖救急,行侠仗义,妙手仁心,劫富济贫,悬壶济世等等等等,总不能等战场大局已定,翼国王都会颖墙头的鱼骨旗都改挂雪国的狼尾巴旗了,那时候滑国再出兵,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面滑国大臣莫将军等人看着傅太师,又开始一脸鄙薄了,想着这个傅太师昨天觉得翼国就要亡国了,为给自己一个投靠栖息之地,不惜奴颜卑膝,对齐浩天满口“吾王”。

当齐浩天说给好处就出兵时,傅太师想起翼国王上闾丘羽的“黄金储备”,就又开始硬了,声称翼国王上闾丘羽才是“我王”。

这会子,眼见黄金运不来,齐浩天不见兔子不撒鹰,还是不肯出兵援助翼国,傅太师就又觉得翼国不能依靠了,对齐浩天又改了称呼,变成了“吾王”。

反正,这个傅太师就是根墙头草,翼、滑两国王上,哪边王上能靠上,哪边就是他嘴里的“我王”和“吾王”。

翼国太师傅抱一朝滑国王上齐浩天哭求了半天,齐浩天却不为所动,他笑嘻嘻地对傅太师说:“太师啊,你昨天还教我经商之道来着,这做买卖赢小利、中利、大利还在其次,首要的还是不能赔本啊!我滑国不似翼国家大业大,是做大生意的人,我就那么点人口、那么点兵,小本生意经不起赊账啊!这要是我的兵都打光了,黄金却还影子都没见到,那我岂不是亏到家了吗?”

眼见傅太师这最后一张底牌也将无能为力,滑国王上齐浩天是铁了心不见黄金不出兵,一直沉默的二殿下闾丘闵幽突然站了起身,傅太师眼角瞟到二殿下起身,心中一惊,想着这孩子不知道又要怎么坑队友了!

傅太师正要扯住二殿下闾丘闵幽,闾丘闵幽却已上前朝滑国王上齐浩天深揖施礼。

闾丘闵幽道:“王上,我有一个提议,不知道王上您感不感兴趣。”

齐浩天居高临下,看着二殿下,饶有兴味地点点头。

二殿下闾丘闵幽于是道:“王上不是担心滑国出了兵,却拿不到黄金吗?我愿意留在滑国为质,将来翼国拿黄金来换。”

“哦?”齐浩天扬了扬眉。

二殿下闾丘闵幽:“我想,在我父王眼里,我不至于还抵不上百万黄金的。”二殿下显然信心满满。

“若是你父王不拿黄金来换你呢?”齐浩天若有所思地问。

“任杀任剐!”二殿下闾丘闵幽斩钉截铁道。

“好样的!小小年纪,眉头都没皱一皱呢!”殿下莫将军看着二殿下此举,忍不住击掌而赞!

傅太师却着急了,也不管是在滑国君臣面前了,铁青着脸嚷嚷道:“胡闹!这怎么可以呢?二殿下不能留在滑国做质子!”

闾丘闵幽却不急不躁,朝傅太师温声道:“太师,国与国邦交也好,人与人做生意也罢,都讲究一个诚信。我们现在一下子运不过黄金来,留下质押物也是应该的。”

“不行不行!”傅太师才不理二殿下是什么道理呢,他只管摆着手,粗暴地道,“你让我一个人回去,怎么跟你父王母后交代?!”

这时,滑国的莫将军说话了,他对傅太师说:“太师,我看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要兵了吗?”

傅太师闻言愣了愣,旋即一连串点头道:“要!当然要啊!我要兵!”

元炳坤也说话了:“太师,那你又想要兵,又舍不得二殿下,这怎么成交啊?你没听说过有句话叫做‘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吗?”

傅太师一下子被元炳坤这句话给噎住了,瞪着眼睛,哑口无言的样子。

二殿下闾丘闵幽转身望着齐浩天,说:“王上,我自愿留在滑国做质子,换取滑国即刻出兵,不知王上对我的这个提议,意下如何?”

现在,情况已经比较明显,滑国群臣对于质子方案还是满意的,就看滑国王上齐浩天怎么说了。

傅太师此刻的心理最是矛盾,他一方面希望滑国王上齐浩天能答应立刻出兵,另一方面却又希望齐浩天拒绝二殿下做质子的要求。

可是,世间事哪里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齐浩天都说了,他不做赔本买卖的呀!

傅太师没等齐浩天表态,就赶紧朝齐浩天陪着笑说道:“王上,要不,换我留下来做抵押好不好?”

殿上“嗤”一声响起,傅太师话音刚落,有个大臣就笑了起来,他说:“太师啊,你以为谁都能留下来做质押吗?二殿下留下,那叫质子,你留下叫什么?叫质臣吗?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质臣’这个词哦!

“再说了,质押物一定得是值钱的才行,你这个质臣值不值钱啊?翼滑两国这单交易里,质押物得值黄金百万才行。二殿下值这个钱,是因为他不会见了谁都叫父王,闾丘羽也不可能再把别的孩子叫做二殿下。质臣恐怕就很难值这个钱了吧?尤其是那种见谁都可以叫‘吾王’的臣子。”

傅太师此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又开始顾头不顾腚地道:“谁说二殿下就值钱呢?二殿下也不值钱的,他父王对他很不待见,他几个月也见不上父王一面的”

傅太师这么嚷嚷着,忘了昨日同样是在这里,他循循善诱地告诉滑国王上齐浩天,这个二殿下很值钱呢,深得翼王闾丘羽的喜爱,是他带给齐浩天的见面礼。齐浩天只要肯在二殿下闾丘闵幽身上投资施恩,有朝一日,二殿下在翼国登基,那时,滑国将获得无上的利益

无题

傅太师这么嚷嚷着,滑国王上齐浩天皱起了眉头,他对傅太师道:“太师,按你的意思,你自己不值钱,二殿下也不值钱,这就是说,你们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以做抵押,那我们这买卖还做不做啊?我滑国也不必出兵了,是这样吧?”

这一下,傅太师哑巴了,鼓腮瞪眼,像只装了一肚子气的蛤蟆,却说不出话来了。

傅太师也不敢再瞎说了,真如齐浩天所说,他和二殿下都不值钱的话,他们这买卖确实没有办法做了。

齐浩天挥挥手,说了句:“就这么定了。”然后,起身先走了。滑国众臣也闹哄哄一哄而散了。

傅太师自然知道,滑国王上齐浩天说“就这么定了”,自然不是说定了要他这个“质臣”,而是意味着,他要孤零零一个人返回翼国了。

傅太师差点哭出声来,二殿下想到即将的离别,也有些感伤,殿堂上空空荡荡,只剩了傅太师和二殿下这一老一少,执手相看泪眼。

当下,二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傅太师携了二殿下的手,一起出了殿堂,登上马车。

在车厢里,傅太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开始流得稀里哗啦,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对二殿下说:“二殿下啊,二殿下!这番回去,我可怎么去见你父王母后啊!”

二殿下闾丘闵幽眼睛也有点潮湿了,他摸出绢帕,给傅太师擦眼泪,强颜欢笑着,说道:“太师啊,你莫哭!想我父王当年质子雪国时,只有八岁。而今,我都已经九岁,也该是为国出力都时候了啊!”

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手帕沾了傅太师的鼻涕,又把鼻涕抹到傅太师的眼睛上,傅太师一把夺过二殿下的手帕,自己擦了起来。他边擦边抱怨二殿下说:“都怪你,没有搞清状况,就在那里呲牙咧嘴,我们本来可以做无本生意,让齐浩天直接出兵的,却被你给搅黄了!”

“呵呵,无本生意,”二殿下笑了起来,嘴巴咧到了耳根,“太师,您也太小看齐浩天了啊,你想和他做无本生意,还得他愿意才行!”

傅太师知道确实如二殿下所说,滑国王上齐浩天哪里是那么容易忽悠糊弄的,傅太师于是不提这茬了,转而开始抱怨二殿下自作主张,居然提出质子方案。傅太师说,给他点时间,他原本还可以再想出其他解决方案的,不至于要留什么质押。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傅太师这么唠叨,就只“呵呵”笑了,不再还嘴。

傅太师这样独自哭了一会儿,唠叨数落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像个怨妇似的,对着一个九岁的娃娃哭诉个不停呢。傅太师就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默默地收住了哭声,眼泪也渐渐止住了。

但是,傅太师还是在心里莫名的悲凉着,他想这个小小的二殿下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质子方案,实在是因为这个孩子还不知道离乡背井的艰辛和凄凉。二殿下忘了他的父王闾丘羽虽然八岁质子雪国,但是闾丘羽十五岁归国时,却只剩了一条手臂,成了一个残疾人,其间所受的辛酸与屈辱,是他人所不知的。

傅太师甚至不知道,王上闾丘羽到时候,舍不舍得用那笔百万黄金来交换二殿下。

百万黄金,不是一笔小数,建一个小国都够了的。

几天后,傅太师跟随元炳坤出发,返程雪国,二殿下闾丘闵幽送傅太师到滑国王都步月西门。

短短几天,傅太师发现自己老了,佝偻了背,缩了肩,变成了一个老头。

傅太师和二殿下闾丘闵幽一老一少在步月西门,依依惜别,少不得又是一番泪水涟涟。这一次,九岁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已经没有那日的坚强,他抱着傅老头,哭了个稀里哗啦,鼻涕眼泪一起流,全都擦在了傅老头的衣服上。

傅老头与滑国驻雪国国馆使臣元炳坤等数人向雪国境内而去,傅老头孤零零地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人来人往。让他心怀稍慰的是,他看到滑国的军卒开始奔跑着,大批大批地往滑雪边境集结。

滑国王上齐浩天总算说话算话,得了二殿下闾丘闵幽为质子,即可开始向雪国边境调动兵马了。

元炳坤和傅太师一行通过边检后没多久,就听说滑国军队已经向镇守雪国边境的狼师发起了攻击,而此刻,滑国对雪国的宣战国书还在元炳坤手上呢。

为安全起见,元炳坤收起了车顶悬挂的象征滑国国馆身份的白底黄月旗,一行人快马加鞭,加快了行进速度。

众人到达雪国王都定足时,北部边境的战报已经雪片一样飞往雪国王宫,街头巷尾,人们都在议论滑国与雪国开战的事情了。元炳坤当下马不停蹄,前往宗伯府拜会,递交了滑国的宣战国书。

傅太师则悄悄溜进了于封隆府上,于封隆看到傅太师一个人回来,也很诧异,待到听说二殿下留在滑国做了质子,也是一番唏嘘,但同时也对二殿下赞赏不已,说二殿下和他父王一样,日后必成大器。

当然,傅太师没和于封隆提百万黄金的事情。

为免夜长梦多,在于封隆的安排下,傅太师当晚就从定足启程,朝南而去,带他上路的还是来时的“送书人”于细儿。

傅太师和于细儿一路南下,与他们逆流而行的,是樊净庐的狼师,狼师主力正匆匆忙忙从翼国前线折返北境,驰援那里与滑国作战的狼师军团。

傅太师从车窗里看着这番情景,心中却没办法高兴起来,他仔细回想自己这一趟北行,他不仅将王上的百万辆黄金许诺了出去,还折了二殿下闾丘闵幽。他机关算尽,和滑国王上齐浩天较心较计,最终以他的大败结局,他与齐浩天的较量,赔了夫人又折兵。

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傅太师一再地惦记起二殿下闾丘闵幽,那个九岁的孩子,只怕是从此家园万里,归期无望

傅太师忍不住一次次老泪潸然

第一百八十章 太师病了

傅太师与于细儿通北关时,依旧是靠于细儿重金疏通了镇守北关的雪国军官。

二人出了北关下关,进入翼国北与郡后,行没多久,就遇到了一队北关兵。傅太师怕周却追问他当初私往雪国议和的事情,没敢亮明身份,只说是往来北与郡和王都会颖做生意的。

当时北关兵正急着去追敌,又见太师是往王都去的,也就没有再追查他,任他去了,傅太师直到遇到东圃郡官兵,才亮明身份,东圃郡官兵遂派出一支小队,护送傅太师和于细儿到王都。

王都众官员已经收到消息,傅太师从雪国归来了,纷纷出迎,于细儿见此阵仗,和傅太师招呼一声后,就先溜掉了。众位官员在王都北门外将傅太师迎回,一路簇拥他,犹如迎接英雄凯旋一般。

这群官员七口八舌地告诉傅太师,现在前线压力大减,听说雪国北部边境出了问题,似乎滑国出兵攻袭雪国了,所以,雪国的狼师急匆匆撤回北境去了。而且,雪国骄旅的人也在撤兵,因为雪国西部的随国也在向雪国西部边境集结军队,蠢蠢欲动的样子,骄旅担心那里出事,也不得不回撤,防守西部边境去了。如此一来,周将军的北关兵压力大减,现在西岐郡和东圃郡的官兵又各自上去了十万人,周将军正集结全部兵力,准备发起反攻呢。

众官员这么一说,直把傅太师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愈发郁闷,连肠子都悔青了。

滑国、随国这些虎狼之国,只要有利可图,就算没有人给他们出金子、出质子,该出兵的时候照样还是会出兵的。这一次,雪国集结三线兵力,攻打翼国,对于与雪国北部接壤的滑国和西部接壤的随国,就是一个重大利好,他们定然会趁雪国边境空虚之际,过境试探的。

当日在滑国殿堂上,滑国群臣请战,他不加理会就好了,耐着性子等一等,滑国王上齐浩天总会同意出兵的,就像随国一样,没有人给他们金子和质子,也会向边境线集结兵力的,两家会不会真的打起来,这个不当紧了,光是集结兵力这一点就够吓唬雪国了,雪国必须当真,狼师和骄旅必须回防,事关国境安危,没有人敢不当真,万一呢

傅太师回想当初,他跟随元炳坤初入滑国时,就看到滑国到处在征集军粮,军队在频繁调动,几乎是一副全民总动员的样子了,这样的情形迟早会传到雪国去,那时候,雪国收到消息,狼师就肯定得赶紧回防了。可他却还傻乎乎地贴上了百万黄金和二殿下做质子。

一众官员围着傅太师喜气洋洋,你说我道,对傅太师多有称赞。傅太师却提心吊胆,生怕人们问及二殿下闾丘闵幽的事情。虽然当日他是在朝堂上,当着众位大臣的面,领命前往雪国谋求和谈之路,但是,二殿下闾丘闵幽跟随他一起离开王都,前往雪国,除了王上之外,没什么人知道,所以,今日这些大臣都没人问太师关于二殿下闾丘闵幽的事。这让傅太师暗自松了一口气。

有官员提议和傅太师一起,当即进宫回禀王上雪国之行的情况,傅太师赶紧称病,溜回太师府抱病不出了。

太师傅抱一回到王都会颖的当天,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就听说傅太师从雪国回来了,眼巴巴等着太师来上朝,可是,很快就听说傅太师他生病了。可不是嘛,千里迢迢地,来回折腾一番,还冒着性命危险,出生入死,估计吓都吓得不轻,那就让太师休息两天吧。

可是,怎么不见二殿下闾丘闵幽来宫里问安呢?难道二殿下也病了不成?王后周致着人去二殿下府打探,回报说,二殿下并没有回府。

周致又一想,二殿下闾丘闵幽多半是看到傅太师生病了,就跟着傅太师到了太师府,在那里照顾太师傅抱一去了,周致心里暗怪太师傅抱一做事鲁莽,二殿下回来也不让二殿下先进宫来见过自己和王上,就把二殿下带到太师府了。

王后周致转而派人到太师府去打听二殿下的下落,可是,打探的人回禀说,太师府那边的人说了,并不曾见过二殿下。

这一下,王后周致着急了,赶紧派出几个公公向那天出王都会颖北门迎接傅太师的官员打听,都说傅太师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人见到有二殿下随行。然后,人人都开始反问,难道二殿下闾丘闵幽当初和傅太师一起去了雪国的吗?

周致心里已经火烧火燎起来,她想是不是傅太师单独向王上汇报过了。当初二殿下随傅太师前往雪国,王上闾丘羽就没有和她商量过,她等到二殿下都走了好几天了,才知道此事,那时候她就怨怪过闾丘羽鲁莽,说这北上雪国求和之路,堪比刀山火海,怎么可以派二殿下一个孩子去呢,闵儿他还不到十岁呢。

闾丘羽当初安慰她,让她放心,说傅太师一定会照顾好二殿下的。

三个孩子里,周致平时对世子闾丘奋卒的品行教育比较多,对三殿下闾丘云在的生活照顾比较多,反而对二殿下闾丘闵幽比较忽略,现在忽然丢了这个二儿子,周致发现自己这颗做母亲的心还是有些受不了,好几次一个人胡思乱想着,悄悄儿掉了眼泪。

现在,好不容易盼到傅太师回来了,二殿下闾丘闵幽却不见了踪影,周致能不着急吗?周致想来想去,就觉得,会不会是王上闾丘羽和傅太师又有什么瞒着她呢?

王后周致于是叫了一乘辇与,赶去了闾丘羽的清影殿。王上闾丘羽否认了傅太师有单独向他汇报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消息,周致更加急了,当下就要王上闾丘羽和她一起,前往太师府探视太师。

闾丘羽沉吟良久,劝周致暂时还是不要去打扰傅太师了,让傅太师休息两天,自然会上朝来汇报此行情况的。

周致初时不肯,闾丘羽好说歹说才劝住。

王后周致煎熬到第二天下午,还不见太师入宫,周致也不管闾丘羽了,直奔太师府而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还不见驾

王后的辇车驾到,太师府的下人赶紧往里面通报,太师夫人带着太师的三房妻妾,慌慌张出迎。

王后周致的脸上已经如迎春花开,灿烂一片,早前的一脸霜雪收敛无迹。她下得辇车来,手牵太师夫人的手,朝三位妻妾秋波顾盼,一路嘘寒问暖,频频颔首着,到达太师府会客厅。

太师府的丫头们给王后奉了茶,王后周致轻呷一口,赞不绝口,如此三言两语后,王后的话题忽一下就转到了傅太师身上,歉意连连,太师归来已经两天了,王上事务繁忙,无暇出宫,特命本宫代他来探视太师。

周致身后的杜嬷嬷早已手帕一扬,随行宫女们捧出四个锦盒,一一打开来,里面是人参、鹿茸之类的补品。

太师夫人代傅太师收了赏赐,谢过王后周致,王后周致接下来的连番话语,依旧是围着傅太师的身体打转,说太师为国操劳,王上千般关心,万般过意不去的,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亲自问候太师。

太师夫人实在有些顶不住了,虽然傅太师此前早有交代,无论谁来探视,一概不见,但是现在坐在这里的,可是王后,且王后周致如此嘘寒问暖地挂牵于自己的臣子,做臣子的又怎么好意思总是将自己挂起来呢?

太师夫人犹豫一下,还是命人前往太师病房去禀报去了,告诉傅太师,王后来亲来探访他了。

禀报的下人不久回转,支支吾吾说,太师说了,他的腰实在疼得厉害,下不来床,没办法觐见王后。

王后周致毫不以为意,温言细语说:“莫要劳动太师动弹,本宫进去看他,也是一样的。”

说完就要起身往里去,下人才又慌着说,太师说了,他刚喝了药,这会子脑子里昏昏沉沉,瞌睡得很呢,只好让王后白跑一趟了。

傅太师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后周致再无礼,再有天大的事情,也不好硬闯,不好硬是要见人了。

王后周致只得暗暗咬了咬牙,转头笑嘻嘻对太师夫人说:“那就让太师好好休息吧,本宫改日再来。”

送走王后周致,太师夫人直奔太师卧房,她不懂太师为何躲着周致,不肯见驾。

傅太师先问过王后周致已经走了,这才送了口气,坐起来,唉声叹气道:“夫人,不瞒你说,我这一趟雪国之行,把王后的二殿下给弄丢了,你说我要不要躲着她?”

太师夫人闻言,脸上变了颜色,心知若果真如此,自己夫君这娄子当真是捅得大了!

夫妻俩对坐着,许久无语,太师夫人叹气道:“可是,总这样躲着也不是个办法,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呀!”

傅太师也叹气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躲一天算一天了。”

王后周致从太师府出来,一路悻悻然,她在回宫的路上就想好了,既然下午过去太师要喝药睡觉,那她就改上午过去,索性明天上午就再探太师府。她反正刚才临走已经留下话了,她会“改日再来”,她就不信,傅抱一还真敢这么一直喝药睡觉着,躲着赖着不见她!

第二天,王后周致用过早膳,估摸着太师府这边也应该吃过早餐,家里收拾停当了,王后周致就又和杜嬷嬷出发了,这一次,太师夫人只来得及一个人慌忙忙跑出来接驾。

周致跟着太师夫人进了太师府,往客厅去。周致脸上笑眯眯的,心中暗自得意,想着这一趟傅太师可再没理由不见他了,结果,迎面就见到太医宴秋水。

太医宴秋水正从太师府的后院出来,他虽然新入太医院不久,但也还是认得王后周致的,宴太医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王后周致。

宴太医只是愣了愣,就赶紧躬下身子,立于道旁见驾。

王后周致倒不知道这是太医院里的太医,只是看此人身上背着个医箱,想着该是医生之类,从太师府后院出来,自然是给傅太师刚刚诊病出来才对。

王后周致遂问宴秋水道:“请问这位医人,是刚刚给太师诊治过吗?不知太师他病状如何?”

宴太医不敢抬头,依旧躬着身子,恭恭敬敬回答道:“太师还好,无大碍,只是有些劳累过度。昨晚太师彻夜未眠,小人刚给太师施过针,这会子太师刚刚睡了。”

周致闻言一下子愣了,当下低了头去,有些不甘地沉吟着,终究还是按捺下自己,转了身。她这连太师府的客厅也不想去了,直接出了太师府,登上了来时的车辇,不过,临走时,她还是笑眯眯地对太师夫人说她“改天再来”。

送走王后周致的车辇,太师夫人长舒一口气,心中暗自庆幸今日,却又忍不住又开始头疼“改日”。

当晚,王上闾丘羽过王后周致的瑞香宫宿寝,周致少有的咄咄逼人,问王上闾丘羽:“王上,你是不是永远都不准备去问一问傅太师,我们的闵儿究竟怎么了?”

王上闾丘羽却只是叹气,不说话。

周致气恼之极,对闾丘羽说:“好,你不去问,我去!我一定要弄清楚,你们君臣究竟把我的闵儿怎么样了?!”

当夜,王上闾丘羽虽然宿在瑞香宫,周致却不理他。

闾丘羽一个人心里叹着气,心知傅太师不肯来见他,不肯汇报二殿下的事,二殿下闾丘闵幽多半是出事了。

傅太师和二殿下这一路北行雪国,路上兵荒马乱,到处是刀兵,搞不好,二殿下可能在半路丢了性命,所以傅太师才不敢来回话,不敢来见他。

可是,闾丘羽也不忍责怪傅太师,傅太师这一趟,冒着性命之危不说,他明显把事情办成了。

虽然,傅太师出发时从闾丘羽这里领的任务,是去雪国议和。现在,雪国尚未传来议和的消息,但是,滑国出兵了。闾丘羽听迎接傅太师的大臣们说过,傅太师还从雪国去了一趟滑国,他心知滑国出兵,肯定和傅太师有关。

这样大的一份功劳,傅太师没有来讨要,他这个王上也还没有封赏太师,却要先兴师问罪,问傅太师要他的二殿下吗?闾丘羽觉得自己这个当王上的,实在有些做不来这事。

可是,闾丘羽也能理解王后周致的心,她辛苦生育养大的儿子,突然之间就凭空消失了,音信全无,让她这个做母亲的,怎么能安心和甘心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打进太师府

周致早上睁眼后,连早膳也没有心思用,只胡乱吃了几口,就带着杜嬷嬷出了宫,坐着车辇,直奔太师府。

今天可是没有医生恰好给太师施针了,太师夫人只得还是说,太师昨晚没有睡好,此刻昏昏沉沉,尚未完全睡醒。

这一次,王后周致可没那么好打发了,她嘴里说着“王上命本宫亲自探视太师,本宫怎么好意思连太师的面都不曾见一下就回宫交差呢”,边说边就往太师府后院闯,太师夫人想拦,哪里拦得住,三下两下就被周致闪了过去。

太师夫人没办法了,只得大声嚷嚷起来,太师的其余三房妾室闻她呼唤,迅速赶来,再加几个丫头婆子,一群上前拦阻拖拽住王后周致,不让周致进后院去,一群人扭乱成一团。

王上闾丘羽早上在瑞香宫醒来,不见了周致,问时,说是一早就赶往太师府去了。闾丘羽知道周致此去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赶紧叫了辇与,也往太师府赶来。

太师府院子里乱成一团,王后周致是将军府出身,自幼习武,旁边还有杜嬷嬷帮忙,岂是这几个女眷想拦就能拦得住她的,加之她又是王后的身份,太师夫人和其余三房小妾也不敢对她太过使劲,周致就一路向太师府后院打去了。

进了最里面一进院子,周致估摸着太师的卧房应该就是这里了,只是几间房子她拿不准太师在哪一间里面,瞥眼就看到两个小妾的眼神不时地紧张地觑向自己右手那间房,周致遂朝右手房间奔去,慌得几房妻妾一起上前阻拦,周致连抹带闪,“噔噔噔”几步上了房前台阶,人缝里伸出一脚,直踹房门,算是打进门去了。

房门开了,王后周致果然看到榻上卧着一人,穿一身白色亵衣裤,斑白头发,身材高大,虽然面朝榻壁躺着,但是,周致一眼看出,此人不是太师是何人?!

太师自然早就听到了院子里面的动静,奈何无处可逃,这会子被王后周致打进门来,更加没地方躲藏,索性就躺在床上,面朝墙壁,一动不动。铁了一条心,无论周致是打是骂,反正他来个装死不答。

周致朝床上背影叫了几声“傅太师”,太师只装死不应,也不动弹,王后周致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往床上扑去,要去将太师扯起来,太师夫人和三房妻妾一起奋勇,死命拦在太师床前,不让王后周致靠近。

王上闾丘羽进入太师府,循声来到后院时,正赶上这个情形,王后周致正奋力扑向太师的卧榻,太师的四方妻妾则拼死抵抗,闾丘羽气得一阵哆嗦,这传出去成何体统!一个王后拼命要扑大臣的床,还是个老头太师的,简直是贻笑天下嘛!

王上闾丘羽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跟随在后的戚公公赶紧大叫:“王上驾到!”一群人这才不敢再闹,纷纷过来见驾,当下,太师府后院里密麻麻跪了一地。

王上闾丘羽都驾到了,傅太师再也装不下去了,赶紧爬下床,跪地接驾。

王后见傅太师终于出现了,斜睨着太师,目光里恨恨的,差一点忍不住要上去踹这个老家伙的屁股一脚,周致心里实在是觉得这个傅老头太过可恶了!

太师夫人一个眼色甩出,太师府的女眷们纷纷退后,洪水退却一样,悄无声息地撤出后院。

傅太师挥挥手,摒退了府里其余杂人,戚公公和杜嬷嬷也识趣地退出了房间,屋子里只剩下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以及太师傅抱一,君臣三人。

穿着亵衣的傅太师,随便裹了件袍子,然后重新给王上王后跪了,愁眉苦脸,未语先哭了起来。

王上闾丘羽说了好几次让太师起身说话,傅太师始终不肯,闾丘羽只好由着傅太师跪着说话了。

王后的心情本来就不好,此刻看到傅太师这个样子,心里愈发有不好的预感,周致脸色十分苍白,抿着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双眼看着哭哭啼啼他的傅抱一,等傅太师先开口。

傅太师在王上闾丘羽的催促下,终于开始讲他的雪国之行了,太师讲他躲开边关检查,去到雪国王都定足,见到于封隆,于封隆跟他怎么说雪国那些主战派,然后,于封隆又怎样将他和二殿下关在于府内

傅太师讲来讲去,讲不到王后周致关心的要点,周致就对傅太师说:“太师,你还是先讲重点吧,讲一讲我的闵儿现在人在哪里?”

傅太师看一看王后,知道今朝就是他夫人说过的十五,属于躲不过的那一天了,傅太师这才抽抽搭搭地说,二殿下留在滑国做质子了,滑国王上齐浩天让翼国拿黄金百万两去换人!

傅太师此言一出,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都傻眼了。

好半天之后,周致急冲冲问傅太师,这二殿下留在滑国做质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傅太师遂将他跟随滑国驻雪国定足国馆的使臣元炳坤入滑,面见滑国王上齐浩天,游说齐浩天出兵的经过说了,说滑国君臣无论如何不肯出兵,傅太师最后没办法,只好抛出百万两黄金,对方才答应了出兵,但是,怕黄金落空,就留了二殿下做质,只要翼国将百万两黄金运入雪国,交到元炳坤手上,滑国就会放回二殿下闾丘闵幽。

讲至此处,太师傅抱一再三强调,二殿下闾丘闵幽是自愿留在雪国做质子的,不是他这个太师的意思,他这个做太师的试图过阻拦,但是二殿下心意已决,傅太师并将二殿下当日所说,“父王当年质子雪国时,只有八岁。而今,我都已经九岁,也该是为国出力都时候了”这番话转述给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听,王后周致当下就哭出了声。

到此时,王上闾丘羽再次让傅太师起身,这一次,傅太师总算肯起身了,坐在一旁止住哭声,开始抹眼泪。

闾丘羽的眼睛也红红的。

君臣三人,对面泪垂。

第一百八十三章 坑了儿子

“那你跟我实话实说就好了呀,干嘛还装病,躲着不肯见我!”王后周致渐渐止住了哭声,朝傅太师呵斥道。

傅太师重又哭丧下脸来,说道:“我这一趟,不仅许出去百万两黄金,还把二殿下押了出去,事情办得这么糟糕,我怎么有脸见王上、王后呢?”傅太师说着抹了抹眼泪。

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也不说话,等傅太师自己将情绪调节了一会儿,傅太师才继续道:“我想来想去,这黄金一事实在有些难办,现在兵荒马乱的,到处是刀兵盗匪,百万辆黄金不是小数,可怎么运送过去?万一中途出了差错,黄金丢了事小,关键是二殿下被押在滑国可如何是好?

“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滑国王上齐浩天是不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他收到黄金,是不是就真的肯放回二殿下?我这心里实在有些拿不准。这种种忧虑折腾煎熬得我不行,总觉得这身子、这心,里里外外都难受。王后,老臣我这几天是真的病了,头疼,肚子痉挛,真不是装病。”

王后周致听傅太师这么说完,才想到要想将二殿下闾丘闵幽接回,还有这么多问题。她一咬牙,抹去眼角泪花道:“虽然太师说的没错,烽火连天,运送黄金不易,但是,不管多难,都要想办法将黄金运去,且要尽快,这个问题我找我哥哥设法,定要将这批黄金安全运进雪国,交给滑国使臣。

“至于滑国王上齐浩天,会不会不守信用,收了黄金却不放人,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一来闵儿的人质价值并不高,得黄金百万已经是很好的收获了。此外,齐浩天作为一国之君,应该懂得爱惜羽毛,不大可能是一个出尔反尔、言而无信的人,否则,他可能也坐不稳、坐不好那个位子。何况,此事是滑国君臣在朝堂上一起议定,就算齐浩天有违约之心,也要考虑大臣们的感受和名声。

“我担心的,反倒是这百万两黄金从何而出。太师你也真是鲁莽,翼国国库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本来就没多少银钱,这几个月战争又消耗了不少,你却敢胡乱答应下别人百万两黄金之巨,这么一大笔黄金,我们可一下子去哪里凑去?”

傅太师一听王后周致的话,急了,脸红脖子粗的争辩道:“王上,不是我胡乱答应啊,我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答应齐浩天百万两黄金啊,只怕将我剁成块称斤卖了,我也没那个斤两啊!是王上他临行时跟我交代,如果议和需要活动经费,他有一笔多达百万的黄金储备。所以齐浩天怎么都不肯出兵时,我才敢跟他许诺下百万黄金。”

傅太师这么一说,王后周致高兴了,兴奋地、眼睛扑闪闪地望着王上闾丘羽,问闾丘羽说:“王上,太师说的是不是真的?王上手上真有百万黄金的储备?我怎么不知道呀?这笔黄金哪里来的?真是太好了呀!我们马上就安排人运送黄金,好不好?”

傅太师和王后周致一起看着王上闾丘羽,闾丘羽却默不作声。

然后,傅太师就发现王上闾丘羽不对劲了,闾丘羽不仅脸上红红白白不说,眼神还躲躲闪闪,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样子,一看就是死鸭子嘴硬,硬撑着罢了!

老奸巨猾的太师傅抱一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王后周致再一次催促闾丘羽,问他什么时候安排运输,又问他黄金的下落,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恨不能立刻就搬了黄金上车,快马加鞭运到雪国去,换二殿下回来。闾丘羽却越来越羞愧不安的样子,几次目视傅太师,一脸烦躁与责怪。

傅太师这时候已经知道大事不妙了,却因为这件事情实在牵扯太大,傅太师也被吓住了,整个人傻了一样,明知道王上在责怪自己,在等自己救驾,傅太师却不知道该如何替王上解围。

王后周致看王上闾丘羽总也不吭声,心里就“咯噔”起来,有了想法,她吃惊地看着王上闾丘羽,问闾丘羽说:“王上,你不会是舍不得你的百万两黄金吧?我们的闵儿在你心中竟是这样的地位吗?竟然抵不上你的百万两黄金吗?你知道你选择黄金,选择放弃闵儿,我们的闵儿知道后会有多伤心吗?他不是贪图享乐和富贵才留在滑国的,他是为了帮翼国解决燃眉之急,避免翼国被雪国灭亡,才甘心做质子的,可你这个做父王的,居然为了区区百万黄金,舍弃他,你这样”

王后周致一番话终于把王上闾丘羽给惹毛了,闾丘羽霍然起身,大袖一甩,腾腾腾走了几步,走到窗前,背朝王后和傅太师,气恼地道:“孤王哪里有什么黄金百万,那不过是我随便说说,给太师壮行的!”

傅太师当下差点没惊得从椅子上掉下去!

他张口结舌,望了一会儿王上闾丘羽的背影,又望向王后周致。

王后周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显然也被王上闾丘羽的这句话惊住了!整个人呆在了那里,也是张口结舌,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房间里陷入可怕的死寂中。

傅太师渐渐地回过了神,气血慢慢上涌,眼见着他胡子也乍起来了,眼睛也瞪起来了,浑身气得直哆嗦。

王上这话说得可真是轻巧啊,当初告诉他有百万黄金,给他做活动经费,让他去雪国求和,却原来只是一句壮胆的话,一口壮行的酒!实际上,半个铜板也没有打算给他!这不是摆明了坑他嘛!

幸好他在雪国事情不顺,没有机会向那些大臣们许诺这笔黄金,不然的话,他现在就是被雪国那批主战派千里追杀的人了!大街都别上了,直接在卧室自己寿终正寝好了,免得被人剁了,身首异处!

现在好了,王上坑太师不成,最终却用这笔根本不存在的黄金坑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傅太师头也不疼了,肚子也不痉挛了,站起身,怒目而行,直直地出了房间,连房门都没有给王上和王后关。

第一百八十四章 春风化雪

樊净庐的狼师虽然回归了北部边境,但是,因为在与翼国的北关战役及北与郡战斗中损伤严重,加之往来奔行,队伍疲劳,回到北部边境后,与滑国的作战并不能占据上风,双方在边境地带展开了拉锯战。

西部边境的随国虽然集结了大批军队在随雪两国边境,但是,随国声言只是进行军事演习而已。罗定一却并不敢因此懈怠,每日都将他的骄旅进入紧急状态,随时准备应对敌袭。

翼国北与郡内如今只有庞丰达的雪骑单独对阵翼国各部,勇烈将军周却逐渐与东圃郡官兵、西岐郡官兵取得了联系,三家并肩作战,组织了几次有效的合作歼敌,雪骑陷入艰苦作战。

雪国北部、南部、西部边境三面临敌,两面作战,国内的议和派声音复起,这一日,于封隆求见王太后萧眉,萧眉对亡夫佟斯昆的这个舅舅倒还尊敬,知道当初于封隆帮助他们不少,于是对于封隆礼遇有加,盛筵款待。

席间,于封隆察言观色,看出王太后萧眉对于现今雪国的形势也是非常担忧,于封隆遂掏出一份来自翼国的国书,是几个月前傅太师携二殿下闾丘闵幽来雪国王都定足求和不成,临去滑国时,留给于封隆的文书,里面是翼国王上闾丘羽亲笔签署的停战议和建议书。萧眉见到翼国这份国书,暗舒一口气,当即对于封隆大加褒奖,赞扬他为国为民,披肝沥胆。

次日,王太后萧眉与小王上佟谷淳一同用膳时,萧眉向佟谷淳婉转地提出了与翼国议和的建议。

小王上佟谷淳当即就跳了起来,饭也不吃了,像一只乍了毛的小公鸡,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双手乱舞着,嚷嚷道:“又是议和!我不议和!决不议和!战死也不议和!雪国打光所有的兵,我亲自上战场战死去!”

小王上这么大喊大叫完之后,开始“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萧眉知道最近小王上儿子心里也不好受,滑国与翼国前线的樊净庐和庞丰达都不听他指挥,小王上几次下令,让他们主动进攻,速战速决,狼师和雪骑反而都转入了防守,只要敌人不来袭击,他们两家就守在营中,与敌人相安无事,完全是一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打法。

而国内的民怨渐渐在沸沸扬扬起来,每年军队春天的时候,会放相当一部分士兵回家参与春耕,今年因为战争的关系,地方春耕荒芜了一大片。加之监天官又预报说,雪国全境今年少雨缺水,估计会大旱,现在才刚刚入春,就已经开始明显的春旱了。今年秋天的粮食收成将是个大问题。

偏今年因为战争的原因,且三线作战,军用开支不少。樊净庐的狼师由北向南行进时,逐州逐县搜刮了一遍,刮走了地方的大部分钱粮。罗定一的骄旅从西部边境行去北关时虽然悄无声息,但是,边境遇警,骄旅回戍西境时,也是狠狠搜刮了一通地方。

说起来,唯有庞丰达的雪骑原地未动,没有得到多少好处,这也是如今雪骑消极应战的原因,小王上不给他补给钱粮,他是不准备再和翼国军方力战的。所以,雪国如何度过艰难的今年,着实成了一个大问题。

地方政府钱粮告急的文书雪片一样飞到王都定足,小王上登基以来,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也没处理过这种缺钱少粮的政务,心里实在是烦死了。而在朝堂上,没了母后萧眉和他坐在一起,他经常被大臣们的七嘴八舌给质问住,不知该如何解答和应对。

现在可以说,上上下下,都在怪怨小王上佟谷淳妄兴刀兵,与翼国轻易开战,结果,吃不到羊肉,还惹了一身骚,翼国没拿下,惹来了随国和滑国两匹恶狼,对雪国虎视眈眈。

主战派当初趾高气扬,但是,前线不建功,主战派逐渐在朝堂陷入众人的攻讦之中,渐渐也没了声息。

倒把这天大的一个烂摊子撂给了小王上一个人。小王上佟谷淳能不哭吗?说起来,他也只是一个十岁的、没了爹的孩子而已。

王太后萧眉见儿子哭了,知道小王上这些日子的憋屈和不易,当下她也并不斥责于他,而是挥手遣散周围的宫女,任由小王上佟谷淳哭了个够。

小王上抽抽搭搭了一阵子后,声音渐息。

王太后萧眉将儿子佟谷淳揽过来,拿绢帕为他轻轻擦过泪,又命人将粥菜点心重新温热了,萧眉亲自捧着粥碗,喂小王上佟谷淳吃。

萧眉边喂边对小王上温言相劝道:“淳儿,你性子有些急,可这世间事,有一些是急不来的,好比这吃饭,得一口一口吃,没有人能一口吃成一个大胖子的。

“翼雪两国对峙百年,佟家多少代君王都没能吞并翼国,淳儿你才登基数年,就已经将翼国北关拿下,进入翼国北与郡内,战功已经超越了很多先祖,已是难能可贵!

“可是,翼国疆域广大,想将翼国一口吞下,也是有些不现实。趁现在翼国北关在你手上,与翼国议和,是一个不错的方案。尤其现在我们北部和西部的滑国、随国,都在那里集结了兵力,准备入侵我们。淳儿你莫要等西部和北部边境起了变数,或者等翼国夺回北关后,那时候才进行议和,我们不仅失了谈判的筹码,还有亡国之危了!

“淳儿,你作为雪国这一代君王,就算不能进取,若能做到守成也是不错的。莫要因为犹豫,或者贪心,错失了和平的良机,弄得雪国边境狼烟遍起,四顾不暇,到时候,就比你父王、祖父还要差了。弄不好,丢了一些州县,乃至引来亡国之危,就悔之晚矣!”

萧眉一番话,对小王上佟谷淳有赞有劝,春风化雪一般,佟谷淳一碗粥默默喝完,萧眉的话听进去了一大半。

小王上佟谷淳从母后萧眉宫中离去时,带走了萧眉给他的翼国王上闾丘羽的停战议和建议书。

第一百八十五章 和谈使者

雪国小王上佟谷淳同意停战议和的国书,是东圃郡统兵白放遣人送到王都会颖,呈交王上闾丘羽的。

这封国书,是雪国小王上佟谷淳交给于封隆,委托于封隆呈交翼国王上闾丘羽。于封隆上次与傅太师见面,知道翼国方面和雪国一样,也是有主战派和议和派的,而翼国北关兵统帅勇烈将军周却,就是翼国最大的主战派。

周却这个主战派倒是和雪国的主战派不同,他并不是主张去主动挑衅雪国,他主张的是雪国既然打上门来,就一定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尤其在北关兵丢失北关的情况下,周却更加是想要从战场上找回北关兵的面子,而不是从谈判桌上来找回。

且周却深知,战场上失了的场子,是很难从谈判桌上找回的,一个战败的国家,在谈判桌上只会失去更多的场子。

所以,老谋深算的于封隆拿到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给自己的国书后,没有大肆宣扬这件事,而是悄悄派人避开北关兵,将议和国书呈交给了东圃郡官兵的统兵白放。

白放率领东圃郡的官兵,在北与郡征战,自然是愿意翼雪两国早日言和,将士们也好早日还乡的,白放遂迅速派人,将这封雪国国书送至王都会颖,呈交给王上闾丘羽。

等到勇烈将军周却知道此事时,闾丘羽已经下令北关兵、东圃郡官兵、西岐郡官兵,三军于两日后即四月四日凌晨开始停战,停战王命已经送达各军。

四月四日,就是雪国小王上佟谷淳在国书上与闾丘羽约定的停战日子。

几日后,原已停关的雪国国馆开始陆续有人回归,虽然,原驻翼国使臣林漫尚未回来,但是原来的一些勤杂人员等已经开始收拾国馆居住,这其中包括于细儿。

四月十日,于细儿代表雪国国馆求见翼国王上闾丘羽,于细儿说,雪国谈判代表在原来国馆使臣林漫的陪同下,已经从定足出发,不日将到达王都会颖,与翼国方面的代表进行磋谈。

于细儿向闾丘羽提出,雪国方面的这位谈判代表性喜清静,不愿住在喧闹的会颖城区。所以,请在翼国王都会颖郊外,另建别馆,迎接迎接雪国王上的谈判使臣。

王上闾丘羽问起这位谈判代表姓甚名谁,在雪国官居何职,于细儿答曰:“姓于,叫于化雪,白衣。”

闾丘羽愣了愣,心说这个雪国小王上还真是,完全不按牌理出牌,竟然派一介白衣来和谈,若不是双方已经确确实实停了战,闾丘羽简直就要怀疑小王上的和谈诚意了。

闾丘羽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了于封隆。先王闾丘恭时代,闾丘羽幼年时,雪国派来的和谈代表是于封隆,闾丘羽就是跟着他去到雪国做质子的。闾丘羽于是问于细儿,这位谈判代表于化雪和于封隆是什么关系,结果,于细儿说,于化雪是于封隆的幼子。

翼国王上闾丘羽陷入了沉吟,过一会儿之后,闾丘羽答应了于细儿在会颖郊外建筑别馆的要求,并确定了别馆的建设主要由雪国驻翼国的国馆人员操办,翼国方面予以协助。

闾丘羽随后并指示会颖府衙,给于细儿提供最大程度的方便,帮助于细儿将迎接雪国谈判使者于化雪的别馆尽快建好。

于细儿很快开始了选址和建设别馆,鉴于时间关系,雪国国馆方面并不是全新修建一座别馆,而是选择收购了会颖北郊一处荒弃的大宅院,进行翻新。

会颖府衙负责协助雪国方面建设别馆的人员进入别馆后发现,雪国方面居然在别馆院子里修葺了一座雅致的鱼池,里面放养了很多观赏鱼。会颖府衙的人员一打听才知,这位于使者对鱼情有独钟,非常喜欢观赏鱼,所以他的别馆行院是一定要有鱼池才行的。

翻新好的园子,于细儿将其起名为“有余别馆”,并请人专门制作了匾额,悬挂在园门口,这别馆名称中,“余”与“鱼”以及“于”都是谐音,含义丰富。

雪国方面的谈判使者既然已经确定,并已启程出发,闾丘羽也就必须考虑翼国这边谈判代表的人选了。

毋庸置疑,太师傅抱一是谈判的最佳人选。

一来,这场和谈是傅太师出生入死,用性命争取而来的,由傅太师亲自拟定和签署两国谈判协议,再合适不过;

二来,根据傅太师那日在太师府里向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汇报讲述的他的雪国之行,雪国的于封隆当与傅太师交情匪浅。傅太师当日未能见到雪国小王上,遂将闾丘羽的停战议和建议书留给了于封隆,后来,雪国小王上同意接受闾丘羽停战议和建议的国书,也是通过于封隆转交闾丘羽的。显而易见,雪国方面,于封隆在这场谈判中也是起了关键作用。

而今,雪国方面派来的谈判使者虽然不是于封隆本人,但却是于封隆的幼子,那么,翼国方面派出太师傅抱一相谈,与于化雪沟通过来,肯定会容易很多。

只是,自从上一次君臣三人在太师府坦诚相对、面面相觑过之后,傅太师就受了刺激,肚子里憋了气,为自己差点被王上闾丘羽给坑了,又为二殿下闾丘闵幽已经给这个不靠谱的父王坑了,而耿耿于怀。傅太师坚称自己得了病,病得很重,拒绝上朝。并且放出话,王上闾丘羽爱免他的官职就免了吧,他也不想当这个背黑锅的太师了。

王上闾丘羽知道是自己对不住傅太师,对不住二殿下闾丘闵幽,所以,对于傅太师的高调生病,高调撂摊子,闾丘羽也不敢有什么微词,也就任由傅太师那么“病”着不上朝。

只是,现在开始了两国和谈,闾丘羽思来想去,最合适的谈判代表非傅太师莫属,就又开始琢磨,看看怎么样可以想个办法,见一见傅太师,搬动游说他出来与雪国方面的于化雪进行和谈。

第一百八十六章 委以重任

翼国王上闾丘羽有心想学王后周致,直接去太师府探视傅抱一,可是,又有点抹不开面子。闾丘羽更担心的是,怕太师府的人将他挡在太师府外面,不让他进府。

闾丘羽想,万一遇到拦驾,他可没有王后周致的那份泼辣,敢拳打脚踢,打进太师府去。再者,王后周致打进太师府,是去兴师问罪,而他却是去求傅太师做事,哪里可以同日而语。

后来,王上闾丘羽想到了王后周致,如果有王后周致同去,那样就不至于连太师府的门也进不去,就算真要打进府门,也是王后去打,与他闾丘羽无关,而他只要能见到傅太师,好歹要求着他应下这件差事。

只是,就连王后周致也已经很久没有理睬闾丘羽了,自从上次从太师府回去,闾丘羽去瑞香宫,每次都吃闭门羹,王后周致用各种理由不见他,不留宿他。后来,他听说王后周致病了,而且,周致是真的生病了。

周致最近无法下床,只能一直躺着,一起身就头晕。太医把过脉,说是王后心中有愁怨郁结不发,哀痛过度,把人憋病了,要好好纾解才行。

闾丘羽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找宗伯百里高城帮忙,前往太师府探视傅太师,并游说傅太师出来主持与雪国的谈判。傅太师果然连连摇头,无论百里宗伯说什么,傅太师就是不肯,百里高城劝得急了,傅太师就翻起了白眼,丢给百里宗伯一句话,奉茶逐客了。

傅太师这句话百里高城回来向闾丘羽复话,原话说给了王上闾丘羽听,傅太师说“怕再被某些人给坑了。”

百里高城不知道傅太师和王上闾丘羽之前因为黄金产生的过节与恩怨,所以也听不懂傅太师这句话的意思,更加不知道傅太师这句话中的“某些人”就是指王上闾丘羽。

所以,老实厚道的宗伯百里高城还和王上闾丘羽左分右析,这个“某些人”有可能是谁。百里高城主张,王上闾丘羽出面,好好教训教训“某些人”,替傅太师出出气,傅太师或许就能答应担任和谈代表了。

百里宗伯只顾一般一眼,自顾自说着这些话,没顾上察言观色,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闾丘羽脸上的尴尬表情,闾丘羽听着百里高城的话,如坐针毡,却又不能告诉百里高城,傅太师口中那个坑过他的“某些人”就是他闾丘羽。

但由此,闾丘羽遂知,傅太师是不可能担任谈判使臣,代表翼国与于化雪进行谈判的了。

其实,傅太师虽然闭门在府内,却也并不是不关心国事,他听说雪国派来和谈的代表是于封隆的幼子于化雪,于是和于细儿约见了一次,傅太师请于细儿喝了茶,感谢了于细儿带他入雪国,出雪国,一来一往,对傅太师多有照拂。然后,二人聊起了于化雪。

按于细儿说,于封隆这个幼子于化雪,是雪国国内最坚决的主战派,因与老爷于封隆政见不同,父子二人很久都不见一面的。

于化雪虽然是白衣,但是大家都知道,那指示暂时的,只要有合适的位子,于化雪是肯定要一步登天,鱼跃龙门的。王都的人都知道,于化雪和雪国小王上佟谷淳走得相当近,二人常有见面喝茶玩乐,据说,小王上很多整人治人的点子都是于化雪教的呢。

不知道是谁影响了谁,于化雪喜欢养鱼赏鱼,雪国小王上佟谷淳也喜欢养鱼赏鱼,这是二人的一个共同爱好。于化雪在雪国王都定足,有一个极大的养鱼馆,里面有很多珍稀鱼种,小王上佟谷淳常去那里玩。

傅太师根据于细儿这些说法,知道于封隆的面子在这个幼子于化雪这里只怕一点都没有用,而且还可能适得其反,这也是傅太师一口拒绝宗伯百里高城的游说,拒绝代表翼国出面和谈的一个重要原因。

老道如傅太师哪里会猜不出,宗伯百里高城是代表王上闾丘羽来游说他呢!

王上闾丘羽算算时间,按照于细儿的汇报,雪国和谈特使于化雪从雪国王都定足出发已经有些时日了,随时可能到达翼国王都会颖,可他这边的谈判人选尚未确定,闾丘羽心里着了急。他经过一番仔细掂量和考虑后,决定将谈判重任委托给太傅常习均。

王上闾丘羽心中,太傅常习均的年龄和太师差不多,为官多年,经验丰富,官声清廉,做事一板一眼,也是一个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人。当日傅太师为首,主张议和时,太傅常习均也是一个支持者,平日里和傅太师也关系不错,走动也比较多,闾丘羽就想,万一谈判中遇到棘手问题,常太傅去请教一下傅太师,也是容易的。

太傅常习均没想到这副担子最后落在了自己身上,当真是诚惶诚恐!一方面,常太傅知道这是王上闾丘羽对自己的信任,另一方面,常太傅也清楚,任务艰巨,任重道远。

以战败之国的地位和雪国谈判,能是件容易的事情吗?双方的谈判免不了也要唇刀舌剑,只希望不要输得太惨罢了!

太傅常习均领了王上的这个任务,也是寝不能寐,辗转几日,心里反复掂量琢磨过一些事情后,他去求见了王上闾丘羽。

君臣二人推心置腹,就和谈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比如割地赔款等,做了一番事先的假设和沟通,讨论了一些应对方案,在很多事情上,常习均都了解了王上闾丘羽可能接受的底线。

最后,唯有一个问题,常太傅想请教王上的打算和应对之策,但是,临到嘴边,常太傅还是打住了,心想,这个问题先还是不要在此假设了,等到雪国代表真的提出了,那时候再向王上做讨教吧。

常太傅回到太傅府后,找来方恩和另外一个文书陶新然,向他们口述了自己与王上闾丘羽的一些讨论和观点,命二人尽快整理出一份谈判备忘录。

第一百八十七章 特使到达

雪国谈判特使于化雪的车辕一入翼国北关,翼国这边就收到了消息,东圃郡统兵白放派出一队两百人的骑兵小队,一路护送于化雪南下。

只是,雪国国馆使臣林漫先行到达会颖王都,于化雪却迟迟不见。原来,于化雪并没有直奔翼国王都会颖,而是游山玩水,慢慢行来,最后到达王都会颖的时间比预计的晚了二十几日。

这让在会颖焦急等待的太傅常习均等人摇头不已。

人未到,这边先修葺园子和鱼池,这也罢了,王命在身,却还游山玩水,慢吞吞行来,这要是换了他们翼国的使臣这么干,脑袋都不知道搬家几次了!

于化雪终于要到达会颖郊外的那天,雪国国馆使臣林漫及翼国太傅常习均等,一众翼国、雪国人员共计二十多人,十几辆马车,在两百多名金吾卫的护送下,一早即远出北郊迎迓。

这时是深春时节,翼国今年与雪国的春旱恰好相反,雨水格外充沛起来。于化雪到达会颖那天,从头天半夜开始,就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所以,无论雪国人员,还是翼国官员,都撑了雨伞,众人到达北郊后,有的下了马车,有的没下。下了马车的人都挤入一处小亭里避雨,众人边坐着,边聊着,翘首凝望来路。

金吾卫派出去好几波探子往来不断回报消息,于化雪姗姗来迟。后来,雨实在太大了,亭子四面无墙,风稍微一刮,雨就都进来了,大家没办法,又都纷纷爬回马车,躲进了车厢里。

近午时分,终于有探子传来消息,雪国特使于化雪的马队已经不足数里,众人于是纷纷整肃妆容,再次下车,准备迎接于化雪。

这一次,总算没让大家等太久,一队东圃郡骑兵开道,领头队长见过太傅常习均后,众兵卒在亭子附近与迎接的金吾卫一起,布下防护。

远远的,于化雪乘坐的黑篷马车,终于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珊珊而来。车后不远,缀着一百多名护送的东圃郡骑兵。

马车停下了,雪国国馆的于细儿、翼国太傅常习均在前,二十几把雨伞下,众人迎上前去,在于化雪的马车前静静恭候。

赶车的有两个小厮,其中一个小厮下了车,隔着帘子叫了好几声:“爷,到了!”

可是,许久过去了,于化雪的车厢里没有丝毫动静。

小厮又叫了好几声:“爷,到了!大家候着您呢!”

这一次,终于听到有人在车厢里面“嗯”了一声,听上去,睡意未醒的样子。

太傅常习均一众人等耐着性子,又等了盏茶功夫,车厢帘子一挑,一个年轻男子一袭白衣,从车厢里探出来半截身子。

他并未看车厢前边站立的众人,只抬头望了望天,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对这种阴雨缠绵的天气很不感冒。

这人就这样仰着,看了好一会儿天,才微微地眯着眼睛,看向车下迎候的众人。

然后,他微微颔了颔首。

再然后,帘子就落了下来,这人重新缩回了车里。

众人弄不明白车中人的意思,都不敢出言相扰,只得在车外继续等待。

可是,又过了许久,原先还荡动着的车厢帘子渐渐就静了,里面的人似乎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林漫这些雪国国馆的人也还罢了,太傅常习均等一众前来迎接的翼国朝臣,当即全都面面相觑,瞪起了眼睛,人人心中都有一种热脸蹭上冷屁股的感觉。

众人在这雨里,足足等了一个上午,巴巴地来迎接他。可是这个于代表,见了大家一言不发,也毫无下车的意思,只轻轻点了点下巴。

就连那轻轻一下的颔首,都让人怀疑,是不是因为还在瞌睡,脖子没撑住脑袋,才不小心晃了一下。

这位于小爷,不会是又回车厢睡觉去了吧?

难怪侍候于化雪的小厮,不称呼于化雪“大人”,叫的他却是“爷”!

这位爷,也真是太拽了啊!

尤其是,这位于爷,实在有些年轻得不像话!

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而已!

前来迎接于化雪的翼国朝臣,年龄最小的太傅常习均,也已经五十有二。其余人等,恐怕连孙子也已经和车中这位于代表年纪不相上下了。

可是于化雪这位爷,这位小爷,居然就这样只点了点下巴,就把一种爷爷辈的、翼国的大臣老人家们晾在了雨里不管不顾、不闻不问了!

太傅常习均此刻心中已经憋了气,脸色有些青紫、沉郁起来,好在他原本皮肤就有些黑,所以此刻落到众人眼里,也不大明显。

但是,常习均也知道,自己有什么好怨嗟呢,原本就听说过,翼雪两国文武人才的构成,刚好相反。

雪国文臣多是年轻子弟,军武里却是三、四十岁的人多。翼国却与之恰好相反,军队里服役的各级官兵,多是二十来岁、甚至不足二十的年轻娃娃。而文臣却因为论资排辈的原因,总要熬到一定年龄,才能获得相应资历,出任相应官职,因此,翼国文官的年龄普遍在五、六十岁,四十多岁就算年轻的了。

这就难怪人们总是觉得,翼国朝政有些暮气沉沉的感觉,而翼国军力却又十分稚嫩。十次和雪国交战,倒有七八次会败下阵来。

今天,两国和谈这么大的事情,雪国小王上佟谷淳居然只派了一个和谈代表,只身而来,还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小爷。

这不能不让翼国这边反复准备、反复斟酌、排下大阵仗迎敌的太傅常习均等人心生郁闷。

对方明显轻视、轻慢自己啊!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并不是一场朋友之间的叙旧和聊天,这是一场战败国与战胜国的谈判,说得透彻、直白些,是他们翼国作为战败国,向战胜自己的雪国求和,连议和都谈不上!

议和,是两国相持不下,互有和心,一起坐下来商议和谈判。

而求和,则是势弱的一方,陪着笑脸,向另一方提出请求、恳求、祈求,希望对方给予自己和谈的机会。

太傅常习均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就要一路都陪着笑脸了。

哪怕被对方这个小子,在雨中这样的轻慢!

第一百八十八章 雨中迎迓

雪国驻翼国国馆的使臣林漫也和众人一起,在车厢前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眼看着车厢再无动静。林漫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林漫的马车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哗啦啦”跑起来了。

给于化雪赶车的小厮,一翻身,跳上车子,嘴里一声吆喝,马鞭一甩,马车溅起一片泥水,跟了上去,太傅常习均等人来不及反应,被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水。

终于有几人憋不住骂出了粗口。

但是,恨归恨,骂归骂,大家还是纷纷转身,在各自随从的扶侍下,赶紧上车。方恩和陶新然一左一右,一人为太傅打伞,一人将太傅搀扶着,送上马车。一辆接一辆的马车,跟着前面林漫和于化雪的马车飞奔起来,溅起泥水一路。

负责护卫的东圃郡骑兵、王都金吾卫,也都纷纷奔跑、追赶起来。顿时乱纷纷一片,地面狼藉不已,倒像是哪里打了败仗的军卒在溃败而下。

常太傅从车厢里挑帘向外望去,看这线路,林漫是带着于化雪及众人,直接向有余别馆去了。

有余别馆不是很远,一炷香的功夫,众人的马车已经都停在了别馆外面。

别馆四周从建好之日起,早已安排了数百金吾卫在四周护卫。这些金吾卫今天一大早也已接到消息,雪国的谈判特使可能今天将到。

此刻,见一众大人的马车还有东圃郡骑兵、另一队金吾卫来了,大致也猜出了应该是特使到了,于是赶紧放开路上放置的栏栅,让开缺口,让众人通过。

可惜,这么多马车,无法全都靠近别馆门口停,好些人不得不远远地下车。好在于细儿翻建别馆时,馆外的大道特意铺了青砖,这会子大伙儿才免了脚淌泥水的尴尬。

有余别馆门口人头涌涌,乱纷纷的,大伙儿下了车,于化雪也下了车。

在别馆等候的于细儿,踩着积水,迎了上来。于化雪朝他微微颔首。

这一次,大伙儿终于见到了于化雪的全貌。于化雪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外面还披着一件白色暗花的披风,就一个年轻男子来说,他的身子过于单薄了一些,脸孔则过于清秀了一些。

跟随于化雪而来的小厮,在于化雪头上为他撑起一把白绸伞。在周围二十几顶红红黑黑的油纸伞中,于化雪头上的白绸伞格外显眼触目。

一袭白衣的于化雪,在这灰蒙蒙的雨天里,被太傅常习均等一群穿黑着蓝的老家伙簇拥着,跨过馆门,进到别馆的院子里,竟有一种清姿绝世、泥淖中一支清莲的感觉。

不知不觉地,跟在他身后的人,刻意地和他隔开了一些距离。

而于化雪,下得车来,步入园中,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眉尖轻轻蹙着。

有那么一会儿,太傅常习均从侧后方看着这个于化雪,心中有些不解起来。

雪国小王上佟谷淳委派这样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路轻飘飘的,似乎连话都懒得说的单薄人儿前来谈判,是怎么想的呢?

两国和谈,虽然不是刀光剑影,无需像战场将军那样舞刀弄棒,但也是要唇枪舌剑的。不说邻牙利齿、滔滔不绝了,最起码来说,这谈判的时候,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也是要讲究个气势的。

太傅常习均觉得王上闾丘羽之所以委任他作为翼国方面的和谈代表,有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他常习均看上去起码是稳重沉着,而且面容沉稳,不怒自威。

翼国方面最早听说,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的谈判代表只有一人,且是一介白衣,还是个世家子时,都有些不解。

有人就说,雪国小王上佟谷淳派这样一个公子哥儿来,还不如派大街上一个卖猪肉的来,想那卖猪肉的届时在谈判桌上挥舞起菜刀,大家好歹也还要怕一怕的!

今天一见于化雪,这位公子哥何止是年轻,还单单薄薄,柔柔弱弱,像女人一样喜欢蹙眉,怎能不让人心生轻视之心呢?

一股冷风斜过,太傅常习均忽然心中一激灵,他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生出了轻敌之心。

太傅常习均虽是文臣,但是,他好歹也还懂得,两兵交战,未战先轻敌,这可是大忌!

太傅常习均猛一下醒悟过来,抬首望向于化雪,恰遇到于化雪也在向他望过来。

于化雪双目修长,此刻正微微眯着。

太傅常习均只觉那双细长修目中放出的目光,竟然冰冷而犀利!

有余别馆的园子很大,一条青砖小径从园门处一直向里,园中植物不多,只在靠墙边有几丛稀稀落落的修竹。

于化雪一进园子,一眼看到了园角的鱼池,他立即舍了众人,走近鱼池,俯身细看起来。

于化雪对着池中那些摇头摆尾的游鱼,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微笑,还时不时沿着池中曲水,追逐其中的一尾鱼儿。

雪国国馆的使臣林漫和于细儿,撑着雨伞,跟在于化雪后面。于细儿偶尔上前,向于化雪介绍几句池中游鱼的情况。

翼国这边的太傅常习均等人,几次想上去搭讪,又担心扰了于化雪的雅兴。只得在一旁陪候着。

一干人杵在雨中,斜风细雨,官靴是都湿了,官服也大多湿了半截。

此刻,大伙儿才发现,这别馆的园子虽大,却没有一角亭子,不然这时候也可以进去,稍微避一避雨。

雨下众人忍不住朝园子尽头频频望去,那里,一片青砖地,连着一排青瓦房,高大俨然。

进到那里也可以避雨啊!

只是,众人都是第一次到访有余别馆,此间主人不邀众人入室,谁好意思主动提出入房呢?

何况,这还是雪国目前派来的最高使节。

于是,一众人等只好就这样呆立雨中,被风吹雨打着,陪着于化雪赏鱼。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好不容易,于化雪在鱼池边直起了腰。

众人赶紧巴巴地望过去。

于化雪却一转身,懒洋洋地对众人道:“于某今天舟车劳顿,想要早点休息,今天有劳大家出郊相迎了。”

说完朝大家随意拱了拱手。

于化雪话说到这样,常太傅等人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此间主人开始逐客了呢!

于是,众人互望一眼,当下连别馆的房子也不惦记着要进去了,乱哄哄纷纷告辞,转头出了别馆院子,各自爬上车,溅着雨水泥巴,朝会颖城里奔去。

第一百八十九章 再兴土木

到了第二日,翼国这边昨日出郊迎迓于化雪的大臣们,因为着了风寒,病倒了好几个,纷纷告假在家,卧床养病,其中有两位是常太傅组织的谈判代表团中的谈判骨干。

太傅常习均自己也有点着凉,鼻子不通气,喉咙发痒,但他知道谁都能请假,他不可以。

他是翼国谈判代表团首席代表,王上闾丘羽还指望他率领大伙儿在谈判桌上对付于化雪那个臭小子呢。总不能谈判桌还没摆开,双方还未交手,他先就自个儿倒了。常太傅不能让翼国百姓说,一群翼国大臣干不过雪国一个赤手空拳的白衣小子!

虽然,就昨天的那一个照面来说,他们这一群大臣,确实没能干过那个白衣臭小子去。而且,还败得相当惨,简直就是一个照面就败下阵来!

昨日,一群大臣回到会颖城后,没一个不气急败坏的!纷纷说雪国谈判代表什么玩意!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不知道什么玩意的毛头小子,一个照面,一拳未出,伸了两个懒腰,打了几个哈欠,就砸趴他们好几个老臣!

一整个上午,太傅常习均耐着性子,没有去有余别馆打扰于化雪,免得被于化雪又以舟车劳顿为由,再递一碗闭门羹给他喝,把他也给噎呛得病了。

太傅常习均一直等到日头过了正午,想着于化雪就算有午睡习惯,也该起床了,太傅常习均这才叫了方恩和陶新然,两个年轻文书一前一后陪侍着常太傅,慢悠悠乘车,前往有余别馆。

今天雨停了,天也放晴了,这让太傅常习均的心情也随之好了一些。

距离有余别馆还有一两里地,负责保护有余别馆的金吾卫就已经出现了,在路上设置了盘查处。

陶新然上前,解释几句,常太傅适时地挑起车窗帘子向外望了望,领头的自然认得太傅常大人,赶紧点头哈腰,给太傅常习均的车放了行。

到达有余别馆,太傅常习均意想不到的是,别馆门口居然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园子门口停着几辆牛车、马车,车上装着石头、泥土、砖头、木材等,一些或赤膊,或麻鞋,穿着土旧破烂的男子,扛木头、搬砖头、抬石头……在园子里进进出出。

太傅常习均不禁心中犯疑,想不明白这于化雪是想干哪样?难不成这位于小爷是打算在翼国长住,准备在这别馆大兴土木,盖建豪宅别墅不成?

太傅常习均和陶新然、方恩被拦在了别馆门外,有几个穿便服的带刀剑侍卫守在门口。

陶新然报上太傅名号和官职,对方却并没有直接放行,其中一人进去通报后,才将他们放入。

太傅常习均带着方恩、陶新然,三人满腹狐疑地进了园子,一眼就看到了园子中站着的那位白衣小爷。

于化雪站在园子中央,国馆使臣林漫在他身边陪着,于细儿也在场。于细儿正和一个颌下有须的中年人围着他。于化雪在地上指指戳戳,比划着、说着,中年人不时会问上一句,于细儿则大部分时候都在旁听,只偶尔插言一句。

太傅常习均凑近些,听了几句后,心下稍微安了些,原来于化雪是想在园子里添建假山和水池。

这个昨日看上去懒洋洋的年轻人,今天讲着、比划着假山假水该怎么建设,竟然神采奕奕、滔滔不绝,甚至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

看来,这位于代表并不是一个真的不爱说话的人,昨天可能的确是有些舟车劳顿了,太傅常习均心中这么想。

太傅常习均一直等到于化雪和那位中年人说完话,中年人转身离去后,才笑嘻嘻上前拱手招呼。

陶新然赶紧上前介绍说:“于大人,这位是我国的太傅常大人。”

于化雪转头看看太傅常习均,什么也没有说,就转头进了房间。

这让太傅常习均立于当地,有点不知所措。

好在一旁还有个懂礼节的林漫,林漫朝于化雪微微一笑,手一伸,朝常太傅说了一声“请!”

总算这国馆使臣林漫伸手“请”的方向是朝房间去的,而不是朝太傅常习均身后的园门方向。

太傅常习均的心微微定了定。

看来今天不至于像昨天那样,连这有余别馆的房间都进不去。

林漫前面领路,太傅常习均迈着步子,后面跟着陶新然和方恩,四个人远远跟在于化雪身后,朝最中央的那间房子走去。

陶新然和方恩往四周看了看,又远远近近地看到几个和有余别馆门外守卫一样的人,人人带刀带剑,眼睛警觉地四处瞄扫着。

房门口站着两个小厮,太傅常习均认得是昨日那两个赶车的。

两个小厮远远看到于化雪来了,俩人赶紧挑起门上的竹帘。

房间很大,布置颇为雅致,应该是专为会客用的。房间里茶几桌凳俱全,雕花桌椅古色古香。窗上浅黄色的竹帘半卷着,墙上有一副字画。架柜上不多的几件摆设,一看就知道很是珍贵。

太傅常习均心中暗暗点头,想这雪国国馆的人,只用短短两个来月时间,就将一间荒弃的园子布置装修成这样雅致的别馆,看来也是花了不少心思。

有两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殷勤地为三人端茶递水,还捧上来有几盘新鲜水果。太傅常习均瞅了两眼这两个女孩,不像翼国人,这些仆佣,包括院子里、别馆门口那些带刀护卫,应该都是国馆使臣林漫从雪国国馆的仆佣护卫中,临时抽调来的。

想来在这有余别馆,于化雪和林漫都不会允许有翼国人存在的吧。

就连这间有余别馆,从雪国国馆买下之日起,就被金吾卫警戒起来,雪国国馆也派出了自己的护卫。

未经雪国国馆批准,任何翼国人都禁止入内,享受和雪国驻翼国国馆一般的待遇呢。

不然,何以叫别馆呢?这别馆二字,不无提醒众人的意思。别馆,别馆,雪国国馆的别院。

所以,就连太傅常习均,也是第一次进入别馆房内。

第一百九十章 游山玩水

入房之后的于化雪,在茶几旁一张椅子里坐了,端了一杯茶开始细品,又恢复了他懒洋洋的样子,一言不发,沉默是金,且自始至终没有看太傅常习均一眼。

林漫给太傅常习均让了座,文书方恩和陶新然也都在常太傅身后坐了。

太傅常习均喝了几口茶,他想等于化雪先开口,无奈却等来等去,等不到。

太傅常习均偷眼觑向林漫,可林漫却只是一个劲低着头吃坚果,并不抬头看太傅常习均一眼,更不给太傅一点明示或暗示。

又过了一会儿后,太傅常习均终于有些憋得慌了。他想了想,放下茶杯,清清嗓子,先搭讪着问了于化雪两句旅途顺利否,别馆这里的起居满意否的话,无奈如空山自语,连只搭腔的八哥都没有。

太傅常习均于是只好改为直奔主题,对于化雪说出他今天的来意:“于大人,明天上午,我们两国的谈判代表先在景怡殿里互相见一见,认识一下如何?”

这一次,于化雪抬起了头,淡淡一笑,说道:“贵国的山水实在迷人啊!我一路游来,始终觉得还不过瘾!所以让林使臣帮我找来些工匠,在这园子里,再建点假山假水玩一玩。”

太傅常习均听了一阵发愣,他看看于化雪,又看看林漫,他弄不清楚于化雪的回答和他的问题之间有何关系。

这于化雪分明是答非所问啊!

明天景怡殿相见,于化雪没说来,也没说不来。太傅常习均也不敢梗着脖子,追问说,你明天来,还是不来?

常太傅又等了好一会儿,于化雪始终没有给常太傅一个确实的、准确的回答。但是太傅常习均心中却因为于化雪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隐隐觉得悬乎不安起来,总觉得明天景怡殿的会面有点玄。

太傅常习均带着方恩、陶新然从有余别馆出来时,日头有点偏西了,天空昏暗下来,又要下雨的样子。

太傅常习均心中有些郁闷。自从一个月前,他从王上闾丘羽那里领了和谈的王命,太傅常习均没有一天不在暗自准备,他知道自己今后所事,将是极为艰难。

作为战败方代表与对方和谈,常太傅为此做足了心理准备。他早已准备好在谈判桌上像一名勇士一样奋力厮杀,据理力争,甚而掀桌子、捋袖子、扯袍子,像个泼妇一样拽头发、咬耳朵,他甚至不介意蓄起自己的指甲,必要时刻扑上去,兜头兜脸,抓破对方的脸。

可令常太傅始料不及的是,现在,想要和于化雪在谈判桌前坐下来都那么难!他憋足了劲,要在谈判桌上施展那些本事和招数,却至今连谈判桌都上不去呢!

他带领谈判代表团一连等了二十几天不说,昨天又冒雨迎接于化雪,结果还无功而返。今天,总算是登堂入室了,还坐下来喝了一盅茶,他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说了一大堆嘘寒问暖的话,才敢奔入谈判主题,却只得到对方的一句话,要修建园子,要游山玩水!

明天的景怡殿见面,这个于化雪究竟来还是不来呢?

太傅常习均有点怀疑这个于化雪不会来,可是,他又不敢擅自通知其他大臣们取消明日的景怡殿相见。

万一于化雪来了呢?

一干人等着,等不到于化雪,总好过于化雪去了,他们却一个都没在吧。

结果,第二天,太傅常习均和其他几个谈判代表,站在景怡殿的屋檐下,望着天空细细的雨,伸长脖子等了于化雪一整天,果然等空了,于化雪没来。

太傅常习均派陶新然带车去请于化雪,陶新然却连有余别馆的园子都进不去。

守卫别馆门口的那些雪国护卫,既不给陶新然放行,也不给通传!

这自然是于化雪的意思!

太傅常习均总算明白肯定了昨天于化雪的回答是什么意思,是说他要在继续游山玩水,所以明天没空来!

听其他几位大臣围着抱怨这个于代表架子大,猜测这个于代表干什么去了,太傅常习均差点就要告诉他们,于化雪是在别馆园子里游山玩水呢!

这个于代表,真正把这游山玩水,游玩到了极致!

次日起,太傅太傅常习均不得不每天都领着方恩和陶新然去有余别馆拜见于化雪,在园子里看着、陪着于化雪兴致勃勃地修建假山假水,游山玩水。

偶有机会逮住这位于代表说说话,太傅常习均就赶紧问:“于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谈判?”

于化雪却说:“常太傅,你看这块石头,放在这个位置怎么样?”

太傅常习均再问:“于大人,要不我们两个先谈一谈?”

于化雪挥挥手说:“好,你谈!”

等太傅常习均把自己和自己代表的王上闾丘羽的想法讲了一通,眼巴巴等于化雪说话时,于化雪说的却还是关于他的石头、他的鱼。

太傅常习均气得想像池子里的金鱼一样鼓腮帮子、瞪眼睛,却又怕被于化雪看出名堂,只得用养气功夫把气养在自己肚子里。

这样仅仅几日之后,太傅太傅常习均已经养了一肚子气。

到后来,太傅常习均虽然还是每日继续去有余别馆,但是,却什么也不讲了。

因为,只要方太傅提议要谈、要说、要讲些什么,于化雪就总是说“好,你谈!”、“行,你说!”、“成,你讲!”

然后说来讲去,都是太傅常习均一个人唱独角戏。

那还有什么好讲的!

再过几日,太傅常习均也不天天去有余别馆了,改成隔天才去,又渐渐变成了隔三差五地去。

大臣们后来也渐渐知道了于化雪在有余别馆建园子的事,众人聚在一起嘀咕,说既然这个于代表喜欢游山玩水,不如约他去附近名山景点游玩,把和谈地点改在山水之间。

太傅常习均筹划一番后,兴冲冲去请于化雪,可是,于化雪却说,他就喜欢在自家园子里游山玩水!

差点把常太傅气得一口气接不上来,背过气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狼还是来了

一计不行,太傅常习均他们再生多计,戏曲、美食、杂耍、评书,甚至想出了逛窑子的方法,却始终没能将于化雪诱出有余别馆,引到谈判桌前来。

剩下的日子,一帮人只有围在一起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了。每日上朝,面对王上闾丘羽的问询,众人都是战战兢兢、面红耳赤。

领命近两个月了,雪国代表于化雪也已到达半月之久,双方却连谈判桌前都还没坐下。这怎能不令他们汗颜呢!

不过,好歹的,这于化雪还不是一点面子不给,他总算是还去觐见了一次翼国王上闾丘羽,带去了他们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的问候。

常太傅已经不是在心中暗暗着急了,他是整天起来当着同僚、当着家人的面,直接就大声叹气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前方士卒们都盼着能早日回家团圆,老百姓听闻两国和谈,也是寄予了厚望。

尤其还有军饷开支的问题,是不小的压力。翼国之所以叫停这场战争,就是因为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前方的消耗后方接济不上。可如今,虽说停战,开始了和谈,可一日未签协议,前方的士卒人数和补给就一点不敢稍减。

实际上,从目前的谈判情况来看,这场战争,是战是和,他们翼国并没有多少话语权,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掌握在雪国手里。

随时的,于化雪这边代表雪国说一句和谈失败,前方马上就又会战火重燃。而常太傅他们也听说了,于化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这不能不让以常太傅为首的翼国谈判代表团紧张到背上出汗!

现下的情形,于化雪人已经到了,他没说两国谈判破裂,他只是还没开始正式和谈,只是还在游山玩水,这总也还好过两国重又开战吧。

就这样,二十来天的样子,常太傅在王都与别馆的不断往返中,不知道叹过多少气,他最初的锐气早已被于化雪的拖延不谈杀得七零八落,于化雪用游山玩水彻底磨掉了常太傅蓄藏已久、准备抓人皮肉的锋利指甲!

就连常太傅和众谈判代表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心思,已经不知不觉间,从谈判桌转移到了于化雪的山水建设上,他们甚至比于化雪更加关心别馆园子里假山假水的建设进度,比于化雪更积极地催促着那些建园子的工匠,并积极为他们寻找、提供缺乏的材料,甚至为此,不惜动用公权力。

有余别馆的山水园林终于建成了,园子里的水池和原先于细儿建造的那个位于园角的鱼池打通了,连成一片。现在,那些鱼池里的观赏鱼,已经可以在大半个园子里游来游去了,快活之极。

太保太傅常习均抱着窃喜和期待恭祝于化雪园子落成,他心里是忐忑、惊恐,乃至绝望的,他不知道这个于代表,在建完园子之后,会不会又想着要再建筑几套房子或者其他什么的。

出乎意料,这一次,于化雪竟然主动地、笑眯眯地朝太傅常习均来了一句:“常太傅,我们明天开始谈吧!”

于化雪这一句话,差点没让常太傅双腿一软,感激得跪下!

再不开始和谈,太傅常习均真不知道该怎么向王上闾丘羽交代了!

闾丘羽已经向他发过好几次火了,闾丘羽看向常太傅的脸色日渐阴沉和难看,虽然,常太傅自忖还不至于脑袋不保,但是,太傅常习均已经能感觉到,他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像风中的草,有点摇晃不稳了。

待到太傅常习均从惊喜中回过神来,他发现于化雪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修长的眼睛里满是玩味。

常太傅不由一窘,想来他内心的激动和狂喜,已尽数落入于化雪眼中。

这匹狡猾的狼!不,这个狡猾的猎人!常太傅觉得,他落入了猎人于化雪的圈套,一颦一笑,都受到于化雪的摆布!

两国间的和谈总算是正式开始了,可是,于化雪选中的双方的谈判地点却十分的不正式!

就在有余别馆新建好的园子里!

于化雪说,这样可以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和谈!

翼国常太傅等几位谈判代表听了面面相觑,却又谁都不敢出言反对。

他们左等右等,左盼右盼,好不容易这位小爷愿意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和他们谈正事,如果他们还要不知好歹地予以反对的话,万一这位于小爷一怒之下,只肯游山玩水,不肯顺便和谈,他们可如何是好?只怕到时候只有哭爹喊娘、后悔莫及的份了。

国库空虚,前线军卒戍守边关一天,就是一天的消耗。这笔账王上闾丘羽是要算在他们几个头上的,这让他们几个怎生吃得消呢!

春意盎然中,和谈围着园子里的假山流水进行,园子里没有摆放谈判桌,只有三只高脚圆台,几把藤椅。每个圆台最多可坐三两个人,一干人甚至无法凑到一张桌子上合计商议事情。

头上搭了凉棚,遮住太阳,有时候落雨,大家正谈正事,于化雪忽然问一句,这声音是不是有点像雨打芭蕉?于是,大家又不得不讨论起雨打芭蕉的声音和这雨打凉棚的声音有多少相似。

太傅常习均原先预备的那些扯袍撕衣的动作无了用武之地,于化雪大多时候都在绕着水池,追着游鱼,赏鱼或者洒鱼食喂鱼。鱼儿在水池里游走,于化雪在水池边跟随,鱼儿忽然一个折身,于化雪也赶紧转头。太傅常习均有两次因为谈说和谈条款,追得太近,被于化雪一转身,撞了满怀,有一次还直接被撞到一屁股坐了地上,慌得方恩和陶新然赶紧搀扶。

水池边的谈判,于化雪的思绪像水池里的游鱼,难以捕捉,却又悠然闲逸。太傅常习均他们为能早日结束谈判,达成协议,咬牙答应了很多原先不准备答应的条款,当然,这些条款无非是钱粮财帛。

可是,没想到,就在太傅常习均等人以为和谈已成,协议即将达成时,于化雪提出了质子条款。

那一刻,常太傅只觉心悸肉跳!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狼,还是来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质子与面子

翼国王上闾丘羽最初委任太傅常习均做谈判代表时,君臣曾经就一些谈判中可能遇到的问题做过假设和交流,那时候,常太傅就想问闾丘羽,如果雪国提出质子条款,我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但是,话到嘴边,常太傅怕这个问题刺激到闾丘羽,就没敢问出口。

翼国人几乎都知道,王上闾丘羽幼年时质子雪国,十五岁归来翼国,已然断去一臂,成了一个残疾人,是翼国历史上惟一一个残疾王上。

因此,质子问题,是王上闾丘羽心口的一个痛!一块伤疤!这块伤疤,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去帮王上翻出来!

谈判过程中,太傅常习均曾经几次没来由地、心惊肉跳地想到了质子问题,总觉得雪国那个软绵绵、阴森森的于化雪,迟早会提出质子条款的。

可是,事情既然还没有真的发生,常太傅也就采取了寒号鸟政策,虽然是战战兢兢,哆哆嗦嗦地过着日子,却得过且过,混一天算一天,想着真的冰雪来袭,到了天寒地冻的那一刻,再找王上闾丘羽讨要柴火不迟。

如今,就在谈判即将完结时,于化雪还是提出了质子条款。这虽然在常太傅的意料之内,却是在常太傅能应付的范围之外。

常太傅奋起一身勇,试着和于化雪推搡了好几个回合,努力想将这个条款挡回去,或者混过去。

然而,于化雪岂是那么好糊弄的?常太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了。

常太傅心事重重,在太师府里踅来踅去,踅过的距离足够进出王宫好几趟了,可是,常太傅这只寒号鸟已经要冻死了,可他还是没有勇气去找王上闾丘羽要柴火。

他怕闾丘羽喷出火山岩浆一样的怒火!

可是,躲了初一,躲了十五,躲不了签约。常太傅不答复这个条款,这份和谈协议于化雪是不会签的。

太傅常习均没办法,又磨蹭了几日,最终还是迈开步子,慢吞吞踅进了王宫,在慎德殿里请见了王上闾丘羽。

常太傅向王上闾丘羽汇报了近期的谈判进展,然后,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子,才吞吞吐吐问王上闾丘羽:“王上,如果,我是说假设,雪国提出了质子条款,我们可以答应吗?”

常习均只敢说“如果”,只敢用假设的话来请示王上,以免刺激到王上闾丘羽,让闾丘羽跳起来。

太傅常习均不敢告诉王上,质子条款不是“如果”,不是“假设”,是雪国已经正式提出的一个条款!雪国和谈特使于化雪手握匕首,逼在常习均心口处,要常太傅代表翼国作答呢!

王上闾丘羽拧着眉,低下头,思索了很久,常太傅能感到闾丘羽的内心很痛苦,很挣扎。但是常太傅不敢发出声音打断闾丘羽。

最后,闾丘羽终于抬起头来,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孤王宁愿付更多的钱粮!”

第二句是:“和谈内容严禁外泄!”

这两句话看似说的是两个内容,尤其第二句话,闾丘羽几乎每次和常太傅沟通都会说一次“和谈内容严禁外泄”,但是,常太傅却深知,今天这两句话,关系的其实是同一个问题——就是王上闾丘羽的面子问题。

遍翻鸿羽大陆各国外交史,质子一直都存在,倒也不足为奇。但是,多数时候,质子是接壤两国为表示互不侵犯的诚意,而互送质子。单方面送出质子的,往往就是一方战败示弱的时候了。

可这正是王上闾丘羽的敏感所在!

这一次,翼雪两国的和谈请求虽然是翼国提出的,但是,闾丘羽并不想承认是自己战败。这场战争的战况,翼国国内的战报通告,一直都是在宣说,翼雪两国在战场上不相上下,甚至翼国军队还稍微占了点上风呢。至于北关失守,三万北与郡官兵死伤、七万被俘,这件事件是严令禁止散播的。

早在谈判正式开始前,闾丘羽就向常太傅等谈判代表提出要求,两国和谈的事情,要尽量低调,尤其和谈内容更是禁止外传。因此,绝大多数翼国民众,只知道翼雪两国正在休战和谈,但是,和谈内容为何,却无从知晓。

双方在和谈中达成的钱帛粮食的条款,闾丘羽可以令人悄悄搞个几十、几百车,走私一样越过国境,无声无息地送入雪国。可若是答应质子条款,战败的事情,就有点像七、八个月的孕妇肚子,不大好捂了。

质子是要送出大活人的,不像珠宝钱粮,可以送得悄无声息,甚至人不知鬼不觉。

大户人家,被贼进了卧室库房,顺一些珠宝首饰,吃的喝的,不仅别人不晓得,恐怕连自个儿家都要过了好久才能发觉。

因此,若是珠宝钱粮的事,翼国后门送出,一关门后,前门说起来,只当是家里不知晓何时,进过一个贼就算了,连官府都不会去报。

可是,若这个贼顺走的,是家里一个大活人,这可就有点不大好办了。就算家里人不张扬,左邻右舍可天天看着你家人进出的,哪个王子哥儿不见了,那是一目了然的,不报官也一样能弄得满城风雨。

且这质子之去,还不可能低调而行,于化雪要的质子,是闾丘羽三个儿子中的一个,翼国方面无法弄个无足轻重的平头百姓以铁代金,更不能像绑匪人贩子那样,用个麻袋往质子头上一套,丢上马车悄悄走了了事。

质子之行,无论送走的是闾丘羽三个儿子中的哪个殿下,定会上上下下惊动很多人,像上一次闾丘羽质子雪国时那样,启程时,定会有很多人前来,十里长亭送别,质子的消息就会像满街飞扬的柳絮,纷纷扬扬,四方皆知。

那时候,朝野喧嚷,翼国战败一事,也就天下昭昭了。

这就触到翼国王上闾丘羽的底线了。

闾丘羽的面子啊!他一国之君的面子!

赔偿可以,战败属实,可不能弄得天下皆知啊!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严禁外泄

太傅常习均深知自己的任务,除了代表王上闾丘羽和于化雪达成谈判协议,还要确保整个协议过程低调进行,维护王上闾丘羽的面子。

现在,遇到这个棘手的质子条款,想要将谈判协议低调达成,维护王上闾丘羽的面子,是不太可能了。

太傅常习均忍不住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年龄已经不小,原本想着,这次谈判就是他的收官之作,虽说想做到完美收官,有些难度,但至少也要做到王上闾丘羽满意。

但是,现而今看来,王上闾丘羽不愿意质出儿子,于化雪那边代表的雪国小王上,又非要求一个质子,双方在此僵持,迟早得有一方让步。而常太傅知道,到最后,不得不让步的,一定不是于化雪代表的雪国小王上,而是他代表的翼国王上闾丘羽。

谁让他们在战场上是战败的一方呢!他们想要雪国归还北关,想要雪国退回到原先的边境线后面去,就不得不付出相当的代价,包括质子。

唉,他这个谈判代表一定会被王上斥责办事不力的啊!

常太傅已经从里到外都愁眉苦脸了,寒号鸟的体质又上来了,浑身一个激灵,哆嗦了一下,却落在了王上闾丘羽眼中。

闾丘羽想起傅太师躲着,根本不愿意接这单谈判的差事,他苦笑一下,对常太傅抱歉道:“太傅,孤王知道,这次让你和雪国谈判,很多地方很作难,真是难为你了!”

闾丘羽说完,轻轻拍了拍常太傅的肩膀。

常太傅立即精神大振,连身板都直了很多。他想,得趁着王上现在比较温暖的状态,再取点柴火备用。

虽然,常太傅也知道,于他来说,只是借些柴薪取取暖,应付那个冰冷阴森的于化雪。可是,于闾丘羽来说,烧掉的,就可能是闾丘家的一条根。无论哪个儿子,都是闾丘家未来开枝散叶的根啊!可是,作为战胜国的代表,于化雪要干的就是这件事,挖一条闾丘家的根到雪国去!

常太傅一咬牙,追问王上闾丘羽:“万一那个于化雪坚决不让步,非要带走一个质子的话”

常太傅看着王上闾丘羽眼中再次黯然下去,再次有沉痛浮上来。常太傅暗暗庆幸起王上闾丘羽幼年时曾经有过质子经历,那一次,不也是群臣力敌雪国代表,却还是没有保住各位殿下吗?最后闾丘羽还是跟着于封隆到了雪国。想来,有此经历,王上闾丘羽不至于太过责备他今日面对于化雪的血盆大口,无能和无力了。

果然,闾丘羽沉默良久后,说出了一句话:“世子是国家之栋梁和未来。”

常太傅的心豁然开朗了,他明白王上闾丘羽的意思了,也安心了。如果将世子送去做质子的话,常太傅自己也是不乐意的。

太傅之职,有一部分任务就是要教习辅佐世子学习政务,为将来登基,承继大统做准备。

虽然,现在世子闾丘奋卒真正拜过的老师是文孝勤,但是,文孝勤目前的职位只是翰林院编修,且世子闾丘奋卒跟随文孝勤所学,也主要是诗书礼仪的文化修养课。

闾丘羽命世子闾丘奋卒每半个月到太傅府跟随常太傅学习政务四天。虽然世子有时候偷懒不来或少来,但是,和太傅常习均之间毕竟也存了师生情分。何况世子性情温顺可爱,也很得常太傅的喜欢,若于化雪想将世子带去雪国做质子,常太傅那是一定要拼命力争的!

常太傅心中轻松了,就向王上闾丘羽问起二殿下闾丘闵幽最近的情况,既然世子不能成行,那么,二殿下就是最可能的人选了。

令太傅常习均意想不到的是,王上闾丘羽竟然说,二殿下没办法去雪国为质。

常太傅就急了,说,世子不能去,二殿下也不去的话,那岂不是只能三殿下闾丘云在去了?三殿下才四岁啊!

没想到,王上闾丘羽竟然点点头,说:“看来,也只能三殿下去了。”

这一下,常太傅张口结舌,目瞪口呆了,他望着王上闾丘羽,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上闾丘羽看常太傅如此,神情愈发黯然,好半天才说道:“闵幽他和太师一起北行求援,留在滑国做质子了。”

常太傅好半天才明白王上闾丘羽的意思,二殿下闾丘闵幽现在居然不在会颖,而是在滑国做质子呢!

常太傅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前段时间,太师去了一趟雪国,接着又去了一趟滑国,滑国就突然出兵,攻袭雪国北境了。

原来,太师将二殿下闾丘闵幽送到滑国做了质子!

说到这件事情,王上闾丘羽的情绪明显很低落,他面色晦暗,无精打采,向常太傅解释说:“因为不能让雪国知道,滑国出兵与我们有关,所以,二殿下在滑国做质子的消息,一直严密封锁,对外只说二殿下外出游历去了。”

常太傅忍不住长叹起来,难怪王上闾丘羽这么不愿意这条质子条款,其中除了面子问题,更是有个无米下锅的问题!世子不能去,二殿下已经质出去,剩下的三殿下这么小,年仅四岁,让人怎么忍心!

尤其是,王后周致能答应吗?

常太傅想到这里,心中猛地一惊,他试探着问王上闾丘羽道:“王后她”

闾丘羽眼中忽然放出凄厉的光来,他盯着常太傅道:“和谈内容严禁外泄!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吓得常太傅一会儿摆手,一会儿点头,手忙脚乱起来。好半天才摄住心神,对王上说:“臣明白!臣明白了!”

常太傅这一下是真的明白王上闾丘羽一直强调的“和谈内容严禁外泄”的意思了,尤其是严禁向王后周致外泄!

难道,王上一开始和谈,就预料到要有质子条款,要把三殿下闾丘云在送去雪国做质子?

常太傅浑身一激灵,又打了个冷战,寒号鸟的体质又回来了。他不敢再往深处想。

既然已经知道如何应对于化雪的质子条款,常太傅赶紧起身告退。

出了慎德殿,常太傅心中乱纷纷的,觉得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如踩在云雾之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莫打三春鸟

瑞香宫前庭,晌午时分。

王后周致坐在檐下,裹着一件黑色的绒氅,面容憔悴苍白,看上去比一个多月前瘦了很多。

自从上次从太师傅抱一府上回来,周致就病倒了,二殿下闾丘闵幽被滑国王上齐浩天留下做质子的事情,让周致感到痛楚不堪。

周致一个多月来一直卧病在床,没有外出瑞香宫走动过,太医院的宴秋水日日来为周致把脉开药,悉心照料王后周致,周致的身体才逐渐好转,最近刚刚开始下床走动。

今天阳光很好,杜嬷嬷逼着周致出来檐下坐一坐,晒一晒太阳。

庭院里有十几个穿红着绿的宫女和小公公在忙碌着,他们在杜嬷嬷的指挥下,或独个抱,或两人抬,或数人合作,正将一盆盆花从暖房搬到庭院花栏上去。大伙儿合作搬动着,都尽量小声小气,尽量做到安静。因为都知道,王后周致这段时间身体不好,这几天才刚刚恢复,仍需静养。

四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双臂张开,跟在那些花盆后面,在人群里奔跑穿梭着,像一只飞翔的小鸟,“咯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院子里,虽然满园春色,却只有三殿下闾丘云在是快乐而喧闹的。

王后周致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三殿下闾丘云在,看着三殿下小鸟一样飞来飞去的快乐身影,周致脑子里不断浮现出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样子。

二殿下闾丘闵幽不像三殿下闾丘云在这么爱笑、爱闹,即使只有三、四岁年纪,二殿下都要将自己装成很老成持重的样子。

二殿下闾丘闵幽自小就总是和周致说,他最崇拜的人是父王,他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父王那样,为国出力。而今,他真的像他的父王闾丘羽一样,年仅九岁就质子滑国了

周致想到这里,一阵心酸,眼看着泪水就要涌出了,她赶紧将目光从三殿下闾丘云在身上挪开。一抬头,却看到屋檐上立着一只黑色的小鸟,那只小鸟正朝着院子里探头探脑,啾啾地叫着。

二殿下闾丘闵幽自小就喜欢用弹弓打鸟,练就一身好准头。在二殿下刚学会弹弓时,也是这样一个春天,周致蹲下身,搂着小小的二殿下,指着树上的小鸟对二殿下闾丘闵幽说:“闵儿,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盼母归。’春天,是鸟儿繁殖的季节,小鸟每天在巢中等待他们的母亲归来,为它们喂食”

小小的二殿下听完周致的讲解,自此以后,真的不再在春天打鸟了。

可就是这么好的二殿下,这么好的儿子,那些打鸟的人,却不管她这个做母亲的在巢中等待孩子归来的心情,打掉了她的二殿下

滑国王上齐浩天要百万两黄金才肯交换二殿下闾丘闵幽。

百万两黄金,清空整个国库也没有这么多黄金,除非把翼国卖掉

周致的心里一阵阵地心酸疼痛起来。

庭院的花栏上已经摆满了花盆,大大小小,有几十盆之多。花枝上大多只挂着绿绿红红、蓝蓝紫紫的叶子,连花骨朵都还未见。

有十数盆花因为盘根错节,过于硕大,所以没有被摆放在花栏上,而是被搁置在花栏前的青砖地面上。

从入春开始,原先搬入暖房中的各色鲜花就被分批分类地从暖房移至庭院之中,今天是最后一批了,清一色的兰花,有君子兰,蝴蝶兰等。

花盆摆放妥当,其余宫女和公公都退下了,只采儿和芹儿留着。

采儿拎着花洒给各花盆浇水,芹儿拿着剪刀正准备修剪花枝。有一条花枝长得有些冒,有些斜了,芹儿正要剪掉,周致想出言阻止,却咳嗽起来,急得双手乱挥乱舞。

一旁的杜嬷嬷却已明白周致的心,赶紧让芹儿停手,留着那条花枝不要剪。

周致慢慢在咳嗽中缓过劲来。眼睛却忍不住还是潮润了。

这个春天,这个院子,上上下下的景致,总是让她不断地触景伤情,想到她的闵儿。

任何一条花枝,都是花树辛苦培育抽发的孩子,任何一条花枝的断折,花树都会疼痛伤心。

闵儿是她身上长出的一束花枝,闵儿被剪枝的痛,她无法承受。

周致坐在阳光里,将心情慢慢缓解一会儿,起身准备回房间去。院门处忽然风风火火进来一个少女,肩披一件藕荷色披风,身材高挑挺拔,在一院春风中,如一枝清荷亭亭玉立。双眉如黛,两眼如星,肤色如水,正是即将及笄的天怜公主。

“倾珞,你来了?”周致看到天怜公主,强颜欢笑着,朝天怜公主招招手,示意天怜公主过来。

天怜公主也看到了屋檐下站着的周致,她加快步伐走向周致,嘴里却已经急不可耐地嚷嚷起来:“王嫂,你听说了没有?云在要被送去雪国做质子!”

恍如一个惊雷在周致头上炸响,刚刚起身的周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杜嬷嬷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周致,天怜公主也跨步上前,和杜嬷嬷一起架住王后周致。

“小姐!”、“小姐!”

“王嫂!”、“王嫂!”

杜嬷嬷和天怜公主一声声惊叫着。

采儿和芹儿也围了上来,叫着“王后!”、“王后!”

好一会儿之后,王后周致慢悠悠地醒转了过来,芹儿已经捧来一杯蜂蜜红茶,为周致喂下。

杜嬷嬷劝周致进房间休息去,周致却抓着天怜公主的手,急急地问她:“倾珞,你说什么?你说云儿要被送去雪国做质子?你听谁说的?”

天怜公主迟疑一下,还是咬了咬牙,跺脚道:“现在会颖街头满街的人都这么说,我也是在外面逛街时听说的”

周致再不迟疑,霍一下站起身来,就朝瑞香宫外走去。急得杜嬷嬷在周致身后叫了两声“小姐”,不见周致停步,杜嬷嬷只得朝宫门口的守门公公喊:“传辇与!快传辇与!王后起驾——”

天怜公主也已明白,周致这是要找王上闾丘羽去对质理论去,天怜公主遂也叫了声:“王嫂,我和你一起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怎么忍心

王后周致、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一前一后,杀气腾腾,来到闾丘羽的书房慎德殿前,那样子,就差每人手上提一把大砍刀了。二人后面还跟着急火火的杜嬷嬷。

戚公公守在慎德殿门外,根本拦不住王后和长公主的驾。只得一边追着王后和天怜长公主跑,一边扯着嗓子往里通报:“王后驾到!长公主驾到!”

王上闾丘羽正在后殿批阅奏章,看半篇停一停,唉声叹气一番,心情嫉妒郁闷。忽然听到戚公公在外面通报,王后和长公主驾到,闾丘羽赶紧起身,想去迎接周致。

他实在也是太想念王后周致了,自从上一次从傅太师府上回来,他们夫妇二人就一直没有再见面和叙过话了。闾丘羽听说周致病了,前去探望,周致却拒绝见他,连房门都不许他进,闾丘羽为此一直在郁闷,想不到今日,王后周致竟然自己上门来了。

王上闾丘羽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王后周致已经一挑帘子,进了后殿。没等闾丘羽开口说话,周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王上,云儿是不是要被送去雪国做质子了?”

闾丘羽一怔,正不知说什么好,周致身后的帘子一挑,长公主闾丘倾珞也进来了,紧跟着,杜嬷嬷和戚公公也进来了,戚公公脸上一脸焦急。

闾丘羽已经感觉出来者不善了,他于是小心地陪着笑,讪讪地道:“王后、长公主,你们来了?”

王后周致却不理会闾丘羽的示好和搭讪,更加不许闾丘羽顾左右而言他,她追问闾丘羽道:“王上,您还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闾丘羽知道这个问题看来是躲不过去了,他看了看周致身后的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对闾丘倾珞说:“倾珞,你先出去。”

天怜长公主噘起嘴巴,瞪一眼王兄闾丘羽,一拧身子说:“我不出去!”

闾丘羽面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周致朝天怜公主说话了:“倾珞,乖,到前殿去等王嫂,让王嫂和你王兄说说话。”

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这才不情不愿地挑帘子出去,离开了慎德殿后殿。

长公主都出去了,杜嬷嬷和戚公公知道自己更不能呆着了,俩人也都低下头,默默地退出了慎德殿后殿。

这样,慎德殿书房里就只剩了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二人。

闾丘羽先自己坐了,随后,示意周致也坐,周致却对他置之不理,一直站在那里望着王上闾丘羽。

闾丘羽知道不回答周致这个问题,看来是不行了,他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周致一听,不由气极反笑道:“王上,我以为你会回答我、告诉我说‘这件事不是真的’,可你却反过来问我,我是怎么知道的?!

“王上,我是云在的母亲,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又辛苦养育到四岁,关于他的事情,不是应该第一时间通知我,和我商量吗?难道我连知情权也没有吗?”

闾丘羽自知理亏,别过了脸,不看周致,好半天才对着半壁墙,无力地喃喃道:“是真的又如何?不是真的又如何?你也好,我也好,根本无力改变和谈协议。”

至此,周致已经知道天怜长公主告诉她云在要做质子的消息,多有是真实的了。

周致气愤极了,质问闾丘羽道:“王上,你早就料到和谈会出现质子条款,对不对?也早已打算好了将云在送去,是不是?所以你才委托常太傅去和谈,因为太傅是世子的政务老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世子送去为质的。

“可是,王上,你有没有想过,云儿只有四岁而已,雪国那里冰天雪地,他连宫门都没出过呢!你这个做父王的,怎么就这么忍心呢?”

周致说着,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闾丘羽恼火起来,他恨恨地道:“我不忍心又能如何?质子也好,赔钱送粮也好,岂是我不答应就可以的?你懂不懂有句话叫做‘形势比人强’,我们翼国在战场上失了利,想要议和,自然只能听任别人的宰割!”

周致跺脚道:“这些我都不管,云儿是我的,我不同意送他去做质子!”

闾丘羽反驳道:“你的孩子怎么了?你的孩子就可以贪生怕死,坐看国家灭亡吗?别人的孩子甚至可以为国捐躯,你我的孩子为什么就不可以为国做质子?!”

周致一时语结。

闾丘羽继而更冷冷道:“再说了,云儿不是任何人的私产,他是翼国的孩子,每个翼国人都有义务为国出力!”

“呜呜呜——”周致一下子跌坐进椅子里,哭泣起来,“早知这样,我们为什么要和谈呢?!”

闾丘羽惨然而笑:“这就是和谈,你亲眼见识了吧?当初,我力主战斗,反对和谈,你们有谁支持我?都嚷嚷着要为国家存亡计,向雪国求和。现在,轮到要送走我们的儿子了,你就后悔了。和谈是什么?和谈是凌迟处死,是把我们翼国绑在刑柱上,任雪国宰割,比战争给人的痛苦更甚百倍千倍。在战场上,我们至少可以伺机反击,可以寻求同归于尽,你死我亡。可是,和谈桌上”

闾丘羽颓丧地垂下头去,长叹一声。

大殿里很安静很安静

忽然,闾丘羽听到了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滴答,滴答”

闾丘羽循声望去,一滴又一滴红色的水滴,正慢慢地滴落在青石地板上。

从周致坐着的椅子上滴落

而王后周致,伏在桌上,一动不动,毫无声息

“来人啊——”闾丘羽撕心裂肺的喊声响起。

外殿的杜嬷嬷、天怜长公主闻讯冲了进来,戚公公见此情景,迅速传唤太医。

太医宴秋水赶来后,王后周致有短暂的苏醒,当得知自己小产了时,周致惨然一笑道:“好!小产了好!我不愿再生下一个将来做质子的孩子!”

王后周致说完,再次昏厥过去。

闾丘羽强自控制自己,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但是,他眼中的泪水,却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眼眶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严查彻查

王上闾丘羽从瑞香宫出来,抹干眼泪,转身就命戚公公宣太傅常习均进宫。周致小产这笔账闾丘羽要算在常太傅头上!

常太傅不知道王上闾丘羽为什么突然召见他,赶紧乘了轿子,慌慌张张进了宫。一脚刚跨进慎德殿,王上闾丘羽已经劈头盖脸训斥上他了:“太傅,孤王跟你一再强调,三令五申,和谈内容不得外泄,你是怎么做的?怎么竟然让三殿下质子雪国的事情传到了王后耳朵里去了!”

常太傅一听闾丘羽这话,差点吓破了胆,这正是他最怕的事情啊!他早料到王后周致一旦听说三殿下闾丘云在要被送去雪国做质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对此条款一直都谨小慎微,严格保密。

他对谈判团队的人再三警告、告诫、求告他们,和谈内容,尤其是质子条款,绝对不能外泄,大家的脑袋是绑在一起的,一旦泄密,一个人的脑袋出问题,所有人的脑袋可能被连累一起搬家!

可现在,王上闾丘羽居然说,王后周致已经知道了三殿下质子雪国的事情,而且说,是他和他的谈判团队泄的密!

常太傅觉得王上闾丘羽扣给他的这个锅,就算他愿意背,也背不动啊!这是多大、多黑、多重的一个锅啊!岂是他小小的太傅常习均能背得动的!

常太傅“扑通”一声给王上闾丘羽跪下了,他一面大喊冤枉,一面涕泪横流,指天戳地,向王上闾丘羽发毒誓说,他没有泄密,他的团队也绝对不可能泄密,因为人人都发过毒誓,对家中妻子儿女都不得讲和谈情况和内容呢!若有人外泄和谈条款,人人都要三世为牛,今世绝后的!

这一下,倒让闾丘羽不知如何是好了,常太傅和他的谈判团队这么毒的誓言都发了,他这个做王上无凭无据,倒不好再怀疑他们什么了。

常太傅退出慎德殿出宫去了,王上闾丘羽的心情却依旧烦躁,他在慎德殿里踱来踱去。和谈内容只有常太傅和那几个和谈大臣知晓,如果不是常太傅他们几个泄密,那还能有谁呢?谁还能接触到和谈协议的内容呢?

一想起周致小产的事情,闾丘羽就极为光火,耿耿于怀,他甚至有些恨得咬牙切齿起来!这个泄密之人不查出来,他简直寝食难安!

王上闾丘羽又命戚公公传司寇屠明进宫。闾丘羽命令司寇府,对与雪国的和谈内容遭到泄密一事,进行彻查和严查!一定要揪出泄密之人,予以严惩!

可是,司寇屠明领了王命之后,查来查去,却始终无人可责,无人可拿,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证明,那些参与和谈的大臣们故意或者不小心泄了密。

十多日后,急不可耐的王上闾丘羽亲往司寇府,问起屠司寇案情进展,屠司寇只得汗哒哒地支支吾吾,左搪右塞。惹得闾丘羽老大不痛快,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找不到泄密的人,责任最后只能被胡乱推给天上斜刮的风,乱飘的雨,还有飞来飞去的、多嘴的乌鸦。

会颖王都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乌鸦也很多的样子,到处可以看到它们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很晚还在会颖街巷上空穿棱,很多老人都说这不是好兆头。

翼国与雪国和谈中,翼国除向雪国赔偿大量的金银财宝、粮食布帛等之外,还将送三殿下闾丘云在入雪国做质子,这些消息在王都街头巷尾传得越来越开,已经根本不成其为秘密了。

任何事情,先是只字片语,然后是风言风语,最后到满城风雨,不都是这样一个传播过程嘛!说起来,传播这些小道消息的罪魁祸首,往往不是风就是影,可又有哪个捕快可以捕到风、捉到影呢?

这单令翼国王上闾丘羽恼怒不已的泄密事件,虽经司寇府严查,最后却不了了之。

其实,消息的外泄并不是翼国这边保密工作做得不好,而是雪国方面在有意为之。

翼国王上闾丘羽以为,只要他们将和谈内容紧紧捂住,消息就散播不出去,和谈就能在翼国百姓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顺利完成。可是,闾丘羽不知道,雪国方面的谈判代表是于化雪。

闾丘羽对于化雪太缺乏了解了。

二十出头的于化雪,是雪国年轻一代中的翘楚。雪国小王上佟谷淳之所以敢委托于化雪,作为谈判代表,远赴翼国,全权处理和谈,无需请示,即可自行决断和谈条款,足可见对于化雪的信任。

于化雪此人在雪国,并无官职,不过一介世家子,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罢了。说起来,此人疆场不能纵马驰骋,科场不会舞文弄墨,单手举不起小餐馆的一张桌子,出口对不上私塾间的简单对子。

但于化雪有一条,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对症下药,懂得契而不舍!

于化雪和常太傅等人进行和谈,先用修鱼池将常太傅等人的锐气磨掉,等常太傅等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时,于化雪才开始正式会谈,而且,在和谈之前,他就让常太傅自说自话,一个人滔滔不绝,讲出了翼国的全盘和谈方案。

到了谈判桌上,于化雪敲尽翼国的钱粮布帛,几乎要涸泽而渔了,最后才突然提出质子条款,让常太傅无所准备,也再没有可以进行交换的筹码了。

常太傅试图奋勇抵挡质子条款,于化雪不急不躁,咬定青山不放松。最终,常太傅还是答应了他的质子条款。这一切都在于化雪的意料之内。

只是,于化雪没有想到,翼国送来的质子,居然是三殿下闾丘云在,而不是二殿下闾丘闵幽。

这就有点出乎于化雪的意料了!

于化雪事事算尽,却在最后一刻最后一条上,失了算!

于化雪于是设法调查翼国为什么不送二殿下闾丘闵幽做质子,却要送四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去雪国,这其中,究竟存在着什么原因?

于化雪觉得,不查清此事,他也会寝食难安。

可结果,却像闾丘羽查不清谁泄的密一样,于化雪也没查清质子为什么不是二殿下闾丘闵幽,而是三殿下闾丘云在。

这让于化雪很恼火,感觉很不好!

不能一切尽在掌握和了解之中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搅乱一潭浑水

于化雪将他与常太傅议好的和谈条款飞报回雪国王都定足,等待小王上佟谷淳最后过目和拍板,如果小王上没有异议的话,那么,翼雪双方代表将举行签字画押仪式,和谈协议将正式签订并生效。

消息来回,约略需要十来天的时间,这段时间是个空档。

于化雪决定借这个时间,继续调查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情况。

最快捷的方式,自然是从常太傅这里获取消息。于化雪试着对常太傅旁敲侧击,说起雪国的寒风暴雪,每年冬天王都街头都有人冻死饿死,于化雪遂开玩笑地问常太傅,你们将四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送去雪国,不怕他被冻饿而死吗?

常老头却一梗脖子,一副三殿下为国捐躯,死而无憾的样子!让于化雪除了瞪着眼睛摇头不已,也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从常太傅身上敲不出仁来吃,于化雪派人去暗查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流华邸。结果发现流华邸与往日大不相同,整个府邸府被金吾卫团团围住,三丈以内任何人不得靠近。

世子府都没这么戒备森严过!

这种护卫规格,甚至敌过了王宫!

雪国国馆的林漫等人从一些大臣处侧面做了打听,他们都是很久没有见过二殿下了,至于二殿下闾丘闵幽是什么时候突然从众人的视线内消失的,没有人记得,谁会留意个十岁的孩子呢?即使这个孩子是二殿下。

当然,如果是世子的话,大家可能还会留意一些。

住在流华邸附近的会颖居民们,也是很久没有见过二殿下闾丘闵幽出入了。

雪国国馆的人怀疑,二殿下闾丘闵幽可能是犯了错,被软禁了。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犯什么错呢?犯什么样的错会令他被这样规格地软禁起来呢?

再者说了,一个犯了错的殿下,不是更应该被罚去异国做质子吗?怎么反而被送去做质子的是四岁的三殿下呢?

林漫最后设法从金吾卫那里打听出了流华邸被封锁的具体时间,应该是在两国正式停战,启动和谈之前,金吾卫就接到了王命,将流华邸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里面的人也不得外出,所有用度,全部由外面的人放到流华邸门房里,然后,里面的人再从门房提进去。

——只除了太医院的人可以进出流华邸。

事实上,太医院的太医宴秋水隔三五日就会手持王上令牌,进出一次流华邸。

这么说,二殿下闾丘闵幽有可能是患了重病,而且,可能是一种严重的传染病,所以才不许里面的人外出,也不许外面的人靠近。

看来,这是惟一合理的解释了。

若是换了一般的人,有了这样的结论也就到此为止了,可是,这个人是于化雪,于化雪不会到此为止。

于化雪决定将三殿下闾丘云在即将入质雪国的消息放出去,让王都的公众替他挖出更多的内幕。

四岁的稚子入雪国为质,就算翼国王上闾丘羽好意思,于化雪就不信翼国的朝臣和百姓们也好意思!

据说,王后周致可是将门虎女呢?她这件事情是怎么想的呢?于化雪也很想知道呢!

虽然,常太傅和于化雪开始谈判时,就约定了双方对于和谈内容都有保密义务,但是,于化雪才不会傻的承认是自己将消息散出去的,没凭没据,常太傅也不能怪到他头上的。

而且,于化雪要散播消息,就不是单纯地散播三殿下质子的事情,他要将翼国赔偿雪国无数钱粮布帛的消息也一并散播出去。

关心钱粮布帛的人肯定多过关心质子的人,到时候,王都会颖沸沸扬扬,一潭浑水。于化雪要将这潭浑水搅乱!

于化雪了解翼国方面为什么和谈之初就提出双方都要对谈判内容进行保密,且谈判全程常太傅始终低调进行的原因,因为翼国是战败国,为求止战不得不对雪国进行大量的钱粮布帛的赔偿,翼国国人听到了,肯定会有意见,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主战派,王上闾丘羽不想让国内乱起来。

可于化雪就是要让翼国乱上一乱!

反正现在协议内容已谈妥,双方只剩下签字了,翼国朝野乱上一乱,说不定,他就能浑水摸鱼,找出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真相呢!

此外,还有一点,于化雪没有跟任何人谈过,这也是小王上为什么委派他来和翼国和谈的原因,因为于化雪骨子里,是一个主战派。

——一个迫于形势,不得不进行议和的主战派,和小王上佟谷淳一样。

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相信,惟有这样的人,才会在谈判桌上让翼国真正难受!

雪国三面临敌,战场上对翼国并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且无法在短期内速战速决,这个时候,翼国方面王上闾丘羽来书,软言求和,雪国主战派还要竭力主战,自然就寡助了,小王上佟谷淳也很无奈。

但是,如果翼国转变态度,坚决不肯议和,雪国方面就成为被动应战,那些议和派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于化雪很乐意看到翼国人乱起来,气愤起来,最好是乱到、气愤到不同意签署这份和谈协议,双方重新回到战场上去。

于化雪相信,这也是小王上佟谷淳的心愿。

在于化雪和小王上佟谷淳眼里,翼国赔偿的这些钱粮布帛算得了什么,即使加上三殿下这个质子,也毫无价值,无非是一车粮草上又加了一只小鸡而已,于化雪对此没有兴趣。

于化雪来和谈时,通过北关,进入翼国,然后就开始从北向南,一路游山玩水。翼国的山水那个迷人啊,气候又冷暖宜人,于化雪恨不能直接就在翼国安了家!

或者,山水若能入囊也好啊,于化雪立马打包,将翼国的山水风光,地宝物华全部裹走!

可是,这翼国的山山水水,是赔偿协议上没有的,是翼国王上闾丘羽宁愿亡国也不肯给予雪国的,雪国惟有用武力强取,杀伐强占,才可能从翼国手中得到!

于是,于化雪命人将协议内容,在会颖茶楼酒肆里,悄悄散播了出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告诉你一个好办法

远在雪国王都定足的小王上佟谷淳“哈哈”笑了,于化雪传来的这封《翼雪两国和平协议》太给力了啊,翼国赔偿雪国这么多的珠宝钱粮,物产布帛,小王上佟谷淳简直要高兴得手舞足蹈了!

“咦?”小王上佟谷淳忽然看到了质子条款,这是他和于化雪临行前商议过的,他们这次要从翼国闾丘羽的枝头摘走一个桃子。

摘桃子不为吃桃子,是为羞辱桃树!

他们要在翼国这棵大树上,在闾丘羽的额头上,烙下一个永久的耻辱印记,就像闾丘羽那条断臂那样,让翼国和翼国人永远记住,他们的王上曾经被耻辱地留在雪国,充当人质。

可是,于化雪摘下的这颗桃子怎么是最小的一颗呢?

不应该是二殿下闾丘闵幽吗?

难道这个二殿下闾丘闵幽有什么特别,惹得翼国王上闾丘羽不肯放手吗?

小王上佟谷淳又翻了翻于化雪的报告,于化雪没有解释这是为什么。

小王上沉吟了一会儿,想不通这其中的原因。

忽然,小王上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在翼国呆了大半年,多半能知道点其中的关节,或许还见过二殿下闾丘闵幽也未可知,那样的话,可以给他解解惑呢。

再说了,他也好久没见到那个人了,那个让他嫉妒到有恨的人,当初千方百计拦着不让他开战,在他母后面前进谗言,现在,他要让这个无知而愚蠢的人了解一下他的战斗成果。

小王上佟谷淳命令小豆子传马辇,摆驾萧府。

马车到了萧府门外,守门的一看是王上的驾辇,忙不迭地就要往里通报,小王上佟谷淳已经挑起车窗帘子,探出头来,笑嘻嘻道:“我是来看看二表哥萧凡的,不用通传啦。”

守门的还在犹豫,跟在驾辇旁的小豆子已经飞刀一样甩来一记凶狠的注视,吓得守门人当即立于地面,再不敢挪动半步。

给小王上驾车的马夫一甩马鞭,四匹马飞起蹄子,进了萧府。

萧凡正在自己房间内对着一枚大铜镜梳头,爱美注重仪表的他,最烦心的就是自己头上的这头小卷毛,怎么捋都捋不直,怎么梳都没有用,梳子都快被他扯断了,头发还是像个鸡窝似的,乱蓬蓬的。

萧凡气恼地将梳子丢了出去。

“扑哧”一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萧凡一回头,看到门口立着表弟小王上佟谷淳。

萧凡估计自己的这副臭样子被表弟小王上佟谷淳看很久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赶紧请表弟小王上坐,又忙碌着在小火炉烧水泡茶。

小王上佟谷淳大咧咧坐了,拈了果盘中的果仁,边吃边对萧凡笑道:“表哥,我不是教过你吗,把头发剃光光,让头发它重新长一次,新长出来的毛肯定就不卷了。”

萧凡连连摆手,抱怨道:“还说呢,我照你的办法做过啊,结果更糟了,新长出的头发比以前更卷了。”

小王上佟谷淳一副不相信的样子,问道:“啊?怎么会这样呢?表哥你属什么的来着?”

萧凡回答:“我属牛。”

小王上佟谷淳摇头道:“那不对呀!只有小狗的毛才会越剃越卷,难道表哥你是属小狗的?”说完,趴在桌子上“哈哈”大笑起来。

萧凡这才发觉表弟小王上是在故意戏弄他,气得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小王上佟谷淳忽然抬起头来,对萧凡认真地说:“表哥,还有一个办法,你可以试试,就是像拔鸡毛那样,把你头上的毛一根一根拔光,这样我保证你的毛再也不卷了!”

萧凡虽然不明所以,却也知道这个表弟小王上是又动上坏心眼了。

果然,小王上已经憋不住地边笑边说了出来:“因为那样,你就再也不长毛了啊!哈哈哈——”

这一次,萧凡不仅气得眼睛突,连腮帮子也一鼓鼓的,像只癞蛤蟆。

小王上佟谷淳笑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住笑声。不过,他现在心里觉得舒服多了。

打小起,小王上佟谷淳就觉得,母后萧眉宠爱表哥萧凡甚于他这个亲身儿子,这让佟谷淳心里很不爽,总是逮住机会就要臭一臭萧凡,才能解心头之恨之酸。

好在萧凡每次都很厚道地、很配合地被他臭弄成功,还气得鼓腮帮子、瞪眼睛,这多少让小王上佟谷淳心里平衡了一些。

小王上佟谷淳有时候在心里想,这个二表哥萧凡要是没有和他争宠母后的事情该有多好,他俩完全可以成为最贴心的朋友,因为他还是蛮喜欢二表哥萧凡的性格,傻傻的,憨憨的

但是,一想到母后萧眉望向萧凡时,眼睛里满满的爱,小王上心里就又冒火了,觉得这个二表哥萧凡一点都不可爱,还着实可恶!

茶壶里的水开了,萧凡认真仔细地洗茶泡茶,然后捧到表弟小王上佟谷淳面前,请他喝茶。

小王上佟谷淳呷了一口茶,觉得味道还不错,萧凡又探起身子,将一些点心果馔摆到小王上面前来,小王上顺手揉了揉萧凡的一头卷发,问他道:“表哥,你说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你看舅舅、舅妈还有大表哥、三表弟他们,萧家谁的头发也不卷呢,怎么偏你长了一头小卷毛呢?”

又来了!

这一次,萧凡真生气了,一脸愠怒,站起身来,也不看表弟小王上佟谷淳一眼,直直朝门口走去。

那架势,竟是要将客人自己扔在房间里不再理会了呢!

“诶诶诶,二表哥你别走啊——”小王上佟谷淳着急了,叫唤了起来。

萧凡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没有要回来坐下的意思,而是杵在门口,翻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小王上佟谷淳只得道:“好了啦,是我不对,我不该又和你开这种玩笑,我道歉还不行吗?”

萧凡这才回转,重新坐下,脸上神色稍缓。

小王上之所以说“又”开这种玩笑,是因为他和萧凡打小开始,就无数次讨论过这个话题。每一次萧凡都会恼,每一次都是以小王上道歉收场。俩人对这样的套路,已经轻车熟路了。

小王上佟谷淳知道萧凡对这个玩笑是怎么想的,萧凡曾经朝小王上嚷嚷过,说你这么说,不就跟说我是野孩子一样吗?

可是小王上佟谷淳心里,还就是想说,萧凡你是个野孩子!

小王上觉得,这样说一说萧凡,他心里更爽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你见过谁

小王上佟谷淳调侃一番萧凡后,心里舒服了,觉得也该言归正传了,小王上佟谷淳于是拿出于化雪从翼国传来的那份和谈协议,给萧凡看。

萧凡将和谈翻了翻,“嗯”了一声,又递回给了小王上佟谷淳。

小王上佟谷淳等了一会儿,不见萧凡说什么。

小王上有点不高兴了。他这一仗获得这么多钱粮布帛,珠宝财物,萧凡居然也不歌颂一下他的丰功伟绩!

可是,小王上佟谷淳虽然年纪小,城府却不浅,他心里嫌萧凡不歌颂他,嘴里却不直接怪怨,而是叹一口气道:“唉,看来,翼国给的赔偿还是不够多啊!我还是让前线和翼国重新开战吧,等多攻下翼国的几座城池,再重新坐下来谈,估计那时候,翼国的赔偿就能多些了”

果然,萧凡一听就着急了,连声道:“王上,使不得啊!赔偿已经很多了啊!”“哦?你觉得翼国给我们的赔偿很多了?”小王上故意问道。

“当然很多了啊!”萧凡赶紧道,“你看,南珠十五箱,珊瑚十五车,水晶五十箱,玛瑙五十箱这所有财物,翼国要用几十年才能积累起来啊!这么多多钱粮锦帛,我们省着点用,够用好多年了呢!

“佟家历代王上,像表弟你这样英明神武、文治武功的王上绝无仅有啊!翻开《历代君王名录备考》,王上你的赫赫战功已经空前绝后,雪国百姓跟着表弟,过上这样高贵富足的日子,心里无上幸福感激呢”

萧凡初开始还只是平淡地叙述赔偿事实,说到后来,他忽然也察觉出来了,表弟小王上这是想让他多夸几句呢,于是就赶紧开始了捧吹

小王上佟谷淳开心地笑了,等萧凡吹捧了一大通,吹捧到萧凡都口干舌燥了之后,小王上佟谷淳才呷着茶,慢悠悠地道:“表哥,你怎么看质子条款呢?”

“质子条款也很好呀!”萧凡赶紧答,生恐回答慢了,这个表弟小王上又不乐意了,又要和翼国开战。

“翼国送来做质子的,为啥不是二殿下,而是三殿下呢?”小王上佟谷淳问道。

“有不同吗?”萧凡眨巴眨巴眼睛,对这个二殿下和三殿下的问题,显然有点反应不过来,“哪个殿下不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小王上佟谷淳又有点来气了,为自己竟然和一个笨得猪一样的人对话而生气,“翼国二殿下今年十岁,三殿下只有四岁,换了是你,你送哪个殿下做质子?”

“哦,”萧凡眨巴眨巴眼睛,稍微明白了一点,“或许是三殿下自己想来?”

“啪”一声,小王上佟谷淳一巴掌甩在了萧凡的脑壳上,萧凡疼得捂着他的卷发头直咧嘴。

“你脑子进水了吗?”小王上佟谷淳气不过,恼怒道,“哪个四岁的孩子会自己提出,要来雪国做质子?做质子是过家家吗?很好玩吗?”

萧凡没敢吭声了。

过一会儿,小王上佟谷淳的气稍微消了点,问萧凡说:“你在翼国有没有见过二殿下?”

萧凡摇头。

“那你见过三殿下没?”小王上佟谷淳又问。

萧凡再次摇头,一头小发卷晃来晃去,让小王上觉得烦。

“世子呢?”小王上佟谷淳再问。

这一次,萧凡正想摇头,小王上已经一巴掌飞了过去,这一次,萧凡见机得早,脖子一缩,躲开了。

小王上佟谷淳看着萧凡,恶狠狠地道:“我问你话呢,你怎么只会摇头,你是哑巴吗?”

萧凡赶紧说:“没,我没见过世子。”

小王上气得苦笑起来:“表哥,你说你在翼国呆了大半年,这个也没见过,那个也没见过,那你告诉我,你见过谁?”

萧凡脑海里浮现出天怜公主倾国倾城的面容,但他看了看对面的表弟小王上,眨巴眨巴眼睛,没说话,又机械地摇了摇头。

小王上佟谷淳忽然就又心情不好了,他太了解萧凡了,萧凡刚才眨巴眼睛的时候,就是有话在肚子里打转呢,但是萧凡最后没有说出来,而是再次摇了头。

居然敢在肚子里藏东西,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小王上佟谷淳心里冷笑起来,他这么英明神武的王上,怎么可以被猪一样愚蠢的萧凡给糊弄了!那不成天下第一笑话了!

小王上佟谷淳又笑眯眯的了,他说:“二表哥啊,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打算接受他们的赔偿协议,我准备再和翼国打!”

“别啊!”萧凡又开始着急了,“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赔偿得够多了。王上你要是不喜欢三殿下做质子,点名问他们要二殿下就好了呀!”

这一次,轮上小王上佟谷淳摇头了。他边摇头,边说道:“我要继续打仗,与赔偿多少无关,主要是这口气咽不下去!”

萧凡惊讶道:“翼国什么时候又冒犯王上,对王上不恭了吗?”

小王上摆摆手道:“他们不是冒犯我,是冒犯表哥你!他们居然敢抢劫表哥你的财物!这口气,我一定要替表哥你出回来!”

萧凡一听,表弟小王上说的还是他当日返回雪国时,车队被劫的事情。萧凡赶紧解释道:“王上,我说过了的,我真的没事,什么损失也没有的,我真正贵重的东西并没有被他们抢走。”

“哦?真的吗?”小王上佟谷淳问,他心里已经开始偷笑了,这个笨猪猪表哥萧凡,已经开始上钩了。

“是真的,我不骗你!”萧凡认真地点头道。

“那你让我看看,你运回来的贵重东西是啥?”小王上佟谷淳摊牌了。

萧凡愣了愣,犹豫起来。

小王上佟谷淳也不催萧凡,只静静地看着他。

小王上佟谷淳胸有成竹呢!

萧凡这头笨猪,哪里是他的对手,他算得出萧凡心里的每个一转念!

他对付表哥萧凡,简直就是猫对付老鼠呢!

——除了在母后萧眉的争宠问题上,他输给了萧凡。

其余方方面面,自小到大,哪一次他和二表哥萧凡较量,萧凡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要不然,他怎么做这么大一个国家的王上呢!

第二百章 等同于王位的宝贝

萧凡还在犹豫不决。

小王上佟谷淳已经开始收拾和谈协议,准备走了。

小王上边收拾边说:“二表哥,你别劝我了,翼国抢劫你的这口恶气,我一定要以牙还牙,出回来!我佟谷淳的表哥亲率的雪国使臣团队,他们居然敢抢劫!活腻了呢!不给翼国点深刻的教训,他们怎能记牢靠!”

小王上佟谷淳站起身,向门口走去,萧凡才赶紧一把拽住表弟小王上道:“王上,给你看我带回来的最贵重的东西也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发个誓!我给你看了后,你就不再和翼国开战!”

小王上佟谷淳笑了,点点头道,正要起誓。

萧凡又抢着说了一句:“用你的王位立誓。”说完,萧凡狡猾地一笑。

小王上佟谷淳脸上的笑容敛去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危险地看着萧凡,很久没说话。

小王上佟谷淳恨不得一口咬死这个萧凡,正如他很了解萧凡一样,这个二表哥萧凡也从来都很了解他,知道他佟谷淳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是他的王位!

萧凡居然让他用王位起誓!

萧凡确实很了解他啊,他原本是打算随便立个誓言,糊弄萧凡的,反正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他都不在乎,也无所谓,人生说的是活着的时候惬意畅快,管它死的时候怎么样呢!

可是,如果立誓要用他的王位

如果说,小王上佟谷淳刚才提出想看萧凡从翼国带回来的东西,还只是出于和萧凡玩一玩猫抓老鼠的游戏的心思,他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看萧凡的宝贝,他只是喜欢那种让比他大六岁的二表哥萧凡,不知不觉间中了他的圈套,不知不觉间说出原本藏在肚子里的、不肯说的东西

可现在,因为萧凡让他用王位立誓,小王上佟谷淳忽然对萧凡从翼国带回的这件宝贝起了好奇心,且是非常非常地好奇!

小王上佟谷淳心想,萧凡所谓的、从翼国带回来的、最贵重的东西,会是什么呢?什么东西,居然值得他这个既憨头憨脑,亦狡坏无比的二表哥萧凡,不惜触怒他这个暴名在外的王上表弟,逼他用王位来起誓呢?

对于自小玩大的二表哥萧凡,小王上佟谷淳自认还是比较了解的,他相信等闲宝物是入不了萧凡的眼睛的,更加入不了萧凡的心。

可是,这件宝物,明显地,不仅入了萧凡的眼,还入了萧凡的心,所以才会令萧凡那么认真,那么紧张。

这件宝物的价值,在萧凡眼里,是等同于他佟谷淳的王位的,所以,萧凡才会逼他用王位来起誓。

“好,我用王位发誓!”小王上佟谷淳果断地做出了决定,就依着萧凡,用王位立誓,反正,他已经决定接受于化雪这份和谈协议了,也没打算再和翼国重新开战。他倒要看看,萧凡带回的究竟是什么宝贝!

小王上佟谷淳随即举着右掌,对天立了誓,只要萧凡给他看了从翼国带回来的、最贵重的东西,他就接受和谈协议,不再与翼国继续开战,否则他王位不保!

萧凡看小王上佟谷淳真的按他说的,用王位立了誓言,大为满意,整个人也没原先那么紧张了,显得放松了很多。

萧凡乐呵呵地带着他的表弟小王上进入他书房中的一间密室,萧凡向小王上佟谷淳解释说,这是他的私人收藏间。

小王上佟谷淳环顾四周,这里面收藏的都是古代书画,确实都很值钱。但是,小王上佟谷淳才不相信,萧凡画。再说了,这些字画也不可能是从翼国带回来的呀,明明都是雪国古代书画家的作品。

果然,萧凡在密室墙上一推,墙上居然出现一个小门,小王上佟谷淳跟着萧凡穿过小门,又来到一间小房里。原来,萧凡书房的密室结构,居然是密室里面套密室呢!

小房里面点着两盏长明灯,但是,光线不够亮,萧凡又点了几盏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小房间一下子被照得亮亮堂堂。

当看清这间小房里的陈设时,小王上佟谷淳有些惊讶了。

房间环绕四壁,是好几层高高低低的紫檀雕花木架,上面摆放着一个个圆形黑木托盘,每个托盘上面扣着一个椭圆形水晶罩,罩子打磨得极薄极亮,几近透明,每个罩子下面扣着一个木雕人头,大小与真正的人头相近。

整个房间摆设的,就只有这些木雕人头。

小王上佟谷淳约略数了数,应该有一百多个托盘和罩子,以及木雕人头。

小王上佟谷淳将水晶罩下的木雕人头仔细看了一番,发现这些木雕人头,都是用上好的花梨木雕成。最令人惊叹的是,则是这些木雕人头的发型,一眼而知,都是女性发型,却各各不同。

这些发型有的风情万种,有的英姿飒爽,有的温柔似水,有的纯真可爱这里有多少个木雕人头,就有多少种不同的发型。

颜色方面,大部分都是如云黑发,却也有白发如瀑的、金如麦浪的、红如火焰的、褐如板栗的

而且,木雕人头和发型上还有首饰花环,形状材料各异的发饰等,简直美不胜收,恍若一百多个不同气质的女子,行走在眼前

这些,正是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为天怜府的设计者项援,亲手编制的那一百一十八座人头发型!

“这就是你从翼国带回来的宝贝?”小王上佟谷淳问萧凡。

“是的。”萧凡答。

“编制这发型的人,真是一双妙手啊。”小王上佟谷淳啧啧赞道。

“那当然!”萧凡脸上洋溢着自豪。

“花了不少银子吧?”小王上佟谷淳问。

“嘿嘿。”萧凡笑了两声,未置可否。

想想项援每日放人入项府,参观这一百一十八座人头发型,不知赚了多少钱银,这样一棵长着一百一十八个人参果的摇钱树,项援肯转让给萧凡,萧凡若非重金求购,又怎么可能获得呢?

第二百零一章 她漂亮不

小王上弹指敲了敲水晶罩子,笑道:“表哥,你整这么昂贵的罩子,这些人头发型送到市集上,只怕人家要买椟还珠,以为这水晶罩子更值钱呢。”

萧凡笑了,他此前还一直担心,表弟小王上会以为是带他来看水晶罩子的。

这批罩子确实所费不赀,一个罩子连材料带手工,够买一辆驷马轩车的,而这里是整整一百一十八个毫无瑕疵的透明水晶罩,被匠人的手打磨得极薄极细腻。

小王上佟谷淳看着这些造价昂贵的水晶罩子,和罩子里面的人头发型,他愈发了解这些人头发型在萧凡心中的份量和地位了。

这些水晶罩子愈贵重,就愈能证明这些人头发型在萧凡眼中的不菲价值。

“这么多发型,都是同一个人设计的吗?”小王上佟谷淳问。

“是的。”萧凡道。

“设计编织这些发型的,应该是个女孩子吧。”小王上佟谷淳不着痕迹地问道。

“嗯。”这一次,萧凡没有大声地回答“是”了,而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王上佟谷淳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因为他在这个比自己大五岁的二表哥萧凡的脸上,居然看到了一抹羞涩的温柔。

“真是想不到啊,翼国竟有如此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小王上佟谷淳由衷地赞叹道。

“是啊!”萧凡的嗓门又开始大起来了。

“这个女孩子是谁?你认得她?”小王上佟谷淳忽然扭头,望住萧凡的脸,问道。

小王上的这个突袭,果然把萧凡打了个措手不及。萧凡胀红了脸,却好半天都回答不上来。

小王上佟谷淳的眼睛却毫不客气地一直盯着萧凡看,看萧凡的脸红了白,白了红,却始终不回答小王上的问题。

小王上佟谷淳忽然心里一动,他看着萧凡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表哥,这些发型,是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的作品吧?”

萧凡简直吃惊得不要不要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瞳孔却在急剧缩小,嘴巴大得可以直接放进一条鱼去。

落入小王上眼里,小王上佟谷淳看着萧凡脸上的表情,得意地笑了

小王上知道,这一次,他又猜对了!

而且,他顺便还弄清楚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刚才在萧凡的书房里,他问萧凡说,表哥你没见过翼国的世子,没见过二殿下和三殿下,你见过谁?萧凡当时欲言又止,最后却沉默以对。

现在,小王上佟谷淳清楚了,萧凡刚才想说,他见过翼国的长公主,天怜公主!

既然已经弄明白萧凡刚才藏在肚子里不说的话,小王上佟谷淳微笑着,不再说什么了,只意味深长地望着二表哥萧凡,

这一次,轮上萧凡着急了,他跟在表弟小王上后面,不停地追问佟谷淳,希望表弟小王上告诉他,小王上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人头发型是天怜公主的作品的?

小王上佟谷淳却对萧凡说:“表哥,你先告诉我,天怜公主漂不漂亮?”

萧凡几乎脱口而出:“天怜公主何止是漂亮,简直倾国倾城!其明丽可夺漫夜长空中明星朗月的光华!”

可是,话到嘴边,萧凡眼珠转了转,变成了两个淡淡的字:“还行!”

既然萧凡承认了他见过天怜长公主,小王上佟谷淳也就君子守约,告诉了萧凡,他是如何知道这些人头发型的作者是天怜公主的。

小王上佟谷淳说:“王姐说过,雪国王都的发廊里搜集了很多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的发型设计图,据说还编了号,叫天怜壹号,天怜贰号这样的,每一种天怜发型都堪称绝美无俦。王姐自己就曾经专门去发廊做过两种天怜发型,给我看过的”

萧凡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表妹佟谷清的原因。萧凡没想到天怜公主的发型设计居然已经传入了雪国!心里忍不住美滋滋的,暗自想着,以后要找个机会向表妹佟谷清好好请教一下天怜系列的各种发型呢!

小王上佟谷淳要告辞离开了,他笑眯眯地与萧凡挥手作别,他才不会相信萧凡说天怜公主长得“还行”的话。

他佟谷淳又不是傻子,真正傻的人是那个二二的表哥萧凡!

佟谷淳相信,能把萧凡迷得五迷三道,用最贵重的水晶罩子装潢保护她制作的那些人头发型,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怎么可能仅仅是长得“还行”!

在佟谷淳的想象里,天怜长公主是倾国倾城的天姿国色!

远在翼国的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忽然没来由地连打两个喷嚏,耳朵也有点烫烫的、痒痒的感觉。

“咦?这是谁在背后议论我呢?”天怜公主怪道。

闾丘倾珞哪里能想到,刚刚确实有两个少年在背后议论她呢,这两个人一个是十一岁的雪国小王上佟谷淳,一个是那个曾经在会颖王都偶遇过的、一头卷发的贱小子。

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原本正在对镜编发型呢,被这两个喷嚏一搅水,一点心情也没了。

鞭子编不下去了,天怜长公主索性将头发随意一挽,坐到床头开始发起呆来。

天怜公主最近心情一直都很不好,发型设计也没有什么灵感,心里总觉闷闷的,却无人可以诉说烦恼。

天怜公主的烦恼来自最近王嫂周致的第二次流产。算起来,王嫂周致前后两次小产,都与她这个小姑子有关系。

周致第一次小产,是在世子出世之前,那次,王后周致为了保护天怜公主不被算命瞎子的砚台砸中,用身体护住天怜,从而导致了第一次流产。

这一次,是王后周致第二次流产。是因为天怜公主跑去告诉了周致,三殿下闾丘云在要被送去雪国做质子。王后周致着急找王上闾丘羽理论,再次小产。

天怜公主由此想起北大街那个算命瞎子曾经说过的,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天怜公主低着头,情绪低落地想,妖孽不妖孽,祸国不祸国,还不知道,但至少,她是王嫂周致的灾星,是王嫂周致的祸害,这一点,现在已经证明了

也不知道王嫂现在怎么样了,天怜公主好想去看一看王嫂去

天怜公主叹口气,身子向下滑去,平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她怎么有脸去见王兄王嫂呢!

她没脸见任何人啊!

第二百零二章 世子求见

“我要见父王!”翼国王宫闾丘羽处理政务的书房——慎德殿门外,正是晌午时分,十一岁的世子闾丘奋卒正在朝戚公公嚷嚷着。

戚公公这两天已经几次拦着世子闾丘奋卒,不让世子见王上闾丘羽了。

世子闾丘奋卒每次来求见,戚公公总是说王上在休息或者在忙,前几次世子闾丘奋卒听从戚公公的劝说,转回头,出宫去了。

这一次,戚公公又是说,王上在休息。

可是,今天,世子闾丘奋卒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打定注意,无论戚公公说什么,他这一次决不轻易离开,一定要见到父王才罢休!

世子闾丘奋卒的吵闹嚷嚷声果然起到了作用,就听慎德殿内传来王上闾丘羽的声音:“让世子进来吧。”

世子闾丘奋卒闻言大喜,戚公公也不好再拦着他了。

闾丘奋卒兴冲冲挑帘进了慎德殿,又一口气进了后殿,然后他就有点发囧了。王上闾丘羽明显是刚刚午休被吵醒的样子,眼睛还有些睡意朦胧呢

戚公公已经跟了进来,开始为王上闾丘羽梳理头发。

“父,父,父王”世子闾丘奋卒说话有些结巴道,“儿臣不知道您正在午休”

世子闾丘奋卒说完,脸色红囧之极,偷眼瞄向戚公公,因为他这句话纯粹是在当面撒谎了,戚公公明明已经告诉他王上在休息,是他自己不相信而已。

戚公公却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王上与世子的对话,亦不看世子一眼,一副专心为王上梳理头发,心无旁骛的样子。世子心里略略轻松了点。

“嗯。”王上闾丘羽也无怪责之意,他问世子道,“奋儿有什么事吗?”

世子闾丘奋卒知道王上闾丘羽事务缠身,很是繁忙,遂也不敢多耽搁占用闾丘羽的时间,赶紧说道:“父王,儿臣听说三弟要被送往雪国做质子,不知此事是否为真?”

王上闾丘羽抬眼看了看世子闾丘奋卒,不置可否道:“真又如何?不真又如何?”

世子闾丘奋卒愣了愣,旋即道:“若为真,儿臣愿意代替三弟,前往雪国做质子。”

“胡来!”闾丘羽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毛笔等震得跳了起来。

戚公公刚好为闾丘羽整理好了头发,他躬身退了出去。

“奋儿,你知不知道你是世子?”闾丘羽强压怒火,问世子闾丘奋卒道。

“儿臣知道。”世子闾丘奋卒低声道。

“那你知不知道世子的任务是干什么?”闾丘羽再问。

世子有点发窘起来,他想说:“世子就是将来继承王位的。”却又不好意思这么说。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这个世子除了等着继承王位,还有什么事情要干

闾丘羽等了一会儿,看世子闾丘奋卒不说话,强压下心中的火气,耐着性子教导世子道:“奋儿,世子是将来要辅佐父王治理国家的人。你现在的任务,是要认真学习政务,尽快掌握和了解国计民生,政策纲略,争取可以早日帮父王做些事情,开始履行你的世子之责,而不是想着去做一个质子。质子随便一个殿下就可以去做的。”

世子闾丘奋卒一听王上闾丘羽这么说,有些急了,道:“父王,可是三弟云儿他那么小,雪国冰天雪地,雪国人又阴险毒辣,三弟去了那里万一水土不服,或者被雪国人暗算坑害,只怕三弟就要一去无回了!”

王上闾丘羽冷下面孔道:“此事不要再说了,两国的和平协议已经议订,只剩下最后签字,岂是说改就能改的,那样人家会说我们翼国出尔反尔,不讲信誉!你不必再说,回去吧。”

世子闾丘奋卒还想再争辩,闾丘羽已经低头,翻开桌上的卷宗奏折等,低头忙碌起来。

世子闾丘奋卒于是一跺脚道:“我去找母后去!”说完,转身就要走。

王上闾丘羽猛一下抬起头来,大喝一声:“侍卫何在!”

倒把世子闾丘奋卒给吓了一跳。

“风雨雷电”四侍卫中的徐雨应声从殿外进入,朝王上闾丘羽抱拳施礼:“臣在!”

“将世子送回世子府,好生看管!未经我准许,不准出世子府!”

“父王——”世子闾丘奋卒梗着脖子,就要抗议,徐雨已经上前,将世子一捞,夹在胳膊下面就走。

世子“哇哇”叫着,双腿蹬着,却哪里挣得脱,殿外站着的戚公公已经闻声为徐侍卫挑起了帘子。

世子闾丘奋卒经过戚公公身边时,戚公公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轻叹一声,嘴里嘟囔道:“告诉你不要见王上了,你非不听!”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世子闾丘奋卒的声音越去越远了,王上闾丘羽却已经被世子搅乱了心,无法再阅读批改奏折,他开始坐在椅子上发呆。

闾丘羽在想王后周致。距离小产事件发生,已经十多天了,王后周致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这十来天,闾丘羽召见过太医宴秋水两次,按照宴秋水的说法,周致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和打扰。

闾丘羽又想到了远在滑国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如果闵儿还在,这次质子的事情或许就没有这么混乱和棘手了。

可是,闵儿在滑国,是不是每天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他这个父王,拿出百万两黄金来换他回翼国呢?闾丘羽心中难过不已,惭愧不已。

他发现,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愧对他的三个儿子。三个王子殿下都是好样的,只有他这个做父王的,最无能,最懦弱。

闾丘羽决定去看一看王后周致去,虽然,他不能确定王后周致会不会同意见他。

戚公公听闾丘羽要去瑞香宫,赶紧为闾丘羽传御辇,等御辇等时候,闾丘羽出了慎德殿,站在宽阔的屋檐下。

天空竟然开始飘雨了,细细的雨丝,让人几无所觉。

翼国今年的雨水格外丰沛,这还没入夏呢。四郡都有来报,需要及早计划和分配布置防雨防汛的事情。

闾丘羽心里乱糟糟的,觉得今年实在是一个多事之年。

第二百零三章 父王的故事

王上闾丘羽乘坐御辇,来到瑞香宫,没有朝王后周致往日住的寝殿而去,而是向西厢一间小房步去。

周致因为小产的原因,太医宴秋水建议她睡暖炕,而且,要绝对卧床。于是,这段时间,周致就被安排临时居住在西厢这间带暖炕的小房里。

芹儿和采儿正在院子里侍弄花栏上的花草,看到王上来了,赶着就要向王后周致通报去,闾丘羽摆手制止了她们。

王上闾丘羽经过小暖房的窗户时,听到房间里王后周致在和什么人说话,闾丘羽就停下了脚步。又听时,是三殿下闾丘云在稚声稚气的声音。

三殿下闾丘云在原本由两个嬷嬷看着,在瑞香宫别的房间单独居住的,但是,大前天开始,周致的身子稍微调理好转了一点,就让杜嬷嬷将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被褥都搬了过来,母子俩这两天就一个炕上睡着,白天黑夜都在一起腻歪着。

杜嬷嬷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三殿下闾丘云在即将远行,周致舍不得孩子,想尽量多一些时间和三殿下在一起。

杜嬷嬷亲自搬到小暖房的外间住了,日夜侍候着,尽量不让人打扰这对苦命母子。

此刻,周致正抱着三殿下闾丘云在,半卧半坐在暖炕上说话,四岁的闾丘云在依偎在母亲周致的怀里。

这对母子正在谈论的话题,是关于二殿下闾丘闵幽的。

闾丘云在说:“母后,二哥好久都没进宫看我们了,他不爱我们了吗?”

周致摸着闾丘云在软蓬蓬的头发,心里有些泛酸,她想告诉小儿子闾丘云在说:“你二哥他想来看我们的,只是,他来不了。”但是,周致嘴里说出的话却是:“你二哥爱我们的,他不来是因为他外出了。”

“二哥去哪里了呀?”三殿下闾丘云在歪着头,问周致。

“他被滑国王上齐浩天扣在滑国做质子了。”周致心里这么哀伤地道,嘴里却回答三殿下闾丘云在说:“他到南田郡游历去了。”

“二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三殿下闾丘云在又问。

“等天上掉下百万两黄金的时候”周致这么想着,黯然不已,眼泪差点要掉下来了。

“母后,你说话呀,二哥什么时候回来呀?云儿想他了!”三殿下闾丘云在摇着周致的胳膊,撒娇道。

闾丘羽正想紧走几步进入房间,去为周致解围,就听到里面的周致说话了:“云儿,你不是一直想听父王的故事吗?我给云儿讲一段你父王小时候的故事吧。”

窗外的闾丘羽犹豫一下,重新停下了脚步。

“哦耶!好呢!好呢!”三殿下闾丘云在已经高兴得欢呼起来,他挪了挪屁股,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也更紧地偎紧周致。

周致轻轻地抱着三殿下闾丘云在,开始为他讲闾丘羽小时候的故事:“那年,你父王六岁,比云儿现在大两岁,他第一次随你祖父先王出巡,同行的还有你父王的四位王兄。他们父子六人,一路体察民情,朝北关进发,准备慰问那里的戍边将士。

“你父王以前所见,不过是翼国都城会颍的雪,即使大雪也没有多少野性,好比被人骑惯了的马。而那次北巡所见,北方雪花硕大如蝶,飞扬起舞,风景绮丽无比,有时甚至成团成球袭来,狂野十足。你父王不由大为兴奋,不顾风寒雪急,常常下车奔行,高兴得手舞足蹈。

“不料,数天后,他们迎面遭遇从北关溃退下来的翼国军卒。原来,雪国突袭北关,翼国死伤惨重,又因缺乏物资,冻死冻伤的军卒沿途可见。为安全计,那次巡边慰军不得不中途取消,你祖父与你父王等一行怏怏折返。返回时,你父王突然像换了一个人,再也没了欢叫与笑容,总是闷闷不语。

“回程途中,他们遇到一群饥寒交迫的乞丐。你祖父命车马停下后,解下身上貂裘亲自给一位老乞丐披上,当时,先王握住老乞丐的手洒泪当场。你父王的四位王兄,当时要么在睡觉,要么嫌天冷,都未曾下车。

“只有当时年仅六岁的你父王,不仅跟着先王下了车,还学着先王的样子,解衣相送,将身上小衣服一层一层脱下,为那些小乞丐披上,甚至连身上的玉佩玉挂都送给了那些丐儿。先王颇为激动,上车后,先王将你父王一路都紧紧搂在怀中,为他暖着,直至回到都城会颍。

“那一次,经过与雪国一年多的交战,翼国不堪重负,卒至一败涂地,不得不恭迎雪国使者进王都议和。雪国使者于封隆骄凌霸道,人未到,指令先至,点名道姓要五位殿下列席旁听议和事宜。

“翼国百官于会颍北门迎引于封隆,一起上到朝堂,你祖父高处威坐,你父王和四位王兄一旁侍立。众人聆听雪国使者逐条宣读雪国单方面起草好的议和条文,却想不到,其中一条是要翼国派遣一名殿下前往雪国做质子。

“其时,于封隆鲜衣华服,在翼国朝堂上颐指气使。他走到五位殿下面前,摸摸这个的头,捏捏那个的脸,一会扯扯各位殿下的衣服,一会抓起他们的佩饰玩赏,远远近近地对他们上下打量,幸灾乐祸地挨个问五位殿下:‘愿意跟我去雪国不?’一副轻薄嘲讽,颐指气使,藐觑翼国满朝文武的样子。

“堂上,你父王的四位王兄,世子闾丘钺十二岁,吓得脸色刷白,朝着于封隆连连摇头;二殿下闾丘渐十一岁,一见于封隆伸手扯住他的衣服,直往后缩,衣服都被他使劲扯烂了;三殿下闾丘歧十岁,于封隆一说到雪国,当庭哭出了声,眼泪鼻涕一大堆;四殿下闾丘燧九岁,群臣眼睁睁看着他裤子尿湿了。

“想来,这些殿下们,平日听闻了很多翼雪两国残酷的战争故事。特别是一年多前,他们随你祖父北巡,亲眼看到,在雪国的践踏下,翼国民众生死不能自主,河山满目疮痍。

“这些所闻所见,让这几位殿下对雪国恐惧无比,于他们来说,雪国是比虎穴狼窝更为可怕的地方。”

第二百零四章 不该娶她

“母后,雪国在哪里呢?”三殿下闾丘云在好奇地问。

“雪国在翼国北部。”周致回答,“眼见雪国使者于封隆当庭折辱众殿下,百官气结,你祖父先王更是睚眦欲裂。忽然,于封隆又伸出手去,想摸你父王的头,你父王一甩于封隆的手,昂然出列。

“你父王朝先王正襟而跪,慨然呈词,童声朗朗,满庭咸闻:‘父王,我翼国输兵不输志,今国家有难,孩儿当为国尽力。孩儿愿赴雪国为质子,出我国黎民于水火。’当时,整个朝堂为之震撼,先王更加老泪纵横,就连雪国使者于封隆也讶异不已。而那时,你父王还有一个月才满八岁。”

“母后那年几岁啊?”三殿下闾丘云在又问。

“那年,母后十一岁。”周致侧头想了想,说道,“母后一直记得,你外公退朝后向母后讲述朝堂上的这一幕时,他睚眦欲裂,老泪纵横。你外公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激动过了,自从翼国在与雪国的较量中,旧伤再添新痕,母后就觉得你外公的一腔热血正在一天天冷却下去,颓废下去,连胡子也开始不修,随着它疯长了。

“可那天,是那个不满八岁的五殿下,是你父王,让你外公又哭又笑,一会儿流水长泪,一会儿哈哈大笑,他老人家吃饭的时候还端起了酒壶,和你十二岁的舅舅干杯痛饮,结果,你外公愣是被你舅舅灌醉了。”

三殿下闾丘云在想象着外公周搏、和十二岁的舅舅周却碰杯对酒,然后醉倒的样子,“咯咯”地笑了。

“你父王一去雪国七年,他质子生涯中经历了多少苦难和辛酸,非旁人所知。直到有一天,你父王被人骗入雪国王都郊外的山林里,被毒蛇咬伤左手,毒性蔓延很快,你父王为求生存,毅然斩下自己的左臂,才得以保全性命。”

三殿下闾丘云在听至此,脸上露出畏怯的表情,他把脸贴紧周致胸口。

“初开始,雪国还想封锁消息,但消息最终还是传回了翼国,引起翼国上下一片愤怒。士子莽夫纷纷走上街头,围住雪国国馆呐喊抗议。人们隔着雪国国馆前维持治安的金吾卫,朝雪国国馆扔番茄,扔鸡蛋,扔砖头、瓦罐等,有一块砖头破窗而入,将雪国国馆一个副使臣的脑袋砸中,血流不止,据说那人当时正躲在窗后探头探脑,望风来着。”

周致讲至此处忍不住莞尔,三殿下闾丘云在也跟着笑了。

周致继续讲道:“后来,抗议人群干脆开始往国馆里面扔点着了的烂棉絮,唬得雪国国馆人员不得不冒着砖淋蛋雨战战兢兢上前灭火,生怕引起火灾,被烧死在国馆里。即使这样,雪国国馆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及一些堆积物,还是被焚烧殆尽。听说,最吓人的两次,连国馆的门窗都差点被点着了。

“雪国国馆被围了七天,国馆人员向雪国王上飞书求救,雪国方面终于顶不住压力,同意将你父王送返翼国,并赔偿翼国一批马匹和山珍,作为对你父王在雪国质子期间照顾不周的道歉。那是多年来翼雪两国交手,翼国第一次得到来自雪国的赔偿。”

三殿下闾丘云在很认真地听完周致讲述闾丘羽的故事,问周致说:“雪国的王都在哪里呀?”

“在定足。”周致答。

“那里有很多森林,很多蛇吗?”闾丘云在问。

“也不是,那里风雪比较大,天气比我们冷,去了那里要注意保暖,出门要穿厚一些,不然手脚耳朵可能会被冻伤,甚至冻掉”周致幽幽地说着,眼睛哀伤地望着怀里地闾丘云在。

三殿下闾丘云在突然问道:“母后,什么是质子?”

周致本来想说“质子是一国派送到另一国的人质”,但是,她沉吟一下,将“人质”二字,换成了“殿下”。

“父王为什么要做质子呢?他不做质子不可以吗?”

周致痛苦地摇一摇头道:“不可以,因为你父王姓闾丘。凡是姓闾丘的,都躲不开质子的命运。你父王不可以,你王兄不可以”

周致的话虽然到此打住了,但是,窗外的闾丘羽却听出了周致隐藏未讲的最后一句话:“云儿,就连你也不可以,你也没有办法躲开质子的命运!”

过一会儿,周致哀伤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说:“云儿,记得你要勇敢,未来不管去到哪里,不管遇到什么,要像你父王那样勇敢,努力生存,要记得母后在这里盼着你归来”

周致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变得泣不成声。

四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虽然不知道母后这是怎么了,但他很乖巧地依偎着周致,轻声安慰周致道:“母后,我哪里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母后。”

窗外的闾丘羽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听下去了,他快步离开了瑞香宫,戚公公见闾丘羽并无叫辇与的意思,于是,赶紧撑起黄绢伞,跟在闾丘羽身后,为他遮雨。

闾丘羽心中乱纷纷的,想起自己当年去往雪国为质,临行之日,北郊外十里长亭处,很多人都来为他送行,其中,有一个十一岁的、叫做周致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红妆,英姿飒爽,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周致。

周致送给闾丘羽一条马鞭,是周致自己亲手用小羊皮编织的,周致对八岁的闾丘羽说:“五殿下,你要答应我,一定要活着回来,周致在会颖等你!”

八岁的五殿下闾丘羽答应了这个陌生小女孩的请求。

闾丘羽在北上途中才知道,这个女孩儿周致,是骁勇将军周搏的独女。

是周致的马鞭陪伴他度过在雪国的艰难岁月,在他被毒蛇咬伤,即将昏迷之时,他看到了周致的马鞭,想着周致还在会颖等着他归来,于是,他毅然斩下了自己左臂。

可是,周致,这个深爱他,他也深爱的女人,他给予她的,却是重重伤害。

当年,他让周致苦等自己归来,如今,又让她苦等孩子的归来。

等一个闵儿还不够,现在,还要加上年幼的云儿。

闾丘羽突然怀疑起自己当日向周致求婚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一个男人,如果不能给女人幸福生活,就不应该娶她。

而周致,跟随他这个一国之君,过着的却是如此痛苦的生活

第二百零五章 质子换和亲

于化雪拆开小王上佟谷淳返回给他的消息,愣住了。

于化雪非常意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他又仔细看了两遍手上的字条,小王上佟谷淳从雪国王都发来的飞鸽传书上,确实是写着:“质子换和亲。天怜和亲。”

于化雪坐着想了想,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还是王上厉害呀!

既然翼国给出的质子是一个让他们感到疑惑的三殿下,那雪国又何必要和翼国纠缠这件事情的原委和真相呢?不想被翼国算计,不想被翼国牵着鼻子走,直接弃子就好了。索性放弃质子条款,绝对是最好的应对招数。

质子条款,换为和亲条款,翼国是毫无退路,毫无替代者的,不像质子条款,三殿下闾丘云在可以替代二殿下闾丘闵幽为质。翼国王上闾丘羽没有生养女儿,他也只有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这一个王妹。

那么,和亲条款,天怜公主就绝对是无处可逃,无人可替,一切将重新掌握在雪国手中!

于化雪算了算,小王上佟谷淳属马的,今年十一岁,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属兔子的,十四岁。女大三,抱金砖,正合配啊!

据说,翼国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也是女方比男方大三岁。这么看来,这翼国的天怜公主和雪国小王上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呀!

于化雪想通这一层,在有余别馆房间里踱着步子,摩拳擦掌,兴奋不已。

这一次,于化雪却是猜错了小王上佟谷淳的心思。

小王上佟谷淳虽然对于翼国送来的质子是三殿下闾丘云在,而不是二殿下闾丘闵幽一事,有些疑惑不解,却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废掉质子条款的。

小王上佟谷淳是在萧凡的密室里,看过天怜公主的发型作品,返回王宫后才决定以和亲替换质子条款的。

虽然,见过天怜公主的萧凡说,天怜公主长得只是“还行”,但是,小王上佟谷淳才不相信萧凡会跟他说实话呢。那样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子,只有倾国倾城的容貌才配得上她,上天有什么理由只给天怜公主一个“还行”的长相呢?小王上佟谷淳从离开萧凡的密室开始,就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对天怜公主的想入非非之中。

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因为萧凡喜欢天怜公主。这一点,小王上佟谷淳毫不怀疑。萧凡在书房和密室里,在提到天怜公主的时候,几次脸红,小王上佟谷淳以一个男人的直觉相信,萧凡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天怜公主。

既然是萧凡喜欢的女人,他佟谷淳更加要夺过来,据为己有!

小王上佟谷淳为自己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惩罚萧凡,报复萧凡而高兴!

因为萧凡也抢走了他迄今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母后萧眉。

这个可恶的萧凡,不知道用了什么巫术,让他堂堂一国之王上的母后,心里满满的都是这个侄子萧凡,而不是儿子佟谷淳。当他和萧凡一起站在母后萧眉面前时,这种感觉尤为明显。母后萧眉总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萧凡,眼睛里满满都是爱意,至于他这个儿子佟谷淳吗,和透明几乎没有区别!

这种夺母之恨,在小王上佟谷淳心中积聚多年了,今天,就是他向萧凡举起大刀,讨回公道的时候!

当然,小王上佟谷淳没有忘记,他答应过萧凡接受和谈协议,不再与翼国开战,而且,是用他的王位立的誓。

但是,萧凡当时不也说了吗,他既然不喜欢翼国三殿下闾丘云在做质子,可以向翼国直接点名要二殿下闾丘闵幽来做质子,那么同样的,他也可以点名要翼国的长公主天怜公主来做质子——在小王上佟谷淳看来,和亲也是质子的一种,只不过,质子是用殿下们来做人质,和亲则是用公主们来做人质。

况且,他并不是不接受和谈协议,也不是要和翼国开战,他只是对其中一条协议内容做一下微调而已,所以,小王上佟谷淳并不觉得自己因此就违背了誓言。

常太傅接到雪国国馆的通知,于化雪请常太傅到有余别馆一谈,双方就最后签约的细节问题,再协商一下。

常太傅也没叫谈判代表团的其他大臣,就只带着自己太傅府的两个文书,方恩和陶新然到了有余别馆。

常太傅进入有余别馆时,于化雪正在水池边赏鱼,常太傅看于化雪脸上,笑嘻嘻的,没有一点要变天的征兆。

常太傅就也放下心来,脸上喜滋滋起来,心里也非常高兴。他以为自己终于要圆满完成王上闾丘羽交给他的和谈任务了。

“于代表,赏鱼呢?”常太傅悠游地搭讪道。

“嗯。”于化雪笑嘻嘻地点头。

常老头跟在于化雪后面,围着鱼池子转了半圈,于化雪忽然对着鱼池说,他们雪国小王上想微调一下协议条款,将质子条款调整为和亲条款。

“和亲条款?”常太傅吓了一跳,这四个字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常太傅强忍心中的惊恐,努力稳住自己,脚下不再敢迈步,生恐一不小心掉进老虎口里去。他尽量镇定地问于化雪:“请问于代表,贵国王上想怎么个和亲法?”

于化雪却继续围着鱼池子打转,边转悠,边笑嘻嘻道:“我们王上今年十一岁,贵国天怜长公主芳龄十四,二人婚配,永结同心,代代友好,就像这对金银龙鱼一样。”于化雪说着,指了指鱼池中的一条金龙鱼和一条银龙鱼。

于化雪只顾看鱼了,未看到常太傅瞬间惨白下去的脸,太傅常习均差点被吓得尿了裤子。

这条和亲条款,绝对是比质子条款要吓人十倍的条款啊!

至少,就质子来说,他这个太傅还敢在王上闾丘羽面前假设一下,试探一下闾丘羽愿意送哪个殿下为质,可是,于化雪所说的这条让天怜公主和亲雪国的条款,他绝对是连试探、连假设都不敢在闾丘羽面前提的呀!

翼国人谁不知道,天怜公主是闾丘羽的眼中珠,心头肉!

雪国这个小王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居然胆大妄为,想着来摘取翼国王冠上这颗最耀眼的明珠!

有余别馆院子里,不仅常太傅的脸色变了,就连太傅身后方恩和陶新然也都变了脸色。

第二百零六章 你家房子着火了

常太傅从有余别馆回到太傅府,第一件事就是紧急召集全体谈判代表速来太傅府开会!

速来!速来!速来!

几名大臣接到消息,大车小车就慌慌张往太傅府赶来,在太傅府门口,有两辆车还差点撞在一起。

大家不知道和谈出现什么问题了,太傅这样急火火地叫大家伙儿来。

太傅常习均早已经等得心急火燎,连坐都坐不住了。

见到众人来到,常太傅张口就是:“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迷惑不解,问常太傅:“什么怎么办?”

“和亲啊!”常太傅几乎哭出来了,“雪国不要三殿下了,要长公主和亲!”

这一下子,像飞来一只大马蜂,大家乱成一团,火爆成一团,连骂娘的都有了,说这个于化雪真不是个东西,色胆包天!另外就有人说,不是东西的应该是那个雪国小王上,这么点儿个小屁孩,就开始惦记媳妇了,还是惦记咱们的天怜公主!

乱过一阵子之后,在常太傅再三催促矫正下,大伙儿才意识到,骂娘解决不了问题,当务之急是要应对!

可是,如何应对呢?众大臣面面相觑。

太保甄为殷伸出一只手来,给大家看。大家问他啥意思?

他一瞪眼,说:“手心或者手背,答应或者不答应,只有这二选一了。”

就有人问了:“那怎么选呢?选答应吗?”

立刻好几个人都撇起了嘴,摇起了头,那意思是谁敢?信不信天怜长公主前脚出嫁,王上闾丘羽后脚就拿着刀子,亲自来追杀我们大伙儿的全家!

闾丘家屡经惨事,这兄妹二人好不容易相依为命长大,尤其闾丘羽对于天怜长公主,简直就是长兄如父一般,将天怜公主抚养长大的,现在要让她和亲雪国那个娃娃去,闾丘羽怎么可能舍得!

可是,选不答应吗?翼雪两国达不成和谈协议,必定再次开战,那样战场上将死伤多少无辜军卒和黎民百姓啊!他们这几个人到时候只怕要寝食不安了,梦里都是索命的恶鬼!

众人愁眉苦脸,七嘴八舌,却始终商议不出一个结果。

冢宰沈归试着问了一下大家:“要不,咱们直接问问王上的意见?”

沈归话音未落,就被大家一片喊打了,众人说去问王上此事该如何处理,简直就是去自己找骂。

宗伯百里高城就说:“沈冢宰你忘了王上拿砚台砸傅太师的事情了吗?那事后来还是我出面去调停的呢!”

宗伯百里高城这么一说,大家伙想起了傅太师,司寇屠明就提议说:“不如咱们问问太师的意见去,傅太师参加过上一次和于封隆的谈判,能搞得定老子,还搞不定于封隆的龟儿子?”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大家伙儿的赞同,纷纷附议。常太傅于是胳膊在空中一挥,喊一声:“走,咱上太师府去!”

于是,一群人又跟一群马蜂似的,嗡嗡嗡涌出太傅府,各自上车,车夫大声吆喝着,大家一窝蜂朝太师府上飞奔而去,沿途看傻了无数路人,都说这是哪里来的一群疯子,居然大白天在闹市上飞奔。

结果,认得这些车辕的说,几乎每一辆都是三公六部级别的重臣呢!

人们眼瞅着这些马车最后是奔到了太师府前,一种要臣一个接一个从车厢里钻出来,人们于是又开始纷纷猜测,这翼国一定是又发生什么要紧的国事了!

傅太师正歪在榻上“吧嗒吧嗒”抽水烟,就听外面乱纷纷的,然后就有人大呼小叫道:“太师,你还不快跑!你家房子着火了!”

傅太师一听,吓了一跳,一口烟就呛进了肺里,开始“咳咳咳”起来,然后,他慌慌张张,边咳嗽边开始穿鞋,准备逃命。

这时候,门被推开了,太保甄为殷、太傅常习均、宗伯百里高城、冢宰沈归、司寇屠明等人出现在门外,几个人看着太师吃惊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

冢宰沈归就说:“怎么样,还是我这招管用吧?不然我们今天连太师的面都见不着呢!一说房子着火了,这间房里立即有人咳嗽起来,哈哈!”旁边众人也跟着笑。

傅太师听了又气又脸红,冢宰沈归这番话,明显是因为太师府的人哄着、骗着、拦着这几尊神,不让他们进来找太师,所以他们才想出这个馊主意的。

傅太师苦笑着连连摇头,他也实在是无奈得很。上一次,他在家里装病,结果被王后周致看破,硬闯了进来,向他讨要二殿下。

结果,老太师被堵在床上,屁股朝着王后躺着,还一动不敢动,不仅装病,还得直接装死,那一次,着实是令他难堪且难受。

所以,这一次老太师调整了方法,他索性让门房对外说,他到郊外山庄静养去了,根本没在府上。

这种办法,倒也拦住了一些来打扰他的庸人。但是,眼前这几尊神,人人都是官场里混出的人精,什么话可以信,什么话当不得真,最是明白。太师府的人一句“太师不在府里”就想忽悠到他们离开,也是有些一厢情愿了,倒是傅太师自己,反过来被这批人精给忽悠了。

傅太师将大家迎到客厅里去,吩咐下人上好茶上新鲜果子,外带泡两锅烟来,一锅递给了太保甄为殷,一锅递给了宗伯百里高城,这俩人高兴得眉开眼笑,都说太师这里的烟丝管保是整个翼国最好的烟丝。

其余司寇屠明、冢宰沈归等人,挑着太师家里的新鲜果子吃,嘻嘻哈哈,似乎全都忘了今儿个大伙儿是为什么事来到太师府上的。

常太傅因为自己是负责和谈的首席代表,因此心里最着急今天的事,眼看着大家伙儿竟然没人要提正事的样子,心里直犯急,忍了两次后,终于再也按捺不住,着急地对太师说起了今天的来因。

太师傅抱一一听雪国提出了让天怜长公主和亲的条款,第一反应也是说,这事不能去问王上,一问王上,事情准要闹僵。

傅太师的话,获得大伙儿一片“英雄所见略同”的附和。

第二百零七章 奋起一身勇

太师傅抱一说,现在是我们臣子们为王上分忧的时候了,长公主和亲这个难题,对于王上来说,也绝对是一个难题。

常太傅于是认真请教太师傅抱一说,既然这个问题不能请示王上,那么,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太师傅抱一却不吭声了,又开始闷头“吧嗒吧嗒”抽起了旱烟。一起来的一众大臣,居然也跟着又恢复了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太保甄为殷和宗伯百里高城的两管旱烟,也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与傅太师的“吧嗒”声呼应着,像三把铙儿钹儿之类的乐器在搞三重奏。

常太傅最不爱听这类声因,觉得闷闷的,像池塘里三只癞蛤蟆在“咕咚咕咚”鼓着肚子叫。

常太傅也没心思吃,没心思说笑,更不习惯现在满厅烟雾缭绕,他差点给呛得流出眼泪来。

常太傅赶紧侧头避开点烟雾,免得真掉出眼泪来,人家以为他给急哭了,虽然他心里确实着急。

太师傅抱一闷着头不说话,常太傅就只得这么等着,忍着,等忍到太师说话为止。这也是没办法啊,谁让而今这烫手山芋仔是在他手上呢!别的几位大臣,说起来,也就是挂个谈判代表团的名儿而已,偶尔给他出出谋,划划策,并不需要真的对王上有什么交代。只有他,到时候事情真的办砸了了,闾丘羽拿起佩剑,第一个砍的人绝对是他常习均!

终于,太师傅抱一重新开始说话了,他说,这条和亲条款,如果能和于化雪谈下来,让雪国方面放弃,用别的条款替代是最好,若实在谈不下来,那也只能签了。反正,女大不中留,长公主也始终要出嫁的,嫁谁不是嫁?嫁哪里不是嫁?干脆就为国而嫁也是正选。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王上再伤心,再难过,也只得捧起碗来吃饭了

太师这番话,将满厅客人说得目瞪口呆,众人面面相觑,再无人说笑,就连原先太保甄为殷和宗伯百里高城互相比着的、快乐的“吧嗒”声也渐渐没了。

常太傅更是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他实在想不到,太师傅抱一给他出的是这么个主意——把生米煮成熟饭,端给王上吃。

常太傅差点要问,要是王上不吃呢?王上像丢砚台一样,将碗朝他丢过来呢?但是,常太傅知道,在傅太师面前提王上丢砚台的事情,是很不明智的,弄不好,此间主人是会立即逐客的。

常太傅将太师傅抱一的这个办法,自己又闷头想了一会儿,不由叹起气来,实际上,除了这样,还能怎样呢?

正如太保甄为殷所说:“手心或者手背,答应或者不答应,只有这二选一了。”

翼国没有别的选择!

王上闾丘羽也没有别的选择!

他这个谈判代表,自然也就不存在还能选择别的了!

好吧,既然为王上分忧,也就要为王上担当了。舍得一身剐,如今也不需要把王上拉下马来。傅太师都已经给王上用砚台丢过了,他这个谈判首席代表,就等着王上用饭碗砸将过来吧

太傅常习均想,好歹到时候抱紧点脑袋,别让脑袋被砸开了花,没了命才好。

太师傅抱一似乎看出了常太傅的犹豫和担心,他安慰常太傅道:“太傅,你也不要太过难为自己了,前怕狼,后怕虎,可能就虎狼都扑上来了,现在,只全力应对正前方的狼就好了。

“将在外领兵打仗,还可以君命有所不受呢。王上既然授权你全权代表他进行和谈,你该拿主意的时候,就要自己拿,大不了,王上到时候不满意,把你给撤换了,反正这个谈判代表又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如今奋起一身勇,谈下和约,换来两国和平,利国利民,就算因此丢了一个长公主,也没人会怪责你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也

“再者说,每个翼国人都有义务为国家出力,何况长公主她姓闾丘呢。这场战争,多少男儿为国舍身,她不过是为国嫁个郎君而已,也算不得什么”

傅太师这么说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其实是二殿下闾丘闵幽,他与二殿下一趟北国之行,他还不就是这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自作主张,把二殿下闾丘闵幽签出去了吗?

那么慨而慷的一个好孩子,却永远地陷在了滑国,换来了滑国出兵,为翼国万千百姓,换来了今日的和谈机会。

太师傅抱一甚至有时候会想,滑国王上齐浩天等不到翼国的黄金,会不会把二殿下闾丘闵幽拿出去,卖成小奴隶了呢?那样,总还能赚几个钱的,不然,黄金拿不到,还得养着二殿下,齐浩天肯做这种赔本买卖吗?

傅太师又闷头抽了两口烟,想着等天怜公主出嫁雪国,两国和平协议正式生效后,他还要去一趟滑国,试着和滑国王上齐浩天砍砍价去,将二殿下闾丘闵幽设法赎回来,当然,到时候还得看国库还能剩下多少值钱的东西,毕竟,这一次被雪国这么一搜刮,只怕要所剩无几了。

那边太师傅抱一在那里情绪逐渐低落下去,这边常太傅却被傅太师一番“奋起一身勇”的说辞,鼓舞得热血沸腾。

是啊,人生能得几回搏,常太傅今年已经六十有三,这次和谈,也是他最后一次报效国家,报效王上的机会了,他真的应该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为自己留下好的定论,说不定,若干年后,翼国史册上还会浓墨重彩地写下一笔太傅常习均当年之勇

常太傅挺着胸,昂着头,意气纷发着,与众人从太师府告辞而出,心里已经设想了好几条说辞,准备和于化雪好好过一过招。

比如,立国如立人,不信不立,雪国既然已经答应了质子条款,就不该出尔反尔

再比如,强扭的瓜不甜,贵国王上年龄实在太小,一个十岁的孩子,既不懂爱情,更不懂床笫之事

还有,翼国习俗,女子及笄才谈婚论嫁,现在天怜长公主尚未及笄等

第二百零八章 谁来签字

第二天一大早,常太傅就杀气腾腾,携方恩和陶新然,直奔有余别馆。

可惜于化雪没那么早起床,常太傅直等到日上三竿,几次催促后,才看到于化雪伸着懒腰,打着哈欠,从卧房里钻出来。

其间,常太傅恨不能也喊一声:“你的房子着火了!”

当然,他只是心里这么想一想,并不敢真的对雪国代表造次。

常太傅耐着性子等于化雪梳洗完毕,于化雪坐在院子里的石台旁开始吃早饭,常太傅已经等不急了,也凑了过去,腆着脸,衣服欲言又止的样子。

于化雪就很有人情味地对常太傅说:“不好意思,让太傅你久等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可以边吃边听。”

常太傅大喜,就开始滔滔不绝了,昨晚他几乎彻夜未眠,翻来覆去,想了很多理由,此刻一股脑儿全都倒给了于化雪。

常太傅说一条,于化雪就点一下头,从头到尾,于化雪始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一直都笑眯眯的,边慢慢地吃,边认真地听着。

等到常太傅一口气讲完了,觉得口干舌燥了,于化雪也吃完早餐了。

别馆的下人端走餐盘,于化雪擦一擦嘴,漱漱口,开始讲话了。

将常太傅的理由一条一条反驳,比如,协议尚未签字生效,尚在协商过程中,对于其中的条款,自然双方都有提出修改的权利;比如,我国王上虽然现在年纪小,可是,人总会长大的,不是吗?几年时间一晃就过了,小王上很快就懂得和长公主恩爱了;再比如,天怜长公主虽然尚未及笄,可是,似乎也只差那么几个月而已,两国可以先订下和亲协议,等天怜公主及笄后再完婚;和亲条款是我国小王上亲点的一条条款,实在是对贵国长公主仰慕至极,所以,这条条款我方不考虑以任何条款进行替代等等。

常太傅被于化雪的记忆力惊到了,他刚才陈述过的那么多理由,一条一条,于化雪一条不落地进行了反驳。直把常太傅说的哑口无言,目瞪口呆。

而且,于化雪逐条反驳完常太傅关于天怜公主不和亲的全部理由后,并未就此结束,于化雪开始滔滔不绝,讲起了两国和亲的伟大意义,于两国的现在的和平,于将来的友好等的深刻意义。

常太傅到后来已经觉得手脚渐渐冰冷,昨日太师傅抱一给他打的鸡血似乎已经一点点散去了,常太傅重被拉回严酷的现实中——他所代表的翼国是战败国,因而,他并不能和于化雪进行平等对话,就像今天坐在这别馆石桌前吃早餐,他常太傅是没有点菜权的,甚至没有吃饭权,有吃饭权和点菜权的,是于化雪。

常太傅精疲力竭,灰心丧气地从有余别馆出来,乘车回脑子里一直想着的一句话是“螳臂挡车”,常太傅觉得自己就是一直即将断臂甚至断身子的螳螂,妄想阻挡雪国的婚车。

天怜长公主的出嫁,岂是他可以说了算的、可以改变的?恐怕,王上闾丘羽亲来和于化雪谈,也是一个结果。

可笑他还以为自己奋起一身勇就可以将这条条款拦着,其实还是应该学一学傅太师看问题,嫁谁不是嫁呢?长公主能为国出嫁,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车厢顶棚上开始叮叮咚咚起来,常太傅知道这是又下雨了。小半个时辰的返程之路,常太傅在车厢里已经在摇摇晃晃,颠颠簸簸中,听着雨声滴滴答答,想明白了天怜长公主远嫁雪国一事,已经如时间、如流水,如日如月,不可阻挡和改变。

这条和亲条款,已经不得不签了

车停了,方恩、陶新然撑着雨伞,接领常太傅下车,常太傅挑起车厢下车,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份和亲协议谁来签字?

常太傅这么想着,心猛地一条,人就走了神,脚下就踏了空,身子向一旁歪去,陶新然眼疾手快,赶紧用膀子顶住常太傅,常习均总算没有摔倒,但是,一只脚却崴了,当下就疼得撕牙咧嘴。

方恩见状,没敢再让常太傅走路,背起常太傅就往府衙去,陶新然慌慌地吩咐人去传个接骨医生来。

接骨医生很快来到,为常太傅推捏了一通,眼睁睁看着常太傅的一只脚肿了起来,像一个发面馒头,再过小半晌,这个馒头就变了质,成了暗青色。接骨医生给常太傅上了药,又给他拿夹板固定住,叮嘱常太傅绝对卧床静养。

当常太傅被硬板担架抬回太傅府时,几房妻妾哭得一塌糊涂,急得常太傅在担架上青筋直爆地吼道:“哭什么哭!我还没有死!”这才让这几个女人稍微安心下来,嚎哭改成了啜泣。

可是,当晚到了半夜,常太傅不知道又是怎么坏了肚子,开始上吐下泻,脚又动弹不了,又把全府上下搅了个鸡犬不宁。

常太傅到第二天凌晨才朦朦胧胧地眯上了眼,将养了小半日,下午的时候,赶紧着人将方恩和陶新然叫来府上。

方恩和陶新然去到太傅府,看到常太傅两眼黑圈圈,又听说他上吐下泻,还有发烧,非常着急,就要去给常太傅寻个太医来,常太傅摆摆手,示意二人凑近了听他说话。

常太傅说的是,而今,他脚崴了,人也病了,但是,与雪国的和谈不能耽误,现在大局已定,就剩一条和亲条款了,这条条款该怎么处理,昨天他和诸位大臣咨询请教过傅太师,太师的意思,如果不能说服雪国放弃这条条款,那么,长公主总是要长大嫁人的,嫁给翼国人是嫁人,嫁给雪国人也是嫁,为国婚嫁,也是长公主当尽的义务。

接下来,他也不好瘸着腿或者坐着担架去与于化雪亲自理论了,这样实在有辱国体。也不好为这事惊动王上,另外委派他人,毕竟,王上最近也已经很闹心了。

最后这条和亲条款,就由方恩代表他和于化雪来继续商谈,最后的签约,也由方恩代表他来签吧,陶新然做谈判的辅助工作。

常太傅一番话说完,方恩只觉自己仿佛跌入了万丈冰窖之中,他竭力想要推辞,常太傅已经吩咐送客了。

第二百零九章的代表

方恩当天从太傅府出来,夕阳已经下山,他闷闷不乐,没有回家,而是一个人骑马到了东郊外的艾溪边。

艾溪水欢脱地奔流着,让方恩想起天怜公主流水一般欢乐的笑声,还有她曾经哭泣着,脸上两条泪水亮晶晶地,小河一样流淌。

方恩坐在他们曾经吹响野豌豆的地方,想再吹一次野豌豆,却发现野豌豆尚未长成,嫩枝嫩叶,夜风格外凄凉地吹摇着它们。

远处亮起一小片灯火,方恩知道,那是天怜府的灯光。

方恩想,天怜公主现在不知道正在做什么呢,又在设计她的新发型吗?她是否知道,她就要被一纸协议签出去,远嫁雪国去了。这场战争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死,也即将改变她的命运。

那些负责谈判的翼国重臣们,没有人顾及她的感受,他们只是说,她身为翼国的长公主,为国出嫁,以婚止戈是应该的。

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过,前往和亲的人要比质子更加痛苦十倍、百倍、千倍。

一个质子,至少从精神层面上来说,他是自由的,可以自由与人交往,可以自由出入酒会,可以自由地天马行空地思想,他居住在自己的馆驿中,日常活动和娱乐都是自由的——除了不得返国。

而和亲,将是一个孤零零的女子,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一辈子生死不离,永无归期。她不仅精神上将套上枷锁,身体亦是不得自由的,甚至还要遭受身体的痛苦和蹂躏。

而方恩可以肯定,天怜公主一定不会喜欢雪国那个小王上的。他在参与谈判过程中,听说了雪国那个小王上佟谷淳的很多变态事情,这样一个残忍残暴无知的少年,方恩知道天怜公主是不会喜欢的。因为他知道天怜公主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

明天开始,他将不得不代表常太傅前往有余别馆和于化雪谈判和亲条款了,面对和亲条款,常太傅虽然也想抵抗,但是,如蚍蜉撼大树,他最终败下阵来。常太傅今天叮嘱方恩的重点,其实也就是代表他签字,而不是代表他谈判。

方恩并不认为,常太傅和一众老臣撼不动的大树,他可以撼得动。

但是,方恩想,让他代表常太傅来签下字,将天怜公主送走,他也同样是做不到的。

他像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小鹿,面对深涧,他跳不到对面去,可野兽已经从后面逼近

方恩决定,暂时先和于化雪周旋着

别馆鱼池旁的凉棚下,于化雪抬起头,张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人,他发现自己以前竟然忽略了这个人,这个以前一直跟在常太傅身后默默无声的小伙子,居然是个神采不凡,气质极为优雅的人。

方恩今天梳洗得格外整洁干净,还换了一身新裁剪的白色锦衣,袖口的云纹流动,格外华贵的样子。

常太傅手下自然是没有弱兵的,既然常太傅崴了脚,都觉得有辱国体,方恩今天来代表常太傅前来,更加不能辱没常太傅了。

方恩并不说自己今天是代表常太傅来谈和约的,方恩只是温文尔雅地向于化雪通报了常太傅身体抱恙的情况,然后说,于代表有什么和谈要求和建议,他可以负责转达。

但是,于代表扫一眼方恩身后的陶新然,看一看两个人的站位、说话、格局,于化雪已经心里有了谱,他于是试着请方恩入座——而且是只请方恩一个人坐,——因为那里,只有两把椅子,于化雪自己已经坐了一把。

果然,方恩点点头坐了,陶新然却在方恩身后抱着文书立着,隔一会儿,方恩吩咐陶新然也找一把椅子来坐,陶新然才另外搬来一把椅子坐了。

于化雪已经毫无怀疑了,这个方恩是代表常太傅的人,虽然方恩并没有这样介绍自己。

于化雪发现方恩这个年轻人和常太傅大不相同,常太傅快人快语,往往会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倒出来,等着和于化雪一条一条探讨。可是方恩,于化雪和他聊了大半天,他依旧摸不透方恩的一些思路和想法。

甚至,方恩究竟是主战派还是议和派,这一点于化雪都没能摸清楚,这就有点棘手了,如果你连对方谈判代表的个人喜好和立场都不能了解的话,谈判就不那么好预测和掌控了。

不过,于化雪很喜欢和方恩聊天,他发现和方恩聊天很舒服,也很开阔视野。方恩和他年龄相近,但很显然,方恩比他看的书多多了,方恩谈吐文雅,博闻强记,时有妙语。

一连多日,于化雪和方恩谈天说地,颇为愉快。

于化雪试着和方恩下棋,自然也是下不过方恩。

于化雪转而和方恩聊自己擅长的,比如养鱼,方恩也能他聊得很畅快。

有时候,于化雪会问方恩,常太傅什么时候身体能好,方恩总是微笑着答,常太傅在恢复中了。

于化雪看着方恩,聊着方恩,越来越喜欢的感觉,有时候看着这个年轻人,简直就是看着自己一样,于化雪觉得,方恩与自己太为相似了,坚韧,沉着,温润,淡泊

方恩的耐心与常太傅的急于成功截然不同,常太傅的谈判总是急于拿到和谈结果,而方恩,却是愿意这样谈三年,谈五年,一直没有结果最好

于化雪想,方恩确实是一个聪慧的年轻人,只可惜,方恩遇到的是他于化雪。

他于化雪怎么会那么容易被人骗呢?

方恩想用这种拖延术,将这场和谈拖宕下去,并愿意为此陪着他在有余别馆聊天下棋,消磨时光,以常太傅的身体抱恙和恢复为台阶将他于化雪困于有余别馆,困在局中。

于化雪惟一不能肯定的,是眼前这盘高明的困局,是常太傅那只老狐狸想出来的,还是眼前方恩这只小狐狸想出来的?抑或根本就是二人合谋的?

按说,翼国代表如此不作为,如此不切题,如此虚以委蛇,他于化雪作为雪国王上的谈判代表,完全可以直接求见翼国王上闾丘羽,直接翻脸,或者直接翻开双方的底牌,比大小,定输赢,要么一拍即合,要么一拍两散

可是,于化雪不喜欢这样简单粗暴地游戏,他觉得那样,实在是有辱他的斯文。

第二百一十章 锦鲤公主

方恩今天继续来有余别馆陪着于化雪聊天下棋,他其实是有些心虚的,他每天都觉得于化雪要识破他的拖延战术,要爆发了,可是于化雪每天都是笑嘻嘻地和他聊天下棋,这就更让方恩觉得担心起来,但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良策,只得硬着头皮上。

只是,方恩心里是拿定的主意,给自己的任务,就是陪着于化雪和谈,一直谈,至于和谈的结果嘛,自然是永远都谈不出来的

今天的于化雪坐在凉棚里吃小吃,一小碟凤爪,一小碟鸭脖子,一小碟煎鱼,还有一只小小的醉蟹。鸭脖子有三个,小鱼仔是三条,凤爪只剩下一个,其余两个已经被啃得只剩下纤细的骨架。

还有一只银碟子,放着四样小工具,是小镊子、小锤子、小夹子和小银针。

此外,还有一个小酒壶,和一只小小的白玉酒杯,方恩看着杯中酒,像是黄酒的样子。

方恩和陶新然来到,于化雪点头示意他们坐了,自己却并不停下吃,继续在那里啃着,也并不招呼方恩和陶新然一起吃。

于化雪啃得很细,像一只猫一样,很斯文,也很有耐心,手里换着用四样工具来帮忙自己吃得干净些,偶尔喝一小口酒。

陶新然坐了一会儿,坐不住了,起身看鱼池里的游鱼去了,一会儿上厕所,到后来,坐到另一张台上看天看地看资料去了。

只有方恩就坐在于化雪对面,一整个上午,耐心地看着于化雪啃这四样小吃。若是于化雪的酒杯空了,方恩就替他满上。

于化雪每啃完一个凤爪或者鸭脖子,或者小鱼,就会向方恩展示一下他啃剩下的骨头,每个他都啃得干干净净,真的可以和猫相比。

吃完三条小鱼,于化雪将三条小鱼的鱼骨推到方恩面前,给方恩看,三条小鱼此刻只剩下细细的骨架。一条一条小刺,清晰可见,方恩想,只怕猫也啃不了这么干净呢,尤其是鱼肉没了,可是骨架还是完整的。

于化雪说:“方代表,你喜欢啃这些小玩意不?”于化雪用下巴点一点,示意“小玩意”是指眼前桌子上这些凤爪、鸭脖子、小鱼干之类的小吃。

方恩笑着摇摇头,说:“这些小东西,吃起来太麻烦了。”

于化雪摇头道:“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虽然豪迈,可是缺了点意思。你看这三条小鱼,被我一条一条,细细地啃剩下一个鱼骨架,这样才有趣嘛!我想,贵国的开国王上闾丘狐,当年一点一点吞掉那些部族,建立翼国,应该也是这种感觉,所以,你看他设计的贵国国旗上,就是一副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架。”

方恩笑道:“看来,于代表不太知道我国国旗上鱼骨的来历,所以有些曲解。当年,我翼国开国君王闾丘狐被人追杀,逃至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又冻又饿,后来凿开冰水,得到一条大鱼,才不至冻饿而死。后来,在与追杀之人搏斗中,闾丘狐又凭借这副鱼骨,击杀了十三人,最终得逃。若干年后,创立翼国。有因如此,闾丘狐才将这副鱼骨绘在国旗上,定为翼国的国旗图案。”

方恩解释完这些,于化雪却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方兄说的是国旗上鱼骨的考据,我说的是闾丘狐当年立鱼骨为国旗时的感觉。”

方恩以为于化雪还会继续啃那个小醉蟹,谁知于化雪却站了起来,围着鱼池转悠着,去赏鱼去了。方恩亦起身跟随了。

转了两圈,于化雪笑着,指着池中一条红鲤鱼问方恩:“方兄,你看这条鱼怎么样?”

方恩谨慎地问道:“于兄是说”

既然于化雪不再称呼他“方代表”,而是称他为方兄,方恩自然也就转而称呼于化雪“于兄”了。

方恩跟着常太傅与于化雪打交道两个多月,早已经多次领教过于化雪的语言陷阱,现在他自己亲自担任了代表,愈发地小心谨慎了,对于于化雪每句话,都仔细琢磨,思量再三才回答。

于化雪看方恩不说话,就笑嘻嘻地补充解释道:“我是说它漂不漂亮?”

“漂亮!”这一次,方恩点着头,大胆、准确地做了回答。

“方兄有眼光!这条漂亮的红鲤鱼,我昨天才将它册封为我这别馆的鱼池中的锦鲤公主呢!”于化雪说完,挑起了大拇指,他随即又嘻嘻一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礼尚往来,我用这条锦鲤公主换贵国的天怜公主吧。”

于化雪手一挥,立即过来两个小厮,于化雪吩咐他们拿来一只大木桶和一个兜网。

然后,两个小厮在于化雪的指点下,将那条红鲤鱼捞了起来,用木桶盛了水,递给方恩。

方恩早已在连连阻止了,可惜小厮不听他的,于化雪一直笑嘻嘻的,非要给他不可。

此刻,红鲤鱼已经捞起,方恩的脸色早已变了,哪里还敢接这个木桶,接过去就要礼尚往来,交出天怜公主!

凉棚下坐着的陶新然,也变了脸色,他以为这么些日子,于化雪和方恩不谈天怜公主,这事有希望能混过去呢,哪曾想,于化雪今天突然送出锦鲤公主,要礼尚往来,换天怜公主。

方恩还在推拒着木桶,于化雪却已经转身回房间休息去了。几个侍卫上前,请方恩和陶新然离开。

两个小厮拎着木桶,将方恩和陶新然一直送出馆门,并把那只盛着红鲤鱼的木桶放到了方恩的马车上。

方恩在有余别馆门口磨蹭着不肯离去,希望能有机会再进去别馆,将红鲤鱼还回去。可是,守门的侍卫哪里肯让再他进去。

方恩最后只好上了车,和陶新然一起离开,俩人一路都默默无语,木桶放在二人中间,那条红鲤鱼在里面扭来扭去,很不舒服,不安分的样子。

车夫在问方恩,是去太傅府,还是去哪里?

这些日子,方恩每日从有余别馆和谈完离开,都是直奔太傅府上,向常太傅汇报当日和谈情况。

方恩觉得头好疼,他不知道今天该如何向常太傅汇报,怎么样告诉常太傅,于化雪送了自己一条红锦鲤,用来交换天怜公主。

第二百一十一章 终于肯谈了吗

方恩想,以后的事情只能以后再设法了,当务之急,是得先将这条红鲤鱼安顿了,毕竟,这条红鲤鱼关系着长公主天怜公主的去留呢。

方恩让马车先将陶新然送到了太傅府门前,今天向常太傅做汇报的事情,就让陶新然一个人去吧。

陶新然下车后,方恩吩咐车夫往西郊去。

方恩自己园子里是没有水池或者鱼池的,他想来想去,就是西郊这位朋友家有一个鱼池,寄养到那里比较合适。

方恩当晚很晚才回到自己家中,不料,一进门就看到两个太傅府的两个小厮在等着他,二人见了他,扯着他就走,说等他很久了,太傅急着要见他。

方恩心知这是因为那条红鲤鱼的事情,陶新然自然没有不汇报的道理。

方恩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太傅府,果然,常太傅连脚上也不顾了,正急得在地板上一瘸一拐地转圈圈,见方恩进来了,立刻对他声色俱厉地开始了呵斥,喝令他明天一定要将红鲤鱼退还于化雪。

常太傅咆哮说,雪国代表于化雪用一个什么狗屁锦鲤公主,交换长公主天怜公主,方恩你居然还收下了红鲤鱼,这事要是传出去,翼国国人会怎么议论他这个首席谈判代表?人们还不把太傅府给掀了。

方恩想分辩几句,可是,常太傅不容他分辩,开始教训加抱怨他,为什么拖着这份和谈协议一直不签,反正太师他们也都说了,三公六卿都同意,让天怜长公主为国出嫁,方恩原本只需顺顺当当,代表翼国与于化雪敲定并签订和平协议就可以了,却偏要拖这么久。

现在好了,节外生枝,拖出了一条红鲤鱼事件,现在天怜长公主再和亲出嫁,就变成了他们太傅府一府的事情了,是因为他们收了于化雪的一条锦鲤公主来做交换

方恩被常太傅教训得不敢抬头,最后连离开太傅府都是低着头向后一直退下的,最后一刻迈门槛时才敢转身,却一头撞上了门框。

第二天早上,方恩的妻子,也即王钧的表妹,挺着五个月的孕肚,为方恩准备了早饭,来叫方恩吃饭,却指着方恩的额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方恩赶紧去照镜子,发现自己额头上青了一块,想起这是昨晚在太傅府的门框上撞的。

方恩妻子又急忙忙拿来热毛巾和生鸡蛋为方恩敷了半天,也不见多少效果。

方恩因为急着要去有余别馆,和于化雪谈那条红鲤鱼和天怜公主的事情,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胡乱吃了早餐,接送他的马车已经到了,车夫并说,陶新然今天有事,不陪方恩去有余别馆了,让方恩自己去。

方恩只得一个人乘车朝北郊的有余别馆去了。

可是,别馆守门的侍卫说,于大人不在馆内,方恩问于大人去了哪里,侍卫只说不知。方恩又问于代表什么时候回,侍卫还是不知。

方恩生恐错过了于化雪归来,没有别的好办法,索性坐在马车里,在别馆门外守了一天,又累又饿,额头上的鼓包也开始阵阵发疼,带得他头都开始疼了,却一天都没见到于化雪。

黄昏时分,他再上前去问侍卫于化雪什么时候归来,侍卫说于大人也可能在外留宿也难说。

方恩于是知道,这是于化雪在故意躲着,不肯见他了。

第二天一早,方恩不屈不挠,又去有余别馆守着,自然又是空的一天,于化雪又是未归。

第三天,方恩再去,这一次,侍卫说于大人回是回来了,不过在忙公务,没时间见方恩。

方恩心说于化雪到翼国来办的公务,不就是和他这个翼国代表进行和谈吗?还有什么公务比见他方恩,和他方恩谈两国和平协议更公务的公务吗?

可是,无论方恩说什么,侍卫就是拦着方恩不让他进别馆。

到了第四天,方恩已经打定主意,今天他就是打也要打进有余别馆去,为此,方恩今天特别穿了一身精干点的装束,方便进行打斗,并且出门前考虑了很久,要不要带件武器去,他虽然是文臣,但是当年在将门学堂,也还是跟着大伙儿练习过一点功夫的。

不过,方恩最后还是空手去了。想着到时候不行,就拿了车夫的马鞭当兵器。

方恩在有余别馆外下了车,特意让马车停近一些,方便他一回来取马鞭。方恩做好了与侍卫进行搏斗的准备,却不料今天的对手笑嘻嘻不战而称败了,直接放他进了别馆,一点拦阻的意思都没有。

方恩初时一愣,旋即暗暗使劲,快步往里奔去,生怕侍卫再反悔了,拦住他。

于化雪刚吃过早餐,正在鱼池旁打棋谱,方恩来了,他放下手中棋子,看着方恩。

这几天焦急的等待,终于磨光了方恩的耐心,他不再雍容优雅,不再从容不迫,他坐下后不等于化雪说什么,他就直奔主题,希望于化雪能改变主意,撤回天怜公主和亲的要求。

方恩信誓旦旦地说,因为他们的王上闾丘羽是断然不会答应这个条款的。

方恩说话的时候,于化雪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方恩初时以为于化雪是在专注地听自己讲话,后来才猛然明白,于化雪是在盯着自己的额头上的青包看。

方恩很担心于化雪会问他,他额头上的青色鼓包是怎么回事,毕竟他前两天从别馆离去时还好好的。

好在,于化雪始终没有问方恩关于他额头上那个青色的鼓包的事情。这让方恩略微舒出一口气。方恩于是又接连谈起了天怜公主和亲的事情,他再三坚持说,天怜公主是绝对不会和亲雪国的。

于化雪笑了起来,对方恩说:“哎呀,方兄,你终于肯和小弟正式相谈和平协议了吗?前些日子,小弟可是一直想和方兄探讨和谈协议的具体条款来着,只是方兄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是和谈代表,有和谈权利,总是让小弟等常太傅的身体恢复才谈”

于化雪一番话,说得方恩脸上红红紫紫,他因为这些日子来,自己的拖延手段被于化雪识破而有些尴尬起来。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公平交易

于化雪虽然说破了方恩在谈判中拖延与回避的伎俩,但也并未穷追猛打,没有让方恩在自己面前困窘太久。他只半玩笑地点了这么几句后,就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入正题,说起了天怜公主和亲的事情。

这让方恩忍不住在心里,对这个年轻的于化雪,暗生出一丝感激之情来。

于化雪朝方恩为难道:“方兄,不是我不肯予你方便,实在是贵国天怜长公主和亲,是我国王上钦点的惟一一条条款,我这个做臣子的,惟有舍身忘死,粉身碎骨,为他达成心愿。”

方恩道:“于兄,虽说这和亲一条,是贵国王上钦点。可是,你我在这里代表翼雪两国和谈,之所以是和谈,就是要和和气气,公公平平地谈,凡事都要你情我愿才好。尤其这男女之间的婚姻大事,更是强扭的瓜儿不甜,需得两情相悦才能幸福。”

于化雪笑了,道:“方兄,说到公平,说到你情我愿,确实是这个道理呢。不过,小弟用来交换天怜公主的红鲤鱼,前几天不是已经给方兄了么?方兄怎么可以收了小弟的锦鲤公主,如今却又来反悔呢,这样对小弟欠缺公平吧?”

方恩的脸当下就黑了,心中刚刚滋生的对于化雪的一点感激和好感瞬间又当然无存。

他强压着心中怒火道:“你那是强买强卖!强迫交易!何来你情我愿和公平!你的锦鲤公主我可以还给你!”

方恩说完,不待于化雪说话,起身就走。

这时,时间已近中午,方恩爬上在有余别馆门外等候他的马车,没有让车夫回会颖城区,而是吩咐车夫往西郊去,他要去取回红鲤鱼,送还于化雪。

方恩的那位朋友听闻方恩来访,赶紧出来迎接。迎面就看到方恩头上的鼓着的青包,朋友问他的额头怎么了?

方恩顾不上回答,一进朋友家院子,就直奔院角的鱼池去,他趴在鱼池护栏上,一边往里面张望,一边说,他是来取回那条红鲤鱼的。

朋友的池子不大,鱼也不多,大大小小有十来条各色鱼儿。

水有些浑浊了,方恩找不到他那天送来的那条红鲤鱼。

方恩就问朋友说:“我前天送来的那条红鲤鱼呢?”

朋友脸上有些尴尬,看着方恩,囧红了脸。好半天才说,那条红鲤鱼奄奄一息,基本没救了,他就趁它还没彻底断气,还算新鲜着,命人将它红烧了,现正在饭桌上摆着呢,并说方恩如果要的话,可以直接端走。

方恩听了,一脸黑线,整张脸比头上的那个青包还要青!

他撒腿直奔朋友家的饭厅,好像这样就可以从饭桌上抢救下那条红鲤鱼一样。

朋友饭厅里,朋友家的人一家七八口,正围在一起用午餐,餐桌中央赫然摆着一条红烧鱼,用一个椭圆形大鱼盘装着。

盘子里鱼头还在,鱼身上的肉已经被吃得七零八落,白色的骨架大部分都已裸露出来。

看鱼骨架的大小,和鱼头的样子,正是那条红鲤鱼。

方恩差点的心绞痛起来,他两眼一黑,赶紧用双手撑在餐桌的桌沿上,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朋友和朋友的家人吃惊地看着他,有些害怕的样子。

方恩差点就要对他们说,你们刚刚吃掉了天怜长公主!

朋友的家人已经全都不吃饭了,他们悄悄地下了桌子,孩子也被抱走了。

只剩下方恩一个人对着一桌子杯盘狼藉。

方恩盯着眼前这个白森森的鱼骨架,想着自己代表常太傅进行的和谈,想着于化雪那日细细地一口一口啃掉那些凤爪、鸭脖子、三条小鱼干,方恩觉得,自己也已经白骨裸露,要被于化雪吃得干干净净了。

天怜长公主就要这样在自己手上断送了!

他原先还想着可以把这个红鲤鱼还给于化雪,可以拒绝他的强买强卖,强迫交易,可是现在,随着这条红鲤鱼被吃掉,他还怎么样拒绝这场交易呢?

虽然,就算他把红鲤鱼还给于化雪,天怜长公主和亲的条件于化雪也一样不会收回。但是,起码来说,天怜长公主的和亲,不再是他方恩的责任,也与这个锦鲤公主无关了。

于化雪说了,这条红鲤鱼是用来交换天怜长公主的!

没了红鲤鱼,就得送出天怜公主!

想着未来天怜长公主将不得不远嫁雪国,和亲那个雪国暴虐的小王上,方恩一下子哭出了声,他越哭越大声,一会儿哭得像个丢了孩子的大人,一会儿又像一个新丧考妣的孩子。

方恩这样哭着哭着,他感觉饿了,于是他在饭桌上到处找了起来,他想找一双干净的筷子,和一个干净的碗。

方恩的朋友在方恩哭的时候,一直远远地站在他身后,他此刻看出了方恩的需求,赶紧机灵地为方恩送上一双筷子,盛了一碗饭,还端来一碗热乎乎的汤。

方恩坐下来,和着眼泪,扒拉米饭,开始喝汤吃菜。

方恩颤抖着筷子,伸进鱼盘子里,夹了一块鱼肉,狠狠地塞进嘴里,却“咳咳咳”地,又将鱼肉咳了上来,他差点被鱼刺卡住喉咙。

慌得朋友赶紧上来给他捶背,递水。

方恩停了咳嗽,没有再继续吃,起身离开了朋友的房子。

朋友追出来,想送送方恩,被方恩拒绝了。

方恩走出朋友家时,天开始下雨,方恩没有上车,也不肯要车夫递来的雨伞。

因为还刮着风,雨丝像蛛网一样,被风吹着,东一阵,西一阵地飘。土路有些不平坦,方恩脚下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的,看上去也像一张小小的蛛网在雨中飘着。

借着雨水,方恩的眼泪又开始一个劲地往下流了起来。

红鲤鱼没了,被他和他的朋友吃了,代表着于化雪和他的交易已经完成了,已经不可逆转了。

翼国的天怜公主已经没了,已经被他和他的朋友吃掉了!

现在居住在东郊天怜府的那个天怜公主,已经是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的王妃了!

方恩脚下趔趄,两腿发软,一下子滑坐进泥水里,索性坐着开始嚎哭不已。

如果可以,如果可能,方恩愿意将自己化身为那条红鲤鱼,跳进有余别馆的池子里,还给于化雪。

第二百一十三章 接生婆

当天晚上,方恩因为淋了雨,开始发烧呕吐,到后来甚而开始吐血。

方恩的妻子梅红彻夜未眠,端茶递水,照顾方恩,紧张得不得了,不知道方恩这是怎么了。

方恩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他是因为那条红鲤鱼,因为天怜公主和亲的事情,被常太傅和于化雪内外夹击,腹背一起挨打,打到吐血了。

方恩躺在病床上想,不管内和外如何殴打他,天怜公主和亲的条款,他是一定不会签的。他打算无视常太傅的命令和安排。

虽然,他犯下了不可逆转、不可弥补、不可饶恕的错误,吃掉了于化雪的那条锦鲤公主,那就让于化雪说他方恩赖账、赖皮,说他不守信用吧,反正,他决不可能将天怜公主签给雪国。

方恩向太傅府告了假,在病床上躺了两天,然而,仅仅就是这两天时间,天怜公主即将和亲雪国的消息已经在会颖王都传得沸沸扬扬。

这自然又是于化雪的杰作。

击倒方恩之后,于化雪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结束两国和谈,双方要么尽快签订和约,要么尽快改谈为战。

于化雪对翼国谈判的三个关键人物进行了分析。

谈而无果是翼国方面第二个谈判代表方恩最想要的,所以,方恩才会一直与他耐心地周旋,既不将这场和谈谈崩,也不将这份协议谈妥。

第一个谈判代表常太傅虽然想尽快谈妥,但是,常太傅不愿意让这份有天怜公主和亲条款的和平协议、落款处的翼国签名代表是常习均。

至于翼国王上闾丘羽,于化雪始终认为,这是一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王上,闾丘羽要的是可以偷偷摸摸搞定和平协议,不惊动翼国民众,因为这样就可以不伤及他的颜面,至于实质性的赔偿多少,协议什么条款,不是他最在意的。

可是,无论此前的质子条款,还是现在的天怜和亲条款,都不是可以糊糊涂涂他、偷偷摸摸进行掉的事情,尤其和亲条款可能比质子条款的影响和传播范围要更甚。

质子条款,也就是离去那几日的十里长亭送别而已,远远不能与和亲条款的履行声势相比。公主远嫁,是要有人陪嫁,有物陪嫁,有侍卫护送的。一个和亲条款签出去,意味着一场盛大的远嫁仪式,和一张长长的陪嫁清单。

到时候,天怜公主远嫁,多少陪嫁的宫女和陪嫁侍卫的家人都会哭爹喊娘,前来送别的,这场远嫁和亲,将令闾丘羽颜面扫地——当然,也不排除闾丘羽为了能低调,只陪嫁两三个婢女就悄悄打发天怜公主起行。

正是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才导致翼国方面对于谈判协议的最后签订,变得推推搡搡、扭扭捏捏。

看透这一切的于化雪冷笑着决定,让翼国民众从背后推他们的王上闾丘羽、推太傅常习均一把。

包袱抖开,里面的夹私藏带落下一地后,有些人大概也就破罐子破摔,没那么多顾虑与顾及了,做事情大概也就能爽快些了。

翼国王上闾丘羽不是像待字闺阁的大姑娘一样,大了肚子怕人知道,所以捂着和谈消息不许散播吗?于化雪不介意客串一把稳婆的角色,帮闾丘羽接生一下,让这个难产的孩子尽快落地。

至于未来的孩子头朝下顺产也好,脚朝下难产也罢,于化雪都铁了心,要把这个孩子硬生生扯出来。

于化雪要定了这个嘴里含着天怜公主的孩子!

于是,会颖王都的茶楼酒肆传出了天怜公主即将和亲雪国的消息。仅仅用了一天时间,翼国王都会颖街头巷尾,就连平头百姓见面,也不像以前那样,张嘴问对方:“你吃了没有?”

而是说:“你听说了没有?天怜公主要和亲雪国去了”

另一人就说:“诶,不是说雪国要一个质子吗?怎么又成了要天怜公主和亲了呢?”

第三个人就说:“质子也好,和亲也罢,反正是送一个闾丘家的人过去,雪国就同意撤兵了!”

人们热烈地讨论,王上闾丘羽会送哪个殿下去做质子,还是选择送天怜公主和亲。

有人却认为,送质子还是送公主,主动权不在翼国这边,而在于雪国是挑质子,还是挑公主。

于是,好事者开始设立赌局,让人们押注闾丘家四个人:三个殿下外加一个长公主,谁将最终去往雪国。押注者竟然颇众!

王都的百姓甚至还有一种幸灾乐祸,乐见其成的窃喜。

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没有送到自家孩子头上,老百姓才不会介意送谁去呢,反正送谁也轮不上送他们的孩子。

前线打仗流血,死的都是他们贫民子弟,凭什么那些王公贵胄就要在这王都安享太平。这次好了,雪国使臣行侠仗义,直接剑指王都,点名提溜一个王族的人去雪国做囚徒,也算大快人心!

未来做质子的殿下也好,和亲的公主也罢,在所有人的认识里,都是丧失人身自由,有国不能回,有战先斩首的人犯,与负罪在身的囚徒无异。

只是,人们议论起天怜公主,听说长公主生得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倒是便宜了雪国那个小王上!

会颖王都的舆论走向,几乎洪流一样,向着一个方向奔流而去——无论是送哪个闾丘家的人都可以,都无所谓,要的是尽快送去,尽快结束这场战争!

方恩在病床上的第三天,陶新然来探望方恩,方恩已经能下床接待陶新然了。

陶新然见此格外高兴,他向方恩转达了常太傅的通知,太傅那边已经和于化雪敲定了两国签约仪式的时间,三日后,就在有余别馆,两国将正式签约,将会有一个小型的签约酒会举办。

常太傅要求方恩不得缺席签约仪式,因为,到时候,常太傅可能去不了签约,他的脚还未彻底痊愈,届时,还得由方恩代表常太傅与于化雪正式签约。

陶新然一直等方恩点头答应之后,才露出轻松的表情,告辞而出。

方恩自然知道,如果方恩不肯去的话,常太傅就可能将这个签字任务,委托给陶新然。

第二百一十四章 我杀了你

第二天早上,方恩刚吃过早餐,就听到院子里妻子梅红在和人说话,似乎是有客人来访了,方恩以为又是陶新然,出院子一看,竟然是王钧和周一天。

方恩将王钧和周一天迎入房间,梅红给表哥王钧和周一天上了茶和果品瓜子等,就退下了。

周一天一直黑着脸,也不说话,王钧和方恩搭讪了几句,就说自己还有点事情,先走了,然后看一眼周一天后,王钧就溜了,到院子里后,又和表妹梅红说了两句家常才走。

周一天听着院子里王钧没声音了,才突然放下手中的茶盅,对方恩说:“方恩,是不是真的?”

方恩谨慎地看着周一天,不说话。

周一天着急了,追问道:“我说和谈协议,现在外面都在传长公主要和亲给雪国小王上,这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方恩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沉思了一下,然后才说:“太傅不许我们外传消息。”

“屁!”周一天不屑地撇了撇嘴,瞪起眼睛道,“我是外人吗?告诉我能叫外传吗?”

方恩还是不说话,周一天怒了:“方恩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啊?我堂堂将军府的小将军,我都不可以知道内情吗?再说了,我今天是代表将军府来的,是我爷爷和我爹让我来问这件事情的!”

周一天说这些的时候,虽然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方恩却知道周一天不过是在睁眼说瞎话,扯虎皮,拉大旗罢了。

骁勇将军周搏和勇烈将军周却,任谁想要过问了解这件事情,直接去问常太傅就是了,哪里需要来问他这个小文书。而且,目前局势,翼雪两国尚未达成和谈协议,前线随时可能重新开战,这个时候,勇烈将军周却压根就不可能在王都会颖。

周一天见方恩只是闷头喝茶,也不回答他的问题,知道自己忽悠不了方恩了,想了想,就改为软生软语地求告方恩道:“方恩啊,方恩,你、我、还有长公主,我们三个同学一场,你知道我着急啊!天怜公主你也了解,她那么娇生惯养,被这么多人捧在掌心,宠大爱大的一个女孩子,一旦真被送去冰天雪地的雪国去和亲,只怕走在半路上就要没了性命了,哪里还能坚持到雪国王都去!

“所以,方恩,算我求你了,你就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吧。你也知道我还是有点背景身世的,这个消息如果是真的,我立马去找我爹和我爷爷想想办法去,或许咱们还能救下长公主”

方恩听着周一天的话,始终沉吟不语。周一天干脆“扑通”一声给方恩跪下了。慌得方恩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盅,又扯又拽,才把周一天拉起来。

方恩对周一天说:“你先别急,你容我再考虑考虑。”

周一天虽然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得坐在旁边,焦急地看着方恩,等方恩考虑。

方恩沉思良久之后,想周一天刚才说的确实不假,他毕竟是将军府的小将军,身份特殊,或许真如周一天所说,周一天能找到办法解救天怜公主,毕竟,将军府的门第不同,周一天的姑母周致又贵为王后,而且,最重要的,方恩知道周一天喜欢天怜公主,由此一节,方恩相信,周一天总会为天怜公主尽力一番的,最好将军府也能因此出面。

方恩拿定主意,站起身,看了看院子里,确定院子里没有人。方恩谨慎起见,还是将房门关了起来。

然后,方恩才转身对周一天道:“长公主和亲雪国,确实已经被确定了。不过,这件事,常太傅、傅太师他们是瞒着王上未报的。当然,目前也无法确定就算王上知道此事,会是什么态度,毕竟,质子条款常太傅是请示过王上的,王上为能与雪国议和,连四岁的三殿下也舍了。

“长公主和亲雪国的这份协议,常太傅已经和雪国来的谈判代表于化雪敲定了签约时间,就在后天下午,地点是于化雪的有余别馆。签约之后,晚上还直接连着一个酒会。

“常太傅不肯去签约,让我和陶新然代表他去,到时候,和平协议上,太傅让我代表他签字。一天你要想办法搭救长公主的话,就只剩这两天了,你要抓紧时间!”

周一天听方恩这么一说,当下就跳了起来,他胀红着脸,恶狠狠地威胁方恩道:“方恩!这份协议,你要是胆敢签字,我就杀了你!”

方恩闻言一愣,抬头望着周一天,道:“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

周一天却咬咬牙,不管不顾道:“反正,方恩你听好了,你要是敢签下这份协议,我一定会杀了你!你最好相信我的话!”

方恩苦笑道:“周一天,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你以前听过没有,叫做‘弱国无外交’。我们太傅府的这场和谈,说白了,不过是在进行外交而已。可是,任我们多么强硬,多么坚持,始终我们翼国的军队在战场上不够雪国打,这有什么办法呢?”

周一天却不等方恩把话说完,已经打开门离去了。把方恩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呆。

周一天已经离去好一会儿了,方恩还坐在椅子上,望着敞开的院门喃喃自语:“周一天,你要知道,后天下午的这份协议,是国与国之间的契约,不是我说不签就可以不签的。到时候,无论谁去,都得签这份协议。我不在,会有陶新然签,陶新然不在,常太傅还会找到别人来签。”

顿了顿,方恩又道:“但是,这份协议谁签都可以,我不可以签。”

过一会儿,方恩再次开始喃喃自语:“其实,家国和个人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当家国要覆亡的时候,个人是无力阻挡和挽救的,个体最后能做的只有殉葬。就像战场上一辆战车覆灭时,战车上的所有人都会死”

梅红恰好进来,听到方恩嘴里喃喃自语着一些“死”字,梅红赶紧上前打岔道:“恩啊,你乱讲什么呀,这些话不吉利的呀!你多想想我腹中的孩儿,你就快做爸爸了呢”

梅红说完走到方恩面前,方恩将梅红的轻轻抱住,脸贴在梅红的孕肚上,似乎在聆听腹中胎儿的动静,却趁机擦掉眼角涌出的泪水

第二百一十五章 办法在哪里

周一天真正想出的办法,是跪求他的母亲戴月。

方恩猜的没错,周一天的父亲勇烈将军周却并不在将军府,而是在前线和他的部队北关兵在一起。不仅周却不在将军府,周一天的祖父骁勇将军周搏也不在将军府,他也去了前线和儿子并肩作战去了。

所以,周一天只能去求母亲戴月。

当天晚上,周一天跪在母亲戴月面前,求母亲为他入宫,向王上王后求婚,求婚天怜公主。

天怜公主既已有婚约,再和亲自然也就不可能了,这也确实是一个好办法。

只是戴月听了周一天的话,却是又惊又怒。

戴月多年前看着周一天和长公主往来无间,已经就有些担心了,只是,儿子不说什么,她也不好主动问及儿子的感情事。况且,她多次旁敲侧击,周一天都稳稳当当地过了她的考验,表示自己对天怜公主没有什么特别想法,所以,戴月也就以为周一天和天怜长公主之间可能真的没有什么。

谁料,她刚放下心没多久,周一天原本是从北关死里逃生回来养伤的,却突然冒出要向天怜长公主求亲的念头,着实让戴月始料不及。

且不说儿子周一天娶个长公主为媳,这将军府上下是否侍候得起,即或戴月本人来说,她是贫民出身,对于未来儿媳是长公主一事,实在有些不大乐见,感觉这样的婆媳关系自己只怕应付不来。

再者说了,天怜长公主是周致的小姑子,而周致是周一天的姑母,所以,论起辈份来,周一天是天怜长公主的晚辈,这样的婚配,岂不是要令将军府和王上、王后一起沦为全天下的笑话!

可惜,周一天完全听不进去戴月这些纲常礼仪的劝说,闹着非要戴月替他求婚不可,并说自己今生今世只喜欢天怜公主一个,非天怜公主不娶。

戴月听了周一天这些说辞,却也只是一听罢了,哪个少年少女不是这样想着自己的初恋的,非卿不娶,非君不嫁,不离不弃,生死不舍,过了这个年龄,这些想法自然就会烟消云散的。

所以,戴月也是这么想自己的儿子周一天的,戴月想着将这件事情拖一拖、缓一缓,等过得些时日,周一天的热情和冲动过去,可能自己就将这件事情淡忘了。

所以,戴月当下也不说不允此事,只说,这件事情待周一天父亲和祖父从北关回来之后,再行商议。

岂料,周一天却“嘭嘭嘭”朝戴月连磕三个响头,恳求母亲明天就进宫,为自己求婚。

戴月就有些不大高兴了,且有些不解,细问周一天为何如此心急,为何不等父亲、祖父回来做主,再择日求亲。周一天没有办法,只得说出天怜公主后天就要被签约给雪国,和亲去了。戴月当下更是一惊。

戴月是妇道人家,在王都也没家世背景,夫君不在时,她与外面并不往来,只是日日在家操持管理将军府的内务,所以,与外界也不通消息。两国和谈之事她虽然知道,但是,天怜公主居然被签约进去,远嫁雪国小王上和亲,她却并未风闻,如今突然从周一天嘴里得知,自然有些惊吓。

但也因此,戴月愈发认定,儿子这婚事是万万求不得的,这会子求婚,无论求成求不成,都是破坏两国和谈之举。两国协议既然已经这么敲定,肯定也是经过王上和小姑子周致首肯了的事情,将军府这个时候横插一脚,是万万不可取的。

当下,戴月也不再跟儿子周一天说什么了,叫来了周兵,着周兵这几天看住周一天,不许周一天外出将军府。戴月随即离开大厅,到后院休息去了。

周一天当晚心急火燎,如热锅上的蚂蚁,在自己房里踱来踱去,几乎彻夜未眠。周兵也不敢睡觉,在周一天房外看着,又担心一个人看不住周一天,周兵还叫来另外两个府中仆佣与他一起看守。

饶是如此,三个人依旧没能看住周一天,周一天第二天用过早饭后,回到房中,再没出来。等周兵心中觉得可疑,敲门去看,才发现房间早已空空如也。周一天什么时候离去的,怎么离去的,周兵毫无所觉。

周一天从将军府出来,直奔王宫,这是他昨晚彻夜未眠想到的另一个办法。

他想直接去求姑母王后周致去,周致一向宠爱他,也宠爱天怜公主,周一天想,或许姑母周致可以帮他们这个忙。

看守王宫的侍卫把将军府有人求见王后的消息传到了瑞香宫,杜嬷嬷接到消息,问了王后周致的意见,然后让侍卫回复周一天,说王后近日比较繁忙,无暇接见,将军府若是有事,可以留下话来,由侍卫转达。

其实,周致是因为前些日子小产的事情,身体还在将养,不欲娘家人知晓,且最近因为三殿下闾丘云在要被送往雪国为质的事情,情绪低落,有意避着娘家人不见,所以才令侍卫那样传话,打发了周一天。

周一天听侍卫这么回复,满心失望,就想起方恩所说,王上、王后为能与雪国达成和平协议,连四岁的三殿下都肯舍了做质子。

周一天于是觉得,天怜公主于王上、王后来说,不过是王妹与小姑子的关系,是比三殿下都不如的人。王上、王后既能为这份和平协议舍下自己的骨肉,又怎么会舍不得一个天怜公主!

更或者,姑母周致、王上闾丘羽或许早已知道天怜公主和亲的事情,所以周致今日才会故意躲着他,不肯见他。

周一天于是闷闷不乐,掉头离开王宫门口。一筹莫展的他,一个人在王宫外的广场上晃荡了一会儿,随后叫了一辆车,朝东郊而去,他想去天怜府看天怜公主。

小半个时辰后,车辆到了东郊,周一天不欲天怜府的人发现他的到来,所以,距离天怜府还有一些距离时,周一天叫停了马车,自己下了车,朝天怜府步行而去。

周一天来到天怜府附近,站在一处高处,向天怜府看去,发现府内并无特别的动静,似乎一切如常。

周一天遂在心里猜想,天怜公主可能还对自己即将和亲雪国的事情一无所知,毕竟,按方恩所言,协议是秘密谈判的。

周一天于是改变了去见天怜公主的主意,他想,就让天怜公主对此事一无所知吧,痛苦来得可以晚一天也是好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有刺客

方恩一直在等周一天的消息,从周一天上午离开,到第二天下午,一天半时间过去了,周一天没有来过,也没有托人给方恩送来消息。

反而陶新然又来了一次,和方恩进一步确认了次日下午有余别馆的签约,确定方恩第二天下午不会缺席签约仪式后,陶新然放心而去。

陶新然离开后,方恩站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去,方恩叹了一口气,让梅红做几样拿手小菜,他要请一个朋友吃饭。

梅红手脚麻利,准备好几样小菜和点心,开始抹桌子、摆放碗筷,她以为方恩是在家里延请朋友。

谁知,方恩却让梅红拿食盒出来,将几样菜一一装起,说是要拎到朋友那里去请朋友吃,梅红问是哪个朋友,方恩也没有说,还让梅红将家里酿的梅子酒也打了一壶。

方恩拎着食盒出门,临去时将梅红轻轻揽过来,吻了吻梅红的额头,对她说:“晚上不要等我,今晚可能吃饭晚了,就在朋友那边住了。”然后又叮嘱梅红照顾好肚子里的孩子。

梅红很想再问点什么,因为她觉得方恩今天有些怪,尤其是,方恩和她结婚以来,还从未在外面留宿过。

但是,梅红看一看方恩的眼睛,知道即便自己问了,方恩也不会告诉她什么。

梅红扶着门框,看着方恩的背影一直走去,最后消失在巷口。

方恩离开巷子后,叫了一辆马车,朝北郊的有余别馆去了。

他今天要请吃饭的朋友是于化雪。

方恩到达有余别馆时,其实是有些晚了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月亮本该已经浮出点影子了,却因为天阴着,看不见。

今天天气有些阴凉,上午的时候还一直在下雨,此刻的天空比往日黯淡许多。

于化雪对于方恩竟然带着酒菜来请自己品吃,很是意外。他笑着请方恩在鱼池边的凉棚下坐了,称自己刚刚用过晚餐,但是对于方恩带来的几样翼国地道小菜他依旧十分有兴趣。

于化雪说,不如你我二人先下下棋,喝喝茶,晚些时候,再将这几样小菜拿来当宵夜吃。方恩点头说好。

于是,二人开始下棋,于化雪命人端来一个火盆,放在二人脚边,暖着些。

于化雪执白后行,但他他不急不慌,始终笑眯眯的。

方恩看上去好像也很沉重淡定,但是,于化雪却说:“方兄,你今天的棋不如以往稳健了,有些浮躁呢!”

方恩看向棋枰,确实,黑棋已经隐隐露出败象。

方恩虽竭力挽救,但最终,黑棋还是输给了白棋,这是俩人自相识以来,方恩第一次在棋事上输给于化雪。

于化雪笑着摇一摇头,对方恩说道:“方兄,棋可窥心,方兄今晚的心,不够淡定啊!”

方恩挥手一笑,抬头看天,不知何时,月亮已经跃出在半空,月华如玉阶跌宕,通透明亮得很。

方恩于是提议对月饮酒正当时,于化雪于是命人撤了棋枰,将方恩带来的酒菜温热了,二人摆开酒菜碗筷。

方恩为于化雪斟了酒,二人碰过杯,方恩饮下半杯,于化雪却只是将酒杯在手中举了举,并未啜饮。方恩又夹菜给于化雪,于化雪也未动筷子。

方恩疑惑起来,于化雪微笑着解释道:“小弟现在还不是很饿,我看着方兄吃就好。”

方恩忍不住变了脸色,道:“这怎么使得,既然于兄还不肚饿,我再等一等于兄就是,一会儿我们一起吃才好。”

于化雪也不反对,只笑眯眯地看着方恩,方恩于是放下酒杯筷子,又和于化雪开始了聊天。

俩人正自说着话,园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呵斥:“什么人!”随即传来打斗声,有人喊“拿刺客!”、“保护大人!”。

方恩吃了一惊,看向于化雪时,于化雪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即继续和方恩聊天说地,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方恩也只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于化雪说着话,心思却被于化雪身后的打斗吸引了过去。

打斗似乎在朝这边靠拢过来,方恩已经能够看到,一个蒙面的黑衣人被十几个别馆侍卫围在中央,已经左支右绌、落在了下风。又斗得片刻,刺客已经几处受伤,却还在勉强支持,最终还是被一个侍卫从背后得手,一脚踹倒在地,十几个侍卫一窝蜂上去,将刺客擒住,胳膊向后拧了,又拿来绳子将刺客五花大绑绑了,这才押解到于化雪和方恩面前。

因为刺客是从于化雪身后押来,所以,坐在于化雪对面的方恩不仅刚才看清了打斗过程,此刻,刺客被绑着押过来,方恩比于化雪先看到刺客的脸——刺客脸上的黑巾已经被摘掉。

方恩吃了一惊,因为他看到,被擒的刺客居然是周一天!

于化雪始终没有回头,却将方恩那猛一下的吃惊看在了眼里,于化雪忍不住问:“方兄,怎么了?”

方恩掩饰道:“想不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敢来刺杀于兄!”

于化雪淡然一笑。

侍卫将周一天带过来,在于化雪身后不远停住后,报告说:“大人,擒住刺客一名!”

于化雪这才回头看了看周一天,发现是个年轻人,顶多二十岁的样子。

而周一天也看清了于化雪对面坐着的方恩。

于化雪看了看方恩,又看看周一天,然后问方恩道:“方兄,你认识这个刺客?”

方恩淡定地摇摇头道:“不认识。”

于化雪点头道:“嗯,我也觉得方兄应该不认识刺客。”

尔后,于化雪转头问周一天:“你姓什么?叫什么?”

周一天就狞笑道:“老子是翼国人,自然姓翼,至于叫什么嘛,叫你爷爷,哈哈哈——”周一天说完,哈哈大笑。

于化雪的面色微微沉了沉,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转身朝方恩笑了笑,道:“方兄,菜有些凉了呢,咱们温一温,继续吃菜喝酒吧。”

说完,吩咐仆佣将酒菜端去,再次温热去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世子突访

等那些菜被温热的间隙,于化雪拖了拖椅子,凑近些火盆,边烤火,边对方恩说:“方兄,你是太傅府的人,两国国馆的自治原则你应该清楚,就是凡是国馆领域内发生的事情,和进入国馆的人,国馆有自主处理权,是这样的吧?”

方恩很想说“不是这样的”,但是,他知道于化雪说的是事实。

于化雪一直等到方恩点过头,才继续道:“这间有余别馆,并非我们自行兴建,也是请示过贵国王上的,在这里,我们有和国馆同样的自治权,这也是当初起名这里别馆的含义,别馆二字正是国馆别院的意思呢。”

方恩轻轻瞟了一眼周一天,看到周一天也在听着。

于化雪笑道:“方兄,这个刺客不肯交代自己姓甚名谁,我却有个好办法,你看行不行?我就命人将这小子拉出去,在闹市区凌迟处死,每日割他十几块肉让他亲属来认领,我想,总会有他的亲朋好友忍不住站出来认人的吧,甚或来劫法场呢,到时候我不就知道他是谁了吗?”

说到这里,于化雪忽然收敛起笑容,咬牙切齿道:“那时候,我定要贵国在和平协议上面附上,将这个臭小子满门抄斩!让他敢当我爷爷!”

方恩终于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这个时候,重新温热过的菜端上来了,于化雪殷勤地为方恩斟上酒,也给自己倒满,俩人碰杯过后,于化雪依旧是滴酒未沾。

方恩愣怔着,对着眼前酒菜,也不知该不该吃了。

于化雪又笑道:“方兄怎么了?方兄刚才不是就已经饿了吗?怎么不吃呢?”

方恩依旧是刚才的话道:“于兄不吃,小弟怎好一个人用酒菜。”

“无妨,无妨,小弟就在这里看着方兄吃就好。”于化雪却笑眯眯道。

俩人正在这么相互推让着,院子外面守门的侍卫进来通报说:“翼国世子来访。”

“哦?世子?”于化雪有些惊讶道,然后看了看方恩和周一天,于化雪笑道,“今晚还真是热闹呢!有请世子!”

世子闾丘奋卒进到别馆园子里,惊讶地看到这里灯火通明,园子里站着二十几个人,大多数人还佩刀佩剑的,像是侍卫的样子。

众人众星拱月一般,跟在一个年轻的白衫男子身后,那人二十来岁,一身单薄的衣衫外面,披着一件银灰色的大氅。

世子闾丘奋卒估摸此人应当就是雪国的和谈代表于化雪。

世子闾丘奋卒正要上前说话,于化雪身后闪出一人,正是方恩。方恩朝世子躬身施礼,道:“太傅府文书方恩,见过世子殿下。”

世子闾丘奋卒跟随常太傅学习政务,经常出入太傅府,所以,方恩认得世子。但是,世子闾丘奋卒却并不认识方恩。此刻,听方恩自我介绍是太傅府的人,不免露出惊讶的表情。

世子没有想到,这么晚了,在别馆园子里,居然还有太傅府的人员在此。世子闾丘奋卒旋即想起,翼国方面负责和谈的代表,正是常太傅。那么,在雪国代表居住的有余别馆此处,遇到太傅府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世子闾丘奋卒的眼睛往旁边瞟了瞟,就看到了于化雪和方恩身后不远的小桌上,摆着酒菜和两副碗碟,于是心想,看来,这二人正在这里饮酒作乐呢!

世子闾丘奋卒不由在心里对方恩起了鄙薄之心。

方恩原本还想为世子闾丘奋卒进一步引荐,不料,世子已经跨前一步,自行问道:“请问,哪位是于代表?”

于化雪略略欠身,笑眯眯地拱手道:“在下于化雪,不知世子殿下深夜来访,未曾远迎,还请世子殿下见谅!”

于化雪说毕,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世子闾丘奋卒到另一张没有摆酒菜的台上就坐。

不料,世子闾丘奋卒却就近坐到了那桌酒菜前,世子看了看桌上的菜,闻了闻杯中的酒,说道:“于代表真是好雅兴呢!于代表此行收获不小吧?从我翼国又是摘质子,又是挑公主的,这会子又在这里飨用我地道的翼国小菜,品尝我翼国的梅子酒呢!”

世子闾丘奋卒的话是朝着于化雪说的,眼睛却斜睨向方恩,世子自然是已经从眼前这桌地道的翼国小菜上,看出了这些酒菜与方恩的关系了,这桌酒菜至少也是在方恩指点下置备的。

世子闾丘奋卒心里愈发地对方恩发了恨,恨他帮着于化雪从他们闾丘家摘质子,挑公主,这会子却又谄媚地向于化雪献上翼国小菜。换作现在是在别处的话,世子闾丘奋卒已经恨不能一脚朝着方恩踹过去了。

世子闾丘奋卒因为上次求见王上闾丘羽,要替三殿下闾丘云在前往雪国做质子的事情,被闾丘羽命人看在世子府里。今天,世子忽然从府里仆佣口中,听说了姑姑天怜长公主要被送去雪国和亲的事情,闾丘奋卒愈发急了,竟被他偷偷爬墙溜出世子府,一个人杀到了有余别馆来。不曾想,刚好撞上方恩在此与于化雪饮酒吃菜。

于化雪听出了世子闾丘奋卒的弦外之音,他并不着恼,反而笑眯眯地道:“这些酒菜是方兄妻子的手艺呢,方兄今天特意从家里用食盒带过来,请小弟尝鲜的。”于化雪说着,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放着的方恩带来的食盒,然后又对世子说,“不如世子殿下也一起尝一尝如何?”

于化雪这么说着,一旁站立的方恩已经变了脸色。

世子闾丘奋卒嘲讽道:“不错不错,还称兄道弟了呢!“世子说着,拿起方恩刚才的筷子,夹起一筷子米粉蒸缸豆,送到了嘴边,方恩一下子惊叫起来:“世子不可!”

于化雪和世子闾丘奋卒一起扭头望向方恩。

于化雪微微蹙眉道:“方兄这是何意?难不成这些酒菜,小弟吃得,世子就吃不得了吗?”

方恩赶紧解释道:“我是想提醒世子,这双筷子是小人刚才用过的。”

世子闾丘奋卒不再理会方恩,他将鼻子凑近筷子上的菜闻了闻,随即“啪”一下将菜丢回到碟子里,说道:“这手艺比我翩若邸的厨子差远了!”然后,放下了筷子。

方恩的心为之一松,握紧的掌心里,湿哒哒的,已经冒出汗来。

于化雪意味深长地看着方恩。

第二百一十八章 机会在此

“于代表不坐吗?”十一岁的世子闾丘奋卒仰起头,露出一口白牙齿,朝于化雪笑道,虽然竭力装出稳重老成的样子,却依旧难掩他的稚嫩。

于化雪微微一笑,在世子对面坐了。

“怎么样?于代表看我如何?”世子闾丘奋卒道。

于化雪道:“在下不明白世子的意思。”

世子闾丘奋卒道:“于代表不是要从我翼国摘桃子掐花朵吗?我是来向于代表自荐的。”说完

“哦?说来听听。”于化雪给世子斟了一杯茶。

世子闾丘奋卒端起茶杯,将茶水一口饮尽,然后道:“于代表,你看我,论个头,论身板,比我三弟要强太多,至于长公主她,娇滴滴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更加不能和我相提并论了,好歹,我将来还可以干干粗活,下下地,种点庄稼和菜之类的,也能自给自足,不用你们雪国来养活,挑我更合适也更合算些,你说是不是?”

于化雪被世子闾丘奋卒逗乐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世子闾丘奋卒遂抚掌道:“于代表既然笑了,这是答应了吗?”

于化雪摇头道:“世子不知,我国王上挑人的标准,不是看能不能下地干活,能不能种庄稼种菜,而是”于化雪说到这里,故意卖起了关子。

世子闾丘奋卒果然上了钩,追问道:“是什么?”

于化雪微微一笑,道:“王上他,想挑一个能生孩子的”

十一岁的世子闾丘奋卒忍不住张口结舌,面色囧得通红

一旁站着围观的那些侍卫仆从们,虽然心中觉得这情景和对话很好笑,却都畏惧于化雪,所以,没有一个人脸上露出笑意,全都是一副对二人对话看上去漠不关心的样子。

真正没有关心于化雪和世子对话的人,是方恩,他频频望向被翼国侍卫们围在当中的周一天,用眼神向他示意,示意他趁世子在此发声。

只是周一天对方恩的眼神置之不理,恍如未见。

方恩心急如焚,心想周一天落在于化雪手中,今日不趁世子到此的机会,请世子出手搭救的话,只怕日后周一天刺客的罪名被确定后,那时木已成舟,再想营救,就要难很多了。

闯入有余别馆刺杀和谈代表,可不是小罪,于化雪也说了,他是要弄到周一天满门抄斩才甘心的。虽然周一天是将军公子,但是,只怕到时候王上王后也不好替周一天脱罪。

方恩好希望周一天能大喊一声:“世子救命!”或者“世子,我在这里!”之类的话,引起世子注意和过问,或许世子能强行带走周一天,就算世子带人不成,起码也能通知将军府或者王后周致,为周一天设法。

眼见周一天没有反应,方恩着急起来,几次欲插嘴世子和于化雪的对话,将世子的注意力引到周一天身上,却每次都被于化雪把话岔开了。

眼看世子闾丘奋卒就要和于化雪已经结束对话,闾丘奋卒愤然起身,准备离开的样子,方恩忍不住大喊一声:“世子,这里还有一个人,您可能认识!”

方恩这一声喊,将世子闾丘奋卒和于化雪的注意力成功吸引,二人停止了对话,一起扭头望过来,看向方恩。

方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赶紧指着人群中的周一天,对世子说:“世子殿下,您看看此人,您是不是认识?”

于化雪听方恩这么一说,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他倒不担心世子能把这个刺客如何,毕竟,有余别馆是他的地头,比较而言,他对于这个刺客的身份更有兴趣一些。

于化雪挥挥手,两个侍卫将周一天押到了世子闾丘奋卒面前,方恩热切地看着世子。

方恩原本想的是,世子和周一天是表兄弟,二人没有理由不认识。却不知道这二人只在世子很小的时候,周致带孩子们回将军府时,见过两三次。

稍微长大些后,天怜公主因为将门学堂的原因,常常跑去将军府玩,二殿下闾丘闵幽因为喜欢习武的原因,也常去将军府,惟有世子闾丘奋卒性喜安静,大部分时候都在自己的翩若邸读书练琴,甚少外出,有限的一两次去将军府,周一天又和将门学堂的小伙伴们野得不在家。

如今,周一天业已长成二十岁的青年,容貌较之小时候变化很大,莫说二人多年未见,即或可能只半年一年前见过,此刻面对面,也是认不出来的。

世子闾丘奋卒愕然地看着眼前的黑衣青年,见他五花大绑,却陌生得紧。

于化雪问世子闾丘奋卒道:“世子殿下认识此人?”

世子闾丘奋卒摇头道:“不认识,此人是谁?”

于化雪审视地看着世子闾丘奋卒的表情,他刚才和闾丘奋卒一番对话,觉得十一岁的世子闾丘奋卒城府并不深,不像是一个认识眼前人,却能淡定地装做不认识的人。

可是,世子这么一说,方恩着急了,虽然点破周一天的身份,可能会给将军府带来麻烦,但是,任由周一天陷落在于化雪手上,却实在是凶多吉少,方恩两害相权取其轻,眼看世子闾丘奋卒没能认出周一天,方恩就想直接叫破周一天的身份。

周一天何尝不知道方恩的用心,何尝不明白方恩想借世子之手营救他的想法,可是,刚才于化雪已经说过了,弄清楚他是谁之后,于化雪是要在和平协议上附加上要满门抄斩周家的。

周一天相信于化雪有这个能力,于化雪是连闾丘家的三殿下闾丘云在、长公主天怜公主都能带走的人,想要伤害他们周家,只怕要比伤害闾丘家容易多了。

周一天不愿意因为自己连累将军府,令将军府蒙羞。自己刺杀不成,被生擒活捉,这件事情的后果,周一天宁愿咬着牙独自承担。

因此,周一天一发现方恩准备叫破自己的身份,立刻“扑通”一声跪在于化雪面前,大声说道:“大人,您交代属下办的事情,属下没能办好,甘受处罚!”

周一天这句话,直把方恩听得目瞪口呆。

第二百一十九章 莫负韶华

十一岁的世子闾丘奋卒目睹眼前情景,鼻子冷哼一声,扭头就走。心说方恩、于化雪这些人真真可恶,居然合起来戏耍自己。

方恩着急地追在世子身后,喊道:“世子殿下,臣有事向您汇报。”

谁知,世子闾丘奋卒却猛一个转身,拦在方恩面前道:“方文书,莫要跟我称臣,我闾丘家没有你这样卖主求荣的臣子!”

世子闾丘奋卒说完,一甩袖子,拂袖而去。

方恩愣了愣,旋即明白,世子这是把三殿下为质、长公主和亲的账都算在自己这个谈判文书的身上了。

方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抬脚紧跟世子,想要随世子一起离开有余别馆。

方恩今晚带着家常小菜和家酿的梅子酒,来有余别馆的计划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原打算请于化雪吃一餐饭,然后与于化雪同归于尽。

这样做法虽然不能彻底改变天怜长公主的和亲条款,但他想着自己和于化雪的死,至少可以延缓一下签约进程,令到明日的签约受到延宕。

方恩的这种想法,倒是和周一天的想法不谋而合,俩人都是想着弄死于化雪,来暂时拖住签约,或许,拖延下去,天怜公主还有一救。

方恩和周一天二人计划不同之处在于,方恩使用的是文杀的手法,且是准备和于化雪同归于尽的做法,他在自己带来的小菜里下了毒,想着和于化雪在推杯问盏中,一起将这些有毒的小菜吃下。

而周一天却采用了武力刺杀的手法,独自携带兵器闯入有余别馆,想偷偷摸摸将于化雪杀死,却不料,一入园子就惊动了隐匿于暗处的侍卫,被侍卫生擒活捉。

周一天的突然闯入和不幸被捕,改变了方恩的计划,他先是指望世子闾丘奋卒出手搭救周一天,眼见世子没有认出周一天,马上就要离开了,方恩遂决定自己也趁此机会随世子离开,出去后再设法向将军府报信,营救周一天。

不料,世子闾丘奋卒却并无要带方恩一起离开的意思,方恩正想不管不顾,就这样硬生生跟在世子身后离去,身后却传来于化雪的声音,只听于化雪道:“方兄留步,你看这明月当空,你我尚未饮酒尽欢呢!”

于化雪此言一出,立刻有两名侍卫跨前几步,拦住了方恩的去路。

方恩不由自主,变了脸色,急得他朝着世子背影大叫好几声“世子”、“世子殿下”,世子闾丘奋卒却头也不回地,愤愤然独自走了。

方恩立在当地,长叹一声,无可奈何的他,只得转身重新回到于化雪面前,强颜笑道:“于兄说的是呢,你我把酒言欢,莫辜负这月华韶光才好!”

世子这一番折腾,酒菜又得重新温热了,仆佣们端着酒菜加热去了。于化雪邀方恩重新坐到小桌前,边伸手就着火盆烤火,边问方恩道:“方兄刚才为什么觉得世子可能会认识这个刺客呢?”

于化雪指了指一旁不远,站立的周一天。

这个问题方恩刚才早已在肚中打好了草稿,他镇定地回答于化雪道:“我是看刺客武功不错,身上又没有江湖气,说不定是宫里的侍卫呢。刚好世子又紧跟着与刺客前后脚来到别馆,就想着,说不定此人和世子有些关系也未必。所以我才刚才诈一下世子,也是想帮于兄查出刺客的真实身份”

“哦,原来如此。”于化雪听完,点头道,也不再深问此事,却转头望着周一天,问方恩道,“可是,这个刺客居然在世子面前,突然声称是我的人,方兄你说他是何用意?”

方恩望了望周一天,他自然明白周一天在世子面前自认是于化雪的属下的原因,周一天是怕方恩向世子叫破他是将军府小将军周一天,从而在于化雪面前败露自己的身份,为将军府招来麻烦。

当时周一天若没有这一跪一说,方恩真有可能拼着把将军府暴露出来,也要先救下周一天的。但是,既然隐瞒身份、独自承担后果是周一天自己的选择,方恩也不好违拗周一天的意思。

更重要的,方恩当时观察世子的情形,就算自己说出这是将军府的周一天,周一天自己不配合,世子也未必肯相信的,反而白白揭露了周一天的身份。

于化雪虽然觉得周一天的身份可疑,但是,他也不能具体猜测出周一天究竟是什么身份。方恩认识周一天,并且指望世子搭救周一天的想法,于化雪是已经看出来了,但是,他对于周一天竟然宁愿承认自己是他于化雪的属下,也不肯配合方恩,向世子求救,这一点却有些想不通,他于是试着问了问方恩。

想不到方恩竟然吃惊地对于化雪道:“难道此人竟不是于兄的手下?我看此人对于兄下跪,说自己办事不力,还以为此人是因为受了于兄处罚,今日携怨报复来了”

一番话说得于化雪一脸黑线,知道这方恩是一点口风也不肯给自己露了。俩人遂陷入无话可说之中。

热好的酒菜被重新端上来了,仆佣布好碗筷,退了下去。于化雪端了茶壶,坐到另一张桌上,给自己斟满茶,举起茶杯,和方恩隔空碰杯。

方恩不解道:“于兄不尝一尝内子的手艺吗?世子都说了,这几样小菜看似普通,可都是我翼国王都地道的小菜呀,绝对正宗!”

于化雪脸上一丝儿笑容也不见,朝方恩冷冷道:“我在这边看着方兄自酌自饮就好,这次不会再有人打扰方兄了。”

方恩摇摇头,给另一个酒杯斟了酒,就想起身给于化雪劝酒。却上来两个侍卫,一人一只手,按在方恩肩上,使得方恩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方恩苦笑一下,将两个杯中的酒接连两口,自己喝尽,朝于化雪扬起酒杯。

于化雪却道:“方兄怎么只喝酒,不吃菜呢?”

方恩的脸色渐渐苍白下来,至此,他已知,他的计划已经无法实施。

第二百二十章 方恩之死

方恩默默地看着桌上的几样小菜,每一道小菜都做得那么精致,色香味俱全,这些小菜也是他平时很喜欢吃的几样,是妻子梅红今天下午挺着五个月的孕肚,为他精心做的。

只是那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他还不曾知晓,也没有留下名字。

方恩这几日不是没有想过给孩子留个名字,但是,他想了想,孩儿将来或许不是姓方,在新的父亲的爱护下成长,姓别的姓也未可知,那样就不要留下他这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的任何印记吧。

方恩眼前浮现出梅红淳朴而温柔的笑,想起黄昏时,自己拎着食盒出门,将梅红揽在怀里,梅红对他说,让他早点回家,他却告诉梅红,今晚他可能要留宿朋友处。

他离开自己家住的那条狭长的小巷,始终没有回头望过,但是他能知道,梅红一直在他身后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的梅红,他未出世的孩儿,他们今生已经不再有机会相见了。

还有他的父母,他可爱的妹妹

于化雪看到方恩一直对着酒菜发呆,他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仰头饮尽了,说道:“方兄,你我相交一场,你去后,我不为难你的父母妻儿。”

方恩闻言,起身离座,长揖在地,道:“多谢于兄!”

方恩谢毕,重新坐下来,夹了一口菜,塞进了嘴里,然后开始大口吃菜,自斟自饮。

数杯酒落肚,方恩开始有些微醺了,他长叹一声,道:“小珞儿,方恩哥哥无能,救不了你。你最爱听诗,方恩哥哥最后再为你诵诗一首吧。”

方恩说完,为自己满上酒杯,起身离座,举杯朝月,悠然而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方恩歌毕,脚步已经踉跄难支,“当啷”一声,他手中玉杯落地,双手捂着绞痛难忍的腹部,整个人慢慢委顿在地,挣扎片刻后,一动不动了。

许久,园子里寂静无声,惟有夜风悄行,春寒料峭。

有个侍卫上前,检视过方恩后,向于化雪报告:“大人,他死了。”

于化雪许久无语,好半天,才对着方恩的尸体说道:“方兄,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我养鱼多年,那条红鲤鱼送你之时,我已经知道,它活不过三天。这也是为什么我后来连续三日避不见你的原因”

于化雪忽然扭头,看着周一天,问道:“你也是为了你们的长公主吗?”

周一天亲眼目睹方恩中毒而死的整个过程,五内俱焚,睚眦欲裂,只恨自己也是落在敌手,解救不了方恩。

此刻于化雪扭头问他,周一天咬牙切齿道:“姓于的,你管我是为了谁!老子今天一定要杀了你!”

周一天忽然猛劲往前一窜,朝于化雪猛扑过去。他虽然双手被绑在身后,却弓着身子,低着头,似乎要用脑袋顶撞于化雪的样子。

周一天这下变起突然,他身后的两个侍卫没想到周一天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还能冲出去用脑袋攻击于化雪,俩人稍微愣了愣,反应就慢了一步,想跟上来抓住周一天时已经不能够了。

好在于化雪身后的两个侍卫见机得快,二人迅速挡在于化雪身前,封住了周一天的来路。

只见周一天尚未及于化雪身前,忽然一个趔趄,身子侧了侧,就转了方向,面朝下扑了下去,然后,整张脸恰好就埋进了燃烧的火盆里。

随着“刺啦啦”的声音响起,一股焦臭味瞬间弥漫开来,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还是于化雪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吼道:“快把他拉起来!”

几个侍卫上前,开始往起拉扯周一天。周一天在被人拽起之前,张嘴咬住一块红焦炭,一咬牙,吞了下去。

脸上的烫伤和喉咙胸腹间的灼烧,让周一天的整张脸都变了形,火光映着他的脸,那么的狰狞恐怖。

可是,所有人的都看清了周一天的笑,那些可怕的烫伤下面,周一天分明在狞笑!

于化雪此刻也是又惊又怒,他没有想到,周一天为了不给于化雪查清他身份的机会,不让人辨认出他是谁,竟然用这么惨烈的手段进行了毁容,而且,还顺便还毁去了自己的喉咙。

于化雪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手脚冰凉,不远处地面上,方恩的尸体还在那里蜷曲着。

平生第一次,于化雪觉得好挫败,觉得翼国人十分可怕。于化雪觉得,翼国这个国家,如果今日不能将其彻底征服,迟早会成为雪国的心腹大患。

可是,征服这个国家谈何容易呢?如今,不过是想带走他们的一个公主而已,都这么难

于化雪挥挥手,周一天被押了下去。

于化雪看着方恩的尸体,又呆坐了一会儿,然后对侍卫统领说:“通知林漫,让他协同太傅府,处理方文书的尸体。”

当晚,接到通知的雪国国馆使臣林漫,带着太傅府的陶新然,以及司寇府捕快、仵作,一起进入有余别馆,对方恩进行了验尸。

司寇府捕快在现场发现了打斗痕迹,别馆侍卫解释是他们自己习武对练的痕迹。

杵作在方恩每样小菜里都验出了砒霜,并且在食盒里也发现了砒霜的残留痕迹。

食盒及饭菜经方恩妻子梅红的辨认,确为她自己亲手烹饪的几样小菜,食盒亦是她们家的食盒,方恩用来拎小菜的。

杵作连夜走访了方恩家巷子附近的几家杂货店,证实方恩曾在当天上午购买过砒霜。方恩声言是家里闹老鼠,用来杀老鼠的。

至此,方恩之死全案查清,方恩携带剧毒酒菜进入有余别馆,想毒杀雪国谈判代表于化雪,但因于化雪刚刚用过晚餐,肚子不饿,所以方恩只得自己一个人用餐,于是被毒毙。

后来,因为无法解释方恩为何明知饭菜有毒,却还要独自进食的事,遂重新记录口供,方恩妻子梅红的口供遂改为是她在做饭时,误将砒霜当成了盐,加入小菜之中,方恩不知饭菜有毒,误食身亡。

雪国谈判代表于化雪签字认可了司寇府的调查结论,方恩之死遂结案,父母妻子均未受牵连。

第二百二十一章 凌迟刺客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于化雪特意命人去太傅府,确定了一下下午的签约能否如期举行,太傅府那边表示没有问题,陶新然会代表太傅府进行签约。

所以,于化雪按照原计划,定了很多酒菜点心,有余别馆满园子都摆着酒水和点心瓜果,雪国国馆全体人员早早就到达有余别馆。

可是,双方约定的未时已过,仍旧不见陶新然的身影,不仅太傅府无人出现,整个翼国受到邀请的官员,没有一个人到席。

于化雪只得找人前往太傅府催问,才知道陶新然突然身体不适,又是呕吐又是发烧,还满嘴胡话,据说是因为处理方恩的事情,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子家里正到处延请道士做法驱鬼呢。

这一下子,太傅府乱了套,常太傅自己身体未愈,无法出门签约,而其他未参与谈判的人员,临时也找不出人可以前来签约。这两国好不容易谈成的和平协议,竟然就搁置在那里,无法签订了。

于化雪对于翼国方面如此的运作能力和态度深感恼怒,但是,他除了催促和抱怨,面前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于化雪转头就将一肚子气撒在了刺客周一天身上。

周一天被于化雪采用了多种酷刑审讯,却始终未能问出周一天的身份。周一天面部已经毁容,声带已经彻底不能发声,但是,周一天还有手,只要周一天肯交代,于化雪不相信周一天不会写字。

可是,周一天已经被于化雪摧残得不成样子了,依旧什么都不肯交代,有没有同伙不交代,背后谁指示不交代,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不交代。审讯他的几个侍卫用尽手段,却对他一无办法。

于化雪发现了周一天胸前的坠子,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坠子——一个蓝色的、滴水状的吊坠悬在红绳上,当周一天被赤膊绑吊起来时,他胸前的吊坠垂了下来。

于化雪命人将周一天的吊坠摘下。于化雪将吊坠放在掌心察看,认出这是一个品质很好的琥珀,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琥珀中心封着一只小小的蜜蜂,蜜蜂翅膀张开着,大小两副薄翼看得清清楚楚。琥珀周围镶着一个银框,做工精细,压着云纹,穿着一条细细的红绳辫。

这个琥珀坠子正是当日周一天送给天怜公主的那个琥珀,天怜公主后来找人镶了一圈银框,自己用红绳编了一条细细的绳辫将它穿了起来。

天怜公主原本是自己戴着这个琥珀坠子的,后来,周一天从北关受伤回来,天怜公主闻讯前去探望,看到周一天浑身是伤,天怜公主哭作一团,就想着周一天这是缺一个护身符保护。

于是,天怜公主从自己脖子上摘下这个琥珀坠子,要挂在周一天脖子上,给周一天护身用,周一天初时不肯,天怜公主坚持要给他戴上,周一天最后才勉强收下,从此日夜戴着它,从未离身。

于化雪见自己从周一天身上,实在问不出什么,遂通知了雪国国馆使臣林漫。林漫分别照会了太傅府及司寇府,司寇府派人来查看了周一天,周一天还是什么也不肯说,鉴于周一天是在有余别馆内行刺雪国谈判代表,司寇府也无权管辖,只得简单询问周一天及几个目击证人后,司寇府的人就离开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雪国国馆门外百花坛前的广场上,搭起一座高台,应雪国国馆要求,金吾卫派出人员,护卫高台上雪国国馆行刑人员的安全。周一天被绑在高台的木柱上,雪国侍卫对其进行凌迟。消息传出,轰动王都,无数人争往围观。

周一天从将军府逃走已经有好几天了,戴月最初得知周一天避开周兵几人,跑掉了时,又急又怒,派出全府上下寻找了两日,到处都不见周一天的踪影。周兵等人就猜测周一天会不会上前线找他爹勇烈将军去了。

戴月虽觉这也是一种可能,但是,鉴于周一天是因为自己不肯替他入王宫求亲而逃走,戴月心中始终还是有些踏实,所以,她让府上的人出门还是尽量留意一下,看看周一天会不会还在王都会颖。

周一山听说雪国国馆拿到一个刺客,要在百花坛前凌迟处死,也跟着去看热闹,眼见刺客被绑在台上,浑身是伤,尤其脸上被烧伤严重,无法辨别五官面容,但是,周一山却总觉得刺客身上有一些于他来说莫可名状的熟悉感。

尤其刺客胸前挂着的那个蓝色水滴状吊坠,更是让周一山心中一惊,他清楚记得周一天从前线回来,重伤不能动弹,那天长公主天怜公主探访过周一天之后,周一山进去帮周一天换衣服,发现他胸前多出这样一个蓝色吊坠子,吊坠的银框和红绳辫手工极为精细。

周一山当时就问周一天是不是天怜公主送的,结果周一天却黑着脸不让周一山多嘴,然后将坠子摘下,塞到枕头下面。

后来,周一山虽然再没机会看到过这个坠子,但是,周一山还是对这个坠子印象深刻,他想不到今天竟然在刺客胸前看到了这个坠子,而恰好哥哥周一天又已经失踪多日,周一山当下又惊又急。

周一天试着在人群中不停地跳起,以期引起台上刺客的注意,果然,周一山发现刺客注意到了自己,朝自己注视过来,刺客虽然只是短暂地看了周一山几眼,但是,周一山分明从刺客的目光中读出了万语千言,焦急,暗示,温暖,坦然周一山甚至注意到,刺客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周一山虽然在心中觉得,台上的刺客很可能就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哥哥周一天,但是,鉴于周一天目前的情形,周一山还不敢贸然下结论,也不敢径直向母亲戴月报告。周一山想来想去,决定去找天怜公主帮他再确认一下。

周一山当下挤出人群,叫了一辆马车,朝东郊直奔而去。

第二百二十二章 琥珀吊坠

天怜公主这些日子一直闷在天怜府足不出户,心中郁郁寡欢,自然是因为她令到周致小产的事情,她为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中,已经很久没有进宫向王兄闾丘羽、王嫂周致请过安了。

坊间传说的她要被签约送去和亲的消息,天怜公主也听说了,但是对她没有什么影响,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这是真的,她相信如果真是送她去和亲,至少,王兄、王嫂不会不跟她商量一下,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的,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

而且,坊间也说了,质子与和亲是二选一的,有人说是由雪国选,有人说是由翼国选。三殿下闾丘云在要被送去雪国为质的消息,是闾丘羽当着天怜公主的面,亲自认可了的,王后周致还因此气得流产。

所以,天怜公主并不认为自己真的会如坊间所传说,被送去雪国和亲。她反而日日担心的是前往雪国做质子的、四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他瘦小的身体能不能扛得住路途的颠簸,雪国的严寒,异国的冰冷生活,以及王兄王嫂失去三殿下之后,心情可否能承受。

看守天怜府大门的人来通传说:“禀报长公主,将军府周一山公子来访。”

天怜公主听了一愣,问道:“是周一天还是周一山?”

通传的人又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道:“他是说,他叫周一山。”

天怜公主搞不明白周一山来找自己干什么?前段时间,周一天伤势养好后,倒是来过几次,可是,周一山却从拜访过天怜府呢。

天怜公主在会客大厅等来了周一山,周一山明显脚步匆匆,脸上一脸焦躁,但是,觐见长公主的礼数他还是不敢少的,施过礼之后,不等天怜公主问话,周一山已经焦急地道:“长公主,我哥出事了!”

天怜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吃惊道:“一天哥哥怎么了?”

天怜府的使女已经给周一山端上茶来,周一山也顾不得吃,朝天怜公主道:“长公主你快随我来!”

说完转身就走,天怜公主赶紧跟了上去。

周一山来时乘坐的马车按照周一山的吩咐,还在天怜府外面等着,没有走。周一山扶着天怜公主上了车,车夫一声吆喝,按照周一山的指示,朝百花坛广场奔去。

坐在奔驰的马车上,天怜公主一路问了周一山好几次:“我们去百花坛广场干什么?”、“一天哥哥究竟怎么了?”周一山却总是说:“到了那里你就知道了。”然后,周一山这一路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停地催车夫“快点!”、“快点!”、“再快点!”

百花坛广场上人山人海,周一山带着天怜公主在人群外围下了车,天姿国色的天怜公主立刻引来人们频频回头,周一山后悔忘了让天怜公主带一块面纱再出来,但是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周一山护着天怜公主朝广场中央的高台处奋力挤去,天怜公主从未这样被人挤来挤去过,好不难受,幸好有周一山为她保驾护航。

二人费了老大劲,终于挤到了高台近处,周一山在天怜公主耳边轻声说:“长公主,你抬头看看台上那人脖子上的那个坠子。”

天怜公主闻声抬头,看到高台木柱上绑着一个上身赤裸的人,身上已经到处是伤,她眼睛一扫,觉得那人的面貌很有些吓人,天怜公主的眼睛于是就直接从那人面上跳到了那人胸前,这一下,天怜公主看到,那人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绳辫,绳辫下悬吊着一个蓝色水滴状的坠子。

天怜公主眯着眼睛,再看仔细一些,蓝色水滴坠周边一圈银质边框,镂刻着独特的云纹,悬吊坠子的红绳编法很特别,是用九条细绳反编而成,还有蓝色琥珀中央那只若隐若现的蜜蜂

周一天当年送给她这只琥珀时说过,这种琥珀很难得,要好几万年才能凝结成一颗,何况还是恰好也凝结了一只蜜蜂在中央,大小又简直一模一样的琥珀。就算琥珀那么巧合地一样了,天怜公主却还能认出定制银框时,自己挑选的独特花纹,以及她亲手编织的九绳反辫

天怜公主确定了这个坠子,皱着眉头对周一山道:“那个琥珀坠子,是我送给你哥的,不,是你哥送给我、我又送回给你哥的,怎么会在这个人身上?”

周一山听天怜公主这么说,只觉浑身冰冷,他最后一点侥幸心理也被彻底打走了。他没有回答天怜公主的问题,只是痛楚地望着天怜公主。

天怜公主发现了周一山脸上奇怪的表情,以及他眼中满满的疼痛。天怜公主忽然悟到了什么,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瞪圆眼睛看着周一山,一副过度惊吓的样子。

周一山终于说话了,他一字一顿地告诉天怜公主:“高台上那人,是雪国国馆拿住的刺客!他试图刺杀雪国谈判代表!”

天怜公主呆愣了很久,才慢慢转头,重新望向高台上的那个人,那个人身上伤痕累累,不知经受过多么严酷的拷打,那个人的脸分明是被严重烫伤过的,已经伤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分辩出原来的轮廓。

忽然,天怜公主发现,高台上的那个人分明正在看着她,那目光柔软,温暖,痴情,关爱,甜蜜,宠溺,蕴含着千言万语

那时只属于周一天的目光啊!

只属于周一天注视她这个小珞儿的目光!

那一天,周一天挨了母亲戴月的责罚,被打得趴在床上不能动弹,天怜公主去看望他时,周一天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将那枚蓝色水滴状的琥珀放在她手心,对她说,只换她一滴眼泪就好

看着此刻高台上伤痕累累,容貌完全被毁的周一天,天怜公主再也忍不住,“哇”一下哭出了声,周一山迅速伸手,捂住了天怜公主的嘴,将她搂着拽出了人群。

天怜公主在周一山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第二百二十三章 示众三天

周一山搂着泣不成声的天怜公主挤出人群,叫了辆马车,吩咐车夫开往景上街的将军府。周一山知道目前情形,哥哥周一天不是他能设法解救的了。

车到将军府外,周一山付了车费,扶着天怜公主下车,一进府门就开始一路直呼“母亲”、“母亲”。

早有丫头向后通报,说二公子急慌慌在找夫人呢!一起的还有长公主。

戴月赶紧从后院赶来,见到周一山扶着天怜长公主,长公主哭得稀里哗啦,满脸泪水。

戴月吓了一跳,赶紧扶天怜公主坐了,问周一山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周一山已经心急火燎地向母亲戴月说道:“母亲,哥哥刺杀雪国使臣,被雪国国馆拿了去,这时候绑在百花坛门口的高台上,要被处死了!”

戴月只觉脑子轰然炸开,怕什么来什么!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自从周一天失踪后,戴月各种胡思乱想,家里人虽然猜测周一天有可能去前线找父亲周却去了,戴月却始终有些心绪不宁,因为她知道了周一天对于天怜长公主的情节,天怜公主要被送往雪国和亲,这个节骨眼上,周一天离开王都,去往前线的可能性不大。

但是,戴月又苦于无法将周一天与天怜公主的事情向大家伙说出来,只能是泛泛地吩咐大家,在王都留意周一天。没想到周一天竟然是去刺杀雪国使臣去了,现在还被国馆拿住,要被处死!

戴月当即就要前往百花坛去看望周一天,周一山担心戴月看到周一天毁容受刑、面目全非的样子会受不了,死命拦住戴月,说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救哥哥周一天,雪国国馆将周一天绑在高台上示众三天,今天已经是第三天,明天就要处死了!

天怜公主这时候就说,她进宫去求王兄、王嫂去,让王兄、王嫂出面向雪国国馆要人。

周一山想起了自己在百花坛前,靠不停跳起引来哥哥周一天注意,周一天看到了他,却朝他轻轻摇头。此外,他听百花坛前负责警戒的金吾卫议论说,雪国国馆之所以要将周一天示众三天,就是要使得刺客家人前来认人,目的是要把刺客一家满门抄斩。金吾卫已经接到指令,只要有人与刺客相认,立即上前捉拿。

周一山赶紧向母亲戴月和天怜公主解释了周一天目前尚未暴露身份,雪国国馆的目的是要找出周一天的家人,满门抄斩。这种情形之下,王上、王后出面,就算要来了人,也枉费了哥哥一直隐瞒自己身份不说的苦心。

戴月听周一山左也不行,右也不行的分析,急得团团转,嘴里直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一直守在客厅门口的周兵忽然探进脑袋来提醒了一句:“要不要找许偏将商量一下?”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戴月和周一山同时大喜,戴月道:“快去请许偏将来!”

周一山则说:“我去找许叔叔!”周一山说完,匆匆出了门。

客厅里只剩了戴月和天怜公主,天怜公主这个时候已经止住了哭声。戴月看着眼前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儿媳妇的长公主,想着周一天就是因为天怜长公主才去刺杀雪国的谈判使臣,从而被抓的,戴月心里就极为不爽。

当下二人也不说话,默默地对坐着喝茶,各想各的心事。

戴月想起当年算命瞎子曾说,天怜公主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算命瞎子当时并用砚台偷袭天怜公主,试图将天怜公主击毙。可惜,砚台未能击中天怜公主,反将王后周致砸致流产。

如今,这天怜公主又害得他们家周一天被捕,看来,那个算命瞎子说得一点也没错呢,即使这个女孩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孽,至少也已经祸害了他们周家两个人了。

戴月心潮如此起伏一番,就不乐意让天怜公主继续在将军府坐着了,戴月于是放下手里的茶盏,对天怜公主道:“长公主,时候不早了,我让人送你回天怜府吧。”戴月说完,就要吩咐周兵送客。

天怜公主急忙说无妨,说自己想等到许偏将来,一起商量一下怎么解救周一天。

天怜公主不提周一天还好,这一提,让戴月心头火起,戴月忍不住对天怜公主冷冷淡淡道:“犬子何德何能,怎敢劳动长公主大驾!我那糊涂儿子,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然胆敢去刺杀雪国使臣!长公主您是千金之躯,犬子却是阶下之囚,许偏将他们来之后,为营救一天,搞不好还得动刀动枪,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还是不要将长公主殿下牵连进来为好,我将军府自己可以料理此事。”

天怜公主并不知道周一天是因为她和亲的事情,而去刺杀雪国谈判代表于化雪的,所以,尽管戴月明里暗里,连讽带刺,天怜公主却并未听出戴月的弦外之音。

只是,戴月既不欲天怜公主参与解救周一天的事情,天怜公主也不好再坚持。且戴月说完这番话,并不等天怜公主发表意见,就将周兵唤了进来,吩咐周兵为天怜公主安排马车,送长公主回天怜府。戴月竟是直接逐客了。

天怜公主当下只得怏怏起身,随周兵去了。

偏将许峰前段时间腰部受伤,被送回王都会颖疗伤,疗伤结束后,他本打算立即返回前线参战,却收到了两国休战和谈的消息。周却遂传书他,让他就在王都继续静养,也将王都的消息搜集发往前线。所以,偏将许峰就一直滞留在王都了。

许峰听周一山说哥哥周一天因为刺杀雪国谈判使臣,被拿住,现被绑在百花坛前的广场上示众,明日将被凌迟处死,许峰立即随周一山前往百花坛广场察看。二人这次并未挤入人群中去,只在人群外围远远看了看高台上的周一天。

随后,许峰和周一山返回将军府,戴月见了许峰的面就开始哭泣,许峰一面命人立即往前线给周却飞鸽传书,一面开始召集在王都的北关人马。

这些北关军卒,多是像许峰一样,回来王都养伤的,许峰只让召集那些基本已经伤愈了的,恢复作战能力的军卒,前往将门学堂集合。

当晚,许峰亲自前往金吾卫统领孟二郎家中,与孟二郎悄悄会了面。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三百九十三刀

第二天刚用过早餐,将军府里已经一切准备就绪。

许峰精挑细选的一百多名北关兵陆续从将门学堂出发,三三俩俩,朝百花坛广场汇集,看上去似乎是普通围观群众的样子,实际都贴身携了兵器。

周一山也出门了,约了于蒙、王钧、许跃前、花狐狸、猴子、刺猬等将门学堂的子弟。

周兵一大早已经将王都会颖最好的外伤医生找了来,各种疗伤药品、器材都已经准备就绪。

将军府严阵以待,仿佛要迎接一场志在必胜的恶战!

戴月从凌晨开始就早早醒来,然后就开始坐卧不宁,听着许峰带着众兵卒妆扮装备之后出发了,又看着周一山也匆匆忙忙找小伙伴们去了,等到周兵将外伤医生请至偏院,好茶好点心接待着,等候着,戴月已经越来越等不急了。

戴月吩咐周兵备车,她要去百花坛广场看一看去,周兵百般阻挠,可惜戴月不听。周兵无奈,只得命人备车,但好歹算是央着戴月答应了到百花坛之后不下车,只从车窗上看一看周一天。

周兵将马车停在百花坛广场的外围,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金吾卫团团围住高台,不让围观人群靠得太近。周兵试图从这么多人里找到许峰他们,完全看不到人影。

戴月的心思却全在高台上了,她已经听周一山说过,刺客这几天都是白天被绑在高台上,晚上就带回雪国国馆关押着。这会子应该是刚刚绑上高台不久。

戴月从车窗里看着那个刺客,那是一个上半身赤裸着的青年,被绑在高台重要一个木柱上,遍体鳞伤,就连脸上也已经伤得红红白白,一副狰狞可怕的样子,很难看出原来的面貌。戴月对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好半天才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戴月仔细辨认高台上的那名刺客,希望从中看出蛛丝马迹,希望那人与她的儿子周一天无甚关联。

可是,作为母亲的那颗心,让戴月很容易就从那名年轻的刺客身上看出了周一天的痕迹——刺客留着周一天的发型,穿着周一天的紧身裤,有着周一天的身材和周一天的轮廓,尤其有着周一天的各种小动作、小习惯,刺客和周一天一样,抬首看人时脸部习惯侧出一个角度,习惯扬一扬下巴

所有这一切都告诉戴月,高台上被绑着的刺客,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儿子周一天。

戴月的眼泪已经扑簌簌滚落下来,并低低地哭出了声。丫环梨花赶紧提醒戴月说:“夫人,车厢外面都是人,莫要被人听了去”

这时,行刑的刽子手登台了,是一个打着赤膊、浑身赘肉的壮汉,头上箍着红头巾,腰上束着红腰带,杀气腾腾,手中那把雪亮的尖刀相较于他壮硕的身材来说,却有些过于秀气了,竟然有些莽汉捏着绣花针的感觉。却不知为何,透出一股诡异的邪气。竟让全场的人为之噤声。

台下有人小声道出了此人的来历,原来是坊间传说的,祖祖辈辈专门研究和施行凌刑的牛斗星,到了牛斗星这一代,据说已是牛家操此行业第十三代了,只是越到后来,翼国刑罚越是开始走向轻刑,牛家从最早全职从事凌刑一业,到了牛斗星这一代,只能偶尔客串了,牛斗星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菜市场卖猪肉。

戴月却并不知道台上牛斗星的来历,也不懂那个肥硕的汉子在高台上跳来跳去是在热身,她只是觉得那汉子手上的短刀亮得有些刺眼。

渐渐地,那汉子越跳离周一天越近,明晃晃的尖刀贴着周一天的肩脖腹部等开始上上下下比划,戴月不由揪紧了一颗心。

忽然,刀光一闪,戴月看到周一天身子一紧,那肥硕汉子手上已经多了一片薄薄的人肉,竟是从周一天近肩膀部位的手臂上割下一块肉来,周一天被割之处红红的一条,微微地沁着鲜血。

旁边立刻有人“当”一声,敲响了一声锣,敲锣人高声唱道:“第一刀——”随着锣声,肥硕汉子牛斗星将那一小片周一天的肉,用两根手指捏着,高高举起,仰天张开大嘴,全场寂静无声,注视着牛斗星手上那片鲜红的薄肉。

忽然,牛斗星手指一松,那片薄肉准确地跌落进他大张着的嘴里,牛斗星仿佛品尝佳肴美味一般,砸吧了几下嘴巴,将那片人肉吞了下去,场内许久都鸦雀无声。

牛斗星又是几下跳跃,刀光飞舞中,又是一声锣响,敲锣人唱起:“第二刀——”又一条薄薄的肉片拈在牛斗星两指之间,这一次,牛斗星没有将肉片放到自己嘴里,而是双臂一甩,肉片飞入高台左边的人群里。

人群哗然,人们仿佛躲避毒蛇猛兽一般,纷纷向两旁闪避,竟然挤跌倒好几个人,左边场内乱成了一锅粥。牛斗星却在高台上桀桀怪笑起来。

第三声锣响和牛斗星的第三刀几乎同时落下,敲锣人唱道:“第三刀,还余三百九十刀——”

这三刀,每一刀都像割在戴月心上,让戴月悲痛难忍。而到第三刀时,戴月终于知道,周一天这是正被凌迟处死!被判三百九十三刀!

当初,周一山因为怕母亲戴月承受不了,所以,并没有告诉戴月,哥哥周一天的受伤情况,以及周一天将会被凌迟处死的事,周一山只泛泛地告诉戴月,哥哥周一天因刺杀雪国谈判代表而被捕获,在百花坛前绑着,将被处死。

今日,戴月亲来一看,才发现儿子周一天不仅受伤毁容,而且是被处以了凌迟三百九十三刀的酷刑!

明白过来的戴月,哪里还承受得住,当下连叫都没能叫出一声,眼珠向上一翻,人就昏死过去。

急得梨花搂着戴月,一个劲猛叫“夫人!”,坐在前面车辕处的周兵听到梨花叫唤,情知不妙,赶紧问梨花怎么了,梨花说夫人晕过去了。

周兵赶紧扯动缰绳,将马车驱离百花坛广场,朝将军府赶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周一天亦死

眼看着周一天一口接一口地吐血,医生手忙脚乱,想尽办法也未能为周一天止血。

戴月哭得惊叫起来,天怜公主则直接吓呆了,脸上挂着的泪水都忘了抹。

周一天挥挥手,示意医生不要再忙碌,然后,用他沙哑到几乎无法发声的嗓子,艰难地道:“没用的,不要救了,三天前他们喂我吃了毒药,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劫法场。今天,就算不对我动刑,我也会死的了。”

所有人看着周一天嘴角挂着黑血,难过无比,周一山也落下了眼泪。

医生说,大公子的毒已经深入五脏六腑,所以才会呕黑血不断。

周一天已经很虚弱的样子,他朝天怜公主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天怜公主走到周一天床前,轻轻抱住周一天,周一天也轻轻搂着天怜公主。

戴月哭泣着扭过了头。

周一天在天怜公主耳边轻声道:“去求你王兄,莫要将你和亲给雪国那个小王上。”

天怜公主轻轻摇头,安慰周一天道:“不担心,我王兄不会送我去和亲的。”

周一天着急起来,又是两口黑血吐出,天怜公主身上也被沾上了黑血,周一天着急道:“是方恩说的,消息假不了,已经确定了!”

“不会的,不会的!王兄怎么可能舍得送我到雪国那么远的地方呢?这些是谣言,你们不要信它!”

周一天又是一口鲜血呕出,他想告诉天怜公主,方恩为了保护她,已经死去了,可是周一天却已经说不成话,嘴里“咕嘟”、“咕嘟”,只会一口接一口地吐黑血。

医生赶紧上去给周一天施针,天怜公主和戴月都被许峰劝出了房间。戴月哭得几次晕厥。

天怜公主也抽抽搭搭,后来看到将军府实在太乱了,戴月又昏厥,周一天在里面情况也是越来越危急,医生建议再找个太医来,周兵赶着出去又去找太医去了,梨花她们几个丫环忙忙乱乱,还得不停地来问候和侍候她这个长公主。天怜公主遂不好意思再在将军府呆下去,于是和梨花招呼一声,出了将军府。

天怜公主登上马车,想起周一天让他进宫去找王兄,求王兄不要把她和亲给雪国小王上,还说这个消息是真的,因为是方恩说的。

天怜公主现在才想,如果消息是方恩说的,那就还是有可能真的,因为天怜公主也知道,这次负责与雪国和谈的,是太傅府,而方恩是太傅府的文书,前段时间方恩就一直在跟随常太傅出入北郊有余别馆与雪国代表和谈。

天怜公主心里不由着急起来,她肯定是不愿意去和亲的。天怜公主于是吩咐马车,往王宫开去。

没用多长时间,车夫告诉天怜公主已经到了王宫门外了,天怜公主挑帘看去,两个侍卫正在盘问车夫,这里已经是王宫南门外的五月广场了。

天怜公主忽然又有些犹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王兄、王嫂开口求情,她听来的消息,是说质子或者和亲,翼国方面必须二选一。按这么说的话,如果自己不去和亲,那么,三殿下闾丘云在就得去雪国做质子,而王嫂周致已经因为这个消息刺激,小产了,显然是舍不得三殿下前往雪国为质的。如此情形下,她怎么能够再去求王兄、王嫂将三殿下闾丘云在送走,而留下她呢?

天怜公主吩咐车夫掉头,她不想进宫了,想回天怜府去。

天怜公主回到天怜府,吩咐侍卫仆佣等,将天怜府大门关死,任何人叫门都不许开。

天怜公主直接进入自己的卧房,关起门后,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把细儿、醒儿等几个丫头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长公主这是怎么了。

翼雪两国虽然暂时休战,但是,前方将卒并未敢因此懈怠和解散,依旧是每日巡逻,随时防备敌袭。

勇烈将军周却忽然接到许峰的飞鸽传书,说周一天在王都会颖因为刺杀雪国谈判使臣,被雪国活捉,周却当下和父亲周搏商量后,周却决定第二天动身,赶回王都会颖,设法搭救周一天。

周却抓紧时间,当晚召集将领们开会,把军中事务分排给几个偏将,并做了一些应对突发情况的部署。

周却第二天午后,已经上了马,准备启程时,又接到了许峰的一封飞鸽传书,告诉周却,他们虽然将周一天抢回,但是,雪国给周一天喂了毒药,医生无力回天,周一天已死。最末是“节哀”二字。

周却当即眼前发黑,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随从士卒才赶紧将周却扶回军营。

老将军周搏得知爱孙去世,悲痛难忍,号啕痛哭。

当晚子夜时分,北关兵接周却命令,突袭雪骑,庞丰达的雪骑营损失惨重,两军重启战事。

当戴月遣人进宫,通知杜嬷嬷,周一天身亡。杜嬷嬷不敢隐瞒,当即向王后周致汇报了此事。周致大吃一惊,当下不顾身体尚未痊愈,乘辇车到达将军府。府里已经布置出灵堂,哭声一片。

戴月双眼红肿,哭着告诉周致,周一天是因为天怜长公主要被送去和亲的事,才去刺杀雪国谈判使臣的。

周致在将军府逗留了大半日,陪伴嫂子戴月,又询问了许峰、周一山等情况,知道了周一天中毒死亡的具体经过。

周一山讲出周一天在最后时刻,告诉天怜公主,她和亲的消息是方恩说的。而方恩也是将门学堂出去的军门子弟,是太傅府的文书,一直跟随常太傅参与和雪国谈判代表的谈判。

周一山并说,他听说方恩也死了,就在哥哥周一天失踪的当天,是死在雪国谈判代表于化雪居住的有余别馆中,也是中毒而死。具体原因不是很清楚,官府最后以误食砒霜结的案。

周一山怀疑,方恩之死,也与天怜公主的和亲有关,因为那会儿将门学堂里,和天怜长公主最要好的人,除了周一天就是方恩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换人上场

前线重新开战的消息传回雪国,雪国上下都有些不解,众人原本以为两国已经达成和平协议,正准备欢呼庆贺战争结束呢,怎么却又风云突变了呢?

雪国主战派趁机风言风语,说这场和谈雪国根本就是上了翼国王上闾丘羽的当,和谈不过是翼国的缓兵之计,趁这段和谈时间,翼国完成了军队的重新集结,后方供给也调配上来了,翼国于是重新开战,而雪国已经错失一鼓作气拿下翼国王都会颖的良机。

王太后萧眉对此事亦极为关注,她迅速飞鸽询问雪骑将军庞丰达,得到的回复是,庞丰达也不知道翼国为什么突然重启战事,北关兵在一个深夜突然偷袭雪骑,雪骑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庞丰达才不得不还击应战。

于封隆收到于细儿从翼国王都发来的秘密消息,告知两国和谈已经破裂,原因是雪国小王上临时将质子条款更改为和亲条款,点名天怜长公主和亲,翼国王上闾丘羽不答应。

于封隆当即乘车进宫,拜见了王太后萧眉。

于封隆告诉萧眉,小王上佟谷淳单方面将双方已经谈妥的质子条款,更改为和亲条款,要翼国天怜长公主嫁给他,引起翼国王上闾丘羽的不满,谈判因此破裂,翼国于是出兵偷袭了雪骑。

王太后萧眉听后,震惊不已,好半天都闭不拢嘴巴。萧眉对于这个消息的吃惊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初听闻两国重新开战时的反应。

不过,王太后萧眉倒没有像于封隆那样,觉得儿子佟谷淳提出这个和亲条款有什么不妥,相反,她还觉得这个条款要比质子条款提得好。

质子条款从翼国要来的,就是一个四岁的三殿下,这个孩子在翼国王室的地位无足轻重,未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发展,相反,这个三殿下这么年幼,来雪国后一旦照顾不周,有个三长两短,将来反倒会成为雪国的麻烦。就像当年的质子五殿下闾丘羽一样,在雪国断了一条手臂,差点引起两国的外交纠纷。

而和亲条款就不同了,两国有了姻亲关系,以后的日常沟通也就有了一条特别渠道,不至于什么事情都闹到要开战的地步,而生下的后代具有两国王室的血统,也能加强两国的勾连,将来雪国万一像这次一样,受到滑国和随国的攻击时,作为亲家一方的翼国,多多少少也要看在血亲的份上,帮上雪国一把的。

所以,王太后萧眉觉得,小王上儿子这次提出和亲条款,本身并没有问题,他只是低估了翼国王上闾丘羽对天怜长公主的疼爱程度,这一点,其实是连萧眉自己也有些想不通的,翼国王上闾丘羽舍得四岁幼子来雪国做人质,却居然舍不下王妹天怜公主前来和亲,这还真是个奇怪的人呢!

等于封隆离开宁禧宫之后,王太后萧眉立即命秋公公遣人,请小王上佟谷淳来见她。

小王上佟谷淳正在看于化雪传回的消息,于化雪告诉他,翼国谈判大臣原本已经同意了和亲条款,可是,签约前一天突然生变,翼国王上闾丘羽推翻了和亲条款,理由是王上您是个“小屁孩”,所以闾丘羽不同意将其王妹天怜长公主嫁到雪国来。

雪国小王上佟谷淳看着于化雪消息上写着的“小屁孩”三个字,正气得咬牙切齿,宁禧宫来人,说王太后请王上过去一趟。

佟谷淳气咻咻地到了宁禧宫,一进门就气急败坏拉着萧眉评理道:“母后,您说那个翼国王上闾丘羽,他凭什么说我是‘小屁孩’?”

萧眉笑道:“是因为天怜公主和亲的事情吗?”

小王上佟谷淳面色发窘,忿忿不平道:“母后,您也知道此事了?那个闾丘羽,不肯嫁他的王妹也就罢了,居然说我是‘小屁孩’!他年龄大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成为我的手下败将吗?”

萧眉用绢帕捂着嘴角笑道:“人家可没说错呢,你可不就还是个‘小屁孩’吗?这么大一点,居然就开始想媳妇了?母后是不是该给你安排选秀了啊?

“母后!”小王上佟谷淳这一下愈发发窘,“女人很麻烦的好不好?母后没听说过吗,女人是老虎呢!儿臣可不想招只母老虎进宫,我只是想”

这时,忽然从门外传来宫女焦急的声音:“萧二公子,您不能进去,王太后正和王上有事商谈呢!”

“我就是来找那个骗子王上的!”这是萧凡的声音。

萧凡不顾宫女阻拦,冲进了宁禧宫,一进来就看到小王上佟谷淳,立即叫道:“好呀,你果然在这里!表弟,你居然骗我!你明明答应我,我给你看天怜公主编织的人头发型,你就把协议签了,两国止战。现在前线又打起来了,肯定是你耍赖,没有签署那份和平协议!”

小王上佟谷淳又急又恨,又羞又恼,他没想到自己和萧凡的私下交易,被萧凡捅到了母后面前,而且,这件事,确实是他玩了赖。

王太后萧眉心里一直也很不解,儿子小王上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将质子条款改成和亲条款,而且还点名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和亲。萧眉还以为,是有谁在佟谷淳耳边吹风,给他出了这个主意。现在听萧凡一讲,萧眉清楚了事情的起源。

不过,萧凡似乎只知道翼雪两国重新开战了,却不知道两国和谈破裂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萧眉又听了一会儿萧凡和小王上的争论,她心中有了主意。

王太后萧眉于是先轻咳两声,令到萧凡和小王上都住了嘴,然后,她才笑眯眯地说道:“凡儿,你表弟也是一片好心,他原本是想将质子条款换成和亲条款,让天怜公主嫁给凡儿你的,可是,中间却发生了一点误会,翼国那边误以为我们是要求将天怜长公主嫁给你表弟王上,所以双方才闹僵开了战,我这就着人通知于化雪,让他与翼国方面重新和谈。”

王太后萧眉这番话,不仅把小王上佟谷淳惊呆了,就连萧凡也惊愣在当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萧凡当下又惊又喜,却也忐忑不安,他一会儿开心得傻笑,一会儿却又焦急紧张地劝阻姑母王太后萧眉。

到最后,萧凡还是向萧眉坦白了自己的内心,他确实很喜欢天怜公主,如果能有幸得到天怜公主,他会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天怜公主。但是,如果翼国方面不乐意此事,请姑母王太后千万不要勉强翼国,双方就按原来的质子条款签署协议吧,两国和平比他的个人幸福更加重要。

萧眉和萧凡这样对话着,商谈着,小王上佟谷淳站起身,愤然离去。

第二百二十九章 战事重启

于化雪收到雪国方面来的飞鸽传书,命他将天怜公主的和亲对象改为萧府二公子萧凡,继续与翼国方面进行和谈。

于化雪初时有些不解,后来一想,这还真是个办法呢!先换人进行和亲,满足翼国方面对于和亲对象的要求,把天怜公主弄去雪国。等天怜公主人到了雪国,那时候把天怜公主嫁给谁,还不是只能听凭雪国方面的安排嘛,到时候,哪里还由得了翼国王上闾丘羽!

于化雪这么一想,就觉得他们的小王上佟谷淳真是够聪明呢!

于化雪兴冲冲拿着这个变化过的和亲条款去和常太傅谈,常太傅听了,也觉得这个方案可行,赶紧乐颠颠地去请示王上闾丘羽去了。

常太傅已经因为上一次擅做主张,将天怜公主和亲给雪国小王上的事,被闾丘羽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一次,他学乖了,就算给他吃龙肝龙胆,他也再不敢不请示、不告诉闾丘羽,自个儿和那几个“谈判代表团”的成员们拿主意了。

何况,这一次的这个雪国萧府二公子,可不像雪国小王上那么名声狼藉,这位萧二公子,按于化雪的介绍,面如冠玉,人如龙凤,性情温润,堪称是天怜公主的如意郎君呢。

可是,常太傅没有想到,王上闾丘羽居然还是不答应这门亲事!

常太傅灰头土脸,郁闷非常地出了王宫,直奔会颖北郊的有余别馆。

于化雪听常太傅说,他们王上还是不同意天怜公主和亲,于化雪不乐意了,对常太傅说:“你们王上之前是嫌我们王上年纪小,说他是‘小屁孩’,所以不肯和亲。现在,我们雪国拿出了足够的诚意,换了王上的表哥、萧府二公子,萧二公子比天怜公主刚好大两岁,这个年龄配贵国天怜公主合适了吧?也不是小屁孩了吧?

“且萧府二公子的身份也不低呀,他是我们雪国王上的表哥,天怜公主是你们翼国王上的妹妹,两个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彼此般配了,你们王上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你们这样,根本就是没有和谈诚意嘛!”

常太傅被于化雪怼得实在是理屈词穷了,只好老老实实讲了他去请示王上闾丘羽时,闾丘羽对他说的原话。

闾丘羽先说了一句话,后又说了一个字。

一句话是:“孤王的王妹,谁都休想摘走!”

一个字是:“滚!”

于化雪听了常太傅转述的翼国王上闾丘羽的这一话一字,一时之间也有些无语了,常太傅的耳根总算清静下来。

其实,常太傅内心简直怀疑王上闾丘羽有恋妹情结了,可是他不敢乱说,只能憋在心里自己嘀咕。

于化雪和常太傅正在对坐无言,长吁短叹,雪国国馆使臣林漫匆匆赶来,他告诉于化雪,闾丘羽已经发布王命,与雪国再次开战!

于化雪和常太傅都不相信这是真的,林漫却已经命令侍卫动手,将于化雪带走装车,所有雪国国馆人员立即撤离,尽快离开会颖,返回雪国。

几日后,北与郡前线的北关兵统帅勇烈将军周却、东圃郡统兵白放、西岐郡统兵薛丁梓,先后接到王上闾丘羽的飞鸽传书,王命重启战事,三军开始对雪骑展开全面攻击。

接到攻击雪骑的王命后,最为开心的莫过于周却了,此前,因为没有闾丘羽的命令,东圃郡和西岐郡的官兵都不肯出击,他的北关兵一直在对雪骑孤军作战,极为艰苦。

重启战事的消息传开后,翼国大臣们忧心忡忡,却无人敢进宫劝阻闾丘羽去。

与重启战事的命令一起下达的,是免去常习均的太傅一职,常太傅终于晚节不保,临到退休之年,却还是没能善终,被闾丘羽撤职了,新一任太傅为原翰林编修文孝勤。

这一点大家倒是没什么意外,文孝勤作为世子闾丘奋卒的老师,接替常习均任太傅是迟早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太傅常习均最后是被撤职下来,而不是自然退休。

大臣们重聚太师府,发牢骚,议局势,探讨思谋翼国未来的危机和出路。

太师傅抱一对重启战事痛心疾首,他敲着烟锅子老泪纵横,气愤填膺道:“二殿下用质子才换来的和谈机会啊!就这么被断送了!”

在场众人这才知道一直消失不见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居然是做了质子了,于是纷纷出言相询,太师傅抱一却严封死守,坚决不肯讲出二殿下的具体去向。

司马寇微在大家的一片忿忿不平声中,悠悠地说了一句:“二殿下的牺牲固然可贵,可是,周家也是一条人命啊!”

众人的八卦目标立刻从二殿下闾丘闵幽身上,转向周家。司马寇微倒也不卖关子,就讲了周一天刺杀雪国谈判代表于化雪,结果被拿住,绑在百花坛广场施以凌迟,最后中毒身亡的事。众人一片惊呼,都说原来百花坛前绑着的那个刺客是周将军的公子!

大家讲八卦,讲秘闻讲起了兴头,司寇屠明遂讲了太傅府文书方恩,带着加了砒霜的酒菜想要毒杀于化雪,结果被于化雪识破,方恩自己一个人吃了酒菜中毒身亡的事。

而宗伯百里高城则讲了王后周致因为三殿下为质的事情,和王上闾丘羽吵架,不幸小产的事。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然后许久都沉默不语。

最后,太保甄为殷长叹一声道:“难怪王上不肯同意让长公主和亲呢,这次谈判,雪国实际上已经取走他的一个小殿下了啊!”

冢宰沈归也点头道:“王后以前都是主张和谈的,这一次王上重启战事,王后也站在了王上一边,主张力战雪国,也是因为这场和谈,令到王后、令到周家受伤不轻哪!”

这次太师府聚会,新任太傅文孝勤亦受邀出席,但他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老太傅常习均虽然也接到了邀请,但他没有出席这次聚会,独自在太傅府歪在床上吸烟,新学吸烟的他,吸一口就会呛得咳嗽。

常习均悔恨自己不该听那些谈判代表团成员的话,错误低估了王上闾丘羽对天怜长公主的宠爱,打错了算盘。

他原本还想在最后退休之前,为国为民,谋取和平,也为自己谋取青史留名,不料,却一招失算,一步走错,将自己的官场生涯黯然收场。

第二百三十章 饯行酒

雪国北部,与滑国接壤的边境处,狼师军营中,樊净庐将军正在请北与郡郡守朴惠吃饭。

“小春子原来这么好的手艺呢!”樊净庐看着满桌丰盛的酒菜,由衷地赞叹。

站立在朴惠身后的张喜春腼腆地笑了。

饭桌旁只坐了樊净庐和朴惠二人,却摆了满满一桌酒菜。樊净庐身后立着尖锥团团长沈长天,朴惠身后则站着张喜春。

几个月前,樊净庐在翼国北与郡境内,俘虏了北与郡官兵七万多人,后因滑国突袭雪国北部边境,狼师主力不得不折返北部边境,樊净庐在离开北与郡时,带走了北与郡郡守朴惠,又从俘虏的北与郡官兵的伙房营里带走了张喜春,让他照顾朴郡守的起居饮食。

张喜春二十一、二岁的样子,容貌清秀,相比较大多数男子来说,他的身材要纤细单薄很多。

今天这桌酒菜,虽是樊将军宴请朴郡守,烧菜的却是张喜春,且沈长天告诉张喜春,要烧地道的翼国菜,最好是北与郡的地方菜,挑朴郡守最爱吃的烧,所需食材由狼师负责提供。

所以,张喜春就一口气烧了十几个地道的北与郡地方菜,且都是照着朴郡守的日常口味烧制。

五旬出头的朴郡守留着一绺花白短须,此刻,面对这一桌丰盛的家乡菜,朴郡守却发了愣。

他干喝了三杯烧刀子酒,喉咙里火辣辣的,眼前的碗里堆满了菜,都是樊净庐夹给他的。但是,朴郡守并没有动筷子。

三杯酒落肚,朴郡守原本黝黑的面色发白起来,像戴了纸面具的傀儡,嘴唇却有些发青。

朴郡守咬咬牙,将第四杯烧刀子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重重一放,朝对面的樊净庐说道:“樊将军有话不妨直说,今天整这么丰盛的一桌酒菜,这是要送朴某上路了吧?”

朴惠这番话,说得对面坐着的樊净庐放下了酒杯,沉默不语,他身后的张喜春却发了愣。

好半天之后,樊净庐才说:“今天,确实是朴郡守的饯行酒。”

朴惠闻言,惨然而笑,眼角渐渐有了泪花。但他嘴里却哈哈大笑着道:“我就喜欢樊将军这样的爽快人,朴某无能,既已沦为樊将军的阶下囚,自然是任杀任剐!”

朴惠说完,端起碗,拿起筷子,开始大嚼大吃。

樊净庐反而停了筷子,默默地看着朴惠在那里吃喝。这时候,朴惠开始倒过来给樊净庐夹菜,樊净庐的碗里很快就被堆得高高的。

朴惠边吃边问道:“樊将军,怎么突然想起要送我上路了呢?你这几个月好吃好喝供着我,让我以为你要养我一辈子呢!”

樊净庐自斟自饮,喝了一杯酒,开始吃菜,却不回答朴惠的问题。

朴惠不解地望着樊净庐。

立于樊净庐身后的沈长天说话了:“两国和谈破裂,樊将军接到王命,让送你们上路。”

“我们?我和小春子?”朴惠惊道,扭头看了看张喜春。他身后的张喜春也变了脸色。

朴惠放下碗筷,着急道:“小春子只是一个伙夫,他没杀过人!他从入伍开始,就一直只负责烧火做饭。还有——”朴惠说着将身后的张喜春拉过来,指着他的耳朵说,“他是被强征入伍的,他入伍前是个唱戏的,唱青衣的,你们瞧瞧,他耳朵上还有耳钉孔呢!”

朴惠说着,扯着张喜春的耳垂给樊净庐和沈长天看,那里果然有耳钉孔,而且,每只耳垂上有两个孔呢。

樊净庐只瞟了一眼张喜春的耳垂,没有说话。

沈长天面无表情道:“送‘你们’上路,不是送你和小春子。”

朴惠愈发不解。扯着张喜春的耳朵的手却忘了放开。张喜春已经有点被扯痛了,却也不敢叫唤。

“你们,是你和七万北与郡被俘官兵。”沈长天冷冰冰的话在这间房里响起。

朴惠和张喜春全都惊呆了。

朴惠大喊一声:“樊净庐!”就朝樊净庐扑去。

樊净庐起身就走,沈长天立即跟上,朴惠追上来想从后面拽住樊净庐。

樊净庐却已经迈出了门槛,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卒伸手架住了朴惠。朴惠想冲出去,却始终不能。

朴郡守于是隔着两名士卒,朝樊净庐的背影边哭边喊:“樊净庐,樊将军,我求求你了!七万条人命啊!你放过他们吧!让他们给你们雪国人为奴为马都好啊!不要杀他们啊!”

朴郡守喊到最后,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他涕泪交加,嘴里说道:“樊净庐,我求求你了!你放过他们吧!他们已经缴械投降,两军交战,不杀俘虏的啊!”

沈长天跟着樊净庐走出很远后,沈长天才舔舔嘴唇,靠近樊净庐说:“将军,坑杀七万俘虏,会不会太残忍了?朴郡守说的是啊,两军交战,不杀俘虏的。我们要不要再问一问王上?”

樊净庐叹一口气,道:“唉,没用的,我已经再三问过了。王上他是怕这些人逃脱,放虎归山,成为翼国新的有生力量。”

沈长天道:“我们把他们看管好就可以了呀,再说了,他们现在帮我们雪国采煤,也是劳动力啊!”

樊净庐摇头道:“我们再没有兵力看管他们了,现在战局紧迫,我们狼师留在那边看守他们的两个团,要投入作战了,庞丰达的雪骑在北与郡独木难支,王上让我们支援雪骑。罗定一的骄旅也要抽两个团上去,给庞丰达使用。”

当晚,朴惠在自己房间哭了一夜,他自责不已,深悔自己带兵无能,害了七万士卒,并说早知如此,当日不如血战到底,无论如何不该缴械投降!

朴惠还面朝南边,向翼国王上闾丘羽哭喊,说王上啊,你怎么不救一救北与郡被俘的这七万子弟啊!你是不是把他们忘了啊?

小春子听着朴惠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喊,也在一旁抽抽搭搭,陪着朴惠哭。

凌晨时分,小春子上茅厕回来,发现北与郡郡守朴惠满头鲜血,倒在地上,已经毙命了,一旁的桌角有新沾上的鲜血。

朴郡守是头撞桌角,自尽身亡。

第二百三十一章 见王上

这天早饭刚过不久,翼国王都会颖城的街巷里,忽然响起梆柝声和敲锣声,一通梆柝声响过,紧随的是一声婆瓦罐一样的锣响,然后传来人的喊声:“十四岁以上男丁,到五月广场集合!”

梆柝声、锣声和喊声让人们惊慌起来,人们纷纷跑到大街上去,互相嚷嚷着:“不好了!又开始征兵了!”、“已经降到十四岁了!”、“再打下去要亡国了!”

十八眼窑街住着的胡阿婆,今年已经七十六了,身子驼得鼻尖再长一点,走路就能触到鞋尖了。

胡阿婆提了两把菜刀,像一个大龙虾一样,挡住了敲锣、敲梆、喊话三人组的去路。

胡阿婆将菜刀挥舞起来,抬起脖子,质问对面三人:“我孙儿肉肉什么时候回来?”

拿锣的是个斜眼汉子,眼睛不知道看着何处,笑嘻嘻地对胡阿婆说:“你家孙儿回不来啦!上了前线就别想着回来咯!”

胡阿婆气得浑身发抖,右手尖刀一指三人道:“我已经把五个儿子都贡献出去了,你们还不满足,又骗走了我的肉肉,你们还我的孙儿!”

胡阿婆说完,舞者尖刀就往前冲,眼见道路狭窄,三人无处可躲避,敲梆子的那人赶紧喊道:“阿婆,阿婆,我带您去找王上,让他还您孙子,好不好?”

“好!”胡阿婆大喜,“王上在哪里?”

敲梆子的人就说:“王上正在五月广场征兵呢!”

“那你前面带路,我们去五月广场找闾丘羽那个小儿去!”胡阿婆尖刀往前一指。

敲梆人和敲锣人、喊话人小声嘀咕了两句后,三人带着胡阿婆朝五月广场去了。一群围观的人呼喝一声,全都跟着胡阿婆,朝五月广场而去。

五月广场是王都会颖最大的广场,可容数千人之众,此刻正人头攒动,人山人海。

广场上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在广场东头,沿广场东沿,一字排开十几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都坐着一个或者两个官吏,是司马府负责招兵的人。有些是十四岁以上男丁在做登记,有些是家长陪着孩子在做咨询。

人群中几个少年钻来钻去,正是“刺猬”和“猴子”,还有将门学堂的另外两个男生。

“猴子”的母亲试图抓住“猴子”,将他带回家去。

可是猴子钻来钻去,躲躲闪闪,让他母亲总是抓不住他,何况还有“刺猬”及另外两名男生掩护和帮忙。

“猴子”母亲说:“你是家中所剩独子,按政策,你可以不上前线的。”

“我要上前线,我要杀雪国猪去,我要保护天怜长公主,不能让她给雪国小猪和亲去!”

“猴子”的母亲气道:“长公主与你何干!”

“猴子”大声反驳:“长公主是我同学,我有义务保护我们班的女生!她是我们班惟一的女生,她开府还请我们喝过酒呢!周一天和方恩已经都为了保护她牺牲了,周一山也上前线保护她去了,我也要上前线和我的同学并肩作战!”

王上闾丘羽不肯让天怜长公主和亲,所以,翼雪两国二次开战的事情,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了,到处都已传开,胡阿婆也听说了。

此刻,胡阿婆听“猴子”母子这番对话,心里就来了气,心说,那个什么天怜长公主,真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害死了这么多娃娃!我孙子肉肉的这笔帐,也应该算在这个妖孽的身上!

另一拨人在广场西头,敲梆子的人说,王上闾丘羽就在那边,胡阿婆和围观的人群就跟着敲梆子、敲锣、喊话的三个人去了西头。

那里搭着一个高台,高台上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正在台上主持爱国义卖,所有拍卖所得,都将用于购买军用物资,运送到前线去支持作战。

敲梆子的人将胡阿婆带到高台下,朝台上一指,说:“王上在那里!”

胡阿婆勉强抬头,看到台上站着一个中年书生,她于是尖刀朝台上一指,喊道:“小儿闾丘羽,你给我下来!”

周围的人忍不住哄堂大笑,大家告诉胡婆婆,台上那人是五月广场旁边“锦绣书局”的账房先生,邱先生。

胡阿婆怒问敲梆人:“那你为什么说王上在台上?”

敲梆人道:“阿婆你莫急,王上马上出场。”

高台上,邱先生展开了一把折扇,前后两面都给人看了,是一把描金扇,每面都有字,一面写着:“宝剑赠名士”,另一面写着:“红粉送佳人”。

邱先生对这把描金扇进行了介绍,它是王上闾丘羽的随身用品,“宝剑赠名士,红粉送佳人”是王上闾丘羽亲笔所书。

这件物品立刻引起台下众人的议论,较之其它那些,只是闾丘羽随身用品的东西,这件东西的价值就有不同了,它除了是王上闾丘羽贴身使用过的,它上面还有王上闾丘羽的墨宝。

敲梆人这时候朝胡阿婆笑嘻嘻道:“阿婆,这一下,您看到王上了吧?”

胡阿婆左右找了找,说道:“我没看到呀!”

敲梆人说一声:“哎呀,胡阿婆,您怎么就忘了‘见王上墨宝,如见王上’、‘见王上用具,如见王上’了呢?”

敲梆人说完,朝敲锣人和喊话人使个眼色,三个人“哧溜”、“哧溜”、“哧溜”,像三条泥鳅一样,钻进人群不见了。

这个拍卖会已经持续好几天了,拍卖的物品多是宫里的东西,所以敲梆人早已预到这里可以“见王上用具,如见王上”。至于王上的墨宝,敲梆子人倒是没有想到,还有王上闾丘羽的亲笔题字进入卖台。

眨眼之间,这把折扇已经成交了,竞拍到这柄折扇的,是贩卖枣子的商人伊方,他花了整整一千零八十辆白银!

伊方竞得这柄折扇之后,登台领取折扇,激动得泣不成声。他高举折扇,振臂高呼:“翼国必胜”,引得群情涌动,台下观众也争相高呼:“翼国必胜!”、翼国必胜!”,其情其景催人泪下,很多人都眼圈红了。

台上的邱先生已经拿出了下一件拍卖品,是王上用过的金夜壶,邱先生强调,这可是纯金打造的夜壶,闾丘家已经传了好几代了!王上这一次为了战胜雪国,为了筹款,忍痛割爱,连自己的夜壶拿出来了!大家还有什么理由不出重资买下它呢,台下人们一片哄笑。

胡阿婆却不买账,撇着嘴,一脸不屑,想找那三个敲梆子、敲锣、喊话的人,胡阿婆东找西找好几次,却哪里还有三人的身影。

第二百三十三章 围困天怜府

当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还在行进之中时,天怜府的仆佣丫头们已经收到了消息,大家伙全慌了,天怜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这个时候,没有人敢跑出去往王宫送信去,天怜府通往王宫的路就这么一条,很容易和那些人狭路相逢,万一被那些人撞到,又被认出或者猜出他们是来自天怜府的人,后果可想而知,弄不好就是死路一条。

仆佣丫头们于是一面禀报天怜公主,一面赶紧合力将大门一道一道全都关上,每一道大门上,又都横上一条又一条撑门杠。

全部人都龟缩在里面的第二进、第三进院子,最外面的那一进院子,只留几个胆大的看着、听着外面的动静。

浩浩荡荡的队伍很快到达天怜府外,结果,人们发现天怜府大门紧闭,根本叫不开门。人们试着去砸门,推门,撞门,可是,天怜府的府门太结实,太高大了,人们弄不开它。

胡阿婆挥起她的菜刀,猛劲砍了两刀府门,结果,一把菜刀当即蹦了刀刃,另一把菜刀砍在了门上,却怎么都拔不出来了。胡阿婆大喝一声,使劲一拔,连人带刀,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闪了她的老腰。

后来,胡阿婆就一直坐在一旁的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揉腰,一边骂街了。

有几个人开始试图爬进天怜府去,可是,几番努力都失败了。天怜府建筑得像一座城堡,的外墙实在是高,而且墙面光溜溜的,青石累成的墙面,石头和石头之间磨得光溜溜的,一点缝隙都没有,连个着手的地方都没有。众人这样手无寸铁,是很难攻进去的。

有几个人试着搭起人梯,可是,还是够不着墙顶,终于,人梯一下子塌了,好几个人都被摔伤了。只好和胡阿婆一起,并坐一旁石头上,揉着腰,望墙兴叹。

不满的人群开始朝墙里投掷砖头、瓦片、石头、土疙瘩等,甚至还有烂土豆、烂菜叶子,人们一边往天怜府里面扔东西,一边喊话天怜公主,让她赶紧嫁给雪国小王上去,不然他们就烧了她的天怜府!

这样随口的喊话,启发了人们的想象力,人们迅速地找来可燃物品,干树枝、谷物杆茬等,还有些烂衣服,人们将这些可燃物品点着后,开始往天怜府里面投掷,可惜,大部分燃烧物没能投那么高,掉下来反倒差点烧了府外面爬墙的人,有少数燃烧物倒是飞进去了,都如泥入海,扔进去很久,他们也没听见里面的嚷嚷声,更没看到里面有大火燃烧起来。

愤怒的人群喊着的口号也逐渐增多,除了之前所喊的“绑了长公主!”、“送到雪国去!”、“结束这场战争!”,此外又多了一些诸如“把妖女绑在柱子上烧死!”、“把妖女卖到青楼去让她接客!”、“把妖女装进猪笼扔进河里去!”等提法。

众人这样折腾一个多时辰之后,金吾卫闻讯赶来了,他们先是试图将人群驱散,可是,用尽手段,费尽唇舌,人群就是嚷嚷着不肯散去,双方发生推推搡搡,几次都几乎爆发冲突。

最后,金吾卫改变了护卫方式,他们沿着天怜府外墙,形成一个包围圈,将天怜府护在中央,将闹事人群挡在距离天怜府外墙一定距离之外,基本确保了暴民们无法大量地将火种、瓦块、石头等投掷入天怜府里去。

尔后,金吾卫与闹事人群,双方开始对峙。

围着天怜府的人群至晚不散,时值盛夏,天怜府靠近艾溪,空气清凉凉的,格外舒服,人们于是燃起一堆篝火,开始在天怜府前,露天宿营。

男男女女围着篝火又跳又闹,恍若过节一般,暂时将战乱带给他们的伤痛丢在了脑后。

胡阿婆实在撑不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她又惦记家里两个小孙女,于是,骑着牛独自回家去了。

那个捐牛的人是晚些时候来到天怜府前的,他看到了篝火,看到了唱歌跳舞人群,却没有看到他的牛。他在天怜府前抓着人们到处问,我的牛呢?我的牛呢?我明天还要用它耕田呢!

人们这才发现,胡阿婆和牛都不见了。

可是,人们只知道那个阿婆没了五个儿子,还有一个孙子叫肉肉,至于她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没有人知道。

捐牛的人于是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的哭声勾起了一些人的伤心事,他们也开始坐他旁边,陪着他一起哭。

于是,天怜府前,一部分人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喜笑颜开,一部分人却鼻涕眼泪,嚎啕大哭。

第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二天白天,嬉笑的和哭闹的人群,重新一条心起来,他们一起朝着天怜府开骂,让长公主赶紧嫁到雪国去,他们愿意为她备嫁妆。

喊话之后,他们看到天怜府里面寂静无声,于是又开始试着隔着金吾卫,往高墙里面扔砖头、瓦块、火种等。

这样的白天和这样的夜晚在天怜府前循环往复,居然一过就是十多天,参与围攻天怜府的人群,有人撤了,又有人来了。

这一天,来了几位白须冉冉的大儒,他们跪在天怜府外呼天抢地,以额撞地,向天怜公主哭求,求她勇敢,求她出嫁,求她出民水火!

这几个大儒最后因为嘶喊哭泣到脱水,晕倒在盛夏的烈日下,被金吾卫用担架抬走。

后来,又来了一批年轻的士子,他们在天怜府外绝食,呈递血书,慷慨陈词,呼吁并恳请天怜公主要有担当,为国为民,挺身和亲!

王上闾丘羽密切关注着东郊天怜府前的事态,他几次和金吾卫统领孟二郎筹划,想将天怜公主从天怜府接入王宫,但是,金吾卫统领孟二郎不敢答应。

孟二郎说,现在会颖城群情激愤,民情秩序几乎处于失控状态,从东郊天怜府到王宫,近半个时辰的路,沿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突发情况,关乎天怜公主的生命安全,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第二百三十四章 我不要勇敢

醒儿和细儿慌慌张张地来报,说有一群暴民正在赶来天怜府的路上,他们要围攻天怜府,要把天怜公主绑去,送到雪国和亲去,仆佣和侍卫们没办法,正在将天怜府重重大门一道一道关上。彼时,天怜公主正在对镜梳妆,她原本清丽红润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拿着青玉簪的手,停在空中,颤抖不已。

来了,终于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天怜公主看着手中的青玉簪,许久默默无语。

这是一支碧绿通透的青玉孔雀簪,是用一整块上好的、青国出产的青玉雕成,簪头刻着一只开屏孔雀,正引颈回望,雀尾镶嵌有一群碎小的蓝宝石,像星空一样闪烁,粉红宝石坠垂挂雀头处,并打磨为多棱面,从各个角度折射光芒,婉转流动,宝石边缘镶着压花金边,做工精致,整个玉簪给人一种俏然于飞、流光灵动之感。

这支青玉簪,是上个月天怜公主及笄礼时,王兄闾丘羽、王嫂周致挑选青玉、宝石,找名匠特别定制,送给她的及笄礼物。

天怜公主知道,上一次谈判,雪国提出让她和亲给雪国小王上时,王兄闾丘羽就曾以她尚未及笄为由,婉拒和亲。

可是,不管他们多么不想让她这个时候及笄,她的十五岁还是如期而至。

因了和亲这件事,又因为是在战时,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只在秋凉馆小范围内,给天怜公主低调举办了一个小型及笄礼。

天怜公主知道,王兄、王嫂想为她挡住一切风雨和伤害,可是,即使他们贵为王上、王后,总也有他们挡不住的时候。

就像她的十五岁及笄,该来的,始终挡不住

她虽然不说,不问,不闹,但是她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雪国点名要让她和亲,要她嫁给他们的那个十岁的、变态小王上;她也知道现在翼国在为什么而战,只是因为王兄不肯送她去和亲,翼雪两国就不得不重新开战;她更知道,如今,全翼国的人都想要抛弃她,除了王兄和王嫂。

她在心里,在夜里,在被窝里,在泪水里,无数次地向天向地请求,请不要放弃她!不要!

随着雪国谈判代表于化雪的离开,她以为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她才刚刚开始重新绽开一点笑颜,可一转头,她的臣民们又围了上来,将她困在天怜府。

醒儿、细儿已经帮她把所有的门窗都关死了,可是,外面喧嚣的声音,依旧如潮水一样涌入府中,将她淹灭,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高高的府墙之外,她听到人们呼吁她要勇敢,要挺身而出,为国为民,去和亲。也许,她真的应该勇敢些,勇敢些坐上北上的婚车,去找雪国小王上去,来止息这场战争。

可是,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勇敢。

她害怕雪国,害怕那个变态的小王上,她不想去到那个陌生的,撕着鸟翅、连羽毛一起生吞的雪国!她不要去那个冰天雪地、出门就冻掉一只耳朵的北方!她不要做一只雪鸟,或者一只黄莺,被人一撕两半,茹毛饮血!她不要再也见不到她的王兄王嫂,见不到她将门学堂的同窗,见不到她的亲朋好友,见不到繁华的北大街和北大街上的皮影戏

会颖城,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她不要离开这里,去到冰冷的异国他乡

这场战争,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成为那只被献祭的羔羊。

此刻的她,像一只无助的羔羊,躲在羊圈里,等着门外的屠夫们终有一天,破门而入,把她抓走,然后再将她屠杀后,献祭给雪国。

杀了她的吧!她如果死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爱他们把她献祭到哪里去!

周一天死了,方恩也死了,她宁愿和他们死在一起!

若是能先屠杀她,再献祭也好,那样她可以麻木无感觉,对死亡、疼痛、无助、哀伤、失落、孤单等等,所有的情绪都没有感觉

天怜公主这么想着,泪水涟涟,她起身走进寝殿,拉开床头台最下面的小抽屉,取出她心爱的凰。

凰是一柄小匕首,蛟皮刀鞘,薄而轻,绘着一只彩凤,笔法华丽,栩栩如生。匕身微一拔出已觉寒气逼人,看一眼都忍不住想打冷战,一望而知不是等闲之物。

当年铸剑师归去、来兮夫妇在铸成青蜂、青蝶双剑后,还剩一块边角料,就铸了这柄匕首,取名凰,当年连蜂蚨双剑一起用葛布包了送给闾丘羽,蛟皮刀鞘是闾丘羽后来为它们配的。

天怜公主十二岁开府时,闾丘羽将凰作为开府礼物,送给了她。

天怜公主将凰揣在了怀里,她已做好准备,天怜府府门被攻破之日,她就用这把凰自尽,那样她可以没有任何感觉地被他们献祭。

天怜公主怀揣这把凰,将自己关进衣橱里,再不出来。她怕一踏出衣橱,人们就会押着她前往雪国。

虽然,她明知命运躲不过,却依旧选择了躲避。

她不仅白天在衣橱里躲避,甚至连晚上都开始蜷在衣橱里睡觉,那里一片黑暗,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天光都可以被拒之门外。

黑暗的世界才足够安全。

天怜府外喧嚣不断,所谓民众的呼声一批批、一波波,整日整夜围绕着、冲击着天怜府。

已经很多天了,府里的采购已经全部停了下来,一切所用和供给,靠王上派来护府的金吾卫从外面传送进来。

听着府外传来的各种喧嚣,天怜府上下,全都低首俯眉,言谈小心,气氛极为压抑。

服侍天怜公主的醒儿、细儿等丫环仆佣,每日守在天怜公主的睡房里,日夜轮值。她们看着天怜公主怀揣利刃躲进了衣橱里,担心天怜公主会想不开,却又不敢擅自打开衣橱查看,只能在衣橱外竖着耳朵听里面天怜公主的动静,然后用耳语和手势向外传递消息说:

——长公主渴了,送一杯水进来

——长怜公主睡着了,送床被子来

——长公主醒了,送点吃的来

——长公主哭了,大家都悄悄退下吧……

第二百三十五章 弹琴少年

天怜府被困,已经进入第二十一天,围攻天怜府的人群却依旧不散。金吾卫也已经在这里连续值守了二十一天了,他们或站或坐,与围困骚扰天怜府的人群对峙着。

这日晚间,天怜府外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中等身材,一袭藏青色长衫,文质彬彬,怀中抱着一把古琴。

少年想要越过金吾卫,却被两个金吾卫兵卒拦住了。

少年镇定地说:“我是来给长公主弹琴的。”

金吾卫兵卒不耐烦地挥挥手,想要驱赶他离开,金吾卫统领孟二郎看见了,孟二郎说:“等一等。”

孟二郎走了过来,身旁的金吾卫举起火把,照着眼前的少年。

孟二郎将少年上下打量一番,又看了看他怀中的古琴,孟二郎说:“你是不是就是上一届会颖第一琴师的获得者?”

会颖每三年举办一次古琴大赛,全国各地的琴师都会赶来参赛或者围观比赛,魁首将被授予“会颖第一琴师”的称号。上一届古琴大赛,是去年春天举行的,孟二郎也有到场围观。

少年听孟二郎如此说,朝孟二郎微微欠了欠身,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孟二郎知道,少年这是默认了。

孟二郎说:“我可以看看你这把古琴吗?”

少年遂将怀中古琴递给了孟二郎,孟二郎抱琴在手,掂了一下,吃惊道:“这么沉啊!”

孟二郎借着火光,又看了看这把古琴,七根琴弦,黑色琴穗,通体黑漆为底,以黄、褐两色彩绘兽纹、云纹,琴背刻着一个小字,孟二郎仔细辨认,似乎是一个水波样的古体字。

“这是什么字?”孟二郎问。

“泉。”少年答。

“哦,”孟二郎点点头,又问道:“这把琴是什么木制作的?”

少年答:“梧桐木。”

孟二郎将古琴还给了少年,挥挥手,身后的两个金吾卫让开了路。

少年朝孟二郎又欠了欠身,表达了谢意。然后,少年抱着琴,来到金吾卫身后与天怜府之间的空地中央,凑近火堆坐了。

他取下背上的包裹,从里面取出琴架撑起,又将七弦琴放置好。尔后,少年盘膝而坐,拨弄了几下琴弦,试了试音,调了调弦。

片刻后,流水一样的琴声开始淌泄而出,如风如月,和煦荡漾。

天怜公主正蜷曲在黑暗的衣橱里,迷迷糊糊地打盹,忽然,她听到隐隐约约,有琴声从远而近地传来,琴声温暖柔和。

天怜公主在衣橱里坐直了身子,又听了一会儿,琴声还在流淌。天怜公主不能确定这琴声是不是真的存在,抑或只是她的幻觉?她慢慢地推开半扇衣橱门。

琴声果然清晰了许多,那琴声,像清风呢喃,像明月照人,不悲不喜,不嗔不怨。

天怜公主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走出了衣橱,她跟着琴声来到窗前,抬头望去,漫天星光,无风无雨,夜色如水。

那一晚,琴声整夜不断,天怜公主躺在床上,听着琴声反复,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是天怜府被围困二十一天以来,天怜公主第一次走出衣橱,在床上睡眠。

此后一连三天三夜,琴声一直不断,弹琴人似乎是不眠不休。

这一连三夜,伴着琴声,天怜公主停止了哭泣,安静地吃喝,安静地梳妆,又安静地在床上睡去。

三天里,任谁都已听出,那个少年反反复复弹奏的,是同一支曲子。

第四天时,琴声忽然停了,是弹至曲中时嘎然而断。天怜公主正在梳头,握着木梳的手因琴声的停止而打住,她愕然,也慌然。

醒儿和细儿也慌了,她们立即飞跑着出去院子里,和几个仆佣嘀咕一番后,大家搬来了高高的梯子,几个仆佣爬上天怜府的府墙,探头张望。爬不上墙的就扒在府门门缝上,朝外看去。

半个时辰后,仆佣们下了梯子,丫头们离开门缝,醒儿、细儿汇集完大家的所见所得之后,飞跑回寝殿,向天怜公主描述他们看到的情景,转述他们听到的对话。

他们说,那个弹琴少年,被人投掷瓜果鸡蛋砸了,于是,就和那群士子吵起来了。到后来,他们还推推搡搡,拳打脚踢,动了手。那个弹琴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但却大笑着说:“真是笑话啊,笑话,战争本是两国男儿决战沙场的事情,如今,却逼着一个女人去解决战争!”

可那些士子们围着他,挥着拳头对他说:“愚蠢的是你啊,不是我们,一个女人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牺牲那么多人,用战争去解决呢?”

弹琴少年因此摔了琴,向北走了,他说,他要上战场去了。

丫头仆佣们听外面的金吾卫说,那个弹琴少年本来是可以不上战场的,因为古琴大赛每三年举办一届,前三甲是可以免兵役的,少年是上一届古琴大赛的魁首,获称号“会颖第一琴师”,他是可以免兵役的。

据说,他才十八岁,是会颖乃至整个翼国最有前途的少年琴师。看着他离去,很多围观群众摇着头,为他惋惜。这一去,少年只怕要有去无回了。

翼国正在节节败退,不仅军卒缺乏,也缺乏武器粮食药品等物资,那个战场,去了,就别想着再活着回来了,不战死,也会饿死,或者,一点小伤之后,就伤口溃烂而死。

天怜公主端直身子,听着丫头仆佣们的汇报,牙齿咬着嘴唇,直到最后,始终一言未发,但她面色已经苍白。

许是那些士子被操琴少年摔琴斥责,失了些底气,也觉得欺侮一个小女孩算不得本事,又或者眼看二十多日的围骂并无结果,天怜公主一直缩在府里不出来,有金吾卫拦着,他们又进不去,于是,在摔琴少年北去数日后,围堵天怜府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王上闾丘羽听闻消息,长出一口气,当即让孟二郎在一个深夜将天怜公主从天怜府后门悄悄接出,接入王宫中。

见到王兄闾丘羽、王嫂周致的那一刻,天怜公主扑入周致怀中,哭得好不伤心。

第二百三十六章 僵局

于化雪回到雪国王都定足已经好一段时间了,说来奇怪,自从于化雪归来,小王上佟谷淳倒是放弃了很多变态血腥的嗜好,正常了一些,日日呆在于化雪的锦鲤园里,和于化雪聊天说地,赏鱼喝酒。

俩人谈论最多的,自然是翼雪两国的这场和谈。小王上佟谷淳和于化雪都没想到,两国和谈最后居然崩在天怜公主和亲的条款上。

他俩都不大理解翼国王上闾丘羽的此举,于化雪还讲了方恩、周一天为了天怜公主,一个想毒杀他,一个想刺杀他,被他识破后,反制而死。为此,小王上问了于化雪好几次,翼国那个天怜公主究竟有什么好,值得这么多人舍身相护?于化雪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天怜公主有什么好。

当然,小王上佟谷淳问于化雪有没有见过天怜公主,于化雪老实坦白,他也没有见过天怜公主。

小王上佟谷淳问于化雪这些问题的时候,脑子里想起了二表哥萧凡,萧凡也是这样奋不顾身,在王太后萧眉面前,为天怜公主和亲的事情,拼力而争。

小王上佟谷淳一想起萧凡曾信誓旦旦地说,“若有幸能得到天怜公主,会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天怜公主”,小王上佟谷淳就一肚子火,他暗搓搓地想,他迟早要挖了萧凡的眼睛!

于化雪和小王上佟谷淳二人,每天都会讨论一番军情,雪国三军雪骑、狼师两团、骄旅两团在庞丰达的指挥下,向会颖王都节节逼近,对于这样的进程小王上佟谷淳非常满意。

于化雪问起小王上,还要不要和翼国议和,小王上佟谷淳连连摇头道:“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想议和。上一次议和,原本也是被母后和大臣们逼得没办法了,这一次,我们军力如此占优,我更加不会议和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口气拿下他们的王都会颖,将我们的狼尾巴旗插上会颖城头,嘿嘿,到时候,我倒是有可能亲自去巡视一下翼国的会颖王都呢!”

“王太后怎么说?”于化雪问。

小王上佟谷淳立刻表现得很沮丧,他闷闷不乐地告诉于化雪:“母后主张和谈,说趁现在局势占优,她认为我想拿下翼国王都,是好大喜功。”

“王太后的想法太保守,要知道,占领翼国王都会颖,那是雪国历代王上没有一个做到的事情,王上您若做到了,是要创造历史的!”

于化雪这番话,让小王上佟谷淳激动不已,他兴奋得直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哪怕我们只是占领会颖一天,也是占领过啊!绝对是前无古人的!”

“嗯,王上,我支持您!我相信您一定会青史留名的!”于化雪和小王上佟谷淳碰了杯,二人各自饮尽。

小王上佟谷淳说:“这段时间,我就先躲在你这里,母后找不到我,也就没法和我谈议和的事情了。等庞将军拿下翼国王都会颖,那时我才见母后,看母后还有什么好说的!”

二人再次碰杯、干杯。

小王上佟谷淳和于化雪在锦鲤园吃菜喝酒聊天时,王太后萧眉和于化雪的父亲于封隆,则在萧眉的宁禧宫里忧心忡忡。

王太后萧眉说:“必须趁我们现在在战场上占优,与翼国尽快和谈,淳儿只看到雪骑在向南推进,却不知道每一步的成本有多高,这样下去,即使能占领翼国王都会颖,也会将我们雪国耗干,现在的雪国其实也是外强中干,与翼国继续作战下去,只会两败俱伤,若是再被滑国和随国趁机夹攻,那我们就首尾难顾,危殆了!”

“是啊,”于封隆道,“占领翼国王都容易,难的是还要能守住。现在庞将军那边向南推进的速度越来越慢,就是因为翼国方面的抵抗越来越激烈,翼国这个民族,向来是烈性的民族,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雪国历代王上,没有一个人能彻底征服翼国,也没有一个王上最终占领过会颖的原因。”

王太后萧眉点头道:“是的,真到了王都会颖告急的地步,想来翼国人是要誓死扞卫他们的王都的,而且,那时候,估计翼国的南田郡也要参战了。南田郡无论经济,还是人口,都是翼国其余三郡北与、东圃、西岐的总和,实在不可小觑。”

于封隆叹口气道:“何止如此,南田郡与翼国南部的乌国渊源很深,两家一向往来密切,南田郡的人,是宁愿合拢到乌国也不会接受我们的,到时候,他们很可能向乌国借兵,那我们就还得面对乌国的军队了。”

王太后萧眉沉默了一会,说:“淳儿也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他是为了避开本宫,不和我谈议和的事情。”

“太后,和谈一事,不能再拖,且太后最好派自己的心腹过去。”于封隆焦急道。

“于大人有没有兴趣走一趟?”王太后萧眉试探道。

于封隆连连摆手:“被王上知道了,怪罪下来,我可吃罪不起。”顿了顿,于封隆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可以负责帮太后的人与那边勾联。”

王山闾丘羽已经很多天没有离开慎德殿了,前线的军情急报雪片一样飞来,雪国的军队距离王都会颖已经不足百里。

雪骑的将军庞丰达放言,如果翼国坚持不投降,狼尾巴旗插上会颖城头时,定将血洗会颖。

消息传来,百姓惶惶,朝臣焦急,会颖南门每天都有无数车马驴牛,驮着财物向南出逃,人们拖家带口,泪水涟涟,没有人觉得他们还有希望再回来了。

大臣中的议和派频繁地在太师府中聚首,心急如焚。就在这时,于细儿来见太师,随后,太师傅抱一派出太师府两人与于细儿一起北上,在两军交界处,悄悄接来了秋公公。

次日,在傅太师的引荐和安排下,王上闾丘羽在来仪殿接见了雪国王太后的特使秋公公,翼国方面到场的朝臣自然都是些议和派,众人一脸欢喜,希望王上闾丘羽与秋公公的这次晤面,能促成翼雪两国止战。

第二百三十七章 闾丘羽疯了

来仪殿上,翼国王上闾丘羽高高在上。

太师傅抱一向王上介绍了秋公公,称秋公公跟随雪国王太后萧眉多年,今来翼国议和,是王太后的特使。

秋公公向闾丘羽行了见面礼,尔后,双手呈上雪国方面拟定的和谈草案。

戚公公上前接了,放置在闾丘羽面前的案上,闾丘羽只垂目看了看封面,并未打开具体查看内容。

闾丘羽直接问秋公公道:“孤王先问一句,这份和谈草案,里面有没有天怜长公主的和亲条款?”

秋公公犹豫一下,点头道:“有。”

秋公公还想再解释什么,闾丘羽已经冷笑着道:“王太后派你来,是不是因为你比较胆大呢?”闾丘羽说着,抓起和谈草案,朝秋公公扔去,嘴里骂道,“你个太监也敢朝孤王讨要长公主,我看你是活腻了!”

闾丘羽骂完觉得还不解气,索性从大殿上下来,朝着秋公公的大肚子就一脚踹去,秋公公大惊失色,吓得掉头就跑。

闾丘羽在后穷追不舍,跟在秋公公后面一直追、一直踹,把人踹出来仪殿还不算,又继续在殿外的台阶上追着踹。

殿上一众翼国大臣全都看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众人都已经看出,王上闾丘羽这是动了真怒了!

闾丘羽踹跑秋公公,也不回大殿了,直接甩袖子离开了来仪殿,将一众大臣全都扔在了殿里面。戚公公赶紧跟上,他听到闾丘羽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身后的戚公公说:“他们不懂,孤宁可自己死,也不会交出倾珞!”

闾丘羽走出很远了,大臣们在殿上唉声叹气,议论纷纷,大家总结说,王上真是疯了!翼国这是打算亡国了呀!

秋公公见闾丘羽去远了,才敢一瘸一拐转回,他刚才跑得急,有一只脚微微扭了扭。

傅太师招呼秋公公坐了,负责打扫管理来仪殿的小公公赶紧给秋公公上了茶,傅太师叹着气,对秋公公说:“你回去告诉王太后,如果雪国真的想与我们和谈,‘天怜’这个词,以后不要再提起!”

秋公公揉着脚,喝着茶,叹着气,对大殿里坐着的翼国朝臣抱怨,说你们这位王上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嘛!

宗伯百里高城就说了:“秋公公,其实我也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们对天怜长公主那么感兴趣,两国和谈就和谈嘛,非要扯我们长公主干嘛?难不成你们找人算过长公主的八字,天怜公主可以生下一个一统鸿羽大陆的霸主吗?”

秋公公讪笑着,支支吾吾地回答百里宗伯道:“我们王上和太后为什么一定要贵国的天怜长公主,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司空帅竟然也诧异道:“确实呢,我也觉得很奇怪,谁家打仗不是为了钱呢?怎么你们雪国偏僻就是要人呢?难道这个时候,比较而言,你们不是更应该对城池、对财富感兴趣吗?”

秋公公只得再次“嘿嘿”讪笑,表示自己确实不知个中缘由。

太保甄为殷双手一拍道:“我看雪国多半是投石问路。他们怎么可能不清楚我们王上对自己惟一的王妹——天怜长公主的宠爱,他们点名长公主和亲,其实是碰运气试试,若能于幸运中恰巧将天怜公主迎娶到雪国,那自然好,倘若不能,就会将这条条款转换为绸缎布帛、珠宝玉器、粮食矿产等秋公公,我说的没错吧?你是不是带了这样的替代方案来了?”

太保甄为殷说完,一众人都目光殷殷地望着秋公公,希望他能点点头,只可惜,秋公公却脸色很难看地摇了摇头。

这一下,大臣们的脸色也全都变了,全都摇起了头。

秋公公次日离开了王都会颖,依旧由于细儿和太师府的那二人护送他。

王上闾丘羽给翼国前线三军的命令,也紧跟着秋公公离开了会颖,闾丘羽让北关兵和东圃郡官兵、西岐郡官兵死战到底!

如果把战败的闾丘羽比作一只待宰的兔子的话,那他也是一只红了眼的兔子,现在,这只急红眼的兔子要张嘴咬人了——

战!

死战!

战到底!

竭国而战!

逆形势而战!

战至最后一卒!

战尽最后一滴血!

哪怕是亡国也要战!

这就是闾丘羽的选择!

秋公公回去雪国王都定足,将自己在翼国王宫觐见闾丘羽的遭遇讲给王太后萧眉和于封隆听,俩人都是目瞪口呆。

当听到闾丘羽追着秋公公踹屁股时,俩人齐声道:“闾丘羽真是疯了!”

翼雪两国上下都不曾想到,闾丘羽对天怜公主竟疼爱至斯,乃至为一个闾丘倾珞,置整个翼国全国于不顾,要倾举国之力与雪国决战,意气用事一至于此,竟疯狂到不惜履涉亡国之险!

翼雪两国继续交战,翼国继续败退,听说闾丘羽拒绝和谈,雪国那些将领军卒们都摇着头说,这样下去,翼国只剩亡国一条路了。

可与此同时,雪国议和派的担心也不断加剧,现在雪骑的推进速度逐渐放缓,虽然,此时的翼国,只剩了一些没有战斗力的伤残和老幼,军饷粮草短缺。但是,在他们的拼死抵抗下,庞丰达的雪骑虽然距离会颖王都不足百里,却每一步推进都要付出沉重代价。

战争是一把双刃剑,若不能速战速决,就不再有真正的赢家,只有两败俱伤。

在双方的担忧和注视中,战事继续进行,战线缓慢地向翼国王都逼进,那是一条黑色的死亡线,所过之处,翼国大地寸草不生,全无生迹。

翼国已在争战中罄尽最后国力,连最后的老弱病残都被征召,走上战场,他们一去无回,野草一样倒在雪骑的铁蹄下,泥一样烂去,最终被委顿遗弃在战场上。

站在会颖城头北望,大地之上所进行的,已经不再成其为争战,只剩了雪骑挥舞着镰刀收割翼国军卒的生命。

而看似胜利一方的雪国,也在逐步推进中,深陷战争的泥淖中,不可自拔。

第二百三十八章 秋雨断人肠

转眼已经入秋,翼国今年从春天开始,雨水就格外充沛,绵延过整个夏季后,又潜入秋季,依旧绵绵无尽。

而从来,秋雨总是最断人肠。

已经连续数日了,闷闷的天,闷闷的雨,像一张密闷闷的网,将整个会颖城罩在其中,似乎要将王都所有尚存呼吸的树木花草、人群牛豕都窒息而死。

深夜时分,北大街临水坊二楼,十岁的可心在噩梦中醒来。

可心摸索着,在黑暗中点亮床头的油灯,满眼忧郁地望向窗外,风声雨声扑打着窗棂。

绵绵风雨,总是带给她无尽的噩梦。

可心总会在风雨之夜,梦到她的父兄,梦中,她的父亲和哥哥可歌满身伤痕、浑身上下被雨水打得湿淋淋的样子。

因了这场战争,繁华的北大街萧条无比,绝大多数档口都关了门,逛街的客人更是寥若星辰。

可家的临水坊原本是会颖城里最大最好的花店,很多大臣贵族的府邸,都是向临水坊订花,甚至秋凉馆每次搞大型酒会,都是订购临水坊的鲜花。

可是,随着可家父子先后北上,临水坊现在只有十岁的小女儿可心还在,临水坊不得不停业了。

可心伸手从枕下摸出一支青色的哨笛,捂在胸口。

这支哨笛,是哥哥可歌留给她的。

两个多月前,哥哥可歌应征入伍,临行那天天空也是风雨飘摇,年仅十四岁的可歌披着蓑衣,戴着雨笠,在临水坊门口与可心话别。可心站石阶上,刚刚能够着哥哥可歌的肩膀。

那一刻,可心觉得,哥哥单薄的身子像一片飘零的树叶,脚尖只需轻轻一点,就会随风而去,薄雾般的阳光穿过雨线,照亮哥哥清秀的脸庞,那上面挂满雨珠,亮亮地折射出梦幻的光泽。

哥哥却在看着可心笑,笑得彩虹般灿烂,可歌的胸前,挂着这支哨笛。

“心心,这支哨笛哥哥留给你,夜深时吹响它,哥哥多远都能听到。”这是可歌留给可心的最后的话。

半个月前,可心腿有残疾的父亲为了寻找儿子可歌,报名入伍。可心犹记父亲离别时,也是这样绵延无尽的风和雨,也是这样泠泠的、断人肠的雨声。

父亲也是披着蓑衣、戴着雨笠,和新征的老弱新兵站在一起。

父亲的花白头发被雨水打湿,缱绻在他沟沟壑壑的额头,看上去,像极了临水坊的房檐,无声地滴着浑浊的雨水。

这样的回忆,让可心的泪水终于和着窗外的雨声,从眼角滑落,她将胸前的哨笛攥得更紧。

夜很冷,很孤独,可心将耳朵慢慢附在哨笛上,似乎可以从中听到哥哥温暖的声音,或者可以听到父兄从北方传来生的消息。

第二天上午,可心和会颖很多有亲人在前线作战的人一样,早早来到司马府门前,等待府衙的人发布最新阵亡名单,没有人愿意看到亲人的名字出现在高高的榜文上,却又不得不天天来看。

没有找到名字的人虽然心中微微庆幸,却也开心不起来,谁知道躲过今日的阵亡名单,明日的阵亡名单是否依旧能躲得过去?

而找到亲人名字的人就会捶胸顿足,坐在司马府门口,嚎啕大哭,他们哭喊着,还我儿子的尸体,还我丈夫的尸体,还我父亲的尸体。

每日有那么多阵亡名单公布,却从没有谁的尸骸被运回,如今的翼国,其实是连收敛士卒遗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马革裹尸都已经成为一种奢想!

据那些活着回来的伤兵说,前线上空成群的鹫鹰在盘桓飞舞,地面群狼出没,饕餮往来,夜间彻夜回响着各种野兽的嚎叫和争抢,到处弥漫着尸体腐烂的气息,已经是人间地狱。

黄昏时分,十岁的可心随老弱妇孺汇成的人流走向东郊的艾溪。她将自己纤细的身子藏在哥哥留下的衣衫里,阔大的衣袖在她身上晃晃荡荡。她夹在人流里,像水上的一个泡沫,东摇西荡,晃来晃去。

风雨弥漫的艾溪涨成一条哀伤的河,流过会颖东边,流过人们心头。

当日,那些从军的男儿,他们衣衫褴褛,头戴斗笠,手提竹枪,光着双脚,走在艾溪岸边,边走边扭过头,挥着手、挥着眼泪和亲人、和会颖城做别。他们从军报国,北上抗敌,却流水一样,从此一去无回。

艾溪边,人们弯腰放下一只只纸折的小船,小船在河里打着转,随流水而去,像一个又一个从军的男儿,被河流一个接一个地带走,送去死亡的远方。

可心听大人们说,一些大河中经常能看到从北与郡漂来的翼国士兵尸体,可心想,那是想家的一叶叶小舟,凭着记忆走在回乡的路上。

还有人燃放起河灯,据老人们说,河灯可以为远方的游魂指引还乡的路。

每个黄昏,艾溪水都是满满的一溪河灯,满满的一溪忧伤。

可心随着人们来到艾溪边,却只独自坐在岸上,看着人们放小船,放河灯,对着水面发呆。清凉凉的夜风吹入她的脖颈,她缩着头,小小的她抱着膝,将整个身子蜷进长衣中,眼睛像河灯一样忧伤而莹亮。

她看着那些做成小鞋、小袄、荷花、画舫等模样的河灯,带着畏怯,带着哀思,或孤单地,或并着肩偶偶私语着,像那些丧失亲人、同命相怜的人,互相安慰着,挽臂漂去,渐行渐远。

“来,花妹,你也放两盏船灯吧。”会颖城很多人都认识可心,知道这个可怜的十岁的女孩,在日日盼望父兄的归来,他们向可心做出邀请,并递给她两只船灯。

可心却执拗地摇头,摇头,再摇头,她始终拒绝燃放船灯,拒绝向水中放下那两盏为父兄的亡魂指引归途的河灯。

父兄既是活生生远征而去,就当活生生从大路上归来才是。

可心始终相信,总有一天,父兄或踏步奔行而来,或衣衫褴褛而至,无论如何,总会归来。

她的父兄,惟愿活着,只能活着,必须活着!

第二百三十九章 略胜一筹

太师傅抱一黑着脸,和王上闾丘羽面对面坐着。

换做是别人,闾丘羽可能早就操起砚台砸过去,将对方砸走了——他都已经放了狠话,要和雪国死战到底了,居然还敢在他面前谈议和!

当然,闾丘羽不是没有用砚台砸过傅抱一,但那是以前,自从他用百万黄金将二殿下闾丘闵幽坑进去,他每次见了傅太师都是一副理亏气短的样子。

“必须派人去和谈吗?”闾丘羽心虚地道。

“是的,人家谈判代表都到了,我们也该拿出诚意。”傅太师道。

“可是他们”闾丘羽说。

傅太师自然知道闾丘羽想说什么,他果断地打断闾丘羽的话:“这次他们绝对不会再提长公主和亲的事。”

“哦。”闾丘羽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王上打算派谁去谈?”傅太师步步紧追。

“要不,就爱卿代表孤王去?”闾丘羽试探道。

“不要!”傅太师果断挥手,他才不要被闾丘羽再坑一次呢,闾丘羽已经用百万黄金坑过他一次,傻子才会上第二次当,要是他谈成的条款,闾丘羽来个不认账,自己到时候非给闾丘羽气死不可,却和百万黄金一样,对闾丘羽无可奈何。

傅太师早已想好了和谈人选,他郑重地向王上闾丘羽说:“让文太傅去吧,和谈一直都是太傅府在负责。”

闾丘羽愣了愣,他心虚地看了看傅太师。

嘿嘿,傅太师心里冷笑一声。王上闾丘羽心里想什么,他自然能猜到七七八八,新任太傅文孝勤可是一个钉是钉铆是铆,十足认真的人,也是一个很会闹事的人。王上闾丘羽既然委托文太傅作为代表前去和谈,一旦达成协议,闾丘羽如果想赖账的话,文太傅可不会像傅太师那样善罢甘休,到时候,太傅文孝勤敢带着天下士子将王宫给围起来。

闾丘羽自然也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犹犹豫豫,不肯答应让文太傅去。

可是,傅太师黑着脸,一副王上你不给我文太傅,我今天就不出宫的样子。

终于,闾丘羽还是屈服了。

闾丘羽一点头,傅太师起身就走,他才不要给闾丘羽反悔的机会呢。

太傅文孝勤果然不同凡响,他接到和谈任务后,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跑去向王上闾丘羽要一件信物。并且在王上闾丘羽面前大讲一通“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必亡”之类的话,闾丘羽被文孝勤教育的面红耳赤,随手抓起案上的一件金犀牛镇纸,扔给了文孝勤,让他快走。

傅太师听说后,哈哈大笑,愈发相信自己没有挑错人。

雪国这次来的和谈代表,依旧是王太后萧眉的特使。闾丘羽是个疯子,拼着亡国也要和雪国死战到底,萧眉却不愿意陪着他一起疯,她用自己的理性再次派出了和谈代表,她要努力在雪国和北部边境发生大规模异动之前,在雪国被翼国彻底拖垮之前,促成翼雪两国的停战。

王太后萧眉这一次派出的和谈代表,是自己的二哥,萧思。

萧思来到王都会颖已经两天了,傅太师将他安顿在自己的别馆里住着。然后进宫面见王上,问闾丘羽点名要了和谈代表文孝勤。

这一次和谈,因为只是王太后萧眉的私人特使前来和谈,所以,双方和谈期间并不休战,前线战斗前线的,王都这里和谈王都的。

鉴于上次秋公公被踹屁股的教训,萧思这次一不肯去王宫面见疯子王上闾丘羽,二不肯在宫里进行双方和谈。所以,傅太师才会入宫向王上要和谈代表,并把和谈地址定在了秋凉馆。

为此,沈鹿呦将秋凉馆闭馆停止营业,只接待两国的和谈代表萧思和文孝勤。

萧思武将出身,身材高大,威风凛凛,见文孝勤身材矮小,又加之萧思听说了上一次秋公公受辱的事,萧思心中有气,所以,萧思对文孝勤先就生了要轻贱他、回敬侮辱之心。

二人在秋凉馆初见,萧思率先提出,先交换一件雪国王太后萧眉和翼国王上闾丘羽的一件物什,作为和谈信物。

萧思说完,也不等文孝勤表态,他已拿出一件玉如意,称是他们王太后萧眉的用品,递给了文孝勤,文孝勤不敢怠慢,起身恭恭敬敬,双手接了。

萧思随后就看着文孝勤不说话,他原以为文孝勤会没有准备,拿不出王上信物,萧思还在肚子里打好了质疑文孝勤权限的腹稿,其实是想趁机侮辱一番文孝勤,你既然说你可以代表你们王上和我谈,可你却连一件你们王上的信物都拿不出来,和街上的阿猫阿狗有何区别?到时候谈完了,你来一句,我本来也没有权限代表我们王上来谈,那不是就轻轻松松全可以赖掉了!

不料,文孝勤竟然也拿出一件东西,一个金犀牛镇纸,说是王上闾丘羽的信物。

萧思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敢怠慢,接了后,仔细看过,镇纸下方还有闾丘羽的刻印,知道确实不是假的,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萧思于是将金犀牛镇纸递给身后站着的于细儿,然后就大模大样地掏出一块白绢手巾,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起了手,仿佛这双手刚刚接了多么秽浊不堪的东西。擦了很久,萧思才将绢巾收进衣兜中,然后笑眯眯地看着文孝勤。

文孝勤盯着萧思看了看,然后朝萧思冷冷一笑,伸手摸了摸放在案上的、刚刚收到的雪国王太后萧眉的玉如意,然后也掏出绢巾开始擦手,擦呀擦,也擦了很久。擦完后,文孝勤指尖捏着绢巾看了看,然后开始到处找,最后,一直向门后的垃圾桶走去,将绢巾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萧思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他再也想不到,这个矮个子文孝勤居然这么老辣,这么难对付!

这一天,双方就只是泛泛聊了几句,算是谈判前的热身。

这一天,显然,萧思也不得不承认,文孝勤略胜他一筹。

第二百四十章 温泉池边

远在雪国王都定足的王太后萧眉半卧在榻上,推算着二哥萧思的行程,想着这几天萧思也该到达翼国王都会颖,开始和谈了吧,希望这次双方能顺利达成协议。

萧眉忍不住捏了捏眉心,最近因为两国和谈的事情,她感觉有些心力憔悴,睡眠不是很好,现在萧思既已到达翼国,接下来,她能做的只是在这里等待消息了。

萧眉于是唤入秋公公,命秋公公安排銮驾,她想去泡一泡温泉,消消乏去。

定足王宫有一处天然温泉池,水虽然是天然的温泉水,但不是宫内自产,而是从附近一处温泉导流过来的。

先王佟斯昆在世时,喜欢泡温泉,常常携萧眉一起,前往温泉池。到了小王上佟谷淳,小孩子大多不喜欢这么烫的水,这温泉池就只剩了萧眉自己偶尔去泡一泡了。

萧眉在温泉池裸身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觉得浑身放松不少,渐渐有些昏沉沉起来,想睡觉的样子了,萧眉于是步出温泉池,裹了浴袍,准备更衣回宁禧宫去。

萧眉虽然已贵为王太后,但是,三十多岁的她,身材依旧饱满,皮肤依旧滑腻,心态也依旧维持着少女般的羞涩——这也是先王佟斯昆坦言,喜欢萧眉的原因,她能始终给人以新鲜水嫩的感觉,好像永远都处在佟斯昆初相识萧眉时的少女时代。

萧眉不喜欢宫女太监围在温泉池边看她沐浴时的肌肤和身材,每次来泡温泉,只带两个贴身宫女和一个秋公公,而这三人也只在温泉外围,和宫廷侍卫们一起警戒而已,并不会侍候在温泉池边。

可是,今天,没来由的,萧眉在将温泉池边将浴袍披上肩头时,忽然生出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萧眉心中一凛,凝眉四顾,当即在一树高大的花丛后面看到一点青色的衣衫。

萧眉瞪视着那树花丛,怒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

那点青衫犹豫片刻,移动出了花丛,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衫男子,倒也生得剑眉星目,俊朗帅气,萧眉觉得这人似曾相识。

那男子朝萧眉双手一揖,躬身道:“太医院蒋徽之见过王太后。”

蒋太医这么自报家门,萧眉想起来了,这个蒋徽之,是长公主飞雪公主的老师,太医院的数一数二的名医,自己也曾见过两次,难怪会觉得眼熟。

既然是女儿飞雪公主的老师,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相逢,萧眉对蒋徽之的态度可能会有些不同,只是如今,俩人的这场偶遇,实在令萧眉觉得尴尬。

萧眉暗暗拧眉,这些个侍卫在外警戒,怎么竟然放进来这个蒋太医。

萧眉眼睛略略一扫蒋徽之,发现对面不远,这个蒋太医虽然在躬身作揖,但是,他的头却没有低着,而是抬起着,一双眼睛火辣辣地在萧眉身上扫来扫去,萧眉自然知道,自己刚出浴的身子,湿漉漉的,裹在绢丝浴袍下,自然也是起伏有致,曲线毕露的。

萧眉心中一动。她眯起双眼,望向蒋徽之的眼睛,确认了蒋太医眼中那两点热烈的火星。

萧眉淡淡地问蒋徽之:“蒋太医怎么会在这里?”

蒋徽之声音倒还沉稳,答道:“回禀太后,臣有一味药,需要温泉水来熬制,所以,特来取一些温泉水。”

“蒋太医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萧眉又问。

这一次,蒋徽之说话有些迟疑,支吾道:“来了有些时候了。”

他看到萧眉朝他挑了挑眉,于是犹豫一下,咬咬牙,又回答得具体了一些:“微臣刚来这里不久,王太后您就来了。”

萧眉闻言一愣,心说,这个蒋徽之,这是看了她入沐浴、洗浴、出浴,全过程都看了啊!

绕是萧眉镇定,也忍不住面颊烧了起来。

萧眉没再理会蒋太医,抬脚就走。

与此同时,翼国王都会颖,萧思和太傅文孝勤的较量,正式展开。

今天是正式会谈的第一天,文孝勤依约准时来到秋凉馆,却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萧思才姗姗来迟,脸上是漫不经心的笑。

萧思一进门,正想朝文孝勤打招呼,文孝勤却起身就走,回他的太傅府睡觉去了。

第二天,萧思倒是按时来到了秋凉馆,却不见太傅文孝勤的踪影,只立着文孝勤的助手——太傅府文书陶新然。陶新然笑眯眯地对萧思抱歉道,文太傅身体有恙,有些拉肚子,如厕去了,请萧代表稍坐等候。

结果,萧思坐着一等就是大半天,文太傅就是从厕所出不来。

萧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萧思让于细儿去茅厕催,守在茅厕外面的、负责护卫文太傅的金吾卫不让于细儿进去,于细儿去茅厕催了好几次,金吾卫总是说,文太傅还在里面拉,一会拉完就出来,搞得萧思在秋凉馆里憋着,等了文孝勤整整一天,还总是觉得到处都能闻到文孝勤的屎尿味,气得萧思简直想动手打人了。

到了第三天,萧思没那么老实按时到了,可绕是如此,他还是没能见到文太傅,又在秋凉馆等了一整天。陶新然说,文太傅还在拉肚子。萧思气闷烦躁,却又不好发火。上次自己迟到两个时辰,连句话也没有,人家好歹还派个人告诉你,他在拉肚子,总不能连肚子也不让人拉吧。

萧思这样又空等了一天,晚上回到傅太师的别馆后,萧思左思右想,这文太傅要是一直拉肚子拉下去,事情就麻烦了。文孝勤拉肚子拉个二、三十天,这和谈就算卡在这里了,文孝勤要是再狠点,拉肚子拉上三、五个月,甚至三、五年,妹妹萧眉交办自己的这桩和谈差事,他就算是给办砸了!

萧思很清楚,自己的小妹王太后萧眉之所以要他前来和谈,就是因为雪国再也拖不起了,拖到后面,只怕夜长梦多,引出滑国与随国的合力夹击,起码目前来说,滑国对雪国北部边境还只限于骚扰和牵制,没有全力而攻,而随国,也一直还只是观望。

第二百四十一章 按摩

自打从温泉池洗浴回来,王太后萧眉这几天总有些神思恍惚,常常会突然走神起来。

那天的事情,王太后萧眉后来批评了秋公公,但也只是用叮嘱的方式,她让秋公公以后清场时要仔细些,莫要让闲杂人出现在温泉池附近,对秋公公并没有太过责备。

王太后萧眉不想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这件自己在温泉池洗浴小半个时辰,旁边花树后竟然有个三十多岁的蒋太医,将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个够!

王太后萧眉毫不怀疑地用了“目不转睛”这个词来想象当时的情景。

是太医蒋徽之后来从花树后面转出后,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直视她的眼神,让萧眉猜测,蒋太医当时躲在花树后面的眼神,一定是“目不转睛”。

王太后萧眉略一沉吟,唤来秋公公,让他去太医院找个太医过来,她最近觉得有些身心疲劳,想找个太医来帮她诊诊脉。

秋公公去了,萧眉没有点名要蒋太医,但是萧眉想,太医院很可能是给她派蒋太医来,除非今天蒋太医外出不在。

王太后萧眉因为年轻,且身体一向很好,和太医院打交道比较少。找太医院比较多的那段时间,基本上是在小王上三岁之前,那时候蒋徽之还没有入太医院。

王太后萧眉知道蒋徽之,还是因为飞雪公主学医,拜了蒋徽之为老师的缘故。萧眉因此留意过蒋徽之两次,都是在一些偶然的场合,恰好蒋太医也在场,有人指点给萧眉看,她于是留心看过两眼。关于太医蒋徽之的事情,萧眉都是从侧面得知的。

王太后萧眉知道飞雪公主跟随蒋太医学习的,是妇孺方面的医术,二人多为王都富贵家庭的妇孺进行诊断医治,口碑很好。

既然蒋太医是治疗妇孺的专家,萧眉推断,今日自己派秋公公前往太医院请医生,太医院很可能派蒋太医过来。

萧眉心想,就算这次派来的不是蒋太医,她只需叫多几次太医,总有一次会是蒋徽之的。

秋公公先返回宁禧宫的,没多久,宫女来报,说太医院的太医来了,萧眉摒退左右,宫女带上来的,果然是蒋太医。

宫女退下了,宁禧宫寝殿里,只剩了王太后萧眉和太医蒋徽之。

隔着薄纱床幔,王太后萧眉半卧榻上,状若疲惫,说自己最近感觉很困乏疲累,且有些不思饮食,想请太医帮忙看一看是什么问题。

蒋太医遂说:“让微臣帮太后诊诊脉吧。”说毕上前,状若恭谨。

王太后萧眉伸出了自己的手臂,这截白皙的手臂,简直就是粉嫩如藕。

蒋太医将三根手指搭在萧眉手腕上,凝神把脉。但是萧眉依旧注意到了蒋太医时不时瞟过她身体曲线的眼神。

蒋太医把过脉,对萧眉说:“王太后无有大碍,只是最近有些操劳,静养一些时日就好。我给太后开一点补血益气的草药,太后温补调理一下就好。”

王太后萧眉“嗯”了一声,也不起身,看着蒋太医坐在桌前,铺开纸笔为她开方子。

片刻后,蒋太医开好了药方,双手捧着,对萧眉说:“方子开好了,请太后过目。”

萧眉说:“放案上吧。”

蒋太医只得将药方放在桌案上,然后问道:“不知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王太后萧眉淡淡道:“没什么了,辛苦蒋太医了。”

太医蒋徽之迟疑一下,只得收拾医具纸笔离开。

太医蒋徽之背着医箱,已经走到寝殿门口了,忽然转身对萧眉说:“如果太后不介意,微臣可以为太后按摩推拿一番穴位经脉,能够有效缓解疲劳。”

“也好。”王太后萧眉的语气依旧淡然。

太医蒋徽之返回案前,从医箱里掏出一个木盒,来到萧眉榻前,他谨慎地道:“太后,微臣要挑起您的帘子了。”

虽然没有听到萧眉应声,蒋徽之还是将薄纱床幔都挑起,挂在了床头床尾的钩子上。

王太后萧眉没有动,依旧侧身半卧着,面朝床外。蒋太医的目光随着萧眉起伏的曲线从头走到了脚。

王太后萧眉看着床头放着的那个、蒋徽之从药箱里拿出的木盒,问蒋徽之:“这是什么?”

蒋太医答:“是按摩膏,可以舒筋活络。”

“蒋太医无论去哪里出诊,都随身携带按摩膏吗?”萧眉嘴角扬了扬,意味深长道。

蒋太医看了看王太后萧眉,没有说话。

蒋太医拿张圆杌,坐在萧眉床边,示意萧眉脸朝下趴着,萧眉顺从地趴在了枕头上。

蒋太医又低声道:“太后,还需要脱去上衣。”

王太后萧眉背对蒋太医,开始悉悉索索地解开前面的纽扣,但是,她没有脱上衣,而是重新趴回了枕头上。

蒋太医犹豫一下,伸手捏住萧眉的领子,从上慢慢向下翻去,随着衣服逐渐向后褪去,萧眉双肩以及背部的雪肌玉肤,暴露在了蒋徽之眼前,蒋徽之的眼睛已经开始冒出火星的样子了。

蒋太医原想将王太后萧眉的上衣全部除掉,但是,萧眉不配合,袖子摘不下来,蒋太医只得作罢。

蒋太医挽起袖子,打开木盒盖子,双手擦了些按摩膏,然后,开始给王太后萧眉从肩膀脖颈捏起。

几把捏下来,王太后萧眉不得不佩服蒋太医的按摩手法,的确是很好,劲道适中,让萧眉感觉很舒服。

蒋太医按摩的手逐渐离开萧眉的肩颈,向下滑去。忽然,蒋太医的手明显地有些不老实了。王太后萧眉及时出手,按住了蒋太医的手。

王太后萧眉拧着眉,侧头看向蒋太医,眼睛里满是询问。

太医蒋徽之却毫不畏怯,他反手将萧眉的手掌攥在手中。

他俯下身去,脸几乎要贴上王太后萧眉的侧脸了,他在萧眉耳边低声道:“你不就是因为想见我,才传太医的吗?”

萧眉瞬间有一种被人从里到外都看穿都感觉。

她又抬眼看了蒋太医两眼,轻轻起身,裹好衣服下了床,淡淡地说了声:“本宫有些乏了,辛苦蒋太医了。”

王太后萧眉说完,头也不回,一直朝寝殿的后殿而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剑拔弩张

萧思和文孝勤谈判这边,新太傅文孝勤又拉了两天肚子,拉得萧思实在受不了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也非得拉肚子不可了。

萧思的心越来越慌,他发现自己错了,他因为临行时,秋公公向他述说了自己在翼国所受的侮辱,所以他一来就准备拿三拿四,帮秋公公出一出气,也给翼国方面一个下马威,不料,却因对手是文孝勤,而将自己陷入了麻烦之中。

萧思思来想去,困境已成,别无他法,只得求助傅太师。

太师傅抱一吸着旱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听萧思讲了这几日的和谈情况,萧思着急地表示,他现在连文孝勤的人影都见不上了。

傅太师告诉萧思,自从上一次和谈,太傅府参与和谈的三个人,原太傅常习均弄得临退休还被免了官职,文书方恩被毒死在有余别馆,陶新然疯疯癫癫了很久,最近才好转。如今,和谈代表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没有一个大臣愿意接,傅太师坦言,就连他也不愿意接。

现在,总算有个不怕事不怕死的新任太傅文孝勤肯接了,傅太师劝萧思努力抓住机会,尽量和文孝勤达成和谈协议,否则,机会错过,他也很难再促成双方进行下一次和谈了。

因为实际上,最不愿和谈的人其实是王上闾丘羽,那些主战派大臣还在其次,而王上闾丘羽现在已经被天怜长公主的和亲条款激得毫无理智了,张口闭口就是要死战。

傅太师告诉萧思,这一次,他也是仗着一点老面子才从王上闾丘羽这里讨要来文孝勤这个和谈代表,下一次,闾丘羽未必还给他面子,同意再次和谈了。

萧思求见傅太师,原本还希望傅太师能出面,劝一劝文孝勤,不要那么嚣张,若是可以,直接更换一个和谈代表那是最好。

结果,听傅太师这么一说,萧思傻眼了,知道自己这次可能祸闯大了,这个文孝勤若是真的一去不回头,他可能也只得空手回去见他的小妹王太后了。

从太师府出来,萧思回了一趟住所,拎着自己从雪国带来的上好人参、雪蛤等,经过药店时,又去买了好多治腹泻的药,就朝太傅府去了。经他好说歹说,总算见到了拉肚子的文太傅,萧思陪着笑,诚恳地向文太傅表达了自己那天迟到两个时辰的歉意。

文孝勤点点头,算是接纳了萧思的歉意,萧思送的腹泻药收了,别的那些贵重的人参、雪蛤等,还是让萧思拎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萧思早早出门,生怕路上有什么意外让自己迟到了,他终于比预定时间还要早盏茶功夫,到达了秋凉馆。

萧思喝着秋凉馆奉上的茶,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今天这个文孝勤还会不会继续拉肚子。

约好的谈判准点时分,于细儿跑来向萧思欢喜地报告,说文太傅到了。萧思长吁一口气,赶紧迎出,殷勤问候。

这一天,双方才算开始了涉及协议内容的正式和谈。

这几天,王太后萧眉有点心烦意乱,但她没有再召太医,而是自己闷闷地思考着什么。

午后时分,阳光静好,王太后萧眉走出宁禧宫去散步,白水湖边是萧眉常去的地方,这个时节,湖岸边尚有鸦飞莺啼,柳暗花明。

湖边基本看不到什么人影,宫女宫人们远远看到王太后走来,早已避得不见踪影了。所以,当萧眉迎面看到蒋太医正在不远处时,愣了愣。

太医蒋徽之正俯下身去,全神贯注地嗅着一朵白玫瑰。

跟在王太后萧眉身后的秋公公正要上前撵人,萧眉抬手制止了他。

秋公公遂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远处。

萧眉在柳荫下站了一会儿,看着蒋太医的侧影,她不进不退,也没出声。

蒋太医突然歪过头来,眸子深邃地看住萧眉,似乎是刚刚才发现王太后萧眉的到来。

但是,蒋太医却并没有上前见驾。他伸手摘下刚才俯身嗅着的那朵白玫瑰,迎着王太后萧眉行去,边走边说:“这样美丽的一朵花,却独自开在这无人的湖边,难道不寂寞吗?”

蒋徽之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望着对面的萧眉。

王太后萧眉知道,蒋太医这些话,看似在说手中那朵白玫瑰,实则却是说她。

太医蒋徽之径直而来,经过王太后萧眉身边时,萧眉能感到他的嘴唇蹭了蹭她耳侧的头发,一股热气拂过,蒋太医在萧眉耳边轻声道:“太后你今天真美!”

蒋徽之脚下未做稍留,飘然而去。

萧眉低头看去,那朵白玫瑰被蒋太医留在她的手中。

萧思和文孝勤各为各自国家的利益,在秋凉馆中谈判了几天,随着条款的逐渐细化和增多,双方越来越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谈判每日都在艰难中推进,双方互不相让,拍案而已是双方司空见惯的动作。

萧思曾在盛怒之下,饶过谈判桌,冲到文孝勤面前,手指点着文孝勤的胸口,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座椅里的文太傅。

萧思是武将出身,亦曾杀伐无数,盯着文孝勤的豹眼圆睁起来,目光中满满都是威胁,像天上的猎鹰盯着地上的田鼠,几乎要将太傅文孝勤生吞活吃下去。

但是,文孝勤毫不示弱。萧思比他高出近两头,别说坐着了,就是站起来,也是处在下首,有些气势不够,压不过萧思,他就干脆双手在谈判桌上一撑,人一下子站在了椅子上。

如此一来,文孝勤反而比萧思还高出一头了!

站在椅子上的文孝勤,亦学着萧思的样子,低下头去,手指点着萧思的胸口,居高临下,狠狠回瞪萧思。

那时候,太傅文孝勤的枣红脸庞亮闪闪的,像烧红的熨斗,随时准备烫在萧思的脸上。

最后,在这场眼睛与眼睛,身高与身高的对决中,还是萧思先放弃,先败下了阵。

萧思讪讪地转身,回到了谈判桌对面,重新落座,双方重新进行谈判。

第二百四十三章 我会测字

飞雪公主佟谷清来到宁禧宫时,王太后萧眉正在插花。

王太后萧眉微微俯着身子,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她的耳垂饱满,她的鹅蛋脸型,她的黛眉,还有她柔软的长发都像洒了一层薄金。

飞雪公主佟谷清羡慕地望着自己的母后,萧眉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她的身材还是那么饱满,动作依旧那么优雅,神情依旧那么动人,岁月竟是一点痕迹都没有在她身上留下。

飞雪公主佟谷清心中泛了一点酸,她的母后萧眉这些年也真是不容易,父王过世后,母后一直辛苦操劳,带大她和王弟,辅佐王弟坐稳了王位,终于开始亲政。

佟谷清好想这样从身后抱一抱母后萧眉,但是,这个念头,仅仅产生了一瞬,就被佟谷清摇着头驱走了。

她和母后已经错过了最容易沟通、最容易亲近的时候,那时,年幼的她因为刚刚失去父王,孤独无依,可是母后却无暇顾及她,全部身心都在帮着王弟维护王位,她只能一日又一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如果那时候,母后能多关心关心她,或许她们母女不至于见面这么生疏客气,不至于连想拥抱一下都只是一闪念。

“母后,您插花呢?”飞雪公主轻声问道,提醒母后萧眉她的来到。

王太后萧眉转过身来,这才发现飞雪公主佟谷清的存在。

王太后萧眉笑着点头,示意飞雪公主坐了,又让宫女奉了茶。母女二人扯了几句,互相问了问最近都在忙什么。

“母后找我来,有什么事情吗?”飞雪公主问道,她并不认为母后萧眉突然找她来,就是为了和她拉家常的。

“恩,也没有什么事,想请你帮我把把脉。”萧眉淡定地道。

“母后身体不舒服吗?”飞雪公主佟谷清有些焦急道。

“没什么,只是感觉有些疲乏。”萧眉微笑着,淡定地道。

“我给母后把把脉。”飞雪公主道。

佟谷清因为没有带医箱来,于是找了一个小靠枕,垫在王太后萧眉的手腕下,开始为萧眉仔细把脉,把完左手,又把右手。

然后,她心情稍松,笑着朝萧眉道:“母后没什么大碍呢,就是有些操劳,休息调理几日就能好。”

萧眉说道:“你和蒋太医真不愧是师徒,说法都一样呢。”

飞雪公主睁大眼睛,惊喜地问:“老师也给您诊过脉吗?”

“恩。”萧眉笑着点点头,然后取出蒋太医那日开给她的方子给飞雪公主看。

飞雪公主佟谷清仔细看过后,由衷地赞道:“老师的方子开得真是好呢!温和简洁,不辛不燥,亦不冗杂。很多人自称名医,开出来的方子,总是自吹大方子,其实,用的都是些芳窜辛燥药品,往往有伤阴劫液的流弊,药味繁多,处方杂乱。

“好比猎者‘广络原野,冀获一兔’一样,无异兴师动众,无的放矢,连我老师的脚后跟也及不上,还好意思自称名医,依我说,我的老师他才能算得上是”

飞雪公主佟谷清正神采飞扬、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注意到了王太后萧眉看向她的目光,飞雪公主佟谷清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尤其是关于她的老师的话。

“看来你对蒋太医评价很高呢”萧眉沉吟着,意味深长道。

飞雪公主佟谷清红了脸,别过头去,没有再说话。她知道这个问题上她若接口的话,只会越描越黑。

萧眉忽然神色一凛,对飞雪公主道:“清儿,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民间的话,像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早已经谈婚论嫁了。”

“母后!”飞雪公主佟谷清一脸惊愕,显然对于王太后萧眉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有些思想准备不足。

“清儿,若有哪家的公子你看中了,可以告诉母后,母后可以为你设法成全。”

“母后,清儿还小,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件事。”飞雪公主低声道。

“或者,就由母后帮你择一家富贵人家的良善子弟,代为指婚如何?”王太后萧眉道。

“不不不!”飞雪公主佟谷清大惊失色,连连摆手道。

“清儿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萧眉斜睨着飞雪公主,试探道。

“母后!”飞雪公主佟谷清既不愿否认,也不肯承认,扭捏着,整张脸都通红起来。

萧眉再进一步诱供道:“清儿,你若有了心上人,不妨告诉母后,母后也可以代为设法,成全你们。”

飞雪公主眼望萧眉很久,好几次,看着就要说什么的样子,最终,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萧眉心中微微叹气。

飞雪公主佟谷清的心已经彻底慌了,她想着不能再继续在母后宫里呆下去了,于是,起身告辞,匆忙忙朝殿外逃一样而去。

佟谷清已经快到殿门口了,萧眉忽然叫住了她,萧眉想,自己还是要确认这件事情,这么重要的事情,她不能出错。

萧眉朝飞雪公主招招手,示意她过来,飞雪公主怯怯地来到她身旁,萧眉朝她眨眨眼道:“母后最近学会测字了呢?要不要玩一玩?可以测出你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呢,要不要测一测?”

飞雪公主犹豫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王太后萧眉遂让飞雪公主随便写一个字给她。飞雪公主沉吟片刻,写了一个“闲”字。

萧眉略一沉吟,笑道:“清儿这个字,真是好字呢!‘闲’这个字,木于中,而清儿你恰好又是从医的,以草木为药,医治众生,可谓仁心在怀呢。这个‘闲’字意味着,清儿未来的夫君必也是一位仁心仁术,救死扶伤的善良之人呢!那样母后也就放心了!”

萧眉说这番话的时候,仔细观察着飞雪公主的表情,果见飞雪公主满面羞涩,却明显的十分开心。想来,萧眉这番话,让她浮想联翩了呢。

王太后萧眉突然凑近飞雪公主,低声对佟谷清说:“我还能测出你未来夫君的姓氏呢”

飞雪公主佟谷清吃了一惊,信以为真,呆呆地看着母后萧眉,脱口而问:“他姓什么?”

“姓蒋。”萧眉道。

飞雪公主佟谷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双颊绯红,掉头就跑。

佟谷清走得太快,因而没有听到萧眉那声低低的叹息。

第二百四十四章 再提和亲

萧思和文孝勤的和谈,已近最后尾声,双方已经在大部分条款上达成一致,剩余只有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还需要进一步磋商确定了。

于细儿却突然送给萧思一封王太后萧眉的飞鸽传书,令他增加长公主和亲条款——雪国的飞雪长公主和亲翼国。

萧思看到这封传书的时候愣了愣,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上写着的内容,确实是飞雪长公主和亲翼国王上闾丘羽。

可萧思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他就跟于细儿分析,会不会是传书人将王太后的意思写错了?王太后说的长公主和亲,应该是翼国的天怜长公主和亲雪国王上佟谷淳吧?而不是雪国的长公主和亲。天怜公主和飞雪公主都是长公主,只不过一个是翼国的长公主,一个是雪国的长公主,有可能是传书人把两个长公主弄反了。

然而,这封传书不仅明确写着是飞雪长公主和亲,还写了和亲对象是翼国王上闾丘羽,这样看来,又不像是写错的样子。

萧思和于细儿讨论了很久,最终确定了这确实是王太后萧眉的意思。但是,王太后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命令,俩人始终有些琢磨不透。

第二天上午,萧思到达秋凉馆,与文孝勤甫一见面,就提出了长公主的和亲条款。

结果,还没等萧思解释清楚,文孝勤已经勃然大怒道:“贵国如果没有和谈诚意,就不要这样一次一次来浪费彼此的时间,大家直接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就好了。长公主和亲的条款,我们一开始就已言明,贵国是绝不再提的,否则,我们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和贵国进行和谈。”

萧思赶紧解释,再三强调说:“是我们雪国的长公主和亲,不是要贵国的长公主和亲!”

文孝勤有点听不懂萧思在说什么,皱着眉头看着萧思,但是,好歹停止了对萧思的怒斥。

萧思这才有机会具体解释清楚他所提出的“长公主和亲的条款”,具体内容是雪国的长公主飞雪长公主,和亲翼国,与翼国王上闾丘羽进行婚配。

文孝勤听懂了萧思的意思,发了好一会儿愣,他直愣愣地看着萧思,很想说,你们雪国怎么这么热衷和亲呢?点名我们的长公主和亲不成,居然又掉过头来让你们的长公主来和亲!

可是,文孝勤知道,这种话,自己肚子里转一转也就算了,不能真说出口的,至少不能朝着雪国的谈判代表说。

按照套路,文孝勤自然还是首先表态,拒绝这个和亲条款,他说:“萧代表,贵国的这个条款,我们可能很难接受。我们王上和王后伉俪情深,多年来王上除了王后一人,从未纳妃,怎么可能接受贵国长公主中间插上一脚呢?”

萧思就说:“太傅您这话就不对了,我们长公主要的只是一个婚配,又不是要你们王上的心。至于俩人婚嫁后,你们王上究竟会和哪个妻子情深款款,那是他们三个人感情的事情了,不是我们和平协议能管得了的。太傅你不会是对你们王上和王后的感情没有信心吧?”

文孝勤就朝萧思瞪眼睛,说:“萧代表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我对王上和王后的感情没有信心呢!”

萧思笑道:“有信心就好。其实,这条和亲条款,最能体现和看出贵国是否真的有和平的诚意。我们点名贵国天怜长公主和亲,你们说王上舍不得自己的王妹,好,我们对此理解并且接受。你们舍不得王妹,那就又我们来舍出王姐,好不好?

“我们王上和长公主也是姐弟情深的,他们的母后、王太后也一样是舍不得她的孩子原来翼国和亲的。但是,为了两国的友好和平,为了两国能真正信赖互助,建立牢固长久的睦邻关系,我们愿意忍痛割爱,让我们的长公主来贵国和亲。我们飞雪长公主年方十五,花容月貌,冰清玉洁,身份高贵,如果这样贵国还是不肯接受她,是不是有些说不过去了呢?”

文孝勤想驳斥萧思,但是,却说不出话来,看上去,像被噎住的样子,因为,萧思讲的,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文孝勤想了想,回答萧思说:“这个条款因为涉及我们王上本人,我不好替我们王上拿主意,所以,还是要请示王上本人定夺。”

二人于是暂时搁置这个飞雪公主的和亲条款,先就一些原先计划的细枝末节的条款进行了协商。

当天下午,文孝勤就将萧思突然提出的这条和亲条款汇报给了王上闾丘羽。闾丘羽初听以为自己听错了,朝文孝勤又问了一句:“太傅说什么?”

文孝勤说:“初开始,臣也以为听错了呢,后来再三和萧代表核实,他们确实就是这个意思,要将他们的长公主飞雪公主和亲给王上您!”

接着,文孝勤又介绍了飞雪公主的情况,基本都是用的萧思的原话,什么“年方十五,花容月貌,冰清玉洁,身份高贵”。

闾丘羽接口就说:“十五岁,这不是和天怜一个年纪吗?不行不行!你就说年龄差距太大,孤王不接受!”

闾丘羽说完,不等文孝勤说什么,扔下文孝勤就走了。

文孝勤第二天将闾丘羽的意见告诉萧思,萧思笑道:“这种事情,只听说过女孩子嫌弃男人太老的,还没听说过男人嫌女孩子太小的。飞雪长公主十五岁已经及笄,无论是贵国的习惯,还是我国的习惯,都是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呢。贵国王上所谓的年龄差距大根本不是问题嘛!”

萧思的意思很明白,我们还没嫌弃你们王上老呢,你们王上倒嫌弃起我们长公主小来了!这个理由,不接受。

萧思随即表示,这条条款是双方最后的条款了,成则签,不成他就撤,大家就算白谈一场吧,说完起身走了。

文孝勤昨天刚被闾丘羽将他独自扔在慎德殿里,这会子又被萧思将他扔在了秋凉馆里。

文孝勤烦得差点揪着自己的头发暴叫起来。

第二百四十五章 好在,要的不是心

太傅文孝勤思来想去,为免这次和谈功亏一篑,他决定再去见一次王上闾丘羽。

忠厚老实的文孝勤没有隐瞒萧思的说法,将萧思的话原原本本、一股脑儿全都汇报给了闾丘羽,包括那些女孩嫌弃男人老,男人不嫌女孩小之类的话。

闾丘羽气得眼珠都差点瞪出来,却无以反驳,因为萧思说得确实如此,民间婚配确实都是,男人都喜欢年轻姑娘,而年轻姑娘往往却嫌弃男人老。

闾丘羽忽然问文孝勤:“这次和谈如果破裂,会不会传出,破裂原因是因为雪国长公主嫌弃我这个翼国王上太老呢?”

“啊?”太傅文孝勤被王上闾丘羽的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但是他转念一想,立即心直口快道,“真有可能哦!”

因为文孝勤确实听说,民间关于上一次翼雪两国和谈破裂的原因,有说法是说因为天怜长公主嫌弃雪国王上是个“小屁孩”!

而下一次,人们确实很有可能说,两国最终没有谈成,是因为飞雪公主嫌翼国王上闾丘羽是个“老男人”呢!

文孝勤还怕闾丘羽对这种可能性预估不够,还神补刀说明道:“到时候小道消息很可能说,是因为飞雪公主嫌弃王上您是个老男人!”

“老男人”、“小屁孩”、“小姑娘”、“和亲”、“止战”、“谈崩”这些词在闾丘羽脑中翻江倒海,闾丘羽脸上憋得一阵阵发红、发紫、发黑、发白。

看到王上闾丘羽唉声叹气、百无办法,文孝勤于是试着提醒道:“王上,要不您和王后商量下?”

闾丘羽豁然抬头,望着文孝勤的眼睛,君臣对视在一起,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中怀了国鬼胎——为翼国而牺牲一些东西的鬼胎。

许久之后,闾丘羽无力地挥一挥手,文孝勤无声地退出了慎德殿。

王上闾丘羽去到瑞香宫,王后周致看到闾丘羽百忙之中还来看望自己,满心欢喜。可是,等闾丘羽左绕右绕,终于说出了这条和亲条款后,周致一下子就黑了脸。

王上闾丘羽叹气道:“致儿你若不同意,我让文太傅回了雪国代表就是了。”

王后周致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看着闾丘羽道:“要能回绝,你早已回绝了,是不是?”

“恩。”王上闾丘羽喉咙有些哽咽。

“如果不接受这个条款,会如何?”王后周致问,眼睛里泛了一圈红。

“和谈可能就破裂了。”闾丘羽低声道。

“恩。”周致道。

“破裂就破裂吧,”闾丘羽故作轻松道,“反正现在前线陷入了拉锯战中,雪骑虽然距离我们只有三十里了,却已经连续三天寸步未进了。他们想要彻底亡我翼国,谈何容易。”

周致惨然道:“那王上将成为翼国历史上,第一个丢了王都的王上。”

“呵呵,”闾丘羽凄凉地笑道,“也是翼国历史上第一个亡国之君。”

这一点,周致原本也想到了,但是她没忍心说出来。闾丘羽却自己说了。

王后周致又是好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悠悠地道:“前线每天都在死人,不要再拖了,拖一天是一天的伤亡。”顿了顿,周致又说,“好在,他们要的不是你的心。”

闾丘羽发现,周致的说法倒是和雪国代表萧思的说法一致呢,萧思也是说,他们要的不是他的心。

周致说完起身走了,经过闾丘羽面前时,闾丘羽好想伸手拽住周致,却终于没有。

闾丘羽觉得自己实在没脸拽住周致说话,当年,他曾向周致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纳妃嫔不变心,而如今,他却终于成为一个背盟败约的人。

王上闾丘羽一个人在瑞香宫里呆坐了好久,才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开。

翼雪两国和谈协议终于达成,文孝勤和萧思分别作为翼雪两国的代表,进行了签署,但是,正式生效还需等萧思将协议内容传回雪国王都,待小王上佟谷淳正式批准后才能生效。

这些日子,雪国小王上佟谷淳还是一直躲在于化雪的锦鲤园里,但他的心情已经不像此前那么愉悦了,显得十分的心浮气躁,烦闷无比。

小豆子每天负责从宫里将各路军报悄悄送到锦鲤园来,可最近的军报却实在有些不太乐观。

南线方面,庞丰达的雪骑推进到距离翼国王都会颖城三十里处,就寸步难行了,与翼国方面的军队展开了拉锯战,双方阵地几次易手,常常都是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而北线方面,滑国明显加大了骚扰程度,最近甚至与樊将军的狼师进行了几次大规模战役。

西线的随国方面,原先仅仅是观望的随国军队,最近开始频繁出击,多次与罗定一的骄旅接触,双方开始有了摩擦和争战,虽然,规模都还不是很大。

目前,若想破此困局,惟一办法是雪骑那边需得速战速决,拿下翼国的王都会颖,尽快回援两边——起码把狼师和骄旅的各自两个团还给他们也好啊。

可是,这又谈何容易呢?别说想要拿下会颖城不容易——毕竟,会颖是对方的王都,王都既灭,其代表意义是为亡国的,所以,翼国方面必定是会拼死护守王都的。

此外,攻城容易守城难,拿下翼国王都会颖之后,怎么守呢?雪骑主力撤离,翼国势力必将卷土重来,那时,会颖王都重新易手,之前所有的伤亡和努力,就都前功尽弃了。

正在小王上佟谷淳烦恼忧心这些事情时,受园子的门卫飞跑着来向于化雪汇报,说王太后萧眉来了。

于化雪和小王上都有些吃惊,小王上佟谷淳愈发沮丧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躲在锦鲤园里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知道呢,却不料,他的行踪早在母后王太后的掌握之中。

但是,小王上佟谷淳虽然心里不开心,却并不敢不见王太后萧眉的驾,当下,小王上带着于化雪赶紧赶到锦鲤园门口,迎接王太后萧眉去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拜访锦鲤园

小王上佟谷淳陪着王太后萧眉边走边说话,于化雪在前面引路,一行人从锦鲤园门口朝内行去。

王太后萧眉的目光偶尔瞟过于化雪的背影。

王太后萧眉是第一次见于化雪,她心中有些诧异,想不到,于化雪看上去竟是这么文弱纤瘦,却能让小王上佟谷淳对他信赖有加,连全权和谈都可以托付于他。

而最让王太后萧眉感到惊奇的是,萧眉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因为少小丧父,四岁登基,周围环境总是对小王上虎视眈眈,随时想吞食他的样子,所以令到佟谷淳性格怪异,不知不觉间养成了很多邪恶不良的嗜好,这一点,连萧眉都拿小王上佟谷淳没有办法。可是,王太后萧眉却听说,于化雪的规劝小王上佟谷淳竟是听的,佟谷淳在于化雪的劝诫下确实改了很多恶习。

于化雪从翼国归来后,小王上佟谷淳更是日夜呆在于化雪的锦鲤园里,每日在这里审阅奏章,与于化雪讨论国事,并没有像在宫里那样,搞些邪异瘆人的勾当。这一点着实难得。

王太后萧眉悄悄想,只可惜这个于化雪与其父于封隆政见不同,否则,真的可以和于封隆一起,成为她的左膀右臂呢。不过目前也不错,于封隆对她多有帮助,于化雪则和小王上走得比较近,这对于家父子对王室的贡献还是显而易见的。

小王上佟谷淳和母后王太后萧眉一起到达小王上在锦鲤园里的书房,于化雪很识趣地连书房门都没有进去,就告退了,这令王太后萧眉感到很舒服,对于化雪的打分又高了几分。

毕竟,王太后萧眉今日打算和小王上佟谷淳谈的事情,在最后确定之前,并不想有别人知道。

王太后萧眉给小王上佟谷淳出示了萧思与文孝勤谈定的和平协议。若是早几日,小王上佟谷淳雄心勃勃,誓言将狼尾巴旗插上翼国王都会颖城头时,小王上未必肯看这份和谈协议,但是,最近几日,雪骑无力推进,边关变故频生,小王上也开始着急了。

小王上佟谷淳仔细阅读了协议内容,发现这次翼国的赔偿,比之上一次于化雪商定的内容,缩减了十分之一的样子,小王上皱起了眉头。

王太后萧眉自然知道小王上在想什么,她于是向小王上解释了这次和谈的艰难:“翼国因为自上次和谈后,又投入了很多的人力物力与雪国作战,现在也是财力空虚,想让他们拿出更多的赔偿已经不能,即或想维持此前于化雪谈好的赔偿,他们也是不肯的了。

“母后知道淳儿很想创造雪国历史,将雪国的狼尾巴旗插在翼国王都会颖的城头,母后也相信淳儿有这个能力,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是,狼尾巴旗一插的代价,就是这份协议上的所有赔偿。淳儿你要算一算账,不仅要算夺取会颖的代价,还要计算夺取会颖之后守住它的代价。”

小王上佟谷淳拧着眉头,许久不语。

萧眉观察着小王上佟谷淳的表情,继续解释分析道:“翼国王上闾丘羽目前之所以肯和谈,不过是考虑自己的面子,和谈可以避免他沦落为翼国历史上第一个丢掉王都的君王,这就是淳儿你和闾丘羽之间最尖锐的矛盾所在。你想要努力创造的雪国历史,恰恰是闾丘羽要拼死保住的王都不破的翼国历史。

“其实,本质上来说,我们和翼国和谈交易的,就是这个创造历史的机会,淳儿你要将自己即将创造的历史记录在距离王都三十里处停下,出售给闾丘羽,而闾丘羽付出的,就是协议上的这些赔偿。”

小王上佟谷淳听了萧眉这番话,忍不住长叹一声,但是萧眉已经看出,小王上经过一番算账,还是愿意和翼国王上闾丘羽做这次交易的。

忽然,小王上佟谷淳看到了协议最后的和亲条款,他有些吃惊地看了两三遍,然后抬头问萧眉道:“母后,这里怎么写着王姐和亲翼国呢?”

小王上佟谷淳话语里的意思,明显是在问萧眉,这项和亲条款是不是弄错了呢?

王太后萧眉淡定地道:“两国和亲原本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好事,可以让两国王室的血脉融合,缩短距离,增加亲善感,有困难的时候,血亲之间是可以互相照应的。既然他们不愿意将天怜公主嫁过来,那我们就将你王姐嫁过去也是一样。”

“母后真的是这么想的?”小王上佟谷淳高兴地道。

“当然呀。”萧眉奇怪小王上有此一问。

小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我还以为,母后心里只有二表哥,一门心思只想帮二表哥娶到天怜公主呢!”

萧眉摇头而笑道:“傻孩子,怎么会呢?不管天怜公主和亲我们雪国,还是清儿和亲翼国,无论谁和亲,都是因为有益国家利益,母后才予以支持的,而不是为了谁谋取个人利益。母后作为一国之太后,做为淳儿你的母亲,这点格局还是有的,是不是?”

萧眉这么说完,还不忘调皮地朝儿子佟谷淳眨一眨眼睛。

小王上佟谷淳开心地笑了,然后还朝王太后萧眉拼命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关于飞雪公主的和亲,小王上佟谷淳最后还是问了一句:“王姐她同意吗?”

对此,萧眉心中还是颇为满意的,总算这个小王上考虑国家利益的时候,还知道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姐姐愿不愿意。

萧眉道:“清儿会同意的,这对她也是一件好事,她可以成为翼国惟一的王妃,而她的孩子,将同时身具翼雪两国的王室血统,这是一件令多少女子艳羡不已的婚姻啊!”

“好,既如此,这份协议咱们就签了吧!”小王上佟谷淳脸上阴霾尽扫,精神大振,爽快地道。

萧眉心中又是一动,儿子佟谷淳居然没有说,要和于化雪商量一下,就直接拍板确定了这份协议,这让萧眉很开心,心里放下了一桩事。

此刻,正在佟谷淳书房门外溜溜达达的于化雪并不知道,他刚刚躲过了一死,王太后萧眉来锦鲤园之前就已想好,如果小王上佟谷淳对王太后萧眉表示,这份协议他还要给于化雪看一看,和于化雪再商量斟酌一下,萧眉不会容忍于化雪继续存在下去。

一个可以控制和左右小王上的人,王太后萧眉不会让他活太久的

第二百四十七章 落玺无悔

翼国王上闾丘羽好几天都没有上朝了,清影殿寝殿里,闾丘羽在瞪眼望着铜镜。

议好的和约在闾丘羽案头放置很久了,他却始终没有翻看。

他不敢去看,他怕自己打开和约的瞬间,会从那薄薄的卷册里,淌出一条泪水和鲜血汇聚的溪流——那是翼国子民的鲜血,是闾丘祖先的泪水。

他不需要看和约,也知道上面写着什么!

满卷耻辱血,行行辛酸泪!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和约内容。

议和的消息传出,主战的国人号啕痛哭,丧父丧夫丧子的孤儿寡母在谩骂王上的懦弱无能,不为子民复仇。

人们只看到他的妥协,却看不到他的抗争。

他的眼泪,他胸腔里涌上来的鲜血,他孤狼一样的长嚎,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

他把泪水吞进了肚子,把鲜血喷在铜镜上,把嚎叫压抑成喉咙里含混的呃呃声。

举国皆耻,而他这闾丘羽的耻辱,却是最甚的!

虽然,和约所写,是雪国长公主飞雪公主与翼国王上闾丘羽联姻,条款并未是使用“和亲”字眼,但是,闾丘羽知道,这条条款中,真正和亲的,是他闾丘羽,而不是雪国的飞雪公主。

他需要以翼国一国之主的身份进行一场和亲,以换取雪国的撤兵!

而和亲,那是历来只有战败国的女人才需要做的事!

一想到“和亲”这个词,闾丘羽那双腥红的、狼一样的眼睛就再也不肯张开了。

他不肯看眼前的铜镜中、那头叫做闾丘羽的、被打趴下的狼!

那头狼缩着肩膀、耷着脑袋,一双狼目仓惶北顾。

那是一头羞耻的母狼才具有的目光!

是的,他闾丘羽是一头狼,一头受伤的狼,一头受伤的母狼!

这头母狼不得不夹着被人打断的狼尾,拖着瘸了的狼腿,断着一条手臂,披上大红袍,系着红绣球,去求和,去和亲。

他要娶嫁的人,是自己的征服者,雪国的飞雪公主。

虽然,对这样的命运,他非常的不忿,可是,他却无力反抗。

他已经罄尽国力兵力了,却依旧挡不住雪骑的铁蹄。

北与郡尸横遍野,成群结队的鹰鹫盘旋觅食,久久不去。绘着鱼骨的翼国大旗和尸体一起,为秋雨淋泡,尸体很快发臭,空气中到处飘着腐烂的气息——这是前线军报中传回的内容。

今年翼国雨水丰沛,到处汪洋一片,很多人无家可归,食不果腹,军民中能吃到马皮、挖到树根的,已属幸运,不少地方出现易子而食的现象。整个翼国钱粮、人力均已消耗殆尽,连喘一口气的力量都无——这是北与、东圃、西岐三郡郡府传来的报告。

他战不赢雪国,所以,他只有自己挺身和亲!

闾丘羽慢慢睁开眼睛,瞪着腥红的眼睛看着面前的铜镜。镜中人左袖管空了一截,双眼布满血丝,嘴角挂着一缕殷红。

他硬生生吞下一口冲过喉咙的腥血,伸出一只手覆住镜中人的脸。

铜镜上的右手和镜中人的脸色一样苍白,指缝间流出的鲜血在铜镜上结出一朵刺眼的桃花。

手是刚才和戚公公及程风争夺青蝶剑时所伤。

他拔出青蝶剑想自刎,却被戚公公和四护卫拼死夺下。

望着镜中的自己,闾丘羽的心阵阵痉挛,他能感到自己的心正泣血而痛,自己这个废了一只手臂的人,已经连一把自戕用的剑都拿不到了。

一个败国之君,是连死的权利都没有的。

死,是傲者的权利,是对尊严的最后扞卫,而自己,有什么资格傲?有什么尊严可扞卫!

耳边,一个尖锐的声音越来越响:你这个闾丘家的废人,你只能做一条狗,一只叼着骨头默默等死的狗!风雪如刀,你这只狗总有被冻死、饿死、被烹饪为狗肉煲的一天,根本无需上演自戕之类的闹剧

那声音边讲,边开始凌厉地笑,撕人心肺地笑,最后竟笑得咳嗽起来。

闾丘羽对着镜子咳嗽了两声,再也压不住胸中那团翻滚的血腥,一口鲜血喷吐而出,整面铜镜如植桃树,开出妖娆的花朵。

盖章落玺吧,两国达成和平协议,就没有亡国之君了

翼国,就可以避免在他手上亡国了

又一口鲜血喷出,铜镜上已是开满一树灿烂的桃花

闾丘家传了三百年的国玺在和约上沉沉盖下,闾丘羽罢朝十天

闾丘羽病了,患了吐血症

太医院的太医们急得团团转,彻夜守护闾丘羽,靠着太医宴秋水的猛药,才硬生生将闾丘羽的呕血症压下,总算没让闾丘羽吐血而亡

翼雪两国这场将近一年的战争,终于止戈了,双方达成了和平协议,两国百姓迎来了盼望已久的和平。

翼国王都会颖在距离失陷还有最后二十里时,保住了。

太傅文孝勤成为翼国人心目中的英雄。双方代表签约那天,秋凉馆门外的彩虹街,挤满了人群,文孝勤的及地长须再一次被翼国士子大夫们争相效仿。

当文孝勤和萧思分别代表两国王上,在和约上签下名字后,秋凉馆内外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恍如过年一般热闹喜庆。

秋凉馆门口还来了一队舞狮子的,专门庆贺两国协议达成。

当文孝勤和萧思一前一后,踩着遍地爆竹红衣走出秋凉馆,文孝勤立即被一大群同样留着及地长须的文人士子所包围,他们欢呼着,手摇纸笔,拽住文孝勤不让他走,问他索要签名。直把萧思看得目瞪口呆,羡慕不已。

当晚,会颖王都彻夜响着爆竹声,王上闾丘羽吃了太医的药,独自仰卧榻上,听了一夜的爆竹声,他还听到了会颖百姓的欢呼声。

闾丘羽的眼角几次滑下眼泪。

他好想知道,这个夜,王后周致是否安眠?

他已经生病好几天了,可是周致,一直也没有来探望他。

闾丘羽想,那个被他伤透心的致儿,现在是不是也和他一样,躺在床上,泪水从她眼角悄悄滑落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临水坊重开

两国停战,前线战士开始陆续返回家乡,而对于那些永远丧失亲人的人们来说,他们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追思亲人。会颖王都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到艾溪边,在那里放小船,放河灯。

十岁的可心每日跟随人流,来到艾溪边,目睹艾溪上一场又一场河灯的送别。她每日都在盼望父兄的归来,却

这天,她忽然从岸上起身,用袖口和手背抹干脸上的泪水,逆人流而行,彳亍的她,独自回到会颖城中。

可心先回了一趟北大街的临水坊,取出了她所有的钱——共是九枚制钱。

然后,她去到喇叭胡同,站到一个深深的门洞前。

那个黑长黑长的门洞,像一张黑色的嘴张开着,门洞上方有个大大的烫金“灯”字,金漆早已剥落不堪,似乎是门洞那张黑色嘴里,吐出的一声古旧的叹息。

可心听父兄讲起过,这里有个叫做明伯的人,是专门做灯的,做了一辈子灯。

此前,可心曾经经过这个门洞,但是,她却从未敢踏入。好奇的她曾在门口向里张望过,可是,店里的一切都隐在深深的门洞尽头,为黑暗所吞没。这个门洞黑得吓人呢!

此刻,可心鼓起勇气,抬头看看那个古旧的金漆“灯”字,定定神,暗中为自己鼓了鼓气,迈开脚步。

门洞的黑暗让她产生出恐惧,可是,看着门洞尽头亮着的一盏朦胧的灯,多么像父亲酒后微醺的眼睛啊。这种感觉让她坚定起来,继续迈步向前,每走一步,她就觉得自己更靠近父兄一步。

长廊已尽,一盏古旧的铜灯下,有个老人正埋首制作一盏纱灯。铺在老人膝上的垫布,爬满油渍和屑末,老人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背有些佝偻。

这就是明伯吧,可心在心里想,他该是用这个姿势,做了一辈子的灯吧。

可心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将手中攥着的九枚汗津津的制钱,叮叮当当地放在明伯的膝头。

九文钱,那是父兄留给她的全部钱资。

明伯看看膝上的九枚制钱。九文钱,可以买一碗蛋炒饭,或者九个九如包。

明伯抬首,看向眼前的客人——一个小女孩,大大的衣服,小小的身子。

他认得眼前这个小女孩,她是临水坊瘸腿花伯的女儿,她常常从门前经过,蹦蹦跳跳,小兔子一样跟在父兄身后,好奇地望向自己的门洞。

明伯很容易就记住了可心,因为他没有见过比可心更明亮的眼睛。

做灯的人,对于发亮的东西,总是很敏感吧。

可心有些吃惊,她被大大地吓了一跳,但她依旧能悄悄地将自己镇定下来。

可心第一次看到明伯,且是这么近距离地与他对视。

明伯竟然只有一只眼睛!

可心努力克制自己望向明伯那只盲眼的欲望,那是一个黑洞,一个也许会将人吸入并吞没的黑洞。

这样的想象,让可心小小的身子,像春天里一片震颤在人们唇间的柳叶,几乎就要发出锐利的尖叫了。

但是,可心还是稳住了心神,让自己静静地望向明伯另一只会动的、有生机的眼睛。

哦,那里有温暖,有平静的草坪,可以栖息一两只或者更多的蝴蝶。

可心的心忽然就安定了。

“我要做一盏大大的,明亮的灯,挂在屋檐下。”可心的声音澄澈而镇定。

明伯那只温暖的眼睛转了转,侧过头,重新看住这个女孩。

可心低下头,她不敢看明伯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用九文钱来求灯,有些强人所难,她不认为一盏大大的、红红的风灯只值九个包子。

“我只有这么多了。”可心瞟一眼九枚制钱,嗫嚅道。

“你要灯干什么?”明伯的声音像一口古老的井,说话时,像有水桶在其中扑通,可心可以听到水桶“咕咚”、“咕咚”的喝水声,这声音让可心紧张的身心放松下来。

可心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她想起自己今天从早到晚还没喝过一口水,于是,她也“咕咚”一声,吞咽了一口口水。

明伯将手中的红纱灯轻轻放好,那是王上闾丘羽迎娶飞雪公主要用的喜庆灯,宫里已经下了单,明伯要开始赶制了。明伯递了一碗水给可心。

“我想让父兄回来时,远远就能看到临水坊的灯。”一口气喝完那碗水,可心开始胆子稍微大了些,偶尔也敢瞟两眼明伯脸上的那个黑洞。

明伯那只会动的眼睛流转过一点波光,他沉吟一会后,“咕咚”之声在他喉间复起:“你送我三盆花吧,就当是灯的钱,你看我这里都没一点生气。”

明伯环顾一下空荡荡的房间,将九枚制钱按回可心手中,可心觉得,明伯的手像树皮一样粗糙。

“可是,我不会种花,”可心有些着急,蜜糖色的脸庞涨得通红,“我以前只是跟在大大和哥哥后面看看,偶尔帮帮手,没认真学过。”可心说完,惭愧地低下头去。

“我不急,等你学会了再送我。”明伯温和地说。

可心抬头,明伯那只温暖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可心忽然觉得,明伯这只眼睛要比那只不会动的黑洞眼更加深邃,而且,那其中有着明亮的星光。

不久之后,北大街临水坊的屋檐下,每至夜幕降临,就亮起一盏大大的桐油纱灯。

灯笼初初挂起的那几天,经过的人都会驻足而望,人们边看边啧啧赞叹,这灯上的薄纱一定是用最好的桐油,最精心地浸泡和处理过,色泽非常柔亮,非常匀称。

人们认得那是明伯的手艺,他们笑着调侃说,这一定是明伯做过的最精细、最浪漫的纱灯,比以往任何一盏喜庆灯都要浪漫,因为蒙灯黄纱上,还缝着一块心型的红纱。

数天之后,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临水坊门外又开始摆出生机盎然的鲜花和盆盆罐罐。

十岁的可心继承了父兄的衣钵,开始在北大街的临水坊卖花。街坊们当年亲切地称呼可心的父兄为花伯和花哥,今日可心重新开张临水坊,人们于是自然而然地开始称呼她“花妹”。

第二百四十九章 晴天霹雳

雪谷王都定足,萧府二公子萧凡的书房里,飞雪公主佟谷清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二表哥萧凡。萧凡则嘴巴大张着,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好恨自己长了一个大嘴巴!

萧凡怎么都没有想到,第一个告诉飞雪公主她要去翼国和亲的人,居然是他萧凡!

萧凡对这个问题很不理解,和亲涉及的是表妹佟谷清的终身幸福,这么大的事情,姑母王太后、表弟小王上事前居然都没有和佟谷清商量一下,事后也没有知会佟谷清一声!

这这这,这也太过份了吧

“二表哥,你说的是真的?你听谁说的?”飞雪公主已经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抓着萧凡的手臂拼命摇,萧凡觉得她的手指都快嵌到他的肉里了。

飞雪公主佟谷清今天本来是到萧凡这里来闲逛的,不料想,却从萧凡这里得到了自己要和亲翼国的消息。

这个消息对于飞雪公主佟谷清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萧凡赶紧安抚着飞雪公主重新落座,然后告诉她:“我听到的不一定做得了准的,我是听二叔和我父亲说的。你知道的,二叔前段时间,好些日子不见人,原来是去了翼国王都会颖,代表姑母王太后和表弟王上与翼国和谈去了!”

“这件事,二舅他当时是怎么说的?”飞雪公主着急道。

萧思是萧凡父亲萧远的弟弟,是王太后萧眉的二哥,因此,萧凡称呼萧思为二叔,而飞雪公主佟谷清称呼萧思则是二舅。

萧凡侧头回想一下,然后说:“二叔说他原本听说我”萧凡说到这里,脸红了红,顿住话头偷瞄了一眼表妹佟谷清,结果发现佟谷清一脸焦急,等着他的下文。

萧凡怕飞雪公主佟着急,没敢再拖延兜圈子,咬咬牙继续道:“二叔原本听说我喜欢翼国的天怜长公主,所以,就想着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帮我将天怜公主和亲过来。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和翼国代表提这件事,就接到姑母王太后的飞鸽传书,告诉他,雪国要倒过来和亲,命令二叔与翼国协商,增加一项新的和亲条款,就是表妹你婚配翼国王上闾丘羽做王妃。

“翼国那边的和谈代表和闾丘羽本人开始不同意”

萧凡话还没说完,飞雪公主佟谷清已经转身匆匆离去了。

萧凡无奈地、担心地看着表妹佟谷清的背影。他不知道,这个表妹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萧凡忍不住想起了他喜欢的天怜公主,姑母王太后和表弟小王上原本想让天怜公主和亲给他——萧凡一直以为,雪国方面提出的天怜公主的和亲对象是他,从始至终没有变过——但是,因为天怜公主不愿意,翼国王上闾丘羽就也拒绝了这项目提议,双方并因此吵翻,直至重新开战。

萧凡听说此事后,曾几次找姑母王太后萧眉,找表弟小王上佟谷淳提出,既然天怜公主不愿意嫁,他愿意放弃天怜公主,可是,他的意见没有人理会,两国因此又多战了四个多月,才达成新的和谈协议。

萧凡想,一样是长公主,一样是在和谈桌上被提出和亲,天怜公主因为有一个护着她、不惜为她举兵再战的王兄,天怜公主得以不嫁,如此,天怜公主其实是幸福的;可是,飞雪公主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姑母王太后和表弟小王上在拟定飞雪公主和亲翼国的条款时,是连问都不问她一声的

萧凡又想了北大街上遇到的那三个和天怜公主走在一起的少年,那三个少年俨然天怜公主的护花使者,尤其那个皮肤有些黝黑的、身材高大的少年,因为他多看了几眼天怜公主,就对他充满了敌意。

萧凡忽然觉得,天怜公主之所以不肯嫁给他,是不是因为有了心上人,而她的心上人,会不会就是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年?

怪只怪自己无法获得天怜公主的芳心,若不然,两国上次和谈就已经欢欢喜喜达成了,也不会又死伤那么多人了!

可是,萧凡再一转念,又开始“呸呸呸”起来,天怜公主就算要嫁给他,也不能以和亲这种方式,这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屈辱的方式啊!战败国的和亲,相当于是给战胜国的赔偿,是战胜国的战利品

萧凡就这样一个人在书房里,一忽儿叹气,一忽儿欢喜,一忽儿忧伤,一会儿气恼,一忽儿又双拳紧握,还加上跺脚

小厮听到动静,从窗户缝隙里看进去,发现萧凡竟然有些疯疯癫癫、痴痴呆呆的样子,小厮赶紧飞跑着去向萧夫人报告说,二公子的痴病又犯了

飞雪公主佟谷清从萧府出来,直奔王宫而去,到了王太后萧眉的宁禧宫后,不等宫女禀告,飞雪公主就直闯而入。

想不到,小王上佟谷淳也在,正和王太后萧眉在说着什么事情呢。

“姐姐,你来了。”小王上佟谷淳看到飞雪公主进来,高兴地叫道,却转眼发现,飞雪公主怒气冲冲,一副兴师问罪的气势,脸色很不好看,。

飞雪公主完全不理会小王上佟谷淳的问候,她直接了当,质问王太后萧眉道:“母后,我们与翼国的和谈协议上,把我和亲给翼国王上闾丘羽,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

小王上佟谷淳闻言一愣,他诧异地看着王太后萧眉,他倒是没想到,和亲一事飞雪公主居然现在才知道。这么说的话,母后萧眉压根没有征求过王姐的意见,就把她和亲给翼国了?这怎么可能呢?

萧眉脸上冷冷的,她朝小王上佟谷淳道:“淳儿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和你王姐说。”

小王上佟谷淳正想起身告辞,飞雪公主已经抢先道:“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回避的,就让王弟也一起听一听母后您怎么说这件事情吧。”

小王上佟谷淳只得偷眼看一看王太后萧眉,尴尬地咳嗽两声,欠了欠身子后,重新坐下。

第二百五十章 谁是心上人

就听王太后萧眉对飞雪公主说:“嫁给闾丘羽有什么不好呢?闾丘羽好歹也是一国之主,他只有周致一个王后,未曾纳妃,你这么年轻,嫁过去之后,一定很容易就能得宠,到时候”

“母后——”飞雪公主佟谷清打断了王太后萧眉的话,她实在不耐烦听母亲这些说辞。

她现在急于要弄清楚的,是萧凡所言自己和亲翼国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该怎么补救。

“母后,这件事情为什么没有人征求我的意见?”飞雪公主佟谷清一听说此事确实为真,忍不住一下子就激动起来。

“我问过你的呀,你说你没有心上人。”王太后萧眉轻描淡写道。

飞雪公主瞠目结舌,好半天,她才苦笑道:“母后,您问我有没有心上人就是和我商量这件和亲的事情?”

“对呀,我就是因为要让你和亲翼国,才问问你有没有心上人。”萧眉张大眼睛,点头道。

这一下,飞雪公主佟谷清好不气愤:“母后,您当时根本没有和我提有和亲这回事!而且,我并没有说我没有心上人呀!”

“可是,你也没有说,你有心上人呀。”萧眉张大眼睛,强调那个“有”字。

飞雪公主感觉自己的思维也要被母亲萧眉带到沟里了,她说道:“母后,您讲点道理好不好,有没有心上人,和要不要和亲,这是两码事,二者之间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如果你没有心上人,我这个做母后的,就要尽一个母亲的职责,代为操心,为你张罗一个心上人。”

“呵呵,”飞雪公主简直哭笑不得,“闾丘羽就是母后帮我张罗的心上人?”

“对呀,闾丘羽有什么不好呢?闾丘羽好歹也是一国之主,他只有周致一个王后,未曾纳妃,你这么年轻,嫁过去之后”

“母后,打住!”飞雪公主佟谷清她举手做投降状,她发现自己和王太后萧眉的对话,又回到了老路上。

飞雪公主佟谷清稳了稳情绪,道:“母后,如果我说,我有心上人呢?”

“哦?是谁?”萧眉挑一挑眉头。

“母后,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如果我有心上人”飞雪公主佟谷清坚持道。

“清儿,那你也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你的心上人他肯娶你吗?”王太后萧眉说。

“如果他肯呢?”飞雪公主佟谷清问。

“如果他肯娶你,我可以撤销和亲。”王太后萧眉爽快地道。

“撤销?翼国那边能同意吗?”飞雪公主佟谷清怀疑道。

王太后萧眉想说,翼国那边本来也不愿意接受和亲,无论是天怜公主和亲给雪国,还是飞雪公主和亲给翼国,翼国原本都不同意。但是,萧眉斟酌了一下,没有对飞雪公主这样讲,而是说:“无妨,我们可以少要一些他们的赔偿,以此作为补偿即可。”

飞雪公主听了,已经开始面露喜色了。就连一旁坐着的小王上佟谷淳也长舒一口气。刚才,母后萧眉和王姐飞雪公主争执,他插不上嘴,可是,看着自己最亲的两个女人起了争执,小王上佟谷淳心里还是十分焦虑的。现在,二人大有和解的意思,小王上佟谷淳脸上也忍不住露出轻松的表情。

“现在,可以说谁是你的心上人了吗?”王太后萧眉面带微笑,对佟谷清道。

“我承认我有心上人还不行吗?一定要讲出名字才行吗?”十五岁的飞雪公主佟谷清双颊泛红,扭捏道。

“当然,你现在就得说出他是谁,这是肯定的!不然母后我不认帐的。你王弟现也在这里,他可以为我们俩做个见证。而且,你不能随便说一个名字来糊弄我们。”

飞雪公主犹豫片刻,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道:“其实,这个人母后您早就猜到了呀!”

“哎呀,女孩子的心,海底的针,哪里是我们能猜得到的呢,淳儿你说对不对?”王太后萧眉朝小王上佟谷淳挤挤眼,笑道。小王上佟谷淳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飞雪公主眼看没办法了,只得红着脸道:“母后您那会帮我测字,不是测出我未来夫君‘仁心仁术,济世救民’吗?还测出他姓蒋”

“‘仁心仁术,济世救民’?还姓蒋?这人会是谁呢?”王太后萧眉故意大声说着,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哦哦,我知道了!”一旁的小王上佟谷淳突然大声嚷嚷起来,他不顾王姐飞雪公主朝他抛来的嗔怪的目光,一语道破女孩子不忍启齿的心事,“王姐的心上人是她的老师蒋太医!”

“哦?”王太后萧眉看着飞雪公主道,“就是那个太医院的蒋徽之吗?”

这一次,姐弟俩一起点头,小王上佟谷淳因为知道了王姐的心上人是谁,而兴奋不已。飞雪公主则因为自己的不得不在母后和王弟面前承认自己的少女心事,而满面绯红。

不料,王太后萧眉却嗤笑道:“清儿你是怎么想的呢?一个太医能有什么前途呢?我给你找的闾丘羽可是一国之君呢,不比一个太医强吗?说起来,太医不过是伺候王上的人,一个奴才而已。”

飞雪公主佟谷清闻言大急,争辩道:“母后,请不要用‘奴才’这样的字眼形容我的老师,他真的是一个仁心仁术,立志济世救民的好医生”

“好吧,”王太后萧眉看飞雪公主着急的样子,妥协道,“清儿,只要蒋徽之肯娶你为妻,我们就撤销和亲条款,王上你说可以吧?”

“好的,孤王同意。”小王上佟谷淳郑重点头道。

“谢谢母后!”、“谢谢王上!”飞雪公主高兴地朝王太后萧眉、小王上佟谷淳分别一揖后,转身高兴地离开了宁禧宫。

小王上佟谷淳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萧眉:“母后,王姐的心上人真的是蒋太医啊?”

“嗯,是的。”王太后萧眉点头道。

小王上佟谷淳瞟一眼萧眉的表情,试探道:“母后好像早就知道?”

王太后萧眉抬眼望一眼儿子佟谷淳,道:“恩,我之前就知道。”

“和亲之前?”小王上佟谷淳低声问。

王太后萧眉点点头。

“那您这是”小王上佟谷淳不解地看着萧眉。他不明白母后萧眉既知飞雪公主和蒋太医的关系,为什么还要安排飞雪公主和亲。

萧眉迟疑一下,才对小王上佟谷淳说:“除了因为和亲确实有利于翼雪两国缔结长期稳固的友好关系,嫁给一国之君,对你王姐也是一件好事。此外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你以后就知道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论功行赏

翼雪两国签订和平协议后,两国都有庆贺活动,但是,翼国的庆贺活动主要在民间,百姓们燃放烟花爆竹庆贺。而雪国的庆贺则主要来自官方。

雪国小王上佟谷淳听从于化雪的建议,让各级府衙挨街挨巷张贴翼雪两国止战、达成和平协议的布告,还要求官府出面,组织燃放烟花爆竹等庆贺活动,一直持续了半月有余。对于北部与西部边境处的州县,要求更加严格,还让官府组织舞狮子队伍挨街挨巷、敲锣打鼓宣传。

按照于化雪的说法,是要用这种办法驱蛇,将出林的两条毒蛇通过燃烧硫磺的方式,赶回山林去。

而这两条出林的“毒蛇”就是雪国北部边境的滑国,和西部边境的随国。

与翼国的和平协议就是熏蛇的“硫磺”。

这个方法果然管用,随着翼雪两国止战的消息传播开去,原狼师及骄旅在翼国北与郡参战的四个军团各自回归,滑国的军队逐渐停止了对狼师的骚扰攻击,而随国原先集结到边境地区的大量军卒也慢慢散去。

雪国这场三面被围的危机终于化去,又从翼国捞了不少好处,小王上佟谷淳兴奋不已,这些日子见了大臣们都是喜呵呵的。

狼师的樊净庐将军、骄旅的罗定一将军、雪骑的庞丰达将军,三位将军先后都接到小王上佟谷淳的飞鸽传书,命他们回王都定足述职。

三人各自的手下都十分激动,一致认为,这一定是王上要论功行赏了!从三位将军里面任命出一个大将军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这个大将军该给谁呢?关于这一点,三人的手下就看法无法一致了。

大家都认为,这个大将军非自己家将军莫属!

狼师的将士们说,打开翼国北大门,最关键战役就是北关一站,没有狼师的尖锥团建功,雪骑到现在还被阻挡在北关之下!

而骄旅的将士们则认为,如果没有骄旅的“翼之队”,突然空降北关关内和关头,从背后对翼国的北关兵展开奇袭,翼国的北关那么高,且有上关和下关两关呢,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攻破,所以,骄旅才是下首功一件!

雪骑的将卒则嚷嚷道,雪骑能够逼至翼国王都二十里处,虽然没有一举拿下翼国王都会颖,却逼着翼国国王上闾丘羽签订城下之盟,赔偿雪国珍宝粮食无数,居功至伟。这大将军一职,非庞丰达莫属。

所以,三位将军回王都前,各家军中主簿,都准备了厚厚的陈情书,让各自将军带着,届时呈交小王上,表功、争功、抢功!当仁不让!

樊净庐回到王都定足已经三天了,这几天拜访了一些大臣,把从北部边境带回的一些特产手信分送给了各位大臣。这是他的几位偏将要求他做的。樊净庐到达王都的第二天,庞丰达和罗定一也先后到了,但是小王上佟谷淳一直没有召见他们。三个人也不敢催,于是,就这么在各自府上等着,倒是难得的闲逸。

跟随樊净庐一起回到王都的,是偏将沈长天、瞿劲、冯都三人。瞿劲、冯都各自都已成家,家也在王都定足,所以,刚好也趁此机会在家里闲散几天。樊府上就只有一个沈长天晃来晃去了。

樊净庐一儿一女,女儿名叫柔儿,十四岁,儿子七岁,名唤钢儿,大家开樊净庐玩笑,说他家倒是刚柔相济呢。

这双儿女都是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这几天樊净庐能在王都府中陪着他们,自然十分欢喜。钢儿喜欢缠着樊净庐,让樊净庐给他讲打仗的故事。柔儿则喜欢缠着沈长天,让他陪着逛街。

柔儿生得花容月貌,却又胆子很小,平日里父亲不在王都,母亲齐言欢不允许她逛街。可是,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有几个不爱逛街买小玩意的呢?沈长天一到樊府,他这个“十三叔”就被柔儿抓了差,天天当保镖陪着柔儿逛街,买了不少诸如发卡、头花、花布、手绢等女孩子的用品,开心得不得了!

狼师共有十三个军团,十三个军团团长中,尖锥团团长沈长天是最年轻的,只有二十三岁,所以被柔儿称呼为十三叔。冯都、瞿劲则分别是四叔和八叔。

逛街过程中,柔儿抱怨说,今年春节,因为父亲在外作战未归,母亲连王都燃放烟花也不肯放她去看,除夕那天,她只能和弟弟在院子里自己放点小烟花,官府在鼓楼顶燃放的烟花,她和弟弟都没看到。

沈长天听了,这天早饭后,就悄悄出了樊府,跑去买烟花去了,想着给柔儿和钢儿姐弟放些烟花看看,可是,这个时候不逢年不过节,沈长天又想买多些花样,量还要大,沈长天走着问着,就一口气出了王都,到了郊外去,找到了一个做烟花的小作坊。

那个小作坊主的存货很多,沈长天对那些烟花品种十分满意。

但是,小作坊主对沈长天说,你买这么多烟花回城里去放,往来搬动多麻烦,还很危险。不如你带孩子们来我这里,我直接放烟花给你们看,多好!

沈长天一听,这个主意不错啊!于是就急忙忙往定足城里赶去,想着天黑之前再将柔儿和钢儿带来这里,就地挑烟花,就地看烟花,想放什么烟花就放什么烟花!

樊净庐是在沈长天走后不久,接到王命的。宫里来了个小公公,说是王上传樊净庐进宫见驾。

因为沈长天不在府里,樊净庐只得请小公公稍微等一等,然后命人迅速将瞿劲和冯都叫来,樊净庐又将军中主簿为他写的陈情书带了,四个人一起朝王宫而去。

想不到,到了王宫门口,冯都和瞿劲被守卫宫门的侍卫给拦下了,小公公帮着说话也不行。侍卫坚持说,王上只传樊将军一人见驾,就只能放樊将军一人进去,别人不能入内。

樊净庐无奈,只得留冯都和瞿劲在宫外等他,然后,独自一人跟着那位到樊府传话的小公公进了宫。

第二百五十二章 玩一个游戏

樊将军跟着引路的小公公,一路来到小王上的书房朝天殿外,守卫殿门的侍卫收取了樊将军的腰刀。

小公公尖着嗓子,朝里通报了两次,没得到回应,倒是从里面一会儿传来小王上佟谷淳欢喜的声音:“我赢了!我赢了!”一会儿又传来小豆子的声音:“嘿嘿,王上,这一次是奴才赢了!”

看来,王上在和小豆子玩得正开心呢,小公公无奈地朝樊将军摊摊手,也不敢再通报,俩人只得在外面候着。

樊净庐在门外听着小王上佟谷淳和小豆子一起,自称都是用“我”,而不是用“孤”或者“孤王”,心想,小王上和小豆子的感情,看来比外界传闻的还要好呢!

小公公和樊净庐在朝天殿外没站多久,小王上就隔着竹帘喊话,让樊将军进去了。小公公赶紧为樊将军挑起帘子。

樊净庐进了朝天殿,就看到小王上佟谷淳盘膝坐在榻上,正对房门,榻上搁着一张小方桌,小豆子站在地板上,俩人正隔着桌子玩什么游戏呢。

小王上佟谷淳见樊将军进来,挥手示意樊将军过来,笑呵呵地道:“来来来,樊将军,你要不要也来玩一把?”

樊净庐看到小桌上反扣着四个碗,两大两小,两个碗在小王上佟谷淳这边,两个碗在小豆子这边,就以为他们在玩掷骰子赌钱的游戏。

樊净庐就摇头笑道:“禀王上,臣愚笨,哪里会玩这些!”

小王上佟谷淳诧异道:“樊将军怎么会愚笨!樊将军带兵打仗,应该很擅长玩这类游戏才对呢!”

小王上佟谷淳说完,也不给樊净庐谦虚争辩的机会,伸手将自己面前的两个碗和小豆子面前的两个碗都翻了过来,樊净庐惊奇地发现,碗下面扣着的不是骰子,而是几个彩色小球。

小王上佟谷淳朝樊净庐笑一笑,说道:“这个游戏规则很简单的。孤王和小豆子每人有一大一小两个碗,外加七个小球,七个小球颜色不同,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我们分别将自己的七个小球分放入自己的两个小碗里,由对方来猜大小碗里的小球的数量和颜色。

“每人允许猜三次,一次就猜中得三分,两次才猜中得两分,三次猜中得一分。作为猜想帮助,猜想方有权利知道一个小球在哪个碗里,对方必须真实回答。怎么样?樊将军,简单吧?要不要来玩一把?”

樊净庐这才留意到,小王上佟谷淳和小豆子面前,各有一个小钵,里面盛着一些红豆,大概是用来计分的。显然,小王上面前的小钵,红豆比小豆子的多很多。

樊净庐心想,这个小王上玩的游戏还真有些意思呢,只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有玩过呢。

于是,樊净庐还是笑着摆手说:“不行不行,这种游戏太难了,臣玩不来!”

小王上佟谷淳于是笑一笑,不再勉强樊净庐,而是转头对小豆子说:“小豆子,我们玩两把给樊将军示范一下,他就知道这个游戏不难了。”

于是,小王上佟谷淳和小豆子两人分别一手用袖子遮住碗,一手在碗下面放小球,而后开始对猜,小王上佟谷淳居然两次就猜中了,小豆子就差了。

接下来,小豆子用袖子遮住碗,示意樊将军帮他放球,樊净庐斟酌了一下,将七个小球全放进小碗里。他倒要看一看,小王上怎么猜,猜不猜得中。

小王上佟谷淳略微思考了一下,问樊净庐道:“樊将军,你告诉孤王大碗里面有一个什么颜色的球就好了。”

樊将军闻言一愣,有些傻眼了,按照规则,这个问题他是必须如实回答的,可是,他的大碗是空的。

樊净庐脑门开始冒汗,最后不得不拱手道:“王上,臣认输。”

小豆子赶紧笑着,为小王上钵里加了三颗红豆。

小王上佟谷淳却没有笑,他朝樊净庐淡淡地道:“樊将军,你以前听说过、或者见过这款游戏吗?”

樊净庐摇头说没有。

“嗯,没有就对了,因为这款游戏,是孤王在审案过程中发明的。”

樊净庐惊愕地看着小王上,心中升起不详的感觉。

好半天,朝天殿里没有人说话,小王上佟谷淳对樊净庐道:“樊将军不想知道孤王是审什么案子吗?”

樊净庐没有说话。

小王上佟谷淳直接说道:“就是翼国北与郡七万俘虏的案子。”

“樊将军请坐下说话。”小豆子突然插入樊净庐面前,指着茶几前一张椅子,请樊净庐入座。

樊净庐沉默片刻,转身坐到了座椅里。

这把座椅距离卧榻有些距离。显然,小豆子对樊净庐有些不放心。

等樊净庐坐了,小豆子回身站在小王上的榻前,隐隐将樊净庐和小王上佟谷淳隔开来。

小王上佟谷淳在小豆子为樊净庐引位时,暂停了话语,端起茶盅呷了两口茶,此刻继续道:“樊将军的狼师在翼国北与郡大获全胜,一举俘虏了翼国北与郡官兵七万人,包括北与郡郡守朴惠。后来,这七万俘虏一直被狼师军团看押在北与郡瓦窑堡的煤窑里,为雪国挖煤。

“我们和翼国谈判破裂,战争重开时,孤王命令樊将军击杀这七万俘虏。樊将军后来来书复命,向孤王呈报说,狼师军团奉命对这七万俘虏进行射杀时,不幸被他们逃走一万来人。樊将军为此还附上请罪书,与请罪书一起送来王都的,还有翼国北与郡郡守朴惠的人头。

“呀,孤王记得小豆子打开那个人头盒子的时候,把孤王着实吓了一跳,朴郡守的人头好吓人的说,因为用石灰粉炮制过,所以,简直就是栩栩如生,只见朴郡守怒目圆睁,胡髭竖立,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孤当时还觉得樊将军做得不错呢!不小心走脱一万来人虽然可惜,但是比起樊将军的功勋来说,算不得什么。

而后来,雪骑将军庞丰达的军报,也证明了樊将军你所呈报的情况,因为有一部分走脱的北与郡俘虏,重新上了战场,再次被雪骑俘获。

可是,问题来了,庞将军怀疑樊将军你跑了的俘虏,不是一万,而是七万俘虏全都跑光光了呢!”

小王上佟谷淳说到这里,目光如隼盯着樊净庐。

第二百五十三章 破案彩球

冯都和瞿劲眼看着樊净庐进了宫,俩人在王宫门外边聊天,边等樊将军。没一会儿,从宫里出来另外一名公公,问二人是不是跟随樊将军一起来的冯、瞿两位偏将,冯都和瞿劲点头说是,请教公公称呼,公公说他姓陈。

陈公公一脸笑意,说王上传旨,准冯、瞿两位偏将随樊将军一起进宫见驾。

冯都、瞿劲遂跟着这位陈公公一起进了宫。到了一处殿外,陈公公与守门侍卫说了两句,带冯都、瞿劲进去。

冯都、瞿劲以为就要见到王上了,还有些紧张,想不到里面却空无一人。

陈公公请冯都、瞿劲坐了,说王上和樊将军在后殿说话,他去通报一下。

片刻后,陈公公转回,说王上请冯偏将进去见驾。冯都、瞿劲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王上为什么只宣冯都一个人去见驾。但是,二人也不敢有想法,冯都只得随陈公公去了。

又过得盏茶功夫,陈公公又笑眯眯地回来,这一次,是请瞿劲去见驾。瞿劲早就坐得不耐烦了,起身就跟陈公公走了。

令冯都和瞿劲没有想到都是,俩人都没有见到樊将军和小王上。他们被陈公公分别带到两间大房里,房间各有三名司寇府的官员,和几名侍卫,这几名司寇府官员奉命向冯都和瞿劲,分别调查了解狼师处理翼国北与郡七万战俘的情况。

离冯都、瞿劲所在房间不远,就是小王上佟谷淳的书房朝天殿,小王上与樊将军的对话还在继续——准确说,是小王上佟谷淳的话还在继续,因为樊净庐一直沉默不语。

小王上佟谷淳悠悠地叹着气说:“樊将军,孤王不想冤枉自己的大臣,也不想放纵那些敢于欺蒙孤王的人。可是,你这件案子,真的是很难破啊!

“庞将军说你的七万俘虏全跑了,附上的还有那些二次成为战俘的人的供述,那些战俘都说,他们七万俘虏全部走脱了,而不是只走脱一万。

“而你的报告却说,只走脱一万多人,除非庞将军二次俘虏的这些军卒达到两万、三万、甚至好几万,才能证明你骗了孤王。否则,只要庞将军二次抓回的战俘人数在一万左右,你就总可以说,这些人恰好就是走掉的那一万多人。可是,要庞将军将那跑掉的七万多人二次俘虏回来,这真太为难庞将军了。

“孤王曾经想过验尸,真的击杀的话,得有六万人的尸体,这个造假不来。可是,孤王拿出你的报告回看,发现报告上说,因为担心发生疫情,六万俘虏在被击杀后,尸体全部烧毁了。这叫死无对证啊!

“所以,孤王当时想来想去,竟想不出一个查清事实,去伪存真的好办法。事情就只好一直拖着,直到我最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并且发明了刚才你看到的彩球游戏。”

关于这一点,小王上佟谷淳自然不肯说实话,他之所以早前没有调查此案,并不是因为一直想不出办法,而是因为当时尚未与翼国议和成功,北部边境还靠樊净庐的狼师镇守,防御滑国。别说是动樊净庐了,就连一点怀疑的风声都不能让走漏,以免打草惊蛇。

这也是为什么樊净庐对于王上今天突提此事,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的原因。他以为,他当时的报告,小王上已经信了,后来也没发生过任何意外。

这一点上,樊净庐也确实是算过的,肯定不能报告说,七万俘虏全都按照小王上的意思杀了,樊净庐自己知道,这七万俘虏跑掉之后,很难避免有一部分人会因各种原因重被抓获。

比如,逃跑途中就被雪骑抓获,或者以后回到家乡又被捕获,毕竟,这些俘虏都是北与郡人,而当时,大半个北与郡都已经成为战场。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跑掉后重新参战,二次成为俘虏。

樊净庐仔细斟酌过这个比例,觉得一万人这个数,既可以囊括这些意外,又可以瑕不掩瑜,不至于引致小王上对他的处罚,毕竟还有六万人是被他按照王命击毙了的。

这样一份仔细推算过、反复推敲过的比例报告,小王上要如何攻破,如何查清呢?樊净庐也想听一听,所以,他一直沉默着,只是洗耳恭听而已。

“我们说一说刚才的彩球游戏吧。”说到游戏,小王上佟谷淳语气重又轻松起来,“孤王刚才让樊将军说出大碗里的随便一个彩球,樊将军你张口结舌说不出来,孤就猜到了樊将军你的七个彩球全在小碗里。

“这个案子中也一样,既然樊将军你说,你大碗里有六万人,小碗里只有一万人,那么,请樊将军给孤王说出大碗里的随便一个彩球就好——圈出大碗里的随便一万人的名字,六分之一而已。”

小王上说着,拿出一本厚厚的花名册,说道:“这是第一次和谈时,我们和翼国方面的谈判代表一起确认的七万多人的俘虏名单。樊将军只需要随便指出你已经根据孤的王命,击杀的六万人中的一万人即可。

“现在我们和翼国已经达成和平协议,国馆重新开设,孤王让驻翼国国馆的人去北与郡调查了解一下,你圈定的一万多人,当时是逃脱了,还是被击杀了,这个并不很难。”

樊净庐终于明白小王上破案的方法了,小王上不去纠结调查走掉的一万人是哪些人了,是不是真的只有那么多人走掉,而是掉过来查验,是不是真的有六万人被击杀,查验方法,就是抽查其中的一个彩球——一万人。

当然,这个彩球必须由樊净庐自己说出,若不经过樊净庐的圈定认可,就算小王上佟谷淳命人去翼国北与郡找到一万多活人,樊净庐照样可以辩解说,这些人恰好就是跑掉的那一万多人,还是可以让工作白搭。

所以,小王上佟谷淳今天,就先让樊净庐自己圈出,他奉命击杀的一万人有哪些。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东窗事发

樊将军接过小豆子递来的花名册,一页一页翻着,始终没有说话。

小王上佟谷淳等了一会儿,不见樊净庐说什么,知道樊净庐在思谋对策。

小王上佟谷淳遂咳嗽一声,说道:“樊将军,其实本案要查清,方法不止查核名字一种。单就樊将军你的报告来说,并不是毫无破绽。就说这焚尸一事吧,樊将军你在报告中说,因为怕那么多尸体引起疫情,所以,就将六万多尸体都焚烧了。

“樊将军能告诉孤王具体的焚烧地点不?六万多具尸体,即使全被焚烧了,现在去派人勘查,也应该还是能有骨灰被找到吧?总不至于六万人被烧得连骨灰都没留下,全成烟了吧?

“此外,六万人的尸体,不是一个小数字,要焚烧成灰需要多长时间呢?三天?五天?十天二十天?孤王为了求证这个时间问题,差点要找六万人来焚烧测试一下,可惜,整个雪国监牢里的死刑犯也没有这么多人,若不然,我就统一判他们火刑测试一下。不过,从狼师找六万人出来应该就不难了吧?”

樊净庐听到这里,心中一惊,抬眼看小王上佟谷淳时,小王上佟谷淳却微微笑着,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继续道:“而且,翼国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多,狼师是哪天开始焚烧尸体的呢?中途有没有因为降雨而中断过?中断之后,那么尸体遭雨水浸泡后,是如何被继续焚烧的呢?总不至于是在室内进行尸体焚烧的吧?

“我刚才提出的所有这些关于尸体焚烧的问题,不知道樊将军你的说法,和随你来的冯、瞿两位偏将是否一致,但愿你们当初没有忘记,在这些细节方面统一口供。好像还有一位姓沈的偏将也和你一起回来王都的,不知道他又会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王上,”樊净庐果断打断小王上佟谷淳的话,翻身跪在小王上榻前,说道,“臣如果认罪,不知道王上能不能答应臣一件事。”

“如果孤王没有猜错,你实际上只杀了北与郡郡守朴惠一人。”小王上佟谷淳却不理会樊净庐的恳求,自顾自说道。

“王上,臣恳请王上放过狼师军团各位将卒,一切错,都是臣一人之错。”眼见小王上不理会自己的恳求,樊净庐显然有些着急了,赶紧认错道,“是因为臣贪杯,酒醉后说漏了嘴,被朴郡守的贴身厨师听到,此人用蒙汗药将看守战俘的狼师军卒蒙翻,放走了七万战俘”

樊净庐话还未说完,小王上佟谷淳已经从榻上起身,朝殿外走去,边走边说:“孤王的子弟兵,孤王自会爱惜。只要樊将军不煽动狼师异动,我不会株连狼师的将卒”

樊净庐听了,心中一轻。

小王上佟谷淳刚出殿门,小豆子双掌一拍,两壁帘幕后面闪出二、三十名侍卫,将樊净庐捆绑了,带离了朝天殿。

沈长天为能在天黑前带着柔儿和钢儿到郊外去看烟花,所以,匆匆忙忙往樊府赶,刚到达樊府所在街口,就发现整条街都被羽林军封禁了,任何人不得通过和靠近。

街口看热闹的人们在议论纷纷,说狼师樊将军因为翼国北与郡战俘的事情,犯了欺君之罪,樊府被查封抄家,一家老少几十口人,刚才全被押上囚车,解走了。

沈长天一听大急,心知一定是樊将军私放北与郡七万战俘的事情东窗事发了。

沈长天还不知道,小王上掌握的证据,以及樊净庐自己的供述,还都只是说七万战俘是“不慎走脱”,而不是“私放”的。

事实上,这件事情,樊净庐做得很谨慎,全部策划和操作,只有樊净庐和沈长天,以及沈长天的几名心腹知道。

北与郡郡守朴惠撞头而死后,樊净庐和沈长天进行了秘密策划。由沈长天带着几名心腹,押解张喜春从北境返回翼国北与郡,执行“击杀”任务。

途中,沈长天一面命人严密看管张喜春,一面答应张喜春,到时候办完七万战俘的事情,一定放张喜春走,决不害他的命,只要他这尽心尽力为沈长天几个烧菜。

即将到达关押七万战俘的北与郡瓦窑堡煤窑时,沈长天和张喜春一起,去购买皮带、皮靴,却在卖皮带、皮靴的旁边,另外安排了一个卖蒙汗药的。张喜春果然后来又找借口回去鞋店,偷偷购买了蒙汗药。

狼师在瓦窑堡每日负责看管七万战俘的军卒只有几千人。七万战俘被集中在一个大坑中央,大坑是原先挖煤后留下的。战俘们搭了帐篷居住,每个帐篷里住着一两百居住。

为防这些战俘逃跑,每个战俘脚上都套有铁环,同一个帐篷里的战俘,晚上睡觉要被同一条锁链穿过脚环锁在一起。

战俘被禁止靠近四围的灰渣墙,灰渣墙有两人多高,坑内距离灰渣墙数丈处围有铁丝网,战俘不允许越过铁丝网接近灰渣墙,只可在铁丝网内活动。

而狼师的人则在四周灰渣墙上从高处监视这些战俘,一旦发现有人异动,立即射杀。

灰渣墙一角,有一个小小小小的铁门,只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这七万战俘每日从这个小门进入煤窑坑道挖煤。

沈长天押着张喜春到达瓦窑堡次日,等全部战俘从煤窑出来,回到帐篷被锁上后,沈长天命令看管战俘的狼师军卒开往前线,向雪骑庞将军报到,协助雪骑作战。并告诉他们,半个时辰后,看管战俘的新的狼师军团将会到达,接替他们。

然后,沈长天让张喜春为他和仅剩的、自己带来的十多个将官炒菜做饭吃,一群人果然全都被张喜春用蒙汗药“蒙翻”了。

张喜春拿走了钥匙,放下梯子,下到坑里,为战俘们打开脚上的锁链,催促他们离开,并告诉他们,半个时辰内,新的看管他们的狼师军团将会抵达,战俘们利用十几个木梯及软梯、垂绳、挖煤车等工具,迅速爬出大坑,匆忙忙逃命而去。

沈长天和他的几个心腹,在黑暗中全程目睹了张喜春带着战俘逃亡的过程。

张喜春拿着钥匙一出门,沈长天和几个心腹已经醒来,他们迅速离开房间,去到一处黑暗的高处,从那里观察张喜春及战俘们。

战俘们全部走脱了,而张喜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拿着两把菜刀站在沈长天他们门外,防止战俘们趁沈长天几人被蒙翻,来戕害他们。直到所有战俘离去,张喜春才离开。沈长天遂觉得,这个张喜春也算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样,沈长天顺利完成了“击杀”七万战俘的任务,带着几个心腹,返回北境,向樊净庐复命去了。

这件事情,沈长天知道樊净庐最后以击杀六万俘虏,走脱一万俘虏向王上做了汇报。却不明白,事隔这么久,两国都已经停战了,却为何突然事发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晚来有晴

深秋十月,雪国王都定足这里,天气已经显出冷意了,与翼国持续一年的战争,最终以和谈结局,雪国获得大量赔偿,还获得北与郡的两座矿山的开采权,而狼师将军樊净庐也被打入天牢,新任狼师统帅萧思已经持小王上王命及樊净庐手书,前往北境,接掌狼师。

这番纷纷扰扰,终于尘埃落定。放松下来的王太后萧眉,忽然觉得身心俱疲。她决定去西山彤云别院去静养一段时间。

当王太后萧眉的车队进入西山所在的樵与县境内,萧眉忽然想起了一户人家,那是樵与县九和里的里正,姓晚。当年,先王佟斯昆还在世时,萧眉一家四口,前往西山彤云寺途中,曾借晚家小憩,在晚家吃过一餐饭。

王太后萧眉记得,晚夫人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叫晚晴,儿子叫晚停。萧眉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晚夫人曾经向萧眉讲起过,这双儿女的名字的由来。

晚夫人与晚里正成亲近十年,始终没有开怀,夫妇二人为此郁郁不欢。忽一天,晚夫人发现自己有孕了,孩子尚未出世,晚里正就给孩子起名为晚晴,寓意阴霾尽去,雨过天晴。迟得几年,晚氏夫妇又得一子,愈发欢喜,晚里正给幼子起名晚停,祈愿这一生美好的时光多些停留!

那次在晚家小憩,让王太后萧眉印象最深的,是晚家的女儿晚晴。那小姑娘当时年仅八岁,容貌娟秀,知书识礼。凡萧眉问起,诗词曲赋,晚晴全都对答如流,让萧眉喜欢不已。要不是因为晴儿年纪太小,萧眉当时真想收在自己身边呢。

王太后萧眉算了算时间,那时,小王上佟谷淳刚满一岁,这么说,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不知道晚家现在如何呢?萧眉于是通知秋公公改道,前往晚家。

每次宫里的驾辇一进入樵与县境内,樵与县县衙的人就会接到消息,前来迎接和引路,一直将王驾銮驾送到西山彤云别院为止,这一次也是如此。

当引路的樵与县县衙的人听说王太后萧眉让改道,去九和里一位姓晚的里正家时,县衙的人愣了一愣,但是,互相问过之后,遂知王太后这是要去老里正晚归疾家中,只是,里正夫妇已病殁多年。

秋公公将这个情况汇报给銮驾内的王太后萧眉,萧眉闻言一愣,想不到十年未见,晚氏夫妇竟已仙去。

王太后萧眉惦记晚家的一儿一女,愈发想去看看晚家了。樵与县县衙的人于是引领銮驾,朝晚家而去。

到得晚家户外,正是午后时分,柴扉半掩,可以一目而见,院子里景象破败,衰草匍匐,墙瓦破烂。

王太后萧眉隔着柴扉,看到院墙处一角,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身着碎花衣衫,正在挥刀劈柴,很是吃力。柴刀挥起,嵌入树木中,很久拔不出来。

萧眉想,这女孩应该就是晴儿了。

秋公公轻咳一声,引起了晚晴的注意,她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雪白貂裘,一身贵气,立在柴扉外。

晚晴正自狐疑,秋公公温声道:“王太后在此,还不快来见驾!”

晴儿心中一惊,遽然间想起,幼时先王一家四口曾经在晚家短暂小憩,依稀记得那位王后,温和典雅,倒与眼前这位王太后却有几分相似,又见她身后銮驾仪仗的排场,更加确信不疑。

晴儿遂赶紧放下手中柴刀,碎步过来,敛衽见驾。

王太后萧眉将晚晴仔细打量,果然眉清目秀,沉静淡雅,虽然略有贫色,但是气韵神态,愈发比幼时更加出佻可人。

王太后萧眉心中喜欢,携了晴儿的手步入房中,房中陈设景致愈发凄凉,连桌椅板凳都是摇摇晃晃的。

萧眉心中暗自感慨,问起晚晴的弟弟晚停,竟然比晚晴父亲还要早半年夭折,是染了天花。晚归疾在丧子半年后病殁,晚夫人哀伤过度,两年后也撒手人寰,年仅十五的晚晴遂成为孤儿。

晚晴轻描淡写,隐去的那些悲苦凄凉,王太后萧眉已在转道晚家途中,听樵与县县衙的人向她讲述过:

——晚归疾故去后,晚家亲朋对晚家母女渐渐疏远,到后来剩晚晴一个孤女时,更是避之惟恐不及。偶有往来的,也不过觊觎晚晴家的家私物件,就连与晚晴指腹为婚的亲家也找借口退了亲。

——自此,晚晴孤苦伶仃,尝尽世态炎凉,艰难度日,生活极为清苦,几近餐风饮露,原本一个柔弱小姐,竟磨砥得坚韧泼辣了不少。

当日,王太后萧眉征得晚晴同意,带着晚晴一起,前往西山彤云别院。

*

冯都、瞿劲被安排在狱中见了一次樊净庐,樊净庐叮嘱他们,协助萧思接掌狼师,千万不要因为自己一人之错发生异动,尤其让他们规劝一下沈长天。

可是,沈长天并没有听从二人劝解,他拒绝随冯都、瞿劲、萧思一起,返回北境,而是滞留于王都定足,设法打探解救樊将军。

沈长天秘密求见了王都中一些重臣,各人均表示,此事实在无能为力。毕竟,走脱七万战俘的事情非同小可,尤其是其中很大一部分又重新回到战场,成为翼国后期的有生力量。

沈长天尝试与司寇府相好的官员沟通,是不是由他来认罪,就可以释放樊将军,得到的忠告却是,樊将军作为最高统帅,此事知情不报,欺君之罪已构成,他自己已全部认罪,具体狼师谁当时执行命令失误,已是内部处分的问题,并不能抵减樊将军的罪责。王上信守承诺,对狼师将官不予株连,也是樊将军愿意认罪的苦心所在,沈长天若挺身认罪,将战火引至狼师里面去,就辜负了樊将军的一番心思和他的牺牲了。

沈长天遂开始将活动目标转为营救樊夫人齐言欢和柔儿出狱上,因为,钢儿在抄家当日,据说因为拒捕和逃跑,被羽林军当场射杀了。

狱中传来消息,樊夫人齐言欢的情况很是不好,亲眼目睹七岁儿子被射杀,对她刺激很大。沈长天设法通融狱卒,批准了医生入狱,给齐言欢把脉诊治,医生返回后,坦言樊夫人的病情很不乐观。并带给沈长天一枚扳指,说是樊夫人托沈长天保管,将来转交女儿。

樊夫人数日后病死狱中,沈长天接出尸体,与钢儿葬在一起。他使尽解数,始终未能见到柔儿,但是,每日都能有柔儿的消息传出。

沈长天为鼓励柔儿活下来,一再托狱卒关照照顾柔儿,并托狱卒转告柔儿,等柔儿出狱,十三叔就带她去看烟花。

第二百五十六章 婚期近

这些天,飞雪公主佟谷清的心像狂风巨浪里的一叶小舟,颠颠簸簸,起起伏伏,但表面上,她还得装出一副云淡风轻,不急不躁的样子。

她在等老师蒋徽之主动向她说,说她的和亲也好,说他们的感情也好。

飞雪公主佟谷清不相信老师蒋徽之没有听说她和亲的事。

宫里别的太医遇到她时,已经在向她恭喜贺喜了,恭贺她即将成为翼国的王妃。

陪嫁的宫女和侍卫也已经在选拔之中了,沸沸扬扬,还闹了两单受贿举报案子出来。有人想到翼国去,所以贿赂负责甄选的公公,另有人悄悄送礼收买公公,是为了不被选中,不被送往翼国,各人想法真真是不同。

就像很多恭喜贺喜飞雪公主的公公、宫女、太医、侍卫等,觉得成为翼国王妃,是一件值得骄傲和开心的事情,而飞雪公主自己,却为此烦恼着急透顶。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依照和平协议,她与翼国王上闾丘羽的婚礼,将在明年三月初举行,因此,她将于明年二月初启程前往翼国,距今只剩三个多月的时间。

前些日子,因为飞雪宫的选址一事,翼雪两国发生了争执。

依照两国当时商定的和平协议,翼国须在王宫内新建一座飞雪宫,迎娶飞雪公主,协议约定了飞雪宫的设计由雪国负责,施工则由翼国负责,工程须于三个月内完成。

可是,双方却忘了约定由谁负责选址,于是,争执发生了。

雪国方面的意思,飞雪宫想建在翼国王宫东南角,而翼国却将飞雪宫选址在了王宫的西北角。

雪国反对翼国的方案,提出的明面上的理由,是说飞雪宫偏于西北一隅,安全不够保障。

而翼国方面负责选址的大臣则向雪国委婉表示,鉴于翼国王宫历史悠久,处处亭台楼阁,尤其东南角,古老建筑又密集又多,很不适合新建大型宫殿。将飞雪宫选址于西北隅,只是考虑到此处较为空阔平坦,可以按照雪国的设计要求,在较短时间内建成飞雪宫。

翼国方面并且威胁,若翼国的选址不为雪国认可,双方不得不重新选址的话,就不能保证飞雪宫三个月内落成了,工期短则两、三年,长则五、六年,甚至连飞雪宫的设计也不能再按照雪国的图纸了。

翼国的说辞非常理直气壮,建筑是需要因地制宜的,翼国王宫很多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建筑,稍有不慎,就会坍塌毁损,直接影响施工进度。

其实,整件事情的背后,翼雪两方心中都很清楚:翼国王上闾丘羽的寝宫清影殿和他处理日常事务的慎德殿都在王宫东南角,一方想让飞雪宫离王上闾丘羽的活动区域近些,从而给飞雪公主与闾丘羽多一些亲近机会,另一方的想法则恰恰相反,努力要将飞雪公主拒于闾丘羽的卧榻之外。

除此之外,翼国方面还有另一层隐忧,就是安全问题。和亲条款中特别约定,为免飞雪公主入翼后起居饮食不习惯,飞雪公主的随从、侍女、太医、厨子、侍卫、统领等均由雪国直接派遣。

如此一来,飞雪宫若毗邻东南角,势必令翼国上下寝食难安,他们王上闾丘羽身侧就是满院子的雪国人,刺客也好,探子也罢,这些人或翻墙、或疾走几步就能达于王榻,这是翼国人万万不能答应的,就算信得对方不敢在翼国王宫侍卫眼皮底下做出惊天大事,但是,丢一两份机要文件就够翼国受的了。

双方于是僵持在了选址一事上。

飞雪公主佟谷清听说后,满心希望双方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婚礼也因此延宕。结果却令她颇为失望,王太后萧眉出乎众人意料地迅速作出妥协,同意飞雪宫一址按照翼国方面的意思,建在翼国王宫的西北角。

王太后萧眉才不认为仅仅是西北角与东南角的这点距离,就可以阻碍飞雪公主与获闾丘羽交流。萧眉相信自己比那些选址官们更了解男人的心。一个女人若是走进男人的心里,男人哪怕隔着千山万水也会前往寻找这个女人的。而萧眉对于自己的女儿飞雪公主信心十足。

飞雪宫选址敲定,设计敲定,开始了施工。飞雪公主佟谷清愈发感到了紧迫感。她愈来愈觉得自己无法继续等下去了,她需要尽快找老师蒋徽之摊牌,然后让母后和王弟兑现承诺——只要老师蒋徽之愿意娶她,就退掉和亲。

好不容易这一天,在太医院里,飞雪公主佟谷清去找药材,刚好看到老师蒋徽之在,飞雪公主于是磨磨蹭蹭,不肯离去。

当时在太医院的,还有另外两个太医,飞雪公主故意主动挑起了自己和亲的话头。另外两名太医立即热烈地参与了讨论,说起了很多翼国的风俗习惯,气候地理等,嘱咐飞雪公主嫁过去之后,要注意饮食起居。

唯有老师蒋徽之,始终在那里默默看着医书,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飞雪公主非常失望,一个不注意,再转身时,蒋太医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飞雪公主为此郁闷不已。

第二天上午,飞雪公主先去了一趟太医院,没有看到蒋太医,然后就到了白水湖边吹风散心。没多久,她看到母后萧眉走了过来,萧眉旁边还陪着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宫女,远远看去,母后萧眉对那个宫女的态度似乎格外和蔼可亲些。

飞雪公主因为和亲的事情,又加之与蒋徽之的摊牌尚无结果,所以暂时还不想与母后萧眉见面,她索性就将自己隐在了一株柳树后面。

萧眉和那个宫女渐渐行近了飞雪公主的藏身处,佟谷清听到母后萧眉称呼那个宫女为“晴儿”。萧眉为晴儿介绍宫里的情况,这个湖叫白水湖,那个亭子叫飞燕亭,那座山叫眉黛山等,还说,晴儿你初来乍到,对宫里不熟悉,将来住久了,慢慢就习惯了。

飞雪公主佟谷清躲在树后,很好奇母后萧眉居然会亲自向一个新入宫的宫女介绍宫中情况。

飞雪公主佟谷清正自狐疑,忽听萧眉说:“晴儿,你先自己到远处走走去吧。”

晴儿应一声走远了,飞雪公主正在不解,听到一个声音说:“给王太后请安,听说,王太后前些日子到西山彤云寺去了。”

飞雪公主只觉血往上涌,因为那声音,正是老师蒋徽之的。

第二百五十七章 母女情敌

飞雪公主佟谷清屏住呼吸,生怕母后萧眉和老师蒋徽之发现她,她实在离他们太近了。

“看来,西山的风水很养人呢,王太后您的气色真不错!”蒋徽之说。

“蒋太医似乎也很喜欢白水湖呢。”王太后萧眉淡淡地道。

蒋徽之瞟一眼王太后,道:“山不醉人人自醉,我喜欢看对面那座山,据说,它本不叫眉黛山,是先王因为王太后您名为‘眉’,特意将它改名眉黛山的,是不是这样呢?”

王太后萧眉没有作答。

蒋徽之又说:“若然是我,不仅要将山改名眉黛山,这湖也要改名眉黛湖,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草一木,都应该被称为眉。”

飞雪公主听着老师蒋徽之这番话,忍不住有些愕然的感觉。她先觉得他和母后的对话,似乎缺了点什么,此刻忽然醒觉,原来是缺了点礼数,准确说是缺了点恭敬。

可她印象中的老师蒋徽之,并不是一个不懂礼貌的人,性格也完全没有这么轻佻。她简直要怀疑自己身后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她的老师蒋徽之了。

飞雪公主佟谷清忍不住在柳树后面微微皱眉,她看不到母后萧眉的表情,不知道母后萧眉听了蒋徽之这番话作何反应?会不会微微地有些许被冒犯的感觉?甚或会愠怒呢?

但是,飞雪公主马上就觉得,母后萧眉大概不会有如此感觉,哪个女人不喜欢男人这样恭维奉承或者调戏自己呢?

调戏!这个词忽然之间就跳到了飞雪公主佟谷清的脑海里,让她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只听老师蒋徽之又说:“王太后,我一直喜欢一个女人,却总也不敢告诉她,怕对她是一种冒犯。您说我应不应该告诉她呢?”

飞雪公主的心一阵狂跳,她以为母后萧眉会顺口问说:“是哪个女人?”

可是,她听到的母后萧眉的声音却是:“蒋太医,本宫有些乏了,要回去了。”

飞雪公主尚来不及失望,蒋徽之已经抢步上前,追问道:“王太后不想知道是哪个女人吗?”

飞雪公主的心跳越来越快,她能感到自己连脸颊都开始发烫了。

蒋徽之跺一跺脚道:“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老师蒋徽之话一出口,柳树后面的飞雪公主只觉双腿发软,差点跌坐地上。

而王太后萧眉,已经走远了。

晴儿远远地看到王太后和一个男子说了几句话,朝自己走来,赶紧迎了上去。

飞雪公主佟谷清一直躲在树后,等母后萧眉、晴儿,还有老师蒋徽之都走远之后,才慢慢地从树杆后走出来,她跌跌撞撞,艰难地移步飞燕亭,在亭间扶栏下坐了。

飞雪公主要用好半天才相信,刚才那些话确实是老师蒋徽之说的,是说给母后萧眉听的。

而老师蒋徽之所说喜欢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飞雪公主有瞬间曾经为之狂喜不已,因为她,就在她身侧站着,也是可以算得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可转瞬,飞雪公主意识到,老师蒋徽之根本看不到她,根本不知道身侧的柳树后面,躲着一个她。

那么,这湖边,近在老师蒋徽之眼前的人,只有

飞雪公主只觉自己手脚冰凉,眼睛发黑,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她发现自己真的好迟钝,她现在才渐渐明白,老师蒋徽之为什么一直对她和亲的事情毫不在意,而母后,为什么要安排她和亲了

飞雪公主起身就朝宁禧宫怒冲冲而去。

宁禧宫寝殿里,有个小宫女正在给萧眉梳妆,门口只有一个秋公公守着。看到飞雪公主进来,秋公公叫了一声:“长公主。”

飞雪公主佟谷清直奔萧眉,质问道:“母后,您让我去和亲,就是为了占有他吧?”

王太后萧眉从镜子里看了看身后的飞雪公主,她朝伺候自己梳妆的宫女说了声:“下去吧。”

小宫女躬身退下了,秋公公也识趣地退了出去,临去时,帮萧眉落下了门帘。

王太后萧眉对着铜镜自己整理着头发,回答飞雪公主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我在说什么?”飞雪公主冷笑道,“那个要把白水湖也改成眉黛湖的人,那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啊,母后还要装作不懂吗?”

萧眉转过了身,看着飞雪公主,诧异道:“原来你也在湖边?”

“母后,你告诉我,是不是这样?你们”飞雪公主咬咬牙,一跺脚道,“你们是不是早有奸情了?”

“奸情?”萧眉微微皱了皱眉,“这种词你从哪里学来的?”

“是您用身体力行告诉我的!”飞雪公主昂着头,针锋相对道。

“哦哦,唉,”萧眉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道,“既然如此,母后就再告诉你一件事,女人,发生这种事情之后,你应该去问你的男人,而不是去质问女人。”

“可是,母后,您答应过我,如果他肯娶我,您就废掉和亲。”飞雪公主已经泫然欲泣了。

“是的呀,”王太后萧眉张着无辜的大眼睛,道,“这句话依然有效呀!”

飞雪公主一听,忍不住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心里好委屈,好痛,好伤心,好想抱着母亲大哭一场,可是,这个母亲,却又明明是自己恨着的情敌。

又可是,一个爱着母后的男人,只要愿意娶她,母后依然愿意为她废掉和亲条款,母后已经为她做到如此了,她还能要求母后怎么样呢?

飞雪公主只觉自己茫然无助,她颓然地坐在茶几旁,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萧眉叹了口气,起身想过来安慰飞雪公主。

就在萧眉的手即将触到飞雪公主肩头时,飞雪公主却豁然起身,朝寝殿外冲去,却在挑起门帘的瞬间,撞到了手捧莲子羹、正要挑帘进来的晚晴。

碗碟跌到地面摔碎了,晚晴惊叫一声,扭头却只看到一个女孩怒冲冲而去的背影。

第二百五十八章 裸身相诱

两日后,为飞雪公主准备嫁妆的嬷嬷给王太后萧眉送来几样枕巾的绣样,让王太后萧眉挑选,萧眉想了想,觉得还是让飞雪公主自己挑选比较好。于是,当晚用过晚膳后,萧眉命秋公公备辇,前往飞雪公主住处。

飞雪公主佟谷清没有在外自己开府,她为了方便学医,就在太医院附近挑了一处院落,名叫清芜院的住了,有七八个宫女负责洒扫做饭,伺候她。

清芜院的宫女一见王太后来了,齐齐出迎,跪了一地,却独独不见飞雪公主佟谷清。

王太后萧眉问起飞雪公主的去向,清芜院的宫女们回答说,长公主用过晚膳就出去了,兴许是去散步了。

萧眉于是坐了等,宫女们给王太后奉了茶点瓜果,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了,还不见飞雪公主回来。

萧眉于是就问清芜院的宫女,长公主这种吃完晚饭出去,很久都不回来的情况多不多。有没有可能今晚夜不归宿?

宫女们回答说,长公主夜不归宿就不至于,长公主虽然偶尔也会在外借宿,但都是因为行医的原因,救治守护病人的需要,才会在外不归。长公主今晚出去时,并没有带医箱,可见不是行医,就肯定不会漏夜不归的。

有个小宫女就插嘴说,长公主多半是在太医院看病例呢,长公主之前也有过一两次很晚才回来的情况,就是在太医院看病例看得忘了时辰。小宫女还很懂行地解释说,因为太医院的医书可以借回来看,病例就只能在太医院看,不外借。

萧眉于是遣秋公公前往太医院,看看飞雪公主是不是在太医院,自己则继续在清芜院坐着等。

秋公公很快回来复命说,太医院当值太医说,黄昏时分长公主确实去过太医院,问了她的老师蒋太医在不在,说是有医学问题要请教蒋太医,看到蒋太医没在,长公主就走了。

萧眉心中忽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将秋公公叫至身前,吩咐他再回去一趟太医院。

这一次,秋公公用了很久时间才回来。

秋公公一到,萧眉立刻起驾,銮驾在秋公公引领吩咐下,离开清芜院,出王宫西门而去。

飞雪公主自从前日在白水湖边,听到了老师蒋徽之和母后萧眉的对话,这两日总想找个机会单独和老师蒋徽之谈一谈,无奈,太医院人多眼杂,佟谷清总是找不到机会和老师蒋徽之单独相处,飞雪公主实在沉不住气了,这一晚,索性跑去老师蒋徽之的住处去找人。

蒋徽之住在一个名叫四眼胡同的巷子里,独自租住一个小院,院子有些古旧,却胜在清静。

飞雪公主佟谷清初拜师时,总是借口请教蒋徽之医学问题,去四眼胡同找蒋太医,却总也遇不到老师蒋徽之,后来就渐渐不去了,现而今,她已经很久没再去过四眼胡同了,也不知老师蒋徽之是不是还住在那里。

飞雪公主怀着忐忑的心,来到四眼胡同,蒋徽之的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飞雪公主看了看锁头,总算不是生满锈迹的样子,说明,这把锁还是常被打开使用的。

飞雪公主于是就坐在门槛上,静静地、耐心地等老师蒋徽之。

月亮都已经爬上来了,依然不见老师蒋徽之回来,飞雪公主不由再次怀疑,老师蒋徽之可能已经不在这里居住了,起身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了月光下,一个孑孓的身影进了四眼胡同,朝这边走来。

飞雪公主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正是老师蒋徽之呢!飞雪公主好不欢喜,她叫了一声:“老师!”迎了上去。

蒋徽之发现对面站着的是飞雪公主,初时一愣,旋即冷冷淡淡地问道:“这么晚了,长公主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蒋徽之说着拿钥匙开了院门,自己先进去了,飞雪公主也跟了去。

可是,蒋徽之虽然手拿钥匙,却没有继续打开房门的意思。他看着飞雪公主,等飞雪公主回答他的问题。那态度,俨然是打算就和飞雪公主在院子里站着说话呢。

可飞雪公主却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讲的这番话,怎么好意思在院子里说呢?所谓夜深人静,隔墙有耳啊!

月光下,飞雪公主微微窘了窘,她原本想说,自己有问题想要请教老师,脱口而出的却是:“老师,我们进房间去说,好吗?”

蒋徽之却冷冰冰地道:“天色不早了,有什么就在院子里说吧。”

飞雪公主就苍白了脸色,咬着下唇,很久说不出话来。原先准备要讲的一肚子话,竟然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好久好久,她才委屈地问了一句:“老师,我就要和亲翼国了,您,就没有哪怕是一丝丝的不舍吗?”

月光下,清亮的泪珠在飞雪公主眼眶里打着转。

蒋徽之一脸烦躁,没有回答飞雪公主佟谷清的问题,转身去开房门的锁,嘴里说着:“长公主,很抱歉,我今晚有些累了,长公主有什么话,明天我们去太医院再说吧。”

蒋徽之摘了锁,开了房门,一脚刚踏进门槛,飞雪公主已经抢步过来,几乎就是挤进了门里。

蒋徽之望着飞雪公主一脸无奈,只得也进了房。他没再理会飞雪公主,任由房门和院门敞着,点燃桌上的一盏油灯后,开始动手将房间中央小火炉中的炭火捅亮。

飞雪公主先将房门关闭,然后,轻手轻脚,从身后抱住了蒋徽之。

“老师,我喜欢您很久了。”声音微弱得像一只流萤,在洒满月光的房间里低旋飞舞。

蒋徽之转身,伸手将背后的人推开,却禁不住一怔。

眼前,是一具赤裸的少女酮体,在清冷的夜气里瑟缩着。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火光从炉中跳起来,昏黄的油灯哔吧作响,红红白白黄黄的光,像许多红红白白黄黄的手,在少女的酮体上四处抚摸着,让蒋徽之喉头发干。

“老师,抱抱我。”飞雪公主的声音和她的酮体一样,也有些瑟缩和清冷。

蒋徽之喉头低低道:“长公主请自重。”

“爱一人,就是不自重吗?”飞雪公主不解道。

“你这样赤身裸体,站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就是不自重!”蒋徽之跺脚道。

“可是,老师,您不是陌生人。”飞雪公主的声音有些委屈呢。

“你不了解我!”蒋徽之摇头道。

“老师,您是另有爱人吗?”飞雪公主的声音像蝉翼在颤抖。

蒋徽之沉默片刻后,才道:“如你所想。”

“那,她是谁呢?”飞雪公主问。

蒋徽之没有回答。

“老师,您不用回答我了,因为我知道她是谁。”飞雪公主低声啜泣起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连自信都已没有

飞雪公主佟谷清在房间里赤身裸体,低声啜泣着。

王太后萧眉在院子里气得浑身发抖,银牙几乎咬碎,好几次差一点就忍不住要破门而入了。

王太后萧眉在飞雪公主的清芜院等了一个多时辰,等不到飞雪公主,又听秋公公回报说,飞雪公主下午在太医院找过蒋太医,心里就起了怀疑,于是命秋公公到太医院查一下蒋太医的住址。秋公公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太医院登记的蒋太医的住所。

于是,王太后萧眉命秋公公领路,起驾直奔太医蒋徽之家来。

到了四眼胡同,依着地址,找到太医蒋徽之的院落。院子的门是开着的,房门却关着的,但是,房间里面有灯光透出来。

王太后萧眉遂让众人在院子外面候着,自己一个人进了院子。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到房间里传出飞雪公主“抱抱我”的声音。王太后萧眉当即就愣住了。再听至后面的对话,王太后萧眉已经气得脸色发红,嘴唇发白了。

不过后来,飞雪公主似乎在蒋徽之的要求下,穿好了衣服,俩人重新对话起来,飞雪公主说的无非是“我不想和亲”、“我会想老师”、“我舍不得老师”之类的话。而蒋徽之始终冷冷淡淡地漫应着。

王太后萧眉又停留了一会儿,听上去飞雪公主和蒋徽之似乎不会有什么了,萧眉于是转身,离开了蒋太医家,吩咐秋公公留下两名侍卫,一会儿悄悄护送飞雪公主回清芜院,免得路上有意外。

王太后萧眉的驾辇回宫后,没有直奔自己的宁禧宫,而是又回到清芜院,继续等候飞雪公主。

这一次,飞雪公主佟谷清没有让母后萧眉等太久,在萧眉回到清芜院没多久,飞雪公主也回来了。

飞雪公主看上去,明显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清芜院宫女提醒了她好几次,她似乎才注意到客厅里坐着母后萧眉。飞雪公主朝萧眉惨然一笑,却并未上前见礼,整个人似乎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

王太后萧眉忍不住将手中茶盅在桌上重重一放,总算将飞雪公主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但即使如此,飞雪公主也只是朝着王太后萧眉惨然地笑着,并不说话。

清芜院一众宫女已看出这母女二人之间的神色不太对,早都悄悄退下了,清芜院客厅里只剩了母女二人,沉默以对。

王太后萧眉看着飞雪公主佟谷清的目光极为复杂,有怒其不争,有心疼,有焦急,有爱怜,也有愤怒

好半天之后,还是王太后萧眉先开口了,只听她说道:“清儿,我让你去找蒋太医,不是让你去裸身相诱的!你怎么可以这样不顾自己的尊严呢?”

飞雪公主笑道:“尊严?母后,尊严和尊重都是别人给予的,一个没有人爱的人,谈什么尊严呢?”

“错!”太后萧眉道,“若要别人尊重你,首先要学会自重。”

“呵呵,母后您也觉得我不自重。”飞雪公主低下头去,咬了咬唇,再抬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可是母后,我现在连自信都没有了,哪里还能做到自重呢!”

王太后萧眉忍不住叹气道:“清儿,蒋太医非你良配啊!”

“母后的意思,翼国王上闾丘羽才是我的良配,是吗?”飞雪公主道。

“是的。”王太后萧眉点头,“闾丘羽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一点,从他对待王后周致就可以看出。你只要能获得闾丘羽的心,相信他会对你很好。翼国虽然遥远,但是,正是这遥远的距离,可以帮助你逐渐忘却雪国这边并不适合的人,你要细心体会一下母后的这片苦心。”

飞雪公主亦点头道:“母后,您曾经说过,我比翼国王后周致年轻,我靠我的年轻,就可以抓住闾丘羽的心。”

“是的。”王太后萧眉再次点头。

飞雪公主笑了:“可是,母后,我也比您年轻,可是,我一样竞争不过您去,哪怕,我都要献上我的肉体了,他却还是拒绝我”

“清儿!”萧眉想不到飞雪公主竟毫不避忌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忍不住错愕当场。

飞雪公主垂头抽泣了一会儿,忽然走到萧眉面前,跪了下去,抽抽搭搭道:“母后,我不想去和亲。”

王太后萧眉摇头道:“清儿,你的和亲,不仅于你个人幸福是一件好事,它还有助于翼雪两国的长期友好,我们两国争战百年,此前并无两国王室血脉相融的机会,这一次,通过你的和亲,两国王室血脉交融,这样神圣的使命落在你的肩上,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飞雪公主将自己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泪珠随着她的头颈的摆动飞洒而出:“母后!我不要理会什么神圣的使命!要我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我宁愿去出家!求求您,母后,请您准我出家吧!”

飞雪公主说完,开始不停地以额触地,磕起头来。

“胡说!”王太后萧眉被飞雪公主的这番话刺激到,终于发怒了。

王太后萧眉豁然起身,指着飞雪公主,像一只愤怒的母狮子一样,开始咆哮:“佟谷清!你身为雪国长公主,为国为民,和亲翼国,责无旁贷!国家利益面前,儿女私情,不足一提!怎么可以为一己之私欲,废国家利益!

“长公主,你要记住,爱国卫国,不是只有贫民百姓才有的义务,你身为佟氏后裔,更加义不容辞!国家兴旺,匹夫有责,为了国家平安,雪国多少民间子弟血洒疆场,凭什么你们这些王室子弟就要坐在这王宫里,安享其成,一点力不出,一点牺牲都不去做?

“飞雪公主,现在是该你为佟家、为雪国、为天下百姓,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奉献你自己的时候了!”

王太后萧眉说完这些话,愤然离开了清芜院。

清芜院客厅里,只留下飞雪公主一个人,伏在地上,滢滢哭泣。

第二百六十章 留书出走

两日后的清晨,王太后萧眉刚刚起床梳洗毕,晚晴进来禀报说,长公主清芜院的宫女有急事求见王太后。

王太后萧眉准许后,晚晴出去殿外,领入一个小宫女来。萧眉打量这个宫女,还是有些印象的。两日前自己在清芜院客厅坐着,等候飞雪公主时,这个小宫女端茶递水,伺候得很殷勤。

小宫女的神色有些惶急,一见到王太后萧眉,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嘴里慌慌张张道:“禀王太后,长公主她不见了!”

王太后萧眉凤眼一瞪,斥责道:“嬷嬷没教过你们说话吗?怎么说个话没头没脑的,什么叫长公主不见了?”

小宫女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封书函,双手捧上,回禀道:“禀王太后,长公主昨晚彻夜未归,奴婢们以为长公主去行医了,可是,今天早上给长公主整理床铺,竟然在长公主枕下发现了这封留书。”

王太后萧眉心中“咯噔”一声,腾起不详的预感。晚晴将长公主的留书从小宫女手中取了,交给萧眉,萧眉接过看时,信函封面写着四个字:“母后亲启”,信封口用蜡油封了。

王太后萧眉当即将飞雪公主的留书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看时,竟然是飞雪公主说自己不愿意前往翼国和亲,所以离家出走,到尼姑庵孤灯木鱼,剃度出家去了!

王太后萧眉只觉自己脑子里“嗡嗡嗡”地,一下子乱得像一个蜂窝。她强自镇定自己,问跪在脚下的小宫女道:“你们不是说,长公主若是不带医箱,就不是去行医,也就不会彻夜不归吗?怎么她昨晚不见人,你们今天才来报告?”

小宫女已经筛子一样哆嗦成一团,她结结巴巴解释说:“长公主,她她,她昨天上午出门时,是带了、带了医箱的,还带了好多药。所、所以,奴婢们才会误以为,长、长公主是行医去了。”

此刻,王太后萧眉心中虽然恼怒,但是,她还是努力压下怒火,尽量让自己做到不动声色,她又将留书读了一遍,然后,那小宫女道:“好在长公主只是去去西山彤云寺小住祈福去了,若你们真的是弄丢了长公主,我看你们有几个脑袋来担待这件事!”

小宫女跪在王太后萧眉面前,心里原本实在是惶恐不已,心想弄丢了长公主,王太后萧眉不知道要怎样惩罚她们的,长公主不愿意和亲,全清芜院上下,全都知道,所以,前天晚上,王太后离开清芜院后,长公主又一个人哭了一夜,如今,一夜未归,还有留书,自然都认为这是长公主逃婚去了。

所以,今天早上,清芜院的宫女,谁都不肯来禀报王太后这件事情,小宫女也不想来,可是她资历最浅,被那些年纪大的宫女们硬指派她来,也不敢违拗,就硬着头皮来了。

此刻,听王太后一说,长公主原来不是逃婚,是到西山彤云寺小住祈福去了。小宫女当即心头一送,虽然被王太后斥责了几句,依旧忍不住满脸欢喜,当下等萧眉斥责之后,唯唯诺诺,告辞出了宁禧宫,欢欢喜喜回清芜院去了。

清芜院的小宫女走后,王太后萧眉支走了晚晴和其他宫女,又看了两遍飞雪公主给她的留书,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暗自算了算时间,飞雪公主若是昨日上午就走的,现在已经过去差不多一天了,很可能已经离开王都定足很远了,想要找回来已经不那么容易。

不过,飞雪公主既然说自己是去尼姑庵剃度出家,有这条线索,就也不难找了。雪国的寺院虽然不少,可是,尼姑庵却不多。将来派人一家一家找去,王太后萧眉相信,她还是能够找回她的清儿的。

想到这里,王太后萧眉心里稍微安慰了些。这个时候,她倒希望西山彤云寺是一家姑子庵了,那样,说不定飞雪公主就真的是去了彤云寺了。

王太后萧眉渐渐压下心头的震惊,考虑起眼前的局面来,心知飞雪公主出走这件事情,必须隐瞒下来,那么首当其冲,清儿给自己的这封留书,就不能留着,以免后患。

王太后萧眉于是点燃油灯,打算将手中书信烧掉,却又有些舍不得。想着他日若是再也找不回飞雪公主,这封书信,就是清儿留给她这个母后的最后字迹。但是,想一想这封书信一旦被别人发现后的祸患,王太后萧眉还是咬了咬牙,将书信凑在灯火上,湿润着眼睛,将书信和信封一并烧毁了。

王太后萧眉收拾起油灯,将书函燃烧后的灰烬倒入痰盂中,用水浸了。当下有静下心来想了想,确定目前不能即刻开始安排寻找飞雪公主,因为,飞雪公主出走的消息一旦被走漏出去,到时候,人又找不回来,事情可就难办了。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过了这和亲一关,等和亲结束,再慢慢着人暗中寻找飞雪公主。

可是,和亲这一关怎么过呢?没了新娘子,用什么去和翼国王上闾丘羽和亲?

王太后萧眉冥思苦想,知道目前,当务之急中的当务之急,是要找一个新娘子,李代桃僵,代替飞雪公主前往翼国和亲。

可,这样一个李代桃僵的新娘子,去哪里找呢?

王太后萧眉苦思冥想,却始终想不出一个解决办法。她决定先暂时放开“新娘子”这个难题。然后,先着手安排别的一些问题,比如,陪嫁人员。

如果将来前往翼国和亲的飞雪长公主是李代桃僵的假公主,那么,这些陪嫁的人员,必须全都是新人,从宫女到宫人,还有侍卫等,包括随同前往的使臣等,通通通通全都是得新人,必须得没有任何一个人曾经见过过去的、真正的飞雪长公主。

王太后萧眉心中确定了这个方案,并没有即刻命人通知下去,以免被人将此事和长公主留书一事联想到一起。

当下,王太后萧眉沉着气,像往日一样,慢慢用过早膳,又耐着性子,喝了半晌茶,照样读书、散步。

两日后,王太后萧眉着人通知正在负责选拔宫女、宫人和侍卫的嬷嬷、公公、侍卫长等,为了让陪嫁人员前往翼国之后,能全新适应翼国的风俗习惯,宫规管理等,要求全部陪嫁人员都要全新招聘。

也就是说,不要从现有宫人、宫女、侍卫中挑选陪嫁人员,且最后所有陪嫁人员的名单,王太后萧眉要亲自过目,进行最后甄选。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代嫁人选

这几日,王太后萧眉看上去表情平静,但是她内心却极为焦虑,翼雪两国和平协议约定的婚期越来越近,飞雪公主和亲启程的日子即将到来,她却还没有找到“代嫁新娘”。

王太后萧眉想过,最合适的人选,是自愿代嫁的大臣之女,出身门第与长公主不能差太多,这样教养也才不会差距太大,去了翼国之后不容易穿帮,而且,万一出现状况,总还不至于被翼国指责她随便找个民间女子糊弄翼国,说起来,总也算是雪国的大臣娇女。

可惜,他们萧家没有适龄的女孩,否则,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至于其余大臣人家的女孩,首先一条就是,人家为什么要自愿代嫁?这个年龄的女孩,有几个深明大义,愿意为国为民去嫁到异国他乡,嫁给一个陌生老男人的?飞雪长公主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嘛!

且如果不是心腹大臣家的孩子,即使代嫁,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但未来的掌控却将成为更大的问题,很可能就是一只彻底断了线的风筝,弄不好还会产生反噬力。

种种思虑让王太后萧眉想来想去,始终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代嫁人选。且为了稳妥起见,这种瞒天过海,找人代嫁的事情,她也不能与任何人商量,甚至连小王上她也得瞒着。

王太后萧眉这样苦思冥想之中,忍不住将目光投到了身边那些宫女身上,宫女们经过宫廷礼仪的长期熏陶和训练,举止还算得体,气质谈吐也不会太差,若是代飞雪长公主嫁到翼国,凭着她们在这边宫中的见识经验,估计也能够在翼国王宫应付。

可是,这里还是存在一个掌控问题。王太后萧眉相信,若是让宫女们自愿报名,代长公主和出嫁,估计绝大多数宫女都会愿意,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哪个宫女不愿意呢?

可是,这种突然攀了高枝,心里又有点小野心的女孩,去到翼国之后,一旦成为翼国王妃,很难说还会听从这边遥远的指示和安排了。这种宫女,若能获得翼国王上闾丘羽的宠爱,只怕就要开始经营自己的野心了,那时候,哪里还会理会她这个雪国王太后呢。

那样的话,这一场代嫁,她萧眉反而成全了别人,谈判那么久,张罗这么久,最后都成了为别人做嫁衣裳。

在考虑宫女们的时候,王太后萧眉暗暗考虑了晚晴,萧眉觉得晚晴这个女孩从气质到教养,尤其她沉静温和的性子,很适合作为一国的王妃,而王太后萧眉也有信心说服晚晴自愿代嫁。

最重要的,王太后萧眉经过这些日子她与晚晴的交流和观察,她觉得晚晴不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孩,晚晴与宫里别的女孩最大的不同,就是性情淡泊,这大概是因为晚晴经历过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原因。

这样一个淡泊名利的女孩,相对那些有个人野心的女孩来说,萧眉相信会容易掌控很多。

晚晴惟一的问题,是年龄有些偏大。晚晴再有两个月就要满十九岁了,让她装一个刚满十五岁的、涉世不深的、单纯的飞雪公主,真有些不容易。

所以,王太后萧眉这样掂量一番后,只得将晚晴暂时放入备选人中待定。

在这样的掂量和琢磨中,王太后这一天,从大臣之女,联想到了罪臣之女。王太后忽然觉得豁然开朗。

罪臣的女儿代嫁,如此,自愿和掌控就都不成问题了!

王太后萧眉微微一笑,再一想,就想到了狼师的樊净庐将军,樊将军是近期惩办过的惟一一位大臣。

王太后萧眉似乎听说,樊将军一儿一女,儿子在抄家之时被当场射杀,樊将军的妻子女儿如今被押在大狱之中。萧眉又找人打听了一下,得知樊将军的女儿今年十四岁。这么说,比飞雪长公主只小一岁。女孩子年龄差一岁,差别不会太明显,应该不成问题。

而且,打听消息的人回来还告诉萧眉,说樊夫人已于日前病死狱中。萧眉闻言,愈发觉得樊将军的这个女儿代飞雪公主出嫁,最为合适。

最后,就是要看一看这个孩子的性格了,若是性格刚烈的女孩,也不好控制,毕竟,王太后萧眉希望的代嫁人选,是比较听话的傀儡人选。

次日,王太后萧眉在秋公公的安排和陪同下,秘密进入天牢,亲自过问狼师将军樊净庐的案件。

王太后萧眉听了狱卒的汇报,又去看了樊净庐,听了樊净庐的认罪,樊净庐恳请王太后萧眉善待自己家人,莫要连累狼师将卒——樊净庐尚不知妻子齐言欢已经病死狱中,儿子樊龄钢已经在抄家当日被射杀。

王太后萧眉随后又提审了樊净庐的女儿樊龄柔。

王太后萧眉独自在审讯室里等着樊龄柔,等樊龄柔一进来,王太后怒喝一声:“跪下!”

樊龄柔吓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王太后萧眉又说:“罪臣之女樊龄柔,见了本宫还不磕头!”

樊龄柔又开始不停地以额触地,开始磕头。浑身哆嗦着,像个筛子一样。

王太后萧眉心中暗暗满意。

趁着樊龄柔不停地磕头,王太后萧眉仔细看眼前这个女孩,身材虽然纤瘦了一些,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十四岁还要小的样子,蓬头垢面,衣衫破烂,却依旧可以看出雪色皮肤和姣好面容,尤其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着实让人望而生怜。

王太后萧眉早前就听说,樊将军的妻子生得花容月貌,只是没有机会见过,今日看到樊将军的女儿,就知道大家所言非虚。生得出这样水灵灵的女儿,母亲的颜值一定要不低才行。

王太后萧眉这日“提审”了樊龄柔一番,发现樊龄柔不仅生得漂亮,嗓音也非常好听,最重要的,是她性子胆怯温顺,对她这个王太后畏惧不已。

王太后萧眉已经在心里确定,这个樊龄柔,就是未来代飞雪公主出嫁的最合适人选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李代桃僵

几日后,王太后萧眉再次提审了樊龄柔。

还是在那间秘密提审室里,还是只有王太后萧眉和樊龄柔单独相对。王太后坐在椅子里,樊龄柔离她十几步远处跪着。

王太后先告诉了樊龄柔,她父亲樊净庐所犯欺君之罪乃是满门抄斩的死罪,他们樊家上下几十口人,包括樊家的仆佣、樊净庐的兄弟姐妹等,皆为樊净庐的欺君之罪所连累,不日即将斩首示众。其中也包括樊龄柔自己和樊净庐夫妇——樊龄柔在抄家当日,亲眼目睹了弟弟被射杀,后来,她与母亲齐言欢被隔离关押,并不知道母亲已经在狱中病殁。

樊龄柔听了,只有莹莹哭泣,伏地磕头的份。她一声辩解抗争都没有,甚至连求王太后赦免、求王太后救救他们的话都忘了说,只是一味地哭,一副案上羔羊任人宰割的样子。

倒让等着樊龄柔出言相求的王太后萧眉忍不住暗暗摇头,看来,这孩子真的是毫无世俗经验,也极为懦弱顺从,真和她的名字一模一样。这使得萧眉更加打定了就让眼前这个樊龄柔代嫁的主意。

王太后萧眉于是主动问樊龄柔道:“柔儿,你想不想救你父母和樊家上下?”

樊龄柔一愣,王太后所问,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因为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她抬起头,仰望着王太后萧眉,有些迟疑地问道:“我能救得了他们吗?”

王太后萧眉肯定地点点头,道:“是的,你能,你能够救得了他们。”

樊龄柔自然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她犹犹豫豫地道:“我怎么救他们?”

王太后萧眉朝她招手,樊龄柔迟疑了一下,站起身来,小心地走到王太后面前站定,王太后萧眉抚摸着樊龄柔的肩头,柔声道:“知道翼雪两国停战,长公主和亲,要嫁给翼国王上闾丘羽的事情吗?”

樊龄柔点点头。这件事情,她入狱前,听府里的那些丫头婆子们说起过。

王太后萧眉凑近些樊龄柔,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代长公主和亲,本宫就饶樊家上下不死。”

“啊?太后!”樊龄柔直如五雷轰顶。

“嗯?”王太后萧眉黛眉一锁,重重地“嗯”了一声。

樊龄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新跪下。

王太后萧眉道:“樊龄柔,你可要想清楚,你是想让你父母和樊家上下都因你而生呢?还是因你而死?”

樊龄柔莹莹哭泣着,泣不成声。

“你若肯代嫁,且守口如瓶,本宫保你五年之后省亲归来,见到活着的父亲,否则”

这次提审三日后,飞雪公主的住所清芜院上下,已经全都更换为新人,这些新的宫女,都是按照王太后萧眉的意思,新引入,新购买的宫女,她们将随同飞雪公主远嫁翼国。原先侍候过飞雪公主的宫女宫人们,全都被遣散回家了。

新的宫女统领是晚嬷嬷——是王太后特别从宁禧宫的贴身宫女中指派的、一个叫做晚晴的宫女。这是王太后萧眉在与晚晴反复确认,晚晴并未见过飞雪公主之后做出的任命。

又过得几日,狼师将军樊净庐的案子发落,樊净庐免除死罪,终身监禁。樊府上下,男性发配边疆,女性全都出卖为奴。樊将军唯一的女儿樊龄柔,被宫里的嬷嬷提前预订买走了。

宫里两个嬷嬷在大狱的人口交接处,签领了樊龄柔之后,按照王太后事前的吩咐,先送至王太后娘家兄长萧远府上,在那里沐浴更衣,调教学习礼仪去了。

然而,只半日后,萧府马车按照王太后萧眉的吩咐,就将沐浴更衣后的柔儿,送至西山彤云寺中,那里,王太后萧眉已经带着晚晴等候两日了。

等萧府的人退下,王太后萧眉立即数落起了樊龄柔,说飞雪公主你也太自我了,怎么可以因为自己不想嫁,就到处跑着不回宫去,让大家好找,幸好你舅舅找到你了。

然后,王太后萧眉为晚晴和飞雪公主做了引荐,二人遂知,这个是长公主飞雪公主,那个是宫女统领晚嬷嬷。

可是,樊龄柔从见到晚晴的第一眼起,脱口就是称呼晚晴“晴姐姐。”让晚晴傻了眼,直呼“奴婢受不起”。

一旁王太后萧眉看着,一来知道这个樊龄柔早已习惯自己的生活,让她一下子端起长公主的架子,还有些困难,二来想着这两个女孩感情交好,在遥远的翼国互相照应一下,也不是坏事。

萧眉遂劝晚晴说:“既然长公主看你亲切,称呼你姐姐,那你受了也无妨。日后去了翼国,你只需尽心尽力照顾维护这个妹妹,也就是了。”

晚晴还是再三推辞,但是这个飞雪长公主对她就是张口闭口“晴姐姐”、“晴儿姐姐”,晚晴纠正几次总也纠正不过来,最后没办法,也就只好认了。

三人这样在彤云寺住得几日,晚晴发现这个飞雪长公主总是闷闷不乐,极少说话,对王太后萧眉也是极为畏惧的样子。

晚晴想着飞雪长公主真的是如王太后萧眉所言,不想和亲呢。可是,两国签订的协议,岂是长公主想改变就能改变的,晚晴心中对这个飞雪长公主不免心生可怜。

天气已经开始转冷,第一场雪也落过了,虽然细细末末的。三日后,就是翼雪两国约定的飞雪长公主要启程和亲的日子了,据说,翼国方面的迎亲代表已经到达王都定足。

王太后萧眉遂起驾回宫,进入王宫后,王太后萧眉先送飞雪长公主和晚晴去到清芜院,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清芜院的人手安排。王太后宣布,为免婚嫁喜气外泄,除了晚嬷嬷,禁止任何人靠近待嫁的长公主。

王太后又交代守护清芜院的侍卫们——这些侍卫也是要随飞雪公主一起远赴翼国的侍卫——任何人未经王太后允许,不得私自进入清芜院内探视长公主,包括王上来了也不许进。

清芜院遂进入戒严封闭状态,只等三日后启程送嫁。

第二百六十三章 永失我乡

到了该启程上路的这一天,晚晴遵照王太后吩咐,天刚亮就进房叫“飞雪公主”樊龄柔起床,准备为她洗漱沐浴,更衣妆扮,然后随送嫁队伍一起,出王都定足,南下翼国和亲去。

可是,晚晴叫了好几声“长公主,该起床了!”帐子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晚晴挑起帐子,发现樊龄柔似乎昏昏沉沉的。晚晴摸了摸樊龄柔的额头,发现“飞雪公主”额头滚烫。

晚晴不敢擅作主张,赶紧着人往宁禧宫通知王太后,说长公主高烧不醒。晚晴自己则赶紧拿温水湿了毛巾,给“长公主”人工退烧。

王太后萧眉很快就赶来了,她看了看樊龄柔的情况,知道这孩子病得不轻,额头和身上都烫得不行。

可是,王太后萧眉不敢让传太医,太医院的太医没有一个不认识飞雪长公主的,这要是传个太医来为长公主把脉问诊,事情一定得穿帮。

所以,王太后萧眉最后就以嫁前问医不吉利为由,吩咐晚晴不让延医,也不让别人靠近,晚晴只得自己就用脸盆端了温水,用毛巾一遍一遍为飞雪长公主敷面擦身,人工退烧。

王太后萧眉倒也没有置之不顾,她回到宁禧宫后,着个伶俐点的宫女到太医院要了点退烧药丸,说是宁禧宫里有宫女病了,太后让来讨要的。太医不敢怠慢,赶紧给了宫女两粒退烧药,嘱咐了用法用量。

王太后萧眉得了药丸,又再次前往清芜院,让晚晴给樊龄柔喂服了。

至于等在宫门外浩浩荡荡的送嫁队伍,王太后萧眉只得通知他们,临时推后行程。

翼国方面的迎亲使臣是北与郡新任统兵林攸之,王太后萧眉着人刻意安抚。众人于是知道长公主身体临时有痒,需缓一缓时日才行。

当晚,直至深夜,“飞雪公主”樊龄柔依旧昏昏沉沉,糊糊涂涂。

樊龄柔在睡梦之中,只觉自己像掉进冰窟里,嘶喊呼救,却四顾无人,身体越来越冷。恐惧,担心,伤痛,悲哀一波一波地袭击她,像风刀刮在她的身上。

樊龄柔在昏沉之中,将自己蜷缩起来,躲入高烧和胡话中,像一叶小舟一样,在伤痛的漩涡里起起伏伏,沉浮其间。她不肯在这痛苦之海面上醒来,却又无法让自己彻底沉没。

樊龄柔又梦到自己变身为一只伤风感冒了的小白鼠,独自行走在翼国街头,瑟缩着身体,抖动着两只小耳朵,不停地咳嗽流泪,冷风冷雪呼啸而过,她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的喉咙只能发出一声声沙哑的喘息,与凄厉的风声相和。

忽然,她看到风雪之中,樊家上下几十口,全被一条铁链锁着,跌跌撞撞行走在风雪中,当先之人就是她的父亲樊净庐和母亲齐言欢。旁边一个刽子手忽然举起大刀,朝着人群砍去,鲜血喷溅。

樊龄柔痛得大叫一声,醒了过来,脸上全是泪水。第一眼就看到晚晴正站在她的床前,焦虑担心地望着她。

“长公主,你醒了?”晚晴看到樊龄柔睁开的眼睛,惊喜交加。晚晴赶紧伸手摸了摸樊龄柔的额头,高兴地道,“长公主,你退烧了!”

晚晴拿毛巾为樊龄柔抹去泪水,以为她是病痛难忍,安慰道:“长公主不哭,退了烧就好了,身体就没那么难受了。”

晚晴又赶紧向外吩咐道:“快,长公主醒了!拿点粥水来给长公主吃!”晚晴另外又着人赶紧去宁禧宫,向王太后萧眉汇报。

此时,距离樊龄柔发烧昏睡,已是三日之后。

王太后萧眉闻讯,急急忙忙赶来了清芜院。樊龄柔与卧榻上看到王太后萧眉,还挣扎着想起来,给“母后”见礼。王太后萧眉赶紧按住了,萧眉心中这一下总算是放心了。

这两天,王太后萧眉来过清芜院好几次,看到樊龄柔一直高烧不醒,王太后萧眉一度担心樊龄柔脑子烧坏、烧傻了,或者彻底把人烧死了,烧糊涂掉,如今樊龄柔总算醒了过来,还知道她是“母后”,就说明樊龄柔还没忘掉他们的约定,和她自己代飞雪公主和亲的使命,这就让王太后萧眉的心彻底踏实了。

因了“飞雪公主”樊龄柔突发的高烧,送嫁的行程不得不延期,但也只是短暂的延后,十天后,“飞雪公主”樊龄柔已基本康复,送嫁队伍再一次准备启程出发。

而“飞雪公主”樊龄柔至此也已知道,自己已无处可逃,无处躲避。即使是她发烧昏迷期间,命运邪神也一直都站在她门外,捏着火红嫁衣、嗑着瓜子,耐心等待她这只可怜的小老鼠入笼。

今日,是启程之日,也是笼门上锁的日子。

“飞雪公主”樊龄柔穿着红嫁衣,顶着满头珠翠,盖着红盖头,由晚晴搀扶着,从清芜院出门登车,一路上接受嬷嬷宫女宫人的恭喜和祝福,还有些闻讯而来的太医。

她低着头,不敢和任何人的目光相接,她的泪水却在红盖头下面,决堤而出。

“飞雪公主”樊龄柔一路行去,她的头埋得很低很低,她的下巴甚至已抵到了胸前,她的目光在红盖头的遮掩下,穿过胸前的衣衫和皮囊,望向自己内心。她的胸腔里,那颗柔嫩的心正张大一双慌张的眼睛望过来,目光凄凉。

她情不自禁想到了祭祀时的牛羊。那些牛羊被拖到祭坛前宰杀时,也是这样无措地挣扎、惊叫,张惶的眼睛无助地四顾,那些温顺而慌乱的大眼里,分明倒影着她那双同样柔顺而慌错的大眼。

她有一双和羔羊一样柔顺慌错的大眼,这是她被挑中进行和亲的原因么?樊龄柔悲伤地想。

泪水打湿了她胸前的红嫁衣,四围贺喜声连连不断,鞭炮声哔啵作响,樊龄柔忽然很想知道,那些牺牲,那些祭祀用的牛羊,是不是也会像自己一样流泪。它们会流泪么?它们流泪时也是像自己这样垂着头,无声而啜么?

樊龄柔在晚晴的搀扶下,带着泪水登上嫁车。樊龄柔想,这既是嫁车,也是发配她的囚车,将她的肉体和灵魂永远地遣往异域,永世不得归来。

等在王宫门外的雪国的送亲队伍和翼国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共约数百人,一等樊龄柔的嫁车出现,立即簇拥着,东出王都定足,辗转向南,穿过风雪,朝着翼国而去。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失算

飞雪公主樊龄柔的和亲队伍启程数日后,王太后萧眉的一颗心总算落入肚子里了,她又仔细回想了一下各个环节,再一次确认随行人员没有任何一个曾经见过长公主。

为保险起见,王太后萧眉又将目前雪国驻翼国国馆人员的名单调来,过了一遍,确认其中没有一个人曾经见过真正的飞雪公主。王太后萧眉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王太后萧眉长舒一口气,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动手处理另外一件事情的时候了。

这是一件她计划很久的,却时机一直未到的事情。只有在打发飞雪公主启程和亲后,她才能处理这件事。

如今,时机终于成熟。真的飞雪公主已经离开了王都,假的飞雪公主也已经顺利启程,王太后萧眉告诉自己,是时候处理这件事情了。

这一天一大早,王太后萧眉先让秋公公将宫廷侍卫长黎经叫来,王太后萧眉亲自向侍卫长黎经交代部署了一番,然后,王太后萧眉遣一个宫女前往太医院,传蒋太医来宁禧宫。

太医蒋徽之跟着宫女朝宁禧宫一路行来,将近宁禧宫时,蒋太医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宫女狐疑望过来,问蒋太医怎么了,蒋太医跺足道:“他忘了带针石,若是王太后需要行针,没有针石,可如何针灸?”

蒋太医于是让宫女先行回宁禧宫去,自己回太医院取了针石就来。宫女应声去了,蒋太医折身而去。

宫女回到宁禧宫,王太后萧眉见她独自回来,问说蒋太医怎么不见?

宫女遂将路上情形说了,说蒋太医刚才已经快到宁禧宫了,却忘了取针石,现又折身回太医院取针石去了。

王太后萧眉初时沉默不语,忽然,她脸色大变,着秋公公立即传宫门外守候的侍卫长黎经,片刻后,黎经快步而入,王太后萧眉命令黎经立即封锁王宫四门,缉拿蒋太医,并告诉黎经,蒋太医刚刚从宁禧宫不远处离开,说是回太医院拿针石去了。

黎经赶紧去了,安排人手,向王宫四门发出通知,缉拿蒋太医,然后,自己亲率一队侍卫,前往太医院,被告知蒋太医随宁禧宫的宫女离开后并未曾返回过。

很快,王宫西门的侍卫传来消息,刚才蒋太医肩挎药箱,狂奔而出,说是有急病病人需要救治。

王宫之外,就不是他们这些宫廷侍卫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了,这也是当初王太后萧眉为什么选择在宫内向蒋太医动手,而不是选择在蒋太医居住的四眼胡同动手的原因。

王太后萧眉就是想只动用宫廷侍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定蒋太医,将事件影响力控制在最小范围内。如今,既被蒋太医逃出了宫,就进入羽林军的地盘了,搜人和拿人都要惊动羽林军了。

当下,黎经只得回宫禀报王太后萧眉,王太后萧眉虽知被蒋太医逃出宫门,想要重新捕获,实在已经不太容易了,说不定,蒋太医这个时候已经出了王都定足了。

但是,王太后萧眉还是想努力一把试一试,于是直接让秋公公前往羽林军统领裴初临处交涉,告知宫里蒋太医盗了王太后宫中的珠宝,请羽林军即刻帮助缉拿。

裴初临虽然即刻就派遣羽林军前往四眼胡同,以及王都四个城门处盘查缉拿,但还是要求秋公公尽快补来王命手续,毕竟,羽林军按说是只接受小王上的命令的。且普通这类盗窃案件,原本应该是司寇府的事,怎么都轮不上羽林军。

当日,羽林军果然搜遍全城,也没能捕获蒋太医。守王都四门的军卒又不认识蒋太医,因此,蒋太医是否已经出城也说不准。接下来两日,羽林军又奉王命在王都定足到处翻找了一番,还是没有蒋太医的影子,此事也就作罢,王太后萧眉并未再惊动司寇府。

这件事,倒是因为羽林军那边需要王上补签手令,所以惊动了小王上佟谷淳。

小王上佟谷淳不解地瞪大眼睛,问母后萧眉道:“怎么王姐才刚一嫁人,母后就要缉拿王姐的心上人了呢?”

王太后萧眉并未告诉小王上蒋太医试图勾引她的事情,只是对小王上佟谷淳说,蒋太医此人接近飞雪公主,其实居心不良。

但是,怎么个居心不良法,王太后萧眉并未向佟谷淳进一步解释。反正蒋太医现在既已潜逃,谈论这个人已没有意义。

佟谷淳虽然心中奇怪,不过,想来这蒋太医也不是什么无辜的人,如若不然,怎么会突然想起要逃跑呢?小王上佟谷淳遂也没有深问。

*

狼师尖锥团团长沈长天最近一直在打探柔儿的消息。

原本有个狱卒每天都会帮沈长天关照狱中的樊龄柔,帮着沈长天带话给樊龄柔,安慰她,再把柔儿每天的话带给沈长天。

前些日子,樊净庐的案子忽然发落下来,男性全部发配边疆,女性全都卖做为奴。沈长天一下子就急了,他立即筹措资金,联系那个狱卒,让他帮忙将柔儿买下。

可是,等那个狱卒拿着沈长天给的银票,前去办理买卖手续,却被告知樊龄柔已经被第一时间买走了,狱卒再一打听,买走樊龄柔的人,是宫里来的嬷嬷。

狱卒将这个消息告知沈长天,沈长天焦急万分,又开始托宫里的人打听樊龄柔的消息,这一下就很是不容易了。因为所有进入宫中的宫女,都是使用嬷嬷们新起的名字,原先叫什么是无人知道的。所以,宫里的人说,想要打听柔儿现在在哪里,就得知道柔儿现在在宫里的新名字。

这一下,就让沈长天傻眼了,他哪里知道柔儿现在在宫里叫什么名字呢?

而且,宫里的人说,最近宫里买入很多新人,有些留在宫里了,另有一大部分则随飞雪公主和亲翼国去了。所以,现在很难说沈长天要打听的这个柔儿,是被留在王宫里了呢,还是已经随着飞雪公主离开雪国了。

沈长天收到这些消息,急得团团转,却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二百六十五章 抵达

“飞雪公主”樊龄柔的和亲队伍在风雪中一路南下,道路逶迤而漫长。起初尚有城郭风幡,炊烟人家,后来就渐行渐远,一片荒凉。

行得二十来日后,樊龄柔被告知,再有两日,车队即将到达翼国北关,从那里开始,将不再是雪国国土。

樊龄柔撑起盖头,挑起车窗窗帘向外望去,看到雪鸟低徊,大地为一望无垠的白雪覆盖。一条离乡的车队在纷飞的雪花中,蜿蜒向前。车队中的雪国人频频回头,一直望断身后那条来路,才开始低头向前。

先是有一个声音轻轻吟唱,随后,更多的人开始加入合唱,歌声充满了离愁别绪。

故乡,于这些雪国人来说,已成为一首只能吟唱的歌,此后只能魂牵梦绕。

樊龄柔在这歌声里一次次拧身回望,直到身后那条来时路,在风雪中渐行渐淡,卒至彻底消失,大地只剩一片雪白。

路啊,那条路,那是还乡的路啊!樊龄柔忽然醒觉这一切,她对眼前这种不可阻止的消逝惊慌起来。

樊龄柔扯下红盖头,挣扎着想下车去,却被同车厢坐着的晚晴死死拖拽住。

最终,樊龄柔能做到的,只是将半个身子探到车外,朝天空猛烈地挥动起那方红色盖头。成群的雪鸟被她吸引,盘旋在她的头顶,它们俯冲下来,好奇地与她对视,看到的却是她那双惊慌的大眼。

她的脸被阳光下的冰雪映射,晶莹剔透,她挥动手臂,喉咙里咿咿呀呀,试图和雪鸟沟通,希望在某一天,自己的魂魄于梦中踏上这条还乡之路时,这些雪鸟能记得自己,为自己引路。

最终,雪鸟盘旋着高飞而尽,那一刻,樊龄柔双手将盖头捂在脸上,热泪奔涌,她的心悲绝无边,凄凉不已,她意识到自己已永失我路,永失还乡的路。

并且,永失她的樊龄柔身份!

就在和亲车队进入翼国边境时,转为飞雪公主建造的宫殿举行挂匾仪式。挂匾仪式遇到了一点阻碍。

翼国王上闾丘羽原本赐封飞雪公主为凝妃,新建的这座宫殿也被闾丘羽赐名为凝香宫,所以,翼国方面准备的匾额是“凝香宫”。可没想到,雪国方面与翼国方面一起协调张罗婚礼的先遣使也准备了一块匾额,上面写着的是“飞雪宫”,据说,匾额上的“飞雪宫”三个字还是出自雪国一个着名书法家之手。

雪国的先遣使说,飞雪公主嫁入翼国后,叫凝妃可以,但是,她的另外一个身份——雪国的飞雪公主是永远不变的,她永远都是雪国的飞雪公主,所以,她住的宫殿只能叫“飞雪宫”。就算翼国今天强行挂上“凝香宫”的匾额,他们回头还是会换成“飞雪宫”的。

王上闾丘羽收到这个消息,气得一拳砸碎了一个花瓶,拳头里的瓷渣让太医们清理了一个下午。

又过十数日,飞雪公主的和亲的队伍终于进入王都会颖,万人空巷,会颖人争看雪国人入城,除了些许的好奇外,围观人群的气氛却并不热烈,甚而有些压抑的沉默。

和亲队伍进入王宫,直入飞雪宫。翼国王宫从此有了一座清一色雪国人的宫殿,雪国人叫它飞雪宫,翼国人背后叫它“飞来宫”。

飞来宫,那是天外来宫,它代表了北方飞来的横祸,蛮横地飞入翼国,降落在翼国王宫里。它像一根铁枪般插在数百年历史的、闾丘家世代居住的私宅里,插在翼国历史的心口,让翼国君臣永远有个流着脓血的、溃烂的伤口。

听说和亲队伍已于到达飞雪宫时,闾丘羽毫无表情地在清影殿呆坐着,很久都一动不动。他脑子里想着的是王后周致,不知道王后周致听到和亲队伍入城和入宫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是不是在悄悄哭泣,抑或嚎啕大哭。

闾丘羽是在前些日子前往瑞香宫,才知道周致已经出宫好些天了,还带着三殿下一起。自从婚礼开始筹备,王后周致就回到了娘家将军府上居住去了。

王宫里张灯结彩,喜乐声连连,到处贴着大红“喜”字,气氛浓烈。这一切都是按照双方的约定,以及先遣使的督办下完成的。各项庆典活动从和亲队伍入王都开始,按照礼仪单有序展开。

飞雪公主入宫当晚,暮色低垂时,王宫百花园内打起了戏台子,送亲的使团和接亲的使团济济一堂。

闾丘家的三人——王上闾丘羽、天怜长公主、默王闾丘渐坐在一处。闾丘羽原本以为这样的场合,默王是不会出席的。可没想到,默王竟然主动联系宗伯百里高城,要求给他留出位子看戏。

默王闾丘渐见了闾丘羽就恭喜他纳妃了,并说他原本很忙,可是,他再忙,王弟纳妃的盛典,他也不能错过呢!言语间全是不屑和幸灾乐祸。

闾丘羽知道,他这个二哥,是来看他出丑的!看他与雪国战败,不得不向雪国低头和亲,是来和雪国人一起,来羞辱他的。

看着默王那张笑吟吟的脸,王上闾丘羽差点将手里的汤勺捏碎。

天怜公主在王兄闾丘羽和二哥默王之间,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闾丘羽左手的位子空着,那里本来是属于王后周致的,可是,周致没有来。

天怜公主坐了一会儿,起身悄悄出了百花园,在远处侍立的醒儿、细儿一见天怜公主起身离开,立刻跟了上来。

从知道翼雪两国达成和谈协议,王兄闾丘羽要迎娶雪国的飞雪公主时,天怜公主就一再地告诉自己,王兄闾丘羽不过是自己的替罪羔羊。那个本该被和亲羞辱的、忍受和亲痛苦的人,本该是她这个天怜公主。是王兄闾丘羽挺身而出,牺牲了他的尊严,和他的幸福,王嫂周致牺牲了他们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解救了她,让她避免了和亲的命运。

为此,天怜公主等不及想要见到那个可恶的飞雪公主,她要撕烂那个逼迫王兄娶她的雪国女子,踹扁那个生生破坏了王兄王嫂幸福的雪国长公主。

而今天,那个和亲而来的雪国飞雪公主,终于进入王都会颖,进入翼国王宫了,天怜公主等不及地带着醒儿、细儿直奔飞雪宫而去。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样的眼睛

此时,随飞雪公主和亲而来的侍卫、宫人、宫女才刚刚安顿,甫自就位,就见一个盛装女子杀气腾腾而来。

就有侍卫和宫人想上前阻拦,醒儿、细儿已经大声呵斥道:“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到此,尔等还不见礼!”

道上正欲上前阻拦的众人,一听来人是翼国的长公主,就犹豫起来,他们互相看着,也不知道是该上前见礼,还是该出手相拦。

众人初来乍到,遇到的人又是翼国尊贵的长公主,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就只这一犹豫间,天怜长公主已经闯了过去,直入后面的寝宫而去。

寝宫里面,除了飞雪公主樊龄柔之外,只有晚晴一个人。

如今,忽然硬生生闯进三个陌生人来,令晚晴一愣,晚晴扭头看时,前面的女孩生得花容月貌,却满面杀气,身后两个女孩,似乎是丫环的样子,也是一副耀武扬威的气势。

晚晴心中狐疑不已,她不知道眼前这三个女孩是什么来头。

天怜公主一入房间,眼睛立即锁定坐在床边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

“飞雪公主”樊龄柔正垂着头,顶着红盖头,坐在床沿,想着心事。

她不知道今天是何月何日,只知道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

她大婚的日子不是靠择选,而是靠撞日。

她在路上的行程久一天,她的大婚日子就晚一天,久三天,就晚三天。若是提前到了,就提前拜堂成亲。

她甚至不知道这种和亲,这种嫁做异国王妃的特殊婚嫁,会不会像她从小对雪国民间婚俗的了解和想象一样,也有拜堂仪式。

忽然,樊龄柔感觉一股冷气袭来,似乎有人冲进了房间,她的心一紧,暗自吃惊,这样杀气的样子,莫不是翼国王上闾丘羽来了?

毕竟,她现在所在,就是婚房,大婚之日,能进入婚房的人,不是只有新郎官吗?

看就在这时,隔着红盖头,樊龄柔听到晚晴斥问道:“什么人?大胆!竟敢擅闯长公主的婚房!”

晚晴这么喊着,挺身拦在了天怜长公主和飞雪长公主之间。

晚晴已经从来人的表情看出,来者不善!这是一个对飞雪长公主有着敌意的女孩。

这一次,醒儿和细儿却没有介绍这是天怜长公主驾到,俩人互相使个眼色,很默契地一起上前,一左一右,将晚晴拽着,扯开了她,这一下,天怜长公主和飞雪长公主之间已经没人拦着了。

天怜长公主伸手就去扯樊龄柔头上的红盖头。晚晴看在眼里,焦急万分,却挣不脱醒儿和细儿的拉扯。

而床沿上的樊龄柔还在竖起耳朵听房里的动静,猛一下子,头上的红盖头就“呼”一声被掀了去。

随着红盖头被掀起,天怜公主挥舞手臂,朝着樊龄柔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嘴里还骂着“我让你来和亲!”手臂打还不过瘾,天怜公主连脚也抬起来了,准备对樊龄柔狠踹一通。

晚晴心急如焚,奋力一挣,甩开醒儿、细儿的拉扯,从身后懒腰抱住天怜公主,一边将天怜公主使劲往后扯,一边大喊:“来人啊!快来保护长公主!”醒儿、细儿此时已经再次上前,二人是不敢直接去殴打床沿上坐着的樊龄柔,只得上前从后拉扯晚晴,想将晚晴抱着天怜公主的手掰开。

寝宫外面雪国的两个宫女听到晚晴的呼唤,此时已经进来,见此情形,和醒儿、细儿拉扯在一起。

寝宫内立即一片混乱。

天怜公主初时还想甩开晚晴,因此她勉力挣扎着,可是,忽然之间,晚晴发现天怜公主停止了挣扎,不再动了,在她怀中很安静,很安静。

晚晴有些讶异,她低头看时,天怜公主正静静地望着床沿边拽着床幔、紧张得哆嗦成一团的“飞雪公主”樊龄柔,樊龄柔一脸泪水。

天怜公主不敢相信眼前自己的所见,她就那么一直呆愣愣地看着对面的樊龄柔。

而樊龄柔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跋涉千里,到达翼国和亲后,揭起她红盖头的人,不是翼国王上闾丘羽,而是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而且,这个野蛮女孩,对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暴打!

天怜公主的安静,是因为她很惊讶,很惊讶。她惊讶地看到了一双大大的、小鹿般惊慌失措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泪水。

天啊,那就是她自己的眼睛啊!

在她被人们叫嚣着要被送去和亲的日子里,她曾惊慌地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当时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双眼睛。这双眼睛,现在分明长在了这个坐在床沿上、代表雪国前来和亲的飞雪公主的脸上!

天怜公主愕然了。她再仔细看去,更加确定那确实是她自己的眼睛。那是一双惊慌、无助、悲戚、绝望、痛不欲生、任人宰割……的眼睛!

这双眼睛现在蓄满了泪水,正在畏怯地望过来,望着她。

良久之后,天怜公主一语不发,转身离去了。

返回百花园喜宴的天怜公主,很快就从雪国先遣使臣那里获知,飞雪公主佟谷清竟然与她同年同月生,她比佟谷清早三天出世。

戏台子上戏班子已经开始翻跟头,敲锣敲梆子,热身了,班主捧着准备好的戏曲曲目,请王上闾丘羽点曲目。闾丘羽却连看都不看一眼戏牌子,他表情木然,沉默了一会儿,竟点了一出《霸王别姬》。

班主愕然地望着王上闾丘羽,这是王上大喜的日子,可王上点的曲目却是《霸王别姬》。

但是,班主不敢违拗,他脸色转了转,就回头招呼班子成员们准备去了。

这一出《霸王别姬》唱得台下默默无语,除了一人,使劲地在那里鼓掌叫好——除了默王。

就连天怜公主也听着眼泪要下来了,她想起了方恩,方恩带她去北大街看皮影戏,皮影戏演的就是《霸王别姬》。

此时,天怜公主已知,方恩试图毒杀雪国谈判代表,死在了有余别馆,和周一天被捕是同一天。

她少女时代对她最真挚的两个男生,已经全都为了她,死去了。

还有将门学堂的一帮男生,也在这场战争中七零八落。

天怜公主没有听完戏,起身离开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婚夜

这一夜,王上闾丘羽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前往飞雪宫过夜,他甚至没有看过“飞雪公主”樊龄柔一眼。

晚晴在飞雪宫寝殿守了一夜,没有等到翼国王上闾丘羽。樊龄柔初开始还在担心闾丘羽的到来,上床后没多久,却已酣然而睡。

从雪国王都定足一路南行,樊龄柔一直心绪起伏,痛苦悲伤,今天甫入翼国王宫,又被天怜公主暴打一通,愈发加上了担惊受怕,精神和肉体都实在太累了。

失眠的人却有好几个,除了清影殿里的王上闾丘羽,还有将军府的王后周致,再一个,是天怜府里的天怜长公主。

天怜公主赤足立于窗前,面对一弯弦月,只觉夜凉如水。她想着自己和飞雪公主一样都是十五岁年纪,一样都是长公主身份,一样都被纳入和亲条款,最终却不一样的结果和命运。

她因为有王兄闾丘羽一力保全,宁可竭国而战,也不肯放她去和亲,今宵才得以在故园望月。而飞雪公主那个十一岁的王弟,却没有像闾丘羽那样对胞姐拼死守护,飞雪公主只能流着眼泪,远嫁异国。

有一刻,天怜公主恍惚间看到,那个戴着红盖头的女子,由飞雪公主变成了她,她于这风雪之中哭着北上,去到陌生的雪国,洞房花烛下,也是在那里孤单单坐着,也是有什么人怒冲冲而来,将自己的盖头扯落在地,然后还被拳脚相加……

这样的想象,让天怜公主死死地捂住自己嘴,才不至于让哭声惊动门外睡着的醒儿和细儿。

如今,再想一想飞雪宫里那个流着眼泪的飞雪公主,天怜公主发现自己已经恨不起来了。萦绕她脑际的,是飞雪公主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天怜公主忽然意识到,飞雪公主何尝不也是这场战争、这场和亲的受害者。虽然,飞雪公主代表的是胜利的一方,但是,雪国也许从翼国两国中获益了,却并不代表飞雪公主也是获益者。

天怜公主从心里原宥了那个代表雪国和亲而来的飞雪公主,她没有让人知道她的原谅。她心里暗自猜测,她也许是第一个原谅飞雪公主的人,只希望不是唯一一个。

今晚的王都会颖,因为王上大婚,四面城门通宵开放。

深夜时分,会颖上空开始飘雪。北门的守门军卒抱着枪、靠在城门上打盹,忽然听到一阵拖沓拖沓的脚步声。守门军卒微微睁开一只眼,看到一个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慢吞吞地通过北门,进入王都会颖。

少年头发打结,头上顶着雪花,衣衫褴褛,形容憔悴,守门军卒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这是一个少年乞丐。

这几天,闻风而来的乞丐太多了,为庆祝王上大婚,官府在王都设了十几处摊档舍粥舍九如包,连舍三天,郊县的乞丐收到风声,全涌进会颖来了。

守门军卒瞟了瞟少年的脚,少年右脚有些跛,所以走起路来慢吞吞的,脚下一拖一拖的,在这无人的深夜,声音格外响亮。

守门军卒没有理会少年,复又闭上眼睛,倚着城门,继续睡觉去了。

少年摇摇晃晃地走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倒地的样子,雪花纷飞之中,四周的景象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觉,破败陈旧,却又张灯结彩。

少年一路走来,已经听说了,翼雪两国达成和平协议,王上闾丘羽迎娶雪国飞雪公主,今日大婚。

夜越走越黑,天越走越冷,少年的光脚被早已冻得青紫,嘴唇干裂发白,肚子里饥肠辘辘,头晕眼花起来,头上肩膀上落满雪花,他茫然四顾,不确定自己这是到了哪里。

仅仅一年未归,他就已经对这座王都陌生如斯了吗?而于这座王都来说,他也已是一个陌生人了吗?

少年靠在路边一棵光秃秃的树杆上喘息,应该在城外歇一歇,等天亮再进城的,那样就不会这么茫然。

可是,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到明天,要是万一,自己今晚就冻死在了城外,那他这么多天的跋涉,就要功亏一篑了。

忽然,少年看到一盏黄中透红的孤灯,朝他孤零零地望过来,雪花飞舞之间,空气中飘来淡淡的、桐油燃烧的香味。

少年心中一喜,加快脚步,朝那盏孤灯行去。他惊讶地发现,那盏纱灯上居然有一个大大的红心,在这深夜清冷的街头,格外温暖。

终于来到了那盏孤灯下,孤灯悬在屋檐下,照亮门楣上的一块匾额,少年认得那是“临水坊”三个字。

这三个字,让少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里是哪里。

少年朝头上那盏风灯仔细看去,那是一盏做工精致的气死风纱灯,它蒙着骨罩的黄纱不是一整块,而是在中央被剪开,细细地缝合上一块更薄、更透明的红纱,一块心型红纱。风灯被亮起时,远远望过来,风雪之中,大大的红心格外醒目,挂在檐下,浪漫而温暖。

朦胧的夜色中,昏黄的灯仿似望归的眼睛,在高高的屋檐下殷殷而顾。那颗大大的红心,似乎随时准备跳跃而下,奔上前拥抱久暌的归人。

少年在台阶上坐下,头上就是纱灯,他靠着“临水坊”的墙,向四处望去,渐渐地,他突然看明白了这里是哪里——这是北大街!这间临水坊应该就是以前卖花的那间档口!

少年记得以前自己每次走过北大街,都因为抬头到处张望各种吸引人的卖品,脚下常常会被临水坊门口摆放的花盆绊一下。

这里居然是北大街,少年再一次在心中慨叹起来,繁华的北大街到了雪夜,居然是这样的冷清和空旷,难怪他都认不出来了。抑或,是这场战争让北大街变得空荡荒凉的吗?

少年辨清方向,忽然浑身是劲,他再抬头看一眼头上那盏温暖的风灯,起身穿过风雪,快步离开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少年来到一座高大的府门前,门上居然也挂了两盏大红灯笼。

少年看清府门上的“流华邸”三个字后,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倒在门口。

两个守夜的门卫被突然栽倒的少年吓了一跳,二人上前叫了少年几声,就商量着,想把少年乞丐抬到路边去。

少年却突然开声道:“吴泽,是我!”

那个年轻的门卫打亮火折子,举近少年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儿,蓦地惊呼起来:“二殿下!快来人啊!二殿下回来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回来就好

这一晚,翼国王上闾丘羽心中烦闷,很晚才睡。刚刚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时,听到戚公公在帐子外面轻唤:“王上,王上您睡了吗?”

戚公公是闾丘家的三代老臣了,跟随闾丘羽也已经很多年,这半夜三更呼唤王上,问王上您睡没睡的事,至少在闾丘羽这里还是第一次。

闾丘羽问:“什么事?”

戚公公于是说:“二殿下府的人来报,二殿下回来了。”

闾丘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急忙道:“闵幽在哪里?”

戚公公答:“现在二殿下府邸。”

闾丘羽当即道:“更衣,传辇。”

戚公公又说:“二殿下府的人还说,二殿下很虚弱,需要请太医。”

闾丘羽一愣,厉声道:“马上传太医去二殿下府!”

戚公公转身,小跑着去了。

二殿下流华邸的仆从吴泽等人,昨晚半夜三更在府门口突然见到失踪已久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当下不敢耽搁,一面七手八脚将二殿下闾丘闵幽抬进府里,一面着人进宫,飞报王上、王后。

王上闾丘羽接到报告的同时,瑞香宫也收到了消息,只是,王后周致并不在宫里。但是,既然二殿下府的人半夜三更来报,二殿下又确实已经大半年不见人了,瑞香宫的留守宫女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当下,瑞香宫又派出一个小公公,深夜前往将军府报信。

王上闾丘羽到达二殿下的流华邸时,太医院的太医也是刚到不久,正在寝殿里面为二殿下闾丘闵幽把脉。闾丘羽于是在二殿下寝殿的外殿候着。

过不多久,王后周致也到了,后面跟着杜嬷嬷。王上闾丘羽赶紧迎上前,他可是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周致了。可是,王后周致却不搭理他,只向闾丘羽身后站立的戚公公询问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情况。

听说太医在给二殿下把脉,王后周致也开始坐了等,外殿里的气氛极为压抑,王上与王后各自而坐,却互不说话,戚公公和杜嬷嬷也各自默默站在王上和王后身后,面无表情。

总算等到太医出来,王后周致也不等太医说什么,挑起帘子,直入后殿,看到榻上躺着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周致叫一声:“我的孩子!”,扑上去,抱住二殿下,泪水潸然而下。

王上闾丘羽也跟了进来,他看到锦被下的二殿下闾丘闵幽满面憔悴,瘦得不成样子。虽然仆从丫环们已经帮二殿下擦拭过脸面身子,却依旧能看出他饥冻的痕迹。尤其头发,尚来不及清洗,乱蓬蓬、脏兮兮的,简直和路边的乞丐毫无二致。

二殿下闾丘闵幽躺在被窝里,望着父王闾丘羽和母后周致,未曾说话。

太医这个时候才找到机会向王上、王后介绍二殿下的情形,太医说,二殿下目前极度虚弱,严重营养不良,不知道已经多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餐饱饭了,所以需要好好滋补和调理。

另外,二殿下目前最严重的问题是,他的右脚脚踝处有一小块骨头陈旧性骨折,已经无法修复了,这就意味着,二殿下走路,可能永远都是目前这样了。

正在哭泣的周致闻言一愣,有些不解地追问道:“目前这样是怎样?”

太医这才脸色难看着,吞吞吐吐道:“呃,就是走路有点跛,有点瘸的样子。”

王后周致急忙掀开二殿下脚边的被子,入目的,是二殿下闾丘闵幽两只冻得像熊爪一样,胖乎乎、却又青青紫紫的脚,虽然已经被太医清洗、处理过,擦了伤冻药膏,却依然可以看到上面到处是伤口。

王后周致这一睹目之下,心中疼痛得不行,更加忍不住“哇”一声嚎啕而哭。

王上闾丘羽也红了眼睛,他看到周致背痛的样子,上前想将周致搂在怀里安慰她,却被王后周致一把推开。

周致冲出内殿,索性坐到了外殿去哭泣去了。

太医开了药方后离开了,王上闾丘羽陪着二殿下闾丘闵幽坐了一会儿,嘘寒问暖了几句,二殿下闾丘闵幽却始终没有说话,闾丘羽知道是自己用百万辆黄金忽悠太师傅抱一,最终将闾丘闵幽忽悠在了滑国为质,他心中有愧,于是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后,也离去了。

这时,厨房给二殿下熬的滋补粥端上来了,王后周致亲自端了,一口一口喂二殿下闾丘闵幽吃下一碗后,闾丘闵幽昏昏睡去。

王后周致却并不离开,依旧在流华邸守着。随后,着人通知了世子闾丘奋卒、长公主天怜公主,以及太师傅抱一,另外还让杜嬷嬷回将军府,将三殿下闾丘云在也带了来。

这时候,世子闾丘奋卒、天怜长公主等人才知道,这些日子,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失踪,是将自己质子给了滑国,换取了滑国出兵雪国,为翼国逼和雪国创造了条件。

二殿下闾丘闵幽再次醒来时,周围已是济济一堂,大家看到二殿下乞丐一样的模样,都是大吃一惊,纷纷上前问候他,赞扬他。世子闾丘奋卒衷心地赞扬道:“二弟你好样儿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则仰慕地望着二殿下闾丘闵幽说:“二哥,你好棒耶!”

而闾丘闵幽躺在床上,只是淡淡地看着众人,始终没有说什么。

只有在老太师傅抱一搂着他,抚摸着他,老泪纵横,嘴里唠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时,闾丘闵幽忽然朝老太师呲牙一笑,众人于是都笑了。

这一天,周致一直在流华邸里,守着二殿下,安排人为二殿下沐浴、理发、熬药、喂食,直到深夜才回去将军府。

而关于百万辆黄金的事,关于为什么没有人前往滑国赎取他的事,二殿下闾丘闵幽没有问,也没有人向闾丘闵幽提起。

无论王上闾丘羽也好,王后周致也好,还有太师傅抱一,大家都知道,他们亏欠了二殿下闾丘闵幽。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被无信用的质押在异国,所受的待遇可想而知,而他是如何承受,如何面对的,没有人敢问起。

至于他又是如何穿过漫漫风雪,从千里之外的滑国,回到王都会颖,看看他的双脚,大家也已约略猜出。

第二百六十九章 魔鬼统领

翼国王上闾丘羽和雪国长公主飞雪公主的大婚典礼过去已经有十来天了,雪国驻翼国王都会颖的国馆人员为了协助办好这次婚礼,全馆上下也是累死累活,光是酬谢会颖名流的酒会就举办了七八场。

现在,使节林漫总算是觉得自己得闲了,他于是拿出前些日子雪国送亲团给他的一份百人大名单来翻看。

这份百人名单是飞雪宫的人员名单,也即是将来留在翼国飞雪宫中全部雪国人员的名单,其中,宫女二十四人,宫人二十四人,侍卫四十八名,外加一名宫女统领、一名宫人统领,和一名侍卫统领,共计九十九人,加上飞雪公主佟谷清,整整一百人。

林漫原本是半卧榻上翻看这份名单的,但是,当他看到一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大吃一惊,一下子从床上坐直了身子。

他是侍卫统领——那骄。

林漫当即跳下床,拿着这份名单,去找送亲使臣常乐。

常乐正在国馆客房里,一个人喝小酒,林漫进来一屁股坐到他对面,指着名单上的侍卫统领名字“那骄”问常乐:“此人是不是就是那个,将骄旅第五军团灭了番号的杀人魔王那骄?”

常乐一愣,说:“林漫,你远在翼国,居然也知道第五军团的事情?”

林漫眼睛一翻,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废话嘛!我要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能当得好这个使节吗?”

常乐于是放下酒杯,将房门去关了,这才压低声音对林漫说:“这个那骄,确实就是那个将第五军团灭了番号的那骄!”

林漫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骄旅是驻守雪国西部边境的军队,由将军罗定一统领。第五军团是骄旅的一个精锐军团,编制为三百零三人。

雪国军队的番号建制有个规则,就是每个军团在建制时,都是满员建立,此后,无论是战争原因,还是非战争原因出现减员后,则减员多少,补充多少。军团只要还有一个活人,哪怕是只剩一口气了,番号就还在。而只要番号还在,就能通过补充人手,将军团人员重新填满到编制人数。

但是,若军团还来不及补充人手时,现有军团人员就被一口气灭光了,那么,此军团就算是彻底消灭了,番号就不再存在,也不能再通过补充人员的方式保留番号。

所以,一个军团,不怕人员损伤,怕的是番号被灭。对一个军团最沉重的打击,莫过于番号被灭。

而据传,此人,那骄,孤身一人,深入骄旅第五军团营地,将第五军团三百零三人,一夜之间,全部杀死,一个没留。彻底灭了第五军团的番号!

几天后,骄旅其他军团的人到第五军团营地,才发现第五军团已经没有一个活口,全军团三百零三人,已变成三百零三具尸体,散落军营各处。

那骄并且在第五军团的军营内,用血字留书——那骄为桑闲村七十口人报仇!

这自然是后来,那骄被擒获之后,才传开的消息。在此之前,骄旅罗定一严令封锁消息,而骄旅上下,既将第五军团被灭视为奇耻大辱,同时也担心自己军团重蹈第五军团覆辙,严防那骄二次偷袭。

那段时间,骄旅人心惶惶,全军日日都处于警戒状态。

据说,骄旅统帅罗定一为能找到那骄,并且擒获他,花了大力气,最终,在那骄途径一个山谷时,罗定一指挥三个军团合作出击,才将那骄擒获。

林漫听说,罗定一当时为了擒下那骄,甚至派出了他最心爱的翼飞团,三个军团近千人,将那骄围陷入山谷中,利用埋伏和地形,靠翼战士在那骄头上飞来飞去,撒下一张又一张丝网,最终,将那骄锁定在丝网下拿住。

据传,这些丝网是罗定一花了大价钱,特为捕获那骄打造的。此番恶战,骄旅也是损伤惨重。

罗定一在拿获那骄之后,认定那骄不过是一个江湖人,却胆敢来挑衅骄旅,一定是受人收买和指示,专门来灭他军团番号,抹黑骄旅的。所以,罗定一将那骄押至王都定足,交给小王上佟谷淳亲审。

定足王都的重臣们猜测,罗定一所指那骄“受人收买和指示”,应该是有所暗示的,罗定一所怀疑和暗示的、在背后收买指使那骄之人,不是狼师樊净庐,就是雪骑庞丰达。

毕竟,大将军一职争夺激烈,花可以落在谁家,骄旅、狼师、雪骑的三个将军都在暗中较劲。当然,那时,狼师樊净庐还没有锒铛入狱。

不过,罗定一关心的是那骄的背后,八卦群众关心的,却是那骄的留言。

那骄为什么在屠尽第五军团三百零三口人之后,留言说,他是为桑闲村七十口人报仇呢?难道当日的桑闲村屠村惨案,竟然是骄旅第五军团所为吗?

早在当日桑闲村惨案发生之初,就有人怀疑过这件惨案,是否确实为翼国的北关兵所为,虽然,现场有很多证据指向翼国北关兵,雪国方面并最终以此为契机,向翼国宣战。

但是,私下里,还是有不少人怀疑,此事并非翼国北关兵所为的。现在,大家根据那骄的留言,重新分析桑闲村惨案,就有很多人怀疑,当日的桑闲村七十口人,可能是死在骄旅第五军团之手,而不是翼国的北关兵作案。

有知道当时战况的人提供了信息,当时雪国军队攻克北关时,混入北关关内做内应的,正是骄旅第五军团。他们人人都在左肩上缝了块小黑布为标记。而第五军团这些人,要从上关南门混入北关关内,必得翻山越岭,偷偷进入寒鸦山中。那么,他们经过地处寒鸦山麓的桑闲村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关于桑闲村与第五军团的事情,众人只敢暗自猜测,事实上,那骄的案子司寇府也从来没有公开发布过。

毕竟,桑闲村这笔帐,当初雪国为了师出有名,可是大肆宣传过的,七十口认定血债,都是算在翼国北关兵头上的。如果这个时候忽然说,此案根本就是自家军团所为,那还不天下大哗。估计,翼国第一个就不干了,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提出索赔也说不定。

就像有一户人家,声称有人去他家偷了东西,然后就跑去把怀疑对象家给抄了,人也杀了,然后,才说弄错了,发现作案之人另有其人,那还不得赔偿人家损失啊!天经地义的啊!

大家猜测,这也是为什么小王上佟谷淳没有公开此案审理情况的原因。但是,雪国王都定足,有些门道的人物,基本都传开此案了,林漫也是这样听说的。

林漫想不明白的是,那骄这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谈之色变的恐怖魔头,王太后萧眉为什么会将这他送来翼国,担任飞雪宫的侍卫统领呢?难道不怕这个大魔头又突然魔性大发,大开杀戒吗?

可常乐眨巴眨巴小眼睛,又咋巴了几口小酒后,对林漫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吧?王太后这一招才叫高明呢。飞雪公主和亲,入住翼国王宫,那就等于是羊入狼窟了,不是一般人能守护好这只羔羊的,惟有派一只凶悍的狮子过来,才能守护好长公主。

“至于你担心的什么‘魔性大发,大开杀戒’,那样感情好啊!那骄能将佟家百年来一直想灭的闾丘家一次性灭了番号才好呀,王太后会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的!

“说不定,那骄此来,就领受着刺杀或者其他什么特殊任务呢。你想想,对于那骄这种高人来说,在翼国王宫里面取谁的人头,或者取个什么印鉴文书之类的,还不是如探囊取物一样嘛”

常乐滔滔不绝,做了很多想象和假设,把林漫听得目瞪口呆,外加心惊肉跳。

他最后问出常乐的一句话是:“你见过那个那骄没有?长什么样?”

常乐歪着脖子想了一会儿,描述说:“最大特征是面瘫,一路上,没见他笑过。”

林漫听了又愣了愣。

因为那骄的原因,林漫又将那份百人大名单重新看了两遍,宫女统领叫晚晴,宫人统领叫谭文定,这二人他都没听说过,问常乐时,常乐也不认识,说很可能都是新人。

林漫只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这俩人别也是杀人大魔头才好,否则,这飞雪宫就太吓人了。

无题

转眼就过年了,因为王上闾丘羽大婚,以及翼雪两国达成和平协议的原因,王都会颖的这个年还是比较热闹的,民间庆祝不断,官府也组织了微雨湖上盛大的烟花燃放。

雪国宗伯府的礼仪官常乐作为雪国的送亲使臣,原本在大婚典礼完成之后,就应该带领送亲使团返回雪国了,却一直滞留未去,连这个年都是在会颖过的。

为此,不仅常乐心里不快乐,就连送亲使团的其他成员,也都牢骚满腹,谁不想和家人一起团团圆圆地过年呢,可他们,为了这次送亲,却将自己陷入在异国他乡没回去。

这是因为常乐这次除了身负送亲使命,还另外领受有两个任务。

一个是依照翼雪两国的和平协议,翼国给雪国的首批赔偿,此次要随和亲使团被驮运回雪国去,等候这批赔偿集齐和装车,需要时间。

除此之外,常乐还有一个秘密任务在身,就是王太后萧眉交代他,必须要等到翼国王上闾丘羽和飞雪公主圆房后,他才能带团离开。

常乐当时从王太后萧眉处领受这个任务时,还没觉得有什么,翼国王上闾丘羽既然和亲都同意了,也安排了大婚,娶进门的王妃还能不圆房?可事到如今,常乐才知道王太后萧眉的厉害,仿佛萧眉可以预知未来一般,又或者是有千里眼似的,居然知道这个翼国王上闾丘羽打的主意,真的就是只娶不圆房。

大婚之后,常乐每天都进宫去请见飞雪长公主。长公主他自然是见不到的,只能见到晚晴,晚晴每天都告诉他,闾丘羽连来都没有来过飞雪宫一次呢,更没有留宿过!

常乐就有点替飞雪长公主抱不平了,心想,撇开飞雪长公主的尊贵身份不说,单就年龄来说,这翼国王上闾丘羽已经是一个老男人,娶了飞雪长公主这么水嫩嫩的一个小姑娘,本该爱护有加才对,却想不到竟然对飞雪长公主如此冷落。大婚之后,一下子已经过了年了,却还没有圆房!

为了飞雪长公主的幸福,也为了自己能早日完成王太后交给的任务,尽早返回雪国,常乐就开始想办法了。

常乐给自己安排了每日必做的三件事:第一件是觐见飞雪长公主;第二件是觐见翼国王上闾丘羽;第三件是拜访翼国朝臣。后面两件事的内容,取决于第一件事情的结论。

如果,他去觐见飞雪长公主,晚晴说翼国王上闾丘羽已经和飞雪长公主圆过房了,那他常乐接下来觐见翼国王上和拜访翼国朝臣的内容,就转变为辞行了。可如果晚晴说,翼国王上还没有圆房,那么,对不起了,常乐决定就带着雪国使团,在翼国常住下去了。

为此,翼国王上闾丘羽也是烦透了,这个雪国的和亲使臣常乐是每天必来向他请安,并且请问他什么时候身体能康复,能和飞雪长公主圆房。

大臣们也是被常乐搅扰得不行,常乐天天向他们抱怨,说王上闾丘羽一个大男人,没有担当,娶了花样年华的飞雪公主,却连房也不去圆,让他们飞雪长公主守活寡,简直就是骗子一样,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还要假情假意答应和亲呢?!

飞雪长公主在翼国遭逢这样的待遇,他这个送亲使臣怎么能放心离开,他也没脸回去复命,所以,他一定要等王上和他们的飞雪长公主圆房了才走!

常乐自然不敢说出,敦促翼国王上闾丘羽和飞雪长公主圆房,是王太后萧眉启程时就交给他的秘密任务!

有了这个常乐的一再催促,多次求见,以及到处抱怨,王上闾丘羽与飞雪长公主圆房的事情在翼国朝臣中吵得沸沸扬扬,就是原来不关心这单婚姻的,也都知道王上闾丘羽娶了飞雪公主,却不去圆房了,大伙儿背后闲了没事,就悄悄议论王上的私生活,有人说王上做得对,有人说娶了小姑娘却不去圆房,这不害人嘛!

别的朝臣也还罢了,宗伯府第一个跳起来,顶不住了。因为送亲使团不走,他们就得好吃好喝天天招待、天天侍应着,尤其那些赔偿物,已经集中在库房里,使团一天不走,这些丝绸布帛、粮食珠宝等,就一天在库房里烂着,防老鼠、防潮、防火防盗,还得防着老百姓的口舌悠悠。

宗伯百里高城面对雪国使臣常乐要好声好气哄着,转身回到库房,还得提醒吊胆过着,这种日子常乐说了,他已做好常住的打算,三年五年就这么耗着!百里高城却是连三天五天也坚持不下去了。

负责王宫安全的侍卫们也是抱怨不已,这个常乐天天带着两三随从来求见他们的飞雪长公主,然后是求见王上闾丘羽,无论常乐是去王宫西北角的飞雪宫,还是去王宫东南角的慎德殿、春和殿、来仪殿等,侍卫们都必须打醒十二分精神,全程引领并监视着,决不能让常乐有任何机会开小差,溜达到王宫别处去,那样侍卫们别说饭碗保不住,只怕脑袋也要搬家的。这样折腾一天两天,也还罢了,可常乐说了,他铁定是要三年五年一直都在翼国王都住着了。

宗伯百里告辞于是秘密联络了太师傅抱一、太保甄为殷、太傅文孝勤、冢宰沈归、司徒柏纯、司马寇微、司寇屠明、司空帅景然,加上他自己,三公六卿联名上书王上闾丘羽,恳请闾丘羽为国家计,尽快与飞雪公主圆房。

当三公六卿联名书写的《请圆房书》送至王上闾丘羽的案上时,闾丘羽脸都绿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床事,竟然被众大臣们认真讨论后,并写成了奏折呈送上来。

三公六卿在这封《请圆房书》里讲“大丈夫当有所担当,说话算话,人无信不立,国无信无交,既然和亲是两国谈判的结果,王上也在和平协议上盖了玉玺,就应该真实履行。”

三公六卿自然知道王上闾丘羽不圆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王后周致的原因,所以,他们顺便也参了周致一本,说“一国之后,本应该雍容大度,理解一国之君、政治婚姻难免的苦衷,却竟然因为王上纳妃,就搬回娘家居住,等于是在天下人面前打脸王上,给王上脸色看,让王上成为天下人的笑话!”

三公六卿关于周致的话到此为止,王上闾丘羽却看得急了,知道自己不肯圆房,大臣们是要把这笔帐算在周致头上的,再往后,下一本折子里,朝臣们嚷嚷出废后的话都难说呢。

闾丘羽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周致又不在身边,也没个人可以商量主意,闾丘羽苦思无计,只得让戚公公通知飞雪宫,他今晚留宿飞雪宫。

此时,会颖王都已是初春时节,柳芽儿刚刚吐出嫩黄,会颖城像一张水彩画一样,街巷屋舍,到处都洇出朦朦胧胧的黄绿色。

第二百七十一章 喜欢鸽子吗

十四岁的樊龄柔想不到,翼国王上闾丘羽是这样一个人,她原以为,作为一国王上的人,该是脑满肠肥、霸气凌冽的样子,可闾丘羽看上去,却沉默寡言,情绪低落,神情忧伤,身形消瘦

晚膳时,除了樊龄柔和闾丘羽,餐厅里还有端菜的宫女,有晚晴,有在一旁一道菜一道菜试吃的嬷嬷,有在闾丘羽身后侍立的戚公公樊龄柔心里还算踏实。

可是,晚膳后,进入寝殿,朦胧的灯光下,留下她独自面对闾丘羽,樊龄柔就开始坐立不安了,她不停地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安放自己的双手双脚。

风挤过窗棂的声音,茶杯磕碰桌沿的脆响,一切都能令樊龄柔的脸骤然刷白,她会立即拨浪鼓一样甩起两条长辫,紧张地望向声音来处。

就寝前那段紧张的时光,樊龄柔甚至开始不停地跑到隔壁小房间去如厕,即或有片刻安坐床前的时光,只需灯花微微一爆,她就能惊得高高蹦起。

当黑夜最终覆盖了整个飞雪宫,樊龄柔内心的惶恐终于海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整个晚上,樊龄柔一会儿梦见多年前梦过的那只老鼠,它越发瘦削,皮毛都开始脱落;一会儿又梦见雪国王太后萧眉,王太后嘴巴一直在动,朝她叮嘱着什么,眼神犀利。

樊龄柔几次在梦魇中惊叫出声,都被闾丘羽摇醒。闾丘羽吃惊地看着这个小女孩,他想不到,雪国这个飞雪长公主并不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张牙舞爪,盛气凌人,而是胆怯惊慌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天终于亮了,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飞雪宫的寝殿时,樊龄柔闻到了阳光干爽的味道。她舒展手臂,像一叶惊涛骇浪里挣扎了通宵的小舟,终于浮上安静的水面,浑身已经湿透。

樊龄柔看到了躺在身侧的闾丘羽,忽然记起此人是翼国的一国之主,她的眼睛再次为恐惧所淹没。

“喜欢鸽子吗?”连闾丘羽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他对飞雪公主说出的第一句话。

闾丘羽这一晚不断地被樊龄柔梦中的惊叫吵醒,几乎一夜未眠,此刻,他的嗓音沙哑。

樊龄柔愣住了,她不敢回答闾丘羽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一双大眼就那么直愣愣地瞪着闾丘羽。

闾丘羽等了很久,听不到樊龄柔的回答,他试着自己从樊龄柔的眼睛里寻找答案,他们的目光恰好相遇。

那一刻,他们彼此都在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赤裸身躯的自己。忽然之间,两个人就都受到了惊吓。

闾丘羽没有等到樊龄柔的回答,起身更衣,带着戚公公离开了飞雪宫。

常乐这一天逢人就哈哈大笑,他终于可以启程回雪国了,使团人员也都非常高兴,大家开始积极准备返程。

常乐等一行告辞离开王都会颖的前一天,一群白鸽欢叫着、扑棱着翅膀出现在飞雪宫中。

那是王上闾丘羽给“飞雪公主”樊龄柔的恩赏。

白鸽被第一次放飞了。阳光托着那群天使,为它们绘出七彩的光晕,偶一侧翼回旋,竟是那样的风姿卓绝。

樊龄柔仰头望着,彻底痴了,那些洁白的飞翔令她原本冰冷的天空生出温暖,生出色彩,生出雀跃,生出柔软。

生一双羽翼,迎着自由的风振翅而上,这是多么美丽的生啊!

这样的梦鼓荡着她的心,让她每一次望见白鸽盘旋都会激动不已,甚至欢喜落泪。

常乐带着使团一走,司空府立即行动,开始实施他们对飞雪宫选址和建设的最后营构。

王宫西北角开出一扇小角门,美其名曰,专为进出飞雪宫的宫人、宫女、访客等的方便而开,免得他们走路绕个大圈子。

小角门派专人把守,所有进出人员都要经过严格盘问和检查,非飞雪宫人员进出此门,侍卫队还会有专人一路将访客引领至飞雪宫,说得露骨一点,其实就是“押送”过去。

这样一来,既方便对进出飞雪宫的人员进行监控,又能避免雪国人以探访飞雪宫为由,查探王宫。

王宫侍卫队则对飞雪宫通往王宫各处的要道进行了秘密封锁,禁止飞雪宫人在宫内自由走动,实际上,是将飞雪宫与王宫彻底隔绝开来了。

这也正是当时选址建设飞雪宫时,翼国方面为什么坚持要将飞雪宫地址选在王宫西北角的原因。对于翼国方面的这层考虑,雪国自然是不清楚的。

“飞雪公主”樊龄柔对这一切却毫不知情,也毫不在意,她沉浸在对闾丘羽送给她的鸽子的欢喜中。

每天,她都小心翼翼地、一只一只亲手放飞那些白鸽,恍如放飞自己的梦想。她细心地为每只鸽子洗沐毛发,梳理羽翼,深情凝视它们的每一种身姿。她心中的梦和白鸽一起,在朝霞里起飞,又在夕阳里回归。

有好几次,樊龄柔甚至梦到自己孵出一窝白白的、毛茸茸的小鸽子,那群小鸽子一只只摇晃着,钻进她袖口,爬上她手心,甚至攀上她的肩头,这令她“咯咯”地从梦中笑醒过来。

只是,樊龄柔不曾料到,伤心会来得这么快,让人猝不及防。

当第一只白鸽惊叫着从天空坠落,迟钝的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白色的鸽羽在空中飘飞,鲜红的血从空中滴落,受伤的鸽子匍匐在樊龄柔脚边哀鸣,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樊龄柔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她伸手向天空,试图将那些正在跌落的白鸽接在怀里,可她伸出去的手,却粘上几滴热乎乎的鲜血,那刺目的红色涂染了她的思维,零乱的羽毛和斑驳的血痕构成她全部的视图。

久违的惊慌毫不迟疑地在她体内复活,眨眼之间就收复了这数月来在她心中的失地,进而占据了樊龄柔那双大眼睛。

樊龄柔惊恐地看到整个世界已一片慌乱,死神正露出狰狞的牙齿,缓缓围向自己。

随着白鸽的跌落,飞雪宫的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守门的两个宫人连滚带爬地逃向内庭,后面不疾不徐地跟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确切说,是跟着一个孩子,一个走路虽然一跛一跛,却给人煞神般感觉的孩子。

那是二殿下闾丘闵幽。

第二百七十二章 煞神临门

十二岁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像一只初学展翅的小鹰,皮肤像小麦一样健康朝气,他的身体刚刚开始舒展,呈现一种勃勃向上的姿势,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向上挺拔。

闾丘闵幽看上去有一点的瘦,却又有一点酷。他将自己包裹在一身黑色劲服中,黑衣、黑发的他隐在黑雾样的忧郁中,只有两点星眸褪去一层黑色,呈现淡淡的褐红,此刻,这双眼睛中的眸光冷得像结了冰。

闾丘闵幽立在飞雪宫门口,一脚还在门外,一脚却踏在门槛上。他像一个沉默的冷面金刚看着院里的人,身上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只是,这个冷面金刚此刻手中持着的不是伏魔伞,也不是降魔棒,是一个小小的弹弓。

闾丘闵幽就那么站着,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他头上一缕黑发耷拉下来,遮住他小半个额头和半只褐红色的眼睛。他拿着弹弓的手摇啊摇,铁杉木制成的弹弓黝黑闪亮,就那样在他手里摇着,迎着午后的阳光一晃一晃,轻轻的,像木桨划着小舟。

看着闾丘闵幽摇动的弹弓,樊龄柔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又一道阳光折射向她的眼睛时,她软软地倒向地面,院子里的飞雪宫人立即乱成一团。大家大呼小叫着,奔前抢后,有的喊快叫医生,有的人喊快拿水来,有的人喊快别乱动。

二殿下闾丘闵幽笑了,笑得有些得意,也有些冷肃,他鄙夷地睨向这群乱糟糟的飞雪宫人,初生的喉结抖了抖,发出的声音比他的眼睛更寒冷:“谁再敢用鸽子往外送消息,我就用这弹弓打瞎她的眼睛。”

闾丘闵幽说着,眼睛有意无意地、冷冷地扫了扫人群中倒地的樊龄柔。

就在闾丘闵幽冷肃地望着眼前一切时,一袭青衫隔断了闾丘闵幽的视线。

二殿下闾丘闵幽抬起头来,看到对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抑或四十来岁的男子,神情恹恹,有些落拓,有些沧桑的感觉。

二殿下闾丘闵幽将目光停留在对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正微微眯着,似乎是不堪午后阳光的照射。

然而,闾丘闵幽却非常确定,那双只眯开一线的眼睛里,有刀光在闪烁。

不!

是比刀更锐利的东西!

二殿下闾丘闵幽收回与对方对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青衫人抱在胸前的手,那双手略有些苍白,青筋有力地凸起。

青衫人怀里搂着一柄剑,剑未出鞘。

二殿下闾丘闵幽知道了对方眼中的那点寒星、那点比刀更锐利的东西是什么。

是杀意!

那是二殿下闾丘闵幽面对王宫上空飞翔的白鸽时,同样会浮起在眼睛和心头上的东西。

二殿下闾丘闵幽立即发现了自己的劣势,他背上空空,烈之戟没有带着,他有的只是一把弹弓和怀里的十几枚弹珠。

他今天只是入宫拜见父王,偶发狂性,随手打落了那些鸽子。

青衫人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孩子,待那孩子褐红色的眸光不再流转,青衫人向前伸出了右手,手臂伸平,手心向上,食指朝那孩子勾了勾,动作平静而缓慢。

二殿下闾丘闵幽没有动,他再次看向青衫人。此刻,青衫人的剑被他单臂抱着,那是一柄极薄的、极薄的剑,薄到了极致,带剑连鞘其厚度也只和普通的、不带剑鞘的剑身相当。

闾丘闵幽望住青衫人的眼睛,道:“请教尊姓大名?”

青衫人的眼睛越发眯细了些,冷冷地说:“免贵姓那。”

那骄话音刚落,二殿下闾丘闵幽右手一挥,一棵弹珠已经疾射而出。“噗”一声,他身后不远处一株高大的桐树上,一个鸟窝应声落地。一对鸟雀扑棱着翅膀从窝里惊叫着冲出,几枚鸟蛋碎在地上。

手起,窝落,鸟飞,蛋碎,这一切发生时,闾丘闵幽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过那骄的眼睛。他仔细捕捉着那骄眼中的每一丝变化。

二殿下闾丘闵幽发现,无论是自己挥手激射弹珠时,还是鸟巢落地时,那骄的眼睛始终凝视着自己的眼睛,未曾有过片刻游移。

可是,闾丘闵幽却清晰地察觉,就在自己一挥手间,那骄眼中的杀意,已经由刚才的安静和凝固,变得流动起来,好比一头原先卧着的狮子,此刻已经伸着懒腰,站立起来。

闾丘闵幽撤回自己踩着门槛的脚,猛一转身,抢在那骄出手之前,离开了飞雪宫,心中冷笑道:他闾丘闵幽是谁?他是闾丘家最冷静、最智慧、也将是最有建树的殿下,他闾丘闵幽从不做蠢事。

雪国国馆迅速派来了医生,为飞雪公主樊龄柔做了检查,医生把脉后惊喜地道:“恭喜长公主,您有身孕了!”

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当下,樊龄柔和晚晴都惊呆在了那里。她们都没有想到,翼国王上闾丘羽只是在飞雪宫留宿了一晚而已,樊龄柔居然就怀孕了!

但是,医生马上提出了建议,鸽子对于孕妇不好,可能会传播给腹中胎儿一些疾病。樊龄柔虽然对这些鸽子十分不舍,但最后,那群白鸽还是被关在笼子里,送离了飞雪宫。

临去时,那群鸽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它们扇着翅膀,跳跃着,咕咕地朝远处的樊龄柔叫个不停。

那天黄昏,天上下起了细雨,雨声像鸽子离别时的叫声,樊龄柔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啜泣不已。

人们以为,樊龄柔是在哭那些鸽子,而其实,樊龄柔是在内心哭自己。

樊龄柔原先以为,她只要在这飞雪宫里,静静地熬过五个年头,就可以回雪国省亲,见到父亲樊净庐,并恳请王太后彻底为父亲开罪了。可她想不到,翼国王宫的日子竟是如此难熬。

她根本没有做母亲的准备和想法,她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可现在,她的肚子里却被人放进去了一个孩子。

她不想与任何人为敌,只想小草一样,不被人注意地、悄悄活着就好,可是,即便她躲在飞雪宫里不出去,别人还是会打上门来。

那天,那个用弹弓打落鸽子的少年,她可以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他真正想打落的,是她这个雪国来的长公主。

樊龄柔能感觉到,不仅是在这个少年的眼里,甚至是在所有翼国人的眼里,她都是一只罪恶的鸽子,任她内心多么无辜,多么纯白,那些人想方设法,想用弹弓或者其他别的什么,射杀她。

而在这遥远的翼国,在一呼一吸都能感到敌意的地方,樊龄柔不知道有谁可以依靠。即或是送鸽子给她的、和她有过肌肤相亲的翼国王上闾丘羽,她也不认为,那是一个她可以依靠的人。

第二百七十三章 四殿下出世

“飞雪公主”樊龄柔怀孕的消息,不仅惊骇了她自己,同时也惊骇了翼国王上闾丘羽。

王上闾丘羽接报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遣太医宴秋水前去给“飞雪公主”樊龄柔把脉验证,得到的结论是真的,而怀孕时间也确实和闾丘羽那次圆房时间能对上。

闾丘羽颓然倒在椅子里,心情沮丧,懊悔不已。他想着,自己终于是在和亲这个泥淖里越陷越深,越错越远了,王后周致是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周致初开始因为和亲的事情,不理闾丘羽的时候,王上闾丘羽还怪怨周致不体谅他作为一国之主的难处,他并不是存心违背当初对周致许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他只是人在此位,身不由己,和亲纳妃,非他所愿。

王上闾丘羽算算日子,他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周致了,周致在将军府一住已经大半年了。此前,他倒是多次找借口,派人去劝说请问过王后周致,问她什么时候回宫居住,都被周致漠视了,周致似乎是铁了心不肯回宫了。

如今,发生了“飞雪公主”樊龄柔怀孕的事,闾丘羽再不敢耽搁,在这个可怕的消息传入将军府之前,他必须率先采取行动才好。

闾丘羽于是乘坐辇与,在金吾卫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去到将军府。将军府上下,全都出来跪接王驾,独独不见王后周致。

闾丘羽也不怪责,在将军府客厅和老将军周搏、少将军周却寒暄,老将军周搏显然也是一肚子气的样子,对闾丘羽横眉冷目,少言寡语。然后,还提醒王上闾丘羽说:“当年,王上就是在这间房里,向我家致儿提出求亲呢!”

王上闾丘羽当下羞愧难当,囧红了脸,没说什么。老将军也就没有穷追猛打了。王上闾丘羽又坐了一会儿,借口去看看周致去,就在戴月的引领下,去到了后院原来周致出嫁前住的闺房里。

王后周致已知闾丘羽屈尊降贵,亲自来到将军府了。戴月来敲门,也不好不开。当下,王上闾丘羽好歹算是进到房间,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周致。周致初开始还能冷着脸,渐渐地在闾丘羽温言软语之下,也被暖化过来了,只是,周致还是不肯随闾丘羽回宫。

闾丘羽索性也搬到将军府来处理政务了,每日让戚公公将奏折文书等,通通送到将军府上来审阅,甚至接见一些朝臣,也干脆借了将军府的大厅进行。

这一下,周致和周搏、周却都顶不住了,一来朝臣中闲言碎语,好像他们周家把王上闾丘羽幽禁胁迫了一样,二来,这每天伺候王上起食饮居的活全落在周家上下身上了,哪里受得了呢。而且,万一王上闾丘羽在他们将军府有个什么闪失,哪怕只是头疼脑热之类的,也够周家担待的了!

王后周致深知这其中的关系轻重,她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随闾丘羽回宫。于是,这日,王上闾丘羽的辇与又浩浩荡荡开回了王宫,辇与里面,除了王上闾丘羽,还坐着王后周致。闾丘羽成功将周致带回了瑞香宫。

瑞香宫上下一看王后回来了,上下好不振奋,洒扫清洗,弄花换新,到处弄得像过节一样,一派热闹。

当晚,闾丘羽来留宿,床第之间,才告诉周致,“飞雪公主”怀孕的事情。饶是闾丘羽百般求哄,好话说尽,王后周致还是怒了,伤心了,她泪水潸然而下,想起她去年小产了的孩子,周致伤怀不已。

原本,四殿下明明是她和闾丘羽的孩子,是在她周致的肚子里的,可现在,却突然去到了飞雪公主的肚子里,变成了飞雪公主和闾丘羽的孩子!

周致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当晚,杜嬷嬷第一次听到,周致和闾丘羽在寝殿里哭哭闹闹。

次日晚上,闾丘羽再来瑞香宫,被周致再次拒之门外,闾丘羽叹气不已。

这一年年底,大雪纷飞之中,“飞雪公主”樊龄柔在清清冷冷中,生下了一个男孩。男孩半夜出生,哭声嘹亮,据当时在飞雪宫外巡逻的侍卫称,他们离得很远都能听到四殿下嘹亮的哭声。

过完年之后,紧接着就是四殿下的满月酒。翼国方面并不想大肆操办,却想不到,雪国居然派出特使团,刚过新年就从雪国出发了,专程前来恭贺四殿下满月。

满月酒会不办是不行了,但是,关于酒会地点,双方发生了争议。雪国驻翼国国馆使节林漫与宗伯百里高城交涉,希图将满月酒会在王宫举办。林漫打听过,当年三位殿下的出生虽然低调,但满月酒都是办了的,而且是在宫里办的。

尤其世子的满月酒,王上闾丘羽竟然把酒宴地址定在了春和殿,那可是翼国君臣上朝议政的地方,闾丘羽当时对世子的喜欢可见一斑。

四殿下满月,林漫虽不敢提出,将四殿下的满月酒像世子闾丘奋卒的满月酒那样,也放在春和大殿举行,但至少也希图能像二殿下闾丘闵幽、三殿下闾丘云在一样,在宫里办酒。

奈何宗伯百里高城死活不同意,他对林漫说:满月酒如果在宫里举行,那您们雪国方面是派员还是不派员出席呢?如果出席,翼国王宫你以为是街头酒肆不成,可以让外国人随便开进去吃喝玩乐?要在王宫开满月酒会,雪国人就一个都别想进去参加。

特使团风雪兼程,来到翼国,却不能参加四殿下的满月酒会,林漫当然不愿意被大家伙抱怨他。

最终,林漫只得妥协,将四殿下的满月酒会定在秋凉馆举办。

四殿下的满月酒满月酒摆得空前盛大,远远超过世子闾丘奋卒当年满月酒的规模。这一方面与当年世子出世,闾丘羽、周致夫妇不事奢华、为人低调有关,而另一方面,也是雪国对飞雪公主诞下四殿下刻意宣扬的结果。

只是,这场满月酒会,更像是一场雪国方面的独自狂欢。翼国方面受邀的朝臣只有极个别到来,也仅仅是露了一下脸,就又悄悄逃了。

连向来喜欢借这种场合,对闾丘羽冷嘲热讽的默王闾丘渐也没有来。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天怜长公主却出席了满月酒会,且从始至终都在那里,当然,沈鹿呦和天怜公主的关系起到了相当作用。酒会期间,天怜公主大多时候,是和沈鹿呦的一双双胞胎儿子沈又刀,沈又俎说笑玩乐。偶尔应酬一下雪国方面的使臣。

抱着四殿下出来酒会与大家相见的,是飞雪宫的宫女统领晚晴,飞雪公主本人未出席酒会。

林漫他们已知,飞雪公主性喜雅静,从来不愿意出现在公众场所,即或他们入飞雪宫求见,也一向只能见到晚嬷嬷。

王后周致虽然没出席酒会,但她还是着人送来了礼物,是给小孩子的一件棉斗篷。

王上闾丘羽原本是答应林漫,出席四殿下的满月酒会的,可是,就在酒会前几日,雪国的特使团到达,带来了雪国王太后萧眉的懿旨及一封国书。

王太后萧眉以四殿下外婆的身份,将闾丘羽赐给四殿下的名字闾丘行健,改了一个字,将“行”字改为了“雪”字,改为闾丘雪健。

闾丘羽为此勃然大怒,遂拒绝出席四殿下的满月酒会

第二百七十四章 国馆新使节

天怜公主闾丘倾珞一点儿都没有想到,她居然在四殿下的满月酒会上,见到了那个曾经一头撞进一个胖阿姨怀里,后来又骑着毛驴一直追着她看的,那个富二代卷毛“贱”小子。

这一次,天怜公主算是明白他的身份了,也理解了为什么这小子会那么有钱,原来,这个卷毛小子是雪国人,而且是雪国王太后的亲侄子,雪国小王上的表哥——这是雪国驻翼国会颖的国馆使节林漫,将那个卷毛小子引荐给天怜长公主时介绍的。

看着眼前这个卷毛小子笑嘻嘻的脸,天怜长公主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林漫离开后,那个卷毛小子又缠着天怜长公主不停地叽叽呱呱,自我介绍了好多,什么他叫萧凡,今年十八岁,属牛,爱好是听故事,特长是讲故事,性格是暖男,爱笑等直把天怜公主听得一脸黑线,对他说,你以为这里是想相亲会吗?

天怜公主此后就开始对萧凡爱理不理的,因为萧凡问起了北大街上上次相遇的那三个少年,他说,那个大黑高个子还骑在他身上揍了他。

天怜公主难免黯然神伤,想到那次一起逛街的周一天、方恩、周一山三人,周一天和方恩已经都为她而死,而再深究下去,就是因为雪国对翼国发起的那场战争。而眼前这个卷毛小子,不仅是雪国人,还是雪国的王亲国戚。天怜公主就更不想理睬萧凡了。

萧凡看天怜公主对他的态度,也就识趣地没再怎么去纠缠天怜公主,只偶尔过去和她碰碰杯,喝两口。

萧凡这次作为雪国方面恭贺四殿下满月的特使团团长,自然是经过再三恳请,才从姑母王太后萧眉那里捞到的差事。

王太后萧眉在应允萧凡作为特使团团长南下翼国时,立即修书给晚晴,叮嘱他特使团团长萧凡到了翼国后,不准萧凡和飞雪长公主见面。王太后告诉晚晴的原因是,萧凡是飞雪长公主的表哥,二人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但如今,飞雪长公主既已嫁给闾丘羽,成为翼国王妃,就不应该再与萧凡藕断丝连。

其实,王太后萧眉不让萧凡和樊龄柔见面的真正原因,是担心萧凡发现樊龄柔是假的飞雪公主。别人没见过飞雪长公主,萧凡可是和飞雪长公主佟谷清从小玩到大的,只需让萧凡看一眼现在的飞雪公主,就能知道樊龄柔是个冒牌货。

所以,王太后萧眉叮嘱晚晴,绝对不可以让萧凡见到飞雪长公主,满月酒会也不要让飞雪长公主出席。

算算时间,四殿下闾丘雪健的满月酒会应该已经过了,不知道酒会情形如何,举办得是否成功,王太后萧眉这些日子天天都在关心雪国国馆从翼国发回的传书,她让小王上佟谷淳一有消息就立即来告诉她。

无聊打发时间中,王太后萧眉偶然听到宁禧宫的宫女们议论,说王宫门外有个男的,到处找人打听宫里有没有一个叫柔儿的女孩,是去年冬天买来的新宫女,十四、五岁的样子。

王太后萧眉当即派秋公公去核实此事,秋公公回报说,前段时间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将官,打听一个叫柔儿的宫女,不过,这个将官最近好久都没有露头了。

王太后萧眉不放心,着令司寇府立即查清此人的身份,司寇府最后确定,这人正是狼师尖锥团团长沈长天,自从樊净庐入狱,沈长天就一直没有归队,在王都定足游荡,设法解救樊净庐。沈长天因此还受到了狼师新任统帅萧思的处罚,只是沈长天似乎浑不在意。

沈长天打听的这个柔儿,按照狱卒们的说法,就是樊净庐的掌上明珠樊龄柔,早在樊龄柔还在狱中时,沈长天就一直有关照,只是后来樊龄柔被卖做婢女,沈长天失了消息,才一直打听追踪到宫里,因为他听说,买走樊龄柔的是宫里的两个嬷嬷。

王太后萧眉心中不由大为不安,想不到这个樊龄柔竟然一直有人追踪她,幸好她将樊龄柔代嫁的线索做得极为隐秘,甚至中途还经过萧府和彤云寺的转折,不然,真的是太危险了。

饶是如此,王太后萧眉还是很不放心,她命令司寇府务必追踪出沈长天的去向,一有消息,立即第一时间禀报萧眉。

雪国国馆的传书终于到了,小王上佟谷淳拆封看后,将传书送给母后萧眉览阅。传书中说,翼国王上闾丘羽因为不同意四殿下名字中嵌入一个“雪”字,所以拒绝出席酒会,王后周致也未到,但是有送礼物给四殿下。王室成员只有天怜长公主一人到场,受邀的朝臣则来了一少部分。

王太后萧眉微笑着看完国馆使臣关于四殿下满月酒会的情况汇报,翼国王上闾丘羽被四殿下名字中的那个“雪”字气得七窍生烟,这是早在萧眉意料之中的事情。萧眉就是要让翼国人,包括翼国王上闾丘羽时时记住,四殿下与雪国之间不可忽略的关系。

王太后萧眉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报告最后的落款,名字居然名字下面的报告人,是使节萧凡。

王太后萧眉愣了愣,问小王上佟谷淳道:“淳儿,这是国馆的传书?还是特使团的传书。”

小王上佟谷淳道:“是国馆的呀。”

王太后萧眉更加疑惑了:“国馆使臣不是林漫吗?怎么这份传书的落款却是凡儿呢?”

小王上佟谷淳瞪大眼睛道:“林漫请调好几回了,说他未婚妻催他回王都定足来完婚。二表哥也跟我请求好几次了,想接任林漫做国馆使节。这一次,他说母后您准了他,让他带特使团进翼国,接任林漫的职位去。”

王太后萧眉拍着桌子,懊悔道:“难怪他一直缠着我要做特使,原来是早已打算好,一去不回了!”

随即,王太后萧眉又抱怨儿子小王上说:“这么大的事情,淳儿你怎么也不和母后商量一声,就听信你表哥的话呢!我只是被他缠不过,同意他做特使团团长而已,四殿下生日过后,他还是要带团回来的,何曾答应他常驻翼国做国馆使节呢!”

小王上佟谷淳唯唯诺诺,认错不已,将责任全都推给了表哥萧凡,口口声声上了表哥的当。

其实,这正是小王上佟谷淳和萧凡耍的花招,二人都知道王太后萧眉不会同意萧凡常驻翼国王都会颖的,于是才一起瞒着萧眉。

小王上佟谷淳希望萧凡离开雪国,是因为萧凡在母后萧眉面前,实在是分了他太多的宠爱,小王上佟谷淳恨不得萧凡走得越远越好。而他知道,萧凡对翼国的天怜长公主念念不忘。

果然,狡猾的小王上佟谷淳才稍稍露出林漫想调回雪国的信息,并故意装出找不到接替人选的烦恼,萧凡立即上了钩,自告奋勇,再三恳请表弟小王上把他给派去翼国。

二人于是才设计了这一出打着幌子,招摇过市,遮王太后耳目的办法,果然,萧凡就缠着姑母王太后萧眉,拿到了特使团团长一职,顺利到达翼国王都会颖,直接走马上任去了。

等到王太后萧眉知道此事,让小王上佟谷淳撤销任命,原国馆使节林漫已经带着特使团,离雪国王都定足,不足两日的路程了。

于是,王太后萧眉也只有叹气的份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戏园故交

这两年,翼国王都有一个名叫“水云间”的戏班子,在会颖城中名声鹊起,就连王上闾丘羽和雪国飞雪公主的大婚典礼,都曾请他们进宫唱戏,据说,王上闾丘羽最爱看的一出戏是《霸王别姬》,大婚时点的就是这出戏。

戏班子中最吸引票友的,是他们的班花台柱子,一个叫做练春衫的青衣,唱念做打,几乎是样样让人叫绝。人们私底下都叫连春衫小春子。

据说,练春衫是北与郡人,自小喜欢唱戏。后来,因为翼雪两国开战,练春衫被强征入伍,战争中被俘,后来侥幸逃脱,如今重操旧业,继续唱他喜欢的青衣,引来无数票友粉他。

沈长天站在一张画着虞姬的海报前,听着身旁几个男女议论海报上虞姬的扮演者练春衫,他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了当年那个小春子——张喜春。

张喜春被狼师俘虏后,跟随北与郡郡守朴惠北上,到达狼师镇守的雪国与滑国边境,那时,沈长天就常常听张喜春给朴惠唱戏听。后来,朴郡守也跟樊将军及沈长天介绍过,小春子张喜春战前是唱戏的,专唱青衣。

沈长天觉得,海报上“水云间”的这个青衣小春子连春衫,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小春子张喜春。

沈长天买了一张戏票,进去水云间戏园子,听了一出小春子唱的《梨花泪》。因为戏台子上练春衫饰演的花旦画着浓妆,沈长天无法辨别那人是不是小春子张喜春。沈长天于是等戏园子散场后,试着到后台去找练春衫。

此时,沈长天已经从雪国到达翼国王都会颖三个多月了,他为了寻找樊龄柔,一路南下,却依旧没有樊龄柔的消息。

后台化妆间里,练春衫在卸妆,他没有理会门口那个倚着门框站立着的,看他卸妆的男人,每天,都有他的粉丝来献花,来看他卸妆,然后等着请他吃饭喝茶,他对此早已习惯。

等练春衫全都卸妆完毕,脸上恢复本来样子了,倚着门框的那个人忽然叫了一声:“张喜春。”

练春衫一愣,扭头看去,门口那个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练春衫再看这人仔细些,找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这人是谁呢?“张喜春”可是他入行前的本名,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呢?

俩人又这么又互相看了一会儿,沈长天看张喜春实在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于是自我介绍道:“不认识我了?狼师,沈长天。”

张喜春这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那个将他从雪国北部边境,一直带到翼国北与郡,又在瓦窑堡吃了他的蒙汗药,被他们跑掉的雪国狼师尖锥团团长沈长天。

虽然翼雪两国曾经开过战,张喜春也曾经做过狼师的俘虏,可是,现在战争既然结束,且做俘虏期间,狼师的人也并没有虐待过张喜春,相反,他跟着北与郡郡守朴惠在狼师军营里住,除了行动自由方面受限,基本吃喝生活等,狼师都没有苛待过他们。所以,此刻见到沈长天,二人彼此不仅没有敌意,还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俩人当即一起出了戏园子,找了一个饭店,张喜春做东,要了一个小包间,俩人边吃边聊。

二人寒暄客套几句,话题自然而然就转到了当日瓦窑堡煤窑那次翼国七万俘虏的逃亡上来。沈长天笑着指着张喜春说:“小春子你居然给我们下药!”

沈长天之所以敢和张喜春提此事,他依旧记得张喜春放走那些俘虏后,拿着两把菜刀,守在沈长天他们门外,生怕有人会进入房间戕害他们,由此他知道张喜春其实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而张喜春听到沈长天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然后说:“沈偏将,我知道是你故意放我们走的。”

沈长天一愣,道:“哦?你怎么知道的?”

张喜春也笑,道:“我其实当时就有怀疑的,因为我们的逃跑太顺利了,你居然还在我们逃跑前,将两个军团的人全部派走。此外,我的蒙汗药也来得太容易了,我后来重新回到那家卖鞋的小店旁,去找那个卖蒙汗药的,可是,那个卖鞋的人说,他只看到过那个卖蒙汗药的一次,那人从此再没来过。显然,这个卖蒙汗药的,是专为卖给我蒙汗药而安排的呢!”

沈长天听完哈哈大笑,说:“小春子了真有你的!”

沈长天边说边向张喜春竖起了大拇指,沈长天没有否认那个卖蒙汗药的是他的安排,张喜春遂知,自己的猜测没错了。那个卖蒙汗药的,就是沈长天有意安排给他的。

沈长天笑了一会儿,又自斟自饮了一杯,神情黯淡下来,对张喜春说:“其实,不是我要放你们,是樊将军让放你们走的。”

张喜春给沈长天将酒杯满上,说道:“嗯,樊将军他可还好?”

沈长天颓然道:“不好,樊将军一点也不好。因为你们逃跑后,有人重新参军,被雪骑俘虏,此事遂发端出来,樊将军被打入了大牢。”

张喜春闻言一愣,沉默不语。他自己虽然没有二次参军,但是,那些二次参军的人,是为保护他们自己的家园,虽然因此连累了樊将军,张喜春也不能说他们不对。

小包间里的气氛一时之间有些压抑。

“我是来找樊将军的爱女的。”过一会儿,沈长天说道,“樊将军入狱后,樊府被抄家,樊家上下几十口人都被牵连入狱,后男丁被发配边境,女性被卖做为奴。樊将军的小姐柔儿,被卖入宫中为婢。很可能是随飞雪公主和亲,来到你们翼国了。”

“你确定?”张喜春惊讶道。

沈长天道:“我也只是猜测,但是,可能性很高。因为,根据雪国狱卒那边给我的消息,柔儿被买入雪国王宫做宫女,这是无疑的了。我在雪国那边,将所有尚在雪国宫内的、当时一起被买入王宫的那些宫女,一一做了核查,确定那些人中没有柔儿。

“这样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听说,随飞雪公主和亲而来的宫女,都是和柔儿同时买的新人,我怀疑,柔儿很可能就在这些人中。”

张喜春想了想道:“王上与飞雪公主大婚那天,我们倒是在宫里唱戏来着,但是,我不记得见到过任何一个雪国的宫女,包括飞雪公主也没见到。我听说,宫里专门修建了一座飞雪宫,供飞雪公主和她的随从居住,里面清一色都是你们雪国人。”

沈长天再问:“那你还有机会进入飞雪宫不?”

张喜春摇头道:“想要进宫,哪里那么容易,我这么多年,也只是那一次机会进入王宫唱戏。”

张喜春又叹气道:“唉,可惜飞雪公主不来这里听戏,也没听说飞雪宫的人有去什么公众场合,不然,还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俩人这次相聚后,沈长天还是每天去打听樊龄柔的消息,偶尔也来水云间听一听张喜春唱戏。然后,二人有空时,也会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第二百七十六章 黑手

司寇府向王太后萧眉报告,狼师原尖锥团团长沈长天的去向已经查清。沈长天以商旅身份,跟随一个商队,取得了通关文牒,三个月前离开雪国,从北关进入翼国境内。

王太后萧眉震惊了,至此,她已毫不怀疑,沈长天一定是已经追踪到了樊龄柔的去向,所以才会前往翼国。

一想到沈长天到达翼国,和樊龄柔见面,从而彻底揭穿樊龄柔代飞雪公主和亲的事实,王太后萧眉就一脸黑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王太后萧眉想了想,翼国毕竟不是雪国,要在那里对沈长天动手,是无法启用官方力量的。

这一日,王太后萧眉再次来到白水湖边散步,她遣开了周围所有人之后,摘下手环,按动手环上的一个按钮,随即,一缕彩色烟雾从王太后萧眉手环上发出,片刻之后,王太后萧眉身后的树影下多了一个身影,躬身道:“请问王太后有何吩咐?”

萧眉转身上下打量此人,那人四十来岁年纪,眉目肃杀,一身普通的宫廷侍卫的装束。

王太后萧眉问道:“你是?”

“我是拇指。”那人道。

萧眉遂知,眼前这人正是先王佟斯昆为她安排的暗卫“黑手”了。“黑手”共有五人,代号分别为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五人就像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各有短长,却又配合默契。

先王佟斯昆早在世子时,就高薪聘请了“黑手”五人在暗中对佟斯昆和萧眉进行保护,“黑手”五人确曾在佟斯昆生前,料理解决过几次针对佟斯昆的刺杀。

佟斯昆去世后,黑手自然就归属萧眉节制了,萧眉虽然一直知道,黑手会使用各种身份出现在她的附近保护她,但是,这样召唤他们出来,面对面和他们说话,萧眉还是第一次。

只因沈长天这件事,既是不能与人说原因的事,且是在翼国境内行事,所以,萧眉思来想去,派“黑手”去最是合适。

“拇指”是“黑手”五人中的老大,他听完萧眉给“黑手”的任务后,皱了皱眉,犹豫道:“王太后,世子当年聘用我五人时,给我们的任务,是保护他和您的安全,现在王太后要我们远赴翼国,万一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王太后您遇到危险”

萧眉摆手道:“无妨,你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我自己小心些就是了,我尽量不出宫去了,在这王宫之内,到处都有侍卫隐身,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眉说着这番话,心中却有些黯然,想当年,先王佟斯昆在这白水湖中溺毙时,何尝不是到处有隐身侍卫呢,那时,“黑手”五人也都隐藏在白水湖附近,却谁都没有发现,水性很好的先王佟斯昆竟然静悄悄地,在湖底溺毙了。

“黑手”到达翼国后,按照王太后萧眉的嘱咐,“拇指”和雪国国馆使节萧凡做了联系。

萧凡因为打小已经跟着姑母萧眉出入世子府,后来又出入王宫,先王佟斯昆对他也极为喜欢,简直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宠溺他,所以,关于“黑手”萧凡也略知一二。

只是,萧凡想不明白,是怎样的艰难任务、什么样的棘手人物,需要姑母王太后萧眉将她身边的“黑手”派来翼国。

萧凡向“拇指”探问了几次,拇指始终守口如瓶,萧凡也只好放弃了八卦的心思。

然而,没用多久,萧凡就知道了“黑手”此行,是专为一个叫做沈长天的、原狼师尖锥团团长而来。

“黑手”在水云间戏园子门外伏击了沈长天,沈长天虽然身死,但是,“黑手”五人,一死一伤,“小指”双目失明,可能终身都无法再见到光明,“中指”则彻底断在了翼国王都会颖,其余三指也均有轻伤。

事实说明,如果王太后萧眉派来的不是“黑手”,只怕还未必杀得了这个叫做沈长天的人。

翼国司寇府通知雪国国馆,水云间门外有一个叫做沈长天的雪国人被杀,司寇府的人在死者身上找到雪国开具的通关文牒。

萧凡去到现场,听翼国司寇府的人讲了他们调查到到、沈长天遇害的大致经过。

有五个黑衣人在水云间戏园子门口伏击了死者沈长天。戏园子的门很窄,只容两人通过。沈长天刚从戏园子出来,隐在门庭上方的一个黑衣人就向沈长天兜头抛下一个黑金丝网。伏击他的人显然很忌惮他,想出其不意,先困缚住他的双手。

不巧的是,当时恰好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也是刚从戏园子里出来,就在沈长天身后,丝网一下子将二人一起罩在了其中。

显然是为了搭救这个女孩,丝网收紧的瞬间,沈长天顶着丝网向上冲起,女孩儿脱出网外,他自己却被丝网彻底缚住。即使是这样短暂的瞬间,沈长天还是甩出一只尖锥,击中了门庭上方伏击他的那个黑衣人,尖锥几乎穿透了那个黑衣人的胸。

“如果没有那个女孩意外出现,这五个人,不一定能杀得了这个叫做沈长天的人。”司寇府的官员在向萧凡介绍案情时,摇着头可惜地道,显然,他们对于沈长天以一敌五,颇为钦佩。

黑丝网困住沈长天的同时,另外四个早已隐匿在四周的黑衣人向沈长天纷纷发出暗器,司寇府官员向萧凡指点着周围到处散落的暗器给他看。雨点一样的一轮暗器过后,其余四人才敢对沈长天发出近身攻击。沈长天虽然有黑丝网困身,他还是奋起余勇,又重伤了伏击他的其中一人。

沈长天最后是死在水云间的戏台子上的,他身上缠绕的黑金丝网,已经破碎,且已被司寇府的人取下。

因为死者是雪国人,而且,司寇府的人推测,伏击死者沈长天的五人也是雪国人,所以,司寇府将沈长天的尸体及这个案件一起交给了萧凡,由雪国国馆自行处理此案。萧凡找人将沈长天的尸体运回了国馆,又买了棺木,安排下葬。

萧凡初开始以为死者沈长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因为他的通关文牒上面写着他是一个米面商人。

可是,等他回到雪国国馆,“拇指”已经在国馆等他了,“拇指”还一起带来了死亡“中指”的尸体,双眼失明的“小指”以及轻伤的“食指”和“无名指”。

“拇指”知道萧凡是王太后的亲侄子,且王太后萧眉对萧凡极为宠溺,如今,任务既已完成,沈长天已死,关于此事的一些背景拇指也就不瞒着萧凡了,他告诉萧凡,沈长天的真正身份,是狼师原尖锥团团长,他因为总在翼国王宫附近溜达,寻找飞雪宫的宫女搭讪,打听一个叫做“柔儿”的宫女,被王太后萧眉下了击杀令。

萧凡大为不解,打听一个宫女至于要死罪吗?姑母王太后萧眉几曾对人严厉到这种地步的?

“拇指”就说他也不懂,大概王太后觉得,飞雪宫那些宫女既已陪嫁到翼国,就不该再牵挂儿女私情,就应一心一意伺候飞雪长公主,沈长天胆敢来扰乱她们的心神,试图勾搭通奸,就是死罪。

“黑手”剩余四人在雪国国馆疗伤一段时间后,离开了翼国。临去时,“拇指”托萧凡转告王太后萧眉,他们兄弟五人如今折了“中指”,“小指”又已双眼全瞎,他们已经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继续保护王太后了,他们几人从此退隐江湖,避世不出了。

萧凡再三挽留,几人心意已决,萧凡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第二百七十七章 荷叶女孩

二殿下闾丘闵幽回到王都会颖已经三年了,如今的他,最热衷的事情是锻炼体魄。

本来,为安全计,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都是要求闾丘闵幽在府里锻炼,为此,特意在闾丘闵幽的流华邸,为他修建设施齐全的练功房。

只是闾丘闵幽少年心性,并不能长久忍耐困于府中的烦闷,因此,有时候,晨练的时候,二殿下闾丘闵幽会抛开护卫,腰腿绑上沙袋,攀登东叟山。

东叟山北麓山势较为险峻,虽然,闾丘闵幽自己很想从北麓上山,但是,因为他右脚脚踝有一点旧伤,医生建议他,为安全计,他晨练最好由南麓上山。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也再三告诫他,不许他从北麓登山,二殿下闾丘闵幽最后也只好屈服了。

这一天,他又是起个大早,朝东叟山而去。东叟山位于会颖东郊的艾溪畔,远望恰如一老叟垂钓。艾溪流经东叟山南麓这一段溪面无桥,当时正值盛夏,降水充足,溪水满到极致,溪面达数米宽,水流倒还不是很急,但水面的礁石都很尖凸。

闾丘闵幽一看之下心里喜欢,因为这儿正好可以让他练习蜻蜓点水的轻功。于是,他稍做准备,提一口气,瞅准了水面的凸石,一口气飞快地点过对岸。看时,虽然因为右脚不是很利索的原因,右腿的裤腿上全是泥水,但是,他心里基本还是满意的。

这时,闾丘闵幽回头就看到对岸小路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正背着竹筐向溪水走来。

闾丘闵幽看了看数米宽的水面,决定为闾丘家的子民做一件好事——返回对岸帮女孩过溪。他有意要在女孩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功夫,于是扎一扎腰带,让自己看上去更加飒爽一些,稍后,提一口真气,“啪啪啪”踩水返回对岸。

不料,右脚的伤始终还是影响了他,眼看就要上岸时,少女空谷幽兰般的面容在闾丘闵幽眼前晃了晃,鬼使神差地,竟让闾丘闵幽的心一慌,他最后一脚就踩滑了,整个人毫无防备地掉进了水里,一通手忙脚乱后,人是上了岸,可两条腿自小腿以下全湿了,绑着的沙袋被水一浸,沉甸甸、冰凉凉的,还不住地往出淌水。

闾丘闵幽演砸了戏,脸上有点发烧,原来想好的“姑娘莫慌,在下帮你过河”之类的台词也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他讪讪地在岸边捡一块干燥地方坐下,解下沙袋开始挤水,只用眼角余光偷觑少女。

少女脚上是一双淡绿的鞋子,雪白的足肌从鞋帮的镂空花纹处隐约可见。双腿修长,穿一条白色粗葛裤,裤脚绣着一片淡绿色的荷叶。对襟无袖上衣,襟角也绣了一片舒展的荷叶,双臂如藕,正在……

闾丘闵幽忽然就紫了脸,来了气,因为他发现,那女孩虽然侧着身子遮掩着,可还是能看出,她分明是在捂着嘴角窃笑呢。

闾丘闵幽虽是少年,平日却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不苟言笑,这与他自幼宫中长大,身边人无不对他恭敬有加有关。如今,竟被这样一个村野丫头耻笑,登时一阵气恼,他呼一声站起,发火到:“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他这一吼不要紧,那女孩竟是再也忍不住,嘴也不捂了,摘下背上的竹筐往地上一扔,人在沙滩上顺势一坐,伏在竹筐上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这一伏身,闾丘闵幽看到她粗葛上衣背后也绣着一片漫卷的荷叶。

闾丘闵幽的脸憋涨得像一片火烧云,他悻悻地踢了几脚沙子,心里已经给眼前的女孩起好了外号:荷叶丫头片子,丫头荷叶片子,简称荷叶片子。

过一会,荷叶女孩的笑声终于小了下来。她一歪头,侧仰着脸,嘴角噙着笑,望住闾丘闵幽,初升的朝阳柔和地勾勒出她空谷幽兰般的面容。

闾丘闵幽一阵恍惚,刚才就是这张脸惊了他,如一朵盛开的白牡丹惊了奔跑着的黑马儿。

闾丘闵幽留意到荷叶女孩红唇间,两行珠贝般的牙齿整洁地闪烁,其间的声音如初莺出谷:“你问我笑什么?我在笑乌龟呢。”

闾丘闵幽一愣。

“四只手脚一起用,从水里爬上岸,不是乌龟是什么?难道还能是鱼么?”荷叶女孩说完又趴在竹筐上开始笑。

闾丘闵幽气得眼白直翻,却又无可奈何。论斗嘴,他自知不是这“荷叶片子”的对手,但是论拳头,他闾丘闵幽是不打女人的。闾丘闵幽气呼呼地重新坐下。

荷叶女孩笑够了,起身收拾箩筐。

“我,我,我可以背你过河。”闾丘闵幽依然不忘为自家的子民做点事情,虽然这个子民刚刚才取笑过自己。

荷叶女孩又是捂嘴一笑,道:“公子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闾丘闵幽又是一阵气恼,脸一阵发烧。

荷叶女孩忽然侧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闾丘闵幽憋着气,装作没听到,不肯答话。

“呀,不会刚好叫龟龟吧。”荷叶女孩清亮的笑声再次响起,如艾溪之水淙淙。

闾丘闵幽终于忘了眼前的荷叶女孩是他闾丘家的子民,他开始在心里诅咒眼前这个“荷叶片子”:“横,我就不信你的轻功比我还强,那么滑溜的石头,看一会不把你摔成乌龟四脚爬,横,到时候谁是乌龟,我们走着瞧!”

闾丘闵幽鼻孔里一声轻哼,和眼角的蔑视,嘴角的不甘,一起暴露了他这些心里的自言自语。

荷叶女孩却只是笑,并不着恼。很快,闾丘闵幽就傻眼了。他眼睁睁看着“荷叶片子”脱了鞋,扔进背上的竹筐,卷起裤腿,缓缓涉入清清的溪水,如一片淡绿的荷叶,袅袅婷婷,飘向对面,溪水最深处也只及膝而已……

望着女孩涉水而过,闾丘闵幽怅然呆然,他的脸像天边的朝霞一样燃烧起来。

而河对岸,荷叶女孩在笑着朝他挥手作别,笑容如旭日初升,温暖柔软。

闾丘闵幽傻傻地坐着发呆。脱鞋而过,多简单的办法啊!他发现自己满脑子只有轻功,连脱鞋过河也忘了。

但他很快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兴许是自己见多了会颖的贵族小姐个个柔弱不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吟诗就是作画,遇到需要涉水时,往往是被哥哥们或者丈夫们抱着过河、背着过河,倒忘了这世间女子,还有这般健硕、晴朗,可以挽衣脱鞋、赤脚跋涉的“荷叶片子”。

那天,闾丘闵幽早早下山,又在艾溪边磨磨蹭蹭,果然就又“遇”到荷叶女孩下山归来。她背上已是满筐的山花,灿烂妖娆,如同背着一个移动的春天。

荷叶女孩见到闾丘闵幽,清甜甜地露齿一笑,旋即扔给闾丘闵幽一个山果。闾丘闵幽就着溪水洗了,一咬,很是吃了一惊,那是他吃过的最爽脆、清甜的果子,他却连果子的名字都叫不来。

他再望向荷叶女孩时,就看到她已经在岸边坐下,竹筐搁在一边,身体后倾,头仰起来享受着清凉的山风,一只手向后撑着岸沙,一只手轻轻拂掠鬓边的垂发,阳光从侧面照出她汗津津的样子。

闾丘闵幽忽然一阵失神。

荷叶女孩歇了一会,又捡了根树枝,在沙上画了起来,边画还边抬头看几眼闾丘闵幽,嘴角挂着狡猾兮兮的笑。

过一会,荷叶女孩停了花,扔了树枝,起身和闾丘闵幽作别,卷衣脱鞋,赤脚涉水,复如一片荷叶,飘然而去。

荷叶女孩走后许久,闾丘闵幽才敢走过去看女孩在沙上画了什么——沙上赫然画着一只大乌龟,乌**上分明就是闾丘闵幽的眉眉眼眼。

闾丘闵幽哭笑不得,竟被自己的一口唾沫呛了喉咙,旋即脸红脖子粗地咳嗽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闾丘闵幽虽然还是选在同样的时间,沿着同样的路线登山、下山,却再没有遇到过那个“荷叶片子”。

最后那天,闾丘闵幽在艾溪边坐了很久,他想起了荷叶女孩那蜜糖般色泽的面庞,想起了她的各种笑:遮遮掩掩的捂嘴窃笑,忍俊不禁的伏筐而笑,初月出云的回眸一笑,清甜甜的露齿一笑,狡猾兮兮的抬头一笑……

水流潺潺,艾溪的水映出闾丘闵幽的脸,他发现自己竟然在傻笑。闾丘闵幽伸脚入水,将镜子般的溪水搅乱。

次日起,闾丘闵幽决定抛开杂念,收敛心神,恢复了在练功房习武。他想,如果上天对他足够怜悯,还会给他再见那个女孩的机会的。

第二百七十八章 伊人如玉

转眼到了秋天,枣子成熟的季节,紫云巷子里住着的伊家,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忙碌,院子里又开始到处飘着枣子香。

伊家是经营枣子生意的,家中前后空地到处种的都是枣树,十株里面倒有九株是歪脖子的。

每到秋天,枣子成熟的季节,伊家父兄就开始收购枣子,然后再贩卖出去。

这个时节,伊家仓库里、院子里,甚至房子里,到处都是装满红枣的袋子,因此,连睡觉全家都不得不挤在一起。

伊方共有三个儿子,长子伊谦、次子伊让,小儿子伊诚。长子伊谦和次子伊让都跟着父亲一起做贩卖红枣的生意,只有老三伊诚一心只想当斯文人,对于家中这种贩枣的不入流行为,耻与为伍,所以从不参与。父亲伊方和两个哥哥伊谦、伊让都宠着他,也就不勉强他一起收枣贩枣了。

人们称呼伊方的长子伊谦、次子伊让,都是叫“伊家老大”、“伊家老二”,只是要称呼三子伊诚时,大家必得称呼他“三公子”或者“伊三公子”才有人应声。

还有一种称呼方法,就是叫伊诚“君子玉”或者“玉公子”,也颇合伊诚的心思。这么称呼他时,他就会快乐而大声地回应大家。

伊三公子年方十九,虽然,父亲给他起名伊诚,但是,伊诚经过寒窗苦读,懂得“君子如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于是,在自己的名字中间加了一个“玉”字,自己改名遂为伊玉诚。

伊玉诚父兄对此也不以为怪,反而愿意成全他的心愿。伊玉诚父兄贩枣,每年都会跑一趟西北方,将枣子贩卖到随国、青国去,青国盛产美玉,伊玉诚遂哀求父兄为他带回一块羊脂玉,雕刻成玦,佩戴于身,常示于人。真正让自己人如其名,君子如玉、公子玉诚。

除了这块羊脂玉玦,伊玉诚常常随身而带的,还有另外三件东西——香囊、折扇和宝剑。

伊玉诚带香囊起源于数年前的一次遭遇。

那一年,一场连绵降雨,使得伊家前后,枣树上的烂枣落了一地又一地,而伊家收购来的红枣也发生了霉烂,屋子里、库房里到处是不及晒干的大枣。

这些日子,伊玉诚在家里可给憋坏了。天放晴的那天,伊玉诚急急忙忙到北大街菊仙楼喝茶,甫一上楼,就听有人大呼“好大一股烂枣味!”。

伊玉诚闻言,怔愕不已,他抬手闻一闻自己的衣袖,果然闻到了枣子腐烂发霉的味道。想来平日里就算枣子没烂时,自己身上衣服上当也是有青枣味的,古人都已经说了,临鲍鱼之肆久了,就不闻臭味了。

伊玉诚虽然不参与家中贩枣生意,可是,始终是一家人同吃同住的,自己不吃羊肉,也是会惹上骚味的。

伊玉诚当下尴尬脸红不已,茶也不喝了,掉头就去买了好几个香囊揣在怀里,从此香囊不离身。

渐渐地,人们发现,但是君子玉伊玉诚行过处,总有一股香味随之,香味虽然不浓,却也已经够让好奇者趴上去好好扒拉一番了,香囊落地时,大家开始笑着将他这个君子玉改称为“俏佳人”。

对此有失体面、太过荒唐、略带侮辱的称呼,伊玉诚眼也瞪过、嘴也骂过、甚至还挥拳上过,奈何会颖人皮囊很厚,笑闹惯了,照样笑嘻嘻称呼他“俏佳人”,比“君子玉”、“玉公子”要流行多了。

“俏佳人”伊玉诚拥一缕香风,颈后插一把折扇,日日在会颖街头招摇过市,那把折扇不仅是伊玉诚,更是整个伊家引以为傲的一样物件。骄傲之处在于:

其一,这柄折扇上有王上闾丘羽的墨宝。上面有闾丘羽亲书的十个字“宝剑赠名士,红粉送佳人”,当今王上的墨宝价值几何,这个不言而喻;

其二,伊家获得这柄折扇的经过值得骄傲。他们不是在书画市场上高价购得,或者从收藏家手上辗转而得,而是四年前,翼雪两国交战时,义拍来的一把扇子。

当时,翼国国力殆尽,闾丘羽连自己的金夜壶都捐了出来。从王宫流入拍卖市场的一批接一批的义卖物件中,就有这把泥金折扇,它本是闾丘羽的随身用品,上有闾丘羽的墨宝,所有拍卖所得均被用于购买军用物资,竞买者也多被国人以英雄为视。

那一次,伊家几乎是倾尽全部积蓄,才买下这把折扇,算是为国尽了老大一把力。竞得之后,依父激动得泣不成声,人们至今犹记,壮实的伊方正站在竞台上,举着折扇高呼“翼国必胜”,引得群情涌动,争相高呼“翼国必胜”,其情至今忆起依然催人泪下。

折扇上,闾丘羽的墨宝是他亲书的十字:“宝剑赠名士,红粉送佳人”。正是前半句“宝剑赠名士”的话,充沛了伊玉诚腰挂宝剑走会颖的自我想象,那是怎样的名士风流之姿啊!伊玉诚开始琢磨宝剑了。

要是伊玉诚只是想着随便挂一把玄铁剑在腰上,也不是难事,奈何这伊玉诚别了一根筋,非想着挂宝剑、挂名剑,等闲的剑他不要。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硬是让他淘到了一把他几乎是一见钟情的古剑,这把古剑是从盗墓人那里得来的。

伊玉诚考据了很久,也没法得知剑名,就索性称它为公子剑。

公子剑剑鞘古旧,剑身黑不溜秋,上有云纹若隐若现,却没有寒气逼人,剑刃甚至有钝钝的感觉。

伊玉诚拿去找匠人打磨,没人敢接活,都怕把这柄古剑给打磨碎了,伊玉诚自己也怕,想了想反正他也只需悬剑出街,并不真的要上阵杀敌,就作罢了。

还有一点关于这把古剑,伊玉诚一直藏着掖着,不肯和别人说,也是不好意思说吧:就是这把公子剑大概是在地下埋得久了,剑和剑鞘之间卡得有些死,导致伊玉诚往出拔剑时,总是不灵的时候多,常常憋得他红了脸也拔不出剑来。

第二百七十九章 娶仙子为妻

有人曾经试着称呼过伊玉诚为“三少爷”,却被伊玉诚翻了大白眼。伊玉诚对“少爷”这种称呼嗤之以鼻。

按照伊玉诚的说法,被称为“少爷”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一般都是些不学无术的,蛀蠹祖上基业的败家子、二世祖。

而“公子”就不同,“公子”侧重反应的,不是一个人的物质面貌,不是他有多少家财,而是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即使家贫如洗,只要读书,只要修身,就可以兰质蕙心,成为如玉的公子。

初时,关于伊玉诚的称谓主要有三种:佳人、公子、少爷。而其中公子的称呼还有玉公子、诚公子、玉诚公子、三公子等几种。

渐渐地,伊玉诚抗议得多了,人们也逐渐了解了他的想法,为尊重他本人的意见,使他像一朵花一样在那个乱世之中开得自在、自由而自得,就按照他本人的多次的,一再的要求,称其为“伊三公子”了。

凡是称呼他伊三公子的,伊玉诚都会把自己的脸笑成一朵花一样,朝着你示好。

伊三公子很爱读书,在家吃饭坐立睡觉时,几乎书不离手,可惜先天资质不够,后天也欠悬梁刺股、凿壁偷光的苦研精神,直到如今,他读的仍是《百家姓》、《三字经》之水平流的书。他也曾立志攻读经史子集,无奈看不明白几句,只好不了了之。倒是《诗》书看进去了一些,句子却又常常记得颠三倒四,袜子能接上袖子。

仗剑而行、轻摇薄扇、香囊萦怀、玉面桃花的伊三公子,书读了几本,江湖人识了几个,贵要子弟交了几人,戏曲能唱几句,剑术能舞几招,拳脚架子也能摆几下,自命是会颖城中一介风流公子,且是一个风流而不下流的翩翩佳公子。

伊三公子之所以自诩自己风流而不下流,是因为虽说他已跻身会颖城较有名气的公子哥之列,却没有学那些公子哥们留连烟花之地,沉迷脂粉之乡。

他总是逢人多处逮住机会就朗朗宣言:本公子至今仍是童子之身。

伊三公子的这个宣言往往引致周围一片笑闹,他却从来都面不红心不跳,其镇定从容堪比众菩萨拈花微笑。

即将弱冠的伊三公子尚未婚订。大哥伊谦、二哥伊让都是十五、六岁就订了亲,弱冠当年完的婚。可是到了伊三公子,却只能事事不同,用于下聘婚娶的钱财父兄早已帮他备好,却直到他十九岁,仍迟迟不见他红鸾星动。

几年来,说媒提亲的婆子几乎踏断伊家门槛,伊三公子却总是摇头摇头复摇头。

终于有一天媒婆子不耐烦起来,一双黑豆眼盯着伊三公子问:三公子究竟想要怎样的女子为妻。

三公子遂说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千古红颜之类的一大堆要求。

媒婆听了打趣道:“三公子莫不是想娶天上仙子?”哪知伊三公子闻言竟抚掌而笑说:“正是,正是,我正是要娶仙子为妻!”当下骇得媒婆子直接从桃木椅上掉了下去。

然而,从伊三公子自己来看,他并不就是放空话。自从得了闾丘羽亲笔题字的泥金折扇,伊三公子爱惜如命,不仅四季把玩,平日里连睡觉都把扇子放在枕边,睡梦里伸手摸两把,扇子上所言“宝剑赠名士,红粉送佳人”更是被他奉为金科玉律,人生至理。

伊三公子心中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他相信他们的王上闾丘羽,那个少年时代、甚至童年时代起就成为翼国信念之石的君王,会引导翼国、引导翼国的黎民百姓,包括他伊三公子,到达鲜花盛开的彼岸。

这不,折扇上闾丘羽的前半句“宝剑赠名士”,已经为他引导出一把森幽古剑,并让自己从会颖城的一个普通公子,跃身为一介真名士。当自己腰悬古剑,以名士之姿,行走于熙攘人前时,那是怎样一种需尽欢的人生得意啊!

根据王上在折扇上的指导,人生佳话应成双,伊三公子开始琢磨自己要做的下一件事情:红粉送佳人。

琢磨来琢磨去,伊三公子发现,宝剑赠名士与红粉送佳人相比,或许后者更有难度。

如果说宝剑难求,红粉既与宝剑相对仗,岂会易得。

更何况,有了宝剑后,名士是现成的,得了宝剑往自己腰上一悬,就完成这赠名士的过程了。

虽然,在伊三公子的逻辑里,一直说不清是因为得了宝剑他才成为名士,还是因为成了名士而获配宝剑,反正宝剑和名士相配已既成事实,且这样的搭配剑士之间互相也没听到什么怨言,那么,先鸡后蛋、还是先蛋后鸡的问题就不重要了。

令伊三公子踌躇不已的,倒是红粉送佳人此一节了。

首先,红粉比宝剑更难求。像伊三公子腰间宝剑,也就盗墓贼半夜挖个坟搞定了。

可是胭脂红粉,在翼国属一盒难求,只因翼国本土没有胭脂生产,没人会做胭脂,无论豪门贵妇,还是青楼馆妓,所用胭脂全部都是要钱不要命的商人从青国阏氏之地贩卖而来。

之所以说要钱不要命,是因为楼、青两国之间还有一个随国,大家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比翼雪两国之间好多少,各方并无正式通商,做生意倒买倒卖都是民间偷偷摸摸进行,官方对此睁眼闭眼而已。

这三国国内都不太平,匪霸横行,无论翼国商贾,还是青国、随国商贾,在三国之间的贩卖之路上穿行,都是要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随时准备和银子一起上缴的。

其次,宝剑求得后,一时半会名士难寻,可以把宝剑暂时高悬,悬个三、五十年也不成问题。可是,胭脂红粉求得后,如果佳人一时难觅,试着将胭脂红粉存放三五年,甚至只存放一年、几个月看看,就会发现那些原本水嫩嫩的红粉,像旱年里七、八月间干涸的大地一样,全部绽裂开来,变质变色,谁敢涂到脸上去,保证让脸上开出酱油铺来。

第二百八十章 红粉黑马

在考虑红粉赠佳人的问题时,伊三公子原打算是先购买红粉的。

胭脂香粉市道有售一般只在春末夏初,那是头一年秋天出去的翼国商贾,在青国过完冬季、避完风雪后返回之时,从青国贩卖带回的。

只是,绝大多数胭脂香粉早就在这些商贾去年启程时,就被翼国的显贵订购光了。只有极少数是多余的,带回后,也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在市道上摆卖出售的真正的来自青国的胭脂,已经少之又少,且往往是带了瑕疵的,比如包装盒破了、浸了雨水之类的问题。

一年一度春风来,今年没有买到红粉赠送佳人,那些佳人们还未必会继续等呢。若是商贾途遇劫匪、战争之类的不幸,胭脂与春风,就只能两年一度、甚至三年一度了。彼时,也许佳人已乘花轿去,公子红粉空在手了。

调查了解清楚这些后,伊三公子就决定先寻觅佳人,后筹备红粉了,彻底解决了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困扰。

决定虽然做了,只是这红粉却不容易找,伊三公子眼高于顶,佳人一直未得,所以也就迟迟没有筹备红粉。

这几日,秋高气爽,山间风光正好,伊三公子和几个狐朋狗友约了去东叟山游玩。几个人气喘吁吁,沿山道而行,行至一处山壁,忽然就见壁上垂下一条长绳。

几个人先是骇然,然后是好奇,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仰头朝上看着等着,脖子都差点扭了酸了。

绳子上终于有了动静,眼见一个竹筐沿着麻绳徐徐而落,满筐鲜花,姹紫嫣红,香气浓郁。

几个人愈发诧异,就互相笑着乱猜,说这花筐怎生竟会自行爬绳?莫非有人在这花筐上粘了符,施了咒?

待得那花筐落地,忽然从筐后面转出一个少女来,怎生模样:秀发微蓬如云,笑眼微睁如月,薄衫微飘如羽,裙裤微褶如水,赤脚微露如笋,绿鞋微翘如亭,双手荡绳,肩背花筐,嘴上还横叼一枝白色的野莲花。

简直就是仙子从天而降啊!

伊三公子当即呆若木鸡,他心中一直以来模模糊糊绘画的那副佳人图,突然就在眼前成型了、清晰了,佳人自己从画中活生生地走下来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个莅临人间的天上仙子,袅袅然背着满筐鲜花远去了。

几人中,有人认识此仙子,此仙子竟然是北大街临水坊卖花的花妹,伊三公子闻此,当即呼花妹为“花仙子”。

伊三公子当下急奔下山,一头扎进家门,正遇父兄穿扎停当,带着雇好的一众车夫和驴子,捆扎枣车,准备西出贩枣。

伊三当即提出要和父兄一起开拔,前往青国。父兄惊讶不已,问时,伊三公子才支支吾吾道出,想亲自前往青国阏氏之地选购胭脂红粉。

父兄苦劝伊三留守,答应帮他带回胭脂,奈何伊三公子是个痴人,心中认定花仙子的红粉必得自己亲手挑选不可,不肯假手他人。

父兄苦劝无果,只得帮伊三公子收拾衣物,一起上路。伊三公子想带着公子剑一起,伊方不许,说你反正也不会什么功夫,带在身上徒惹麻烦。

随后,伊方将院门和房门上了锁,父子四人招呼着一串驴队,向西北迤逦而去。

伊家四人离开会颖城的当天,二殿下闾丘闵幽得到了一匹小黑马,这是一匹他梦寐以求很久的小河曲马。

来自青国的河曲马一向是翼国、乌国这些南部国家垂涎欲滴的宝贝。当年翼国败给雪国,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骑兵不如雪国的雪骑。翼国军方痛定思痛,这两年尤其看重对战马的投资。但是,因为北方的雪国严厉禁止将战马贩卖给翼国的,所以,翼国军方只能从西北方的随国设法。

随国的马匹质量一般,真正好的战马产自随国西边的青国。青国与翼国没有交界,从青国贩马过来,要经过随国。可是,位于翼国西北部的随国,封锁了青国与翼国之间的商道,防止青国战马被贩入翼国,从而增加翼国的军事力量,对随国构成威胁。

因此,能从青国得到战马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马贩子想要从青国将战马贩入翼国,艰辛异常,也凶险异常。

当然,商人逐利,鉴于贩马不菲的利润,总有人愿意冒死一试,因此也出现了一批敢于火中取栗的商人。

最近,几个马贩子从青国偷偷贩得十几匹河曲马来到翼国,马匹刚进翼国境内,就被翼国军方悉数买下。

其中,有一匹四蹄雪白、年仅两岁的小黑马,睛如悬铃,灼灼有神,背阔臀圆,蹄广而低,一看就是一匹神武非常的良驹,军界得之如宝。几个首脑商议后,特意将这匹小黑马献给了二殿下闾丘闵幽。

二殿下闾丘闵幽和军界之间的关系,是很早就建立的。自他五岁那年,在翼国秋后的演武大会上,腰跨两把小木刀,第一次进入军界的视野,军界众将领就格外喜欢这个小小年纪就身姿轩昂、尚武刚强的二殿下。

加之这一次与雪国之战,二殿下闾丘闵幽挺身而出,质子滑国,换取滑国出兵的事情传开后,军届对二殿下更是刮目相看。军界每有活动,都会主动邀请二殿下闾丘闵幽出席,兵器、剑谱、兵书等宝贝更是馈赠他不少。时间久了,闾丘闵幽和军界越走越近,彼此关系融洽,感情甚好。

军届的人都知道,二殿下闾丘闵幽对黑马情有独钟,坐骑从来只骑颜色纯黑的马,这一次得了这匹小黑马,自然要投其所好。

果然,二殿下闾丘闵幽一见这匹黑色的小河曲马,立即喜出望外。这些日子,几乎与小黑马日日耳鬓厮磨,他为这匹心爱的小马起名小黑。

很快,小黑也喜欢上了它的主人,那个黑衣少年。每见闾丘闵幽,小黑总是欢喜得奋蹄甩颈,摇尾喷鼻,这一人一马竟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感。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夜行人

北大街的临水坊花店,在可心的精心打理下,生机盎然,井井有条。

临水坊门口每天都摆满大盆小罐,里面全都是花,盆栽的、插瓶的,高高矮矮,绿叶的、开花的,竟然有序,毫不杂乱。虽已近深秋,北风开始吹起,很多花叶开始凋零萧瑟,临水坊门口却依旧姹紫嫣红,杜鹃、茶花、素心梅、三角花、一品红、君子兰、天堂鸟等竞相斗妍,观果类的金橘、代代、佛手等也不遑多让。

只是最近有一件事情很令可心很头疼:有个黑衣少年,总是或骑或牵一匹黑马从北大街穿街而过。这种打马从闹市而过的纨绔子弟,可心也是见惯的,并不以为杵,何况,这个黑衣少年至少还懂得大街上人多时按辔缓行,或者跳下马来牵马而行。

可心所头疼的,是这个黑衣少年每次从大街上穿过时,总会引起人们围观,尤其是引起少年男女对他的追逐,杂乱、拥挤的人群常常会踩翻临水坊门口的盆盆罐罐,将花枝碰翻在地,甚而践踏,弄得门前一片狼藉。

这个情况已经持续了十来天,未见稍缓。为此,可心不得不开始锻炼耳力,全神贯注地倾听北大街东西两头的马蹄声。

初开始,可心只能辨别出奔行的马蹄声,如若马儿是被主人牵着,随在主人身后缓步而行时,那轻轻的“得得”声可心就会觉得难以捕捉。

而最让可心苦恼的是,她还得学会从各种马蹄声里辨别那匹小黑马的声音,这个于她这个卖花的女孩子来说,实在有些太难了。

无可奈何下,可心的对策只能是经常出门查看一下,一旦听到马蹄声,无论是不是黑衣少年和那匹小黑马,她都立即奔出门去挪移那些容易被围观和追逐人群踩踏的鲜花和盆罐。

故而,可心虽也有几次见过那少年和那黑马,却从来都是慌慌张目光在人群里睃个黑色的影子,就赶紧忙着搬移盆罐,竟没一次细看过少年的眉眼。

不然的话,她又该会笑得掩住嘴,或者趴在门框上了,因为她一定想不到,那个或打马奔驰、或牵马徐来的黑衣少年,正是那日跌进艾溪后,手足并用才爬上岸的“龟龟”少年。

自从有了河曲马小黑,二殿下闾丘闵幽时常出入马市。而从流华邸前往马市,北大街是条必经之路。

二殿下闾丘闵幽不惜重金,给小黑购置了很多马饰,金属的、玉石的、华锦的鞍鞯、锦韂、流苏、攀胸、当卢、络头等,装扮得小黑愈发气傲神武。加之小黑四蹄雪白,闾丘闵幽骑着小黑打马飞奔时,小黑的四蹄便如追云逐月,炫人眼目。

一时之间,那个剑眉星目的黑衣少年腰悬一柄短剑,或牵或骑一匹神武黑俊穿街而过,马侧有时还挂一把画杆青龙戟。

黑衣黑马霜蹄,画杆红缨雪戟,成为会颖街头一道引无数少年男女竞翘首的风景。

可是,没有几个人知道,在意气纷发背后,在飞扬跋扈背后,二殿下闾丘闵幽有一颗不快乐的心。

他经常在外游荡,至夜仍不想归府。每夜,月色笼罩下的北大街,满街繁华尽去,空旷宁静,闾丘闵幽就独自牵马,一跛一跛,踽踽而行,孤孤单单穿过北大街。

自从翼国在与雪国的交战中落败,闾丘羽不得不忍辱和亲后,闾丘闵幽就眼见着父王闾丘羽一日沉默过一日。

以往,每逢中秋、元宵等节日,父王和母后都会带领他们三兄弟还有姑姑天怜一起,或盛宴、或歌舞、或郊游,一家人其乐融融。父王会亲自指点他武艺,会给他鼓励和嘉奖,会激励他胸怀天下,危难之时敢于挺身而出,担当国家。而自己,每年刻苦习武,都只为能有机会在父王面前放手一练,博父王一声喝彩,博母后一眼青睐。

可自从和亲,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到过父王了,他听说,父王把自己关在寝殿里,关在慎德殿里,甚至关在霆钧阁里,沉闷痛苦地活着。

母后也一样,原来那样笑容灿烂、顾盼生辉、喜欢纵马驰骋、呼啸来去的一个巾帼女人,变得郁郁寡欢,独守瑞香宫,深居简出,虽不至于以泪洗面,却再也没了往昔风采。

尤其四殿下闾丘雪健的出世,雪国大肆招摇,更是在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让他觉得憋屈,觉得郁闷,却又喊不出声来。

曾记有一日,北大街一个捏骨算命的瞎子抓着他的手说:孩子,你体内燃烧的火是不祥之火,它们很烈很凶,不是烧死别人,就是烧死自己。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了心下暗惊,因为他确实能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燃烧甚至毁灭的愿望,他想放火烧掉这个世界,让火从脚下的土地开始燃烧,一直烧到远处的天空。

为了胸中这把不祥的火,淋雨成为闾丘闵幽的习惯,那些冰凉的雨水,哪怕只是短暂地浇熄或者压制住他胸中那把烈火,他也会觉得稍微舒服些。

有一次,母后周致曾带他们兄弟三个在一户农庄住宿过几日。闾丘闵幽在蚕房里看到了浑身密麻麻缠满蚕丝的蚕茧,一个农人告诉他,每个蚕茧都将成为一个蚕蛹,都会有一只蝴蝶形成,并从中飞出。

他当时第一个感觉就是窒息,就是憋屈,就是呼吸不畅。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胸中有一团熊熊的火,东突西撞,却无处寻觅出口。

每只蛹羽化为蝶的过程就是一个憋屈、窒息的过程吧,不得不在那样小小的空间里蜷缩、扭动和奋争,只为那一日的破茧而出。

只是,那一日是何时呢?

而蝴蝶,会不会有未及飞出,就憋死在蛹中的一日呢?

这些苦痛、这些彷徨、这些烈火,伴随着二殿下闾丘闵幽一夜又一夜穿过清冷冷的北大街,年少却苦痛的他几乎成为这条大街每晚必至的夜行人。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养猪养羊养灯

深夜的北大街上,二殿下闾丘闵幽一人一马,走在青石路上,总会看到一盏暖暖的灯,孤零零地朝他望过来。微风吹过,空气里会飘来淡淡的、桐油燃烧的香味。

这盏做工精致的气死风纱灯,四年前,闾丘闵幽从滑国回到王都会颖的第一个晚上,就曾在它的引领下,坚持行走到北大街上来。

那时,他就已经注意到,这盏纱灯,蒙着骨罩的黄纱不是一整块黄纱,而是在黄纱中央剪开来,细细地缝合上一块更薄、更透明的心型红纱。风灯被亮起时,远远望过来,大大的红心格外醒目,温暖而浪漫。

每日打烊后的北大街就是空空荡荡,店门关闭,偶尔有灯光从房间的窗纸、窗纱里透出,可是,当各家将窗板也关上,将各家的灯光关在自己屋子里后,如果没有这盏纱灯,整条北大街就变得黑咕隆咚。

这盏纱灯是整个北大街上,唯一一盏悬挂于门外,无论风雨,彻夜不灭的灯。

四年来,这盏纱灯无数次为闾丘闵幽在深夜引路,陪伴他,安慰他。很多次,闾丘闵幽忍不住驻足凝望那盏纱灯,渐渐地,竟生出一种亲近的感觉,仿佛那是一双熟悉的眼睛在和自己彼此对视,连自己长长的睫毛都一根一根清晰地出现在对视的灯眼中。

恍然出神之际,闾丘闵幽感受到那双灯眼中有些许浑浊,又有些许忧伤,他甚至听到那双灯眼幽幽叹息着说:你不是归人,你只是过客。

那一瞬,闾丘闵幽觉得有什么击穿了自己的心,却又让他无从寻觅,仿佛那是一株尖锐的冰凌,刺入他的心后就消融不见了。

那是一种彼此知心,彼此懂得的感觉。原来,他们都是孤单的孩子,经风经雨,挣扎着穿过一个又一个黑夜,在茫茫黑暗中苦苦守望,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不知道自己最终能等到什么。

他作为闾丘家的二殿下,一次次想要为这个家国出力,却一次次折翼,他的脚残疾了,可翼国还是败了,父王还是不得不迎娶了自己不想要的女人,母后还是失去了她坚信坚守多年的爱情。

而他闾丘闵幽,也凭空多出一个他不待见、全家都不待见的四弟。

这样压抑的日子啊,这样让他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日子,或许只有这盏纱灯可以懂得,可以倾听他的诉说。

可是,忽一天起,连着好几日,闾丘闵幽牵着小黑深夜归来,走过北大街时,竟不见了那盏风灯。

北大街空荡荡的,清冷一片,闾丘闵幽的心不由自主发起慌来,他早已习惯了那盏灯为自己照路,习惯了它为自己望归,习惯了它的陪伴。

二殿下闾丘闵幽茫然四顾,只见两排黑魆魆的、结构一模一样的双层店铺肩并肩、手挽手立于北大街的南北两侧,他竟不知道昔日那盏纱灯是悬于哪个屋檐下。他记得自己也曾留意过那个店的名字,可如今,竟然丝毫都想不起来。

那一刻,二殿下闾丘闵幽好生懊恼,甚至开始恨起自己竟然粗心至此。

第二天一大早,闾丘闵幽将自己的管家薛金山叫了来。

薛管家满腹狐疑,主子一大早叫自己的次数不多,这个时候他往往很难猜出是为了什么事。

果然,二殿下闾丘闵幽劈头盖脸就问薛管家:“为什么北大街上的那盏风灯不见了?”

薛管家呆瞪了一会眼睛后,慢吞吞地说:“北大街上的风灯好像不归流华邸管,也就归不上薛金山管。”

这下倒该闾丘闵幽瞪眼睛了。好在薛金山挺机灵,马上帮主子叫来一个更机灵的、专负责在会颖城跑腿送信采购小玩意的随从丁有。

闾丘闵幽怕再闹笑话,这次很谨慎地斟酌了一番措辞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起丁有,问他知不知道北大街的那盏大大的桐油灯。

丁有马上很博闻地讲了起来,说那是临水坊花妹挂的灯,她父兄花伯和花哥五年前入伍,至今未归,花妹不愿相信他们已死,特意挂了这盏风灯,等父兄归来。丁有并唏嘘慨叹这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等候。

丁有地话,让二殿下闾丘闵幽心中一片恍惚,他许久未语,没料到这盏风灯后面还有这样一个恓惶的故事。

二殿下闾丘闵幽告诉丁有,说临水坊那盏风灯不见了呢,这一次,轮到丁有也吃惊了,他问闾丘闵幽:“那盏灯为什么不见了?”

闾丘闵幽耸耸肩,道:“我要是知道,就不用问你了。”

闾丘闵幽让丁有试着猜测一下,风灯不见的原因。

丁有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是养不起了!”

丁有的话让二殿下闾丘闵幽有点傻眼了,好半天,他才吃惊地瞪着眼睛说:“这灯还要养么?我只听说过养猪养羊,怎么就没听说过还要养灯呢?”

“扑哧”一声,丁有笑了:“当然要养啊,殿下以为灯就不用吃了么?它吃得大着呢,它吃桐油!”

闾丘闵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可不,那么大灯,天天晚上都在烧桐油呢!”

“桐油贵么?”闾丘闵幽问。

“不便宜。”丁有肯定地点点头。

闾丘闵幽抬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两天,闾丘闵幽夜行在北大街上,心下总有些萧索的感觉。

他按照丁有所言,找到了临水坊,甚至看到了那个钉在屋檐下的、用于挂灯的大铁钩,已经生了厚厚的铁锈。

二殿下闾丘闵幽对着生锈的钉子发了很久的呆,那盏灯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和他一样孤独的孩子,不知所踪了。

有两回,二殿下闾丘闵幽很想鼓起勇气敲开临水坊的门,问一问那个叫花妹的女孩,问她是不是养不起灯了,如果是那样,他可以和她一起养灯。

可终究,他只是在临水坊门口盘桓一番,然后离去。

丢了吧,像流水冲走一只鞋子,丢了那个孤独的孩子吧。这个世界,孤独的孩子越少越好。

第二百八十三章 桑闲村的辜先生

十多天后,当二殿下闾丘闵幽再一次于深夜,孤单一人穿过黑黢黢的北大街,他牵马低头,踽踽独行在北大街上,然后偶一抬头,竟看到远处一盏昏黄的灯,重新亮起在熟悉的位置,像一双调皮的眼睛,朝自己睒啊睒,远远凝望过来,眸光澄澈而生动。

那盏临水坊屋檐下灯,又重新亮了!

那一刹那,闾丘闵幽无法形容心中那份狂喜!

二殿下闾丘闵幽激动得连手脚都几乎要发抖了,他一跃而上马背,小黑立即机灵地疾驰起来,“得得”的马蹄声直抵临水坊门外,闾丘闵幽急扯马缰,小黑遂人立而住。

二殿下闾丘闵幽没有下马,他仰头望着那盏风灯,像看一本心爱的书、一柄心爱的剑、一个心爱的女孩,掩不住的爱怜,掩不住的思恋,掩不住的笑意,一双亮亮的眼睛仔仔细细地,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盏风灯。

二殿下闾丘闵幽坐在马背上,闾丘闵幽可以将那盏桐油灯看得更清楚一些。笼纱被换过了,新纱明净而透亮,那颗大大的心也格外活脱起来。显然,前些日子,这盏纱灯是被送去擦洗和修补的。

一阵细细碎碎的玲玲声让闾丘闵幽注意到,原来垂于灯下的黄丝绦,换成了一串小小的风铃,在风里摇摇曳曳,浅吟低唱着,像含混破碎的小调,又像梦中断续的呢喃。

小黑似乎很喜欢那风铃声呢,竟随着铃声甩颈喷响,让自己颈下的铜铃发出叮叮的脆响,恰与那细碎的铃声一高一低,一柔一脆,彼此相和,在这空旷的北大街上倏忽飘荡,时东时西,倒似一对情侣的追逐,又像一对禽鸟的细语,时而婉转轻柔,时而放肆飞扬。

忽然之间,闾丘闵幽发现自己的心也快乐得像一只刚出窝的小鸟,扑棱着羽翼想要展翅而飞。他干脆指挥着小黑在临水坊门前演示起了骑兵步,那正是这些时日对小黑的战马训练课程,小黑在铃声二重奏中进退有据,迈出的不像骑兵步,倒像极了快乐的舞步。风里,闾丘闵幽忽然就知道,纱灯这次回来不同了,它快乐了,它有笑声了,那细碎的风铃声就是它浅浅的笑啊。

第二天,闾丘闵幽做贼一样,半夜三更潜至临水坊门外,放下满满一大桶桐油后,笑着离去了。只是没有料到,临水坊门外很快就贴出一张纸签,上面写着两排小字:

荷包请取回

桐油谨收下

闾丘闵幽是于次日深夜时分,牵着小黑,轻轻走过临水坊时看到那张纸签的,纱灯照着那两排清秀小巧的字,带着温婉,带着嬉笑。闾丘闵幽一摸自己腰间,可不,钱袋子不见了呢,想来是昨夜偷偷摸摸、做贼心虚时掉了而不觉呢,倒让花妹以为同是馈赠的说。闾丘闵幽无声地笑了,白色的牙齿在纱灯下闪烁出快乐的光芒。

临水坊可心手上的钱袋始终无人来认领,闾丘闵幽可不想送一桶不足挂齿的桐油,还要去人家那里留下大名。

*

秋天的微雨湖湖水饱满,萧瑟的秋风将岸边柳树上的叶子吹得越来越少,只剩下些枯干的枝条。

湖边几乎不见人影,一株粗大的柳树下,有一辆轮椅车格外醒目。轮椅上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肤色洁白,长眉星目,左边脸颊画着一枝殷红的梅花,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阴柔的美,甚至觉得少了些人间烟火气。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轮椅里坐着的年轻人始终一动不动,天空开始阴云翻滚,眼看暴雨将至,那个这个年轻人却依旧静静地看着湖面,一动不动,眼中的神情黯然而忧郁。

“辜先生,辜先生,”远处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跑了来,一边跑着,嘴里一边兴奋地叫着,“谈妥了,房东同意帮我们拆掉院子和房间的门槛了!”

少年跑到年轻人的轮椅旁时,已是满头大汗,他撸起袖子摸着汗,说道:“走,辜先生,我们到客栈取行李去,取完行李估计房东就已经收拾好门槛了。”

少年说毕,推着辜先生的轮椅离开了微雨湖边。

这个少年,正是当年桑闲村惨案发生时,与狼师将军樊净庐等人相遇的行医少年小楼。而轮椅里坐着的“辜先生”,则是桑闲村惨案中惟一的幸存者,樊净庐的老师辜飞鸿的独子辜为先。

辜为先的双腿,就是在那次桑闲村惨案中残疾的,他的左边脸颊,也是那一次被毁容的。

当年,辜为先在惨案中幸存下来,经小楼全力救治清醒后,他告诉小楼,杀害桑闲村全村七十口人的,不是翼国的北关兵,而是雪国的兵卒。

辜为先称,他听到那些放火焚烧桑闲村房舍的军卒说,有了这件案子,就不愁那些议和派不让他们对翼国开战了。而且,辜为先可以肯定,那些军卒说话的口音,都是雪国口音。

于是,小楼用轮椅推着辜为先,到曲中县县衙向县令苏渠由做了汇报,可是,苏县令一个字都不肯记录。末了,苏县令悄悄对辜为先和小楼说,现在翼雪两国正打得不可开交,如火如荼,辜为先这个时候跳出来说,战争的起因——那场桑闲村惨案根本就是雪国军队自己所为,其后果,并不能让这场已经发生的战争停下来,相反,却可以让幸存下来的辜为先二次丢命。

苏县令提醒辜为先,屠杀桑闲村的那些军卒为什么一个活口都不肯留,就是为了避免有活人会乱说话,如果让他们知道,桑闲村还有一个活人,且这个活人在到处说一些让他们担心的话,只怕辜为先和小楼,都会有性命之虞。

苏县令说,他不记录辜为先所说,不向上报告这个消息,是为了保护二人,苏县令劝说小楼连夜带辜为先离开曲中县,再不要回来,也不要再回桑闲村去。

辜为先虽然不愿意听取苏县令这番“好心劝告”,他打算继续去州府汇报,奈何小楼坚决不肯。小楼推着辜为先不断地换地方生活,就是怕遭致军方的寻找和报复。

辜为先考虑小楼的安危,他不想连累小楼丢掉性命,也就沉默下来了。但是,由此,辜为先对于雪国官府已经极度失望,他对雪国已毫无留恋,雪国成为他的伤心之地。

第二百八十四章 芝心堂

翼雪两国停战后,小楼遂带着辜为先一路南行,进入翼国境内,先后在翼国北与郡的一些县城呆过,最近才来到翼国王都会颖。

一方面,是因为王都会颖的好医馆、名气大的医馆比较多,小楼想多学一些医术,另一方面,小楼也想让辜为先多看看大千世界,彻底忘却桑闲村的那件惨案。

这几天,小楼一直在找房子,为了能让辜为先每天有个散心的地方,小楼决定在微雨湖边找房子租住。鉴于辜为先乘坐轮椅,小楼还得与房东协商,请房东拆掉院门和房门上的门槛,这就不是每个房东都乐意的了。好在,今天,小楼终于找到了一间合意的房子,而房东也同意将门槛拆除。

当晚,小楼劈柴烧火做饭,炒了两个好菜,和辜为先庆贺他们在王都会颖安家。

“小楼,我拖累你了。”辜为先坐着轮椅,边吃饭,边内疚地说。

“先生怎么这么说呢!”小楼不高兴了,噘着嘴道,“先生怎么是拖累小楼呢!您可是我的恩师,我当年一字不识,是先生一个字一个字教会小楼认字,给小楼讲解每个字的意思。没有您,小楼都不认识父亲医书上的字,更看不懂那些医书是什么意思。”

辜为先笑道:“说到这个,小楼你也算是个天才了,纯粹看医书就能自学成才。”

“嘻嘻,那是先生教得好呢!”小楼扮个鬼脸,笑道。

过一会儿,小楼说道:“我明天去医堂看看,有没有需要人手的。”

第二天,小楼走了好几家医堂,都说不缺人手。后来,有个药店老板指点小楼说,隔壁吉祥街上,有个新开不久的医堂,叫“芝心堂”,那里可能需要人手。

小楼于是按照指引,去到吉祥街,找到了芝心堂。芝心堂里只坐着一个医生,清清瘦瘦,留着一绺长须,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在盘点药草,店里没有客人。

小楼上前说一声“打扰了”,然后请问店里需不需要人手。

那名医生上下打量一下小楼,示意小楼坐了稍等。片刻后,那医生收拾完手中的药草,过来给小楼泡了茶,两个人隔着茶案坐了,那医生问小楼学医多久了。

小楼说他自识字开始读医书,自学成才,以前也在一些医堂做过事。

那医生遂开始问小楼读过一些什么医书,小楼开始如数家珍,将父亲留给他的、他读过的书,向面前的医生一一道来。

那医生边喝茶,边听着,频频点头。

忽然,那医生眼睛瞟过小楼的胸前,留意到小楼脖子上挂着的一个饰物。

那医生瞟过两眼后,忍不住放下手中茶杯,对小楼道:“我可以看看你脖子上的这个饰物吗?”

小楼说:“当然可以。”

然后,小楼将脖子上的那个饰物摘下,大方地递给对面坐着的医生。

那医生用两根手指捏着饰物,迎着光仔细看去,那是一个黄玉制成的管状饰品,外表看上去是一小节黄金竹的样子,竹管细细的,中间空心,褐色绳索从管中穿过,悬吊着这管短短的玉竹。

“你这管玉竹是老玉了呢,老值钱了吧?多少钱买的?”那医生看完玉竹,还给小楼,问道。

小楼笑道:“嗯呢,好多人都说是老玉。不过,我不是买的,是我父亲留给我的。我母亲也有一个,长短和外表和我这个一样,就是稍微粗一点,可以将我这个套进去。听我母亲说,这套玉竹一套三个,我父亲也有一个,三个一个比一个粗点,可以一个套一个,我父亲的那个最粗,我这个最细。”

“哦,原来如此。”那医生点头,然后说,“只顾问你读过什么医书了,还没自我介绍呢,我姓吴,口天吴,不知道小兄弟怎么称呼?今年贵庚?”

小楼爽快地道:“我姓娄,上米下女的娄,全名娄小楼,今年十七岁了。”

吴医生点头:“听口音,小楼你似乎不是本地人?”

小楼回答道:“嗯呢,我不是会颖人,我是北与郡人,家乡比较靠近边境。”小楼面试医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自然知道,雪国人是不能在翼国人的店铺里做工的。

翼国两国虽然停战了,两国之间可以通商,也可以互相买卖物品,雪国人还可以经批准颁发牌照在翼国开店营业,但是,翼国店铺是不准许招雪国人做工,一旦被查到,打工的雪国人会被以细作论处,而开店翼国店主人也会受到牵连。

果然,吴医生松一口气道:“既如此,那就好说了,你明天就可以来我店里帮忙了。我听你口音,好担心你是雪国人,我不想收留一个细作啊!”

顿了顿,吴医生又道:“报酬方面,我可以包吃包住,芝心堂后面就有住房。”

小楼赶紧道:“不不,我自己吃住。”

吴医生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你还有个母亲呢。”

小楼脸色有些黯然道:“早在我五岁的时候,我母亲就已经过世了。”

吴医生一阵发愣,好半天问道:“既如此,你缘何不在我这里吃住呢?莫非,你这么小就成亲了?”

小楼囧道:“没,没,我没成亲。我和我的老师住。”

“老师?”吴医生不解道,“你不是自己读你父亲的医书,自学医术的吗?”

小楼笑了:“对啊,自学成才也得识字才行啊,不认识字,我怎么能读得懂我父亲的医书呢?我的老师,就是教我识文认字的老师呀!”

这一次,吴医生也笑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忽然,吴医生疑惑地问小楼道:“那你父亲呢?他怎么不教你读书识字呢?”

小楼低下头,望着脚尖道:“我还在襁褓之中时,我父亲就外出行医去了,我没见过我的父亲。”

“那你母亲是怎么向你介绍你父亲的呢?”吴医生道。

小楼的头垂得更低,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吴医生这个问题。

吴医生遂知,小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于是又岔开了这个话题,

第二百八十五章 湖边的男孩

小楼每天早上都会早早地起床,烧火做饭。他不仅要做早餐,还要为辜为先准备好午餐。然后,和辜为先一起吃过早餐后,小楼就去芝心堂忙碌去了,中午小楼是在芝心堂和吴医生一起用餐的。

小楼走后,辜为先就自己推动轮椅,去到微雨湖畔去散心观景。轮椅是小楼特意为辜为先定做的,辜为先坐在轮椅上,自己用双手转动身下的两个轮子,只要是没有台阶的地方,他都可以自由往来。

秋风之中,湖水荡漾,寒气阵阵,辜为先徜徉最多的地方,就是微雨湖边。

辜为先知道,小楼带着他离开雪国,到处游历,是想帮他抹去桑闲村的那段记忆。

可是,这件事情谈何容易。桑闲村全村七十口人全部遇难,他的妻子怀着八个月的身孕惨死,飞鸿学堂被烧,他是惟一幸存者,却也已双腿残疾,面部毁容。这样的记忆想要忘却,辜为先知道,自己有生之年也是难以做到的。

即或是梦中,他也常常看到,桑闲村七十口人的坟墓,以及坟墓上狼师樊净庐将军亲笔书写的木牌——“桑闲村惨案葬岗”。

他还好几次梦见他的妻子,抱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他很想看清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可是,梦中的一切模糊而无法触及。

这样的梦,不断折磨着辜为先,让他不堪其负。

他好想好想就这样追随他的妻子孩子而去,一家人在另一个世界团圆。

他不敢将这个想法告诉小楼,他知道,那样会吓着小楼,会让小楼从此不敢出门,天天守着他,看着他。

或许,某一天,等到小楼从芝心堂回来,再也找不到他,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所有的痛和悲伤,从此再也不在,整个桑闲村的故事,也就随着他这最后的幸存者,被湖水湮没了。

他们所有的人,七十一个桑闲村的居民,可以在微雨湖底重新相见,重新建设一个快乐的桑闲彼岸村。

“不要!”忽然,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辜为先一惊,他努力想看清发出声音的人是谁,却发现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眼睛。

“不要!”那个小小的声音再次响起,与此同时,一只小手伸到辜为先腿上盖着的薄毯下面,握住了辜为先的一只手,辜为先能感到那只小手是那么温暖。

辜为先用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终于看清眼前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正扶着辜为先的轮椅站着,朝辜为先摇着头,眼睛里都是担心,对辜为先说着:“不要!”

这个孩子竟是看穿了辜为先那颗孤单、悲伤、无助、痛苦的心,看穿了辜为先在湖边想干什么,他对辜为先摇着头,对辜为先说,不要,不要轻生,不要放弃,要坚强起来

那一刻,辜为先蕴藉数年的泪水,从未在白天,从未在人前流过的泪水,从未让任何人看到过的泪水,竟然就那么轻易地夺眶而出,再一次漫延过他的脸颊,在这个孩子面前流个不停,辜为先的喉咙也发出了悲伤的“呜呜”声。

辜为先这么哭着的时候,那个孩子爬上辜为先的膝头,侧身坐在辜为先腿上,拽着自己的袖子,为辜为先擦拭眼泪。

辜为先忍不住将那孩子一把抱在怀中,那孩子乖乖地依偎着辜为先,任由他的泪水将自己的衣领打湿。

辜为先的泪水这样流着流着,他渐渐生出了羞愧,他羞愧于自己的心竟然比一个孩子还易碎。他一直以为,只有大人才会安慰孩子,才会引导孩子要坚强,却想不到,自己这个教书先生,今日,却是被一个孩子安慰着,告诉他要坚强。

辜为先渐渐止住了眼泪,他将孩子抱正坐在他怀里,两个人一起静静地望向眼前的湖光山色,望向远处的霞光和日落。

此后一连很多天,辜为先和那个孩子,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们默契地每天都一起出现在微雨湖边,然后,小男孩会坐进辜为先怀里,他们一起看水波鱼影,看云起云落。他们成为了朋友。

当辜为先为怀中的小男孩讲天讲地,讲云讲月,讲古今传奇,讲人生趣闻,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这样讲说着,辜为先常常会生出一种恍惚,觉得怀中这个男孩儿,就是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儿,上天怜悯他的孤单,将他的孩儿又还给了他,指点孩子来到微雨湖边来找他。

这一天,辜为先邀请小男孩到自己的住处去玩,小男孩推着辜为先的轮椅,跟着辜为先去了他和小楼租住的小院。

院子干净整洁,房间里有很多书,有些是辜为先从雪国带来的,有些是这些年一路行来,在翼国各地买的。桌上文房四宝,铺着辜为先写的文章。小男孩拿起来看,辜为先问他:“你认识字?”

小男孩说:“认识一些,不多。”

辜为先让他试着读自己写的文章,不认识的字辜为先就讲解、教给小男孩。

过一会儿,小男孩突然抬起头,认真地道:“先生,我想拜您为师,可以吗?”

辜为先笑着看着小男孩,其实,在他心里,他早已把这个男孩当做自己的弟子,甚至是当做自己的孩子,教给了他许多。

现在,小男孩提出要拜他为师,辜为先正想点头同意,小男孩却忽然又道:“不过,我要先问过父王和母后。”

“父王?母后?”辜为先拧紧了眉头。

“嗯,我拜师的事情,需要先请示母后,要她恩准,我才能正式拜师。不过我相信,母后一定会同意我拜您为师的!”小男孩扬起脸笑着道。

“呃,”辜为先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可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云在。”小男孩回答道。

“你姓什么?”辜为先再问。

“我姓闾丘。”小男孩再回答

“闾丘云在,”辜为先沉吟道,“当今王上闾丘羽是你”

“是我父王,我是三殿下。”小男孩接声道,声音响亮清脆。

第二百八十六章 拜师

王后周致没有想到,三殿下闾丘云在居然自己找好了老师。

翼国王室的惯例,王子殿下们到了六岁以后,就应该拜师了。但是,除了世子殿下是必须有老师的,其余殿下拜师,都从自愿原则,并不强制。

比如,二殿下闾丘闵幽就至今没有老师,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几次提醒闾丘闵幽,该拜师了,闾丘闵幽都是说,自己只想习武,不想拜师学习诗词曲赋,文道政道等,王上和王后也就作罢了。

三殿下闾丘云在倒没有像闾丘闵幽那样坚决拒绝拜师,而是说,他心目中还没有老师人选,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虽然向他推荐过几个,但是,三殿下闾丘云在似乎都不感兴趣。

想不到,三殿下闾丘云在今天突然对周致说:“母后,我找到老师了。”

王后周致又惊又喜,问道:“是哪位大臣有幸成为我们云儿的老师呢?”

闾丘云在摇摇头道:“辜先生没有功名。”

“哦?”王后周致愈发感到惊奇了,“这么说,云儿是想拜一位白衣辜先生为师?那么,云儿你是怎么认识这位辜先生的呢?”

闾丘云在笑道:“是前段时间,在微雨湖边认识的。”

“哦,”周致想了想,然后笑道,“母后明白了,是不是前段时间,云儿去选址开府时认识的?”

“嗯呢,是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微微红了红脸,点头道。

三殿下闾丘云在今年七岁,明年八岁就可以开府了,所以,这段时间,常常外出选址。其实,对于开府,闾丘云在并不很热心,也没有想过要如何选址建府。

世子闾丘奋卒是直接使用了原世子闾丘钺的府邸,作为世子府。二殿下闾丘闵幽则是用了王上闾丘羽当年还是五殿下时候的府邸,作为自己的二殿下府邸。说起来,只有天怜长公主是自己选址建设了新府邸,但是,闾丘云在作为三殿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选址建府,那样总觉得太过奢侈浪费。

三殿下闾丘云在心中,虽然最喜欢的府邸是默王当年的二殿下府烟渚邸,但是,闾丘云在知道,二殿下闾丘闵幽当年就有心思入住烟渚邸,但是,父王和母后没有批准,所以,闾丘云在也就只在心里想一想烟渚邸罢了,不会真的提出来,他其实已经想好,将来就将原来四叔闾丘燧的府邸,打扫收拾一下,作为自己的府邸就好了。

只是,这份心思却不可以过早暴露,因为,府址一旦选定,闾丘云在就再也没有借口出宫溜达了。而反之,他的三殿下府邸一天未定,他就还可以以外出选址为由,天天到宫外去玩。他这段时间出宫后,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微雨湖畔了。他很喜欢微雨湖边烟云水波,空旷寂静的感觉。

第二天,王后周致跟随三殿下闾丘云在简装出行,去到微雨湖畔辜为先和小楼租住的小院。

院中干干净净,除了一棵无花果树,只有几盆盆栽花。

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进院门,就高声叫道:“老师,我母后看您来了!”

随着闾丘云在的声音,王后周致惊讶地看到,从房间里滚出一辆轮椅车来,车上坐着一个面目儒雅俊朗的年轻人。

这人,竟然是个残疾人!

王后周致惊讶地看向闾丘云在,三殿下可是丝毫没有向她提起过,这位辜先生是位残疾人。

闾丘云在已经抢不上前,扶着辜为先的轮椅,开心地道:“老师,这是我母后。”

辜为先坐在轮椅上,朝周致微微欠身,说道:“辜为先见过王后,请赎辜某身体不便,无法起身行礼。”

“辜先生免礼,您既是云儿的老师,以后见我,也不必多礼的。”王后周致道。

辜为先赶紧说:“辜某见识浅陋,未得王上、王后批准,不敢妄称三殿下的老师。”

“老师!”三殿下闾丘云在不高兴了,噘着嘴道。

辜为先朝三殿下摇摇头,转而对王后周致说:“请王后入内小坐,容辜某奉茶。”

三殿下闾丘云在推着辜为先的轮椅转了身,当先开路,引着王后周致进到房中。

这一转圜,王后周致看到辜为先左边脸颊上,竟然画着一枝黄梅,斜入鬓角,这让周致很是奇怪,愈发觉得这个辜先生实在是特别。

进入房间,周致发现房间里有不少的书,很多都是古籍,书桌上,有一方砚,研好的墨正散发着墨香,辜先生似乎正在写什么,周致留心去看,辜先生的字圆润饱满,功力深厚,周致又看他写的内容,似乎是一篇历史考。周致心中先有了几分满意。

周致再和辜为先聊了一些关于文章政道等的内容,惊讶地发现这个辜先生着实不简单,称得上是学富五车了。

有一刹那,王后周致很想问辜为先,这么好的学问,怎么不去考个功名,可是,转念又想,这样残疾的身子,确实不方便求取功名。

大半个时辰之后,王后周致带着三殿下闾丘云在离开了,辜为先一直将他们送出院门,然后看到,院子外面停着一辆御辇,远处,散开来站着一些侍卫。幸好辜为先所住的院子比较僻静,不然,这番阵势,够搅扰左邻右舍的。

王后周致和三殿下闾丘云在离开了,辜为先只觉浑身轻松,他心里感激王后周致从始至终没有问他是怎么残疾的,也没有问他脸上为什么要画上一枝梅花。

三日后,一辆宫里的马车来到辜为先的住所,将辜为先接进王宫。王后周致为三殿下闾丘云在安排了一个小型的拜师仪式。

三殿下穿着黑色金丝礼服,向轮椅里的辜为先三次叩首,正式拜师。

到场祝贺的,除了王后周致之外,王上闾丘羽也来了。闾丘羽已经很久都没有看到过周致了,这一次,因为三殿下拜师的事情,得以见到周致,心里也是欢喜得很,因此,见到辜为先也是和颜悦色,礼遇有加。

第二百八十七章 通缉令

萧凡担任雪国驻翼国王都会颖的国馆使节已经三年多了,他原来以为这个使节没什么事情干,会很轻松,可是,三年下来,萧凡只觉得头大,对于雪国定足那边派过来的很多活,他都觉得发愁。

比如,王太后萧眉要求他这边,事无巨细,什么都要汇报。萧凡就很发愁写报告了,觉得好琐碎了,写着写着就觉得自己变成十字街头的一只八哥鸟了。

再比如,王太后萧眉要求萧凡这边了解闾丘羽和飞雪公主同房的次数,然后汇报给萧凡,当听说翼国王上闾丘羽自从四殿下出世,就再没有和飞雪公主同房后,就立即命令萧凡进行施压干涉。

萧凡初开始没理会,结果,王太后萧眉从别的渠道知道闾丘羽依旧没有改善,立即传书萧凡,让萧凡代表雪国,正式警告闾丘羽,如若继续冷落飞雪公主,雪国就立即陈兵北关,大家重新刀戎相见。并且向萧凡透露,庞丰达的雪骑已经开始悄悄在翼雪两国的边境线上开始部署兵力了。

慌得萧凡赶紧往翼国王宫里跑,求见闾丘羽,然后,萧凡哭丧着脸,求闾丘羽空了闲了,多去看看他的表妹飞雪公主,免得姑母王太后性子起来,两国真的又打起仗来。

闾丘羽对萧凡的建议和请求不理不睬,萧凡就一趟趟求见,一趟趟哭丧着脸求告闾丘羽。为了打动闾丘羽,萧凡明明连飞雪公主的面都见不上,却还要编故事说,他表妹飞雪公主独守空房,天天以泪洗面,还闹着要搞自杀之类的,实在是太可怜了,搞得闾丘羽也很烦,偶尔也不得不前往飞雪宫,敷衍着见一见飞雪公主,留宿一晚。然后,大家就又能消停安静一段时间。

萧凡以前在雪国时,和姑母王太后萧眉常常见面,总觉得姑母什么都好,对于国家大事的处理,也从没有错,可是,自从来到翼国担任雪国国馆的使节之后,萧凡对于姑母王太后的很多言行和思维,都有些不能够理解了。

比如,狼师尖锥团团长沈长天的事情,萧凡后来向姑母王太后汇报此事,讲了沈长天在戏园门口因为救一个陌生女孩,而被“黑手”的丝网罩住,最终丧命的经过,字里行间微微透露出,对于沈长天舍身救人的钦敬,以及对于王太后追杀沈长天的不解。

王太后萧眉给萧凡的回函,居然说,沈长天救命那个女孩,根本就是妇人之仁,自身还难保呢,却想着去恻隐他人,最终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而说到追杀沈长天的原因,果然如“黑手”的“拇指”所说,王太后萧眉认为,沈长天胆敢去扰乱飞雪宫那些宫女的心性,勾引他们,就是死罪!

萧凡觉得他离开雪国才仅仅三年,竟然对姑母王太后萧眉有面目全非之感。

最近,萧凡又接到了一桩让他目瞪口呆的任务,王太后萧眉命令萧凡,通过翼国官府,对太医蒋徽之进行通缉。

萧凡看着这项任务,实在是有些无语了,太医蒋徽之他也是认识的,是表姐飞雪公主佟谷清的老师,萧凡很清楚表妹佟谷清对于蒋徽之的感情,佟谷清曾经不止一次和萧凡聊起心事,说起她对于老师蒋徽之的仰慕。萧凡平时也能从表妹佟谷清看着蒋徽之的眼神里,看出飞雪公主对于老师蒋徽之的感情。

可是,姑母王太后不仅用和亲拆散了这对苦命师生,现在还要赶尽杀绝,通缉到翼国来了,那么,可想而知,雪国那边多半也早已通缉了,这是要让蒋徽之在翼雪两国没有立锥之地啊!

萧凡有些郁闷起来,若说是沈长天还有骚扰那个名叫“柔儿”的宫女的行为,可太医蒋徽之对于飞雪公主是毫无接近的可能啊,想一想萧凡自己作为使节兼飞雪公主的表哥,来翼国三年都见不到飞雪公主一面,这个蒋太医就算对飞雪公主旧情不忘,又能对飞雪公主的现今生活有什么影响呢?如此一个无关痛痒的人,姑母王太后还要追杀到翼国来,萧凡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被表妹佟谷清知道,她会是什么感受

可是,郁闷归郁闷,王太后那边交代的事情,萧凡不敢不做,不然,将他召回雪国的话,他就再也见不到天怜公主了啊!

萧凡现在在王都会颖,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酒会更是场场不落,就是为了能多一些见到天怜长公主。虽然,天怜长公主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可是,架不住萧凡脸皮厚啊,目前为止,萧凡已经混入天怜府,参加过好几次天怜府的聚会和酒会了。

虽然,这样的见面其实意义不大,每次他好不容易想尽办法,凑到天怜公主面前去说话,天怜公主也只是冷冷地应酬他几句而已。萧凡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他是雪国使节的原因,天怜公主因为和亲的事情,对于雪国使节有着很深的偏见。

但是,对于萧凡来说,这些冷眼不算什么,他从未放在心上。只要能让他常常看到天怜公主,听到天怜公主的声音,即使天怜公主说话的对象不是他,萧凡也一样很满足很开心呢。

蒋徽之的通缉令很快贴满了王都会颖的大街小巷,通缉令上还画着蒋徽之的画像。司寇府并派出信使,向郡府送去通缉令。通缉令将按照雪国的要求,贴遍整个全部郡县。

因为蒋徽之的身份是太医,会颖各街道的医堂医馆都遭到了盘查,司寇府的捕快拿着蒋徽之的画像,进入各个医馆,逐一排查询问。

当司寇府的捕快进入“芝心堂”时,医堂里,只有小楼一个人守着店铺,吴医生进东叟山采药去了。

小楼因为自己是雪国人的原因,面对司寇府捕快的盘问,格外心虚,好几次差点忍不住要拔腿跑掉。好在,捕快看他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与通缉令上三十多岁的蒋徽之相差甚远,因此对小楼并不感兴趣,盘问几句也就走了,却让小楼偷偷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百八十八章 师徒一场

小楼独自守了芝心堂四五天之后,吴医生回来了,采回了很多美颜方面的药,小楼大为欢喜,一样一样地整理登记。很多药都是已经有客人预订了的,有些药,小楼还要按照客人预订的份量,煎熬制作成药丸。

吴医生的芝心堂除了看一些简单的咳嗽感冒之外,主营方向是女性的美容整容,会颖有钱人家的小姐夫人是他们的主要客源。女人们如果觉得自己脸上起了痘子,长了暗疮,鼻子矮了点,耳朵窄了点,眼睛小了点,下巴肥了点之类的问题,吴医生都可以妙手解决。

这也正是小楼喜欢琢磨的方面,小楼因为辜为先面部受伤的问题,自己看书学习了很多美容整容方面的医学知识,而小楼的父亲留给他的医书中,恰好有这方面的不少书籍。

小楼这次来到芝心堂,跟着吴医生,俩人搭手配合正是合拍,很快就在会颖王都的贵族小姐夫人群中小有名气了。

小楼一边整理登记草药,一边向吴医生说起前几天,司寇府的人拿着通缉令来过,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蒋徽之的医生,是雪国人,三十多岁,擅长治疗妇女疾病,司寇府要求他们,一旦发现立刻报告。

吴医生听后,仔细回想了一番,然后摇摇头道:“我印象中,应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早前来我这里应聘过的医生,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年纪。”

这一天,小楼和吴医生就在忙忙碌碌中度过了。

三日后,小楼已经将吴医生这次带回的客人订购的药草都制作派送完毕。黄昏时分,小楼准备回家时,吴医生忽然对小楼说,明天带小楼去药庐看看去,顺便再采摘一些草药回来,吴医生说这次自己发现了一大片草药,可惜一个人采不了那么多。

小楼一听,大为高兴,他早就听吴医生说过,吴医生在东叟山山中建了一个药庐,种植了很多珍稀药草,这个药庐还有一点特别吸引小楼,那就是,吴医生在那里养着一只叫做“灰灰”的鹰隼,平时吴医生不在的时候,就是靠老鹰在那里看守药庐,吴医生每次进山,都会带几只兔子去喂老鹰。小楼盼着能到吴医生的药庐去看一看,盼很久了,他此前还从未去过吴医生的药庐呢。

当晚,小楼告诉辜为先,他要随吴医生进山一段时间,好在现在辜为先有三殿下闾丘云在天天来看他,跟他学习,周致也经常让三殿下给辜为先带来很多宫廷美食,小楼也不是很担心辜为先了。

第二天一早,小楼从住处直奔农贸市场,在那里买了几只已经杀好的兔子,这才回去芝心堂与吴医生汇合。吴医生已经收拾停当,准备了药框等。两个人将芝心堂上了锁,门上贴了告示,告知客人,师徒二人进山采药去了,不日即回。

师徒二人出了会颖东门,一直朝东叟山而去,小楼想不到,吴医生的药庐居然这样地深入山中,而且,也很高,俩人一直沿着东叟山向上爬,走到天快要黑时,终于看到前面树林中,有三间简陋的草房。吴医生告诉小楼说药庐到了。

小楼大为兴奋,一会儿抬头看天,一会儿又低头看地,然后又转着身子环顾四周,边看边问吴医生说:“灰灰呢?怎么不见灰灰?”

吴医生笑一笑,从怀里拿出一顶赫红色的皮帽子,举在手上开始摇动,这顶帽子小楼以前看到过,是用红狐狸的皮做的,帽子上面还有一个很别致的小铃铛,吴医生每次进山,都会带着这顶红皮狐狸帽。帽子随着吴医生的摇动,上面的小铃铛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很快,空中传来悠长的鸣叫,一只灰色的鹰隼张开巨大的翅膀出现在他们头顶上空,那只鹰隼盘旋一周后,俯身下冲,吓得小楼直往后躲,那只鹰隼最后停在了吴医生伸出的手臂上。

小楼看着那只鹰隼,那只鹰隼也瞪着一双小小的眼睛看着小楼。小楼发现,这只鹰隼除额头上居然有一撮金黄色的毛。

小楼好不欢喜,嘴里叫着“灰灰”,伸手就想摸一摸鹰隼,鹰隼脖子上的毛立即乍了起来。

吴医生赶紧警告小楼说:“摸不得,它现在还和你不熟,等它和你熟悉之后,才可以摸。”

小楼吓得飞快地撤回了自己的手。

随后的日子,小楼跟着吴医生在东叟山中采药制药,小楼认识了很多珍稀的草药,在吴医生的悉心指点下,又学习了很多医药知识。到后来,小楼常常一个人外出采药。

小楼已经和灰灰很熟了,吴医生用药庐中存着的红狐狸的一块皮,也给小楼做了一顶帽子,上面也拴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铃铛。

小楼在山中采药,只需把这顶红皮帽子戴在头上,无论他在山中哪里,该返回吃饭的时候,灰灰总是能找到他,从空中向他鸣叫呼唤,然后扑下来找他。

在这座药庐里,吴医生正式收小楼为徒弟,小楼行了拜师礼,从此改称吴医生为“师父”。吴医生告诉小楼,小楼还有一个师姐,叫做清儿,清儿虽然比小楼小两岁,但是入门在先。

小楼在山中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每天跟着灰灰回家,吃师父做好的丰盛的、香喷喷的饭菜了。

小楼没想到师父做饭的手艺居然那么好,很多菜都是用山中的山珍制作,小楼每天都吃得心满意足,赞不绝口,坦言自己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吴医生就看着他笑,鼓励他多吃。

浑然不觉之中,小楼已经跟随师父在这东叟山中住了二十多天。这一天,小楼早上醒来,忽然看到桌子上留着一张纸条,是师父写给他的。

师父在纸条上说,他去云游去了,让小楼独自回芝心堂去,药庐和芝心堂都一起送给小楼了。

小楼着急地出门,在山中找了大半日,并不见师父的踪影,灰灰也消失无踪。

小楼又在药庐等了两天,师父始终没有回来,小楼只得收拾药草后,独自回到芝心堂去。

第二百八十九章 雨中笛声

会颖城已经连续二十多天没有放过晴了,雨水连绵不断,下得会颖人心头郁闷又胸中火起。

偶有一两次,阳光切开云层和雨幕,半遮半掩地向蝼蚁众生现出一小块澄蓝,雨脚也配合地收束起来,几至渺无。会颖人就迫不及待地、纯朴地误以为,这是老天要开眼了,雨天要过去了。

可是,才刚一转身,就发现老天又桀桀怪笑着变了脸,雨点重新密麻麻地点滴凄清起来,仿佛一个善于做戏的老妇,一边捏着帕子掩面而泣,一边却又瞪了一双带笑的眼睛,喜乐乐地偷窥那些被愚弄的人。

发现上当受骗的会颖人就开骂了,说老天爷为老不尊,就一老顽童,喜欢捉弄人,爱玩恶作剧。

自古以来,有骂的就有劝的,那些劝的人就说,这事能怨老天么?命运之手,本就翻为云、覆为雨,变化无常,谁人若非要妄揣天意,可不是自寻无趣,自讨苦吃么。

雨水就在这样人声抱怨谩骂之中,滴滴答答的每日敲打着临水坊的屋檐,让可心几乎夜夜失眠,偶尔得梦,也是湿淋淋的挂满雨珠和泪珠。

每日打烊后,独自躺在临水坊二楼的土炕上,无法成眠。秋雨,是她摆不脱的噩梦,她总是会在雨声想起几年前的那个九月,也是这样绵延无尽的秋雨里,也是这样断人肠的雨声中,她的父兄作别了他,上到前线与雪国作战,从此一去无回。

哥哥可歌临去时,留给她一支哨笛。哥哥告诉她,夜深时吹响它,哥哥多远都能听到。

夜很冷,很孤独,可心伸手从枕下摸出一支短短的哨笛,可心将耳朵慢慢附在哨笛上,似乎可以从中听到父兄温暖的声音。

可心披衣坐起,斜倚床头,悠悠地吹响了手中青色的哨笛。

细雨之中,二殿下闾丘闵幽正披着蓑衣,顶着斗笠,牵马行走在空旷的北大街上。

忽然,小黑顿了顿,支愣着耳朵好似听到了什么。旋即,小黑脚下的节奏变了,它开始踢踢踏踏,倒像是一边快乐地舞蹈,一边碎步行进。

二殿下闾丘闵幽侧耳听去,薄风微雨,隐然有笛音传来,柔和温暖。他不禁微讶,于是放松缰绳,随着小黑,迎着笛声,缓步行去。

可心放任自己的笛声越窗而出,与窗外的各种之音相和相伴,互诉衷肠,然后,再听着它们手挽手迈向远途。

父兄该在路途的另一端,等候这些声音的到达吧。

有风声、有雨声进入笛音,还有檐下风灯悬着的风铃声。

咦?好像多了一些陌生的声音呢。

可心又仔细听去,嗯,是多了一种浑厚的铃声,还有”得得”的马蹄声。

可心突然听出,那”得得”声正是那匹小黑马的蹄音,而那有力的铃声,当是系于马颈的铜铃声。随马蹄声、铜铃声一起而来的,还有那个黑衣少年的足音,那足音轻盈如蝶,在这雨夜翩然而至。

二殿下闾丘闵幽驻足在临水坊外,仰头望着二楼黑暗的窗户,风灯微茫的光映射着他的脸,坚定和迷茫在他脸上横竖交织。

笛声低缓沙哑,不悲不喜,音符之间如老熟人般相互问候,殷勤温润,渐渐地,鸟醒了,树醒了,石头醒了,山泉醒了,阳光穿过树叶倾泻下来,一切恬淡安宁,岁月静好。

在这笛声中,二殿下闾丘闵幽听到了自己体内骨骼正在生长的声音。那温暖的笛声,正伸手为他抚平,骨骼生长带给他的疼痛。

他甚至闻到了笛声中清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气。

吹笛的人一定不冶艳,不妖媚,不浮华,恬淡沉静,却又略带一点点流水样的沧桑。

闾丘闵幽想到了艾溪边的荷叶女孩。

一曲吹毕,可心静静地倚在炕头。今夜,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放大了数百倍之多,每一种声音都清晰明亮,其中,甚而有黑衣少年的呼吸声,柔软而温暖。

笛声已经停了很久,可是,可心能听出,窗外,少年还在,马儿还在。

突然之间,可心在脑海里,将窗外驻足的少年,和艾溪边那个有着麦色皮肤的少年叠合了起来。

又是良久,她听到足音和蹄声、铜铃声一起去了。

即将要到达流华邸时,二殿下闾丘闵幽惊奇地发现,缠绵二十多日的雨竟然停了。

他仰头望去,夜空如洗,月亮如盘,世界一片澄澈清明。

第二天,会颖城绵延半月有余的秋雨,在人们猝不及防中,忽然就结束了。

人们纷纷走出大门小院,仰望向天空,很有些不信老天的意思。

雨停了么?真停了?怎么就停了呢?十数日以来,梅雨不断,会颖人原本以为,这雨好像再也不会停了。

会颖人虽然吃够了妄揣天意的苦头,可今天,大家看着忽然就没再飘雨了的天空,依旧忍不住探头探脑,彼此征询意见,看看这天是不是真的要晴了。

眼见着太阳虽然还没露头,雾霭却越来越薄,花草树木也都欢欣喜悦、开始踢踢腿,伸伸腰,一副舒展筋骨的样子,人们忽然就笑着纷纷嚷嚷起来:不管了,不管了,就当这雨真要停了。

院子里堆积了太多被雨打下来的落叶,今天终于要被清扫了,积满烂泥的沟渠也可以趁着这难得的晴天清理清理,家家户户、南北轩窗开始飘出燃烧艾草的、干爽的烟味,大街小巷里的霉气正一点点被熏走驱散。

孩子们也一下子活跃了许多,满街听着那些顽皮孩子噼噼啪啪赤足踩过一汪汪积水,快乐的水花在孩子们跑过时蹦起,一次次伸手到空中,想抓住那些奔跑着的,或漂亮、或沾满泥巴的脚丫。

爱美的女人梳洗打扮起来,发髻贴服,衣衫明媚,又是随时可以赶集、可以串门了,而性急的男人已经骂骂咧咧地出街,呼朋引伴,一起去饮酒品茶了。

这二十多天的阴雨啊,让会颖人几乎潮湿、郁闷到了骨头里。一日脱出阴霾,大有晴不我待、意气纷发之感。

而闾丘闵幽,将这次的阴云消散,归功于了临水坊的那曲笛音。他相信,是那管笛音,吹散了满天阴霾。

第二百九十章 临水照花

天晴后的第二天,二殿下闾丘闵幽早早起床,收拾停当,用过早膳后,骑着小黑向会颖东边的马市而去。

闲逛马市已经成为闾丘闵幽每日必做的一件事,即使是前几日阴雨天里,马市虽然生意萧条,摆摊设点的马贩子并不多,闾丘闵幽也依旧会去马市兜上一圈,淘点马饰。

那里其实不只是出售马匹和马饰,甚至一些兵器、铠甲等被管制的军用物资也多在那里有暗中交易。

踩着北大街上的青石板,经过临水坊门外,小黑“得得”的马蹄已经奔过去了,二殿下闾丘闵幽却又一带缰绳,拨转了马头。他突兀地决定,去临水坊看一看去,看看昨夜的吹笛人。

临水坊的门敞着,门口摆了很多的盆盆罐罐,花花草草,却不见有人。

“请问有人吗?”二殿下闾丘闵幽下了马,站在临水坊门外,向屋里探头张望着。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么?”随着一声水样清泠的声音,一个女孩出现在临水坊门口。二殿下闾丘闵幽一愣,眼前女孩,正是几个月前,夏天时,他去东叟山晨练,在艾溪边遇到的那个,挽起裤腿、淌水而过的“荷叶女孩”。

二殿下闾丘闵幽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愣怔地看着倚门而立的女孩,昨夜的吹笛女孩和夏天的荷叶女孩,此刻完美地叠合在一起。

看着眼前的女孩,闾丘闵幽既没感到意外,也没觉得惊讶,似乎一切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吹笛的女孩就应该是荷叶女孩的样子,一模一样,不可以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只是秋天的这个吹笛女孩,头发比夏天的那个荷叶女孩长长了一些。

二殿下闾丘闵幽觉得眼睛有些发涩,他侧过脸,望一望自己执辔的右手,粗壮的手指看上去有些笨拙。

唉,可惜,他的手只会舞戟,不会画画。父王母后给他请的识文作画的师父,都让他气走了,他自幼只好舞枪弄棒,不喜舞文弄墨。他只偶尔看过别人作画,而此刻,他内心涌动着一种强烈的渴望,他很想很想亲手作一幅画,执一管羊毫笔,用细描、用浓墨将眼前的女孩锁进画里,从此,任山长水远,任时光流转,她,再没有机会从自己眼中走失。

闾丘闵幽抬起头,心中试着构绘他今生的第一幅作品:

恩,画的中心偏左位置,他会用油漆已经斑驳的门框框住眼前的女孩,画中的女孩将右手扶在门框上,左脚轻轻搁在门槛上,黑漆的门槛高高竖起,像女人的头发乌亮亮地泛着柔光。

这一次,女孩衣裙上不再绣着翠绿的荷叶,而是缀满流苏,长长的裙脚婀娜着,伸展出的姿态却依旧是荷叶样的波褶。一缕长发从女孩左耳边经过,垂在她胸前,像女孩的嘴角和目光一样温顺柔软。

女孩头上门楣处,镶嵌着一块暗青色的石板,“临水坊”三个字就拓刻在上面,字迹洒脱飘逸,竟微微透着笑看门前呆鸟的谑意。

这个突如其来的感觉让闾丘闵幽的思维一滞,脸色不禁微微红起来。顿了一会,他将目光移向与门框相连的外墙。

显然,这一处当用浓墨泼洒,墙上那些老旧裸露的泥皮,被雨水洇湿后,在墙上构绘出一幅绵延起伏的山水画。

接下来,该画那盏风灯了,那盏曾在黑暗中给过自己无数温暖的桐油灯,这样一幅具纪念意义的画,里面怎么可以没有它。

这盏纱灯,将出现在画中女孩左上方的位置,悬挂它的铁钩锈迹斑斑,垂吊于灯下的风铃在风中微摆,却哑然无声。

闾丘闵幽稍事斟酌后,决定将这幅画中的时间改为黄昏将近、夜色初暮时分,他要让桐油灯亮起,飘出桐油燃烧时特有的醇香。他要让风灯黄色的光泛出微醺的醉意,要让灯上那颗红色的心小船一样暖暖地荡漾,要让风加一分力,将灯下的风铃吹响,却也只是微微地响。

哦,他还要在灯下、在门外,加一个系马的木桩,和一块磨戟刃用的磨刀石。

闾丘闵幽略作沉吟,决定将这幅画题名为——临水照花。

这将是自己唯一的画作,将被自己收藏于心,永不示人。每于月下独对这幅“临水照花”时,自己的心将是平静而安宁的,画中那些古旧、温暖的景物,是岁月留给自己这个归人的、不变的等待。

可心静静地倚门而立,可心也已经认出眼前这个牵着小黑马的黑衣少年,就是那日艾溪边,被自己戏称为名叫“龟龟”的少年。

眼前这位“龟龟”少年正在恍惚出神,她趁机回忆了一遍当日艾溪边,眼前少年手脚并用、从水里爬上岸来的狼狈情景,她嘴角和眉梢忍不住都偷偷泛起笑意,因为怕对方发现在偷笑,可心赶紧用手背掩住点嘴角,眼睛则瞟向别处。

好久之后,可心转回视线,黑衣少年还在发呆,可心故意咳了咳嗓子后,才再一次招呼说:“公子,有什么可以帮到您么?”可心说话时,嘴角还是忍不住溢出戏谑的笑。

“我买马饰。”被可心一叫,二殿下闾丘闵幽猛然从画作中惊醒过来,涨红着脸,张口就答。

这一下,闾丘闵幽和可心两个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着,半天没人接下文。

“买马饰?公子,您的马儿要戴花儿?”可心吃惊地问。

可心从小跟着父兄在北大街上的这间临水坊开花店,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客人说是来这里买马饰的。

爱马之人不惜一掷千金,用各种金银珠宝,玛瑙翡翠,绫罗锦缎装饰自己的爱驹,可心耳闻过,也亲眼见识过,可是,用鲜花做马饰来装饰马儿,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因此颇为吃惊。

可心的眼睛因为惊讶瞪得老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龟龟少年,许久之后,心里对眼前少年下了断语——看来,这是一个每次总有惊人之举的少年,总能出人意料。

第二百九十一章 买朵鲜花做马饰

空气似乎有些尴尬,二殿下闾丘闵幽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闾丘闵幽局促地挪一挪脚步,这才注意到,自己脚边,临水坊门口,到处都是盆盆罐罐,里面插种着很多鲜花绿叶。

闾丘闵幽在心里骂了自己无数次蠢材:天天经过临水坊,天天看着这些鲜花,上次虽然没问丁有临水坊是卖什么的,可是,丁有说过,眼前的女孩叫花妹,他的父兄叫花伯、花哥,这么明显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他们家是卖花的呢?自己出门去买马饰不假,可马饰是来临水坊的花档买的吗?真正是蠢得过分!

明白了临水坊是卖花档之后,闾丘闵幽想起刚才自己心中所绘那副画,心中又忍不住欢喜起来,看来,自己将画题为“临水照花”还真是没有错呢。

只是,该在画中门侧的系马桩和磨刀石旁,再添加一些美丽的花草。

可心见闾丘闵幽不语,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再次求证:“公子,请问,你确定要用鲜花做马饰么?”

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脸已经涨成紫色了,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可是,咳咳,面子重要啊,尤其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荷叶女孩已经问了两遍了,自己总不能一直这样哑巴着啊,眼下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于是,闾丘闵幽用力点点头。

可心看着闾丘闵幽原本麦色的面庞,红了,紫了,现在又恢复了正常,还肯定地点了点头。哦,看来是自己孤陋,原来鲜花真的可以做马饰呢。于是,可心嫣然一笑。

美人一笑,真的可以美如春花绽放啊,前人诚不我欺!那一刻,闾丘闵幽龟心大悦,嘴巴咧啊咧,就把自己的脸咧成了一朵粉粉的喇叭花。

看着闾丘闵幽刚恢复正常的小麦脸突然又喇叭花一样粉嫩可爱,可心怔了怔,心下有些惊讶,却未曾太在意。她并不知道,闾丘闵幽这样灿烂的笑,别说一年中,就算是他这十六年来,也属稀奇。

可心掠一眼昂首挺姿的小黑,眼睛扫过门口的鲜花,开始忖度挑什么花给这匹黑骏做马饰。她眼睛又掠了小黑几眼,有点不大清楚鲜花做马饰的话,该装饰在马儿哪里?鼻子下?眼睛前?耳朵上?马背驮着?马肚悬着?马尾巴绑着?她从无卖鲜花做马饰的经验,回想父兄当年,似乎也从无这样的卖花经历吧。

可心有些吃不准该帮闾丘闵幽挑什么花,她一边暗自琢磨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闾丘闵幽:“公子想要什么花做马饰呢?”

二殿下闾丘闵幽倒有些为难起来,他对花花草草本是一无所知,但又不愿在荷叶姑娘面前被看小了,于是随手拈起一朵碗大的花说:“就它吧。”

可心回身看时,闾丘闵幽正拿着一朵黑花魁,凑到小黑的鼻子下,让小黑嗅。

牡丹本是四、五月间才开的花,但是由于东叟山中有温泉,近温泉处地气极暖,早在很多年前,可心父兄就在山中左右勘察,最后选了一处背风向阳且地气较热之处建了一个暖棚,用来培育各种奇花异卉,闾丘闵幽手上的黑花魁就是在那里培育的。那日,闾丘闵幽和可心在艾溪边相逢,可心也正是前往山中花棚,照料和采摘那里的花卉。

盛开的黑花魁一身墨紫色,花瓣重重叠叠,宝润光泽,富贵妖娆。黑花魁本就是牡丹花中的名品,加之其如今是在秋雨中逆季节而放,就愈为珍贵,即或是单朵插瓶而售的黑花魁,不是会颖城中的贵要人家,一般人也是只敢赏玩不敢问津的。

眼前的黑衣少年随手一拎就是一朵,更有意思的是,人说牛嚼牡丹,可小黑却似乎大为不同,一副很会赏花、很懂花的内行样子。当闾丘闵幽将黑花魁凑过来时,它居然将自己的鼻子贴在那朵碗大的花上,嗅了又嗅,末了昂起头,高高打了两个响鼻,四只霜蹄还踢踢踏踏蹦了一番,看上去对这朵黑花魁很满意、很喜欢呢。

闾丘闵幽则轻轻拍着小黑的脖颈,像哄一个孩子一样,再三地说:“你喜欢这朵是不是?那就这朵了哈,定了哈,出了这门就不许反悔了哈。”

可心初看到闾丘闵幽将花朵凑在小黑鼻下时,还有些不以为然,及至看到小黑的表现,不由吃惊起来,最后终于被眼前这一人一马的有趣样子逗乐了,忍不住在一旁咯咯地笑出了声。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是她刚才看着小黑嗅着黑花魁、摇头摆颈的高兴样子时,忽然想起的一句诗,哥哥可歌留下几本诗书,可心闲暇时会翻阅。

荷叶女孩笑了!闾丘闵幽心底那个早已因荷叶女孩而柔软了的角落,再一次被荷叶女孩的笑声触动,那是无数次在他心底响起、牵出他嘴角笑意的、独一无二的之音,甚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牵绊缠绕上他的生机、生气和生命。

二殿下闾丘闵幽望住荷叶女孩的眼睛,柔声问:“笑什么呢?”

恰此时,太阳忽然扒开云霾,笑嘻嘻地当空跳出,不邀而至的阳光如万箭齐发,射在闾丘闵幽的脸上、眼睛里、身上,随后又群鸟般扑棱着翅膀向四围纷飞,折射出一片炫人眼目的斑斓光芒,笼罩在这片华彩之中的闾丘闵幽,眼波温柔,嘴角噙笑,婴儿般通透而纯净。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缓缓地击穿了可心的心,她想看清那是什么,却不能够。

也许是阳光,抑或飞鸟,或者其他什么,它们穿她的心飞过,飞回,再飞过,再飞回,最后选中她心中的某个角落,轻轻叹息着,停驻下来。

恍惚间,失神间,可心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可心的心慌错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喜,也让她怕。她怕这种感觉的不约而至,怕这种感觉的无法掌控,却也怕这种感觉的倏忽而逝,怕它们的不可捕捉,无可期待。

第二百九十二章 引领时尚

“没笑什么。”可心淡淡地回答闾丘闵幽,掩饰住内心跌宕的心情。

“哦。”闾丘闵幽转头将那朵黑花魁别在小黑耳后,那里有络头的项带可以拴系花茎。小黑耳后簪着大红花,看上去精神奕奕,高兴得甩颈摇尾,喷鼻点蹄。

“姑娘,您姓花?”闾丘闵幽一边收拾小黑身上的装带,一边看似随意地搭讪起来。

姓花?可心一愣,旋即明白了,莞尔道:“大家虽然叫我花妹,可是我不姓花。”

闾丘闵幽微微发愣,花妹竟然不姓花。

半晌,闾丘闵幽听到一声轻语:“我姓可,单字心,心事的心。”

闾丘闵幽又是一愣,竟然姓可。

“你呢?”可心问。

闾丘闵幽看向可心时,她正弯腰鼓捣着花盆,这场聊天似乎只是一场彼此都漫不经心的胡乱拉扯。

“我姓吕。”闾丘闵幽说,他想起艾溪边,可心问自己“不会刚好叫龟龟吧”的情景。临水坊,闾丘闵幽抬头看看门楣上的店名,缓缓道:“你以后叫我鱼鱼好了,水中的鱼。”

我是一条鱼,你就是我的那江水。

马蹄声”得得”响起,那条快乐的鱼,牵着一匹小黑马,蹚过温柔的水,沿着北大街,缓缓而去。

小黑马的耳后,簪着碗大的一朵黑花魁,神气而俊逸。

第二天,当一群少年、中年、老年的男人,牵着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红红白白的各样马儿,围在临水坊门口买花做马饰时,可以想象临水坊的街坊们和可心本人的吃惊程度。

临水坊几乎被人和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很多花盆被踩翻,可心不得不手脚并用,慌慌忙收拾开更多的空间让这些突然而至的客人落脚——落人脚,也落马脚。

“花妹,来一枝黑牡丹。”纷纷嚷嚷的人群几乎众口一句,都是要买鲜花做马饰用。

腰包鼓的就点名要买黑花魁,黑花魁卖完了,就买别的牡丹系列,红的、白的、或者紫的。而袋囊羞涩的客人,就自己挑挑拣拣,隔一会又拿到马耳边比比划划,挑选一些便宜的花卉做马饰。

“见过雷人的,没见过这么雷人的。”看着这些蜂拥而至的花客,临水坊隔壁卖茶叶的赵不二目瞪口呆,摇着脑袋仰天浩叹,声音里满是惊讶,又夹杂着些许的惆怅和嫉妒。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各种人牵着簪花的马儿,搔首弄姿,摇头摆尾,得意洋洋地走在、晃在北大街上。

突然而至的生意兴隆让可心忙了个手慌脚乱,她不停地给大家剪花理花,收钱找钱,甚至还得帮有些客人将花朵拴在马的耳朵后面,她手里忙着,心里却始终觉得怪怪的,有点搞不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不可思议,像一个梦,却又真实地发生着。

以前各府来买花的,多是女人,或者管家仆人,偶有男士亲自前来,也多是与佳人有约的翩翩公子,为博美人一笑,附庸些风雅,或为制造情调,传达花语。即或散客零售,也多是各家主妇、少女居多,似这般会颖城中老少爷们齐集买花的怪事,还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观,莫说还人人牵着马匹,为马儿买花呢。

这自然是拜会颖人血液里与生俱来的爱赶时髦的基因所赐。城中但有什么新潮时尚,人们从来都是趋之若鹜,只恐落于人后,半夜听说的潮流绝不等到黎明才去赶。当年一众学子热情追仿文太傅的“状元须”就是明显的一例。

而自从昨日,闾丘闵幽黑衣黑马,红缨黑花,在会颖城的大街小巷穿梭之后,立即成为会颖人下酒煮茶的佐料,人们皆以亲眼目睹小黑哥耳簪牡丹的神骏英姿为傲,大家广为议论传播,速度堪比推广流言蜚语,不知比紧急军情的传递快了多少倍,只一夜之间,就让宝马鲜花成为会颖城一种新的贵族时尚。

您有马?不算什么。

您的马是宝马?也不算什么。

您的马饰很奢华?还不算什么。

您有黑花魁做马饰?哎呀,老兄,小弟真是羡慕嫉妒恨啊!什么叫时尚和品味?宝马鲜花,这才叫时尚,这才叫品味啊!

黑花魁已经轮不上闾丘闵幽买了,那得是天不亮就起个大早,眼睛没彻底睁开就来临水坊外排队的人才能买到。一些乞丐趁机揽起了替人天不明就来排队的营生,卖豆腐花的,煎饼果子的,也都一大早挑着担来到临水坊附近兜售,这鲜花马饰的潮流倒是带动起了一大批相关产业链。善哉。善哉。

这两日,可心不得不几乎天天进山背花,天不亮就得起身,进东叟山去,以前可不用这么频繁进山背花的说,不过生意突然大好,她心里也是喜欢的。

闾丘闵幽倒不介意自己抢不到黑花魁,且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心怀鬼胎的他倒是趁此机会,在临水坊门外砸了个系马的木桩,对可心解释时,就是借口方便买马饰的客人拴马。

磨戟刃用的磨刀石他倒还没好意思直接搬一块来,还在东琢磨西琢磨,寻找借口和时机呢。

就感情的表达方面来说,动物要比人类直接的多,具体到可心、闾丘闵幽和小黑来说,小黑就要比闾丘闵幽大方直接。小黑不懂得要找什么借口,寻找什么时机,它只知道它喜欢可心了,就直接挨上去,对可心又舔又蹭。

初开始,可心受到小黑这样的待遇很不习惯,脸上被小黑舔得黏黏糊糊,不得不在小黑蹭过来时,东躲西藏,往往还得靠闾丘闵幽挡在身前救驾。

无奈,小黑锲而不舍,并不会因为头一天受到主人的呵斥,第二天就有所收敛。

时间久后,可心倒也慢慢习惯了小黑的热情,且渐渐地,也对小黑有了别样的喜爱,她总是设法换着花样给小黑戴花,款款新颖美丽,几乎一个月不重样。最让闾丘闵幽惊喜的,是可心常常会编一些花环给小黑套在脖子上,像喇叭花、凌霄花、梧桐花等的花环,好似小黑日日都是凯旋归来,锦披花环游街而过。

第二百九十三章 生意兴隆

如今,二殿下闾丘闵幽每日必去的场所,多了一间临水坊。

闾丘闵幽和小黑迷上了那里的花,当然,也可能是他们两个一起,迷上了那里的卖花人。

最初时,二殿下闾丘闵幽只是来买马饰,给小黑换着妆戴不同的鲜花。一段时日之后,闾丘闵幽就不仅是给小黑买马饰了,他开始给自己买,准确说,是给自己居住的流华邸买。

可是,不管小黑后来又妆戴过多么漂亮、神气的鲜花和花环,牡丹中的黑花魁始终是马主人们的首选,无其它任何花卉可以动摇它在鲜花马饰中的一姐地位。这是闾丘闵幽和可心经常在一起琢磨,却始终没能琢磨明白的问题。

二殿下闾丘闵幽以前不爱花花草草,他居住的流华邸到处可见练武的平坦地,就是极罕见花草。书房算稍微有些雅致了,也就一两盆常绿植物,从没装饰过带点嫣红姹紫的花,认识可心之前,他根本就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人专门培育和出售各样鲜花,供人们妆点居室。

二殿下闾丘闵幽不懂花,于是,他就乱买一气,一下弄一堆花盆回来流华邸,让仆从看着摆放,有几次干脆就是打烊时分赶辆马车去临水坊,一股脑儿把可心当天卖剩的花全部买断,弄回家来。

可心一开始搞不大清楚情况,有生意当然好了,吕鱼鱼要什么花,可心就卖给他什么花,这样糊里糊涂地,好几次清货一样,卖给闾丘闵幽很多花,之后,可心忽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敢情人家是为了帮衬她的生意,才这样胡买一气的啊。

于是,可心不卖了。任吕鱼鱼如何死缠烂打,就是不卖给他花。

闾丘闵幽还是第一次遇上不肯做生意的主呢,可他面对可心,只有抓耳挠腮的份,始终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不代表无辙可想。很快,临水坊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管家模样的大主顾,姓薛,每天都在可心打烊的时候带着马车来,也是像闾丘闵幽那样,将当天临水坊卖剩的花几乎一股脑儿全部买走。薛管家自言是他家少主人生为花痴,嗜花如命。可心问起他家少主人是否姓吕时,回答却又说不是。

可心满腹狐疑,那日眼见客人一边挑花,一边嘴里自言自语:“这朵花可以留着给小黑当马饰。”可心的脸一下就沉了下来,她一把夺过客人已经揽在怀里的一大抱鲜花,冷冷道:“客官请回吧,这些花不卖了。以后客官也请别来了。”

薛管家面露尴尬,支吾了几句就招呼了赶车的溜走了,看上去倒有几分窃喜的样子呢。

这件事情二殿下闾丘闵幽知道时,已经是数天之后了。这几日牵着小黑买马饰,就总觉得可心脸色不大好看,却也捉摸不清自己怎么惹着她了。回头猛然发现前些日在餐厅、长廊、起居室等处摆设的鲜花,现在都不见了,问起仆从,说已经好几天没有鲜花了。

二殿下闾丘闵幽急急召见薛金山薛管家。薛管家在流华邸做管家已经多年,很了解二殿下闾丘闵幽的习性。闾丘闵幽每次叫他,他心中都能大概猜到是为了什么事。这次,他当然也猜出是为了临水坊的花了,于是磨磨蹭蹭好久才来,来了也是缩着肩膀和脖子,站得离闾丘闵幽稍有点距离的位置回话。

跟久闾丘闵幽的人都知道,二殿下问话有个习惯,问得火起时,会一巴掌朝被问话人的脑瓜子扣下来,像小时候孩子们秋天在田野里用手掌扣蚂蚱。

二殿下闾丘闵幽是习武之人,一巴掌扣下来,虽没有伤人之心,挥手也只是个拍桌子、瞪眼珠的伴随动作,但是被拍到的人就惨了,往往哭诉脑瓜子生疼生疼。这些被拍了脑瓜子的人,起码有好几天看上去都会傻傻愣愣的,一说话也疼得嘶牙咧嘴的。

所以,薛管家这些人早就学乖了,每逢问话,进来后总是站得离门近近的,离闾丘闵幽远远的。

对此,闾丘闵幽也是见怪不怪,无可奈何,发作不得。有时候就只能自己忍不住说着话迈前几步,谁知这些久经阵仗的人精却懂得敌进我退,敌来我走,看着二殿下进两步,他们就赶紧悄悄退三步,没办法,闾丘闵幽的步子大,又是朝前走,进两步顶他们退三步啊。要是身后已经退无可退时,他们就会和二殿下闾丘闵幽在厅里兜圈子,捉迷藏一样,搞得闾丘闵幽哭笑不得。

别看二殿下闾丘闵幽经常都是黑衣黑裤,在外一副煞神的样子,可是在自己的流华邸里,他其实好脾气得很,常拿手下那些仆从们没有办法。

此刻,听到二殿下闾丘闵幽询问鲜花,薛管家一边机警地和闾丘闵幽保持距离,一边低眉顺眼地抱怨:宫里每个月拨给各殿下府的用度都是有限的,现在大部分开支都被用来买花,而花这种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更不能当银子使唤,难不成这个月的月俸给宫人们发鲜花不成。

薛管家嘴里唠叨着这些,脚下却毫不怠慢地往后缩着,因为他看到闾丘闵幽正气得嘴歪鼻子抽,一步步逼近过来。

当然,最后二殿下闾丘闵幽停步了,因为他很清楚,他再靠近过去,接下来就该进入兜圈圈环节了。

唉,闾丘闵幽长叹一声,他算是明白这几天可心为啥黑着脸给他脸色看了,敢情是自己的那点小伎俩早已被人家识穿了啊。

二殿下闾丘闵幽抬头,还想再详细询问一下薛管家当时的细节,却发现薛管家已经脚下抹油溜号了。

接下来几天,二殿下闾丘闵幽到临水坊买马饰,都是低眉顺眼,给小黑买了就走,不敢多做片刻停留,只暗暗观察着可心的火气消了没有。

还好,如此小心翼翼些时日后,眼见着可心的脸色一天天和悦起来。吕鱼鱼多日来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有趣花语

二殿下闾丘闵幽并没有消停几天,他又开始有了新的主意。

一向懒与人往来的二殿下闾丘闵幽,最近开始了频繁地走亲访友,而最值得提示的是,二殿下对每一个人的每一次拜访,所携带的礼物,都是大篮小篮,满篮子鲜花,大盆小盆,一盆盆怒放。

这下可心倒不好不卖花给吕鱼鱼了,人家毕竟是走亲访友,赠人玫瑰的同时,手上同时也捞点余香嘛。二殿下闾丘闵幽一高兴,就又嘴巴咧啊咧的,把自己的脸咧成了一朵粉粉的喇叭花。

可心看着吕鱼鱼可爱的笑脸,差一点就忍不住想上去拧一把,结果,没好意思动手,倒是自己脸上也被映上了粉红。

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访问日程上,第一个要携花拜望的自然是母后周致。不过,吕鱼鱼没有告诉可心,他要去拜望的人是当今王后,闾丘闵幽只含混地说,他是去探望母亲。

可心虽然诧异这对母子竟不在一起居住,当儿子的好久才能探望一次母亲,却也没有细问。可心只是告诉吕鱼鱼,康乃馨是代表母亲的花朵。

于是,二殿下闾丘闵幽将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等各色康乃馨都各备了好几盆,好几篮,叫来马车欢欢喜喜拖着去了。

临去时,可心又嘱咐吕鱼鱼,可以给母亲用康乃馨花瓣泡茶喝,每次三四片,可以滋阴养颜、调养气血,尤其适合女人。

可想而知,当二殿下闾丘闵幽带着这么些康乃馨去到瑞香宫时,周致、杜嬷嬷等人的惊讶和欢喜。赶巧的是,刚好长公主闾丘倾珞,也就是闾丘闵幽的姑姑天怜公主也在瑞香宫。

于是,二殿下闾丘闵幽手忙脚乱地指挥宫女们搬置摆放康乃馨花,又现买现卖地向母后解释康乃馨的花语是“母亲,我爱你”。

天怜公主比二殿下闾丘闵幽只大三岁,花语这些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但是王后周致,宫女杜嬷嬷等人就是第一次听到“花语”一说了,新奇得很,于是兴致勃勃地问了二殿下闾丘闵幽好多关于花和花语的问题。

二殿下闾丘闵幽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可心的临水坊出入,耳濡目染了不少这些方面的典故和知识,倒也能从容应答,博在场众人笑了一笑又一笑。

待得花语、雅谚等趣味故事讲完,二殿下闾丘闵幽又跃跃欲试地指点着宫女,开始用康乃馨花瓣给众人泡茶喝。

二殿下闾丘闵幽一盅一盅、将茶水亲手奉给母后、姑姑、杜嬷嬷,待得茶盖一揭,清香扑鼻,红红白白的花瓣漂浮水面,令人惊艳。

这次,连天怜公主也讶异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康乃馨可以入茶呢,而且还有这样的功效。

二殿下闾丘闵幽看着大家喜欢,想着这是可心的功劳,嘴巴就又咧啊咧的,再次把自己的脸咧成一朵粉粉的喇叭花。惹得王后周致、天怜公主、杜嬷嬷诧异非常,频频望视。天怜公主冷不丁冒了一句:“闵幽是恋爱了吧?”这句话如石破天惊,如剑鱼出水,一时间,在场众人全部目瞪口呆,而最受惊吓的,还数二殿下闾丘闵幽本人。

等到大小不止六只眼一齐望向二殿下闾丘闵幽时,闾丘闵幽麦色的面庞已经涨成了茄子,也拉长成了茄子,再也笑不起来。

二殿下闾丘闵幽一脸哭相,连连摇头,不停摆手,生怕否认得慢了成为既成事实。几个女人于是对视一眼,默契地低头品茶,但笑不语。这个二殿下急成这个样子,哪里能瞒住人嘛,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那天接下来的时光,二殿下闾丘闵幽在瑞香宫简直如坐针毡,饭后匆匆告别,几乎是逃一样出了瑞香宫,才长吁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心扑扑跳个不停。

原来,心脏像小鹿一样跳,不仅女孩会这样呢。自己真的恋爱了么?他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思考这个问题,可他的脑子里却已经乱成一锅粥,眼睛敏锐的天怜公主无疑是那个点火下米的罪魁祸首。

二殿下闾丘闵幽后来是恍恍惚惚地回到自己居住的流华邸的。

几日后,二殿下闾丘闵幽去探望了姑姑天怜长公主,鲜花自然是少不得的礼物。可心不清楚吕鱼鱼的姑姑是什么身份,只能尽量挑了些稀奇的鲜花让吕鱼鱼携带。

在后来二殿下闾丘闵幽的一连串探访中,就连将军府的外公周搏也收到了闾丘闵幽送来的鲜花。

某一日,驻守北关的将军周却收到外甥二殿下闾丘闵幽派人从会颖派快马送来的两个大箱子。各将领喜滋滋围过来,以为是什么烤鹿腿、宫廷点心之类的美味呢,结果大家七手八脚打开一看,竟然是两盆花,两盆火红、火红的鸡冠花。

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不过,两盆怒放的鸡冠花极尽昂扬,极尽斗志,也极尽妖娆。

北关寒苦,此时已是冰天雪地,罕见花卉,更何况是不耐霜冻的鸡冠花,这两盆花虽不能吃,还是引来了不少参观者。

当晚灯下,周却看着二殿下闾丘闵幽随花盆附送的一个卡片,上面写着:鸡冠花花语——引颈而待。

周却若有所思。

二殿下闾丘闵幽在外公周搏和舅舅周却面前,不止一次对于翼国武力的孱弱痛心疾首,他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近百年以来,翼国王上都不是习武之人,都过于文弱。闾丘闵幽见识过滑国王上齐浩天的勇武之后,他更加坚信,翼国需要一个孔武有力,坚强刚毅的王上来领到,并大力发展军备和无力,加大武装方面的投资。

为此,他曾在外公和舅舅面前流露过对于世子孱弱的担心,并曾表示过,如果翼国是交予他的来领导,他必定要大力发展武力,让翼国成为鸿羽大陆上最强大的国家。

周家历代从军,对于二殿下闾丘闵幽这些言论深有同感,父子二人私下也曾遗憾过,若二殿下闾丘闵幽做世子,翼国军方必定可以实力大增。

周却想,二殿下这两盆引颈而待的鸡冠花,多少能表达闾丘闵幽现在的心态。

第二百九十五章 红粉赠佳人

风吹过,香满阶。已是近午时分,临水坊的门匾在阳光下闪耀着温润的光泽,屋檐下的纱灯的灯穗摇曳着,发出悉悉索索的碎响,似与门前花草娓娓私语。

门口石阶两侧摆放着盆盆罐罐、花花草草,一朵朵莲花、茉莉、兰花、牡丹等,深深浅浅地开着店主人的心事,清润香甜,欲语还休。

可心低头侍弄着花草,嘴角噙笑,眉黛轻舒。那些花草知道主人的心事,她一低头,一蹙眉,它们都知道主人在想什么,它们悄悄观察着主人,激动地交流彼此的最新发现。

隔壁茶叶店传来叮叮当当的生意,店主人赵不二在收洗茶盅碗碟,上午的试茶要收摊了,客观们要试品新茶,或言要喝免费茶,得下午再来了。

这个时候,该是那个叫做鱼鱼的黑衣少年来买马饰的时候了。

每天,这边赵不二收拾茶杯茶具的叮当声尾音甫落,那边青石板路上已经传来小黑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二殿下闾丘闵幽就会沿着北大街走来,前来临水坊买马饰。小黑脖子下的铜铃声,像一湾清泉叮咚着从远处流近,蜿蜒曲折,所过之处,浇开一路繁花。而闾丘闵幽的脚步,却云一样轻盈得没有一点声音。每天,他都觉得自己是踏着棉花,踏着云朵,踏着雾,云里雾里这样去向临水坊,那里是他的仙境。

可心悄悄地笑了,所有的花儿都笑了。

原来,这世上,就连花儿也爱八卦!

只见花影微摇,香风轻动,可心笑着回头,难怪没有听到马蹄声。来人不是那个叫做吕鱼鱼的黑衣少年,而是伊三公子伊玉诚。

伊三公子青帽白衫,手持泥金折扇,腰悬宝剑,身体微侧,留给可心一个最佳视觉角度,这个视角,是伊三公子在铜镜中多次确认过的,自己看上去最玉树临风、最身材颀长、最眼带桃花、最目含秋水、最风流倜傥的那个角度。

伊三公子不信自己给可心留不下“深刻”印象,他日思夜想,一定要把自己翩翩公子的形象深深镌刻在可心的心上。

伊三公子前往青国购买胭脂,死里逃生,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来见他的梦中花仙子——临水坊的花妹可心。

伊家父兄卖完枣子,回程途中,在随国境内竟不幸遇到了一伙山贼,众人在经过一个山坳口时,被二、三十个盗贼所围。

当时,伊三公子正抱着那盒自己亲自挑选的胭脂欣赏着,这是每次队伍休息时他必做的功课。

忽听嘈杂声起,马蹄声疾,他一抬头,就见一队劫匪高举雪亮的马刀从山坳口冲进来。

伊三公子几曾见过这般阵仗,当下不知所措,腿也软了,裤子也尿湿了,正此时,突听伊方正炸雷般大吼一声“往高处爬”,伊三公子随即被老爹一扯,站了起来。

父亲伊方是见过世面的,精明老道的他,每次贩枣回程,并不会像一些没经验的商贩那样,将全部贩卖所得都购买成马皮、牛皮、羊毛制品等驮回,他反而是将大部分收益兑成薄薄的金叶子贴身收藏,哪怕兑换中会折损一些也不在乎,正是为了应付途中类似今日之事件。

伊三公子不算笨,他当下被父亲扯着跑了几步,人就清醒过来了,然后就开始撒腿狂奔,跟着大家手脚并用,往高处爬,只将那些驮着马皮、牛皮的驴子留在山坳里给劫匪。

伊三公子怀里揣着一大盒胭脂香粉,得捂着、压着点盒子才不至于掉出来,他爬得就相对比别人慢。

父兄好几次朝他喊,让他扔了胭脂盒子,伊三只当没听见,仍旧死死护着盒子攀爬。

有几个匪徒追过来,竟在空中扯住了爬在最后的伊三公子的裤脚,伊三公子惊得踢啊踹啊,最后,裤子被扯脱了才算挣开。

最后终于脱了险,伊三公子却已经成了光屁股公子,两条腿被树枝荆棘划出一条一条、鼓凸出来的血道,倒像是被鞭笞过一般。

可以说,伊三公子几乎是用命换回来一盒胭脂香粉。

对于伊三公子来说,生命诚可贵,胭脂价更高,这盒用命换来的胭脂香粉伊三公子宝贝得不得了。

那盒胭脂共有十三种深浅不同的红与粉,构图使用了凹凸法,是一幅有翼天使的画像,那双翅膀暗合了伊三公子心中的花仙子形象,因而被他选中。为此,他忽略了图中有翼天使鹰钩鼻、凸眼睛、光头中间一撮发髻的性别和地域特征。

昨晚回到会颖城,伊三公子今天略作休息,就怀着热切之心,直奔临水坊。

伊三公子要将自己以性命换得的胭脂,相赠自己的佳人。

可心奇怪地看着满面通红的伊三公子,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搔首弄姿,却又半天不说话。

而伊三公子内心,也暗暗地,正在为此焦急。

说来也怪,平日里邻牙利齿的伊三公子,捧着胭脂盒粉站在可心面前时,竟然结结巴巴,半天只结巴出一个“我”字,“我”了好久,脸也红了,脖子老粗,就是“我”不出个下文来。

好在可心蕙质兰心,看伊三公子手捧锦盒,抓耳挠腮,羞羞答答的样子,一会儿指一指手中的锦盒,一会儿指一指面前的可心,可心已经明白伊三公子的美意。

现在,着急的人换成了可心,她涨红了脸,连连摆手,连连后退,表示自己无功不受禄,不管锦盒中是什么东西,自己是断不能收的。可心的态度鲜明坚决。

这一下,伊三公子几乎急晕过去,一张脸涨成了茄子色,手足无措的他简直就是扔东西一样,慌乱乱地将胭脂盒留在身旁一张木凳上,转身跑掉了。

伊三公子跑出临水坊没多远,不防脚下一绊,伊三公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差点就四肢爬行了——中间有几步起码也是三肢爬行了的——好不容易平衡住了身子了,却发现掉了一只鞋,于是又不得不红着脸,讪讪地回去捡鞋。早引来周围看热闹的人哄堂而笑。

第二百九十六章 斯人独憔悴

伊三公子后来想,唉,自己苦心编导这么久的这出“红粉赠佳人”,唱得真是狼狈啊。

当晚,伊三公子怀着惴惴之心,如约来到桃花桥下。

如约:是因为伊三公子在胭脂盒中留了张字条,约可心今晚桃花桥下相见;

时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是伊三公子特意按照读过的诗选出的浪漫时间;

地点:桃花桥。人面桃花相映红,是伊三公子想象过无数次的浪漫场景。

只是,伊三公子来到桃花桥后,连打几个喷嚏,他定了定神,尴尬地发现自己苦心设计的浪漫约会似乎要走样了。

首先是今晚没有月亮,连星星都不见,黑蒙蒙的天空像一张老巫婆的脸,伊三公子再想不到,今晚居然是这样的幕景。

其次,桃花桥,居然和自己开了个大玩笑,桥头桥尾放眼看去,一棵树都没有,别说桃树了,简直欺世盗名嘛,伊三公子当时就气得腮帮子隐隐作疼。

当然,到了最后,他也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就算真有桃花灼灼,这样黑的夜,也是既看不清人面,也看不清桃花的,更别提相映红了。

伊三公子试着伸直手臂、叉开手指来看看,却又谈不上伸手不见五指。

唉,伊三公子叹息一声,对今晚的约会灰心了许多。

这样在桥下等了一会儿后,伊三公子连打了几个喷嚏,他发现今晚真凉啊,算得上寒意凛冽了,再一会,天色迅速阴霾,轻风中含上了湿意,这是要下雨的样子啊!伊三公子有点傻眼了。他完全没有料到今晚会下雨。

伊三公子赶紧看看身上,腰间古剑倒是有一把,可惜不能挡雨,这会儿需要的是雨伞啊。

伊三公子又张望一下附近,也没看到可以避雨的地方。

这下子,伊三公子有点慌了。就在伊三公子不知所措时,他忽然想起了抱柱的尾生。

老天,这桥下的河水不会涨起来淹没桥吧?

伊三公子急忙忙往桥下望去,桥下黑乎乎一片,水流声惊心动魄地响着。

伊三公子看看石桥,桥两头石栏上各有两个滑溜溜的石球做装饰,一会儿水来了显然不能抱这里。

伊三公子再看看桥两侧,一根根石栏杆排过去,一会儿要抱这些石栏杆,得坐下或者蹲着才行,如果是站着,就必须得弯下腰才能抱到栏杆。

就在伊三公子心里七上八下,思谋着尾生抱柱的故事,以及一会儿自己抱着栏杆的最佳姿势时,天上隆隆的雷声、刺眼的闪电朝着他劈头盖脸就来了,更多的雨瓢泼而下,几下就把伊三公子砸得湿魂湿魄。

伊三公子望望临水坊的方向,黑魆魆的,到处是影影绰绰的灯影和黑影,加上阴风呜呜地叫着,瘆人得很。

这时,狂暴的雨点已经在狠狠地捶砸伊三公子的脑袋、后背了,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再犹豫片刻后,伊三公子长叹一声,然后猫起腰、撒开腿、抱着脑袋朝家里开跑。

伊三公子跑了几步,差点被腰间悬挂的君子剑绊倒,伊三公子又是一声长叹,想不到,人倒霉的时候,连腰间的剑都来为难他,伊三公子于是摘了剑抱在怀里,继续朝家里的方向跑去。

伊三公子脚下的鞋子不顾主人的狼狈,变成了两只快乐的小船,沿街嬉戏,穿街过巷而飞,那晚,桃花桥通往伊家的大街小巷里,一路响着两只小船儿啪叽、啪叽的拍水声,像海鸥扇动翅膀在水面嬉戏、拍打的声音。

一进家门,伊三公子赶紧脱下湿淋淋的衣服,用棉被把自己裹起来,像一只蚕宝宝躲在蚕茧中,鼻涕眼泪横着流了竖着流,脸上流得一塌糊涂。一声接一声的“阿嚏”,像一条细绳把夜晚和黎明串在一起。

伊三公子第二天醒来,猛一下看到案头出现一盒胭脂,正是他送给可心的那盒胭脂,伊三公子赶紧问家里人,这盒胭脂哪里来的,原来是昨天晚上,他外出去桃花桥时,可心送来的。

伊三公子抱着胭脂盒,连伤心欲绝的力气也已经没有,阿嚏声倒是停了,哀哀地、疲惫地像极了一条彻夜奔波、寒冻过的小狗,打着冷子,在蚕茧中沉沉睡去,伊三公子生病了。

所谓病去如抽丝,十多天后,抽过丝的伊三公子像个空空的茧壳,轻飘飘的,一根蚕丝就能帮他悬梁自尽。

他常常在家门口临风而立,看着天空发呆。他头上有蛛网飘摇,伊三公子身上衣袂的飘幅恰与蛛网谐步,倒让他看上去像极蛛网上吊着的一只瓢虫,或者垂出的一缕蛛丝。

可惜,伊家的住处是会颖一个旮旯角,既不在市井闹巷,也不属风景佳幽处,因而没有画手写生路过,若不然,一定会将伊三公子的此情此景入画,并题为“斯人独憔悴”。

蛛丝般飘摇的伊三公子憔悴着、似断还连,大户人家的小姐“养在深闺、足不出户”,可她们就算不出户,也是有几进院子、两栋小楼可以供她们登高望远或者秋千荡在梧桐院的,可伊三公子是连自己的小房都几乎不出的,一日三餐也都是父兄送进他房间用,常常是热着端来冷着端去,伊三公子倒像要成仙的样子,餐风饮露即可了,往昔呼朋引伴、左牵黄、右擎苍的日子似乎不是伊三公子曾经过过的。

看着伊三公子憔悴的样子,伊家父兄满眼痛惜。

会颖城人家的小轩窗里飘出干爽的、夹杂烟味的艾草香,正是各家各户祛湿驱蚊的时节。以往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伊三公子已经哑巴了,中了邪一般不是在门口仰头对着天空发呆,就是坐在房里对着袅袅而上的艾草烟雾发呆,仿佛那袅袅的烟里藏着一支画笔,可以画出花中仙子。

瓷盘里的艾草烟灰已经积了很多,伊三公子看着那些艾草星星闪闪地一点点成灰,心中想着的是一个词——万念成灰。

临水坊可心送回的胭脂盒,和伊三公子的几本书一起,静静地躺在墙角的木架上,猩红的盒子像伊三公子入夜后的眼睛,伊三公子日日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沉沦不已,自伤自怜。

第二百九十七章 佳人临门

一晃已是来年春天,这一日,伊三公子听到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伊家院子里乱哄哄,忽然之间多了很多人的样子,但是,伊三公子依旧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于伊三公子来说,外面的世界再热闹,也是一个与己无关的世界。

伊三公子翻了一个身,忽然看到自己案头多了一盆白色的绣球花,白色花瓣丝缎般羞涩地欲展还褶,伊三公子坐起身,扯了一片花瓣,指尖揉错起来,娇嫩的花瓣慢慢碎了,灰一样沉默着零落于地。

伊三公子忽然心机一动:花?哪里来的花?伊家前前后后,除了枣树还是枣树,要说有什么花花草草种植的话,也就只有稀疏几株狗尾巴花了。

今日这盆绣球花,登堂入室而来,明**人而降,仙气缭绕,就连那花盆也在细密密的纹路里,写着精心与雅致。

这,岂是自家枣林的出物?

伊三公子陡然站起,朝房外狂奔。一出门,偌大一个院子闹哄哄的,到处在张灯结彩、搭棚摆桌,院子里五六个正在干活的人,竟是一个都不认得。

伊三公子有些纳罕,疑心自己梦游到了哪里,他低头看看自己,披头散发、宽衣广袖、跣足倒屣,还真像梦游的样子。

伊三公子仔细看看院子里的人和物,好在还能认出自家那几棵歪脖子枣树。

恰此时,院门处闪进一位伊人,怀抱一盆雪白的绣球花,那绣球花像一盏明灯照亮伊人空谷幽兰的容颜。

伊三公子忽然之间像个孩子一样又哭又笑起来,他咧咧嘴,又抽抽鼻子,双手一抹脸,发现抹了两手泪。

可心抱一盆绣球花,站在伊家院门处,正不知该把花盆摆放哪里,就看到院子深处伊三公子傻傻地站着,脸上湿漉漉地,像是刚哭过,又像是洗了脸没擦干。

可心留意到伊三公子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光脚汲鞋,想想应该是后者——伊三公子刚起床,洗了脸,还没来得及擦。

伊三公子望着院门口那张容颜,痴了,呆了。那是一张可以勾自己魂、摄自己魄的容颜,是轻轻吐一口气就可以让自己甘心像风一样飘散的绝代容颜。

“花妹,把花放墙边就好了。”院门处跟进来伊家老二伊让,他左右手各抱一盆绣球花,不过是粉色的。

伊让边说着,边瞟一眼伊三,然后走到墙角将花盆放下。可心跟过去墙边放花盆,伊三公子竟也跟了过去。

伊让放好花盆一抬头,就见伊三公子直挺挺的走了过来,眼睛是直的,腿也是直的,像个僵尸,伊让被吓了一跳,心想弟弟怎么几天不出屋子,走路都不会弯膝盖了。再看他宽衣广袖、蓬头垢面的样子,嘴巴上再贴一条红纸,就可以扮僵尸跟在道士后面一起捉鬼了呢。

伊让怕他吓着可心,就赶紧凑过去,挤眉弄眼地示意弟弟伊三去洗沐更衣。

可心倒没怎么在意,她以为伊三公子在家中一向如此呢,她只是觉得伊三公子好像比几个月前消瘦了很多,却不知道伊三公子因了自己的缘故大病一场。

上次伊三公子突然在临水坊留下一大盒胭脂红粉,让她奇怪不已,开始还想是不是伊三公子不小心把胭脂盒落在临水坊了,可是又想不大可能啊,伊三公子和自己将胭脂锦盒推来推去好几次,完全已经看清楚自己的面容了,认错人的可能不大。

可是,她和伊三公子并不熟识,会颖城这么大,她和伊三公子也不过数面之缘,伊三公子就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自己,可心觉得很不可思议。

可心虽然不用胭脂粉子,也多少知道点行情,那么贵重的东西,伊三公子可以贸贸然送出,她可不敢贸贸然收下的。

伊三公子因为一心全在眼前佳人,目不旁视,对于二哥伊让挤眉弄眼的提醒完全没有收到。一提起鞋后跟,就直直地、目不转睛地瞪着可心,跟进跟出,可心端花盆,他也端,一下抱两盆,可心放花盆,他就挨着可心的花盆放,几趟下来,伊三公子的腿脚活动开来,终于不再木偶走,僵尸跳了,膝盖处也会打弯了。

跟进跟出在可心身边,伊三公子一直搜肠刮肚地想搭讪可心,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又打中国结了,拖着舌头结巴半天,又是只结巴出一个“我”字,想起那日在临水坊赠美人胭脂时的窘态,索性放弃了开口说话,只寸步不离地跟着可心,一有机会就瞪着可心看,眼睛直直的,倒把可心给看得心里直发毛。

有好一会儿,可心立在门口停下来,有些微的愠怒,她决定自己也用双眼瞪回去,以回击伊三公子的无礼。

于是,她狠下眼睛去看伊三公子,恰与伊三公子的眼神对接上,可心忽然就觉得一烫,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伊三公子目光中的火热,那是可以将一座山都烧成灰烬的烈焰。

可心马上就害怕了,就慌神了,她赶紧转身钻进了院子,她只觉得自己无路可逃,无计脱身,比那只钻进太上老君炼丹炉的猴子还要惨,只能在心里着急上火,不能吱呀乱叫,更不能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接下来的几趟,可心搬花盆的速度匆忙忙地加快起来,却依旧是怎么也甩不掉伊三公子,伊三公子像麦芽糖粘着牙齿,紧紧跟随可心的脚步。几趟下来,可心费神费力,不知不觉竟弄出一头大汗。

可心因为自己满手泥土,不方便擦汗,遂抬起胳膊,试图用肩膀部分蹭一蹭脸上的汗。伊三公子忽然就管不住自己的右手了,他鬼使神差地、迅疾地伸出右手,扯着自己的袖口,贼一样在可心脸上飞快地一抹。

这一抹,可心和伊三公子都傻眼了。

可心是有点拿不准自己该如何态度,是该斥责一声伊三公子的轻薄或者是唐突,还是该对他帮自己擦汗说声谢谢。

而伊三公子傻眼,是因为看到可心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竟被自己抹成落了煤灰的锅台。

第二百九十八章 前程锦绣

伊三公子吃惊地看一眼自己右手边的袖子,这袖口早不知何时何地,竟被蹭成了擦锅台的抹布,脏兮兮的。

伊三公子懊丧不已,这一下也就顺便注意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衣衫,于是,他慌慌张地、嘴里朝可心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就逃一样奔回自己房中,整肃衣冠去了。

伊三公子惦记着院子里的可心,以最快的速度三下五除二就梳洗更衣完毕,然后就往院子里跑,跑到房门口又折了回来,抓起墙上的古剑悬在腰上,想着给自己增添一点气宇轩昂的不凡气概,另外,潜心底里希望这把古怪的宝剑能为自己壮一壮追求佳人的胆。

伊三公子心里牵挂可心被自己抹成锅台的脸,又是懊丧,又是着急,于是,手上又顺了块干净手巾就奔出房间。

院子里,可心已经不在。伊三公子追出去很远,才追上推着独轮车返家的可心,他偷眼看时,可心脸上已经洗干净了他刚才抹上去的那些污迹。

于是,伊三公子悄悄将手巾揣在怀里,抢过可心的推车,一路推着朝临水坊而去,那条路,伊三公子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眼前佳人相随想跟,一同走过,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伊三公子心中格外激动。有一刻他甚至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到临水坊,他和心爱的女孩,永远在这条路上。

从临水坊返回的路上,伊三公子拿出怀里揣着毛巾,又开始懊恼不已,既未能亲手为佳人擦掉脸上的煤灰,陪着可心返回临水坊的这一路,他就只记得不停地偷瞄身旁那张美丽的脸,竟忘了和可心说上点什么。

唉,哪怕只是说上一句、半句表白的话也好啊!

伊三公子到家时,甫低头又仰首,忽悲忽喜,忽笑忽叹,心事全写在那张脸上。

二哥伊让见伊三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他拍拍伊三的肩膀——伊让本来从小是习惯了摸弟弟头的,可是,随着伊三一年年长大,他现在已经比大哥伊谦、二哥伊让都要高了,伊让也就渐渐地把摸头的习惯改成了拍肩膀:“别急,明天花妹还来。”

伊三公子闻言,惊喜交加,他半信半疑看向二哥伊让,正逢上伊让含笑的目光,那目光似乎在说“我什么都知道”。

伊三公子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他将红了的一张脸别向旁去,不去看二哥伊让,像个大姑娘一样扭捏着。

“你忘了?明天是你二十岁生日,你要及冠了呢。父亲请了很多人,花妹也请了。”伊让笑着说。

伊三公子闻言,一下子扭回头来,眼睛瞪起好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二哥,好一会他才忆起,家里这几日一直闹哄哄,却原来是在筹备他的二十岁及冠生日啊。

及冠是男子的一件人生大事。富贵人家、大宗族的子弟及冠,往往是在自家宗庙里自行举办及冠礼,自请嘉宾,自摆宴席。但更多的普通人家,却是报名参加一些德高望重的人士组织操办的集体及冠礼。

会颖城每年都会有好几场大型的集体及冠礼举行,每个十五到二十岁的男子都可以报名参加,费用低廉。报名后,他们将在父兄、家人的陪同下,在大型宗庙里与别的报名男子一起,共同参加加冠礼。

呵呵,难怪那么多绣球花呢,原来是为自己祈盼一个锦绣前程呢!

伊三公子的嘴巴几乎咧到了耳根,像是黄昏的霞光栖落在他双颊,让那里浮起两片快乐的红晕。

回房跨门槛前,伊三公子一蹦老高,使劲摸了摸上面的门框,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一有高兴事就喜得跳起来摸门框。

因为,伊三公子听老人说,摸门框的孩子长得快、长得高,如今这伊三公子可不就长得比两个哥哥都要高,可见这二十年,让他高兴的事真不少。

当晚,伊三公子再次失眠。前些日子他是因为伤心而失眠,这一次,却是兴奋得睡不着。

微茫夜色中,伊三公子快乐的眼睛像两只闪烁的红灯笼,喜洋洋的。

伊三公子推窗而望,只见月上中天,夜风如歌。回首处,案头那盆雪白的绣球花,正映着窗口泻入的月华,柔柔放光,赫然又是一轮雪白的月亮,与空中那轮圆月殷殷而顾,倒似一对孪生姐妹,遥相问侯,笑语喧喧。

伊三公子睹此良宵美景,喜难自禁,他干脆端了那盆绣球花来到院子里。

因为要筹备明天的及冠生日宴,院子里到处都是桌子、凳子,伊三公子随手拖了一张八仙桌,在院子中央选个正对空中明月的方向放好,然后将那盆绣球花摆了上去。

伊三公子又回房翻出几个气死风灯和十几支牛油巨烛,一一点起,搁一个风灯在桌上,照亮院中央这盆白色绣球花,其余风灯和巨烛置于两侧墙边,照亮两壁那一盆盆的绣球花。

霎时间,蓬荜生辉,满院旖旎,无数白色、粉色的月亮围着那轮长空皓月,绕着院中八仙桌上那盘锦绣明月,婆娑而起,摇曳生姿,如万千佳人回眸,似一片流光飞舞。

伊三公子看着眼前情景,先是痴了,然后醉了。

伊三公子笑出了声,噔噔噔几步回房,拎出那柄公子古剑,用力一撤,古剑应声而出,伊三公子欣喜异常,想不到这一次古剑竟能一撤就出,明月照耀之下,剑若秋水,满庭溢采。

伊三公子豪兴大发,他干脆蹬掉两只鞋,披散长***着古剑,模仿舞台馆榭里见过的伶人,载舞载歌,竟也给他舞出霍如羿射、矫如帝骖、来如雷霆、罢如江海的一番景象。

而伊三公子的引颈狂歌,忽而是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忽而又换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悲壮,活脱脱一个亦狂亦侠、能哭能歌、疯癫癫的玉公子。舞至尾声,剑光渐趋清冷,歌声亦慢慢轻盈。

细听时,伊三公子却已不再是歌,而是在呢喃:

倾听风吧

倾听它

那是我们风一样

正在飘散的

情话

第二百九十九章 及冠仪典

翼国男子的及冠礼,整个礼仪庆典的时间一般是持续三日,期间,及冠男子将被加冠三次。

三次加冠,分别代表参政、入伍和参加祭祀的权力。首次加冠,是戴上黑麻布做的缁布冠,表示从此可以参政议政;第二次是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其实就是军帽,表示从此要服兵役,保卫社稷;最后一次是红中带黑的素冠,属于礼帽,表示从此有资格参加祭祀大典。

也就是说,从本来意义上讲,未及冠的男子,是不需要上战场服兵役的,只是,连年战争之下,这个规矩早已是名存实亡,很多男子,像可心的哥哥可歌年仅十四岁,也照样得上战场杀敌。所谓国家有难,匹夫不论年龄性别,是人人有责的,这已经是后来翼国士子大夫们竭力鼓吹的理论了。

伊三公子早在前年就参加了及冠礼,但是,按照习惯意义讲,年满二十岁才真正及冠,所以,各家各户对家中男子二十岁生日都极为重视,往往都要大肆操办。

天刚亮,伊三公子就起来了。昨夜,他虽然只睡了两个时辰,可是,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伊三公子依旧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而且,这一夜之间,似乎变化很大,昨天原本还看上去痴痴傻傻、毛手毛脚的,今天起床后就已是一派温文尔雅、成熟稳重的样子,让人不得不叹服这二十岁生日在人生的成长中,真的是有着异乎寻常的重要性。

只是可惜,老天爷总喜欢在人们最是喜洋洋的时候,送一只灰太狼过来,那狼儿朝人们牙齿一呲,就会吓人一跳,或者爪子一抓,在人们心上留下五道沁血的伤痕。

次日起床,伊三公子一大早就开始立在院门口迎宾,春风满面,眼角眉梢都是笑。奈何日上三竿,佳人才姗姗来至。这个及冠的日子真是神奇,仅是一个上午,伊三公子就好像长个子了,倒不是因为腿长了,而是那脖子伸着伸着,就长了好些。

可心本是想推辞不来,奈何伊家热诚地、再三地邀请,她实在退却不过,只好托了街坊照看花档,自己前来出席伊三公子的及冠宴席。

可心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清爽爽的感觉,伊三公子猛见之下,痴傻了好半晌,好在他二哥伊让及时在旁捅捅他,才让他回了魂。

仙子在侧,伊三公子自是鞍前马后,端茶递水,扇扇驱蝇,殷勤周到,只是不敢嘘寒问暖——伊三公子发现自己只要是见了可心,就会舌头打结,屡试不爽,好在手脚不打结,不然就要在花仙子面前摔跟头了。

开席了,一片觥筹交错,倒也宾客尽欢。可心惊讶地发现,自己三个堂叔公赫然在席,且与自己同桌,而自己这一桌,伊家三兄弟同在,伊家老父也在席,显见是最尊贵的一桌。

虽说可心与三位堂叔公久未谋面,却也依旧借花献佛,向三位长辈一一敬酒,伊三公子担心她醉倒,抢着给他们斟酒,可心的三位堂叔公那里,自然是满满而斟,到了可心这里,就怜香惜玉,往往都是只注半杯了事。

席间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几番酒酣耳热之后,可心忽然听到依父笑容可掬地和自己的三位堂叔公议起了什么人的婚事。

可心初没留意,后来又偶尔有几句入耳,她猛然醒觉竟是关于自己和伊三公子的婚事,而且,已经是在磋商媒聘之类的细节问题了。

可心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回头看向伊三公子。伊三公子显然也听到了这些对话,不知道是惊还是喜,竟是脸蛋红扑扑的,双眼呆愣愣地望着可心。

可心尚自确定不了,心中半信半疑着,恰此时,她一个堂叔公哈哈笑着,打着酒嗝,拍着胸脯对依父说:“花妹父兄已经不在,花妹与三公子的婚事我们这三个做堂叔公的就代为做主了,您老尽可放心,包在我们身上了。”

一直以来,可心本就对三位堂叔公态度疏离,概因父亲腿脚不便,家中生活多有艰难时,三位堂叔公是从不肯援手的。父兄远征后,十一岁的可心陷入困境,若不是街坊邻舍接济,只怕早已饿死街头。对这个情况,这几位堂叔公并非不知,只是躲着罢了。

此刻,可心听他们竟不问自己意见,就做主将自己许配人家,心下已是不快,又忽听他们说到父兄已经不在的话,可心遽然起身。

一桌人突见可心站起,都停杯投箸,愕然地看着她。可心看一眼几位堂叔公和席间众人,冷冷道:“谁说我父兄已经不在?”言毕转身,不告而去。席上一众人等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搭话。伊让反应稍微快一点,他一见可心离去,赶紧起身跟了上,奈何还是无法劝她回转,只得一直送出院门。

席间坐客,心中最难受的当属伊三公子。他本以为自己及冠之日,可以期许一场温柔如水的爱情,一个地老天荒的传说,不料造化弄人,挥手间就已流水落花,鸳梦成空。

伊三公子已是如坐针毡,他默然起身,独自回房,转身之际,竟已是泪水涟涟。那一刻,他想到了那只捞月的猴子,一次次扑入水中,一次次执着,一次次痴望着那亦真亦幻的水中月,那双眼睛该也是这样泪水涟涟吧。

此后很久,伊三公子都不敢去在临水坊露面,即或有时要经过临水坊,他也会绕道而行。自己二十岁及冠生日那天,父兄为自己向可心的三个堂叔公提亲,张罗媒聘,他事先并不知道。

但是,当日席间,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心里毕竟是欢喜的,一个心思都是从此可以和可心携手人生的快乐。却再也没有想过,自己这一群人不过仗着可心父兄已不在,大有欺压孤女之嫌。而糊涂的自己,不仅是这件事情的起因,且还眼睁睁看着,算是做了回帮凶的。

与可心结识以来,痴念她以来,还不曾维护过她一丝半毫,却已经在帮着别人欺负她了,这样的懊丧令伊三公子意气消沉,他觉得自己可耻无比,简直无颜以对可心。

第三百章 花仙子变河东狮

伊三公子并不想怪责父兄,毕竟,父兄是因为他自己对可心的那份喜欢,才去张罗这件婚事的,拳拳之心,自己怎能不识好歹。说来说去,其实还是自己这个人不够好,可心才会不喜欢,才会拂袖而去。反过来,倒是自己不争气,才会令父兄在那么多人面前颜面无存,要怪还是怪自己吧。

这样心情下的伊三公子,一天十句话,倒有九句是在唉声叹气。而且,这唉声叹气像伤风一样竟然传染开来,伊家父兄这些日子,竟也时不时会唉叹一声,倒教伊三公子心下越发不安,他干脆开始躲着不见父兄,整日价不是猫在房里不出来,就是跑得不见人影。

若不是遇上吉尔多,伊三公子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要在这样气闷、压抑的心情下埋头不出了,他可能永远也没有勇气出现在临水坊,出现在可心面前了。

吉尔多是青国脂粉商人,伊三公子是在去年随父兄前往青国采购赠送可心的胭脂红粉时认识他的。俩人年纪相近,性格也都属于外向好动型的,所以一见如故。

伊三公子从青国返回翼国时,曾邀请吉尔多有机会就来翼国王都会颖寻他。想不到一年之后,这吉尔多真来了会颖,按照伊三公子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他。

在伊三公子的陪同下,吉尔多看过会颖的繁华热闹,又考察了一番市场后,向伊三公子谈了自己想长期留在会颖经商的想法,并且托伊三公子为自己盘一个门面,价钱高点无所谓,关键要闹市区,专卖胭脂水粉,届时他从青国组织货源。

伊三公子一听之下,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关照可心了。可心现在为生活所迫,不得不日日卖花谋生,一个孤女辛苦无依。

临水坊地处北大街,正是闹市区,如果卖给吉尔多,吉尔多肯出的价钱,可以让可心在别处买一个带前后院的大宅子,或者另外买三个临水坊了,花可以继续卖,生活和居住却可以明显改善,手头还能有点积蓄。

想着这些,想到可以为自己心爱的女孩做点实事,帮一帮她了,伊三公子心中豪情万丈,满口答应了吉尔多,当晚挑灯夜战,起草了一个临水坊出售的买卖契约。

第二天一大早,伊三公子就整肃衣冠,怀里揣着香囊和契约,挂着古剑,摇着折扇,来到北大街,第三次造访临水坊。

第一次,是红粉送佳人。

第二次,是弱冠生日前夕,送佳人回家。

花影微摇,香风轻动,正在收拾花草的可心回头时,看到的就是第三次来访的伊三公子:青帽白衫,手持泥金折扇,腰悬宝剑,身体微侧,是伊三公子自认为最玉树临风、最身材颀长、最眼带桃花、最目含秋水、最风流倜傥的那个角度。

伊三公子亮相完毕,收起折扇,献宝一样从怀里掏出契约,一边向可心解释吉尔多买档口的想法和可观的出价,一边将自己昨夜亲笔起草的契约向可心展示开来,喜滋滋地指点可心,只要在这里画个押就可以了。

可心今日骤见伊三公子,想着两个月前他伙同自己的三个堂叔公施压、提亲一事,本来已经有些不乐见他,此刻,忽听他提到出售临水坊的事,不由惊讶得瞪大眼睛。

一直以来,不管多么艰难,可心都坚持守在北大街的临水坊,这里对她来说,有着的非凡的意义和重要性。她心里始终有个信念,她北上出征的父兄也许哪一天就会沿着去时的路回到这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或者突然敲响临水坊的木门,这正是她挂一盏风灯在檐下照路的原因。

如今,这个可恶的伊三公子竟然要自己卖掉临水坊,那简直就是要割断自己和父兄最后一线联系的希望啊。可心眼看着伊三公子手中的契约,怒从心底起,脸色阴沉成青色的天空。

伊三公子只注意到可心将眼睛瞪着很大,他以为她是吃惊于自己帮她谈下的可观的价格,他对可心的怒火中烧毫无所觉,竟然还继续手舞足蹈、眉开眼笑地向可心描述起出售临水坊、获得可观收入后的美好生活,什么买房圈地、养猪养羊、种花种草之类的。

伊三公子说着说着,就见可心转身去到处找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闭了嘴,跟在可心身后看,还问她找什么。

可心也不回答他,一伸手,竟然就抄起墙边立着的一把扫帚。伊三公子惊愕地望着她,搞不懂可心这个时候拿扫帚干什么,难道要扫院子不成?

就在伊三公子怔愕的当口,可心嘴里喊了一句“滚!”,随后就抡起扫帚,横眉立目,朝着伊三公子懒腰就扫,竟是要将他扫垃圾一样直接扫地出门。那把扫帚是用竹竿、去了籽粒的高粱糜子扎成,有一人多高,梢头坚硬如刺。

伊三公子没想到可心有此一举,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愣,就躲得慢了,左腮竟被扫帚尖扫中,马上浮起几条细细的血痕,火辣辣地疼。

伊三公子慌得用手一摸左腮,摸到有血丝,倒被吓醒了,这才知道要逃,赶紧转身就跑。

奈何可心横着扫帚封住了逃跑的路线,脚下又到处是些盆盆罐罐,不好置脚,伊三公子只好小心地跳着脚、曲线而行,慌不择路地逃,而可心就抱着扫帚在几步远处紧追,逮住机会就一扫帚扫过去。

伊三公子被可心追着扫着,狼狈不堪,一边抱头跳脚,一边振声而呼:“你你你,君子动口不动手!”

后来伊三公子又想,可心是女子,不是君子,便又换了嚷嚷:“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伊三公子这时已经是惊得结结巴巴了,他做梦也没想象过可心会有这样彪悍的一面。

伊三公子待要喊多一次“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又想着可心也不能算贼。可怜伊三公子一边跳着脚抱头鼠窜,一边还得搜肠刮肚找合适的语言申斥可心,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合适的斯文句子。

伊三公子最后一急,干脆直着嗓子喊:“你好好一个花仙子,怎么就突然变成河东狮了呢?”

第三百零一章 免费伙计

几番奔波跳跃,伊三公子终于抢到了逃跑路线,于是加快跑了两步,悬着的剑柄撞了他的腰几下,倒让他想起自己有剑,是一个仗剑行天下的大好男儿呢,怎么能让一个女人欺负成这样呢,于是愤而拔剑,准备还击。

无奈,匆忙忙之下,那柄古剑却怎么也拔不出来,眼见可心的扫帚又扫了过来,伊三公子只好慌慌张摘下古剑,连刀鞘一起高举着回身招架,挡住可心横扫过来的扫帚。

可心和闾丘闵幽都清楚地记得,闾丘闵幽就是在这个时候到达的。那时,临水坊隔壁赵不二茶叶店上午的试茶刚刚结束,从店里传来一片叮叮当当收洗茶盅碗碟的声音,闾丘闵幽每天就是踩着这样的伴奏,牵着小黑,马蹄声”得得”而至。

离临水坊还有一段距离时,闾丘闵幽看到可心挥舞着扫帚追在一个年轻男子后面,那男子边逃边举着一把带鞘的剑回身招架,狼狈不堪,发簪已然歪斜,腮颊也带了血,袍带凌乱,手忙脚乱。

可心追在后面,粉面微愠,青丝微散,扫帚横扫,威风凛凛,俨然一副怒面女金刚伏魔打鬼的样子。

闾丘闵幽无声地笑了,他发现自己竟于这一刹那间,爱上了可心手拿扫帚的泼辣形象。他笑啊笑,笑得风停了看,云驻了望,远方的海似乎也掀起了波涛,整个翼国的历史仿佛也抖落灰尘振奋起来。

闾丘闵幽那双褐红色的眸子深深地望向不远处的可心,他心里软软的、甜甜的、笑笑的。他悄悄地、贼贼地想,要是和可心生一个儿子,那一定会是一个威风八面、横扫天下的王啊!

这样一种幸福、豪情的想象,最终令闾丘闵幽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他的笑声引致场中的追逐暂停下来,可心和伊三公子一个忘了打,一个忘了跑,一起看向他。

闾丘闵幽看到可心嗔怪的目光,赶紧把小黑的缰绳一放,顺手抄起墙边立着的另一把扫帚,朝可心睒睒眼睛,笑吟吟地,向伊三公子包抄而来。

伊三公子这一下惊得玉容失色,眼珠差点跌出眼眶。可心的一把扫帚他已经疲于应付,现在又来一把,伊三公子这次是连招架也不准备招架了,他赶紧拎着宝剑,缩起脖子,夺路而逃,心里想着对面这个黑衣小子要是硬拦自己的话,说不得,自己也只能咬牙一头撞上去了。

伊三公子这样想着,脑子里闪电一样回忆了一遍看斗牛时,牛儿是怎样低首、怎样扬着两个犄角撞人的。伊三公子边回忆,边偷眼瞄向对面闾丘闵幽的肚子,暗中憋足了劲,选好了自己撞头的位置和角度。

好在闾丘闵幽并没有真正要拦截伊三公子的意思,他只是做做样子,应个景,帮着可心吓唬吓唬人而已。眼见伊三公子缩头冲来,闾丘闵幽虚虚地侧身,给伊三公子让出一条逃窜之路,借此机会,伊三公子就一溜烟跑得不见了人影。

可心初还怪责闾丘闵幽放跑了伊三公子,后来看到伊三公子已经跑远了,闾丘闵幽依旧抱着扫帚在空中一下一下假假地挥着,边挥还边看自己两眼,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

可心突然就明白过来,感情闾丘闵幽不是在真的赶人,而是在模仿和表演自己刚才追打伊三公子的动作呢。她低头看看自己怀抱扫帚的凶悍样子,可不正是闾丘闵幽正在演示的那个样子么。

可心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火烧火燎的,她不再看闾丘闵幽,把扫帚往地上一丢,就自顾自开始收拾门前的花草,根本不去理会闾丘闵幽,倒忘了他好歹也算是临水坊的一个客人。

看见可心不理他干活去了,闾丘闵幽也不说什么,依旧笑笑的,将两把扫帚拿到墙边立好,然后开始动手帮可心收拾那些盆盆罐罐、花花草草。

可心恼他刚才嘻笑自己拿扫帚的样子,就板起脸开始支使他,一会儿喊:“鱼鱼,递一瓢水给我。”一会儿又指着个大花盆说:“把这个挪那边去。”然后再随手瞎指个地方。

一整个上午,就听可心不停地叫唤:“鱼鱼,去把这盆的土换一换”、“鱼鱼,去把那盆的土松一松”、“鱼鱼,去把这盆挂起来”、“鱼鱼,去把那盆抱下来”……

直到有客人来买花,满头大汗的闾丘闵幽主动迎上去,来客奇怪地看着他,他就自我介绍说:“我是临水坊新来的伙计。”说完回头看一眼可心,朝她睒睒眼睛。

可心一想,可不是一个上午自己都当他是伙计来使唤呢。可心再也掌不住一张板板的脸了,用手背掩着嘴角,和周围的花儿们一起,花枝乱颤地笑了起来。

中午时分,闾丘闵幽准备离去时,挑了一朵大红的绣球花簪在小黑耳侧,然后就吹着口哨,左看右看,上下打量小黑,一幅看不够、喜滋滋的样子。

可心奇怪地问他:“有什么可看的么?”

闾丘闵幽忽然将脸凑过来,压低声音,贼兮兮地对可心说:“你看小黑像不像新郎官?”

可心闻言一怔,旋即满面通红,如晚霞夕照。她翻了闾丘闵幽一个白眼,别过脸去,没有接闾丘闵幽的话头,嘴角却再也掩饰不住地、慢慢泛起笑的波纹。

这以后,北大街临水坊花店此后还真就多了一个伙计,而且还是义务的。那个伙计总是牵着一匹小黑马而来,将马儿熟练地拴在门口的系马桩上,然后就开始侍弄花草,将大大小小的盆盆罐罐搬进搬出。

那个酷酷的少年伙计,本是会颖城中很多少年男女的偶像,可他在临水坊捋起袖子干活时,却十足十的一个纯朴的乡村少年。

这个乡村少年甚而是有些傻傻的、憨憨的,他被那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老板娘”可心呼来喝去,那张小麦色的脸庞常常被泥巴和花肥搅拌成一张大花脸,臭臭的,脏脏的,可是,少年伙计不仅没有不高兴、不乐意,反而一副很快乐的样子,常常咧着嘴嘿嘿地笑。

第三百零二章 现世安稳

流水的日子,水中追逐着的是两颗快乐的心。那段时间,临水坊打烊后,只要不下雨,闾丘闵幽都会和可心一起,俩人一马,迎着夕阳,缓缓地向陌上行去。他们一起去会颖郊外看落日,看星星,看月亮。心像风一样自由,风像心一样快乐。

有时,可心走累了,闾丘闵幽就会将可心放到小黑背上,自己在一旁牵着缰绳,抚着小黑的脖颈,慢慢地走。这一刻,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只是放眼而望即可。看陌上的花开着,星星点点,晚霞夕照之下,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到处是成熟的高粱,那些红色的、饱满的高粱像一朵朵、一团团、一片片火在燃烧,它们或昂着头燃烧,或弯着腰燃烧,或摇曳生姿地燃烧,成群结队,无止无休,它们一直烧到远远的天边,在那里与天上的云霞相接,与夕阳相接,这个火红的、绚烂的世界,最后又一点点地燃进闾丘闵幽和可心的世界,一次次点亮他们年轻的眼睛,点亮他们少年的心,也点亮他们飞扬的青春。

每日穿行在这个世界,闾丘闵幽和可心感受着这个世界充盈着的热情,充盈着的赤子之诚,充盈着的火热无比,只有迎面而来的、田野上的风是凉爽的。在那滚滚的、泥土香味的风里,小黑的鬣鬃、闾丘闵幽的短发、可心的长发像三只快乐的黑鸟,上下飞舞。

天空低了下来,田野暗了下来,四围的野花影影绰绰,在暮霭中渐渐化去,只剩下淡淡的香气飘摇着不肯骤去,燃烧了一整日的高粱开始萌散出酒一样的味道,时光鸟一样归来,鸟一样栖息、停靠在最美好的此刻,旷野的风放开它们宏大的歌喉,低旋出一曲夜的吟唱。某一个蓦然睁眼的瞬间,所有的星辰突然间像千万只离弦的火箭,从四面八方一起扑向大地,随时都会到达面前,跌落的样子。

那个时候,小黑也会安静地卧下来,卧在头枕双臂、仰面而躺的闾丘闵幽、可心旁边,和他们一起,欣赏亮晶晶的天空和蓝莹莹的星星,还有变化多姿的月亮。

小黑会不小心听到可心和闾丘闵幽两个人偶偶私语着,畅谈他们人生的理想。可心说,她的人生理想是“养花养草养灯”,而闾丘闵幽两只眸子狼眼般闪亮,他盯着可心看了好一会之后才说:“我的理想是,养牛养羊养你。”

那一刻,四围的萤火虫酸得腮帮子发疼,它们浑身乱颤,拼命翻飞,不规则地乱跳,然后互相冲啊、撞啊,笑闹成一团;

那一刻,小黑被麻得嘶牙咧嘴,忍不住连打几个响鼻,前蹄在地上拍得扑扑响,打起了老高的尘土,嘴里还呼哧呼哧地喷气,吓得可心和闾丘闵幽爬起来躲得远远的。

而闾丘闵幽最念念不忘、最痴痴萦怀、最甜甜于心的,是那些个“有一次”:

有一次,可心的哨笛,似乎春水般脉脉含情,若有所诉,又似乎只是平和清淡,无悲无喜;

有一次,可心的指尖,似乎鸟羽一样拂过他的眉毛,又似乎没有;有一次,可心温暖的手,似乎雪花一样在自己手心里停留,又似乎没有;

有一次,可心云霓般飘摇的裙裾,似乎曾扫过他的脸颊,又似乎没有;有一次,可心鬓边的野花,似乎轻风般掠过他的双唇,又似乎没有;

有一次,漫天遍野的红高粱和可心的回眸而笑一起,似乎香气般杀伤过他的呼吸,又似乎没有……

陌上花开,他们缓缓而去,长天月明,他们缓缓而归。

不需要语言,只在四目的对视,眼睛里蕴藉的那些话,他们彼此懂得:

一切这样就好

不需要再年轻

不需要再漂亮

不需要再富有

不需要再幸福

只愿

岁月静好

现世安稳

*

三殿下闾丘云在满八岁了,司空府将原来四殿下闾丘燧的府邸进行了翻新,由三殿下接管,府邸名称改为了惜云邸,府名是辜为先帮三殿下闾丘云在起的。辜为先和小楼也一起搬入惜云邸居住。

随着和三殿下更多的相处,辜为先对闾丘云在有了更多的了解。

曾经,辜为先还以为,小孩子不会有悲伤,小孩子都是快乐的,即使他们哭泣,也不过是因为小白兔受伤、小麻雀生病等这些渺小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小小的闾丘云在黑色的眼睛里盛满悲伤地问他:“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战争?我们永远不能过上没有战争的生活么?”辜为先震惊了,他震惊于这个八岁的孩子竟会为了这样一个深刻的问题而悲伤,而且,是那么深切地悲伤着。

三殿下闾丘云在告诉老师辜为先,父王已经好几年没有带他们登霆钧阁祭祖了。往年每年过年的时候,父王、母后都会带着全家登临霆钧阁最高处,进行祭祖的。

可自从几年前翼国战败,父王被迫和亲,娶了飞雪公主,父王母后就很少再见面,很多家庭聚会也没有了。至于祭祖,父王更是直言,他败给雪国,无颜见闾丘家列祖列宗,所以,直接取消了每年的祭祖。

就连王子殿下六岁开始就应该学习的翼飞,父王也不再亲自教授他们兄弟几个,偶尔是母后、姑姑天怜长公主带着他学习翼飞。

三殿下闾丘云在的悲伤令辜为先心疼不已,他发现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这个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仿佛是他的那个孩儿从未失去过。在翼国这些年,辜为先对于翼国现在的朝局非常担心。

随着飞雪公主和亲翼国,原先动荡的翼国貌似恢复了平静,但其实,波涛只是被掩盖粉饰在了表象之下,还在暗处涌动着。尤其是随着四殿下的出世,辜为先知道,即使是处于权利边缘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其实也已不知不觉间卷入了危险和纷争之中。

而辜为先,绝对不能允许自己心爱的学生发生任何不测。因为,他知道自己禁不起第二次失去。他早已将闾丘云在视为他的亲生孩子。

第三百零三章 当面致谢

北大街临水坊的对面是一座茶楼,叫菊仙楼,是会颖王都数一数二的茶楼,人来人往,每日都座无虚席。

辜为先和三殿下闾丘云在、还有小楼三人,每个月都会去菊仙楼喝几次茶,说来奇怪,他们每次喝茶,年轻的掌柜柳下言都会送几碟茶点给他们。

开始,小楼以为这是茶楼的促销手段,掌柜的人人都有送呢。可是,次数多了,小楼经过观察后发现,不是如此呢,掌柜的明显是只送他们这一桌。

但是,辜为先不让小楼去问为什么,既然掌柜的送,他们就泰然地吃。

这一天,辜为先来菊仙楼喝茶,只带了小楼来,当掌柜的柳下言又送上两碟点心时,辜为先忽然对柳下言说:“我可以见一下席老板吗?”

柳下言先是一愣,旋即微微一笑,道:“待在下问过席老板,明日此时,给先生回复。”

小楼推着辜为先的轮椅一出菊仙楼,就忍不住好奇地追问起来:“先生,席老板是谁?”

辜为先在路上没有回答小楼的问题,一直回到惜云邸,辜为先才向小楼讲述了席老板是谁。

席老板名叫席佑堂,是菊仙楼的真正老板。

席家本是翼国南田郡的一个望族,只是经过了数代单传后,人口渐渐有些凋零。席侑堂出手阔绰,交游甚广,几年前,他突然折卖了所有家当,北上王都会颖,半是定居,半是隐居。

席家所有生意,席侑堂很少亲自出面,多是由席家的门客仆从打理。北大街上的菊仙楼就是席侑堂入住会颖之后悄悄盘下来的一处生意,明面上的掌柜是柳下言。

席侑堂来自外地,会颖人并不知道柳下言和席家的关系,人们只道菊仙楼的老板是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柳下言,纷纷艳羡不已,却不知,真正的幕后老板是席家的少爷席侑堂。

柳家是席家的三代家仆,柳下言比席侑堂小十多岁,自幼即跟随少爷席侑堂前后侍应。

小楼听了辜为先的这番介绍,很奇怪辜为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辜为先没有具体解释他是如何知道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只要一个人有心,就总有办法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的。”

小楼又好奇地问辜为先:“先生见席老板干什么?是不是觉得菊仙楼的茶点好吃,想直接要一个五折金卡?”

辜为先沉吟了一下,道:“免费吃了人家那么多茶点,也该对人当面说声谢谢的。”

小楼歪着头看了辜为先好一会儿,他自然不相信辜先生见席老板,就只是为了当面谢谢席老板的茶点。

小楼很快又想到一个问题,他问辜为先道:“柳掌柜说他要去问问席老板,先生,您说席老板会同意见面吗?”

“席老板等这个见面机会,也应该很久了。”辜为先道。

“哦?”小楼不解道,“为什么这么说?”

辜为先道:“不然,柳下言也不会一直送我们免费茶点。”

“酱紫啊!”小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楼不再琢磨此事了,他赶着去芝心堂看店去了。

第二天,辜为先、三殿下闾丘云在还有小楼三人刚到菊仙楼,柳下言就迎了上来,他交代了身后的伙计几句话,就引领着辜为先、三殿下闾丘云在、小楼三人穿过菊仙楼,朝后门走去。

菊仙楼后门早有一辆八匹马的大车等着了,车沿上已经搭好一条宽阔的踏板,几人合力将辜为先的轮椅推入车厢,三殿下闾丘云在、小楼和柳下言一起上了车,车厢帘子放下后,马车开始徐徐起动,渐渐奔跑起来。

没多久,马车停在会颖西城一处阔大的宅院前。

柳下言在前引领,小楼推着辜为先的轮椅在后跟随,三殿下闾丘云在走在辜为先身旁。

一路上,小楼嘴里就是不停地“啧啧”,因为这套宅院实在实在是太大了,他们穿了五、六进院子,又走过一处水池了,柳下言还在前面引路。就连见过王宫这种世面的三殿下闾丘云在,也不禁在心里为这个席老板居处之大暗暗吃惊。

终于,他们看到了传说中的席老板。

席佑堂站在一处房门口等着他们,他身后屋檐飞起,门庭高大。柳下言抢先几步上前,叫了声:“少爷。”

辜为先从轮椅里抬头看向席家这个少爷,席侑堂貌不惊人,身材矮矮肥肥,皮肤还有点黑,面无表情,却又每一丝纹路都含着深意看向眼前三人,竟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威仪在。就连一路上嘴里呱噪个不停的小楼,此刻也不禁闭紧了嘴巴。

席侑堂朝轮椅里的辜为先点点头,辜为先则在轮椅上欠欠身子,二人没有说一个字,席佑堂转身朝里面走去。柳下言示意辜为先等一起进去。

这间会客厅,门楣很高,门槛也很高,来了两个家丁一起帮着,将辜为先的轮椅抬过了门槛。

房间空阔大气,陈设不多,却件件都价值连城。小楼已经忍不住东张西望去了。三殿下闾丘云在却静静地推着辜为先,停到一张矮几旁,自己也在几旁坐了。

茶几上差点都已摆好,柳下言招呼辜为先等用茶,然后就静静地站在席佑堂身后。席佑堂则坐在离辜为先不远处的一张高脚茶几旁。

辜为先呷过一口茶,笑着赞了声:“好茶!”然后就转身对三殿下闾丘云在说:“云儿,你去见过席老板。”

三殿下闾丘云在遂上前,朝席佑堂躬身行礼,道:“晚辈见过席老板。”

辜为先来这里前,没有向三殿下闾丘云在交代过任何事情,所以,三殿下闾丘云在见礼时,略去了自己的名姓,没有自报家门。

席佑堂犀利地目光上下打量了三殿下闾丘云在两眼,辜为先都看在了眼里。

等闾丘云在归座,辜为先朝席佑堂道:“辜某今天斗胆,是想请席老板以后多加提携关照辜某的这个学生。”辜为先说着,指了指一旁坐着的三殿下闾丘云在。

席佑堂呷了一口茶,道:“席某不过一介生意人,辜先生难道想让你的学生,学做生意不成?”

辜为先淡淡地道:“经国也是一门生意呢!”

第三百零四章 大位之争

三殿下闾丘云在茫然地看着老师辜为先和席佑堂。

辜为先从未带三殿下闾丘云在拜访过什么人,这一次,却破天荒带他来到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拜访一个茶楼的老板,三殿下闾丘云在原本心中就有些狐疑不解,此刻,听着二人的对话,愈发有些不明白起来。

难道,老师真的是觉得他光学读书认字还不够,还有意让他学做生意不成?

辜为先说完“经国也是一门生意”的话,等席佑堂接话,席佑堂却低头一口接一口呷茶,始终不说什么。

辜为先想了想,对柳下言道:“可否麻烦柳掌柜带云儿和小楼参观一下贵宅的花园,我看他们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呢。”

柳下言看一眼席佑堂,见席佑堂没有出言反对,遂微微一笑道:“两位公子请跟我来。”

小楼先高兴地凑了过去,他早就有一肚子问题想问柳下言了,比如,菊仙楼的那些点心的做法,比如,这园子是不是两三家园子打通拼凑的,比如,柳掌柜你今年多大,好像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等等等等

房间里只剩下辜为先和席佑堂了,只听辜为先缓缓道:“席老板应该知道云儿的身份吧?”

席佑堂并不否认,他点了点头。

辜为先又道:“当前翼国的朝局,无需辜某介绍,想来席老板自有所耳闻。”

席佑堂看了看辜为先道:“你是指大位之争?”

“是的。”辜为先面色凝重,点了点头。他提请席佑堂注意的,确实就是未来翼国几位殿下的王位之争。

近年来,随着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的逐步成人,翼国文臣武将之间冲突渐大,罅隙也渐深,双方之间几乎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争执,甚至于我妾你偷之类的私人龃龉,最后都能拐到这样一个终结争议上:谁领导未来的翼国更合适,世子还是二殿下?

世子与二殿下相差只一岁,二人个头身材也仿佛,可性情却迥然相异。

翼国人众做过这样一番对比和总结:世子喜白衫,二殿下好玄衣;世子爱笑,二殿下严肃。若是观察得再仔细些:世子的眼睛总是星星一样亮闪闪的,二殿下的眼睛却绝大部分时候都蒙着一层灰,雾蒙蒙的。至于说到骑马,也真是很巧,世子从来都是骑白马,而二殿下却对黑马情有独钟。

世子闾丘奋卒温润仁和,性情随意,很受文臣拥戴,自然这也与世子的老师是威望极高的太傅文孝勤有关;而二殿下闾丘闵幽因其果敢尚武,很合翼国武将们的口味。

于是,关于今日之翼国,未来之领袖,双方各执己见。文臣的说法是:菜要清淡些,才能吃多吃久;武将的意见却是:酒要够辣够猛,才能对抗严寒和风雪。

菜和酒的比喻,最终困扰到了王上闾丘羽的饮食,常常令他举杯停箸不能食,看着酒杯和饭菜,若有所思,却取舍两难。

王上闾丘羽也不得不承认,当前境况也确实如此,民风过于柔弱,读书习礼之风过盛,尚武强身之气不足,这正是翼雪两国多年对抗中,翼国多数时间都落在下风的原因。

而世子奋卒和二殿下闵幽,恰恰分别代表了这一文一武、一柔一刚、一弱一强两种风气。

有人曾说,世子是一杯清泉,二殿下是一碗浓茶。二殿下对此说却不以为然,他曾自言,自己是一盅黑色的龟苓膏,虽然味道有些苦,却可以清热解毒。而显然,翼国已经积毒太深。

好在武将之领袖周搏、周却两位将军父子,在这件事情上,始终没有表过态。虽然,二人也知道,自己手下那帮出入沙场的武将们更喜欢二殿下闾丘闵幽。

但是,每次世子在自己怀里打滚,揪外公的胡子玩,爬在舅舅背上当马骑,都让周搏父子心中发甜发软。

这朵充满阳光的花朵,谁忍心将他从梢头掐下呢?何况,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

至于将来谁接闾丘家的天下,这首先是闾丘家的家事,是女儿女婿、妹妹妹夫的家事,外人最好不要指手画脚,他们不能帮着外人给女儿、给妹妹出难题。

随着前来和亲的飞雪公主诞下四殿下闾丘雪健,让这场未来的大位之争,愈发复杂起来。各方人马分析,有雪国做后盾的四殿下和飞雪公主,也一定会在大位之争中当仁不让的。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辜为先在菊仙楼茶馆听得最多的,就是关于这个问题的争执和议论。席佑堂作为菊仙楼的老板,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情况。

席佑堂看着辜为先,试探道:“是不是三殿下也想争上一把?”

辜为先却摇头说:“不是。”

席佑堂疑惑了,眼前这个坐着轮椅的书生,带着三殿下来找他,希望他对三殿下“提携照顾”,却又并不打算争夺王位,实在令他不解。

辜为先自然看出了席佑堂的疑惑,他歉意地解释道:“我只是希望未来的各种争夺,莫要殃及云儿,希望您能在危急时刻帮助护佑他一把。”

席佑堂想了想,问辜为先:“帮助护佑三殿下,有什么回报吗?”

辜为先早已有所准备,展颜道:“席老板是生意人,难保将来在生意上有求到王上的时候,若有云儿出面,向他父兄进言”

辜为先话没说完,席佑堂伸手制止了他。席佑堂摇了摇头,道:“辜先生,你也说了,经国也是门生意,我还是希望能和三殿下一起,做一番大生意、大事业才好!”

辜为先犹豫起来,他沉吟片刻后,才道:“在不伤及云儿的前提下,我可以同意。”

席佑堂忍不住大笑道:“好!辜先生真是爽快人!”

辜为先也微笑着,看着席佑堂。他原以为,双方谈到这个地步,就应该要点头成交了。

想不到,席佑堂却将脸上的笑容收敛,皱着眉头道:“你我这单生意能不能做成,还得看另一个人怎么说。”

辜为先不解地看向席佑堂,不明白席佑堂所言“另一个人”是谁。

第三百零五章 突遇绑匪

三殿下闾丘云在和小楼跟着柳下言来到一处花园中——之所以说是一处,是因为这处宅院太大了,他们一路走来,看到过好几座园子,柳下言此刻带他们去的,不过是距离比较近的其中一处。

三殿下闾丘云在不怎么言语,话都被小楼一个人说了,“叽叽呱呱”个没完,柳下言耐心地逐个回答着小楼的各种问题。三殿下闾丘云在则缓步跟在他们身后不远。

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别动!”

柳下言已经警觉地回了头,小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也回头往身后看去。

三殿下闾丘云在面色苍白,立在不远处的一树花丛前面一动不动,花丛掩映之下,差点让小楼和柳下言忽略了从花树后面伸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看上去手指纤长,却有力地握着一把短短的匕首,匕首刃正贴在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脖子上。

三殿下闾丘云在只要稍微动一动脖子,就可能被匕首锋利的刀刃划出伤口来。

小楼惊得张大了嘴巴,情不自禁地就要往前冲,柳下言一把拽住了他,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我说了别动的!”

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伸着懒腰打出的哈欠,却愈发让人觉得冷意森森。

小楼不再敢乱动了,但是紧张让他头上背上都流出了汗,就连攥紧的手心里也汗津津的。他不停地看看柳下言,又看看对面的三殿下闾丘云在,焦急万分,却又束手无策。

柳下言则眯起眼睛,说道:“是哪一路的朋友,请现身说话!”

“好说!”随着声音,花丛后面闪出一个乱蓬蓬的、鸡窝一样的脑袋。随后,出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的样子,但他一双眼睛却大而警觉,手里的匕首更是片刻都没有离开过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脖子。

“鸡窝头”绑匪居然嘻嘻一笑,道:“这孩子应该能值点钱吧?”

小楼变了脸色,柳下言默然无语,三殿下闾丘云在却自己说话了:“在下并非这家大户人家的少爷,今天不过是碰巧跟着老师来访而已。”

“对!对!对!”小楼被闾丘云在的话点醒,母鸡啄米一样拼命点头,脸上还赔上了笑容,“大哥,你弄错人了,我们不是这家有钱人家的人,我和那小孩是陪着我们老师过来串门子的!”

小楼说着,手指头还悄悄指了指柳下言,那意思就差明着告诉对面的“鸡窝头”绑匪,他身旁站着的这个人才是这家有钱人家的人。反正小楼现在一门心思想的,是赶紧救下匪徒匕首下面的三殿下闾丘云在。

“哦?你居然不是这家大户人家的少爷?”“鸡窝头”绑匪显然有些意外,他侧头看了看闾丘云在。

三殿下闾丘云在镇定地点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们两个都是老师的书童而已。”

“唉,既然没什么油水,那只能”“鸡窝头”绑匪上下打量了打量三殿下闾丘云在,忽然凶相毕露道,“杀了你!”

“鸡窝头”绑匪手腕一抖,拿着匕首的手臂挥起,就要朝三殿下闾丘云在刺下。

急得小楼大叫:“且慢!且慢”

“鸡窝头”绑匪停了下来,用匕首尖指着小楼问:“且慢什么?”他另一只不拿刀的手不忘用力钳住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胳膊,防止三殿下趁机逃脱。

小楼咽口唾沫道:“大哥,他没钱,我有钱!”

“那你还不快把钱拿来!”“鸡窝头”绑匪恶狠狠地道。

小楼赶紧说:“钱在我店里,我是芝心堂的老板!”

“哦?你是个郎中?”“鸡窝头”绑匪看着小楼道。

小楼赶紧点头。

“鸡窝头”绑匪却忽然一歪头道:“郎中能有几个钱?!”说完又要挥刀朝三殿下闾丘云在刺下。

这一次,是三殿下闾丘云在说:“且慢!”

“怎么?有钱了?”“鸡窝头”绑匪道。

三殿下闾丘云在却道:“我虽不能送你钱财,却可以送你一场富贵。”

“哦?富贵?此话怎讲?”“鸡窝头”绑匪显然对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话来了兴趣。

三殿下闾丘云在认真地道:“我老师认识当朝很多文武重臣,给你谋个一官半职,或者你想成为宫廷带刀侍卫之类的,应该都不成问题。”

“果真?”“鸡窝头”绑匪喜出望外。

“千真万确,我们老师就在客厅里,和此间主人在说话。”三殿下闾丘云在道。

“那走,带我去见你们老师去。”“鸡窝头”绑匪喜出望外,放开了三殿下闾丘云在,示意三殿下前面带路。

三殿下闾丘云在看一眼小楼和柳下言,小楼朝他狂使眼色,示意他赶紧前面先走,免得绑匪又反悔了。柳下言没有和三殿下对视,他似乎若有所思的样子。

三殿下闾丘云在当下迈开步子,前面带路,一行四人一直朝辜为先和席佑堂所在的那间房而去。

三殿下闾丘云在带着“鸡窝头”绑匪刚进房间,席佑堂就说道:“左炎,我正和辜先生说你呢,你就到了。”

“嘎嘎!”跟在三殿下闾丘云在身后的那个“鸡窝头”绑匪发出两声快乐的笑。

辜为先和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起回头,惊讶地看着这个“鸡窝头”绑匪。

三殿下闾丘云在惊讶的是,这个绑匪居然是此间主人的相识。三殿下闾丘云在注意到,“鸡窝头”绑匪手中的匕首早已不见了。

而辜为先所惊讶的是,这个声名赫赫的左炎,竟然这么年轻,而且,浑身上下,没有半星儿杀气,这实在太出他的意料了。

关于左炎,辜为先早已在茶楼酒肆听人讲过无数遍。

被翼国人誉为“天下第一剑”的左炎从不带剑,可翼国人都知道,左炎的剑法独步天下。左炎在十五岁至十七岁之间,用两年时间,怀抱一柄桃木剑,挑遍翼国各路知名剑客,未逢敌手,少年成名。在达到人生的辉煌后,左炎过了一段无所追求的荒唐日子,忽然就从江湖销声匿迹了。想不到,今日却出现在席侑堂的宅院里。

眼前的左炎一头乱蓬蓬的短发,活像个鸡窝,与他的头发相反,他一双大眼睛竟然澄澈异常,笑起来腮边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辜为先怎么都不敢相信,这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居然就是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剑”左炎,而这个身负盛名的剑客左炎,竟然像个孩子般纯净、透明,好在一双眉毛还算粗浓洒脱,颇有神采。

左炎大大咧咧地在席佑堂身旁落座后,又发出两声快乐的“嘎嘎”,然后朝三殿下闾丘云在扮了个鬼脸。

这时,小楼和柳下言也进来了。小楼吃惊地看到,“鸡窝头”绑匪居然成了座上客。柳下言却似乎对“鸡窝头”绑匪在座之事视而不见,径直回到席佑堂身后,重新站在那里。

席侑堂在,柳下言是从不坐的,这是柳家的家训。

左炎却不忘朝柳下言也扮个鬼脸,结果,柳下言却回了他一个大白眼。

“这个孩子就是三殿下吗?”左炎将目光重新落在三殿下闾丘云在身上。

“嗯。”席佑堂“嗯”了一声。

“多大呀?”左炎再问。

席佑堂看着辜为先,辜为先答道:“八岁。”

“八岁能有这样的胆识,也算难得了。”左炎点头道。

小楼却一脸气愤起来,出言相讥道:“谁有您的胆量大呢?明明知道他是三殿下,还敢拿匕首搁在三殿下的脖子上!”

小楼这一招,明显是讥讽兼告状,一箭双雕呢。

辜为先惊讶地看向身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三殿下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镇定地道:“这位大哥是和我开玩笑来着。”

“嘎嘎”左炎笑了,朝小楼道,“小郎中,三殿下可比你强多了!怎么样?要不要我教一教你怎么样可以胆子大一点?”

气得小楼鼻翼张开,呼哧呼哧喘气不已,恨不得上去咬一口左炎。

席佑堂却微微笑了,因为他知道,左炎既然这么评价三殿下,该是认可这个孩子的。

席佑堂刚才所言,还要看一个人怎么说,这个人,自然就是左炎。

席佑堂朝柳下言道:“你去厨房安排一下,中午我们设宴款待贵客。”

辜为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知道,席佑堂既然设宴款待他们,当是已经接纳三殿下闾丘云在了。

只有三殿下闾丘云在并不知道,今天这一切,其实他才是主角。

第三百零六章 时光之下

萧凡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求见一下表妹飞雪长公主,虽然,他一次也没能见到成为翼国王妃的表妹佟谷清,但是,宫女统领晚晴每次都会告诉他一些关于飞雪长公主的消息。大致也都是说,飞雪长公主很好,这个月王上闾丘羽有没有来过飞雪宫之类的。

萧凡需要将问来的这些情况,写信汇报给在雪国的姑母王太后萧眉。

和所有到访飞雪宫的人一样,萧凡每次也都是从王宫西北角的小角门入宫,那里有专门的侍卫把守小门,对他们进行盘问和检查,然后,还会有侍卫将他们一路引领,送入飞雪宫,然后,等在门外,等他们拜访结束,再带他们从小角门原路出宫。

萧凡对这一切流程早已熟知,并已习惯。

除了宫里这些流程,萧凡又在这道流程的一头一尾,给自己另外加了一道程序——买烤包子。他每次进去飞雪宫时,都会买几个烤包子,从飞雪宫出来,也买几个烤包子。

王宫西北的小角门外,两年前多了一个烤包子的摊档,老板是个年轻小伙子,烤出的包子格外香。

萧凡每次进宫,就买几个烤包子,带给四殿下闾丘雪健吃。然后,从宫里出来后,再买几个烤包子,带回国馆自己吃。这一头一尾的烤包子程序,已经成了萧凡每次拜访飞雪宫时必做的一件事。

据说,现在四殿下闾丘雪健已经爱上了烤包子,他常常闹着晚晴出来,给他买烤包子。

萧凡这一次拜访飞雪宫回来,向姑母王太后萧眉报告了一个好消息,飞雪长公主又怀孕了。王太后萧眉自然十分高兴,给萧凡的回函中,却交给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让萧凡去找翼国王上闾丘羽交涉,废除现在的世子闾丘奋卒,改立四殿下闾丘雪健为世子。

萧凡当时看到这封回函,吓得脸色都变了,差点哭出声来,他连连叫苦,姑王太后交给他的这个任务,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

他身在翼国自然清楚,别看两国缔结了友好和平协议,可是,那些翼国人对雪国人根本没有一点友好的样子。他平日里进出国馆,在会颖往来,都还要小心翼翼,身份方面也是,不到确实需要说明身份的场合,他也不敢声明自己是雪国国馆的人。否则,只怕从那个卖包子的开始,就不卖给他吃食了。

现在,姑母王太后居然还让他去废掉人家的世子!这简直就是往火坑里推他嘛!萧凡相信,自己今天请见王上闾丘羽,提出废世子的要求,明天他就会横尸街头了!他才不要去送死呢!

萧凡遂决定假装没收到姑母王太后萧眉的这封书函。

可是,萧凡没有想到,两个月后,二叔萧思来了,是代表雪国的表弟王上,亲自来和翼国王上闾丘羽交涉改立世子的事情。

二叔萧思每次和翼国王上闾丘羽见面,或者和闾丘羽委派的大臣见面,萧凡都设法找借口躲开了。他实在不想淌这趟浑水。好在二叔萧思对萧凡也极为疼爱,知道他温和懦弱的性子,也不勉强他参加双方的谈判。

双方谈了一个多月后,萧思离开了翼国王都,返回雪国,萧凡长舒一口气。他好歹算是避开了这件最棘手的事务。

二殿下闾丘闵幽还是一有时间就骑着小黑往临水坊跑,不过,最近他跑临水坊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他迷上了一项新的运动——格斗。

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流华邸在西樵街口,最近,西樵街口新开了一家武馆,叫龙虎武馆,是专门教授人们进行格斗的。

闾丘闵幽此前跟着军队里的一些军卒将官所学,都是舞弄兵器的马上马下功夫,这徒手格斗的功夫,他还真没学过,也格外有兴趣。毕竟,少年人都喜欢街头打架斗殴,懂几招格斗功夫,对于对付那些街头的混混还是很有效的。

二殿下闾丘闵幽就曾遇到世子哥哥闾丘奋卒在北大街上与那些混混口角,然后,世子闾丘奋卒被那些比世子小好几岁的混混追打得抱头鼠窜,是他冲上去,拳打脚踢,一个对付四五个,将那群混混打散的。虽然,他自己也受了点伤。

有过这番经历,二殿下闾丘闵幽还是很想提高一下自己赤手空拳与人对战的本领的。所以,当他发现街口新开这个武馆之后,二殿下闾丘闵幽就报名进入武馆,学习格斗技巧,这样一来,到临水坊的时间就难免少了很多。

天怜长公主转眼已经十九岁,人漂亮了很多,也懂事了很多。自从飞雪公主和亲来到翼国后,天怜长公主知道王兄和王嫂之间也开始了冷战,俩人很少见面,天怜长公主对此心中极为不安,她自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如果她心中对飞雪公主一直怀着敌意恨意也还罢了,她也不会心中那样的不安和愧疚了,问题就在于,她早在第一次见到飞雪公主时,她就已经悄悄地原谅了这个王兄和王嫂之间出现的第三者,她甚至在心中对这个第三者产生了同情。

这样的心情愈发让她觉得自己有愧于王兄,尤其是对于王嫂周致,天怜长公主觉得,她亏欠王嫂太多。王兄王嫂那样坚贞的爱情,是因她而被毁掉的。

因了这样的内疚,天怜长公主把自己的大部分闲暇时间都花在了进宫陪伴王嫂周致上。

她陪着王后周致说笑话、打牌、看书、聊天、织毛衣、绣花、散步、舞剑确实也为周致解了不少的闷。尤其这两年三殿下闾丘云在也自己开了府,周致身边确实是连一个陪她解闷的人都没有了,天怜长公主的陪伴作用就愈发彰显了出来。每次她去到瑞香宫,都可以看出,无论杜嬷嬷,还是王后周致,都发自内心的开心

其实,在天怜长公主内心里,她是想用自己的陪伴,向王嫂周致致歉,对王后周致做些微的补偿

第三百零七章 满月酒会

炎炎夏日,飞雪公主诞下了一名小公主。

翼国人都以为,这一次,既然飞雪公主诞下的只是一位公主殿下,而非王子殿下,雪国应该不会像当初四殿下闾丘雪健出生时那样,进行奢华、夸张的庆贺和宣传了。

孰料,雪国方面依旧还是派出了浩大的特使团到翼国祝贺,礼仪规格丝毫不逊四殿下闾丘雪健的出生,照样是摆出盛大奢华、花团锦簇的一场满月酒酒会,来大肆庆贺和宣传翼国王上闾丘羽的第一位公主出世。

对此,翼国大臣们私下分析认为,这概是因了雪国实际是由王太后当政,而雪国女子又历来巾帼不让须眉,坚韧果敢,不少女子都习武骑射,不乏像翼国王后周致这样的巾帼英雄。

翼雪两国战争时,翼国军士就见到有很多雪国妇女随雪骑南下,攀山越岭、伐木搭桥、凿冰取鱼,甚至攻城略地,样样能行,这些大概都是雪国女性在雪国颇受重视的原因。

有了四殿下的满月酒为先例,小公主的满月酒无需什么争议,顺理成章,依旧定在秋凉馆举办。

秋凉馆馆主沈鹿呦照着当年四殿下的满月酒,做了增补,亲自拟定了酒会流程,并按两国给出的人员名单制做了邀请函。

但是,小公主的满月酒从筹备开始就不很顺利。

这一方面是由于翼国人本就不满雪国当年逼迫闾丘羽进行和亲,自然而然,就对带有雪国血统的公主殿下心有芥蒂。加之人们私下互传,王上闾丘羽对这个小公主的出世大为恼怒,连名字都拒绝赐予。

这些直接导致小公主的满月酒会应者寥寥,很多受邀之人都推托抱病或有事在身没有前来。

到了该宣布小公主殿下名字的环节,果然是说,王上公务繁忙,尚未为小公主赐名,这一下,更是坐实了人们的种种猜测。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王上闾丘羽再忙,也不会忙到连给孩子起个名字的时间也没有。小公主殿下至今未获赐名,自然是王上闾丘羽给雪国,给翼国民众摆出的一种态度,一种拒绝的,说不的态度。

天知道现在人们传得沸沸扬扬,雪国态度强硬,要求闾丘羽废后,废掉周致的王后,改立飞雪公主为翼国王后。于是就有人猜测,王上闾丘羽大概是想借小公主的事情,让雪国和翼国民众看看他的态度吧。

所幸小公主的满月酒会,王后周致到场了,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尴尬。但王后周致只是礼节性地转了一圈,看了眼襁褓中的小公主,和怀抱小公主的晚嬷嬷寒暄了几句,给小公主殿下留下一件狐皮小袄作为满月礼,随后就告辞了。

如此一来,整个满月酒会上,地位最为尊崇的到客,就只有天怜公主了,其实,很多公子名媛本就是为争睹天怜公主的风采而来——尤其她那从无一次重复的曼妙发型。

飞雪公主两个孩子的满月酒会、生日庆典,天怜公主都是准时出席,盛装而来,并备有不薄的贺礼。并且,平日里,天怜公主还会不动声色地照拂一下飞雪宫的人和事。

五年前,四殿下闾丘雪健的满月酒会上,有对雪国仇视的翼国贵胄子弟寻衅闹事,就是亏了天怜公主在场才坐镇处理掉。

这一次,小公主的满月酒会,也有很多抱着怨气,来者不善的人。

为了活跃气氛,吸引来客,雪国国馆花重金请来了王都会颖有名的歌女舞妓,这些歌舞妓用她们灿烂的笑容、扭摆的腰肢、欢快的舞步,试图点燃起每一个与宴者的热情,为酒会营造出一派喜庆欢乐的氛围。四围伴奏的音乐,也知情识趣地、一首一首皆是喜气洋洋。

雪国使节萧凡、参赞沈顺及使团人员在这些歌舞音乐中豪饮纵笑、意气纷发,而翼国方面的不少出席人员,却有些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或横眉怒目,或冷若冰霜,对曲意谄媚的舞妓乐师鄙薄不已,若不是囿于两国邦交的大是大非,且看到天怜长公主在场,恐怕就要当场申斥翼女不知亡国恨了。

酒过三巡,人们渐渐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要不是外面恰好风雨飘摇,很多人可能就此拔脚开溜了。

既然被风雨困在这个满月酒会上,人们索性端着酒杯开始四处走动,借着这酒会的机会,舞动长袖展开自己需要的社交,各酬知己。

这样觥筹交错,笑语喧嚷,眼看就要夜深了,歌舞也撤了,只剩下饮食闲聊,推杯问盏,人们终于听到馆外风声渐缓,雨脚稍歇,于是陆续有人开始起身离席而去,这场满月酒会已近阑珊。

天怜公主看看小公主的满月酒会至此,也基本算是圆满了,座中之人都不是什么太过激烈、惹是生非之人,十有八九都已微醺浅醉,想来也闹不出什么乱子了,于是,天怜长公主就决定告辞回府,随行的天怜府的仆从赶紧为天怜长公主披上一件薄薄的黑绸披风。

这时,秋凉馆馆主沈鹿呦刚把一对双胞胎儿子沈又刀、沈又俎哄睡了,回到前馆来,天怜长公主迎上去,向沈鹿呦告辞,打算离去。

二人寒暄几句后,沈鹿呦送天怜公主出门,俩人本已行至近门处,却忽然听到背后响起几声清泠泠的琴音。

天怜长公主身子一滞,缓缓转身,目光循琴音寻觅,最后停留在大厅一角:抚琴人是一个年轻男子,散发于肩,乌黑的头发遮住半侧面颊,让人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庞,只略略看到他坚毅的弧线。

微黄的烛光从他侧后照过来,掠过他的下巴,那里微微泛着青光,想是新刮过脸。他的头稍稍垂着,抚琴的手指纤长而苍白,像女子的手指。他一身白衣,盘膝而坐,袍袖起处,琴音如水花飞溅。

天怜公主没有动,就那样站着,静静地听完了一曲。随后,她缓步向弹琴人走去,其间距离虽只数十步之遥,天怜公主却觉得自己走过了万水千山。

第三百零八章 惊喜重逢

“请问,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么?”

弹琴男子闻声抬头,望住眼前的女子:水一样的发,云一样挽起;夜一样的黑裘披风,翻出火一样的红色缎里;雪一样的脖颈,探出春花一样的呼唤;一绺淡黄色卷发垂于耳边,似春柳扶风。

“是的,长公主,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弹琴人起立,微微欠身,毕恭毕敬。每个人都认得这颗酒会上最耀眼的明星,他北山泉也不例外。

“那么,我是第一次听您弹琴么?”天怜公主微微侧首,厅内灯火映亮她姣好的面容。

春月无痕——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云一样飘过。他略做沉吟,轻答:“回长公主,应该不是。”

“是第二次,对么?”天怜公主又迈前一步,轻裘微动间,有淡淡的香气。

春风闲度——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鸟一样飞过。他再次欠身:“对的,长公主。”

天怜公主修眉微挑,笑意宴宴:“第一次你在府外,我在府内,是否?”

春山带笑——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鹿一样跳过。他亦微笑,却未语。

“请继续。”天怜公主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一转身,也就近坐了,随行仆佣将她的披风围脖重新解去,沈鹿呦亦悄然退下。

北山泉看了两眼天怜公主,重新坐下,盘膝,理琴,起奏。

曲子换了一支,听起来依旧朗月清风,不悲不喜,一如刚才的曲风,曲中漫天星光在望,一泓秋水无波,自在徜徉,无风无雨,可令人安然入怀,安然入睡,安然入梦。

多么熟悉的旋律,多么熟悉的感觉,就是这一曲,就是这种感觉!

天怜公主闭目聆听,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五年前,她因为拒绝和亲,被疯狂的会颖人将她围困在天怜府里。天怜公主把自己关在衣橱里,不敢出来,她怕一踏出衣橱,人们就会押着她前往雪国。她甚至连晚上都开始蜷在衣橱里睡觉,那里一片黑暗,世间所有的一切,包括天光都可以被拒之门外。府外喧嚣不断,所谓民众的呼声一批批、一波波,整日整夜围绕着、冲击着天怜府。

是府门外一个少年的琴声给了她温暖和勇气,让她最终从衣橱中走出,开始躺在床上安然入睡。那个少年弹着同一支曲子,陪伴了她三天三夜。

那以后,天怜公主再没听过那支曲子,也没见过那个操琴少年,她曾试着打探过那少年的消息,却被人们告知,那少年一定是已经战死了。因为据说,那个战场没有人能活着回来,不战死,也会饿死。

天怜公主听闻这个消息后,曾在暗夜里,在心里默念过很多次那个魂在异乡的弹琴少年,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在他的身上。

她没有想到,今日小公主的酒会,当年的那个弹琴少年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为自己重奏当年那支曲子。

琴声止了,曲子已奏毕,北山泉抬首望过来。

天怜公主很安静,她右手托着腮,歪着头看着北山泉,头顶的发髻微微斜着,像舞女抛出的云袖。她眸光如水,水中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她问:“曲子叫什么名?”

春波潋滟——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船一样划过。北山泉看看左近,神秘一笑,探出身去,低低地说了三个字,天怜公主没有听到,于是,北山泉又探一探身子,天怜公主也探出身子,用心去听,这一次,她听清楚了:摇篮曲。

天怜公主一下子坐直了身子,长睫扑闪着,有些茫然,也有些愕然。她再也想不到,那只是一首单纯的摇篮曲。但是,旋即,她的脸开始发烫起来,原来,那年,他像哄一个婴儿一样安抚她,哄她入眠。

春草凄迷——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萤火虫一样亮起。他也注意到了天怜公主红起来的面颊,于是不着痕迹地补充道:“那年在长公主府外,我即兴写的。”

难怪,五年前,她初听此曲,觉得旋律简单,甚而有几处滞涩,起承转合也不流畅,随后两日,却越听越觉丰富、圆润,曲子主旋律未变,但曲间明显多了些润饰。

自那日少年摔琴离去,这些年她也再没听任何人弹奏过此曲。她也曾遍寻古谱,却始终未得,原来是他的原创。

雪国驻会颖的国馆使节萧凡注意到了天怜公主与北山泉的这一幕场景,这可是他向天怜公主献殷勤的大好机会,萧凡于是顶着一头小圈圈卷发,急急地赶过去,插到二人之间,热情地为北山泉做引荐。

萧凡指着北山泉向天怜公主介绍道:“长公主,您还不认识此人吧?此人姓北,名山泉,弹一手好琴,是会颖第一琴师呢!”北山泉听了萧凡的介绍,忍不住笑了。

天怜公主则扬一扬眉,表示赞赏和意外。她望向北山泉笑着的眼睛,他的眼睛干净澄澈,如两泓山泉。

五年,真快啊,她年已十九,他则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年轻英俊的青年了。

天怜公主与北山泉俩人都不说话,倒让立于中间做介绍人的萧凡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觉,他又站了一会,觉得自己实在多余,于是寒暄几句,掉头走了。

萧凡走开很久后,北山泉才低着头,朝天怜公主轻声道:“长公主,我复姓北山,单字泉。”

这一次,轮到天怜公主笑了。

春花烂漫——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扑簌簌地、花一样绽开了。

天怜公主再一次望向北山泉的眼睛,那双眼睛确实澄澈得像两眼泉水,微微漾着柔波,泉眼里还映着一个女子。

天怜公主仔细看向泉眼里那个女子:水一样的发,云一样挽起,雪一样的脖颈,探出春花一样的呼唤。一绺淡黄色卷发垂于耳边,微微荡漾,如春柳扶风。她的脸忽然红了。

春霞斜飞——这个词在北山泉心里水彩一样漫漫洇开,直到把他的心全部浸染。

“明日来我府中,我有样东西还给你。”不等北山泉作答,天怜公主已起身离去。

这样的话,既似邀约,又像命令。

第三百零九章 八槐街

一晃已是三个月之后,会颖城再一次开始了风声鹤唳,北风吹来,气温降低,给人们送来了冬天。

王宫西北高墙外面是一条古老的街道,街名八槐街。八槐街南北走向,略偏西北,街面由大青砖铺成,平坦整洁,可容两辆大马车并行。

翼国三百年历史,三百年沉浮,八槐街都曾亲眼见证。后人臆测街名,这条街当初大概曾有过八棵槐树,但如今这八棵槐树已不知所踪。整条街现在不仅不见槐树,任何树都没有一棵。

只因街道东侧那堵三丈高的青色高墙内就是翼国王宫,出于王宫的安全考虑,很多年前八槐街就已被禁止植树,连高墙对面的建筑都是只许建一层。

八槐街西侧则是一排矮矮的平房,一间接着一间,大多很破旧,多处墙面已斑驳脱落。几乎家家户户的窗户下都堆着柴薪、煤饼,有些檐下还挂着蒜辫、辣椒等,偶尔也能看到腊肉、熏鱼。

此刻,天光未亮,凌晨时分的八槐街,各家门窗还是紧闭。四围一片漆黑,没有一星儿光,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听不到河流,听不到风声,也听不到时光在沙漏里流逝。

忽然,响起了一声“咯吱”声,声音很轻很轻,虽只一声,却足以打破这世界的寂静。人们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更多的声响。可这时,世界却重回死寂,那一声“咯吱”仿佛只是人们的幻听。

就在人们的耐心被消磨殆尽,耳朵开始放松,打算就此放弃时,“咯吱”声重又响起,伴随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一次,“咯吱”声断断续续,响两下停一停,接着又响,像足一把老二胡演奏前的试音、找调。很快,“吱呀”声开始流畅起来,细流一般,涓涓叠叠,韵含婉转,终至悠扬。

“啵”一声,似裂帛之响,黑暗中突然跳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小火苗摇摆着,像午夜森林里一个会发光的小妖,踩着“吱吱呀呀”的节奏,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蓦地,这个发光的小妖纤腰一拧,双臂奋力一振,昂首披发间,又有十多个小火苗蹦跃而出。这些会发光的小妖迅速聚拢,手手相牵,脚尖踮着煤球,围筑起一座金色城池。

如同岩浆漫淌,金色城池迅速扩张,更多小妖从煤球间涌出,在“吱呀”声的鼓舞下,她们不畏艰辛,翻山越岭,将燃烧的旗帜插向更多煤球,四周在她们轰轰烈烈的摧城拔寨中被慢慢照亮。

这是一个火炉,有半人多高。金色“城池”所在正是炉膛中央,炭火刚刚生起,照出炉壁黄泥里纵横细碎的麦秸,显然,这是一个新制的泥炉。

炉膛内的炉火虽已烧旺,却还不足以照亮炉外的世界,只依稀照出炉底连着的一个风箱,“吱呀”声正是由风箱发出的。

拉风箱的人身影朦胧,很难一下子看清,只在他凑近炉口探察火势时,映出一张清秀的、年轻男子的脸。

“天怎么又亮了!”不远处有什么人嘟嘟囔囔,抱怨了一句。其时,天谈不上亮了,拉风箱的男子身形依旧模糊,薄薄的暮霭还在到处游荡。可说来神奇,随着这一声嘟囔,天,真的就亮起来了!

晨雾像有教养的访客,在主人的哈欠声里,躬身告辞,四下散去。炉边的空气像落在纸上的一滴水,慢慢洇开,逐层干透。四周景物以火炉为中心,一圈一圈,逐步清晰起来:

与火炉相连的除了风箱,还有一张老旧的长木案。木案比火炉略矮,漆皮早已斑驳,辨不出颜色,有一条桌腿是新换的,崭新的木条,未曾涂漆,案上摆着一块大面板,此外空无一物。

风箱已经很旧了,依稀可以看出原本是枣红色。拉杆却只剩了乌黑,不知黑色本就是它的原色,还是日久才被熏黑的。拉杆一进一出地推拉,风门就一张一合地“吱呀”,声音连贯时,叫得像个孩子,发出快乐的童声,偶尔滞塞了,又呼呼噜噜,像患了哮喘的老头儿。

拉风箱的男子坐在一个板凳上,初冬的晨风卷着几片枯叶在他脚边打旋,他身材本就消瘦,一身薄旧的衣衫越发使他看上去格外单薄。他宽阔的额头沾了些尘灰,长眉细目,看上去二十六、七岁,或许比这个年龄还要年轻才对。

看仔细些的话,会发现这个年轻男子的两耳耳垂穿有耳环孔。

再看仔细一些,会惊讶地发现,这个拉风箱的男子,居然是张喜春。

张喜春双手袖子挽起,推拉风箱的手臂肌肉遒劲,隐约可见一层青霜覆盖其上,提醒我们这是冬天一个寒冷的凌晨。

张喜春身后不远,有张竹榻,榻上的被子尚未收折。竹榻不远有一堵青色高墙,足足三丈多高。墙脚有两张小方桌和几个小凳,桌上摆着筷子筒和几个小小的酱料罐。

顺高墙向上望去,离地两人高处搭着一个草棚顶。草棚顶从墙边斜斜扯出,伸到街上,由两根小腿粗的木柱撑起,将小桌凳、竹榻、木案、火炉等一应罩于其下。

草棚的棚沿处有一根细竹,挑出一面布幡,布虽破旧,却依旧看得出是一条上好的白葛,上绣一朵金菊和两个烫金字——十三。

这面旗下,火炉与木案并排着向街而立。这就是张喜春的烤包子摊。

张喜春的烤包子摊档位于街东侧,这一侧没有建筑,只一堵青色高墙,墙内即是翼国王宫,因高墙阻隔,墙里风光一无可见。沿墙离张喜春的烤包子摊档很远,才又有一个矮棚,卖豆腐脑的,此外再无建筑。

此刻,八槐街街西侧门窗紧闭,卖豆腐脑的尚未出来,街上除了张喜春的风箱发出“咯吱”声,满街寂静。

风,忽然来了,悄悄地,沿着青砖街面自北而来。张喜春草棚顶的茅草最先发觉,快乐地抖动起来,发出脆响,与棚下风箱的“咯吱”声轻轻应和。

这正是八槐街每天早上醒来的方式:被张喜春的草棚叫醒。

草棚像个世外歌者,蓬发赤足,高高地站着,茅草是他披散的长发,风箱是他怀抱的二胡,白色金字旗幡是他翻卷的长袖,他背倚宫墙,迎风而歌,歌声悠扬。他在每天清晨,叫醒八槐街,叫醒整个王都会颖。

第三百一十章 张喜春烤包子

渐渐地,随着天光一丝丝地放开,鸡鸣犬吠声在会颖各处、零零落落地响起,大街小巷也开始有人影走动。

八槐街西侧的平房,人家的门窗“吱吱呀呀”地,一声声响着,被陆陆续续地打开,有一缕烟袅袅地一支烟囱中冒出,接着,更多的烟囱开始冒烟。

从张喜春的烤包子摊档往北,沿高墙三十步开外,有一个角门,对开朱漆小门,门闭着,门口一对抱鼓型门墩。门口坐着两个侍卫打扮的人,一个坐在门阶上,双臂搂膝,脸埋在双臂里,看不清面容,头发间已夹杂一些银丝。

另一个侍卫仰着脸,坐在南侧的鼓型门墩上,倚着门框睡得极沉,不到二十岁的样子,细皮嫩肉,脸上尚有孩子般的稚气,下巴微微扬起,嘴角流着涎水,偶尔还翻一下白眼。

俩个侍卫腰侧各悬一把佩刀。刚才“天怎么又亮了”的嘟囔,想来应是其中一人所发,因为此刻,街道西侧的人家全都门窗紧闭,尚未起床,左近数百步之内再不见别的人影。

此刻,两个侍卫已经醒了,那个埋头在双膝间的侍卫抬起了头,年纪略大一些,胡子邋遢,不修边幅,约莫四十岁左右,算得上是一个早生华发的人。

两个侍卫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向张喜春的烤包子摊——这是看守角门的侍卫们每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到张喜春的炉前烤火。

炉火已经很旺,拉风箱的男子已起身在面案前忙活,腰上系了围裙,案上陆续摆出面粉、面盆、擀面杖、碗筷勺子、油壶酱罐、藤框纸袋等。他神情专注,手法娴熟,不一会儿就和起一大块白面,再过一会儿,面案上已摆出两排小包子,个个白白胖胖,小嘴朝天嘟着,像一堆刚出生的猪娃娃。

两个侍卫坐了小板凳,伸手就近火炉,烤一会儿手暖了,就缩回来搓脸,中年侍卫始终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年轻侍卫忠于职守,一边烤火,一边还两眼不时地瞄向宫墙处的小角门。

从他们坐着的角度望去,狭小的角门像一只清冷的眼睛,斜睨过来。青色的宫墙则伟岸肃穆,倾斜得有些过头,像是随时可能倒下压住他们。

年轻侍卫不由自主身子后仰,脑袋越来越歪,试图换一个角度看这面高墙,却不妨被屁股后面的腰刀一拽,失了平衡,竟跌坐在地。

“‘小芋头’,看什么呢?”中年侍卫一边伸手将年轻侍卫扯起,一边疑惑地问。

“乔哥,你觉不觉得这墙比以前斜了?”“小芋头”因为摔了跤,有些面红,舌头也似乎打结了。

乔本初和于一光都是宫廷侍卫,二人经常搭档值班,乔本初年纪大些,大家叫他乔哥,于一光大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小芋头”。

乔本初听“小芋头”说宫墙歪了,就扭过头去看,他浑浊的眼睛看了宫墙好一会儿,也没看出啥来,于是手一甩,丢开“小芋头”,朝他道:“我看这墙没事,倒是你的眼睛斜了!”

“呱——”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乌鸦,竟聒噪一声,从棚下穿过,引得三人一起仰头,追着乌鸦看去。

初冬的早晨有些清冷,天空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但三人都知道太阳已然升起,它只是躲在云层后面不愿见人。

鸦影渐成一个黑点,拉风箱的男子若有所思。过一会,他将包子一个个放入炉中,重新坐下,再次拉动了风箱,一边拉,一边嘴里说了句什么,话音却被风箱的“吱呀”声剪碎了。

“十三,你嘟囔啥呢?”乔本初问。

张喜春停了风箱,看一眼乔本初,然后抬头望天。鸦影已经彻底消失,天空却起了一丝变化,似乎被刚才飞过的乌鸦撕开了一个裂口,有一些凉意正从这个缺口里透出来。

张喜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他虽然声音沙哑,但是这一次,乔本初和“小芋头”都听清了,他说:“第一场雪就要来啦!”

“真的?”乔本初和“小芋头”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来,显得有些小兴奋。每年第一场雪,都是王宫侍卫及其家人极为盼望的,因为宫里补助侍卫们的取暖费,每年都要等第一场雪落才开始颁发。

有一年冬天,会颖城一片雪花都没飘过,所有侍卫于是整个冬天没领到一钱取暖费,那一年,侍卫们仰着头,把老天爷骂了个够,有的甚至还挽弓搭箭,尝试能不能射老天几个窟窿。

会颖今年的雪来得又有些晚,入冬已很久,第一场雪却迟迟不落。天气倒着实浓阴过几次,有两次甚至黑云压顶、城阙欲摧的感觉,北风满街尖叫,树叶沿街疯跑,可就是不下雪。

几次折腾下来,不仅风干物燥,连人心也有些烦躁了。

“真的要下雪了?”翼国丰元历十九年十一月初九这天早上,乔本初和“小芋头”反复望天,张望很久,却依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看到一床旧棉絮一样的云,破破烂烂地铺在王都会颖城的天上。

“十三,听说你原来是在水云间戏园子唱青衣的?”乔本初问。

“嗯。”张喜春边拉风箱,边点点头。

“那怎么又不唱了呢?”乔本初伸手烤着火,问道。

“嗓子坏了,唱不成了。”张喜春沙哑着嗓子道。

“可以唱老生啊!”乔本初又说。

“我只会青衣。”张喜春道。

“那你这烤包子是跟谁学的?”乔本初问。

“在军队伙房学的。”张喜春答。

“你当过兵?”乔本初惊讶道。

“只当过伙夫,没上过战场。”张喜春回答。

“难怪大家都说你的烤包子好吃,原来是军队里练出来的。”乔本初赞道。

张喜春腼腆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有这么好的烤包子吃,上了战场,怎么都要多杀几个雪佬才对得起这包子!”乔本初又补充了一句。

三个人这样唠嗑着,张喜春则忙碌着,太阳就渐渐爬高了。

第三百一十一章 十三叔带你看烟花

张喜春身后,青色的高墙耸立着,将宫内的风光遮挡住,让所有试图窥视它的目光都无功而返。

忽然,“嘎吱”一声,乔本初和“小芋头”赶紧扭头看时,王宫西北角那个专供飞雪宫人进出的小角门被人从里向外推开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从门内走出,朝三人行来。

乔本初和“小芋头”侍卫慌忙起身,张喜春也放开风箱的拉柄,站起身来,撩着围裙不停地擦手。

披斗篷的女子来到火炉前站定,并不说话,只伸手将三枚铜钱投入木案上的一个藤编小框里,纤细的手指,白皙的手臂,遮着手臂的斗篷则锦缎彩绣,颇为华丽,风帽下的面孔眉清目秀,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正是飞雪宫的晚晴嬷嬷。

这明显是二人之间早已熟稔的动作,张喜春二话不说,右手抄起一根三尺长的铁钩,左手揭开炉盖,炉中红红的火光立即蹦跳而出,仿佛仙家打开了炼丹炉,夹杂着烤包子的香味,格外诱人。

围在炉边的四个人忍不住一起伸长脖子,探出头,朝炉膛中望去。

炉中火苗正旺,炉膛被照得通红,炉壁上贴着几圈包子。这些包子刚才还在木案上,小猪一样白白胖胖,此刻却已被炉火烘烤得金黄亮泽。

此刻,那些炉火像贪吃的小孩,吐着红红的舌头,朝这些包子垂涎欲滴。炉壁上的包子已经变身为一只只金色的壁虎,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掉下去,被红红的火苗吞噬。

张喜春伸出铁钩,往炉膛里一探,殊无偏差,一个金黄色的烤包子被他准确地钩出。他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攥了三个小纸袋,指尖轻轻一搓,袋口就花一样绽开,铁钩一抖,包子滑落其中。

这般三次动作重复后,三个烤包子被装入了纸袋。张喜春把三个小纸袋递给晚晴,正要说话,一旁的“小芋头”抢先说了:“晚晴姑娘,十三叔带你看烟花,去不去啊?”说完嘻嘻一笑,张喜春亦腼腆而笑。

晚晴看看“小芋头”,又看看张喜春,抿嘴一笑,始终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了,又踅进回小角门里。

“四殿下又馋包子啰。”乔本初嘴上说着,已从张喜春手中抢过铁钩,先钩一个包子甩给“小芋头”,接着又钩出一个自己接了,一口咬下去。

包子里像藏着个小烟囱,被这一口咬断了,半截尚在包子里,直冒热气,另半截则被含进乔本初嘴里,烫得他嘴巴歪来歪去,不停往出喷热气。

“小芋头”双手捧着包子,因为烫手的缘故,像捧了只小松鼠,包子在他两手间跳来跳去。俩个侍卫一个用手、一个用嘴倒腾着两个烤包子,慢慢踱回角门,将两扇朱漆小门重新关好。

“小芋头”背对张喜春的烤包子档,用身形遮住乔本初,突然压低嗓门,对乔本初说:“乔哥,你说这十三是不是有问题?”

乔本初看看小芋头,说:“有什么问题?你怀疑他是雪国奸细?”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小芋头”认真地说。

“包子里面夹带点小纸条之类的东西给飞雪宫?”乔本初补充道。

“嗯嗯,有可能。”“小芋头”用力点点头。

乔本初忽然伸出一掌,使劲拍在“小芋头”头上:“雪国有什么消息,直接派人进飞雪宫去说不就得了,还用费这么大周折,包在十三的包子里吗?!”

“小芋头”挨了乔本初一巴掌,有些不服气道:“那你说十三为什么总想带人看烟花?”

“卖包子的就不能带人看烟花了?”乔本初打趣道。

“怎么不见他带我们去呢?”“小芋头”认真地说。

“是哦,那下次要他也带我们去!”乔本初恍然大悟的样子。

“也没见他要带别的姑娘去。”“小芋头”又说。

乔本初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意思他只带晚晴姑娘去?”

“不是,”“小芋头”摇了摇头,将嗓门压得更低些,“他只带飞雪宫的年轻宫女去。”

“那些老宫女留着你带呗。”乔本初笑了。

“小芋头”有点急了:“乔哥,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意思,十三只带飞雪宫的去。别的宫的姑娘来买包子,他只要问清楚不是飞雪宫的,就从来都不说要人家去看烟花。

“十三在这里有三四个年头了吧?不说别人,光是飞雪宫的晚晴姑娘,我就听十三朝她说过要带她看烟花,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这条八槐街上,住这里的、路过的,买包子的也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姑娘,也没见十三说要带谁看烟花。对面老孙家的二姑娘经常来帮衬他,也没见他说要带二姑娘看烟花去。

“二姑娘多水灵啊,辫子老长,都到屁股上了,屁股也很翘啊……”

“行了行了,二姑娘留着给你带吧。”乔本初有点不耐烦了。

“那也得二姑娘愿意跟我去呀。”“小芋头”有些惆怅起来。

“姑娘们只想跟着十三去,你没发现十三长得很俊吗?那眉眼比你这小鼻子小眼儿俏多了,人家当初可是唱戏的!”乔本初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小芋头”气得腮帮子金鱼一样鼓着,瞪起了眼道:“唱戏的有什么好得瑟的,我要是从小学唱戏,保不定也能红!”

“哈哈,”乔本初笑了,“就你那双小眼睛,去唱戏的话,你顶多唱个抬轿子的花脸,人家十三可是唱青衣的!”

“小芋头”这下更生气了,那双小眼睛瞪起来,此刻看上去,总算稍微比平日大了些。

“小芋头”索性走到一旁,赌气什么也不说了,一边吃烤包子,一边抬头望天。

“小芋头”发现就这么一会儿,云层又变了,由一床破棉絮变成了另一床破棉絮,太阳倒是从棉絮里钻出来了,白白胖胖,还嘟着嘴,也像个刚捏好的包子。

“小芋头”心里忽然一动,问乔本初道:“乔哥,你说这几年,十三有没有真的带谁看过烟花?”

但是,过了很久,“小芋头”都没有听到乔哥说话,扭头看时,乔本初倚着门墩,已经又睡着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未获赐名的小公主

不知是哪株黄杨树,被工匠雕成了眼前这幅窗棂,一格格、一朵朵淡黄色的图案,爬藤花一样妩媚舒展,几乎开了满墙。阳光从窗棂镂空处透进来,闪闪烁烁,像孩童好奇的眼在张望。

“飞雪公主”樊龄柔临窗坐着,着一身淡黄衣裳。此刻,她正一手支腮,斜倚在一张高脚圆台上,低头出神,像极一朵刚从窗棂上探下的牵牛花,半卷半开。

圆台是黒木制成的,台上铺着一个棋枰,棋枰旁摊开一本棋谱,枰上黑白子凌乱而覆。

离“飞雪公主”不远,四岁的四殿下闾丘雪健乖巧安静地坐着,手中捏一管毛笔,在矮几前练字。

四殿下闾丘雪健偶尔转头看向母亲樊龄柔,眼睛竟然是双瞳,每只眼里有两个瞳孔,像两只眼睛里各自站着一只小鸟,双瞳正是小鸟的两点黑眸。

樊龄柔珍珠抹额,翠玉手镯,身上的黄衫用丝缎缝制,肩上搭着一条浅灰色的猁皮披肩。

四殿下闾丘雪健则一身宝蓝,上绣暗纹,花团锦簇,袖子和领口处缀一圈棕色麝毛。

房屋正中生着一个小泥炉,炉火不很旺,淡淡的火光从炉膛透出,散着绵绵暖意,炉上坐着个彩绘陶壶,壶很安静。

忽然,“泼啦”一声,房间原先的宁静被打破了。随着这声“泼啦”,四殿下闾丘雪健立即将毛笔一丢,起身奔向开着门的那面墙边。

墙边立着张条型茶案,有三尺多高,黑沉沉的,案上零零落落摆着几件茶具。四殿下闾丘雪健来到茶案前,熟练地从案下抽出一个黑漆小板凳,踩了上去,终于比条案高了一些,四殿下俯身去看案上的一个水晶钵,小脸几乎盖住了钵口。

又是“泼啦”一声,四殿下闾丘雪健急急抬脸,一只小金鱼跃出钵口,在空中一个旋身后,又落回钵里,几滴水珠溅上男孩的脸,给他带来一脸欢乐。

“母妃,小鱼饿了!”四殿下闾丘雪健扭过头,朝“飞雪公主”樊龄柔脆声道。

“飞雪公主”樊龄柔闻声一愣,豁一下抬起她尚带稚嫩的面孔,似乎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看上去还像少女一样青涩的她,竟然已为人母,且是这翼国的王妃。

“飞雪公主”樊龄柔细长的双眉因为受了惊吓,好似水上的两片柳叶般,正欲各奔西东。她眉宇间的惊惶和青涩让人禁不住想到春天的郊外,马蹄踏处,唯留一路青草仓皇北顾。

“母妃!”四殿下闾丘雪健提高声音,又叫了一句,想得到母亲樊龄柔的回应。

“哇——”房里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

“飞雪公主”樊龄柔像只受惊的蚂蚱,纤瘦的身体豁然跳起。她顾不得男孩,双臂微张着,慌慌张朝着墙角的婴儿声扑去。

墙角处有一个不起眼的木架,支着个藤编摇篮。樊龄柔弯下腰,从篮里抱起一个翠锦襁褓,襁褓口露出一张嚎哭着的婴儿的脸,红红的,像粽叶包裹下白糯米上嵌着的一颗红枣,正是出生四个多月的小公主。

恰这时,炉子上的水开了,陶壶开始叫。壶嘴“呜呜”的,像夜枭在哭;壶盖则“嗒嗒”的,像青蛙在笑;壶肚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像在讲那个“咕咚来了”的故事。

茶案边立着的四殿下闾丘雪健反倒安静了,不再关心水晶钵里的金鱼,眼里住着的两只小鸟一起瞪着炉子上的水壶。

四殿下闾丘雪健和他眼睛里的两只小鸟,都想不到那个鼓着肚子、坐在那里的胖家伙,竟能发出这么多奇怪的声响。

“飞雪公主”樊龄柔赶紧又抱着襁褓去拎陶壶,手刚碰到壶柄就被烫了,飞快地缩回手,差点连怀里的孩子都扔了,她用被烫的指尖捏住自己耳垂。

襁褓里的小公主扭动起来,哭声比刚才更响,小脸胀得通红,随时要被胀破的样子。

“飞雪公主”樊龄柔手忙脚乱,顾了孩子顾不了壶,急得大叫:“晴姐,晚晴姐姐,你快来啊——”声音里已带上哭腔。

“长公主,等我来!”门帘一掀,进来一个年轻女子,正是刚才买烤包子的晚晴,此刻她已除去斗篷,装包子的小纸袋还捏在手中。

只见晚晴将三个小纸袋往茶案上一放,左手抄起案上的布垫拎了壶,右手拿火钳夹起炉盖,火舌从炉口刚一探头,就被她用炉盖封了回去。

她搁下壶,转身从“飞雪公主”樊龄柔手中接过襁褓放回摇篮,顺手从篮下抽出一条尿布,解开襁褓换了,又重新将襁褓裹好。

板凳上的四殿下闾丘雪健已经在拿一个烤包子啃了,这时瞅准空隙叫道:“晴姨,小鱼饿了”。

晚晴遂抱着襁褓踱到茶案前,一手晃着襁褓,一手抽开个屉子,从中拿出一个木罐,揭了盖,用木勺舀出一匙鱼食,撒入水晶钵中,再把木勺、木罐、抽屉归位。

此刻,襁褓中哭闹的小公主已止住哭声,屋中复归宁静。

从晚晴进屋那一刻起,“飞雪公主”樊龄柔就一直巴巴地望着她,可晚晴明显在回避。提壶、抱孩子、换尿布、喂鱼食……晚晴的目光鱼一样四处游走,始终不肯和“飞雪公主”樊龄柔对视。

而其实,晚晴已留意到,她刚进屋时飞雪长公主眼睛一亮,此刻,看到她刻意回避,飞雪公主脸上满是失落,身子微微瑟缩着,像秋风里一片树叶。

晚晴不由一阵不忍,她心想:“唉,其实飞雪公主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却不得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四年前生四殿下时还好,这次生小公主,竟连一滴奶水都挤不出。

“如今十九岁了,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瘦得像只风筝,轻飘飘的。外面的人谁能知道,她贵为雪国长公主,在这异国他乡,竟是凄凉若斯!”

晚晴叹口气,低头看着怀中襁褓里的小公主,心中愈发感慨:“这个小公主殿下只怕也是和她母妃一样命苦,生下来轻得像只小猫一样,人人都以为她活不成。四个多月了,好不容易体重一天天增加了,却连个名字都没人给起。

“这翼国王上闾丘羽竟然赐个名字都不肯,对自己的亲骨肉也能如此狠心,怪不得他差点做了亡国之君呢!”

第三百一十三章 你去找找王上吧

晚晴这般想着,心下不由忿忿起来,却也颇感无奈,她明白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她既不是翼国王上,也不是雪国王太后,她不过是一根狗尾巴草一样无足轻重的宫女,蒙飞雪公主不弃,和自己以姐妹相称,但她还不至于就此昏了头,真以为自己是根可以挑大旗的幡旗杆。

“晴姐姐,小公主睡着了吧,把她放回摇篮吧。”“飞雪公主”樊龄柔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声道。

晚晴依言将襁褓放回摇篮,却磨蹭着不肯起身,弯腰做整理摇篮状,心里有些犯愁:“看来,今天是躲不过了,能派去的人都派过了,别说名字,连王上都没一个人见到过,长公主现在全心指望我了,可我——”

晚晴很想转身,让飞雪公主醒一醒,劝她早些死了为小公主请名的心。晚晴想大声告诉她,翼国王上闾丘羽是不会给小公主赐名的,派谁去也没用的。

可是,晚晴只把这些话在心里两只吊桶七上八下,练习了很多遍,却始终没有转身说出来。

因为这一刻,晚晴发现,残忍的真相,要揭穿它,需要一颗残忍的心,晚晴实在无法从自己身上掏出这样一颗心。

翼国王上闾丘羽拒绝为新出生的小公主殿下赐名,这是飞雪宫上下都知道的事,此事甚至已传回雪国,惊动了王太后,却只瞒着飞雪公主一人。

然而,据晚晴观察,飞雪公主未必就没有猜疑过这件事,每次派人求见王上,回报不是说找不到王上,就是说王上忙,没空接见,谁都能看出,王上闾丘羽在以种种借口避而不见飞雪宫的人。

可是,这种事情,飞雪公主自己悟通是一回事,有谁敢直接大胆地、挑拨离间地揭开了,又是另一回事——关系脑袋的事。

有时候晚晴觉得,很难说飞雪公主是不是自己选择做一只鸵鸟,埋起脑袋,对一切拒绝知道。

果真如此,更不该将飞雪公主埋入沙堆的头硬拽出来。

晚晴自认不是一个不识趣的人,同时,她也确定自己还没有活腻的说,她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才过上悠游的好日子,她多少次告诫自己要好好珍惜呢。

关于小公主未获赐名的事,飞雪宫的宫女们私下议论颇多,都说王太后对此大为震怒,几乎是一天一封国书给翼国,申斥翼国王上闾丘羽,勒令他立即给小公主殿下赐名,否则就荡平翼国。据说,雪国的雪骑已集结在翼国北关外,随时准备攻入。

晚晴心里悄悄分析过,她觉得这些消息还不至于太假。

国书的事,晚晴还向雪国国馆的驻馆使节萧凡求证过,虽然没有传闻的、一天一封那么夸张,但也确有其事。

既然有雪国王上、王太后不断施压,如此看来,小公主殿下的名字应该很快就能有着落,晚晴私心里认为,目前还是耐心等待比较好。

晚晴将这些想法在心中又捋了一遍,拿定主意,决定劝说飞雪公主再等一等,这才从摇篮边站直身子。

只是,她没有料到自己甫一转身,就遭遇飞雪公主的目光,那目光一经与她对视,就八爪鱼一样死死抓住她的眼睛,再不松开。

晚晴几次想挣脱飞雪公主的目光,都没能成功,心底不禁一阵发毛。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飞雪公主的目光实在是可怜兮兮,似乎每一道流光都在哀哀地说,在这异国他乡,除了晚晴姐姐你,我还能靠谁?还有谁可以依靠?

晚晴一边闪避飞雪公主的目光,一边在心中暗暗叮嘱自己,提醒自己也不过一个宫女、一名侍婢、一介弱女子而已,她的腰上也绝对没有一把可供拔出的、可以相助长公主的刀。

“晴姐,你去找找王上,试一试,好不好?”“飞雪公主”樊龄柔不仅眼睛像八爪鱼,两只手也发展成了八爪鱼爪,她抓住晚晴的手臂开始摇晃,像摇着摇篮的样子,声音低低的,眉眼低低的,整个人要低进摇篮中的样子。

然后,晚晴就发现大事不妙,发现自己已经手足无措,然后的然后,她就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朝飞雪公主点了点头。

刹那间,“飞雪公主”樊龄柔脸上快乐无比,眼中烟花迸放,晚晴才蓦然醒觉,倚在摇篮边扶着额头,心中哀鸣不已:

——天啊,我这是又中招了啊!为什么我每次都对飞雪公主的这一招没有办法呢!

——我这是又乱答应了什么啊!这根本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嘛!

——我应该大声告诉长公主,我不是能救命的稻草啊!啊!

——可是,好吧,当一个溺水的人向你奋力游来,向你伸出求助之手时,你怎么忍心告诉她,你不是一棵可以救她命的稻草呢?

——至于她真的抓住你之后才看清你实际只是沙砾,是瓦石,只能到时候再说了。

——船到桥头自然直,不直我就在水中一直打转吧,打转吧,打转吧……

晚晴原地打了个转,将自己镇定下来,当然,她是死也不肯像飞雪公主那样慌乱和惊叫的。

晚晴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腮帮,她的牙又开始疼了。每一次,只要她遇到头痛的事,她的牙就会机灵地、体贴地,先主人之痛而痛起来。

晚晴不止一次后悔过,当年接受王太后萧眉的恳求,跟随飞雪公主来到翼国,并担当这个飞雪宫的宫女统领。她那时哪里知道,在翼国王宫与在雪国王宫完全是两码事。根本不是她和飞雪公主可以应付得了的。只是,事已至此,她也没有办法回头了。

在“飞雪公主”樊龄柔的殷殷注视下,晚晴重新披上斗篷,挪动脚步,她尽量将自己的步伐迈成救命稻草的样子,软绵绵地飘出了飞雪宫。

晚晴沿石子小路东行,脚下如草,心中也乱蓬蓬如草,想到自己此行的使命是为小公主请名,晚晴又开始牙疼了,她心里实在有些发毛,因为,她连该去哪里找翼国王上闾丘羽都不清楚。

第三百一十四章 谁知宫中是死地

晚晴在宫中游荡着的,实在不知该向何方去,脚下越走越慢,终至停下。

晚晴倚着一块假石想了一会儿,忆起飞雪宫宫女们常说,翼国王上闾丘羽极为勤奋,常常宵衣旰食,很多时候都会在慎德殿处理政务,晚晴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去。

几年前,初来翼国时,晚晴也曾去过两次慎德殿,现在还依稀记得路。

晚晴抬起头,朝王宫东南角望去,那里有王上闾丘羽的寝宫清影殿、处理政务的慎德殿、接见臣子的春和殿、会见外宾的来仪殿,甚至闾丘家祭祖的霆钧阁也在那里。

只是,翼国王宫很大,飞雪宫又位于王宫西北隅,离东南角有一程不短的距离,晚晴只能慢慢而去。

晚晴没来翼国之前,听说翼国专门在王宫里修建了一座飞雪宫,那时候还想着,来了可以好好在翼国王宫里逛一逛,参观游玩一下这个有着三百年历史的王宫。她早已听说,这里面亭台楼阁的设计和建筑,代表着鸿羽大陆最高的建筑水平呢。尤其是闾丘一族祭祖的霆钧阁,更是鸿羽大陆上所有各国的最高建筑。

可是,等她跟随飞雪公主来到翼国,晚晴了才发现她们简直就是到了一座孤岛,甚或是住进了一所监狱。若不是还有一扇小角门可以通到王宫外面去,她可以偶尔出去买两个包子,喝一碗豆腐脑,整个飞雪宫可以说是与世隔绝的。

至于再逛街走远一些,一来飞雪宫和翼国王宫的规矩都不允许,就算那些被特批可以出去采购的宫女,回来也是叹气着说,翼国侍卫会在她们身后公然监视,而翼国商家百姓对她们飞雪宫的人总是避之唯恐不及,逛街的事情,真是索然无味,不逛也罢。

不夸张地说,西北一隅,除了鸟雀和雪国信使,几乎无人敢造访,连路过宫人的影子都没有一个。宫里人人都知道,西北角是禁区,那里只有王上闾丘羽去得,而事实上,即或王上本人,飞雪宫的人也没怎么见他来访过。

晚晴听说,有一次,不知哪个宫里的一名小宫女追蝴蝶追得忘乎所以,竟不知不觉闯进了这块西北隅的禁区,回去不久就皮肤溃烂死掉了,太医说是接触了有毒的花粉。自此,飞雪宫所在的王宫西北角,就与死地同义了。

也曾有一个飞雪宫里的宫人耐不住寂寞,向外试探,想到王宫各处走走,观光一下。结果,没走出多远就满口鲜血地奔回飞雪宫,嘴唇肿得比脚下的鞋底还厚,张开嘴哭嚎,大家看到他嘴里一粒粒的牙,几乎全掉光了。

问他原因,此人却言辞混乱,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一会儿说是自己摔倒了,一会儿又说,自己是给人打了,可说来说去,总是颠三倒四,到底也没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总之,飞雪宫落成后没多久,飞雪宫与其余各宫的宫女宫人就通通都明白了——大家彼此敬而远之,各安一隅,最是妥当和安全,这样,各人的小命可以久长些,牙也可以长得牢靠些。

如此情形之下,小公主殿下出生之后,飞雪宫自然没有人愿意主动请缨,找王上给孩子赐名。前几次被飞雪公主派去的人,个个都是再三推脱,直到逃无可逃才去,回来后,没一个脸色好看的,每个人都经历了一次劫后余生的历险。

对此,晚晴早有耳闻,这一次,轮到了她。

从飞雪宫出来的晚晴心事重重,她低着头边走边想:就算王上真在慎德殿又如何呢?王上会见她吗?之前那些被派去的婢女宫人,可是连王上的影子都没见上。

一想到这一点,晚晴就颇为郁闷,呵呵,谁让她们是敌国的人呢,活该受到人家如此待遇吧。

有一刻,晚晴甚至想,没名字有什么大不了,难道小公主殿下就因此长不大了么?穷人家给孩子起名,讲究贱名长命,名字越贱,孩子越容易养,起的都是狗剩、毛蛋、福娃、胖妞之类的名。

现在,小公主殿下甚至不幸到连个贱名都没有的地步,这样岂不更好养、更长命,大家应该为此高兴才对。

虽然,小公主殿下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同时有着翼、雪两国的王室血统,可王室的孩子也一样是肉体凡胎,一样要哭闹生病吧,自然也还是遵从一下民间习俗比较好。

晚晴这样天马行空地想着,索性琢磨起小公主殿下的“贱名”来。晚晴自幼读了不少诗书,可说到给孩子起贱名,她就所知甚少了,只得苦思冥想左邻右舍一些穷孩子的名字:“土妞”、“阿花”、“傻姑”……

不过,马上,晚晴就不得不承认,这些名字用在翼国公主身上,实在有些贻笑大方。

她暗自设想了一下,小公主上殿参见王上或者有他国的贵宾、使节来拜谒公主时,传诏的公公站在王宫大殿前或者公主府门处,托着拂尘,尖着嗓子喊:“宣土妞公主上殿——”、“某某觐见阿花公主——”、“傻姑公主有请谁谁——”

那时节,殿上殿下、府内府外一定是一张张震惊尴尬、忍俊不禁的面孔。

晚晴这么一想像,“扑哧”一声,自己先把自己逗笑了。

晚晴的笑声惊起两只小鸟,扑楞楞飞去,有几片叶子被小鸟蹬落了树,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晚晴的目光追着小鸟望去,看到路旁不远是一片小树林,清一色的梧桐树,应该种植没有太久,树干都不粗壮。

此刻刚刚入冬,枝桠上残留着一些颜色深浅不一的梧桐叶,一片一片,执拗地举向空中,像孩子索要糖果玩具的手掌。

这让晚晴忽然就想起了她家后院的晚园,那时她常在晚园嬉戏,放声地笑,放肆地笑,笑声攀向树梢,常常引来满园鸟鸣……

忽忽数年,物非人亦非,此刻的她,已是飞雪宫一个宫女,正在这初冬时节的异国王宫,扮演一根会走路的救命稻草。

第三百一十六章 鼓起勇气

晚晴头上的簪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头发凌乱,发梢滴着水,提醒着她刚才几乎落水的经历。

裙裾因为在奔跑中一直被晚晴紧紧抓提在手里,被抓提过的地方此刻已现出明显的皱褶。

晚晴的手指也因用力过度变得僵硬苍白,她整个脸部表情已空,思维也钝了、硬了,许久都无法思考。

她望着眼前的院墙和台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整个人只觉得有些茫茫然、懵懂懂、眼花花、汗哒哒的……

许久许久,晚晴才看清前方不远,数十级气派的青石板台阶上,是两扇高大的宫门,宫门紧闭,黑漆金框,门楣上方一块匾额,黑底银色——飞雪宫。

三个字龙飞凤舞,行云流水,正是雪国当代着名书法家魏融的亲笔手书。

晚晴有点不可置信,她竟然又跑回了飞雪宫!

这时若有人恰好从飞雪宫开门出来,就会一眼看到晚晴。晚晴定定神,慢慢挪动脚步,将自己隐到一株粗大的合欢树后。

她靠在树干上,身心疲惫,面色苍白。

晚晴想起自己原本要去的地方是慎德殿,是与飞雪宫方向相反的王宫东南角,可她怎么就又跑回来,回到飞雪宫来了呢?还差一点就一口气冲进了院子。

她想起以前派去的几个宫女,也是这样慌慌张地跑回来,回报说找不到翼国王上。

现在想来,她们应该也是这样受了惊吓,然后糊里糊涂地跑回来的,她们可能连慎德殿都没有去到,只是去了趟小树林而已。

晚晴十分懊丧,粗糙的树皮隔着衣衫弄疼了她,她闭上眼,感觉到树干虬结处睁开一双双窥视的眼睛,打量她,嘲笑她,它们看穿了她的内心——

原来,看似勇敢的她,其实和别的宫女并无二致,也会害怕,也会惊慌,也会临危逃跑!

虽然,她一直自认勇敢,自认独立,飞雪公主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那样地依托她、信赖她。

可其实,她不过也是个怕蛇、怕死的胆小女子而已,遇到困难和危险,她和别的女孩子一样,也只会撒腿就跑。

此行,她本是奉飞雪公主之命,去扮演一株救命的稻草,去找翼国王上闾丘羽给小公主赐名。

可现在,她这株稻草被风一吹,就一路狂奔,回到起点。

身后,一树之隔的飞雪宫里,那个一直叫她姐姐的飞雪公主正望眼欲穿,眼巴巴地等她回来,等她的消息。

就算她这根稻草无法救命,可总要复命的,她该怎样回复飞雪公主呢?难道也像之前派去的宫女一样,报告说王上太忙,自己见不到吗?

晚晴想起了自己对王太后的承诺。

送嫁队伍离开雪国的前夜,王太后拉着她的手,嘱托她代为照顾飞雪公主,王太后说着,老泪潸然,对膝下爱女不得不远嫁异国伤怀不已。

随后,王太后擦干眼泪,向晚晴解释了雪王上幼臣疑,唯有和亲一道才能让两国息戈相安,黎民免受战苦,自己做为一国太后,必须以国为重,以民为天,忍痛割爱。

那一晚,晚晴迎着王太后的泪光表示,自己有一颗忠于王太后、忠于飞雪公主的心,她一定悉心陪伴并照料飞雪公主在翼国的今后岁月,晚晴并感谢王太后将自己从苦难生活中解救出来的恩情。

那时的晚晴不曾料到,那一夜,她已在无意之中给自己布下一道难题,多年以后,她不得不在忠于王太后与忠于飞雪公主之间艰难抉择。

当年的承诺声犹在耳,此刻的她逃之夭夭,晚晴忽然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树洞一头扎进去。她顺着树干慢慢蹲下,双手捂住脸。

天空悄悄变了脸,收起不动声色,露出沉重表情。云层迅速垒筑起一座城郭,城头的大王旗几次翻卷后,漫天肃杀。

晚晴忽然站起,亦是一脸肃穆。她开始整理衣衫,整理头发,很快收拾妥当,只见她深吸口气,微一攥拳,迈开了步伐。

她背朝飞雪宫,走向相反方向——她决定重新穿越那片梧桐林。

这一次,她不再将自己走成稻草的样子,她的神情坚定而机敏,像极一只猫,一只谨慎、警觉的猫。

她步履轻盈,沿着石子小路行走,时缓时急,随时准备拔腿逃跑,但这一次,她会有意识地控制自己“逃跑”的方向,她要向前奔,往王宫东南方向的慎德殿奔,而不是回头跑回到飞雪宫去。

脚下的梧桐落叶渐渐多了,手掌般张开为她指路,晚晴的心越揪越紧,只觉眼前这一路金色,暗沉而布满杀机。

她停下来,定了定,收敛自己的目光,决定自此目不斜视,只看前路,不看两侧,自然也不去看路边的小树林。

她打定主意,任你再吓人的东西,我不看你,你怎么吓我?

那一刻,她让自己相信了,只要她不去看到那条蛇,蛇自然也不会看到她。

晚晴差点摔了一跤,就在她满脑子都是蛇和梧桐树时。她急急止步,才避免了就这样直直撞上去。

她最先看到的,是一双鞋,那时她正低头往前冲,想快速经过那片梧桐树林。那双脚忽然就出现在她面前的石子路上,杵在那里,还挡住了她。

那是一双靴子,靴子有些旧了,仍旧看得出是棕色反皮,大概是牛皮或者马皮,看上去大而沉重,如果下面钉两块铁掌,晚晴相信自己一定会看成是两只马蹄的。

可是,这么沉重的一双靴子,出现时居然无声无息,仿佛是一棵树,静静地长在路中心。

晚晴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男子,面沉如水,脸色像他的靴子一样铁青。晚晴看看左近,猜不出这个男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看到右手边的水塘,发现自己就在刚才落水的地方。

望一眼面前的男子,晚晴略一迟疑,还是把目光投向了左边,她发现这个男子的出现不仅没有吓到她,似乎还给她壮了胆,她要再看一看那片小树林。

第三百一十七章 借君剑使

晚晴大胆地将目光朝路边看去,果然,那片梧桐树林就在不远处,离石子路二十来步。

梧桐树林不大,放眼一下子就可以望穿整个林子了。

晚晴眼睛在树林里寻寻觅觅,默默搜索了一番,但是,她既没有看到那条蛇,也没有看到那支青色的竹子。

晚晴的心不由大定,在她心里,蛇总是要比人可怕的,虽然面前这个陌生男子的脸色也并不好看。

晚晴这一切,都被陌生男子收在眼中,他嘴角浮起一丝似笑非笑。

晚晴注意到男子手中拿着一条软鞭,背上还斜插着一柄长剑。看着他的脸,和他嘴角的笑,晚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看来,你想再死一次!”男子的声音也冷得似水。

晚晴一愣,看看他手中粗糙的软鞭,忽然明白过来,刚才是此人救了自己!

她不由面色绯红,想起自己竟以为是蛇救了她呢,简直荒唐!

她赶紧敛眉低身,盈盈一福,就要拜谢救命之恩。忽然,她定住了,她看到那人腰间有个布袋,袋子里有东西在蠕动。

“这是什么?”晚晴几乎跳了起来,指着那个布袋问。那人却不答,别过脸去,望向别处,面色却微微红了。晚晴愣怔片刻,恍然大悟。

是蛇!

难怪她觉得那人脸上的表情似曾相识呢,原来是他的笑,他的笑就像刚才那条蛇,简直一模一样!

促狭!

嘲弄!

满眼戏谑!

一肚子坏水!

原来,一个动物养久了,是连笑都会与主人相似的!

就像她小时候养的雪橇狗,邻居就总说狗狗拱雪球时脸上的表情像极了她。

晚晴恍然大悟的还不仅这些,她明白了此前有宫女外出,然后魂飞魄散地奔回来,大喊有蛇、有蝎子、有三尺长的蜈蚣等,当时大家还说一定是看花眼了,堂堂翼国王宫,怎么可能有这些毒物!

如今才知道,这些毒物原是专为飞雪宫人预备的!

这一下子,晚晴不由来了气。

她心想,我们这些雪国来的宫人宫女,不过是些奉了主子命跑腿的小角色,犯得上要这样对付我们吗?这翼国王宫的手段也太卑劣了!

晚晴不由鼻子一哼,不屑地瞟一眼对面男子,说道:“我发现你们翼国男人打仗不行,有一样倒是挺行的。”

男子转过来脸来,望住晚晴,剑眉挑了挑,算是回答,也算接问:哪样?

“装神弄鬼啊!”晚晴立马接了话,“你们打不赢雪国男人,却来欺吓我们这些女人!”

男子脸上已明显有了怒容,手往肩后一掠,握住了剑柄。晚晴殊无惧色,跨前一步,笑道:“请问壮士,小女子可否借壮士背上三尺宝剑一用?”

晚晴的笑有些妩媚,又有些神秘,男子不由一愣,不知晚晴此话何意。只见他剑眉又是一挑,似乎在问:干什么?

“前面若再有人装神弄鬼,我就一剑砍了他!”晚晴忽然变了恶狠狠的表情,咬牙切齿道,“我今天就要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看谁还敢拦着我见王上!”

晚晴个子高挑,此刻说着狠话,逼上去,已能从对方瞳孔里看到自己。

她发现男子的眼眸是淡黄色的,比一般人的颜色淡很多,淡得很柔软、很柔软。

晚晴愣了愣,突兀地问:“你是谁?为什么没有穿侍卫的服装?”

只是瞬间,男子已退后三步,面色也已沉静如水,手离开了剑柄。

他沉默地看几眼晚晴,手臂忽然向上一扬,那条软鞭被他一抖,竟一圈圈散开,化成一条长索,直向空中钻去,足有数丈之长。

绳索尽了,男子的手离开绳索,绳索竟不掉落,像是空中有人扯住了它的另一头。

晚晴大为好奇,歪着头向空中望去,只见云翳层叠,看不到绳索另一头。

她正要上前摸一摸绳索,男子忽然一拍腰间,布袋的口就开了,一条青蛇从袋中直窜而出,缠绕绳索而上,转眼就入了云层。

正是晚晴先前在梧桐树林看到的那条青蛇!

晚晴没敢再动弹。

男子忽然朝她一笑,纵身一跃,也抓住了绳索,慢慢地、慢慢地,也攀援去了。

晚晴已被眼前这幕惊呆,过了好久,那条绳索还在空中垂着,晚晴试着伸手碰碰它,绳索就轻轻荡了起来,上面竟然空无一物。

晚晴大惊,正待细看,绳索却向上缩去,片刻后,已彻底没入云层。

晚晴仰着脖子望了很久,终于确定绳索、蛇和背剑的男子都再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了。

她定定神,想了一会,依旧不明所以。

她重又开始迈步向前,脚下缓缓地走着,心中却一直萦绕着那个陌生男子。

他就这样来无影,去无踪,消失不见了。

兴许,他刚才就是从天上来的,现在,才又向天上去了。

晚晴不由又向空中望了几望,天空依旧除了一层一层的云朵,什么也没有。

晚晴想起他身后背着的剑,那把剑曾有瞬间出鞘半尺,她当时看得很清,那把剑绿莹莹的,是一把蛇形剑。

晚晴一路出神,恍恍惚惚,晃晃悠悠,忽然之间,一下子看到前面一片雕梁画柱在前、飞檐翘角。

她蓦地醒觉——自陌生男子上天后,她竟一路顺利,现已来到慎德殿外。

慎德殿的门关着,门口站着个瘦瘦的小黄门,双手拢在袖中,耷拉着头打盹,单薄的身子在冷风里瑟索,像一株随时会被刮倒的小树。

“请问公公,王上在么?”晚晴上前打问。

小黄门闻言,翻翻眼皮,见是晚晴,摇了摇头,算是回答,旋即又阖上双眼,继续打盹。看着小黄门瘦削的脑袋在细窄的颈上摇晃,晚晴真担心它像一片树叶般被风吹掉下来。

“看来,只能在这里等了,王上要坐这闾丘家的天下,总不会连慎德殿都不来吧,这里可是他每日要批奏折的地方。”晚晴这么思量着,轻轻踱开步子,在距离小黄门十多步外站定,开始静静等候。

第三百一十八章 王请赐名

天空昏暗了许多,暗色云层渐渐全部抢占了天空。

晚晴仰头望去,只觉眼前这灰暗的背景映衬着慎德殿,愈发显得慎德殿高大阔远,殿檐如巨鸟展翅,御风而扑,杀气隐隐。

大地上,殿前的青石板路从远处逶迤而至,在殿前停下,与殿檐遥向互望,眼前仿佛一场青蛇与黑鹰的对决即将爆发。

慎德殿已有百年历史,闾丘氏数代君王在此呕心沥血,经营翼国,殿前这条石板路,更是曾迎来送往多少风云人物,晚晴不由心生感慨。

有一丝清凉的风掠过,晚晴觉得脸上一凉,是要下雪了么?

晚晴心里欢喜起来。这是会颍城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从故乡来,晚晴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嗅了嗅,从这清冷的风里,嗅出了故乡的气息。

云层越压越低、越来越沉,随时都会堕地的样子,晚晴看到,青石板路上出现几个人影。

来人越来越近,晚晴已能看清,来人正是翼国王上闾丘羽!

随行其后的是翼国赫赫有名的“风雨雷电”四侍卫,以及随侍闾丘羽多年的戚公公。

最前面开路的是“风雨雷电”四侍卫中的程风、徐雨,二人年纪也都近五十了,王上闾丘羽披一件黑氅在他们后面不远处行着,身旁的戚公公为王上闾丘羽撑着一把黄绢伞随行,他比闾丘羽整整矮了一头,已年近六十了,殿后的是“风雨雷电”四侍卫中的董雷、霍电。

王上闾丘羽大步流星,他的左袖管空了一截,袖管随步伐在身侧摆动。

闾丘羽左手自手腕以上断去一截,关于这段故事,晚晴曾有所耳闻,据说,当年闾丘羽失去这条手臂时,年仅十五岁,尚未登极,还是翼国的五殿下。

翼国上下当时为了五殿下闾丘羽失臂之事,爆发了全国规模的游行示威,局部地区甚至衍生成暴乱。

这件事不仅翼国家喻户晓,就连雪国的很多人也都略知一二。

如今,闾丘羽已年近中年。远远望去,清瘦挺拔,鬓着轻霜,像极一管寒霜中的劲竹。

在他身后,瘦小的戚公公一路小跑,几次举着伞想为闾丘羽遮风,却总是追不上闾丘羽的步伐。

晚晴被这幅情景逗笑,于是,悄悄在心中悄悄画了一竹一笋,做为这对主仆的写照。

晚晴迎至石板路侧,裣衽行礼,等待闾丘羽经过。闾丘羽却对晚晴视若无睹,经她身边大步而去,并不停留,好像晚晴只是路边的一块假石。

眼看闾丘羽就要进入慎德殿了,晚晴急追几步,在闾丘羽身后高声禀告:“奴婢奉飞雪公主之命,来请王上示下小公主殿下的名字。”

闾丘羽突然加快了脚步,直入慎德殿,戚公公赶紧跟了进去,“风雨雷电”四侍卫守在殿门两侧,挡住了试图入内的晚晴。

原来守殿的小黄门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下,长廊外只剩了焦急的晚晴和面色冰冷的四侍卫。

慎德殿里,戚公公边为闾丘羽解下黑氅,边说:“王上,北关周将军的军报和雪国使节萧凡呈递的雪国国书都在案上了。”

闾丘羽急切地拿起案上的两封信件,问了戚公公一句:“北关情况如何?”,然后先拆了标有北关的信。

“听送信的军卒说,雪骑还是在关下集而不攻。”戚公公谨慎地回答。

闾丘羽浓眉锁了锁,在乌木案前坐下,开始阅读将军周却从北关发来的军报。

戚公公忙着捅火炉,想让房间更温暖些,他温了壶清水到火炉上。

闾丘羽看完北关军报,发了会儿呆,伸手拆开了另一封书信,那是雪国发来的国书。

炉上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热气袅袅而出,戚公公冲洗过细嘴瓷器茶壶,准备泡茶。

“欺人太甚!”闾丘羽忽然怒喝一声,一拳砸在案上,惊得戚公公差点摔了手上的茶叶罐。

半个多月来,雪国一天一封国书向闾丘羽施压,同时派出精锐雪骑集结翼国北关下,天天跑马示威。

据北关军报说,雪国士卒甚至脱了战靴、解下铠甲,在北关下架起篝火烤肉喝酒,唱歌跳舞,扬言只要雪国王上夹谷幼淳一声令下,雪骑定在两个时辰之内把青色的狼尾旗插上北关城头。至于翼国的鱼骨旗嘛,当然只会从北关城头一头栽落,粉身碎骨了。

闾丘羽这些日子接阅这些战报,次次都气得肺都要炸了,他恨不能一声令下,开关迎敌,将雪骑餐肉饮血。

可是,现在的翼国根本没有力气打仗,五年前与雪国的那场大战几乎耗尽了翼国全部国力,翼国至今还没有缓过劲来,所谓英雄气短,就是指闾丘羽目前的状态。

看着雪国国书上夹谷幼淳歪歪扭扭的落款,闾丘羽气恨难消,心想,那夹谷幼淳不过是个十岁的黄口小儿,连自己的名字都还没有写周正,自己一介七尺男儿却要受这个娃娃欺负!

闾丘羽想起五年前,夹谷幼淳初登宝位,年仅五岁,可谓是乳臭未干,自己却还是不得不屈服于他,签订了和亲条款,迎娶雪国长公主飞雪公主——夹谷幼淳的姐姐夹谷梅清。

一想起和亲这件事,闾丘羽更是气闷无比,他一把抓起雪国国书,揉成一团砸了出去,转而又一脚踢飞了座椅,撞得房里一片“乒乒乓乓”声。

慎德殿殿里殿外陷入一片安静,铁炉里的柴火却突然“噼噼啪啪”爆响起来,又把戚公公吓一跳。他正要上前查看,闾丘羽已一掀帘子,冲出慎德殿,戚公公赶紧放下手中茶叶罐,扯了黑氅追出去。

慎德殿外,云更低,风愈疾,晚晴正在殿外徘徊。闾丘羽冲出来,晚晴正好挡在路上,闾丘羽差点一头撞在晚晴身上,幸好他刹足得快,才立定住。

戚公公这时追了上来,趁机为闾丘羽披上黑氅。

闾丘羽猛一抬头,看清挡在自己前面的人,竟然还是刚才那个飞雪宫的宫女。

第三百一十九章 会呼吸的棋子

翼国王上闾丘羽憋了一肚子的火突然就爆发出来:“你怎么还没走?小公主的名字还需要孤王示下么?不是和四殿下一样,还没出世就已经有名字了么?不叫雪某,就叫某雪,连你们长公主嫁入翼国五年了,你们不还是称她为长公主、飞雪公主么?!孤王封的宁妃你们不叫,赐的宁香宫,也硬生生被你们改成了飞雪宫!你回去告诉你们的飞雪公主,小公主的名字随她起吧,无需问孤!”

闾丘羽说毕,一甩大氅,拂袖而去,氅襟差点甩到晚晴脸上。

闾丘羽一行去很久了,晚晴还没能从吃惊中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闾丘羽离去的方向发呆。此前消失了的小黄门,不知何时,又已回到殿外,重新将自己站成一株小树,开始闭着眼打盹。

又过了好久,晚晴才慢慢相信了这个事实——传闻中那个一向彬彬有礼、克己谨让的翼国王上闾丘羽,适才竟对自己这个小小的宫女大发雷霆。

这其实关她什么事嘛!她不过是奉命前来,传个讯息问个话而已!

再说了,难道当爹的给孩子起名字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怎么普通人家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到了这异国王宫就能变得这么复杂要命呢!

适才在长廊外等待时,晚晴还曾试想过,自己应该对闾丘羽发一发火。她本来已经打算好拿出“舍得一身剐”的精神,申斥一番这个狂傲的王上,这个不肯为亲身女儿赐名的凉薄父王,斥词她已打好了几句腹稿,更多部分则准备视情况临场发挥。

可晚晴万万没有料到,翼国王上闾丘羽竟然先她发起了火,看着闾丘羽愤怒痛苦的神情,她反而因为吃惊忘了发火了。

王上在气头上,就算赐名,也别指望能有什么好名字,这名字不赐也罢!晚晴这么一想,决定回飞雪宫复命去。

她慢吞吞往回走,回想刚才闾丘羽的莫名之火,心里颇为不齿——堂堂一个王上,怎么可以这样嘛!给小公主起个名又不是什么难事!

比如,雪烟这个名字就很好听啊,闾丘雪烟,雪花像烟花一样开,烟花一样散,美丽来去,自由绽放,多美的名字啊!

晚晴想,王太后和飞雪公主一定会喜欢雪烟这个名字的!

晚晴回到飞雪宫时,已是午后时分。宫人们已用午膳完毕,大多已休息。晚晴随便扒拉了几口剩饭菜,有宫女问到晚晴的斗篷,晚晴不愿说出自己落水、斗篷掉进池塘的事,于是支吾过去。晚晴又磨蹭了好一会,才去给飞雪公主复命。

“飞雪公主”樊龄柔还在圆台前打谱,竟没有注意到晚晴已回来。正在玩耍的四殿下闾丘雪健倒是发现了晚晴,小嘴一咧,就要叫她,却见晚晴摇着指头示意他不作声,他就乖乖地安静了。

晚晴于是悄悄站到樊龄柔身后,看“飞雪公主”樊龄柔打谱,或者说,是看樊龄柔发呆。

根据五年来的观察所得,晚晴相信“飞雪公主”樊龄柔其实谈不上爱好围棋,更谈不上擅长围棋。入翼五年了,樊龄柔的围棋水平一直停留在死活、手筋、定式等这些基本的入门功夫上,只能蒙一蒙那些不懂围棋的门外宫女。她每日所谓浸淫棋艺、专心打谱,戳穿了,不过是对着棋盘发呆而已。

此刻的“飞雪公主”樊龄柔,眼睛盯着棋枰一角,正在对着一块将死未死的棋发呆。是的,只要再落一子,这一块棋就可以被提走了。“飞雪公主”樊龄柔眼神黯然,她想到了自己,她又何尝不是只剩一口气的棋子呢?

生于乱世,普通人家的女子注定要被碾碎成泥,可王侯将相的女儿又好到哪里了呢?逃脱尘埃命,却躲不过棋子劫,自己这个所谓的雪国公主就是最好的证明。若说不幸中还有万幸的话,就是自己这颗棋尚有一口气在,尚未被人提走,尚可以呼吸。

——呼吸

——从进入飞雪宫的第一天起,她的使命就是呼吸,凭着最后一口气呼吸

——春天,在桃树下呼吸,看桃花飘零

——冬天,在梅树下呼吸,看梅花飞舞

——夏雨秋风里,一天天、一点点、一口口地呼吸

——直到窒息

——直到死去

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晴天霹雳到来时的情景。和亲!她要代替真正的飞雪公主前往翼国,嫁给翼国王上闾丘羽进行和亲!

樊龄柔不敢接受,不能承受,却失音一样无法开口,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落下。“太后”,她不知道这两个秤砣般沉重的字,当时是怎样冲出她的双唇的。两个字甫一脱口,王太后就拧着双眉望过来,目光如炬,灼烧她的双眼,等到王太后再重重地“嗯?!”一声,她已经跪下,哽咽而出的四个字是“领旨谢恩”。

她怕王太后,就像秋叶惧怕霜风的相逼,她迫不得已,为了父母家人,跟随王太后入宫,摇身一变,变身为飞雪长公主佟谷清。可这样尊贵的身份并不能给她增加任何胆量。

每次王太后咆哮,不管事情是否与她相关,所有人里,那个最慌张、跪得最快的,从来都是她。她的胆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被吓破的,双膝也生来就比别人柔软。

她像一只皮偶,随便被扯扯线,就马上东倒西歪,她的花容每天都会在失色里再失色,直至苍白。

宫里的教习太监申斥鞭打做错事的宫人,她一定是那个捂着耳朵躲在桌子下,浑身发抖的人,仿佛被打的人是她。管教的嬷嬷针扎扭掐那些宫女,她的惊叫声比被掐被扎的宫女还要响亮。

她小小的心里满满装着的,只有一个大大的“怕”字。

对于这场政治内容的婚嫁,她不敢说“不”,她知道这个字有多么沉重,多么锋利,这个字只要一出口,当有多少人的生命轻如鸿毛。

她身为一介蝼蚁,她自己,包括父母亲人的死生都由他人掌控,遑论婚嫁。以飞雪长公主的替身远赴异国和亲,她能做的,不过只剩了领命而已,哪里能侈谈愿不愿意。

于雪国王太后萧眉来说,那不过是一场恩赐,与平日的赐茶赐饭无甚二致,而与她这个领受者来说,只剩了欢喜谢恩的权利。

第三百二十章 她是一只罪恶的鸽子

这一切的回忆,这一切的自伤自怜,让“飞雪公主”樊龄柔忍不住落下了泪来。一串泪珠跌落棋枰上,水花四溅。

看着眼前的“飞雪公主”樊龄柔,看着她的泪花溅落在棋盘上,晚晴的心不由一阵阵纠结得疼,她的眼泪几乎忍不住也一起陪着樊龄柔掉了下来。

晚晴眼前的“飞雪公主”樊龄柔孱弱得像一豆灯影,任何人只需轻轻吹一口气,就可以熄灭她。

一想到“飞雪公主”樊龄柔的眼睛,晚晴就觉得好痛,她不清楚,是怎样的经历,让飞雪公主的眼睛,携带了永世的惊慌和无助。

可怜的长公主!

晚晴无法阻止自己内心用“可怜”一词来形容她的主子。

五年了,在晚晴心里,飞雪公主始终是个孩子,是那个初入翼国时十四岁的少女,没有变过,也没有长大,无论何时何地,这个可怜的孩子永远像只草丛里的蚂蚱,时刻准备着在惊吓中跳起。

翼国王上闾丘羽的指责重回晚晴耳际,说孩子的名字不是雪某,就是某雪,让飞雪公主自己给小公主起名,好像这一切都是飞雪公主的罪责似的。

晚晴心里替飞雪公主鸣不平起来,她真想对翼国网上闾丘羽说,有本事你就派兵与雪国再打一仗啊,或者派人和雪国王太后直接交涉啊,这样在宫里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再说了,将宫名由宁香宫改为飞雪宫,弃闾丘羽封赐的宁妃不用,依旧称飞雪公主,将王上赐给四殿下的名字强行换一个“雪”字,由闾丘行健改为闾丘雪健……这些事其实与飞雪公主毫不相干,都是雪国王太后的懿旨。

飞雪公主不过是顶着和亲条款,为两国之和平,远嫁异乡的孤弱女子,可到头来,两国的怨怼,两国的奋争和冲突,这一切后果,却要由她一个人来承受。

人们总以为,只有战败国的女人才会被轻贱,来自战胜国的女子必定尊荣无限。可事实却是,无论胜败,政治婚姻面前,女人永远是弱者,是累累伤痕的背负者,连生下的孩子都要连累着遭受冷遇,甚或羞辱。

即便闾丘羽只是个败国之君,但小公主不获父亲赐名,就等于没有得到认可,就不能昂首活在这世上,闾丘雪烟或其它任何一个美丽的名字,都只能和她隔空相望。

许是觉得有些冷了,“飞雪公主”樊龄柔的肩头忽然一抖,她从发呆中醒过神来,就看到了站立着的晚晴。樊龄柔一下站了起来,她热切地望住晚晴的眼睛,希望从中看出什么。

晚晴不忍直视樊龄柔,她垂下头去,心中犹豫再三,最后终于还是盈盈一福,向“飞雪公主”樊龄柔轻声道:“回禀长公主,奴婢也没能见到王上。”

晚晴说这话的时候,不敢看“飞雪公主”樊龄柔的脸,她完全能想象出此刻樊龄柔脸上的表情,是失落,是绝望,是痛苦,是无助

此前每一个被派去请名的飞雪宫的宫人宫女回来回复时,“飞雪公主”樊龄柔都是这样的表情,晚晴已经亲眼目睹过很多次。

听了晚晴的回报,“飞雪公主”樊龄柔愣呆呆地站着,很久都没有说话。

这一次,王上依旧避而不见,于她来说并不意外,可“飞雪公主”樊龄柔内心依旧无法承受。她强自撑持着,朝晚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掩饰着踱去摇篮边,查看摇篮中的小公主。

小公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虽然被包裹在襁褓里,小腿却不停地蹬着。看到母亲,小公主突然咧开无牙的嘴巴,“咯咯”地笑了。那一刻,午后的时光不为察觉地出现片刻停伫。

“飞雪公主”樊龄柔的泪一下子扑簌簌而出,落在小公主的襁褓上:

——王上为什么不肯给小公主赐名呢?之前的四殿下他不是就给赐名了么?是因为小公主是女孩儿么?可王上他只有这一个公主啊!

——是因为王太后派兵吗?听说北关下全是雪国的兵。可那也是因为王上不肯赐名呀,只要王上赐个名字,雪国的兵不就可以撤了吗?

——真的会打么?不可以不打么?真打起来的话,我是属于哪边的人呢?四殿下和小公主又算是哪边的人呢?我们该支持翼国还是雪国?

——王上他原本是很好的人,他应该也很爱孩子的呀!

至于王上闾丘羽心里对她这个“飞雪公主”怎么想,樊龄柔不敢问,也不敢想。如今的她,虽说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她找不到做母亲的安详感,找不到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的幸福感。

安详和幸福是签着别人名字、属于别人的东西,她哪怕只是动一动心思,念想一下它们,都觉得自己是在偷,在窃。

“飞雪公主”樊龄柔从来不认为,翼国王上闾丘羽会因为她的孩子,留着她这颗眼中钉不拔,她也不指望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弹弓会放过自己。

樊龄柔心里清楚,在二殿下和很多翼国人眼里,她和那些被弹弓射杀的鸽子一样,也是一只罪恶的鸽子,任她内心多么纯白,她的身份决定了她不为人接纳,决定了她是那么多人的仇敌。

樊龄柔知道,她迟早都有被射杀的一天,像那些鸽子一样。时间只是迟早而已,她原先以为,只要她代替真正的飞雪公主佟谷清嫁到雪国来,就可以挽救父母家族,可是来到翼国后,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连自己的生存都保障不了了,而且,不知不觉间,她还又多了两个需要保护的孩子。

可是,她是一只自己生死不知何时的鸽子,如何能保护得了这么多人呢?现在,是连个名字都为孩子讨要不来。

在这遥远的翼国,在一呼一吸都能感到敌意的地方,“飞雪公主”樊龄柔不知道自己有谁可以依靠。即或是送鸽子给她的、和她有过肌肤相亲的王上闾丘羽,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被黑暗淹没前,是不是可以抓住他的一角衣襟。

第三百二十一章 君自故乡来

内心里,“飞雪公主”樊龄柔知道,对于翼国王上闾丘羽,她没有资格去爱,也没有资格被爱。

即使与闾丘羽衾枕之间彼此淹没的那一刻,樊龄柔也从不敢奢谈爱与不爱,甚至连一念的念想也不敢有过。

就像今日这样风雪将临的天气,她作为闾丘羽的王妃,甚至连为王上披一件外衫的资格都没有——她的地位,甚至不如一个翼国的普通宫女。

“飞雪公主”樊龄柔曾经无数次地自问:她是什么?

这个问题,她也无数次地自答过:

——白天,她是一株会呼吸的树,年年自生自发,自凋零;

——夜间,她是一支风中之烛,任谁一声叹息,就可以将她吹灭。即或灭了,也不会有谁发现,殿里少了她这支蜡烛。

五年了,“飞雪公主”樊龄柔在翼国没有朋友,飞雪宫就是她的全部天下。不仅是她,整个飞雪宫的人除了和一起来自雪国的这些宫人交往,大家都没有飞雪宫外的朋友。没人敢靠近他们,没人敢和飞雪宫的人说话,更遑论和他们亲昵。

翼国王宫上下,除了那些花花草草,没有谁敢正眼看他们一眼。那些宫人宫女,谁若是和飞雪宫的人走得近乎的话,通敌卖国的帽子就离他的脑袋不远了,那顶帽子不仅能把人压扁,还能变成刀要了他们的命。

而另一个方面,和飞雪宫的人接触时,若是不小心开罪了这些战胜国的人,就等于开罪了雪国,弄不好是要引起两国兵戎相见的,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

譬如,二殿下闾丘闵幽当年用弹弓打飞鸽的事件,一传回雪国,王太后立即派人诘问闾丘羽,闾丘闵幽被禁足一年。对飞雪宫的人结交和冒犯,都是魔鬼之路,只有远离他们才是明智之举。

当年,四殿下的名字被王太后强行置换一个“雪”字,改为闾丘雪健,樊龄柔明知此举无异在焚烧自己的火堆上浇一桶油。可她除了听从和接受,又能如何!

若不是雪国王太后此后多番书函训问,又委托雪国驻翼国国馆使节萧凡多次交涉,翼国王上闾丘羽恐怕连飞雪宫的门都不肯再踏入,让飞雪宫真的成为漫天飞雪的冷宫。

如今,小公主已出世三个多月,翼国王上闾丘羽未曾探视过一次,连名字也不肯赐,孩子的名字就这样空着,等着叫闾丘雪某,或者闾丘某雪。雪是他们的宿命,王上的赐字是对她的认可。

小公主的宿命早已经到达,王上闾丘羽的认可却还没有出门。

此刻,望着摇篮里的小公主,望着自己十月怀胎、却连个名字都得不到的孩子,无助感、凄凉感笼罩了“飞雪公主”樊龄柔,她不敢再看小公主,转身走到窗前,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

那里,黑云正在堆积,青色的天空像一只巨鸟,张开硕大的羽翼贴近大地,早已膨胀的云层在这种挤压下越发不安起来。大地与天空之间,狂野的风东突西撞,无情地撕扯着一切。院子里的花枝树叶、石桌石凳似乎都逐渐慌张起来。

要下雪了么?樊龄柔心中一动。那是来自故乡的雪啊!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还有门前的柳、檐下的燕、池里的鱼、园中的菊……

窗外的景物随着一阵狂风的扑袭,在“飞雪公主”樊龄柔眼前变得一片迷蒙。

从慎德殿悻悻而出的王上闾丘羽直奔霆钧阁,气结郁闷之时就登霆钧阁望远,这已经成为闾丘羽多年来的习惯。

气恼的闾丘羽到达霆钧阁入口处时,仍不忘朝着看阁的陆公公欠身致意,陆公公亦欠身还礼。闾丘羽朝霆钧阁顶而去,陆公公在闾丘羽身后看着闾丘羽的背影,目光中满是担忧。闾丘羽进去霆钧阁不久,戚公公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

一个王上闾丘羽逆风而行,踩着霆钧阁阔大的青石台阶盘旋而上,近两百级台阶,他几乎一口气登顶。

此时,雪还没有落下,风的鼓点伴着远山的回应,越来越狂放,四野的呼啸挟着天宇的雷霆之威,层层叠叠压向人间,平台中央的青铜巨钟为风所荡,发出金属般的铿锵声,如金戈铁马,王宫中所有的殿宇都似已不堪重压,开始低低地喘息、咆哮。

没有人可以挑战天,哪怕他是天之子!这是风的想法。

压垮一切,传我之威!

驻步于霆钧阁顶呼啸的风中,闾丘羽胸中的怒气终于摇曳而尽,代之的,是疼痛之情、羞辱之感和对自己的愤恨之心。自己做为堂堂一国之主,竟会迁怒于一个宫女!

是的,迁怒!闾丘羽痛苦地闭起眼睛。

回想刚才自己对飞雪宫那个宫女的兜头谩骂,王上闾丘羽顿觉羞耻不堪,他闭起双眼,神情痛苦。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正变得疯狂暴躁起来,少年时仗剑狂歌、吞吐天下的豪情和信心已东随流水,被命运揉捏过的自己,心中只剩了无能无力感,无能感。

狂风吹着闾丘羽的大氅如帜飞舞,他的鬓发已经蓬乱,棱角和纹路一起在他脸上纵横出岁月的沧桑。

翼国虽已疼痛之极,雪国却并不就此知足。自从飞雪公主入翼,五年来,雪国的书函就雪片一样接踵而至,平均半月不到,就有雪国的一封函件送来,逼闾丘羽废后,改立飞雪公主为翼国王后。

今天在慎德殿被闾丘羽揉成一团扔掉的雪国国书,已经是第一百一十六封催他废后的书函了吧?闾丘羽想,五年来,他钱粮也付了,和亲的女人也做了,甚至连最爱的人——王后周致也很久没再晤面了,所希望的,不过是雪国还能给自己一点点呼吸的空间,给王后一点点仁慈的保留。

可是,饕餮是从无满足的吧,雪国那个狠毒的老太婆根本就是饕餮再世。她一封封国书相逼,逼自己从周致手上拿过后印,献给飞雪公主。而今,更是陈兵北关,进行赤裸裸的相逼。

真是欺人太甚!闾丘羽气得浑身发抖。

第三百二十二章 化雪而去

想起雪国王太后萧眉的相逼,闾丘羽内心的苦痛愈发炽烈。

他承认,他曾经向前来交涉的萧思承诺过,第一场雪,今冬第一场雪之后,废后的事情再做商议,可那不过是虚以为蛇。

今天,雪还没有落下,雪花还在云层中孕育,甚至还不知道会不会落下,雪国的书函就又到了,催促自己兑现诺言,催促自己废后。

这封书函曾在雪国国馆里等了很久吧,只等第一场雪降临。

闾丘羽想,自己一天天拖,一年年拖,也许事情能有转机,却终于没能等到任何转机的机会。闾丘列祖天上有灵,若知道自己竟沦落至此,被雪国掐着脖子呼吸,定会大恸失声,痛斥自己这不肖子孙。

生于乱世,黎民众生只能蝼蚁般苟且,而自己,所谓王者,也不过是个蝼蚁之王!而蝼蚁之王,不过还是一只蝼蚁罢了!

闾丘羽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凭风刀割过他的面庞。他几乎能看到,自己正被即将到来的这场雪逼疯。

忽然,一点冷意栖上鼻尖,他心中一凛,双眼豁然睁开,他真的看到几丝雪线正飘然而下。

第一场雪降临了!闾丘羽在霆钧阁上呆若木鸡。渐渐地,雪越来越大,终于一朵一朵地开成了花,飘絮一般,越来越多,天地间,像有匹巨大的丝绢相连。那丝绢柔软地飘摇,美丽而轻悠,上面绣满一朵朵银色的花,它们闪亮着,嫣然而笑。

闾丘羽伸出手,去接舞蹈着的雪花。他伸出的左臂有半截空管,垂落的袖管像舞人的水袖,迎风荡漾。他的右手平铺空中,几朵雪花像纯洁的鸽子在他掌心一点,随即化去。好美的雪!只是,人间那些拿刀者,有时也是美丽而含笑的。闾丘羽惨然而笑。

想起这些,闾丘羽缓缓步向平台尽头,那里有一间巨大的房,房门上方的石头上刻着两个字“翼飞”。已在他身后立了一会儿的戚公公见状,抢快几步,走到他前面,为他推开房门。

这是一间挂满各种翼装的房间,房屋两壁开窗,通透明亮,屋子四角还挂着四盏长明灯,这也是闾丘涯定下的规矩,翼装房必须常亮。房间非常开阔,地板上矗立着二、三十具木支架,每个支架上面撑着一件翼装。

这些翼装从用料、到装饰、到形状、到颜色,各自不同,大小、尺寸也不一,有的明显看是小孩子的尺寸,除了个别几套是因为有纪念意义而保留的翼装,看上去比较陈旧,大部分翼装都还很新,应该都是近年制成的。

有件星星装的翼装亮闪闪的,格外引人注目,这个五角金星装正是闾丘羽登基并大婚当日翼飞行的造型。

闾丘羽分明记得自己从空中滑落时,周致仰望着他的欢喜面容。

后来,周致告诉他,她曾梦到一颗金色的大星星坠落怀中,被她抱了满怀,结果,第二天,他就上门求亲了,更想不到的是,他婚礼上给她的惊喜造型就是梦中的那颗金星。

闾丘羽缓步踱到一件金色的蜜蜂装前,站着不动了,目光渐渐深情柔软起来。这是他和王后婚后不久,他送给王后周致的翼装。他耐心地一点点教会她翼飞翔,他们一起飞翔过多少快乐的时光啊。而这些快乐的时光,已经蜂鸟一样飞走,一去不回了。闾丘羽忍不住有些恍惚出神。

半晌后,他终于回过神来,来到几件挨着摆放的翼装前,一件小的虎头装是三殿下的,另外两件男装,仙鹤装是世子的,鹰隼装是二殿下的,精灵装是长公主的,而两件缀满红心的闪片情侣装,则是长公主特为他和王后周致准备的,这是去年三殿下闾丘云在开府祭祖时,长公主为大家设计准备的、用来飞行庆祝的翼装。

闾丘羽借口事务繁忙,没有参加,他当时孤零零地站在慎德殿门口,远远看着红心的周致拉着老虎头的三殿下,从霆钧阁顶楼徐徐降落,接着是白色的世子、黑色的二殿下,还有淡蓝色的长公主。

那么快乐的日子,他却不能分享,只能远远看着。他有什么面目见周致呢?

忽然,闾丘羽开始解脖子上拴着的大氅系带,戚公公一看,急了,赶紧上前扯着闾丘羽说:“王上,飞不得!您已经很久没有飞过了!今天风太大,方向不好掌控,不能飞啊!”

但是,闾丘羽毫不为所动,摘下大氅塞在戚公公怀里,随后开始束袖口、扎裤管,接着走到一件白色的、六瓣雪花状的翼装前开始穿。戚公公再不言语,报了大氅,转身就跑。

闾丘羽穿好翼装,步出房间,回到平台,沿着阁顶角落的一段台阶,上到一个高台。那是霆钧阁始建之初就搭好的、专供翼飞行的跳台。

大风如旗,呼呼漫卷,像要将闾丘羽一卷而去。闾丘羽站在高台上四望,远处的山峦,近处的亭台楼阁,甚至整个会颖城,一下子变得那么渺小,它们携带的数百年时光,恍惚只是眼前的轻轻一纵。

翼飞行,一纵之间轻自我,亦轻天下。这是闾丘羽喜欢翼飞行的原因,短暂的滑翔是他唯一可以放纵自己的时光。

闾丘羽缓缓张开双臂,风有些大,他的左臂受过伤,又断了一截,想要掌控平衡,格外费力一些。

闾丘羽深呼吸一口,纵身跃下,立即就被一阵大风一裹,差点失了平衡,他拼力张臂控制,总算没有倾斜。双臂稳稳地张开,双腿也全力蹬直,向下徐徐滑去。

有一刹那,他忽然想放弃控制,任狂风吹他,任翼装翻飞,就此失去平衡,翻滚跌落而去,像第九代及第十三代王那样,从此解脱。

这时,雪花已经开始大了,一朵一朵飘在闾丘羽身边。闾丘羽张开的雪花翼装,让他看上去成为天空最大的一朵雪花。

闾丘羽听到那些雪花贴在他的耳边,对他耳语:“下雪了,翼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泪水一下子涌出闾丘羽的眼眶,他神情悲愤,仰头大喊:“苍天,让我化雪而去吧!”

第三百二十三章 传孤口谕

此时,戚公公已经抱着闾丘羽的大氅跑下霆钧阁,正气喘吁吁,仰望空中。

戚公公虽然自幼入宫,到闾丘羽已经是跟随了三代翼国王上,却因天生畏高,始终没能学会翼飞行。

戚公公忽然听到闾丘羽在空中嘶喊了一句什么,他赶紧一手拢住耳朵,想努力听清闾丘羽喊什么,恰值一股大风“呼”一下吹来,闾丘羽的声音一下子就散了,他始终未能听清闾丘羽喊了什么。

闾丘羽已经开始贴着地面飞行了,终于,脚尖碰到了地面,开始奔跑,并慢慢减速,戚公公在后面追着他跑,等闾丘羽完全慢步下来,戚公公正想上去扶他一把,就听闾丘羽道:“传孤口谕,今晚夜宴瑞香宫。”

这一声如惊雷般炸响在戚公公耳边,令他猛然停住了脚步,他眼中满是惊恐地望着闾丘羽。然而,他只能看到闾丘羽白色的背影,冰凉的世界衬着他雪花翼装,有些落寞,有些萧瑟,还有些凄凉。

瑞香宫里,王后周致正和三殿下闾丘云在歪在榻上讲故事。周致已经给三殿下闾丘云在讲了好几个故事了,可是,三殿下闾丘云在意犹未尽,还让母亲再给他讲一个。母子两个正在开心地说笑着,房间的暖帘一挑,杜嬷嬷走了进来,一脸凝重地禀告:“小姐,戚公公传王上口谕,今晚夜宴瑞香宫。”

王后周致听了杜嬷嬷的禀报,整个人一呆。

“母后,外面下雪了。”三殿下闾丘云在却未注意到周致和杜嬷嬷的脸色,从暖榻上一跃而起,惊喜地叫道。

王后周致随之扭头望向窗外,果然,洁白的雪花正裹着鲜红的梅花纷纷扬而下。

第一场雪已然到来!

王后周致从暖榻上边起身边问:“戚公公呢?”

杜嬷嬷忙上前扶了周致,回禀说:“戚公公已经走了,说王上特意吩咐,知会我一声就好了。不过,天怜公主昨个也说今晚要过来呢。”

王后周致又望向窗外,定定地出了一会神,才吩咐杜嬷嬷:“你过天怜府和倾珞说一声,就说我身体有些不适,请她改天再过来吧。”周致略一沉吟,又补充说,“顺便带两盆美人蕉给她。”

“冯师傅刚还说,今儿个新开了两盆鸳鸯蕉,要不就把这两盆送去?”杜嬷嬷问。

王后周致点点头。

杜嬷嬷刚去了又踅回,对周致说:“小姐,您要不要自己留一盆玩赏?冯师傅说过这花好不容易才嫁枝成的,这个时节开,更是难得。”周致摇摇头:“不了,都给倾珞送去吧。”

杜嬷嬷不再言语,转身正要离去,周致又叫住了她:“别和倾珞说我身体不适了,这丫头听了非跑来不可。只说我今晚想出宫散心,可能回一趟将军府去。”

杜嬷嬷闻言,担心地看着周致,但她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

赏花?周致凄凉一笑。

今夜,这漫天雪花就够自己赏了。

一股黑色的哀伤慢慢地漫延开来,洇湿了王后周致的心。

王后周致看了看立在窗前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她原本打算今晚晚宴是和三殿下闾丘云在共进的,此刻情况变化,王上闾丘羽要夜宴瑞香宫,周致只好打发闾丘云在回去他自己的惜云邸。

三殿下闾丘云在自然不乐意,还想留下来,和母后周致一起等父王用餐,周致哄了好半晌,他才噘着嘴,怏怏不乐地走了。

王后周致交代厨房备菜,特别交代要温一壶桂花酒,然后开始挑选比试衣裳,一想到今晚就要见到久未谋面的夫君,周致的心就不由激荡起来。自从飞雪公主前来和亲,闾丘羽到访瑞香宫的次数越来越少,最近更是已经大半年未至了。

但是,望着窗外开始飘起的第一场雪,周致不由忧伤起来,终于意兴阑珊,重新歪回暖榻,心中惆怅愁思。

王后周致一幕幕回想她和闾丘羽相识相爱的种种过往,闾丘羽登基那天,也是他们的大婚之日,洞房花烛夜,身穿新郎服,颤抖的手拿着秤杆,慢慢挑起周致的红盖头,只觉人生夫复何求。

那夜,闾丘羽指点江山,激情洋溢,向周致抒陈自己立志踏平雪国的壮怀,说到动情处,闾丘羽竟忍不住英雄泪满襟。

而周致则向闾丘羽讲述了她听来的关于闾丘羽的点点滴滴的故事,闾丘羽怔愕不已,许久才问:“致儿,你是怎么得知孤王的这些事情的?”

周致眼波流转,笑语晏晏:“喜欢一个人,自然会设法搜集他的点点滴滴。”

那晚,月朗风清,桂花飘香,闾丘羽在周致耳边许下四字诺言:“必不负卿”。

而今,言犹在耳,雪已落地……

王后周致望着窗外的飞雪,望着窗外这一场沉重的、会颖城今冬的第一场雪,眼中的泪水再也无力噙住,滚滚而出。

杜嬷嬷遵照周致的吩咐,将两盆鸳鸯蕉送至会颖东城边的天怜府时,十九岁的天怜公主闾丘倾珞正对着铜镜装扮,准备过瑞香宫。送给王嫂周致的几样水果也已令人装好,另外还备了一批衣料和衣服样纸,打算让周致帮自己参详。

却不料,杜嬷嬷突然来到,说王后周致让她今晚不要过去瑞香宫了,闾丘倾珞就对着镜子愣住了,手里尚握着一支发簪。

天怜公主闾丘倾珞转身问杜嬷嬷:“王嫂怎么了,身体不适么?”

杜嬷嬷犹豫片刻说:“外面下雪了,王上今晚要夜宴瑞香宫。”杜嬷嬷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转身告辞而去。

天怜公主闾丘倾珞扭头向窗外看去,果见星星点点的雪花正轻悠悠飘下来。闾丘倾珞一阵失神,手中的簪子落地,脆脆一声,断为两截,粉红宝石坠子摔在远处。

那是一支碧绿通透的青玉簪。

断了,居然断了。这支跟随自己三年有余的青玉簪就这样断了。天怜公主望着地上断为两截的簪子,不敢置信。

第三百二十四章 第一场雪落

摔断的是一支青玉孔雀簪,用一块上好的青玉雕成,这是天怜公主十五岁及笄时,王兄闾丘羽、王嫂周致从国库中挑选出一块青国产的青玉,又配以其它宝石,找名匠特别定制的一支簪子,作为自己及笄礼送给天怜公主闾丘倾珞。

三年多来,它跌到地上、摔在别处数次,却从未留过一点瑕疵、一丝裂痕,天怜公主曾为此欣喜和自豪过很多次。

可今天,只是这么轻轻一纵,这支青玉簪子竟就去了,去得干脆彻底,一分为二,仿佛蝴蝶撕裂自己的一双翅膀,泪滴摔碎自己的滚烫的身躯。

这第一场雪落,终是连这小小的及笄簪也不安了、悲伤了?终是这生命的疼痛要裂开了么?终是这家国的泪水要坠落了么?天怜公主对着断裂的簪子发起呆来。

随着冬季的到来,会颖王都悄悄兴起一个传言,说王上闾丘羽已经答应雪国,今冬第一场雪落后,就会废后,改立飞雪公主为王后。

天怜公主最初听闻这个传言时,根本不相信有这么回事,毕竟,王嫂周致在王兄闾丘羽心中的份量,以及在国人心中的份量,天怜公主都是清楚的。

王嫂周致识大体、顾大局,性格坚韧,爱惜子民,再没有谁能比王嫂周致更合适做这个翼国王后。

可是,这种传闻如果只是一个两个人传说,也还罢了,天怜公主常常被那些大臣们悄悄拽住询问此事的真假,到后来,就连太师傅抱一这样级别的重臣,都满腹担忧地找天怜公主问询,这就不能不令天怜公主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了。

此事会不会确有其事呢?为此,天怜公主找王兄闾丘羽旁敲侧击过两次,但是,都被王兄闾丘羽含含糊糊地回避了开来。这就愈发让天怜公主觉得此事不得不防了。

今天,会颖的第一场雪终于落下来了。王兄居然一改以往情形,传宴瑞香宫,天怜公主立即心中不安起来,想到了外面传言的第一场雪落后,王兄闾丘羽就会废后的传言。

“可惜了,这么好的簪子。”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天怜公主的思绪。天怜公主抬头看时,是北山泉。

北山泉将两截断簪举起,迎着光,仔细查看着断纹。

天怜公主却没有继续簪子的话题,她眼睛望向窗外,声音幽幽地说:“第一场雪落了啊!”

北山泉也望向窗外的飘雪,他静静地立了一会,说:“我来给长公主奏琴。”顿了一下,他还是淡淡地补了一句,“也许是最后一次”。

天怜公主猛一回头,不解地望向北山泉。

北山泉却已盘腿坐到琴案前,他略一试音后开始弹奏,正是那首摇篮曲。

两个时辰不知不觉过去了,北山泉反反复复弹奏的,都是那首摇篮曲。

天怜公主心中已然大白,北山泉是来告别的。他曾经告诉过她,有一天他会离去,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像当年十六岁的他摔琴北上一样。

为她奏琴,也许是最后一次。

不是也许,是一定!

再不会有下一次!

这是一场不再有相见的诀别!

天怜公主眼里起了雾,但她没有问北山泉什么,而是说:“再喝一盏梅雪茶吧。”

天怜公主站起身来,提了陶罐瓷碟,缓步出庭,取新雪,摘梅花。一庭清冷,满院琴声。泪珠滚落,融化了梅瓣上的初雪。

雪水煮开了,梅花茶沏好了,屋子里平添一段香冷,天怜公主亲手奉上新茶。

北山泉停了琴,起身,双手接过白瓷茶盅,他没像往日那样小口细酌,而是盅底朝天,一饮而尽,尽管茶水滚烫。

还盅,复坐,北山泉继续那首摇篮曲,琴声依旧朗月清风,不悲不喜。

忽然,琴上跳出几声铮铮之音,琴声嘎然而止。天怜公主愕然抬望,北山泉已起身离去。像五年前一样,最后一次的摇篮曲,他只奏了一半。

不同的是,这一次,北山泉没有摔琴。

北山泉走出很远后,七弦琴的琴声再次响起,是天怜公主在接着弹未竟的半曲,琴音滞涩,琴声呜咽。

这把古朴的七弦琴,正是那次小公主酒会上,天怜公主邀请北山泉来府,说是要还给北山泉的东西。

北山泉如约第二天了拜访天怜府,看到这把七弦琴,才明白了天怜公主为什么不是说“有件礼物赏你”、“有件物品赐你”或者“有件东西送你”——他以为,这才应该是长公主赏赐或赠送物品时的惯常用语才对——而是说“有件东西还给你”,因为,天怜公主给他的,原本就是属于他的东西:是五年前,他上前线杀敌时,摔坏在天怜府门外的那把七弦琴,天怜公主已经将它修复。

这次拜访天怜府之后的三个月里,这把七弦琴的琴声几乎日日都在天怜府响起。北山泉为天怜公主弹奏最多的,是那首摇篮曲,这是天怜公主最爱听的曲子。

这三个月的天怜府,花好月圆,琴声清浅。

有一次,天怜公主听着北山泉弹琴,忽然就落泪了,她垂着眉眼,在琴声中低声道:“我若是被送去和亲,会死的。”

“我知道。”北山泉淡淡地应声,头未抬,手未停,琴声无涩。

天怜公主的琴声停歇了,北山泉已不见身影,或许,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怜公主站起身,来到铜镜前,开始梳妆,贴云鬓,梳云髻……

梳妆完毕,天怜公主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目光坚定。

每个人都有他或她该做的事,北山泉有,她闾丘倾络也有。

北山泉已经去做他该做的事情去了,现在轮到她闾丘倾络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这些年,一直都是王兄王嫂在为她做什么,现在,该是她为王兄王嫂、为这个家国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天怜公主走进寝殿,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小抽屉,取出她心爱的凰。

天怜公主起身,将凰揣入怀中,批了斗篷,边向外走,边喊:“备车——”

第三百二十五章 王太后懿旨

飞雪宫的寝殿里,“飞雪公主”樊龄柔已经睡着了,手却还紧紧抓着晚清的胳膊,扯得晚晴有点疼。

晚晴静静地坐在炕沿上,望着樊龄柔的脸,满眼都是怜悯。

“飞雪公主”樊龄柔的睫毛被眼泪濡湿了,像挂了露珠的草叶,嘴角则偶尔在梦中翕动一下,似乎梦里也在啜泣。过了很长时间,她脸上的表情开始慢慢放松,握着晚晴的手也一点点松了,最后软软地滑落。

晚晴起身,伸一伸僵直的腰,然后轻手轻脚为飞雪公主盖好被子,用丝帕拭去飞雪公主眼角的泪痕,然后掀帘而出。她穿过中堂,来到旁边的耳房,那里,两个宫女正坐在床头,分别看护午睡的四殿下闾丘雪健和小公主。

见到晚嬷嬷进来,两个宫女双双起身请安。晚晴示意她们坐了,自己过去检视过两个熟睡的殿下,又轻轻嘱咐两个宫女几句,转身出了寝殿。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晚晴刚关上寝殿的门,院子里就响起一阵爆响,把晚晴吓了一跳。

她转过身,捂着耳朵看时,一群宫女、宫人正在院子里,围在一起兴高采烈地放爆竹呢,雪花、梅花和爆竹的碎末被风卷着,乱糟糟地飞得满院子都是。

“怎么大中午的放爆竹,你们也不怕惊扰了长公主午休!”晚晴低斥一声,几个宫人宫女们听到晚嬷嬷的呵斥,互相交换了眼色,低着头正准备散去,人群中却有一人不退反进,向立于阶上的晚晴走来。

晚晴低头看去,那人个头不高,但却生得很壮实,站在阶下,不慌不忙,仰头笑嘻嘻看着晚晴,是前院宫人的统领公公谭文定。

飞雪宫中共有三个统领:晚晴、那骄、谭文定。晚晴负责统领飞雪宫中的宫女,负责飞雪公主的贴身事务;那骄统领侍卫,负责飞雪公主的安全;谭文定则统领那些杂役宫人,负责宫中各种粗杂活。三个统领之间互不干涉,也互无领导关系。

几年来,晚晴和谭公公在飞雪宫中各司其职,两人之间的交集机会本不多,只是谭公公总能创造出一些机会来。比如这一次,谭公公居然带着宫人从飞雪宫外院,跑到飞雪宫内院里来放鞭炮,而且还是挑飞雪公主和两个殿下都在午睡的时候,这样晚晴怎么可能不管呢!所以,交集机会就又来了。

晚晴看谭文定的样子,对这件大中午在内院放鞭炮,打扰长公主和两位殿下午休的事情似乎浑不在意,晚晴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谭公公这出戏就是等着晚晴来出头,来管这件事呢!

谭公公笑嘻嘻道:“晴姑娘,这放爆竹嘛,我也是遵照王太后她老人家的吩咐。”谭公公说完,目光放肆地打量着晚晴的上上下下,那眼光赤裸裸的,好像是流氓的一双手在剥衣服一样。

每次谭公公用这种色迷迷的眼神打量晚晴时,晚晴都恨不能上去扇他两记耳光。晚晴实在不懂,一个被阉割过的宫里的公公,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晚晴竭力压下心中的怒气,盯着谭公公,等谭公公回复她。

晚晴虽不怎么理会外院的事,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谭公公的特殊使命。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矮壮宫人,本名谭文定,名义上是个宫人,实则是负责搜集翼国王宫的各种情报和信息,向雪国进行传递的。

谭公公最嚣张之处在于,他做这些事时,从不回避飞雪宫的人,从来都是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地去做。因此,飞雪宫上上下下都知道谭公公是小王上和王太后的心腹,宫人宫女们对他既羡慕,又嫉妒,但更多的是惧怕。

飞雪宫的人对“飞雪公主”樊龄柔倒不怎么畏惧,但是,对谭公公却相当惧怕。“飞雪公主”樊龄柔的话,他们经常都能当做耳边风,只是表面敷衍一下而已。

但是,对于谭公公的话,却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就连谭公公的饭菜,也是想吃什么厨房就会给他单做什么,有时,甚至连特为“飞雪公主”樊龄柔备的菜,他也敢要上一份。

“哦?是王太后的懿旨?”晚晴不卑不亢,淡淡地反问。

“那当然!我还敢假传王太后的旨意不成?!”谭公公的两条眉毛已经飞舞起来,他拔高声调,“王太后密旨,今冬第一场雪落时,飞雪宫要做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燃放爆竹以庆!”

“以庆?庆什么?”晚晴有些诧异。

“哈哈哈,当然是庆贺我们雪骑马踏北关,直捣会颖啊!”谭公公双手往身后一抄,昂首望天,得意之色形于言表,仿佛此刻北关外横枪立马、挥军南下的正是他谭大将军。

“真打起来了?”几个宫人一听,齐声惊叫,有人惊恐,有人兴奋。这些人恨不得两国真的打起来,雪国军队一举拿下会颖,攻克王宫,那他们也不用这么憋气,天天被关在这一方院子里了,或许还可以回雪国回家乡去了呢。

晚晴也被谭文定的说法吓了一跳。

“那倒没有——”谭公公拖长音调更正了一下,随后得意地一笑,他显然对自己的话语效果颇为满意,他伸出右手小指,用长指甲边掏耳朵边轻描淡写地说,“不过也快了,说不定庞将军的雪骑,明天就开始攻打北关了。”

谭公公的话又引起院子里一阵骚动。

晚晴本也以为谭公公说的是真的,北关真的打起来了,如今听他说其实还没有,一颗心才算落肚。

又有好事者追问谭公公道:“谭公公,王太后她老人家吩咐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谭公公一直吊着话题不续,不主动提这第二件事,本就是在等人问他。

此刻,真有人来搭梯子问问题了,谭文定却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反而转身出了内院。

大家偷眼看晚晴没有驱赶的意思,索性站在院子里,窃窃私语着,等谭公公来揭晓谜底。

第三百二十六章 沉重的托盘

不多时,谭公公回来了,手里托了样东西,众人看着,却猜不透是什么,因为那东西上面覆着一块红绸。

晚晴此刻已下到台阶来,谭公公一路健行,趾高气扬,来到晚晴面前,将东西双手托了,送到晚晴面前,得意地说:“王太后懿旨我做的第二件事情嘛,就是让我呈这几样东西给长公主。”

晚晴心中略一沉思,大概已经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了,谭公公最近常常出宫,往雪国国馆跑,和雪国驻会颖使节萧凡厮混很熟的样子。谭公公手上这几样东西,大概就是通过雪国国馆那边拿进来的。

可这些东西究竟会是什么,晚晴还真有些猜不出。晚晴一脸狐疑,看看谭公公,又看看周围围着的众宫女和宫人,其中,有些人的目光看上去已经十分急切了,大家都很迫切地想知道谭公公手里托着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谭公公脸上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情,朝晚晴得意地挑一挑眉毛,示意晚晴将红绸揭开。

晚晴略略犹豫一下后,抬起手,将红绸轻轻掀起一角,低头朝里窥视进去,然而,晚晴只是这样一望,已经变了脸色。

周围的宫人宫女有的想从晚晴的角度一起偷窥红绸下的物品,有的伸长脖子指望晚晴揭开红绸让大家伙都一起看清楚。可是,晚晴却只是自己窥视一眼后,就重新将红绸放了下去,丝毫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不过,众人都已看出,晚晴对红绸下的东西,吃惊不小。

谭公公对晚晴的反应十分满意,他得意地一笑,凑近晚晴,轻声问:“怎么样,晴姑娘,下面的东西好看么?”

晚晴抿嘴不答,脸带着愠色,脸色却已明显苍白。

谭公公忽然冷笑一声,另一只手一扬,掀掉了红绸,绸下物件赫然呈现众人面前:

谭公公手托一个圆形的黑漆木盘,盘中放着几样东西,最夺人眼球的,是一顶凤冠,珠光宝气,冠顶雕铸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金光闪闪,颤颤微微,似乎展翅欲飞的样子。

凤冠下是一摞折叠整齐的衣裳,黑缎金线,虽未展开,却已见流光溢彩,领沿袖口处的几处凤羽绣饰,一望而知这是一套翼国各种大典时,王后才能穿的礼服。

托盘中,王后礼服旁放着有一双凤头鞋,黑面红底,鞋尖上绣着一对金色凤凰,凤头朝天,活灵活现,两只凤凰的四只眼珠,是用贵重的南珠缀成,仿佛会转动似的。

任谁都能看出,这一套凤冠后服绣鞋,不知是多少绣娘工匠的精心准备了多少时日才制作成功的。

这一片金色实在是过于绚烂夺目了,也过于含义深刻了,所有围观人群全都寂静无声起来。就连晚晴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晚晴过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黑漆托盘的边缘处,还有一个暗红色的小皮匣,皮匣犀牛皮裹制,压了象牙边,显见也是件贵重之物。

谭公公见晚晴终于注意到了这个小皮匣,立即迫不及待地为她打开,皮匣里是一方玉玺,玉如凝脂,晶莹润泽。玺体正方,金螭虎钮。螭虎形象凶猛,双目圆睁,腹下钻孔,可穿绶带。

不用谭公公解释,晚晴已知这是一枚后玺。

围观众人早已摒住呼吸,四围鸦雀无声,已能听清风雪扑杀梅花的声音,有几朵梅瓣不堪吹打,落地了。有几个宫女的目光像刚才燃放的爆竹,已经迸出零星的火花,她们无法掩饰内心的羡慕和激动,目光交流间,似有欢叫爆响,空气中波动着小兴奋。

谭公公突然跨前一步,双手将木盘托起,朝晚晴大声说:“请晚姑娘即刻呈转长公主试穿后服!”

“后服”二字,虽已在各人心中打转良久,一旦被谭公公叫破,却仍有石破天惊之势。宫女们眼中的爆竹一下子被点燃了,她们欢呼起来,索性将刚才未放完的爆竹重新点燃,爆竹接连脆响,红色的竹衣被炸碎了,笑嘻嘻地、乘着风到处扑人,人们捂着耳朵,欢快地闪躲着。

这一切欢乐之中,晚晴却呆若木塑,浑身冰冷:

——原来,北关下的雪骑不是为小公主的名字!

——原来,传说中的第一场雪落为限,是真的!

——原来,王太后真正想要、而闾丘羽坚决不给的,是后位!

晚晴呆呆地看着谭公公手中的黑漆木盘,盘中凤冠、后服、绣鞋、玉玺,哪一样都在朝她张牙舞爪。晚晴能闻到空气中的肃杀之气,感觉得出腥风血雨旋踵即至。战火未在北关点燃,却已在她的眼中蔓延。

晚晴仿佛看到,一路北去,白骨累累,血流成河!她陪飞雪公主入翼已经五年了,这五年来,雪国没有停止过索取,翼国没有停止过仇恨,而飞雪宫,就处在怒火最热烈处,被灼烧了整整五年。

经过这被烧灼、被禁锢、被仇恨的五年,晚晴已经很清楚,后位,翼国不会像今日谭公公一样双手奉上的。

晚晴不明白的是,翼雪两国之间的战火,为什么是率先在飞雪宫点燃,不是应该先在两国交界处的北关打响吗?

虽然,请王上为小公主赐名,是飞雪公主这个母亲自己的恳求,可是,后位不是,翼国的王后之位是雪国王太后自己想要的东西。

五年来,飞雪公主在这异国他乡,谨慎地呼吸,卑微地行走,原本以为如此就可以平安喜乐,可是没有,今日两国战火重燃,第一个要被投入火海祭祀大旗的,依然是她。

后服,那是强加给飞雪公主的战袍,也是飞雪公主蹈火赴死的祭服!

五年前,为了家国,飞雪公主已经牺牲过一次,且是牺牲了她最为贵重的东西,她一生的幸福,那是一个比她的生命更为珍贵的东西。对于一个女人,对于一个王室公主,这样的牺牲还不够么?

这一次,还要她牺牲什么呢?

飞雪公主还有什么可以牺牲的呢?

难道,还要索了飞雪公主的命,索了她的两个孩子去么?!

第三百二十七章 守护一场午觉

晚晴想着这一切,心绪渐渐抑制不住地悲凉起来,她望向谭文定托举着的黑漆木盘中的凤冠、后服、绣鞋、玉玺,目光显得无限伤感。

晚晴想起刚才身后寝殿内,飞雪公主那张沉睡着的脸,那张梦中依然带泪的、孩子一样的脸。

晚晴忽然怒从心头起,她咬一咬牙,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她决定要为身后的飞雪公主做点什么。

晚晴慢慢抬头,望定谭公公的眼睛,然后沉声道:“退下!”

此刻,谭公公还在环顾晚晴和周围众人嬉笑着,忽然听晚晴一声轻斥,谭文定一怔,院子里众宫人宫女原本都在兴奋地围着谭公公,对托盘中的凤冠、后冠、绣鞋、玉玺议论不已,声音嘈杂中,众人听到晚晴突然怒斥一声,再看看晚嬷嬷沉下来的脸色,渐渐也都安静了下来,众人怯怯地退后几步,偷偷地望向谭公公和晚嬷嬷。

谭公公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有些恼怒起来,却并不退后,反而跨前一步,朝晚晴逼近了些,阴声阴气道:“晚嬷嬷,还请你谨遵王太后旨意为盼啊!这套服饰,需即刻呈送长公主试穿,倘有不合身处,也好给宫女们留点时间修改。若是因为你的原因耽误了王太后明天的大事,我只怕你担待不起呢!”

谭公公冷森森地说出这一番话来,听着似乎语气不是很硬,但字字句句都给人一种不容违逆的压力,毕竟,他肩头扛着的,可是王太后的大旗。

晚晴愈发心惊,愈加觉得飞雪公主处境不妙。她知道前段时间,雪国王太后的二哥萧思来过翼国王都会颖,和翼国王上闾丘羽密谈了很久,双方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

晚晴虽不知谭公公所谓“明天的大事”究为何事,是否与萧思前段时间与闾丘羽的密谈有关,但是,根据谭文定今天的架势,已经他手上托盘中的物件,晚晴愈发觉得飞雪公主的脖颈已入绳套,正被翼雪两国共同使力,一点点勒紧。今天,也许是飞雪公主最后自由的一天了。

晚晴心中暗叹一声,眼中却冷芒更甚:“谭公公,你信不信飞雪公主现在就能治你个冒犯之罪,想来太后也不会允许一个宫人如此忤逆长公主的。待你人头落地,王太后换薛公公、李公公或者王公公过来,”说到这里,晚晴有意一顿,随后才又缓缓道,“他们也一样能做你正在做的一切。你莫不是以为,王太后还会为一个死去的宫人和长公主翻脸不成?”

谭公公仿佛吃东西被噎住一样,瞪着眼睛,满脸铁青,却说不出话来。他发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的侍女统领。

谭公公重新对晚晴做了一番打量,心中斟酌了一下,试图采用“善意提醒”的方式:“晚嬷嬷,你不要忘了,你我可是奉了王太后的旨意来到翼国的。”

谭公公故意加重“王太后”俩字,对晚晴做足了暗示。

“是的,谭公公,我们都是奉了太后旨意,来伺候长公主的。自然要以长公主为上,事事以长公主为出发点进行审度。”晚晴偏不接受谭公公的好意和暗示,反击不卑不亢,有礼有节。

谭文定有些恼火了,他强压怒气,低声咆哮:“晚晴!你究竟想干什么?!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晚晴殊无惧色,她望住谭公公的眼睛,字字清晰道:“无他,我只想让长公主睡一个好觉。”

此刻的谭公公已气得嘴唇发抖,他双眼一瞪,就待发作。忽然,“呛啷”一声,响起一声金戈之音,极为刺耳。

谭公公与晚晴一起转身,一起循声望去,就看到不远处一身青衫的那骄正歪坐石凳上,倚着一株梅树饮酒拭剑。只见他左手举起酒壶,仰头含一口酒,然后,“噗——”一下,酒被喷在他右手的剑上。

瞬间,薄薄的剑身开始有流转的青光破霜而出,并闪闪烁烁出杀意,就连空中的雪花和梅瓣也能感受到这把剑的杀气,它们在靠近剑身时,倏然折出,齐齐绕行。

谭公公定定地望着那骄。以往,那骄剑出鞘时从来都无声无息,这一次拔剑,却虎啸龙吟而出,且一展剑上杀气,此中深意,谭公公自然明白。

谭公公遂一言不发,托了木盘转身退出内院,宫人们也都随之散去。原先喧闹的内院一下子只剩了晚晴和那骄二人。

“唰——”,那骄的剑尖追向空中一朵红梅,空气没有丝毫抖动,那朵红梅已被切割为五瓣,各自飘零。神奇的是,这五瓣梅花先后落地,依然各归旧位,拼出原先完整的梅朵,仿似从未被裁割过。这是那骄每日在梅树下的玩乐。

“你杀过人么?”晚晴忽然问。

那骄并不理会,反而闭上了眼。他似乎在倾听什么,忽然,他剑如虹出,准确刺中一朵正在飘落的梅花。

晚晴以为那骄不会回答自己了,正要离去,却忽然听那骄慢悠悠地道:“王太后派我来保护长公主,自然是因为我不会杀人。”

晚晴莞尔。她转身上阶,准备回房,不知为何,竟忽然想起上午在池塘边遇到的那个奇怪侍卫,她停下来,转头望着那骄:“我还是觉得你不会杀人。不过,你若肯借剑给我,我倒是有可能杀人的,你信不信?”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那骄这次的回答倒很爽快。

晚晴有些意外,扬了扬眉。

“我是指你说的你想让长公主睡个好觉。”那骄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这一次,他是反手出剑,将身后一朵梅裁为五瓣。

晚晴怔了怔,随即拾阶而上,挑帘入房。

晚晴没有想到,那骄竟然懂她,懂她说的是真的。

确实,“让公主睡个好觉”就是她刚才的真实想法,她没有对谭公公撒谎。

正是在看过红绸覆盖下的凤冠后服绣鞋玉玺后,晚晴觉得,在这个纷纭乱世,自己能为飞雪公主做的,也许只剩了为她守护一场午觉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此去为何

会颖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不急不徐,慢悠悠在空中朵朵飘洒着,却已开始占据了王都各处角落。

眼前是一座门楣及围墙都十分高大的府邸,门口有四个军卒守卫着,门左侧二人,门右侧二人,四个军卒都是盔甲鲜明,腰配跨刀,手执长枪,在风雪之中站得笔直。

四个军卒身后,是高大的围墙和府门。有一对石狮子分卧在府门两侧,一公一母,每个石狮子都有近一人高,昂鼻张发,威猛霸气,因为大雪已经飘扬挥洒了近两个时辰,此刻这对石狮子身上基本已被白雪覆盖,使得这对石狮看上去几乎成为一对雪狮。

两只石狮子之间是一双高大的对开黑漆木门,此刻紧紧闭着,门上钉满碗口大的铜钉,闪亮光滑。门上一人高处两只椒图獠牙伸出,怒视前方,嘴里各叼一个粗大的青铜门环。

大门更高处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色横匾,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将军府。书法风格银钩铁划,纵横捭阖,恰与这府邸的建筑风格及府内主人的将军身份相配。

将军府虽然是由一座老旧的宅子改造而成,但是,里面的建筑物都保养得极好,并不显破旧,反而看上去古朴大气。阔大的庭院、粗壮的廊柱、庄重的房屋,都让这座宅子生出一种庄严威风,不容侵犯的感觉。

将军府的前院,是个演武厅,也是整个王都会颖最大的私人演武厅,比普通习武人家的演武厅整整大了三到五倍之多。

此刻,这阔大的演武厅里,正有一老一壮在习武,二人各执兵器,彼此虎视眈眈,严阵以待。

老者年届七旬,白髯及腰,双眼微眯,身着一套宽松舒适的白色练功衣,裤脚及袖口则被系紧,收成里灯笼状。老人左手掌一柄斩马刀,虚拖于地,右掌于空中打开,胸前门户明明半开,是个明显的破绽,却让人不敢小觑,直觉那其中蕴含着一种诱敌的危险机谋。

与老者对阵之人尚处壮年,看上去四十多岁的样子,与老者一身轻薄的练功衣不同,壮年男子浑身上下包裹的,竟是战场上两军对阵时,冲锋陷阵时的全副武装:黑盔黑甲,前后护心铜镜,腰间缠着藤蒺马鞭,腿上则绑着牛皮护胫,脚下蹬一双软皮战靴,双腿走出弓步,右腿弓着,左腿蹬直,一双青筋遒结的大手握定一杆丈八长枪。

壮年男子整个人肃杀猛烈,就连手中那杆枪也是神采飞扬。枪杆白色椆木,枪缨白色马尾,枪头黑色玄铁,枪尾斜斜抬起,枪头微微低压,枪尖则寒芒闪烁,斜斜睨向对面老者的刀尖,枪尖和白色枪缨一起微颤着,随时准备寻瑕抵隙刺出。

这一老一壮,正是王后周致的父亲周搏和兄长周却,父子二人皆为将军,周搏封号骁勇将军,是先王闾丘恭所封;周却封号勇烈将军,系当今王上闾丘羽十二年前所封。

王都会颖的人们喜欢称呼周博为老将军,称呼周却为少将军,以此区别父子两位将军。

周家父子戎马出身,周却常年戍守边关,短暂回到王都,却也还是常常保持在演武场习武的习惯。而老将军周搏往日里都是自己一个人老当益壮,习武不辍,儿子回来时,总是会瞅准时机,和周却过上几招。父子二人对于马上马下功夫的切磋,多年来从未断绝。

一般习武之人操演,使刀者大多是耍砍刀,使枪者则大多为丈二长矛。但是,周搏、周却父子二人常年镇守北关,大小战役经历无数,沙场杀伐更讲究实用,因此,父子二人平日在家中演武厅中操习对练时,更多考虑的也是疆场实用的问题,现今二人手上的斩马刀和丈八长枪,显然比普通砍刀和长矛这类兵器马上更有效。

二人鞍马娴熟,此刻虽然只是徒步操练,却也不忘是为马上功夫进行演习。这自然也是周家演武厅格外阔大的原因之一,因为有时候,父子二人是还要上马操练的。

不过,二人今天的演武却实在与往日不同,除了俩人肃穆的脸部表情,就是周却身上的戎装了。父子二人虽然常常习武操练,可是,周却如此戎装加身,铠甲在肩,与他往日在王都休闲,在将军府内渡假时的悠闲样子,实在是不同呢,似乎随时准备出发前线,随时准备上马杀敌似的。

倒是老将军周搏,虽然也气势十分凛冽的样子,但那份气定神闲依然还在。

“知否此去为何?”演武厅中央,老将军周搏沉声而问,雪亮的斩马刀紧握在手,就连胸前长髯也是纹丝不颤。

“为社稷故。”少将军周却声若洪钟,声起枪起,枪花朵朵,白缨如盘,拧一股暴烈之风,直刺老将军周搏胸前洞开的破绽。

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周却明知老父胸前这个破绽有诱敌之嫌,他却偏要凭手中快枪试着去一挑。

果然,早有准备的老将军周搏拧腰侧步,斩马刀并不迎击周却的长枪,却反而呼啸着向周却拦腰斩去,周搏颌下的长髯亦随刀飞旋,雪亮刀光与长髯飞舞在一处,仿佛白沙卷日,耀眼夺目。

电光火石间,少将军周却的枪头贴着老将军周搏的腋下,搠空而出,而老将军周搏的刀锋却已横抹至少将军周却的双臂处。

再容不得丝毫的迟疑,少将军周却立即吸一口长气,脚下用力一蹬,纵身而起,人枪分过,长枪从周博腋下破空飞出,身体则迎着周搏的刀光而上,风卷残云一般,从周搏头顶上方卷过。

周却人尚在空中,脚尖已将白色枪杆一挑,待得双脚落地时,已然负枪在背,枪尖指地,人与长枪一般挺直无二。

而周却对面的老将军周搏,也已拖刀止步,气度闲逸。微微一笑,反身错步,第二次摆出胸门半开的诱敌之状,垂曳下来的长髯却开始透出隐隐杀气,比前番摆出的招式杀机更甚。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为明珠故

“为社稷?社稷是男的还是女的?方的还是圆的?是你爷爷还是你爹?”老将军周搏右手拖刀,左手一捋垂髯,朝儿子周却翻个白眼说道。老将军周搏这番嘲弄,是点评回应刚才自己问儿子周却“此去为何?”,儿子周却回答说“为社稷故!”。只听老将军周搏朝儿子周却喝斥一声,“社稷它就是个屁!”

周却略一沉吟,双脚一蹬,跃于半空,爆喝道:“为闾丘历代君王故!”跃起的周却反抽长枪,双腿箕张,枪做棍使,连人带枪朝老将军周搏兜头砸下,手下毫不留情,绝有力压千钧之势。

老将军周搏对于儿子的这一砸不急不躁,气定神闲,只见他手腕一抖,已然立刀为柱,雪亮的刀刃朝前,腰杆一挺,足下蹬出,整个人贴着地面,人刀合一,笔直地朝周却疾劈而去,仿佛海上一叶轻舟,劈开巨浪而出。

此刻的周却,正如巨鸟一般从空中猛扑而下,却蓦地惊觉,老父的雪亮的刀刃正笔直地沿着自己枪杆砸落的那条直线推行过来,待得自己棍落之时,只怕也是自己攥紧枪杆的双手被削落掌指的时候,甚或,整个身体都将被雪亮的刀刃一削为二。周却立即进行应变,只见他硬生生在空中将身体一拧,整个身体于是往旁边跌去,看上去似乎是不慎失了平衡,却终于翻出了父亲周搏刀刃正对的那条直线。

待得双方再次立定,父子二人彼此对视一番,老将军眼中并无两次得势的得意,而周却眼中却已多了更多的审慎。

“为闾丘历代君王故?闾丘家那些变成了灰的、供在霆钧阁底的死王们,是你认识他们?还是他们认识你呀?”周搏扶刀站着,好整以暇,对周却哂笑道,“却儿啊,若不是我们周家人自己从血里爬,在尸上滚,拿命换来无数军功,现在恐怕连闾丘家当今的王上也不认识你,遑论那些早已作古的闾丘列王了。”老将军周搏说着,朝儿子胡子一吹,眼睛一瞪,怒其不争。

老少两代将军,各自执手兵器,目光注视对方,开始慢慢踱步,寻找新的战机。

“原来是为天下苍生故。”周却忽然笑了,他摇摇头,心里自嘲起来,自己怎么就把天下苍生给忘了呢?连妹妹周致都不忘挑一个悲悯苍生的夫君。自己今日此去,自然当为天下苍生计。

“为天下苍生?哼!”周搏冷哼一声,问儿子,“当今王上爱苍生不?”

“爱!”周却肯定。

“呸!他闾丘羽一妻不爱,何以爱天下苍生!”周搏豹眼圆睁,瞪视着儿子,声若沉雷地斥道,颔下长须忽然间像刺猬的毛一样乍了起来。

周却不觉目瞪口呆,他脑子里已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答案。

“记住,此去乃是为明珠故!”周搏甩须怒吼,声有金戈决绝之音。刀尖一颤,整个人已然抢攻过去,雪亮的刀刃幻出万点光影,直穿周却怀抱。

周却错步拧枪,急急相迎,脸上却被老父的长须甩中,眼睛被胡须打得火辣辣地疼。这一瞬间别说是视物了,长须覆盖之下,连鼻子的呼吸都成了问题。周却只剩了下意识间胡乱的招数来地阻挡老爹的进攻。

“啪啪啪”几声刀枪相撞之后,二人分开,周却这才呼吸一畅。再看时,胜负已分。周却的枪已被老父削为三截,他左右手各执一段枪杆,第三截枪杆是带着枪头的那截,已被削飞出去,落在不远处,白色的枪缨散开来,像一只累了、再也飞不动的白鸟张开翅膀匍匐于地。

又输了!周却有些气恼。虽然明知老爹借着那胡子使了诡计,可是他也知道:兵者,诡道也!不管老爹是怎么赢的,总之,人家赢了。唉,罢罢罢!他周却对老父周搏的比试这么多年就没赢过,今天自己心里又满满地装了妹妹的事情,就更加别指望能赢了。

“为明珠故?”周却想起了最后一刻老父舞刀而攻时的大声教导。

周搏不慌不忙,将斩马刀放回兵器架,捞起一块汗巾擦脸,擦毕,才将眼睛斜着瞄住周却道:“致儿难道不是我们周家的掌上明珠吗?”

周却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是!为明珠故!”

周却大声应毕,转身奔出了演武厅。

演武厅门外,周却的背影在风雪中渐去渐远。周搏将汗巾搭回架子上,神情严肃,捋着长髯,若有所思。

十九年前闾丘羽和周致的这段婚姻,令翼国兴奋了很久,蝇头百姓在街头巷尾、王公贵族在茶余饭后议论不休,在他们眼里,那简直就是天上神话、人间传奇。而周搏、周却父子却从周致说出想要一个“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人”那天起,就坚信周致本是一颗真正的明珠,一颗最璀璨的明珠,她早就应该向世人闪耀它夺目的光华。闾丘羽的求婚,不过是将这颗明珠镶在了它应该在的地方——那顶王冠上。

周家效忠追随闾丘氏的历史,可以上溯百年历史,周家儿男为了闾丘一族前仆后继,舍生忘死的故事在翼国民间广为流传,人们有一句话,说“翼国天下一半姓闾丘,一半姓周”,就是指闾丘家的这翼国天下,有一半是靠周家打下的。周家的血脉在为闾丘氏的征杀血战中逐渐凋零,乃至如今到了周却一辈,只剩了一支单传。闾丘家对周家的生死与共也是感激不已,历代闾丘君王都对周家恩宠有加,各种赏赐总是源源不断,知道根底的翼国人相信,周家的财富绝不是翼国任何一个家族可以相比,只是周家人一向低调,从不张扬罢了。而周家也以极大的忠诚回报闾丘家的信赖以及知遇之恩,可并不代表周家会容忍闾丘氏的背叛。

演武厅外风雪愈疾,周搏望向门外的眼中射出两道锐利的寒光:“我周搏的女儿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哪怕你是王上!”

第三百三十章 花一样的少年

少年人笑着。

像一朵盛开的花。

十八岁,本就是花一样的年华。

他边笑边抚琴,双眼星星般闪亮。

室内琴声淙淙,如溪流涓涓,溪面上流淌着他的笑和一河星光。

琴案前,一长须老者,年约六旬,身材矮小,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般,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不时停下来看看室外的飞雪,然后长吁短叹。长须老者显然刚进屋不久,袍上和发上还残留着室外的寒气和几朵未及消融的雪花。

令人吃惊的是,老者的长须不是一般的长。武将骁勇将军周搏也有一副长须,长及腰际。而此人之须,却长及地面。

当然是几乎及地,尚未完全及地,不然家家户户都会欢迎他来免费清洁地板,先扫后拖——用长须扫完地,再把长须蘸湿就能拖地。

这位长须老者正是翼国首辅大臣、饱学满腹、状元郎出身、世子闾丘奋卒的老师、太傅文孝勤。

翼国一文一武,两位长须翁,并称双髯公。又因上朝时文臣站左,武臣站右,人称周搏周将军为右髯公,文孝勤文太傅为左髯公。

如今,文孝勤颌下胡须已经雪白,却依旧长及地面。会颖今冬的第一场雪落了,文孝勤冲进了世子的翩若邸,此刻的他,正在世子翩若邸中,世子闾丘奋卒的琴案前,急得团团转。

“世子,你必须立刻进宫!”文孝勤一边搓着手,一边焦急地对着低头弹琴的世子闾丘奋卒说。

因为生着火炉,室内暖暖的,文孝勤的脸庞红红的,像一颗饱满的醉枣,他胡须上湿漉漉地闪着一些亮光,像是挂了酒渍,其实不是,是他刚刚从室外进来,胡须上挂了雪花,此刻融化了。

文太傅心急火燎地喃喃着,甚至急得抓耳挠腮,大有热锅蚂蚁、树下醉猴的样子。无奈的是,世子闾丘奋卒却始终都只是听老师讲醉话一般抚琴不语,嘴角笑得暖暖的,偷眼看老师急得上蹿下跳,指下却琴声缓缓,一室都是水流潺潺之声。

“世子,你一定要拦住王上!”文孝勤的脸色已经急得醉坨坨地红了。

世子依旧笑而不语,琴声中的水流声却似乎更大了,更来劲了。

“世子,你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文孝勤恨不得放一把火烧一下世子的屁股,让他立即从琴凳上站起来。

世子总算抬了一下头,却只是笑着看了一眼文老师,就又低下头专心抚琴。

“天啊,你个不肖的弟子,你想急死老师啊!”文孝勤终于也上蹿下跳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一张圆凳上,长吁短叹起来。只是没多久,他就又豁然起身。这一下,文孝勤一个趔趄,几乎被缠绕脚边的长须绊了一跤。

“哈哈哈”,世子再也忍不住,停了琴,放声大笑起来。

文孝勤脸色从枣红变成了茄子紫,朝世子瞪起眼睛,腮帮子鼓鼓地吹气不已。

过一会,世子终于停了笑声,笑吟吟地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依旧是关于抚琴:“老师啊,这曲《临江赋》,我为什么总是弹不出那种大江奔涌的气势呢?”

文孝勤气得差点背过气去,眼珠几乎已翻成死鱼眼:“哎呀,世子啊,都火烧屁股了,不要再赋啊赋了,老师我求你了!”说着,竟真的一揖到地。

世子这一下坐不住了,慌忙起身,离开琴案,扶起文孝勤,脸上渐渐敛去了嬉笑:“老师,母后总是教导我,要以父王为榜样,胸怀天下,悲悯苍生。可是,当天下和苍生相冲突时,该如何取舍,母后却没有讲过。这么多年,我自己默默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做出了我自己的选择:我会舍天下而取苍生。”

文孝勤愕然:“世子,你脑子绕错线啦?这个时候舍天下?你这是退却,是怯懦,是不负责啊!”

“老师,如果闾丘一族没有一个人愿意胸怀天下的话,那么,舍我其谁。但是,如果闾丘氏有别人愿意承担起这个胸怀天下的责任,我情愿去做一个逍遥散仙。您说过,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想用鲜血和白骨成就我的功业,何况是我亲人的鲜血。”世子闾丘奋卒平静地说。

文孝勤怔怔地看着世子,看着自己的学生,这个面容清秀的少年人,此刻双唇紧抿,唇线分明的嘴角表露着他坚定的决心,宛若磐石上开出的一朵鲜花,风雪中挺立的一树寒梅。

世子闾丘奋卒的眼睛望着窗外的飞雪,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迷惘,没有丁点的犹豫,只有果决和澄静。人间一切的摇摆、痛苦、彷徨、迷离等,于这个十八岁的少年来说,仿佛只是喝稀饭要不要加点咸菜的简单抉择。

“天啊,你真是青出于蓝啊,连迂腐也胜我多多啊!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学生啊!”文孝勤突然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老师,您该为我骄傲才对啊,您平时不也是这样教导我的么?以苍生为重,以天下为重,以父母为重。”世子闾丘奋卒为文孝勤轻轻地抚着背,脸上又露出花一样的笑容。稍许之后,世子不再理会痛不欲生的老师,将黄绸包裹着的世子印鉴找出,放到书案上。

“你欲何为?”文孝勤把眼睛瞪成两只红灯笼,点起亮亮的惊恐之火,望向自己的学生。

“挂印,出游,访名山,做散仙。”世子笑答,随后俯身去收古琴,“这张琴我要带着,必要时,可以卖艺为生。”

文太傅几乎哭出声来,他对世子说:“柿子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多少人想要你的世子身份而不得,可你却居然想去流浪!世子啊,街上的叫花子那么多,不缺你一个啊!”

世子瞪起了眼睛:“老师,您怎么就知道我会成为叫花子呀,您也太小瞧我了!”

突然,世子闾丘奋卒嘴巴一咧,觉得后脑一阵疼痛,他捂着脑袋回头看时,老师文孝勤正手举砚台,站在旁边的椅子上,做金刚伏魔状,嘴里还唏嘘悲叹:“世子啊,老师我真是失败啊!不君子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老师用嘴巴说服不了学生,只好动手了啊!”

世子闾丘奋卒瞪着老师文孝勤,惊怒交加,正想说什么,眼前的琴案、房顶已经开始旋转。

终于,“咕咚”一声,世子闾丘奋卒栽倒在地。

第三百三十一章 搏击技巧

虽然是午后时分,天空却有些昏暗,冷风裹挟着飞雪,一再地从天空扑下,将天空与大地的距离一寸寸拉近,给人一种压抑感。

眼前这一幕,简直令人不忍卒睹:飘飘飞雪之中,五个灰衣壮汉,每人各执一根木棍,围殴一个赤手空拳的少年。

那被围殴的少年十七、八岁,赤手空拳,在漫天飞雪中躲躲闪闪,试图避开周围棍棒的攻击,却收效甚微。因为,五个壮汉的包围圈实在太小了,可供少年躲闪的空间也就极为有限,少年眼见已经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可能倒毙于地。

而且,少年的右脚似乎有些跛。

五个灰衣人所持,其实已经不是一般的棍棒了。他们所执的“棍”,其实就是一棵棵未经修饰过的小松树,被截头去尾罢了,每根松棒都有小臂粗细,树皮粗糙,疙疙瘩瘩的树瘤也未削去。

不仅五个壮汉人手一根这种树棍,少年四周的地面上,已经有十多截这种断木,可以想象出,显然是一样的树棍刚刚被打断了。不远处院墙边,可以看到有好几堆这种粗糙的树棍,可供这些围殴的人就地取材,随时补充和更换。

此时,五个壮汉正持抱这种粗糙的树棍,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击着雪地中央的那个跛足少年。这样寒冷的天气,少年却几乎完全赤裸,麦色皮肤的身上只有一条黑色短裤,雪花刚刚飘落到他身上,就融化无踪,和少年身上的汗水混为一体。

少年身材健壮,肌肉结实,但前胸、后背、双臂、双腿等到处都是伤口和斑斑血迹。在五个壮汉的围击之下,少年终于摔倒了,他一次次挣扎着想站起,可是还没完全站起,就又被一根挥来的树棍砸倒在雪地上。

少年麦色的皮肤、鲜红的血丝、洁白的雪地,堆积在一起,让人触目惊心地怀疑,这是否是一个因为偷盗而被捉拿后,被剥光殴打的少年。

最终,少年趴在雪上一动不动了,五个壮汉刚想停止殴打,却见少年又动了,他甚至还能在雪地上做一个前滚,或者后摔再躲避一次常人无法避开的棍击。

忽然,雪地上的少年暴喝一声,腾空跃起,对围殴的五人开始了反扑,如一头暴怒的雪豹。他拳打脚踢、掌劈腿夹、臂挡肘击……掀起一片风卷残云、疾风骤雨般的反攻,眨眼功夫,五根树棍断为十几节,五个灰衣壮汉倒在雪中,惨叫不已。

裸身少年立于雪地这片狼藉之中,如一座黑魆魆的山岳,指关节在双手的揉搓压迫下,发出嘎嘎的刺耳声音。一绺黑发从他额前垂下,半遮住他褐红色的眸子,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目光竟如野兽般凶悍、森冷。

跛足少年脸上的这双眼睛,正是当年用弹弓打落飞雪宫的鸽子后,在飞雪宫门槛处盯着飞雪公主的那双眼睛。两双眼睛一模一样,其中的眼神也一样的狠恶。

这个跛足少年,正是二殿下闾丘闵幽,而他身处之处,是他的流华邸习武场,习武场很大,给人很空旷的感觉。

雪更大了,二殿下闾丘闵幽身后,被他击倒的五个灰衣壮汉已经退下,地上凌乱的一堆断木之间只剩了二殿下闾丘闵幽一人,他静静地站着,独自望天,脸上是倔强孤独的表情,一副不甘寂寞的样子。

远处,正有人向二殿下闾丘闵幽走来,来人是闾丘闵幽的亲信随从吴泽。吴泽为闾丘闵幽递上一块热毛巾,又为闾丘闵幽披了件披风。

吴泽一脸兴奋,看着二殿下闾丘闵幽,对闾丘闵幽挑起了大拇指,赞道:“殿下,您现在越来越厉害了!以前还只能打三个人,现在,您可以一个对五个了呢!看来,那个龙虎武馆的师傅还真是不错呢!”

“嗯,确实不错,我在那里学会了很多搏击技巧。”二殿下闾丘闵幽点了点头,然后又若有所思道,“那里的师兄弟们也很棒!”

二殿下闾丘闵幽在龙虎武馆学习搏击、拳术等,已经一年多了,师傅是一位民间老拳师,收了不少弟子。闾丘闵幽以往学拳学武艺,多是跟着舅舅外公,或者军队上的将官们,和一群同样是武术拳术爱好者一起切磋学艺,还是第一次,他很喜欢这种氛围。

尤其在龙虎武馆中前来学艺的,很多都是像闾丘闵幽这么大的同龄孩子,更是让内心很孤独的闾丘闵幽找到了心灵的居所。这段时间,闾丘闵幽不仅在那里学到了搏击拳术技巧,还收获了很多朋友和快乐。

当然,二殿下闾丘闵幽在龙虎武馆使用的名字,并不是闾丘闵幽,而是吕鱼鱼。那里除了极个别跟他很要好的师兄弟,别人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甚至连龙虎武馆的师傅也不知道自己的弟子中,竟有一个是当今翼国的二殿下。

吴泽站在二殿下闾丘闵幽身旁,和闾丘闵幽一起,看了一会儿眼前的漫天风雪,他望一望闾丘闵幽,意味深长地道:“殿下,这是会颖今冬的第一场雪呢!”

二殿下闾丘闵幽没有接话,他仔细地擦干身上的汗,将冷却了的毛巾重新递回给吴泽,然后穿好衣服,走到不远处的兵器架前站住了脚步。

虽然,二殿下闾丘闵幽在建设自己的流华邸的演武场时,尽量参照了将军府的演武场进行设计和建造,但是,不同于将军府的兵器架,流华邸演武场的兵器架上,只有一杆孤零零的青龙戟,画杆雪戟,月牙刃下一圈红缨,烈火般燃烧着。那是他最心爱的兵器——烈羽戟。

二殿下闾丘闵幽抄戟在手,轻抚戟上红缨,动作温柔,像抚摸着一只鸟的鸟羽。过一会,他忽然说:“你说上天既生我在君王之家,却为什么又要生我为老二呢?就连属相都是,世子属龙,而我却属蛇。”

二殿下闾丘闵幽声音幽幽的,似乎在问身后的吴泽,又似乎在问手中的烈羽戟。

第三百三十二章 轮椅里的老师

三殿下闾丘云在的惜云邸里,闾丘云在的老师辜为先坐在窗前赏雪,窗户半开着,有些雪花飘进了房里,靠窗的木地板有些湿了。

今年会颖第一场雪虽然有些晚,却还是来了,且甫一开场就纷纷扬扬起来,颇有瑞雪丰年之势。

看了一会雪景,许是觉得冷了,辜为先关上了窗,房间里的光线瞬间黯淡了下来,辜为先这才意识到时光已近黄昏。

辜为先将膝上盖着的羊毛薄巾掖了掖,双手滚动身下的轮椅,来到火炉旁。他从炉下抽出火钳,将炉子里的炭火夹着拨了拨,红红的火苗立即快乐地舞蹈起来,照出辜为先年轻俊美的面庞。

火光里,辜为先左边面颊上画着的一支红梅,直入鬓角,斜掠欲飞,映衬得这个年轻男子的脸有一种出尘的美。

门吱呀一声开了,随着一阵凉风的扑入,小楼走了进来,他因为双手捧着东西,腾不出手来关门,就撩起脚,把门踢上了。

“先生,好了。”小楼嘴角含着笑,欢快地说。他脸型瘦瘦的,眼睛大大的,手上捧着一张薄绢样的东西。小楼很小心地捧着,看得出,很宝贝手上的东西。

小楼来到书案前,案上有些瓶瓶罐罐,还有几碟各色颜料,案中央铺着一张白纸。小楼把手上的东西抖了抖,在白纸上铺开了,又细心地抹平边边角角,随后从一个竹筒抽了支竹签,凑到炉口一烧,转身点亮案上的油灯。

灯芯在油盏边跳了跳,亮了,案几左近罩满柔软的黄光。小楼麻利地推动辜为先的轮椅,将辜为先推到书案前。

辜为先伸手从一大筒毛笔里挑了支小字笔,蘸了颜料,开始在小楼捧来的、那张纸绢样的东西上作画。他中间换了两次笔,灯花跳了几跳后,一支含苞待放的绿梅已经跃然而出。

小楼为辜为先散开头发,围着辜为先、就着那些瓶瓶罐罐,前后鼓捣了一会,又重新为他整理好头发。

辜为先再抬头时,他左边面颊上那支斜飞的红梅,已经换成刚画好的绿梅,花苞点点,生机盎然。

那幅刚摘下的红梅静静躺在书案上,似乎还带着辜为先的体温,薄薄的、软软的,仔细看时,其实非纸非绢,却又让人猜不出是什么材质。因其颜色是肉色,且薄而软,贴在辜为先面颊上,倒让人们忽略了那是一张面具,以为梅花是直接画在辜为先脸上的。

小楼已将铜镜递给了辜为先。

“小楼,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辜为先一边审度铜镜中的梅花,一边由衷地赞叹,“你师父要是知道你现在手艺这么好,会很开心的。不过,这东西究竟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啊,贴在脸上很紧,却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显然还能透气呢。”

“嘻嘻,不告诉你。”小楼得意地一笑,狡黠地晱晱眼睛,远远近近地审视起自己的作品,隔一会,他突然撅起了嘴,“先生,你一提师父,我又想他老人家了,可怎么办啊?”小楼说着,好像就要掉眼泪的样子,辜为先只得拍拍他的手做为安慰。

忽然,小楼笑了:“哎呀,先生这朵绿梅画得真好看!”小楼远近欣赏了一番,又撅起了嘴,“可先生你怎么老是画梅花啊,就不能画点别的嘛,比如桃花、兰花啥的,画只蝴蝶也好呀。”

小楼的脸简直就是个小猴子的脸,一会儿就可以好几变。

辜为先笑了笑,没有回答,他拿起那幅红梅,滚动轮椅来到火炉前,将红梅面具投入了炉中。

饥饿的火苗立即开始舔噬,片刻间那张画着红梅的面具就化为了乌有,空气中飘起一股淡淡的异味。

“对了,小楼,要告诉厨房,今晚不用备三殿下的饭了,他在王后的瑞香宫用膳。”

“可是,我刚看到三殿下回来了啊。”小楼不解地说。

辜为先不觉有些奇怪,以往三殿下闾丘云在每次从王后或者王上那里回来,都会跑来自己这里叽叽呱呱,报告一番宫里的见闻。而且,三殿下早上进宫觐见王后时,是说要在瑞香宫留宴的。

“推我去看看。”辜为先沉吟片刻后,对小楼说。

小楼推着辜为先穿行在回廊上,有一些顽皮的雪花鸟羽般飘越廊柱,栖息上辜为先的肩头。

辜为先明显地感觉到巡值的侍卫比以前更频密了,这大约与翼雪两国边境近来又开始吃紧有关。

回廊上扫雪的婢女看到辜为先和小楼过来,赶紧闪在一旁,垂首而立,小楼朝她们挤眉弄眼,她们也偷偷朝小楼笑一笑,有的还伸舌头、扮鬼脸,还有个婢女从后面伸手拧了一下小楼的耳朵。

小楼和流云邸的婢女们混得很熟,女孩子们都喜欢他,就连那些老嬷嬷们都很喜欢他,是因为他有一样绝活——会给女孩子们去粉刺、除痘痘。他经常用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和材料调一些泥浆一样的东西给女孩子、老嬷嬷抹脸。

初时,没人敢用,后来,用过的人发现效果确实好,长痘痘的痘痘也能好,有暗疮的也能除掉暗疮,小楼一下子就成了流云邸里女孩子们的“好闺蜜”,很受人欢迎,总有女孩子来找他配这个粉,调那个水的,有时候,有人脖子上长个瘊子、脸上起几个麻点,甚至伤筋断骨的,小楼都能手到病除。

不过,让这些婢女嬷嬷们不解的是,有时候一些头疼脑热、肚子胀、喉咙痛之类的小毛病,连婢女嬷嬷们自己都知道该用什么药,小楼反而一窍不通。

婢女嬷嬷们于是取笑小楼是个假郎中,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常常急得小楼脸红脖子粗,却百口莫辩。

因为小楼有顶红皮帽子,据说是赤狐皮做的,上面还有个小铃铛,小楼特别喜欢戴,所以,大家给小楼起个外号,叫他“小红帽”。

小楼问清三殿下是在寝殿里,就推着辜为先朝三殿下的寝宫而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幡动风动

较之世子闾丘奋卒的翩若邸,和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流华邸,三殿下闾丘云在的惜云邸显然要小一些,也陈旧一些。当初,这里是四殿下闾丘燧的府邸。四殿下闾丘燧本就不是一个奢华的人,所以,他的府邸是各个殿下府邸中,规模最小,装修也是最素朴的。

三殿下闾丘云在入住后,也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些清扫修补,并未进行扩建和翻新,所以,这惜云邸,依旧看上去有些破旧小巧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回廊也依旧不少,小楼推着辜为先绕老绕去,走了好一会,才到达寝宫门外。

“殿下不让我们打扰。”寝宫门口,当值的婢女见到辜为先和小楼过来,赶紧上来行礼请安。

另一旁,早有机灵的婢女取来两块木板,轻轻推开寝宫的门,一里一外,将木板搭在门槛上,然后和小楼一起,熟练地将辜为先的轮椅推过门槛,随即将门带上,退了出去。

房间没有点灯,很昏暗。身后的门槛因为搭着木板,门不能全关上,倒有一线天光泄入。

借着这缕朦胧的光,辜为先看到炕上有个小小的身子裹在被子里。

“云儿,怎么这么早就寝呢?”很多时候,辜为先都不称呼闾丘云在“殿下”,却喜欢叫他云儿,那种感觉好似叫着自己的孩子。

炕上的人没有说话,辜为先看不到他的表情,一是因为光线暗,再是因为炕上的人连头一起蒙在了被子里。

辜为先尽量小心地靠过来,一点一点卷起被头,就像一个抖开衣服扑住蝴蝶的人,一点一点卷着衣衫,生怕蝴蝶会飞走。

被子下面的人儿终于露出来了,那是一个看上去蝴蝶般孱弱的孩子,苍白的小脸,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还挂着泪珠。正是瘦弱的、九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

闾丘云在虽然躲闪着眼睛不肯和辜为先对视,可辜为先依旧从他一闪而过的泪眼中明确无误地捕捉到了悲伤。

辜为先的心为之一疼。他和眼前这个孩子总是可以轻易地、彼此一眼看穿对方的悲伤和疼痛。辜为先想过,这也许是一种缘分,也许,是因为他们本是同一类人。

“云儿,发生什么了?”辜为先柔声问。

“母后不爱我了。”被子里的闾丘云在嘴唇像他的面色一样苍白。

“怎么会呢?母后怎么可能不爱云儿了呢?”

“母后说以后都不给我讲故事了。”闾丘云在睫毛上的眼泪掉了下来。

“是不是你惹母后生气了?”辜为先笑了笑,“不然你母后怎么会既不给你讲故事,也不留你用膳呢?”

“不是的,我很乖的。”闾丘云在坐了起来,大声抗议,“是父王今晚要在瑞香宫夜宴,母后才让我回来的,还说以后都不能给我讲故事了。她也不让姑姑今晚过去了,本来说好姑姑今晚和我、还有母后一起用餐的。”

辜为先整个人僵硬在轮椅上,脑中有一个惊雷炸开来。再开口时,辜为先发现自己的嗓音因为紧张,有些喑哑了:“云儿,你母后原话是怎么说的?是说‘不给’你讲故事,还是说‘不能’给你讲故事了?你母后是先说不讲故事的,还是先接到你父王晚膳的消息的?还有她是让怎么通知天怜公主的?”

闾丘云在惊异地看看辜为先,发现他整个人已如一张绷紧的弓。闾丘云在定定神,仔细回忆里一下,说:“母后说的是‘不能’。杜嬷嬷先来禀报父王要来用晚宴,母后才说以后都不能给我讲故事的。母后的原话是‘云儿,母后以后都不能给你讲故事了,你要好好听辜先生的话。’她让杜嬷嬷告诉姑姑,今晚她会去天怜府,让姑姑今晚不要过瑞香宫了。”

三殿下闾丘云在这么说着,似乎也发现了其中的不妥,他疑惑地问辜先生,“可母后今晚明明要在瑞香宫为父王设宴,怎么可能去姑姑的天怜府呢?”

“云儿,快更衣!”辜为先恍如油锅里投入了火枝,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左颊上的绿梅花苞也似乎要迸发开来。

闾丘云在慌忙下炕,他一边在小楼的帮助下穿衣着靴,一边问辜为先:“老师,出什么事了吗?”

“你马上跟小楼走,没有我的消息不要回来。”辜为先急急地叮嘱闾丘云在,又回头郑重交代小楼,“带三殿下到席老板那里,等我消息。”

小楼点点头,拽起闾丘云在的手,拉开了殿门。殿外的雪花如归鸟投林般一下子扑来,迷了闾丘云在的眼,他揉一揉眼睛,转过身来望着辜为先:“老师,您会来接我的,是么?”

辜为先从闾丘云在的眼睛里读出了对离别和对未知的恐惧,他不由一阵心疼,三殿下闾丘云在只是个孩子啊,一个不幸生在君王家的孩子!

“会的!我一定会去接你的!”辜为先坚定地点点头。

三殿下闾丘云在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楼,告诉席老板,幡动了。”辜为先说着指了指远处一角旌幡。

闾丘云在看一眼小楼,又看看辜为先,问道:“是因为心动么?”

“不,是因为风动。”辜为先看着门外的风雪,神情肃穆。

小楼与辜为先以目作别,拽着三殿下闾丘云在冲入风雪之中。

辜为先隔着门槛,看着风雪像卷走一片树叶般,将闾丘云在瘦小的身躯卷裹而去。

——云儿,看来你始终无法置身这场风雪之外

——云儿,生在君王之家的你,首先要学会在重重危机中生存下来

——而我,将用轮椅上的残生守护你

仿佛是为了与他心中的声音作和,门外风雪更盛,树枝哗啦啦摇着,几欲折断的样子,旗幡舞动更急,有几扇没关好的窗户被风吹着,甩来甩去,“啪啪”作响,引得使女们惊叫不已……

这片混乱之中,辜为先听到有个声音在大地徘徊,它向人们低低地耳语:第一场雪落了,翼国的灾难就要降临了。

第三百三十四章 扫地宫人

会颖今冬的第一场雪以它神力的手,只用一个午后,就夺取了整个世界。放眼望去,整个会颍白茫茫一片,天与地之间已全无界限。

这样的天气,除了卖煤球、卖棉袍的,没什么档口有好生意。侍卫乔本初一路走来,条条大街几乎都不见什么人影,此时,天光尚亮,很多摊档却已收摊上了门板。因此,当他拐进八槐街,远远看到十三的烤包子档也收了时,并不意外。

乔本初昨晚和“小芋头”一起,在王宫西北小角门值夜班,上午换休回家,这会儿睡足了,肚子开始“咕咕”地乱叫,乔本初住处离王宫不远,他于是溜达回八槐街,打算和张喜春的烤包子亲近亲近。

炉子微温,里面的烤包子有十来个,大概是张喜春给自己留的。张喜春躺在竹床上,裹着被子,面朝宫墙。乔本初自己动手,钩了几个包子,然后吆喝张喜春收钱。

乔本初吃包子也不是全不付钱,有时候付,有时候不付,豪气来了,有时候还会多付。张喜春自然是从不主动要钱的,乔本初给,他就接着,乔本初忘了,他也不会去提醒。在宫门外摆摊设档,这点觉悟是必须有的。

乔本初包子已经下肚,吆喝了几声“十三!”,竹床上的张喜春却还没反应。乔本初凑近去看,发现张喜春满面通红,身体发抖,一模额头,显然是发烧了。乔本初赶紧倒杯水,扶着张喜春喂了,棚子外就地抓几把雪,捏成雪饼敷他额头降温。

折腾一番,张喜春的体温降下来了,人也安静地睡着了。乔本初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昏暗。

慎德殿旁边的偏殿里,早早的就有一乘肩舆候着了,戚公公照例仔细检查一遍轿内轿外,然后吩咐宫人搬了暖炉进轿,开始提前对肩舆里面进行烘烤保暖。

抬轿的两个宫人依然是铜宝、铁宝两兄弟,都只二十来岁。戚公公对这二人很熟悉,也亲自坐过他二人抬的轿子,平稳舒适。凡有王上闾丘羽用到肩舆时,戚公公总是点名这两兄弟抬轿。

铜宝、铁宝姓关,共四兄弟,两个哥哥金宝、银宝在家乡也是抬轿子的,据说四兄弟的父亲就是给大户人家抬轿子出身,因此,铜宝、铁宝这门抬轿的手艺倒有点家传的味道。

黄昏时分,肩舆抬着王上闾丘羽从慎德殿起轿,遵照戚公公的吩咐,轿子沿着宫中大道一路朝东,向不远处的瑞香宫而去。

看看天色有些暗了,戚公公又叫来一个小黄门挑了宫灯在前引路,自己则跟着王舆,“风雨雷电”四护卫分别护住肩舆的前后左右。

路旁有几处也已点起了宫灯,轿子行去,遇到几组巡逻的侍卫,和几个在宫里跑来跑去办事的宫人,这些人见到戚公公、程风开路的红顶黑边肩舆,自然知道那是王上的轿子,都远远就跪在路边的雪地里,不做稍动,也不敢抬头,直到王舆去远,才爬起身来。

前面是一个拐弯处,路有些窄,一个头戴黑纱宫帽的年轻宫人正拿把大扫帚扫雪。年轻宫人应该在这里扫了好一阵子雪了,因为从前面很远一段路开始直到这个拐角,看得出路面的雪都已被清扫过。只是会颖今冬这第一场雪打上午开始就没停过,而且越下越大,年轻宫人扫过的路面已经又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扫雪的年轻宫人突然看到王上的肩舆过来,慌得将扫帚往地上一扔,整个人就急忙忙趴跪了下去,扫帚被他扑在身下。

挑灯引路的小黄门过去了,程风、董雷也过去了,戚公公在肩舆另一侧,跟在肩舆后面的蒋电尚未经过,就在这时,趴跪于地面的年轻宫人忽然动了,而几乎是同时,董雷与蒋电也已拔刀,空中骤现三道寒光——董雷、蒋电的刀光,还有年青宫人手上的剑光。

扫雪的年轻宫人本是趴跪着的,却在闾丘羽经过时,忽然朝肩舆方向就地一滚,只这一滚之间,他右手已经从扫帚里抽出一柄长剑。但他没有机会站起,蒋电的刀已从他侧后方挥至,堪堪削掉他黑纱宫帽,瞬时,黑发从他头上披散下来。

年轻宫人不予理会,朝着肩舆方向又是一滚,带起一片雪花。董雷虽与蒋电虽然同时拔刀,但因距离较远,在年轻宫人第二滚时,他的刀才到,是从年轻宫人的侧前方劈下。

年轻宫人尚未立起,微微仰身,举剑上迎,“嚓”的一声,董雷的刀竟然断为两截,令人骇然!年轻宫人手中竟是一柄削金断玉的宝剑!

就在董雷惊愕之际,年轻宫人已经飞身跃起,挺剑直刺轿身。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抬轿的铜宝、铁宝兄弟虽然轿子抬得四平八稳,却没有见过这等阵仗,脑子虽然反应过来这是遇到刺客了,脚下却忘了抬着轿子撒腿跑路,反而被吓呆的样子,立足不动了。

戚公公和徐雨此刻都处在肩舆另一侧,为肩舆所挡,根本无法阻挡刺客。而王上闾丘羽坐在肩舆里,只觉轿子晃了晃就停了,并不知道轿外已经有一把利剑向着自己索命刺来。

这时,第四缕刀光已飞起,那是程风的刀。程风走在肩舆前方,位于挑灯的小黄门之后。肩舆经过那个跪地的年轻宫人时,程风并未发觉异动。及到程风听见动静回头,正看到年轻宫人的长发散落下来,董雷一刀劈下。及至董雷的跨刀被削断,程风已经拔刀回转。

年轻宫人长剑递出,程风不敢去攻年轻宫人之必救,若刺客抱必死之心,这样的方法只会断送王命。何况,刺客已经先发制人,程风根本不可能后发先至。

程风甩出了自己的刀。他的刀是平平飞出的,向着年轻宫人刺出的剑路上横截而去。没有攻敌之必救,却堪堪拦住年轻宫人的出剑。

年轻宫人眼见飞来的这一刀避无可避,于是侧了侧剑身,让剑刃迎上了飞刀,毫无悬念地,程风的刀也应声而断。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风依旧,花依旧

年轻宫人毫不迟疑,一回腕,举剑准备再刺,却凭空飞来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是一个人!

程风像一柄飞刀一样,跟着自己的刀飞至了!

程风与年轻宫人在空中相遇,他手腕一翻,一个小擒拿手法,就死死钳住了年轻宫人握剑的手。

年轻宫人拿剑的手被程风钳住,剑尖虽已刺穿轿身,却再也无法寸进,他脸上已经开始疼得冒汗,却还想要推进剑身,却被蒋电用刀背从背后一拍腿弯,砸跪在地。

程风呆了呆,他没想到这个刺客除了手上宝剑了得,武艺却很平常,自己一出手就制住了他的腕上命脉,蒋电用刀背就能把他拍倒。

轿内的闾丘羽后腰被划伤了,出了一点血,幸无大碍。他钻出轿子,询问情况,程风为他上了金疮药。“风雨雷电”四侍卫早已将刺客按在地上浑身搜查了一遍,只从他怀里找到一支簪子,交给了闾丘羽。

王上闾丘羽瞪眼看着那支簪子,觉得不可置信,那是一支青玉孔雀簪,用上好的青玉雕成,簪头刻着一只开屏孔雀,上面镶满宝石,分明就是他和周致送给天怜公主的及笄簪嘛。

只是,闾丘羽并没有看出簪子上面的断纹,他不知道今天早些时候,这支簪子曾被天怜公主不小心摔断过,此刻已被重新接过,粘接技术可谓十分高巧,效果简直是天衣无缝。

闾丘羽发呆着瞪了一会儿簪子,又开始转眼瞪着刺客看。

那个刺客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发披肩,面容清秀中带着坚毅,此刻虽沦为阶下囚,却依旧气宇轩昂。

倾珞的及笄簪怎么会在这个人身上呢?难道是个偷儿不成?可是,看这人样貌气质又不像是一个偷儿,何况,偷儿怎么可能跑来刺杀他呢?

闾丘羽觉得百思不解,碍于身旁还有四侍卫,且他现在是在前往王后周致的瑞香宫的路上。因此,闾丘羽吩咐先将刺客带下去好生看管,等他晚上回来亲自审问。

这番打斗早已惊动附近巡逻的侍卫,刺客和刺客的宝剑都被侍卫们带走了,程风、董雷临时从侍卫处借了两把跨刀配着。闾丘羽受伤,程风劝他取消瑞香宫今晚的夜宴,闾丘羽执意不肯。

刺客被带下去了,戚公公检视闾丘羽的辇与,轿身被刺了个窟窿,有些破损,戚公公就提出起码回去换身衣服,再换一乘轿子,闾丘羽想着周致正在瑞香宫等自己,怕耽搁时辰,也不同意,只系了条蒋电的腰带,遮住伤口,还乘这顶肩舆,一行人匆忙忙、加倍小心地继续向瑞香宫而去。

早在王上闾丘羽的肩舆从慎德殿刚一起驾时,就有机灵的小黄门飞跑去瑞香宫报告过了,周致估算着时辰,率领一众人等在宫门外的阶前跪迎王驾,此刻已经跪得腿脚发凉了。

杜嬷嬷跪在周致身旁,心疼得不得了,她焦急地张望半天,还是看不到王上闾丘羽的轿子,就试着劝说周致:“小姐,这天寒地冻的,我给您铺个团垫吧,想来王上他来了,也不会怪罪的。”

周致却摇摇头,凄凉一笑,心说,而今我是心比雪寒。

王舆终于到了。戚公公将帘子挑起,闾丘羽看到周致垂首跪于雪阶前,头梳富贵髻,银狐皮搭肩,墨绿色荷叶边长裙覆地,裙裾上满是红梅白雪。

闾丘羽不由一阵恍惚。犹记当年,自己还仅十九岁,先王闾丘恭拖了几年的病体终于再难为继,驾鹤西去,众大臣推举自己接掌王位。

听到这个消息,自己当即直奔将军府求婚,因为,眼前这个巾帼女子是自己心仪了很多年的心上人啊。

彼时,燕尔新婚,他们最爱的就是赏花信步。那时,他们常去郊外走动,累了时,周致喜欢山坡上、草坪中随意而坐,坐久了也是像今晚这样满裙落英。而自己,总是温柔地、仔细地,为她一一拂去那些落英。

而今,风依旧,花依旧,裙裾依旧,赏花人的赏花心却已不再。闾丘羽只觉喉头发涩,来之前想好的一切开场白,均已不知所踪。反复响于脑际的,竟是自己新婚之夜向周致郑重承诺的四个字“必不负卿”。

戚公公一直挑着帘子,等闾丘羽出轿,却见闾丘羽一直坐在轿中发呆,于是将脸凑近些,小声提醒:“王上,王后还跪着呢。”

闾丘羽猛然醒觉,赶紧抬步下轿,紧走几步,弯下腰扶起周致,然后像以往那样,细心地为周致将头上、裙上的梅花、雪花一一拂去、抖去,那一刻,揽着自己的结发之人,闾丘羽只觉双臂无比沉重,他轻轻将周后拥入怀中,眼角、心头阵阵泛酸。

周致的眼泪早已滚珠一样落下,湿了闾丘羽的前胸。她闭着眼,将脸埋进闾丘羽的怀抱之中。她流着热泪感受着闾丘羽的体温和气息,只觉人生如梦如露。她清楚地知道,无论闾丘羽对她做过什么和将做什么,她的心里始终是深爱闾丘羽的,从未改变。

“上,臣妾想您。”低低的声音,只有一人可闻。

“嗯。”闾丘羽回应,依旧是新婚之夜般的温存。

只是这样简单的两句低语,却饱含了五年来、这个家国的多少辛酸和无奈,周致的眼泪流得更快了。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见面?多久没有拥抱?半年?一年?还是更久?贵为君王、王后又如何,一样有着身不由己的事情、无奈无望的心情。

五年前,不得已签下和亲条款之时,闾丘羽以为,那不过是个名分,飞雪公主能从他这里拿去的不过是一个名分罢了,不会对他和周致有任何影响的。可是,一步步,他在雪国的逼迫下,先是圆了房,随后不得不偶尔也去探视一趟,更后来有了四殿下和小公主,他觉得自己已经离周致越来越远。

虽然,周致从来没有怪过他,可是,他已经越来越不敢见她了,他觉得自己无颜以对,他负了周致,负了他们的盟约。想到这些,闾丘羽的泪也忍不住下来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雪从故乡来

与前几年一样,会颖第一场雪落,飞雪宫上上下下,宫人和宫女们都极为兴奋,宫里热热闹闹。

对于从遥远北国来到翼国的飞雪宫人来说,雪花犹如故乡的访客,它们带着故乡的气息,送来故乡的消息。因此,每年第一场雪落,飞雪宫都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唱歌饮酒。

不过,宫人们主要是在外院嬉乐,内院虽不如外院热闹,气氛却一样少不得。

像往年一样,第一场雪落时,王宫里最为兴奋热闹的地方就属飞雪宫了。对于从遥远北国来到翼国的飞雪宫人来说,雪花犹如故乡的访客,它们带着故乡的气息,送来故乡的消息。

因此,每年第一场雪落,飞雪宫都像过节一样张灯结彩,唱歌饮酒。不过,宫人们主要是在外院嬉乐,内院虽不如外院热闹,气氛却一样少不得。尤其今天中午,大伙儿居然还托谭公公的福,放了鞭炮,看到了辉煌夺目的凤冠、后服,心情更是激动快乐。

黄昏刚近,宫女们已经在内院的梅树上挂上了宫灯、剪纸、彩带、挂件等,昏黄的灯光照着清冷的银枝,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朦胧美之中。梅花和雪花,红白相间,相拥而舞,在灯影前映出绝美舞姿。垂下的彩带被风吹着,你扑一下我,我推一下她,倒像一群嬉笑打闹的宫女,妩媚婀娜。

外院的歌声已经响起,酒令也已开始,内院却还是静静的。长阶顶的寝殿前摆了矮长几,上面瓜果酒水、各色点心都有。几旁已设好几张长凳,飞雪公主和两位殿下还不见人影。

晚晴一边往几上摆放酒具、碗筷、杯碟、暖炉等,一边看不远处的梅树下那骄挥剑裁花。

初入翼国时,每逢那骄在庭院里削叶裁花,宫女和宫人们就纷纷跑来围观,他们先是仰头看到花叶飘零,接着看到那骄挥剑,随后低头,等待那些被裁削过的花叶慢慢飘落、神奇地在地面合而为一,仿似从未被剪裁过,最后,他们惊喜地欢叫、惊讶地蹦跳。

可是,岁月就是一双搓麻绳的手,将一条条敏感的草,搓成了麻木的绳。随着在翼国岁月的无聊重复,那骄舞剑时,旁边渐渐只剩下低头打谱的飞雪公主和陪侍的晚晴。

于是,很多时候,飞雪宫内院里,都是那骄挥着剑,在那里无聊地削叶裁花,晚晴则无聊地看着。

偶尔,晚晴和那些宫女们,也会主动找那骄聊上几句,问问他年龄,出生,爱好等。只是,那骄显然不是一个健谈的人,甚或,他根本就是一个沉默是金的人。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飞雪宫人对于那骄的了解依旧有限。

宫女们私下猜测过那骄的年龄,有人说他三十多岁,也有人说他四十多了。他看上去似乎历经了人世的很多沧桑,边幅不修,沉默少言,落拓不羁。大家好奇那骄的年龄和历史,却又无从知晓。

人们所能知道的只是,那骄好酒,那骄腰间那把软剑,叫流萤剑。

有宫女曾经摘来柳叶和流萤剑比,流萤剑厚度不及柳叶的三分之一。晚晴看到那骄月下舞剑时,流萤剑会发出点点寒光,恰似流萤飞舞,猜想此剑概由此得名。

内心里,晚晴为那骄和流萤剑感到惋惜。晚晴相信,流萤剑绝对是一柄天下名剑,一把英雄剑,却和主人一起,被困在这飞雪宫中,无用武之地,只能被它的主人用来削叶裁花。

晚晴和那骄聊天,曾问起过那骄,雪国那边有什么亲人或者朋友,那骄沉默半晌,抚着流萤剑说:“它就是我唯一的朋友兼亲人。”

那骄的话令晚晴沉吟良久,她想到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在雪国何尝不是连一个亲人,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呢。她最后肯答应王太后随飞雪公主来到翼国,不就是因为她在翼国已经毫无牵挂了吗?

而原来,这飞雪宫中,不仅仅她一个人是孤苦无依的,除了她,还有那骄,可能还有别的很多宫人宫女亦是如此吧。因了这种同命相怜,晚晴心中对那骄多了一分亲近和信赖。

那骄确实是把流萤剑当朋友和亲人看待的,他常和流萤剑一起饮酒,石台石凳,一人一剑,月下对酌,饮至兴高处,那骄就弹剑而歌,流萤剑发出各种声响相和。此时的流萤剑全无煞气,温柔似琴,而那骄则抚琴而歌。

一人一剑把酒相谈,肝胆以照,合奏出的歌曲或高亢,或苍凉,或凄婉,或欢喜。

而一曲终了时,那骄常常噙一口酒,喷在流萤剑上,而后笑呼:“有友如斯,快哉快哉!”

那时,酒罢歌毕的流萤剑和他的主人一样,青光点点,恍若有泪浮面。

晚晴想,那骄内心也一定是寂寞、孤单的吧,那把天下名剑也同它的主人一样寂寥落寞。

此刻,第一场大雪之中,那骄的剑时快时慢,晚晴看着他舞剑,想起午后那骄惊退谭公公的事,忽然觉得兴许谭公公知道那骄点什么。

记得有次宫人们聊天,说到那骄,有个宫女开玩笑地说:“他那把破剑还不知道能不能杀得了鸡呢。”

恰谭公公经过,他冷笑一声道:“那骄的剑是用来杀鸡的么?”

“嘻嘻,不是杀鸡,难道是用来杀蛤蟆的?他要能杀了蛤蟆也算他英雄。”那宫女说完“咯咯”娇笑,一众人也跟着哄笑。

“他的剑是用来屠城的!”谭公公冷冷道。

“什么意思?”有人没听清,追问了一句。

“意思就是给他一座城,像会颖这样的,他可以一天之内杀光全城的人!”谭公公一字一顿,说得好不阴森恐怖。众人却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晚晴联想今天中午谭公公那么专横跋扈、对飞雪公主都不怕的人,却闻那骄的剑音而退,她断定谭公公一定知道那骄的过去。

晚晴不由朝那骄多看了几眼,忽然又想起上午她前往慎德殿找王上闾丘羽,为小公主请名时,在池塘边见过的那个淡黄眼眸的侍卫,他身后背着的剑,是一柄绿莹莹的蛇形剑,是不是也是一把天下名剑呢?

晚晴决定找机会问一问那骄,说不定那骄能知道那把剑的来历。

第三百三十七章 人间最美花

“晴姨——”晚晴正瞧着那骄出神,听到四殿下闾丘雪健在叫她。

晚晴回过头去,就看到“飞雪公主”樊龄柔正牵着四殿下闾丘雪健的手,笑盈盈地从寝殿出来,樊龄柔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宫女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小公主。

晚晴一眼看出,“飞雪公主”樊龄柔和四殿下闾丘雪健都精心打扮过,“飞雪公主”樊龄柔顾盼生辉,四殿下闾丘雪健更是粉琢玉砌,俩人额上都特意戴了宝石抹额。

“母妃,这是什么花?”四殿下闾丘雪健扯着母亲“飞雪公主”樊龄柔的衣襟,站在梅树下,仰头指着树上的花问。

“是梅花。”“飞雪公主”樊龄柔回答了儿子的问题。

四殿下闾丘雪健歪着头,仰望了一会儿梅花,又问:“母妃,什么花最美呀?”

“雪花最美。”“飞雪公主”樊龄柔毫不迟疑地回答。

“为什么是雪花最美?”四殿下闾丘雪健不解地看看母亲樊龄柔。

这一次,“飞雪公主”樊龄柔没有回答儿子四殿下的问题,而是痴痴地看着漫天飞雪。

四殿下闾丘雪健从母亲樊龄柔那里得不到回应,就把脸转向了身后的晚晴,糯糯地叫了声:“晴姨——”

晚晴想告诉四殿下闾丘雪健,雪花根本不是花,但她看了看“飞雪公主”樊龄柔之后,什么也没有说。

四殿下闾丘雪健只得再转头,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正在舞剑的那骄。

那骄斜斜地挥出一剑,刺穿一朵飘零的梅花,剑尖颤微微停在空中没有再动,他过了许久才说:“因为,它是故乡的花。”

那骄这句话一出,一时之间,夜空静谧,在场所有人的乡愁似乎都在这一瞬,为这故乡之花唤醒了。

大家都不再说话,很安静很安静,一起看向灯影里飞舞的雪花。那些雪花,轻盈纤巧,时快时慢,纯洁美丽,舞姿婀娜。很多人的眼眶开始濡湿了,就连“飞雪公主”樊龄柔脸上,也不知不觉,挂上了两行清泪。

忽然,“飞雪公主”樊龄柔悠然而唱:

“有风来,

有花开,

白色雪花飘啊,

天上人间仙女花。

在枝头,

在窗口,

六瓣雪花开啊,

眉间心上故乡花。

绣发梢,

绣衣袍,

淡淡雪花飞啊,

妈妈指尖亲亲花。

一朵花,

两朵花,

甜甜雪花笑啊,

你是人间最美花。”

“飞雪公主”樊龄柔唱到最后那句“你是人间最美花”时,弯下腰,手指点着四殿下闾丘雪健的小鼻头,眼中似笑还泪。

倒是四岁的闾丘雪健欢喜非常,他雀跃着,也用指头点着母亲樊龄柔的鼻尖,清脆的童音跟着母亲樊龄柔的调子,和母亲一同唱和着“你是人间最美花”。

晚晴一直静静地听着,她实在是有些惊讶。她想不到“飞雪公主”樊龄柔竟有如此华彩的嗓音,如云雀穿空一般,明亮绚烂。

樊龄柔唱的这首歌谣,晚晴也是第一次听。她想象着,当年也有一个年轻的母亲,在雪花飞扬的日子,指尖点着一个小女孩的鼻尖,笑着唱“你是人间最美花”,那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幼时的飞雪公主。

可是,晚晴想象了一下王太后萧眉的样子,那么严厉的萧眉会给孩子唱这样的歌吗?

晚晴有点不敢相信,心中想,或许唱这首歌给飞雪公主听的人,是飞雪公主的奶母吧,而不是王太后萧眉。

“什么人?”那骄突然一声冷斥。

晚晴和“飞雪公主”樊龄柔都被那骄的声音吓了一跳,俩人扭头看向那骄,却发现那骄犀利的双眸正盯着不远处院墙边的一角黑暗。

看到那骄认真严肃的样子,晚晴和“飞雪公主”樊龄柔,知道那骄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院子里站着的另外两个宫女,包括四殿下闾丘雪健在内,几个人都紧张起来,谁也不敢乱动一下。

飞雪宫内院突然变得很安静,很安静,静得让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片刻后,院墙边那片暗处无声无息地走出一个人来,身着夜行衣,戴黑色头罩,只露出一双森冷的眼睛,手中提一把剑,剑刃寒光闪烁。

随后,第二个、第三个……不断有黑衣人从墙边的黑暗处陆续走出,都是无声无息,每个人的装扮都和第一个人一样,一样的夜行黑衣,一样的头罩,一样冰冷的目光,一样寒气逼人的青锋剑。

“晚晴,带长公主进房!”那骄手掌一挥,晚晴机警地带着“飞雪公主”樊龄柔和四殿下和两个宫女向寝殿走去。

那骄自己则慢慢地,背向寝殿,一步步后退。

那骄用眼角瞟到晚晴和“飞雪公主”樊龄柔,以及四殿下、宫女都进了屋,遂奔行几步,抢上长阶,守在殿前。此时,黑衣人已面朝寝殿,排成两排,每排十二人,共是二十四名黑衣人。

四十八双冷冷的目光,放着冷冷的杀意,冷冷地看着那骄,看着那骄手中的流萤剑。

二十四名黑衣人,所有人步幅大小一样,频率一样,起伏高低一样。二十四双脚站成与肩同宽的八字,二十四只左手虚捏剑指,垂于左腿处,二十四只右手提剑,剑尖斜指地面,连二十四柄剑的角度和高度也完全一样。

那骄心里已经做出判断:这不是一群临时组合的、简单的江湖刺客,而是一批配合默契、长期在一起合作搭档、训练有素的杀手。

挂在梅树上的那些宫灯,灯光原本温润柔软,此刻在众多剑光的反射下,也渐渐泛出寒意,映照得院中的红梅白雪也都森寒起来。

那骄的目光扫过这片剑光,却不停留,而是慢慢落在今夜来犯的第二十五个人身上。

第二十五个人走路时脚下一样无声无息,但那骄知道,第二十五个人的步伐与其他黑衣人不同,频率不同,步幅大小不同,起伏也不同。

第二十五个人的脚下似乎不是踩着冰雪,而只是踏着软软的、铺满金色银杏叶的林间小道而来。

那人似乎在林荫小道上悠闲地散步。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夜宴瑞香宫

瑞香宫里,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进入怡情殿中,周致第一件事就是攥着闾丘羽空空的左袖管,关切地问:“上,这几天变天,这里是不是又疼了?”

“嗯。”王上闾丘羽低声嗯了一声。

那一刻,王后周致的眼泪差点又滑落。她了解王上闾丘羽,闾丘羽是一个刚强的人,如果不是疼得十分厉害,他是连“嗯”都不会的嗯的。

周致以前曾问过闾丘羽,天气变时,这条断臂是什么感觉,是怎样疼法,闾丘羽被周致追得实在没办法时,才告诉她:“像尖锐的冰渣往骨头里面钻。”

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太久没有见面,俩人之间明显的有了隔阂,二人坐着好半天相对无言,各自心中都有无法言说的心事,俩人闷闷地喝着茶,偶尔不轻不重搭讪一句半句,瑞香宫却始终还是尴尬冷场的气氛

戚公公立在王上闾丘羽身后,杜嬷嬷则立在王后周致身后,俩人均都是沉默不语,而不远处立着的“风雨雷电”四侍卫令大厅中的气氛更加压抑起来——要知道,以往闾丘羽来瑞香宫,虽然也会带着四侍卫中的一两个,却从不让他们进殿,四侍卫从来都只是在殿外候着。

可是,这一次,不仅“风雨雷电”四侍卫全都来齐了,四人还跟着王上闾丘羽进了内殿。王后周致虽然对此有些诧异,但是聪慧的她却并未开口询问什么。毕竟,她现在与王上闾丘羽的情形已经与从前不同,闾丘羽跟她隔阂一些,不信赖她也是正常的。

王后周致并不知道,王上闾丘羽在刚才前来瑞香宫途中,遭遇了刺客,并受了轻伤,如此情形之下,程风等四侍卫自然要对闾丘羽寸步不离了。

殿里的的气氛一时间沉闷非常,只有牛油制成的椽烛偶尔爆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禀王上、王后,晚宴准备就绪。”瑞香宫的宫女采儿适时禀报,打破了怡情殿里沉闷的气氛。

王后周致引领着王上闾丘羽到达怡情殿偏殿,面对餐桌上的菜肴,翼国国君闾丘羽愣住了,他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周致,周致眼中果然含着泪。

闾丘羽觉得喉头一哽,强自镇定自己,坐了下去。

桌上摆的,正是当年他亲自拟定的、与王后周致洞房花烛夜的菜谱,一样的八菜一汤:花开并蒂——桂花莲子羹,百年好合——百合带子炒虾球,鱼水相依——清汤鳜鱼,比翼双飞——鲍参红烧山鸡翅,鸳鸯戏水——椰汁炖鸭汤,天长地久——冬笋炒豆腐,海誓山盟——冰沙莓果,浓情蜜意——蜂蜜奶酪饼。

闾丘羽清楚地记得,新婚那晚,他和王后周致把盏欢饮,相吐肺腑之言。他举杯邀月,慷慨陈词,尽吐治国抱负,立志踏平雪国。一旁的周致笑靥如花,眼神闪耀如黑亮的宝石,热烈地看着自己的夫君,也是翼国的新君。

那夜,他在周致耳边许下四字诺言:“必不负卿”。

而今,菜犹在桌,誓犹在耳,他的万丈雄心,却已不再。至于“必不负卿”四字,更加是不堪提起。

闾丘羽渐渐觉得手中的象牙箸重如千斤。

“上,臣妾敬您。”周致隔着餐桌,朝王上闾丘羽举杯。

“嗯。”闾丘羽点点头,举起酒杯,饮下杯中酒。

闾丘羽迟疑着,最后还是象征性地夹了几口菜入口,周致也小口吃着,二人均是食不知味。

偶尔,周致会说一两句话,闾丘羽则“嗯”一两声。窗外的雪落声“沙沙沙”的越来越大,闾丘羽隔一会儿就望一望窗外,随着风雪之声愈盛,闾丘羽有些烦躁起来。他强自按捺自己的情绪,却很久都没有再举箸。

闾丘羽的神情全都落入了王后周致眼中,周致也停了箸,陪着闾丘羽面对满桌菜肴沉默着。

隔一会,殿里总算有了声音,是茶盖轻轻拂过茶水,磕碰茶盅的声音。

“那个,”王上闾丘羽喝了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孤王得走了。”

周致沉默。

“那个,”网上闾丘羽又吞了口茶,再润润喉咙,“孤王得带走后印。”

殿里静了很久,才听到王后周致吩咐杜嬷嬷:“请我后印来。”

杜嬷嬷转身去取印。还是只有茶盖轻轻拂过茶水,磕碰茶盅的声音。

“上,您还爱臣妾么?”周致呷一口茶,轻声问。

闾丘羽沉默了一会,轻答:“孤王谁都不爱,孤只爱这个国。”

“是臣妾有失德处么?”周致再问。

半晌,闾丘羽喃喃道:“非关卿事。现今百姓流离,孤王有何面目独自为家?”

杜嬷嬷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黄绸包裹。她将包裹放在周致面前。房间恢复沉闷,又只剩茶盖拂过茶水,磕碰茶盅的声音。

隔一会,闾丘羽觉得越发烦躁。他呷着茶,扫一眼戚公公,心里沉吟不下,是等周致自己将印递过来,还是让戚公公上前取。

“王上,”周致突然放下茶盅,开口了,“既然您亲自来了,说明您心里还是有我,那我有些话,就还是想和王上说开来。”

闾丘羽也放下茶盅,眼睛却只是看着别处,不和周致对视,等周致下面的话。

“王上,臣妾担心翼国的士子黎民不愿接受一个雪国公主为翼国王后。”

闾丘羽剑眉微微一挑:“雪国如今陈兵北关,随时会放马南下,到时候国之不存,民将焉附?”

“王上,雪国真正打主意的,还不是这后位,而是世子之位。后位如果给了飞雪公主,奋儿的世子之位迟早也得被雪国那个老太婆夺去。何况,”周致顿了顿,才缓缓道,“臣妾听说,四殿下身负异秉,夜能视物。”

闾丘羽听了一怔。他心里想的是,他通过和亲,已经为翼国换来五年和平,如今,若能用王后之位,再为翼国赢取五年休养生息,也还是值得的。

至于王后周致讲的世子之位的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觉得,飞雪公主的儿子闾丘雪健还年幼,就算雪国他日提出,事情也还有得一拖,真到了那时,再思量对策不迟。

闾丘羽却未曾想到,这个四岁的四殿下竟身怀异能。

第三百三十九章 退敌良策

“四殿下身负异秉?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孤王呢?”王上闾丘羽纳罕地问,眼前浮现出闾丘雪健的双瞳,心中若有所思。

忽然,闾丘羽想起早上见到晚晴的事,心中一动,“有没听说小公主如何?”

王后周致不解地摇摇头,说:“倒没听说小公主有什么异能。”她不懂王上怎么突然想起了问小公主。

王上闾丘羽默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忽然就莫名地觉得,雪烟这个名字不错,闾丘雪烟,让一切阴霾和不快,都随这个孩子的出世烟消云散!

王后周致见闾丘羽嘟囔了一句“闾丘雪烟”就再没说话,遂补充道:“王上日理万机,四殿下的事,臣妾也只是听得这么一说,未曾亲见。”

王上闾丘羽沉思片刻,说:“异能者为君,天下归心,国家可长治久安,百姓能康健幸福。各国王室都曾设坛祈祷,希望上天能降异秉者于自家,孤王幼时听说海上的岛国随国王上已经三代异能。可惜我闾丘氏福薄,迟至今日才得一个异能孩儿。”王上闾丘羽说到这里,竟有些心神激荡。

王后周致本是想着王上与自己同气连枝,都会为世子闾丘奋卒谋划未来,于是将四殿下有异能的事说出,旨在提醒闾丘羽,雪国一旦后位在手,加上四殿下有异能,就会如虎插翼,将来必将祸害世子,不料想,王上闾丘羽竟有恨不早生这个异能四殿下之意。

王后周致当下气急起来:“王上,你好糊涂,这不是考虑异能不异能的时候。这件事情的关键在于,后位一旦归了雪国的飞雪公主,终有一日,翼国国君将匍匐在雪国那个老太婆脚下,恭声叫她‘外祖母’,那将是我翼国的奇耻大辱啊。到时,你我有何面目去见先王,去见闾丘家的列祖列宗?我们怎可以一时安宁,换永久祸患!当年的和亲就是一次教训啊!”

一听王后周致提到当年的和亲,王上闾丘羽忍不住连连冷笑:“你以为孤想和亲么?你也知道的,那是城下之盟。孤王不娶飞雪公主,雪国就不撤兵,翼国就要亡。难道亡了国,孤就有脸去见先王和列祖列宗了么?今天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孤希望你能识大体、顾大局,爽快地交出后印。”

“什么是大体?什么是大局?跪倒在雪国脚下就是大体么?听任雪国摆布就是大局么?”王后周致并不示弱。

“翼国数十万军卒的身死算不算大体?几百万黎民的性命算不算大局?雪国说得很清楚,不废后改立,就要大军压境,马踏北关!”王上闾丘羽怒声反击。

“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本军卒之幸;宁做翼国鬼,不做雪国人,乃黎民之责。”王后周致显然也动了怒。

这是周致与闾丘羽相识以来,二人争执最激烈的一次。

“好!好!好!”王上闾丘羽气得嘴唇都白了,“孤一直以为你懂孤,却原来不是。既然你这么在乎这个后位,我们就坐等雪夷发兵吧。你父兄若能挡得住雪国大军,孤王今日又何至于此!”

“我父兄早已做好为国捐躯的准备,决不畏死!”王后周致坚毅道。

“妇人之见,匹夫之勇!难道孤王就畏死了么?如果一死能换苍生幸福,孤王何尝不能慷慨赴难。”王上闾丘羽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王后周致冷笑道:“可事实是,当年那个傲骨铮铮、誓灭雪国的五殿下,而今已经向雪国低下了他高贵的头。”

“放肆!”王上闾丘羽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这后印孤王今天一定要带走。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王后周致气极,先是语结,随即泫然而泣。

“王上、王后稍安勿躁,臣有办法令雪国退兵。”随着声音,从翡翠屏风后转出一个人来,铠甲裹身,兜鍪在头。

王后闾丘羽扭头看时,竟是周致的兄长,勇烈将军周却。

王上闾丘羽不由大怒:“周却,谁准你回京的?”王上闾丘羽的呵斥中,竟是连“周将军”的称呼都免了。

“末将特来献策退敌。”勇烈将军周却单膝跪地。

“孤王自有决断,何须你僭越。”王上闾丘羽一昂头,道。

“那么,就请王上示下退敌妙策,臣即刻返回北关。”周却依旧跪着回话,面上不动声色。

王上闾丘羽被周却此话噎得脸色发青,干瞪着周致,却不能发作。闾丘羽总还是说不出口,那退敌妙策就是废后。

看到王后周致脸上未干的泪痕,王上闾丘羽忽觉一阵歉然。

“周将军起来说话吧。”王上闾丘羽无力的挥挥手,声音也软绵绵的。

周却虽然起身,却不肯再说话,殿里气氛沉默尴尬。

“咳咳。”咳嗽吧,王上闾丘羽想,这压抑的气氛总得有人打破,雪国的大军还在北关剑拔弩张着呢,总不能就这样沉默到天亮。

“王上,您不舒服么?”果然,王后周致被他的咳嗽声吸引,开口了,关切地询问道,目光满怀忧虑。

“无妨,无妨。”王上闾丘羽暗嘘一口气,与王后周致对视一眼,将目光转向周却,“周将军有何对敌良策但说无妨。”

“请王上先恕末将大逆不道。”周却低头道。

“北关情况如何。”王上闾丘羽心下猜不到周却要说什么。

“暂时没有危险,雪国只是围而不攻,虚张声势而已。”

“唔。”王上闾丘羽应了声,“说说你的退敌良策吧”。

周却重新跪在闾丘羽面前,道:“请以飞雪公主为人质,必可令雪国退兵。”

周却话音甫落,不仅王上闾丘羽呆住,王后周致也是一脸愕然。

用飞雪公主做人质退敌?是的,当北关城头探出被五花大绑了的飞雪公主,数十万雪国将士必将偃旗息鼓,望关却步。所有人都知道,飞雪公主是雪国王太后萧眉心爱的女儿,王上佟谷淳的嫡亲姐姐。

王后周致从一脸惊愕中醒来,望向王上闾丘羽,看到的却是一个一脸苍白、已经被这个“退敌妙策”震惊得呆掉的闾丘羽。

第三百四十章 黑衣刺客

雪还在飘,细细密密,越来越急。飞雪宫中,那骄独自提剑守在飞雪公主寝宫门口的阶前,一旁是摆满瓜果点心的长几,阶下是排成两排的二十五名杀手。

这些杀手中,很明显,第二十五个人是独立于前面二十四人之外的,他应该是领头的人。

第二十五个人本是最后一个才从黑暗中现出,却缓步穿过前面两排黑衣人,站到最前面来。他虽然没有戴头罩,却也没有将自己暴露在灯光之下,而是在一处树影浓厚处停下了脚步。

与其余二十四名杀手相同之处是,第二十五个人也穿着一身黑,只不过,他的上身是一件无袖紧身黑色劲装。另外,他手中也提着的一柄剑,剑尚未出鞘,最惹人瞩目的是,这柄剑足有普通剑两柄宽厚。

看到这柄剑,那骄的眼里有道寒光一闪而过。

“侍卫何在?!”那骄突然暴喝一声。

这声爆喝是朝飞雪宫外院喊的,侍卫们都在那里喝酒嬉闹,划拳行令的声音隐隐传来。

那骄喊这话显然是用了内功的,中气十足,充沛激荡,声音久久回响在飞雪宫上空,鼓荡得四周的空气“嗡嗡”直响。

那骄这一声喝,一方面是要驻扎在外院的众侍卫都能听到,即使睡着的也要被惊醒,另一方面也是想顺便试一试面前这些黑衣人的内力修为。

令他吃惊的是,眼前二十五个人竟是丝毫没有受到震动的样子,每个人都纹丝不动,恍若未觉,没有一柄剑尖有任何一点抖动。

那骄的心不觉向下沉了沉。

很快,从外院传来一片杂乱的声音,奔跑声、叫嚷声、刀剑声。隔着院墙,那骄可以看到外院火光骤亮。

随即,内院的大门被从外推开,一群举着火把、拎着刀的侍卫涌入内院,带来扑面的酒气,整整四十八名,都是从雪国派来保护飞雪公主的带刀侍卫。

众侍卫突然看见内院站着一群带剑的黑衣人,个个大吃一惊,但他们并未因此而紊乱,而是很快就镇定下来,并迅速排列成队,虽然喝了不少酒,却依旧队列俨然。

那骄暗暗舒一口气,毕竟,这些侍卫都是曾在战场上见识过杀伐的军人。这是飞雪宫的全部侍卫了,外院的其余人不过是些普通宫人宫女了,此刻连探头张望的勇气也没有,从内院望去,外院已是空空荡荡。

四十八柄火炬将飞雪宫的内院照得如同白昼,那骄清楚地看到黑衣人刚才现身处的院墙上开了一个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当是被用内力无声无息地震裂后再挖开的。众侍卫中也有人发现了那个黑洞,震惊不已。

火炬照亮着院子中的二十五个黑衣人,那骄留心到那二十四个黑衣人的耳朵里都塞了东西,难怪自己的爆喝对他们没有影响。

但是,第二十五个黑衣人却两耳空空,并没有任何东西塞在耳朵里,只在左耳垂上吊着一只亮闪闪的耳环。

那骄意外地发现,这个内力修为极高的杀手领头人,竟然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头清爽的半短发,这样清冷的雪夜,只着无袖紧身衣,却丝毫不给人单薄之感。

相反,紧身无袖黑衣勾勒出这个年轻的领头人健美匀称的体格,白皙的肤色在这雪夜与月光相映照,格外耀眼。

他的双臂刺着两条双头蛇,左臂蛇身盘踞山岩,蛇嘴紧闭,蛇视眈眈,右臂蛇身扭曲弓起,蛇嘴大张,凶悍威猛,衬着年轻人遒结的肌肉,双臂充满力量和光泽。

年轻的领头人穿着无袖劲装,领口处有黑线和金线一起绣出灿烂的云霞图案,绣工细腻流畅。脚上长长的靴帮处,花纹亦繁复瑰丽。配了年轻领头人清朗俊挺的五官,竟生出一股与杀手身份格格不入的华贵之气。

即使这样雪夜偷袭的场合,年轻的领头人也丝毫不掩那份狂狷,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与年轻领头人身上的华丽形成对比的,是他手中那柄古拙的剑。剑鞘和剑柄都是漆黑无光,彼此密实地连为一体,显见是同一块黑木所制。鞘体光滑,剑柄结实,二者均无任何雕饰于上,朴素无华。整柄剑黯淡无光,剑感厚重。

此刻,雪夜中,火把下,寝殿门外的那骄看上去一脸落拓,沧桑不堪,像一把蒙尘的旧刃,黯淡无光,恰与对面这位华彩照人的年轻的领头人形成鲜明对比。这光彩一暗一亮的二人对视良久后,年轻的领头人竟朝那骄微微欠了欠身子,和他打招呼。而那骄依旧眯缝着那双蒙尘之目,对年轻的领头人的招呼恍若未见。

其余黑衣人无需年轻的领头人任何指示,在飞雪宫众侍卫进入内院之时,后面一排黑衣人已经转过身,面对院门,与第一排黑衣人形成背靠背之势。雪国这四十八名侍卫也横为两排,与寝殿门口的那骄一起,对院中这二十五名黑衣人形成前后合击之势。

而那名年轻的领头人,明知己方腹背受敌,嘴角那抹微笑以及身上的狂狷之气不仅没有稍减,反而更浓了几分。

刀光一闪,有人出击了,是雪国一名侍卫。他的脚贴着地面的积雪滑向自己正面的一名黑衣人。雪亮的刀锋被他的双手竖立在右肩,迎着飞雪闪烁,整个人恰似一柄锐利的朴刀劈来。

这边,三个黑衣人一起迎出,脚下依旧无声。三人一样的速度,一样的脚步,一样的出剑。仅仅一招,侍卫就已扑倒,手中刀光已黯。倒下去很久,才有一丝殷红的血从他胸前压着的雪层里沁出,伤口不大,却是一剑致命。

三个黑衣人已然归队,姿势又恢复为左手剑指虚捏腿侧,右手剑尖四十五度斜指地面,眼神若去别处遛一眼再回来,就很难再看出刚才出击的是哪三个杀手了。

在那样闪电般快捷的一击中,那骄却已看清,刚才三个黑衣人出剑是合击那名侍卫左胸部的同一处,三剑分三个时间先后到达,侍卫的刀招在挡开前面两剑后,招数已经用老,只能眼睁睁看着第三剑刺入自己胸口。

第三百四十一章 取后印来

雪国侍卫那边看到己方损失一名侍卫,另有三名侍卫互视一眼,提刀一起奔出,立即就有九名黑衣人迎上前去。

黑衣人还是采用刚才三人合击一人的方法,只是招法变化,三个黑衣人有时一守两攻,有时两守一攻,有时同攻,而这同攻的,则有时同袭一处,有时分袭三处或两处。

出击的三名飞雪宫侍卫,最多的接了对阵三个黑衣人三招,最少的只接了一招。只是雪花旋了两旋的时间,三名侍卫又已倒下。九名黑衣人又已归队如前。

先后四名飞雪宫侍卫倒地只是片刻间的事情,发生在第一排十二名黑衣人身后,整个过程,第一排的十二个黑衣人没有任何人回头看过一眼。而站在最前面的那名年轻人,也是一直微笑着看着那骄,目不斜视。

“你只会削叶裁花么?”年轻的领头人忽然慢悠悠地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望着那骄,依旧含笑,仿佛这是一场老友之间的聊天而已。

那骄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流萤剑可是一把英雄剑,却被你当做女人的绣花针来用,真是暴殄天物啊!”年轻的领头人的叹息,像微风一样轻柔。

那骄依旧不语,微眯的双眼盯着对方的眼睛,不做稍移。

战场上杀伐血战中洗礼过的这群雪国侍卫,显然不堪忍受这批翼国杀手的折辱,副统领扬手做了个手势,一跺脚,发声吼:“上!”

三十六名侍卫立即齐齐扔掉火把,裹刀奔出,三人一组,雪亮的刀光分扑面对面的十二名黑衣人。

十二个黑衣人也已奔出,双方在飞雪宫空旷的庭院中部相接,十数声兵器相撞的声音响过后,十二个黑衣人竟然身形如魅,穿墙一般突出了三十六名侍卫排出的横阵,一起挺剑直扑近门处所剩的那几名未参与进攻的侍卫,和刚才发出命令的副统领。

八名侍卫大惊失色,立即撇了火炬举刀防御,却不料这十二名黑衣人依旧是三三一组,只攻击其中四名侍卫,这四名侍卫离黑衣人最近、周围最开阔。

其余四名侍卫惊醒过来,从防御状态改为攻击状态,抢来救援时,被围攻的四名侍卫已经全部倒下,均是一招毙命,实际是黑衣人三招从不同方向同击一处,毫无先后,最后由其中的一招或两招取命。

这十二名黑衣人并不停顿,转而迎击赶来救援的四名侍卫,还是三人合击一人,最强的侍卫算是那个副统领,却也不过在合击下走了九招而已。三名黑衣人每人只出了三招,但是这三人九招却在时间、部位、出剑角度等方面配合得严密合缝,看起来九招如一人使出,绵绵不绝,层出不穷,直如蚕茧缚蚕,让被困之人只能设法守护,无力反攻。不过,侍卫副统领还是杀死了一个黑衣人。

中间扑空的三十六名侍卫根本不及回身救援,因为他们有的被原先站在前面、面对那骄的第一排黑衣人反身攻击,有的被穿过去偷袭得手的黑衣人反身阻拦。三五招过后,站于院子中央背靠背排为两排的,已经换为雪国的侍卫了。

原先面朝那骄而站、此刻已经转身的十二人,与近门处的十一人形成合击之势,将三十六名侍卫夹在了中间。

雪地上凌乱未灭的火把照亮这突然倒转的局势,雪国侍卫们已经有些慌乱,喝下去的酒也醒了,而二十三名黑衣人,依旧冷峭坚硬如二十三块玄铁。

那个站在圈外的年轻人,手提重剑,独自面对那骄,身披落雪,笑容款款。

*

瑞香宫怡情殿偏殿,闾丘羽听到周却提议,用飞雪公主做人质来逼雪国退兵,只觉自己的大脑渐渐变得一片空白。

许久后,王上闾丘羽脑中在这一片空白中,飞起一只鸽子、两只鸽子……成群的、雪白的鸽子飞上天际,盘旋飞舞。空旷的地面,一个纤瘦的女孩张着无邪的笑脸仰对天空。她的双臂慢慢张开,作势也要振翅飞去。

那女孩的容貌渐渐清晰,正是“飞雪公主”樊龄柔——一只被剪掉翅膀的白鸽。

是的,在闾丘羽心中,“飞雪公主”樊龄柔就像他掌心的一只白鸽,温顺、纯洁,心中却又充满了惊惧和不安,随时会因为各种微小的惊吓振翅而飞,却又不知该飞向何方。

这正是他送“飞雪公主”樊龄柔一群白鸽的原因。

这只惊慌的白鸽成为他的王妃后,他没有看过她几眼,也没给过她什么,除了一群鸽子。

他甚至连她新生的小公主的名字都不肯赐予!

将这样一只纯净无辜的白鸽用做抵抗数十万大军的人质?这个念头让闾丘羽的心生出巨大的恐惧。

那一刻,闾丘羽了解了飞雪公主那份奇怪的惊慌来自何处:她从来都没有安全感,即使自己的夫君,有朝一日,也会产生以她为人质的念头。

“周却,你好大的胆子!”闾丘羽暴吼一声,拍案而起,一双虎目怒冲冲地看向周却,“这样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

周却正想说什么,闾丘羽几步踱开,又气急败坏道:“靠牺牲一个女子来摆平战争,你让我情何以堪!别用你的这种奸计污我德行!”

一旁的周致已被闾丘羽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闾丘羽却依旧浑然不觉。

周却斜睨一眼妹妹周致的脸色,轻描淡写道:“那就牺牲另一个女子吧,您的女人,我的妹妹,翼国的一国之后,一国之母,那样情就可以堪了,您的德行也不会被玷污了。”

闾丘羽不觉张口结舌,面色憋得青紫,看看周致,却又发作不得。

末了,闾丘羽一跺脚,双手向背后一抄,在殿中央昂然发令:“戚公公,取印回宫!”

戚公公愣了愣,看看王上闾丘羽,又看看王后周致,犹豫了一会,小心上前,伸手去拿周致面前的后印。

王后周致淡淡地看一眼戚公公,不慌不忙,抬起右手,轻轻平放于黄绸包裹的后印上。

戚公公壮着胆子扯了扯后印,却没扯动。他回头看一眼闾丘羽,闾丘羽的眼睛正瞪着他看,直如要吃了他的样子。

于是,戚公公一咬牙,使出老力再去扯,后印竟然依旧纹丝不动。戚公公吃惊地瞪着周致看,想来王后随父兄多年习武,并未枉担虚名。

忽然,还在暗暗使力的戚公公“噔噔噔”后退几步,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他竟因黄绸滑溜,扯脱了手。

眼见戚公公扯不动后印,闾丘羽已经气得咬牙切齿,此时又见戚公公滑手倒地,闾丘羽更是气得浑身哆嗦,嘴里说道:“好好好!真是好身手!孤王竟娶了位江湖女侠做后呢!”

王后周致听了,虽然心中不是滋味,却并未放开后印。

“四护卫何在?”王上闾丘羽大喝。

“属下在!”“风雨雷电”四侍卫一齐上前。

“给孤王取后印来!”王上闾丘羽一声令下。

第三百四十二章 不自由,毋宁死

程风等四侍卫互视一眼,忽然齐齐低头跪下,竟无一人肯上前取印。

“你们没听到孤王的话么?”王上闾丘羽怒极。

“吾等情愿马革裹尸,与雪国血战到底!”“风雨雷电”四侍卫答。

“哈哈哈,”网上闾丘羽怒极反笑,“你们每个人都只会逼孤,你们有本事真的去把雪国灭了,帮孤解决问题啊!难道孤王不想扬眉吐气,不想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和活着吗?孤王只是苦于身在其位,势不由人啊。”顿了顿,他又咬牙切齿道,“孤王不信,今日这后印真是取不到了吗?孤王亲自来取!”闾丘羽说毕,双袖一甩,径直来取后印。

周致眼见闾丘羽亲来夺印,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曰:“万望王上听取臣妾劝谏!”

闾丘羽冷着声音说:“朕要是不听你的劝谏呢?”

周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仰头望着闾丘羽:“臣妾今日就血溅五步!”

“你,你,你竟然要挟孤!”闾丘羽跨步上前,咬牙切齿道,“孤一直以为你最了解孤,却原来你根本不懂孤。难道你竟然认为,孤是可以被要挟的人么?”闾丘羽脚一跺,不去理会周致,伸手就去抓印。

周致正要阻拦,却发现闾丘羽腰间一片暗红,不由吃了一惊,倒不敢真的出力夺印了,只是急急问:“王上,您受伤了?”

闾丘羽腰部受伤,从下轿开始就有意在周致面前遮掩回避这个位置,所以周致一直没发觉。这时候周致忽然惊叫起来,闾丘羽低头,这才注意到腰间的伤口虽然刚才程风涂了金疮药,这会儿又被挣裂了,他伸手抢印之时,蒋电的腰带也没能遮住伤口,就暴露在周致面前。

闾丘羽没有回答周致关于受伤的问题,取印在手,转身就要离去。此前一直跪着的周却豁然起身,挡住闾丘羽的去路:“王上,瑞香宫已经被包围了。”

闾丘羽愣了愣,随后跨前一步,逼视着周却的眼睛:“怎么?周却,你想造反么?”

“末将不敢!”周却一拱手,“末将只想请王上与王后伉俪相携,永居瑞香宫,由世子掌朝。”

闾丘羽难以置信地看看周却,又转头看了看跪着的周致:“你们想囚禁孤王?”见周却周致不语,闾丘羽复自嘲道,“孤现在才明白,周将军明知北关困境会促使我废后,还敢一封接一封报来军情,自然是早有对策的。”

闾丘羽走到周致面前,弯身低首在她面前轻语:“后,你知道有句话是怎么说的么?”

周致沉默。

“不自由,毋宁死!”闾丘羽的眼睛忽然就冒了火、含了泪。闾丘羽挺起身高声放言,“孤倒要看看,谁敢拦驾!”此时的他,怒冲霄汉,须发皆张,睚眦欲裂。他将手中后印一掷,扔给程风,脚下跟着一跨,右手已经哗啦一声抽出程风腰间的跨刀。

周却再不犹豫,也呛啷一声拔出腰间跨刀,如门神般煞气毕现,抢先守住殿门,声若暴雷:“那么,请王上恕末将无礼!末将此刀,今日为我周家的明珠故,不得不拔!”两刀出鞘,殿内旋即寒光闪耀。

闾丘羽提着跨刀,杀气腾腾,直扑殿门口的周却。刚走几步,却突然胸中一呕,一口血喷出,溅了一地,整个人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随之而至的,是闾丘羽的接连呕吐,每一口都是血,且是黑血。闾丘羽勉强站稳,转过身,刀尖指住周致,目光里是说不尽的愤怒和失望:“汝,竟然下毒?!”

“王上!”眼看闾丘羽大口吐血。

周致惊叫着扔了匕首,跌跌撞撞地扑上,扑通一声跪倒,抱住闾丘羽的双腿,大恸道:“臣妾冤枉,臣妾只想过以死相谏,想过陪王上一同归隐,却从来没有想过谋害王上啊!”周致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闾丘羽渐渐无力,箕坐于地,靠在周致肩头喘息。周致忽然想到了什么,朝周却大喊:“哥,是不是你下的毒?”

随着这一声问,戚公公朝周却怒目而视,“风雨雷电”四侍卫立即将周却围住,除了程风的跨刀被王上取走,另三人均已拔刀在手。程风手中无刀,眼中却有刀,双眼微眯,杀气凛凛道:“周却,我虽答应你一起劝谏王上,可你若想就此害了王上的性命,我程风少不得要与你以死相搏。”

周却看看程风四人,又看看周致和闾丘羽,脸色铁青,厉声道:“朗朗乾坤,吾心可鉴,我周家的刀子从来都亮在明处,几曾做过下毒这种宵小勾当?”

四侍卫尚自不信,那边闾丘羽却已艰难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闾丘羽偎依着周致,惨然一笑:“孤王心有不甘啊!登基时,孤王立志踏平雪国,谁曾想,最终却走上父王的老路,向雪国低了头。”周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着。闾丘羽伸手为她擦眼泪,“致儿,孤其实舍不得废你,可是你说,国家重,还是你我重?”

“臣妾宁愿你我恩爱,要什么国家!”周致恨恨道。

闾丘羽笑了,双眸星子般闪亮:“真是孩子气的话,你忍看雪夷灭我翼国么?”周致落泪不语。“孤王其实好累,这样解脱也好。只是,这烂摊子就留给你了。孤唯一能帮你的,就是试试看能不能帮你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闾丘羽说到这里,把手边程风的那把刀往怀里一带,刀尖穿肠而过。周致大叫,慌慌张为他捂住刀口,满手转瞬血红。

“孤王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自尽,今日再来一次又何妨?孤王今日系自裁而死,不关卿事。”闾丘羽忽然笑了,笑得温柔,笑得深情,笑得带泪,一如十九年前新婚之夜罗帐之中对着周致的笑。

周致大恸,悲叫一声,将闾丘羽抱得更紧。周致怀里的闾丘羽忽然窸窸窣窣地、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周致手上,周致看时,是一个青玉簪子。

周致正自不解,闾丘羽已经艰难地喘息着说:“放了此人,他是倾珞的心上人。”

周致一怔,这才想起这支青玉孔雀簪是天怜公主闾丘倾珞十五岁那年,闾丘羽送她的及笄礼,当时还是周致代为挑选的。

可是周致并不明白这青玉簪怎么会在闾丘羽这里,而闾丘羽所言“放了此人”是什么意思,此人又是何人?

周致正自疑问,闾丘羽嘴边忽然又涌出一口口黑血,闾丘羽忽然紧紧地抓住周致的手,急切道,“致儿,帮孤王看好这闾丘家的江山!”

说完,又吐出几口血,三十九岁的翼国王上闾丘羽就在王后周致怀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传太医——”王后周致撕心裂肺的喊声穿越瑞香宫的殿门,直刺漫天风雪。

第三百四十三章 重剑无锋

飞雪宫里,那骄望着对面微笑着的年轻人,微眯的眼中慢慢放出寒光,而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却在不断下沉。飞雪公主和四殿下、小公主,还有晚晴的四条命,恐怕只能系在自己一人之身了。自己要一个人守住身后这三间房的一扇门,两面窗。而最要命的是,还得守住屋顶。

“晚晴,我们会死么?”隔着身后的门板,那骄能听到房中“飞雪公主”樊龄柔在担心地问晚晴。

“公主放心,那骄会保护我们的。”晚晴安慰“飞雪公主”樊龄柔。

“抱抱我好么?我好怕。”“飞雪公主”樊龄柔的声音。

院子中一声大吼,双方又是一次惨烈的对冲。刀光、剑影、雪花、梅花、火光和喷涌的鲜血如泼墨重彩,洇染出一幅关于死亡与悲伤的画卷。那些倒下的雪国侍卫,喉头耸动,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

少数未倒下的侍卫,终于在满院的死亡面前颓然,对攻变成单方的清场。长阶下,黑衣人又倒下两个,剩余的二十一名黑衣人不再分两排而战,而是在阶下形成一个弧形围圈,半围住长阶上的那骄。那个年轻人依旧笑容可掬。

“长公主,我们得做好走的准备。”晚晴若有所思的声音。

“去哪里?”“飞雪公主”樊龄柔有些吃惊。

“回雪国。”

“不不,我不能回雪国,王太后会杀了我。”“飞雪公主”樊龄柔连声音都在发抖。

“如果不走,没等见到王太后,外面这些人就会杀了我们。”晚晴声音坚硬。

“飞雪公主”樊龄柔沉默来。

隔一会,晚晴声音柔了些:“不回雪国的话,去哪里?”

一阵沉默后,“飞雪公主”樊龄柔凄凉道:“我没有地方可去。”

三个黑衣人鹰鹫般扑向那骄,三柄剑同一角度,同时发出,刺向同一部位,闪着寒光即将刺中那骄的最后一瞬,那骄动了,像一袭风从鹰翅下穿过,流萤剑出,削叶裁花。

三个黑衣的身形在空中突然定格,顿了很久后,他们吃力转身,望向自己的本队,想迈步回去,却终于怦然倒下。每个人从右颈到左乳有一条弯曲的红线,恍如画笔摹出一朵花的轮廓。

而那骄依旧立于殿门前,流萤剑贴臂垂立,让人怀疑,是否真的曾有一缕飘忽的风来过,一把剑出去又收回。

黑衣人中年轻领头人的右眉挑了挑,出过剑的那骄,已经一扫落拓,浑身凌厉如一柄剑,一柄锋利的、冰冷的剑。

“其实,死了也好。”房门内“飞雪公主”樊龄柔喃喃道。

“孩子面前,别说傻话。”晚晴赶紧制止。

“晚晴,你看小公主笑得多甜,为什么我以前没发现她笑起来这么好看呢?”

“咯咯咯”,小公主似乎听懂了母亲的夸赞,竟然真的笑出了声,这金铃一样的笑声一下点亮了这个雪夜。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小公主的笑声。那一刻,飞雪、落梅、院中的人和时光,似乎都因此停顿凝滞了,所有一切似乎都在空中定格了片刻,才复归原样。

年轻领头人的心似乎被这笑声刺了一下,他心下一凛,抬眼四望,似乎想确定刚才时光的停顿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可是,他只听到那串随雪花、梅花旋转的笑声正越去越远,慢慢逝去。

一阵恍惚过后,年轻的黑衣领头人确定,刚才的一切不是似乎,时光的驻足、物体的定格,都不是似乎。他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一种异能,一种罕见异能,让周围时间停止的异能!

刚才虽然时间只是停止了短短一瞬,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了。不了解这种异能的人,往往会忽略这刹那的停止,以为是自己发了一下愣、走了一下神,其实不是,是时光万物真的停止不动。不过,关于这种异能,他此前也只是听老师说起过,未曾亲见,想不到今日在飞雪宫中竟遇到了一个有这种异能的孩子,而且是一个同时流着翼雪两国王室血统的孩子。

年轻领头人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他将目光重新望向寝殿门口的那骄,眼中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浮上的一层冰意。

庭院里经过片刻的宁静后,转眼,九个黑衣人从两侧提剑扑出,三三一组,左边三人奔向那骄右侧的窗户,右边三人奔向那骄左侧窗户,中间三人直奔那骄。那骄挥手扬剑,纵身而起。

雪花飞舞中,只见他身形如兔,“啪啪啪”蹬出三脚,人与剑齐射,早已来到右侧窗前,人尚在半空,剑花已经卷出,三朵梅花依次在雪中绽放。堪堪落地时,流萤剑在雪地上轻轻一点,那骄又一个兔起鹘落,人剑归一,重新落在殿门口。

右侧窗外,三个黑衣人已经倒地,每人胸口处,血流如注;左侧窗外,三个黑衣人捂着眼睛嘶嚎,满手皆血,每个人眼上都插着一只筷子;中门台阶前,三个黑衣人坐地不起,大口大口吐出鲜血,每人胸前均印着一个脚印。

年轻领头人漆黑的双眸煞气毕现,他缓缓抬臂,横剑于眉,左手握鞘,右手慢慢拔剑。

“无锋剑!”随着年轻领头人长剑出鞘,那骄脱口而呼。年轻领头人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尚未开刃的剑,剑身与剑鞘、剑柄一样通体漆黑,黯淡无光,却寒意盈盈,慑人心睛,仿佛凝聚着无数冤魂怨魄。整个庭院随着剑身的脱鞘而出,霎那间鼓荡起肃杀之意。

“重剑无锋,你没听过么?”年轻领头人提剑在手,将刀鞘一扔,朝那骄冷冷道,“你杀人用刃,我杀人用心。”

一语未毕,重剑已经抡圆挥出,年轻领头人长呼“雷、霆、万、钧——”。

顿时,杀气出虹,直灌周遭。地面积雪裹着土石飞扬而起,花堕树折,寒风呼啸,恍若万千幽灵从地狱杀出。就连年轻领头人身上的那两条双头蛇也像活了,张大嘴扑食而去。

那骄勉强护住眼睛眯眼而看时,近处几十株梅树,已被这股杀气拦腰斩断,残枝断桠满地,院内一片凌乱。而那群黑衣人显然对此心有所备,早就远远避开。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凋零

年轻领头人一剑甫落,更不停顿,长臂抡圆,第二剑“万箭齐发”在年轻人的咆哮声中斩出,滚滚杀意立刻向着那骄涌去。身上的双头蛇纹身也在扭动,放光。瞬间,风急雪奔,枯枝如箭,无锋重剑下,那骄即将成为又一株拦腰而断的花树。最后九个黑衣人,则如乘风鹰隼,趁势展翼扑袭。

只见那骄抢在剑气到达之前拔地而起,人剑一起飞旋而上,落下时,堪堪在屋顶迎住九个黑衣人。流萤剑挽出剑花朵朵,血红雪白间,九名黑衣人喉头耸动,风筝般轻飘飘落下,黑色的鹰翅软软地耷拉着。

满地鲜血梅花白雪,在这一片死寂里,唰唰的雪声显得格外刺耳。年轻人的第二招剑势已经收回,他静静地望向屋顶的那骄。

“轰隆”一声,三间房的窗棂和木门忽然一起轰然作响,碎木四溅开来。飞雪宫寝殿的墙上,三个大洞敞开向黑夜和白雪。

近门处倒着一个宫女,满嘴是血。房中一张小桌,靠桌一张木椅里,晚晴已经歪倒,鬓角额头挂满血污,裹着小公主的襁褓落在她脚边,寂然无声。襁褓旁倒着另一个宫女。

房里唯一立着的人是“飞雪公主”樊龄柔,她背对庭院,一根树枝从她背后插入。

摇摇晃晃地,“飞雪公主”樊龄柔转过身来,她胸前抱着四殿下闾丘雪健,四殿下闾丘雪健的头安静地垂着,那截血淋淋的树枝从他后背贯胸而出。

“飞雪公主”樊龄柔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看看远处的年轻领头人,又看看怀中的四殿下闾丘雪健,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怎么样?‘万箭齐发’这一招还过得去么?”年轻领头人瞟一眼那骄,随后又冷冷地看了眼飞雪公主。

年轻领头人双手握剑,重新挥起,双臂稍稍停滞,恶煞再生般宣告,他臂上的双头蛇刺青,八只青色的眼睛放出恶毒的杀意,四张血淋淋的嘴已经全部张开。

“第三招:一泻千里!”年轻领头人的剑从上而下劈落,势如闪电奔雷,一泻千里,直欲将整个房屋一分为二。

那骄从屋顶跃下,迎着年轻领头人狂暴的剑气扑来,流萤剑横扫而出,整个人如一颗流星冲入年轻领头人人挥出的那道闪电之中。

空中有一丝碎裂的声音响起,轻如帛断。随后,风平了,树也静了。

那骄单膝跪地,手拄流萤剑,鲜血满襟,头发凌乱,虚弱如风中蛛网。

年轻领头人全身俯在无锋重剑上,摇摇晃晃,腰间多了一条刺目的血浪,鲜红的皮肉俱已翻卷向外。

那骄身后,“飞雪公主”樊龄柔抱着四殿下,无声无息地倒下了。

年轻领头人喘息着站稳,青色的纹身已然细如蛛网,几不可见。他推开手中重剑,踉跄着向外走去,那柄重剑应声而倒,竟已断为两截。

年轻领头人走到飞雪宫内院门口,消失于来时的那个墙洞前,转身看了眼那骄,费力地说道:“我叫封芒,有缘再见,希望我们做朋友。”

那个叫封芒的年轻领头人已经从洞口消失很久了,那骄一直单膝跪着,没有起来,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嘹亮的、婴儿的啼哭,犹如春天的惊雷,催落他眼角一滴清泪。

*

瑞香宫里,太医宴秋水拎着医箱,满头雪花,携一股冷气奔入瑞香宫怡情殿的偏殿。

太医宴秋水是骑马疾奔来的,因为来得太匆忙,他身上只穿了身薄衫,着了雪后贴紧身子,使得他本就纤瘦的身材,愈发单薄。

太医宴秋水进殿后一眼看到的,就是王后周致抱着浑身是血的王上闾丘羽歪坐于地,那条墨绿色长裙荷叶般铺开,裙上血污斑驳,触目惊心。

杜嬷嬷跪在王后周致身侧,泪水盈面。周致整个人恍恍惚惚,对一切人的禀报和询问都不应不答,仿佛魂游界外。

太医宴秋水顾不得其他,立即动手检查闾丘羽的伤势,腹部插着的那把佩刀他不敢轻易拔下。他撕开闾丘羽的衣衫查看,也看了腰部的伤,腰伤处竟然结着一片暗红色的黑血。

宴秋水又拿出细长的银针检刺,进而查看闾丘羽的身体各部:颈脖、瞳孔、口腔、耳鼻等。随着一步步的检查,他的心越揪越紧,动作也越来越慢,他几次把目光扫过周致的脸,那里只有混沌一片。

宴秋水的内心开始针扎一样难受,他阻挡不住自己的心为眼前这个贵为王后的女人而疼。

宴秋水比周致早半年入宫,他看着她封后,看着她诞下世子、诞下二殿下,看着她这么多年大声走路、大声说话、大声地笑,感受着她的幸福。

可是,五年前翼雪和亲,宴秋水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慢慢萎顿下去,从一个举手投足间流光溢彩的王后,变成一个沉默寡言、萎靡颓废、足不出户的女人。

宴秋水觉得自己就像看着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因失去水分逐日枯萎,却无能为力。

好几次,宴秋水想不顾一切地告诉王后周致,他走上学医之路,就是因为周致。是周致给了他人生的希望,他才能从一个穷孩子,坚持学医,成为小有名气的医生,并进入王宫为太医。

可是,眼看着这个给我自己人生希望的女人,一点点失去人生的希望,宴秋水心疼如绞,却又无能为力。

如果可能,如果可以,如果上天给他机会和允许,宴秋水愿意化身为雨,滋润她,哪怕是化为暴风雨摧毁她,让她在美丽的时候凋零,也比这样看着她干枯而死要好受一些。

眼前的周致抱着血淋淋的闾丘羽,像个绢偶人一样目光呆滞,全无反应,宴秋水恨不能用一声暴喝唤醒周致,甚至上去扇她一个耳光。

做为一个医生,宴秋水清楚地知道,眼下周致最需要的,就是棒喝。

可是,他不能,也不敢,他只是一个太医而已,翼国的一介草民,而周致是一国之后,他最后能做的,只是伏惟而启,将自己的内心深深藏起。

第三百四十五章 年少时的梦

程风认得宴秋水,知道他是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最信赖的太医。宴秋水检查时,他一直等着宴秋水说话。

不料,太医宴秋水检查完毕,伏在地上哽咽一声“王后”之后,就再也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语,整张脸藏在双臂之间,薄薄的衣衫掩不住他的瑟瑟发抖。

程风跨前一步,俯身问道:“宴太医,王上怎样?”

“王上五脏俱黑,腰伤也有毒。”太医宴秋水没有抬头,依旧匍匐于地。

“意思是王上内外皆中了毒?”程风追问。

“是的。”太医宴秋水埋着头回答。

“什么毒?”程风追问。

“看不出。”太医宴秋水埋着头回答。

殿里一片死寂。

“王上刀伤如何?”周却也走过来问。

“一刀穿肠。”太医宴秋水清晰地回答。

“王上他……”周却再问。

“王上已经归天。”太医宴秋水声音哽咽。

此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每个人心头。程风整个人如同失了魂落了魄一般,目光变得空洞而飘渺。有什么去了,就这样去了,随着闾丘羽一去不回了。是什么?是风么?是流水么?是风一样的记忆么?是流水般的时光么?

程风努力想抓住这个“什么”,却发现“什么”轻飘飘的,让他无从着手,无从发力。

究竟是什么呢?程风将空空荡荡的目光四望开去,大殿、高柱、珠帘、粉阶,不远处还有一桌残宴,这些景物过去二十多年来一直就在他的记忆里,此刻却忽然陌生。

不仅是这些景物,程风感觉自己四望看到的人,也都是陌生的,除了那个躺在血泊里的王。

程风又多看了几眼倒在地上的闾丘羽,闾丘羽的脸埋在周致怀里,程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那本该高大挺拔的背影,这一刻却婴儿般蜷缩着,那么安宁,那么平静。王上走了,很平静地走了,程风甚至能想象出闾丘羽嘴角有一抹笑容。一切,已随风而去,王上的一切,还有他程风的一切。

程风的眼睛渐渐酸胀起来,他忍住泪水,转移目光,望向徐雨、董雷、蒋电三人,怔愕地,他看到了陌生的白发,陌生的皱纹,看到了三人眼中陌生的沧桑。他有点迟钝、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感觉。

怎么?这些白发、这些皱纹、这些沧桑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程风想起二十多年前,十五岁的闾丘羽结束在雪国七年的质子生涯,准备返回翼国。自己当时也是十五岁,和闾丘羽同龄。当听闻断臂的五殿下闾丘羽将结束质子生涯,入关回国时,他的一腔热血沸腾了,他给姑姑留了只字片语,就悄悄离家,风餐露宿,独自穿行过大半个翼国,来到北关,守在那里等候闾丘羽。

风雪中,他饿了射鸟,渴了饮雪,冷了砍树烧柴,在北关等了七天七夜,终于等到了闾丘羽。他像所有的勇士觐见自己的王那样,单膝跪在闾丘羽面前,求闾丘羽收留他,发誓追随闾丘羽终身。

当英气勃勃的闾丘羽单臂扶起程风,激动地望着他,并为他掸去肩上的霜雪时,程风觉得,有什么于那一瞬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并且扑簌簌开出花来。当日的这“什么”,也正是他今日想捕捉却无从捉起的“什么”。

程风的姑姑派出的徐、董、蒋三人一路追踪,先是去了北关,未能在那里截住程风,随后追寻到会颖,费尽周折才找到程风。

眼见程风意志坚决,一定要留在闾丘羽身边,护卫翼国这个未来的希望,徐、董、蒋三人回报后,也一起更名,四人遂成为闾丘羽身边的“风雨雷电”四护卫,跟随闾丘羽,这一跟就是近三十年。

那时,四个人一样的黑发,一样的青春年少,一样的眼眸如星,一样的意气纷发。而今,都去了,随着闾丘羽的化去,都去了,风一样、水一样去了。

这样的落寞和伤感席卷过程风的心,他忽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抓住了那个自己一直想抓住的、却眼睁睁看着它逝去了的“什么”——原来,是梦想!是他的人生赖以前行的、从少年起就跟随他的梦!是支撑他能一直劲松一样挺立不倒的梦!

这个醒觉让程风一阵心疼,疼得他不得不微微佝偻下身子,来抑制那份钻心的疼,又或者,佝偻了身子后,那份疼痛就可以从前心钻入,后心钻出,不再能停留他体内折磨他。就这样结束了么?

与其说闾丘羽是自己从十五岁起就追随的人,不如说,那是自己追随了二十多年的梦,少年的梦、青年的梦、壮年的梦、以及暮年的梦,他以为自己可以这样一直追着梦想走下去,护卫着这个梦到人生的终点。

或者,永远没有终点也好。

那些梦想,自己发誓用生命去追随、去保护、去扞卫,那些梦想也是他的生命之源。程风不知道自己失去这些梦的指引,生命将如何度过。

生命和梦想,几乎已是一呼一吸,息息相关地在他体内缠绕在一起。

他的梦,也是他的生命,这棵梦想之树从他还是一个少年起就在他的生命里发芽,随后二十年,它枝繁叶茂地和他的生命长在了一起,根深蒂固,如今却突然枯了、死了,被连根而起,连那些依附在树上的藤蔓和草叶俱都毁灭,连一夜之间都谈不上,只是倏忽之间。

追随二十多年的人,追随二十多年的梦,永远寂灭了。这种感觉让程风感到不堪负荷,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让他无力挺拔,他觉得自己的身躯此刻像一片柳絮,轻飘飘的,无处可依。

程风摇了两摇,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少主!”徐雨、董雷、蒋电几乎同时出手相扶。

在场众人,除了痴痴呆呆的周致,其余人等听闻徐雨、董雷、蒋电对程风的的“少主”称呼,均是一愣。

周却若有所思地打量向程风。

第三百四十六章 少主请同归

瑞香宫大殿中央,王上闾丘羽、王后周致身旁,太医宴秋水还跪着一动不动。杜嬷嬷轻唤声“宴太医”,示意他退下。

太医宴秋水朝闾丘羽、周致拜了几拜,起身收拾了医箱,向殿外走去。

宴太医经过周却身边时,周却忽然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道:“晏太医,今日之事周某不想它传出宫外。”

周却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心中俱是一惊。

太医宴秋水朝周却一揖到地,语带诚恳道:“周将军,宴秋水一介草民,哪里敢嚼王室的舌头,定不会胡言乱语。”

周却不出声,拦住太医宴秋水的左臂始终横在空中没有动。他目光冷冷地望了会宴秋水,右手放到腰间跨刀上,开始徐徐拔刀。

太医宴秋水也徐徐抬头,与周却四目相接。他能感到周却的目光寒冷如刀,杀意凛凛。

宴秋水回首望一眼周致,周致依旧木然而坐,泪水覆面,对此间一切浑然不觉。

太医宴秋水凄然一笑,笑毕,他缓缓蹲下,将药箱平放在地上打开来,拿出一把薄薄的小刀。

周却眼睛一眯,寒芒爆射,握着跨刀的右手青筋兀地突起。

睹此情景,周却、宴秋水二人附近站着的戚公公警觉地后退开去,徐雨、董雷、蒋电也扯了程风退远了一些,殿里原来侍候闾丘羽、周致用膳的宫人宫女,早吓得缩于一角不敢动弹。

只见两道寒光闪过,就在太医宴秋水躬身扬手之际,周却的手中刀也已迎着宴秋水的刀芒而至。

周却与宴秋水这电光火石的一闪一迎,殿中的空气仿佛被割开一个伤口,却又于瞬间缝合,一切已复归平静。

面容痛苦的宴秋水摇摇摆摆地强自站立着,许久后,喉间发出沉闷的一呼。周却的刀尖堪堪抵住宴秋水的咽喉,只需微一送力,即可破肤而入。

而太医宴秋水双手鲜血淋淋,薄薄的小刀还在他手中滴着血,他的下体一片殷红。

周却略带惊诧地看着宴秋水,目光中的寒芒渐渐隐去。片刻后,周却缓缓收刀。

此时,太医宴秋水终于疼痛难忍,捂着下体伏倒在地,口里喃喃道:“我愿终身不出此宫。”

周却沉吟一会,看了看戚公公,示意他扶宴秋水到后殿休息。

程风已被眼前宴秋水这一幕惊醒,他与徐雨、董雷、蒋电三人互视一眼,许久无话。

眼见宴太医自宫才得以保全性命,四人脸上皆已泛青,程风的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

忽然,程风一弯腰,左右手已经各从自己两腿长靴的靴帮处摸出一把短刺,两把短刺泛着乌光,他缓缓道:“周将军,今日请放我的三位兄弟归去,程风贱命留此,担保此事不会由他们三人之口传出。”

周却尚未答言,徐雨、董雷、蒋电三人已经齐刷刷跪倒:“少主请同归!”

程风望一眼跪着的三人,摇摇头,神情悲绝。

徐雨见此情形,再不多言,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刀在空中挽出一朵耀眼的刀花,挡在程风身前。董雷、蒋电也长鸣一声,翻身而起,两把跨刀瞬间杀气凛冽,一左一右护住程风。

一时间,四人已结成攻守壁垒,与对面的周却怒目而对,刀光相映。

“周将军,你是想杀人灭口,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徐雨说,他是四护卫中年龄最大、平时言语最少的。

周却斜睨一眼徐雨,冷冷地道:“你的意思,今日若不放你们走,这王上之死,就是我做的了?”

徐雨没有接话,只是平静地望着周却,其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今日周却若是有心杀人,他徐雨自然就认为,王上之死定是周却所为。将来,消息一旦传出宫外,不仅他徐雨这么认为,只怕天下所有人都会认为,周却先杀王上,再杀四侍卫,不过是欲盖弥彰。

“哈哈哈——”周却忽然一仰头,冷笑出声,“只怕你们忘了,这世上还有另外一套事物之理呢。今日若放你们归去,这事不是我为,也会算在我头上。反而留下你们,就算真是我做的,兴许以后就成为你们干的了。因为,人们从来都耳根子软,容易被活人的话左右,而死人是无法辩解的。你们说是不是?”

周却嘴角那丝嘲弄尚未敛尽,身形倏然而退,人已立在怡情殿门口,殿门和两边的窗户骤然洞开,密麻麻的、铁甲披身、头盔护面的弓箭手张弓搭箭出现在窗外、门外,层层弓箭手后面,还跟着全身盔甲、手中刀斧闪亮的刀斧手。

程风一双凤眼中渐渐浮上杀气,浓眉如暴龙横于额上。他双手一抖,双刺在手中一个飞旋,就待扑杀周却,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周将军!”

程风等四人回身看时,刚才扶着宴秋水退下的戚公公,不知何时竟已从后殿返回,此刻,正一手抓住杜嬷嬷的胳膊,一手握刀搁在杜嬷嬷的脖子上。那把刀,正是刚刚王上闾丘羽用来自伤的程风的刀。戚公公和杜嬷嬷脚前,是抱着闾丘羽的尸身歪坐着的周致。周致依旧在发呆,对身后的情况毫不知情。

周却眯着眼睛,注视着戚公公。不仅周却,场中程风等四护卫也奇怪地看着戚公公。

周却的目光在戚公公的眼睛里逡巡了几次,竟没有看到一丝惧意。周却从来没有想到,戚公公会有这样一双坚定、坚决、坚毅的眼睛。

周却又看了看戚公公刀下的杜嬷嬷,杜丽蓉脸上早已血色全无。

周却暗自叹息,杜嬷嬷从小就进了周家,后来又跟着妹妹周致入宫,她与周致的情分,可谓亦仆亦友,周致刚刚失去闾丘羽,如果再失去杜嬷嬷,周却简直不敢想象下去。

同时,心思缜密的周却还留意到,戚公公和杜嬷嬷二人距离周致很近……周却的目光重新回到戚公公的眼睛上。

“周将军,还请手下留情,给程风四护卫一条生路。”戚公公那双平日里老迈的眼睛此刻竟有着一种决绝的神采。周却沉默不答。戚公公嘴角冷笑了一下,忽然推着杜嬷嬷,朝周致的方向跨前一步。

周却的心一紧。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雪后的黎明

程风见机,向周却拱手道:“周将军,我四人曾经立誓,此生只追随王上一主。今王上已殁,我四人已别无留恋,所以才选择离去。周将军若心中磊落,就请将军成全。”

周却看看戚公公,又看看程风,再看了看席地而坐的周致,沉吟良久。忽然,他右手挥出,长刀翻卷,门侧一株盆栽富贵树拦腰而断。与此同时,周却左手一甩,一块黑木牌朝徐雨直飞而去。

徐雨抄牌在手,木牌十分沉重,上刻一个“周”字,众人皆识得这是周却的军用令牌。

只听周却冷冷道:“没有此牌,你们今日休想生出王宫。程风,我今日就放你等归去,免得世人以为真是我谋害了王上,才杀你们灭口。不过,如果你们……”周却停顿下来,斜睨着门口那棵拦腰而断的富贵树,悠悠而道,“届时,我定必千里追杀!”

程风闻言,冷哼一声,就见他左刺一旋,不远处一只椽烛竟被凌厉的刺风生生削断:“周将军,我程风今日也在这里立誓,王上之死,不管他是将军贵胄还是贩夫走卒所为,我定必上穷碧落,下至黄泉,追查到底!”

程风言毕,翻身向闾丘羽的尸身叩了三个响头。徐雨、董雷、蒋电则提刀围护在程风身后,眼睛盯着周却,不敢稍有懈怠。

程风拜毕闾丘羽,又向戚公公深深一揖:“戚公公救命之恩,程风来日当报。”

“程少主不必客气,还请代老奴向你姑姑问好。”戚公公因为还握着刀架在杜嬷嬷脖子上,所以也不敢上前搀扶程风,只得侧着身子避一避,然后向程风点点头,目光虚托一下作揖的程风。

戚公公此言一出,不仅周却愣了,连程风自己也愣了。他刚才以为,戚公公是看在大家多年共同侍奉王上的情分才出手相助的,却原来戚公公竟与程风的姑姑相识。

程风朝戚公公再一揖身,随后在徐雨、董雷、蒋电的护卫下转身离去,包围怡情殿的弓箭手、刀斧手听从周却命令为四人让出一个出口。

不仅怡情殿,整个瑞香宫、甚至整个王宫已层层叠叠,到处是周却的军卒,凭着那块黑木令牌,程风等四人出了瑞香宫,出了王宫。四人驻足片刻,灯火之中回望那座古老而森然的翼国王宫,随后转身,奔入茫茫风雪。

*

凌晨时分,乔本初拎着熬好的草药,从磁器口的同济药房出来,他拎着药罐,哼着小调,“咯吱、咯吱”踩着新雪回到八槐街。

经过西北角门时,两个门卫正在聊天,见乔本初来了,远远就招呼他。

乔本初应酬几句,来到十三的烤包子铺前,将拎着的药罐放在案上,找个瓷碗盛了药汤,掀开十三竹床上的被子,吆喝他吃药,却发现被子下面空空如也,下午还在被窝里发烧打摆子的十三竟不知所踪。

往常这个时辰,天还是黑蒙蒙的,大臣们已经开始梳洗穿衣,各家上朝的轿子已备好,轿子里的暖炉已经烧得很旺。

但是今日,大臣们被家人叫醒时,窗外天光一片,纷纷以为迟到了,正要或者已经发脾气时,推窗而望,才发现外面白茫茫一片,是雪光将这黎明前的黑暗照没了。

再抬头,月影如钩,四野清明,空气清凉凉的,树梢寂静不动,远处街巷除了零星的犬吠声,到处都很安静,风声已歇,会颖今冬的第一场雪,昨夜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铜环敲扣门钉的声音,在这雪后的黎明格外响亮,四处犬吠声大盛,王上身体抱恙,这几日的朝会都免了。

大部分大臣闻讯,直接钻回微暖的被窝,继续好梦去了。也有个别忠心的,或者执拗的,坚持前往,要探问一下王上的病情,轿子就还是抬出了府门。

也有一些素日里就喜欢风花雪月的文雅大臣,想着起都起来了,索性出去溜一圈,赏赏雪吧,瑞雪兆丰年,会颖今冬第一场雪,如此盛大,值得一赏。

这零星几顶忠心的、执拗的、赏雪的轿子出了各家的府门,刚走一小程,就发现不对劲了,街上到处是全副盔甲的军卒在巡逻,且巡逻很多很频密,有时候还能遇上一队骑兵往来奔驰。

跟轿的家丁们都小心起来,隔着轿帘向大臣们小声嘀咕,这京畿安全不是一向由金吾卫负责吗?怎么一下冒出这么多军卒来?这些当兵的是从哪里来的呢?

但他们只敢心里猜测,却不敢拦住那些手持刀剑的煞神们冒然相询。

轿子抬着狐疑和不安来到宫门外时,坐轿子的大臣和抬轿子的家仆们都已发现,王宫外面的情况更加不妙,里三层外三层全是当兵的,轿子根本进不去。

距离王宫还很远,轿子就被喝停了,连门环都休想看到,门卫也显然不是宫里的侍卫了,全换了军卒,盔甲森严,刀枪雪亮。

有几顶轿子一看这阵势,赶紧转了弯,一溜烟打道回府了。

太傅文孝勤的轿子也来了,他可不是来表忠心、探视王上病情或者来赏雪的,从昨晚开始,他就像一只老鼠围着王宫不停地打转,绞尽脑汁想打个洞钻进去。

王上闾丘羽会在今年第一场雪落后应雪国要求,废除周致后位,改立飞雪公主为后,这个传言一直在朝臣中悄悄流传,文孝勤怀疑消息是雪国使节故意放出来的,旨在引起翼国内乱。

无论这个消息从何而来,听到的人有人当真,有人不当真,有人虽然当真却无所谓。

而文孝勤,他是既当真也有所谓,且很有所谓。

而昨日,第一场雪,终于在人们的猜测和忐忑不安中,落下了,飞飞扬扬了一天一夜,半夜时分才停。

文孝勤现在最急于见到的,就是王上闾丘羽,还有王后周致——他希望,翼国王后依然是周致,而没有变为飞雪公主,那样的话,所有的谣言才能不攻自破。

第三百四十八章 让我进去

太傅文孝勤始终认为,他是世子闾丘奋卒的老师,他必须为世子的将来着想。闾丘氏经营翼国逾百年,王位一向传嫡传长不传幼,飞雪公主诞下的四殿下闾丘雪健目前只四岁,闾丘羽一直对世子闾丘奋卒恩宠有加,寄予厚望,多年来有意栽培,而世子亦恭谨仁孝,虽无大成,却也没什么让父王大为失望之处。

四殿下闾丘雪健出生后,文孝勤留心观察过王上闾丘羽,可以确定王上对世子关爱没有因此而稍减,因此,对于世子闾丘奋卒将来能否掌国一事,文太傅倒是从不担忧。

但是,王后周致是世子闾丘奋卒的生母,如果周致没了后位,王后变为飞雪公主,世子闾丘奋卒将来就算掌国,名就不是很正,言也不容易顺了,这不是给世子闾丘奋卒出难题,让世子闾丘奋卒难堪嘛。

所以,不管这个废后传言是真是假,太傅文孝勤认为自己必须当真,丝毫不能大意。

现在,传言中的第一场雪已经落了,他必须面见王上,立刻马上,求证此事。

早在此前,文孝勤自己也旁敲侧击,向王上闾丘羽求证过外界传言的真假,闾丘羽却总是支支吾吾,这就让文孝勤觉得很不放心了。

眼见雪真的落下了,太傅文孝勤就打算让世子闾丘奋卒去做这件事的。毕竟,世子闾丘奋卒和王上闾丘羽父子情深,与王后周致母子深情,为自己的母后出头,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就算中间有什么话说得出了格,想来王上也不会怪世子。

所以昨天,他跑去世子闾丘奋卒的翩若邸劝说闾丘奋卒,为达目的,他还吓唬闾丘奋卒,说周致的后位一丢,有可能祸及他的世子之位,将来翼国王位就可能是别的殿下的了。

不料想,那个没出息的闾丘奋卒听了,不进反退,竟然要卷铺盖走人,文孝勤急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挥起一方砚石,砸晕了世子。指望不上世子,他只好自己上阵,当天黄昏时分,他撸起袖子冲向王宫。

那时,雪已经开始大起来了,他跑去宫门口求见王上,很久之后,宫里才有人回话说,王上去了瑞香宫夜宴。

这一下子,文孝勤急了,这还用向王上求证吗?这根本就坐实了传言是真的嘛!

王上已经多久没去瑞香宫了啊,平日里连和王后见面都能避则避,甚至几个殿下的生日酒会王上要么找借口不去,要么和周致的时间故意错开,就算避无可避碰上了,言谈也极少,常常先行告辞,再不像以前那样什么场合二人都同至同归,相携来去了。

文孝勤缠着守门的侍卫好说歹说,又撒谎说世子闾丘奋卒急病,好歹混进了宫,他也实在是顾不得了,只好咒一咒世子生病。

文孝勤急急忙忙追去瑞香宫,路上还滑了一跤,裤子破了,膝盖擦了一大块皮去,他狼狈地赶向瑞香宫,结果,离宫门还老远,他就被挡住了,侍卫说王上和王后在瑞香宫夜宴,任谁也不许打扰。

文孝勤使尽解数,就剩和那些侍卫打架了,最后还是只能放弃。文孝勤安慰自己说,要相信王后周致的智慧,她能登临王位,成为一国之后,就一定有她的个人能力,她定能化解眼前这场危机,保住自己的后位。

文孝勤这么想通了,就一瘸一拐回了家,但他还是几乎一夜没睡,早上四鼓刚过,接到宫里人通知王上抱病,不升朝的消息,文孝勤就心想坏了,一定是王上或者出什么事了。

文府离王宫稍远,文孝勤催着轿子来到宫门口,远远就看到别的轿子打道回府了,他跳下轿子,差点被自己的胡子绊倒,飞步直扑宫门。

文孝勤想着,只要废后的诏书尚未出宫门,就还来得及阻止,面对宫门口的刀枪剑戟,他决定硬闯。

几杆雪亮的枪尖架在了文孝勤脖子上,还有两把刀剑,但他凛然无畏。今天冲击宫门,文孝勤一早就有准备,鉴于昨晚的教训,他出发前把裤腰带拴成了死疙瘩,这也是他来自于他以前的经验教训。他以前闹雪国国馆,被维持秩序的金吾卫撕扯拽人时,裤子曾经被扯掉过。

此后,每次战斗前,文孝勤都会先把裤子系了死疙瘩再上阵,他也是一个善于总结的人。

“谅你们也不敢杀了我,我是当朝太傅,世子老师,我要面见王上!”

“王上啊,周后废不得啊,周后一废,社稷危也!”

“王上啊,我们宁可与雪国开战,也不能废后啊!”

……

文太傅声泪俱下,声嘶力竭,在宫门口闹腾,非要进宫不可。

大早晨的,街上本是静悄悄的,他的声音显得格外大,甚而有点鬼哭狼嚎的意思。

周却此次带回的,是特意挑选过的、常年戍守北关的苦人家的子弟,以减少和朝臣的勾连,避免走漏消息,他们没人见过这么大的官,被太傅大人这么一嚷一闹,真的不敢把他怎么样,只好就这么架着他拦着他,然后赶紧往里面通报。

周却到达宫门有一会儿了,他听了一阵太傅文孝勤的嚷嚷,见手下确实搞不定他,又觉得这老头一脑子都是为了周致,也算是保后派吧,想了想,他就出来了。

太傅文孝勤自然是认得周却的,他见到周却,有点反应不过来:“咦?周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不是应该在北关么?”

周却咳嗽两声,解释说:“情况紧急,王上召我连夜赶回。”

“是北关打起来了?”

“不是。”周却摇摇头。

太傅文孝勤明白了,周却定是为周后之事回来的啊,他的心一下子就宽了,他明白过来,眼前这些军卒,都是周却的北关兵呢。

文孝勤不担心了,王后周致有父兄周搏、周却两大将军撑腰,哪那么容易就被废了呢!

这一点文孝勤以前也想到过,只是这两日一急,就忘了这一层。

第三百四十九章 你是不是把王上害了

太傅文孝勤的脸上浮起了笑容,他和周却寒暄几句,准备打道回府。

忽然,太傅文孝勤转念一琢磨:“不对呀,北关距此千里之遥,就算昨天下午出发,也不是连夜能赶回的呀,起码得连着十几夜才行啊。可这些北关兵昨天还没见过呢,今天却密麻麻把王宫给包围了,根本就是一夜之间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出现在王都会颖的。

“周却这是早有预谋,回来好几天了啊!绝对不可能是奉诏连夜返回的。王上没理由在这个时候,召回周却啊。要真是王上召周却回来王都的,昨晚王上还会去瑞香宫见王后周致吗?今天,又怎么会又不上朝呢?昨晚上,王上应该带着周却和这些官兵杀去飞雪宫,废了飞雪公主才对啊!”

文孝勤这么一想之后,心中大急起来,他猛一瞪眼,揪住了周却的领口,文孝勤的枣红脸庞在这雪白的清晨像炭火一样发亮。

“你把王上怎么了?”文孝勤像一头凶怒的豹子一样,逼问周却道。

周却被文孝勤问得一愣,他没想到这个红脸庞的矮个子老头翻脸比翻书还快呢!刚刚还表示坚决支持自己妹子王后周致呢,这一下子就翻了脸,为王上闾丘羽揪住了他的领口,逼问起他来。

文孝勤个子低,他要逼视周却,需要踮着脚尖,这样倒有半数重量是挂在周却身上了,周却被他拽得有点弯下腰去了。

周却试着甩了两下,试图甩开文太傅,居然没能甩开。文孝勤像一只八爪鱼一样,把他抓得死死的。

周却原先以为,可以三言两语将文孝勤敷衍走的,却不料竟然被文孝勤缠上了。

周却于是试着去向文孝勤做解释,他是先些天就接到王诏,让他回王都,所以,他才能及时出现,可是,这种解释又和他刚才的说法自相矛盾。于是,周却再试图解释,越描越黑起来。

这个时候,周却无论怎么解释都已经没用了,文孝勤揪着他的领口,嘴里嚷嚷着,就是非要让周却陪着他,见王上不看,周却推搪,文孝勤就嚷嚷个不停,最后,文孝勤连“周却你是不是把王上给害了?”这种话都嚷嚷了出来。

这一下,周却的脸黑了,他心知不能再与文孝勤纠缠下去了。

周却于是直接扯下文孝勤腰间的汗巾,进了文孝勤的嘴巴里。周却一个眼色,上来几个北关军卒,把太傅文孝勤大人三下五除二就撂倒绑了,然后架着文太傅,把文孝勤直接扔回了文府的轿子里。

文府的家丁吓得双腿发软,抬起轿子的第一下,差点一个趔趄把轿子翻了,然后就抬着文孝勤往文府飞跑。生怕跑慢了他们家大人又被这帮官匪提溜去。

轿子在文府府内停定,文府家丁为文孝勤解开绑缚,拽掉他嘴里的汗巾。文孝勤从轿子里跳下来,气得浑身发抖,火冒三丈,再次冲向府门,要和周却理论去,家丁们根本拦不住他。

然而,待到文孝勤出到府门处,文府已经被北关兵团团包围起来,府门被人从外锁了,任何人都不准出去。文孝勤只能隔着府门大骂周却。

这天晚些时候,雪国使节萧凡带着参赞沈顺请求觐见王上闾丘羽,他们自然是来听好消息的。

这时候,把守宫门的已经全都换了周却从北关带回的军卒,他们常年在苦寒之地和雪国人作战,对雪国人可谓恨之入骨,此刻见到这些雪国使节来翼国王宫前求见王上,忍不住朝二人横眉冷目,恨不得一刀剁了二人,把萧凡看着吓了一跳,心中很是不安。

周却闻报雪国国馆的使节求见,不免犯了愁,“风雨雷电”四侍卫走了,戚公公也给软禁了,周却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出去接洽。

周却倒是也想把两个雪国使节像文太傅那样绑了,扔回雪国国馆去,那样多省事啊,可他毕竟不敢,于是只好硬生生就那么晾着俩使节。

萧凡和沈顺俩在王宫门外候了很久,中间只有人出来回过一句,说王上病了,不见人,以后就再没人理会他们了。然后,那些守门军卒偶尔还怒目金刚似的,望向二人,让萧凡、沈顺愈发不安起来,二人于是小声一嘀咕,直接转到了王宫西北角的小门,去求见飞雪公主去了。

对于他们这些雪国使节,以往觐见飞雪公主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基本上在王宫西北角门处自报过家门后,守门的侍卫就会前面带路,“押”着他们到了飞雪宫前,和他们约定好出宫的时辰后,就会看着他们敲开飞雪宫的宫门进去。

侍卫则会在飞雪宫门外等着,等他们按时辰出来,再带他们原路返回,从西北角门出去王宫。

但是今天,显然这里也变了,原来只有两个宫廷侍卫把守的角门,现在起码有十几个人把守,而且都是军卒,而不是侍卫。这些军卒个个刀剑出鞘,萧凡和沈顺上前请求通报,求见飞雪公主,对方很生硬地直接就是三个字“不许见”。

西北角门处的防值侍卫是在今天凌晨接到换防命令的,角门由北关军接管了,乔本初和“小芋头”们都被放了假,但是薪水照发。

“小芋头”高兴坏了,趁机休大假去了。乔本初不放心生病的张喜春,当天几次回八槐街来看,都不见张喜春,就在乔本初以为张喜春将从此永远消失时,第二天黄昏时分,乔本初发现张喜春又回来了,他蜷缩在竹榻里睡着了。乔本初摸张喜春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陆陆续续地,会颖百姓起床吃饭出门了,他们也渐渐觉出了异处,会颖好像全城戒严了,城里的人出不去,城外的人进不来,进出得有特别放行条,并经严格的搜身检查才行,这批条去哪里弄,没人知道。

大街上常有巡逻小队跑步通过,不是他们熟悉的金吾卫,而是戴着盔甲的士卒,这些军卒在到处搜查,似乎在缉拿查找什么人。

难道北关失守了?雪国人又要打到王都来了么?人心有些纷乱起来。

第三百五十章 诡异事件

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瑞香宫怡情殿里,王后周致还在抱着闾丘羽的尸体不放,她始终不许任何人移动闾丘羽。

殿里生了火炉,比较暖,王上的尸体已经有一点变化了,可是众人却束手无策。周致紧紧抱住闾丘羽已经冰冷泛硬的身子,任谁也无法从她怀里拿开。若是有人试图大力些夺走闾丘羽的遗体,她就会发出刺耳尖叫,让人惊恐且不忍卒听。

闾丘羽的双手是缓缓松开的,头颅是慢慢沉重的,肌肤是渐渐冰凉的,周致独自感觉着这一切一点点地在自己怀里发生着。

这一切就发生在她怀中,一寸一寸地切入她的感官,让她痛彻心扉。

随着这一切变化,王后周致分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半条命也被活生生地从体内撕走,像以前随王上狩猎时所看到的,血淋淋的獐鹿被一撕两半,分给两群同时射中的人。而自己此刻,就是浑身血淋淋的半只獐鹿。

上天何其残忍,留下只剩半条命的、残缺的她,独自面对以后的风霜雨雪、无边黑暗。其实,从闾丘羽闭上双眼的那一刻起,她的世界就一片漆黑,沉入了黑薮,曾经照耀过她的那双星子般闪亮的双眸,再也无处寻觅。

此刻,周致才明白,这就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后位那么重要么?世子之位那么重要么?叫一声外祖母那么严重么?就是整个翼国都换了主子,不再叫翼国,又有什么大不了呢?所有这一切,哪一样比爱人的生命重要?哪一样比两人相亲相爱相厮守重要?

每念及此,周致都会悲悔满膺,号泣不已,闻者无不随她潸然落泪。如果有如果,如果可以选择,周致愿意用自己的一切,甚至用整个翼国,交换闾丘羽的复生。

杜嬷嬷怕周致在地板上一直这样凉着了,命采儿和芹儿搬来锦衾缎被,铺在了地上,让周致坐卧。

周致就这样抱着早已没有知觉的闾丘羽,哭一哭,歇一歇,又哭一哭,再歇一歇,用生命伤心悲号。哭累了,周致就抱着闾丘羽在怡情殿地板上合衣而躺,醒来,就抱着闾丘羽哭泣,或者发呆。

杜嬷嬷将饭食和茶水端至周致面前,却始终没有办法让周致吃上一口、喝上一口。杜嬷嬷眼见于此,自己的眼泪也没有断过,一直一直陪着周致流。

两、三天下来,周致已经开始身若浮萍,双唇干裂。宫女只能趁着她每次昏睡时,用湿毛巾来濡湿她的双唇,为她补充水分。

终于,周致在一次起身如厕时,整个人忽然昏迷摔倒,杜嬷嬷趁机指挥众人上前,七手八脚移走闾丘羽的尸体,几个宫女迅速将周致抬出了怡情殿。

这边周致被安置在瑞香宫寝殿里昏昏沉沉入睡了。那边,天怜公主悠悠醒转。

天怜公主看看周围,认得这是在自己的天怜府中,外面天光大盛,她觉得自己好像经历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又似乎什么也记不得了,她努力想了好半天,猛然坐起身,扭头望向窗外。

而窗外,晴朗干爽,树枝上的积雪已经或消融,或抖落,哪里还有飘飘飞雪的影子,雪早已经停了。

天怜公主想起自己是在第一场雪落那天晚间,从天怜府出发的,她坐着马车直奔瑞香宫,怀里揣着凰,她要去阻挡王兄闾丘羽废后。出发之前,她已经想好,王兄如果不听她劝谏,她就将匕首凰对着自己的脖颈,以死相逼,如果王兄闾丘羽还是坚持废后,说不得,她最后只有血溅当场了!

反正,她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要保住她王嫂周致的后位。她绝对不可以让王嫂周致因为失去爱情,失去王兄之后,再失去后位。

天怜公主记得自己的马车跑得很快,可是,很奇怪,走着走着,她感觉自己越来越犯困,她挣扎着不停甩头,努力让自己不要睡着,可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她撑不住它们,她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如今再醒来,自己居然又回到了天怜府里。

天怜公主深感奇怪,她叫了两声,贴身丫鬟细儿、醒儿跑了进来,见天怜公主醒了,赶紧手忙脚乱地倒茶倒水,嘴快的她俩不用天怜公主问,已经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讲清楚:

昨天黄昏,车夫老白赶着马车带着公主向王宫去,出去没多远,就觉得有个人影在他身后一晃,他没来得及回头看清,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老白发现马车被赶在一处荒野之地。

老白朝车里叫长公主,没人应声。他吓坏了,挑帘子看里面,发现长公主好好睡着呢,于是他赶紧赶了车将长公主送回天怜府,因为天黑,加之不知道当时是在哪里,折腾老半天才找到回来的路。

府里众人一看长公主这样,个个都吓坏了,赶紧遣人去报告王上和王后。结果,王宫根本进不去,不知道哪里来的兵,把王宫包围得严严实实,那些兵也不肯帮忙递个话,于是,府里报信的人只好又回来了。

今天早上还想再派人去宫里报告,结果发现连天怜府也被包围了,外面不知是哪里来的的兵,不许府里的人出去,这会儿大家正乱纷纷不知道怎么办呢,幸好长公主醒了。

天怜公主听了不禁目瞪口呆,她跑出府门去看,外面果然都是军卒,她一个都不认识,那些士卒也不认识她,还得府里的人介绍,才知道她就是长公主。

天怜公主要出去,对方坚决不给,问他们是哪里的军队,对方也不回答,不过对她倒是蛮客气,没有凶吼吼的,只是拦着不让外出而已。

天怜公主很着急王兄闾丘羽、王嫂周致,无奈却出不去,问那些当兵的,却都不理不睬。

天怜公主回到房间,想起了她的凰,她摸摸怀里,凰不见了。她问慧心和几个丫鬟,都说没有看见,又问老白,也说不知道,派人去车厢里仔细翻找,始终没有找到。

天怜公主感觉这件事情很是诡异,她又想打听北山泉的消息,却一样无从知晓。

第三百五十一章 王上究竟怎么了

翼国王上闾丘羽不上朝已经三天了,无论谁求见,宫里传出的话都是“王上身体有痒,不见。”可是,连日夜侍候闾丘羽的戚公公也不见了。

而且,人们向太医院打听,据说王上只传了宴秋水一个人去看诊,而且,宴秋水也去了好多天了,一直没回。

若说王上真是病得离不开医生了,所以宴太医无法抽身,可也没听说宴太医传话回来,让太医院送些什么药过去。

翼国大臣们渐渐沉不住气了,开始互相走动,打听消息。

——看来王上这次病得很厉害,下雪当晚急召太医宴秋水进宫,宴太医到现在还没回来,天天守在瑞香宫,衣不解带看护王上,每日开出药单,着太医院备好送进瑞香宫,那些药都是治疗惊悸、昏迷的,估计王上病得不轻啊,很可能已经不省人事了。

——是啊,听说周将军恐朝堂生变,从北关带着兵赶回来了,现在王宫和三位殿下的府邸都被保护起来了,还有天怜府和默府,就连太傅的文府也被保护起来了。不过世子好像不在翩若邸。流华邸有人看到过二殿下想往外冲,被拦住了,世子的翩若邸却很安静,始终不见人。会不会是因为王上随时可能发生不测,所以召世子入宫守在床头去了,太傅则在府里悄悄筹备世子的登极事宜。

——不对啊,我怎么看着那几个府不像是被保护,倒像是被监视了呢?府里的下人外出购物买菜,出门都要被仔细检查,回去时携带的物品也要被一件件翻出来检视,倒像是被监禁控制着呢。

——这样说的话,周却这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啊!他这是要谋反、想变天啊!金吾卫哪里去了?“风雨雷电”四侍卫呢?其他宫廷侍卫呢?该不是都被周却缴械了吧?

——就算周却要变天,周家要造反,那又如何?闾丘家的江山本来就有半壁是周家人打下的。历朝历代,周家累累战功。今时今日,周家要变天,谁敢说半个不字?谁有能力说半个不字?那是螳臂挡车啊!

——唉,先王若在,是不会让王上娶周家的女人的。外戚若强,闾丘氏必遭其害啊。现在不是祸事来了吗?

——诸君啊,这些不是最麻烦的。内忧不足虑,外患才更需要担心。现今周却回京,北关空虚,王上病重,世子未登大统,雪国若是这个时候出兵,吾国危殆啊!

每次大臣们互通消息,聊到这个话题就都黯然了,大家只有唉声叹气,于是不欢而散,各自回府。雪国真打来的话,翼国还是只能靠周却来抵挡啊。

同一时间,雪国都城定足已是夜深时分,灯火阑珊,城门外一人一骑举着急令旗大声叫门,守门兵卒赶紧开门,举骑人快马加鞭急速进城,直奔王宫。

很快,王宫里几处殿台的灯亮了,有小黄门急急出宫,几位要臣被紧急请往万和殿。

大臣们到时,王太后萧眉和小王上佟谷淳一起,已经在殿内等候了。消息是由雪国驻会颖国馆使节萧凡派人送出的,由飞鸽带回。

雪国国馆人员在会颖郊外设有几处联络点,饲养了信鸽,专为国馆人员传递消息用。会颖当时虽被周却戒严,人员出入需有放行条并经严格检查,但是,雪国国馆在会颖经营数年,始终是有办法将消息送出会颖城的。

雪国境内近翼雪国边境处,还设了几处中转休息站,可以换鸽子飞。王都定足这边,为防翼国耳目,接收信鸽的地方也设在都城郊外,且狡兔三窟,哪个站点会收到消息,这边也不知道,取决于会颖那边及中转站放出哪只信鸽。

万和殿灯火通明,明亮的牛油灯烛下,王太后萧眉向众臣通报了萧凡昨日从会颖送来的讯报:

——翼国王上闾丘羽已两日不朝,也不见人,王宫及几处府邸均被周却的北关兵封锁了,周却带回去三万北关兵。

——另外,国馆失去了飞雪宫的消息。以往就算国馆的人不进去,飞雪宫也常有宫人宫女到国馆来走动,与馆里的人通通消息,或取些吃食,聊聊天,如今两日已过,飞雪宫全无消息。

在座大臣闻报,皆是一惊。首先就有人分析认为,闾丘羽驾崩了,两种可能:病殁或者遇害。

闾丘羽正值壮年,身体一向很好,突然病殁可能性较低,那么就只能是遇害了。

可是,无论闾丘羽是病殁还是遇害,翼国当前最应该做的,首先就是安排世子登继大统,尤其是如果闾丘羽是遇害的话,害死闾丘羽的目的可能就是为了世子呢,甚至很可能就是世子所为,因为闾丘羽一死,世子是唯一受益人。

而翼国目前既不见发丧,也不安排世子登基,这就有点说不通了,要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闾丘羽若是没了,正常的路子一定是安排世子登基,越快越好,以安国本。

据此,闾丘羽就很可能既没有病,也没有遇害。他人既然还在,却又不出来见人,这是为什么呢?

分析的人双手一拍:一定是被软禁、被挟持了!

这个观点当即有人附议。附议的人进行了补充分析:谁有这种挟持和软禁闾丘羽的能力呢?当然只有周却,别忘了,周却可是带着兵回去的。

周却此行不是要去加害闾丘羽,就是要去软禁他,只有这两种情况才会需要兵马。

若是给闾丘羽把脉看病的话,他应该带医生去,而不是带三万北关兵。

再者,从时间来推算,是周却的兵马先到达会颖,闾丘羽才消失不见的,可见,这二者必然是前为因后为果的关系。

这个提法得到了广泛认同,分析继续深入:那么问题来了,闾丘羽无论病殁、遇害还是遭到囚禁,常理都应该是安排世子尽快登基,现在,已经好几天了,翼国毫无动静,只能有一种解释——周却要自己篡位!

此话一出,众大臣纷纷表示震撼,万和殿竟有片刻陷入死寂,大家似乎已能感受到翼国巨变前的压抑。

第三百五十二章 热议

王太后萧眉一直在认真聆听大家的热议,等各人将各种想法和考虑都说完之后,王太后萧眉开口了,她说:“不!不!不会的!周却不会谋反的!”萧眉对于大臣们分析认为的周却挟持闾丘羽,准备谋反篡位一说,表示不能认同。

王太后萧眉说:“周家与闾丘家结为君臣之盟不是自闾丘羽始,翼国历代君王手上,周家都有机会篡位夺权,周家如有反意,不必等到今日才发作。

“今日翼国的君王吕丘羽,可以说是闾丘历代君王中最信赖周家的一位,从他敢娶周家的女儿、敢把周家女儿日夜放在自己榻上枕侧,就能看出这一点来,闾丘羽对于周家人是完全心思磊落,毫不忌惮的。

“闾丘羽与周致婚后,独宠周致,不纳妃嫔,对周致情深意重,对周致父兄周搏、周却也信赖有加。打仗用兵,从无牵制,事无巨细,均会征求周氏父子、甚至征求周后本人的意见。闾丘羽对于周家如此信赖,周家还有什么理由,有什么必要谋反呢?

“纵观鸿羽大陆,各国外戚造反,往往是因为君王对外戚较为忌惮,或者有所牵制,让他们无法安生,他们想当政,但周却这个外戚没必要造反,因为周家现在已经在实际把持朝政了,没必要再背一个大逆不道的谋反罪名,就算周却可能鲁莽行事,其父周搏却不会糊涂的。”

随后,王太后萧眉又对当代翼国的君臣关系进行了点评:“翼国这一代君臣是历代君臣中最为同心、最为团结的一代,当年我国就是苦无破其联盟之策,才想到用和亲之计。

“初时,我们只想将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娶入我国,以为人质,因为天下人皆知,天怜公主是闾丘羽的心头肉,我们手上有了天怜公主,就可以牵制翼国王上闾丘羽。

“不料,虽经我方努力,始终事有不遂。发展到最后,竟是我国长公主飞雪公主远嫁翼国王上闾丘羽,成为他的妃子,但也是他唯一的妃子。飞雪公主进入翼国王宫,既是对翼国王上闾丘羽和王后周致夫妻感情的离间,也是对闾丘氏与周氏联盟的一个沉重打击。

“当然,飞雪公主出嫁翼国,只是我们的第一步。随着飞雪公主诞下四殿下闾丘雪健,我们已经开始推进第二步了。就是派出代表,与闾丘羽多次协商,逼迫他废掉周致的后位。

“这一步,则是为下一步,为四殿下闾丘雪健谋世子位做铺垫。只要周致的后位一丢,其长子闾丘奋卒的世子位亦危矣。后位与世子位,两位可谓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

“我们看似在争后位,实际目的是将来的世子位,这一点,我想,周家一定也看出来了。周却此时带兵回京,谋害闾丘羽也好,囚禁他也罢,都只是手段而已,周家的真正目的是为保住世子闾丘奋卒,只要闾丘奋卒的世子位保住,就能保住周家,毕竟,世子闾丘奋卒身上流着一半周家的血。

“周却此番与闾丘羽谈周致的后位,为什么要带上兵马呢?因为,周却清楚,就连我们也清楚,闾丘羽的性格,是宁折不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五年前,他为了保住天怜公主,不惜二次开战,全然不顾翼国已是悬崖边上的马车,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周却既知自己和闾丘羽谈不拢的可能性很高,而谈不拢的后果,必然是周致被废,继而闾丘奋卒的世子位亦随大势而去,这样的后果周家承担不起,周却必须要为谈判准备后手,那就是逼宫,用兵马进行兵谏。

“现在周却对翼国王宫及殿下朝臣各府所做的封锁,其本质是周却在对闾丘羽逼宫,在进行兵谏。”

王太后萧眉侃侃而谈,一番条分缕析后,王太后萧眉得出了结论:“周却带兵逼宫,对我们是一件好事。闾丘氏与周氏的联盟破了,他们君臣谈崩了,翼国就会内乱,这正是我们想要看到的。

“后位也好,世子位也罢,都好比是围棋中的实地,拿不到实地,我们就退而求其次,占外势,让翼国内乱起来,对我们自然有益无害。”

“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趁翼国内乱而出兵北关呢?”遂有大臣提议道。

该提议立即遭到了其他大臣的反对,反方理由如下:“既然翼国内乱这个毒疮是我们精心种下的,何不等它彻底发作,直到烂出脓水来呢?我们若此时发兵,定必转移翼国朝野的视线和矛盾,帮周却卸掉他背上的黑锅,那是周却求之不得的事情。

“对的,对的,就目前情况来看,我们宜隔岸观火,拭目以待。何况,飞雪公主一直没有消息,不宜冒然用兵。”几位大臣反对出兵的理由听来极为充分。

关于出兵与否,王太后萧眉沉吟一番后,这样定论:“开启一场战争应该是先备战,后寻找开战借口,而不是等借口先来,不得不打仗了才开战。我们之前在北关集结兵马,不过是虚张声势,并没有真打的意思。因为我们缺的不是开战的借口,缺的是战胜的实力。

“我们和翼国的实力,不过是半斤八两,就算能暂时胜出,我们也吞不下它。不然的话,我们也不必费尽心机经营等待五年了。现在如果开火,等于把五年心血付之一炬。

“至于飞雪公主,她就算被扣为人质,只要闾丘羽在,周却就不敢加害长公主。而后位和世子之位,只要闾丘奋卒一日未登基,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闾丘雪健就一日还有希望。闾丘羽是不敢主动开战的,他很清楚自己的家底。”

王太后说至此,就有大臣笑着补充,说:“上一仗闾丘羽连夜壶都卖了,这一次若是开战,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可以卖。”

这场殿会在轻松笑语中结束了,最后议定的内容是——飞鸽通知雪国驻会颖使节萧凡,即刻以太后病重为由,再次请见飞雪公主,务必见到人。

旨意离开雪国王宫时,定足城和会颖城的打更人,正一起敲响三鼓的梆子。

第三百五十三章 灵堂

翼国王后周致就在这通敲三更的梆子声中,睁开了眼。她发现自己躺在瑞香宫寝殿的卧榻上,床边帐幕低垂,窗外一片漆黑,殿内两支昏暗的蜡烛,隐隐约约照出帐外站着的两个宫女。

周致动了动身子。帐外站着的是宫女采儿和芹儿,机灵的俩人马上就发现王后周致醒了,惊喜万分,芹儿赶紧为周致挑起帘幔,采儿则飞跑去报告消息。

不多一会,杜嬷嬷和周却匆匆赶来,殿里掌起了几盏大灯。杜嬷嬷眼睛肿得像两个水蜜桃,一见周致醒了,杜嬷嬷又哭又笑,抹完眼泪就赶紧为周致张罗吃喝。

勇烈将军周却则一改英气酷帅的形象,胡子拉碴,双眼深陷,一见妹妹周致醒来了,周却的眼圈忍不住红了,柔声叮嘱妹妹周致要好好将养。

这位新近守寡的翼国王后周致2憔悴了很多的杜嬷嬷和兄长,想着不知家中老父如何,忆起自己日前情形,心中难免悲痛兼歉疚,整个人已经清醒冷静下来。

周致挣扎着起身,配合着杜嬷嬷和宫女吃了点粥水,出了身虚汗,感觉好了许多。周致问时,王上闾丘羽驾崩已整整三天,此时已是十三日凌晨。

王后周致免不了又是一番伤心垂泪,几乎又要开始莹莹哭泣,在杜嬷嬷和兄长周却的劝解下,才渐渐调节情绪,回转过心神来。

勇烈将军周却看妹妹总算挺住了,心下安慰,问起周致发丧该如何安排,王后周致这才知道,王上闾丘羽驾崩的消息尚未对外发布,而下毒之人尚未查清,并无眉目。

周致和兄长周却合计一番,决定先行发丧,查凶的事情只能慢慢来了。

四更时分,瑞香宫里开始响起零零碎碎的低泣。渐渐地,各宫各院灯火渐盛,哭声四起。数百宫人腰缠白麻,头裹白布,手执白纱宫灯,陆续登上霆钧阁。陆公公眼中含泪,带领数十宫人一起催动钟杵,撞响了第一声“破”钟。

执灯宫人齐声和唱,一声声悲凉哽咽的“破——”声悠悠而远,钟杵上的白幡随着钟声上下翻扬。

十数声钟响与“破——”唱后,整个会颖城已渐渐惊醒,灯火阑珊而亮。朱门蓬户、斗室深巷,均有人心觉不祥,披衣而探。

远远望去,“破”声中的霆钧阁灯火曈曈,犹如一座灯火通明的十三层巨舸,飘摇在黑色水面,载浮载沉。数十下钟响后,霆钧阁的哀伤已如河流一样,挟着“破——”声突入人心,哽咽声已处处可闻。钟声百响之后,街巷之中嚎啕声骤然大盛。

会颖人都知道,并非祭日,亦未有征兵动员,半夜钟响,必为国丧。而只有两种国丧,才会催动霆钧阁顶的“破”钟:

——成年太子丧,九十八响;王丧,一百零八响。

钟声初起,王后周致尚自清醒,数十声后,她已在钟声中重新昏昏睡去。

王后周致再次醒来,已是近午时分,窗外遥遥传来幽幽咽咽的哭声。殿里锦帐都已换了白纱素幔,宫女们也都一身素衣,卸下脸上妆容,人人神情凝重悲伤。

王后周致在杜嬷嬷及采儿、芹儿的服侍下,下了床,已觉身体各项的感觉渐渐回复,也能吃些干饭菜蔬了,杜嬷嬷忙前忙后,悉心照料。

周致饭后稍微歇息了一会儿,然后沐浴更衣。杜嬷嬷早已为周致准备好了新缝的麻衣。王后周致看着杜嬷嬷双手捧上的麻衣素服,想着闾丘羽之死,忍不住又开始伤心落泪,杜嬷嬷赶紧轻声劝慰,周致好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摒去容饰,云鬓如蓬,麻衣如雪,前往灵堂。

闾丘羽的灵堂依惯例设在清影殿,那里是他生前的寝宫,属意寿终正寝。

自那日大雪之后,这两日也零星有些雪落,宫中积雪尚未消尽,宫人只扫出一条供人通行的路。

杜嬷嬷怕地面打滑,给周致叫了辇与,但是,周致不肯乘轿,朝清影殿步行而去。沿路所见,宫中到处缟素,愁云黯黯,一片凄凉。

待得远远望见清影殿时,周致眼见灵幡旌旄,白汪汪一片,顿觉双腿发软,眼前发黑,杜嬷嬷和周却赶紧一左一右,及时搀扶住。

跨进清影殿,只觉森冷袭人,素幔白帐中,闾丘羽的梓宫赫然在前,木盆盛放着巨大的冰块,四下拱卫着。两盏长明灯从高处照下来,殿里半明半暗。安息香燃在灵柩前的一樽鎏金香炉里,细若游丝的青烟飘摇而上,缭绕在大殿,如哀魂袅袅。

王后周致仿佛看到闾丘羽悬浮于这缕烟雾中,朝自己颔首而笑。周致忍不住一阵激动,伸手出去,她感觉闾丘羽似乎也在空中笑着,朝她伸出了手。就在两个人的手就要相触的一瞬,殿前幡尾一摆,闾丘羽的身影竟一下子消失了。

周致跌跌撞撞扶住梓宫,眼见棺中闾丘羽紫冠玄衣、闭目沉睡,周致蓦然醒觉,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影,自己此生最爱之人,已经长眠于柩,和自己虽只薄木相隔,却咫尺天涯,从此两途。周致再难支撑,倒地长哭,愁云为之惨淡,长天为之变色,殿内外守灵宫人亦忍不住相与陪泪。

周致哭了几场后,情绪慢慢安静,周却和杜嬷嬷趁机劝得她起身,并安排了烛台香案拜祭。烛火摇曳,灵堂昏冥,白幔轻飘,香烟袅娜。周致手扶灵柩,心神沮丧,渐渐想起闾丘羽的死是为了飞雪公主的后位,渐渐沉默。

过一会,她向灵堂四周看了看,讶然问:“宁妃呢?怎么不来守灵?还有各位殿下呢?”

杜嬷嬷不敢接话,目光闪躲着周致,不时瞟一眼周却。

周却一咬牙,掀开了闾丘羽梓宫后面悬挂的一道垂幔,一大一小两副棺材跳入周致眼帘。

周却道:“宁妃和四殿下在此。”

周致闻言,几乎摔倒,就要上前查看,周却怕周致看到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闾丘雪健的尸体受不了,示意杜嬷嬷和采儿、芹儿把周致半拖半拽出清影殿,然后架上早已备好的轿子,抬回瑞香宫。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变天

瑞香宫怡情殿里,王后周致面色苍白,坐在红木椅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兄长周却,等待周却说话。

侍候王后地宫女们都已被杜嬷嬷支走了,杜嬷嬷自己也识趣地出到殿外,却还是守在了殿门口,以防有人突然闯入。

勇烈将军周却看着座上的妹妹周致,他沉默了好一会,才道:“闾丘家的人差不多死光了。”

周致一脸震惊,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周却,她不明白兄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初愈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周却简明扼要地向她汇报了第一场雪夜飞雪宫发生的惨变及各府情况:

——飞雪宫尸体成堆,寝殿坍塌,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遇害,尸体也已找到,死时飞雪公主抱着四殿下闾丘雪健,一根树枝贯通二人身体,凶手当有极高的武功剑气修为。小公主幸存。

——飞雪宫刺客离开后,宫女统领晚晴、侍卫统领那骄抱着小公主到雪国国馆避难。飞雪宫人除死去的四十八名侍卫和两名宫女外,其余宫人无人受伤,个别人惊吓过剧,目前悉数在控,共计二十八名。据这些宫人和宫女称,飞雪宫在王上遇害当晚,遭到一批黑衣人攻袭,现场也确实有二十四名黑衣刺客的尸体。

——世子闾丘奋卒的翩若邸一片狼藉,宫人多有死伤,也是在夜宴当晚受袭,根据目击宫人的描述,这批刺客与攻袭飞雪宫的刺客,装束佩戴基本相同,应该是同一批人分头行事,不过,当晚没人见过世子,也找不到世子尸体。

——三殿下闾丘云在居住的惜云邸情况和世子的翩若邸差不多,也在夜宴当晚被黑衣人袭击,死伤了一些宫人,三殿下不知所踪。一起失踪的还有云在的老师辜为先、辜为先的书童娄小楼。

周致听到这里,抬头看了看周却,但是没有说话。于是周却继续说下去:

——天怜府倒是无恙,王后昏迷期间,天怜公主多次要求入宫觐见王上王后,都被拦下,目前天怜府被北关兵保护着。

——默王的府邸未受袭损,府中上下一切安好。

周却说完这些情况,周致面如呆木,嘴唇颤动着,她此刻要咬紧上下牙关,才不至让它们磕出声响。过了很久,她才恍然回神,定定心绪,问周却:“闵幽怎么样?”

周却心里不觉叹服,妹妹骤闻这一系列变故,虽然心神混乱,却还是能留意到自己没有提到二殿下闾丘闵幽。

“二殿下的流华邸伤亡最惨重,闵幽受了点伤,死了很多侍卫,流华邸已被我派人保护起来了。”周却说毕,忽然倾身,附在周致耳边低语了几句。周致闻后十分诧然,侧脸看着周却,不敢相信的样子。周却又肯定地点了点头,算是对她的回答。

周致端起茶盅,呷一口茶,陷入了沉思,过一会儿,她抬头对周却说:“国不可一日无君,要全力寻找奋儿,尽快安排奋儿登基。”

不料,周致话音刚落,周却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周致不明其意,她放下茶盅,讶然地看看跪在地上的兄长周却。周却洪声而道:“王上身体初愈,请多加保重,莫为琐事烦扰。”

“王上?哥,你什么意思?谁是王上?”周致一脸不解。

周却一不做二不休,咬咬牙,再拜于地,高声道:“妹妹你以后就是这大周国的王,我周家再不为闾丘家卖命。整个会颖目前已全在我掌握之中,重要公卿的府邸也都处在我的监控之下,妹妹你只需登高一呼,三军将士愿意肝脑涂地,效忠周王。”

周致呆立当场,仿佛晴空里听到了一个霹雳。许久,她才确切地明白了兄长周却的意思。

“大周国?周王?”周致豁然起身,厉声道。因为激动,她下唇上咬出了一个血印。她盯着兄长周却的眼睛,一字一顿,“周却,周将军,我翼国王上亲笔御封的永烈将军,你想造反吗?!”

此刻的周致,眼睛几乎能喷出火来,若不是平日对这个兄长敬重有加,她真恨不能一脚将眼前跪着的这个哥哥踹翻。

周却听周致这么一说,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愤愤然道:“妹妹,整件事情根本就是闾丘羽不仁在先,他这样对你,要废你的后位,我们凭什么不能以牙还牙,对他闾丘家不义?三军将士提刀浴血,谁愿意追随一个只会求和的窝囊王。

“闾丘一族数代以来,哪一个王是有骨气的?当初,我们以为闾丘羽总算还有几两傲骨,岂料最后还是一个软骨头,一样走回他祖上的老路,窝窝囊囊求和也就罢了,连后位都听任雪国摆布。三军将士如何能不寒心?谁还愿意为这样的王上效命?”

周致一阵冷笑,反唇相讥道:“哥哥,你若是能守好北关,抵御住雪国铁骑,王上他又怎么需要求和呢?”

“你虽学过兵法,却未曾真正带过兵。战争一事,需上下同心,众志才能成城。所谓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就是这个道理。三军一面苦战,一面却担心不知道何时就会传来停战令,准备求和,你让军心如何能奋发而前?打败仗是迟早的事情。”周却见周致戳了自己的痛处,越加大声反驳。

周却继续道:“再者说,打仗实际是在拼国力,雪国为了南下准备了多少年?他们连娃娃的功课都针对将来南下用兵做了特别设立,骑射、翼国地理等教习,一切都是为了占领我们翼国

“他们的骑兵雪骑,多少人马啊,所有的战马都是专门经过配种,整整比我们的战马高出一个马头,阵前对抗时,他们的马队都不用挥刀,只需要将钉了马掌的雪骑放开来踩踏就可以了,我们有多少士兵是被他们的雪骑活活踩死的啊。战局如此,势不有人,这些不是我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的……”

周却还想说下去,周致拦住了他的话头:“哥哥,容我问一句,建立大周国一事,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周却拧过头不看妹妹周致,沉默不语。

第三百五十五章 谁是程大小姐

王后周致看到兄长周却的表情,已然明白了,心中不觉大慰,想来父亲周搏并未参与谋划成立所谓大周国的事情。

周致问:“哥,你是不是早就想取闾丘家的天下了?”

周却抬头看周致:“如果妹妹那时还肯叫我一声哥哥的话,我就取了这闾丘家的天下又有何妨?”

周致自然能体会出兄长对她的疼爱和重视,她叹了口气,说道:“哥哥,大周一事,再也休提。今日我对我夫君的在天之灵发誓,周致生是闾丘家的人,死是闾丘家的鬼,谁若劝我背叛闾丘家,我只能恩义两绝。”

周致说这些话时,虽然面容苍白,病体单薄,但她声音里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决绝。

周却的眼神黯然下去。周致是在他的宠溺之下长大的,失去这个唯一的妹妹,周却怕自己就要丢掉半条性命,这是他不敢想象的。

周致已迈开步伐向殿外走去,边走边大声吩咐杜嬷嬷:“即刻安排众大臣春和殿集议。”

周却看着周致的背影,长叹一声。

*

与众大臣殿会之前,周致先去见了一趟戚公公。周却以为周致此去,是为提审戚公公,却不知周致心中其实另有打算。

戚公公当日为救程风等四护卫,挟持杜嬷嬷,此后一直被周却控制在瑞香宫里。太医宴秋水当时因自宫,一时之间行动不便,周却索性将二人安排一起,同住菊品居。

一来,周却是考虑这样就有个人照应一下宴秋水,二来,戚公公非是常人,他乃闾丘家三代家奴,又是宫里太监总管,不宜投放天牢,尤其还涉及王上之死,周却不愿风声泄露,于是在周致昏迷的这数日期间,戚公公一直没有离开过瑞香宫,对外只说王上病了,公公和宴太医衣不解带,床前伺候着呢。

王后周致爱花,尤爱菊花。菊品居环境清雅,院内遍栽菊花,夏秋时节,满园菊花迸放,清气盈荡,神采奕奕。

周却为宴秋水选定菊品居养伤,也是因为心有愧疚,当初若无自己相逼,宴秋水也不至如此,但另一方面,周却心中也暗暗佩服宴太医的勇气。挥刀自宫,这不是一般男人能有的勇气,不见得比死要来得容易。

菊品居门口,周却派了心腹把守,宴秋水、戚公公二人虽能在堂院内活动,却不能出堂院在瑞香宫别处走动。

宴秋水此时已能下床行走,见到周致、周却进来,就要躬身行礼,却毕竟因下体疼痛有些勉强,周致马上免了他见礼。

宴秋水暗观周致气色,知道王后已重新振作,心下大安,见她与戚公公似有话说,于是找个借口退下了,在门外看到了杜嬷嬷。

杜嬷嬷陪周致一起来到菊品居,却不肯入内,她与戚公公多年来一起伺候王上、王后,经常往来信息,彼此本也算是半个知交,不料这次被戚公公用刀架在脖子上挟持了一回,心里难免生出隔阂,事情虽已过去数日,且杜嬷嬷并未受伤,但她心里忿恨兼心有余悸,遂尔只肯守在门外。

周致想坐近一些和戚公公说话,被周却制止。来之前,周却腰间特意挂了一把跨刀。

戚公公现在是凶徒一名,那晚若不是周却对戚公公毫无防范,也不至走脱了“风雨雷电”四护卫。对此,周却心中耿耿,再来见他,自然十分防备。

“老奴有罪。”戚公公已经跪伏于地,虽只数日,周致发现戚公公老了许多,面目沧桑,鬓发雪白,难免又想起了亡夫闾丘羽,心下不由一酸。

“风护卫是何时婚娶的?”周致问。

戚公公那天挟持杜嬷嬷,放走“风雨雷电”四护卫的事情,是周却和杜嬷嬷后来讲给周致的听的。

周致心中一直有个疑惑,程大小姐究竟是谁?居然值得这个闾丘家的三代老奴用挟持杜嬷嬷的方式来巴结?

戚公公听了周致的话一愣,他知道王后是问他“风雨雷电”四护卫程风的事,可是,据他所知,程风十五岁追随闾丘羽,一直未曾婚娶过。

戚公公答道:“据老奴所知,风护卫并未婚娶。”

“哦?”周致眼中露出疑惑的表情。

周却冷笑一声,道:“风护卫既未婚娶,程家哪里来的大小姐?”

戚公公咳一声道:“老奴和程大小姐是手帕交。”

“哦?这么说,程大小姐是指风护卫的妹妹?”周致扬了扬眉道,“据我所知,风护卫的妹妹今年不过四十出头,我早前也曾与她见过一面,却未听她提起过戚公公,不知戚公公何以和她会总角之交?”

戚公公大声咳嗽起来。

“戚公公在宫中多久了?”周致聊天一样问。

“老奴七岁入宫,至今已整整五十年。”戚公公道。

“戚公公中途可曾出宫过?”周致问。

“未曾。”戚公公道。

“那么戚公公是如何认识程大小姐的?”周致问。

戚公公咳嗽更厉害了,好半天后,才说:“老奴并不认识程大小姐,只是,只是,仰慕而已”

周却忍不住冷笑起来:“想不到公公竟与程家大小姐是红颜知己。”

周致却含义深刻地问道:“戚公公你确定你仰慕的人,是风护卫的妹妹?”

戚公公忽然嗫嚅起来,脸色通红,渐渐地,才道:“是,是,是风护卫的侄女。”

周却哑然失笑道:“风护卫的侄女?今年多大?”

“据说十八了。”戚公公的脸更红了。

周却笑得更厉害了。

周致却忍不住叹一口气道:“风护卫三代单传,哪里来的侄女呢?”

戚公公面红耳赤,默然无语。

周却已怒,厉斥一声:“戚长涛!王后面前,你还不从实说来?!”戚长涛是戚公公的本名。

戚公公长叹一声,叩头道:“王后,老奴实在羞于启齿,更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言毕,戚公公老泪潸然,再片刻,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直哭得天昏地暗、涕泪交加。

第三百五十六章 臣想知道

周致、周却均想不到会有这番局面,想来戚公公定必是想起了闾丘羽的驾崩,心里伤痛。

戚公公自幼入宫,服侍闾丘家三代君王,跟随闾丘羽也已近二十年,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伤心不是旁人能够体会。

周致念及这些,心中亦是悲痛不已,她已无法继续追问戚公公其他问题,站起身来,黯然离开了菊品居。

周却眼看王后周致先行离开,看看地上坐着嚎哭的戚公公,周却没办法,只得跺一跺脚,也追着周致去了。

周却跟随周致此来,本是为着提审而来。闾丘羽在瑞香宫夜宴,中毒而死,他初时怀疑瑞香宫宫人,但是把有机会接触饭菜的厨子宫人宫女都查了一遍,始终没有发现疑迹。

周却遂开始怀疑戚公公与“风雨雷电”四护卫合谋,投毒害死王上闾丘羽,然后又以杜嬷嬷做要挟,放走程风四人。

只是,王后周致对此并不认同。她相信戚公公不是谋害主上之人,周致怀疑戚公公放走程风等人,是另有隐情。

今日见到戚公公如此情形,王后周致越发觉得没有必要问投毒之事了。戚公公贴身服侍王上,要谋害闾丘羽,有很多机会,就算是为了嫁祸周致而选择瑞香宫,周致却也找不到戚公公这么做的理由。

周却跟在王后周致身后,问周致道:“王后,你什么时候见过程大小姐的?”周却边走边问。

“没见过。”

周却愕然:“那你怎么说你见过,还说程大小姐今年四十出头?”

“我不过是诈一诈戚公公。”

周却目瞪口呆,停了脚步。

*

当天下午,春和殿里,太师傅抱一、太傅文孝勤,冢宰沈归、司徒柏纯、宗伯百里高城、司马寇微、司寇屠明、司空帅景然,三公六卿除缺太保外均已到齐。

太保甄为殷数月前病故,闾丘羽在几位候选人中斟酌不下,加之雪国追迫废后一事颇让他烦恼,竟将太保一职虚位至今。

今日殿上八位重臣,均面色凝肃,朝服冠带,因有国丧,各人纱帽上都缠了白巾。

八人依次就座,彼此一声不吭,齐刷刷喝着茶,静等王后周致,却又分明是相互之间早有默契,此刻只需眉目略微传情即可。

周致一身素服出现,身后跟着杜嬷嬷和戚公公,戚公公的眼圈却还是红的。戚公公是周致特意带来的,王上突然驾崩,程风四护卫出走,若是连同戚公公都一起消失不见,难免让朝臣不安,但是,戚公公前有挟持杜嬷嬷一事,究竟能否带同上殿,周致心里没谱,所以才有上殿前的菊品居一行。

八大臣见周致到殿,纷纷起立,君臣见礼。恰这时,周却到了,走得慢吞吞的。来之前,周致叮嘱过他,他摘了跨刀,可此刻一见,他不仅没摘,反而换了把刀鞘更为华丽的、更引人瞩目的,上面饰满彩纹和宝石,八大臣想不注意到都难。

周致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八大臣也都变了脸,互望一眼后,俱都忿然之色浮面。不过他们也没有办法,从周家第一代将军开始,就获得宫内行走包括上殿带刀的特权,当然,无将军封号的周家人和普通臣子一样,亦不许带刀进宫。

周却找张椅子,在众大臣下首坐了。

太师傅抱一脸蛋圆圆的,眼睛本来很小,眉毛却又长又浓,耷拉下来更显得眼睛较小,此刻,却因为发怒,眼睛瞪得比平日大了一倍的样子。

傅太师捋一捋颔下长须,怒红着脸,望住周致,梗起脖子率先发言,大有泰山崩于前绝不退缩、钢刀架于颈也要拼死直言的气势:“王后,臣想知道王上究竟是怎么殁的?”

傅太师这个问题,本是打算先和周致寒暄几句,然后平声静气来问的,无奈看到周却带刀而入,动了怒气,干脆连寒暄也省了,直奔主题就去了。

太师傅抱一是两代老臣,先王闾丘恭时就对他颇为倚重,到了闾丘羽,更是对他敬重有加,近年他虽因老病甚少参与朝政,但是逢重大决策,闾丘羽依然会躬身前往傅家老宅的望春堂,单独就教于傅太师,其在闾丘羽心中分量,丝毫不输周致父亲骁勇将军周搏。

在座三公六卿中,就数太师傅抱一最是德高位重,因而众人推举他打今天的头阵。

“自然是心痛病发作病殁的,太师您不是已经收到通报了嘛。”周却歪坐在椅子里,一边用小拇指掏耳朵,一边懒洋洋地说。

周却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文人,觉得他们百无一用——文孝勤除外,周却觉得文孝勤这个文人还稍微有点用。

“平时袖手谈性情,临危一死报君王”是周却对所有文人及文臣的定论。他心里尤其对这个倚老卖老的太师傅抱一看不爽。

早在先王闾丘恭在位时,傅抱一就总是觉得武将无能,周搏在前方率领将士浴血奋战,打赢了傅抱一就说是侥幸,打输了他就滔滔不绝百般指责,仿佛若换了他掌兵,定能战无不克,马到成功。

到了周却掌军,五年前被雪国逼着签订城下之盟,以傅太师为首的文臣就更加与翼国的武将不和,朝堂上倾轧时有发生,颇令闾丘羽伤神。

“我请教的是王后,周将军几时做了翼国王后的啊?难道竟是自封不成?”傅抱一一拧头,望住周却,咄咄逼人。

周却心中恼火,手都已经抓到刀鞘上,奈何周致的目光更加逼人,他只好把气撒在手边的茶盅上,端起茶盅重重一砸,“咣”一声重新放回桌上。

哪成想,周却这边“咣”一声刚落,另一声“咣”紧接着响起,声音还更响亮。是文太傅也照样端起茶盅,在桌上重重一砸,可怜茶盅盖子“叽里咣当”好半天才挣扎着稳住没被震到地上去。

文孝勤摔罢茶盅,目光怒视周却,只怕下一步就要扑上去撕烂周却的袍子了。

周却扭头不去看文孝勤,他自然知道文孝勤发的是哪门子的火。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太医作证

那天早朝前,文孝勤在宫门口被周却的人捆成粽子提溜回轿子不说,送回文府后,文孝勤几次想冲出文府,都被北关兵卒坚决弹压,几次三番把他捆在椅子上不让行动,文府家丁们只敢等这帮如狼似虎的军卒离开,才敢给他松绑。

后来,文孝勤隔着文府的墙开始骂周却,说周却谋害了王上,要造反,结果又被几名将卒捆了,给他嘴里塞抹布,塞臭袜子,最后一次拎了壶尿来,威胁他再嚷嚷就给他灌下去,文孝勤这才从此安静了。

闾丘羽驾崩的消息发布后,午饭时,包围文府的军卒才撤去,文孝勤顾不得吃饭,立即行动,走东窜西,坚决要求严惩谋害王上的凶犯周却。

此次来春和殿前,文孝勤已经和众人约好:“你们直管问,狠狠问,若是问出确系周却害了王上,我负责撕他!我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要和这个乱臣贼子同归于尽!”

春和殿内,傅太师、文太傅瞪着眼睛不说话,六卿各自端着茶盅呷茶,谁也不抬头,不说话,自然是早已约好,齐了心一定要等王后周致回答这个问题,毫无放她一马的意思。

周致看着殿内形势,虽知此刻众人都在等她说话,她却始终没有言语。以心痛病病殁对外发布王上驾崩的消息,周却是征得她同意的,她也觉得这样发布相对影响小一些,可以避免朝野过多猜测。可现在看来,朝野还是猜测了。

殿内气氛压抑之极,杜嬷嬷和戚公公虽是见过大阵仗的人,此刻也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太久的沉默后,司空帅景然轻咳一声,放下茶盅,打了个圆场:“王后,臣等只是这数年来,未曾听闻王上有心痛病一说,太医院亦查过诊断记录,从未有任何太医提到过王上有心痛一病,所以,傅太师才有此一问,还请王后见谅。”

司空帅景然当年虽满腹才学,奈何无人举荐,一直默默无闻,是周致偶然发现,以为人才,举荐给闾丘羽,帅景然才得到重视,后逐步升至司空一职,心里总是念着周致的好闾丘羽死得不明不白,他虽也主张彻查,但始终做人念恩,不愿逼人太甚,故而出来圆场,想缓和气氛。

熟料,周却会错了意,手指着司空帅景然怒声相向:“这么说你们是商量好要对王上进行尸检了?好大的胆子!”把帅司空气得一张白脸成了酱紫色。

戚公公从殿阶上跑了下来,他下到殿前,朝八大臣跪拜下去:“各位大人,王上之死,责在老奴,是老奴看顾不周,王上他自尽身亡了!”

八大臣闻言一片惊愕,面面相觑,难断真假。

戚公公又道:“朝政颓沦,王上苦闷,多年前已有自尽之心,幸被老奴及时发觉,老奴及四护卫拼死才夺下王上宝剑。这一次,这一次,老奴夺不下啊……”

戚公公说着,流下了眼泪,他手上一条赤红的长疤因激动而扭动着,众人皆知这条伤疤是五年前与王上争夺宝剑时,被误伤的。那一次,闾丘羽因被雪国所逼,签订城下之盟,羞愤交加,挥剑自刎,被戚公公及四护卫及时夺下。

为此,很长一段时间,剪刀水果刀之类的危险物件,全部被从王上可及的范围内清走,连王上喝水用的茶盅都是喝完就带走,决不给闾丘羽一隙自残机会,如此看管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确定王上已无死意,侍从及大臣们才放心。

这段历史,在座各大臣均知,并曾一起苦恼过,一起讨论过对策。这一段时间,雪国屡屡相逼,并将雪骑集结于北关下日夜辱骂,闾丘羽为此苦恼,再起自杀之心也不是不可能。

正在诸大臣委决不下时,周致却说话了,她对戚公公说:“戚公公,多谢了!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戚公公不解周致的意思,迟疑着退下了,临去时不忘回头叮嘱周致:“王后您莫辜负王上一片苦心!”

周致自然明白戚公公所言,意指王上最后挥刀自残时,最后所说,要帮王后周致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戚公公出殿后随小黄门及押解的军士走了,周致忽然朝殿外喊:“传太医宴秋水上殿。”

周却和杜嬷嬷同吃一惊,一起焦急地望向周致。

周致却只当未见。

宴秋水是被轿子抬过来的,他上殿见过周致及众大臣,周致因他身体尚未完全复原,吩咐赐座,嘴上却只说“宴太医近日过于劳累”。

八大臣虽然对周致给宴太医赐座有些讶异,却也不觉有它,并未曾想到是因为宴秋水有伤在身。

“宴太医,你将当日王上的情形和众位大臣介绍一下。”周致吩咐,见宴秋水迟疑地看着自己,周致又轻声补充道,“照实说就好。”

宴秋水再次看向周致,最终确定周致确实是要自己据实而言,至于周却几次投来制止的目光,他始终未予理会。他只愿听从王后周致一人的。

“宴太医,本司寇问你,王上是怎么死的?你要如实供来。”司寇屠明早已按捺不住,抢先发问,他生恐周致中途反悔,突然命人带走宴秋水。

屠明特意亮明自己的司寇身份,一来是为了表明彻查王上死因,是司寇府职责所在,理应他来发问;二来是给宴秋水一个心理暗示,司寇衙门可不是好糊弄的,如有不实之词,免不了被大刑伺候。

宴秋水定了定心,答道:“王上三处致命伤:一为刀伤,无毒,一刀穿肠,无救;二为内脏中毒,毒从口入,具体食物尚未查明;三为腰部的剑伤,有毒,这一处毒伤口较浅小,若能及时发现,或可疗治。特别需要说明的是,经各种检测,剑毒和内脏毒为同一种毒。”

宴秋水此话一出,八大臣立即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这与他们所料极为相近,王上不是病殁的,根本就是被人害死的嘛。

第三百五十八章 请王后回答

文太傅早已黑红了脸,几次瞪目怒视周却,意思很明白,害死王上的,就是周却你这个乱臣贼子,宴太医人证在此,你还想抵赖吗?

周却也坐不住了,他阴恻恻地望着宴秋水,满肚子都是“杀”字,只恨自己当初一念之仁,没有杀了这个太医。

杜嬷嬷则担心地望一望周却,又望一望周致。

只有王后周致一脸平静。

太医宴秋水接下来,将自己到达瑞香宫怡情殿偏殿后,为王上闾丘羽进行检视伤口病情的情况,细细讲述了一遍。八大臣中途多次提问,太医宴秋水一一作答。

八大臣遂知道了宴太医到达瑞香宫怡情殿之后的情形:王上闾丘羽内毒发作,胸前衣襟全是呕出的黑血;腹部插着一把刀,已然毙命,看不出所中何毒,刀是宫中侍卫的佩刀;腰部有一处剑伤,伤口不大,但是有毒。

“王上在怡情殿偏殿做什么?叙事不是应该在正殿吗?”司徒柏纯是个细心的人。

“我为王上备了几样小菜,我们在用餐。”王后周致解释。

司寇屠明好像抓住了什么,立即追问宴秋水:“宴太医,撇开腰部的剑伤不谈,另外两处致命伤,内脏中毒与刀伤,孰先孰后?要了王上命的究竟是哪一个?”

周却恨不能上去将屠明踹翻在地。

“臣下分不出先后。”宴秋水道。

“是先中毒。”王后周致说。

八大臣又是一轮交头接耳,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嘛,分明是周致在饭菜里下毒,毒死王上。至于刀伤,既然先中毒,且中毒必死,可以不管刀伤了。

“诶诶诶,”周却不耐烦起来,“你们听清楚点,腰部的剑毒和内脏毒是同一种毒,这分明就是有人半路截杀王上不成,才又在瑞香宫下的手。”

“也可以理解为,瑞香宫的人本来是想把事情做在外头的,结果,没能得手,只好退而求其次,回自家地头再下一次手。”太师傅抱一反唇相讥,翼国文臣受武将压制多年,他满肚子都是怨,这当口自然要趁机出一口气,其实他心里倒未必真的认为王后周致害了王上。

“你——”周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目而视太师。

“大家不要争,不要急,这事要查明也不难的啊,半路下手的那个刺客抓到没有?抓到的话,一问便知啊。”宗伯百里高城赶紧给场内灭火,摆手示意周却就座。

不料,百里宗伯这番话却捅出一个更大的马蜂窝来,周却扭头就朝司寇屠明瞪起了眼睛:“这事我还没和你们司寇府算账呢,好好一个刺客交给你们,怎么就让刺客从天牢凭空消失了?连那柄毒剑也能一起不见。”

周却此话一出,不仅在座大臣瞪了眼,连堂上的王后周致也心里一惊,她醒来还没来得及和周却交流关于这个刺客的信息,想不到刺客竟从天牢里消失不见。

屠明一看大家都在看着他,火了:“周将军,你这话好笑不?你什么时候把刺客和剑交给我们司寇府了?大家都知道捕犯审犯的流程是无论何人,抓获凶犯时应先交付司寇府登记审查,然后再由司寇府交由监狱看守,物证凶器等也是交由司寇府物证司登记看管,犯人的审讯也应由司寇府进行。

“可你们军方也好,宫里也好,什么时候不是自己想抓谁抓谁,自己想怎么审就怎么审,只有要判刑的时候才想起要我们司寇府出头。这次的刺客也是,宫里的侍卫将他直接送入天牢,送时说得很清楚,人只是暂时羁押天牢,管辖权还是宫里的,王上要亲自提审犯人。

“这件事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人到我们司寇府办理过人犯的移交手续,后来,宫里侍卫再来提人和那把剑走,凭的也是王上的手谕,典狱长从侍卫手上接人,再把人交还侍卫,哪一点做错了?他敢不交吗?此事又关我们司寇府什么事呢?”

屠明这么说着,周却就一直冷笑,屠明没说完,他已经想好了反驳的话,只等屠明话音一落,立即跟上:“是宫里哪个侍卫去提人的啊?你找出来啊。还有,王上的手谕在哪里啊?你也拿出来啊。根本就是你们私放刺客,然后杜撰出侍卫提人一事的嘛。”

周却敢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安排典狱长及值班狱卒辨认过宫里侍卫,全部侍卫叫齐了也没找到人,明显是外面的人假扮的,至于手谕嘛,周却看过,上面的王印自然也是假的。

屠明一听周却冤枉他们私放刺客、杜撰侍卫提人一事,更炸毛了:“周将军,你把话说明白,谁私放刺客了?这么大王宫,这么多侍卫,典狱长有什么资格要求宫里非派一个他们认识的侍卫?侍卫有盖着王印的手谕,典狱长留下了手谕,王印我后来也看过,相似度极高,不经专业鉴定,很难一眼看出真假,典狱长又不是常有机会接触王印,凭什么要求他一眼辨出真假!”

文孝勤在一旁听着二人这一通争议,早听烦了,突然从座椅上跳起来,朝坐在堂上的周致发难道:“王后,我只想听你一句实话,是不是因为王上要废后,你们兄妹就合谋害了王上?”

文孝勤这么问着,眼睛就瞪视着周致,只等周致点个头,或者说声是,他就准备扑上去先和周却拼了命。王后他不敢扑杀,但从周却开始扑击,他还是敢的。

这一下,春和殿静了,大家此来,旁敲侧击,东拉西扯,其实心里想的不过就是文孝勤的这句话,只是碍于面子和礼法,一直没敢直接质问王后本人,现在文孝勤直不愣通问出来了,大家互看一眼,再次达成了默契,立即就都闭嘴不语了,连气咻咻的屠明也开始埋头喝茶。

八大臣铁了心也齐了心,决不让王后周致跳过这个、他们千金都买不到人问的问题。

周却离文孝勤不远,他并不知道文孝勤接下来的撕杀目标是他,此刻,他差点就想从后面伸脚踹文孝勤的屁股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世子何在

周致静了一会儿,看看在座各人,然后挺了挺腰,坐直一些,才认真道:“王上那晚来,确是和我谈废后的事。只是,设若本宫能够杀死宁妃,我还需要毒害王上吗?反之亦同,若我可以毒杀王上,我还有必要杀死宁妃么?这两件案子,任何一案单独发生,最大嫌疑人自然是我。”

周致说到这里停住了,显然,八大臣对她的这些话深以为然,周致扫一眼八大臣,才继续道:“碰巧的是,这两件案子,同时发生了。”

八大臣互望一眼,不明周致所言何意,因为飞雪宫惨案至今封锁未发。

“众卿听明白了么?飞雪宫在王上罹难同一晚,为刺客袭击,宁妃、四殿下遇害,小公主避往雪国国馆。与此同时,世子的翩若邸、二殿下的流华邸、三殿下的惜云邸均遭刺客袭击,世子和三殿下至今下落不明。”

周致缓缓讲来,每个字都令八大臣惊心动魄,就连宴秋水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些,脸色也变了。

八大臣面色凝重,文太傅如五雷轰顶,重新跌坐回椅子里。众人以为宫内惨剧唯闾丘羽暴毙一件,却不料同一晚竟同时发生这么多惨剧。各人这才明白三位殿下府至今为军队围困的原因,不为保护,不为控制,原是为不泄露消息。

大家再次交头接耳,声音和气势都弱了很多。

“这些事情因怕引起朝野混乱,所以未予发布,只今日和诸位私下集议。众卿是准备让本宫只承担毒杀王上一责呢,还是准备把飞雪宫及三位殿下府的受袭也一起都算在本宫头上呢?”周致问。

八大臣面面相觑,一时语结,各自在心中嘀咕:

——若说是周致为了后位与周却合谋毒杀吕丘羽,就确实没必要加害飞雪公主,尤其没必要杀害四殿下,如果是为了世子这么做,同时攻击世子府又怎么解释?加之还试图击杀二殿下和三殿下,这是要对闾丘家赶尽杀绝啊!难道是周家想变天?虎毒不食子,变天也不用把三个儿子一起杀干净吧?周致也不像这么狠的人呀。

殿内气氛此时已然与刚开始时不同,八大臣气焰差了很多,不似初时那样斗志昂扬,心里开始顾忌动摇起来,或许王后并无他们想象的那么暗黑。

周致突然提高了音调:“今天请各位卿家来,其实不是为了和大家纠结王上的死因。今日真正想和大家集议的,是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需要尽快寻找世子,安排他登基。”

八大臣心中最后残存的一点疑虑,不过是认定周家想变天,才去赶尽杀绝,因为这数日来,一直没有任何一丝要安排世子登基的迹象,今日一议才明白,原来是世子下落不明了。

众人于是一起扭头望住文孝勤,文太傅是世子老师,和世子最为亲近,世子但有消息,没理由不和他联系,这几日来,他们可从没听太傅说起过世子失踪。

文太傅有些心虚起来,眼睛找根柱子望着不出声。不过没用,大家伙儿还是一直盯着他,等他发言,就连周致、周却也望着他,尤其周致的目光,焦急中带着期盼,也有担忧。最后,文孝勤熬不住了,只得含含糊糊道,由他来负责找寻世子。

那一刻,周致的眼泪直向她眼眶涌来,她赶紧说了声“那就这么定了”,起身就走,杜嬷嬷赶紧跟上,周致边走边头也不回地嘱咐宗伯府拟定世子继位礼程。

门外等候的轿子一见周致当先出来了,立即准备起轿,周致抢步入轿,她生恐迟得片刻,她的泪水就会当众落下。

世子是她的骨肉,她心念世子安危,一听闻世子有消息,周致心中自然欢欣喜悦,更主要的是,闾丘羽临去时,将这闾丘家的江山托付于她,可一旦世子丢失,她不知道自己有何面目去见闾丘羽。

自从听说世子失踪,周致心中焦急兼恐惧,三殿下虽也同时失踪,但她不是很担心,因为惜云邸的宫女说,是三殿下的老师辜为先安排自己的贴身书童小楼带走云在的,他本人也随后走了。

她和周却仔细地、反复地分析过:世子府的人是在晚饭时分发现世子不见的,当时应该是刚入黄昏,而刺客袭击世子府,是在一个时辰之后,这段时间内,没有人看到过世子返回翩若邸,这就大大降低了世子被劫掠而走的可能性。

而且,刺客当时可能正是为了在翩若邸找寻世子,才惊动了很多侍卫,周却事后调查,没有任何人看到刺客离开时有挟持到世子或其他什么人。

那么,世子就很可能是在刺客来前就不见了,而且是离开了世子府。

根据调查,当天最后一个见到世子的人,应该是太傅文孝勤。那天为文孝勤引路的侍仆再三肯定,他将文太傅引到琴房时,世子确确实实是坐在琴案后面弹琴的,这是他亲眼所见。

所以,周致将寻找世子的希望全都系在了文太傅身上。

文孝勤点头的那一瞬,周致觉得自己心中有千斤巨石落地,她真不知道一旦文孝勤说出他也不知道世子何在的话,她该如何承受。

在轿子中独自落泪的周致为自己刚才选择和八大臣坦诚相见感到庆幸。

殿议开始前,周却再三叮嘱她,关于王上之死,要一口咬定是心痛病发作,绝不能说是中毒,更不能提刀伤。

毒是在瑞香宫用餐时中的,别说王上还是来废后的,就算不是,瑞香宫也洗不掉嫌疑,就凭这一点,三公六卿就有理由先拿下她这个王后,甚至直接废掉她。

至于那把刀,原本是王上自己插入腹部的,而且用的还是程风的刀,可现在四护卫都走了,戚公公挟持杜嬷嬷显然是敌非友,剩下的目击证人是瑞香宫当晚侍宴的宫女,她们都是你王后的人,她们的证明谁肯相信呢?刀伤的事情就等于死无对证了。

第三百六十章 担忧

至于太医宴秋水,周致和周却都已料到,八大臣肯定会提出要见宴太医的。

周却的意思,关于这个人,一定要搪塞过去,不能让宴太医和众大臣见面。周却说这些时,杜嬷嬷也连连点头,也是觉得周却的担心很正确。

王后周致当时听了周却的意见后,本也是同意周却这个方案的,只是,等到和八大臣直面相对时,周致就发现,如此君臣猜忌,大臣们是不可能交出世子闾丘奋卒的,更不可能协助寻找世子。

而此刻,王后周致心中十分清楚,相对于闾丘羽的死因和她的后位来说,寻找世子闾丘奋卒才是当前最紧迫、最需要马上进行的事务。

要知道,王后周致并不是一个贪恋后位的人,但是,她却一直苦苦支撑,努力要保住这个后位,根本就是为了世子闾丘奋卒。

所有人都知道,没有了母亲周致的后位,闾丘奋卒的世子位岌岌可危。

现在,世子闾丘奋卒终于有着落了。因了文孝勤给出的他负责寻找世子的这个承诺,轿外的景致在周致眼里渐行渐生动,亭台殿宇、花树山水,连日来肃杀冷漠,此一刻开始,有了些色彩和温情。

周致那双泛着泪光的凤目亦忍不住为之柔软起来,只是她鬓角那朵小小的白菊,依旧透出凄凉,向人们默默昭示,这个翼国地位最尊最高的女人,年仅四十一岁已经守寡,不得不面对翼国的艰难岁月。

春和殿里,周致一走,殿议就算是结束了。周却正准备也离去,司马寇微拉住他说话。寇司马因日常负责军队的粮草马匹、武器装备等,算是八大臣中与周家往来最为密切的一个,司马是一个肥缺,没有周家认可,他坐不住这个位子,何况,周却平时没少关照他,这次跟随两公六卿兴师问罪,本是出于不得已,此刻一见形势转寰,赶紧凑近周却,推心置腹道:“周将军,这段时间幸亏你坐镇王都啊,不然发生这么多事情,王都不乱才怪。”太师傅抱一、太傅文孝勤闻言,一起冷哼一声,他们可不认为周却带北关兵返王都是安着什么好心。

“若雪国趁将军回京,趁虚而入,举兵攻关,可如何是好?”宗伯百里高城担心道,这个问题立刻引来好几声附和。

“无需担忧,”周却摆摆手,道,“这段时间,雪国重兵虽然集结关下,却一直围而不攻,其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给王上施压,帮宁妃夺后位,而其最终目的,则是为了我翼国的王位,如今,不仅宁妃没了,连四殿下也没了,他们还怎么打?打赢有什么好处?何况,我的军队已经今非昔比,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几个大臣听了周却的话,颇觉有理,放下心来。整个殿议期间,冢宰沈归一直没有发言,此刻才谨慎地问询周却:“周将军,王上中毒一事可有查出眉目?袭击各宫的刺客呢?”言下之意,其实他也已不怀疑这件事是周致周却所为了。

周却摇摇头:“尚无。当晚所有饭菜皆已试过,俱都无毒,当晚有机会接触饭菜酒水的宫人宫女,也一个一个做了排查,未发现可疑之人。各宫刺客没有活口。”

宴秋水在一旁点头,他当时也一起参与了每个菜的试毒。另外,他提出一种可能,有可能王上的毒,其实不是在瑞香宫里中的,只是到了瑞香宫才发作。宴秋水此说,虽也确实是一种可能,但他其实亦是存了私念,想为周致开脱,在座各人并不知道他这份私心。

司徒柏纯想起了心中的一个疑惑,问道:“刺客居然能挟剑进入王宫,王宫的守卫是不是有问题呀?有没有查一查?”

周却道:“查过了,应该是从东门进入的,当天负责看管东门的据说是个老头,姓孙,第二天就跑了。估计刺客就是从东门进宫的。”

文孝勤记挂着寻找世子的事,急冲冲先走了,周却亦随后离去,剩余七位大臣拉着宴秋水又打听了很久。宴秋水向他们讲了当晚周致见王上中毒,哭晕在地的情形,自己这几日一直在瑞香宫照顾周后。大臣们这才知晓,周致这几日一直昏迷,昨日才醒转,不免又为自己的疑神疑鬼心生一层惭愧。宴秋水是最后一个离开春和殿的,轿子把他重新抬回菊品居,戚公公早在院门口焦急地等待,免不了拽着他又是一番打听。

当晚入夜后,周致吩咐备辇舆,随后,由杜嬷嬷陪着,带了一队侍卫,往东郊而去。王上驾崩,内疑外扰,周致很挂念天怜公主,她不知道天怜公主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怀疑她这个王嫂害死了她的王兄。

周致心里一路忐忑,到达天怜府时,天怜府上下正忙忙乱乱。问时,天怜听闻王兄驾崩,不胜伤悲,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已经请太医看过了。

周致大急,怒斥:“为什么不通知我?”

一众仆从看到王后动怒,吓得齐齐跪下:“长公主不许我们打扰王后,说王后这几天好辛苦、好伤心、好可怜。”

周致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杜嬷嬷赶紧轰退那些仆从。周致在天怜府看护天怜到很晚,像天怜小时候每次发烧那样,周致都是像母亲一样亲自守护,她不断地为天怜擦身、敷冰袋,直到天怜的高烧退了,她才回转瑞香宫,那时,天都快亮了。

临去时,她看着手里的孔雀簪,有点犹豫不决。她一直记挂着闾丘羽临终交给她的这支簪子,那是她和闾丘羽在天怜及笄时送给她的及笄礼物,那晚在瑞香宫,闾丘羽倒在她怀里,临去时对她说:“放了此人,他是倾珞的心上人。”可周致这几天反复琢磨,也没弄懂闾丘羽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今天她带来了簪子,想借探望之机,问问天怜。不巧天怜生病高烧,看来,只能等以后有机会再问了。

周致遂将簪子重新带回瑞香宫。

第三百六十一章 死要见尸

雪国王太后的懿旨到达雪国驻会颖国馆时,已是十四日午后,使节萧凡立即会同参赞沈顺一起请见王后周致。

当时,翼国国丧已发布一天有半,萧凡已把这个最新讯报飞鸽送出,算来今天晚些时分可到达定足。萧凡此次求见,是为完成万和殿议定的务必见飞雪公主一面的任务。

西北小角门一直是北关兵把守,萧凡、沈顺已多次求见,均不获批准,此次遂直接求见王后周致。

瑞香宫里,周致正和周却聊天怜公主:昨晚她去看天怜公主,不巧天怜公主发烧。王上临终托付她簪子,她怕拖久了误事,今天上午就让杜嬷嬷持簪子去问了戚公公。

戚公公的回答让她很吃惊,王上那天在去瑞香宫的路上遇到一个刺客,簪子竟是从刺客身上搜出的。

王后周致这才明白闾丘羽关于放人的话,原来是让放那个刺客。

天怜公主的心上人,来刺杀王上,而且是用淬了毒的剑,这事让人有点不寒而栗。刺客竟是天怜公主派来的?那么,瑞香宫里的毒也是天怜公主派人下的?

周却觉得这事极有可能,因为天怜公主常来瑞香宫,有机会在这里安插收买人手。

另外,天怜公主有机会接触到王印,府中也收藏有王谕,就能找人伪造出以假乱真的王印来,从天牢里提走刺客。

但是周致却不愿相信,她觉得天怜公主害谁也不可能害她的王兄,闾丘羽那么爱她,她也很爱闾丘羽。再说,动机呢?天怜公主为什么要置闾丘羽于死地呢?仇恨?利益?这些似乎都不存在啊。

二人正这么聊着,守宫门的士卒来报,雪国使节和参赞求见王后,周致皱了皱眉。她本没打算这么早接触雪国,原计划是待世子登极、闾丘羽出殡后,再与雪国方面约谈。

王后周致不会让闾丘家的血脉流落在外的,尤其是流落在雪国人手里,这种情形小公主随时可能成为雪国手上的人质。周致和雪国赖以谈判的筹码也已准备好,就是飞雪宫那二十八名宫人宫女。

只是,周致也知道这项谈判可能不易,雪国随时可能放弃这二十多个普通的宫人宫女,而她却绝对不可能放弃小公主。

谈判就是这样,谁越在乎,谁就得让步越多。就像当年,闾丘羽在乎天怜,最后就只能用妃位甚至后位、更甚至未来的世子位、王位来交换,周致决定把最难的题留到最后来解。

不料,对方今天先上门了,那就不妨一见吧,先探探对方准备怎么出牌也好。再者,如果对方是来吊唁飞雪公主和四殿下的话,从人道来讲,也不好拒绝。

于是,周致口谕,让雪国使节和参赞在来仪殿相候。

王后周致与雪国使节的相见,其实还有一个前提,就是关于闾丘羽之死,周致和周却已经排除了雪国的嫌疑。闾丘羽一死,损失最大的就是雪国,他们本来有望兵不血刃就获得后位乃至未来的世子位,他们一定不愿意闾丘羽死。

来仪殿里,周致、周却与雪国使节参赞相见。萧凡、沈顺礼节性的对亡者表示过哀悼,对生者表示过劝慰后,提出了面见飞雪公主的要求,理由是雪国太后身体抱恙,思女心切。

周致和周却听了面面相觑,有点不明白了,他们想飞雪宫的侍卫宫女带着小公主既已去雪国国馆,没有理由不报告关于飞雪宫遇袭、飞雪公主及四殿下遇害的事情。

周致与周却互看一眼,周却谨慎地问:“萧使,不知小公主殿下在国馆可否安好?是否习惯?”

这一次,轮到萧凡和沈顺一头雾水了。二人看看周致,又看看周却,确定他们不是在开玩笑,萧凡大惊道:“哪个小公主殿下?是那个未得名字的小公主吗?她没在鄙国国馆呀!”

周致与周却虽然心中吃惊,但还是有点不愿相信,狐疑地看着两位雪国使节。萧凡和沈顺也急了,萧凡已经坐不住了,他站起身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了?我们要求立即见到鄙国长公主飞雪公主殿下,贵国的宁妃!”

周却和周致交换了一下眼神,慢慢道:“就在吾王驾崩当晚,第一场雪落那夜,飞雪宫遭到刺客袭击,宁妃及四殿下遇害。”周却一边说,一边观察二人反应。

萧凡听了,面色惨白,直直地跌回椅子里,眼里的那种大恐惧完全不似装出来的。沈顺稍微好一些,但其实也看得出是在强自镇定。

“怎么可能!贵国王宫侍卫无数,飞雪宫怎么会被刺客袭击!”萧凡忽然一拍桌子,重新站起,“我看你们是为了将长公主扣为人质,才撒下这弥天大谎!我现今郑重要求,我和沈参赞必须立刻马上现在就见到鄙国的长公主飞雪公主殿下!”

来仪殿里没人说话,气氛在安静中泛着诡异。周却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么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了?”

萧凡大怒,就要发作,沈顺赶紧拽住了他。萧凡与飞雪公主佟谷清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如今听说佟谷清和小公主出了事,怎能不着急。沈顺比萧凡年长十多岁,性格沉稳平和很多,他朝周致、周却点点头,语气坚定地道:“是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却于是叫来一个小黄门和两个军士,令他们领着萧凡、沈顺朝灵堂——清影殿去。使节一走,周致焦急起来,问周却:“哥哥,小公主如果没有去雪国国馆,那他们去哪里了?雪国使节居然对飞雪宫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是不是真的?”

周却沉吟片刻,猛一下抬起头来,叫道:“北关危险了!”周致第一下没反应过来,随即也变了脸色。

是的,雪国使节如果真的不知道飞雪宫的变故,那么,传回雪国的就只有翼国官方发布的闾丘羽驾崩的消息,根据这个消息,雪国一看飞雪公主后位无望,很可能就会在世子登基之前大兵压境,用强力为四殿下逼取王位!

第三百六十二章 无语

“传于中将,刘中佐!”周却朝殿外大喊。很快,周却已经安排好几名干将,即刻带两万五千兵卒,轻装奔返北关,自己则随后就到。

周致一旁看着周却急得团团转,她待周却安排停当,才说:“哥哥,你先莫慌,为今之计,让雪国使节相信四殿下已殁才是首要,或许情况就能转机。”

周却一愣,慢慢定下心神。是的,他上午还在和八大臣说,雪国知道四殿下遇害的话,是不会出兵的,这会儿一急,就忘了。周致让杜嬷嬷前往清影殿,通知刚才为雪国使节带路的小黄门和两名军卒,从清影殿继续带雪国使节前往飞雪宫一观,观后再带返来仪殿。

随后,周致、周却分析了世子闾丘奋卒的去向,种种迹象表明,世子可能就被文太傅藏匿在文府内。二人一番合计,决定分头行事,周却在来仪殿等待雪国使节从清影殿和飞雪宫返回,周致则前去拜会文孝勤,探听世子消息。

约摸一个多时辰后,歪坐在来仪殿的周却,远远就听到了萧凡奔行的脚步,后面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黄门的声音:“哎哟,我的小师姐,您得先等我通传,王后准了才能进去诶。”小黄门话音未落,萧凡已经怒容满面,出现在来仪殿门口。

“你们太卑鄙了!为了一个后位,居然杀这么多人,连闾丘羽的骨肉、四岁的孩子你们也不放过,简直令人发指!”萧凡人到骂声也到,浑身气得发抖。

萧凡和沈参赞随小黄门先去了清影殿,见到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遗体的那一刹那,他差点眼睛发黑晕倒在那里,幸好沈顺扶住了他。

随后,小黄门又带着他们去了飞雪宫,那些刺客和宫女的尸体虽已被清走,但是,断壁残垣,斑斑血迹,还是让两个使节触目惊心。萧凡简直是从飞雪宫跑回来仪殿的。

萧凡话音刚落,沈参赞也到了,他情绪也较为激动,但总还算能克制:“王后,将军,还是烦请贵国将小公主殿下交还给我们”。

“明明是应该烦请你们交还给我们好不好?”周却一脸无辜。

“你这是讹人!”萧凡猛一跺脚,脸色涨得通红。

“怎么是讹人呢?小公主去了你们国馆,这是你们飞雪宫人自己说的。”周却大声反驳。

“飞雪宫人说的?谁说的?飞雪宫难道还有活口吗?”沈顺一愣。他们刚才去飞雪宫没见到任何活人,问带路的小黄门,小黄门说尸体已经被清走了,于是二人以为飞雪宫已惨遭灭门。

“唉,我也希望没有活口哪,可结果居然还活着二十八个。”周却阴阳怪气道。刚才王后周致在场,他不敢造次,此刻剩了他一个人,就开始放肆,把往日对飞雪宫的仇恨借机发泄。

萧凡和沈顺听闻飞雪宫尚有这么多活人,顾不上理会周却恶毒的语气,二人惊喜地互看一眼,面色松缓下来。

“我们要见飞雪宫的人,要当面问话。”萧凡说。

周却点点头:“行啊,没问题。”说毕一拍手,早有守殿军卒奔入,周却吩咐去随便提溜一个飞雪宫人来问话。军卒得令,正要转身,沈参赞忽然说:“我们要见一个叫谭文定的宫人。”

周却看着沈顺,若有所思,良久,才对那个军卒发令:“问问谁叫谭文定,有这人的话,带过来。”随后又补充道,“路上狠狠踹他几脚。”

萧凡和沈顺听了,恨不能当即上前,先踹周却几脚。“流氓将军!”萧凡低声骂了句。周却只装没听到。

隔一会儿,谭公公到了,一路过来已经被踹得一瘸一拐,衣服上到处是靴印,他一见萧凡、沈顺,马上就想扑过来,却被押送的军卒举枪拦住,只得隔着军卒的枪杆朝二人大喊“萧使,沈参,救命啊!”

沈顺提出要换个地方,私下询问谭文定,结果萧凡和周却同声反对,俩人都要求就在这里问,当三个人的面问,让双方都听一听谭公公究竟怎么讲那天晚上飞雪宫发生的事。

沈顺只好清清嗓子,开问了:“谭公公,是谁袭击了飞雪宫?”

“一群黑衣人,有二十五人,死了二十四个,走了一个。”谭公公答。

“刺客是哪里的?是不是翼国的?”萧凡问。

“诶诶诶,不能这么问,这叫诱供!”周却在殿上拍着椅子扶手,大声抗议。

谭公公沉吟了一下,嗫嚅道:“看不出是哪里的。”

“飞雪宫死伤情况如何?”沈顺问。

“长公主和四殿下被刺客杀死没了,四十八名侍卫也死了,还死了两名宫女。其余人还好,就是受了些惊吓。”谭公公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泪回忆那晚的伤亡,已经哽咽了。自那晚他向翼国王宫报案,飞雪宫二十八人遂被控制起来,至今数日,他们一直没有洗漱更衣,吃的也是只能勉强果腹,此刻看上去自然蓬头垢面,格外恓惶。

“那小公主呢?”萧凡焦急地追问。

“去国馆了呀。”谭公公将一张脏脸从袖子上抬起来,惊讶地说。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萧凡气极,说话有点咬牙切齿了。周却说的果然没错,这话还真是自己人说出来的。

“是那侍卫和晴姑娘临走时说的呀,他们抱着小公主,说去国馆避祸。”谭公公有点惴惴不安,显出很小心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是哪句话惹怒了萧凡。

沈参赞眉毛一拧,突然换用雪国话问谭公公:“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你明知那骄和晚晴不可靠,为什么让他们抱走小公主?”

谭公公瞄一眼殿上的周却,也换了雪国话回沈参赞:“那骄安排我守护长公主的尸体,还要负责向王宫报案,不让我跟。”谭公公说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惊恐地瞪大眼睛道:“不会吧?他们居然没去国馆?这怎么可能呢?这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了啊!”

萧凡和沈顺均已无语,他们只是看着谭公公,却不说话。

第三百六十三章 放我出去

萧凡向周却提出要带走谭公公。

“不行!”周却一挥手,语气坚决,毫无商量余地。

萧凡脖子一梗,怒问:“你凭什么扣着我们雪国的人?”

“凭你扣着我们小公主啊!你交出小公主,我就把二十八个飞雪宫人全还给你。小公主在贵国国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哦,是你们飞雪宫人自己说的。”周却说到后面,居然笑了。

萧凡不等他说完,已经起身,扭头就走,沈顺只好也跟着,二人气急败坏离开来仪殿,只把个谭公公急得直叫。

沈参赞并不知道,他与谭公公最后两句雪国话对白,周却也听懂了。周家数代领军与邻国作战,子女从小都是要学说邻国语言的,包括雪国、乌国和随国、青国的话,这几国语言,别说周却,连周致也能听懂。

周却从最后两句沈参赞与谭公公的雪国语对白中知悉:侍卫那骄和宫女晚晴本就是雪国不信赖的人。

这就确实存在一种可能,那骄和晚晴确实没有带小公主到雪国国馆,而且他们是出于故意,不是因为发生了意外。按照谭公公说的那骄和晚晴离开的时间,小公主现在很可能已经出城了。

因为,初时周却只是在闾丘羽进入瑞香宫后,让北关兵将瑞香宫包围起来,并没有理会王宫其他处。全城戒严则是在收到飞雪宫报案后,为缉捕刺客,才实施的。

而那时,小公主离开飞雪宫已有一段时间。

加之北关兵这几日在城内搜索,并未发现可疑之人,或者死伤人员。有一点令周却想不通的是,雪国方面既然觉得那骄和晚晴不可靠,还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在飞雪宫呢?飞雪宫贴身侍女和侍卫,不是应该找最信赖的人担任么?

萧凡和沈顺去后,周却做了个决定,他决定自己先不回北关,而是留在王都,协助安排世子尽快登基,对雪国即将点燃的危机进行釜底抽薪。

*

文孝勤昨日殿议回来,心里虽对周致、周却比先前放心了很多,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又悄悄走访了一些大臣,私议了一番,都觉得世子现在出来应该还是安全的,周致、周却应该不是以王位为诱饵,想对世子进行诱杀,而是确实想安排世子继位。

文孝勤昨夜很晚才归府,今天一早又拜访了几家,下午刚回府,宫里就有人来报讯,说王后驾到,已经在巷子口了,他赶紧出迎。

周致在文府坐了半个多时辰的样子,从始至终没有询问世子何在,这一点颇让文孝勤满意,他本来还一直惴惴,一旦王后询问,他该怎么回答。周致在文府边品茶,边向文太傅表达了希望世子尽快登基,稳定局面的愿望。

文孝勤一直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直到把王后送走。周致的辇舆在巷子尽头一拐弯,他就立即直奔自家后院。

文孝勤的宅子比较深,共四进,最后一进本是文孝勤的书院,里面藏满了书,就在其中一间书阁里,文孝勤还藏了世子闾丘奋卒。

第一场雪落那天,文太傅在翩若邸把世子砸晕后,看着倒在地上的世子,他吹胡子瞪眼气咻咻的,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想就此离开,又担心世子醒来后伸腿跑掉,毕竟腿是长在世子身上的,而且,世子的脑子说不定已经被他砸坏了,他总不能把世子的双腿也砸断,让他变成个傻子加残废。

再者说,砚砸世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世子醒来到王上、王后面前告上一状,他这个太傅就免不了得哭天抢地的自我检讨一番。文孝勤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自己的轿子叫来,让随从把昏迷的世子连同他的古琴一起扔进了轿子。

可怜文太傅的随从,进世子府的时候抬着一个,出来的时候轿子里坐着两个,差点没把他们压趴下。一进文府,文孝勤命轿子直入后院,只说轿子里抬着新买来的书。

世子原本就想逍遥避世,醒来后发现自己四周到处都是书,且很多都是绝版奇书,大喜,觉得就在老师的书院里避世也不错,索性就在文府后院读书、睡觉、弹琴、吃饭,倒也觉得日子蛮不错。

几日来府前府外发生的事他全不过问,只独自在文府书院快活逍遥,就连文府被北关军封了三天他也毫不知情。文孝勤见世子始终不愿进宫见驾,且文府被围,外面局势未明,就也不去惊动他,只安排心腹家仆,每日为他送饭洗衣。

一连三日已过,昨日凌晨四鼓,霆钧阁上的青铜巨钟突然敲响,钟声响彻会颖上空,世子闾丘奋卒睡梦中被惊醒。等到那口千斤巨铜被连撞一百零八下后,闾丘奋卒已是手足冰冷。

霆锋巨钟连敲一百零八下,这是翼国历朝历代王上驾崩,昭告天下的方式。很快,闾丘奋卒听到前面文府上下都起来了,传出隐隐的哭声,接着,听到老师文太傅在前院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大骂周致、周却为了后位,谋害王上。渐渐地,外面街巷里到处都响起人们的啜泣和哀嚎。

世子闾丘奋卒疯了一样想冲出后院,却被文府仆从死命拦住,他就朝大家有踢又踹,还张口咬人。众人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将他关进其中一间书阁,后院大门和阁门上都上了铁链和锁。

“放我出去——”从文府最后一进院子的一间书斋里,世子用力拍着被倒锁的房门,声嘶力竭地喊着,隔一会,里面又传出世子的啜泣声,像一管洞箫呜呜咽咽。哭声刚刚低下去,他又忽然扯起嗓子悲号:“父王——”声音凄惨伤绝,如孤雁失怙。

“唉——”文孝勤在窗外忍不住叹息一声。

里面的世子显然听到了,他从里面拍着窗户,急急地叫道:“老师!老师!”这些窗户已被从外面用木条钉住封死。

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开锁声和抽拉铁链的声音,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了。

黄昏的光从门缝里挤进来,朝世子的眼睛一晃,门复被关上,一开一合间,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立刻有人从外面用铁链和锁头将门重新锁好,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追寻真相

“世子啊,你不能这样没完没了地嚎啊,别人会以为我文孝勤放着圣贤书不读,改杀猪了啊。”文孝勤一进门,就捧着胡须,愁眉苦脸地抱怨。

“老师,求您了,放我出去。”世子扑上去想抓住文孝勤的胳膊。

“你怎么成这样了?”文孝勤刚刚适应房内昏暗光线,骤见世子蓬头垢面朝自己扑来,双手鸡爪子一样又黑又瘦,一身颓废之气,文孝勤不由心下一惊,身子不自觉地朝后一躲,差点把扑过来的世子闪脱倒地。

房内门窗紧闭,没有点灯,光线极为昏暗,只从窗纸透进一点微光。文孝勤摸索着点了灯,眼前的情景让他呆住了:房内乱七八糟,世子显然把能砸的都砸了,地上到处是碎片,书、砚、笔、花瓶、茶具、碗筷等,就连那把曾经在世子府里流水淙淙的古琴也被摔裂在地。

世子刚才被文孝勤一闪,一个踉跄没站稳,索性顺着墙根坐到地上,哭泣起来,他青髭横生、蓬头垢面,一朵十八岁的鲜花,只用两日时光,已变为枯花一朵。文孝勤鼻子一酸,心一软,赶紧扶世子找个椅子坐下。

“老师,父王和王弟罹难,我却藏匿在此,连父王的灵位都不去拜祭,我大不孝啊。”世子捶胸顿足,涕泪交零。

“好啦,好啦,不哭了。”文孝勤抚着世子的背,一边安慰他,一边劝说,“世子啊,今之急重,不是思死者,而是要顾生者,顾天下黎民。所谓民重君轻,放在眼前理解,就是这个意思。国不可一日无君,尽快登基,稳定翼国,主持大局,这才是重中之重,才是当务之急,才是你这个世子现在首先应该去做的。你母后刚才来过,和我谈了你的登基之事,希望你能尽快出来接掌王位。”

“老师,父仇未报,我何来心情登极?这个王谁爱当当去,为了这个王位,死得人还不够多么?我现在最想做的,是为父王和王弟报仇,不然,他们九泉之下,如何瞑目。”世子的哭声已经平息。

文孝勤急了,瞪着眼睛、吹着胡子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么,虽千万人而吾往矣!放在当下就是说,虽然有千万人抢着做王,抢着救这个国家,但是最应该挺身而出的还是你,因为你是世子,你是闾丘家的长子,你血管里流着翼国王族的血液,你要有救翼国、舍我其谁,虽死罔顾的大勇气!……”

文孝勤在那里滔滔不绝,世子这边却听得一阵愕怔。好久,他才迷迷糊糊地看着文孝勤,嗫嚅道:“老师,‘虽千万人吾往矣’好像不是这么解释吧。”

文孝勤胡子一吹,眼一翻:“哎呀,你个书呆子,不要读死书啦,要活学活用,知道伐?!总之,你要是肯听我的话,放下个人仇怨,以国为重,以国为先,马上登基掌位,我就带你去见你母后。

“否则啊,咱们就按你说的办,这个王谁爱当谁当去,你我师生二人,从此就在这里闭门读书。反正周将军的人马几天前就曾经把这里围了好几重,我们想出也出不去,大不了我们再把他们叫回来。”

文孝勤说完,拖张板凳过来,一屁股坐下,呼呼地生气去了。

世子闾丘奋卒沉默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好吧,老师,我听您的,您带我去见母后。”

文孝勤喜不自禁,一下子从板凳上跳将起来,眉毛一跳跳地开心道:“说好了哦,是你求我的哦,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听我的安排哦。”世子牙疼般咧了咧嘴,苦笑着,蓬头垢面地点点头,对自己这个老小孩一样的老师束手无策。

在文孝勤的安排下,晚宴过后,世子梳洗沐浴毕,麻衣白鞋,前往清影殿拜祭。周致、周却得讯,也和文孝勤一同陪世子前往。经过洗漱沐浴的世子,多少恢复了一些花样少年的样子。

闾丘奋卒一脚刚跨过清影殿的门槛,就看到闾丘羽黑色的梓宫置于殿深处,更深处是一大一小两副棺柩,牌位分别是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闾丘雪健。世子当即跌跪倒地,膝行而前,及至看到梓宫中闾丘羽的容颜,更是痛不欲生,泪水长流。

周围上来几个宫人,好歹搀扶着世子,让他先在闾丘羽灵前焚香祭拜了,三跪九叩,又递过一樽清酒,世子捧过金樽,轻酹灵前,拜洒毕,随后又拜祭了飞雪公主和四殿下。

世子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伤楚,伏地痛哭,哀凄无比,几次被人搀起又跪下,如此来回反复数次,世子才慢慢止住了抽噎。陪在世子身侧的文孝勤、周致各人也渐渐压下伤悲,众人转身,准备就此离开清影殿。

周致本是走在最前面的,世子却突然加快几步,从后追上,拦在了周致身前,语气很不友善地说:“母后,儿臣斗胆一问,父王和四弟究竟是怎么死的?”

世子说这话时,红肿的眼睛瞪着周致。众人为之怔愕。

周致看向文孝勤时,文孝勤已经气得脸色发青,胡子乱抖,想着这个木头脑袋的弟子真正能气死个人,恨不能一脚踹醒他,却奈何当着王后周致的面,不敢造次,只憋得说不出话来。

周致见文孝勤青紫着脸不出声,遂转而看向世子闾丘奋卒。闾丘奋卒昂然不惧,直视周致,目光中的怒火一望而知。

周致心中不由长叹一声。她沉吟片刻,尽量柔声道:“奋儿,如果母后说,母后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你信不?”

“不信!”周致话音未落,世子已经大呼出声。众人愈加惊愕,文孝勤气得又是一阵哆嗦。

周致却不言语,只是平静地望着眼前的儿子闾丘奋卒。

世子原本白皙的皮肤,此际青如索命厉鬼,头上筋脉突起,头上黑发和身上麻衣一起张开,活像一头发怒暴跳的小狮子,咄咄逼人。

世子见周致不言语,遂继续逼问:“母后,这几日街头巷尾都在说,母后您为了自己要被废后的事,毒杀父王,又派人刺杀了宁妃及四殿下。母后,您难道要说这些都是空穴来风吗?”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为父报仇

当周致的目光再一次扫向文孝勤时,文孝勤实在站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周致面前,痛陈道:“王后,臣教导无方,令世子误信流言,请王后责罚。”

其实,此刻的文孝勤心中纳罕极了,他这才想起世子入宫之前就和自己提到了四殿下之死。

可世子一直被自己关在府内后院,和外界毫无接触,若说王上闾丘羽的驾崩是通过霆钧阁的钟声和城内的哭声可以知晓,可宁妃遇刺、四殿下遇害的消息,连他自己都是昨天殿议才知道,且自己回府也未向家人提及,世子是怎么知道的呢?

文太傅想,他派去监视和照顾世子的几个仆从也不是多嘴的人,就算他们想多嘴,又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呢?世子怎么就认定这些是王后所为呢?而且,世子还提到闾丘羽是被毒杀的,这更是绝密啊!文孝勤已经急得汗都下来了。

世子闾丘奋卒一见文太傅为了自己跪下了,急得脸都红了,赶紧为老师辩解道:“母后,这些是我刚才乘轿来时听路人说的,不关老师的事。”

周致挥挥手,示意文孝勤起身。她转向世子说:“如果父王和宁妃是母后刺杀的,那你和云在又是谁袭击的呢?”

“当然是雪国所为。”世子接口而道。

“雪国只需废了我的后位,世子之位就垂手可得,再搞这样两场刺杀,你不认为雪国这样做,既是多此一举,也非明智之举么?”周致叹口气,语气中有一些失望。

世子听周致这么一说,不由愣愕,竟不知该如何接话,但他心中早已认定父王之死乃周致所为,自然就认为周致不过是在诡辩,于是说道:“母后,难道父王不是口吐黑血死在您的瑞香宫,不是因中毒死在您安排的夜宴上么?不是您毒杀的,难道还是别人不成?”

周致闻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看世子,又看看文孝勤。“放肆!”周却怒吼一声,右手已经握住刀柄,却被周致按住了他的手臂。

“奋儿,先不说你父王和众殿下的事,你是不是认为,母后就该坐在瑞香宫里什么也不做,等着你父王把我的后位废掉呢?”周致的声音疲惫而无奈。。

世子想不到周致有此一问,憋了好久才嗫嚅道:“一个后位而已,值得那么争么。”

“呵,后位而已?”周致轻笑出声,“你来告诉母后,我若没了后位,你的世子之位还能在么?你和闵幽、云在的性命将来能保住么?你闾丘家的江山能保住么?这翼国还能是闾丘家的翼国么?”

世子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周致这一连串的问题,只得把脖子一梗,胸膛一挺,昂然道:“大丈夫生死有命,舍生而取大义。今日,我不是要和母后理论这些孰是孰非,我只想来报杀父之仇!”

世子说着,手在身上一摸,但见寒光一闪,他已从麻衣下摸出一把短剑,青光流转,短剑直刺周致。杜嬷嬷、文孝勤见状同声惊呼,二人因为站得较远,想上前阻拦,却已来不及。

眼见剑尖堪堪就要刺中周致的前胸,稍微靠近些的周却来不及拔刀,情急之下,连刀带鞘一起砸了出去,击在世子持剑的右臂上,世子右臂一阵疼痛,手不由一松,短剑应声落地。周却脚腕一旋,已勾起地上短剑,抄剑在手。

周致嘴唇颤抖,面颊苍白,她向周却索过短剑,认得是青蜂剑,不觉心如刀割。

十九年前,当时身为五殿下的闾丘羽在登极前夕,亲临将军府向周致求亲,与闻讯奔出前庭的周致相言甚欢,二人当即议定结婚大典与闾丘羽的登极大典同时举行。闾丘羽临去时掏出一对短剑,向周致细细讲述了短剑的来历:

这对短剑分别为青蜂剑与青蝶剑,长八寸,由当时翼国最着名铸剑师归去、来兮夫妇合力铸造,是二人的巅峰之作。

归去、来兮夫妇当年听说闾丘羽的断臂之事,遂将珍藏多年的一块精矿,合力铸造为这对短剑,在闾丘羽结束质子生涯归国时,夫妇二人等候在北关,将这对稀世之剑献给了当时年仅十五岁的闾丘羽。

闾丘羽对此蚨蜂双剑深为挚爱,从不离身,既与周致敲定婚期,闾丘羽遂将其中一把留给周致作为信物,就是世子今日手执的这把青蜂剑,剑光呈青色。闾丘羽留给自己的,是青蝶剑,剑光呈绯色。

周致得了青蜂剑后,也是极尽喜爱,因为剑比较短,容易携带,因此也是从不离身。直到世子十二岁小成年礼时,拗不过世子的苦苦相求,才将青蜂剑作为小成年礼的礼物送给了世子。

另一把青蝶剑则一直跟随着闾丘羽,直到五年前,翼国在与雪国的战争中失败,不得不和亲,闾丘羽试图用青蝶剑自尽,被戚公公及四护卫拼死夺下。因了此劫,周致再不放心青蝶剑留在闾丘羽身边,遂在她的婉转建议下,青蝶剑被赐给了二殿下。

如此,青蜂剑和青蝶剑就分别跟随了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

此刻,周致看到世子用青蜂剑刺杀自己,心中无比凄凉。她对着手中的青蜂短剑黯然神伤了好一会,才抬起头看着世子,叹息道:“奋儿,你这么糊涂冲动,翼国的江山交给你,我怎么放心啊!”

世子却对母后周致语中的感伤毫无所觉,只是捂着尚自疼痛的右臂,怒目道:“我只恨自己学艺不精,今日竟不能报杀父之仇!”

周致听了,心下愈发凄然,哽声问道:“奋儿,若今日母后也死,你要不要报这杀母之仇呢?!”

“报!”世子竟毫不犹豫,朗声而答,“我早已想好了,为父王报仇后,我就自刎,为母后报仇!”

“噗——”周致突然一口鲜血喷出,随后开始大咳起来,唬得杜嬷嬷惊叫不迭,赶紧就近搬来一张紫檀雕花靠背椅,扶周致落座,然后上前又是抚胸捶背,又是端水递帕。众人也是各各紧张。就连世子脸上也现出焦急神色。

第三百六十六章 心字成灰

许久之后,王后周致的咳总算顿住了,但已是手脚冰凉,面色雪一样白,她拒绝了杜嬷嬷回宫的要求,用白丝帕拭去嘴角血痕,朝世子惨声道:“奋儿,这杀母之仇我也不需要你报了。今日,我就成全你为父报仇之心。不过,我另有一个要求。”

世子闾丘奋卒不语,只是不解地望着母亲周致。

王后周致又咳两声,整整衣襟,坐直了,酸苦无力道:“奋儿,今日你拜我三拜吧,当是谢我的一场养育之恩。三拜之后,你我不复母子,你尽可为父报仇。我既不复你母,我去之后,你亦无须报这杀母之仇了。”

周却、杜嬷嬷、文孝勤闻之大骇。

王后周致抬起苍白的脸,看着周却等人,平静而道:“哥哥,今日我有心成全奋儿,你们不要抗命于我。我去之后,你们要好生辅佐世子。”

在周致目光的示意和逼迫下,周却虽已重新拾起佩刀,只得持刀退后几步。周致的目光却并不收回,示意他继续退后,周却不得不一退再退,一直退得足够远,直到清影殿的门口。

王后周致这才收回目光,望向世子闾丘奋卒,只见她手臂一扬,青蜂剑划出一道流光,如一只青色的蜂鸟,栖落在世子脚下。

世子闾丘奋卒半晌无语,俊美的少年脸红红白白地变化个不停,像一朵花四季的变化。

忽然,世子闾丘奋卒一咬牙,翻身跪倒,朝周致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每次磕下去,额头都结结实实地触地,砰然而响,如擂鼓之声,每一声回响在空旷的清影殿里,都让众人如雷入耳,心惊不已。

世子闾丘奋卒第三个头甫起,右手一翻,抄起青蜂剑,昂然而立,剑光一闪,剑尖颤巍巍直指周致,青蜂剑如有感应般,竟“呜呜”地发出一阵轻鸣,如枭鸟悲鸣,惨厉慑人。

王后周致闭着眼,对眼前这一切浑不在意,似已飘然界外。而她心中所想,竟是这何尝不是一个机会、一种解脱呢。

很多次,周致甚至窃望自己一睡不醒,再不用面对孤单的晨昏。唯因想着闾丘羽临终所托——“帮孤王看好这闾丘家的江山”,她才不得不按下求死之心。

王后也好,太后也罢,这些位子对她毫无意义,她爱的只是那个有一颗悲悯之心的五殿下闾丘羽,至于关爱这闾丘家的天下么,她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此刻,双眼紧闭的王后周致,忽然看到闾丘羽正伸出双臂,朝她温柔地笑着。神奇地,王后周致本在滴血的心此时竟渐渐止了血,渐渐清润起来,为那即将到来的相聚。

是的,这次和五殿下闾丘羽相聚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了。想到这里,王后周致脸上竟然容光泛起,嘴角噙出一抹隐隐的笑意。

一点点看着周致面部表情的诡异变化,一旁的杜嬷嬷早已吓得面无血色。

杜嬷嬷比周致小几岁,从小跟着周致长大,她从没见过开朗坚强的小姐像近日这样颓丧过,生如行尸走肉不说,动辄泪水盈面。

杜嬷嬷已经被周致吓得睹泪心惊,一颗心总是“扑通”、“扑通”跳着担心周致的眼睛会哭瞎。

果然,昨天召见过文太傅后,周致就突然喊自己看不见东西了,杜嬷嬷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

她急召太医,幸得治疗及时,周致的眼睛今天早上才逐渐恢复了视物。

而此刻,看着闭眼而坐、嘴角带笑的周致,杜嬷嬷心里明白,小姐分明已存了一颗求死之心。

杜嬷嬷再看看数步之外的世子,十八岁的世子手握青蜂剑,孑然而立,浑身上下寒光冷冷。

清影殿中的白幡本已森然,此刻为世子周身的肃杀一带,整个大殿竟有人间地狱之感,让人心生骇意。

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此刻自己却无从理解,完全陌生了,杜嬷嬷的心被撕裂一般疼痛。

杜嬷嬷又看向世子身侧、十数步处的太傅文孝勤,文太傅此刻正气得浑身哆嗦,胡子乱抖。

看来,能不能救下小姐周致,要靠周却了。

杜嬷嬷将目光移向殿门口,发现周却正低着头,沉吟什么。

勇烈将军周却正在低头思索如何救护妹妹周致的问题。他心中有些犹疑不下:虽然,自己此刻从背后击杀世子,名正而言顺——谋弑王后,罪无可赦。可是,周却发现自己扶着刀柄的手竟有些发抖。

真的要斩杀世子么?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笑起来花一样漂亮的孩子啊!这个孩子曾多少次坐在他的膝头,舅舅长、舅舅短地叫过他啊!即使在他想将这闾丘家的天下改姓周的时候,他也从未想过要毙杀这个有着花一样笑容的外甥。

可是今日,不朝世子闾丘奋卒下刀,他就要失去他唯一的妹妹。他当初听周致的话,放弃夺取闾丘家的天下,是因为天下在他心中,敌不过他的妹妹。

没有了周致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骨肉相连、血缘最亲的、唯一的妹妹,他周却一定会死的,而且是像一株缺了水的树一样,一点点地活活干死、渴死,那是周却不能忍受的痛苦。

剑光在流转飞舞,时间在试图凝滞,风速在时慢时快,生死在忽远忽近,这一刹那,世子已经化身为一只复仇的青鸟,挟青蜂剑直扑周致而去;

刀光在流转飞舞,时间在试图凝滞,风速在时慢时快,生死在忽远忽近,也是这一刹那,周却微微抬头,右掌在刀柄上一带,一片寒光飞转而出,直取世子闾丘奋卒的后背。

这一刹那,杜嬷嬷动了,她的身子迎着剑影一晃,想抢在剑光到达前,隔在这母子二人之间。

这一刹那,文孝勤动了,他从世子闾丘奋卒侧后跃起,想去抱住向前的世子闾丘奋卒,而他的身体有意无意间,恰好挡在周却飞刀的去路上。

刀光宁静,剑影停歇,岁月凝滞,风去无痕,生死已远。

第三百六十七章 国有新殇

青蜂剑正架在王后周致的脖颈处,贴紧周致柔软的皮肤。世子闾丘奋卒只需稍稍用力,那片寒芒就能割破母后白皙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杜嬷嬷立于周致身侧,右手手腕被周致扣在手中,脉门被制,全身动弹不得。

文太傅倒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抱着世子的一条腿向后拉扯,周却的飞刀落在他身旁。

周却最终没有用刀刃,他催动刀速,拟用刀身将世子砸倒。可是,他没有料到,被他的刀砸倒的人,不是世子闾丘奋卒,而是太傅文孝勤。

文孝勤以为周却要对世子闾丘奋卒下杀手,他不及细想,就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为世子闾丘奋卒挡刀。

世子闾丘奋卒再不好,他毕竟是翼国的未来,毕竟是他文孝勤从六岁开始,就看着他长大的孩子。

而王后周致,对身旁这一切刀光剑影的风险和变化全然无知无觉,她依旧闭目而坐,嘴角噙笑,面色放光,静静等候世子闾丘奋卒的刀锋划下。

世子闾丘奋卒盯住周致脖颈处的青蜂剑,只见剑身森冷明亮,寒光刺目,如照镜一般,世子在剑身上看见了自己一双嗜血的眼睛,和母后周致的面容。

周致的脸庞在闾丘奋卒眼中,是一张怎样熟悉的面容啊!多少次,这张慈爱的面容为自己讲述父王的点点滴滴,鼓励自己学习父王,胸怀天下,悲悯苍生。从小到大,自己生病时,醒来看到的第一张面容从来都是母后这张面容,充满着焦虑……

而今,这张面容就倒映在青蜂剑上,不复慈爱,不复焦虑,不复温暖。此刻,这张面容虽然含着笑,流露出的却是悲戚、哀婉、决绝、凄凉、疼痛、死亡、无力、无助亦无牵无挂。往日那双神采流转的凤目,此刻正紧紧闭着,眼角……

世子闾丘奋卒忽然一惊,抬眼看向周致,正看到一串晶莹的泪珠,从周致的眼角扑簌簌滚落,落在青蜂剑上。霎时,一朵朵细小的、惊心动魄的水花,粲然开放,又于瞬间凋零,然后流淌开来,模糊开来,和那张凄凉的面容哀婉成一片。

世子闾丘奋卒只觉眼前一黑,喉头阵阵发甜,一股腥味涌入喉中,又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闾丘奋卒的手脚渐渐麻木、冰凉,握剑的手如承千斤。

“父王——”一声受伤的小兽般的嚎叫从世子闾丘奋卒喉头爆发而出。他撤回青蜂剑,抱着头痛苦不已。

随着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鸣,父王闾丘羽被母后周致毒杀的想象在世子闾丘奋卒脑中浮现,挥之不去,继之的则是母后周致带泪的、凄婉的面容,这两种情景交替更迭,折磨得闾丘奋卒头痛欲裂,恨不能找块石头一头撞上去。

“呜——”忽然,世子闾丘奋卒哭了起来,像小时候跌倒摔疼那样哭泣起来,起初声音不大,很快就变成嚎啕大哭,他眼中的泪如决堤之水,奔涌而出。

闾丘奋卒的眼前一片汪洋,万物模糊,天旋地转,他已分不清周围的人谁是谁。他整个人哭着、扭曲着,慢慢越蹲越低,最后跌坐于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似一只被人拔光铁针的刺猬,痛苦地抱为一团。

眼见世子闾丘奋卒如此痛楚不堪,周却不忍卒看,扭过了头,杜嬷嬷开始掩面哭泣,周致的泪水也开始纷纷涌出。文孝勤挣扎着坐起,将世子闾丘奋卒搂在怀中,心疼地为他摩挲后背。

忽然,世子闾丘奋卒大喊一句:“父王,孩儿不孝!”随后,就听他闷哼一声,整个人渐渐安静下去,柔软下去,怀抱世子的文孝勤发现,自己的长须正在慢慢变红,白衫正被鲜红的液体一寸寸地浸染,像海潮慢慢沁湿沙滩。

清影殿瞬间静谧无声。众人惊恐地看向世子,只见世子在文太傅怀里抽了两抽,就再也没有了声息。那把青蜂短剑,插在世子胸口,鲜血正从那里汩汩而泄。

“不要——”周致第一个反映过来,嘶叫着扑向世子。随后扑过去的是周却、杜嬷嬷。只是这眨眼功夫,悲伤就如洪水一样,涌进了清影殿。而清影殿里的人们能做的,只是被这悲伤的洪水,一一淹没,一一沉沦,一一痛若锥心。

“奋儿,傻孩子,不要啊!”周致的哭叫,将在场每个人的心血淋淋地撕开。周却撕下衣襟,试图为世子裹住伤口止血,可是,很快,从世子胸口流出的血变成了黑色,世子的嘴唇已经乌黑,这把青蜂剑竟然淬有剧毒。

文孝勤看着黑色的血水从周却指间山溪般淌过,吟唱着无声的歌谣,流而远去,他已经全无感觉。他慢慢起身,慢慢退后,他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任人摇撼、却再无反应的世子,看着哭喊的周致,看着抽泣的杜嬷嬷,看着头上、手上青筋暴跳的周却,看着溪流般到处蜿蜒的鲜血,看着自己被染成红色的胡须,看着自己衣衫上那片燃烧的云……他沉默安静,灵魂似已脱壳而去,局外人一般注视清影殿的这一切。

眼前一切人的一切动作都已没了声音,无论是周致的哭喊,还是周却的忙碌,进入文孝勤的世界都变得默然无声,安详平和。文孝勤的世界里不再有声音,不再有色彩,只剩下一片死寂。一切,似乎都在他的眼前;一切,又似乎远在千山万水之外。

一滴水的声音,穿透,滴响在文孝勤的心宇,如惊雷般将他炸醒。他心中蓦然间清亮无比,他看到了一个光明、璀璨的世界,在那一片金光里,他最爱的学生、自己儿子般呵护着的世子闾丘奋卒,正飘然凌空,拈花微笑。

那滴水沸腾了,唱响了,跳跃起来了,文孝勤看到它穿过自己浩渺的心宇,来到自己的眼角,又从自己的面颊上轻轻跃下,跳落在清影殿的一块青砖上,在那里开出了一朵花,旋出了一支舞。

第三百六十八章 伤痛

太傅文孝勤忽然明白了自己对世子闾丘奋卒的爱,那是甚于对自己亲身骨肉的爱啊!

世子闾丘奋卒是他精神的传承、理想的传承、梦想的传承、灵魂的传承,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翼国,原本将通过世子,与自己的精神、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梦想、自己的灵魂合而为一。

如今,世子闾丘奋卒死了,自己的心血流尽了——从世子闾丘奋卒心口流出的,是他文孝勤的血,不是世子的——翼国的未来已毁,至少,这翼国的未来与自己再无关系。自己曾为翼国精心编织过一个梦,这个梦现在碎了,也不可能再重新织造。他编织这个梦用了十三年,他已经没有可能再花十三年重新编织另一个梦,因为他自己也死了,他的血也随着世子的血流尽了。

五年前自己就该死了啊!文孝勤想,他与雪国谈判不力,签下和亲条款,几乎累王上自尽,虽然王上从来没责怪过自己什么,翼国上下甚至以谈判的功臣对待自己,但他内心早已对自己做过无数次审判,他是有罪的,其罪当诛!这些年来,他不过是以待罪之身苟且于这尘世罢了,而那个曾经让他可以苟且而活的借口今日也已不复存在。

清影殿里,没有人注意到文孝勤在跪倒,朝王后周致拜了三拜,随后,他又起身走到闾丘羽的梓宫前,也是三拜。

然后,文孝勤站了起来,回头望向清影殿的人群,和人群中那朵已经凋零的花——十八岁的世子闾丘奋卒。

这时,周却恰好抬头,他看到了文孝勤眼中的泪水,和他眼睛里与这个世界无声的告别。

“太傅——”周却大叫着扑去,想做出阻拦。

文孝勤泪水长流

——君辱臣死!王上当年不得不以己身和亲,迎娶雪国飞雪公主之时,自己就该死了啊!

文孝勤长须一甩,头一低,撞向闾丘羽的棺柩。轰然之声,如巨锤击磬,撞响一个老师与一个学生今世情缘的结束之音。

那曲湿漉漉的、浸透相知相爱之情的师生之歌,以一响生命的撞击为尾音,嘎然而止在翼国王宫的清影殿里。

*

自第一场暴雪之后,这几日翼国都城会颍上空雪花飘飘停停,时断时续,街头到处是尚未彻底消融的雪和人们踩出的泥泞。灰色与白色的泥雪掺和在一起,覆盖了大街小巷,整个会颖看上去像一位丧子的老妇,虽努力用脏旧的丝巾遮面,却始终掩不住脸上的悲戚。

这个古老的都城久久弥漫在国有殇的悲痛之中,街巷、门庭、民居、茶肆、殿堂等,处处挂素插白。短幡素旌和未融的白雪一起,成为会颍城今冬的装束。阵阵冷风穿街走巷,如古老的歌者吟唱起哀婉的招魂歌。歌声四处飘荡,殷勤地拜访悲伤者的心头,却让伤者更伤。

晌午后的北大街依然清冷,冬雪和国丧显然对店家的生意有着不小的影响。往日颇为繁闹的街头,此刻却只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人影。

地处北大街的菊仙楼是会颖王都最大的茶楼,此刻,二楼临街的一个雅座里,一个玄服少年独自坐着,一缕黑发颓丧地耷拉在他额头,褐红色的瞳子无限忧郁。这少年正是十七岁的二殿下闾丘闵幽。

第一场雪落当夜,闾丘闵幽的流华邸就被周却的北关兵封锁,他几次想出府,都被拦回。三天前的凌晨,霆钧阁钟声敲响一百零八下,国丧发布,包围流华邸的北关兵才撤去。

也是自那日午后开始,连续三天,闾丘闵幽每天下午都会来菊仙楼二楼临街的这个位子坐着,叫一壶菊花茶,叫几样点心,却又从来一口茶不喝,一块点心不吃,那双忧郁的、褐红色的眼睛,望着街对面的临水坊出神。

临水坊门口大盆小罐的都是花,盆栽的、插瓶的,高高矮矮,绿叶的、开花的,竟然有序,毫不杂乱。虽是凋零萧瑟的冬季,店门口却姹紫嫣红,杜鹃、茶花、素心梅、三角花、一品红、君子兰、天堂鸟等竞相斗妍,观果类的金橘、代代、佛手等也不遑多让。

忽然,临水坊厚厚的绣花棉帘一掀,走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怀抱一捆红掌,正是临水坊店主,花妹可心。可心清丽的脸庞迎着淡淡的阳光微微一扬,就如一场明媚的春雨扑入闾丘闵幽的双眼,将他眸中的森冷柔柔化去。

心心,闾丘闵幽在心底轻声呼唤。

可心并未察觉对面菊仙楼上有人正望着自己,她开始弯腰收拾花卉和盆罐,把一些花盆搬来搬去地移动,并把刚抱出的那捆鲜花插入花瓶中。

不一会,她就出汗了,她直起腰,用手背抹一下汗汗的额头,一绺发丝就贴上她汗津津的脸,清丽的面庞在阳光下闪耀着蜜糖般健康的光泽。

闾丘闵幽心中软软的,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可心汗津津的样子。

可心边收拾花草,边不停地向北大街的两头张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又过了一会,可心怅然若失地坐下来,手里拈了一朵黑花魁,坐在台阶上开始发呆。

二殿下闾丘闵幽不由神情黯然,一颗心也随着可心恍惚起来,他看得出,那是可心在等候他的出现。

这些天,有好几次,看着临水坊那边可心悲伤发呆,闾丘闵幽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下楼,奔向她了。

但是,闾丘闵幽知道,不可以,现在不可以,自己的出现,只会给可心带来麻烦,甚至是性命之忧。

二殿下闾丘闵幽身体往后仰了仰,将脸贴在窗阁上,警觉地望出去。

就在离赵不二的茶庄不远处,有两个人一蹲一站,站着的那个人不停地搓着手,呵着暖气。

从前几天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流华邸开始,只要自己一出府邸,这两个人就会缀在自己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走到哪里,这两个尾巴就会跟到哪里,有时候坐在赵不二的茶庄里唠嗑,有时候也在菊仙楼楼下开个座候着。

闾丘闵幽知道,那是舅舅勇烈将军周却派来盯梢他的尾巴。

第三百六十九章 谋局

三天前,当霆钧阁上的钟声敲响一百零八下,闾丘闵幽不肯相信这是真的,他跑去问薛管家,薛金山含着泪再三点头,闾丘闵幽才开始觉到了疼。

二殿下闾丘闵幽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简直像一个发了疯的狂徒,正用血淋淋的双手从里面撕扯,想生生地撕开自己胸前的血肉,从里面跳出来嚎啕大哭,跳出来一路狂奔,一路狂砍,一路杀人越货。

十七年来,二殿下闾丘闵幽从来没有这样悲伤过,这样痛不欲生。

七岁那年,二殿下闾丘闵幽从马上坠落,摔断了小腿,白森森的腿骨穿出皮肉,刺刀般伸出来,他也只是咬紧牙,甚至将下唇咬出了血,他始终没哭;

长大了,混在军团里比武、摔跤,有一次,二殿下闾丘闵幽被对手摔成骨折,他也没有掉过泪;

可是这几日,眼泪却像久违的朋友,频频到访。二殿下闾丘闵幽坐着、走着、躺着、吃饭、练武、睡觉……任何时候,泪水都有可能忽然之间汩汩而出。

闾丘闵幽停了晨练,停了午后的摔跤,停了夜读,开始孤魂野鬼般在流华邸飘荡。

他已经十七岁了,十七年来,他的理想就是做父王的儿子。可为什么,一夜之间,父王就去了。

父王既去,自己将如何继续父王的儿子?

为了帮助父王摆脱困境,完成攘夷之举,保卫闾丘家的天下,他拼命努力。眼看自己就要以闾丘家最后血脉的身份,承继父王冠带,并在未来统率翼国上下,一举攘除雪夷,成为父王最骄傲的儿子。却不料,父王竟在这个时候惨遭毒害,撒手而去。

闾丘闵幽忽然间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父王不能亲手为自己加冠披袍的话,一切都落寞起来。也许,这么多年来,他潜意识中要的,是父王的认可,是父王对自己的肯定,那比闾丘家的大统由自己承继来得更加重要。

十七年来,二殿下闾丘闵幽苦苦砥砺,耐心等待。无数次在梦里,父王将王冠加在自己这个父王的儿子头上,那一刻,父王骄傲挺拔,自己笑容灿烂,王冠鎏金溢彩,阳光温暖迷人……

可是,如今……如今,他是父王不孝的儿子!

已经是父王驾崩的消息已经发布三天了,他连一炷香、一张冥纸都没有机会在父王灵前烧上。当北关兵从流华邸撤走,他流着泪向王宫奔去,想入宫拜祭,却被阻拦在宫门之外。父王的灵柩与自己一墙之隔,却咫尺天涯。父王如何死的,临终有何遗言,他全然无从知晓。

菊仙楼上的二殿下闾丘闵幽一阵哽咽,他握手成拳,紧紧顶在嘴边,才没让哭声和泪水溢出。

当这个麦色皮肤的少年人第一天迈进菊仙楼的店门时,年轻、文气的掌柜柳下言就以他阅历丰富的眼睛,发现了少年眼中那股比墨汁更加浓稠的忧伤。

自此,每次这个少年光临,柳下言都会亲自为他摆上手炉、点心、茶水,然后悄悄退下,识趣地再不来打扰他,只在少年不觉察时偶尔瞟过来几眼。

今天,菊仙楼上的客人忽然多了起来,掌柜柳下言一一招呼,忙得脚不沾地。

“世子昨夜暴毙宫中,听说了没有?”一桌一桌的士子文人、贩夫走卒悄悄说着的似乎都是这个惊人的消息。

“不是昨天还说世子害死王上,要登基了吗?”有人惊讶地插话。

“是啊,是啊,听说北关打起来了。”有人附和。

“还有文太傅也过世了,文府上下哭声一片呢。”马上有人低声补充。

“飞雪公主和四殿下呢?”

“死了,死了,尸体和王上、世子的摆一块儿呢。”

“那二殿下和三殿下呢?”

“三殿下和小公主下落不明,现在就剩二殿下了,流华邸已经被周将军派兵保护起来了。”

人们低声地、七嘴八舌地相互交换着各自的信息。

“听说,世子只是追问了一句王上是怎么死的,就……”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后面的话没敢说完,自己喝了口茶吞下去了。

却有个不醒觉的揪住了这话:“问谁?”

没有人搭茬。周围人吸气的、喝茶的、打岔的,赶紧把这话头混了过去。

二殿下闾丘闵幽就是在这间菊仙楼茶楼上,听到了世子闾丘奋卒过世的消息,骤闻这个消息时,闾丘闵幽忍不住舒了口气。

世子既故,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已经没有了,可以说,翼国的将来将很大程度地由自己来接掌,这个改变和确立让闾丘闵幽精神振奋了不少。

闾丘闵幽心中对于兄长的不幸,多少有些心情沉痛,但是想着既然生在君王家,兄弟相煎,总是在所难免,自己断不该有妇人之仁,这悲伤之感也就渐渐淡去了。

至于人们所说的,舅舅周却派兵保护自己、保护流华邸的事,闾丘闵幽听了唯有冷笑。世人都认为周将军忠厚,他以前也这么以为。当初,面对围住流华邸的舅舅周却,闾丘闵幽的心纹丝不乱,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自信的笑。

因为,他那时就以为自己已是闾丘家仅存的骨血,就凭这点,舅舅周迟早会向自己屈膝。

可是,舅舅周却随后的种种表现,却令闾丘闵幽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很显然,舅舅周却对自己名为保护,实则监视,他一直阻拦自己和母后相见,和周围的文臣武将相见,用意何在呢?

尤其是世子过世的消息,舅舅周却很显然是刻意向自己做了封锁,这又是为什么呢?

闾丘闵幽在心中盘点了一下目前闾丘家的情况,二叔闾丘渐多年未曾说过话了,姑姑天怜公主对王位从未表现过兴趣,兄长奋卒不幸,三弟云在不知所踪,四弟雪健罹难,小公主下落不明,唯一可以承继闾丘家王业的只有自己这一个人了,可舅舅周却为什么是这样的态度呢?

看来,舅舅周却未必那么忠诚于翼国,忠诚于闾丘家呢!

想到这里,闾丘闵幽心中不由一凛。

第三百七十章 冷意

这个时候,二殿下闾丘闵幽才开始关注起世子闾丘奋卒的死因。

世子哥哥是怎么死的呢?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暴毙了呢?听说,世子哥哥还追查过父王的死因,难道,世子哥哥是遇害而亡的?

父王已经过世三日,就算有什么余孽,早已清理殆尽,如今,里里外外控制宫里甚而整个会颖的,已经不是金吾卫,而是舅舅周却的军队,世子哥哥若是暴毙于宫中,能够置世子哥哥于死地的人,除了舅舅周却还有谁呢?

闾丘闵幽忽然打了个机灵。这个新的认识让闾丘闵幽的神经一下子处在了极度机敏状态。

二殿下闾丘闵幽忽然有点明白舅舅周却想要什么、想要干什么了。

难道舅舅周却想变天?闾丘闵幽突然开始额头冒汗,身躯挺得笔直,这是他想来想去,分析来分析去,唯一的可能。

舅舅想让这天下姓周!这个想法让闾丘闵幽震惊不已,颤抖不已。天就要变了,闾丘家的天,就要成为周氏天下了!这样就能解释得通这几天舅舅周却对自己的态度了。

舅舅带重兵从北关回到会颖的时间,显然不是在父王驾崩之后,而是大雪落下之前,那么,其目的就绝不单只保护母后那么简单了。

突然,闾丘闵幽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非常非常危险,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突然感受到了被一只黄雀跟在后面的螳螂的感觉。

今日的自己,已成为舅舅周却变天的最大绊脚石,为了顺利变天,他周大将军未必不敢将自己这闾丘家的最后一点骨血斩杀干净。

会的,一定会,杀人不眨眼的勇烈将军没有什么不敢做的!

闾丘闵幽觉得自己背上、额头都开始冒汗,手心也在出汗,他下意识地端起桌上早已变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

本在柜台里专注地翻看账簿的店主柳下言,忽然抬头,诧异地看了眼闾丘闵幽,这个黑衣少年三天来,还是第一次喝店里的茶水。

闾丘闵幽再一次望向街对面的临水坊,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心中默默地想,只怕这样的凝视,看一次,少一次。

临水坊门口,可心边收拾花草,边还在向大街两头张望。今天,那个叫做鱼鱼的少年依旧没有出现,他是不是从此就像一条鱼一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了呢?是不是再不会有人陪自己看落日,看星出,看月明了呢……

可心并不知道,她思念的那个人,那条鱼,正在对面的菊仙楼上望着自己。

闾丘闵幽又叫了一壶热茶,换了几样点心,他觉得自己需要重新做了一番思考。

面对准备变天的舅舅周却,他该怎么办?该用什么去抗衡?

闾丘家两代君王都那么信赖周家父子,外公周搏和舅舅周却兵权在握多年,指挥军队如臂使指,自己虽然贵为殿下,甚至是目前闾丘家唯一的继承人,却被反过来监视着,手上也只有几个目前无法联络的刺客而已。

闾丘闵幽忍不住在心底凄凉地苦笑,我闾丘家赐封周家两代将军,都用了“勇”字,却偏偏没用“忠”字,不知道先王们是认为“勇”字比“忠”字更重要,还是那时就看清,周家人谈不上什么忠诚。

那么母后呢?母后是什么态度?闾丘闵幽想到了母亲周致。

那个自己敬爱敬重的母后,一直以来,在雪国的压迫下,忍辱负重地活着,尽心尽力地辅佐着父王。

可是……

闾丘闵幽望向窗外的天空,那里,夕阳像一团薄雾浮着,即将被融化的样子,有一声凄凉的鸟鸣从远处传来,像是夜枭的声音。

如果母亲周致想成为新国家的第一代女王,变闾丘家的天下为周氏天下,她不需要亲自做什么,只需坐看舅舅去做,不阻拦、不反对就可以了……

闾丘闵幽感觉自己体内有什么慢慢燃烧起来,那是流淌在他身体里的闾丘一脉的血。他的心中突然间为壮烈和决绝的情绪所充沛。他暗暗地告诉自己:

——你是父王的儿子

——你姓闾丘

——你必须扞卫这个姓氏的尊严

——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闾丘闵幽的心里忽然就轻松了,风从窗外扑入,刮痛闾丘闵幽的脸,他发现自己忽然轻松了。既然一切不得不去做,那么,就让自己抛开一切,一往无前吧。他眼中的烈火慢慢在冷风中熄灭下去,眸中的红色也渐渐淡了下去。

当此非常时期,闾丘闵幽决定去见自己的二王叔——默王闾丘渐。

菊仙楼掌柜柳下言再抬头时,发现临街那张台后的黑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桌上放在十几枚制钱。

晚些时分,披了紫貂毛氅、骑着小黑的闾丘闵幽,出现在会颖南郊。小黑颈下的铜铃一路泠泠地响着,郊野的风透着清凉,有些地方雪尚自覆盖,冬日的树木枯槁,大地和旷野沉默互对,如同闾丘闵幽荒凉而沉重的心情。

舅舅周却派来的两只尾巴也骑了马,远远缀着,闾丘闵幽觉得没必要去甩掉他们。

这样也好,让舅舅和母后知道,姓闾丘的不是只有我闾丘闵幽一个,你们真要做什么对不起闾丘家的事情,还是多想一想为好。

闾丘渐的默府位于会颖南郊,闾丘闵幽出会颖城南门后行得半个时辰,翻过一个土坡,就看到一片矮矮的树林,这片树林该是默府建成时,特意在府外种植的,闾丘闵幽知道这是一片栀子树林。

二殿下闾丘闵幽以前夏天时远远看到过,一大片雪白的栀子花,如浩雪覆盖,阳光下像银色的雪原,栀子花的香气远远地就可以闻到。

这个季节,真的下雪了,这些栀子花却不见了,树叶也都已落尽,只见虬干枝桠,上面匍匐着毛毛虫一样的雪条,给人毛茸茸的感觉。

闾丘闵幽来到林前下马,雪地上有一条扫出的洁净小路,一直逶迤向林内。

闾丘闵幽牵了小黑,沿小路漫步行去,林子里面空气清凉凉的,不时有雪虫掉下来,打在马背上、身上、甚至掉进他脖子里。

第三百七十一章 访客

默王闾丘渐就自请封为默王,独居南郊,不问世事,隐于化外。

闾丘闵幽对于能否说动这个王叔为自己、为闾丘家出山出力,心中毫无把握。但他还是想试一试,毕竟,王叔也姓闾丘,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闾丘家的血。

穿出栀子树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开阔的空地,雪已经被扫尽,可以看到地面由巨大的方形青砖铺砌,空旷平整,可以停放几十辆马车都不止,青砖尽头连着一座安静素朴的府邸,白墙绿瓦,上覆白雪,雅意盎然,驻步其前,让人不由生出超然世外之感。

默府门侧是一个高大的拴马桩,所刻雕像似人似兽,闾丘闵幽看半天也没看明白刻的是什么。

门框上方是一块沉香木黑漆匾额,上镌两个漆金大字“默府”,字体纤瘦挺拔,凌然不可犯之势。

闾丘闵幽一望而知,是父王闾丘羽的手笔,他喉头一阵哽咽,眼睛几乎又红了。

当年,五殿下闾丘羽登极,二殿下闾丘渐被封默王,“默”之一字,既是闾丘渐自请,也是因为他已不再开口说话。

原本神采飞扬、谈吐风雅的“会颖四公子”之一的二殿下闾丘渐,突然间就闭口不吐一个字、成为活“哑巴”的事,会颖城几乎尽人皆知。

那年炎夏,先王闾丘恭久病不愈,驾鹤西去,一夜之间,闾丘恭的五个儿子,竟有三个或暴毙、或遇刺身亡,当时,二十二岁的闾丘渐也遇到了刺客袭击,幸而大难未死,却也从此成了“哑巴”。

闾丘渐是在秋凉馆门口遭遇刺客伏击的,当时已经深夜,他没带侍卫,从馆内出来,与馆主沈双话别后归家,沈双送他一程,二人正边聊边行着,刺客突然出现。

也许是夜色原因,刺客竟误将与闾丘渐身材差不多的沈双当做了闾丘渐,进而袭击,闾丘渐因此才有机会得逃。

闾丘渐经此一事,连惊带吓,返回宫邸就开始发烧,满嘴胡话,整整昏睡了七日七夜,才悠悠醒转,清醒后却再不讲话。

太医对闾丘渐做了全面、仔细的检查,确定闾丘渐的声带等发音器官只是稍有损伤,但是并不影响发声,且很快就能完全康复。但闾丘渐就是不说话,任多少人用尽多少方法,始终无法让他开口说一个字。

这个发烧昏睡时尚能胡言乱语的二殿下,从此竟变成活“哑巴”一个。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二殿下是经不住父王、王兄、两个王弟接连过世的打击,心中起了闭塞,一时难过,因此才不愿开声。

因为大家都知道,五个殿下里,就数二殿下性格最随和、最温润,父王面前最恭孝的是他,世子哥哥面前最听话的王弟是他,最疼爱几个王弟的也是他。套一句会颖城当时的俗话就是,二殿下此人很有爱。

这样有爱的闾丘渐,如何能承受父兄连丧的悲痛呢?因而,其哑在情在理,不足为怪。

按照当时负责诊断的太医的说法,闾丘渐之“哑”,就是哑在这个心结上,何时心结打开了,自然就能发声了。

可是,闾丘渐心中的这个心结究竟需要多久才能打开,太医却又说不准了。

于是,毫无意外地,五殿下闾丘羽在众大臣的拥戴下接掌了王位,顺利登极,二殿下闾丘渐当即上本,自请封为默王。

来开门的是默府管家方默存,方管家认得来人是二殿下闾丘闵幽,然后自己引了闾丘闵幽向后院的书房去。

闾丘闵幽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来默府的人都无需通传,反正他自己仅有的几次拜访,方默总是从不通传,带他直入。

闾丘渐的书房在默府后园,方默存带着闾丘闵幽穿过几条长长的回廊向后走去,偶尔会遇到有房子开着门、或者敞着窗,闾丘闵幽透过雕花窗棂,或者敞开的门窗,留意到这些房中的家具几乎一应都是深沉的黑色,就连长廊边、转角处的一些花架、脚凳,也是黑漆漆的。

因了这颜色,闾丘闵幽心里觉得和王叔闾丘渐亲了很多,他们对黑色有着共同的喜好呢。

方默存将二殿下闾丘闵幽引至书房门口就悄悄退下。书房里,四十一岁的默王闾丘渐一身白衣,左臂缠了一小条黑布。

二殿下闾丘闵幽想,看来,王叔已经知道父王的死讯了。

闾丘闵幽知道默王一直和父王闾丘羽不对劲,却在父王死后,仍旧为他戴上黑布,这让闾丘闵幽心中很感动,也对此行增加了信心。

默王闾丘渐正自低头下棋。几乎所有拜访过默王闾丘渐的人,都是这样总结他们的拜访的:

——十有九次,默王都在书房。

——十有九次,默王都在下棋。

——十有九次,默王都是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下。

二殿下闾丘闵幽也曾试过用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下棋,因为他想揣摩体会一下自己这个王叔的感觉和想法。

可是,闾丘闵幽发现自己做不到,他做不到让自己的左手和右手像两个人一样相互搏击,这很困难,因为自己的左手和右手,总是提前就知道了对手的棋路。棋行到棋枰后,简直就不成棋样,一团糟,两手的棋都变得毫无章法,让闾丘闵幽意兴索然。

二殿下闾丘闵幽一直好奇,王叔闾丘渐是怎样做到让自己的左右手互杀的,且能沉迷其中,意趣经久不衰。有时候还面对棋盘忽然之间发起呆来,一出神就是很久。

书房的门开了又合上,默王闾丘渐却似乎毫无所觉,依旧低头捉子。

二殿下闾丘闵幽对此并不奇怪,因为他几次来探望王叔,默王闾丘渐都是如此,不了解的人还以为闾丘渐今日有意慢客呢。

闾丘闵幽没去打扰闾丘渐,他自己将大氅挂在衣帽架上,然后就一幅闲情逸致的样子,开始闲闲地在书房里东张西望起来,摸摸这个摆设,翻翻那本书,耐心等待王叔闾丘渐收官。

一时间,房间里静静的,似乎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没了,只有默王闾丘渐轻轻的落子声。

第三百七十二章 推心

忽然,“哗啦啦”一片提子的声音响起,闾丘闵幽知道这局棋结束了。果然,他回头看时,闾丘渐已经离开了棋枰,立身而起,指尖却拈了一片鲜艳的花瓣,正设法将它粘搁回枝头去。

那是棋案上花瓶里插着的一剪红梅,而今有些凋零,落了瓣在案上。默王对这些花瓣毫不遮掩那份怜惜之情,他将落下的碎红仔细地、一片一片地,像捏棋子那样,用两个指尖拈起来,又将它们一一搁回瓶中的梅枝上,让它们看上去,仿佛还好生生地长在那里。

唉,王叔日日所做,无非下棋、拈花这些无聊之事,如此消磨意志,真不是闾丘家的男儿所应为啊。

闾丘闵幽见王叔如此,心中不免有些郁郁,许是情势不同,心境看法自然就有不同吧。想他前些年,听闻了王叔闾丘渐当年的经历,还很担心这个王叔不够安分。

毕竟,按照翼国王位传嫡传长不传幼的传统,先王闾丘恭驾崩后,世子遇刺身亡,王位就该轮到老二闾丘渐了。

何况,当年的闾丘渐,性情温和友爱,人缘极好。对父顺,对兄恭,对弟爱,对友亲,这是周围人对二殿下闾丘渐的普遍评述。

说起来,这翼国国君若是由闾丘家的人内部投票选举的话,得票最多的一定是这个二殿下闾丘渐。很多人当时就曾言,翼国若是需要一位仁君,非二殿下闾丘渐莫属。

只是,当年的闾丘渐似乎是毫无这方面的兴趣和野心,他更喜欢舞文弄墨,听戏看舞,所结交之人,几乎全是文人墨客、艺人琴师。而他的一手围棋,更是已达国手级别,只要有他下场的杯赛,捧杯人选不做第二人想。形容俊俏、文采风流的闾丘渐还被列入“会颖四公子”。

这样一个生性淡泊、与世无争的二殿下,在自己遇刺后选择默声,其实也是他自愿放弃王位之争的意思表示,也因此,群臣才能顺利拥戴老五闾丘羽登极。

但是,时移势易也,谁能知道今日这位默王怎么想呢,王位毕竟是让人垂涎欲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一件宝贝,难保闾丘渐今朝又萌生出悔意,有了别样心思呢?

闾丘闵幽观察了一段时间,他发现父王对二王叔闾丘渐是毫无怀疑,也毫无防备的,闾丘羽并没有派人留意默王的动静。

为此,闾丘闵幽决定,自己去“考察”一下默王。他于是派出心腹吴泽,监视观察了默王闾丘渐近两年的时间,才最终确定,二王叔闾丘渐十多年来,确实没有再开口说过话,一个字都没听他吐过,乃至他连梦话也不说。

以闾丘闵幽来看,默王此人实在是一个毫无野心,过于安分的人,那样的安分,说得典雅些,是性情淡泊清冷,说得不屑些,已几近于一个窝囊废,一个自甘沉沦的失败者了,真不知闾丘家怎会生出这样的男儿。

当时,对于这样的王叔,闾丘闵幽心中惋惜之余,是庆幸的,为父王闾丘羽庆幸。

但是,今时今日,站在默府书房中的闾丘闵幽,对此惋惜之余,却是愤怒和悲哀的——怒王叔之不争,哀闾丘家之不幸。

“王叔,闾丘一族就剩我们两个男人了,我闾丘一族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闾丘闵幽忽然说。

闾丘渐的手抖了抖,刚刚搁上去的那几瓣梅花落了,另外还又新落了几片,这些花瓣扑簌簌跌落在案上,像一串几个孩子,趁大人不备,一起嬉笑着,一溜烟跑出了门玩闹去了,却不曾想,那外面夜的世界,实在有着一些惊悚和恐怖的。

默王闾丘渐看着案上的片片落红,竟自发起呆来。闾丘闵幽无奈地摇摇头,他原本就是做好唱独角戏的准备的,只是真要自个儿登台时,却又颇觉有些落寞和缺憾。

闾丘闵幽继续他的旁敲侧击:“王叔,我父王驾崩已是第四日,周家人有准您进宫拜祭么?”

闾丘闵幽知道,指望闾丘渐说话是不可能的,他只是顿了顿,遂自问自答:“没有,是吧?”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用一声半憋屈半憎恨的冷笑做为间奏,然后,自嘲道,“连我这个孝子,他们也不许我棂前哭父呢。”

闾丘闵幽说到这里,触动了心里的悲伤,竟忍不住嘤嘤两声,泣出了泪。他掀起袖子抹了把眼睛,强忍住悲,把要讲给默王听的话继续下去:“世子哥哥死了,三弟失踪,四弟惨死。王叔,你我已是闾丘家最后的血脉,却连拜祭权都没有。您想过没,他们姓周这样做,究竟想干什么?”

闾丘闵幽虽然不会作画,却也懂得留白的重要,他不准备将这书房中所有的时间都占满,也不急于将自己口袋里的东西一下子倒尽,他恰到好处地停住了话头,让房间静默下来。他将这片静默留给默王闾丘渐,供默王思考。

在这静默里,闾丘闵幽听到又有两片花瓣跌落在案上,他扑闪着眼睛向四围打量起来。房间很暖,却看不到火炉,更听不到这个季节在别家房宅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响起的柴火的噼啵声。

闾丘闵幽踱着步子,在书房里走了一圈,经过四个房角时,他特意停顿了一会儿,感受了一下温度。

奇了,这房子也不似别家房宅里房中央暖和、墙边角落处却发冷的情况,竟是整间房几乎处处暖和,温度均匀得很。

闾丘闵幽踱回原先的站立之地,歪着头思索了一会,然后,低头看向了地板。地面是青砖铺就,每块青砖足有别家青砖的四至六块大,绝不是会颖城建房铺地通用的那种砖,想来应是王叔为默府特别定制。

这些砖色泽沉润,细腻光滑,并没编排什么花样,只是一块接一块连出去,砖与砖之间却是契合得平整紧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倒像一整块巨砖上,用一把长刀,轻轻拉开一线线的缝隙而已,那隙痕整齐而纤细。

第三百七十三章 只要

因为外面天冷,且是骑马而来,二殿下闾丘闵幽脚下穿着的是一双小羊皮马靴,鞋跟处还钉了硬掌的,防止磨损。闾丘闵幽遂用这鞋跟轻轻跺了跺青砖地面,果然听到脚下传来空空的声音,原来,这书房的地面是架空起来的,下面烧着地火呢。

闾丘闵幽想起自己从前门往书房来时,跟着仆佣走,是经过几个转折的,这时候行人的注意力往往只顾看了那些转折处了,却不曾留意每次转折时,似乎都要上一个台阶,这书房堪堪是建得比别处都要高出的,这样才能方便地火送热。

闾丘闵幽感于书房设计中这样细致、却又不着痕迹的机巧心思,心里对王叔闾丘渐佩服了不少,他甚至有一刻觉得,其实,王叔应该也是很聪明的,说不准会比父王闾丘羽还要聪明呢。

至少,默王比父王讲究得多。父王在书房看书,冷得跳脚时,最多手上抱个暖手炉,脚下再踏个垫脚炉也就罢了,可王叔却一劳永逸地,将整个书房设计得如此舒适温暖。

看着青砖地,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温暖,闾丘闵幽忽然犯了小孩子心性,想着在这房里,随便掀起一块砖来,丢两个地瓜进去,隔不多久定能香喷喷地烤熟了呢。

这又勾他回想起自己和可心、小黑一起,在会颖郊外烤地瓜、烧苞谷吃的情景,这个貌似刚强冷酷的少年,一时竟忍不住就在这默王府的书房里多愁善感起来。

过了很久,闾丘闵幽才将自己从这种情绪中拔出,心里暗自怪责自己,想着许是这房间静默得太深、太久了,才会让人不由得生出凄凉和伤悲来。

闾丘闵幽正要开口说话,却豁然发现,有一双眼睛近在眼前。王叔闾丘渐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面前,只在咫尺之间,那双沉默的眼睛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闾丘闵幽的身材虽未彻底发育完毕,但身高业已和闾丘渐差不多了,因此,两双眼睛对视时,距离就显得非常近。

二殿下闾丘闵幽吃了一惊,这是他第一次和王叔闾丘渐如此近距离地对视,他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们叔侄竟有着相同的、褐红色的眼眸。

只是,眼前的闾丘渐的那双眼眸,像两口深深深的深井,让闾丘闵幽无法看到底。

莫名的,闾丘闵幽从眼前这两口深井中,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面对这双深井,闾丘闵幽觉得当自己想要靠近它们、窥探它们时,它们却能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开你,让你不得而入。可是,当你转身想离去时,它们却又能像漩涡一样扯着你,将你吞没其中。面对这双井,来去不由自己,距离亦由对方掌控。

意识到这一点后,闾丘闵幽忽然就情绪暴躁起来,他开始从潜意识中散发出一缕又一缕暴戾的气息,来对抗来自那双深井的压力。他可不是一个会轻易示弱、随便臣服的人。他开始深沉着眼睛,在地板上踱来踱去,连珠炮一样向默王进言,偶尔还佐以几个加强语气的手势:

——王叔,我是来拖你下水的

——也是来救你的

——你难道没有感到,脚下有地火在燃烧么

——地火烧上来,会把人烤焦的,像烤鱼一样

——王叔,跟我跳水吧

——跳水吧

——我是来救你的

——救你的

——我知道您不想争什么

——你只想死后,葬在栀子树林

——可是,王叔,王位是件凶器

——凶器是嗜血的,是会喷火的

——王叔,你看那,你张开眼睛,你打开窗户看

——栀子林的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啊

——烧起来了

——舅舅周却会放火烧栀子林的

——会的,舅舅会的,他会让你没有葬身之地

——王叔,跟着我一起跳水吧

——跳水吧

——只有水才能克火

——水能克火

闾丘闵幽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后,转头看向闾丘渐的眼睛。他再一次吃了一惊,因为眼前那双眸子,不知何时,竟已由原来的褐红色变成了赭红色,仿佛两片被火光映红了的天空,仔细看那其中,竟依稀有两条火蛇在扭动腰肢,它们吞吐着火焰和红信,那红信分着叉,尖尖的,卷着火苗犀利地翻飞,表情痛苦而凄绝。闾丘闵幽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人们说起过的那场大火。

原来,那场大火是真的。十九年前,闾丘渐遇刺时,曾有过一场大火。闾丘渐是在秋凉馆门口遭遇刺客伏击的,当时馆主沈双送闾丘渐出来,和闾丘渐同行,刺客将沈双误做闾丘渐,进而袭击。

待得刺客醒悟自己认错了人,再去追赶闾丘渐时,闾丘渐已经奔入一进院落,不见踪影。

刺客于院中反复翻查,甚至连贮着水的水缸里都伸剑进去刺插过,却始终没找到闾丘渐,最后只好放火烧院。因是半夜时分,等左近邻居呼喝着齐来救火时,那院子已烧起一条暴烈的火龙,张牙舞爪,随时会将进来救援的人也吞没。

所幸那家人那夜走亲戚未回,否则必定命丧火海,只可怜好好一个宅子,一夜之间,竟化为一片黑魆魆的废墟。

据说,那个志在必得的刺客,一直守着大火至凌晨,直至火熄之后,确定没有看到闾丘渐从火中逃出,刺客这才离去。

可是,闾丘渐竟还是从这样的火海里死里逃生回来了。只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火中曾有过怎样刻骨铭心的经历。

闾丘闵幽心中想着这段传闻,眼睛却一直盯着默王的眼睛看。渐渐地,他发现王叔闾丘渐的瞳子慢慢黯了下去,淡了下去,赭红色一点点褪去,一对火蛇也悄悄隐去,那双深井样的眼眸又恢复为原先的褐红色,呈现出古井无波状。

有一瞬间,闾丘闵幽有些后悔,他想自己是不是不该来这一趟,他是不是唤醒了一头可怕的睡狮。为此,他的心里竟少有地产生出一点害怕。

可是,闾丘闵幽转而又想,狼也好,虎也罢,狮子也无所谓,随它是什么猛兽,只要它体内流着的,同是闾丘家的血,只要它和自己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就可以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黄昏

在二殿下闾丘闵幽造访的一个多时辰中,默王闾丘渐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当默王闾丘渐又开始左手和右手下棋时,二殿下闾丘闵幽告辞而出。

想不到,外面的世界已是一片素白。天空正飘着细雪,中午的阳光懒洋洋地斜照着,前面的栀子树林已是玉树琼枝。

小黑一见闾丘闵幽出来,贴上来又是蹭,又是舔,好不开心。

二殿下闾丘闵幽从鞍袋里找出一件薄毡,搭在小黑背上保暖,随后,自己披了来时穿着的紫貂毛氅,牵了缰绳,沿着来时的路穿林而回,免不了在小黑细碎的铜铃声中,一路心事重重。

当日黄昏时分,雪并未稍歇,地上积雪已达寸厚。二殿下闾丘闵幽像前两日一样,来到王宫门口烧香焚纸,遥相拜祭父王闾丘羽。

周却派来护守王宫的军队,也像前两日一样,将二殿下闾丘闵幽挡在距离王宫数百步之处。

这些守在王宫外围的北关兵,铁盔铁甲,五步一人,共是两排,将王宫护在身后。白雪阳光下,他们盔甲森然,枪头雪亮。他们本是习惯了北关苦寒之地的守卫之卒,此刻立于空旷的王宫之前,树木一般直直矗立着,除了换班之时,竟是屹然不动,细雪趴在他们头上、肩上、身上,甚而挂在他们眉毛上,看上去倒像是王宫门前堆砌的雪人兵俑,又或者是冰雕。

王上闾丘羽驾崩消息发布后,中午时分,围住各府的北关兵撤走,二殿下闾丘闵幽嚎哭着、一路狂奔,直奔王宫而来,后面气喘吁吁跟着周却派来的负责盯着他的那两个人。

二殿下闾丘闵幽当时骤见王宫门前多了这些兵卒拱卫,也不管不顾,赤手空拳就往里面闯。

不料,这些兵卒竟于瞬间将他合围,噼噼啪啪一阵枪杆枪头互击粘搭的声音后,二十几杆长枪硬是搭成一个枪阵,将二殿下闾丘闵幽困在中央,闾丘闵幽几次前冲后退,甚至拧身跳跃想挣脱向前,无奈腰间腋下搭着的这些长枪竟像长在他身上一样,让他虽然使劲浑身解数、大汗淋漓,却始终无法脱困。

而这时,围着他的兵丁中有人大喝一声“起——”,这些枪竟就硬生生将闾丘闵幽架上了高空,然后一声齐整整轰雷般的断喝之后,闾丘闵幽就被远远地抛了出来,他不得不借着这股力道,翻个筋斗,将自己落了地。

那是二殿下闾丘闵幽第一次见识舅舅周却的北关兵,他心中已知自己闯宫无望。悻悻然不肯离去的二殿下闾丘闵幽那日在王宫外徘徊了很久,却一筹莫展。

不仅近前有这些执枪戴甲的兵卒,远处王宫墙头上也一样站满持盾背弓的北关兵,而闾丘闵幽相信,随时从哪里冒出一队铁甲骑兵也不足为怪。

二殿下闾丘闵幽心中掂量过,就算自己牵来小黑,戴盔披甲,拎着自己的烈羽戟硬闯,恐怕也进不去数百步之外那道王宫的大门。

那一刻,满怀委屈的闾丘闵幽想,如果他不是男儿,如果不是为了闾丘家的骄傲,他想他一定会跪下来,求求那些兵丁,求求他们,就像战时那些蝼蚁般的百姓跪在敌人的刀斧下哭着求生一样,求那些兵丁放自己进去看看父王,看看父王已经停止呼吸的脸。

数百步外就是那扇二殿下闾丘闵幽走过无数次、这几日却朝他紧紧关闭的王宫大门,闾丘闵幽眼泪流了,抹干了,又流出来。

风雪和着这些眼泪在他脸上切割,像切割开一条鱼的肚子,拽走它还活着的、还在一呼一吸、还在一跳一跳的鱼泡、鱼肠、鱼心、鱼肺,然后,依然不肯放过它,还要挖开它的腮帮,切断它的喉管,扯出它红色的血脉和哭泣,而那条鱼,张开的鱼嘴还在悠悠地吐气,白色的鱼目还在用力鼓凸,无遮无拦的眼眶里还在汩汩地、无声地流出泪水。

——鱼鱼。

闾丘闵幽听到依稀仿佛间,有个温柔的声音,从临水坊的方向传来,呼唤自己。

——鱼鱼。鱼鱼。鱼鱼。

可心的呼唤在闾丘闵幽心中一连声地响起,他更加疼痛不堪,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在这王宫前的雪地上坐了下去,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他真想对着天空,对着大地喊,他是一条可怜的鱼鱼,一条死了父亲,很快也要被拖上砧板被切割剖开的鱼。

天暗了,黄昏将至,倦鸟已在急急地归巢。

哭累的二殿下闾丘闵幽不得不彻底放弃入宫的打算,他怏怏起身,行去买了香烛冥纸,然后返回,就在这王宫数丈之外,隔着拱卫的兵丁,隔着高墙瓦舍,隔着风,隔着雪,隔着泪眼,隔着黄昏的凄凉,向着宫中遥祭父王。

第二日黄昏,雪依旧没有停,细细碎碎地飘着,闾丘闵幽再次来到王宫门外,烧香焚纸,遥相拜祭。

今日,是第三个黄昏。王宫门前的那些北关兵隔着很远就发现,今日的二殿下与往常不同。

今日的二殿下闾丘闵幽,披着黑盔黑甲,穿着高筒马靴,靴边别着青蝶短剑。积雪在他脚下嘎吱、嘎吱地响,他右手牵着盛装的小黑,小黑神俊英武,蹄声得得,颈下的铜铃玲玲地一路细响。

这些细碎的声音迎着黄昏的风雪起起落落,它们有时彼此唱和,有时又各自飘零。

那杆有名的烈羽戟伏在闾丘闵幽背上,戟头从他肩后探出,月牙刃的寒芒一闪一闪,像遥远的星月隔着长空望过来的、清冷冷的眼睛。

刃下的红缨随着闾丘闵幽步伐的起落,跳跃扑簌,像一只鸟栖息在他肩头,红色的颈羽一收一乍。

只是,在这簇醒目的猩红之中,却分明有一条两指宽的、长长的缟素,悲悲戚戚,叠叠荡荡,飘摇着一缕如烟的哀伤。

这样走来的二殿下闾丘闵幽,看上去有一点点孤单,有一点点凄凉,有一点点豪情,有一点点决绝。

第三百七十五章 天神

黄昏的天光萎靡不振地追逐在闾丘闵幽身后,像一个老得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隙的忠仆,踉跄着脚步,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为少主人拂掠肩背上的细雪,最终却痛心地发现,无论怎样,也拂不去少主人心头的伤痛。

于是,这黄昏的阳光愈加忍不住老眼浑浊起来,且噙了泪,含了痛,带着凄凉。

一阵风过,雪忽然急了,裹挟着一股浓烈的酒香飘来,大家这才注意到,闾丘闵幽未执辔的左手提着一个坛子,正不断飘逸出酒香。

北关兵们的鼻子不由抽搭了几下,他们马上嗅出,这是烧刀子的味道。

北关兵常年戍守苦寒之地,烈酒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御寒之物,也是他们驱赶孤独、苦闷、思乡情绪的有效法宝。因为军队对喝酒有约束规定,军营附近也禁止开酒肆,将官们喝酒要么是偷偷地喝,要么只能等某些特殊的节假日。

而烧刀子酒,因其在饭店酒肆最为普遍,也最廉价,同时也最烈,极得官兵们的青睐。

军中十斤烧刀子酒的兑价是一条羊毛毡子,还经常是有毡子无酒。烧刀子酒俨然已是军营中的一种流通货币,甚至打赌欠债,军卒们都喜欢用多少坛烧刀子酒来对赌或记账。

酒如其名,吞下烧刀子酒,就像吞下了火,吞下了刀。只觉一条火龙在人们体内一路行去,所过之处烈火熊熊燃烧。又如一把快刀从喉咙处向下划去,只觉肠胃喉咙到处撕裂。

酒在肠中,只觉五脏六腑煮沸,七经八脉翻滚,那一刻,喝酒的人仿佛觉得,自己一张口,就能像火龙般喷出三味真火,一翘舌,就能在舌尖上绽出一记春雷。那个时候,上刀山下火海,全然无惧,因为,喝酒的人觉得,自己就是刀山,就是火海。

一直以来,二殿下闾丘闵幽和翼国军方的关系是亲近的,但那仅限于与高级将官,中下层的兵卒对他是没有什么认识的。

王宫前这些来自北关的兵,他们只含含混混地知道,这几天,日日黄昏来王宫前远远拜祭的这个黑衣少年,是当今二殿下,在王上和世子相继已殁的情况下,据说,这个少年二殿下极有可能成为翼国未来的王。

但是,无论闾丘闵幽是当今的殿下,还是未来的王,与他们这些兵卒的距离都是遥远的,都是高不可攀的。

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这黄昏风雪中飘荡着的、烧刀子的酒香,让这些兵丁的心里忽然就和这黑衣少年亲近了起来,他们的目光开始活络,眼眸开始放光,他们兴奋地发现——原来,当今的二殿下,未来的翼国王上,和自己喝的是同样的酒。

对面,闾丘闵幽在渐渐走近王宫,右脚稍微有一点点跛,距离拱卫王宫的兵卒数丈之遥时,闾丘闵幽停下脚步。只见他腰一拧,手一抛,烈羽戟已经绽开红缨,斜掠而出,戟头一闪,便深深扎入白雪覆盖的地面,月牙刃也有半截直没雪中,只有墨色的戟杆斜立在黄昏的风雪中,颤微微如一根胡琴的弦,喑哑萧瑟,欲说还休。

闾丘闵幽从小黑背上的鞍袋里拿出香纸及火石,然后行前几步,放置好酒坛纸钱后,就焚起香,朝王宫方向三跪九叩,随后又烧了纸,开了那坛烧刀子酒,在雪地上酹酒三巡,祭奠父王闾丘羽。

纸灰和香烟袅袅而上,如扯不断的线,解不开的结,向无凭处竭力勾扯逝者的英魂。一时之间,王宫门前,细雪轻风中,竟弥漫出一片说不尽的凄凉。闾丘闵幽身后,烈羽戟红缨如火,月牙刃雪亮,墨色的画杆羽纹繁叠,恰似一只红颈黑羽的烈鸟,瞪着凛冽的双眼,俯颈而立,守护着主人。

远远地拜祭完毕,闾丘闵幽突然脚步斜动,影子一晃,已经抄戟在手。就在守宫官兵愕然之时,烈羽戟已经如一只巨鸟般,上下翻飞,月牙刃下的红缨扑簌簌抖刺成一圈,恰像巨鸟发怒,乍起脖颈处的红羽。

墨色画杆上的羽纹也于这瞬间生动起来,原本若隐若现的白色细纹,与那条柔软的缟素一起,迎着雪光和夕照动如流水,轻易就勾勒并带活了画杆上的墨色羽纹。

随着雪亮的戟尖鸟喙一样穿刺叼啄,戟杆上的鸟羽仿佛也在一张一翕,一耸一落。

不远处的小黑眼见烈羽戟伴随主人意气纷发,心中早已按捺不住,不断打出响鼻,四只霜蹄刨雪砸地,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却因未得主人召唤,不敢擅自行动。

闾丘闵幽似乎了解小黑的心意一般,一声唿哨,小黑立即快乐地长嘶一声,发了力瞬息奔至。闾丘闵幽不等小黑停稳,拄戟一撑,已经跃上马背,小黑越发扬鬣奋蹄,向前直冲,颈下铃声大振。

但见马上之人盔甲鲜明,胯下之马身姿如电,巨戟如鸟,窜高伏低,刺、扎、挑、钩、啄、砍、劈、割,王宫之前,细雪翻飞,素带翻飞,红缨翻飞,一人一戟翻飞。

军中早有传说,二殿下闾丘闵幽一柄烈羽戟,戟法卓绝,神出鬼没,众人今日一见,无不心底喝彩。只是碍于军纪,众人只是默默观看,无人敢把这声彩喝出。

黄昏的天光刀一样从远处的地平线斜抹而出,切割过王宫前的广场时,免不了与雪光、戟光、盔甲之光、马革之光一番混战,彼此刀剑往来,折射交叠,渐渐竟在人马画戟周围形成一圈巨大的光晕。

那光晕更产生出放大镜的功能,让远远近近的北关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晕之中的每一粒细雪,每一粒尘埃,看到它们急速的舞姿,快乐的颜色。

原来,那些细雪,那些尘烟,从来都不是白色,不是灰色,不是无色的,它们是七彩的,像舞女艳丽的裙,像孩童多彩的梦,像天边绚烂的虹,像春天妖娆的花。

光晕笼罩下的闾丘闵幽天神般威武,小黑帝骖般神骏,而那柄翻飞的巨戟,犹如一只七彩的凤凰。

第三百七十六章 烈羽

观看二殿下闾丘闵幽奔马舞戟的北关兵越来越多。近处有王宫前面负责拱卫的两排兵卒,远处宫墙上初时只有当值护卫,不久已是人头攒动,不仅普通兵卒闻风而至,就连很多高级将领也都站在墙头,目不瞬移地盯着远处的闾丘闵幽。

场中情形若是放在往日,此刻早已墙上墙下,雷鸣般的叫好声、鼓掌声响成一片了。

小黑又是一个来回折返,闾丘闵幽挥戟一探,月牙刃已将雪地上的那坛烧刀子酒钩起,戟头一挑一甩,酒坛迎空飞出。

闾丘闵幽双足在马镫上一点,跃身空中,接坛在手,落下时,灵性的小黑恰已奔至。闾丘闵幽将自己轻轻坠下,立于马背之上,雪戟横肩,犹如檐头一只临风巨鸟微张双翼。

北关兵心中又是忍不住一片叫好。

此时,马背上站立的闾丘闵幽一仰脖子,拎着酒坛直灌起来,马未停蹄,酒不停灌,直到酒坛见底,他才手一扬,酒坛远远飞出,跌碎在雪地上。旋即见他脖颈一甩,“噗”一声,一大口酒随之喷出,如万千条水箭,扑射在戟端的月牙刃和红缨上。

忽如春风吹至,戟花万点开出。在墙上墙下官兵们终于按捺不住的同声惊喝之中,闾丘闵幽竟自开始立在马背上舞戟。雪白的刃,鲜红的樱,火样的酒,在这黄昏的风雪之中蓦然相逢,犹如英雄相惜,知己同欢,忍不住击节高歌,快哉快哉!

饮过烈酒的戟刃和红缨,竟似醉了一般,红得更烈,舞得更狂。奔驰的小黑颈下铜铃声如铜锣,脚下蹄声疾如鼓点。

在这狂风暴雨般的疾舞中,闾丘闵幽一双淡褐色的眼眸,渐渐如火一般燃烧起来,泛起红光,最终成为炽烈的赭红色。

烈羽戟似乎也感应到了主人的狂烈,开始低低地呜咽,发出金鸣之声,这声音渐渐激越起来,几近长啸,让人直疑这柄戟继续舞动下去,会引起海啸,引起山崩,引起电闪,引起雷鸣,引起整个大地的翻转和沸腾。

众看客的心不由自主全都绷得极紧,恍似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他们胸口砸着、擂着、攥着、挤着,让他们的心,随时会和即将到来的海啸、山崩、电闪、雷鸣一起,迸发开来。

突然,小黑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闾丘闵幽紧紧附于马背之上,手中长戟指天,烈羽戟鸣啸不已,直欲破天而去。一人一马一戟,蓦然静止在这黄昏的风雪之中,如一座石刻的雕像。

许久之后,小黑依然人立不倒,烈羽戟红缨已歇,只剩一带缟素如一面哀矜的旗,戚戚地飘摇在风里,以一种诀别的姿势,祭奠着一个英雄的末路,生命的最后一曲悲歌在这带缟素的剌剌之声中轻轻唱响,歌声慷慨而苍凉。人们发现,不知何时,闾丘闵幽已是泪流满面。

四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声低徊,雪声扑簌。小黑胸前的铜铃,渐渐轻摇着安静下去。王宫的墙上墙下,无数双眼睛在看着这个黑盔黑甲的少年,看着他手中那杆指天的画戟。戟杆上的羽纹画得繁复奢华,却掩不住深深的悲戚。

那一人一马一戟的含泪伫立,像是一种祭奠,一个怀念,也像是一截乐谱,一段舞蹈,却始终都透着凄凉。

细雪轻飘,素带漫摇,闾丘闵幽赭红色的眼眸渐渐黯淡下去,恢复为淡褐色,他缓缓望向王宫的墙头。在那里,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人。

周却正和将官们一起,站在王宫的墙头上,远远地看着闾丘闵幽,偶尔说一句什么,身边的将官就笑了起来。当甥舅二人隔着王宫前的风雪,和风雪中站立的两排兵卒对视的刹那,闾丘闵幽也笑了,雪白的牙齿迎着天光亮了起来,一颗颗,像他脸上的泪水一样纯净。

这是他等待的时刻啊。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久得像一首只剩了旋律却忘了歌词的儿歌。做一个闾丘家的男儿,做父王最骄傲的儿子,那是他十七年来从未停止过的梦,他在这个梦里不停地奔跑、喘息,跑了整整十七年。今天,这个梦就要实现了。

指天的烈羽戟被缓缓收回,闾丘闵幽脸上挂着泪,嘴角笑着,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

那声长叹仿佛一枚书签,一直夹在书里,经过漫长的收藏和等待,在书页已尽的今日,随风飘落。那分明是一声长叹,不是一声长吟,更不是一声长啸,可墙上墙下所有的人,都听到了。

人们静静地看着闾丘闵幽,看着这个奇怪地哭着,奇怪地笑着,又奇怪地叹息着的少年。

烈羽戟被重新举起,重新伸向天际,戟尖颤了几颤后,笔直地指向墙头,指向站在那里的勇烈将军——周却。

墙上墙下的人们定定地看看戟尖,然后又和身边的人互相看看,从别人眼里确认一下自己的所见,然后就突然间一片哗然,整个北关兵像一锅开了的水,沸腾起来。

军界的惯例或者说是阵前规矩,戟尖或者枪尖、刀尖指着一个人,意味着一种挑衅,一种挑战,是下战书的意思。

北关兵初时以为闾丘闵幽这个娃娃大概不清楚军界的这个规矩,所以才会误将戟尖遥遥指住大将军周却,可是他们随即看到闾丘闵幽满脸肃穆凝重,尤其几个副将知道闾丘闵幽往日和军界的密切关系和往来,就明白闾丘闵幽是完全清楚军界的这个规矩和习惯的。

这个黑盔黑甲的少年确实是在挑战勇烈将军,挑战自己的舅舅,挑战翼国军方的最高统领。

将官和兵丁们看了看墙头周却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转而再看向闾丘闵幽时,他们看他舞戟时眼里的喜爱和亲近没有了,转而警惕、敌意地望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有一些悲悯的目光扫过,像扫过一只垂死的蚂蚁。他们不知道,这个黑甲少年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三百七十七章 入见

四周围观的北关兵中,已经有凶狠、彪悍的将官拔出腰刀或者取来了长枪,准备出战,就像面对两军阵前的叫阵,翼国将官从来都不乏勇敢出阵者。而王宫前不少兵卒,已经提枪在手,准备随时听候一声命令,就将闾丘闵幽团团围住。

风忽然大了起来,戟头的缟素鼓荡着,猎猎而舞。那一刻,它的舞姿不再悲伤,转而呈现出一种决绝。闾丘闵幽孤单单地立在风里,不断有细雪拂掠过他的长眉,迷蒙上他的双眼。

有一片冰凉的、瑟瑟的东西被风卷至,贴在闾丘闵幽的面颊上,他轻轻将它的取下,拢在手心里看时,是一片纤细的、枯黄的树叶。闾丘闵幽不认识它是什么树的叶子,却忍不住想象它年轻时的勃勃生姿。它是那棵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么?它终于没能战胜冬天而就此凋零了么?

闾丘闵幽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在向整个冬天宣战。但他心中毫无畏怯,他心里想的是,既然今日自己尚在枝头,就要为闾丘家的荣誉而战,哪怕,那是一片叶子与整个冬天为战。

如果明日,甚至片刻之后,自己就将凋零,那么也好,就和这片叶子一起,埋在这个冬天吧。闾丘闵幽打开手心,那片叶子呼一下就被风卷了去,不知飘向了何方。

闾丘闵幽再次抬头时,王宫墙头上已经不见了舅舅周却。没隔多久,王宫大门开了,几个兵卒还在合力推着大门向两侧开去时,一彪人马已经从宫门里奔出,马蹄带着雪花一路飞奔。宫门前的兵卒早听到声音,正对宫门处的两排兵卒,立即飞跑着向两边分去,让出中间一个缺口。几匹马眨眼就冲出了缺口,直奔闾丘闵幽而来,马蹄急似奔矢,仿佛闾丘闵幽就是场子中的箭靶,每支箭都瞄准了,憋足了劲,决心穿心而过。

闾丘闵幽紧握烈羽戟,全神贯注,胯下的小黑也开始敲起碎步,准备随时听候主人的命令,扬蹄奋足。这一刻,恍似有一股怒焰即将在王宫前的广场上燃烧开来。

距离闾丘闵幽数步之遥时,几匹烈马在骑马之人的一片嘘喝声中,收住了马蹄,中间拥出一匹白色的骏马,马上之人四十来岁,手执缰绳,身躯笔直,披一件白毛大氅,正是翼国的三军统帅——勇烈将军周却。他身边是他的几位得力干将于翠平、王灿、许峰等勇将。

闾丘闵幽褐红色的眼眸眯成一条缝,望着周却的目光里满是杀意。他留意到周却没有穿戴盔甲,也未执长兵器,只在腰间悬着一柄跨刀。甥舅二人隔着这黄昏的风雪对望着。许久之后,还是闾丘闵幽先开了口:“周将军,您就准备不着盔甲,用一把跨刀迎战我的烈羽戟么,您也未免太托大了吧。”

周却没有说话,看着闾丘闵幽的眼睛若有所思。闾丘闵幽少年心性,先自不耐烦起来,长戟一举,对舅舅周却说:“既然你一定要托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这话,催动小黑就要来战。

这时,周却却在马上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子说:“王后有旨,请二殿下入宫觐见。”闾丘闵幽本自蓄力待发,却忽然听到母亲让自己进宫。一时勒马不及,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这才稳住小黑。

闾丘闵幽心里原是认定了母后和舅舅周却合起来,要搞变天的阴谋,要除了自己而后快,想着自己恐怕是这辈子都入不去王宫,见不到母后,更别提在父王棂前拜祭了,所以才决定要拼死一战。这一刻,自己憋足劲正准备狠狠打这一拳出去时,却忽然发现,目标消失了,靶子不见了,命运似乎戏耍了一把自己,让自己几乎被这一拳甩脱了膀子。他忽然就满腹委屈起来,想着自己长了十七岁,父王不疼,母后不爱,仅仅因为自己晚出生了一年,世子的位子就是哥哥的,自己就不得不为此付出很多,最后却连拜祭都不被允许,还不得不单枪匹马,挑战舅舅周却,挑战整个三军……想着这些,他越发觉得心下好委屈,忍不住鼻子一酸,心头一口热血涌上,眼眶就红了。

周却见此,想他始终是个孩子,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忽听闾丘闵幽一声冷笑,质问道:“母后终于肯见我了么?她终于也怕这世间悠悠之口了么?”

闾丘闵幽本来后面还有半句话,是“她舍得放弃她的周家天下了么?”,但是他前面的话刚出口,就看到舅舅周却的目光已经冷却到可以杀人,闾丘闵幽心里也知道这些话在这么多兵卒面前说始终不妥,于是便刹住了话头,可他心里依旧愤愤地想:这些事情,你们姓周的做都可以,我却连说都不行么?

甥舅二人正在用目光刀兵相见中,旁边有人说话了:“二殿下,王后宣你入宫觐见,你是奉旨还是不奉?!”闾丘闵幽看时,认得是舅舅周却的中将于翠平,这人是家中独子,大人怕养不活,从小当女孩儿来养,还取了个女孩子家的名字,许是这些原因,这于翠平说起话来常常都是细声细语,却又阴阳怪气的。

这话要是别人说时,闾丘闵幽也许就不做什么想法了,可是这个于翠平,出了名的鬼点子多,闾丘闵幽听了就免不了一怔,心里想着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圈套。他想到了世子的死。世子哥哥应该也是这样被宣召进去,进而遇害的吧。可是,想想死去的父王,想想舅舅周却手上自己撼动不了分毫的三军将士,闾丘闵幽忽然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就算真有什么圈套,至少可以在死前拜祭一下父王啊。于是,闾丘闵幽双腿一夹,就要骑着小黑直闯宫门。

于翠平忽然一催马,横在闾丘闵幽面前,嘻嘻一笑道:“殿下您请下马,宫中不许跑马呢。”

第三百七十八章 拜祭

二殿下闾丘闵幽对于翠平怒目而视片刻,最后却还是很无奈地下了马,早有机灵的兵卒上前接了小黑的缰绳。

二殿下闾丘闵幽举步要行,于翠平却又探来一支枪头,碰碰他手中的戟,又敲了敲他腿侧的剑,眉毛一挑,示意他把戟和剑也留下。

二殿下闾丘闵幽大怒,想他从小跟着父王母后出入王宫,小刀小剑没少带过,就是五年前得了青蝶剑后,也不是没带着青蝶剑入过宫。如今,却被一个小小的中将如此刁难,心中着实愤愤。

闾丘闵幽不由看向了他的舅舅周却。

周却此时却坐在马上,低了头,似乎在沉思什么,不知是有意不看这里,还是真的有什么心事。闾丘闵幽只得咬咬牙,一转身,将戟、剑及头盔,一并留在小黑身上。

“小子们,迎客——”于翠平忽然声若轰雷,吆喝道。闾丘闵幽白眼看了看他,心下想原来这个人说话也可以不娘嘛。

王宫前两排北关兵早已答应一声,呼啦啦地奔跑起来,改前后两排为面对面的两列,片刻功夫,就用长枪搭起一条直通宫门的“迎客”甬道,甬道两侧兵丁,那是军中迎接敌使之仪,类似官场上的下马威,衙门里的杀威棒,多是示威警告的意思,迎客之意微不足道。

二殿下闾丘闵幽看看空中一杆杆雪亮的枪,再看看那些兵卒狰狞的脸和他们腰间的跨刀,心知一旦进入这个甬道,有枪搠至,或者有刀攻来,任是谁恐怕都插翅难飞的。

二殿下闾丘闵幽忽然豪情上涌,心想:罢了,罢了,今日本也没打算活着回去,死在宫外和死在宫内,死在舅舅周却之手和死在母后之手,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昂然而入。倒让一众将官和北关兵们心下暗暗叹服。

于翠平看着闾丘闵幽从甬道进入王宫,心里暗暗得意,偷笑个不停,心想这个臭小子,就得要这样敲打敲打他,刚才竟敢挑衅三军之主。周却身边王灿等几员将领也都抿嘴偷笑。周却翻了他们几个白眼,没有说什么,打马奔进王宫。

闾丘闵幽进去宫门时,早有一个小黄门等在那里,将闾丘闵幽一直引至闾丘羽生前的寝宫,今日停棂的清影殿。

殿里的棂柩和牌位,比两日前又多了一副世子闾丘奋卒的。

还有什么悲伤可以和这个相比呢!

王后周致坐在清影殿近门处的一张椅子里,头微微侧着,闭着眼倚在门框上,整张脸藏在阴影里,门外的天光和门内的长明灯的灯光都照不到她的脸。周致的脸上写满悲伤,她把自己的悲伤藏进黑暗里。

接连的丧夫丧子之痛,杜嬷嬷不知道这世上几人能够承受,换了别的女人,恐怕早已倒下去了,可是,她的小姐还可以倚着门坐着,为此,她心里已经感激感动到落泪了。她想,只要小姐没有倒下,这王宫,这翼国,这一切的一切,就还有着希望。

二殿下闾丘闵幽已经在殿门口看了周致好一阵,他怎么也想不到,距离上一次觐见母后,也就十数日的时间,母后前额处竟赫然生出一片白发,隐在门侧的母后的脸他无法看清,恰有一线烛光从另一侧门后照过来,停留在她的一侧额发上,那里竟夹着众多白丝。

在黄昏的风中,这一绺黑白相间的额发门里门外地飘摇,像晒在庭院里的衣服的袖子,任风吹着甩来甩去,了无知觉,了无生气。闾丘闵幽心头忽然一阵凄凉,双腿就跪了下去,哽咽道:“母后,儿臣给您请安来了。”

王后周致缓缓睁开眼睛,一张挂着泪痕的脸离开门框,出现在光影下。杜嬷嬷可以清楚地看到,周致眼中初时的喜悦,和继之的冷肃。

杜嬷嬷叹一口气,等了一会儿,见周致始终无语,闾丘闵幽始终跪着,杜嬷嬷就赶紧上来打圆场,示意闾丘闵幽进来拜祭父兄。

棂柩中闾丘羽闭着眼睛,面色沉静,闾丘闵幽盯着父王的遗容神思恍惚,发呆了很久,才意识到父王真的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他,再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了,闾丘闵幽扑通一声,再也站不住了,双膝撞地,嚎啕大哭,其悲声直如山呼海啸,哀哀欲绝,引得周致又一次泪水涟涟。

杜嬷嬷眼见闾丘闵幽哭个不停,连这两天本就已经大为不妙的周致又跟着伤心欲绝,杜嬷嬷赶紧来拉劝闾丘闵幽,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好不容易将闾丘闵幽拉扯起来,焚纸烧香做拜祭,闾丘闵幽又低泣很久才渐渐止了哭声。

闾丘闵幽拜祭完毕回头看时,舅舅周却已经不知何时悄悄进殿,正站在母后周致身后。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得二人在说后天出殡的事,届时文太傅也一起出殡,安排各大臣明日拜祭,只是三弟云在依旧没有消息,却并不听他们提及自己登极的事情。

二殿下闾丘闵幽心中不平,遂扑通一声跪在周致面前,忿忿道:“母后,儿臣不敢像世子哥哥那样问父王是怎么死的,儿臣只想问,父王临终有何遗言?”

周致冷冷地看着闾丘闵幽,许久才说:“你父王遗言,让母后看好这闾丘家的江山。”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了,鼻孔里冷笑不已。周却冷声问了他几次笑什么,他才恨恨道:“我笑父王所托非人。”

“放肆!”周却一声怒喝,就要上前。却被周致无力地摆摆手,制止了。

二殿下闾丘闵幽却不肯放弃这个当面质问的机会,逼视着周致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那么,国不可一日无君,请问,母后您是怎么考虑的?”

王后周致看着跪在面前的闾丘闵幽,沉默着。隔一会,她对杜嬷嬷说:“给我倒杯茶来。”

杜嬷嬷端来了茶,周致呷了一会茶,将茶盅递回给杜嬷嬷,望着门外越来越昏暗的天光,又沉默了一会,这才说:“闵幽,你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向母后解释?”

第三百七十九章 追问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到王后周致突然这么问他,微微一愕,但他很快镇定自己,咬了咬牙,脖子一梗道:“母后,儿臣只想知道,世子哥哥和四弟过世,三弟失踪,儿臣已是闾丘家最后一脉,母后却为何不安排儿臣继位?”

王后周致望着自己的二儿子闾丘闵幽,不掩满眼的失望,她浑身酸痛无力,心也酸痛无力。

周致想起几天前夫君闾丘羽头枕在自己怀里,嘱托自己看好着闾丘家的江山,这才短短几日,自己看着的这江山,就送了一个又一个闾丘家的人去。那其中,还有自己和闾丘羽最心爱的儿子——世子闾丘奋卒。

而现在留下的闾丘家唯一的一点骨血,这个二殿下闾丘闵幽,又是让她如此失望的人。

周致神情沮丧,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完成闾丘羽的临终嘱托,不知道该怎样来完成心爱之人的托付。恍惚中,她甚至想,那一刻,死去的如果是自己,而不是闾丘羽,该有多好!那样,她就不会有这么多生的苦痛和生的艰难了。

周致抬头,见闾丘闵幽正在看着自己,等自己说话,遂点点头道:“好的,我知道了。不过,我们今日只谈拜祭,不谈国事吧。”

闾丘闵幽还想说什么,就看到杜嬷嬷站在周致身后,不停地向他打眼色,示意他退下。闾丘闵幽看看周致苍白到一点血色也无的脸,想了想,就磕了个头,起身准备离开。

恰此时,有小黄门来通传,默王闾丘渐前来拜祭。周致遂起身肃容,由周却、杜嬷嬷陪着,迎出殿去。待得几人接了默王闾丘渐进入清影殿时,杜嬷嬷发现闾丘闵幽还没走,几次示意他离开,闾丘闵幽只做未见。

闾丘渐依旧一袭白衫,不着片尘,清风一缕般,被簇拥在众人中间,默然不语。祭案旁负责引导的老黄门早安排着递上香烛、御酒,闾丘渐依次拜祭了闾丘羽、世子、飞雪公主及四殿下,然后向周致欠欠身子,算是问候了,就转身准备离去。从始至终,他对于立在一旁的闾丘闵幽竟视而不见。闾丘闵幽几次想从这个王叔的目光里探寻一些意思,都没能捕捉到默王的目光。

就在默王闾丘渐即将跨出清影殿的殿门时,闾丘闵幽忽然翻身跪倒,大声朝周致道:“母后,国不可一日无君,请母后尽快安排新王登极,免得外面的人非议和猜测。儿臣上午为此事专程拜访过默王,王叔他老人家也是这个意思。”

正欲离去的闾丘渐闻言,遂顿住身形,缓缓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看向闾丘闵幽。此时,殿中几人都看向了闾丘闵幽。杜嬷嬷满眼焦急,周却满眼飞刀,周致的目光倒是和闾丘渐一样,若有所思。随后,默王闾丘渐和王后周致的两双若有所思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昏黄的灯烛照着他们的脸,若明若暗。

殿中静默了好一阵后,才听周致淡淡道:“先出殡吧,新王之事,出殡之后再议。”周致说这些话时,看似是在回答闾丘闵幽,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闾丘渐的眼睛。

闾丘闵幽再次发言:“历来都是由新王扶棂并主持出殡仪式,今日却要先出殡,后登极,断没有这样的道理……”

“谁说没有这样的道理?”一声轻斥从清影殿外传来,周致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杜嬷嬷则满眼喜色,周却用他刀子一样的目光剜了闾丘闵幽一眼,然后望向殿门处。

烛影摇曳间,人随声至的是长公主天怜公主闾丘倾珞。后面急急地跟着诚惶诚恐、来不及通传的小黄门。

天怜公主见到王嫂周致憔悴如斯,心中一阵疼惜。她朝王嫂轻轻点点头,示意她安心,旋即豁然转身,朝跪着的闾丘闵幽道:“闵幽,难道你不懂死者为大的道理么?躺在这里的可是你的父王和亲兄弟呢。我闾丘家的男儿,怎么竟说得出这样没有一点为子、为弟、为兄之道的混账话呢?”

天怜公主说这些话时,面朝跪着的闾丘闵幽,眼睛却一直乜斜着一旁站着的默王闾丘渐,其中诸如亲兄弟、为兄之类的话,在场诸人大概除了闾丘闵幽,自然都知道是说给闾丘渐听的。

听了天怜公主的斥责,闾丘闵幽正想辩驳,眼梢就瞥见默王闾丘渐转身出了清影殿,闾丘闵幽一急,站起就想追出去,却听周致一声怒喝:“闵幽,你越发的无法无天了,见了姑姑竟然也不请安?!”

闾丘闵幽无奈,只得刹住脚步,向天怜公主施了礼,恭恭敬敬道:“闵幽给姑姑请安。”随后离去。

天怜公主却未理会闾丘闵幽,早奔上前去,和王嫂周致拥在一起。闾丘羽过世后,天怜一直病卧在床,周致几次探望,天怜要么在发烧,要么在昏睡,二人今日才算是第一次真正见面。天怜在卧病期间,也得知了飞雪公主、四殿下、世子过世的消息。姑嫂二人平日情同母女,心意相通,如今同丧亲人,更加同命相怜,片刻之间,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出了清影殿,闾丘闵幽才发现,雪已经停了,大地雪白,天空墨黑,宫里到处都已点了灯,因为是国丧期间,原先红纱的宫灯都被撤了去,所有的灯影都是一点点黄黄白白的,像一个个捉迷藏的小人,无声无息地隐藏进假山或树叶背后,又倏忽间被风捉着跳了出来。

闾丘闵幽挑着光线较黑的小道走,似乎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他黯淡的心情。头上墨色的天空很高很远,星星们却很近的样子,像自己从小就想要的那件东西,很远却又很近。

闾丘闵幽一路走,一路仰头痴痴地看星星,跌跌撞撞,倒有几次差点摔了。

快近宫门时,一轮月牙挂了出来,淡得云色再浅点就会找不到它,浅得用手轻轻一拨就能拨散它,雾得像有一口气呵在冬天的镜子上,而一旦将那镜子上的雾气吹散,露出的是一派澄澈透明。

第三百八十章 迎战

二殿下闾丘闵幽抬头望着天上那抹淡淡的月牙,不由痴了。

闾丘闵幽想起他心中藏得最深的一个人,那个人的笑,也是这样淡而浅,若有若无,而那张笑容后面的脸,更是冰清玉洁。

临水坊可心那张娇美的面容浮起在月空之中。

闾丘闵幽的心忽然就痴狂起来,他好想好想马上就见到可心,见到这个今天自己几乎就要生死永隔的最心爱的人。

他再也不想理会舅舅周却的那些监视了,这些日子不能与可心相见,只敢躲在对面的菊仙楼里偷看她几眼,他已经受够了!

这一刻,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忍耐到了极点,他只想马上看到可心!

马上!

片刻不能耽误!

闾丘闵幽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卒至飞奔起来,他甚至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到北大街的临水坊去。

王宫外的广场上火光通明,负责守卫的北关兵已经点着了火把,广场上还另外燃烧着两堆篝火,将雪地和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任是鸟雀飞过,老鼠窜过,恐怕也难逃他们的眼睛。

闾丘闵幽早看到他的小黑,小黑见到主人前来,高兴得又是喷鼻,又是蹭脖子。

闾丘闵幽拍一拍小黑的脖子,抓了缰绳,翻身上马,他拨转马头,待要双腿夹住马肚,放蹄飞奔时,却迎面看到五六个骑马北关兵横在前面的去路上,其中有俩人执了火把。

火光照耀出这几人正是黄昏时分和周却一同奔出的于翠平、王灿等几员中将,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闾丘闵幽的舅舅——勇烈将军周却。

周却未戴头盔,只着了皮甲和肩甲,皮甲中央的护心镜在火光照耀下闪闪烁烁。

周却胯下战马不再是黄昏时骑过的那匹白马,而是换成了一匹火红色的老马,那火比场内任何一把火都燃烧得炽烈。闾丘闵幽认得那是舅舅以前骑过的马,名唤骄阳。骄阳当年也曾是叱咤疆场、赫赫有名的一匹战马。后来因为受了伤,周却就让它退役下来,一直养在将军府里。骄阳和小黑一样,都是四蹄雪白。

此刻,周却除了腰间跨刀,骄阳背上还横搁了一支红樱黑杆白枪头的烂银枪。这杆枪闾丘闵幽认识,是周却马上惯用的一杆枪,铁力木枪杆,枪头精钢,沉重而锋锐,不知挑下过多少冤魂。而一片火光之中,最为肃杀的还数周却的目光,那是刀一样,直欲杀人的目光,是清影殿中目光的延续。

“二殿下,我是来接受你的挑战的。”周却左手牵着缰绳,按住骄阳背上的烂银枪,右手举起马鞭,直指闾丘闵幽,口中冷冷地喝道。

噼啵两声,有个中将手中的松脂火把爆了个火花,火把随着一亮,转瞬又暗了下去,闾丘闵幽的脑海随着这个火花猛然一亮,像元宵节被烟花飞弹突然照亮了的夜空。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机灵:

——昨日,自己在菊仙楼上苦思冥想,好不容易才想明白,舅舅周却、母后周致想要变天;

——而自己,已成为舅舅和母后变天的最大绊脚石。他们为了顺利变天,一定会先将自己这闾丘家的最后一点骨血斩杀干净;

——刚才,母后没有爽快答应自己登极之事,就是为了拖,要拖到舅舅周却将自己这块绊脚石清除;

——今天,愚蠢、鲁莽、无知、呆笨的自己啊,居然选在这个时候向舅舅发出挑战,分明就是在别人要杀自己的时,自己居然递了一把刀过去啊!

闾丘闵幽心中无限懊恼,恨不能给自己大腿扎上一刀,狠狠教训一下鲁莽、愚蠢的自己。他开始警觉地注视四周——王宫门前负责护卫工作的北关兵已经围出一个大圈,层层叠叠,密密实实地将自己和舅舅周却围在当中。

闾丘闵幽只觉得四围到处是火把,自己仿佛一只置身火中的飞蛾。

周却身边的几个中将已经散去,站到圈外,和那些兵卒站在一起。那些兵卒兴奋地举着火把,并在把更多的火把点亮起来,被围进圈内中的一堆篝火正被十几个兵卒收拾着,搬移到远一些的地方去。

闾丘闵幽淡褐色的眸子渐渐森冷下来,他心里明白:

——这是由自己发起的一战;

——这是由自己发起后,自己又想避开的一战;

——这是由自己发起后,自己又想避开,却已经是避无可避的一战。

闾丘闵幽缓缓下马,将挂在小黑脖子上的头盔摘下,缓缓戴上,又将原先斜插在鞍袋里青蝶剑缓缓取出,缓缓别进马靴里,最后,他将挂在小黑身侧的烈羽戟缓缓摘下。闾丘闵幽缓缓地做着这一切,他的心一点一点向下沉去,缓缓地沉进一个冰凉的所在。

未战先怯,闾丘闵幽想到了兵家大忌。未战先怯,闾丘闵幽知道,此刻,这是一个不吉利的词。可是,闾丘闵幽没办法让自己摆脱畏怯的情绪,他的心经过一个黄昏,经过月光的洗礼,似乎已经不再刚强。自己这就要死了么?他不能想象自己的死亡。黄昏之前,他还是那样的渴望慷慨赴死,此刻却忽然留恋起生来。他舍不得今夜的月光。

闾丘闵幽在跨上小黑之前,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么淡,那么浅,那么雾,他想,也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月亮了。于是,他的目光更加贪婪地望向月亮,他心里想,那是可心的笑啊。他不想让可心看着自己死,就心里默默地说,月亮,请你闭眼,请你在我今夜的死亡之前闭眼,请你在我闭眼之后闭上你的眼睛。

于是,闾丘闵幽缓缓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后,才又缓缓睁开。他看到,天空中,月亮不见了。他心中又悲又喜,悲的是看来自己今晚真的在劫难逃,喜的是自己不用在可心的注视下死去了。

闾丘闵幽在马镫上用力一踩,跨上了小黑。他一边缓缓地举起烈羽戟,一边想,不知道明晚的月亮会不会知道今晚的一切。

第三百八十一章 必死

火光在四处摇晃,高高低低,像脚上绑着火圈的巫神在跳舞,却没有歌声,没有鼓声,只有起起伏伏的呼吸声。一道火光踏着这些呼吸、卷着踏碎的雪花破空而来,蹄声如鼓,为这寂静的火的舞蹈配出最铿锵的伴奏。

闾丘闵幽来不及跟上这突起的鼓点,只能在寒光与火光中凭着直觉一低头,那匹火一样的骄阳从小黑身旁奔过,周却手中的烂银枪已经挑走了闾丘闵幽的头盔。全场顿时一片沸腾,口哨声,叫好声,呐喊助威声响成一片。

闾丘闵幽拨转小黑时,周却正用枪尖挑着闾丘闵幽的头盔在空中转着,目光冷冷。转了几圈后,周却枪尖一甩,头盔飞入兵卒群中,早有人跳起来接住,又有人大喊着拿酒来,于是,这些围观的北关兵们将闾丘闵幽的头盔装满了酒,击鼓传花般在人群中传递开去,兵卒们笑闹着,都以捧着这个头盔一饮为乐。

闾丘闵幽想起自己也曾无数次地想象过,像这些北关兵一样,以兜鍪为杯大笑着豪饮,但那是关于自己驰骋疆场、斩将夺旗的想象,匕首割敌肉,兜鍪饮敌血,做一个豪气云干的好儿郎。而这幅蓝图,也是舅舅周却帮他描绘的。

闾丘闵幽忽然想起,舅舅周却教了自己很多,包括今日之未战先怯,也是舅舅告诉过他的兵家大忌。刚才,一枪挑兜鍪,即是舅舅周却讲过的兵法上的攻其不备。他想起,自己的戟法也是舅舅所教,就连这杆戟,也是舅舅送他的兵器呢。他的手心开始冒汗,抓着烈羽戟的手有些打滑起来,舅舅、外公虽然一再鼓励他青出于蓝,可是今晚,一枪过后,就对战胜自己的师父再也没有了一点信心。

“闵幽,你听好了,”骄阳背上的周却说话了,“这第一枪,是代你母后教训你。你可以怀疑我,却不该怀疑你的母后。她对你父王,对世子,对你,对你们闾丘家,倾尽了她的全部,你却还要那样的猜忌她。这一枪,你受得不冤。”

周却话音未落,火红的骄阳就再次被催动,疾奔而来,“看枪——”的声音响起时,周却的第二枪已经朝闾丘闵幽当胸搠来。

——攻敌必救,舅舅周却一定以为我会横戟自救。

闾丘闵幽淡褐色的眼眸暴射出一片狠辣,目光流转之间,已经催动小黑奋力向前,怀中烈羽戟亦全力刺出。

——一死换一死,一命换一命,这却不是舅舅你教过的兵法了。

跳跃的火光中,骄阳已经和小黑马颈相交,两匹马一匹炽烈如火,一匹黝黑如炭,在雪地上各自为主人奔出生死时速。就在闾丘闵幽屏起呼吸,准备聆听烈羽戟刺穿对方身体时的声音,同时也感受自己的的胸被舅舅一枪破穿,却忽然见舅舅周却身子一侧,手中枪已经改搠为打,烂银枪横着向后扫去。

闾丘闵幽虽已看出变化,奈何舅舅周却的枪速太快,闾丘闵幽的戟已经无法回抽格挡。周却烂银枪的枪头狠狠地拍在了闾丘闵幽背上,若不是小黑速度快,化解了周却的一部分力量,同时又有盔甲护背,不然闾丘闵幽即使不掉下马来,这腰恐怕也要废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实实虚虚,虚虚实实。原来舅舅刚才那一枪搠是虚招,横打才是实招,这也是舅舅讲过的兵法啊。闾丘闵幽心中一片黯然,想起舅舅那闪电般神出鬼没的枪法,不知比自己一杆花里胡哨的戟要强多少倍,他只觉失落异常。

“闵幽,”周却冷冷的声音重新在雪地上响起,“这第二枪,是我这个舅舅兼师父教训你的。什么叫匹夫之勇?你看看这四周,我只需一声令下,光是这些战马就能把你踏成泥浆,你就像一只蚂蚁,大象的腿随时会隆隆踏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你,却毫不审时度势就在军前叫阵,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

闾丘闵幽向四周扫了一眼,发现四面围观的人群除了原来守护宫门的两排兵卒外,又多了很多,许是宫内的北关兵也都闻讯而来了。外围的很多人是骑在马背上的,估计是怕人多,看不清比武,所以纷纷牵了马来。闾丘闵幽估算了一下,外围起码立着上百匹骏马。

场中的空气静默了一会,周却才又说:“准备好了么?接我第三枪。”

周却这第三枪却简直不是枪,严格来说,只能算棍。因为周却这第三枪,根本谈不上什么枪法,就是简单地以枪当棍,朝着闾丘闵幽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的。

眼见舅舅周却马至枪至,闾丘闵幽催小黑挺烈羽戟来架,骄阳和小黑在雪地上纠缠在一起,周却的枪和闾丘闵幽的戟则在空中撞击在一起。相碰的刹那,闾丘闵幽只觉一股大力从枪那头传来,虎口一震,烈羽戟差点就撒了手。

闾丘闵幽手上的麻劲尚未完全消弭,周却的第二下已经又劈头盖脸砸下来,闾丘闵幽如前法再次横戟去架,这次左手虎口被彻底震裂,血丝渗出。

周却的第三下又是同样砸下,闾丘闵幽接完这一砸,左手已是鲜血淋淋,疼得无法握戟,只剩右手还勉强提着他的烈羽戟。

周却眨眼间砸出沉重有力而又快速的三下,眼看第四下又来了,闾丘闵幽只得咬了牙,双手再举画戟,勉力来格,不曾想,周却的枪尖顺着闵幽向上的出力方向,在闾丘闵幽的戟杆上一抹一挑,画戟就被挑飞出去,闾丘闵幽的身子也失去了平衡,跌下马去。

骄阳曾是一匹优秀的战马,这些上过战场的战马都专门受过马踏敌人的训练。战场上遇到步卒,或者这样缠战时从马上掉下来的对手,这些战马从来都会毫不犹豫地、狠狠地踏上去的。

围观的北关兵们眼见闾丘闵幽掉下马去,虽见周却已经奋力勒扯缰绳,却都认为闾丘闵幽必死无疑。

第三百八十二章 骄阳

可是,奇怪的是,骄阳的两只霜蹄不仅悬在倒地的闾丘闵幽上空很久都没有踏下去,末了还往旁边一跳,大眼睛扑闪闪地望住闾丘闵幽,然后用马嘴、用脖颈去拱他,讨好他,亲热他。一旁的小黑也凑过来,和骄阳一起讨好地上躺着的闾丘闵幽。倒让围观的北关兵们看得瞠目结舌。

原来,闾丘闵幽常去将军府外公处玩,与骄阳厮混得很熟,常常是一见面,就一个猴挂抱着骄阳的脖子不肯下来了。骄阳和他很亲,每次见面都是喜不自禁的样子。这一次,骄阳本是远远就认出了闾丘闵幽的,他还在和主人周却一起站在北关兵这边时,就热情地朝着闾丘闵幽摇尾甩颈,要不是周却勒着缰绳,只怕早跑来和闾丘闵幽相见了。

周却跳下马来,拍拍骄阳和小黑的马颈,示意它们自己玩去,两匹马于是看两眼雪地上的闾丘闵幽,踢踢踏踏地相跟着,一起跑远了。

“败了吧?兵器都没了,还怎么战?闵幽,无论何时何事,力量、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招数、阴谋,在力量和实力面前,都是无用的。这个道理,只怕我再砸你几十枪,你也不会懂。”周却站着说完这些,蹲下身来,手拄银枪,咬着牙低声道,“刚才这几枪,是代你父王教训你。你怎么可以去相信你那个王叔,那是一条不叫的狗!”

周却说这些话时,闾丘闵幽四肢摊开,仰面躺在雪地上,褐红色的眼眸望着天空。

狗不狗的事他不管,他现在满心所想的,是蚂蚁。今夜的自己一败涂地,在舅舅周却枪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正如舅舅周却所言,他们踩死自己,就像大象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可是,舅舅周却并没有踩死自己,他连杀都懒得杀自己,因为他根本不屑于去杀一只蚂蚁。

自己虽是闾丘家的最后一脉又如何?不过是一只蚂蚁。周家人就是当着自己的面变天又如何?那不过是当着一只蚂蚁的面变天罢了。

自己辛辛苦苦、踌躇满志地准备了这么多年,以为终有一飞冲天的一日。可是,这一天真的来时,自己却飞不起来。闾丘闵幽觉得自己就像一片落地的雪花,和身下、身边这所有的雪花一样,只能等待默默消融或者被人践踏。

空中,有一朵云的颜色忽然淡了、清了,慢慢地,竟从它身后钻出一弯月牙,剔透晶莹,盈盈欲泪,像烈羽戟上的月牙刃一样清冷,又像可心的眼睛一样亮丽。

可心在看着我呢,看着一只雪地上的蝼蚁。闾丘闵幽忽然笑了,嘴一咧,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像雪地上捉迷藏的小雪人儿们,调皮地朝天空睒着眼睛:

——月亮、可心,你们来;

——我告诉你们一个蚂蚁的故事,是一只姓闾丘的蚂蚁;

——有一天,他快要死了,躺在雪地上望着天;

——他对自己说:我闾丘家的蚂蚁,就算死,也应该是站着的;

——说完这话,那只姓闾丘的蚂蚁,就后腿着地,站了起来。

闾丘闵幽从雪地上一跃而起,拔出靴边的青蝶剑,朝舅舅周却扑去,嘴里大声喊道:“看剑——”

那时,周却已经起身,拎着枪向骄阳走去,他准备就这样结束今晚与闾丘闵幽的这一战。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闾丘闵幽的喊声,也听到了四周自己的兵将们突然而起的一片惊呼。他人未回头,身体往前一倾,烂银枪从斜后一递,使出一招剑式中的“苏秦背剑”,封住自己后背。

只是轻轻的“嗤”的一声,脆如丝绢破裂的声音,周却手中的烂银枪已经一断为二,双手各执半截。周却又惊又怒,耳听着第二剑又至,周却不敢怠慢,赶紧转身,将两截枪使出双锏的招法,再次封去,却在青蝶剑一削之下,两截枪又各自短了半截。此时,周却手中所剩,已短似两截敲鼓的棒槌。

闾丘闵幽不做稍顿,剑如秋水,绵延而至,第三剑、第四剑……在四围的惊叫声中,周却不停地后退闪避,他一边扔了手中的“鼓槌”,一边从腰上抄起跨刀,竟是来不及拔出,就不得不连刀带鞘迎着闾丘闵幽的剑封了上去。

“铮——”,这一声虽带着金石之鸣,却不甚响亮,场中原先的惊叫骤灭,忽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周却手中的刀,连刀带鞘被齐齐削断。堂堂三军之主、勇烈将军周却的跨刀,自然不会是一柄俗物。

可是,这柄刀却被闾丘闵幽的短剑一削即断。

不仅围观的兵将们发了呆,就连闾丘闵幽自己也怔了怔。

父王和母后将这把短剑赐给闾丘闵幽时,闾丘闵幽只知道这是一把宝剑,和世子闾丘奋卒的青蜂剑是一对。闾丘闵幽平日里虽是随身携带它,却从未拿出来与人性命相搏过,最多只是拿出来比划比划,供众人瞻仰浏览而已,他没想到这把剑竟是锋利如此。

此刻,月光下,这把青蝶剑青光流动,竟似有一条蛇影在其中游走。

闾丘闵幽的怔愕也只是一瞬,转瞬之后,他已经再次挥剑向舅舅周却斩去,一剑快似一剑。周却接连退避中,已经退到骄阳身侧,于是一翻身跃上马背。闾丘闵幽削出去的青蝶剑,因了周却这一避,竟朝着骄阳的马腹、马腿直去。

眼见骄阳不被剖腹开膛也要被削足断腿,全场惊呼再一次响起,马上的周却更是惊急交加,急提马缰,想让骄阳纵跃而起,却明显已来不及。

闾丘闵幽一矮身子,青蝶剑贴着骄阳的腹部而过,剑尖却还是划过了骄阳的左前腿。

骄阳长嘶一声,疼得纵身而起,差点将周却掀下马来,周却赶紧抓稳了,然后自己下马,一眼就看到骄阳左前腿连接腹部的所在一道血痕,血流如注。

周却气急败坏,朝着闾丘闵幽大吼:“除了你父王给你留下的这把青蝶剑,和闾丘这个姓氏,你还有什么!”

第三百八十三章 有泪

周却还想再骂闾丘闵幽什么,却也明白方才全靠闾丘闵幽急挫身子并回收剑势,不然,骄阳此刻只怕已经开膛断腿地倒在地上了。周却朝闾丘闵幽怒视几眼后,不再理会他,向场外大喊马倌和军医,然后就仔细地查看骄阳的伤口。

闾丘闵幽看看周围正向这里跑过来的北关兵,又看一眼骄阳流血的伤腿,右手捏起拇指和食指,在口中打了声唿哨,小黑迅速奔至。闾丘闵幽收好青蝶剑,捡起雪地上的烈羽戟,翻身上马,奔驰而去。

不知何时,空中开始再次飘起雪花,且越来越盛,一朵一朵,如牡丹,如芍药,如玉兰,娇美凄凉,将至地面时,却又变得飞刀般迅捷冰冷,扑打下来,闾丘闵幽甚至感到了疼。他不仅感到脸颊被一下一下扑割得生疼,他的心也生疼。他忽然觉得自己年轻的生命,也如这漫天飘雪,飞舞奋争,若花燃燃,炽烈而悲凉。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冷风一样将他层层包裹,这股孤独感似已在他体内沉睡千年,今日始苏醒,令他心中凄凉不堪,却不知谁堪与共!刹那间,两行泪珠扑簌簌从他眼中滚落下来。

闾丘闵幽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流泪,刚才被舅舅周却打翻在地时,他反而还能笑,此刻,他多少也算是扳回半局来,虽然那是凭着青蝶剑的锋利。可是,他眼中的泪水就是止不住地掉下来。

也许,是舅舅刚才那句话刺激了他,自己的确是除了父王留下的青蝶剑和闾丘这个姓氏,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一事无成!

十七年,自己来到这世上,顶着闾丘这个姓氏生活,已是十七年。闾丘家的祖先赤手空拳打天下,十七岁的时候已经开创了翼国;父王闾丘羽十七岁时,也已从雪国质子归来,名扬天下。

而自己,十七岁了,没有任何自我奋斗而得的成果,所依靠和使用的,始终是祖先的余荫,躺在祖先的基业上,却连守业只怕也做不到。

今日一战,若不是凭着父王留下的这把青蝶剑,只怕连闾丘家基本的颜面都难存。

小时候,自己也曾在树下玩过蚂蚁,看那些渺小的蚂蚁忙忙碌碌,自己用一根很细的、落叶的叶脉,就可以将它们随意拨弄。

而今,自己也是祖先种下的、闾丘这棵大树下的一只蚂蚁,一只姓闾丘的蚂蚁,连树上的一片叶子都不是,在树下看着闾丘这棵大树被虫蛀、被刀砍、被火烧,甚至被连根拔起,却无能为力,无所作为,无可奈何。

闾丘闵幽眼前出现父王闾丘羽棂柩中的容颜,那双紧闭的眼睛,永远不会再张开,紧闭的双唇,永远不会再说话,他的心开始一阵阵发痛,眼睛再一次被泪水迷蒙。

很久以后,他才发现,身下的小黑已经不动了,静静地立着。他抹一把眼泪,看清眼前竟然是临水坊。

临水坊已经打烊,门闭着,有一些雪粒被风赶着,从檐上飘洒下来,扑在闾丘闵幽脸上,清凉凉的。檐沿上顶着厚厚的积雪,像戴了一顶兔毛边的棉帽子。

屋檐下的那盏心型桐油灯还亮着,但是,可心二楼的房间却已熄了灯。

黄色的纱灯像是一双柔软的眼睛,暖暖地,注视着眼前的归人。

细碎的风铃声随着纱灯的摇曳缓缓流动在风里,像是谁的吟哦,温柔如水。闾丘闵幽感觉有什么包裹住他那颗冰冷的心。

“吱呀”一声,临水坊的门开了,像一生归棹的欸乃,带着叹息,带着欢喜。

可心在临水坊的二楼听到了马蹄声,那曾经带给自己风一样的快乐、雨一样忧伤”得得”声,只属于小黑。

蹄声从北大街东头而来,离临水坊越来越近,即将像鸟一样飞过,可心再不迟疑,向楼下奔去,她决定拦下这蹄声,留住马背上那个让她疯狂思念的人。

小黑的蹄声忽然没了,只有奔跑过后的喘息声,从门缝里传来。隔着门,可心清晰地感觉到,一人一马,停伫在临水坊的门外。

可心等了一会,并不见有人来敲门,于是,她轻轻地打开门。

大地雪白,月光从天宇垂下来,冰凌一样通透纯净,那个叫做鱼鱼的少年,身披盔甲,手提画戟,天神一样坐于马背,仰头望天,像每次他们一起看星星看月亮一样。月光照耀着他的盔甲,雪花覆盖其上,寒光熠熠,宝光灼灼,流转着神祗的光芒。

可心仰望着马背上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从这个角度仰视他,也是她第一次看吕鱼鱼穿着盔甲的样子。

她从来都知道,他是她心中的英雄。

很多次,当她的英雄向她抒怀自己要北定雪国、横扫天下的抱负时,她的神思就会飞驰着想象他立马横戟、斩将夺旗的神武样子,却也未曾想到,当他身披盔甲,手提画戟,沐浴着月光时,竟是恍如天神。

可心一步步走过去,伸出左手扶上小黑的脖颈,小黑早已把她当做半个主人看待,这些日子未见她,此刻自是亲昵万分,见她伸手过来,高兴得摆颈摇头。马上的闾丘闵幽却始终没有低头看她。

许久以后,闾丘闵幽缓缓垂下头来,望向可心。

可心惊愕地发现,她的英雄,这个叫做鱼鱼的少年,满脸泪水。

可心第一次见他哭。这个爱穿黑的少年,平时总是酷酷的,很爱笑,她却从未见过他哭的样子。

可心几乎以为,她的英雄从来不会流泪。

然而此刻,月光下,她的英雄,她心爱的鱼鱼,竟也盈盈有泪,那晶莹的英雄泪,正无声地滚落下来,有的落在雪地上,有的落在可心脸上。

可心的心有些慌,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人。她于是向前走近一些,将自己更靠近一些那股忧伤,脸更仰着一些,直到它可以承载到闾丘闵幽的泪水。

闾丘闵幽的眼泪稀稀落落地掉在她脸上,又从她的脸上滚到雪地上。

第三百八十四章 花开

终于,闾丘闵幽扔了画戟,弯下腰,抱着马颈,哭出了声,他的脸贴着可心扶着马颈的手,滚烫的泪水淌过她的手背。可心将扶着马颈的手慢慢翻转,手心抚上闾丘闵幽的脸,那一刹那,她感到这个叫做鱼鱼的少年哭得更痛了一些,哭声也更响了些,那张流泪的脸更深地向她掌心里蹭过来,像一只受伤的猫咪向母亲怀抱索求安慰和温暖。

可心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风里,仰头望着空中的月亮。她左手的手背贴着马颈,手心贴着闾丘闵幽的脸,就像流水承载着一片落叶。这一刻,小黑很安静,月亮也很安静。闾丘闵幽哀哀的轻泣,像夜行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像夜风碎碎的敲门声,穿过夜的北大街渐行渐远。

闾丘闵幽渐渐安静下来,止了哭泣,止了流泪。这个时候,伏在马颈上的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泪水落在可心脸上,却依然有泪从可心脸上掉下来,溅落雪地上,斑斑点点。

闾丘闵幽坐直身子,看到可心眼中正大颗大颗地涌出泪珠。闾丘闵幽下了马,双手捧住可心的脸,轻轻地、一点点地为她吻去泪水,舌尖的感觉告诉他,自己化鱼在梦中徜徉的水,竟有些咸涩。于是,他试着去舌尖圈堵那两个泉眼,似乎用了很久,泉眼里不再有咸涩的泉水涌出,泉眼上薄薄的覆盖开始变得柔软,泉边的青草渐渐有了生机,轻颤起来。

——在这样孤单的夜,总算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依靠一起。

——夜,原来可以这样安宁,这样美好,这样温柔。

闾丘闵幽在心底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半夜时分,闾丘闵幽在临水坊二楼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一双眼睛,可心正伏在自己胸上,看着自己。闾丘闵幽想起昨晚自己和可心一起上了楼,自己解了盔甲,可心怕小黑冷,抱着一张毡子下楼去给小黑披着,然后,疲累的自己没等可心上来,就倒在炕上睡着了。

“在干什么?”闾丘闵幽笨拙地问。

“在临水照花。”可心巧妙地答。

可心说这话时,眼睛看着闾丘闵幽的眼睛,这个叫做鱼鱼的少年,有一双淡褐色的眸子,不会很深沉地黑,也不会很刺眼地亮,却柔软如水,在那两汪水里,映照着自己。

闾丘闵幽也在可心眼里看到了自己,那个曾经哭泣、伤痛的自己,此刻平静如水,澄澈如水。月光从窗棂缝里透进来,照着闾丘闵幽胸口的可心,像照着一朵夜的魅的花,幽幽的、莹莹的光从她发间、眉梢、唇角散发出来,像有一波接一波的花香袭来,杀伤闾丘闵幽的呼吸。

今夜,你是一朵倒影我眼波中的水中花。闾丘闵幽低低地叹息。

似是不堪微凉,水中花瑟瑟发抖,室内的冷意与暖息低回婉转间,叶片开始层层剥落,花瓣开始曼曼舒展,花蕊开始怯怯吐露,那一刻,花香四溢,满室皆春。

衣衫尽解的可心呈现在闾丘闵幽面前,含羞带怯,月光清丽如笔,淡淡地描过她饱满的唇,清丽的眼,轻扬的眉,如描一朵扶风之荷。

闾丘闵幽的眼波微微颤动,波光里的艳影,凝霜带露,晶莹欲滴。他指尖颤抖着,呼吸沉重着,却不敢伸手去触碰、去摘下眼前的花朵。

那花,却柔柔地,自己钻入他怀中。

闾丘闵幽淡褐色的眸子瞬间燃烧,一簇簇绚烂的烟花在那里迸放,天空最终一片赤红。那朵水中花,就在这片赤红的天空里舒卷,吟哦,绽放,盛开,直至爆发,然后融化。

闾丘闵幽长叹出声,他终于知道了,那朵倒影他眼波中的花,不是妖艳的牡丹,不是暗香的米兰,不是脱俗的清荷,不是沁脾的玉兰,而是一朵清丽的雪花,会在他箍紧的双臂里,在他炽热的怀抱里融化,带着夜的清凉、水的甘甜、花的幽香。

“我有天下最勇敢的男儿。”可心噙着笑睡去前,在闾丘闵幽耳边呢喃。

“要是有个儿子,就给他取名扫。”闾丘闵幽的嘴角也噙着笑,眼皮正在沉沉合拢。

可心想问为什么,却已无力睁眼,吐出的“为什么”三个字,听起来更像小猪的三声哼哼哼。而闾丘闵幽早已在小猪哼哼中呼声大作。

窗外,雪停了,夜风轻轻地和着风铃呢喃。临水坊的二楼偶尔会响起两声笑声,那是梦中的可心和闾丘闵幽在笑。他们的梦是金色的,金柳迎着夕阳,漫野鲜花向青草更青处伸展,山坡上跑的都是牛和羊,一个淡褐眸子的少年骑在牛背上一边放歌,一边快乐地甩响鞭子,他对旁边那个骑在小黑背上的女孩说,我的理想是养牛养羊养你,他的牙齿雪白,像天上一朵朵的云,地上一只只的羊。

这个时候的王宫,很多灯已经灭了,风中树影绰绰,雪白的大地上,黑魆魆蜿蜒着的,是一条条被扫清积雪的道路,寂寞而沉闷地在王宫里爬行着,这个冬季的王宫似乎比往年格外凄凉。

瑞香宫后面的庭院里,王后周致和长公主天怜公主正沿着一条洁净的青石路漫步着,身后不远跟着杜嬷嬷,更远一些是两个挑着风灯的宫女慢慢跟着。

“王嫂,我知道你很心痛,直到现在都不肯接受王兄和世子离世的现实。”天怜公主说着,扭头看了看周致的脸色,见并无太多变化,才继续说,“但是,闵幽说的也对,国不可一日无君,总还是尽快安排新王登极才对。”

王后周致苦笑一声,也不看天怜公主,似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天怜公主诉苦:“可是,倾珞,我们立谁为君呢?”

“当然是闵幽啊,还能有别人吗?”天怜长公主奇怪王嫂周致竟有如此一说,“难道你想将王位给云在吗?云在那么小,何况现在又下落不明。”

周致听了天怜公主这番话,却仍旧苦笑着摇头。

天怜长公主忍不住心中一惊,道:“王嫂,难道你还有别的人选?”

第三百八十五章 惊闻

王后周致停下脚步,望着天怜公主,好一阵沉默着。

天怜公主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停下脚步,耐心等候王嫂周致说话。

终于,王后周致长叹一声,说道:“倾珞,你知道飞雪宫的惨案是谁干的吗?还有翩若邸和惜云邸的惨案。”

天怜公主闾丘倾珞闻言一震,疑惑地望向王嫂周致。

周致却还是默然不语,但是眼中已经含了泪。

天怜公主闾丘倾珞的心渐渐揪紧在一起,她感到了一种不可置信的恐怖向她逼来。

好半天之后,她试探地问周致:“王嫂,您是说闵幽?”

周致痛苦地闭上眼睛,缓缓点头。

“怎么可能?”天怜公主吃惊地瞪大双眼,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声音太大了些,看看四周,压下嗓音说,“闵幽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起初我也不相信,可这是千真万确。”

天怜公主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脸上的表情渐渐肃穆沉重起来。她知道,既然王嫂周致这么肯定地说,就一定已经是证据确凿了。

“王嫂,你准备怎么样?闵幽还是个孩子。”过了很久,天怜公主才低低地、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她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是有些心虚的,因为,她自己也只比二殿下闾丘闵幽大两岁而已。可是,她想,如果她都不为闾丘闵幽说情的话,还有谁可以为闵幽求求情呢,这件事情,恐怕连知道的人都没有几个。

周致没有接话,一阵风来,她将身上白色的狐裘裹紧一些,连日来的打击和繁琐让她面色苍白,整个人轻飘飘如一个纸糊的偶人,似乎风再大一些,就可以将她吹走。风中有什么鸟在远处哭泣,声音时断时续。天怜公主不忍再听,和杜嬷嬷交换个眼色,二人半扶半劝着周致返回了寝宫。

天渐渐亮了,已是翼国王上闾丘羽驾崩的第七天,一众大臣等被安排棂前拜祭。一大早,就有官轿、马匹从会颖城的四面八方陆陆续续向王宫中汇集。会颖城的地面不再雪白,开始有些泥浆,到处污秽起来。踩着泥泞的官轿、马匹行至宫门前,面对守护王宫的两排北关兵,不得不下轿、下马,然后有小黄门导引着,徒步依序而行,进到清影殿拜祭。雪国方面也有人来拜祭了飞雪公主及四殿下,礼仪隆重。

文府也对文孝勤的拜祭做了开放,前些日子还只是一些大臣们的私下拜祭,今日,却是连乞丐商人也被准许自由出入文府,灵堂拜祭。闻讯涌至的,自然还是以会颖城乃至从外地赶来的读书人为最多。

一时之间,两处啼声不断,拜祭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

当晚是闾丘羽及飞雪公主、四殿下的头七,王后周致、天怜公主闾丘倾珞、二殿下闾丘闵幽、勇烈将军周却及杜嬷嬷一起在清影殿通宵守七。

五更鼓响,守棂七日已满,叮叮当当封馆的锤声最早在文府响起,那里哭声一片,文家妻子儿女直把灵堂哭得灯昏烛暗,愁云惨淡。

王宫中清影殿里却没有悲泣,也不闻哀嚎,只有清脆的锤声一声长、一声短地响着,像河上纤夫的号子,悠长而有力。天怜公主、二殿下、周却已先退下了,殿里的护卫、宫人等也被撤走了,殿中央素幡飘摇处,只有周致一人清伶伶的身影。殿门外,杜嬷嬷红肿着眼睛守立着。

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闾丘雪健的棺柩被封好后,挥锤的老人将一双浑浊的目光望向王后周致。周致上前,拔下头上的玉簪,轻轻放在闾丘羽枕侧。当她转身时,挥锤老人伸出一只拳头拦在她面前,拳头慢慢展开,沟沟壑壑的掌心里是一枚元宝钉,缀着一条细细的红绸。老人用嘴型和目光示意周致留钉,周致颔首致谢,留了钉在手,走出清影殿。

锤声重新响起,缀着彩绸的铁锤起起落落,像鼓槌上下飞舞着敲响铜锣大鼓。周致走下清影殿的台阶时,听到身后传来老人沙哑的歌声,叮叮当当的锤声一下下响着,仿似在为他的歌声敲打节拍:

屋大好停丧

门大好出丧

千年出一口

万年出一双

……

今天的太阳升起得格外晚,当会颖街头早已稀稀落落出现人影时,天似乎才开始有亮的迹象。远处从地平线起,一抹又一抹白亮的云霭向空中累积上去,像搭建一个云梯,有什么东西在一级一级踩着云梯向上去,却朦朦胧胧并不肯露出面目,直到它沿着云梯爬得很高了,才猛然间自己揭了盖头,跳在半空里,这时大家才蓦然发现,原来那是东君日头。可惜今日这东君日头脸上全无血色,白惨惨的,像一张大饼挂在空中,悠哉游哉,让人看得着却吃不着,全不管今日这苍茫大地,几家忧愁几家欢乐,几家饿着几家饱了。

整个会颖城的人都知道,今天是王上闾丘羽出殡的日子,还有文府的文太傅好像也是今天出殡。翼国的很多平头百姓并不清楚王室发生的惨剧,因而也不知道届时一起出殡的还有世子、飞雪公主和四殿下。

出殡路线是一早议定的,主队伍将从王宫西门出发,中途拐个弯,途经文府,那时,文府的出殡队伍将跟随于后,两队将一直穿过北大街等会颖闹市区,向西郊行去,并在西出会颖城之后,两队重新分开,一队奔向闾丘家的王陵,一队向文太傅之子为父选定的坟茔而去。文孝勤不是会颖人,祖籍是翼国某处乡间之地,因此,在会颖郊外是没有文家祖坟可供归宗的,太傅也未曾留下扶棂还乡的遗愿,遂由其妻子儿女做出上述安排。

官府头一天已经发出公文,送殡队伍行经的所有街巷一律停业一日,沿途将有金吾卫封锁护卫。公文虽然没有明言周却的北关兵是否将参与安全工作,但了解内情的人都毫不怀疑,届时北关兵必将担纲重要角色。

第三百八十六章 出殡

临水坊今天没有做生意,可心和北大街上所有的店主一样,头一天就已将门前收拾得干净妥贴,没有任何杂物阻道。

早起不久,北大街上已经有金吾卫跨刀拎枪,沿街巡回了,有的金吾卫还骑着马往来疾奔,似是在传递讯息。大街上人群拥挤,人们戴着棉貌、袖着双手探头探脑,猜不准王上的棂车何时到达。

很多小孩子嬉闹着在大人的腿间泥鳅一样钻来钻去,难得有这样热闹的时候,至于说大人们是悲是喜,又关孩子们什么事呢。

北大街上先是来了两队弓箭手,一看就是北关兵。他们分列大街两侧,面朝那些房子,他们虚虚地张弓搭箭,箭头在临水坊各家的房顶、窗口、高楼等可能藏匿刺客之处来回逡巡,不时停下来做一个瞄准,似是练习,又似是威胁。这些较高的地方早有禁令,不准站人观看,否则,格射勿论。

待得突然有金吾卫打着马哗哗地奔来,后面还小跑来一队提刀拎枪的北关兵,与原先的那队弓箭手相间而立,人们知道,终于来了。

北大街两边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仿佛锅里的热水开始冒起泡泡,纷纷伸长原来冷得缩起来的脖子,原先缩在房间里的人也都闻讯涌了出来,挤进人群张望。孩子们空间突然逼仄起来,已经没有空隙可以供他们钻,于是,吵吵闹闹的叽喳声渐渐凋零,只剩了一街的窃窃私语。

没有过太久,就从北大街东头传来阵阵哭声,随着哭声越来越大,人们已经可以踮着脚隐隐看到经幡摇摇,素带飘飘。

顷刻之间,悲伤如流水般活络起来,沿街而淌,所过之处,濡湿人们的眼睛和喉咙,更多的人开始流泪哭泣,甚至嚎啕而哭,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眼前的五具棺柩而哭,为他们失去的王而哭,有些人不过是感怜自身,自伤自怜罢了,但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只要此刻大家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就可以了。

于是,悲伤的流水在沿街而泻时得到了壮大,像雨水与河流的关系,此刻人们的哭泣和这条悲伤的流水互相推动和充沛着彼此,悲伤盛大,哭泣弥高,于是悲伤再上台阶,哭泣就更为撕心裂肺,整个会颖城于是陷入一片悲伤的海洋。

棂车缓缓而至,队前引棂的,是几个白衣白铠、骑着白骏的北关骑兵,身配长剑,着白色手套,仪容整齐肃穆,缓辔行来,马上饰物一应素色,连马缰都换了纯白的。

可心的眼睛已经濡湿,泪眼朦胧中,人们似乎知道了出殡队伍似乎有两队,前一队是王上的,却不知为何有好几具棺柩,也许是些陪葬的,于是,翼国人很乐意想象,让那个和亲来到翼国的飞雪公主作为陪葬。

后面的一队出殡队伍,人们最初也以为是宫里的,还在猜测除了雪国的飞雪公主陪葬,难道还有其他一些宫女宫人陪葬不可?

但是,随着队伍来近,人们渐渐知道了那队出殡队伍是来着文府,太傅文孝勤府上子女似乎比较多,十多个人一起扶棂。想来,棺椁中的文太傅要比王上闾丘羽安慰得多,毕竟,给自己扶棂的有十多个子侄,而王上闾丘羽,虽贵为起王上,扶棂的却只有一个儿子。

沿街的人们一面窃窃私语着这些,一面热闹开心地张望着。

可心站在人群中,对大家这些议论半懂不懂地听着,他听人们说,那个一身白麻独自给王上扶棂的是二殿下,可是,她看不清那个少年的面容。

到处都是白色的经幡和素带,可心挤在人群里,常常被人群和这些飘舞的幡幢遮挡住视野。恍惚中,她好像看到有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今日竟也是一身素服,她想要看清楚一些加以确认,却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可心急急地离开人群,站上临水坊的台阶,想要看高看远一些,她踮着脚竭力地眺望寻找,可目光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长长的送棂队伍,和两侧浪花一样涌动起伏的人头。

闾丘闵幽麻衣麻裤,头系素带,站在八匹白骏拉着的棂车上,一手执着哭丧棒,一手扶着闾丘羽的灵柩经过北大街,街道两边虽然密麻麻挤满了人,闾丘闵幽微微侧身,将自己隐入车边插着的幡幢之后,他不想让可心及临水坊左近开档口的人看到他,他只想做可心江水里的一条平常的鱼。

闾丘闵幽从旗幡之间的缝隙望出去,在临水坊门口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可心。可心的目光在追逐那些奔跑的金吾卫、骑兵、仪仗队以及丧乐队。人们都没有注意到灵车上林立的旗幡后面还站着一个麻衣少年。

出殡的队伍在金吾卫和北关兵的护送下从会颖的西门出了城。引棂的骑兵正要打马前行,却见一个传递消息的哨兵快马奔至,原是周却传令,依王后周致吩咐,棂车在西门外停留一盏茶时间,让王上闾丘羽最后再望一眼他出生长大并毕生守护的会颖都城。

闾丘闵幽当即就落下泪来,他仿佛能感到棺柩中的父王突然间睁开了眼,那双王者的眼睛慢慢扫过会颖城高大的西城门,最后慢慢看向他,看向他这个身穿麻衣手扶灵柩的爱子闾丘闵幽,目光里充满了爱意和嘉许。那一刻,闾丘闵幽对母后周致的细致周到充满了感激,

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的驾舆是缀在出殡队伍的中间,其实是王宫棂队的最后,再后面跟着的就是文府的棂队了。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乘坐的马车,整部车都用素白缠裹,白马为驾,因为垂着帘子,路人并不知晓车厢里坐着的是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闾丘倾珞。二人只在厢中默然端坐,神色悲戚,天怜公主偶尔握一握王嫂周致的手,以示安慰。

一盏茶之后,棂队继续前行,行至一处分岔路口,文府派人前往周却处及王后周致的车前告别请准,然后,两队人马彼此分开,各行其路。

第三百八十七章 奇怪

王上闾丘羽的棂车经过一处荒凉的旷野时,站在棂车上的闾丘闵幽恍惚看到远处有一个瘦小的身影遥相跪拜,他以为是看到了三弟闾丘云在,可是,等他拨开遮眼的幡幢素带再细看时,却又空无一人。

闾丘闵幽沉思了一会,觉得是三弟闾丘云在的可能性极低,如果三弟就在附近的话,有什么理由不出现,不来祭奠父王呢?他有片刻的担心那个身影真的是三弟云在,可是,他转而就释怀了,他相信此刻就算闾丘云在真的出现,新王也是非自己莫属的,三弟构不成对自己的威胁,正是出于这样的权度,当初自己才会将主力集中在飞雪宫和世子的翩若邸,派人袭击惜云邸三弟那一笔,不过是图个万全罢了,并没有志在必得。就目前局势,真正的威胁依旧不是三弟云在,恐怕还是周氏的变天。

闾丘家的王陵处早已有人做好接棂的准备,棂车一到,祭祀及灵柩入陵大典立即开始,闲杂人等回避于远处,一时之间天昏地暗,金吾卫和北关军将陵地团团围起,跑马激起的尘土飞扬起来,遮断远处望过来的所有视线。

周致及天怜公主等眼见闾丘羽的灵柩徐徐入到陵内,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中,哭声之哀更比之前,四围也都愁云惨淡,风乱刮,树乱摇,天上乌鸦聒噪着扑棱起翅膀乱飞,倒似闾丘羽这一去,翼国的天真的要塌了。

出殡结束,闾丘闵幽入宫向母后周致请安,临去时,周致告诉他安排了三天后在霆钧阁祭祖。闾丘闵幽的心不由一阵狂跳,他看过王宫里的一些简章廷记,知道数百年来,每逢添子加孙、宣战出兵、祈福免灾、年节婚庆等重大事项和重大节日时,王室都会在霆钧阁上举行盛典,祭告天地和祖先。而这些重大事项中,自然也包括新王登极。

闾丘闵幽眼中快乐的火焰没有逃脱天怜公主的眼睛,她心中默默叹气,一直看着闵幽的背影在晨曦中淡去,化为模糊的一团。天怜公主扭头看向王嫂周致,周致此时也正望着闾丘闵幽的背影出神,目光沉痛。一旁还站着周却。

“路上安全吧?”周致向哥哥周却询问道。

“嗯,我已经派了人在暗中一路护送。”周却点头。

天怜公主问周致:“王嫂,一定要这样做么?就不能原谅闵幽这一次么?他还是个孩子。”说完这些话,天怜公主叹了口气,自己也知道这些话苍白无力。

“倾珞,闵幽的祸闯得实在太大了,你觉得,王上如果在的话,会原谅他么?”

天怜公主没有说话。

看到天怜公主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周却接口说:“我已经暗中化解过几起针对闵幽的刺杀,只是闵幽自己不知道而已,王后的这个办法对闵幽是最好的,也才可能为闾丘家保住这最后一脉。”

周致扶住倾珞的肩头,难过地说:“就算我不处置闵幽,闵幽也会不断地受到追踪和刺杀,闵幽不死,只怕那些人不会罢手。”

“究竟是谁要这样针对闵幽?找不到幕后的策划人,始终不是办法啊。”天怜一听闾丘闵幽随时都有性命之危,大急。

周却接言:“目前还没查清究竟是谁想刺杀闵幽,所以,届时就对外宣称永久囚禁闵幽,也好引出这些暗势力。感觉不止一股势力,这些势力谋略得很深,手法也很隐蔽。其实,不仅是闵幽受到他们的影响和威胁,可能连世子也早已在他们的目标范围之内,这点是我们最近才察觉的。

“按照文太傅及文府其他人所言,世子是在王上遇害之前就已经被太傅带回文府,困于后院之中,文府上下,除了太傅本人和两个心腹,没人靠近过世子。

可是,世子竟详细知道王上之死的每个细节,甚至连口吐黑血都知道。我们问过,太傅的心腹也不知道这事。世子自己说是坐轿听到的。

“可是,这件事情我派人问过两个轿夫,轿子一路都是走的人少的路,抬轿的人自己都没听到什么,坐轿的人反而听到了,这就奇了。另外,世子剑上的毒也来得蹊跷,竟然和王上中的毒一样。”周却说着瞟了一眼天怜公主。

周致看看周却,又看看天怜公主。天怜公主注意到了周致这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疑问地看着周致。周致犹豫半晌,还是从袖中掏出当日闾丘羽交给她的青玉孔雀簪。天怜一见,惊呼出声,脸色瞬间刷白,扯着周致的袖子急急问:“这簪子怎么会在这里?”

“我正要问你呢,这簪子你送给谁了?”

天怜公主听周致一问,想起了断簪那日的情形,两片粉颊瞬间被烧得通红,她有心想辩解簪子不是她送的,是那人自己揣在怀里,可是想想自己当时明明看见,只假装没有看到罢了,于是嗫嚅道:“一个琴师,叫北山泉。”

周致遂明白闾丘羽所言非虚,这个北山泉应该确实是倾珞的心上人。于是又问:“他人呢?”

天怜一愣:“我也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公主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一旁的周却插话道。

“第一场雪落那天。”天怜公主说着,眼里竟已有泪。

在周致的追问下,天怜公主又描述了北山泉的外形长相,与戚公公描述的刺客长相基本吻合。周致与周却对望一眼,周致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天怜公主北山泉行刺闾丘羽,不过基本没伤到闾丘羽,只是划伤点表皮,北山泉被四侍卫生擒,闾丘羽临终托付她放人,但此人竟从天牢里凭空消失。

天怜听毕,先是目瞪口呆,随后哭出声来,她这才明白北山泉所谓必须去做的事情,原来是刺杀王上。她边哭边着急地向周致解释,北山泉不会是真的想要杀王上的,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周却本想告诉天怜公主,北山泉不仅刺杀王上,他用的还是淬了毒的剑,该毒和王上在瑞香宫中的毒系同一种毒,他想问问天怜公主对这种毒是否了解,但是,周致向他悄悄摇头,制止了他。周却只好悻悻地别过头去,没有出声。

第三百八十八章 交剑

第二天下午,周却终于等到了北关军报,雪国已停止攻关。他长舒一口气。看来,一切和他们所料没错。

翼国这边十三日一早发布王上驾崩消息,雪国十四下午接报,以为飞雪公主和四殿下在,遂于十四日晚发动攻关,想用武力夺取王位。十四日下午雪国使节得悉飞雪公主和四殿下遇害,十六日也就是昨日下午雪国王宫收悉,晚上遂停火。北关军报昨晚发出,今日十七日到达周却手中。

周却算好的时间,等到了平安军报。

二殿下闾丘闵幽在流华邸好好休整了两日,这段时间他太累,自会颖城第一场雪落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天,闾丘闵幽竟似过了十年的感觉,短短十日,竟是经历、体验了人生太多的情绪。

何况,他可不是从雪落那天开始才奋斗和准备的,现在,基本已算尘埃落定,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而闾丘家的血脉只剩自己这一个,所以,花不旁落,除非母后决意变天。现如今,母后既然明天要在霆钧阁祭祖,就说明母后还是把她自己当闾丘家的人的,那么,变天的担心就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一切只在明天。

闾丘闵幽决定在今晚——霆钧阁祭祖的前夜,做一件人生重大的事情。

夜幕初垂时,闾丘闵幽骑着小黑来到北大街,敲响了临水坊的门。

可心开了门,只觉眼前一亮,月光下闾丘闵幽一身水蓝色长衫立于阶前。她还是第一次见他换下玄服呢。

可心侧了身子,让开一些,等闾丘闵幽进门。

闾丘闵幽站着未动,反说道:“我是来买花的。”

可心微微一怅:“哦,做什么用?”

“求婚。”

可心愕然,她盯着那双淡褐色的眸子深深地看进去,那里一切都是淡淡的,未见什么。

“玫瑰花吧。”可心边说,边整理了一束红玫瑰递给闾丘闵幽。

“好的,谢谢。”闾丘闵幽掏钱付账,眼睛看着可心的脸,见她眉目之间虽是无限落寞,却倔强地咬着唇一语不问。

可心接了钱,就要转身上楼,闾丘闵幽忽然说:“我还是要这束花吧。”说着自行上前,从可心身侧挤进门去。可心还在愣神时,闾丘闵幽已经抱了一捧格桑花,重新立在临水坊门外。

可心的脸渐渐漾起一片红潮,粉色的潮水洇过她的耳根,又向她雪白的脖颈洇去。她心中半嗔半恼,格桑花“怜取眼前人”的花语她却不能装作不懂。

闾丘闵幽越是见可心脸慢慢红起来,越是不肯说话,只嘴角含笑,戏谑地看着她。可心实在忍无可忍,一扭身就要关门,闾丘闵幽却一手撑住门,转而单膝跪了下去:“心心,嫁给我!”

可心的脸更红了,过一会,她忽然咬牙道:“就一束花么?”说时眼睛乜斜向闾丘闵幽。

“你是说聘礼么?”闾丘闵幽咧开嘴,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还有那个荷包。”

可心目含疑惑,似乎不懂他说什么,闾丘闵幽遂揶揄道:“桐油谨留下,荷包请取回。”

可心笑了,笑得又是弯腰又是捂嘴,直如花枝乱颤:“原来是你啊!”笑声未毕,可心又说:“就只一捧花和一荷包钱就想求婚?还有什么?”可她这样说完,却不等闾丘闵幽回答,就一把夺了格桑花,把两扇门一关,门内响起嗵嗵嗵声,闾丘闵幽知道可心踩着木楼梯跑上楼去了。

闾丘闵幽默默地说:“我会将整个天下送到你面前做为聘礼的。”

跪地求婚成功的闾丘闵幽慢慢起身,转身望天,胸中豪气云干。他忽然觉得自己踏上了云端,踏上了人生最幸福,最自豪的云端。

做一个肖父的儿子,一直是闾丘闵幽的梦想,十七年来,他的每一步都是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当年,父王闾丘羽在登极前夕向母后周致求婚,登极大典和成婚大典同日举行,今日,自己效仿父王,在霆钧阁祭祖的前夜向自己心爱的女人求亲,然后,然后是登极大典和成婚大典同步。想到这一步,闾丘闵幽心头一阵激动,攥紧的拳头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临水坊二楼忽然响起了可心的笛声,笛声温柔缱绻,充满了欢喜。闾丘闵幽眼神明亮,立于门外,听着笛声,只觉天地浩大。

第二天一早,像以往任何一次参加霆钧阁的祭告活动一样,天还黑着,星辰还未褪尽,闾丘闵幽就已经起床,沐浴熏香。他一定要让今天的自己神清气爽、气宇轩昂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闾丘闵幽到达王宫时,天光初现,通往霆钧阁的宫道上已经密麻麻站满了一片,都是随同祭告的各类人员仆众,其中竟有铠甲森然、腰悬跨刀的北关兵,这点很令闾丘闵幽意外。更让他意外的是,闾丘闵幽进入母后周致的瑞香宫时,宫门竟由舅舅周却亲自把守,周却见他进来,很不客气地拦住他,朝他扬一扬眉,指一指他的青蝶剑,示意他交出。

闾丘闵幽皱皱眉头,心中有些犹豫。青蝶剑他向来是剑不离身的,虽然,这段时间因为是非常时期,自己前几天进宫拜祭时,已经交过一次青蝶剑了,但是今日霆钧阁祭祖,闾丘闵幽却并不觉得有交剑的必要。

小时候跟随父王、母后年年都参加几次霆钧阁的祭祀,那时,自己先是带个木刀木剑,后来则开始带着小刀小剑,再后来就是带着青蝶剑,父王母后从来没说过什么。但是,今天舅舅周却始终将手伸在空中,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闾丘闵幽心里不觉冷笑,想着舅舅周却可能是那天被他的青蝶剑追斩怕了,心有余悸,所以今日才公报私仇。

二殿下闾丘闵幽虽然有心不交出青蝶剑,可是看今日的阵势,只怕自己不交出剑就可能见不到母后,甚至上不了霆钧阁,权衡之下,闾丘闵幽还是从腿侧抽出青蝶剑,交给了周却。

第三百八十九章 告天

翼国王都会颖今天的天气,难得的雪霁云开,天空碧蓝如洗,晴朗澄澈。

王宫中通往霆钧阁一路上的积雪被已被清扫干净,一众人等从瑞香宫出发,跟随在王后周致后面,向霆钧阁缓缓而去。

北关兵各班人马在周却的安排下,分别把守住王宫通向霆钧阁的各要害处,王后周致、二殿下闾丘闵幽、勇烈将军周却、天怜公主闾丘倾珞、杜嬷嬷在几名全副武装的北关兵护送下,到达霆钧阁入口处,众人向陆公公一一行礼,然后沿青石台阶向上,缓缓登顶,站上了会颖城最高建筑的顶部——霆钧阁顶。

阁顶的积雪也已被清除干净,祭案香烛、瓜果点心等一应祭祀用品早已准备妥当,祭案左右比往日的祭告活动又多了些素幢素幡,装点出更为肃穆凝重的祭祀氛围。案前摆着一个蒲团,是供人跪拜用的。

不过,二殿下闾丘闵幽觉得今天的气氛凝重中似乎还透着些诡谲。以往祭告,多有宫人仆从侍应左右协助,可今天,宫人仆从一个不见,倒是多了很多剑拔弩张的北关兵,不仅刚才一同登顶的那几个周却的亲信们干戈森然,原来在阁顶也早已有一批北关兵在候着了,个个都盔甲闪耀,剑戟森然。闾丘闵幽心中很是诧异,以往霆钧阁祭告,几曾有过如此森冷压抑的氛围。

霆钧阁的建筑近似于一个高高的塔楼,却比普通塔楼要阔大得多,只有最顶部是阔大的空地,以下皆是房间阁楼,内中有螺旋型窄梯连通上下,内梯层层都有小口与主阶相接,可开可闭,构思精巧,防守严密。这里的房间常年储备有香火纸张等祭祀用品,并不需要每次祭祀都从下面搬运物品。

祭案如往常一样,摆放在钟亭前。巳时,祭告大典由王后周致亲自主持,周致三跪九叩,行的都是祭祀用的大礼,这一天是翼国丰元历十九年十一月二十日。

闾丘闵幽看着周致祭告,想起以往祭告都会有司仪官诵读祭文,宣告本次祭告的具体事项和内容,这一次,却未宣读祭文,只母后周致在跪拜之后,跪坐在祭案前的蒲团上,合着眼睛,静默很久,似乎在祷告什么。

忽然,和众人站在侧面的闾丘闵幽惊愕了,因为他不经意地发现,从母后周致紧闭的双眼中,竟缓缓流下两行泪来。闾丘闵幽有些迷惑不安起来,他看看周围的人,他们似乎都没有注意王后周致脸上的表情。

不远处的杜嬷嬷垂目而立,舅舅周却面无表情,似乎并无异样。姑姑天怜公主却正也看着自己,两人目光一撞,姑姑天怜公主眼中竟有一丝悲悯和不忍。闾丘闵幽心下又是一动,却又不懂其中缘由。

此时,王后周致已经默默祭告完毕起身,就听她说:“闵幽,你跪到这里来。”

二殿下闾丘闵幽愣了愣,旋即依言跪在祭案前母后刚刚跪过的那个蒲团上。

二殿下闾丘闵幽跪了很久,始终不见母后周致说话,他于是抬头,就见母后周致和姑姑天怜公主一人一张椅子,坐在旁边不远处。俩人后面站着舅舅周却和杜嬷嬷。姑姑天怜低头不语,母后则看着自己,目光深沉。闾丘闵幽只觉今日的气氛极为诡异,似乎人人眼中都含着一层深意,却是自己弄不懂的深意。闾丘闵幽重新低下头去。

四围静悄悄的,似乎只有人们的呼吸声。大家都在等王后周致开口。

“唉——”王后周致竟是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幽幽的,似乎在湖底沉睡了很久,此刻才泅出水面,于是在冒头的刹那长换一口气。

又过了好久,四围还是静悄悄的。

“闵幽,你抬起头来,看看这根哭丧棒。”听得出,王后周致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一些。

闾丘闵幽微微抬头,顺着母后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自己左前方靠祭案立着一根哭丧棒,似乎就是自己当日扶棂之时亲手执过的那一根。

二殿下闾丘闵幽不解其意,正自疑惑时,周致说话了:“这根哭丧棒是为你准备的,那天你棂前拜祭,我原打算用它将你杖毙在你父兄棂前。”

二殿下闾丘闵幽听母后这么一说,心下一阵发冷。他想起那天拜祭,恍惚是看到祭案旁倚着一根素杖的,估计就是这根哭丧棒。难怪那天杜嬷嬷直朝自己使眼色,让自己尽快离去。他忽然也理解了姑姑天怜刚才目光中的含意,并且明白到,今天的一切不同和诡异,似乎都是因了自己。

二殿下闾丘闵幽虽然开始觉得登极无望,心也开始烦躁不安,却还是将自己强自镇定下来,朝母后周致顿首道:“儿臣不懂母后在说什么。”

“你不懂,是么?”周致看一眼闾丘闵幽,声音冷削,“闵幽,不念你是闾丘家最后一点骨血,就你的所做作为,我现在就可以让人把你推出去斩了。今日在此祭告,不过是不想落世人口舌,说我对你不教而诛。”

王后周致的“诛”字出口,闾丘闵幽他心中那个自己吹了很久、在空中漂浮了很久的希望的泡泡彻底破灭了,他明白了今天原来根本就不是做关于新王登极的祭告。闾丘闵幽头上的青筋爆了起来,心头渐渐郁积起怨气和怒气,他决定拼死一争:“儿臣本以为今日是为儿臣登极之事祭告天地祖先。”

“登极?你还有脸登极?”周致望着闾丘闵幽,容色凛冽。

“儿臣为什么没脸登极?天下是我闾丘家的天下,我是闾丘家仅存的血脉,我不登极谁登极?”闾丘闵幽豁然起身,怒视周致,“母后,你和舅舅不肯让我登极,是不是想变天?是不是想把我闾丘家的天下变成你们周家的?”

——放肆!

——住口!

——你说什么?

勇烈将军周却的“放肆!”、天怜长公主的“住口!”和王后周致的“你说什么?”几乎同时出口。

第三百九十章 自断

站在周致身后的杜嬷嬷已急得面色忽青忽白,不住地朝闾丘闵幽示意,要他赶紧向周致认错。闾丘闵幽却不理会杜嬷嬷的暗示,眼见事已至此,也是气急败坏,索性豁了出去,将一直以来就想说的话直接倒了出来:“母后,舅舅,你们想变天,也要先问问我答不答应,我闾丘闵幽一息尚存,就不会让这天下姓了周!”

周致气得脸色苍白,浑身哆嗦。周却正想上前教训闾丘闵幽,周致已经大喝一声:“跪下!”

闾丘闵幽被母后周致这一声怒喝吼得一愣,他看看母后那张苍白的、怒容满面的脸,终于没敢再说什么,慢慢地重新跪了下去。

王后周致跟着站起来,却一阵晕眩,身子晃了晃,几乎摔倒,杜嬷嬷和天怜公主眼疾手快,赶紧左右扶住。

“闵幽,我还没问你呢,你竟来质问我!”随后,周致大声道,“取来!”

周却一个眼色,马上有人下楼去,隔一会儿送上一个黄稠包裹。周却打开,放在闾丘闵幽面前,正是世子印。

“这是从你流华邸搜出的,你怎么讲?”周致问。

闵幽已经黑了脸。

王后周致走到跪着的闾丘闵幽面前,痛心疾首道:“你告诉我,你怎么就忍心手足相残,加害你的兄弟们呢?!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情你是怎么做出来的?!你父王的毒是不是也与你有关?”

闵幽大惊:“父王中毒与我无关!世子哥哥孱弱无能,不堪大用,我翼国需要的是一个钢铁男儿。为了翼国,我愿赴汤蹈火,百死无悔。但我绝对不敢加害父王!”

“孱弱?世子的仁厚,在你眼里原来是孱弱?你还想要登极为王,你懂不懂怎样做一个仁君?”

“仁君?为王者岂可有妇人之仁,成大事者应该不拘小节。父王就没有妇人之仁,我不过是在学习父王罢了,父王不就是暗杀了自己的几个哥哥才得以……”

闾丘闵幽话未说完,周致已经一个耳光扇了过去,闾丘闵幽嘴角慢慢渗出一丝鲜血。闾丘闵幽捂着火辣辣的脸,吃惊地望着母后周致,这是他有记忆以来,母后第一次动手打他,甚至可能是母后第一次动手打人,平时的母后总是那么温婉大度,从容不迫,何曾动怒到如斯地步。

“好好好,”周致指着闾丘闵幽的手指停在空中,颤抖不已,苍白的唇也是颤动不已,却只能吐出“好好好”三个字来。她心中一忽儿悲怒交加,一忽儿心灰意冷,许久之后,她突然咬了咬牙道,“你父王是举刀朝自己,你却是朝着手足兄弟;你父王是对自己狠,你却是对兄弟狠;你父王有的是坚决,你有的却是狠毒。你觉得你们一样么?既然你口口声声要效仿父王,那么,今日你若能学你父王自断一臂,这翼国的王位就归你好了。”

周致说着,已是泪水奔洒,她随手就去拔周却腰间的跨刀,周却急忙伸手去拦,却被周致手腕一翻,绕了过去,跨刀被扔在闾丘闵幽面前。闾丘闵幽愣住了,很久之后他才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向母后周致,只见周致一脸悲绝。

闾丘闵幽又低头看向地上的跨刀。雪亮的跨刀就那么静静地卧在自己脚下,懒懒地放散着诡异地光芒,那凌厉的杀气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眯着的眼睛里偶尔一闪,露出一抹嘲弄的微笑。

闾丘闵幽发现自己整个后背都已经汗湿。自断一臂!光是这样的想象就让他连打几个冷战,心中升起满满的怯意。

断臂,那是要连骨头一起砍断的啊,何其痛哉!

闾丘闵幽想想自己这么多年,虽说是练武不懈,且曾经多次受伤,最严重的时候曾经骨折过,连骨头都戳出来了,可是,刀戟之痛却是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的。涉及兵器对练时,没有谁会伤到自己,自己这个二殿下的身份,让所有和自己持着兵器对练的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对方偶尔有失手,也不过是给自己带来一点皮外伤而已。

周围的人包括舅舅周却在内,都不认为自己有练习武功到多高境界的必要,因为,作为二殿下的自己,将来做一军统帅也罢,为王也罢,永远不会有身履险地的一天。

刀剑之痛,他只能靠想象来体会,想来,那一定是会痛彻心扉的,何况是断臂,他就听母后讲过,父王闾丘羽当日断臂后,曾经痛得昏死过去,整整三日三夜才醒。而每逢天气变化,更是如万千冰箭钻骨,苦痛不堪。

再想想断臂之后的情形。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金戈铁马,左手执辔、右手举戟,率领翼国铁骑踏平雪国的情景;他也想象过自己气宇轩昂,大步上堂,王者之姿踞于朝堂的样子。他就是没有想象过,自己马不能骑,戟不能举,一条袖管空空如也。

这样的自己,坐在朝堂那把椅子上,别人当你是王,可是,当你走下金阶,步入市井百姓之中,你就只不过是一个残疾人而已。周围的人,会以异样的眼光悲悯你或者蔑视你,脚下则会躲着你,你是一个残破不全的、丑陋的怪物,其凄凉还甚于毁容。

仅只是面部毁损时,你还可以内心强大,还可以面目狰狞,谁敢可怜你、蔑视你,你就扑上去拧断他的脖子。可是断臂的你,残疾的你,面对世人的鄙视和怜悯,除了垂下你卑微的眼脸,祈求世人的善良和怜悯,甚至唾面自干,无力的你,无能的你,还能如何呢?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父王微服出巡前往民间,他一直觉得自己很了解父王,现在看来不是,他竟从未曾想过,父王的内心,是不是也有他很痛苦、却不为人道的一面。

唉,他终究做不来父王的儿子!

父王可以断臂求生,自己却做不到断臂求王;父王可以坦然面对一截空空的袖管,自己却万般不敢;父王可以做到对自己狠,而他闾丘闵幽正如母后周致所言,真的是只能做到对别人狠,做不到对自己狠。

第三百九十一章 飞鸟

二殿下闾丘闵幽的脸渐渐苍白。他一直骄傲于自己是最肖父的那个儿子,却其实,根本不是。自己何止是不肖父,他根本没法肖,他实在比父王差远了啊。他甚至梦想有一天会超过父王,现在却连肖父都谈不上,他不过是一个永远及不上父王的闾丘家的蝼蚁罢了。

舅舅周却说的没错,自己除了父王留下的那把青蝶剑和闾丘这个姓氏,一无所有,连父王的勇气都没有继承一点,遑论智慧、霸业。离了闾丘这个姓氏,自己什么也不是。

父王,对不起,我做不来你的好儿子,做不来你肖父的儿子。二殿下闾丘闵幽惨然而笑,他忽然看清了自己,原来,那个一向自诩强大骄傲的二殿下,竟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二殿下闾丘闵幽颓然倒地,箕坐于那把跨刀之前,先是嘤嘤而泣,继而放声大哭起来。

这悲伤绝望的哭声中,王后周致率领天怜公主等拂袖而去,只留下那些戴甲持械的北关兵。闾丘闵幽听见母后周致临去时留下一句话:

——二殿下闾丘闵幽永禁霆钧阁。

二殿下闾丘闵幽还听到母后周致的一句话,是在母后周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转阶后传来的声音:

——如果二殿下愿意,帮他请来北大街临水坊的卖花姑娘相陪。

可心,可心,可心,这个温柔的名字叠叠荡荡响起在闾丘闵幽耳侧,让他的心忽然之间就癫狂起来。

二殿下闾丘闵幽想着自己刚才不敢断臂,潜意识里,未尝没有可心的因素。他的私心,未尝不是想为可心留下一双有力的臂膀。

他不能想象,断臂的自己怎样去拥抱那朵清冷的雪花,怎样将她箍紧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令她融化。就算她不嫌弃自己,肯追随自己。

可是,断臂的自己还能给她幸福么?只怕连一个普通丈夫能做的最简单的活,譬如从井里挑水灌田,收割麦子等,自己都无法做到,更何谈为她征战沙场、斩将夺旗。而就算她能接受这一切,可自己又怎能忍受自己这样无能无用。

如今,可心就要来了,自己的双臂也留下来了,可是,可是……闾丘闵幽忽然觉得浑身发冷,见了可心又如何?自己怎么有脸向她伸出双臂?怎么有脸去拥抱她呢?

前些天,可心还在自己的耳边说“我有世上最勇敢的男儿”,可是,今天,她心中这个勇敢的男儿,竟是连捡起跨刀在手臂上比划一下的勇气都没有的,他其实是天下最懦弱的男儿。

如果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蝼蚁和英雄。那么,可心自以为得到了一个英雄,可其实,她得到的只是一只蝼蚁。这只蝼蚁,是我闾丘闵幽给她的,而我,完全可以给她一个英雄,我有这样的责任,也有这样的机会,可我却选择了给她一只蝼蚁。他忽然想起自己未来的、那个横扫天下的、名叫闾丘扫的儿子:

——儿子,我会有一个儿子么?

——如果他知道他有一个懦弱的父亲会如何?他还肯叫我父亲么?

——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勇敢的男儿,可我儿子的父亲呢?是一个懦夫,一只蝼蚁。

这一切,让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心越发失魂落魄起来,眼泪如决堤之水狂涌不停。

很久之后,二殿下闾丘闵幽慢慢起身,走到霆钧阁边的一个垛口处,垛口很高,至他的胸口,也很窄,只能容一人探视,闾丘闵幽从垛口向远处望去。

二殿下闾丘闵幽又换了两个垛口,才找到北大街的方向,他想着可心这会儿正在临水坊忙碌着,不时直起身子抹一抹额上的汗水,阳光照着可心几近透明的皮肤,晶莹剔透。

——这样纯净的她啊,怎么可以被我玷辱。

——让我给她一个引以为傲的英雄吧,而不是一只可耻的蝼蚁。

——我已经没有机会做父王勇敢的儿子。我要做她勇敢的爱人,孩子勇敢的父亲。

——我已经错误一次,不可以错第二次。

二殿下闾丘闵幽扶着霆钧阁的垛口向下看去,王宫的各色建筑像一小块一小块的青砖,散落在地面,偶有雄壮点规模大点的宫殿,也不过就是三五块青砖的样子。

他甚至看到了母后周致、姑姑天怜公主等一群人的身影,从高高的霆钧阁望下去,像一群移动的小黑点。闾丘闵幽忽然一笑。

母后,你们将成为蝼蚁,而我,将如巨鸟临风。带笑的他忽然间容光焕发,晶莹的一层泪水在他脸上造成一种流动的光的效果,在太阳的照耀下,竟给人一种通透的升华之感。那一刻,他身材挺拔而起,像一尊圣洁的天神立于这天地之间,不悲情,不畏惧,不忧伤,不贪恋,有的只是从容、宁和、平静、喜乐。

闾丘闵幽带着这样的微笑,再次望向临水坊的方向:

——心心,请你看着我

——请一定要看着我

——请不要哭泣

——请吹响你的哨笛

——为我送行

——为我欢歌

——今日,我将展翼飞去

——为王为子

——为风云之王

——为天地之子

二殿下闾丘闵幽转身,面带笑容,向翼飞行的跳台缓步走去。

两个北关兵发现了他脸上的诡异表情,心里忽然一动,一起大喊:“拦住他!”

但是,二殿下闾丘闵幽已经开始奔跑,虽然,他的跛足对他的速度有所影响,但是,他训练有素的身体,依旧让他轻松地绕过了第一个拦截他的北关兵。

接着,闾丘闵幽又做了一个假动作,晃过了第二个拦截者,又有两个北关兵拦住了他,其中一个被他拽住手臂,背摔在地,另一个被他扫堂腿扫倒。

闾丘闵幽爆发出豹子一样的速度和力量,用肩背撞倒刚刚赶到的三个北关兵,并顺势一滚,他已经到了通向跳台的台阶下,他手脚并用,爬上台阶,站上高台。

瞬间只觉风云浩大,天地浩大,耳边如万马飒沓,眼前似龙蛇乱舞,远山如丸,四野齐喑,整个会颖城像一只小小的甲壳虫温顺地匍匐于地。

第三百九十二章 芍药

就在二殿下闾丘闵幽从霆钧阁顶纵身而下之时,会颖城里有两个女人忽然之间心有所感,一个回首,一个抬头,一起望向高高的霆钧阁顶。

王后周致由杜嬷嬷和天怜公主扶着,走下霆钧阁,一路向王宫另一角的瑞香宫行去。她的心里本来是被悲伤笼罩着,却忽然之间很乱很乱,并很快不安起来,似有一群野狼追逐着一头麋鹿急急奔过,蹄声如鼓点,如锣声,凌乱不堪。

周致猛然回首,就听到遥遥地传来一声“母后——”,那是闾丘闵幽对她最后的呼唤。随着那声音,闾丘闵幽纵身一跃,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大地。

空中的二殿下闾丘闵幽如一头七彩羽毛的凰鸟,徐徐而下。阳光从他张开的双翼穿透过去,让他如一片羽毛般漂浮在一片通透耀眼的、如梦如幻的、斑斓夺目的光辉之中。

周致甚至能看到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眉目含着笑,笑容如羽毛一样轻薄,那笑容仿佛在说:

——母后,你看清楚了,我闾丘家的男儿是连死都不怕的。

——母后,我是父王的好儿子,我没有辱没闾丘这个勇敢的姓氏。

周致多么希望那是她看到过的无数次翼飞行中的一次啊,有黑色的翼装包裹着、保护着、控制着闵幽年轻的身体。周致向霆钧阁奔去,想追上那只坠落中的凰鸟,用手托住他,却终于没能够。

随着那只巨鸟的落地,周致在天旋地转中跌倒了,在昏迷在杜嬷嬷怀里之前,她拉着天怜公主的手哽咽道:“倾珞,你说的对啊,我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呢,他还是个孩子啊!”

可心正在北大街临水坊门外整理花草,却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向四处张望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心中始终迷茫,却始终不知原由。

最后,可心忽然将目光缓缓地停伫在会颖城最高的建筑上——王宫的霆钧阁顶。

可心看到一个黑影正从那里徐徐坠落,它全然不同于偶尔曾见过的王室的翼飞翔,那是一种垂直的坠落,是一种放任的下沉。

那个黑影初时小小的,慢慢地像极一朵黑花魁,在坠落中层层舒展着,徐徐绽放着,终至完全盛开,高贵夺目,清新圣洁。

可心的心莫名地感到欢喜,眼中却又莫名地流下泪来,泪水狂奔,亦喜一悲,可心丝毫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她只觉自己心中那份欢喜,仿佛春天的一次花发带给她的悸动;那股泪流,犹如秋天的一场叶落引致她的伤怀。而莫名的,在清冷的、冬季的今日,春秋两季携手到达,欢喜和泪流一起奔袭而至,让可心终于不堪承受。

可心按紧疼痛的胸蹲下身去,扶着临水坊的台阶,大口大口地干呕起来,眼泪滴滴答答跌落在阶上,像下过一场急雨。

许是冬季的雪飘飘断断、总也不停的原因,许是国殇带给会颖城的悲哀一时难以散去的原因,临水坊花店这段时间的生意有些萧条,门口的花常常摆出几日还在那里孤伶伶地等待主顾的到来,用于置花的盆盆罐罐也显得有些凌乱,主人似乎也缺少收拾整理它们的心思。

那个叫做吕鱼的少年又有很久没有来过了,可心不知道他家在何方,府邸何处,但他,已经是自己认定的夫君。

瓶中的那捧格桑花早已凋零,留在可心手中来自吕鱼的物品,就只剩了那个金线缝制的、黑蟒缎子的荷包,可心有时会摸着荷包在楼上出一会神,若不是这个荷包的真实存在,她会疑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有时,她也会下楼倚着门,盯着门前的系马桩继续发呆,那里,是那个少年拴马的地方,也是真实存在的。发呆的日子轻飘飘的,像扶摇而去的风筝,断了远了,无凭无依,却依旧让人放怀不下。

可心幽幽地吹响哨笛,是那天吕鱼求婚时,自己吹奏的那首喜乐的曲子。她知道吕鱼那天一直站在门外听完全曲,才牵着小黑离去。她知道他的心那天也一定喜乐,他们的喜乐在笛声里互相凝视了很久。

今日喜乐,皆当欢喜。那一晚,她能听到吕鱼牵着小黑边沿着北大街走去,边和她这样说。

可如今,那个少年又在何方?

突然,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是小黑的蹄声。可是,同行的脚步声却不是吕鱼的。可心放下哨笛,犹豫了一下,小黑的蹄声已经止在门外。临水坊刚刚打烊,门是关着的,可心等待敲门声响起。

敲门声响起时,可心已经立在门后,她快速地拉开门闩,打开门,却没有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阶前站着一位贵气的中年妇人,她身后不远处立着小黑,小黑身旁站着一个另一个中年女人,装饰稍微朴素些,想来是随从人员。小黑看到可心,摇头摆尾,响鼻连连,眼睛一亮一亮的,它想上前来靠近可心,却被系马桩拴住了马缰。

可心疑惑地望向这个贵气的中年妇人,眼前的妇人身上是掩不住的雍容华贵,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苍白,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哀伤如水。

“我是受人之托,来买马饰的。”周致看一眼身后的小黑,对可心轻声道。

可心一惊,嘴里却镇定道:“请问您要什么花?”

周致颤抖的唇吐出两个字:“芍药。”

可心闻言,却已面色大变,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妇人,她不敢猜测这个贵夫人和吕鱼的关系。

那个贵妇人朝她再次郑重点头。

可心转身向屋里走去,脚下的步子却有些轻飘飘的,她拿来一朵硕大的芍药递给那妇人,眼睁睁看着她系在小黑的马颈上,小黑黑亮地眼睛映出那朵硕大的白芍药,妖娆而惨烈。

月光下,白色的芍药懒懒散散地舒展着,幽幽地亮着,邪魅地笑着,可心觉得自己的眼睛一阵刺痛。

第三百九十三章 离别

周致看了一眼眼前的可心,转身临去时,又对可心说:“你这里没有马厩,小黑我带走了。这个留给你。”

周致朝身后挥挥手,更远处遂有人奔来,送来一把画戟。

已经有泪水涨潮一样从可心的心底漫上来,无声地涌出,她身体晃了一晃,几乎倒地,却还是扶着门框艰难地站住了。她使出浑身的力气砰一声关上门,踉踉跄跄向楼上爬去。

上了楼,可心将身体整个扑在床边的木案上,手瑟缩着抚摸桌面,又一次,她摸到了那八个小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八个小字,刻得太小、太浅,以至于她是在近日才在某一天抹拭桌面时发现的。

她从字体、字迹上看出,这八个字,该是鱼鱼刻上去的。可是,鱼鱼是什么时候刻下这八个字的?是在他们彼此交付对方的那晚么?她不能确定,她当时甚至亦不大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只隐隐觉得不安。

如今,再次抚摸这行小字,她忽然体会到了鱼鱼刻下这八个小字时心中的凄凉。她不由放声大哭。

周致看着临水坊的二楼,在阶前立了很久,直到楼上的哭声小下去,变成啜泣,最终停歇。霆钧阁上的那些护卫说,闾丘闵幽最后的遗言,是帮他去临水坊买一朵芍药给小黑做马饰。如今,遗愿已了。

周致正打算离去时,忽然听到从临水坊二楼传来哨笛之声。

那笛声初始时呜呜咽咽,凄凄凉凉,像风中一朵不禁的蒲公英,摇摇曳曳,不忍回顾;后来,笛声开始断断续续,哽咽不已,似是在诉说那别后离情,聚日无望;再后来,笛声终于再难成调,一个破音迸出,笛声戛然而止,似是连那笛子都已悲不胜音。

片刻的死寂后,从临水坊二楼传来可心压抑的哭泣,哭声似乎被什么东西捂着、堵着,却又捂也捂不住、堵也堵不住,那哭声终如洪水一般破窗而出,沿临水坊外的石阶而下,倾泻到北大街上,将此刻这角时光席卷而去,沉入一片凄凉。

——芍药一名可离,故将别以赠之

——赠君芍药,以志离别

——百般不舍,却不得不舍

这是自己向鱼鱼讲过的芍药的花语啊!

吕鱼你就这样离开我了吗?就这样不要我了吗?可心的哭声更加剧烈起来,直如胸被剖开,心被撕裂。

周致将闾丘闵幽的烈羽戟放在临水坊门外,转身慢慢离去,小黑”得得”地跟随于后,蹄声清越,一如每一次闾丘闵幽牵着它穿过北大街。

周致的眼睛渐渐模糊,她数次停步转身,望向北大街的临水坊,望向夜空中的星河,望向身后的茫茫暮色,望向暮色中的霆钧阁,她不知道多年以后,人们是否还记得,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曾有一个身背红缨画戟、淡褐色瞳子的黑衣少年,牵着一匹蹄声得得的小黑马,独自穿过会颖城的茫茫夜色。

*

会颖郊外,黄昏的田野,野草萧索,人烟稀少,远远近近尚有一块块未消融的雪散乱地覆盖在地面,此时此地,本没有什么良辰美景,值得人们在这里消遣闲情。可是,偏有一大一小两个人,这段时间几乎天天都在这片山坡上看日出日落。

大人三十来岁,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大人面颊俊美,双眉入鬓,半侧脸上,总是画着一枝梅花,有时绿梅,有时红梅,有时白梅,有时青梅。孩子则单薄消瘦,小小的脸微微地苍白着。两人所穿衣服,都布料考究,不似附近农人所着。

大人始终在轮椅里坐着,孩子则有时立于轮椅之后,有时扶在轮椅之侧,有时又爬上轮椅坐在大人怀里,有时就坐在大人旁边的土坡上。还有时,那个孩子会干脆躺在山坡上睡着了,冬天的草短短的、干索索的伏在他身下,温顺而暖和,偶尔有零落的野花探出头来,好奇地拂过他的眼睛,孩子那长长的睫毛,让这些婀娜的野花都妒忌。

大人和孩子有时候低声私语什么,有时候却又静静地,只是看,看太阳从云端扶摇而上,看落日缓缓隐入山峦,看云蒸霞蔚,看繁星满天。细雨飘飘时,他们会撑起一把伞,看烟雨迷蒙,看旷野遥远,他们在一起是那样的协调,像一顶大蘑菇下贴着一块小石子。更多时候,他们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一棵大树,一棵小树。

风突然猛烈了,大雨将至,地上舒展的蘑菇赶紧卷了收了,天上的蘑菇却一朵朵地开始舒展,那个孩子会一咕噜从山坡上爬起,拍拍小屁股,然后推起轮椅,像一股快乐地小旋风,飞快地刮下山坡去。

“老师,我一直以为,只有塞外才有长烟落日的景象,却原来原野也可以看到。”

这一大一小,正是三殿下闾丘云在和他的老师辜为先,这样的日子他们已经在会颖西郊过了十多日。

辜为先眼睛望着远方,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远处正有人家的数缕炊烟升起,袅袅而上,斜入一轮徐徐下坠的红日之中。过了一会,红日越来越贴近地平线,倒像是将入水的一颗火球,忽上忽下地沉沉浮浮起来。

“那天,左叔叔带我去看了父王的棂车。”三殿下闾丘云在说,他的声音有些感伤,听上去像是感冒了一样,带着糯糯的鼻音。

辜为先扭头看看三殿下闾丘云在,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那里盖着一块羊毛薄毡。

三殿下闾丘云在爬上轮椅,坐进他怀里,倚靠在辜为先胸前,头顶着他的下巴:“我也看到了二哥,二哥好像也看到我了。可惜我没有看到母后和姑姑,后面那辆车里坐着的应该就是母后和姑姑吧。我还看到了舅舅,他骑着马。他们都好就好。”

三殿下闾丘云在小小的身子抖了抖,似乎有些怕冷。

辜为先将毛毯从膝盖上抽出来,把三殿下闾丘云在裹住,将他抱得更紧些。

第三百九十四章 凝结

“世子既殁,新王人选只在你和二殿下之间了。云在,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三殿下闾丘云在沉吟片刻后,轻声道,“二哥一直胸怀天下,他若能顺利登极,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没什么意见。只要他能真的带翼国强大起来,少受些雪国的欺侮就好。”闾丘云在说了这些,看老师辜为先在侧目注视自己,就低了头,嗫嚅着补充道,“虽然,二哥派了人到惜云邸想杀我,可是,我不想介意。”

“嗯。”辜为先应了一声。

三殿下闾丘云在说完,似乎觉得如释重负,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将自己往里缩了缩,更深地匿进辜为先的怀里,然后和辜为先一起,专心看向远处的日落。

地平线上巨大的红日里,舞蹈着一束束蓬松的茅草花,原本雪白的花朵此刻已经渐渐泛红,焰火般跳跃着,狂姿飘摇,似乎随时可以将整个旷野点燃。

“老师,天上也有茅草花么?父王他们在那里也能看到茅草花么?”闾丘云在望着天空,双眸映照着落日余晖,亮亮的,却始终驱不走其中淡淡的忧伤。

“喂——”远处传来呼唤的声音。辜为先和云在转头望时,就见辜为先的书童娄小楼气喘吁吁爬上山坡,因为一路急奔,小楼站定后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大口气才说出话来:“先生,席叔叔让您回去,有新消息来了。”小楼急急说完,就和云在一起,推了辜为先的轮椅往回走。

王都会颖的西郊是些起伏的丘陵和山坡,住户极少,只稀稀疏疏地有一些院落,多是附近种田的农人,为了守着田地耕作收割方便。但是,生活却极不方便,日常用品往往很久才能补充一次,且需要去到会颖城中采购。

辜为先几人这段时间居住的这进院落,因为附近无甚可供耕作的好田地,比别处那些农人的院落更加偏远一些,院中一排七间瓦房,孤零零地立在一处荒凉的山坡之后,因是建在凹地上,故而若不生火炉取暖、开灶台烧饭的话,是很难被人发现的。

席侑堂于数年前择地购建此房,即是看中了它的隐蔽性,却又离开王都不远。此房建成后,席侑堂虽也常派人打扫保养,却从未使用,房屋只在最近这一次才启用。

娄小楼和三殿下闾丘云在推着辜为先回到院子里时,席侑堂、左炎、柳下言早已在中央那间最大的暖房中等候,那是辜为先的房间。因为辜为先行动不变,故而这段时间以来,凡是有什么消息或事情要商议,大家都会自觉地聚集到他房中。

房中三人,席侑堂坐在一张红木椅子上,矮矮肥肥的他,五十来岁年纪,头戴一顶宝蓝色瓜皮小帽,面团团像个富家翁,常常都像怕冷一般,双手袖着抱在胸前,眼睛则半眯着打盹的样子,一双短而淡的眉,似乎是羊毫笔在水墨画中抹出的淡淡两笔;

坐在席侑堂对面的是个年轻人,有些不修边幅,一头乱蓬蓬的短发,活像个鸡窝,还有点天然卷,令人诧异的是,二十四岁的他一双大眼睛竟然澄澈异常,笑起来腮边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只闻其名者哪里会想到“翼国第一剑”左炎竟然像个孩子般纯净、透明,好在一双眉毛还算粗浓洒脱,颇有神采;

席侑堂身后立着菊仙楼的掌柜柳下言,他面色白皙,斯斯文文,看上去颇有几分书生意气,无论如何不像个生意人,一双入鬓长眉整齐清晰,年仅二十一岁的他,却有一双饱经世故的眼睛。

隔着窗户,三个人看到辜为先他们回来了,柳下言和左炎帮忙推抬着辜为先的轮椅进到房中。房里虽然点着灯烛,但是因为房间很大,光线就显得不很足,甚至有些昏幽幽的感觉。一旁,小楼早已为大家快手快脚地端上了热茶。

辜为先就着房中央的火炉一边烤着手,一边看了看席侑堂,席侑堂半眯着眼睛,看不出表情,辜为先遂把眼睛望向站在席侑堂身后的柳下言。

他们一行人居住在此,但却并没有与世隔绝,就是因为有菊仙楼的掌柜柳下言传递消息。

席家本是翼国南部的一个望族,只是经过了数代单传后,人口渐渐有些凋零。柳家是席家的三代家仆,柳下言比席侑堂小十多岁,自幼即跟随少爷席侑堂前后侍应。

席侑堂出手阔绰,交游甚广,却不知为何,有一年突然折卖了所有家当,北上会颖,半是定居,半是隐居,但席家生意却并不因此有所缩减,虽说席侑堂处理变卖了不少生意,却同时也新增了不少,增减比对,席家生意反而是更大了的。所有生意,席侑堂很少亲自出面,多是由席家的门客仆从打理。

北大街上的菊仙楼就是席侑堂入住会颖之后悄悄盘下来的,一直交由柳下言打理。席侑堂来自外地,会颖人并不知道柳下言和席家的关系,人们只道菊仙楼的老板是二十出头、年纪轻轻的柳下言,纷纷艳羡不已,却不知,真正的幕后老板是席家的少爷席侑堂。

大家已经知道这主仆二人的习惯了,席侑堂在,柳下言是从不肯坐着的,总是规规矩矩站在席佑堂身后。据说,这是柳家的家训,做家仆,就要守家仆的规矩。

柳下言看到辜为先探询地看着自己,他不敢做主,于是低头看向席侑堂。席侑堂睁开半眯的眼睛,反而望住辜为先,下巴朝三殿下闾丘云在那边轻轻扬了扬,辜为先明白他在问,这些话要不要当着三殿下闾丘云在说。

辜为先扭头看看三殿下闾丘云在,想了想,然后朝席佑堂微微颔首。席侑堂遂朝柳下言点了点头,重新半眯起眼睛来。众人也都一起望向柳下言。

柳下言这才环视一眼全场,一字一顿道:“二殿下闾丘闵幽暴毙宫中。”柳下言语毕,房中的空气为之凝结。

第三百九十五章 完卵

柳下言说话时,三殿下闾丘云在本来是扶着辜为先的轮椅站着的,此时却慢慢走到靠墙处一张红木太师椅前想坐下来,但他个头太小,椅子却高,坐不上去,只得先爬上去再翻身来坐。一旁的左炎看闾丘云在爬得艰难,伸手拽了他一把,闾丘云在还镇定地说:“谢谢。”辜为先看着闾丘云在,眼中满是担心。辜为先知道,这两天,闾丘云在其实很悲伤,只是,他在强自坚强。

炉子里的火和摇曳的灯烛将花瓶、水壶、烛台等一些物品拉长了影子,一一投映于墙上。那些影子摇摇晃晃,在房间的墙边和顶棚上覆盖出片片阴影,恍惚间仿佛还会跳舞。坐在椅子里的闾丘云在就隐在这样一片摇曳的暗影中,房间里的人都不清他的脸。

隔了一会,案上的灯花爆了爆,炉火也恰巧在这时跳了跳,这时,人们才借着忽然放大的光亮,看清了闾丘云在:此刻,瘦小的他正深深地坐在阔大的椅子里,腰背挺得笔直靠在椅背上,因为双腿太短,腿弯不及座椅边缘,只好平伸向前。脸上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像两片锋利的刀片,露着坚毅。两个小小的拳头放在两边的扶手上,因为攥得太紧,手背上细细的青筋蚯蚓一样,突兀出来,有些刺眼。

闾丘云在渐渐感觉出了大家的担心,尤其是老师辜为先的,辜为先望向他的眼中掩饰不住的都是心痛。闾丘云在遂笑一笑说:“不用担心,我已经是大人了。”他苍白的笑,像夜色中火折子擦亮时绽开的一朵白色的、小小的火花,转瞬熄灭。随后,他的脸再次隐入阴影之中。

房中安静了一会,没人说话。最后,是左炎用他招牌的两声“嘎嘎”打破了沉静:“也不惘我们等了这么多天啊,现在机会来了,该到我们出手了吧!”左炎说着挥起右拳,“啪”一声,砸在自己左掌心里。

左炎从不带剑,可天下人都知道,被翼国人誉为“天下第一剑”的左炎剑法独步天下。这个十五岁至十七岁之间抱一柄桃木剑,挑遍翼国无敌手的少年剑客,在达到人生的辉煌后,过了一段再也无所追求的荒唐日子,十九岁时偶遇席侑堂,与席侑堂一夜长谈后,竟从此跟随在席侑堂身边,令江湖人士百思不解。

左炎见众人不语,就继续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如今三殿下成就霸业的机会已至,我等这下都能跟着扬眉吐气了。”左炎说完,见众人都看着辜为先,还是不语,于是,他又冲辜为先说,“先生,还犹豫什么呢?我们应该立即启程,带三殿下返回会颖,接掌王位才对。我们等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许久后,才听辜为先说:“再等等。”

“还等?我们等了多少天了,还没等够啊?”左炎一下子从座椅上跳将起来,瞪起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辜为先,“辜先生,大家聚在这里,是因为还想做点事,要是只为种块地,席先生的地多的是,大家尽可以一人一块种地去,管教一辈子吃喝不愁。我们跟着三殿下,可不是为了像您一样,在这荒郊野岭天天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的。”

房间里在座几人中,小楼毕竟孩子心性,听左炎说到辜先生“天天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其实,这一点,也是小楼觉得好奇的,他真不懂辜先生做为三殿下的老师,不是像别的西席那样,给云在讲书,而是天天带着三殿下看天是什么意思。不过,小楼笑了这声后,见大家都绷着脸,就赶紧也绷起脸来,拎起茶壶,踮着脚尖,缩着脑袋,猫着腰,给众人一一添茶,自罚赎罪去了。

左炎气咻咻坐回椅子里,却依旧愤愤不平,他一拍红木椅子的扶手,继续道:“当初,既知闾丘羽极有可能废后,我们就该主动出击,却莫名其妙地躲起来,结果被那个心黑手辣的二殿下抢了先机,天下差点成了闾丘闵幽的。现在,比之前更好的机会来了,闾丘闵幽暴毙,这天下三殿下明明唾手可得,为什么还要像小楼一样缩着肩膀,做缩头乌龟呢?”

左炎说这些时,小楼刚好拎着茶壶缩着头添茶至他面前,听他如此一说,早一瞪眼,一巴掌向他的脑壳拍去。却不知怎的,也不见左炎离开椅子,他只是膀子一闪,小楼的巴掌就落了空。小楼只得金鱼一样瞪眼鼓腮,干生气。左炎却乐得又发出“嘎嘎”两声招牌怪笑。柳下言见这俩人打闹,满脸都是掌不住的笑意,只抿紧嘴唇,不敢笑出声来。

房间的空气虽经这样轻轻一冲,动了动,却还是免不了最终的沉闷。一时之间,房间里只有众人埋头喝茶的声音,和左炎在椅子里故意东扭西拧,不时搞出来的一些怪响。

柳下言眼睛瞟过,见辜为先低着头、席侑堂半眯着眼,两人都沉默不语,他略略沉吟后,开口道:“有些等待还是必要的。”柳下言既起了话头,干脆踱步到了房中央。他也不理众人是不是在听,仿佛只是自我整理思绪一般,嘴里自说自道起来。这正是柳下言多年来,遇到复杂事务时的老习惯,了解他这点的人都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断他的思路。

“所谓谋定而后动,等待是为了看清大势,然后采取相应的对策。我们初时的等待是最久的,就是听闻三殿下的母后周致有可能被废之后的等待。那段时间,我们确实无能为力,废后大事,不是我们这几个朝野外的人能够左右,我们只能试着在倾巢之下抢救一颗完卵而已。”

柳下言说着,朝三殿下闾丘云在坐着的方向看了一眼。众人也都情不自禁地随他一起望去。

因为,大家都明白,这颗幸存的完卵,意即三殿下闾丘云在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处境

房间里的空气静默了一会儿,柳下言才继续道,“如此,我们当时能做的,确实只有等。等结果,等王后被废,或者等王后没被废。如果周后胜出,三殿下的日子自然还能照着以前过。‘子以母贵’从来都是王室最真的真理,一旦周后被废,说不得,三殿下就只有逃亡的份了,设法保住小命要紧,别的什么王图霸业,一切休言。

“不仅三殿下需要逃亡,就连世子和二殿下也别想善终,三兄弟要跑得一块儿跑,斩草不除根绝对不是雪国妖婆的行事风格。西北部的随国和南边的乌国,都是最佳出逃方向,我们在会颖西郊准备这处宅院,而没有选择在东郊,其中考虑也就在此。

“从这里往西北跑,或者往南逃,都能很快就上大道,大大提高逃亡的成功率。当然,逃了不代表就什么都不管了,成功逃脱后,再设法与世子和二殿下取得联系,三兄弟共襄大举,那是后手。”

柳下言停下脚步,仰头望了一会房顶,又低头看了一会青砖地,眉目紧锁。柳下言这番话缜密稳重,很难让人相信他只有二十一岁。

柳下言沉吟一会后,脚下重新迈步,继续整理思路:“第二阶段的等待,打个比喻说,算得上是一种鱼肉类型的等待。周后虽然保住了后位,可是王上闾丘羽没了,这点是我们始料不及的。

“王上没了不打紧,只要世子能顺利登极,那样也是好的,三殿下一样可以回去惜云邸,过回原来的日子,因为那样的话,闾丘闵幽的目标就不会是他三弟了,而只会是世子,世子在一天,三殿下就还可以过一天安稳日子。

“可是,天意难测,世子竟然也没了。接下来,王位只在闾丘闵幽和三殿下之间了,这个时候,我们本可以主动出击,向王后周致揭露闾丘闵幽袭击飞雪宫、袭击世子、袭击三殿下的罪行,可是,我们却采取了守势,眼睁睁看着闾丘闵幽成为王上灵柩的唯一扶棂人。

“当然了,对于二殿下闾丘闵幽接掌王位,三殿下自己也是乐见其成的,他愿意将这个王位拱手让给自己的二哥,即使这个二哥曾经想置他于死地,是这样吧?三殿下?”

房间里响起一点轻微的、瑟缩的声音,可以感觉到,椅子里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小小地动了一下,有些许的不安。

“可是,三殿下你想问题过于简单了。”柳下言停了一会儿,让闾丘云在自己思索了一会儿之后,才若有所思地看着三殿下闾丘云在,缓缓道,“你二哥闾丘闵幽那晚可以杀你第一次,以后就还会杀你第二次!”

柳下言语声凛冽,声音中似有金戈杀伐之声,在场众人皆知他所言非虚。

柳下言道:“所谓卧榻之旁,岂容老虎安睡,二殿下闾丘闵幽一旦登基,在他漫漫的执政路上,三殿下这个王弟就是他王位稳固与否的最大威胁,不除掉三殿下,他岂能安睡。他是一定会设法除掉三殿下的,早晚而已。

“那时,三殿下若想活命,回去可不是个聪明的办法,那样自己就成了一条跳上人家砧板的鱼了。三殿下能做的,只有永远隐姓埋名,散落乡间旷野,做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夫,如此或可保命。

“我觉得这个附近就不错,这么多山坡一块一块开垦出来,种上地瓜、土豆、西瓜、向日葵之类的,还有菊花,那我菊仙楼的小吃和茶叶就都有着落了。反正三殿下喜欢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到时候只怕想不看也不行了呢。嘎嘎。”

柳下言这最末两声“嘎嘎”摆明了是学左炎的,难为他竟学得惟妙惟肖。这两声“嘎嘎”把房中众人的脸上都逗出了笑意,左炎更是先把自己的脸笑成了一株三殿下未来的向日葵。

“第三阶段的等待就是现在闾丘闵幽暴毙了。”柳下言突然脑袋一歪,说,“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等了,三殿下现在完全可以回去了。”

“我就说嘛。”一听柳下言的结论,左炎高兴得使劲一拍大腿,两只大眼快活地扑闪着,放着光芒,他对柳下言大为赞赏,一副引为知己的样子。

辜为先听完柳下言这番侃侃而谈,又思索了许久,才平静地说道:“云在现在露面,会有生命危险。”

左炎、柳下言闻言,颇为不解,二人疑惑地望着辜为先。一直袖着手,眯着眼闷坐的席侑堂此时略略睁开眼睛来,补充道:“世子、二殿下本是好好的,却先后暴死宫中,这事不能不让人生疑。而且,听说王上也是在瑞香宫夜宴时被毒杀。”席侑堂说着,侧目看了一眼闾丘云在,顿了顿,才又说,“不排除一种可能,这翼国的天下,以后说不定就不再姓闾丘了。”

不姓闾丘姓什么?席侑堂如此说法,众人先是不解,片刻后就都明白过来了。辜为先点点头道:“是的,变天有两种变法,一种是彻底点直接变,天下姓了周;第二种,表面不变内里变,云在作为周家的傀儡被放上王位。云在年纪小,性情也温和,容易控制,不像世子和二殿下,不排除云在的两个兄长就是因为不肯受制于人才遇害的。”

话说到这里,房内各人就都不吱声了。周家两代将军,周搏虽已归隐,但在朝中的影响力依旧很大,无论文官武将对周搏都极为尊重;周却则手握重兵,据守北关;周致为后多年,深得民心,在翼国民众中威望极高。这样的周家,真要变天的话,只怕没有人能阻挡得了,来几马车螳螂也阻挡不了插着周字大旗的车前进。

房内诸人想着闾丘家的天下转眼即有可能改姓周,心情都很沉重,大家担心地看向闾丘云在,就连对这些事情一向懵懵懂懂,晕晕乎乎的小楼,也觉出闾丘云在的处境不妙,偷偷望了望他。

第三百九十七章 也好

三殿下闾丘云在知道大家都在看着他,他将座椅里自己小小的身子往前挪了挪,离开点椅背。于是,三殿下闾丘云在那张微微苍白的脸出现在房间的亮光里,只听他淡淡道:“母后当国,也是好的。”

房间众人,除了辜为先外,听闻三殿下闾丘云在如此一说,都颇为震愕。

左炎更是再次起身来到三殿下闾丘云在面前,弯着腰上下打量了闾丘云在几番,然后开始踱步,来回走了好几个回合,才停下来,长叹一声道:“三殿下呀,三殿下!你知道么?当日席老板对我说,一把好剑应该放到最有价值的地方,让我追随你。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还行,因为我当时将一把还在滴血的剑搁在你脖子上,血顺着你的脖子一直流进衣服里了,你居然还能沉住气,做到不叫不跳,眼睛也不眨,可现在呢?你当年的勇气都去哪里了?”

不怕死的小楼居然在这个时候笑着插言道:“哎呀,炎炎,他那是吓傻了好不好?吓得不能动弹了!”

左炎朝小楼一瞪眼,小楼赶紧缩了头。可大家已经被小楼逗笑了。

左炎摇摇头,朝三殿下闾丘云在继续道:“三殿下,现在你九岁了,怎么反而越长越没用了呢?还有人比你更窝囊么?你还是不是姓闾丘啊?你母后、你舅舅、你外公的刀已经架在你们闾丘家的脖子上了,你却还能说‘母后当国,也是好的’。

“三殿下,你脑子进水了不是?要么就是跟着你的老师天天晒太阳,把脑子晒坏了!你姓闾丘的都不在乎,我们在乎个屁!这天下爱谁拿拿去,我们在这里瞎操心干吗,没得浪费我好几年的青春。”

左炎说着,忽然来了情绪,他气咻咻地道:“我练到这个地步我容易嘛,为了让剑尖不发生一根头发丝的偏差,为了关键时刻火山一样的爆发力,不能沾酒,不能要女人,童子功是那么好受的么?!早知道,我还不如投身军营,跟着周却干,现在早已叱咤天下,保不准还封侯拜相了呢。”

左炎这一番话,也正是除辜为先外在场诸人想说和想问的,因而,大家虽见左炎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屑,亦未出言禁止,只用眼神示意他注意措辞。

左炎却只装看不见,一口气气咻咻说了一箩筐话还没有罢休的意思,倒是有些口渴起来,想喝茶,可茶盅是空的。

左炎好几次边慷慨陈词着,边示意小楼添茶。偏小楼将个茶壶紧紧地抱在怀里,脑袋拧一边,也学左炎装做没看到。

来到这郊外,最开心的人是小楼,辜为先和三殿下闾丘云在喜欢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小楼就喜欢背个布袋,腰里别把铲子,到处刨,常常能从野外觅得一些奇奇怪怪的花草虫子,晒干来做药,就连泡茶都能变出很多种具有不同功效的花样。从口感、到花色,再到功效,小楼牌茶水很受众人青睐。

柳下言曾多次劝说小楼将茶方子供给菊仙楼使用,小楼死活不肯,只说将来自己要开医馆用,哪怕柳下言出高价收购,小楼也不为所动。

无奈,柳下言只好读书人偷书不算偷,卖茶人偷茶也不算偷,开始动手偷盗小楼的茶壶茶渣,查验检录茶渣茶壶中的配料。

用此办法得来的配方,虽然各种比例等难免偏差,且有些配料柳下言带回去请菊仙楼的茶大师辨认,都说不认识,却也还是得到了几样走样不大的小楼牌茶种。小楼这样着了柳下言的两次偷道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到哪里都拎着他的茶壶不放,柳下言来时,更是将茶壶一刻不离地抱在怀里不放。

左炎实在渴得不行了,小楼又装没看见,无奈,左炎只好停下口里的唠叨,端着空碗,杵到小楼面前,蛤蟆一样鼓腮瞪眼,朝小楼怒目而视,冲冠一怒为吃茶。小楼赶紧嘻嘻哈哈地猫了腰,假装刚看到左炎的茶盅空了,给他续了茶。

左炎看着小楼的大脑门,眼里咔嚓、咔嚓闪电不断,想象里早不知给了小楼多少记核桃敲,可是,出于对小楼牌茶水的惦记,左炎终究没敢真的在小楼脑壳上来一记。

柳下言趁左炎“咕咚”、“咕咚”灌茶的功夫,在一旁笑道:“左兄,你不是第一天见面就知道三殿下有刀架在脖子上还能从容不迫的本事么?你刚不是还说,你当初就是爱他这个么?这会儿怎么反倒牢骚起这个来了?他现在就是被周家的刀架在脖子上还镇定自若啊。”

左炎一听,气得鼓腮瞪眼,却又做声不得,像一条垂死的鱼,就差翻眼睛了。

三殿下闾丘云在等他们说完,才道:“我确实不介意母后变天,也不介意做母后的傀儡。只要能治理好天下,黎民过上安稳日子,这王位谁坐不一样呢?我相信母后有这个能力。”左炎的眼睛终于朝上翻出了那条白,完成了一条死鱼最后一道加工程序,仰着头,无语问苍天去了。

这边辜为先已经接过闾丘云在的话头:“做傀儡不可以。云在,你不懂傀儡的苦,‘不自由,毋宁死’的感受等你真做了傀儡才能体会到。我不愿你为这天下牺牲自己,因为不需要你的牺牲。没有你的牺牲,你母后一样可以治理这天下,你相信她吧。你还是个孩子,牺牲这些事情,不该由你去考虑。”

“好吧,我听老师的,不做傀儡,虽然,我想我受得了那份苦。”闾丘云在说完,朝辜为先、左炎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左炎也朝三殿下闾丘云在回了个鬼脸,呲着牙,桀桀怪笑起来:“好吧,那就等着这天下姓周,然后,我们一起去恭喜周后、周将军吧。到时候就把剑称斤卖了,开始喝酒、找女人。话说,我长这么大,不懂酒的味道,不懂女人的味道。你们说我是不是白活一场啊?”

柳下言和小楼听了,都抿嘴看着左炎笑。

第三百九十八章 好商量

辜为先、席佑堂等人在会颖西郊的这所房子里商讨结束,最后的决定就是:静观其变,继续等。

这已经不知道是这些日子来,在这间房里召开过的、第多少次以“继续等”做为结论的商讨了。

众人散去了,左炎本已和大家一起走到门口,又忽然踱着步子,踅了回来,来到还在椅子里坐着没动的闾丘云在面前,他有些好奇地问:“三殿下,我自己是想做一番事业的人,不知道你是不是。如果你可以做一番事业的话,你最想做什么呢?”

柳下言和席侑堂本来也都已经走到门口,将要出屋,忽听左炎这么一问,就都停下了脚步。

三殿下闾丘云在想了想,回答了四个字:“天下止戈。”

左炎一愣,旋即笑了起来:“止戈?嘎嘎,那我的剑怎么办?岂不是要成废铁了?再说了,你怎样做到让天下止戈呢?”

三殿下闾丘云在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作答。显然,他并不知道怎样可以让天下止戈。

左炎看着脸憋得通红、却作声不得的三殿下闾丘云在,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眼看那两声经典的“嘎嘎”声就要出来。

“以戈止戈。”席侑堂说这话时,双手依旧袖着,眼睛还是半眯着,若不是这些人熟悉他的声音,只怕没人想到这话刚才出自他口。

什么意思?三殿下闾丘云在和左炎则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脸迷茫。

席侑堂没再解释,起身钻出门帘,走了,柳下言赶紧跟出。

接下来的几日,辜为先和闾丘云在继续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有时候出门或者回去时遇上左炎,左炎总是脑袋一仰,这样就看不到对面的师徒二人,只能看到天了。

有一次,三殿下闾丘云在问辜为先:“老师,我们住在这里,是想等什么呢?”

“等命运。”辜为先看着一天星光说。

“命运只能等么?”三殿下沉吟一下,问道。

“有时候命运只能等。”辜为先点点头回答说。

过一会,辜为先又说,“我一直不希望你陷入王位之争,那个位子太辛苦,是一把吃人的老虎椅,坐上去,就像坐进了老虎口里,随时可能顺着老虎的喉咙,掉进老虎肚子,被老虎吞掉。可难道,你终究还是逃不脱这个命运么?”辜为先这么说着,眼神渐渐伤感起来。

三殿下闾丘云在紧紧握住辜为先的手,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老师。想来,坐在那个老虎椅上的人虽然是自己,可是,只怕老师比他更担心。

*

雪国驻翼国国馆的使节萧凡和参赞沈顺已经求见王后周致好几天了,却始终得不到召见。二人别无他法,只能是一边继续求见,一面设法在翼国朝臣中走动,请人帮忙说项请见。可是,各朝臣连自己都见不到周致,又如何能帮他们呢。

究其原因,一是由于周致接连丧夫失子,倍受打击,身心憔悴,卧病不起;二是周却恨雪国妄兴刀兵,恨两个使节错传消息,引发北关战争,以故避而不见;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雪国已经听到了风声,飞雪宫刺杀和二殿下有关,现在二殿下闾丘闵幽已故,周却就想来个死不认账,自然还是躲起来不见为好。

让周却嗤笑的是,守卫宫门的士卒转呈的雪国国书,其内容居然是请求给小公主殿下赐名,并予册封的。

周却觉得这件事简直可笑,那个小公主殿下,当前完全是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居然还要赐名?还要册封?当年连王上在时,都没有给她赐名,现在王上没了,小公主殿下也不见了,这册封,这赐名,谁来赐?谁受赐?谁来封?谁受封呢?搞赐名和册封,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可这一天,太师傅抱一求见,周却就不好说不见了,现在三公只剩了傅抱一一人,周却怎么都是要表现一点尊重和怜惜的。王后周致因卧病在床,不好躺着见人,遂由周却独自前往约见。

春和殿里,太师傅抱一一人在座,他似乎有些怕冷,袖着手,眯着眼,老眼昏花的样子,好像睡着了。周却想起数日前,这里八大臣在座,大家群情激昂,商讨世子即位的事,如今,却连二殿下即位也已无从商讨了,更甚,几个殿下竟已全部无从商讨。

周却不禁心下凄凉起来。他轻咳一声,见太师动了,遂吩咐宫人给殿里生个炉子。

春和殿暖了起来,傅太师咿呀半天,却原来是为了雪国使节而来,想来是萧凡、沈顺求见无门,遂转头求太师去了,请太师来做说客。

“雪国不是怀疑我们害了宁妃和四殿下吗?”周却试探地问。

“嗯,只是怀疑而已,又没证据。不是连王上都遇害了么?我们总不会连王上都害。何况,两位殿下殁,三殿下失踪,这事怎么都不会是我们干的。”

太师声音闻声瓮气的,像是感冒了,在周却听来却格外动听。

“就是嘛,用屁股想一想,也能知道这事怎么可能是我们干的。”周却笑着说。

“嗯,”傅太师抽了一下鼻子,“小公主册封的事,雪国说可以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周却没好气的说。

“好商量的意思就是可以好好商量。”傅太师又抽一下鼻子,周却不解,抬头看他,发现傅太师眼睛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周却一愣,等他再想细看时,发现傅太师已经又眯起了眼,变回一副老气横秋、昏昏欲睡的样子。

周却纳罕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哦哦,好商量!好商量!”他一拍大腿,大笑着说,“让司马和他们商量!”

太师傅抱一面无表情地起身,朝周却微微欠身,算是告辞,然后慢吞吞走出了春和殿,双手始终筒在他宽大的棉袍袖子里。

周却若有所思地看着傅太师的背影,咧开嘴巴无声地笑了。等傅太师走远之后,周却终于哈哈大笑出声。

第三百九十九章 听微

周却特意把这场“商量”安排在听微殿里,对太师只说那里小巧清雅,安静舒适,真正的原因,实则是因为周却知道,那里别有玄机。

听微殿早在百年之前建筑时,是做了特别设计的。里面的地板、墙壁、天花,乃至桌子、椅子、一个小挂件,处处有门道,道道可传音,房间四面八角,都接有可传声的竹筒,声音被传入里面的一个雅房,再从一个木刻大喇叭花里放出来。

听微殿的名字其实也暗示了其间的妙用。以往重要事务时,周却陪周致在那里旁听过两次,是以知晓。

看守听微殿的老黄门自也知道这个殿的门道,只是周却既是王后胞兄,又且是闾丘羽亲封的将军,王上在时,用殿这种事,他还可以去请示王上,如今旧王已殁,新王尚无,他也不知道该向谁报告,想来就算向王后周致请示,周致也不会不允的吧,遂也就听从周却差遣,打扫殿堂,端茶递水,准备监听设备去了。

太师安排了两个人和雪国“商量”:司马寇微和冢宰沈归。雪国派出的代表则是使节萧凡和参赞沈顺。对方两个人,我们不能先在人数上占了下风嘛。周却暗暗点头。

司马寇微在“商量”前得到过周却的面授机宜,所以他一开场就开始拖长调调打官腔:“哎呀,没这个说法啦,小公主殿下连人都不见了,还册的哪门子封、赐的哪门子名啊!再说了,先王当日在时就不肯赐名小公主,我们怎好违逆王意呢?我看这件事啊,还是等新王登基以后再议好了。”

周却对司马这番欲擒故纵的“商量”颇为满意,在雅房里听得笑眯眯的。萧凡则看着对面的司马,心里直骂:“议你个头!等新王登基了还议什么?我们为的就是将来登基!”但萧凡不敢把这些表现在脸上,只能在对面点头陪笑。

司马寇微用眼角扫一下对面的雪国使节,让自己的脸色尽量严肃一些:“再说了,贵国完全不讲信义嘛,你们在北关说打就打,说翻脸就翻脸,我们当初订立的盟约呢?你们当初的承诺呢?说忘就忘了?难道只是个屁不成?我国民众怎么可能接受给这种国家的公主册封呢?没有诚信的国家的公主,多半也是个不讲诚信的人嘛!”

萧凡翻翻眼睛,好想反驳司马:“小公主明明是你们翼国的,怎么成了我们雪国的公主了!”但是参赞沈顺几次扯他的袖子,他就还是忍下了。来之前沈顺再三叮嘱过他,今日前来就一个字:忍!

只见沈顺突然站起,一个九十度大鞠躬,桌子上的茶盅“当啷”一声,差点被他的额头碰翻,沈顺说:“我们为北关一战向贵国道歉!”

司马寇微心里一乐,瞄向沈归,想和他飞个眼神,示意该他上了,上来点题,沈归却装作看不见,低着头假装呷一口茶,然后就埋头审视茶盅上的花纹,一副对茶盅比对谈判更感兴趣的样子。寇微心里骂一句沈归,只好自己来点题:“道歉管什么用呢?道歉有用的话,还需要赔偿吗?”寇微刚一说完,自己就先红了脸,心想自己这也太直接了点。

萧凡、沈顺倒并不诧异,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萧凡道:“我们愿意赔偿!”

“怎么赔?”寇微马上跟进,坚决追击穷寇,不给敌人反悔的机会。

“北关打了两天,看看你们有些什么损失,我们赔偿。”沈顺补充说。

“我们死了三百人!你们能赔给我们吗?”寇微翻个白眼说,“难不成你们田里还能像种人参果一样种出小孩来不成?小孩还得养到十八岁才能当兵呢。再说了,从你们雪国田里种出来的,是你们雪国人?还是我们翼国人啊?就算你们拿种子给我们,从我们翼国的田里种,那样种出的也是你们雪国的种啊,算不得我们翼国的!”

周却已经在雅房里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但他却只敢张大嘴哑笑,不能出声,怕外面听到了。萧凡本想赔一些粮食物种,雪国粮食颗粒大,种子饱满,成活率高,是很多国家的所爱,不料被司马这么一通抢白,倒不好提了,只得说:“我们可以赔别的。”

“一言为定!那就赔别的吧。”司马爽快地说,显得很大度的样子。他面上还是严肃的,可心里已经乐开了花——终于水到渠成了!

他清清嗓子,正想画龙点睛,一直低着头琢磨茶盅花纹的沈归忽然抬起头,说话了:“死了三百人,就赔我们九百张狐皮吧。”雪国的狐狸皮,毛色纯正,光泽亮丽,手感极佳,摸上去丝缎一样滑溜,在各国市场售价极高。

“不行!”司马一拍桌子,他不干!他坚决地朝雪国使节说,“赔三百匹马来!”这才是他和周却面授机宜定下来的东西。他说完阴沉着脸看着冢宰,心说,沈归啊,沈归,从谈判开始到现在,你就一言不发,让我一个人说得口干舌燥,面臊耳赤,你却不帮一把。现在,我好不容易忽悠成了,你就来捡便宜,只想卖了皮子贴补你的国库,可你就不想想,未来战争我们打不赢雪骑的话,你的狐狸皮只有烂在库房里,大家命都没了,还穿什么狐皮大衣啊!

“不!九百张狐皮!”

“不!三百匹马!”

寇微和沈归互不相让,都站了起来,额头抵着额头说话,活脱脱两只顶角地公牛。眼看俩人就要打起来了,周却恨不能冲出去,拧着沈归的耳朵把他拎出殿外,摔石头上。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傅太师要派两个人来谈判,傅老头简直太坏了!太狡猾了!

萧凡和沈顺冷眼看着寇微和沈归在那里吵,心想你们两个也太能装了吧,不就是两样都想要嘛?直说就好啊,何必演这出呢?刚才司马就绕了一大圈才说出要赔偿,这会儿又来兜圈子。

第四百章 协助

“唉,”萧凡站起身分开二人,“二位不要争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寇微和沈归停下争执,一起望向等萧凡,等他说出“四百五十张狐皮”或者“一百五十匹马”的话。他们俩人开出的九百张狐皮和三百匹马都不是他们的底价,四百五十张狐皮和一百五十匹马才分别是二人的实价,他们都等着雪国杀一半呢。

可萧凡却说:“我们两样都赔!九百张狐皮加三百匹马。”

听微殿雅房内外的三个人——周却、寇微、沈归——都傻眼了,三个人一起发了呆。周却就想,大概雪国王太后放过话,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册封和赐名吧。寇微则想,是不是我们要得太少了啊?沈归则想,早知道就多要点,现在不好加价了吧!

三个人还没醒过神来,参赞沈顺就说:“不过我们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寇微和沈归同声问。

“册封大典的礼仪官由秦九如担任。”

“哦。”寇微和沈归一起嘟圆了嘴,看来九如同学当年主持天怜公主的册封大典,一战成名啊,连雪国也知道他了。

其余细节就谈得很快了,寇微和沈归忍不住在心里美滋滋的,这可是翼国数十年来第一次从雪国得到赔偿诶!

协议草案敲定,拿给周却看,周却一看就火了,指着其中一条说:“这是什么?你们俩竟把翼国的王位给卖了?还只卖了九百张狐皮和三百匹马?!”说完,把草案摔到了他们脸上。

寇微和沈归互相看了看,有点摸不着头脑,他们捡起地上的草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注意到其中确有一条关于王位的:“翼国兹有三殿下闾丘云在及小公主闾丘雪烟两位合法继承人,二人现均下落不明,未来谁先返回,谁即可继承大统。”俩人小声讨论了一下,这一条的意思是不是说,三殿下和小公主谁先出现,或者谁先被找到,谁就当王?

司马寇微不吭声了,协议是雪国预先起草好的,他只顾着在划着横线的空白处填上三百匹“战马”,而不是三百匹“马”,萧凡和沈顺要么没有注意到他的巧妙用词,要么虽然注意到却已来不及抗议,填好后,他就开始飘飘然开心起来,再没注意其他条款。

冢宰弄明白这一条后,倒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说,一来先找到的未必就是小公主,二来反正小公主和三殿下都姓闾丘,谁当王还不一样,“只要大家能过上好日子,狐狸皮、狼皮、豹子皮能一车一车拉来,高粱、玉米、小麦能一袋一袋扛来,翼国就出个女王又有何妨呢?”

看周却已经在找板凳要抄了,二人赶紧逃出了宫,身后还传来周却的怒吼,狐狸皮不许要,战马也不要了,这协议不签!两个人在宫墙根下,哭丧着脸那个心疼诶,煮熟的鸭子要飞了,眼看九百张狐狸皮、三百匹战马就要到手,却被两行小字给弄没了。

消磨了几天后,协议二稿终于敲定了。这一次,寇微和沈归学乖了,他们没有直接呈送周却,而是先请太师过了目,觉得没问题了,才通过小黄门转交周却,俩人都没敢露面。周却看时,关于王位那一条,改成了协助寻找的内容,具体如下:“翼国兹有三殿下闾丘云在及小公主闾丘雪烟两位合法继承人,二人现均下落不明,双方应相互协助,寻此二人,任一方获有相关消息,均有与对方分享、且毫无保留地分享的义务。”与此同时,横线上地狐狸皮变成了四百五十张,“战马”变成了“马”,数量也成了一百五十匹。另外,这一稿,总算寇微和沈归多了个心眼,发现雪国连小公主殿下的名字都已起好,并写进了协议,就坚决要来了封号的拟定权。

周却拿着协议草案,担心周致不愿给小公主赐名和册封,却又还是舍不下战马和狐狸皮,纠结半天,就还是找个机会,呈给了周致。想不到周致看后,竟很容易就同意了赐名和册封,还说,王上当时不肯赐名,不过是为了她,雪国逼王上废掉她的后位,王上这口气不顺,所以不肯赐名。雪烟这个名字王上也提到过,想来王上也会喜欢的。

周致分析了雪国要求册封小公主的目的:一是为获得认可,给小公主正身份,要名分;二为召唤,希望那骄和晚晴听到给小公主册封的消息后,能带回小公主。寻找小公主其实也是她想做的。

但是,关于协助寻找条款,周致说了这样一番道理,直听得周却哑口无言,才知道文臣的重要性,明白了文臣也一样有战场,而谈判桌和协议稿,就是他们的战场。

周致说,根据那天周却听到的雪国使节与谭公公的对话可知,雪国对那骄和晚晴并不信任,对应的,那骄和晚晴应该也不会信任雪国,否则,他们没理由不和雪国方面联络,这样的话,他们返回雪国的可能性就很低了,他们很可能会隐姓埋名,在翼国潜伏下来。同样,三殿下也不可能去雪国。

那么,协议中的“相互协助”实质上就成了单方面协助,唯有翼国单方面协助雪国在翼国境内寻找三殿下和小公主,还要和他们分享信息。而从翼国方面来说,寻找三殿下,我们可以独立完成,且必须独立完成。

试想,如果雪国有了这份协议的授权,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堂而皇之地参与到找寻三殿下的行动中,那对三殿下的安全是一种威胁,说严重点,雪国随时可以在翼国大街上,凭这份协议,将云在拉上马车带走。

周致最后长叹一声,怀念起了文孝勤,说如果文太傅还在,这样的条款是不会被呈递到她的案头的,说得周却倍感汗颜。

该协助条款最后被改成了对小公主的单独协助:“翼雪两国在寻找小公主闾丘雪烟过程中,应精诚合作,共享信息,相互协助。”

同步的,雪国将狐狸皮进一步退缩成三百张,马匹一百匹。

第四百零一章 义庄

这封关于小公主的赐名和册封协议,三易其稿后,最后终于敲槌定音!双方加盖玉玺后,签字换约。虽然狐狸皮和马匹都不尽如周却和寇微、沈归的意,但也还是让他们梦里笑出了声,他们暗颂闾丘羽英明,当日坚决不肯赐名,而今这名字和封号竟换得狐皮三百,马匹一百。

小公主的名字既已确定为闾丘雪烟,接下来就剩下封号了,为能尽快册封,小公主的封号限定在三日内拟定。虽然封号的拟定权归翼国,但是,雪国使节萧凡争取到了旁听权。为了提高翼国大臣的工作积极性,激励他们献计献策、群策群力拟个好封号出来,萧凡包下了秋凉馆,每日好吃好喝招待众人,且放出话去,无论哪个大臣,只要愿意来献一策,随时欢迎大驾光临,于是,翼国大小文臣闻讯,都流水一样涌来,积极参与到讨论之中,气氛热烈活跃:

——册封大典既然是老秦主持,不如就叫九如公主

——这么叫的话,岂不是封个包子做公主了吗

——那封号直接包子公主吧

——这个封号还是留给老秦用好了

——我老婆都五十了,还怎么用啊

——纳妾啊!纳妾就有机会用了

——我和小妾会被老婆当包子吃了的

……

雪国使节萧凡在一旁听他们这样来来去去,一整天全是些不着调的胡闹话,下午还没听完,就气得摔门而去。

——我看可以考虑麒麟公主

——您是说小公主头上长角了吗

——想要不长角的?那大伙儿帮忙想想啊

——狐狸公主,狐狸不长角

——这个号好,还有说法

——有什么说法

——狐狸皮换的呀

……

萧凡上午就摔门走了。

——老秦啊,你这次主持大典,出场费多少啊

——起码也有九张皮吧

——哪儿有!就三张

——话说,萧使节是不是说,我们人头一张啊

——才一张?起码也得三张吧

——那封号就叫三张公主如何

——代表我们广大臣子的美好愿望

——好,就这么定了

……

这一天,萧凡索性不去听了,小公主封号随他们起好了,包子公主、狐狸公主,随便好了,再不行,就叫随便公主好了。萧凡这么想完,心里吓了一跳,怎么只旁听了一天半,自己就被同化了?

参赞沈顺好奇萧凡怎么今天没去旁听,萧凡就说起前两天的气人讨论,沈顺就笑,说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们,说好三天为限,三天未到,封号怎么可能拟定呢?用帽子想想也知道啊。

三天后,小公主的封号拟定,册封大典三日后举行,地址在秋凉馆。王室将册封封号、大典日期昭告全国,告示贴满会颖大街小巷,还被送往翼国各地粘贴。雪国王室也同样出了告示,大肆宣告。

小公主封号为:长安公主。一生一世,长乐安宁之意。

萧凡激动得眼泪都下来了。当即放出豪言,册封大典当日,免费供应九如包子。所有到场贺客,只需说一句“祝长安公主一世长安”,就可以免费吃九如包子,现场能吃多少吃多少——但是,不可以带走。

于是,长安公主册封当日,翼国发生空前一幕:全国各地的乞丐,甚至有些虽不是乞丐,只是贫寒人家而已,俱都扶老携幼、浩浩荡荡开向会颖,像一条大河涌向王都。他们不远百里——太远的算算日程赶不到只好放弃——带着空荡荡的肚腹,来到会颖,排在秋凉馆外,等吃名牌包包。九如牌包包,原本是他们一辈子都没可能吃到的,这一次却因了长安公主,可以管饱吃、放开肚皮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那一天,在翼国王都会颖,第一次,不同阶层的人,同一时间走向同一条街巷,走向同一个院落,在同一处聚餐。虽然,他们最终,一个阶层进入馆内,另一个阶层只在馆外排起长队,围住门口热腾腾的包子,但是,尽管如此,长安公主已经足够让两个阶层都终身难忘。

这一次,萧凡特意将会颖王都赫赫有名的“九如”包子摊请了来,“九如”包的来历他已经听说了,这次,就是希望小公主也能沾一点天怜长公主的福气。

“九如”包子摊先开始只摆出三个,因为人多,只得增加三个,直到最后,增加到了九个。围着包子的队伍秩序井然,人们一个一个上前,说出“祝长安公主一世长安”,说一句,领一个包子,当即吞下去,再说一句,再领一个,再吞下去。排队的人越来越少,领包子的人从刚开始一口吞一个,到后来,领了包子只能含在嘴里离开队伍。吃包子的人说起来,都知道这包子是长安公主派的,却没人知道,这个长安公主目前下落不明,不知所踪。

长长的队伍里,乔本初和“小芋头”排着队白吃包子,然后,他们在另一条队伍里,看到了十三。自从飞雪宫惨案不再是秘密后,十三的包子档就再没出现在八槐街,乔本初和“小芋头”最后一次见他,是他帮太平义庄抬尸。

义庄是为死者提供一条龙服务的,不仅出售棺木、寿服、花圈、龛格、纸扎人马、纸钱元宝等,还提供各种与死丧相关的服务,从收敛、化妆、丧礼、下葬,直至哭丧、守七、周年祭、清明上坟烧纸等,只要客人有要求,义庄就有服务,当然服务不是免费的。

那种兵荒马乱的年头,经常死人,很多人家的想法是活人可以受罪,死人一定要体面,再穷的人家,都想尽量为死者操持一个体面的丧礼。有些人活着,一辈子没钱穿一双好鞋子,却能在死后衣着光鲜,正所谓死者为大,活着的亲人总要设法给他们最后一点关怀和尊爱。

甚至有些单身汉没有亲人,早早就会把一笔钱放在义庄,以防哪天身有不测,暴毙街头时,不至于连个收尸的都没有。这个时候,义庄的信誉就很重要了。会颖城有十来家义庄,其中口碑最好、生意做得最大的,就是西门口的太平义庄。

第四百零二章 抬尸

太平义庄的店老板叫王善,王善人如其名,为人和善,人缘极好,价格也公道,很多事都好商量,做事也够麻利体面。

这次宫廷惨案,飞雪宫、翩若邸、流华邸、惜云邸四处共有百来具刺客及侍卫的尸体,是件大买卖,又是宫里出钱,会颖城每家义庄都想做这笔生意,各家背地里不知使了多少手段,最后还是被太平义庄拿下了。

只是,让乔本初和“小芋头”没想到的是,消失了几天的十三,那天突然跟着太平义庄的人来飞雪宫抬尸,抬尸的人是从西北小角门进宫的,抬着几十块门板。

那天恰好乔本初、“小芋头”当值,二人见到十三张喜春,很是意外,问他怎么不卖包子,转行抬尸去了?十三只是腼腆地笑,也不解释。后来听太平义庄的人说,十三是为了推销他的烤包子去的。

乔本初和“小芋头”想不明白,怎么卖烤包子卖到义庄去了?难道死人也吃烤包子不成?就算卖包子给死人也用不着抬尸吧?

再后来,二人听说十三张喜春先是去太平义庄找工作的,他找到太平义庄的店老板王善说,烤包子生意不好做了,自己身强力壮,可以帮着抬尸,工钱要的也比别人少。

太平义庄的店老板王善告诉十三张喜春,说他们不需要人手,他们现有人手绰绰有余。

十三张喜春又说,那他不收钱,免费帮抬,当是练手,王善也不要;再后来,十三张喜春干脆说,倒给大家包子吃,帮忙推销他的包子就行,抬尸他是一定要抬的了,王善被他缠得没办法了,只得同意他一起抬尸。

据说,抬尸那天,十三真的带了两大袋他的烤包子给一起抬尸的人吃,吃得大伙儿挺高兴的。

可这个愿意给人免费吃他两大袋烤包子的人,今天却为了几个免费包子,排在了长队里。

“小芋头”就对乔本初说:“乔哥,你觉不觉得,十三很可疑。”

“有什么可疑?”

“飞雪宫惨案后,他也一起消失了。”

“或许因为八槐街生意不好,或者因为死了人晦气,换地方了。”

“惨案那天,他半夜出城去了,第二天下午才回来。”

“哦?”

“当时已经戒严,要不是守门的认识他,跟我一块儿吃过他的包子,他就回不了城了。”

“你怀疑飞雪宫惨案和他有关?”

“听说飞雪宫跑了一个刺客。”

“他有那身手?”

“或者他负责带路、放风?”

“放完风和刺客一起出了城?那他又回来干嘛?好不容易走掉,应该不回来才对呀!”

“刺探消息!”、“刺探消息!”这一次,乔本初和“小芋头”竟是异口同声。

“也可能是掉了什么重要物件,回来现场找。”乔本初猜测。

“他那句‘十三叔带你看烟花’,会不会是一句暗号?”“小芋头”说。

“就算是暗号,见人就那一句,顶多像打更的报个‘太平无事’。”乔本初反对。

“泡妞哪有自称‘叔’的,自称‘哥’还差不多,多半是和人接头呢。”“小芋头”不屑的表情。

“和谁接头?”乔本初不解。

“我们可以抓他来问一问。”“小芋头”两眼放光。

“别管闲事了,捕盗破案是司寇府的事,我们俩只是宫廷侍卫。”乔本初摇头。

“乔哥,你不觉得宁妃很可怜么?死得那么惨。还有四殿下,晚晴抱着他来买包子,我们都见过,多可爱的小孩啊。”“小芋头”撇着嘴说。

“宫廷斗争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谁成谁败,没有谁可怜谁不可怜之说。”乔本初说。

“哦。”“小芋头”明显有些失望。

与馆外围绕包子展开的气氛不同,秋凉馆内的气氛,则围绕狐狸皮展开。秦九如这个礼仪官的三张狐狸皮还没到手呢,都已经被订走了,其余参加过小公主封号拟定的大臣们,每人一张狐狸皮也已开始卖期货,交易气氛非常活跃,不比那三日讨论封号的时候差。

秋凉馆的小雅间内,则是巨鳄们围着太师傅抱一、冢宰沈归打听官方三百张狐皮的拍卖及竞价流程。

周却也很高兴,他去秋凉馆溜达了一圈,应酬了几句,吃了俩九如包,就喜滋滋和于翠平等将佐看马去了。第一批三十匹马是昨天刚到的,虽然肯定是雪国马里面的次品,但是,结不结实、漂不漂亮先不管,起码个头在那里呢,足足比翼国本土的马高了一头,周却欢喜得嘴巴都咧到耳朵下了。

长安公主的册封典礼结束后,十三张喜春离开了秋凉馆,走了一程,他发现有人在跟踪他。

十三张喜春加快了脚步,开始在小巷子之间穿梭。可是,跟在后面的人,显然比他更熟悉那些街巷,好几次,他以为已经甩掉了对方,可对方总是又从旁边一个小巷子里穿出,缀上了他。

十三张喜春开始狂奔起来,甚至开始翻墙跳院,就在他气喘吁吁,确定已经把追踪的人甩掉时,有人挡在了他的前面,是乔本初。

不久,后面的喘气声和奔跑声也来了,“小芋头”出现在了巷子另一头。

“小芋头”没想到乔本初会出现在这里,他愣了一愣,随后笑了。两个人把十三张喜春拽进了乔本初住的院子。

小芋头发现,原来乔家就只乔本初一人,虽不算殷实,但有两进院子,共九间房。外院四间,左右各两间;里院五间,左右各一间客房,横排是一卧室,一门厅,还有一储物室。房子日久失修,都有些破旧了。

二人把十三张喜春拖进客房,拉起了窗帘。

“你们是准备对我用私刑吗?”十三张喜春先发制人,反客为主,并无惧色,看上去很有刺客的胆识,这越发让“小芋头”怀疑他和飞雪宫的刺杀事件有关。

“我们只想和你聊聊天。”“小芋头”轻描淡写地说。

“控制住他人的人身自由来聊天?”十三张喜春冷笑。

第四百零三章 缉拿

“那我们就不聊天好了,聊一聊案子。”乔本初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木牌放在桌上,居然是司寇府的捕快牌,正面是个“捕”字,反面一个“寇”字,两个字都是黑色。

“我做什么了?我犯法了吗?”十三张喜春瞟了一眼那块捕快牌。

“那你为什么要跑呢?”“小芋头”问。

“如果你觉得有人想抢劫你?你会站以待抢吗?”十三张喜春反问。

“飞雪宫遇袭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小芋头”问。

“我生病了。”

“可是你没有在你的竹榻上。”乔本初说。

“我买药去了。”

“买到了吗?”“小芋头”问。

“没有,到处都关门了。”

“可为什么我就买到了呢?”乔本初说。

十三张喜春沉默。

“为什么不在八槐街卖包子了?”“小芋头”问。

“那里发生了凶案,还怎么做生意啊!”十三张喜春苦笑。

“你现在做什么?还卖包子吗?”“小芋头”问。

“是的。”

“在哪里?”小芋头问。

“没有固定地方,我推着车到处走。”

“那天,你为什么要帮着抬死人?”“小芋头”问。

“想赚点外快。”

“可你却贴了两大袋烤包子。”“小芋头”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你本名叫什么?”乔本初问。

“张春喜。”

“排行十三?”乔本初问。

“不是。”

“那为什么要自称十三?”乔本初问。

十三沉默。

“你参过军?”乔本初问。

“嗯。”

“若不是你看过你的军籍档案,我会以为你是雪国间谍,整天起来在那里传递情报的样子。‘十三叔带你看烟花’,这句话什么意思?”乔本初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你入伍前是唱戏的”乔本初问。

“嗯。”

“唱什么角儿的?”乔本初问。

“青衣。”

“难怪还扎耳孔。”“小芋头”恍然大悟。

“退伍回来呢?有继续唱戏吗?”乔本初问。

“嗯。”

“那为什么又改行卖烤包子了呢?”“小芋头”问。

“戏园子生意不好,倒闭了。”十三张喜春还是沉默。

“是为了接近飞雪宫吗?”“小芋头”问。

十三张喜春继续沉默。

“你这次来册封大典,是不是来找晚晴的?”“小芋头”问。

十三沉默。

后面已经没有办法再提审了,十三张喜春对所有的问题,十三张喜春都拒绝回答,只是沉默。

天黑下来了,乔本初给十三张喜春吃了几个包子,然后将他反锁在房里,和“小芋头”到了院子里。

“我们去报案吧,就说丢了什么,是十三偷的,这样就可以留住他,引司寇府介入。”“小芋头”说。

“丢了什么?”

“丢孩子啊!宫里不是丢了一个孩子吗?就说抓到人贩子了。”“小芋头”兴奋道。

“人贩子贩到小公主头上来了?”乔本初白眼小芋头,但是因为天黑,“小芋头”没看到乔本初的白眼。

“有可能十三和晚晴里应外合,弄走小公主卖了,或者十三路上被晚晴甩了,晚晴自己卖孩子去了,十三不忿气,想找晚晴算账?”“小芋头”继续想象。

“卖孩子应该卖给王上啊,谁出价能出过王上啊,小公主现在多值钱哪,都册封了。”乔本初又翻一个白眼。

“是现在没有王上吗。”“小芋头”说。

乔本初无语了。

“这块捕快牌是真的吗?”“小芋头”摸摸乔本初手上的金底黑字木牌,羡慕地问。

“假的。”乔本初将令牌收入怀中,然后朝“小芋头”严肃道,“以后不要乱抓人,王上没让我们办的案子,我们不要介入。捕快也好,侍卫也好,都只是王室的工具。”

“那你怎么又帮我抓了呢!”“小芋头”说。

“我不会帮你第二次!”乔本初明显有些恼了。

“才怪!”“小芋头”却笑了。

俩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打算天亮之后,将十三张喜春送到司寇府去。后半夜时,乔本初去隔壁房睡了,“小芋头”一个人看守十三张喜春。

等乔本初一觉醒来,去找小芋头,十三张喜春已经不见了,“小芋头”爬在十三张喜春坐过的桌子前,睡得正香。

乔本初费很大劲才把“小芋头”摇醒,“小芋头”慢慢回想起来,他搜了十三张喜春的身,发现有一盒奇怪的粉末,他问十三张喜春这是什么,十三不肯说,他闻了闻,发现很香呢,然后,他就睡着了。

翼雪两国协助协议中,那条单方面协助的条款,雪国倒是履约积极,册封典礼的第二天上午,雪国就依据协议,提出了协助请求:要求翼国发布内部通缉令,协助追捕两名逃犯——那骄和晚晴。

协助请求最早是由雪国使节萧凡呈递冢宰沈归的,沈归一看就傻眼儿了,大冷天儿的,他背上的汗就下来了,这下子才知道,三百张狐狸皮不是那么容易拿的。

沈归支吾半天,把雪国的请求文件批转给了宗伯府,外交事务嘛,理当由宗伯府来管。宗伯看完协助请求,也批了几行字,转给了司寇府,抓逃犯明明是司法事务,自是该由司寇府管辖。

司寇屠明则认为,我的翼国的司寇,不是雪国的捕快,雪国跑了犯人,干我何事,谁收的雪国的狐狸皮,谁帮雪国抓逃犯去。

雪国的协助请求,最后被放在了傅太师的案上。傅抱一左右而顾,推无可推,只好贴上他傅太师的标签,送进王宫。

周致、周却二人一看,觉得这件事情很是荒唐,昨天才册封小公主,今天就把她的侍卫和侍女通缉为逃犯,虽然只是进行内部通缉,不公开张贴通缉令,但也有一个如何向各地方衙门解释的问题呀。

可是,对于雪国的这个协助请求,还不能置之不理,因为刚刚签订生效的协议写得清清楚楚,翼国方面确有义务协助雪国寻找小公主,当下苦无推脱良策,只好借口逃犯资料不详,退回去雪国国馆,令其补充。

第四百零四章 交换

下午时,参赞沈顺回定足当面向王太后汇报册封情况去了,萧凡正在国馆休息,守门的传报,有三个翼国将官求见,说是奉周将军之命来谈判的,萧凡问谈什么,通传的人去了,隔一会儿又回来了,说是问过了,是来谈飞雪宫二十八个宫人和宫女的返还的。萧凡有些奇怪,他从没想过这事还得谈,我们自己的人返还我们就好了,有什么好谈的呢?有什么要谈的呢?有什么值得谈的呢?居然还正儿八经的派来了谈判代表。萧凡只得让人将三人引到茶厅。

来的三个人,一个中将,两个下佐,萧凡自然就知道谁是主谈了。中将王灿是一个新兵教头,在军队里主要负责新兵训练,招来的新兵蛋子都是交给他调教,之所以交给他,是因为他很会收拾人,这一次,周却把飞雪宫二十八个宫人和宫女交给他,对他说,这二十八个人,你能收拾成啥样,就啥样吧。

王灿矮矮肥肥,帽子歪戴,连走路都吊儿郎当的,萧凡就不喜欢了,萧凡自己是个斯文人,自然也就喜欢和斯文人打交道,可周却偏给他派来这样一个匪气的家伙。

“请问有何指教?”萧凡让人给沏了茶,然后开门见山,想尽快结束这场谈。

王灿第一次进雪国国馆,东张西望,很好奇的样子,好半天都没理萧凡,萧凡只得耐心等他。

过一会儿,王灿还在张望,萧凡只得再问:“请问,王中将您是来谈飞雪宫宫人和宫女的返还事宜的吗?”

“啊,是的,是的,”王灿如梦初醒,“请问萧大使您想要他们吗?”

萧凡有些纳闷,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请问您要活的,还是死的?”王灿问。

萧凡一听,吓一跳,他还没说话,王灿又问:“要胳膊腿儿全的?还是缺胳膊短腿儿的?”

萧凡沉下了脸,说:“这事我不跟你谈,让你们周将军来跟我谈。”萧凡说完站起身,就要送客。

王灿却并没有走的意思,反而在椅子里朝后躺了躺:“我们周将军说了,这事儿由我全权负责。”

萧凡只得又坐下:“那您准备怎么个负责法呢?”

“我当然想负责任地把他们完完整整地交给您。”

“那很好,谢谢!”

“我也谢谢您了,总共三十二匹马,种马。”

“什么意思?”萧凡不解。

“一人换一匹呀,那个谭公公换五匹。”

萧凡说:“他们本来就是我们雪国的人,为什么还要我们拿马来换呢?”

“非也,非也,”王灿竖起右手食指,边摆指头边说,“他们是陪飞雪公主来和亲的,也就是陪嫁,自然就是我们翼国的了,现在你们想要再拿回去,当然就得等价交换。”

萧凡冷笑道:“前些天和你们司马、冢宰谈,北关一战,贵国死三百人,也只需狐皮三百,马匹一百,如今,二十八人反倒要三十二匹,还是种马,这就是中将您说的等价交换?”

“非也,非也,”王灿又摆着他的右手食指,说,“其一,那三百人是死的,这二十八个是活的,活人不比死人值钱吗?其二,这些人是你们雪国人,不是我们翼国人,在贵国眼里,我们翼国人的命一向都贱如草芥,可你们雪国人就不同了,一向都精贵得很,不是吗?其二,这里还有个颜面问题,贵国的颜面,不知道萧大使觉得值不值钱呢?”

萧凡火了:“我们不换!他们又不是战俘,谈什么交换!”

“不换是吗?那好吧,那就不换。我们翼国人呢,从不强取豪夺,做生意都是你情我愿,最讲公道。”王灿说完这些话,转头对身边的两个下佐说,“你们俩回去你打听打听,有哪些没老婆的男人或者死了老婆的,想买宫女的,就卖给他们。至于那些男宫人吗,看看有哪些大户人家愿意买去,可以做骡子做马驮驮行李、推推磨嘛。再不行,问问妓院,找两个水灵的送过去,挂个牌子——雪鸡,大家只吃过土鸡,没吃过雪**?外来的洋鸡格外补人哦……”王灿说着,又摆起了他的右手食指。

萧凡已经听不下去了,他恨不得冲上去掰断他的手指。但是,正如王灿所说,这里确有个雪国的颜面问题,这些宫人宫女若真的在翼国落入这种境地,雪国颜面何存,他这个驻娄使节如何向国内交代,最终,他妥协了,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三十二匹种马。”

“至于那五十个死人,四十八名侍卫和两名宫女,就按您和司马、冢宰谈好的价格?”王灿又说。

萧凡一愣:“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葬了可以再挖出来呀!”

“死的我们不换!”萧凡怒极,一张脸气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发紫、变青,像开了酱油铺子似的,直把王灿看得心里乐开了花。

“不换啊?不换挖出来白送你们,扔你们门口,或者扔马路上去。要是换就不挖了。”王灿的手指头又摇起来了。

萧凡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五十人就是五十张狐皮,十七匹马,种马。至于为什么是种马嘛,还是那句话,你们雪国人不是比我们楼国人精贵吗,即使贵国的死人也自然精贵过我们。”

“你们欺人太甚!”萧凡一拍桌子站起来,气得直哆嗦。

“我们欺人?凭什么你们能要我们的,我们不能要你们的?”王灿也一拍桌子。

“我们什么时候要过你们的种马?”萧凡质问。

“当年和亲,你们不就是把我们王上当种马吗?除了我们王上,你们还要了我们的丝绢绸缎,粮食水果,金银珠宝,铠甲兵器……你们要的还少吗?”王灿冷笑道。

萧凡几乎睚眦迸裂,只恨自己谈小公主册封的事时,没有一起谈好这些宫人宫女。现在,有心不受王灿的这股窝囊气,却又担心他们真的把那死去的侍卫和宫女挖出来,扔到国馆门口来。

“活人死人统共是五十张狐皮,四十九匹种马了哈,”王灿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又道,“萧使,要不要加一匹马,凑个整数呀?谭公公的衣服那么破了,脏兮兮的,那天你也看到的,算是给他添置点衣服嘛。”

萧凡再也忍不下去了,一抬手掀翻了桌子,自己先走人了。

第四百零五章 扳指

谭公公最后是光着屁股回来的,二十八个人中,只他一个如此,赤条条的,像一匹没有鞍鞯的、光屁股的马,穿街过巷,被驱赶着回到雪国国馆,好在是夹在其余二十七人当中走,总还能稍稍遮掩躲藏一下。

但是因为天太冷了,路程还不近,谭公公的屁股被冻紫了,一坐就疼,睡觉都只能趴着睡,国馆的医生给他敷了好几天药才医好,他本是叫谭文定,这下差点要改名谭青定。

谭公公后来一再抱怨萧凡小气,说三百五十张狐皮、一百四十九匹马都给了,何必在意加多一匹呢?为此,萧凡请谭公公好酒好菜,吃了好几天,才把老谭的气消下去。

萧凡那天晚上,又在自己房间,备了酒菜招待谭公公,酒酣耳热后,萧凡忽然问谭公公,在翼国都城会颖,雪国方面除了自己,还有谁跟谭公公联络?这个问题把谭公公吓一跳,他马上瞪大眼睛说,没有啊!我一向都是只和你单线联系,从没和别人联系过!

萧凡放下酒杯,凑近谭公公,瞪着一双喝红了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颇有灯下看美人细细观赏的意思,直看得谭公公毛发直竖,差点就从椅子上掉下去了。萧凡最后从脖子下扯出一条项链,上面穿着一个大扳指,他把扳指取下来给谭公公看。

谭公公看那枚扳指时,是一块暗红色古玉,包了边,黑色的,也不知道什么材料,像铁又不是铁。玉上的花纹如云如龙,迎着灯光一照,把谭公公吓一跳,竟看到里面有一堆小鱼在游来游去。

萧凡问他知道这个扳指是谁的吗?谭公公摇头,萧凡就说,是沈长天的。

“谁是沈长天?”谭公公有点儿迷糊了,他不记得自己认识一个叫沈长天的人。

“就是那个四年前在飞雪宫外打听宫女的人。”

谭公公仔细想了想,终于记起来了,四年前,有个雪国男子在会颖,向外出的飞雪宫人偷偷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柔儿的宫女。

“想起来了,他是要找一个叫柔儿的宫女吧?这事儿还是我报告给您的呀。”谭公公说。

“是的,就是他。这件事,除了我,你还还向谁汇报过?”

“没有啊,没有别人啊,我只向你一个人报告过!”谭公公咬死不承认。

“可是,沈郎死了,被王太后派人暗杀了。”谭公公一听,傻眼儿了,他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个人后来不见了,他还以为那人在飞雪宫找不着人就不着了,去别处找去了。

“可我并没有向王太后报告这事。”萧凡说。

萧凡因为没有汇报这件事,被王太后怒声责骂,质问他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不汇报。萧凡解释说,他没觉得这算什么大事,结果被王太后好一通申斥。

但萧凡自此却知道了,会颖起码还有王太后的另一条线,不管飞雪宫是只有谭公公在对外联络,还是还有别人,总之,去达王太后那里的一定不止他萧凡一条线,这已确定无疑。

幸好,以前谭公公转给他的信息,他全都一一转给了王太后了,真不知道,若当时哪一个重要消息没有转呈,会是什么后果。他怀疑过另一条线可能是沈参赞,但是,他经过了观察,又觉得不像。

沈顺没多少机会回定足面见王太后,就算是他,也还要有人跟他联系才对,可他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人和沈顺联系。这件事过去四年了,他查了四年,却一直没查出第二条线是谁。

今天,他趁着酒性,问起了谭公公,可谭公公死不承认,他也没办法。或许,第二条线的下线确实不是谭公公。

萧凡向谭公公讲起了沈长天的死,他说,沈长天死得很惨,那时,他刚刚接替林漫来到翼国,担任驻翼使节,他当时不懂王太后为什么会派出“黑手”担当刺客。

“黑手”是王太后暗黑势力中即为强悍的一个小分队,萧凡因为和王太后的姑侄关系,王太后又极为宠溺他,有些事情并不避讳他,所以,关于这个暗黑势力,萧凡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

这个小分队之所以叫“黑手”,是因为他们共有五个人,就像一只手的五个指头,各有短长,却又配合默契。一般情况下,只有被王太后视为心腹之患的棘手人物才会派出“黑手”去解决。

萧凡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沈长天,会引动王太后派出“黑手”分队来收拾。

可后来的事实说明,如果派来的不是“黑手”,还未必杀得了沈长天。那一次,“黑手”一死一伤,小指重伤,中指彻底断在会颖。

萧凡后来才知道,那个男子叫沈长天,三十三岁,是名中将,狼师尖锥团团长。当年攻克北关,就是他的尖锥团凭着每人一长一短两把尖锥,半夜爬墙,率先攻上北关墙头。

可是,如果没有那个女孩意外出现,即使是“黑手”,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沈长天。

“黑手”选在戏园子门口伏击他的,戏园子的门很窄,只容两人通过。沈长天刚从戏园子出来,隐在门庭上面的中指就向他兜头抛下黑金丝网,他们显然很忌惮他,想先制住他的双手。

当时恰好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也是刚从戏园子里出来,就在沈长天身边,丝网罩住了他们。显然是为了救这个女孩,丝网收紧的瞬间,沈长天顶着丝网向上冲起,女孩儿脱出网外,他自己却被丝网彻底缚住。

这样短暂的瞬间,沈长天还是甩出尖锥击中了中指,尖锥几乎穿透了中指的胸。暗器已经雨点一样打来,一轮过后,其余四指才敢对他近身攻击,饶是如此,沈长天又重伤了小指。

沈长天最后是死在戏台子上的,他的尸体被戏园子老板抬出来,扔到马路上,三天没人收,是萧凡去收的。

收尸的时候,他上身还缠着黑金丝网,已经破碎了,但萧凡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彻底解下。

第四百零六章 传来资料

萧凡告诉谭公公,他后来后来问过王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人呢?他不过是打听寻找一下自己的爱人。王太后却说,打扰飞雪公主的生活就是死罪,这些宫女,既已陪嫁到翼国,就不该再牵挂儿女私情,就应一心一意伺候长公主,沈长天胆敢扰乱她们的心智,就是死罪。

萧凡说了沈长天的死状,如果不救那个女孩,他或许还有机会逃脱,王太后听后就冷笑,说沈长天不配做军人,军人是不可以有慈悲之心的,否则只会害死自己。

萧凡对谭公公讲到这里,忽然就落泪了,隔一会,索性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谭公公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想,萧凡是真的伤心了,萧凡是王太后的亲侄子,可王太后却不信任他,在会颖另外安排了情报线,这对积极求取上进地萧凡来说,确实是一种打击。

可是,萧凡和王太后他都得罪不起,他于是只有沉默。当一个人感觉到自己有说错话的风险时,最聪明的办法不是仔细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而是什么也不说。于是,谭公公这么沉默地坐着,过一会,萧凡的哭声小了,谭公公就借口去方便,尿遁了。

萧凡又过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他对着扳指又一个人喝了好多酒。他的心事,不敢和任何人讲,只能和沈长天的扳指说一说,他觉得只有沈长天的扳指能理解他,他和扳指干杯,和扳指对话。

王太后批评他,说他和沈长天一样,有一颗不该有的慈悲心,也不适合做使节,只是萧凡是她唯一的侄子,他一定要做这个使节,王太后只得由他。萧凡承认王太后说的没错,他确实容易心软,所以他不愿意去参军。他有时候觉得雪国确实对翼国太狠了,要了翼国很多物产还不够,还要和亲,起初点名要翼国的天怜公主,后来又坚决地送来了自己的飞雪公主,现在,飞雪公主惨死在这里,还搭上了四殿下、小公主,四十八名侍卫和两名宫女。这场悲剧,如果当时心软一点,慈悲一点,是可以避免的,那么,他表妹飞雪公主现在就还在雪国,和自己心爱的人,幸福平安地生活在一起,或许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可王太后拿他和沈长天比,说他和沈长天一样,却是他内心里不敢认同的,萧凡觉得自己和沈长天完全没有办法相比。沈长天是一个多么勇敢的男儿啊,他为了爱情,从雪国一直追踪到翼国,不远千里,不言放弃,他羡慕沈长天的勇气,这也是他私心里当初为什么不向王太后报告的原因,他甚至暗暗希望沈长天成功,希望他找到那个叫做柔儿的宫女,与她携手连理。可是,沈长天死了,在他找到柔儿之前就死了,这让萧凡更加觉得前途一片黑暗。沈长天的爱情是没有希望的爱,他的爱情也和沈长天的一样,永无希望。可至少,面对艰险,沈长天敢于追寻,敢于抗争,而他,却连追求的勇气都没有。

谭公公睡在消防隔壁,他侧耳聆听萧凡房间的动静,哭声没有了,他以为萧凡就此消停了,可没曾想,他睡到后半夜,又被萧凡的歌声和琴声吵醒了。萧凡一边抚琴,一边唱:“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谭公公没读过书,是个粗人,不大懂萧凡歌词中的意思,但他还是从歌曲旋律和音调中听出了萧凡的伤心。让他不解的是,含着金钥匙出生,要吃有吃、要喝有喝、要脸有脸、前途钱途两样都有的萧公子,哪来这么深的愁呢?

第二天,萧凡酒醒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找来谭公公,问他飞雪宫是不是真有一个叫柔儿的宫女,谭公公说他也不清楚,宫女归晚晴管,他只管男宫人。这次交换回的二十八人,其中七个男宫人,二十一个宫女。萧凡于是把这二十一个宫女叫来,一个一个问她们,问谁认识沈长天,沈中将,狼师尖锥团团长。他每一个宫女都问了,连老嬷嬷也没放过,却没有一个人认识沈长天,也没人认识一个叫柔儿的宫女。萧凡不死心,又拿沈长天的扳指给她们看,都说没见过。

难道沈长天要找的柔儿,竟是这次死去的那个年轻宫女?萧凡和谭公公虽觉得不会这么巧吧,却也已经无计可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这个柔儿。

几日后,沈顺从雪国返回,还带来两个人和两封信。一封是王太后给萧凡的,萧凡拆开看时,内容写的是让谭公公留在国馆,专职寻找小公主的下落,其余二十七名宫人宫女,交给沈顺带回的二人带返雪国。萧凡很开心,自己又得一个助手,谭公公也很高兴,以后可以留在翼国,和萧凡做同事了。另一封信是件密函,沈顺说是应此前翼国方面的要求,补充的晚晴和那骄的资料,不过,他也没看过内容,信函封着口,沈顺说王太后让直接交给雪国王宫,无需拆封。

周致、周却收到函件,没想到雪国真的补充来晚晴和那骄的详细资料,而且这么快。可二人拆开信函看时,却大吃一惊:

入翼之前,晚晴和那骄竟然都不是雪国王宫的人。

晚晴,二十三岁,来翼国之前,并非宫女,其父亲名叫晚归疾,是雪国一个小城的城尹。父母早亡,惟一的兄弟也早逝,晚晴成了孤女。

王太后与晚晴父亲晚归疾曾有一面之缘,获悉晚晴的境遇,遣人将晚晴接入宫中陪伴自己左右。

后来,应晚晴自己的要求,晚晴以宫女身份陪飞雪公主入翼和亲。

飞雪宫侍卫统领那骄,三十四岁。入翼之前,那骄是天牢里的重犯,因杀人获死罪,被判斩候决。其所杀之人为狼师第五军团的将卒,第五军团共三百零三名将士,被那骄一夜屠尽。第五军团从此灭了番号,不复存在。

第四百零七章 变态

周却看完晚晴和那骄的资料,恨得咬牙切齿,差点掀了桌子。晚晴也还罢了,那骄根本就是个杀人魔头,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危险犯,雪国居然把这样一个极度危险的重犯,从天牢提出,放在翼国王宫五年之久!

王后周致也有些后怕,一个曾在一夜之间杀尽三百零三名将士、灭了一个军团番号的人,她和王上还曾与这个人面对面近距离见过,却全无所觉。

周致与周却分析认为,雪国如此迫切地希望发布通缉令,主要原因是他们想尽快找回小公主,最好是先于翼国找到三殿下,那样就有机会再作关于登基的文章。

册封小公主,是一颗糖,给晚晴和那骄的糖,希望引诱晚晴和那骄主动现身,这是一招软手,也是明手;发布通缉令则是暗的一手,也是硬的,晚晴和那骄如果不自己回来,就把他们硬抓回来。如此双管齐下,一软一硬,可以大大提高找到小公主的机会。

但二人却不得不佩服雪国王太后的胆识,当初任用那骄作为飞雪公主的侍卫入翼,所针对的应该主要是翼国士兵,担心终有一日,我们会以翼国军士假扮普通刺客,袭击飞雪公主。那骄的情况,把他放在飞雪公主身边,虽然对飞雪公主也构成了一个威胁。

但是,飞雪公主一旦遭受外来袭击,那骄就可以提供最强有力的保护,他一人就可以挡住一个军团。事实上,雪国老太婆的押宝押对了,如果没有那骄,小公主可能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飞雪宫四十八名侍卫全部战死,来袭刺客除一个走脱之外,其余二十四名从伤口来看,都系那骄一人所杀。

令兄妹二人不解的是,那骄为什么要杀雪国狼师那第五军团的三百军士呢?灭一个军团的番号,相当于江湖寻仇,屠人满门了。另外,那骄又是怎样被抓住的呢?像他这样的人,要想抓他,只怕是很不容易。

周致周却甚至突发奇想,认为那骄会不会是翼国人,才会去对付雪国军团,不小心被抓后,遂以保护飞雪公主为条件,换取了活命。

可是,一个敢杀三百军卒的人,会是一个怕死的人吗?

第二天,周却约见了雪国使节萧凡。萧凡带着谭公公一起去了来仪殿,谭公公非常高兴,走路昂首阔步,挺胸抬头。数日之前,他光着屁股被人赶出了王宫,如今却以国馆工作人员身份,重返翼国王宫,内心的骄傲不言而喻。

周却正一脸怒容,坐在来仪殿等他们。谭公公看到周却,有些心虚起来,生恐周却提起那天自己光屁股的事儿。不料,周却只是看了一眼他,就丢给了萧凡一封信。萧凡看时,正是昨日转递的那封密函,已经拆开了。

“这就是你们和亲的诚意?放个一级杀人犯在我们王宫?”周却怒问。

萧凡不解周却的意思,他看看谭公公,谭公公朝桌上的信函努努嘴,示意他打开看看。萧凡于是打开那封密函,看了起来,却被内容吓着了。他赶紧递给谭公公,让他也看看,谭公公看完,也吓了一跳。二人都不敢吱声。结果整个召见过程,都是听周却骂人。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俩人逃一样离开王宫,其狼狈程度并不比上次谭公公光屁股离开王宫好多少。

王太后要求的通缉令自然是被拒绝发布了,好在周却最后给出的理由还算体面,让萧凡和谭公公对上也好交代一些,理由是:小公主现在二犯手上,动手抓捕,一旦不慎,可能刺激二人,导致小公主受伤害。通缉令虽然不颁发,但是翼国方面答应,一旦发现二人行踪,第一时间通报雪国国馆。

二人嘀咕,这件事牵涉繁多,其中更还有狼师的面子问题,既然那封密函王太后让他们封着口交给翼国方面,就是不愿他们知道这些,二人于是约定,谁也不说看过信函内容的事儿。这成为他们俩共同的秘密。

后来,二人借喝酒之机,私聊过很多次这件事。谭公公说,他以前只听说那骄杀过好多人,是个魔头,却没想到竟然是一夜杀了三百人,杀的还是军士,甚至灭了人家番号。这灭军团番号得是杀得全团一个不剩才行,但凡团里还有一个活口,就可以增补军士,保住番号,这是建军规则。那骄在军团大杀四方那天,团里怎么就刚好连一个外出吃饭、开小差、休假、溜号,或者到茅房拉肚子的都没有呢?那骄会不会根本就是冲着灭第五军团的番号去的?这就像有心灭人满门,踩好点子,等人全家在的时候开杀,一个也不让跑了。这得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啊。

萧凡就提醒谭公公,他以后负责寻找小公主,遇到那骄这个魔头,可千万要当心,这让谭公公因为可以留在国馆工作刚兴奋了没几天的心又冷了下来。

二人也聊到了晚晴,既然晚晴是从宫外来的,那么,沈长天要找的柔儿,很可能就是晚晴。他们定是在宫外相识,却因晚晴被派往翼国而分开,沈长天于是一路追踪,来到翼国。二人据此推定,晚晴就是沈长天要找的柔儿。

*

这些天,“小芋头”和乔本初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十三张喜春,他们在会颖城到处摸索,却始终没有找到十三张喜春,就在他们觉得十三张喜春已经出城了时,却突然传来十三张喜春的消息——十三张喜春被抓了,因为耍流氓。

就在飞雪宫宫女准备返回雪国,上路的前一天晚上,十三张喜春在半夜偷偷爬入雪国国馆,一直猫到后半夜,等飞雪宫那些宫女睡熟之后,他潜进她们房间,一个一个去摸那些宫女的胸。宫女们惊叫起来,几个侍卫闻声冲进去时,十三张喜春还在撕扯那些宫女的衣服。

乔本初听到后,有些意外,“小芋头”却不以为然,他说:“十三张喜春本来就是个变态,我早就听说,他那天在飞雪宫抬那两具宫女的尸体时,也偷偷摸人家胸来着。”

十三张喜春的事儿,在看守小角门的那些侍卫群里,被热议了好几天。

第四百零八章 拿牌

会颖西郊,柳下言给席佑堂、辜为先等人带来了小公主被册封为长安公主的消息,另外还有别的消息:会颖城被翻遍了,且被翻了好几遍。周却派侍卫、金吾卫、北关兵拿着三殿下的画像,在到处寻找,派出的人手比前些日子多出了数倍不止。更重要的,不仅周却一股力量在寻找闾丘云在,柳下言说他能感觉到的,起码有数股不同的力量都在寻找三殿下。

“这样看来,王位之争暗潮汹涌,有多股势力交织其中,三殿下一旦出现,只怕会身履险地,处于风口浪尖。”柳下言已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说闾丘云在可以站出来为王的话了。

“是的,”辜为先补充道,“就算周却寻找云在不是为了杀他,是为了让云在登极。可是,用不了多久,周却就会将我们这些人一一遣散,只留云在一个人在宫里,那时,我们对云在就爱莫能助了。”

“不能再在这里停留了,我们得尽快离开。周却在会颖找不到三殿下,很快就会向外寻找。”席侑堂沉吟道。

“周却只是没有想到,我们早在王上驾崩前就出了城,不然,他可能早就找到这里来了。”柳下言说。

“去哪里?我们去哪里?”左炎早已耐不住寂寞,在这里呆烦了,此时一听说要行动了,第一个开口询问去向。

席侑堂伸手在椅背上按了一下,墙上那副《松鹤延年图》徐徐升起,露出此前被它遮住的另一张图,是一副地图。众人仔细一看,是翼国全境图,中央的王都会颖,周边是翼国四郡:北与郡、南田郡、东圃郡、西岐郡,翼国北与雪国、西北与随国、西部与宁国、西南与炎国、南部与乌国的接壤边界都有详细绘制。辜为先和左炎一起看向席侑堂,目光中既是佩服又是疑惑。

席侑堂来至地图前,柳下言递来一根细竹。席侑堂此刻已经不再袖着手,眼睛也不再眯缝着了,目中有精光一闪一闪,他用细竹指着图中央的一个红圈说:“这里是王都会颖,我们现在西郊,要动,只有三条路可走:往西北入随国,往南进乌国,再就是一路向西。北去随国、南去乌国的路,有可能会遭到封锁,一旦如此,我们就只剩了一条路,向西。”

“西至最远可到哪里?”辜为先问。席侑堂举起细竹,点在一处,圈了圈。众人看时,已是翼国最西部的地方——西岐郡石头城,因为再往西去,就是一条大峡谷了,峡谷对面是宁国与炎国境内。

左炎先乐了,望望辜为先,又望望柳下言,笑道:“席老板可真会说笑,我们此去一路西窜,周却一路追来,追到石头城之后我们再如何?难不成一起跳进峡谷扶着辜先生的轮椅玩漂流?”

“有可能,”席侑堂一脸严肃,似乎听不出左炎的挖苦打趣,“到了石头城我们虽然有天险可据,但是,如果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追兵,就真的只能跳峡谷了。”

“也未必,”左炎豁地起身,拿过席侑堂的细竹,指着石头城说,“这石头城虽说西边就是条大峡谷,很难穿越,但它北与随国接壤,南与乌国为邻,我们到时候北去南往都可以,何必非得画地为牢,与重兵相拒,自己难为自己呢?”

这回倒是柳下言笑了:“左兄啊,周却的将军你以为是混吃混喝混来的么?他手下那些兵是干什么的?那么容易让你出境啊?”

左炎轻蔑地一笑,不以为然道:“过个边境有什么难?到时候我给你过个十趟八趟开开眼界。”左炎说着,不忘顺便朝小楼得意地扬一扬下巴。

柳下言满眼都是戏谑的笑:“你是准备一个人过呢?还是带上我们大家一起,过个十趟八趟啊?”

左炎看看大家,尤其是看一看辜为先的轮椅,虽然很不想在柳下言面前认栽,却还是没敢乱吹牛,只把脸别到一边,不去看柳下言那张明显是找揍的笑脸。

“我不要叛国。”闾丘云在忽然说。左炎正因为被柳下言奚落,没个撒气之处,一听闾丘云在这么说,马上抢白道:“那你就等着你父兄召唤你到天国吧。”闾丘云在并不理会左炎的讽刺,表现出一种很少见的倔强:“宁为翼国鬼,不为他国雄。要我叛逃国外,我宁愿跳峡谷。”

“要是能跳峡谷也还不错呢,就怕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我们连石头城都还没进,就先进了卖鱼铺子,做了板上鱼肉了。”柳下言半真半假,笑着调侃道。这下众人却都笑不出来了。

“嗯,要先设法到达石头城。我们什么时候动身?”辜为先问。

“今夜就走。”席侑堂说。

“估计我们一动,形迹就会立现,先生的轮椅目标很大。”柳下言不无担心地说。

“我们可以分开走,让三殿下和席老板先行,我陪着先生在后。”左炎自告奋勇陪护辜为先。

“不,我不和老师分开。”闾丘云在坚决地说,再一次表现出让人意外的倔强。他走到辜为先的轮椅旁,紧紧抓住辜为先的手,好像生怕老师被人拽走似的。

左炎不耐烦起来:“你舅舅周却的大军随时会到,你却还像个小丫头片子一样腻腻歪歪、拉拉扯扯的,你干嘛呀?放心,有我在,你老师想死没那么容易。”

闾丘云在苍白着小脸不出声,只把拽着辜为先的手抓得更紧。左炎张口还要再说,闾丘云在索性爬上轮椅,坐进了辜为先怀里。左炎只得把要说的话硬吞了下去,差点没自己把自己噎死。

“三殿下和辜先生由我护送,”席侑堂沉吟片刻,说,“左炎你要负责帮我们拿到牌。”

“什么牌?”左炎不解地看着席侑堂。

“谈判的牌。”柳下言微微一笑,朝左炎挤挤眼睛。

左炎“哦”了一声,朝柳下言翻个白眼,心中暗骂这个死柳下言,谋略方面事事都比自己强,自己比柳下言差了何止一截,简直是一根竹竿到头,中间太多节了嘛。

“希望这件事情,最后能通过谈判来解决。”席侑堂看着左炎道,“谈判得有谈判的资本,我们要有牌打才行。现在,我们是被人扣着手腕、受制于人,不得不和对方坐于同一侧,根本连谈判桌的对面都坐不过去。我们必得先展示点实力出来,才会有人愿意和我们坐下来一谈。”

“好,我来将大家送到桌子对面去。”左炎桀桀怪笑起来,笑声里已是杀意凛冽,煞气毕现。

柳下言却又笑道:“左大侠,杀戮可是对谈判不利的哦。”说完嘴里发出“嘎嘎”两声。

左炎气得一掀帘子,钻出门外,再不要看那个不说话、生怕别人当他是死人的柳下言。

第四百零九章 谁通的消息

瑞香宫里,王后周致半歪在寝宫的暖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羊绒毯。炉火生得极旺,房间里很暖和,温度已经不算低了,可周致上身还是穿了件皮袄。

闾丘闵幽身亡后,王后周致更显憔悴,连眼睛都深深地凹下去了,让人猛一看时,倒像是看入两眼深涧之中,黝黑而不见底。

杜嬷嬷掀开薄毯一角,给王后周致怀里塞了个暖炉。

周却匆匆赶来,在床侧的圆凳上坐下,向王后周致汇报收到的最新情报:在会颖西郊一处山坡上,发现了轮椅碾过的痕迹。轮椅的轮迹比平板车的轮迹要细,因此很容易就能比对出来。

仅仅用了几天,关于会颖西郊某处宅院的信息,就被汇总放到周却面前:

——数年前被神秘人高价买下,整个宅院经过了重资改造,却多年来一直闲置,只偶尔有人前来打扫养护,最近十多天突然开始有人居住,确切说,那套宅院是在王上驾崩之日开始启用的。

——居住那里的人可能有四至七人,与外部的物资及信息联系,基本是靠北大街菊仙楼的老板柳下言。

汇报过后,周却对王后周致分析道:“看来他们几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是我低估了他们。我一直自信地以为,王上驾崩当晚,我就开始全城戒严,四门看守人员都是我的心腹,云在他们无论如何不可能出去城外,尤其他的老师辜为先还是坐着轮椅,所以才一直在会颖城里找,却想不到他们已经在当天白天就出了城。”

周却对此显然有些意想不到,甚而有些恼怒,大约是对手下人的疏忽和办事不力有些生气吧,他一边火大地踱着步子,一边继续道:“当日接防时,我的人也问过原先那些守门的人,并未有人见过三殿下及一个坐轮椅的人出城。一定还有旁人协助,否则,辜为先乘坐轮椅,行动不便,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了会颖城。不过,不用担心,我早已传令南北边境处严密封锁,防止这行人出境。”

王后周致一直静静地听着兄长讲话,直到周却一口气说了很多,停了话,王后周致才疑问道:“哥,你说他们准备这么久想干什么?挟持云儿么?”

周却拧着眉头,也是一脸疑惑:“就算挟持也得有个目的吧?绑架勒索么?这些天也没见人找我们谈啊。再说,挟持云在也没那么容易吧,你别看云在瘦小,其实他性格很倔,不那么容易左右和控制的。”

“有没有可能云儿和辜先生一起被挟持了?云儿很爱他的老师,为了老师不得不听人摆布?”王后周致问。

“这不可能。”周却断然否决,“斥候报告说,云在和辜先生行动自由,西郊的农人常看到云在推着他的老师一起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呢。”说完,忍不住自己先笑了。

周致听说三殿下天天看星星、看月亮,初时很惊讶,随即嘴角放松,想着闾丘云在的天真烂漫,不自觉地露出了笑意。可是没过多久,她脸上的神情就重新落寞起来:“既然云儿是自愿的,那他躲着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对于妹妹周致的这个问题,周却是有答案的,但是他不愿说出来,于是,房内一片沉默。许久,还是周致自己幽幽地道出:“他是不是以为王上是我加害的,担心我也一样加害于他?”

周却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有可能。”

王后周致苦笑起来:“要这么说的话,那些人恐怕是准备鼓动云儿造反了。”

“造反?就他们几个人就想造反?怎么造?能逃出会颖已经是很侥幸了,想再回来联络公卿大臣造反,有那么容易嘛?我的兵又不是吃胡萝卜长大的小白兔。”周却不以为然,笑道。

“其实,他们也不过是想拥戴云儿为王罢了,怕这天下旁落,尤其是落在我们兄妹二人的手上。”周致幽幽地叹了口气。

周却听闻妹妹如此说,不屑地哼了声,嗤之以鼻道:“让云在登极不也正是我们的想法么?我们干脆把这个打算放出去,让天下所有的小人之心就此落肚。”

王后周致一心护着闾丘家,不肯让这天下姓周,周却颇为不满,可是,眼见妹妹周致对闾丘家如斯忠心,却不为天下人了解,他心中更加郁闷。

“不可以,风声一出,我怕云在有性命之危。”王后周致急道。

“嗯,确实,”周却点头,“我能感觉到会颖城里,不仅我们一股力量在寻找云在,我担心那些势力想对云在不利。”

大将军周却、王后周致兄妹二人经过细细合计,最终确定——当务之急,是要先接回三殿下闾丘云在,确保他的安全后,才能对外宣布让三殿下接掌翼国之事。

俩人议定后,周却正要离去,王后周致却突然冒出一句:“奋儿和闵儿都是被我逼死的。”

周却回头看时,妹妹王后周致满脸泪水,脸上是深深的痛苦之色。周却只得回转身,重新坐回床侧的小圆凳上,柔声道:“你不要乱想,他们两个的死,不关你事。”

“我对他们太严厉了。”王后周致哭泣道。

周却叹气道:“是他们太倔强了。世子、闵幽、云在,三个孩子都是倔性子。”

王后周致问:“奋儿被关在太傅的书房,究竟是什么人告诉他,王上是被我毒杀在瑞香宫的?”

周却答:“文府的人都一一问过,没有人向世子说过,接触世子的人自己都不知道王上死时的情况。”

王后周致又问:“那个叫封芒的刺客抓到没有?”

周却摇头。

“我一直奇怪,闵儿怎么会留下世子印给自己做罪证呢?是不是有人陷害他?”王后周致说。

“闵幽自己都承认了啊。”周却说。

“嗯。”王后周致痛苦地低下了头,她虽然在心里一直拒绝接受这件事情,但是,她也清楚,事实终究是事实。

第四百一十章 布下罗网

周却看出妹妹周致心情不好,却也无可奈何,只得道:“不过世子印应该不是闵幽自己想要的。那晚惨案后,流华邸被我派人保护起来,闵幽不能外出,只有管家薛金山等可以外出采购蔬菜瓜果。惨案第二天,薛金山经过武馆,被武馆的人叫住,说封芒有件东西让转交二殿下,薛金山向知闵幽和封芒交好,就把东西带回来了。

“结果闵幽看过东西,就骂管家怎么会带回这件东西,薛金山挨了骂,就说自己再送回去好了,闵幽就说算了,拿都拿了,于是半夜自己埋掉了。这些是我派去监视的人看到的。闵幽半夜跑到后院,在树下挖坑埋了薛金山带回的东西,后来我的人去挖开,里面是世子印。”

“封芒这么做,要么是想讨好闵儿,要么就是故意让我们知道是闵儿做的。”周致问道。

“有一点很奇怪,四府的攻击同时展开,按正常操作,闵幽应该会和封芒约定,对飞雪宫、世子府、惜云邸的攻击是真的,对自己流华邸的攻击则只是做做戏,可是,事后我看过现场,也找当晚的流华邸的侍卫调查过,当时来的刺客应该确实是想取闵幽的性命,全力搏杀,全靠流华邸的人拼死相护,闵幽才幸免于难,整个攻击过程,对方的攻击目标很明确,就是二殿下,要置闵幽于死地。”周却说。

“其实,只凭一个世子印,闵儿当初如果抵赖,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毕竟封芒走了,我们没有更多的证据。”周致道。

“是的。”周却说。

“闵儿是怎么认识封芒的?”周致问。

“闵幽去武馆学习拳道,封芒也在那里学,俩人就认识了。”周却说,随后又补充道,“据说也是个富家子弟,专门来会颖学拳的,具体哪里人,武馆也不清楚。”

周致想了一会儿,问周却:“是闵儿先去武馆学习的?还是封芒先去的。”

“是封芒先去的。”周却说,“怎么了?”

“如果是闵儿先去的,封芒就可疑了。”周致说。

“哦,是的。”周却想了想,道,“是封芒先去的,闵幽后去。”

俩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周却告辞去了。周致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一直撑着身子的肘臂忽然一软,半卧着的身躯一下跌在榻上,杜嬷嬷赶紧上前要给周致掖被,却在周致的示意下,又扶着周致缓缓坐起倚靠在榻头。

寝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过分沉寂起来,好在炉火明亮温暖,但即或如此,也让人觉得殿中泛着淡淡凄凉。

周致的目光缓缓扫过对面的墙壁,两柄短剑斜挂墙上,青色的蛟皮剑鞘在炉火映射下有幽光流转,正是世子闾丘奋卒的青蜂剑和二殿下闾丘闵幽的青蝶剑,现在这对短剑双双悬挂瑞香宫墙上,如两只青鸟栖息着,就像幼时世子和二殿下玩累后,伏在周致膝头睡着的样子,安静而恬然。

周致的双眸一点点发酸起来,泪水慢慢涌出她的眼眶,唬得杜嬷嬷赶紧上前,一边嘴里劝着“太医说小姐不能再哭,否则眼睛会瞎的”,一边伸手拈着手帕为周致忙忙地拭泪。

*

西郊席侑堂的那套宅院,现已被周却的人密密实实地围了起来。包围圈有里外两圈,外圈禁止任何车辆、马匹接近那所宅院——除了菊仙楼柳下言的那匹大骡子,以免他们乘车出逃。

周却并另外布置人手,埋伏在辜为先和闾丘云在每天看日出日落的山坡左近,准备先行将三殿下闾丘云在抢回,然后就放开手脚,强攻那所院子。目前那所院子一排七间房子,内部结构不明,斥候尚未摸准闾丘云在究竟住在哪间房里。

北部边境的守军和南部边境的守军也都收到了周却飞鸽传书的手令,再次要求严密封锁与封、乌两国接壤的边境,注意乘坐轮椅的辜为先一行。

周却手令中并附上了辜为先和三殿下闾丘云在的画像,令函中再三叮嘱戍边将领一旦发现三殿下师生二人,一定要拦下,但是决不能伤害,尤其是对三殿下及其老师,只可设法留人,不得无礼。会颖通往这两处边境的重要路途上,也都做了封戒,来往路人都需受到严密盘查。

北大街的菊仙楼,作为辜为先等人的信息及物资之源,自然也逃不脱周却的监控,每次柳下言只要一出菊仙楼,立即有斥候沿途轮换,紧密追踪。

周却亲自坐镇包围圈的内圈,布下天罗地网:西郊窝点被围,南北去途被控,边境出路被封,消息及物资来路也被周却掌握,随时可以切断,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不信辜为先一行还能带着轮椅、带着三殿下闾丘云在插翅而飞。

可是,说来奇怪,自从周却派人在辜为先和闾丘云在常去看日出日落的几个山坡挖好巨坑,将人手埋伏在坑附近准备伏击,一连三天,愣是不见那原先最爱看太阳、看月亮、看星星的俩人再出来看一眼,师徒两个突然足不出户了。

包围西郊宅院窝点的内圈兵卒远远观察,可以看到房顶一直有几管细烟冒出,想是各房间暖炕排出的烟。一日三餐,到了煮饭时分,也有浓烟从最东边的那管大烟囱里冒出来,那里是厨房。每次花费的煮饭时间也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晚上各房间也有灯亮,偶尔也见人影晃动。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几天来却不见人出来打水,难道房子里的储水足够多?通往宅院的小路上并不曾见有车辆、马匹出入,只依旧是北大街菊仙楼的柳老板牵着一匹大骡子,驮着两个装得满满的蛇皮袋子和两大坛子酒进去,然后又牵着骡子,空着袋子出来,一天一趟,显见是运输各种物资进去,准备长期藏匿所用。这样看来,一切又似乎是如常的。

鉴于三殿下闾丘云在在对方手上,周却等不出云在师生二人,心里虽然焦急,却也不敢莽撞行事,只得还是不断派出斥候,打探各路消息,其余人马耐着性子继续等。

第四百一十一章 嘻嘻哈哈

第四天时,有个机灵点的斥候忽然对另一个斥候说:“‘六毛’,你有没有发现,这几天我们几次窥探,从没遇见房子里出来过人。虽说这天气冷,人们不爱出来,可也不能一次也遇不上吧。”

“对哦,‘水饺’,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显然,“六文”也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虽然,他们一直都是很小心地在远处窥探,可是院子里如果有人走动,就距离来讲,也还是应该能够看到的。二人于是又嘀咕了一会儿,决定试着比以往再靠近一些,且埋伏得再久一些,做一次深入刺探。

这次“水饺”和“六文”的位置已经能看清院中人的眉眼了——如果有人的话。二人大气不敢喘,打了麻药般一动不动,一口气埋伏了近三个时辰,还是不见人,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想走也爬不出那个坑了,俩人又麻又饿,于是一边呲牙咧嘴做腿部按摩,一边嚼起了怀里的干粮,又吃又揉地过了一会,俩人肚子好受了点,腿也好些了,就小小声扯起了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俩人虽说同属南田郡,但俩人家乡之间却隔得不远不近,远到口音一听,还是很有些不同,近到彼此却又能听懂对方的话。“水饺”本名王保山,“六文”本名李树山,都有个“山”字。“二山”虽说是一个郡的人,却互不相识,只在入伍之前,彼此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王保山是郡上某处路边饺子档的小工,老板娘三十来岁,是附近有名的饺子西施。李树山偶然一次到郡上办事,肚子饿了,刚好经过饺子档,他就问饺子西施:“老板娘,你水饺多少钱一碗?”,因为说话带口音,且音调不分,李树山这话听起来就是“老板娘,你睡觉多少钱一晚?”

老板做为饺子西施,客人虽然也常调戏她两句,可调戏得这么直接的,还是头一遭,饺子西施当时就凤眼圆睁,怒声道:“六文。”可这李树山偏就听成了“六文”,于是喜不自禁地大声道:“六文?这么便宜啊,我要三碗。”饺子西施当头就一勺挥来,李树山躲得再慢点,就要被舀去脑浆做饺子汤了。当下把坐着吃饺子的客人和一旁做小工的王保山笑了个前仰后合。

不久,“二山”先后参军,编入一个小队,王保山看着李树山眼熟,就问他有没有曾经买饺子,遭遇过这么一出,李树山说有啊,至今还在纳罕那个疯婆娘平时是怎么做生意的呢。

王保山就笑,说自己就是那个站在锅边下饺子的小工,然后如此这般将当时的对话一解说,李树山就傻了眼,可怜他直到此时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于是二人哈哈笑着,一个叫对方“六文”,一个叫对方“水饺”,各自得了个外号。

后来“六文”和“水饺”一起被派驻北关,并一起做了斥候,更是经常混在一起,感情越来越好,经常一起执行任务,近期才随一批北关兵调防会颖,此次包围西郊这套宅院,由他们负责内圈的侦探工作。

二人正这么低低说笑着,就听从院子方向传来“砰”的一声,虽说此次他们埋伏得较近,但是,竟然还能这么清楚地听到院子里的响动,俩人还是吃了一惊,于是愈发小心地抬头去看。

“六文”和“水饺”一看之下,就见一人左手拎着酒壶,右手捏着酒杯,晃悠悠从西边一间房里出来,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一个鸡窝。他身后的门大敞着,刚才那声响动,估计是开门的声音。

这个“鸡窝头”也不关门,走得东倒西歪,嘴里嚷着:“辜先生,来,我敬你一杯,三殿下,你也一起来,你们师生两个对我一个。”

“鸡窝头”说着,踹开中间的门进去,“流氓”和“睡觉”赶紧伸直了脖子往房里窥探,“鸡窝头”却朝后一撩脚,“砰”一声关了门。

房间里传来“呯里嗙啷”一顿响,好像是“鸡窝头”撞倒椅子之类的东西,然后就听得一大一小两个声音劝他小心点,少喝点,中间还夹杂着“鸡窝头”嚷嚷“我没事”的声音。

看来房子里有人啊,而且还喝着小酒,日子过得很红火热闹呢,他俩纯粹瞎操心,“水饺”和“六文”于是揉着发麻的腿,一瘸一拐地潜回营地,当夜俩人睡得死猪一样,呼噜声震天,几次被同营的捏鼻子都没醒过。

第二天,“水饺”一睁眼,就想起事情还是不对。他捅捅旁边的“六文”,说:“‘流氓’,你说我们埋伏了一整天,怎么只看到一个‘鸡窝头’啊,那所房子的人不会跑得就剩一个‘鸡窝头’了吧?”

第三天,“六文”一下给吓醒了:“有可能哦。”“不行,我们得再去看看,这事要真是这样,干系就大了。”“水饺”已经在穿衣起床了,“六文”也赶紧跟着一咕噜爬起来。

二人虽然昨日听到了左炎、辜为先、闾丘云在三个人说话,但是,斥候所受训练是一定要眼见为实,以免被敌人故布的疑阵迷惑。因此,二人又揣了干粮,重新来到昨日埋伏过的坑里做近距离观察。

“六文”和“水饺”二人以为这一次又要几个时辰才能有所发现,却不料,竟很快就看到西边第二间房里有两个人影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只听一个人说:“你输了!你就得背我三圈!”

另一个说:“再来一盘!完了一并算!”听来,二人应该是下棋做赌来着,赢的一方要求输的一方兑现诺言。要求对方背自己者声音稍显尖细,而输了却耍赖要再来一盘者声音一听就是个老成的中年人。

“不行,不行,一盘算一盘的,不准耍赖,现在立刻马上就背!”尖细的声音不肯罢休,一定要那个老成点声音的人马上兑现。

第四百一十二章 偶尔散步

如此一番缠磨后,门开了,就见一个胖子背着一个长瘦子出来,勉强下了台阶,开始在院子立转圈。瘦子将两条腿伸得直直的,因为腿太长,胖子为了不拖地,不得不把腰弯了又弯,几乎弯成了一只大虾米,面朝黄土背朝天,嘴里哼哧、哼哧喘粗气,瘦子却在胖子背上高兴得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叫:“快点快点,再快点。”这一幕,就连“水饺”和“六文”看了,都忍俊不禁想笑。

“水饺”和“六文”这次收队比较早,两个人回去将这两天所见向上头做了汇报,吃饱喝足,上床睡觉。谁知,睡到半夜,“水饺”上了趟茅房,回来就又觉得不妥了,于是去捏着“六文”的鼻子。“六文”虽然被他捏醒了,可是眼睛上粘满眼屎,怎么也睁不开,只迷迷糊糊地问他啥子事。“水饺”就说:“你说这两天怎么就没见三殿下和他老师出来上一下茅房呢?茅房明明在院子里啊。难道他们是在房里拉屎拉尿?不大可能吧。三殿下和他老师是不是已经不在那房子里了?”

“可也没见到‘鸡窝头’、胖子和瘦子上茅房啊。”“六文”说,眼睛还是闭着的。

“水饺”倒不曾想过这一层,一时不禁语结。

“六文”又说:“会不会房间里面有茅房?”

“水饺”闻言,朝“六文”一瞪眼:“你家修房子把茅房修房里呀?还每个房间都带茅房?”

“六文”这时倒睁开眼睛了,看两眼“水饺”,不以为然道:“我家又没这么大的房子,要有,还真修个茅房在屋里,省得大冬天上茅房,屁股被冻裂了。”

扑哧一声,“水饺”不怒反笑,“六文”见“水饺”笑,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原来二人所说,是北关兵的一件真事:有个北关兵便秘,某天晚上上茅房,在外面蹲得久了一些,最后使劲往起一站,就听咔嚓一声,倒像是冰裂的声音,正自奇怪,屁股处渐渐疼痛起来,手往后一摸,才知道是屁股被冻裂了,当下就哭爹喊娘起来,几乎惊动了整个营地的人,大家乱纷纷一片,拎刀抢枪的,还以为雪骑来偷袭了呢。这件事情的结果就是北关军营中的茅房后来真的被修到了室内,还生了火炉,只是经常要开门开窗,保持通风。“水饺”和“六文”大半夜的又嘀咕了一会儿三殿下他们的上茅房问题,决定还是天亮后再去刺探一回,以防万一。

这次观察的结果,二人初步断定,房间里应该有茅房才对,只不知是哪一间,而且,估计里面还有一条专门通道可以让各房相通。因为,他们发现厨房里到了饭时是按时冒烟烧火的,却未曾见到有人从院子这里进出厨房,可见,那条通道也能直接通入厨房。早有消息说这套宅院被经过重资改造,看来,茅房、通道等,这些应该都是被重点改造过的部分。

二人既有了结论,正想撤回,就听正中间房里叮叮当当的,锤击砸打之声响起。隔一会,叮叮当当的声音停了,房间的窗户被打开来,先是有一截木头被扔出,接着又是一截木头,然后是一块大木板,又一块方木板,隔一会,扔出来两个轮子,就听“鸡窝头”的声音在房里响起:“我说先生,你这么缝缝补补、瞎锤瞎砸的,什么时候才能修好这轮椅啊,还是看我的手艺吧。嘎嘎。”睡觉和流氓再看刚才扔出来的一堆,可不是个被大卸成八块的轮椅么。

随后,“鸡窝头”带着锤子、钉子、锯、凿等木匠的一套工具,来到院子里,赤了膊,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理起来。

“水饺”和“六文”这才知道,之所以这些天不见三殿下和他老师,感情是轮椅坏了呀。二人当即回去向上面汇报了这一重要发现。周却的心这才踏实下来,大家于是坐等左炎将辜为先的轮椅修好的日子,那时,就可以先将三殿下抢回了。

左炎这两日做木匠,竟然有板有眼,又是拉墨线,又是刨扶手,一丝不苟。“水饺”和“六文”就猫在坑里看他修轮椅,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就听左炎说:“嘿,轮椅好了,三殿下,你明天就可以推着老师去看日出了。”说着推动轮椅,在院子里走得飞快,轮椅果然是修好了。

于是第二天,周却安排人手在往日辜为先、闾丘云在常去看日出的地方埋伏,自己则亲自带队,将内圈向内收缩,在宅院四围的山坡处埋伏,居高临下,将宅院包围得更加密不透风,只等伏击三殿下师生的人一得手,这边就立即攻下去,全力一击。

奇怪的是,第二天太阳已经爬得很高,在半空里气喘吁吁、白白胖胖地浮肿着,却迟迟不见辜为先、闾丘云在师生出现,二人往常看日出的几个山坡都未见人,负责监视宅院的斥候们也没有一个人看到他们出来。

周却坐镇高处盯着宅院,正在委决不下,是不是下令直接强攻时,院子里忽然有动静了。

中间房间的门被打开了,然后,轮椅出现了。因为要下台阶,轮椅是背对着门出现的,一高一矮两个扶着轮椅的人因为要退着走,所以也是背对着门。轮椅被小心推着,一点一点退下台阶,终于到了院子里,轮椅被徐徐转了过来。这一下,盯着轮椅的数百士卒全都看清了三个人的情况。

轮椅上坐着的,青衫薄带,年轻俊挺,半面脸上画着一枝红梅,正是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老师辜为先,辜为先腿上盖了一块薄毯。

推着轮椅的一高一矮俩个人,高个子是个大人,虽然有帽子遮了头发,但是根据斥候这几日的描述,此人应该就是“鸡窝头”左炎;矮个子的是个孩子,看服饰应该就是九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

三殿下似乎是生病了,看上去有些怕风的样子,穿得密密实实不说,脖子上圈了条围巾,连嘴巴鼻子都一起围住了,头上也带了帽子,帽檐拉得低低的,压在眼睛上缘。

第四百一十三章 手忙脚乱

在周却北关军的眼皮底下,院子里的一切清晰可见。

“鸡窝头”左炎和三殿下“闾丘云在”一左一右,推着三殿下的老师“辜为先”在院子里转圈,三殿下“闾丘云在”不时东张西望,偶尔也凑近老师“辜为先”的脸,“辜为先”这时也会侧过头去,师生二人似乎说几句什么。

“鸡窝头”左炎也时常低了头去和“辜为先”说话,那时,“辜为先”的头又会拧过这边来,和左炎絮语。

“鸡窝头”左炎还会时不时地停下车,猫着腰给三殿下“闾丘云在”紧一紧围巾,整一整帽子,尔后再摸摸头,捏捏耳朵,一副很亲昵友好的样子。

周却皱着眉头,从远处的一处高点看着院子中的这一切,他总觉得似乎哪里有什么不妥,可是又说不出来。

周却心中正自嘀咕狐疑着,就有人报告说,监视北大街菊仙楼的探子有情况要汇报。

周却赶紧从山坡高处下去,到山坡背面来接见来人。

报信的人是从会颖城里骑马一路疾奔,至外围包围圈后,再弃马跑步来向周却报信的。

这是周却事先做的规定,久经沙场的他,细微末节都考虑得十分清楚。他担心跑马扬起的尘土会引起辜为先等人的怀疑。因此,从外包围圈到内包围圈的这段路程,斥候报信都只能一路徒步而行。

远远地,送信的人就看到,勇烈将军周却已经在山坡上等着自己了,身边站着中将于翠平等人,送信人更加加快了速度,直跑得一颗圆脑袋像个刚出锅的馒头,直冒热气。

送信人来到周却面前,顾不上喝水休息,赶紧将菊仙楼的情况做了汇报:

——三天前柳下言从这里送物资回去,钻进菊仙楼就再没出来,今昨两天也没见他出来送物资。今天他们派人潜入菊仙楼寻找,找了几遍都没见到柳下言。换言之,柳下言失踪了,且已经失踪三天。

报信之人因为跑得面红耳赤的,说话间还有些气喘,周却也不催,任他这样一句一句地讲着,自己则若有所思地听着。冬日的冷气在那人嘴边结成薄薄的气团,开开合合,被他的话语吹开来,又合拢去,似是和他两片嘴唇戏耍一般。

周却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会,转身朝高处走去,于翠平等赶紧跟随。周却再次望向院子,左炎、辜为先、闾丘云在还在那里转圈圈晒太阳,左炎的嘴巴开合间,热气在嘴巴附近袅袅婷婷,云在的嘴虽然被围巾围着,也一样有热气浮出,唯独轮椅上的辜为先,虽然有左转头右转头说话,却一点热气都没有。

到此之时,周却已知有诈。他怒火中烧,唰一声拔出腰下跨刀,正要命令全队出击,那边就见左炎突然怪叫一声,甩掉帽子,露出乱蓬蓬的“鸡窝头”来,然后嗖一下就钻到了屋里,一起的“闾丘云在”也跟着怪叫一声,将帽子往院子里一甩,扯下围巾朝地上一丢,就跟着左炎钻进屋子去了。

这几下变起虽然迅疾,可四围兵卒却还是看清了,刚才那个一直推着轮椅的所谓“三殿下”,竟然是一只猴子!不少兵卒被这一幕惊呆逗乐了,却碍于军纪,始终忍住不敢笑出声来,只脸上浮现出绷不住的好笑神情。

院子里只剩了轮椅上的辜为先,说来也怪,他见“鸡窝头”左炎和猴子跑进了屋,却毫不惊慌,依旧端坐不动,镇定自如,眼不眨,眉不跳,脖子挺得笔直。有些大胆的北关兵就伸长脖子去仔细瞧,很快就有几声惊呼声响起,原来,那个端坐轮椅里的三殿下的老师,其实,不过是一具草扎的稻草人而已!

周却早已脸色铁青,刀一挥,四围人员纷纷跃出壕沟,向宅院围去,包围圈眼见越来越小,只等周却一声令下,就该踢门了。只是这时,那几扇门不等大家踢就自己从里面开了,从屋子里传来“杀啊”、“砍啊”的一片喊叫声,听起来倒像是里面藏了千军万马的样子,众兵卒不由心下凝肃,脚下步滞。

就在众人这一凝神的功夫,“三殿下闾丘云在”已经从房中杀了出来,虽然还是先前那身衣服,但这次的“三殿下”既没戴帽子,也没围围巾,于是,众兵卒个个瞧得分明——这个“三殿下”真的是一只大马猴!

“三殿下闾丘云在”英勇无比,手舞砍刀,目露凶光,嘴里哇呀怪叫着,直朝人群最密集处杀去,有眼神好的兵急急地喊了声:“猴子尾巴着火了”众人留神看时,可不是么,那尾巴上刚还在冒烟,这会已经开始“噼噼啪啪”了,原来是绑了一串鞭炮,此刻爆竹随着猴子尾巴甩来甩去。

就在众人这一看间,猴子的大砍刀已经朝面前一人狠狠砍下,那人不曾和猴子对过阵,也不知道猴子的武功臂力如何,只认真举了腰刀,狠狠一架,只听当的一声,有一把刀被崩飞了,那人看时,还好,自己的跨刀还在手上呢。

猴子“三殿下”手上没了大砍刀,但是尾巴上的爆竹还在响,因此也不停步,依旧甩着尾巴,怪叫着在人群里上蹿下跳,抓伤了好几个人。一时间,大家纷纷躲避,一群北关兵虽久经阵仗,却不曾有过与猴子近身厮杀的经验,竟就乱了。

忽听有人大叫:“‘鸡窝头’跑了!”。人们扭头去看时,“鸡窝头”左炎早已在包围圈外不知多远的地方,“嘎嘎”怪笑着,越跑越远了,边跑还边回头喊:“哎呀,不好玩不好玩,我本来还准备了几个把戏的,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耍呢”。众人有心去追,却哪里还能追得上。这边厢猴子的尾巴甩来甩去,爆竹烧光了,也蹿跳着不见了,一众人等却被这只猴子折腾了个手忙脚乱。

七间房都被周却的人做了彻底清查,房里都是空的,没找到人,倒是从厨房里找到一条密道,只是已被人为摧毁,不知道通往何处。

第四百一十四章 与猴子嬉乐

周却立即飞鸽传书,与北部楼封边境和南部楼乌边境的守军取得联系,那边消息回馈,目前为止,两边都尚未发现辜为先、三殿下一行。

房中被毁损的密道被周却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做了疏通和勘察,很快得出结论,密道笔直向西,出口已在十里之外,连外包围圈都已经出了,难怪这一行人会消失得无声无息,始终无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周却派出几路斥候朝西路探查过去,果然这一行人是投西去了,有几间西出的客栈曾接待过坐轮椅的辜为先、闾丘云在一行,他们共有十数人投宿,有的骑马,有的乘车,出手阔绰,住行讲究,很受各家客栈欢迎。

据说,前面有些客栈闻讯,还主动派人前来接引他们一行,只是,这一行人已经离会颖很远了。周却集齐所有这些信息时,已经离左炎和猴子闹事之日,又过了三天。

中将于翠平、王灿、许峰等人将地图摊开在周却面前,大家仔细看了从会颖起的西去之路。会颖处于翼国的中心位置,会颖以东的翼国较为富庶,以西部分较为贫穷,越是向西去,百姓过的越是艰苦。西去之路的尽头处是西岐郡的石头城,石头城西边就是一条大峡谷了。

虽说峡谷对岸就是宁国和炎国,但是峡谷上无桥梁可通,下面水流湍急,舟楫难渡,辜为先、三殿下等西出宁国和炎国的可能性不高,这是众人的一致看法。那么,他们的真正目的就不是向西,向西不过是他们的疑兵之计。

他们真正要去的地方,应该还是北部的随国或南部的乌国,说不定,他们一行十数人中,已经有这两国来的接应的细作在引路了,这样也正好可以解释何以这一路看来,辜为先、三殿下一行,竟带有充裕的钱资。

最后,在众将的讨论声中,一套三翼齐飞的追堵方案形成了:

中间一路为主,南北边境两路策应。中路由周却亲自率领,沿着辜为先等人西进的痕迹,快马追赶,争取早日赶上辜为先、闾丘云在一行,前哨每日将辜为先、三殿下等一行人的西进位置以飞鸽传书告知南北边境,这两翼集中主要兵力,将这行人当前位置所对应的南北出境处做为重点封锁地段,严加巡查,一要防止这一行人出境,而要防止边境有兵马接应。重点封锁地段跟随这行人每日的西进位置,沿边境线每日向西做同步推移。

为免将三殿下同行之人逼得狗急跳墙,转而将三殿下挟为人质,伤害到闾丘云在,周却严令,中路前哨只可暗中远远缀着,保护和跟踪,探知三殿下的情况和所在位置立刻通报各路,其余绝不可轻举妄动。若是发现这行人折而向南或者向北,即以最快速度通知三路人马。

周却相信,只要封死辜为先、闾丘云在这行人的南北出路,把他们始终留堵在翼国境内,就一定能够迎回三殿下,哪怕就这样放任他们一直向西,等他们到了石头城下、大峡谷前,这行人还不回头更待如何呢。主意拿定,心中笃定后,周却一声令下,三路人马各奔前程。

中将于翠平带着十多个精干人手,便装轻骑,带着信鸽,先行出发担任中路的前哨,沿着辜为先、闾丘云在所去的大路追去。周却则自领中路的两千人马随后,王灿带领其余人马在王都待命,随时准备出发策应。

出发前免不了要先整顿好马匹装备,及沿途所需印信,周却粗略估算了一下行程,令兵卒们每人带了五日的干粮后就上路了。

周却领着大队人马快马加鞭而行,根据军用地图,画出一条西行捷径,有望拦截在辜为先及闾丘云在他们的马车前面。这样赶出两日后,周却忽然感觉队伍有些停滞不前,正要询问,已有斥候打马来报,说前面发现了“鸡窝头”。

周却听了斥候报告,先是一怔,一时想不起“鸡窝头”是什么,后来才猛一下醒悟过来,斥候所言“鸡窝头”就是那日带着猴子一起搞怪之人,大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偏他又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于是兵卒们干脆就叫他“鸡窝头”。

周却策马随斥候来到军前一看,前面是一条甬道型山谷,谷底乱石纷呈,极为狭窄,勉强够一辆马车通行,两侧则峭壁嶙峋,壁上长满成片的老松,遮天蔽日,风起处松林飒飒有声,这些松树树干粗壮虬结,每株树龄均有数十年以上。队伍行进的路恰好一直通入这片松林中的山谷,谷口距队伍约莫十数丈远。

依着兵卒们的指点,周却远远望去,“鸡窝头”左炎正蜷坐在山谷入口处的一棵松树上吃松籽,他旁边一支树杈上则蹲着那日扮作三殿下的那只猴子,一人一猴都是尖嘴猴腮,东张西望,偶尔还相互呲牙一笑。

周却暗暗吃惊,这片松林中每棵松树都在十数丈高之外,粗壮起码都需两人以上合抱,猴子能上去不足为奇,可这个“鸡窝头”竟然也能上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上去的。

远处,“鸡窝头”左炎蹲在一棵松树上每吃过几颗松籽,就会轻轻一纵,跳到另一棵松树上继续吃,那只猴子也和他一起蹦来蹦去。

左炎跳的时候,偶尔能一步到位,更多时候却常常搞出一些惊险动作,不是一只脚踏空了,全靠另一只脚风筝线一样扯着人晃晃悠悠半天才上去树杈,就是两脚都踏空了,全靠一只单臂抓着树枝,惊叫半天后,才能笨手笨脚爬上去。

那只猴子有时候扯他一把,有时候就也和他一起用尾巴卷着树枝摆荡。有一次,左炎从树梢向地面几个跌落,一路手忙脚乱,惊叫着东踩一脚,西抓一把,临近地面时才抓到一根细枝轻轻一弹,整个人又像云雀般一下子窜上最高处抓牢站稳,引得众兵卒又惊又叫。

整个过程中,那只猴子也跟着他桀桀怪叫着直上直下,玩得很是过瘾。

第四百一十五章 追松鼠

周却眼看着左炎和猴子在林中窜上跳下,玩着一些惊险动作,他心中却明白,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鸡窝头”,竟怀有绝世轻功。

这个发现让周却心中吃惊不已,他实在没有料到,看上去瘦瘦小小、毫不起眼的三殿下闾丘云在身边,竟有如此出佻的江湖人物。

许峰等几个将佐拥过来请示周却说,不能让队伍就在这里看这个“鸡窝头”耍杂技,几人商议后,决定挑出一批勇武的兵卒开路,尽快穿过眼前的松林。就在此时,忽听众兵卒轰然一片,惊呼起来。

周却、许峰等人一起抬头,循着众兵卒的目光望去,就见那边松树上“鸡窝头”左炎正在扑杀一只松鼠,他动作笨拙而滑稽,好几次都差点把自己折腾得从几十丈高的树上掉下来,故而引来观者一片惊呼。而那只松鼠,似乎只是抢了他的几颗松籽吃而已。

左炎眼见抓不住那只松鼠,很是气恼,顺手折了根两指粗细的松枝朝松鼠捅去,那松鼠却很机灵,眼见情势不妙,跐溜一下抱着树杆就向地面溜去。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是,“鸡窝头”左炎追杀松鼠之心如此执着,他竟然头朝下一栽,双腿夹着树杆,也跟着往下跐溜,追杀速度绝不亚于前面那只逃窜的松鼠。

眨眼之间,“鸡窝头”左炎已经接近地面,他几乎追上了松鼠。人还在树上倒悬着滑溜,松枝已经扬起,从上至下一甩,朝松鼠划拉过去。那只松鼠想是林中长大,所经遇风险已多,乖巧警觉得很,感觉着身后松枝袭来,后腿一蹬,前肢张开,身子轻轻一纵,倒像一只长出翅膀的松鼠,跃上旁边另一株松树。

周却眼见只是左炎与松鼠嬉戏,懒得再看,刚想转身与许峰等人安排部署队伍通过松林事宜,就听众兵卒又是一片惊叫,等他抬头再看时,就见一株苍天大树正缓缓倒下,“哗哗啦啦”地扯挂下周围许多松枝,惊飞一窝窝的林鸟,那只猴子也惊叫着向别处窜去。

看位置,正在倒下的这棵松树,恰是刚才“鸡窝头”左炎倒溜着追打松鼠的那一株,此刻的左炎,已然追着松鼠到了另一株树上。

周却不大明白这棵树是如何倒下的,心中正暗自疑惑,就见“鸡窝头”左炎手中松枝又是轻轻一挥,向树根处的那只松鼠挑去,这一次,周却及众兵卒都瞧得分明,那株苍天老树随着左炎手中松枝这一挑,竟于树根处齐齐而断!远观的北关兵不由轰然叫好,彩声鹊起。

周却吃惊不小,他没想到这个长相滑稽的“鸡窝头”内力如此深厚凝注,看上去只是那么轻轻巧巧地一挑,就能将一株两人都不能合抱的老树齐根削断。

这边厢众人震惊未毕,那边左炎已经追着松鼠到了第三棵树上,手中松枝再次挥起。

这一次,周却、许峰及众兵卒全都瞪大了眼睛,誓要看清每一个细节:

那只松鼠仍旧是在松枝到达前一瞬纵身而去,而“鸡窝头”左炎的松枝并不因松鼠的跳离去速稍减,枝梢触及树皮后斜斜划过,虬结的松皮随着他这一划立即翻出雪白的内皮,树干随即侧倾,缓缓地露出树根处斜而向上的切口。

这切口虽由松枝划开,却如被利剑削割而成,平整光滑。又因切口陡峭,斜而向上,一头高一头低,于是,松树倒下时就被控制着朝切口较低的一面倒去,而那边,恰是谷底的方向。

“好小子,你真是鼠胆包天,竟敢抢爷爷的松籽吃!”左炎嘴里这么吆喝着,身纵手划间,已经追着松鼠又跳过十数株松树,随着手中松枝轻挑慢划,那些松树一株尚未倒地,另一株又已倾斜而下。

片刻间,谷口哗啦啦一片乱响,原本寂静的松林惊起各种飞鸟,有的尖叫着振翅而上,有的掠着地面疾飞。

远远看去,最多的是一种灰色的、肥大的短羽鸟,它们咕咕乱叫着,说飞不是飞,矮矮的双腿常常着地,说跑不是跑,短短的翅膀也偶尔能扇动身子离开一段地面,只是全无方向,没头脑一样乱撞,往往两三只逃窜间一头撞在一起。

随着十数株老松一棵接一棵倒下,原先晦暗不明的谷口忽尔有了些光亮。倒下的松树枝桠虬结,每一株都有十数丈高,有的粗壮至需数人合抱,它们乱七八糟横在谷口,硬生生封住了入谷之路。

北关兵们忽尔安静下来,不再有人惊呼,不再有人叫好。大家望着谷口目瞪口呆,默然不敢语,那里,刚才还能三匹马并行的谷口,此刻别说马匹过不去,恐怕连钻一个人进去都要费番功夫。

众兵卒的脸色渐渐凝重下来,三五成群地窃窃私议,再没人敢大声喧哗,大家用眼角余光偷偷察看周却将军、许峰中将等的反应,发现将官们早不知何时青了脸色。

其实,最早察觉左炎之目的所在的,还是周却、许峰等目锐的几人。

当松鼠堪堪避过左炎的松枝,跃向第四棵松树时,许峰已经气咻咻地和周却交换过了目光,他们已然看出,那只松鼠哪里是在自己跳跃,分明是受控于那个可恶的“鸡窝头”左炎的掌力,被他遥相发出的内力驱使控制着。

等于左炎让它何时起跳,它就何时跳;让它跳到哪棵树,它就跳哪棵;让它跳树根处,它绝对不会爬半腰去。左炎那只未握松枝的左手恍如拽着一条细线,一起一伏间,将那只活松鼠皮影般扯动着来去。

正是在这样的掌控指挥下,那只松鼠才一口气跳了十数棵松树,每株松树都生在谷口左近,每次,那只松鼠都只跳在那些松树的树根处,“引”得左炎砍了一棵又一棵,直到这些砍倒的松树足已封住谷口,松鼠才吱吱惊叫着,一副侥幸“逃脱”追杀的样子,一溜烟攀爬跳跃而去。

那只猴子一看他逃脱,跳跃着随后追去。

第四百一十六章 吃松果

眼见松鼠逃走,再也无法追上,“鸡窝头”左炎朝松鼠逃去的方向骂骂咧咧几声后,轻轻一跃,欲坐回高处的树杈,结果,一下没坐稳,差点摔下去,手脚在空中乱蹬乱抓半天,才好不容易重新安顿好身子。

这一系列动作配上他的搞怪表情和鸡窝发型,着实滑稽,可是,这一次,北关兵却再也没有一个人笑了,他们人人都已清楚,眼前这个“鸡窝头”根本就是身怀绝技,他正以一人之身,挡住整个队伍的前行之路。

远处,“鸡窝头”左炎已经好整以暇地重新坐回松树上开始吃松籽,他一边吐松籽皮,一边怪笑着唱起跑调的小曲儿,众人听时,那唱词竟是:“此路是我开,此林是我栽,要从林中过,留下买路财。”

众兵卒面面相觑,想着这“鸡窝头”是要拦路抢劫啊,不是抢普通商贾行旅,是抢劫军队,抢劫堂堂北关兵啊!这“鸡窝头”的胆子不是一般的肥啊!本已安静下来的北关兵重新炸开了锅,

“看他砍得快还是我们搬得快,就算他把一林子松树都砍了,我们一一挪开就是,还怕了他不成。”有两个大块头的兵卒愤慨地嚷道。

“就是就是。”不少人大声附和。于是,马上就有十几个士卒捋起袖子,主动请缨,众人组成一个小队,上前搬移挡路的松树。

许峰对众兵卒的反应颇为满意,心中暗自道:“任你‘鸡窝头’再大本事,我北关兵面前,也不过一只挡车的螳螂罢了!”

“鸡窝头”左炎坐在树上,眼见那些兵卒捋袖上前,遂怪笑着大声问道:“喂,你们喜不喜欢吃松果啊?我请客,别客气!”

话这么说着,就见十几个小球连珠弹一样从松林里飞出,大家明知道那就是“鸡窝头”请大家吃的松果,却打不掉、避不开、推不却,那些松球像极了主人的忠仆,为深刻贯彻主人宴客的热情和真诚,每个松球都撒开脚丫追着客人的嘴巴跑,一定要请客人吃到嘴才满意。

那些兵卒里面正说着话、张着嘴、反应慢的,松果就刚好打进了嘴里;闭了嘴,不肯吃的,嘴唇则被砸得高高肿起。至于牙么,闭嘴的和不闭嘴的都有被敲下来的。

有一个兵卒反应最快,一见不妙,当时就双手捂嘴,弯下了腰,可那颗请他吃的松果还是追着砸在了他脸上,把两只捂嘴的手砸成了两块胖乎乎的发面饼。

这通松果吃完,众兵卒彼此互望,吃了松果的,就想幸好吃了;嘴巴肿了的,就想早知如此,不如乖乖地吃松果,顶多像眼前这几个,松果一下子不容易吐出来,用点劲,互相帮着拔一下,也能拔出来。

忽然,树杈上的左炎探出“鸡窝头”朝众人贼笑了一下,人们看到他雪白的牙齿迎着阳光一闪,竟然发出宝石一样纯净的光。旋即,一粒松球直飞而出,其速如电,竟是朝着站于队前的周却而来。

许峰及众护卫大骇,奈何不及阻拦,松果已经到了周却面前。只见周却右手一扬,连刀带鞘在面前一封,就听当啷一声金石之音,周却手臂一震,跨刀几乎脱手。

再看那颗松果,只是一颗松林里随处可见的普通松果,此刻已经深深嵌入周却的刀鞘之中,倒像是匠人特意镶雕在刀鞘上的一朵木花,一半突出鞘外,一半嵌于鞘内,悠然而放,散发着幽幽的松香。

周却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暗暗吃惊,他想不到“鸡窝头”竟能将一颗木质的松果打出金石之力,当真是匪夷所思。

众军士看到主帅周却被“鸡窝头”偷袭,人虽然没事,但是,若不是周却反应快,用佩刀进行格挡,只怕已经遭了暗算。当下,北关兵大为紧张愤慨,早有将领一声令下,人群中立即奔出一排弓箭手,拈弓搭箭,“嗖嗖嗖”连珠而发,朝左炎瞄准了射去。

“鸡窝头”左炎眼见箭矢纷至,身子往树杆后一隐,那些飞来的箭便要么擦身而过,要么被半路上伸出的枝丫挡了,要么就是射在他背靠着的树杆上,并不曾奈何他。

倒是“鸡窝头”左炎趁箭雨甫歇,又飞出二、三十个松果,这次的松果却是请弓箭手“吃”的。

那些弓箭手来不及闪躲,有的手被砸肿,弓被砸掉,也有的鼻子被砸塌,或者嘴巴被砸肿,牙齿也有被砸掉的,箭阵登时乱成一团。

此番混乱尚未结束,霍然又一阵乒乒乓乓的金石之声,周却四周立着的许峰等中将、及各护卫人员均被左炎请“吃”了松果,各人都在纷纷拔刀拒“礼”。刚才周却刀挡飞果,让众人猛然醒觉,此前被那个“鸡窝头”嘻嘻哈哈一顿搅合,飞果来时,竟都忘了拿刀格挡,只一味躲闪,此刻醒觉后,眼见松果飞来,人人都是举刀相格。

只是,这“鸡窝头”左炎请大家吃的松果显然不是那么好拒绝的,众人举刀相拒时,力气稍欠的就被松果敲掉了刀,力气大的,刀虽然拿稳了,虎口却被震裂出血。

还有个士兵眼见松果飞来,拔出跨刀咬牙奋力一挡,因为心中已做好充分的准备,故而手拿得够稳,刀并未脱手,可刀身竟被松果对穿了一个窟窿,直看得众人傻了眼。

周却盯着树上的“鸡窝头”左炎,那边左炎还笑嘻嘻朝他睒了睒眼睛。

周却看着这个松枝断木、飞果伤人,功夫深不可测的年轻人,他不再犹豫,一挥手,示意队伍后撤,停在了“鸡窝头”左炎的飞果掷程之外。

不过,如此一来,弓箭手若想射中“鸡窝头”却更加不易。

周却看看道路两侧,虽然不算太陡,但都是山岩,兵卒也许可以勉强攀爬而过,马匹是决计无法通过的。

而这次周却为了能尽快追上辜为先、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带的人马以骑兵为主,这样看来,眼下情势,就算队伍想翻过山梁,绕道而行,也决计不可能了。

第四百一十七章 盾牌手

眼见此情景,中将许峰在心里发了狠。本来,“鸡窝头”左炎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只挡车的螳螂,不自量力。可如今,这只螳螂竟然真的挡住了大军前进的车轮和铁蹄!

许峰恼怒非常,只听他暴喝一声:“盾牌手结阵掩护!”

许峰令出,顷刻间就有三排手执盾牌阔刀、面戴头盔的北关兵奔出。周却见此,嘴角浮起微微的笑意。这次追寻三殿下闾丘云在,周却的意思是速度为上,全队轻装而出,一律使用轻骑兵。可中将许峰则坚持要带上一批步卒,其中包括一队盾牌手。

盾牌手的装备是阔刀、巨盾、头盔,不惧箭矢、刀剑、石头等攻击,在军中往往只用于防护,且多在阵地战、军团战中使用。

许峰要带上盾牌手以防万一,周却当时并不以为然,他丝毫不认为此番追寻三殿下闾丘云在会有什么机会用上盾牌手。

三殿下不过是一个只顾逃亡的九岁的孩子,而他的老师辜为先,身有残疾,还坐着轮椅,这样一队逃亡的人,哪里会有什么战斗能力呢,又哪里能顾得上回头对周却的追兵进行攻击呢?抱头鼠窜估计就是他们的最佳写照,这队人满心所想,不过是如何逃得离周却和王都越远越好罢了。

况且,他这个做舅舅对三殿下闾丘云在并无加害之意,只是想追他回来即位而已,三殿下此刻虽然不明就里,拼命逃窜,但待得双方相遇,周却只需告知他真意,三殿下必定欢欣鼓舞,跟随自己回京,双方哪里需要动手。

此外,盾牌手拖着沉重的盾牌步行随队,只会拖慢全队的追击速度,周却觉得不带为好。

无奈许峰始终坚持,而周却又从来也不是刚愎之人,可有可无、可左可右时,往往也都由着这群和自己二十多年来生死与共的兄弟们定了,于是,这队盾牌手才得以随行至此,却不料真的就要用上了。

此刻,这些盾牌手的巨盾和带面罩的头盔,刚好可以克制和防御林中飞果。

眨眼间,盾牌手已经结阵完毕。只见前排蹲伏执盾,中排立着执盾,后排朝上举着盾牌,封住空袭来路,将箭手围裹于其中,掩护起来。

早有一排新的弓箭手奔出,替换下刚才受伤的弓箭手。箭手后又有三排盾牌手跟随,掩护着数十个膀阔腰圆的兵卒,准备为大队人马清除路障。

方阵开始缓缓移动,向谷口靠近,期间,只要左炎的“鸡窝头”稍一探出,或者一露胳膊之类的部位,马上就有数名弓箭手一齐箭射,而举牌掩护的盾牌手也会于同时闪开一条缝隙让弓箭手射击,箭出后盾牌立即还位,配合极为熟稔。

方阵甫一到达谷口,盾牌手和弓箭手立即散开,另结小队,三五盾牌手护住一至两个弓箭手,那些负责搬移树木的兵卒虽然不再有盾牌手防护,却因左炎被弓箭压制住,少有出头机会,倒也没受多少骚扰,众人呼喝一声,开始埋头清理树障。

大半个时辰的辛苦之后,被封堵的谷口终于豁然开朗,远近诸人均各自欢喜,许峰右拳在左掌掌心一砸,就要催动队伍入谷,却见左炎一个飞身,身体借着松木掩护笔直后窜,边窜边挥动手中松枝,打落几支身后追来的箭矢,同时连砍带削。

一片“哗啦”声中,众人眼睁睁又看着十几株松树倒地,横亘在下一段谷底,又惊起一片飞鸟。

大家不由傻了眼,一双双眼睛跳过挡路的松树向远处望去,沿谷底这段路,路边起码也有数百棵老松,若是被他一一砍倒,搬动起来着实也是项大工程啊!

许峰的肺都要气炸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指挥盾牌手、弓箭手、清路兵卒依前行事,慢慢前移,再次挪开那些松树。

左炎似乎并不着急,悠哉游哉地靠在树上休息、嗑松籽、看热闹,等大家搬完松树了,他就又出来“哗啦啦”地划拉松树玩,如此这般,兵卒们来回搬挪过五六批松树后,天黑了,弓箭手已没法看清和找到左炎。

而他们为了合力搬树,还得烧松枝火把照明,倒是重新给了左炎“请吃松果”的机会,又有好几人的牙被敲掉。

有一次火把被砸落,差点将倒地的几棵松树点着,众人后怕不已,一旦整个松林着火,那样固然可以将藏于林中的“鸡窝头”烧成一只火鸡,但是,森林大火几时能休就不好说了,大队人马可能就要被这场大火更长时间地阻隔在此了。

不得已,许峰只得下令盾牌手、弓箭手和兵卒撤回,虽然清开的路已经通入林中一定深度,但是大队人马尚未敢跟进,鉴于“鸡窝头”神出鬼没的爬树本事和“请吃松果”的把戏,与之在林中共眠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大家唯一担心的就只是今日清好的路,明天会不会又被重新堵上。好在“鸡窝头”划拉松树也只能就近来,靠近谷底的松树被砍完,远处和高处的树就算他砍得倒,谅他也不能拖到路中间来。

众人虽是这么想着,心底却始终吃不准,惴惴了一晚。

第二天,天一亮,盾牌手、弓箭手和清障的兵卒们吃了干粮急急入谷。还好,原先清理过的路段没有新的障碍物出现,只有昨晚未清完的几株松树残留着。大家精神大振,再次开始合力搬移。

这一次,清障的兵卒换过了一批,盾牌手、弓箭手也进行了调整和轮换,被安排休息的盾牌手就将自己的头盔贡献出来,让给清障的兵卒使用,这批清障的兵卒于是套上了头盔作业。

北关盾牌兵的头盔制作巧妙,顶部穹窿形用金属制成,面罩部分用藤条和皮革编织而成,一格一格横条遮面,既能保护脸部在遭遇攻击时不容易受伤,又不影响视野,极为实用。

负责清路的兵卒有这样的头盔护面,搬移清理树障时心里少了很多担忧,动作麻利了不少。

第四百一十八章 火鸡林

“鸡窝头”左炎依旧像昨日一样,好整以暇地坐在树干上嗑着松籽,看北关兵劳作,那只“三殿下”猴子和他一起并排坐着吃松籽。

左炎今日坐得比较远,弓箭手的箭矢基本无法射及,而他自己的松果,自然也甩不过来。只是,“鸡窝头”左炎偶尔也会跃起捣乱一番,于松林中突然飞跃着欺近过来,引得弓箭手一通乱射,左炎也趁机飞来一通松果。

只是鉴于大家都有头盔护面,左炎的松果只能朝大家的腰啊、屁股啊、胳膊之类的地方招呼,好几个人被他敲得腰不能动,或者背上、屁股上肿了大包,有两个兵卒被松果钻刚巧进了脖子,掏了很久。

“鸡窝头”这样捣乱完,就又会飞远,重新坐在树上,荡着两个黑脚丫嗑松籽吃。

这样又是一天,清理完十几处树障后,一群北关兵累得腰酸背痛,天色已再次转黑。

随后一连三天皆是如此,直到第四天,林中道路才彻底通畅,负责清路的北关兵已经可以望到山谷另一头的出口处了。

许峰于是命令全军行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骑兵打马,步兵跑步,快速通过了这片长满老松林的山谷,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出得谷口,众人发现了一块石碑,那石碑被风雨侵蚀日久,上面的字迹颇为模糊,辨认很久之后,才识出是“火鸡林”三字。

围着石碑的一群人不由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这才知道三日来总在林子里慌慌张张、奔来跑去的那种灰色肥鸟是火鸡。

想想几天前夜晚作业,火把差点点着这处林子,若是将满林子的火鸡和那个“鸡窝头”一起烤熟,就真应了这林子的名字了。

几个中将看过石碑,凑在一起嘀咕起来,随后召来一队弓箭手,如此这般嘱咐了几句,弓箭手们立即满脸喜色,呼哨几声,就重新钻回了老松林。

半顿饭功夫后,他们回来了,人人手上、肩上、背上提着、扛着、背着、拽着的全都是火鸡,那些火鸡被拴住两腿绑在一起,一串一串的,扑棱着翅膀,挣扎着、咕咕地叫着,就被拖拽出了林子。全军上下见此情形,一片欢喜。

就连勇烈将军周却也忍不住笑了,令队伍原地修整,马上就有兵卒又被派去砍松枝、架火堆、烧烤火鸡,大家忙得不亦乐乎,郁闷了三天的队伍一下子就活络起来。

很快,香味出来了,随风飘送中,闻者无不食欲大振,尤其是松枝燃烧后的香味入了鸡肉,更让这些烤鸡有了一种独特的清香。

有人边吃边抱怨起没有烧刀子酒喝,荒郊野岭的也不见酒肆,不然更不知要如何大快朵颐呢。

“鸡窝头”左炎隐在远处,眼见那些被自己在老松林阻了三天的北关兵吃火鸡吃得欢天喜地,他郁闷异常。

闻着远远飘来的松枝香和肉香,“鸡窝头”左炎只恨自己当初没抓两只火鸡来捷火先烤,捷口先吃。这会子被那群吃货占了道,又没法回头去抓,只能干看着、闻着、咽着口水,口袋里原先装着的炒得喷喷香的松籽,一下子变得寡淡无味起来,“鸡窝头”左炎再也吃不下一颗,干脆全掏出来,迎着风,幽怨地,来个“天男散籽”。

队伍休整时,周却接到了三线追踪人马的飞鸽传书:

——两翼的边境追缉队始终与中路前哨于翠平一行保持同速前进,却一直未发现辜为先、三殿下等人的行踪;中路前哨于翠平则报告说,已经缀上三殿下一行,他们的逃亡路线似乎是笔直向西。

周却心中算了一算,此刻,三殿下闾丘云在等人和自己的队部恰好隔了七天的路程。

前哨追踪到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周却的心安了不少。他拿出羊皮地图,用一支朱笔划出一条笔直向西的红线,红线的终点是一个叫做石头城的地方,周却重重地画了个圈,将石头城三个字圈在其中。

只要南、北、中三路人马能把辜为先、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始终压制在翼国境内,那么,最远到达石头城,面对湍急的大峡谷,届时,这行人就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再也无处可走了,那时,一定能够迎回三殿下,周却很笃定地想。

与此同时,另一张地图上,一条黑线笔直向西,黑线尽头是石头城,石头城三个字也被重重圈出,那是席侑堂的地图。

辜为先、席侑堂、柳下言等人和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路逃亡向西,席侑堂始终和南北两翼边境处的暗人保持着联系,两边不断有人飞鸽来报,北边与随国边境、南边与乌国的边境都有重兵云集,严查所有出入境者,显然是在寻找他们这些人。

席侑堂得报后,长叹一声,既然别无出路,大家只有一路向西了,这是无奈之举。

这边,周却的大队人马吃完烤火鸡,休整完毕,立即前行,朝着前哨于翠平报告之地笔直而去。

翼国西部属于荒凉地带,加之连年战火,更加人烟稀少,风物苍凉。

周却的大队为求尽快到达于翠平报告之地,更是翻山越林,尽量走直线而行,这三日一路行来,常见房舍出现,内里却常常空无一人,荒弃已久。

大队人马因为是出来轻装追踪,并不是正规作战,且行程尚在翼国境内,因此所携带干粮不多,数日追踪后,队伍竟就开始出现干粮短缺的情况。

好在三日前,众人在火鸡林补给过一顿大餐,不少军卒都随身装了几大块烤火鸡肉,此刻拿出来充饥,作用不小。

这时,斥候来报,前面有一条河,宽约二十来丈,河对岸发现有炊烟升起。

众人闻听,军心因此振奋不少,于是兼程赶路,半日后终于看到斥候所言的河流。

周却、许峰等人拿出羊皮地图,看地图上的标注,此河名芜水,最终将汇入翼国东部的艾溪,然后入海,此处为芜水自北而南的一段。

第四百一十九章 断桥

众人芜水远远望去,只见河面一片光亮雪白,阳光折射过来,现出七彩光华,耀眼美丽。渐渐走近河边,可以看到河面上覆着一层浅雪,因是初冬时节,河水尚未彻底冻结,只在水面结着一层薄冰,有兵卒用枪杆一捅,冰面立即破开一个窟窿。

芜水河上有座木桥,看样子已很古旧,桥墩是两排粗大的木桩,出水很低。两侧桥栏用木条钉成,有几处已经缺损,行人过桥时需得小心行走桥中央才安全。桥面并非木板铺成,而是一株株粗大的圆木一路滚成,从桥侧目测,这些横亘着铺成桥面的圆木每根径粗都有车轮大小,远远望去,整座桥最结实的部位当属这桥面了。桥不算宽,只可供匹马通行。

对岸桥头有两间矮小的土房,房前几根木桩撑起一个草棚,草棚三面无墙,棚里摆置着几张桌椅,却不见有人,只卧着一头白色的东西,和一条看上去很老的狗,毛都快掉光了。那狗虽已看到对面旌旗招展,人潮鼎沸,却只是懒洋洋地看了一眼,就继续卧着不动了。

那头白色的东西站了起来,晃悠晃悠向屋后走去,竟是一只肥大的白鹅。突然,草棚顶上立起一只大黑猫,脑袋上还顶着几根枯草,想来是在那里睡觉晒太阳,突然被这边的人吵醒了,那黑猫眯缝着眼睛朝对岸望了许久,转头不见了。

草棚外杵着一根细杆,挑出一面破旧的旌旗,旗子中央绣一个斗大的“面”字,上方横着三个较小的字:一根筋。原来是一个敞开门做生意的桥头面馆,此刻,一缕青烟正从屋顶的烟囱中袅袅而出。

大家一看这面馆名字,都觉得好笑,想着这店老板多半是个脑子一根筋的人物,若不然,怎么会连面馆名字都起名叫一根筋呢。兵卒们隔河看到有面馆,颇为兴奋,各将官大声吆喝着,开始安排过河事宜。

忽然,队伍中有人大叫一声“‘鸡窝头’!”周却、许峰等人闻声而望,只见对岸小面馆原先空荡荡的草棚下,坐了一人一猴,赫然正是“鸡窝头”左炎和那只老猴。

此刻,一人一猴各自手捧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正吃得欢实。大家第一次见到猴子吃面条,颇为惊奇。

土房的门帘一掀,出来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腰系一块半黑不白的围裙,手托一盘热菜,想来是这家小面馆的店主人。

店主人一抬头,已经看到了官兵,一双铜铃大眼愣怔怔地看着对面,脸上半是惴惴,半是欢喜。

店主人眼见对面来了这么多兵马,心里早开始了盘算:若是照正常的生意经来说,人吃的饭菜,马吃的干草,即或给个八折优惠,于这小店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一桩大买卖,赚一次足足顶上一年的生意。

可是,若是遇上白吃白喝还白拿的官匪,可就惨了,这一桩买卖就会让他这小店赔得倾家荡产,接下来的三年只有天天手拿铁筷,敲着底朝天了的铁锅,唱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了。

翼国连年来地方治安很不安稳,偏僻处更加是兵荒马乱,匪盗横行,官兵也常常出来祸害百姓,店主人被白吃白喝已不止一次,心中早有阴影。此番眼见对面大军,心中虽也有侥幸心理,却还是迅速打定了主意,一会再妥善安置、伪装一下后院的地窖,千万要把米面油盐等财物藏匿得尽量安全一些。

周却、许峰等人望着对岸的左炎,他们不知道这个棘手的“鸡窝头”这次又准备给队伍出什么难题。

忽然,一连串扑通声响起,桥头大乱,木桥上正在渡河的军卒通通掉进了河里,河上薄冰被破开,出现一片大的冰窟窿,掉进其中的十几个兵卒大呼小叫,上下沉浮,嘴里“咕咚”、“咕咚”喝着冰水,想爬上来的把冰窟窿越扒越大,好不狼狈。

所幸薄冰下的水流较为平缓,岸上兵卒纷纷抛出枪杆、绳索等及时施救,掉进河中的兵卒总算无人溺毙,先后都被拖拽上岸。

不用说,大家已经完全能猜到,看上去好好的一座桥,为什么会突然坍塌,将大家陷入冰冷的河水里,肯定就是那个“鸡窝头”搞的鬼!

大家一面拼命往岸上爬,嘴里一面骂骂咧咧起那个杀千刀的“鸡窝头”来,更有人后悔当时没把那个“鸡窝头”和火鸡一起烤了吃。

周却、许峰等人到桥头查看,只见木桥上横着的树桩,原本一根接一根横着被绑定排到对岸去,作为桥面供过桥诸人踩踏,此刻却被一剖为二,一条直线从桥这头直通对岸,桥面这一串圆木已全部被切割为左右两截。

靠近岸边的这一小段桥面经军卒踩踏,两侧圆木各自荡开,有的仍然被麻绳、铁钉、木楔固定在桥栏和桥墩上,有的已经脱散开来,掉进冰窟窿中漂浮起伏着。

往前看去,尚未经踩踏的桥面若非仔细留神,中央那条笔直的、将圆木切断的直线竟不易发现,概因切口太过锋利整齐,当为薄忍切割所致。

左炎似乎早就巴不得看到众军卒落水这一幕,此刻面也不吃了,“嘎嘎”笑着趴在桌子上,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贴着桌面抖个不停,手中筷子敲得面碗“砰砰”直响。

“鸡窝头”左炎肆意的笑声直传过河对岸来,早引得军心愤愤,一时间箭矢如雨都朝对岸的小面馆射去,竟比数日前松林中的射击还要密集。那只猴子早窜回了屋里,临走不忘端走面碗。

伏在桌上的“鸡窝头”左炎似乎并不知道箭矢纷至,依旧爬在那里嘎嘎地笑个不停,笑声无有少许停滞。

倒是立在左炎身后的店家被吓了个半死,他当时正走到左炎身后准备上菜,忽见箭雨纷飞,几曾见过这般阵势的他惊得面色煞白,全身都僵了,托着菜盘的手也忘了落,双眼一闭,心想我命休矣,接下来一定就是万箭穿心的感觉了。

第四百二十章 隔岸

第一支箭已经到达对岸,眼见着,“鸡窝头”左炎的那头乱发,就要被利箭射穿了。

突然,一双筷子跃上半空,侧面而望,捏筷子的手型像足一个灵动的鸟头,一双开合的竹筷恰似鸟喙,细长而坚硬,一口叼向飞来的箭矢。

鸟喙与箭头一触即分,箭头随即一偏,带着尖锐的啸声和震动的尾羽直插入后面的土墙。一连串清脆的碰触声、尖啸声后,后面的土墙已经满是羽箭,草棚里地上、桌子上、木柱上也到处落了、插了些箭。

店家听着“乒乓”脆响,耳际风声呼呼,却始终没有觉得哪里疼痛,渐渐壮了胆子试着将眼睛睁开微微一线,却在一看之下两眼骤然瞪大,一双眼球几乎爆裂而出,两腿间瞬时有一股热流涌出。

店家眼观鼻、鼻观心,泥塑般立着,再没敢动弹分毫。一只羽箭呼啸而至,堪堪停在他的鼻尖处,离他那样近、那样近,他几乎还能感到精铁箭头上发出的微热,那是羽箭穿云破风时摩擦所至。

许久,店家的眼珠总算不再滞涩,可以稍微转动了,他的目光沿着箭杆慢慢向后挪移,箭身上的箭羽还在颤动,箭的尾巴处被一双筷子夹着,便如被拽住了尾巴的斗牛,再也前进不得分毫。

那双夹着箭尾的筷子,正是那个吃面的年轻客人捏在指间的筷子。那是店里给客人准备的,插在筷子桶里的,普普通通的一双筷子。却想不到可以将箭矢格挡夹住。

可从始至终,这个头发像鸡窝的客人一直趴在桌上“嘎嘎”笑着,笑声没有止歇过,上半身和那头乱蓬蓬的短发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桌面,只有一只握筷子的手仿佛生着眼睛般,自己在空中上下翻飞。即或此刻,箭雨已歇,客人“嘎嘎”的笑声却依然未绝。“砰”一声,店家手里的菜盘子掉到了地上,惊醒过来的他嗷叫一声,转身冲进了土房。那条卧着一直不动的大黄狗,也嗷叫一声,跟着主人窜进了土房。

此岸边的兵卒们眼见此景,士气颇受打击,弓箭手停了射击,个个垂头丧气。许峰等将领虽然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看远近河面白茫茫一片,无舟可渡,冰又太薄,队伍想从踏冰而过显然也行不通,不免焦虑起来。

周却看上去依旧沉着,并不十分着急。“鸡窝头”此人当是辜为先特意留下的,用来阻拦追师,拖延时间的棋子,于这一点周却已是非常清楚。既然前哨于翠平已经缀上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那么,追踪到这些人只是迟早的事。“鸡窝头”此番再次出现,让周却对此更加笃定。因为,从“鸡窝头”目前行进的路线来看,此人该也是要西去与辜为先、三殿下等人会师,周却的队伍就算是跟着“鸡窝头”走,也迟早能见到三殿下。这样一番思索后,周却心中反而大定。

“将军,我们是不是绕道而行?派出斥候查探一下最近的桥梁何在。”许峰等几名将领围过来,试探地问周却。

“不必了,修桥。”周却淡淡道。

许峰等人闻令,转身安排队伍安营和修桥去了。

修桥二字,命令容易下,活可不那么容易干。几名将领找来几个老军卒,一伙人围在桥头实地勘察、讨论半天,终于定出方案:原先铺筑桥面的圆木被“鸡窝头”一断两截后,已经无法承重,除非有神力能将两截木头完好地接在一起,恢复原状。

好在木桥的桥墩仍在,桥栏也破损不大,作为桥面的这些圆木虽然被利器切开,但是圆木两头依旧大部分固定在桥栏和桥墩上,这样就起码还能起一定的作用,就是在铺设新的桥面时,对于木板的宽度可以不那么要求严格了,不一定非要宽及两边的桥墩和桥栏才行,而是差不多宽度的木板也可以拿来用。

新的桥板可以绑在两边各自半截圆木上进行固定,当然前提是要在铺设木板时,将这些固定圆木的绳索、钉子等也彻底检查固定一遍,以免出现绑定的木板被踩踏时,其下圆木忽然散开的情形。

众人这样讨论着方案时,又把对岸“鸡窝头”的歹毒狠狠地咒骂了一通。

接下来,就是去哪里弄树木,弄木板的问题了。老松林的松树倒是可以用,可惜距此有三天路程。看来,目前唯一可行的,只有去附近找些无人居住的房子拆房梁、卸门板、拖床架、摘窗板了。

好在这三日所经路段,常见有废弃屋舍,倒也不是没有希望。于是,大部分轻骑兵都被派出去寻木板和树木,不到半天功夫,已经有骑兵返回,有的是马背上驮着木板,有的干脆就是将树木捆成一捆,套在马鞍上拖回来的。很多骑兵还顺便捎回些绳索和铁钉。

还有个骑兵甚至带回来一柄铁锤和一把木匠用的锯子,这两样工具马上就被派上了用场,修桥工作顺利展开。

众将领看看河宽,目测着度了度两岸的距离,虽然觉得“鸡窝头”这一次若再抛掷松果,不那么容易,可是大家一次被请吃,十年怕松果,觉得还是小心为上。

因此,令盾牌手用盾牌连成一堵短墙,将那些修桥的兵卒护于盾墙之后,另外安排了一些弓箭手们,万一“鸡窝头”攻击时,虽说伤不了他,但起码可以起到压制作用。

盾牌后面有两个盾牌手聊起天来,俩人一会探头看看对岸的鸡窝头,一会低下头嘀嘀咕咕,你一言我一语琢磨“鸡窝头”这次会不会请大家吃松果。

很快,他们就得出了结论:不会。

因为他们相信,“鸡窝头”绝不可能随身携带松果,几天前那是在老松林,那里满林子都是松果,地上掉的,树上长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全是松果。

而今,“鸡窝头”就在对面的草棚里坐着吃面条,身边没见有什么可以装松果的布袋啥的。

因此,二人笃定,“鸡窝头”此次肯定不会请大家吃松果。

第四百二十一章 殷勤

二人遂又开始猜测“鸡窝头”这次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奇异暗器请大家吃,你猜我猜乱猜半天,眼见没什么进展,就要偃旗息鼓时,其中一人忽然灵光一闪,喊了声:“哎呀,‘鸡窝头’会不会请我们吃灶膛里烧红的小煤球?!”

这位盾牌手的话一脱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因为无数道犀利的目光已经飞刀一样“唰唰唰”向他射来,随时准备把他的小身板拖到半空,里里外外捅成百上千个血窟窿,每一道目光都在恶狠狠地说着三个字:“乌鸦嘴!”

“呸呸呸”,这个盾牌手心知自己已经犯下十恶不赦的“死罪”,赶紧朝地上啐了三口,连拍盾牌三下,算是自说自破了这只乌鸦嘴里吐出的魔咒。不过,奇怪的是,并不见有什么寒风吹至,盾牌后面诸人却忽然都怕起冷来,纷纷将衣领竖高并扣紧,每个人心里都在暗想:“这一次‘鸡窝头’若真是请大家吃滚烫的红煤球,别处还好,万一钻进了脖子,那可真是乖乖不得了!”

小面馆里,店家已经换过一身衣裳。他刚才一惊之下,下身涌出异味,上衣则被汗湿,此刻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后,他的心情似乎也随之清爽不少。只见他面带笑容,进进出出,为左炎先后托出四样鲜爽小菜。

左炎一边不解地看着桌上小菜,一边上下打量店家。店家一脸尴尬,神情间略有羞涩,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中的大锅盖朝身后藏了藏。左炎忽然明白过来,忍俊不禁,几乎喷饭。

店家一见左炎笑了,大喜,也不再羞羞答答,干脆凑近来,一手拎锅盖,一手指点着桌上四样小菜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答谢壮士客官救命之恩!”店主人声若洪钟,却配了一副羞答答的小媳妇神情,大有恨不能以身相许之意,竟全然不记得适才那阵几乎夺了他小命的箭雨,本就是眼前这位壮士客官招惹来的。

左炎举筷吃菜,店家立在他身后,一边踮着脚朝对岸探头探脑,一边自言自语道:“他们一会儿会不会还射箭啊?”、“他们怎么就不射箭了呢?”……言语之间颇为失落,竟是窃望对面再来一通箭雨。店家这样自语着,就舞动起手中锅盖来,状似劈风拨箭,动作颇为雄武豪迈,脚下却半步也不曾离开左炎身后。

“哎呀”,左炎忽然叫了一声,手中筷子已断为四截,只听他忧心道:“要是这当口对面射过箭来……”左炎话音未落,店家早已变了脸色,举着大锅盖飞一样跑入了后堂,又飞一样窜了回来,手里举着满满一桶筷子。左炎“嘎嘎”两声,差点又笑得趴到桌子上,好歹忍住了,只微微一笑,重新抽了两根筷子,继续吃菜。店家则依旧立回他身后,重新举起锅盖,探长脑袋。

过了一会,左炎漫不经心地问店家:“你属什么的?”

“老鼠。”店家不假思索,脱口而答。

左炎一歪脑袋,放下手中筷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店家,然后很认真地说:“我瞧你像属猫的。”

店家闻言一愣,心想:“这人空有一身本领,却连常识都没有,十二属相里哪里有个猫?”他心下虽然这么想,却不愿戳破,免得壮士客官失了颜面,于是,只朝左炎嘿嘿笑着,陪了个笑脸。

此岸悠闲适意,彼岸却辛苦忙碌。北关兵的修桥速度还是蛮快的,半日时光就将桥头及落水的那一段桥面固定重修好了,只是作业并不顺利,时有人员落水,好在众人开始就做足了防护措施,施工军卒腰间都栓了绳索,一旦落水,立即就被拖拽上岸。

直到日落西山,令彼岸盾牌兵们担心的红煤球总算没有出现,令此岸店家翘首盼望的箭雨也始终没有飞来,双方各自平安入梦,左炎就在店家的土屋内借宿了。

许峰本拟漏夜修桥,奈何几名老军卒提出,桥面狭窄,夜晚照明和施工都不容易,无法确保质量,万一大军渡桥时出现断裂等情况,只怕悔之不及,许峰只得打消这个念头。

周却也不支持夜间赶工,说夜间作业万一折损兵卒不值得,并说只要“鸡窝头”在,大家跟着他慢慢走总能找到真正的三殿下。

次日,起得最早的是那只猴子,起来后就追着那只黄狗、那只鹅、那只黑猫打闹,四只动物一会“哦哦”、“喵喵”、“汪汪”、“桀桀”叫着开心地玩在一起,一会又凶恶地打成一团。左炎有些偃起,打着哈欠出到草棚时,对岸的北关兵已经忙乎得热火朝天,他们是天刚蒙蒙亮就开始接着修桥的,轻骑兵继续跑出去找木板,施工兵卒则继续在桥面捆绑、固定木板。

店家倒是很早就起来,奈何没有壮士客官在前,他顶着锅盖也不敢出到外面的草棚去,只在后面土房里忙乎。一俟左炎出现,赶紧巴巴地跟在后面出来了草棚,这次略略胆大一些,没再提着锅盖了,身子也不时刻隐在左炎身后了,偶尔也敢和左炎并肩而立。

店家今日不用左炎吩咐,依旧备下四样热腾腾的小菜,端上来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对左炎当真是殷勤之至,美中不足的是左炎滴酒不沾,若不然,店主人还可以有更多殷勤可献。

当左炎坐在草棚里吃着小菜,吸溜着面条,店主人立于他身后,心潮起伏,想着他那日飞筷夹箭的绝世神功,当真有与眼前英雄共仰止的骄傲。

他想自己虽也见识过一些草莽英雄,但是像眼前这位壮士客官如此神功了得,却是生平仅见,那么自己此刻豪情激荡,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也就在所难免。

店主人这样想着,一时间更加豪气云干,挺胸凸肚起来,直引得左炎好几次回首,不解地望向他,连那条久不理人的大黄狗也抬起头望着他。

第四百二十二章 请客

而在芜水东岸追赶左炎的一众北关兵,因为随身携带的干粮即将耗尽,人人都是只敢吃一点点垫底,可是,还得修筑桥梁,消耗体力。此刻看着对岸茅草棚下的“鸡窝头”左炎,坐在那里大口吃热菜,大碗吃热面,当真是羡慕之极。

此前一直担任斥候的“六文”李保山和“水饺”张树山,一起蹲在河边破冰饮水,无奈腹中饥饿,忍不住望向对岸的面馆,肚子里立即开始“叽叽咕咕”地乱叫起来,喉中也随即“咕咚咕咚”开始吞咽口水。

左炎忽然扭头,吩咐店家:“再来两碗面。”

“来咯——”店家轻快地应一声,脏兮兮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挑帘进了后面土房,片刻功夫就托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转回。

左炎从筷子桶里抽出两双筷子,分别插入两碗面中,随后一手端起一个面碗。

店主人在一旁瞪眼看着,心中早已感慨,英雄就是英雄,连吃面条都和常人不同,居然可以两手同时端两碗面条,左右开弓一起开吃。可是他很好奇,这位壮士客官准备用什么抓筷子,是用耳朵么?

店主人盯着左炎的耳朵看了许久,发现他的耳朵确实非同凡响,耳廓看上去确实比常人要阔一圈的样子。于是,愈发瞪大眼睛瞧着,生恐像那日错过飞筷夹箭的神功表演一样,今日再错过他耳朵抓筷子的奇功。

岂料,壮士客官并未如店家猜测的那样伸出耳朵来抓筷子,而是两只手腕一抖,将两碗面斜斜甩出,向水面击去。

两个土陶大碗旋转着到达河中央,碗底与冰面一碰,激起片片碎冰,煞是好看。面碗经此撞击后,朝空中跳起,如陀螺般转了个圈,随后,旋转着径向对岸奔去。

众军卒一片惊呼,“六文”和“水饺”也傻了眼,却眼见两只碗直直地朝自己撞来,俩人慌得手脚并用,赶紧爬起身来,欲转身逃离,却为时已晚,两个面碗瞬间已飞至眼前。

唬得二人慌慌张伸手去推,却不料两个碗就此撞进俩人怀中,二人一通手忙脚乱,不意竟将两碗面抱了满怀,手捧面碗,兀自能感到碗外壁温热暖手。

“六文”和“水饺”不敢在岸边继续逗留,抱着面碗飞快回撤,直离开岸边数丈方歇。低头看看怀中面碗,两双筷子始终稳稳地插着未倒。

这时,就听对岸“鸡窝头”喊道:“‘流氓’、‘睡觉’,我请你们吃面条!”

众兵卒立即大哗,人人脸上现出惊愕之色,纷纷转头望向“六文”和“水饺”,目光中满是狐疑,均不知对面的“鸡窝头”如何竟会得知他俩的绰号,此刻两军阵前,还公然请二人吃面条,显见交情非浅!

“六文”和“水饺”早已吓得脸无血色,看着周围众人忽然站远,空出来一大片空地,直如上了刑场一般,手中这碗面条便是那碗上路饭了。

俩人在心里早将“鸡窝头”骂了千句杀了千刀,却知道无济于事,眼下的自己就算跳进冰窟窿也已洗不清。

里通外敌,死罪也!只看这荒郊野岭之处,有没有人发发善心为他俩收尸吧!

很快,周却、许峰等人就被簇拥着来到二人面前。“六文”和“水饺”的脸简直比哭还难看,嘴巴歪扭着,却慑于军威军纪,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只一双腿似乎还能动,不停地打着摆子。

队伍极为安静,就连正在搭桥的军卒也闻讯停下,向这边张望,有的眼睛在里里外外的看各人的表情,有的眼睛则一直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面。

周却走近二人,低头看了看他们手中的面,只见一碗白花花的面条上飘着两滴油星,两片薄牛肉,还有几颗葱花,当真是香喷喷好吃看得见,周却不由赞道:“不错嘛!”

“六文”、“水饺”闻言,却更加是欲哭无声,百口莫辩。忽然,周却拔出“六文”碗中的筷子,挑起面条吃了一口,再赞:“好香啊!”此刻的“六文”、“水饺”仿佛听了死刑判决般,两腿已经抖得几乎无法站立。

周却将筷子插回碗内,拍拍“六文”的肩膀,又看一眼“水饺”,说:“吃了吧,味道不错!”然后转身离开。“六文”、“水饺”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站着不敢稍动。许峰朝俩人挤挤眼睛,抓起“水饺”碗中的筷子也飞快地咬了一大口面,然后才快步去追周却。

“六文”、“水饺”尚在云里雾里,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周围的军卒已经一拥而上。手快的抓住了筷子,更快的直接伸手捞起了面条,最快的干脆端走了面碗,可怜“六文”和“水饺”担惊受怕一场,竟是一口面没吃上,一啖汤没喝到,连面带碗就已不见。

彼岸,店家和左炎看着这一幕,一人伏在一张桌上,俩人一起笑得“嘎嘎”响。

经过了两天的相安无事,到得第三天时,芜水东岸的盾牌手们大多除掉了头盔,弓箭手也不再那么全神戒备。除了修桥军卒和负责在周围警戒的少数兵卒外,其余北关兵都颇为悠闲,在营帐中、河边等处,三三俩俩聚着聊天、休憩。

店主人今日依旧备下四样小菜,主食却换了三大盘手工饺子,这是他一爬起来就开始切菜、剁肉,忙乎了一个早晨给左炎现做的。那只猴子显然对饺子很感兴趣,两只爪子左右开弓,一会儿就干掉一盘。这时候的店家,已经敢离开左炎数步之遥了,有时甚至敢英勇地站在左炎桌前,朝对岸张望几眼,其时,他背心里却分明在悄悄渗汗。

店主人有些想不明白,这些官兵好好的桥不过,非要将那些铺成桥面的圆木先拆成两半,然后再在上面重新搭绑上木板,这究竟是为的哪般?店主人几次问壮士客官这个问题,那个客官却只会“嘎嘎”怪笑,店主人好没声气,便再也不问。

第四百二十三章 烧烤

北关兵隔河望见“鸡窝头”在吃饺子,大家于是嬉笑着,推搡“六文”和“水饺”到岸边去等饺子,

这时的北关兵已经对“鸡窝头”左炎没那么畏惧和防备了,很多人心中甚至觉得,这个“鸡窝头”其实也是蛮好玩的,甚至心里还有了一点小期望,说不定自己站位离“六文”和“水饺”近一些,也能跟着吃上一两口呢。

所以,大家就可着劲想让“六文”和“水饺”上前去向“鸡窝头”讨饺子吃,可是,“六文”和“水饺”任别人怎样劝说,却死活都不肯再到河边。即使渴了,也只肯央着别人帮忙到河边凿水。

别的北关兵初时不肯帮忙,故意为难他俩,后来见二人极为坚决,嘴唇都已发干,还是不肯去河边取水,众人无奈之下,也就罢了。

倒是盾牌后面那只预言会有红煤球吃的“乌鸦嘴”朝对岸探探脑袋、吞了吞口水说:“这个‘鸡窝头’要是能像请吃松果那样请我们吃饺子,该有多好!”引来周围一片哄笑。

忽然,阳光下白光一闪,那团小小的白光在河面上跳了跳,激起几片冰花,随即飞旋而来,“乌鸦嘴”不及闭上,已经有什么东西钻进他嘴里,那东西在他口里打了个转,就顺着他的喉咙滑进了肚里,虽然时间极短,“乌鸦嘴”尚来不及合拢上下牙,但这一转一滑,他也已经品出那团带着温热的东西是什么。

“哈,是个饺子!”“乌鸦嘴”大喜之下眉飞色舞。他身边军卒眼见“乌鸦嘴”话一出口,就隔岸飞到嘴里一个饺子,个个目瞪口呆,每个人的眼睛都在说:“天啊!这乌鸦嘴真灵!”

“乌鸦嘴”才不管大家惊恐的表情呢,咂吧咂吧嘴,喜滋滋地补充道:“嘿,‘鸡窝头’还给我蘸了点醋和蒜泥儿呢!”

很快,“鸡窝头”请“乌鸦嘴”吃饺子的事就传开了。整个上午,几乎所有的北关兵都在笑谈那个饺子,饺子经众口相传后,被蘸上了醋、蒜泥、酱油、芝麻油、辣椒酱、糖、蜂蜜、番茄酱、芝麻酱、花生酱、韭花酱等各种调料,反正众人根据各自喜好,爱蘸啥蘸啥,想点什么点什么。

至于饺子的馅儿,有的说是白菜猪肉馅儿的,有的说是芹菜牛肉馅儿的,有的说是鸡肉香菇馅儿的,还有的说是韭菜鸡蛋馅儿的,猜粉条虾皮馅儿的也有,可立即就遭到了反驳,反驳的人说,粉条虾皮只会用来做包子,怎么可能包饺子……

鉴于馅子问题大家争论不休,于是,就有人跑去问“乌鸦嘴”。“乌鸦嘴”一听就傻了眼,憋着脸嗫嚅半天才说:“那饺子是囫囵滚下去的,他根本没来得及咬,哪里知道是什么馅儿!”不同馅儿的几拨人马各不相让,于是开始下注,赌那个饺子究竟是什么馅儿。

东岸的北关兵,修桥修得热火朝天,下赌也下得朝天热火,一晃就过了大半天。西岸的左炎和店主人却无聊之极,哈欠连天,连那只大黄狗、黑猫和白鹅也一个个都懒洋洋的。最后,左炎干脆回土屋会周公去了。

下午时,睡足了的壮士客官终于伸着懒腰从土屋里出来了,店主人赶紧殷勤地端上土陶壶茶和茶杯。左炎却忽然停顿,鼻子一抽,跟着又嗅了几嗅,然后望向对岸。

那里,一群人架起了破柴和树枝,正在烤地瓜呢,香味阵阵,随风过岸,刺激得左炎食指大动。想来是那些外出寻找木板的骑兵,顺便从哪里挖来一些地瓜。左炎很生气,生气店家为什么就没想到烤地瓜给他吃,于是,一脸黑线,立即就要店家给他烤地瓜吃。

店家心里“哎哟”一声,暗暗叫苦。这店里的食材他已经是尽量备置了,可哪里想到会有客人点地瓜呢。地瓜这玩意儿在乡间土疙瘩下面随处可见,饥民往往用来充饥果腹罢了,到了餐馆有啥好点的啊!他在后院地窖中备了茄子、豆角、香菇、木耳、黄花菜等等菜果,甚至包括土豆——因为客人常有人喜欢醋溜土豆丝、香辣土豆丝、清炒土豆丝、呛土豆丝、炸土豆条、牛肉炖土豆等——偏偏就是没有备地瓜!

店家汗已经下来了,战兢兢问道:“客官,烤土豆行不?”

左炎摇头。

“烤茄子行不?”

左炎摇头。

“烤豆角行不?”

左炎摇头。

“烤香菇行不?”

左炎摇头。

“烤豆角行不?”

左炎摇头。

“烤小瓜行不?”

左炎摇头。

……

最后,店家终于哭丧着脸道:“壮士客官,小店没有地瓜啊!”说完咧开了嘴巴,眼看着“哇”一声就要哭出来了,“鸡窝头”左炎果断地大吼一声:“烤上!烤上!全烤上!”店家先是一愣,旋即笑逐颜开,一溜小跑着就去了。

让“鸡窝头”左炎满意的是,店家居然有烧烤架子!

殷勤的店家专为自己的大客户“鸡窝头”左炎,在岸边安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然后,笑眯眯地端来茶壶茶杯,再点头哈腰地邀请左炎在河边坐了。

然后,就开始挽起袖子大干起来!天知道已经多久没有这样阔绰豪放的客官,在他这个小店点吃烧烤了!

“鸡窝头”左炎兴趣盎然,他先还是边品茶边看着店家烧烤。不久,他就也开始积极参与进来。

在左炎的指挥下,店家快乐地将土豆、茄子、豆角、香菇、小瓜等沿河一溜排开,放在架子上烧烤。

那只猴子也很兴奋,帮着端盘子递碗筷,显然对烧烤也很感兴趣。

本来,风自东边来,店家应该背对河岸烧烤才对,可是,左炎为了让对岸的官兵看清他的烧烤内容,坚持要店家面向河岸烧烤,还指挥他拼命往对岸扇扇子,发誓要把对岸的香气比下去。

不久,店家的眼睛就被熏成两只泪汪汪的熊猫眼。不过,这样烧烤的效果十分明显,很快,对岸就陆续投来一双双直勾勾的目光,那些北关兵的口水流入冰封的芜水,很快就融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窟窿。

第四百二十四章 大雁

“鸡窝头”左炎十分得意,缩着腿窝在椅子里,咧开嘴来,正要来两声“嘎嘎”,却忽然不知道从何处抢先响起“嘎嘎”两声,把左炎吓了一跳,因为那声音太像他自己的笑声,而他明确肯定地知道,他刚才没有笑,至少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来。

他怀疑是那个该死的柳下言来了,于是直起身子开始东张西望起来。

“嘎嘎”,又是两声,声音竟然是从空中来的。左炎抬起头,一行大雁正从头顶掠过,那“嘎嘎”声,是头雁发出的。这时节正是北雁南飞之季,各种鸟类从北边的雪国飞来,穿越翼国,南至乌国安家。

左炎忽然想起前几日北关兵在老松林烤火鸡吃的情景,此刻眼见雁群低飞,他突的跳下椅子来,顺手拎起桌上的茶壶。

左炎没喝几口茶,壶里的水几乎是满的,左炎将手中茶壶一甩,壶嘴向天,一束水箭喷射而出,如长虹贯日,直向空去。

过了一会儿,远远一声哀鸣传来,雁阵尾巴处一只小雁摇摇晃晃跌落在河边。

左炎这一手水箭射雁,把店主人和对岸官兵们惊呆了,大家都是第一次见这样神奇的功夫,看来,世间事,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

一众官兵开始毫不掩饰地对“鸡窝头”赞誉不已外加崇拜有加,若不是碍于军纪,只怕还会有个别狂热分子凫水而过,求签名求交往。——可是,他们自己也没有想到,没过多久,他们就不得不转而开始咒骂他们的偶像。

河边的小雁又叫又跳,好几次差点蹦进水里。那只猴子正想去捡,黑猫和大黄狗早一个从草棚顶、一个从草棚下同时窜出,还是大狗动作快一点,一口就叼住了雁脖子,迈着碎步献给了主人。

店家乐得合不拢嘴,凑近河边的冰水,开始开膛剖肚,拔翎去毛。那只大白鹅从屋后优雅地踱出,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店主人修理那只除皮肤外、各处都和自己长得很相像的黑种鹅。

清理干净后,店家就着火堆开始烧烤起小雁来。肉香很快飘出,金黄灿烂,外焦里嫩,手艺着实不错,店家颇为得意。左炎盛情邀请店家和自己一起对付烤熟的这头小雁,店主人乐得嘿嘿直笑。

长这么大,店主人还是第一次吃雁肉呢。大方的左炎甚至邀请了大黄狗、黑猫和白鹅,随便一丢就给它们一个翅膀或者一块好肉,他也不管那只白鹅吃不吃雁肉。

东岸的北关兵早就纷纷站到了河边来,流着口水望着这边,都希望能有个好运气,可是,眼睁睁看着一整只雁就要被那二人四动物干光了,“鸡窝头”愣是没丢一块到东岸去,别说肉了,连块骨头、连个雁屁股也没有!

这样也还罢了,偏那“鸡窝头”还一边啃雁肉,一边大声嚷叫:“哎呀,真香啊!真好吃啊!”、“比老松林的火鸡好吃多了!”、“这雁肉哪儿是火鸡肉能比的?”、“火鸡能有这么肥嫩吗?”口口声声,全是那天的火鸡。

若“鸡窝头”左炎只说雁肉如何好吃,官兵们还不一定那么受刺激,因为没几个人知道大雁的味道,可是,左炎一提火鸡可就不同了,那香味是人人皆知啊,且是前几天才刚刚吃过,余味犹存呢。

北关兵们开始愤愤不平起来,失望加失落的他们初时还有点不大好意思骂,毕竟,对岸那个“鸡窝头”刚才还是大家的偶像呢,这么块就转个大弯开骂,北关兵还不大适应。因此,愤愤不平声开始时比较小声,渐渐的越来越大,连店主人都能听到了,什么“小气”、“鼠肚鸡肠”、“睚眦必报”等不一而足。令店主人不解的是,对岸官兵骂得越凶,此岸的壮士客官就越是开心欢畅,这是为了哪般呢?

当晚恰值十五月圆,夜色如水。“一根筋”面馆的土屋里,一灯如豆,左炎一边剥着壳吃花生,一边向店主人结算饭钱和菜钱,准备告辞。店主人竟是颇为不舍,竭力挽留,口水滴答落地,眼见挽断罗衣留不住,就又开始追问英雄你在哪个山头混饭吃?大有从此执鞭随蹬,鞍前马后,四海追随之意。直把左炎笑得一阵花枝乱颤,花生皮丢了一地。

店家眼见挽留和追随都不可得,忽然一跺脚,脸蛋瞬间就红了个扑扑,愣把一把洪钟嗓子捏细了问道:“壮士客官,你为什么看人家像属猫的?是不是觉得人家英气勃勃,大有猛虎之威?”说毕昂首挺胸,单等左炎点头称是。

店家话音未落,“鸡窝头”左炎的“嘎嘎”声已经在数十丈之外响起,那只猴子也跟着窜了出去。很久之后,答案从风里飘荡而至:“因为最好奇的动物就是猫。”

店主人一片茫然,不知这位壮士客官所云何意。不过,他发现自己竟然打心底喜欢上了这个脸上有酒窝,头发像是鸡窝头的年轻人,甫一离别,就已开始思念。于是,他手扶门框,一双泪眼缠绵悱恻地望向左炎的去路,个中满含逆旅的追思。

忽然,“嗖”一声,一个重物凭空窜起,然后没窜多高,又从空中跌了下来,店主人吓得一缩脖子。店主人再看时,地上那重物初时还在蠕动,片刻后,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店主人借着月光,小心去看,竟是一只肥硕无比的黄鼠狼,不由大喜,想着这厮不知偷食了他多少鸡鸭,这次天可怜见的,终于拿住了它,将灯掌近看时,黄鼠狼屁股和脑袋各有一个血窟窿,屁股上的窟窿里还能看到嵌着一粒带壳花生。店主人遂明白这必须是那位壮士客官所为,不由感激涕零。

趁着黄鼠狼血还热着,店家赶紧挑灯夜战,手脚利落地开始剥皮清理,月亮只向树梢爬了一小截,黄鼠狼已经皮肉分家。

店家将黄鼠狼的皮挂到树枝上吹风,又将黄鼠狼的肉剁了藏进地窖,这才打着哈欠,入屋睡觉去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渡河

天刚擦亮,北关兵就开始了修桥,桥面已经离对岸很近,今晚黄昏之前,一定能修完。大伙儿边干活边向对岸探头探脑,都很关心“鸡窝头”今天吃什么,会不会又显示点什么神功给大家看,

可是,直到日上三竿,对岸的小面馆上空才有炊烟升起,土墙上的门帘一掀,店主人懒洋洋地出来了,却不见“鸡窝头”跟出。

众人心中犯疑,又等了一会儿,眼看着店主人抹桌子、扫地完毕,转身回到土屋,半晌后,自己端了一碗面出来吃,并不见他给那个“鸡窝头”客人准备饭菜。

诶,那个“鸡窝头”呢?还睡着呢?抑或已经走了?北关兵们开始嘀嘀咕咕,议论纷纷。

“鸡窝头”左炎消失不见的消息很快就被报告给了许峰和周却,二人出帐向对岸的面馆望去,果见只有店主人一人坐在对岸的毛草棚下吃面。

许峰当即令人在岸边喊话,问对岸的店主人,你那个客人“鸡窝头”可还在?

店主人闻话,初时一愣,不明白对岸这些官兵所言“鸡窝头”是谁,不久即醒悟过来。对岸这些官兵问的“鸡窝头”,即是他的偶像——那个壮士客官。昨天那些官兵隔河谩骂时,他隐约听到他们称他为“鸡窝头”,当时他看着偶像一头乱蓬蓬的短发,心里还想这个外号起得真是贴切呢!

想到这里,店主人忍不住“嘎嘎”两声,竟发出“鸡窝头”左炎的招牌怪笑!

店主人一愣,没想到自己和那个“鸡窝头”才相处三日,竟然被荼毒至此,连笑声都已被改变!

然而,他心里又有点小窃喜,为了自己虽然别的本事没有学会,至少学会了偶像的招牌怪笑。

对岸北关兵的呼喝声又起,店主人被惊醒过来,赶紧收回思绪。

“呃,他昨晚走了。”店主人长叹一声,哀思复起。

北关兵得到“鸡窝头”已经离开的确切消息后,加快了修桥速度,军卒们嚷嚷着,让店主人先和好面,洗好菜,烧好肉,剁好馅子,大军一过桥就要开吃。店主人表面上诚惶诚恐,鼻子里却不屑地一哼,心里抱定他的老主意,反正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这些官兵们要是白吃,他就只有那么点面和菜,只够他们塞牙缝的,要是肯付钱,那就万吃好商量,想吃什么都有——呃,除了地瓜和雁肉。

店主人想起那日“鸡窝头”拎着茶壶,壶嘴朝天一甩,就掉下来一只大雁的情景,他忽然懊悔起来,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央“鸡窝头”多打几只大雁下来储备着——腊雁肉,那可是一定能卖好价钱的,哪怕付“鸡窝头”点工钱也值啊。

此刻斯人已去,斯窝渐遥,店主人唯有手摸茶壶,眼望天空,摇头叹息。忽然,店主人的脖子不摇了,一动不动望着长天,那里,一行大雁正扯着脖子、扇着翅膀飞过。

店主人不假思索,拎着茶壶就站到了草棚外,他像打了鸡血一样豪情万丈,学着左炎把壶嘴朝空中一甩,只听“哎哟”一声大叫,土陶茶壶被店主人扔在地上碎了。

天上的大雁没掉下来,店主人自己倒像只大雁一样低着脖子,舞着双臂,又叫又跳,后颈处一片通红——原来,茶水太烫,钻进他脖子把他烫伤了。

修桥的官兵将整个过程看得真切,忍不住哈哈大笑。

整座桥完工时,太阳距离西边山顶还很高的样子。店主人一路点头哈腰,将渡河而来的周却、许峰等将官招呼到土屋之内。

大家没想到的是,土屋居然不小,很大的灶台,上面坐着好几个锅,墙上挂着很多锅铲,还挂着蒜头、辣椒、玉米、熏肉等,灶台连着一个土炕,对面墙上有一道门,门敞着,可以看到里面的大炕,挂着的衣服等,该是用来睡人的一间房。土屋后壁也有一道帘子,周却等人以为也是一间房,挑帘一看,豁然开朗,一片辽阔的田野在前,竟是出到屋外去了。

店主人陪众将官出到土屋外,眼前是一片田野,一望无垠,远处有几处屋舍,都是断壁残垣,毫无生气,早已荒弃多时。

近处几块田园修葺得却很整齐,长长短短的枝杆被绑搭成各种瓜、豆等架子,现在虽是初冬,只有少少几点绿色和一些葱蒜等种植,然依旧可以想象,夏秋之季这里五颜六色的丰富果蔬。

众人经此一望,才发现芜水西岸这边,近岸部分较高,尤其桥头土屋此处,正因如此,他们尚未渡河时,从对岸望过来,只能看到岸边的情景,并不曾想到,后面尚有这么一大片低凹的田地和菜园,除了对岸看到的大黄狗、黑猫和白鹅,店主人还在这里养了鸡鸭,喂了猪。

“店家,这片地都是你的吗?”许峰问。

店家有点害羞,又有点狡黠地一笑:“以前不是,现在是。”

众人不大明白什么叫“以前不是,现在是”,店家遂做解释:

翼国连年战火,盗匪横行,很多家庭肚子吃不饱,租税交不起,纷纷南下,逃往乌国,据说那里的生活要富庶很多。他是西岐郡人,那里除了石头啥都没有,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人们成批成批地出走。

他随着流浪人群往东南走,走到这里时,突然就不想继续走了。因为一路上,他看到的都是拖家带口的,都有奔头。

可他呢?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是童子身,连个后都没有,逃到哪里不是两腿一蹬、哪里死了哪里埋,有什么好逃的。

看看桥头这个土屋不错,估计以前就是个面馆,只是现在废弃了,他于是就留下来,将土屋修葺一番后,开了这个“一根筋面馆”,他以前在西岐郡黄岗镇就是在西岐郡“一根筋面馆”面馆做面工。

店主人说这些时,虽是嘻嘻哈哈,嬉皮笑脸,众人听着,却莫名升起一段凄凉之感。

店主人讲完很久了,周围还是静静的无人说话。

第四百二十六章 赌注

周却清了清嗓子,问店家:“这附近可有盗匪?”

“怎么没有?”店家铜铃大眼一瞪,喉间洪钟撞响,说起了这里的盗匪情况:这附近不仅有盗匪,而且还不止一拨,随便个小山头就有山大王山寨主,他们经常火拼。

不过,店主人说,他倒是不怕,这里的盗匪都不会来欺负他,因为这方圆几十里,盗匪好多家,可面馆就他一家,而且他手艺祖传,炒菜拉面飞饼通通一流,盗匪也是人嘛,肠胃里也养着馋虫嘛,若是惹了他不高兴,今天多放点盐,后天少点酱油的,也是可能的嘛。

一次,有个新来的混混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打了他,他三个月没下炕,急得那些来打牙祭的盗匪团团转,最后,几家盗匪一起上山,将那个小混混捉了来,给他磕了三十个响头。所以啊,现在的盗匪互相可以你打我,我揍你,可是谁也不许碰他,已成大家的约定。店家说完哈哈大笑,众将官也跟着笑出了声。

许峰由衷道:“你小子胆子不小嘛!”

“那是!敝姓熊,名豹胆,俺娘起得名字好!”店家报完字号,一拍胸膛,颇为自豪。

“那岂不是你要想离开这里的话,盗匪们也不会答应?”有个将领说。

熊店主闻言一愣,他倒是从没想过这一点,当下心里就开始嘀咕:“以后想要离开时,还真是个问题,方圆几十里都是盗匪,随便一个小喽啰都认识我,看来,得半夜偷着走,还得买一匹快马,一夜奔出几十里,最好再易个容。”

众人见店主人不说话,以为他发了愁怕了呢,却不曾想到他已然在心里计划好了将来的出逃。

熊店主正自沉吟将来的出逃事宜,另一个将官突然双手一击,喜滋滋道:“我们只要将人手埋伏在这里,就能捉住一窝又一窝盗匪,包括那些官府高价悬赏的盗匪头子,是不是这样?”

熊店主闻言又是一愣怔,心想:“哼,净想便宜事,你们只要在方圆几十里一冒头,点子马上就报到各山头了,哪里还会跑这里来吃面,真是傻大兵!”但他嘴上却什么也不说,那些盗匪可是他的衣食父母呢,自己该怎么站队,他心里亮堂着呢。

这期间,有人来请示周却、许峰等军务,熊老板一听眼前人是赫赫有名的勇烈将军周却,立刻热血沸腾,表示愿意执鞭随蹬,鞍前马后,四海追随。

周却笑问他以前怎么没入伍,熊店主“唰”一下红了脸,嗫嚅许久才说:“俺打小晕血,小指头破个皮都能晕倒,所以当不得兵。”没等众人笑出声来,他马上铜铃眼一瞪,补充道,“可是现在全好了,自从一个人在这里开面馆,啥都是自己收拾,晕血症自己就好了。那天你们看到的,我连大雁都敢劏的。”

许峰嘴里不知道在嚼巴什么,乜斜着眼睛问:“那你敢杀人么?”

“杀人?”熊店主一愣,旋即道,“杀人有什么难?不就像切菜么!”熊店主说着,随手抱起院墙边的一棵大白菜,摘了刀,左臂夹菜,右手持刀,手起刀落间,嚓嚓嚓,大白菜就被切下白花花的一圈又一圈。

旁观的众人早已忍俊不禁,捂着肚子,笑得东倒西歪。

熊店主兀自还在切大白菜,从土屋里窜出四个军卒,不由分说,一人从熊店主腋窝下拔出剩余的半截大白菜一丢,另外三个连拖带拽带推,扯着他就穿过土屋出到了草棚外。

草棚这边好不热闹,兵头涌动,四个军卒拨开人群,将熊店主“押解”到桌前,熊店主一下就傻了眼,只见几张桌子上,全都堆上了钱,大大小小有十几堆。

只听一人大吼:“店家来了,我们一问便知!”

熊店主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是值得这些大兵来请教的。

“店家,我问你,你们店的饺子馅儿有没有肉?”一个大胡子兵率先发问。

店家一听就急了,铜铃眼马上就瞪了起来:“开玩笑!吃饺子不给肉,那不是缺德嘛!本店虽小,从不欺客,客官你千万不能造谣啊!”

草棚里笑声鹊起,大家好像很喜欢听店家的这番慷慨陈词。

“说得太好了!”众人纷纷赞扬。

啪啪啪,有人用三击掌让众人安静下来:“既然有肉,那就好说了,等于我们人人都下对了。接下来就要看是什么肉了。大家下注吧,已经下了的,现在还可以改。”

就有人主持着,十几堆钱开始重新动了起来,各人将自己的钱栓成一串,上面串上写着自己名字的小腰牌。众人七嘴八舌中,熊店家才弄清楚这些大兵原来是在下注赌钱,赌“鸡窝头”壮士客官那天吃的饺子是什么馅儿的,就是飞一个到对岸盾牌手“乌鸦嘴”嘴里的饺子。

桌子上十几摊钱,分别是下注猪肉、马肉、鸡肉、羊肉、牛肉、驴肉、兔子肉、鸭肉、鹅肉、狗肉、猫肉的,有人为了保险起见,还押了大雁肉。

待十几堆银钱安定下来,再没人调来调去后,所有人瞪起眼睛,一起盯住了熊店家,等待他揭晓谜底。

店家忽然笑了,笑得很诡异,还带了点扭捏,手中菜刀指着桌上的钱说:“要是没有人对的话,这些钱是不是就是我的?”

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是一僵,随即乱嚷起来:“没可能!”、“怎么可能?!”、“一个也不对?”、“不会吧?”

忽然有人跳上桌子,大吼一声:“河!”手臂直指草棚外结冰的芜水。

“是哦!怎么忘了这里有条河了?”众兵卒有一大半懊恼起来,怎么就忘了这茬了呢!

这面馆前面就是河,虽说现在结了冰捞不得鱼虾,可是准不定夏天捉了鱼虾藏了,这时节拿出来剁了做肉馅儿呢,更何况,下水捞起来就能吃,连钱都不用付,于开店的来说,简直是无本万利的首选啊!

于是就有人抽出自己的串钱,想改押虾、鱼、龟、鳖等水产品,一时间场面颇为混乱。

第四百二十七章 藏储

于是有人就说,这样下注范围太大,且容易乱套,不如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先让店家给圈个范围出来,然后大家再下注。此提议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成。

“好吧,”店家无奈,苦笑一下,给这些当兵的点出了范围,“是地上跑的。”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大家乱纷纷议论一番后,开始重新下注,除了之前下的猪肉、牛肉、马肉、鸡肉、羊肉、驴肉、兔子肉、鸭肉、鹅肉、狗肉、猫肉等,有人还提出这里荒郊野岭,保不准有虎狼出没,于是还有人押了老虎肉、豹子肉、狼肉、狐、山狸肉,最后甚至有人看店家一副奸商的样子,干脆押上了老鼠肉。

店主人看大家都押好了,打个哈欠,伸着懒腰,依旧用菜刀指着钱堆,不急不慌,慢吞吞道:“还是那句话,要是没人对的话,这些钱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切,有人嗤之以鼻,众人嚷嚷着,这一次可再不能上当。上一次被店家一吓,就纷纷往水里押,钱差点就打了水漂。这一次既然是地上跑的,这么多人押了这么多花样,就不信圈不住一个饺子!

“好!要是没一个对,算你店家赢,这些钱都是你的!”有人直着嗓子吼到。“好!”、“行!”、“不信这个邪了!”众人纷纷附和。

店主人哈哈大笑起来,手中菜刀一通乱舞,倒把周围几个军卒吓得纷纷躲避。有个大个子嫌他啰嗦,上前一把夺了他的菜刀,使出板斧的招数来在他面前一削,刀锋差点削了店主人的鼻子,大吼一声:“笑个鸟!快说!”

熊店主一凛,这才收拾住笑声,却又将身子往桌上一爬,先把所有银钱搂住了,这才开盘道:“是黄鼠狼肉!”

操!靠!众军卒一通乱骂,有心想偷偷抽回自己的钱,无奈众目睽睽,熊店家先又爬在上面将钱抱在怀里,无机可乘,待得熊店家起身,他的胸一下子大了很多,那些钱已经全被他乎撸进上衣里了。

“我不信!”有人嚷道。马上就有人附和:“就是啊,怎么可能?”、“黄鼠狼肉能吃么?”、“这里会有黄鼠狼么?”

店家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不信,到去后面树上看看啊。”

很快就有几个人去了又转回,拎来一只从树枝上解下的黄鼠狼,只剩了皮,还未彻底风干,大家伙辨认血迹,这只黄鼠狼确实应该是这一两日才被剖开的,据店家所讲,“鸡窝头”用带壳花生击杀这只黄鼠狼的,检验皮上伤口后,更加确认无疑,如此,众人虽然不甘心,却也只能悻悻罢了。

“那我押对了。”有个小个子军卒忽然大喊。

就有人问他:“你押了什么?”

“我押了狼肉。”

“黄鼠狼不是狼!”熊店家和其他军卒一致说。

“不是狼怎么有个狼字?明明就是狼!”那军卒坚持说。

众人笑着一哄而散。

熊店家凭空得一笔横财,为人自然大方起来,加之队伍有勇烈将军周却这样的英雄压阵,中将许峰许了他照单付账,他心下愈发踏实,于是指点众人,打开地窖往外搬面菜马料等。

地窖居然不只一个,众人一边搬,一边叹服,若不是有店家指点,此刻即或大伙是盗匪,这么广袤的田野,还真不知道店家的地窖挖在哪里。

地窖表面看上去和别的地表一般无二,或干裂,或覆草,都伪装得很好,有的地窖口上还堆着几坨狗屎,想来那也是店家故意干的——或者,是店家指使大狗故意干的。

说到大狗,众兵卒发现不仅那条大黄狗不见了,连黑猫和白鹅也遍寻不见,好几个军卒忍不住去询问店家,结果他们一张嘴就发现店家的眼睛能看穿他们的五脏六腑,那双铜铃大眼冷冷地闪着光芒,似乎在说,你们不过是肚子里各处山头庙宇空虚,才会惦记那几个小动物吧。

军卒们在这样的审视下,不免神情尴尬,他们或干笑、或干咳着做掩饰,却始终压不住心头那份好奇,依旧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来店家这里探听消息,盘根究底。

这些北关兵却不知,这多年来,老道的店家已是无数次面对同样的问题,却从来都是要么冷笑着不回答,要么傻笑着说不知道,他也确实不知道他们躲到了哪里——乖乖,那可是三只成了精的动物,它们从来都是在被劏被剁被拔毛被烧烤的危险来临前神秘消失,然后在危险过后,悠然重现,店主人为此倍感喜悦。

土屋里,各种菜蔬、肉类堆成一座小山,北关兵们捋起袖子自己上阵,和面的、切菜的、剁肉馅儿的,忙成一片。

土屋的厨房不够用,草棚下的桌子也被用来擀面、切面、收拾肉菜。芜水西岸很快就沿河搭起几个灶台,等屋里屋外几个灶台都生起火来时,众军卒傻眼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店家抱着一捆捆羽箭往炉火里添烧,那些都是北关兵的羽箭。

有几人从火舌里抢了几支羽箭出来看,那些羽箭已经被折去了箭头,只剩下木质箭杆,几个军卒不由对着箭杆发起呆来,怎么都想不通他们从对岸射过来的好好的羽箭,怎么就没了箭头,成了秃头雁。

熊店家眼疾手快,早从几个军卒手中麻利地夺回了秃头羽箭,他一边将这些秃头羽箭重新丢回火炉里,嘴里一边开始唠叨:“哎呀,这些箭好沉啊,我当初一支一支从土墙上往下拔时,真是费了老大不小的劲啊,差点就把我的土屋给拔塌了。

“这些鸟箭也不知道是谁射的,把我的土墙射了那么多窟窿,我要知道是谁射的,我一定要他赔我土墙,起码也得让他担一担泥巴和草灰来给我把土墙抹上一遍……”

这几个射箭的军卒原本准备质问店家,箭从何来,箭头又去了哪里,此刻一听店家的这番唠叨,互相看一看,竟硬生生将自己要说要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去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面条

似乎通了人性一般,灶台里的火苗听着炉膛口店家的这番唠叨,看着那些军卒们的窘相,愈发觉得这些箭杆美味无比,长长的火舌更加快乐地舔食着箭杆,灶膛里噼啪声不断。

熊店家的唠叨却犹未停止:“那些箭头可都是精铁铸的呢,很沉的说,我都存起来了,下次交税时,就可以用这些精铁做抵了,我要告诉那些税官,这些箭头可都是官兵羽箭上折下的箭头,工匠连熔都不用熔,更不用重铸,直接往箭杆上一安就行了,若是税官问我这些官兵是哪里的,这个,这个,我倒是忘了问他们……”

熊店家说着,转过头去,似乎想找个官兵问一问,身后却早已空空,原先那些立在他身后脸色铁青、怒气冲冲、恨不能一箭射穿他的北关兵早已跑了个精光。

熊店家不由自主就是“嘎嘎”两声,眉目间满是诡计得逞的得意。

最先飘出香味儿的是河边的烧烤处。那些军卒早在尚未渡河时就合计好,一过桥就搬出店家的烧烤架子,把“鸡窝头”那日烧烤过的吃食全部烧烤一遍。此刻,烤在架子上的有土豆、茄子、豆角、香菇、小瓜等,比之左炎当日,当真是一样不少——呃,少了雁肉。

意识到这点的北关兵频频抬头望天,几名弓箭手经常是左手弓右手箭,随时准备射击。

精明的熊店家也跑来打听谁是神射手,得了指引后,悄悄塞给三个箭手各一串沉甸甸的银钱,挤眉弄眼央他们大雁来时,多射几只下来,熊店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敝店的地窖很空,多少只大雁都能装下。”

只可惜这一日,直到日落西山,大伙儿的脖子都望酸了,也没见一只大雁飞过,心中好不失落

周却、许峰等将领另外在后院搭了两张台吃饭。周却说,坐在这里看看这田野风光也不错。手脚麻利的熊店家很快就给众将官端上一样又一样可口热菜,其中一盆花生焖山狸,其实就是那只黄鼠狼,店家怕大家吃到左炎打出的那两粒花生,干脆就加了花生来焖。

熊店家殷勤好客,特意献上两坛窖藏老酒给众将官喝,众人极是喜欢,吆五喝六,吃菜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就有人笑言,不如带了这个熊店家走,立即有人附和说可以让熊店家做军厨,另一桌上就有人大声接话说,让店家当厨子太浪费了,店家这身材、这嗓门、这名字、这对铜铃大眼,最适合阵前自报家门然后喊话招降,众人轰然大笑。

熊店家在土屋里忙乎,听着外面大家说笑,知道大家吃得高兴,于是,他也很乐呵,小跑着给众人送上几大碗热腾腾的拉面,几个将官抢着接了,先端给周却、许峰等将领。

忽然就听有个将官嚷嚷起来:“店家你也忒粗心了,做这花生焖山狸怎么连花生壳都没去干净!”说着,噗一声,从嘴里吐出一粒带壳花生来。

熊店家吓得双腿发抖,面色红红白白,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好在这时恰巧周却提了一个问题:“店家,那个‘鸡窝头’是用什么把桥面切开的?”

店家还在对着那粒带壳花生发愣,好一会儿后,他才明白周将军在问自己什么。

“啊?桥被切开了?”熊店家魂游归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怪那天他看到这些官兵闲了没事,将桥面先拆成两半,再重新绑上木板,折腾一番才肯过河。

原来,那么粗的圆木桥面竟然被切开了!

而且是“鸡窝头”客官干的!

未等店家答话,旁边就有人说:“会不会是用树枝切的?”在场诸人,除了店家,均见识过左炎在老松林用松枝切树的本事,因此,闻此一说,并不觉荒唐。

熊店家却说话了:“怎么可能?树枝怎么能切开那么粗的圆木啊?以为切面呢?切面还得刀呢!”他这么说着,顺手就从腰间抽出菜刀挥舞起来。

可这么一挥之下,他又有点犹豫了,举着菜刀发起呆来,心中忽然觉得这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若放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有人能用树枝切开圆木桥面的,但是,见过“鸡窝头”的神功后,他觉得“鸡窝头”可能真有这个本事。

他似是自语、似是疑问般喃喃道:“可是,我没看到他拿刀、拿剑啊,甚至连根树枝我也没见他拿过!”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再猜不透“鸡窝头”是如何切开那滚木桥面的。

熊店家转头回去,继续给众人做拉面去了。

不一会,他忽然大叫着“面条、面条”从土屋里慌慌张奔出。众人以为他又送拉面来了,可抬头看时,店家却是两手空空,只是两手都沾着面粉,嘴里不停地这么大叫。

众人好生奇怪,见他兀自大叫,许峰恼他吵嚷,往起一立,一脚踏上凳子,腰间跨刀呛哴一声就半出鞘来,刀光雪亮。

这招真灵,熊店家马上闭了嘴,不再嚷嚷,许久才陪着笑脸,小心翼翼道:“面条!‘鸡窝头’客官是用面条切开桥面的!”

“面条?!”众人均是半信半疑,要说“鸡窝头”的绝世神功,那是许多人都见识过的,可这面条切桥,始终是大家不能想象的。

呛哴一声,许峰刀已归鞘:“讲!”

熊店家不敢再卖关子,赶紧结结巴巴开讲:“那天,那个‘鸡窝头’客官来了,我给他做了一碗拉面,我的拉面有个名字叫‘一根筋’,这名字很有讲头,不是指拉面的人一根筋,也不是指烧火的柴一根筋,在西岐郡‘一根筋’面馆很有名气……”

呛哴一声,许峰的刀重新出鞘,熊店家吓得差点咬了舌头,赶紧跳过广告,奔向正题:“一个碗里只有一根面,不对,是一根面就要拉满一大碗,中间不能断,断了不收钱,这就叫一根筋。”

店家微微一挺胸,语气中颇见自豪,却不敢再做广告。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一根筋

熊店家继续洋洋洒洒介绍着:“‘鸡窝头’客官听说我这面条,是一根筋,满满一碗,却只有一根面后,就端着碗过到桥那头,然后,我就看到他将面条从碗里倒出,用手抓住一头,一整根面条竟被他扯得直直的,恰如一把雪亮亮的三尺宝剑!他就这样一手提碗,一手拖面,慢慢地从桥那头又走了回来,然后竖着大拇指,直夸我的面‘够劲道!’”

店家眉飞色舞地向周却等将官讲述了左炎那日切开桥面的情形,尤其说到左炎将面条捏成三尺宝剑处,更加手舞足蹈。

但是,围着他的众将卒却听着半信半疑,大家初时不说话,互相看着,毕竟,那个鸡窝头的功夫大家也还是见识过一点的。可是,要说他竟然可以用面条切开桥面,大家却又觉得实在也有点夸张过头了。

“不可能吧?”终于有人嘟囔出声来。于是,就有人拿筷子挑了碗里的拉面看,果然是一碗一长根,三尺长短,小指粗细。

人们试着将拉面倒出,拖着拉面在地上行走,确有几分手中提剑的味道,可惜面条软绵绵的,全无三尺青锋的锐气,走得几步,竟就断了,哪里还能切割圆木,恐怕连切块豆腐都不得,但各人心下却都信了,“鸡窝头”多半就是用面条切开那桥面的,不免又是一番议论与浩叹。

北关兵全部人马吃饱喝足后已是月上中天,周却行军令一出,众人匆匆收拾行囊,点起松枝火把,准备连夜赶路。

熊店家双手在围裙上擦着,巴巴地跟在周却身后,再表鞍前马后、执鞭随蹬之愿,眼见许峰等人已经有留纳之意,只周却笑而不语,熊店家缠得久了,周却才缓缓道:“你若从军,这个店就要关门了,届时,往来客商吃饭打尖如何解决?”熊店家嘴巴一瘪,几欲哭出声来,看来自己就是一面馆小老板的命,不能行走江湖扬名立万,也不能沙场建功,光宗耀祖。

队伍走出很远之后,走在末尾的几个士兵回过头,惊奇地发现,众兵卒找来找去不见影的那一狗、一鹅、一猫,此刻正齐刷刷地和熊店家站在门口,遥望着他们。

自此以后,店主人熊豹胆逢客便说,他的一根筋面条着实好劲道,一根面就可以切开一座桥!

十天前,辜为先、三殿下一行,从西郊密道潜出,辗转上了官道,早有席佑堂安排好的数辆马车在道口接引,三殿下闾丘云在和辜为先同坐一个车厢,柳下言特意备了一车茶叶,于是,一行人扮作茶商,沿官道一路向西,途经大的酒店茶庄,亦会进去贩卖茶叶。看上去,路途似乎平静悠闲,浑不似逃亡。

九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一直都在王宫里长大,自己开府也只一年光景,尚未有机会外出历练过,就连王都会颖他亦从未离开过,哪怕是出去游玩。此番跟随辜为先、席佑堂西行“贩茶”,一路行去,可谓大开眼界,增进不少见识。只是他不曾想到,翼国竟还有这么大片、这么大面积的荒凉之所。

在三殿下闾丘云在的想当然中,翼国全境都如王都会颖一般,亭台楼榭,深宅高院,民风喜乐,生活优雅,人们歌舞欢颜,饮酒酬唱,江山处处繁华锦绣,却不料,初次出行,所见所闻,全然不同。

初出会颖风光尚可,车辆越往西去,四周越发偏僻,人烟荒芜,房屋废弃,即或已经是入了城镇,酒肆茶楼,也常常要找好久才有一两处。

有两天,他们甚至根本找不到店家可以投宿,不得不在马车里休憩,就近砍些柴禾,在马队周围生起火堆,防止野兽袭击。

一路行去,路上行人很少,但乞讨的人却常见,有些房屋门口坐着人,大多衣衫褴褛,村野并不见炊烟袅袅,亦不闻田园牧歌。

有一天,云在甚至在路边看到了一具冻死骨,那是一个瘦得皮包骨的老人,死去该已有一两日了,却无人收尸过问,三殿下闾丘云在坚持要掩埋,席佑堂只得令车队停下,命人就近给老人挖穴下葬。

这样沿途看了几日,闾丘云在终于忍不住了,问辜为先:“老师,翼国怎么是这个样子呢?全境都是这样吗?我以为整个翼国都像会颖一样繁华喜乐呢。”

“也不全是如此,有百分之八十是这样吧。”辜为先答。

“西岐郡是不是翼国最贫穷的地方呢?”闾丘云在问。

“翼国四郡,西岐、东圃、南田、北与,西岐还不算最穷的,北与郡因翼雪两国长年战乱,有些地方天天都有人饿死,人们吃不饱,穿不暖,不得不吃草根、树叶,编织干草蔽体,更甚者易子而食。”辜为先道。

“是只有翼国如此吗?雪国呢?乌国、随国呢?”三殿下闾丘云在有些焦急。

“连年战火,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只是百分之八十与百分之七十的区别。”

“为什么就不能不打仗呢?让百姓安居乐业,安心耕织,难道不好么?”三殿下闾丘云在心中不解。

“在这块土地上,各国之间已经打了数百年的仗,那些王者除了打仗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他们从出生到执政,所见所闻,被耳提面授的生存和发展法则就是打来打去,强者冀图通过战争获得利益,弱者希望通过争战成为强者。”

辜为先指着窗外荒芜的乡村,继续道,“云在,你这一路所见,就是战争的结果。翼雪两国停战已经五年,但这场战争的余害至今犹在。不仅体现在翼国战后沉重的赔偿里,更重要的,战争给翼国造成的创伤,需要很多年才能愈合和修复。

“战争中,你父王最后所卖不过是他的夜壶,而翼国黎民所卖,是他们吃饭的锅,是他们睡觉的床,是他们遮风避雨的房子,赖以产出的土地,甚至是他们的儿女,以及他们自己的生命。”

辜为先所讲震撼着三殿下闾丘云在,他很久才说:“老师,我若为王,就下令翼国永远止戈!”

三殿下说着,攥紧了他的小拳头。

第四百三十章 伏击

辜为先看了看三殿下闾丘云在,说道:“云在,如果别人抢夺你的土地,杀掠你的臣民,你怎么止戈呢?”

三殿下闾丘云在毫不犹豫地道:“他们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好了!这土地、这臣民,都给他们,做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子民去,没有什么。总之,只要这个世界没有战争就可以了。”

辜为先摇摇头道:“云在,你想得简单了。侵略者会屠尽你的子民,会灭尽你的族人,他们只要你的土地和资源,不要你的臣民,即使要,也是让他们为奴为婢,奴役他们。而一旦为奴为婢,被奴役者的生活往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老了、病了,没有奴役价值后,依然是被杀戮。翼国所有的人,所有的种族,都将被奴役、被屠杀干净。你愿意这样吗?”辜为先说。

三殿下闾丘云在有些发愣起来,过一会,他问道:“老师,席叔叔说得以戈止戈是不是真的可行?”

“要做到以戈止戈,前提条件是,你必须有比别人强大很多的‘戈’,而这支强大的‘戈’不会凭空产生,当你还在努力强大,还没有足够强大时,别人就会来灭掉你了,没有任何人会坐视你、会允许你强大成一支可以止别人‘戈’的‘戈’。”辜为先道。

闾丘云在沉默了。

辜为先等了一会,看闾丘云在不说话,遂继续道:“另一方面来讲,以戈止戈,说白了,就是以战止战。但是,即或是一场用来止戈的战争,其本质依旧是一场战争。而一场战争,不管其起因如何,不管它的目的多么正义、正当、正确,它的结果、它的作用却始终是恶的。

“在这天地之间,每个人都有生存权,以正义之名去屠杀他们,也一定是错的,因为屠杀本身就是一场错误。永远没有一场战争是正确的,所谓正义的战争其实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战争都是罪恶的,因为它们夺走本该美好、自有地存在着的很多事物和生命。”

闾丘云在听着老师辜为先向他娓娓而道这一切,小小年纪,竟开始心事重重起来。

当闾丘云在和辜为先在关注沿途的所见所闻时,另一辆马车里,席佑堂则在担心这一行人的安危。

虽然,他们通过密道逃出了周却的包围圈,但是,上了大道后,还想继续藏匿行踪,就困难多了。不说别的,单是辜为先上下马车,需要人抱上抱下,目标就很是明显,加之三殿下又是个孩子,一路行来,这两大目标,不给人留下印象是不可能的。

果然,他们上官道没多久,柳下言就报告说,后面有人跟踪。仅仅两天的时间,跟踪人数已经从最初的几个,增加到十多个。这些人一直跟着他们的车队,在他们左近晃悠,就连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三殿下也发现了不妥。

车队第一次受袭是在途中的一处宽阔处。毕竟是官街官道,总不能自己走了就不许别人走,因此,当几匹健马和车队同向而行时,护车的人也只能是尽量将他们与车厢的距离隔远一些。

但是,袭击还是发生了。

经过的马上数人同时向闾丘云在和辜为先的车厢发动了攻击,赶车车夫及席佑堂的人当即出手,进行拦护,但是,刺客还是有一剑刺穿了车厢,好在没有刺伤人。

当马车忽然停下,车厢外刀剑之声不断传来时,闾丘云在的手紧紧抓住身下的坐垫,指关节都发白了,但他依旧能镇定地不发一声。

三殿下后来说,是对面坐着的老师辜为先的镇静给了他勇气。

这次的刺客,并非只靠车队的赶车人和护车人就能打发的,就在席佑堂的人全力围击原先几名刺客时,突然从后又冲来一匹马,马匹奔行速度极快,眨眼已到闾丘云在及辜为先的车厢旁,只见马上之人踩着马背,一跃就上了厢顶,众人想回护却已来不及。

就在这紧张一刻,连珠羽箭从四面射来,车厢顶的刺客不得不出剑四面格架,再无暇攻击厢内。随着这些羽箭到达,射箭之人亦从四面现身,有十数人之多,均骑着骏马,向车厢合拢。

厢顶之人不得已,只好滚下车厢,上马驰去,其余几名刺客见来者人多,也一同遁去。这十数个射箭之人到达车厢后,并不停留,他们夹着马绕车厢一圈后,领头之人呼哨一声,一行人打马向后离去,令人费解。

第二次袭击发生在一个餐馆里,当时,席佑堂、辜为先和三殿下闾丘云在正在用餐;第三次袭击发生在夜间,众人投宿在一家旅店,正准备就寝。后面两次遇袭与第一次情况相似,车队同时遭到数名刺客袭击。

护卫们手脚忙乱,险象环生,又是那十几个背羽箭的人突然从天而降,出手相助,众人才化险为夷。而这三次袭击,刺客的目标很明确,就是三殿下闾丘云在,而不是车队的财产货物。

这时候的席佑堂,心中颇有点后悔把左炎派出去。若是左炎在此,十个八个刺客他完全不必担心。当初他只惦记着要拦截周却的追兵,却忘了前路凶险,现在有心想招左炎尽快赶回,却又不知他现在何处。

席佑堂原先以为,他们走大路,周却也必会沿大路追来,所以,他让小楼沿途给左炎留的讯息,都在大路沿途。三殿下第一次被袭后,他就已经留消息给左炎了,让他迅速赶来汇合,因为当前来说,确保三殿下的人身安全,比避免他被周却抓回去要更加紧急,更加重要。

可是,消息发出已经几日,左炎始终未到,刺杀却又发生了两场,席佑堂这才想到,周却、左炎很可能走的不是大道,而是小路。这让席佑堂不得不重新考虑和部署三殿下的安全防护。

但是,三次刺杀的三批刺客,是否来自同一处,以及车后尾随而来的那些人,是一起的,还是来自不同的派遣处?

席佑堂猜不出来,这不能不令他加倍小心起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石头城

席佑堂思谋半晌,迫于无奈,决定把三殿下的安全交给那群背羽箭的人。

虽然,这群人是谁,是哪里来的,奉谁的命令而来,他全然不知,但是,他相信,至少这群人对三殿下是没有加害之意的。

于是,再后来,柳下言根据席佑堂的吩咐,每当车辆将要途径僻静处时,他就下令停车,等那些背羽箭的人出现,才一同前行。

而那群背羽箭的人,也颇有默契,他们干脆不再隐身,吃饭住宿,都与席佑堂的马队同进同出,金刀大马,露出江湖人的行色,看上去,俨然就是席佑堂一行人的保镖,而且还是亮出旗号的明镖。

柳下言几次想去搭讪,打听一下对方的来路,对方都刻意回避,不肯道明来历,柳下言遂只好不再理会,一路只偶尔赠一两坛好酒给这群“保镖”。

庆幸的是,自从这十几个背羽箭的人与他们公开同行,同吃同住,虽然依旧有躲躲闪闪的鬼祟之人跟在车队左近,却再未发生过刺杀事件。

但是,这一路行来,十几日劳顿,众人极为疲惫,人困马乏,加之精神高度紧张,都有点吃不消了。

虽说一路走的都是大道、官道,可这些所闻官道,虽说当年是人工铺修,但因缺乏养护,现在也不过是比那些骡马自己踩成的乡间道路宽阔而已,依然是颠波起伏土道,大土包连着小土包,大土疙瘩连着小土疙瘩,有些地段尚有未融的积雪,马蹄打滑,马车上下颠簸,众人颇为辛苦。

尤其闾丘云在,何曾如此舟车劳顿过,加上天气寒冷,车厢内虽有暖炉一路暖着,却依旧挡不住寒气,云在瘦弱的身体备受折磨,虽有小楼一路想方设法,为他调配饮食,但他途中还是呕吐了无数次,用他自己的话说,吐得吐得已经吐习惯了。

前面越走越荒凉,脚下已经谈不上路途,脚下是蒿草砂石,这样走了二十多里路,众人简直以为这样的荒凉永无尽头,也就是凭着星光和太阳的指引,一直向西。

这一天近黄昏时,车队止步了,就在众人以为是要打尖投宿时,柳下言宣报,前面已是翼国西界尽头——石头城了,众人精神为之一振,纷纷下车观望。

只见远处一片金光笼罩之下,一座山城巍峨壮观,山石陡峭,千形万状,有的似狼奔豕突,有的似虎啸马嘶,有的如舞姬翩跹,有的像神祗凝目。

山不算高,但峰顶处仍有未融积雪,夕阳下映出霞光万道,向辜为先、云在一行射来,竟似主人深情款款的问候和迎迓。

为谨慎起见,席佑堂令柳下言带两个随从,先行驱赶一车茶叶入城,探听虚实,众人则远远跟随查看动静。

柳下言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渐渐望到了城楼,城门上方“石头城”三个遒劲的大字已经清晰可见。城楼上竖着一杆红边黑旗,旗面上是一副白色鱼骨,森然而孤独,落日余晖里,竟有些萧索的意味。越是靠近城门,柳下言心中越是兴叹——好一座壮观的城门!

别的郡县城门大多青砖修砌,而眼前这座城楼,一望而知是用巨石砌成,门上方的“石头城”三个字直接凿刻在巨石上。

柳下言到达城门处,发现城门高大不说,竟然是一副全石板门,左右两块石门都是用一整块青石制成,只是四边包了铁皮,铁皮有些生锈了。此刻石门紧闭,左侧石门上竟有个手掌大的小方口,想来用来了望的小窗,不过里面有东西挡着,柳下言看不到里面。他试着推了推石门,纹丝不动,也不知道是城门从里面锁着,还是石门太重,他推不动。他大喊了几声,也无人应话。就在柳下言急得抓耳挠腮,入城无门时,门上的小窗口忽然开了,窗口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柳下言喜出望外,赶紧凑前说话:“军爷,小人是贩卖茶叶的。”

“城里没人喝茶。”里面的声音瓮声瓮气。

“小人贩茶途经此处,想打尖投宿。”柳下言又道。

“途经?你要上哪里?”

柳下言一时语塞,这地方已是翼国尽头,确实无法途经:“军爷,小人从东部一路卖茶到此,错过了投宿,也不知前面还有哪些去处。”

“城里没有旅店。”

柳下言有点急了:“我等烧壶热水喝总可以吧?”

“城里没有柴火。”

柳下言张口结舌,饶是他这见多识广、八面玲珑的人竟也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不过,水却是有的。”里面的声音自己转折了。

“那就饮饮马吧。”柳下言赶紧说。

小窗重新关上了,柳下言细心聆听里面的动静,隔着石门,竟然听不到什么,但是过一会儿后,城门开了,一个壮实的军汉将左边的石门向里推开。柳下言留心看时,石门下方和门洞上方,均有石槽。

石门下方靠一个石球与石槽接轨,石球载着石门沿石槽滚去,石门就开了,犹如春米一般,那军汉这般推着门,似乎并不费力气。柳下言试着搭一把手,发现石门还是相当沉重的,并不如看上去那么轻松。

军汉四十多岁,浓眉大眼,穿一双很旧的大头军靴,一身军装虽然旧了,却不破,缝着很多补丁,腰间悬着挂一把腰刀,气势却也威武。

柳下言随他进城,四周约略一看,竟然真如这军汉所言,不仅不见旅店,甚或连房屋和人家都不见,果然是连柴禾都看不到一根,莫说煮饭烧水了。大致转了转,柳下言发现城内居然不见人,就连守门的军卒,也只见开门的这一个军汉。问时,他亦说,石头城就他一个人守城。

柳下言心中纳罕之极,又多交谈几句,终于明白,所谓石头城,虽名为城,其建制并不是一个县城,甚至连一个乡村都算不上,它其实只是一个哨所,是楼国最西部的一个边防哨所。在此守卫的哨兵只一个军卒。

第四百三十二章 安顿

当柳下言将这些信息带返席佑堂时,席佑堂也很惊讶,他只是高价买了张地图,并从地图上得知翼国最西部是一座石头城,与宁、炎二国隔峡谷相望,南边与乌国接壤,北边与随国相接,未曾想,这所谓石头城其实是一个哨所而已。

也难怪,这两年,大家围着三殿下,只是着力经营如何觊觎王权,何曾想过有一日要狼狈出逃,且不得不一路向西,来到翼国边陲之地呢。

当席佑堂、辜为先等大队人马跟着柳下言一起入城时,那些背羽箭的人却转头离去了。

入了石头城哨所,席佑堂等人确见石头城里荒凉无比,不见人烟,而且放眼附近,一株树、一棵草都没有,想生一堆火以防猛兽夜袭都不能,众人正在发愁,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个守门军汉说,可以宿到城楼上面去,众人大喜,于是用轮椅抬着辜为先,云在跟着,一起上了城楼。

城楼上面颇为开阔,宿下这几十人不成问题,只是要露天而睡,需做好保暖工作,但起码不用再担心野兽夜袭了,于是众人去车厢里取被褥、斗篷等。

楼顶有两座石头房子,一座大的,据说是军械库;另一座小一点,里面石床、石桌、石凳齐全,离床不远,有个灶台,台上有个石锅,揭开石锅盖,里面满满一锅水。灶台旁边,堆着一些木炭、柴禾及干草,显见是这个军汉平日储存下来自用的。

床上铺着一床烂棉被,褥子则是用乌拉草编织而成,用于遮风的门帘也是草编的。屋角立着一杆枪,挂着一张弓,一壶箭。这里应该就是守门军汉的住所。

离小房子不远,有几杆树枝搭成的架子,树枝已经被熏黑了,云在悄悄问小楼这是干什么的,小楼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席佑堂、柳下言、三殿下闾丘云在正在城楼上围着辜为先说话,那个守门军汉走了过来,他偷偷打量了一会儿三殿下闾丘云在,又看了看轮椅上的辜为先,突然跨前一步,朝着闾丘云在双拳一抱,大声道:“石头城守将宋大奇欢迎三殿下视察边防!”其声如雷,城楼上正在吵吵嚷嚷的几十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席佑堂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还是柳下言,他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挡在那名军汉与三殿下之间,然后问道:“三殿下?你指谁?”

“末将两日前接到军报,三殿下将在近日微服巡视边防,让末将小心侍候,认真接待。末将只是没想到,三殿下装扮成了卖茶叶的。”

席佑堂、辜为先互望一眼,柳下言再问:“你怎么肯定,我们就是三殿下?”

“军报上说,三殿下九岁,三殿下的老师坐着轮椅。”

已经再无隐瞒的必要了,闾丘云在露出了苦笑。

宋大奇一走,柳下言道:“现在看来,周却是有意放我们进来的,目的很明显,想对我们瓮中捉鳖。”

“我们是不是需要离开这里?”云在问。

“离开?去哪里呢?”席佑堂叹声气。

辜为先也道:“已经人困马乏,边境也已封锁,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

“嗯,看来只能做鳖,等着人来捉了。”席佑堂道。

柳下言忽然笑了:“这个捉鳖的瓮是石头做的呢。”

众人也都笑了。

当晚,宋大奇确实“小心侍候,认真接待”了三殿下闾丘云在:他将自己的石床让给了三殿下闾丘云在,石屋被临时改成三殿下的行宫,三殿下闾丘云在还喝上了石锅烧开的水,只不过,晚上就寝时,三殿下闾丘云在无论如何不肯自己睡石床,坚持要让给老师辜为先,最后是辜为先和云在一起挤在石床上,睡在乌拉草的褥子上——云在说,他还从没睡过草编的褥子,这次一定要睡一次,于是,大家只好抽去锦褥,依着他。

马匹因为无法上楼,遂牵入城门洞中休息,门洞口用车厢挡住。当夜无风,众人本以为可以睡个好觉,却不料入夜后猿啼声不断,马儿受惊,不断嘶鸣,车夫需不停地安抚它们才行,后半夜总算四围渐渐安静,众人这才入睡。

可是,众人感觉刚睡没多久,就被一阵嘹亮的号角声吵醒了,人们眯着眼睛从睡袋望出去,发现天还未亮,只在东方露出微微的一线天光。吹号的是宋大奇,他站在旗杆下,鼓着腮帮,仰着脖子,吹着号角。

号角吹毕,他开始升旗,那面红边黑底的鱼骨旗从他手中冉冉升起,最后停在高高的旗杆尖上。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昨晚是什么时候降下这面旗并收起的。宋大奇的升旗仪式,以一个标准的军礼结束,大家躺着瞻仰完他这一个人的升旗仪式,才又重新睡去。

柳下言躺在睡袋里正做梦,迷迷糊糊之际,又被人摇醒了,他睁眼一看,是三殿下闾丘云在。

三殿下闾丘云在拽起柳下言,急急向楼下走去,柳下言被拽得跌跌撞撞,走到楼梯口忽然就被吓醒了,城楼下密密麻麻都是人,起码有数百人人,封堵在了楼梯口。

这数百人俱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瞪着眼睛,静静地望着三殿下闾丘云在和柳下言。

柳下言心中一紧,想不出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为是周却预先放在城里的埋伏,可是再细看,这些人虽多是壮年男子,但衣衫褴褛,手上并无兵器,间或还有几个妇孺,他们打量着三殿下闾丘云在和柳下言,有些人还对门洞那里的马车指指点点,目光中更多的是好奇。

三殿下闾丘云在和柳下言正在紧张和不解,宋大奇走了过来,他一眼看到拥堵在楼下的众人,双眼一瞪,喊道:“散开!散开!”人们听了,竟然就很听话地乖乖地散开了。

三殿下闾丘云在和柳下言看着这些奇怪的人安静地爬上层层叠叠的山石,安静地消失在石头之间,像一阵风无声地吹来一大片树叶,又无声地卷走了。

第四百三十三章 狮子山

柳下言奇怪不已,他问宋大奇:“这些是什么人?”

宋大奇介绍说:“这些人既不是这里的守军,也不是这里的居民。实际上,石头城是没有居民的,它只是建立在石头山上的一个哨所。而刚才这些人,都是西岐郡或者其他郡县的人,甚至还有宁国、炎国、随国、乌国四国的人,他们都是逃难、逃荒、逃灾、逃兵、逃债、逃税、逃役甚至是逃婚、逃命至此的,凡是有需要逃的,很多人都逃到了这里。

“因为这里常年没有人查,没有人管,没有人欺负他们,也没有人管他们,他们知道这里的守军就我一个,而我也愿意这里多一些人陪我,于是他们就来了。他们的仇家也好,债主也好,还有官家和匪徒都不容易找到这里来。”

宋大奇指着远处的石头山,向柳下言和三殿下闾丘云在介绍说:“石头城里的房子不用钱,在山上凿开一个洞,门上挂一个干草编织的门帘,就可以住,晚上最多搬块石板挡一挡门。

“昨晚你们来着,之所以看不到他们,一个是因为石头山在远处,再一个是因为他们都在洞里,洞口都是朝南开,这样才光线好,够温暖,也够干爽,而我们城楼所在,是在山的东面,所以看不到光线,也看不到他们的门帘。”

三殿下闾丘云在问宋大奇:“这些人依靠什么生活?”

宋大奇回答说:“这些人一年会出去几个月,帮人耕田、种地、收成,或者做手艺,然后把工钱换了干馍馍、咸菜、土豆地瓜等可以储藏的粮食带回来,吃一个冬天。好多人已经在这里生活多年了,其实也应该算是这里的居民了,只不过,政府没有查清在册,未曾给他们颁发户籍。

“他们在这里唯一的不好,就是生活困苦一些,可是现在到哪里生活不困苦呢?这里起码安全,没有土匪恶霸,大家都是穷人,谁也不会欺负谁,谁也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去抢去偷的,所有的人都是一贫如洗,穷人和富人之间的区别,大概就是多几十个馒头吧,或者墙上多一串儿辣椒吧。”

当柳下言问起山上大概住着多少人时,宋大奇的回答让三殿下闾丘云在和柳下言再次吃了一大惊。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山上,居然住着差不多大几千,甚至近万人!

天渐渐亮了,辜为先等众人慢慢起了床,护卫们在宋大奇的引领下,去到峡谷边砍柴挑水。席佑堂、辜为先等逐渐明白,这座石头城不是没有柴火,只不过在很远的峡谷边;不是没有水,只是要到峡谷边去挑;不是没有人家,只是没有住房,人们藏匿在山上,不愿被外人知晓。

关于这座山的名字,宋大奇说,翼国人叫它石头山,所以把这座城也叫做石头城,但他更喜欢另一个名字——狮子山。

宋大奇说这个名字,是从宁国和炎国来的人告诉他的,因为从对岸望过来,这座山巍峨壮观,就像一头狮子雄踞在这里,可惜我们翼国人看不到,我们只能看到狮子的后背和尾巴。宋大奇并说,你们来的那条路就是狮子尾巴,你们就是踩着狮子的尾巴来到这里的。

闾丘云在听了,立即喜欢上了狮子山这个名字,他正想说“我回去就让父王赐名这里狮子山”却忽然意识到他的父王已经不在了,于是沉默未语。

下午的时候,左炎回来了,那时候,大家站在城楼上,远远看见一个人沿着狮子尾巴就来了。大家还在猜测是不是左炎时,就看到了那只猴子从路边窜了出来,三两下就跳上左炎的肩膀。喜得柳下言和小楼赶紧下楼去给他们开城门,可是那个城门连门闩都是石头的,他们俩弄半天都没有弄下来,最后还是宋大奇来才开了城门。

左炎一见柳下言,就开始吹牛,吹自己如何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还拉着柳下言说要请他去吃面,去找一家“一根筋”面馆吃。云在一旁听着,嚷嚷着要一起去,忽然就看到了那只猴子,于是,真三殿下就追着假三殿下玩去了。

左炎拽着柳下言去找面馆,柳下言只捂着嘴偷笑,也不说什么,只跟在左炎后面走,左炎带着柳下言沿着城楼对出的道路,走了一个来回后,他的眼睛已经瞪得老大,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柳下言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大笑起来。

左炎才知道,他们来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地方,用他的话说,就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宋大奇趁着三殿下独自和猴子玩儿的机会,悄悄走过去,问三殿下闾丘云在,他是不是被绑架了,三殿下闾丘云在听了很吃惊,瞪着眼睛看了宋大齐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随后,三殿下闾丘云在笑着说:“当然没有。他们是我的老师和朋友,怎么会绑架我?我是随他们一起出来游玩的。”

宋大奇之所以这样问,是发现三殿下闾丘云在的随从中,竟没有官兵,几十名护卫显见得都是私家卫队,他很奇怪,觉得三殿下闾丘云在就算微服出巡也不该全无官军护送。

但是,三殿下闾丘云在既然说他不是被绑架,那些人是他的朋友,宋大奇也就点点头,默默走开了。

左炎已至,周却的大军自然不会远了。当夜,席佑堂安排了护卫警戒。第二天一早,宋大奇升旗结束没多久,远远就看到尘土飞扬,众人知道是周却的大军到了。

周却和前哨于翠平是在昨夜汇合的,于翠平向周却汇报了三殿下被不明刺客刺袭三次,均未得手,另有一批神秘的背羽箭的高手沿途护送,现在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已经进入石头城。

周却的队伍稍事休整后,天一亮就出发,两千人马很快就到达石头城外,步兵在前,骑兵在后,打出周字大旗与鱼骨旗,两面大旗并排着在周却身边飘扬。

无题

周却望着城头的辜为先、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长吁一口气,心情大为舒畅。他部署三翼齐飞,目的就是把这一行人控制在翼国境内,避免他们逃脱,如今,自己从会颖一路追踪,终于看到了出逃的这一行人。

虽然离实际抓到他们还有一段距离,但也已是咫尺之遥了。周却心里轻松了不少。

许峰和周却并辔站在一起,二人商量了一会儿。许峰的手臂一挥,一匹快马立即驰出,喊阵军卒疾奔上前,在马上叫朝城头叫道:“石头城守将听令,勇烈将军周将军到此!还不速速开门!”

宋大奇正在城头趴着看城下兵卒,此刻听了喊话军卒的话,又认得城下的军旗和军装,不由大喜,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这几天了,前天刚见到三殿下,今天就又来了勇烈将军!

宋大奇转身就要下楼去开城门,却早被几名护卫挡住了他的去路。

席佑堂过来告诉他,勇烈将军周却谋反,一路追杀三殿下至此,不得开门!

席佑堂这么说,不仅宋大奇感到意外,三殿下闾丘云在也很不解,二人一起看向席佑堂,席佑堂却面色冷峻,毫不理会两人的目光。

三殿下闾丘云在于是扭头看看老师辜为先,见辜为先不说话,他也就不吭声了,转而重新看向城下的舅舅周却。

宋大奇偷瞄一眼三殿下闾丘云在,看到三殿下没出声,他也就站着没动。

宋大奇这几日已悄悄观察过,三殿下闾丘云在行动是自由的,加之他又偷偷问过三殿下,三殿下说这些人是他的朋友,所以宋大奇也就相信这些人对三殿下没有恶意,都是三殿下的朋友。

宋大奇只是奇怪,军报说三殿下是来微服巡边的,三殿下自己却说是出来游玩的,而三殿下的朋友却又说,三殿下是被人追杀至此的。

宋大奇虽不知都城会颖发生的惨变,甚至连王上闾丘羽驾崩他亦不知,但是,他心中已经决定,不管三殿下究竟是什么原因来到石头城,在接下来周将军与三殿下的对抗中,他要站在三殿下这边。

不仅因为翼国本来就是闾丘家的,更因为,这个孩子总是一脸纯真的笑,他喜欢!

宋大奇这样想清楚后,他跑回石头房子,取出他的弓箭,重新站回三殿下闾丘云在身边。宋大奇将自己站直,挺得像一杆枪,望着周却的队伍。

周却的人马在石头城下等着进城,却始终不见门开。于是,喊话军卒阵前跑马,又喊了两遍,城门还是不见动静,城头那些人只是静静看着他们,并没有开城门的意思。

周却并不焦躁,他相信辜为先、柳下言带着三殿下闾丘云在到此,已是插翅难飞。他与于翠平、许峰合计一番,决定攻城。只是,队伍一路追踪三殿下闾丘云在到此,并没有带云梯等攻城器械,也没有带撞车、撞木,于是,于翠平带了几个随从,去找西岐郡郡守。

西岐郡郡府设在抚州,距离石头城两百多里,郡守孙以刚一听勇烈将军的特使到,赶紧出迎,于翠平说了周却要攻打石头城,缺云梯和撞车。

西岐郡守孙以刚吃了一惊,不知道这石头城是何时被哪国攻占了去,他不敢细问,心知丢了石头城毕竟是自己失责,慌忙让守备军队为于翠平准备两副云梯,不过,他们没有撞车,只有一根撞木,从军械库找出来和云梯一起,用一辆马车拉了,跟着于翠平朝石头城去。

孙以刚临行不忘备了些酒肉干粮一同带了。

一行三百多人匆匆赶路,饶是如此,到达石头城下时,天已黑了,席佑堂、辜为先远远就看着一片火把向石头城来了,火把照着马车,车上拉着云梯、撞木,随行军卒有数百人。

郡守孙以刚五十多岁,背已经有点驼了,头发也已半白。于翠平本劝他不必随行,但是,孙郡守坚持随行,自己治下出了这等大事,周将军又亲自到阵,他没有不去的道理,于翠平拗不过他,只好带了他一起。

两边军卒见面,酒肉搬下马车,北关兵就欢腾了,这几日他们为了追赶“鸡窝头”,常常漏夜行军,走的又是僻静道,见不到酒家食肆,当真疲惫。周却遂令大家休整一晚,明日攻城。

席佑堂、辜为先一脸凝重,当夜合计一宿,依旧一筹莫展,只得等明日再临阵应变,宋大奇带着众护卫们连夜搬出弓箭、滚木等,做好守城准备。难为他那些存放多年的箭矢,被他日常擦拭得锋利雪亮。

最为沉静的人,倒成了三殿下闾丘云在,他反正觉得跟着谁走都无妨,他相信舅舅周却不会害他,母后更不会,当然,他的老师也是爱他的。虽然双方争夺的对象是他,并为他今夜无眠,可他却睡得最熟。

半夜猿啼声起,左炎的那只猴子闻声,竟然蹦窜而去,无论左炎如何打口哨呼唤它,也不见它回转。

西岐郡守孙以刚自然识得国舅爷周却,有一年进京述职,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因此,当晚二人把酒叙了一番旧。王上闾丘羽驾崩及各宫惨剧,孙以刚已经听说了一些,许是自己最近太过操心王都的消息,反而忽略了自己辖下的事,竟然连石头城丢了也不知晓,为此,孙以刚深为自责。

孙郡守小心地向周却打听这石头城是被哪个国家占了,内里有多少兵力,以至于周将军要亲自来收复?

不料,周却反而问他,石头城当前有多少守军,战力如何,一旦攻城,容不容易拿下?有没有人可以从内策应?

孙以刚眨巴着眼睛想半天,还是弄不明白不周却怎么会准备攻打石头城里翼国自己的守军,难道发生兵变了?

孙郡守于是告诉周却,石头城的守军只有一人,叫宋大奇,若是石头城已经失守,现如今,这宋大奇是否还活着就难说了,因为这人是一个不容易变节的人,估计也没法从内策应了。

周却听完,吃惊不已,陪坐一旁的中将于翠平、许峰也都听得目瞪口呆,他们谁都未料到,这石头城的守军竟然只有一人。

第四百三十五章 跳下去

看出了周却等人的疑惑,西岐郡守孙以刚赶紧解释:

——石头城守军的编制有三千,可是,从来就没有达到过,人数最多时候,也就一千多人。从多年前翼雪两国交战始,守军人数就开始逐日递减,很多军卒被调派东北前线。

——后来,翼雪两国虽然停战,但翼国需支付巨额赔偿,守军军饷就一再裁减,还拖欠,人数遂越来越少。

——加之石头城生活苦闷,全城没一户居民,住的又是石头洞,于是军卒们渐渐逃走,最后只剩了宋大奇一人。

——宋大奇从十六岁开始在石头城戍守,目前已经二十多年,他每半年会去芳洲郡守府衙签领军饷一次,也就是签个白条单,然后,文义刚会设法给他背着一袋干粮、咸菜回来,好的时候能再给他弄几斤酒肉,也就仅此而已了。

周却听着西岐郡守孙以刚的介绍,半晌无语。他知道与雪国议和,翼国赔偿沉重,却不知道地方财政沉重至此,以至于让一个边防哨所应有的三千守军走得只剩一人。

第二日早炊后,周却的人马已经开始收拾撞木、云梯准备攻城了。孙以刚至今没有弄清究竟是哪个国家的人占了石头城,他仔细看时,城头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出现密麻麻的异国守军,只有几十个护卫打扮的人,拿着弓箭。

孙以刚还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他正在奇怪,忽然看到了宋大奇,就站在那个孩子身后不远。

孙以刚大喜,遂跃马阵前,朝宋大奇喊话道:“大奇,宋守卫,我是西岐郡守孙以刚,石头城是不是有外敌侵入了?你莫要慌,打开城门,勇烈将军周将军到了!”

宋大奇还未做出反应,席佑堂已经令人在城头应话:“西岐郡守听着,勇烈将军周却谋反,意图谋害三殿下,一路追杀至此,你等不得助纣为虐!”

席佑堂又朝三殿下闾丘云在示意几次,三殿下闾丘云在看了看辜为先,终于也大声道:“西岐郡守孙以刚听令,本殿下命你带着云梯、撞木,速速退返芳洲府衙。”

三殿下闾丘云在始终还是没舍得喊出舅舅周却谋反的话来。

稀奇军事孙以刚听到城头那样喊,愣住了,他带来的那三百兵卒也开始交头接耳。

周却只得打马上前,与孙以刚并辔而站,朝三殿下道:“云在,跟舅舅回去,你母后在宫里等你呢,你忍心让她伤心么?”

周却这么喊完,低声向孙以刚解释说,那个孩子确实是三殿下,三殿下受人蛊惑,和王后周致闹别扭,玩离家出走的游戏呢!

孙以刚遂扭头朝宋大奇喊:“宋守卫,三殿下他是个孩子,与王后闹了别扭,现在离家出走,你要好好规劝他,莫让他被人带坏了。”

宋大奇听着,怎么三殿下到石头城的原因又变了,最早是微服巡边,后来是外出游玩的,接着是被人追杀,现在又成了离家出走。

宋大奇有点搞不清哪个原因真,哪个原因假,但他既已铁了心和三殿下站在一起,就不管这些了,因此,只要看三殿下自己没有出城的意思,他也就站着闷不吭声,对郡守孙以刚的话只当没听到。

城门始终不开,周却焦躁起来,下令攻城。

一时之间,北关兵盾牌手在前掩护,防止城头射箭,攻城队架着云梯,用卸去马匹的马车推着撞木冲向石头城城门。

城头上,一直坐在轮椅上,未曾说过话的辜为先,忽然扭头,叫了三殿下闾丘云在过去,他伸手抚摸着闾丘云在的头,看了他一会,才说:“云儿,老师要你做一件事情。”

“嗯,老师您请说。”闾丘云在点头。

辜为先看着城下冲来的北关兵,对三殿下说:“云儿,老师与你情缘到此。此城若破,你就从城头跳下去吧,老师随后就来。”

三殿下闾丘云在一怔,脸色变得刷白,但是,片刻后,他抿紧了嘴,点点头,随后转身,向城头坚定地走去。

城楼上每一个听到他们对话的人都大惊失色,但是大家看看辜为先,又看看席佑堂,谁也不敢去拉三殿下。

三殿下闾丘云在走到城墙边,站上垛口,朝城下大喊:“舅舅,你若攻城,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小小的他,挺着胸膛,衣襟被风吹得飘起来,竟有一股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概!

城下正准备攻城的北关兵已经被吓坏了,停了攻城,赶紧去报告周却。

周却还未说话,孙以刚先急了,马上着急地喊:“停!停!停止攻城!”说着话,孙以刚已经打马跑到城下,朝城头的三殿下喊:“三殿下快下去!快下去!危险!我们不攻城了!不攻了!”

孙以刚喊完,开始驱赶那些北关兵返回队伍,北关兵还在犹豫,他跳下马来,开始和他们争夺云梯,不让他们搭上城墙去,最后抢得连头发都散了,花白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大家才没发现孙以刚已经急哭了。

周却虽然表面镇定,其实心里也很慌乱。辜为先刚才叫三殿下过去,然后和三殿下说话,他从城下都看到了,虽然听不到内容,但是,三殿下听完辜为先的话,转身就去跳楼,这点他始料未及,但就此,他也知道了辜为先和三殿下说话的内容。

周却以前只知道三殿下和老师辜为先的关系非常好,对辜为先极为敬重,但是,三殿下对老师辜为先竟言听计从至如此地步,却是他未曾料到的。

周却的手心已经在悄悄出汗了,他不敢赌。

事实上,周却丝毫不认为三殿下只是吓唬吓唬他。

世子闾丘奋卒、二殿下闾丘闵幽、三殿下闾丘云在,三个孩子都是非常倔强的性格,这一点,他十分了解。

世子已挥刀自尽,二殿下已从霆钧阁跃下身亡,他毫不怀疑,他的攻城令会逼死三殿下,三殿下是真的会从数十丈高的城楼顶跳下来的,他差一点,就让他最心爱的妹妹失去最后一点骨血。

周却发现,自己连手都在哆嗦了。

第四百三十六章 王后驾到

周却一直默默地看着,看着孙郡守将攻城的北关兵,一队一队都赶回阵来,周却掉转马头,命令队伍退后。

在临时搭起的营帐里,西岐郡守孙以刚泣不成声,生怕周却再次攻城。孙以刚是知道的,世子和二殿下已死,三殿下闾丘云在已是翼国唯一的继承人,闾丘家的唯一血脉,三殿下闾丘云在若是被逼死在石头城,孙郡守说,那样他也将无颜活在世上。

孙以刚在那里哭诉,周却就在那里叹气。他当日敢让于翠平向石头城守军发出军报,让石头城放三殿下一行入城,是因为他信心满满,只要三殿下闾丘云在一行入了石头城,他就一定能够瓮中捉鳖,却不料出现如今的局面,令他束手无策。

于翠平向孙以刚问起石头城的粮草储备情况,不料却遭孙以刚抢白:“这又不是两军对阵,可以围城数月,等他们粮草耗尽。现在城里面是三殿下,就算里面没了粮草,我们也要设法送进去,难道真把三殿下饿死在石头城吗?”

一干将领,互相看一看,再没人敢说话。

周却反复斟酌,最后做出决定,向王都会颖飞鸽发送讯息,向王后周致通报这里的情况,请王后定夺,攻城人马原地安营,等候消息。

郡守孙以刚对此决定大为赞同,想方设法,积极劳军。

两日后,送信的飞鸽回来了,同时也带来了王后周致的懿旨:

——勇烈将军周却原地待命,不得强攻石头城!一切事宜待王后到达亲自处理。

西岐郡守孙以刚赶紧回郡府安排迎引王后周致驾临的事情去了。

接下来等待王后的日子,遂成为周却的北关兵和西岐郡守军联谊的日子,他们日日在城下修养,聊天,吃饭,玩乐。城楼上诸人,一边看着城下的人聊天,吃饭,一边也在城头吃饭,聊天。

席佑堂随车带的干粮只支撑了他们三、四天,郡守孙以刚派人送了很多酒肉蔬菜和干粮,宋大奇用箩筐垂下城去吊上来。

未来不明,城头大部分人都没有心情玩乐吃喝,除了左炎,他居然念念不忘熊豹胆的烧烤。

左炎当时上得城楼,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几杆熏黑的树枝搭成的架子,马上认出这是一个烧烤架子。

在左炎的纠缠下,宋大奇不得不带着他,拿着一杆特制的、尾巴带着长长的铁链的标枪,下到峡谷较低处,投射深水中的鱼,俩人居然一人投中一条大鱼,二人随后将鱼先拖上地面,再抱上城楼,宋大奇、娄小楼找来些木炭,大家就在城楼的烧烤架子下开始烤鱼。

烤鱼的香味飘到北关兵的扎营处,有两次,左炎故意用筷子夹块红木炭在垛口走了几步,城下的北关兵见状,吓得纷纷后退。西岐郡的军卒却觉得莫名奇妙,搞不懂这些北关兵是怎么了,见个鸡窝头在城头走一走,就吓成这样。

柳下言见此,却捂着嘴笑了,左炎也得意地咧开嘴笑。

十多日后,沿着地图上的狮子尾巴,大路上来了一队浩荡的人马,三千军兵一半轻骑,一半步卒,人人铠甲森然,个个刀枪雪亮,队伍中间被护送的马车却只有一辆。

车厢宽大,由八匹纯白色高头大马拉着,马铃悠悠,马鬃飘飘,车后没有旌旗,车前没有仪仗,车厢帘幕低垂,厢顶华盖上反而系着一带白绫,仿佛两行哀伤的眼泪在流。

马队最前方是西岐郡守孙以刚,他骑一匹黑骏,紫袍在身,腰杆笔直,浑不似五十多岁的人。

马队中间,王灿黑盔黑甲,全副武装,紧随在马车旁,他座下是一匹枣红色马,足足比其他人的马高出一头,正是最近得的一匹来自雪国的马。

周却早已得报,迎出很远,而城头众人,遥望马队,也已猜出那是王后周致的辇与。

马车停在了离周却营帐不远处,周致在杜嬷嬷搀扶下,下了辇与,进入周却的营帐,入帐之前,她抬眼望了一会儿石头城城头。

三殿下闾丘云在忽然抱住一旁的柳下言,将脸贴在柳下言身上,柳下言能感到三殿下闾丘云在的热泪在涌出,打湿了他的衣衫,于是,柳下言将三殿下闾丘云在紧紧搂住。

第二天一早,有十数名郡府的人先骑马离开了,半个时辰后,孙郡守也带着几十人离去了。

近日中时分,来了一辆大马车,从车上下来的却只有赶车人一人,并不见其他人出来。

席佑堂和柳下言在城头看着这些人来来去去,小声分析着,均猜不透周致和周却这是在准备怎么做。

又过得半个时辰,有个军卒忽然从周却队伍骑马奔出,到城下喊话:“王后请三殿下的老师辜为先出城叙话!”

席佑堂和柳下言一听,立即警觉地互望一眼。

其时,辜为先本来正和三殿下在一角偶偶私语着什么,也听到了城下的叫唤。楼上几人遂都安静下来,看着辜为先。

辜为先正想说话,席佑堂抢先说道:“不能去!”席佑堂只简简单单三个字,语气却丝毫不容商量。

柳下言和小楼也都摇头,表示辜为先不能去。

辜为先看看席佑堂,又看看三殿下,叹了口气,说道:“逃避不是办法,何况,我们已经无处可逃。”

三殿下闾丘云在惨白着脸,坚决道:“老师,我和您一起去!”

辜为先苦笑:“你若一起去了,还有必要谈吗?”

辜为先然后望着席佑堂,商量道:“三殿下若想回去他母后那里,你可以让左炎跟随他吗?”

“我才不跟一个小屁孩儿去呢!”左炎用力一甩额前的头发,牙齿一呲,道,“我要和柳下言开个烧烤店去,烧遍海陆空!”

左炎说完不忘发出“嘎嘎”两声怪笑,然后望向柳下言。此刻的柳下言,却一脸肃穆,根本笑不出来了。

辜为先却轻松地笑了,他在轮椅上双眉一扬,刚才爬在他眉头的惆怅就此扬了去。

辜为先转动轮椅,对小楼大声道:“小楼,送我出城。”

第四百三十七章 鸣湖

小楼是哭丧着脸将辜为先的轮椅推出城门的,辜为先拍拍他推轮椅的手背,示意他到此为止,小楼转身进了城门,宋大奇等人立刻将城门重新关好。辜为先滚动轮椅,去向周却的军队,早有两个军卒飞跑而来,为辜为先推动轮椅。队伍里很多人都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辜为先,他们再也想不到,三殿下的老师竟是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

石头城上也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遥望着辜为先的轮椅被推入周却队中,很快又被几个军汉抬着,上了那辆半个时辰前才到来的马车。原来,那辆马车是为辜为先准备的。席佑堂长叹一声,王后竟已算准,辜为先一定会应邀出城。这时,三殿下的泪水已经下来了,他朝着辜为先嘶喊:“老师,云儿等您回来!”喊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王后那辆车顶拴着白绫的辇与动了,辜为先的马车随着也动了,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沿着众人来时的路飞驰而去,王灿早领着来时的人马在前开路并左右护卫,许峰则领另一队人马在后跟随,狮子尾巴扬起连天尘烟。

辜为先坐在车厢里,感觉马车似乎走了很久,中间转过几次弯,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已经很久都没看到行人和房屋,火红的太阳正在渐渐没入荒草之中,仿佛随时可以把那些枯草点燃。辜为先很想云在,他想起这两年来,几乎每天这个时候,他们师徒二人就会坐在一处高岗或者高楼上,一起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太阳落下去,月亮和星星升上来,看日月轮回,看星空万里。辜为先的眼睛湿润了。

马车忽然停了,辜为先想可能是到了,他朝窗外望去,就看到西岐郡守孙以刚正在不远处引领王后下车。隔一会儿,他车厢的门帘被挑起,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辜为先旅途劳顿,本有些昏昏欲睡之感,此刻为这股凉气一扑,清醒了不少。等他被军卒抱下,坐稳在轮椅里,放眼一看,眼前竟是一片无比瑰丽的景色:第一眼,以为是漫山遍野的小野花,五颜六色,缤纷炫目,及至定神细看,才发现那其实是一个很大的湖,湖面将要结冰却尚未结冰,一小朵一小朵的冰渣一样的冰花铺满整个湖面,夕阳从地平线处平着照过来,光线穿透这些冰花,让它们幻化出七彩绚丽的颜色,便似开出满湖的野花,绚烂夺目,动人心旌。

很久之后,辜为先才舍得从湖面移开眼睛,望向四周,他惊奇地发现湖畔竟有几间雅筑,房顶还有炊烟袅袅。军卒推着辜为先,将他送至其中一间雅筑内,有小厮侍候着他洗沐更衣,而后用餐,是一顿很美味、很精致的晚餐。餐后,他再次被推出雅筑,那时,夕阳已逝,中天一抹淡月,湖面已是另一番风光,斑斓的野花不见了,银色的湖面偶尔闪烁淡蓝色的幽光,清冷妖娆。

军卒推着辜为先,将他送至湖边一个凉亭里,凉亭四角,挂着四盏风灯,昏黄的灯光,像四颗朦胧的星。对出凉亭,有一条伸向湖中的木栈道,可用于垂钓观光。亭子里,王后周致已经在坐着喝茶了,旁边只杜嬷嬷一人侍候。军卒摆放好辜为先的轮椅,也退下了。这茫茫旷野,忽然变得很安静,星野从头顶垂向远方,湖面蓝色的幽光追踪而去,芦草间偶尔响起几声野鸭的叫声,这样的精致,让辜为先再一次想念起了云在。

夜已很深,风有些凛冽起来。凉亭里的三个人就这样静静的,两个坐着,一个站着,没有人说话。湖边长长的芦草摇曳着,发出夜晚才有的声音,像谁低声吟唱着而来,又像是谁脚步匆匆而去。

辜为先看了几眼王后,月光下的周致,轮廓亦有些清冷,比一年前二人相见时憔悴许多。那次,三殿下正式拜辜为先为师,王后周致到惜云邸祝贺,王上闾丘羽未至。那时,他就能隐隐感到周致心中的凄凉和哀伤,今夜,这样的冷淡的月色下,隔着石台,周致心中的凄凉和哀伤再一次像风一样吹过来,像湖面的凛冽一样凝结在四周的空气中。

辜为先叹口气,轻声道:“王后,节哀顺变!”

周致没有回头,没有看辜为先,什么也没有说,起身离去了。杜嬷嬷随后。凉亭里只剩了辜为先一人,他又看了很久夜景,听了很久夜的声音,才回去雅筑。

第二天,阳光柔软明媚,湖面上漾起一些水波,昨夜盛开着的很多冰花,此刻都蜷缩了起来,像含羞草一样,团成了花骨朵,只等夜深人静时才肯重新绽放。凉亭下的周致已经换过妆容,人似乎也明媚起来,但辜为先依然能觉出,她那颗被刀割伤过的心,此刻亦冷若刀锋。

辜为先就坐,杜嬷嬷为他斟了茶。

“先生喜欢这里吗?”周致说话了,她的声音像四周的薄雾,有些飘渺。

“是的,这里很美。”辜为先发自内心地说。

“这里是西岐郡的鸣湖,不结冰时,清可见底,荡舟湖心,可见到湖底有一巨磬,风起时,常有磬声自湖底传出。当年翼国第六任君王闾丘涯还是殿下时,曾在此处闭关冥思过一段时间,他命人制了当时翼国最大的一个磬,日日在湖边演奏。其间,他父王去时,传位于他,他入京即位,临行前将磬沉于湖底,后人遂将此湖更名为鸣湖。”周致向辜为先介绍。

辜为先昨日问过侍候的小厮,这是什么地方,那个湖叫什么湖,没人告诉他,今日他没问王后,王后却说了。

“先生喜欢这里就好,这里宜居宜葬。”周致淡淡地补充。

辜为先端着茶盅的手停住了,片刻后,他饮下茶,朝周致微笑着点头道:“谢谢王后。”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太阳像一个顽皮的孩子,鼓着腮,将鸣湖吹起更多的雾霭。

第四百三十八章 争夺

许久之后,辜为先打破了凉亭里的沉寂:“王后,您知道我和云在在哪里认识的么?”

王后周致扭头望着辜为先:“听说是在湖边?”

“是的,在王都会颖的微雨湖畔。当时我正在湖边,三殿下过来了。”顿了顿,辜为先道,“王后,您知道我当时在湖边,正打算做什么吗?”

王后周致摇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出来。

辜为先道:“我正准备把自己葬在秋湖底。”

辜为先的嘴角露出一抹凄凉的笑。

王后周致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她吃惊地看着辜为先,却并没有说什么。

片刻的静默后,辜为先一抬头,环顾四周,洒然道:“我本来是想永远栖住微雨湖底的。不过,还是鸣湖的风景更好,这里烟波浩淼,还有鸣磬雅奏。而且在这里,我衣食无忧,什么都不会缺的,不是吗?”

周致想说:“是的,先生要什么,这里的人都会给先生提供的。”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有几只大鸟从一人多高的芦草中忽然飞起,远远而去,竟然是几只白天鹅。

周致看着辜为先,这个年轻男子,竟有一种不着尘埃的气质,冷冷的,却又有几分暖,左颊边的梅妆为他平添一段神秘,周致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个人。

周致将辜为先面前已经冷了的茶倒掉,杜嬷嬷上前准备添茶,周致示意自己来。

王后周致为辜为先和自己续上茶,然后自己先举起了杯:“辜先生,我该敬您一杯的,尚未多谢您对云在的教导和保护。这若在会颖,我还可以亲自下厨,为您布几道菜。那晚如果不是您带走云在,他可能已遭遇不测。”

周致饮完茶,辜为先也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王后周致杯未落台,却忽然说:“可是,您可以把云在还给我吗?”周致说毕,看着远处的湖面,自嘲道,“说来真是令天下人耻笑,我自己的孩子,却来求别人还给我。”

辜为先还是看到了王后周致眼中淡淡的波光,他轻声道:“他也是我的孩子。”

“你还想要什么?”周致闻言,一脸怒容。

那是一个被人夺去孩子的母亲所能忍耐的极限!

辜为先叹口气,说:“王后,我去之后,请您多为云儿考虑。”

“这就是你的遗言?”周致笑了,“我的孩子,却需要你来求我为他考虑?”

“您不了解他。”辜为先道。

周致强压怒火:“我了解他现在是翼国王位的唯一继承人!你了解吗?”

辜为先道:“我了解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

周致道:“他姓的是闾丘!”

辜为先道:“不管他姓什么,他首先是个孩子!”

周致冷声道:“辜先生,我在和您讨论翼国的将来。”

“我在和您讨论一个孩子的未来!您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的未来。”辜为先的语气中也有了怒气。

周致良久未语。

辜为先继续道:“王后,您背负的太多。您自己背负,王上背负,是你们夫妇自己的选择,您不该让您的孩子也来背负!

“王朝霸业,最终不过人生一梦!平安幸福才是人生最重要的!您忍心把这样一副重担交给一个九岁的孩子吗?您觉得他能承受,他会快乐吗?

“再者,我想请问王后,王上是怎么死的?是死在您的瑞香宫吧?”

周致冷眼看着辜为先,正想说什么,辜为先举起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听自己继续讲。

辜为先道:“王后,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无意冒犯您,更不怀疑您。我要说的是,王上在您自己的宫里,您都保障不了他的安全,云在已经是您最后的骨血,您该替他、也替您自己想一想,云在回去王宫,您保证得了他的安全吗?

“您已经死了两个孩子,死因如何,您清楚吗?敌人是谁,您查清楚了吗?王上的死,您不清楚,两位殿下的死,您也不清楚,这种情形下,您让云在回去登基即位,您就放心吗?就不怕他亦有什么不测吗?

“放在您身边又如何?就安全了吗?您该比谁都清楚,王位那把座椅现在是多么危险的所在,您确定要把您唯一的孩子,九岁的云在放到那个座椅上去吗?

“王后,我们这一路逃亡,云在三次遇险,寻找和刺杀他的人不止一波,不是只有周将军的人在找他,您好好替云在想想吧!!!”

周致默默地望着辜为先,过好久,她问:“那翼国这么办?王位谁接?”

“您可以自己为王!其实,谁做王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天下姓闾丘、姓夹谷、姓周、姓李又有什么所谓呢?百姓要的只是能安居乐业。”

周致愕然,她没想到辜为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辜为先又说:“这也是云儿的想法。他说过,母后为王亦可的。”

周致终于怒了:“辜先生,我把孩子交给您,您就是这样教育他的吗?一己为重,天下为轻?!”

王后周致一脸怒容,拂袖而去。

*

已经是来鸣湖的第三天了,一大早,辜为先就听到雅筑外面人喊马嘶,马铃儿叮叮,接着,人声、马声、马铃声渐去渐远。

辜为先的轮椅被推出雅筑时,四围已经看不到那些兵卒,也不见了周致那辆系着白绫的辇与,就连他来时乘坐的马车也一起走了。

辜为先独自在凉亭里看湖光山色,听风声悠扬,如此过了大半日,中午时有小厮推着他回去雅筑用了午饭,午后小憩后,他再次回到凉亭。

辜为先想他的余生从此将成为一叶小舟,日日在湖边和雅筑之间被人摆渡。

接着,辜为先又想到了云在,那个善良、敏感而又脆弱的孩子,没有看到他回去,会急着跑出石头城,向母后和舅舅要人,而周却也就无需攻城了,事情到此结束。

似乎起了风,风声又送来了人声、马声和马铃儿的声音,辜为先没有回头,这世界无论什么声音都已与他无关了。

轻轻的,凉亭进来一个人,那人坐下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风景,才说:“王上是一个悲悯苍生,以天下为重的人。”

说话的是王后周致。

王后周致去而复返。

第四百三十九章 磬王

辜为先点点头,对王后周致的话表示赞同。

王后周致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鸣湖的风景,才说:“辜先生,你知道文太傅是怎么教育世子的吗?”

这一次,辜为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因为他不知道文太傅是怎么教育世子闾丘奋卒的。

王后周致等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文太傅教育世子,虽千万人而吾往矣!那样的一种承担精神和一往无前的勇气,正是我所希望的给予我的孩子的教育。”

辜为先默默地听着,他能听出周致在提到世子闾丘奋卒和太傅文孝勤时,竭力掩饰的那股心中的背痛。

过一会儿,王后周致又缓缓道:“我的二儿子闵儿,二殿下闾丘闵幽曾对傅太师说过,‘为了翼国,他愿赴汤蹈火,百死无悔!’”

王后周致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

辜为先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抬眼望向远方,他已经知道,王后周致提到世子和二殿下,提到她的两个儿子,是想跟他说什么了。

辜为先庆幸自己一直以来,对王后周致的判断是正确的。王后周致不仅是一个爱护爱惜爱怜自己孩子的伟大母亲,她也是一个极为聪明的女人。辜为先对三殿下闾丘云在的教育和良苦用心,这个聪明伟大的母亲终于懂了。

果然,周致最后轻泣着道:“可是,世子和二殿下都没了,我的两个好儿子都没了,他们不在了,永远去了”

那是一个母亲发出的、最悲伤的声音。

凉亭里的气氛像第一晚那样,凄凉起来。

王后周致突然决绝道:“辜先生,你如果真的想要我的云儿,我给你机会,用你的性命来换取我的云儿。”

辜为先不解地望着王后周致,他不明白周致所言的“交换”是怎样的意思。

王后周致咬咬唇道:“告诉我一个你的秘密,作为交换——如果你恰好有的话——一个随时可以令我以之为理由处死你的秘密,交换我对你的信任,我就把云儿交给你。”

王后周致挥挥手,守在亭外的杜嬷嬷远远地离开凉亭。

杜嬷嬷远远地看着亭子里的两个人,两个人都在沉默着,王后周致在等待辜为先说话,而辜为先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过一会儿,辜为先侧过头去,望着王后周致,周致也望向辜为先。

辜为先忽然朝王后周致说了一句什么。

王后周致闻言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相信似的。

王后周致望了辜为先许久许久。随后,周致也起身离开了凉亭。

杜嬷嬷赶紧迎了上去。

*

夜,凄清而漫长。

辜为先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见到三殿下闾丘云在。

他回想那一日,自己在城头对三殿下闾丘云在说“老师和你今生情缘已尽”,是否,要一语成谶了?

子夜时分,辜为先尚未入眠,听见窗外似乎起了风,于是喊小厮推他出去雅筑。

果然,一阵阵的风掠着湖面荡过来,送来一声声清澈的鸣响,确如巨磬轻敲,音色纯净悠扬。

慢慢的,风越来越急,磬声变得宏大起来,直至如金戈铁马,奔雷怒剑。这声音来自天,来自地,方自回旋在湖岸寸草,乍然已奔向四面八方,气势恢弘,浩浩荡荡,直达辜为先心底。

辜为先那颗原本忧伤而焦虑的心忽然就安静了下来,他仿佛看到,在石头城城楼上,九岁的云在也正闭目聆听这浩大的、来自天、来自地的巨磬的鸣响。

而另一间雅筑里,王后周致也正倚在床头,聆听窗外的风声和磬鸣声。

这一夜,王后周致彻夜未眠,

天终于亮了,风声、磬声已歇,人声、马声、马铃儿声再次响起,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驰出鸣湖,一行人兵马粼粼,剑戟森然。

近午时分,队伍到达石头城外,辜为先的车帘虽然被挑起了,却没人来帮他下车,他抬头看向对面城楼,那里早已站满了人,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小小的三殿下闾丘云在。

辜为先向闾丘云在露出了笑容。

勇烈将军周却已经上前迎接,杜嬷嬷下了车,却不见王后周致下来。

王后周致的车厢帘子依然挂着,不曾卷起。

周却狐疑地看着杜嬷嬷,杜嬷嬷只朝他摇摇头。

王后周致在车厢里吩咐杜嬷嬷叫来西岐郡守孙以刚,周致隔着帘子和郡守孙以刚低声交代些什么,孙郡守凝神听着。

过一会儿,从车厢内递出一卷黄绢轴,郡守孙以刚恭恭敬敬地接了。

周却愈发心神不宁起来,他以目光询问孙以刚,孙郡守却只是一脸凝重,未给周却任何暗示。

随后,郡守孙以刚迈开了脚步。

早在郡守孙以刚被杜嬷嬷召唤到车前,隔着帘子和王后周致说话时,石头城上城下就已鸦雀无声。

此刻,见郡守孙以刚动了,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

西岐郡郡守孙以刚在众人都注视下,拿着王后周致给他都那件黄绢卷轴,迈开步伐,越出人群,一步一步走到石头城下。

孙以刚立定后,抬眼看了看城楼,然后展开了卷轴,朗声宣道:“传王后懿旨:

水何漾漾,磬何荡荡。

八音齐鸣,灿灿煌煌。

人有磬时,祸亦有磬。

泪有磬时,悲亦有磬。

鸣以聚众,声传四方。

至此而磬,纷纷攘攘。

西岐有郡,赐我磬王。

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封三殿下闾丘云在为磬王。”

宣毕,孙郡守合起卷轴,又说,“另:册封大典待新王登基后再行补办。”

石头城上一片忙乱,席佑堂听完西岐郡守孙以刚的宣读,立即命人备置香案。

但城内简陋,无案可置,亦无香可焚,急得席佑堂满头大汗,还是柳下言机灵,奔去柴火堆里找来三根三尺多长的、笔直的松枝,每根松枝都有小指粗细,点燃后当香用,左炎将三根松枝香插在垛口的石头缝里,让三殿下闾丘云在跪拜谢恩。

此刻的三殿下闾丘云在,早已泪水长流,他遥望母后周致的辇与,嘴里高声道:“儿臣谢母后恩典!”

而后,三殿下闾丘云在长拜于地,一拜,起身,再拜,再起身,三拜……

第四百四十章 拔营

第四百四十章拔营

眼看着三殿下闾丘云在跪在香案前泪水涟涟,石头城上鸦雀无声。众人都感觉到了这是一个庄严肃穆的时刻。三百年的古老翼国如今正在发生一件即将载入史册的大事件:

——当今三殿下闾丘云在,在石头城城头,被封为磬王,并领有了西岐郡为封地。而他们现在站在石头城城头的这一众人,都是这次历史事件的见证人和参与者。

就连一向喜欢嘻嘻哈哈,唠唠叨叨的“鸡窝头”左炎,此时此刻也安静如一个石像,一脸凝重地望着三殿下闾丘云在的背影。

不过,左炎心头忽然有些迷惘起来,他不确定眼前的情形,三殿下闾丘云领地西岐、分封磬王,是不是就是他这么多年来想要的、他想追寻的东西

石头城上一片宁寂,石头城下,北关兵众将卒却窃窃私语,王灿、许峰等人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们地将军周却。

而勇烈将军周却此时此刻,已经被这个突然宣布的分封消息气得暴跳起来。他想不到,这么些日子来,他苦苦寻觅、追踪三殿下闾丘云在,迎来的结局却是一旨分封,将三殿下闾丘云在留下西岐郡为王,彻底放弃

周却怒冲冲奔到周致的辇与前,早已顾不得君臣礼仪的他,一把掀起了车厢的帘子,周却正要质问妹妹周致,却猛一下愣住了。因为,他看到坐在车厢里的妹妹王后周致满脸都是泪水

众人只看到周却对着车厢怔愣良久,一言未发,又悻悻地甩手,放开帘子,转身离去。

离开王后周致的辇与后,勇烈将军周却猛一跺脚,从就近的一名骑兵手中拉过坐骑,打马向石头城城下奔去,众军卒赶紧吆喝着,给周却让开一条通道。

周却骑着战马,一口气奔到石头城高高的城下,才一扯缰绳,勒住马头,站定在那里。

他用马鞭指着石头城城头怒吼道:“闾丘云在!三殿下!好你个磬王!你下来,下来谢恩!你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出石头城了吗?有种你出城谢恩,向你母后当面谢恩!”

周却身下的马匹因是被生人骑着,烦躁起来,不停地想撒蹄,却被周却勒着辔头,只能原地打转,蹄子在地上刨着,灰尘滚滚,嘴里不停地“咴咴”地叫着,躁动不安。

西岐郡守孙以刚宣读完王后周致的旨意,尚未返回队伍,这刻被这匹突然跑来的马绕着他掀蹄子,吓得东躲西藏,好几次差点被马蹄踹中。

此刻,满胸怒火的周却恨不能立即下令攻城,把三殿下闾丘云在拖下城头,抓回会颖。

周却心中恼怒,就在石头城下开始用鞭子不停地抽打身下的坐骑,那马更加凄厉地嘶叫起来,周围的兵卒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杜嬷嬷听到王后周致隔着帘子,哽咽着吩咐了一声“起驾”。

杜嬷嬷赶紧招呼车夫拨转车头,准备离开,王灿看周却始终没注意这边,只得用马鞭在空中甩个响,周却这才抬头望过来,王灿又甩马鞭示意了一声,然后匆匆召集人马,为王后的辇与开道护卫去了。

泪流满面的三殿下闾丘云在九拜起身,看到一众兵马簇拥着母后周致的辇与正在离去,母后的车帘始终没有掀起过,他始终没有看到母后的面容。车顶的那条白绫,被风吹着飘起来,像母后伸向他的、不舍的手。

“母后——”三殿下闾丘云在哭号着倚在垛口,向远去的辇与伸出一只手,似乎想拉住那条白绫。

看到这一幕,城头诸人的眼睛均已湿润。

王灿的三千人马一走,城下空了一半,周却安静了,他座下的马也安静下来。

周却兜转马头回到队中,于翠平、许峰接住他,三人交流几句,剩下的军卒开始拆帐篷,收拾炊具,准备拔营。

小半个时辰后,被围困十数日的石头城下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西岐郡守孙以刚带来的两百多人马和两辆马车,一辆是搭载云梯、撞木的,一辆是辜为先乘坐的。

孙以刚朝城楼拱手施礼:“属下西岐郡守孙以刚参见磬王殿下,不知可否容属下进城一叙。”

席佑堂命人开了城门,众人奔出,接入辜为先,同时也放入孙以刚及其人马,城外只留了两辆马车和云梯、撞木等。

宋大奇刚把城门关好,就见狮子尾巴灰尘复起,当先一人是半个时辰前刚随周却离开的中将许峰。

众人大惊,以为是周却的人马去而复返,准备再次攻城。及到近了,才发现队伍中间护卫着一辆马车,但那辆马车并不是王后周致先前的车,车顶既没有白绫,车身装潢亦明显不同。

众兵卒一直将马车簇拥到城楼下方,马车停了,一个年轻女子从里面掀帘而出,竟是长公主天怜公主。

天怜公主站在马车上,仰头望向城楼,城楼上只有席佑堂、柳下言等少数人。天怜公主显然是来找三殿下闾丘云在的,可是,她没看到三殿下。

天怜长公主遂将两手拢在嘴边,朝城头喊道:“云儿,姑姑在此,你出来答话!”

席佑堂使个眼色,柳下言早下楼去,将刚入城的辜为先推着,向远处去,三殿下闾丘云在自然也跟着,离城门越行越远。

天怜长公主站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城门不开,城头也始终不见三殿下闾丘云在,遂喊道:“云儿,朝野本就非议你母后想篡国,如今,你受封磬王,将置你母后于险地,你知不知道?”

天怜长公主这样喊毕,依旧不见城上有动静,继续道:“云儿,我闾丘家死了那么多人,就是不想让翼国王位被雪国染指,你今天却将王位拱手送人,你于心何忍?”

城楼上三殿下闾丘云在始终没有露头,天怜公主渐渐焦躁起来,嘴里反复喊的都是:“云儿,你出来!跟姑姑回去!”

如此耗了小半个时辰,天怜公主已无可奈何。许峰和她商量片刻,马车重新启动,许峰等护卫着天怜公主离去。

石头城里,三殿下闾丘云在一直追在辜为先的轮椅旁,追问老师和母后这几天都聊了些什么。辜为先淡淡地告诉他,那是一个父亲和母亲为孩子的教育、前途等展开的普通对话

第四百四十一章 寻人启事

王后周致一行从石头城回来已经好几天了,瑞香宫里始终愁云惨淡,哭哭啼啼,但是,哭泣的人不是王后周致,而是自小跟随周致的杜嬷嬷。

杜嬷嬷这几日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了,哭了好几场,每一次都哭得一塌糊涂,还得她的主子小姐、王后周致倒过来劝慰她。

此刻,杜嬷嬷又在哭泣了,她边哭边说:“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小姐,还有比你更悲惨的母亲吗?”

王后周致叹一口气道:“丽蓉,你要从另一个方面来想,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辜先生说得或许是对的,这种方法,可能就此保全了云儿。生命是一场赌博,我可以用自己去赌,但我不敢用云儿去赌,他已经是我、是先王最后的骨血了。”

说到这里,王后周致忍不住还是伤感起来。

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也在瑞香宫,她问周致:“王嫂,你就那么信赖云儿的老师辜为先?这个人如果对云儿别有所图呢?”

王后周致摇头道:“不会的,辜为先是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试问一个敢于和勇于自杀的人,还会贪恋什么呢?”

不远处坐着的勇烈将军周却闻听妹妹王后周致如此说,忍不住翻起白眼,长声叹气,却什么也没说。

隔一会儿,周却竟然吹起了口哨,仿佛万事都已不在心上。

王后周致、天怜长公主、杜嬷嬷三人一起望住了他。

周却于是停了口哨,摊摊手说:“我该说的都说了,还让我说什么?”

大家静了一会儿,王后周致又道:“我打算启动王机处。”

“为什么?”天怜长公主和周却一起瞪大了眼睛。

周致叹了口气:“因为我解答不了辜为先的问题。”

“什么问题?”周却问。

“辜先生问我王上是怎么死的?世子是怎么死的?二殿下是怎么死的?我却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周致低头道。

“可是,王机处一旦启动,闵幽的事情就捂不住了。”天怜长公主着急地说。

周致坚定地道:“正是为了闵儿,才要启动王机处。这些日子来,司寇府一再探寻我的意思,我都没敢点头让他们放手去查,对封芒的寻找也只是通过北关兵暗中进行,为的就是保住闵儿的名誉。

“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让王上和世子死得不明不白。辜为先说的对,事情一日不查清,危险就一日还在,王位这把椅子就没人敢坐。启动王机处,可以解决这两件事情的矛盾,既可以查清真相,又可以让真相不外传,从而保住闵儿。”

天怜公主听了,点点头道:“王嫂说得有道理,启动王机处确实是个办法。先祖闾丘涯当年设置王机处的目的,就是专为王室服务,帮王室办理一些司寇府不方便办、办不了、办不好的案子。”

天怜公主思量了一会儿,犹疑道:“可问题是,王机处并不是一个正式机构,也没有固定的办公地点,王上现在又不在了,我们谁知道王机处在哪里呢?十九年前,王上为了调查其他几位王兄的死,启动过王机处,结果,案子没查出来,王机处还从此杳无音讯了,再没出现过,我们这阵子可去哪里找他们?”

天怜公主为此犯了愁。

周却揭开道:“据说,王机处成立之初,就和王室有约定,他们是独立办案,包括案件的受理也是,也就是说王室和王机处之间并没有绝对的领导关系。但是,他们不愿意理会上一次的案子,不代表这一次也不肯出手帮忙。

“现在的局面,相信王机处的人也已经看到,连王位都已经虚悬,王室已经无路可走,这个时候王机处还不现身,就有违当年乔家兄弟和闾丘先祖的约定了。”

王后周致点头道:“我已经想过了,我们找不到他们,可以让他们来找我们。”

第二天,会颖街头大街小巷,到处都张贴出一则奇怪的《寻人启事》,上面写道:

兹有叔叔王吉初,走失十九年,望见启事后尽快与家人联系。侄子:王世。

这则启事的奇怪之处在于,王世寻找的是一个十九年前就走失的人,并且,这个叫做王世的人,未留下任何联系方法。

*

飞雪宫的宫人统领谭文定自从离开飞雪宫,留在雪国驻会颖国馆工作,身心俱是十分愉快。他快乐地享受宫外生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对自己的新身份和新生活适应得极快,感觉十分惬意。当然,这份惬意的生活多得国馆使节萧凡的提携和关照。

短短几个月,萧凡带着谭文定几乎去遍了会颖所有的高档娱乐场所,酒肆、舞厅、茶楼、饭馆、画室、诗社、杂耍、收藏,每一处都是谭文定向往已久却未得机会亲临之所。

慢慢地,那个数月前光着屁股进入国馆的谭公公,走在会颖街头或出入这些场所,举止投足,已经有模有样了。

国馆的领导编制自谭文定来后,已经自觉地成为一个使节两个参赞,或言一使一参一赞,他已经在有意识地纠正人们对他“谭公公”的叫法了,他总是主动介绍这位是雪国国馆的萧使,那位是沈参,敝人是谭赞。

很快,谭文定就明白了萧凡为什么不肯回去雪国的原因。他觉得他自己不愿意回雪国,这件事情容易理解,因为他毕竟是公公,若是回去定足,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在雪国王宫里呆着,就像这些年在会颖的飞雪宫呆着,不能自由行动,不能花天酒地,不能观光学习,不能与民同乐,五年去过的地方,加起来还不如现在一个月去的地方多。

但是萧凡不同啊,萧凡是贵胄子弟,是王太后的亲侄子,唯一的侄子,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在定足街头完全可以横着走,可萧凡居然不愿意回去,这个问题谭文定原先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现在却已完全理解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推理练习

在谭文定的认知里,萧凡在雪国王都定足,其自由和权利都是有局限的。

萧凡虽贵为王亲国戚,可他再牛叉,有王上牛吗?还有王太后常常召唤,父母大人日日过问,烦也得烦死。

在翼国王都会颖这里就不同了呀,不仅山高王上远啊,王太后呀、爹妈呀、妻呀、妾呀都远,那才真是逍遥快活呢!

至于说离雪国国馆两条街就有个王上,可那是翼国王上,不是他萧凡的王上呀,萧凡自然可以过无法无天的日子,一定要有法有天的话,萧凡自己就可以是法,就可以是天!

不过后来,谭文定听萧凡说,萧凡还没娶亲,也未曾纳妾,谭文定就有点替萧凡惋惜了。晚上有妻妾可以搂着睡觉,就算多一些人生烦恼,也是值得的呀。谭文定顺便慨叹了自己身为公公的烦恼,身为来这世间走一遭的男子,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享受人间欢娱,命运对他实在有些不公了!

说起萧凡来会颖担任驻翼国使节的经过,萧凡也对谭文定不隐瞒了,说是自己悄悄找表弟王上“求”来的肥缺,姑母王太后是不赞成的,只是眼看生米已经煮成熟粥,也只得罢了。

萧凡坦言,现在的他是根本不想回雪国的了,恨不能就这样在会颖终老。这倒让谭文定有些意外了。

水云间戏园子翻修,请来一个名叫粉墨的戏班子,连唱七天大戏,萧凡带谭文定去听,听到第三天,台上正唱得精彩,萧凡突然隔着小桌,朝谭文定低声说:“你知不知道十三是干什么的?”

“谁是十三?”谭文定正听得正兴高采烈,被萧凡冷不丁这么一问,有点反应不过来。

“就是那个半夜钻我们国馆摸胸的。”萧凡压低嗓门说。

“哦,”谭文定想起来了,“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

“因为他以前也是唱戏的。”萧凡说。

谭文定又“哦”了一声。

“我觉得他摸胸可能是因为他唱戏。”萧凡又低低地说。

“摸胸和唱戏有什么关系?”谭文定不明白。

“哎呀,不是。”萧凡恨不能端起茶碗砸他的榆木脑袋。“是唱戏、沈长天和摸胸之间可能有关系。”

谭文定这下更糊涂了,瞪大一双眼睛傻傻地望着萧凡。

“算了算了,回去再跟你说。”萧凡懒得和他讲了。

戏一完,萧凡拉着谭文定就近找了个馆子吃饭,二人要了一个小包间,萧凡就对谭文定说开了:“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沈长天死在戏园子的台上,被老板抬出去扔到街上,三天没人管,是我去收尸的。”

“嗯嗯。”谭文定使劲点头,表示自己虽然脑子笨一点,但是,记忆力不坏。

萧凡继续说:“那个戏园子,就是我们今天看戏的这个水云间。”

“啊?”谭公公大叫一声,有点毛骨悚然起来。说实话,他胆子小,上次飞雪宫惨案那骄让他看尸体,他全是让别人去看的,结果大家谁也不去,二十几个人宫人宫女全都是窝在外院看尸体的,还把内院与外院之间的门关上,好在那些尸体都好好的,没人偷。这会子一听自己刚才自己听戏的台子上死过人,就立马觉得瘆得慌。

萧凡没留意到谭文定的恐惧,他继续说道:“你意识到沈长天的问题没有?”

谭文定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沈长天的问题在于,他当时是从戏园子里面出来,在园子门口遭到伏击的。他受伤后,不是顺着原先的方向、同时也是正常人的逃亡方向往大街上人多的地方去,反而折回了水云间,还爬上了戏台子。他上戏台子去干嘛?他又不是去唱戏。

“而且,当时是白天,水云间里兵没有演出,只在后台有戏班子住着,但是,要去后台,必得经过戏台子。所以,沈长天爬上戏台子,他其实是想去后台找人,可惜半路不支,于是就死在戏台子上了。”

谭文定愣了一会儿,脑子里把萧凡的话重新过了一遍,然后脑袋点得像母鸡啄米,表示了赞同。

萧凡继续道:“沈长天去后台找谁呢?找十三。”

“啊?”谭文定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跟不上趟儿了。

“十三当时应该就在水云间后台,他那会儿是个唱戏的,你没听这几天那些听戏的议论,说水云间这几年生意不好,一是因为几年前戏台子上死过人,二是因为原来养着的戏班子塌了,走了几个台柱子,其中一个是青衣,十三刚好就是唱青衣的。”萧凡说的头头是道。

萧凡说到这里停下,观察谭文定的反应,见谭文定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未置可否。

于是,萧凡从怀里掏出沈长天那枚扳指,压低嗓门道:“老谭,还有一点,你知道沈长天的扳指我是在哪里找到的吗?是在沈长天的手心里!他死的时候就把这枚扳指攥在手心里,抓得死死的,我费了好大劲才掰开。

“戒指不是都应该套在指上的吗,或者像我这样揣在怀里,可沈长天当时被五大高手围击,死的时候手心里抓的不是暗器,不是刀剑,居然是一枚扳指。你试着猜一猜这其中的奥妙?”

谭文定这会儿脑子突然灵光了,马上接口道:“他是拿着扳指要给人!去后台给十三!”

萧凡见一拍大腿,道:“就是这样!”

谭文定两眼放光,很兴奋自己也学会了推理,他继续道:“于是,沈长天死后,十三就从唱戏改行卖包子,天天在飞雪宫门口打转,目的就是……”

“帮沈长天找柔儿。”萧凡与谭文定异口同声道。

萧凡笑了,谭文定也为自己的开窍喜不自禁,他起身为萧凡添上酒,自己也续了,二人痛快地碰了杯,一干而尽。

谭文定一杯酒落肚,又开始犯迷糊了:“可沈长天和十三,一个是雪国中将,一个是翼国戏子,他俩是怎么认识的呢?难道是听戏认识的?”

“这个问题我们问十三好了。”萧凡信心满满道。

谭文定再点头。

第四百四十三章 提审十三

萧凡和谭文定又要了一壶酒,这一餐饭,二人吃得格外愉快。

确定了要去询问十三之后,二人后半截加快了喝酒吃菜的速度,吃完二人就直奔司寇府去了。

十三张喜春当初被抓,本来就是因为半夜潜入雪国国馆里面,耍流氓摸宫女才被抓的,如今,雪国国馆使节萧凡提出,要求亲自提审人犯,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典狱长将萧凡的要求报到司寇屠明那里,屠司寇掂量了一下,也就点头同意了,但是叮嘱典狱长,萧使节提审期间,要盯好十三,莫让十三趁机溜走了。典狱长唯唯诺诺去了。

很快,萧凡和谭文定就在监狱的提审间里见到了十三张喜春。

萧凡、谭文定和十三张喜春之间隔了铁围栏,十三张喜春的手脚都戴着铁镣,看上去很阴郁的样子,身上穿着灰褐色的囚服,衣服前后有一个大大的白圈,圈中写着一个黑色大字“囚”。

这是萧凡担任雪国驻翼国使节以来,第一次进入翼国监狱,近距离接触翼国的囚犯。

提审十三前,萧凡和典狱长聊了几句,听典狱长说,十三张喜春的案子司寇府已经审结,只等择日宣判,十三张喜春很可能会被判服役三年。

见到萧凡和谭文定,十三张喜春表情冷冷的,也没多少反应。

这二人他并不认识,他只对谭文定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毕竟在八槐街小角门外卖了几年包子,谭文定也颇有些出入次数,只是今时今日的谭文定衣着打扮、精神面貌都与往昔大不相同,所以十三张喜春只是觉得面善。

“你原来是做什么的?”萧凡问。

“卖烤包子的。”十三张喜春答。

“卖包子以前呢?”萧凡又问。

“唱戏的。”十三张喜春答。

“唱什么角儿?”萧凡问。

“青衣。”十三张喜春答。

“在哪家戏班子?”萧凡问。

“水云间。”十张喜春三答。

萧凡和谭文定交换了一下眼神。

“你为什么改行去卖烤包子?”谭文定问。

“卖烤包子比唱戏赚得多。”十三张喜春答。

“为什么选在八槐街?”谭文定问。

“那里生意好做。”十三张喜春答。

“是因为那里有飞雪宫吗?”谭文定问。

“宫女和侍卫都爱吃我的包子。”十三张喜春答。

“认识沈长天吗?”萧凡冷不丁问道。

十三张喜春的目光里马上有了警觉之色。

“回答问题!”谭文定厉声道。

“不认识。”十三张喜春答。

萧凡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从怀里掏出沈长天的扳指,用指尖捏着举起来,十三张喜春的眼睛瞬间一亮。

“我们是长天的朋友,你如果也认识他,我们就还可以继续聊一聊……”萧凡慢吞吞地道。

过很久,十三张喜春点点头。

萧凡朝谭文定飞了飞眉,谭文定朝他悄悄竖起大拇指。

“你和沈中将是怎么认识的?”谭文定问。

“听戏认识的。他打赏了我很多钱。”十三张喜春答。

“你刚才不是说唱戏不如卖包子能赚吗?”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你为什么半夜潜入国馆摸那些宫女的胸?”谭文定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是在帮沈长天找人吗?”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找一个宫女?”谭文定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那个宫女的胸口有颗痣?所以你去摸胸?”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谭文定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是不是叫柔儿?”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的脸色终于变了:“你们怎么知道的?”

萧凡和谭文定又交换了一下眼神,目光里满是喜色。

“柔儿是沈长天什么人?”谭文定问。

十三张喜春沉默。

“是他未婚妻吗?”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慢慢地点点头。

萧凡得意地打个响指。

“你找到柔儿了吗?”谭文定问。

十三张喜春摇头。

“这枚扳指是沈长天想让你交给柔儿的吗?”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点头。

“那你知道柔儿是谁吗?”谭文定问。

十三张喜春又摇头。

“那你想知道柔儿是谁吗?”萧凡问。

十三张喜春眼中放出热切的光芒。

*

春天的风吹出了树枝上鹅黄色的小嫩芽,也吹荡起小菜馆门上的花布帘,“哗啦哗啦”飘着,像店主女儿殷勤招客的手。

可饶是如此,这间名为“春天的风”的小菜馆里客人还是只有乔本初一桌,这一桌也只乔本初一人。

桌上一坛老酒,两盘小菜,乔本初举着筷子却不去夹菜,“啪啪啪”,在夹空中的苍蝇。可惜这家酒馆太干净,又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馆子里并不见苍蝇,因此,乔本初不能真的夹到苍蝇,只能练习练习夹苍蝇的动作。

乔本初想,筷子有什么用呢?除了夹菜,也就只能夹夹苍蝇了。可有时,人们连夹菜也用不着筷子的,因为饿极了的人是不用筷子的,他们用手直接抓菜抓饭;战场上的将士也不用筷子,他们用匕首扎着肉送到嘴里;他还见过牢房里的犯人直接把脸趴在饭盆饭碗上吃。

筷子,就剩下太平盛世下脑满肠肥、生活悠闲的人日日举箸和夹苍蝇了。

可是,现在太平吗?翼国四境,常常有小接火,大的战役也随时可能发生,前不久王上驾崩,翼雪两国不就又在北关打起来了吗?

尽管如此,父兄、二叔、三叔,他们都还是坚持要让他做一双筷子。

乔本初十六岁那年,父兄、二叔、三叔一起去了,因为他们没有做筷子。

乔家人原本都是木匠,上山伐木,然后,把木头做成箭杆,供给军队打仗。他们无需服兵役,他们做箭杆就是服兵役,没黑没夜地为军队赶造箭杆。

乔家的人,不仅把满山的树的做成了箭杆,他们最后还把自己做成了短弩,射向敌人,死在与敌手的较量下,断在与刀剑的比拼中。

可是,乔家人临死时,却塞给乔本初一双筷子,让乔本初做一双筷子。

第四百四十四章 筷子的命运

乔本初记得,二叔撑着最后一口气,握紧他的手,让他握紧手中的筷子,对他说,本初啊,你就做一双筷子吧,一辈子平平安安,吃饱就好,不要再想任何约定。

二叔说,我们乔家对闾丘家已经够意思了,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为自己留一双筷子,而不是把所有的木头都做成羽箭,折断在战场上。一个家,总要留一双吃饭的筷子。

他们让乔本初做一双筷子,就因为他已是乔家最后一人。

乔本初后来仔细研究过筷子,发现它们如果生在好人家,就可以一辈子平平安安,轻轻地吃着饭,夹着菜,直到某一天,沾上了湿气,发霉了,于是会被丢弃,到死都未曾发出过一丝声音。

他也研究过一根羽箭的死亡,它们从来都是尖啸着而去,穿过风,穿过云,穿破甲革,刺入敌人的肉体或心脏,那些名箭,射中的就算是石头,也能没矢而入。有时候,羽箭也会射偏,可他们在跌落草丛腐朽之前,也能用平生之力,拖出长长的哨响,还可以用速度在空中划出一道火线,甚至用箭尖点燃一小片云朵,生得美丽,死得灿烂。

乔本初想,他已经做了十九年筷子了,这双筷子也已经开始长毛发霉了,什么时候他这双筷子就将默默地、毫无声息地死去呢?

只在春风将帘子微微吹起的那一霎,“小芋头”就看到了馆子里坐着的乔本初,他好奇地坐到乔本初对面,好奇地看他练习夹苍蝇。“小芋头”根据乔本初在空中夹筷子的手法,就知道他在练习夹苍蝇。

乔本初手中的筷子突然一伸,差点儿夹住“小芋头”的鼻子,幸亏“小芋头”躲得快。

“嘿嘿,是你啊!”乔本初一笑,放下快筷子,不夹苍蝇了,呼唤店家添一个酒杯,加两个菜。但是,没过一会儿,乔本初就又开始拿起筷子,练习加夹苍蝇。

“小芋头”问:“乔哥,你今天怎么了?”

乔本初停了筷子,看了一会儿“小芋头”,忽然压低嗓门,神秘地说:“你知道闾丘家的人就要死光了吗?”

“小芋头”左右看一看,幸好这家小菜馆就他们一桌,店家也到后面去了。

“小芋头”说:“你是说王上家吗?不是还有个三殿下吗?”

“三殿下被封了磬王,他已经是闾丘家最后一人了。”乔本初说。

“那他也是闾丘家的人。”“小芋头”说。

“你说三殿下是一双筷子,还是一根羽箭?”乔本初突然问。

“筷子?羽箭?”“小芋头”眨眨眼睛。

“嗯。”乔本初点点头,又把筷子在空中夹了夹,这一次,他特意让两根筷子互相撞击,夹出了“啪啪啪”的声音。

“小芋头”忽然一扬头,说:“三殿下是羽箭里面最锋利的部分——箭簇的部分,只要给他装上箭杆,就能射杀一切想射杀的人。”

“咳咳咳,”乔本初开始大声咳嗽起来,嘴里说着,“可是我们乔家,只剩下一双筷子,连箭杆都不是。”

“小芋头”赶紧给咳嗽中的乔本初拍拍肩膀。

乔本初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又问:“如果你是截木头,你愿意一折为二做一双筷子?还是做一根箭杆?”

“当然是做箭杆!”“小芋头”毫不迟疑道,“所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我‘小芋头’有机会就要做一根箭杆,取敌咽喉,好过做一双筷子,日日只知吃饭夹菜,最后老死饭桌。”

“说得好!”乔本初拍案而起,“大丈夫生当豪气,死当留名,筷子一样老死饭桌,不过是白活一场!”

“咔嚓”一声,乔本初坳断了手中的筷子,走出了“春天的风”餐馆。急得“小芋头”在后面大叫:“乔哥,乔哥,你还没有付账!”

春天的风吹着乔本初有些长长了的头发,向后飘扬着,他心里说,二叔让我做一双筷子,可是筷子说,他想做一支箭。不为王命,不为责任,不为传承,不为约定,做一支箭,只为那种飞翔的感觉。

夜深人静了,春天的风吹着墙上已经破旧的、“王世”的寻人启事。寻人启事被人悄悄揭下。

乔本初把着灯台,打开了储物间的门,里面堆满了箱子柜子。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被子衣服等杂物,丢在一旁,露出方格花纹的箱底,他在这些木格上有规律地拍了几下,箱底忽然向下打开。乔本初下到箱子里,将箱盖重新盖上。

箱子下面有间地下室,无窗,一桌两柜,还有一床。乔本初打开两个柜子,里面是各种装备、文书和令牌,几乎囊括了行走江湖可能用到的所有装备,夜行衣、弩箭、毒药、迷药、易容膏、软甲等一应俱全,更令人乍舌的是,还有调动各个郡县人手的、盖有王玺的文书,和出入翼国各府门的令牌,其中就有那块当着“小芋头”的面使用过的司寇府的捕字牌,甚至还有一块出入王宫的宫禁牌。乔本初从其中取出一个印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枚小印,刻着葫芦形的两个阴文字“星稀”,葫芦边有个小缺口。

*

陆公公今天早上醒来,发现铜镜里的自己,似乎又多了一些白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他从二十一岁开始看守霆钧阁,至今已整整三十年。他像三十年来的每一天那样,早起第一件事是打扫卫生,从地下室开始扫起。地下室很空旷,摆了几副条案,供着几个神像。在最边角的一个神案上,陆公公看到一个牛皮信封,信封口用红蜡封着,盖着一个小小的葫芦形状的红印,是“星稀”两个字的阴文,葫芦边有个小缺口。

陆公公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忽然开始哆嗦,他抚摸着信封,无限爱怜和珍惜,像抚摸一个久违的朋友的面庞,他原本浑浊的眼睛开始晶莹起来。

陆公公及时刹住了自己的情感,他拽起袖口,抹一抹眼睛,将霆钧阁上了锁,向瑞香宫匆匆而去。

第四百四十五章 春天的风

王后周致正在瑞香宫怡情殿喝茶,杜嬷嬷一旁侍候着。忽听看守宫门的侍卫通传:“霆钧阁陆公公请见。”王后周致当即放下茶杯,连喊两声:“快请!快请!”

陆公公进殿,正欲行礼,王后周致早上前扶住了他,并让他坐了。杜嬷嬷也上前为陆公公沏了茶,王后周致又吩咐厨房端来几样精致的点心。

陆公公呷过一口茶,这才从怀里取出信笺,毕恭毕敬递给王后周致。

王后周致看到封口的“星稀”葫芦印,眼睛亦是一亮。她小心地打开来,里面虽无其它,只一张署名“王世”的寻人启事,但周致已经欢颜尽展。王后瞟一眼陆公公,发现陆公公眼角眉梢分明也有着喜意。

王后周致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她看一眼杜嬷嬷,杜嬷嬷早已会意,端着一盏点燃的烛台过来,王后周致就着烛火将信封及寻人启事燃了。

而后,王后周致为陆公公亲自斟了茶,随后,王后周致请陆公公稍后,自己转身进了书房,怡情殿上只留了杜嬷嬷侍候陆公公。

半盏茶后,王后周致转了回来,她手上另外拿着一个蜡油封好口的红笺信封,和一盒印泥。王后周致将手中红笺信封递给陆公公。

陆公公并不拆看信函中的内容,他伸手入怀,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就着王后周致的印泥点了,盖在红笺信封的封口处。陆公公的印鉴是一个月牙形的小印,仔细看去,可以辨识出那是阳文的“月明”二字,只不过,印鉴的月牙边上也有一个小缺口。

但若细心比对,就会发现葫芦的大小和月牙的大小完全相同,两者边缘的部分可以完全叠合,而两印的缺口亦可以叠合。

陆公公收好印鉴和红笺信封,起身告辞,王后周致恭恭敬敬朝陆公公道一声:“谢谢!”随后,王后周致和杜嬷嬷一起伫立,目视陆公公步出怡情殿,陆公公的背影孤单而有些寂寥。

王后周致眼圈忍不住湿润了,她知道陆乔两家给予闾丘家的恩情与功勋,岂是自己简单的两个字“谢谢”能酬一二!

翼国第六任君王闾丘涯还是殿下时,喜欢微服私访,了解民情,陆家和乔家的祖先陆秉章、乔起机缘巧合,与闾丘涯相识,三人纵谈天下,畅抒胸怀,均有为翼国开创一片朗朗天地的豪情壮志,遂结义为异性兄弟,发誓生死与共。

后闾丘涯接掌王位,建筑霆钧阁,成立王机处,霆钧阁由陆家世代守护,王机处由乔家秘密运作,共同协助闾丘家治理翼国,距今已近两百年时光。

这近两百年间,陆乔两家各自有着怎样的经历,更迭了多少代人,周致不清楚,但周致知道,这近两百年的时光里,两家人用他们的血脉,始终坚守着当年一诺,尽力帮助着闾丘一族治理翼国。

乔家的王机处曾侦破过几件宫廷大案,几乎每一任翼国王上都曾启动过王机处,更有两任君王在最危急的时候,逃入霆钧阁,得到陆家人的帮助,得以幸存。这历历功勋,乔家与陆家人却从未求索过奖赏。

乔家人自闾丘涯后,从无人现身过,只隐身在暗处为闾丘家工作。

陆家人则只有看守霆钧阁的一人得见,而这一人所要,也不过就是出入宫廷的自由,他们本也不属于王宫的人,只是因为当年建筑王宫时将霆钧阁圈入其中,陆家守阁人才不得不随阁进宫,王室及宫里人称他们陆公公,并不是因为他们是阉人,只是表达他们对陆家人的尊敬。

另外,陆家人虽在宫中,历任翼国王上都特许他们不阉割,既是对陆家人的信任,也是出于让陆家能有子嗣世代守护霆钧阁之需。

夜晚时分,周致令人给霆钧阁的陆公公送去几样可口小菜,和一壶好酒。

陆公公遂在霆钧阁顶,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中间还起舞唱了几句,可惜没有观众。

第二天一早,陆公公来到霆钧阁地下室,最边角那张神案上,王后周致的那封红笺信封如约消失了。

陆公公将地下室打扫一番,出到霆钧阁外。有飞鸟从他头上掠过,他仰头望天,忽然觉得今天的阳光好温暖,云也好美,连今天的风都是温柔的,空气里到处都是甜味。

陆公公举目四望,发现春天的风已经将四周的枝桠,吹出鹅黄色的嫩芽。

*

易容后的乔本初带着易容后的“小芋头”,拿着司寇府的提字牌去牢房提十三张喜春时,却被告知十三张喜春已经被释放了。

查核牢房的档案记录,发现是雪国国馆的使节萧凡和参赞谭文定来放的人,持的是司寇府的放字牌,释放理由是苦主撤告。

这也确实是符合司寇府的办案程序的,既然十三张喜春当日入狱,是因骚扰雪国国馆里的宫女们而获罪,那么,今日雪国国馆代表这些宫女撤回告诉,案件没了苦主,于是销案处理,人犯释放,并无不妥。

乔本初和“小芋头”遂轮流监视雪国国馆,连续几天,他们未见十三张喜春出入,再通过给雪国国馆送菜送酒的小商贩和国馆里的人套瓷,均证实十三张喜春没有在雪国国馆囚禁,而最近,国馆也未有派人往雪国解送过什么人犯。

看来,雪国国馆是真的把十三张喜春放了。

可问题是,雪国国馆为什么要放走十三张喜春呢?如果是因为不想追究,完全可以在当初就不惊动官府,自己处理,为何要在案件审结,十三张喜春已被关押数月之后,雪国又突然撤告呢?

十三张喜春是翼国人,侵犯的是雪国人,雪国国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情和原谅他的。

不是基于同情和原谅撤告,那就只有基于人情和利用。十三张喜春只是卖烤包子的,之前也只是个唱戏的,并无显赫身世和显赫朋友。

人情排除后,十三张喜春的释放只有利用了。是什么样的利用价值,会让雪国国馆释放这个翼国的流氓犯呢?

乔本初和“小芋头”喝了好几顿“春天的风”也没有想通这个问题。

第四百四十六章 三府闹鬼

乔本初和“小芋头”当然想不到,雪国使节萧凡释放十三,是基于一种同情。而这种同情,并不是对于十三张喜春本人的同情,而是萧凡个人对已故雪国狼师尖锥团团长沈长天的同情。

萧凡私心里对于沈长天的长情,非常尊重和羡慕,他遗憾自己在沈长天生前未能有机会帮助他,于是,就想着在沈长天死后对他有所帮助。

萧凡有意成全沈长天,希望假十三张喜春之手,将扳指交给晚晴,替沈长天完成最后的心愿。

于是,萧凡以十三张喜春有利用价值为由,释放了十三张喜春,理由是如果放出十三张喜春追踪晚晴,雪国方面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失踪的小公主,谭文定参赞就可事半功倍,故而这个方案甫一提出,就受到谭文定鸡啄小米般的点头赞成。

至于沈参赞的那一票,自谭文定来后,基本就不用考虑了,少数服从多数嘛,萧凡和谭文定的两票能解决所有的事情。

于是,萧凡和谭参赞兴高采烈地去了司寇府,尔后,又拿着司寇府的放字牌,兴高采烈地去了牢房,将流氓犯十三张喜春提出来,放到大街上。

与十三张喜春分开时,萧凡将沈长天那枚扳指悄悄塞进十三张喜春手中。

乔本初和“小芋头”对雪国国馆的监视虽然没发现十三张喜春,却有了意外收获。那天,二人看到有两个疑似雪国细作的人奔入雪国国馆,不久后,这两个细作离开了雪国国馆。二人因为监视重点是十三张喜春,于是,并未跟踪这两个细作,而是继续监视雪国国馆。

不料,半个多时辰后,他们看到了谭文定。

此刻的谭文定已经是谭参赞,谭参赞鬼鬼祟祟,化妆成一个算命先生的样子出了雪国国馆,朝会颖南门去了。

谭参赞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情绪也极为低落,那是因为他经过了这几个月逍遥快活之后,终于还是不得不回到了现实。

谭文定记起了他的任务不是在雪国国馆做参赞,跟着萧凡吃喝玩乐,出入歌厅舞榭,他恼人的职责是去追踪小公主的下落,是去把丢失的小公主找回来,从那骄那个杀人大魔头的手下找回小公主。

现在,既然有线报已经缀到了十三张喜春到行踪,他也再没有理由赖在会颖不出发了。

至于算命先生的头巾、衣裳、旗幡等,是他早就预备好的,起初萧凡给他预备了看病郎中的药箱之类的,他死活不肯,怕给人诊病死了人要抵命,还是扮扮算命先生,骗人容易些。

于是,沮丧的算命先生谭文定,只好歪着巾帻,举着算命幡,沮丧地上路了。

乔本初和“小芋头”看到他的算命幡上写着“不准不收钱”时,差点笑出了声,真想马上就追上去让他算上一卦。

乔本初和“小芋头”分手之后,又一个人在会颖城里溜达了近两个时辰,夜深才回去。穿过巷子,走到自家门洞下,冷不丁被一个突然站起的人吓了一跳,借着月色看时,原来是“小芋头”。

“小芋头”说:“乔哥,你回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乔本初说:“等我干什么?”

“小芋头”说:“乔哥,你忘了我们之前的分析了吗?十三张喜春根本就是刺客一伙儿的。雪国也在追踪刺客的下落,放长线钓大鱼,这就是雪国放走十三张喜春的目的。今天谭参赞扮成算命先生南出会颖,一定是追踪十三张喜春去了,他会跟在十三后面寻找刺客。我也要去追十三张喜春,那些杀死宁妃和四殿下的凶手,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小芋头”慷慨陈词一番,乔本初一直抱臂听着。看“小芋头”讲完了,乔本初才说:“然后呢?你不是应该跟着谭参赞南出会颖吗?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小芋头”脸上露出窘相,扭捏很久,才支支吾吾道:“我想借你那块司寇府的捕字牌。”

乔本初正想说什么,“小芋头”抢着道:“没关系,没关系,假的也没关系,假的也好过没有啊,关键时刻我说不定可以用它唬唬人。”

乔本初摇着头苦笑起来,他把“小芋头”带进家,给了他那块捕字黑木牌,索性又顺便给了他一些其他装备,夜行衣、易容膏、软甲等,还给了他一把弩箭,和一柄极锋利的匕首防身。

“小芋头”摸着那些宝贝,激动得舌头都打结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玩具。

俩人还约定了联络方法和暗号,“小芋头”答应,一有消息就联系和通知乔本初。

乔本初好人做到底,最后又资助了“小芋头”一些盘缠。

“小芋头”离开时,乔本初听他在巷子里边走边快乐地吹起了口哨。

*

三位殿下的府邸荒废已经很久了,自从世子闾丘奋卒自尽、二殿下闾丘闵幽身亡、三殿下闾丘云在流落到西岐郡,受封磬王,翩若邸、流华邸、惜云邸起初还有人照拂,渐渐的,仆佣们或自行逃走、或被遣散,每府都是只留一人看守大门,其余处再无人看护,内里花草残败,到处是蛛丝飘荡。

可是,近几日,三府的看门人,都先后发现了府内似乎有人迹,到夜间的时候,还偶尔有灯火。

看门的检查过几次,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也就算了,因为他们实在不觉得这府内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三府解散之时,各种略微值钱的东西甚至有纪念意义的物品,都被从王宫派来的人带回王宫了,其他就分给了仆佣们,或者被他们私下瓜分了,除了些旧书、废纸、扫刷工具没人要,连窗帘、地毯都陆续被人摘走了。

不过,有些胆小的看府人就开始私下嘀咕了,说一定是这些府邸荒废太久,被妖妖鬼鬼盯上了,成了妖妖鬼鬼的聚会之地了。人们于是索性晚上再有动静,也不敢去察看了。

第四百四十七章 蒙尘的账本

一个多月后,看守霆钧阁的陆公公给王后周致送来了第二封信,封口处依旧是盖着那个“星稀”的印鉴。

与上一次信封之中空空如也不同,这一次,这封“星稀”的信函,居然是沉甸甸的一个大大的牛皮厚信封。

王后周致看着这封来自“星稀”的信,有些迷惑不解,她仔细地将信函拆开来,里面装着的居然是两本厚厚的账本。

账本已经有些破旧了,封面也已经没有了,但是,王后周致经过仔细阅读和辨认后,慢慢明白了,“星稀”给自己送来的,是二殿下闾丘闵幽流华邸过去两年的账目。

其中,有二十来笔开销,被人用红笔重点画了圈,特别标注了出来,王后周致猜想,这应当是“星稀”标注给她看的。

王后周致细琢磨这二十几笔账目,慢慢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其一,这二十几笔开销名目均为“礼品”。闾丘闵幽堂堂翼国二殿下,需要给谁送礼呢?如果是普通人的话,不是别人送二殿下礼才正常吗?怎么反倒需要二殿下闾丘闵幽送对方呢?而且这个礼每个月都有,是送给不同的人吗?

会颖城有这么多人需要二殿下闾丘闵幽送礼吗?还是一直都是送给同一处的?如果是同一处,收礼的又会是谁呢?

其二,这二十几笔开销每一笔的数目都很大。王后周致约略算了算,用于“礼品”项目下的开销几乎每月都占到流华邸当月全府开支的五分之一左右,二殿下闾丘闵幽为什么会将这样一笔巨资,长期用于送礼呢?

其三,这二十几笔开销的领受人那里,签名统一都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水”字,看笔迹是同一个人所写。但是,账本别的开销名目下,领受人那里的签名全都是宫人的真实名字。

“水”是一个人名?还是仅是一个代号或什么特殊意义?每次都是谁签下这个“水”字的呢?签下“水”字的人与拿走这笔钱的人是同一个人吗?每月宫里拨给各殿下府的钱银送到各府账房后,这笔“礼品”的钱是由谁从账房拿走呢?难道是二殿下闾丘闵幽本人?

其四,这笔“礼品”的开销时间并无规律。并不是说每月五日或者十日那天出,而是无规律的出现,有时候,某个月会连续出现两三笔这种“礼品”开支,有时候却连续两三个月都没有这笔“礼品”费。

王后周致有些百思不解,她于是让杜嬷嬷找人通知兄长周却进宫议事。

周却匆匆赶来,他仔细看过账本后,说这件事情容易查清,账本是管家薛金山做的,找薛管家一问便知。

三府人员虽已遣散,自谋生路去了,但是薛金山还在会颖,周却那日遇见过,此人现在永福街开一间名号为“金山”的小茶馆。

乔本初正在“金山”茶馆里喝茶,就看到四个北关兵进来,直奔柜台,说是他们周将军找掌柜薛金山有事相商。

薛金山脸色惨变,他连算盘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带出了茶馆。馆内茶客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却无一人敢上前拦阻。座中有一个正在喝茶的年轻客官,对这一情形更是看得目瞪口呆,面如死灰。

带着薛金山的那几个北关兵已经走出去很远了,那年轻客官的手脚还在发抖,他慌手慌脚,想给自己添杯茶压压惊,却不小心将茶壶碰翻了,茶水洒了他一裤子。

跑堂的小二认得这是店主人的老客户,赶紧上前帮着这位年轻客官擦身子,收拾桌上和地上的茶壶茶碗。

就在这时,这位年轻客官忽然眼前一亮,他看到有一人恰好经过茶馆门口,遂立即奔出,追着那人不停地叫唤:“方管家留步!方管家留步!”

那被称为“方管家”的人闻声,反而加快了脚步。及至年轻客官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他却看看左右,一副好像不认识年轻客官的样子。

“方管家,你怎么走这么快!”年轻客官喘着气说。

方管家又想拔腿走人,年轻客官赶紧拦在前面,说道:“方管家,我们两个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现在,我家二殿下已经死了,我吴泽落魄无依,您不能就此装出不认识我呀!

“方管家,您给我介绍一份差事好不好?或者,就安排我去默府当个小差行不行?您是默王的管家,默府用多一个跑腿打杂的,还不是您一句话吗?”

这二人,正是默府管家方默存和原二殿下闾丘闵幽流华邸的仆从吴泽。

北关兵在京这段时间,周却给几个中将租了几个大宅子,供他们居住。薛金山就被几个北关兵从他的金山茶馆带到了这里。

薛金山进去宅子里没有多久,那四个带走他的北关兵又折回永福巷的金山茶馆,来找一个叫做吴泽的喝茶客人。

那时,吴泽刚刚和方管家分手,一脸沮丧,正准备重新回到“金山”茶馆喝茶等薛金山的消息,刚到门口,就听到几个北关兵在向店小二打听他。

吴泽转身就想跑,店小二早已看到了他,遥遥一指,四个北关兵如狼似虎,立即向他扑去,吴泽没跑出多远,就被拿下,四个北关兵将他也带回了那个宅子。

薛金山进了宅子,见到周却本人,三言两语,就交代出账本上的那个“水”字是代表流华府的一个仆人,真名叫吴泽。

薛金山并且指出,刚才他被带走时,吴泽就在他的金山茶馆里坐着喝茶。钱是二殿下交代给吴泽用的,具体用于干什么,他这个管家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吴泽是二殿下的心腹,二殿下经常交代吴泽做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

为此,薛金山说,他向二殿下闾丘闵幽抱怨过,觉得吴泽每月的这笔开支实在太大了,他这个做管家的要管全府开销,往往捉襟见肘,很辛苦,但是二殿下对于他的抱怨置之不理,他也没有办法,他试着向吴泽打听过这些开支的用途,吴泽守口如瓶,从不肯向他吐露。

第四百四十八章 千刀万剐

吴泽被带到周却面前时,起初还是有点嚣张的,虽然,他也认得眼前此人是赫赫有名的勇烈将军周却,但是,他觉得自己好歹也曾经是二殿下的心腹,也算是有点身份的人,所以,对于周却初开始的提问,他并不像薛金山那样配合。

可是,周却对于吴泽,却是毫无耐心的,他大手一挥,上来几个北关兵,架着吴泽就出去了,等吴泽再被带进来时,身上已经有几处皮开肉绽了。

细皮嫩肉的吴泽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态度已大不一样,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当即哭泣着,对周却的提问有问必答,答必清楚。

以下是后来周却拿给王后周致的审问记录:

问:你叫什么名字?

答:吴泽。

问:这个“水”字是你签的吗?

答:是的。

问:钱也是你拿的吗?

答:是的。

问:为什么不签你的本名呢?

答:是二殿下交代这么做的,他不想让人知道是我。水的意思和泽相近。

问:为什么不想让人知道是你?

答:因为我在执行秘密任务。

问:什么任务?

答:监视默府。

问:为什么要监视默府?

答:二殿下怀疑默王是假装哑巴,觉得他心怀不轨。

问:监视结果默王是真哑还是假哑?

答:是真哑,默王确实快二十年没说过一句话了,也没有图谋不轨。

问:你送礼是送给谁?

答:默府管家方默存。

问:为什么要给他送礼?

答:二殿下让我设法接近他,从他那里探听默府消息。钱不全是买礼品,一大部分是请他吃饭、桑拿、看戏用了。

问:有什么效果吗?

答:当然有,方管家被我拉拢过来了。

问:怎么说?

答:他愿意与我一起,追随二殿下。

问:跟着默王不好么?

答:良禽择木而栖。默王不问政务,跟着他没有前途的。

问:你们为二殿下做过些什么?

答:也没做什么,主要是鼓励鼓励他,偶尔出谋划策。

问:怎么鼓励呢?

答:我跟他讲他的父王是怎么通过个人努力最终登基为王的。

问:怎么登基为王的?

答:他父王闾丘羽排行第五,王位传长不传幼,本来是绝对轮不上他的,但是……

问:但是什么?

答:但是他不畏万难,清除障碍就登基了。

问:怎么清除障碍?

答:就是杀了与自己竞争王位的几个王兄。

问:这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答:是方管家告诉我的。

问:你认识封芒吗?

答:我不认识,听说是二殿下在武馆认识的。

问:哪家武馆?

答:龙虎武馆。

问:这家武馆是你带他去的吗?

答:不是,我只是鼓励他去武馆学习,多结识些江湖豪杰。

问:这是你自己要鼓励他的,还是方管家让你鼓励的?

答:我自己也想鼓励他这样,方管家也有让我鼓励他去吃武馆学习的,我们都认为二殿下从武馆多结识些豪杰人士,收为己用,对他将来的王业有帮助。

问:二殿下为什么去龙虎武馆,而不是别的武馆呢?

答:这家武馆就在出流华邸巷子后一转弯处,二殿下天天都要经过,自然不会舍近求远。

问: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答:你们都是周将军的心腹吧?可不可以引荐一下我,让我也追随周将军左右?

至此,王后周致、勇烈将军周却终于知道,默王闾丘渐的默府在这一连串的惨案中所起的作用,就连封芒与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相识,其实也是默府的安排。

当周却请示周致如何处理吴泽时,周致从齿缝间吐出了一个字——死。这是母仪天下、慈爱仁厚的王后周致平生第一次杀人,准确说,是第一次下令杀人。

周却眯眼看了看妹妹王后周致,再次问道:“怎么个死法?”

“千、刀、万、剐。”王后周致一字一顿道。

几天后,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流华邸府门外,悬挂出一具尸体。尸身上的肉被人一条一条划开,垂下来,初时尚血淋淋地滴着血,后来血流干了,尸身也被风吹干了,一根一根的腐肉,蛛丝一样在风中摇荡。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死者的舌头显然是被生生剜出,后被铁丝穿过,系于颈下,那条舌头也被剪破,舌尖处亦被风干为丝丝缕缕。

这具尸体在流华邸门口挂了一个多月,没有官府过问,也没有人收尸。

看门人却自此再也不敢看守这座瘆人的宅子,流华邸彻底成为一座荒宅。

吴泽的尸体在流华邸门外挂出当天,默府管家方默存就已经收到了消息。

但是,方默存并没有去流华邸外看一眼吴泽的尸体,也没有再去验证这个消息的真假。因为,方默存对吴泽之死深信不疑,他早料到吴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当初,吴泽奉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命令接近方默存,被老于世故的方默存一眼就识穿了。

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吴泽不过流华邸一个小小的仆从,和方默存交往却出手阔绰,不仅可以请方默存吃喝玩乐,甚至还买了古董收藏、高档消费品等送给方默存。试想,如果不是二殿下闾丘闵幽在吴泽身后授意及支持,吴泽哪里来这么多可以开销的钱银呢?

据此,方默存推断出,吴泽是二殿下闾丘闵幽派来收买和监视默府的人。

于是,方默存在向默王汇报之后,将计就计。他一面假装已被吴泽拉拢腐蚀,表示要投靠二殿下闾丘闵幽,在未来的王位之争中,说服默王,支持二殿下闾丘闵幽;

此外,方默存又巧妙地利用吴泽的舌头,去蛊惑、煽动二殿下效仿自己的父王闾丘羽,去屠杀兄弟,以此获得王位。

方默存深知就算二殿下闾丘闵幽有心去杀其余几位殿下,闾丘闵幽也没那么大力量,因此,方默存又让吴泽引导二殿下闾丘闵幽进武馆招揽江湖人手。

二殿下闾丘闵幽对于吴泽这个建议大加奖赏,觉得从武馆招揽江湖人士作为自己争夺王位的帮手,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办法!

闾丘闵幽却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落入默王的算计之中。

第四百四十九章 默王不默

吴泽得了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奖赏,心中对于默府管家方默存愈发感激,因为,向二殿下闾丘闵幽进言,建议二殿下从武馆入手,招揽江湖人手的办法是方默存帮他想出来的,这个建言最终得到了二殿下的认可和奖励。

自此,吴泽愈发视方默存为知己,对方默存推心置腹,无所不谈。方默存通过吴泽,详细地掌握着二殿下闾丘闵幽的一举一动,他甚至比吴泽更加了解闾丘闵幽的内心的想法。

毕竟,吴泽只是一个年轻的、没有见过世面的仆从而已,而方默存身后,却是历经劫难,来自王室的默王闾丘渐。默王来自那个几位王兄王弟杀伐争夺王位的年代,自己也几乎在刺客的刀下丧身,幸存至今,他对于王位争夺的惨烈比吴泽和方默存有更多的体会,也更能明白二殿下闾丘闵幽身为闾丘羽的次子殿下,对于王位一步之遥的恨与爱。

二殿下接受吴泽的建议,就近选择了龙虎武馆,这一点,毫不出默王和方默存的预料。龙虎武馆早已在流华邸路口开设多年,江湖口碑也不错,距离流华邸又很近,极为方便,二殿下闾丘闵幽接受吴泽建议后,进入龙虎武馆习武,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所以,当二殿下闾丘闵幽进入龙虎武馆时,封芒已经在武馆学习数月之久了,也正因为这个时间关系,二殿下闾丘闵幽对于与封芒的结识,毫无戒心,至死也不知道,封芒是默王安排进入龙虎武馆等他的人。

就这样,在二殿下闾丘闵幽毫无觉察之下,默府巧妙地安排二殿下闾丘闵幽与杀手封芒结识,最终,二殿下在封芒的帮助下,把对各府殿下的刺杀付诸了实施。

吴泽之死,方默存向默王闾丘渐做了汇报:“主子,吴泽死了。”

默王闾丘渐闻言,静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所有愚蠢的动物,不管是猪,还是人,都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上。”

这些话确实是默王闾丘渐讲的,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自己要说的话,写成字给自己的管家方默存看,而是用嘴,一字一字说给方管家听的。

方默存已经激动得泣不成声:“主子,您,您,您终于肯说话了?!”

默王闾丘渐点点头算做回答。

这几个月来,会颖城的茶楼酒肆、庭院府邸等各处人群聚集的地方,八卦热点不断,先还是王室惨剧,这几天已转移到默王闾丘渐身上。最近,有关默王发生了三件大事。头一件大事,就是沉默、“哑巴”了十九年的默王闾丘渐,一夜之间,忽然不哑了。默王不默了,默王开始说话了。

一个人开口说话本不是什么大事,就像孩子会哭,鸟儿会叫一样,都稀松平常。只不过,就算只是孩子的哭声,因为哭的时间、地点、情境不同,引发的效果自然也会不同。比如,人在呱呱坠地时的第一声哭,是多么惹人注目和欢喜啊,可长到六、七岁了,有了弟妹,爹不疼娘不爱了,这时候摔个跟头哭了,又有谁会在意和关心呢,一样是哭,效果截然不同。

至于人们第一声说话,叫出“妈妈”或者“爸爸”,甚至说的第一句话竟是“我饿”之类的无聊话,在自己的三口之家,或者十三口之家引发的欢声笑语或者震惊的眼光,大体也可以想象一番,绝不会被认为稀松平常。

大家都知道曾经有过一个傻孩子——虽然故事里说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但他其实的的确确就是个傻孩子——这个傻孩子那次在大街上说“他明明什么也没穿”。

傻孩子嘴里的“他”是一国之君,他说这话时,是在满街都是密密麻麻来瞻仰王上新衣服、准备一睹为快的黎民百姓,满街人都在面对什么也没穿的裸体王上鸦雀无声之时。

傻孩子说这句“他明明什么也没穿”时,或许只是轻声呢喃,甚至没有平日朝着母亲喊“我要吃苹果”时十分之一的音量,可是,他真的引发了满街甚至满城的效果。这效果之震撼令他的这句话穿过历史的长河站到后人面前,站成一座纪念碑的样子,接受无数人的仰望和缅怀——而不仅仅是钻进人们的耳朵了事。

此刻回头再读那个傻孩子的故事,就会发现,这故事所涉及的时间、地点、情境其实是一回事,时间即地点,地点即情境,情境即时间,都是四个字:鸦雀无声。鸦雀无声之时,鸦雀无声之地,鸦雀无声之情境。

此时的会颖,此时的翼国,此时的闾丘一族,也正是鸦雀无声之时、之地、之情境。正是于此时、此地、此情境之下,默王闾丘渐开口说话了。

前段时间发生的王室惨剧,如今已不成其为秘密,更多的人知道了王上闾丘羽驾崩后,先是四殿下闾丘雪健和世子闾丘奋卒不幸而去,随即是二殿下闾丘闵幽暴毙身亡,九岁的三殿下闾丘云在随后淡泊西岐,受封罄王,接下来谁将接掌翼国王玺?

闾丘家的天下谁来承继?是否天亡闾丘,闾丘一脉是不是就此油枯灯尽?不仅达官贵人在猜测这个问题,就连平头百姓也在偶偶私语,人们从没想过翼国传承数百年的闾丘一族,会有无以为继的一天,而且,这一天忽然就已经到了。

所有人在思考和讨论这个严峻问题的时候,似乎都自动忽略了闾丘家还有一个叫做闾丘渐的人存在着。

人们忘了那个十九年未曾开口说话的默王其实也姓闾丘。不为别的,只因为这个人虽为王姓,却是一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哑巴”。

一个哑巴,怎么可能为王呢?哑巴做了王怎么发号施令?怎么治理国家呢?这似乎是翼国上下未经沟通、串通就一致达成的共识。

于是,所有的人在讨论翼国王位的继承人时,都自动将闾丘渐摒除在外。

可如今,情形似有所不同,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此翼国王位虚悬,闾丘氏无以为继之时,哑了十九年的默王,突然说话了。

第四百五十章 第一句话

会颖城街头巷尾的风刮得有多快,默王开口说话的消息就传得有多快。

很快,整个会颖,乃至大半个翼国都已议论纷纷,人们议论翼国,议论王位,议论闾丘家,议论默王,议论先王遇刺、默王变哑,甚至议论到了秋凉馆及秋凉馆的前任馆主沈双。

对这些知道得较多的人、较少的人、一无所知的人纷纷凑在一起,大家共同翻出早已泛黄的账本,一起分析、互相补充着,人们甚至翻出了从十九年前秋凉馆前的那笔旧账,翻出了默王闾丘渐与秋凉馆之间生死渊源。

十九年前,秋凉馆前,老王闾丘恭驾崩的翌日,默王亦即当时尚未封王的二殿下闾丘渐遭遇刺杀,刺客将与他同行的秋凉馆馆主沈双误认为是闾丘渐,沈双身中十三刀惨死,闾丘渐得逃,却从此一言不语,成为活“哑巴”,五殿下闾丘羽登极,闾丘渐上书自请封为默王。

近日默王重新开口说话,人们惊讶地发现,冥冥中似乎一切都是天意,或者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安排,十九年前,默王的沉默始于秋凉馆门口,十九年后的今天,默王之沉默竟又终于同一个地方。

据说,那天,默王就站在彩虹街的秋凉馆外。

当时,秋凉馆的大门敞着,一股清凉凉的风不知道从哪里卷来几滴雨,扑打着门口的两尊麒麟,有几个客人从馆中告辞而出,被几滴雨一扑,以为下雨了,大家就赶紧手搭雨棚,抬头望去,虽然起了风,但天还算晴朗,也未见浓云。

等在门口的几辆马车这时就有侍童、仆从跳下,迎了过来,还有人撑起了伞。彩虹街上有一些树叶被风扑簌簌吹着,从西向东,沿街而行,像一双双小鞋在匆匆跑着,穿鞋的人却隐了身,不肯与人相见。

有两个推着小吃沿街叫卖的小商贩从这几个客人身后穿过,这两个小商贩都安安静静地没有吆喝,他们认得这里是秋凉馆,秋凉馆出来的客人永远不会眷顾他们的生意,甚至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他们推的小车、挑的担子,除非是女客。

这个地方让他们每次经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畏惧,那是一种穷人对富人与生俱来的畏惧,这种畏惧会让他们想悄悄捂紧身上的钱袋子。

秋凉馆门口说起来还不像有些场所,门口站着凶神恶煞的人,秋凉馆的大门甚至是敞开着的,据说二门开始才有人侍立,可是里面的一次消费就是小贩一年的收入。

还有就是,秋凉馆门口死过人。这一点,让所有站立、出入、经过秋凉馆门口的人,都安静了很多,甚至是尽量做到噤声。

默王闾丘渐开口说话时,那几个从秋凉馆里出来的客人刚抬头看过天,他们远远见到默王闾丘渐走来,拱手行礼毕,正准备安安静静地离去。那两个小贩则推着车,步履谨慎地,准备悄无声息地通过秋凉馆,走在彩虹街上。

默王闾丘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说的也不多,他只是简单地、低声说了一句。可是,话语的传播速度并不就决定于说话的音量。有些大臣只是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第二天他嘀咕过的话就到了君王的案头。

有些年代,有人甚至连晚上睡觉说的梦话,眨眼就被传到了三千里之外。就像前面说过的那个傻孩子,他只是低低地和身边的家人说了句“他明明什么也没穿”,可这话,眨眼就传遍了整条街。

一个虫子叫了,总是很快的,满院都是蛩鸣。池塘边一只青蛙喊一声,你听吧,几里地以外都是蛙声一片。不知道哪知小知了颤微微一声起,呵,一树树的秋蝉,就都拼了老命小命地使劲叫个不停。

通过这些小动物的演绎和诠释,我们就能明白传播的过程是怎样进行的,其速度也与起音的大小毫无关系。

一个人说的话,只要有另一个人听到就够了,甚至没有人听到也一样,声音自己就会长了翅膀,向云端快乐地飞去,飞入千家万户,你不听都不行。

你关起门窗,这声音就会从门缝里飞进去,而且据我所知,人们面对别人的八卦时,就像面对种种流言一样,乐于开窗开门迎客,只恨自家的门窗太窄了。

默王闾丘渐开口说话的当天,甚至是当下没过多久,消息就传遍了会颖。“默王开口说话了”成为会颖城自王室惨案以来,头一件惊天大事。

一个人说话引发的效果,有时候只关乎我们前面提到的说话的时间、地点和情境,与内容无关。比如,此刻的默王,无论他说什么,哪怕他只是伸着懒腰说一句“我好无聊啊”,都会引起会颖城的震撼。

可有时候,一个人说话的效果不仅关乎时间、地点、情境,还关乎内容,像前面提到的那个傻孩子的那句话“他明明什么也没穿”,如果他说的是“他明明很胖”或者“他明明没有胡子”,自然不会产生那样的效果。

又或者,他虽然说了“他明明什么也没穿”,可他说的这个“他”是他父亲,或者是他才满一岁的弟弟,也一样不会有那样的震撼效果。

于是,聪明的人不会只关心引起震撼效果的那句话产生的时间、地点和情境,还会关心这句话的内容。一个人说出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都能产生震撼效果,而一旦含有了重要内容呢?

毫无疑问,内容会给这种震撼加速、加力、加效果的。原先的震波如果是左右摆动的,是微微摇撼的,那么,辅以内容之后的震波就是上下摆动的,是剧烈跳跃的。

这就是为什么有心人在风闻默王不默时,会细心询问,那天在秋凉馆外,重新开口的默王,究竟说了什么?

人们竭力打听,“哑”了十九年的默王一朝开口,他说的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

而据说,默王那天在秋凉馆门外,只说了一句很简短、很简短的话。

第四百五十一章 做我的王妃

当默王那句简短的话被人们想方设法、挖金子一样挖掘出来之后,人们讶异到了几乎无语的地步。

默王那句金子一样的话是这样说的:“儿子,你们今天开心么?”

被默王称为“儿子”的,是一双五岁的男童,沈又刀、沈又俎。

而会颖贵族都知道,这对双胞胎男孩沈又刀、沈又俎,本是秋凉馆现任馆主沈鹿呦的孩子,至于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却一直不为人知。

如今,默王闾丘渐突然开口说话,本身已构成会颖城一件震撼人心的大事件,而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对沈馆主的这对双胞胎孩子说,“儿子,你们今天开心吗?”这句话后面所含的内容,分明又引出了另一件令会颖人震撼和兴奋的大八卦!

秋凉馆馆主沈鹿呦的双胞胎儿子,父亲竟然是默王闾丘渐!这件事情对于翼国朝野的震撼程度,绝不亚于默王开口说话本身所引起的震撼!

看来,造化的确喜欢弄人。十九年前默王的沉默与十九年后默王的重新开言,竟然先后与秋凉馆的两任馆主沈双、沈鹿呦相关。

至此,人们对于冥冥中有一只命运之手在翻云覆雨一说,已深为慑服。

默王闾丘渐自然也知道自己重新开口说话,对于翼国朝野的震撼。

十九年,他整整沉默了十九年,喑哑了十九年,也足足等待了十九年!

十九年来,他不肯在人前开口,不是他说不出话来,不是他讲不了,而是他不愿讲。

十九年前,那件秋凉馆外的刺杀惨案发生,他对世界的看法和认知改变了许多,首先就是关于声音的。

遇刺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卧病在床,日日倚窗聆听蝉鸣鸟叫,可是,他发现,只需一场寒风吹过,那些蝉鸣就无声无息了,天空只需一只羽箭飞过,那些鸟叫就坠落于地了。

这样的声音,发出的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他发出的也只是蝉鸣鸟叫之声,随时都将被这世界的喧嚣淹没,被寒风吹噤时,他宁愿选择沉默。沉默,是他醒来后新领悟的人生哲学。

他曾经尝试去聆听蚂蚁的声音,却什么也听不到,即使它们正成批成群地被车轮活活碾死,它们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或许,就像他一样,它们不是没有声音发出,只是声音太过微小,微小到不能被别人听到,因而就无法引起人们的注意,无法让人们发现那些正在碾压它们的车轮的罪恶。

他不要做蚂蚁,不要无声无息地死去,他也不要做飞鸟寒蝉,发出那些风一吹就会飘散的声音,他要发出的,是虎啸龙吟,是飓风狂飙,是山驰海啸,是洪水浩荡,是天崩地裂,是呼风唤雨,是金戈铁马,是剑鸣刀歌——闾丘一族,舍我其谁!

这正是默王闾丘渐沉默十九年、等待十九年的原因!

如今,帷幕已拉开,舞台已空,灯光已聚集,该是他闾丘渐上场的时候了。十九年后的初次亮相,他不准备一个人登台,他要携妻儿一起登场。

五年来,对于沈鹿呦和他的这对双胞胎儿子,他一直远远地看着他们出生和成长,他从未向沈鹿呦抗议过孩子没有姓闾丘,他很识趣地,对此事一直保持了沉默。

他远远地看着两个孩子,关注、关心他们,却从不骚扰他们——直到那天,“哑”了十九年的他突然重新开口说话。

他的这对孩儿,是一双那么漂亮、那么可爱的双胞胎兄弟啊!这是每个男人都会引以为豪的事,他闾丘渐也不例外。

至于他的妻子,如果可能,如果可以,也将是会颖城所有男人都艳羡不已的梦中情人。

而会颖城的人议论纷纷,他们发现,默王这十九年不动则已,一动就在一天之内造出三件轰动全城的大事,包揽会颖八卦新闻榜状元、榜眼、探花。

排在状元位的自然是他在“哑巴”十九年后,突然开口说话的事。会颖了解情况的人,知道他只是十九年来不肯说话或者说是不肯在人前说话而已。

更多会颖人传说的,却是那个四十多岁的默王本是天生哑巴,或者是年轻时突然哑巴,现如今睡一觉醒来,就神奇地自我修复能说话了,简直神了。人们本喜欢各种神奇的事情,自己不能直接贡献神奇,至少也乐意免费帮加工一下神奇的事情。

默王另两件轰动会颖的事情——突然有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和突然向秋凉馆馆主沈鹿呦求婚——究竟哪个该放榜眼,哪个封探花,众人有点争执不下,各说各有理,因为这两件事都一样石破天惊,最后两边人马算是各自妥协,不按重要性或轰动性排名了,按时间顺序排列。

于是,有金枫叶卡的会颖人,聚集在秋凉馆前庭的馆堂里,没有金枫叶卡的人则聚集在秋凉馆外的彩虹街上,等候默王求婚的结果。

默王向沈鹿呦求婚的事,是两位闾丘小公子——众人已经自觉地帮他们认祖归宗改为姓闾丘了——向众人爆料的。

那天,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秋凉馆馆内馆外的人都很多,默王在秋凉馆门外见到两个正在玩耍的儿子,说出那句石破天惊的“儿子,你们今天开心吗?”两个孩子以奇怪的、疑惑的目光望着这个叫他们“儿子”的人,原来是默王,默王他们还是认识的。

默王却并不介意他们的目光,他一左一右,牵起两个孩子的手,进入秋凉馆,来到秋凉馆后院。

那时,沈鹿呦正站在栀子树下,检视树叶和枝干。原先那株栀子花已经死去多年,这是沈鹿呦新栽种的一株,树龄尚幼,花朵还不能开得像原先那棵灼灼其华,但她很是爱惜,精心照看。

沈鹿呦听到两个孩子叫着“母亲”,从馆外回来了,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与他们相随。直到有一个磁性的、男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愿意做我的王妃么?”

沈鹿呦没有回头,但她整个人都已僵硬,戴白手套的手举着修枝剪刀定在空中,半天都没有动一下。

第四百五十二章 你是我的天使

这时候,秋凉馆总管高轩适时进来,悄悄地带走了两个小公子,临去还拉上了后院的门。不料,他一转身,两位小公子已经像两只出林的报喜鸟,张着翅膀飞入前院馆堂中好奇的人群中,叽叽喳喳地说:“我妈妈要做王妃了。”这样劲的爆料立刻得到客官们的棒棒糖奖励。

高轩急得上前制止了这边小刀乱语,那边小俎又被人哄去藏入了人群。很快,秋凉馆馆内馆外,喝茶的、听戏的、读书的、聊天的、吟诗的、作画的、卖东西的、抬轿子的、赶大车的、过路的都已经知道,默王向沈鹿呦求婚了。

等小刀和小俎被人们放出人群时,高总管已经无力制止八卦的蔓延了。人们不理会他的尴尬和焦急,已经嚷嚷着开始摆台下注了。结果,所有的人,一边倒的全部下注沈鹿呦会答应嫁给默王。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了别人的两个儿子,即使她贵为秋凉馆馆主,也一定是想嫁给这个人为妻的,何况对方是身世赫赫的默王闾丘渐,文采风流不输会颖任何一个才子。沈鹿呦有什么理由拒绝求婚呢?

但是,下注这样一边倒是不行的,可是,馆里馆外所有的人都是下注“允婚”,没人下注“拒婚”,这时,他们发现漏了高总管,高轩还没下注呢,于是一窝蜂地将高轩拥到赌桌前。

高轩逃不掉,只得认真思索一番,然后下注在“拒婚”这一侧,立刻引发了人群欢声雷动,这场赌注总算成局了!

接下来,大家自觉地竖起耳朵,保持安静,拼命听后院的声音。每个人都恨不能钻回娘胎,让各自的妈妈重生自己一回,给自己生一对招风长耳,好能听清楚后院栀子花下沈鹿呦与默王的对话。

栀子花下,沈鹿呦还像之前那样站着,始终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默王一直静静地等她,等她回答,见她很久不语,默王沉吟了一下,说:“你不需要考虑契约,你可以拒绝。”

就是这一句话,打开了沈鹿呦泪水的闸门。原来,她爱的两个男人不仅长相、性格相似,就连说出的话也都一模一样。

当年,在那棵已经老死的栀子花下,沈双也是这么说的“你可以拒绝”,拒绝那份契约,拒绝接受他指定的男人,因为于他来说,那就是一份简单的买卖契约,同意亦或拒绝,一切都很简单。

可是,于沈鹿呦来说,这份契约的意义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她沈鹿呦不是青楼馆妓,不是贫家为了几头牛要卖出去的女儿,她跟着沈双来到会颖,不为荣华富贵,不为优渥生活,她骑着她的鹿来到这个陌生城市,是为了寻找她的梦,是为追逐那个七彩光环而来。

她是为了爱

可是,她爱的人要她为另外一个男人生孩子,沈鹿呦心中的伤有多深,只有她自己知道。

其实,她在沈双提出契约的那一刻就该明白,沈双更爱的是那个男人,而不是她。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却一直拒绝承认,一直把自己鸵鸟一样躲藏起来,拒绝正视。

虽然,沈双说了“你可以拒绝”,可是,沈鹿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她还需要为谁保留自己、珍惜自己呢?没有了沈双,她在会颖、甚至在这个世界的存在已经毫无意义。

那么,她何不将已经舍弃的自己,成全她爱的沈双,也成全沈双爱着的人呢?所以,她没有拒绝沈双,因了心中的绝望。她至今犹记,她在那张契约上按下指印时那种冰冷的感觉。

今天,又一个她爱的男人,对她说,她可以拒绝,拒绝他的求婚。他是希望她拒绝呢?还是害怕她拒绝?抑或他根本就是刚刚求过婚,就已后悔?他难道不知道她有多么喜欢嫁给他,多么喜欢和他朝夕以对吗?

于是,沈鹿呦连泪水都没有去抹,就那么湿漉着面颊和眼睛转过了身,闾丘渐说:“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我要听真话。”

沈鹿呦直视着闾丘渐的眼睛,在她喜欢的那双褐红色的眸子里,她没有看到反对,于是她问了第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想要结婚?”

闾丘渐略微沉吟了一下,才说:“翼国未来的王,不可以没有王后,也不可以没有殿下。”

沈鹿呦的长睫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个不停,她脑子里费力消化了好一会儿,总算稍稍明白了一点。但是,闾丘渐肯回答她的问题,她就已经很高兴,虽然她并不知道闾丘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沈鹿呦问的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是我?”

这一次,闾丘渐沉吟的时间更久一些,他看着沈鹿呦的眼睛,许久,才慢慢道:“因为你是我的唯一。”

沈鹿呦忽然就不敢看闾丘渐了,她侧头望向院子的角落,那里有一株绯红的天堂鸟,正朝这边探头探脑,沈鹿呦的面颊忽然就和天堂鸟一样绯红了。

闾丘渐一直静静地望着她,等她的第三个问题。沈鹿呦却似乎忘了自己还有一次提问的权利,和墙角的天堂鸟互相偷窥了好一阵子,才咬咬牙,提出了她的第三个问题:“最后这个问题我以前问过,还是那个问题,沈双说要送一个天使给你,你怎么回答的?”顿了顿,沈鹿呦再一次强调,“我要听真话。”

闾丘渐的眼睛浮起了冰霜,但是沈鹿呦无所畏惧,她勇敢地迎视闾丘渐的眼睛,目光澄静而执拗。闾丘渐转过了身,向门口走去。沈鹿呦眼睛里的泪水重新泛起,就在她以为闾丘渐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闾丘渐却丢下一句“你就是我的天使”然后,打开门走了。

沈鹿呦过了好久才明白这句话就是她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沈双说送闾丘渐一个天使,闾丘渐的回答是“你就是我的天使”。这里的“你”当然不是她沈鹿呦这个被沈双当送给闾丘渐的“天使”,而是沈双,沈双才是闾丘渐的天使。

第四百五十三章 无爱的求婚

这是一场无爱的求婚,沈鹿呦已然明了。

需要她沈鹿呦的人,不是默王,不是闾丘渐,不是那个有着褐红色眼眸的中年男子,而是翼国,她是翼国未来的王上为翼国未来的百姓选中的王后,她的一双孩子,是被选中的殿下。

甚或根本就是因为她的孩子被选中为未来的殿下,她才有机会被选中为未来的王后!

闾丘渐作为一个王室的男人,需要有个女人帮他实现更高一级的登顶,觉得她最合适不过。她收到的是闾丘渐的求助,而不是求婚。

至于说她是他的唯一,这唯一,不是说她是他唯一的爱,只是说她是唯一一个他还勉强愿意抱一抱的女人,她却宁愿他也去拥抱别的女人,哪怕她和别的女人之间要分享他。

而现在,她将不得不永远和一个男人、一个死去的男人一起分享他。

可是,如果沈鹿呦还知道什么叫“拒绝”,她对“保留”二字却是不懂的。竭尽所能,不遗余力,为爱付出,为爱蹈火,是她愿意用生命去践行的原则。

沈鹿呦想起何云梦曾经拽她一起玩过的一个游戏,据说是会颖城每个待字闺中的少女都曾玩过,那是一道选择题:当你不能嫁给一个爱你且你爱的人时,你选择嫁给你爱的,还是爱你的?

沈鹿呦记得当时,何云梦毫不犹豫地选择嫁给爱她的人,何云梦说,她可以允许自己不爱对方,绝不能接受对方不爱自己。而沈鹿呦拒绝选择,她一定要找一个自己爱且爱自己的人才肯谈嫁。

结果,她被何云梦追着、揪着她的耳朵,教训了三天,向她唠叨什么叫“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沈鹿呦的耳朵都被何云梦揪红了,实在是疼,最后没办法了,她才勉强做了选择,选择嫁给她爱的人。

沈鹿呦说,爱是火种,只要她小心翼翼地保存自己的火种,相信终有一天,可以点燃对方的爱火。

何云梦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沈鹿呦是痴人说梦,提醒她小心没把对方点燃,却把自己烧死了。

现在,闾丘渐既已向她伸出求助之手,沈鹿呦愿意帮他这个忙。而另一方面,她也将尝试着借此机会,取出她珍藏多年的火种,去点燃一堆爱之烈火。

为了爱,她愿以身试火

她的努力和尝试,或如飞蛾扑火,此生燃尽,或如凤凰浴火,涅盘再生。而她究成飞蛾还是凤凰,她愿一扑以试。

两个孩子已经又如两只张开翅膀的小鸟,飞回后院,拉着沈鹿呦的手叽喳喳来问:“母亲,默王是我们的父亲吗?这是不是真的?”而沈鹿呦也在他们的叽喳中,得知默王问他们今天是不是开心。

沈鹿呦心中微微叹气,默王懂得关心孩子们是否开心,却不会问问她是不是开心。

秋凉馆前院馆堂及秋凉馆外下完注忙着打听消息的众人,看见默王闾丘渐一脸黑线从后院出来,不发一语,直奔馆外,坐着车就走了。

众人全都傻眼了,他们原本还打算赢了钱后,一拥上前,恭喜一番,贺喜两句,来一通新郎的实地采访,做一次婚讯的现场发布,这下全都不吱声了,纷纷叹气,看来,还是老于了解他们馆主,除了他,全部人都输了,输给了高总管一个人。

于是这一天,高总管赚得盆满钵满。

世事总是出乎人们的意料,仅仅几天后,人们发现,默府总管方默存正在安排各种采购,一打听,竟然是在筹备婚礼,新娘正是秋凉馆馆主沈鹿呦!

人们不干了,一窝蜂涌进秋凉馆,要高总管退钱。

高总管却说,一切赌局都是现场开盘,概不翻旧账,哪里有今天开出三个点,大家散伙了,钱银两讫了,后天又开出六个点,就要重新分配赌资的道理。何况,默王求婚数次,最后这一次成功,不代表大家下注的那次成功,那天的沈馆主确实是拒绝了默王的求婚嘛!

于是,大伙儿又一窝蜂涌到默府门外,向方总管打听默王究竟是哪天求婚成功的,是他们下注的那天,还是后来又再次求婚才成功的。

方总管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去拆未来亲家府高总管的台,于是,也附和说主子确实求婚多次,至于是哪一次求婚成功的,他做下人的还真不知道,他只是昨天才得了主子吩咐,让筹备和沈馆主的婚礼。

闾丘渐是王上闾丘羽的王兄,受封默王,其婚娶原本需要上书王上,由王上颁旨允婚后才能筹办,如今王位空缺,这道程序也就跟着省了。

三媒六聘下过,吉日良辰择过,婚礼在两个月内就举行了。

那一天,默府宾客盈门,门庭若市,原本安静的南郊突然热闹非凡,栀子花正式盛开时节,雪一样热情洁白,香气阵阵,林中车马穿梭,府门外临时增设了很多拴马桩。

会颖城内,金吾卫全副武装,往来巡逻戒卫,格外卖力因为是默王的大喜日子,人人头别一朵小红花,这自然少不了默府的一番打点。

尤其是从默府至秋凉馆的几条主要街道,因为婚车要行经,更是戒备森严,金吾卫们深知既不能失了安全,也不能失了喜乐,因而执勤之时都是既严谨又和气。

装饰豪华的迎亲马队吉时出门,爆竹开道,舞狮团随后,接着是骑马的仪仗队,十六个黑红衣妆的仪仗人员,骑清一色十六匹枣红色骏马,八人开道,八人殿后,拱卫着迎接新娘的高大马车。

拉车的八匹白色马儿神骏异常,飘扬的马鬃,整齐的出蹄,简直就是训练有素的仪仗队马,马脖子下挂着黄金铃铛,马身上披着彩绢丝带,马鬓角盛开着硕大饱满的黑花魁。

车厢红幔轻纱,紫玉流苏映日闪耀,铂金华盖波光流动,一切美仑美奂,就连赶车的小伙子也一身红缎,鬓角还插了一朵大红牡丹,格外喜气。

迎亲的车队慢慢穿行过会颖城的几条主要大街,引来无数人围观,一大群嬉笑的孩子一路跟随,最后缓缓到达彩虹大街的秋凉馆门外。

第四百五十四章 豪华婚礼

秋凉馆内,沈鹿呦在何云梦等一众闺蜜的忙碌下,已经妆扮齐整,婚服自然还是出自织云坊的掌门人何云梦之手,只不过,沈鹿呦这次亲自监督,坚决不肯听从何云梦的建议,做过多暴露。

何云梦无奈之下,只得按照沈鹿呦的要求,为沈鹿呦设计了白色与金色镶嵌的镂空新娘装。这身妆扮,既能凸显沈鹿呦的美妙身材,又不至于让沈鹿呦暴露太多。沈鹿呦虽然对于暴露的部分还是觉得不很满意,但也只能如此了。

此刻,盛装的沈鹿呦和何云梦等人听着秋凉馆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知道是默王迎亲的马队到了。于是,媒婆当先引领,一众姐妹外出迎接。

沈鹿呦则顶着盖头,独自一人坐在闺房大红锦被上,听着外面人走了,院子安静了,遂下床从床头柜抽屉里找出了一张薄绢打开来。

薄绢上有几行字,上面还有沈双和她一大一小两个红红的指印,因日久而变得暗红,正是当年沈双交给她的那份契约。

这份契约,沈鹿呦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了,此刻,她看着薄绢上“沈双”的名字,觉得好奇怪,好遥远,就连契约上的“沈鹿呦”这个名字她也觉得陌生。

沈双已不是她当年认识的沈双,她自己也已不是初来会颖、骑着小鹿、无忧无虑的那个沈鹿呦。

当年,她答应沈双,会认真履行这份契约,如今,契约已完成,闾丘渐的一双孩儿已是一对快乐的小鹰。

剩余的时光,她将追求自己的一切,她的未来不再与契约相关,不再是建立在契约的基础上。

沈鹿呦就着红烛台,烧毁了那份保存了十九年的契约。

新郎迎亲团与新娘送亲团的人,免不了在秋凉馆门口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番大战,最后,新娘得以上车。担任花童的小刀和小俎也被打扮得花团锦簇,一起登车。

默府这边,宾客已大多来齐,不仅公卿重臣全部携家眷到齐,就连在会颖建有国馆的随、雪、乌三国使节、参赞也都来了。自王上闾丘羽驾崩以来,这是翼国各级官员、外国使团人员聚集最齐的一次,他们借机在默府的婚宴上展开各自的外交。

王后周致、勇烈将军周却自然也没有缺席,默府管家方默存依周致的意思,为他们兄妹在僻静处设了专座,杜嬷嬷跟在周致身侧。

关于默王突然开口说话的事,兄妹二人早已耳闻,自二殿下闾丘闵幽的心腹吴泽被王机处查出与默府的关联,默王就已引起他们的注意,当此之时默王突然开声,他们自知其意不善,却因没有铁证,也无可奈何,只能怨自家孩子禁不起蛊惑,才会乱了心性。

翼国的天下毕竟是姓闾丘,周致两子暴毙,三子闾丘云在又不愿即位,周致兄妹眼看着默王登台献艺,长袖善舞,他们也唯有掌声喝彩,难不成真要把闾丘家的天下变姓为周?周致若肯如此,局面也不会到今日田地。

默王既已粉墨登场,接下来要演出的节目自然很多,当前向各界人士展示他贤惠美貌的妻子和聪明伶俐的一对双胞胎儿子,还只是第一步而已,大招只怕还在后面。

沈鹿呦的花车刚到达栀子林外,就有人向里迅速通报。

此时的栀子林,每棵栀子树都被披上了彩色丝带,花团锦簇,挂着灯笼红福,大双喜字,一片喜乐。众宾客在管家方默存的指引下,一起来到默府门外迎接新任王妃沈鹿呦。

新娘子的花车甫一钻出栀子树林,众人就一片鼓掌。只是,花车停稳后,轿帘挂起,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坐在车厢里,却不见新郎来搀扶新娘下车。

众人于是开始叫嚷“默王呢?”、“新郎官呢?”、“怎么不见来接新人呀?”

突然,一束烟花冲天而起,默府人员开始在府门外燃放烟花,方默存站到人群面前,大声喊道:“诸位请看霆钧阁顶——”

众人于是一起扭头,望向东边的霆钧阁,远远地,大家似乎看到了一个人影。

有些见过世面的来宾恍然大悟,激动地大叫起来:“翼飞!默王要翼飞行!”

会颖人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过翼飞行表演了,很多人对于翼飞行只是听闻长辈们谈起过。

翼国近些年战争不断,国力衰微,大型庆典已几乎完全停办,加之闾丘羽、周致夫妇为人低调,三位殿下的生日都只肯在小范围内庆祝,翼飞行虽然还进行,却只在王宫里飞一飞而已,外面的人很难有机会目睹全程飞行。

想不到,今天有幸在默王的婚礼上,目睹默王的翼飞行,而且是从会颖最高建筑——霆钧阁顶起飞。

激动过后,人群开始议论纷纷,关于风向、关于难度、关于飞行路线等,大家开始为默王担心起来:

首先就是落点的精确性。从霆钧阁翼飞行至默府前,其难度要比单纯从霆钧阁滑落下降至王宫内要难很多,王宫很大,也很空旷,单纯从霆钧阁翼飞降落,不拘哪个宫苑皆可,技巧只在早早打开背后的降落伞。

但是,从霆钧阁飞至默府门前降落,其精确性的要求就高多了,弄不好别说飞到默府来,说不定直接掉前面栀子树林里也不一定。

其次是飞行的距离。翼飞行的距离往往由起跳高度决定,想要飞得越远,就要站得越高,往往滑出两尺距离,就不得不降落一尺高度。

因此,翼国闾丘狐时代的翼战士,往往都是从高山出发,扑向山坡或原野上冲杀的两军,凭速度和高度进行快速斩杀,一击即走。

但是,此刻计算霆钧阁的高度,再估计一下霆钧阁与默府之间的距离,这样的高度显然不足够。

好在今天的风力不小,风向逆吹霆钧阁,估计默王在选婚礼的日子时,也是预测过风向的。

但总体来说,这次默王想要从霆钧阁到默府之间进行翼飞,难度不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次危险的飞行。

第四百五十五章 大婚翼飞

宾客之中,知道今天默王要翼飞行的只有王后周致和她身后的杜嬷嬷二人。

默王闾丘渐当初向王后周致提出,他与沈鹿呦的大婚之日要从霆钧阁进行跳飞,王后周致当即表示不同意。

从霆钧阁跳飞的传统来说,一直以来,各位殿下们生日,尤其是世子生日,往往有从霆钧阁阁顶跳飞的习惯,甚或是一种要求。

但是,婚礼方面,历来却只有世子或者王上大婚时,才会从霆钧阁进行翼飞行的。

对于其他殿下的婚礼,王室既不要求王子殿下进行翼飞,也不提供霆钧阁进行起跳。默王现在的身份,不仅不属于殿下,只是一个受封的王亲而已,其实是根本无权在婚礼上使用霆钧阁进行翼飞行的。

可是,默王闾丘渐显然有备而来,他当即质问王后周致道:“请问弟妹,霆钧阁是你周家祭祖的地方,还是我闾丘家祭祖的地方?你周致可以上去霆钧阁,我闾丘渐凭什么不能上?

“大婚之日我要祭告我闾丘列祖列宗,告诉他们闾丘家没有断绝,我这最后一脉现在有后了,还是一对双胞胎儿子呢,你这外姓之人有什么权利拦阻我使用我闾丘家的祭坛呢?”

王后周致许久无语,最后还是同意了默王闾丘渐大婚是从霆钧阁跳飞的要求。

这个件事情,王后周致严令杜嬷嬷,不得向勇烈将军周却透露。周致担心,王兄周却若得知默王闾丘渐对自己如此目中无人,如此冒犯,真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因此,默王将从霆钧阁上翼飞一事,今日出席婚礼的来宾中,就只有周致和杜嬷嬷二人知晓。

几束烟花尽后,各位来宾看到霆钧阁上那个黑点似乎动了,于是,也约略知道,刚才的烟花是打给霆钧阁的信号,是通知默王,王妃到了。

人们开始安静下来,有人屏着呼吸,有人踮着脚尖,有人手搭凉棚,人们一起仰头望向霆钧阁,紧张地望着那个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人们已经渐渐看清,天空飞着的黑点渐渐变红了,默王穿着的是一件红色的新郎翼装,最让大家感到刺激的是,默王手脚都在齐齐释放彩烟,远远看去,他像是正牵着一条彩虹飞向默府,人群开始骚动、欢呼。

将至默府时,默王背上的伞花撑开了,上面红梅朵朵。默王几个奔跑,准确地、稳稳地降落在默府门外,人们齐声喝彩,欢声雷动。

默王脱下翼装,笑吟吟走至马车前。

在默王整个飞行过程中,沈鹿呦一直用手撑着盖头一角,紧张地观看他翼飞,默王飞行时的潇洒姿势让她既刺激又担心,直到默王平稳落地,沈鹿呦眼中满满都是喜欢与爱慕,直到看见闾丘渐向自己走来,沈鹿呦赶紧低下头去,用盖头彻底遮住自己的脸。

默王牵着佳人之手下了车,接着,在大家的起哄下,抱着沈鹿呦迈过默府门槛,最后交由媒婆将沈鹿呦送入洞房,暂享安宁。

周却在角落里找到周致,恼怒地责问她,在这样敏感的时期,为什么竟然同意默王从霆钧阁翼飞?!这是只有世子和王上才能享受的待遇,默王此举,分明就是要昭告翼国民众,他就是未来的世子,未来的翼国君王,他已经在行使世子和王上的权力,享受只有他们才能享受的待遇!

周却气呼呼的,喜酒也不喝了,提前告辞走了。

但是,婚宴的喜乐气氛并未因周却的离去而受到丝毫影响,沈鹿呦那对五岁的双胞胎儿子,此前已经认同了自己的闾丘王姓,如今,方默存带着俩兄弟看过各自气派奢华的住房、书宅后,他们又很快认同了自己的新家。于是欢笑着在默府前后院之间飞进飞出,林鸟一样穿梭于宾客中间,被人问及姓名,总是很热情地自我介绍,自己名叫闾丘又刀、闾丘又俎。

和会颖所有的酒会宴席一样,天怜公主的到达成为全场高潮,十九岁的她明眸皓齿,艳光照人,甫一出场,立即吸引了全场目光。

天怜公主这次带给大家的是一个同心发型,黑发与红色头绳一起编出两颗心形图案,极为应景,立即引发现场一群名媛的围观,大家立即对这个同心发型的编织要点展开了讨论,天怜公主则微笑着,耐心等大家研究她的发型,然后在大家讨论技巧要诀时适时做出提点。

等这群名媛满意散去,才轮上会颖的公子哥们上前,项援和雪国使节萧凡二人当时都正想迎上前,却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了对方,项援赶紧闪躲,萧凡则当机立断,马上横穿人群向他而去,于是二人一个东躲西藏,一个东扑西抓,就在默府宾客间玩起了捉迷藏游戏。

皆因项当年为天怜公主设计天怜府获得报酬,一百一十八个梨花木雕人头发型,萧凡当年费尽唇舌,才从项援这里重金购得,后来,运回雪国王都定足,收藏在自己书房密室,途中还遭遇了劫匪。

可不曾想,萧凡再次回来翼国王都,担任雪国驻会颖使节后,听说项援还在出售门票,接待观摩那一百一十八个梨花木雕人头发型的人。

那么,萧凡重金购得的木雕人头发型,和项援如今收藏在府内的发型,一定有一方的是仿制品。

究竟萧凡带回雪国的那一百一十八个梨花木雕人头发型是仿制品,还是项援如今收藏在项府中的人头发型是仿制品,萧凡很想问清楚项援。

因此,二人每次见面,都成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个见了对方就躲开,一个见了对方就往前扑。

坐在角落的王后周致目光扫过一个大肚子女孩,开始没在意,却忽然有似曾相识之感,她心中一动,目光重新锁定那个女孩,只见女孩白色连衣长裙,正挺着大肚子,指挥两个小厮摆弄花盆,周致心中一惊,这不是北大街临水坊的那个卖花姑娘吗?

第四百五十六章 车水马龙

王后周致再一次扫过可心的面容,她再一次小心地确认过,眼前的姑娘确实是那个北大街花店的姑娘,她们曾在临水坊的阶上面对面说过话,周致对于可心的容貌记忆犹新。

只是,这个临水坊的卖花姑娘可心现在大着肚子,明显是怀孕了,已有六、七个月的样子,王后周致不免有些吃惊。

周致算算日子,闾丘闵幽离去已经半年多了。于是,王后周致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跟随着可心,观察着她,很快,她就注意到了一个小伙子,他总是跟在可心身后,总是一张灿烂的笑脸,尽心竭力地听她指挥,摆搬花草,中途还不忘扶着可心坐下来小憩,又跑去向默府人讨来茶水给可心喝。

这个殷勤的年轻人,正是伊三公子——伊玉诚。

这一天,王后周致的目光一直不为人觉察地留意着可心和伊三公子。

夜晚降临,喧闹了一天的默府终于安静下来,宾客们逐一告退,累了一天的仆佣匆匆打扫收拾院落后,也渐渐安静了。脱下新娘装,换了粉色睡衣的沈鹿呦,雪颈秀发,越发妩媚性感,浑身每个毛孔和线条都流淌着成熟女人的诱惑。

“谢谢你给我一个婚礼,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闾丘渐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之后拥住了她。沈鹿呦将脸贴在闾丘渐胸前,听着他胸膛中强有力的心跳。

忽然,沈鹿呦觉得脖颈处湿漉漉的,一抬头,原来是闾丘渐哭了。沈鹿呦轻抚他的肩头,希望能抚慰他,闾丘渐的泪水却流得更快了,最后,他竟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沈鹿呦想起那天秋凉馆后院,在那棵已经老死的栀子花下,他也是哭得这么伤心。

“十九年前,五弟闾丘羽登基与大婚同日举行,我也是这么哭的,彻夜哭泣,哭了通宵。”闾丘渐突然哽咽着说。

沈鹿呦僵住了,她想不到闾丘渐心中竟有这样深的苦痛,而且,在他们新婚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愿意告诉她。

“知道十九年前那场刺杀,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沈双为了救我,死死抱住刺客,我才有机会逃入一个农家院躲起来。刺客很快就追来了,他到处翻找,甚至连院子里蓄水的大水缸,都拿刀在水里捅过了,他始终找不到我。于是,他就放火烧院,然后守在院门外,想把我烧出来。大火眼看就要烧到我了,我当时躲在茅房里,为了活下去,我只好跳入粪池,藏身毛石板下。

“刺客一直等到院子被烧成一片废墟,也没看到我,这才离去,我才敢从茅坑里爬上来,浑身都是屎尿和蛆虫,我干呕着跳进水缸洗过自己,回到府中就开始发烧,七天七夜后醒来,就听说沈双死了,父王驾崩了,世子、三弟、四弟全部遇害,五弟闾丘羽将在第二天登基并大婚。

“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与谁争什么。我对王位和天下都没兴趣,我只想一辈子在秋凉馆琴棋书画,听风赏月。可是,他们害死了沈双,沈双为救我死了,死得那么惨。

“当五弟和周致洞房花烛时,我却万念俱灰,痛不欲生。那一夜,我发誓,我再不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从此,我只要我为刀俎,人为鱼肉。我要为自己和沈双,为几位王兄王弟,还有父王,讨回公道!”

夜已经很深,闾丘渐拥着沈鹿呦,流着泪讲完他的心声。很久很久,房间里很安静,沈鹿呦享受着这一刻的美好。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云层遮遮掩掩,悄悄提醒房内的新人,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沈鹿呦偷偷望向闾丘渐的眼睛,那双褐红色的眸子里有两簇火苗,但那只是残余的怒火,而不是欲火。渐渐地,就连那两簇残余的怒火也熄灭了。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闾丘渐忽然别开了目光,沈鹿呦心中黯然而叹。

忽然,闾丘渐站起身,背对沈鹿呦,给自己倒了杯水,正要仰头喝下时,沈鹿呦拦住了他。沈鹿呦拿过水杯,看到杯中的水在渐渐变为粉红色,那是她曾经给他喝过的催情水,再过一会儿,水色就会变清回去。沈鹿呦把水泼到地上,抱起一床锦被,离开寝房,独自来到沈双那间房,临去不忘对闾丘渐道声晚安。

天快亮时,从沈双那间房传出轻微的鼻息,新娘沈鹿呦睡着了,度过了她在默府的第一个夜晚,她的新婚之夜。

连续多日,默府门前车水马龙,访客不断。默王闾丘渐容光焕发,偕同王妃沈鹿呦,迎来送往。

王妃沈鹿呦仪态优雅,举止大方,每有客来,总是一脸微笑,应酬得体,闾丘渐则总不忘唤出一双公子,牵着他们的手,将他们引荐给访客,然后,再为他们一一介绍来人,这个是司寇府的,那个是宗伯府的。

两位小公子唇红齿白,彬彬有礼,已能约略见到乃父年轻时“会颖四公子”的风采。

闾丘渐在庭上一声声“刀儿”、“俎儿”地召唤一双孩子,自豪满满,拜访的人群于是也顺便询问了解了两位小公子的名字——闾丘又刀、闾丘又俎。

其实,早在婚礼之前,随着默王的重新开声,会颖南郊的默府就已不复以前的清幽和安宁。翼国一众文臣武将,对默王重新开口讲话的消息极为敏感,大家立即意识到,在闾丘一族风雨飘摇、无人为继之时,开口说话的默王不异是一根定海神针,中流砥柱。

于是,一夜之间,地处南郊偏僻之所的默府就热闹了起来,车马往来稠密,有人见此情境不解地问:“南郊开新楼了?”以为有新的声色场所在南郊开张了。后来知道沉默十九年的默王闾丘渐忽然开口说话了,自然也是一惊。公卿们遂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拜访默府。

默府管家方默存着人将府前那片栀子林中的道路进行了拓宽,原来只能单行一辆马车,拓为可以两辆大车并行。

第四百五十七章 无以为策

自从三殿下闾丘云在躲避王位,出逃西岐郡,最终在那里分封为磬王,这些日子来,闾丘一脉后继无人的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公卿大臣的心上,让众人苦恼非常。人们不知道这延续了三百多年的闾丘家的翼国将何去何从,人们从没想过翼国某一天会失去闾丘家的指引。

可是,一连串的王室惨案,闾丘一族风雨飘摇,眼看已是人丁凋零,无以为继,众大臣只看得目瞪口呆,却束手无策,一颗颗心像风雨中无助的树枝树叶,东倒西歪,狼藉满地。

如今,天可怜见的,就在闾丘氏即将倾塌之际,正处危难之时,默王闾丘渐披挂上阵,明确表示愿意担纲国家之难,引领翼国重上大道!

更令公卿和各位朝臣激动满意的是,默王闾丘渐还有一双聪明伶俐、俊俏可爱的小公子闾丘又刀、闾丘又俎助拳,更加之会颖百年会馆秋凉馆馆主沈鹿呦掠阵,这样一家四口的组合,让众人的心忽然就安了,就明朗了,觉得天总算晴了,翼国的前途终于不再灰暗不明了,大伙儿总算能长舒一口气了。

大婚之后的默王闾丘渐,第二天起,就开始携沈鹿呦一起,逐一回访拜谢参加婚礼的朝廷各位大臣和会颖各界名流。

拜访之时,所携一应礼物均由新婚王妃沈鹿呦选备,默王闾丘渐从不用操心,当真是默王的贤内助。

当默王闾丘渐在前厅与主人寒暄议事时,沈鹿呦就会进入后堂与夫人、小姐们展开外交,她的优雅大方、温柔得体给默王闾丘渐拉到了不少女性支持者,而这些每个家庭都有的女性,又反过来为默王闾丘渐增加了很多要界的男性支持者,短短时间,默王闾丘渐声誉雀起。

朝野内外已基本达成共识,虽然弟位兄袭有悖祖制,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翼国王位虚悬过久,势必影响社稷安危。

既然闾丘羽的后人无以为继,那么,默王闾丘渐作为先王闾丘羽的二哥,是目前血缘与先王最相近的人。

且默王闾丘渐儒雅风流,年轻时候就有仁名和贤名,王妃沈鹿呦及两位殿下又都温柔可爱,由默王接掌翼国,于翼国长远发展,当属最佳选择。

于是,默王闾丘渐登基,在大多数文臣眼中,已无异议,剩下的似乎只有时日与择日的问题了,早有阴阳八卦先生,自荐上门,愿为默王筹措,就连宗伯府的人闲聊,内容多也是登基大典的仪式与主持了。

但少数几位重臣,也在担忧周家的反应。

毕竟,翼国兵权是在周家手上,缺了武将赞同,只有文臣拥戴,谁做王上都难免吃力。

而他们几次试探周致,王后周致的意思都是暂缓,说磬王闾丘云在只是暂时避位,放他一年半载在外历练,之后再回来即位。

几位重臣于是担心默王闾丘渐操之过急,引起翼国分裂,甚至激起兵变,又想劝说默王。

但默王闾丘渐怎肯再拖,他要的是快刀斩乱麻,只恐夜久生变,因为难保磬王闾丘云在现在虽然屁事不懂,有一天却忽然想通了,跑回来要即位,那他到时候还得料理云在,弄不好这些年的积蓄与努力可能前功尽弃,

默王闾丘渐动作频繁,外界纷纷扰扰,瑞香宫不是没有耳闻。周却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差一怒拔剑,强行兵变了。可是,妹妹王后周致不放话,他不敢,不愿,不舍。

拔剑就会伤人,到时候伤得不仅是闾丘家的人,也会伤了妹妹王后周致的心。

周却说:“王后,你现在是在坐以待毙,坐等闾丘渐将绳索套上你的脖子。你知不知道外面在传什么?你知不知道默王在跟那些人说什么?说你夫君闾丘羽当年就是靠屠杀兄弟才登上大宝的,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今日只是拿回他应得的。”

周却又说:“妹妹,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存亡,是我们周家所有的人,甚至连老父的性命,都已系于你的一念了,你的一念之差、一念之仁会害死一大批人的。”

周却再说:“致儿,我们除了举兵变天,已经无路可走。现在不是我们要变,是人家已经把刀伸过来,架到我们脖子上了,你还要我们跟你一起伸着脖子等吗?现在还来得及,虽然局面已经与王上刚刚驾崩时相差甚远,但也还是可以一拼的。早点拿主意吧!”

周却刚走,天怜长公主又来了,她看到王嫂周致案头堆满奏折,翻了几本,均是举荐默王闾丘渐登基,附议者众,他们批驳反对王后周致的王位暂缓与拖延政策,语气较为委婉的,也主张默王暂代、暂摄王位,待磬王回都,再行让位。

天怜公主说:“这怎么可能?二哥一旦登基,怎么可能再将王位还给云在。只怕他今天代摄王位,明天就会发兵西岐,踏平石头城。王嫂,千万不能让他得逞啊!他现在到处说当年是王兄害了众兄弟。王嫂,当今之计,应把云在召回,命他接位!”

王后周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这些,像入了定。周却和天怜公主都以为她没有听进去,其实她心中很苦。

难道真去把云在抓回来吗?她答应过云在,答应过辜为先,放云在在西岐平安成长。把云在抓回,强行放上王位上,看他在上面因害怕而哆嗦,她这个做母亲的于心何忍?万一他在这个吃人的宝座上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倔强的他又像上一次那样以自尽对抗,可如何是好?云在已经是她和闾丘羽最后的血脉,不能再有任何差错,她不可以冒险。

那么,她真的要听周却的,自己坐上翼国王位吗?这个提议甚至连辜为先都曾向她提过,可是,那样她怎么对得起闾丘羽?将来九泉之下她怎么有脸去见他?

可是,她又怎么对得起养大她的父兄和周家人呢?还有那些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辅佐闾丘羽的人,默王一旦登基,一定会把他们铲除的。

王后周致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

第四百五十八章 心有猛虎

王后周致犹豫很久,还是告诉长公主天怜公主道:“倾珞,我相信你王兄,他不会骗我的,他曾向我说过,先王驾崩前一晚,就有雪国说客找到他,提出辅佐他登极,条件是他能北与几个重镇割让雪国。

“你王兄当时觉得雪国说客纯属无稽之谈。因为翼国传统,王位传嫡传长不传幼,而他上面不仅有世子,还有另外三位王兄,怎么也轮不到他。岂料,两天之内,世子及三王兄、四王兄竟接连亡毙,一个被刺杀,一个暴死府邸,二王兄闾丘渐也险些遇刺身亡,却从此不肯开口说话。众大臣于是推举他这个最幼的殿下接掌王位,他也没有想到。

“登基之后,你王兄曾悄悄启动王机处调查当年几位王兄的死,结果,王机处从此失去联系。如果几位王兄的死是他所为,他又何必启动王机处呢?”

天怜公主安慰了一番周致之后,离开了瑞香宫。

天怜公主走后,周致想起了可心的事。她不敢让周却去查可心,想了想,于是坐到案前,铺开纸笔写了几行字,用红笺信封装了,让杜嬷嬷悄悄给霆钧阁的陆公公送去。

这一天,默王闾丘渐觉得,该是拜访天怜府的时候了。虽然他知道沈鹿呦和自己这个王妹很是交好,但他还是决定自己独自去天怜府。因为有些话,还是他们兄妹私下说比较好。

只是,当默王闾丘渐和十九岁的天怜公主两个人,隔一条长桌坐在空阔的天怜府正殿时,看着这个容如皎月、花枝招展的妹妹,他突然有一种时光茫茫,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感觉。

默王闾丘渐犹记闾丘倾珞初生时,是一张小小的、粉拳一样的脸,一眨眼竟已十九岁了,闾丘渐意识到自己这沉默的十九年,错过了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东西,而正是这些东西,造成了现在大厅中隔阂而压抑的气氛。

默王闾丘渐喝着茶,满腹心事,忽然被茶水呛了一下,于是“咳咳”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脸红脖子粗,忙得天怜公主赶紧跑过来给他捶背。

默王闾丘渐惊恐地发现,原来,沉默可以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气质,一种性格,甚至是一种顽疾,像癫痫一样在关键时刻发作,让他无从作声。十九年的沉默,不是他突然想改变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默王闾丘渐回想这段时间,他在众臣之间能够做到长袖善舞,今日面对天怜公主竟找不到话题可谈,可见,自己心中对天怜公主这一票十分重视。

事实是他不得不重视,现在闾丘氏在王位继承的问题上,可以说只有两票,除了自己这一票,另一票就是妹妹闾丘倾珞,如果天怜这一票投出的是否决票,那么,他登基为王的计划就会遇到很大障碍。

默王闾丘渐开始后悔没有带沈鹿呦来了,如果鹿呦在场,今天的气氛不会这么难耐和尴尬。

想到沈鹿呦,默王闾丘渐忽然想起了沈鹿呦给天怜备的礼物,于是放下茶杯,双手一拍,默府跟来的小厮闻声从厅外进来,呈上了礼盒。闾丘渐暗舒一口气,说道:“妹妹,这是你二嫂特意给你备的礼物。”

府中仆人接了,呈给天怜公主。天怜打开看时,识得是乌国产的手工珠花,有二十几样,用来簪发的。朵朵珠花明媚灿烂,匠心独具,自也价值不菲。有几朵珠花,天怜一瞥之间,已经想到如何配以发型了。

沈鹿呦那样玲珑剔透的人,加之又很了解天怜,她为天怜备的礼物,自是能配到天怜的心坎上。

只是,天怜公主心知,默王闾丘渐和王妃沈鹿呦的这份礼不是她轻易能消受的。

“谢谢二哥、二嫂,我很喜欢。”天怜长公主命人收了盒子去,仆人们都退下了,厅堂里又只剩了兄妹二人,“二嫂忙什么呢?还有两位小侄子,怎么不一起带来玩呢?”

“改日让你二嫂专程带他们来拜访你。昨天老师给刀儿和俎儿布置了功课,二嫂今天在府里监督他们做功课呢。”默王闾丘渐说着,脸上不由又浮起了发自内心的自豪。

“好的。”天怜公主笑着点点头,厅堂里重新沉寂下来。

默王闾丘渐想,该入正题了,于是说道:“妹妹,咱闾丘家的王位一直这么空着,不知道妹妹有什么想法?”

默王闾丘渐特意强调王位是“咱闾丘家的”,一来暗示天怜公主,只有他是和天怜公主同姓闾丘,是真正的一家人,别人其实都是外人;二来他用一个“咱”字,拉近了与天怜公主的距离。

天怜公主道:“二哥别急,王位也不会空太久的,云在只是去西岐郡历练一段日子,很快就会回来接五哥的位子的。”

天怜公主语气间似乎并不认为王位空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她刻意强调,位子是“五哥的”。

天怜公主这样一番对“五哥”闾丘羽明显维护的话,显然激怒了默王闾丘渐,但是,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他看着天怜公主的脸,静了一会儿,忽然问:“妹妹,你知不知道你三个哥哥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是遇到了刺客吗?”

默王闾丘渐点头:“那你知不知道,刺客是哪里来的?”

天怜公主摇头。

“是你五哥派来的,害死几个哥哥,自己登基为王。”默王闾丘渐道。

“五哥不是那样的人,再说,这事也没有证据。”天怜公主不以为然。

“没有证据就是证据!只有王做的事才不会有证据!”默王闾丘渐激动起来。

“二哥,按你这样说法,岂不是天下没证据的事都可以说成是五哥做的?”天怜公主反驳。

默王闾丘渐霍然起身:“那你问周致,她敢用云在的命发毒誓说不是老五做的吗?”

“关王嫂和云在什么事,”天怜公主不满道,“这事五哥启动王机处查过,结果王机处也没查清。”

天怜公主话到嘴头,没说王机处自此十九年失联的事。

第四百五十九章 图穷匕见

默王闾丘渐冷笑道:“王机处设立以来,就没有他们查不清的事,除非凶手是最高权利者。历史证明,当真相不被发现时,杀人者就只有一个。”

“二哥,你这是强词夺理。”天怜公主道。

默王闾丘渐忽然发了狠,扑到天怜公主桌前,双手撑桌,逼视着天怜公主道:“是不是我找到证据,证明是老五做的,你以后就支持我?”

天怜公主呆住了,这个问题是她以前没有考虑过的。因为她始终认为,她五哥闾丘羽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今天面对默王闾丘渐这样信誓旦旦的质问,她不得不也问问自己这件事情的可能性了。

思考片刻后,天怜公主有了结论,她说:“二哥,我只相信我自己眼睛看到的。我没看到五哥杀人,也没听五哥承认过他杀人,而我这么多年认识和了解的五哥,绝不会做出残害同胞兄弟的事情,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你现在指证五哥杀人,就算拿出证据和证人,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五哥已经死了,死人是无法和你的证据、证人进行对质的,这样对五哥不公平。”

默王闾丘渐被天怜公主一番言辞说得一时语塞,好半晌,他才摆手说:“好好好,那我们跳过此事不谈。既然你五哥已死,周致不过是个外人,你总不会帮着一个外人对付你二哥吧?倾珞,我们是有着血缘关系的兄妹,你姓闾丘,我也姓闾丘,我们才是亲人,你说是吧?”

天怜公主沉默了。是的,她和面前这个二哥同父异母,有着很近很近的血缘关系。

可是,在她心里,不是只有血缘才叫亲人。

一起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人,也是亲人!

她虽然称呼周致是嫂子,可是,王嫂周致于她,是母亲一样的养育之恩!

她一岁时,父王驾崩,两岁时,母亲媛妃也过世,以后就是跟着闾丘羽、周致一起生活。

生病时,是周致不怕传染,不辞辛苦,亲自照顾她,抱着她,哄着她。她长这么大,周致从来都不曾说过她一句重话。

为了保住她,闾丘羽不得不和亲飞雪公主,从而牺牲了与周致之间最珍贵的、一对一的爱情,周致从来也没有因此怪过她、怨过她一句,依旧那么疼她,宠着她。

今时今日,五哥没了,王嫂周致也算是孤儿寡母被人欺,她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背弃王嫂周致!

天怜公主这么想着,眼睛里就放出了坚毅的光芒,就连案下的拳头也悄悄捏紧了,只是嘴上什么也没说。

默王闾丘渐已明白她的心意,惨笑道:“是了,无论怎样,你始终是要站在你五哥五嫂那边的。只有你五哥才是哥,我这个二哥就不是你哥!”

天怜公主没接话,也不去看闾丘渐,双眼只是正视前方,她肚子里主意已定。

默王闾丘渐的眼睛已经在喷火了:“一样是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偏心?是因为我没有养育你么?我当时自身难保,靠装聋作哑十九年才活下来,不然我早就像你另外三个哥哥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十九年前,如果登基的是我,我一样会把你养育成人,我甚至会比你五哥更宠你,给你更好的生活!”闾丘渐说着,已经哽咽了,眼睛也湿润起来。

天怜公主心中有些不忍起来,她叹口气,抬头看着她二哥,想安慰闾丘渐,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天怜公主心想,二哥要是不来争这个王位该有多好,她就可以和这个二哥亲亲热热说话了。这么多年,二哥不肯说话,每次逢年过节她随五哥五嫂过府拜望,一家人都是沉默以对,几乎没有过任何交流。

现在五哥又没了,闾丘这辈就剩了他们兄妹二人,二哥肯说话了,本是一件开心事,他们本可以从此欢欢喜喜,坐一起说一些体己话,却想不到,兄妹二人要为王位的事情,弄到今日这般无言以对的田地。

天怜公主这么想着,就伤心起来,眼睛也慢慢红了。

默王闾丘渐坐回椅子,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倾珞,你知道北山泉在哪里么?”

天怜公主以为自己听错了,吓了一跳:“二哥你说谁?”

“北山泉。”闾丘渐道。

天怜公主脸色大变:“二哥,你认识北山泉?他在哪里?快告诉我!”天怜公主简直要急哭了。去年,第一场雪落那天,北山泉从天怜府告辞后,从此没了消息,后来听周致说,他又从天牢里凭空消失。

闾丘渐看着天怜,却不说话,似乎在沉吟什么。

天怜公主忽然浑身一冷,她不可置信地望着闾丘渐:“二哥,北山泉在你那里?”

默王闾丘渐点头:“是我从天牢救出了他。”

“二哥,你想干什么?把北山泉还给我!”天怜急得站起了身。

默王闾丘渐压低嗓音,推心置腹道:“妹妹,他可是行刺王上的要犯,被人发现要被斩首的。”

默王闾丘渐的语气里满是关心和替天怜公主着想。这是他刚才沉吟后做出的选择,在威胁与关爱之间,他觉得对天怜公主还是要选择后者。

因为刚才的对话经验让他体会到,自己和天怜公主的感情没有闾丘羽和她的深,这是导致天怜公主倾向于周致的原因,所以,他决定从关心的角度和天怜公主谈北山泉,兴许可以帮助他实现沟通。

默王闾丘渐的话提醒了天怜公主,她跌坐回椅子里,似乎这才意识到,北山泉那天从天怜府告辞后,是去行刺王上的。

只是一直以来,闾丘羽生前猜出北山泉和天怜公主的关系,临终特别交代周致要放人,而王后周致几次和天怜公主聊到北山泉,都只是奇怪他为何会从天牢里凭空消失,从来没有说过要追究的话。事实上,王后周致那天本就是着人去提北山泉准备释放的,这一切造成了天怜从来没有意识到北山泉身上是背了死罪的,一门心思只是寻找和打听北山泉的下落。

如今突然知道北山泉的下落了,天怜公主才猛一下意识到,北山泉是一个背着死罪的、天牢里的死犯,是一个活着也不能见光的逃犯。

第四百六十章 囚车已成

天怜公主只觉浑身冰冷,许久之后,她问默王闾丘渐:“二哥,你想怎样?”

“倾珞,别这么说,我们是亲兄妹,互相帮忙是应该的。”默王闾丘渐淡淡地道。

北山泉在默王闾丘渐手上原本是一张“很简单,支持我登基”的条件牌,但是,临出牌时,默王闾丘渐将他换成了一种亲情打法。

天怜公主想了想,说:“二哥,我要见他一面。”

这自然早在默王闾丘渐预料之中,他愉快地道:“好说,等二哥给你安排。”

默王说完,在不拖延,起身告辞。

天怜公主没有起身送客,默王闾丘渐离开已经很久了,她依旧呆呆地坐着,就这样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又坐了好久好久。

醒儿、细儿等几个丫头几次悄悄探头,都只看到天怜长公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不说话,也不动弹。

丫头们不敢上前打扰长公主,只得悄悄站在远处,细心留意着长公主。

表面看上去安静无比的天怜长公主,此刻心中却在翻江倒海。对北山泉的思念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她。她现在迫切地想见到北山泉,问他为什么要刺杀王上,问他和默王究竟是什么关系,问他是不是还安好……

只要北山泉愿意认错,只要他能给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她愿意原谅他的刺杀行为,与他从此退隐江湖,毕竟王兄不是死于他的刺杀,这是让她最庆幸的事情,是上天、是王兄闾丘羽对她最后的恩宠。

两行泪水流出了天怜公主的眼眶。

*

已经三天了。三天来,天怜公主大部分时候都和默王闾丘渐刚刚离开时一样,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天怜府的正殿里,直至深宵。所有活动都已取消,所有客人都被婉拒。

殿里空荡荡的,陪伴天怜公主的,只有茶盖碰响茶碗时殿堂四角传来的回音。天怜公主当初给项援的设计要求,就是要能在正殿举办容纳上百人的酒会,加上连接出去的花园,可在夏日举办数百人参加的聚会。这样空阔的殿堂,三日来却只坐着天怜公主一个人。

殿门敞开着,盛夏的风,好奇地进殿溜达一圈后又去了,热情而莽撞。从天怜公主坐着的位置望出去,可以看到花园里的鲜花虽然依旧锦簇,但残色已显,花瓣张牙舞爪,在最后的迸放间,露出慌张与浮躁。霞光、日光、月光、星光、夜光在一日之中轮番抚扫草坪,为它化出深浅不同的妆色。

天怜公主让自己的心在这一片浮光掠影里,沉静为一块石。

她首先需要想明白,北山泉为什么会在她二哥手上?

天怜公主首先排除了北山泉是奉默王之命刺杀王上的可能性。

北山泉为什么会刺杀王上,这一点天怜公主想不明白,这件事北山泉事前并没有和天怜公主商量过,只是暗示过她,他必须做一些他应该做的事情。天怜公主了解北山泉的性格,他自己认定该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

北山泉一身傲骨,不是任何人能够收买的,金钱美色,地位前途,所有这些世人眼里看重的东西,都不能让北山泉心动。

北山泉常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样的北山泉,只会凭自己的品格和思想行事,不可能为利卖命,这也是天怜公主深爱这个人的原因,她欣赏他的傲骨。

所以,天怜公主不认为北山泉刺杀王上,是为了默王闾丘渐。

既然北山泉不是默王的人,那么,默王为什么要救北山泉呢?仅仅是因为他也恨闾丘羽,也想让王上死,与北山泉同仇敌忾吗?

因为同仇,就不顾引火烧身,从天牢里救一个刺杀王上的死罪的重犯吗?

默王闾丘渐不可能仅仅出于同情和同仇就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吧。如此,答案就很明确了,默王闾丘渐救北山泉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她这个长公主。

天怜公主回想了一下二哥默王闾丘渐的说辞,“我们是亲兄妹,互相帮忙是应该的。”她的这个二哥默王闾丘渐真的是为了帮她才救北山泉的吗?天怜公主不觉得她这个二哥默王闾丘渐真的关心她。

这么多年,二哥默王闾丘渐对她的成长基本不曾闻问过,当年,大臣中要求派她和亲、以退敌兵的朝议甚嚣时,并不见他二哥默王闾丘渐有什么表示,照天怜公主对默王闾丘渐的猜测,若当时为王的是二哥闾丘渐而不是五哥闾丘羽,她可能就被强行做通思想工作,为国过民、送去和亲了。

还有一点说不通的地方,默王闾丘渐若果真是为她而救北山泉,为什么不暗中通知她一声呢?

大半年的时间,一个消息不给她,让她牵肠挂肚,到处查访,却在这一刻因为闾丘渐登基为王的问题,兄妹二人发生分歧了,默王闾丘渐才说出这件事。

北山泉是被闾丘渐当牌打出来的,他是默王的底牌!

从这一层意义上来讲,闾丘渐确实是为她天怜公主才去救北山泉的,但他不是出于关心,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压制、对付天怜公主,有了北山泉就等于掐住她的咽喉。

天怜公主这么想着,就感觉呼吸不畅起来,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动走动,但是大殿地板上一块块巨大的青砖,让她有一种随时可能踩到机关的感觉。

默王闾丘渐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关注并设计她的,她毫无所觉。此刻,她的囚车已成,她已端坐其中,她周围的重重机关布置已就,只要她妄动一下,机关就可能被启动。于是,默王摘下手套和帽子,露出他的手段和假发,向她亮明了底牌,而她,却只能这样坐着,一动也不敢动。

天怜公主不敢找人帮忙,不敢和王嫂商量,不敢派人监视跟踪闾丘渐,不敢和任何人讲。她生怕自己的妄动带来任何差错,导致她今生再没有机会见到北山泉,她不可以冒任何风险,不可以让北山泉有一点闪失。

因为,她承受不起。

第四百六十一章 信物在手

天怜公主依照默王闾丘渐的要求,在天怜府内等待了三天,这三天里,她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半夜三更一点动静她就会醒来,以为是二哥默王闾丘渐找她来了。

天怜公主告诉自己,她必须像石头一样等待,这是艰难的时刻,难熬的时刻,但她必须忍耐。

她必须独自面对默王闾丘渐,面对这个城府很深、斗争经验很丰富、年龄是她两倍的二哥。

她一再提醒自己,如今的她不是只有十四岁,不该再象当年面对和亲一样,只会躲在衣柜里哭泣。

如今,被关在柜子里的人是北山泉,她必须设法营救!

虽然她和北山泉都从未向对方言说过“爱”字,但天怜公主以为,他们的相爱是无需言表的事实。

今日,北山泉被困,就算他们之间没有这份相爱,她也该酬报那年她躲在柜子里时,北山泉为她连奏三天三夜的琴声。

第四天上午,天怜府门外来了一驴一人,小毛驴又老又瘦,让人担心放几只鸡鸭上去就能压扁它,赶驴的人大概六十多岁,也是又老又瘦,须发皆白,连眼睛都是昏花的,被门房带进来时,差点被高大的门槛绊一跤。

老汉牵着毛驴在门外嚷嚷,非说是天怜公主雇他来的,手里拿着一把小匕首,说是下定的信物。

若没有这柄匕首,看门的老冯头是不会把他带进来见长公主的,会当他是个疯子。

匕首银色皮鞘,薄而轻,绘着一只彩凤,笔法华丽,栩栩如生。匕身微一拔出已觉寒气逼人,看一眼都忍不住想打冷战,就算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这柄匕首不是等闲之物。

天怜公主抚摸着匕首半晌不语,这柄匕首正是她的“凰”。

王兄闾丘羽遇害那天,也就是去年冬会颖城第一次雪落那日,她打算进宫劝谏王兄,让他切不可轻易废后。当时,北山泉一曲未奏完,起身离去。她亦怀揣这柄匕首凰,命府内车夫老白备车,前往王宫,不料,半路上突然遭遇袭击。

醒来后,天怜公主发现自己已经莫名奇妙回到天怜府,天怜府并为周却的北关兵所围困,不得外出。天怜公主当时醒来,就曾检查过,发现自己携带的匕首“凰”不见了。

如今,八个多月而已,“凰”失而复得,身边事却已物是人非。

手持如此贵重的“信物”,天怜公主已知眼前人是二哥闾丘渐派来的,只是不懂她二哥派个赶驴人来,这玩的是哪一出,心中暗自奇怪。

果然,询问老人时,老人说他叫刘贵,是一个靠出租驴子为生的人,今日早上,他在南门口牵着驴等活干,有个“北山大人”给了他这柄匕首做下定的信物,让他来长公主府接活。

天怜公主摒退左右,问起刘贵这位“北山大人”的长相,刘贵说是四十多岁,矮矮胖胖,既不是北山泉本人,也不是默王和默府管家方默存的长相。

天怜公主再问刘贵,北山大人有没有说过是干什么活,刘贵回答说“北山大人”让他来长公主府驮一位姑娘回娘家省亲。

天怜公主沉吟一会儿,心下已经大致明白。于是,安排赶驴老汉到后门等,省亲的姑娘片刻即出。

刘老汉于是欢欢喜喜绕到天怜府后门候着去了。

赶驴刘老汉出去后,天怜公主犯了难,闾丘渐既指定她骑着毛驴出城,自然是要她化妆一番,像大街上一个普通姑娘一样,不露行藏。

可天怜公主从小到大的化妆术,都是学习如何化得花枝招展,如今,却要她反其道而行,着实难为她。

天怜公主想了想,先摘了首饰,卸了妆,然后让贴身丫头细儿找烧火厨娘要来一身干净衣衫,自己换了,再梳一个普通发髻,初步形象已出,勉强达到要求,再用眼影把眼睛化得小些,额头黯淡些,想想还缺一个斗笠,又着另一个贴身丫头醒儿去库房找,还真找到一个,是以前茶园有个茶娘送茶来时,落在天怜府里的,斗篷上还带着一圈遮阳纱,再好不过。

天怜公主嘱咐细儿、醒儿莫要乱声张,只静静等她消息就好,尤其要瞒着王后。细儿、醒儿约略知道长公主此去是幽会北山泉,也就答应为她守口如瓶,只嘱咐她早去早回,注意安全,有机会就报个平安的口信回来。

心思缜密的两个丫头不忘给天怜公主备了个包袱,交给等在后门口的刘老汉驮着,这样看上去既更像一个省亲的普通姑娘,又装了些攀缠和路上的用品。

刘老汉牵着毛驴,驮着天怜公主从东郊出发,穿过几条街巷,出了会颖南门,守门军卒都认得刘贵,看到驴背上戴着斗笠的天怜公主,并未上前盘问,只恭喜刘贵又接到生意了,刘贵高兴地答应。

毛驴出了南门,沿大路继续向南,一路上刘贵几次搭话,天怜公主只是不语,心想既是二哥的安排,自己且行且看即可。

果然,沿大路行了三五里之后,看到了那位给刘老汉下定的“北山大人”,带着一辆小骡车,已在路边候了一段时间,三十多岁年纪,举止倒算沉稳得体。

“北山大人”付了刘老汉酬金,刘老汉回城去了,天怜公主上了小骡车,“北山大人”亲自驾车,继续前行。

黄昏时分,二人投宿于店中,天怜公主想暗记一下店名,无奈店门上的牌匾被蒙上了黑布,显见得是不想让天怜公主知道。整个店是被包下的,除了天怜公主和北山大人,再无别的客人。

也没店伙计来侍候天怜公主,饭菜都是“北山大人”亲自端进天怜公主的房间。

天怜公主用膳毕,打开细儿、醒儿为自己准备的包袱,里面有两套换洗的内衣,还有一套茶具。

天怜公主遂喝了些茶水,洗涑后躺下,心中有些不安,她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外住宿,且孤身一人,只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在外守护。

天怜公主以为自己会这么忐忐忑忑地一夜无眠,不料旅途劳顿,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四百六十二章 少夫人当心

第二日天亮后,天怜公主被“北山大人”敲门唤醒。

用膳结束,还是不见店伙计,店门外已经候着一辆双轮马车,马匹虽不神骏,但马车比之昨日的骡车要高大宽阔。

车厢内有锦座靠枕,天怜公主乘坐其中,舒服许多,车内还备了换洗的衣衫,均是按天怜公主的身形尺寸以及日常穿衣习惯准备的,换洗过后,天怜公主感觉舒适了很多。

车夫已换了一个面容冷峻而沉默的年轻人,“北山大人”扶天怜公主上车后,交代车夫几句,马车就开了,“北山大人”自己却并未跟随。

天怜公主亦不多问,坐在车上能觉出车子忽而南,忽而北,忽而西东,自然是为了让天怜无法正确判断方向,天怜公主最后依着太阳和星星的方向,大致算出此行最终还是在向南而去,估摸着应该已进入南田郡内。

如此又是一日,中途换了一辆大马车,晚上再次投宿。客栈门匾依旧被布蒙了,依旧不见店家和伙计。

第三日清晨赶路时,客栈门外候着的已变成一辆四轮马车,车内装饰越发舒适,还有了一个卧榻,天怜公主可以躺在其中小憩。

这样行了大半日渐近黄昏,天怜公主被颠簸得有些疲乏,在车厢中正自迷迷糊糊,忽然感到车厢停了。她掀起窗帘一角向车外看时,一片绿色的平原一望无际,马车停在一处开阔处,却并不是投店。

赶车人示意天怜公主下车,天怜公主挑帘看时,见有一男一女候在车旁,俩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车边放着一个锦墩,二人见天怜公主挑起帘子,连忙上前侍候,口里轻唤着“少夫人当心”,扶着天怜公主下了车。这俩人在天怜公主面前虽自称奴仆,但其衣饰却实属考究。

不远处有一队马车,天怜公主默默数了数,共计八辆大车,均是八匹马拉的四轮车,除一辆马车上是阔大的车厢外,其余七辆马车,满满驮着的都是各色锦缎布匹,光是这几车锦缎,就够一个普通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令天怜公主惊讶的是,每辆马车上都竖着一根木竿,上面挑着一盏薄纱灯笼,灯纱上写着“北山”二字。整个车队由几十个劲装护卫拱卫着,每个人背后都别着刀剑。

天怜公主满腹不解,但她始终忍住不问,只依言上了八辆马车中有车厢的那辆。车厢内的装饰堪称豪华,笔墨纸砚俱齐,几本价值不菲的绝版书随便扔在车厢里,都是天怜喜欢的古谱诗词等,茶碗杯具均是足金,几案上一个黑玉镇纸恐怕就能买下半座小城。

马队离开大道,上了一条侧路,虽是侧路,却休整得平坦开阔,可容两车交汇。

走出一程后,进了一处园门,路途风光一改几日来的单调,多彩柔润起来,花红柳绿,莺歌燕舞,水色山光,旖旎动人,沿途亭阁多有仆佣侍应,像是进了谁家的后花园。

天光渐暗,四围景色开始模糊不清,马车上挑着的灯笼被点亮了,“北山”二字闪闪发光,车队像一条河,穿过黑色的大地上,静静地向前流淌。

渐渐地,四围的灯火越来越多,天怜公主从车窗向外极目望去,她吃惊地发现,似乎方圆数十里,到处灯火都映照闪烁着“北山”二字,和马车灯笼上的“北山”二字一模一样。

天怜公主觉得自己像乘坐一叶小舟,划行在黑色的河流上,水面到处飘荡着写着“北山”字样的火球,小舟穿梭在这片浮浮沉沉的火球之间,推开这个火球,那个火球又飘了过来,黑色的水和红色的火球都看不见尽头。

忽然,马队停了,那一男一女再次轻唤着“少夫人当心”,侍候天怜公主下了车,另有两个劲装汉子挑着“北山”纱灯为天怜公主照路。

一股清凉凉的风吹来,天怜公主就着灯光看到了面前的波光,原来他们到了一处水岸边。不远处,一艘双层彩艇越划越近。

天怜公主登了船,上了顶层,凭栏望去,就发现不远处有一簇密集的灯火,彩艇便是朝那片灯火而去。

彩艇四围挂满“北山”纱灯,将彩艇照得通透雪亮,天怜公主有一种身处纱灯之中的感觉,自己驻足的这艘彩艇,俨然是最大的一盏纱灯,而这盏纱灯,不仅有“北山”字样,还有她凭栏其中。

天怜公主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满足感,一辈子,在标有“北山”字样的纱灯中,被收藏,被爱怜,被放在心上照亮,就这样就好。

彩艇行得两盏茶功夫,被一片芦苇荡所阻,停泊不前。此时,暮色已昏,水面凉风正起,吹动芦苇摇摇荡荡,似黑黢黢的一片卫士正戍守湖面。

过了一会儿,借着艇上的灯火,天怜公主看到有数艘小舟荡出芦苇,向画艇靠来,每只小舟的船头都挑着一盏“北山”纱灯。

各小舟停稳后,天怜公主被扶着下了彩艇,登上其中一只小舟,其余小舟亦载了十数人,先后向芦苇深处驶去。

苇荡中的水路,隐秘悠长,芦花被一层一层拨开,一群又一群的水鸟被惊飞、火光头过纱灯照着芦花,加上水波和月光的折射,芦花幻化出粉色、紫色、绿色等各种斑斓色彩,神秘而美丽。

不知过了多久,水域霍然开朗,众人显已穿过这片芦苇荡,水中早有另两艘彩艇停泊于荡外,迎候众人。

于是,众人再弃舟登艇,各小舟则重新钻入芦苇荡中,去接应剩余人员和物品。

一个多时辰后,彩艇终于动了,一路迎风而驶,速度也快了很多,天怜公主没觉得用了太久,船就停靠了。

在一片“少夫人当心”的轻声提醒中,天怜公主下了船,数十名仆佣挑着“北山”纱灯为她引路,她能感到脚下踩着的一条窄窄的栈桥,因为刚下船的原因,天怜公主觉得脚下的栈桥在水波荡漾簇拥下,似在微微摇荡。

栈桥不很长,仆佣扶着天怜公主慢慢行过,踏上了岸土,远处可看到盏盏“北山”纱灯亮着。

第四百六十三章 一生一世

自从三殿下闾丘云在躲避王位,出逃西岐郡,最终在那里分封为磬王,这些日子来,闾丘一脉后继无人的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公卿大臣的心上,让众人苦恼非常。人们不知道这延续了三百多年的闾丘家的翼国将何去何从,人们从没想过翼国某一天会失去闾丘家的指引。

可是,一连串的王室惨案,闾丘一族风雨飘摇,眼看已是人丁凋零,无以为继,众大臣只看得目瞪口呆,却束手无策,一颗颗心像风雨中无助的树枝树叶,东倒西歪,狼藉满地。

如今,天可怜见的,就在闾丘氏即将倾塌之际,正处危难之时,默王闾丘渐披挂上阵,明确表示愿意担纲国家之难,引领翼国重上大道!

更令公卿和各位朝臣激动满意的是,默王闾丘渐还有一双聪明伶俐、俊俏可爱的小公子闾丘又刀、闾丘又俎助拳,更加之会颖百年会馆秋凉馆馆主沈鹿呦掠阵,这样一家四口的组合,让众人的心忽然就安了,就明朗了,觉得天总算晴了,翼国的前途终于不再灰暗不明了,大伙儿总算能长舒一口气了。

大婚之后的默王闾丘渐,第二天起,就开始携沈鹿呦一起,逐一回访拜谢参加婚礼的朝廷各位大臣和会颖各界名流。

拜访之时,所携一应礼物均由新婚王妃沈鹿呦选备,默王闾丘渐从不用操心,当真是默王的贤内助。

当默王闾丘渐在前厅与主人寒暄议事时,沈鹿呦就会进入后堂与夫人、小姐们展开外交,她的优雅大方、温柔得体给默王闾丘渐拉到了不少女性支持者,而这些每个家庭都有的女性,又反过来为默王闾丘渐增加了很多要界的男性支持者,短短时间,默王闾丘渐声誉雀起。

朝野内外已基本达成共识,虽然弟位兄袭有悖祖制,但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翼国王位虚悬过久,势必影响社稷安危。

既然闾丘羽的后人无以为继,那么,默王闾丘渐作为先王闾丘羽的二哥,是目前血缘与先王最相近的人。

且默王闾丘渐儒雅风流,年轻时候就有仁名和贤名,王妃沈鹿呦及两位殿下又都温柔可爱,由默王接掌翼国,于翼国长远发展,当属最佳选择。

于是,默王闾丘渐登基,在大多数文臣眼中,已无异议,剩下的似乎只有时日与择日的问题了,早有阴阳八卦先生,自荐上门,愿为默王筹措,就连宗伯府的人闲聊,内容多也是登基大典的仪式与主持了。

但少数几位重臣,也在担忧周家的反应。

毕竟,翼国兵权是在周家手上,缺了武将赞同,只有文臣拥戴,谁做王上都难免吃力。

而他们几次试探周致,王后周致的意思都是暂缓,说磬王闾丘云在只是暂时避位,放他一年半载在外历练,之后再回来即位。

几位重臣于是担心默王闾丘渐操之过急,引起翼国分裂,甚至激起兵变,又想劝说默王。

但默王闾丘渐怎肯再拖,他要的是快刀斩乱麻,只恐夜久生变,因为难保磬王闾丘云在现在虽然屁事不懂,有一天却忽然想通了,跑回来要即位,那他到时候还得料理云在,弄不好这些年的积蓄与努力可能前功尽弃,

默王闾丘渐动作频繁,外界纷纷扰扰,瑞香宫不是没有耳闻。周却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差一怒拔剑,强行兵变了。可是,妹妹王后周致不放话,他不敢,不愿,不舍。

拔剑就会伤人,到时候伤得不仅是闾丘家的人,也会伤了妹妹王后周致的心。

周却说:“王后,你现在是在坐以待毙,坐等闾丘渐将绳索套上你的脖子。你知不知道外面在传什么?你知不知道默王在跟那些人说什么?说你夫君闾丘羽当年就是靠屠杀兄弟才登上大宝的,王位本来就该是他的,他今日只是拿回他应得的。”

周却又说:“妹妹,现在,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不是你一个人的存亡,是我们周家所有的人,甚至连老父的性命,都已系于你的一念了,你的一念之差、一念之仁会害死一大批人的。”

周却再说:“致儿,我们除了举兵变天,已经无路可走。现在不是我们要变,是人家已经把刀伸过来,架到我们脖子上了,你还要我们跟你一起伸着脖子等吗?现在还来得及,虽然局面已经与王上刚刚驾崩时相差甚远,但也还是可以一拼的。早点拿主意吧!”

周却刚走,天怜长公主又来了,她看到王嫂周致案头堆满奏折,翻了几本,均是举荐默王闾丘渐登基,附议者众,他们批驳反对王后周致的王位暂缓与拖延政策,语气较为委婉的,也主张默王暂代、暂摄王位,待磬王回都,再行让位。

天怜公主说:“这怎么可能?二哥一旦登基,怎么可能再将王位还给云在。只怕他今天代摄王位,明天就会发兵西岐,踏平石头城。王嫂,千万不能让他得逞啊!他现在到处说当年是王兄害了众兄弟。王嫂,当今之计,应把云在召回,命他接位!”

王后周致闭着眼睛,静静地听着这些,像入了定。周却和天怜公主都以为她没有听进去,其实她心中很苦。

难道真去把云在抓回来吗?她答应过云在,答应过辜为先,放云在在西岐平安成长。把云在抓回,强行放上王位上,看他在上面因害怕而哆嗦,她这个做母亲的于心何忍?万一他在这个吃人的宝座上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倔强的他又像上一次那样以自尽对抗,可如何是好?云在已经是她和闾丘羽最后的血脉,不能再有任何差错,她不可以冒险。

那么,她真的要听周却的,自己坐上翼国王位吗?这个提议甚至连辜为先都曾向她提过,可是,那样她怎么对得起闾丘羽?将来九泉之下她怎么有脸去见他?

可是,她又怎么对得起养大她的父兄和周家人呢?还有那些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辅佐闾丘羽的人,默王一旦登基,一定会把他们铲除的。

王后周致想来想去,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我们一起走

王后周致犹豫很久,还是告诉长公主天怜公主道:“倾珞,我相信你王兄,他不会骗我的,他曾向我说过,先王驾崩前一晚,就有雪国说客找到他,提出辅佐他登极,条件是他能北与几个重镇割让雪国。

“你王兄当时觉得雪国说客纯属无稽之谈。因为翼国传统,王位传嫡传长不传幼,而他上面不仅有世子,还有另外三位王兄,怎么也轮不到他。岂料,两天之内,世子及三王兄、四王兄竟接连亡毙,一个被刺杀,一个暴死府邸,二王兄闾丘渐也险些遇刺身亡,却从此不肯开口说话。众大臣于是推举他这个最幼的殿下接掌王位,他也没有想到。

“登基之后,你王兄曾悄悄启动王机处调查当年几位王兄的死,结果,王机处从此失去联系。如果几位王兄的死是他所为,他又何必启动王机处呢?”

天怜公主安慰了一番周致之后,离开了瑞香宫。

天怜公主走后,周致想起了可心的事。她不敢让周却去查可心,想了想,于是坐到案前,铺开纸笔写了几行字,用红笺信封装了,让杜嬷嬷悄悄给霆钧阁的陆公公送去。

这一天,默王闾丘渐觉得,该是拜访天怜府的时候了。虽然他知道沈鹿呦和自己这个王妹很是交好,但他还是决定自己独自去天怜府。因为有些话,还是他们兄妹私下说比较好。

只是,当默王闾丘渐和十九岁的天怜公主两个人,隔一条长桌坐在空阔的天怜府正殿时,看着这个容如皎月、花枝招展的妹妹,他突然有一种时光茫茫,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感觉。

默王闾丘渐犹记闾丘倾珞初生时,是一张小小的、粉拳一样的脸,一眨眼竟已十九岁了,闾丘渐意识到自己这沉默的十九年,错过了生命中一些重要的东西,而正是这些东西,造成了现在大厅中隔阂而压抑的气氛。

默王闾丘渐喝着茶,满腹心事,忽然被茶水呛了一下,于是“咳咳”地咳嗽起来,一直咳到脸红脖子粗,忙得天怜公主赶紧跑过来给他捶背。

默王闾丘渐惊恐地发现,原来,沉默可以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气质,一种性格,甚至是一种顽疾,像癫痫一样在关键时刻发作,让他无从作声。十九年的沉默,不是他突然想改变就可以轻易改变的。

默王闾丘渐回想这段时间,他在众臣之间能够做到长袖善舞,今日面对天怜公主竟找不到话题可谈,可见,自己心中对天怜公主这一票十分重视。

事实是他不得不重视,现在闾丘氏在王位继承的问题上,可以说只有两票,除了自己这一票,另一票就是妹妹闾丘倾珞,如果天怜这一票投出的是否决票,那么,他登基为王的计划就会遇到很大障碍。

默王闾丘渐开始后悔没有带沈鹿呦来了,如果鹿呦在场,今天的气氛不会这么难耐和尴尬。

想到沈鹿呦,默王闾丘渐忽然想起了沈鹿呦给天怜备的礼物,于是放下茶杯,双手一拍,默府跟来的小厮闻声从厅外进来,呈上了礼盒。闾丘渐暗舒一口气,说道:“妹妹,这是你二嫂特意给你备的礼物。”

府中仆人接了,呈给天怜公主。天怜打开看时,识得是乌国产的手工珠花,有二十几样,用来簪发的。朵朵珠花明媚灿烂,匠心独具,自也价值不菲。有几朵珠花,天怜一瞥之间,已经想到如何配以发型了。

沈鹿呦那样玲珑剔透的人,加之又很了解天怜,她为天怜备的礼物,自是能配到天怜的心坎上。

只是,天怜公主心知,默王闾丘渐和王妃沈鹿呦的这份礼不是她轻易能消受的。

“谢谢二哥、二嫂,我很喜欢。”天怜长公主命人收了盒子去,仆人们都退下了,厅堂里又只剩了兄妹二人,“二嫂忙什么呢?还有两位小侄子,怎么不一起带来玩呢?”

“改日让你二嫂专程带他们来拜访你。昨天老师给刀儿和俎儿布置了功课,二嫂今天在府里监督他们做功课呢。”默王闾丘渐说着,脸上不由又浮起了发自内心的自豪。

“好的。”天怜公主笑着点点头,厅堂里重新沉寂下来。

默王闾丘渐想,该入正题了,于是说道:“妹妹,咱闾丘家的王位一直这么空着,不知道妹妹有什么想法?”

默王闾丘渐特意强调王位是“咱闾丘家的”,一来暗示天怜公主,只有他是和天怜公主同姓闾丘,是真正的一家人,别人其实都是外人;二来他用一个“咱”字,拉近了与天怜公主的距离。

天怜公主道:“二哥别急,王位也不会空太久的,云在只是去西岐郡历练一段日子,很快就会回来接五哥的位子的。”

天怜公主语气间似乎并不认为王位空着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她刻意强调,位子是“五哥的”。

天怜公主这样一番对“五哥”闾丘羽明显维护的话,显然激怒了默王闾丘渐,但是,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他看着天怜公主的脸,静了一会儿,忽然问:“妹妹,你知不知道你三个哥哥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是遇到了刺客吗?”

默王闾丘渐点头:“那你知不知道,刺客是哪里来的?”

天怜公主摇头。

“是你五哥派来的,害死几个哥哥,自己登基为王。”默王闾丘渐道。

“五哥不是那样的人,再说,这事也没有证据。”天怜公主不以为然。

“没有证据就是证据!只有王做的事才不会有证据!”默王闾丘渐激动起来。

“二哥,按你这样说法,岂不是天下没证据的事都可以说成是五哥做的?”天怜公主反驳。

默王闾丘渐霍然起身:“那你问周致,她敢用云在的命发毒誓说不是老五做的吗?”

“关王嫂和云在什么事,”天怜公主不满道,“这事五哥启动王机处查过,结果王机处也没查清。”

天怜公主话到嘴头,没说王机处自此十九年失联的事。

第四百六十五章 被困孤岛

北山泉却苦笑道:“我查看过了,这个湖不大,四面都被封锁了,湖岸上隔不远就有一个人,都是默王派来监视我们的,我们逃不出去。”

“就算我愿意走,二哥也不会放我的。”天怜公主道。

“不会的,默王要的是你的支持,不是你的消失。何况,你若真的就此消失,他立即就会落下把柄。默王对王位谋算多年,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出这样的纰漏。你回去,可以再设法搭救我。”最后这一句是北山泉为安慰鼓励天怜公主离开而说的,其实他对自己的生已不抱任何希望。

“好吧,那我先回会颖。你一个人照顾好自己,别担心,王上不是你刺死的,他是在瑞香宫被毒杀的。你刺中王上的伤口很小,只是破了点皮,王上临终都交代过让放了你,王嫂也没意见。”

北山泉知道天怜公主对王上的死所知甚少,她不知道王上在瑞香宫中的毒与他剑上的毒是同一种。北山泉什么也没说,他用拇指摩挲着天怜公主的眉,指尖是无尽的爱怜。

想着即将到来的别离,天怜公主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关于那场刺杀,关于王都会颖,关于她的长公主身份,是她三天来一直在回避,不敢提也不愿触及的话题。

如果没有那场刺杀,如果没有王都,如果她不是长公主,所有这些如果,只要有一个如果存在,她和北山泉的生活就会被改变,就没有如斯痛苦。

天怜公主把自己藏进梦里,生怕眼前这场好梦,被自己生生煞了风景去,她私心里愿意生生世世就像这三天这样,一直下去,不仅她自己忘却,翼国所有的黎民百姓包括北山泉在内都忘了她是长公主天怜。

可是,北山泉愣是敲醒了她,残忍地将她推出了梦境,而北山泉自己,却依旧站在梦里。

他们两个从此要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一门之隔,她却不得不转头回去,回王都会颖拯救王嫂,拯救翼国,履行她与生俱来的、长公主的天职。

月亮已经很高,天怜公主还不肯回去北山府邸,他们于是任由小舟在湖面漂泊。四围的水面泛着银色的波纹,回应天怜公主低低的啜泣,偶有鱼儿“扑啦”一生跳起,偷看一眼小舟上的这对恋人。

第二天,天怜公主和北山泉唤来那一男一女两个三十多岁的仆佣,他们现已知这对仆佣女的名叫锦屏,男的叫卜聪,二人是这座北山府的男女总管。原先护送天怜公主登岛的那队配持刀剑的护卫已离岛,目前,卜聪和锦屏领导着岛上近百名仆佣照料天怜公主和北山泉的起居。天怜公主向两个总管提出自己要回王都会颖。

卜聪听后,与锦屏对视一眼,沉吟片刻答道:“少夫人,默王为您和少爷购置这个岛和这个湖,岛名红沙,湖名绿玉,左近三百亩良田,三百户人家,也都被默王购得。我二人及这里百十仆佣,都希望可以依托少爷和少夫人,一世衣食无忧呢。”

北山泉不理会卜聪这套哀辞恳请,冷冷道:“这里没有少夫人,也没有少爷。你们面前的这位女子是我翼国的长公主天怜公主,请两位速为长公主安排舟车回京。”

北山泉这么说完,锦屏与卜聪却只是沉默,天怜公主忽然心中一动,佯作叹口气道:“其实,北山泉是担心他天牢逃犯的身份,他一个人隐姓埋名也就算了,不愿连累我和他一起过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

锦屏与卜聪又对视一眼,锦屏道:“默王曾对属下提及过,新王登基后会即刻公告先王闾丘羽弑父杀兄的罪行,那时,少爷不仅可以得到赦免,还将成为翼国人人敬仰的大英雄,长公主和少爷也就无需隐姓埋名了,完全可以名正言顺地、公开生活在一起,这个绿玉湖和红沙岛,还有我们这百十名仆从,几百亩良田,几百户人家,全都属于少爷和长公主,对外只说是少爷您的老爷和夫人给您留下的家产即可。”

天怜公主听了,愈发觉得北山泉所说没错,默王为了王位可谓煞费苦心,连如何为北山泉洗涤罪名、未来如何重新生活都已筹划停当。北山泉却面色愈冷:“默王好意,北山泉心领。但是,北山泉是北山泉,长公主是长公主,请勿混为一谈。且北山泉一介布衣,没有尊长为我留下如此丰厚的家资。长公主现已离京数日,须立即返回,若有差池,王后怪罪下来,不仅你们担当不起,只怕就连你们的默王也负不起这个责。”

一直未曾言语的锦屏忽然笑了,她看看长公主,又看看北山泉,然后眼睛望着窗外,拖长语气道:“说到担当,长公主当初若肯担当点什么,翼国天下何至像今天这样乱纷纷民不聊生呢!”

锦屏这么轻描淡写说着,脸上露出惫懒的神情,不等话音落地,已经转身向厅外婀娜而去,倒让北山泉和长公主怔了。

卜聪赶紧作个揖道:“容我等请示过默王再来回复。”说完匆匆追着锦屏去了。

午后,北山泉和长公主透过窗户看到,卜聪与锦屏乘着小舟去了,随后,几艘彩艇也相继离岛而去。

下午,北山泉和天怜公主发现,这座红沙小岛已经像一片浮萍一样,彻底与大陆失去联络,环岛一圈,他们都未能找到一只可以涉水的小舟。

北山泉宽慰天怜公主莫要担心,因为王后发现她日久未归,一定会设法营救。只是,他越是这么劝解,天怜公主越是焦躁,最后竟还露出心虚的神色,北山泉再三追问,才知道天怜公主怕触怒默王,加害于他,当初竟一点信息未留给王后,一个人“很配合地”易装出了会颖,走得悄无声息。

至此,二人已知,只怕等二人出得此岛,天下已变,对北山泉的赦令已出。那时,将是王后周致一族灾难的开始,也是翼国灾难的开始。

第四百六十六章 幸福的螳螂

此时的王都会颖,像一片树叶,被裹挟在风言风语中,飘摇瑟缩。街头巷尾,人们都在悄声议论,说周家要变天了。

于翠平、许峰、王灿等将佐初听这些传闻,只当是流言,因为他们了解他们现在的周将军周却,也听说过已经退在幕后的周老将军周搏,父子二人可谓忠肝义胆,周家数代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忠义声名,他们父子二人也同样会用鲜血和生命去扞卫。

可是,再肯定的了解,都禁不起流言的日夜吹摇。于是,几个人商量一番,推举于翠平、许峰、王灿三人出面,向周却求证。

三人第一次去到将军府,在厅门外察颜观色一番,才吞吞吐吐、遮遮掩掩问出。

果然周却豹眼一瞪,钢牙一咬,就要开踹,三人早有准备,都只一只脚跨入厅内,即刻转身,一溜烟而去。

随着日深,风言风语也像入秋之后的风,越刮越盛。武将们围在于翠平、许峰、王灿三人身旁,鼓动他们再去打探。

大家都打过仗不是么?哪次打仗将军不是让斥候再探再报,哪里能只探一次了事呢?

这一次去,他们学精了,连一只脚都不踏入厅里了,只把三个脑袋探过门槛,向里面张望。

六只眼睛滴溜溜看看厅上坐着的周却,又滴溜溜互相看着,三个嘴巴都不说话,末了只得挤眉弄眼,互相怂恿。

厅上的周却却出声了,他只发出一个字:“唉——”,那是一声忧心、无奈、憋屈的长叹。

厅外三人如老鼠偷听到了老猫的心曲,互相使个眼色,蹑手蹑脚去了。

第三次再探再报,于翠平、许峰、王灿三名将佐来到将军府,并排站在周却面前,周却两次指着厅里的椅子,示意他们就坐,他们齐刷刷跺脚挺胸,不肯就座。

于翠平、许峰、王灿三人一脸凝重,不仅贼头贼脑的神色没了,眉宇间还挟着一股狰狞的杀气。

这一次,他们已经铁了心,就算他们的将军周却不反,他们也要策反了他!

他们已知,默王最近在会颖活动频繁,不仅频频出入文臣府邸,就连军营也有默王党人渗透进来,悄悄策反军卒,一大批将佐之位已被默王许出,默王已准备随时登基,随时解除周却的兵权,收回帅印。

而对周却死忠的现任各级将佐,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保卫将军周却,同时也要保卫他们各自用军功赢得的将佐之位。

于翠平、许峰、王灿三个人愤愤然,一人一句,唠唠叨叨,周却却始终未发一言,他的眼睛从三个人的空隙间望过去,目光空洞,似乎在发呆,又似乎在看着什么。搞得于翠平、许峰、王灿三人有点茫茫然不知所错,几次停下话头,互相瞧瞧,又扭头看看身后,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和周却四个人,身后除了敞开的客厅大门,什么也没有。

但是周却这样心不在焉的样子,最终让三个人打住了话头,他们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周却。

周却没有认真听于翠平、许峰、王灿讲话,他们讲的关于默王的种种他都知道,他只是在心里想一个人,一个女人。

此刻,他的目光似乎能穿过前面一道道围墙,看到那个女人正孤单单一个人坐在瑞香宫里——她姓周名致,是这个国家的王后,是闾丘家的遗孀,也是他唯一的妹妹。

周却记得母亲过世时,周致只有六岁,小小的她趴在母亲身上哭得好伤心,谁也拉不走,她把自己像只壁虎一样在母亲身上吸得紧紧的。

是他毅然决然地、拼尽全力扯起了妹妹周致,一路抱着周致,回到寝房,七天七夜,寸步不离,守在周致身旁,哄周致吃饭睡觉,陪周致慢慢平复。

曾几何时,妹妹周致嚷嚷着要习兵器,兵器架上一眼挑中的,居然是一把长柄砍刀!

那时,妹妹还很瘦小,喜欢穿一套绿色的练功衣,头上扎两根冲天小辫,可就算加上小辫的高度,她站直了还不及刀柄高,却坚持要执此兵刃。她扛不动砍刀,也举不起,就算周却帮她立住刀柄,她也扶不稳。

于是,妹妹周致每日的所谓习武,只是拖着刀柄,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散步,偶尔忽然神力爆发,竟能抡起刀柄将砍刀甩离地面,惊得周却赶紧奔过去帮忙接停,生怕刀柄脱手,周致伤了自己。

此刻,周却的目光穿过于翠平、许峰、王灿站立的空隙,望着厅外的院子,似乎还能看到那个扎小辫、穿绿色衣裤的小周致,拖着一把长柄砍刀漫步,像秋后一只小螳螂在漫步——“小螳螂”是周却给妹妹起得外号,因为在周却看来,她细胳膊、绿衣衫、拖着砍刀漫步的样子,实在像极一只小螳螂。

一转眼,那只“小螳螂”就长大了。他又开始担心她嫁不出去,担心没有男人敢娶一只拖着砍刀的螳螂。他暗暗发誓,她若嫁不出去,他就一直一直养着她、守护她。

终于,妹妹周致如愿以偿,嫁给她心仪的、“胸怀天下、悲悯苍生的大英雄”,成为翼国万众瞩目的王后。他从内心里为妹妹王后周致欢喜,心里悄悄戏称,妹妹周致和她的王上丈夫闾丘羽,是一对拖刀走江湖、亦走庙堂的“螳螂夫妻”。

可是,再一转眼,那只幸福的“小螳螂”怎么就忽然守寡了、落单了呢?

那只当初信誓旦旦、从他手中接过她的“螳螂王上”,怎么就这么轻易放手,去了呢?不再拖刀,也不再牵着她的手一起行走江湖,行走庙宇,却把守护“小螳螂”的职责重新还给他这个做兄长的!

而他这个做兄长的,本该在周致这个最需要亲人的时候,时时探视她,事事支持她,可此时此刻,他却坐在这个离周致并不遥远的大厅里,想着要背叛和放弃她

这对他这个做兄长的,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任何人,任何一件背叛亲人的事,其实都是不容易的吧

周却忍不住长叹一声。

周却已经很久没有去过瑞香宫了,自打上一次他为了要找人做掉默王的事和妹妹王后周致大吵一通后,兄妹二人之间就已无话可说。

还说什么呢?他已明了,她既不肯变天为周,也不愿主动出击拿下默王,那么,摆在他们兄妹面前的路就只剩了一条——等死。

妹妹周致要对亡夫闾丘羽负责,默王早已放过言,欢迎她妇承夫志,来杀闾丘羽没能杀尽的最后一个王兄,如此,周却若是动手,就关乎了闾丘羽的名节。她还要对闾丘家的天下负责,闾丘家的天下可以亡,但不可以亡在她周家手上。

“你有你要负责的,我也有我要负责的!”周却记得他当时的怒吼几乎震落瑞香宫顶的琉璃瓦。

他曾经为周致放弃过他一己的君王之梦,可如今,要他放弃的,是周氏一族百十口人的性命,是数十万忠于周家的将卒。

默王登基之后的报复和屠杀,谁能幸免和阻止?

“啪”一声,周却放在扶手上的右手一紧,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于翠平、许峰、王灿警觉地互望一眼。周却慢慢张开拳头,两块小木牌掉在地上。

原来,他右手一直攥着一块黑木令,刚才一用力,令牌竟断裂成两片。

王灿一个眼色抛过去,于翠萍上前捡起了令牌。周却忽然觉得四肢无力,他嘴唇发白,嗫嚅很久,才软软地说出四字:“随时待命。”

虽只四字,却让面前站着的三人精神大振,于翠平、许峰、王灿齐刷刷应道:“末将得令!”三人拿着裂了的令牌转身离开,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望着三人匆匆而去的背影,周却忽然如释重负。这些日子来,压在他胸口的巨石,随着碎裂的令牌,化成两只雀鸟落地后,又飞走了。

在他难以抉择之时,那块黑木令以决绝的断裂方式,向他宣示了它的决心!

那一刹,他明白了,它和他共同的选择——断裂。周致与他血脉相连,他却只能选择断裂。选择断裂她、背叛她,是为了另一个选择——对百十口周家人负责,对周家经营数代的军心负责。

舍弃一个,却可以挽救万万千千。

妹妹周致要对她的亡夫负责,因此,他不会去刺杀默王,免得玷辱她夫君的身后令名。

但是,妹妹夫君家的天下,周却这个做兄长的决定拿过来自己坐。

窃国大盗的不忠不义之名就由他一个人背负吧,再加一个不孝——他决定一并断裂他的老父周搏,以囚禁的方式将老将军与未来的是是非非隔离。

只是,天下姓周的那一天,他心爱的妹妹、心爱的“小螳螂”会如何反应呢?

妹妹周致曾经说过,无论是默王登基,还是他周却变天,她都会去霆钧阁。

去霆钧阁干什么呢?周却不敢问,也不敢想象。

周却还记得二殿下闾丘闵幽像一只大鸟,从霆钧阁坠落的情景。

周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螳螂是否生有翅膀?是否可以像鸟一样飞翔?

第四百六十七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

武将们暗磨刀剑之时,文臣们也已撸起袖子,准备褫袍夺印,他们初时只是暗中联络,道路以目,不久就已经明目张胆,公开宣志——誓死扞卫闾丘家的翼国。

街巷之中,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子文人加入“保闾”阵营,呼吁默王登基的公开演讲和宣传开始出现,当年忠肝烈骨的太傅文孝勤成为大家今日的效法榜样。

也有军卒武将身穿贫民服装混迹街头,常常是横眉立目听着这些书生演讲,而嗤之以鼻。

台上台下,街左街右,不同阵营的人三言两句不和,卷起袖管就干起来了,小规模的骚乱频发,还发生了数起纵火事件。

王都会颖的治安在逐步失控,金吾卫疲于奔命,不能阻止骚乱面积日渐扩大。街头巷尾,广场集肆,参与骚乱的人群已不仅仅是政见不同的周、闾两派支持者,讨不到老婆心中有恨的人、给不起酒钱对酒肆老板不满的人、借了赌债还不起的人、欠下嫖资被追杀的人、甚至是觊觎隔壁老王家的母鸡、牛犊子的人等,都趁机走上街头,开始打砸抢,开始浑水摸鱼、浑街摸人。

只苦了胆小怕事、正经谋生的平头百姓,他们叫苦不迭,赶紧收拾摊档,闭门不出,躲避骚乱,对于他们来说,谁做王上都无所谓,只要纷乱早息,能早点恢复往日的正常生活就好。

不仅会颖,整个翼国都已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坍塌崩溃。周、闾两派的不可调和、文臣武将的公开矛盾,让这三百年大厦危如累卵,系于一线,万钧之力集压于一点——这一线、一点、最下面的一卵,就是王后周致。

她这一线只要抖一抖,这一卵只要晃一晃,这一点只要微微微微地倾斜一下,翼国就将天崩地裂,陷入浩劫之中。

最近这段时间,许是认为时机成熟,又或是迫于情势紧急,太师傅抱一日日请见周致,每次在瑞香宫落座,他开篇第一句都是:“王后,国不可一日无君。”接下来就是应该安排默王尽快登基的各种理由。

周致似乎有些精神不振,每次听傅太师面陈,都神情萎靡,但她从未拒绝接见,这让傅太师觉得王后态度尚可,不是没有商量余地。只是,对默王登基一事,周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表态,每次听傅太师陈辞毕,她只说:“知道了。”其余再无一言。

傅太师虽焦急王都形势,但是,考虑王后连遭丧夫失子之痛,不忍逼迫太急,也免得诟病于人,说他们欺负孤儿寡母,于是只耐心劝谏。

有一次,他正在苦口陈辞,立在周致身旁的杜嬷嬷忽然惊叫一声,惹得他停下话头,与周致一起扭头看杜嬷嬷,杜嬷嬷却在盯着周致看。

忽然,杜嬷嬷伸出手,在周致头上拨弄起来,随后,轻轻一用力,拔下一根雪白的长发。

周致倒没什么,傅太师不由一愣,他心中暗自算一算,这周后今年才四十一岁啊。

傅太师叹息一口,起身告辞,那是他连日来离开瑞香宫最早的一次。

第四百六十八章 一触即发

如此,傅太师耐着性子,日日请见王后周致,日日陈辞利害。只是随着会颖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傅太师也一次比一次在瑞香宫呆的时间长,近几日甚或有了点静坐的意思,往往要坐到杜嬷嬷说,王后该吃药休息了,傅太师才肯起身。

最近两次,傅太师找司寇屠明陪他一起在瑞香宫静坐了一回,另一次则给周致带去了会颖士子界的代表郎延煦,郎延煦向王后呈递了万名士子签名的请愿血书,要求为国家计、尽快安排默王登基。

这两次会见,王后周致听完后,依旧是疲惫地说了三个字:“知道了。”不过,他们离去时,杜嬷嬷亲自送他们出宫,路上向他们说,王后周致这段时间身体不好,还请大家稍做等待。三人则焦急地说,等不得了,再等下去,王都就要乱了!

支持默王的文臣们不是没有考虑过来硬的,直接拥戴默王登基,只是,一来顾虑兵权在周却手上,强行登基,势必激起兵变,引致冲突和流血;二来,王宫和王印都在周致手上,若不能令其主动交出,默王就算登基,入不得王宫,用不得王玺,这个新王的威信和权力都会大打折扣。

最重要的,王后周致从来没说过不同意默王登基,这就使得他们也没有足够的理由采用强硬手段。

他们相信,周致身为王后,始终还是个聪明人,变天为周,失民心的事,周致未必会做。勇烈将军周却已多日未进宫,而且兄妹二人曾在瑞香宫大吵一顿,这一点,傅太师等自也有所耳闻。因此,大家只耐下性子,看王后还能拖多久。

稍有见识的人都已觉出,会颖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上演一场“周闾”两大阵营的文武血拼。有人为此惧怕,也有人为此激动。

改朝换代的事,不是谁都能有幸赶上,早有一批人下了决心,此番要把握时机,竭尽所能,争做开国元勋。

文臣准备用头颅与鲜血,挥舞闾丘氏巩固了三百年的民心大旗,冲锋陷阵。武将则准备用刀剑杀开一条血路,开辟一个周天新朝。

未来,是闾丘氏的民心夺下周家滴血的刀剑,还是周氏刀剑砍翻闾丘民心,无人可知。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无论哪一方获胜,会颖都将血流成河。

周闾两大阵营,没有人敢贸然出手,因为,双方都担心,谁第一个动手,谁就第二个死去。两败俱伤,结果随机,这是双方都冒不起的风险。双方暗中蓄力之时,互相也都在监视对方。

武将们厉兵秣马,一举一动,文臣们一一掌握。而傅太师日日请见王后周致的内容,周却也都能及时收到详汇报。

双方都在等待王后周致的决定,等她点头,或者摇头。

只要周致对默王登基一事轻轻点一点头,或者轻轻摇一摇头,会颖城立刻就会血浪翻涌。

而王后周致,一直精神萎靡,多数时间都在卧榻沉睡,逢事只答三个字“知道了”,有时候甚或只有一个字“哦”。

于是,等待的双方不得不第二日继续等待。

第四百六十九章 燕尔新婚

在会颖城这锅煮开的沸汤中,物事沉浮,人心焦虑。只有南郊的默府,俨然一块沉在锅底的石头,任由鼎沸,不为所动,沉静而安然。

当初在这个锅底架起柴禾、引火点燃的默王闾丘渐,此刻正和新婚妻子秋凉馆馆主沈鹿呦下围棋,别院书斋里传出两位小公子的读书声。

这段时间,沈鹿呦陪默王出入公卿府邸、商贾馆所、士子书院,温柔机敏、长袖善舞的她帮默王征服了整个会颖社交界,扶佐他从容踏上通往王位的第一层阶梯。

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至交好友的信任,虽然离夫妻之间的信任还差着一层——他们至今还是分房而居。

但他们已经聊得很深,就连沈双也已不再是他们的禁忌话题。

“双!”默王闾丘渐落下一个白子的同时,笑吟吟念道。这些日子的棋枰较量,沈鹿呦已知“双”是默王最爱用的手筋,她举黑子应招。

默王闾丘渐忽然笑了,他想起当年和沈双下棋的情形,每次他使出双的手筋,嘴里都要嚷嚷好几次“双!”,一直嚷到沈双说“我看到了,正想对策呢!”,他却又笑着对沈双说“我不是说棋,我是叫你呢!”。于是一个人笑变成了两个人笑。

沈鹿呦看到默王忽然笑了,问默王笑什么呢,默王闾丘渐遂告诉她,他曾经对沈双说:“你父亲真是糊涂,你这样的人儿,本是天下无双的,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可你父亲竟然希望还来一个,岂不是糊涂?他本该为你起名沈无双的!”

沈鹿呦听了默王闾丘渐这番话,也笑了,说:“可不是嘛,那样绝代无双的人儿,原该只有一个的。”

沈鹿呦这么说着,仿佛看到沈双一身白衣,立在旁边,双手负在身后,含笑看着她和默王闾丘渐下棋,沈鹿呦的心就微微胀痛起来。

这段时间在默府的生活,沈鹿呦已清楚地看到,沈双是如何深深地占据着默王闾丘渐的心灵,甚至占据了他的日常习惯。

比如,瓶中的插花凋落棋案后,默王闾丘渐总是将花瓣一一捡起,又小心地一一叠回花枝,让它们看上去像是未曾凋落过的样子,这原本是沈双的葬花习惯,可默王闾丘渐却坚持贯彻得比沈双还要彻底。

对于如今和默王闾丘渐一起生活的沈鹿呦来说,沈双对于默王闾丘渐的占据,其实也是对她沈鹿呦的生活的占据。沈鹿呦能认识到这点,却无力摆脱。

有时候,沈鹿呦明明想把两个人的话题离开沈双,于是努力去讲些别的,可是,隔不多久,她就发现话题不知何时,又已不知不觉回到沈双身上。

沈双是她和默王闾丘渐的媒人,也是隔在他们夫妇之间的栅栏,在他们怡然而快乐的日子里,沈双是从空中投射下来的、一抹挥不去的阴影。

前些日子,是沈双的忌日,默王闾丘渐和沈鹿呦一起到艾溪边祭奠沈双。

当年沈双遇害,闾丘渐秉承沈双生前心愿,将他的骨灰撒入艾溪,逐水而去。

沈鹿呦和默王一早去到艾溪边,洒鲜花于溪水祭奠。看着水中鲜花随波,岸边香烟冉冉,空中纸灰飘飞,默王闾丘渐先还只是默默流泪,渐而低声哭泣,随后开始痛不欲生,终至失控。

默王闾丘渐忽然解开自己的衣衫,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向胸前割去,吓得沈鹿呦拼了命去夺刀,还差点掉进水里去。

沈鹿呦这才明白,以前所见默王闾丘渐胸前那些深深浅浅的刀痕,竟就是这样每年在艾溪边祭奠沈双之时,默王闾丘渐自残所致。

默王闾丘渐被沈鹿呦夺去匕首,失魂落魄,坐在艾溪对着流水哭得像一个孩子,他向艾溪哭诉,也是向沈鹿呦哭诉,说早知道一个人活着这么痛苦,当时就不该听沈双的话逃跑,就是两个人一起死了也是好的。

沈鹿呦一旁听着,心神黯然,知道默王闾丘渐从未将她今年的加入放入心中,在默王闾丘渐的世界里,往年是一个人,今年依旧是一个人,哪怕他今年已娶了一个叫做沈鹿呦的女人。

祭奠结束后,默王闾丘渐和沈鹿呦二人又在溪边徜徉一番,近黄昏时回了趟秋凉馆,沈鹿呦取些衣物。

与默王婚后,沈鹿呦忙于陪闾丘渐各处应酬,秋凉馆已无暇打理,只得交给总管高轩负责。

高轩不期然看到馆主和默王回来,自是非常高兴,赶紧前后张罗,就在后院的栀子树下奉上菜蔬果盘,外加一壶清酒。

栀子花开得正好,似乎识得故人,雀跃欢喜。

默王闾丘渐和沈鹿呦坐花下小酌,顺便检视一番这棵新栽的栀子花,见它长势喜人,亦颇为舒心。话题不知如何转到沈鹿呦那次偶遇默王闾丘渐在栀子树下痛哭,原来,那天竟是沈双的生日。

沈双在世时,每年那天,默王闾丘渐都会在以前后院那棵老栀子花下,为沈双摆酒庆生。

默王闾丘渐和沈鹿呦这么聊着,夜就深了,二人这才开始收拾衣物准备返默府,默府的马车黄昏时送二人过了秋凉馆就已返回,高轩遂安排了秋凉馆的马车送他们。

应默王闾丘渐要求,沈鹿呦把那个印着手印的花瓶和那只栩栩如生的灰狐一起放入车厢。

途中,默王闾丘渐担心马车晃荡摔了花瓶,就一直抱在怀里。见沈鹿呦讶异,遂解释说这个花瓶沈双生前极为珍视。

默王闾丘渐向沈鹿呦介绍了这个瓷瓶的来历,那是沈双十八岁那年夏天,栀子花开时节,默王闾丘渐和他一起在瓷器坊亲手制作的,专用来插栀子花的。

瓶身上的两个手印,右手是沈双的,左手是默王闾丘渐的,是当初两人捏好瓶胎后,一起抱着瓶胎,用力印上去的。

沈鹿呦听默王闾丘渐讲着,想象着那一刻,他们的手仿佛穿过瓷瓶,十指相扣。

沈鹿呦垂下头去,默不作声。怀里卧着那只灰狐,一双淡蓝色的眼睛望着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事。

沈鹿呦问默王闾丘渐这只狐狸是怎么来的,默王闾丘渐沉吟半晌,说忘了,后来又讪讪地补充,他也不知道这只狐狸的来历。

沈鹿呦没有再追问,她心里自然清楚,默王闾丘渐怎么可能忘记,他记得关于沈双的一点一滴,他只是不愿和她分享而已。

许是累了,默王闾丘渐不再说话,抱着花瓶,倚在车窗打盹。沈鹿呦也不去打扰他,自个儿默默想心事。

而其实,默王闾丘渐只是闭上眼睛,一个人默默回忆那只灰狐的来历。

那年冬天,默王闾丘渐亲自驾车,和沈双一起去远郊踏雪寻梅。天寒地冻,路上积雪几乎淹没了大半个车轮,好几次马车都差点滑翻,实在凶险,于是不得不中途折返。

途中,车子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这只灰狐就突然爬入车厢,把闾丘渐和沈双齐齐唬了一跳。俩人均是养尊处优惯了,又都不会武功,哪里见过这等骇人物事,当即都不敢动弹。

惊吓过后,默王闾丘渐慢慢想起车厢里有一把宝剑,于是悄悄掣剑在手,准备在狐狸扑上时护卫自己和沈双。

但是,许久之后,灰狐还是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沈双偷偷地、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这只狐狸已是奄奄一息,遂朝默王闾丘渐使眼色。

默王闾丘渐于是大起胆子,试着用左手抓着的剑鞘捅了捅它,灰狐竟软绵绵的,毫无反应。

原来,这只老狐冻饿交加,临终找到一个温暖所在,总算费力爬上车厢,却已耗尽它全部力气,最终在车厢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倒让默王闾丘渐和沈双虚惊了一场。

关于灰狐的这个故事,沈双身前没和任何人讲过,默王闾丘渐自也不愿和人分享。

有些事,只属于他和沈双两个人。

*

当天夜间下起了雨,沙沙的雨声落入失眠的沈鹿呦耳中,很有些心烦,她索性起身,披件风衣,到廊庭下散步。这大半年来,沈鹿呦睡眠不好,入默府后,更有加剧的趋势。

默王闾丘渐也没有睡,沈鹿呦看到书房的灯亮着。她试着推开书房的门,往里张望,就看到默王盘腿坐在棋枰前,独自下围棋。

沈鹿呦进房,放轻脚步走过去,默王闾丘渐抬头看看她,继续走棋。沈鹿呦坐了,偎依在默王闾丘渐身旁,看他走棋。

初时,她以为默王闾丘渐是在打谱,再看几步,已知他是在左右互搏,左手和右手下棋。

左右手互搏,因互相知道对方的棋路和用意,两边往往旗鼓相当,绝杀对方及被对方绝杀的机会都格外难得,因而也格外费神。

默王闾丘渐的两道长眉拧着,盯着棋盘,表情煞是严肃,看上去甚而还有几分痛苦。

沈鹿呦忍不住伸出手指摩挲着默王闾丘渐的眉,想将他拧着的眉头摩平。

沈鹿呦一边摩挲,一边问默王闾丘渐:“好不了么?”语声温婉。

沈鹿呦想起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描着沈双的眉,问沈双为什么带她来会颖。不过那时,她常是摘一朵栀子花,用花梢沾了清酒,描摹沈双的眉

第四百七十章 难以入眠

默王闾丘渐听沈鹿呦这么问他,不假思索地答:“好不了了。”

默王闾丘渐以为,沈鹿呦是问恨,问他心中的仇恨。

因为默王闾丘渐曾经告诉过她,他之所以常常左右手互搏下棋,是在体会兄弟相残的感觉,是要自己不要忘了被自己最信赖的兄弟残害之恨!

左右手互搏下棋,旁观人往往不甚了了,可下棋的左手却清楚地知道右手想干什么,右手也知道是左手杀死了自己。

这就像他和闾丘羽的兄弟相残,同根相煎,每个人都说当年的事不是闾丘羽干的,而身在其中的他,却清楚地知道,十九年前,在秋凉馆前想要杀他的人就是闾丘羽,杀害父王及其余两个兄弟的,也是闾丘羽!

左右手互搏,右手杀了左手,左手一定要报仇回去!

默王闾丘渐最不能原谅的是,闾丘羽杀死了沈双,那比杀死闾丘渐自己,更让他痛苦和仇恨!

正因如此,沈鹿呦问默王闾丘渐“好不了么?”默王闾丘渐遂坚定地望着沈鹿呦的眼,告诉她:“闾丘羽欠我的,我一定要他加倍还我!”

沈鹿呦听了默王闾丘渐的话,微微地有些失望。

因为其实,沈鹿呦问默王闾丘渐“好不了么?”,不是问他的恨,而是在问默王闾丘渐的爱,问他的心。

沈鹿呦一边摩挲着默王闾丘渐的眉,一边心想,这么好的男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忧伤,要对一个死去的男人念念不忘?为什么就不能属于我,爱我呢?他心中没有为她留出地方居住,可哪怕能腾出一小角,让她有个地方席坐也好的呀。

可是,面对默王闾丘渐误会她的问题,断然回答“好不了了”,要从闾丘羽那里加倍讨还他的一切,沈鹿呦亦不去纠正,她只是顺着默王闾丘渐的话说:“可是,我想,沈双希望你能快乐。他一定不希望你一直这样活在仇恨里”

沈鹿呦还想说,也正因为如此,沈双还煞费苦心地为你安排了我但是,沈鹿呦垂下眼睫,将后面这句话盖在了心里。

沈鹿呦抬出了沈双,默王闾丘渐沉默了,愤怒的神情渐渐黯淡下去。

过了好一会,默王闾丘渐才说:“我知道他希望我快乐,可是,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再开心了。沈双为我而死,我怎能安于欢乐?”

默王闾丘渐这么说着,脸上的神情重新痛苦沉重起来。

沈鹿呦停下手指,哀怜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因为爱一个人,而去一辈子独守一身容易,可因为爱一个人,因为要为这个爱的人复仇,反去和别人生活,何其难啊!

沈鹿呦不愿为难默王闾丘渐,不忍对默王闾丘渐有何要求,她知道于默王闾丘渐来说,和她一起生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

在沈鹿呦的想象里,解衣衣之,停食食之,那是默王闾丘渐和沈双才有的日子,她永远也没有机会从默王闾丘渐这里获得

那夜之后,沈鹿呦每晚这个时候就准时醒来,再难入眠

第四百七十一章 纸包不住火

沸水中的天怜府,却做不到像默府那样安定从容。失了天怜公主的天怜府,犹如失了锚的小舟,在巨浪之中无法平稳停泊。

天怜公主的贴身丫头细儿、醒儿已经安排长公主“卧病在床”快一个月了,每日吩咐厨房做些粥水,然后,再由二人奉入寝房,喂食长公主。

天怜长公主显然“病得不轻”,因为粥水往往吃不了多少,就被原样端出。府中仆从已有很久没有见到长公主出来走动散步了,暗中都在议论,不知长公主得的是什么病,只怕病得不轻。

奇怪的是,天怜长公主这次生病,竟不肯延医。听得这些风议,细儿、醒儿不得已,只好在话语间暗示众人,长公主患的是相思病,故而不思饮食,亦不肯延医,只能靠时间医治。

这下众人恍然大悟,想起原先那个日日来府弹琴的俊美琴师,确实也已好久不见,想来长公主内心郁结,才会卧病吧。

有天怜长公主的闺蜜好友前来探访,细儿、醒儿总以天怜长公主在休息为由,婉拒会见。

好在王后周致宫中自有烦心事,这些日子也没顾上天怜府这边,因而天怜长公主诈病一事尚未被拆穿。

饶是如此,天怜长公主太久不归,细儿、醒儿早已有些魂不附体,吓得不轻,整日价愁眉不展,旁人只以为她二人是为长公主的病发愁。

细儿、醒儿私下嘀咕,怎么天怜长公主去幽会个北山泉,竟然就去了这么久,大有一去不回之势,难道就此私奔隐居了不成?那也应该有个口信回来呀,天怜长公主出门时虽然没说要去哪里,但是答应过要捎口信回来的。

细儿、醒儿心下不安,二人遂商量好由细儿在府内守着,免得穿帮,醒儿则出门打听。

城里的人比往日多了很多,有些乱乱的感觉,街巷处有一些书生士子围成一圈圈地,在谈论国事,常有人气愤填膺的样子。

醒儿想着长公主当日是乘着驴走的,多半已出了城,只不知是出的哪个门,于是有意识地去各个城门口溜达。

细心的醒儿竟在南门口处发现了老汉刘贵,刘贵那日到天怜府接长公主走,醒儿、细儿打包行李送长公主出后门,自然认得他。

刘老汉和几个一样都是卖苦力的汉子倚墙坐着,那些人有的在打盹,有的在聊天,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拴着好几头瘦毛驴。

醒儿遂上前,装作有物品要驮送,叫了老汉刘贵跟着。

醒儿引着老汉刘贵走,待到僻静处,才问起刘老汉那日驮天怜府姑娘探亲的事,问刘贵那姑娘去哪儿了。

长公主家的活刘老汉生平也就揽这么一回,自然记得,遂告诉醒儿那次自己的活一出城门就完成了。

醒儿不解,细问之下,原来甫出南门,长公主就下了刘老汉的毛驴,上了“北山大人”的马车走了。

醒儿问起这位“北山大人”的长相,无论年纪还是长相,显然不是北山泉。

醒儿心中不免着急,追问老汉刘贵,那姑娘是自愿走的,还是被绑走的?

一下就把刘老汉惹急了,他一把抓住醒儿的胳膊,脸也红了,眼睛也瞪起来了,连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得清清楚楚,倒把醒儿吓一跳,差点要拔腿开逃,心中懊恼自己不该选这僻静处,如今要吃大亏了。

哪知老汉刘贵只是脸红脖子粗地再三强调,那姑娘是自愿走的,他刘老汉送客,怎能让客人给绑走而不顾呢?!姑娘你千万不能瞎说,这样要坏我名声也坏我生意的。

老汉刘贵边说边手上用力,以强调他的清白,却把醒儿抓得疼叫起来。

醒儿连忙道歉,又胡乱指着附近一户上了锁的门,诓刘贵说,家里不巧没人,改日再找老伯驮物,赶紧付了点辛苦钱给刘贵。

老汉刘贵还想抓着醒儿继续说天怜长公主的事,醒儿已用力甩脱他,匆匆逃了。

醒儿一路疾奔,跑回天怜府,和细儿一商量,知道这事情大了,俩人不敢再兜着瞒着,还是由细儿在天怜府守着,醒儿急忙忙进宫找王后周致去了。

王后周致正在午休,许是心烦的原因,近来她总觉困顿,却又睡不沉。醒儿在外殿和杜嬷嬷小声说话,王后周致已经在里面听到了,就问是谁,恰好杜嬷嬷正在犹豫要不要叫醒王后,听王后周致叫唤,赶紧带了醒儿进房。

醒儿一进王后周致的寝房,“扑通”一声跪了,脑袋“砰砰砰”磕地,哭着说:“醒儿该死!请王后责罚!”

王后周致由杜嬷嬷扶着坐起,见醒儿如此,沉了脸问:“发生什么了?长公主怎么了?”

醒儿不敢耽搁,赶紧一五一十把天怜公主离京多日,如今音讯全无的事讲给王后听。

王后周致听了大怒,手都气得哆嗦了,怒斥醒儿:“我当日怎么交代你们的?特意给你和细儿一个起名醒儿,一个起名细儿,就是要你们细心点、警醒点照顾长公主。也再三嘱咐过你们,天怜府有什么风吹草动要立即汇报。你们倒好,长公主离京快一个月了,现在才来和我说!”

王后周致说着,立时就要责罚醒儿,还是杜嬷嬷一旁劝说,提醒王后现在最当紧的事是要寻找长公主。

王后周致于是强压下怒火,详细询问醒儿一些长公主出行前后的情况。

醒儿本就是个机灵丫头,才会被王后周致指派去侍候天怜公主,这次是因为长公主命令她们瞒着王后,才差点误事。此刻听王后周致问起情况,赶紧将长公主出行前最后几日的情况详细道给周致听。

醒儿重点提到长公主离京前三日,曾在府内独自接待过来访的默王,谈话内容无人可知。又讲了赶驴的刘老汉那日来到天怜府,手拿长公主的贴身匕首,说是北山大人让他来的,大家遂以为长公主是去约会北山泉去了,所以才帮着长公主隐瞒去向。

醒儿自是不知北山泉刺杀闾丘羽被捕,后来又从天牢里消失的事。但是,王后周致听了,前后一分析,心中已大致有了结论。

王后周致想,北山泉多半是在默王闾丘渐手上,默王闾丘渐才会用北山泉将倾珞诱出京城。

只是,这一切都没有证据,就算找来赶驴的刘老汉指证,他既不能指证被他用老驴驮出城的易容女人是长公主,也不能指证默王闾丘渐,最多可以指证那个假的“北山大人”,可那个“北山大人”真实身份是谁,人现在哪里,也不易知道。这一层,想来默王也早已算计好,所以才敢放任刘老汉在会颖继续活动。

再者,刘老汉就是默王放出去的风向标,老汉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默王闾丘渐那里一定会收到风声,就难免打草惊蛇。

当务之急是要赶紧解救天怜公主,快一个月了,已经是不短的时间,倾珞现在哪里也不清楚,真担心她有什么不测。现而今,该如何是好呢?

王后周致这么想着,手上就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杜嬷嬷和醒儿看王后周致在思忖,也不敢打扰,一个跪着,一个站着,都静静的。

杜嬷嬷给王后周致续了三次茶后,王后周致忽然放下茶盅,让醒儿近前说话。

*

第二天早膳后,傅太师整理衣冠,准备进宫,这是他这些日子来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他当前的第一要事。当然,他认为自己做的这件要事,也是翼国当前的第一要事——国不可一日无君,自先王闾丘羽驾崩,当前的翼国,国已不国,连个像样的朝会都没了,这像什么话,像什么国呢!

傅太师望春堂的客厅里,司徒柏纯、宗伯百里高城在等,傅太师约了他俩今天一起面见王后。收拾停当,三人正要出门,宫里派了公公来,说王后有请太师春和殿议事。

传旨的公公刚走,司徒府和宗伯府就都有人追来望春堂了,两家都接到了小黄门的通知,王后有请春和殿议事。

三人不由精神大振,想着王后终于是拖不下去了,终于是要做出决定了。三人估摸着通知往春和殿议事的,还有别的一些大臣,于是赶紧向春和殿去。

果然,春和殿里,冢宰沈归、司马寇微、司寇屠明、司空帅景然都到了,另有一人令在座众人比较意外,就是白衣郎延煦。

不过,傅太师倒是心里有数,郎延煦是他带去瑞香宫引荐给王后的,作为士子届的代表向王后呈递血书,今天王后既将郎延煦也一起请了来,傅太师更加笃定太后今天的议题了,十有八九就是王位继承人的事!让郎延煦参加,是要给士子们一个交代,这样说来,王后还是在乎民议的,看来自己这剂药是下对了。傅太师心中微微得意,脸上也随着微笑起来。

王后还没到,众人寒暄起来,感慨大半年前,王上驾崩后,也是在此处,众人讨论世子登基的事,如今在座各人独独缺了文太傅,好在江山代有才人出,今有后起之俊郎延煦在,后生可畏,可喜可贺

第四百七十二章 南郊风光好(上)

大家伙正这么客套热闹唏嘘着,就听殿外的小黄门唱道:“勇烈将军到——”春和殿里瞬间安静了,大伙儿有点猝不及防的感觉,似乎人人都忘了大半年前那场讨论,周却也是在场的,今日怎么可能少了他呢?

只是众人心里排斥他,竟就暗暗希望王后不召此人出席今日殿议。但周却还是来了,众人虽然沮丧,但想一想也是,若真是讨论王位承嗣问题,军方怎么可能不派员参加呢?

大伙儿扭头从殿门看出去,就看到周却在上台阶,和大半年前那次殿议一样,他左手提了把刀。

郎延煦吃了一惊,他是第一次参加殿议,虽然王上不在,但他依旧想象着大家在殿上面对王后,如何如何恭敬谨让,没料到周将军竟是提着刀来参加殿议。

郎延煦环视众人,见大家虽不如他这么意外和吃惊,但面上明显也都有忿忿之色,不知谁气咻咻说了句:“带刀干什么?是想杀我们还是怕被我们杀了呢?”

周却进了殿,郎延煦本想起身迎接招呼一下,但见众人都坐着不动,且周却也没望他一眼,于是,他也就假装端了茶喝。

众大臣记得,周却上次殿议带的刀,刀鞘极为华丽惹眼,上面饰满宝石和彩绘。这一次的刀却是另一种风格,冷削森然,刀鞘也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发着鬼火一样的幽光。对比之下,那把华彩的刀可能没杀过人,这把刀就极为嗜血了,刀下不知已死过多少冤魂。

周却与众人隔开两个空位,在近门的末座坐了。把刀往桌上一撂,茶碗杯碟“叽里哐啷”响了半天,宫女赶紧上来添茶。

众人刚才只顾看刀了,这会儿才发现,周却居然还带了两个随从来,这俩人往周却身后一立,不走了。

开始大家以为是宫里的侍卫,送周却入殿的,这会子才发现这俩人的装束不对,再一琢磨,这是周却带手下来了啊。

这下本就热了的锅冒烟了,大家气不打一处来!

座中只有司寇屠明认得,那两人是周却的中将于翠萍和王灿。

司寇屠明火了,说道:“怎么着?怕一个人打不过我们大家,带帮手来了?”

屠明说这话时,是抬头望着房上的横梁说的,但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话是放给周却听的。

“扑嗤——”周却身后的王灿忍不住笑了,大家立刻对他怒目而视,每一道目光都在说,我们不敢瞪周却,还不敢瞪你么?

王灿一见情形不对,赶紧敛好容,站直了,也抬眼望房梁去了。

周却今天接到王后通知,让他参加殿议,他估计是讨论默王登基的事,他心里没底,于是带了于翠萍和王灿,这两人一向点子多,周却有心带二人一起来听,好有个商量。

周却心里暗暗发了狠,想着这帮文臣若是逼周致逼得太急,他就干脆动手了。临去时,他交代许峰整集军队,密切关注宫内消息,随时听命。

“那俩人倒是没带兵刃。”司空帅景然悄悄安抚大家。

“谁知道衣服下面有没藏兵器呢!”冢宰沈归小声道。

“难道进宫不用搜身?”司马寇微压低嗓子,骇然道。

“搜个屁!别说侍卫了,整个王宫都被他们控制了。”司徒柏纯虽忿忿不平,不过声音也是刚够他们几个听到。

“难不成想一锅端了我们?”宗伯百里探过身子,低声提醒隔壁座位的太师傅抱一。

傅太师却一昂头,大声回应他:“今日杀一个,自有后来人!他们杀得了我们,杀得了千千万万正义之士吗?!”

傅太师这一声满庭都听到了,周却三人冷眼旁观不做声,只把郎延煦惊得差点摔了茶碗。

郎延煦第一次参加殿议,听闻要血溅春和殿,心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赶紧看众大臣脸色,见大家各自忿忿,他不知傅太师的话是真是假,茶却再也喝不下了,在那里如坐针毡。

*

就在众大臣在春和殿上气愤填膺、惴惴不安之时,天怜府里乱纷纷起来。醒儿、细儿一早用完膳就开始招呼大家准备车辆、礼品,说长公主今儿要拜访默府,给新王嫂贺喜去。

仆从们听闻长公主终于从病榻上起身了,都来了精神,乱哄哄张罗起来。找礼物的一会抱件丝绢过来,一会儿拎个竹篮过来,醒儿、细儿有的直接否了,有的点头了,有的则说要去问问长公主去,一众人跑进跑出,眼花缭乱。

醒儿让细儿到车厢里查看长公主坐的靠的垫脚的是不是齐备舒适。众人预备停当后,醒儿扶着公主登车厢。

众人看长公主病了这么久,精神确实差了很多,被醒儿扶着,歪着头,也不说话,慢慢进了车厢,里面由细儿照顾着,醒儿只在外面问长公主如何,细儿大声回答。

隔一会儿启程了,一行人浩荡而出。

*

王后周致在杜嬷嬷陪同下,终于出现在春和殿里。

与众人一一寒暄招呼后,王后周致说:“今日请大家来,主要是想和大家商议王位继承人的事。”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环视一圈在座各人,忽然扭头问杜嬷嬷:“怎么不见默王和长公主?”

杜嬷嬷先是一愣,继而是一副恍然觉悟的样子,慌慌张跪了道:“是奴婢糊涂,忘了让人通知他们。”

王后周致示意杜嬷嬷起身,沉吟片刻后,她忽然道:“既是关于王位继承人的事,总不好缺了闾丘家的人。不如这样,我们一起到默府商议吧。”随后又笑着补充一句,“南郊风光好,我也好久未出宫了,就当是大伙儿一块散散心吧。”

殿里各人听王后周致这么一说,气氛立刻活跃起来,就像学生听到老师说,今天到郊外授课,一众学子耳朵里只有“郊外”二字,浑不把授课听进去。

这会子这几个老少臣子听说要去南郊默府,立刻就有了郊游的感觉,面容喜乐,浑身轻松,有一会儿竟忘了是到默府商议国家大事去的。

大家开始说笑,座中有人“呵呵”笑出了声,立刻有人提议,去了一定要喝默府酒窖里三十年的陈酿。

第四百七十三章 南郊风光好(下)

座中只有周却愈发阴沉了脸色,一言不发,他想着这些人已经准备向默王讨要喜酒喝了,看来,默王登基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周却心中不觉愤怒,几次将恨恨的目光望向王后,周致只当不觉。

杜嬷嬷安排了人到天怜府,通知长公主往默府候驾。侍卫们一番忙碌,备好车驾,一行人分四辆马车,王后与杜嬷嬷乘坐一辆,其余三辆众臣分坐,周却三人骑马。一队侍卫前后护卫着车队,出了宫门向南郊去。

王后与众大臣从王宫出发不久,天怜府的一行人就到达默府外。

默府看门人赶紧往里面通传,醒儿已经招呼仆往里面搬东西,默府有仆佣闻讯,刚刚探出头看热闹,就被醒儿吆喝着一起帮着搬礼品。

默府管家方默存急忙忙迎出府门时,门里门外已经乱纷纷搬成一片。

这片混乱之中,“天怜公主”已下了车,往府里走去,醒儿扶随着。

方默存要前面引路,醒儿却让他去安排那些礼品,看看各自该往哪里摆放,这时,也确实有仆佣过来请示方管家,天怜公主带来的东西该如何摆置。

方默存匆忙忙安排了一下,然后自己抢着进去禀报默王夫妇去了。

醒儿随便问了两个默府丫头,两位小公子的厢房怎么去,就和“天怜公主”进了默府,一起转个弯去了。

等默王闾丘渐得知消息,从后院与沈鹿呦一起迎出时,却不见“天怜公主”,就有丫头说“天怜公主”可能去看两位小公子了。

正在这时,有宫中侍卫先行来报,王后周致及一众大臣正向默府而来,已经穿过栀子树林了。

默王闾丘渐一下变了脸色,不得已,只好暂时将不见了人的天怜公主之事暂放一边,携同王妃沈鹿呦出府迎驾。

王后周致及众大臣的车马一到,默府门外好不热闹,先前到达的天怜府人员也和默府仆众一起,在默府门外两侧跪了一片。

王后周致等人下了车,几位大臣笑吟吟的,面色轻松,若不是现场人多,恐怕就要上前“恭喜默王”、“贺喜默王”了。

忽然,天怜长公主的贴身丫头醒儿、细儿慌慌张张从默府奔出来,大叫着:“不好啦,不好啦,长公主不见啦——”

早有两名跨刀侍卫,手扶刀柄上前阻拦,齐声呵斥:“何人大胆,在此喧哗?!”唬得刚刚站起的几个仆佣又赶紧重新跪了下去。醒儿、细儿也“扑通”、“扑通”跪在离王后不远的府门过道上。

杜嬷嬷沉了脸,上前一步问话:“王后在此,何事惊慌?”

细儿赶紧回话:“奴婢是长公主的贴身丫头,刚才长公主进默府去探望两位小公子,谁知转了个弯儿,长公主就不见了,奴婢们找来找去也找不到长公主,急得不行。”

王后周致听了,笑道:“多半是倾珞那个丫头贪玩,故意躲起来了。”杜嬷嬷也点头微笑。

“不是啊,”醒儿着急起来,她大声分辩道,“奴婢们到处叫唤,到处找,没有一点长公主的声息。长公主一向对奴婢们极好,看到奴婢们着急成这样,不会和奴婢们开这种玩笑的。”

王后周致和杜嬷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王后周致转头望向默王,语调仍旧轻和:“该不会是默府太大,长公主迷路了吧。默王以为如何?”

默王闾丘渐还在思忖应对眼前局面的方法,王后周致已经迅速地将话锋指向他。

王后周致的这句问询听来温软,其中所含的骨头却很硬,让默王闾丘渐实在难接!

如果他说“是”,就等于认了长公主在默府,他要负责交人的。若说不是,众目睽睽下长公主进了默府,又有两个贴身丫头信誓旦旦地指证,他如何赖得掉呢?

刚才,管家方默存向他报告长公主到访,默王闾丘渐就已经起疑,难道倾珞从红沙岛脱困出来了?可他没接到任何消息啊。

现在这一出上演后,默王闾丘渐知道自己已中了圈套,被王后周致公然“讹”上了,王后周致摆明了在向他要人,要天怜长公主。

默王闾丘渐心中不免对王后周致的狠戾和自己的迟钝恼恨起来,他沉着脸,望着周致不说话,褐红色的眸子渐渐浮起一层怒气。

王后周致始终不动声色,目光淡定温和,但她那双长长的丹凤眼却分明在和默王闾丘渐对话:“我是讹你了,可那又如何?我难道冤枉了你不成?”

一旁站立的众大臣本来没觉得眼前有什么大事发生,不就是天怜长公主进了默府,丫鬟们找不着她了么,再找找就是了,天怜长公主这么大人了,又是在默府,怎么可能丢了呢?大臣们脸上的笑容还在,肚子里的馋虫已经闻到默府酒窖的陈香,蠕动起来了。

白衣郎延煦心里更是跃跃欲试,想着一会儿要在天怜长公主面前好好表现,作为天怜长公主的仰慕者,他曾几次到天怜府递帖子求见长公主而不得,此次大好时机决不能错过。

可是,周围静悄悄的,竟然没人说话,没人回答王后。大家觉得奇怪,就一起扭头去看默王闾丘渐,见他面色阴沉,瞪着王后周致一言不发。

大伙儿忽然觉出事情的蹊跷和诡异来,难道天怜长公主真出事了?真在默府里不见人了?这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呀!可既然没有出事,既然这事绝无可能,默王怎么不说话呢?

几个大臣狐疑地互相看看,再一起扭头看看默府门外的马车。除了他们一行乘坐的四辆马车,另外还有三辆,是先到的。其中一辆一看而知是天怜长公主的座驾,另两辆应该是拉礼物的车子,上面的物品还没搬完。

府门外跪着的仆佣,女佣的衣饰区别不大,但是男仆的一望而知是两府的。

看来,这不像是开玩笑,天怜长公主刚才确实是进了默府,然后,现在,天怜长公主可能真的不见了,在默府不见了!

众人这才意识到大件事了,面色纷纷凝重起来,谁也不敢出声了,连呼吸都小心谨慎起来。

第四百七十四章 进府叙话

“王后,进府叙话如何?我也好为王后奉茶,府里有今年新蓓的毛尖,昨日刚到。”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沈鹿呦突然出现,她笑吟吟上前,迎向王后周致,打破了这片僵局。

王后周致微微一笑,沈鹿呦原来主理秋凉馆时,二人本就有些交情,也算是惺惺相惜的。

王后周致颔首道:“王妃有心了,有王妃亲自泡茶,我等今天有口福了。”

王后周致环视一圈身后众臣,正待举步,周却忽然闪身拦在她面前,目视周致,沉声道:“王后!”

周却自是担心妹妹周致进入默府会遭遇危险,现在摆明默府已不见了一个天怜长公主。

“无妨,无妨。”王后周致含笑道,“府门外的事情还请周将军照料一下。”

王后周致说毕,朝兄长周却微微颔首。

只这一颔首间,一道闪电划过周却心中,照亮了他的思维,他发现他和周致的隔阂消失了,他们兄妹几十年的默契重新回到他心中,他惊喜得差点大叫出声:“啊啊啊,我怎么这么傻!这是王后开始向默王反击了啊!我就说嘛,我聪明伶俐的妹妹,怎么竟然一直坐以待毙,原来她在等待时机啊!啊!啊!”

周却这一醒悟,立即像一匹被扯起缰绳的老马,跃到一旁,给周致让开了路,脸上露出快乐的神情,要不是众目睽睽,他还想朝妹妹调皮地睒睒眼睛呢!

周却这些神情变幻,自然全落到王后周致眼中,但她不动声色,迈步向前。

今天来这里之前,除了杜嬷嬷、醒儿、细儿这三个必须一起配合演出的人,没有其他人知道她今天其实是来“讹”人的,也是来要人的,是带众臣来讨伐默王、向默王兴师问罪来的!

这个演出计划,她没敢预先告诉周却。一出戏参演的越多,演砸的可能性就越高,而这出戏却关乎了天怜公主的性命,周致不敢大意。

王后周致凭着她和哥哥几十年的相爱和默契相信,就算她不预先告知哥哥,她哥哥也一定能明白她,并在关键时刻助她一臂之力。

刚才,哥哥周却显然明白了一些情况,至于他是不是还想多了些什么,这些不要紧,重要的是,今天大家要齐心协力,默契配合,共同逼宫默王,迫他交出天怜公主!

在沈鹿呦的引领下,王后周致在前,众大臣随后,一行人鱼贯而入默府。作为主人的默王闾丘渐反而成了走在最后的一个,他慢慢地、怏怏地跟着人群。

默王闾丘渐的身影在府门处甫一消失,周却立刻挥手召来于翠萍和王灿,向他俩小声交代了几句。二人立刻跳上马背,打马奔去。

周却则手扶刀柄,面对府门,像一尊煞神一样矗立不动,把一众地上跪着的仆佣吓得鸦雀无声,好久才敢动弹。大家开始默默地、手脚麻利地继续搬移长公主带来的礼品。

很快就从从栀子树林外传来狂乱的马蹄声和人群奔跑的声音,许峰是早就带兵准备好了的,于翠萍、王灿一到,三人立即带着人马出发,眨眼已到默府门外,将默府团团围住。

默府门口的仆佣们此时已全部消失,躲进默府,马车上余下的物品也没人管了。

周却带了于翠萍进入默府,腰间跨着那把冷气森然的刀,于翠萍这次也带了刀。

默府大厅里众人已经就座,王后、沈鹿呦、默王坐在上首,大臣分坐两侧,周却还是在末座找个位子坐了。

众人虽是突然到访,但桌上已摆满各种瓜果小食,可见默府的储物之丰。

两位小公子闾丘又刀、闾丘又俎正在向王后及各位大臣一一行礼。沈鹿呦问他们刚才有没见到姑姑,就是长公主天怜公主,两位公子回答没有,然后被带下去了。

方管家显然也已安排了人寻找,不断有人进来朝他摇头,或者与他附耳,从表情上可以看出结果都是令人失望的。尔后,可以看到方总管悄悄朝沈鹿呦摇头。

默王闾丘渐则在一旁低头不语,不理会这一切,也不看众人,显得心事重重。

座内气氛比较沉闷,只有王后周致和沈鹿呦偶尔聊几句,其余众人则一边品茶,一边冷眼旁观,三十年陈酿的事是没人提了,就是嘴里的茶也品不知味,人人心不在焉。

众人渐已明了,天怜长公主是真的找寻无望了。于是相互以目,各自将心中疑惑用目光、表情、嘴型、手势、动作等无声地对拆起来:

冢宰沈归用惊恐的表情和抹脖子的动作问对面的司马:“默王真把天怜长公主给做了?”

司马寇微用惧怕寒冷般的瑟缩回道:“啊?不至于吧?我好怕啊!”

司徒柏纯给他俩一人一个白眼,想告诉他们:“天怜长公主可是老五这一派的,她与闾丘羽感情尤其好。默王一旦登基,有刚才两位小公子在,磬王就永绝王念了。就算王后能答应,长公主也不能答应呀。”

只是这番话司徒柏纯用白眼讲来,不知冢宰与司马各自听懂多少。

柏纯旁边的宗伯百里倒是看明了些,他微微摇头,右手食指中指扣一扣眼前的茶案:“这老默是糊涂了,就算要除掉长公主,也不能在自家门里动手呀!”

司空帅景然两眼一瞪,双手一摊:“不在这里动手在哪里呢?最近长公主很低调,基本不出门,默王实在也是找不到别的机会了吧。”

“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啊!”司寇屠明浓眉紧锁,痛心疾首,就差捂住心口了。

“唉——”老成持重的傅太师忽然长叹出声,脑袋猛地一摇,灰白头发一甩,大有野马分鬃的怒势。

其余各人也纷纷跟着摇头,一边惋惜默王的功亏一篑,一边惋惜到口边的三十年陈酿。

只有郎延煦没有参与和众人的目光对话,他心神黯然,内心在自己为自己惋惜。

看来他与长公主实在是缘浅,竟连正式会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莫说是表白心迹了。

以往,他都是隔着芸芸人群,远观长公主。这一次,他好不容易脱颖而出,站到台上来,有机会让天怜公主面对面认识他了,却不见了佳人。

第四百七十五章 形势如火

厅上气氛压抑非常,没人敢喘一口大气。

王后周致看看差不多了,又喝了一杯茶后,才淡淡说道:“今天,本宫与众臣到此,本是来与默王商议登基人选一事的。不意长公主却出了意外,登基一事只能推后再议了。”

说完,王后周致低了头去,似乎开始沉吟什么。

勇烈将军周却何尝不懂,这个时候,该是自己登场的时候了。他豁然起身,大步走到妹妹王后周致面前,朝周致双拳一抱,大声道:“王后,默府既然自己找不出长公主,属下愿意代劳!”

此言一出,全场震惊。

默王闾丘渐霍一下抬起头来,他目光如炬,直视周却,恨不能当即拔刀决斗。其余文臣也都傻了眼都样子,含在嘴里的茶都不敢下咽了,呆愣愣地看着场内情形。

大家默默地想,周将军这是在请命搜查默府啊!

翼国三百年历史,王府不是犯了杀头死罪,哪里是随便可以搜的!

可是,可是

眼下这长公主入默府而失踪,也确实是件骇人听闻的大事,算得上是特殊情况了,因此搜查默府也不是说不过去

座中众人各自琢磨着,周却话落很久了,竟无一人出言反对。

太师傅抱一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作为默王闾丘渐一党,还是应该说点什么,就忘了刚才嘴里还含着一口茶,结果刚一张嘴,就被呛了,脸红脖子粗地“咳咳咳”起来,索性什么也不说了。

周却站着等妹妹王后周致表态,见默王闾丘渐瞪眼看他,就也反瞪回去,他冷煞的目光仿佛在对默王说:“咋了?怕你啊?我就算搜不出长公主,还搜不出点别的?你个默王装聋作哑十九年,干了些什么勾当,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我就借此机会,把你的默府翻个底朝天,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污垢。只要被我抓到一点把柄,横,登基为王,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默王闾丘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很难看了

搜府一事,一是关系他的荣誉。一个王,只有犯了死罪,才会被抄家没产。今天虽不至没产,但默府若被搜,他颜面何存,他日就算登基为王,也洗刷不掉耻辱;

二来,他的一些信函等确实也不是收拾得很干净。卜聪前些日子着人送来的关于长公主在红沙岛的信他就还没烧毁,内中虽然很多是暗语,但也是禁不起细细推敲的。他当时的想法,这里毕竟是他的王府,真到了被抄家的那一步,定必是已犯死罪,多一份少一份证据也无所谓了。

默王闾丘渐从没想到,他人生当中,会遇到为自证清白,而不得不接受搜府的时候

空气极其压抑,无一人出声,厅上静悄悄的,能听到院子里树上的鸟叫了。

王后周致还在沉吟,还没说话。

忽然,王后周致抬起了头,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她看向默王闾丘渐,说了声:“默王,”王后周致还想说后面的,默王闾丘渐忽然笑了,他抬手止住了王后周致的话,看着她,笑道:“倾珞不过是最近烦闷,想外出散散心而已,找我这个二哥为她安排。迟些日子,她心情舒畅了,自然会回来见大家的。”

周却当庭而立,要求搜查默府的气场,是要飞沙走石、掀起一场狂飙的架势,在场众人只恨避之不及,心里不得不做好被沙石误伤的准备。此刻,默王伸出一指,轻轻一戳,就破了这个恐怖气场。

默王闾丘渐一番轻描淡写的话,再配以温煦如和风的笑容,立有拨云现日之效,满庭阴霾尽扫。一场危机转眼被他化解,眼看就要在周却一挥手间狼藉满地的默府也被他从容救下。

在场人中,就连王后周致也暗暗舒了一口气,默王既这么说,起码证明天怜公主还安好。

沈鹿呦不愧是秋凉馆馆主出身,察颜观色,审时度势,配合默王闾丘渐恰到好处。默王闾丘渐话音一落,沈鹿呦就微微一笑,右手手腕一摇,打出一个响指,立即有一队漂亮姑娘婀婀娜进入大厅,每人手上托一个木盘,木盘中有个白玉盆,盖着盖子。

姑娘们来到客人桌前,每张桌前俏生生跪一个,领头姑娘一个眼神扫过,姑娘们一起揭开玉盆盖子,立时满庭生艳,竟是一盆盆新鲜得不能再新鲜的草莓。每个草莓都有鸡蛋大小,红艳艳的小脸长着芝麻样的雀斑,由绿色的叶子托着,格外饱满鲜嫩,令人一望口舌生津。

这绝对是在场所有人见过的个头最大的草莓,包括王后周致。

沈鹿呦笑吟吟介绍,这是默府别院自己种植的改良品种,众位大人进府后才命人采摘的。

众大臣不由喜盈盈起来,脸上泛起了红润,看上去也像一颗颗草莓一样饱满可爱。

默王闾丘渐决定为眼前这和谐气氛再加一把火,只见他双手高举,用力一拍,叫一声:“拿酒来!”几个健壮的仆佣闻声奔跑而去。

适才周却要搜府,气氛紧张,事关重大,几个文臣不便帮默王解围,这个时候打圆场、凑热闹、活跃气氛、捧哏还是会的嘛。司寇屠明一拍桌子,朝默王喊道:“老默,要你酒窖里的三十年陈酿,不准拿别的酒糊弄我们!”其他人纷纷笑着附和,浑似刚才没发生过任何事情,大伙儿此番是来喝喜酒、闹洞房的。

默王闾丘渐微微一笑。

立在厅中央的周却无人理会,好像变成一个隐身人,不为众人所见。

周却只觉自己张弓搭箭,弓已满,箭在弦,正准备射呢,却被默王解走了弦上的箭,轻轻松松缴了他的械,这不能不让他这个大将军恨得牙痒痒起来。

王后周致已经在目视他,示意他归座了,他却只装没有看到。

众大臣说笑着,几个草莓下肚,不知谁喊了声:“来了,来了,酒来了!”

众人仔细一嗅,空气里果然有酒香飘来,随着酒香越来越浓,默府几个壮仆用藤筐抬着三个黄色陶瓷酒坛进入厅中。

第四百七十六章 烟渚老酒

一见到这三坛子酒,好饮的沈冢宰当即捋须而笑:“这浓郁的酒香就像美人的吻,扑面而来,让人无从招架啊。”

“哈哈哈,冢宰这是又想起哪位红颜知己了呀?”司徒柏纯打趣道。

“咳咳咳。”宗伯使个眼色,用几声大声咳嗽示意众人王后还在场呢,别太忘乎所以。

大家伙儿赶紧敛容正色,将注意力重新转回酒坛上。

酒坛应该是十斤装,坛口用红布黄泥封着,封口泥上贴着一方白纸,因为日久泛黄了,但上面写着的“烟渚”二字依旧清晰可辨。

太师傅抱一道:“就冲这‘烟渚’二字,这酒起码二十年了!”

座中诸人倒有好几个不知‘烟渚’二字的说法,纷纷向太师打听。反而是看上去阅历最浅的郎延煦晓得这其中的掌故:“微雨湖畔的烟渚书院总该知道吧?”

大家纷纷点头,但仍是不明白书院和眼前的酒有何关系,司空帅景然猜测说:“难道这酒是烟渚书院送来的?”

郎延煦微微笑着摇一摇手指,眉毛一挑,娓娓道:“默王当年还是二殿下时,八岁开府,府名是……”

“烟渚邸!”司马寇微大声接到。

“正是!正是!”郎延煦双掌一击,继续解惑,“后来二殿下被封默王,新建默府,烟渚邸被捐出,改为烟渚书院,供士子们居住研读,默王还为书院设了奖学金,又长期资助贫困士子,在下就认识两位受资助的士子。”

那一边默王已经摆着手,示意郎延煦不必再说了。

帅司空恍然而悟:“这么说,这酒是默王还是二殿下时,在烟渚邸封藏的?那可不真是起码二十年了!”

“封口纸是云心堂的纸呢!”司徒柏纯惊叫起来。

“可不是嘛!上面还有一个小印呢!”宗伯百里高城也发现了。

众人遂纷纷离座,好似考古一样,围上去看酒坛口封纸上的小印。

周却被这群酒坛子、筐子和大臣们推来搡去,最后被挤到圈外,愈发恼怒。

王后周致再次示意周却归座,周却索性酒也不喝了,带着于翠萍悻悻然出了默府。

云心堂的纸张是专供王宫使用,市场上很难买到,一般人家也买不起,极为精贵。“烟渚”二字旁落款处的暗红印鉴是两个字,有些模糊了,经仔细辨认后,有人大声念出“恭默”二字。

“呀,这是先王的墨宝啊!”

众人为这个发现大为惊讶,一起回头看向默王,向他求证,就看到默王闾丘渐已经红了眼圈。

默王闾丘渐向众人点头道:“封坛纸上的‘烟渚’二字确实是父王亲题。”

待众人归座后,默王闾丘渐向大家讲述了三坛老酒的来历:当年他八岁开府时,父王闾丘恭问他要什么礼物,默王闾丘渐就提出要百坛好酒封藏,闾丘恭于是真的赐他百坛竹叶青,并亲自题写百张“烟渚”作为封坛纸。

气氛至此忽然有些伤感,座中就有人忍不住唏嘘。但这短暂的低落,随着封纸开启,酒香像焰火一样喷薄而出,座中的欢乐气氛再次被点燃,默府大厅重新喧哗热闹起来。

“别说这酒了,这酒坛子都老值钱了啊,被竹叶青泡了三十八年呢!”

“是的,是的,不如我们砸了这坛子,一人一片拿回去泡酒吧。”

“来来来,咱俩斗酒,谁赢了就直接把这空坛子抱回去,也不用砸成碎片分了。”

王后周致小酌两盏后,先行告辞。她今天的计划已实现,王位承继的事已暂时搁置,天怜公主下落已明,且还安好,而交出天怜长公主的任务,默王闾丘渐已经接下。

只差时间了,王后周致心中早有估计,天怜公主可能不在默府,也不在会颖王都,否则,默王闾丘渐刚才也不至于对于交出天怜长公主那么为难。

但是,王后周致相信,默王闾丘渐应该也不敢不交出天怜公主的,不过是迟早而已,因为,天怜公主一旦有什么不测,就将成为他永远洗不去的污点。默王闾丘渐总说闾丘羽弑兄,却拿不出证据,而今天,他若敢杀妹,可是有这么多大臣见证呢!

王后周致退席后,其余众人饮至大醉或半醺才离开,各自到家时,早有默王闾丘渐的人先行给各府送去一坛“烟渚”酒和一篮子草莓,每家还附赠一小瓶草莓种子,让人由衷感慨默王夫妇的细致周到。

*

红沙岛上,正是细风密雨,天地苍茫一色。藏青色的风,藏青色的湖,藏青色的远山,藏青色的近雨。

栈桥前端,一顶青竹伞下,北山泉与天怜公主并肩而立,远眺湖光山色。

北山泉白衫布履,青簪束发。天怜公主一袭锦袍,未束腰带,被风吹着裹画出她的窈窕身姿,及腰的长发披散着,随风起起落落。

二人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已经许久,许久。

北山泉忽然扭头望着天怜公主,含笑道:“我们且珍惜这一风一雨,这是茫茫天地间我们今后的伴侣。”

天怜公主闻言,抬首仰望北山泉,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从未想象过,她的有生之年,会有这样的日子。除了大地天空,除了风雨雷电,天地间只有她和他。这是令她感恩的生活。她在心底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和希望,能这样一直一直下去,让她带着感恩的心,和北山泉到地老天荒。

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所求呢?

从十四岁那年起,隔着天怜府沉重的府门、厚厚的高墙,仅仅凭着那首《摇篮曲》的琴音,她已经愿意将自己交托给那个抚琴的人。她不知道那个抚琴人是老是少?是美是丑?家世如何?性情如何?她全然不知,也不顾,她已爱上了他,她愿意将她的性命交付与他。

正是眼前这个白衫男子,多年前在天怜府外抚琴的那个少年,让她内心不再有恐惧,甚至对死亡亦一无所惧。

如果他对她说,来,把你的手给我,我带你走向死亡,她会很平静、很安定地将手交给他。

只要有他在,就算要面对死亡,又有何惧呢?

第四百七十七章 老死小岛

天怜公主犹记,当年,她是那样的害怕远嫁异乡,可是,和北山泉一起,死亡或远走异乡,她都不再惧怕。正如北山泉所讲,就算天地一片漆黑,世界一片死寂,还有风雨作伴——还有北山泉的呼吸可闻。

于她而言,已足够。

天怜公主现在红沙岛的生活里,不再有朝堂,不再有长公主。她不再研究发型和束带,而是喜欢上了长发垂腰,无拘无束,她甚至喜欢上了跣足而行。

每日晨起后,天怜公主就开始追着北山泉形影不离,她笑靥如花,笑声如泉,亦会泪水涟涟,那是欢喜感动的泪水。

天怜公主享受这一切。她全然忘记,或是虽然记得但并不在意,她和北山泉是被禁锢于此。

水面一波暗潮涌来,栈桥前端被泼溅出数卷水花,二人退后几步,天怜公主脚下不稳,晃了晃,索性伸手环住了北山泉的腰,她静美的脸贴在北山泉布衣上,满脸洋溢着幸福。

北山泉将雨伞凑近些天怜公主,为她遮住风雨,自己肩背上有些衣衫被淋湿了,他浑不在意。他抬首望向远山的目光渐渐凝重,面色格外苍白。

自天怜公主登岛以来,北山泉心中犹如一锅沸水翻滚,只是不愿在天怜公主面前表露。他一方面激动于与天怜公主的重逢,另一方面却又焦灼于翼国当前的局面。

眼见携仇复出的默王一派与兵权在手的王后一族剑拔弩张,国家命运悬于一线,这个时候,本该是王后强援的长公主,却因为他的原因,被默王诱禁于此,令北山泉倍感忧虑。

如今,卜聪、锦屏消失,四周碧水茫茫,不见舟艇,日子一天天过去,也不知王都会颖的局面如何,北山泉心急如焚,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驮着天怜公主飞越眼前万顷波涛。又或者能有一双劈水神斧或一颗避水神珠,帮他开出一条水中通道。

哪怕是让他和天怜公主忽然间学会游泳,抱一截浮木,蹈海踏波,飘离此岛,湿漉漉抵达彼岸也好啊!

北山泉默默琢磨过伐木做舟的可能性,岛上竹林树木很多,但是看管他和天怜公主的仆佣却不准他们靠近,他更加没有机会获得伐木的工具。他偷偷尝试在钓到的一条鱼上绑了锦书,再将鱼儿放回水里,冀望它传书,结果,第二天起他就被禁止钓鱼了。

北山泉又去悄悄策反两个仆佣,许以丰厚回报,希望他们帮助天怜公主离开此岛,或者传消息出去,可一转身,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颗避水神珠,所有仆佣都像湖水一样,避他唯恐不及,他想要壶热水泡茶喝,都叫不来人了。

到了最后,北山泉实在没辙可想了,索性仗着自己在这座岛上的“少爷”身份,召集全岛仆佣训话,大声通告他们,坐在他们面前的所谓“少夫人”,其实是翼国的长公主天怜公主殿下,如今,国事所急,必须立刻、马上、一天也不能再耽搁送长公主返都。

北山泉挥舞着手臂,上蹿下跳,声嘶力竭地向前面站着的数十人讲训这些时,天怜公主坐在一侧,单手托腮,笑着,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看着一只笼子里的螃蟹,张牙舞爪,却无济于事。

这些日子近距离的接触,北山泉原来给天怜公主的沉稳印象在渐渐褪去,露出童真童稚的性子,甚至有些毛躁。

天怜公主没有问他,是不是每个男子初识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会竭力装出沉稳可靠的样子?她只是笑着调侃北山泉,他的这种变化与岛上无琴可抚是否有关系?毕竟,抚琴可以炼性,可以让人沉静安详。

北山泉红着脸,一方面承认自那日刺杀闾丘羽之后,他就再没弹过一次琴,但另一方面,北山泉却认为,自己是关心则乱,一想到国家危倾,长公主却被自己拖累,困于此岛,他就坐卧不宁。天怜公主听了北山泉这番言辞,但笑不语。

一众仆佣被少爷北山泉的宣告吓了一跳,少夫人的真实身份竟然是当今的长公主,这个消息着实让人吃惊,且是吃一大惊。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此前,仆佣们已被悄悄告知,北山少爷因为忤逆不孝,和少夫人一起,被北山老爷留置在此岛,令其反省,却想不到少夫人的来头如此之大,竟是堂堂长公主殿下!

可是,北山少爷提出的,国事所需,长公主殿下急需离开此岛,要求大家设法,众人却都爱莫能助。因为他们登岛之前,人人都发过毒誓,要效忠他们的主人北山老爷,要绝对听从北山老爷的两位总管卜聪和锦屏的吩咐。

这些仆佣们此前皆是无家可归之人,吃不饱穿不暖,是靠着卜总管和锦总管才有幸来到这里,伺候北山少爷和少夫人。

登岛之前,他们经过短暂的培训,并被要求数年内不得离岛,他们都表示了同意,反正,他们皆是无亲无故之人,在哪里生活不都一样嘛。他们一方面被告知要监控少爷少夫人,不能让他们离开此岛,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并不知道如何可以离开此岛。卜总管和锦总管离开时,带走了所有的船只。

仆佣们关心的是岛上的存粮有多少,够这么多人吃多久,暗查结果让他们很满意,就算卜总管和锦总管一年半载不露面,这里的吃用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这于他们就足够了,别的事情他们不愿参合,也参合不来。

最坦白无奈的一点,他们所有人都不会游泳!

卜总管和锦总管遴选他们时,每个人都被问过会不会游泳的问题,他们现在才知道,他们是被刻意选出来侍候北山少爷的一群旱鸭子!

北山泉这场训话的结果,是岛上仆佣对天怜公主的称呼从“少夫人”改口为“长公主殿下”,但是,却无助于北山泉的离岛计划。

北山泉像一只被关进竹笼里的螃蟹,一面绝望着,一面还在挣扎,努力寻觅时机离开。

暗夜里,北山泉躺在床上,睁大眼睛不甘地想,难道长公主真的要陪他老死这座小岛了吗?

第四百七十八章 紫藤树林

北山泉虽然知道,他和天怜公主的一举一动都处于周围仆佣们的监视之中,却并不知晓,对他们的监视,会每日三次传往对面岸上。他们每日在岛上的所有活动,甚至包括他某天走路不小心摔了个跟头,也会被详细记明,传到对岸的一爿小树林里。

林中树种不多,大约也就几样,多是常见树种,有柳树、榆树、杨树、合欢树等,还有一种不很高大、枝头结着紫色浆果的树。这个时节,树木正自葱茏,清幽幽的枝叶摇曳生姿,彼此顾盼,或转目留情,或肆意张扬。

从红沙岛飞来的报讯白鸽每日三次穿林而入,尾随这些白鸽向树林深处探去,行不许久,眼前忽然一片绚烂,密密的紫藤花静悄悄地开成一个梦幻般的世界,仰头不见其顶,左右不见其边,紫色为裙,粉色抹边,如云如霞,若蒸似蔚。慢慢走近,才在花藤间看到些小路,像大地的脉络,静悄悄蜿蜒向前。

送信的白鸽总是先穿过外面的小树林而来,然后又投入这片紫藤林中。若暂不随白鸽入紫藤林,而是先绕这片紫藤树林外沿行走一圈,做些观察后,即可看出,这片紫藤花林应是人工植造。

紫藤树共有百十株,每株都是十数年以上的老树,虬结满枝,树身需数人才能合抱。这百十株紫藤老树分三层围成一个圆形,拱卫着中央一块腹地。

紫藤树林尽后,是一截平整的空地,地上有稀疏的杂草生长,都是矮矮的,只没到脚踝处。一圈半人高的竹篱笆,拦在空地尽头,整齐秀美,上面攀缘着几枝野花。

透过篱笆墙,隐约可见数间木屋。中央位置,是一幢两层半的高脚楼,之所以说是两层半,是因为顶层有半层楼其实是一个开放性的了望台,可以俯瞰四周。

木楼四周座落着其余几座木屋,均为平房,宽阔端庄,设计细腻,制作精巧,连窗格都各各不同,有的是斜格,有的是圆形,有的阔大,有的小巧,飞檐也各有神态,比屋瓦房更具风韵。它们披着阳光,紫纱绿衣,悄立在林中这片开阔上,竟有处子一般的静美。

红沙岛飞来的白鸽,绕着二层木楼盘旋一周,辨别确认后,一拧身,斜着翅膀扎入顶楼的一扇小窗里。

片刻后,顶楼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人,正是红沙岛的男总管卜聪。他反手拴了门,一手提起脚边的长衣襟,一手拿个小竹筒,下了楼,向木楼后方走去。

隔着篱笆,卜聪看到锦屏正满抱鲜花,从外面回来。

卜聪加快脚步,在篱笆墙处迎上锦屏,为她打开篱笆门。他二人自那日籍口请示默王关于天怜公主回王都的事,离开红沙岛后,就一直居住在这里,并不曾真的为天怜公主和北山泉请示默王。

锦屏刚从野外回来,面色红润喜悦,额头沁着细小的汗珠,怀中的鲜花遮住她大半张脸,以致她走路得小心翼翼,略微侧着身子,才能看清脚下的路。卜聪赶紧伸手将鲜花接了过来,一大抱是紫藤,其余是些朵儿不甚大的野花。

卜聪将手中的小竹筒交给锦屏,顺手扯起袖角,为锦屏抹去额上的汗珠。锦屏穿一身居家服,素静宽松,与多日前在红沙岛干练、贵气的装束大为不同,而卜聪望着她的目光也不再像红沙岛众人面前那样谨慎、拘谨。

锦屏从小竹筒里抽出一张小笺,上面写的内容和往常差不多,都是些北山泉和长公主何时起床,何时用膳,到何处散步的内容。

锦屏忽然冷哼一声:“他是在打栈桥的主意呢,琢磨着能不能用栈桥的木板做条船。”

卜聪笑了,他知道锦屏是指小笺上面写着的一条:北山泉昨晚入夜后,忽然起身,独自在栈桥上徘徊了很久。这个女人,很善于揣度别人的心思。

锦屏见卜聪笑,不由也莞尔,目光也自温柔起来。卜聪被她看得、笑得心里软软的、暖暖的。

忽然,锦屏一甩头,兴奋地扯住卜聪的袖子,开始叽叽呱呱:“聪,你知道我找到什么了吗?一块适合做麦田的地,旁边还可以种油菜,当年我父兄最喜欢种的就是小麦和油菜,成熟的时候,田里一片黄澄澄的,就像种出了金子。”

锦屏说到这里,一拧身,指点着院子里的空地和东首一间木房,继续道:“我还打算种两排桑树,用那间房养蚕。对了,我们还得养几只猫,蚕宝宝肥嘟嘟、白胖胖的时候,老鼠会来偷吃它们的。

“我以前在家养蚕时,最喜欢晚上躺着听它们吃桑叶的声音,有时,我不得不打开窗户望一望,才能分清那些‘沙沙’声究竟是屋子里蚕宝吃桑叶的声音,还是窗外雨打桑树的声音。

“那些‘沙沙沙’的声音听上去就像蚕宝在沙哑着嗓子唱歌,非常动听,到时候你也听一听就知道了。紫藤林外面有条小溪,你母亲和我母亲都喜欢放鸭养鹅,到时候,我们接她们过来,她们可以一起在溪旁放鸭子晒太阳……”

锦屏说着这些,一脸灿烂,红扑扑的脸蛋像会发光,照亮卜聪的眼睛,卜聪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都在发光。

忽然,锦屏凑近他的脸,柔声道:“谢谢你,对我那么好!”

卜聪一下子结巴起来:“我,我没能为你做什么……”说着脸上露出羞愧的表情。

“紫藤花是谁种的呢?那可是我最喜欢的花哦!”锦屏俏皮地笑看着卜聪的窘态。

这一下,卜聪咧开嘴笑了,他没有否认自己为锦屏种紫藤的事。

“谢谢你等我这么多年,苦了你了!”锦屏伸出左手,轻轻搭在卜聪胸口。

卜聪的脸胀红了,宠溺地看着锦屏,摇头道:“不苦,不苦,我不苦。等你是件幸福的事,怎么会苦呢?”

卜聪说着这些,嘴角却已露出苦笑。

锦屏了然地看着他,笑得愈发温柔。

锦屏知道,自己已亏欠卜聪太多。

第四百七十九章 飞鸽有书

锦屏与卜聪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卜聪比她小三岁。俩人十多岁时,卜聪就缠着父母上门求亲,订下婚约。

五年前,二人准备完婚,婚礼筹备期间,却因锦屏父亲和弟弟的离世,令她伤心欲绝,无心再嫁,婚礼不得不取消。

后来,锦屏多次劝卜聪另娶,卜聪执意不肯,一心等她回心转意。这些年,无论锦屏去到哪里,卜聪都一直追随她,在她身旁呵护她,照顾她,也等待她。

昨日,锦屏终于答应卜聪,重新筹备婚礼,卜聪为此兴奋得昨夜几乎整夜未曾合眼,脑子里满满都是婚礼的细节该如何设计。

锦屏正想说什么,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只鸽子在盘桓,这只鸽子与每日从红沙岛飞来的白鸽不同,脖颈处有一圈翡翠绿的羽毛。

鸽子看到那座木楼,就开始在顶楼上方盘旋,却又不肯落下。

锦屏赶紧舍了卜聪,快步向顶楼奔去,边跑边从怀里掏出一块丝巾。到了顶楼,卜聪已经跟来,二人迅速在望台上铺开丝巾,丝巾很大,几乎要将望台铺满了,丝巾上的图案极为简单,七彩丝线织出一个大大的“山”字,只是这“山”字写法似乎有误,中间一竖本该最高,丝巾上织出的却是矮的。

空中的绿颈鸽看到丝巾后终于一振翅,轻轻飞落在那块丝巾上,恰好立在“山”字中间的那矮矮的一竖上,脚跟处绑着一个细小的竹筒,筒口封了蜡。

锦屏迅速拆下竹筒打开来,抽出里面的小纸卷展开,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字:“送怜返都,速!”

锦屏脸色已变,卜聪也渐渐脸色苍白。

当晚近黄昏时,锦屏和卜聪乘舟返回红沙岛,早有两个仆佣接了消息在岸边等候。

船靠岸后,锦屏向二人询问少爷和少夫人的情况,被告知少爷在小岛后面散步,长公主则一个人在厨房。

锦屏对于两个仆佣改口称呼天怜公主为“长公主”并不惊讶,也不十分在意,因为此前一日三次的传讯小笺上,汇报过北山泉的那次训告会内容,且自那日不久,传讯小笺上的“少爷”虽然还是“少爷”,“少夫人”却已转变为“长公主”。

只是,锦屏听闻天怜公主此刻正在厨房里,不免一愣,脱口问道:“她在厨房干什么?”

一旁的仆佣答曰:“准备晚膳。”

锦屏又是一愣,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那两个仆佣似早有意料,其中一个口快的就微笑着补充说:“数日前,长公主突然来到厨房,遣散一众厨娘,要自己洗菜做饭,大家虽然不放心,奈何长公主坚持,没人敢不许,自那日起,少爷和长公主的一日三餐,真的就是长公主掌勺自己弄了,长公主还常常谦虚地向厨娘讨教煮饭做菜之法,据说长公主做的饭菜很不好吃,但长公主却做得有滋有味,少爷也吃得有滋有味。”

锦屏一面责怪二人此前未曾汇报这个重要消息,一面在心里暗暗吃惊,她实在不敢相信,娇生惯养的天怜公主竟会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

锦屏只身悄悄来到厨房外,果然看到天怜公主忙忙碌碌的身影:偌大的厨房只有她一个人,连个帮厨的都没有,灶台上乱纷纷的,摆着一排食材和酱料。天怜公主嘴里哼着小调,一副欢欢喜喜的模样,这让锦屏很是意外。

一个被软禁在孤岛、望不到归程的人,难道不该是满目愁容、闷闷不乐的样子吗?怎么天怜公主还能如此欢欣欢喜呢?

此刻灶台前的天怜公主,与当初王都会颖的天怜公主大不相同,她系着围裙,长发简单地束在身后,没有了华贵的衣服,没有了琳琅的首饰,专心致志地为一餐羹汤忙碌,她洗净的不仅是她的一双玉手,也洗净了她的一身铅华。

是为了北山泉吗?

锦屏心头忽然一黯,她想到了卜聪。她上一次为卜聪烧饭是什么时候呢?她不记得了。她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只是整日价奔波忙碌。反而是卜聪常常忙里偷闲,烧几样她喜欢的家乡小菜给她吃。

锦屏悄悄离开厨房。

晚膳时,天怜公主忽然发现窗前茶几上,往日空空的花瓶中,插了一大束盛开的紫藤花,宛若紫霞落凡,美不胜收,不禁欢喜惊叫起来,赤足就奔了过去,围着花瓶转来转去。

天怜公主满心以为是北山泉采回的,可问时,北山泉也不知花从何来。

二人围着紫藤花,边赏花边揣测,锦屏出现在门口很久了,他们也未察觉,最后,锦屏不得清清嗓子来提醒他们。

北山泉扭头一看到锦屏,又惊又喜,立即迎上去,焦急地问:“锦总管,你回来啦!默王怎么说?”

锦屏知道北山泉是问长公主离岛的事,她和卜聪上一次就是被北山泉纠缠此事,才籍口去请示默王离去的。想来,这段时间,北山泉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只是苦于见不到他们。

锦屏没有回答北山泉,而是越过他,步至天怜公主面前,盈盈一福,道:“默王让奴婢代问长公主殿下安好。”

锦屏说出这几句话时,头是低着的,因此未曾留意到天怜公主面上喜色一闪,轻舒一口长气。

因为,天怜公主从锦屏对“默王”的称呼上,猜知二哥默王闾丘渐尚未登基。这就说明,一切还有希望,还有机会!

天怜公主精神大振,她微笑着向锦屏点头回了礼,然后,拿出长公主的身份,示意锦屏坐下回话,然后自己先行找个位子坐了。

锦屏犹豫一下,还是就近找个位子坐下了。

北山泉没有等到锦屏的回答,见她安静地坐了,不由愣一愣,只好也找个靠近天怜公主的位子就坐。

“二哥二嫂都还好吧?”天怜公主轻声询问道,言语中尽是关切。

“有劳长公主挂念,默王夫妇都好。”锦屏在座椅上微微欠身。

“嗯。那么王后呢?王后也还好吧?”天怜公主忽然话锋一转,问起了王后周致。

第四百八十一章 悲莫悲兮

歌声终于彻底消失了,天怜公主颓然坐回车中。片刻后,她忽然悲从中来,心中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只是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天怜公主不由放声大哭。

赶车人听到身后车厢中哭声响起,不由一愣,赶紧扯住缰绳,不知所错地望向锦屏。

锦屏一直骑马随在车旁,也听到了哭声,那是一种女人特有的无助的哭声。

原来,强大如长公主也和所有女人一样,有悲伤无助的时候。

锦屏示意赶车人继续前行,车马遂粼粼着继续去了。

车厢里的天怜公主发现自己的眼泪恍若开闸的洪水,不停地流淌。她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躲在黑暗的衣柜里,就是止不住地泪水涟涟。

而今,从红沙岛返回会颖的归途中,陪伴她的依然是泪水。

天怜公主感谢上天给女人以眼泪。或许,有人可以举刀复仇,有人可以谩骂出气,有人可以以死明志,而她,却只有泪水复泪水。

马车一路行去,车中啜泣断断续续,有时,锦屏去查看,天怜公主已经在睡梦中了,却还是会忽然哭泣起来。

锦屏想起当年,家中忽然接到年迈的老父和年幼的弟弟死去的消息,她也是这样哭个不停,哭了很多日子。

随在锦屏身侧的卜聪一路都在小心地留意锦屏,她的伤心他看在眼里,他也知道锦屏一定是又想起自己的父亲和弟弟了。如果人死可以复生,如果有灵魂交换一说,卜聪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交换他们的,只为能让锦屏快乐。

马车已越来越接近王都,这一路行来,车马左近有护卫保送,前方有先遣人员安排食宿,方方面面还算顺利。

两次投宿,店门上的牌匾一如来时,蒙着黑布,天怜公主无法知道客栈名称。店家和店伙计也依旧不见一人。

这日投宿后,锦屏借了客栈的厨房,亲自下厨,烧了八样小菜,命人端到卜聪房间,卜聪受宠若惊。

八样小菜,全是卜聪爱吃的家乡菜,二人青梅竹马长大,自幼往来,锦屏对卜聪的口味自是了解。

酒杯斟满,举起,尚未饮下,二人的眼睛都已经红了,各自心中酸楚交集。卜聪知锦屏心中其实不快意,劝她莫饮,锦屏执意不听,强自笑着,为卜聪夹菜、斟酒,然后,自己率先举杯,满杯而尽。

卜聪感动于锦屏为自己下厨、夹菜、斟酒,爱怜于她,也就迁就着她喝了些。二人菜没吃几口,酒却喝了不少,最后,杯盘狼藉中,锦屏终于伏桌而眠。

卜聪叫来两个女佣,将锦屏抬回她的客房,安顿她睡安稳了,才离去,自己也倒头睡了。

睡至半夜,卜聪忽然醒来,因为他感觉有人伏在他胸口,用指尖轻轻摩挲他的双眉。微微的酒气传来,卜聪能感知胸口的人是锦屏。

卜聪闭着眼睛,不敢乱动,生怕惊走锦屏。锦屏就这样摩挲他的双眉,轻轻地,温柔地。最后,指尖落在他的唇上,一番轻柔的摩挲后,指尖忽然离开,卜聪觉得胸口一轻,知道锦屏已悄然离去。

锦屏走后,卜聪才睁开眼睛,心儿噗噗地乱跳一番,刚才的一切恍如做梦。他忽然懊丧起来,暗怪自己居然装睡,没敢乱动。

要知道,这是这么多年来,锦屏对他最亲近的一次,他却装睡!

卜聪为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有再睡。天一亮,就奔去找锦屏,锦屏已经在竟然有序地安排车队启程事宜,见了卜聪,还是往日亲和得体的样子,仿佛昨夜从未有过一醉,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卜聪只得什么也不提。

当晚,马队第三次入住客栈,锦屏像往常一样,在客栈厨房亲自监督随车仆从们制作每一菜每一汤,为天怜公主备下丰盛酒菜,并有多种时兴瓜果,旅途中能整备出这等酒席,实属难得。

酒菜上齐,除了站着侍候的几名仆佣,座中只有三人,天怜公主、锦屏和卜聪,三人中倒有两人闷闷不乐。

天怜公主因为与北山泉的离别,整个途中一直抑郁寡欢,而卜聪则因为昨晚一“梦”,自己错失良机,今日已无从追寻,无法求证,故而闷闷不乐。

只有锦屏一人,欢颜把盏,笑语盈盈,不住地招呼长公主用餐、用菜。卜聪几次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她都不给卜聪机会,对卜聪问询的目光视而不见,始终不与卜聪对视,卜聪心中愈发郁闷。

忽然,卜聪脑中电光一闪,他差点惊跳起来,放在桌上的手猛地抓紧台布,他抬起头,惊恐地看到锦屏正在为天怜公主斟满一杯酒,随后,为自己也满上,举杯笑言:“长公主,再有一日车程,我们就要进入京畿了。此番一路行来,长公主路途劳顿,锦屏照顾不周,还请长公主鉴谅。这杯酒,我敬长公主。”

天怜公主朝锦屏点点头,端起酒杯,卜聪的心几乎要蹦出胸口了,他忍不住就要大叫出声。

忽然,门外飞来一枚果核,敲掉了天怜公主刚刚举起的酒杯。锦屏瞬间变了脸色,猛然转身,盯住门外,厉声道:“谁?什么人?出来说话!”

门外很安静,门帘被过堂风吹着,微微扬起又落下,却始终没有人应声。

天怜公主泼洒在地毯上的酒,开始蔓延去,一路腐蚀,片刻后,地毯已被腐蚀出一个黑色的窟窿。厅中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天怜公主讶异地看着锦屏。

锦屏忽然凄然一笑,轻声自语了一声:“我知道了。”遂而转头再次面对天怜公主,“长公主,我真是羡慕你,你两个哥哥,一个护着你不让远嫁,一个护着你不让我杀你。上一次,你昏睡马车之中,我本可以用你怀中的匕首杀了你,却被默王救下。

“今天,他又再次派人阻止。默王真是糊涂,当初若不是他一念之仁,今日又何至于要如此费尽心机!可惜我再没有第三次机会杀你了……”

锦屏说至此,脸色惨然,天怜公主不语,卜聪却已面色苍白,抓着台布的手在微微颤抖。

第四百八十二章 雅居客栈

锦屏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长公主,那晚,你对北山泉说,你欠北山泉的,欠你王兄闾丘羽的,欠你王嫂周致的,可你知道你欠下最多的是谁吗?你自然不会知晓

“正如北山泉所说,你只需高高在上,享受你的公主生活即可。今日,就由我来告诉你,你亏欠最多的是谁吧,是翼国的黎明百姓!你知道吗?你已欠下无数条人命,你根本就是一个该死之人!”

锦屏说到此处,激动起来,卜聪眼中也含了泪水,只听锦屏继续哽咽着说道:“长公主,当年,你可以牺牲一己之幸福,挽救翼国万千生命,可你却宁可让万千人为你而死,也不愿意去和亲!你王兄闾丘羽,身为国君,却自私懦弱。难道只有他有妹妹么?我们就都没有兄弟姐妹了么?为了不让他的妹妹远嫁,我们的父老兄弟就得去死!

“你知道我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死于同一根长矛,我父亲挡在我弟弟面前,想他能活下去,可是,雪国的长矛穿过他的身躯后,还是刺死了我的弟弟。我弟弟只有十三岁,他是我锦家最后一根苗了

“长公主,为什么家国有难,付出的总是我们这些百姓,你们王室的人就不能也牺牲一点个人幸福吗?你和你的王兄,一个身为王上,一个身为长公主,却全无担当,让无数人为你们的怯懦和自私牺牲生命,你们死有余辜!今天,我只想与你同归于尽,却连这个也不能,命运何其不公!”

锦屏说至此,已是泪水涟涟。

卜聪一直注视着锦屏,忽然,锦屏仰头举杯,卜聪立即扑上,但锦屏却早有准备,她用未握杯的左手挡了挡卜聪,借这一瞬,一饮而尽。

卜聪抱住锦屏一阵乱晃,希望能把她喝下的酒晃出似的,但是,锦屏嘴角已经开始有黑血淌出,锦屏满足地笑了,她在卜聪怀里喃喃道:“聪,我多想嫁给你啊,可惜没有机会了。”

锦屏说完闭上了眼睛,卜聪痛哭失声。

厅堂寂静,天怜公主发现自己手脚冰凉,不能动弹。

卜聪轻轻放下锦屏,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酒,朝天怜公主躬身一礼,流着泪道:“内子敬长公主的这杯酒,就由卜聪代饮吧。这些日子,我夫妇有冒犯之处,还请长公主原宥。”

卜聪说完袍袖一遮,饮尽杯中毒酒,倒在锦屏身旁。

随着厅堂内几名仆佣的尖叫,两个护卫首领冲入饭厅,惊见卜聪与锦屏横尸厅中,不由怔愕当场。

*

会颖城内,自上次默王在默府中,众臣见证下答应王后,天怜公主只是外出散心,不日即归后,周致每天都会遣人去默府“请问”默王,天怜公主何日散心归来?

近日,默王终于说出,天怜公主已启程准备返王都。只是,长公主具体是散心到了何处,又将从何处归来,默王声称,自己也不很知晓,因为长公主遣来的报信人只简单地告诉他——长公主已在归途。

周却立即派出探子,从会颖四面城门出发,向京畿四个方向分别打探,两日后,南路探子来报,发现长公主一行,共三辆马车。

周却当即派中将许峰带领一队人马出南门接应。

南路打探的斥候,正是“水饺”和“六文”一组,二人发现长公主的车队后,“六文”立即返回会颖报信,“水饺”则负责继续监视。

“水饺”发现车队的两个先行人员进入了一间名为雅居客栈的旅店,雅居客栈不在大路上,地处比较偏僻,附近再无其他客栈,应是谁家私宅改造成的客栈,店里似乎本来也没有客人,先行人员进去后很快就出来,身边站着一个可能是店主人的人,开始指挥店里的伙计踩着梯子去拿黑布蒙上店门外“雅居客栈”的牌匾。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先行人员离开了客栈,“水饺”猜测他可能是去接应车队去了,于是决定扮成过路旅客前去投宿。

店主人坚决不肯收留他,说小店已被人包下,不管“水饺”怎么讲就是不肯收他。

当晚,“水饺”不得已,只好趴在附近一座土包后面监视客栈。

天近五更,忽然传来一阵响声,“水饺”一惊,醒了,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响声从雅居客栈方向传来,水饺趴在土包上,借着晨曦的微光仔细看时,雅居客栈外,有一个身形瘦小的人正举着一个火把,用力拍打雅居客栈的门,这人身后还跟着一头同样瘦小的驴子。

此时,四围正是极为寂静之时,拍门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但依旧用了很长时间,才有人从里面“吱呀”一声,开了个小门。

“水饺”心想,这应该也是一个过路投宿的人,店家不会收的,不料,开门人和敲门人互相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开门人竟然就把敲门人以及他身后的骡马让进去了。

“水饺”心中暗自奇怪,正想摸过去探一探究竟,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回头看时,十几匹骏马正从官道奔来,马上骑兵刀光闪亮,铠甲分明,人人举着火把,马后奔跑跟随着几十个持枪军卒,队伍中亦举着十来支火把。所有人马,只有最前面骑马的一人身着便衣。

待到坐骑跑近后,“水饺”辨认出马上之人正是回去报信的“六文”。

“水饺”立即跃起,飞跑着迎上官道,将长公主昨晚投住雅居客栈,自己不得而入,以及刚才有人投宿的情况向许峰做了汇报。

许峰马鞭一指,军卒们立即奔去,将雅居客栈团团围住,有个骑兵一枪就挑了门匾上的黑布,露出“雅居客栈”四字。

“水饺”上前敲门,这一次,很快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正是白天接待过“水饺”的店主人。

店主人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白天曾经来过想投宿的年轻人,正待说话,早有军卒上前,一脚踹开半开的店门,唬了店主人一跳,赶紧让在一旁。几个军卒进入客栈,朝后搜去。

第四百八十三章 一个客人

“六毛”押着店主人,将他带到许峰面前。

许峰尚未发话,店家已哭成一团,向“六毛”打恭作揖,悔罪不已,为自己白天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军爷,不收军爷留宿忏悔。不等“六毛”解释,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这年头兵荒马乱,做生意不易,前面的客人既已包下整个客栈,做生意诚信为本,他们确实不能再收其他客人,决非有意冒犯。

许峰听店家说得罗嗦,正要制止他胡扯,店家忽然眉峰一转,喜滋滋说出一句话来:“敝店现只有一位客人了,军爷您现在想住多久住多久,想要多少间厢房都有!”

许峰大吃一惊,“水饺”、“六文”也变了脸色。“水饺”飞身扑进客栈,略一定神,朝左边一间厢房奔过去就是一脚,厢房门开了,里面果然空无一人,他又连踹两间,皆是如此。

此时,许峰也已跟入客栈,站在院子当中,脸色铁青,一旁跟着几个掌着火把的兵卒。

“六文”也跟在其后,他此时额头上已渗出汗珠,他知道他和“水饺”此番跟丢了长公主,事情非同小可。

雅居客栈大门朝北,厢房三面环绕,共分两层,东西两厢是两层客房,中间二楼是客房,首层则是几间雅间,供大客户喝茶或用膳。中央有个阔大的门洞直通后院。

许峰环视一周,忽然朗声道:“北关军中将许峰奉周将军之命,前来迎接长公主殿下!”声若洪雷,震动房瓦。

许峰话音落下,四周许久都静悄悄的。忽然,东厢二楼转角处,有一间房亮起了一点灯火。

眼捷的兵卒一指那间房,许峰甩头示意,“哗啦啦”就冲上去十几个兵卒,分别守住楼梯和厢房出口。

店主人开店以来,几曾见过这等阵仗,一听这队军卒竟是奉周大将军之命,来迎接长公主殿下的,当即双腿一软,跪了下去。店里其他伙计已陆续被从后面院子押出,此刻,见店主人跪了,也都跟着跪了一地。

许峰几个箭步登楼,来到二楼亮灯的厢房门外。他不敢造次,清了清嗓子,双手一拱,再一次自报家门:“末将许峰,奉周将军之命,迎接长公主殿下!”

屋子里悉悉索索一番,随后传出一个声音:“有劳许将军了,请许将军稍候。”语声虽然疲累,但是语调柔和。

许峰当日在狮子山石头城下,曾护送天怜公主来回奔波,朝城里的三殿下闾丘云在喊话,对长公主的长相和声音,都有印象,这也正是周却安排他而不是别的将佐来迎接天怜公主的原因。

此刻,许峰听着屋内人的声音,确与当日石头城下长公主的声音有几分相似,心中放心了些,示意门外兵卒加强守候,自己则转身下楼,拎着店主人的后领,把人带到客栈后院。

客栈后院很是宽阔,建了一层平房,东边是供客人用餐的饭厅,西边是厨房、杂物间及几间住房,店主人和伙计们就居住在此。

南边墙边搭着草棚顶的马厩,有三辆卸了马的大车停在墙角,马车颇为高大,上面都有黑色车厢,车厢装潢和手工亦属讲究,正是“六文”向周却及许峰描述过的长公主车队的大车模样。

许峰四顾院落,不见拖车的马匹,只在马棚里看到一匹又瘦又老、有几处已经掉了皮的小毛驴。毛驴并不怕人,只自顾自吃草,偶尔抬头看看院子里的情况。

许峰留意到西北墙角处有一个小门,小门关着,但是没有锁头。

东厢饭厅里亮着灯,许峰拎着店主人进去,正有一个瘦小的老头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放着一壶茶,茶杯里的水还在冒热气,旁边站两个兵卒看着他。小老头浑身哆嗦,只是在兵卒的看管下,不敢移动屁股半分,就那么直直地坐着。

“水饺”依稀辨出,此人正是凌晨时分拍门投宿之人,赶紧附耳向许峰做了报告。

店主人惊魂未定,被许峰捏着脖子,小羊一样拎着,只剩了鼓腮瞪眼和尖叫:“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小的实在不知那位小姐是长公主殿下,不是有意冒犯啊!”

许峰把他往旁边的凳子上一丢,凑近他,额头几乎已抵住他的额头了,低吼道:“那你为什么撒谎,说全店只剩了一位客人?”

许峰怕声音太大,惊了长公主的驾,所以压低了喉咙。

许峰说着,还作势要拿马鞭抽店主人,吓得店主又是一番告饶:“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小的没说谎呀,小的说的只剩一位客人就是指剩了那位小姐”说到这里又赶紧纠正,“就是指只剩了长公主殿下一位客人。”

许峰怒火更盛,马鞭一指旁边坐着的小老头,厉声道:“那他是谁?”

店主人看一眼小老头,结巴道:“他不是客人呀!”

“他不是客人难道是你爹?”许峰的马鞭眼看就要甩响了。

“他他他,”店主人牙齿直打哆嗦,终于急切切申辩出声,“他是来接长公主的。”

许峰和“水饺”、“六文”闻言,俱是一愣。那小老头也听到了,不停地点头,表示确实如此。

许峰正想继续盘问,一阵脚步声响,有个兵卒当先奔入,报告许峰,长公主殿下下来了。

许峰赶紧迎接,在门洞处遇到天怜公主。此时天已大亮,院子里也掌起了灯,许峰看清对面来人的确正是天怜公主殿下,只是脸色看上去有些憔悴。许峰赶紧迎上去,随后,导引天怜公主进入饭厅。

饭厅里坐着的小老头一看见天怜公主,欢喜得连怕都忘记了,急急奔过来,道:“刘老儿给姑娘请安,北山大人让俺接您回长公主府去。”

天怜公主看时,面前的小老头赫然正是当日送自己出城的赶驴老汉刘贵,天怜公主让刘老儿坐了吃茶。

这刘贵老眼昏花,耳朵半聋不聋,刚才许峰和店主人的对话只听明白几句,还是不知自己来接的这位大姑娘,就是当今长公主天怜公主殿下。

第四百八十四章 平安归来

当下刘老汉也不客气,笑盈盈坐了,问长公主几时启程,他已经把毛驴牵来了。

天怜长公主让刘老汉稍候,然后嘱咐店主人整几样小菜给刘老汉垫肚。

店主人如蒙大赦,趁机以备菜为名,挣脱押解他的军卒,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又趁机去前院拖扯回那些被军卒看管着的伙计,让他们赶紧进厨房给天怜长公主烧菜做饭去。许峰未做阻拦。

天怜长公主却一转头,让许峰随她去一个地方,许峰赶紧应诺。

于是,天怜长公主当先,许峰及众军卒随后,一行人出了餐厅,向前院去,穿过门洞,沿长廊西去,天怜长公主最后在末尾那间雅间门外停下。

许峰看天怜长公主面色时,只见她面色苍白,连嘴唇都没有了血色,虽然抿着,却仍能看得出在微微颤抖。

许峰一个眼色,两名军卒立刻上前,一人一脚,踹开雅间的两扇木门,又一把扯下门帘。昨晚,锦屏、卜聪正是在这间雅间中为天怜公主设宴的。

天怜公主依稀记得,当时锦屏和卜聪先后饮了酒,倒在这间雅间中央的地毯上,口吐黑血。仆佣们尖叫着,门外冲进两个黑衣护卫首领。二人先是怔愕,随后命人扶天怜长公主回房休息。

天怜公主回房后,女仆侍候她喝了杯蜂蜜水压惊,她很快就睡去了,直到早上迷迷糊糊中,被楼下“乒乒乓乓”的声响惊醒,随后就听到了许峰的喊话。

如今,这间雅间摆设依旧,台上瓜果菜式还在,但是,地毯上死去的锦屏和卜聪消失了,昨晚那些仆佣和护卫全无一人,那个盛着毒酒的酒壶也遍寻不见。

天怜公主俯身查看地毯,她酒杯脱手、毒酒烧穿的那个黑洞还在,锦屏和卜聪吐血之处的黑斑也在,说明昨夜所发生一切都不是她的梦中想象。

许峰命人封锁了那间雅间。天怜长公主重新返回后院饭厅,店主人正端着一盆热粥、两样点心,还有几盘小菜送进来,殷勤地为天怜长公主先舀上一碗粥,接着又为刘老汉也盛了。

刘老汉喜滋滋的,边吃边回天怜公主的话,三言两语后,许峰等人已知,刘老汉来此接长公主,是上次那个“北山大人”两天前通知他,让他今日五更到此客栈接原先那位姑娘,说那位姑娘省亲回来了。

许峰再问一旁侍立的店主人,与天怜长公主同来的那些人去哪里了,店主人说应该是半夜走了,那些人晚饭前就和他结了店钱,告诉他,他们半夜会走,只留他们家小姐——店主人说到此,偷瞄一眼长公主,心里有些奇怪起来,但却不敢深究——就是留长公主一人在店里。那些人并且说,黎明五更时分,会有婆家人来客栈接她,果然这位老汉五更时分就来接人了。那些人另外还说,马车会给他留下,说是他们雅居客栈服务周到,马车送他了。店主人说至此,有点小得意。

许峰问起那些人的其他情况,店主人就不甚了了了,说那些人要求他和伙计们晚饭前就进房睡觉去,外面有人看着不许出来,那些人自己弄吃弄喝,有个伙计想出来解手都被喝回去,而且,他们很快就都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早上是被老汉的拍门声叫醒的,醒来就发现那些人果然都走了,马也牵走了,但是守信用留下了马车。

说到那些人为什么只留长公主一人在店,店主人回答,那些人说他们是娘家人,与婆家人不合,因此,不愿意和婆家人见面。

被问到那些人是从前门走的,还是从后院小门走的?店主人说,当然是前门啊。

“水饺”就有些着急起来,那么多人从他眼皮底下走脱,还牵着十来匹马,他的责任可是大了!

“水饺”正要分辩,许峰却忽然说:“店家,你们后院那扇角门上锁吗?”

店主人答:“当然上啊!”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大钥匙。

许峰也不看钥匙,只说:“你还是去看看你角门上的锁吧。”

店主人听了,急忙忙向院子跑去,果见那扇角门已没了锁,门一拉就开,锁头被丢在门外墙根下,早被拧坏了。

店主人汗津津一进饭厅,“水饺”冷哼一声道:“从小门走,马车出不去,自然只能留下,哪里是什么服务周到送的。”

店主人瞪了眼睛想反驳,却又想着事实可能的确如此,要出口的话只得转化为一大口口水,硬生生吞下去,结果,把自己给呛了,脸红脖子粗地大咳起来。

许峰护卫着天怜公主,一行人走了近一天,中午也没去客店打尖,只路边歇了一会儿,野炊了一餐,就继续赶路。

许峰一来是天怜公主归心似箭,二来许峰知道城里王后周致、将军周却都在焦急等待天怜公主平安归来。

更重要的,许峰听天怜公主讲了锦屏和卜聪的事情后,生怕最后这一程再出什么差错,于是决定星夜兼程,尽快返回王都会颖。

周却接到许峰的快马回报,随后派出第二波人马接应,由中将王灿率领。两波人马接头后,许峰一颗揪着的心才稍稍安下来。

暮色降临后,队伍点起了火把,又行出个把时辰,已望得见会颖城的南门。

往日此时,会颖城门早已关闭,城头只偶见一两盏巡夜的灯,几乎一片黑暗。而今日,虽已深夜,南门城头却灯火通明,王后周致在王宫侍卫及北关军卒拱卫下,很早就于城头了望。

不断有探马来报天怜公主一行的距离。待到最后一次探马报后不久,王后周致已能望到远处那条旖旎的火龙。

许峰及王灿的两队人马加起来近两百人,一行人高举火把,向会颖南门缓缓行去,远看如一条蠕动的火龙。

火炬照耀下,兵卒身上的盔甲及手中的刀枪之光闪烁不已,火龙腹部只有一辆马车,黑暗中像极一艘巨大的龙舟,缓缓划行在黑色的水面。

第四百八十五章 负她在先

等许峰和王灿的队伍再近一些,城头诸人已能看清队伍中间簇拥着的马车的情况,正是雅居客栈后院中三辆马车其中的一辆,拉车的四马是骑兵的军马临时驾辕,车后还跟着一只奇怪的小毛驴,赶车人则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白发老头。

与王后一同在城头了望的醒儿、细儿立即认出,此人就是当日去天怜府接走长公主的租驴老汉刘贵,不由惊讶不已。

刘老汉经过这一天的行程,再笨也终于明白自己车厢里拉着的漂亮姑娘,其实就是长公主天怜公主本人,不由喜不自禁,一路行来精神奕奕,吆喝马儿和甩鞭子的声音都格外响亮。

更何况,四匹这么神骏的黑马——还是战马——拉着这么漂亮的马车,他生平也是第一次赶,以前他的小毛驴只驾辕过几辆平板小车。

刘老汉这一路边赶车,边还喜滋滋地隔着门帘和长公主唠嗑,一会儿告诉她经过一片麦田了,一会儿说有一只獾子跑过去了,最后还说到自己年轻时候太穷,娶不起老婆,要不然,也能有个姑娘像长公主您这么大这么漂亮呢。

天怜公主听刘老汉一路说笑,原先灰暗的心情渐渐也有了丝生气,最后,还隔着门帘嘴角牵起一抹笑意来。

天黑后,刘老汉本在担心入城的事,他几次提醒跟随的军爷,会颖城门天一黑就要关闭的,大家伙不应该赶路了,应该找个地方投宿了,可惜无人理会他。

直至望到城头灯火辉煌,城门开着,依稀还有人影跑进跑出,刘老汉高兴了,大叫道:“长公主,太好了!太好了!城门还开着呢!”

天怜公主听到已经看得见城门,就挑了门帘探身张望,果见会颖城头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天怜公主她心中激动,催刘老汉加快速度,老汉鞭子在空中一甩,马儿得令,碎步奔跑起来,大队人马也赶紧跟着加快速度奔跑起来。

再行近些,天怜公主已依稀可辨出城头上高高举着的、王后周致身后的两柄仪仗扇。天怜公主心中愈发激动,愈发催促刘老汉再快一些。

王后周致看到天怜公主的马车小跑起来,即刻下楼,执意要出城门亲迎,跟随的护卫人员不敢放人,赶紧飞报周却。

周却本来是带着人马,在城门外等候公主驾与的,闻讯飞马赶到,亲自劝说无效后,只得护卫着王后周致出城,四周招呼来很多火把,围绕着王后周致照明警械,自然又加强了一批人手奔跑巡逻。

远远地,天怜公主已看到徒步出城的王后周致,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天怜公主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妃。

这么多年来,天怜公主第一次那么地想念自己的母亲,可她甚至不清楚母亲的长相,她记忆中毫无母亲的任何印象。

随着刘老汉赶着马儿,马脖子下的玲儿叮当响着,车辆奔向城门,奔向周致,天怜公主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生动起来,丰满起来,最后与远处的周致叠合在一起。

天怜公主叫停马车,刘老汉及许峰等扶她下车,她提起裙角开始奔跑,朝王后周致跑去,直至扑入周致怀中后,她放声大哭。

长嫂如母,天怜公主感受着把自己从一岁多一点就拉扯大的、王嫂周致母亲一样的怀抱,越哭越大声,越哭越委屈,越哭越伤心。这一个多月来的肝肠寸断,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宣泄。

周致也已泪水涟涟,抱天怜公主在怀,一边在她耳边说着“不哭不哭”,一边摩挲着她的后背安抚,就像天怜公主小时候每次生病或梦醒,周致都是这样抚摸哄慰着她入睡。

周致能深刻地感觉出,怀中的天怜公主在失联的这一个多月间,似乎经历了很多很多,而这些经历,是她在王宫生长这么多年都从未经历和承受过的。周致心疼地将天怜公主抱得更紧。

姑嫂二人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天怜公主总算慢慢止住了哭声,这才看到跟随在周致身后的默王,默王正眯着褐红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天怜公主抹一抹眼泪,对默王盈盈一拜道:“谢二哥救命之恩。”默王微微欠身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杜嬷嬷也红了眼睛,醒儿和细儿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见到天怜公主不停地说:“长公主你平安就好。”二人心头大石总算落地。这些时日她们吃不好睡不着,二人早已商量过,长公主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她们也没心思活了。

王后让天怜公主今晚随自己去瑞香宫休息,天怜公主却摇摇头,表示自己离开天怜府甚久,想早些回去,于是登上早已备好的轿子,和醒儿、细儿一起回天怜府去了。

周却命王灿带人马一路护送,当晚北关兵并在天怜府外彻夜巡守。

当晚,夜已经很深,默府书房的灯依然亮着,默王坐着,方默存站着,二人在说话,俩人看上去情绪都有些黯然。

方默存说:“果然如默王所料,锦屏意图加害长公主。”

默王闾丘渐叹口气道:“唉,这不能怪她,是我负她在先。闾丘羽驾崩那晚,倾珞的马车冒着大雪驶出天怜府直奔王宫,我猜测长公主可能是去阻止北山泉刺杀的。

“无论长公主是在北山泉出手前赶到王宫,阻止了北山泉的刺杀,还是在北山泉得手后才赶到,向闾丘羽讨要下北山泉这个人,都对我们未来的计划不利,所以我命人将车夫和倾珞迷昏,马车赶到郊外。我并派员监视马车,防止他们醒来后,继续进宫。

“就是在这时,监视的人发现了锦屏,她潜入车中,手执一把匕首,正试图刺杀昏迷中的倾珞,被我派去的人拿下。

“后来才知道,锦屏已经跟踪倾珞很久,一直想刺杀长公主,苦于没有机会。我念锦屏一片赤子之心,留她为我做事。后来,我决定软禁长公主后,锦屏非常开心,因为我答应了她将长公主交她一辈子看管。

“可如今,我却毁约了……”

默王闾丘渐说着,垂下了头。

第四百八十六章 绿玉红沙

管家方默存看到默王心里难过,于是开解道:“王爷您莫要自责,您也是形势所迫,不是有心如此,锦屏她该体谅您才对,而不是铤而走险,做出这等危害王爷您的事情。

“如果昨晚真被锦屏得手了,长公主真的出了什么差池,王爷您就责任大了,只怕怎么洗也洗不清的,王图霸业只怕就要就此罢休了。幸好您一直派人监视锦屏,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不知道那天首先出手打掉长公主酒杯的人是谁,我们负责监视的人连他的影子也没能看清。”

方默存说着,歪头想了一会儿,试探地说:“王爷,您说,会不会是王后的人?”

默王闾丘渐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是王后的人。一来,我放消息给王后的时间,不够他们那么早赶到,其次,如果那人真是王后派去的,是不需要躲躲藏藏的。”

俩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默王问:“锦屏和卜聪安顿好了吗?”

方默存回答:“是的,按您说的,厚葬在那片紫藤林了。”

默王闾丘渐点头:“锦屏是个烈女子。如她所说,我确实有些妇人之仁,或者说是迂腐。倾珞是我唯一的妹妹,当年,我自己被亲兄弟谋杀,其痛何深,其情何堪,最有体会。

“师出须正,我遍告群臣我要和闾丘羽争王位,是以闾丘羽存在不可饶恕的道德瑕疵为由,他逆父弑兄,我若也和他一样对倾珞动了杀念,岂不是也就和闾丘羽一样了?群臣也无法继续拥戴我了。

“所以,不能杀倾珞,这是我的底线,如果哪一天,我因这条底线而败,我也认了。”

与此同时,北关兵军营的机要堂也是灯火通明。雅居客栈的店主人被许峰换了一身军装,混在军卒里带回了会颖,周却亲自做了审问,但是所获情况基本还是许峰之前了解到的差不多,没能获得更新更有价值的东西,只约略知道那些人出手很是大方,所以店家才肯把自己和店伙计关起来,配合他们入住。

两个时辰后,周却让人安排了画师,按照店主人的描述,对与长公主同行的几个主要人员进行绘像。

店主人被带下去后,许峰、王灿、于翠平等几个将佐又围着周却讨论了一会儿,大家伙估计,绑架长公主的那些人之所以选择投宿雅居客栈,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这处客栈地处偏僻,更重要的,则可能就是因为雅居客栈后院有个小门,便于悄悄离去。

许峰则介绍,当初自己发现小门后,派人勘察过小门外杂乱的马蹄印,马蹄印不是一起朝着大路奔去的,而是朝四面八方,乱纷纷去了,几乎各个方向都有。

这些人简直就是一出小门就各自散去了,目的就是化整为零,缩小目标,让我们不易追踪。

看来,绑架长公主的这些人,反侦察能力很强。

这一夜很快过去,天不知不觉间就亮了。天怜公主早早起床,洗涑毕,不顾舟车劳顿,就入了宫。

王后还在梳洗,接到通报,知道天怜公主一定还没用早餐,一面命人准备早膳,一面着人去请周却进宫。

许峰、王灿等人刚刚离去,周却正想休息,接到王后口谕,心中估计着和长公主的事有关,赶紧进宫。

王后周致、天怜长公主还有周却三人一起用了早膳,天怜公主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她这段时间的经历。王后周致与周却听完天怜公主的讲述,两个人都怔愕了。

王后周致的怔愕是,她想不到天怜公主临到进城还差点遇刺,简直凶险以及——这件事情周却尚未来得及向她汇报。

周却怔愕的却是,他行军打仗这么多年,从未听闻过有红沙岛和绿玉湖。

周却这么一说,差点把天怜公主急哭,嘴里一个劲说:“那怎么办?怎么办?北山泉就被二哥关在那个岛上啊!”

周却略一沉吟,命人去请军中的地形师冯鸿。冯鸿年轻时候喜欢山水,略有些家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在外游玩,翼国境内几乎没有他没到过的地方。后来被征兵入伍,周却听闻后,用其所才,委他做了地形师,负责绘制军用地图。

冯鸿闻召,入宫参见过王后周致,坐一旁听天怜公主讲述了红沙岛和绿玉湖后,很笃定地说,翼国境内并无名为红沙岛的岛,和绿玉湖的湖。

冯鸿问到天怜公主关于北山泉的登岛路程,天怜公主说北山泉是被黑布蒙着眼睛送上岛的,所以也不知道岛屿的具体位置。

王后周致就说有没可能这湖这岛是在乌国境内?因为天怜公主说,她是一路向南行了三天,然后转水路去到的红沙岛。

一旁周却就接言,三天怎么可能就出了国境啊,最多只还在南田郡。

冯鸿也说,乌国他也曾经去过一段时间,搜集过那里的地图,没听说过乌国有红沙岛和绿玉湖之说。

三人这么一议,天怜公主终于还是急哭了,王后周致赶紧命醒儿、细儿扶长公主暂时离开,到隔壁去休息。

天怜公主离开后,几个人静了一会儿,冯鸿就提出一种可能:会不会这岛和湖的名称只是绑架长公主的人为了迷惑长公主,防风声走漏,故意说给长公主听的,实际上此湖此岛可能另有名称?

周却和王后周致听言,都觉得有这种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

三人遂定下方案,派出人手在会颖向南二至三天的车程内,按天怜公主描绘的岛屿及湖泊情况进行搜索。

如此确定后,天怜公主被从隔壁请回,这一次,冯鸿铺开纸笔,详细询问并记录起天怜公主出会颖南门后沿途的所见所闻,然后去了。

天怜公主看到了希望,心情总算好了些。

周却安慰天怜公主几句后,也告辞了,剩下姑嫂二人。

周致这些日子一直担心天怜公主,如今见她重新坐在自己面前,忍不住眼睛潮润,二人聊起天怜公主这段时间在红沙岛上的日子,以及那个琴师北山泉,天怜公主流着泪,讲了很多很多

第四百八十七章 绝望中回忆

王后周致一直仔细地听着天怜公主叙说,她本来以为,既然默王闾丘渐用北山泉将天怜公主诱走,应该是得了北山泉的同意和配合。

北山泉作为刺杀王上的刺客,从天牢逃脱,想见天怜公主却不方便露面,自然要求助他人,而且,既然是默王闾丘渐出面,那么,北山泉很可能就是默王闾丘渐的人,受默王闾丘渐指派来刺杀王上闾丘羽的。

可是,听天怜公主讲了这一个多月的见闻,却原来全然不是,北山泉竟然是默王闾丘渐用来要挟长公主的人质!

北山泉既然不是默王的人,那么,他的幕后究竟是谁呢?

当时,太医宴秋水曾做过检验,北山泉剑上的毒和闾丘羽内脏所中的毒完全一样,说明北山泉不是一个人在行动,他背后必定有一个庞大的组织在协调各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

周致以为,北山泉这次与长公主会面,多多少少会谈到自己幕后组织的事,不料,北山泉对此守口如瓶,甚至对于自己所用的毒,也只字未提。

周致起初有些纳闷,转念一想,却觉得这样也是对的,北山泉看来是真爱天怜公主,不愿她卷入太深,自然也就让天怜公主知道得越少越好。

毕竟,天怜公主作为翼国长公主,作为闾丘羽疼爱的王妹,和一个刺杀王上的刺客相爱,是一件很纠结很艰难的事情,将她从这样一件复杂的刺杀中撇清出去,让她置身事外,是对她最好的爱护。

但是,有一点让王后周致很是不解,周致听天怜公主讲,北山泉多次劝天怜公主回都,助臂于她,周致心中很是意外。

北山泉意欲置闾丘羽于死地,现在不是应该也盼着她这个闾丘羽的遗孀被默王打败,被赶出王宫才对吗?怎么又希望倒过来帮她呢?

难道北山泉本来就是默王的人,只不过,二人在闾丘羽死后,之间发生了矛盾了?这或许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无论如何,天怜公主爱北山泉,一切真相都只能等找到这个人之后才可能揭开。届时,如果北山泉确系刺杀王上的凶手,该如何处置呢?

周致想起闾丘羽临去时的留话,让她放了北山泉。或许,等一切查清楚,真的就让倾珞和北山泉一起远走高飞吧。人死不能复生,总好过一个做哥哥的死,另一个做妹妹的活着也不快乐,让天怜公主与相爱的人快乐生活,也算是对闾丘羽在天之灵的一点慰籍吧。周致心中暗暗做了决定。

王后周致偷眼瞄了一眼天怜公主。天怜公主目前尚不知北山泉用毒一事,等找到北山泉,知道了他用毒剑刺杀闾丘羽,且其剑上之毒与闾丘羽内脏之毒系同一种毒,届时,天怜公主还会爱他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周致不能知晓。那就一切顺其自然吧,既然现在倾珞那么迫切地想要找到北山泉,找到她的爱人,而周致也想找到这个人,问清楚他剑上的毒,以及他幕后黑手的情况,那就先合力寻找这个人吧。

王后周致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和天怜公主说着话,期间,一旁站立的杜嬷嬷插嘴道,不如像上次逼默王闾丘渐交出长公主那样,直接找默王闾丘渐,让他再交出北山泉,醒儿、细儿也跟着赞同附和。

天怜公主一直以为自己的回归,是默王闾丘渐允准了她的请求,尚不知是王后周致设计营救的结果,杜嬷嬷就和醒儿、细儿一起,向她讲了王后周致设计、众臣随同、一起去默府逼默王交人的过程,惹得天怜公主先是瞪大眼睛,随后,忍不住又抱着王后周致莹莹哭泣起来。

王后周致安抚了一会儿天怜公主,对杜嬷嬷直接找默王索要北山泉的提议做了否定,她说:“隐匿长公主与隐匿北山泉是不同性质的事情,长公主身份清白,且是自愿离去,而北山泉却是刺杀王上的凶犯,且是从天牢消失的,此刻,我们让默王交出北山泉,等于是让他承认自己犯有死罪,无异与虎谋皮。”

天怜公主亦点头,说她离岛时北山泉就再三嘱咐她,让她不要找默王闾丘渐谈判,北山泉当时也是说“与默王谈判无异与虎谋皮”。

*

于翠平和冯鸿带着数千军卒进入南田郡,郡守曹庚望派出人手和船只听候调遣,还找来当地一些熟悉水域的渔民咨询带路,开始寻找符合长公主描述特征的岛屿和湖泊,搜索情况每日飞鸽报告王都将军府,王后和天怜公主日日垂询。

可是,十天过去了,王都收到的依然是令人失望的消息,天怜公主大为焦躁。

冯鸿和于翠平商议后,二人不得不分头行事,王灿继续主持搜索,冯鸿则返回会颖,再次找天怜公主调查了解细节。

可无论于翠平的搜索,还是冯鸿的调查,都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

这一天门房又报,冯鸿来访,天怜公主已经不记得这是冯鸿第几次拜访天怜府了。

天怜公主耐下性子,请冯鸿入见,虽然心中已几近绝望,但是,哪怕还有细如发丝的一线希望找到北山泉,她依然愿意努力和等待。

果然,冯鸿请安落座后,即铺开纸笔,让天怜公主再回忆一下有什么漏掉没讲的。天怜公主无奈地苦笑。

关于她去时的一路,回时的一路,她已经回忆过很多遍,但冯鸿还是让她再回忆、再回忆。

天怜公主真的真的想发脾气了,这样绝望的感觉实在可以把她逼疯。可是,一想到孤岛上的北山泉在等待救援,在那里被默王囚禁着,天怜公主就平静了下来,就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可以忍受了。

天怜公主开始乱七八糟回忆那些有价值或没价值的东西,凡是想得起来的一切,她都讲。

冯鸿坐在宽大的木椅里,眯了眼,低着头,雪白的纸上一字未记,要不是嘴里不一会儿说一句“我在听”,天怜公主还以为他睡着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不复颜色

渐渐地,天怜公主向冯鸿讲起了锦屏,讲起了卜聪,讲起了他们带来的美若仙子般的紫藤花。

冯鸿忽然抬头,双目大睁,眼睛发出光来,对这一段故事似乎很感兴趣。

冯鸿又详细地追问了天怜公主一切想得起的、关于锦屏和卜聪的事情,并开始记录,记录完冯鸿又与天怜公主反复核对确认过很多细节后,站起来急匆匆告辞走了。

从天怜府出来的冯鸿直奔将军府,向周却汇报了他的最新想法,冯鸿认为:

其一,此前的搜索可能彻底反了方向。长公主又一再说自己离开会颖后一路向南,加之南田郡的湖泊星罗棋布,所以大家很容易就以为,红沙岛和绿玉湖在南田郡内;

其二,红沙岛距离会颖三天车程的判断可能有误,这个距离误会,很可能是绑架者故意给长公主造成的错觉。长公主在雅居客栈曾有喝杯蜂蜜水马上就睡着的经历,她用过的杯子虽然没找到,但是,根据推测,那杯蜂蜜水应该是加了蒙汗药的。

因此,不排除天怜公主路途中不止一次被下过蒙汗药,其用意就是给长公主造成时间错觉。比如,今日黄昏给长公主下药,后天黄昏才用解药解醒长公主,中间本来已经两天,却告诉长公主只过了一天,从而造成长公主对于时间的错觉;

其三,按长公主说,锦屏和卜聪曾经在她离开红沙岛时,带了一大抱开得很旺很旺的紫藤花上岛。而这个时节,南方紫藤花已经过季,北方花期略晚于南方一到两个月,这个时节只有北方才可能有紫藤花开。

综合以上三点,可以大胆推测为,我们之前在南田郡的搜索,从方向到车程远近,都错了。修正方案应该是按长公主的失踪时日,扣除其与北山泉在岛上的时日,来计算来回车程。

因为,长公主到达岛屿后,身边有北山泉守着,被下药的可能性不高,那段时间的记忆应该才是真实可靠的。

周却对冯鸿的推测表示赞同,命他立即按新的修正方案行事。冯鸿翻出了此前与天怜公主的谈话记录,详细记录了天怜公主第一天登岛后,每天和北山泉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很快,冯鸿就通过计算得出了结果,果然,按这种用天怜公主失踪总时日,扣除她和北山泉在岛上的相处时日后,长公主一去一回的来回车程实际花费为二十二天的时间,也就是单程来说,红沙岛距离会颖应该在十、十一日车程的距离。

周却派出许峰带领另一队人马,随冯鸿按照这个车程计算,佐以此时适合紫藤花开放的地域季候,改向北面搜索,而原先于翠平在南田郡的搜索也不停止。

半个多月后,许峰、冯鸿的消息传回会颖,北路人马一无所获。他们的搜索是在十日、十一日车程处,湖泊虽有几处,却都不符合长公主的描述。另外这里天寒地险,茫茫无际可阻断一湖的芦苇荡很少见,紫藤花的种植更是不易。

许峰和冯鸿见搜索无果,遂进行了详细讨论,二人最后认为,长公主对于一路南下的方向判断可能还是正确可靠的。

一路行去,长公主车窗外的景象很难作假,长公主对于方向的判断也不至于东南西北分不清,冯鸿在与长公主的谈话之初,曾用马车拉着长公主出城,在郊外测试过长公主的方向感,长公主对于方向的判断全部正确,更何况是整整三天的行程,长公主不至于连车子向南向北都搞不清楚。

既然一路南下的方向没有错,那么就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了,车子在长公主清醒时,确实曾一路向南三天,三天后,长公主进入睡眠,车子才开始改而向北。

如果这种假设成立,红沙岛的距离会颖,就应该是十一天单程车程,减去长公主醒着时的向南三天,再减去长公主睡眠后原路返回的三天,如此,红沙岛距离王都的实际车程应该为五至六天。

新的修正方案报往王都后,得到了周却的批准,许峰、冯鸿一队人马折而向南,在距离会颖五、六天车程处展开搜索。结果,只花费两天时间,就找到了符合长公主描述特征的红沙岛和绿玉湖,岛为半叶岛,湖名千苇湖。

天怜公主闻报喜极而泣,坚持要亲自登岛确认,于是,王灿带领五千人马,护卫着天怜公主出会颖北上,向许峰、冯鸿而去。许峰、冯鸿则派出人员在半路接应导引。

下马车改乘船只前,天怜公主还有点半信半疑,因为路途所见,都是她完全陌生、毫无记忆的地方。

直到天怜公主和王灿搭乘船只,到达芦苇荡前,从芦苇荡里穿出几叶小舟,小舟载着他们在芦苇荡里穿来穿去,将芦花一片片分开,水鸟一群接一群惊叫着飞起,天怜公主才忽然找到熟悉的感觉,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用了很久,小舟才钻出芦苇荡,众人只觉眼前一片碧绿,湖光水色,格外迷人。一行人再次换乘了大船,行不到半个时辰,天怜公主远远地看到了一个岛屿,再近一些,那条她和北山泉漫步过无数次的栈桥已隐约可见,天怜公主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醒儿、细儿看到天怜公主神情如此,知道这里就是长公主说过的红沙岛了,也大为激动。

许峰、冯鸿已经在栈桥桥头守候,他们身后,是一线长长的、弧线型的粉色红光,那是岸边细沙在阳光照耀下闪闪烁烁。

船只停泊后,长公主踏上栈桥,无需二人引领,长公主已飞跑起来,奔向自己当日和北山泉居住过的“北山府”。

北山府还在,门上的匾额却没有了,当日府内府外、包括栈桥两侧悬挂的那么多“北山”纱灯也全无踪影,岛上原先的数十名仆佣再不见一人。

只有大厅窗前的茶几上,花瓶中那一大抱紫藤花依然还在。

只是,花已枯干,不复当日颜色。

第四百八十九章 乱象已生

天怜长公主在岛上奔来奔去,嘴里喊着北山泉的名字,寻遍了北山泉喜欢去的每个角落,四围却只见湖水茫茫,东面的那片荷塘也只剩了枯枝败叶,海天一色,吞没了她的声声呼唤,始终无人回应。

暮色浮起,湖面轻烟薄雾,天怜公主不许任何人跟随,一个人立于栈桥桥头,执着地望着水面,冀望能从暮霭中荡出一叶扁舟,像当日那样,满载莲蓬与荷花,而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则微笑着,撑篙立于船头。

四围开始响起沙沙的雨声,湖面越来越朦胧,一切越来越不可见。天怜公主的衣服、头发被打湿,满面雨水。

伤心阵阵袭来,天怜公主终于无法撑持,伏在桥栏上“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天昏地暗,雨线斜飞,远处的芦花纷纷碎落,苇杆也被雨水砸倒,弯伏下去,湿淋淋的,分外凄凉,像是在陪着栈桥边那个伤心的女子哀哀地哭。

天怜公主在岛上住了下来,她心存侥幸,或许,能够发生奇迹。

这些天,她走遍了岛上的每个角落,冀望着与北山泉的突然相遇。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纤细的银丝近乎透明,蛛丝间等距离的编织堪称精绝,挂在半明半暗处,偶尔折射几缕亮眼的阳光,照亮整个完美的布局,像极一张女人的面网,柔韧美丽而又透着诱惑,让你舍不得错过她的美,却又不知不觉忽略了她的危险。

那张柔软的蛛网在微风中轻轻荡漾,不断有好奇的生命靠近它,探头探脑,想去看清那张网格之后的美人的脸,或者想像美人那样透过网格去张望世界。

也有莽撞的飞翔者猝不及防,撞进这张几近透明的蛛网。起初,它们浑不在意,有的像民间艺人那样去大胆走索,有的像攀岩勇士那样去奋勇登爬,它们甚至担心这张轻薄的网是否能够承受它们的身躯和劲力。

这些被蛛网捕获的飞翔者向四处张望,发现四面八方看上去全都一样,全都是均匀的网格,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它们不能确定哪边才是正确的出逃方向。

于是,它们开始打转,东转西转间,每迈出一步,阻力越来越大,体力接近枯竭,而眼前依然有那么多网格铺在前面,它们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

它们虽心有不甘,奋起全力,却终于渐渐地一动都不能动了。它们这才意识到,这张看上去无害的、毫无威胁的、柔软的网,竟是如此强大,它们粗心地忽略了这一点,终于被这张网困在中央。

而布下这场玄机的智者——那个并不很大的的蜘蛛,一直静静地坐在远处一根细细地蛛丝上,远观着网中捕获物的一举一动。

天怜公主观察这张蛛网已经好几天了,自那日登上半叶岛,她就一直没有离开,重新入住了“北山府”。

岛上没了锦屏、卜聪当初带领的数十名仆佣的照料,很多房子里落了灰尘,还结了蛛网。

眼前这张蛛网正结在那束紫藤花的正上方。

原先如霞如蔚的紫藤早已枯萎,花瓶中的水也已干了,醒儿、细儿抱起花瓶,要去把紫藤扔掉,被天怜公主阻止,花瓶遂重新摆放回原位,只因这束枯干的紫藤花,带着天怜公主抹不去的昨日回忆。

许峰的人马已将半叶岛守卫起来,日夜巡逻,他并另外派出人手,按照冯鸿绘制的地图,向各路辐射出去,打探北山泉的消息。

可十几天过去了,各路斥候没有一个发现北山泉的消息。甚至是自天怜公主上一次离岛后,所有可以通车通人的稍微宽点的道路上,没有任何一家客栈或者酒馆,曾看到过可疑车辆或长相类似北山泉的人马经过。

许峰甚至开始怀疑岛上是不是有什么暗室,遂彻底仔细地翻查了一遍,却一无所获。

许峰不得不扩大搜索面积,那些虽不能通车,但是,只要容得下马和人通过的道路,也开始进行搜索范围。

半叶岛当时那么多仆佣和北山泉究竟去了哪里?天怜公主告诉自己要耐心,耐心等候,像眼前这只蜘蛛一样。

而这段时间,会颖城的局势也发生了变化。

天怜公主第一次离开王都会颖时,那里还只是风雨飘摇,传言漫天,如今,在天怜公主二次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会颖局势迅速恶化,终于达到电光火石、一触即发的地步。

周家要变天的传言不再只是在天上飞,而是扎扎实实落了地,勇烈将军周却已经明确放话,默王若是即位为王,周家就刀兵相见,北关也不守了,拥护默王的人你们看着办,北关你们去守好了,以后御外的仗也是你们去打好了。

周却如此放言,皆因三公六卿及众文臣们终于达成共识,认为国不可一日无君,王位不宜再继续空悬,应择期请默王闾丘渐登基。

雪国听闻周却这么说,立即蠢蠢欲动,上次雪国使节萧凡与王灿谈妥的妄兴刀兵的赔偿尚未全部到位,已经又开始在北关下集结兵马,操练军队,准备随时攻关,看上去倒像是周却的盟友准备为支持周却一战呢。

周家几代人守卫北关,与雪国结下的生死仇怨,两家似乎都放下了,他们第一次站在同一个战壕里,准备并肩作战一回。

然而,周却这些“厥词”——据说王后周致听闻周却如此说,十分震怒,用了“厥词”一词来评价周却的言论——除了给自己招来通敌的帽子,钉上卖国的招牌,并没有起到恫吓效果。

士子文人们对他群起而攻,口诛笔伐,只恨书生打不过兵,没办法把周却从北关兵的重重护卫里拖出来挞伐。他们拉不出周却,就转而去王宫门前示威,要求王后周致收回周却兵权,将王位和平过渡给默王,高举着的横幅上写着“还政于闾丘”五个大字。

王后周致在宫里出不去,几次派人传话周却,召周却进宫觐见,周却就是不理不睬,一副破罐子破摔,鱼死网也休想全的架势。

与此同时,人们发现,北关兵正在源源不断地开进会颖城。

第四百九十章 风声鹤唳

文臣们针对周却的霸道,开始了密谋和抗争,他们派出人员悄悄联络四郡郡守,恳请他们带兵入都,来会颖勤王。

北与郡郡守罗达一副长髯,正在为雪国增兵北关一事急得火烧火燎,一听来人的请求,“噌”一下跳了起来,指着来人大骂:“你们这群文臣简直误国误民!现在北关军情如此紧急,北与危在旦夕,你们居然还要我带兵进京!你们赶紧丢掉你们辅佐的那个什么默王,一个哑巴了二十年的人,只怕连话都说不囫囵了,还怎么当王啊?!你们快点把周将军和他的兵劝回来,雪国人就要攻入北关了!翼国就要亡国了啊!”

罗郡守说完操起案上的镇尺,就开始追打王都会颖的来客,周围的仆佣赶紧阻拦,好不容易夺下镇尺,罗郡守又开始弯了腰,母鸡斗架一样用脑袋去撞来人,吓得来人一溜小跑出了郡守府,再没敢进去。

派去南田郡的人到达南田郡郡府时,郡守曹庚望正和于翠平一起吃茶下棋。

于翠平本是上个月带人来到南田郡,帮天怜公主寻找红沙岛的,后来听说许峰在北与郡内找到了红沙岛,他这边就停止了搜索,正打算返回会颖时,周却指示他原地待命。

于翠平是个机灵人,打小肚子里的肠子就比别人多几道弯,自然明白周却的用意,他于是一面关注王都动静,一面天天和郡守曹庚望一起喝茶、吃酒、下棋,俩人很快就推心置腹,相见恨晚了。

文臣们的联络代表被请进郡守府,一看有个外人在场,就提出希望能单独汇报,于翠平也假惺惺要起身回避,曹郡守愣是说不必,让来人有话直说。

来人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众臣希望他能带兵入王都勤王的事,来人一边说,一边背后冒汗,斜眼偷看于翠平,好在于翠平那日还是身着便服。

于翠平假装琢磨棋盘上的棋势,斜眼也不看来人一眼。

谁知曹庚望听完来人的话,眼睛一翻,就开始“请问”来人:“请问,命我带兵进京勤王,是去勤哪个王?”

来人赶紧说是默王。

曹庚望眼睛又是一翻,再次“请问”道:“请问,默王他已经登基为王了吗?”

来人说还没有。

这一次,曹庚望眼睛不翻了,他胡子一吹,眼睛一瞪,改斥喝了:“没有登基让我去勤哪门子王?送客!”

于翠平在一旁听着,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

西岐郡郡守孙以刚认真接待了会颖文臣派来的联络人,并认真听取了来人传达的意思,随后陷入了沉吟,半晌才道:“本郡守虽为一郡之首,只是,西岐郡已在今春被封为磬王封地,本郡守不敢擅作主张,还请您先去问问磬王的意思。”

来人一听傻眼了,哪里敢去问磬王,赶紧告辞,周却不肯让默王闾丘渐登基,还就是说王位要留着等磬王闾丘云在长大来接位呢。

只有东圃郡郡守薛尘答应了出兵,负责联络的人很是高兴,一面往会颖传去消息,一面就自己住在东圃等郡守出兵。

只是一日两日,郡守府好酒好菜招待他,就是不见出兵动静,来人去催薛尘,薛郡守只说“正在筹备”、“正在筹备”,军饷、粮草、兵甲、马匹样样都要有时日筹备,也是道理。

可来人等了近十日,左看右看,始终看不到一点“正在筹备”的迹象,只好先行告辞,回王都复命了。

四郡消息陆续传回会颖后,文臣们大为焦急,再一次合计后,一致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扶助默王闾丘渐登基,再行调兵遣将,才能师出有名,号令全国。

在一次次的密谋之中,文臣们一次次垂头丧气,又一次次在相互鼓励中,重新昂扬起斗志。有一种叫做“气节”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慢慢传播开来,滋长漫延着,一日更比一日充沛盛大。

气节,成为他们与周却决一死战的最后凭依!

那个叫做“气节”的东西告诉他们,周却若是像默王闾丘渐那样软语相求,请他们顾全大局,暂时放弃扶助默王登基一事,他们或许还可就此作罢。

可周却却选择了用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用手扼住他们的喉咙说话。

士可杀不可辱!

既然周却打算用刀剑对话,那么,他们也决心洗干净脖子,用鲜血回答!

徒手对白刃,就让他们和周却一起,制造翼国历史上最大一场血案吧!他们将用“气节”扞卫他们这些做臣子应该扞卫的!

既然默王闾丘渐请他们出来为闾丘氏做主,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就该报答闾丘氏对他们的知遇之恩!

闾丘家待遇众臣,不是让他们坐看闾丘狐及其后人打下的江山被人窃取,最后改姓周!

默王闾丘渐登基之日,就是会颖血流成河之日,让这一天早点到来吧!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只要青史留名,就算血溅五步,又有何惧!

面对文臣们的“气节”,周却浓眉一拧,冷笑连连,拍拍腰上金刀,大喊:“来吧,剑已拔出,弩已张开,只差头颅!不怕死的伸脖子过来吧!你们有你们要扞卫的,我也有我要扞卫的!我要扞卫我们周家十数代人出生入死、用命换来的地位、荣誉和尊严!”

会颖城即将血流成河的传言在街头巷尾游走,大臣们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誓言他们没有亲耳听闻,但是,北关兵雪亮的刀锋却是他们亲眼所见。、

如今的会颖街头,金吾卫的巡逻越来越少,到处都是北关兵的操训和奔跑,这些北关兵大声呼喝着,马蹄飒踏,军靴雪亮,刀光刺眼,面目狰狞。

会颖城里胆小的居民开始闭门不出,甚者已经开始投亲靠友,外出会颖避祸。即使那些准备血溅五步的文臣们,有的也在悄悄转移家眷和儿女离开王都。

死亡不可避免,可是,生命需要传承,就让舍生取义者去死,让不相干者离去

第四百九十一章 满腔不满

北大街菊仙楼的茶客这些时日减少了很多,留下来的大多都不是真正的茶水客了,而是一些好事客,或者好奇客。

这些茶客有的忧心忡忡,满怀忧虑,为会颖和翼国的未来担忧悲叹,有的则高度兴奋,严重关注,历史大变的事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亲历,今日的一点一滴所闻所见,将来都是炫耀和吹侃的资本。

流言蜚语,真真假假的消息,从会颖街头巷尾流进菊仙楼,在一盏接一盏的茶水间流走,又随着这些茶客,从菊仙楼流向四面八方。

菊仙楼重开,是在今春闾丘云在被封磬王之后的事情,人们发现,菊仙楼的掌柜换了人,换成了一个经验老道的中年人,叫陈重之,不再是那个年轻的柳下言掌柜了,但是,柳掌柜偶尔也会出现,为客人斟茶倒水一番,老客人们遂知其实菊仙楼的幕后老板其实并没有换,只是换了前台打工掌柜的。

周却初时去过菊仙楼两遭,发了一些对磬王闾丘云在的牢骚,抱怨他扔下会颖这么大个烂摊子不管,跑到石头城躲清闲。

周却的用意是想让菊仙楼的掌柜帮忙传话过去西岐郡,给磬王闾丘云在听,奈何陈掌柜总是装傻,始终不承认自己认识什么磬王,什么三殿下。他只是一盏接一盏殷勤地为周却续茶又续茶。

周却本来是到菊仙楼来倒苦水的,却反而喝下一肚子茶水,觉得无趣得很,来了两次后,也就不再来了。

西岐郡狮子山下的石头城里,辜为先、席佑堂等人一直在关注会颖的情势发展,王都当前一触即发的危机和混乱终于让他们坐不住了,第一个跳起来的自然是左炎。

其实,大部分时候,第一个收到王都消息的往往是柳下言,他负责和会颖菊仙楼的日常联络,柳下言虽然比左炎小一岁,但他自幼跟随席佑堂长大,世态炎凉,人间变幻要比左炎了解更多,遇事也就沉稳很多。

左炎一听柳下言说会颖马上就要血流成河了,民众外逃,文臣誓死,北关兵天天亮出刀剑满街奔跑,左炎的脸立即黑了,头上的卷毛都差点竖起来,于是直接冲进了辜为先的石头房子里。

石头城别的没有,石头很多,几人到达石头城后,人们很快为他们开辟出一排石头房子来,因为他们是石头城的合法居民,不怕被官府看到和查到,因此,房子的选址和建设无需隐蔽,变得十分容易。房子建在半山腰,门窗俱全,地面平坦,门前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可以俯瞰全城。

辜为先的那间是其中最大的一间,兼职起议事中心的功能。

左炎一进去,就发现席佑堂和闾丘云在也在房里,气氛似乎有些压抑,三个人都面色严峻,沉默着。只有辜为先身后的小楼朝他办了个鬼脸。

左炎不管这些,劈头就问闾丘云在:“三殿下,会颖就要血流成河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坐得住啊?”缩头乌龟的话已经到了他嘴边,他还是忍住了。

闾丘云在已经被封磬王半年了,但左炎从不称呼他磬王,他内心始终认为闾丘云在受封西岐,是一次根本性的决策错误。三殿下作为王位唯一的合法继承人,应该回会颖即位去,而不是在这里躲清闲。

虽说王都危机重重,但他相信,凭着他和众人的保护,三殿下闾丘云在一定能够安全。

再说了,生在王家的职责不就是面对这些危机吗?躲在这里不履行上苍赋予的天职,算什么,算缩头乌龟么?

“缩头乌龟”的话,几乎一天能在他肚子里能蹦哒好几次,好在他还算能管住自己的嘴,还从未当着闾丘云在的面将这句话蹦出来过。

左炎站在屋子中央质问云在,眼睛却又不看云在,而是斜睨着另一个方向的、坐在轮椅里的辜为先。

对于他这种奇怪的质问方式,大家早已习惯了,因为大家也知道,闾丘云在最听他老师辜为先的话,而主张在西岐郡受封,暂时远避王位的,主流人物就是辜为先。

当然,席佑堂只是不反对罢了,也未见得就多么赞同这个做法。

左炎在肚子里是强烈反驳过辜为先的“暂时”路线的。

什么叫暂时?一个刹那可以叫暂时,一辈子也可以被暂时过去的。大家自从跟随三殿下,到如今多少暂时了?一刹那间受封磬王都已经半年暂时了,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一辈子做只缩头乌龟,暂什么时呀。

左炎又一次在肚子里反驳辜为先的“暂时”理论反驳得来气,找人雕了一个大石龟准备放到云在门口去,乌龟名字都起好了,就叫——战士龟,这只乌龟总算被柳下言拦下了,最后留在了山脚下的广场上没抬上来。

辜为先恍若没有听到左炎的话,他静静地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闾丘云在,已满十岁的他比离开会颖时高了一截,但依旧纤弱,面色没有以前那么苍白了,红润了些,看来,石头城的空气和自在生活对他的身体还是有好处。

辜为先看向闾丘云在的手,他小小的、苍白的拳头正握得紧紧的,辜为先庆幸自己昨晚才为他修剪过指甲,他太了解这个孩子了,倔强敏感,他生怕云在哪一次掌心的指甲就会把自己掐出血来。

这时,柳下言也进了房,他看一眼地板中央站着的左炎,悄悄站到了席佑堂身后。

云在感觉到了辜为先在看着自己,抬起头,勇敢地迎住他的目光,目光里满是委屈。

辜为先叹了口气,席佑堂也叹气,但却还是没有人说话。

小楼忽然发现房顶好像有个老鼠探了一下头,于是拿了几颗瓜子抛啊抛的,想逗它下来。左炎几步跨过去,抓起一粒瓜子一甩,那只老鼠就直挺挺地从屋顶掉下来,蹬蹬腿死掉了。小楼一看,气得猛一跺脚,气咻咻走出了房间。

左炎开心地在他身后“嘎嘎”笑出两声,房间里总算有了点声音。

第四百九十二章 雪国间谍

“再等等看……”辜为先这话是对磬王闾丘云在说的,可是他话未说完,左炎接着自己的“嘎嘎”两声,猛然朝辜为先怒视过去,阴阳怪气道:“辜先生,请问您仙乡何处呀?”

辜为先闻言转身望住左炎,却没有说话,他左边脸上几朵白梅衬着他的脸有些苍白。

席佑堂也抬起了头,却是望着柳下言。柳下言已经红了脸,先是装作咳嗽,然后左顾右盼,一下子看到那只死老鼠,赶紧跑去拿着扫帚簸箕,开始清理那只老鼠的尸体。

只有磬王闾丘云在对这个问题有些不解,他看看辜为先,又看看左炎,不明所以。

“哦哦,您看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您的家乡是一个小村子,全村只有几十户人家,距离翼雪两国边界差不多三、四十里,叫什么来着?对了,想起来了,叫桑闲村,全村的人都是养蚕的,每天只知道唱桑叶何田田是吧?”左炎说到这里“嘎嘎”笑了两声。

磬王闾丘云在暗暗点头,辜为先以前和他说过,他的家乡叫桑闲村。

席佑堂正要说话,左炎已经抢先道:“可桑闲村是雪国的吧?”

磬王闾丘云在愣住了,他终于明白了左炎问辜为先“仙乡何处”的用意。

桑闲村竟然是雪国的吗?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辜为先当年和他说起故乡桑闲村,距离翼雪两国边境三、四十里,风光秀美,民风朴实,并给他讲一些边境见闻,他想当然就认为这个桑闲村是在翼国境内,从来没有想过这竟是雪国的村庄。

这么说,老师辜为先竟然是雪国人?!

磬王闾丘云在对这个消息吃惊不小,他看看老师辜为先,又看看左炎,似乎还有些不可置信。

柳下言清扫地板的身体已经停住不动了,他静静地听着身后的动静,可他身后的各人却全无动静。

左炎看到辜为先不出声,磬王闾丘云在一脸怔愕,心中有些小得意,却忍住不肯露出来,只冷冷道:“辜先生,你这个雪国人潜伏在我国三殿下身旁意欲何为?就是想让我们翼国内乱起来吧?”

磬王闾丘云在闻言,脸上表情更显诧异,他睁大眼睛,看看辜为先,又看看左炎,再看看席佑堂,每个人他都看了一遍,柳下言故意背朝着他,不让他看。

老师居然是雪国人,这件事看来是真的,而且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不知情。

磬王闾丘云在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还是停留在了老师辜为先脸上,他很想听听老师辜为先对这个问题怎么说。

想让翼国内乱,左炎这说法虽然危言耸听,但是,当时的避位西岐,受封磬王,今日的再加等候,确实也都主要是辜为先的主意,席佑堂只是不反对而已,左炎是激烈反对的,柳下言虽然没说过什么,但是磬王闾丘云在知道,柳下言的想法其实和左炎是一样的。

“左炎,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辜为先没有说话,但是席佑堂抢先说哈了,“你只知道辜先生的家乡是雪国的桑闲村,却不知道桑闲村发生的事情。”

席佑堂说这番话时,眼神严厉地看着左炎,似乎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告。其中的意思很明显,他不许左炎再提辜为先是雪国人的事情。

左炎却满不在乎地一摇他的满头乱发,回了席佑堂两声“嘎嘎”。

房间沉静了一会儿。

席佑堂清清嗓子,又说:“磬王是时候该回会颖了。”

这一次,席佑堂的话是说给磬王闾丘云在听的。柳下言一听,激动地转过了身,脸上喜不自禁。

磬王闾丘云在却没有表态,他还在望着辜为先,等辜为先说话。

辜为先终于也说话了,他目光坦然地看着磬王闾丘云在,问道:“云儿,你怎么想?”

辜为先一声“云儿”叫出,让磬王闾丘云在一愣。从他和辜先生在微雨湖边相识以来,辜为先就一直这么称呼他,不管他的身份从湖边一个偶遇的陌生孩童,变成了翼国三殿下,后来又变成了磬王。

今日,辜为先也不管他自己的身份从翼国人变成了雪国人,他对闾丘云在的称呼却始终如一,始终是那句温暖而柔软的“云儿”。

磬王闾丘云在心中一暖,他看着辜为先的眼睛说:“云儿还是听老师的。”

磬王闾丘云在看到,他这句话一出,两点珠光在辜为先眼中一闪而过。

左炎却怒了,抬脚踹翻一张凳子,转身出了房门。门帘一挑,立即从门外传来小楼“嘎嘎”两声得意的笑,柳下言也趁机溜出房间。

辜为先朝磬王闾丘云在点点头道:“好!云儿,老师现在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磬王闾丘云在忽然一咬牙,挺直胸,握紧拳头道:“老师,我不想做缩头乌龟!”

这句话把门外的左炎和柳下言吓了一跳,柳下言一脸愕然看着左炎,左炎捂住自己张大的嘴巴,他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好半天才确定和肯定,刚才这句话确实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房里的闾丘云在说的。

“嗯,那就去吧。”辜为先道,“我一直都不愿让你坐上那个危险的位子,用你小小的生命去换取一时和平,因为,我想着有一日,我们共同缔造长久的和平,那样就是用我们这里所有人的生命去交换,也是值得的。可是,会颖现在已经乱成这个样子,能有一时和平也是好的。”

左炎、柳下言、娄小楼三人蹑手蹑脚离开了房门,走出一段距离后,小楼开始追着左炎问:“辜先生是雪国人怎么了?我也是雪国人呢!你还不是喝了我这个雪国人的那么多茶啊药啊酒啊,啥时候毒死你了吗?你去官府举报我和辜先生啊,说石头城这里有两个雪国间谍,然后带他们来抓我们,来砍我们的头啊!”

小楼追在左炎后面,一面追,一面骂,左炎快要烦死了,他没好气地看看小楼,用几个白眼回答了他的聒噪,然后飞快地跑不见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局势恶劣

这个时节,已是九月,秋天悄悄来到大地,并追随瘦下去的水流,悄悄登上半叶岛。

天怜公主还在半叶岛上。

水岸线后撤了一截,岸边的柳树出现斑驳的黄,叶子开始零星地坠落。北山泉常去散步的那片柿子林,一盏一盏红红黄黄的小灯笼亮了起来,格外喜人,成了守岛兵卒最喜欢去的地方。

天怜公主在岛屿西侧,还发现了一块种过麦子的土地,一捆捆的麦茬堆放在田里,还没来得及焚烧。

在天怜公主眼里,孤岛上的这个秋天是一个等候的季节,树叶在等候死去,大地在等候燃烧,成熟的果实在等候被摘取,她则站在栈桥边,望着远处纷飞的芦花,等候来自各路斥候的消息。

可每天,她等来的都是失望。有时候,她在栈桥边,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她的心在一天天的失望里,渐渐沉沦下去,她感觉自己正变身一株柳树,向泥土里扎根,向天空伸展枝条,而秋天的死亡的气息正在慢慢包裹她。

她想起了紫藤花上方的那只蜘蛛,它和她一样,都在等候。可是,它是在等候猎物的死亡,而她却是在等候自己的死亡。她曾经与那只蜘蛛短暂地对视过一次,它的目光沉静冷漠,像极了默王的目光。

她想象着,此刻的默王,也像那只蜘蛛一样,等候她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寻找与失望中死去。

她,就是默王网中的猎物。

太阳即将沉没,一阵冷风吹来,天怜公主大了个冷噤,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两次落入默王的蛛网里。

如果说第一次,她是被诱惑着,甚而是被胁迫着来到这个孤岛的话,这第二次,则是她自己自愿地、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般地扑入这张网里——温柔的网,寻找的网,以北山泉为中心编织的网。

风大了起来,天怜公主将盘着的黑发抖开,长发立即被风吹得直直的,像一面黑色的旌旗飘舞起来。

天怜公主转身打着这面旌旗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朝那些在不远处跟着她、护卫她的兵卒喊道:“通知许将军,明日一早返都。”

天怜公主的声音像水鸟一样在风里飞着,追逐着她头上黑色的旗帜。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透亮,天怜公主听到门外人声嘶喊,许峰已经在集结兵卒,准备渡船。

天怜公主洗涑毕,用过早餐,醒儿、细儿已收拾好行李。

天怜公主临出门,回头看一眼那束紫藤花,又看一眼它上方的那张蛛网,她看到一只巨大的飞蛾撕破了那张蛛网。

*

天怜公主从半叶岛动身之时,磬王闾丘云在乘坐的马车也悄悄驶出了石头城。

为免消息走漏,磬王此行没有通知西岐郡郡守孙以刚,一行人依旧扮作客商模样,前往会颖采办茶叶。

辜为先、磬王闾丘云在、小楼乘车,赶车的车夫是左炎,他的一头小卷发被盖在一顶长耳朵帽子下压住了,柳下言骑马跟随,席佑堂留守石头城等候消息。

辜为先、磬王闾丘云在一行人在路途中力求低调,投宿用餐都尽量寻找不起眼的小店。

一路上,左炎总是设法躲开辜为先,辜为先来他就走,实在无路可走碰面了,他就把长耳朵帽子拉下来,遮住他的脸,一副无脸见辜为先的样子。

柳下言也有些不自在,毕竟,辜为先是雪国人的事,是他告诉左炎的。

左炎在闾丘云在面前爆出这个猛料的那天晚上,席佑堂狠狠教训了他,他也知道自己错了,辜负了辜为先对他们的信任,因此,柳下言连一句话都不敢回席老板,从头到尾只有低着头“嗯”、“嗯”、“嗯”、“我错了”云云。

每次小楼看到左炎和柳下言的窝囊样子,就学着左炎“嘎嘎”而笑,恨得左炎牙痒痒。

辜为先看上去却似乎浑不在意,路上该和左炎和柳下言说什么还是照说,该吩咐他们干什么还是照样吩咐,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还是原来的他,他们也还是原来的他们,大家都还是和和气气、一起辅佐磬王闾丘云在的原班人马,哪国人不哪国人,在这个团队里面似乎并不是问题。

如此数日后,左炎和柳下言也轻松起来,自在很多。

柳下言和左炎后来私下交流了这个问题,他们就算不信任辜为先,可他们信赖席佑堂,席佑堂总不是雪国人了,是土生土长的翼国人,席佑堂既然信赖辜为先,那他们就跟着信赖好了。

至于将来磬王闾丘云在掌政后,如何处理雪翼两国矛盾,辜为先那时候如何给出谋划策,以后再说吧,磬王闾丘云在虽然现在对辜为先言听计从,可磬王闾丘云在他总还不是雪国的殿下,他始终还是要为翼国打算的吧,所以,他俩现在何必根本没必要操这份闲心,真是吃饱撑的。

左炎和柳下言二人脑子开了窍,就又开始嘻嘻哈哈,有说有笑了。小楼见他俩一会儿老鼠躲着耗子一样,一会儿又大摇大摆,说说笑笑,简直疯疯癫癫,于是,只有给他俩翻白眼的份。

十多日后,辜为先、磬王闾丘云在一行到达会颖西郊,依旧入住半年前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席佑堂的那套宅院,准备休整一晚第二天再行入城。

菊仙楼的新掌柜陈重之已经将宅院打扫修葺整齐,在那里等候众人。

大家听陈掌柜讲了王都会颖当前的情况,知道局势愈发恶劣,文臣和武将两个阵营之间已经发生过两次小型冲突,幸未演变成大规模事件。但是,会颖王都着实已经风声鹤唳,很多店铺关闭,人们闭门不出,有点办法和路子的人都已离开王都,投亲靠友去了。

有一个消息引起了辜为先的重视——长公主天怜公主今日晌午在北关兵的护卫下,从会颖北门入城,返回王都。

辜为先沉吟良久,交代柳下言随陈掌柜进城,去重点关注一下天怜长公主的动态,明日午后来报。

第四百九十四章 闾丘家国

住在西郊席佑堂这座宅子里,已是磬王的闾丘云在故地重游,想起当日自己在这所宅子里度过的一个多月的时光。那时自己还是三殿下,天天和老师辜为先一起去看星星看月亮,看天上的云朵羊群一样奔跑。随后,他远避西岐,被封磬王。

如今,只过了半年而已,他却又重回会颖,准备登基掌政,世事变幻之快,让他有些不知该如何适从。

当晚,磬王闾丘云在缠着老师辜为先,师生二人又来到那个山坡,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当晚正是满月,夜空高远辽阔,月亮如一只玉盘通透明亮,一直照进磬王闾丘云在的心里,想起自己即将承担起的翼国大任,磬王闾丘云在信心满满,他很认真地对辜为先说:“老师,请您放心,我一定努力做一个好王上!”

辜为先看着月光下年仅十岁的、小树一样纤细的磬王闾丘云在,忍不住爱怜地摸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道:“云儿,那你知道怎样就是一个好王上吗?”

磬王闾丘云在摇头。

辜为先指着远处的大地,对磬王闾丘云在说:“你看这眼前的大地,春天,万物要播种,需要春雨,于是,春天里的一场细雨对于大地来说,就是一个好天;夏天,万物要生长,需要阳光,那么日晒就是好天气;秋天,人们要收获,干爽凉快的天气最受人欢迎;冬天,大地需要休养,浓厚的大雪就是上天给大地的最好给养。民众就是这大地,王上就是天,从民众的需要出发施政,就是一个好王,只从一己之快意和好恶出发去施政,必将背负恶名。”

磬王闾丘云在似乎懂了一些,他点点头,随后问:“老师,那民众需要什么呢?”

“和平。”辜为先道,“民众需要一个可以给他们缔造和平的王,而不是一个可以进行更多杀戮的王。几百年来,几乎所有国家的所有的王,都只是在杀戮。

“可是你回头看一看,这几百年来,人们过着怎样的生活?看看现在,这些战争和杀戮对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帮助和贡献呢?国与国之间不停的战争,这其实只是王个人喜欢的事情,绝不是民众喜欢的。

“一个王,大兴刀兵去杀戮、去战争,他的个人恩仇是得到了逞意,可是,成千上万的人却要因此无辜死去……”

辜为先说着这些,眼中竟流下两行泪来,磬王闾丘云在伸出手为老师抹去泪水。

第二天,尚未到午时,柳下言就急匆匆赶回了,带来了天怜公主的最新消息:长公主自昨日回府,拒绝了一切人的求见,包括王后派去的杜嬷嬷的请见。今天一早,长公主进了默府!

辜为先听后,沉思了很久很久。随后,他交代柳下言返回会颖,继续密切关注天怜长公主的行动,每日传递消息。而磬王闾丘云在暂时不入会颖,就在西郊这里静观其变。

天怜公主从半叶岛出发,沿途由许峰带领的北关兵护送,四天后到达会颖,正是近晌午时分。

马车一进王都,天怜公主就发现气氛极为不妥,她掀起窗帘一角向外张望,街巷萧条,人烟不见,商铺大多关闭,几处大的广场反而有人员聚集,有些人站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演说,围观人群多是书生士子,不断发出喝彩。

人群外面,时不时有盔甲森严的北关兵跺着高靴喊着口号巡街,有些游行人群看到天怜公主的轿子,虽不知里面是谁,但见是北关并护卫着,就想过来冲击。

幸好许峰早有准备,令兵卒盾牌接阵,刀剑出鞘,上前阻挡,巡城的北关兵也来接应,天怜公主的马车才免遭冲撞,平安回到天怜府。

王后周致很快接到了消息,派宫里的侍卫护送杜嬷嬷前往天怜府,可天怜公主却以身体不适为由,不见杜嬷嬷。

勇烈将军周却听闻天怜公主返回,更是亲自登门,天怜公主也是不见。有两个公卿的家仆也递上了主家的名刺,天怜公主一概不见。士子界代表郎延煦的求见也同样被挡在了门外。

天怜公主一路归来,早在路途上就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她要做一些自己想要和该做的事情。既然决心已定,她就不想再受任何干扰,而在做这件事情之前,她决定对外面的事情不管不问,不予理会,也不见任何人。

第二天一早,天怜公主起床,照常洗涑、早餐,醒儿、细儿很小心地一边侍候她,一边观察她,发现她并无什么一场,似乎比往日更加平静。

天怜公主吩咐她们备车,随后回到卧室,拉开梳妆台最下面的小抽屉,取出匕首“凰”,揣进怀里。

被天怜公主拒见各人不知道天怜公主心中在打什么主意,大家狐疑不解,一夜之后,还没来得及再去拜访,已经传来消息——天怜公主的马车一大早就驶出天怜府,向南郊而去。

过得半个时辰,跟踪的人再来消息——天怜公主的马车停在了默府门外!

默王闾丘渐闻报,亲自出迎,他远远地看到天怜公主,就大笑着、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在府门外拥抱过天怜公主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王妹,我等你很久了!”

随后,默王闾丘家牵着天怜公主的手,兄妹二人春风满面,携手步入默府,默府早已府门大开,仆佣排列两边,以最隆重的方式迎接天怜长公主的到来。

随后,默府上下在默府管家方默存的指挥安排下,开始忙碌起来,为天怜公主摆宴,接风洗尘——这是默王边和天怜公主往后院走,边大声吩咐仆佣们的话。

随着默府府门关闭,天怜公主和默王的背影消失在两扇黑漆木门后,府门上方闾丘羽亲提的“默府”匾额阳光下金粉闪耀。

而默府门外栀子林中张望的众人互视一眼,各自回报各家主子。

再过片刻时辰,会颖城内已经消息满天飞——闾丘家的天下,终归是闾丘家的人要联手夺回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不顾一切

对于闾丘家兄妹联手最为欢欣鼓舞的,是街头士子,他们迅速地担纲起风的职责,将这个消息传播开来,大街小巷,开始洋溢胜利的气息,粉红色的传单满街飞舞,这是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刻,最后连欢乐的歌声都响了起来;

地下赌场里押注默王胜出的赌客和赌资都迅速多了起来,庄家立即调整了赔率,默王已经是大比分胜出的局面;

大臣们的家仆迅速将这个消息包裹成一块点心,与各种家中杂用一起拎回各家府邸,立刻就有大臣们相互走动起来,互通看法,最后自然要端出两盅小酒庆贺一下;

将军府里,周却的脸色比他身上的铠甲还要铁青,他本来正要二次拜访天怜公主,毕竟,他现在和王后周致的僵局或许只有天怜公主可以调和,街头近来很不太平,部下们安全起见,坚决要求他戴上盔甲。

可是,就在大门口,他被这个消息拦了回来!

原来,天怜公主从半叶岛奔行四天回会颖,最想见的人是默王!

他的北关军为她做了那么多,全无意义!

周却有点委屈和沮丧起来

宫里派在街头的人很快也将天怜公主拜访默王的消息传给了杜嬷嬷,王后周致听后始终沉吟不语,只是坐着一盏接一盏地喝茶。

天怜公主的选择她能够理解,毕竟,北山泉是她最爱的人,她这么些日子硬撑着没有去求默王,已经很不容易了,虽然,周却派出很多人手帮她寻找北山泉,但结果却很遗憾。

天怜公主或许早该进默府的,也不至于浪费近两个月的时光,这段日子,无论天怜公主还是北山泉,都又吃了不少苦头吧!为爱选择一些不愿选择却又不得不选择的东西,为爱放弃一些不想放弃却又不得不放弃的东西,王后周致能够谅解。

默府中,还是在那日默王接待王后及众大臣的大厅里,天怜公主虽然造访突然,但是十数样瓜肴果馔却即刻间就已呈上,且都是普通人家极为珍惜少见的,盛放的器皿也都是极为珍贵的白玉盘、水晶盏、翡翠碗等,只怕任取一件,就可全家一年吃喝不愁了。

但是,大厅有些空荡荡的,除了边上十几个侍立的仆佣,座中人只有默王和天怜公主二人。

天怜公主落座后,一直都在低头喝茶,始终没有开口,默王也不急,就慢悠悠地陪着她喝。天怜公主喝了两盅茶,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该入正题了,也想好了怎么入正题,遂抬起头望着默王。

默王也就放下手中茶盏,望住她。

天怜公主开口了:“怎么不见二嫂和两个侄子呢?”

默王微笑:“鹿呦带着小刀、小俎今天一早过秋凉馆去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天怜公主点头:“也好,我们兄妹之间的事情,我们兄妹自己解决就好。”

默王看着天怜公主的眼睛,想看透天怜公主的想法,可惜,那双眼睛里的两泓清泉很平静,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过了好一会儿,默王向厅中侍立的仆佣们挥挥手,众人就在管家方默存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方默存并将大厅的门关了起来,厅里于是静得可以听到风吹纱窗的声音。

“现在就剩我们兄妹俩了。”默王说,他挺挺身子,往椅子后面仰了仰。

天怜公主端起了满杯的琉璃盏,说:“二哥,我先敬你一杯。这么多年了,我们兄妹相聚实在太少了。”说完,一饮而尽。

默王也端起杯子,饮尽了。

天怜公主放下酒杯,吃了两口小菜,才说:“二哥,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除了王位,别的都可以。”天怜公主看上去,态度极为诚挚。

默王笑了,他看着天怜公主,摇了摇头,他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玩着手上的琉璃酒杯,一字一顿道:“倾珞,除了王位,二哥什么都不要。”

天怜公主露出了苦笑,她想起了王嫂周致和北山泉说过的“与虎谋皮”。她沉吟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道:“二哥,王位是云在的,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不好去抢。”

默王剑眉一轩,褐红色的眸子闪出一道利光:“别人的?那个位子本来就该是我的!传长不传幼,几时轮到老五?”

“当年是你自己不要王位,自请封为默王,你忘了吗?”天怜公主提醒道。

“你!”默王拍案而起,怒视天怜公主,“你是在嘲笑我当时的懦弱吗?”

“不是,”天怜公主依旧慢条斯理,“我只是在说事实。放弃的东西就放了,不能像小孩子,今天给了别人玩具,明天又哭着嚷着要再要回来。再说了,王位也不是玩具,说要回来就能要回来。”

“我今天就是要要回来,那又如何?”默王说毕,重新落座,将手边的琉璃盏顺手一推,琉璃盏掉到地上摔碎了,声音清脆。

天怜公主摇头道,“二哥,这样不好。你这样是在逼我和你为敌,我不想的。”

“哈哈,”默王冷笑起来,“倾珞,你有什么资格和能力与我为敌?你用什么和我斗呢?你斗得赢我吗?”

“呵呵,”天怜公主也笑了,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端过一盘牛肉放到面前,然后从怀里掏出她的凰,开始切着吃,边切边说,“二哥,论到算计,轮到阴险,论到步步为营,我都不如你。可是,有一种赢法、斗法叫不、顾、一、切!”

天怜公主说完起身,一推眼前的牛肉,“哗啦”一声,盘子碎了开来,这只玉盘竟和牛肉一起,被天怜公主拿着凰,硬生生切成了碎块。

天怜公主再一挥凰,旁边的琉璃盏应声断为两截。

天怜公主左手拿匕首鞘,右手执刃,离开默府大厅,在走出默府前,她将凰重新归入鞘中。

默府大院里,目送天怜公主出府的仆佣们,只觉长公主的背影冷削森然,他们还看到长公主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第四百九十六章 心有多痛

坐进马车后,马车向栀子花林穿去,天怜公主在车厢里莹莹地哭出了声。

天怜公主想着自己本来是找默王谈北山泉的问题来的,她想问二哥北山泉究竟在哪里,想对二哥说,你把北山泉还给我。可为什么谈的结果是她只字未提北山泉呢?

天怜公主记得自己坐在默府大厅里,好几次都想问默王北山泉现在怎么样了,却终于没有。

她放弃了北山泉,这是北山泉要她做的!

她以为她做不到,可她终于还是这样做了!

天怜公主哭得更伤心了

仅仅一个中午后,天怜公主从天怜府再次出发,哭花的妆已经重新化过,发型也换了,她开始拜访各大臣。

既已迈出第一步,她就要走下去,做好一切准备、最坏的准备,走下去。

她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也是北山泉希望她去做的事情。

她失去了北山泉,不能白白失去,她要让北山泉的失去富有价值。

三天来,天怜府依旧闭门不见任何客人,王后、周却、郎延煦、会颖豪贵、朋友闺蜜,所有人,天怜公主一概不见,事实上,她也没有时间去接见,她全部的时间都用在一家一家走访翼国大臣,上至三公六卿,下至朝廷小臣。

三天后,天怜公主正式宣布,她将竞争翼国王位!

柳下言将这个消息传到西郊后,辜为先和闾丘云在等人,遂取消了进会颖城的打算,再次扮作客商,悄悄返回了石头城。

*

瑞香宫里,杜嬷嬷激动地告诉王后周致:“长公主要竞争王位!”周致一听,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杜嬷嬷一再地向她点头、点头、再点头,确认这个消息的真实性。周致忽然哭了,低声啜泣起来。杜嬷嬷一愣,赶紧手忙脚乱为她递上手帕。

“小姐,哭什么呢?长公主竞争王位是好事啊!这样默王就不一定能当成王上了呀!”杜嬷嬷抚摸着周致的背,轻声道。

周致擦擦眼泪,点点头:“嗯,我知道。可倾珞这样就要牺牲掉北山泉了,她该有多痛啊!”

杜嬷嬷叹息。

周致继续道:“其实,我不是没有想到过让倾珞出来为王。可是,我怎么忍心呢?为了这王位,王上、世子、闵儿一个两个都没了,我最后一个孩子云儿,我舍不得放他上这个位子烤,才给了默王可乘之机,造成今日局面。如今,我怎么能忍心让倾珞上呢,这个王位现在就是一个大火盆啊!不行,我要和倾珞谈一谈。”

杜嬷嬷道:“长公主这些日子一只都不肯见我们,可能就是怕我们拦着她。”

正在这时,外面通传,勇烈将军周却求见。这周却前些日子带着北关兵在会颖闹事,周致几次召见就是不来,这会子倒自己来了。周致赶紧擦干眼泪,杜嬷嬷扶着她坐好。

周却喜冲冲进来,春风满面,看到的,却是周致一脸悲伤的样子。问时,杜嬷嬷就解释说,是为了天怜公主伤悲。

周却就跺着脚,恨恨地说:“王后你真是糊涂!王位是什么?是生杀大权,是杀人神器。交给默王这种狭佞小人,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你知道有多少人会遭殃吗?你知道翼国将可能面临灭国之灾吗?现在长公主挺身而出,救翼国于危难,你却还想着阻拦她,一人不舍,贻害天下,你千万不能再糊涂了,云在的事情你已经糊涂过一次了!……”

周却正这么说着,天怜公主也到了,周致一见她,抱着她就开始痛哭,天怜公主反而笑着安慰她:“不哭了,王嫂,没事的。”

周致重新落座,天怜公主也落座后,杜嬷嬷给上了茶,王后周致担忧地问天怜公主:“倾珞,你行不行啊?”

天怜公主微微一笑,淡定地喝下一口茶后,才道:“王嫂,该是我担起责任的时候了。这么多年,都是王兄和王嫂照顾我,为我做事,现在,让我也为王兄做点事情。”

天怜公主没有说出她想要照顾王嫂周致的话,但是周致知道,天怜公主是为了她,闾丘倾珞不忍看她一个外戚在默王及众臣的围攻下,为闾丘家的江山如此艰难地操持。

王后周致的眼泪不争气地又要涌出来了,她赶紧忍住,问天怜公主:“那北山泉怎么办呢?北山泉在默王手上啊!”

天怜公主低了头,再喝下一口茶后,才抬头说:“王嫂,北山泉刺杀王兄,虽不是致死王兄之人,但他始终是有罪的,我和他本就应该赎罪。再说了,除了我来竞争王位,你还有别的办法应对默王吗?”天怜公主眼中也闪烁出了泪花。

王后周致差点就说出,这些日子她本来一直在等待闵幽的孩子出世,等北大街临水坊的可心生下闵幽的孩子,如果是个男孩,可以让这个孩子来即位。

可是,周致内心里另一个声音却一直在说,这样做是不是比让天怜公主为王更加残忍呢?天怜公主起码已经成年,她自愿为闾丘家的江山社稷去做出牺牲和奉献,而闵幽的孩子却还只是一个刚出世的婴儿,他的母亲是否愿意这个孩子进入王宫,成为一个傀儡的王?孩子长大之后,会不会愿意他们对他的这个安排呢?

周致一直不敢告诉周却这个孩子的存在,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怕周却不顾孩子自己和他母亲的想法,去把那个孩子抱来,让他坐在王位上。

关于闵幽孩子的话,周致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始终没有出口,面对天怜公主“你还有别的办法吗?”的话,周致最后唯有沉默。

周却看到周致没再反对天怜公主竞争王位,长吁一口气,心中巨石终于落地,告辞离去了。

走在出王宫的路上,周却精神振奋,心情愉悦,这段时间,他深陷困局之中,却无力解开,只能拼死一争,将周家数代的功业押上,做一场豪赌,在鱼死与网破之间下注。

如今,云开雾散,旭日初现,他在困局中看到了一条光明大道。

第四百九十七章 运筹策划

周却回去连夜部署安排,第二天,北关军抢在那群支持默王的士子读书人之前,占领了会颖最大的广场——五月广场。在那里,北关兵举行了誓师大会,他们盔甲鲜明,刀剑出鞘,挥舞着鱼骨大旗,齐声高呼,如山呼,如海啸,誓言效忠天怜公主。

五月广场上的围观群众水泄不通,人群中士子们虽然还是有人高呼支持默王的口号,但是气势方面,比北关兵差了何止一截。北关兵也学会了发传单,喊口号,搞宣传,亲民演讲,为天怜公主拉票。誓师大会结束,北关将卒们都很兴奋,大家开心极了,因为这下子,他们再也不用担心被百姓们丢鸡蛋扔番茄、骂他们谋反窃国了,现在他们挺着胸巡街,名正言顺地保卫翼国江山,效忠闾丘氏,支持长公主。

冯鸿这时回到了会颖,许峰当日护送天怜公主回京,留下了冯鸿和一小队人马继续搜索。冯鸿现在已经确认,半叶岛那些仆佣和北山泉,是沿水路被运走的。

当日长公主被诱骗出会颖,南行三天后,其实也是从水路被运至半叶岛,只是在岛屿附近再表演一次登岛而已,意在迷惑天怜公主。船只从半叶岛另一个方向开出,就是茫茫水域,完全不必通过那片千苇荡。附近也确实有渔民看到过从半叶岛开出的大船。

但是,如此一来,想要分析判断出北山泉的去向就愈发难了,因为水上四通八达,载有他们的船只最后去了哪里,时间过了这么久,很难追踪。天怜公主听了冯鸿的报告,唯有黯然神伤。

第二天,天怜府外,士子届代表郎延煦求见。

这个郎延煦,在天怜府外呈递名刺,求见天怜公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天怜公主一直都没有见他,这次本来也想像以前那样继续不见,打发他走,通报的人忽然说,郎公子自言是士子届的代表,专为长公主竞争王位一事而来。

既关王位,天怜公主不想大意,于是改了主意说,请郎公子正殿相见。

郎延煦随着领路人,在天怜府穿廊过园,他早听说天怜府是翼国当代最着名的设计师项援的作品,也听说过当年那段佳话,十岁的天怜公主亲手编织设计了一百一十八种不同的发型,做成一百一十八个梨花木雕人头送给项援,才交换来项援的设计。

郎延煦未入天怜府府门之前,想象过府中的曼妙,可如今眼中所见,竟比他的想象还要曼妙百倍。

亭台廊榭,一石一木,步步有心思,处处有妙意,恍如天怜公主在这府中行走时的无数模样,有的柔媚,有的温婉,有的含羞,有的热烈……

进入天怜府会客的正殿,郎延煦更觉惊心动魄起来,其中的奢华是他这个寒门出身的士子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他一直都知道,天怜公主是先王闾丘羽的至爱,闾丘羽把自己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天怜公主,王宫都没有天怜府奢华。

而会颖城的年轻贵胄们也总喜欢向天怜公主献宝,以自己所献能入了天怜公主的法眼为豪,今日一见,果然非虚。

门窗上细腻的雕工,桌椅、木柱、天花,一望而知都是极为贵重的檀木,殿中器皿个个波光潋滟,只是殿中的灯盏一项,就有几十件,件件不同,盏盏贵重,那盏殿堂深处的长明灯,一件灯器上就盘旋着九个灯盏,貔貅、盘螭、鸣凤、锦鲤等九个造型各各不同,鎏金镂空,惟妙惟肖……

忽然,郎延煦愣住了,他发现天怜公主就坐在那盏长明灯旁,静静地望着他,螓首蛾眉,美目盼兮。

郎延煦的脸一下子火烧火燎,变成了块大红布,他心中暗暗懊恼,自己只顾看这殿里的装饰了,竟没有留意到天怜公主是何时进来的,他赶紧上前请安。

天怜公主看到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不由笑了笑,郎延煦更是大囧,愈发魂不守舍,好半天才听清楚天怜公主请他入座。

“郎公子,幸会!不知郎公子今日有何高见?”天怜公主笑语盈盈,皓齿如贝,郎延煦一阵恍惚后,突然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于是精神一振,开始滔滔不绝,立时没有了刚才的窘相,显现出郎延煦特有的风采来。

天怜公主一直笑盈盈地听着,渐渐从郎延煦那些华丽的恭维、敬仰辞藻后面,听出了郎延煦此番前来的主旨——他愿意出任天怜公主的首席策划师,为她竞争王位奔走拉票。

郎延煦对自己此前一直都是默王策划师的事情只字不提,天怜公主也就只做不知。

天怜公主在郎延煦刚才一番演说中对其口才和才情已略见一二,郎延煦提出的这个方案正合她的心意,她知道自己虽然有周却的军界支持,但是,要将士子文人大臣们的票也一并拉过来,她还心之无谱。今日郎延煦毛遂自荐,有他帮着做士子文人们的工作,当真再好不过。

当下天怜公主点点头,感谢郎延煦的信任和支持,并鼓励和拜托他为自己竞争王位开始筹划和运作,并准他随时来见,随时沟通各项活动的进度和动态。郎延煦喜不自禁,起身长拜而去。

第二天,郎延煦果然为天怜公主整理出了一套漂亮的演说方案,并组织起了一个竞选顾问小组,专门在街头巷尾为天怜公主做宣传,散传单,拉拢游说士子文人,有针对性地瓦解支持默王的队伍。

在郎延煦的策划下,天怜公主多次走上街头,与士子贫民进行了近距离的亲民接触,天怜公主所过之处,会颖街头人潮汹涌,欢声鼎沸,幸好有北关兵将佐带着兵卒左右护卫,维持现场秩序,不然只怕很容易就发生踩踏事件了。

这样的亲民活动效果极佳,民间舆论开始向天怜公主倾斜,士子界更是彻底倒戈,人们看到军队和天怜公主站到了一起,对会颖的治安放心起来。

第四百九十八章 终身不嫁

渐渐地,会颖城很多店铺开始重新营业,街头巷尾渐渐出现人烟,会颖秩序在正常起来,但很多离开会颖观望的人还是不敢冒然回城,毕竟,没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局势是会如何呢?就像当初,就在大家觉得王位已经非默王莫属时,却突然杀出了一个长公主。

这段时间,默王渐渐感到了危机。郎延煦的倒戈,对他竞争王位是一记沉重打击,原先已经铁桶一样紧密团结在一起支持他的大臣们,在慢慢意见分歧起来,出现不同的声音。

有个别大臣已经改变了论调,认为由天怜公主即位或许对翼国更好——眼前看得见的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可以避免内战,于国于民这都是大裨益。

但是,默王闾丘渐提出,翼国从闾丘狐手上建国以来,三百年历史,十九代君王,自古就没有女王的历史,闾丘家的王位,除了传长不传幼,还有就是传男不传女。

女子,始终是要外嫁的,终归是会成为外人的,闾丘家的江山怎可以交给外人?交给天怜公主和交给周家,区别其实不大,他作为闾丘家的男丁,决不同意。

这个说法也确实有一定的说服力,天怜公主年方二十,虽然尚未出嫁,可她确实某一天是要出嫁的,就像当年差点远嫁雪国,成为雪国的媳妇一样,难道闾丘家的翼国要交给一个外嫁的女子来管理吗?这确实和当前这样,将家国交给娶进来的媳妇周致管理差不了太多,闾丘家的江山始终算是旁落了。

好在文臣首臣太师傅抱一对默王的支持始终如一,所以,默王的这个“旁落”论调被大臣们固守着,成为反对天怜公主登基的最重要、最有力的理由。

天怜公主收到这个反对理由后,俏眼一瞪,一跺脚,恨恨道:“你告诉那帮老家伙们,我闾丘倾珞终身不嫁了!”——天怜公主这话是说给郎延煦听的,让他去通报傅太师等众大臣去。

郎延煦自从倒戈天怜公主,几乎是衣不解带,日夜为天怜公主的竞位一事操劳,眼看士子文人界已经稳定,与各大臣之间的沟通和走动他也主动担纲起来。今日,他本是信心满满去和傅太师沟通,毕竟,他也曾是傅太师极为器重的人才,自以为在傅太师面前很能说得上话。

但是,他不懂今非昔比,时过境迁,那时候,他和傅太师是一个战壕里的师徒,一起为默王筹措,如今,俩人已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镳,各为其主,对话自然也就没有了往日的融洽。

加之郎延煦更有与傅太师平起平坐,平等对话的架势,老太师心中十分不爽,因此,坚决地用默王闾丘渐提出的“闾丘家的江山不能旁落,长公主迟早总要嫁人”为由,终结了双方的这次会面。

从傅太师的望春堂出来,郎延煦直奔天怜府,将傅太师的话汇报给了天怜公主,他本来是想和天怜公主商量个对策出来,谁料想这个火烈鸟一样的长公主竟然决定“终身不嫁”来应对太师,急得郎延煦当下就在天怜府的正殿里团团转起来。

竞选承诺可不是能瞎说着忽悠人的,真这么通告给大臣们,日后天怜公主可怎么嫁人啊?

当然,郎延煦知道,天怜公主可能说到做到,真的就终身不嫁了,可他郎延煦不干呀,他这么辛苦操劳和奔波是图什么呀?结果天怜公主倒是坐上王位了,却终身不嫁了,这是他决不能答应的!

郎延煦庆幸今日到望春堂沟通的,是他而不是天怜公主,若真是天怜公主自己去的,她可能直接就在太师面前表态终身不嫁了。

王位竞争,说出去的话,每个字都要负责的,何况是这么大件事情的承诺,天怜公主这么说的话,可真就可能一辈子不能出嫁了。

焦急如焚的郎延煦开始对姑奶奶长公主苦口婆心,说服劝告祈求天怜公主不要冲动,大臣们提出的这个条件绝对不能答应。天怜公主听烦了他的这些“不要”、“不能”、“不可以”,一个白眼翻过去,问他对傅太师提出的这个问题,除了她承诺终身不嫁,还有别的解决办法吗?

郎延煦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恨自己谋短,想不出一个应对方案来。于是一跺脚,出了天怜府。

这时节的会颖已经开始冷了,深秋的风吹得发黄的树叶在树梢哆嗦,街上游行的人群已渐渐减少,但还是不断有一些更年轻的士子书生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甚至叫他郎老师。

郎延煦心里烦躁,不想理任何人,这些士子书生心里想什么,他很清楚,因为他也是这样过来的。

郎延煦将衣领竖起,遮住半张脸,他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是,怎么样来替天怜公主应对傅太师的这个难题,当然不能用天怜公主承诺终身不嫁的办法。可是,有什么好办法好应对呢?

郎延煦第一次觉得自己这颗自负聪明的脑袋终于要穷尽智慧了。

有人推了他一把,郎延煦抬头,推他的人是个带刀侍卫,正呵斥他,让他走远点,郎延煦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王宫正门前。

郎延煦忽然心中一动,站直身子,理好衣服,让对方为自己通传——长公主王位竞选委员会首席顾问郎延煦求见王后。

那个侍卫听他报出这一长串头衔后,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长公主和默王竞争王位的事在王都吵得沸沸扬扬,他自然也听说了的,却不曾听说还有什么委员会。

侍卫开始上下打量起郎延煦,郎延煦双眉一扬,下巴一抬,双手顺势向后一抄,一副凛然正气立即浮上他的脸,加之他天生俊俏,身材挺拔,衣饰方面最近得天怜公主点拨过几回,面料裁剪都时尚贵气了很多。

天怜公主和周却都提供了不少活动经费给郎延煦,前些日子,郎延煦刚去何云梦的织云坊给自己订做了几套出席重要场合穿的衣服,刚才他才去过傅太师的府邸望春堂,身上穿的恰好就是其中一套。

第四百九十九章 首席顾问

侍卫久守宫门,也是见识过一些世面的。他打量过郎延煦之后,不敢再放肆了。

侍卫心想,这个小白脸既然敢自称是天怜长公主的人,一定是长公主座前的红人,起码也是长公主信得过的人,说不定还是长公主的相好呢,万一长公主真做了王上,到时候,这小子一个小指头就能捻死自己,今天可不能得罪了他。

侍卫于是赶紧一点头,对郎延煦客气地说:“郎公子,请您稍候,这就为您通传。”

侍卫转身走了没几步,又转回来了,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问:“郎公子,您说您是长公主的什么什么顾问来着?”

郎延煦刚才说得快,里面又有很多他从未听说过的词,只大致听明白他是长公主的人。

郎延煦微微一笑,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头衔——长公主王位竞选委员会首席顾问,说完,特意加了简称,长公主的首席顾问。

侍卫于是嘴里念叨着“首席顾问”四个字去了。

长公主王位竞选委员会这个机构倒是有,这是郎延煦组建的,里面大多是求取上进的年轻士子,至于首席顾问的头衔嘛,天怜公主并未封过他,是他自己给自己封的。

但是,他也并不算虚构事实,他给天怜公主提供咨询、进行策划,这是不争的事实,至于首席嘛,他不是首席,谁又敢说自己是首席呢!

郎延煦站在宫门外,等着侍卫的通传结果,突然对自己自封的这个“长公主王位竞选委员会首席顾问”的头衔十分得意,外加非常满意。

王后周致由杜嬷嬷陪着,刚走出瑞香宫大门,正打算去菊品居。一来,是杜嬷嬷说,那里的菊花又开了两个新品种,其次,她想去看一看戚公公,和戚公公聊聊天。自从闾丘羽走后,能陪周致说一说旧事的人,除了杜嬷嬷,也就只有戚公公了,因此,周致常去看望他。

戚公公自闾丘羽去世,就一直住在菊品居,他在王上驾崩当晚,不惜与周却为敌,放走程风等“风雨雷电”四护卫,却又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加之闾丘羽被毒杀的事始终没能查清,戚公公也就一直未被允许离开菊品居。

王后周致因为戚公公是闾丘家三代老臣,并不曾苛待于他,除了不能太自由的行动,衣食住行方面,还是对戚公公非常关照和客气的。戚公公倒没什么不高兴的,日日在菊品居侍弄花草,最近居然还培养出了两个新品种。

宴秋水身体痊愈后,就离开菊品居,回到御医院去来,他因曾与戚公公同住过一段菊品居,并得戚公公悉心照料身体,遂与戚公公成了忘年交,常常来探望戚公公。据看管戚公公的侍卫说,宴太医,经常带着酒和小菜,来找戚公公赏花、下棋。

周致听闻侍卫通传,有位长公主的首席顾问郎延煦在宫外求见,一时之间有些愕然,“首席顾问”一说,周致也有点不大理解,问杜嬷嬷,杜嬷嬷也是第一次听说,也不懂是个什么意思。

但是,对于郎延煦这个人,二人都有印象,周致曾和此人有过两次见面:

一次是由傅太师带郎延煦来到瑞香宫,郎延煦以会颖士子界代表的身份,向她呈递万名士子签名的请愿血书,要求尽快安排默王登基;

另一次是在默府,那次周致带着众大臣逼宫默王,让默王交出天怜公主,特意让人通知郎延煦出席。

两次见面,周致对郎延煦的印象是外表高大英俊,气宇轩昂,内里一身正气,见识卓绝。后来听说郎延煦倒戈默王,改为天怜公主奔走起来,倒是有些意外。

不过想来,天怜公主即位,避免国家血乱,这一点凡是有识之士都应该能够看出,郎延煦做为士子届的青年翘楚,从裨益国民出发,改拥护支持天怜公主,亦属正道——周致不知郎延煦正是以此理由改投天怜公主旗下的。

今日,郎延煦既以天怜公主“首席顾问”的名头来求见,周致自然没有不见之理,只是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郎延煦要来找她这个王后,怎么不是天怜公主自己来和她这个王嫂商量,却要中间委托个“首席顾问”来呢?

王后周致满腹狐疑,取消了前往菊品居的打算,折回瑞香宫,命宫人前去引领郎公子入宫相见。

郎延煦被引领到瑞香宫的小偏厅里,王后周致和杜嬷嬷已在座中等候他。周致给郎延煦赐了座,杜嬷嬷为他斟上茶。

这是郎延煦第二次进入瑞香宫,上一次他随傅太师面见王后,是在大殿里呈递血书。那时,他和王后是对立的立场。

郎延煦清楚地记得,那一次,王后一脸病容,满身疲惫,今日再见,王后的气色明显比上一次好了很多。郎延煦自然知道其中的原由。

天怜公主若能竞得王位,自然比默王为王要好得多。默王出山,是要报当年闾丘羽残害之仇——默王对外一直是这么说的,闾丘羽已经西去,那么首当其冲,王后周致的日子是好不了的,届时,默王单只请她搬出王宫就算是善待她了。

默王究竟打算怎样收拾报复周却、周致兄妹,以及周家的势力,没有人敢去猜,大家只知道默王为王,周家人绝对没有好日子过,这自然也是周却跳起来的原因。

可如果天怜公主可以为王,情况就不同了,长公主这么多年来几乎和默王没有往来,单就感情一说,天怜公主和王后周致的感情,自然比和兄长默王的要更胜一筹。

而眼下,看默王和天怜公主竞争双方的情势,天怜公主略微占优,尤其是舆论方面、民意调查方面,天怜公主是领先默王的,得到了中下层读书人和士子的拥戴和支持,这自然也是郎延煦这个竞选委员会首席顾问运筹帷幄的结果。

只是郎延煦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王后周致,是不是了解他在这件事情里面的功勋,他对天怜公主的功劳,其实也是对王后的功劳。

郎延煦忽然决定暂时把傅太师的难题放到一边,借今日机会,先在王后周致面前表一表他郎延煦的功劳。

第五百章 蟠螭镇纸

郎延煦在心中这么打定主意后,正准备开口,不料,王后周致先说话了,她对杜嬷嬷说:“你去把先王那对蟠螭镇纸取来。”

杜嬷嬷转身去了,王后周致依然不给郎延煦说话的机会,她笑眯眯对郎延煦好一通夸赞,对他的外表、他的才情,尤其是对他现在为天怜公主奔走斡旋的辛苦,以及造就天怜公主领先局势的功绩大为褒扬,不吝赞词,倒让本来准备自我褒扬的郎延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郎延煦几次欲象征性地谦虚几句,可就是都插不上话,不一会儿,杜嬷嬷已经回转来了,手中捧着一个木盘,上面盖了一块黄巾,放到了郎延煦旁边的高脚桌上。

王后周致示意郎延煦揭开黄巾,郎延煦依言而行,轻轻揭开那块黄布,不由吃了一惊。

盘中是一对高浮雕蟠螭纹镇纸,寿山石雕刻,其雕工及气势,以及石纹间蕴藉的流水样的韵味,一望而知贵重无比,他虽看不出来历,也知道既为先王闾丘羽的镇纸,自然不会是等闲物件,绝对轻视不得。

果然,王后周致向他介绍,这对蟠螭镇纸是翼国第六代王、霆钧阁的铸造者闾丘涯曾经用过的一对镇纸。

郎延煦不由眉头轻跳,知道眼前这对镇纸,绝对算得上是稀世珍宝了。现当今,在古玩市场上,闾丘羽的一副墨宝都已经十分值钱,何况是翼国第六代王闾丘涯的物品。闾丘涯是翼国历史上除开国王上闾丘狐之外,最具名望的一代君王。

郎延煦只等王后周致说出将这对镇纸赏给他的话,赶紧拜谢,感谢王后如此厚赐!并表示自己效忠王后,效忠长公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郎延煦拜谢完毕,重新落座,当下敛容正色,认认真真将傅太师的难题向王后做了汇报,并报告了天怜公主一怒之下,竟说要终身不嫁,他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才不得不来前来求助于王后。

郎延煦这番话,若是放在别人处,或者放在别的时候说,自然不是这番说法,他一向狂傲,并不把谁放在眼里,人称郎狂人一个。但是,今日一见王后,已被王后周致折服,因此才会老老实实说出自己实在已是“无计可施”的苦恼来。

郎延煦皱着眉头,向王后周致汇报完这个难题,本打算洗耳恭听,听王后周致发表意见,或者推心置腹,与王后周致共同商议对策,哪知王后周致听后,只说了简简单单四个字:“我来处理。”

郎延煦不由心头一跳,关于王后周致的杀伐果断,他也有所耳闻,尤其上一次在默府,他亲眼见识了王后周致逼宫默王闾丘渐,让默王交出天怜公主的手段,默府当时更是差点被周却带去的人马搜了个底朝天。

因此,郎延煦对于周致这一国之后的利害,从来不敢怀疑。今日自己想破脑袋无计可施的一道难题,王后周致却想都不想,直接给出四个字“我来处理”,让郎延煦心中又惊又怕,当下也不敢多问,起身告辞,临去再次拜谢王后的赏赐。

郎延煦原路出宫,守门侍卫还是刚才帮他通传的那个侍卫,这时看到郎延煦昂首挺胸,大步而出,手上还捧着一个木盘,知道是王后的赏赐,只可惜上面盖着一块黄巾,看不到王后具体赏赐的是什么。

侍卫就想,此人既得王后赏赐,又是长公主座前红人,前途十分不可限量,因此赶紧上前恭喜,心中庆幸自己刚才总算机灵,没有行差踏错,得罪此人。

郎延煦微微一笑,并不理会侍卫的恭维,扬着头离开了王宫。

没用多久,整个士子群几乎都已知晓,王后周致将闾丘涯用过的一对无价之宝——寿山石蟠螭镇纸赏给了郎延煦。

于是,人们蜂拥而至郎延煦的居所,争相一睹这对稀世瑰宝。

黄昏时分,王后周致的辇与悄悄出了王宫,穿过几条僻静的小巷后,绕进了傅太师的望春堂。

太师傅报一闻报,赶紧率领全家出迎,王后对太师夫人及其他家眷,嘘寒问暖一番后,才随太师入会客室说话,太师傅报一遣退家人及左右,座中只剩了王后、太师及杜嬷嬷三人。

傅太师刚问出:“王后今日光临敝舍,不知有何吩咐?”就见到周致未语眼圈先红了,眼眸中满满都是伤悲和难过。

傅太师赶紧跪地请罪:“老臣招待不周,请王后责罚。”

王后周致赶紧上前扶傅太师起身,连声说:“不关你事,不关你事,我只是触景伤情。”

傅太师有些不解起来,疑惑地望着周致。

王后周致拭一拭眼角的泪花,慢悠悠道:“太师,您还记得我上一次来府上,是什么时候吗?”

太师傅抱一认真想了想,有些想不起来了,于是摇摇头。

王后周致遂左右打量身处的这间厅堂,边打量,边说:“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也是在这间厅堂,我为世子求师而来。”

王后周致这样一说,太师傅抱一也想起了当时,不由长叹一声。

那一年,世子六岁,该是拜师的时候了,当时朝堂几位重臣都极想成为世子闾丘奋卒老师,那将是怎样的成就和荣耀啊,自己教育的世子闾丘奋卒将来一旦登基,自己就是一代帝师。

也是这样的黄昏,王后周致由杜嬷嬷陪同,乘坐辇与,悄悄来到傅抱一府上,傅抱一当时也是在这间厅堂接驾的。王后周致摒退左右,也是剩了今日三人后,低声告诉了傅抱一她的来意,她希望能由傅抱一来担任世子闾丘奋卒的老师。

当时,傅抱一闻言激动不已,誓言将为世子闾丘奋卒和翼国呕心沥血,竭尽所能。但是王后周致忧心地说了现状,王上闾丘羽有意请文孝勤为世子老师,周致却不是很同意。

因为王后周致觉得,文孝勤性格过于耿介,这本身就是王上闾丘羽的特点,世子闾丘奋卒承乃父之风,性格拘谨认真,虽然只六岁,倔强拘谨却已十分明显,若由文孝勤来教育,只怕拘谨守旧会过之为害。

第五百零一章 信人信语

当时,王后周致希望能和傅抱一一起想想办法,里应外合,共同努力,说服王上闾丘羽,由傅抱一来担任世子老师。

可惜此事最终未成,只因闾丘羽和世子二人均属意文孝勤——据说世子一见文孝勤就喜欢上了他那把长胡子。

唉,说来简直就是笑话,这什么事嘛,世子择师,竟然是因为一把胡子!傅抱一后来听说此事后,心里憋屈不已。今日,周致重提此事,傅抱一心中依旧为当日感到憋屈。

“唉,当日,王上若能听从我言,让世子拜傅太师您为师,世子或许就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今日我翼国朝堂也不至如此局面了。”周致说着,眼眶又红了。

傅抱一也唏嘘起来,他知道周致不是在惺惺作态,当初周致确实是很努力地用了一番心思,想说服闾丘羽,同意他来担任世子老师,只是他和世子没有这个缘分,任周致如何努力也无用。现在世子和文孝勤都已一起去了,傅抱一更不好说什么了。

周致忽然问:“太师,上次我拜访府上时,记得您的小公子与世子同龄,聪明伶俐,俊秀可爱,我当时还想若太师您真的担任了世子老师,就让您这个小公子给世子做伴读,今日怎么没有看见他呢?”

这一次轮到傅太师红眼圈了,他默默无语好半天后,才叹口气,恨声道:“王后,臣教子无方,去年科举舞弊案犬子被牵连在内,至今仍在司寇府押着。”

周致略显惊愕,随后沉吟起来,过一会儿,她道:“去年科举舞弊案,其实事情不是很严重,很多都是未遂,或者不知情间被无辜卷入,不少被牵连之人都是才子名士。天怜公主是我和先王自幼养大,对我的话还算能听进去,她若真有机会登基的话,我让她一纸赦令,放了这些人就是了。”

傅太师的眼睛渐渐瞪大,满含泪水,激动不已。他之所以一直没能把幼子从司寇府捞出来,就是因为此案涉及面太广,人数很多,闾丘羽生前放话要亲审此案,在押名单也早已送进了宫里,司寇府不敢独独放他儿子一个,那样会十分扎眼,尤其王上提审过来,不见了人,谁也担待不起。

可后来王上一夜驾崩,举国皆悲,这事就被搁置了,更加没了办法。后来,连即位大事都陷入了混乱,一个科举小案,谁还顾得上提,也不知道该向谁提。

今日王后这么一说,这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新王登基,大赦天下,放出一批罪轻之人,他的爱子也就能搭乘东风,回府团圆了。

傅太师两行老泪终于下来了,起身离开座椅,就要跪下谢恩,周致赶紧扶住了,王后周致说:“父子之情,天伦之乐,要好好珍惜,您好歹还有机会父子团圆,我的两个儿子却是再无机会和我团聚了,剩下一个小的也躲到西岐,不肯见我……”

王后周致说着,已是泪水涟涟。傅太师心中一阵同情,他知道眼前这个身为王后的女人经历的惨痛,她心中比他要悲伤十倍、百倍……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杜嬷嬷也红了眼眶,抚摸着王后周致的肩膀。三人这样在望春堂的厅堂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各自渐渐按捺下伤感之情。

“太师,”周致定了定情绪,“三公现在缺了两公,未来无论是默王登极,还是天怜公主掌政,都需要首先确定太傅和太保的人选,不宜空悬太久。”

傅太师心里一动,暗吃一惊,心想,王后今日突然到访,难道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他和默王曾就太傅和太保的人选做过沟通,默王提议了几人,傅太师也提议了几人,最后人选暂时还在商议之中,怎么就传到王后耳朵里了吗?傅太师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王后周致接下来的话让傅太师又吃一惊,周致说:“三公是众臣之首,领纲朝臣,我的想法,选拔重在团结,三心合一,才能断金,遇上朝堂急事要务,才能迅速决断。所以,我希望将来能以傅太师您为核心,选拔太傅和太保人选。届时,还望您举贤不避亲,从您的门人弟子中推荐两个得力人才担任太傅和太保。”

傅太师当下心中明朗起来,王后周致这是在为天怜公主与默王的博弈来加筹码的。

此前,天怜公主在傅太师眼里,就是一个不懂世事的小丫头,他和一个小丫头自然无法开口商谈这些未来的人事问题,而屡屡代表长公主前来的郎延煦,在傅太师眼里,不过是一个反出师门的叛逆。

好歹也是他傅太师慧眼识珠,在无数前来王都求取前程和发展的寒酸士子中将郎延煦提携上来,可他郎延煦却问都不问,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就倒戈长公主,还趾高气扬代表长公主前来谈判,见他的男鬼女鬼去吧,他休想在傅抱一我这里看到好脸色。

可现在不同了,代表长公主前来的人换了王后周致。

傅太师一直都认为,王后周致见识广博,为人稳重,顾全大局,做事温和。最重要的,王后是个信人,不是只出虚言,只虚以委蛇的人,从当年世子拜师一事,就可见一斑,王后当年不是只在口头上说说想让世子拜他为师,而是确确实实朝这个方向努力斡旋过的。

他的太师位子这么多年能一直稳坐,也与周致对他的器重不能分开。试想,如果王上闾丘羽总有枕边风向他吹,说傅抱一这个不好,那个不对,估计他这太师位子也坐不了这么久的。

这就与默王闾丘渐有比较了,于默王,傅太师心里始终有点不踏实,因为他不了解默王,心中没底。

他和默王闾丘渐此前完全没有打过交道,也就默王闾丘渐最近忽然开口说话,并要夺回王位,才开始走动的。

傅太师一直都在小心揣摩默王的心思,小心地和他打交道,小心地琢磨掂量默王闾丘渐的每句话。

对于默王,傅太师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这个人睚眦必报,为了报仇,可以装聋作哑二十年,这份隐忍,这份城府,着实骇人。

第五百零二章 暗自掂量

傅太师一面听着周致的话,心里一面在掂量。

周家看重的是军权,而不是朝权。天怜长公主一个大姑娘,对王权其实并无兴趣,若不是默王逼人太甚,天怜公主也不会跳出来和他争位,这一点,很令傅太师满意。

而作为王后周致,她毕竟只能在后宫呆着,前面朝堂上的事情,士子还是得倚重他人,相信他傅太师只要不生二心,尽心尽力为朝廷做事,这姑嫂二人不会亏待自己。

三公中若另外两公都是自己的门人弟子,那么朝堂里的事情,至少除军务之外的其他事务,他还是可以说了算的。

如果登基的王上换了默王,闾丘渐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是一个对朝廷事务很在意也很上心的人。

而且,默王闾丘渐能将即位一事运作到目前的程度,肯定收买过一些朝臣的,只是,这些势力目前都在暗处,不知何时就会浮出水面。他傅太师现在为默王闾丘渐做事,只是担心如果现在不为他做点事,将来万一他登基了,就默王闾丘渐这种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傅太师只怕连个善终都没有,别说还想保太师的位子了,发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也说不定呢。

反观王后周致和天怜长公主的势力,就一目了然了,也就只军界和士子贫民界,朝臣中并无太深的势力,他傅太师若真能扶助天怜长公主登极,那就是中流砥柱,功勋首臣,而王后周致和天怜长公主,都是知恩图报的人,王后周致今天来不就是要传达这个意思吗?

傅太师想清楚这些,心头忽然一阵轻松,他“呵呵”笑着,起身亲自为王后周致续茶。

王后周致与傅太师又寒暄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临去时,周致似乎不经意地提到了天怜公主的婚姻,她说,天怜长公主的终身大事将来还要请太师费心,帮忙留意和做主,并说天怜长公主较为亲民,将来最好是从贫民中选婿,大臣子弟就不考虑联姻了。傅太师听了连连点头。

其实,王后周致此举,一是怕天怜公主的婚姻大事上,傅太师会旁生枝节,若是傅太师对之前的那些条件还不满足,忽然提出联姻要求,推荐门人弟子,甚至自家子侄与长公主联姻,局面就被动了。傅太师不是有个小公子马上就要从司寇府回来了吗?

二来,也是换一种方式向傅太师许诺,天怜长公主将来不会和任何大臣联姻,从而对太师你的朝堂势力造成威胁。

世子闾丘奋卒当年在闾丘羽安排下,有意与太保甄为殷的次女订婚,就曾引起朝堂关系紧张,结果在事情敲定之前,甄太保忽然病死,事情才被搁置,最后不了了之。

王后周致有过这样的经验,自然晓得联姻对于朝堂格局的作用及危害,因此,棋先一步,做出声明,天怜公主不与任何朝臣联姻。

此外,王后周致敢于这么说,也是因为知道天怜公主心仪之人是北山泉,而北山泉恰是一介普通琴师,今日先做此铺垫,来日若有机会,也好促成二人的好事。

第二天,王后周致由宫内侍卫护送,前往天怜府。这段时间,会颖治安不是太好,王后不想太扎眼,就没有乘坐专用的辇舆,而是改乘一辆普通马车。

郎延煦已经被召唤到天怜府等候。因为王后周致乘坐的是一辆普通马车,车辆靠近天怜府时,受到了严格盘查。

自从上一次,天怜公主被默王诱出王都,几乎一去不回,王后周致就嘱咐周却对天怜公主特加保护。这段时间,天怜公主与默王竞争王位,周却更是加派了人手,暗中守卫天怜府,凡有可疑人员靠近天怜府,一概进行严格盘查。

当郎延煦被告知,傅太师那里的问题已经解决时,他非常吃惊,他不知道王后和傅太师是怎么谈的,用了什么办法,居然一夜之间就解决了这么大一个、让他头痛不已、让他束手无策的难题。

郎延煦极为振奋,当下对王后周致的惊佩又增一层,他马上告辞,准备新的演说去了。

王后周致嘱咐他,在天怜长公主的竞选纲领中,增加一条“大赦天下”,这样可以争取到更多人的支持,郎延煦唯唯去了。

王后从天怜府返回王宫时,特意嘱咐马车绕行五月广场,她想去看一下广场上的形势。

广场上人头攒动,搭好的高台上,郎延煦正挥舞着手臂,激昂地演讲:“我们翼国为什么不可以有一个女王?墨守成规对一个国家从来都没有裨益。北面的雪国比我们强大,南面的乌国比我们富有,这两个国家都是女人在掌政。雪国在王太后的领导下,军事实力一天比一天强大,他们的雪骑所向披靡,而南面的乌国,柳家小姐即位以来,民众生活日渐富裕安乐……”

王后周致在远处的马车里听着郎延煦的演讲,心想,此人口才着实了得,不能说可以舌绽莲花、颠倒黑白,起码也能做到避重就轻、振振有词。

雪国的王上其实是一个七岁的男孩,王太后只是垂帘听政而已,但一切功劳都是王太后的。而乌国柳家小姐,今年也只八岁,即位不到三年,真正处理国务的是他身后几个能臣组成的智囊团。

但是在郎延煦嘴里,乌国的昌盛,功劳却又变成了前面坐着的小女孩的,当真是取其一面,为我所用!

高台上,郎延煦的演讲还在继续:“所谓弱则思变,翼国积弱多年,被雪国欺凌践踏,或许这次为我们提供一个女王,正是上苍对我们的怜悯,给我们翼国一个从此强大起来的契机。上天在创造女人的时候,除了体力不如我们男子,并没有在智慧方面有一丝一毫的减少,相比较我们男性,女人感情细腻,思维缜密,不好战,不喜穷兵黩武,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和平与温馨。”

王后周致发现这个郎延煦还真是有煽动力呢,就连她这个王后,也将郎延煦的演讲听进去了呢。

第五百零三章 舌灿莲花

郎延煦并不知道台下听他的演讲者中,还有王后周致。他继续挥舞着手臂,用最动听、最有磁力的声音演讲着:“请问台下各位,你们谁家没有女人?我们都是在母亲养育下长大的儿女,我们从来不会觉得,女人的智慧要比我们差。一个国家的强大,不在于它的王上是男人还是女人,而是在于是否君臣合力,文武同心,如此,就可以缔造一个不一样的、强大的翼国!

“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我们需要一个脸上阳光灿烂的、心思写在脸上的、明净美丽的王,那样,我们能够看懂她的心,而不是要一个一脸阴郁,一切都藏在心里的王,我们不知道,下一刻,他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震惊我们。

“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想做什么,天怜公主就会帮我们去做什么,而她要做的,正是我们希望她做的!天怜公主温柔美丽,心地单纯,我们通过她的脸,就能知道她的心有多么美好……”

台上郎延煦意气奋发,慷慨激昂,围观群众彩声连连,鼓掌叫好。王后周致不得不承认,郎延煦的演讲还是相当会切中肯綮,针对对手的弱点。

默王闾丘渐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就是阴郁,相比较纯真灿烂的天怜长公主,民众的确很难喜欢一个面容阴郁的王上。

王后周致看着台上的郎延煦想,不知道闾丘倾珞是如何认识这个郎延煦的,此人风格与倾珞本人低调、寡言的风格大相径庭,有机会该要问问倾珞。另外,倾珞心仪的那个北山泉不会也是这样的性格吧?周致心里有些担心起来,总觉得郎延煦的性格过于张扬了,也许,倾珞就需要这样性格的人互补?

周致有点想不明白了,她示意车夫回宫。

王后周致的马车离开五月广场,穿过两条街巷后,忽然走不动了。

王后周致和杜嬷嬷挑起车帘,向前看时,前面人头涌涌,把路都给堵上了。前去探路的侍卫回来说,前面因为有牛群要通过,官府暂时封了路,要等牛群走完,车辆人马才能放行。

王后周致心中有些不解,是什么样的牛群需要官府为他们保驾开路呢?

王后周致的马车比较高大,她坐在车厢里,挑起帘子,已经可以隔着人头,望到那群牛了。

确切说,来的不是一群牛,是一队军人一样排列整齐的牛,这一队牛一头接一头,井然有序地前行着,每隔三五头牛,就有一个或老或少或年轻的牛倌儿,他们驱赶约束着这队牛,穿行在前面的街巷里。

最引人注目的是,这些牛个个披红挂彩,喜气洋洋,每头牛背上一左一右耷着两个沉甸甸的袋子,两个袋子之间的牛背上,竖着一块红色纸板做成的标语牌,上面写着两句话:“还政闾丘氏,支持长公主!”

周致心里不免嘀咕,这又是哪一出?难道又是郎延煦的策划?但是“还政闾丘氏”这句口号明显是针对他们周家的,郎延煦应该不会这样写标语的,那会是谁呢?

过了很久,这些牛还没完,简直可以说是源源不断,那些牛,瘦的、肥的、老的、幼的、黑的、黄的,一头接一头,起码有上千头。

周致心里暗暗吃惊,这不是等闲人家的牛,甚至可能根本不是一户、两户人家的牛,这很可能是一批被集中起来雇佣的牛!

雇佣这么一大群牛走街串巷,就为宣传这么两句标语,为长公主造势的同时,打击周家,这样一个大手笔,会是谁呢?

不少人跟随这支浩浩荡荡的宣传牛队围观,其中孩子最多,跑前跑后,嬉闹着,因为带着牛队的几个人边走还边放鞭炮,吸引人群观瞻,孩子们就穿来穿去捡拾那些没有点燃的爆竹。跟在牛队旁边的,也有很多大人,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除此之外,有几名官府衙役帮着维持人群秩序,但道路的开通维护,主要还是靠往来奔走的金吾卫。周致想不明白是什么理由,官府会协调金吾卫来一起为一群牛的游行队伍维持秩序,于是派人前去打听。

去的人很快回来了,脸上喜滋滋的,向王后周致汇报:“王后,据说是有人向司徒府捐了一万石米,赈济今年受灾的府县。”

原来,牛背上驮着的袋子里装的是米,难怪官府要出面护送呢。今年,东圃郡和西岐郡有府县大面积遭受旱灾,严重的地方甚至颗粒无收,人们不得不吃树皮、嚼草根。官府已经开仓赈济过了,但是赈灾力度还是不够,于是发动民间捐助,今日这批捐粮,着实对受灾民众有很大帮助。

只是,一万石这个数目,是连周致都要吃一惊的,这可以解决上万人数月的口粮问题,出手如此阔绰,捐助人是谁呢?为何此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几天后,王后周致听说那批牛又从司徒府出发,继续披红挂绿,背着那两句标语,浩浩荡荡开向东圃郡和西岐郡去了。

王后周致随后召见了司徒柏纯。

柏司徒一听王后召见,当下就慌了神,心里说着“不好了,不好了!”慌张张蹬了靴子,就到瑞香宫报到。一进瑞香宫,不等王后说话,柏司徒主动跪下请罪道:“臣有罪!臣有罪!”

王后周致觉得稀奇,不解地问:“柏司徒,你有何罪?”

这一下,柏司徒的脸更白了,当你犯了错误时,领导不都是这样问的吗?领导不会直接告诉你,你有什么罪,你犯了有什么错,而是让你自己好好反省。

柏司徒的脑袋在地上磕得的更响了,嘴里惨兮兮地喊冤道:“臣也是没办法呀,不让他们背那句标语,他们就不肯出牛的钱,就让我们自己出,可是我们府库空虚,这些牛的运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是臣糊涂,算不过账来,就是卖裤子也应该自己出这笔运费钱,买下那对标语啊……”

柏司徒说着开始捶胸顿足,悔不当初的样子

第五百零四章 默王的心房

王后周致今日召见柏司徒,其实并没有要责罚他的意思,这会儿看见柏司徒捶胸顿足、痛不欲生的样子,于是笑道:“起来吧,起来,别作秀了!”

周致自然知道司徒柏纯最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当初之所以让他去司徒府当家,还就是看中了他的精细,今日,柏司徒说归说,让他重新再选择一遍,他算来算去后,还是会为了省下运输费,而让那些牛背着那两句标语上路的,

柏司徒偷望周致一眼,发现她脸上并无不快,也就起了身,在旁边的椅子上正襟危坐了。

王后周致其实只是想了解捐粮人的情况,柏纯就说了,捐粮人据说是一位大小姐,之所以说“据说”,是因为他也没见到捐粮人,来接洽捐粮事宜的,是这位大小姐的管家,一个五十来岁的客商模样的人。

这些牛和米都是从南田郡而来,在王都会颖游街游了三天后,再进入司徒府,经官府人员清点、核实、登记、编号、造册后,运输人员再按司徒府的指令,赶着牛运到东圃郡和西岐郡,由那里的受灾府县接收。

王后周致这才知道,这些牛和标语是从南田郡一路行走,来到会颖城,还在会颖城游行了三天,估计她遇到的那天是最后一天了。

柏纯司徒看王后周致沉吟,又心虚了起来,不断偷窥王后周致的表情。

过一会儿,王后周致问:“那位大小姐叫什么名字?”

柏纯想了想,答道:“据说叫琳琅,因为那个管家张口闭口就是‘我家琳琅小姐’,‘我家大小姐’。”

“林琅?”周致试图从印象中搜刮出一个姓林的富商,还是在南田郡的,为此,她望了望一旁侍立的杜嬷嬷,杜嬷嬷也摇摇头,显然也没有头绪。

“是姓林名琅吗?”周致问。

柏纯一愣:“大概是吧,不清楚。”

柏纯感兴趣的捐助人捐出的粮食,而不是捐粮人本身,所以,这会儿周致问起这个捐粮人的情况,他只能含含糊糊应对几句。

一万石捐粮的效果,对朝臣和会颖民众的影响很是显着,民意更加看好天怜公主。朝臣中司徒柏纯第一个公开倒戈,转而支持长公主即位,他的理由很简单——长公主的赞助人帮他解决了燃眉之急,不然的话,那么多饿肚子的灾民会把他的司徒府拆了,那些府县的府尹、县太爷也会把他家的门槛踩塌的。

司徒的话明白了当,谁帮他解决困难他支持谁,要是默王也给他两万石粮食他就再改去支持默王,言下之意,和“有奶便是娘”差不多,谁给他粮食,谁帮他解决实际问题,他就拥护谁。

朝臣们互相走动之间,发现傅太师的口气也开始松动了,他不再是坚决地、一门心思地支持默王了,而是忧心忡忡地对来人说:“长公主得到了军队的支持,难道我们真的要让翼国陷入内战吗?长公主其实也不是那么差的选择吧?……”

*

沈鹿呦觉得今年的秋天最是肃杀惨烈,早早地就将春花夏草都吹得枯萎凋零,枝头树叶吹得落尽。

沈鹿呦有时候在默府门外的栀子林里徘徊,枝桠上的叶子一天比一天见少,每一场大风,都像是一次最后的掠夺,让满林变得空空荡荡,枝枝桠桠更是给人一种光秃秃的、凄凉的感觉。

沈鹿呦感觉她的心,正像这片栀子林一样,被秋风一遍一遍吹着,一天一天空空荡荡起来。

沈鹿呦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默王闾丘渐了,嫁入默府这几个月,初时,她还以王妃身份陪默王到公卿家里拜访走动,后来,就很少再有机会外出了。

默王闾丘渐开始行色匆匆,一个人忙进忙出,各处的拜访不再需房的灯很晚还亮着,想去看看他,但是又怕打扰他。那里总是有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出入,管家方默存也不断地从他那里领取各种指示,又不断地向他做各种汇报。

沈鹿呦不知道自己突然出现,打断他的事务或思路时,向他说什么,说我想你了么?还是说你怎么不来看我?

沈鹿呦觉得默府就像一个大鱼缸,而她是一块奋不顾身投入在缸中的石头,为其中一尾鱼而来,最终却无法靠近他,只能沉在缸底,默默地看着他游来游去,偶尔经过她,却从不停留。

曾经,她想方设法想进入默府一看,后来终于进来了,心中却添了一道伤。如今,她不仅可以进来一看,她甚至成为了这里的女主人,甚至可以长住,却忘记了她当初究竟想进来看什么。

沈鹿呦用了很久才明白,她想看的,其实是默王闾丘渐的心。

在沈鹿呦的想象里,默王闾丘渐的心是一个博古架,上面摆放的物品一目了然,有个格子里放着一把古琴,古朴典雅;有个格子里放着一只白玉蝉儿,通透纯净;有个格子里放着一束干枯的野花,淡雅忧伤;有个格子里,站着一个手执阔剑、身披大红战袍的将军玩偶,刚勇热烈;还有一个格子里,摆放着一头瓷质的小梅花鹿,美丽可爱,就是她沈鹿呦。

可最后,当她推开默王的心房,她真切地看到的博古架上,满架子都是沈双,沈双的诗词,沈双的画作,沈双的衣帽,沈双的笑容……所有关于沈双的时光,象一只只永不飞走的蝴蝶,栖息在这个雕花镂空的架子上。

看清这一切的沈鹿呦忽然有一种茫茫然、无所事事的感觉,她想不明白自己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秋凉馆的事务她已经几乎不过问了,全部交给了总管高轩,就连高轩送过来的账目,她也懒得看一眼。

小刀和小俎,象两只自己会飞的鸟儿,一入默府,从此就飞不见了,每日只是向她匆匆请安,就去书院里跟着老师读书、写字、习武去了。

沈鹿呦变得对一切都失了兴致,日渐惫懒,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似乎已看到了她的归宿——那块沉在鱼缸底的石头,日复一日安静地看着缸里的游鱼来来去去,直到苔藓慢慢爬满它全身。

第五百零五章 鹿苑里的老鹿

沈鹿呦还是一个人睡在那间满布沈双记忆的房间,失眠已经成为她的习惯,她倚在窗前,看着白色的月光水一样在花间和石凳上攀爬,象一条清溪淌过河底的水草和青石,她的心也像溪水一样清凉凉的。

沈鹿呦心想,这样美好的夜,如果有个心爱的人背靠背或者脸贴着脸,说说情话,该有多好!她在窗前看了一会儿月光,怀着怅惘,入睡去了。

迷迷糊糊间,沈鹿呦感觉有个人抱住了她,脸贴着她的脸,沈鹿呦一惊,正想挣扎,却觉出了那人是默王闾丘渐。

沈鹿呦放松下来,等了一会儿,她想着要不要回抱闾丘渐,忽然觉得肩胛处一冰,有泪水顺着她的脸、脖颈、肩胛一路下滑,默王闾丘渐在哭。

沈鹿呦不敢动了,她睁大眼睛,看着黑暗里,对面的博古架上那只灰狐正卧在那里俯看她,蓝幽幽的目光充满深意。

默王闾丘渐就这么抱着她,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开始喃喃低语:“双儿,我想你。你在那边还好么?”

沈鹿呦依旧没有动,但她似乎听到那只灰狐幽幽地叹了口气。

“双儿,我好累,好孤单。当初,我就该跟随你一起去,而不是为了报仇苟且偷生,活到现在。我以为我今天终于可以为你、为父王、为王兄、为两个王弟讨回公道了,可是,双儿,这个世界是如此黑暗,没有公道可言。你能明白我二十年生活在黑暗中的感受吗?无法笑,无法叫,无法呼吸,甚至无法哭出声来……”

沈鹿呦想安慰背后的默王闾丘渐,于是动了动脖子,默王闾丘渐一惊,轻轻跳起身,离去了。

沈鹿呦再也无法入眠,她半坐起来,也不点灯,就那样拥着被子坐在黑暗里,对面博古架上的灰狐眼睛初时还在闪闪烁烁,渐渐随着晨曦射入,黯淡下去。

沈鹿呦这才来了倦意,正打算去睡,喉咙一甜,她赶紧抓起枕边的丝帕接了,果然又呕血了。

最近两个月,沈鹿呦断断续续,时不时会出现呕血情况,她叹息一声,想起日前高轩派人来说,当初随她入会颖的那头鹿最近食欲不好,不肯吃草,还呕血,沈鹿呦想着明天要去看看那头老鹿了。

沈鹿呦扭头朝窗外望去,微风拂起窗上的纱帘,软软地荡着,已经是明天了。

沈鹿呦起得比较晚,小刀和小俎已经用过早餐,去书院学习去了,沈鹿呦吃了点东西后,让人备车,随侍她的小六惊讶地问:“王妃,您也要去登山吗?”

沈鹿呦不解地看着小六,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小六赶紧解释:“王爷刚刚出门,登山去了。”

“是登东叟山吗?”

“是的,王妃。”

沈鹿呦向东望去,秋阳已经很高,薄雾之中只看见远处一抹抹淡淡的云痕,并看不到东叟山的踪影。

鹿苑也在东叟山脚下。鹿苑是沈双当年专为沈鹿呦的那头小鹿选址修建的。

二十年前,沈鹿呦骑着一头小梅花鹿,跟随沈双来到会颖,沈双经过反复勘查寻找,最后向官府买下了东叟山南麓的一处山坡,为梅花鹿购置建筑了这个鹿苑。

细心的沈双特意在鹿苑内种植了梅花鹿喜欢的各种青草和树木,有苜蓿草、艾蒿、葛藤、榆树、栎树、栗树等,离开鹿苑不远,艾溪缓缓流过,山坡上的青草每到夏天可以长得非常鲜美,负责看鹿的人也可以很容易为小鹿打来溪水饮用、洗浴。

建筑鹿苑的人从山坡上就地取材,砍了几棵树,搭建了一间鹿棚供梅花鹿休息,鹿棚门口还做了个高高的水槽,水槽也是用山上的树木挖半空做的。这些年,水槽因为腐朽问题,换了很多次了,木棚也大修过两次。

看守鹿苑的是一个老头,沈鹿呦称他赵伯。赵伯年近七十,一瘸一拐,无儿无女,有一个眼睛已经看不大清东西了,是五年前上一个看苑人走时介绍给沈鹿呦的。

赵伯对这头梅花鹿照顾得极是仔细,打雷闪电的日子,不忘去给鹿棚里点一盏灯,陪老鹿说一会儿话,彼此竟似两个相依作伴的老人。

因为鹿苑建在山坡上的原因,马车到鹿苑无法一直开到门口,只能在离苑门尚有半里多地的路边停下。

沈鹿呦下了马车,从车上取下一个藤编的篮子,挎在胳膊上,当先向山坡行去,贴心的沈双当年特为这段坡路修了一条石阶路。

小六提着一个多层锦盒,跟在沈鹿呦后面。赵伯远远地见沈鹿呦来了,赶紧殷勤上前为沈鹿呦开门。小六拎着锦盒陪赵伯吃酒去了,锦盒里是沈鹿呦让默府厨房给赵伯备下的几样小菜,还有一壶好酒,沈鹿呦则自己进里面去找梅花鹿去了。

今天的阳光很好,秋风已将山坡上的草吹枯,眼前是一片枯黄苍老,一些被风掀起的草根和山石裸露着。沈鹿呦在山坡上没看到梅花鹿,于是提着篮子朝鹿棚走去。

鹿棚很高,棚檐宽宽的,遮住高处的窗户莫要进雨。棚子外面的水槽里,清冽冽的溪水被风吹着,被阳光晒着,泛着波光。棚子里阳光照着半地干草,另一半隐在阴凉里。

二十年前驮着沈鹿呦进入会颖的那头小梅花鹿,如今已经很老,步入了耄耋之年,虽然也和赵伯一样,有些老眼昏花了,却依旧没有失去梅花鹿天生的警觉。

沈鹿呦的身影在门口一晃,卧着的老鹿已经机警地抬起了头,阳光从沈鹿呦身后照过来,在门口拓下一个黑色的身影。

老鹿一时有点看不清来人。但是,当沈鹿呦再迈出一步时,老鹿已经认出了她。

老鹿立即挣扎着就要站起来,但是,衰老的双腿让它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站稳,沈鹿呦抢上去抱住了它的脖子。

老鹿的头垂下来,脖子在沈鹿呦头上蹭着,偶尔伸出舌头舔一下她的脸。

沈鹿呦和老鹿的眼睛里都有了泪花。

第五百零六章 绝壁在上

沈鹿呦带着老鹿一起来到山坡上散步,老鹿走得很慢,沈鹿呦需要慢悠悠地为它引路,她尽量走平坦之处,绕是如此,老鹿有一次还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来到一个向阳的坡处,沈鹿呦拍拍老鹿的脖子,老鹿乖乖地卧下了。

沈鹿呦坐在一旁,打开篮子上的藤盖,里面是满满一篮子草莓,老鹿的眼睛里泛起雀跃的波光,沈鹿呦微笑着,一小把一小把地开始给老鹿喂草莓吃。

山坡上的蒿草虽然枯了,却没有倒,老鹿吃了一会儿草莓,把头枕在沈鹿呦腿上,静静地不动了,它卧着的身子几乎被蒿草掩埋起来,原来光泽的鹿角变得晦暗,白色的梅花点已经褪色了,模糊成灰褐色,和皮肤的颜色越发接近。

老鹿的腿还像初入会颖时那样纤细,臀部因为害过皮肤病的原因,结过痂,还掉了一大块皮,裸露出风化过的一处皮肉,髋骨嶙峋地矗立起来,像它身下裸露着泥土和山石的山坡。

“唆唆,你在这里还好吗?”沈鹿呦坐在软软的蒿草上,抚摸着蒿草掩埋下的老鹿。她这么问它时,心里想到了昨晚默王对沈双说的“双儿,你在那边还好么?”

沈鹿呦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伏下去,抱住了老鹿的脖子。她听到老鹿喉咙里有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一个喘不过气来的老人,在艰难地呼吸,沈鹿呦抬起身,看着老鹿的眼睛,老鹿的眼睛正流下泪水,像昨晚闾丘渐伏在她身上默默地哭。

“唆唆,你也好累,好孤单是吗?”沈鹿呦从这头跟着她来到会颖城的老鹿的眼睛里看到了哀伤,看到了它对家园的思念,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仿佛在对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儿时的那片山林吗?那里的林间,是不是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放?那里的草莓,是不是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红遍山坡?那里的狗尾巴草,是不是还是开心地、小狗尾巴一样一摇一摇?

沈鹿呦坐在蒿草丛中,一缕又一缕的伤感草一样软软地簇拥着她,沈鹿呦把这个情绪归结给了秋天,秋天总是让人心生感伤。

沈鹿呦从鹿苑出来后,并没有马上启程回府,马车继续在路边停了很久,她希望能等到默王的马车。可是,近一个时辰过去了,远远看去,从东叟山上下来的道路除了偶有行人经过,并看不见一辆马车。

小六就对沈鹿呦说:“王妃您别等了,王爷走的时候,方总管也提了几盒菜。点心和酒放车上的,看样子王爷要在山上呆很晚才会回府的。”沈鹿呦不甘心,又等了片刻,才怏怏地独自回默府去了。

默王闾丘渐的车比沈鹿呦的车早片刻从默府出发,虽然也是去东叟山,但沈鹿呦去的是南麓,而默王闾丘渐却是从西麓登山。

秋天的东叟山,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的淡然,落叶覆盖着山径,稀少的的野花像春天走失的孩子,一片清凉之中,有几棵枫树的叶子却红得激烈而刺眼。

默王闾丘渐低着头,默默走在山路上,因为山路倾斜的原因,他需躬身向前,背影看上去于是有点佝偻,有一片银色的叶子俏皮地栖落在他头上,他亦没有察觉。管家方默存在他后面不远处跟着,身后有个小厮提着一摞锦盒,几个精壮的护院家丁腰悬跨刀,在更远处跟着。

许是秋凉的缘故,山林里的鸟儿叫得格外凄厉,方默存生恨不能把他们全部驱走,他知道以前闾丘渐和沈双从此处登山,沈双最喜学各种鸟叫。

默王闾丘渐今天从早上起来,就几乎没怎么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方默存也不敢问,他知道自从长公主宣布竞争王位,局势对王爷愈来愈不利,最近连一直信誓旦旦支持王爷的几个大臣也换了口风,默王为此闷闷不乐已经好几天了。

一行人走了一程,山路开始陡峭起来,默王闾丘渐不让方默存跟了,方管家此刻已经有些气喘吁吁,时不时得停下来拿出巾帕擦擦汗。默王自己提了锦盒前行,小厮留给了方默存,几个护院家丁还是远远跟着默王。

山路愈加陡峭,其实已经算不上是“路”了,几个人需得手脚并用,攀岩而上,渐渐已接近东叟山山顶。默王示意后面的几个家丁在此等候,众人互看几眼,不敢违抗,就地开始警戒。

默王闾丘渐戴上特制的攀岩手套,一手提锦盒,一手拽拉着那些灌木蒿草,踩着突出的岩石,向树木深处攀去,很快消失在一片枯枝败叶之中,几个家丁初时还能仰望到他的一点黑影,过了一会儿,只看到草木晃动,已分不清是山风在吹动草木,还是默王在攀援而上。

许是为了抄捷径,或者为了探险刺激,默王脚下所行,并不是真正登山的路,更像是小孩在玩危险的捉迷藏,大人要从隐蔽处设伏捉鸟捕鼠挖山货呢。

默王闾丘渐这样独自攀爬了小半个时辰,衣衫已经被挂烂两处,终于呼出一口长气,穿出灌木林,脚下蒿草丛生,稍微开阔了一点,默王闾丘渐轻轻呼哨一声,不一会儿,一声同样的呼哨传来。

默王闾丘渐向不远处一块巨石走去,巨石后面巨石脚下有一块石板动了动,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有个人头在洞口闪了一下,看清来人是默王后,又迅速地撤了回去。

不一会儿,整个石板被挪开来,露出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口,默王警觉地四处看过,确定无人跟踪后,闪身钻入洞中,石板又原样移回原位,封住了洞口。

这样隐秘的洞穴,只怕唯有兔子才能发现吧。

这里是默王闾丘渐当年与沈双爬山,有一次偶遇急雨,到处躲雨时偶然发现的。

那时,洞口比较空阔,只有矮矮的小草,现在围绕巨石,掩映洞口的半人多高的蒿草和一些带刺的灌木,都是默王闾丘渐后来特意移植的,也已经种了有好几年了,这会儿早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看不出丝毫痕迹。

第五百零七章 隐秘洞穴

石板后面的洞刚刚进入时,只能躬身而行,几个转曲后,豁然开朗,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洞的这一头竟还有一个府门般大小的洞口通向外界,阳光从这个洞口扑面而来,照得洞内干燥明亮,山风卷着蝴蝶衰草也从这里扑进洞里,绕一圈又离去了。

走到这处洞口向外张望,却又不免吃上一惊,赶紧刹住脚步,原来,洞外是一片绝壁,一脚踏空,就会直坠而下。远望出去,山林层层叠叠,再远处,竟似乎可以看到会颖城的最高建筑霆钧阁。

原来,这个洞口竟是开在东叟山西面的绝壁之上。

山洞很深,离西壁的洞口不远,有个人正双手抄在身后,面朝洞口站着,他的脸在阳光里微微仰着,似乎在远眺山林风光,又似乎在眯着眼享受阳光的爱抚。

因为那人是背对默王闾丘渐,所以默王闾丘渐无法看清他的面部表情。那人的头发披散着,已很久未梳洗,上面有几株干草,草和发丝一起被山风吹着,轻轻飞扬,他的衣衫也有些脏了,灰扑扑的,几乎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

洞里守着的是另外一个腿上绑着两把短剑的精壮男子,不是那个先前给默王闾丘渐移开石板的人,他朝洞口那人的背影看了一眼,向默王闾丘渐鞠一躬后,悄悄退入通道。

那人觉察出了身后的异响,慢慢转过身来,阳光从他身后剪出他的身形轮廓,单薄而清秀,正是天怜公主及北关兵一直在寻找的人——北山泉。北山泉面色有些憔悴了,双眼却依旧神采奕奕。

洞里面的两个人彼此在互相打量——这是北山泉和默王闾丘渐第一次会面。

此前,北山泉并没有见过默王闾丘渐,他只从锦屏和卜聪以及天怜公主嘴里听说过默王闾丘渐,听说过这个“哑巴”了二十年、又忽然开口说话的天怜公主的二王兄闾丘渐。

而默王闾丘渐,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北山泉本人。此前,他只是从手下人员的嘴里听说过这个会颖第一琴师,知道北山泉是他的王妹、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的心上人。而关于北山泉的人格、关于北山泉的爱憎,默王手下的人在默王闾丘渐面前做过些许介绍和点评。

“默王?”北山泉虽然是第一次见到默王闾丘渐,但是,只觉让他立即就判断出了默王的身份,他望着默王闾丘渐,探寻地问道。

默王闾丘渐不语,褐红色的眸子眯着,放出危险而又防备的目光。

北山泉忽然一笑,抄在身后的双手随意地在身侧摆了摆,自信地道:“没错了,一定是你,默王!”

默王闾丘渐这才点点头,但他的眸子中始终没有笑意。

“非常好!你来见我了,真是非常好!”北山泉笑得非常灿烂。

“为什么?”默王闾丘渐不能理解北山泉说的“你来见我了,真是非常好”这句话背后的涵义。

北山泉朝默王闾丘渐俏皮地睒睒眼睛,道:“说明局势对你不利,不得不来求我了呀,我当然开心了!”

默王闾丘渐一怔,褐红色的眸子浮起一层霜意,但他随即转过头去,没有搭理北山泉,而是径直来到一块相对平整、低矮的大石旁,将提着的锦盒放到上面,巨石旁有两块较小的石头,可供人坐。

当年,他和沈双自发现这个山洞后,每次登山,都会带些酒菜来这里野餐,有时候还在这里边下棋,边欣赏夕阳西下的落日余晖风景,着实惬意。

巨石旁这两块可供人坐的石块以前是没有的,是闾丘渐和沈双费了老大劲,特意从别处移来当凳子坐的。

这个山洞的存在,一直是只有默王和沈双才知道的秘密,直到最近,为了囚禁北山泉,默王闾丘渐才将这个山洞指点给两个看管北山泉的人。

随着北山泉挪动脚步,洞中响起“哗哗啦啦”的铁链声,默王循声去看,这才注意到北山泉脚上拴着铁链,铁链另一头拴在洞深处地面的一个铁环上。

默王闾丘渐能确定铁环不是洞里原有的,应该是看管北山泉的人砸入地面的。好在铁链比较长,足够北山泉在洞内自由行走。

刚才已经退入通道的精壮男子听到铁链声,立即手提短剑,出现在洞口,警觉地望过来,默王闾丘渐向他挥挥手,示意没事,他才重新退下。

默王闾丘渐皱一皱眉头,对北山泉说:“我没让他们给你带脚镣。”

“那倒要谢谢你啰——”北山泉嘲讽道,忽然,北山泉仿佛想起了什么,以手抚额道,“哎呀,差点忘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说着双手作拱,一揖到地。

默王闾丘渐闪身避开了,眉头皱得更紧,不解道:“你说什么?什么救命之恩?”

“不是你从地牢里救我出来的吗?若不是你仗义施救,我现在已经被腰斩两截,抛尸荒野了。这样的大恩大德,当然要谢谢你啊!所以,我不仅要谢谢你没让人给我戴脚镣手铐,还要谢谢你救命之恩呢!”北山泉一面说着,一面又是一揖。

默王闾丘渐自然听得出北山泉话语中的嘲讽,脸色已经沉得很难看了,但他依旧没有发作,开始打开锦盒,往石头上摆酒菜和杯筷。

“哈,我闻到了酒味!”北山泉凑过来,看着默王闾丘渐一盒一盒往出拿菜,菜虽然有些凉了,但是非常丰美,看上去很吸引人。

北山泉被囚禁这里以来,看管人员为了避免频繁出洞,从而暴露位置,三个人一直都是吃肉干和干粮,每出去一次,就带十几天的干粮上来,水也尽量一次带足,这么丰盛的菜,北山泉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何况还有酒。

北山泉将酒壶凑近鼻子,揭开盖子闻了闻,只觉浓香扑鼻,他大声赞道,“好酒!好酒!”但是,他旋即捏捏鼻子,环顾山洞四周,略带遗憾道,“可惜这山洞里气味不大好。”

默王没有搭话,但他知道北山泉是指洞里有一股屎尿味。北山泉被关在这里有些日子了,拉屎撒尿都在洞里,味道自然谈不上不好。

幸亏山洞里通风尚可,所以还不至于非常难闻。

第五百零八章 道不相同

默王闾丘渐从地牢里将北山泉提出后,先是将他关在半叶岛附近一处民宅的地下室里,后来因天怜公主之故,才将北山泉送到半叶岛。

那日天怜公主离开红沙岛回会颖后,北山泉当天就被船只运离半叶岛,最后送到这里。

当天怜公主跑南跑北到处找北山泉是,却没想到,北山泉就被默王闾丘渐关在离她天怜府不远的东叟山里,从洞口若是望得仔细些,甚至可以找到她的天怜府呢。

只不过因为山洞在接近山顶的绝壁之上,铁链又扯住北山泉不让他靠近洞口,山下之人很难发现这里居然有个山洞,洞里还关着人呢,而北山泉也没有机会接近洞口,从那里细细寻找到长公主的天怜府。

酒菜摆好,北山泉不等默王闾丘渐招呼,就先坐了,拿起筷子开始夹菜喝酒。默王也在另一块石上坐了,端起酒杯和北山泉碰过饮下,也开始夹菜吃。

北山泉惊讶道:“默王,你居然也能吃下去?你在这里没有想呕吐的感觉吗?”言外之意,洞里味道这么重,他能吃下饭菜也还罢了,默王闾丘渐一个养尊处优的王爷,到了这里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气味,该呕吐才正常。

默王闾丘渐闻言,冷冷地看一眼北山泉,道:“我曾经跳进茅坑,泡在屎尿里数个时辰才躲过暗杀。”

北山泉愣了一下,他讶异地发现,默王闾丘渐的眼眸竟然是褐红色的,此外,他也没有想到,默王闾丘渐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北山泉很快忽略了这个问题,他在这里闷久了,没人说话,好不容易默王闾丘渐来了,就忍不住抓他多说说话。

北山泉心情轻松,怡然自得,比较当日在半叶岛与天怜公主一起被困时的焦虑烦躁,完全是两个状态,让人觉得他不仅对当前的状况甘之若饴,而且似乎忘了正是眼前此人将自己囚禁于此。

北山泉一边享受酒菜,一边笑着对默王闾丘渐说:“我相信你确实没有交代他们给我戴脚镣,你只是交代他们看好我,怕我想不开,从洞口跳下去,是这样吧?”

默王闾丘渐被他猜中自己当时对看管人员的嘱咐,脸微微红了红。

“其实,完全没必要担心我啦,我不会自杀的,当我还有价值时,我不会死的。”北山泉笑着说,语调轻松,似乎在谈论别人的生死。

“你能有什么价值?”默王闾丘渐忍不住反唇相讥。

“没价值你怎么不杀我?”北山泉瞪大眼睛,故作大惊小怪道,“你一直留着我不杀,不就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嘛?”

默王闾丘渐不再理会他,低下头自顾自吃菜喝酒。

北山泉笑嘻嘻道:“敢问默王,您今天大驾光临,是不是来求我帮忙的呀?”

“我不是来求你的。”默王闾丘渐眼里泛起两点寒星,冷冷道。

“求就是求嘛,何必这么遮遮掩掩,你不求我,难道还能命令我不成?”北山泉摇着头,一副看穿默王心思的样子。

“那我求你,你会帮我吗?”默王闾丘渐道。

北山泉看住默王闾丘渐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不会。”

“所以我不是来求你的”默王闾丘渐语声倔强。

北山泉歪着头,认真想了想,脸上忽然一喜,道:“不是来求我的,那就是来谈合作的!锦屏和我谈合作没谈成,你就亲自来了!”北山泉说着嘻嘻一笑,他此时尚不知锦屏和卜聪已经不在人世。他见默王只是看着他不说话,遂自己说道,“我不会跟你合作的哦!我已经告诉过锦总管了,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也不是来谈合作的。”默王闾丘渐想到了锦屏,黯然道。隔一会儿,他说道,“不同?怎么个不同法?你不是也希望闾丘羽死吗?”

北山泉知道默王闾丘渐是在反驳他关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说法,北山泉道:“我刺杀闾丘羽,只是因为他不适合做翼国的王。”

“我也这么觉得。”默王闾丘渐放下筷子,认真道。

“不,不,我们还是不同。”北山泉看默王闾丘渐误会了自己,赶紧抢道,却又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表达。

北山泉沉吟了一会儿后,也放下筷子,认真道,“我们虽然都希望闾丘羽死,但是,你是因为一己之仇,我是因整个国家之忧。”

默王闾丘渐嘴角微微一扬,嘲讽道:“四百万人的仇就是仇,我一己的仇就不是仇了吗?再说了,我也不是一己之仇,我父兄和两个王弟都被闾丘羽杀害了,你为全国四百万人出头就可以,我为我父王、王兄、两个王弟四个人出头,就要和你不同了么?”

默王闾丘渐没有说沈双的死,他怕提起沈双,他会更痛,会控制不住自己,不能再理性地和北山泉辩论。

北山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于是道:“闾丘羽加害父王、王兄和你两个王弟的事,你根本没有证据。”

默王闾丘渐冷笑:“就算他谋害我父王、王兄和我王弟,我没有证据,可是刺客刺杀沈双,是我亲眼所见,那个刺客就是闾丘羽的随从。”

刺客刺杀沈双,默王确实亲眼所见,但是,这个刺客竟是闾丘羽的随从,这一点却是默王闾丘渐自己的说法,其实他还是没有证据。他只不过不肯在今日与北山泉的辩论中落了下风,所以才这么说。

“那你当时就应该出来指证。”北山泉立即说。

“弱者先保全一己之命,韬光养晦,晚一些时候才出来指证,就不可以了吗?”默王闾丘渐气愤道。

“问题是,被你指证的闾丘羽现在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况且,有证据之后,也应该请官府来审理,而不是谋求复仇,自行结算,那叫用私刑。你好歹还是一个王爷,你这样上行,民间必会下效,国将何治?”

“哼哼哼”默王闾丘渐连连冷笑,“那你自己又为什么不等官府来审理你的主张,而是买把剑去刺杀闾丘羽呢?你不也是在据你的一己之想动用私刑吗?”

北山泉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第五百零九章 山中舌辩

过一会儿,北山泉才道:“即便如此,你为报一己之仇,即将引起翼国大乱,导致国家内战、百姓涂炭,你却置之不顾,你这是在裹挟四百万翼国人为你报私仇。”

默王闾丘渐不服道:“你为什么不说引起内战、裹挟四百万翼国人的人是王后周致和她那个勇烈将军的哥哥周却呢?他们为了个人恩怨就可以裹挟四百万国人,我就不可以,你这样对我和对他们用两个标准衡量和要求,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你要夺周将军的兵权,他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北山泉道。

“我还只是拿他兵权而已,别人可是要我的命呢!你却还不许我反抗,让我像羔羊一样任人宰割呢!”默王闾丘渐道,见北山泉没有说话,默王闾丘渐继续恨声道,“为了万千人的幸福,就应该牺牲我的公平和幸福吗?我来到这世上时,并没有给过任何人这样的承诺!”

北山泉看到了默王闾丘渐眼中的泪花,他发现自己想辩赢默王,还真是有点吃力。北山泉叹一口气道:“你为什么要去争王位呢?其实,似你这样睚眦必报,天下为轻,一己私仇为重的人并不适合做王。”

“比闾丘羽还不适合吗?”默王笑。

北山泉点头,认真道:“我觉得是。”

默王闾丘渐的褐红色眸子又有了怒色:“闾丘羽杀害父王和几位王兄,篡取王位,他这么卑鄙的人居然比我适合为王?”

北山泉还是点头:“我觉得闾丘羽没有你卑鄙。”

默王闾丘渐嗤笑出声:“你这人不讲道理,我怎么会比他更卑鄙?”

北山泉道:“且不说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证别人是杀人凶手,且是指证一个不能说话对质的死人,这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污蔑了。现在,你为报私仇,裹挟翼国民众作为你的人质,向娄国群臣敲诈勒索你的王位,这还不算卑鄙吗?诚然,周将军也有卑鄙之嫌,但是闾丘羽没有,他没有裹挟翼国民众作为人质来获取他的王位。所以,从人格上来说,他比你要更适合做王上。”

默王闾丘渐无声地笑了笑,似乎在笑北山泉的幼稚,他说:“可是我闾丘家的王上从来都不是由你们来进行人格比较后挑选的,我闾丘家一向是传长不传幼,闾丘羽是老五,怎么讲都轮不上他当王的。”

北山泉也笑了:“既然王位传承是你们闾丘家的家事,你更不应该裹挟翼国百姓参与其中,你当初应该拿把剑和活着的闾丘羽进行决斗,而不是现在在他死后引致翼国大乱,给雪国以可乘之机。雪国已陈兵北关,随时准备攻城,默王你不是不知道吧?”

默王闾丘渐想说什么,却最终哑然。

北山泉又道:“王爷殿下,你没有权力裹挟任何第三方参与你的王位复仇之争,我有权选择和你不站在一起,你的王妹天怜公主也一样,她也有权做出个人选择。闾丘羽没有裹挟过长公主,你却在裹挟她,同时也裹挟我,用我来胁迫她,想让他为你的复仇出力站队。你既然不肯顾及他人,只想着自己的一己之仇,那么,请你也只以一己之力去复仇,不要裹挟任何人。”

默王闾丘渐霍然起身,怒目而视北山泉:“你不就是说我不择手段吗?如果被谋杀的人是你的心上人天怜公主的话,你还能这么讲道理、讲手段、顾全大局吗?”

北山泉愣了愣,片刻后,镇定地道:“我能。”

默王闾丘渐愤然转身,不再理会北山泉,转身正要走,却又想起了锦盒,转回来“乒乒乓乓”一阵,将盒子收起。

北山泉看默王闾丘渐收拾酒菜,急得喊:“我还没吃完呢!”

默王闾丘渐不理北山泉,出洞去了。

北山泉在默王闾丘渐背后喊:“喂,你什么时候放我?你不会想在这里关我一辈子吧?”

默王闾丘渐走出很远后,北山泉才低叹一声,垂头丧气道:“其实,也许我也不能。”他这么低低地说着,心里沉思着,因此没有听到默王闾丘渐离去时的一句低语:“我是来给你送行的。”

默王闾丘渐走了,北山泉觉得自己刚才和默王闾丘渐对话时,有什么在心中一闪而过,刚才没来得及捕捉,这会儿努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在自己心中一闪而过的究竟是什么。

*

默府一直都在北关兵的监视之内,往日监视结果,虽然进出默府的人较多,但大多都是做意的商人,他们和财大气粗的默府谈生意、搞合作的。

今天的监视报告却指向了默王闾丘渐和王妃沈鹿呦的行程,派去监视和跟踪的北关兵是这么报告周却的:

——今天上午,默王和王妃的马车先后出府,一前一后向东郊而去,二人看似是相携外出,实际上,在一个丁字路口,俩人的马车却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

——默王的马车拐上了前往东叟山西麓的路,王妃的马车则拐去了东叟山的南麓。

——默王最后去东叟山爬山了,提着食盒,跟着管家和保镖,但是管家和保镖只跟到半路,默王最后一程是自己攀岩而上的,跟踪的人也只跟到默王保镖停住警戒的地方。

——王妃最后去了东叟山南麓的鹿苑,只跟着小六一个小厮,也是提着食盒。后来,王妃从鹿苑先出来,在路边站了小半个时辰,看她东张西望的样子很像是在给默王把风。

——默王比王妃晚了整整两个时辰回府。

——总的来说,默王和王妃今天的出行很是可疑,王妃根本就是陪默王外出,专门给默王放风、打掩护的,默王靠着王妃使出的障眼法,一个人进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爬山?”周却问几个将佐,“默王上一次爬山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也有带食盒?”

就有人去查了监视记录,近期一直都没有关于默王爬山的记录。

“搜山!”周却一声令下,北关兵就密密麻麻上山了。

第五百一十章 北山泉被抓

可是,几百个北关兵在东叟山翻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最后,干脆将鹿苑也顺便搜了一遍,还是没有什么发现。

周却心里焦躁不安,他直觉默王闾丘渐这个时候突然爬山,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一定是进山会见什么重要人物,更或者,说不定北山泉就被默王藏在东叟山里。

周却正在府里踱着步子猜测,默王究竟进东叟山干什么去了,就有许峰慌慌张张来报,说:“周将军,北山泉被抓到了。”

周却听许峰这么一说,立即大喜,以为是搜山的北关兵在山上找到了北山泉。不料,许峰连连摇头,周却这才明白,找到北山泉的不是搜山的北关兵,而是司寇府。而且,北山泉出现的地点也不是在东叟山里,而是有人将北山泉扭送到了司寇府。

周却闻言,心直往下沉,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天怜长公主最心爱的人落在司寇府里,局面将会是怎样的严峻。

周却懊恼地跺一跺脚,赶紧进宫,向妹妹王后周致报信去了。

瑞香宫里,王后周致正在和天怜公主聊天,守宫门的来通报:“司寇图明前来报喜。”

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对视一眼,猜不出图司寇有什么喜讯要报,等到图明进来,远远地就眉飞色舞道:“恭喜王后,贺喜王后,袭击王上的刺客北山泉抓到了!”

王后周致心中一惊,再看天怜公主,已是脸色苍白。

王后问图明:“确定是北山泉本人吗?怎么抓到的?”

图明道:“确实是北山泉本人,一是他本人已经承认,二是当日看管他的狱卒已经辨认过,确实就是当日走脱之犯。至于怎么抓到的嘛,惭愧,惭愧,不是司寇府的捕快抓到的,是郊外三个种田的农汉将他扭送绑来的。”

王后周致这么听着,就偷看天怜公主,见她面色极为不好,连身体都在哆嗦了。遂草草嘉奖了图明几句,让图司寇慢慢审理,此案不急。图明就告退了。

周却进宫来报时,正遇到图明从宫里出来,心中大致也猜到图明多半是来报北山泉的消息的。

果然,进得殿中,天怜公主已经抱着周致哭得一塌糊涂,边哭边说:“王嫂,怎么办?怎么办?北山泉被司寇府抓到了!抓到了!”

王后周致见周却到来,就问他知不知道北山泉的事,周却说他正为此事而来,于是将许峰讲给他听的抓获北山泉的过程说给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听:

北山泉在会颖东郊的一处山坡上躺着,酒醉不醒,被附近种田的黄氏三兄弟发现,遂将其五花大绑,放上一辆手推车,扭送到了司寇府。

司寇府的人一听说人犯是北山泉,当即警戒,将他层层围了起来。此时,北山泉还酒醉未醒,浑身都是酒味,司寇府的人用冷水将他浇醒,北山泉也已自己承认了自己的正是通缉犯,刺客北山泉。

现在满街都知道,当日刺杀王上的地牢逃犯、会颖第一琴师北山泉已被捉拿归案。

周却讲完过程,就说:“这件事有些奇怪,北山泉从地牢逃脱,官府从未制作过通缉文书,更未画像缉拿,那黄氏三兄弟如何就知道躺在那里的那个酒醉未醒的人是逃犯北山泉呢?此外,最蹊跷的是,北山泉被抓到时,身边居然还带着当日刺杀王上的那把剑,只不知道剑上的毒是不是依然还在。”

周却心里焦急,就忘了关于北山泉剑上有毒一事,一直是瞒着天怜公主的,此时对北山泉携剑一事很是不解,就不知不觉,将剑上有毒的事当着天怜公主的面一起讲了出来。

王后周致却已听出了不妥,想制止周却已经迟了,天怜公主已经吃惊地问出:“什么剑上的毒?”

周却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起先不语,后来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将北山泉当日刺杀王上,所用剑上带毒、且其毒与王上内脏所中之毒一般无二的事说了出来。

天怜公主第一次听说此事,看看王嫂周致的表情,知道周却所言非虚,她意识到了北山泉问题的严重性,不禁脸色煞白,浑身发抖,竟一下子昏死过去,急得王后周致、杜嬷嬷大呼小叫,杜嬷嬷手忙脚乱地掐住天怜公主的人中施救,好半天之后,才听到天怜公主长啼一声,醒转过来。

屠明刚刚回到司寇府,王后周致的懿旨就到了,竟是命屠司寇先调查清楚刺杀王上的地牢逃犯北山泉被二次抓获的经过。

屠明于是命人讯问绑送北山泉来司寇府的黄氏三兄弟。

初时,黄氏三兄弟都还一致说,是因为北山泉躺在那里,酒醉不醒,面露凶气,且他身旁有剑,于是觉得不像好人,遂将他绑送司寇府。至于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叫北山泉嘛,是因为送往司寇府途中,围观人群中有人认得此人,说这人是刺杀王上凶犯,从地牢逃脱了,名叫北山泉,是会颖第一琴师。

讯问的人笑道:“面露凶气?北山泉都秀气得有点像娘们了,你还说他面露凶气?”

接下来,黄氏三兄弟难免吃了点皮肉之苦。三人被隔离开分别审问,三兄弟很快都换了说法,且口供一致:

原来,并不是三人发现北山泉的,更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北山泉“面露凶气”,而是有一个人向三兄弟悄悄指点,说那个山坡上躺着一个逃犯,酒醉未醒,他想抓了去司寇府领赏,奈何那人实在凶悍,他不敢一个人去抓,所以请三兄弟帮忙,一起将那人绑了,送到司寇府领赏,赏金自己情愿只得一半。

三兄弟就对那个人说了,你一个人,我们三个人,赏金应该按人头分,你得四分之一才是正理。那人讨价还价一番后,无奈只得接受了。于是四人一起将北山泉绑了,抬到平车上,推进了城。

进城后,围观人群较多,一路跟着他们往司寇府而来,那人就被挤不见了。三人贪财,想趁机吞掉那人的一份赏金,于是就说是他们三兄弟看着此人“面露凶气”,所以上前捆绑的。

第五百一十一章 绝不善罢

讯问的人问及黄氏三兄弟,如何得知逃犯的名字叫北山泉?

黄氏三兄弟交代,“北山泉”这个名字,也是指点他们抓逃犯的那人告诉他们的。至于此逃犯竟然还是会颖第一琴师,且其所犯罪行,竟然是刺杀先王闾丘羽,这一点三人确实是听到途中围观群众中有人这么说才知道的,兄弟三人当时听了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心中愈发窃喜,知道三人这一次抓到到,是一个“大家伙”。

黄氏三兄弟分别描述了指点他们绑人的那人的长相,三人描述一致:那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有点肥胖,左腮有一颗痣。

讯问笔录呈送王后周致后,周却特意派人埋伏默府门外,将此人与默府本府人员,以及出入默府的访客进行样貌比对,却并无一人符合黄氏三兄弟所描述的“指点之人”的长相特征。

王灿、于翠平等人就提出,此人腮边的黑痣很难说是不是故意做上去的,按理这么重要的任务,派去的人越是长相平常越好,默王那么精细的人,怎么可能派一个长相这么有特色、这么容易被人记住的人呢?

王后周致及周却听后,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道理,也就对寻找此人不报希望了。

讯问过黄氏三兄弟之后,屠明依照规定,给三人发了赏金,三人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随后,对刺客北山泉的审讯提上了日程。王后周致再三交代,刺杀王上闾丘羽的案子非其他案件可比,审问一定要按程序,严格规范地进行。王后周致此番交代,其实是担心司寇府对北山泉用重刑。

只不过,王后周致无法讲自己的意思说得太明了,也不知道屠司寇领会了多少。

审讯刺客北山泉的程序启动了,司寇府首先要做的是鉴定。

黄氏三兄弟将北山泉绑送而来时,带来了北山泉随身携带的剑,北山泉本人已经承认,这柄剑就是当日他用来刺杀王上闾丘羽的剑。

负责保管物证的狱卒也被传唤前来辨认,此剑应该就是当日宫里侍卫与北山泉一起送来,又一起提走的那把剑。

此剑是否有毒?杵作需做检验,结论要等一天才有。

一天之后,杵作的鉴定报告出来了——剑上确实有毒。

那么,北山泉剑上的毒,是否真如太医宴秋水所言,与王上当日腰间的剑伤及内脏的毒相同呢?杵作说,这个结论就需要较长时间等候了,差不多要十天左右,需做一系列分析鉴定,甚至实验。

司寇府杵作被隔离保护在实验房里,进行检验,每日有专人送饭,其余闲人无法接近他们。

就在大家耐心等待司寇府杵作的结论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周却当日派人搜东叟山,想找到北山泉而不得,于是顺便搜了鹿苑,这一举动惹毛了默王闾丘渐。

默王闾丘渐是在周却的北关兵搜查鹿苑几天后,也就是北山泉被绑送司寇府几天后,才知道鹿苑被搜查的事。

事情是小六说出来的。那几天,沈鹿呦天天带着小六往鹿苑跑,又是请兽医为老鹿诊疗,又是亲自守护。北关兵搜查鹿苑时,惊了老鹿。

老鹿已经很久没见过外人了,忽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持枪持刀、呼呼喝喝的兵卒,老鹿就开始在山坡上不停地、惊慌地奔跑,生怕被人抓走,结果,一个不慎,摔了一跤,一条腿骨折了,站不起来了。老鹿原先就有的吐血,一下子更严重了。

看苑的赵伯慌慌张将此事报告了秋凉馆高总管。高轩一听是北关兵与老鹿的事,当下不敢怠慢,赶紧到默府向沈鹿呦汇报。

沈鹿呦关心老鹿的伤情,当下带了小六直奔鹿苑,兽医给老鹿绑了定型板和绑带养伤,又内服了止血药。沈鹿呦日夜守护老鹿,却不肯告诉默王。

小六心里气不过,觉得北关兵欺人太甚,就将这事悄悄告诉了管家方默存,方默存也不敢隐瞒,这事就最终捅到了默王闾丘渐这里。

默王闾丘渐听方默存说出此事,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倒了门边一个花瓶,墨汁和着花瓶里的水、还有花瓣流了一地,倒像凭空在书斋造出一条花溪。

默王闾丘渐大喊一声:“备车——”然后就“噔噔噔”出了书斋,府里车夫赶紧手忙脚乱套车。

默王闾丘渐等着马车备好,来回踱步,心中那个气呀!

鹿苑是谁的?是沈鹿呦的。

沈鹿呦是谁?是他闾丘渐的夫人!翼国堂堂王妃!

鹿苑就是他墨王府的私家园林!

北关兵竟敢借口一个兵卒走失,公然去搜查!

而且,从搜查时间来看,正是他登山去见北山泉那日。

方默存说,就在那一天,默王回府后,北关兵先是对东叟山进行了搜山,搜查重点是东叟山西边,正是默王登山的那条路线,随后才搜查了鹿苑。

换言之,北关兵在跟踪他、监视他!

这也还罢了,北关兵明显也在跟踪监视沈鹿呦!

沈鹿呦嫁入默府,默王闾丘渐承诺给她的后位迟迟拿不到,俩人还分居。沈鹿呦想要的爱怜,默王闾丘渐给不了她,本来就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沈鹿呦。如今,还拖累她受辱。这比默王自己受到折辱更让他愤怒和痛苦!

默王闾丘渐觉得自己这张脸被人打了,打他的人还抓起沈鹿呦的手,一起来打他,硬生生将他的脸打肿了,肿得很高!

默王闾丘渐这些年来被周家兄妹压制在心中的怒火,腾然而起。

马车备好后,拉着默王闾丘渐直奔太师府邸望春堂。

随后,冢宰沈归、司徒柏纯、宗伯百里高城、司马寇微、司寇图明、司空帅景然的府邸,他一家接一家做了拜访。

默王闾丘渐对傅太师和六卿所言的中心意思只有一个——这翼国还是不是我闾丘家的?我还是不是翼国的默王?翼国现在还有没有王法?如果翼国还是我闾丘家的,如果我还是翼国的默王,如果翼国还有王法,那么,周却必须亲往默府,向王妃道歉!

第五百一十二章 再起冲突

傅太师和六卿听了默王闾丘渐所言,自然也觉得周却不与任何方面知会,自己找个理由,就带兵搜查沈鹿呦的鹿苑,确实过分了,简直就是乱来。

再怎么说,鹿苑也是沈鹿呦的,周却就算要针对默王,也没理由针对到沈鹿呦身上去。

谁不知道秋凉馆的馆主沈鹿呦啊,十三岁骑着一头小鹿,跟着沈双,穿街过巷来到会颖,长大后又温柔贤淑,典雅大方,在会颖城王公贵族里多好的口碑,多好的人缘啊!竟然被周却搜查了她的鹿苑!

再者,默王闾丘渐说的是有道理的:向有规定,各郡府的军队以及戍边守军,不得王命,不许入王都。闾丘羽生前并没允许周却带兵回都,周却趁去年初冬王上驾崩时,擅自带兵回到王都,至今已近一年,迟迟不肯返回北关。

眼看着北关军情一天比一天紧急,周却不思履职去戍守边关,依旧滞留王都,最近还不断以休整为由抽兵回来,让大批北关兵以休假为由,进入王都。翼国军法早有规定,边关军情紧急时,所有从军人员的休假、整顿、演习等都必须立即停止,备战第一。

此外,王都秩序的管辖权本不在北关兵,巡城治安一向由金吾卫负责。但这段时间以来,北关兵却日日在王都的大街小巷亮甲习兵,马蹄奔踏,实已扰民。

如今更甚的是,北关兵不仅骚扰平民百姓,现在甚至借口一个兵卒走失,就连王府家苑也敢擅自搜查了。默王闾丘渐的话,不见得就是危言耸听,或许下一次,恐怕就要搜查到三公六卿家里,再下一次,周却敢带着北关兵到王宫去搜查——当然,那要看登基为王的是谁。

默王闾丘渐来访过的次日,傅太师会同冢宰沈归、宗伯百里高城,三人入宫面见王后,找周致汇报此事,希望能由王后出面协调,使令周却前往默府道歉,以平息默王的愤怒。

王后周致答应了三人的要求,随后,几次传兄长周却进宫,却召不来人。默王闾丘渐震怒着,轮流拜访三公六卿时,周却一早已收到风声,现在,妹妹王后周致召见他,他哪里肯去。

又两天,传来又一劲爆消息,默王闾丘渐提剑砍了默府门外栀子林里负责监视默府的两个北关兵,俩人一死一伤。

周却大怒,立即带着北关兵,将默府团团围住,刀斧手刀剑出鞘,弓箭手箭搭弦上,禁止默府任何人员外出,并随时准备攻入默府。

会颖局势原本在天怜公主返回后稍微和缓了,此时再次恶化,默王与周却双方的争斗一触即发,王都随时可能大乱,人心惶惶。

傅太师和六卿再也坐不住了,他们觉得,周却确实太过嚣张,周却的北关兵一日在城内,连他们这些大臣们也觉得不安了。七大臣在望春堂秘密会商之后,一起前往瑞香宫,向王后周致提出了辞呈。王后周致慨然长叹,承诺尽快协调此事。

七大臣离开瑞香宫后,王后周致再次召见周却,周却依然不肯前来。

王后周致不得已,只好乘坐辇与,起驾前往将军府,亲自去见自己的哥哥——勇烈将军周却。

王后周致自嫁入王宫,除非逢年过节,向少回家,因为礼规所定,即使是王后的父母大人见了王后,也一样不能免除跪拜接驾之礼,王后周致不愿为难老父,反而就回家少了。尤其在王上闾丘羽过身后,王后周致心中郁郁寡欢,更不愿意父母为自己担心,回将军府的次数愈发少了。

今次,却不得不因为兄长的莽撞,前来将军府寻找周却商谈。

周致的父亲骁勇将军周搏,以及嫂子戴月,侄儿周一山听说王后周致驾到,早早在府门外跪着接了,王后周致赶紧下辇相扶,看到周一山,难免想起周一天来,忍不住泪水潸然。

杜嬷嬷向老将军行了参见之礼,她自小由将军府养大,老将军对她有养育之恩,她不敢相忘。

王后周致和父亲周搏,嫂子戴月入府堂叙话,问及兄长时,周却刚刚离开,前往军营巡视去了。

王后周致自然知道周却这是故意躲避她,不由长叹。

周搏看出周致满怀心事,他示意戴月先去后堂休息了,随后遣开仆佣,问起周致当前局势。

周致不敢隐瞒,将这段时间的种种艰难与老父悉数道出。周致发现其中很多事情,老父虽然闭门不出,却似乎都知道得很清楚呢。

王后周致最后就说到了兄长周却搜查鹿苑闯下的祸端,默王闾丘渐拜访了三公六卿,逼着要周却道歉,周却索性带兵包围了默府,现在傅太师和六卿已集体提出辞呈。

王后周致故意隐去了默王闾丘渐刀砍北关兵,致一死一伤的事,也是期望能得到老父的支持。好在周搏对此事倒是一无所知。

周搏听完周致的介绍,笑道:“你哥哥是头犟驴子,他怎么可能向默王低头呢!”

周致心中焦急,再三和老父剖讲了当前局势的轻重缓急,天怜公主出面竞争王位,大家公平竞争,才能服众,如若双方刀兵相见,只会把会颖局势弄乱,届时,雪国趁机攻关,翼国必将大乱,生灵涂炭,他周家必将为万夫所指,成为千古罪人。

周致说到动情处,几次差点落泪,她此说虽然有些危言耸听,但也是情非得已,近一年以来,她身处乱局之中,为翼国局面担惊受怕,却无处无人可一倾苦水,今日难得可以和老父痛快一诉。

另一方面,周致也想争取到老父的支持,因为她知道,哥哥周却虽然不听她这个妹妹的话,但对老父的话还是不敢不听的。

周致没有在将军府用晚膳,黄昏时分回到了王宫。当晚,周搏唤周却来见,总算父亲大人召唤,周却还不敢像对周致那样,躲着不见。

第二天一早,围困默府的北关兵撤走了,整个会颖城的北关兵都撤了,他们撤出会颖城区,驻扎到了郊外,只在离将军府不远的一条巷子里设了一个指挥营。

周却虽然没有前往默府道歉,但是,北关兵也总算是被默王闾丘渐赶出了会颖城,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

一场危机,终于得到了化解。

大臣们和会颖居民都长舒一口气。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三官会审

默王和周却的这场风波平息时,司寇府杵作对于北山泉剑上之毒的鉴定结论也刚好出来。

三个杵作经过了一系列实验,将闾丘羽遇害当日胸前所呕吐出的黑血,以及腰部剑伤处的留存血样,三者进行比对和检验后,确定北山泉剑上之毒,与闾丘羽内脏所中之毒及腰部剑伤之毒,系同一种毒。

于是,朝臣们关注的焦点,重新回到地牢中的北山泉身上。

鉴定结论得出后,司寇府遂确定了对北山泉的审讯之日,司寇图明并将该提审时间知会了傅太师及其余五卿,欢迎他们旁听。

审讯地点定在司寇府的肃讯堂进行,审讯当日,肃讯堂被一道屏风截为前后两截,前面一截较大,留给审讯用。后面一截较小,是特意留给图司寇及其他大臣旁听的。

那一天,司寇府早早来了两个大臣旁听,傅太师和司徒柏纯,图司寇亲自引领他们来到屏风后坐定,那里摆有木椅、茶具,还有纸笔可供记录。

三人寒暄几句后,三名讯官也到了,司寇图明将他们向傅太师和柏司徒一一引见,图明特别强调,主审官邱成有过很多疑难案件的审理经验,两名助审官裴予和邹革之,也都是品行端正、办事稳妥之人。

傅太师点头嘉许,知道图明在此案的审理人选上颇费了一番心思。毕竟,此案非同小可,一是涉及王上之死,此外还可能涉及一些朝廷内斗和机密,在人选问题上,不谨慎不行,稍有不慎,就容易遭人诟病。

三名讯官就座,主审官邱成坐堂上正中,裴予、邹革之分坐其左右,堂侧摆一张小桌,桌上笔墨纸砚,桌后坐一个青年文书,负责做审讯笔录。

堂下两排衙役分列左右,每人手中一根红杖。邱成惊堂木一拍:“带人犯北山泉——”,两排衙役一起大喝:“带人犯北山泉——”随后,一片“威武”之声响过,堂内变得鸦雀无声了。

图司寇等人坐在屏风之后也只是彼此以目交流,辍茶也改为轻轻的,尽量不弄出声响。

北山泉已提前被狱卒拿着提字牌,从地牢提出,此时,正候在偏堂。狱卒一听传令衙役说,主审传唤人犯北山泉,立即将北山泉推推搡搡带上。

北山泉穿着灰色的囚衣,手上、脚上戴着铁链,此外脖子上还夹了木枷,走起路来一阵“哗哗啦啦”的响声,这么冷的天,他却是赤着脚走路,脚上好几处冻疮,步履缓慢而艰难。

狱卒们现在对这个刺杀王上的朝廷重犯格外紧张,此人已经从地牢里脱逃过一次,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让他走脱的,看管得格外仔细。

北山泉脸上有瘀肿,嘴角有血迹,明显是吃过苦头的,上一次他从地牢逃脱,连累几个当班狱卒被罚薪和申斥,如今二次见他,这些狱卒自然不会给他好日子过,那是一定要撒一撒气的。

肃讯堂里,三位审讯官高高在上,堂下正中有一把窄小的铁椅,四张椅子腿与钉在地面的一块铁板焊接在一起,不能挪动分毫。狱卒让北山泉在这张铁椅上坐了,将连接铁椅两边扶手的铁栏横下,锁定后,才打开他脖子上的木枷,但随后又将他双手分别锁铐在两边扶手上,这才离开,站到不远处去。

主审官邱成又是惊堂木一拍,对北山泉的审讯开始了。

邱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泉答:北山泉。

邱问:因何事被捕?

泉答:因为刺杀王上。

邱问:你为什么要刺杀王上?

泉答:因为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好王上。

邱问:北山泉,本官问你,你何时何地、用何凶器刺杀王上?

泉答:去年冬天第一场雪落时,在王宫,用剑刺杀王上。

邱问:结果如何?

泉答:伤王上腰部一剑。

邱问:是这柄剑吗?

泉答:是的,是这一柄。

邱问:人犯北山泉,再仔细辨认一次,是否就是这柄剑。

泉答:确实是这一柄。

邱问:那你交代一下剑上的毒是什么毒?从何而来?

泉答:你说什么?什么毒?我不懂你说什么?什么剑上的毒?

邱问:大胆凶徒,还想狡辩,你的剑已经司寇府杵作鉴定,两边剑刃都被淬了毒。

泉答:这不可能!我刺杀王上,堂堂正正,用剑去杀,何必还要淬毒?

邱问:来人,将这份鉴定报告给他看。

泉答:真是愈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不就是想让我死吗,何必费这么多周折,居然冤我剑上有毒,我剑有什么毒,你们说!

邱问:正是要问你剑上的毒是什么毒?

泉答:我都说剑上没毒了,你们又不信,还做个鉴定报告来冤我。说我剑上有毒的是你们,就应该由你们来告诉我是什么毒。再说了,这把剑我只是刺杀当日用过,后来此剑一直都在你们手上,反而等我重新被抓时,又回到了我身边,怎见得不是你们为了冤枉我,将这把剑淬了毒,这会儿却拿来冤我的?

审讯至此,算是遇到了一个难关。邱成、裴予、邹革之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屏风后面听审的傅太师、柏司徒、图司寇三人也互相低声交流了几句。

第五百一十四章 毒从何来

过了一会儿,主审官邱成再一拍惊堂木,继续进行后面的审问。

邱问:北山泉,你不要负隅顽抗了。你既说是我们特意淬了毒来冤枉你,我再给你看几份鉴定报告。

泉答:大人,我冤枉啊,我从没给这把剑淬过毒!我冤枉!我冤枉!

裴问:北山泉,你的剑从何而来?

泉答:在北大街买的。

邹问:买的?多少钱买的?

泉答:八十文。

裴问:你知道这是把宝剑吧,削铁如泥啊,三百文都不止,八十文可以买到

泉答:卖剑那人急于脱手。

邹问:什么事儿急于脱手?

泉答:这我没有问,人家的隐私。

裴问:卖剑的人长什么样子?

泉答:六十来岁,有一绺山羊胡子。

邹问:你是怎么混入宫里的?

泉答:借口想去宫里参观一下,买通了看守宫门的孙老头。

裴问:付了多少钱?

泉答:一百文。

主审官邱成用威严的目光看一眼北山泉,道:“凶犯北山泉,你既然不肯如实交代,休怪本官辣手无情了。左右,大刑侍候,先杖责二十。”

邱成说着,从案上笔筒里抽出两根竹签,丢到堂下,左右执杖衙役一声吼,一拥而上,先将铁椅的横栏打开,然后拖出北山泉,将他掀翻在地,开始杖责。

每一杖打在北山泉臀部和腿部,都疼得他钻心,但他顾不得疼痛,心中开始飞快地整理思绪:剑上的毒究竟是哪里来的?

北山泉回想刺杀前几日,他在北大街寻寻问问,想买把好剑。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抓着把剑,每次见到他,就追着他想卖给他,并且一路降价,他当时似乎是有心思买别人的剑的,但是架不住这个老头左缠右缠,还求他帮忙,说家里等着用钱,最后八十文卖给了他。

他买到剑后,回去试过,确实是把好剑,一剑就砍下一截门口的拴马桩。刺杀当天,他与闾丘羽“风雨雷电”四侍卫对峙,再一次吃惊地发现,这把剑竟然削铁如泥,直接削断了四侍卫的两件兵器。

如果那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是有意将这把毒剑卖给自己,那他必须有一个前提,他知道我要去刺杀王上闾丘羽!

这更加匪夷所思,刺杀一事,我没有和任何人讲过,连天怜公主也不知道,山羊胡子有什么理由知道他的刺杀计划呢?

北山泉又想起了另外一件可疑的事情——就是看守宫门的老孙头。

老孙头好赌,他有意接近老孙头,并在赌场上有意输给他近一千文,他始终不肯放他进宫一玩,虽然他再三哀求,想进宫开开眼界,老孙头就是不为所动。

就在他围着王宫寻寻觅觅,看看哪里的宫墙可以攀援而过时,老孙头竟然又主动找他,表示只要给他一百文,他就可以悄悄放他进去。

老孙头并且帮他出主意,让他装成一个扫地的宫人,正中北山泉下怀,因为他还正在琢磨,就算能进去宫里,剑怎么带进去呢,这样的话,剑就可以藏在扫帚里带进去了。

可惜这个老孙头据狱卒说,已经跑掉了。

如果一个人,既知道了他寻找老孙头想进宫的事,也发现了他在北大街买剑的事,就有可能推断出他要进宫刺杀王上!

北山泉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那日他和默王在山洞中对话时,曾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他当时不及捕捉,等默王离开山洞后,他费力回想,却再也想不起来那点灵光是什么。

现在,他忽然抓到了那日在他心中闪过的灵光——默王知道他的剑是买的!默王当时明确地提到他是“买把剑去刺杀闾丘羽”!

默王是怎么知道他买剑的事情的呢?

棍杖一下一下落下来,北山泉背上、屁股上火辣辣地痛,让北山泉不得不暂时停止思索,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背上,他想,后面应该是已经皮开肉绽了吧。

北山泉咬咬牙,摇了摇头,让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来。他又开始拼力思索,想把这些灵光的片段凑起来,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终于,一片接一片的碎片被他串了起来,事情有可能的真相最终完整地形成在他脑海中

第五百一十五章 背后黑手

北山泉逐渐意识到,默王闾丘渐可能一直都在暗中监视他,关注他,他的一举一动可能每日都会有人报告给默王闾丘渐。

可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而且,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引起默王闾丘渐的关注呢?难道是因为他和天怜长公主的来往吗?

北山泉摇了摇头,排除了这种原因,默王闾丘渐所关注的一直都是王位,对于一个很边缘、很无害的年轻的长公主,默王恐怕并没有关注的兴趣。

渐渐地,北山泉觉得,默王开始关注他的时间和原因很可能是基于他在会颖城一些士子集会上的发言。

任何一个有心图谋王位的人,都不会忽视对于士子集团的关注和收揽的。

他曾经多次在会颖城一些士子集会上,表达过自己对王上闾丘羽的不满,他认为闾丘羽对于雪国太过软弱和妥协,一再地退让,并为自己的一己之私爱,出卖翼国利益。

这“一己之私爱”,是指王上闾丘羽对于飞雪公主的爱,那时,他和很多人一样以为,王上闾丘羽爱宁妃飞雪公主是胜于爱王后周致的。

当时坊间传闻,王上闾丘羽早在迎娶飞雪公主时,就已经答应只要飞雪公主诞下王子,将来就改立飞雪公主为后。

后来,飞雪公主果然诞下了王子,传言愈发甚嚣尘上。去年更加传出,第一场雪落后,王上闾丘羽就会废掉周致的后位,改立飞雪公主为后。

他当时听闻此言,当即在集会上拍案誓言,王上若是敢废周后,他北山泉第一个不答应。这些言论和想法,默王如果一直派有眼线在士子中的话,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这番言论说出后不久,他开始在北大街询问买剑,并开始接近老孙头,缠着老孙头想入宫玩耍。默王闾丘渐根据他的这些举动,从而推断出了他要行刺王上,不是不可能。

于是,默王闾丘渐特意安排人在北大街售剑,卖给他一把淬了毒的利剑,再收买老孙头放自己入宫,助臂于自己,就顺理成章了。如果这样的话,老孙头的出逃应该也是默王闾丘渐的安排。

等他刺杀王上后,默王又命人扮成宫廷侍卫,带着假王命,趁乱将自己从地牢提出,以备将来再用,提取他的宫廷侍卫是带着以假乱了真的王命去的,可见王命伪造得有多真。

单就写王命的用料和装饰,就可以难倒一大批普通人,像他北山泉要伪造王命,连王命用纸还是用绢,用朱笔还是黑笔都弄不清,再涉及到纸绢的什么边角有无装饰印记等,更加无从主张。

这几天,听看管他的狱卒说,当日从地牢提取他的宫廷侍卫捧的还是王上的手谕,上面盖着王玺。这就更不是一般伪造之人能做到的了。

王上手谕,是王上亲笔题写,要能模仿闾丘羽笔迹,起码也得见过并且熟悉闾丘羽的字体才能伪造,而至于王玺,也更加不是一般人能看到和接触到。

这种种伪造的难处,默王闾丘渐确实是都有机会克服的,他是闾丘羽的二王兄,有机会见到闾丘羽的笔墨,他的默府的府牌都是先王闾丘羽亲笔题写的呢。

而默府府内也定有盖有王玺的王谕留存,比如,当初册封他为默王的册封令,照样刻出或者画出一个王玺就不难了,至于手谕该如何用料和装饰,他这个王家长大的殿下可谓熟知得很。

整个事件的线索发展在北山泉脑中越来越清晰,随着这些回忆和分析,北山泉越来越笃定,那个躲在他身后监视他、利用他的隐形人,一定就是默王闾丘渐。

北山泉回忆起他被人持着假王谕从地牢提出后的情形:

——他初时被安顿在一个民宅的地下室里,好酒好菜,并无脚镣手铐,除了不能行动自由,看守他的人对他极为客气,只是不肯说是谁救的他,只说救他的人钦佩他刺杀王上的勇气,才冒死相救。

——直到锦屏出现,安排他去红沙岛与天怜公主相聚,那时,锦屏才肯告诉他,救他出地牢的是默王,默王因为他是王妹天怜公主的爱人,所以才施以援手,救他出地牢,如今,安排他们二人团聚,希望他们能避世在外,做一对神仙夫妻。

——但是在他见到天怜公主,并从天怜公主处了解到会颖局势及天怜公主离开会颖的前后经过后,他才意识到他默王闾丘渐的意图。

——默王闾丘渐从地牢里救他,根本不是“钦佩他刺杀王上的勇气”,他实际上成为了默王的人质,用于胁迫和困住天怜公主的人质,以便他顺利登上王位。

想清楚这一切之后,北山泉只觉背上冷汗直冒,他一直为人所用,却还不知,为虎作伥,却还一直自以为行侠仗义。

最令北山泉心中发寒的一点是,既然他剑上的毒、王上腰部的剑伤还有王上的内脏之毒是同一种毒,那么,毒杀王上的人就应该是默王闾丘渐!

宫内一定有默王闾丘渐的内应,甚至王后的瑞香宫里也有,否则,王上闾丘羽怎么可能在瑞香宫中毒呢?!

而默王闾丘渐用与他剑上相同的毒,来毒杀闾丘羽,成功将下毒的两条线索并为一条,一起引到他北山泉一个人身上,让他一个人背负起给王上饮食中下毒和用毒剑刺杀王上的两条罪行,默王自己则成功脱身于外。

好一招借刀杀人!不着痕迹,简直高明至极!

北山泉这么拼命整理着思路,臀背部的疼痛袭来,他的思绪几次被打断,他呲牙咧嘴,觉得背上火烧火燎。当剩下最后几杖时,他终于反思明白,想通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北山泉意识到自己在整个刺杀事件中,包括这次的二次被捕,一直都傀儡一样被默王操控着。

杖责给背上背上带来的疼痛,和整个反思给他心中带来的愤怒,以及深深的耻辱感灼烧着北山泉,他咬牙切齿,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在最后几杖的痛击下,北山泉昏死了过去。

第五百一十六章 惊人供述

衙役拎来两桶冷水,朝昏迷的北山泉兜头泼下,北山泉悠悠醒转。

主审官邱成惊堂木用力一拍下,审讯再次开始。

邱问:北山泉,杖责的滋味不好受吧?你想好怎么回答本官的问题了吗?

泉答:想好了。

邱问:那你如实招来,本官就不再对你用刑。

泉答:好的,我会如实交代,交代我的幕后指使。

邱问:说!你的幕后指使是谁?

泉答:

邱问:北山泉,你不是要等本官对你再次用刑吧?

泉答:大人,请摒退左右,我才可交代。

邱问:北山泉,现在可以说了吗?幕后指使你的人是谁?

泉答:是默王。

邱问:北山泉,你且详细道来默王指使你的整个经过,不得有半句虚言。

泉答:是,大人。默王因为想登基为王,遂收买于我,让我用毒剑刺杀王上,进宫也是他帮我安排的。默王并在我刺杀后,派人将我从地牢提出。

邱问:你所用剑上的毒从何而来?

泉答:是默王在剑上淬好毒之后交给我的。默王告诉我去北大街佯装买剑即可,会有一个山羊胡子的人追着我要卖给我剑,我象征性地讨价还价即可,最后用八十文成交。老孙头也是默王让我去找的,实际上默王已经和老孙头说好了。默王还说,瑞香宫里有他的内应,就算我刺杀不死王上,也会有人下毒,双管齐下。

邱问:北山泉,你和默王是如何联系?

泉答:都是默王派人来联系我,有时候是士子集会上,有时候走在路上就有人来找我了。

邱问:你怎么知道来人就是默王派来的呢?

泉答:第一次联系我的人是自报家门,说是默王派来的。以后的人就是通过暗号了,都是这次见面约定下次的暗号,每次暗号不同。

邱问:这些人你认识吗?

泉答:一个都不认识,每次找我的人都不同。

邱问:默王和你直接联系过吗?

泉答:联系过。

邱问:你和默王见过几次?

泉答:只一次。

邱问:你们在何处见的面?

泉答:在东叟山上。我佯装爬山,在某处荒凉无人处,默王突然出现。

邱问:你此前见过默王吗?

泉答:没有。

邱问:那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默王?

泉答:约好的时间地点,而且默王也自报家门他就是默王。

邱问:会不会是有人冒默王之名利用你呢?

泉答:不会的。

邱问: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呢?你此前并没有见过默王,来人自报说他是默王,你就信吗?

泉答:因为默王的排场和装扮,跟着很多保镖,不是一般人能装出来的。而且,王上闾丘羽我是见过的,默王与王上还是有几分相似的。

邱问:那你说说那次默王见你,装束是怎样的?

泉答:嗯,默王穿着一件白绸衫,脚上是一双黑绸短靴,腰间一条金丝腰带,绣着栀子花……

泉答:对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默王的眼睛,默王的眼睛是褐红色的。

裴问:默王有没有说为什么会挑中你呢?

泉答:这个问题我也问过默王,默王说,他一直都很关注我,欣赏我是个人才,认为我是个有勇气的人。

邹问:默王给你什么好处?

泉答:默王答应登基后封我六卿官位。

这场审讯到此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邱成、裴予、邹革之三人互相目视点头后,邱成惊堂木一拍,大声道:“来人啊,将人犯北山泉押回地牢,严加看管。”负责记录的文书赶紧上前,在衙役们的帮助下,给北山泉手里塞了笔,扶着他的手在笔录上画了押。随后,狱卒和衙役一起七手八脚,将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北山泉架起。北山泉此刻双腿已经无法走路,只能被拖着离开讯堂。

邱成、裴予、邹革之收好案卷,绕到屏风后面,傅太师与柏司徒、图司寇免不了嘉奖几句,三人唯唯诺诺,先行告退了。堂下自有衙役整理现场,清洗血迹。

图司寇将傅太师和柏司徒引领到外面的会客厅说话去了。三人关着门小声交流了一会儿后,这样的审讯结果,似乎既在各人的意料之内,也在各人的意料之外。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一起进宫,带上审讯笔录去面见王后,向王后周致汇报今日的审讯结果,再请王后示下。

事实上,王后也知道是今日提审北山泉,只是不便旁听,只嘱咐图司寇审讯完后尽快向她汇报结果,她也很关心这次审讯。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有请喝茶

王后周致很仔细地听取了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的汇报,又认真查看了审讯笔录后,开始沉吟,中间又几次重新翻阅审讯笔录。

三位大臣也不敢打断或催问,只好坐着一杯接一杯地喝茶,等待王后周致定夺。

过了好一阵子后,王后周致才合上审讯笔录,抬起头来,三人赶紧放下手中茶杯,坐直身子,等候王后周致发话。

只听王后周致说:“谋逆罪名,非同小可,一定要慎重。默王乃先王之兄,不可凭北山泉一面之词就擅动。本宫的意思,是不是先将审讯笔录拿给默王看一看,听听默王自己怎么说,然后再做定夺。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听了王后周致的话,都感到有些意外,三人互相看看,眼里皆是对王后周致的不解,但也有掩饰不住的赞赏。

三人在来王宫的路上,已经小声议论过此事,都以为王后周致定会立即令人抓捕默王闾丘渐,安排司寇府对默王进行严审。

默王闾丘渐这些日子来,给了王后周致那么多麻烦,甚至可以说就是欺压,欺负王后周致和磬王孤儿寡母。这次有北山泉指证默王,正是一个反击默王闾丘渐,并趁机搬倒默王的绝好机会,想不到王后周致竟然说要慎重,要先将审讯笔录拿给默王看一看,听听默王自己的解释。

三人心中对周致的沉稳和胸襟,不免点上几个大大的赞字。三人随后告辞出宫,依着王后周致的口谕办事去了。

晚间突然传来勇烈将军周却遇袭的消息,刺客有二人,没能抓到,走脱了,所幸周却只是左臂受了点轻伤。

据说,周却是在从东郊回营房的路上被伏击的,当时周却已经进入会颖城内,途径一条窄巷时,刺客从两间民房的高处扑袭周却。

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听闻后,三人小声嘀咕此事,一致觉得幸好周却今天遇袭了,若不然,他听说了北山泉的口供,必定会趁机带人去默府,以抓捕刺杀王上的主谋为由把默王抓去,只怕连王后周致也制止不了。

可是,说到刺杀周却的刺客,会是谁指使的呢?

这件事若是发生在前些日子,周却与默王闾丘渐正是剑拔弩张时,多半与默王闾丘渐脱不了干系。

可现在,北关兵已经撤了对默府的包围,而且还撤出了会颖城,面上看来,默王闾丘渐起码也是占了上风的,周却掉过来派人刺杀默王闾丘渐还差不多,默王却没理由再刺杀周却了啊,难道还有别人想要周却的命?

三大臣又嘀咕了一会儿,一致觉得,现在周却忙着去疗伤和抓刺客去了,他们应该趁此机会,抓紧时间听取默王的说法,以免夜长梦多。

但是,是带着北山泉的审讯笔录去默府拜访默王呢?还是将默王请到司寇府来说话呢?哪种方式更安全可靠,且不着痕迹呢?

三人为此讨论了很久,最后都认为,还是将默王请到太师的望春堂聊天比较稳妥。当然,为防万一,司寇府要安排一些刀斧手和弓箭手,埋伏望春堂应变。因为大家都不知道,默王闾丘渐得知北山泉指认他是幕后指使时,会如何反应。

太师有请默王过府喝茶,默王闾丘渐自然很乐意受邀前往。第二天,默王闾丘渐披一件丝绒斗篷,身穿白绸衫,脚蹬黑绸短靴,腰间一条金丝腰带,绣着栀子花,依时前往望春堂拜访,身边只带了一个小厮。

傅太师亲出府门,将默王迎入会客厅里,默王笑吟吟进厅一看,座上竟还坐着司徒柏纯和司寇图明。

默王闾丘渐颇为意外,遂目视傅太师,等候太师做出解释,傅抱一却只是指着座椅,对默王一连声地“请坐”、“请坐”,默王一看,傅太师这是连座位都已经给自己安排指定了。

默王闾丘渐往日造访望春堂,都是和太师并排坐在上首,一东一西,俩人中间隔一张小方桌而已。今日的座位,却是图司寇与柏司徒并排东首而坐,太师还坐上首,自己却被安排西首,与图司寇与柏司徒对面而坐。

默王虽然觉得今日这次叙话有些异常,但他仍旧能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依着傅太师的指引大喇喇地坐了下去。

图司寇和柏司徒已经用目光进行了交流,默王闾丘渐今天这身打扮,正是北山泉描述交代的样子啊,他们再示意傅太师,虽然傅太师没有回应他们,但他们相信傅太师也一定留意到了默王闾丘渐今天的装束。

傅太师上首坐定,“啪啪”击掌两声,“呼啦啦”上来一队仆佣,奉上鲜果点心及茶盏等为四人布置停当,内容格外丰富,傅太师再挥挥手,一众仆佣又“呼啦啦”地退了下去,厅堂里瞬间就只剩了默王及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四人。

默王闾丘渐观察另三人神色,这三人彼此之间偶尔对视一眼,目光中内容丰富,却不是他能猜透的,他索性不加理会了,只钻心喝茶,等候他们开腔。

最先说话的,自然是傅太师,这是他的地头,默王闾丘渐又是他的客人。傅太师说:“王爷,图司寇昨日提审了北山泉,晚间拿了审讯笔录来给我看,我看过之后,觉得还是请王爷也看一看比较好。”

“是的,正是如此,我们也觉得请王爷您看一看比较好。”图司寇和柏司徒附和。

“我?”默王闾丘渐惊讶道,“我可以吗?这会不会涉及国家机密?”

“不会,不会,”图司寇赶紧否定,“一是北山泉的口供涉及到了王爷您,由您来核实对质一下也是应该的;二来,这事我们请示过王后,王后同意这么办的。”

“哦?”默王闾丘渐眉毛一轩,嘲讽道,“这么说,今天各位是要进行三堂会审了?”

“不敢!不敢!”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齐声道。

“哈哈,”默王闾丘渐笑言,“就算会审我也不怕,日间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诸位说是吧?”

“正是!正是!”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忍不住齐声附和。

第五百一十八章 谁是谁非

默王闾丘渐扫一眼三位大臣的神情,忽然冷笑一声,说道:“几位不是说给我看审讯笔录吗?笔录在哪里呢?我看看北山泉说了些什么,是怎样牵扯到我了呢。”

默王闾丘渐心想,北山泉能怎么牵扯我?无非是供述是我将他从地牢提出,先囚禁于一处民宅的地下室,随后送他上红沙岛,用他胁迫长公主,最后又把他放在东叟山的山洞里,直到将他重新交给司寇府。这些事情没有旁证,那个地下室和山洞谅他也找不着,就算找到也不能证明就是我默王把他关进去的。

所以,默王闾丘渐心里定定的,他才不会因为北山泉这点牵扯就慌了神呢。

图司寇看一眼傅太师和柏司徒,将北山泉的审讯笔录打开来,呈给了默王闾丘渐。

默王闾丘渐毫不以为然地接过笔录开始浏览,随着一页页看下去,默王闾丘渐的眉毛越蹙越紧,及至全部阅毕北山泉的口供,他的脸色已极为难看。他实在没有想到,北山泉居然指证他是指使北山泉刺杀王上的幕后主谋!

默王闾丘渐脸上阴晴不定地变化着,而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就一边假装喝茶,一边偷偷观察着他的脸色变化。

“啪”一声,默王闾丘渐将审讯笔录摔回给了图司寇,图司寇猝不及防,手中的茶盅差点被砸到地上,最后茶盅是捧稳了,审讯笔录却被摔到地上。图司寇只好怏怏地捡起,心说你对北山泉有气别往我身上撒呀,虽然是我们司寇府审的,可也不是我让他这么交代的呀。

而其实默王的生气是知道图司寇开审前,知会了七大臣及王后审讯时间,还邀请他们去旁听,却偏偏没有邀请他默王。

但是,默王闾丘渐也知道,他若是当面质问图司寇,图司寇肯定会向他解释说:“我也没有邀请长公主呀。”言下之意,你们兄妹二人都是王位的竞争者,我两边都不邀请,以示公平。

可默王闾丘渐并不这么想,他觉得你图司寇本来就答应过要站在我这边的,再说了,大家都知道王后周致根本就是长公主的人,邀请王后周致旁听,和邀请长公主去旁听,根本没有什么区别,这事情也就没什么公平可言了。

只不过,现在审讯已经结束,座中又有傅太师和柏司徒二人,默王闾丘渐心知自己这番话,就算再不满意,都只能在心里说给自己听过,没有机会向屠司寇讲的。因此,他也无从知道,屠司寇心中是不是和他一样有着委屈和不满,这番对北山泉的审讯,究竟是不是出于屠司寇的本心,抑或幕后已经有人介入了。

默王闾丘渐冷笑起来,说道:“既然北山泉说我是主谋,你们直接抓了我就行了呀!来呀,你们把我打入大牢呀!”

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交换一下目光,柏司徒朝默王陪着笑说:“默王,你别急啊,我们不是想听听你的说法嘛!北山泉那么说,我们也不大相信的。是不是?”

柏司徒说着转头看了看傅太师和图司寇,打眼色给二人。

“嗯嗯”、“是是”傅太师和图司寇赶紧附和。

“是吗?”默王斜睨一眼在座三位大臣,道,“三位是真心想听我的说法呢?还是只是走个过场?”

“当然是真心了!”柏司徒道。

“嗯嗯”、“是是”傅太师和图司寇附和。

“既如此,那我就针对北山泉的供词简单说一说。”默王闾丘渐说着,起身从图司寇手中拽过审讯笔录。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也都放下茶盅正襟危坐,做出仔细认真聆听的样子。

默王闾丘渐先是翻到北山泉说他装束的那页供词处,读道:“北山泉说那日与我接头时,我的装束是‘穿着一件白绸衫,脚上是一双黑绸短靴,腰间一条金丝腰带,绣着栀子花……’诸位看看,是不是正好是我现在这身装束呢?”

图司寇已经顺着默王闾丘渐的话点了一下头了,才看到傅太师和柏司徒都正襟危坐,没有点头,柏司徒在向他使眼色,他赶紧也坐直了,没有再继续点头。

默王闾丘渐道:“我今天这身装束来到太师府邸,不仅在座诸位见到了,望春堂诸多仆佣也都见到了,甚至刚才在望春堂门外,途径这里的很多路人也都看到了,是不是呢?”

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茫茫然,不知道默王想说明什么。

默王闾丘渐并不着急,微笑着继续道:“而我,不是第一次这样装束穿戴。今天所有见过我这样装束的人,和以前所有见过我这样装束的人,加起来是很多的。

这些人里,有人会向别人描述说‘诶,我今天看到默王了,他穿着一件白绸衫,脚上是一双黑绸短靴,腰间一条金丝腰带,绣着栀子花……’

听到这些描述的人又可能再向别人转述。而北山泉,既有可能听闻到这些描述或转述,也有可能就是刚才在望春堂门外恰好经过的一个路人……”

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三人此刻终于明白了默王闾丘渐的意思,三人心中细细思量,默王闾丘渐所言也确实有道理。

“至于眼睛,”默王闾丘渐继续道,“我的眼眸的颜色比较特别,这不是什么秘密,知道我的眼睛是褐红色的人,会颖城里大有人在,北山泉知道也不足为奇。”

这一次,傅太师和图司寇、柏司徒三人同时点了点头。

默王闾丘渐又指着审讯笔录中北山泉说的“每次找我的人都不同”这句供词道:“三位觉得与北山泉联系,哪一种方式更合理和稳妥呢?是固定一个人和他联系好呢?还是每次都换不同的人找他更安全呢?惊动这么多人和一个刺客联系,是一个合理、聪明和安全的方式吗?”

这一次,傅太师和图司寇、柏司徒三人已经是深深地点下头去,三人的表情看上去轻松了很多,尤其傅太师,脑子里那根什么时候就得呼叫刀斧手和弓箭手的紧张神经如释重负,松弛了下来。

第五百一十九章 仔细推敲

默王闾丘渐已经合上了审讯笔录,放到旁边的案上,不再看着笔录说话:“至于北山泉说的什么登基、下毒、人才的话,更是令人啼笑皆非。说我让他刺杀王上,然后我来登基,封他六卿,是这个意思吧?

“请问诸位,杀了王上,是世子登基还是我登基呢?世子之后也还有二殿下闵幽和三殿下云在呢吧,按北山泉的这种登基说法,派他去刺杀王上的人怎么也轮不上我吧?

“再说瑞香宫我有内应可以下毒的事,我有内应会告诉他?还告诉他我准备在瑞香宫下毒?毒杀王上这么绝密的事我会告诉他?他是觉得我是个白痴呢?还是觉得诸位大人是白痴呢?”

默王闾丘渐最后一句话,令傅太师和柏司徒的脸微微地红了,而图司寇刚才就因默王闾丘渐将审讯笔录摔到自己身上有点不大乐意,这会子听他这么一说,更觉得不顺耳了,但他没有表示出来。

默王闾丘渐继续说到最后的“人才”问题,他说:“人才?北山泉觉得自己是个人才,所以我挑他这个人才去完成刺杀任务?好笑不?我真要找人去刺杀老五,找个目不识丁的江湖把式也比他强吧?挑个书生去刺杀老五,还要觉得自己挑中个‘人才’了?”

默王闾丘渐这句话,终于是把在座诸人、包括默王自己和一直严肃着脸的图司寇都逗笑了。大家一面笑着,一面重新开始喝茶,傅太师趁机招呼大家吃点心、水果,立即将疑似三堂会审的尴尬气氛驱赶了个一干二净。

大家边喝着茶,边吃着瓜果,话题就慢慢又回到北山泉的审讯上了。

图司寇有点犯难了,他问傅太师:“那现在这个口供怎么办?北山泉他硬是要这么交代……”

图司寇话未说完,默王闾丘渐手一挥,笑道:“这事容易,待我亲自审他一下,真相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图司寇还在犹豫,柏司徒已经叫道:“好呀,好呀,这确实是个好办法。”

傅太师看着图司寇,没有说话,意思让图司寇定夺。

图司寇正在犹豫,默王闾丘渐突然说:“让长公主也来,我和她一起审理此案,以免得失了公平。”

图司寇心中本来就正在纠结此事,一听默王闾丘渐说让长公主一起审案,立即笑着点头道:“就这么定了!”

四个人又笑语暄暄了一会儿,图司寇、柏司徒和默王三人起身告辞,离开了望春堂。

第二天,司寇图明就二次审讯北山泉的事情,又一个人悄悄拜访了傅太师。

北山泉是刺杀王上的凶犯,司寇府既要负责审出幕后主谋,又要控制好审讯局面和波及范围,图明希望几个大臣能一起帮他把关,他再三强调司寇府能力有限,且审案应该透明,恳请傅太师出面,北山泉二次过堂时,六卿务必一起到场旁听。

上次审讯北山泉,屠明力邀其余五卿一起来旁听,可是,到了开审那一天,这个身体抱恙,那个公务缠身,结果,除了太师傅抱一之外,只来了司徒柏纯,这一次再审北山泉,屠司寇可不想到时候连柏司徒也“公务缠身”来不了。

图明心中有个小小九九,是想着多人旁听和介入,将来万一有哪个环节或证据被质疑的话,担当责任和帮他说话的人能多一些。上次北山泉从地牢被人假冒王命提走,并关不上他司寇府的事,他都被周却当面怪责质问。

这次,请这些众臣前来在司寇府旁听,他们可不是只需要听而不需要负责的,将来万一发现审讯中有什么差错,届时,他图司寇就可以大声质问“那会儿你们在屏风后面听的时候怎么不说?”,或者可以说“这事情太师和其余五卿都在旁边一起听到的”,责任越多人分担越好,黑锅越多人一起背越轻。

于是,对北山泉二次开审前,傅太师一一知会冢宰沈归、司徒柏纯、宗伯百里高城、司马寇微、司空帅景然,请他们到时候“一定到场旁听,共同审出刺杀王上的幕后主谋,此系我辈之责,不可推辞。”

天怜公主那里傅太师让图明自己出面邀请,提审犯人毕竟是司寇府的事。图明本来还担心长公主不会愿意来司寇府和默王一起提审凶犯,不料天怜公主一听图司寇邀请她提审北山泉,欣然同意,图明倍感轻松。

万事俱备,转眼到了审讯的日子。图明派专人在司寇府门外迎接诸位大臣及默王、长公主,这一次,冢宰沈归、司徒柏纯、宗伯百里高城、司马寇微、司空帅景然五大臣全部到齐,傅太师对此很是满意,稍晚时候默王闾丘渐也到了,众人在司寇府会客大厅里寒暄。

最后到的是长公主闾丘倾珞,她今天的装束特意走了稳重庄严的路线,深色衣裤,头上发饰等,也取得是暗色,傅太师及图司寇心中对此深为嘉许。

王后周致一如上次,没有前来旁听。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众人在图司寇引领下,向讯堂而去,这一次审讯地点换到了威讯堂,图司寇重新布置了旁听席,与上次在肃讯堂不同了,图司寇撤走了屏风,上一次在肃讯堂,傅太师、图司寇、柏司徒是在三位审讯员后面隔了个屏风旁听。

这一次,图司寇将诸位大臣们包括他本人的旁听位置,安排在了人犯席的背后,中间没有隔屏风,摆放了七、八张座椅。

人犯看不到背后各位大臣的表情和暗语,而坐在审讯堂上的审讯员——默王和长公主却可以隔着人犯,看到对面几位大臣的反应,甚而可以进行一些手势、表情方面的沟通。图司寇为今天这番布置也是花了心思的。

图明心中本来还对自己花费的心思及效果感到有点沾沾自喜,但是,等他转头看到众人的表情时,立刻意识到,他还是在有些地方疏忽了,没能顾想周全,问题就出在审讯被安排在了司寇府的威讯堂。

第五百二十章 威威高堂

司寇府共有庄、严、肃、穆、盛、势、威、武八个讯堂,八讯堂是按照堂内设施及氛围排列的。

庄讯堂最为温和,里面有茶具、花草、金鱼缸,甚至有棋盘、古琴,采光也是八讯堂中最好的,除了一扇几乎占了整面墙的大窗外,还开了一扇天窗。很多时候,庄讯堂只是请人过来喝喝茶、聊聊天,所适用的大部分是些拿不准的、尚无确凿证据的案子,尤其是被询问人身份还较为特殊尊贵时。

武讯堂则截然不同,最是阴森可怖,偌大的房间,只开了两小扇高高的气窗,房间里不仅地面上摆满了各种酷烈的刑具,四面墙上全是挂着各色刑具。

武讯堂大多用于罪大恶极,且犯罪手段比较残忍,审讯需以酷刑“侍候”人犯的案子,这个讯堂每年都会发生几起审讯过程中对疑犯用刑,结果将疑犯的命用走的情况,有司寇府的人员称,自己曾在武讯堂撞到过鬼。

于是,胆小的衙役就设法尽量避免去武讯堂当值,然而,更多衙役是因为担心在堂上不得已操作行刑,事后被受刑人本人或亲友报复,因而不肯去武讯堂执刑的。

司寇府常年遭受这种人员调配方面的困扰,某一年起,就开始让盛、势、威、武四讯堂的执刑衙役开始戴面具,这就免得执刑衙役暴露在受刑人眼前,令其记恨报复。

这种戴面具的方法,确实有效缓解了衙役们行刑的压力。上次审讯北山泉的肃讯堂,在八讯堂中排第三,从堂中摆设的刑具和氛围来说,比“庄讯堂”要严肃很多,但是比起武讯堂来说,就和煦很多了,堂下当时只站了两排执杖衙役,且衙役都不戴面具。

八讯堂之间的刑具倒不是说不能互相搬移使用,肃、穆、盛、势等讯堂并不是就不能使用盛、势、威、武讯堂的刑具。

审讯地点被安排在肃、穆、盛、势这些讯堂时,一来是审讯员开审前就没打算要使用盛、势、威、武讯堂等这些刑罚酷烈的讯堂的刑具,二来,就算审讯中临时想用,审讯员也会考虑将这些刑具从别的讯堂搬移过来实在麻烦。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宁可就用本讯堂现有刑具。这样慢慢就在司寇府行成一个经验共识,案子严重程度,犯人所受苦楚,基本上问一问是在哪个讯堂审讯也就大概了解了。

八讯堂每堂都设一个主管衙役长做为堂长,负责管理清点和讯后安排人清洗地板、刑具。

今日提审北山泉所在的威讯堂,虽然不是八讯堂里最为阴森恐怖的讯堂,但它堂中陈设和预备的刑具,其惨烈程度也仅次于武讯堂。像拶子、竹签、夹棍、吊环、火盆、老虎凳等还只是其中能叫得出名字的刑具,其余大部分刑具,除了专业操作的衙役,甚至连司寇府普通人员都不知道那些刑具叫什么,怎么用。

望上去,这些刑具上面血迹斑斑,具下有过多少冤魂野鬼,无人知晓。再加上那些衙役人人头戴面具,大概是怕受刑人不怕他们,这些衙役的面具虽然个个不同,却每个都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与这些阴森森、血迹斑斑的刑具站在一起,整个威讯堂直给人以鬼鬼域魔界之感。

也难怪入内诸人见此场面,个个都变了脸色。几位大臣对于司寇府的审讯手段和酷刑,虽然有所耳闻,但是到威讯堂亲眼目睹却还是头一遭,尤其长公主,一看堂内刑具及衙役的样子,脸色大变,嘴唇煞白,连身子都有点在瑟瑟发抖了。

傅太师悄悄拉着司寇图明的袖子问他,怎么不在原来那间肃讯堂,而是改到了威讯堂呢,这万一要是把长公主吓出个毛病来,可怎么办?语声中隐含着深深的怪责。

司寇图明就小声抱怨说,是默王非要在这里的啊,依着默王的意思,他本来还想去武讯堂的!默王说,北山泉是刺杀王上的凶犯,必须要杀一杀他的威风,才能审查背后实情。

还是图明自己担心“威吓手段只是给疑犯见识的,不是给大臣们见识的,届时,万一吓坏一两个旁听的大臣,可如何是好,尤其是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长公主殿下”,最后好说歹说,默王才最终同意将讯堂从武讯堂改在了威讯堂。

饶是如此,现在看来图明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旁听众人的承受力,他自己任司寇多年,见识过多次酷刑审犯,于是就以自己的承受力标准略略降低后,估量了众臣。

如今看来,还是错了,单看大家现在的面色就能知道了,即或自己坚持要在此处审案的默王本人,此刻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于司寇府八讯堂的排列设置,默王闾丘渐此前其实也只是流于听闻,真正亲眼所见,威讯堂他是第一次,至于武讯堂,那自然是还没见识过的。

此刻,威讯堂内衙役、文书、刑具、安全警戒等,堂长已将各项准备工作安排就绪,只等主审、助审入席,一声令下,就带人犯了。图司寇想就算换讯堂也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请众大臣就座,又再硬起头皮请默王和长公主上堂,在高高的条案后分坐好主审官和主审官的位子。

武讯堂大门关闭,堂内陷入一片昏暗之中,除了一左一右两根厅柱上挂着两盏昏暗的油灯,只有一缕微弱的阳光从高墙上近天花处的两扇小小的气窗里透进来,众人的眼睛过很久才适应了这份昏暗。

默王已经将自己的情绪调整就绪,只见他有模有样地往正中一坐,拿起惊堂木,在案上一拍,喊一声:“带犯人——”,堂下衙役一起大喝:“带犯人——”

一片“威武”之声,堂口小侧门外的帘子后面钻出一个脑袋来,堂内旁听大臣,甚至堂上审案的默王和长公主,人人都松了一口气,总算这堂内还有一个不戴面具的衙役。

第五百二十一章 提堂再审

此人正是威讯堂堂长刘恩。威讯堂审案时,这个小侧门外一般会安排一个衙役候着,专门帮堂里的主审向外传令,人员不固定,偶尔堂长也会亲自担任传令衙役。

众人就见威讯堂堂长刘恩从小门里探着脑袋问默王道:“大人,是带哪个人犯?偏堂里现在候着两个人犯,一个叫北山泉,一个叫武凡……”

原来,司寇府今天除了安排在威讯堂审理北山泉的案子外,还另外有一个盗窃案在别的讯堂审理,因此,同时提出两个人犯在偏堂候着。

刘恩称呼默王是“大人”,而不是称呼“王爷”,他只是假装不知道今日坐在主审位子上的是默王闾丘渐,开审前司寇图明是有告诉过他,今日坐在堂上主审的会是默王闾丘渐。刘恩在这司寇府摸爬滚打数年,别的不一定学了多少,但是,察言观色、装傻卖刁那可是基本功来着。

八位讯堂堂长在司寇府来说,很被人讨好巴结,其受讨好巴结的程度,排列顺序恰与八讯堂的顺序相反,是武、威、势、盛、穆、肃、严、庄的顺序,越是刑具阴森恐怖的讯堂,人们越是小心侍奉和巴结着。因为犯人过堂时,用刑轻重,下手真假,最能提前安排和决定的,就是堂长了。

这世道,日常办事讲究要有关系,犯法犯罪后更加要讲究关系了,就算你王亲国戚,昨日还在朝堂高高在上,明日就可能成为阶下囚,被拉入审讯堂里受刑,平时不巴结打点好堂长的关系,到时候有的是苦头吃。

何况,谁没有个三亲四戚的,朋友亲戚不慎触犯国法,若堂长那里能关照一下,可是大大不同的。就连司寇府负责审讯的讯官,平时也不得不结交着点这些堂长,用到讯堂时,也往往愿意将审讯放在堂长与自己交好的讯堂去,用起这些行刑衙役就可以得心应手些,免得审讯之中需要这些人配合时受到刁难。

刘恩作为威讯堂堂长多年,受人巴结惯了的,默王却从未和他有过接触,今日审案,刘恩其实明知威讯堂要审的是刺杀王上的凶犯北山泉,可他就是装傻不知道,有意刁难一下默王,自然是想要给他留点印象的。

——别看你是王爷,到了我们的地头,也得遵照我们的规矩,不虚心求教的话,只怕什么事都办不成,你说带犯人就带犯人呀,你倒是看看,没有我们你能不能把你想要的犯人带上来。

默王闾丘渐听刘恩这么一问,稍一愣神,马上又拍一次惊堂木,喊道:“带人犯北山泉——”,堂下衙役又是一起大喝:“带人犯北山泉——”,接着是一片“威武”之声,这一次,刘恩把脑袋缩回了帘子后面,传话带人去了。

图明心中对默王闾丘渐暗暗称赞,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的,他就能向刘恩学习并调整好自己,其余几位大臣只注意到默王闾丘渐带人犯时的指令前后调整加了个人犯的名字,但是,内行的图明却听到默王闾丘渐不仅是加了北山泉的名字,还同时将“犯人”的用词,马上就跟着刘恩的说法,纠正为了“人犯”,足见其机灵聪敏。

这片“威武”声过后,武讯堂内已是鸦雀无声。不久,就从外面的走廊上传来狱卒的呵斥声和铁链声,隔一会儿,北山泉在狱卒的推搡、催促下,从刘恩探头出来的那个小门处进入。

北山泉脖子上锁着木枷,手上拴着铁链,脚上戴着脚镣,一双赤脚粘着黑血,已经肿得面目全非,上一次审讯看着还是灰色的囚衣,此刻因为肮脏且黏了黑血的缘故,看上去就是穿着一件黑衣,胸背部的圆圈圈着的“囚”字已模糊不清,上次被杖责过的臀背,有个别伤口流了脓,衣服粘在上面,成为浆硬的一块,连北山泉的面色看上去,都是青肿的。

堂内众人别人还好,天怜公主看到北山泉的样子,掐紧双拳,将身体挺得直直的,强自镇定自己,但她眼中的泪花却已经在闪闪烁烁,幸得武讯堂光线昏暗,无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北山泉被安顿在堂中央的铁椅里,他的屁股刚往铁椅上一坐,立即弹起,额头上痛出了汗,上次的杖伤让他的臀部烂得一塌糊涂。

押他的狱卒见北山泉刚一坐又站起,于是,双臂拢在一起举高,往他木枷上使劲一砸,吼一声“坐下!”,北山泉重新跌坐回铁椅里,铁椅的横栏立即被另一狱卒锁上。北山泉呲牙咧嘴,却已无法站起。

脖子上的木枷除去,双手被锁在扶手上,北山泉慢慢适应了堂中的黑暗。忽然,他看到堂上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闪着泪花,疼痛地望过来。

北山泉的心一紧,正想多看两眼那双美丽的泪眼,一个衙役端着一盆燃红的煤球,从小门处进来,放到他脚边。于是,他和周围的世界被这盆火分割开来,他坐在光亮里,而其余人都隐在了黑暗之中。

黑暗中的人们静静地观察着北山泉,而北山泉却再也无法看清黑暗中的人们。

深秋的风已经有些凄厉,从气窗处透进来的风偶尔卷着一两片树叶,落叶被气窗上的木格阻挡,无法进入讯堂,就趴在气窗上窥探。

北山泉知道,不仅那几片气窗格上的树叶想窥探他,堂里坐着的所有人都想看清他的内心。他缓缓地将自己的眼睛闭起来,似乎很疲惫的样子。

刚才在偏堂候审时,武讯堂堂长刘恩检查了他背部上一次的杖伤,一边检查,一边唠唠叨叨,骂骂咧咧,他从刘恩的这些唠叨和谩骂里听到了有价值的信息——今天主审他的是默王闾丘渐,此外,傅太师和六卿全部到齐旁听此案。

北山泉知道是自己上一次的“供述”发生了作用,默王闾丘渐这是要和他当面对质呢,三公六卿也准备通过旁听辨出是非真假呢。

——只是,他没有想到今天到场的,除了这些人,还有天怜长公主。

第五百二十二章 当面对质

堂上惊堂木一拍,默王闾丘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北山泉睁开眼睛,四围的景象影影绰绰,墙壁上挂着各种刑具,似乎在扭动舞蹈,那些站立各刑具之间的衙役,个个青面獠牙,黑暗和恐怖像四面即将倾倒的高墙,向他逼来,随时准备将他活埋在这里。

北山泉抬头向前,隔着火盆,望向主审台上,默王闾丘渐就躲在远处的一抹黑暗里,偶尔的光和火,才能照出他的轮廓。

“默王,我们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北山泉道。

默王闾丘渐再拍惊堂木:“本王问你姓甚名谁,怎不报上名来?!”

“嗤,”北山泉笑道,“默王,你又不是不认识我是谁,为什么还要我自己报名姓呢?你是想装作我们从不相识吗?”

“哦?”默王闾丘渐道,“台下人犯你看清楚些,本王乃是今日和你可是第一次见面呢,你莫要胡言乱语,血口喷人,我怎么就和你是从前相识了呢?”

“默王您的记性竟然这么差吗?需要我提醒您,我们在东叟山中是怎样愉快地对话的吗?您给我送来的那些酒菜,我可是到现在还记得它们的味道呢,默府厨师手艺很不错的嘛。对了,”北山泉忽然想起了什么,“上次您上山和我会面,您的白绸衫在途中被山上的荆棘撕了两个口子,您这是已经将它们补好了呢?还是新做了一件同样布料的?”

“一派胡言!”默王闾丘渐的褐色眸子一下子像被堂中的火盆点燃起来,“你这狂徒,你是不是吃的苦头还不够多,所以才敢这么信口雌黄?”

“哈哈哈,”北山泉大笑,“默王你心虚了是不是?若没有我说的这回事,你大可下堂来,让诸位大臣检查一下你身上这件衣服的衣襟处,是不是有两条两寸来长的、荆棘挂开的口子,或者,现在就请司寇府派人去你的默府搜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有我说的这么一件开了口子的白绸衫!”

默王闾丘渐已是勃然大怒:“刺客北山泉,何人给你胆子,竟然敢在司寇府当堂咆哮,满嘴胡言!”

“哟?”北山泉嘲笑道,“默王你还没有审理案情呢,怎么就断言我是刺客呢?你怎么知道我是刺客的?你是不是很早以前,我还没被抓获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刺客了的?你怎么知道的呢?不妨说来给大家听听呀!”

默王闾丘渐一拍惊堂木道:“看来,不给你吃点苦头,你是不肯说实话的。来人呀,大刑伺候!”

堂内站着的衙役闻言,却并未动起来,只是安静地看着默王。

默王闾丘渐不得不再拍惊堂木,叫一声:“众衙役,大刑伺候!”

堂下衙役依旧没有人动弹,不过,他们倒是互相看了几眼,又都偷眼看了看小侧门处站着的堂长刘恩。

默王闾丘渐正自拧着眉头不解,刘恩说话了:“王爷,您得具体说是用什么刑,这么多种刑罚,您不说用哪个,他们也不敢替您拿主意。”

刘恩这个时候说话小心了很多,北山泉既已叫破堂上的主审是默王,他就不能再装作不知道台上之人的尊贵了,他就得仔细点,把闾丘渐当王爷来尊重。

默王闾丘渐一听刘恩的话,愣了,他可是没有审讯经验的,他当初之所以选武讯堂,后来又退而求其次同意了在威讯堂,是因为他知道八讯堂的排列方法,听说过威武讯堂的审讯手段,但是,真正身临其境威讯堂,还主审案件,他确实第一次,以前连旁听都没有过,所以,对于这里的好多刑具,他和其余几个大臣一样,连名字也叫不上来,何况是使用方法,更加是没有头绪,这会子刘恩让他指示用什么刑,难住他了。

默王闾丘渐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就看到离他最近的一个衙役手里拿着两个小物件,正低头玩弄。默王闾丘渐就指着这两个小东西问:“那是什么?”

该衙役左右看看,确定是问自己后,赶紧应道:“报告王爷,是刷子。”

“刷子?”默王闾丘渐一愣,旋即又问,“也是刑具?”

“是的。”衙役答。

“好,那就用刷刑。”默王闾丘渐道。

默王闾丘渐话音刚落,堂内众衙役一声应答,立即有几人上前将铁椅的横栏打开,将北山泉拽出来,打开他手上的铁链,将他拖到墙边一个十字型木架前。

“呲啦”一声,衙役中有人扯下了北山泉的上衣,北山泉猝不及防,痛呼一声,背上有几块皮肉已经被生生扯下。

上次审讯,他受了杖刑,杖伤未能及时疗治,部分创口化脓,和囚衣黏连在一起,此刻衣服被衙役一扯,几块尚未好全的皮肉也被一起扯下。

衙役们将上身赤裸的北山泉架上木架,将他双臂打开成一字,绑在横木上,腿脚则拴在竖木上。火盆被端至近木架旁的墙边,照亮北山泉赤裸的、即将受刑的身躯。

围着北山泉的衙役们向后退开,十字木架前只留下那个手拿刷子的衙役。只见那衙役左右手各执一个刷子,嘴里呼喝着,在北山泉面前甩开手脚,蹦跳舞蹈起来,火光将他的身影投照在对面高墙上,像一个狰狞的厉鬼在步步走来。

忽然,那衙役一个旋身,右臂一甩,右手的刷子划过北山泉的前胸,北山泉一咬牙,没让自己呼叫出声,但他胸前已是鲜血淋漓,原来那不是普通的民间刷锅洗菜的刷子,而是特制的钢刷,每根针都是钢铁铸造,在皮肉上一刷,就可以像刮丝一样将人的血肉刮成一条条的细丝。

这一刷的疼痛尚未过去,行刑衙役又是两个疾速旋身,双臂抡起,一前一后飞快地刮过北山泉前胸。

北山泉瞬间昏死了过去,他胸前的血水像无数条红色的小虫,迅速向下爬行,一条条细丝样的皮肉带着鲜血垂挂下来。

第五百二十三章 酷刑之下

天怜公主眼看着北山泉在自己眼前遭受如此酷刑,早已心肝俱裂,眼泪“哗哗啦啦”地涌出了眼眶,她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强忍疼痛,才没让自己哭喊出声音来。

默王闾丘渐看着北山泉昏死过去,也有些发愣,自小娇生惯养的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也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刷刑竟然如此恐怖吓人,他偷瞄一眼堂下坐着的妹妹天怜公主,正看到天怜公主捂着嘴哆嗦着,已是泪流满面。

这让默王闾丘渐的心里感到了快意,他心里朝天怜公主恨恨道:“倾珞,你不要怪我,这是你逼我的!让你站在二哥我这一边,你不仅不肯支持我,还要跳出来帮着周家与我作对,那你就活该承受这一切!”

一盆冷水浇过后,北山泉悠悠醒转,被水淋浇过的伤口像无数把小刀在切割他,北山泉觉得连里面的喉咙都已被刮碎,干涩疼痛,他舔一舔唇边残留着的冰凉的水珠,意识像迷路的小鸟,听着他一声声的呼唤,渐飞渐近,最后终于重回他体内。

北山泉抬起头,望着默王闾丘渐道:“默王,你看我身陷囹圄,就准备落井下石,公堂之上,公器私用,公然灭我的口吗?默王,你个不讲信用的人,你忘了你曾许诺答应过我,只要我用毒剑去刺杀王上,你登基后就封我六卿之位了吗?你还说你瑞香宫里也安排了人手给王上下毒,一切尽在你的掌握之中,稳操胜券,可怎么,你尚未登基,就准备弃我不顾,牺牲掉我这颗棋子吗?你,你也忒毒了吧?”

天怜公主本来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是由二哥默王来审讯北山泉,图司寇在邀请她今天前来司寇府旁听北山泉的审讯案时,既未像对默王那样给她看过北山泉上一次的审讯笔录,也没有告诉她今天的主审是默王。

王后周致怕天怜公主担心北山泉,也没告诉她对北山泉对审讯已经开始,周却那里王后担心他搅局,也没敢告诉他北山泉指证的幕后主谋竟然是默王闾丘渐。

天怜公主对朝政一向不关心,对司寇府的运作也一无所知,初开始还以为是不是二哥默王兼职着司寇府的审讯员,所以才由二哥默王来审讯北山泉,但是,看默王堂上表现,分明也是第一次审案。所以,天怜公主心里一直在揣测其中原因。

现在,听北山泉这么一说,天怜公主恍然大悟——今天很可能是她二哥默王主动请缨,要求审讯北山泉的,因为北山泉指证他是毒杀王上的幕后主谋,二哥默王要和北山泉当堂对质!

默王闾丘渐听北山泉这么说,遂冷笑道:“好个凶犯,你也算铁齿钢牙了,都受刑受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污蔑人,本王只好给你来点更厉害的尝尝了!”

默王闾丘渐说毕,眼睛开始在威讯堂内到处逡巡,过了好一会儿,似乎还未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刘恩就问他:“王爷,您找什么?”

默王闾丘渐就对刘恩说:“我听说有一种夹手指的刑具,威讯堂是不是没有呀?”

刘恩就不高兴了,他说:“王爷,那叫拶子。不是我刘恩吹水,天下刑具,真还不见得有哪样是我威讯堂没有的。”

刘恩一个眼色丢过去,堂内已经有衙役将拶子给默王找了出来,呈献前去。默王闾丘渐见了,拍案道:“好,就用揝刑!”

堂内衙役一声应答,把北山泉从十字木架上解下,北山泉此时已经无力站立,没有了绳子的捆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两个衙役上前,将他架起,拖到堂中央,几个人麻利地将北山泉的十指一一夹入拶子中,只等一声令下,即刻开始行刑。

“住手!”天怜公主再也忍不住了,大叫一声。

场内众人都被她这一声震住了,一起望向她。天怜公主目含怒气,看着默王道:“二哥,你怎么可以对北山泉这样用刑?!”

威讯堂内衙役初时见到堂上坐着一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女子是谁,虽然最近默王和长公主争夺王位,纷纷扰扰,民众多有耳闻,但是,能亲眼目睹天怜公主芳容的贫民却不多,包括小侧门处站着的堂长刘恩,心里也在猜测这个坐在助审位子上的女子身份。

此刻,天怜公主跑下堂来,阻止行刑,再朝堂上的默王“二哥”这么一叫,堂内衙役已都明白,眼前这个气场十足的女子,就是他们现在翼国的长公主,未来还有可能成为翼国第一个女王的人——天怜公主。

默王闾丘渐故意惊讶道:“哦?长公主,你和北山泉认识?”

这是北山泉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本想以一己之力,与默王闾丘渐周旋,不牵扯任何人进来,可终于,天怜公主还是要为他发话了。

北山泉心中真是恨极了那个将天怜公主叫来旁听的人,他看到天怜公主正要答默王的话,赶紧一面叫着:“长公主,不用你管!”一面焦急地望向天怜公主,希望用目光告诉她,他可以忍受,他也必须忍受,唯其如此,他才能让众人相信默王闾丘渐是全案的主谋,从而将默王闾丘渐拉下马来。

天怜公主正要答话,看到了北山泉望向自己的焦急的目光。此时的天怜公主已今非昔比,她的心性已不是一年前那个少不更事、无忧无虑的少女心性,她这一年来所经历的,尤其是眼前这个二哥逼使她经历的,让天怜公主成熟了很多。

天怜公主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威讯堂就像一个舞台,站在这个舞台上的人必须懂得表演和斗争,默王一直都在表演,在和她暗暗争斗,她也必须小心迎战才是。

于是,天怜公主镇定地道:“北山泉是会颖第一琴师,谁人不知?谁人不识?”

“是么?那我这个二哥倒真有点孤陋寡闻了。”默王闾丘渐嘲讽道。

第五百二十四章 谁是主谋

天怜公主不理会默王的语气,说道:“二哥,这案子你要审案就审,干嘛要一再用刑呢?揝刑对于一个琴师来说,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默王闾丘渐慢悠悠地道:“这么说来,长公主你是爱惜人才,对使用揝刑有意见啰。那我们就换一种刑好了。”

默王说完,放眼看向四面墙上的刑具,一眼看到刚才被衙役挪到墙边的火盆上方,挂着的一条黑乌乌、油光光的大皮鞭,木质鞭柄上画着红红绿绿的花纹,鞭尾处细细的,火盆中的火舌摇曳不定地晃着,将这条鞭子印在墙上的鞭影也照得左摇右摆,猛一看以为是一条蛇勾吊在墙边的钉子上,吐着红信,探头望着堂内。

默王闾丘渐听说过这种鞭子,鞭身上特制有小勾小刺,专为鞭打犯人时可以勾开皮肉。默王于是一指那鞭子道:“改用鞭刑!”

衙役们又是一声应和,将北山泉的十指从拶子中释放出来,随即拖来一张长凳往堂中一放,把北山泉架起,面朝下按倒在长凳上,两个衙役拿绳子将北山泉捆绑在木凳上,使他不能挣扎动弹。

火盆被重新端回讯堂中央,照亮北山泉即将受鞭刑的背部,和行刑人狰狞的面孔。另外还有一桶冰水被提了来。

行刑人将鞭子在冰水里面浸一浸,提起来在空中用力一甩,“啪”一声,随着鞭子的飞舞,水花四溅,有几滴落进了火盆里,“呲啦呲啦”地响,激起了火星和青烟。有几颗火星溅落在旁边北山泉裸露的皮肤上,北山泉忍痛不出声,但空气里却飘起一股呛鼻的焦臭味。

这只是试甩的一鞭,行刑人经过了这一鞭的试鞭后,鞭子重新浸入水中,行刑人拿鞭子的手臂肌肉虬干一样隆起,蓄势待发,眼睛瞄向了北山泉的裸背,第二鞭随时会带着水花飞起。

“不许用刑!”天怜公主怒斥一声,奔下堂来,拦在行刑人和北山泉之间。堂中衙役已知她的长公主身份,纷纷向后退去,拿鞭子的行刑衙役也开始犹豫起来,鞭子一时之间不敢挥出。

从天怜公主出声斥责,到她激动跳起,不顾一切奔下堂去阻止行刑,默王闾丘渐一直静静地看着天怜公主,他褐色的眸子在黑暗里闪烁着愉快的光芒,这才是他主动请缨审讯此案,并特别邀请天怜公主到场的目的。

默王已经无数次想象过的一幕——天怜公主从北山泉身后站出来,和北山泉站在一起,俩人一起站在讯堂中央——此刻,终于出现了。接下来,他只需要将审讯之火引向天怜公主,就可以让天怜公主与北山泉两人一起受审,天怜公主最终将不得不成为北山泉刺杀案的幕后主谋。

“长公主,此人受人指使,用毒剑刺杀王上,若不给他用点刑,他如何肯招出幕后主谋?”默王闾丘渐道。

“他不是已经招过了吗?他已经指证你就是主谋呀。”天怜公主毫不退让。

“他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不许我用刑是为什么呢?难道你不想审出他幕后的真正主谋吗?”默王闾丘渐道。

“他既指认你是主谋,这案子就不应该再由你审。你对他大用酷刑,哪里是为审案,根本就是想杀人灭口!”天怜公主想起了北山泉刚才说过的一番话。

“长公主,换人审又如何呢?无论换谁来审讯,都是要用刑的。上一次可不是我审的,你看看他背上的伤口,就可以想象出他上一次所受的刑。你再看看这里这些刑具,哪一件上面不是血迹斑斑。刑具,本来就是给不说实话的人用的。”

默王闾丘渐这么慢条斯理地说出这些血淋淋的事实,终于刺激到了天怜公主,她看着挂满四壁的刑具,带着哭音叫道:“不许用刑!谁审都不许对北山泉用刑!”

说完,天怜公主先是冲上去,夺下准备执行鞭刑的衙役手中的鞭子,将鞭子扔进火盆,随后,她又冲到墙边,从墙上“稀里哗啦”一顿拉扯,拽下好几件刑具……

默王闾丘渐笑吟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天怜公主发狂的这一幕,不忘再跟上去补上一刀:“长公主,你不肯让他交代出幕后主谋,难道你才是指使他刺杀王上的幕后主谋?呵呵,难怪你现在这么积极地想争取成为女王呢!”

默王闾丘渐想,既然你们污蔑我杀了闾丘羽为了自己登基,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就不客气地冤一冤你杀了闾丘羽想做女王吧。

这场审讯发展成眼前这个样子,旁听的几位大臣心中着急,却不知该如何劝解,几个人躲在黑暗里小声嘀咕着,商量解决办法。

忽听刘恩道:“王爷,今日的审讯不如就先到此为止吧,人犯实在已不宜用刑,他上一次在肃讯堂受了杖刑,衙役们下手太重,伤口至今未愈,臀部腿部都已大面积溃烂,今日若再受鞭刑,很可能就要出人命了,还是等他将养几日,伤口愈合一点再审为好。”

刘恩这些话倒不虚假,他在候审偏堂里检查北山泉的伤口时,就对肃讯堂堂长孟雨飞骂骂咧咧,嫌他没有管束好手下,下手太重,弄成这么烂的皮肉,现在让他们威讯堂从何下手。

各讯堂其实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都喜欢一张白纸,一个从未受过刑的身躯,那样他们的作为余地才会大。

默王闾丘渐心中其实也已没有继续审讯的意思,对北山泉的用刑本身并不是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要拉天怜公主下水,如今,天怜公主不顾一切跳出来,护住北山泉,默王闾丘渐的审讯目的已经达到。

于是,默王闾丘渐顺着刘恩的话道:“也好,那就到此为止吧。”旋即,他对着后面旁听的几位大臣道,“诸位大臣也都看到刚才的审讯情况了,究竟谁才是指使北山泉刺杀王上的人,相信大家心中一定已经有数了!”

默王闾丘渐说完,特意斜眼看了天怜公主好几眼,算是给足了众位大臣暗示。

第五百二十五章 扑朔迷离

负责记录的文书照例让北山泉在审讯笔录上画了押,然后,北山泉被狱卒架走了。默王闾丘渐先行告辞离开了。

天怜公主已是泣不成声,司寇屠明站在一旁惶恐不安。他双手轻扶天怜公主的香肩,将其送出司寇府府门,生恐这个易碎的花瓶碎裂在他司寇府的门槛之内,那他图明就是几个脑袋都担当不起了。

屠司寇一直望着天怜府的马车拖着天怜公主去远了,一颗心才算落了地。默王今天整的这么一出,真是够他图司寇受的,差点把他整得焦头烂额,他心中暗暗抱怨,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回去司寇府,继续招待其余几位尚未离去的大臣。

两天后的深夜,司寇图明的马车悄悄出府,马蹄踏着月色奔跑,经过几株老树时,惊起树上几只宿鸟,车子最后停在了傅太师的望春堂前。

傅太师刚刚洗涑更衣毕,正准备就寝,门房来报,图司寇来访,已在会客厅等候。傅太师心中不解,也不知图明这么晚有什么急事,匆忙间顾不得再次更衣,只在亵衣外面披了件大衣,就匆忙去往会客厅。

望春堂客厅里,点了几盏灯,但是因为房子太大了,光线还是显得很昏暗。图司寇一个人坐着,手捧茶盅,香气氤氲,贴心的仆佣还给他上了两盏点心。

太师傅抱一落座后,仆佣给太师端来一杯热牛奶,老太师注重养生,晚膳后就不喝茶了,睡前必喝一杯热牛奶。图司寇看着老太师婴儿似地抱着一杯牛奶津津有味地咂巴着,花白胡子上还挂了两滴白色的奶珠。

图司寇一颗紧张气喘的心,忽然之间就松弛下来,图司寇轻轻笑了。

“傻笑啥呢?”傅太师从杯子上方翻一翻白眼,“深更半夜跑我这里就是来傻笑的?”

“嘿嘿,当然不是。”图司寇羞赧地笑笑,忽然说,“能不能也给我来杯牛奶?”

傅太师一愣,道:“当然可以!”

机灵的仆佣早已躬身退下,向厨房讨奶去了,不一会,也给图司寇端来一杯白白的、冒着热气的牛奶。

图司寇又是“嘿嘿”两声,端起牛奶杯,牛奶是刚加热的,表明浮着一层白沫,他轻轻地将奶沫吹到杯壁上,然后开始认真地、像刚才傅太师那样咂巴起来,几口牛奶下肚,当嘴里牙齿缝间都充盈着奶香时,图司寇发现自己整个身心都舒缓下来,婴儿一样自在惬意。

看来,传言非虚,睡前牛奶果然由安神作用,自己回去也要在睡前增加一杯牛奶。

图司寇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傅太师“嘿嘿”两声,图司寇抬头看傅太师时,傅太师正好笑地看着他,看他终于从那杯牛奶上面抬起头来了,就笑道:“原来,深更半夜来我这里是为了讨奶喝来着。”

这一下,两个人都笑了。图司寇向傅太师使个眼色,傅太师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咳嗽一声,在会客厅里侍候的仆佣们就都静悄悄退了出去。傅太师再咳嗽一声,示意图司寇有什么事可以讲了。

“太师,我今天是来请您解惑的。”图司寇笑着道。他这话倒先把傅太师弄糊涂了,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图司寇接着压低声音道,“你说长公主不会真的和北山泉的刺杀有关吧?”

与图司寇话音几乎同时,太师傅抱一旁边的一盏灯突然“哔啵”一声,爆响一朵灯花,傅抱一的身子冷不丁一个哆嗦,受了惊吓的样子。图司寇弄不清是自己求解惑的问题吓着了傅太师,还是灯花的爆响吓着了他。

“你听谁说的?”好半天,傅太师才道。

司寇图明将声音压得更低些道:“今天晚上,长公主到了我府上,你猜长公主找我干什么?”图明顿了顿,继续道,“长公主让我将北山泉刺杀一案尽快审结,按北山泉是独立刺客、背后没有任何人指使结案,判北山泉监禁。”

司寇图明说到这里,似乎是为了防备隔墙有耳,他左右看了看,把脑袋更凑近些太师傅抱一道:“你说,这北山泉要是和长公主没关系,她怎么会要我这么判呢?听说,我司寇府的八讯堂堂主,长公主这两天全都一一见过了,嘱咐他们不要再给北山泉用刑。我还听说,地牢那边长公主也派了医生进去,给北山泉疗伤呢。”

“和北山泉有关不等于和北山泉刺杀王上有关。”傅太师听完图明的话,翻着白眼道。

司寇图明眼睛使劲眨巴着,脑子里似乎有八匹马在一起努力,想弄明白傅太师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

“你怎么来的呀?”傅太师问。

“坐车呀。”司寇图明不明白傅太师为什么没头没脑问一句这个。

“马车是谁的呀?”傅太师又问。

“当然是我的呀。”司寇图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现在算是完全被傅太师的问题弄糊涂了。

“那是不是你的车压死人、或者你的马踢死了人就是你指使的呀?”

司寇图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仅眼睛亮了,他的心也一下子亮了,这一下他总算是明白傅太师的意思了。但他很快担忧地道:“这种说法现在甚嚣尘上啊!”

傅太师小眼睛一瞪道:“你若是那个幕后指使的人,前面的傀儡暴露时,你是挺身而出为他辩护、给他疗伤呢?还是杀他灭口?”傅太师这么说着,还腾出一只端杯子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咔嚓”的砍头手势。

图司寇闻言一惊,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默王……”

傅太师丢给图司寇一个白眼道:“我可没有这么说,这话是你说的……”

司寇图明赶紧端起牛奶杯,想往嘴里倒一口,用牛奶把后面的半截话冲下去,却发现牛奶已经被他不知不觉喝光了,只好端起茶盅来喝。

傅太师依旧气定神闲地小口小口地啜着手中的牛奶。

客厅里一时之间就剩了图司寇茶盖与茶盅的叮当声,和傅太师咂巴牛奶的声音。

第五百二十六章 望春堂之行

过一会儿,还是图司寇先沉不住气了,他放下茶杯,叹一口气道:“如果是这样,审讯情况对长公主很不利呀!”

傅太师望着他,示意他讲下去。司寇图明道:“刺杀王上那是重罪中的重罪,是连大赦都不行的,判五马分尸也不为过,可长公主竟然想让我判北山泉监禁,她想事情太简单啊!”图明说着叹息连着摇头,言外之意,长公主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朝政斗争经验忒少了。

傅太师还是沉默。

图司寇又是一声长叹:“长公主要被北山泉拖累的啊!”

“依你看呢?”傅太师终于开口了,探询道。

“为今之计,须得舍卒保车。”图明果断道,“虽然,长公主清者自清,与这场刺杀并无关联,但是众口铄金,不得不防。北山泉刺杀王上,其剑毒又与王上内脏的毒相同,不斩说不过去,有北山泉在,长公主就算得了王位也坐不稳,默王第一个不服。只有斩了北山泉,才能撇清长公主。”图司寇也用手势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咔嚓”的砍头动作。

图明从望春堂出来已经很晚,月色明净如水,他来望春堂时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此刻亦如眼前的月色般平静安宁。他觉得今天不虚此行,司寇图明今天其实就是来太师府探路的,或者说是来对暗号、接头,来找自己人的。

自从闾丘家王位的争夺半路杀出来天怜公主,大小朝臣就面临一个站队问题。天怜公主的不利在于,早在她表示要竞争王位之前,很多大臣早已被默王拜访沟通过,且多已向默王表示过支持和效忠的心,现在再更改立场,倒戈相向,不可避免地要背上“背叛”的罪名,会面临内心的自我审判,也会面临默王闾丘渐的谴责。

同时,这种背叛,已经不单是对默王闾丘渐一个人的叛变,更是对整个默王团队的叛变,因为他们很多人其实都曾参加过默王闾丘渐邀请的聚会,在聚会上彼此碰过头、明确过态度。

叛徒的名声,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和面对的,像司徒柏纯那样,敢于公然叫嚣,谁给他钱粮就支持谁,像郎延煦那样,从默王船上直接跳到天怜公主的甲板上而毫无心里负担和障碍的,没有几个。

就连老太师,自从与周致一番谈后,虽然心中已暗暗决定改弦更张,支持长公主,可他始终也还是没敢一下子公开,只是在慢慢地松散转变一些原来的口风而已。

司寇图明今晚在傅太师面前,虽然讲了天怜公主拜访他,让他将北山泉判监禁的事,却没有说,天怜公主还许给了他好处。

天怜公主虽然年轻,缺乏朝政斗争经验,但是,她聪敏好学,自从知道王后周致是如何摆平傅太师之后,马上就学以致用到图司寇及八讯堂堂主们身上。她对八讯堂堂主及典狱长是召见并重赏的方式,对图司寇却是亲自登门拜访。

天怜公主与图明甫一见面就对司寇府的工作大加褒奖,并谈到自己上一次也是第一次参观司寇府的感受,认为司寇府的工作井然有序,衙役们人人尽责,表示对图司寇这些年来的工作非常满意,并委婉地表达了将来自己若能执政,还请图司寇大力支持,继续执掌司寇府的希望。

天怜公主言外之意,只要是我天怜公主登基,将来司寇府的掌门人还是非你图明莫属。这就和默王有了对照,上一次在傅太师的望春堂,默王当着太师和其余五卿的面,几乎是将北山泉的审讯笔录摔到图司寇脸上的——图明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图明就已经老大不开心了。

屠明后来听到的口风,也是说默王对司寇府对北山泉的审讯颇有微词,甚至是极为不满,图明为此也是心中郁闷烦恼。

因为他发现他夹在默王与长公主之间,似乎两头不讨好,长公主这边的周却一直对他不满,先是北山泉逃脱怪怨他,后来会颖治安混乱,也认为是他司寇府治盗不利。周却就不想想北关兵在会颖城里横行霸道,司寇府的衙役谁敢再去出头。现在,长公主上门亲自对他表了态,图明心中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去见傅太师之前,司寇图明心里做了番掂量,觉得默王闾丘渐心性大,城府深,真做了王上,属于那种天威难测,不好伺候的类型。就不如天怜公主这小姑娘,有事让他办时,到他府里连哭带求,楚楚可怜,完全就是一朵带雨梨花,着实让人生怜。

司寇图明觉得自己雄性体质中天生自带的对女性弱者的保护欲,被天怜公主彻底激发出来了。加之他亦知道,天怜公主心地善良,她本人对这个王位其实谈不上兴趣,只是为了保护嫂子才挺身而出和默王争斗。

王后周致养育了天怜公主,天怜公主懂得感恩,这样一个王上,总比一个满怀仇恨的王要令人相处愉快轻松些。和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打交道,你只需努力认真地去做事,她看到、知道后自然就会记在心里,并心存感激,但是,和一个惯于记仇的人打交道,你什么时候开罪了他可能还不自知,对方却耿耿于怀,哪天大祸临头时才醒悟却为时已晚。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天怜公主接掌王位,其实就等于还是王后周致掌领朝政,甚至可以认为就是死了的闾丘羽在继续统治翼国,现有政策和格局都会延续,变化不会太大,而作为已经高高在上的六卿之一图司寇来说,他乐见现状继续维持下去。

但是,有多年朝堂摸爬滚打经验的司寇图明心里清楚,以上这些仅仅是自己的一己之愿,所谓孤掌难鸣,独木难支,支持天怜长公主的人如果只是自己这样零星的几个人,恐怕难成气候,尤其老太师傅抱一的态度极为关键。

司寇图明知道,傅太师最早时是旗帜鲜明地支持默王的,后来,傅太师的话说着说着就有点变味了,暧昧不明起来,令人捉摸不定,老太师傅抱一究竟怎么想的,他图明还是先探探清楚为好。

于是,图司寇才有了今晚的望春堂一行。

第五百二十七章 深夜相会

现在,见过太师傅抱一的图司寇,身心舒畅,他已经确定加肯定傅太师和自己是一个想法,可亦算是自己人的。

找到组织和同盟,图司寇觉得未来也不是那么晦暗不明了,要不是在马车车厢里窝着,他都想抖擞几下步子,哼两句小调了。

图司寇正在暗自欢喜着,马车忽然一个急刹,图司寇差点撞了头,他挑起帘子一看,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过,原来是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了,他的马车差点和另一辆马车在路口相撞。

屠司寇的车夫老马提着马缰,骂骂咧咧呢,车帘虽然垂着,但图司寇认得这是郎延煦的马车。

图司寇看看路口,问他的车夫老马,那辆马车从哪里来的,老马就说是从南郊那条路一路狂奔来的。

这么晚郎延煦去南郊干什么?还一路狂奔,难道是去见默王闾丘渐?

图司寇发现自己才刚刚决定选择立场站到长公主一边,就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替她留心身边的人和事情了,他对自己的忠心颇为满意。

图明不愧是掌管侦查审讯的多年司寇,他猜对了,郎延煦那晚确实是从南郊的默府回来的。默王闾丘渐早上就遣人请郎延煦过府叙话,但郎延煦到晚上很晚才过去默府。

一来郎延煦确实是忙,为了长公主的千秋王业,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二来嘛,随着他成为长公主驾前首席顾问,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人了,不比往日的白衣,很多士子友人开始见不着他、请不到他吃饭了,默王闾丘渐请他去嘛,他自然不好不去,但是耽搁几个时辰就很正常了。

默王闾丘渐等郎延煦等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晚上,默王闾丘渐要准备睡觉了,管家方默存报,郎延煦到了,当时那个钟点,几乎就是与图司寇入太师府几乎同时。只不过,傅太师最后是穿着亵衣,披着大氅,接待了图明,默王闾丘渐却是衣装整齐地接待了郎延煦。

默王闾丘渐一看到郎延煦,就发现此子神采飞扬,容光焕发,就连穿戴都贵气了很多,仿佛是登科及第了呢。

默王闾丘渐一时之间竟有些神情恍惚起来,忆及郎延煦当日寒酸羞涩,求人赏识的模样,仿佛已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郎延煦就是在默王闾丘渐的这片恍惚之中,慢慢想起眼前这个天怜长公主的劲敌,曾经是自己的旧东家,自己招呼未打一声,直接倒戈去了天怜公主裙下,此后再未联系过这个东家。

郎延煦思及这些,不免有些尴尬局促起来,心中也开始忐忑,他怀疑默王闾丘渐今天是不是找自己来算旧账的。

郎延煦忽然有点后悔自己大意了,这么深更半夜,独自乘车来到这个郊外,真被默王闾丘渐收拾了他的话,只怕连尸骨都没人知道在哪里,他心中不由升起了寒意。

郎延煦心里于是小心翼翼起来,他警惕地望向默王闾丘渐,面上尽量保持不动声色。但他依旧只敢在心中自己琢磨,不敢打断默王的恍惚。

许久,默王闾丘渐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心中想通了一个问题,郎延煦之所以在改投东家后,精神面貌有如此大的不同,是因为有一样东西是天怜公主能给,而他这里却给不了的——那就是爱的幻想。

而这,正是默王闾丘渐今天找郎延煦来的原因。

默王闾丘渐想做一个试验,测试一下当一个意气风发,一往无前的人,心中的梦想被打碎时,会做出怎样一些疯狂的举动?默王闾丘渐想起那天,天怜公主在司寇府疯狂地打砸威讯堂的刑具。

“延煦,你现在还好吧?很遗憾,没能把你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开创精彩的未来……”默王闾丘渐一如寄往,侃侃而谈,围着主题的边缘打转,却不切入,“记得那会儿,有你在身边,帮我出谋划策,帮我奔走大臣府邸之间,我省多少心啊……”

老东家这么一叙旧,郎延煦有点坐不住了,默王闾丘渐没有一句谴责他背叛的话,也没有一句话辱骂他,只是絮絮叨叨地回忆往日一起的时光,却让郎延煦如坐针毡。

郎延煦果断打断了默王闾丘渐的唠叨,问道:“王爷,您找延煦来,请问有何吩咐?”

郎延煦相信,他如果不出言打断,默王闾丘渐可以就这样一个人唠叨到天亮,用这种让你发疯的、温吞吞的方法谴责你,声讨你的背叛,你会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后悔自己的背叛,甚至宁愿自己死掉,也不想这样坐到天亮,听他唠叨通宵。

默王,是一头可怕的,很会折磨人的狮子!

默王闾丘渐被郎延煦打断后,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郎延煦。

郎延煦被他看得有点心慌,他抬头看默王,竟在默王闾丘渐褐红色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衣容华贵,却心情忐忑的样子。

郎延煦一惊,说道:“夜已经很深了,如果王爷您没事,延煦不敢再打扰……”

郎延煦还想说什么,却被默王闾丘渐打断了,默王说:“你认识北山泉吗?”

“什么?”郎延煦没有听大清楚。

默王闾丘渐于是又说了一遍:“北山泉,你认识他吗?”

“北山泉?那个刺客?我知道,但是不认识他。”郎延煦答,他奇怪默王闾丘渐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你看到过长公主的心吗?”默王闾丘渐问。

郎延煦脸色一肃:“王爷,有话直说。”

默王闾丘渐轻轻笑了:“长公主是我的王妹,她的心,我看到过。”他顿了顿,才接着道,“她心里满满装着的,是一眼山泉。”

郎延煦愣住了。

默王闾丘渐的声音轻柔而绵软:“延煦,你以为,你为长公主往来奔波,竭诚以待,就可以获得她的芳心吗?你以为你是谁呢?你在她心里什么都不算。因为她心里早已住着一个人,这个人叫北山泉,这个人可以为了她上战场,为了她受酷刑,为了她去刺杀王上,为了她……”

第五百二十八章 妒火燃烧

默王闾丘渐话还没有说完,郎延煦已经霍然起身,双手一拱,告辞而去。他甩开大步,“噔噔噔”地出了默府,他不愿让默王闾丘渐看到他内心刀割一样地疼——他相信默王闾丘渐的话,默王说的一定是真的,默王既然能看穿他的心,自然也就能够看清天怜公主的心。

郎延煦双拳紧握,脚下飞快,头颅高昂,双眼瞪得老大,像两盏小灯笼,红红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的是冲天的恨意:

——他恨自己!恨北山泉!恨天怜公主!恨默王!他恨自己竟然不知道北山泉的存在,恨北山泉竟然比他先到达长公主的心里,恨默王竟然看穿了他对长公主的爱意,恨天怜公主藏在心里的人竟然不是他……

装在郎延煦心里的这些恨和痛,让他还差几步到达马车时,疼得弯下腰来,他忍着痛苦,几乎是佝偻着腰,坚持走完最后几步,爬上了默府门外候着的马车。

为郎延煦赶车的蒋山看到郎延煦迎面走来,本想问候他一声,却忽然发现郎延煦佝偻下腰来,面色惨白,蒋山一愣之下,赶紧上前搀扶,郎延煦却一甩手,推开了蒋山,自己往车厢爬去,一个没抓牢,差点从马车上跌下来,蒋山赶紧双手扶住了他。

郎延煦钻进车厢,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车厢门上的帘子。蒋山又是一愣,因为这是他为郎延煦做车夫以来,第一次看到郎延煦放下车厢的帘子。

一直以来,郎延煦都喜欢敞开车厢行走在会颖的大街小巷,不管多冷的天,多大的风,坐在车厢里的郎延煦总是意气奋发,他毫不介意让会颖人可以随时瞻仰到他的风采。

蒋山不敢问郎延煦怎么了,他只敢隔着帘子,小心地请示:“公子,我们上哪儿去?”蒋山问出很久,才听到帘子后面的郎延煦说:“一直往前!”蒋山不明白什么叫“一直往前”,但他不敢再问,想了想,催动了马车。

蒋山问郎延煦上哪儿去时,车厢里的郎延煦其实一股怒气是想去天怜府的,他想立即、马上、现在就当面问一问天怜公主,她和北山泉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如默王所言,她心里住着的人是北山泉?

可是,总算郎延煦还有点残留的理智,他意识到时间这么晚了,天怜公主已经休息了。于是,他向蒋山信口道:“一直往前!”这四个字,郎延煦几乎是吼出来的。

随着这一声吼,郎延煦的眼泪流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终于发火了,而且是朝一个卑贱的车夫发火。他心中除了原来的恨意,渐渐浮起一层无力感,像死了的、无力的鱼,终于浮起在水面,开始悠悠地吐着泡泡。

而在今夜之前,他一直是一条在水底奋争的、拼力的、或者说是挣扎的鱼。他曾经自诩过,也曾一遍一遍告诉过自己,只有无能的、无力掌控未来的人,才会发火,而他,绝不做一个会发火的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情况,都休想让他发火,他要做的,只是一条奋力向前的鱼。

马车已经开始飞奔,隐在车厢门帘后面的郎延煦,沉默而忧伤。郎延煦没有去掏绢帕,而是像小时候的习惯那样,直接捏着袖管去拭眼泪,他半截袖子很快就湿了,郎延煦一边擦,一边对自己说:“哭吧,哭吧,想哭就好好哭一哭吧。”

于是,郎延煦的泪水流得更快。他内心里一边抚慰自己,一边却又在斥问自己,为什么会犯下如此大错,竟忽略了北山泉这个劲敌的存在。

但其实,忽略北山泉,谈不上是郎延煦的错。郎延煦虽然是在去年秋天就来到王都会颖,但也只是比先王闾丘羽遇刺早两三个月而已。

那时他初来王都,北山泉会颖第一琴师的名头,他有所耳闻,却无缘相识,而北山泉出入天怜府也总是悄悄地,极其低调,公开场合也从未与天怜公主出双入对过,因此,会颖城中鲜有人知道北山泉与天怜公主熟络。

很快,北山泉就因刺杀王上,从会颖城消失,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作为刺客被捉拿归案了。

因而,人们对长公主与北山泉关系的关系知之甚少,就连王后周致都是在北山泉失踪之后,才知道长公主对此人的看重。期间,北关兵大肆搜索北山泉,除了许峰、冯鸿几个将佐,普通官兵只知道是找一个失踪的人,并不知晓是帮长公主寻找心上人。

所以,郎延煦才会忽略北山泉,更加无从知道北山泉在天怜公主心中的份量。

蒋山从默府门外赶着马车一路飞奔,中途忍不住又问了一次郎延煦:“公子,我们上哪儿去?”郎延煦的回答依旧是:“往前!往前!一直往前!”

这一次,蒋山不仅听出了郎延煦语气中的愤怒,还听出了他的伤心,郎延煦几乎是哽咽着喊出这句“往前”的话。蒋山再不多问,马鞭在空中一甩,驱车向前。

马车冲过路口时,差点撞了图明的车,司寇图明认出了那是郎延煦的车,也猜出了郎延煦是从南郊的默王府出来,却不知道这辆飞奔的马车里,郎延煦正自伤心落泪。

泪水刚刚涌出眼眶时,是热乎乎的,可是,不久后,泪水的热意渐渐消失,代之的是留在脸颊上的冰凉的感觉。郎延煦的心在这冷意中渐渐回转,清醒过来。他从帘子的边缘向外张望,看出马车正向着自己的住所疾驰。

夜已深,很多房屋都已上了门板,熄了灯,街头冷冷清清,只有落叶趁着街头无人,围着夜游的风放肆地飞舞、打旋。

当晚,郎延煦浑身烦躁,无法入眠,他恨不能在地上凿个洞,凿出一眼北山泉来,和他好好打一架,问问他和长公主究竟什么关系,两个人究竟好到了什么地步。

深秋的风已经很冷,郎延煦却觉得有一个小火盆在他胸中燃烧,让他限于焦灼、愤怒之中,无法自拔。

第五百二十九章 迷风凹

郎延煦踱步在院子里,郁闷无比,偶尔跺一跺脚,发出一声喟叹。郎延煦的这套宅院,是在加入天怜公主的团队之后,租下的。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院子虽大,但显然没有经过精心修葺,只零零落落种了几棵树,显得有些空落落的。

院子东边搭着一个秋千,落着灰尘和花枝树叶。当初,郎延煦租下这个院子,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个秋千,因为在他老家的院子里,也有这样一个秋千。

今夜,看着这个和他一样寂寞的秋千,郎延煦格外伤感,他用袖子拂去秋千上的落叶,秋千板被夜霜浸得有些潮湿,郎延煦没有理会,坐了上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片七彩鸟羽。鸟羽不大,月光下流光溢彩,神采奕奕。郎延煦看着鸟羽的目光渐渐朦胧。

慢慢地,秋千荡了起来,一下一下,初时很低,渐渐地,郎延煦缩起双腿,秋千开始飞高起来,草丛里有什么小虫子被这突然而动的秋千惊醒了,开始惊叫。郎延煦已经可以一下一下地看到院子里的树梢了。

树上已经叶子稀疏,就是仅余的这几片叶子也是干巴巴,不知何时,会突然跌落,发出脆响,在这寂静的深夜,落叶声格外响亮。郎延煦知道这几株是梨树,他搬入这里时,花季已经过去,树上结着的梨子也已经被人摘走,整个院子的梨树上,只留着两只小梨,不知是漏网的,还是因为它们太小,所以摘梨的人不屑采摘。

郎延煦没有看到过这几株梨树的花开,但他知道梨树的花是白色的,于是这些梨树就在郎延煦一下一下的荡秋千中,在他心中开出花来,雪一样白的花瓣,冰清玉洁,仔细看去,发现它们一串一串地悬挂在枝叶间,却并不是梨花,而是槐花。

郎延煦眼前的槐花越开越盛,就连鼻子间似乎也闻到了槐花的甜香味,渐渐地,一种无法阻挡的乡愁铺天盖地而来,紧紧地卷裹住他。郎延煦本已停止的眼泪,再一次滑出眼眶。

他本该是槐花坳中一个风一样快乐的少年啊,却执拗地背井离乡,来到这个不属于他的王都,在这里辗转无眠,悲伤痛苦!

郎延煦的家乡在东圃郡,是屏风山里的一个小山村,村子里人口不多,几十户人家。据村里的老人讲,他们祖上其实是乌国人,原先居住在乌国境内的癸水流域。

癸水又叫癸河,是翼乌两国的界河。癸水虽然宽阔,但是水中沉沙较多,每隔不到十年就有一次大的水患发生。每每此时,翼乌两国就疯狂地在两岸筑堤,都想让泛滥的葵水涌入对方境内,而不是进入本国。

乌国地处癸水南岸,地形以平原为主,沃野千里之下,其中所隐含着的,其实是上古的河流冲刷,洪水灌溉。

人们总说,泛滥的洪水就是决堤的马儿,另一个角度理解这句话,洪水其实和马儿一样,也是识途的,它们的造访虽然间隔十年、几十年,可总是会沿着老路咻咻而来。

整个鸿羽陆地若绘制成图,可以看出是微微南倾的,癸水北岸明显比南岸要高,因此,癸水十次决堤,倒有九次是老马识途一般,奔向了南岸的乌国。

乌国癸水流域的居民苦不堪言,一次两次失去家园,一无所有之后,他们大部分人开始向南迁去,也有少部分人厌烦了这种洪水线前的不断退守,索性在洪水退后,渡癸水北上,潜入地势较高的翼国境内,做起了翼国的百姓。

郎延煦家乡的曾祖们,就是这样一群北渡癸水,变身为翼国人的乌国人。他们潜入翼国,不敢去翼国人较为密集的城镇,只敢朝着偏僻的山村行去。

某一天,这群人在屏风山里遇到了一股大风,风过后,众人转出避风的山崖,七转八转后,发现自己已经迷了路,只得硬着头皮向前,却无意间来到一处山凹里,发现这里满山凹都是雪白的槐花,少说也有数百株野槐。

阳光下,这数百株槐花开得正是绚烂之时,雪白的槐花如云如锦,似玉似雪,蝴蝶在草中翩跹,蜜蜂在花间飞舞,刚刚历经洪水劫难的人们,此刻看着这个山凹,恍惚到了天上仙境。

一众人不由欣喜若狂,十数日的漂泊奔波,令这群逃荒的人疲惫不堪,他们饥馑难耐,此刻,眼前天赐的恩物——这些雪白清甜的槐花,立即成了他们珍贵的果腹之物。

他们在槐花树下一番休整饮食后,又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条山溪,水流清澈。几个主事的老人一商量,决定全部人就在这个山凹里安居下来。

因为是一阵风让他们迷了路,才误打误撞入这里的,于是,他们给这个山凹取名——迷风凹。

在迷风凹中最初的时日,他们就是靠身上的干粮和这些野生的槐花度过。此后,他们在附近开垦出荒地,种上了小麦、土豆、玉米等粮食,迷风凹里土地肥沃,种下的种子很快就发芽生长起来。随后,人们又开始在山上伐木挖泥,烧砖砌石,建起了房子。

第二年春来时,他们开始了大规模养殖蜜蜂。他们养殖的蜂蜜,采的就是凹里的槐花,漫山遍野雪白的槐花为蜜蜂提供了充足的花粉,他们产出的蜂蜜有着一种独特的槐花的清香,味道甜而不腻。

起初,这些槐花蜜,凹里的人只是自己食用,随着时光流转,凹里有胆大的人开始背着蜂蜜到附近的集镇上和翼国人交易,倒也没有遇到太多人好奇他们的来历,甚至有翼国商人尝了他们的蜂蜜后,跟随他们一起回凹,与他们商谈大批量采购槐花蜜的事。

渐渐地,迷风凹中的人与外界建立了联系,外面的人们习惯称他们是槐花坳里来的人,而不是迷风凹。

天长日久,就连他们自己外出,也渐渐习惯向人们自我介绍,他们是来自屏风山槐花坳里的人。

第五百三十章 七彩鸟羽

迷风凹这个名字,和凹里人们的来历,渐渐为凹里凹外的人忽略和遗忘。

凹里的槐花已经很少是用来村民们自己食用了,大部分槐花采摘后,与蜂蜜和小麦粉一起,被他们加工成一种清甜甜的蜜饯,屏风山槐花坳里产出的槐花蜜饯,后来成为东圃郡乃至整个翼国都很有名的一款点心,就连王后周致和天怜公主据说也都很喜欢吃槐花坳出产的槐花蜜饯。

在槐花坳里,郎家算得上是最富足的人家。郎延煦在家中排行第七,是家中最小的,人们喜欢叫他小七。兄长们担起家中的一切事务,从小到大,郎延煦可以什么都不管,只是自由自在地读书玩乐,顽皮的他,几乎爬遍了凹中每一棵槐树,掏遍了所有他能够得着的鸟窝。

终于有一天,郎延煦厌倦了这种爬上爬下的日子,开始安静下来,坐在槐树下读书。槐花落下了,他就边看书,边咀嚼下去,让清甜沁满他的齿颊。树叶落下来,他就顺手捡了,当做书签。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当年那个喜欢爬树、喜欢掏鸟窝的顽皮少年,渐渐只剩下往日的背影。

郎延煦读书乏了的时候,常常会索性躺在树下,或者拿书盖着脸小憩,或者干脆两眼望着天空发呆。与他俯身对望的槐树树冠是如此之高,宛入云霄。常有鸟儿从云间一会儿穿出,落在树梢,一会儿又振翅飞去,阳光下它们的羽毛竟然华彩无比。

郎延煦曾以为这只是阳光给自己的眼睛制造的幻觉。可是,忽然有一天,一片七彩的羽毛,就那么飘飘摇摇地从空中扶摇而下,栖落在郎延煦脸上,郎延煦惊奇地坐起,他第一次看到那样华彩的羽毛,他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鸟的羽毛。

郎延煦想起村里的老人们讲过无数次的故事,是关于脚下这片大陆的传说。

人们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一片汪洋,到处都是海水,望不到边,没有陆地,没有山峦,也没有树木。

有一天,天上有位神仙骑着一头七彩鸾鸟飞过,他的彩鸾非常非常巨大,两个翅膀张开来,可以遮天蔽日。这位神仙看到下面海水汪洋,一片茫茫,于是从他骑坐的彩鸾脖子下拔下一片羽毛,从空中抛下。

这片彩色鸟羽从空中慢悠悠飘下,最后落在海面上,刹那间,鸟羽化成了一块巨大的陆地,上面河流、山川、草木、动物一应俱全,就是现在他们脚下的这片陆地,翼、雪、乌、随等各国人已经在此繁衍了不知多少代了。这也是这片陆地被称为鸿羽大陆的原因。

郎延煦想着这个传说,看着手中的鸟羽,激动地想,难道是那个仙人又从天上飞过了吗?他奔跑起来,仰着头,惊喜地到处张望,却遗憾地发现,到处都没有巨鸟的影子,远远近近的天空,并未有片刻出现过云遮日蔽的情形。

郎延煦再看看手中的鸟羽,细细的一枝,并不很长,却是流光溢彩。郎延煦忽然心中一动,难道是凤凰的鸟羽?他总听人们说,凤凰是鸟中之王,羽毛流光溢彩,看来,这片七彩鸟羽,非凤凰莫属!

可是,这凤凰鸟来自哪里,又去到哪里了呢?郎延煦心里想着这个问题,一忽儿高兴,一忽儿又沉郁下去。

随后的日子里,郎延煦扔下书,重操年少时的旧业,开始爬树。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为了掏鸟窝,而是为了望远。他甚至爬上了全槐花坳最高的那棵槐树,攀爬中,他几次朝树下望去,脸色吓得惨白,他伏在树上抱着树干久久不敢乱动。但是,心跳稍微平息一点,他就咬紧牙关,又向上爬去。

槐树顶最上面有根树枝斜向上伸出一截,那里才是最高的所在,只是梢头有些柔软了,郎延煦战战兢兢踩过去,眼睛闭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慢慢张开眼睛,向远处望去,极目所见,是无尽的蓝天,无尽的云朵,还有无尽的山峦,只在浩淼的云山深处,有鸟影雀斑一样点缀在天空。

郎延煦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四面的山峦手拉着手将他和槐花坳围在中央,他的眼睛飞不过他的头顶,飞不过树梢,也飞不过群山。他不仅看不到七彩凰鸟的去向,他甚至看不到河流如何蜿蜒过远处的大地,看不到远方的人们如何耕耘和生活,他无从知道,山外的世界是否也是长满槐树的世界。

趴在树顶的郎延煦,听到风穿过身边的枝桠,推搡着他,嘲笑他的浅陋。郎延煦心中非常失望,从那一刻起,往日里总是一脸阳光的他开始郁郁寡欢。

郎延煦不再爬高,不再喜欢去村口的槐树下躺着,他把自己关在郎家大院的四面墙里。他心想,被四面的山峦关在山凹里,和被四面的围墙关在院子里有多大区别呢?

郎延煦闷闷不乐地地在院子里荡秋千,一下一下,他先是坐着荡,后来开始站着荡,他把自己甩得很高、很高。有几次,他在最高处试着张开双臂,想象着自己变成了一只鸟,就这样振翅飞去,飞过四面的山峦,去看山那一边的世界。

好几次,郎延煦差点就要从秋千上一个跟头栽下来了,可他依旧没能飞起来,这个时候,他就会安静下来,坐在秋千板上,悄悄拿出那枝彩色的鸟羽,对着它发呆。

郎延煦想象着,外面的世界也一定和这片鸟羽一样,是五彩缤纷的吧,不会像这槐花坳里的世界,除了槐花绽放时的白色,就是槐花凋谢后的灰色,然后又是雪落封山时的白色,一年四季,只有这两种颜色来回交替。

郎延煦的梦开始在这彩色与白色中交交叠叠,反反复复,一忽儿是五彩斑斓,一会儿满世界雪白。而郎延煦的心,已经无法安静下来,渐渐地,开始从雪白之中,一步一步,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斑斓世界而去。

第五百三十一章 谁的呼唤

周围的人里,没有人注意到郎延煦心事重重,彼时,正是采摘槐花的季节,摘后还要趁着槐花新鲜,与蜂蜜、面粉一起揉制成槐花蜜饯,卖到远处的镇集去。整个槐花坳的人都在低着头忙忙碌碌。

刚忙完槐花,紧接着,田里的小麦也成熟了,人们又忙着去收割、晾晒、脱粒、磨粉,直到最后,还要将残留在麦田里的一截一截麦茬烧掉,才能坐在田埂上或者炕头喘息一下。

那段时间里,槐花坳到处弥漫着麦茬被焚烧的烟火味,久久不散。四野一片枯槁衰败的景象,郎延煦望着远处麦田的烟雾,它们像一条条不堪烘烤焚烧的爬虫,扭曲着巨大而笨拙的身躯,向天空挣扎着爬去,它们向天空伸出求助的双手,祈求天空带着它们逃离脚下的土地。

十几天里,无数的爬虫在风中一点点消散,郎延煦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也是一株麦禾,被人种植在这个山凹里,长大成熟后,被时光的镰刀收割,仅余的躯壳则像麦茬一样被一把火焚烧,虽然焚化成灰,却依旧无法逃离脚下的土地。

郎延煦失眠了,常常半夜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索性就坐起来,拿着鸟羽发呆。

忽然有一天晚上,迷迷糊糊中,郎延煦看到那片鸟羽从他枕旁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几转,居然变成一个身着霓裳羽衣的绝色女子,五官虽然略显模糊,但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神情,却异常真实动人。

郎延煦非常惊讶,他想起身向羽衣姑娘施礼,身体却怎么都动弹不了。更令他紧张的是,羽衣姑娘竟然慢慢地向他走过来了,来到他的榻旁,慢慢俯下身来

郎延煦已经能闻到羽衣女子发间散发出的好闻的香味,他正自惶惑,羽衣女子忽然说话了,只听她轻轻地在他耳边细声慢语道:

——“郎,你知道吗?你不属于这里!”

——“郎,你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离开吗?离开这里!”

——“郎啊,你来,我在这里等你!”

——“郎啊,你一定要来我这里啊!来这里找寻我!”

离开槐花坳之后的很多日夜,郎延煦每当内心感到孤单凄冷时,耳边总是会响起那一夜羽衣女子的声声呼唤,这些呼唤每一句都那么清晰温柔,像铃铛在前面为他引路,像暖晖为他拂掠轻寒,他于是会在这遥远的呼唤中重新振作。

郎延煦第二天醒来,和家里人一起吃过早饭,哥嫂们陆陆续续从饭桌边散开,各忙各的去了,老父也踅到院子里的阳光下。郎延煦的母亲一年前刚刚去世。郎延煦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走到父亲面前,对父亲说:“爹,我想离开槐花坳。”

郎延煦的父亲当时正捧着一个陶瓷碗,碗里还有半碗没喝完的槐花粥,郎延煦的话差点将他父亲手里的碗惊得掉到地上。他父亲砸吧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因为他刚才一急,吞了一大口粥,把自己噎住了,此刻只能朝郎延煦翻白眼。郎延煦赶紧上去给父亲捶背。

好半天后,郎延煦的父亲总算缓过气儿来了,他先是一脸错愕,随后开始焦虑,最终,他愤怒了,他把碗往旁边的石台上狠狠一放,脱下一只鞋来,开始满院子追着郎延煦要抽他。

郎延煦像头小马驹被人赶着,被父亲追得团团转。

郎延煦的父亲一边追打郎延煦,一边怒冲冲地喊:“小子!你在这家里,还有什么不满足?!什么都不用你干,什么都不用你管,每天只需要你张嘴吃饭。我们祖上逃荒而来,如今衣食丰足,你哥哥们正打算来年为你娶一房媳妇,娶这槐花坳里最漂亮的姑娘,你还要怎样?你就不懂得什么叫知足吗?你的心难道要比鸟都要飞得高吗?”

郎延煦的父亲这么说着,捏在手里鞋子就像鸟一样飞了过来。

郎延煦望着这只鞋,左躲右闪,最后,还是被正中面颊。

房间里的人们已经被惊动出来,纷纷上来拉扯、劝慰这对父子。

郎延煦原来的打算是和父亲说过后,当天就离开槐花坳,可现在,计划全泡汤了。不仅是因为他父亲着人看管起了他,不许他出郎家的院门,还因为他的脸被父亲的那一下飞鞋砸肿了,青了半边。几天来,他不得不每天窝在房里,用鸡蛋清敷面消肿。

郎延煦一面对着镜子,捂着半边脸敷面,一面默默地回想父亲那天的话。他悲凉地发现,正如他父亲所说,他的心真的已经生出了翅膀,想要飞起来,飞出去。他按不住它,他没有办法把自己心上生出的翅膀剪掉,把它的羽毛拔光。

郎延煦的心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孵出了壳,渴望天空和飞翔,而不是渴望树干上的鸟巢。

十多天后,郎延煦趁夜离开了槐花坳,晚间的郎家院门被郎父从里面加了锁,钥匙由郎父自己保管着,郎延煦只得翻墙而出,所以,他只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袱,里面有一身换洗衣服和一些钱银。

此外,郎延煦特意将那片彩色的鸟羽揣在怀里带了出来。他决心去看一看这片鸟羽曾经看过的世界,又或者,他将要去的地方,如果是连这片鸟羽也没有去过的话,他很乐意带它一起去看上一看。

郎延煦知道,从槐花坳出来,通往镇集的路是朝西北的,为了躲避父兄的追赶,他选择了另一个方向行去——西南。

果然,郎延煦才刚爬上一座小山的山脊,就看到槐花坳里出来一队火把,上遥望那队火炬。那队火把像一条小蛇,朝镇集的方向逶迤着去了,渐渐不见了光点。

郎延煦坐在山脊上,因为有明亮的月色,他周围的世界并不显得很黑暗。他静静地听山风与树木交谈,听鸣虫歌唱。

郎延煦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鸟,一只不归巢的、自由的夜鸟,栖息在这里。

第五百三十二章 漫无目的

郎延煦一直坐在山脊,望着山脚下的火炬远远而去,有些疲惫的他打了几个盹,再一睁眼,就看到那条小蛇一样的火把又逶迤着回来了,它们盘桓在槐花坳的村口,不肯散去。

郎延煦想象着父亲被人们围在火炬中央相劝,却执拗地不肯相信再也找不回儿子的事实,父亲一定正在逼着、求着哥哥和村人们再去找一找他,再等一等他。

郎延煦忽然激动起来,有一刻,他差一点就忍不住起身向那队火把奔去。但他最终,还是重新坐回了山脊上。

过了很久,那些火把终于一点一点地灭了、散了,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丁点火星、一丁点光亮,郎延煦才起身重新上路。

山色逐渐清明起来,脚下的山路也逐渐清晰,逶迤而上,山岩上的灌木一丛一丛,开始扑入郎延煦的视野。郎延煦再一次转身,想最后看一眼槐花坳时,放眼望去,脚下却只有山路崎岖向后,野花满坡,山尸嵯峨,槐花坳已经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之外。

郎延煦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开始继续前行。他对自己的行程有些茫然起来,路途休息时,他常常把玩着怀中那片鸟羽,目光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该去哪里。他最初的离开,仅仅就是为了离开,他不愿意一辈子在槐花坳里生活和死去。可是,当真离开槐花坳之后,郎延煦又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了。

郎延煦漫无目的地一路走去,起初还担心遇到槐花坳的人,因此尽量拣山路行走,结果有一次他遇到了狼,经历过惊魂一样的奔逃后,他开始走上大路。

大半年后,郎延煦走过十多个城镇,最后不知不觉晃荡到了东圃郡的郡府所在地——沁州。

在那里,郎延煦见识了很多在槐花坳几辈子都无法见识到的事物:精巧的建筑,秀美的园林,华彩的织品,醉人的美酒……他为自己的这次游历兴奋不已。

在沁州街头的一个小酒馆里,郎延煦遇到了一个老人,老人阅历丰富,曾经是个商人,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

那天,小酒馆生意很好,郎延煦进去时,已经没有空余的桌台了,在店小二的指引和询问下,老人愉快地接受了和他拼一张台喝酒。

席间一老一少聊了起来,当老人听说了郎延煦闯荡游历的经历和决心后,竖着拇指对他大加赞赏:“年轻人就该这样,敢于闯荡!敢于向前!”

二人相聊甚欢,老人给他讲了很多年轻时的见闻。聊到最后,老人忽然感慨起来,他说自己有一年贩卖丝绸到王都会颖,不料,刚出沁州没多远,货物就被盗匪劫了去,人也受了惊吓,在驿馆中大病一场,十多天后才慢慢好转,随即折返沁州,此后竟再没有机会去往王都。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望着郎延煦,对他道:“你既然想看一看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不去王都呢?王都会颖才是最值得你一去的地方啊!”

那一刻起,郎延煦豁然开朗,他从槐花坳出走以来第一次心中有了目标——王都会颖。他于是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执着地离开槐花坳了,他怀中的鸟羽也好,眼前这个喝得半熏的耄耋老人也罢,其实都是为了指引他前往翼国的繁华之都——会颖。

郎延煦笃定地相信,王都会颖一定有什么在等着他!

后来的很多时日,当郎延煦开始出入天怜府,行走在长公主天怜身边后,他总会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当初在这个小酒馆里的情形,他惊讶于自己的那份敏锐和笃定。

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心已经在冥冥中感觉到,在王都会颖,有一个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在等着他,一个倾国倾城、普天之下最美丽的女子——天怜公主在等待他。

从小酒馆回到客栈,郎延煦当即清点了身上的钱银,发现从槐花坳带出的钱银即将消耗殆尽,他开始整理衣物,决定尽快启程,要赶在银钱耗尽之前到达王都会颖。

有目标之后的行进就与往日不同了,郎延煦简直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一路上,他或付钱,或搭顺风车,倒有一半以上的路是乘坐马车的。郎延煦比原计划整整提前了三日到达王都会颖。

远远望着会颖城的东门,郎延煦已经兴奋不已了。

果然是王都,城门的巍峨壮观、气宇非凡确实不是他所见过的任何一座城的城门可予相比的。城楼上鱼骨旗森然肃穆,戍卒盔甲耀眼,刀戟分明,郎延煦不由心生肃敬。

郎延煦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经过了城门口兵卒的检查,恭恭敬敬、小心谨慎地回答过盘问,他长出一口气,终于进入了梦寐以见的王都——会颖。

整整三天,郎延煦兴奋不已,会颖城里有名的北大街、妙玉轩、千秋坊、梧桐院等,他都一一去逛了,秋凉馆他没能进去,只在外面的彩虹街上徘徊了几回。

至于整个翼国的最高建筑霆钧阁,他自然也听说了,但那更是他只能遥遥相望、不能亲身登临的所在。

此外,据说王宫里有很多百年以上的老建筑,都是堪舆届的名家作品,郎延煦无缘得见这些宫殿,他就围着王宫走了一圈,即或是巍巍的青色宫墙,也令他震撼不已,他从槐花坳一路行来,自然还未见过如此高的围墙,需仰视才可见其顶。

到达王宫西北角外时,郎延煦有些饿了,他看到了“十三”的包子铺,于是在那里买了两个烤包子吃。

郎延煦也听说了包子档旁边的那扇小角门是专供和亲而来的飞雪宫人出入的,郎延煦啃着包子,在小角门不远处等了一会儿,他想看看雪国人是长什么样子。

郎延煦就要二十好几了,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国人,不仅雪国人,随国、乌国、宁国,任何一个外国人,他都没见过。

包子吃完了,小角门还是关着,守门的侍卫忽然瞪着眼朝他走来,郎延煦一惊,赶紧快步走了。他可不想刚到王都,就被人误会是雪国的奸细,拿进大牢去。

第五百三十三章 测字以槐

郎延煦从十三的包子摊一口气走到街口才停下,那里立着一个牌坊,牌坊已经很旧了,看得出底座曾经被翻新过,底座上面的两根柱木却还是旧的,郎延煦认得木纹,知道这是槐木。

牌匾很高,他后退几步才能看清牌坊上面的字,是“八槐街”三个黑漆大字,字迹也很老旧了,显得有点乌蒙蒙的,但依旧看得出笔法间的温和圆润。郎延煦这才知道,原来,这条街叫八槐街。

郎延煦东张西望,想在这条八槐街上找到几棵槐树,来印证街名,却发现整条街都没有一棵槐树,不仅是没有槐树,根本是连一棵树都见不到。

彼时,郎延煦尚不知道这是因为王宫在侧的原因,只是心中难免怅惘,想来这街上的槐树都被砍伐干净,用来建筑房屋了,包括眼前这个牌坊所用的槐树,或许就是这条街上的槐树砍伐后制作的。

郎延煦不由怀念起家乡的槐树来,这个时节,正是槐花飘香之际,此刻,在他的家乡槐花坳里,上千株槐树正在同时开花,如雪如云,坳中人们穿梭在槐树之间,采摘槐花,仿佛穿云出雾,置身仙境。

蓦地,郎延煦意识到,他离开故乡整整一年了啊!这一刻,郎延煦心中升起一缕思乡之情,这是他从槐花坳出走一年来,第一次在心中思念故乡。他凝望着牌楼上的“八槐街”三个字,因了街名中的这个“槐”字,郎延煦对这条街、对整个会颖王都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郎延煦心中忽然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从此停下脚步,不再游荡和奔波,他要从此驻足王都会颖,让这里作为他的第二故乡——第二个槐花坳。

民间一直有句老话:王都居不易。可惜,这句话,从来都没有人告诉过郎延煦。郎延煦在王都会颖踯躅十数天后,已经开始心中发毛、饥不裹腹了,出门带着的盘缠都用完了,身上能当的也都当光了,就剩下这个大活人想当出去,却无处可当。

郎延煦这才发现自己这么些年在槐花坳,除了吃饭、做梦、看星星,几乎什么本事也没学下。

“当初,哪怕学一点算命的本事也好啊!”郎延煦蹲在八槐街的牌坊下,望着街边那个挑一个“算”字旗、坐那里给人算命的摆摊人,心中暗暗叹气。午后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仅仅十几天的时间,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朝气,满是郁闷。

郎延煦已经在八槐街街头露宿两天了,好在天气还不甚凉,除了蚊子咬,睡大街没什么不好,可是,眼见着凉意在慢慢升起来,天空和树梢都已经开始透露秋的气息,继续露宿街头,迟早都会冻死的啊。

况且,肚子呢?不管了吗?能不管么?饿的心慌意乱,双眼发花,没蚊子咬也根本睡不着啊。

好吧,自己总还是个男人,身上有点力气,不至于像女人一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郎延煦决定学别人去挑水挣钱。

可是,就连这个力气活,对他也是个难题。他看到过有人挑着水,挨门挨户去卖,一桶一文钱,也就是半个馒头的钱,可自己真准备去做时,才发现难题来了:他没有水桶和扁担。

郎延煦这才知道那些送水的人,水桶和扁担都是自己的,他现在哪里有钱买水桶和扁担啊,他连一个馒头都吃不起了。于是,郎延煦只能到处去找那些可以提供扁担和水桶给他的人家去挑水,终于也找到了三两家,每日也能勉强糊口。

这样过了十数天,郎延煦有局”的门口立着一个广告牌,招人抄书。

郎延煦心中不由一动,他虽然也读过一些书,可是,经天纬地之才是谈不上的,科考恐怕是轮不上他上榜的,但好在他写的两个字总还算过得去,秀秀气气,端端正正,或许真可以抄书一用。

果然,书局老板让郎延煦捏着毛笔,蘸着墨汁,写了几个大字又写了几行小字后,就爽快地将这份工作给了他,郎延煦终于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那时候的翼国尚无印刷术,书籍全靠手抄,书局的书卖得好,他的工作就多,遇到新上架的好书,买的人多,他就要熬夜赶工,多抄几份,当然,他个人的奖金也会随之增加。

但是,吃住在书局,有个托庇之所容身,还有了月俸,郎延煦也算知足了。只是,有时候无聊时,他回想自己在槐花坳的生活,何等舒适快意,自己却偏要跑出来过这种自讨苦吃的日子,心中也是颇为怅惘。

第一个月的月银,郎延煦买了身月白色新衣给自己穿上,又去逛到了趟八槐街。经过街口那个算命摊,算命的人拽着他,非要给他算一卦不可。

郎延煦拗不过他,再说他现在口袋里有了银子,也不慌了,索性坐下。

“怎么算?”郎延煦问。

“请公子说个字吧。”算命人说。

原来是测字,郎延煦想了想,又四顾看了看,旁边不远就是八槐街的牌坊,郎延煦于是指着牌坊上说:“就八槐街那个‘槐’字吧。”

算命先生看看牌坊,又上下打量了一番郎延煦,略一沉吟后,忽然起身,满面喜色,隔着桌子朝郎延煦大礼下去,口中道:“恭喜巨子,飞黄腾达近在眼前!”慌得郎延煦也赶忙起身答礼,却感觉有些不明所以。

二人重新落座后,算命先生激动地向郎延煦解释他的命:“公子,这个‘槐’字可不得了,公子将来必是仕途之人。正所谓槐官相连,科考又名槐考,举子赴考称踏槐,考试的年头称槐秋,考试的月份称槐黄。‘槐’字本身,乃三公宰辅之位的象征,槐鼎、槐位、槐卿、槐兖都是指三公。

“三公印绶称槐绶,三公官署称槐府,三公宅第称槐第。槐岳、槐蝉、槐望指朝廷高官显贵,就连王上住的宫殿也称为槐宸,宫廷则称为槐掖。公子这个‘槐’字,是飞黄腾达、王公贵胄之兆啊!”

算命先生这么说着,眉飞色舞,好像他真的看到了郎延煦的锦绣未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佳人之心

算命先生如此激动地解说,倒让郎延煦不知所措起来,他对算命先生的话是不相信的,自己连饭都是刚能吃饱,衣裳都是第一件,他只在心中暗暗琢磨,该给算命先生多少钱。

哪里知道那先生居然大手一挥,说他不收钱,只望郎延煦显贵之日,不要忘了他的预言。

郎延煦原本不甚相信什么荣华富贵的测字结果,但被算命先生如此一强调,倒有些半信半疑起来。

三个月后,会颖风云突变,王上闾丘羽遇刺身亡,王都局势陷入混乱,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郎延煦所在的锦绣书局,是百年老字号,藏书极为丰富,书局又座落于王都最大的广场五月广场旁边,交通方便,随着广场上士子书生活动的不断,也带旺了书局的人气。

锦绣书局的院子,共三进二十四间房,最后一进院子的正中央是一间大厅,名为“热议堂”,可容纳上百人。这里,是会颖读书人的一个固定集会地,平日里热茶热水不断,还偶有点心瓜果提供,会颖的读书人有事无事,都喜欢来这里坐一坐。书局自己每半个月会在此举行一场新书推广会,向读者推介一些新书和好书。

自从王上闾丘羽遇刺后,“热议堂”一下子热闹了不少,几乎天天有人聚集在这里,讨论交流翼国未来的走向。除了那些热血的白衣士子,还常常有很多不明身份的人物。

郎延煦初时不了解这些人的身份,渐渐地参与多了讨论会后,他发现这些神秘人很多是朝廷重臣,微服私访民意来的,比如,太师傅抱一就是热议堂的座上常客,甚至他事后回忆,还在热议堂见过一两次默王。

郎延煦参加了几次“热议堂”的讨论,发言渐渐多了起来,他本就生得仪表堂堂,加上一番好口才和日渐多起来的见识,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真知灼见。

忽一天,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清客模样的人,请郎延煦到茶馆一坐,席间提到国难当头,傅太师希望郎延煦能帮忙奔走,为国出力。

这件事让郎延煦一愣,他忽然想到了算命先生的为他所测的“槐”字,他心中一动,当即表态愿意唯太师之命是从,为国呼号。

于是,郎延煦从“锦绣书局”辞职,得到清客的资助,租住搬入此间小院。他积极求取上进,常常出入太师府邸,而后又获得默王闾丘渐赏识,开始出入默府,他帮着默王闾丘渐运筹王业,成为默王座前红人,在士子书生群里,逐渐为人所知,声名鹊起。

郎延煦已经很久都没有把玩那片七色鸟羽了,他现在已经没有再随身携带它,而是将鸟羽收入一个精美的木匣中保存,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片从家乡带来的鸟羽。

郎延煦太忙了,每日奔走街头,在士子读书人群中演讲,向百姓宣传,他把全部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为默王闾丘渐奔走呼吁上,他希望能尽快将默王闾丘渐扶上王位,继承大统,而他,作为辅佐功臣,也可以应验那位算命先生所言,登槐位、作槐卿、得槐绶、居槐府、拥槐望了。

如果没有冥冥中注定的、那一次偶然的惊鸿一瞥,郎延煦相信自己会沿着算命先生为他测定的这条“槐”字路一直走下去,他可能再也不会记得他曾经从家乡带出的那片鸟羽。

可是,他看到了,虽只是短短的一眼,却再也无法忘记——那顶偶然经过五月广场的华丽软轿,那面偶然掀起的锦缎帘子,那张偶然向外张望的绝色面容,那样的惊鸿一瞥,让郎延煦彻底呆住了,整个人恍如被闪电劈中。

那张会发光的面容,那样惊魂夺魄的一瞥,让他心中一直模糊的一个面容,瞬间清晰起来,那个曾经在他梦中出现的、鸟羽化身的霓裳女子,就是轿帘后面惊鸿一瞥的这个女子啊!

那个曾经在他耳边一声声呼唤他“郎啊”的温柔声音,就是来自轿子里面的这个绝色女子!

那个冥冥中召唤他离开槐花坳、一步步来到会颖王都的、普天下最美丽的女子,他已遇到!

毫不费力地,郎延煦就打听到了轿中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是谁,她就是翼国长公主——天怜公主闾丘倾珞。

那一晚,郎延煦也像今夜一样,坐在秋千上,把玩了一夜鸟羽,只不过,那一晚的他不像今日这样伤感落寞,而是充满了激动和兴奋,满眼满心都是对未来的信心和豪气。

第二天一大早,郎延煦就怀揣鸟羽,出发前往会颖东郊,拜访长公主的天怜府。他原以为自己辅佐默王,在会颖士子和官僚届也算是有些名头的人了,长公主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自然也不会却他的情面,将他拒之门外。

可没想到,天怜长公主府就是将他拒绝了,他一连三天递了三次名帖,都没能得到长公主的召见,郎延煦这才明白自己的份量。

但他始终不能停止对天怜公主的想念之心,郎延煦开始到处打听,只要听说哪里的生日、婚庆、宴请、聚会场所天怜公主有可能出席,郎延煦就想方设法也弄张请帖给自己,可惜每次都只能遥赏名花,始终没有机会和天怜公主相识。

同时,郎延煦愈发地拼命钻研,求取上进,自认为随着自身名望的增加,槐业的建成,天怜公主一定会注意到他,并且召见他,佳人的心,也最终会属意于他,这一梦想,成为郎延煦在会颖城往来奔走的动力。

百忙之中,郎延煦又曾几次去天怜府递过名刺,可惜天怜公主始终不肯见他。

有段时间,天怜公主从会颖王都消失,郎延煦也是密切关注,后来一听说天怜公主返回王都,他当即又去拜访,只是又吃了闭门羹。

紧接着,郎延煦听说了天怜公主准备与默王竞争王位,这个消息令他吃了一惊,心中暗暗琢磨一番后,郎延煦决定倒戈,改为天怜公主登基谋划。

第五百三十五章 步步靠近

郎延煦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他第一次得到天怜公主的召见,就是靠着愿为天怜公主竞争王位出力的特别声明。

当通传的人对他客气有加,说天怜公主请他正殿相见时,郎延煦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欣喜若狂,昂首挺胸,跟着引路人,第一次迈入天怜府中,一路行去,简直如行梦中的感觉。

如今,倏忽数月,他已经是天怜府的常客,一日间出入数次天怜府也不足为怪,他甚至已在心中暗自将天怜府当成了自己的家,只差留宿入幕一节了。

郎延煦以为,他为天怜公主竭尽己能所做的一切,早已将天怜公主感动,也早已赢得了天怜公主的芳心,他们二人早已默契在胸,只是没有说破而已,一切只等长公主的登基大业尘埃落定,就会张告天下。

可他不曾想到,默王与天怜长公主孰胜孰负,谁来掌继大统的尚未揭晓,默王却突然向他曝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并且说,这个人早已住深深地居住在天怜公主心间,天怜公主心里满满地装着的人是这个叫做北山泉的琴师,而不是他郎延煦,这如何能不让郎延煦感到痛苦和抓狂!

此刻的郎延煦坐在秋千上,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鸟羽,心中一遍一遍回想着默王的话,愤怒和痛苦交替折磨着他,但他将自己的情绪深深地压抑下来。

从昨夜至今,郎延煦最想去做的事,就是当面质问天怜公主,问一问她和北山泉的事,他不要听默王说,他要长公主亲口告诉他,他不信他在长公主心里,竟然比不过一个籍籍无名的琴师——至少,北山泉在他这里是籍籍无名的。

郎延煦看着天,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挨着,从圆月高悬,星辰漫天,一点点看着月晕淡了下去,星辰越隐越少,天际在渐渐发白起来。晨露开始爬上他的鞋面,开始一颗一颗凝结在草叶上。

终于,郎延煦一个打盹后,猛一抬头,发现天光已经彻底亮了。

可是,郎延煦知道自己依旧不能出发,他知道长公主这个时候定然是在用早膳,他于是起身,离开秋千架,也开始去洗涑用早餐。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郎延煦想着长公主这个时候正在做发型了,他还是不能动,他开始翻阅一些简报,这样又熬了小半个时辰,郎延煦扔下手里的文稿,直出院门。

车夫蒋山早已收拾好马车,等在院子外面了,只听郎延煦轻声吩咐了一句“长公主府”,蒋山就赶起马车,朝东郊一路狂奔而去。

天怜府的大门小门都关着,郎延煦在门外摇过铃铛,等了很久,也不见看门的老冯头来,倒是有护府守卫从门孔里瞄到了来人是他郎公子,可是大家各司其职,这些护卫也不敢擅自开门放他进去,只能帮着他往里面通报长公主。

郎延煦等候在府门外,颇不耐烦,只觉浑身上下烦躁异常。他以为等老冯头出现时,他会上前一脚踹翻这个敢擅离职守的老家伙,虽说他郎延煦是生长在东田郡的一个小山凹里,但他们郎家,也是那个小山凹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从小到大,因为开门太慢,被他郎延煦踹翻过的家仆,没有十个八个也有五、六个了。

可是令郎延煦自己都感到惊讶和意外的是,当老冯头小跑着来开了门,诚惶诚恐地向郎延煦道歉,请他多担待,解释自己吃坏了肚子刚才拉稀去了,郎延煦不仅没有伸脚踹人,还关问了几句,末了还温和地向老冯头说了声“谢谢”,然后才向府内后院的会客堂而去。

沿着天怜府幽静的花径,踩着鹅卵石向后而行,郎延煦的步伐渐渐缓慢下来,他忽然意识到,刚才他对老冯头的一声“谢谢”,也许是他出入天怜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对老冯头说的一声“谢谢”,这从老冯头当时错愕的表情可见一斑。

郎延煦心中暗暗决定,以后每一次来天怜府,都要像今天这样对开门的老冯头或者其他仆佣说一声“谢谢”,那不是为了表达他心中的谢意,仅只是为了磨砺他胸中那颗狂躁的心。

天怜府府门通往会客堂的这条路,郎延煦不知走了多少遍,已经很熟悉很熟悉。路边一花一草,一石一木,他都曾对它们观察入微,并爱屋及乌,怜惜在心。

郎延煦因了自己终有一天会入住这里的想法,心中早与这些花草石木建立起了内心的联系,他甚至已打定主意,将来有一日自己入住这里后,这些花花草草,他都要亲自打理,而不再假手园丁。

郎延煦曾想过很多次,他一个出身偏僻山凹里的傻小子,得以走到天怜府后院的这些草木之间来,是何其幸运又何其不易的一件事。可以说,这一年多来,从他离开自幼生长的槐花坳那刻起,他的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郎延煦原以为,昨夜北山泉的突然出现,会切断他与这些花草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内心联系,会令他与这座府邸之间产生隔阂甚至决裂,可今日,真正走在这座园子里,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喜爱这里的一草一木,就有多么无惧那些试图隔阂他和天怜府之间的障碍。

他从来都知道,在争取未来、追寻幸福的路上,每一步都像爬山一样艰难,他出身卑微,自然要付出比别人多百倍、千倍的辛苦,他对此早有觉悟。

他曾经徒步翻越过三座山才来到王都会颖,又经历了流浪和饥饿,才最终越众而出,站到天怜公主面前。

今日,他不会因为北山泉的存在,就舍弃他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北山泉的出现不过是在他通往幸福和未来的路上,又多了一座山而已,他要像以往翻越每一座山那样,翻越这座一夜之间兀然而起的北山峰。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他也必须做到!

郎延煦忽然这样想着,嘴角不由浮起一缕自信而坚定的笑容,他只觉此刻自己迈向天怜府会客堂的步伐,每一步都在登山,他正一步一步翻越那座北山峰,脚下的路艰难而又幸福。

第五百三十六章 初衷未改

会客堂已经可以看到,堂门一如既往敞开着,郎延煦可以远远地看到两个娇俏的侍女站在堂上,正是醒儿和细儿,二人身前,坐着天怜公主。

有很多次,郎延煦从这条小径,隔着堂门遥望天怜公主,像一个采莲人遥望着悬崖上的雪莲。不远处,天怜公主妆容靓丽,国色天姿,雪花一样纯净洁白。

正是在这一次次的遥望中,郎延煦明白了他所有艰难跋涉的意义,原来都是为了堂上这朵雪莲。正是天怜公主这朵冰山雪莲,令他生出了勇气,不畏严寒,不惧艰苦,攀登雪崖,只为能守护她、近观她、爱怜她、依偎她。

很多次,郎延煦在心中暗暗发誓,他愿为天怜公主奔波、为她委屈、为她争取、为她奋争,他愿将自己所有的快乐和痛苦和她心心相联,他甚至愿意为她去死。

经过了昨晚一夜的煎熬和苦痛,郎延煦此刻再次遥望那朵雪莲,他发现自己初衷未改,那朵雪莲依旧遥遥地、清冷地开在堂上,似笑非笑望过来,而他依旧有着一颗如痴如狂的心。天怜公主依旧是那朵开在悬崖上的雪莲,他依旧愿意做一个不畏险阻的采莲人,一切没有改变。

在跨过会客堂门槛的那一霎那,郎延煦脸上焕然而变,所有的阴霾和心事都被一扫而去,他绽出招牌的、灿烂的笑容,两排雪白的牙齿像贝壳一样闪亮着。

“见过长公主!”郎延煦超堂上抱拳施礼。

天怜公主点头致意,示意他坐下说话。醒儿已经上前为他斟了一杯香茶。郎延煦看到天怜公主呷了一口茶,于是,他也端起茶杯,轻轻品了一口。他感受着天怜公主离他不过十步之遥,俩人喝着一样的茶,共享十步之内的气息,这让他心中充满了自豪,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天怜公主呷了几口茶之后,放下了茶盅,她见郎延煦抬起了头,于是眉头朝他挑了挑。这是天怜公主的招牌表情,郎延煦知道天怜公主心情不好,或者不想说话时,往往就是用这个表情代替说话,那意思就是在问:“有什么事情吗?”

郎延煦更喜欢长公主用语言而不是用表情来问他话,因为那样的话,天怜公主总会在问话之前加上对他的称呼:“子俊”。子俊是郎延煦的字,天怜公主最早称呼郎延煦,都是“郎公子”,后来,在郎延煦的一再要求和坚持下,天怜公主终于开始称呼他“子俊”。

今天的天怜公主,神情有些惫懒,窗外的阳光像一支画笔,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也清晰地照出她面容上的一缕疲惫,她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

天怜公主是为什么忧心呢?是因为近日提审北山泉的事情吗?还是因为和默王的王位竞争越来越激烈?郎延煦在心中猜测着。

他了解天怜公主,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是一个战士,也无心权利。她本来是在王兄王嫂的悉心呵护下生活,却一夜之间,罹逢惨变,成为一个失祜的孤儿,甚至不得不主动卷入无情的争斗之中,攥紧她瘦弱的拳头,开始掉过来保护她的王嫂。

郎延煦想,就凭这一点,眼前这个柔中带刚的女人,就值得他拼尽全力去争取,去爱恋,去守护。

郎延煦沉吟了一下,说道:“长公主,下午有一个民众见面会,需要您准备一下。”

这句话说出来,不仅天怜公主没有想到,郎延煦自己也没有想到。

郎延煦以为,自己憋了一个晚上,今日见到长公主,首先会开口质问天怜公主关于北山泉的事,却不料,他开口所言,竟然是下午民众见面会的事,他在心中为自己的城府暗暗点赞。

至于天怜公主,她现在满心放不下的是北山泉,昨天晚上,她已经跑去司寇府图明那里,游说了一番图司寇。她原本打算今天下午再去一趟太师府,游说一番傅太师的,却不料,郎延煦忽然说,下午有个民众见面会。

“子俊,你前几天给我的行程安排我看过,今天下午没有见面会的呀!”天怜公主奇怪道。

郎延煦道:“长公主,现在我们与默王的竞争已到了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差错。这两天,默王那边散播了很多对长公主不利的言论,明着暗着宣讲您和王上的死有关联,这些不利言论,我们不能等它自行发酵到无法收拾,应该积极面对,及早澄清。”

郎延煦说这些倒不是危言耸听,他倒戈天怜公主之前,已经跟了默王很久,对于默王团队们喜欢干的事和惯用手法,他了然于胸。昨晚,既然默王能亲自出面,在他郎延煦面前离间长公主,那么,他的团队趁机在外散播一些对长公主不利的言论也绝非不可能。

郎延煦现在心中微微有些懊恼的是,天怜公主是一个没有政治敏感性的人,所以才会一直以来对北山泉刺杀一案只字未提,而他,作为天怜公主的幕僚,并号称“首席顾问”,却没有足够重视北山泉一案,低估了北山泉刺杀先王一案在王位竞争中的份量和可操作性,没能及早派人跟进司寇府审讯堂这边,才会在默王向他突然提出北山泉时,他猝不及防,落了下风。但如今,他既已认识到这个错误,就会立即纠正,迅速反应,挽回落后局面。

“哦,好吧。”天怜公主听郎延煦解释后,虽然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同意了下午的民众见面会,“还是在五月广场吗?”

“是的。”郎延煦望着天怜公主的眼睛,点头道。一直以来,他只想为这个心爱的女人分忧解愁,不愿为她增添哪怕一点点的压力和辛苦。

可郎延煦知道,有时候,无可避免地,他还是不得不将一些压力附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这是她作为今日长公主、未来王上的使命使然。对此,郎延煦只能心疼在胸,却无计替代。

等一切过去就好了,登基之后,一切都会好的。郎延煦心中默默地想。

第五百三十七章 粉丝见面会

郎延煦和天怜公主沟通完毕,从天怜府一出来,就驱车直奔锦绣书局,那里,是他的大本营,书局后面的“热议堂”里,每天都会有他熟稔的士子读书人,依照他的吩咐一方面在那里为天怜公主做宣传,一方面随时听候他的差遣。郎延煦在锦绣书局见过这些士子,和他们安排商定了一些长公主下午见面会的细节。

随后,郎延煦离开书局,驱车来到北关兵的指挥营,因了周却的批准,他是随时可以出入军营,无须通传的。他又在军营里面,和于翠萍、王灿等将佐商定安排了长公主下午的安保事宜。

郎延煦转回到自己住处时,已近正午,团队人员已经听说了下午见面会的安排,正在等候郎延煦。郎延煦与团队成员讨论了北山泉的案件,果然如他所料,默王闾丘渐的人马已经在到处散播对天怜公主不利的消息,说天怜公主指使北山泉刺杀先王,昨天又在司寇府的审讯中,竭力保全刺客北山泉。

这些负面消息甚至谈到天怜公主昨晚夜访司寇府,疑似为刺客北山泉向图明求情,做说客。

团队成员中有和司寇府衙役交好者,说出他们上午打听到的消息,说北山泉本人在审讯中坚称自己是受默王闾丘渐指使刺杀王上闾丘羽的,并连刺王用的毒剑都是由默王闾丘渐提供给他的。

郎延煦指示团队,据此对默王闾丘渐的团队展开反击,向民众披露北山泉本人的供述,澄清幕后真正的指使者是默王,而非长公主。

另外,郎延煦当即敲定了对北山泉案进行专人跟踪的决定,就由两个与司寇府衙役有交情的成员专人跟进司寇府对北山泉的审讯,尽量从北山泉一案中挖掘出一些有价值的、可利用的,对长公主竞争王位有帮助的因素。

会后大家分头行动,郎延煦稍事休息,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天怜长公主见面会的时间,于是草草吃了几口饭,又驱车赶往东郊,去天怜府接长公主。

五月广场早已人头攒动,在郎延煦团队的组织下,很多天怜公主的粉丝早早就到达了。

早在宣布竞选王位之前,天怜长公主就已经在时尚界积累了一批忠实的粉丝,所到之处,声望极高,男女粉丝无数。宣布竞争王位后,天怜长公主的人气更是空前高涨,每次见面会,总是人山人海,彩旗飘飘。

漂亮美丽的女人谁都喜欢,何况天怜公主又很可能成为翼国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王。这位时尚界的娇宠,会颖城的名媛之首,多少人一直无缘得见,若不是为了这次王位之争,长公主才不得不走上街头,走上广场的演讲台与民众见面,这些普通百姓,只怕终此一生也无缘得见长公主一面。

人们很清楚,将来,无论天怜长公主能否承袭大统,登基与否,再不会有这些见面会与大家亲近。因此,每一次长公主的民众见面会,人们都从各处赶来,不愿错过亲睹长公主芳容的机会。

而人气方面,默王闾丘渐明显落了下风,他这些年深居简出,甚至哑口不语,不仅民众对他知之甚少,就是朝臣们也与他往来不多,好在默王闾丘渐最近娶了秋凉馆馆主沈鹿呦,沈鹿呦也算会颖时尚界的一个人物,默王闾丘渐才不至于在会颖各阶层的民意和人气方面输得太惨。

郎延煦的马车在前,天怜长公主的马车在后,两辆马车一到五月广场外缘,就被北关兵围了起来。

王灿和于翠平亲自压阵,带着比平日多了三倍的北关兵维持秩序,士兵们严阵以待,盔甲鲜明,紧张程度不亚于在北关面对雪国攻关的骑兵。这些北关兵对于护卫长公主的亲民活动已经很有经验。

很快,两辆马车与演讲台之间的通道就被打通了,北关兵用闪亮的盾牌,硬是在人群中一个接一个连接出一条通道来,让两辆马车得以直接驱至演讲台前。

每每此刻,无论给天怜长公主赶车的老白,还是给郎延煦赶车的蒋山,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站在车头上赶车,他们都是紧张而骄傲的。

郎延煦先行下车,与王灿和于翠平确认了一遍演讲台及广场四周的安全后,这才去接引天怜长公主下车。

沿着铺着红毯的阶梯,天怜长公主手拎裙裾,嘴角噙笑,一步一步向演讲台登去。四周的人们沸腾起来,举着各色标语和牌子,挥舞着彩旗彩带,向天怜长公主发出刺耳的尖叫和欢呼,有一些忠实、热情的粉丝甚至忍不住热泪盈眶。

郎延煦陪着天怜公主站在演讲台中央,几次示意后,长久的掌声与欢呼才渐渐安静下去,天怜长公主开始按照郎延煦的准备,微笑着进行简短演讲,重申自己关于税收、教育、医疗方面的主张,人们再一次听着长公主承诺,将徭役的年龄从周岁六十将至五十五岁,又提出兴建驿馆,提高社会救济等主张,人们一次次为天怜长公主报以热烈的掌声。

天怜长公主的演讲结束后,台下听众例行提问,问题皆是给天怜长公主机会,进一步展开阐释她的政策纲领,当然,也有关于穿衣打扮,甚至关于天怜长公主今日发型的问题,天怜公主的粉丝团们才不管这个问答演讲是天怜公主为竞争王位而设的呢,很多粉丝们更关心天怜长公主的那些发型怎么做,什么时候再发布新发型。

郎延煦的团队早已发现,这些无关国家、只关风雅的问题,对天怜长公主的人气提高有着妙不可言的催化作用,因此,他们每次亲民会议总会刻意地为天怜长公主安排几个这样的风雅问题。天怜长公主有备而来,对这些问题一一颔首、微笑作答。

忽然,台下有人大声问道:“长公主,听说刺杀先王的刺客北山泉,是您指使的,是这样吗?”

天怜公主一怔,她尚未作答,郎延煦已经大声抢道:“当然不是!”

郎延煦说完,朝天怜公主递眼色,示意她对这个问题要谨慎作答。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一副残局

天怜公主自然明白郎延煦的意思,她接着郎延煦的回答,朝台下人群断然道:“我出生未满一岁,父王和母妃就已不在,是王兄和王嫂养大了我,他们于我如父如母,我怎么可能恩将仇报,指使刺客刺杀王兄呢?这种说法,纯属无稽之谈,请大家不要相信!”

台下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掌声过后,另一个声音又问:“长公主,那您打算如何处置刺客北山泉呢?你登基之后,会下令处死他吗?”

“死!北山泉死!刺客必须死!”不待天怜公主作答,人群忽然群情激愤,有人振臂高呼一声,随后,更多人的开始一起摇臂呐喊,要求处死北山泉。

好不容易才让人群安静下来,天怜公主道:“请大家相信,司寇府不会枉纵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长公主,您这么说,是想包庇北山泉吗?”台下人群对长公主的暧昧表态显然极为不满,有人大声质问。

“长公主,听说北山泉自己都已经认罪了啊!”、“是啊,长公主,难道您不打算处死刺客北山泉吗?”、“长公主,请您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好吗?”更多的人开始逼问天怜公主,逼问她对于处死北山泉的态度。

眼看群情汹涌,郎延煦不由焦急起来,他靠近长公主,在她耳边轻声道:“长公主,要顺应民意!顺应民意!”

可是,天怜公主却恍若未闻,她依旧不管不顾,沉默着,不肯正面回答台下民众关于处死北山泉的问题。人群开始窃窃私语,甚至躁动、混乱起来。郎延煦大急,他一面示意人群稍安勿躁,一面大声道:“请大家放心,长公主一定会顺应民意,处置刺客的。长公主承诺,她登基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刺客北山泉斩首示众,为死去的先王报仇!”人群终于满意地一阵欢呼。

天怜公主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她狠狠一跺脚,朝郎延煦扭头大喊:“郎延煦!你不要胡说!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斩杀北山泉!”天怜公主说完,一转身,快步走下演讲台,钻进了马车,大声命令老白:“回府!”将错愕不已的郎延煦一个人扔在演讲台中央。

靠近台前的很多人都听到了天怜公主的话,那些专门来找茬的、默王的支持者们趁机开始发难、起哄,只听他们中有人再一次嚷道:“大家听到了吧,刺客北山泉明明就是天怜公主指使的,现在长公主她并不否认了!”

人们躁乱起来,有的人甚至试图爬上演讲台去。王灿一看情形,机警地朝在场士卒使了个眼色,几十个北关兵立即伸出早已备好的钩镰枪,将那几个已经爬到演讲台边沿的人钩了下来。

演讲台上,郎延煦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被天怜公主气得脸色惨白,眼睁睁看着天怜公主的马车穿过人群,向广场外面行去。

郎延煦无奈,只得一跺脚,也跟着长公主下了台,坐上蒋山的马车,追着天怜公主的马车往会颖东郊去了。

天怜公主与郎延煦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天怜府,前后脚刚踏入会客堂,天怜公主就怒气冲冲转身质问郎延煦:“为什么会有人问这个问题?每次见面会不是你都安排妥当了吗?这个问题该不会也是你的安排吧?”

郎延煦看着天怜公主,没有作答。事实上,这个问题,包括今天所有的提问,确实都是他的授意和安排。

郎延煦原本是想在众人面前,逼天怜公主承诺斩杀北山泉,一来是消除默王方面散播出来的北山泉系天怜公主指使的不利指证,消除竞争隐患,让天怜公主在公众前面与北山泉彻底划清界限;

二来这是他的私心使然,既然默王已经告诉他,北山泉此人在天怜公主心中地位卓然,他就绝不能掉以轻心,他要借机斩杀北山泉,不给他留活路,剪除劲敌,以防不测。

只是,郎延煦低估了北山泉在天怜公主心中的份量,他没有想到,为了这个北山泉,天怜公主可以在大庭广众面前直接和她翻脸。

郎延煦强压心头怒火,向天怜公主解释道:“长公主,现在默王方面有意造谣生事,坊间流传着许多关于您和刺客北山泉的不利传闻,长公主您必须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果断坚定,坚决否认自己和北山泉之间有任何关系,唯其如此,您才能从这些负面消息里脱身出来。”

天怜公主怒气冲未消,接口道:“我不要脱身!我就是和北山泉有关系,又怎么样?!我拼着不做这个王,也一定要保住北山泉!”

郎延煦被气得浑身发抖,今天早上,也是在这个会客堂里,他还能自诩有涵养、有城府,和天怜公主慢条斯理,沉着稳重地对话。可如今,仅仅半日时光,他简直就要被天怜公主气疯掉了。

郎延煦满心以为天怜公主会顾全大局,会迫于场内氛围和压力,在民众面前承诺斩首北山泉,不料,天怜公主看似柔弱,这件事情上竟然宁折不弯,为了北山泉,竟是连王位都不顾了。

郎延煦心中被扯得一阵阵疼,不免心灰意冷起来,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了默王话中的深意,知道了北山泉在天怜公主心中的地位之重。唉,早知如此,他就该先和天怜公主商议一下,再做决断,至少也该先探明天怜公主的态度,再将这件事情抬出台面。

如今,默王闾丘渐通过刺激他郎延煦,让他做了一个愚蠢、莽撞的决定,结果弄巧成拙,自己给自己将了一军。

郎延煦懊恼万分,想着默王闾丘渐一定已经接到了线报,此刻正在默府中开怀大笑吧!

郎延煦明白,今天自己和天怜公主所犯的这个错误,足以断送他们这些日子来所有的努力!如今,该如何收拾这副残局?

郎延煦心乱如麻,毫无头绪,天怜公主却已拂袖而去,天怜府偌大的会客堂里,只剩下郎延煦一个人孤伶伶地立着。

第五百三十九章 失望之极

随后的几日,郎延煦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去求见天怜长公主,也不见客,独自一人闷头大睡,实际是在一遍一遍反省讨伐自己。

他不能原谅自己犯下如此大错!他恨不能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捅自己几刀。

这几天,郎延煦的饮食起居都不规律起来,睡眠质量也很差,总是恍恍惚惚。某一夜,郎延煦半夜醒来,忽然发现,仅仅几日时光,王都会颖的北风就突然大盛起来,枝头残叶已被席卷一空,那些凄厉的风呼啸着,飞檐走壁而来,又穿街过巷而去。恍若日间默王的团队卷土而来,高叫着穿梭而过,大笑着肆意而去。

郎延煦听得明明白白,日间就连郎延煦居住的这条巷子,也常常有支持默王闾丘渐的人群举着彩旗经过。仅仅几日的时光,这会颖王都大有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阵势,天怜公主的声势如秋后的虫鸣,一天天弱了下去,默王闾丘渐的团队正制造出一浪又一浪的宣传高潮。

郎延煦的人手焦急地告诉郎延煦,五月广场已被默王闾丘渐团队完全占据,金吾卫每日往来奔跑,为默王闾丘渐的宣传维持秩序。广场中央的演讲台上,默王闾丘渐偕同沈鹿呦伉俪及一双可爱的双胞胎儿子,已经连续三日登台演讲,誓将刺杀先王的刺客北山泉凌迟处死的承诺,得到了大批民众的欢呼,支持默王闾丘渐的民情重新鼎沸。

天怜公主的团队依旧常常聚在郎延煦的住处,但大家只能一起发发牢骚,然后唉声叹气。这一切,大家都在盼望着,郎延煦能有办法力挽颓势。

但是,颓废的郎延煦却开始躲避他们,这些人从正门进来,郎延煦就从后门开溜,郎延煦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当初竞争王位,是天怜公主自己的选择,而现在选择放弃,也是天怜公主自己的抉择,他们这些做谋臣做顾问的,能做的只是努力达成主子的心愿,辅佐而已。主子说向前冲,他们就冲到最前面,主子说现在要撤了,他们除了默默收拾行李,为主子的撤退殿后,还能如何呢?

郎延煦发现自己已然无所事事,但他又不愿呆在住处面对那些找他抱怨、找他发牢骚的人。于是,他常常出门在会颖城各处溜达,八槐街他又去了两次,那个曾经给他测过“槐”字的算命先生还在,但他显然已经不记得郎延煦了,见了郎延煦,一个劲儿地拽着郎延煦,要为郎延煦测字算命。

“郎公子,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郎延煦一愣,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王宫东门前的小广场上,已是黄昏时分,宫门前的两盏高灯已经被点亮了。和他说话的是一个侍卫装束的年轻人,郎延煦不认识他,但他知道,随着这几个月他为长公主竞争王位谋划奔波、抛头露面,会颖城里认识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您是来见王后的吗?”年轻侍卫见郎延煦不说话,继续热情追问。这句问话让郎延煦眼前一亮。他想起上一次长公主为了竞争王位,发誓终身不嫁,他当时一筹莫展,就是偶然到了这个地方,想起了求见王后解决的。

那一次,那么难的一个题目,王后周致听了他的汇报,只是简简单单说了四个字:“我来处理”,事情后来就真的解决了。

郎延煦不由精神大振,他相信,聪明智慧的王后今日也一定有办法解决北山泉这个难题。郎延煦脸上焕发出信心满满的光彩,他整衣束冠,请侍卫为自己通传,说自己就是特意来求见王后的。

年轻侍卫答应一声,快乐地小跑着去了。不多久,就有宫里的人跟着年轻侍卫出来,挑着一盏羊角小灯,为郎延煦引路,将郎延煦一直引领到了王后周致的瑞香宫里。

王后周致依旧是在上一次的小偏厅接见郎延煦,一旁只留了杜嬷嬷一人侍候。

王后周致现在对郎延煦的了解已经很多了,她知道了天怜公主这个“首席顾问”的确有些手段,为天怜公主竞争王位辛苦操劳,奔波呼号,周旋各种关系。郎延煦能感觉出王后周致对他的客气,这让他这几日郁闷的心情略微好转了一些。

请安过后,郎延煦也不兜圈子,直接向王后周致表明,自己和长公主又遇到麻烦了,他此番是来向王后求助的。郎延煦随后约略说了一下当前局势,指出天怜公主在刺客北山泉的问题上钻了牛角尖,执拗非常,无论如何不肯答应民众处死北山泉的要求,现在被默王抓住了把柄,反击成功,局势易转,对天怜公主十分不利。

郎延煦希望王后周致能劝一劝天怜公主,他相信,对于这个亦嫂亦母的王后周致的话,天怜公主还是会听的。

王后周致听完郎延煦的话,许久不语,最后,她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事无能为力。

郎延煦一听,急了,不顾礼仪,站起来还想再说点什么,王后周致已经起身离去,杜嬷嬷也随之而去。

不久,原先引领郎延煦入宫的那个老宫人从外进来,再次引领郎延煦离开。

郎延煦大失所望,他以为王后周致此前连长公主终身不嫁那么难处理的问题都能解决,此番只是一个问斩刺客的问题,这个刺客自己认罪,又是刺杀王上时被现场抓获,所持凶器一并缴获,依律本就当斩,怎么就能将堂堂王后给都难倒了呢?

郎延煦不死心,出宫后又在宫门外徘徊着不肯离去,不时向宫门里张望着,希望王后周致能会回心转意,再派人出来二次召他觐见,重新处理这个问题。

可是,眼看着天一点点黑了下去,直至一轮明月当空跳出,郎延煦才不得不承认,这最后一线希望已然破灭。

郎延煦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家中走去,很晚才到家,好在那些守候了他一天的幕僚和团队成员们已经散去了。

失望之极的郎延煦倒头而睡。

第五百四十章 解铃之策

第二天,郎延煦还迷迷糊糊地在梦中未醒,就听窗外吵嚷,原来是有人要见他,伺候他的人看他昨晚睡得晚,此刻拦着人不给通传。郎延煦心里一喜,以为是王后宫里来人了,赶紧一骨碌爬起来,出门看时,却原来是太师府的人,说傅太师有事让郎公子过去一趟。

郎延煦草草洗涑完毕,早餐也没顾上吃,就跟着来人去了傅太师的望春堂。一进正厅,郎延煦愣住了,想不到厅上坐着好几个人,除了太师傅抱一之外,还有司寇图明、司空帅景然、宗伯百里高城三人。郎延煦不知道这是要唱哪一出戏,心里忐忐忑忑,捧着茶杯等大家发问。

“子俊,不要总是埋头吃茶,大家等你说话呢。”座中司空帅景然是个急性子,总是等不到郎延煦说话,就开口催他了。

郎延煦一愣,他赶紧放下茶碗,惊讶地看着大家,说:“是等我说话吗?你们让我说什么?”

“当然是昨晚进宫见王后的事情啊!”傅太师眼睛一瞪。

“啊?”郎延煦这才知道原来消息传得这么快,他昨晚那么晚才从瑞香宫出来,且当时也只是散步到王宫外,临时起意去见的王后,这几个大臣居然就已经全都知道了,并且聚集太师府,等他汇报觐见情况。

可郎延煦心里有些没底,除了太师傅抱一,他知道王后出面后,傅太师已经在“长公主要想即位,就需终身不嫁”的问题上做出让步,也就勉强可以算半个自己人了。可是另外三人,他曾多次造访,对方始终态度暧昧,并未公开支持长公主,当然,也没有表态说支持默王。

“现在局势紧急,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司寇图明看出了郎延煦的犹豫,有些烦躁起来,催促他道。

郎延煦这下子明白了一些,难怪司空不叫他“郎公子”,而是称呼他“子俊”。看来,这些人都是支持长公主的人,只是之前一直没有公开表露出来。

大概是因为,那时长公主略微占优,大家也就不急,现在,听说了北山泉的事,也知道了形势突然逆转,长公主数日之内即处于了下风,大家这下子就着急了,于是急忙忙浮出水面,也不管那么多了,赶紧和他这个长公主竞选团队的“首席顾问”取得联络。

“北山泉的事,王后怎么说?”宗伯百里高城问。大家都一起盯着郎延煦,等他回答。

郎延煦忽然叹口气,又喝了一口茶,这才说,王后表示无能为力。

“啊?”四个人几乎同声惊叫,齐刷刷一副傻了眼的样子。

“那怎么办?”、“王后都没办法,如何是好?”、“难道这王位真就是默王的了?”七嘴八舌之后,气氛有些沉闷下来,厅里只闻唉声叹气。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

众人一起抬头,经过确认,发现了说这句话的人是宗伯百里高城。

“此话怎么解?”傅太师代表座中众人问了宗伯。

宗伯并不答话,却捧起了茶盅。司空突然一拍大腿,道:“我懂了!宗伯好主意!解铃还需系铃人!”

其余三人面面相觑,还是没懂这句话的意思,司空眼睛放光,为大家解惑道:“这系铃人自然就是北山泉啊,他在长公主心上拴了这个铃铛,现在能解下这个铃铛的,当然还得是他本人了!”

郎延煦还有些没有明白过来,傅太师却已经说话了:“那就找个人去见一见北山泉吧。”到了这个地步,郎延煦也明白过来了,他因为看到了此事的一线转机,心中不由一阵激动,正想主动请缨,去见北山泉时,宗伯却说:“这件事情最合适的人选是图司寇。”

“嗯,”傅太师点头道,“北山泉现在司寇府羁押,图司寇去查查房,不会引起那边注意。”众人一起点头,郎延煦自然明白,傅太师所言“那边”是哪边,自然是指默王,相信默王在司寇府也安插有耳目的。

“好吧,我今晚去。”司寇图明想了想,此事确实只有他去最合适,也最能低调,于是咬咬牙,点头道。众人又坐了一会儿,各自悄悄离开了太师府。

第二天午时,郎延煦正在住所焦急地等待,司寇府来了一个不起眼的人,给郎延煦悄悄带来一句话,只有一句:“大人说可以了。”无需再多问多讲,郎延煦心中了然,他几乎高兴得跳了起来,立即向等候在前院的两个幕僚团队成员交代一番,然后坐上蒋山的车,直奔东郊的天怜府。

郎延煦突然求见,让天怜公主很是意外。自从上一次她表明“宁要北山泉,不要王位”的态度后,郎延煦就一直没有再来过。天怜公主自然也不会去主动联系他,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她不会有所改变的,而只要她不管不顾地去保全北山泉,那些爱戴先王闾丘羽的民众和大臣们,就不会同意她登基的。郎延煦对此也无能为力。

郎延煦一见天怜公主,也不解释,只说:“长公主您跟我走。”

“去哪里?”天怜公主问。

“到地牢。”郎延煦答。

“地牢?”天怜公主心中一动。

“嗯,去见北山泉。您不是一直想见他一面吗?”郎延煦点头。

“真的?”天怜公主一下子站起身,高兴地大叫。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急急问道,“子俊,为什么突然安排我去见北山泉?他是不是要被斩首了吗?是不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案件不是还没审结吗?”天怜公主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郎延煦的心更疼了,原来,天怜公主可以为这个人掉眼泪呢!郎延煦强忍心中的酸意,安抚天怜公主道:“长公主,没有的事,你不要乱想。只是恰好今天值班看守他的人我们认识,所以安排了这个机会。”

天怜公主一听,马上又重新开心起来,她按照郎延煦的要求,去换了一套低调朴素的衣服,外面还特意批了件斗篷。然后,也没有乘坐自己的马车,而是与郎延煦同车,一起悄悄离开了天怜府。

第五百四十一章 但为君故

地牢那边,负责跟进司寇府的团队成员,早已按照郎延煦的吩咐,疏通好了看守,天怜公主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进入了地牢。

司寇府地牢总共两层,都在司寇府地下。负一层有三分之一在地面以上,所以可以开个小窗,让囚犯看看天,换换空气,又叫上牢。负二层就终年不见阳光了,阴暗潮湿,专用于关押可能会判死刑或终身监禁的重犯、要犯,又叫下牢。北山泉就关在负二层的下牢。

地牢入口是一个仅供两人通行的窄道,进入后,左手转负一层上牢,右手下负二层下牢,两层监牢又分别设有铁门,门上各自写着“上”、“下”二字,分别有人把守。

为天怜公主引路的狱卒在前面掌着灯,天怜公主在后面跟着,经过两道门后,下到负二层里。下牢的监房不多,共二十来间,只有七八间房里面关押有人犯。

通道里有一两盏照明灯悬着,天怜公主偶尔能看到囚犯眼中露出的凶光,这把她吓得不轻,她赶紧竖起斗篷遮住脸,不敢再四处张望。

好在那些囚犯都有精钢铁链拴着手脚,约束着他们的行动范围不能靠近通道,铁链另一头则被高高地钉在墙上。

狱卒停在一间狭小的牢房前,将手中的灯挂在壁上,开始“哗哗啦啦”地开铁栅栏门上的锁和铁链。牢里光线昏暗,走廊里的灯只能隐约照到里面有个人影坐着,却看不清面容,天怜公主虽然心里焦急,却不敢乱叫。

栅栏门打开了,狱卒示意天怜公主进去,天怜公主犹豫了一下,谨慎地迈进仓牢中,狱卒将墙上的气死风灯摘下递给她。铁栅栏门在天怜公主身后重新锁上了,狱卒的脚步越走越远。

“长公主,你来了。”黑暗中,那个身影发出了声音。天怜公主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认得出这是北山泉的声音。

她朝黑影紧走几步,简直要扑过去的样子。

“长公主小心!”北山泉急急提醒她,但天怜公主已经“咣当”一声,踹翻了一个铁皮碗。那是北山泉用来喝水的碗具。

这一下,天怜公主手中的灯照见了北山泉脸上的苦笑,天怜公主自己也含泪笑了。天怜公主走到北山泉面前蹲下去,见他盘腿坐着,身下是一些干草。那张熟悉的面容,苍白却带笑。

北山泉从身后扒拉过一些干草,推到长公主面前,拍了拍,示意她坐下。长公主把风灯放在二人之间,摘了斗篷帽子,歪着身子,在那堆干草上坐了。她白皙的脖颈伸长着,探向北山泉,望着他。

北山泉的目光渐渐柔软如水,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天怜公主的呼吸融化了。

“你的伤好点了吗?”天怜公主温柔道,她依旧记得当日威讯堂审讯时,北山泉臀部腿部皮肉溃烂的情景。

“嗯,可以坐着了。”北山泉轻声道。

“我托人让狱卒们给你带过些疗伤用的金疮药,你收到了吗?”

北山泉点头:“收到了,谢谢长公主关心!”

天怜公主忽然伸手,抚摸在北山泉脸上,眼泪忍不住开始“哗哗”地流淌。北山泉两手将天怜公主抚摸自己的手握住,安慰道:“长公主,不哭,不哭,我很好。”天怜公主听了,反而从刚才无声地泪流,开始轻轻啜泣出声。

北山泉一边为天怜公主抹着泪水,一边温柔地摩挲她的手背。

天怜公主哭了一会儿,抬头道:“泉,不用担心,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保全你!”她虽然话音哽咽,语声却很坚定。

北山泉微微笑了,他缓缓道:“长公主,你不要为我费心了。你要明白,不是死亡选择我,而是我选择了死亡。我之前和你说过,‘两人死,天下安’,这两人一个指先王,另一个就是我。从决定刺杀先王的那天起,我就没有想过要活着,不存侥幸。家国有难,我不敢后死啊!”

天怜公主有些着急起来:“不是的,泉,你不用死的,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你可以不死啊!图司寇和傅太师他们已经答应我了!”自然,图司寇和傅太师已经答应她的话,是天怜公主为了安慰北山泉而编纂的。

北山泉听了,苦笑起来:“长公主,你别忘了,我是一个刺杀王上的刺客,被侍卫当场拿获。如果这样一个刺客不被处死,以后,会有更多的刺客入宫行刺。长公主,我听说你现在和默王在竞争王位,形势不错,你将来有一天,也可能登基为王,我即或九泉之下也决不允许有第二个刺客像我一样刺杀于你,却可以不死的。所以,我必须死,每一个刺杀王上的刺客都必须让他死,这条法则必须被确定无疑地保证执行。唯其如此,才能保证翼国的安稳,保证长公主你未来的平安。”

“我不要当王,我只想和你两厢厮守,一世逍遥。”天怜公主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泉,我好后悔,我根本就不该回来,我们当初就该答应默王,一直在红沙岛上住着,你弹琴,我做饭,做一对天下最普通、也最幸福的渔翁渔婆。”这确实是天怜公主的心里话,自从知道北山泉被押回地牢,面临刑讯和死刑,她就开始后悔,好几次都差点跑去默府,向默王服软求情。

北山泉看穿了天怜公主的心思,她的心思,他不是今日才懂,当年二人在小公主满月酒的酒会上重逢,北山泉就从她眼中读出了这样的心思。其后,二人在天怜府的相处,在红沙岛的相处,她都明确无误地告诉过她的心思。

包括昨夜,图司寇突然来查房,也向他暗示了天怜公主的这个心思。北山泉明白,要让翼国前行,他必须断掉天怜公主的这个心思,正如图司寇所说,也只有他,才能断掉天怜公主的这个心思。

北山泉盯着她的眼睛道:“长公主,你以为你现在向默王求情、妥协,拱手退出这场王位之争,就能救我吗?”

天怜公主看着北山泉,沉默以对。不表示否认,也不表示肯定。

第五百四十二章 来生给你

北山泉叹一口气,继续道:“长公主,我的存活已经不是简单的一个刺客的生死,而是已经成为一个政治筹码,一段晋级阶梯。谁肯斩杀我,为先王主持这个公道,谁就能得到民心,登上王位。你觉得默王会放弃我这个筹码,这个阶梯吗?

“就算他答应你放过我,也不过是骗你而已。因为他根本做不到!周围有那么多大臣和民众在看着他,为民意,为臣心,他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斩杀我这个罪大恶极的刺客。长公主,我身为筹码和阶梯的命运已不可改变,只是,我情愿做你的筹码和阶梯啊,那样,我的死才有价值,才有意义,才能虽死无憾。”

天怜公主听着北山泉这番道理,无法反驳,却又不愿承认,只是不断摇头,刚刚止住的泪水又开始“哗哗”地往外流淌。

北山泉心疼地再次为她抹泪:“长公主,你知道于我来说,什么是幸福吗?”北山泉顿了顿,才道,“死得其所,就是我的幸福。我若能用自己的死,助你登上王位,助这个国家度过危机,就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和幸福都只能到此为止,再长,就叫苟且了。以我一人之偷生,交换举国之混乱,活无道义,生而苟且,这样的人生,北山泉何能忍受,宁愿就死!”

天怜公主听了北山泉这番话,伏在北山泉膝头,哭得更加伤心。

北山泉眼中也有了泪,只是忍着一直没有落下。他抚摸着天怜公主的乌发,过一会儿,悠悠地道:“长公主,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事?”天怜公主伏在北山泉膝上,闷声闷气地问。

北山泉犹豫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明显怪异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其实已经不能操琴了。”

“你说什么?”天怜公主猛一下从北山泉膝上抬起了头。

北山泉躲闪着天怜公主的目光,嗫嚅半天,才道:“我右手手骨在刺杀王上时,被侍卫捏碎了。”

北山泉已经在尽量克制着自己,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尽量平静,却依旧未能完全掩饰他的痛楚。

一个琴师失去一只手,大概比失去两条腿更加让他痛苦百倍吧。更何况,他和天怜公主以琴相识,以琴重逢,直到今日,天怜公主向往憧憬的幸福生活,依旧是他弹琴、她煮饭的普通生活。

失去右手,简直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

天怜公主显然被这个消息震惊了,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想起,在红沙岛那么长时间,确实没有见过北山泉弹琴,她当时还以为是由于岛上没有琴的原因。

上一次威讯堂用刑,她坚持不许给北山泉用揝刑,就是考虑他是弹琴的手,决不可以有任何一点毁伤,却不料,他的右手早在刺杀王兄当晚,就被捏碎了手骨。

天怜公主一直都知道王兄闾丘羽的“风雨雷电”四侍卫武功十分了得,却也想不到,他们已经厉害到可以硬生生捏碎一个人的手骨。

醒悟过来的天怜公主慌慌张扯过北山泉的右手,开始仔细查看。果然,她发现北山泉的右手手骨变形得很厉害,有三指已无法完全舒展,大概只能勉强持箸端水,很难再从事操琴这样细致灵活的工作。

天怜公主想起那时在红沙岛,她和北山泉向锦屏要求离开,锦屏却奇怪地不回答他们问题,反而说要送一张琴到岛上来让北山泉弹琴,当即引得北山泉勃然大怒,这么看来,锦屏他们当时都知道北山泉的手骨被捏碎了。

狱卒出现在牢门口,一阵“哗哗啦啦”后,门上的锁和铁链重新被打开了,狱卒探头叫了一声“长公主”,北山泉和天怜公主知道,这是在催她离去了。

北山泉抚摸着长公主的肩头,轻声道:“长公主,原谅我,你要的我弹琴,你煮饭的幸福生活,我只能来生给你了。”

天怜公主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悲痛,捂住嘴,强忍着要大哭而出的声音,跌跌撞撞离开了牢房。

郎延煦正在地牢外焦急地徘徊,一看到天怜公主哭着跑出来,他赶紧上前,为她戴起斗篷上的帽子,遮住她的脸,然后搂着她快步走出司寇府,拥着她上了马车,蒋山催动起马车,一直向天怜府奔去。

车厢里,天怜公主终于开始放声大哭。哭声悲戚,惹得郎延煦也几乎掉下泪来,一直拍着她的背抚慰她。

回到天怜府会客堂,天怜公主虽然坐进了座椅,却还是伏在扶手上哭个不停。醒儿、细儿看到天怜公主哭得这么伤心,慌得不得了,跑前跑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二人也知道长公主这是因为在地牢里见了北山泉伤心,于是免不了也陪着天怜公主掉眼泪。

郎延煦见三个女人哭成一团,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计可施,于是这天怜府的会客堂里,就听见三个女人抽抽噎噎,一个男人烦乱地踱步,唉声叹气。

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忽然,天怜公主坐直了身子,脖子一梗,道:“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斩杀北山泉!谁敢杀他,我就劫法场去!”

郎延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怔地看着天怜公主,眼睛瞪得比牛眼还要大。他满以为经此一面,天怜公主应该就能想通,就会明白轻重,就肯放弃北山泉了,却不料,还是这个结局,天怜公主竟然还萌生出劫法场的念头!

在场的醒儿、细儿也被天怜公主这话吓得不轻,俩人小心地互看一眼,真担心她们的长公主这就出门劫狱、劫法场去。

“长公主,你疯了吗?居然要去劫法场!”显然,郎延煦已经被天怜公主气得昏了头,连“你疯了吗”的话都脱口而出了,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长公主,现在不是谁要杀北山泉,不是你,也不是默王,更不是图司寇他们,是北山泉自己求死啊!一个想死的人、求死的人,谁也救不了他呀!”

第五百四十三章 翻遍户籍

天怜公主忽然目光犀利地盯住郎延煦的眼睛,厉声问道:“郎延煦,你怎么知道北山泉求死的?你又没在地牢里!”

郎延煦一愣,知道自己一时气急,说漏了嘴。

天怜公主见郎延煦不说话,跨前几步,站到郎延煦面前,几乎是额头顶着他的鼻尖说:“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们逼他的?是不是?”

郎延煦“你你你”、“这这这”了半天,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不知道长公主话中的“你们”是指谁,他想,图司寇他们昨天聚集太师府的事,长公主是没有理由会知道的,那么,这里的“你们”大概是指他郎延煦和他的顾问团队了,说来说去,长公主应该指的还是他郎延煦一个人罢了。

郎延煦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冤,这么大一个黑锅让他一个人背,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喊冤,他总不能把傅太师、图司寇他们嚷嚷出来吧?

再说了,大家昨天在太师府其实也并没有明说什么,只是每个人都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说了一遍,然后又每个人都点头同意了一遍这句话,这能说明什么呢?难道能用来指证他们逼北山泉求死吗?

郎延煦一肚子委屈,想为自己辩护,为大家辩护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来,最后只好悻悻地闭口不言。

天怜公主冷笑道:“不说话是吧?不说话我也知道,就是你们逼他求死,以为这样我就会死了心,放开手。横!郎延煦,你听好了,就算北山泉自己求死,我也决不会放弃他,决不!”

郎延煦此时也火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也用同样的声高朝喊天怜公主喊道:“长公主,你醒醒吧!北山泉必须死!他没有活路!”

“休想!你们谁都休想让他死!我决不允许!”天怜公主双眼冒火,和郎延煦四眼相瞪,彼此要把对方吃下去的样子。

“那王后怎么办?你不管她了吗?你没有了王位,如何来保全她?谁来保全她?”郎延煦突然说。

天怜公主愣了愣,一语不发,一跺脚,转身离开了会客堂。

*

翼国王都会颖的局势一日未明,各国国馆的人也就跟着一日不得闲,尤其是雪国国馆,驻翼使节萧凡依照王太后的吩咐,每隔一日,即飞鸽传书一封,向雪国王都定足那边汇报会颖局势,尤其是翼国长公主与默王的王位之争,二者孰强孰弱。

雪国王太后显然对现今翼国的局势颇为满意,她几次都在朝会上公开笑言,天怜公主真真是天赐雪国的助臂之人。当年,正是因为天怜公主不肯和亲前来,才让雪国有机会遣飞雪公主远嫁入翼,与周家势力展开后位及世子位的争夺,进而造成翼国今日的乱局。

如今,天怜公主本可有第二次救国机会,却依旧毫无见地,妇人之仁,竟不懂得“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的浅显道理。天怜公主舍不下一个爱人北山泉,怎么可能获得翼国王位呢?现在,被默王抓住把柄反击,眼看就要满盘皆输了。

只要默王闾丘渐一登基,翼国必定内乱,周家必然再无暇顾及北关。现时,周家尚未将全部兵力集中王都,还只是从北关分了一小部分兵力到王都会颖弹压局面,可一旦默王登基,周家为求自保,必定会举全关之兵,回迁王都,与默王对峙,那时,就是雪国的机会了。

翼雪边境处,集结北关下的雪骑接到王太后指示,厉兵秣马的同时,要忍让克制,避免与翼国方面的守军产生任何摩擦,就算翼国北关兵主动挑衅,雪国雪骑也一定要忍让,不要生事。

因为,现在的周却巴不得在北关这里发生战事呢,那样一来,就可以将翼国国人的注意力从长公主与默王的王位之争,转移到边境战事上来,会更加注意到周家的重要性,从而有助于天怜公主从竞争中胜出。

在大局未明之前,雪国兵要做的就是等待,像大雪封山时的雪狼,匍匐于积雪之下,耐心地等待猎物的出现。一伺默王胜出,天怜公主败北,默王首先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朝周家的兵权动手,那时,即是雪骑一举攻占北关,将雪国青色的狼尾旗插上北关墙头之日。

*

会颖城里,默王与长公主兄妹之间的王位之争,几乎是每个会颖人茶余饭后必谈的谈资,可这一片扰扰攘攘中,却还有一个人能对局势不管不问,埋头做自己该做的事。此人即是北关兵中的地形师——冯鸿。

冯鸿一直为自己没能及时分析出红沙岛的位置,错过寻找援救北山泉的机会,他对此耿耿于怀。

虽然,没有人责备过他,大家甚至安慰夸奖他,在翼国茫茫国土上,凭着天怜公主的点滴描述,最后还是找到了所谓的“红沙岛”。可是,冯鸿不这么认为,他在心里默默责备过自己很多次,后来,是天怜公主给了他另一个工作,才将他从没完没了的痛苦自责中拯救出来。

天怜公主因为锦屏和卜聪的惨死心中很是不安,他请冯鸿帮忙,寻找锦屏和卜聪的家人,希望想为他们的家人提供一些帮助和救济。

这件事情的难度,不输于当日寻找天怜公主描述的“红沙岛”,因这二人名字是否为真,何方人士,确切年龄,出生日期,全无人知晓。天怜公主能提供的,只有大家叫他们锦屏和卜聪,以及他们的大概年龄,和可能是夫妇的信息。

冯鸿根据红沙岛的位置,推测这个岛屿的选择,应该不是默王自己,而是负责监管天怜公主和北山泉的卜聪夫妇。

那么,这二人对这一片岛屿及交通如此熟悉,且对紫藤花的情有独钟,很可能他们就是北与郡红沙岛附近的居民。

但是,为慎重起见,冯鸿还是决定要查实户籍资料。为此,他几乎将自己变成了冢宰府的一员,每日冢宰府的门一开,他第一个进去办公,黄昏则最后一个离开,就差住在那里了。

冯鸿翻遍了全国的户籍登记簿,进一步确认和判定,锦屏和卜聪应该就是北与郡的人。

第五百四十四章 春华紫藤

随后,冯鸿持着北关军和冢宰府的介绍文蝶,带着一个小军卒,去到北与郡郡府。在那里,他再次翻阅户籍资料,调查走访,皇天不负苦心人,冯鸿终于找到了锦屏和卜聪的家乡所在。

原来,二人的家乡是北与郡春华县下面一个名叫岑村的小村庄,离红沙岛不足百里,二人附近长大,自然对半叶岛甚为熟悉。

至于名字方面,锦屏和卜聪就是二人的真名,只是都省却了姓,锦屏姓孙,全名孙锦屏,卜聪姓尤,全名尤卜聪。大约也是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想换假名相称,也不那么容易吧。或者,直接使用真名,也代表着二人的一种不设退路,一往而前的决绝。

因为冯鸿持有郡府介绍文蝶,所以春华县令特别安排岑村的里正来县衙里接了冯鸿,引领他一同前往岑村,那个从会颖一路陪着冯鸿的北关军卒也随同前往。

一进岑村,冯鸿就看到村里到处是紫藤花树,虽然现在不是花季,紫藤花枯叶败,却依旧能看出这里几乎户户缠绕、家家种植紫藤。想来每至紫藤盛开之时,整个村子的风景该是十分美丽吧,锦屏和卜聪在这样的村庄长大,若能相携终老,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村子里的住户不多,总共二十来户人家,彼时,里正已经向冯鸿介绍过,孙锦屏和尤卜聪是邻居,两家只隔一堵墙。尤卜聪是全村仅余的几个男丁之一,因是独子,家中几乎倾尽所有,才将他从五年前的从军名单上挽救下来,如今尤家尚有二老,尤卜聪的死讯家里尚不知晓。

至于孙锦屏家,就没有尤家这么幸运了,全家上至孙老头,下至孙锦屏的两个兄长,一个十三岁的弟弟,父兄四人全都在五年前战死,现在孙锦屏再这样一去,家里竟是连一个人丁都没了,只有一个瞎眼的老母亲。

冯鸿和里正说着话,已经到了离孙、尤两家不远之处。里正忽然噤了声,用手指朝前面一户院门处坐着的一个老人一指,对冯鸿小声道:“冯军爷,那个瞎婆子就是孙锦屏的老母亲。”

冯鸿赶紧躬身上前,自称是孙锦屏的朋友,来探望老人家,里正也为他做了引荐。老人听说有孙锦屏的消息,很是激动,摸索着将冯鸿及军卒、里正一行让入屋里,各自坐了椅子,自己则盘着一条腿坐在炕沿上。

早有左邻右舍的人听到消息,一起涌到孙家,或于门外,或于院里,探头张望他们,里正将其中两个双手筒在袖子中的老人悄悄指给冯鸿,告诉说,那就是尤卜聪的父母。

冯鸿与孙锦屏母亲及尤卜聪父母寒暄几句,禁不住三人不断催问,终于说出了孙锦屏与尤卜聪已双双亡故的消息,并表示今天自己是代表当今长公主天怜公主殿下来抚恤慰问两家的。说着,让军卒给两个各自碰上红布包着的二百两银子。

孙锦屏的母亲听了孙锦屏的死讯,本来正在抹眼泪,这会子忽然听说冯鸿是代表长公主来的,遂问:“长公主?可就是那个不肯去和亲的天怜公主吗?”

冯鸿先是点头,后来想起她眼睛瞎了,看不到,就又赶紧“诺”了一声。

“长公主她还没有死吗?”孙锦屏的母亲接着道。

冯鸿听了一愣,看看里正,又看看周围的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孙锦屏的瞎眼母亲忽然大喊:“我知道,我儿是去找她给父兄报仇去的。现在,她没有死,我儿却死了,一定是她害死了我儿!还我儿命来!”说毕,跳下炕来,去灶头摸了一把菜刀,朝着冯鸿坐的地方就砍去。

冯鸿吓得赶紧从椅子里跳起来,东躲西闪,房里房外围着看的人,一个个面目冰冷,不仅对砍人对瞎婆子不做阻拦,还不断出声,帮孙锦屏的瞎子母亲指点冯鸿所在的方向。

幸亏有里正和随同的军卒奋力周旋,冯鸿才得以逃出,孙锦屏的瞎母亲又在众人指点下,挥着菜刀开始一路追着砍那个小军卒。冯鸿及军卒二人在里正指点和掩护下,仓惶逃出岑村,极为狼狈。

第二天,冯鸿留在岑村的四百两银子被里正原封带回,里正吞吞吐吐转言说,孙、尤两家不肯要银子,只口口声声要长公主偿命来。县令和冯鸿听了,都极为尴尬。冯鸿自知已无法完成长公主的委托,只得转道回王都会颖,向长公主复命。

看门的冯老头来通传,说北关军军爷冯鸿求见,天怜公主开始有点不明白冯鸿来干什么,她最近满脑子都是北山泉的事,倒把好多别的事扔在了脑后。及至见到冯鸿,随同冯鸿一起来的军卒奉上两封红袋装着的四百两银子,说很惭愧,未能完成长公主嘱托,天怜公主这才慢慢想起自己托冯鸿寻找锦屏和卜聪家人的事。

“没关系,翼国这么大,要找两个人名字都不知道是否真实的人,确实难为你了,找不到也没什么。”天怜公主道。

冯鸿苦笑一下,摇头道:“不是的,长公主,人我是找到了。”

“找到人了?”天怜公主一下坐直了身子。她看看桌上的银子,又看看冯鸿,有些不明白起来,既然找到了人,怎么却又把银子带回来了呢?

冯鸿的脸已经涨得青紫,他是不敢像里正那样转述说,那两家不肯要银子,只口口声声要长公主你偿命的。于是,他支吾半天,婉转地说,孙、尤两家都不肯要银子。

随后,冯鸿转移话题,约略说了说两家现今的情况,孙家只剩了一个瞎婆婆,尤家老两口倒还健在,只是膝下也没孩子了。

和冯鸿一起来的小军卒没有看到冯鸿的眼色,见到天怜长公主一激动,就开始绘声绘色、讲历险故事一样给天怜长公主讲他们去了岑村,孙锦屏的瞎子母亲拿着菜刀、满村子追着他和冯鸿砍。

还说全村人就那么看着,也没人出面拦一下,还“左边”、“右边”、“前边”地指点瞎子往哪里砍。把个天怜公主听了个目瞪口呆,她身后站着的醒儿、细儿也吓得不轻。

第五百四十五章 该死之人

冯鸿看这小军卒已经刹不住话头了,他诚惶诚恐,赶紧起身告辞。

哪料想,小军卒因为蒙天怜公主召见,神经过于兴奋,本来已经跟着冯鸿要走出会客堂了,却还又突然转身跑到天怜公主面前,对天怜公主说:“长公主,您放心,我们北关兵坚决支持您!要是最后登基的是默王,我们北关兵就反了他。到时候,周将军会带着我们几十万大军,从北关一路杀来,杀到会颖,辅佐您登基!”

这番话,不仅把天怜公主以及醒儿、细儿又吓了一跳,这一次,是连冯鸿也被吓住了,他赶紧拽住小军卒的手臂,生拉硬扯,硬是把他带离了天怜府。

冯鸿和小军卒离去很久后,天怜公主依然坐在椅子里默然不语,醒儿、细儿也不敢打扰她。

天怜公主只觉心乱如麻,内心一片黯然。

虽然,冯鸿没有说锦屏和卜聪家人为什么不肯收银子,但是,天怜公主已经从锦屏母亲拿刀追着冯鸿和小军卒砍杀的事情上,明白了一些东西。

让天怜公主伤感黯然的是,村子里的别人也都在帮着、指点孙锦屏的瞎母亲砍人。他们一定很恨她,恨她这个长公主,天怜公主心里已经猜到了。

看着冯鸿留下的那两封银子,天怜公主神情黯然,她想起了锦屏临终对她说过的话,锦屏说:“长公主,那晚,你对北山泉说,你欠北山泉的,欠你王兄闾丘羽的,欠你王嫂周致的,可你知道你欠下最多的是谁吗?你自然不会知晓,正如北山泉所说,你只需高高在上,享受你的公主生活即可。今日,就由我来告诉你,你亏欠最多的是谁吧,是翼国的黎明百姓!你知道吗?你已欠下无数条人命,你根本就是一个该死之人!”

锦屏还说:“当年,你可以用一己之幸福,挽救翼国万千生命,可你却宁可让万千人为你而死!你王兄闾丘羽,身为国君,却自私懦弱,难道只有他有妹妹么?我们就都没有兄弟姐妹了么?为了不让他的妹妹远嫁,我们的父老兄弟就得去死!你知道我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吗?他们死于同一根长矛,我父亲挡在我弟弟面前,想他能活下去,可是,雪国的长矛穿过他的身躯后,还是刺死了我的弟弟。

“我弟弟只有十三岁,他是我锦家最后一根苗了。为什么家国有难,付出的总是我们这些百姓,你们王室的人就不能也牺牲一点个人幸福吗?你和你的王兄,一个身为王上,一个身为长公主,却全无担当,让无数人为你们的怯懦和自私牺牲生命,你们死有余辜!今天,我只想与你同归于尽,却连这个也不能,命运何其不公!”

回忆着锦屏的话,天怜公主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呼吸。

现在,翼国的重担再一次摆在她的面前,她却如锦屏所言,依旧懦弱而自私。即将,北关兵要操戈披甲、举起反字大旗了,这一次,他们不是为了御侮外敌,而是要将刀矛对准翼国自己的国人和军队,自相残杀。到时候,周家的北关兵要和王都的金吾卫、四郡的勤王兵厮杀混战,从北关起,一路南向会颖的路,将血流成河,将瓢尸遍野。

天怜公主只觉浑身发冷,她问醒儿和细儿:“郎公子有多久没来府里了?”

醒儿、细儿互看一眼,想了想,回答道:“大概有二十多天,快一个月了吧。”

“哦,这么久了啊。”天怜公主低着头,沉吟不语。

当晚,醒儿和细儿听着天怜公主辗转反侧,几次下地走动。

第二天早膳一过,就听天怜公主吩咐道:“帮我传一下郎公子,说我有事请他过来一趟。”

郎延煦收到长公主府传来的消息时,正在房里睡得和死猪一样——这是郎延煦某天痛哭一场之后的决定,既然已无可作为,他决意就此放纵自己。

一直以来,他为了长公主竞选王位的事,没黑没夜地辛苦,现在,他决定放下,也不得不放下了,他决意让自己像一头猪一样没黑没夜地喝酒,然后再没黑没夜地睡觉,最好能在梦中直接睡死过去,再不要醒来。

专为长公主竞选王位组织的委员会也已经好多天没聚过了,初时,大家还抱着一线希望,郎延煦也主动找傅太师、图司寇等人商议了两次,可是,大家听了情况,都只是垂着头唉声叹气,一筹莫展。

长公主既然决意如此,谁又能改变当前局面呢?于是,大家就都散了、放手了。

会颖街头局势已经开始一边倒,默王闾丘渐的支持者控制了大部分街巷。五月广场上最近举办的数次辩论,因了天怜长公主对刺客北山泉的包庇纵容,她的支持者们被默王闾丘渐一派驳得体无完肤,完全处于劣势。

默王闾丘渐支持者们趁机肆意造谣,引导民众认为,北山泉刺杀王上闾丘羽,根本就是长公主天怜公主在背后指使的。天怜公主如此作为的目的,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自己可以登上王位,成为翼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女王。

这时候的民众,已经少有人再帮天怜长公主辩驳,也少有人再仔细考虑其中的逻辑问题——如果真是天怜长公主为能自己登上王位,指使北山泉刺杀王上闾丘羽的,那她为什么就不考虑一下,即或闾丘羽过世,还有世子闾丘奋卒和其他三位王子殿下呢,继承王位的事,几时才能轮上她这个长公主呢?除非她连四位殿下也一同杀了!

于是,造谣诽谤的人就说了,可不就是嘛,天怜公主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呀,所以她杀了一个王上还不够,她又继续连世子、二殿下,还有四殿下一起害了,仅存的一个三殿下也被她设法发配到了鸟都不拉屎的石头城,明面上,三殿下是被封为了磬王,可实际上,三殿下被禁止再踏入会颖王都一步,否则格杀勿论。

你们看,现在这王位不是真的轮上天怜长公主了吗?

第五百四十六章 痛彻心扉

在这样的辩论中,天怜公主的罪行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呼吁追究查办天怜公主的谋逆罪。

真相和真理,已经没有人再去关心,当宣传的阵地被一方占据,当话语权只掌握在一方手里时,人们的喉舌不过只是为掌握者所用,为其呐喊,为其攻讦,而不再理会真相如何,不再关心真理何在,事实本身不会有人再去过问和追索,直到最后,甚至连愿意去稍微思考一下的人都没有一个了。

当然,少数意志极端坚定的、连喉舌和攻讦也动摇不了的长公主的支持者们,只好被用暴力来解决了,他们遭到了默王支持者的袭击和殴打。

当话语权掌握在别人手里时,你还有什么机会辩解呢?占尽优势的一方,没有人再愿意给对方公平对决的机会。自古以来,王位之争,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是无数利益集团为己方阵营的利益而进行的残酷战争,既是战争,就不可避免,要有流血和死亡。

会颖城已经开始流血了,小规模的冲突和混战时有发生,有些人确实是因为拥戴立场不同而发生冲突,更多的人,不过是借着这次骚乱机会,了结和报复以往的积怨。街头巷尾,每个人似乎都像一个火药罐子,三言两语不和,就可能大打出手,然后,三五亲友就会挥拳助阵,遂而滚雪球一样,发展成一场小规模骚乱。有些混混痞子,甚而借机抢劫掳掠。

倒是好了医馆诊所的生意,常有头破血流之人被人搀扶着前来就诊,日日都门庭若市。

人们天怜府周围若不是有北关兵护卫,早已受到了冲击。这片混乱之中,人们原本还寄希望于周却的北关兵,希望他们能出面主持一下大局,至少能维持一下会颖城的安定和秩序。

可是,原先在街头巷尾勤奋执勤的北关兵们,随着天怜公主的放弃,他们也逐步收缩,除了王宫和天怜府、将军府等重要大臣的府邸,以及北关兵将佐的家眷所居等处还留有北关兵巡视外,会颖城的大部分北关兵都集中回了军营里,他们每天在那里磨刀霍霍,只等周却一声令下。

用王灿等将佐的话来说,既然舌头已经说不过默王的人,那大家不如改用刀枪说话吧。

翼国的王都会颖,从原来最安全、最繁华的都城,变成了一个现今最危险、最混乱的所在,整个会颖简直就是一个火药桶,各方势力不断地向其中灌注着火药,只能默王登基,这个火药桶就将被彻底引爆。

驻会颖的各国使节已经纷纷向各自国家传出消息,随时准备跑路,等着去到远处看这个火药桶爆炸引发的焰火和云烟。会颖的居住者们,则有人打算趁火打劫,也有人试图力挽狂澜,还有人依然懵懵懂懂,不知死期将至。

当然,也有人明白死期在前,自己却无能为力,索性也不在乎了,死则死矣,一条烂命而已——比如,现今猪一样睡在被窝里的郎延煦,他就是这种想法。

迷迷糊糊中,郎延煦听到侍候他的仆佣在窗外说,长公主要见他。郎延煦被扰了睡眠,十分恼怒,不及思量,就朝窗外喊道:“去去去,别搅我睡觉。”刚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蹭”一下坐起身来,又朝窗外喊道,“你说什么?谁要见我?”

窗外的人说:“是长公主要见您,长公主府来人说,长公主要您现在过去一趟。”

这一次,郎延煦听清楚了,他一骨碌从炕上爬了起来,赶紧梳洗,又反复漱口,尽量将嘴里隔夜的酒味洗涤干净些,而后坐了马车,直奔东郊的天怜府而去。

看着面前的郎延煦,天怜公主发现,仅只二十多天未见,郎延煦憔悴了很多,胡子也有些拉碴,精神头似乎也是强打起来的。天怜公主忽然心生愧疚,她意识到自己辜负了很多人,这其中也包括郎延煦。

天怜公主给郎延煦赐了座,醒儿正要上前斟茶,天怜公主却说:“我来”,这话让郎延煦和醒儿、细儿都吃了一惊。

天怜公主却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开始洗茶、烫杯、熏茶、弄香,尔后,亲自斟满一杯茶,醒儿正要去接,不料,天怜公主遂又起身,亲自将茶杯捧给了郎延煦,慌得郎延煦赶紧站起来,躬身去接。接过茶杯的那一瞬,郎延煦的眼睛忽然潮湿了。他赶紧低下头去。

天怜公主转身走回自己的座椅坐了,又示意郎延煦也坐了。

“子俊,帮我重新组织竞选吧。”

郎延煦抬起头,看到天怜公主正温柔地望着他。郎延煦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其实,他和天怜公主都知道,现在的症结所在是北山泉的事,而不是天怜公主要不要重新组织竞选,原先的症结不解决,多少人为她竞选努力,都没有用。

“我同意。”天怜公主突然没头没脑地低低说了一句。

“什么?”郎延煦一惊。

“我同意按律处置。”这一次,天怜公主的声音大了一些,郎延煦甚至从中听出了一丝坚定。

“长公主,您说真的吗?”郎延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他激动得站了起来,眼睛热切地望着天怜公主,却发现天怜公主浮起了泪花。

但是天怜公主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朝郎延煦强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郎延煦忽然放下茶杯,几步来到天怜公主面前,单膝跪下。他伸出手,牵起天怜公主的右手,目光坚定地望着她,天怜公主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将右手抽回,郎延煦慢慢低下头去,将火热的唇印印在天怜公主手背上。

郎延煦霍然起身,整个人荣光焕发,朝天怜公主一拱手,大声道:“长公主,您且等我好消息!”说完,昂首挺胸而去。

天怜公主的泪水却在郎延煦转身之后,终于夺眶而出,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只有她自己能感知。

第五百四十七章 重整旗帜

天怜长公主重新参与竞选的消息被迅速传往北关军营,传往太师府、司寇府、司空府、宗伯府。郎延煦仅用一日时间,就将几乎已完全涣散的竞选团队成员重新召集组织起来。

第二天,在北关兵铠甲刀矛的护卫下,天怜公主的宣传团队重新出现在街头,默王的人马试图冲击,但是在刀剑出鞘,神色狠戾的北关兵呵斥下,终于没有发生暴乱。五月广场的演讲台重新被郎延煦等人占据,两天的铺垫,人气回聚后,天怜公主被王灿、于翠平等人的拱卫着,重新走上了演讲台。

台下所有的人都在看着天怜公主,她低眉敛目,神情肃然,比往日多出一份坚毅和决绝。

这一次,天怜公主的演讲声情并茂,内容温暖动人,台下每有人提问,她都微笑着大方作答,她对所有问题的回答几近完美,演讲和问答多次被热烈的掌声打断。

毫无意外的,刺客北山泉的问题被再次问及,场内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人们静静地盯着天怜公主,有的紧张,有的热切,而默王闾丘渐的支持者则随时准备对她喝出倒彩,再一次打垮她。

终于,天怜公主清朗的声音在五月广场上空响起:“国有国法,对于刺杀我王兄的刺客北山泉,我绝不姑息,定会依律处置,当斩即斩!”

人群听了,欢声雷动,站在演讲台旁的郎延煦及竞选委员会的其他成员也都激动不已,大家流着泪互相拥抱着,又拼命鼓掌,就连守护在四周的北关兵也都个个露出欢喜的神情,坐在马上并辔而立的王灿和于翠平互望一眼,两人都长舒一口气。

在郎延煦的安排和陪同下,连续十数日,天怜公主一一拜访了太师傅抱一、司寇图明、宗伯百里高城、司空帅景然,以及冢宰沈归、司徒柏纯、司马寇微和其余一些重要大臣。长公主天怜公主继承王位的事情,被重新提上朝臣们的议事日程。

一切都妥当、齐备后,这一天,太师傅抱一向王后周致借了王宫里的春和殿,召集群臣进行廷议,王后周致没有在受邀之列,长公主和默王也都做了回避,周却作为军界代表,出席了本次会议。

当然,这一次,周却很懂事地没有带任何刀剑在身。但是,尽管如此,所有朝臣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却身上带着的一身煞气。

不出所有人的意料,这次廷议的内容是关于空悬已久的王位继承问题,下一任翼国王上的人选有二——默王闾丘渐和长公主闾丘倾珞,谁更适合接掌王位?两派支持者各抒己见,将二人孰优孰劣,一一摆出,亮明观点。

双方支持者并做了理性的剖析,和有礼有节的辩论,周却代表翼国军界,斩钉截铁地、毫无商量余地地表示了只拥戴长公主的意愿。

最后,理所当然地,国家安定至上论说服了与会的绝大多数朝臣,默王闾丘渐的支持者开始放弃或者沉默,王位候选人的天平向天怜长公主彻底倾斜了过去。

默王闾丘渐是闾丘家的人,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也是闾丘家的人,二人无论谁做王上,这翼国依旧是他们闾丘家的家山,并不很要紧,只要不是周家人当了王,他们这些臣子就算是履行了闾丘家的托付,维护了闾丘家的江山,对自家为官的列祖列宗,以及对历代闾丘王上,都能交代过去。

面对已经显现苗头的战乱危机,没有人敢冒这个险,没有人能承担起国家内乱的后果,大臣们的妻子儿女都在王都之内,他们时刻担心会颖会血流成河,因为,煞气冲天的周却绝对是一个不好惹的、不折不扣的、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当然,天怜长公主的登基也不是可以无条件的,廷议最后,众人为天怜长公主即位附加了两个条件:

其一,长公主登基后,第一件事情,必须签发王命,斩杀刺客北山泉,以正视听,为先王报仇;

其二,长公主将来不能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孩子,王位必须传回给闾丘家的人。

这也是默王支持者为默王争取到的一个利好,因为这样的话,默王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将来很有希望从天怜公主手中承继回王位。

整体基调定下后,其余大臣退下,周却也离去,傅太师与六卿又认真讨论了具体实施方案,决定明天上午和下午,还是在这春和殿里,他们七个再进行两次廷会,分别约谈默王闾丘渐与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

第二天上午,首先被请来春和殿的,是默王闾丘渐。其实,昨晚廷议结束,默王闾丘渐已经收到了一些风声,知道了朝臣们最后廷议的结果,心里十分气恼。今天一听说太师等人请他春和殿议事,立即赶马飞奔,直入春和殿。

默王闾丘渐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他一见到傅太师及图司寇等六卿,就用马鞭指着他们,恨不能一人抽上一通。众人早有心理准备,只是随默王骂,也不还嘴,偶尔品两口茶,互相看上两眼。

最后,默王闾丘渐终于骂得口干舌燥,腰酸背痛了,一屁股坐在了椅子里。

冢宰沈归在众人的眼色下,只得先行开口,开始劝说默王,劝他以国家为重,牺牲个人利益,做出退让。反正,长公主坐了王位,这天下还是你们闾丘家的,并没有旁落,话里话外,也向默王暗示了周却兵权在握,给众人施加的压力。

这些不得已说完,沈冢宰又重点强调起大家也为他做的谋划,逼使天怜长公主答应将来不能传位给自己孩子。

冢宰沈归说到此处,大家都敢开口了,赶紧七嘴八舌,一起帮腔,劝默王闾丘渐先暂时忍一忍。天怜长公主的孩子将来不姓闾丘,三殿下又远避西岐,根本无心王位,这翼国的未来之王始终还是默王您的儿子,不急这一时。长公主今日登基,不过是暂时代摄王位而已,将来她这王位,还是得传回给默府的小刀、小俎两位公子。

第五百四十八章 暗流涌动

默王闾丘渐最后是悻悻然离开春和殿的,默王一走,几位大臣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一般,抹汗喘气,但终于,脸上齐刷刷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大局已定!翼国这艘三百年的老船总算没有在他们这一代朝臣手上散架!接下来,大家要点心的要点心,要茶的要茶,插科打诨,笑语轩轩,着实轻松、热闹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今天的廷议内容倒是没有人向天怜公主通风报信过,大概大家都知道,这样的廷议结果并无悬念,只怕天怜公主也早已成竹在胸的了。

确实,天怜公主及其团队无需任何人通报,早已笃定了天怜公主王位在手。就连天怜公主自己都知道,平复了民愤,解决了朝臣在北山泉问题上对她的非议后,有着军界支持的她,默王是争不过的,王位必定是她的。

春和殿里,天怜公主只是略加思索,就答应了傅太师及六卿提出的拥戴她为王的两个条件。北山泉的事,她已有心理准备,至于王位将来传回给哪个侄子,这事将来再说,并不就能难道她,中途传位也好,死后传位也罢,她都可以慢慢琢磨,慢慢布局。

二哥默王有闾丘又刀和闾丘又俎,她五王兄和五王嫂不也有磬王闾丘云在吗?云在目前只是因为年龄尚小,对王位有些惧怕,将来长大了,未必还是不肯接掌王位,那时,她就将王位还给云在,这本来就是天怜公主早已在肚子拟好的主意。

如今,大臣们这么一提条件,天怜公主也就顺水推舟、毫不抗拒地答应了下来。反正何时传位,传位给哪个闾丘后人,是她闾丘家的家事了,到时候外臣们也不足道哉,不好道哉,

春和殿三场廷议后,会颖民众大多已知悉,翼国第二十任王是长公主天怜公主,她将是翼国历史上第一个女王。

人们在街头巷尾庆祝,几日后,渐渐散去,各自回归正常生活,翼国历史上一场轰轰烈烈的王位之争,落下了帷幕。剩下的,就是由宗伯府择吉日安排登基大典,翼国上下,普天同庆了。

人们相信,翼国朝政在先王闾丘羽遇刺身亡,陷入沉寂及混乱近一年之久后,随着天怜长公主的登基,必将焕发出新的气象。

就在会颖城的这片喜乐之中,几个神秘的人悄悄潜入会颖王都。

当萧凡在雪国国馆内猛一下见到面前的人时,他吃了一惊。

“萧使节,不认识我了?”来人笑嘻嘻地看着萧凡。

“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没人通知我?”萧凡明显的语声不快。

按照翼国与雪国及周边几个国家的约定,任何一方派人前往对方境内,都需由本国驻对方国家的使节出面,向对方府衙提出申请,由对方审核批准之后,颁发通关文蝶。或向驻扎本国的、对方国家的国馆申请,由该国国馆签发介绍文蝶,方可入境。

任何外国人,无翼国颁发的通关文蝶,私自潜入翼国的,均以间谍罪论处,一经发现,翼国人人可将其就地格杀,不仅不会因此获罪,还能获得奖励。相反,遇有无通关准入文蝶的外国人,若知情不报,以通敌论处。

所以,一直以来,雪国每次遣人入翼国,都会提前通知萧凡,由国馆方面向翼国报请文书,获得通关准入文蝶,即使直接向翼国驻雪国王都定足的国馆进行申请,入境前也会先飞鸽传书萧凡,让这边国馆安排接应。

现在,史朝恨突然出现在国馆内,而萧凡此前却一无所知,他感到奇怪,同时,心里也有一种不安。

“我带了两名高手来解决问题。”史朝恨轻描淡写道。

萧凡闻言,心中一凛,史朝恨是做什么的,别人不清楚,他萧凡可是知道得很。史朝恨是雪国已故王上佟斯昆留给萧眉的,专门掌管暗黑势力的人。史朝恨自己虽然不曾习武,手下却都是一批武功高绝的死士。

史朝恨靠着手段狠辣,靠着对王太后萧眉忠心耿耿,得到了王太后萧眉的重用,暗黑势力所有招募刺客、培训杀手、分派刺杀任务的事,都由史朝恨一手操办。

这些年,史朝恨帮王太后萧眉和小王上佟谷淳解决了不少棘手人物。四年前,进入会颖暗杀沈长天的“黑手”分队,就是史朝恨的手下干将。说得通俗透彻一些,史朝恨就是雪国官方杀手集团的首领,是专门负责暗杀的,他谁的命令也不听,直属雪国王太后萧眉管辖。

“带高手来解决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萧凡谨慎地试探道。

史朝恨却不理会萧凡的问题,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负着手,在萧凡房间里踱步子,一件一件,仔细欣赏房中摆放的各种器物,有木雕,有瓷器,有青铜器等:“啧啧,这些都是翼国的高端艺术品啊,原来翼国也有这么好的巧手工匠啊。可惜,我这才是第一次进入翼国呢,翼国的繁华我没有福气早点享受啊。”史朝恨说着,脸上露出颇为遗憾的表情。

萧凡没有接话,他的目光静静地随着史朝恨转来转去。

“怎么样,萧凡,在翼国的日子很滋润吧?双俸哪,雪国拿一份,这里再拿一份,真是羡煞人哪。”史朝恨叹口气,继续道,“当初,我向王太后几次提出申请,想来做这个驻翼使节,可王太后硬是不准,说什么,我是她的左膀右臂,她离不了我,非让我呆在雪国不可。想不到,这个肥差竟然是留给你小子的。可是,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看看这些年,你在翼国都干了些什么?毫无建树,王太后交代你的事情,桩桩件件,你哪一件办好了,简直是一塌糊涂。”

“你这么说就不公道了,姑母交代我的事情,我怎么就没办好了呢?”早在雪国时,萧凡就不喜欢史朝恨说话时阴阳怪气的腔调,现在看他指摘自己,忍不住出言大声反驳,而且,他故意强调王太后是其“姑母”,也是想压一压史朝恨的气焰。

第五百四十九章 吓尿裤子

史朝恨自然听得出萧凡话语中以其身份相威胁的意思,史朝恨心里最恨这种公子哥、富二代、官二世,靠着祖辈的福荫和庇佑,即使一无是处,都可以轻轻松松,谋取社会上层地位。而他自己,出身穷苦,全靠自己的一身本事摸爬滚打,尝尽心酸,看尽白眼,才能有今天的一点成就,却还得受萧凡这种二世祖的颐指气使。史朝恨不知暗中慨叹多少次,人生的投胎实在是一门技术活。

史朝恨用手指戳点着萧凡的胸口,不客气地反击道:“哦?你小子还不服气哪!那我就跟你说道说道。比如,王太后让你从翼国弄张通缉令,通缉飞雪宫那个宫女和侍卫,你弄到了吗?再比如,北关兵当初围住默府,默王提剑砍了两个府门外监视他的北关兵,双方剑拔弩张,那个时候,你只要悄悄放一把火,或者制造一点骚乱,在默府也好,在北关兵的军营也好,立马就可以点燃双方之间的战火,让会颖大乱,我雪国就可以趁乱攻关,坐收渔翁之利,可你听了吗?你按照王太后的指示干了吗?”

这两件事上,萧凡无法反驳,只得沉默。

史朝恨又说:“前段时间,默王与天怜公主争夺王位,王太后命你动用黄金储备,暗中资助默王,收买翼国各级官员,同时也收买街头民众,组织示威游行,引导舆论支持默王,将默王扶上王位,逼周却造反,萧使节,这件事,您办得如何呀?”萧凡依旧只能沉默。

史朝恨掸一掸身上暂新的褂子,就近坐在一张椅子里,拿出一把小刀,一边开始剔削指甲,一边头也不抬道:“萧凡啊,也就是因为王太后是你姑母,要是换作是别人这样当使节,早被拿回定足打下地牢了。王太后她老人家现在倒是想起我来了,派我给你收拾烂摊子,擦屁股来了。”

萧凡被这几句话气得满脸通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惊,眼睛瞪得老大,他问史朝恨:“你,你,你不会是来暗杀长公主的吧?”

史朝恨抬起眼皮,朝萧凡翻了翻,“嗤”笑一声,收了指甲刀,对萧凡道:“长公主?哪个长公主?谁是长公主?那个闾丘倾珞吗?萧凡,你不会是忘了你是雪国人吧?被他们翼国害死的飞雪公主才是我们的长公主啊!”

萧凡懒得与他辩驳这个,他现在最关心的,最想弄清楚的,是史朝恨此来,是不是真的是带着刺杀天怜公主的任务而来?虽然,史朝恨不说,但是,凭着萧凡对他姑母王太后、对史朝恨的了解,萧凡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萧凡心中不由着急起来。

“看来是真的!是真的啊!”确定了这个可怕猜测的萧凡吓得脸色惨白,双腿发软,萧凡觉得自己简直要吓尿裤子了。尤其来执行和主持这件事情的,是史朝恨,是史朝恨亲自前来,天怜公主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萧凡急得面红耳赤,大声喊叫起来:“刺杀天怜公主,我不同意!”

“哦?为什么?”史朝恨饶有兴味地望着萧凡,“我说了这么多,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你是笨呢,还是笨呢?”

萧凡不理会史朝恨的冷嘲热讽,急声道:“我知道你和姑母都希望默王闾丘渐胜出,翼国由默王来掌政,好趁机挑起两国战争。可你们根本不了解默王,不了解翼国,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默王闾丘渐登基,于我雪国只是一时之利。默王此人,穷兵黩武,好大喜功,阴险狡诈。不要以为默王登基,可以引起翼国内乱,可以削掉周却的兵权,就能给我雪国可乘之机。

“你们知不知道,于我雪国来说,翼国不是谁掌兵的问题,换了任何一个人执掌翼国帅印,我雪国只要敢犯翼国疆土,翼国人就会一致对外的。你们所希望的翼国内乱,只会是一时而已。随着翼、雪两国在北关开战,翼国人必将放下内仇,和我雪国决一死战!

“我们和翼国世仇百年,多少翼国家庭在与雪国的战争中破碎,翼国多少人的亲人死在北关之上,翼国人不是那么容易放下这些仇恨的,除非我们的雪骑能速战速决,一鼓作气拿下整个翼国。

“可是,我们拿得下吗?翼国那么容易被灭国吗?如果真是容易的话,为什么我们几百年了,打了那么多次仗,翼国还是好好的,没有被灭掉,没有亡国。正是因为我们的雪骑拿不下翼国,我们才不得不派遣飞雪公主入翼,用和亲的办法来搞渗透。

“我们侵犯翼国,不过是想玩一场征服者的游戏,可翼国人,那时却要在游戏里和我们拼命的,届时,我们的入侵,不过是替默王闾丘渐巩固他的王位罢了,他只怕喜欢还来不及呢,他会趁机率领翼国军民,拼死抵抗我们。

“要知道,默王闾丘渐也是一个记仇的人,一个有血性的人,否则,他就不会为了十九年前的一场死里逃生,谋划现在的这场复仇了。未来,在与我们雪国的这场战争中,无论翼国是胜是败,默王的王位都会得到巩固。

“那些北关兵,现在介入王位的争夺,还会考虑清楚是要帮着长公主还是帮着默王,可一旦战争打起,需要他们保家卫国,抗击我们的入侵时,他们不再会关心王位上坐着的是他们喜欢的长公主,还是他们讨厌的默王,因为他们不是为了翼国王上而战,他们是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家园、为自己的妻子儿女、父母姐妹而战,即使周却不再是他们的将军,即使指挥他们的将帅换作别人,他们依旧会同仇敌忾,与我雪国拼死而战的。

“翼雪两国的和平来之不易,好不容易相安无事了几年,我们不要再挑起事端,破坏眼前的和平。百年纷争,翼国国力损伤很大,我们雪国又讨了多少便宜呢?”

第五百五十章 心惊肉跳

萧凡连比带划,说着这一切,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担心焦虑,却发现对面的史朝恨冷冷地看着他,并不为所动。

萧凡于是更加大声地道:“我们只顾看着翼国这碗肉,想把它吃进肚子里,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你们懂不懂?别忘了,我们雪国腹背也都是有狼一样的邻国!的,我们东北的莴国,西边的封国,都在对我们虎视眈眈。一旦我们国力受损,有机可乘,他们一样会毫不留情,对我们下手的,我们不要自以为聪明。

“天怜公主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本性纯良,这些年,我看着她对飞雪公主照顾有加,邻国有这样一个仁慈、善意的君王,是我们雪国百姓的福气啊,我们为什么还要刺杀她呢?我们这样做,不是很愚蠢吗?”

史朝恨终于不耐烦起来,他趁着萧凡喘气的空间,挥挥手道:“萧凡,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懂个屁!”

说完,史朝恨起身,就想扬长而去。

萧凡大急,赶忙朝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随着萧凡的喊声,从房外奔入几个国馆的侍卫,萧凡指着史朝恨对几个侍卫道:“立即把此人送出城去,他没有通关文蝶,私自出现在我们国馆,不要被翼国人发现拖累了我们。你们押着他送出会颖,离城百里再放人。”

史朝恨嘴里恨得大骂不已,努力挣扎,奈何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很快就将他捆上了。

萧凡指挥他们押着人,当即出城,越快越好。

*

沈鹿呦一直在关注默王闾丘渐的王位竞争一事,虽然,她自己对于后位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她知道,登基为王,为死去的父兄和沈双报仇,是默王闾丘渐多年的心愿,她也希望默王此次能够达成此愿。

可是,随着事情的发展,沈鹿呦渐渐也知道了大局已定,朝臣和民众最后还是选择了天怜公主。沈鹿呦知道默王心里一定很不开心,她想安慰他,却总是没有机会。

春和殿廷议后,默王闾丘渐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不出户,就连饭食都是由管家方默存端进去,再端出来。沈鹿呦留意到,默王每次都吃得很少。方默存也说,王爷心情很是不好,谁也不愿意见——当然,两个孩子例外。每天早晚,孩子们依旧被允许进入书房,向父亲请安问好,撒娇片刻。

沈鹿呦依旧有失眠的习惯,而且,随着天气转凉了,她发现自己开始不停地咳嗽,有两次竟然像那头老鹿一样,呕出了血。沈璐哟不敢惊扰默王,只悄悄地延医吃药。

这天深夜,沈鹿呦又因为失眠,半夜了还在默府后花园散步。突然,她看到不远处一棵花树下站着两个人,在低声说着什么。沈鹿呦将自己隐在树后,悄悄靠过去,听到了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声音很陌生,说道:“我的人已经在踩点了,踩好点后,就随时可以行动了,绝不会落空。”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到,说话的人一身黑衣打扮,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巾。

另一个声音让沈鹿呦大吃一惊,是默王闾丘渐的,只听他说:“很好,记得要干脆利落,不要留下任何线索。”默王顿了顿,又说道,“我答应你们老师的事,等我登基之后一定兑现,你让他放心。”

沈鹿呦忽然非常害怕,她浑身发抖,就那么直直地从树荫下走了出来,走到默王面前。那个与默王对话的黑衣人,手腕一拧,手中忽然多出一把短剑,剑尖直指沈鹿呦。月光下,黑衣人的目光和剑锋一样冰冷。

默王挥挥手,示意黑衣人先走。黑衣人犹豫一下,收起短剑,转身奔行几步,一下子翻过花园边的墙头,消失了。

“王爷,你还不肯认输吗?”沈鹿呦颤抖着声音问道。

“我为什么要认输?这个王位本来就应该是我的。”默王道。

“所以,你就打算用杀戮夺回你的王位吗?像当年你的五弟闾丘羽那样?”

默王闾丘渐淡褐色的眸子渐渐赭红起来,泛出危险的光芒,他狠戾地盯着沈鹿呦:“你在说什么?你拿我和闾丘羽相比吗?你说我和他一样?”

沈鹿呦勇敢地迎上默王闾丘渐的目光,道:“闾丘羽以此办法获得王位,你鄙视他,如今,你却要以他为榜样,效仿他吗?既然你憎恨闾丘羽为了王位,杀害自己的亲兄弟,你为什么要也成为那样的人呢?你告诉天怜公主、告诉我、告诉所有的人,闾丘羽是靠着杀害自己的亲兄弟才登上王位的,如今,你却要以同样的方法对付你的亲妹妹,你唯一的妹妹。

“这段历史,你打算将来如何告诉我们的两个孩子呢?你准备让世人如何向他们讲述你的登基之路呢?如何向他们解释他们的姑母天怜公主是如何死的呢?小刀和小俎将来也会被人告诉这些。闾丘渐,虽然你不爱我,但是,我爱你,一直都爱你,你不要让我后悔爱上你,后悔爱错了你!”

沈鹿呦说着,已经泪如雨下,她一扭头奔回了房间。

第二天一早,沈鹿呦带着小刀和小俎搬回了秋凉馆居住。

*

萧凡虽然送走了史朝恨,心里却始终觉得不安,加之右眼皮不停地跳,令他实在心慌,他找国馆年龄大的人确定了老话所说正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他更加开始坐卧不宁,索性出了国馆,到街上漫无目的地乱逛一通。

这个时候,他心中好想念他的好基友谭公公,也不知道谭公公外出寻找小公主殿下怎么样了,现在到了哪里,如果谭公公在会颖城就好了,可以陪着他听听戏、唱唱歌,宣泄一下,他可以向谭公公吐一吐心中的苦水。

忽然,萧凡觉得眼前一花,他赶紧再定睛看时,大街上人群熙来攘往,已不见了那个人影。萧凡仔细回想了一下,再看看四周,他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人影就是史朝恨。

史朝恨没有走,或者说,他前脚刚走,后脚就一转身,重新回到会颖王都!

萧凡只觉心惊肉跳!

第五百五十一章 探头探脑

萧凡焦虑起来,像个没头苍蝇在会颖街头钻来钻去,到处寻找起来,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萧凡相信,史朝恨此来,绝对不会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一定带来了很厉害的角色。上一次只是为了对付沈长天,他就派出了“黑手”分队的五个刺客,这一次,史朝恨亲自前来,所带人手只会比“黑手”团队更加强悍。

萧凡在街头又奔来跑去好半天,累得气喘吁吁,还是一无发现,他靠在路边的木柱上仔细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于是叫了一辆马车,直奔会颖东郊的天怜府。

天怜公主最近一直修养在家,她与默王的王位之争虽然已尘埃落定,她已确定为王,她却并未能高兴起来,因为,她为了这个王位,不得不牺牲了她最爱的人——北山泉。

天怜公主心中为此落落寡欢,很少外出。郎延煦来见过两次,天怜公主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宗伯百里高城也为登基大典的事情,求见过两次,天怜公主都是强打精神,勉强接待。

忽然,这天已近黄昏了,冯老头跑来传话,说雪国使节萧凡求见。天怜公主听了有些头大起来,想着自己难道还没成为王上,就得履行王上的职责,接见这些外国使臣了吗?她本想推辞,却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见了萧凡。

萧凡果然一见面,就一揖到地:“恭喜长公主、贺喜长公主荣登王位!”天怜公主吓得赶紧摆手,示意萧凡坐了说话。

萧凡却在椅子里坐没坐相,一副疑神疑鬼、鬼头鬼脑的样子,还不停地东张西望,问东问西。连醒儿和细儿也疑惑起来。

天怜公主心里也十分诧异,她暗自回想往日各种筵宴酒会场合遇到的萧凡,好像都是气宇轩昂、谈吐不凡的样子啊,怎么私下里这个雪国使节原来竟是这样一副猥猥琐琐的样子吗?

萧凡虽然来会颖四年了,在大小场合与天怜公主晤面的次数也算比较多了,但他此番还是第一次拜访天怜府,今日更是担心史朝恨的刺客潜伏在府内,所以才忍不住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他若是知道此刻天怜公主正在心中用猥猥琐琐这个词来形容他,他一定会吃惊地瞪大眼睛,气得吐血而亡的。

萧凡坐在椅子里神不守舍,东拉西扯,又东张西望,很久了还没有告辞的意思。天怜公主几次想打发他走,醒儿、细儿也几次给他添茶,暗示他长公主累了,该休息了,全都被萧凡自动忽略过去。

萧凡竟然还反反复复,一惊一乍地提醒长公主:“长公主,你要小心啊,你一定要小心啊!”搞得天怜公主莫名奇妙,又忽然觉得这个人好好玩的样子,神经兮兮,惊惊乍乍的,于是,天怜公主忽然就笑了,这可是竞选王位以来,天怜公主难得的开心一笑啊。

而萧凡看着梦中佳人忽然朝自己嫣然一笑,整个人都傻了,啥也不会说了,只傻愣愣地看着天怜公主。

醒儿、细儿见此情景,也跟着偷偷地开心笑了,俩人这才开始真心地、殷勤地招待起了萧凡,嘴里萧公子长、萧公子短的叫个不停,不时添茶、送点心,反而搞得萧凡如坐针毡。

萧凡这样难受地坐着,有的没的,东拉西扯着,最后实在是连他自己都知道这样坐下去实在失礼得很了,他也实在不知道还能和长公主胡扯些什么了,于是,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

一出天怜府,萧凡就开始懊悔不跌,恼恨自己怎么就不敢直接告诉长公主,让她小心刺客呢!只是一个劲提醒她小心,长公主哪里能明白是让她小心刺客呀!萧凡恨不能捶自己一顿,又不好再折回长公主府去。

会颖东郊的车本来就少,又已经这么晚了,萧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远,才叫到一辆马车,结果还被附近巡逻的北关兵拦住,盘问了许久。

不过,这倒是点醒了萧凡,他让车夫直接拉着他,送他到将军府隔壁的紫桐巷去。萧凡知道,北关兵现在虽然驻扎城外,但是在离将军府不远的紫桐巷里,有一个北关兵的指挥营,周却和几个重要的将佐经常在那里开会碰头,他经过那里几次,每次都看到那里被北关兵戒严保卫着,闲人不许靠近。

萧凡远远地下了车,徒步走到紫桐巷外面,果然看到十几个北关兵守在巷子口。

萧凡有些迟疑起来,他不知道该让如何让这些兵卒为自己通传,他更不知道,见了周却他该怎么说?难道告诉周却说,雪国那边他姑母王太后派了几个刺客来会颖刺杀天怜公主了吗?他不想让两国开战,可他这么一说,翼雪两国不开战才怪呢!

萧凡心里这么纠结着,拿不定主意,就在紫桐巷外徘徊来、徘徊去。

朦胧月色下,当萧凡在紫桐巷口来回徘徊、犹豫不决时,彩虹街的秋凉馆外,也有一个人心事重重地来回徘徊着,这人就是默王闾丘渐。

沈鹿呦带着一对双胞胎孩子——闾丘又刀和闾丘又俎回秋凉馆居住已经三天了,这算一天的孤单生活,忽然让默王心头生出一种过往将回归、他即将重新失去一切的恐惧。

那年,他失去沈双,完全来不及考虑,那个刺客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街头,直接提一把剑就奔过来了,他没有一点点思考和选择的时间。

今天,他又将失去他的两个孩子和孩子的母亲,这一次,上天给了他充分考虑的时间,他必须谨慎小心地将一切想清楚——

于他来说,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默府,和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王宫里,有多大区别呢?如果身边没有自己挚爱的人,他去哪里生活都没有意义。

十九年,他已经行尸走肉一样在默府生活了十九年,难道,他还要继续在王宫里这样生活另一个十九年吗?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孤独,担心失去。

第五百五十二章 固守底线

默王心里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这些日子来,每天,两个孩子来向他请早安、请晚安,向他叽叽呱呱汇报功课进展,将他们发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这是他十九年来从未体味过的快乐时光。

也许,他放手一搏,最终可以得到王位,可是,得到王位的同时,他也将失去沈鹿呦、失去他的两个骨肉

是不是真的要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那个高高的位子上,忽然不知道那种生活是不是真的是他想要的。他反反复复想了三天,直到乘车前来秋凉馆的途中,他还在思考。他在秋凉馆外已经徘徊很久了,虽然在出门之前他就已经考虑清楚了,但他依然想在踏入秋凉馆之前再考虑一次,这个决定他必须慎重,他不想让自己将来有一天后悔,这是关乎他一生的重大抉择。

最后,在秋凉馆外,默王闾丘渐还是做出了与之前相同的抉择。他想,他选择的不是沈鹿呦和两个儿子,他选择的是他的底线。

他曾一次次自豪地声称,他鄙视闾丘羽,他绝对不会像闾丘羽那样,为了王位不择手段,无所不为,连底线都没有。他闾丘渐一定要守住底线,决不残杀同胞兄妹,就是他的底线。

即使他今日他因此丢了王位,他却依然可以傲视、鄙视那个闾丘羽,因为那个闾丘羽是一个失了底线的人,而他闾丘渐,始终守住了他的底线,即使王位诱惑在前,他依旧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其实,也是守住自己。

默王闾丘渐想通这一切后,他终于停止了徘徊,抬头望一望秋凉馆的门匾,整肃了一下衣衫,抬脚踏入秋凉馆内。

沈鹿呦安顿两个孩子睡了,自己也刚刚躺下,总管高轩遣人敲开了她的房门,门打开时,沈鹿呦看到默王站在门外。沈鹿呦没有说话,她也不想说什么,转身重新上床,钻进被子里,面朝墙壁。

默王闾丘渐跟了进去,他在床头坐下,为沈鹿呦轻轻地掖好被角,过一会儿,他低声对沈鹿呦说:“鹿呦,带孩子们回来吧。我已经让那些人走了,我不会再那样做了。”

沈鹿呦忽然在被窝里抽抽噎噎起来,默王俯下身,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安慰她。过一会儿,默王起身离去了,沈鹿呦听到他在出门之前,转过身来,对她说了声:“鹿呦,谢谢你,是你帮我守住了底线。”

*

周却等几个人从紫桐巷出来,准备各自回府休息,远远看到一个人影隐在树下。萧凡也看到了周却,他知道再不能错过机会了,赶紧从树影下跑出来,迎了上去。几个北关兵立即将他挡住,举着灯照住他的脸,大声呵斥:“什么人?”

“周将军,我是萧凡啊,您不认识我了吗?”萧凡遮着脸,躲闪着灯光,朝周却喊。

“萧凡?萧凡是谁?”周却有点想不起自己认得一个叫做“萧凡”的人。

“周将军,您再想想,您认识我的。”萧凡着急起来,可他又不敢说出自己是雪国使节的身份。

跟在周却身后的王灿却认出了萧凡。当年飞雪宫惨案后,王灿去雪国国馆,和萧凡谈关于用战马和狐狸皮交换飞雪宫那些死的、活的宫人宫女的事,萧凡当时被王灿气得脸蛋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又变紫,像开了酱油铺子似的。

王灿对这张脸印象极为深刻,那次谈判,他最后不仅得了很多马匹和狐狸皮,还让谭公公光着屁股,大冬天在会颖城跑了几条街,哈哈,这件事王灿现在想起来还能笑出声儿来呢。

王灿附在周却耳边和他低声说了两句,周却狐疑地望着萧凡,然后对萧凡道:“跟我来。”回身向紫桐巷走去,萧凡看看王灿等人,赶紧快步跟上。

进了指挥营,萧凡看看周却身边只有王灿等三两个人,知道都是周却的心腹将佐,他考虑了半天怎么开口,忽然有了主意。

于是,萧凡向周却唠叨起来,说自己刚刚拜访过长公主的天怜府,长公主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他感激不尽,他从长公主府出来,感觉那里的守卫不是很严密周全,天怜公主是即将登基为王的人,为安全起见,还是应该将长公主接进王宫居住比较好。

周却听着萧凡的话,虽然感觉这个雪国使节说话有些神神叨叨,甚至有点莫名其妙,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完了,也听明白了。他也不说话,只盯萧凡猛看,看了很久,看得萧凡浑身都发毛起来。

忽然,周却站起身,说了句:“带上他。”

于翠平立即奔出,召集人马去了。王灿则押着萧凡,推推搡搡。

萧凡大急,几次抗议,说自己要回国馆去,结果招来的是王灿朝他屁股猛踹几脚。萧凡只好跟着一群北关兵出了紫桐巷。

周却等人骑马在前,北关兵提着刀枪,开始在后奔跑,萧凡无奈,也只得夹在人群中跟着跑,没几步已是气喘吁吁。但他已知众人奔跑的大致方向应该就是东郊的天怜府。

路上,于翠平、王灿又召集了在天怜府附近巡逻的北关兵一起跟上,周却带着这数百人来到了天怜府外。

天怜府大门小门都关着,于翠平一挥手,就有两个北关兵上前敲门,老冯头刚一探出头,两个北关兵就直接推开小门进了门里,三下两下,大门也被从里面打开了,周却及众北关兵蜂拥而入。里面的老冯头及几个侍卫看是周将军,也不敢拦,只得赶紧往里面跑着去报信。

周却带着人也往里面走,这个时候,萧凡也被押来了,跟在周却身边。

众人刚走不远,就看到天怜府东南角冒起了火光,就听有人喊:“库房着火啦,库房着火啦!”随着喊声,天怜府的人开始到处奔跑,变得混乱起来。于翠平赶紧安排北关兵帮忙救火。

就在这时,一直被押在周却身边的萧凡忽然大叫起来:“有刺客!有刺客!快救长公主啊!有刺客!”

周却闻言一惊,第一个反应过来,只听他大喊一声:“跟我来!”率先朝长公主的寝殿跑去。

第五百五十三章 希望破灭

于翠平、王灿等都跟着周却奔跑起来,倒没有人再管萧凡了。

萧凡犹豫一下,还是跟在周却、王灿等人,朝天怜公主的寝殿跑去。

天怜公主的寝殿在天怜府最深处,周却率领的人已经是在全速奔跑了,但是,接近寝殿时,路上已经开始出现几具侍卫的尸体。到了寝殿前,寝殿的门半掩着,门栓脱落了,显然门是被人暴力开启的。

周却推开门,一眼看到细儿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死去没有多久,身子还是热的。醒儿中了一剑,昏迷了过去。后殿摆着天怜公主的大床,床上红纱摇曳,帐子里却空无一人。

于翠平命人立即抢救醒儿,王灿则带领人开始四处搜索,却始终没有发现长公主的身影,也没发现任何刺客。

周却又派出人去往天怜府府外四周搜索,同时下令全城戒严。天快亮时,天怜府的火势才被扑灭,因为天干风燥,火借风势,整个天怜府几乎被烧了半个去了,可天怜公主却依旧没有下落。

萧凡看到天怜府一片火海,遍地狼藉,想着天怜公主早两个时辰还坐在这里朝着自己巧笑倩兮,转眼功夫竟已香消玉殒,忍不住眼圈都红了,整个人像呆傻了一样,就那么痴痴愣愣地站着。

周却因为翻找不到天怜公主,正自烦躁,忽然看到雪国国馆的那个傻小子使节居然还没有走,还在一旁傻傻地站着发呆,周却于是一挥手,下令将萧凡带回紫桐巷去。

萧凡虽然不想跟周却再回紫桐巷去,奈何被几个军卒推搡押送着,他想跑也没机会,最后只得跟随周却,重新回到紫桐巷去。

一进房间,周却朝着萧凡屁股就是一脚,同时喝道:“萧小子,老实交代,你究竟怎么知道天怜府有刺客的?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让将天怜公主接到王宫居住?”

萧凡知道自己只要一句回答得不好,就可能引火上身,所以他一口咬定,自己就是白天去了一趟长公主的天怜府,看到长公主的天怜府保安不严密,担心天怜公主的安危,才那么提议的。至于天怜府出现刺客的事,他当时也是瞎猜的。

萧凡朝周却辩解说:“周将军你想想啊,长公主府本来好好的,结果突然就着火了,一定是有人在故意纵火,想转移大家注意力啊!那这纵火之人为什一夜未眠,昨天下午又在会颖城里东奔西跑,到处寻找史朝恨的身影,已是身心俱疲,此刻因为找不到天怜公主的影子,心里焦虑不安,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么要转移大家注意力呢?当然是想趁乱刺杀长公主了。我从小到大这么聪明,学习一直都是学堂里的第一名,自然一下子就猜到有刺客了,果然被我猜中了!”

听得周却直想抽萧凡两个耳刮子。

周却又盘问了萧凡许久,始终没有问出什么来,鉴于萧凡的使节身份,他也不便对萧凡用刑。但是,周却还是扣着萧凡不放,不肯让他回雪国国馆去。

萧凡一夜未眠,昨天下午又在会颖城里东奔西跑,到处寻找史朝恨的身影,还要应对周却的审讯,此刻已是身心俱疲,周却还在问话呢,萧凡居然就在椅子里睡着了。

周却气得不行,但是想着一时半会从这小子身上也问不出什么了,又着急天怜府的搜索工作,就暂时放开了萧凡,出门去了。

*

默王昨晚睡得很安稳,一大早就让准备马车,他要亲自去秋凉馆接沈鹿呦母子三人,马车备好,默王提着马鞭,走出默府,准备骑马随行。却在府门外遇到刚从外面匆匆赶回的管家方默存。默王奇怪他望着他,不明白他这一大早是跑去哪儿去了。方默存一脸焦急,他附在默王耳边低声道:“王爷,昨晚天怜府失火,长公主下落不明。”

默王一下瞪大了眼睛:“谁干的?”

方默存摇摇头,低声道:“不清楚。据说是有刺客,长公主的两个贴身丫头,一死一伤。”

默王一下子铁青了脸,将手中的马鞭狠狠一贯,摔在地上,转身向府内走去,方默存快步跟上。正准备赶车出发的车夫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王爷究竟还去不去秋凉馆了。

方默存跟着默王一直走到后院书房里,方默存让仆人们都退下,他将书房的门关了起来。默王愤怒不已,一脚踹翻门口的一株绿色植物,转身朝方默存吼道:“我不是让他们停手了吗?他们为什么不听?”

方默存道:“不可能是他们做的,他们要做,也只会是刺杀而已,掳人干什么呀?”

“怎么不可能?掳了人再和我谈更多条件呀!”默王烦躁地在房间踱着步,突然,他停下脚步,对方默存说,“你让人给老头子带话,让他把人交出来,否则,就算我登基为王,我和他的约定全都作废,我再不会和他合作!”

方默存领命去了。

默王一个人在书房里,想到昨晚她对沈鹿呦的承诺,想起自己刚才本来是欢欢喜喜要去秋凉馆接他们母子三人,现在,长公主却突然失踪了,他只怕无论如何也洗不清自己了,沈鹿呦会相信他吗?默王痛苦地抱住头,窝进椅子里。

背后中剑的醒儿,是第二天下午醒过来的,她一醒来就哭泣着告诉周却,最早是细儿发现有刺客的,但是细儿只来得及大喊一声“有刺客”,就被刺客杀死了。

醒儿听到了细儿的呼喊,她赶紧跑去通知长公主,却被刺客追上来,从身后刺了她一剑,她当即昏了过去。

但是,醒儿可以确定,在她跑去通知天怜长公主的时候,长公主就躺在帐子里。

当时,长公主听到了她和细儿的喊声,半坐起来,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她跑来。醒儿说,长公主一定也看到了她背后追着的刺客。

醒儿昏迷前回头看了一眼刺客,刺客提着剑,一身黑衣,蒙着面,看不到他的面容。

听了醒儿的话,周却及众人良久沉默。原先存在的侥幸心理,希望刺客攻府时,长公主恰好不在府内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现在已无需怀疑,天怜公主是被刺客劫持去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全城戒严

会颖城四门紧闭,全城戒严,北关兵简直是在挨门挨户搜查。渐渐地,也有消息传了出去,天怜府昨夜那场大火也有很多人看到了,人们在私下议论纷纷,说长公主失踪了,被刺客掳走了。

翼国已经选定的王上,在登基前夕突然失踪,这在翼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很多人开始唉声叹气,去年冬天先王闾丘羽驾崩,现今又失去了即将即位的长公主,翼国可以说是连失两王啊,难道上天不肯再眷顾翼国了吗?难道翼国的运数就此走到尽头了吗?

萧凡是被饿醒的,他发现自己蜷在椅子里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肚子在“咕咕”叫,他觉得好饿,于是开始朝门外大叫:“有人吗?我饿了,给我点吃点啊!”周却闻言走了进来,直接一脚将他的椅子踹翻了,然后,瞪着跌在地上的萧凡,恶狠狠道:“我居然还敢喊饿!长公主被刺客绑走了,你快给我交代清楚!不然,我让你吃屎!”

“什么?长公主被刺客绑走了?怎么可能?”萧凡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昨晚在天怜府没找到长公主的尸体,他还暗自庆幸,以为长公主躲在了天怜府什么地方,或者当时她恰好没有在寝殿里,史朝恨派去的刺客扑了一个空,天怜府那么大,史朝恨的手下又是新从雪国带过来的,多半没有见过长公主本人,要在天怜府找到长公主并且刺杀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可是,怎么他才在椅子里睡了一觉,就变成长公主被刺客掳走了呢?他心想这不大可能啊,史朝恨肯定是冲刺杀去的,他的姑母王太后要的是天怜公主死,他们掳人干什么呀?再说了,一个刺客,是杀人更方便,还是掳人更容易呢?当然是前者了,一刀下去就能解决问题呀。史朝恨怎么可能临时突然改变主意,变成掳人了呢?难道突然想起要敲诈一笔翼国王室,捞点银子花花?要那样的话,事情还简单了呢。

萧凡脑子里这么想着的功夫,周却已经又一脚将翻了椅子踹直了,然后提溜着萧凡的领子将他拽起来,重新按回椅子里。

周却两手匡住他,几乎额头抵着额头,恶狠狠地问萧凡:“我再问你一遍,你怎么知道长公主府有刺客的?你不老实回答,长公主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宰了你!”

萧凡想了想,对周却说:“你们会不会弄错了?怎么这么肯定就是刺客绑走了长公主呢?”

周却压下怒火,沉声道:“长公主那个受伤的丫头醒了,她亲眼看到,刺客持剑从她背后扑向长公主时,长公主就坐在床上的帐子里。”

这一下,萧凡心中连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他忍不住扯着嗓子朝周却大声吼道:“那还等什么呢?赶紧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啊!刺客和长公主现在肯定还在会颖城内,没来得及出城呢!”

周却盯着萧凡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道:“已经在搜了,只是,会颖城这么大,挨家挨户,不知道要搜到什么时候”

萧凡忽然咬咬牙道:“我见过那个刺客,可以画出他的画像来。”

周却眼睛一亮,马上就要传画师,萧凡说:“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画。”只让周却为他准备纸笔。

周却赶紧吩咐下去。

萧凡一边画像,一边向周却解释,自己是昨天去长公主的天怜府时,在长公主府门口,看到有个人探头探脑,很可疑,估计很可能就是刺客。

周却听了半信半疑。

半个时辰后,萧凡的画像画好了,画中人正是史朝恨。萧凡想,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找到天怜公主,不能让她出什么意外。至于史朝恨,只能暂时牺牲他了,等找到天怜公主再想办法救他。

周却初时还有点不大相信萧凡,他怀疑萧凡所画之人是不是真的是刺客,甚至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或许,萧凡只是为了给自己保命,甚或只是为了敷衍周却,才乱编乱画了这么一个人。

周却令人找来这几天防守四门的军卒辨认画像,竟然真的有两个军卒对画像之人有印象,是前几天从南门进入会颖诚的,当时此人自称是从南田郡来王都做生意的。

周却就有点想不通了,他原先以为就算果真有这个刺客,萧凡既然能说出来、画出来,这人很可能是来自雪国,那就应该从北门进入会颖城才对——至于萧凡为什么会吃里扒外,出卖雪国刺客,那是另一个问题——可结果,这个人竟然是从南门入城的,周却有点想不明白了。

但是,现在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任何一线希望都不能放过,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是刺客,先抓住再说。

很快,会颖城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史朝恨的通缉令,尤其是会颖城的四门,全都贴着史朝恨的画像。

饥肠辘辘的萧凡终于在周却的指挥营里,获得一餐食物,还算不错,两菜一汤。萧凡狼吞虎咽,吃了个饱,可惜,周却还是不肯放他回国馆去。

吃饱了的萧凡窝在椅子里暗自琢磨,史朝恨绑走长公主之后,会将她藏在哪里?最好、最安全的藏匿地点会是哪里呢?听说,北关兵已经逐门逐户搜查了一天一夜,现在又满街贴了史朝恨的头像,会颖人热爱他们的长公主,如果有人看到史朝恨,定会向官兵举报此人,可似乎一直都没有消息,这是为什么呢?

史朝恨会选什么地方来藏匿自己和长公主呢?破庙?柴房?地下室?

忽然,萧凡猛一下坐直了身子,满脸惊恐,他想到了一个地方——雪国国馆。这里绝对是会颖城里最好、最安全的藏身之处,因为国馆是有外交豁免权的,可以不受搜查!

萧凡头上开始冒汗,在地上急得团团转起来。他再次确定,天怜公主如果真是被史朝恨绑架走了,最有可能的藏匿之处,真的就是雪国国馆!

第五百五十五章 谁是刺客

萧凡心中确定这个猜测后,内心忍不住火烧火燎,焦急万分。他开始嚷嚷着要回国馆去。

萧凡朝看守他的军卒说:“快放我出去,我困死了,我要回国馆睡觉去,我已经陪你们一天一夜了,我知道的都说了,现在又画了刺客的画像给你们,你们也该适可而止,放我回去了!”

看守萧凡的北关军卒自然对他不理不睬。萧凡于是又大声嚷嚷道:“告诉你们周将军,我是雪国国馆的使节,是享有外交豁免权的人。你们已经私自扣押我十几个时辰,我可以抗议你们,甚至可以通过外交途径和你们提出交涉,事情搞大了,就是两国之间的外交争端,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你们最好早点把我放回去,先前的事大家就算了,我也不追究了。”

看守萧凡的军卒看萧凡气势炎炎,还是有点发怵了,就将这些话报告给了周却。

周却想了想,暂时也没有什么要问萧凡的了,而且萧凡给他们画了刺客的画像,也算是很合作了,于是就同意将萧凡先放了。

萧凡急急忙忙跑出紫桐巷,叫了车回到雪国国馆,一进门就开始查问,史朝恨有没有在国馆。

不出他所料,史朝恨竟然真的就在国馆里!

萧凡立即命人把史朝恨叫来,一见面,萧凡就连珠炮一样问史朝恨:“我不是已经派人把你送出会颖城了吗?你为什么又回来了?天怜公主是不是你们绑架的?她现在人在哪里?”

史朝恨见到萧凡,却只是一连声冷笑。他也不理会萧凡,自顾自坐在一张椅子里,一条腿搭在扶手上。等萧凡问完,不耐烦了,才说:“我倒是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北关兵会有我的画像?谁画的?”

萧凡一听史朝恨说画像的事,心里难免发虚,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画的,于是,支支吾吾道:“你一个雪国人,在会颖街头串来串去,被人注意到或者听到,留下了印象,而今被人画出来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呀。”

史朝恨听了,又是一连声的冷笑,他说:“萧凡,据我的人说,昨天晚上在天怜府,你是和周却的北关兵在一起的,而且你当时还大呼‘有刺客’,这又怎么解释呢?”

萧凡的脸有些红了:“我我我,我也是被周却抓去的。你的人难道没有看到,我是被那些北关兵押着的吗?”萧凡这话倒确实是实话,他当时并没打算跟随周却去天怜府,是周却命人将他强行押去的。

史朝恨听了,继续冷笑。

萧凡不想跟他继续纠缠这些问题,赶紧将话题重新扯回天怜公主的事情上,追问天怜公主的下落。

史朝恨始终不承认他的人带走了天怜公主,他说:“我们要的是天怜公主死,要她个大活人干什么呀?还得管她吃、管她住,还得带着她东躲西藏?难不成把她卖到青楼里去?哦哈哈,这个主意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天怜公主可是绝色佳人一枚啊!”

史朝恨说着,笑着偷看萧凡的表情,萧凡果然被他气得脸色刷白。

其实,萧凡心里对这个史朝恨已经恨得咬牙切齿了,他知道史朝恨是一个十分狡诈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吐露真言。

萧凡忽然发了狠,他对史朝恨恶狠狠道:“史朝恨,你给我听着,你不说实话是吧?信不信我让人把你绑了,扔到街上去!现在会颖城满街都是你的画像,你只要踏出国馆半步,我看你还怎么活着回定足!”

史朝恨眼中的笑意没了,他盯着萧凡看,萧凡也并不回避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史朝恨没想到,在他眼里乳臭未干、一向温善可欺的萧凡,竟然也有这么狠辣的时候。

史朝恨在心里掂量了一下,萧凡当日既然可以让人将他押出会颖南门,今日也不是不可能再让人将他扔到大街上去。萧凡是王太后的亲侄子,就算把天捅出个窟窿来,王太后也未必会将他如何,大不了也就是骂他几句、略微责罚一下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会杀了萧凡给自己偿命?

史朝恨想清形势后,将搭在木椅扶手上的腿收起,坐直身子,对萧凡说:“我可以告诉你天怜公主的下落,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萧凡追问。

“你要把我送出会颖北门。”史朝恨道。

“只送你一个人吗?”萧凡试探道。

史朝恨不屑地一笑,他自然知道,萧凡是在趁机打听他的刺客手下现在何处,史朝恨说道:“其他人不劳你费心。我自己本来也不需要麻烦你,只是现在被人画了画像,出入会颖才没那么方便的。”

史朝恨毕竟是萧凡姑母王太后的一员爱将,萧凡要的也只是天怜公主的下落,他本也有心思找到天怜公主后,再帮史朝恨脱困,于是毫不犹豫,大声道:“好!一言为定!”

史朝恨心里略微轻松了些,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讲道:“昨晚在天怜府,我的人在府内东南角放火,想趁乱刺杀天怜公主,恰在此时,数百名北关兵突然涌入天怜府,我的人一看已经无法实施刺杀,只好撤离。”

萧凡一跺脚,朝史朝恨道:“你意思你的人空手而去,又空手而回?你别当我三岁孩子,我要你老实告诉我,天怜长公主现在人在哪里?”

史朝恨却不急不忙:“萧凡,我印象中你不是这种急性子呀,你别急,听我跟你说嘛。我的人放完火,正想行动,不仅看到了北关兵,还看到了几个人。”

史朝恨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你猜这几个是什么人?居然是另外一批刺客!这天怜府里,除了我的人,居然还有一批刺客!”

这消息让萧凡有些吃惊,他半天反应不过来,过一会儿,他半信半疑地问:“你的人怎么知道那些人是刺客?说不定是侍卫呢?”

“切,”不屑地一笑,“萧大公子,你没见过刺客,也见过侍卫吧?有一身黑衣拿个黑巾蒙着脸的侍卫吗?而且,那人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呢,明显是刚刚杀过人的嘛!不是刺客是什么?”

第五百五十六章 长公主何在

萧凡愣了好一会儿,才半信半疑地朝史朝恨道:“虽然,如你所说,刺客都习惯一身黑衣,方便在黑夜隐藏。可既然大家都是一身黑衣吗?又怎么能分得清你的刺客和别人的刺客呢?说不定是你们自己人呢?”

史朝恨敛容正色道:“我们的人虽然也是一身黑衣,可我们是套头黑面,他们只是在嘴上缠了一块黑巾而已,大家彼此从装束上一眼就能知道是不是一伙的。再说了,当天晚上我自己派出几个人,这个提着血剑的人,绝对不是我的人。我的人还试图接头来着,可是打出手势后,对方并没有回应。”

萧凡正想再问什么,史朝恨道:“你有完没完呀?我是谁你不知道吗?我派出几个人去,分别在什么位置,什么任务,我能不清楚吗?”

萧凡想了想,问史朝恨:“那你的意思是说,天怜公主是被另一伙刺客掳走了?”

“对呀!”史朝恨道。

萧凡一惊:“那伙刺客是谁派来的?他们为什么要抢长公主?”

史朝恨一翻白眼,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在翼国王都会颖这么多年,你应该比我清楚啊,除了我们,还有谁想要天然公主的命或者想要天怜公主的人呢?”

萧凡沉吟起来,他心中想,史朝恨说的不像是假,看来真有可能存在另一波刺客,可是这批刺客是哪里来的呢?他们为什么要绑走长公主呢?他们绑走长公主的目的何在呢?从昨晚到现在,尚未发现天怜公主的下落,但也没有发现天怜公主的尸体,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说明营救长公主还有希望。

史朝恨看萧凡许久不说话,他赶紧嚷嚷道:“哎,萧凡,我可是已经告诉你天怜公主的下落了,你要信守承诺,送我出城哦!”

萧凡看着史朝恨,朝他点点头。

方默存出府帮默王传话去后,默王一直呆坐着,他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决定去一趟秋凉馆。他让府里为他备车,一个人乘车出了门。

秋凉馆的前厅里,沈鹿呦正在和小刀、小俎玩折纸游戏,默王一进院门,沈鹿呦就看到了。她立即让高轩将两个孩子带去书房玩耍,自己则起身向后院走去。默王追了两步,知道沈鹿呦不想见他,他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转身朝外走去。

沈鹿呦听着背后的脚步停了,就停下来,转身去看,看到默王已经转身向秋凉馆外走去。沈鹿呦气极,朝默王大声喊道:“你昨夜不是告诉我,说你放手了吗?”

默王站下了,却兵没有回头,只听他说:“信不信由你,我前天确实已经通知他们停手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秋凉馆。

从秋凉馆出来,默王只觉郁闷非常,心中十分气恼。他索性指挥马车,将他送往百汇街的封国国馆。国馆的人认得是默王,赶紧往里让他,默王直入国馆,进入馆内正厅后,他往正中央座椅上大喇喇一坐,叫道:“让王治出来见我。”声音不怒自威。不一会,从厅后匆忙忙走出一个人来,正是那日在默府后花园树荫下,与默王见面的男子。

默王见了他,劈头就问:“我不是已经让你们停手了吗?你们为什么还要擅自行动?长公主现在哪里?把人交出来!”

“王爷,您稍安勿躁,这中间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才也和方管家解释过了。我们实在是想让王爷您登上大宝,所以才会擅自行动,继续原来的计划。这点,还请您原谅。至于长公主失踪的事,我们也觉得奇怪,昨晚,我的人并没有带走长公主。我的人只来及放火,将天怜府弄乱,还没来得及下手,就看到周将军带着几百名北关兵闯进了天怜府,我的人怕有闪失,只好就撤了。”

“既然你们只是放了一把火,什么也没干,那长公主去了哪里?”默王道。

王治说:“不过我的人说,昨晚他们在天怜府,遇到了另外两个不明身份的刺客,其中一人还向我的人打出奇怪的手势,只不过,我的人不明白对方手势的意思。我们这边分析,很可能就是这两个人带走了长公主。”

默王听了一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这会颖城里,除了他默王还有别人想要天怜公主死吗?而且,居然还绑走了活人。默王想了一会儿,他相信王治既然敢于承认他们昨晚确实擅自行动,进入了天怜府准备刺杀,那么也就没有必要撒谎说,他们没有带走长公主。

默王对王治说:“我权且信你,可你们也别把我当傻子。北山泉剑上的毒是你们给我的,可为什么闾丘羽最后内脏所中之毒也是一样的毒呢?不要跟我狡辩说,这种白客毒别处也能拿到,你们老师当时也说过,这种白客毒是你们独门研制,其他人解不了,自然也不会有这种毒。这次长公主的失踪最好和你们没关系,否则,别怪我闾丘渐和你们新帐旧账一起算。”

次日,晨雾未散,天还未彻底亮起来,一辆独轮粪车,走街串巷装满粪水后,朝会颖北门而去,推粪车的老汉五十来岁,一只脚有点跛,人们都叫他“金老头”。“金老头”不姓金,他在会颖城从事掏粪送粪的行当已经二十来年了,大家因为他总是推一车黄澄澄、金灿灿的物事,遂戏称他“金老头”。

“金老头”每日都会送一车粪水出城,到城外各处农田去浇灌、养地。春夏生意好时,他甚至一天卖两车、三车“黄金”出城去。

这笔买卖最是做得过,城里人为了请他来清理粪池,会付钱给他,城外的人为了请他去浇地养地,也会付钱给他。

当然,偶尔粪水供不应求的时节,“金老头”也会适当出资,进行粪水收购。可是,会颖城这么大,“金老头”大部分时候总是能找到愿意出资让他清理粪池的人家,而不是反过来让他出资进行粪水收购。

毕竟,这一行太臭太苦,除了他这种孤寡老人,现在的后生,没有几个愿意为了钱干这个活。

第五百五十七章 黄金出逃

守城门的士卒认得“金老头”,看他来了,约略检查了一下他的车子,尤其是看了两眼车子底部,又盘问了两句。“金老头”主动将粪车顶部的木盖子揭开来,让他们检查,一股屎臭味扑鼻而来,守门士卒赶紧让他盖上,检查就完毕了,“金老头”和他的粪车被放出了城。

“金老头”推着粪车出城又走了十来里,然后进入一个菜园子,开始浇粪,今天的粪水有些少,“金老头”没用多久就浇完了,太阳已经爬高,“金老头”开始坐在树下休息。

过了一会儿,“金老头”四处看看,确定左右无人,这才起身,走到粪车旁,伸手入粪桶扒拉起来。

不一会儿,竟然从粪桶里爬出一个人来,那人连滚带爬,一溜烟跑进附近的小树林,才气喘嘘嘘地挨着一根树桩坐下来,开始不停地干呕,边呕边骂:“他妈的萧凡,这仇老子和你结大了,居然用粪车送老子出城。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此人正是史朝恨。

原来,“金老头”独轮车上的粪桶底部有个夹层。粪桶底板虽能透气,只是简单的几块木板钉制。但是,夹层的顶板却是块铁皮板,和粪桶四周严丝合缝。“金老头”偶尔会用这个夹层夹带些私货,赚取外快。

没有私货的时,铁皮板就和底板合二为一,有私货时,顶板就根据货物高度升起来。不到上面的粪水全部倒完,这个夹层是看不出来,也打不开的。

史朝恨需在“金老头”早上出门之前,提前钻进他的粪桶,藏在铁皮板下,靠着底板的缝隙换气。然后,“金老头”走街串巷,用一桶一桶的粪水将上半截粪车装满。

出城后,史朝恨还是不能一下子出来,只能等“金老头”将粪桶里的粪水再一瓢一瓢泼完,粪车空了,他才能爬出来。可以想象他在粪车里所受的憋屈,难怪对萧凡骂不停口呢。

两个时辰之后,缓过气来的史朝恨已经在北郊的一副农家,和另外两名刺客会合了,史朝恨已经换了衣服。三人聚在一起,边吃饭,边说话,史朝恨说:“何劲、秦风,你们两个确定那天晚上,亲眼看到天怜公主的床一翻,她就凭空消失了吗?”

“当然确定啊,”那个脸瘦削一点的刺客说,“我们两个一见火起,立即动手,另外那伙不明身份的刺客被侍卫发现,纠缠住了他们,我们趁机朝寝殿攻去,秦风一刀砍了一个嚷嚷‘有刺客’小丫头,我也从背后伤了另一个嚷嚷的小丫头,长公主的帐子就在我眼前了,我看得很清楚,天怜公主就坐在帐子里,瞪着眼睛看着我,她已经吓傻了。

“可是,忽然,帐子一抖,那张床好像一翻,床上的天怜公主就突然消失了,还真是神奇,简直就跟使了什么妖法一样,一下子移形换位就不见了。可惜,北关兵已经超寝殿这边跑过来了,我和秦风来不及细查,只好先行离开。”

秦风也在一旁点头附和:“当时的情况确实如何兄所言,就是这样的。”

史朝恨摇摇头,说:“不会是什么妖法,从没听说过天怜公主有这等异能,倒是很有可能是她的床铺有什么机关。”史朝恨顿了顿,又说,“那天晚上,萧凡居然和北关兵在一起,确实如此吗?也是你们亲眼所见?他还大喊‘有刺客’,是吗?”

“是啊!”、“是啊!”何劲和秦风一起点头。

史朝恨冷笑起来:“我们这次返回定足,一定要向王太后狠狠参他萧凡一本。这个萧凡,不仅阻拦我们刺杀天怜公主,还通风报信,带北关兵来捉拿我们。我的画像也一定是他画给北关兵的。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史朝恨说着,恨恨地喝了一口酒,才又道:“他居然还妄想知道天怜公主的下落,做他的美梦去吧,老子偏不告诉他,天怜公主其实就在天怜府里,在她寝殿里的床铺下面!

“既然已经两天了,他们还没找到天怜公主,一定是天怜公主在下面摔晕了,要么直接摔死了,外面的人又没人晓得那个机关。哈哈哈,萧凡,你不是想知道天怜公主的下落吗?你就等着为她收尸吧。来,我们干一杯,这次,我们三个也算完成王太后交给我们的任务了。”

史朝恨、何劲、秦风端起酒杯,三人开怀地笑着,碰了杯,一饮而尽。

时近晌午,方默存从外打听消息回来,告诉书房里的默王,官兵们还是没能找到长公主。默王低着头默默喝茶。方默存出去书房不久,又转了回来,脸上是欢喜的神色,他对默王说:“王爷,王妃带着两位小公子回来了!”

默王一下子站起来,抢出书房,向府门外奔去。果然看到府门外停着两辆马车,沈鹿呦和两个孩子刚从车上下来。闾丘又刀和闾丘又俎看到默王,于是开始奔跑欢叫起来,“父王”、“父王”,俩人一前一后,扑入默王怀里。

沈鹿呦步履悠然,从外面慢慢踱进来,看着父子三人抱在一起。默王放下两个孩子,走到沈鹿呦面前,将她拥入怀中,默王在沈鹿呦耳边说:“鹿呦,你要相信我,我答应你的事情,就会去做。”

沈鹿呦笑着,轻声答道:“嗯,我相信你。我要是不信你,今天就不会回来了。”刹那间,默王的眼睛潮湿起来。

默王闾丘渐、王妃沈鹿呦,以及闾丘又刀和闾丘又俎两位小公子,一家四口,欢欢喜喜用过午饭,小刀和小俎各自回房间午休去了。默王牵着沈鹿呦手,一起进到书房,二人议论起了天怜公主的事。

默王说:“这件事情的确奇怪,这会颖城里,除了我,还有谁会想要倾珞的命呢?我那些刺客说,他们那天晚上居然在天怜府遇到了另外两个刺客,这两个刺客会是谁派来的呢?”

沈鹿呦对此也很奇怪,她说:“不知道倾珞现在是否还活着,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找到倾珞,设法营救她。”

默王点头。

第五百五十八章 有请项援

天怜长公主失踪,转眼已经第四天了,周却的北关兵和金吾卫、以及会颖城守军全部出动,将大半个会颖城翻了个底朝天,却连长公主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找到,要不是还有一个烧了一半的天怜府矗立在会颖东郊,人们甚至要怀疑,是不是真的有天怜公主这个人存在过。

不然的话,怎么会一个大活人、堂堂长公主、下一任翼国王上,居然一下子说不见就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烟一样就消散了,这实在算得上是一桩奇案了。

眼看一天又要尽了,明天,就是天怜公主失踪第五天了,周却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再也无计可施了。掌灯时分,他犹豫再三,决定进瑞香宫一趟。

这几天,虽然会颖城因为天怜公主失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天翻地覆,可瑞香宫里却一片宁和。

天怜公主与默王争夺王位一事,终于尘埃落定,天怜公主胜出,王后周致心中也一下踏实下来,因此,这几天,她的心境格外宁和,一年来的丧夫丧子之痛似乎也因此减轻了一些。

周却知道王后周致这一年来所历经的苦难,难得这两天可以平静宁和,因此,严令封锁消息,不许让王后周致知道天怜公主遇刺失踪,因此,直到周却来访,王后周致尚不知道天怜公主突然凭空消失的事。

见到兄长周却,王后周致自是欢喜,她知道周却为天怜公主与默王竞争王位一事,也是日夜操劳,无暇顾及自己,久未来访。

王后周致给周却赐了座,杜嬷嬷也欢喜地给周却上了茶,又端来点心。但是周却坐在那里,却心事重重。

王后周致开始说话了,几句话之后,话题自然就扯到了天怜公主即将登基的事情上,王后周致笑容满面,嘱咐周却,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一定要仔细操办,不可有闪失。周却只好硬着头皮说出,天怜公主已在四天前遇刺失踪。

“兄长说什么?”王后周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却只得大致将失踪经过讲了一遍,而后又说了这几天戒严搜查,一无所获的情况。他告诉王后周致,这几天他仔细思量过,天怜府遇刺,是在晚上会颖城四门关闭之后,他当时就下令全城戒严,刺客掳走天怜公主,没理由能送出城去,四门守卒已被要求格外留意出城的女子,天怜公主没理由能被送出会颖王都去。

可是,这几天,他几乎派人把会颖城翻了个遍,却始终没能找到长公主。但是,周却相信,长公主一定还在会颖城里,经过这么几天地毯式排查,周却越来越怀疑长公主可能被隐匿在某一国的国馆内。

周却说,他对默府的监视,很久以前开始,最近也并没有因为天怜公主的胜出、已经确定登基,而停止对默府的监视。

两天前,监视默王的军卒报告,默府管家方默存和默王本人,在长公主遇刺的第二天上午,曾先后出入过封国国馆。

所以,周却想搜查各国国馆,从封国国馆和雪国国馆开始,另外,包括搜查默府和秋凉馆。周却也知道搜查这些地方的严重性,所以他并不敢冒然行动,这几天只是派人对国馆和默府、秋凉馆进行严密监视。

可如今,四天过去了,眼看着天怜公主毫无线索,周却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必要搜查各国国馆,所以特意来请示王后周致。

王后周致听了周却的话,沉默不语。她自然知道搜查这些地方的严重性,默府、秋凉也还罢了,外国驻翼国馆却是享有外交豁免权的地方,搜查一国国馆绝对是一件外交大事,很可能挑起国与国之间的争端,引起对等报复,给翼国驻外使节招来杀身之祸,最严重的,甚至可能引起各国出兵,联手征伐翼国。

王后周致闭着眼不说话,周却也不敢打扰,几次看杜嬷嬷的颜色,杜嬷嬷都示意他不说话。瑞香宫里就这样静了一盏茶的功夫后,周致说话了,却依旧闭着眼睛,她让周却将天怜公主失踪的经过,再详细给她讲一遍,

周却遂从入夜时在紫桐巷外遇到雪国使节萧凡开始讲起,他听萧凡说完,忽然觉得萧凡说得很在理,应该将长公主迁到王宫来居住,所以当即带着人马押着萧凡,去到天怜府,打算将天怜公主迁到王宫来。

可是,他们一入天怜府,就发现了大火和刺客,于是,大家开始奔忙,直到天亮才扑灭天怜府的大火,细儿、醒儿一死一伤,长公主下落不明,醒儿证实刺客出现时,长公主就在帐子里。

周却讲完这些,王后周致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对周却说:“去把项援请来。”

周却一愣:“项援是谁?长公主会在项援那里吗?”

“不是的,”王后周致摇摇头,“长公主十二岁开府,她的天怜府是项援设计的。”

“哦,”周却又是一愣,但随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当即起身告辞,“臣马上去安排!”

不久之后,两队北关骑兵举着火把,敲开了项府大门,前来开门的是项府管家项青。

“我家周将军请项援过府说话。”领头北关兵朝项青大声道。

项青答:“我家主人不在府内。”原来,数月前,因王都秩序混乱,项援索性移居自己乡下的别鹤山庄去居住了。那些北关兵问时,别鹤山庄距会颖两百里之遥。

两个领头将佐一商量,将项青提上一匹马的马背,就打马向城外而去。又留一人到紫桐巷报告,他们带着项府管家,到离城二百里的别鹤山庄接项援去了。

项援睡得正沉,被庄外一阵惊天动地的拍门声惊醒,他出门看时,眼前是一群军卒,火把通明,同来的还有自己会颖府内的总管项青。

项青来不及说明情况,两个北关将佐问清眼前之人就是项援后,只和项援说了一句“我家周将军请项先生过府说话。”

随即,众兵卒七手八脚,将项援扶上项青的马背,丢下项青在山庄门外,一行人又打马向会颖城狂奔而去。

天亮时,这队骑兵奔入城门,带着项援回到紫桐巷,交给了在那里彻夜等候的周却。

第五百五十九章 应急机关

周却离开瑞香宫后,王后周致来到窗前,望着茫茫夜空,回忆起当初自己和项援在栖梧殿里的一段对话,那一次,先王闾丘羽因为项援为天怜长公主设计天怜府,所以特意请项援入宫,在栖梧殿宴请项援,以示感谢。

席后,王后周致与项援有如下一段对话——

“项先生,多谢您肯为倾珞设计她的天怜府。”王后周致坐在堂上,向项援欠身致意。

项援在堂下客座上欠身还礼:“王后言重了,我和长公主不过是交换而已,她为我设计一百一十八种发型,我为她设计天怜府。”

“虽然如此,项先生名满翼国,才惊王都,先生肯为倾珞设计府邸,依旧要多谢先生。”王后周致道

“臣不敢。”项援说。

王后周致向身旁的杜嬷嬷看了一眼,杜嬷嬷立即明白王后周致的意思,她随机将堂上侍候他们的各个宫女全部遣退,自己也跟着退下,项援面露不解。

王后周致这才对项援道:“项先生,周致有一事相求,还请先生成全。”王后周致说至此突然起身,向项援盈盈一礼。

慌得项援也赶紧起身答礼:“臣不慎惶恐,不知项援有何可以效力之处。”

王后周致示意项援坐了说话,自己也坐了,道:“项先生,您也知道,王上几个兄弟惨遭不幸,长公主是王上唯一的胞妹,我夫妇对她怜惜有加,不容丝毫闪失。还望先生能在设计天怜府时,为倾珞加一点特别防护,为她在万分紧急之时,留一线生机。”

项援沉吟。

王后周致又道:“这个设计,唯其秘密,有朝一日才能发挥奇效,所以,只您和长公主两人知道即可。实在需要假手施工之人,也请先生您亲自择选,并亲自监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项援已经完全明白王后周致的意思,起身一揖到地:“项援领旨,请王后放心,臣一定完成王后嘱托。”

*

项援在紫桐巷见到周却,始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要被快马挟持,弄到这个地方。他远在别鹤山庄,尚不知天怜公主失踪一事。

周却向项援大致介绍了天怜公主下落不明的整个经过,项援不顾劳顿,当即起身道:“随我到天怜府。”

周却早为他备好马车,自己亲自上马,带人护送马车,跟随在侧,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天怜府。

天怜府已经无人居住,府内人员已全部迁出,只留着一队北关兵看守。因了那场大火,府内建筑泰半倒塌,到处断壁残垣,项援看着自己当年的心血设计,如今付之一炬,内心十分疼痛,他顾不得这些,带着众人直奔寝殿。

寝殿倒没被大火波及,靠墙一张大床,正是天怜公主日常休息睡眠之处,床上的红纱帐已经被挑起,床上空空荡荡。项援走到床边,按住床头右边床柱上的一尊小麒麟使劲一扭,右侧床板突然一番,侧了下去,瞬间又翻了回来,床板看上去又恢复了正常。项援又带人去寝殿后面,在花园里的假山中钻进钻出,查看了一番。

而后,项援对周却说:“没错了,长公主确实启用过这套应急装置。这个按钮拧下去,不仅床板应该侧翻,床下的地面也该有一块同步侧翻一下。现在,只床板侧翻,地面不翻,是因为装置从外启动后,就会从内卡死,从外再也无法让地面侧翻,只能从内才能打开了。可是,很奇怪,这刺客都走了好几天了,通往后花园假山的出口,也没被打开过,这里长公主也不打开,难道是发生什么意外,在里面摔晕或者摔坏了吗?”

周却一听,焦急起来,说:“项先生,那你赶紧想想办法呀。”

项援遂令人拿来钢锯,将右手那个柱子从地板处锯断了,然后将床移开。众人这才知道,长公主床头这根柱子,居然是和地板连在一起的。

床柱被锯断,床被移开后,项援趴在地上,开始仔细观察,他一边在地上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爬着,一边问周却要了把小匕首,在地板上划着。过了一会儿,项援在地上用匕首割出一个框来,恰有一人大小。项援起身,让人沿着他的划线,一点一点撬动地板。

周却等人伏身去看那条划线,发现若不仔细,竟看不出项援划出的这条匕首线,竟是地板本身就存在的一条密合缝隙,但是因为地板花纹衔接得非常巧妙,愣是让人看不出来。

北关兵沿着这条缝隙开始作业,很快,划线框内的地板砖已经被全部撬起,下面露出一块纯钢板来,敲起来“砰砰”有声。项援试着爬在钢板上听了听,又叫了几声长公主,里面并没人回应。这是一整块钢板,项援用匕首划出的线,就是它的边缘线,兵卒们又开始用刀剑铲斧等,开始设法沿着划线撬动钢板。

费了很大的劲,钢板终于被撬动了,人们将钢板揭开,一眼看到钢板下面躺着的长公主,长公主已经昏迷不醒了,周却抱着她大声叫唤,始终没有反应,急得他大叫:“赶紧传太医!”

王灿早将男男女女几个太医、甚至军医都带来了,正在殿外等候,一听周却召唤,立即带着他们抢入,几位医生就地开始对长公主进行施救。好在,长公主脉搏虽然微弱,却始终还能探得。

大家不敢怠慢,又是水,又是药,又是行针,又是推拿,抓紧施救。当下,在太医们的指挥下,天怜府寝殿被重新布置起来,太医们不敢十分移动长公主,于是,就在寝殿床上为长公主行针。

周却命人赶紧给宫里送信,告诉王后,长公主找到了。同时,命于翠平调两个营的北关兵,将天怜府寝殿团团围住。这一次,真是连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来了。

这边众人抢救天怜公主,那边项援则跳进床下的矮室,仔细查看起来,他一边查看,一边唉声叹气。这个地下室,说起来更像一个矮槽,半人多高,一人长,宽可容两三人平躺,人在其中可以坐起、躺下,只是不能站立。

第五百六十章 喜极而泣

项援当初如此设计,一来是考虑长公主从上滚落时,太高容易摔伤,再一个,是考虑长公主只是一时遇急,避祸于此,时间不会太久,因此无需太讲究。

矮槽四面铁板密合,外有一层隔热砖,内里也有一层黄泥干草,用于隔热,防止火势让密室温度太高。靠墙一侧的铁板,有半块铁板是可以向后打开的,连接一条半人高的逃生通道。

另外半块不活动的铁板,连着有七、八条两指粗细的通气管,伸到墙外。寝殿墙外不远,就是一座假山,假山石上本就石孔很多,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其中有几个石孔有异样,逃生通道的出口也是在这里一块山石后面。

因此,人在这个矮室里,铁板密合下,外面即使发现,一时也很难攻入,四面又有隔热砖保护,也不怕火攻,通气也不成问题。

唯一缺的就是食物和水源。因此,当初建成时,项援再三嘱咐天怜长公主,隔一段时间就换一些水和干粮到里面,以备将来不时之需,且这个地下室,要守口如瓶,不可以向任何人讲起。

守口如瓶这一点,天怜长公主倒是做到了,这么多年,连身边的醒儿、细儿,甚至王兄、王嫂她也没讲起过。但是,隔一段时间就换水换干粮到下面,天怜府初建成时,天怜公主对这个地下室感到新鲜,还愿意按照项援的吩咐去换一换,有时候甚至还钻进地下室里面玩一玩。

后来,随着年龄的长大,随着太平时光过久了,天怜公主对这个紧急情况下用以脱逃和保命的地下室失去了新鲜感,思想上也完全不觉得这个地下室能有用上的一天。

项援说过,这个暗室是遇到杀身之祸、敌人攻进府里时,才可以启动逃生的机关。天怜公主心中已渐渐笃定,这么危险的事情,有王兄王嫂保护她,大概自己有生之年也不会有这么一天遇到的,遂尔渐渐就将项援换水、换干粮的嘱咐抛到了脑后。

所以,这一次紧急情况,天怜公主虽然启动机关,将自己翻入室中得以逃脱刺客的追杀,却发现罐子里的水就只剩下底部的一点,而且已经发臭,干粮也已经发霉,完全不能食用。天怜公主最终因为脱水和饥饿,昏迷在地下室中。

最让项援生气和郁闷的,还不是水和干粮的问题。这个地下室的开启机关,外面一个,里面两个,共是三个,里面的两个开关一个用来打开通往假山的通道门,一个用来打开床底下的地板门。

该装置从外启动后,只能从内打开,这是为了避免外面追杀的刺客也启动这个机关追入。

外面的启动机关就在床头右手的那尊小麒麟内,因为四个床柱子上都蹲着一个一模一样的一个小麒麟,因此,并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麒麟的异常之处——只有这个麒麟蹲着的床柱是和地板连在一起的,内里有连杆机制将麒麟下的开关连接到地板里的机关上,所以,这根床柱子的柱脚是和地板连在一起的,不能移动,而其余三个床柱却是可以自由移开地面的。

机关外表是木头,里面确是精铁,因此需要经常保养,添油润滑。天怜府是在长公主十二岁时建成,距今已经八年,项援一眼就能看出,外面床头的那个麒麟机关,天怜公主还算保养过,大概是因为天天都能看到,保养起来也不麻烦,也容易记得吧。

但是,里面的两个开启机关,保养就要下到地下室去,想想天怜公主连水和食物到后来都懒得按时更换了,又哪里还会去保养开关,久而久之,两个里面的开关竟彻底锈住卡死,再也无法启动了,这才令到天怜公主跌入地下室后,竟无法从内启动机关,无论是打开地板自己爬上来,还是沿着通道走到后花园去。

大概天怜公主初时还试着从里面呼救过,只是这地下室项援做得隔音很好,当时天怜府又乱轰轰的,大家根本想不到地下室会有人,也没人仔细听过地下的声音。

王后周致一直在瑞香宫等消息,一听说天怜长公主找到了,禁不住喜极而泣,当下不顾劝阻,备了马车,直奔天怜府。王后周致亲自守护长公主,直到夜深,长公主始终未苏醒,但是太医说,长公主的脉搏已经强壮稳定了很多。

杜嬷嬷几次劝王后周致休息,周致坚持不肯,像天怜公主小时候每次生病那样,王后周致一直守在天怜公主床头。

到了后半夜,王后周致正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扶额头,半眯着眼,坐在天怜公主床侧。忽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原来是窗外忽然刮起了大风,风声“呼呼呼”的,寝殿没关严实的门窗被刮得“哗啦啦”地响,侍女们赶紧起身,又是关窗户,又是放帘子。

杜嬷嬷给王后周致加了件披风,周致来到窗前,向外望去,只见窗外树影大摇大摆,大起大合,森冷的寒意从窗缝里钻进来,直扑人面,仅仅半夜之间,气温一下子低了不少。

这后半夜,就在这“呼呼呼”的风声中,王后周致一会儿到窗边看看外面,一会儿到床头看看天怜长公主,帮她掖掖被角,天边渐渐浮起一线微光。

天怜长公主闾丘倾珞就是在这个时候睁开眼睛的,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窗前站立着的那个背影——那个熟悉的、她幼时每次生病、醒来第一个看到的背影。

这个背影,在她心中是母亲一样的背影,陪着她、照顾着她一天天长大,直到她前几天在地下室昏迷前一刻,她隐隐约约看到的,依旧是这个背影。

王后周致此时恰好回过头来,她看到了天怜公主的笑容,那苍白而纯净的笑容,那差点在风中凋零的、鲜花一样美丽的笑容。

王后周致几步跨到床前,一下子搂住了天怜公主,泪水打湿了天怜长公主身上的锦被。

第五百六十一章 时隔一年

候在外厅的几个太医已经闻讯而入,看到天怜公主真的醒了,每个人脸上都是面带喜色,大伙儿赶紧排着队一一为天怜长公主把脉,然后齐齐欢喜,都说长公主不碍事,王后周致提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回肚子里。

太医们又为天怜长公主施针,几个贴身丫头赶紧为长公主奉上热毛巾和预备的粥水,一群人忙忙碌碌。

忽然,有个丫头叫了一声:“呀,下雪了!”

众人一起扭头看时,果见窗外纷纷扬扬,大朵大朵的雪花悠悠地飘过,有几朵雪花经过窗口,索性趴在窗上向里面张望起来。会颖城今冬第一场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落下了。

就有人接口说了:“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呢!”

王后周致心中忽然一阵凄凉,想起去岁会颖城第一场雪夜,闾丘羽惨死自己怀中,随后世子自尽,闵幽跳阁,云在远走,这一年,她和这三百年历史的翼国,历尽磨难和痛苦。

如今,时隔一年,今冬第一场雪夜,上天又差一点将天怜公主也一起带走,却终于在最后,将她还回给自己,还回给翼国。终于,这翼国的悲惨,是连上天也不忍看下去了吗?这翼国的苦难,是终于走到结束的一天了吗?

王后周致这么想着,泪水涟涟而下。

天怜公主从锦被里悄悄伸出手去,攥紧了王嫂周致的手。

*

这几天,会颖城的巡查和戒严明显松弛了许多,天怜公主平安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开,会颖人纷纷松了口气。

这一晚,封国国馆的王治又来到默府后花园与默王见面,他是来和默王告辞的,这些天盘查松了一些,他和他的人决定离开会颖,回去复命去了。

默王十分冷淡,他对王治说:“你回去告诉你的老师,你们不守信用,以后,我再不会和你们合作。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王治走了,沈鹿呦从树影里转出,悄悄离去。

*

史朝恨带着两名刺客,终于回到了雪国王都定足,他稍作休整,就赶着进宫面见王太后,汇报他的刺杀功绩,也汇报萧凡的恶账去了。

史朝恨很熟悉王太后萧眉的脾气,他先向王太后萧眉报了喜,说自己受命前往翼国王都,刺杀天怜公主,任务已圆满完成。当然,不是直接杀死天怜公主的,而是将其逼入一个机关里了,这个机关翼国尚未破解,也完全不知道这个机关的存在,所以,天怜公主至今下落不明,也永远不会明的。

至于现场还出现了另外一组不明身份的刺客的消息,他自然不会说,功劳只能是自己一家的,分不得半点给别人。

王太后萧眉听了果然大喜。

史朝恨趁机告了萧凡一状,说萧凡先是阻止他们的暗杀,派人将他押出会颖城,而且是丢到南门外面,随后,又带着北关兵入到天怜府捉拿他的两个刺客。现场两名刺客亲眼看到他和北关兵在一起,还在那里大喊“抓刺客”。

史朝恨说,若不是因为萧凡带着北关兵赶到,两个刺客就有机会追入机关里,直接杀死天怜公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让她下落不明。

史朝恨进一步列数萧凡的不是,说萧凡为了帮助北关兵捉拿刺客,将他的画像画给了翼国官兵,全城通缉捉拿他,幸亏他机智,死里逃生,终于出了会颖,否则就没命回来向王太后复命了。史朝恨说着,眼泪差点流下来。

王太后萧眉赶紧安抚褒奖于他,又命人取出一对玉如意奖赏给他,史朝恨这才不再哭哭啼啼,一出大殿,看着手中那对美仑美奂的玉如意,史朝恨开心地笑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他很了解王太后萧眉的脾气。

史朝恨走出王宫不久,就有一人匆匆入宫,呈上雪国驻会颖国馆的飞鸽传书,传来的消息是,天怜公主找到了,翼国正在筹备新王登基大典。

王太后萧眉还未从史朝恨带来的天怜公主下落不明的喜讯中完全出来,却突然被飞鸽传来的这个晦气的消息打断,忍不住大怒,气得将手中的玉杯砸碎在地上。王太后萧眉气得大喊:“来人,立即派人前往翼国王都,将萧凡召回,驻翼使节由参赞沈顺暂代。”

三天后,一文一武两名雪国大臣,廷前问事陆然和廷前侍卫莫荣辉,持翼国驻定足国馆开具的通关文蝶,携带王太后召萧凡回国的懿旨,从定足出发,向翼国王都会颖而去。

*

天怜长公主住在瑞香宫里调理身体,有王嫂周致日日照顾于侧,杜嬷嬷和瑞香宫宫女对天怜公主也是格外上心。醒儿也被搬到了瑞香宫,杜嬷嬷安排了专人照顾她,主仆二人都在逐步康复。王后周致重赏了项援,项援重新回到他的别鹤山庄修生养性去了。

明日就是闾丘羽驾崩一年的祭辰,宗伯府已安排好各项祭祀礼仪。磬王闾丘云在冒着风雪赶至王都,出席新王登基大典。与母后周致、姑母天怜公主见面后,惹得王后周致泪水涟涟,又是哭又是笑。

不过,周致看着云在虽一年未见,却长高长结实了很多,比起离京前整天缠着自己讲故事时的情景,如今的闾丘云在,虽只十岁,王者气度却已然从内至外,峥嵘而出,天怜公主和周致不免为他感到欢喜。

自去年先王闾丘羽驾崩,一连串惨变之后,世子闾丘奋卒的翩若邸和二殿下闾丘闵幽的流华邸都已关闭,府中仆从皆已遣散或另外安置,只有三殿下闾丘云在的惜云邸周致却让一直保持着,只在仆从婢女的人数上减少了些。

王后周致心中总还存着一丝念想,想着说不定哪一天,远在西岐的闾丘云在回心转意,想通了,就会回来王都会颖,接继王位的。所以,这次磬王闾丘云在回来,就还是入住他的流云邸。

有了天怜长公主几乎被刺杀的教训,周却如今谨慎了很多,他特意抽出一队精干的北关兵,日夜在流云邸周围巡逻,保护磬王闾丘云在的安全。

第五百六十二章 打道回府

西岐郡郡守孙以刚是与磬王一起进京的,他带着一队郡府官兵,一路护送磬王抵达王都会颖。石头城陪同磬王进京的,只有俩人,一个柳下言,一个左炎。闾丘云在有这二人一路陪同,倒也不是很闷。辜为先因为身体不便,只得留在石头城。

闾丘羽的周年祭日,宗伯府先在王宫大殿前的广场举行了一场大范围的祭祀,全体朝臣出席。

月亮上来后,闾丘家人又在霆钧阁进行了家族祭奠,霆钧阁上灯火通明,王后周致、勇烈将军周却、磬王闾丘云在、默王闾丘渐、王妃沈鹿呦以及默王的两位小公子闾丘又刀和闾丘又刀俎参加了霆钧阁的祭奠。磬王闾丘云在和默王一家四口都是第一次相见。

天怜公主本也想参加祭典,但是,太医建议说她身体未复原,不可悲伤,务必节哀,小心调理,因此,王后周致就没有批准天怜公主参加祭典。

随后,世子闾丘奋卒和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祭祀也在霆钧阁举行,太傅文孝勤家也举行了对太傅对家祭,王后周致不忘派人送去祭礼。

除西岐郡郡守孙以刚外,其余三郡郡守东圃郡郡守薛尘、南田郡守曹庚望、北与郡郡守罗达也都在祭典前提前入京。四郡郡守这次不约而同,亲自进京参加闾丘羽的周年祭典,一方面是为表达对先王闾丘羽的追思和尊重,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两个月之后的新王登基大典。

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定在新年初日,即元月第一天,只在闾丘羽的祭典两个来月后。四郡郡守此次入京,一举两得,既参加先王祭祀,又出席新王庆典。此外,新君应该也会有新的朝局,四郡郡守想,借此机会,在王都各位朝臣之间走动走动,通一通消息,联络联络感情,也是必须的。

这一天,雪国使臣陆然和莫荣辉终于到达翼国王都会颖,二人先去宗伯府向宗伯百里高城呈递了雪国更换使节的照会国书,办完文书交割签收手续,出了宗伯府之后,一路打听,来到雪国国馆。

萧凡捧着姑母王太后的懿旨,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终于相信了自己要被召回雪国了,心中极为沮丧。当年,他听闻翼国风情,心中极为向往,才想法设法、多次哀求姑母王太后,获得这份差使。

如今,在翼国王都会颖一呆四年,萧凡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并且爱上了这个城市,有时候,他甚至会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会颖人。有时候,一个人无聊了,他常会独自发呆,心中暗暗慨叹,若翼雪可以一家,两国国民彼此相亲相爱,没有战火硝烟,没有杀戮攻伐,该有多好。

这一次,翼国天怜公主即位,萧凡本以为接下来自己可以在翼国王都继续享受几年和平安乐的时光,却不料姑母王太后懿旨,让他回雪国去。唉,只怕自己这一去,有生之年,再没有机会踏上翼国的土地,回到自己喜欢的这个城市——翼国王都会颖了。

当晚,两位使臣,陆然和莫荣辉被安排住在国馆的客房里,萧凡自己却一夜无眠,游魂野鬼般,一个人在会颖城里晃荡了通宵。凛冽的寒风吹了他一夜,第二天近午,萧凡就开始感冒发烧。

萧凡遂向两位使臣提出,能否宽限些时日,等明年春暖花开,风雪稍减,自己身体也大好之后,大家再启程上路。

陆然和莫荣辉都是雪国王太后的心腹,自然知道萧凡是王太后的亲侄子,并不敢强迫他上路,此外,二人都是第一次来翼国,也想领略一番王都会颖的繁华温柔,心下虽然愿意晚些动身,却碍于王太后的圣命在身,也不敢自做主张,于是俩人一商量,想出个办法来——飞鸽传书,告知王太后萧凡的病情,请王太后示下。信鸽一去一回,也得十天半个月,这段时间,他们尽可以在会颖城开心游逛些。

萧凡大喜,安排了专人陪同二人在会颖城里观光玩乐。虽然得以延宕了些时日,萧凡心中的忧烦却依旧无法拂去,他闷闷不乐地卧床养病,夜深时还常常能听到他在抚琴解忧。

十多日之后,飞去定足的鸽子又飞了回来,带回了王太后的指示,信鸽腿上绑着的传讯纸写着八个字: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这一下,陆然和莫荣辉再不敢耽搁,他们赶紧催促萧凡动身。萧凡没有办法,只得一边咳嗽着,一边收拾行装,并且开始置办购买各种带回雪国的礼物。

萧凡还放出几只飞鸽,向各路朋友告别送信,放飞的鸽子陆续飞回,带回朋友们的告别问候。拉货的车子,坐人的车子都已经雇好,第二天就要出发了,萧凡却不小心崴了脚,一只脚肿得像只小肥鸭,黑乎乎的,跌打医生为他按摩推血半日,萧凡疼得杀猪一样叫,跌打医生又为他抹了药膏,绑了夹板做固定,嘱咐他一个月内,千万不可下床走动,否则筋骨错位,很难修复,极有可能落下残疾。

陆然和莫荣辉一听,傻眼了,六神无主起来,若是遵照王太后的指示立即启程,按医生的说法,萧凡的一只脚真有可能残了,雪国人谁不知道,萧凡可是王太后萧眉最疼爱的侄子,某种程度上,还超过了对小王上儿子的疼爱,萧凡万一成了个瘸子残废,这个责任他们可担待不起。

可是不动身吧,违逆王太后的旨意也不是闹着玩的

陆然和莫荣辉二人思来想去,只好再派飞鸽飞一趟,向王太后请示汇报一番。就算王太后不同意,好歹又给了萧凡十来天时间修养,也算对得起他这些日子的热情款待了。

十多天后,鸽子飞回。这一次,信鸽带回的传讯纸上的字多了一个字,共九个字:抬也给我把他抬回来!

陆然和莫荣辉一看,当即慌了,二人知道这明显是王太后大怒、盛怒、雷霆怒了,他们哭丧着脸,再三求萧凡启程动身,不然的话,只怕二人回到定足,两个脑袋就要和它们各自的身子分家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临行作别

萧凡眼看拖无可拖,只得叹一口气,同意三日后启程。他心中暗舒一口气,他好歹通过这两次延宕,将出发的日子拖进了新年。后天,也就是两日后,正是元月初一,萧凡心中略觉安慰的是,他总算自己可以亲眼看着天怜公主登基后,再启程离开会颖了。这几日,大街小巷,早已贴满官府告示,新王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定于新年元月一日巳时,在王宫正门前的广场上举行。

当天下午,萧凡瘸着一只脚,出去会朋友,在金城酒家的雅房里,和一个人喝酒——此人正是司寇府北山泉案的主审邱成。

这几年,萧凡在会颖担任驻翼使节,和邱成也算是私交甚笃了,二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萧凡常馈赠邱成一些雪国产的人参、皮裘等,却又从不为难邱成为他办什么事,所以很获邱成好感。现在萧凡要回国了,邱成颇有些依依不舍。

二人饮酒话别,东拉西扯,渐渐聊到了翼国这一年来的多灾多难,聊到了天怜公主的登基,两人同为长公主的支持派,遂为长公主登基执政举杯庆贺。放心酒杯后,俩人话题自然而然又转到了北山泉一案上。邱成告诉萧凡,案件早已审结多日,只等两日后长公主登基,他们就呈请新王审阅核准。

“北山泉最后定了什么刑?”萧凡问。

邱成瞪起了眼睛:“当然是死刑啊!你不会以为被默王那样大做文章之后,北山泉还有活路吧?”

“唉,我以为总还有一线希望存活。”萧凡低下头去。

“没希望了,谁也救不了他,长公主不舍弃他,是得不到这个王位的。”邱成也叹气。

“问题在于,长公主就算舍弃这个王位,也还是救不了他,人位两空,更不划算。”萧凡道。

邱成点头:“这倒也是。”

俩人喝了两口酒,萧凡又问:“北山泉具体定了什么死刑?”

邱成左右看看,用手比划了一个砍的动作,压低了嗓音,对萧凡说:“斩首!”

萧凡一愣,放下手中的筷子道:“斩首?非得要斩首吗?就不能给个别的死法吗?北山泉身首异处,长公主如何能消受!”

“呃,那就只能腰斩了。我国律法,刺客不是处斩首就是处腰斩,断不会给留全尸的。”

“那那那……”萧凡有些着急起来,“先王最后也不是死在北山泉手上的呀,虽然他剑上的毒和王上内脏的毒相同,但至少,王上并非北山泉直接所杀,留个全尸也能说得过去吧?”

“这么机密的事,你也知道?”邱成吃惊道。

“嘿嘿,”萧凡红了脸,干笑两声,遮掩过去,“邱成,我说你们也要考虑考虑长公主的感受啊,两天后她可就是你们翼国的新王了,为人臣子,为王上分忧,不是你们应该做的吗?”

邱成忍不住大笑:“哈哈,你这个雪国人,倒教起我如何为这翼国臣子了!”

萧凡也是一笑:“哪里敢!只不过是觉得北山泉死得实在可惜,听说他琴艺一绝,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会颖第一琴师哪!可惜!可惜了!他生前我无缘结交,却对他仰慕得紧,很想给他留个全尸。你好歹设法一番,你为长公主分忧,我为朋友尽义,岂不两全其美?”

邱成盯着萧凡看了许久,才道:“这事儿我做不得主,得图司寇点头才行,好在审结报告尚未呈报,也未尝做不到。”

萧凡听了这话,喜形于色,赶紧为邱成斟酒夹菜。二人又痛饮过两壶,这才依依分手。

第二天上午,邱成来到司寇府,面见图明,北山泉的审结报告他早于多日前呈递过了,就放在图明的案头。明日新王登基,开始掌理朝政,图司寇就会呈递上去,请新王审核。

“大人,属下昨日想到一事,是关于北山泉案子的。长公主病体初愈,又新担国家重任,处死北山泉已是情非得以,若再让她看到北山泉身首异处,长公主难免伤心过度,损及玉体。我们做臣子的,是不是该主动为新王分一下忧,给北山泉申请个全尸?”

图司寇听完邱成的话,沉吟半晌,随后点头道:“嗯,邱成你说的有理。那你就把审结报告拿回去,修改一下,明日一早拿给我。”

已是掌灯时分,王宫广场外的观礼台还在做最后的搭建和完缮,明日就是元月初一了,王宫内外将举行盛大的新王登基典礼,其时,更有传统的新王霆钧阁翼飞节目,其时盛况可以预见一斑。安保、进程、观礼安排、茶点供应等,都将是非常复杂,非常繁忙的事务,且不容有错,所以,不到最后结束的一刻,各项筹备人员不敢有丝毫怠惰,依旧在忙碌着。

宫外侍卫忽然传报王后周致——默王求见。这让周致心中有些不解,这么多年了,默王从未拜访过瑞香宫,为了争夺王位,这一年来,或者说,这十九年来,默王一直都没有闲着,搞了不少是非,明天就是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了,难道这个默王还不死心么?

“默王一个人吗?”周致问。

“是的,一个人。”侍卫答。

“王妃没有一起吗?”周致又问。

“没有。”侍卫答。

王后周致沉吟片刻:“有请默王。”

王后周致携长公主天怜公主亲出瑞香宫大殿,将默王闾丘渐迎入小偏厅。

默王闾丘渐对周致这个弟妹,依旧是冷冷的神色,周致也不介意,只在一旁喝着茶,陪坐着,偶尔淡淡的说一句半句。

默王闾丘渐闲坐了片刻,忽然对周致说:“王后,我可不可以单独和我王妹说几句体己话吗?”

王后周致一怔,她身后的杜嬷嬷也面有怒色。

要知道,这瑞香宫现今可还是周致的瑞香宫,长公主也不过是因为天怜府损毁,客居于此,哪有客人和客人说话,这么不客气地出言赶主人走的道理,更何况,这个主人还是尊贵的一国之后!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一个心愿

默王闾丘渐在瑞香宫里,不仅出言驱赶王后周致,而且,他还特别用了“王妹”和“体己话”这样的词,不过是为了刻意强调他和天怜公主的血缘和亲近关系,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王后周致,你不过是一个姓周的外人,我和长公主,我们都是姓闾丘,我和她是亲兄妹,我们才是一家人。

默王闾丘渐如此失礼,让一旁坐着的天怜公主也感到局促不安,她正想说什么,王后周致已经站起身来,她朝天怜公主和默王闾丘渐各自点了点头,又朝厅里站着的宫女们挥了挥手,一众人就跟在王后周致身后离开了小偏厅,走在最后的是宫女,还带上了门。

于是,小偏厅里,只剩下默王闾丘渐和天怜公主闾丘倾珞兄妹二人。

现在的小偏厅十分安静,天怜公主没有说话,她静静地坐着,看着默王,等这个二哥开口。

默王闾丘渐终于说话了:“倾珞,其实,我这番话,当着周致的面说,也无妨,我只是怕你为难而已。”

天怜公主面带疑惑看着默王,不明白他的意思。

默王闾丘渐接着说:“倾珞,你知道的,我一直相信父王和你三个王兄是闾丘羽害死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据我所知,王机处当年曾对此事展开过调查,并且应该确实查到了什么,才会令他们突然消失,并且从此失了联系。王机处的那份调查报告,也没能传回宫里,或者,那份报告也可能曾经传回过宫里,只是世人无缘得见。”

“二哥,”天怜公主打断了默王闾丘渐的话,“我知道你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尤其怀疑是五哥所为。这份报告如果真是传回过宫里,五哥没理由会隐瞒,因为王机处查处此事,本也是五哥哥的命令,有什么理由调查结束,得到报告了,他反而要隐瞒报告呢?”

默王闾丘渐冷笑一声道:“有一个词叫‘故作姿态’,你没听说过吗?闾丘羽本是老五,却得以登基为王,迫于舆论压力,才不得不启动王机处调查此案,他不过是做个样子给世人看罢了。

“但王机处做事,却从来不会隐瞒,更不会造假,只要是他们查到的东西,就会毫无保留的作出报告。闾丘羽生怕他残害父兄的恶行被昭之天下,于是再令人劫杀王机处,隐瞒报告,造成王机处失联、报告未传回的假象,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然,王机处为什么会突然毁了与我闾丘祖上的约定,不再与我闾丘家联系?这件事一定事出有因,而且,就是因为调查父王和几位王兄的死因而起。”

“二哥,你想让我做什么?”天怜公主问。

“二哥想你能够重启王机处,调查当年父王及几位王兄的死因,同时也调查一下王机处当年究竟查出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突然与我们失联的?我相信王机处一定还有活口,只是碍于某种危险,不愿再和我们闾丘家联系而已。”

天人公主沉吟不语。

默王闾丘渐又说:“倾珞,其实,这就是我做王想实现的最大心愿。你知道的,王机处虽然与我闾丘家祖上有约,但只有王上才能调动启用他们,他们也只效忠于我闾丘家的王。死去的几位王兄,他们是我的兄弟,也是你的兄弟,虽然,你对他们毫无印象,甚至没有来得及和他们正式见上一面,但是,他们都是你的王兄,如果他们活着,也会和你五哥一样,对你爱护有加。他们的死,我已无力查明,而你,即将为王,你有权利重启王机处为几位王兄讨个说法,还他们一个公道。”

“好吧,二哥,我答应你,重启王机处调查此事。”天怜公主终于点头道。

默王闾丘渐忽然起身,单膝跪在天怜公主面前:“倾珞,二哥替父王还有几位王兄谢谢你!”

“二哥快起来。”天怜公主赶紧起身相扶。

默王闾丘渐又道:“明天的登基大典,二哥就不参加了。在此,臣默王闾丘渐先祝吾王登基顺利,福寿无疆。”

默王闾丘渐说完,霍然起身,转身大步而出。

默王离去很久了,天怜公主依旧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偏厅里出神,直到有宫女进来打断她。

关于这一场谈话,天怜公主想,如果王嫂周致问起,她还是要如实相告的。只是,王嫂周致始终没有问过天怜公主,在她登基大典的前一晚,在瑞香宫的小偏厅里,默王闾丘渐屏退所有人后,究竟和天怜公主说了些什么?

*

元月初一上午,天空晴朗无云,碧空千里,竟是难得的好天气。整个会颖一片喜气,人人都知道,今天是新王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王宫内外,张灯结彩,彩带飘扬,金幡招展。正门前的广场上,搭建起一座高高的观礼台,礼台红毯铺地,四角扯起红绸,礼台正中央缀着一朵红绸编成的牡丹花,整个观礼台可容百十人在座。

萧凡是第一个登上观礼台的,他极为兴奋。这一次观礼机会,于他来说,实在是来之不易,他用一场感冒发烧、一次肿成粽子一样的崴脚才拖延到。陆然、莫荣辉两位雪国使臣,也为能赶上翼国新王的登基大典而暗自开心。只可惜他们没有上观礼台的机会,于是缠着萧凡,哀求他设法多弄两个观礼台上的位子给他们,哪怕是靠边靠后的也没关系。萧凡果然给他们弄到了两个后面的位子,二人激动不已,俟观礼台上人多之后,才敢悄悄上台,将自己混迹在受邀观礼的别国的使节及翼国王公贵族之中。

观礼台上,王后周致、磬王闾丘云在等自然是坐在最前面最中间的人,其次是各位重臣。默王闾丘渐本人没有前来观礼,但是王妃沈鹿呦带着默府两位小公子闾丘又刀和闾丘又俎来了,两个小公子第一次参加这样盛大的庆典,格外兴奋,在观礼台上跑来跑去,打打闹闹。

台上一众人等,也都喜气洋洋,彼此寒暄着,笑声不断。

第五百六十五章 登基大典

今天算得上是翼国这一年来最重要、也最欢乐的一天了,已经差不多有整整一年翼国人开心不起来了,现在新王登基,空悬一年的王位终于有了主人,举国上下,此时此刻,大概除了默王,没有哪个人不欢笑、不喜欢了。

王宫广场四周的各条街巷,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早早地抢占有利地形,准备进行观礼,有的爬在树上,有的坐上房顶,有的站在路基上。

无论台上台下,所有观礼人群最想看的节目,自然是新王天怜公主的翼飞了。陆然、莫荣辉两位雪国使臣对翼国的翼飞,早有耳闻,只是无缘亲见。大典前一晚,兴奋的萧凡不吝赐教,向他们讲述了翼国登基大典的各项礼仪程序,其中,特别向他们介绍了整个仪程中最精彩、最令人向往的部分——新王翼飞。

——新王翼飞是三百年来翼国一直保持的传统,也是闾丘家的规矩。每一任荣登大宝的君王,都须在登基大典当日,从霆钧阁上翼飞而下,显示自己的翼飞能力,也表示自己未曾忘本——翼国的国名来由,就是翼飞,而翼飞,是闾丘一族的先祖闾丘狐最终建立翼国的凭恃。

——闾丘一族的人,无论男女,七岁起就会学习翼飞,代代相传。翼国历史上,曾有两任君王在登基大典的翼飞中出事,一死一伤。死者,不算完成即位,连名字都不会载入历代君王名册,当即有新王人选接替了他,再次进行翼飞,成功登基。伤的那个王,据说是后半生都在轮椅上度过的,但好歹也算是完成了登基大典,继位为王了。

——翼飞的刺激和激动人心之处大概就在这里,越是危险,人们就越是向往。尤其新王翼飞,都是从霆钧阁起飞。霆钧阁是翼国最高建筑,两百多年了,始终未被超越。王宫四周空旷开阔,无高层建筑遮挡,最适合翼飞。普通翼飞爱好者大概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从霆钧阁上翼飞一次吧,但这心愿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达成,因为霆钧阁位于王宫之中,是只有闾丘家的人才可以翼飞的地方。

如此难得一遇的翼飞盛典,怎能不让人心向往之呢?陆然、莫荣辉听了萧凡的介绍,头天晚上兴奋得怎么都睡不着了,眼睁睁等到了天亮,最后俩人一人顶一双熊猫眼上了观礼台。

巳时三刻,紧闭的朱漆宫门内忽然鼓乐大作,宫门随即大开,一阵爆竹响起,一队撒花、撒爆竹的宫人宫女从宫门内列队而出,点燃了登基庆典的开始。鲜花、爆竹队后面,隔开一段距离,是鼓乐队方阵,锣鼓手、箫管手和号角手等,一起合奏,乐曲欢快,号角连天。再往后,跟随鼓乐队的,是仪仗队方阵,金丝缠绕的金幡队、孔雀翎装饰的绿色掌扇队、各色彩绸制作的彩旗队,庄严威武,气度华然。

仪仗队之后,从朱漆宫门里缓缓抬出红色步撵,那是特为今日大典制作的巨大步撵,前后左右,共有两百多人一起抬着。步撵最高处,金色华盖下,端坐着天怜公主。

今天的天怜公主,身穿织云坊掌门人何云梦亲手为她缝制的金丝绣凤装,乌黑的头发编成一条条细细的辫子,又一条条向上汇去,最后端庄地并拢在一起,外面戴上镂空黄金王冠,冠上簪满鲜花,一对翡翠绿坠从耳边垂下,轻摇慢荡,半截玉臂从白纱喇叭袖口中伸出,纤纤玉手,扣拢身前,本就姿妍绝色的天怜公主,此刻看去,威严中透着妩媚,愈发显得风华绝代。

紧随步撵的,是侍卫方阵,刀枪林立,盔甲森严,整整五百人。

整个仪仗队伍缓缓行进着,围绕广场慢行一周,所过之处,众民跪拜,山呼“吾王万岁”,天怜公主于步撵上起身,双手同时伸出,掌心向上,缓缓平举,答礼民众。站起身的她,腰肢纤细,盈盈一握,裙裾层叠,曳至脚踝,仪态万方,美若天仙,可与人间任何一朵鲜花比美,不仅围观百姓看直了眼睛,就是萧凡这样见过世面的富家公子,也都看痴了。

步撵行经观礼台时,停了下来,观礼台上的礼仪官早已指挥众人起立等候,此刻,众人一起跪倒在观礼台上,山呼“吾王万岁”。

陆然、莫荣辉二人有点搞不清自己是不是也该跟着大家一起喊“吾王万岁”,因为这天怜公主毕竟不是他们雪国的王呀,但是看观礼台上全部的人都已经跪了,前排站着的萧凡也跪了,二人于是也混在人群中跪了下去,嘴里含含糊糊地跟着喊了几句“万岁万万岁”的话。

天怜公主亦是于步撵之上起身,双手同时伸出,掌心向上,缓缓平举,答礼观礼台上众人。随后,步撵重新转向宫门,慢慢回了王宫。广场外的礼仪算是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大家最盼望的节目了,大家开始静坐着,等着观看霆钧阁上天怜公主开始翼飞。

萧凡注意到,观礼台上有一个年轻人物,格外气宇轩昂,也格外惹人注目,他认得这是最近会颖城里颇为出佻、也颇有才名的青年士子,名叫郎延煦。据说,天怜公主对郎延煦亲眼有加,他很可能成为翼国的驸马爷呢。

步撵进入王宫半个多时辰后,人群忽然开始骚动,霆钧阁顶隐隐约约出现了几个人影。显然,天怜公主马上要开始翼飞了,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开始激动起来,仰着脖子竭尽目力向上张望着。

突然,有人激动地喊道:“飞了!飞了!长公主起飞了!”

萧凡闻言,赶紧举目朝霆钧阁顶望去,只见一点彩霞从阁顶跃出,徐徐而来,犹如远空中一点御风的风筝,飘飘摇摇。

渐渐地,已经可以依稀看到天怜公主的装束,那竟是一只巨大的七彩飞鸾的造型,天怜公主身上的紧身翼装,是一条条彩色条纹装饰,张开的双翅如两翼彩虹,各色流光在阳光下流转飞舞,远远望去,如凰鸟临空,翩然而至。

第五百六十六章 第一份王命

郎延煦仰望着长空中彩鸾造型的天怜公主,觉得自己简直不能呼吸了。他一只手悄悄伸入怀中,攥紧从家乡槐花坳带来的那片彩色鸟羽,心潮澎拜,他再一次在心中确认,天怜公主就是那个冥冥中召唤自己来到会颖王都的女子。他心中再一次发誓,他要怜爱这个女子,要用自己的生命追随她、守护她一生。

彩色鸾鸟越飞越低,越来越大,天怜公主控制着的速度和方向,向广场中央徐徐落去。这时,萧凡发现,原先空旷的广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一辆由一匹马拉着的双辕马车,车上没有车厢,也没有任何护栏和装饰,只是一块平板而已。

骏马高大威武,马背上披着一块大红绸。牵着马缰的驭手则身着金装,步履矫捷,他一边牵着马车缓缓踱步,一边仰望空中翼飞而行的天怜公主,金装驭手的脚步不断移动,手中牵着的马头也随着他不断调整方向,整辆马车时退时进。

萧凡忽然意识到,原来,这是一辆准备接受天怜公主降落的马车,登基大典的翼飞竟然还要求降落在马车上的啊,他此前竟然全然不知!萧凡不由绷紧了一颗心,焦急地一会儿望望天空,一会儿看看马车,紧张极了。场内观礼的人们,不仅是萧凡,几乎所有的人都已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天怜公主落地。很多人都知道,翼飞最危险的时候,往往就是落地的刹那!

彩鸾装的天怜公主已经越飞越近,越飞越低,正朝着广场上披红绸的马车而去。金装驭手忽然开始拖着马头小跑起来,天怜公主此时也开始从空中全力追逐起马车。萧凡初时不解马车为什么突然开始的奔跑,但很快他就明白其中的奥妙,马车奔跑是为了能帮天怜公主缓冲降落的冲力和速度。

终于,天怜公主单膝跪地,双手撑在身侧,整个人稳稳地落在了马车上。金装驭手更不迟疑,双脚在地面一点,已飞身跳上马车,口中呼哨一声,缰绳一抖,马车立刻奔跑起来,天怜公主在马车上站起身来,微笑着向四周民众挥手致意,她的双臂连着两只巨大的彩色翅膀,似乎在翩翩起舞,人群欢声雷动,萧凡忍不住热泪盈眶。马车拉着天怜公主绕广场慢跑一圈后,拉着天怜公主奔回了王宫。

一阵礼炮从宫墙上响起,礼仪官从朱漆宫门走出,大声宣布,新王登基庆典顺利结束,闾丘倾珞继任翼国第二十任君王,年号天怜。广场上的人群数次欢呼后,开始渐渐散去,每个人都为有幸参与这样一次盛典而激动开心。

近黄昏时,会颖王都街头巷尾开始贴出司寇府的告示:刺客北山泉,心怀不轨,刺杀王上,罪不容赦,王命毒酒赐死,三日后行刑。

这是新王天怜公主登基后,签署的第一份王命。

晚饭前,司寇府地牢里负二层下牢的囚犯被全部带出,迁入负一层上牢中,新年第一天,下牢要进行一次卫生大清扫。稍后,每个囚犯的获得一碗红烧肉做晚餐,牢里的囚犯们一时间竟都为了这碗红烧肉开心快乐起来。

有的囚犯说:这是因为今天是元月初一,过新年的原因,所以加菜。也有人知道今天新王登基的,就说是因为新王登基的原因,新王恩典囚犯的。有个别和狱卒交情不错、消息灵通的,就告诉大家,今天我们翼国,不仅有了新王上,还创造了历史,这是翼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任女王,美若天仙啊。

北山泉听着四面牢房里的囚犯议论新王登基的事,他面带微笑,看着眼前的的饭菜,他的饭菜与别人不同,别人只是一碗糙米,外加一碗红烧肉,他却是四菜一汤,一碗白米饭,此外,还有一壶清酒。狱卒告诉他:“北山泉,三天后你就要上路了,新王登基,特别恩典你最后几餐人间美食,好好享受吧!”

图司寇派人将地牢的牢头铁中永叫来房间,铁牢头跨入房间时,看到房间里有一个北关兵的军官,却不认识。图司寇为他们做了介绍,原来是北关兵中将,王灿。图司寇交代铁中永,将负二层下牢交给北关兵暂时接管几日,铁中永遂引着王灿及一队北关兵,进入司寇府地牢,与看守地牢入口及负二层下牢入口的狱卒做了交接,司寇府衙役只留人看守负一层上牢。

王灿带着北关兵进入下牢,开始打扫卫生,随后,又拖入两个大包裹,包裹打开,军卒们惊奇地发现,里面竟然是些红绸彩带、纸鸢贴画,还有一些照明的灯盏,大家不禁乐了,有人说:“原来这过新年,普惠众生,不是一句空话呀,连这地牢里都要喜喜乐乐、热热闹闹地过年呢!”又有人说:“最重要的,今天是咱们天怜女王登基的日子,喜庆自然非同一般,更加要惠泽万民,这囚犯当然也是咱翼国的臣民啊!”王灿听他们胡扯,于是吼道:“少聒噪,快点干活,干完走人!”

军卒们赶紧加快手脚,张灯结彩,很快就将负二层下牢里布置起来,放眼看去,彩带横织,红鸢旋转,满目喜乐,哪里还觉得这里是地牢呢。

晚饭之后,从远处传来“通通通”的爆竹声,司寇府地牢里的囚犯们已经听说了,这是新王登基,燃放烟花呢。以往新年也有烟花燃放,但都是在会颖东郊的艾溪边,今年因为新王登基与新年合二为一,两场焰火一起放,燃放地点在霆钧阁顶,自然盛况空前。

囚犯们就有搭着人梯,从靠近顶棚的那个小窗口探头张望的,却什么也看不到,外面黑乎乎一片。于是,大家伙只能坐着,听一听遥远的爆竹声。

北山泉戴着脚镣手铐,靠着监房的墙壁坐着,他闭着眼睛,侧耳聆听远处的烟花爆竹声,仿佛在聆听一段美妙的音乐,他嘴角噙笑,格外享受的样子,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三日之后就要被处决的死囚。

第五百六十七章 洒酒饯行

烟花爆竹声逐渐寂落下去,北山泉忽然听到自己监仓的门被打开了,狱卒在大声叫唤自己的名字:“北山泉,出来!”北山泉不明白狱卒要带自己干什么去,行刑不是说在三天之后吗?北山泉拖着脚镣手铐走出牢房,狱卒押着他出了上牢的铁门,下到负二层下牢门口,将他交给看守在那里的北关兵。王灿打开了北山泉的手铐脚镣,将他推入负二层下牢的铁门里。

北山泉有些不解,身后的铁门重重地关上了,北山泉转身向自己原来的监牢慢慢走去,他发现他离开下牢的这短短两个时辰里,负二层下牢已是焕然一新,通道里一路彩灯纸鸢,红色绸锦,满目喜气

北山泉有些惊讶起来,慢慢前行着,经过的牢房都锁着铁门,他慢慢来到自己的牢房前,却发现那里的门开着,牢房四面墙上掌了十几支红烛,将房间照得明亮宁静,地面洒扫得清爽而干净,厚厚的干草铺满半个间房,干草还带着一股新鲜的甜香气息

草铺上有一床大红锦被,跌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一对织锦鸳鸯绣花枕。离草铺不远,有个木墩,木墩上端坐着一个人,锦衣秀发,双目含泪,正浅笑盈盈地向他望过来。北山泉木立当地!

天怜公主已经起身,款款地向北山泉走去,她轻轻环抱住北山泉的腰,将一张秀美绝伦的脸贴在他胸口。

片刻后,只听天怜公主轻声道:“泉,留一个我们的孩子吧,也留一个念想给我。”

北山泉只觉自己的脑袋轰一下炸了开来,他闭上眼睛,竭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萧凡发现自己昨晚睡得好香,早上醒来,他看到自己的枕头上居然有一滩被涎水打湿的印迹,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现在心愿已了,天怜公主的登基他已亲眼见证,北山泉也保全了全尸,他在此处已没有什么牵挂。

早饭过后,萧凡就将愉快地离开他呆了四年的翼国王都会颖。陆然和莫荣辉也已收拾停当,昨晚沾萧凡的光,他们在观礼台上观看了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大饱眼福,此次会颖之行,实在满足。

三人早饭后一起出了会颖北门,身后还跟着两车萧凡置办的各种手信。三个人说说笑笑、开开心心地上路了。

邱成住在一条不怎么有名气的巷子里,中午时,有人敲门,给他送来一个包裹,说是一个叫做萧凡的人送给他的临别礼物,邱成收了,拿回家拆开来,里面是一个黑漆木盒,打开木盒,邱成吓了一大跳,里面竟然是一整盒金条,足足二十根。

三天后的凌晨,天光还很昏暗,天怜公主身披斗篷,走出地牢,帽子竖起遮住她的面容,王灿及几个北关兵已经备好马车等在司寇府门外,天怜公主悄悄上了马车,马车迅速启动,离开司寇府,向王宫奔去。

负二层的下牢重新交回给司寇府,牢头铁中永命人将临时羁押于负一层上牢的原下牢囚犯,重新押回负二层下牢关押。几个囚犯及狱卒一下去负二层,就发现了下牢的变化,他们啧啧称奇,看着如此喜乐的布置,感觉这个新年过得与往年真的是很不相同。

北山泉的牢房已经恢复如初,墙上的红烛被撤走,地上的锦被绣枕也没了,依旧只剩了一堆干草,连那个圆木墩也不见了,北山泉被重新锁上了脚镣手铐。今日,他将被执行死刑。

会颖的黎明很是安静,马车载着天怜公主走在街巷里,马蹄踏在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哒哒”作响,惊醒了树上的鸟儿,几只小鸟“喳喳”地叫了起来。

天怜公主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听着车轮滚滚向前,仿佛碾压在她的心上。她的眼前北山泉苍白凄美的笑容,是北山泉的长发打开、和她的长发缠绕在一起的情景,是北山泉最后被戴上手铐脚镣望向她的样子……

泪水也像滚动的车轮一样,从天怜公主眼中滚滚而下。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天怜公主换乘了宫里的软轿。闾丘羽生前的寝宫清影殿前,醒儿正在焦急地等候,登基大典后,天怜公主已经入住这里。醒儿远远看见天怜公主的轿子奔来,赶紧带着宫女们上前迎接。

黄昏时分,西郊青雨台广场人潮涌涌,人们有说有笑,是来看司寇府行刑的。会颖人都知道今晚将在此处对刺杀先王闾丘羽的刺客北山泉行刑。青雨台,百年来一直都是会颖斩杀犯人的地方,就连广场中央的青石板,也随着日久,被斩杀的犯人的血染成了暗红色,再不是原来的青白色。

会颖人私下里早已将青雨台改了名字,不叫它青雨台,而是叫它红雨台。会颖每年秋冬两季,都会有几批死刑犯在这里被当众斩杀,以警世人。

北山泉的囚车从司寇府刚刚开出,就有那些等在司寇府门外的人们开始跟着奔跑了,其实,也不用奔跑,只需走快一些,就能跟上囚车。囚车走街串巷后,终于来到了青雨台广场。司寇府的监刑衙役们赶紧用刀枪拦住四围人群,避免人群过于靠近死囚,发生意外。

北山泉戴着手铐脚镣,赤脚从囚车上下来。这时,渐渐有人发现了不妥,广场中央居然没有了以往的断头铡,也没有了那个挥着雪亮的砍刀、光着膀子“喝喝”有声的刽子手,再一打听,原来,新王恩典,毒酒赐死人犯。

这么说来,今天的行刑实在没有多少看头哪,人群开始失望起来。

北山泉披散着头发,苍白的脸在黑发的映衬下,更加惨白。他毫不在意四围人群的议论,在阳光下洒然而立。他眯起眼睛,向西边的落日余晖望了一眼,随后转目向霆钧阁方向望去。

落日余霞之中,霆钧阁竟远远地、隐隐泛出一层紫色,北山泉朝着霆钧阁方向微笑着,微微颔首,他知道,在那里,在那个他看不到的阁顶,天怜公主正在为他洒酒饯行。

第五百六十八章 还我于林

监刑官问清北山泉的名姓后,托出一个朱漆木盘,上面放着四杯酒,三杯青铜樽的清酒,一杯翡翠杯盛着的琥珀色酒。

北山泉微微一笑,举起第一杯青铜樽酒,朝天空高举过,而后洒在地上,这是临别祭天酒;

第二杯酒,朝大地作揖后,洒在青石板上,这是临别告地酒;

第三杯酒,北山泉朝着故乡南田郡的方向举杯,洒在脚边,这是别过父母亲人的酒。

三杯酒尽,北山泉最后捧起了那杯翡翠杯盛着的琥珀色酒,他再次转向霆钧阁的方向,朝那里举杯良久,三次躬身后,袍袖一掩,举杯而尽。

北山泉喝下毒酒,慢慢将自己坐在青石板地上,盘着腿,面朝霆钧阁方向,感受着那肝肠寸断的疼痛。他的五指渐渐绷紧,似乎想抓进青石板中。

渐渐地,汗珠从北山泉额头涌出,他的脸色已经毫无血色,忽然,他嘴角涌出一丝黑血,整个人蜷缩下去,最终低下了头,一动不动。仿佛以前抚琴时,抱着琴的样子。

霆钧阁上,天怜公主遥望青雨台方向,泪流满面。当年她与北山泉红沙岛一别,虽说“悲莫悲兮生别离”,尽管苦痛,却终还有相见的一天。今日一别,却是永无相见之日。

原来,生离之苦与死别之痛相比,死别竟是更胜一筹。

天怜公主开始坐下来抚琴,用琴声与北山泉话别,所弹曲子正是北山泉作曲的那首《摇篮曲》。随着北山泉在青雨台蜷缩成一团,“铮”的一声,天怜公主手下的琴弦断了一根,天怜公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伏在琴上,放声大哭。醒儿在天怜公主身后不远处站着,也是泪水涟涟。

青雨台上,北山泉再也没有动弹一下,四周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人们静静地、看哑剧一样,看完了一个人最后的死亡,然后,默默地散去了。

监刑官验过北山泉尸体,随后向围观众人发问:“可有北山泉家人收尸敛葬?”人群中闻声站出两个人来,自称是北山泉生前好友,愿意敛葬北山泉。于是,监刑官将北山泉尸体交给二人,司寇府的监刑人员就撤去了。

北山泉这两位朋友,早已在附近店铺够得上好楠木棺材——青雨台附近经营棺椁的店铺没有十家也有八家——收敛北山泉的尸体后,又找来一群人,将北山泉的棺木抬着,一直来到西郊一处墓园,将他葬入早已勘察好的一个风水宝穴之中,立了碑文后,埋藏妥当后,回军营向王灿复命去了。

原来,这些人是便装了的北关军卒,他们受王灿指派,前来收敛北山泉的尸身。

当晚,暮色之中,一点微光在北山泉墓旁闪烁,映出两个挥动铁钎的人影,北山泉的新坟被悄悄地挖开,又悄悄地掩上了。

*

天怜公主登基之后的默王,几乎足不出户,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一双孩子,陪他们读书、写字、练剑,还教他们学习翼飞。沈鹿呦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所事事了,当初嫁给默王,是为了爱,也是为了以王妃身份相助他争取王位。

如今,尘埃既已落定,沈鹿呦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老鹿的咳血和沈鹿呦的呕血都在日趋严重,沈鹿呦的身体越来越畏寒。她能明显感到自己的身子正日渐轻薄,似乎风一吹就能飘起来。沈鹿呦每日午后都尽量出来走走,晒一晒冬日的太阳,隔几天也去鹿苑看一看那头老鹿。

沈鹿呦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府门外的栀子林。今天的阳光格外温暖,沈鹿呦在栀子林里慢慢踱步。

冬天的栀子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片叶子。有一束阳光从树枝间透过来,晃了晃沈鹿呦的眼睛,这瞬间的银光一闪,让沈鹿呦恍惚中想起了她与沈双初逢时的那片李树林,雪白的李花银子一样闪着光,她蓦然醒觉,她离开她的森林,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已经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她舍弃了她的蘑菇,舍弃了她的酒泉,舍弃了满山坡的草莓,舍弃了她的伯父婶娘,来到这个陌生城市,追寻她的梦想和爱情,她似乎曾经拥有很多,有沈双,有秋凉馆,有闾丘渐,还有一双孩儿,可如今,她却发现自己再次变得空空荡荡,所有的人都已离她而去。

或许,这一切原本就不属于她,是她心存了不该有的贪念和奢望,她为此付出了二十年韶光,最后,却像这冬天的栀子林一般,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沈鹿呦耳边,响起了那头老鹿的声音:“还我于林吧!”沈鹿呦的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她捂着嘴,一手支在树干上,嘤嘤地哭泣。

栀子林边,默王闾丘渐正担忧地看过来,他看到沈鹿呦伏在树干上,风吹着她的围巾和发丝,在她身后轻轻地飘摇,沈鹿呦纤细的身子在风里瑟缩着,弱如秋草。

三天后,沈鹿呦告别了默王闾丘渐,告别了好友何云梦,她要带着老鹿回东圃郡那片山林去。她坚持不让任何人送她。默王给她安排了三两车,一辆自己乘坐,一辆让老鹿走不动时乘坐,还有一辆拉着物品。

细雨蒙蒙中,沈鹿呦牵着老鹿离开会颖,老鹿走路都有些艰难了,却十分开心,不停地舔沈鹿呦的手。

二十年前,那个十三岁的赤足少女,只因在茫茫人海中多看了沈双一眼,就骑着小鹿,跟随沈双,义无反顾地来到会颖。那时的她,一双眼睛和小鹿一样张望,阳光照着她绝美的脸和脖子上的七彩石链,令会颖人至今难忘。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骑小鹿的那个女子,牵着来时那头鹿,沿着来时那条路,冒着细雨,静悄悄离开了会颖。

这一天,默王闾丘渐听从沈鹿呦安排,特意将小刀和小俎两个孩子支走,带他们上霆钧阁学习翼飞,这是两兄弟第一次在霆钧阁上学习翼飞,俩个孩子从出门伊始就叽叽喳喳,好不兴奋。

默王闾丘渐在霆钧阁顶,一面向两个孩子讲解翼飞要领,一面不停地向会颖东郊张望,两个孩子暂时还不能跳阁翼飞,默王给他们做示范,自己从霆钧阁上跳下。

飞在空中的他,极尽目力,想找到沈鹿呦的影子,可是,他只看到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一直向东延伸,无从辨别沈鹿呦的身影。想起沈双,想起沈鹿呦初入会颖时的情景,飞翔在空中的默王闾丘渐忍不住泪水长流

第五百六十九章 神仙姐姐

西岐郡的石头城里,最近愈发冷清。磬王闾丘云在和西岐郡郡守孙以刚一起,前往王都会颖参加天怜公主的登基大典,柳下言和左炎也陪着一起去了,这三人,一个是所有人的核心人物,另两个则是所有人里最热闹的角色,而且,左炎一走,连他那只猴子也开始不着家了,留守石头城的其他人还好,娄小楼却觉得非常郁闷。

娄小楼早已习惯了嘻嘻哈哈,以前在王都会颖,有那么多仆人宫女和他嘻哈,后来,又有了左炎、柳下言,还有那只猴子。现在,石头城里好玩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坐轮椅的辜为先,和三个月不舍得笑一下的席佑堂,小楼觉得日子真的好苦闷。

娄小楼只能偶尔逗一逗宋大奇去,可宋大奇也是个木头疙瘩,钻木取火也未必能蹦出一星半星的火花,小楼先开始还追着他问,说他是不是有个兄弟叫宋大怪,宋大奇总是翻翻眼睛不理他,他就索性直接叫宋大奇为宋大怪了。

石头城里的大几千人,全都闷成石头的样子,闲了只会把一些石头背来背去,这里做个石头床,那里盖间石头房,要么就是添个石头桌石头凳之类的。小楼是不爱背石头的,无聊的他每日就只能在城楼上躺着晒太阳,看风景,太阳从云层里照过来时,他就把那顶红色的狐狸皮帽子往脸上一扣。

娄小楼多怀念以前流云邸的日子啊,那时的他,每天都是侍弄花花草草,和和稀泥、调调油水之类的,流云邸的那些女孩子们,多会说笑,多会解闷啊,就是那些老嬷嬷们也比石头城这些大老爷们有趣多了啊。现在的这些大老爷们,没人在乎脸上长什么粉丝暗疮,折胳膊断腿又不是经常发生,弄得他实在是无所事事、无聊之极的感觉。

忽然,天空传来一声长鸣,小楼一把抓掉脸上的帽子,向天空望去,就见一只灰色的鹰隼,正一遍一遍在石头城上空盘旋。小楼一下子跳起来,举起手中的红皮狐狸帽,开始拼命地摇,帽子上的小铃铛随着他的摇动,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那只灰鹰在空中滞了滞,忽然朝着小楼俯冲下来,简直是要一头撞到不周山的气势,直朝小楼怀里撞来,吓得小楼“噔噔噔”不停地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才把那只灰鹰的脖子抱住。

灰鹰站在小楼面前,昂着脖子,高度恰到坐在地上的小楼胸口,小楼爱怜地抚着他额头的一撮金黄色的毛,嘴里说着:“灰灰,好久不见,想死我了啊,这些年,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呢?”

就听灰鹰嘴里“咕咕咕”的,不知是不是在回答小楼的问题。

小楼又问灰鹰:“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啊?他还好吗?”

灰鹰嘴里又是一连串“咕咕咕”。

小楼注意到灰鹰腿上绑着一个小竹筒,他拆下来看时,里面装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字:开饭了。

小楼大喜,对灰灰说:“太好了啊,我几年没见师父,好想他啊,又可以吃到师父煮的饭了!”

小楼也不管灰鹰,他戴好帽子,飞奔下城头,去找辜为先告假。辜为先一听小楼说,是小楼原来芝心堂的师父招他回去,叮嘱了一番小楼路上要注意安全,又给了小楼一些银子做盘缠。小楼则留了些药丸给辜为先,让他腿疼时吃,这个冬天,辜为先膝关节的毛病又犯了。

宋大奇按照辜为先的吩咐,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让小楼路上骑,小楼开心地上了马,欢欢喜喜地出了石头城,头上戴着那顶红帽子,灰鹰早在前面引路,他在后面打马飞奔。

跑了大半天后,终于穿越了石头城外的那片荒凉砂石之地,见面看到了一座小镇,小楼的肚子已经开始大声叫唤了,小楼毫不犹豫,将自己路途上的第一餐饭安排在了闹市区一间最大的酒楼。

自从去了石头城,小楼就没记得自己吃过一餐稍微像样点的饭。石头城的伙食实在是太差了,那里遍地除了石头,就是石头,有银子也买不到能吃的东西。所以,小楼这一次出发时,就在心中暗暗决定,这一路上一定要好吃好喝,决不亏待自己。

小楼点了好多菜,酒他是不喝的,他总是不能忘记,小时候母亲常常抱怨父亲说:“就爱喝马尿,喝完了就挺尸,家里什么也不管!”小楼给自己点了一个靓汤,又要了一壶好茶。

小楼正在埋头吃啊吃,忽然听到几声“嗤嗤”的笑声,小楼抬头看时,桌子对面坐了一个白衣美女,十八、九岁的样子,正笑盈盈地看过来。美女见他终于从饭碗里抬起头来了,笑着道:“看你这吃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饿死鬼刚刚转世的呢!”小楼不由红了脸。

“这么多菜,一个人吃不嫌浪费么?”那女子说完,不等小楼招呼,已经自顾自叫道:“小二,加一副碗筷来!”

小楼一直都有做“偶遇神仙姐姐”的美梦,那时候跟着师父学艺,常一个人去深山采药,他就曾无数次幻想过,遇到一个美丽到无与伦比、温柔到惨绝人寰的神仙姐姐,却不料,做了这么多年的梦,终于在这大白天,在一个不知什么镇名、不知什么街道、不知什么酒楼的地方实现了。

小楼心中激动起来,这一激动,小楼差点被嘴里的一坨饭菜噎住了,他“咳咳”了好半天,总算最后把一口气顺过来了,他心想,自己总不会这么倒霉吧,刚遇到梦寐以求的神仙姐姐,话还没来及说上一句呢,就一命呜呼了。可是,等到他咳嗽过去,顺过气来,想说点什么时,却发现自己居然开始结巴,舌头像打了一个结,怎么都撸不直。

那“神仙姐姐”倒是很大方,小二递上碗筷后,她也不用小楼招呼,一个人“哗哗啦啦”就开吃了,吃的竟然不比小楼少,连汤底都被她喝光了,把小楼看得眼睛瞪大好几圈。

第五百七十章 狐狸皮帽

吃饱喝足了,“神仙姐姐”开始拿起小楼的红狐狸皮帽子把玩,好几次,好奇的“神仙姐姐”差点就要把帽子上面的小铃铛揪下来了,唬得小楼赶紧伸手抢过来帽子。

小楼陪着笑,向“神仙姐姐”解释道:“神仙姐姐,这帽子可不是用来玩儿的,我这一路该怎么走,可全靠这顶帽子呢!”

“神仙姐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不明白的样子,她好奇地问小楼:“为什么是靠这顶帽子呢?难道它会说话不成?”

小楼说:“对呀!比如说一会儿出了这酒楼,是该朝左拐,还是朝右拐,等我问一问这顶帽子就知道了。”

小楼说着,瞟一眼对面的“神仙姐姐”,拿起红狐狸皮帽子,装模作样,对着帽子大声说,“帽子帽子我问你,一会儿出了这门儿,是应该往左拐呢?还是往右拐呀?”

小楼说完,把帽子贴在耳朵上,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样子。

过一会儿,小楼朝帽子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对面的“神仙姐姐”笑着问他:“帽子怎么说的呀?”

小楼也笑了,说道:“帽子说,‘这个嘛,等你出了门我再告诉你。’”

“神仙姐姐”忍不住大笑起来。

忽然,“神仙姐姐”也抓过帽子,对帽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也学着小楼的样子,把帽子放在耳边,仿佛在仔细听帽子的回答。小楼很好奇地看着“神仙姐姐”。

帽子似乎和“神仙姐姐”说完话了,“神仙姐姐”一笑将帽子还给了小楼,说道:“帽子说我们同路,可以结伴而行。”

小楼有些吃惊,因为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是跟着灰鹰走。可是他不说破,一路有美女作陪,傻子才不要呢!再说了,帽子知道他要去哪里,这可是他自己说的,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呀。

小楼于是欢欢喜喜地买了单,两个人一起出了酒楼。小楼把那顶红狐狸皮帽子戴在头上,装模作样一番,然后指着右边说:“帽子说了,走这边。”店家牵来两匹马,一红一白,分别交给小楼和“神仙姐姐”,原来,“神仙姐姐”也有马。

两人牵着马走出闹市街道,正准备上马,小楼瞥见了空中的灰灰,灰灰在他们头上盘旋了两圈。小楼突然感觉灰灰不太对劲,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灰灰翅膀一抖,朝自己直扑而来。小楼大惊,赶紧放开缰绳,将白衣女子从自己身边猛推出去,叫道:“快离我远点!”

只是眨眼的功夫,灰灰已经扑到眼前。小楼正准备迎接灰灰的猛力一冲,灰灰却在最后一瞬,突然一个九十度转折,朝一旁的白衣女子扑去,小楼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拦阻。

眼看灰鹰就要扑中自己,“神仙姐姐”反应相当快,只见她右腿往后一撤,身子也随之朝右一侧,与此同时,灰灰也是身子微微一侧,原本羽翼左右张开、与地面平行飞行的姿势,在经过“神仙姐姐”的那一瞬,一双翅膀变成了一上一下,变成与地面垂直飞行的姿势,贴着“神仙姐姐”的身体飞过。两匹马被灰灰惊得直立起来,“咴咴”地乱叫,小楼赶紧抓住缰绳,防止它们跑丢。

这时,灰灰已在空中一旋,转身飞回,第二次扑向“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却很镇定,她静静地看着灰鹰扑来,又是在最后一刻,她忽然动了,这一次她是左腿向后一撤,整个身体随之朝左微微一侧,灰灰又一次贴着她的身体飞过。

就在小楼以为事情该到此为止时,灰灰再一次俯冲夏利,这一次,“神仙姐姐”没有侧身,在灰灰到达她的最后一刻,她突然身子后仰,灰灰贴着她的腰和胸飞了过去。小楼已经看傻看呆了,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灰灰飞去,这一次,灰灰再也没有回来。

小楼已经吓得面色惨白,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在他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总算他忍住了。“神仙姐姐”看他面色不好,过来扶着他,问道:“怎么样?没把你吓到吧?”

小楼红了脸,结结巴巴半天,才说道:“这、这,这话本来应该我来问你,那只鹰没把你吓到吧?”

“神仙姐姐”听了一笑,说:“怎么会,我可是从小和鹰一起玩大的,我父亲有个鹰场,我从小就和各种鹰啊、隼啊、雕啊在一起玩。”

“这样啊,”小楼长出一口气,“刚才,你没被吓坏,可把我给吓坏了!”

忽然,小楼想起了什么,说道,“既然你不是吓大的,这就好办了,我一直没敢请教你的名字,怕把你吓跑了,敢问姑娘尊姓大名。”说着,学着戏里的小生,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神仙姐姐”捂着嘴笑了,说:“我姓谷,叫谷梅清。”

“哦,哦,这个名字真好听,我叫娄小楼,我以后就叫你清儿姐姐吧。”这一路有了谷梅清和灰灰的陪伴,小楼再也不觉得寂寞了,这些日子在石头城郁积的烦闷一扫而光。

娄小楼和谷梅清并辔而行,一路上赏梅踏雪,谈天说地,俩人很快就熟络了,小楼向谷梅清讲了灰灰的故事。灰灰是小楼的师父自幼养大的,据说,那时灰灰还很小,大概是初飞吧,摔断了翅膀,跌在师父屋前,是师父医好了它,从此灰灰就跟着师父过了。

小楼跟着师父的那几年,灰灰每天的任务就是叫他小楼吃饭。小楼每天都要背着药筐进山采药,快到吃饭的时候,灰灰就会飞来找他了,小楼只要把这顶红狐狸皮的帽子挂在他的药筐上,无论他在山中何处,灰灰都能找到他。

小楼还向谷梅清讲述了灰灰奋勇抓狐狸的事儿,说用来制作他这顶红狐狸皮帽子的赤狐就是他拜师不久,灰灰独自抓到的,那天他和师父在屋子里,就听灰灰在外面大叫,出去一看,门外丢着一只血淋淋的赤狐,已经断气了,是灰灰抓回来的。师父于是给他用狐狸皮做了这顶帽子。

第五百七十一章 再见师父

小楼告诉“神仙姐姐”谷梅清,他有一个吃饭用的黄铜碗,上面也系着个铃铛,和帽子上的这个铃铛是一起买的,都是黄铜做的。

每天开饭的时候,师父就会拿出小楼的碗,师父只要拿筷子“当当当”地敲几下小楼的碗,灰灰就会立即出发,到山里面去找小楼,然后带小楼回家。

到后来,就算不是饭时,师父有事要叫小楼回去,也只要拿出小楼的黄铜碗敲几下就可以,灰灰就会飞出去,尽职尽责地将小楼带回。

谷梅清听了,觉得很神奇,她问小楼:“你师父有几个碗呀?”

“当然是两个呀,一个是我的黄铜碗,一个是我师父的小木碗,我师父喜欢用木碗。”小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我差点忘了,除了我和师父的碗,我师父还有好多瓷碗呢,那是留给客人和病人们用的。”

“哦。”谷梅清听了,微微愣了愣,似乎若有所失,“你师父难道只有你一个弟子吗?他没有收过别人做徒弟吗?”

“啊?”小楼说,“没有啊,我没问过师父这个问题,也没见我师父有其他弟子呀,应该师父就只收了我一个弟子吧。”

小楼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橱柜里看到过另一个碗,是一个鎏金银碗,非常华美,非常贵重的样子。可是师父从没有拿出来过,也从来没有用过,大概是因为这个鎏金银碗太珍贵了吧。小楼看看谷梅清,没有说出这个鎏金银碗来。

一路上,灰灰和谷梅清一扑一闪这样的危险游戏,灰灰似乎玩上了瘾,每天都要来上两、三次,只要看到谷梅清下了马,灰灰瞅个机会就来了,有时谷梅清在马上,灰灰也会扑一扑她,小楼因此又看了谷梅清一些“镫里藏身”之类的马上手段。

除了这些正常的扑闪,灰灰第二天开始就喜欢上了当谷梅清站着时,从背后偷袭她,谷梅清没有了马可以镫里藏身,有时候只能低头躲避,想让灰灰从头顶飞过去,可是灰灰却偏不走,偏是要站到谷梅清头上去。每次灰灰一这样,谷梅清就气得大叫:“下来!下来啊!我不喜欢你站我头上!你弄乱我的头发了啊!”谷梅清边喊、边挥手驱赶灰灰,甚至推它拍打它,饶是如此,灰灰有时候还是赖着不走,小楼不得不上去帮忙,才能把灰灰赶走。灰灰每次被赶走,喉咙里都会“吱咕咕”、“吱咕咕”地叫,好像在笑似的,看上去很快乐的样子。

小楼对此有些不解,灰灰是一只很凶猛鹰隼,可以独自捕捉回一只赤狐呢。小楼从没见他主动和谁亲热,尤其是陌生人。记得以前,灰灰偶尔也会站在小楼头上玩,小楼从不赶他走。师父每次出门,灰灰都会跟着,他要么在天上飞,偶尔落下来,也只是站在师父肩膀、胳膊上,从不会站到师父头上去。至于灰灰站到陌生人头上去玩,小楼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果灰灰扑向一个陌生人的头顶,那是啄瞎他的眼睛了。小楼知道,灰灰有一次遇见一个猎人正捕杀一头小鹰,灰灰愤怒不已,上去就啄瞎了那个猎人的一只眼睛,结果累师父赔了一大笔钱给那个猎人。这一次与灰灰见面后,灰灰却一次都没往小楼头上站,每天都是只偷袭谷梅清一个人。小楼后来想清楚了,大概就是因为小楼从不赶它走,总是静静地让它站着,可是站在谷梅清头上就不同了,谷梅清会大呼小叫、又哭又闹,顺便还手舞足蹈,反而让灰灰觉得很好玩。看来动物也是有玩心的啊,也喜欢有个玩伴偶尔欺负欺负呢!

娄小楼和谷梅清随着灰灰一路走着,起初向东而行,小楼并不意外,因为石头城本来就在翼国最西边,因此他们出了石头城,开始向东去很正常。可是,又走了几天后,小楼已经察出,他们几乎就是在朝着会颖城的方向,笔直而去。难道师父是在会颖王都吗?那岂不是可以顺便见到柳下言和左炎他们了?小楼不由大喜。于是和谷梅清快马加鞭,跟着灰灰一直奔去。

一段日子后,他们果然来到了会颖西郊,就在小楼以为灰灰会带他们进会颖王都时,灰灰却忽然一拐,将他们引去了西郊的一个偏僻处,小楼一看,居然就是他们当初和磬王闾丘云在一起躲避在西郊时,居住的那套宅院附近,这里多是些起伏的丘陵和山坡,住户极少,一般要隔开好几个丘陵才有一处院子。灰灰已经叫着站到一处院落的房顶,也是一个独院,一排平房。

小楼正想邀请谷梅清跟他一起,去见见他的师父,谷梅清却先说话了,她笑着说,现在开始,他们再也不同路了,她还得继续往前走,到会颖王都去。谷梅清告别娄小楼,一个人继续东去了。灰灰看到谷梅清走了,一振翅膀,追着谷梅清飞了很远。

“师父,我回来啦!”小楼大叫着,远远地就开始奔跑。一扇房门开了,娄小楼看到他的师父吴开开门走了出来,还是那样黑发如漆,清眉朗目,容颜俊美的样子,小楼离开的这几年时光,竟未在他眉宇间留下一丝痕迹。

小楼见到师父吴开,一下子跪了下去,他抱住吴开的腿,嘴里说着:“师父,弟子好想你啊!”说着,鼻涕眼泪都掉了下来,抹了师父吴开一裤子。吴开笑着,爱怜地摸一摸小楼的头,让他起来说话。

小楼师父转身在前,带着小楼进了房间。师徒二人叙了一些家常,问了一些彼此分别之后的话。师父告诉小楼,过几天有一个大的手术,需要小楼协助,所以才召回他来。

小楼这才知道师父突然派灰灰找他回来的原因了,于是问师父是什么手术。没有回答他,但是小楼心想,手术一定小不了,否则师父也不会让灰灰那么远把他找回来,进行协助了。

第五百七十二章 几只饭碗

小楼发现师父居住的这里,各个房间都有些乱,不像是师父往日的风格,要知道,小楼和师父吴开以前在会颖王都芝心堂一起,后来还有一段时间采药山间时,俩人所居虽然简陋,师父却总是将房间保持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小楼于是好奇地问师父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师父果然是最近刚搬来这里居住的,特为这次的手术寻觅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小楼越发觉得师父十分看重这次的手术,他于是更加不敢怠惰了。

当晚,灰灰很晚才回来,小楼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饭后,就开始依照师父的吩咐,仔细准备手术前的各种事项——熬制了麻醉药,准备了手术刀、手术床、手术用的毛巾、手术服,还有病人穿的消毒病服、戴的消毒帽子等,又对整个手术室进行了消毒。

后来,消毒水不够了,小楼就又熬制了一些消毒水,师父让小楼把麻醉药也多准备一些,小楼就又熬了一罐麻醉药放到冰窖里。三、四天后,各种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小楼又把水缸里挑满了水。这个院子和当年他们住过的席佑堂的那座院子一样,院子里也有一口井。

有两次,小楼似乎觉得院子旁边的山坡后面有人在向这里窥探,可他又不能确定。

小楼忽然想起了谷梅清,想起了她的那个“你师父有几个碗”的问题,小楼于是到厨房里打开橱柜,橱柜最下面一层,放着两个碗和筷子勺子等,两个碗分别是小楼的黄铜碗,和师父的木碗。中间一层,放着几个青瓷碗,小楼知道这些瓷碗,是给客人或病人们用的。

小楼继续向上找,果然在最上面一层的最里面角落里,看到了那个鎏金银碗。小楼小心地将鎏金银碗捧出来,再一次对这个碗的漂亮和贵重咋舌了好一番。

晚饭时,小楼忽然问师父江然:“师父,我有没有师兄师姐,或者师弟师妹什么的?或者,我有没有师母啊?”

正在吃饭的小楼师父江然忽然顿住了,冷峻地看了小楼一眼,把小楼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师父有这样冷厉的目光。江然又扒拉了几口饭,才道:“以后不要问这种问题。”小楼赶紧低头扒饭,再不敢出声。

第二天晚上,小楼正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车轮和马蹄声,师父吴开马上站起身走出去查看,小楼也赶紧跟了出去,却原来是师父一直等的客人到了。那人穿着黑色斗篷,遮着脸,还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拉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两个箱子都非常沉重。小楼师父、小楼和客人三人合力,费了老大劲,才把两口箱子抬进房间来。

师父让小楼给客人准备一下今晚休息的房间。小楼去了,一会儿准备好了,回到会客室,刚烧上水,师父与客人就进来了。老师先自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叫吴开,然后又指着小楼说这是他的弟子小楼,随后,请教客人的名字。客人说,自己姓莫名问,叫莫问。小楼觉得客人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古怪的感觉。

小楼在边上冲洗茶具,准备泡茶,师父和客人各自归座,开始对话。几句开场白后,入了正题,小楼听着听着,差点没把自己吓傻掉——师父和莫问客人居然在讨论,是局部整容、还是彻底换脸、甚或直接换头的问题。

局部整容也还罢了,几年前,小楼跟着师父,也曾学过给人局部换过皮肤,局部贴肉,局部抽换骨头等,所以还不觉得出奇。但是,整张脸换掉或者直接换个脑袋,这两个问题对小楼来说,就实在太过骇人了。

小楼一直有猜师父这个手术一定很大,却怎么都想不到,居然可以大到换脸或者换脑袋的地步,小楼甚至从未想象过,对人的改造,除了局部整容,居然还可以整张脸进行更换,甚至,连脖子上的脑袋也能更换,这有可能吗?

小楼有点半信半疑起来,他心中想,这脸或者脑袋怎么换呢?割下半个或者整个脑袋来,缝一个新的上去?这样换完,人还能活着吗?如果能的话,那也就再也不怕砍头了,甚至可以长生不老了。撇开这些问题,就算可以换脸甚或换脑袋,和谁换呢?谁愿意把整张脸揭了换给别人,或者把自己的脑袋剁了,缝个别人的脑袋上去呢?难不成是找一只猪来,换个猪脸或者猪头吗?

想到这里,小楼忽然一激灵,他有些神经兮兮起来,师父和他几年没见,这次突然叫他回来,该不会是要把他娄小楼的脸蛋或者脑袋换给这个姓莫的人吧?这个念头让小楼惊恐万分,他赶紧拼命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赶出自己脑外,他一再告诫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再自己吓自己!

冷静下来的小楼渐渐想起,这个姓莫的客人是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木箱来的,两个木箱都不轻,难道其中一个木箱里面有个活人?或者有个脑袋?甚或里面有好几个脑袋和活人?这个猜测,又把小楼骇了一跳。

惊魂不定的小楼偷眼去看对面的客人,此时,客人已经脱了黑色斗篷,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一张脸英俊帅气,是那种对于女人很有吸引力的长相。小楼不明白客人为什么长成这样还要整容、换脸,甚至换脑袋,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脑袋傻了吗?小楼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只是,小楼眼里的这个“傻子客人”,却表现得非常镇定,他坐在吴开对面,对吴开提出的局部整容、整体换脸还是彻底换脑袋的问题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恐,他很认真地请教吴开:“吴医生,在下理解,局部整容是不是应该是最好的方案呢?”

“错,局部整容是最差的方案。”小楼师父吴开毫不犹豫地道。

这一次,不仅小楼感到惊讶,那位镇定的客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愿闻其详。”

第五百七十三章 莫姓客户

小楼师父吴开说道:“整容只是对人面部进行部分修整,诸如鼻子垫高、额头拉紧、嘴唇修薄、眼角撑开、下巴削尖等,这些局部修整的结果,都只能在原有长相的基础上,达到一定程度的改观,对人体相貌的改变效果是有限的。

“人体面部经过这样一番切割之后,面部很多神经会被切断,感觉和表情都会因此产生障碍,局部被切断神经的地方会僵硬、甚至进入麻木状态。比如,嘴唇被切割修整后,可能与人接吻时就没有感觉了;面部麻木后,可能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假笑、甚至戴着面具的感觉,因为你的面部肌肉是僵硬不动的。”

“还有就是一个保持期限的问题,局部隆起或者改建过的地方,久了总会塌陷的,就像房子久了会倒塌一样,十年八年,或者三年五年,甚或有十来个月就出现问题的。故此,总体来说,整容是三个方案里面最差的方案。尤其是具体到莫先生您的个体病例来说,如果要施行整容的话,最后的效果可能连平均水平都达不到。”

“这是为什么呢?”客人有些不解道。

“我刚刚和莫先生一起看了您想要达到的效果,你们面相之间的差距太大,您是国字脸,他略微椭圆些;您是浓眉大眼,他是修眉细目;您鼻子较挺,他鼻子中等;您额头开阔,他额宽一般;尤其您颌下的毛囊,没有他发达,他整个下颌有一圈薄薄的、较为稀疏的、微微发黄的软须,而您却两侧较为光滑,只下巴尖上有一撮黑色的、较为浓密的、短短的硬髭……你们的长相如此不同,您想要修整得和他很相近,面部需要动很多刀不说,最后的效果也不会很好。所以,我不建议您选择局部整容。”

师父这番话,让小楼肯定了一件事——在那两个木箱里,这个姓莫的客人应该自带了一个人,至少,带来了一个脑袋。这让小楼心中踏实了很多,不再担心自己的脸蛋和脑袋了。

“那么,依照您的专业眼光,您觉得我这个病例,采用哪个方案比较好呢?”客人请教小楼师父。

“我推荐彻底换头方案。”小楼师父道。

“嗯——”客人沉吟,“不知道换头和换脸有什么不同呢?”

“请您稍等一下。”小楼师父说完,站起身来,走进一个小房间里。小楼知道那个小房间是师父的实验室,那里从来都是未经允许不得进入的,这次小楼回来之后,还一直都没有进去过。不一会儿,师父从实验室出来了,手里提着两个小笼子。

小楼师父将笼子放到客人面前的桌子上,小楼和那个客人一起看向两个小笼子。笼子是竹篾编的,每个笼子里各有一只小老鼠。其中一个笼子里的老鼠,白白的身子,却长着一个黑乎乎的脑袋。另一个笼子里的老鼠,黑乎乎的身子,黑乎乎的脑袋,可是,从额头到下巴,整个面部却都是白色的。

小楼师父指着笼子里的两只小老鼠对客人说:“莫先生请看,这两只老鼠,一只是换过脸的,一只是换了头的。”吴开说着,先指着那个白脸的小黑鼠对客人说,“这只小黑鼠,换过脸后,不仅面部长相彻底变成了小白鼠的,就连长出来的胡子也是小白鼠的胡子了,它原来的胡子是短灰色的,现在的胡子却是银色细长的。”

接着,吴开又指着那只换过头的、黑着脑袋的小白鼠说:“换头的缝合线是在紧贴颌下的细细的一圈,人体这个部分比较隐蔽,尤其是有皮肤皱褶,缝合线就非常容易隐蔽,不至于像只换脸那样,缝合线是贴着耳根的一条线,皮肤色差在这个部位不容易被遮盖。无论换头还是换脸,比局部整容唯一不好的一点是,不同两个人的躯体缝合在一处生长,容易起排斥反应,需要长期地、甚至是终身吃药。”

小楼一边听,一边瞪大眼睛,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两只小老鼠,不由大为惊叹。他知道师父这些年来,一直在做医术方面的各种探索和实验,但是,居然已经实验到了可以换脸和换脑袋的地步,小楼心中对师父吴开生起极度的钦佩感,并为自己有这样的师父感到自豪。

莫姓客人也在仔细观察两只小老鼠,他围着桌子前后左后看得很仔细,过一会儿,他问小楼师父:“吴医生,我想了解一下,我如果选择换头,那么,换头之后思维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用眼前这只被换了黑老鼠头的小白鼠做比,它现在的思维和感受,是小白鼠原来的呢?还是小黑鼠的呢?它认识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是它自己的?还是小黑鼠的呢?”

小楼师父听了一怔:“这个问题我还真是回答不了你,因为我真没实验过。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下一次,我应该挑两只各自有家族的老鼠来换头,而后将换头后的老鼠放回两个族群观察试验一下,看看它换头后的思维是谁的。

“不过,理论上来说,大脑指挥人的全身,小白鼠贡献的只是肉体,小黑鼠贡献的脑袋才是整个小白鼠行动的指挥中心,所以,莫先生,我只能猜测性的告诉您,换头手术后,思维感受是头颅贡献者的,而不是躯体提供者的。”

莫姓客人奇怪道:“吴医生,您难道此前没有给别人做过换头手术吗?”

“确实没有,我只做过几十例老鼠的换头手术。”小楼师父道,接着他又补充说,“我找不到愿意尝试的人。”

“那么,换脸手术呢?”莫姓客人又问。

“也没有做过,原因和换头手术一样。”小楼师父语气中满是惆怅,“唉,莫先生,这些年,我恨不得自己能做一个志愿者实验一下,却又还却一个志愿者。”小楼师父说着不经意间瞥了小楼一眼,把小楼吓了一跳,“可就算还能找到一个志愿者,如此一来,却又没有医生进行手术了。”小楼师父说毕,苦笑起来。

第五百七十四章奇手术

“这么说,您只做过局部整容手术,是这样吗?”客人追问。

“是的。”小楼师父吴开点头道。

莫姓客人开始沉默不语,空气有些压抑沉闷。三个人都不说话,这一刻,小楼想,如果他是这个姓莫的客人,他还是要选择整容,那样比较安全呀,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个客人其实连整容都没必要,这么英俊帅气的小伙子,就现在这个样子就很招女孩子喜欢了,为什么要把自己整成另一副模样呢?难道是因为欠了一笔巨债,打算逃债,所以才不得不整容换身份吗?小楼心里霍然开朗,心说,一定是这样了!

这时,小楼师父提到了手术费:“莫先生,您如果选择换脸,手术费我可以减半;如果选择换头,手术费全免,我愿意为您免费施行本次手术。”师父吴开在这句话里传达出的热情,小楼和莫姓客人都听懂了,小楼师父其实最希望的,是客人能选择换头,他太想做一例换头手术了。

莫姓客人抬起头,看了看小楼师父吴开,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随后,继续低头陷入沉思之中,房间里的气氛重新沉闷下去。小楼在心里暗暗开出一个赌局盘口,整容、换脸和换头,整容赔率一点一,换脸三点五,换头十。然后,他将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整容上,他甚至默默地、把门外的枣红马和房顶的灰灰都一起押了上去。

过一会儿,莫姓客人抬起头来,小楼知道开盘的时候来了!他紧张地望着莫姓客人,只听客人说:“吴医生,我选择换脸。”

小楼师父微微一怔,但还不是很失望的样子,他问客人:“莫先生是担心换头会有生命风险吗?”

莫姓客人微微一笑道:“吴医生,对我来说,换脸和换头的风险是一样的,都有生命危险,这一点在我这里两者是一样的。它们的区别只在于,如果换头,我可能就要按别人的想法生活了,我将感受不到我自己的感受,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过的是由我自己主宰、我自己感受的、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替别人活着,所以我才选择换脸。”

“好的,”小楼师父点头,表示理解,随后,转身对小楼说,“小楼,为客人剃头,明天早点起床,辰时手术。”小楼师父吴开说完,转身走了。

小楼一脸沮丧,他发现刚才那场赌注中,他已经彻底输光了,连返回石头城去的马都没有了。不过,好在庄家也是他自己,小楼心中偷偷一笑。“诶,知道了。”小楼朝师父的背影欢快地应道。

姓莫的客人却有些发愣了:“要剃头吗?剃光头?”

“是的呀,这样才能换脸呀。”小楼笑嘻嘻道。

莫姓客人无奈,只得配合小楼剃了光头,然后由小楼引着,去了收拾好的客房。安排莫先生休息后,小楼自己也回房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小楼就早早起来了,发现师父吴开和客人莫先生也都已经起床,师父连早餐都准备好了。三人用早餐时,莫先生按照师父吴开的安排喝了三碗麻醉药。

饭后,三人一起打开客人带来的那个大木箱,小楼看到里面居然堆满了冰袋,将上面的冰袋一个一个搬出后,露出一具尸体来,也是个年轻男子,二十来岁的年龄,身体下面也铺着冰袋,箱中男子的相貌正如师父昨晚所描述的:

轮廓略显柔和的脸型,额头不高,修眉细目,下颌的胡须有些拉碴,是一圈薄薄的、微微发黄的软须,虽然已是很久没有打理的样子,但是,整体来说较为稀疏,男子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十二个时辰。

三个人将男子的尸体搬上一辆手术车,推入手术室中,小楼着手准备手术用的麻醉剂、手术刀、针线等,姓莫的客人换了消毒过的病服,小楼将客人原先穿的衣服抱到消毒池里消毒后晒了出去,莫姓客人衣服上悬挂的香囊和玉佩、腰扣以及发簪等配饰他拿个小篓子放一起收存了。此时,师父吴开也换好了手术服,小楼又点了很多灯,加强了手术室里的照明。

开始手术了,小楼协助师父吴开将尸体脸部皮肤沿着发际线和下颌线割开,然后一点点地、轻轻地剥离下来。这时候,麻醉药已经开始在客人身上发生效力了,客人躺在手术床上,眼皮慢慢地合上了。

小楼师父立即加快了手术节奏,他和小楼一起,也是同样的方法将莫先生的面皮揭下,泡进师父预先准备的一个小药水箱里,小楼不知道这个小箱子里面的液体是什么药水,只闻到有一种呛鼻的味道。

接下来,小楼师父将死者的面皮覆盖到莫先生面部,沿着原来的切割线,一点点按紧,小楼又一次对师父的手艺佩服得不得了,因为师父切割两边的线条,竟然大小几乎完全一致,结合部分几乎严丝合缝。

最重要的这条工序完成后,师父开始迅速缝合,整个手术时间用了两个多时辰就结束了,从缝合效果来看,小楼以为这是一次堪称完美的手术。师父让小楼给缝合线抹了消炎和修复伤口的草药,然后,又用消毒纱巾沿缝合线将客人的头包裹起来,避免感染。

接下来,按照莫姓客人的要求,需要再取死者身上的皮肤,为死者修复容颜,这个手术小楼师父交给小楼一个人去做,小楼大约用了一个多时辰完成,他边修复死者面容,边比对躺在身边的莫姓客人的面容,基本也还做到了九成相似。

全部手术结束,莫姓客人还在沉睡,小楼师父和小楼一起,用一条白绢,将那具被揭去面皮的尸体从头到脚裹了,搬回木箱去,重新用冰袋压好。小楼师父就去休息了,临去时,将泡着面皮的小箱子拎进了他的实验室。

小楼则开始收拾刚才使用过的刀具等进行消毒,而后去消毒池里将莫姓客人的衣服拿去晒了。接着又按师父开出的药方开始熬药,是客人醒来要喝的药,防止失血、排斥等反应用的。

第五百七十五章 全新面貌

下午的时候,手术室里躺着的莫姓客人醒了,但还是不能下床。小楼师父给他照了镜子,他对手术效果极为满意,小楼师父让小楼喂他吃了止痛药和刚熬好的防止排斥的药,客人就又睡着了。

黄昏时,莫姓客人再次醒来,已能下床行走,莫姓客人活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提出要离开。

小楼师父吴开吃了一惊,劝他调理一个月再走,怕有其他不良反应,小楼也一起相劝,莫姓客人却坚持不允。

小楼师父无奈,只好开了一张药方给他,告诉他是防止排斥反应的药,让他回去按时服药,而且要坚持长期服药,甚至是终身服药。

莫姓客人的衣服已经干了,小楼给客人抱来换了,小楼想起客人的腰扣、发簪、香囊、玉佩等,赶紧回房拿了小篓子出来捧给客人,小楼和师父等客人将这些配饰一一挂好后,三人合力将装尸体的大木箱重新搬上马车。

小木箱没搬,客人说留给小楼师父,是手术的费用。客人说了些感谢小楼师父和小楼的话,赶着马车走了。小楼和师父一直看着莫姓客人走出去很远很远,才转身回到院子里。

小楼师父和小楼一起,打开客人留下的那个小箱子。小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箱子里面竟然满满一箱子金条,起码一百根——居然是这么大一笔手术费。

小楼偷偷望一眼师父,小楼记得师父以前一个整容手术,也就一锭金子而已,现在换一张脸,竟然可以收到一百根金条这么多,这怎么能不让小楼吃惊呢!

看着眼前的金条,小楼心想,这个莫姓客人也实在了不得,居然可以付得起这样一笔巨额手术费,真真正正是大手笔啊!小楼心中对师父的敬佩更上了一层楼,他心里暗自想着,什么时候,他娄小楼的手术费只要可以达到两根金条他就满足了啊!啊!啊!

晚餐后,小楼师父觉得很累,就先去休息了,小楼开始收拾碗筷。不一会儿,小楼听到外面有人叫门。小楼到门外一看,门口站着一个人,这人个头不高,头发已经有些斑白了,肩上挑个扁担,担子上是两捆干柴和一个米袋。让小楼感到奇怪的是,挑担之人眼睛以下蒙着一块方巾,饶是如此,小楼依然能看到从方巾下面一直连上他眼角、额头的伤痕,简直就是密密麻麻。

“请问,吴医生在吗?”来人问小楼,语声闷声闷气的。

小楼说:“我师父刚睡下了,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吗?”

“哦,”来人显然有些失望,“你就是吴医生的徒弟小楼吗?我听吴医生说过您。”

“是的,是的,我就是小楼。”小楼赶紧说。

“既然吴医生已经睡了,我就不打扰他了,我也没别的事,就是来给吴医生送点柴火和米的。”来人边说,边把干柴和米搬进屋子里。

小楼赶紧问:“大叔,这些柴火和米,我需要付您多少钱呀?”

“不用,不用,”对方连连摆手,“我这些柴火不值什么钱,是送你师父的。”

小楼将来人送出门外,问道:“大叔,我还不知道您怎么称呼,我师父醒来后,我该怎么和师父说呢?说这些柴火和米是谁送来的呢?”

“你就说是一个叫做阿山的人,”那人道,随后,又见他扭扭捏捏,犹犹豫豫道,“到时候,麻烦你帮我问一问你师父,什么时候可以帮我做手术?”来人说着,地下了头去,似乎觉得很羞耻的样子,不愿让小楼看到他的眼睛。

小楼知道他指的是他脸上的伤,这个眼神的病人小楼见多了,小楼说:“好的,阿山叔,我记住了,等师父醒了,我就帮您问。”

阿山高兴地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楼还没起床,老伯又来了,这一次一进门就开始给他们烧火做饭,做好饭,阿山又把两个水缸的水都挑满才走了。小楼师父起床后,看着早餐桌上的饭菜,一笑,就问小楼,是不是阿山来了?小楼说是,他向师父讲述了昨天阿山来送柴火和今天一早跑来挑水煮饭的事儿,以及阿山问什么时候帮他做手术。

小楼师父叹了口气,告诉小楼,阿山的遭遇很惨,他本是一个猎户,有一次进山打猎,遇到一只黑熊,阿山的脸被抓伤,整个面部几乎不能见人,出门只好蒙一条面巾。

师父向小楼谈起了他与阿山的认识经过:“自从脸被毁了后,阿山就没有再打猎了,现在阿山住在附近,帮人看房子看地,聊以谋生。前些日子,师父搬家来这里,阿山看到了,就主动来帮忙,师父看到他脸上的伤,就帮他看了看,并且提了提可以进行整容修复,自那以后,阿山就隔三差五常来看师父,还送米送面送柴火,盼望能早点修复他的面容。

“师父一方面是刚来这里比较忙,另一方面也是考虑他面部的修复困难实在太大,黑熊的利爪下,阿山的面部皮肤几乎都成了一条一条的,支离破碎,修复起来相当困难,需要将他臀部或者腿部的皮肤一点点割了,揭下来,再一点点贴到脸上去缝合,饶是如此,修复效果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因为他脸部破损非常严重,就像昨天那个姓莫的客人,如果要进行整容的话,需要修复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小楼师父一边告诉小楼这些,一边连连叹气。

小楼听着师父这些话,尤其是师父最后提到莫先生,让小楼眼睛一亮,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师父道:“师父,我们有一张现成的脸皮呀!”

小楼师父不解道:“在哪里?”

小楼说:“师父您忘了吗?就是那个姓莫的客人的呀!”

小楼师父旋即一拍额头道:“真是呢,我居然给忘了!”小楼师父很开心的样子,但马上,他就忧心忡忡起来,“可是,小楼,这毕竟是客人的一整张脸啊,我们也没来得及和莫先生商量,原则上来说,这种事情还是要他本人同意才好。”

小楼说:“可是,莫先生已经走了,这张脸如果不用的话,就会浪费啊!师父,您不是说,我们做医生的,悬壶济世、妙手仁心是我们这一行的准则。现在用莫先生废弃掉的皮,给另外一个人新生,莫先生知道了,也一定会乐意的。”

小楼师父想了想,道:“莫先生乐意倒未必,但是你说的对,我们做医生的责任,就是悬壶济世,只要能够治病救人,有些事情我们可以自己担当了去做。就这么定了,用莫先生的脸皮给阿山重新做一张脸!”

第五百七十六章 妙手仁心

小楼听了大为高兴。师徒二人这么商量定,下午或者明天就为阿山安排手术。饭后,小楼师父让小楼帮着把小木箱放上小楼的马背,说他先将这些金条转移个地方,免得放在这里不安全,到时候把盗贼引来就麻烦了。

小楼师父走后不久,阿山又来了,这一次他一进门,就帮着扫院子、劈柴。小楼告诉他说:“阿山叔,我师父说了,下午就可以帮你做手术了,我现在先帮您把头发剃了,中午吃完饭,您过来就可以直接手术了。”

阿山叔高兴坏了,小楼给他剃完头发后,阿山叔千恩万谢,然后回家吃饭走了。剃头发时,小楼第一次看到阿山叔的脸,确如师父所说,几乎完全地支离破碎了,要修复确实太难。

阿山叔走后,小楼开始为下午的手术熬制麻醉药汤。一个多时辰后,师父骑着小楼的枣红马回来了,木箱已经不见。小楼已经准备好下午为阿山做手术的东西,正在做午饭。

隔一会儿,饭好了,小楼和师父刚吃了几口,忽然听到院子里灰灰尖声鸣叫,叫声不仅尖锐,还非常急促。小楼师父赶紧放下碗筷,跑出去查看,只见远远的地方,升起一条粉红色烟柱,还夹杂着一种有规律的锐利的哨鸣。

小楼师父脸色大变,他对小楼说:“那边出事了,师父必须立即赶去!”说完就开始匆匆收拾行李,边收拾边对小楼说,他可能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都回不来了,让小楼不要等他。

小楼急了,问师父说:“那阿山叔的手术怎么办?”

“只好由你一个人做了!你没有问题的!我相信你!”小楼师父扶着小楼的肩头,鼓励他道。

小楼觉得自己一个人做哪里是没有问题,是问题很多很多,肯定不行的,可是,他干着急,却说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小楼师父背着小包裹出了门,走出没多远,又折回来,对站在门外的小楼说:“将来,万一莫先生问起他的脸皮来,就只说被我们剥烂,没用了,和手术垃圾一起扔了。因为,如果莫先生不愿意把他的脸皮给阿山,一定要要回去,阿山到时候就麻烦了,我们也很麻烦,所以这事还是不让莫先生知道为好。”小楼点头。

灰灰也跟着师父一起走了,小楼格外焦躁,这么大的换脸手术,要他一个人做,他实在没有信心,师父做的时候还有他做助手呢,现在他倒要一个人做这种手术了。

可是,不做又不行,师父这一走,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回来,人的脸皮离开身体超过二十四个时辰,再重新移植给别人,效果就差很远了,甚至会根本无法使用,只能用来制作人皮面具了。为了阿山叔的脸,他娄小楼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上了。

“拼了!”小楼心想,然后开始准备手术室。

中午刚过,阿山叔就欢欢喜喜地来了,还带来一筐鸡蛋,两只母鸡。一听说小楼的师父走了,很久回不来,手术要小楼一个人做,阿山也傻眼了,很担心地样子,问小楼一个人行不行?有没有把握。

小楼不想欺骗阿山叔,只得实话实说,告诉阿山叔,他自己也只是是昨天陪着师父做过一单整皮移植手术,此前做的都是局部整容手术,所以,他也没多少把握,只是这面皮移植手术,面皮要新鲜的才好,不能超过二十四个时辰,现在药水里泡着的面皮,如果等师父回来再给阿山做,可能就无法和他的面部肌肉和神经生长在一起,相通并融合了。

阿山叔听后,很无奈的样子,最后,他一咬牙,接受了小楼一个人为他施行手术。

小楼仔细回忆了一遍昨天给莫先生的手术过程,然后开始按照昨天的流程开始操作,他先帮阿山叔换了手术服,又喂他喝了麻醉药汤。等麻醉药产生作用后,他开始按昨天的切割缝合程序进行手术,阿山叔的面部好在伤得不深,小楼只需要清理掉表面的破碎的皮肤就可以了。

手术过程中,小楼觉得躺在手术台上的阿山叔好像个头比昨天那个姓莫的客人还要高,可小楼记得,阿山叔站着的时候,并不高呀,小楼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站着和躺着给人的感觉不同造成的。

这个疑惑只是在他心里闪了几闪,小楼很快就又集中注意力手术去了。小楼做得很小心,也很仔细,手术基本顺利,虽然边缘切割和缝合没有师父那么密合得恰恰好的手艺,但也基本还可以。小楼对自己的手术效果,颇为满意。

阿山叔还在手术台上昏睡,小楼照着师父昨天的药方,熬了止血和防排斥的药。黄昏时,老伯醒来了,小楼给他照了镜子,又喂了汤药给他吃,阿山叔极为满意,对小楼赞不绝口。

阿山叔就在这座院子里住着,调理了两日后,他提出要回去了,说帮人看房子看地,离开太久不可以。小楼只好又抓了些药给他带着,让他回去熬着吃,并且把药方也给了他,告诉他一些基本护理知识,盯住他要长期吃药,甚至终身服药。阿山叔一一记在心里,对小楼千恩万谢后,拿着药和药方走了。

整个院子这下只剩了小楼一个人和一匹马,小楼又等了两天,还是没见师父回来,他有些百无聊赖起来,又过了两天,阿山叔也没有来,小楼想,看了,这里的事情已经彻底结束了,他决定离开。

就在小楼开始收拾行李时,他听到了敲门声,他以为是阿山叔或者师父回来了,跑去开门时,却意想不到地看到了谷梅清。

“怎么是你?”小楼又惊又喜。

“我来看看你。”谷梅清笑道。

小楼将谷梅清让进院子里。

“就你一个人?你师父呢?”谷梅清问。

“我师父走了,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这里了。”小楼道,接着他又补充,“我也正打算走呢?”

“哦哦。”谷梅清点头,然后开始踱着步子,到处看。

第五百七十七章 无从寻觅

小楼带着谷梅清参观了各个房间,包括手术室,师父的实验室他不敢带她进去看。进到厨房时,谷梅清忽然开始开柜子,小楼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她,只见她打开的是那个放碗筷的橱柜。小楼忽然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了谷梅清在找什么。

橱柜里面,小楼的黄铜碗和师父的小木碗都不见了,筷子勺子等都还在。谷梅清果然在继续向上找,她翻出了那个鎏金银碗。小楼有些奇怪,师父带走了他的黄铜碗,和自己的小木碗,反而留下了这个无比珍贵的鎏金银碗,小楼想,是不是因为这个碗在最上面的最里面,师父他忘记带了呢?

“你的黄铜碗呢?”谷梅清捧着鎏金银碗,背朝小楼,问道。

“可能是师父带走了。”小楼说,自师父那天走后,小楼这几天都是用给客人们用的青瓷碗吃饭。

谷梅清很久没有动静,小楼忽然觉得不对劲,因为他从后面看去,谷梅清的肩膀正一耸一耸的,小楼慢慢地走到谷梅清侧面,偷眼一看,谷梅清捧着鎏金银碗,已是泪流满面。小楼不禁愕然,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完全想不明白,谷梅清为什么哭。

忽然,谷梅清支撑不住的样子,伏下身子去,将鎏金银碗抱在了怀中,哭出了声,嘴里道:“师父,你竟然这么狠心,连我鎏金银碗都不带去了!”谷梅清放声大哭,哀哀欲绝。

站在谷梅清身后的小楼,此刻渐渐明白过来,谷梅清为什么可以和灰灰那么亲近熟悉了,谷梅清竟然是他的师姐!可是,为什么师父从来没有提过这个师姐呢?小楼记得自己那天特意询问师父,自己有没有师姐或者师妹,师父当即抬眼望着他,严厉的目光像要杀了他的样子。师父竟然如此憎恨他的问题!那么,这是不是代表着,师父心里也很增恨这个师姐呢?

小楼嗫嚅道:“师、师姐,你别太伤心,师父走得匆忙,你的碗在最上面的最里面,师父可能一眼没看到,就忘了带。”

“不是的!不是的!你不知道!”谷梅清抱着鎏金银碗,摇着头。

小楼没敢再说什么,但是,他离开的行程,因为师姐谷梅清的到来,延宕下来。

伤心的谷梅清直到两天后,才能止住悲伤,向小楼讲述她和师父过去的事情——

谷梅清比小楼拜师要早几年,那时,她年仅十二岁,因为个人兴趣,她已经自学了一些医药知识,遇到小楼师父吴开之后,吴开渊博的医学知识,一下子吸引了谷梅清,谷梅清于是经常缠着吴开求教,并最终让吴开答应了收她为徒。

那时,她问过师父吴开,吴开告诉她,她是师父唯一的弟子。

鎏金银碗就是谷梅清那时候用的,二人有时候会一起进山采药,并在那里居住几日,和小楼一样,每到饭时,师父也是这样敲着她的鎏金碗,让灰灰找她回来。

谷梅清有一顶白色的狐皮帽子,也有一个铃铛,不过是银质的,灰灰每次就是靠寻找白色狐皮帽和搜听银色铃铛的声音寻找她。

谷梅清说,和师父一起的那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谷梅清不像师父吴开,师父孑然一身,但谷梅清不是。谷梅清告诉小楼,谷梅清父亲早亡,有一个母亲,和一个弟弟。谷梅清将师父引荐给家人,谷梅清的母亲一直都不支持她学医,自然也就对她的师父极为冷淡,甚至是怠慢,最后,还不问她的意见,就将她许配于人。

谷梅清为此与母亲和弟弟吵翻,离家出走,和家庭彻底决裂了。

不料,师父吴开却不以为然,反来责备谷梅清,认为她应该尊重母亲,为此,谷梅清又和师父大吵一架,师徒二人从此各行其道,互不往来。

故事讲到这里,谷梅清嘤嘤而泣,小楼也在一旁唉声叹气。他很想安慰一番这个师姐,可是,却又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无论是对师父、还是对师姐的母亲,抑或对师姐本人,他都没有资格去评价。

在小楼的叹气里,谷梅清抱着膝头又啜泣了一会儿。随后,她承认,尽管和师父吵翻了,但她心中始终放不下师父。刚分开时,她还能找到师父的行踪,远远地偷看他,后来,她彻底失去了师父的消息,一下子好几年。

直到最近,她偶然发现灰灰在天上飞,她于是骑马追踪,这才在小镇上找到了小楼。第一眼看到小楼头上的红狐狸皮帽子和帽子上的那个铜铃铛,她就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这几天,谷梅清虽然知道师父和小楼就住在这个院子里,但她不敢太靠近,灰灰会发现她的。偶尔,她看到灰灰出去玩了,她才敢过来偷窥一下这个院子。直到前几天师父离开,谷梅清远远看着灰灰跟着师父走了,好几天没有回来,她才敢靠近这里。

在谷梅清心底,她一直以为,她如此这般思念师父,师父当也会像她一样,思念她这个弟子。

可是,今日,当她打开橱柜,发现师父带走了小楼的黄铜碗、带走了师父自己的小木碗,却独独将她的鎏金碗和那些客人们用的瓷碗一起,丢弃在了这里,谷梅清心里最后的那丝念想被生生割断了。

原来,师父他是根本不想再见到她了,不然,也不会临去都不带她的鎏金碗。失了这个鎏金碗,茫茫人海,没有了灰灰的帮助,师父再无从寻找她。

谷梅清说,其实,她早该知道,师父从来都没有想要再见她,哪怕只是一面。如果师父想要见她,这么多年,师父只需像这次敲响小楼的黄铜碗那样,敲响她的鎏金碗,灰灰就能在万千人中找到她,带她到师父面前。

可是,没有,师父没有。

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她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师父,师父却从来没有找过她。

谷梅清现在好想好想当面问一问师父:这些年来,他是否曾经有一刻,哪怕只是短短的片刻时光,想念过她?

第五百七十八章 重回故邸

几天来,小楼陪着师姐谷梅清,默默地听谷梅清讲述过往,默默地看她哭泣,默默地陪她伤心。

有几次,小楼很想把谷梅清搂进怀里,安慰她,为她擦去眼泪,可是,他始终没敢这样做。

谷梅清讲完自己的故事,心情渐渐平复的她,让小楼也讲一讲自己的故事。

小楼坦言,他很羡慕谷梅清有母亲管她,小楼自小只见过母亲,听母亲说,父亲是一名郎中,有一次外出行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小楼最早学医,也是自阅读父亲留下来的医书开始。他七岁时,村子里闹瘟疫,全村大部分人死于瘟疫,母亲也染疾身亡。

小楼遇到师父吴开,是在会颖王都芝心堂那里,师父吴开招人手,而小楼初到会颖,也在寻觅一份工作,于是,就进入了芝心堂,并最终拜吴开为师。

二人算算时间,应该是谷梅清与师父分开之后不久,师父吴开就到了芝心堂,然后,与小楼相遇了。

小楼告诉谷梅清,他还有一个老师,姓辜,是教他识字的,他自幼认识辜先生,就是靠辜先生叫他读书识字解惑,他才能自学医书。随灰灰来这里之前,他一直和辜先生,跟随磬王居住在西岐郡石头城里。

小楼问起谷梅清现在怎么生活,谷梅清说,自己自打离家出走,几年来都居无定所,到处漂泊,偶尔在一些小医馆坐诊。小楼于是建议她跟自己一起回石头城去,谷梅清想了想,同意了。

第二天,小楼收拾行囊,和师姐谷梅清一起上路,因为小楼知道磬王、左炎、柳下言一行在会颖王都,而从他们这里过去,距离会颖王都更近一些。二人于是商议后,决定先去会颖城找磬王一行会合,然后再一起回石头城去。

在前往会颖王都的路上,小楼向谷梅清提议,回到石头城后,他们俩人一起开一个医馆,谷梅清听了大喜,她早有自己开医馆的想法,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付诸实施,现在有了小楼这个帮手,梦想很快就可以实现了。

进入会颖后,小楼带着谷梅清直奔惜云邸,磬王、左炎、柳下言他们果然都还在,彼此见面,都是分外欣喜,小楼向他们引荐了师姐谷梅清。惜云邸众仆从婢女,见到小楼,竟比两个多月前见到磬王闾丘云在还要开心,纷纷上来打招呼,无论老幼,对他又是抱,又是掐,有个婢女还当着谷梅清的面,亲了小楼一口,把小楼弄得满面通红,谷梅清捂着嘴一直笑。

磬王闾丘云在一行已经在准备返程了,沿途护卫还是由进京时孙以刚带来的西岐郡官兵负责。西岐郡郡守孙以刚在天怜女王的登基大典后,已先行返回抚州,临去时,只带了几个随从官兵护卫,留下大部分西岐郡的官兵护送磬王。这些郡府官兵在孙以刚走后,暂时入住北关兵军营,受到很好的招待。

惜云邸乱糟糟的,大家都在收拾行李,磬王去年和老师辜为先走得太匆忙,私人用品和书籍等基本一件未带,这一次准备收拾了,一起带去石头城,已经雇好几辆马车。

府中仆从婢女,愿意跟随他们前往石头城的人,打算带去,不愿意去的,就分发些银两遣散,令他们自谋生路去,年纪实在大的几个老仆佣,留在惜云邸继续看管照料。

是去是走,仆佣们原本都已自己报好了名,小楼因为和谷梅清有开医馆的打算,就和谷梅清商量,想从府里这些仆从婢女中招几个愿意学医的带去,谷梅清当然赞同。

结果,小楼这么一招人,原本几个不准备跟去石头城的婢女和仆从,听说小楼的医馆招学徒,反而报名愿意跟随一起去石头城了,原先报名跟随磬王的人,也有几个要求调整,谷梅清和小楼从这些人里做了一番挑选,最后确定了十二个婢女和六个小厮,共是十八人。

一行人返回石头城的日期因为王后周致突然病倒,不得不搁置下来,磬王闾丘云在每日进宫探视母后,惜云邸到王宫门口这段路程,有周却的北关兵每日护送,左炎、柳下言趁机到处吃喝玩乐去了,小楼则带着师姐谷梅清在会颖城里游逛,给她做导游。

这一天,谷梅清突然对小楼说,她很想看一看天怜女王长什么样子,听说女王是一介奇女子呢,又恰好与自己同庚。小楼把谷梅清想看看天怜公主的事和磬王说了,磬王说:“这有何难,王上每日都会去探望母后,我常在那里遇到王上。明日,你们和我一起去瑞香宫探望我母后,多有就能遇到王上。”

第二日,磬王入宫,便带了小楼和谷梅清一起。周致听说谷梅清是医女,便让谷梅清给自己把把脉,谷梅清奉命上前,为周致把脉。

把过脉,谷梅清说了些周致的症候,与周致日常一一对应,谷梅清宽慰周致:“王后此病为心病,因心中长期累积烦恼、苦闷、焦虑、悲楚等,不得排解,最后郁结成病。之前只靠心志强撑着,现在洪水决堤,突然被释放出来了,不要用压制型药物,只调理疏导即可。”

王后周致听谷梅清说中了自己的病根,心中十分佩服。

谷梅清又要来御医给周致开的药方,看了看,重新写了一剂药方给王后,去掉了原先两味猛药,换了两味较为中性些的温补药。

正在此时,殿外传报:“王上驾到!”随着话音,天怜女王在醒儿的陪同下,进入瑞香宫寝殿。磬王赶紧带着小楼和谷梅清见礼。

谷梅清偷眼打量的天怜女王,这个和自己同庚的翼国女王,果然是天姿国色,风采照人,尤其她的发型,流云飞月一般,井然而曼妙,也是谷梅清从未见过的,谷梅清心中不由暗暗赞叹。

周致为小楼和谷梅清做了引荐,她尤其向天怜女王推崇了谷梅清的医术,天怜女王不由多看了几眼谷梅清。

周致和闾丘倾珞姑嫂二人坐了叙话,磬王闾丘云在趁机告辞,他实在怕了这个姑母女王,每次见到他,都会问他什么时候肯回来掌继王位。

第五百七十九章 秘密脉象

磬王闾丘云在一行出了瑞香宫,谷梅清却向小楼和磬王提出,想在宫里走走,小楼虽觉这个要求不大合适,却又不愿让师姐失望,只好看着磬王,由磬王决断。

磬王闾丘云在想了想,返身叫了一个守在瑞香宫门口的侍卫,对小楼说:“让这个侍卫陪你们一起去,不然,你们会被当刺客拿了的。”

然后,磬王闾丘云在自己先出宫去了。

小楼和谷梅清一路确实受到了好几次盘查,若不是有瑞香宫的这个侍卫陪着,可能真的走没几步,就要被当做刺客拿下了。小楼发现,谷梅清竟然一直在辨别方向,朝着王宫西北角去了。后来,陪同他们的侍卫不得不出言提醒,前面除了飞雪宫了,什么也没有了,飞雪宫已经废弃,没人住着了,王宫原先西北角的小角门也已经关闭,不能通行了。

“哦,”谷梅清受到提醒,却还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他们看到了飞雪宫。长长的青石板台阶,高高的黑漆大门,门上贴着已经变色的封条,门边结着蛛网,墙角生着枯草。黑色匾额上龙飞凤舞的三个银色字“飞雪宫”,也给人一种压抑感。

“啊,被查封了啊!”谷梅清看着封条,颇为失望的样子,“听说这‘飞雪宫’三个字还是雪国当代着名书法家魏融的亲笔手书呢。”

“师姐,你不会是还想进飞雪宫去看一看吧?”小楼吃了一惊,接着他又补充道,“里面有鬼的,死过好多人!”

“是吗?”谷梅清含糊道。

“是的呀,你不知道吗?”那个侍卫也补充道,“就在去年,先王驾崩那天晚上,飞雪宫里飞雪公主死了,四殿下死了,还死了好多侍卫,只有小公主一个人逃脱了,可是至今下落不明。”

“这样啊?”谷梅清道,“我本来还想看看雪国设计的飞雪宫是怎样的,看看雪国人长什么样子呢。”

侍卫挠挠头,说:“这飞雪宫里面我没去过,但是,雪国人见过,也和我们长一样的呀,完全区别不出来的。”

小楼也附和说:“雪国人确实和我们长得一样,如果他们自己不说自己是雪国人,别人是很难分清的。”

饶是如此,谷梅清还是登上飞雪宫门前的长阶,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好一会儿,看完脸上露出凄凉的神情。小楼感到奇怪,也趴着门缝朝里看去,但是除了一片蒿草,他什么也看不到。

小楼和谷梅清出了王宫,又闲逛了很久,黄昏时分才回到惜云邸。刚进府门,就有仆佣着急地走来,说:“宫里来人,说王上召见谷姑娘,已经等很久了。”

小楼和谷梅清都很惊讶,不明白王上为何会突然召见谷梅清。谷梅清只好跟着宫里来的黄门,匆匆忙忙又进宫去了。

清影殿里,天怜女王已经换了便装,长发随意地挽着,比之白天的英姿干练,则是另一番妩媚动人的情形,谷梅清心底又是一番赞叹。女王为谷梅清赐了座,又赐了茶,然后又问起了一些谷梅清学医的事,竟是东拉西扯,让谷梅清有点摸不着头脑。就在谷梅清觉得,自己是不是该告辞,让天怜女王休息时,天怜女王忽然给了醒儿一个颜色,醒儿立即带着所有宫女都退了下去,殿里只留下谷梅清和天怜女王二人。谷梅清心中一凛,但她很快将自己镇定下来,静静地看着天怜女王,等女王开口。

“我,我,”天怜女王终于说话了,却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我想请你把把脉。”

谷梅清一愣,她原本以为,天怜女王是要和她谈什么严肃严峻的话题,却原来,只是想请她把脉而已。谷梅清心中一下子轻松起来。

“臣遵旨。”谷梅清于是上前,捏住天怜女王的柔荑和雪臂,为她把起脉来。

“咦,”忽然,谷梅清一愣,她抬头去看天怜女王,女王也正看着她,谷梅清继续把脉,继续盯着天怜女王看,过一会儿,天怜女王的脸渐渐红了,她扭过头去,不再看着谷梅清。谷梅清心中已了然。

“怎么样?”天怜女王见谷梅清收回了手,赶紧问。

“王上指什么?”谷梅清问。

“当然是脉象。”天怜女王道。

谷梅清又看了两眼天怜女王,才说:“王上是不是想知道,是不是有了脉象,而且,是不是安好?”

“正是!正是!”天怜女王眼睛一亮,像夜晚的一只猫一样,眼睛发起光来。脑袋点得像捣蒜一样。

谷梅清忍不住偷偷一笑,然后道:“回王上,脉象有了,脉象也安好。”

“真的?太好了!”天怜女王高兴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得在地上走来走去。

谷梅清已经在帮天怜女王闾丘倾珞写药方了,写完交给天怜女王:“三天一剂,母子安好。”天怜女王珍宝一样将药方收藏起来,再三感谢过谷梅清后,天怜女王命人将谷梅清安全送回惜云邸。

自谷梅清被召进宫去,小楼就急得团团转,坐立不安,猜来猜去,始终猜不透天怜女王召师姐谷梅清去干什么。难道今天私访飞雪宫被女王知道后不高兴了?所以叫谷梅清去教训教训?天怜女王也不会这么小气吧?连别人趴门缝上看看飞雪宫都不行吗……

小楼还在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时,谷梅清已经被送回来了,小楼赶紧跑着迎上去,问谷梅清王上找她干什么?谷梅清却说没什么,只是找她聊了聊见闻,小楼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谷梅清却又和他聊起了天怜女王,说国事那么辛苦繁忙,也不知道天怜女王的夫君能不能体谅于她,小楼笑着告诉谷梅清,天怜女王尚未婚嫁,还单身着呢。谷梅清听了一怔。

一个多月后,天气微微转暖,王后周致已彻底康复,磬王闾丘闵幽告别母后和姑母,一行人在西岐郡兵马护卫下,离开会颖,返回石头城。

离开前这一个多月,谷梅清又为天怜女王把脉数次,二人建立了很好的、闺蜜般的友情。

第五百八十章 坐吃等死

磬王闾丘云在一行数十人,在百多名西岐郡府兵的护卫下,出了王都会颖,光是驮载行李物品的车辆就有二、三十辆之多,与三个月前来京时的情形大不相同。一行人晃晃悠悠,行走二十多日后,已经渐近石头城。

但是,与初出会颖时不同,谷梅清及众婢女仆从的心越来越下沉。谷梅清还好,毕竟见识过一些外面的世界。但是,那些惜云邸中原来的仆佣婢女,很多是自幼被卖入宫中府中为奴,在王都会颖长大,两年前三殿下开府时才被调配过去。

这些年,这些仆佣婢女眼中所见尽是繁华,这次欢欢喜喜跟随跟随磬王殿下而来,本以为翼国堂堂三殿下的封地,定也是满目繁华才对,即或比不上王都会颖的大气,相差也不会太远,何曾想到一路行来,越走越是荒凉,倒像是要进入荒野戈壁似的,最后好不容易挨到说石头城到了,心中雀跃一番,进城一看,好一座石头城,当真是名符其实,满目望去,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连花草树木都看不到几棵。

谷梅清跟随小楼来到石头城,心中原是带着她的医馆蓝图而来的,可是,石头城的真实情景展现她眼前后,她知道她的医馆之梦已彻底破碎,虽然,小楼找人给她搭建了一座石头房子做医馆,但是,毕竟简陋粗糙得很,附近也没有地方可以采药、种植,更重要的是,这座石头城里,没有病人,几乎都是清一色壮硕男子,这些人早已习惯日晒雨淋,有什么头疼脑热,三五天自己就能扛过去,吃药行针对他们来说,既没必要,也没那个费用。

两个月后,谷梅清大致摸清了石头城的情形,她咬咬牙,决定不收费用,为这些石头城居民诊治病情,总好过让技艺荒疏,让这些初入医门的婢女们没有研习对象。可是,一夜之间,石头城的居民们集体消失了,他们背着褡裢,戴着草帽,穿着草鞋,凌晨时分浩浩荡荡出发了,离开了石头城,外出打工去了。

据石头城唯一的守卫宋大奇介绍,每年春暖花开时,石头城这些劳力就会外出做工,到附近各城镇去打零工,或帮人耕田,或帮人盖房,或帮人跑运输,等到秋凉之后入冬之前,他们才会背着馒头、干粮、土豆等回到石头城的山洞里过冬。

偌大一座石头城,除了磬王这群人,现在已是空空荡荡,谷梅清就算想给人免费看病,也抓不到一个人影了。谷梅清只觉得心里像猫挠一样抓狂,于是对小楼一言不发,无论小楼问什么,说什么,她都是黑着脸,装作没听到。

刚开始时,谷梅清还能看看医书,也有心思教授一下那些婢女小厮,但是,面对这种整个城空荡荡的情形,大家的心慢慢都凉了,一个两个开始倚着门柱打哈欠,或者望着天空发呆,谷梅清自己也心灰意懒了,医书也不看了,课也不讲了。小楼发现师姐谷梅清居然搭个架子开始画画了,小楼挺高兴,每日过来看师姐谷梅清的画画得怎么样了。

谷梅清先开始只是打线条、画轮廓,待到初形出来后,小楼渐渐看出,谷梅清画的是石头城狮子山的全景,一草一木,一土一石,谷梅清逐渐添加清楚,随后,山上又渐渐出来些人形,小楼慢慢从这些人物轮廓上看出,就是左炎、柳下言、小楼自己及众位仆从婢女等人,甚至有坐着轮椅的辜为先,小楼乐坏了,每日愈加勤快地前来看师姐作画。

过些时日,画中人物的表情动作等也清晰起来,小楼却有点看不懂了,因为画中诸人,全都嘴巴张者,面目发呆,神情呆滞的样子,有的似乎是在拿个馒头吃,有的似乎是坐着烧土豆吃,全部人物,几乎全是这种表情图。

这幅图,小楼看着疑疑惑惑,谷梅清却似乎画得欢欢喜喜,小楼几次想发问,却又怕扫了师姐的兴致,终于这一天,谷梅清高兴地说,总算画完了,然后开始在上面题写画卷题目,小楼眼睁睁看着谷梅清在这卷长长的水墨人物画上,题了五个字:坐吃等死图。

小楼直接傻了眼。谷梅清却笑吟吟地扭头看着小楼,似乎对自己的画作颇为满意,又似乎是在征询小楼的意见。小楼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已经背后汗哒哒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再仔细看看这幅《坐吃等死图》,里面幸好没有磬王闾丘云在,小楼暗暗舒出一口长气。谷梅清还在等小楼发表意见,小楼已经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小楼去找辜为先和席佑堂,抱怨说这样一群人,在石头城这里坐吃等死也不是办法啊,大家得看看怎么样改变改善这里啊。辜为先不出声,席佑堂连连叹气,他说,他擅长的是丝绸茶叶等生意,但是,石头城的人,没人喝茶,没人穿丝绸,甚至没人要银子铜钱,石头城的硬通货是馒头,是咸菜,是干粮,银子和铜钱根本没人要,拿着银子铜钱要走几十里,才能到最近的小镇去换粮食,因为石头城的人觉得,不如直接给他们干粮和土豆来得更实际,更受人欢迎。

小楼又去找磬王闾丘云在,既然石头城没办法发展,大家不如搬家离开这里,反正整个西岐郡都是磬王您的封地,我们搬到哪里都比在石头城坐吃等死好啊。

磬王闾丘云在告诉小楼,西岐郡郡守孙以刚已多次邀请他前往去住抚州郡府居住,可是,闾丘云在觉得,自己这一行人突然来到石头城,已经给西岐郡增加负担了,西岐郡郡守不得不常来看望他,甚至送些米面油粮过来接济大家,若是再搬去抚州居住,就要彻底成为西岐郡百姓的负担,成为郡守孙以刚的拖累。

到时候,只怕孙郡守连治下也不方便了,事事得请示汇报自己,时时得照顾自己。

磬王闾丘云在说,他只是想着和老师辜为先等人有个地方呆着,避开会颖王都的王位争夺就好了,艰苦点倒也无妨。

第五百八十一章 惊天一状

小楼郁闷无比,他去找左炎和柳下言诉苦,却发现二人经常不见踪影,却原来二人一有空就出城去打牙祭,到一个叫做陈皮子镇的地方去,据说那里有间“一根筋”面馆。

这是左炎闲来无事,想起熊豹胆说在西岐郡陈皮子镇也有一家“一根筋”面馆,一打听,这个镇离石头城居然不远,左炎于是找了柳下言,说咱们找点事情去做,于是就找去了陈皮子镇,果然找到了那家“一根筋”面馆。

店主人听左炎说起熊豹胆,赞不绝口,夸他勤快老实。老板听左炎说熊豹胆也开了间“一根筋”面馆,老板乐得张不开嘴,自豪之情油然而生,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好,‘一根筋’最好能开遍翼国四郡,开遍鸿羽大陆。”

理所当然的,左炎和柳下言在“一根筋”面馆得到了贵宾式的接待,所有消费八折优惠。

大概所有人里,只有宋大奇一人这一切寂寞与萧条无感,他依旧每日按时起床,按时吹响军号,按时升旗,按时砍柴,按时收旗,按时睡觉。石头城只有他一个人也好,忽然多出这么多人,甚至多出一个王也好,一切于他来说,毫无改变,生活始终是生活。

辜为先和闾丘云在师徒二人,倒是有一点从未变过,师徒二人一如当初在会颖王都,又如当初在会颖西郊,一长一幼,一个坐着轮椅,一个或站或坐,一起看日出日落,看繁星满天。

有几次,烦闷不已的小楼赌气也跟着辜为先和磬王看起了星星月亮,可他左看右看,就始终看不出这些云啊、月啊、星星啊,有什么看头,亦不觉这些星星月亮就比王都的星星月亮要好看,小楼心中的烦闷之气没能稍减。

只是,这么看了几天后,他却忽然“顿悟”了——原来,这么多人跟着磬王闾丘云在,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石头城,竟然是为了看星星、看月亮!

小楼不再和辜为先、闾丘云在一起看天了,转而时不时冷嘲热讽地问一问闾丘云在:“磬王殿下,今天看星星,有什么收获啊?有没看到什么星星掉下来啊?”

小楼说这些,连旁人都能听得出他是在打趣磬王,甚而有粉刺挖苦的意思,不料磬王闾丘云在正有一腔看星星的心得无人交流,对小楼话中的嘲讽浑然不觉。每次小楼这样问起,磬王闾丘云在都能兴高彩烈地和小楼说一大堆关于星星、月亮、云朵、太阳,以及天空宇宙的话题,甚而开始见到小楼,就主动引诱小楼开启这个话题。

后来,小楼已经不敢问了,小楼实在听怕了,深悔自己当初不该主动挑起这个话端,让磬王闾丘云在每次都抓着他喋喋不休。再后来,小楼见了磬王闾丘云在已经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远远就躲开了。

如果说,石头城的生活用枯燥寂寞来形容,那么此刻,会颖城的日子,则是另外四个字——平静祥和。

此时,距离长公主天怜登基继位已近一年,会颖王都的居民只觉转瞬之间,又到了秋风萧瑟之季,眼见就要入冬了,今年难得的风调雨顺,四海安平,人们忍不住喜津津地说,这都是天怜女王给翼国带来的祥瑞。

经历过一段风雨飘摇的王都会颖,也逐渐露出了喜乐宁和的样子,就连那个早生华发,满脸皱褶,总喜欢唉声叹气的京兆尹许旭辉也偶尔会眯着眼,露出一点微微的笑意来。

天下百官,距离王上最近的地方官,大概就是王都会颖府衙内的京兆尹。这个位子,见仁见智,有人喜欢,求之不得,有人害怕,唯恐避之不及。概因天子脚下,高官太多,行差踏错,尽入王上眼中。而若是认真做起来,却又阻力重重,王都哪个大臣的亲属子弟,都可以坐到他的京兆尹衙门来,对京兆尹指手画脚,压力着实不小。

而许旭辉出身贫寒,朝廷中并无靠山,当初获得这个职位,实在也有些阴错阳差,朝中几派势力为自己的门人子侄争夺这个京兆尹的位子,分不出胜负高下,却被闾丘羽趁机点了一个无门无派,无根无势的寒门士子许旭辉。

只是许旭辉年虽四十,却生得老气横秋,平日做人又谨小慎微,家境贫寒,一脸皱褶据说是日日下田种地晒出来的,也是日子无度愁出来的,即使一步登天,中了京兆尹,却仍无半点得瑟,原本就有些驼背的他,见了百官愈发躬身得像只大虾米了。

因此,许旭辉的上任,众大臣除了惊讶之外,倒也没有谁对他有嫉恨之心,都知道他是脑袋被扣了屎盆子,不小心中奖了的。许旭辉遂成为各派势力都认可接受的会颖地方官。

逢遇事务,那就谁官大听谁的好了——这也正是这届京兆尹杜晦的做官之道。

天怜公主登基的事情上,许旭辉自也是一位坚定的支持者,眼见如今王都治安日渐回复正常,民生安康,许旭辉心中还以为自己的好日子也能自此开始了呢。

不料想,京兆尹衙门竟接到了惊天一状!

闾丘王族被指借债不还!

借了多少钱呢?说出来可以吓死人,那是京兆尹许旭辉从未见过的一个天文数字!大到可以吞下他几生几世!

而这样一笔借款的抵押物,竟然是整座王宫!其中还包括宫中那座闾丘家祭祖的霆钧阁!

换言之,这个官司,原告如果打赢了,现在的天怜女王就得搬出王宫,而霆钧阁也将归于他人。到时候,新的主人若是卖票放人一登霆钧阁顶放风远望,只怕很快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这样的诉状,自然称得上是惊天一状的。当初,差点把京兆尹许旭辉惊得从椅子上掉下来。许旭辉叫来前堂负责接状子的老衙役闫四,询问闫四此状何来。

闫四哭丧着脸说,这状子他们已经推过三次了,无奈那原告苦主却连着三天,日日来击鼓鸣冤,府衙不收他的状子,他就不走。所以,闫四他们才迫不得已收下这张吓人的状子,呈递给许大人。

第五百八十二章 锣鼓喧天

京兆尹许旭辉捧起状子,看到原告那里写着的是“程琳琅”三个字,许旭辉仔细想了想,并不记得王都有哪门官宦或富商家是姓程。

状子上写着,当今王族闾丘一氏,曾于三代之前,以王宫为借款抵押物,借了程家一笔巨资。

许旭辉想,这个状子上所写三代之前,岂不是要到先先先王的时候了?许旭辉只知道先王闾丘羽是当今天怜女王的五王兄,然后,先先王,自然就是闾丘羽和天怜女王的父王闾丘恭了,可是,再往前一代,先先先王的话,许旭辉已经弄不清是哪个王上了,这种没头案子,所告是否属实,想要查清,谈何容易!

更何况,状告对象还是闾丘王室!

许旭辉想,再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传唤天怜女王到府衙对质询问呀!

京兆尹许旭辉又问了闫四一些告状之人的情况,闫四说,递状子的苦主就在前厅等着,是一个五十来岁、面团团的南田郡人,说话的口音也是南田郡的,长相陌生得很,闫四仔细问过他,那人并不是王都的常驻居民。

这倒是有些出乎许旭辉的意料,他原先看状子上的名字“程琳琅”三字,以为是个女子的名字呢,想不到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

许旭辉沉吟良久,决定把这个状子退回去,不予受理。

闫四捧着状子又出去了,许旭辉在后堂等了半晌,听着前厅的动静,他担心苦主会闹腾起来。却似乎没有听到太大声的争吵。

隔一会儿,闫四回来了,笑嘻嘻地回禀许旭辉,说那个南田郡人已经被他打发走了。许旭辉如卸重负,长舒一口气。

不料想,三日后,一队浩浩荡荡的队伍在会颖王都敲锣打鼓、穿街过巷,吸引了无数人争相围观,游行队伍在王都绕了一大圈,最后才来到京兆尹府衙门前。当先之人正是那日被闫四推拒出去的五十来岁、面团团的南田郡人。

这一次,这位南田郡人前来府衙呈递状子,可谓声势浩大了,他不仅雇佣了锣鼓队,还请了一个大嗓门的汉子,一路高喊“欠债还钱,天公地道!”、“闾丘王室借钱不还!”、“京兆尹衙门无理拒状!”

游行队伍这一路敲锣打鼓喊下来,沿途所经,只怕是连猫猫狗狗都已知道了这个面团团的男人,是要状告闾丘王室一族欠钱不还呢!

这样的热闹谁愿意错过呢?虽然,泰半围观者对于这笔借债不信其有,但是,总还是要好奇跟着看一看的,大家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胆子让眼前这人居然敢于状告闾丘王室,而京兆尹府又将如何面对和处理这桩千古奇案呢?

最令围观众人不解的是,队伍里还有四个装束精当的壮汉,四人两前两后,肩膀上扛抬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木架子,木架当中是一个镂空檀木花架,精雕细琢,古色古香,当中锁架着一块色泽沉暗、样式古拙的青铜片,青铜片为长方形,看上去很是轻薄,大小不及一本书封。

围观路人议论纷纷,却无人识得这块青铜片究竟是什么物件,这个面团团的南田郡人又为何请人用这么大的声势,将这块青铜片抬到京兆尹府衙前面来。

府衙里的衙役们早已听到了动静,也都挤到门口来看热闹,闫四站在衙役当中,他自然认得当先那人,正是三日前被他推拒出去,不收那人状子的那个南田郡人程琳琅。

程琳琅自然又是来递状子的,只见他伸手一挥,身后的锣鼓队立刻没了声音,就连围观众人也都静声下来,大家都安静地、好奇地,甚而有些兴奋地看着这个面白衣净的男人,猜想这是大戏要正式开演了。

只见那南田郡男人伸手一撩长褂的下摆,拨开人群,去至府衙门口的大鼓前,操起鼓架上的鼓槌,挥臂而击,一阵“嘭嘭嘭”的鼓声随之响起。

府衙门口簇拥着的衙役对此似乎早有所料,众人嬉笑着,将闫四从人堆里推搡而出。要知京兆尹府衙的众衙役也是有工作分工的,这接状子的活,素来归老衙役闫四管。

面前是涌动的围观人群,还有齐整的锣鼓队,抬着花架子的壮汉们,闫四深知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千万不可造次,虽然这程琳琅的状子已经被他多次退回,但是这一次,他必须接下来。

于是,闫四快步上前,接了那南田郡男子从怀里掏出的状子,说一声:“请稍候!”转身就要进府衙去,不料,那南田郡人却扯住闫四的袖子,回身指着四个大汉肩膀上抬着的那块青铜片又说了几句什么,只见闫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令他吃惊不已的事情。

待到那个南田郡人说毕,闫四转身疾奔,跨门槛时差点绊了一跤,跌跌撞撞进衙去了。

围观人群也对此好奇不已,人们的目光一会儿逡巡在那个面团团的南田郡人脸上,一会儿又望着那块古朴的青铜薄片,希望能从中看出点端倪来。

此刻,京兆尹许旭辉早已在后堂坐着了,官服整齐,面色严峻。

早在锣鼓队在路口刚刚出现之时,闫四已经汗哒哒跑进去向许旭辉先行报告过了,说三日前被遣走的那个状告王上的南田郡人,此刻正带着一队游行队伍,敲锣打鼓朝府衙而来呢。

此刻,许旭辉听着锣鼓歇息,又随着升堂鼓被敲响起,自然也知道那个南田郡人已经来到了。

京兆尹许旭辉身旁案几上的茶盅茶水满满的,许旭辉连一口都没动过,他已经在严阵以待。

天子脚下为官,头上高官林立,而这个位子又炙手可热,许旭辉知道,自己容不得出半点差错,否则,交印走人还在其次,弄不好惹来杀身大祸才是可怕。

后堂门帘一挑,进来的果然是闫四,许旭辉第一时间已经发现,闫四不仅面色不好,整个人也有些慌慌张张。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丹书铁券

京兆尹许旭辉故意咳嗽两声,严峻的目光看了两眼闫四,示意闫四镇定一些。

怎奈闫四显然是受到了什么惊吓,此时已经完全失控了,平时言辞伶俐的他,张嘴向许旭辉汇报外面的情况,竟然有些词不达意,结结巴巴。

不就是那个南田郡人再次来告状了吗?那张状子的内容他们又不是没有见过,状告王室虽然危言耸听了一些,可是,至于这么惊慌吗?

许旭辉皱起了眉头,目光来回瞟了几眼闫四,颇为不满。

可是,等到闫四慌慌张张地将事情讲清楚,许旭辉自己也惊呆了。

闫四说,那个南田郡人居然有先先先王的丹书铁券!

而且,这张丹书铁券,南田郡人今天还命人抬来了!

丹书铁券,那是见铁券如见王上的!

这意思是说,先先先王亲临京兆尹府衙了?!

许旭辉拔脚就往府衙外面走,闫四赶紧跟上。

许旭辉一出府衙,迎面就见到门外熙熙攘攘的、看热闹的人群,但是,他眼睛一扫,目光就落在了四个精装壮汉抬着的那个木架上。木架顶端的那块古朴的青铜片正在阳光下发出幽幽的光芒。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丹书铁券?

许旭辉虽然为官多年,见识广博,但是,丹书铁券,他还是第一次见。他只从古籍上看到过,翼国王室确实有过一两张丹书铁券开出,可是,古籍上也没有附图,这丹书铁券究竟什么样子,说法还是比较多的。其中一种说法,就说这丹书铁券,是用青铜薄片制作,上用朱砂书写。

许旭辉眯缝起眼睛,借着阳光,看到那木架上面的青铜片隐隐约约,确实有一些字,只是色泽灰暗,算不上是鲜红色,想来是因时代久远,朱砂的红色已经黯淡了吧。

许旭辉这么审视着木架上的那块青铜薄片时,那个南田郡人早已经朝着抬着那块青铜薄片的四个壮汉一挥手,四壮汉当即伏下身来,将木架从肩头卸下。

南田郡人朝许旭辉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许旭辉跨步向前,走近木架,仔细端详那个檀木花架上的青铜薄片。因是靠近了看的原因,许旭辉已能清晰看到青铜片上的字迹,可以看出,有部分字迹的颜色确实隐隐泛出暗红的朱砂色。再看写的文字内容后,许旭辉再不迟疑,当即整衣敛容,跪拜下去,四围人群俱都鸦雀无声起来。

许旭辉如此三跪九叩之后,才爬起身,恭敬地延请南田郡人入府叙话。南田郡人也不客气,他自四壮汉抬着的木架上抱下檀木花架,将这张丹书铁券捧抱在胸前,当先而行,进入府衙,许旭辉随后,围观人群和随南田郡人而来的游行锣鼓队,俱都在闫四等衙役的哄赶下,慢慢散去了。

许旭辉并没有直接升堂开审,而是将南田郡人延至后堂,南田郡人既不质疑,也不抗议,迈开步子,随许旭辉进去,又在许旭辉的礼让下,大喇喇坐了。许旭辉着人给这位原告苦主奉上茶水。

这可能是许旭辉担任京兆尹以来,待苦主原告最为恭谨的一次。

见丹书铁券如见王上,何况这丹书铁券还是先先先王留下的,可不是闹着玩的。许旭辉和南田郡人寒暄客套一番后,这才又起身,再次拜过那片丹书铁券。

这张青铜薄片现正放在南田郡人身旁的圆桌上,许旭辉刚才已在券书前摆设了香案。

许旭辉再次拜毕,才二次开始,仔细阅读。这一次,可比刚才在衙门前远观时,可以看的更加仔细了,也更加清晰了。

券书上言,闾丘王室因资金困难,向南田郡程氏借款三百万两黄金,年息三里厘,三年连本带利一起还清,逾期不还,王宫归持券人所有。该铁券可自由赠与和转让,权益亦随券转移。闾丘氏认券不认人,只要该券不是偷盗抢劫、坑蒙拐骗非法所得,则在借款到期后,持券人可随时向闾丘氏主张权利。券灭则债权亦消灭,闾丘氏还款后,铁券即赎回焚毁。

如今这铁券好端端地被供奉在这里,自然也就说明,这三百万两黄金,闾丘王室尚未还付呢!

许旭辉因为并不知道先先先王名号为谁,因此,把脖子更加探长些,更加靠近落款处写着的是:“闾丘氏第十六代王闾丘云逸亲笔书”。

这样看来,这张所谓的丹书铁券,其实质就是一张借条而已!

一张由王上亲笔书写,用朱砂拓印在青铜券上的借条而已!

许旭辉心中暗自长叹,他实未想到,翼国第十六代王上闾丘云逸虽贵为一国君王,竟然也和普通百姓人家一般,曾经落魄到立字据写借条的地步。

有了这张丹书铁券,许旭辉知道,自己想要再推出状子,只怕已经不能够了,可是,这张状告王室的借款案子,自己该怎么审理呢?怎么传唤被告前来对质呢?自己审得了这么大的案子吗?

许旭辉望着眼前的丹书铁券发着呆,背上脸上已经开始悄悄冒汗。

一旁的那个面团团的南田郡男人也不催促许旭辉,只是静静地端着茶杯,轻轻地呷茶。

许旭辉沉吟良久,才对南田郡人道:“程先生,阁下的状子本官暂时收下,只是开庭日期,还不能当下定夺,还要再等本官核查一番才好。你看如何?”

“好!”南田郡人干干脆脆,应了一个“好”字,旋即起身,躬身告辞,却又微微一笑道:“免贵姓李,可叫我李管家。”

“哦?”许旭辉颇为诧异,眉梢轻扬,“那状子上的程琳琅?”

“是我家小姐。”李管家道。

“哦!”许旭辉恍然大悟,旋又道,“不过这状告之事,向来必须本人出告才行。”

李管家接口道:“京兆尹不必担心,开庭之日,我家小姐必至!”

李管家说完,再次揖首,然后转身就走。

许旭辉赶紧问道:“李管家,这丹书铁券”

李管家摆手道:“既是要呈堂的证据,自然就留给京兆尹了。”

李管家说毕,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第五百八十四章 似真疑假

李管家走后,京兆尹许旭辉在后堂里,又对着丹书铁券一个人发了好一会儿呆。

闫四几次探头进来,看许旭辉这样发呆的样子,他用咳嗽声打岔了两次,许旭辉却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别的反应,闫四也就没敢再打扰许旭辉了,他重又悄悄退了出去。

许旭辉在发愁这个案子该怎么审

按正常的问案程序,他这个京兆尹在接到民事状子之后,要传唤被告到庭,让原被告双方当庭对质,他进行盘查询问,如果被告不合作,不到庭,他可以派出衙役强拒被告到庭。

可是,此案既然是状告闾丘王室一族,而当今闾丘家族的代表,自然是新登基的天怜女王了,可是,在给他许旭辉俩个脑袋,他也没那胆子去传唤天怜女王呀!

被告不到庭,这案子怎么审理?

许旭辉一个人在后堂踱了一会儿步子,决定进宫求见天怜女王去,向天怜女王禀告汇报一下这个案子,请天怜女王示下这个借款案子究竟该怎么审。

许旭辉于是叫来闫四,告诉闫四自己进宫去了,嘱咐闫四安排人手,认真看护好这张丹书铁券。

许旭辉乘坐轿子,又思忖了一路,到了宫门外下轿后,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先不去见天怜女王了,而是求见王太后周致。

天怜长公主登基之后,将原来的王后周致封为了王太后,周致只是天怜女王的王嫂而已,“王太后”这个称呼因此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却又含义深远。

天怜公主一来是想通过“王太后”这个封位,给王嫂周致一定的宫中地位,用意更深的一点,是要百官知晓,她这个王上的位子只是暂摄而已,代谁暂摄呢?自然是代磬王闾丘云在。等到哪一天,磬王闾丘云在从西岐郡归来,翼国这个王位始终还是会交给闾丘云在的。

天怜公主自知自己虽然侥幸在与二哥闾丘渐的王位争夺中胜出,但是,默王闾丘渐以及闾丘渐的拥趸者,却未必甘心罢手,这些人虎视眈眈,暗处觊觎这个王位,尤其还想着天怜公主答应过的,将来位子要传回闾丘家的人。

如此一来,天怜公主虽然登基,身边却可谓是危机四伏,所以,果决的她必须向所有人尽早昭告她的想法,那就是,这个王位,她未来始终是要交给磬王闾丘云在的,而不是任何别的人。

周致也正是因为明白天怜公主的这个想法,所以才接受了王太后这个头衔。

王太后周致没有想到京兆尹许旭辉会来求见自己,更没想到许旭辉居然带来一张状告闾丘王室借钱不还的状子。

周致皱着眉头读完这张状子,沉吟许久,才道:“本宫从未听先王说起过,王室曾经有过这样一笔借款!”

许旭辉一愣,旋即道:“太后您再仔细回想一下,先王确实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么?”

周致却摇头道:“三百万两黄金的借款,且以王宫为抵押,这不是一件小事。如果确有其事,先王不会不提起,而本宫也不会听过却还不记得。”

王太后周致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这桩案子,有可能是那个南田郡姓程的在捏造诬告!

京兆尹许旭辉一下子坐直身子,来了精神,如果真是如此,那实在最好不过了!

这个案子他本就一直在发愁该如何审理,现而今,王太后周致指出,这次借款根本就是子虚乌有,那不就简单了吗?这个案子,他就连开庭审理都可以省了,直接判决驳回原告的起诉,然后,追究程琳琅和李管家诬告之罪。

许旭辉倒是毫不怀疑,王太后周致有可能是想赖掉这笔旧账呢!

京兆尹许旭辉这么打定主意,就想告辞出宫,不料,他才刚站起身,王太后周致却又说:“其实,这个案子的真假并不难辨,因为,如果那张丹书铁券确是真的,宫里应该能够查到记录的。”

“哦?”许旭辉眼睛一亮,他从未想到丹书铁券居然还有记录可查。

王太后周致这么说完,朝身后站立的杜嬷嬷挥一挥手,轻声吩咐杜嬷嬷几句,杜嬷嬷点头出去了。

王太后周致又命芹儿、采儿奉上几样点心,嘱咐许旭辉耐心等一等。

许旭辉于是重新落座,一面品尝瑞香宫里的点心,一面和王太后周致唠嗑起家常来。

许旭辉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周致,他虽知周致这两年经历的不易,却从未想到,王太后周致竟是这样一位平易近人的人,心中对周致的敬重更甚了几分。

许旭辉在瑞香宫里喝茶吃点心,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王太后周致陪他坐了一会儿后,起身到后堂休息去了。

许旭辉也落得一个人自在,反而开始用心细品起那些点心瓜果来,采儿、芹儿倒是一旁侍候着,陪着他继续说话唠嗑。

眼看夕阳就要落山了,许旭辉觉得自己的肚子里被胀满了点心和茶水,可是,他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却还是看不到杜嬷嬷的影子。许旭辉已经很想站起来走动走动了,正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杜嬷嬷和王太后周致却一起从后殿出来了。

许旭辉这才知道,杜嬷嬷早已不知何时回来了,却是先去见了王太后周致。

许旭辉赶紧起身,重新参见过王太后周致,然后就眼巴巴看着王太后周致,等王太后周致通告他查询结果。王太后周致却看一眼身边的杜嬷嬷,示意杜嬷嬷直接告诉许旭辉。

杜嬷嬷说出来的话,让许旭辉又是一阵凉意,原来,内务府查询的结果,这张丹书铁券竟然真有记录!

先先先王闾丘云逸确曾颁发过一张丹书铁券给南田郡的程氏,但是,丹书内容,内府却并无记载。

这样说来,今日这程琳琅状告闾丘王室的这张丹书铁券,究竟是真是假,愈发难以辨别了

许旭辉从瑞香宫告辞出来,因为心里想着这个案子的难办,许旭辉有些心事重重,脚下步履就有些慢吞吞了,快到王宫小门口时,许是因为挡了别人的路,差点被人从背后推搡倒地,许旭辉赶紧回头,看到那个推搡自己的人竟是郎延煦。

第五百八十五章 女王生病

小楼告诉“神仙姐姐”谷梅清,他有一个吃饭用的黄铜碗,上面也系着个铃铛,和帽子上的这个铃铛是一起买的,都是黄铜做的。

每天开饭的时候,师父就会拿出小楼的碗,师父只要拿筷子“当当当”地敲几下小楼的碗,灰灰就会立即出发,到山里面去找小楼,然后带小楼回家。

到后来,就算不是饭时,师父有事要叫小楼回去,也只要拿出小楼的黄铜碗敲几下就可以,灰灰就会飞出去,尽职尽责地将小楼带回。

谷梅清听了,觉得很神奇,她问小楼:“你师父有几个碗呀?”

“当然是两个呀,一个是我的黄铜碗,一个是我师父的小木碗,我师父喜欢用木碗。”小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我差点忘了,除了我和师父的碗,我师父还有好多瓷碗呢,那是留给客人和病人们用的。”

“哦。”谷梅清听了,微微愣了愣,似乎若有所失,“你师父难道只有你一个弟子吗?他没有收过别人做徒弟吗?”

“啊?”小楼说,“没有啊,我没问过师父这个问题,也没见我师父有其他弟子呀,应该师父就只收了我一个弟子吧。”

小楼忽然想起,他曾经在橱柜里看到过另一个碗,是一个鎏金银碗,非常华美,非常贵重的样子。可是师父从没有拿出来过,也从来没有用过,大概是因为这个鎏金银碗太珍贵了吧。小楼看看谷梅清,没有说出这个鎏金银碗来。

一路上,灰灰和谷梅清一扑一闪这样的危险游戏,灰灰似乎玩上了瘾,每天都要来上两、三次,只要看到谷梅清下了马,灰灰瞅个机会就来了,有时谷梅清在马上,灰灰也会扑一扑她,小楼因此又看了谷梅清一些“镫里藏身”之类的马上手段。

除了这些正常的扑闪,灰灰第二天开始就喜欢上了当谷梅清站着时,从背后偷袭她,谷梅清没有了马可以镫里藏身,有时候只能低头躲避,想让灰灰从头顶飞过去,可是灰灰却偏不走,偏是要站到谷梅清头上去。每次灰灰一这样,谷梅清就气得大叫:“下来!下来啊!我不喜欢你站我头上!你弄乱我的头发了啊!”谷梅清边喊、边挥手驱赶灰灰,甚至推它拍打它,饶是如此,灰灰有时候还是赖着不走,小楼不得不上去帮忙,才能把灰灰赶走。灰灰每次被赶走,喉咙里都会“吱咕咕”、“吱咕咕”地叫,好像在笑似的,看上去很快乐的样子。

小楼对此有些不解,灰灰是一只很凶猛鹰隼,可以独自捕捉回一只赤狐呢。小楼从没见他主动和谁亲热,尤其是陌生人。记得以前,灰灰偶尔也会站在小楼头上玩,小楼从不赶他走。师父每次出门,灰灰都会跟着,他要么在天上飞,偶尔落下来,也只是站在师父肩膀、胳膊上,从不会站到师父头上去。至于灰灰站到陌生人头上去玩,小楼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果灰灰扑向一个陌生人的头顶,那是啄瞎他的眼睛了。小楼知道,灰灰有一次遇见一个猎人正捕杀一头小鹰,灰灰愤怒不已,上去就啄瞎了那个猎人的一只眼睛,结果累师父赔了一大笔钱给那个猎人。这一次与灰灰见面后,灰灰却一次都没往小楼头上站,每天都是只偷袭谷梅清一个人。小楼后来想清楚了,大概就是因为小楼从不赶它走,总是静静地让它站着,可是站在谷梅清头上就不同了,谷梅清会大呼小叫、又哭又闹,顺便还手舞足蹈,反而让灰灰觉得很好玩。看来动物也是有玩心的啊,也喜欢有个玩伴偶尔欺负欺负呢!

娄小楼和谷梅清随着灰灰一路走着,起初向东而行,小楼并不意外,因为石头城本来就在翼国最西边,因此他们出了石头城,开始向东去很正常。可是,又走了几天后,小楼已经察出,他们几乎就是在朝着会颖城的方向,笔直而去。难道师父是在会颖王都吗?那岂不是可以顺便见到柳下言和左炎他们了?小楼不由大喜。于是和谷梅清快马加鞭,跟着灰灰一直奔去。

一段日子后,他们果然来到了会颖西郊,就在小楼以为灰灰会带他们进会颖王都时,灰灰却忽然一拐,将他们引去了西郊的一个偏僻处,小楼一看,居然就是他们当初和磬王闾丘云在一起躲避在西郊时,居住的那套宅院附近,这里多是些起伏的丘陵和山坡,住户极少,一般要隔开好几个丘陵才有一处院子。灰灰已经叫着站到一处院落的房顶,也是一个独院,一排平房。

小楼正想邀请谷梅清跟他一起,去见见他的师父,谷梅清却先说话了,她笑着说,现在开始,他们再也不同路了,她还得继续往前走,到会颖王都去。谷梅清告别娄小楼,一个人继续东去了。灰灰看到谷梅清走了,一振翅膀,追着谷梅清飞了很远。

“师父,我回来啦!”小楼大叫着,远远地就开始奔跑。一扇房门开了,娄小楼看到他的师父吴开开门走了出来,还是那样黑发如漆,清眉朗目,容颜俊美的样子,小楼离开的这几年时光,竟未在他眉宇间留下一丝痕迹。

小楼见到师父吴开,一下子跪了下去,他抱住吴开的腿,嘴里说着:“师父,弟子好想你啊!”说着,鼻涕眼泪都掉了下来,抹了师父吴开一裤子。吴开笑着,爱怜地摸一摸小楼的头,让他起来说话。

小楼师父转身在前,带着小楼进了房间。师徒二人叙了一些家常,问了一些彼此分别之后的话。师父告诉小楼,过几天有一个大的手术,需要小楼协助,所以才召回他来。

小楼这才知道师父突然派灰灰找他回来的原因了,于是问师父是什么手术。没有回答他,但是小楼心想,手术一定小不了,否则师父也不会让灰灰那么远把他找回来,进行协助了。

第五百八十六章 谁的孩子

小楼发现师父居住的这里,各个房间都有些乱,不像是师父往日的风格,要知道,小楼和师父吴开以前在会颖王都芝心堂一起,后来还有一段时间采药山间时,俩人所居虽然简陋,师父却总是将房间保持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小楼于是好奇地问师父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师父果然是最近刚搬来这里居住的,特为这次的手术寻觅了这样一个安静的所在,小楼越发觉得师父十分看重这次的手术,他于是更加不敢怠惰了。

当晚,灰灰很晚才回来,小楼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饭后,就开始依照师父的吩咐,仔细准备手术前的各种事项——熬制了麻醉药,准备了手术刀、手术床、手术用的毛巾、手术服,还有病人穿的消毒病服、戴的消毒帽子等,又对整个手术室进行了消毒。

后来,消毒水不够了,小楼就又熬制了一些消毒水,师父让小楼把麻醉药也多准备一些,小楼就又熬了一罐麻醉药放到冰窖里。三、四天后,各种准备工作都已就绪。小楼又把水缸里挑满了水。这个院子和当年他们住过的席佑堂的那座院子一样,院子里也有一口井。

有两次,小楼似乎觉得院子旁边的山坡后面有人在向这里窥探,可他又不能确定。

小楼忽然想起了谷梅清,想起了她的那个“你师父有几个碗”的问题,小楼于是到厨房里打开橱柜,橱柜最下面一层,放着两个碗和筷子勺子等,两个碗分别是小楼的黄铜碗,和师父的木碗。中间一层,放着几个青瓷碗,小楼知道这些瓷碗,是给客人或病人们用的。

小楼继续向上找,果然在最上面一层的最里面角落里,看到了那个鎏金银碗。小楼小心地将鎏金银碗捧出来,再一次对这个碗的漂亮和贵重咋舌了好一番。

晚饭时,小楼忽然问师父江然:“师父,我有没有师兄师姐,或者师弟师妹什么的?或者,我有没有师母啊?”

正在吃饭的小楼师父江然忽然顿住了,冷峻地看了小楼一眼,把小楼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师父有这样冷厉的目光。江然又扒拉了几口饭,才道:“以后不要问这种问题。”小楼赶紧低头扒饭,再不敢出声。

第二天晚上,小楼正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车轮和马蹄声,师父吴开马上站起身走出去查看,小楼也赶紧跟了出去,却原来是师父一直等的客人到了。那人穿着黑色斗篷,遮着脸,还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拉着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两个箱子都非常沉重。小楼师父、小楼和客人三人合力,费了老大劲,才把两口箱子抬进房间来。

师父让小楼给客人准备一下今晚休息的房间。小楼去了,一会儿准备好了,回到会客室,刚烧上水,师父与客人就进来了。老师先自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叫吴开,然后又指着小楼说这是他的弟子小楼,随后,请教客人的名字。客人说,自己姓莫名问,叫莫问。小楼觉得客人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古怪的感觉。

小楼在边上冲洗茶具,准备泡茶,师父和客人各自归座,开始对话。几句开场白后,入了正题,小楼听着听着,差点没把自己吓傻掉——师父和莫问客人居然在讨论,是局部整容、还是彻底换脸、甚或直接换头的问题。

局部整容也还罢了,几年前,小楼跟着师父,也曾学过给人局部换过皮肤,局部贴肉,局部抽换骨头等,所以还不觉得出奇。但是,整张脸换掉或者直接换个脑袋,这两个问题对小楼来说,就实在太过骇人了。

小楼一直有猜师父这个手术一定很大,却怎么都想不到,居然可以大到换脸或者换脑袋的地步,小楼甚至从未想象过,对人的改造,除了局部整容,居然还可以整张脸进行更换,甚至,连脖子上的脑袋也能更换,这有可能吗?

小楼有点半信半疑起来,他心中想,这脸或者脑袋怎么换呢?割下半个或者整个脑袋来,缝一个新的上去?这样换完,人还能活着吗?如果能的话,那也就再也不怕砍头了,甚至可以长生不老了。撇开这些问题,就算可以换脸甚或换脑袋,和谁换呢?谁愿意把整张脸揭了换给别人,或者把自己的脑袋剁了,缝个别人的脑袋上去呢?难不成是找一只猪来,换个猪脸或者猪头吗?

想到这里,小楼忽然一激灵,他有些神经兮兮起来,师父和他几年没见,这次突然叫他回来,该不会是要把他娄小楼的脸蛋或者脑袋换给这个姓莫的人吧?这个念头让小楼惊恐万分,他赶紧拼命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赶出自己脑外,他一再告诫自己,千万千万不要再自己吓自己!

冷静下来的小楼渐渐想起,这个姓莫的客人是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木箱来的,两个木箱都不轻,难道其中一个木箱里面有个活人?或者有个脑袋?甚或里面有好几个脑袋和活人?这个猜测,又把小楼骇了一跳。

惊魂不定的小楼偷眼去看对面的客人,此时,客人已经脱了黑色斗篷,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男子,一张脸英俊帅气,是那种对于女人很有吸引力的长相。小楼不明白客人为什么长成这样还要整容、换脸,甚至换脑袋,难道是因为自己的脑袋傻了吗?小楼忽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

只是,小楼眼里的这个“傻子客人”,却表现得非常镇定,他坐在吴开对面,对吴开提出的局部整容、整体换脸还是彻底换脑袋的问题没有表现出丝毫惊恐,他很认真地请教吴开:“吴医生,在下理解,局部整容是不是应该是最好的方案呢?”

“错,局部整容是最差的方案。”小楼师父吴开毫不犹豫地道。

这一次,不仅小楼感到惊讶,那位镇定的客人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愿闻其详。”

第五百八十七章 不如一观

王太后周致给杜嬷嬷打了眼色,杜嬷嬷也终于注意到了天怜女王的脸色,她遂朝殿里侍候着的采儿、芹儿等努努嘴,这些丫头们立即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后殿里安静了很久,天怜女王才说:“今天郎太傅来过。”

周致闻言,和杜嬷嬷对视一眼。二人都知道,郎延煦一直对天怜女王苦苦追求,而天怜女王心里则一直在犹豫。

王太后周致能明白天怜女王是怎么想的,天怜女王虽然贵为女王,但她始终也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孩,现在,未婚先孕,即使面对一个自己的追求者,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这怀孕一事,该当如何启齿。

天怜女王以生病为籍口,不上朝,避开众臣,其实主要还是为了避开郎延煦。

“郎太傅今天见到王上了?”周致柔声问道。

“恩,见到了。”又过了好一会儿,天怜女王才继续道,“我以为他能接受”

天怜女王这么说着,将头别过一旁去,已然双眼盈泪。

王太后周致体贴地伸出手,隔着桌子,将天怜女王的一只手握在掌心。

周致知道,天怜女王在竭力忍下心中的伤痛。这个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公主,为了翼国,为了闾丘一族,也为了她这个王嫂,牺牲了自己的个人幸福,将自己放在了这个并不能令她开心快乐的位子上。

这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孩,甚至不得不为此,牺牲了她最心爱的人——北山泉。

王太后周致紧紧握着天怜女王的手,感受着天怜女王的那份疼痛,她恨不能将天怜女王的这份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代为承受。

天怜女王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啜泣道:“孩子需要一个父亲,我总不能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却没有父亲吧”

“郎太傅怎么说?”周致问天怜女王。

“他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天怜女王低下头去,她不愿意告诉王嫂周致,郎延煦说的那些难听的话。

王太后周致叹息一声,她想起了刚才京兆尹许旭辉来访的事,于是向天怜女王讲起了这桩奇案。

天怜女王果然被这桩奇案转移了注意力,扑朔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吃惊地听着王嫂周致讲那张丹书铁券。

“这么说,曾祖父他真的写过这张丹书铁券?”天怜女王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周致身后的杜嬷嬷插言道:“据查内务府的记录,王上的曾祖父、十五代先王闾丘云逸确实曾颁发过一张丹书铁券,他也只颁发过一张丹书铁券,记录上的受券人确为南田郡程氏。但是,这张丹书铁券的内容是什么,内务府却没有记载。”

“三百万两黄金,不是小数啊!”天怜女王紧张地说道。

天怜女王虽然登基没有太久,却也知道翼国国库早已被与雪国的战争和赔偿掏空,莫说三百万两黄金,只怕十万两黄金都成问题呢。若不然的话,当初二殿下闾丘闵幽被扣押在滑国,五王兄闾丘羽也不至于拿不出赎人的钱来。

王太后周致都还没有告诉天怜女王,按程琳琅的诉状写,先先先王当年向程氏借这笔巨款是用王宫做的抵押呢,程琳琅在诉状上是要求天怜女王及王太后周致等人搬出王宫,将王宫交予程家,进行房产的所有权变更和转移呢。

姑嫂二人又商量了一会儿,都觉得对此事还是应该重视起来,天怜女王提出二人亲眼去看铁券。

天怜女王并笑称:“我这个做王上的都不知道丹书铁券是什么样子,此番若不趁机开开眼界,还不得被人笑话呀!”

王太后周致和杜嬷嬷都被天怜女王逗笑了。

杜嬷嬷指了指天怜女王的肚子,问说:“王上,您不怕被人看到?”

天怜女王惨然一笑,道:“郎太傅都已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于是,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姑嫂二人又讨论了一番许旭辉所言案情,决定下午走铁券去,但是,鉴于她们也并没有见过天怜女王的曾祖闾丘云逸的笔记,决定通知太史官和内务府分别派人,三日后一同前往京兆尹府,众人一起鉴别一下那张丹书铁券的真假。

三日后,内务府派出两名老公公,柳公公和汤公公前往京兆尹府。这二人掌管翼国闾丘家历代王上的笔记和文稿。两位公公此行还特意带来了府库中留存的翼国第十五代王闾丘云逸的几份手稿,以方便进行比对。

太史官陈通则是带了一名助手,二人那里也有两样闾丘云逸的手谕,也一起带了来。

遵照王太后周致的懿旨,这一天,京兆尹许旭辉早早地着人请来了李管家,让他在偏厅等着,随时等候问话。

京兆尹许旭辉第一眼看到王太后周致扶着一个妙龄女子,从御辇上下来时,那个妙龄女子挺着的大肚子差点让许旭辉双腿一软,扑通跌倒。

许旭辉有点不大敢确定眼前这个挺着肚子的孕妇,就是半年多前刚刚登基的天怜女王。

许旭辉此前也见过少数几面天怜女王,但是,基本没有像今日这样近距离,一抬头就在眼前过。天怜女王的花容月貌固然让他感到惊艳,而天怜女王的未婚先孕也同样让许旭辉感到震惊——为此,他还仔细回忆了一下,最终确定,确实没有听说天怜女王曾经婚嫁过。

遵照杜嬷嬷的吩咐,京兆尹府衙所在街道早已有金吾卫封锁,门口的衙役也都做了回避,只有柳公公、汤公公,以及太史官陈通与其助手,与许旭辉一起跪着接驾。

四个人和许旭辉一样,对于天怜女王的大腹便便毫无准备,他们跪在京兆尹府衙门口,互相交换了一下视线,满满的都是吃惊和不敢置信。几个人最终却都鸦雀无声,只在那里山呼万岁。

许旭辉躬身引路,将王太后周致及天怜女王一行让入后堂。杜嬷嬷断后,她找不远处的金吾卫头目一挥手,立刻有一队金吾卫开来,将京兆尹府衙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

而这一切,坐在府衙偏厅喝着茶,等候询问的李管家一无所知。

第五百八十八章 围券鉴定

京兆尹府的后堂里,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及内务府公公、太史官陈通等,围着檀木架上的丹书铁券,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粗粗第一遍看过后,除了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外,其余人都显然吃了一惊。大家再想不到,传说中的这张丹书铁券,其内容居然是十五代王闾丘云逸以王宫做抵押,向南田郡程氏借款三百万两黄金!

说白了,眼前这张丹书铁券,居然是一张借据!

众人不敢多言,又屏息认真看了一会儿,太史官陈通小心翼翼地将那块青铜薄片从檀木架上取下,平放在台案上,拿着自己带来的十五代王闾丘云逸的手书,一字字进行比对。柳公公、汤公公也凑过来,拿出内务府收藏的先先先王闾丘云逸的笔迹,认真对照。

约莫半个时辰后,太史官陈通将丹书铁券重新放回檀木架上,大家各自坐回椅子里。气氛有些压抑,众人均没有说话,就连王太后周致的脸色都看上去有些凝重。

最后,还是天怜女王最先沉不住气,有些着急起来,她连声催问道:“究竟怎么样呢?大家觉得这份丹书铁券是不是真的?”

柳公公、汤公公互相使个眼色,心照不宣,都低着头使劲喝茶。

太史官陈通见此情形,知道这是在等自己说话,他只得朝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拱手回禀道:“王上、太后,臣内心里是很不希望这张丹书铁券出自十五代王他老人家之手的,可是,这张丹书铁券上面拓印的字,无论运笔特征,还是笔画的交合黏连习惯,以及下笔的力度等,都与十五代王留下的手稿特征相同,实在也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太史官陈通此话一出,内务府的柳公公、汤公公两颗悬着的心,为之一松,因为他们二人经过笔迹比对,也觉得这张丹书铁券,确实出自十五代王闾丘云逸之手,只是鉴于券书内容竟然是如此一笔巨款的借据,两人根本不敢轻易断言。

如今,既然太史官陈通也是这个结论,并且先自说了出来,柳公公、汤公公遂觉自己被问询到意见时,压力小了很多。

王太后周致不用听柳公公、汤公公发言,单看太史官陈通发言时这二人的眉目表情,以及俩人频频颔首的样子,周致已经能猜出二人的意见了。

只听太史官陈通又长叹一声道:“臣实在想不通,十五代王他老人家,为什么要写这样一份丹书铁券呢?!”

这一次,在场众人都忍不住随他轻叹起来,因为大家都知道,三百万两黄金的借款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再加上这么多年的孳息,简直就是要罄国难还了。

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都不说话,后堂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咳咳,呃,”京兆尹许旭辉咳嗽几声,打破这难捱的尴尬,问道,“原告程琳琅的那个李管家还候在偏厅里,等候问话。我们还需不需要询问他?”

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互看一眼,二人都摇了摇头。在二人看来,既然太史官陈通和内务府两位公公都认为这张丹书铁券是真迹,那也没有必要再询问原告方面了。

但是,太史官陈通却说:“我去见见这个李管家吧。”接着他又补充道,“鉴定这种事情,其实也不能完全地只看证物本身,还是要了解案情,结合案情来做出判断。”

内务府的柳公公和汤公公听陈通这么一说,二人对视一眼,齐声道:“我等也一同前往。”

柳公公和汤公公的想法,一来是觉得二人既然受命而来,为这件案子做文物鉴定,多少也应该替王上分忧,自己二人此前始终没有发言过,话都让陈通说了,现而今去盘问原告的事情,如果也还是让陈通一个人去,恐怕就不好了。

二来,和太史官陈通一起去见原告,总还是舒服过和王太后、天怜女王枯坐在一起的,尤其天怜女王还出人意料地挺着个大肚子,二人更加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该往何处看了,借此机会和陈通一起避开,绝对是再好不过。

京兆尹许旭辉于是带着太史官陈通和柳、齐两位公公,去到偏厅里,引见给坐在那里喝茶的李管家。

偏厅近南墙处有一扇屏风,屏风后面其实是一个小门,连着一间小花厅。京兆尹将许旭辉及柳、齐两位公公送入偏厅后,又将王太后周致及天怜女王安顿在了小花厅里。众人在小花厅可以很清楚地听到偏厅里的对话。

李管家明显一个见过世面的人,在京兆尹许旭辉向他介绍了太史官陈通及两位公公后,他并无丝毫的局促不安,客客气气地见礼后,依旧回坐,四平八稳地继续喝茶。

太史官陈通沉吟一下,向李管家说道:“李先生,那张丹书铁券我等刚才看过了,上面的笔迹特征,看上去与十五代王闾丘云逸的书法有些相似”

“但是,”柳公公果断地截住了陈通的话头,说道,“我们查遍内务府的记录,并无这张丹书铁券的内容记载。”

汤公公对于柳公公的心思心领神会,他立刻帮腔道:“按理说,如果这张丹书铁券的内容确为先先先王所书,发出这张丹书铁券时,内务府必定会对丹书内容进行记录的。”

二人这一通话的意思很明显,分明是在质疑这张丹书铁券的真实性。

太史官陈通咳嗽一声,低下头,端起了茶杯喝茶,没有再跟进提问,

太史官陈通他原本是想询问一些当时借款的细节,比如原因、过程等,再行佐证一下,不料想,柳、汤两位上来就甩出赖账的姿势,倒让陈通觉得有些尴尬起来。

“呵呵呵呵,”只听李管家一连声冷笑,他将茶盅重重地放置在桌上,斜睨着两位公公,道:“内务府没有记录这张丹书铁券的内容,自然是因为脸面和羞耻心的原因。”

第五百八十九章 证据不足

李管家继续道:“我翼国十五代王闾丘云逸,虽然迫不得已,向程家借款,并且发出这张丹书铁券为凭据。但这借钱一事,即令是贫苦拮据之家,亦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亦要低调遮掩,何况先先先王乃一国之主,向民间人士借贷度日,供家国开销,实在也是一件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先先先王他毕竟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有因如此,他才未让内务府对丹书内容进行记载,却并不是打算像两位公公今日这般,赖掉这笔借账!”李管家这番犀利言辞,语锋直指柳、汤两位公公,所表达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暗指两位公公想公然赖账,简直不知羞耻!

柳、汤两位公公又怎么能听不出李管家这番话中的意思呢,两张脸红红白白,转瞬就变了好几次颜色。

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在小花厅中听着偏厅里的对话,李管家这番话倒是与王太后周致的猜想暗合了。

对于内务府居然未对十五代王闾丘云逸发出去的这张丹书铁券进行内容记载,这一点王太后周致也在心里思量过原因,她也觉得这其中多有是因为闾丘云逸顾及面子,不愿意让人知道他向程家借钱的事情,倒不见得是想赖账。

这份借据立约三年,估计也是十五代王闾丘云逸当时觉得,自己可以在三年内将这笔借款连本带息一起还清,丝毫不为外界所知觉。

却不知计划起来容易,实现就有些难了,最终不知是什么原因,十五代王闾丘云逸居然没有还清这笔借款,未能将这张丹书铁券如期赎回,才有了今日这场诉讼。

可是,令王太后周致百思不解的是,她想不出十五代王闾丘云逸将三百万两黄金做了什么?闾丘云逸究竟是做什么事情,需要用到这样一笔巨资?

这两天,王太后周致让杜嬷嬷去内务府钱粮处,以及司徒那边也去查过,十五代王身前,并无这样一笔巨资入库。这笔黄金,闾丘云逸从程家借来后,去哪里了呢?

王太后周致这两天翻了翻十五代王闾丘云逸以来,翼国与雪国之间的战史,基本隔个三五年的就有一场小规模战役,七八年的,就来一次大战,而且,还有些年份闹灾荒,少收成,如此耗资耗财,翼国国库本也不可能还清这笔借款。

所以,这笔借款如果当时真实存在的话,那么,闾丘王室至今尚未还清的可能性确实蛮大的。

京兆尹许旭辉眼看内务府柳、汤两位公公吃了瘪,脸上红红绿绿,许旭辉心里有些着急了,毕竟,这是在他的京兆尹府,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位公公被李管家怼得哑口无言。

于是,京兆尹许旭辉脸色一寒,对李管家道:“李先生,虽然你方这场诉讼有丹书铁券在手,可是,按我们查册内务府记录所得,当年十五代先王虽然确曾有一张丹书铁券颁给程家,但是,其内容却并无记载,所以,很难说,那张丹书铁券,是不是就是现在你家小姐呈递给本官的这张丹书铁券。”

“呵呵,”李管家冷笑起来,“程家持有的丹书铁券就只有这么一张,而内务府也确有十五代先王颁发程家丹书铁券的记录,而今,你作为京兆尹审理此案,却非要说此丹书铁券非彼丹书铁券,那也实在是太过强词夺理了!”

这一次,轮到京兆尹许旭辉的脸色红红白白了。只因这李管家说的确实在理。

此番众人经过仔细鉴定,既然无法证明这张丹书铁券系伪造,而内务府记录的十五代王闾丘云逸发出去的丹书铁券只有一张,登记的受券人也确为南田郡程家,基本可以推定内务府记录的那张丹书铁券,就是眼前程家拿出的这张丹书铁券了。他若还要说二者不为同一张铁券,确实有些勉强,不能服人。

太史官陈通插言进来,帮京兆尹许旭辉解围道:“这位李先生莫要先入为主,京兆尹并无不承认程家这张丹书铁券的意思,只是因为事情牵扯过大,所以需要仔细审核,最好是还有其他一些证据可以辅助证明一下这张丹书铁券上的借款内容,这样才好查清全案的案情。”

太史官这番话,说得偏厅中除李管家之外的几人全都连连点头。

汤公公趁机追问李管家道:“除了这张丹书铁券,你们还有什么其他什么证据没有?”

“难道连先王亲笔所书的丹书铁券都不能证明借款的事实吗?这还需要什么其他证据呀!”李管家瞪眼道。

无论是偏厅中所坐各位,还是小花厅里的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一听程家似乎拿不出除丹书铁券之外的其他证据,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京兆尹许旭辉眼珠转了转,呷一口茶之后,意味深长地望着李管家,慢吞吞道:“如此的话,本案恐怕就显得有些证据不足了”

李管家闻言,忍不住抚掌大笑:“果然不出我家小姐所料!当今太后和王上想赖掉这笔账呢!”

这一下,偏厅里的几个人都黑了脸,却又无可反驳,因为众人赖账的心思确已被李管家猜中了。

李管家笑毕,忽然面色一寒,掷地有声地道:“这么大一笔借款,程家怎么可能只凭一张丹书铁券就借给先王上呢,就算十五代先王闾丘云逸是个信人,万一他还不了,闾丘家的继任者却有心赖账的话,程家岂不是就巨亏了吗?”

李管家说到这里,故意打住了话头,卖了个关子。

偏厅里的人,包括小花厅的人,果然如他所料,全都瞪着眼睛,静静地等他说下文——李管家接下来的话,才是他们最关心的内容。

李管家这才一字一字道:“丹书铁券上已经提到借款是以王宫做抵押的,此事自然不能只是一句空话,房产抵押,向来都要交房契给对方。”

“房契?”京兆尹许旭辉闻言吃了一惊,他试探道,“李先生的意思,莫非是说,王宫的房契现在程家手上?”

“正是。”李管家点头道。

第五百九十章 王宫房契

李管家的回答,让整个偏厅陷入鸦雀无声之中,就连小花厅里的王太后和女王也都默不出声,暗自心惊。

汤、柳两位公公面面相觑,在用眼神做着交流,一旁的太史官陈通终于沉不住气了,看着两位公公,半信半疑地问道:“两位公公,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汤、柳两位公公齐声道:“我等并不知晓。”

京兆尹许旭辉讶然道:“王宫也有房契一说吗?”

两位公公和太史官陈通均不知该如何作答,李管家却笑道:“许大人真是说笑了,王宫既然也属于房产,怎会没有房契呢?!”

众人听了,心下愈发凉了,皆知这李管家所言不无道理。

说白了,偌大的王宫,其本质其实也依旧不过是房产而已,也一样是用来住人的,只不过那里面住着的人是王室的人,身份尊贵些而已。

可能是因为王宫实在太大了,不像普通人家的一间房,一套宅子,或一所庄园,给人很具体的印象,而在场诸人均未在王宫里游玩过,所以才会令大家忽略了它的本质,忘了它其实也属于房产类。

加之众人的思维中,向来觉得“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既然全翼国都是王家的土地了,又哪里能想到,王上居住的王宫居然也是要颁发房产契证的!

小花厅里天怜女王忍不住附耳过去,小声问王太后周致:“王嫂,王宫真的有契证吗?你见过王宫的房契没有?”

心底里,天怜女王盼着王嫂周致回答她“王宫没有房契”,那就可以证明,根本没有抵押一说了。再或者,就算王宫真的有房契,王嫂周致若是见过,那这张房契自然就不可能会在程家手上了。

岂知,王太后周致沉吟半晌,却言:“我也不知道王宫有没有房契,我没有见过王宫的房契,也没听说过房契的事。”顿了顿,王太后周致再道,“这个李管家所言也颇有道理,王宫既然也是人工建筑,是用于住人的房子,按理也应该有房产契证登记颁发才对。”

太史官陈通问李管家道:“王宫的房契不知李先生带来没有?可否出示一下,让我等在座诸人一观?”

李管家点头道:“肯定会有这一天的,不急这一时。许大人开堂过审此案之日,我家小姐不仅本人会到堂,亦会将王宫的房契一并带来。”

至此,偏厅内外诸人均已哑口无言,各人心事重重,都为王室的这场官司暗自担心起来,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李管家世事通透,看着在座诸人的面色,知道该是自己起身告辞的时候了。他于是微微一笑,朝京兆尹许旭辉道:“许大人,这张丹书铁券在本案中属关键证据,我前日交留大人府衙时,忘了要收条,今日您补一张收据给小民吧。”

京兆尹许旭辉眼珠一转,道:“这张丹书铁券,两位公公和太史官都看过了,暂时也不需要再安排其他人来鉴定比对了,李管家你可以拿走了。”

李管家连连摆手道:“小民是外乡人,住王都客栈里,丹书铁券乃是先王之物,这么贵重的物品,又是本案重要证物,若是在客栈里人多手杂,不小心弄丢了,可不得了,东西还是收放在许大人的衙门更安全。”

许旭辉不觉嘴里发苦起来,他原本就是巴不得这张丹书铁券被李管家拿回去弄丢了呢,可这个精明的南田郡管家,一语就道破了其中的要害,还坚决不肯取回证物。

关键是,重要证物按照审案要求,也确实是应该由官方收取并保管的,一是方便鉴定,再是避免灭失。而衙门在收取重要证物之后,也确实需要打收条的,这是正常手续。

这个南田郡人,那日招摇过市,轰轰烈烈将丹书铁券送到京兆尹衙门留下,独自于后堂将丹书铁券留给许旭辉时,没有要京兆尹府给他打收条。今日这偏厅中坐着太史官陈通等好几个人,后面小花厅里还有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他却来要收条了,实在是太狡猾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个京兆尹也不敢不按章办理,收下证物自然应该打收条的。新任女王面前,其他官吏面前,他岂敢明目张胆,违法乱来!即使是为王上办事,他也不能不估计其中的风险,不定哪天就会成为同僚弹劾他的铁证!

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一行从京兆尹府离去后,不用王太后周致交代,汤、柳两位公公已经直奔内务府文书库,开始到处翻找了。

如果王宫真有房契的话,自然应该也是在内务府这里保管着,虽然这张房契现在已经不在宫里了,但是,他们至少还是可以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查核一下,王宫究竟是不是曾经像普通民宅一样,有过房契。

核查结果,让他们目瞪口呆,二人居然在一堆尘封的文书中,翻到一页蝇头小楷的说明纸,该说明纸是十五代王闾丘云逸时期,一位周姓公公写的,内容是关于王宫的房屋契证的。

按这位周公公所书,王宫确实是有房屋契证的,但是,却被当时的王上、也就是十五代王闾丘云逸借去一观,然后就一去不还了。内务府为此也曾多次催促过王上闾丘云逸,奈何王上始终不肯归还房契,内务府苦无良策,只得由周公公执笔,书写下这张文书,解释说明王宫房契的去向。说明末尾尚有其余两位公公签字画押作证。

至此,王宫房契一事终告大白,众人再不怀疑,这张王宫的房屋契证,当年是被十五代王闾丘云逸拿去,交给了南田郡程家,作为借款三百万两黄金的担保抵押,想来,那张丹书铁券的内容,之所以会写上“借款以王宫为抵押”的字句,亦是出自债权人程家的要求。

而当年,程家当家人不仅要求王上在丹书铁券上写明有王宫作为借款抵押,还要将王宫房契实实在在拿在手上,足见其精明,自然也是为了防止闾丘王室赖账不还。

两日后,京兆尹许旭辉着人通知客栈中的李管家,该案庭审过堂之日,定在下个月初十。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先下手为强

在李管家雇请游行队伍,敲锣打鼓,抬着丹书铁券到达京兆尹府几天之后,关于这场诉讼的消息,就被菊仙楼的掌柜飞鸽传到了西岐郡的石头城里。

柳下言接了信鸽,解下信鸽腿上帮着的消息,拿去给席佑堂、辜为先看,几个人围在一起讨论起来,都觉得这个案子在这个时候告发出来,很不简单。

而且,据菊仙楼的情报所讲,诉状的要求是要将王宫收归程家所有,这件事情就相当棘手了。当时,十五代王闾丘云逸与程家约定的借款期限是三年,闾丘云逸违约,程家现在主张权利,他们有权选择执行抵押物,而不是要求还款。

况且,三百万两黄金,加上这些年的孳息,不是一个小数,就算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能取得对方的谅解,对方不再执着于交付王宫,要想还清这笔借款,也实在不容易,就算席佑堂将席家的家财全部拿出,也无法帮助闾丘王室偿清这笔巨款。

如此看来,这场官司颇为棘手,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应对原告程家,实在有些凶多吉少。

这件事情,也惊动了王太后周致的兄长周却,这些日子北关比较平静,所以周却主要呆在王都里。听说了这场诉讼之后,周却还特意前往京兆尹府看了一次丹书铁券,得知程家手上除了这张丹书铁券,还有王宫的房契。

京兆尹许旭辉的态度很令周却担忧,许旭辉说,过堂开审那日,如果原告程琳琅本人到堂,并且带来了王宫的房契,那么,加上这张丹书铁券,证据链就算是形成了,他这个京兆尹也不敢枉法裁判原告败诉的。

勇烈将军周却特为此事拜见了王太后周致,妹妹周致谈及此事时,也是显得忧虑重重,坦言此事颇为棘手,王室这边胜算不大。

回到将军府,周却立即召集手下几员在王都的干将琢磨此事,大家都觉得,此事要解决,必须从根本着手,令程家败诉,其余各种求和都只是下策。

王灿提出,先下手为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抢了程家的重要证据,让程家这场官司无从打起。

王灿的提议,得到了其余几名干将的附和支持,周却想来想去,也觉得唯有此法,可以一了百了,让王室后顾无忧。

众人于是具体讨论方案的实施,确定本案关键证据有二:一是丹书铁券,二是王宫的房产契证。

这一讨论,大家发现丹书铁券的事情有些棘手,丹书铁券现存放于京兆尹府,倒不是说把丹书铁券从京兆尹府盗取出来会比较困难,而是如果这份重要物证从京兆尹府丢失,那么,其后果就不仅仅是给程家的诉讼带来麻烦,而是要给京兆尹府带来麻烦了。京兆尹府说起来好歹也还是闾丘家的衙门,肯定也是想尽力帮王室的,他们如果把存于京兆尹府的丹书铁券弄没了,搞不好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人为难起自己人来了。

再者,偷盗丹书铁券的意义也不是很大。

一来,这张丹书铁券当日是锣鼓喧天,热热闹闹进入京兆尹衙门的,满王都的人都知道这张丹书铁券的存在,后来又有内务府柳公公、汤公公及太史官陈通等,都看了这张丹书铁券,甚至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也都看过,这样一份人人尽知的证据,就算被盗,也未见得能改变多少案情。

此外,李管家当时是让京兆尹许旭辉给这张丹书铁券打了收条的,就算这张铁券不见了,不能作为证据了,可是,有收据在李管家手上,一样可以证明这张丹书铁券的存在。

这样一番讨论后,大家最后的意见逐渐统一起来,决定从王宫的房契入手——在京兆尹府过堂开审之前,将王宫房契从程家手上暗盗也好,明抢也罢,弄过来!

根据现有情报,王宫房契不在李管家手上,该房契将于过堂之日,由程家那位名叫程琳琅的小姐,带去京兆尹府,而现在,房契和程琳琅可能都还在南田郡。

周却于是派出人手开始对李管家进行盯梢,打算程琳琅一出现,立即动手开始盗取或抢夺王宫的房契。

李管家住在云安客栈,周却派出的北关兵士卒每日着便装,蹲守在云安客栈门口,跟随李管家在王都会颖到处行走,可是,眼看过堂开审的日子就要到了,一直不见李管家和疑似程小姐的人接触。

周却的人扮成旅客入住李管家,和李管家套词后,得知那位程小姐还在从南田郡来王都的路上。

周却虽然对此半信半疑,但是,跟踪盯梢李管家的人却又始终未发现李管家的行踪有何异常。作为一个管家,主子已经到了王都,他还不去见面,这也确实不合常理。

转眼已是开堂前一日,周却有些焦急起来,如果今天还找不到程家小姐的行踪,让程家小姐明天直接拿着王宫房契上了京兆尹府,那这场官司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就很被动了。

就在这个时候,负责跟踪监视李管家的人向周却报告,李管家在云安客栈订了两间明日的上房,说他家小姐明天早上到达。

京兆尹许旭辉定下的这个案子的过堂时间是在次日巳时,因此,周却他们断定,程家小姐一定是从南门入会颖王都,然后直抵京兆尹府,王宫房契也必然随身携带。

周却精神大振,当即布置了人手,一部分在会颖南门处埋伏,一部分人跟踪李管家。一见到那位程家小姐,立即就动手,将王宫的房屋契证抢到手。如果匆忙之间不及翻找,必要时候,甚至将程家小姐连人带行李一起抢走。

次日一大早,李管家就从云安客栈出发,去到会颖王都南门处,等在那里。周却派出的人手或追随在后,或早已埋伏,只等程家小姐出现在会颖南门外,众人就准备一窝蜂齐上。

为此,就连这日在南门当值的几名金吾卫,也已被周却派人打点好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程大小姐

李管家在南门处,不停地向大路张望着,翘首以盼的样子。

可是,眼看着,辰时就要过尽,提堂过审时间将到,大路上却还是始终未见程家小姐的车马,李管家有些着急起来,他开始不停地徘徊、踱步,像只热锅上的老鼠急得团团转,转几转,再又伸长脖子望三望。

程家小姐的马车迟迟不至,等在李管家附近的周却的那些人手,忍不住也开始着急起来,心中猜测着,不知道这个程家小姐究竟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竟连这么重要的官司都要上堂迟到了。

京兆尹府前,此刻已是人山人海,关于今天的过堂日期,其实京兆尹府并未向外公布。按照审案惯例,府衙审案原本是允许民众旁听的,但是,此案因为涉及王室的颜面,不用任何人提醒,许旭辉已决定不公开审理。

饶是如此,却因为那次李管家敲锣打鼓送丹书铁券的游行,这个案子在会颖王都几乎家喻户晓,人们很关心此案的进展,尤其想看看财大气粗的程家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早有好事者打听好了案子的开审日期,有人找李管家问时间,他也毫不隐瞒,因此,到了过堂这一天,辰时开始,京兆尹府衙门外就开始簇拥起人群,人们都在等待程家小姐露面。

巳时一到,许旭辉官袍皂靴登堂,大案前一坐,惊堂木猛然一拍,两旁衙役手拄杀威棒,齐喊一声:“升堂了——”

闫四噔噔噔小跑着出了府衙,朝门外人群中大喊:“程琳琅何在?”

闫四这样喊了三声,一次比一次声音高,可是人群里并无人出列,大家都在小声地交头接耳,到处张望,看看究竟谁是程琳琅。

就在这时,忽然间听得远处马蹄奔踏,众人一起扭头张望,眼见着一辆高大的驷马车驾朝京兆尹府衙奔来,驾车人技术娴熟,堪堪到达府衙门口,马鞭一甩,嘴里长“吁”一声,四匹白马当即收步,整齐划一。

车辕上跳下四名黑衣男子,个个身手矫健,四人警觉地四围查看一圈,这才将车帘挑起。只见车厢中钻出一个年轻女子,约莫二十来岁,淡妆华服,容颜如玉,顾盼之间,美目流盼,当真是风华绝代。

刹那间,人群鸦雀无声,众人仰目而望,皆知此女子必是那位程家小姐了。

而此刻,会颖南门外,一队便衣北关兵还埋伏在李管家左近,和李管家一起,朝南门外的道路翘首张望,等待这位程大小姐的出现。

等到周却收到消息,说那位程家小姐已经进入京兆尹府,许大人已将京兆尹府门关闭,开始不公开审理此案件,其时,已是巳时一刻。

周却不由懊悔万分,大呼上当,想那南田郡程家,富可敌国,怎么可能在王都会颖竟然没有一两套宅子呢,程家小姐要来王都会颖到府衙诉讼,又哪里需要住什么客栈!

李管家特意高调在云深客栈为程家小姐订客房,又起个大早到南门外迎候,这一切,根本就是在给周却下套呢!

周却气得咬牙切齿,想不到自己一员百战将军,竟然被个小小的丫头片子和一个管家给耍弄了!但也别无他法,只得悻悻然通知南门外的人手撤回。

李管家眼瞟到三三两两地散布在自己周围,监视自己的人匆匆离去,他脸上焦急的神色一扫而空,轻轻冷笑一声,转身叫了一辆车,直奔京兆尹衙门去了。

京兆尹府内,这一次审案许旭辉没有像往常那样,堂下两侧衙役杀威棒、刑具伺候,而是只留下文书和双方代表。半询问半商量的形式,希冀能给双方找到一个妥协方案。

代表闾丘王室这一方应诉的,正是那日曾经来过的,内务府的汤、柳两名公公,二人仔细查看了程家小姐程琳琅提供的房契,基本确定这张房契确为王宫的房契。

至此,两位公公对此案已无可奈何,惟一可以询问的,是当年十五代王闾丘云逸究竟为何要借这么一笔巨款。可程家小姐却说,程家人也不清楚,王上提出借钱,程家人自然不会过问王上这笔借款的用途。

在京兆尹许旭辉的主持和斡旋下,两位公公试图与程家小姐展开还款计划的协商,二人想从程琳琅这里获知,一旦闾丘王室承认这笔借款,程家人能接受王室用多久时间、分多少批次偿还这笔借款?

不料,程琳琅对此竟一口回绝,她只要求京兆尹许旭辉依照这份借款协定,将抵押物王宫判归程家所有。

汤、柳两位公公闻言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急急追问一句:“王宫若判归程家所有,那女王和王太后可以继续居住吗?”

程琳琅嫣然一笑,轻描淡写道:“自然是不能居住的了。程家的房产,程家人自己还要住呢。”

汤公公脱口而出道:“那让女王和王太后住到哪里去呢?”

“自然是搬出王宫,另行找地方居住了!”程琳琅冷冷道。

这一下,汤、柳两位公公算是是彻底明白程家的意思了,程家这场官司,不是冲钱来的,而是冲房产,冲王宫来的!

这程家的野心,是要据王宫为己有!

按说,王宫和三百万两黄金相比,尤其这笔黄金还有这么多年的利息产生,王宫是不值三百万两黄金的,王室大可以就这样将王宫抵债,然后,另行在王都弄一块地皮,新建一个更大规模的王宫居住。

可是,这里面的关键问题是面子!

试想闾丘王室一族在现今的王宫居住百年,一朝迁出,还是因为欠债不还被债主赶出去的!这件事情传扬开来,王室颜面何在!

汤、柳两位公公觉得,自己俩人就要首当其冲,自挂东南枝了!

可是,这程家也实在是胆子够肥的!让王室住在王宫之外,程家人却住在王宫里,这种事情,他们居然也敢付诸行动!

汤、柳两位公公想着这些,只觉得后背汗哒哒的,就连京兆尹许旭辉,也开始拿出绢帕,频频抹汗。

第五百九十三章 她要夺宫

这一日庭审结束后,京兆尹许旭辉随汤、柳两位公公一起进了宫。

天怜女王早已在王太后周致的瑞香宫里等着了,王太后周致的兄长、勇烈将军周却也来了。许旭辉将程琳琅交来的那张房契展开来给三人看了,又向三人汇报了今日的庭审情况。

王太后周致还好,天怜女王一听说对方只要房子不要钱,当下就急了,跳起来嚷嚷道:“无论如何不能把王宫给她!这里是我闾丘家居住百年的地方,怎么可以给别人,除非我闾丘家的人都死绝了,或者翼国亡国了!”说到这里,天怜女王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音,“王宫如果在我手上被人夺去,我将来有什么脸面见五王兄,见闾丘家的列祖列宗!”

天怜女王这么说别的也还罢了,她提到没脸见五王兄,一下子就勾起了周致的伤感,周致的眼圈也忍不住泛红了。

周却眼见妹妹周致和天怜女王两个女人家在那里盈盈欲泪,想起自己今天的失手,愈发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起来,也不管殿里还坐着京兆尹许旭辉和汤、柳两位公公,就开始在那里懊丧自己今天早上派了人,原本想在南门口截住那个程家小姐,抢下王宫的房契,不料却被程家主仆联手做戏,声东击西,愣把他给忽悠了

杜嬷嬷听着周却在这里口无遮拦,赶紧朝京兆尹许旭辉和两位公公使眼色,三人赶紧起身,告辞离去了。

许旭辉更是慌得赶紧将房契卷裹起来,携于腋下,匆匆带走。他生怕周却伸手将房契扣下,那他这个京兆尹可就麻烦了。这张房契,程家大小姐毕竟是交到他这个京兆尹手上的,还让他打了借条。结果,他却把房契交到了被告手上,他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其实,许旭辉的担忧是多余的,他只听得周却找人要把房契给抢了,却忽视了周却要抢房契的原因,那只不过是为了让程琳琅失了关键证据而败诉,现而今既然房契已经呈堂过,并交予了京兆尹衙门保管,其地位和价值就和那份丹书铁券一样了,已然是抢不得的、抢了也白抢的证物了。

京兆尹许旭辉和汤、柳两位公公离开后,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兄长周却、杜嬷嬷几人又讨论了一会儿案情,都觉得这个程家的小姐太过狠辣,是摆明了要来夺王宫的。

几人这么议论着,周致忽然想起一年前,天怜公主和默王竞争王位时,有一位南田郡大户人家的小姐曾经委托管家,向司徒府捐赠过一万石米赈灾。

当时,驮米的毛驴披红挂绿,从南田郡一路行至王都,又在会颖城穿街过巷,其做派和李管家这次敲锣打鼓、送丹书铁券到京兆尹府的架势极为相似。

周致至今记得,那些毛驴身上不仅驮着米,还披挂着大幅标语,上面写着“还政闾丘氏,支持长公主!”

周致曾经问过司徒柏纯,那位捐米的小姐是谁,司徒柏纯说他也没有见过该小姐,只听那个管家说起,他家小姐名唤“林琅”。

现在想来,那个捐米的南田郡“林琅”小姐,很可能就是今日的程琳琅,只不过当时那名管家介绍自家小姐的名字时,省却了姓氏,才会被司徒柏纯误以为他家小姐姓“林”名“林琅”。

如果此“琳琅”就是彼“林琅”,那么,按照那副标语上面“支持长公主”的口号,此人应该对天怜女王没有恶意才对,说不定双方还是有可能坐下来一谈的。

王太后周致当即让杜嬷嬷前往司徒府找柏纯,想让他派人去见一见李管家去,看看去年捐米的那个南田郡管家,是不是就是今日在王都的程家的这个李管家。

结果,杜嬷嬷很快回转,说司徒柏纯早就知道那个李管家来到会颖王都了,此人与去年捐赠米的那个管家,正是同一人。只不过,司徒柏纯知道李管家这一次是来状告王室的,所以才不敢公开与李管家往来,二人只悄悄见过两次面。

于是,第二日,京兆尹许旭辉二次问询此案时,王室这边醒儿及另一名宫女陪同天怜女王亲自到场,周却也一同便衣前往——虽然周致再三劝说周却莫要介入,但周却被这位程大小姐涮了一把,心中愤愤不平,总想看看这位颇为能耐的程大小姐是不是头上长角。

天怜女王与程琳琅两位年龄相左的气质美女在京兆尹府相遇,彼此互相打量了很久,心中皆对对方的美貌暗自惊艳。

程琳琅不卑不亢、大大方方地见过女王,目光两次扫过天怜女王挺着的大肚子,颇有些意想不到的样子。

天怜女王亲自到堂,与原告方商谈,最高兴的不是原告程琳琅这一方,而是京兆尹许旭辉。许旭辉干脆端茶递水,做起了衙门侍应的工作,他只盼着这两位气场这两家他都惹不起,这件案子让他判,着实困难,若能达成和解,再好不过。

昨日汤、柳两位公公代表王室一方前来应诉,明显只是前来探听情况的,那二人拿不得什么主意,不比今日到堂的天怜女王,双方若能达成和解协议,想来女王是可以当下拍板定夺的。

而且,女王亲自前来,也算是给足程家面子了,许旭辉想着这程家小姐应该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什么叫进退有据,不要得理不饶人。

果然,程琳琅今日比昨日好说话多了,对于天怜女王提出的分期付款一事没有一口回绝,而是表示可以商量。

正当许旭辉一颗小心心为这个进步雀跃不已时,程琳琅却又面色一寒,提出还款期间,天怜女王可以暂住王宫,但是,王太后周致必须搬出!

这一下,不仅让天怜女王着急了,更是直接惹毛了在场的勇烈将军周却。

周却直接一拍桌子,浓眉一轩,朝程琳琅怒道:“原来,程大小姐是冲我周家来的!”

第五百九十四章 人证是谁

程琳琅黛眉一挑,朝周却反问道:“你周家?”

京兆尹许旭辉赶紧打圆场,上前介绍道:“程小姐,这位是勇烈将军周却。”至于周却是当今王太后周致的胞兄的事,许旭辉相信,就算自己不讲,程家小姐也不会不知道的。

“很好!很好!幸会!幸会!”程琳琅闻言,连连点头,语声却更冷冽。

众人正有些不解其意,尤其这“很好”二字,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程琳琅却忽然盯视着周却道:“周将军派人于南门外截杀我,我投桃报李,也冲周家来一次,不可以吗?”

程琳琅语声咄咄逼人,在座诸人暗暗心惊,周却却发作不得。

周却昨日派人在南门处跟踪李管家,预备伏击程琳琅的事情,他无法抵赖,因为他不仅做了,昨天他还在王太后周致的瑞香宫里,当着在座诸人的面讲过,此刻想要否认,又哪里能够。

周却还在那里有火发不得,程琳琅却又说话了:“周将军,你是不是以为,抢了丹书铁券,夺走王宫房契,没有了这些书证,这场官司我程琳琅就要输了?”

这一次,周却更不能说什么了,因为他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那你可真是想错了!”程琳琅冷笑一声,继续道,“周将军想要替闾丘家把这笔借款抹干净,除了抢夺证据之外,恐怕还得再杀人才行!”

“杀人?杀什么人?”周却这个时候有点着急了,大声辩解起来,“我虽然令属下抢夺你的房契,并且让他们万不得已时,将你的人也一并带回,可事从没交代过他们杀人!”

“杀我?量你也不敢!”程琳琅不屑地一笑,道,“我说的杀人,是指杀害本案的证人。”

“证人?”程琳琅的话,让在座诸人均是一愣,京兆尹许旭辉忍不住追问道,“本案难道还有证人不成?是何人为证?本官为何从未听你们提及本案还有什么证人?”

程琳琅嫣然道:“许大人您也听到了,我方此前提供了丹书铁券和王宫房契,周将军就想着要派人将这两份证据抢去,若我方前些日子将这个人证也一并提出来,这个证人岂不是现在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

“咳咳——”周却已经胀得满面通红,只好用咳嗽来给自己掩饰尴尬。

“呃,”许旭辉自然知道,程琳琅所言只怕还是有可能发生的,但他还是要尽力帮周却辩解一下,于是道,“程小姐说笑了,周将军岂是这样违法乱来的人!不知道程小姐所说的证人是哪位?此人现在何处?”

“证人名字叫戚长风,此人现在宫中。”程琳琅正色道。

这一下倒是大出众人所料,尤其程琳琅竟然说,这个证人在宫里!也就是说,程家在宫里一直有个卧底!

周却的双眉拧在了一起,心想,难怪他派人在南门外截抢程琳琅的事情会被对方知道,原来是对方在宫里早已安插了卧底!多半就是自己昨天在王太后瑞香宫说过此事之后,那个卧底戚长风就把这件事告诉程琳琅了。

周却心里已经对这个戚长风恨得咬牙切齿,想着一会儿就入宫,把这个戚长风千刀万剐!

许旭辉问程琳琅道:“证人戚长风何时可以到堂作证?”

“这个自然要取决于女王了,”程琳琅回答,说着瞟了一眼天怜女王,“女王何时觉得该传唤证人到堂作证了,就将这个戚长风带来就是了。”

许旭辉看一看天怜女王,见天怜女王沉默不语,遂宣布今日的审案至此结束。

周却随金吾卫护送着天怜女王回到宫中,俩人直奔王太后周致的瑞香宫。王太后周致已让人备下点心瓜果,等候他们。二人将今天的庭审情况做了大致汇报。

一旁的杜嬷嬷听了,愕然道:“可瑞香宫中并无一个叫做戚长风的人!”

因为周却在说到程家小姐提出的人证时,已经先入为主,认为戚长风是瑞香宫里的人。

“瑞香宫没有这个人?”周却闻言一愣,不肯相信道,“厨房帮厨的、院子里负责扫地的,都没有这样一个人吗?”

“没有!绝对没有!”杜嬷嬷肯定地道,语气不容置疑,“瑞香宫宫女宫人总共七十六人,每个人我都十分清楚,根本没有人叫做戚长风这个名字。”

天怜女王接声道:“这就奇了,为什么那个程家小姐口口声声说,这个证人是我们宫里的人。”

王太后周致低头沉吟道:“证人的意思,当是对这桩借款有过见证的人。可是,这桩借款发生十五代王闾丘云逸的时期,距今至少也有三十多年甚至四十年了,这个证人”

王太后周致想至此,眼睛一亮,豁然抬头道:“难道是戚公公?”

周却、杜嬷嬷以及天怜女王片刻沉寂后,齐声道:“真有可能!”

周却更是抚掌笑道:“没错了,跑不了了!这个戚长风,一定就是戚公公!当年我就我听父亲说过,戚长风是三代老臣,十岁时就已经跟随在十五代王闾丘云逸身边了。如此算来,这个人证非戚公公莫属了!”

“原来,戚公公的本名叫戚长风啊!”杜嬷嬷也惊讶道。

众人都笑了。确实,这么多年,大家叫惯了“戚公公”,竟然全都忽略了戚公公也是有名字的。

于是,王太后周致立即着人前往菊品堂,延请戚公公。

戚公公自从先王闾丘羽过世后,一直居住在菊品居里,养菊怡情,倒也清闲舒服,只是有些单调寂寞罢了,好在宴太医常来看望他,二人有时候下下棋,聊聊天,倒也不甚快意。

戚公公忽然听到来人说,王太后周致请他去瑞香宫一趟,戚公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不透王太后周致突然召见自己是为哪般。

更令戚公公想不到的是,瑞香宫里,除了王太后周致外,天怜女王和勇烈将军周却居然也都在,三人正襟危坐,看来,就是在专等他一人呢。

第五百九十五章 使不使得

戚公公赶紧上前,对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勇烈将军周却一一见礼。最后,他朝周致身后站着的杜嬷嬷也躬了躬身子。

戚公公这一年多来幽居菊品居,吃穿用度不愁,他自然知道这是多得杜嬷嬷从中关照的结果。

王太后周致命人给戚公公赐了座位,先关心询问了戚公公几句起居饮食方面的情况,这才话锋一转,问戚公公道:“戚公公可否记得十五代王闾丘云逸曾经向南田郡程家借过一笔黄金巨款?”

戚公公先是一愣,旋即反问周致道:“王太后缘何有此一问?”

周致看一眼戚公公的表情,叹一声气道:“唉,只因现在程家人上门讨债来了。”

戚公公当即脸色大变,显见得非常紧张的样子,已经情不自禁站起了身,急急问道:“程家人意欲何为?”

“那位程大小姐将我闾丘氏告到了京兆尹衙门,想将我闾丘家的王宫夺去,据为己有呢!”天怜女王抢先答道,语气冷肃,显然有些气愤不已。

戚公公闻言,一语未发,重重跌回椅子里,整个人像是呆了一样。

众人等戚公公说点什么,只盼戚公公否认借款一事,哪知,戚公公却始终默然。

在座几人互望几眼,心下忍不住都泛凉起来。看戚公公的样子,当年闾丘云逸借款程家的事情,看来十有八九确有其事了。

周却开始焦躁起来,已经在椅子里坐不住了,最后终于恨恨不已地说道:“我就不信堂堂王室,还能被个平头百姓给逼死了,不行我就找人做了程家那个妖女!”

戚公公闻言大惊,脸色愈发惨白,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我不信做了她,翼国还能覆国了?”周却这么说着,想起程大小姐也曾对他说“量你也不敢”,周却心中不解,这程家这么说话的底气何在,而见多识广的戚公公又畏惧什么?

戚公公摇头苦笑道:“覆国不至于,但是,四分之一的国土有可能就要没了,且是我翼国最富庶的四分之一。”

“有如此严重?戚公公你不会是在此危言耸听吧?”周却诧然道,明显有些不相信的样子。

戚公公眼看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皆都不解地望着自己,也不敢卖关子了,慢声细气地解释道:“周将军,你可记得几年前翼国对雪作战,曾有南田郡人捐赠一千匹河曲马,及一千副盔甲,为翼国军方整整装备出一个骑兵纵队的事?”

周却点头道:“我自然记得的,当时我也吃了一惊,谁这么大的手笔,我特意问过司马,说是南田郡一位管家代他家小姐来捐的”

周却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问戚公公道,“难道,捐马的这个南田郡小姐就是程家小姐?”

“正是!”戚公公回答道,“且不论购买这一千匹河曲马、一千副盔甲所费钱资,光是将这么一千匹河曲马贩入翼国境内,就可见程家小姐的能耐了。”

戚公公说在这里,瑞香宫里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勇烈将军周却几人全都很安静,没有人出言反驳戚公公。

因为众人皆知河曲马是战马里面最优秀的马种,产于青国,想要贩马进入翼国,必须途径封国,可是,封国为了自身安全,严禁贩战马入翼国,途径亦不许。马贩子哪怕只是贩卖一匹马给翼国也不行,被封国官府抓到的话,会被判处终身为奴的。

可这个程琳琅,却能将整整一千匹河曲马,从青国买入,经过封国,贩入翼国,这确实不是一般的手笔和能量。

戚公公见大家不出声,他继续道:“我国南部与乌国一衣带水,边境安全,都是依靠水军来维持。可是,历朝历代,我们只是不停地和雪国作战,苦不堪言,反而在南部与乌国,却始终相安无事,几百年也没发生过几次大规模战役。

“这并不是乌国人比雪国人要老实本份,而是因为我们驻扎在南田郡的水军装备精良,我们不出兵攻打乌国就不错了,它们哪里还敢主动来犯。可是,周将军你看看司马府的账簿,这么些年俩,国库给过南境水军一两银子吗?”

周却接口道:“不是说允许南部水军捕鱼抓蟹,贩卖海产,实现自给自足吗?”

“呵呵呵,”戚公公竟然发出一连声冷笑,他道,“自给自足?你觉得靠水军抓鱼捕虾、贩卖水产,可以将船舰枪械养护得那么新锐锋利吗?顶多是让水军饿不死而已。真正养护南境水军的,是程家,据说所知,程家甚至给几艘旗舰装备了远程火炮!这才是乌国不敢来犯我国的真正原因!”

王太后周致点头道:“确实如此!我亦听先王说起过,说我们南境的水军装备精良,几年前还装置了几门火炮,杀伤力很大,只是火炮制作成本高昂,报废率也极高,所以无法普及,否则,应用到北部与雪国的战场上,作用不可估量。却未曾想到,竟然是程家人的资助。”

“程家人肯这么做,他们一定也是有好处的吧?”天怜女王忍不住插嘴道。

“确实如此,”戚公公点头,“程家从王室这边也获得了好处,就是整个南田郡的水务,几百年来,一直都是独家交由程家经营,包括翼乌两国的水上交往和贸易,三百多年来,一直把持在程家手中。”

戚公公讲到这里,重新望向周却道:“周将军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我说您要动程家小姐是一件使不得的事情吧?这样能量的程家小姐,随时挥一挥手,就可以让南境水军的炮口掉过了朝向翼国,再挥一挥手,翼国最富庶的南田郡恐怕就可以不姓翼了!”

天怜女王听了闷闷不乐道:“程家既然比我们闾丘家都有钱,还来向我逼债,又觊觎我闾丘家的祖产,这也真是太说不过去了。”

戚公公沉吟道:“依我看,程家小姐这场官司,恐怕既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王宫。”

第五百九十六章 所为何来

戚公公去见程家大小姐程琳琅去了。

王太后周致、天怜女王和勇烈将军周却在瑞香宫里等候消息。

这是戚公公自己的意思,他自告奋勇,去单独见一见程家这位大小姐。

因为戚公公不相信,程家小姐是来向王室要钱,或者要房子的。

戚公公直到很晚才回到王宫。众人都很紧张。

周却第一个问道:“谈得怎么样?”

戚公公回答了四个字:“幸不辱命。”

几个人一下子都长舒一口气,就连最不动声色的王太后周致,面部表情都轻松下来了。

周却脸上洋溢着喜气,却又有些不可置信道:“这么容易?那个丫头片子不要钱,也不要王宫了?”

戚公公道:“我只谈下来王宫,程大小姐说,这块木牌换王宫。”

戚公公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木牌,交给了周却。

周却满腹狐疑,接过木牌一看,黑色木牌正面刻着一个“令”字,反面刻着一个“却”字。

周却大叫:“这不是我的令牌吗?怎么在你手上?”

“是程大小姐交给我的,”戚公公叹了一口气,眼睛瞟一眼王太后周致,道,“程大小姐说,看在这块令牌的份上,她此番就不再赶王太后出宫了。”

周却有点不明所以,追问道:“问题是,我的令牌怎么会到了她的手上?”

戚公公看着周却,不再说话。

王太后周致忽然心中一动,问戚公公道:“这位程大小姐,和当年‘风雨雷电’四侍卫的程风可有关系?”

王太后周致这么一说,周却也猛然间想起来了。一年多前他带兵围住瑞香宫,原本打算软禁先王闾丘羽,结果却发生意外,先王闾丘羽竟然被毒杀在瑞香宫,当时程风等“风雨雷电”四侍卫意欲离开瑞香宫,周却怕他们走漏消息,就想斩草除根,最后却被戚公公救了,周却不得不抛给程风一块黑木令,放四侍卫离去。难道,这块黑木令就是当日抛给周却的那块黑木令吗?

果然,戚公公对王太后周致道:“这位程大小姐程琳琅,正是程侍卫的姑母。”

“姑母?”在座几人不仅天怜女王叫出了声,就连周却也差点把眼珠瞪了出来。

周却嚷嚷道:“戚公公,你说笑呢吧,那个程家小姐才多大,也就二十岁吧,程侍卫多大,起码也四十好几了吧?你居然说这个程家小姐是程侍卫的姑母?这也太扯了吧?”

戚公公一脸严肃,正色道:“姑母不姑母,不是说年龄,说的是辈份。周将军你知道这个程琳琅小姐,几岁开始当家的吗?”

周却摇头。

戚公公右手捏着三根指头,比了个“七”字。

“七岁?”周却不可置信地问道。周围诸人显然也都是一脸不信的样子。

戚公公点头道:“是的,程风虽然是程家的少主,但是,程家的习惯,历来是女子当家,一代接一代。程琳琅七岁开始当家,经手的大生意不知有多少宗了。据说,再大的生意,程琳琅最多喝三口茶,也就敲定了。所以,不要觉得她年轻,就当不起程风的姑母,她的辈份,她的能力都当得起。”

至此,周却已经不得不相信,这个二十来岁的程琳琅竟然真的是程风的姑母!

王太后周致回想当日戚公公放走程风后,被她和兄长周却比稳定事情,戚公公当时嚎啕大哭,说什么“实在羞于启齿”,如今,周致明白了。

于是,周致朝戚公公道:“难怪当日戚公公放走程风,说是因为仰慕程风的姑母!原来,你早知道程风的来历,并且知道程家是程风的姑母在当家。”

戚公公点头道:“程风前来辅佐先王不久,程风的姑母就给我送来了一封信,让我对程风多加关照。程风因为敬佩先王,自愿担当先王的侍卫,程家人拦不住他,只得派出徐雨、董雷、霍电三人,与程风组成‘风雨雷电’四侍卫,既是保护先王,也为保护程风。”

戚公公继续道:“程家这笔借债,我少时陪伴十五代王左右,亲眼所见。只是,既然十五代王未向人提起,我亦不敢泄露。但我深知,若我们扣留程风,惹怒程家这个小姑奶奶,当年埋下的这笔借款只怕就要发作出来了。”

戚公公说至此,周致接口道:“难怪当日问及公公与程风姑母究竟是何关系,公公只言‘羞于启齿’。其实,令公公羞于启齿的,不是公公与这位程风姑母的私情,而是闾丘王室背负程家巨债的事情。本宫当日真是错怪公公了。”

周致说至此,朝戚公公盈盈一拜,慌得戚公公赶紧闪避。

周却看着手中的黑木令牌,问戚公公:“这么说,程琳琅是为她家少主程风的事情,故意来找茬的?”

“咳咳,”戚公公婉转道:“也不全是。”

“不全是”周却苦笑着,重复着戚公公这句耐人寻味的话,“起码,她现在冲着这块黑木令牌的面子,是决定不再找茬了,是吧?”

“咳咳,”戚公公再次咳嗽,然后再次说:“也不全是。”

“啊?”这一次,周却瞪了眼了,说道:“难道她还想继续找茬吗?”

戚公公苦笑道:“程大小姐只答应不再谈要王宫的事情,但是,并不肯撤回告诉。她说,借他们程家的三百万两黄金还是要还的,至于怎么个还法,她要和女王亲自面谈一下。”

顿了顿,戚公公又补充道:“而且是一对一,单独谈。”

房间里静了下来,大家有些担心地看向天怜女王,众人实在猜不透这个程琳琅为什么要面见天怜女王,而且还要求一对一,单独进行谈判。

这其中的意思,王太后周致一下子就明白了。程琳琅既然一上来就表示了对他们周家的反感,尤其是还提出了当年周却曾经想截杀程风的事情,那么,这一次所谓的单独面谈天怜女王,实际针对的,也主要是她这个王太后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单独面谈

事实上,如果程琳琅不强调是要与天怜女王单独面谈,王太后周致一定会陪同天怜女王前往的,与程琳琅的谈判,不仅关系着三百万两黄金的不菲数目,而且还牵扯着王宫的命运,天怜女王从长公主直接登基,毫无谈判经验,加之现在孕肚在身,独自前往经历这样的艰难谈判,王太后周致怎能放心?

程琳琅自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才会提出,只肯与天怜女王进行单独面谈。言外之意自然是——请不要带你的王嫂周致一起来。

天怜女王自也听出了程琳琅此话之中暗含的意思,只见她朝王太后周致笑一笑,拉起周致的手道:“王嫂不担心我,只要这个程琳琅不再打咱们这座王宫的主意,其余都好说。我去和她谈,大不了还她钱就是了。”

“唉,就怕王上您想还也还不起啊!”杜嬷嬷忍不住叹一声气,插嘴道。

众人刚刚有所起色的心情,又因为这个问题开始郁闷起来。

三百万两黄金毕竟不是一个小数啊!

这个时候,反而是王太后周致觉得,程家这个大小姐和天怜女王面谈的目的,既不是为了王宫,也不会是为了钱。

周致说道:“如果程家是为了这三百万两黄金,不用等到现在才来要,他们完全可以挑翼国国泰民安,丰足富庶的年份,起码也是在先王在世的时候来要这笔钱,要到的可能性才高一些。

“当此之时,我们经过与雪国的连年战争,与雪国签订了赔偿协议,国库空虚,去年又有大片国土闹了灾荒,加之倾珞刚刚登基为王,百废待兴,作为债主,这个时候来讨债,显然选得不是时候。程琳琅既然七岁当家,生意做过无数,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的。”

“那这个程琳琅要我去面谈,究竟是想谈什么?”天怜女王追问道。

周致摇头道:“这个我也猜不透了。”

在京兆尹许旭辉的安排下,第二天,天怜女王在京兆尹府衙进行了单独会晤。京兆尹府被金吾卫团团围住,衙役们防守四门,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更没有人知道,翼国当代最有影响力的这两个妙龄女子在京兆尹府衙后堂谈了什么。

俩人的这次会晤时间不长,天怜女王来去共计一个时辰,然后就回到了王宫,她直奔瑞香宫。

而这一个时辰里,王太后周致心事重重,坐卧不宁,一直在等待天怜女王归来。戚公公已经回去了菊品居,勇烈将军周却也已回到了将军府。

王太后周致一听说天怜女王回来了,立即起身迎出,她原本还担心这一趟谈判,会令天怜女王精疲力尽,心情郁闷,谁知,远远地就看到天怜女王看上去竟然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满眼笑意。

天怜女王一见到王嫂周致,就想跟她汇报和程家大小姐见面的情况,可是,王太后周致一定要她先喝下一大碗热乎乎的燕窝,又吃了两块红豆糕,这才准许她开口讲话。

王太后周致说:“你不吃东西,你肚子里宝宝可是饿不得的。”

天怜女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王嫂,你知道那个程家小姐要什么吗?”

“她要什么?”王太后周致不解道。

“她要王位!”天怜女王道。

“什么?她居然想要王位?!”王太后周致显然被吓了一跳,吃惊地道。

看到周致的反应,天怜女王反而“咯咯咯”地笑了,而且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太后周致寒下了脸色,道:“这个程琳琅果然野心不小,居然打起了王位的主意,她以为用三百万两黄金就可以买下王位,让闾丘家的天下改姓程吗?”

末了,周致斩钉截铁道,“她这样不知进退,我们也不必太谦让了,大家就不妨真的较量一下,看看是他们程家的水军厉害,还是我们翼国举国军力更盛。”

这时,天怜女王才渐渐收起笑容,说道:“哈哈哈,王嫂,我就知道你要误会!你想偏了,那个程琳琅不是要自己当王上,是要我把王位给别人。”

“给别人?给谁?”王太后周致愈发不解了。

“给磬王。”天怜女王道。

“给磬王?”王太后周致似乎有点不大明白天怜女王的意思。

“对啊,程家小姐说,让我把王位让给云儿,那她就可以不要这三百万两黄金了。”天怜女王笑道。

“这样啊!”这一次,王太后周致终于明白天怜女王在说什么了。她也忍不住笑了。

“王嫂,你知道吗?”天怜公主兴冲冲道,“那个程小姐好傻,也好可爱,她居然以为,是我们抢夺了王位,把云儿赶到西岐郡去的耶!然后,她就提出了,只要我肯将王位让给云儿,她的三百万两黄金就可以不要了!哈哈哈,我当然是一口答应了,你说我这谈判够轻松吧?”

这一下,不仅天怜女王、王太后周致笑了,就连一旁站着侍候着的杜嬷嬷、醒儿也笑了,众人皆是一阵轻松,想不到大家这些日子如临大敌,最后居然这样轻易就解决了问题。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云儿不肯接位呀!”王太后周致皱起了眉头。

“嗯呢,我自然知道,”天怜女王点头道,“所以我对程家小姐说,我让位没有问题,但是,磬王那边要程家小姐自己去谈,她同意了。哈哈哈。”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众人再也想不到,这位程家小姐居然愿意自告奋勇,去当说客。

王太后周致笑道:“程琳琅若真能将云儿说服,回来接掌这个王位,莫说她要还她那三百万两黄金,就是我们再多给她一些黄金,也是甘愿的呀!”

“是呢!是呢!”、“可不是嘛!”天怜女王和杜嬷嬷也都连连点头。

王太后周致当即吩咐杜嬷嬷道:“你去一趟将军府,将今天的情况告知一下周将军,另外,让他通知磬王,尽快启程来王都。”

杜嬷嬷答应着去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说话算话

杜嬷嬷原以为,周却会马上派出军卒,快马传讯给西岐郡守,让西岐郡守孙以刚通知磬王入会颖。

谁知,周却却说:“哪里用那么麻烦,有更简单快捷的方式。”

然后,周却就去了菊仙楼。

周却明显不是来喝茶的,他刚一进去菊仙楼,菊仙楼新任老板陈重之就看出了这一点,因为周却带着两队士卒,全副武装,满脸煞气。

周却问道:“陈老板在不在?”

陈重之只得从帘子后面迎了出去,笑道:“小店今日刚好新推出两款点心,周将军随我到雅间一品如何?”

周却让两队士卒留在门外,自己跟随陈重之进了雅间。店小二机灵地没有跟入,周却的两名贴身卫卒守在雅间门口。

一进雅间,周却直接就说:“立即通知磬王来王都!”

“啊?”陈重之满脸疑惑,道,“小民不明白周将军的意思”

周却一把揪住陈重之的领口,寒着脸说:“别跟我装,立即发消息给石头城,让磬王速速来王都!不然,我封了菊仙楼!”

陈重之还在犹豫,雅间外面已经响起那两队士卒的吆喝声:“打烊了,打烊了!所有人立即离开!”

陈重之的脸色变了几变,知道自己就算装下去也骗不了周却。只得说道:“我听周将军吩咐就是了。”

周却于是松开陈重之,打开雅间的门,朝外喝了声:“喂!退出去!”外面的两队军卒立刻停止吆喝,退出了菊仙楼,骚动不安的客人们这才重新安定下来。

陈重之本想等周却离开才传递消息,可是,周却瞪着他,就是没有走的意思。陈重之只好苦笑一声,向菊仙楼后院走去。

陈重之从后院一间杂物房里拎出来一只鸟笼,从里面掏出一只鸽子,然后,写了一张“周将军命磬王速来王都”的字条,就要往小竹筒里放。

周却拿过字条撕掉了,自己动手重新写了一张字条:“母后病重,磬王速来”一旁的陈重之看着吃了一惊,道:“王太后病重?”

周却没搭理他,将字条卷起放入小竹筒中,交给陈重之。

陈重之将竹筒绑上鸽子腿,当着周却的面放飞了。

周却于是转身离去。

石头城接到陈重之的消息,皆是一愣,众人不敢耽搁,磬王闾丘云在当即起身,席佑堂令左炎和柳下言护送磬王入王都。

等到陈重之这边探明,王太后周致其实并无病痛,人好好的,再发消息给石头城时,磬王闾丘云在已经上路了。

磬王快马加鞭,十多日后进入王都会颖。见到母后无病无灾,健健康康,自然也是十分高兴。而天怜女王居然已经身怀六甲,却又令磬王惊讶不已。

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未向磬王解释太多,只告诉他,有一个人需要他去见一下。

次日,程琳琅与磬王进行了单独晤面。会见结果,程琳琅大失所望,她实在没有想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不愿意当王上、不喜欢王位和王权的人。程琳琅竭尽所能,也未能说服磬王同意接掌王位。

程琳琅甚至不惜抬出了她的三百万两黄金的债权,并声称,如果磬王不接掌王位,她随时会收回作为借款抵押物的王宫,将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赶出王宫。

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磬王闾丘云在听了她这番话,略作沉吟之后,竟然说,将母后周致和天怜女王搬去他的惜云邸居住,他的惜云邸空着也是浪费。

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原本也是对程琳琅与磬王的这场谈话报以极大希望的,他们的内心又何尝不希望磬王能回归会颖,接掌这个王位呢!

可是,当磬王告诉她们自己与程琳琅会面的结果,是准备搬迁安顿王太后周致和姑母天怜女王,两个女人沉默了。

虽然,这样的结果并没有超出二人的预想,但是,始终还是失望的。

紧随其后的却是来自程琳琅的通牒——让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还钱,并且搬迁!

天怜女王一听,就气得跳起来了,说程琳琅说话不算话,明明答应了她,只要她愿意让出王位,就不用还钱的!现在不是她不让王位呀,是磬王自己不接王位!

可是,程琳琅也说了,她这是说到做到!因为她对磬王说了,磬王若不接王位,她就要王太后和女王还钱加搬迁!

这一下,夹在中间的京兆尹许旭辉头大了,程琳琅咄咄逼人,要求许旭辉尽快依法裁决,判决天怜女王还钱和搬迁。

可许旭辉有几个脑袋,敢判王室搬出王宫呢!

就在这场僵持中,跟随磬王闾丘云在一起来到王都的柳下言说话了,他对磬王说:“程小姐再大的来头,无非也还是一个生意人。依我看来,她这是想要大商经国。于她来说,三百万黄金想要讨回,没那么容易,而王宫就算要到了,也意义不大,她真正想要的,是要辅佐一位新王登基,这个新王须得感恩于她,听命与他,那么,她自然也愿意对这位新王进行投资。原本磬王你,就是程小姐如意算盘里的那位新王。只可惜,她没想到,这天下还有不爱当王上的人。

“可是,有一点,这位程小姐也是钻了牛角尖了,什么生意不是生意呢?这笔生意做不成,投到别处一样是生意,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呀。天下生意正如算盘上的九九归一乘除法口诀,来来回回,滚动不完的。”

柳下言说出这番话来,居然立刻得到了左炎的赞赏。左炎又是嘴巴“嘎嘎嘎”地大笑,又是双手“啪啪啪”地鼓掌。夸他不愧自幼跟随席佑堂,打着算盘长大的,果然对生意和生意人都颇有了解。

磬王正为此事有些苦恼,听了柳下言和左炎的对话,他心中一动,于是对柳下言说:“柳兄要不要和这个程家小姐见一见,聊一聊去?或许可以让事情有转机?”

柳下言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磬王立即吩咐人通知京兆尹许旭辉,为柳下言和程琳琅安排见面。

第五百九十九章 大商经国

京兆尹许旭辉按照程琳琅的吩咐,将柳下言送去程琳琅在南郊的碧云山庄。

柳下言一去就是三日,要不是许旭辉再三担保,左炎都要杀进碧云山庄去了,他很担心柳下言和那个程家小姐一言不合,被程家小姐给害了。

三日后,柳下言回来了,左炎围着他问东问西,他却总是笑而不语。

很快,程家大小姐就让京兆尹许旭辉向天怜女王、磬王闾丘云约见面,这一次,程琳琅还特意叮嘱,请王太后周致也一同相见。

柳下言不肯说他与程琳琅的会面情况,大家也搞不清程家大小姐约大家见面是要怎样,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做了各种最坏打算。

甚至勇烈将军周却都做了兵力部署,程琳琅如果执意要求王太后和女王搬迁,周却是打算拼着丢失南田郡也要和程琳琅干上一干了。

这一次,众人在许旭辉的京兆尹府济济一堂,大家再也想不到,程琳琅是来和大家谈生意的。

她要修建一条从西岐郡石头城,直通南田郡癸水河边天字码头的路。这条路用青石板铺就,两辆马车可以对行,途径王都会颖。石板路修成后,道路两边百丈之内的物业开发,包括客栈和饮食,只给程家一家,永不收回,王室以此抵偿所欠程家的三百万两黄金及利息。

王太后周致沉吟一番,问程琳琅:“只是不知这条道路如何修法?资金何来?”

程琳琅笑道:“道路所经路线规划定然是要双方派人勘察,最后经女王批准才可以的。至于修路的资金嘛,自然是由我程家出。但是,施工方面,由磬王那边负责,磬王要出人,出工,出材料,工钱和材料费都由我付。这条路,就算是程家和磬王合作完成吧。”

王太后周致听完颔首道:“修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能够繁荣贸易,便利商家往来,同时也改善民众的出行。只是,磬王那边要出工、出材料”

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一起望向磬王,很有些担忧,他们知道磬王现在石头城,缺衣少穿,生活艰苦,现在还要他组织人力,采购材料,进行道路施工,不知道磬王能否担当得起。

磬王闾丘云在听了程琳琅这番话,微微发愣了一会,然后,扭头就看到柳下言在朝他微笑颔首。磬王的心忽然像一盏灯被点亮了,眼睛也发亮起来,原来,这条路就是柳下言这三天和程琳琅谈成的!

王太后周致和天怜女王不知道石头城的底细,但是磬王闾丘云在自己知道啊,石头城别的都缺,就是不缺劳力和石头。藏在狮子山里那些来自各国的逃难者,他们有的是力气,就是没活干,每年为了生存,还得到外面去打工。

至于铺路需要的石头嘛,狮子山就是一座石头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终于,程琳琅提出的这桩生意,在双方愉快的笑容中,算是谈定了。

不过,程琳琅这边点名要求,磬王这边需派出柳下言与程家的代表一起勘察路线。

三日后,柳下言随着程琳琅的车马向南而去了。而磬王则和左炎一起,西出会颖王都,向西岐郡石头城去。一路上,左炎闷闷不乐,因为柳下言被程琳琅点名带走了。

石头城的气氛被磬王带回来的消息点燃了,人们一下子沸腾起来,有了这条路修,有了程家这个大财阀出资,接下来好几年,大家再也不用担心没活干、饿肚子了,人们开始憧憬未来,开始见面就谈修路的事。他们幻想着,未来他们沿着修成的这条路,从最贫穷的石头城,一直走向最繁荣的南田郡天字码头,那里据说是翼国最繁荣的所在,富贾云集,物品丰富。

三个月后,柳下言归来了,带回了经天怜女王核准过的施工路线图,以及程家预付的第一笔施工费用三万两白银。

更令大家激动的是,程家规划的在道路沿途修建客栈、食肆等工程,柳下言全接回来了,程家一并委托磬王这边连修路带盖房子,一并进行。

石头城狮子山上的人们闻讯后蜂拥而下,磨拳霍霍,纷纷问什么时候开工。

很快,在席佑堂、柳下言的组织安排下,人们开始上狮子山开采山石,开始了铺路。

第一块青石板就从石头城的城门口开始铺起。

此后,柳下言开始在西岐郡石头城、王都会颖、南田郡程家之间往来奔波,汇报协调施工情况。

因了这一场沸沸扬扬的官司,以及后来的修路,人们忽视了天怜女王未婚先孕的肚子,会颖王都的人们更多地去热议和讨论这场史无前例的官司谁会赢,谁会输,好赌的人们甚至开出了赌局。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着天怜女王肚子里的孩子的人,大概只有新任太傅郎延煦一人。

郎延煦一直对天怜女王居然怀了北山泉的孩子耿耿于怀,他闭门谢客,沉沦不起,每日自己一个人喝闷酒,就连外面吵得沸沸扬扬的这场官司,也没能惊醒他。

直到对天怜女王的想念彻底要把他逼疯时,郎延煦才终于放下了对天怜女王的怨念,决定抛开那个北山泉的孩子不去在意,重新展开对天怜女王的追求。

这个时候,石头城那边刚刚开始破土动工,郎延煦求见女王,却被告知,女王已经闭门谢客,亦不临朝了。女王准备要生产了!

郎延煦失魂落魄,在王宫外徘徊多日,却始终未能入宫见到天怜女王。

这一夜,大雨之中,天怜女王诞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

王太后周致抱着孩子在怀中,欢喜落泪,蓦然间想起北大街临水坊那个叫做可心的姑娘来。

算一算,可心应该已经生产有半年多了吧。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第二日,杜嬷嬷悄悄出宫,替王太后周致打探回了消息,临水坊的花妹可心,已于大半年前诞下一子,取名吕扫,孩子生父无人知晓,左邻右坊怀疑,孩子父亲是一个骑着小黑马,名叫吕鱼鱼的年轻人。

第六百章 满月酒会

炎炎夏日,飞雪公主诞下了一名小公主。

翼国人都以为,这一次,既然飞雪公主诞下的只是一位公主殿下,而非王子殿下,雪国应该不会像当初四殿下闾丘雪健出生时那样,进行奢华、夸张的庆贺和宣传了。

孰料,雪国方面依旧还是派出了浩大的特使团到翼国祝贺,礼仪规格丝毫不逊四殿下闾丘雪健的出生,照样是摆出盛大奢华、花团锦簇的一场满月酒酒会,来大肆庆贺和宣传翼国王上闾丘羽的第一位公主出世。

对此,翼国大臣们私下分析认为,这概是因了雪国实际是由王太后当政,而雪国女子又历来巾帼不让须眉,坚韧果敢,不少女子都习武骑射,不乏像翼国王后周致这样的巾帼英雄。

翼雪两国战争时,翼国军士就见到有很多雪国妇女随雪骑南下,攀山越岭、伐木搭桥、凿冰取鱼,甚至攻城略地,样样能行,这些大概都是雪国女性在雪国颇受重视的原因。

有了四殿下的满月酒为先例,小公主的满月酒无需什么争议,顺理成章,依旧定在秋凉馆举办。

秋凉馆馆主沈鹿呦照着当年四殿下的满月酒,做了增补,亲自拟定了酒会流程,并按两国给出的人员名单制做了邀请函。

但是,小公主的满月酒从筹备开始就不很顺利。

这一方面是由于翼国人本就不满雪国当年逼迫闾丘羽进行和亲,自然而然,就对带有雪国血统的公主殿下心有芥蒂。加之人们私下互传,王上闾丘羽对这个小公主的出世大为恼怒,连名字都拒绝赐予。

这些直接导致小公主的满月酒会应者寥寥,很多受邀之人都推托抱病或有事在身没有前来。

到了该宣布小公主殿下名字的环节,果然是说,王上公务繁忙,尚未为小公主赐名,这一下,更是坐实了人们的种种猜测。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王上闾丘羽再忙,也不会忙到连给孩子起个名字的时间也没有。小公主殿下至今未获赐名,自然是王上闾丘羽给雪国,给翼国民众摆出的一种态度,一种拒绝的,说不的态度。

天知道现在人们传得沸沸扬扬,雪国态度强硬,要求闾丘羽废后,废掉周致的王后,改立飞雪公主为翼国王后。于是就有人猜测,王上闾丘羽大概是想借小公主的事情,让雪国和翼国民众看看他的态度吧。

所幸小公主的满月酒会,王后周致到场了,不至于让场面太过尴尬。但王后周致只是礼节性地转了一圈,看了眼襁褓中的小公主,和怀抱小公主的晚嬷嬷寒暄了几句,给小公主殿下留下一件狐皮小袄作为满月礼,随后就告辞了。

如此一来,整个满月酒会上,地位最为尊崇的到客,就只有天怜公主了,其实,很多公子名媛本就是为争睹天怜公主的风采而来——尤其她那从无一次重复的曼妙发型。

飞雪公主两个孩子的满月酒会、生日庆典,天怜公主都是准时出席,盛装而来,并备有不薄的贺礼。并且,平日里,天怜公主还会不动声色地照拂一下飞雪宫的人和事。

五年前,四殿下闾丘雪健的满月酒会上,有对雪国仇视的翼国贵胄子弟寻衅闹事,就是亏了天怜公主在场才坐镇处理掉。

这一次,小公主的满月酒会,也有很多抱着怨气,来者不善的人。

为了活跃气氛,吸引来客,雪国国馆花重金请来了王都会颖有名的歌女舞妓,这些歌舞妓用她们灿烂的笑容、扭摆的腰肢、欢快的舞步,试图点燃起每一个与宴者的热情,为酒会营造出一派喜庆欢乐的氛围。四围伴奏的音乐,也知情识趣地、一首一首皆是喜气洋洋。

雪国使节萧凡、参赞沈顺及使团人员在这些歌舞音乐中豪饮纵笑、意气纷发,而翼国方面的不少出席人员,却有些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他们或横眉怒目,或冷若冰霜,对曲意谄媚的舞妓乐师鄙薄不已,若不是囿于两国邦交的大是大非,且看到天怜长公主在场,恐怕就要当场申斥翼女不知亡国恨了。

酒过三巡,人们渐渐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要不是外面恰好风雨飘摇,很多人可能就此拔脚开溜了。

既然被风雨困在这个满月酒会上,人们索性端着酒杯开始四处走动,借着这酒会的机会,舞动长袖展开自己需要的社交,各酬知己。

这样觥筹交错,笑语喧嚷,眼看就要夜深了,歌舞也撤了,只剩下饮食闲聊,推杯问盏,人们终于听到馆外风声渐缓,雨脚稍歇,于是陆续有人开始起身离席而去,这场满月酒会已近阑珊。

天怜公主看看小公主的满月酒会至此,也基本算是圆满了,座中之人都不是什么太过激烈、惹是生非之人,十有八九都已微醺浅醉,想来也闹不出什么乱子了,于是,天怜长公主就决定告辞回府,随行的天怜府的仆从赶紧为天怜长公主披上一件薄薄的黑绸披风。

这时,秋凉馆馆主沈鹿呦刚把一对双胞胎儿子沈又刀、沈又俎哄睡了,回到前馆来,天怜长公主迎上去,向沈鹿呦告辞,打算离去。

二人寒暄几句后,沈鹿呦送天怜公主出门,俩人本已行至近门处,却忽然听到背后响起几声清泠泠的琴音。

天怜长公主身子一滞,缓缓转身,目光循琴音寻觅,最后停留在大厅一角:抚琴人是一个年轻男子,散发于肩,乌黑的头发遮住半侧面颊,让人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庞,只略略看到他坚毅的弧线。

微黄的烛光从他侧后照过来,掠过他的下巴,那里微微泛着青光,想是新刮过脸。他的头稍稍垂着,抚琴的手指纤长而苍白,像女子的手指。他一身白衣,盘膝而坐,袍袖起处,琴音如水花飞溅。

天怜公主没有动,就那样站着,静静地听完了一曲。随后,她缓步向弹琴人走去,其间距离虽只数十步之遥,天怜公主却觉得自己走过了万水千山。

第六百零一章 北山有雪

翼国王都会颖再次陷入一片喜气洋洋之中,翼国民众奔走相告,他们的天怜女王就要大婚了,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呀。

然而,翼国的朝臣贵族们却没有想到,天怜女王的下嫁对象却并不是郎太傅,而是一个叫做北山雪的琴师,这真是实在实在太让人意外了啊!

就连郎延煦自己,也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再一次错过了天怜女王!

上一次,他为天怜公主的王位奔走劳碌,天怜公主却悄悄怀上了北山泉的孩子!这口气他忍了,也认了,反正北山泉已经是个死人了,没办法再跟他抢天怜女王了。

可如今,他居然又一次输了,输给了北山泉的双胞胎弟弟——那个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名叫北山雪的人!

是的,那个北山雪简直就是从地底下像只土拔鼠一样,突然钻出来的!

天怜女王自从在小公主满月酒会上认识那个叫做北山雪的琴师,受了蛊惑,就开始跟着他学弹琴,让北山雪天天进宫教她弹琴。最后,竟然还决定嫁给他!

郎延煦收到消息,气得暴跳如雷,咬牙切齿,他直冲入宫中,质问天怜女王道:“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我哪一点比不上他?是因为他弹琴弹得好呢,还是因为他长了一张和北山泉一模一样的脸?你始终忘不了北山泉,是不是?”

天怜女王看着简直像发疯了一样的郎延煦,淡淡地道:“都不是。”

郎延煦一愣,说:“那是为什么?”

天怜女王道:“是为了小公主,北山雪是小公主的叔叔,和小公主起码有一点血缘关系的,相信他对小公主虽然不能视如己出,但起码也能看在血缘的份上好一些。”

“血缘?血缘有那么重要吗?难道我就不会对小公主好,视她如己出吗?”郎延煦咆哮如雷。

天怜公主没有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了。

郎延煦失魂落魄地离开王宫,他想,他决不能善罢甘休的,他要查一查这个北山雪!

郎延煦通过司徒柏纯查考北山泉的履历,结果发现,北山泉的户籍登记及个人履历上,并无兄弟,更不存在双胞胎的事情,只有一个姐姐,早年也已过世。

郎延煦对着这样的核查结果出了好一会儿神,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北山泉根本没有被处死?

这个念头让郎延煦又惊吓,又激动。如果真是北山泉本人,那么,这一次,他一定要亲自当监斩官,送北山泉下地狱!

司寇府忽然接到了匿名举报,说当年谋刺先王闾丘羽的刺客北山泉,当日并没有被处死,现在重新出现在王都会颖,改名为北山雪,公然大摇大摆出入王宫,试图再行谋刺王上。

司寇屠明被这个举报吓了一跳,这件事情可不得了,一来,北山泉是谋刺王上的重犯要犯,居然被他逃脱了惩罚。二来,现在这个二次复活的北山泉,公然出入王宫,这要是真的再来一次谋刺,屠司寇觉得自己就百死莫辞了!

屠司寇当即派出人手,找到北山雪的住处,对他进行严密监视。果然有见过北山雪的人说,这个北山雪方方面面都和北山泉非常想象,五官长相,举止言辞,包括个人爱好,也是爱弹琴。

屠司寇秘密盘问了北山雪,北山雪自称是北山泉的胞弟,且二人是双胞胎。而他日日进宫并无他,只是女王在向他学琴。

司寇屠明当即派人核查司徒府的户籍登记材料,发现北山泉根本没有什么兄弟,更别提什么双胞胎了。

而北山雪对此的解释是,家里因为生活困难,他和北山泉刚出世没多久,他就被送人了,他的养父母在他很小时候去世,他后来辗转找到兄长北山泉,北山雪这个名字就是胞兄北山泉为他更改起定的。

屠司寇又去查了北山雪所说的养父的户籍资料,北与郡确实有这样一对夫妇,领养过一个孩子,夫妇早年在一场瘟疫中丧生。

饶是如此,屠司寇不敢大意,万一此人真是北山泉复活,问题就大了,可是,当前来看,这个北山雪很得天怜女王的宠爱,日日进宫,屠司寇也不管擅自乱动他。

这个时候,市井茶肆有一种传言甚嚣尘上,说屠司寇收受贿赂,私放重犯,把当年刺杀先王闾丘羽的刺客都悄悄放了。

屠司寇听了目瞪口呆,非常着急和紧张,他悄悄拜访了傅太师,以及太傅郎延煦等三公六卿,郎太傅竭力主张开棺验尸,以防万一,以正视听。

屠司寇急于要洗清自己,于是,他接受了太傅郎延煦的建议,决定开棺验尸,验证一下,北山泉是不是真的被处死了。

鉴于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屠司寇原本是打算向天怜女王进行请示的,毕竟,北山泉生前是天怜女王的爱人,这一点朝臣皆知。如今,要对北山泉进行开棺验尸,只怕天怜女王不会答应。

郎太傅也是这么认为,他指出,当年天怜女王与北山泉有私情的事情,朝臣们都知道,否则也不会逼着天怜女王甫一登基,第一道王命就是要处死北山泉。如今,北山泉复活,再次大摇大摆出入王宫,自然是去幽会天怜女王的。这就更加证明,这个北山雪很可能就是北山泉。

郎太傅说,屠司寇去请示,天怜女王肯定不会答应。可是,万一此人真是北山泉,危险的是谁?是王上。而且,这件事情不查实,不仅屠司寇个人的名誉受损,整个翼国的司法信誉也会被民众诟病怀疑,现在外面就到处在说屠司寇收受贿赂,私放重犯了。

于是,屠司寇一咬牙,决定此事不去请示天怜女王,来个秘密进行。

开棺验尸当日,司寇府仵作尽出,戒备森严,郎延煦本人也前往验尸现场,他也很想知道,北山泉的尸体究竟还在不在。

仵作打开北山泉的棺木,一年的时间,北山泉的尸体虽然有些腐烂,尤其面部有些毁损,但是依稀还能辨认,当时司寇府几个执刑的对北山泉的衣饰还有印象,觉得棺中人应该就是北山泉本人。

第六百零二章 开棺验尸

郎延煦对于棺木中居然有尸体诧异不已,他原本以为,这具棺木中必定是空的,因为他太肯定那个北山雪一定就是北山泉本人了。

可是,棺木中不仅有尸体,这具尸体经过仵作检验,居然断定确实是北山泉的。

这就让郎延煦有些着急了,他追问:“你们凭什么可以断定,这具尸体就是北山泉呢?”

仵作解释说,尸体身上的衣服正是当时北山泉被毒杀时所穿的衣服,当时负责行刑的几个人有印象。

郎延煦厉声道:“堂堂司寇府仵作,怎么竟然靠两件衣服来判定尸体的身份,难道人家就不能别处找具尸体,换上北山泉的衣服冒充吗?”

仵作辩解道:“除了衣服,还有死者的死亡原因,可以看出是中毒而死,而且毒是从口腔进入,主要集中在肠胃部分,肌肉、骨头之中没有毒素,这些也符合北山泉被行刑人赐鸩酒毒杀的情况。”

郎延煦再斥责道:“毒杀一个人有什么难?有心人只要也找一个人将他毒杀,然后拖到这个墓穴里,自然就可以偷梁换柱,顶替死人了。”

郎延煦这些抢白,让几个仵作瞪着眼睛却说不出话来。屠司寇虽然觉得郎延煦有些强词夺理,但是,碍于面子,也不好出言反驳,只是沉默地看着那几个仵作。

几个仵作重新围在一起,一会儿翻阅卷宗,一忽儿嘀嘀咕咕,有两个仵作还在卷宗上指指点点。然后,他们似乎取得了一致意见,放下卷宗,其中一人走过来,朝屠司寇和郎太傅禀报道:“我们查阅卷宗记录,北山泉当时因为行刺先王,被王宫侍卫捏碎了右手手骨,这一点,卷宗进行了记录,我们决定查看此尸体手骨,如果手骨亦存在捏碎的旧伤,那么,可以进一步确认死者是否是北山泉。”

屠司寇和郎延煦对视一眼,郎延煦没有反对的意思,屠司寇遂朝仵作点点头道:“可以,去看看。”

于是,两个仵作重新跳进打开的棺木中,用尺子和镊子小心地拨拉检验起死尸的手骨来。二人嘀咕商量了一会儿,爬上来向屠司寇和郎延煦汇报:“死者右手手骨确实在生前已有碎裂和变形,五指指骨弯曲,不能伸展。”

这一下,郎延煦有些吱声不得了,至此,他也不得不相信,棺木中的尸体可能真的是北山泉的,可是,既然北山泉真的已经死了,为什么会有一个和他简直一模一样的北山雪出现,难道这个北山雪真的如他自己所言,是北山泉的双胞胎弟弟?可是户籍资料登记簿上,却明明写着北山泉没有兄弟。郎延煦心中七上八下,恼怒痛苦皆有。

这时,另一个仵作提出了更进一步的补充验证方法,他说:“一直以来,司寇府用于行刑的毒药共有七种,根据对死者的行刑要求不同而不同,给北山泉用的是哪一种毒,卷宗有记录,司寇府也有该毒药的配方,今日,可将死者体内的毒药进行提取,带回去检验,进行比对,亦可辅证死者身份是不是北山泉。”

屠司寇自然连连点头,郎延煦却已经不说话了,他已经对这件事不再抱有希望。这么多检验都指向尸体是北山泉本人,再多一个检验意义也不大,只会让北山泉已死的事情更加被坐实。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果然不出郎延煦所料,三天后,毒药的检验结果出来,尸体身上取出的毒药,就是卷宗记录的那种司寇府的行刑毒药。

这件事情,虽然屠司寇竭力隐瞒,但最终,还是被天怜女王知道了。天怜女王勃然大怒,直接就要免去屠明的司寇职位,屠司寇慌得赶紧去求见王太后周致,屠司寇在王太后面前痛哭流涕,再三忏悔,最后,全部责任被推给了太傅郎延煦。

最终,在王太后周致的劝说下,屠司寇和郎太傅被罚俸一年,未解官职。

*

天怜女王大婚的喜帖被快马送到西岐郡石头城,磬王闾丘云在欣喜万分,准备了贺礼,要前往王都会颖贺喜,参加姑母天怜女王的婚礼。

早已在石头城苦闷不堪的小娄趁机提出要跟随磬王一起到王都参加婚礼,于是,小娄的师姐谷梅清也跟随小娄和磬王闾丘云在来到王都,她很惦记天怜女王和女王肚子里的宝宝,当日天怜女王发现怀有身孕时,还曾请她悄悄把脉过呢。

磬王闾丘云在刚入王都会颖,小娄的师姐谷梅清就被天怜女王邀请入宫,谷梅清从王宫回来后,开心地向小娄讲述起天怜女王的小公主有多么可爱,听得小娄目瞪口呆,就连磬王也很吃惊,都没想到天怜女王未婚先孕,居然已经诞下一枚小公主。

天怜女王的大婚婚宴摆了三天,前两日喜宴在宫里小范围摆酒,小娄未获邀请,只有谷梅清去了。第三日则是在秋凉馆摆宴,王都达官贵人都来了,小娄有机会与师姐谷梅清一同前往。

小娄这是第一次参加这类高档酒会呢,他非常兴奋,到处走,到处看,拉着谷梅清说说笑笑,吃这个尝那个,又是听歌看表演,把玩房间里的摆设饰品,到处都觉得新鲜好玩。

忽然,小娄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盯着人群里的一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半天都移动不开眼睛。

人群中的那个人,正是当日师父用灰灰召唤他回去,他帮着师父一起,给做过换脸手术的莫姓客人。

只见那个莫姓客人此刻春风满面,在人群中与人们频频寒暄着,碰杯着,低语着,微笑着。让小娄震惊不已的是,小娄听身边的客人议论说,这个人竟然就是天怜女王的婚嫁对象,当今驸马爷,叫北山雪。

小娄看着北山雪的脸,这张脸,是他和师父一起,帮莫姓客人换上去的,那原本应该是一张死人的脸。

现在,这个莫姓客人北山雪居然顶着这张死人的脸,和天怜女王完成了大婚。

第六百零三章 为了爱她

“莫先生?”小娄走近北山雪,试探地叫了一声。

北山雪回过了头,显然,他也认出了小娄。他还看到了小娄身边站着的谷梅清,一丝惊诧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北山雪拉起小娄的手,将他拽进了一间雅房里,然后顺手一关门,将谷梅清关在了门外。

北山雪看上去还是很镇定的样子,他问小娄:“你怎么来了?你师父呢?”

小娄冷笑道:“现在该解释的人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成为了女王的男人。你换了这张脸,是不是就是为了骗她?你究竟是何居心?”

“莫先生”听了小娄的话,没有高叫,没有发怒,没有祈求他闭嘴,更没有逃跑。

“莫先生”只是镇定地摇着手中的酒杯,望着小娄。小娄也望着他,望着他的眼睛。小娄想从这个“莫先生”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小娄从“莫先生”的眼睛里看不出一点惊慌失措,也看不出一点阴险狡诈。

任何一个骗子在被人揭穿的时候,都不该是“莫先生”这样的表现。

小娄皱了皱眉头。

“莫先生”说话了:“我不是为了骗她,是为了爱她。”

“为了爱她?”小娄很是不解,“为了爱王上,你去换一张脸?”

小娄觉得自己很难理解这样的理由。

“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姑娘”就在“莫先生”准备向小娄打听谷梅清的情况时,雅间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和喧闹,天怜女王到来了。

“莫先生”迅速放下酒杯,拉开雅间的门,差点与正趴在门上听里面动静的谷梅清迎面相撞。

“莫先生”看了看眼前的谷梅清,谷梅清也在吃惊地看着他。“莫先生”想说话,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匆匆跑去迎接天怜女王去了。

小娄从雅间里探出身子,不忘在他身后威胁道:“莫小子,你要小心了!你要敢对王上不利,我一定揭穿你!”

“莫小子”的身影已经穿过人群不见了,小娄不知道他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警告。

谷梅清好奇地看看小娄,又看看那个“莫小子”的背影。问小娄道:“他是谁?”

小娄看了看谷梅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大厅里,盛装的天怜女王正被人们簇拥着,乌黑的云髻堆在头顶,装饰着珠钗,眉目流盼,柔情似水,她已经看到正向她走来的“莫先生”——北山雪。

那些发廊雇请的密探,向女王提问,她今日的发型名字叫什么,天怜女王微微一笑,说:“叫北山南望。”

人群笑了起来,皆知这南望二字,必是“难忘”的谐音。

可见天怜女王与北山雪伉俪情深了

整个酒会,小娄注意地观察着这位“莫先生”与天怜女王,他看到“莫先生”望向天怜女王的眼睛,是满满的宠溺,而天怜女王望着“莫先生”时,也是无比温柔

有一会儿,北山雪和天怜女王身边总算没有人围着了,天怜女王望着北山雪,低声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梳这个发型吗?”

北山雪摇头。

天怜女王道:“这个发型是当年在飞雪公主的小公主的满月酒会上,我与你的胞兄第一次相见时的发型。”

北山雪听了,将天怜女王轻轻揽入怀中,在她耳边道:“以后,有我在你身边,我会替胞兄好好爱你的。”

天怜女王的眼睛濡湿了。

当晚,夜深了,在王宫天怜女王的寝殿里,天怜女王坐在梳妆台前,北山雪为天怜女王摘下头上的青玉簪,天怜女王的长发披散下来,脸颊酡红,看上去有一些微醺的样子。

“这支簪子是我及笄时,五王兄送我的及笄礼,上面有根断痕,你看出来了吗?”

北山雪捏着那支簪子,对着灯光,仔细看了一会儿,惊讶道说:“不细看的话,还真是发现不了呢!”

天怜女王定定地从镜子里望着北山雪,道:“这支簪子的断痕,是你胞兄帮我修复的。”

北山雪沉默了,温柔地看着镜子里的天怜女王。

天怜女王也望着镜中的北山雪,过一会儿,她忽然说:“你说,小公主取名字叫露薇好不好?”

北山雪略一沉吟,旋即一笑道:“北露薇,好听,这个名字胞兄一定会喜欢的。”

镜子里的北山雪笑得灿烂之极,一排雪白的牙齿灯光下,亮闪闪的。

天怜女王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一个人再怎么冒充别人,其实还是有很多举止习惯,细微末节无法彻底抹掉的。

她清楚地记得,那次前往项援府邸送去那一百一十八个梨花木雕发型时,那个骑着毛驴和她并行的小子,就是这样灿烂的笑容,这样可爱的白白的牙齿。

后来,那个小子在北大街上与她和周一天偶遇,就开始跟在后面不断地追逐她骚扰,结果被周一天暴揍一顿,揍得鼻青脸肿还在那里咧着嘴笑。

再后来,那个小子摇身一变,成为雪国驻翼国的国馆使节。那一次,在飞雪公主的小公主的满月酒会上,那小子急急忙忙跑过来,愣头愣脑为她介绍北山泉,说:“这是会颖第一琴师,姓北,叫北山泉。”

天怜女王想着这些,已经泪眼婆娑

北山雪忽然发现镜子中的天怜女王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紧张起来,蹲下身,扶着天怜女王的膝头,问她道:“我的公主,你怎么了?是想起我的胞兄伤心了么?”

天怜女王摇一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没有,只是想着小公主总算有个名字了,如你所说,北山露薇这个名字,你胞兄确实会喜欢的。”

北山雪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尴尬,天怜女王起身走开了。

当北山雪搂着天怜女王沉沉睡去,发出微微的鼾声时,天怜女王却在他的怀里悄悄睁开了眼睛,她轻柔地抚弄着北山雪的头发,那一个个小小的发卷像小猫一样调皮,在她手指间跳来跳去。

只听天怜女王低声絮语道:“不管你怎样改变容颜,你的这头小卷发却没有办法改掉呀”

第六百零四章 横扫天下

当王宫里举行着天怜女王与北山雪的盛大婚礼时,民间也有一场婚礼在举办,虽然它的规模不能和女王的婚礼同日而语,但是,结婚的一男一女却也一样是历尽辛苦,终获圆满。

有意思的是,这对婚爱的男女,和女王他们那一对一样,也有一个宝宝出现在婚礼上,这对民间婚礼的新人就是临水坊的花妹可心和依家的依三公子依玉诚。而那个宝宝,就是可心诞下的儿子。

依家人欢天喜地,终于帮着老三娶到了他喜欢的女人,而且还做了一个便宜老豆。虽然,可心坚持不让孩子姓依,坚持要给孩子姓吕名扫,说那是孩子父亲生前给他起的名字。

依三公子一直都没有放弃对可心的追求,当可心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孩子,挺着大肚子,独自在临水坊忙里忙外,左邻右舍又都对她在背后嘀嘀咕咕,多有微词时,依三公子勇敢地和可心站在一起,每天天一亮就跑到临水坊做义工,苦活累活抢着干,卖花吆喝主动来,每天直到打烊才回到自己家中。

他几乎隔三差五就写一封长长的情书,可心读了这样几十封情书之后,终于被依三公子感动了。答应了依玉诚的求婚。

依三公子欣喜若狂,围着可心又叫又跳,最后,他安静下来,轻轻搂着大肚子的可心,问她怎么回心转意了,愿意接纳他。

可心说:“我从你的几十封情书里读出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依三公子问她。

“念我以诚。”可心回答。

那一刻,依三公子的眼睛也濡湿了。他点着头道:“是的,我一直一直都是诚心诚意的。”

程家投资的青石路一直在缓慢地推进,几年下来,已经穿过王都南郊,向南而去了。

吕扫已经长成一个七岁的、皮肤黝黑、身体结实的小帅哥了。常常在临水坊门口舞弄父亲依玉诚的那把怒剑。

那把怒剑就是依玉诚以前经常挂在身上,到处招摇的,拔不出来的那把剑。

怒剑,是依玉诚后来给这把剑起的名字,之所以叫怒剑,是因为依玉诚有一次居然一怒拔剑,那把原本怎么拔也拔不出来的剑,居然就被他拔出来了,而且,依玉诚还用这把怒剑,一剑砍断了一棵数人合不拢的大树。

那是因为那次,有人骂吕扫是野种,说吕扫没有爹!依三公子恰好听到了,他拎着剑,一下子跳出来,并且奋力去拔剑。

那把剑浑身锈迹,不知道在地下被埋葬了多少年,依三公子原本一直都拔不出来都剑,这一次,依三公子一怒拔剑,这把剑居然就被他轻轻松松拔出来了。清冷冷的剑锋把对方吓得拔腿就跑,依玉诚自己也吓了一跳,顺手一挥,居然就砍倒了一棵数人抱不住的大树。

依三公子瞪着眼睛朝那人逃走的背影喊:“谁说吕扫没爹?我就是他爹!”

可是,等依玉诚还剑入鞘,想要再拔出这把剑来,却又再也拔不动了。依玉诚想了想,这把剑或许是一把怒剑,要感受到主人的愤怒,才会出鞘,才能发威,于是将这把剑起名怒剑。

吕扫自然也是拔不出这把怒剑的,只能带着剑鞘胡乱舞动。吕扫很喜欢和依玉诚玩游戏,俩人有时候扮演强盗和捕快,有时候又扮演乌龟和兔子。

有一次,一家三口去艾溪边上去玩,吕扫在沙滩上画乌龟,依三公子看了说,画得不像,依玉诚画了,可心也说依玉诚画得不像,于是,可心也拿根树枝来画,可是,画着画的,可心的眼泪就下来了,她不肯再画了,因为再画下去,那只龟龟的眉眼就出来了,是那难以忘却的二殿下闾丘闵幽的眉眼。依玉诚和吕扫看到了可心的伤心,父子俩人悄悄使个眼色,从此,二人再也不画乌龟了。

吕扫原本喜欢养小乌龟玩,但是,看到母亲可心总是看到小乌龟就伤心,吕扫于是改养小蜗牛了。北大街的人看到,那个叫做吕扫的孩子,无论走到何处,手上或者肩头上,总趴着一只小蜗牛。

吕扫曾经问过可心,为什么父亲给他起名叫吕扫,可心说不知道,他父亲吕鱼鱼最后离开她而去的那晚,在她耳边说过,如果生个男孩,叫他吕扫。

可心不知道,最早这个名字的闪现,是她当时拿着一把扫帚,要赶人,就是赶依玉诚,恰好被二殿下闾丘闵幽看到了,就在那一刹,闾丘闵幽有了一种想和可心生个儿子的冲动,然后,给这个儿子起名吕扫,让他横扫天下。

北大街每日黄昏时,总能看到吕扫欢乐地从街这头跑到街那头,他沿着北大街来回狂奔,嘴里不停地喊:“天黑了,收档了——”身后跟着一堆孩子,跟着他笑,跟着他跑,跟着他喊。任谁都看得出,吕扫是个孩子王,哪怕比他高一头的孩子,也愿意跟在他身后,听吕扫的。

常有一个看上去很富贵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来,远远地看望吕扫,吕扫后来和这个小女孩交了朋友,这个小女孩的名字叫北山露薇。

又三年,吕扫已经十岁,北山露薇最开心的事情,就是跟在吕扫身后,走过北大街,简直威风八面。而且,后面还跟着一堆孩子,有穿鞋的,有光脚的,大家一起灿烂地笑着,放肆地叫着,风一样、马一样呼啸着穿过北大街。那个时候,吕扫在所有孩子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天神一样的人物。

何况,吕扫还有一件让所有孩子羡慕不已的兵器。

那时候,吕扫的兵器已经不再是那柄拔不出来的怒剑了,而是一支漂亮的方天画戟,这柄戟画杆雪戟,月牙刃下一圈红缨,烈火般燃烧着。

吕扫就是拖着这柄画戟,带着孩子们在北大街来去的。

可心告诉吕扫,这是他父亲的遗物,他的父亲吕鱼鱼当年就是骑着一匹小黑马,马上驮着这支画戟,在北大街来去的,这支画戟有个英姿飒爽的名字,叫烈羽戟。

第六百零五章 天字码头

现在的翼国,一条可供两车并行的青石板路,从西岐郡最西边的石头城起始,穿过王都会颖,向南一直通向葵水河边的天字码头。这条路被命名为天石路。

沿途的客栈食肆已经兴建起来,翼国经济在这条道路的带动下,渐渐有了起色。就连周围国家的商贩也喜欢沿着这条路进行采购运输,这条路沿线,成长起几个较大的贸易集散地。就连石头城外,也形成一个很大的贸易广场——青城广场。至于天字码头,更加成为整个鸿羽大陆最大、最繁华的码头。

这条天石路,让石头城到会颖的速度提高了一半,石头城的人沿着这条路,往来于翼国各地。磬王闾丘云在也常常前往会颖王都居住。

小娄和师姐谷梅清成了亲,当年的芝心堂在小娄和师父离开后本已倒闭,而今,二人重振芝心堂,并沿着天石路开了连锁店,一直到天字码头也有芝心堂分店。

天字码头原本还只是翼国和乌国两国之间进行贸易的地方,自从天石路建成,雪国、封国、甚至滑国、青国的商人也沿着这条青石路南下,来到天字码头,与翼国和乌国人进行交易。

这条路修了十年,原飞雪宫的谭文定谭公公就沿着这条路飘荡了十年。十年前,他领命从雪国国馆出发,寻找飞雪宫小公主的下落,一找就是十年。国馆那边已经和他断了消息,谭文定还不知道萧凡已经不在雪国国馆了,谭文定没了银子,真的像一个算命先生一样,只能靠算命的一点小钱维生,日子过得很苦,简直就要光着屁股算命了。

谋生占去了他的绝大部分时间,而且,寻找小公主实在太难了,线索实在太少。但是,饶是如此,三年前谭文定还是得到了一条线索——他找到了他曾经和萧凡一起提审过的张喜春十三。

当年谭文定就和萧凡一起分析过,十三帮沈长天寻找的那个叫做柔儿的宫女,一定就是晚晴。而飞雪宫的小公主是被晚晴带走的,如果能找到晚晴,自然也就能找到小公主了。

所以,几年前,当谭文定装成算命的发现了十三的踪迹后,就一直跟着十三开始飘荡,十三把他的烤包子炉推到哪里,谭文定就也跟着在附近算命。三年下来,十三走了很多县镇,最终来到了天字码头。于是,谭文定也来到了这里。

然后,谭文定发现,十三真的找到了小公主——虽然,十三只是想找他的柔儿。

谭文定没有想到,晚晴和小公主居然已经到了乌国,难怪他和十三在翼国到处打听寻找,始终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呢。

那一天,晚晴和小公主是偶然来到十三的包子摊前面的,晚晴和小公主本来是坐船从乌国过来翼国天字码头这边来闲逛购物的,可是,晚晴居然就看到了十三的包子铺,还像当年在王宫门口时那样,摊前竖着一杆旗,挑出一面布幡,一方白葛上面,绣着一朵金菊和两个烫金字——十三。

晚晴吃惊地盯着十三看,她实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十三,而且,十三居然还在卖包子。

而十三,也在吃惊地盯着晚晴看,确切点说,他在盯着晚晴的胸口看。

俩人虽然十多年未见,但是,彼此都已认出了对方。

只是,这乍一见面,十三的一双眼睛居然眨也不眨地盯着晚晴的胸口看,就算晚晴还能沉住气,晚晴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缺已挺身而出,挡在晚晴身前,朝十三怒斥出声道:“喂,卖包子的,你看哪儿呢?”

十三瞬间醒悟过来,他脸红了红,赶紧朝晚晴解释道:“对不起,失礼了,我只是突然看到你胸前的这把金锁,一时激动,忘形了。”

晚晴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挂着的金锁,不解地看向十三,道:“你认得这把金锁?”

十三用力点点头,旋即从身上翻出一个小包裹,层层解开后,拿出一枚扳指,递到晚晴面前,激动地道:“柔儿姑娘,这是十三叔让我给你的。”

晚晴皱了皱眉,她想起当年宫里的姑娘们去买包子,十三就总是和她们说“十三叔带你看烟花”的话,今天大家久别重逢,居然还在说什么十三叔。

一旁的那个小姑娘却忽然笑了,她指着晚晴胸口的那把金锁说道:“你是说这把金锁吗?这是我的金锁呀,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今天街上人多,晴姨怕我弄丢了,才要过去,挂到她脖子上的。”

小姑娘这番话,让十三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他呆住了,看看晚晴,又看看这个小姑娘,最后终于问道:“你是谁?你母亲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说这是你母亲的遗物?”

“我叫雪烟,我母亲”小姑娘还没说完,晚晴已经一把扯了小姑娘,转头就走。

情急之下,十三也赶忙扔下摊档,追了上去,晚晴带着小姑娘匆匆忙忙,一直朝河边的船家奔去,十三在后面紧追不放。

十三和晚晴对话的时候,谭文定就在不远处听着看着,他已断定晚晴身边这个小姑娘就是飞雪公主当年诞下的小公主。

谭文定眼看晚晴带着小公主转身就走,十三追了上去,谭文定也扔下算命摊档追在了十三后面。

就在晚晴拽着小公主即将到达岸边时,突然,有一个灰布衫男子朝小公主扑去,手里握着一柄短刀。而晚晴却还在拖着小公主一直向前,二人均未发觉身后的危险。

电光火石间,又一条身影扑至,隔在了刺客和小公主之间,刺客的刀捅入这个人体内,血流如注,此时,另一个和十三都追了上来,扑向刺客,刺客见势不妙,落荒而逃。

晚晴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发现有个人坐在地上,怀抱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晚晴和十三都认得这两个人,那个受伤流血不止的人是当年值守王宫西北小角门的侍卫乔本初,怀抱他的人是“小芋头”。

乔本初微笑着,看着晚晴手中牵着的那个小姑娘,说道:“小公主,终于找到你了,王上和王太后想念你呢。”

第六百零六章 雪烟公主

如此凶案,发生在天字码头的繁华闹市,立即惊动了官府,捕快很快到达,晚晴和小公主最终没能搭上返回乌国的船,一行人全部被官府扣押。

乔五出示了带王字的黑木捕字令,那代表着王室钦差的意思,捕快们对他敬畏有加。乔五告诉捕快,这个小姑娘是王室失散多年的小公主殿下,必须重点保护,不能让小公主被刺杀或被抢。

官府愈发紧张起来,将晚晴和小公主严密监视,隔离保护起来。

消息很快就被程家人知悉了。天字码头本就是程家人当年开发出来的,其今日的繁荣可谓是程家人多少年来苦心经营的结果,因此,在天字码头这块地头,官府从来都和程家人有着紧密联系。

代表程家人而来的,是少主程风,跟随他一起而来的,还有三名他的贴身保镖,徐雨、董雷、霍电,这四人,正是当年王宫内先王闾丘羽的“风雨雷电”四侍卫。

程风听说先王闾丘羽失散多年的小公主居然在天字码头被发现了,当即赶往府衙。

晚晴没有想到居然见到了程风等四侍卫,当年她在王宫时,见过几次四侍卫,那时四侍卫总是和先王闾丘羽形影不离。

程风赶来府衙的时候,还怀疑是有人冒充小公主,可是,当他见到晚晴,认出这就是当年飞雪公主身边的宫女晚晴时,心中对于小公主的身份就再无怀疑。更何况,他从这个叫做雪烟的小姑娘身上,依稀还能看出先王闾丘羽以及飞雪公主的影子。

逃跑的刺客经过捕快和程家人的追踪,当晚在一家客栈中被抓获,经过审问,居然是雪国派来的刺客,任务就是追杀雪烟小公主。

这令程风有些百思不解,小公主既然也有着雪国王室的血统,雪国应该也是想努力将其寻回才是,怎么居然是派人寻找并且刺杀她呢?

程风感到事态严重,当晚,他将晚晴和小公主秘密接到程家的宅子里,严密保护起来。

第二天一早,程风派人按照晚晴给出的地址,前往乌国,找到那骄,通知那骄到来程家宅子与晚晴和雪烟小公主相见。

几日后,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接到了南田郡急报,说先王闾丘羽失散的小公主在天字码头被找到。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都大喜,周致更是忍不住喜极而泣,磬王闾丘云在当时正在王都会颖,听闻此言后,当即向姑母女王和母后王太后周致提出,由他前往天字码头接引雪烟王妹,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允准了他的请求。磬王第二天带着左炎一起,启程前往天字码头。

发现雪烟公主的当天,谭公公就已经将消息飞鸽传报会颖王都的雪国国馆了,他的密件是发给使节萧凡收的。谭公公并不知道,萧凡在他离开后不久,也已离开国馆,不再担任国馆使节了。

磬王闾丘云在及左炎一行到达天字码头时,是柳下言和程风四侍卫前往迎接的。柳下言现在呆在天字码头程家的时间比在王都更多,左炎见到柳下言开心不已,二人“嘎嘎嘎”笑个没完。

程风见到磬王闾丘云在的那一刻,激动万分,想到先王闾丘羽四儿一女,如今只剩下磬王和雪烟公主兄妹二人,尤其磬王如今年纪二十,与当年的闾丘羽极为神似,更加惹得程风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位程家少主,竟然扑通一声,朝磬王跪了下去,慌得磬王闾丘云在赶紧抢步扶住了他。

一行人一到达程家客厅,左炎就嚷嚷着要见小公主。程风笑他居然比磬王这个做王兄的还要着急见到雪烟公主,柳下言揭穿了左炎的心思,说他其实是想见雪烟公主身边的人。

董雷就打趣左炎,是不是想见晚晴姑娘,左炎羞红了脸,恰这时,雪烟公主一行也被人请到了客厅,众人相见,各自寒暄唏嘘。雪烟公主更是围着磬王这个又帅又和气的王兄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显见得极为开心。

接风酒宴上,左炎居然坐在了那骄身旁,几次试探挑衅,两人席间更是用筷子暗暗斗起了法。

原来,左炎早已听说,那骄乃是雪国的通缉犯,剑术了得,一夜之间灭了一个军团的番号。好武的他,此番有机会见到那骄,自然免不了要多多“请教”。

雪烟公主缠着磬王要去天字码头上逛街,一行人有那骄和左炎保护,程风也不担心,因此,众人就在天字码头的繁华闹市区逛了起来。

天字码头最繁华之处是海洋广场,广场十分开阔,人头涌动,这里食肆戏曲,各种商品应有尽有。

众人逛至广场东边时,晚晴被一个杂耍摊子吸引了,看得一动不动。

杂耍摊子上,一群人正在观看爬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人群中央表演悬绳上天,只见那人将绳子朝空中一抛,一条长绳直上云霄,竟然就像云端有一个挂钩将它挂住一般,那人随即抓着绳索开始缘绳而上。他背后还背着一把剑。

眼见那个男子就要沿着绳索爬入云端了,晚晴忍不住大声喊道:“请问壮士,小女子可否借壮士背上蛇形宝剑一用?”

这句话,正是当年晚晴为给小公主请名,在王宫小树林,遇到那个想将她吓走的侍卫时,说过的话,只不过,当时她说的,是借壮士背上“三尺宝剑”,今日,晚晴改叫“蛇形宝剑”,是为了提醒空中那人,她知道他背上剑鞘里的剑,是蛇形剑。

那人听到晚晴的喊话,果然回过头来,朝人群望下来,晚晴赶紧摇着手臂,那人看到了申请,淡黄色的眼眸微微眯了眯,但他还是重新回头,像他们上一次相遇那样,爬进云端不见了。过一会儿,绳索也被收进了云层。

晚晴只觉心中空荡荡的,好不失落。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竟然多次梦到当年那个缘绳而去的侍卫,尤其难忘他那双淡黄色的眼睛。

想不到,今日二人好不容易重逢,却依旧是这样的结局。

第六百零七章 铁笼中人

当晚晴专注地观看爬绳艺人时,那骄却被一个买卖人口的摊档吸引了,确切地说,他是被其中一个笼子里的一个待售人牲吸引了。

那是一个不足半人高的笼子,呈长方形,那个人被锁坐在笼中,头脚都伸不直,只能歪侧着,蜷缩成一团,一头乱发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倚在笼壁上,似乎睡着了,但是依旧可以看出他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真正吸引那骄的,是此人裸露着的双臂上面的刺青。那是两条双头蛇,左臂蛇身盘踞山岩,蛇嘴紧闭,蛇视眈眈,右臂蛇身扭曲弓起,蛇嘴大张,凶悍威猛。

这样独特的纹身那骄只见过一次,就是飞雪宫遇刺那晚,那个刺客头领双臂上就是纹着一模一样的刺青。那骄依旧记得,那个刺客头领临去时说过,他叫封芒。

那骄于是试着叫道:“封芒?封芒?”

那骄叫出前两声时,笼中人毫无反应,可是,当他叫到第三声时,笼中人回过了头,阳光照亮他的半张脸,凭着这半张脸,那骄已经认出,此人正是封芒。

摊主已经上前来询问:“各位是不是看中了这个笼子中的人?价钱可以商量。”

当然,后半句话“如果没有诚意的话,还请尽快离开,不要骚扰我的人牲”摊主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看出,面前几人虽然都是外乡人的样子,但是,一看就是有些来历的人,尤其被簇拥在中间的磬王,看上去更是气度不凡。

那骄低声告诉柳下言,说笼中人很可能就是当年飞雪宫惨案刺客的头领,柳下言吃了一惊,立刻招手叫来一个随从耳语了几句,那个随从跑走了,然后,柳下言开始和摊主讲价。

晚晴站在人圈的外沿,她没有关注那骄他们买卖笼中人的事情,独自在那里恍恍惚惚,想着刚才那个杂耍艺人。忽然,她觉得身边站了一个人,侧头看时,竟然就是刚才的那个缘绳而去的男子。

男子淡淡地看了一眼晚晴,转身离开了,晚晴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这边柳下言和摊主讲好价格没多久,刚才离去的那个随从已经返回了,带来了一辆大车。摊主拿出一块黑布,蒙在封芒的铁笼上,将封芒连人带笼子和车夫等人抬上马车,随从跳上马车指点道路,马车飞快而去。

磬王闾丘云在及那骄一行也停止了逛街,分别乘车,准备返回程家。这时候,雪烟公主忽然发现晚晴不见了,众人焦急地到处寻觅一番,始终未见,最后,柳下言只得留下几个随从继续寻找晚晴,安排磬王等人先行回府。

回到程府,程风等四侍卫听说众人逛街居然“买”到了刺客头领,大为惊奇,当即闻讯而来。

众人将铁笼搬入府内院子当中,让闲杂人等退下,程风等人甚至还准备了兵器,大家严阵以待,然后由那骄上前解开黑布,再用摊主给的钥匙,打开了笼门上的锁。

可是,门开着,封芒竟然毫无要出来的意思,那骄试着沟通,封芒依旧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

那骄试着伸手进铁笼,抓住封芒的脚踝,封芒也并无反抗,那骄于是暗暗使力,将封芒慢慢拖出铁笼,封芒始终没有反抗。

这个时候众人才看清,封芒浑身是伤,而且,可能在笼中关得太久了,又吃不上东西,他几乎都站立不起来,那骄几次将他扶起,封芒又摔倒下去。

柳下言迅速找来医生为封芒诊断,医生发现封芒多处骨头错位,脚筋被挑断,喉咙被毒药所伤,无法说话。

听说原来,封芒属蛇,所以才会刺青是两条两头蛇。与闵幽同岁。被人剪去了舌头,舌根仍在,那教救了他,看到了他的纹身,小楼做了手术,手筋被挑断,不能写字,不能说话

程风只得安排封芒在一处宅子住下,并延医为他治疗,同时也安排人手对封芒进行监视和防范。毕竟,按那骄所言,这个封芒实在太厉害了。

晚晴这天晚上很晚才回到程府,雪烟公主问她去哪里了,晚晴也不说,第二天一早却又一个人出去了,又是很晚才回来,接下来的日子,天天如此。

乔本初伤得很重,虽然只中了三刀,但是三刀都很致命,流了很多血,这些天越来越虚弱,每天只能清醒很短的时间,“小芋头”日夜不离地守在他床头。

这一晚,乔本初醒了过来,身边只有“小芋头”。“小芋头”很开心,叫着:“乔哥,乔哥,你醒了?”

乔本初脸色惨白,笑了笑,让“小芋头”安静坐着,听他说话。

乔本初告诉“小芋头”,他们乔家是王上的王机处,代代相传,到他这一代,已是最后一人,他父兄和叔叔,都在上一次任务中被杀,父兄原本交代他,让他从此摆脱王机处身份,可是,他没有做到,终于也要因此丧命了。

乔本初说,他父兄和叔叔奉先王闾丘羽之命,调查当年闾丘羽几位王兄以及父王闾丘恭之死,他父兄查出,当年闾丘羽的几位王兄的暴毙,都是程家所为。

当时,程家的当家人程琳琅年仅十二岁,其侄子程风宁愿追随当时的五殿下闾丘羽为侍卫,也不愿意留在程家做少主。

程琳琅为帮程风达成心愿,暗中插手,命人将闾丘羽的几位王兄以及其父王闾丘恭全部杀害,从而令到王位非闾丘羽莫属,登基为王。

乔本初的父兄调查发现这个真相,并且拿取到证据,返回王都会颖途中,被程琳琅派人一路追杀,最终无一人活口。王室当年谋杀案的真相也被从此掩埋起来。

乔本初这十年来,历经辛苦,发现了父兄藏下的一些线索和报告,逐渐找出了事情真相,并且追寻到了失落的小公主,原本打算回去后,就报告王上,不料如今看来,却难以成行了。

乔本初希望小芋头能帮他将他乔家王机处的这最后一份报告,向天怜女王和王太后周致当面汇报,并且报告王机处以及他们乔家人的最后终结。

小芋头流着泪点头答应了乔本初的要求,乔本初含笑而去。

第六百零八章 扑朔迷离

负责记录的文书照例让北山泉在审讯笔录上画了押,然后,北山泉被狱卒架走了。默王闾丘渐先行告辞离开了。

天怜公主已是泣不成声,司寇屠明站在一旁惶恐不安。他双手轻扶天怜公主的香肩,将其送出司寇府府门,生恐这个易碎的花瓶碎裂在他司寇府的门槛之内,那他图明就是几个脑袋都担当不起了。

屠司寇一直望着天怜府的马车拖着天怜公主去远了,一颗心才算落了地。默王今天整的这么一出,真是够他图司寇受的,差点把他整得焦头烂额,他心中暗暗抱怨,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身回去司寇府,继续招待其余几位尚未离去的大臣。

两天后的深夜,司寇图明的马车悄悄出府,马蹄踏着月色奔跑,经过几株老树时,惊起树上几只宿鸟,车子最后停在了傅太师的望春堂前。

傅太师刚刚洗涑更衣毕,正准备就寝,门房来报,图司寇来访,已在会客厅等候。傅太师心中不解,也不知图明这么晚有什么急事,匆忙间顾不得再次更衣,只在亵衣外面披了件大衣,就匆忙去往会客厅。

望春堂客厅里,点了几盏灯,但是因为房子太大了,光线还是显得很昏暗。图司寇一个人坐着,手捧茶盅,香气氤氲,贴心的仆佣还给他上了两盏点心。

太师傅抱一落座后,仆佣给太师端来一杯热牛奶,老太师注重养生,晚膳后就不喝茶了,睡前必喝一杯热牛奶。图司寇看着老太师婴儿似地抱着一杯牛奶津津有味地咂巴着,花白胡子上还挂了两滴白色的奶珠。

图司寇一颗紧张气喘的心,忽然之间就松弛下来,图司寇轻轻笑了。

“傻笑啥呢?”傅太师从杯子上方翻一翻白眼,“深更半夜跑我这里就是来傻笑的?”

“嘿嘿,当然不是。”图司寇羞赧地笑笑,忽然说,“能不能也给我来杯牛奶?”

傅太师一愣,道:“当然可以!”

机灵的仆佣早已躬身退下,向厨房讨奶去了,不一会,也给图司寇端来一杯白白的、冒着热气的牛奶。

图司寇又是“嘿嘿”两声,端起牛奶杯,牛奶是刚加热的,表明浮着一层白沫,他轻轻地将奶沫吹到杯壁上,然后开始认真地、像刚才傅太师那样咂巴起来,几口牛奶下肚,当嘴里牙齿缝间都充盈着奶香时,图司寇发现自己整个身心都舒缓下来,婴儿一样自在惬意。

看来,传言非虚,睡前牛奶果然由安神作用,自己回去也要在睡前增加一杯牛奶。

图司寇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傅太师“嘿嘿”两声,图司寇抬头看傅太师时,傅太师正好笑地看着他,看他终于从那杯牛奶上面抬起头来了,就笑道:“原来,深更半夜来我这里是为了讨奶喝来着。”

这一下,两个人都笑了。图司寇向傅太师使个眼色,傅太师微微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咳嗽一声,在会客厅里侍候的仆佣们就都静悄悄退了出去。傅太师再咳嗽一声,示意图司寇有什么事可以讲了。

“太师,我今天是来请您解惑的。”图司寇笑着道。他这话倒先把傅太师弄糊涂了,一脸迷惑地看着他。图司寇接着压低声音道,“你说长公主不会真的和北山泉的刺杀有关吧?”

与图司寇话音几乎同时,太师傅抱一旁边的一盏灯突然“哔啵”一声,爆响一朵灯花,傅抱一的身子冷不丁一个哆嗦,受了惊吓的样子。图司寇弄不清是自己求解惑的问题吓着了傅太师,还是灯花的爆响吓着了他。

“你听谁说的?”好半天,傅太师才道。

司寇图明将声音压得更低些道:“今天晚上,长公主到了我府上,你猜长公主找我干什么?”图明顿了顿,继续道,“长公主让我将北山泉刺杀一案尽快审结,按北山泉是独立刺客、背后没有任何人指使结案,判北山泉监禁。”

司寇图明说到这里,似乎是为了防备隔墙有耳,他左右看了看,把脑袋更凑近些太师傅抱一道:“你说,这北山泉要是和长公主没关系,她怎么会要我这么判呢?听说,我司寇府的八讯堂堂主,长公主这两天全都一一见过了,嘱咐他们不要再给北山泉用刑。我还听说,地牢那边长公主也派了医生进去,给北山泉疗伤呢。”

“和北山泉有关不等于和北山泉刺杀王上有关。”傅太师听完图明的话,翻着白眼道。

司寇图明眼睛使劲眨巴着,脑子里似乎有八匹马在一起努力,想弄明白傅太师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

“你怎么来的呀?”傅太师问。

“坐车呀。”司寇图明不明白傅太师为什么没头没脑问一句这个。

“马车是谁的呀?”傅太师又问。

“当然是我的呀。”司寇图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现在算是完全被傅太师的问题弄糊涂了。

“那是不是你的车压死人、或者你的马踢死了人就是你指使的呀?”

司寇图明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不仅眼睛亮了,他的心也一下子亮了,这一下他总算是明白傅太师的意思了。但他很快担忧地道:“这种说法现在甚嚣尘上啊!”

傅太师小眼睛一瞪道:“你若是那个幕后指使的人,前面的傀儡暴露时,你是挺身而出为他辩护、给他疗伤呢?还是杀他灭口?”傅太师这么说着,还腾出一只端杯子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咔嚓”的砍头手势。

图司寇闻言一惊,脱口而出:“你的意思是说默王……”

傅太师丢给图司寇一个白眼道:“我可没有这么说,这话是你说的……”

司寇图明赶紧端起牛奶杯,想往嘴里倒一口,用牛奶把后面的半截话冲下去,却发现牛奶已经被他不知不觉喝光了,只好端起茶盅来喝。

傅太师依旧气定神闲地小口小口地啜着手中的牛奶。

客厅里一时之间就剩了图司寇茶盖与茶盅的叮当声,和傅太师咂巴牛奶的声音。

第六百零主九章 长公主求见

小娄不放心谷梅清,坚持一同前往,谷梅清无奈,只好同意小娄随他们一同前往。

雪国驻会颖国馆的使节空缺了很久,一直是由副使节代行责任,最近才刚刚有新使节手捧国书,走马上任。

新任使节姓谭,名文定。是的,正是谭公公。

谭公公长途跋涉,跑回雪国王都定足,原本是想找到萧凡,告诉他飞雪公主的小公主找到了,可是,他在会颖却几次三番都没见到萧凡,萧凡太忙了,据说是他姑母王太后的身体不大好,萧凡不得不日夜守在宫中侍候照应着,就连王上也着了急,也是日夜守护着王太后,很少临朝。

但是,他虽然没能见到萧凡,却捞到了一桩好处,萧凡命人送了一封国书给他,是任命他担任雪国国馆使节的任命书。

谭文定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觉得萧凡对他挺够意思的,谭文定当即南下,奉国书上任,摇身一变,成为了雪国驻翼国王都会颖国馆的使节。

谭文定这些天在国馆里得意洋洋,屁股还没坐热呢,忽然听说,王上身边的秋公公奉王命而来,正在国馆门外等候通传呢。慌得谭文定踩着拖鞋就往大门口跑。

谭文定自然是见过秋公公的,当年飞雪公主和亲翼国,谭公公被指派为随飞雪公主南下的宫人统领,还是靠了秋公公的提携才成行的。后来他到了翼国,飞雪宫与外面互通消息,谭文定的很多消息都是传给秋公公的。

这一次谭公公回去王都定足,原本也想着能见一见秋公公的,哪知秋公公也忙得没时间见他。想不到,秋公公竟然直接来到翼国王都,到雪国国馆来见他了,谭文定能不紧张欢喜嘛。

与秋公公同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谭文定不认识。谭文定点头哈腰,喜笑颜开地将秋公公和那对男女迎入会客厅,会客厅最近刚刚装修过,很气派的样子,谭文定很是自豪。

谭文定上任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人装潢会客厅。他觉得会客厅既是国馆的面子,也是他谭使节的面子,含糊不得。

可是,秋公公竟然全程不笑,跟他一起来的一对男女也是一脸严肃,这让谭公公的笑越来越牵强,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来找茬的,谭文定忽然心里一惊,心中着急起秋公公带什么王命来了,不至于他这刚刚上任的使节,就要被免职了吧?

秋公公刚才已经从守门人处打听出,现在的国馆使节是谭文定,心中因此定了很多,他原本还担心自己没有文牒和国书,如何向使节证明身份。

跟随谭文定到达会客厅后,秋公公让谭文定将其他人喝退,又让外面的人也都走远一些,这才指着那名年轻女子与谭文定介绍说:“这位是长公主殿下。”

谭文定心里一吓,难怪觉得这女子气度不凡呢,原来是长公主。谭文定赶紧过来见礼。

不过,谭文定心里悄悄嘀咕了一下,他记得雪国只有一个长公主的,就是飞雪公主,难道王上还有别的姐妹不成?同父异母的?这也不出奇,父王风流的话,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自然会多一些。

谭文定也不敢细问,既然秋公公说这是长公主,自然不会是假。谭文定知道,秋公公可是王上和王太后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

接着,秋公公告诉谭文定,说长公主有要事求见翼国天怜女王,需要谭使节引见一下。

谭文定二话不说,当即换了衣服鞋子,巴巴地引着秋公公和长公主夹谷梅清、小娄三人,朝翼国王宫去了。

侍卫通传给天怜女王,说雪国国馆使节有急事求见,天怜女王于是在来仪殿接见了谭文定四人。谭公公没想到,一起接见他们的,还有驸马爷北山雪。

北山雪看到秋公公、夹谷梅清和小娄三人,愣了一愣。小娄没想到竟然见到了这个有问题的驸马爷,他意味深长地和北山雪对视了一眼。

天怜女王看到谷梅清和谭文定同来,倒是没有多想,以为二人只是碰巧一起到达而已。

直到谭文定为谷梅清引见,说这是敝国长公主殿下,天怜女王才发了愣。她眼睛奇怪地看了好几次谷梅清。谷梅清帮她把脉看诊过好多次,最近也常来宫里走动,明明是一个医者,怎么忽然摇身一变,成了雪国的长公主殿下?这令天怜女王很是不解。

但是,天怜女王未动声色,她只是向谷梅清询问道:“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和飞雪公主是什么关系?”

夹谷梅清略微涩了涩,回答道:“我是飘雪公主,飞雪公主是我王妹。”

小娄虽然不明白谷梅清为什么说自己是飘雪公主,而不承认自己就是飞雪公主,但他并未戳穿谷梅清。

天怜公主恍然点头。几人寒暄一番后,夹谷梅清忽然提出借兵。这句话不仅让天怜女王和萧凡吃了一惊,就连谭文定也是一惊,他没想到长公主的“要事”居然是借兵!

等到夹谷梅清说了借兵的原因和理由,更加让谭文定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就连天怜女王和驸马爷北山雪也听得目瞪口呆。

夹谷梅清说,其母后王太后萧眉和王弟雪国王上夹谷幼淳,现被奸臣囚禁,她想从翼国借兵,解救母后和王弟。

驸马爷北山雪抢问道:“雪国何人有这样的能力,可以将王太后和王上一起囚禁?”

夹谷梅清长叹一声,道:“家丑本不好外扬,唉,是我表哥萧凡。他将我母后和王弟囚禁在宫中,自己把持了雪国朝政。”

天怜女王和北山雪面面相觑,谭文定直接跳了起来叫道:“不可能,萧凡怎么会是那种人?砍下我的脑袋我也不相信!”

秋公公两道雪亮的目光立即飞刀一样射向谭文定,谭文定愣了愣,还是乖乖坐下了。

北山雪忽然和天怜女王耳语了几句,天怜女王起身道自己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先失陪一会儿,然后离去了。

天怜女王离去,来仪殿里寂静了好一会儿,大家都不说话。北山雪似乎在低头沉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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