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纳斯的诞生·佛罗伦萨的爱与死 - xp1024.com
《维纳斯的诞生·佛罗伦萨的爱与死》


正文 楔子

在她生前,从没有人见过她裸露的身体。这是教会的戒律,修女不应该看到人类的身体,无论是她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人们想出了很多点子来确保这条戒律不受破坏。在她们飘动的修道服里面,每个修女穿着长长的无袖棉布衬衣。她们会一直穿着这件衣服,甚至洗澡的时候也不脱掉;如此一来,它既是遮羞布,又可作为浴巾和睡衣。

传闻说路克丽西娅修女第一次踏进修女院的回廊,开始她的天职生涯时,就带来了某种

虚荣浮夸(据说她给教会带来的财物包括一个装饰着淫秽画像的嫁妆箱,里面填满的图书和画稿均属禁奢令限制的物品)。但当时修女们对这样的奢华陋习司空见惯,在修女院改革之后,清规戒律才变得更加严厉。除了尊敬的院长,如今修女院的人们已经对那段历史一无所知。院长和路克丽西娅差不多同时成为基督的新娘,但她早就对此等尘世俗务不闻不问了。至于路克丽西娅修女自己,她从未向人提及自己的过去。实际上,在最后几年她根本就难得开口说话。她的虔诚毋庸置疑。随着年齿渐增,日益老迈的她显得既虔诚又谦卑。

她死前一个星期,新来的年轻修女卡米拉发现她没有坐在凳子上,而是四肢伸展躺在地面上,卡米拉吓了一跳。她包裹在修道服下面的身体因为长了肿瘤而膨胀,头巾丢在一旁,她的脸迎着午后的阳光微微仰起。这般脱掉头巾实在是大逆不道,但那时她已经病魔缠身,谁都能看出她的痛苦,尊敬的院长并不忍心惩罚她。卡米拉在食堂的餐桌上添油加醋地描绘她的发现,她说那个修女除去头巾之后,杂乱的头发像一圈光环围在头上;她的脸庞洋溢着幸福的欢颜,嘴角上挂着的那种微笑与其说是因为要升上天堂带来的欣喜,不如说更像是凯旋而归的自得。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星期,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将她的生命慢慢卷去,她房间外面的走廊已经能闻到死亡的味道:里面传来阵阵恶臭,似乎她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那时肿瘤已经快要胀裂,大得她再也无法坐起身来。她们找来了教会的医生,甚至还从佛罗伦萨请来一个大夫(为了减轻病痛,裸露身体是被允许的),但她通通拒之门外,一个人忍受自己的痛苦。

肿块不但被覆盖在衣服下面,还被包得严严实实。那时夏天已经来临,修道院白天如同火炉,晚上也是闷热难当,但她仍穿着全套衣服,躺在毛毯下面。没有人知道这种疾病已经蚕食她的身体多久了。她们的修道服被设计成宽袍大袖,将任何身体形状和女性线条隐藏起来。五年前,修道院发生了自从过去那段堕落的时期以来的最大丑闻,一个从锡耶那新来的修女年方十四,怀孕九个月,成功地把肚子隐藏得无人知晓。直到有一天,厨娘在酒窖的角落发现了胎盘,在一个酒桶中赫然发现一具婴儿的尸体,跟一袋面粉绑在一起,沉没在这供奉给上帝饮用的琼浆玉液中。那个女孩本人则不见踪迹。

约摸一个月前,路克丽西娅修女在做早祷的时候第一次昏倒;醒来后她们问她,她坦言左胸生了一个肿块,已然颇有些时日了。恶性的肿瘤让她的皮肤隆起,像一座小小的火山,但她从一开始就顽固地认为没有任何药物能对它生效。她跟尊敬的院长进行了长谈。

又一个湿热的日子开始破晓,她终于被上帝带走了。前来主持最后仪式的牧师已经离开,留在她的遗体旁边的是一个从事护理工作的修女。她回忆说,灵魂出窍的时候,路克丽西娅修女的脸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被痛苦扭曲的线条开始平复,皮肤变得光滑,甚至有点透明;让人回想起大约三十年前那个刚踏进修女院大门的温柔女子。

早祷的时候,死讯被正式宣布。因为天气太热,尸体必须尽快下葬。按照惯例,修女院会让每个修女灵魂无瑕、身体清净地离开人世,给她穿上新的修道服,当成是庆祝这个新娘最终和她神圣丈夫融为一体的婚纱。这个仪式由玛达丽娜修女主持,她执掌修女院的药房并管理那些药物(所以她获准在这个最神圣的时刻看见人类的身体),玛利亚在旁协助,因为这个年轻的修女最终会接任这项工作。她们两个本应一起擦洗尸体,给其穿上衣服,然后把它搬到小礼拜堂,在那儿摆放一天,以供修女院的其他人瞻仰。但这次没人要求她们这么做。路克丽西娅修女似乎在生前有个特别的要求,要求人们别碰她的尸体,让她穿着那身服侍上帝好多年的修道服。这至少是异乎寻常的,修女们纷纷议论这是否属于离经叛道,但尊敬的院长业已批准;要不是那天早晨接到消息说,临近的村庄爆发了一场瘟疫,路克丽西娅修女的愿望毫无疑问会得到实现。

修女院和罗洛·修芬纳那个小村庄有一程快马的距离,然而病毒跟得上跑得最快的马蹄。第一个征兆出现在三天前,一个年轻的农夫开始发热,接着全身上下出现疖子,很快变得肿大、流脓,两天后就死了。他弟弟和附近的面包师傅也被感染。那农夫前一个星期曾送面粉和蔬菜到修女院,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人们猜测这邪恶的病毒来自刚死去的路克丽西娅修女。虽然院长没空理会这些无稽之谈,也知道按照那种推理,首先受到感染的应该是其他修女;但村庄供给修女院很多东西,和其保持良好的关系是她的职责。并且不容否认的事实是,路克丽西娅修女确实死于疼痛和发热。如果她是携带者,那么人们会认为她的衣服上仍有病毒,病毒会从地下逃逸出来,再度爆发。在几年前的一次瘟疫中,修女院失去了八位姐妹,尊敬的院长要考虑到的,不仅是言出必行,也有职责保护她管辖的区域。所以她非常抱歉地置路克丽西娅修女最后的愿望于不顾,令人脱掉她的衣服,将之焚毁,并给尸体消毒,随后立即葬到那片神圣的墓地去。

路克丽西娅修女的尸体摆放在床上。耽搁了这么久,她的四肢已经开始变得僵硬。两个修女紧张而飞快地工作着,从果园取来修剪树枝用的手套戴上,这是修女院惟一能提供的预防传染的器具。她们解开头巾,将其从脖子上拉开。已故修女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贴着脑袋,然而她的脸依旧带着平静的红晕,让人想起花园里的那个下午。她们从肩膀处解开修道服的结子,然后在前面朝下剪开,把那被痛苦的汗水浸湿的布料拿走。在长着肿瘤的地方,修道服和无袖衬衣紧紧贴着皮肤,她们揭开的时候特别小心。生病的时候,她身体的这个部位痛得厉害,修女们要是在走廊上碰到她,总是侧身避让,以免碰到那里令她痛得大叫起来。现在她们粗鲁地拉扯那儿的衣服,而她依然沉默,这倒多少有点奇怪。那儿的衣服和肌肉隆起如小丘,有一个小甜瓜那么大,衣服被汗渍浸得半湿,按上去十分柔软。将衣服解开并非易事。玛达丽娜虽已年迈,骨瘦如柴的手指却力大惊人;她猛然一拉,那东西脱离了她的身体,感觉整个瘤子好像也脱落了。

当那个肥大的器官被她戴了手套的手扯掉时,那个老修女大叫了一声。低头去看尸体的时候,她吃惊更甚。表面长着肿瘤的皮肤现在完好如初:没有伤口,没有流血或者流脓,根本就没有流出任何东西。路克丽西娅修女致命的病痛没有让她的身体受到损害。这当然是个奇迹。要不是这个小小的修道室里面充斥着一股恶臭,她们会立即在那儿跪下去,赞叹上帝宽宏大量。但事实是,虽然肿瘤已经不见了,可恶臭似乎变得越来越重。所以她们又将注意力转移到那病患本身上来。

它被从尸体上扯下来,落在那个修女手里,是一袋膨胀的瘤子,像腐烂的器官,从里面流出黑色的液体,似乎那个好修女的内脏不知何故流到肿瘤里面去了似的。玛达丽娜在窒息中发出一声低吟。那个袋子从她手指溜走,跌落在下面的石头上,摔得粉碎,喷出的汁水在地板上流着。她们在恶臭中辨认出它的形状:黑色的血块、肠子、脏器,真的是动物的内脏。那个年老的修女虽然已经有多年不在厨房忙活,但她见过很多被屠宰后的动物,能分辨出人的内脏跟动物内脏的不同。

看来令人尊敬的路克丽西娅修女并非死于肿瘤,那个肿瘤不过是一个盛满猪内脏的猪尿脬。

就算没有接下来看到的事情,此一发现本身就足够让人吃惊了。而接下来,玛利亚看到,尸体的皮肤上有一道银色的线条,缠绕在肩膀边缘,色彩逐渐变深,伸向锁骨,消失在仍穿在她身上的无袖衬衣下面。这次轮到这个年轻的修女主动了,她剪开衬衣,将它撕出一道裂口,直至尸体完全裸露在床上。

开始她们并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东西。裸露的路克丽西娅皮肤白皙,有点像小礼拜堂的祭坛旁边摆着的那尊大理石圣母像的肤色。她的身体衰老了,小腹和乳房松弛,带着岁月的痕迹,但稍微有点发胖。这意味着,对它上面的画像来说,她仍保持了很好的身形,足以让人看清它的比例。画上的线条在锁骨处变深,形象也生动起来,线条成蛇形由尾部蜿蜒而下,银绿相间,十分生动,当线条从乳房上蜿蜒而过的时候,你甚至能看到蛇身在皮肤下面挪动着。在接近右乳头的地方,它环绕着那个黑色的乳晕,朝乳房下面滑去,突然穿过小腹。然后,随着它下降到她的腹股沟,图案被拉平,以便为画上蛇头做好准备。岁月让她一度茂密的阴毛脱落得稀稀疏疏,所以过去可能隐而不见的东西,如今就在人们眼前。

在本应画着蛇头的位置上,赫然画着一张柔和圆润的男性脸孔:他头朝后仰,双眼紧闭,似乎正在迷狂中,然而他的舌头有蛇信那么长,从口里伸出来,朝下一直伸到路克丽西娅修女的阴道中去。

正文 第一章

圣维特拉修女院

罗洛·修芬纳

1528年8月

路克丽西娅修女的自白书

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春天父亲将那年轻的画家从北方带回家,与其说是出于友善,毋宁说是出于骄傲。其时我们院子的小礼拜堂刚落成不久,父亲几个月来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画家来绘制祭坛的湿壁画一种在墙上绘画的方法,用水将色料的粉末调匀,然后涂抹在墙壁的湿石膏上。原文为Fresco,在意大利语中即“新鲜”的意思。倒不是佛罗伦萨没有足够的艺术家,这个城市弥漫着油漆的味道,也不乏画匠签下的契约。街上到处是建筑工地留下的泥潭和陷坑,人们总是提心吊胆,害怕掉进去。每个有点余钱的人都想给艺术创造机会,以赞美上帝和共和国。现在我听到人们将之描绘成“黄金时代”,但那时我还小,像很多人一样,被这盛况弄得目眩神迷。

当多米尼哥·季兰达约多米尼哥·季兰达约(1449-1494年),佛罗伦萨画家。为托纳布尼家族托纳布尼家族是15世纪时佛罗伦萨的掌权者梅第奇家族的姻亲,聘请季兰达约为其在新圣母堂的家族礼拜堂作画,完成于1486到1490年之间。完成新圣母中央教堂的湿壁画时,我还不到十岁。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妈妈曾告诉我:“你应该记住这个时刻,亚历山德拉,这些画将给我们的城市带来无上荣耀。”所有看过这些画的人都认为确实如此。

那时,位于圣十字教堂后街的染缸蒸汽氤氲,给我父亲带来滚滚财源。如今闻到胭脂虫的味道,仍会想起父亲从作坊回家,他的衣服沾满了这些来自异国的昆虫碎末。1492年——我记得时间,因为洛伦佐·梅第奇梅第奇家族以银行贸易发家,自1434年起实质上控制了佛罗伦萨,稍后势力扩展到整个托斯卡纳大区;直到1737年,该地区大部分时间处于梅第奇家族的掌控下。洛伦佐·梅第奇(1449-1492年)是其家族控制佛罗伦萨之后的第四代传人,热爱诗歌和艺术,史称“豪华者洛伦佐”。在那个春天去世——那画家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由于佛罗伦萨人对奢华衣服的嗜好,我家已经富裕起来了。我家新建的宅邸在城市东边,位于百花圣母堂和守护神堂之间。房子四层楼高,有两个内院和一座有围墙的小花园,一楼是父亲谈生意的地方。外墙装饰着我家的族徽。当生活讲究的妈妈开始控制一些奢侈支出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全家坐下来被画进福音像——虽然只能挂在自家的小礼拜堂——是迟早的事情。

画家到来的那晚于我印象犹深。那时正值冬天,石栏披着迷蒙的夜雾,以致我去顶替姐姐守望前院的马匹时,我们在楼梯上撞在了一起。父亲回到家已夜阑人静,但我们还是十分高兴,不仅是因为他的平安归来,还因为在那些装满货品的驮篮里面,总有专给我们带的衣服。普劳蒂拉满心期待,当时她已定了亲,满脑子想着她的嫁妆。兄弟们则因为不在家而引起父亲的注意。仰仗家族的声望财富,托马索和卢卡总是白天睡觉,夜间出去鬼混,更像野猫而不是良民。按照家中的佣人——喜欢搬弄是非的伊莉拉的说法,他们的存在使得良家妇女夜里不能上街。每当父亲发现他们不在,麻烦就来了。

但那晚没有,因为那一刻让我们都很惊奇。火把在空气中熊熊燃烧,马夫安抚着马匹,它们喘息着在寒冷的空气中喷出团团白汽。父亲下了马,脸上风尘仆仆,笑态可掬地朝我们招手;然后转身走向正从楼梯走下来欢迎他的妈妈。红色的天鹅绒睡袍紧系在她的脖子上,秀发散披在背后,如一川金色的河流。院子里人声鼎沸,充满火把的光芒和安然归家的喜庆,但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感受。一个瘦长的小伙子跨骑在最后一匹马上,他的斗篷被卷了起来,像一块缠在身上的布,由于寒冷和旅途疲惫,他在马鞍上摇摇欲坠。

我记得当马夫走近他去挽缰绳的时候,他吓了一跳,伸手将其抄回去,似乎是害怕受到袭击;父亲随即走过去安慰他。当时我不太会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所以根本意识不到那对他来说应该有多么不自在。我那时还没有听说过北方有什么不同,那儿潮湿的太阳如何改变了一切:从空气到灵魂。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画家,对我来说他只是新来的佣人。但父亲一开始就对他青眼有加:跟他说话时口气和蔼,照料他下马,在后院收拾了一个独立的房间作为他的起居室。

稍后,父亲解除绳结,拿出了给妈妈带的弗兰德挂毯,又展开了带给我们的乳白色绣花细麻布。“我的女儿们明艳夺目,足以让法国雷恩的女人自惭形秽。”父亲一边忙一边告诉我们他找到那个画家的经过。那个画家是一个孤儿,出生在洪水泛滥的北部海边,由一些修道士抚养成人。他画画的天分远远超过了对宗教天职的理解,所以修道士们将他送给一个画家当学徒。学成归来后,他心怀感激,不仅在自己的房间,也在其他修道士的房间绘画装饰。父亲被这些画打动,当场决定请他来为我们的礼拜堂增添光彩。但我要说明的是,我父亲虽然对布料在行,但对艺术并不精通;我怀疑他的决定是出于金钱的驱使,因为他做生意总是眼光精明。至于那画家,正如父亲所说的,修道院已经没有更多房间需要他装饰了,并且佛罗伦萨声名鹊起,被当成我们时代的罗马和雅典,这毫无疑问会吸引他到这里来。

就这样,画家到我们家来生活了。

翌日清晨我们到天使报喜教堂,为父亲的平安归来答谢神恩。我们坐在教堂中间的位子上,头上悬挂着海难生还者捐献的船只模型。父亲也曾碰到过一次海难——不过那时他还没钱给教堂捐纪念品,在那次最后的航行中也只是有点晕船而已。他和母亲笔挺地坐着,你能感受到他们对上帝厚赐的感激之情。我们小孩则不那么虔诚。

回家的时候,屋子里充满了节日盛宴的味道——楼上厨房传出烤肉和浓汤的香味,由楼梯蜿蜒到院子里。就餐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我们首先感谢上帝,然后填饱自己:炸鸡、烤山鸡、鲑鱼肉、通心粉,接着是红色的布丁和覆盖着一层焦糖的牛奶蛋糊。人人吃相优雅,甚至卢卡也把叉子拿得很得体,不过他的手指跃跃欲试地想抓起一块面包,就着沙司塞到嘴里去。

想到新来的客人,我激动得有点忘乎所以。在佛罗伦萨,弗兰德的画家因为他们的精湛技艺和灵性十足而备受尊重。“他会给我们所有人画像,爸爸,我们得为他摆好姿势,是吗?”

“是的。他来这里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我相信他会出色地画下你姐姐出嫁的场面,给我们带来光荣。”

“那就是说他会先给我画像了!”普劳蒂拉十分激动,手里的牛奶布丁抖落在桌布上,“然后是托马索,因为他年纪最大,然后是卢卡和亚历山德拉。天啊,亚历山德拉,你到时会长得更高的。”

卢卡从他的盘子上抬起头来,带着满口食物咧嘴而笑,仿佛这是他听到过的最诙谐的玩笑。但我刚从教堂回来,心中仍充满上帝对我全家的仁慈。“尽管如此,他最好还是快一些。我听说托纳布尼家的一个儿媳因为季兰达约在彩绘中画了她的裸体像而死于分娩。”

“别担心。你找到丈夫再说。”坐在我旁边的托马索咕哝着,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到。

“你说什么,托马索?”母亲声音平静,但很严厉。

他装出最无辜的表情:“我说‘我渴得厉害’。把酒壶拿过来,亲爱的妹妹。”

“好的,哥哥。”我拿过酒壶,递给他的时候,酒壶从我手里脱落,溢出的液体溅在他的新外套上。

“啊!妈妈,”他喊起来,“她是故意的。”

“我不是。”

“她……”

“孩子们,孩子们,爸爸累了,你们两个太吵了。”

“孩子们”这个词起作用了,让托马索闷闷不乐地沉默起来。卢卡大口大口吃东西的声音变得刺耳。我们的举止深深惹恼了母亲,她坐在椅子上不耐烦起来。城里动物园的驯狮人用鞭子约束狮子的举动,母亲则用目光盯着卢卡。但卢卡今天只顾着享受他的美味,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下,提醒他注意。我们是母亲生命的造物,是她的孩子,但仍有太多让她操心的地方。

“可是,”气氛有所松动的时候,我说,“我忍不住想现在就见到他。哦,爸爸,他一定很感激您带他回来,我们也一样。照顾好他,让他在这个伟大的城市觉得宾至如归,是我们作为一个基督家庭的荣耀和责任。”

父亲皱着眉,迅速和母亲对望了一眼。他离家太久了,显然忘了他小女儿向来心直口快。“我认为他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亚历山德拉。”他和缓地说。

我懂得父亲言下的告诫之意,但我无法让自己停下来。我吸了一口气,说:“我听说豪华者洛伦佐对艺术家波提切利关爱有加,让他和自己同桌进餐。”

餐厅陷入一阵不安的沉默,这次轮到我被妈妈盯着。我再次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能感到旁边托马索得意的笑脸。

然而那是真的。桑德罗·波提切利确实坐在洛伦佐·梅第奇的桌边。雕刻家多纳提罗曾在城里漫步,身着洛伦佐的祖父科西莫为表彰他对共和国的贡献而赏赐的红袍。母亲常告诉我,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看到他的情形——所有人都朝他敬礼,为他让路,虽然人们这么做更多的是因为害怕他的坏脾气,而非敬重他的天才。悲哀的是,尽管佛罗伦萨画家遍地,我却连一个都没遇到过。和其他家庭相比,我们家规不严,可是作为一个未婚女孩,身处任何男人群中都是受禁止的,更不用说工人了。当然,这并不妨碍我在想像中与他们邂逅。每个人都知道这城市中艺术作坊的所在。伟大的洛伦佐自己就创建了这么一个,里面摆满了他收藏的经典雕塑作品和名画。在我的想像中,那是一座光线明媚的房子,颜料的气味如文火炖汤,里面的空间则如想像般无边无际。

我的画作迄今无非是用银尖笔在黄杨木上,或者用黑粉笔在随手找到的纸张上涂鸦。其中多数是我认为没有价值的,便弃若敝屣;最好的则束之高阁(我很早就明白,姐姐的十字绣远比我的画受欢迎)。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画画。我就像没有翅膀的伊卡洛斯,但内心有强烈的飞翔欲望。我想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代达罗斯。

那时我尚年幼,不到15岁。对数学的初步了解,使我能推算出自己受孕于酷热的炎夏,那是孕育小孩的不祥季节。母亲怀孕期间,佛罗伦萨正处于帕齐的阴谋暴乱时期帕齐家族(Pazzi),风传她看到了街上的杀戮与斗殴。有一次我听到仆人私下说,我的任性是妈妈那次行为不端的后果。或者那和我的乳母有关。托马索每次恶意提到这个总是言之凿凿,说我的乳母后来当了妓女,谁知道我从她的乳房里吮吸了什么样的液体和欲望呢?虽然伊莉拉说那只是他的妒言嫉语,可是在教室里他对我总是不屑一顾,使我备受打击。

14岁无论如何仍只是小孩,应该格致求知,而非谈婚论嫁。姐姐比我大16个月,去年才初次来红,已经被许配给一户好人家。家人无视我变得越来越桀骜不驯,开始谈论给我订门同样光彩的亲事(父亲对儿女婚事的期望和家里的财富一样与日俱增)。

画家到来的随后几个星期,母亲像老鹰般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将我关在房间学习,或者让我帮助普劳蒂拉整理她的嫁妆。不久,母亲在菲索尔的妹妹生了个巨婴,身体受了损伤,

急需母亲去照料。她走的时候下了严令,要我继续学习,严格听从老师和姐姐教导。我阳奉阴违地答应了。

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我家好比一个治理不善的国家,行善会得到公开表彰,作恶却只受私下惩罚;小道消息虽代价高昂,但这次伊莉拉并不吝于告诉我:

“没人和他交谈。没人知道有关他的任何事。他形单影只,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也不和人说话。不过玛利亚说曾看到他午夜时分在院子里散步。”

那是午后,她将我的头发解开,拉上窗帘,准备让我休息。正要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身,直面着我:“我们都知道你不能去看望他,对吗?”

我点点头,眼光落在雕花的木质床架上,那雕着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瓣多如我的小谎言。她良久没有做声,我知道她同情地看着我不驯的样子。她说:“两个钟头后,我会回来叫醒你。好好休息。”

等到屋子里的阳光寂静下来,我溜下楼梯,穿过后院。院子里石头炙热,他的房门洞开,也许是为了让哪怕是最细微的和风也能吹进去。我静静地走过烘热的院子,滑进房间。

室内相当阴暗,射进房里的日光照耀出几根尘柱。房间小得可怜,只有一张桌子,一条长凳,屋子的一角摆着几个吊桶,一扇半开的门通向里面更小的卧室。我稍微把门推开。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暗,耳朵却灵敏起来,听到他平缓的呼吸。他躺在墙边的毛毡上,手甩在一堆散放的纸上。此前,除了那两个鼾声如雷的哥哥,我没有见到其他在睡觉的男人。这柔和的呼吸触动了我,胃随着声音紧缩,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入侵者。我走出来,把身后的门关上。

相比之下,外间现在要亮堂得多。桌上摆着一些碎纸,那是被撕碎的小礼拜堂施工蓝图,带着石匠做的标记,十分污秽。旁边悬挂着木质的耶稣受难像,刻工粗糙,但震撼人心:基督的身体从十字架上倾垂下来,一望可知他悬挂在钉子上的肉身分量。它下面是一些草图,但当我拾起它们时,对面的墙壁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涂了石膏的墙壁上画着一些东西,那是两个半成形的人像:左边是个身材曼妙的天使,羽翼在其身后如烟轻展;对面则是圣母玛利亚,身材异常高挑,双足离地,幽灵般飘浮在空中。烛台下的地面结着一层厚厚的融化过的蜡。他白天睡觉,晚上才工作吗?难怪玛利亚形象瘦削,她的身影一定在烛光的摇曳中被拉长了,但这光也照亮了她表情生动的面部。她的外表是北方的,头发朝后扎起来,露出宽广的额头。她的头部让我联想到形状完美、颜色苍白的蛋。她瞪大眼睛看着天使,我能感到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如同一个孩子,得到名贵的馈赠,却不能完全理解何以如此好运。也许她不应该如此孟浪地对待上帝的侍者,可是她神情专注,透露出动人心魄的欣悦。我想起自己画的天使报喜的草图,并为其笨拙而脸上泛红。

突然传来一阵近乎咆哮的说话声。他一定是从床上悄悄起来的,因为当我转过身时,他正站在门口。那一刻我记住了什么呢?他高高瘦瘦,汗衫褴褛,又长又黑的乱发下面是宽宽的脸;比我第一晚记住的要高,并且有点粗野。他仍睡眼惺忪,发出干燥的汗味。我居住的房间向来喷着橙味或者玫瑰味的香水,而他的则是市井的味道。以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相信艺术家直接来自上帝,因而他们和神离得近,和人离得远。直到那一刻,我才改变了看法。

他身体上给我带来的震撼使我的勇气荡然无存。他站在光线中眨眼,然后突然朝我扑过来,将我手里的画稿抢走。“大胆!”当他将我推在一边的时候,我喊道,“我是你东家的女儿,鲍罗·塞奇。”

他似乎没听到,冲到桌前,收起剩下的画稿,口里一直用拉丁语低声咕哝着。“别碰……别碰。”毫无疑问,父亲忘了告诉我们,画家自幼在修道院长大,当他的眼睛注视着东西的时候,便会对声音充耳不闻。

“我没碰任何东西!”我惊恐地喊叫着,“我只是看看!如果你想这里的人们接受你,就得说我们的话!拉丁文是神父和学者说的,不是画家说的!”

我的反驳,或者可能是我流利的拉丁文使他沉默起来。他僵在那里,身体发抖。很难说那个时候我们两人谁更害怕。要不是担心在穿过院子时会碰到服侍母亲起居的仆人,我一定拔腿就跑。仆人中有我的盟友,也有我的对头。安吉丽卡向来以忠诚著称,如果现在我被她发现,谁知道会在家里掀起什么波澜呢。

“请相信我没有破坏你的画稿。”我匆忙说,盼望避免另一次冲突,“我对小礼拜堂感兴趣,到这儿来只是为了看你的工作有什么进展。”

他又咕哝着,我等着他再说一次。过了好久,他终于抬眼看着我。这时,我才第一次意识到他是多么年轻——当然比我要大,但大不了几年;他皮肤白皙,略带灰黄。当然我知道外国人的皮肤与外国的水土有关,我的仆人伊莉拉来自北非,皮肤被当地沙漠的沙子烤黑了。因为佛罗伦萨当时是一个商贸胜地,你能在城里发现任何肤色的人。但这种白皙与众不同,它让人们想到潮湿的石头和阴暗的天空。只要在佛罗伦萨的太阳下待一天,他精致的外表就会枯萎并被晒黑。

他努力使自己停止了发抖,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我为上帝作画。”他的语气像在背诵一段新学到但不完全理解的祷文,“对我来说,和妇女说话是被禁止的。”

“是吗?”我话中带刺,傲慢地说,“这也许是你对如何画好她们毫无概念的缘故。”我朝墙上被拉长的圣母像看了一眼。

即使在阴暗中,我也能感到这些话语伤害了他。起初我以为他会再次攻击我,或者打破他自己的戒律,跟我说话。但他没有,他只是转过脚跟,紧紧抓住那些画稿,蹒跚着走进里间,砰地把门关上。

“你的粗鲁就像你的无知一样糟糕,先生。”为了掩饰我的窘迫,我在他身后喊道,“真不知道你在北方学到了什么!我们佛罗伦萨的画家学会赞美人类的身体,以和上帝的完美相呼应。你在小礼拜堂的墙壁上涂鸦之前,最好先学学这个城市的艺术。”

我带着自以为是的飘飘然,从房间走进阳光里,不管我的声音是否穿透了那扇门。

正文 第二章

“七、八,转身,踏步,摆身……不,不……不,亚历山德拉,你没有听音乐里面的节奏。”

我讨厌我的舞蹈老师。他既矮小又猥琐,像只老鼠;走路的时候,胯间好像夹着什么东西。不过说句公道话,在舞场上他举手投足恰到好处,如蝴蝶般翩跹动人,比我更加妩媚。

为了准备普劳蒂拉的婚礼,普劳蒂拉、我、托马索和卢卡一同参加了舞蹈学习,这使我觉得难堪。需要掌握的仪节太多,并且需要他们来当拍档,否则我们中得有一人扮演男人的角色。由于我身材过高,又是个三脚猫,因而极需要指教。幸好卢卡和我一样笨手笨脚。

“还有,卢卡,你不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你得拉着她的手,引导她绕着你跳。”

“我不干!她的手指都是墨水。而且她比我高那么多。”他大叫着,好像那是我一个人犯的错。

看起来我还会长得更高,至少我的兄弟们是这么认为的。他总是要引起每个人注意,让大家嘲笑身形过高的我在舞台上多么笨拙。

“才不是呢!我和上个星期一样高。”

“卢卡是对的。”托马索从来不肯放过每个可以用言语刺伤我的机会,“她还在长高呢!这好像和长颈鹿跳舞。”看到卢卡笑得喘不过气,他就更来劲了,“真的,甚至连眼睛都像呢!看,那深黑的眼睛上的睫毛多像封闭的树篱!”

这话让人讨厌,可着实滑稽;以致连花钱请来为人师表的舞蹈老师也忍不住笑了。如果这和我无关,我也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因为他的比喻实在太妙了。当然我们看见过长颈鹿,那是我们城里最奇异的动物了。某个地方的苏丹或者其他人把它当礼物,送给伟大的洛伦佐。得承认的是,虽然我没它高,也没它怪异,可是它的眼睛和我的确实有点像:都是又深又黑,在脸上显得很大,长着如树篱般齐整的睫毛。

要是过去,这样的侮辱一定会把我弄哭。但我长大了,脸皮比以前厚。和姐姐不同,跳舞是很多我应该擅长而没有学好的事情之一。普劳蒂拉的舞跳得如行云流水,唱音乐诗的时候像只百灵;我舞步糟糕,声音像乌鸦,但是翻译拉丁文和希腊语比她和哥哥们阅读得还快。我发誓我能闪电般画好颜色标尺图:草稿上端是发光的金黄色叶子,随后是赭色、红色,直到赤紫色和深蓝色。

但今天我逃过了进一步的嘲弄。舞蹈老师开始哼起几个音阶,他那小鼻孔颤动发出的声音就像蜜蜂的嗡嗡声和单簧口琴混杂在一起。这时楼下大门传来一阵雷鸣般的敲门声,老卢多维喀气喘吁吁地跑进房间,声音如一阵风传进来。

“在这,我的普劳蒂拉小姐。嫁妆的箱箧已经来了。你和你妹妹亚历山德拉得马上到你妈妈的房间去。”

这回我的长颈鹿腿比她的羚羊腿跑得快多了,算是竹竿般身高的一种好处吧。

它看起来杂乱无章。在看到那箱箧之后,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画让人印象深刻。”最终母亲用平静但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你爸爸一定很高兴。它会给我们的家族带来荣耀。”

“哇——太棒了!”普劳蒂拉高兴得忘乎所以。

我可不这么看,整个东西多少有点粗俗。首先,那装礼品的箱箧太大了,简直和棺材一样。那画本身虽然十分精致,但箱子和装饰品太过造作——没有哪怕一寸空间不贴满金叶——乃至损坏了艺术的愉悦。我对母亲这般好糊弄感到奇怪,但后来我发现她眼光独特,好比受过许多训练的美学家,能够理解雕塑中的微妙之处。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该为小礼拜堂请来巴托罗米奥·乔万尼,他更加老练。”她沉思着。

“那也更加昂贵。”我说,“爸爸得很幸运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圣坛完工。我听说他很少准时完成这个,更多的时候是让他的学徒去画。”

“亚历山德拉!”我姐姐尖声说。

“哦,普劳蒂拉,睁开你的眼睛。看看有多少个女人摆的姿势是相同的。他们显然只是用这个来练习画人物形象。”

虽然后来我一直认为普劳蒂拉在童年时对我十分宽容,但那天看来我的言语确实激怒了她,以致她本能地反击我,所说的一切显得琐碎而愚蠢。

“你怎能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啊,就算那是真的,我想除了你,没有人会注意到。妈妈是对的,它很棒!当然,如果它是《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我就更喜欢了。虽然我讨厌那上面扑咬女人的狗,但这些女人都很漂亮,她们衣着完美。前面那个女孩真让人吃惊,您不这样想吗,妈妈?我听说每个巴托罗米奥经手的妆奁,总有个人物是以新娘为原型的。我想最感人的是她看起来像是在跳舞。”

“她不是在跳舞,她正被强暴呢。”

“这个我知道,亚历山德拉。可是你记得萨宾妇女的故事吗?她们被邀请到宴会去,遭到强暴,但她们顺从地接受了。这就是这幅画的意图所在。罗马城的诞生就是以女性的献身为前提的。”

我正在寻思怎么回答她的时候碰上了我妈妈的眼光。即使私下里,她对争吵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不管怎么说,我想我们得承认他干得不错。对我们整个家庭来说都是这样的。是的,就算是你,亚历山德拉,我奇怪你怎么没有在画中发现你自己呢?”

我回头去看那个妆奁。“我自己?您看到我在哪里?”

“旁边那个女孩呀,站在一边,和一个年轻男子热切地交谈着呢。我在想她一定对哲学高谈阔论,使那男子神色庄重。”她平静地说。我吃惊地低下头。姐姐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幅画。

“所以别争了,”妈妈的声音清晰且不容置疑,“它是稀有的杰作。我们必须祈望你爸爸的门客能画得有这个一半好!”

“那画家怎么样了,妈妈?”隔了一会儿,我说,“他来之后,还没有人看到他。”

她严厉地看了我一眼,让我想起院子里她那个女仆。但明显后者没有发现我。我和画家的偶遇是几个礼拜之前的事了,如果她发现我,我一定在这之前就知道了。“我想他有点水土不服;这个城市相对于安静的修道院来说太吵闹了。他前一阵发烧,不过现在好起来了。在他开始画画之前,得先观摩城里的一些教堂和小礼拜堂。”

我低下视线,以免妈妈发现我眼里闪烁的兴趣。“他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啊!”我装作满不在乎地说,“在我们的位置,他能更好地观察那些湿壁画。”

其他家庭通常只到一个教堂做礼拜,但我家不同,大家都知道我们朝拜的教堂遍布整个城市。

“亚历山德拉,你很清楚那不合礼仪。我已经为他安排好了。”

谈话已经从普劳蒂拉的婚礼扯开,她坐在床上,对此毫无兴趣。她双手抚摸着那些七彩的布料,时而将它们围在脖子上,时而放在膝盖上,看看它们的效果。

“哦,哦……外衣一定是蓝色的。一定是的。是吗,妈妈?”

我们转向普劳蒂拉,心下各自对她打断我们的谈话表示感激。那些布料确实蓝得异乎寻常,反射出金属一般的光芒。它让我想起画家们煞费苦心地从天青石磨洗颜料、用来给圣母衣服染色的那种深青色,虽然相比之下它稍微暗淡一些。这布匹的染料并不珍贵,但对我来说意义特殊,因为它的名字就叫“亚历山德娜”。

作为一个布匹商人的女儿,我当然对这些东西十分了解,也一直很好奇。据说我五六岁的时候,曾求爸爸带我去那个“味道传出来”的地方。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夏天,那地方接近河边的大教堂和广场。染工们建造了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棚屋小区,街道阴暗,充斥着破蔽的房子,其中很多就建在水面上,看上去摇摇欲坠。到处是赤裸着上身的儿童,他们搅拌着染缸,身上沾满从染缸里溅出来的泥浆和色料。爸爸工厂里的工头看起来像个魔鬼:他的脸和上臂被开水烫过,皮肤因结疤而显得枯萎。

爸爸看到他们时有什么感受我并不知道。

尽管如此,那次参观我一定被他们的凄凉景况所感染;因为我长大后,每当想到货仓里的色料时,还会联想起那些大染缸,像地狱中用来煮烫罪人的锅炉般蒸汽沸腾。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说过要去了。

姐姐并没有这阴云般的记忆来遮蔽衣料给她带来的快乐,那一刻她感兴趣的,是这蓝色的布料怎样剪裁才能和她涨大的乳房相配。我有时甚至认为,就算在洞房花烛之夜,相比起她丈夫的身体,她会更欣赏自己的晚装。这会让毛里其奥多么懊恼呢?我只见过他一次,他看起来结实强壮,是一个开朗的家伙,但看不出有任何成熟的痕迹。也许那样更好,谁知道呢?反正他们似乎彼此满意。

“普劳蒂拉,为什么不以后再讨论这个呢?”妈妈安静地说,将布匹放回去,轻轻叹了口气,“今天下午特别暖和,让你的头发晒晒太阳,会变得更加金黄,更加让人羡慕。为什么不到屋顶去绣你的十字绣呢?”

姐姐吃了一惊。那时时髦的年轻女性通常瞒着自己的母亲,在阳光下披头散发,徒劳地试图将头发的颜色晒淡。

“哦,不用这么吃惊吧?因为不管我怎么想,你都会这么做的,我还不如祝福你呢。不过很快你会发现,你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做这些爱慕虚荣的事情了。”

妈妈最近总喜欢这样说话,似乎普劳蒂拉原来的一切生活会在结婚后结束。普劳蒂拉自己似乎对这样的前景十分兴奋,但我得说,这对我来说像地狱的火焰一样可怕。她脸上露出笑容,在房间里翻找她的太阳帽,找到之后,又花了无穷多时间才把它戴好。她将头发从帽子中间的洞拉出,以便她的脸庞在受到帽舌荫蔽的同时,每一缕头发都能曝露在日光下。随后她收拢自己的裙子,飞奔而出。

我们目送她出去,我觉得这让妈妈很悲伤。她静坐了一会儿才转向我,免得让我看到她眼里的波澜起伏。

“我想我得出去和她在一起。”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别开玩笑了,亚历山德拉。你讨厌太阳的,再说你的头发和乌鸦一样黑。如果你很想这么干,还不如去染发,不过我认为你不会。”

看到她的眼光落在我沾满墨迹的手指上,我匆忙把手指合起来。

“你上次洗手是什么时候?”我身上有很多让她不满的东西,外表只是其中之一。“哦,你真让人难以忍受!下午我会差伊莉拉出去。你睡觉前把它洗干净,听到了吗?现在留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可是妈妈……”

“留下!”

正文 第三章

我做好了挨训的准备。此前我们曾多少次坐在这里?我们,我和她,都没有计算过。我出生的时候差点死掉,她生我的时候也差点死掉。两天的忙乱之后,我最终被钳子拖出来,自始至终我们两个都哭喊着。难产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伤害,意味着她不再可能有孩子了。这反过来意味着,她爱我,不仅因为我是最小的,也由于她为我失去了生育能力。在她从我身上看到自己的一些影子之前很久,我们之间就有一种强大的感情纽带。有一次我问她,我听到很多难产的婴儿都死了,为什么我没有。“因为这是上帝的旨意。他给了你一种好奇和灵

性,注定你无论如何会活下来。”

“亚历山德拉,你应该知道爸爸已经开始谈论你的婚事了。”

听到这话后,我感觉到自己的胃在抽搐,“可是,怎么可以……我现在还没有来红。”

她皱眉说:“你确定?”

“您怎能不知道呢?玛利亚可是检查我的衣服的呀。我想保守秘密可不容易。”

“这和其他事情不同。”她的声音平静。我抬起头,但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她会进一步讨论这个,“你知道我已经保护你好长一段时间了,亚历山德拉。我不能永远都这么做。”

她的声音显得很严肃,以致我几乎害怕起来。我望着她,试图找到一点如何继续我们的谈话的暗示,但她没有给我。“好吧。”我赌气地说,“对我来说,如果您不许我做一件事情,您就不会让它发生。”

“要不我们该怎么办呢?”她温柔地说,“让你远离书本,拿走你的笔?因为这个惩罚你?你被宠坏了,孩子。你本该知道这对你十分糟糕。不过,你总是这么顽固。也许最终应该把你送到哥哥们的老师那里去,让你忙起来。”不过她一定当时就意识到了这个解决方法和问题一样麻烦:“你那么想去他们那儿。”

“可是他们根本不欢迎我。”

“这是因为你没有学会谦虚。”这次她更加严厉地说,“骄傲对年轻女孩来说可不是好事。也许你做祷告的时间应该和你学习的时间一样长。”

“您过去这么做吗,妈妈?”

她露出短暂的笑容,“不,亚历山德拉。我的家庭不做那些无益的事情。”

她很少提到自己的童年,不过我们都知道那些故事:她的父亲醉心于新知识,要求他们不分男女,一起受教育;她的大哥后来成为一个伟大的学者,是梅第奇的幕僚之一,这使得有商人愿意接受她们异乎寻常的教育,出丰厚的聘礼和她们结婚。“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人们更不能接受女孩学习这些知识。如果我哥哥的幸运星没有升得那样高,恐怕我连找个丈夫都麻烦。”

“可是如果我的出生是上帝的意愿,您一定得和爸爸结婚呀。”

“哎,亚历山德拉,你怎么老是这样。”

“怎么样呢?”

“你总是想到不该想的地方。”

“可逻辑上是这样的。”

“不,孩子。问题就在这里,它和逻辑无关。你所做的显得对神不敬:将事情深究到上帝的本源上去,以致人类的逻辑根本就无法理解它们。”

我没有再说什么。这样的风暴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如果我提出异议,它会来得更快。

“我认为你的老师没有教会你这个。”她叹气说。我能感到她对我十分恼怒,但不十分清楚到底因为什么。“你应该知道,玛利亚在你床下的箱子里发现了一些画稿。”

啊!原来是这个!不用说,这是她在搜寻沾着血污的碎布时碰巧找到的。我心里撇开那只箱子,试图预料她的怒火会发在哪儿。

“她确信你曾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在城里游荡。”

“啊!那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在她的监视之下。”

“她说箱子里有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建筑物的草稿,还有市政厅广场上狮子吞噬一个男孩的画面。”

“那又怎样?那个节日是她和我一起出去的,您知道。我们都看到狮子了。在它们吃掉小牛之前,有个驯兽师和它们一起在笼子里,但它们没有碰他。然后有人告诉我们——也许是伊莉拉说的——去年有个小男孩,在大家都回家之后,被狮子撕裂致死。玛利亚应该还记得的吧?她听到之后晕倒了的。”

“也许是这样。但她知道你不可能当时在那儿就画了下来。”

“我当然没有啦!我后来画了些草图,但画得太糟糕了。后来我只好在《日课书》中临摹狮子的形状,虽然我知道它们的四肢被画错了。”

“哪一课?”

“什么?”

“课文?画有狮子的《日课书》是哪一课?”

“嗯……但以理书?”我含糊地说。

“你记得那形状,但不是从《日课书》上。哦,亚历山德拉。”她摇摇头,“那些建筑物又是怎么回事?”

“它们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哪有时间来描画它们?”我平静地说,“我只是把我记得的凑在一起。”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很小的时候,我自己还不知道笔意味着什么,是她第一个让我拿起笔。通过临摹家里那些奉献给上帝的画,我自己学会了绘画;很长一段时间,我对画画的兴趣是我们两个的秘密,直到我长大,有了自己的判断力。然而对我父亲来说,溺爱喜欢画圣母素描稿的早熟女儿是一回事,但女儿长大后因为喜欢画画而在厨房找阉鸡的骨头磨碎了当黄杨木粉末使用,或者用鹅毛制作一打新的鹅毛笔又是另外一回事。艺术兴许是接近上帝的方式,但无暇消遣是商人的标志,也是好人家的年幼女儿的标志。最近伊莉拉变成我的同谋,至于妈妈怎么想,我已经不知道了。两年前,我在学习银尖笔技巧时碰到了困难——笔尖太细太硬,以致我在画眼睛或者手的时候根本没有犯错的余地。妈妈要了我的习作,看了一会儿就还给了我,没有说什么。一个星期后,我在床下的箱子里发现一本切尼尼仙尼诺·切尼尼的《艺术札记》。自那以后,我画画时手就稳多了,但是我们两个都没再提到过那本礼物。

她叹了口气,“很好。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了。”停顿了一下,她说:“我还有些事要说。那画家要求先给你画像。”

我感到体内有团小火焰炸开了。

“我说过的,他已经参观了不少教堂。作为参观的结果,他现在准备好给我们画像了。

你爸爸的像已经画好,我又忙于普劳蒂拉的婚事,现在没有时间和他在一起;所以他得先画小孩。他要求先画你,我认为你并不知道为什么,对吗?”

我直望着她,摇了摇头。我没有说谎骗她,这听起来也许有点奇怪,但对我当时来说,是个意义深长的决定。

“他在小礼拜堂弄了个临时画室。他说他必须在接近黄昏的时候见到你,那时光线恰到好处。他非要这样不可,到时卢多维喀和玛利亚会陪你去。”

“但……”

“别争辩了,亚历山德拉。你得带上她们两个。在那儿你别分散他的注意力,也别和他讨论柏拉图哲学的出色之处。关于这个问题我想无论如何也辩不清楚。”

她虽然言辞严厉,但声调温和,这再次让我觉得她容易相处。当然,这也让我错误地估计了可能的冒险,但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能和谁谈论这个呢?

“妈妈,您知道,我时常会做同样的梦,到现在一定已经梦到了五六次。”

“我希望它是一桩神圣的事情。”

“哦,当然了,它本来就是的。我梦到……嗯,尽管听起来很古怪,我梦到我终究没有结婚。相反地,您和爸爸决定将我送到修女院去……”

“哦,亚历山德拉,别发傻了。你并不符合修女院的要求。它的规矩会让你马上就受不了。你当然知道这些的。”

“不……哦,是的,不过,不过我梦中的修女院是不同的。在这个修女院里,修女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赞美上帝,比如说……”

“不,亚历山德拉·塞奇!我不想听到这些。如果你认为你的举止不端会改变我们为你找个丈夫的想法,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她终于发怒了,就像温泉从地下喷出来一样。

“你是个任性的、有时候甚至叛逆的孩子,从来不管我在说什么。要是我早些让你改掉这个恶习就好了,因为现在它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她叹气说,“不过我们可以找到一种方式。我要用我们平时经常提到的词语——责任,这是你对家庭的责任。你爸爸现在是个富人,有着为国家做公共服务的记录。他有钱给你准备足够的嫁妆,这些嫁妆足以给我们的姓氏带来更多的荣耀和声望。当他找到合适的人,你就得和他结婚。知道了吗?相夫教子是妇女最伟大的责任。你很快就会学到的。”

她站起身来。“来吧,孩子。我们不说这个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一旦做了决定,你爸爸会告诉你的。这段时间内不会发生什么了,我是说这段时间内。”她轻轻重复着,“但你应该知道,我不会让他永远只是说说而已,早晚是要决定的。”

我得寸进尺地望着她的眼睛说:“要是那样的话,让他至少找个通情达理的。”

“哦,亚历山德拉……”她摇着头,“我可不能保证。”

正文 第四章

吃饭的时候我板着脸,不和玛利亚说话,以示抗议;并且很早就回到自己的房间,迅速拉过一张椅子堵在门后,一头埋进我的衣柜。不要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是很重要的,如果有些被发现了,其他的还在呢。把衣柜底部的衬衣搬开,就是一张全张的鹅毛笔墨水素描。

我为自己这第一幅连续画作选择了天使报喜的开幕场景。圣母意外地被天使带走,她双手在身边舞动,体现了她的惊怕和悲伤;她的身体在空中扭曲着,似乎有无形的丝线在她和

加百列之间来回扯动。这是个流行的主题,因为人物动作的强度提供了良好的练笔机会,但我选择这个主要还是因为圣母明显的焦躁——虽然在上神学课的时候,老师经常让我关注后面几幕的顺从与优雅。

我利用我们自家那间高档的会客室做背景,后面的窗户框架用来突出视角。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选择。白天的某个时刻,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来,显得特别漂亮,让人真的相信上帝就附在这些光线上。

但我的圣母就不一样了。她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手像惊惶的鸟儿那样扑动着,抵御上帝降临带来的狂风,这个完美的处子扰乱了祈祷。我最着力于描绘他们的服装(这是和我最接近的世界,至少我可以随意学习有关布料和风格的知识)。加百列穿着一件由我爸爸最昂贵的细麻布制成的衬衫式外衣,数以千计的奶黄色褶带从肩膀飘落,松散地系在腰间;那布料轻盈,足够配合他四肢的速度。我把圣母画得十分时髦,她的衣袖从肘弯开口,显出里面的衣衫,腰带高束,丝质的长裙褶皱着,如瀑布倾泻般围住她的双腿,流泻在地面上。

完成轮廓之后,我用不同深度的墨色开始画阴影区,并在受光区刷上一层白铅粉。要是这时犯了错误,想改正可不容易;而我的手因为紧张已经变得不稳了。我不禁同情起巴托罗米奥画室的那些学徒。为了让自己安定下来,我先画那些渐远渐小的地砖,锻炼自己透视的技巧。这时有人晃动门柄,门板和椅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等等。”我从床上抓起一条被单,将它盖在画纸上。“……我在脱衣服。”

几个月前,托马索发现我在这儿,“偶然”将一罐我用来制造映描纸的亚麻子油倒进伊莉拉设法从药店给我弄来的铅粉里。为了让他保守秘密,我只得帮他翻译了令他头大的奥维德奥维德诗歌。但现在一定不是托马索。他怎么可能不去街上追逐那些穿着高跟鞋招徕男子的女孩,而浪费时间来折磨我呢?我能听到他在楼上的声音,楼板在他脚下吱吱作响;不用说,他正歪歪斜斜地走着,试试哪种颜色的长筒袜和那身裁缝刚送来的束腰外衣最般配。

我搬开椅子,伊莉拉溜了进来,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托着一块杏仁蛋糕。她无视那幅画(虽然她是我的同谋,但对她来说最好还是假装不知道),坐到床上,把蛋糕分给我;将我的手拉到她面前,用柠檬和白糖搅成糊,涂在我的皮肤上。“怎么?发生什么了?玛利亚揭发你了吗?”

“不如说她说谎了。啊!当心……我那儿割伤了。”

“太糟糕了。你妈妈说要是到星期天你的手还不变白,她会让你戴上一个礼拜的羊皮手套。”

我让她涂了一会儿。我喜欢她的手指在我掌心推动的感觉,甚至更喜欢黑玉般的皮肤和我的皮肤形成的鲜明对比;不过如果我要给她画像的话,得费好多炭笔。

除了有丰富的日常知识外,她还有点聪敏,自我幼时起,她既能管住我,也能让我开心。我想妈妈一定是在祈祷她这个异乎寻常的女儿健康成长的时候看中伊莉拉的,所以很早她就变成了我的。但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伊莉拉。尽管在法律上她是我爸爸的财产,爸爸能随意处置她;但她始终有着猫一样的独立和秘密。她在城里游荡,带回一些新鲜水果般的小道消息,并将它们贩卖给别人。自我懂事以来,她是我在这座房子里最好的朋友,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那些我去不了的地方。

“哦。有什么消息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

“哦,伊莉拉!”但我知道最好不要催她。

她咧嘴而笑:“有个好消息。今天人们在正义广场给一个男人施绞刑。一个凶手。他将妻子的情人砍成碎块。人们将他吊了一个半小时,割断绳索,将他投进运尸车。他在运尸车里坐起来,抱怨喉咙很痛,跟人们要水喝。”

“他没死!他们怎么对他呢?”

“带他去医院喽,将面包在牛奶中浸软了喂他。等到他能吞吃的时候,他们会再把他吊起来。”

“不!那些围观的人有什么反应呢?”

她耸耸肩:“他们朝他大叫欢呼。这个肥大的多明我会教徒脸如浮石,他布道般喃喃自语,说佛罗伦萨是个大粪坑,到处漂浮着邪恶,以致缺德的飞黄腾达,而良善的遭难受罪。”

“可是即使这事情不邪恶又怎样呢?我的意思是,如果它只是体现了上帝对罪孽深重者的宽宏大量,那又怎样呢?哦,要是我能在场就好了!你怎么想呢?”

“我?”她笑了,“我认为刽子手打结打错了。喏,你的手洗好了。”她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这还是许多天来第一次这样干净呢,粉红的指甲闪闪发光,可是看不出我的皮肤有没有变得更白了。

“给。”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罐墨水(够哥哥们用一个月的墨水,在我这只够用一个礼拜)和一枝精致的用白鼬尾巴的毛制成的小画笔,可以用来给圣母的脸部和装束加亮。我高兴得用双手环住她的脖子。

“嗯,你很走运。我买到便宜货了。不过星期天之前别用,要不我就麻烦啦。”

她走后,我躺在床上,那个男人和绞索一直在脑里挥之不去。人们怎么区分上帝的仁慈和打错结呢?或者它们本来就是一回事?如果这种想法是不纯洁的,我祈求上帝的宽宥。随后我又祈求圣母替我的行为向上帝求情,使我的手能稳一些,以便在画面上再现她的良善。<u>?99lib.</u>

很多个这样的夜晚,思维翻飞让我无法入睡,最后我不得不从被窝里溜出来,走出卧室。

我喜欢房子里的黑夜。我已经将家里复杂的地形印在脑海,即使在漆黑的夜晚也能知道哪儿有门,该朝哪个方向转弯以避免碰上家具或者意外地碰上楼梯。我走下楼梯,院子像一口黑暗的深井。在我经过一只家犬的时候,它睁开惺忪的睡眼,不过它久已习惯我在深夜游荡了。倒是应该提防妈妈的孔雀,它们听觉灵敏,叫声又凄厉得如同地狱鬼魂的合唱,要是把它们弄醒,所有人都会醒来。

我推开冬天会客室的门,脚下的地砖锃亮光滑,新挂毯如厚重的阴影,妈妈引以为荣的心爱橡木桌似乎是为幽灵准备的。我蜷曲着身体,小心翼翼地避开窗钩,坐到窗台上。不用说,我那兄弟们的视力现在一定也因为同样的原因减退了。他们虽然看得不太清楚,可吵闹声却更加响亮;他们醉醺醺的笑声落在卵石上,加倍地弹回来,直升到窗户以上。有时候他们会把爸爸吵醒,可是今晚没有这样的狂欢。我的眼帘开始下垂,突然我注意到下面有个什么东西。

在我们屋子一边的大街上,有个身影冒出来,火把发出的光勾勒出他的身体。他身材瘦削,披着一件围得很紧的斗篷;但他没有戴帽,我能看到他白皙的皮肤上跳动的光芒。啊,是我们的画家正走进夜色。这个时候他能看到的艺术少得可怜。妈妈说过什么来着?他习惯了修道院的寂静之后发现这城市很吵闹。也许这就是他吮吸寂寞的方式吧,虽然他低着头、渴望自己迷失在黑暗中的走路方式有些刻意而不是出于自然。

我既好奇又嫉妒。这么简单?把自己包在斗篷里,找到右侧的门,然后走进黑夜。如果走快些,他可以在十分钟内到百花圣母堂。然后穿过洗礼堂,径行朝西可以到达新圣母堂,或者朝南走去河边,也许能听到妇女们的铃铛的声响。那是另一个世界。不过我不喜欢这么想,我记得他画的圣母,太过优雅轻盈,不像是属于人间的。

我眼看着他出去之后,又过了约摸一个小时,开始觉得困了。由于不想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我走回楼上的房间。我滑进被窝里,看到普劳蒂拉手腕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已经开始肿起来,毫无同情心地觉得很满意。我蜷曲着抱住她暖和的身体。她嘶嘶的发出像马一样的鼾声,继续睡着。

正文 第五章

房子还是毛坯,和上帝并无多大干系。他用宽大的黄金扁带饰把小礼拜堂的中殿围了起来,阳光从侧面的窗户射进来,刚好照在这条扁带饰上。他坐在阴暗处,旁边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纸张、笔墨和刚削尖的黑色石膏粉笔。

我慢慢走进去,年迈的卢多维喀跟在我身后。玛利亚由于消化不良病倒了。虽然我那天很希望她生病,但你得相信我,她吃了什么或者她为什么生病确实和我无关。

我进去的时候,他站起身来,眼睛看着地面。卢多维喀的老迈使我们走得很慢,我为她要了一张舒服的椅子,摆在旁边。在白天的这个时候她入睡只是迟早的问题,而且不用说,她会忘记自己睡过。她在这些时候成为我的最佳助手。

他似乎忘记了我们上次见过面。他做手势让我到光线照耀下的一个小神坛去,那儿有一张高背木椅,椅子的角度保证我们的眼光不会相交。我走上去,有点为自己的身高难为情。我想我们两个同样紧张。

“我该坐下吗?”

“随便你。”他咕哝着,依然没有正眼看我。我照着从教堂湿壁画看来的妇女画像摆了个姿势:后背挺直,头部抬高,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我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朝前看了一会儿,但那边太阴暗;于是我将视线移到左边,可以看到他的下半边身体。我注意到他的长筒袜下边的毛皮已经磨破了,但他的小腿和我一样,很好看,要是再长一点就好了。我开始闻到他的体味,这次更强烈:一股泥土的味道,混杂着刺鼻的酸味。我怀疑他夜里究竟干了什么,以致身上这么臭。显然他没有经常洗澡。

时间流逝。在阳光下很温暖。我斜眼看了看卢多维喀,她的膝盖上放着带来的刺绣,她放下针,瞧了我们一会儿;但就算在她眼睛明亮的时候,她对艺术也没多大兴趣。我以50为限开始慢慢计数,数到39的时候就听到她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呼吸声。在这安静的小礼拜堂里,她听起来像一只正在喘气的大猫。我转过身去看她,随后眼光落在他身上。

今天的光线让我看得更清楚。对于那些夜间在城里闲游的人来说,他状态还算不错。他梳理过的头发相对于佛罗伦萨的时髦来说太长了,不过显得浓密和健康,甚至将皮肤衬托得更加白皙。他和我一样又高又瘦,不过这对男人来说没那么坏。他有宽而好看的颧骨和一双杏仁眼,灰绿色的眼珠夹着些许黑色,有点像大理石,让我想起猫的眼珠。他和我过去看到的男人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算好看,虽然那可能和他内向的性格有关。除了我的兄弟和老师,他是第一个和我如此接近的男人,我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他望着我的时候,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可至少坐着的时候我不会像一只长颈鹿。

“我妈妈说你发烧了。”最终我说话了,仿佛我们两个是亲人,聊过一个小时,刚有几秒钟陷入沉默似的。我证实他不会回答之后,试图将话题带到他的夜游上去,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画笔发出的声音仍在继续。我将眼光收回到小礼拜堂的墙壁上。此时的安静十分微妙,我开始觉得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卢多维喀终究会醒来,然后一切都太迟了……

“你知道,画家,如果你想在这儿获得成功,你总得说话,就算是和女人。”

他的眼睛晃了一下,我知道他听进去了。可是尽管话是我说的,我还是觉得似乎有点冒昧,尴尬地移动椅子,换了个姿势;他停下来,等我再次坐稳。我故意弄出一点声响,因为我越是试图安静,越是觉得难受。我又伸展了一下身体,他再次停下来等着。我终于找到捣蛋的可能了:如果他不说话,我就不好好坐着。我把左手抬高,放到面前,故意模糊他的视线。手向来是最难画的,多骨而丰腴,就算是最伟大的画家也会感到困难。然而他很快又开始画起来,那么专注,以致那声音让我渴望看看他在画什么。

过了一阵,我对自己的徒劳无功感到厌烦,把手放回到膝盖上,张开手指,直到它们看起来像一只邪恶的蜘蛛歇在我的裙子上。我看着手指的关节慢慢变白,一根血管在皮肤上搏动。身体多么奇怪啊!我们过去有个鞑靼女奴,她患有羊痫风,性情暴躁。如果有人接近她,她会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抽搐起来,手指在地板上乱抓,头朝后仰,脖子绷得又长又紧,好像马头。后来爸爸把她卖了,不过我一直怀疑他是否隐瞒了她的健康状况。虽则它是疾病,可常常被当成魔鬼附身;如果人们想画基督驱逐魔鬼的场面,她将会是个完美的模特。

卢多维喀的鼾声越来越大,怕是要雷声才能叫醒她。如果我再不行动,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站起来,说:“我可以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样子了吗?”

我感到他一下子僵住了。我看得出来他想把画稿收起来,但他也知道那样不合适。他能怎么做呢?收拾他的家伙,掉头就走?还是再次攻击我?如果他那样做,将会被赶回蛮荒的北方去。虽然还是那样静默,但我认为他并不蠢。

我鼓起勇气,走到桌子旁边。我和他离得很近,看得清他脸上的胡茬,他身上的恶臭现在更加刺鼻了,让我想起腐烂和死亡,我还记得他上次的暴力。我神经兮兮地望了一下门口,要是这时有人走进来,会发生什么呢?也许他正在想着同一件事,他笨手笨脚地把画板从桌子上竖起来,以便我不用再靠近他也能看到。

画纸上满是草图:我的整个头部的试画,然后是脸的一部分,眼睑低垂,看起来有点害羞,又有点狡黠。他并没有像我有时候为了让普劳蒂拉保守秘密而帮她画像那样阿谀我,但那是我自己,很活泼,带着淘气和神经质,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了解我已经比我了解他要多。

接着是我放在面前的那只手,手心和手背,我的手指鲜活且圆润,栩栩如生。他的技巧

让我目瞪口呆。

“啊!”我的声音有些痛苦,但又带着好奇,“谁教你画画?”

我又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画像,急切想看看他究竟是怎么画的,看看画稿上每一笔的画法。为这个我会和他靠得更近。我看着他的脸,如果不是傲慢,那么一定是羞怯让他保持沉默。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么害羞以致难以启齿呢?

“你在这儿一定很苦。”我安静地说,“要是换成我,我会想家的。”

因为我没有料到他会回答,所以当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的心里震颤了一下;他的声音比我记忆中的轻柔,尽管比他的眼睛还要深沉。

“这儿色彩丰富。我来的地方,什么都是灰色的。有时候你甚至分不清哪儿是天空的尽头,哪儿是大海的起点。色彩让一切变得不同。”

“哦,不过佛罗伦萨肯定和它以前一样。我指的是圣地,我们的主生活的地方。阳光普照。这是十字军告诉我们的。他们的色彩必定像我们这般斑斓。你有空应该去看看我父亲的作坊,那些布匹完工以后被堆在一起,走在其间像穿过彩虹一样。”

这也许是他听过的女人说的最长的一段话,我能感到他内心又激起了痛楚,也记得他早先的野蛮,那在我面前浑身发抖的样子。“你不用害怕我!”我叫喊着,“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可是我只有14岁,我还是小孩,不是女人,所以我根本不可能伤害你。再说我和你一样热爱艺术。”

我伸出双手,温柔地放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手指随意张开,搭在桌面,整个姿势显得张弛有度。“既然你在画手,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它们静止的样子,这样比放在我膝盖上更容易观察。”我想妈妈一定会赞许我声音里的谦虚。

我眼光低垂,非常安静地站着,等待着。我看到他将画板从桌子上撤走,在旁边拿起一支蜡笔。画板上的沙沙声让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我看到的那张画稿是斜放着的,不过已经足够看清它是怎么成型的:笔尖如许许多多雨点般迅速地落在画稿上,急遽得不用思考和斟酌,急遽得我和他都屏住了气。看起来他好像从内里解读我的双手,然后由里而外将它们画出来。

我让他画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之间的沉默变得自如了一点。“妈妈说你参观了我们的教堂。”他轻微地点点头。“你最喜欢哪一幅湿壁画呢?”

他停了下来。我看着他的脸。“新圣母堂。《施洗者约翰的生平》。”他肯定地说。

“季兰达约的。哦,对了,他的大教堂是这座城市的奇观之一。”

他犹豫地说:“还有……河那边的另一座教堂。”

“圣灵堂,还是卡迈恩圣母堂?”

他表示是第二个。那还用说。布朗卡其礼拜堂位于卡迈恩修女院里面。妈妈指引他去那个地方,不用说,一定是动用了她的关系,以及他作为世俗修行者的身份才使其获准进入那个禁区。“有关圣彼得生活的湿壁画。哦,它在这儿地位也很高。你知道,马萨乔没来得及完成这些画就去世了。死时只有27岁!”我知道这打动了他,“小时候我去过一次,不过忘得差不多了。你最喜欢哪幅呢?”

他皱皱眉,似乎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有两幅伊甸园的画面。第二幅,在被逐出伊甸园的时候,亚当和夏娃都哭着……不,更像是嚎叫,因为他们被禁止哭。我从没看过因为失去上帝的恩赐而这般悲伤。”

“在他们堕落之前呢?那时他们的快乐和后来的悲伤体现得一样强烈吗?”

他摇摇头:“欢乐体现得并不强烈。那是另一个画家画的。树上吊着的蛇有着女人的脸。”

“哦,是的,是的。”我点着头。我们的目光碰上了,这次他因为兴奋而没有别过头去。“妈妈和我说过。你知道,圣经上可没有这种画法的证据。”

但由于谈到妇女体内的魔鬼,他又退缩了,再次陷入沉默。他开始打草稿。我瞟了画板一眼:这些天分哪来的呢?真的是上帝给的吗?

“你生来就有这种技巧吗,画家?”我轻声问。

“不记得了。”他低声说,“教我画画的教父告诉我,我出世的时候,上帝附在我手上,算是补偿我无父无母。”

“哦,我相信他是对的。你知道,在佛罗伦萨,我们认为伟大的艺术是对上帝本质的再现。这是我们最伟大的学者之一阿尔贝蒂的理论。艺术家切尼尼也这么认为。他们关于绘画的论文在这儿广为流布。我有拉丁文版本的,如果你感兴趣……”虽然我知道这样的知识其实是一种炫耀,我仍止不住说:“阿尔贝蒂指出了人类形式的美如何反映了上帝的美,当然,他有这种眼光部分是受了柏拉图的影响。不过兴许你还没有读过柏拉图。如果你想在佛罗伦萨扬名立万,你就不能忽略他。虽然他从不知道基督,可是他对人类灵魂论述颇多。古代人对上帝的理解已经是我们佛罗伦萨的伟大发现之一。”

要是妈妈在这里,一定会因为我的夸夸其谈而双手抱头,既为我也为这个城市感到羞愧;但我知道他在倾听,因为他放在画板上的手已经停下来了。我想他会说得更多,要不是卢多维喀突然发出一声巨大的鼾声的话。那意味着她很快会醒来,我们两个都冷静了。

“好了。”我往后退去,匆匆说,“也许我们现在得停止了。不过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再来,让你画我的双手。”

但当我看到他放下的那幅画板时,意识到他已经得到了全部他所想要的。

正文 第六章

我从自己的箱子里取出阿尔贝蒂和切尼尼的书,放在床上。切尼尼的书必不可少,画画的时候,无论是衣纹的走向,还是那些我不懂如何调配的颜色,我总得参考它才行。不过兴许可以把阿尔贝蒂送给他。

我让伊莉拉帮我送去,许诺给她一条红色的丝巾。

“不去。”

“你怎么不去呢?你喜爱这个颜色,它也很配你。”

“不去就不去。”

“为什么?多么简单呀!你只要走下去,把书给他。你和我一样知道他的房间在哪儿的。”

“要是你妈妈发现了怎么办?”

“她不会发现的。”

“但她要是发现了,她会知道这是你的,是我送过去的。那时我就惨了。”

“那不会。”我在找一些说辞,“她,她会理解我们都是为了艺术。上帝要让我们熟悉起来。”

“嗬!老卢多维喀可不会这么说!”

“你什么意思啊?她睡着了,什么都看不到。”她静了下来,但我高兴得太早了。她冲着我笑。我明白了,“哦,你说谎,伊莉拉!她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她是没有,可你刚刚说了。”

“我认为我们在谈论艺术,伊莉拉。我们在谈论教堂和礼拜堂的艺术作品,还有阳光的色彩。告诉你吧,他的画笔有如神助。”我停了一下,“虽然他举止粗鲁。”

“那正是我担心的。你们两个太相像了。”

她终究还是把书带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很疯狂。那时妈妈和仆人在筹办普劳蒂拉的嫁妆,普劳蒂拉则花无穷多时间打扮自己,把头发弄得闪闪发亮,美白皮肤什么的,看起来更像鬼魂而不是新娘。翌日夜里,我去到那扇窗户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画家几乎同时出现,依然穿着那件斗篷,依然以那种坚定的步伐走向黑暗。这次我决定等到他回来。那是一个晴朗的春夜,天空星辰密布。但不知道从哪里来了阵响雷,闪电将天空撕出一个巨大的裂口。

“哇——”

“啊!”

在街角处,哥哥们和他们的朋友像一群到了陆地上的海盗,在街上跌跌撞撞、相互拉扯地走着。我赶忙离开窗口,可是托马索的眼睛像老鹰一样,我听到他像平时招呼他的狗那样,可恶地吹了一下口哨。

“喂,小妹?”他的声音大得足够推开那些鹅卵石,“小妹!”

我探出头去,嘘了一下,让他别做声。但他醉得厉害,丝毫没有在意。“哇,大家看看她!脑袋像百花圣母堂里面那些雕塑一样大,脸蛋像狗的屁股!”

他身边的朋友纷纷欢呼,表示同意他的睿见。“继续嚷吧,爸爸会听到的!”我恼羞成怒地喊着。

“要是他醒了,你比我更麻烦!”

“你们去哪里了?”

“你为什么不问问卢卡?”可是卢卡已经站立不稳了。“我们发现他双手扶着圣女加大利纳的乳房,将污物呕吐在她的脚上。要不是我们及时发现,他会以渎神的罪名被逮起来的。”

又一道闪电将夜空照得像白昼一样亮。紧跟而来的两声雷鸣震耳欲聋,似乎大地被这闪电劈开了。当然,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有时候大地会有这种裂开的征兆,魔鬼在裂开的瞬间虏获一些无主游魂。我吓得双腿发抖,不过它已经过去了。

他们在下面也被吓呆了,不过随即大喊大叫,掩饰心里的恐惧。“好啊!地震啦!”卢卡叫喊着。

“不是!是加农炮!”托马索笑着,“这是法国的军队正穿过阿尔卑斯山,去征服那不勒斯。多么美好的前景啊!想想看吧,妹妹,奸淫掳掠。我听说在雅典,那些粗野的法国佬热衷于羞辱处女。”

屋子后面的花园里,孔雀被惊醒了,发出足以将死人也唤醒的凄厉叫声。我看到临街的窗户纷纷打开,一缕火光从教堂那个方向冒出来。不能再等那画家了。我迅速离开那房间,回到楼上。刚爬进被窝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爸爸愤怒的声音。

次日早晨,家里都在谈论一则新闻。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道闪电击中了百花圣母堂那个大拱顶的天窗,将一块大理石劈成两半。那闪电力道惊人,大理石的一半击穿屋顶,砸在地上;另外一半砸烂了附近一座房子,可是奇迹般的没有人受伤。

随后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就在同一夜,伟大的学者、外交家、政治家和佛罗伦萨最高贵的公民、慈善家“豪华者洛伦佐”躺在卡里奇的豪宅里,饱受中风和胃痛的折磨。他听到城里发生的事情,派人去打听石头是怎样坠落的。他知道之后,闭上双眼说:“果然是这样。我今晚要死了。”

他真的在那晚死去。这个消息对这座城市的重创甚于任何雷击。那个早晨,我和哥哥们安静地坐着,听希腊语老师哽咽着给我们读伯里克利的悼词,他的眼泪弄湿了那本特别抄写的手稿。虽然我们后来取笑他悲伤的语调有些矫情,可是我知道在那个时候连卢卡都被感动了。爸爸在那天暂停了生意,我听到玛利亚和卢多维喀在她们的房间悲叹哭泣。在我出世以前,洛伦佐·梅第奇就是佛罗伦萨最有影响力的人,他的去世如同一阵冷风,让我们所有人不寒而栗。

他的尸体被安放在圣马可修道院,供城里的名门望族在夜间前去瞻仰。我家也去了。在那个礼拜堂里,棺材摆放的位置很高,我几乎看不到里面。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面目十分丑陋。虽然我此前在成百个奖章上看过他的头像,亲眼见到他的真人还是让我吃惊:肥大的鼻子几乎垂到下唇,下巴突出,好像是怪石嶙峋的海岸岬角。

我目瞪口呆地站着,托马索在我耳边低声说洛伦佐的丑陋本身就是一剂春药,诱得妇女们意乱情迷,而他写的情诗能打动哪怕是最冷漠的女人。这个场景让我想起那天在新圣母堂,妈妈看到季兰达约的伟大建筑而注意到历史正在形成。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她的眼泪在烛光中闪亮如同水晶。我此前从没看到她落泪,这比洛伦佐的尸体更让我迷惑。

安放尸体的圣马可修道院是洛伦佐的祖父最喜欢的休养处所,他们家族在此捐了很多财

宝。但它的新院长是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咒骂梅第奇家族不该怂恿那些异教的学者曲解上帝的话。有人说他拒绝在棺柩前赦免洛伦佐,但我认为这是一种为了煽风点火的无耻谣言。那天修道院的院长吉罗拉莫·萨伏那罗拉显然充满了崇高的敬意:他的布道充满激情,论及生命的短暂和上帝恩赐的永恒;劝诫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警惕死亡,这样就能不沉溺于俗世的欢乐,时刻准备为救世主献身。坐席上满是表示赞叹和同意的点头,不过我怀疑他们回家之后,尝到食物的美味和美妙的生活,就会把这个置诸脑后。我知道我们都是这样的。

众所周知,我们家族和普劳蒂拉未来的家庭都是梅第奇家族的拥护者,所以婚礼延期举行。

可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洛伦佐的去世让这个城市变得一团糟。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伊莉拉带回来各种各样的残忍消息:洛伦佐死前那天,在市政厅广场后面的笼子里,两只象征着佛罗伦萨无与伦比的狮子相互啮咬,斗了个两败俱伤;他死后那天,有个妇女在新圣母堂发疯,从楼廊上奔走下来,当着众人的面说有只公牛角上生火,朝她撞来,并且有使整座教堂从他们头顶倾塌的危险。把她带走后许久,人们说还能在正殿中听见她尖叫的回声。

但最可怕的事发生在一周后,圣十字教堂的守卫在教堂与河流之间的沼泽地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尸体。

这些都是我和普劳蒂拉坐在花园的凉棚下面绣花时从伊莉拉口里听来的。伊莉拉绘声绘色地描述每一个血淋淋的细节,我们身边的黄色金雀花,还有丁香和熏衣草的香味使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加糟糕。

“尸体已经腐烂了,露出骨头。在寻找它的时候,那些守卫不得不用熏过樟脑的布掩住鼻子。他们说她在那个雷暴的夜晚就死了。凶手没有葬好她,她躺在自己的血污里,发着恶臭,引来了老鼠和狗。她的半个胃已经被吃掉,身上到处都是伤痕。”

随后市场上出现了一张公告,公告说她死于袭击,呼吁凶手出于良知,同时也为了维护这个共和国的美誉向当局自首。在这个城市里,女孩们确实经常受到侵犯,有时甚至因此丧生。但这个案件不同。伊莉拉说伤口太可怕了,她的阴部惨不忍睹,没有人能判断这究竟是人还是野兽干的。

正文 第七章

普劳蒂拉的婚礼终究还是举行了,它是一纸契约,关系到父亲的生意和我家的财富。每当我想起普劳蒂拉,那天的情景便历历在目。清早的阳光柔和明媚,她身穿结婚礼服,坐在家里的会客室。画家在一旁坐着观察了很久,准备将她的神态和场景画在我家的墙上。她应该很累了(尽管妈妈给她吃了催眠药,她仍然几乎整夜没睡),可是她看上去似乎刚从天堂醒来一样。她的脸蛋丰满柔和,皮肤白得惊人,双颊带着些许兴奋的红晕。她双眼清澈,红色的瞳孔好像石榴籽那样,在眼白的衬托下闪闪发光;睫毛的密度和颜色恰到好处——当然

不像封闭的树篱——双眉中间稍厚,两端逐渐变淡,伸向眼角和耳边,就像画家的线条。她的嘴唇很小,如丘比特的神弓般微微撅起;她那在太阳下晒了很多个下午的头发缀满鲜花与珠宝,显示出她的娇慵懒散。

她的衣服是最时髦的:领口是爸爸那已经供不应求的美丽弗兰德毛料做的,有贝壳状的圆齿,;她的衬裙如同天使的翅膀,柔软且宽大。她的外套更是美得让人心醉。它的布料是最好的黄色丝绸。附近的特别适于当染料的藏红花;裙摆绣满精致的花纹,手绣的花朵和鸟儿巧妙地交织在一起,绝不同于教堂里那些做工粗劣的祭坛桌布。

盛装之下的姐姐十分漂亮,人们要是相信柏拉图的说法,一定可以期待她身上发出善的光芒。当然,那个早晨她的表现比平时好得多,兴奋得几乎有点飘飘然。虽然希望出嫁的盛况被画下来,她却不耐烦在房间里坐得太久。家里每个人都很忙,我作为她的伙伴,被指派到房间里陪她说笑。房间的另外一边,画家的手稳定地在画板上移动着。

当然,我对他和对姐姐一样感兴趣。为了表示庆祝,那天家里所有人都穿上了新衣服;他的新衣服不是特别合身,但看上去很英俊。我把阿尔贝蒂的书送给他已经几个星期了,不过他没有任何表示。他变胖了(我家的厨师很出名),不知道是我的想像还是他确实抬起了头,我进门的时候,我们的眼光碰了一下,也许他还微笑了。这些天来他一定在努力学会谦虚。惟一不变的是他的手,和过去一样传神,每一笔都让姐姐更加生动活泼。他在画稿的衣服上标明了一些数字,以便稍后能区分着色。

我至今仍对他夜间的生活一无所知,即使是我的流言皇后也没有告诉我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在家里他依然是个孤独者,避免和伊莉拉他们接触。下人们现在与其说是把他当成一个病人,还不如说认为他太自以为是:仗着在这个家庭的艺术家身份,视自己高于其他仆人。好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他不是因为自以为是而不说话,而是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妹妹,我最好不去夺新娘的光芒,虽然偶尔也有这种事情发生。妈妈给我涂了护肤霜,我的皮肤和姐姐一样白皙漂亮;并且近来我颀长的身体开始发育,伊莉拉替我扎的绑带以及裁缝的长方形褶带都掩饰不了。他还没来得及画完我,屋子里突然挤进来一群人,匆匆将我们拉出去。大门被打开,伊莉拉和我看到普劳蒂拉在院子里骑着马,她的礼服已经安排妥当,像一片围绕着她的金色湖泊,仆人们已经将安置嫁妆的箱子抬在肩膀上(伊莉拉说抬嫁妆的人和帮洛伦佐抬棺材的人一样多)。于是队伍开始向她的婆家进发。

我们穿街过巷的时候,围观的人群让爸爸特别高兴。他知道只要激起妇女们对衣服的兴趣,我家自然财源滚滚;成百个佛罗伦萨最有势力的家庭正在毛里其奥家迎候我们,他们同样喜欢美丽的服装。

他们家的外墙挂满了特地租来的漂亮挂毯;邸宅里面,婚礼的盛宴在花园排开。如果说爸爸是服装之王,他的亲家则在烹饪方面与他差相仿佛。我想在那天,佛罗伦萨周边的狩猎区内,所有动物都至少失去一个亲人。菜式是如此丰富,以致很快就已经有人开始打饱嗝了。当然,如此奢华的宴会是为官方禁止的。和所有好的基督教城市一样,佛罗伦萨有限制奢侈的律令。但正像每个人都知道的,嫁妆箱可以躲过当局,把多余的珠宝和织物藏起来,婚宴也不过是一种私人庆典。

盛宴之后是舞会。此时普劳蒂拉是真正的新娘,她风情万种地转身,把手伸向一个邀请者;这再次让我为自己的笨拙感到扫兴。当她和毛里其奥随着洛伦佐的作品(在他死后不久跳这舞曲,也是对他表示忠诚)《月桂低音舞曲》翩跹起舞的时候,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和她相比我就像三脚猫。在一个复杂的转身动作中,我彻底弄错了;幸好我的舞伴在我耳边轻声提醒下一步该怎么踏,这才化险为夷。

庆典一直持续到深夜。客人因为吃得太饱而举步维艰,酒水好比泛滥的亚诺河,很多人都喝到失态。但他们之间相互说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目前我还得待在楼上的房间,有两个肥胖的女佣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女孩做伴。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参加这种鄙俗的晚会了,我宁愿做一个旁观者,也不愿参与其中。

我是对的,虽然我仍不知道代价。出乎意料的是我怀念普劳蒂拉。起初我为拥有一个不受打扰的房间觉得高兴,可是很快,睡床因为没有她而显得太大。我再也听不到她打鼾,也不会为她的喋喋不休感到厌倦。虽然她的啰嗦琐碎让人讨厌,可是长期以来它们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无法想像安静下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家里开始显得空荡荡的。我爸爸又去国外了,他一不在,哥哥们就更加放肆地到街上去。甚至画家也走了,搬到圣十字教堂附近的一个工作室,研习那些湿壁画,以便为装潢我家的祭坛做准备。他找到合适的老师,又有我爸爸出钱让他得以进入医师与药剂师行会,获得了在佛罗伦萨从事绘画的官方许可。仅是因为对他的牵挂就让我备受折磨。

至于我自己的未来,妈妈信守诺言,一直没有直接谈起我的婚事。爸爸回来之后,心思则完全放在别处。即使是我,也看出洛伦佐死后,这座城市的权力体系正在发生变化。佛罗伦萨的市民怀疑皮耶罗·梅第奇,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执掌他父亲的权柄。如果他不能,这个家族的敌人在被压迫多年之后是否会获得足够的支持来颠覆他们的统治?尽管那时我对政治一无所知,但要对那些来自百花圣母堂讲经坛的流毒充耳不闻也是不可能的。萨伏那罗拉的势力最近已经超出圣马可修道院,现在每周在人群拥挤的百花圣母堂布道。这个神圣的修

道士似乎直接受命于上帝,佛罗伦萨在他看来就是一个被特权和毫无用处的知识腐蚀的城市,应该遭到谴责。

所有这些使我未来的婚姻计划变得很难确定,虽然我终究得嫁出去。

我记得那次冲突发生在婚礼的那个夏天。家里再次热闹起来,爸爸忙于处理他最后一次远行的事情,画家则刚结束他的深造回家,在他的房间里闭门准备小礼拜堂的设计图。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心里想着要怎么才能去看望他。这个时候卢卡和托马索正好要出去,大摇大摆地从我身边走过。

“亚历山德拉,我最亲爱的。”他说,嘲讽地向我鞠躬,“看,卢卡!我们的妹妹又在看书了,她的姿势恰到好处,多么迷人!不过你最好还是小心点,虽然男人们都喜欢俯首帖耳的温顺妻子,有时候你最好还是抬抬头看看他们。”

“对不起,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下一个就是你了。是她吗,卢卡?”

“下一个什么?”

“我来告诉她,还是你来?”

卢卡耸耸肩。“滚身和剥光。”他说,发出公鸡被杀时的声音。我的哥哥们虽然很难理解希腊语法,但对最近流行的街头俚语很有天分;只要妈妈听不到,他们就会说个不停。

“滚身和剥光?请问那是什么,卢卡?”

“那是普劳蒂拉已经做过的!”他奸笑着,让我想起最近令家里兴奋不已的消息——姐姐怀孕了,预计将生下一个男孩,得以继承遗产。

“可怜的小妹,”托马索的同情比恶意更糟糕,“她没有告诉过你那是什么样的吗?好吧,我来告诉你,不过我只能说说男人是怎样的。成熟的时候,它就像吮吸一个饱含汁水的西瓜。”

“那皮怎么办?”

他大笑,“这取决于你想要它持续多久。不过也许你应该去问问你那个宝贝画家。”

“他会怎么做呢?”

“你不知道?啊,亲爱的亚历山德拉,我还以为你知道一切呢!我们的老师总是这么说。”

“那只是和你们比,”我没能阻止自己,反驳说,“你们在说那画家什么?”

我太急于知道,这让他们占了上风。

他让我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在说我们那个表面虔诚的小画家,每天夜里在贫民窟游荡。他去那儿可不是为了画画,是吧,卢卡?”

我的大哥点头同意,一张胖脸上带着傻笑。

“你们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遇到了他,那就是为什么。”

“什么时候?”

“昨夜,他鬼鬼祟祟地在老桥老桥,横跨亚诺河的桥梁,最初是佛罗伦萨的商贸市集,桥的两旁是商店和手工作坊。原址仍存,是佛罗伦萨最著名的景点之一。那边。”

“你们和他说话了?”

“当然!我们问他去哪里了。”

“然后呢?”

“然后他看起来满怀愧疚,说他随便走走。”

“也许他确实是。”

“啊,小妹,你不懂。这个男人是个杂碎。他的脸看起来像鬼魂,浑身上下都很脏,散发着女人阴道的臭味。”虽然我以前没有听过这个词,可是从他说话的语气我猜得到那是什么意思。我假装听不懂,他便以轻蔑的声音打击我说:“所以你得小心点。如果他再画你,收紧你的外衣。他想要的也许不只是你的肖像。”

“你把这个告诉过其他人吗?”

他微笑着:“你是说我有没有告发他?我干嘛要这么做?我觉得他去画一个淫荡的妓女要比画一次福音聚会好。你喜欢的那个艺术家是谁来着?就是为了画圣母把修女剥光的那个?”

“菲利波修士。”我说,“他画的圣母非常美丽,他后来和那位修女结婚了。”

“那是因为梅第奇家族许婚。我敢打赌老科西莫科西莫·梅第奇,洛伦佐·梅第奇的祖父。从那组祭坛装饰画获益不浅。”

显然,托马索从爸爸那遗传了一些生意人的精明。

“那么你不告发那个画家,又是为了得到什么呢,托马索?”

他大笑说:“你认为我要什么呢?我让他许诺给我画一双长腿和宽额头,给我的子孙留下美好的印象。然后给你画上兔唇,还有一双短腿——正好解释你糟糕的舞技。”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他的粗鲁还是让我吓了一跳。我们的争辩都是因为他需要惩罚我,打击我的优越感,以补偿他在教室里的耻辱。有时我觉得自己整个生活的轨迹就在和托马索的斗争中展开,我的每一次获胜总要付出代价。

“哦,别说我伤害了你的感情!如果你知道……我们只是想帮你,是吗,卢卡?一个引用柏拉图却没有常识的女孩要找到丈夫可不容易。我们都知道你需要所有能得到的帮助。”

“最好小心点,你们两个!”为了掩饰伤心,我阴着脸粗声说,“你们认为有了爸爸的钱和我们家的族徽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但如果你们睁开眼,你们将会看到事情正在发生变化!上帝的愤怒之剑高悬在城市的上空,每天夜里,他在街上跟着你们的脚步,看看你们犯下什么罪行。”

“哇!你的声音听起来真像他!”卢卡神经兮兮地笑着。我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

“你现在笑吧!”我转向他,就像讲经坛上的萨伏那罗拉那样,严厉地看着他的双眼,“但你很快就会哭个不停了。上帝会用瘟疫、洪水、战争和饥荒来惩罚那些罪恶。正义的将会得救,其余的将被硫磺的烟雾窒息而死!”

我的诅咒瞬间让我这个败家的哥哥也感受到了地狱的火焰。

“别听她的,卢卡。”托马索可没那么容易被吓倒,“萨伏那罗拉是个疯子,所有人都知道。”

“不是所有人,托马索。他精通经文,善于布道。你有时最好听听他在说什么。”

“啊……我确实开始听了,可是随后我的眼皮越来越重……”

“那是因为你夜间鬼混得太晚了。你回头看看那些夜里在家安睡的人们如何被他打动。他们的眼睛睁得和圣餐的面饼一样大!他们信服他!”我看到卢卡听得更加认真了。

“战争?饥荒?洪水?亚诺河每年都泛滥呢,如果庄稼歉收,人们当然会再次挨饿。这些根本和上帝的旨意无关。”

“是的,但如果他的预言成真,人们就会将其联系起来。想想教皇吧。”

“什么?他告诉我们一个生病的老人就要死了,然后那老人真的死了,我们都称他为先知。我宁可认为这个比打动你的那个要好得多。还有,你应该比多数人都要担心。如果他怀疑男人们的知识,他还相信魔鬼就在女人体内。他甚至认为女人不应该说话……因为,如果你记得,亲爱的妹妹,正是夏娃的花言巧语诱使亚当犯罪……”

“为什么屋子里只要有声音,总是你们发出来的?”妈妈穿着外出的衣服,走了进来,玛利亚和另外一个仆人带着几个皮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你们就像泼妇骂街一样!你的声音真让人生厌,先生,你不应该总是羞辱自己的妹妹。而你,亚历山德拉,你的作为侮辱了你的性别!”

我们朝她鞠躬认错。弯腰的时候托马索使了个眼色,提示我怎么应付。我们之间虽然歧异很大,但有些时候也需要相互帮助。

“亲爱的妈妈,原谅我们吧!我们只是在讨论宗教问题,”他的献媚也许会使很多女人折服,不过对妈妈毫无作用,“讨论我们对那个出色的修道士最近的言论所应给予的关注。”

“哦……”怒火稍微平息了一点,“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无需在萨伏那罗拉的刺激下也能自觉遵循上帝的旨意。”

“但您肯定您不同意吗,妈妈?”我急切地说,“我的意思是,他认为学习古代知识有悖基督的真理?”

她停了下来,看着我,而心里仍在想着别的事情。“亚历山德拉,我每天都在祈祷你能够多接受一些,而非总是发问。至于吉罗拉莫·萨伏那罗拉,这样说吧,他是个相信天国的虔信者。”她皱眉道,“不过我怀疑佛罗伦萨是否需要一个来自费拉拉的修道士来对它说三道四。如果一个人不得不倾听坏消息,它最好是来自他自己家里的。好比现在。”她叹气说,“我得去看望普劳蒂拉了。”

“普劳蒂拉?为什么?”

“她的胎儿出了点问题。她求我去。今晚我会留在那儿,让安吉丽卡捎话回家。亚历山德拉,你最好停止争吵,用心应付你的舞蹈老师。他至今仍没有对你完全死心。卢卡,你得去学习了。托马索,你留下来,一会儿爸爸回来有话和你说。他在市政厅广场参加治安委员会的会议,可能要比较晚才回家。”

“可是妈妈……”

“……不论你今晚打算做什么,托马索,你都要等到你爸爸回来再说。明白了吗?”

我那个一向对什么问题都有答案的机灵哥哥这次什么也没有说。

正文 第八章

我熬到深夜,一边吃着从厨房里偷来的牛奶布丁(家里的厨子知道我贪口腹之欲,经常从厨房偷点东西出来巴结我),一边和伊莉拉下象棋,要是赢了,就可从她口里打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这是我惟一能赢她的游戏。她善于玩骰子和纸牌,不过我怀疑她经常耍花招,而不是技巧高超。

后来我们玩累了,在她的帮助下,我摆放好文房四宝,准备给《天使报喜》中的圣母画

上丝质衣服。我把灯放在她的左边,这样投射出来的阴影最接近白天的效果。这些窍门都是我从切尼尼的书上学来的。虽然他早就死了,但却是我最亲近的老师;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对圣经的热爱,利用经文的内容来练习画画。可是我仍然看到自己画艺有限,我十分绝望。除非我找到一个老师,摆脱这种自学的状态,否则我只能永远原地踏步了。

“啊,别动。你要是动了,我就没办法画好裙褶了。”

“你自己纹丝不动地站在这儿试试!我的手越来越重,还很痛。”

“这只是相对于你移动棋子的速度来说吧?你要是让一个真正的画家画像,可得一动不动,坐上好几个小时呢。”

“要是我让一个真正的画家画像,我口袋里一定装满了弗罗林。”

我咧嘴笑着说:“他们为什么不在街上将你剥光呢?你在阳光下一定光彩照人。”

“哈,他们会怎么对待我的裸体呢?”

现在想来,我多么希望自己有勇气把她画成圣母,不为别的,就为那皮肤煤炭般的黑色光泽。城里仍有人对她的肤色大惊小怪,每当我们一起从教堂回家,路上总有人半是入迷、半是憎恶地对她指指点点。不过每次她总会怒目相向,直到他们住口。对我来说她的皮肤一直光彩照人。

“我们的画家怎么样?妈妈说我们家的小礼拜堂将会画上亚历山大的圣女加大利纳的故事。那样就有足够的空间来画你了。他没有和你谈过吗?”

“让那个皮包骨的家伙给我画像?”她有意看着我,“你在想什么?”

“我,我不知道呀。我觉得他喜欢美女。”

“年轻的修道士都怕美女!对他来说,我只是他要画的颜色而已。”

“你认为他对女人没多大兴趣?”

她不屑地说:“我还没见过对女人感兴趣的修道士。他很守清规戒律。”

“那你为什么总是不让我和他接触?”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因为再清白的男女在一起也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好吧。看看你知道多少。”第一次有比她更新的小道消息,我得意地说,“我听说他夜里和一些灵魂甚至比你的皮肤还黑的女人鬼混。”

“谁告诉你的?”

“我哥哥。”

“呸!他们懂个屁!托马索爱他自己胜过一切;而卢卡,只要是个女人的身体,他就目不转睛了。”

“你说得对。不过我记得有一次,他看着你的时候可够色迷迷的。”

“卢卡!”她笑起来,“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乱来。当他酒醒的时候,我就是魔鬼的后代了。”

“你确实是。别动!你这么动,我怎能画好那个身影?”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地闹腾起来,难道是因为吃了太多的牛奶布丁?夏夜的闷热让人头晕,我想起了普劳蒂拉。她也是这般肚痛吗?再过四五个月,她就要把孩子生下来了,那意味着什么呢?由于伊莉拉的飞短流长和哥哥们的粗鲁无礼,对于性行为,我大抵比同龄的女孩知道得更多。但那究竟是怎么样的我仍一无所知,更不知道婴儿是怎么出来的。不过我能从妈妈焦虑的程度来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我的肚子又感到一阵剧痛,好像有人用拳头在捣我的肠子。我从床上爬起来,四处走走,试图减缓疼痛。

那画家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到他才华横溢,想到他画我静止的双手,他把它们画得那么平和,那么富有灵性;我又想到他在老桥上蹒跚行进,哥哥一伙站在他前面。我努力不去把这两幅画面联系起来,可总是做不到。虽然伊莉拉表示了怀疑,可他完全有去过那里的可能。老桥是个声名狼藉的地方,入夜之后,老桥两边的城市变成一座迷宫,黑暗遮蔽了所有的罪恶。

妓女们自己都足够小心。她们有一套行为规范,比如她们戴着手套、系着铃铛,带着用来调情的道具。当然,这只是默认的行规。每次伊莉拉从外面回家,总会带来这样的故事:有官员上前盘查某些妇女,因为她们穿着皮衣,或者使用了银纽扣。不过那些妇女总是很聪明地在字眼上下工夫:“哦,不,先生!它不是皮的,它只是一种看起来像皮的布料。这些?这些不是纽扣。您看看,这儿可没有纽扣洞。不如说是夹子。夹子?是的,也许您没有听说过。佛罗伦萨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地方,当然会有这些新奇的玩意儿,是吧?”不过据说这种狡辩对那些新任官员不起作用,于是世风又变得朴素了,而那些法律条文的盲点继续保持不变。

我只见过一个妓女。感恩桥和老桥并列,是佛罗伦萨城内少数跨越亚诺河的桥梁之一。因为被洪水冲坏而封闭了,我们只好改道老桥。那时正值黄昏。卢多维喀走在我和普劳蒂拉前面,玛利亚跟在后面。我记得我们经过一个制蜡店,店门洞开,里面光线很暗,不过后面有一扇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河面和落日。一个女人侧身坐着,双乳坦裎;有个男人跪在她两脚之间,头埋在她的裙子里,好像在朝拜。她很可爱,昏黄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体上;那一刻她刚好扭过头,朝街上看来;她肯定看到我在盯着她。她微笑着,似乎很……很享受。我看得心像鸽子般怦怦跳着,赶忙把头别开。

我为她的美貌感到吃惊。如果柏拉图是对的,那么一个毫无德行的妇女怎么会如此美貌呢?菲利波的情妇在给他当圣母像模特时,好歹还是一个为上帝服务的修女。何况她此后也还为上帝服务:她的画像召唤着其他人做祈祷。对了,她很漂亮。在菲利波的画作中,最出色的就是她的脸了:眼睛明亮,神情平和,优雅大方地履行她的职责。我喜欢她,甚于喜欢波提切利的圣母像。虽然菲利波修士是他的老师,但他选择的模特是另外一种风格,众所周知,那是朱利亚诺·梅第奇的情妇。他画的仙女、天使、古代女英雄,甚至圣女,都有着这

个模特的痕迹。你会觉得波提切利的圣母属于每一个看着她的人,菲利波的圣母只属于上帝和她自己。

我的胃又痛起来了。妈妈的衣帽间有个药箱,里面有一瓶促进消化的药液;要是我服用一些,也许会缓解疼痛。我离开房间,一步一阶,悄悄地走下楼梯。当我转向妈妈的房间时,被一些东西吸引住了:在我左边,从小礼拜堂的房门下露出一束跳动的火焰光芒。小礼拜堂在仆人的生活区中,那地方只有在爸妈的陪同下才能去。我现在已经记不得,这个念头究竟是约束了我还是刺激了我,让我走了进去。

一阵风吹动烛光,照亮了祭坛后面那堵墙,但光线随即收缩,逐渐暗淡,直到最后一支蜡烛也被熄灭。我等着,然后把门从身后关上,在砰的一声把它关上之前,故意让门枢发出声响。不管我是谁,他一定认为我已经离开了。

我们在黑暗中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四周死寂般沉静,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咽下唾液的声音。最后,一点针孔般的火光在烛台那边亮起来。我看着黑暗中的蜡烛一支一支被点燃,直到整个祭坛的后壁摇曳着橙色的舌状光芒。他的身影处在半圆形的烛光包围中,也清楚起来。

我开始走近他。我本来就善于在夜间蹑手蹑脚地走路,现在又赤着脚,尽管这样,还是被他发现了。他像动物在夜间嗅到了异动,猛一抬头,喊道:“是谁?”他的声音凄厉,把我吓得不轻,虽然我知道与其说他出于愤怒,毋宁说他出于害怕。

我走到光线所及的地方。他脸上有烛光投射出来的影子,眼睛闪烁着,像极了黑暗中的猫儿。我们均没有穿着会客的衣服。他没有穿束腰外套,内衣敞开,所以我能看到他的锁骨,以及锁骨下面光滑赤裸的肉体,在烛光下闪着珍珠般的光芒。我则神情呆滞,穿着一件皱皱的无袖衬衣,头发披散在后背。他替我画画时我闻到的那股味道还在,飘荡在我们周围。哥哥们管它叫什么来的?下贱的阴道臭味?可是如果伊莉拉是对的,如此害怕妇女的这个人怎会这么憔悴?说不定他是来这儿忏悔呢?

“我在走廊看到烛光。你在干什么?”

“我在工作。”他粗声说。

我看到他身后有块纸板,竖在祭坛东边的墙壁上,那是湿壁画的整幅草图,主要轮廓被特意标出来,以便能够用炭笔将其画到墙上去。这些都是我从书本上看到的,对他来说却是家常便饭。看到他的技艺,我几乎想哭出来。我知道我不应该在这儿。不管他是否放荡淫贱,要是这个时候被人发现,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惨不忍睹。但渴望和好奇战胜了恐惧,我从他身边走过,更仔细地看着那幅画。

我现在还能看到它:画面上的线条如神来之笔,再现了佛罗伦萨的壮丽景观,前景的地上放着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女孩,两边站满了围观的人群。这些围观者惟妙惟肖;他们都是佛罗伦萨的血肉之躯,他们的脸上或良善、或平静、或倔强的表情,无不栩栩如生,直如天赐之作落入凡间。但画得最出色的还是那个女孩。她能一下子就抓住你的目光,不仅因为她处于整幅作品的焦点,更因为她的柔弱可人。

“哦,”我深思了一下,说道,“你已经很了解这个城市了。你是怎么做到的呢?你是怎么做到让我一下子就能看出她已经死去的呢?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可究竟是哪根线条表现了这个?告诉我吧。我画身体的时候,总是无法把睡着和死去区分开来。多数时候,他们只是闭着眼,但看起来和醒着一样。”

无论如何,我终究说出来了。我等待他取笑我,或者用其他无数种方式嘲弄我。但他只是沉默,我变得像刚才我们两个都在黑暗中那样害怕起来。“我跟你说,那不是一番对上帝的表白,先生,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我安静地说,“那话是对你说的,你总得有点表示吧?”

我的视线越过他,望向阴暗的礼拜堂;这儿和其他地方一样,随着年岁渐增,它的墙壁当然会听到一些更糟糕的话。

“你画画?”他轻声说。

“是啊是啊,但我想学得更多,我想画色彩画,就像你这样。”突然之间,好像把这个告诉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那很可怕吗?如果我是一个有天分的男孩,也许我已经在跟着一个大师学画了。那样我也会知道如何给这些墙壁增添光彩。但恰好相反,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孜孜不倦地学习,我的父母却在忙于给我找一个丈夫。他们最终会把我交给一个有声望的人,之后我将搬到他那儿去,替他操持家务,替他生儿育女,然后像挂毯上的一缕苍白的色彩一样,黯然消失在他的生活中。同时这个城市将会充满了艺术家,将光荣献给上帝;而我永远都不知道我是否也能做到。尽管我不如你才华横溢,画家,可是我的愿望和你一样。你得帮助我,求求你。”

我知道他听进去了。他没有发笑,也没有把我赶走。可是他能说什么呢?人们能对我说什么呢?我即使在绝望的时候,也是如此傲慢。

“如果你需要帮助,你应该请求上帝。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哦,可是我已经求他了。他将你派来给我!”他的脸在烛光中转过去,所以我看不到

他的表情。可是我太年轻了,也太急切了,以致等不及他回答,便开口说:“你还不知道吗?我们是盟友啊,你和我。如果我想伤害你,我只消告诉我父母,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你怎样袭击我就够了。”

“除非我认为你堕落到举止不端,像我那天那样。”他安静地说,“好比现在我们这样站在一起。”他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吹灭蜡烛。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从我身边滑走。

“你为什么这样瞧不起我?因为我是一个女人吗?”我吸了一口气,“可是在我看来,你了解女人的法子多着呢。”他停了下来,虽然没有转身或者其他任何动作表示承认我的话。“我是说……我指的是担架上的女孩。我想知道为了让她躺下,你付了多少钱?”

现在他转过身来,在烛光中面无血色地看着我。但他没有反击。“我知道你夜里都干了什么,先生。我看到你离开屋子,我哥哥,托马索提到过。我想爸爸要是发现他的小礼拜堂画家整晚在城市的贫民窟鬼混,可能会很生气。”

那时我想他可能会哭起来。虽然他的画笔得到上帝的眷顾,可是在应付我们这个城市的狡诈时,他就显得太嫩了。

“你什么都不懂。”他说,声音低沉而痛苦。

“我全部的要求只是让你看看我的画,告诉我你的想法,不要对我说谎。如果你完成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什么都不说。而且,我还会保护你,替你挡住我哥哥。他可比我恶毒得多……”

我们都听到了下面传来的正门被推开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恐惧,开始慌忙地熄灭身边的蜡烛。要是这时有人走进来……我怎能让自己冒这么大的险呢?

“我爸爸,”黑暗吞噬了我们,我低声说,“他刚从市政厅广场开会回来。”

听着传来的声音,我知道他边说话边走近楼梯间,更近一些有扇门开了,托马索一定等他等得睡着了。他们的声音混在一起,接着另一扇门关上了。安静了。

蜡烛芯的残焰好像萤火虫一般,在黑暗的包围中闪烁着。我们靠得很近,他呼出的气喷在我脸颊上。我周边满是他的味道,又热又酸,我的胃突然感到一阵不适。如果伸出手,我就能摸到他脖子上的皮肤了。我朝后退开,好像他烫伤了我一样,将一根蜡烛碰翻在地上。那声音十分恐怖,要是早一会儿那就……

“我先走了。”回过神后,我说,我的声音因为害怕而变得干涩,“在你听到我的房门关上之前别离开这儿。”

他咕哝了一下表示同意。他点燃了旁边的一支蜡烛,蜡烛在下面将他的脸照亮。他将其抬高,然后递给我。我们的眼光在烛焰中对视了一下。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就算达成了协议。我匆匆朝小礼拜堂的正门走去。在门边,我回头望见他的侧影被拉长了,投射在墙壁上,他伸手将祭坛墙壁上的画纸收起来,双臂张开,像极了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

正文 第九章

回到房间,爸爸和哥哥在书房争论的声音从石梯传上来。我的胃又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只好保持站立的姿势。我等到争论结束,然后再度走出去,决定现在就去拿妈妈的药箱。

但我不是惟一不应该起床的人。托马索正从楼梯走下来,笨拙得如同一头受伤的公牛,不过看得出他很烦恼。他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一直朝我走来,跟着站直身子,好像犯罪般

心虚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下可抓到他的把柄了。

“亚历山德拉!天啊,你吓死我了。”他嘶哑着嗓子,低声说,“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听到你和爸爸在争论什么,”我说谎说得泰然自若,“被你们吵醒了。你要去哪里?天快亮了。”

“我……我得去看一个人。”

“爸爸说什么了?”

“没什么。”

“有普劳蒂拉的消息吗?”

“没有,没有。没有她的消息。”

“那你们说什么呢?”我看到他的嘴唇抿了一下,于是柔声问,“托马索,你和爸爸聊了什么呢?”

他冷眼看着我,似乎要我知道在这次讨价还价中,他的失利不会让他觉得太难过。“城市里出现麻烦了。”

“什么麻烦?”

他停了一下,说:“很糟糕……圣灵堂的守夜人发现了两具尸体。”

“尸体?”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死于谋杀。”

“在哪儿?”

他吸了一口气:“在教堂里。”

“教堂!怎么回事?”

“没人知道。他们是在早上被发现的,尸体藏在教堂的座椅下。他们的喉咙被割开了。”

“啊!”

但我从他眼里看出来,爸爸和他说的肯定不止这些。天啊,救救我吧!我脑海里总是想着一群野狗在啮咬那个年轻女孩的身体的画面。“还有呢?”

“他们都没有穿衣服。她的嘴里被塞了一些东西。”他的语调很吓人,然后就住口了,仿佛已经说了太多。我皱眉表示不懂。

“是他的阴茎。”他见我满脸迷惑,阴森森地笑了一下,双手抓住他自己的下胯,说:“懂了吗?凶手将他的阴茎割下来,塞在她嘴里。”

“啊!”我知道自己又显得像个小孩了,因为那时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啊,谁会在圣灵堂干这种事情呢!”

但我们都知道答案。一定是那个在圣十字教堂附近将女孩分尸的疯子。

“爸爸开会就是讨论这个。市政厅和治保会决定将尸体搬走。”

“搬走?你的意思是……”

“这样人们就会在城市之外发现他们了。”

“这就是爸爸今晚和你说的?”

他点点头。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如果你知道了一个这么恐怖的秘密,你不会若无其事地告诉别人。特别是像托马索这样经常在街上鬼混的青年,他们应该发觉,如果不改掉他们的习惯,将会有生命危险才对。我的胃痛显然让我变笨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搬走尸体呢?我的意思是说,既然他们是在那儿发现的,难道不应该……”

“你怎么啦,亚历山德拉?你晚上变得这么笨?”他叹气说,“仔细想想,这可玷污了上帝,会引起暴乱。”

他是对的,确实会。

我既恶心又害怕,但假装若无其事。“你知道,托马索,”我勉强笑了笑,“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哥哥会保护他们的妹妹的。”

“那也有些妹妹对她们的哥哥顶礼膜拜。”

“可是你从中能得到什么乐趣呢?”我轻声说,“那一定会烦死你。”

当我们对望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想,要是我们过去没有扮演敌对的角色,现在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他轻轻耸了耸肩,从我身边走开。

“你现在不能出去,你不知道吗?会很危险的!”

他没说什么。

“你和爸爸争吵的就是这个,对吗?他不许你出去?”

他摇摇头:“我和人约好了,亚历山德拉,我非去不可。”

我吸了一口气:“无论她是谁,你可以等的。”

他在黑暗中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道:“你不懂的,小妹。就算我能等,她可不能。就这样吧,晚安。”他安静地说完之后就走了。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臂:“当心!”

他过了一会儿才把我的手拨开,好像想说些什么,或许只是我的想像?他突然从后面走过来。“天啊,亚历山德拉,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什么?”

“你流血了。”

我低头一看,果真如此,我裙子的前面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污。

突然间我明白了。我感受到的不是普劳蒂拉的痛苦,而是我自己的。它来了,我生命中最害怕的一刻。一阵羞愧像发烧般向我袭来,我为它感到脸红,双手死死抓住睡裙,在手指间拧绞着,直到污迹变淡消失。同时我感到一股热流从大腿内侧流下来。

托马索当然明白怎么回事;想到他可能用这个要挟我,我更是不寒而栗。但相反,我永远忘不了他随后的举动。他朝我侧过身来,抚摸我的双颊。“这样看来,”他轻声说,“我们现在都有秘密了。晚安,小妹。”

他从我身边走下楼梯,我听到他轻轻关上房门。我回到床上,感觉得到自己的血在流动。

正文 第十章

妈妈回家的时候我们都还没起床,她和爸爸吃早餐的时候把房门关了起来。10点左右,伊莉拉把我叫醒,说是爸爸要我到他的书房去。她看到了血迹,狡猾地笑了,帮我换好床单,又给我一块布,用来绑住内衣。

“别说出去,”我说,“知道吗?在我承认之前别告诉任何人。”

“那你最好快点说出来。玛利亚很快就会嗅出来的。”

伊莉拉匆忙帮我穿好衣服,我便到书房去。我在饭桌旁碰到卢卡,他睡眼惺忪,往自己嘴里塞着面包和肉冻。我毫无胃口,他瞪了我一眼,我也瞪了他一眼。妈妈和爸爸都在等着,托马索过了一会儿才来。尽管他换了衣服,看起来还是彻夜未眠的样子。

由于生意如此繁忙,爸爸对家里的事务较少顾及也就不难理解了。但那个早晨他显得特别疲惫,脸上的皱纹比过去多好多。他比妈妈大17岁,那时已经五十开外了。他是个有想法的富商,两次入选这个城市的领导高层,最近还在治保会获得了一席之地。如果他能巧妙地利用自己的影响,他的飞黄腾达会来得更快;不过虽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也是个单纯的人,更适合贩卖布料,而不是玩弄权术。我相信他爱我们这些小孩,当卢卡和托马索举止不端时,他也教导有方;但从某个角度说,他待在作坊会比待在家里更加自在。他只能传给我们一些做生意的窍门(祖父就是这样教导他的),而缺乏妈妈的知识或者能言善辩;可是他只需瞄上一眼,就知道一捆布料的颜色是否均匀;他还知道多深的红色在日光下最能取悦那些时髦的女士。

所以那天早晨,他和我们的一番长谈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我怀疑那是妈妈和他商量好的。

“首先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普劳蒂拉没事了。妈妈昨晚在那边陪她,她已经好了。”

妈妈笔直地坐着,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静如处子。要是和她不熟悉,你也许会认为她什么都没想呢。

“但还有其他一些消息。很快你们就会听到相关的谣言,我们认为你们应该先从家里得到消息。”

我瞟了托马索一眼。他要说的是那个口里含着阴茎的裸体女人吗?爸爸当然不会说这些。

“市政厅昨晚召开了会议,因为国外有些事情正危及到我们的安全。法国国王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北方,宣称那不勒斯是他的领地。他在热那亚击溃了那不勒斯的海上舰队,又与米兰和威尼斯签订了条约。但为了朝南进发,他得经过托斯卡纳地区。他遣使来寻求我们对他的支持,并要求让他的军队安全通过。”

我看到托马索得意地笑着,他知道的比告诉我的要多。不过女人当然不适合政治权术。

“所以将会发生战争?”卢卡的眼睛像军功章一样闪闪发亮,“我听说法国人骁勇善战。”

“不,卢卡。不会有战争。和平比战争更加光荣。”爸爸声音严厉,他当然知道战争会毁掉人们对优良布料的需求,“领主采纳了皮耶罗·梅第奇的建议,保持中立,也不支持他对那不勒斯的要求。这样我们谨慎地显示了实力。”

“这样啊,如果我们把希望寄托在皮耶罗身上,那简直和开门揖盗没什么两样。”

爸爸叹气说:“哪个搬弄是非的家伙告诉你这些,托马索?”托马索耸耸肩。“我告诉你们,领主对梅第奇的姓氏十分有信心。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得到外国君主同等的尊重。”

“这么说吧,我认为我们不应该让他们平安经过。我认为我们应该和他们战斗。”卢卡说,他还是和过去一样,在听,但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不,我们不会和他们战斗。我们会和他们谈判,卢卡。他们的战争和我们无关。那会是个平等条约,他们会给我们一些回报。”

“什么?你认为查理会替我们解决纷争,把比萨交给我们?”我从未听过托马索在爸爸面前如此大声叫嚷,妈妈狠狠瞪着他,但他毫不注意。“他会为所欲为,他知道他只需稍加恐吓,我们伟大的共和国就会像骨牌堆砌的房子一样沦陷。”

“你只是一个充大人的小孩,令人发笑。”爸爸说,“在你能讨论这些事情之前,最好把这些叛逆的言论收起来。我不想在这屋子里再听到它们。”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我把眼光从他们身上移开。随后托马索幽幽地说:“很好,先生。”

“要是他们来了呢?”卢卡心不在焉地说,“他们会进入城内吗?我们会让他们进来吗?”

“这有待我们进一步了解情况之后决定。”

“亚历山德拉怎么办?”妈妈安静地说。

“亲爱的,要是法国人袭击我们,亚历山德拉会被送到一个修女院去,城里所有的女孩都会在那儿。我们讨论过这个计划……”

“不。”我尖叫道。

“亚历山德拉……”

“不,我不想被送走,如果……”

“要是我觉得合适,你就会被送走。”爸爸愤怒地说。家里的这种叛逆让他不安,可是他忘记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妈妈显得更加聪明和注重实效,她只是再次低头看着她交叠的双手,柔声说:“我想我们不要再争论了,你爸爸还有别的消息要宣布。”

他们对视了一眼,她脸上带着微笑,爸爸对她的解围十分感激。

“我……在不久的将来我很可能入选八人议会。”

入选八人议会!尽管他早就知道这种升迁只能证明选举过程已经流于形式,但这着实是光耀门楣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我还能记得当他说这话时语气中透露的自豪。

“爸爸,”看到两个哥哥无动于衷,我说,“您给我们家族带来了无上的荣耀!”我走

过去跪在他身前,亲吻了他的手,当了一回乖女儿。

我站起身时,妈妈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哦,谢谢你,亚历山德拉。”他说,“我会铭记我在政府取得一席之地的时刻。”

我们相视而笑时,我忍不住想起那些被残杀的尸体,以及他们流在圣灵堂座椅下的血;也想到萨伏那罗拉如何利用他们来反对这个城市,而异族入侵的威胁使得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先知地位更加稳固。

妈妈在她房间的窗边坐了许久,我以为她在祈祷。因为自我懂事起,她总是这般静静地坐着,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终于注意到我了,但并没有转过身来。

“我很累,亚历山德拉。”她安静地说,“要是没有什么要紧事,你迟点再来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想告诉您,我不想去修女院。”

她皱眉道:“还没最终决定呢!要是最终决定那样,你得依从。”

“可是您说您自己……”

“不!我现在不和你说这个。你听到爸爸怎么说了。如果法国人到来——当然,这个还不一定——年轻妇女在这座城市会很危险。”

“可是他说他们不是来打仗的,假如我们达成休战协定……”

“你看你,”她终究还是转过身来,平缓地说着,“女人们不应该知道国家的事情。特别是你,知道这些只会增加你的负担。但这绝不是说你私下里就可以愚蠢无知。没有任何军队会师出无名地占领一个城市。并且,战争中的士兵不是良民,最危险的是商人和年轻的处女。你必须到修女院去。”

我又吸了一口气,说:“要是我结婚了呢?我不再是处女,有丈夫保护我,那样我就安全了。”

她看着我:“可是你不想结婚。”

“我不想被送走!”

她叹气说:“你还小。”

“从年龄来说是的!”我说。为什么总是有两种对话呢?有男人在的时候是一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是另外一种?“可是在其他方面我比她们都成熟。如果为了留下来我必须结婚,那么我会选择结婚。”

“哦,亚历山德拉,那可不是一个好理由。”

“妈妈,”我说,“什么都变了。普劳蒂拉走了,托马索总是和我争吵,卢卡则活在他自己的迷雾中。我不能永远读书。也许这意味着我已经准备好了。”那一刹那,我真的相信自己已经可以嫁人了。

“但你知道你还没有准备好!”

“现在我好了!”我坦率地说,“我昨晚开始来红了。”

“啊!”她把手抬起来,又放在膝盖上,每次她想让自己保持镇定总是做这个手势。“啊!”她笑着站起来,我看到她也哭了。“啊!我亲爱的孩子,”她把我搂进怀里,说,“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

正文 第十一章

查理和他的军队在托斯卡纳边境枕戈达旦,城市的大门充满了被攻破的恐慌,佛罗伦萨临阵抱佛脚,到教堂去祈求平安。

那个礼拜天,百花圣母堂人潮汹涌,从上面到下面的楼梯都挤满了人。妈妈说那是她见过的人数最多的一次礼拜,可我觉得我们像是在等待审判日的来临。

在萨伏那罗拉还没走上讲经坛的时候,这个地方人声嗡嗡;但他来的时候,便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那个时代最大的讽刺莫过于,佛罗伦萨最丑的男人竟然是最神圣的男人。不过得承认的是,他在布道时言词滔滔,使人忘记他侏儒的身材、刺人的小眼睛和鹰勾鼻。他和他的死敌洛伦佐·梅第奇一般,丑得可以充当滴水兽的原型。

他的敌人说他身材太过矮小,为了将自己抬高,他只好站在修道士们为他搬来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翻译和其他经典作品之上,这样他就能伸腿去践踏它们了。另外一些人则说他站在马桶上,那是他极端苦行的生活所能容许摆在修道室里的为数不多的器具之一。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双手抓住石坛的两边,眼睛掠过他身边拥挤的人群。“经书上说修道院长应该欢迎听他布道的人。但今天我不欢迎你们!”开始时声音很小,然后逐字逐句增强,直至填满了整个教堂,在圆屋顶上回荡着。“因为今天你们来这里,是因为恐惧和绝望就像地狱之火,正在烧灼着你们的脚板;因为你们渴望获得救赎!”

“所以你们到我这里来!和上帝的宽宏大量相比,你们求助的这个人卑微渺小,但上帝宽宏地让他当传声筒。是的,上帝现身给我了,他赋予我先见之明,将未来昭示给我。在我们边境上等待的军队被预言了。那就是我看到的悬在城市上空的利剑!上帝的愤怒无与伦比。‘他们要将银子抛在街上,金子看如污秽之物。当耶和华发怒的日子,他们的金银不能救他们。’佛罗伦萨像一头叮满苍蝇的畜生的尸体,躺在上帝燃烧的复仇之路上。”

就算对那些精通圣经的人也很难看到这些有什么联系。他正在卖力地讲演着,他的头巾甩在后面,鼻子来回移动,极像一只啄着麻雀的鹰嘴。他的布道不止这么简单。他朝每个人发话,在他的神圣中,罪恶是伟大的主张平等者,削弱着权力和财富。他知道如何把言语转换成政治的催化剂,这也是当权者害怕他的原因所在。

他从长袍中抽出一面小镜子,朝着人群高举起来。它的角度刚好捕捉到烛火的光芒,将教堂反射得闪闪发光。“看这个,佛罗伦萨!我朝你的灵魂举起一面镜子,现在它反映出什么呢?堕落和腐烂!这里,一度是个神圣的城市,现在街上满是污秽,比亚诺河水泛滥时还要脏。‘不可行恶人的路。不要走坏人的道。’但佛罗伦萨塞了自己的耳朵,对上帝的话充耳不闻。夜幕降临的时候,野兽开始出没,开始和她的灵魂作战。”

我感到旁边的卢卡在座位上动了一下。在教室里,只有那些有关杀戮流血的课文能引起他的兴趣。要是战争爆发,无论敌人是谁,他都会渴望参与。

“在每一条上帝的光芒被遮蔽的阴暗小道,是罪孽和暴力!记住那个纯洁的年轻女孩破碎的尸体。那是强奸和鸡奸!‘焚烧他们的卑劣,耶和华,让他们的身体在折磨和永恒的火焰中脱离罪孽。’哪里有淫欲,哪里就有通奸。‘因为淫妇的嘴滴下蜂蜜,她的口比油更滑。至终却苦似茵陈,快如两刃的刀。她的脚,下入死地。她脚步,踏住阴间。’”

这时即使是托马索也在用心倾听,他知道我在盯着他,横了我一眼,低下头去。

他低头的时候,我的眼光越过几列座椅,正好落在另外一张脸上。那个男人直勾勾地看着我。他非常面熟,我后来想起来是那个提到希腊语和帮我跳完一曲的人。

萨伏那罗拉继续说着,教堂里传出一阵低声的哀悼声,这哀号越来越响,我甚至听到卢卡的喉咙开始传出咔咔的声音。

我回望那个男人,他没有倾听萨伏那罗拉,他仍然在望着我。

正文 第十二章

四天之后,在城墙外面一片位于佛罗伦萨和印普鲁尼塔村之间的橄榄树林中,人们发现了那被杀害的男人和女人的尸体。

由于犯罪现场在佛罗伦萨之外,严格来说不算是佛罗伦萨的事情,所以城市广场上没有贴出追查凶手的公告。但关于这次命案的消息如瘟疫般传开了。那个女人是妓女,男的是嫖客,他们的尸体发出恶臭,伤口上爬满了尸蛆。

回家后,爸爸将我们召集在一起,把情况告诉了我们。法国军队已经走了,留下很多礼物,并允诺不侵犯我们,但没有签订任何安全条约。

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天使报喜》已经画好了,但我仍不怎么满意。圣母的不安跃然纸上,天使的举止也别具魅力,可他们的世界是黑白的,我的手指忍不住发痒,想给他们染上色彩。我再也等不及了,于是把伊莉拉找来。

自我来红之后,她对我更加言听计从了。一旦我被许配出去,她的女主人便是另外一个家庭的女主人,到那时,她也就能跟着拥有新的权势了。比起其他佣人,她对生活的要求可还真高,不过这样一来,她的命运就不会和别人一样悲惨了。要是在其他人家,她成年后,可能会被用来发泄性欲——这座城市里,被主人搞大肚子之后弃若敝屣的女奴隶到处都是——不过爸爸对此不感兴趣,卢卡虽然尝试过,但被她巧妙地避开了。至于托马索,我知道他不会有这个念头。他太过虚荣自大,不可能去做这种让他没有获胜的快感的事情。

“我什么时候去找那个画家?要和他说什么?”

“你去问他,什么时候我能把东西给他。他知道什么意思的。”

“那是什么?”她尖声说。

“伊莉拉,求求你了。就帮我一次,快来不及了。”

虽然她很不解地看着我,终究还是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跟我说,他明天清早会在花园里。我对她表示感谢,然后告诉她,我会自己去。

我起床的时候天才蒙蒙亮。空气中传来一股烤肉的味道,我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后院的花园是妈妈的最爱,它至今才度过六个夏天,尚未完全成型;不过爸爸从他的庄园带来一些植物,种植在里面,所以它看起来似乎经营了好久。妈妈对柏拉图的学说相当了解,认为花园是接近神的地方,她经常在里面沉思,认为这对修身养性大有裨益。我在花园里,主要是为了画下那些花草树木,人们就是依靠这些来区分天使报喜和基督降临的场景的。

不过它有个缺陷。妈妈在花园里养了一些动物:翅膀被剪短的鸽子,还有她最喜欢的孔雀,两只公的,三只母的。它们只对妈妈表达敬意和友好。

不过那天早晨它们有别的食物。画家坐在石凳上,旁边摆着一套画笔和一些装满不同颜料的坛坛罐罐。孔雀在他面前啄食着一些草籽,尾巴紧缩着低垂在后面,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们。它们看到我时,有一只发出一声急促的尖叫,跳着转向我,张开羽毛,做出攻击的姿势。

“啊……别动。”他说,抓起画笔,飞快地在颜料罐中蘸了几下,想把这斑斓的色彩画下来。

不过那时我对此可一无所知。“喂!”我说。他转过身来,用不快的眼神看着我。他抓紧画笔瞪着我好一会儿,瞪得我心里发毛,之后,他欲言又止,从袋里掏出一把草籽,伸出手去。那些孔雀似乎得到许可,头一伸一缩地朝他张开的手掌走去。

“不用怕它们,它们不会伤害你。”

“那可是你想出来的。事实才不是这样呢,你看看我掌上的伤疤。”我静静站着,望着他。用手给鸟儿喂食需要一定的勇气,我所见过的,只有妈妈和他能这么做。“你怎么做到的呢?”

他依然看着那些孔雀,说:“在修道院的时候,我的工作就是饲养动物。”

“不是这种吧。”我咕哝着。

“不是的,”他说,眼光落在它们可恶的羽毛上,“我以前都没见过这种动物,只在故事里听到过。”

“你为什么要画它们?我认为圣加大利纳可不会和动物交流。”

“天使的翅膀,”孔雀那残忍的利喙在他手掌上啄着,他说,“为了画圣坛天花板的‘圣母升天’,我需要画些羽毛。”

“你怎么保证你的天使不会夺去上帝的光芒呢?”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我们之间用这种方式交谈相当自如,好像那晚在小礼拜堂的不快已经被早晨的太阳驱走一样,“在北方你用什么来代替孔雀呢?”

“鸽子……鹅,还有天鹅。”

“对了,你的白色加百列。”我想起他房间里湿壁画草稿中那扑动的翅膀,但他现在学会流畅地使用色彩了,我从他的双手可以判断。否则还有什么能在指甲上结上这不同深浅的血色呢?孔雀已经吃饱了,慢慢地走开,对我不屑一顾。周边的空气清新而寂静,我的渴望鲜活如树叶上的露珠。他又拿起了画笔,我靠近他说:“画家,哪个帮你调颜料啊?”

“我自己。”

“很难吧?”

他摇摇头,双手飞快地画着,“也许开始很难,现在不了。”

我紧紧抓住拳头,生怕自己的手指忍不住要去触摸那些颜料。“我能说出佛罗伦萨城里任一面墙上的任一种颜料的名字,还知道几十种配方。但就算我找齐所有原料,我也没有地方将它们调配出来,并且总是受到监视。”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已经厌倦了鹅毛笔和墨水,它们画出的颜色毫无生命力,并且,无论我画什么,看上去总是很忧郁。”

这次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我们的目光碰了一下,就像在小礼拜堂中一样,我发誓他理解我。我拿着一卷画,感到掌心发热,那是我的《天使报喜》以及其他几十张经过精心挑选的作品。我能感到一阵恐惧像掌心的汗水般袭来,这使我对他说话的语气比预想中更加严厉。我把它们递给他,说:“我不想听到外交辞令,知道吗?我只想听真话。”

他纹丝不动,也不出声。我知道自己的言语破坏了我们之间正在增长的好感,但我太紧

张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不起,我不能替你评价它们。”他安静地说,“我能做的只是我的工作。”

虽然他说的时候不带恶意,但他的言语像孔雀的利喙一样啄伤了我的灵魂。“那么,我爸爸就对你看走眼了,你将永远是个学徒,永远不可能当别人的老师。”我的手依然伸着,让画纸散落在他旁边的石凳上。“要么给我提意见,要么让我鄙视你,画家,是你让我没有选择。”

“这又留给我什么选择?”这次他用复杂的眼光看着我,凝视了好久,直到最后我把眼睛移开。

伊莉拉在花园的另一端冒了出来。因为她的出现,我赶忙转过身去,虽然知道她是在替我们放风,我还是用意大利语说:“你干什么?监视我……”

“哦,小姐,别开玩笑了。”她假装温顺地说,“你妈妈正在找你。”

“我妈妈!现在?你怎么跟她说?”

“我说你在花园里画树叶。”

“哦!”我转向他,用拉丁语说,“你得走了,快点。不能让她发现你和我在这儿。”

“你的树叶怎么办?”

他的意大利语一定比以前好多了。他捡起一块木炭,妈妈的橘子树在他笔下生长出来,果实累累,你甚至能感到它们要掉下来。当他将画纸给我时,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他将自己的东西收起来,放进旁边的一个包里,然后捡起那捆画稿,把它们也塞进去。

“我不在乎你说什么,”我在他身后说,“只要你不骗我。”

正文 第十三章

普劳蒂拉胖得就像一只满载的船,甚至脸部都丰满起来,几乎都认不出她来了。

我们是最早到达的。妈妈给普劳蒂拉带了甜食和翻糖的杏仁,她带我们参观新近装修完毕的卧房。

我听托马索说毛里其奥用30弗罗林和人打赌,要是生了女儿,他能得到400弗罗林的彩头

。这样他的失望就可以得到一些补偿了,不过我认为这完全弥补不了生女儿给他带来的附加损失。

毛里其奥确实不错,他这个胖嘟嘟的妻子所能想到的一切,他都安排妥当了。

“婆婆说画家已经画好了分娩盆子,”我们参观完她的家用后,她赶忙补充说,“她说画得很棒。我要求一面画着爱情的花园,一面画着棋盘的格子。毛里其奥很喜欢下棋呢。”她一边说着,一边像个女孩般咯咯地笑着。

我要是结婚了,也会说这样的话吗?我看着发胖的姐姐乐呵呵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恐惧。她知道的可比我多得多,我该怎么开口问她呢?

“别担心。”她别有用心地戳了一下我的手臂,“现在你已经来红了,很快就会明白的啦。”她做了个鬼脸,接着说,“不过我得告诉你,那可和读书完全不同。”

它像什么呢?我很想问,告诉我吧,都告诉我吧。“痛吗?”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

她抿了一下嘴,有点自得地看着我。“当然了。”她说,“那样他们才能知道你是不是处女。”

新客人的到来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来的都是亲朋好友,各自带着一些小礼物。普劳蒂拉言笑宴宴地招待他们,然后那个男人走了进来。

后来有人告诉我,人们总是第一眼就能认出那些将要改变自己生活的人,即使你根本就不喜欢他。现在我注意到他了,他也注意到我了。天啊,帮帮我们吧。

我看到普劳蒂拉一阵风似的穿过房间,我径直走过去,将她堵在墙壁上,紧贴着她的肚子问:

“你告诉我,他是谁?”

她叹了一口气,说:“他叫柯里斯托佛罗·朗吉拉,一个富家子弟。”

“这个我知道,”我说,“他为什么对我感兴趣?”

不过已经来不及听到更多消息了,他已经离开妈妈,朝这边走来。普劳蒂拉将我推开,面带笑容地穿过房间。我呆若木鸡地站着,姿势毫无魅力和贤淑可言。

“小姐,”他在我面前微微鞠躬,说,“我想我们还没正式相互介绍过呢。”

“没有吧。”我咕哝着,瞟了他一眼。他的眼角满是皱纹,不过他至少还懂得如何保持笑容。但他能和我做爱吗?我又羞怯地低下头。

“今天你的脚感觉如何?”他用希腊语说。

“你何不自己问问它们?”我好像小孩发脾气似的回答说。我知道妈妈正在看着我,虽然她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不过她可以凭经验从我的表情判断出我正在挖苦他。

他又鞠了一躬,这次可低得多,对着我的长裙边说:“你好吗,脚?想必你很放松吧,没有音乐呢。”他适可而止地抬起头来,朝我微笑着说:“我们在教堂打过照面呢,你对那次布道有什么看法吗?”

“我想如果我是罪人,他会让我下油锅的。”

“那么你该庆幸自己不是。你认为有很多人听他的布道却无动于衷吗?”

“不多吧。不过我认为,如果我是穷人,我会先听到富人的尖叫。”

“嗯,你认为他的传道很反动?”

我想了想,说:“不是,但我认为他说的有些威胁的味道。”

“那是。不过在我听来,他的怒火扑向每个人,不只是富人和那些感到害怕的。他还对教会颇有微词。”

“可能教会也惹了他吧。”

“真的。你知道吗?我们现在的教皇在卧室的入口上面挂了一幅圣母像,圣母的脸和他的情人一模一样。”

“真的吗?”我立刻对这超级流言发生了兴趣。

“哦,真的呀。据说罗马附近森林里的鸟儿都变成了他的美味,在餐桌上呻吟,不再歌唱了。他还养着一群私生子呢。不过凡人难免犯错,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觉得应该忏悔吧。”

他笑了起来,说:“你知道圣十字教堂食堂里面安德里亚·奥康纳安德里亚·奥康纳的湿壁画吗?”

我摇摇头。

“他画的是《最后的审判》,魔鬼们张开口,牙齿中间是修女们的头。撒旦看起来似乎因为吞下红衣主教的帽子而觉得消化不良呢。”

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现在告诉我,亚历山德拉·塞奇。你喜欢我们这个城市的艺术吗?”

“哦,很喜欢。”我说,“你呢?”

“和你一样。因为这个,萨伏那罗拉的话才没有让我的灵魂凝结。”

“你不是罪人吗?”我说。

“恰好相反,我经常犯罪。不过我相信,爱情和美的力量是另一条接近上帝、获得救赎的道路。”

“你追随古人?”

“是的。”他以一种戏剧化的声音说,“不过别跟其他人说,对异端的定义每分钟都在变宽呢。”

虽然我很天真,但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颇有默契的举止让我相当感动。“你的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我说。

“我知道,所以我告诉你。当那个疯掉的修道士教导我们说,就算是一个毫无文化的老妇人比那些古希腊和罗马的思想家加在一起还要来得虔诚时,我们该用什么来反驳呢?”

“只要给他看看薄伽丘的《诗辩》就好了。人们从他翻译的那些古代神话故事中,看到的只有基督的美德和真正的道德。”

他朝后退了一步,看着我,透出艳羡的眼光。“我听说你和你妈妈很相像?”

“我以此为荣,先生。我的哥哥很喜欢到处告诉别人,说妈妈怀我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了杀戮,而这使我打娘胎起就很愚笨。”

“你的哥哥真粗鲁。”

“是的,不过他也许是诚实的。”

“尽管如此,这事是他搞错了。你喜欢学习可没有什么不好。你只喜欢古典作家吗?我们自己的作家有你心仪的吗?”

“我认为但丁是佛罗伦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诗人。”

“也许还是后无来者呢,这个我们不用说了。你能背诵《神曲》吗?”

“不能全部背出来!”我说,“我才15岁。”

“已经很好了。你要是能全部背出来,我们也许能在这里看到基督降临呢。”他望着我,过了一会儿说,“我听说你画画?”

“我……谁告诉你的?”

“不用对我这么紧张吧。我已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记得吗?我提起它,只是因为我感兴趣。那很不寻常呢。”

“不总是这样吧,在古代……”

“我知道。在古代,瓦罗的女儿玛利亚就极有艺术天赋。”他微笑着,“并非只有你才熟悉阿尔贝蒂。虽然他并不知道我们的保罗·乌切罗有个在他作坊里面画画的女儿。他们都管她叫小麻雀。”他停了一下,继续说,“也许你会愿意让我看看你的画作。那样我会很高兴。”

一个佣人走过来,手里托着蜜饯和烈酒。他倒了一杯递给我。不过那种融洽的状态已经被打破了。我们静静地站着,好一会儿都是刻意看着别的地方。沉默继续着,但我并没有感到不安。接着,就像那次跳舞,他低声说:“你知道吗,亚历山德拉,我们为什么今天会在这里见面呢?”

我的胃一阵收缩。按照妈妈的教导,我当然应该说我不知道。但事实是我知道,我怎么能说不知道呢?

“是的。”我说,“我认为我知道。”

“你觉得你能接受吗?”

我抬眼望着他,“我可没想到有人会考虑我的感受。”

“有人会考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要问你的原因。”

“你很好,先生。”我说着,脸红起来。

“不,不是这样的。但我喜欢让自己公平一些。我们是大海里两条彼此陌生的鱼,独自搏击风浪的日子终究要结束。和你妈妈商量吧,当然,我们会再见面的。”<u>p://?99lib?</u>

他欠身辞别,然后就走了。

正文 第十四章

“他有很多值得赞扬的优点,亚历山德拉。他父母双亡,所以你将会是自己家里的女主人。他温文尔雅,作一手好诗,赞助艺术,也是个不错的鉴赏家。”

妈妈连放在膝盖上的手都激动起来,离再次见面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听起来他还是个钻石王老五呢,他怎么没有结婚?”

“我相信他全力投入到写作中去了。最近他两个兄弟死了,都没留下后人。他们的家族很有声望,他得让其后继有人。”

“他需要一个儿子?”

“是的。”

“这就是他想要妻子的原因?”

“是的,不过我想他也许还想要个妻子。”

“他以前可不想。”

“人都是会变的,亚历山德拉。”

“他老了。”

“年纪是大了点,是的。不过这并非总是缺点。我还以为全家人就只有你能理解这个。”

我坐在长凳上,看着上面的木雕。

“你觉得他怎么样,妈妈?”

“亚历山德拉,我对他不是很了解。他们的家族享有盛誉,从这个角度说,你们倒是非常门当户对。至于别的,我只能告诉你,他在普劳蒂拉的婚礼上看到你,几个星期后就向你爸爸提亲了。他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但他文质彬彬,很有诚意。我听说他虽然支持学习,但不会让自己卷入到争权夺利中去。考虑到目前的局势,将你许配给他也许是个明智的选择。除此之外,他对你我一样,只是个陌生人。”

“有他的流言吗?托马索怎么说?”

“你哥哥总是诋毁所有人。不过很有趣,现在我正奇怪呢,他为什么没有诋毁他。我不清楚他们是否认识。不过,亚历山德拉,这个男人已经48岁了,从现在开始,他得承担对生活的责任,这是不用怀疑的。”

“男人生活,女人等待。”

“哦,亚历山德拉,你总是故作深沉。”她柔声说,她曾用同样的声音,上千次平息我翻涌的心潮,“没那么惨。你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兴许他会沉迷在他的爱好中,就像你一样。”

“所以这婚姻貌合神离?”

“也许你反而会满意呢。你知道的,还有很多事情你不懂,虽然你现在觉得不可思议。”

我们相视而笑,达成了默契。我所没有的美德——列出来的单子可真长:娴静、温顺、谦和、羞怯——她私下都可以容忍,只要我不在公众面前使她难堪。她尽力教导我,而我也努力学习,真的。

我怀疑是不是到了快要结婚的时候,母女之间才会这样说话;要是这样,结婚那夜我们会说什么呢?我试图不去想这些事情。我看到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从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旁边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而我张开双臂问候他……

“我要伊莉拉陪嫁。”我说。

“会的。他会有自己的仆人,不过我相信他会努力让你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爸爸和他谈过这个,他很热心呢。”

对话停了好久,天太热了。

“你同意我们这样决定吗,亚历山德拉?”妈妈温柔地问。

“我不知道,太突然了。”

“你自己决定吧。你爸爸说,法国军队很可能在一个月内入侵。要是那样,就没什么时间准备婚礼了。”

“不过我想婚礼的意义无非是要向其他佛罗伦萨人显示我们的地位。现在似乎不是时候。”

“对的。虽然你爸爸认为就目前的气氛看来,那并没有关系。不过我很难相信你真的愿意梳妆打扮好几个星期,然后在大街上游行,让每个人都看着你。”我突然想,要是这个几乎和我自己一样了解我的人不和我生活在一起,那该多么可怕!虽然她自己未必愿意承认。

“哦,妈妈。要是让我选择,我宁愿待在这里,读书绘画,终身不嫁。但……”我坚定地说,“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既然我终究得选一个人,还不如就选他了。我想他会……”我迟疑了一下,“我想他会很友善吧。如果我错了,他年纪那么大,也许很快就死了,那样我就自由了。”

“啊!就算开玩笑,也别拿这个乱说。”她的声音很严厉,“他没那么老,再说你知道的,守寡根本就没有什么自由,那还不如现在就去修女院。”

我看着她,她也曾经面临这样的选择吗?“你知道我仍有梦想的,”我叹气说,“我想有一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方,同时能够增添上帝的荣耀。”

“要是有这么一个修女院,亚历山德拉,这座城市里至少有一半女人都想进去。”她嘲讽地说,“就这样吧,决定了吗?很好,我去跟你爸爸说。我相信你的未婚夫也同样希望早点举办婚礼。我们已经来不及去订做嫁妆箱了,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用一个二手的箱子,或者是祖传的。如果他提起,你希望箱子上画着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我不介意画着什么,只要不是纳斯塔基奥的故事里那个女孩就好,她被狗扑咬,连肠子都被扯出来,太悲惨了。希望艺术性强些,可以欣赏。”我又想到了那座陌生的房子里那张陌生的床,突然间,我所有的勇气都消失殆尽。“结婚后离开这儿,我去和谁说话呢?”我声音酸楚地说。

她看起来有所震动,我知道这也会让她难过。“哦,我亲爱的亚历山德拉,你可以和上帝说话,你也得和他说话。一个人独处时与上帝对话会更容易些。他会倾听的,他会的,就像他倾听我诉说一样。他会帮助你和你丈夫说话。那样你就会变成一个贤妻良母了。那不全是痛苦,我向你保证。”她停了一下,说,“我不会让你那样的。”我想她当时真的相信了自己所说的。

于是那天晚上,她跟爸爸说了,两个家庭的婚约在那个星期确立起来,同时还约定一个月内双方备齐聘礼嫁妆,在完聘那天举行婚礼。这一切倒不如没有发生的好,因为在我们谈话之后的第五天,查理八世违背了他不攻击佛罗伦萨的承诺,穿过托斯卡纳边境,攻陷了菲比仙诺,洗劫了整座城堡,并屠杀了全部守卫的士兵。

正文 第十五章

直到举行婚礼的那天早晨,我才再次看到我的未婚夫。

在十月底,皮耶罗离开这座城市,带着他的亲随,径投法国兵营去了。

在教室里,我们的老师让我们祈祷他平安归来。萨伏那罗拉在讲经坛上公开为查理八世的到来欢呼,认为他是上帝用来拯救佛罗伦萨的工具,并将皮耶罗·梅第奇贬为懦夫,指责

他们的家族毁掉了我们神圣的共和国。这座等待中的城市人心惶惶。三天前,爸爸回家带来一个消息,领主宣布如果法国军队进入佛罗伦萨,部分家庭必须让出来充当他们的兵营。我新旧两个家都被选中了。要是法国军队入侵,我婚后第一次在家里当女主人,将会是招待法国士兵!

每天都能听到有某些家庭又将女儿,甚至有时候是他们的妻子送到修女院去,以保安全。不过有一天,当恐慌到达高潮的时候,我听到妈妈咕哝说:“外国的侵略者什么时候尊重过修女院圣洁的外墙了?”

而离我成婚的日子,11月26日,只有不到两个星期。

结婚的前一天,炙热终于灼破了天空,一场大雨落了下来。我怀疑这是否也是上帝的计划,以洗净这座城市。伊莉拉正在收拾我的箱子。

“一切都太突然了。”

“是的,”我望着她的眼睛,“你害怕了吗?”

她轻轻耸了一下肩,“也许你没必要接受他们给你挑选的第一个。”

“哦,是吗?我错过了门外排队提亲的人吗?还是你宁愿看到我在乡下某个潮湿的修道室里,用手指拨弄着我的念珠?我已经要求你和我一起嫁过去了。”

她什么都没说。

“伊莉拉?”我期待地说,“他也将会是你的主人。你要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最好现在就告诉我。”

她摇摇头:“我们被捆绑销售了。我们能做的,只是尽量让它不要太糟糕。”

这让我觉得我的生命好像沙漏里面流逝的沙子,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还没听到画家的任何消息。最好的欺骗是诚实,考虑到我很快就要离开,我决定求妈妈允许我去参观小礼拜堂。当然,现在也无需什么女伴,伊莉拉陪着我就可以了。

小礼拜堂已经改头换面了。画家坐在鞍具上,被绳索吊起来,贴近天花板,聚精会神地将栅格的影子画到天花板上去。当他画好一个之后,他朝下喊话,让工人松开或者拉紧绳索,将他拉到另一边去,在火焰上来来去去。

伊莉拉和我站在一旁呆呆地望着他。他全神贯注,技巧娴熟,像一只悬挂着的蜘蛛,吐丝编织一张粗糙但图案完美的网。他动作很快,尽量避开火焰的炙热。已经完成的墙上显示出一些人物的轮廓,用赭土勾勒出来,为涂上石膏做好准备。

“他在干什么?”伊莉拉咕哝着,显然被这奇观吓坏了。

“哦,他在给屋顶画上格子,以便作画的时候有参照点。”帮工的男孩急切地说。他的脸上满是污垢,但眼睛闪闪发亮。他第一次感到手指发痒是什么时候呢?

伊莉拉耸耸肩,依然满脸迷惑。

“在上面画画的时候,屋顶的弧度很具欺骗性,”我解释说,“几乎不可能校准视角。栅格的线条将会帮助他,让画不至于变形。他的草图会叠覆在这些线条上,就像地图那样,这样他就能准确地把整幅图移到上面去了。”

男孩瞪了我一眼,我瞪了回去。别和我争辩,我的眼光说。关于这些,我知道的比你将要知道的还要多,尽管最终是你而不是我,在这屋顶上涂满天国的画像。

“你回去告诉你老师,我们会在这里看着,等他完工。”我平静地说,“你去为我们搬几张椅子。”

他眼里有点害怕,但什么也没说,匆忙走回祭坛,寻找合适的椅子。当他拉着两张椅子的时候,画家大声把他叫过去,吩咐了好一会儿。男孩把椅子放在地板中间,伊莉拉走过去把它们搬过来。

那是他下来之前那个小时最精彩的部分。燃料是便宜的稻草,燃烧很不稳定,火焰经常猛然暴长。火焰燃得太高的时候,他会叫喊几声,工人就会用水将火焰浇低一些;但这样做产生的浓烟使他咳嗽不止。我听说有人就是这样被伤得很厉害的,所以那个控制火焰的人的技巧得和画家一样娴熟才行。最终他打了个手势,让他们转动绞盘,把他放下来。绳索下垂的时候急遽转动着,他几乎被甩出坐鞍,直扑在地面上。他不断咳嗽,成口成口地吐出浓痰,以便恢复呼吸。女人怎么可能去做这些事情呢?乌切罗的女儿兴许能够在壁毯上画《从良妓女玛丽的房间》,可她万万不会被吊到拱形的屋顶下面。男人表演,女人鼓掌。我开始失去信心。

他双手抱头坐了起来,眼睛扫视着小礼拜堂,发现我们仍在等着。他站起身,尽力整理好衣裳,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了,如果说他这蜘蛛式的运动让他变得强壮一些的话,他的害羞也已经被那些画吸收了。伊莉拉站起身,挡在他和我中间。他的脸甚至比她的还要黑,浑身散发着汗水和烧焦的味道,似乎他身上有某些魔鬼般的自信。

“我现在不能停下来,”他的声音已经被浓烟熏得嘶哑,“除了火光外,我得借助日光。”

“你疯了,”我说,“这样会烫伤自己的。”

“要是我动作快点就不会了。”

“哦!我爸爸有些镜子,他在晚上工作的时候,用它们来加亮烛光。我可以去跟他要一块给你。”

他低头说:“谢谢!”

祭坛那边工人问了个问题,他用流利的方言回答了。

“你的意大利语提高了。”

“火烧屁股,总让人学得快一些。”他满面尘灰的脸上露出鬼魂一样的笑容。

我们又沉默起来。“伊莉拉,”我说,“请你离开一会儿。”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

“请你走吧。”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瞟了他一眼,然后把眼光移开,朝祭坛走去,故意扭着屁股;她想让男人注意她时,也会这样做的。那男孩看得眼睛都直了,不过画家没有注意到。

“你指挥他们?”

他轻轻点头,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暗示,它们被烟熏得充满血丝。他匆匆回望了一下那堆火焰……

“如果现在不行,什么时候呢?我过几天就走了。”

“走了?去哪儿?”

他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结婚了,你不知道?”

“不,”他停了一下,“不,我真的不知道。”

他与世隔绝得如此彻底,乃至连佣人搬弄的小道消息也不知道。“嗯,那你也许还没听说这座城市受到入侵的威胁。魔鬼出现在街头,到处是谋杀和破坏。”

“我……我听说过这些,是的。”他咕哝着,脸上暂时失去了那种自信。

“你去过教堂吧?所以你听到他的布道了。”

这次他的点头正好避开我的眼光。

“你得小心些,那个修道士会用圣经来代替你的画笔。我……”

但伊莉拉已经回到我身边了,嘴里啧啧做声表示不满。她的责任就是看着我,把我清白无损地交到我丈夫的新婚床上,当然不能容许我和一个画匠私通。

我吸了一口气,说:“那么什么时候,画家?今晚?……”

“……不,”他尖声说,“不,今晚我不行。”

“你有其他约会?”我不等他回答,接着说,“那明天呢?”

他犹疑着说:“后天吧。等我画好栅格,清理好火把。”

祭坛那边的男人又在叫他了,他鞠躬,然后转身走过去。就在我们站着的地方,我们能感受到火焰的热气。

正文 第十六章

是的,我是在等他。他很晚才出门,那时路上的火把都已经熄灭。我要不是打开窗户,也许就听不到边门吱吱的声响,就看不到他在黑暗中匆匆的身影。我记不得曾有多少次在想像中跟随着他。

整个晚上,我被自己想像出来的勇敢折磨着;我有意穿扮整齐,怂恿自己跟着他出去。用不了几天,我就会被锁在别人的生活中,被锁在这个城市的另外一座房子里,对那儿的地

形布局一无所知,这样我最爱的夜间自由就会结束。和我并排坐在窗口的是我从托马索的卧房偷来的帽子。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试戴,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可以遮住自己的脸。这是一个复杂的游戏,一个我和自己达成的协议。如果我注定要出嫁,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那么我决不甘心就这样黯然屈服。那样我就太对不起自己了。而且,如果外面有魔鬼,他也有大把罪孽深重的人可以惩罚,犯不着来为难我这个虽然不听父母的话,但也只不过是出来呼吸一些夜间的空气以留下自由的记忆的女孩。

我走下楼梯,穿过后院。供佣人出入的边门正对着一道小巷,在夜里这个时候,门通常是上了栓的,但他只是把门虚掩就出去了。要是这个时候有人起床,发现这些,我知道只消把门锁上,他就完蛋了。不过我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我朝外面迈了一步,门在我身后半开着。我将它拉上,又试着推了一下,确认它没有被锁上。

站了好一会儿,我的心才不再怦怦乱跳。

我觉得自己镇定了,在黑暗中又继续朝前走。

我深吸了几口气,自由的味道混合着腐烂食物和尿的酸味。当然,我不会因为害怕而退缩。像哥哥那样愚笨鲁钝的人,每天在黑暗中寻欢作乐,都能毫发无损。我只需鼓起像他们一样的勇气,沿街走向大教堂,然后再从那儿走到河边;然后我就回来了。这样的距离不至于迷路,但等到我自己的女儿也到了幻想自由的年龄时,这足够让我告诉她们,夜间既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没有什么不容错过的东西。它和白天没什么两样。

现在的街路宽了一些,我走得更快了,我的鞋在卵石上嗒嗒作响,爸爸的斗篷在地面上拖着。画家现在不知道在哪儿?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跟着他的,他很可能早就穿过老桥了。他去那儿要多久才回来呢?那取决于他在途中干了什么,不过我现在不去想这个。

“很晚了,小主人,你的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从头凉到脚:被发现了。蜜糖般甜蜜的声音从黑暗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要是几分钟前我在洗礼堂广场回家就好了,但现在拔腿就跑只能显示我的怯弱。

我看到一个修道士模样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个头很大,穿着多明我会的教袍,脸被头巾蒙住了。我赶忙走开。“没有上帝看不到的地方可以供你藏身,先生。摘下帽子,让我看看你的脸。”他的声音变得尖利了。不过我已经跑到街道的拐角处,把他的话抛在了身后,一头冲进了黑暗。“这就对了,回家去,小孩。到教堂礼拜的时候记得把帽子带上,好让我知道该听谁的忏悔。”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努力让自己想着头脑里的地图。我向左转,然后在下个拐角又左转了一次;走进了一条又陡又长的小巷,我一定又回到了教堂附近。我听到一阵笑声,接着在黑暗中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我的血刹那间凝固了。他们勾肩搭背并排走在一起,彼此注视着对方,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要是回头走,会碰到那个修道士,而在我和他们之间又没有其他小巷。我走得越快,可能就完蛋得越快。他们之中有一个先看到我,把手从他同伙的腰上收回去,向前迈了一步。另外一个很快也跟着这么做,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趔趄着,中间空出不到一英尺的空间。我拉紧衣服,低着头,让托马索的帽子完全将我的脸盖住。我听到他们越来越近了,突然间感到呼吸困难,一股热血往头上涌。我还来不及想得太多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我面前了。我很想拔腿就跑,但害怕这也许会刺激到他们,只好收紧双肩,心里数着脚步,埋头走过去。

他们碰到我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发出动物一样的声音,又刺耳又可怕。“嗒咳,沙咳,哼哼,嗒咳,沙咳,嗒咳,沙咳,哼哼。”同时响起的还有尖利的咯咯笑声。他们从我身边挤过去,我强行忍住,没有叫喊出来。

接着他们好像刹那之间就走了。放肆的笑声回荡在夜空中,我回头看时,发现他们搂在一起,忘记了刚才的恶作剧,像一摊污水流动般走着。

我没事了,可是剩下的那点勇气也消散殆尽。我看到他们走出视线,便转身飞奔回家。不消说,匆忙中我的脚步跌跌撞撞,十分笨拙。我家邸宅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它的一角摆着神龛,里面的圣女注视着夜行的旅人。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冲进屋子。关上门后,我双腿发抖。愚蠢,愚蠢的女孩。我走了十几条街,但刚看到生人就害怕得飞奔回家。我没有勇气,没有灵性,应该被关起来。魔鬼也许会虏走放荡的女人,但良家妇女终究会死于无聊,无聊和挫败。

我既紧张又愤懑,流出了眼泪。我艰难地迈步往房间走去,走到院子中间时,听到门又开了。我在阴暗中藏了起来,一定是他。门很快关上,传来门闩栓上的声音。接着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院子里响起嗒嗒的脚步声。我静静地等着,他朝我这边走过来。他呼吸粗重,也许也是刚刚飞跑回来呢。如果我不作声,他也许就这样从我面前走过去了。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我很怯懦吗?为了证明我自己和别人说的不一样?或者仅仅因为直面一个像我刚才那么惊怕的人并不礼貌?

“你过得不错吧?”

我走出来,挡住他的路。他被我吓得跳了起来,我听到一声好像重物落地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跌坐在地上,看起来很恼怒,但似乎不是因为我的突然出现,而是因为他自己的狼狈。我走过去,手指抓到一本书粗糙的封皮。我们的手碰在了一起,不过他好像被烫伤一样,马上缩了回去。我将书递回给他,他抓住了它。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嘶声说。

“等你。”

“为什么?”

“我说过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能帮助你,你明白不明白?”我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害怕。

“为什么?外面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走开。”

他站起身来,将我推开,蹒跚地走开。但我们弄出的声响太大了,在院子外面不远的地方,有人在黑暗中嚷嚷道。我在黑暗中蹲下,那声音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走开的脚步。我等到万籁俱寂,用双手将自己撑起来。这时我发现旁边地面上有件东西,那是一张纸,一定是从书中脱落的。我紧紧抓住它,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从佣人的楼梯走回去。

安全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点燃了油灯。它的火苗跳动了几下,慢慢亮起来。

我将那张纸展开,在床上铺好。

它被从中撕开,所以上面的画像只剩下一半,不过足够让人看清它画的是什么。画面上是一个男人身体的一部分,赤裸的双腿和大半个身子。撕裂的部分应该是脖子所在。画笔显得很潦草,似乎是匆匆完成的,但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他的身体被割开,从锁骨到腹股沟有一道很深的刀痕;和屠夫的肉摊上的牲畜一样,他的肉被割下来,内脏被掏出来放在一边。

我伸手掩住嘴巴,以免发出尖叫。就在这时,我认出手指上的气味:恶臭的腐烂味道,和上次在小礼拜堂时他身上发出的一模一样。现在我想起来,就在我们去小礼拜堂的前一天晚上,他也出去了。于是我终于明白,夜里在外面和我们这个虔诚的画家打交道的,不是妓女而是死人。

正文 第十七章

没多久,街上传来的一阵叫嚷把我吵醒。我手里抓着那张画纸,没脱衣服就睡着了,油灯仍在燃着,天空已然破晓,露出一抹红云。有人在砰砰敲着我家的大门,我拉出睡袍穿上,盖住身上的衣服,在楼梯上碰到爸爸正往下走。

“回去睡觉。”他简短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没有理我。在我们下面的院子里,一个仆人已经备好马匹。我看见妈妈穿着睡衣,站在楼梯的平台上。

“妈妈?”

“有人召唤你爸爸。皮耶罗·梅第奇回到市政厅了。”

楼梯下面,托马索和卢卡已经准备离开。我碰到妈妈,跟在她后面,纠缠着进了她的卧房,虽然我知道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曾告诉我人们会记住这段历史。我们一起站在季兰达约的小礼拜堂时,你这么对我说的。现在我们的城市一定有更值得纪念的事情发生,我们不被允许亲自见证吗?”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你爸爸说皮耶罗手里提着剑,和他的亲随仓皇回到佛罗伦萨。城里将会遭到血洗和杀戮,女人不应该看到这些。”

我在楼梯碰到伊莉拉,她正想溜出去呢。

“有人说街上开始有打斗了,”我说,“你得小心点。妈妈说现在女人不应该到外面去。”

“我会记住的。”她咧嘴笑道,将斗篷拉起,遮住了她的头,转身走开。

“啊,带上我。”我低声说,“求求你……”我知道她听到了,因为她在迅速朝门口走去之前犹疑了一下。

6点起床后,我和过去一样,伊莉拉帮我梳妆打扮。没有人会认为这是一个举行婚礼的日子。

我在镜子前面端详着自己。我的丈夫来不及按照风俗替我新添一些行头,所以我不得不用自己的东西来进行打扮。近几个月来我身体长得很快,已经可以试穿我最漂亮的红色织锦礼服了。我穿上它的时候才发现肩膀太窄了,手臂几乎动弹不得,而且袖口也很紧。再也看不到姐姐那让人赞叹的丝绸和粉红色皮肤了。我既不漂亮,也不优雅。但现在无论如何不是画下值得引以为荣的家庭画像的时候。幸好如此。我怎能安静地让一个夜里对着被切开的尸体和外露的内脏画画的人来给我画像?

我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反胃。

“嘶……别动,亚历山德拉。你要是这么晃动,我可没办法编织那些花朵。”

这可不是我的辫子的错,而是那些花朵根本就是枯萎的。明日黄花,新婚娇娘。我在镜子里看到她的眼光,她没有笑,我知道她也觉得很可怕。

“伊莉拉……”

“嗯……现在没时间讨论这个了,我们会好的。这是婚礼,又不是葬礼。要记住你不愿去修女院,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不过我知道她这么尖酸,只是为了强打精神;我流泪了,她抱着我。做好头发后,她溜出去,给我带回来一些炒栗子和葡萄酒。直到她出去的时候,我才想起和画家约好在这天见面。

“告诉他……”但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我将离开我父亲的房子,当他彻夜在尸体堆中掏出血淋淋的内脏的时候?“告诉他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仅此而已。

她走后不久门又开了,托马索仍穿着昨夜的衣服,站在门口,似乎不敢走进来。

“外面怎么样,哥哥?”我对着镜子,平静地说。

“现在跟侵略开始了没什么区别。他们将每一栋房子上的梅第奇家族的徽冠都撕了下来,画上了共和国的标志。”

“我们安全吗?”

“我不知道。”

他脱下斗篷,用它擦着脸。“我相信你不会以这身打扮参加我的婚礼。”我很高兴找到一个和他拌嘴的理由,说,“身上带着这么多灰尘,你可猎取不到任何战利品了。不过我认为由于局势,到场的宾客也许会减少一些。”

他轻轻耸肩。“你的婚礼,”他柔声回答说,“看起来我似乎是惟一一个没有祝贺你的人。”他停下来,我们的眼光在镜子中对望了一下,“你看起来……挺漂亮。”

从他口里听到哪怕是这样简单的一句恭维也很不容易,我忍不住笑起来,“漂亮得可以翻身和剥光吗?”

似乎我的粗鲁让他觉得难过,他皱皱眉,朝前走了几步,这次不是通过镜子的反射,而是面对面望着我,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答应和他结婚。”

“当然是为了摆脱你。”我轻声说,但他还是毫无反应,我耸耸肩说,“我不想在修女院里面慢慢死去,在这儿又没有自己的生活。也许和他在一起会有。”

他的喉咙咕噜了一下,似乎这个答案对他毫无帮助。“我希望你会快乐。”

“真的吗?”

他犹疑着说:“他是一个有教养的男人。”

“这个我听说了。”

“我想……我想他会给你想要的自由。”

我皱眉,这和妈妈说的如出一辙。“什么让你这样想呢?”

他耸肩。

“你知道他,是吗?”

“一点点吧。”

我摇头说:“不,不止一点点,我想。”当然,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无法不去这样想。他怎么知道我的学习情况和我会画画呢?谁告诉他这么多秘密?“是你告诉他我的事情的,是吗?”我说,“关于我的希腊语,我的画,和我的舞步。”

“你的舞步是自己泄密的,至于你的知识,妹妹,你的博学已经成为传奇了。”一瞬间过去那个托马索又回来了,他挖苦地说。

“告诉我一些事情吧,托马索。为什么我们总是吵架呢?”

“因为……”他说,“因为……我什么都忘了。”

我叹息说:“你年纪比我大,比我更有自由,更说得上话,甚至跳舞也比我好……”我说,“你确实比我好看很多。”他什么都没说。“或者说你照镜子的次数当然也比我多吧。”我笑着补充。

他有机会可以反过来取笑我,不过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好吧,”我柔声说,“也许我们现在不应该和好。那会让我们很震惊的,可现在世界上已经充满了让人震惊的事情。”

已经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不过他还站在那儿徘徊着。“我是说,亚历山德拉,你真的很好看。”

“我看起来已经准备好了,”我更正说,“虽然我不肯定自己是不是准备好了。无论如何……过了今天,下次我们见面,我就是别人的妻子了,佛罗伦萨将会变成一座被占领的城市。你最好暂时不要在街上和人吵架,要不你会被法国人的刀剑了结的。”

“不过我会去探望你的。”

“你会一直受到欢迎的。”我庄重地说。我在担心要过多久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才不会显得这么古怪。

“要是那样我会常常去的。”他说,“替我问候你丈夫。”

“我会的。”

当然,我知道这次对话让他比我更加难受。

正文 第十八章

我丈夫的邸宅年代久远,那些石头散发出阴湿的味道。我对宾客冷落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非但是因为结婚的时机不对,还由于人们对过去的官场关系感到惴惴不安。婚礼简朴而短暂,证婚人显得比我们更加激动,每当街上传来叫嚷的声音,他总是担惊受怕的样子。不过他履行了职责,见证我们在婚约书上签字和交换结婚戒指。由于太过仓促,我的丈夫来不及精心准备聘礼,但他已然尽力了。

尽管危机让佛罗伦萨人人自危,柯里斯托佛罗家的这座老宅却是安静平和。他性格沉着,在整个婚礼过程中,总是用一种友好的眼光看着我;相敬如宾地对待我——他的妻子。我感到相当安心,他看上去既诚实又良善。

婚礼结束后,我们随便吃了几个冷菜,肉冻和塞满了葡萄干的烤梭子鱼。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盛宴,但我从爸爸的脸色看得出来,自家酒窖的葡萄酒堪称佳酿。饭后我们在冬季会客室放起音乐,举办了舞会。普劳蒂拉腆着大肚子,脚步不再像羚羊般曼妙,转了几下身便气喘吁吁且满头大汗,只好坐在一边欣赏别人的舞姿。我的新婚丈夫领我跳起罗斯蒂伯利舞,在整个舞曲中,我没有踏错任何一步。妈妈安静地看着,爸爸在她身边,装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但心里想着其他事情。我试图从他眼里看到他的内心世界。他把毕生心血建筑在祖辈的基业和国家的光荣上,现在他的女儿都出嫁了,他的儿子仍在街上游手好闲,法国军队迫在眉睫,共和国岌岌可危。而我们在这里,假装若无其事地莺歌燕舞。

因为城里实行了宵禁,活动早早就结束了。我的家人和我及我的丈夫一一拥抱,然后辞别回家。妈妈形容庄重地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以为她有话对我说,却不敢望着她的眼睛。我心里忐忑着,感到茫然失措,除了自责,不知道该埋怨谁。

“好了,亚历山德拉·朗吉拉,我们现在该干什么呢,你和我?”

他站着四周顾盼,一片杯盘狼藉,但很安静。音乐之后的沉寂令人警醒。“我不知道。”

我知道他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紧张。他又倒了酒,自行喝起来。啊,千万别喝醉,我心里说。就算我这样天真无知的少女也知道,一个丈夫既不能色欲熏心地对待他的新娘,也不可醉醺醺地与她行房。

“也许我们应该谈论一些共同的兴趣,你想先看一些艺术品吗?”

“哦,好啊。”我说,我一定喜形于色,以致他对我的拙于辞令感到好笑,就如孩童的急切令人发笑一般。我清楚地记得,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看上去甚有风度,像一个我不曾有过的大哥哥;而且,似乎一旦我们成了夫妻,我们还能像在普劳蒂拉家那样倾谈,闲暇时耳鬓厮磨地坐在一起,共同阅读和探讨一些知识问题。

我们爬上楼梯的时候,天气变冷了。

他收藏的雕塑存放在二楼,他用了整整一个房间来安置它们。一共有五尊雕塑:两尊色欲之神;一尊赫剌克利斯,肌肉像粗绳般,在大理石的皮肤下清晰可辨;一尊酒神,虽然是石刻的,但似乎比我还要肉色丰盈。但最漂亮的是一尊年轻的运动员:一个赤裸的青年,一只脚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身体扭曲着,准备随时扔出右手握住的铁饼。他浑身上下透着流畅与优雅,好像就在他将动未动之时,被梅杜莎定住。哪怕是萨伏那罗拉,也一定会被它感动。这尊远在基督之前就成型的雕塑,在它的完美中体现出一种可以触摸到的神圣。

“你喜欢吗?”

“啊,是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非常喜欢。这个有多少年份了?”

“它刚完成不久。”

“不,它是……”

“……古典的?我知道,人们很容易混淆。它证明了我的庸俗。”

“这怎么说呢?”

“我在罗马收购了它,卖给我的那个人发誓这是他前两年在克里特岛挖出来的。它的躯干仍沾满了泥土和苔藓,看到它左手的断指吗?我为它花了一大笔钱。后来当我将它搬回佛罗伦萨的时候,有个去过梅第奇的雕塑园的朋友跟我说,这是那边一个年轻艺术家的作品,从科西莫的藏品中复制的。显然,这种赝品出现不止一次了。”

我仰头注视着这个年轻男子,人们甚至能感觉到它正把头转向我们,为我们发现它是赝品而笑着。但那一定是迷人的微笑。

“你怎么办呢?”

“我赞美那个艺术家,然后把它保留了下来。我认为无论为它花多少钱都值得。来吧,我还有一些让你更感兴趣的东西。”

他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从上了锁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孔雀石杯子和两个玛瑙花瓶,佛罗伦萨的金匠用特殊的金丝在底部纹出他的姓名。然后他拉出里面的一个木抽屉,里面装满了罗马的货币和珠宝。但他真正的宝贝在后头呢,他在桌子上展开一个巨大的纸夹。“这是一些准备贴到书上去的插画,要是制作完毕,你能想像得出那将会多么光荣吗?”

我将它们一张张抽出来,依次摆在桌面上,直到摆不下。那些羊皮纸很薄,我能看到背后写着的字,但我根本不用看那些字词就能认出这本书是什么。那幅鹅毛笔画展示了天堂一瞥:栩栩如生的俾德丽采。

“《天堂篇》?”

“是的。”

“有《炼狱篇》和《地狱篇》吗?”

“当然有!”

我一章一章地朝后翻。这些画从天堂下降到地狱,变得更加复杂和粗野;它们当中有的表现魔鬼折磨着赤身裸体的人,有的展示人被冻在树干上,或者被蛇啮咬着。虽然我也想像

过但丁的作品,但做梦都没有见到如此波澜壮阔的、和文字保持一致的画面。

“啊!谁画的?”

“你认不出他的风格?”

“我看过的艺术品没有你多。”我泰然自若地说。

“看看这个。”他翻阅着那些图画,从中抽出《天堂篇》的一章,俾德丽采的发绺在面前飘荡,她的裙褶以同样曼妙的姿态包围着她的身体。从她半是忸怩、半是平静的脸上,我想我看到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情妇,足以将男人的所有欲望从他们的妻子身上勾走。

“亚历桑德罗·波提切利?”

“很棒!她确实是他的俾德丽采,你说呢?”

“但……但他为什么画这个呢?我不知道他还替《神曲》画插图。”

“哦,我们的桑德罗是个但丁迷,对但丁简直像对上帝那样入迷。不过我听说在萨伏那罗拉的谴责下,已经发生变化了。这些是他几年前从罗马回来之后画的。虽说他一直有个赞助人,但从一开始这些画就是他热爱艺术的产物,而不是他受人之命的结果。它们让他费尽心血。你能看到,还没有全部完成呢。”

“怎么会落在你手上呢?”

“啊,很不幸,我是它们惟一的守护人。一个朋友忙于政务,担心外国军队的入侵会毁掉他的藏品,所以把它们交给我。”

当然,我很好奇他的朋友到底是谁,不过他没有透露什么。我想起了爸爸妈妈,无论妈妈在各个方面都比爸爸聪明,仍有很多事情,爸爸没有和她分享,她也没有多问。不用说,很快我也会知道界线在哪儿的。

我回头去看那些插图。《天堂篇》的插画虽然复杂,让人赏心悦目,但我的注意力慢慢被引到《地狱篇》上去。那些画充满了苦难与悲哀:一条血液汇成的河流淹没了很多人,成群的孤魂野鬼四处逃窜,永远有烈焰跟在他们身后;一片火海扑打着冰冷的悬崖石壁,但丁和维吉尔衣着光鲜,走在上面。

“请告诉我,亚历山德拉,”我的丈夫小心翼翼地问,“你认为,为什么地狱总是比天堂更有吸引力?”

我回想起自己看过的其他绘画和壁画,它们这样传达恐怖:一些身上长着蝙蝠的翅膀和利爪的小鬼蹲在地上,撕咬着人们的肉,折断人们的骨头。或者就是魔鬼本身,毛发茂密,像一只庞大的动物,抓起一些尖叫的罪人往嘴里塞着,仿佛他们是胡萝卜。与之相比,我能想起什么有关天堂的画面呢?成群结队的圣女和天使密密麻麻地按等级排列着,展现出无言的肃穆。

“也许那是因为我们都能对痛苦感同身受,”我说,“却难以体会什么是庄严。”

“啊?你把庄严当作是痛苦的对立面,那欢乐是什么呢?”

“我认为……我认为欢乐是一个无力的词汇,不配和上帝连在一起。欢乐肯定是一个世俗的概念,它来自屈服和诱惑。”

“一针见血。”他笑道,“所以地狱的痛苦提醒我们尘世的欢乐。二者相辅相成,是吗?因为它让我们注意到生活。”

“不过它还让我们注意到罪恶。”我严肃地说。

“啊,那是。”他叹气说,“罪恶!”但看起来这种想法没有使他觉得难过。“欢乐与罪恶总是唇齿相依。”

“那么你想去哪儿呢,先生?”我问。我的语调已经不再严肃了,在想要是下次我用丈夫这个词,该是什么感觉呢?

“我?哦,哪儿有最好的伴侣,我就去哪儿。”

“你去那儿寻找谣言还是哲学?”

他微笑着说:“当然是哲学了。我会向那些古代学者寻找永生。”

“要是这样想的话,你可没有资格。那些伟大的思想因为诞生得比真正的救世主早而遭到封杀;虽然它们并不感到痛苦,但毫无超生的希望使它们心灰意冷。甚至炼狱也拒绝了它们。”

他大笑,“说得好。不过我得告诉你,我察觉到你的陷阱了。我是对你恭维才这么说。”当然,在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正沉浸在我们对话的愉悦之中;要是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恭维自身可就是罪行了。“不过我得补充,”他继续说,“如果但丁是引导我们穿越来生的维吉尔,我确信你也一定会同意,人们能在地狱里面发现很好的辩论对手:在两次折磨之间,那些罪犯会激烈地辩论呢。”

现在他和我靠得更近了,我们的指尖下,是数以百计的赤裸身体。但丁的地狱十分讲求罪与罚的一致,体现出一种形而上的精确对称。所以饕餮者永远挨饿;窃贼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形成毒蛇巨蟒;纵情声色者则被烈焰永无止尽地追逐着,无论如何挣扎,总是摆脱不了烈火带来的痛痒。

在这儿,我们正在学着成为丈夫和妻子;我们的欲望被一纸婚约正当化了,如果我们之间有什么身体接触,那不是罪恶,而是迈向神圣途中的一块阶石。我们两个都读过马西里奥·费希诺的作品,尘世神交,即爱让上帝所有的造物紧密相连,柏拉图和基督教精神和谐地统一着。所以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做爱,是人与上帝水乳交融的第一步。我过去曾多次梦想超脱尘世,感到子宫中有一阵稍纵即逝的快感,一种痛苦和快乐交加的混合。

也许上帝终究插手干预这件事情。如果我丈夫这个时候提出要求,我的纯洁无疑会使我们得到拯救。也许通过我们的精神,我们发现了我们的身体,而通过我们的身体,我们才能渴求上帝。

“你在哪儿碰到我哥哥?”我说。因为如果我们的做爱将成为一种精神的交汇,我必须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想你知道的。”

“在酒馆里面?”

“这让你很吃惊吗?”

“不全是。”我说,“你忘了我和他已经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知道他平时都在这些地方消磨时间。”

“不过他很年轻,”他说,“我则没有这个借口。”

“你认识我之前做什么和我无关。”我说,为自己的温顺感到高兴。

“你真好!”他微笑着。

是的,我想。女人们会被他吸引,他虽然在场,但不追逐她们。考虑到某些男人在色欲的驱使下丑态百出的样子,我能想像他这种举止本身就是一种奇妙的诱惑。

我们又没话说了。我想我们都知道那一刻终于来了。尽管他彬彬有礼,我希望他碰碰我。一些简单的触摸就好,比如说他的衣角或者手指在羊皮纸上轻轻碰我一下。虽然我希望他纯洁一些,现在却需要他有这方面的知识。我打了个哈欠。

“你累了?”他立即说。

“有点。今天好多事情。”

“那我们该就寝了。我会替你叫来你的仆人,她叫什么名字?”

“伊莉拉。”

“伊莉拉。她会帮你做好准备的。”

我点点头,我的气管好像被堵住了,很难开口说出一句话来。我站到一边,看着插画,他拉响了铃铛。我身边充满了地狱的身体,在原初的欢乐记忆中翻腾滚动着。这是一个曾在家里寻欢作乐的男人,作为他的妻子,我也许会得益于他多年的经验。是的,要不我的表现会更加糟糕。

正文 第十九章

我小心翼翼滑进那床蓬松的绣花被,以免睡袍卷起来。我的丈夫那边毫无动静,我等着。昨天我甚至还不知道这座房屋里面是什么样子,再过一个小时,我就知道一切现在不知道的事情了。一个小时足够吗?真的,尽管多次听人在闲聊中说起,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门开了,他仍未更衣;看起来好像准备出门,而不是进洞房。他走到桌子前,上面摆着一大瓶剩下的葡萄酒,他倒了两杯。我正在怀疑他是不是没有看到我,这时他走过来,坐在

床边。

“喂,”他说,我能闻到他呼出的酒气,“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也许有点累。”

“正像你说过的,今天事情太多了。”他啜了一口葡萄酒,将另一个杯子递给我,我摇摇头。“你得喝一些,”他说,“可以让你放松。”我想那时我已经放松了,或者将要放松,不过我还是听从了他说的。酒味很奇特,比我以前喝过的葡萄酒都要烈。我晚饭吃得很少,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酒液在我喉咙里燃烧起来,我觉得稍微有点晕。我的眼光越过酒杯,看了他一眼。他正看着地板,似乎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他放下酒杯,我看得出他有点忐忑。如果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处女,那么我一定是他的第一个处女新娘。

“你准备好了吗?”

“先生?”

“你知道现在要做什么,是吗?”

“是的。”我情不自禁地闭上双眼,脸上一阵红晕。

“那就好。”

他靠得更近一些,将被子从我身上揭起,整齐地折叠在床尾。我坐在自己的丝绸睡裙里,脚趾头在裙褶末端若隐若现。由于某些原因,它们让我想起俾德丽采,在波提切利欢快的线条下,她赤裸着一双纤足,朝上帝飞去。但丁太爱她了,乃至不敢有猥亵的念头;当然,他实际上也是别人的丈夫。伊莉拉说过什么来的?别想了……聪明的女人不会死于这个。

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小腿上,隔着丝绸抚摸我的肌肤,他的手冰冷冷潮腻腻的。他这样抚摸了一会儿,然后用双手将我的睡裙卷起来,露出我的双腿,几乎卷到我的大腿根。现在他的手摸到的是我小腿赤裸的肉体了,我咽了一下唾沫,看着他的手指,而不是看着他的脸,竭力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变得太僵硬。他的手指沿一条线经过我的膝盖、我的大腿,停在卷起的睡裙边缘,然后把它往上掀,直到露出我的森林,我的阴毛简直比我的头发还要黑。普劳蒂拉在那儿也染色了吗?现在太迟了,我紧张地想。我本能地拉下裙子,一直以来,我接受的教导都是要端庄谨慎,我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丢弃这个观念。他缩回双手,坐在一旁端详我。看来有些事情错了,似乎有些事情让他不开心。不过我无法判断究竟是因为我还是因为他自己。我想着他的雕塑,那平滑的大理石肌体是那么完美,那么年轻。也许是我的腼腆和他的年龄缺陷让他尴尬。

“你不更衣吗?”我问。让我难堪的是,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小孩。

“没必要。”他几乎是闷闷不乐地说。

突然间我想起那个妓女,以及那个把头埋在她大腿间的男人。我觉得恶心,担心他现在要是吻我那该怎么办。当然会有这一刻,不过他没有。

相反地,他把身体挪远了一点,坐到床边去,开始解开他的紧身衣的纽扣。当衣服都解开之后,他伸手探入裤底,掏出他的阳具,让它蔫蔫地躺在掌心。我坐着,身体因为惊恐而变得僵硬,不知道是该看着,还是把眼睛移开。当然,我以前在雕像上见过阳具,像所有女孩一样,既为其瘦小丑陋感到惊愕,也着实迷惑,这软虫一样皱皱的东西,怎么会变成武器,坚硬得足以刺进女人的阴道?现在,虽然我不应该看,可是也无法把眼睛移开。为什么他不到床上来呢?伊莉拉说过,男人和女人做爱的方式有好几种,不过这种我可认不出来。他自己握起了拳头,开始拉伸和抚摸,手掌有节奏地在阳具上来回套弄着。他另外一只手插在我双腿间。

我迷惑地看着,他似乎入神了,不再看着我。相反,看起来他在注意着自己,双眼微闭,嘴唇张开一半,急促地呼吸着。过了一会儿他把手从我身上缩回去,也加入了套弄。他回望了我一眼,但眼神迷离;虽然我认为他在朝我微笑,但他露出牙齿,更像是做鬼脸。我试图也朝他微笑,但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双腿扭曲在一起,我知道他也注意到了。

他现在更加卖劲了,他的阳具开始在手指中膨胀起来。“哈,哈……”他像发出急促的笑声那样呼吸着,然后朝下看。“现在好了点。”他咕哝着,大大地咽了一口气。

他起身朝我走过来,同时双手扶着阳具,使它保持僵硬。他伸出一只手在旁边的橱柜拿出一些东西。那是一个蓝色的玻璃罐,他摸索着把盖子打开,然后把手指浸进去,沾出一些透明液体。他将其涂抹在自己身上,又把手浸进去,朝我走过来。我不由自主地把身体缩起来。

“别动。”他严厉地说。我吓呆了,他的手指探进我的阴毛,摸索着找到阴道口。那药膏又黏又冰冷,冷得让我哭起来。

“这不会伤害你,”他赶忙说,“我什么都还没做。”

我恐怖地摇着头。“太冷了,”我说,“太冷了。”我试图让自己别哭。

他大声笑起来,我虽然很害怕,但也笑起来。

“啊,天啊!现在别笑,这可会让我前功尽弃。”他匆匆说,又开始套弄自己了。笑声在我喉咙打滚。

“你还是处女,对吧?”

“是的。”

“所以我一会儿要弄破你的处女膜。这会让我更容易插进去,你懂吗?”

我点点头。人们教导年轻女子该怎么做来着?“美德是比金钱更珍贵的嫁妆。”但这类建议现在毫无作用,也无法解决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可怕的困惑。

他开始将两个手指伸进我体内。就在他伸进去之前,我看到他的脸抖动了一下;这次可掩饰不了他的犹豫。然后他伸进去,我哭出声来。太痛了,一种灼人的、催人泪下的痛,好像身体被割去一片肉。我想到了牙齿被拔掉的痛苦,却丝毫体会不到琵琶的美妙。

“好女孩,”他哝哝说着,“好女孩。好了。”他再插了一次,我又叫喊起来,不过这次要好一些,因为不那么痛了。“好女孩,”他又说了一次。我觉得他就像在和动物讲话,和一只正在分娩的狗或者猫。他把手从我身上抽出来,我看到他手指上沾着一层血污。我还看到他的阳具开始下垂。

“该死。”他说,用两只手把它拉起来。“该死。”他显得很愤怒。

他终于把它哄得恢复了生气,爬到我身上,调整着自己的位置,直到他的阳具正对着我的阴部,胡乱捅着,试图插进去。一碰到我的肌肤,它就开始软下去,但他用手指使其硬起来,试图将它塞进去。我的处女膜虽然破了,但我的阴道既不够宽,也不够湿润,无法容下他的阳具。我妈妈的过失终于还是伤害到我了,我无法遏制地哭起来。他插得更深了,我紧紧地闭上眼,就像一个小孩在等待危险过去;我感到天昏地暗,一阵耻辱的感觉袭遍全身。但他现在正忙着,根本无暇注意到我。

他起劲地干着,呼着气,抽插着,轻微有些出汗。“天啊,真该死。天啊,真该死……”就算在疼痛中我也能感到他的阳具在我体内萎缩着。他重新用手指将其插进去一些,呼吸更加急促了,就像一匹满载负重的马在爬山时那样鼻息粗重。我睁开眼,看见他的脸就在我上面,双眼紧闭,表情诡异,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似乎随时都会断掉一样。突然间,他呼吸更加粗重,喊出声来,我能感受到他的阳具和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从我身上爬起来,一股热流在我大腿间喷射了一半,另一半重重射在床的一边。他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一个男人刚溺水又被别人救起。

他躺下,半是发笑、半是喘息地平缓着呼吸。

结束了,我被刺穿了。伊莉拉是对的,我没有因此死去,可是毫无尘世神交的感觉。过了一会儿,他爬起身,在房间里走着。我开始以为他要离开,但他只是走向桌子,上面摆着一盆水和一块布。他侧对着我,站着擦净自己的身体,然后把阳具塞回衣服里面去,看起来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的记忆丢在脑后;他转过身来,脸上平和如昔,露出愉悦的表情。

看到我的时候,他一定怔了一下;我知道自己还在啜泣。里面太痛了,以致我无法将双腿并拢,只得把睡裙拉下,盖住自己,瑟索地挪动身子,斜靠在被子上。我看到身下的白床单上有一块粉红色的血污,如同我的耻辱。

他端详着我,又倒了两杯酒,举起一杯,一饮而尽;接着走到床边,把另外一杯递给我。

我摇摇头,不敢抬头望他。

“喝了它,”他说,“对你有帮助的。喝。”他的声音虽然并不恶狠狠,但很坚决,不容置疑。

我喝了一大口,但酒液呛得我眼泪直流,剧烈地咳嗽起来。等我缓过气来,他说:“再喝一口。”

我依照他的吩咐,双手抖动得厉害,以致泼了一些酒在床单上,床单又添了一片猩红的血色。但这次总算喝下去了,如一道暖流倒进喉咙,直到胃里。他站在一旁仔细看着我,将酒杯从我手里拿走,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我躺下,枕着枕头。他低头看着我,然后坐在床上。我想我一定把身子缩起来了。

“你还好吗?”隔了一会儿,他说。

我点头。

“好,那你不要再哭了。我对你的伤害可没那么严重,不是吗?”

我摇摇头,强行止住啜泣,将它咽了回去。我觉得能够完全让自己不再哭泣了,于是问:“我……我现在怀孕了吗?”

“天!让我们希望如此吧。”他笑着,“因为我无法想像我们两个还想再来一次。”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身体上的血污,因为他止住了笑声,靠近了看着我。

“亚历山德拉?”

但我仍不愿看着他的眼睛。

“亚历山德拉,”他说,这次语气更加平静了。就在那时,我意识到有些不妙,甚至比刚才我们两个发生的事情还要糟糕。“我……你是在说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因为恐惧,我又开始啜泣了,哽咽着,几乎不成声地说。“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他抬起头,“他没有告诉你吗?”

“谁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绝望地说。

“啊!”现在他很生气,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我害怕起来。

“我没有让你愉快吗?”我声细如蚊地说。

“哦,亚历山德拉。”他叹了口气,靠在被单上,拉起我的手。但我现在浑身发抖,把手抽回来,他也没有再试。

我们静静地坐着,感到又迷惑又绝望。然后他语气仓促但却更坚定地说:“听我说,你

得听我说。你在听吗?”

突然间,似乎问题变得严重了。我止不住发抖,点点头。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子,有着金子般的心灵和柔软年轻的身体。要是我渴望的是年轻女子柔软的身体,那我一定会渴望你!”他停了一下,说,“但我不是。”

他叹气说:“第十四章,‘这片空地布满了干燥而厚实的沙粒……我看见成群结队的赤身裸体的鬼魂,他们都在凄凄惨惨地哭个不停,看来他们是在承受另一种苦刑……躺着受苦的人最少……绕着圈子走的人最多。’

“‘在这整片沙地上方,有大片大片的火雨在缓缓而降……那一双双可怜的手掌,在无休止地挥动,时而拍打这里,时而又拍打那里,拼命从身上拍掉新落下的烈焰火星。’”

他念着的时候,我想起了插图,那些男人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身体上是无尽的烤炙带来的斑斑疤痕。

“我喜欢但丁,多过喜欢萨伏那罗拉。”他说,“但我们的修道士表达较为清楚,‘鸡奸者将会在地狱中腐烂,乃是为他们好,因为他们背信弃义地破坏了自然本身。’”他停下来,说,“现在你懂了吗?”

我哽咽着点点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怎么还能不懂呢?我当然听说过这些故事,谁没听过呢?这些粗鲁的故事和残忍的笑话。人们把这个当成是男人最无耻的罪行,甚至比乱伦还要严重,有儿童在场的时候,绝不能提起,一提起便会玷污家庭的纯洁和这神圣城市的荣耀。我的丈夫是个同性恋,一个拒绝女人、贪恋男人体内的魔鬼的人。

但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显得太没有意义了。他为什么要像刚才那样做?我从他脸上清楚地看到他的厌恶,可为什么他要强迫自己这样做?

“我很难理解,”我说,“如果你是那样的人,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和你结婚?”

“是的。”

“哦,亚历山德拉,动动你年轻敏锐的脑筋吧。局势不同了。你听过他从讲经坛上喷出来的那些毒药。我奇怪你怎么没有注意到教堂里那些告密的房间呢。从前你在那儿只能看到少数几个人的名字,巡夜警察对他们了如指掌,但即使是这样,只要交一些钱,就能够被宽恕,一笔勾销。以这种方式,我们自己拯救了这座城市。在这个国家,有众多的待婚青年,他们找到了一种解决欲望的方式,又不会导致育婴院被大量的弃儿淹没。无论如何,佛罗伦萨总算得上是西方的新雅典吧?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很快,鸡奸者在坠入地狱火海之前,将会在人间被烧死。青年人可以破帽遮颜,但年纪大的,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有多少财富,都会被指名羞辱。萨伏那罗拉继承了圣伯纳迪诺的衣钵,‘凡成年人单身而富有者,内中必有罪恶。’”

“所以你需要一个妻子来遮人耳目?”我平静地说。

“好比你需要一个丈夫给你自由。看起来这是公平交易,他跟我说……”

“他?”听到这个词,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瞪着我:“是的,他。你不会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我当然知道。

在我们这座公平的城市,像这样的事情只能说是家内事。

托马索,我那英俊、愚蠢的哥哥。但更愚蠢的其实是我。托马索,那个喜欢身穿锦衣在夜间大摇大摆的人,那个经常做完爱、带着征服的快感回家的人。有很多次我只要稍加思索,便可识破他的卖弄风情其实是在投他人之所好,而非挑逗别人。我过去真是瞎了眼。一个男人谈论着插入和酒馆,却对女人极其鄙夷不屑,仅从喉咙里吐出“贱货”这个词。

托马索,我那英俊的、喜欢奉承的哥哥。他从不缺少漂亮的衣服,甚至还从他妹妹的婚礼上得到一条特别的银腰带。我想起那个早晨,他在镜子里望着我,脸上露出不安的表情,却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不!”我说,“他没有告诉过我。”

“但他……”

“我想你也许低估了他有多么讨厌我。”

他叹了口气,双手搓着脸,说:“还不如说是害怕吧,我认为他对你的聪明感到害怕。”

“悲哀的事情。”我说,声音里充满了怨毒。

当然,我知道了真相之后,一切都变得好理解起来:当他和我跳舞的时候,还是一个陌生人,却和家人一般对我的笨拙和希腊语十分了解;托马索看到我睡袍上的血污欣喜若狂,转手把他妹妹出卖了,拯救了他的情人。那天在教堂,萨伏那罗拉的谴责让他低下头去,而我正好碰上柯里斯托佛罗直勾勾的眼光;原来他并不是在望着我,绝不,那一丝不易觉察的仰慕的微笑是给我哥哥的。我那愚蠢的、英俊的、喜欢奉承的、虚荣的、粗俗的和邪恶的哥哥!

我又开始哭起来。

他没有试图劝息我,而是坐在旁边,怜悯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伸出他的手,这次我让它覆盖在我的手上。“很抱歉,本来事情不是这样的。”

“你永远都不应该相信他会告诉我,”我抽噎着说,“他在你面前撒了什么谎?”

“他只是说这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说你渴望独立和自由,更甚于渴望一个丈夫,为此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他是对的,”我轻声说,“但不是不惜一切代价。”

我们静静坐着,窗外,在黑夜中传来了一阵叫嚷,一群男人穿过街道,突然响起一声惨叫。这让我想起洗礼堂过道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年轻人。佛罗伦萨已经一团糟了,永无安全可言了。

“虽然我有罪,但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坏男人,亚历山德拉。”隔了一会儿,他说。

“在上帝看来呢?你不害怕那炙热的沙地和漫天火雨?”

“就如我们说过的,在地狱,至少我们还能有一种快乐的记忆。”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多得让你吃惊。古代最伟大的文明是在男人的屁股中发现了永生的。”

我惊惧地缩起身子。

“原谅我的粗鲁,亚历山德拉,因为我们将要一起过日子,现在你了解我多一点总是好的。”

他站起来,给他自己的杯子斟满酒。我看着他在房间里走动。他那沧桑的英俊和饱学的优雅现在看起来几乎是一种揶揄。我以前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我是不是太过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致辨认不了周围的事物?

“至于审判日,”他继续说,“这么说吧,我会碰碰运气。在同一片炙热的沙地上,有亵渎神明的,也有放高利贷的,最残忍的惩罚都是针对他们的。我想,就算我没有这种对男孩的特殊癖好,天堂的大门也不会为我打开。至少和同类的罪人共同忍受烈焰会让我好受点。而且我仍是教会中的人,相信我,要不是恋童者的大军不断有人掉队,我敢担保你能从中看到很多教会的头头。”

“不!”

他微笑着,“对那些老于世故的人来说,亚历山德拉,你真是天真得可爱。”

但我认为这种情况不消多时就会过去。我看着他,现在他脸上没有厌恶的表情,恢复了原先的幽默和和蔼可亲,我止不住又有点喜欢他了。

“但至少你不能说是因为你的妻子拒绝行房才导致你这样的。”我很快回敬说。他被我逗乐了,“但丁在第十六章提到一个恋童者,他好像说过什么?我忘了他叫什么名字。”

“当然,卢卡·罗斯蒂奇,一个毫无公德的男人。人们说,与其称他是一个学者,不如说他是个贩子。”

他微笑着说:“托马索说过帮我找到一个和我一样精通《神曲》的妻子。”我垂下了目光。

“对不起,”他说,“他的名字让你难受了。”

“我会活得好好的。”我安静地说,但热泪在眼眶里滚动着。

“我希望这样,要是让这么聪明的人儿郁郁而终,我可心有不忍。”

“别总是放这种完美的烟幕了。”

他大笑说:“你又来了!我喜欢你的机智,多过喜欢你的自怜。你真是一个非凡的女子,你知道吗?”我看着我的丈夫,心里奇怪他究竟给我灌了什么迷魂汤,这恭维既温暖了我的精神,也温暖了我的身体。“那么……也许我们应该为未来做打算。就如我说过的,现在这房子是你的,它有图书馆,有艺术品,除了我研究涉及的,你可以随意使用。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那你呢?”

“我不会经常打扰你,也许我们得一起出席某些公众场合,如果这个国家仍有足够的独立来举办这样的事情的话。要不然,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会一直在外面。这是你现在需要知道的。”他停了一下,说,“我们先说好,他会经常来这儿,并且不是待一会儿就走。”

“你很有外交手腕。”我说。

他耸肩,“男人必须像暴君一样对待他的奴隶,像国王一样对待他的孩子……”

“像政客一样对待他的妻子。”我接口说,“我不肯定亚里士多德究竟是不是这样想的。”

他笑着说:“确实是!至于其他的,嗯,那是你的事情,你来选择吧,别让他破坏你的生活,亚历山德拉。要是知道我们这神圣的城市中的卧房里发生的事情,你会被吓坏的。这样的婚姻以前不是没有,不过你不会想和其他人一样吧。要是我全身心投入在你身上,和你生下一堆小孩,你会被淹没的。只要给我生一个继承人,我会让你永远自由的。”他说,“至于你自己的欢乐,嗯,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惟一的要求就是你谨慎一些。”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些话比体内依然烧灼的痛楚更伤人。谁知道什么时候我会怀孕呢?我自己的欢乐?在生活中,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会让我画画?”

他耸肩,“我说过了,你爱干嘛就干嘛。”

我点头。“还有,我想看到法国人,”我坚定地说,“我是说真的看到他们,当查理八世的军队开进城里的时候,我想在大街上,见证这段历史。”

他做了个手势,说:“很好,你去看吧。毫无疑问,那将会是一场胜利的入侵。”

“那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要是不和你一起去,我恐怕你不安全。”

我们陷入了沉默,但他的名字仍无处不在。“那托马索呢?”

“你和我现在是夫妻,我们只能一起出现在人前,”他犹疑着,“我会跟托马索说,他会理解的。”

我闭上双眼,以免他看到其中闪烁着的快乐。

“如何?你还有其他要求吗,我的妻子?”

“没有,”我迟疑着说,“……丈夫。”

“很好,”他站起身来,“要我现在把你的仆人叫来吗?”

我摇摇头,他侧下身来,我以为他会吻一下我的额头,但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我的脸颊。“晚安,亚历山德拉。”

“晚安。”

于是他离开我,不一会儿我听到屋子的大门打开,又在他身后关上。我两腿间炙热的感觉慢慢冷却下来,我站起来擦净自己。疼痛让我有点举步维艰,他射在我大腿上的液体已经风干了,使我的皮肤变硬。但幸得他做爱时一丝不苟,这才没有弄脏我的睡裙,我走动的时候,能感受到它的柔软。

我小心翼翼地擦洗着,却不敢察看自己的身体。但再次放下睡裙之后,我的手抚着身体,隔着丝绸感受自己的肌肤。我的手指摸过自己的乳房和臀部,落在自己的阴部上。要是他真的将我这里撕裂,造成一道无法痊愈的伤痕,那又如何呢?我的妈妈和阿姨都曾因为生下的孩子太大而被撕裂,我会不会也一样呢?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稍微挪动了手指,将手指分开,发现中指很容易就滑进我的阴道里面去。我的指尖在进去的时候碰到一小块隆起的肉,传来一阵战栗的感觉。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轻轻将手指抽回来,又摸了它一下。我几乎分辨不出这种感觉究竟是痛苦还是快乐,但它让我屏息且颤抖。他的阳具就是这样伤害我的,在我的阴道口是我的神经末梢裸露出来吗?

我能问谁呢?我能告诉谁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迅速把手缩回来,脸上泛起一阵羞耻的红晕。但好奇心战胜了疼痛,这次我挽起裙子,再一次把手指伸进去寻找那个地方。我的大腿内侧有一道血痕,粉红如黎明的天空,仿佛是画在皮肤上的。我沿着它往茂密阴毛深处摸去,轻柔的抚摸使得自己再次泪水盈眶。我在体内勾起手指,现在我的手指碰到它,引起一阵疼痛。我用手指磨着那突出的感知点,慢慢加大力量,准备承受更大的痛苦。它在我的触摸下似乎变大了,突然传来一阵舒服的感觉,让我忍不住叫出声来,身体也轻轻地屈起来。我又按下自己的指尖,这种感觉又传来了,一次又一次,像水面上快速蔓延的波纹,直到最后我扶着床边的桌子,害怕自己失去平衡,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迷失在这痛苦的愉悦中。

完事之后,我双腿软弱无力,只好坐在床上。真奇怪,刚才的感觉一下子都消失了,我吃惊地发现自己又哭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不再觉得悲伤。

不久之后我开始焦虑起来。天哪,我到底怎么啦?我被遗弃在家中,所处的城市一片混乱,新婚的丈夫连朝我的身体看上一眼都觉得厌恶,却对我的哥哥迷恋如狂。要是被写进一个有关风化的故事中去,我现在也许会被牺牲掉,悲羞交加地死去,这样就能让我的丈夫幡然悔悟,回到上帝身边。

我走向自己的嫁妆箱,那个一度属于我婆婆的怪物。它被在他家和我家之间抬来抬去,最终在那个下午又回来了(让我爸爸高兴的是,虽然它几乎和普劳蒂拉的嫁妆箱一样重,可里面装的更多的是书而不是丝绸和天鹅绒)。我从箱子里掏出妈妈的祈祷书,哑哑学语的时候,妈妈用这个来教我认字。在政府崩溃那天她对我说过什么来着?她说当我在丈夫家中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会发现和上帝交流是最容易的;和上帝的对话会让我变成贤妻良母。

我跪在床边,把书打开。但口齿伶俐的我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开头。上帝和我,彼此之间可能说些什么呢?我丈夫是个恋童者。如果这不是骄傲的我咎由自取的下场,那么为了他和我自己的灵魂着想,我有责任让他受到正义的审判。只要我揭发他,就可以让他和满屋子的欲望一起消失。可是,虽然我也许憎恨托马索,但我怎能摧毁自己蒸蒸日上的家庭呢?那样带来的羞辱足以毁掉我的爸爸。

不,事实是我必须守住这个秘密,当然,他们会遭到惩罚,且不可救赎;我的惩罚则是忍气吞声活下去。我把祈祷书放回箱里。我和上帝没话可说。

我又哭了一会儿,但黑夜收起了我所有的泪水。我找到了更好的安慰,把衣服和书籍翻得更深,从箱底掏出我安放在那儿的画稿、画笔和墨水。

就这样,新婚之夜的剩下时间都被我用来追求艺术了。这次如果说还不像雨点那样运笔如飞的话,但也相当流畅,让我觉得愉悦。并且,要是看到我的鹅毛笔这次画出的图像,你一定会把它当成我远离上帝的表征。

我面前的画纸上,一个年轻的妇女穿着丝绸服装,安静地躺在新婚的床上,看着她旁边坐着的男人,衣服敞开,手里握着赤裸的阳具。他脸上的表情介于痛苦与迷狂之间,仿佛就在那个时刻,上帝进入他的身体,将他带到超度的边缘。

它是我未来要完成的最真实的画,我这样对自己说。

正文 第二十章

1494年11月17日,查理八世和他的军队攻陷了佛罗伦萨。虽然历史会把这一天当成共和国的耻辱,但街头巷尾完全感受不到亡国的气氛,倒是有些喜气洋洋。

为了见证这个沉重的时刻,人群蜂拥而至,其间有一对新婚的朗吉拉夫妇:绅士学者柯里斯托佛罗和他温柔的新娘,亚历山德拉,塞奇家族最小的女儿。

不到一个小时,这里的人们就第一次(当然也是惟一一次)见证了佛罗伦萨被外国军队所征服。

就这样,我的丈夫履行了他的诺言。

新婚之夜以后,我们的交流就停止了。我每晚画画到天亮,然后睡上一整天;伊莉拉理所当然地把我的晚起当成是婚姻生活美满的表现。当她询及我的健康状况时,我回答说我很好,然后合上眼,清楚地表示不想再说什么了。啊,过去我可是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告诉她的。我绝望地渴望有一个闺中密友,能够把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告诉她。但我的秘密有点棘手,对别人毫无关系,于我自己却大有害处。虽然她和我关系密切,但她终究是个奴隶,我甚至可以断言,只要稍加诱惑,散布谣言的力量就会战胜她对我的忠诚。无论如何,每当我午后从新婚床上醒来,总能给自己找到借口,比如说四处散落的画稿。也许更深一层的事实是,我不敢让自己记住发生过什么,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所以当柯里斯托佛罗朝我们走过来,坐在披好亚麻布的窗台上观看人群的时候,她已经心生疑惑了,站起身来离开我们,望都不望他一眼。他等到伊莉拉把门关上,然后说:“她和你很亲密,你的仆人?”

我点头。

“我很高兴,这样她就能陪着你了。但我想你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她吧?”

虽然这听起来是个问题,但实际上是个宣言。

“没有,”我说,“我没有。”

接下来的沉默中,我忙着折叠衣服,温顺地看着地板。他微笑着,似乎我真是他深爱的妻子,他朝我伸出手臂,然后我们并排走下楼梯,走出去汇入人流。

起初佛罗伦萨展示出最好的一面,以求给她的征服者留下好印象。圣菲力士教堂演出了一场特别准备的“天使报喜”,我丈夫设法弄到了两张票。那可真是一场视觉的盛宴,不过我没有看到有其他梅第奇家族的支持者在场。

法兰西的国王对此有什么看法,并没有记录,不过我知道我们佛罗伦萨人是感到骄傲的,并且对此印象深刻。但是,现在回头想来,我很难区分我的快乐究竟是因为那奇观,还是因为丈夫的博学和解说让我学会了看到事物的深处,从而抓住我本来会错过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里,政府忙着给法国国王大灌迷汤,双方签订了一个条约,使法国军队的占领看起来像是受邀而来的;条约还给法军奉上厚礼,大概是为了感谢他们没有血洗这座城市吧。政府的官员表现得很客气,但街头上的气氛很快恶化,少数年轻的准斗士开始朝入侵者投掷石块;结局当然是遭到利剑的反击,因此死了不少佛罗伦萨人。谈不上屠杀,也谈不上什么顽强的抵抗,但这好歹提醒我们想起已经失去的精神。查理八世意识到佛罗伦萨人对他已经不那么欢迎了,这个时候萨伏那罗拉又进言说,如果他更快离开这儿,上帝会跟随着他;于是在11月底,法军拔寨而去。人们涌上街头欢送他们离开之前,只是稍微备了酒水。这部分是因为法国人没有支付他们的费用,我们那两个来自图卢兹的贵族也不例外。终究是一群骗子。

在整个过程中,为了我的安全起见,我丈夫每天夜里都睡在家中。但他们离开两天之后,他也离开了。

没有了他和入侵者,整座房子刹那间变得冷冷清清。房间阴暗,木镶板因为年代久远,开始掉颜色,挂毯被虫子蛀蚀,窗子则太小了,采光不好。我害怕自己的孤独也许会变成自怜,于是次日早晨,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叫醒伊莉拉,一同走到街上去,开始尝试婚后的自由生活。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圣特立尼达桥上的尸体仍在诉说着疯狂的杀戮嗜血。尸体被吊在靠近小教堂的柱子上,修道士发现的时候,已经让野狗饱餐了一顿。伊莉拉说惟一还有人性的是,他是在死后才被掏出内脏的;但也很难说是不是这样,因为就算他在内脏被掏出来的时候叫喊,塞在他口里的东西也足以堵住声音。那些啮咬他身体的野狗一定是在凶手走后不久就赶到的,因为尸体被发现之后,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市场,我们跟着人群走到那里的时候,地上只残留着些许他的内脏。那时教堂的守夜人在扑打那些狗,将它们赶走;不过它们中甚至连最温顺的也还在

附近徘徊,腹部磨着地面,低下头,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爪子用力地刨着。直到人们群集的时候,仍有一只口里衔着一块内脏,从旁边跑开;在桥上被人踢了一脚,它嚎叫起来,不过还是紧紧叼着它的战利品。

“你还没有明白吗,伊莉拉,”我急切地说,“现在是第五个了。”

“第五个什么?”

“洛伦佐死后发现的第五个死人。”

“这是什么意思?”她啧啧有声地说,“每天都有人横尸街头,只是你这个书呆子没有发现而已。”

“不是这样的。你想想:圣十字教堂的女孩,圣灵堂那对被移到印普鲁尼塔的男女,还有三个星期前洗礼堂那个男子。他们都在教堂附近被杀害,残害他们的方式也都很可怕。一定有所关联的。”

她笑着说:“可这些人的罪孽如何呢?两个妓女,一个嫖客,一个鸡奸者和一个男妓。也许他们不过是以这种方式忏悔呢。至少,无论凶手是谁,他都是在替天行道。”

“什么意思?你认识他?”

“所有人都认识他,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围观?马西里奥·特兰科洛。你想要什么,特兰科洛都能够,或者说可能帮你找到。美酒、骰子、女人、男人、男孩——他均货源充足且价格公道。佛罗伦萨最出色的皮条客。我听说过去两个星期他加班加点,以便满足那些外国人的需求。现在可好了,他会下地狱的,一定会的。喂……”她叫着,狠狠打了一下那个推开我们、渴望挤到前面去的人,“人渣,看看你的手碰到什么地方了。”

“那你的这黑乎乎的身体就别在这儿挡路。”那人朝着她破口大骂,“贱人!我们不想在街头看到有着魔鬼肤色的女人。当心些,下一个被杀死的将会是你。”

“除非你的睾丸先被挂在梅第奇的皇冠上。”她咕哝着,把我从人群后面推出来。

“可是伊莉拉……”

“可是什么。我跟你说过,这不是贵妇人来的地方。”她现在很生气,但说不清究竟是因为在意还是害怕,“要是被你妈妈发现,她会把我吊在他旁边的柱子上的。”

她敏捷地带着我穿过桥。过了桥之后,人就少了,但当我们走到市政厅广场的时候,人又多起来。法国人走后的那几天,市政厅广场上挤满了要求改组政府的人群,提议让萨伏那罗拉统治一切。现在他的支持者庄严地坐在城市礼堂中,制订着新的法律,他们期望以此将一个毫不神圣的城市变得神圣。从会议室里,他们能远远看到圣特立尼达桥;魔鬼的恶报近在眼前,其教训可以让他们更加投入到他们的任务中去。

接下来那些天,伊莉拉对我要上街的要求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我不能什么时候都陪你上街,屋子里有很多事情要做,如果你是这屋子的女主人的话,你也有很多事情做的。”当然,我没有把初夜的事情和她说,她对此耿耿于怀,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表达出来。她并非惟一一个,现在仆人们都以奇怪的眼光看我。

为了避免过于绝望,我退缩到图书馆去。图书馆位于房屋顶层向阳的部分,免受潮湿之苦;这间屋子是惟一让我觉得自在的房间。房间里足有上百卷书,某些竟然是世纪初出版的。最珍贵的莫过于洛伦佐·梅第奇赠送的一套费希诺翻译的初版柏拉图全集。我发现书中有书写精美的赠言:

赠好学如好色者柯里斯托佛罗。

日期是1477年,我出生之前的一年。签名十分精美,本身就是艺术,除了洛伦佐本人,还有谁呢?我坐下来,看着那笔迹。要是洛伦佐还活着,应该和我丈夫差不多年纪。我丈夫和他的关系,显然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要亲密;要是他回到家里,我们谈到这个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

由于被这本书的来历吸引,我翻阅了几章。十分惭愧的是,就在几个月前,这书中的智慧还让我赞叹不已,而现在,这些哲学卷册如同英雄迟暮,虽德高望重,却已经没有能力主宰这个继续前进的世界了。

看完书之后,我转向了艺术品。波提切利对但丁的图解当然还在激荡我心,但存放那些卷帙的橱柜被我丈夫锁起来了。我将他的仆人唤来,问他拿钥匙,他表示对此一无所知。我感到他当时在暗自取笑我,也许那只是我的想像?

过了一个钟头,他又来找我了。

“有人来访,夫人。”

“谁?”

他耸肩,“一位先生。他没有通报姓名,在楼下等着呢。”

我爸爸?我哥哥?画家?画家……我脸上泛起一抹红晕,匆忙站起身来。“把他带到会客室。”

他站在窗边,眼光穿过一道狭窄的小巷,望着对面的高塔。自我出嫁前夜之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了。自那以后,只要稍微想到他,我就会坚决地把这念头掐灭,如同礼拜结束后人们扑灭祭坛的蜡烛一样。但现在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转身的时候,我几乎能感到自己在发抖。他看起来并不好,显得更瘦了,那向来苍白的肤色如同山羊的乳酪,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圈。我看见他的手有油漆的痕迹,手里抓着一卷用薄纱包着的画稿。我的画稿!我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欢迎光临,”我说,小心翼翼地搬过一张我丈夫的实木椅子,“请坐。”

他仍站着,喉咙里发出似乎算是谢绝的细微声响。是什么让我们两个如此神经兮兮、不知所措?伊莉拉曾对我说过,无心的清白比有意的引诱更加危险,那是什么意思?当然,我已经不再清白了。我想起他在夜里画那些尸体的内脏,我知道,从某些方面上说,他也已经不再清白了。

“你结婚了。”他终于开口,他的害羞如同盾牌,只是近乎阴沉。

“是的,我结婚了。”

“我希望这不会打扰到你。”

我耸肩:“这有什么打扰的?现在我自己是主人了。”我的眼睛仍盯着他手里的画卷,“小礼拜堂怎么样了?你开始了吗?”

他点点头。

“然后呢?还顺利吧?”

他咕哝地说了一些我没听清楚的话,然后说:“我……我把这些带给你。”他说,颤巍巍地递出那些画稿。我接过它们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轻微地抖动着……

“你看过了吗?”

他点头。

“然后呢?”

“你知道我不是评判者……但我想……我想你的观察力和画笔真的不错。”

我的胃紧缩了一下,感到惊喜交集,如同天使报喜时,我们的圣母听到上帝的恩赐之后那种感觉;虽然我知道这么比喻亵渎神明,但忍不住这样想。“啊……你这么想!……那么你能帮我吗?”

“我……”

“哦,你没看到吗?现在我结婚了,我的丈夫希望我过得快活一些,我知道他一定会允许你教我画画技巧的。也许我还能在小礼拜堂充当你的助手呢,我……”

“不,不行,”他吃惊地说,声音尖利如同我的兴奋,“那不可能。”

“为什么不?你懂得这么多,你……”

“不,你不知道的。”他反应激烈地阻止了我的念头,“我不能教你任何东西。”他看起来极端惊恐,似乎我所建议的是十分下流猥亵的事情。

“是不能,还是不肯?”我瞪着他,冷冷地说。

“不能。”他低声说,接着大声地重复了一次,仿佛不止是告诉我,也在告诉他自己,“我不能帮你。”

我十分难过,仿佛一下子从天堂掉到地狱……“我知道了,好吧……”我站起身来,骄傲得不肯让他看穿我有多难过,“我知道你当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徘徊了一会儿,似乎还有话要说,然后转身朝门口走去。在那儿他停下来说:“我……有其他原因的。”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你结婚前那天晚上,我们……你在院子里……”

但我现在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不由愤怒起来,说:“那又怎样?”

“我掉了一些东西……一张纸。一幅草图。要是你愿意还给我,我会很感激你。”

“一幅草图?”我的声音变得冷漠起来,他刚才浇灭了我的希望,现在我也要报复他,“恐怕我记不起来了。也许你可以提示我,它是什么样子的?”

“那……没什么,我的意思是没什么重要的。”

“但是重要到你想要回去?”

“那只是因为……它是一个朋友画的。我……我得把它还给他。”

显然是谎言——这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惟一一次听到他说谎,他说的时候,甚至都不敢望着我。我眼前浮现出那张被撕裂的画纸:那男人的身体从脖子到小腹被切开,内脏外露,好像挂在屠夫的钩子上。当然,直到现在我才想起一幅现实的画面:那个城里最声名狼藉的皮条客被吊死在教堂旁边的柱子上,一群狗啮咬着他的内脏。虽然那画比事情发生早了几个星期,但内脏外露的惨状如出一辙。

“对不起,”我言语冷淡地回敬他,“我帮不了你。”

他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我听到门在他身后关上的声音。我把那卷画放在膝盖上,坐了一会,然后把它们举起来,扔在房间里。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我只有一点宝贵的时间来考虑这件事情。几天后,我丈夫回家了。他算得可真准。次日早晨就是萨伏那罗拉的圣诞节布道了,虔诚的信徒应该从妻子而不是情人的床上起来,赶到教堂去。

那天晚上,他特意带我到街上去散步,这样人们就能注意到我和他在一起了。长久以来,这可是我的梦想:在薄暮到入夜这段神奇的时间走在街路上,城里的生气被黄昏的太阳点

燃。虽然斜阳的光线很美丽,街道上却有些死气沉沉。在新圣母堂广场的凉廊下面,我们碰到一个年轻男子,身穿时髦的斗篷,戴着皮帽,似乎在努力吸引我丈夫的眼光。但柯里斯托佛罗只是看了他一眼,立即领着我走开,很快把他抛在身后。我们回家的时候已经入夜,街路上空无一人。宵禁如同新颁布的法令,十分有效。最大的讽刺是,我获得了自由,可是佛罗伦萨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探索的了。

那晚,我们坐在阴冷的会客室里,用香桃木生起一堆火取暖,谈论着一些国家的事情。虽然我深感受到伤害,很想报复他不尽人夫之责,但好奇心太强了,他的事情也吸引着我,以致没办法一直对他保持冷漠。我相信那种欢乐是相互的。

“我们得早点过去,这样才能占到一个好位子。我敢打赌,亚历山德拉——虽然打赌现在是违法的,明天大教堂一定人山人海。”

“我们是去参观呢,还是被人参观?”

“和多数人一样吧,我想,两者都有。简直是奇迹,佛罗伦萨人突然间变得这么虔诚。”

“甚至连恋童者也这样吗?”我说,为自己有勇气说出这个词感到自豪。

他微笑着说:“我知道你大声说出这个词会有一种反叛的快感。不过我建议你把它从字典里删掉,隔墙有耳。”

“什么?你认为现在仆人会背叛自己的主人吗?”

“我想,要是奴隶们告发自己的主人可以换来自由,那就会的。佛罗伦萨现在已经变成一座宗教裁判所。”

“新法律有这么规定吗?”

“问题不在这里。对于淫乱的刑罚更加严厉了,尤其是对待鸡奸者。对于那些年轻的,可处以鞭刑、罚款或者阉割。对于那些年纪大的、更有经验的罪人,则处以绞刑示众。”

“吊死!示众!天啊!区别怎么这样大?”

“因为人们认为同样的举动,妻子、年轻的男人所负的责任比年纪大的要小。好比被摧残的少女罪行比那些勾引她们的男人要小一样。”

这么说,我丈夫对托马索矜持的欲望比他大摇大摆的挑逗更加邪恶了。虽然我和他血脉相连,但残酷的事实是,我更加关心这个追逐他的男人的安危。

“你得当心。”我说。

“我会的,你哥哥问起你的近况呢。”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

“你对他怎么说?”

“我说他最好还是亲自来问你。不过我觉得他害怕见到你。”

很好,我想,我希望他在你怀里颤抖。我发现自己被这画面吓呆了,以前我从不许自己这么想的。托马索在我丈夫的怀里!那么我哥哥是他的“妻子”,可是我……那我算什么呢?

“街上很冷清,屋子里也空荡荡的。”我终究还是开口了。

他迟疑着。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萨伏那罗拉会统治夜晚,但他最终的目的是把所有的罪恶打入深渊。

“如果你愿意,你可以不用看到他。”他匆匆说。

“他是我的哥哥,如果他来我们家,而我不见他,那显得多么古怪。”

“那倒是。”他望着火焰出神,双腿伸出。他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男人,他的一个小指头,都比我那卖弄风骚的兄弟全身来得有学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欲望驱使他不惜一切呢?“你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过了一会儿,他说。

哦,我的确有。那天下午我的子宫感到一阵剧痛,流出的血染红了一条绑带。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所以只是摇摇头,“没有,没有什么。”

我合上眼,脑子里又浮现起新婚之夜的那些画作。当我睁开眼的时候,他正关切地看着我,我确信那种怜悯带着一些感情。“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去了图书馆。我希望那会让你高兴。”

“是的,”我说,话题扯回到知识上来,我觉得相当轻松,“我发现了费希诺翻译的柏拉图著作,里面有献给你的题字。”

“啊,是的,表彰我好学如好色呢。”他笑着,“现在你很难想像吧?我们的统治者居然相信这个。”

“那么真的是豪华者洛伦佐了?你实际上是认识他的!”

“一点点吧。他的题字已经揭示了,他喜欢他的臣民成为有品味的男人。”

“他……他了解你吗?”

“了解我什么——就像你很喜欢叫的那样,我的鸡奸吗?对于身边的人,洛伦佐不知道的可不多;他既了解人们的聪明与否,也了解他们的灵魂。你要是见过他,一定会被他的思想迷住。我很奇怪,为什么你妈妈没有和你说过他。”

“我妈妈?”

“是啊,那时你舅舅是他的座上宾,她有时会去参观他的宫殿。”

“真的吗?你那时就认识她?”

“不,我,嗯……我那时忙着其他事情。不过我见过她几次。她很漂亮,现在回想起来,她和你舅舅有点像,都那么聪明和博学。我记得她很受欢迎。她没有跟你说过这些吗?”

我摇摇头,终我一生,她始终都没有提起。守住这样一个秘密,不让自己的女儿知道?这让我再次想起她的故事:看着刺杀梅第奇的凶手被拖着在街头上,他们被阉割的地方流出的血染满街道。不用说,我在她肚子里都感到她的恐惧。

“当我没提到过好了。我听说你在找柜子的钥匙。很抱歉,可能要让你失望了,那些画稿很快就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里?”

“还给它的主人。”

“它的主人是谁?”看到他没有回答,我说,“如果你认为我不能替你保守秘密,先生,那你就选错妻子了。”

我的逻辑不清让他笑起来:“他叫皮耶罗·弗兰西斯科·梅第奇,一度是波提切利的赞助人。”

我当然知道,他和洛伦佐是堂兄弟,也是最先逃到法军营地的人。“我当他是卖国贼。”我平缓地说。

“你比我认为的还要蠢。”他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就算在这里,你也不能乱说。听我说,那些支持梅第奇家族的,很快就人人自危了。另外,你知道的只是事情的一面。他的叛国有很多原因。当他父亲被谋杀之后,领地都被分给洛伦佐了。当梅第奇家族银行的财富减少之后,洛伦佐从领地上榨取金钱。皮耶罗·弗兰西斯科的怨怼与日俱增。但他人并不坏,实际上是个艺术的赞助人,历史会把他和政治上的洛伦佐区分开来的。”

“我看不到他对这座城市贡献了什么。”

“那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但他在卡法基罗的别墅挂满了波提切利最出色的画作。还有一块屏风,上面是战神屈服在维纳斯面前的画面,他显得疲软无力,很难分辨出维纳斯摄走的是他的灵魂还是他的肉体。维纳斯本人则在一个贝壳里,从海面升起来。你听说过她吗?”

“没有。”曾有一次,妈妈跟我说起纳斯塔基奥的传说,他为一次婚礼准备了一幅画,人们发现他们在画中栩栩如生。但和姐姐一样,我不愿听那些妇女的身体被撕裂的传说,无论那个艺术家多么优秀。“他的维纳斯像什么?”

“我对女人没有鉴赏力,但我想如果你看到她,就可以发觉柏拉图和萨伏那罗拉的艺术观之间的分歧。”

“她漂亮吗?”

“漂亮,是的。但她不止漂亮。她是古典的和基督的审美的混合物。她赤裸,但优雅,她庄重,但调皮,同时透露出一种欲迎还拒的神情。甚至连她对爱的知识似乎也是空白的。不过我认为男人们看到她,想的是把她弄上床,而非带去教堂。”

“啊!我多么想见到她!”

“你应该希望没有人看到她,哪怕是一会儿。要是被大家知道她的存在,我们那虔诚的修道士一定会将她如同扫荡他的罪人般付诸一炬。让我们祈祷波提切利自己不要把她供出来。我听到的消息是,他已经严重地偏向斯尼夫勒党斯尼夫勒党(Snivellers Party),原意是一群假惺惺的人,其时佛罗伦萨人对萨伏那罗拉党羽的贬称。了。”

“不是吧!”

“哦,是的。我想你会吃惊地看到,越来越多的大人物会步他的后尘。不止是艺术家。”

“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们在这儿建造一个新雅典,他们怎能忍心看着它崩塌?”

他瞪着火焰,似乎从那儿可以找到答案。“因为,”他说,“在这个地方,这个疯狂但聪明的修道士将会让他们看到其他东西。一些不分贵贱、众生平等的东西。”

“那会怎么样?”

“建立一个新的耶路撒冷。”

我的丈夫虽然一直知道他死后要下地狱,但那一刻,他显得十分伤心。我知道他是对的。

正文 第二十三章

翌日早晨,多数仆人都要求去参加布道,几乎没有人留下来看守屋子。

“她不能进去。”他粗暴地对我丈夫说,“女人禁止进去。”

他的声音充满敌意,那时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知道我们间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浑身上下凉透了。

“为什么?”我丈夫冷冷地说。

“修道士的布道是为了建立一个神圣的国家,女人们不应该听到。”

“但如果这个国家是神圣的,那么,他这么说是不是侮辱了我们呢?”我大声说。

“女人禁止进去。”他对我毫不理睬,朝我丈夫重复了一次,“政府的事情应该由男人来解决。女人不但无用,而且缺乏理性,应当服从地保持贞洁和沉默。”

“好了,先生,”我说,“如果女人真的……”

“我的妻子品行端正,”柯里斯托佛罗紧紧握着我的手腕,“就算是我们最勤勉的萨伏那罗拉院长,也决计挑剔不出她有什么举止不端的地方。”

“那么她最好回到家里去,照料家务,让男人从事他们的工作。”他说,“她的面纱不该有花边,也没有正确地把脸蒙住。目前在这个国家,朴素就是美德,不能被富人的喜好玷污。”

要是在半年前,他胆敢如此怠慢,是要受到鞭打的;但现在他的倨傲自大让我们无可奈何。

我的丈夫当然看得和我一样清楚,聪明地选择了不去冒犯他们。他转过身来,朝我微笑。“亲爱的妻子,”他装出亲密的样子,愚蠢地对我说,“现在,你和上帝一同回家吧,为我们祈祷。我稍后就和你在一起,如果有什么对你有影响的,我会告诉你。”

于是如同一幕糟糕的薄伽丘戏剧中的演员,我们鞠躬道别;他消失在巨大的教堂里面。

在阶梯下面,我和伊莉拉发现我们身处一片妇女的海洋中,她们虔诚地为自己受到排斥愤愤不平。我看到几个和我妈妈同样优雅谦和的妇女。过了一会儿,一群男孩走出来,他们剪着短发,打扮得更像悔罪者,将我们赶到了广场的边上。在我看来,他们是以神圣为借口来羞辱和贬低我们,要是在过去,他们万万不敢这么做。

“这边走。”伊莉拉抓住我,将我拉到一边,“要是待在这儿,我们永远都进不去。”

“那我们怎么办呢?到处都是守卫。”

“没错,但不是每扇门都供富人出入。要是运气好的话,人少的地方会有较少守卫。”

我随着她走出人群,来到教堂的一边;那儿的人流不那么壮观,但也紧紧地挤着前进,教堂门口的守卫不可能检查每个挤在人群中的听众。我们挤进去的时候,里面响起潮水般的声音,好像是萨伏那罗拉走上祭坛。教堂的大门开始关上,这时人们挤得更厉害了。

进去之后,我和伊莉拉赶紧走到后面,藏身在教堂的第二重纱门和墙壁之间。要是来得早一些,肯定被人发现;要是来得晚一些,可就到不了这儿了。我偷偷瞄了一眼人群,知道自己不是仅有的违反禁令的妇女。因为挤进人群之后不久,左边一阵骚乱;一个年老的妇女被粗暴地拖出去,她走后,那些男人们发出一阵嘘声。我们低着头,藏身在教堂的阴暗中。

布道开始的时间到了,那个矮小的修道士走向讲经坛,整个教堂安静了下来。这是新政府成立后,他第一次向公众传道。

“欢迎光临,佛罗伦萨的先生们。今天,为了伟大的事业,我们聚在一起。圣母为了生下我们的救世主,逃到伯利恒去;我们的城市为了获得救赎,也得迈出第一步。欢呼吧,佛罗伦萨的臣民,因为曙光已经出现了。”

人群中发出一阵欢喜赞叹的声浪。

“远航已经开始,救赎之船已经靠岸!这些天,我紧随耶和华,寻求他的指示,乞求他的宽容。我日夜拜倒在他面前,等待他的命令,他没有对我弃之不顾。‘啊!耶和华,’我高声呼喊,‘把这个伟大的任务交给别人吧!让佛罗伦萨引导自己渡过风暴,让我回到那孤独的港口吧。’‘不可能。’耶和华回答说,‘你是舵手,风正一帆悬,现在已经不能扭转了。’”

这次,他身边的喧哗更响了,人们纷纷要求他继续。我忍不住想起了朱力乌斯·恺撒,每次他激起人群的情绪,人们总会报以更加热烈的反应。

“‘耶和华,耶和华,’我对他说,‘如果非布道不可,我会布道的。但我何必去管佛罗伦萨政府的闲事呢?我只是一个修道士。’接着上帝以他令人惧怖的声音说:‘记着,吉罗拉莫,如果你要把佛罗伦萨变成一个神圣的城市,就得从最深层建立起它的神圣。建立一个真正有德性的政府,这是你的任务。虽然你会感到害怕,我会随着你。你说话的时候,就是在传达我的命令。因而,黑暗将会被刺穿,直到罪人再无容身之地。

“‘但不要低估这次旅程的艰难困苦。这城市的每个结构都已经腐烂了,被欲望和贪婪的蛀虫蛀蚀。即使那些自认神圣的,也必须有正义来审判:教会的那些男男女女,那些用金杯银杯喝我的血的人,他们在乎杯子多过在乎我;他们得受到教训,知道什么是谦卑。至于那些跟随异教徒、崇拜假冒的神灵的,必须把他们的嘴封起来。那些穷奢极欲的,当被欲望之火焚烧至死……还有,那些贪恋美貌、酷爱打扮的人,他们的镜子必被摔得粉碎,当令他们的眼睛向里望,看看他们肮脏的灵魂……

“‘在这伟大的任务中,男人要充当开路先锋。因为男人的堕落,始自女人的腐化,所以当有强权,控制她们的虚荣和脆弱。在一个真正神圣的城市,妇女应当闭门不出,恭顺贤淑,这样才能获得救赎。

“‘参加圣战,夺回我的神圣之地,是基督教会的骄傲。所以,佛罗伦萨的青年人要走上街头,向罪行宣战。他们将是神圣的军队。每一片土地,都会随着他们的步伐欢呼。那些无

能者,那些赌鬼,那些淫乱者,那些鸡奸者,那些触犯我的刑律的,将会感受到我的愤怒。’耶和华跟我说了这些,我服从了。让我们在天堂和俗世赞美他的名,赞美我们伟大的任务,建设一个新的耶路撒冷。”

他看来真的有神灵附身,如果在他体内的不是上帝,那我就不知道是谁了。我感到浑身发抖,那时我真想把自己的画作撕毁,祈求上帝宽恕并得到上帝的光芒;尽管这更多的是因为害怕,而不是出于获救的欢欣。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会场上响起一阵赞美他的欢呼。这让我忍不住想起那天圣十字广场响彻云霄的声音,那是城里一年一度的橄榄球比赛日,每当有精彩场面出现,人们就是这般表达他们的欢喜赞叹。

我转向伊莉拉,想看看她有什么感受。转身的时候我稍微抬起头,而我前面的男人也正好转动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这样他侧眼看到了我,我立即知道我们被发现了。他朝着我们发出一声口哨,说时迟那时快,伊莉拉抓着我,将我拉出人群,冲到门缝钻了出去。我们安全了,但浑身发抖,在新耶路撒冷十二月清晨冷冷的阳光中。

正文 第二十四章

萨伏那罗拉在讲经坛上宣扬着他的神圣城市,我和伊莉拉走在街路上。闭门不出的生活只能与孤独和虔诚做伴,这个念头使我不寒而栗。即使没有我丈夫的罪行带来的污迹,我也通不过萨伏那罗拉的上帝赋予我的考验;再说我现在已经太过张扬,无法温顺地过着那种阴暗的生活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去市场。虽然妇女走上街头也许会诱人犯罪,但她们终究得购买柴米油

盐;只要面纱足够厚,有时候人们很难区别出它后面隐藏着的是好奇还是温顺。

每个人都有东西可卖,那些没有东西的人,则兜售他们的一无所有。乞丐可没有凉廊,不过他们自有驻扎的地方,广场周围有四座哨兵一样伫立着的教堂,乞丐就逗留在它们的石阶上。伊莉拉说,自萨伏那罗拉当权以来,乞丐更多了。但这究竟是因为谋生更加艰难了,还是由于人们更加虔诚而对乐善好施有更多预期,却是说不清楚。不过最吸引我的是一个角斗士,他站在广场西边入口的门柱上,身边有一群围观的人。伊莉拉说她很早就知道这个人了:在成为江湖骗子之前,他曾是个出色的斗士,能把所有挑战者扔到河边的泥沼里面去。那时他有个经纪人,负责接受人们下注;当他和挑战者在黑色的流沙上用尽力气搏斗的时候,总有一群旁观者在起哄,直到最后双方脏得像魔鬼一样走出来。后来伊莉拉告诉我,有一次她看到他把一个男人的头深深按在泥里,那人只好摇摆着手臂,示意投降。

这样的奇观得以赌博为前提,但新法律的颁布断了他的财路,他只好寻找他那壮硕身体的其他用途。他上身赤裸,呼出的气在寒冷中冒着白烟。他的上半身与其说像人,还不如说像动物,肌肉发达结实,他的脖子让我想起了公牛。看着他,我想到了牛头怪在迷宫中用角冲向伟大的忒修斯的场面。但他是另一种自然的变异。

他的皮肤涂得发亮,手臂和脖子周围交叉画着一条巨大的毒蛇——在这么油腻的皮肤上还能画上其他什么呢?他扭动着肌肉,让皮肤起伏着,他身上那条绿色和黑色相间的毒蛇在他上臂和身体上伸缩吐烁着,显得十分恐怖和神奇。我被迷住了,粗鲁地推开人群,正好站在他跟前。

我衣着华美,一看就知道是个有钱人,他朝我倾下身体。“仔细看,小妇人。”他说,“也许你得把面纱揭开,才能看清这奇迹。”我将面纱撩起,他朝我咧嘴而笑,牙齿间的裂缝简直和亚诺河一样宽。接着他朝我伸出手臂,扭动的毒蛇和我靠得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魔鬼是一条毒蛇。当男人的手臂给你带来欢乐时,要知道那里就藏着邪恶。”

这时伊莉拉扯我的衣袖,但我将她甩开了。“你怎么在身体上画上这些的?”我急切地问,“你用的是什么颜料?”

“往盒子里放些银子,我就告诉你。”毒蛇在他另一个肩膀上跳动着。

我把手伸进钱袋,朝盒子里投了半个弗罗林。它在一些黯淡无光的铜币中显得璀璨夺目。看到我这么容易上当,伊莉拉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一把将钱袋夺过去,放到她的贴身内衣里面,以策安全。

“现在告诉我。”我说,“肯定不是画的,那一定是染上去的吧?”

“染色和流血。”他蹲下身,阴沉地说。这下可真的是触手可及了,近得足以看清他皮肤上的汗水和油腻,还闻到他身体的酸味。“开始你割破皮肤,轻轻割,一点一点割,然后再逐一染上颜色。”

“啊,那不痛吗?”

“哈哈……我哭得像个小孩,”他说,“但既然开始了,我就不会让它停下来。就这样,我的毒蛇一天天变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柔软。你知道,魔鬼的毒蛇有一张女人的脸孔,那是为了吸引男人。下次我会要求他们用刀刻出你的模样。”

“呸,”伊莉拉显得不屑一顾,“拍马屁。他只是想多要一块金币。”

但我示意让她别作声。“我知道是谁染的,”我急促地说,“一定是圣十字教堂的染工。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对吗?”

“没错,”他说,凑近了瞪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们皮肤的模样。我小时候去过一次。”

“和你爸爸,那个布匹商人。”他说。

“对啊!对啊!”

“我记得你。你又小又蛮横,对什么事情都很好奇。”

我大声笑起来,“真的!你真的记得我!”

伊莉拉斥道:“她的钱包在我这里,笨蛋,不会再给你银子了。”

“我不需要你的银子,女士。”他咆哮着,“我摇摇手臂,赚的钱比你在黑夜的街头赚的还要多。只有在夜里,黑暗才会掩盖你那黑色的皮肤!”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身上来,“是的,我记得你。你衣着华美,还长着一张丑陋的脸蛋……还有,你什么都不怕。”

他的话像一把小刀刺伤了我。我也许后退了一步,但他的脸靠得更近了。“但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觉得你不丑。根本就不丑。我觉得你很美貌。”他说完之后,让毒蛇在他身体上挪动着,同时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朝我摆动着。这赤裸裸的挑逗让我觉得反胃,我赶紧转身,冲向已经挤出人群的伊莉拉,脑子里回荡着他粗鲁的笑声。

我没有言听计从,让她很生气,好一会儿都不理我。但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她停下来,转向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不过我怀疑是不是真的没事,“没事。”

“现在,你也许知道为什么妇人得有女伴才能上街了。不用怕他,他很快就完蛋了。只要被新军队发现,他们很快会把他吊起来,他那些宝贝毒蛇也会被吓坏的。”

但我总想着他身体上美丽的颜色,也想着他究竟怎么会记得我。

“伊莉拉?”我又把她拉住。

“怎么了?”

“我真的丑得他隔了那么多年都能认出我吗?”

她赶忙将我拥抱起来,气呼呼地说:“啊!他记得的不是你的丑,是你的勇气。上帝啊,帮帮我们。它可比你的外貌更能给你带来麻烦。”

于是她拉着我,沿着狭窄的街道走回家。但那天晚上,他的皮肤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睡得不好,在噩梦中碰到他肌肉上的毒蛇,满身大汗地醒来,惊怕地蜷缩着身体。睡裙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凉的。我把它脱下来,走到我的嫁妆箱旁边,翻寻另外一件。外面的火炬射进微弱的光芒,我从墙上挂着的一个光亮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上半身。我望着镜子中自己赤裸的身体,平静了一会儿。我的脸庞蒙着重重的阴影,乳房下面的身形则消失在黑暗中。我想到姐姐婚礼的那天,她美丽而自信,明艳照人;突然间我无法忍受这种对比。那个江湖骗子是对的,我并不能让人眼睛一亮。我是这么丑,以致男人只记得我的丑陋。我是这么丑,甚至连我丈夫都不喜欢我。我记得那个画家的夏娃画像:她在天堂中四处奔躲,哭喊着躲进黑暗,开始为自己的赤身裸体感到羞愧。她也被毒蛇追逐着,它盘住它的食物,分叉的毒信刺穿她的清白。我爬回自己的床上,蜷缩着身体。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指伸向我的阴道,试图从自己的身体寻求一种没有任何人能给我的安慰。但那晚充满了邪恶,我的手指害怕它们带来的甜蜜;于是,我哭泣着,在孤独的做伴中睡去。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接下来几个星期,上帝和魔鬼在街头展开了殊死搏斗。萨伏那罗拉每天布道,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子在街头上,以其新教会斗士的身份,惩罚不虔诚的佛罗伦萨人,把女人们赶回家,让她们待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那美貌的姐姐偏生挑选在这个时候挑战自己。圣诞节早上,伊莉拉得到消息之后把我叫醒,“你妈妈遣来了信使,说你姐姐昨晚生了个女孩。她现在和你姐姐在一起,她回家的

时候,会到我们这儿来。”

我的妈妈。结婚以来,我已经有六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在我生命中,虽然她对我的爱有时会变得很严厉,但没有人像她那样理解我的反常,她不管这个,甚至是因为这个而更加关心我。然而,也正是这个女人,和我丈夫有着共同的往事,正是她的儿子,出卖了自己的亲妹妹。那天下午她来的时候,我几乎有点害怕见到她。虽然我的丈夫昨晚离家,迄今未归,但这对于掩盖真相并没有什么帮助。

我像一个贤淑的家庭主妇,在会客室欢迎她的到来。和她那装饰优雅大方的会客室比起来,这房间显得阴冷而无趣。她进门的时候,我站起身来,我们相互拥抱。落座之后,她用那依然锐利的眼睛端详着我。

“你姐姐分娩了,骄傲得像只孔雀,精神很好。婴儿的状况也不错。”

“谢天谢地。”我说。

“那是。你呢,亚历山德拉?你看起来不错。”

“是不错。”

“你丈夫呢?”

“他也挺好的。”

“没见到他,真遗憾。”

“是吧……我相信他很快就回来了。”

她停了一下,说:“那么,你们两个之间……”

“……非常好。”我缓缓说。

她知道我在回避这个问题,就旁敲侧击地问:“这屋子非常安静,你每天怎么过的?”

“我祈祷,”我说,“听从了您的建议。回答您下个问题吧,我还没有怀孕。”

我的率真让她微笑着。“没关系,我不担心。你姐姐比人们通常认为的都要快。”

“分娩顺利吗?”

“比生你容易。”她温柔地说。我知道,她提起我的出生,是试图让我在她面前变得温柔一些。但我对此毫不领情。

“毛里其奥今天可发财了。”

“确实是。不过他宁愿要一个男孩。”

“尽管如此,他女儿的出世让他赚了400弗罗林。没有继承人,但可是为他女儿的嫁妆起了个好头。轮到我的时候,我得让柯里斯托佛罗也这么干。”

这句话让我洋洋自得,因为它听起来像一个妻子应该说的。

妈妈看着我,“亚历山德拉?”

“怎么啦?”我欢快地回答。

“一切都好吧,我的孩子?”

“当然,您再也不用为我操心了。我结婚了,记住。”

她住口不说。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知道,她被眼前这个冷淡而镇定的年轻姑娘惹恼了。我也默不作声。

“您在宫里待了多久,妈妈?”

“什么?”

“我丈夫和我说起他在豪华者洛伦佐家中的往事。他说整个宫廷都为您的美貌和聪明倾倒。”

我想就算我用暴力攻击她,也不会让她如此大吃一惊。此前我从未见到她如此支吾其词。“我……没有……我没有在宫廷待过。我只是去参观……少数几次……在我小的时候。我哥哥带我去,但……”

“所以您确实认识我丈夫?”

“不,不……我是说,如果他在那儿,我也许见到过,但我不认识他。我……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即使这样,我仍然很吃惊,您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您不是很热衷于让我们了解历史吗?您认为我们对此没有兴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重复着说,“那时我很小……比你现在大不了多少。”

但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年纪已经很大了。“我爸爸也在宫廷里吗?你们怎么遇到的?”因为我很清楚,要是爸爸想把这样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们作为他的子女就不可能知道事情的结局。

“不,”她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我感到她语调有所变化,又恢复了沉着,“我们后来才结婚的。你知道,亚历山德拉,虽然你对了解往事有着让人敬佩的热情,我认为我们应该谈论现在的事情。”她说,“你应该知道你爸爸现在状况不妙。”

“不妙?怎么了?”

“他……他受到一些束缚。法军入侵和佛罗伦萨财富的变化给他带来了麻烦。”

“我还以为他狠狠赚了一笔呢。据我听到的,法国军队只对我们的衣服感兴趣。”

“没错,不过你爸爸拒绝卖给他们。”我听到之后,因此更爱他了。“我担心他的拒绝会让人认为他是一个反对者。我相信在未来,这不会给我们造成太大的麻烦。”

“不过,他一定还被告知,市政厅再也不会召唤他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伟大的政府大厅将会被斯尼夫勒党占据。”我说,用上了一个专指萨伏那罗拉的追随者的俚语。她看上去有点担心。“放心吧,在公众场合我不会这么说的。我丈夫让我知晓城里的时局变化。和您一样,我也听说过一些新法律,反对赌博、淫乱,”我停了一下,说,“和鸡奸的。”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话又一次让她屏住了呼吸。空气变得非常寂静。那是不可能的,她是我自己的妈妈,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鸡奸,”我重复说,“一种厚颜无耻的罪行,我最近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认为,我在这方面受的教育相当不够。”

“好了,它不是一个良好的家庭应该谈论的。”她说。现在她的言语变得和我一样冷淡。从她的言语判断,很明显,她出卖了我。虽然不愿意相信,但我感到十分愤怒,甚至不愿意和她待在一个房间里。我站起来,示意送客,但她一动不动。

“亚历山德拉。”她说。

我平静地瞪着她。

“我亲爱的孩子,如果你不开心……”

“不开心?为什么?我的婚姻有什么能让我不开心的呢?”我继续瞪着她。

她站起来,回应我的咄咄逼人。“你知道,你要是现在回家,你爸爸会很开心的。这些天来,生意的事情让他忙得焦头烂额。佛罗伦萨并非惟一发生暴乱的国家,很多地方局面糟糕,影响了生意。我想,他最喜爱的女儿到访,也许会让他稍微放松一些。”她温柔地说,“我也一样。”

“真的吗?我还以为哥哥们都在家里,现在这些年轻的蠢男人越来越难相处。”

“是的,卢卡确实变成这个样子了。”她说,“真的,我担心萨伏那罗拉收买你的哥哥。你在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可要注意点。至于托马索……”她停顿下来,我感到她体内的恐惧,“我们这些天并没有经常见到他。我想这也是让你爸爸担心的事情。”她垂下了目光。

她就快走到门口了,我还是一句话都没说。她转身说:“哦,差点忘了。我给你带来了一件东西,画家给你的。”

“画家?”我感到胃里有种熟悉的、甜蜜的痛苦升上来。虽然生活中我们有过那么多事情,但有时我完全不会想到他。

“是的,”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外面围着白布的包裹,“今天早上,他把这个交给我。这是你的结婚礼物。我们没有请他替你画嫁妆箱,我想他一定有些困惑,虽然你爸爸已经和他解释过,说那是因为时间不够。”

“他怎么样?”

她耸耸肩。“他开始做壁画了。不过在完工前,我们不会去看的。白天他和助手一起工作,夜里则一个人工作。除了参加宗教仪式,他从不离开家门。他是个奇怪的年轻人,从他来到我们家,我和他还没说过50个字。我想他也许更适合待在他自己的修道院,而不是来到我们这个世俗的城市。不过你爸爸还是对他信心十足。我们得希望他的壁画和他的想法一样丰富。”

她停了下来。也许她想许诺在未来向我透露更多消息,以此来软化我的沉默。不过我依然对她不理不睬,所以她草草拥抱了我,然后就离开了。

我又孤独一人,房间变得更冷了。我不让自己想着刚刚知道的真相,因为要不然,我一定会坠入一个永远无法拔出的痛苦深渊。于是我把注意力转移到画家的礼物上去。

我轻轻解开那块白布。里面是一块大开本的教堂圣经那般大小的木板,上面是一幅蛋彩画,画着圣母的肖像。画面很活泼,有佛罗伦萨色彩明艳的太阳,背景栩栩如生地显示了这座城市的要素:伟大的圆顶、错综复杂的凉廊、广场和大量的教堂。圣母坐在中间,她的手(多么漂亮的手)轻轻摆放在膝盖上,她头上有一晕金色的光环,表明她是上帝的母亲。

这些都是确定的。不那么确定的是画像上的圣母究竟多少岁。她显得很年轻,肆无忌惮地正视着观画者的眼睛,很显然,她一定在看着某个人。并且,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天使给她带来了让人高兴的消息,也没有舞蹈或者沉睡的婴儿给她带来欢乐。她的脸很长,而且丰满,丰满得算不上漂亮,她的皮肤没有一处白得足够时髦,但不管她的长相如何,她看上去非常庄重,爱憎分明,让人几乎不由得想多看一眼。

重新端详又发现一些东西。圣母看起来不像个恳求者,更像个质疑者:她的眼睛透露着疑惑,似乎她对自己的任务并不是那么满意地理解或者接受。不用细想,她很可能选择拒绝,而不是服从。

简要说,她透露出一种背叛,一种我从未在圣母像中见过的背叛。除了她的背叛,我对她也十分熟悉,因为她的脸,就是我的脸。

正文 第二十六章

我熬到深夜,脑海里反反复复想着妈妈的罪行和画家的罪过。她怎么可以这样出卖我?他创作这幅画的目的是什么?我坐在卧房的窗口,比起我还是爸爸家里的处女的时候,窗外的城市现在对我来说更加遥不可及了;我很奇怪,为什么我的生命旅程就是这样从充满希望到绝望?就在我坐在那儿的时候,一片雪花从黑暗中飘进窗户。在这座城市里,下雪可是稀罕的事情,我被迷住了,浑然忘我地站起来观望。就这样,我见证了一场大风雪的来临。

它整整肆虐了两天两夜,风雪很大,甚至在白天,人们也很难看清街道的另一边。雪停的时候,城市已经改头换面了:街道更像是田地的阡陌,雪覆盖了很多屋子,直埋到第二层。

不久这天气就开始影响到我们的生活了。我丈夫的屋子漏风,待在里面简直和待在街上差别不大。不过我知道这么说是很蠢的,因为有些人真的在家里被冻死了,而我们,至少还能在面前生起一堆火,温暖双腿,尽管后背发冷。

过了一个星期,雪花开始变成溜滑而危险的黑冰,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会走出家门。冬天的黑暗开始渗透我们的灵魂,糟糕的天气似乎不会结束。白天长得令人难以忍受,而且天空黯淡无光;我丈夫因为和我哥哥分开,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不久之后,他的渴望取代了礼貌,竟然离我而去,整夜待在自己的书房中。他没有陪着我,让我十分难过,简直无法忍受。终于,在一个早晨,他不顾天气,离家出走,直到夜里都没有回来。

不过既然他可以离开,我也可以。次日,我留了张字条给伊莉拉,自行探访我姐姐去了。

普劳蒂拉有点吃惊,不过还是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将我安置在火堆旁边。我的突然到访虽然有点蠢,但显示了和她的亲密,她对此十分高兴,咯咯地笑着。她的屋子和我的十分不同,不那么庄重,年份也晚得多,所以很少有裂缝让冷空气吹进来。但她家里还是生起了火。她家里显得忙,就像我小时候家里一样。和我刺痛的鼻子和发红的脸颊相比,她看起来暖和而舒适;不过,她虽然已经把孩子生下来,身体还是和怀孕的时候一样胖。

她让我抱起小外甥女,这个蜷成一团的小孩在我怀里嘤嘤哭着,直到乳母将她抱走,把乳头塞在她的嘴里,她这才不哭了。她像小羊羔般地吮吸着,发出贪婪的吮吸声和吞咽声。普劳蒂拉自己奶水充足,却安详富态地在一旁坐着。

“我现在终于知道女人是怎样练成的了。”她叹气说,“但要是夏娃让我们免受一些生育的痛苦就好了。也许你不会相信,我觉得那比绞刑更加痛苦。上帝对圣母真是特别怜悯,减轻了她这种特别的负担。”她拿起另外一颗糖放进嘴里,“不过,你看看她。爸爸乳白色的布料做成的襁褓是最漂亮的了,不是吗?看看吧,这些都是你将要碰到的。她是一件伟大的作品,比你的全部画作更加伟大,是吧?”

我承认确实是。不过我去做客那天,普劳蒂拉只抱了她两三次;过不了几天,婴儿会被乳母带到乡下去,她一直忙于为她们整理行包,我不认为她女儿的诞生会给她的生活带来多大的不同。至于毛里其奥,这么说吧,从为数不多的见面判断,他对此十分厌烦。不过,男人自有国家大事要处理,这可比照料婴儿重要多了。何况她只是一个女婴。

“妈妈说你很好,只是没以前高贵了。我看你确实有些朴素。”

“非常朴素,”我说,“不过世界也变得朴素了。我很奇怪他们怎么没有告诉你。”

“哦,我又不用离开这座房子,在这里,我要什么有什么。”

“她走了之后呢?你会怎么办?”

“我会好好休养,等我身体恢复了,我们准备再生一个。”她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说道,“毛里其奥希望我们生下一大群儿子,成为共和国的头面人物。”

“他想得美。”我说,“要是你快点生下来,他们也许来得及成为上帝的新斗士。”

“那是。对了,说到斗士,你最近见到卢卡了吗?”

我摇摇头。

“好吧,我来告诉你,他可改头换面了。两天前他来看英露茗娜塔。你喜欢这个名字吗?就像天空中的一束新光芒。他说这个名字和我们的时代很相称,上帝保佑这个我肚里的果实。”她笑起来,“想像得到我们的卢卡会说这种话吗?告诉你啊,他看上去很可怕,他的鼻子在巡逻的时候被冻得发紫。他把头发剃掉了,像个修道士。不过我听说,还有些更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天使呢。”

想到那天在教堂广场前面的人群,我可认为他们的举止和魔鬼差不多。我朝乳母看了一眼,她正看着英露茗娜塔,英露茗娜塔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也是新政府的追随者吗?在那些日子,说话的时候可得提防一些。

“别担心,”看到我的忧虑,普劳蒂拉低声说,“她不是佛罗伦萨人,几乎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但我看到她低垂的眼睛闪过一道光亮,这使我警惕起来。

“猜猜他给她带来了什么出生礼物?一本萨伏那罗拉布道用的书。太荒唐了,直接从印刷厂那儿拿来的,你想想,还有一些正在印刷呢。他说过去几个月,书店大街那边新开了好几家印刷厂,全部是印刷这本书的。你记得妈妈说过吗?去买那些印刷的书是很粗俗的。词语的美丽……”她有点记不起来了,结结绊绊地说。

“……有一半体现在抄写者的书法上。”我接口说,“因为抄写者在书籍中倾注了他们的心血和热爱。”

“啊,你记性太好了!就这些,没有别的了。现在即使是有教养的人也购买印刷的书。我听说这个已经风靡一时了。想想看,他刚布道不久,他所说的就被印成书,送到我们手里了。这样就算那些不识字的,拿到书也知道里面写着什么。难怪他有这么多虔诚的追随者。



虽然她也许会为浮华的时髦入迷,但她不蠢;我相信我的姐姐最近在教堂听了他激情洋溢的布道之后,也和我一样,感到既奇怪又害怕。不过结婚和为人之母的快乐迷糊了她的头脑。“你是对的。”我平静地说,“不管怎样,在你教英露茗娜塔识字之前,我会送你一些手抄本的。”

我注意到乳母眼里轻微地闪烁着光芒,她把孩子从乳头抱开,孩子发出不满的哭喊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接下来直到离开,我再也没有提起这个话题。

几天后我才回家,冰雪开始融化了。

我们房子前面的街角的雪堆开始解冻,露出一只被冻僵的狗。它的内脏被切开,黑色的尾巴和活着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尸蛆在它身上活动了。托马索的马匹和柯里斯托佛罗的坐骑并排系在一起。它们身上的汗水反射出闪闪的光芒,任由马夫帮它们擦洗身体。现在我有种奇怪的直觉,觉得他此前一定已经如此这般服侍过这两头畜生很多次了。

还没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就碰到伊莉拉了。我原以为她会责怪我的不辞而别,但相反,她显得很高兴,甚至有些夸张。

“你哥哥托马索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想,反正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相当敏锐。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说,“他什么时候来的?”

“……你走后那天,”她也像我一样,假装满不在乎地说。她也知道了吗?还是她早就知道?是不是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知道呢?

“他们现在在哪?”

“他们刚刚骑马回来。我……我想他们在会客室吧。”

“也许你可以去告诉他们我回来了。不……不要了,还是自己去告诉他们好了。”

我侧身从她身旁走过,匆忙走上楼梯,以免让她看到我的失态。我丈夫对自己的欲望毫不遮掩,我为他、也为自己觉得羞耻。

我安静地推开门,他们看上去很随意,站在敞开的壁炉前面烤着火,靠得很近,虽然没有彼此接触。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在取暖的好朋友呢,但在我看来,他们就像两根燃烧的木头,劈里啪啦地发出暧昧的火焰。

托马索显然注意到新颁布的法律,打扮没以前那么花哨了。他还没满20周岁,不能完全算是成年人,但这样的年纪,在法律上已经足够承担更严重的惩罚了。好像是昨天吧,普劳蒂拉跟我说起威尼斯的故事,她说在那儿,犯了鸡奸罪的青年男子会遭到黥劓之刑。这可是惩罚妓女的措施,既符合他们倒阳为阴的身份,又能让他们不再虚荣。过去那么多年,我和托马索虽然时有争执,但对他从未有过如此残忍的想法,现在这个念头让我害怕起来。

“你好,妹妹。”他说,他胜利的口吻掺杂着一些害怕。

“你好,托马索。”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定很古怪,因为我几乎不想说出他的名字。

我的丈夫立即转过身来,从他的情人身边走开,圆滑地朝我走来。“我的宝贝,你可回来了。你姐姐好吗?”

“很胖,胖得厉害。”谢天谢地,我还记得这句话。

接下来,我们各自在屋子里坐下,情形有点古怪。柯里斯托佛罗坐在一张靠椅上,我坐着另外一张,托马索坐在长沙发上:丈夫、妻子和妻兄,他们都是佛罗伦萨最有文化的上层人物,多么迷人的一个家庭群体。

萨伏那罗拉在谈到妇女的时候是多么聪明啊!除了服从,一个妻子最好的品质就是沉默。不过,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妻子,你可得有一个真正的丈夫。

“普劳蒂拉很惦记你,”我对托马索说,“她说只有你没有去探望她。”

他垂下眼睛说:“我知道,我太忙了。”

当然,你忙着摆弄自己的衣服,我想。这时我注意到他腰间系着那条被当成结婚礼物的银带,我的肚子好像重重挨了一拳。“不过我很吃惊,你怎么老不在家呢?我还以为这些天来,这座城市对你没有吸引力了呢。”

“这么说吧……”他迅速瞟了柯里斯托佛罗一眼,说,“我并非真的……”他耸耸肩,住口不说;显然柯里斯托佛罗曾要求他忍让我。

于是又陷入了沉静。我看着我的丈夫,他看着我;我朝他微笑,但他没有回报我以微笑。

“托马索刚刚说到他们在清理各个修道院,”他温和地说,“他们把他认为不庄重的艺术品挪走,还清除了各种多余的装饰品和祭服。”

“梅第奇家族的艺术收藏品呢?”我说,“他不会连这些都毁掉吧?”

“不会,他似乎更愿意将它们拍卖出去。”

“然后把每个竞投的人列进名单,”我尖刻地说,“你得控制住自己,别想获得更多的宝贝,柯里斯托佛罗,要不我们会被盯上的。”

他轻轻点头,对我聪明的推断表示同意。我得意地瞟了一眼托马索。

我继续说,“我听说卢卡加入了上帝的斗士行列。希望你和他不会成为敌人。”

“卢卡?不,他只是喜欢战斗。这是他的乐趣所在。”

“好吧,我们各得其所。”我停了一下,说,“妈妈说你没有在家里待过。”这次我停得更久一些,接着问,“她知道你在干什么,是吗?”

他警惕地抬起头,“不。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她给我这样的感觉。也许卢卡会觉得有必要把你的行为供出来。”

“我告诉你,他不会出卖我。”他情绪激动地说,“再说,他也是一知半解。”

然而我会出卖你,我想。我们之间的火气越来越大,我甚至能感到它从喉咙里喷出来。我看到在屋子的另一边,我的丈夫(我们的丈夫)变得焦躁起来。托马索又看了他一眼,这次他的眼光慵懒,透露着默契、甜蜜和欲望。当我在哄着姐姐的孩子、整理她的襁褓的时候,他们彼此在拥抱,我不在家给他们带来了值得庆祝的方便。现在,这里也许是我的家庭,但这一刻我就像个第三者。这让我觉得心如刀绞。

“原来如此。你生来灵魂纯洁,准备投奔上帝;然后你这个可恶的妹妹出世了,使你觉得羞耻,因为你无论学什么都比不上她;于是你转而讨厌所有女人。她就这样把你送上了成为一个鸡奸者的道路。”

“亚历山德拉。”柯里斯托佛罗在我身后,声音很细微,我几乎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我告诉你,她这是在胡说八道。”托马索痛苦地说,“她从不原谅别人的错误。”

我摇摇头。“哦,我认为你比我更加心胸狭隘,先生。”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尖酸地说,“你知道我们,柯里斯托佛罗和我怎么谈起你的吗?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实际上我们经常谈起你,谈起你的英俊,也谈起你的愚蠢。”

我丈夫从椅子上站起来。“亚历山德拉。”他说,这次口气变得严厉了。

但我无法停下来,我转向他说:“当然,我们用不着那么直白地说,是吗,柯里斯托佛罗?不过每当我让你发笑,用的是某些睿言慧语,或者对艺术品独到的观察,而非愚蠢的挑逗或者双眼放电……每当我看到你的眼睛因为我们的对话放光,你就不会再想着他的身体……我就会认为我获胜了。如果不是为上帝,至少也是为人类获得了胜利。”

他们带着怜悯和轻蔑,看着我,突然间,我的鲁莽、我的勇气、我那畸形的自信统统都消失了;现在我意识到它们从我自己造成的伤口中汩汩流失了。他们的耻辱怎么会变成我的呢?

我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丈夫的眼神很冷漠,我蓦然发现,他看起来苍老了很多,或者那只是因为和托马索的早熟相比出来的。

“对不起,丈夫。”我看着他,说,“我好像忘记了我们的交易了。原谅我,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了。欢迎光临,哥哥。我真的希望你们在一起会觉得快乐。”

柯里斯托佛罗看着我转身走向门口。他没有跟着我,他也许应该说些什么,但他没有。把门关上的时候,我想像到里面的情景:他们久别重逢,像但丁笔下的窃贼和毒蛇那样紧紧纠缠在一起,直到我再也分不出哪个是我丈夫,哪个是我哥哥。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她把门打开,站在屋子的末端。

“走开,伊莉拉。”我叫着,把头埋在被子中。

但她没有走开,而是走进来,爬到床上,用手臂拥着我。我把她推开。“走开。”

她仍是不动。

“你知道的!每个人都知道,但你不告诉我。”

这次她扶起我的双肩,我不得不看着她,“不,如果我知道,我会让你和他结婚吗?我知道他生活不检点,四处放荡。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没有女人的时候,他们就会和男人做爱。事情是这样的,也许不是你的上帝有意这样,而是它本来就是这样的。”她的言语粗鲁,让我觉得好受一些,或者至少让我愿意听她说下去。“但他们中大多数人终究会结婚。男孩干涸了,女人则为他们湿了身。或者至少是为了孩子。所以我想他也是会这样的。这样的话,为什么要告诉你呢?这可能只会让你的初夜更加糟糕。”

初夜。聪明的妇女不会因此死去,但我们现在还没有到谈论这个的地步。“托马索呢?”我哽咽着说,“你知道他的事情吗?”

她叹气说:“他可能只是把这个当成一种游戏。也许我打探到的还要多,但没有关于他们两个的。如果有人散布这样的流言,我一定会知道,但我没有听说过。”

“那我妈妈呢?”

“啊,上帝啊,原谅我们。你妈妈对此并不知情。”

“哦,但她知道的!她年轻的时候,就在宫廷里认识柯里斯托佛罗了。他说在那儿见过她。”

“那又怎么样?那时她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对这些事情,她了解的应该比你还要少。你怎么可以这样猜度她呢?这会让她伤心透的。”

相反,这让我伤心透了。“好吧。如果她过去不知道,她现在一定知道。至少知道托马索的事情,我从她的脸色看出来了。”

伊莉拉摇摇头。“这么说吧,很多秘密现在已经不成秘密了。很可能是卢卡,这个上帝的新天使,说了些什么。”

看来托马索的判断是对的。“但……如果没有人知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发现的?”

“我在这儿生活,记住。”她指了指墙壁。

“他们都知道吗?”

“当然了。相信我,要不是他对他们还不错,现在知道的,肯定不止他们了。他们喜欢他,甚至连他的罪行也喜欢。”她停了一下,说,“你也一样。这才是最糟糕的。”

她陪到我入睡才离开,但痛苦潜入我的梦中,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自己饱受毒蛇的折磨。我尖叫着醒来。屋子里死寂一般,毫无动静。

门边伊莉拉的地铺空无一人,黑暗在我耳中嚎叫着,几乎能听到毒蛇在其中沙沙作响地爬动着。我出了一身冷汗:我被关在一个罪恶的房间里,魔鬼将要来把我掳走。我壮胆从床上爬起来,把灯点燃。我绝望地扑向自己的箱子,从底部掏出我的画纸、木炭和鹅毛笔。祈祷有很多种方式。我宁愿通过我的画笔向上帝祈愿,画一个圣母像,可以替我向上帝求情。

我拿起那支黑色木炭的手不停地抖着,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碰它了,笔头变得很钝。我找出那把用爸爸的布料包着的小刀,开始将末端削尖,轻柔的刮擦声听起来很熟悉。突然间,刀锋一滑,我在小臂内侧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鲜血立即涌出来,在皮肤的衬托下,显得很是明艳。这种生机勃勃的颜色,可是任何颜料都染不出来的。我痴痴地看着血线变得越来越粗,流过我的手臂,开始滴在地板上。要是我用血将这个故事画下来,那会怎样呢?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取出一个夏天用来存放香料的小瓷碟,把它放到伤口下面。血滴在皮肤上汇聚成血流,然后重重滴在碟子上,很快它们就形成了一个窄窄的血池。这是生命的液体(上帝的墨水),对画纸来说太珍贵了。疼痛很快会随之而来,很快……首先我得挑选一支画笔,用最肥的貂尾制成,它的末端就和阳光一样轻灵。抛光的镜子反射出我的身体,冒汗的皮肤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现在,我的丈夫和我的哥哥贪婪地缠绕在一起,我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感觉。我的身体对我来说还是一块处女地,未经触碰;没有人来抚摸我的皮肤,或者赞叹它的美丽。我将毛刷的末梢浸在血液中,从左肩到乳房,划出一道冰冷潮湿的线条;色彩猩红,如同一面旗帜贴在我的皮肤上。

“……我的天……”

她一把抓住我,瓷碟在地上摔得粉碎,血液溅得四处都是。

“别管我。”

她把画笔从我手中抢走,抓住我的手臂,把它举高。她的手指像老虎钳一样钳在我的肉里,止住血流。

“别管我,伊莉拉。”我又高声喊起来,声音充满了愤怒。

“我不会管你。你还在做梦吧。你伤得很重,我去替你拿些药来。”她另一只手抓起睡裙,紧紧地缠住伤口。

“你弄痛我了。别管我。”

“我没事,我没事。”我一次又一次地说,笑声变成泪水滑下来,伤口像被烙铁烙伤般疼痛,这吸引了我的意志力,使我顾不上自怜。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那晚之后,我病了一段时间。伊莉拉十分担心,把我的小刀和毛刷都拿走了,等到我恢复理智才拿回来。我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对食物也没有胃口。伤口肿胀开裂,我因此发烧。伊莉拉替我敷好药膏,伤口慢慢愈合,病情这才有点起色。不过我的手臂留下的一道伤疤,从猩红色逐渐变成白色,直到今天仍在。她像地狱的恶鬼一样,无时无刻不守护在我门口;头一天稍晚的时候,我丈夫进来问候我的健康状况,他出去之后,我听见他们在门外吵起来。但毫无疑问,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战胜对方。

不久,我恢复了平静。我开始问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描绘很生动,把我逗乐了。

“他想要一个孩子。现在他开始明白了,他光顾戳你兄弟是生不出孩子的。”

“但是……”

“没有但是。像你所说的,他和你达成了一笔生意,你允许他执迷不悟。托马索只是个兼职的妓女,而你是这房子的女主人。他最好像对待女主人一样对待你。”

她耸耸肩。“你应该去听听他们怎么谈论你,他们既希望你是圣母,又希望你是荡妇。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喜欢哪个。”

我们两个都知道,和他作对不是获得自由的捷径。

“好吧。”我说,“我想,无论你心里在想什么,上帝都会看到的,他会知道你是个好人,他会用仁慈的眼光看待你的。”

她瞪着我说:“哪个上帝?你的,还是那个修道士的?”

她是对的。我小的时候,一切都很简单,只有一个上帝;虽然他愤怒的时候声如响雷,但当我深夜向他诉说的时候,他的慈爱也会让我温暖起来。我学到的越多,这个世界就变得越复杂异常,他也越来越宽容,接受我的知识,和我一起快乐。因为无论人们取得什么成就,最直接和最深层的原因在于上帝。但这似乎不再正确了。现在,取得最大成就的人,看起来和上帝,或者说这个统治了佛罗伦萨的上帝最是对立。这个上帝被魔鬼绊住了,没有时间来欣赏美丽或者奇迹,我们所有的知识和艺术被指责为供魔鬼藏身的地方。现在我不知道哪个上帝是真的,只知道哪个上帝更加大声。

“有些东西你应该看看,我等这一刻好久了。”

她拉着我,走出我那洞穴般黑暗的房间,摸着墙壁来到一个小房间,那是计划当婴儿房的。

她从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把锁打开,推开门。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新潮的工作室:一张书桌,一个石水槽,旁边有几个小桶;窗边的桌子上摆着一排贴有标识的瓶子、盒子和包裹;接着是各种大小的画刷。紧挨着的是一块斑岩砚台,两大排各种尺寸的木板,上好了油漆,随时可以开始在上面作画。

“你生病的时候,他布置了这些东西。我把那些从你的箱子里拿过来。”她指着我那本卷边的切尼尼的札记,“是那本,对吧?”

我默默地点头,走到桌子旁边,撕开几个盒子的贴条,把手指伸进那些粉末中去:深黑色、托斯卡纳的藏红花提炼成的金黄色,还有一块深黄色的铅锡矿石,有了它,可以调配出画上百棵树和其他植物所需要的绿色颜料。这么多颜料就像风雪后的第一缕阳光照在这个冰封的城市上,让我震惊。我微笑着,眼里噙满泪水。

如果我丈夫和我之间没有爱情,那么,至少我能拥有这么多画画用的材料。

室外冰雪融化,大地回春,我做起一桌颜色的盛宴,手指生出老茧,也被颜料染黑了。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从调配色料到磨光木板,伊莉拉都帮着我。没有人打扰我们。我花了五个星期中的大部分时间,把自己的《天使报喜》搬到木板上去。我的精力投入到圣母旋转的裙褶中去,给地板涂上深赭色,又让加百列戴上一个金叶做成的冠饰,在黑色边框的衬托下显得光彩夺目。就这样,我忘记了丈夫和哥哥给我带来的痛苦,治愈了自己。

尽管如此,我们第一次出去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那时已是暮春了,这座虔诚的城市显得非常沉闷。念珠撞击的声音取代了妓女嗒嗒作响的鞋跟,街上只有那些竭尽所能拯救人们灵魂的男孩。我们在广场碰到一群这样的男孩,正在进行演练:一群只有八九岁的男孩扮演着上帝的军队,家长在旁边为他们加油;伊莉拉说这些家长为了把孩子打扮得像天使,不惜买来成捆成捆的白布。就算是富人也穿得朴素异常,所以这座城市的五颜六色被漂白了,变得很单调。那些在城里进进出出的外国商人为这变化感到吃惊,但他们不能确定,他们究竟见证了一个人间天国,还是某些事情正在变得更加邪恶。

教皇似乎没有类似的疑问。伊莉拉带回来的谣言说,教皇在梵蒂冈教廷册封他的情妇,像分发糖果一样,把各地红衣主教的帽子派给他的私生子。法国国王领着他的军队横扫那不勒斯之后,没有进军耶路撒冷,而是回到了北方。但亚历山大四世并非一个软弱的教皇,无法忍受第二次被占领的侮辱;他号召起一支城邦联合军队,将他们打得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但有一个例外。萨伏那罗拉在大教堂的讲经坛上宣布,佛罗伦萨没有参加战争的义务。梵蒂冈是什么?梵蒂冈无非是一个更加富裕腐朽的修道院,也是一个等待他去肃清的地方。

在这座城市被冰封的那些漫漫长夜,柯里斯托佛罗和我曾深入讨论过这次战争。萨伏那罗拉富含敌意的虔诚威胁到的不仅是教皇的生活方式,还有整个教会的结构。这是惟一能阻止他的玄机所在。过去几个月来,佛罗伦萨内部反抗萨伏那罗拉的力量如同洪水来临时的泥屋那样倒塌下去。当一个政府已经站稳脚跟的时候,只有野蛮和愚蠢的人才会起来直接反抗它。他认为保持异议是在野的最佳艺术。

但现在,那些不当权的人也已经默不作声了。一度被当成新知识的骄傲和快乐的柏拉图学园已经被关闭了。它最大的一个支持者公开投靠萨伏那罗拉,准备宣誓加入多明我教会。

这些谣言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

对白色的嗜好会使圣十字教堂的染缸开工锐减。我记得河边那些骨瘦如柴的小孩,记得他们染满颜色的皮肤。将颜色从衣服上去掉,相当于夺走那些工人的饭碗。虽然萨伏那罗拉口口声声宣扬平等,但他对穷人如何自力更生、致富发家毫不知情。我丈夫也是这么认为的。我得承认,在我们的对话中,很多次我惊奇地发现,要是他对权术有兴趣,由他来治理国家,可不知道要比那些小屁孩好上多少倍。

但最终,对染工的伤害也就是对我爸爸的伤害,虽然他远比那些工人富有,但家财再大,终究也会坐吃山空。

我一想起他们,当然立即就想起了那个画家。现在我也能熟练地使用毛刷了,我们要是在一起,该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那些年老的仆人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仿佛我是归家的浪子。不消说,我走后家里变得更冷清了。也许我曾是个捣蛋鬼,可我毕竟也还给家里增添了生气。每个看到我的人都说我的容貌变了,我想也许是因为生病吧,我的脸庞显得瘦削了一些。我怀疑爸爸也许会说,他最小的女儿不再有着女孩的脸蛋了,看起来像个妇女啦。

不过,爸爸和妈妈都去泡温泉了,至少要几个星期才回来。我得派人送信通知他们我的

归宁。

在屋子中,我觉得很陌生,恍如这只是一个在梦中来过的地方。我走到餐厅的门口,卢卡正把脸埋在一个盘子里吃着饭菜。如果说他是天使的话,也是很可怕的那种。他的脸看上去像一块巨大多孔的岩石,脸上的痘痕则是石头表面上那些细微的水孔。他大口大口吃着,嘴里发出不雅的声音。

我穿过桌子,在他身边坐下。“你好,哥哥。”我微笑着说,“你换衣服啦。我可不认为灰色适合你。”

他皱眉说:“这是制服,亚历山德拉。你应该知道我现在身在上帝的军队。”

“哦,那很好啊。不过我想你要是有时间应该把它洗一下,白衣服要是太脏了,可会变成黑的。”

他侧头想了好久,才弄明白我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懂什么,亚历山德拉?你真多嘴,会被诅咒的。你丈夫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

“那你就不应该来,对我们这个神圣国家的新律令,你和我一样清楚。女人要是没有丈夫陪着,便是诱人堕落的皮囊,应当闭户不出。”

“哦,卢卡,”我说,“你要是有脑瓜记住该记得的事情就好了。”

“你应当慎言谨行,妹妹。你那错误的知识就是魔鬼,比起那些除了福音书之外一无所知的贫穷妇女,你会因为它而遭受折磨。你那些宝贝古代贤哲,现在已经被法律定为非法了。”

此前,我从未听到我的哥哥如此口齿伶俐。不仅如此,他还跃跃欲试,要践行他所说的话,我看到他的拳头在桌子上握成一团。托马索是对的,他一直都是个暴徒。惟一的不同是,他现在对他的哥哥不那么感激了。不过他要是变节,我们全部人都会惹上麻烦。

当我问起画家的时候,玛利亚显得有些慌乱。“我们好久没看到他了,我……我是说他住在小礼拜堂,整天都在,从没有出来。”

“壁画怎么样?他画好了吗?”

“没有人知道。他上个月把那些学徒送走了,”她停了一下,说,“他们好像都不愿意留下来。”

“我要去探望他。”我说,“钥匙在哪儿?”

“钥匙没用的,他把门反锁了。”

“其他入口呢,从圣器室进去?”

“也被反锁了。”

“那他吃什么?”

“我们每天在外面摆一个盘子。”

“放在大门外面还是圣器室外面?”

“圣器室。”

“他怎么知道食物送到了呢?”

“我们敲门。”

“然后他出来?”

“不,有人在的时候他不出来。厨子等过他一次,但他没有出来。”

“所以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不过夜里他有时候会发出一些声响。”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我也不知道。不过卢多维喀说她听到他在哭喊。”

“哭喊?”

她耸耸肩,好像她不能再说些什么了。

在顶楼的厨房,厨子对此漠不关心。如果那人不想吃,他就真的不想吃。过去四天来,送去的食物都原封不动,也许上帝喂养他呢。

“我敢打赌,这一定没有你的鸽子肉馅饼好吃。”我说。

“你总是个美食家,亚历山德拉小姐。”他咧嘴笑道,“你不在之后,这里可冷清多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手指灵巧地掰开蒜瓣,比放债的人数铜币还快。我的童年充满了这个厨房的味道:黑胡椒和红胡椒、生姜、丁香、藏红花、豆蔻,还有我们自家的紫苏磨碎后浓郁的香味。“给他准备一盘特别的东西,”我说,“一些让他闻到香味就会流口水的东西。他今天也许会很饿。”

“也许他会死掉。”

他的口气毫无恶意,更像是说出一个事实。我想起画家刚来的那个春天的晚上,爸爸对他礼敬有加的情形,现在想起来很遥远了。我记得我们大家都很兴奋:有个真正的艺术家在我们的屋顶下生活,画下我家的兴旺发达。每个人都把它当成是家望隆盛的标志,当成是我们的身份和未来的象征。现在看来,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让伊莉拉和其他仆人留在厨房和厨子闲聊,自己走下楼梯,穿过后院,走到画家的起居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要是我现在遇到她,我会说些什么呢?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以致整个事情变得一塌糊涂。

他的房门虚掩,里面有一股霉味,散发出久无人居的气息。天使和圣母非凡的画像仍在外间的墙上,没有完工的石膏有些剥落,如同远古的遗迹。他用来摆放画稿的桌子空空如也,墙上的基督受难木像也杳然无踪。

要是没有看到那冒着烟的铁桶,我也许就不会受到困扰了。铁桶在屋子的一角,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一幅粗糙的画面:一些弯曲的黑影在墙上攀援而上,直到天花板。但当我走近,伸手去触摸它的时候,我的手被灼得猛然缩回;我这才去注意半埋在土里的铁桶。

基督受难像没有完全被火焚毁,它断成两块,所以很难说究竟是他先将其折断了再投入火炉,还是他被微弱的火焰激怒,将其拿出来在墙上弄断了再投进去的。十字架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基督的双腿也断了,但钉子仍钉在足上。他的上半身痛苦地挂在十字架的碎片上。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捧着,即使已然被毁,这塑像看起来仍充满激情。

我伸手进去,把没有烧毁的部分掏出来。上面的纸张只被烧掉一部分,有些还仅是页边

被烧焦而已。我把它们带到光线比较明亮的外间,轻轻地摆在桌子上。

它们可分成两类,一类是我的画像,一类是那些尸体的画像。

我的画像无所不在,在圣母像的草稿上,我的脸孔重复出现十次,二十次,姿态各不相同,但看上去无一例外地端庄且略带揶揄。他费尽心思寻找恰当的角度来画我的头,还顺便画了一个直勾勾地望着看画的人。这虽然不过是眼睛移动了几个角度的雕虫小技,但效果十分出色。这个年轻女子看起来是这么咄咄逼人,她似乎是在对看着她的人进行挑衅,而不是欢迎他们的到来。

然后是那些尸体。最初是那个我已经见过的没有内脏的男人,有数以十计的草稿画着他外露的脏器。接着是另外一个人:这人因受绞刑而死,身体平瘫在地上,似乎刚被人从绞索上放下来,脖子上勒印宛然,面部青肿,双腿间还有便溺失禁的痕迹。

再接着是一些女人的画像。有个侧身躺着的老妇人,依然浑身赤裸,腹部的肌肉松弛低垂,一只手举起来弯在头上,似乎在试图保护自己免遭杀害。她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另外一只手的角度很古怪,胳膊指的方向不对,似乎被打断了。但最让我吃惊的是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

她也是我见过的,赤裸的她仰面躺着,四肢张开。她就是为小礼拜堂的壁画准备的画稿上的那个女孩,平躺在她的担架上,等待上帝显灵,让她起死回生。但现在再无这种还阳的可能了。因为在草图中,她非但已经死去,而且尸体也被割开。她的脸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她的小腹被切裂撕开,在一团血肉模糊中有个很小但清晰的形状,一个刚刚成形的胎儿。

“厨子说饭菜准备好了,亚历山德拉小姐。”

玛丽亚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我马上出来。”我说,匆忙抓起那些画稿,塞进自己的裙子。

“你在那儿找到什么了?”在我们爬上通往圣器室的狭窄楼梯上,伊莉拉问。

“呃……只有几张画稿。”

“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粗声说,“多数仆人认为他已经疯掉了。他们说他整个冬天都在画着他们扔掉的动物尸体。厨房里的人认为他已经被魔鬼附身了。”

“也许那是真的。”我说,“但我们仍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饿死。”

“好吧,不过你知道,你们不能单独在那儿相处。”

“没事的,他不会伤害我。”

“要是你错了怎么办?要是他一时头脑有毛病那怎么办?这与你无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你碰到的麻烦一支军队都解决不了。这些留给别人去做,他只是个画家。”

她还记得那晚我发疯一样用自己的血作画,她对我仍是心有余悸。我脑子里当然还想着那个年轻女子脸上的痛苦和恐惧。她和其他人临死时被画下,这决无可疑。想起他的时候,真是又痛苦又甜蜜。我想起第一天我对他的奚落,以及他愤怒而笨拙的回击;我想起他替我画像那天,他慢慢地、害羞地向我敞开心怀,像孩子般说到他的画笔何以有如神助。不知何故,我觉得无论他变得多么丧心病狂,他也不会伤害我。

至于我自己的家庭?这么说吧,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温暖了。我是局外人,对我来说,在痛苦中寻找一个知心的伙伴,也许是治愈寂寞的良方。

伊莉拉把托盘放在门边,这样刚烹饪好的肉香就会从门缝下面传进去。一个饿了几天的人闻到这香味会怎样呢?我无法想像。

“你的饭菜在这里。”她扯开嗓子叫道,“厨子说你要是不把这些吃掉,他就不送饭了。这里有烤乳鸽,有美味的蔬菜,还有一瓶红酒。”她又敲敲门,“最后的机会了,画家。”

然后她的脚步重重踩在石阶上,砰砰地走下楼梯。她在下面停下来,抬头望着我。

我等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静悄悄的。门后终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拉开门闩,把门打开一道缝儿,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弯下腰去拿起托盘。

我从阴暗处跳出来。他被我吓了一跳,走回房间,试图把门关上,但他手里歪歪斜斜地端着托盘,动作已经不再协调了。我把脚伸在门缝中,将自己挤进去。他跌跌撞撞地后退,托盘和里面的饭菜脱落,红酒泼在墙上,划出一道拱形。门在我身后砰然关上。

我们两个都在里面。

正文 第三十章

他任由托盘跌落在黑暗中,像一只蟑螂般摸索着穿过圣器室,走进小礼拜堂。

然后我随着他走进礼拜堂。

房间里面充满了便溺的臭味。我犹疑着不肯举步,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祭坛被线围起来,脚手架还是那样摆着,但四处挂着帆布和布条。桌子上的摆设还是工作的样子,一切都

井井有条。旁边立着一面凹面镜,和爸爸书房那个一样,白天视线变得模糊时,可以用来收集散射进来的微光。更远的角落摆着一个提桶,上面胡乱掩着盖子,我猜想臭气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现在我看到他了。他倚着墙,坐在地上,蜷缩在屋角。我温柔地向这只困兽走过去。尽管之前口出狂言,现在我还是很害怕。我在他身前几尺远的地方停下来。想到那长着我的脸孔的圣母和那些掏空内脏的尸体,我张开口,却不知道应该先说什么。

“你知道他们在厨房里怎么称呼你吗?”我听见自己说,“小鸟。他们用这个称呼来取代画家,以对你的天赋表示尊敬和畏惧。他们认为你入夜的时候,会从窗口飞出。厨子相信这是你为什么不吃他的饭菜的原因,因为你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美味。”

他没有任何表明在听我说话的暗示,而是双手交叉放在腋窝下,眼睛紧闭,微微抖动着。我迈上几步,坐在地板上,石头的冰凉穿透我的裙子。他看起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以致我想用温言软语来暖和他的心窝。“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人们口耳相传的是我们城市的美丽,还有一个艺术家的故事,他是科西莫·梅第奇的画家,叫做菲利波。”我柔声说,“你见过他的画作。他笔下的圣母是那么平静,让人们觉得他的画笔一定充满了神圣的灵性。他毕竟是个修道士。但又不全是。在某些夜晚,他会放下画笔,去追逐那些勾起他情欲的女人。伟大的科西莫·梅第奇对此十分恼怒,每当入夜,就把他锁在工作室中。但次日清早,他进去的时候,发现门窗洞开,被单系在一起,菲利波不见了。自那以后,他又把钥匙交给了菲利波。无论菲利波有什么举动,他全盘接受,即使他并不理解或者并不赞成。”

“体内有如此欲火,有时候一定会很难受。我想它一定影响到你的行为,而你对此茫然不觉。”

我看到他浑身发抖。

他摇摇头,但眼睛突然睁了一下。看来他尚未准备好。我记得为了画好小礼拜堂中的天堂,他攀爬在天花板下面,在火焰的炙热中画着格子。那时他精力充沛,眼光锐利。天啊,他到底怎么了?

“在这屋子里,我也许是和你说话最多的人,”我说,“但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以来你都叫‘画家’,我就是把你当成画家看待的。除了知道你下笔如有神,远远比我有天分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你病了?是不是又发热了?”

“不。”他声细如蚊,“我不热。我冷,很冷。”

我伸手去摸他,但他猛然后缩,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

“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了。”我温柔地说,“但不管怎样,我都能帮助你。”

“不,你不能帮助我。没有人能帮助我。”接着又沉默了,然后他低声说,“我被抛弃了。”

“被抛弃了?谁抛弃了你?”

“他,上帝!”

“怎么这么说?”

但他只是猛烈地摇着头,紧紧地将手臂环绕在胸前。令我害怕的是他开始哭泣了,他浑身发僵地坐在那儿,泪水从他脸上缓缓滑下,好像圣母的塑像奇迹般流下血泪,让那些犹疑不决的人恢复了信仰一样。

“哦,对不起。”

现在他开始看着我了,这个画家,这个来自北方的年轻的害羞的男子似乎不见了,我看到的只有他眼里无尽的悲伤和恐惧。

“啊,告诉我,”我说,“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害怕到不敢说出来的。”

在我身后,门口处,我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一定是伊莉拉。我在这儿太久了,她一定忧心如焚。

我回头看着她,她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转过头来。她退了出去,把门关上。

他仍岿然不动。我冒险从裙子里把那些画稿掏出来,选了几张摆放在托盘旁边的地面上;于是那个男人的内脏紧挨着残存的烤肉。“我知道很久了,”我柔声说,“我刚去了你的房间,我都看到了。你不敢说出口的就是这些?”

他打了个冷战。“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突然嚎叫起来,“我没有伤害他们,我没有伤害任何人……”

这次我走向他,如果说我所做的于礼不合,我自己可不会同意。没有比这更正确的举动了,我轻轻抱住他。他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绝望。他的身体像尸体般冰冷僵硬,而且他很瘦,我几乎能隔着他的皮肤摸到他的每一块骨头。

“告诉我,画家,告诉我……”

他声音低沉,似乎在寻找恰当的措辞,断断续续地说着:“他说人类的身体是上帝最伟大的作品,而要理解它,你必须了解其内部结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学会栩栩如生地将人们画出来。不只是我一个,我们有六七人,每天晚上在圣灵医院的一个房间碰头,就在教堂旁边。那些没人认领的、或者被处死的罪犯的尸体属于这座城市,他说。他说上帝会理解我们,因为我们的艺术将再现他的光荣。”

“他?‘他’是谁?”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很年轻,但他什么都不会画。有一次他们带来一个男孩,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因为头脑有某些疾病而去世,但他的身体完好无损。他说他太年轻了,一定还没有被腐蚀过。他说他可以成为我们的耶稣。我准备把他画到壁画上去。但我还没有画好,他已经制作好他的基督受难像。用白色的雪松木雕成的,那雕像太完美了,太生动了

,你能看到他的每一片肌肉和筋腱。我相信他就是基督,我不能……”

他摇着头。“我再也不到那儿去了。它彻头彻尾是一个谎言。那个房间里没有上帝,但有其他东西。诱惑的力量。军队来了之后,他走了,消失了。没有新的尸体运到那个房间。那房间关上了。人们在谈论城市里发现的尸体。我们的尸体……”他摇着头,“在房间里的不是上帝,”他很愤怒地重复说,“那是魔鬼。人类的身体是他的秘密,是他的作品。我们根本不应该了解它,只能崇拜它。我抵受不住诱惑,试图去了解它。我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所以他抛弃了我。”

“啊,不,不……这是萨伏那罗拉说的,你别这么说。”我说,“他希望人们心存敬畏,担心上帝会离他们而去。这是他玩弄他们于股掌之间的方式。了解上帝的奇迹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

“你不懂的。”他紧紧合上眼,重复了一次,“已经完了,完了……我直望着太阳,眼睛被灼伤了。我再也不能画画了。”

“不是这样的,”我柔声说,把手伸向他,“我看过那些画。它们那么逼真,不可能是邪恶的。你在寂寞中迷失了,把自己逼向了绝望。你现在只需相信你的眼睛依然锐利准确,那么你就会看到的。画家,把手给我。”

他颤抖着呜咽了好一阵,慢慢地把手从腋下抽出来,手心朝下,向我伸来。我抓住了它们,但他发出一声尖叫,似乎我的手灼伤他了。我拉住他冰冷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手。

啊!用尽我全部的温柔也是不够的。他掌心有两个巨大的伤口,一边一个黑洞,血凝固了,伤口边缘的肌肉肿大,已经受到感染了。那两个洞显然是钉子钉的。我想起了那天夜里我的迷狂,肉体上的痛苦似乎可以减轻精神的折磨。但我的伤口不过是一次意外,没有他伤得深,也没有像他那样迷失心智。

“啊!老天爷。”我倒抽一口冷气,“你怎么可以对自己这样残忍?”

绝望像一股毒雾,渗进他的体内,填满他的嘴巴、他的耳朵和他的眼睛,令他的灵魂窒息。现在我真的害怕了,因为再也不清楚它是否会传到我身上。

“你是对的。”我安静地说,从他身边挪开,现在我说的话更多的是出于下意识而不是理性,“你犯罪了,但犯的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罪。是绝望,绝望就是一种罪。你看不到,因为你扑灭了体内的激情;你无法画画,因为你沉溺在自残中。”

我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自己的?你的壁画画得怎么样了?”我厉声说。

他依然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地面。

我粗暴地拉着他。“你太自私了,画家。当你有天分的时候,你不肯和人分享它;现在它离你而去了,你竟然为之骄傲。你不仅是拥抱了绝望,你还对希望犯下了罪行。你罪有应得。”

我拉着他在礼拜堂里面走着,直到祭坛左边的墙壁前。他毫不抵抗,似乎他的身体是被我控制着的。不过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

“来,让我看看,这些神圣的作品。”我说。

他直勾勾地望着我好一阵。那一刻,我在他的绝望中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对我的认可,甚至是一种理解。他走过去,解开绳子,让第一块帆布滑落下来。

那天光线并不好,所以我很难充分地解释为什么我会那么震撼。当然,我原来预期看到的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相反,我被它的美丽惊呆了。

新画好的壁画在墙上放出光芒:圣女加大利纳的一生被分成八个部分,她小时候、在她父亲的家里、她在田里遇到的奇迹,在这些场景中,她娴静婀娜的画像色彩鲜明,呼之欲出。和他画在墙上的圣母一样,她看起来不仅体现了上帝的祥和,还有一种全然属于她自己的、非凡的、人性的亲善。

我注视着他,他又陷入了自己的痛苦中。我自己走向旁边的祭坛,解开绳索,让帆布缓缓滑到地面上。第二面墙上画着她从凯旋到死亡的故事。就是在这里,开始渗透着一丝异教的痕迹。

这个圣女加大利纳在她等待被处决的修道室里面,那个庄严的地方透露出躁动;在最后的场面中,由于刑车遭到破坏,她被拖向刽子手的利剑,她瞪着看画人的眼睛,脸上满是恐惧,让我想起画稿中那个年轻女孩的痛苦。

最后一块帆布遮住了祭坛的后壁,也遮住了上方拱形的屋顶。我走过去,绞盘很重,我在转动的时候觉得肩膀在流汗。

后壁画着一群天使,他们伸展的翅膀轻若无物,羽毛的形状既来自鸽子和孔雀,也来自无数想像出来的天堂中的飞禽;他们仰望着掌管天国的天父。

天父理所当然处在天花板的中央,壮丽非凡地坐在金色的宝座上,闪烁着夺目的光芒,一群飘飘欲仙的圣徒环绕在他身边。魔鬼在他的座位上张牙舞爪,脖子上长着三个头,每个头上都有蝙蝠羽毛制成的光环,他手里抓着基督和圣母,张开嘴巴,作势往他的犬牙中塞去。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我们将他带到爸爸的马车上,他没有大惊小怪。他看起来对我们的厚待感激不尽。我给妈妈留了一封信,信中告诉她,我在小礼拜堂发现画家病了,把他带到我家养病。

不管怎么说,事实如此。我们把他从教堂扶下来,走到院子里。刚一照到阳光,他似乎就崩溃了: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牙齿不断上下撞击着,甚至让人觉得这会将他的头骨敲碎。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瘫下去,我们不得不让人将他背下最后的几节楼梯。

马车驶出大门时,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我坐在后面,伊莉拉驾着马车。她很紧张,我想我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她说,现在可不是现身街头的好时机。入夜之后,萨伏那罗拉那些年轻的斗士就会冒出来,在城里逡巡着执行他们的宵禁令,万一被他们碰到,可就有好戏看了。

他们在宏伟的斯特罗齐大宅的一侧把我们拦住。他们搬了一块巨大的基石当临时路障,大约有20来人,在街道上散开。他们的装束很脏,打扮成天使的样子更是沐猴而冠。年纪较大的一个走出来,伸手示意我们停下,“晚上好,神圣的佛罗伦萨妇女们。这么晚了,你们还上街干什么?”

伊莉拉朝他鞠了一躬,以符合她的奴隶身份,说:“晚上好,先生。我家小姐的哥哥生病了,我们把他带回家治疗。”

“你的病人在哪里?”

她指了指马车后面。

他们朝我这边走来。我坐在马车中,画家身上裹着毛毯,趴在我膝盖上睡着了。他们中有人把毛毯拉开,另外一个用手里的棍子去捅他。

他猛然醒来,从我怀里抽身坐起,神经兮兮地爬向车厢里面,逃离他们。“别靠近我,别靠近我。我身上有魔鬼。他把基督吃掉了,会把你也吞下去的。”

“他在说什么?”那个男孩的鼻子和他手里的棍子一样尖,做出准备再捅一下的姿势。

“你没听懂这种圣徒使用的语言吗?”我粗鲁地说,“他在用拉丁文赞美上帝的仁慈,以及我们的救世主的爱。”

“但他为什么提到魔鬼?”

当然,得感谢萨伏那罗拉,这些天来,是他让魔鬼比上帝更加出名。“他说在虔诚者的帮助下,上帝的仁慈和厚爱会将魔鬼逐出佛罗伦萨。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我哥哥是那修道士的追随者。他将要在圣马可修道院举办他的就职仪式。所以我们得把他接回家,让他在仪式前痊愈。”

那男孩踌躇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他的鼻子嗅出画家根本就不像修道士。

“别动他,小姐。”伊莉拉在车厢前面急躁地大声说,“他要是动了,会弄破疖子的。那些脓会传染。”

“疖子?他得了疖子?”手里握着棍子那个男孩匆忙跳开。

“你为什么不早说明?”领头的那个家伙发话了,“你们都别靠近他。你们这些女人,带他离开这里。还有,在他治愈之前,别让他靠近任何修道院。”

因为害怕受到传染,他们赶紧把路障搬开,伊莉拉抓住缰绳,马车朝前冲去。画家抓起毛毯把自己裹住。

“哇!当心你的皮肤,”她看见我爬到她旁边,说,“我可不想碰到任何脓液。”

“疖子!”我哈哈笑着,“我们神圣的军队什么时候怕起疖子来了?”

“自传染开始的时候,”她咧嘴笑着,“麻烦的是,你不知道自己已经得了。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谣言说法国人在阴道里射精的时候,把这个留给了佛罗伦萨。开始是从妓女那里传出来的。过去只有妇女才得这种病,它被视为魔鬼的疾患;但现在那些信徒也开始起泡流脓了,人们说上帝在考验他们的耐心,好比……圣经中那个散布瘟疫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约伯。”我说。

“约伯,对,是这个。不过我敢打赌,约伯可没得过像法国人的疖子这样的病:肿得像个大球,发热流脓,就如地狱的伤痛,还会留下肥大的疤痕。”

说完之后,她作势让我回到车厢去,然后拉起缰绳,于是当黑暗慢慢笼罩这座城市的时候,马儿跑得更快了。

柯里斯托佛罗和托马索的坐骑不在院子里,他的房间也没有灯光。我下令让马夫把画家背到我卧室旁边的工作间。我们在那儿为他搭了一个地铺,解释说他是我家的神职人员,他生病了,但我父母不在家。

把他安顿好之后,我唤来马夫的哥哥照顾他。他是个粗壮的年轻男子,天生耳鼓受损,这让他显得比实际上更加鲁钝,也使得这个体雄力壮的哑巴性子柔和。伊莉拉教导他如何把画家的衣服解开,给他洗澡。她从自己的房间取来了药罐,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妈妈的秘方能像治愈他的手一样治愈他精神的创伤吗?

他们扶他坐在靠椅上,他身体前倾,眼睛盯着地面。我走过去,在他旁边蹲下来。“你现在安全了,”我说,“我们会照顾你,治好你的手,让你觉得好受一些。在这里,没有人会对你不好,知道吗?”

他毫无反应。我抬头望着她,她朝我作了个手势,指指房门。

“……要是他哭闹起来?我们会把他弄晕。但不管怎样,他得先清洗干净,填饱肚子,然后你才能靠近他。你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编些神奇的故事来应付你丈夫。因为我还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待你这个神圣的废物亲戚。”

说完之后,她把我推出房间。

起初几天很糟糕。家里人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私下里的流言飞语却不断。对画家来说,他像个白痴那样躺着,不言不语,然而这也是他自己反抗的方式。虽然他同意伊莉拉和菲利波给他擦洗身体,包扎手心,但他仍不愿进食。

“他的手指能动弹了,也许他还能画画;不过没有人能预见到他的命运。还有一件事情,这里没有我认得的药物可以用来治愈他。如果他还不吃东西,只会比失去信仰死得更快。”

我彻夜无眠,倾听着他的动静。黑暗中不时传来他痛苦的痉挛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绝望,似乎世间所有的痛苦都由他一人来承受。我在他门口碰见了伊莉拉,伊莉拉不肯让我进去。

“但他这么痛苦,我想我能帮助他。”

“你最好帮帮你自己,”她愤怒地对我说,“你丈夫要休掉你,只需一个借口;但你却需要用一生来证明忠诚。他的仆人会出卖你,整个丑闻会像导火索似的引爆你们的生活。回到你的房间去,应该照顾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因为她的话让我害怕,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晚上,他的叫喊声缓和了一些。我等待伊莉拉来照料他。她也许太累了,或者睡得太死了。我担心他的叫声会把所有家人吵醒,便溜出去察看究竟怎么回事。

正文 第三十二章

屋子里燃着一盏小油灯,微弱如同那晚小礼拜堂的烛光,油漆的味道和我绘画用的工具散落在四处。他躺在床上,眼睛瞪着上方,悲伤和空虚如一湖死水包围着他。

我走过去,低头朝他微笑。他脸上泪痕宛然,但已经停止了哭泣。“你好吗,画家?”我柔声说。

他看到我了,但视而不见。

我在床边坐下来。他的手放在被子外面,很难看;绑带干净而整洁,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重新执起画笔。

既然不再有图像,那么起作用的只能是言语。

“我给你带来了一些东西,”我说,“如果魔鬼将要吞噬你,你也许可以听听其他人如何和他进行搏斗。”

我拿出那本他发出叫喊声的时候我正在看的书。我从《地狱篇》的第一章读起,那儿有绝望的森林和令人恐惧的野兽,但终究从一座阳光照耀的山峰,看到一丝希望的残迹。

我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瞟了他一眼,发现他双眼紧闭。“你并不孤独,你知道。”我说,“很多人在生活的某个时刻,会觉得世界充满了黑暗,好像他们从上帝手中脱落,坠向下面的岩石。我相信但丁也有过这种体验,他那特异的禀赋,让他更加痛苦,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吧。但既然他能够找到解脱的办法,我们也一定能够。”

实际上,我和我丈夫一样,经常觉得自己死后会下地狱,而不是上天堂;但在某些时候,总有一些光芒温暖我的灵魂。我现在试图将它们找出来,希望也能温暖他的灵魂。

“小时候,”我一边思索,一边说着,以免陷入沉默,“我认为上帝是阳光。当加百列和圣母说话的时候,他的话如同一束光芒,射进了她的心里。那时,我常坐在凳子上,等着阳光在某个时刻穿进窗户,也研究玻璃如何折射阳光,将其散射在地板上。我认为这是上帝将他自己化身为缕缕仁慈的光线投射下来,每一束光线自身都包含了整个世界和上帝。我记得这个想法曾让我很兴奋,总是止不住要去想它。后来,我在但丁的《天堂篇》中也发现了类似的说法……”

我仍在寻思着,但他开始说话了。

“不是阳光。”他平静地说,“对我来说,不是阳光。”

“那是寒冷。”他迟疑着说。

“寒冷?”我说,“怎么可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这些话他已经想了很久,只等着一吐为快。

“那是寒冷。在修道院,有时候,风从海面吹来,冰冷彻骨……它会冻僵你的脸。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厚,我们无法打开门去寻找烧火的木头。那晚他们让我挨着火炉睡。我很小,很瘦,像一块桦树皮那样瘦。但火炉熄灭了。

“伯纳德神父把我带到他的修道室……他是第一个给我笔和纸的人。他已经很老了,眼睛看起来像在哭泣,但他从不悲伤。在冬天,他的毛毯比其他修道士的都少,他说他不需要,因为上帝温暖他。”

他的喉咙说干了,咽了一下口水。

“但那夜,即使伯纳德神父也觉得冷。他让我睡在他身边,用一张兽皮把我包起来,将我拥在怀里。我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雪也停了。我很暖和,但他浑身冰凉。我摸摸他,发觉他身体僵硬。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从床下拉出他的箱子,把里面的纸张拿出来,盖在他身上。他脸上带着微笑。我知道他死的时候,上帝一定在他身边。现在上帝在我心里,因为伯纳德神父,我会永远温暖。”

我从自己的画桌上拿来纸和削尖了的粉笔石,这原是为他身体复原之后作画准备的。我将它们放在他的膝盖上。

“我想看看他的样子。”我缓缓地说,“画他,画你的修道士给我看。”

他低眼看看画纸,又看看自己的双手,我看到他的指尖在跳动。他挣扎着坐起身来,伸出右手,放在那块圆鼓鼓的粉笔石上,试图用手指抓起它。我看见他的手痛苦地收缩着。我把书放在他的膝盖上,当成画纸的垫板。

他看着我,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

我狠下心来不理他的疼痛,说:“他把他的温暖给了你,画家。至少,你在死去之前,也该为他做件事吧?”

他的手开始在画纸上挪动起来。刚画下一条线,就滑开了,粉笔石从他手中跌落在地板上。我把它捡起来,塞回他的掌心。我用双手轻轻地把他的手包起来,手指放在他的指缝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他开始画画了,我用自己的双手让他的手稳定下来,他吁了一口长气。我握着他的手,让他引导着画下开始几笔,一张脸的轮廓在我们笔下露出来。过了一会儿,我感到他自己的手指抓紧了,于是把自己的手挪开,看他强忍着痛苦把人像画完。

纸上出现了一张老人的脸,他合上双眼,嘴角挂着微笑,虽然它没有放出上帝慈爱的光芒,却也没有表现出被冻僵的虚无。

他画得很费劲,完成之后,粉笔石从他手里跌落下来,他的皮肤因为疼痛而变得灰白。

我在桌子上掰碎了一些面包,放在甜酒中浸软,然后放在他唇边。

他张开口,慢慢咀嚼着,伴随着几声轻微的咳嗽。我等他咽下之后,又喂了他一些。一点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

最后他摇摇头,吃得太多他反而会恶心。“我很冷。”他终于说,双眼紧闭,“我又冷了。”

我爬上床,躺在他身边,将手臂伸到他头下;他背过身子,蜷成一团,好像一个在我掌握之下的小孩。我张开身体贴着他,我们就那样躺着,他在我怀里慢慢暖和起来。过了不久,我听到他的呼吸平缓了,觉得他的身体软软地靠着我。我感到十分祥和,十分快乐。要不是因为太过害怕,也许我也会睡着。我想我也许应该就这样躺着,直到清早,赶在家人醒来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开始偷偷动起来,轻轻地把自己的右手从他头下抽出来,这样就能走开了。但这个动作扰动了他,他轻声呻吟,在睡梦中翻过身子,头和左肩压在我手臂上,另一只手抱住我的身体,令我动弹不得。

我想等到他习惯了这个姿势再做打算。在油灯微弱的光芒中,他的脸紧贴着我。饥饿让他变得瘦削的同时,也使他的皮肤几乎变得透明。他呼出的热气喷在我脸上,我能感受到他肺部的起伏。他的皮肤透着甘菊和其他花草的香味,他呼出的气带着甜酒的味道。有一次,丈夫离家的时候,在门口亲了一下我的脸颊。那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来自男人的亲吻。

我弯了弯身子,让自己的脸和他贴得更近,他的呼吸温暖而甜蜜。这次靠近他没有令我发抖,相反,让我更加大胆。他的身体很干燥,我甚至能看到他皮肤上的裂痕。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弄湿它们。我的唾液滚烫,内中有种隐秘的欲望。我让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嘴唇,碰到他的瞬间,一股触电的感觉直传到我的下身,就像初夜我丈夫进入我的体内那样刺激。我的心怦怦地跳着,如同那个下午,我满心期待上帝在阳光的照耀中显身,但没有见到他。不是所有的温暖都来自上帝,有些必须你自己去寻找。我的手指从他的脸抚摸到他的脖子。他们给他穿的衣服对他瘦削的身形来说太大了,因此他的肩膀裸露着。我的指尖是最好的毛刷。我记得那夜,在黑暗中我自己的血画出的线条令人兴奋的明亮,我想像着有颜色从我体内流出,流在他身上,他的皮肤在我指尖下露出一些靛蓝或者深红的颜色。他的身体发热,我的抚摸似乎打扰到他睡觉了,他发出一些喃喃的声音。我的手指停下来,旋转着,然后又动起来。深红色变成赭色,变成深紫色。很快他身上就色彩斑斓了。

我把嘴巴靠向他。我的嘴唇和他的碰上了,它的丰润让我体内炽热不已。我感到他又有了反应,他呻吟着,把嘴巴张开,我的舌头滑了进去。

他太瘦了,抱着他就像抱着一个小孩。我在他身上厮磨着,我们的身体相碰的时候,我感到他的阳具勃起,抵在我的大腿间。我体内的欲望开始被点燃,我想将它扑灭,却无能为力。我的整个生命现在全系于一念之间,如果我还清醒着,我会怎么做呢?我会再次亲吻他,还是一把将他推开?

但我没有做决定。因为他开始动了,压在我身上,回吻着我,他笨拙的舌头充满了渴望,充满了他的味道。突然间我们紧紧相拥,翻滚着,摸索着,喘息着。我体内欲火如焚,皮肤灼热。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来得那么快,他双手笨拙地在我身体上摸索着,当他试图插入我的阴道时,我分辨不出感觉到的是惊怕还是快乐,只知道自己发出了一声叫喊,声音高得要惊醒所有人。

我只知道,我在拉起裙子引导他进入我的体内时,他第一次张开双眼,我们在那一瞬间对望,不再假装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看到他眼里的深情,我认为不管这件事错得多么厉害,它也不是邪恶的;就算人们不会原谅我们,但上帝一定会宽恕的。

完事之后,他躺在我身边,浑身绷紧,似乎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我紧紧抱着他,像一个孩子般喃喃说出一些让他摆脱恐惧的话。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我在房间里擦洗身体,脑海里的许多事情纠缠在一起,如一团乱麻。

“……你去哪了?”

我转过身说:“天啊,伊莉拉,你吓死我了。”

她眼里好像要喷出火来,瞪着我: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晕红。我整理好裙子,垂下眼睛。“我……呃……我设法喂他吃东西,喝了一点酒。他现在睡着了。”

她猛然抓住我的肩膀,摇晃起来,我被她吓得尖叫起来。

我看着她,她正对着我的眼光,似乎不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伊莉拉,”我说,“我……”

“别对我撒谎。”

我说到一半就无言了。

她再次摇着我,然后突然松手。“我对你说什么你完全没听进去吗?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好?”

她抓起我放在盆子里的那块法兰绒布,放在水里浸湿了,然后脱下我的裙子,像一个母亲给不听话的孩子洗澡那样,抹着我的乳房、我的小腹,给我擦洗双腿和阴部,甚至还伸进我的体内。我被弄痛了,而且心里害怕,开始哭起来,但她毫不理睬。

她终于替我擦净身体,把那块法兰绒扔进盆里,掷给我一块干毛巾。她在一旁看着,我阴郁地擦干自己,哽咽着,啜泣着,试图掩盖内心的羞愧。

“你丈夫回来了。”

“什么?哦,我的天!什么时候?”我慌乱地问。

“差不多一个小时前。你没有听到马叫的声音?”

“没有,没有。”

她重重哼了一下,说:“可我听到了。他问起你了。”

“你跟他怎么说?”

“我说你很累,在睡觉。”

“你告诉他了吗?”

“告诉他什么?没有,我什么都没说。但我肯定他的仆人迟早会说的。”

“那好,”我强作镇定地说,“这样吧,我明天会跟他解释。”

她瞪着我好一会儿,恼怒地摇摇头。“你不懂的,你懂什么?老天!你妈妈和我怎么都没有教你呢,女人不能像男人那样纵情声色,不能这样的,这会毁掉你的。”

我现在很害怕,突然间觉得,这些本来与我无关的东西开始作祟了。“他告诉过我,我的生活是我自己的,”我愤愤地说,“这是交易的一部分。”

“啊,亚历山德拉,你怎么这样笨?你没有生活,你和他不一样。他喜欢在什么时候做爱、和谁做爱都可以,没有人会谴责他。但人们会指责你。”

我抬起头,安静地说:“不过是碰巧发生了。”

“不过是碰巧发生?哈……”她半是发怒,半是讥笑地说,“是的,事情总是这样的。”

她摇头叹气,十分恼怒,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小孩,跟她说着反复说过几百次的事情。她紧张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最后停下来,转向我。

“它出来了吗?”

“什么?”

“它出来了吗?”她摇头说,“亚历山德拉,如果你在处理日常生活的事情上有你念书那么聪明,你就能够统治这座城市了。他有在你体内射出一些液体吗?”

“我……呃,我不是很清楚,也许有吧,我想。”

“你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十天前吧,也许是两个星期前。”

“你丈夫上次和你做爱是什么时候?”

我低头不语。

“亚历山德拉,”她过去很少对我直呼其名,但现在她太激动了,“我得知道。”

我抬头看着她,又开始哭起来。“自……自从新婚之夜就没有了。”

“啊!老天爷。好吧,他得再来一次,要快。你能做到吗?”

“我想可以吧,我们很久没提起这个了。”

“那好,现在就和他提,并且和他做。从现在开始,如果没有人陪着你,你不要在房间里探望那个画家。听见我说的了吗?”

我轻轻耸耸肩,她再次担心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粗鲁地把我拉在怀里,紧紧拥着我,像一只母鸡般在我耳边咯咯地叹息着。我知道,如果说她给了我什么的话,那一定是勇气。

“傻瓜,傻女孩。”她在我耳边喃喃说,然后松开手臂,抚摸着我的脸颊,把我脸上的头发抹到后面去,仔细端详着我。“你终于做了?感觉怎么样?你听到琴弦颤抖的甜蜜了吗?”

“我……还没有。”我低声说,虽然我知道自己确实有某些感觉。

“这么说吧,那是因为你得多做几次。他们学得很慢,男人们。不过,你首先得找到自己的快乐,你能做到吗?”

我神经兮兮地笑起来,“我不知道,我……我想可以吧。不过……我不懂,伊莉拉。你到底在和我说什么?”

“我在告诉你,如果你要不守妇道,那么你得比那些循规蹈矩的妇女更懂得做爱。这是你惟一能比她们做得好的地方。”

正文 第三十四章

他坐在桌子旁边喝着酒看书。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面了。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变化,不过那天早上,我在镜子前面端详自己的时候,可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另一方面,他已经变了。他的嘴唇更加圆润了,看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愁容满面;他的皮肤也更有光泽了。两个男人在一起,通常年轻的会变得疲惫不堪,而年长的则会容光焕发。他向我问好,我坐在他对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摆了摆手。“你已经治好你的……忧伤了吗?”

“是的,”我说,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一直在画画。”

他扬起双眼,我发誓他眼里闪烁着快乐。“那就好。”他又看起他的书来。

我想我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开场白了。“先生,我有话要跟你说。”

“什么事?”

“家里有个客人。”

我淡淡地说,将其描绘成一个有关艺术和美的故事:那个画家天才横溢,但他恐怕再也不能作画了。我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不过我知道,我表现得比原来估计的要紧张。他一直看着我,甚至在我说完之后,他也是默默地看着我。

“亚历山德拉……你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吗?在我们的新婚之夜。”

“是的。”

“那么你应该记得,那时我对你提出一些要求,我记得你都答应了。其中有一个要求就是你要小心行事。”

“没错,但是……”

“你真的认为这么做很谨慎吗?在夜里,用马车拉着一个半疯的男人穿过半个城市,把他带到家里,而你丈夫不在家;然后你把他安顿在你隔壁的房间?”

“他病了……”我犹疑着。我知道这毫无意义。“对不起,”我说,“我知道这会危及你的安全,即使他不是……”

“他是什么不是什么根本无关紧要。亚历山德拉,问题是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亲爱的,这座城市现在就是这样的,事实怎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怎么看待它。你那么聪明,应该和我一样清楚的。”

这下我又哑口无言了。

“他不能留在这里?”我过了一会儿说,使它听起来好像是在表达我自己的想法,而不是询问他的意见。

“不能,他不能留下来。”

“我……呃……我认为他的病情总算有点起色,这样的话,他兴许会想着回到我父母的家里去。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是个出色的画家,柯里斯托佛罗。”

“我相信我会。”他啜了一口红酒,“现在我有些话要和你说,”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昨天我有两个熟人被逮捕了,人们怀疑他们有不道德的性行为。有人在新圣母堂的检举箱揭发他们。”

“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他们会被严刑拷打,直到招供。然后会让他们供认出更多有牵连的人。他们两个都不可能直接把我供出来……但你知道,这些事情就像抽丝剥茧,很快就会真相大白的。”

不消说,我的行为不轨惹恼了他。“好吧,先生,我们应该找到一个办法,以便更好地保护你。”我迟疑着说,“要是你妻子怀孕了,会不会有助于你维护名声?”

他脸上带着挖苦的微笑,说:“这当然会让我高枕无忧。可是你没有怀孕。”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的,”我说,“我会的。”

我站起来,慢慢倾下身体,在他前额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回到自己的卧房去。

和第一次不同,他没有立即离开。相反,我们几乎是耳鬓厮磨地一起坐了一会儿,吃了些点心,谈谈艺术,谈谈生活和国家大事。

“萨伏那罗拉会从命吗?”

“设身处地想一想,亚历山德拉。假如你是这个城市无可争议的领袖,佛罗伦萨将你每句话奉为箴言,讲经坛是个比市政厅广场更能统治这座城市的地方。你的敌人,教皇,将你逐出教会,禁止你布道,你会怎么做?”

“我想这取决于我害怕谁的判决,教皇的还是上帝的。”

“你不认为把他们两个分开是异教徒的思想吗?”

“嗯,我是这样认为。但我是在替萨伏那罗拉寻找辩词。他对此不加区别。上帝对他来说是第一位的,不过……”我自己停了下来,接着说,“当牵涉到国家大事时,他毕竟不是傻子,教皇也不是。”

“如果他同意,他会得到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

“啊!”我思索着,“不,他不会同意的。他也许为上帝发疯了,但他不是个伪君子。他谴责教堂的腐化。要是他接受红衣主教的封号,那和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真正的基督没有什么区别。”

“是吧,我们走着瞧。”

“柯里斯托佛罗,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艳羡地问。

他犹疑着说:“我并没有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和你哥哥厮混。”

我大吃一惊。“但……但我没想到你会卷入这些事情。”

“在当前这样的时局,被卷进去也许是最好的选择。时机未到之前,最安全的反抗都是隐忍不发、看似不存在的。”

“我想你最好小心点,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我很小心,”他友善地看着我,“你认为我不该对你说吗?”

“不!”我的声音十分坚决。

“那就好。”

“总之你得小心些,这样你既是他道德上的敌人,也是他政治上的对手。”

“没错。不过我怀疑,当他们点燃我身下的稻草时,他们不是因为我的政治而焚烧我的。”

“别瞎说。”我说,“不会这样的。无论他多么强大,他不能永远无视教皇的存在。”

“你说对了。不过教皇必须等待时机。他必须等到佛罗伦萨内部出现裂痕。”

“你没有看到他那些斗士在街路上拦住我们和那画家的情景……”我看到他脸色一沉,赶忙说,“那没关系的,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伊莉拉聪明地提起法国人的疖子,把他们吓退了。”

“啊,是的,疖子。所以法国人是我们的救世主,法国人留给我们的,可不止是自由。”

“是的,但这很难削弱他的权力。”

“不,疖子削弱不了他的权力。但要是夏天炎热成灾呢,就像冬天的冰冷那样?要是天久不雨、庄稼颗粒无收呢?至于他那支神圣的军队,现在城市里仍有一个疯子在到处制造命案,把人们的肠子当成项链挂在他们的脖子上。”

“一定又有人遇害了。”

他耸耸肩说:“这可不广为人知。圣·菲丽赛塔教堂的守夜人昨天清晨发现有人死在祭坛上。”

“啊……”

“不过当他们找来帮手之后,发现尸体不见了。”

“你认为是他的支持者搬走了尸体?”

“当他反抗梅第奇家族的统治时,这些亵渎神圣的行为是上帝赐给他的礼物。现在它体现的是一种政治混乱,或者更糟糕。想想看,如果佛罗伦萨是个神圣的城市,但上帝还是对佛罗伦萨十分残忍,那么,他的支持者质疑他的虔诚是否正确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微笑着说:“现在告诉我,亚历山德拉,你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怎么样?短短几个小时内,我和两个男人上床,一个满足我的身体,一个满足我的灵魂。

“我觉得……很满足。”我说。

“很好。我听说,如果夫妻双方恩爱,不是因为色欲而性交的话,初夏是个受孕的良机。”他说,“所以,让我们为未来祈祷吧。”

画家次日清早就走了。伊莉拉最终把小礼拜堂的钥匙交给了他。

他走后,我躺在自己的房间,想着我会最爱哪个孩子:有绘画天分的,还是有政治才能的?

正文 第三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个月,很多事情证明我丈夫是对的,尤其是天气。夏天热浪翻腾,空气湿热如同马匹的呼吸,整个城市发出阵阵恶臭。

如我丈夫所预料到的,教皇确实下令,要求萨伏那罗拉停止布道。萨伏那罗拉审时度势,退回到他的修道室去寻求上帝的引导。但他这么做究竟是出于真诚还是权宜之策,却是难以断言。

天气、权力斗争均被我丈夫一一言中。初夏确实是受孕的好季节。

我躺在自己阴暗的房间里,没日没夜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呕吐在床边的一个盆子中。有生以来,我从未病得如此厉害。上个经期,月经没有来,两个星期之后,我就病成这样了。有一天早上我醒来,试图离开卧床,当我挪动双腿的时候,肚子里的东西涌上喉咙,然后吐在地板上。我甚至无法走到门口。后来伊莉拉发现我的时候,我正口吐白沫,因为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出来了。

“恭喜恭喜。”

“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你怀孕了。”

“怎么可能?不是怀孕了,是生病。”

她笑起来,“你应该高兴才是,你反应这么厉害,意味着胎儿已经开始成长了。那些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妇女,通常在第三个月就会流产。”

“那么那些幸运的人呢?”我喘息着说,“要痛苦多久?”

她摇摇头,用一块湿布抹着我的脸。“谢天谢地,你身体很好,”她高兴地说,“你会没事的。”

因为怀孕,我消瘦了。好些天来,我一直有作呕的感觉,几乎讲不出话来。这也有好处。我不再想着画家,不再想着他的画笔,不再想着他压在我身上的感觉;我不再对我丈夫牵肠挂肚,不再憎恨我的哥哥。而且,我生命中头一次不再渴望自由,这房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世界了。

我开始吃大蒜,咀嚼嫩姜,喝红茶。伊莉拉搜遍整座城市,寻找医生给我开方。我的丈夫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手忙脚乱,开始担心了,请来了一个大夫。大夫给我开了药,但我吐得更厉害了。

我的病情到九月中旬还没有起色,因为病得太久了,甚至连伊莉拉都不再拿我开玩笑了。我想她一定担心我会死去。

有一夜闷热不堪,我浑身大汗,伊莉拉坐在床边替我扇风。我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孩子……”

“想过什么?”

“想过我的疾病是不是某种惩罚。一个信号,表明这也许是魔鬼的孩子。”

她笑着说:“如果它是魔鬼的孩子,那天晚上你哪来时间和他做爱?”

“我的意思是,伊莉拉,你……”

“看看,你知道自己最糟糕的下场是什么吗?那就是你的生活变得平淡无味,没有任何值得思考的事情。你生活中的变故纷至沓来,如同苍蝇追逐野狗的尸体。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你将会一直是这样的。这既是你的奇迹,也是你的悲哀。但说到魔鬼的孩子……听我说,别想了,如果魔鬼想把这座城市变成地狱,有成千上万比你更罪大恶极的人等着他去惩罚。”

那个星期,姐姐过来探望我,我生病的消息一定已经广为人知了。她又怀孕了,肚里的胎儿开始孕育。她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以示对我的关心。“真可怜,”她说,“别担心,不久你就可以喝着甜酒,吃着烤乳鸽了。我们的厨子有个好配方,能调出最鲜美的酸梅酱。”

我感到喉咙中又有东西涌上来了,考虑到我这些天来可怕的表现,我不知道自己会直接呕吐在她的膝盖上呢,还是只吐在她的鞋子上就会罢休。

“英露茗娜塔怎么样了?”我问道,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着此种壮举。

“哦,她在乡下长得很快呢。”

“你不想她吗?”

“我八月份在乡下的别墅见到她了。但她在乡下生活比较好,城里太热了,到处都是灰尘。你不知道天气已经夺去了多少小孩的性命,街头巷尾摆满了小棺材。”

“你见过我们的兄弟吗?托马索呢?”

“啊!托马索!你没听说吗?”

我耸耸肩。

“他病了。”

“我希望他不是怀孕了。”我开心地说。

“啊!亚历山德拉!”她笑得脸颊上的肉都抖动起来,她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他得了疖子。”

“哦,真的吗?”

“啊,真的。哦,你应该去看看他。他们留下他一个,呃,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拒绝见人。”

我发誓这是两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到好受一些。

“哦,我简直羞于启齿。这么说吧,要是男人被揭发做了那种事,一旦被裁定有罪,就会被割掉鼻子,被剥掉背部的皮肤。你能相信男人会做这种事吗?”

“这么说吧,”我说,“一定有某些罪行是上帝会宽恕的。”

“我们可怜的妈妈,”她说,“你能想像她有多么羞愧吗?她离家几个月照顾她的丈夫,刚从乡下回来,却发现她的儿子是……”

我柔声说,“你刚才说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当天下午,我让伊莉拉去请妈妈来照料我。我心中早就对她不存芥蒂了,无论她是否知道,我现在都需要她的经验。

伊莉拉将她领进来,我站起来,我们彼此对望着。和最后一次见面相比,这几个月来她苍老了一些。她挺直的后背已经有一点微弯的迹象,虽然美貌犹存,但在我看来,至少她眼睛中的光芒已经有些黯淡了。

“你怀孕多久了?”她说。看得出她被我的外表吓了一跳。

“上次来红是七月份。”

“11个星期了。哈,你有试过曼德拉草吗?”

“呃,没有。我想这可能是我惟一没有试过的药物了。”

“让伊莉拉出去买一些。我会亲自给你熬药。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但我现在没有力气和她争辩。“我……我不想让你担心……”

她比我勇敢多了,说:“不,这不是原因。你还是很憎恨我。我没有逼你和他结婚,你知道。”

我皱皱眉头。

“不,得把它说清楚。如果不说清楚,我们之间就没有将来。你告诉我,即使那时我知道,那足以阻止你吗?你那么渴望获得自由。”

我以前从未这么想过,要是我当时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不知道,”我说,“您真的不知道?”

“哦,我的孩子,我当然不……”

“……但您在梅第奇的宫廷中见过他。我问您的时候,您的反应那么奇怪,我……”

“亚历山德拉,”她语气坚决地打断了我,“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听起来那个样子的。那时我还小,除了书本上的知识之外一无所知,对任何方式和任何事情。”

“那么您什么时候发觉的?”我平静地说。

“关于你哥哥?”她叹气说,“我很久之前就疑心了,但没有发觉。至于你丈夫,三天前才知道的。托马索的病情没那么严重,不过对于一个英俊的男人来说,变得那么丑和死也差不多。这个星期开始的时候,他请来了一个神父。后来神父告诉我了。”

“他向谁忏悔?”我紧张起来,想起伊莉拉说过的那些牧师告密的故事。

“我们家的一个朋友,我们很安全,或者说现在和其他人一样安全。”

“如何,我的孩子?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已经很久啦。怎么样呢?”

“他和我之间?正如您看到的,我们让这婚姻不至于名存实亡。”

“是的,我看到了。我见到你之前,他和我说话了。他是……”她迟疑着,“我不知道,他是……”

“一个好人,”我说,“我知道。很奇怪,是吗?”

长久以来,我都渴望有一天可以和妈妈这样说话。以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的身份相见,她就像是一个在我前面走着同一条路的人,即使她所经历的并不和我如出一辙。

“那么您呢,妈妈?您怎么想?”

她摇头说:“你知道,亚历山德拉,这些都是艰难的考验。我想我们所做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中。当世道艰难的时候,我想他是凭我们的成功与否而非我们是否艰难地挣扎来对我们进行判断的。你祈祷吗,就像我告诉过你的?定期去教堂吗?”

“只有当我确信不会被扔出来的时候才去,”我微笑着说,“不过,是的,我祈祷。”

我没有说谎。过去几个月来,当我躺在床上腹痛如绞的时候,乞求上帝保佑我的胎儿平安无事,我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那么你会活下去的,我的孩子。相信我,他听到人们向他诉说的一切,就算有时候他似乎并没有在倾听。”

她的话像一剂临时的解热药。如果说现在统治佛罗伦萨的上帝会把我和我的孩子处以最终的绞刑,那么,那天下午,我在妈妈眼里看到的上帝,至少还有能力分别罪行的轻重。“您知道画家的事情吗?”过了一会儿我问。

“知道,玛丽亚告诉我了,她说还是你最有责任心。”

我笑起来,“我?那只是她的想像罢了。他现在怎么样?”这几个月来,我第一次允许自己想起他。

“很好,虽然他还是沉默寡言,但看起来已经从那些折磨他的病痛中恢复了。”

我耸耸肩,“没那么严重。我想他是太过孤独了,还有工作的压力让他不堪重负。”

“小礼拜堂呢?”

“小礼拜堂?哦,简直是奇迹,算得上是我们黑暗中的一颗明珠。天花板上圣母升天的画面让人瞠目结舌。最让人吃惊的是我们圣母的脸,”她停了一下说,“尤其是对那些熟悉我们家庭的人来说。”

我低下头,以免让她看到我脸上洋溢的喜悦。“不错,幸好她离地面很高。您不生气吗?”

“对着美丽很难生气,”她简洁地说,“她有一种出乎意料的优雅。”

“那么它完成了吗?”

“还没有,不过他向我们保证,在第一次弥撒之前可以完工。”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孕后的第四个月,我的身体总算有了起色,但特别瘦,看起来似乎是饿了好久,而不像是怀孕的妇女。呕吐消失了,就如它来的时候一样突然。那天早晨我醒来,刹那间,我发现那种呕吐的感觉已经不见了,头脑清楚起来,胃也不再翻腾。我平躺在枕头上,双手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肚子已经大到我平躺着也能看到了。

“谢谢你。”我说,“欢迎光临。”

妈妈让我们提前一天去。随着夏天的过去,天气也不那么炎热了,但干旱依然持续着。有些行人简直和我一样瘦,市场上的货摊门可罗雀,蔬果形状古怪,正是歉收的明证。当铺和药店倒是生意兴隆。至于疖子,则留下了它们的痕迹,即使痊愈了,也还会留下独特的伤疤。

家里人都出来问候我们,但他没有,不过他一直都是特立独行的。妈妈亲了我的双颊,然后把我带到爸爸的书房去,爸爸现在整天都待在那儿。

她把我带进小礼拜堂。

真是让人叹为观止!过去这儿石壁森森,光线阴冷,现在摆着两行长椅,光鲜的胡桃木制成的,两端饰有磨得锃亮的雕花。祭坛已然修缮完毕,中央一块精致的画板,绘着基督降临的场面,被一排插在银架上的蜡烛照得通明,跳动的烛焰将人们的眼光引向墙上的壁画。

妈妈脸带微笑,看着我朝祭坛走去,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把门关上的声音。除了下面覆盖着一块小帆布的地方,左边墙壁的壁画已经完成了,完整、流畅而且美妙。

受难中的圣女加大利纳体态庄严恬静,她的苦难只是奔向光明的旅途中短暂的一幕,脸上洋溢着孩子气的欢乐,几乎和我在他房间墙壁上看到的圣母的表情一模一样。

祭坛左边画着我爸爸,妈妈则被画在另外一边和他对应。他们侧身跪着,衣着华美,目光虔诚。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我妈妈,她虽然侧着身,依然眼光锐利,机灵的姿态跃然纸上。

姐姐在画中是那个到修道室探望圣女的皇后,身上穿着的正是结婚那天的礼服,明艳照人,几乎令圣女平和的美丽相形失色。和她攀谈的人中有个是卢卡,神色张扬,严肃的眼光中透露出骄傲自大,不过他自己也许会认为这是权威。至于托马索……这么说吧,他如愿以偿了。为了给子孙后代留个好形象,他优雅有力地站着,毫无身受病魔折磨的痕迹,如同宫廷里的饱学之士,非但温文尔雅,衣着也别有丰韵。

我?这么说吧,正如妈妈绘声绘色提到的,我被画在天堂中,画像很高,观看者得视力无损、冒着扭伤脖子的危险抬头细看才能发现那真的和我很相像。要真正领会那画的精妙之处,还是先看看究竟画着什么吧。魔鬼被赶下他的宝座,一束光线令所有嗜血吓人的象征消失无踪。圣母坐在他的位子上,并无倾城倾国的容貌,却也没有长颈鹿般的难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我站着仰望拱形的天花板,一圈一圈地绕着,直到晕头转向。

我又转了一圈,发现他就站在眼前。

他衣着光鲜,气色也好。要是我们现在睡在一起,他占的空间可比我要多。病魔虏走了我的任何欲望,可没有了它,我害怕自己的精神会和身体一样不能自持。

“怎么样?你觉得这怎么样?”他的意大利语说得更加纯正了。

“啊,太漂亮了!”我感到自己咧嘴而笑,似乎忍不住要表露心里漫溢的幸福。“它……它是佛罗伦萨的,”我停了一下,说,“你……你还好吗?”

他点点头,眼睛望着我,好像我的脸庞是一本他正在专注阅读的书籍。

“不再感到冷了吧?”

“不,”他柔声说,“不冷了,可是你……”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没事的……我现在好多了。”你得告诉他,我想,你得告诉他,要不然他就不知道了。

但我不能说出来。相反,我们两个都沉默起来,彼此默默地对视。如果现在有人闯进来,一定会马上明白我们之间的郎情妾意。要是有人闯进来……伊莉拉曾对我说过:无心的清白有时比有意的引诱更能惹来麻烦。但在我们的清白中,一直就存在着某种相互引诱。我现在知道了。我渴望抚摸着他,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现在他终于把手伸向我这边。我拉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硬化的皮肤上滑动。他把我带到左边的墙壁前面,拉开那块帆布。帆布下面的壁画有一块没完成的地方:画着一个妇女的轮廓,她静坐着,裙子散落在她身边,脸转向窗口,那边有只白色的小鸟和她对望。温柔的少女圣加大利纳正准备离开她父亲的家。墙上为空白的画像准备的石灰泥底还是湿的。

“你妈妈告诉我,今天早晨你会来这儿,已经抹好石灰泥了,她是你的。”

“但……我不能……”

我的声音黯淡下来,他笑得更开心了。“你不能什么?不能画一个拒绝听从父母的教导、希望整个世界按照她的意愿运转的年轻女孩?”他拿起一支画笔,将它递给我。

我盯着那个将要画上圣女加大利纳的地方,浑身上下兴奋起来。

“我已经调好了赭色、肉色和两种红色,如果你还需要其他颜色就跟我说。”

我从他手中接过画笔,现在我眩晕起来,分辨不清这究竟是因为和他在一起呢,还是来自圣女加大利纳的挑战。我画下第一笔,流淌在墙上的五颜六色让我倍感自信。我看见自己的手腕运转着画笔,得心应手地画下一笔一画。所有这些自然而然:每根线条精准无误,油彩涂在石膏上,黏合在一起,然后凝固;画面在我的手指下面逐渐展开,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愉快的感觉……

我们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在我旁边,为我准备颜料,清洗画笔。就这样,加大利纳穿上了她的衣裳,她那久经农事的结实双腿在衣服的遮盖下隐约可见。如我所希望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勇敢和优雅。因为长时间抓着画笔,我的手指最终变得麻木起来。“我得歇一会儿。”我边说边从墙边走开。我站起身的时候,觉得天旋地转的。

他抓住我的手臂,说:“你怎么啦?我知道,你生病了。”

“不,”我说,“我没有……”

我们站在一起,面面相觑。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干什么。也许终此一生,我们再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我们的感情正是在这小礼拜堂中发生的,虽然那时我们对此茫然不觉。

他环臂将我抱住,那种感觉十分熟悉,似乎我们一直就这样,从未分离过。这时我终于知道欲望是种什么感觉了,它如一股热流,从小腹直涌上来。

圣器室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们匆忙推开对方,以免被进来的人看到。从走路的样子看来,他显然十分痛苦,不过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更像是怒气。他脸上长着三个疖子,一个在左颊,一个在下巴,还有一个在额头正中,它们均相当肥大,充满脓汁。他一瘸一拐地走近,很明显,他胯间也长着疖子。不知道他的眼睛有没有受到影响,不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托马索,”我匆忙朝他走去,说,“你好吗?你的病怎么样了?”我发誓自己决无幸灾乐祸的意思,我们之间算不算同病相怜呢?

“比你的要糟糕吧。”他眼光坚定地看着我,“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呃……春天吧,四月,或者五月。”

“那么,是柯里斯托佛罗的继承人,对吧?干得不错,我还以为你不会怀孕呢。”

我能感到画家在我身边变得僵硬起来,不由看了他一眼。“你也许知道了,”我的声音欢乐地颤动着,“我有了孩子,但因此生病了,所以现在还看不出来。”

“有了孩子?”他望着我。受孕日期的推算可不难,就算对一个僧侣来说。

我回望着他。要是你爱一个男人,那么他的诚实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生气。

托马索看着我们两个。

“对了,托马索,你看到小礼拜堂了吗?你不觉得它简直是个奇迹吗?”

“嗯,很好。”但他仍然盯着我们。

“你的肖像是最……”

“最漂亮的,”他鲁莽地打断了我的话,“但我们有个协定,画家和我,对吧?这是秘密带来的奇迹。我听说在你……在你不幸生病的时候,我妹妹照料过你。那是什么时候呢?初夏,对吧?到现在几个月了?”

“说到秘密,妈妈告诉我你忏悔了。”我语气甜蜜地说,我们之间相互挖苦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来吧,我心里说,别扯上他,你知道,就这个游戏来说,我们才是棋逢对手,对付其他人有什么意思呢。

他皱眉说:“好啊,她居然把这个告诉你。”

“我想你知道自己不会因此丧命的时候,一定会感到十分吃惊。”

“是的,但我告诉你,妹妹,它也有它的好处。”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味那一刻。“因为真的忏悔,我现在已经获救了。这给我带来极大的安慰,你可以想到的。不过我得说,这也使我更能容忍其他人的罪行。”说到这里,他又看了画家一眼,“告诉我,柯里斯托佛罗怎么样?”

“他很好,你没见到他吗?”

“没有,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经不再是个好伴侣了。”

我看着他,现在能察觉到他的愤怒下面遮盖着的恐惧了。一个男人曾备受宠爱,而这种宠爱居然没有产生任何关怀和照料,这是多么奇怪啊。刹那间我卸下了所有防备,说,“我认为,你们之间的感情,不只是因为你的英俊。他也没有照料我呢,这些天来他在忙着其他事情。”

“当然,我知道他一定很忙。”他骄傲地说,可是掩不住受伤的语气,“好了,你和我以后聊天的机会多的是,现在我已经占用你太多时间了。”他指了指那将近完成的壁画,“请吧,不管我来之前你们在做什么,请继续。”

我们站着,眼望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去。要是那些疖子破裂了,他的痛苦有多少会随着脓汁流走?

我转向画家。刚才托马索说的,他开始理解了吧?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得把她的裙子画好……”我匆匆说。

“不,我得知道……”

“求你了……别问我任何事情。你身体很好,小礼拜堂完成了,我有了孩子。这就很好了。”

这次是我先把眼光移开,拿起画笔,随后走向墙边。

“亚历山德拉。”

听到他的声音,我停了下来。在我记忆中,认识这么久以来,他还没喊过我的名字。我转过身。

“不能这样就算了,你知道的。”

“不!我只知道我哥哥太危险了,我们现在的安危全系在他手里。你没看到吗?现在我们必须变成陌生人。你是画家,我是已出阁的小姐。这是惟一能拯救我们的办法了。”

我转向墙壁,但手里的画笔抖得厉害,无法开始。我加大了手指的力度,希望双手变得稳定一些,比我的心更稳定。他急切地望着我,透露出想知道一切的渴望,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转过身去,任由它将我包围。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作画上,开始在墙上移动画笔。

正文 第三十七章

祭坛的祝圣仪式由主教主持,草草了事之后,他随意吃喝了一些东西,然后带着几捆华丽的布料和一个银质圣餐杯走了。

随后主持弥撒的就是倾听托马索忏悔的那个牧师。他是我外公家的老朋友了,在我小时候,他教过我教义答问,倾听我最初的忏悔。仪式很简单。坐在第二排的卢卡如同一块酵母,使得牧师更加卖劲。我哥哥在萨伏那罗拉手下炙手可热。起初我们的交谈虽说无非是老调

重弹,但也十分诚恳。当我提到教皇发布的禁令,以及它会给萨伏那罗拉的追随者造成多大的困扰时,卢卡勃然大怒,宣称萨伏那罗拉是人民的斗士,只有上帝才有权力将他从讲经坛上赶下来,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不顾罗马那个男盗女娼的教主,重新开始布道。

确实,谈到罗马那个根深蒂固的教堂的腐化堕落,我哥哥的言语虽然偏激,却也有其清楚强烈的逻辑。但是,倘使萨伏那罗拉重整旗鼓,教皇一定不能容忍这种挑衅到他的权威的行为。他会使用武力来阻止吗?当然不会。万一导致宗教分裂怎么办?当然,我无法忍受一种贬低艺术和美的宗教,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会支持一个唯利是图的宗教,任由主教和教皇搜刮属于教会的财富,然后传给他们的私生子?宗教分裂是难以想像的,他们中得有一方投降。

画家站在后面,我能感到他在看着我。整个早上我们眉来眼去,却不敢有任何实际的举动。托马索警惕地观察着我们,但当柯里斯托佛罗出现之后,他立即就忘记我们了。他们两个在院子里的点心桌旁边匆匆互致问候,紧张得像种马一样,我和妈妈都假装没有看到。他们几乎没有说话,仪式行将开始的时候,托马索先行告别,转身走向小礼拜堂,举止间显得相当依依不舍。我尽量不看我丈夫的眼睛,但当他们走过卢卡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去看卢卡的表情。血浓于水,可是它能胜过信仰吗?

“关于你的画家,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回到我丈夫的房子之后,我们坐在他那近乎废弃的花园里,观看薄暮降临。“他确实很有天分,不过考虑到城里现在的环境,他最好还是去罗马或者威尼斯寻求发展。”他停顿了一下,说,“更妙的是你的神情气质也没有遭到歪曲。你坐着让他画了多久?”

“就几个下午。”我说,“不过都是很久以前了。”

“那就更加值得赞扬了,他注意到了孩子和你体内的变化。究竟是什么让这样一个人甘愿如此残忍地自我毁伤呢?”

看来我丈夫并没有忽略太多。“有一阵他失去了自己的信仰。”我平静地说。

“啊!可怜的人儿。你帮他找回来了吗?好吧,你拯救了某些东西,亚历山德拉。”他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有些事情现在我们得讨论讨论,要是你还不知道的话。托马索的病……他的病是传染性的。”

“你不会是在说自己也病了吧?”我感到一阵恐惧。

“不,但我得告诉你,我们两个都有可能得病。”

“他是从哪儿得到这病的?”我鲁莽地问。

他笑起来,虽然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好笑。“我亲爱的,兴师问罪没有多大意义。三年前我在老桥那边一家赌馆里面碰到你哥哥,就变成一个爱情傻瓜了。那时他才15岁,桀骜不驯,像一只公驹。我以为这种迷恋一直会是你情我愿的,也许我这样想太愚蠢了。”

“是的,我告诉过你了。”我说,“我们要过多久才知道是否得病?”

他耸了耸肩膀,“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新的灾患,惟一的希望是它似乎并不致命。”

“但还有更糟糕的,”他柔声说,“城里又有另一种传染病了。”

我望着他,他低下双眼。“啊,老天爷,不会吧?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礼拜以前,也许还要久。几天前开始有人死了,政府会尽可能久地对此保密,不过它很快就会爆发了。”

虽然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但这话已经在空气中飘散,溜出门外,从窗户飘上街头,飘进城里的千家万户。对疾病的恐慌远比疾病本身传染得快。究竟是上帝被佛罗伦萨人的虔诚所感动,以致要亲自将这些善男信女召唤进天堂,还是……还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正文 第三十八章

那病毒的来临一如既往,没有规律和原因,也毫无征兆,更不知道它将肆虐多久、造成什么样的破坏。

不消说,佛罗伦萨是一个伟大的布道者统治着的神圣国度,有一群天使军维持秩序。疖子固已被当成罪人们应得的惩罚,甚至乱伦通奸也可公开忏悔,但瘟疫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惩罚,那么我们罪何至此?这是萨伏那罗拉必须回答的问题。

他重回讲经坛的消息和瘟疫传播得一样快。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换取听他布道的机会。我坐在马车中,陪柯里斯托佛罗到教堂,看到汹涌的人群,看着他走进去,然后掉头回家。

谁都看得出人群明显比过去小了。当然,这并非事出无因——人们害怕染上疾病。我丈夫出来之后说,萨伏那罗拉激情依旧。但在他声音传达不到的街头上,并非所有的人都身患疾病。有些人看起来只是对此已经厌倦了,他们的腹中正忍受着另外一种病痛,这就是饥饿。

事实是,这个城市依然喜爱这个修道士,但她并不想饿肚皮,或者至少不想觉得那么悲惨。

我丈夫对这个问题的分析鞭辟入里。他说,梅第奇家族当权的时候,他们采取另外一种策略来赢得人心。如果说他们不能提供救赎,他们至少可以提供奇观,令哪怕是最穷的人也觉得好受一些。这些事情并非和上帝无关,远不是这样。它们被当成是赞美和感谢上帝的方式。在梅第奇的统治下,人们就是这样活得多姿多彩和信心十足。这和单纯等死的生活是不同的。

此等世俗的及时行乐当然没有得到萨伏那罗拉的宽恕。虽然他提到上帝的时候激情洋溢、满心喜悦,但新耶路撒冷不可能有狂欢节和赛马,因为他的上帝布置了艰巨的任务,他们两个的关系只有在苦难中才会更加紧密。苦难固然圣洁,可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凄凉。凄凉的人倾向于自怨自艾,事情通常就是这样比实际显得更加糟糕。

必须承认,“扫除虚荣”是个令人振奋的主意。萨伏那罗拉在讲经坛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将其说出来:如果说佛罗伦萨正在蒙受灾难,那是因为上帝在所有国家中挑选出她,关注她的何去何从。放弃那些不必要的财富即可蒙受神恩。我们要那种浮夸的生活来干什么呢?把它们扔到火堆去吧。让我们的虚荣和反叛焚烧殆尽,烟消云散,这样我们就会感恩。而且我敢肯定那个修道士不会想到,这种净化灵魂的方式还会让穷人感到宽慰:因为这羞辱了那些巨富豪贾,因为其他人也跟他们一样不能有财富。

接下来的几个礼拜,天使军把没收的财物带到市政厅广场,砌成一个巨大的八边形柴火堆。建造这个柴火堆供给人们劳作的机会,要不人们会因为挨饿而衰弱起来。这也给人们增添了谈资,主要是一些小道消息及其带来的兴奋。男男女女翻查他们的衣柜,小孩检查玩具,过去人们这样做是为了炫耀财富,如今却是要搜出有渎神圣的东西。

天使军的马车在大街小巷奔驰,领头的扛着多纳提罗雕刻的童年耶稣像,双手抓着它的头部。他们唱着赞美上帝的颂歌,依次到各家各户和各种机构询问是否有愿意放弃的东西。天使军先行到富人家里去搜罗大量的东西,完成他们的任务。如果到手的东西足够多,他们会鞠躬致谢,然后上路,否则他们会毫不客气地进屋搜查。就算在佛罗伦萨被侵略的时候,我们敌人的行为也要斯文得多,不过如果有天使军在场,要非常勇敢的人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来我家的那个早晨,我正在楼上的窗口,望见他们趾高气昂地在街道上行进。关于猥亵艺术品的律令众所周知:如果家中有年轻女子,那么不能有任何裸露的男女画像。根据这个标准,我丈夫收藏的雕塑将会被当成是淫秽的。如今它们被锁在一座房子里,钥匙在他的仆人手中,不过院子里已经摆好了一个供奉的箱子。我一度担心这些东西不足以搪塞他们,但柯里斯托佛罗相当冷静,他认为,既然那些当权者中有人能够鉴别这等艺术品,那么这些当差的一定会小心在意,以免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当前时局变幻莫测,权势变化很快,他说,聪明的政客能从和风中嗅到征兆。

有传言说放弃艺术的不止是那些赞助人,也包括艺术家在内,领头的则是巴托罗米奥修士和桑德罗·波提切利。当然,如今的波提切利已经垂垂老矣,需要的是上帝的恩宠,而非任何赞助人的眷顾。不过我丈夫含沙射影地说,要是他还想进天堂,最好还是不要老为女人的肉体忏悔。对我来说,我忍不住想起柯里斯托佛罗的描述——自海中升起的维纳斯。

翌日清早,那个柴火堆已经有一间房子那么大了。正午的时候,他们点燃了旁边的柴捆,吹响喇叭和号角,教堂的大钟也被敲响,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叫声,让整个城市都听到了这一刻的来临。

我们站在那儿,被人群推搡着,伊莉拉和我看到了一些令我们绝望的事情。几天前,一个来自梵蒂冈的收藏家派人传信给市政府,说是愿意出价20000弗罗林,换取这些艺术品免遭祝融之灾。他现在终于得到了答复,那就是模拟他本人做成的假人被放在了火堆最顶上。他们给它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很多女人用的假发,还在它体内填充了很多炮仗。火焰烧到它的时候,炮仗爆裂,假人颤动着发出声响,围观的人群欢呼雀跃。

接下来那些天,我们的奢侈品化成的灰烬,如灰色的雪花飘落在城市里,覆盖我们的窗沿,弄脏我们的衣服,带着一股被焚艺术的悲伤味道飘进我们的鼻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教皇听到消息后,宣布将这个修道士逐出教会。

正文 第三十九章

我已经忘记了接下来那几个月发生的事情的确切次序。很多时候人生变幻和悲哀如暴风骤雨,在它们的重压之下,你不得不暂时弯下腰,茫然不知身在何方。

我只记得,新年之后不久,我家也染上了瘟疫。

那天我丈夫和我有了第一次合乎夫妻身份的谈话。他希望把我送到城市之外,到南方的

温泉去,或者到东部的山区去,他说那儿的空气会清新一些。伊莉拉每日用芦荟、没药和藏红花熬给我喝,用以抵抗传染。自呕吐停止之后,我也变得越来越强壮了,但我已经不复年少轻狂,如果不是后来有事发生,我即使对时局非常好奇,也会被说服的。

小英露茗娜塔死于感冒。

正文 第四十章

跟我们带画家回家那天晚上相比,街头的状况已是大不相同。天空下起毛毛雨,而寒冷让黑夜显得更加神秘莫测。但变化的不仅是物令时节,整个社会氛围已经有所改观。因为有教皇在背后支持,梅第奇的支持者强硬起来,公然有所行动。在某次萨伏那罗拉预定布道的前夜,有人在讲经坛上涂了动物油脂,在他布道的时候,一个巨大的箱子从天而降,在石地板上摔了个粉碎,在参加集会的人们中引起一阵恐慌。这是反对势力的声音第一次比萨伏那罗拉的大。

要从我姐姐家回到自己家里,我们得从梅第奇宫殿前面长长的石板路经过。梅第奇宫殿如今已被洗劫一空,宫门深闭。石板路穿过洗礼堂的南部,随后蜿蜒向西,连着红门街。路上空空荡荡,但走到一半时,我看到一个巨大的多明我会修道士的身影从一条阴森森的小巷中冒出来。他的帽子压得很低,双手缩在袖子里,他那暗棕色的长袍让他跟黑暗融为一体。我们越走越近,他挥手示意我们停下来。我们做好跟他争辩一番的心理准备。

“晚上好啊,上帝的女儿。”

我们弯腰致意。

“这么晚你们不该到街上来,好姐妹。我相信你们知道这种不端行为是我们高贵的萨伏那罗拉所禁止的。就你们两个吗?”

“正如你看到的,神父。但我们肩负着一桩仁慈的差使。”伊莉拉赶快说,“我家夫人的姐姐在瘟疫中失去了她的女儿,我们前去带给她安慰和祈祷。”

“要是这样,你们虽然犯禁,却也情有可原。”他喃喃说,脸部依然藏在帽子里,“现在上帝交给你们另外一桩仁慈的差使啦。旁边有个妇女受伤了。我在教堂的边门上发现的。我需要有人帮忙将她送到医院去。”

“没问题,”我说,“麻烦你驾着马车带我们前往。”

他摇摇头,“那条小巷太窄了,容不下你的车轮。下车吧,我们一起走过去,然后把她抬回来。”

我们下了车,把马匹系好。我们身后的街道空无一人,他指向的那条小巷被淹没在黑暗中。所有这些都让人害怕,甚至连他的衣服也无法让我完全平复。他在我们前方迅速地走着,帽檐低垂,长袍被雨水淋湿。

我听到不远处的街道传来一声叫喊,是因为吃惊,或者可能是因为痛苦。接着是一阵粗野的笑声。我紧张地望了伊莉拉一眼。“还有多远,神父?”伊莉拉问。这时我们走到了浴场路,它前方通往另外一条更加黑暗和偏僻的小巷。

“这里,我的孩子,就在这里,圣使徒教堂。你没听到她的哭喊声吗?”

我什么都没听到。教堂的入口在左边若隐若现,它那厚重的大门紧闭。当然,我们只能辨认出一个差不多被黑暗吞没的身影:一个女人伏在阶梯上,头低垂着,似乎太累了,累得站不起身来。

伊莉拉比我先看到她,她蹲了下去,立即扬起手让我别靠得太近。

“神父,”她匆匆说,“她不是生病,她死了,身边流满了血。”

“啊!啊!不是吧!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动。我试过用手阻住血流。”他抬起双臂,袖子缩了起来,就算在黑暗中我也看得见他手上的血污。他在她身旁蹲下,“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亲爱的孩子。至少现在她和上帝在一起了。”

也许是和上帝在一起了,但她的旅途本不该如此痛苦。我的眼光穿过伊莉拉的肩膀,能看到她脖子上的血痕。几个月来我第一次感到胃液又从我嘴里冒出来。伊莉拉站起身来,我看得出她也很害怕。

修道士看了看我们两人,“我们得为她祈祷,不管她的生活多么贫穷、多么悲伤,我们的歌声和祈祷会让她得到解脱。”

他开始用那厚重沙哑的嗓音唱起来。突然间我在他身上认出了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另外一个深夜里,那黑色的斗篷和那嗓音的回声,也曾让我惊怕得浑身大汗。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停了下来。“来吧,姐妹们,”这次他的语气更严厉了,“你们两个,跪下。”

但现在伊莉拉坚定地站在我和他中间。“对不起,神父。我们不能留下。我家夫人怀孕了,我得送她回家,要不她会受寒的。让怀孕的妇女待在街头可不是那么仁慈。”

他打量着我,仿佛要把我看个透。“怀孕了?合乎上帝旨意的吗?”他说话的时候帽子朝后滑去,现在我能看清他的脸了,他苍白的脸上长着很多麻子,颇像月亮的表面。它让我想到了浮石。一个脸蛋像浮石的多明我修道士将佛罗伦萨当成是魔鬼的阴沟。

“真的,非常神圣。”她替我回答了,同时把我推得更远,“神圣,而且快分娩了。我们回家派人来帮忙。我们就住在附近。”

他瞪着她,尔后低下眼睛,转身把注意力放在尸体上。他伸手盖住她脖子上最深的伤口,又开始唱起歌来。

我们跌跌撞撞地回到了马车。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伊莉拉紧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两个的手掌都因为害怕而冒汗。

“那儿发生了什么?”我喘着气说。这时我们已经爬上了马车,开始呼喝马儿前行。

“我不知道,但我能告诉你,那个妇女死了好久了,他身上充满了血腥味。”

我们回家的时候,发现大门洞开,马夫和柯里斯托佛罗在院子里等着。

“感谢上帝,你可回来了!你们去哪了?”

“对不起,”他扶我下车,我说,“我们在街头上耽搁了一下,我们……”

“我派人满城找你们呢。这么晚了你不应该在外面的。”

“我知道,对不起!”我又说了一声。我将手伸给他,他紧紧将其握住,我能察觉到他的担心波动如起伏的潮水。“不过我们现在回来了,安全了。来吧,我们进屋去,坐下来暖和一下身子,我会告诉你今晚我们看到了什么。”

“没时间了。”他说。马夫在我身后卸下鞍具。他等到他走远了,伊莉拉仍在旁边站着,我察觉到他的犹豫,于是挥手让伊莉拉走开。“怎么了?什么事?快告诉我!”

“托马索被逮捕了!”

“什么!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他被带走了。”

我良久都找不到恰当的措辞。“不用说,这是一种警告。”我低声说,“他还年轻,他们也许只想吓吓他。”他什么都没说。“会没事的,托马索又不是笨蛋,虽然他不够有力量,可是他足够聪明。”

他脸上泛出一丝悲伤的笑容。“亚历山德拉,这不是力量的问题。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停顿了一下,“过去几个月来我没有好好照顾他。”

“现在不是忏悔的时候。”我急忙说,“也许我们谁都没有好好照顾过对方。也许这就是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但现在不是轻言放弃的时候。你自己这么说过的。如今他并非城里惟一说了算的人。他们不敢来找你麻烦的,你声望那么高,并且他们中的情势变化又很快。来吧,让我们进去好好商量吧。”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对着火焰,彻夜未眠。结婚后,在我尚未妒火攻心之前,我们曾如此甜蜜地度过了几个星期。他现在需要我的帮助,虽然能给的我都给了,但看来似乎还是不够。每次他陷入沉默,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你爱的人正在遭受皮肉之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那时就算你掩上双耳,也能听到他们的尖叫吗?老实说,我并不爱我的哥哥,可是一想到现在他可能遇到的刑罚,我也难过起来。对于我丈夫来说,他曾把那个完美的身体拥在怀里,曾那么喜爱他,现在他的感受应该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当他被吊在刑架上的时候,他的身体可不会再完美了。

他摇摇头,“托马索从来不为未来烦恼。他只顾及时行乐。他能让你心醉神迷,觉得这一切永远不会终结。”

“所以现在他将要学会怎么面对了。在遭到考验之前,没有人知道自己会怎么办。他也许会让我们两个都大吃一惊。”

“他害怕皮肉之刑。”

“我们中有谁不怕呢?”

我常常想着吊刑架,也许每个人都这样。它的目的是通过折磨你的肉体来折磨你的意志。虽然折磨的方式有无穷多,比如钉子、火焰、绳索、皮鞭等,但伤口终究会愈合,结痂终究会脱落。可如果上了吊刑架可就意味着不归路。一旦你的双臂被牢牢绑在身后,他们会把你吊到高处,然后放下来,如此再三。因为吊得很高,拉扯的力量迟早会将你的筋腱和肌肉撕裂,关节会从臼窝中脱落。有的人认为这是一种得当的惩罚,因为它和吊死耶稣的十字架遥相呼应。基督的身体从十字架脱落,产生的重力将其手臂拉断,和这刑罚如出一辙。惟一的区别是你不会死。或者通常不会死。之后他们会割断绑住你的绳索,据说你的身体会像一个布人那样跌落在地板上。上帝给予人们美丽的同时,也给予他们脆弱。《圣经》告诉我们,在被逐出伊甸园之前我们没有痛苦,我们所受的罪,是夏娃不听从上帝教导的报应。不管这罪行有多大,都很难相信上帝会定下如此惩罚。确实,痛苦提醒我们记得,在灵魂的辉映下,我们的肉体是那么短暂和不完美。就算这样,它也还是显得太过残忍……

“亚历山德拉……”

“你说什么?”我望着火焰发呆,没听清他说的话。

“你累了。为什么不去睡觉呢?我们在这儿等待毫无意义。”

我摇摇头,“我要跟你在一起。你知道我们过多久会被查出来吗?”

“不知道。他们夏天抓过一个人……在他流亡之前我见过他一面,他告诉我一些内情。他说他们中有人为了免受皮肉之苦,就直接招供了。但是,没有经过严刑拷打盘问出来的消息都被认为是不可靠的。”

“所以他们招供两次,”我说,“之前一次,之后一次。我在想会不会两次都是同一个人的名字呢?”

他耸耸肩,“我们会看到的。”

我的清醒状态又保持了一会儿,但就像基督罹难前夜在花园中看守他的彼得一样,我的眼皮越来越重。那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而有时候,肚里的胎儿似乎比我更有权力决定什么时候我该睡觉,什么时候我该起床。

于是我睡了。

我迷迷糊糊间知道他爬上床,在我身边躺下,小心翼翼地将身子挪向我这边,直到我们并排躺在一起,像教堂里一对了无生气的石头人。看得出来他不想弄醒我,所以我没有让他知道我已经醒了。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臂,手掌抚摸着我的小腹隆起最高的地方。就在这时,我肚里的胎儿动了一下。

“啊!”他轻声说,“他已经准备好要出来了。”

“嗯,”我睡意未消,说,“他踢得好重。”

“他会是什么样子呢?如果有个好老师,他的头脑一定会像一个新弗罗林金币那样闪闪发光。”

“他也有眼光判断希腊雕塑的原件和仿制品之间的区别。”我隆起的腹部感受到他掌心

的温暖。“不过,我希望他能够同时爱上上帝和艺术,不带任何迷惑和恐惧。我希望将来的佛罗伦萨能包容这两者。”

“是的,我也希望这样。”

我们陷入了沉默。我伸出手,温柔地放在他的手上面。

他们来的时候天刚破晓,砰砰地敲着大门,把家里的人都吵醒了。在这样的故事里,不祥的消息总是在清晨传来,仿佛白天不能忍受任何虚假希望的存在。

我被敲门声吵醒,但我丈夫早就起床了。我走到院子的时候,大门已经打开了,信使在那儿等着。

我还以为是士兵,或者甚至是卢卡和他的手下。但实际上来的只是一个老人。

“亚历山德拉小姐!”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他:卢多维喀的丈夫,操劳过度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

“安德里亚,什么事?发生什么了?”

他的眼神十分惊慌,令我怀疑到底出了什么糟糕的事情。

“你妈妈让我来的,她让我跟你说,今天早上士兵到家里了。他们带走了画家。”

原来这样,托马索终究开始用他的聪明来避免痛苦了。

正文 第四十一章

我的肚里毫无动静。我把手放在小腹上,往下按了按,直到我能辨别出一条小腿的骨骼,紧紧贴着我的肚皮。我按得更重一些,但仍是毫无反应。我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些,睡觉有时就像死了一样,即使你还没有出世。

“亚历山德拉。”伊莉拉的声音让我睁开双眼。柯里斯托佛罗站在她后面,清晨的太阳在他头上照出一圈光晕。我收回视线,看着伊莉拉的眼睛。小心点,她的眼色说,如今你每

前进一步,生活将变得更加危险。而我爱莫能助。

“你好,”我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慵懒,“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了,你刚才昏厥了一阵,就这样。”我丈夫如释重负地说。

“那么胎儿……”

“……睡着了,我相信。”伊莉拉打断了我的话,“你也应该睡一会儿。在这个时候,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对你们两个造成伤害。”

“我知道,”我挣扎着起身,赶快拉住她的手,匆匆捏了一下,说,“谢谢你,伊莉拉。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她点点头,径行出去了。

“他们没有逮捕你。”我微笑着对他说,“这让我喜出望外。”但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体内有一阵恶心的感觉直涌上来。现在我知道了,我想。我知道你的感觉了——那种莫名的恐惧,它来自你对你所关心的人所遭遇到的逆境的想像,即使这仅仅是你的胡思乱想。

“柯里斯托佛罗,我很高兴被抓的不是你。很高兴……”我停了一下,说,“但你知道这是托马索对我的憎恨造成的。他……”我又停下来,伊莉拉的眼睛仿佛就在我面前,“他可以随便说出几十个其他的名字,而他知道我对艺术无比热爱,知道画家曾给过我鼓励。”我几乎无法正视他的眼睛,“他们也会折磨他的,对吗?”

他点点头,“如果他告发,是的,这是法律。”

“但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什么人,所以他无从把其他人供认出来。但他们一定不会管的。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柯里斯托佛罗。他们会不断折磨他,直到他招供,那样的话他们就会打断他的双臂。他要是失去了双手……”

“我知道,亚历山德拉,我知道。”他的声音有点严厉,“我十分清楚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尽管我刻意提防,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双手推着长椅,站起身来,“我必须去找他们。”

他朝我走过来,“别犯傻。”

“不,不。我必须去。我必须告诉他们。法律禁止他们折磨怀孕的妇女,所以他们不得不听我说。”

“啊!这彻头彻尾是个愚蠢的想法。他们才不会听你说什么。你去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把我们全部人都扯进他们血淋淋的罪行里。”

“那不是他们的罪行。那是……”

“上帝作证,我已经派人……”

我们愤怒地朝对方吼着。我停了下来,“你刚才说什么?”

“如果你静下来好好听我说就好了。我说我已经派人到监狱去了。”

“派谁?”

“一个能让他们听话的人。我不能让你觉得,我会让一个无辜的人来替我顶罪。”

“啊,你还没有坦白?”

他苦笑着说:“我还没有那么勇敢。但我找到了一条可以向决定这事的人说情的路子。昨天圣方济教会的人公开抨击他,说他不是一个先知,而是精神错乱的疯子。为了让人们相信,那个人用火刑向他挑战。”

“什么?”

“他们两人同时在火焰中行走,看萨伏那罗拉是否真的受到上帝的保护。”

“啊,亲爱的圣母。我们这儿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变成野蛮人了。”

“我们确实是野蛮人。他们已经在市政厅广场堆了一些浸湿的木料。”

“萨伏那罗拉赢了吗?”

“别这么天真,亚历山德拉。他们中没有人会赢。这只会让那些暴徒血脉贲张。但他已经输了。今天早上他宣布替上帝工作比这样的考验来得重要,并提议一个修道士代替他的位置。”

“啊!但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他既是个骗子,也是个懦夫。”

“他才不会这么看,不过人们确实会这么想。更重要的是……这意味着领主无需再惟他马首是从。自他遭到教会的驱逐以来,人们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

“那么你认为……”

“是的,我认为现在是颠覆萨伏那罗拉的大好时机。在过去,这种罪行可以根据地位和钱包的大小讨价还价。我们得希望和祈祷我们还能走这样的路子。”

“所以你会花钱把他们弄出监狱?”

“只要有可能,是的。”

“啊,上帝,”我又哭起来,眼泪哗啦哗啦向下流,“啊,上帝。我们周边的人都疯了。我们会变成什么呢?”

“我们会变成什么呢?”他悲伤地摇着头,“我们会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过上那种注定的生活,祈祷萨伏那罗拉是错的,仁慈无边的上帝既爱圣徒,也爱罪人。”

正文 第四十二章

午夜时分,有人给他传来了消息,他立即动身离家。外面的城市拒绝入眠,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夜生活丰富的日子。

天刚拂晓,前门被打开,我们听到他的脚步从石头楼梯上传来。“欢迎回家,丈夫。”我安静地说,“你怎么样?”

“你的画家被释放了。”

“啊!”我用手掩住嘴巴的时候,能感到伊莉拉正在看着我,“那么……托马索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们找不到托马索的踪迹。他已经不在监狱里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但……但我觉得无论在哪里,他都会平安无事的。你会找到他的。”

“是的,我们必须这样希望。”

但我们都知道这并非理所当然的推断。他不是第一个悄无声息地从监狱消失的犯人。不过这次是托马索。他的冒险故事可不会终结于裹着一身尸布躺在运尸车后面。

“我们很幸运。看守监狱的人对新闻的兴趣多过对工作的热忱。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情况还不太糟糕。”我还想再问下去,但知道最好不要。“别担心,亚历山德拉,你的宝贝画家照旧能拿起画笔。”

“谢谢你。”我说。

“也许你应该等一下再谢我。你还没有听完。虽然被释放,但他也遭到了审判。因为他是外国人,所以得到了被驱逐的惩罚。立即生效。我跟你妈妈商量过了,写了介绍信让他去罗马找我的熟人。在那儿他会安全的。如果他的天赋仍在,我想他们会雇用他。他已经被遣发了。”

已经被遣发!我想到了什么呢?那意味着他再无赎取自由的可能?我看到我丈夫望着我,我想我看到他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没见过的悲哀。我咽了咽口水,“你还能为托马索做什么呢?”

他耸耸肩,“我们可以继续寻找。如果他还在佛罗伦萨,我们会找到他。”

他看起来精疲力竭。我拉起他的手,他看着,但没有任何反应。

“城里怎么样了?”我问,“火刑举行了吗?”

他摇摇头。“啊,它越来越像一场闹剧了。那个圣方济修道士说他只会跟萨伏那罗拉而不是其他人一起穿过火焰。所以另外一个修道士取代了他的位置。”

“真是无聊透顶。为什么市政厅不阻止呢?”

“因为人们都为此疯狂了。他们所能做的只是试着限制破坏,向愿意倾听的人们批评这些修道士。他们就像一艘正在下沉的船上的老鼠,都想跳出去,但又害怕波浪。”

火刑定于棕榈主日的前一天举行。在灰沉沉的天空下,圣方济教会的人准时到达,以对他们的支持者表示谦虚和尊重。相反,他们的对手从萨伏那罗拉那里懂得了做戏的力量,迟到得令人愤怒。他们最终走进市政厅广场,在前面扛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列队唱起虔诚的颂歌。萨伏那罗拉走在最后,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高高举起供奉用的圣餐。

这可让圣方济教会的修道士无法忍受,他们要求立即从他那遭到教会驱逐的手中拿走圣餐饼。萨伏那罗拉的替身多米尼哥修道士宣称他要拿着圣餐饼和十字架走进火堆,这激起了更大的争吵。因为那个圣方济修道士拒绝跟他一起穿过火焰。最终,经过一轮怒气冲冲的谈判,多米尼哥修道士答应放下十字架,但仍要带着圣餐饼。在他们争吵的当口,门廊前的大火又旺了很多。

他们仍在喋喋不休的时候,上帝被他们的傲慢和噪声激怒了,用一阵巨大的雷暴撕裂天空,化成倾盆大雨,浇落在燃烧的木堆上,产生的浓烟和混乱充满了整个广场。黄昏降临在市政厅广场,上帝以其无上妙法解救了他们,替他们做了决定,将两败俱伤悬搁起来,勒令人们各自回家。

正文 第四十三章

“起床!”

“什么事?发生什么了?”我很害怕,立即激灵起来。

“嘘,安静。”伊莉拉侧在我身上,一副夜行的装束,“别问问题。只顾起床,穿好衣服就行。快点,别作声。”

此时正是深夜。我刚要说话,她的手就掩了过来,捂住了我的嘴。然后她拉起我的手,领着我向屋子后面走去,那儿有个进出货物的门,已经被她打开了。我们溜到街上。温度很低,冬天的余威尚未从空气中退尽。

“听我说,亚历山德拉。我们得步行,知道吗?你可以的吧?”

“除非你告诉我我们去哪里。”

“不,我告诉过你了,别问问题。我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会好一些。相信我,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有多远。”

“路程不近。正义之门。”

绞刑台那边的城市大门?我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夜行的人不止我们两个。白天那场闹剧不了了之,这疯狂的城市此时到处是出来寻找乐子的混混。我们把头包得严严实实,沿着最黑暗的街道一侧前进。我们经过白天设置的路障,径行向北朝我父亲房子的方向走去,绕过了广场,接着抄捷径走到圣十字教堂后面,转入马康腾特路。那些遭到传讯的犯人就在黑衣修道士的押送下穿过这条阴森幽暗的小路。

胎儿醒过来,在我肚里动个不停,不过现在里面可没有多大的活动空间了。我感到它的臂肘或者膝盖在我肚皮下面重重划了一下。“伊莉拉,停下来,求求你,我走不了这么快。”

她不耐烦地说:“你必须走这么快!他们不会等我们的。”

在我们后面,圣十字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凌晨三点。街道豁然开阔起来,两旁是圣十字教堂的菜地和花园,前头是那座大门,两边环绕着厚厚的城墙。我记得托马索对我说过,在夏天,这里是那些寻欢作乐的人最佳的活动场所。

“上帝啊,希望我们没有太迟。”伊莉拉喃喃地说道。然后,她将我推到一棵大树的阴影后面。“你在这里别动,”她命令说,“我会回来。”

她消失在黑暗中。我累得气喘吁吁,靠在树干上,双腿不断发抖。我似乎听到左边有东西在朝我走来,猛然转过身去,却什么都没发现。大门那边可能有守卫,凌晨三点是他们交班的时间。为什么这个时间如此重要呢?

周围一片死寂,空旷的黑暗比街道更加让人害怕。子宫底部传来一阵剧痛,但我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胎儿在动。城墙的阴暗处冒出一个身影,伊莉拉小跑着过来。

“亚历山德拉,我们现在得赶回去。现在。我知道你很累,但我们得快点回去。”

“但是……”

“没有但是。我会告诉你的,我答应,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只能赶路。”她语气中有种我从未听到过的恐惧,让我停止了抗议。走到圣十字广场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教堂巨大的砖石正面俯视着我们。

“我必须停一下,不然要生病了。”我说,嗓音因为精疲力竭而颤抖着。

她点点头,依然警惕地望着每一条道路。

“那么,告诉我吧。”

“啊!亲爱的耶稣,现在不是时候。”

“那我们留在这儿吧。”

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好吧。今晚你睡了之后,你丈夫走到仆人住的房间,跟他的仆人说话,他们说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今晚他必须拿着一张通行证到正义之门去。他说事情很紧急,因为那儿有一个人,一个画家,要在三点离开,他必须有通行证才能出城。”我紧紧地闭上眼。“我向你发誓,这些都是他说的。这就是为什么我把你带出来的原因。我想……”

“你想我能在那儿见他一面。那么他在哪儿呢?”

“他没有在那儿。你丈夫和他的仆人也不在。他们都没有在那儿。”

“那么一定是走错城门了。我们必须走……”

“不,不。听我说。我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了。”她停了一下,说,“现在我想他们是有意让我知道的。”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她朝旁边看了看,“我想你的丈夫……”

“不,啊……上帝。柯里斯托佛罗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不可能。除了你和我没有人知道。”

“你相信你的哥哥不会这样猜测吗?”她生气地说,“那天你在教堂里被他看到了。”

“我认为他有所怀疑,但他没有机会告诉柯里斯托佛罗。”我感到恐慌像要呕吐一样从喉咙里冒出来,“啊,亲爱的耶稣!如果你是对的……如果这是一个圈套……”

“你看你,我可没有想得太多。我所知道的只是,如果我们现在不赶紧回家,我们一定会被发现。”

我能感觉到她的惊慌。她过去从没犯过错,我的伊莉拉,而现在可不是该犯错的时候。

我们迅速沿着原路走回去,这样大部分时间内我们可以藏身在黑暗中。胎儿现在安静了,不过如此暴走开始产生后果了,我感到小腹深处传来阵阵痛楚。

我们重新走到街道上,这时从后背下面传来一阵剧痛,我不由叫了出来。伊莉拉转过身,我能从她眼里看到我自己的痛楚。“没事的,没事的。”我强作欢颜地说,但声音有点颤抖,“只是一阵痉挛。”

“老天爷!”我听到她低声说道。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我跟你说,我很好。我们有个协定,我和我的孩子。它不会出生在一个萨伏那罗拉统治的城市。现在他还没有下台。来吧,我们快到了,不过我们也许得走慢一些。”

房子在黑暗中寂静无声。我们从仆人出入的门溜进去,走上楼梯。我丈夫的房门紧闭。我疲惫不堪,几乎无法自己脱掉衣服。在睡着之前,我把双手放在小腹上,刚才这里还高高隆起,抵着我的胸廓,现在胎儿缩回我的子宫去了,重重地压着我的膀胱。推算起来,预产期应该在三个星期以后,到那时,应该会安排好乳母和接生婆的。

“耐心一点,”我低声说,“再等一阵出来吧。整个城市和家庭都会为你的出生做好准备的。”

胎儿似乎听到了我的誓言,让我安稳睡去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我醒来的时候,伊莉拉已经离开,屋子里一片安静。应该已经是午后时分,每个人都在午睡。我的小腹又开始翻江倒海起来,仿佛有人拿着一把刷子在我的子宫里捣弄。

我爬上床,走到门外,唤了伊莉拉一声。没有回答。我抓起一件外套,慢慢走下楼梯。厨房和仆人的房间空无人迹。厨师的大女儿,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一捧看起来像葡萄干的东西,她将它们分成几个小堆,然后抓起一个往嘴巴里塞去。

“唐西娅?”她被我吓了一跳,匆忙用裙子把葡萄干盖住。“告诉我,还有人在家里吗?”

“主人说每个人都应该出去。”她大声说,“但不许我去。”

“我的奴仆也去了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

“那个黑皮肤的女人,”我不耐烦了,“伊莉拉。她也去了?”

“我不知道。”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第一波疼痛击中了我,好像有一条钢丝缠住我的下腹,勒得那么紧,让我觉得体内的东西要掉到地上一样。现在不要,我的上帝,请别在现在。我还没准备好。

我抬头吸气的时候,她正看着我的肚子。“胎儿很大,夫人。”

“是的,是的,唐西娅,听我说。”我清晰而缓慢地说着,“我需要你帮我做些事情。我需要你穿过城市,替我带个口信到守护神广场那边,我妈妈的家里去,你明白吗?”

她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我做不到,夫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而且主人说其他人都应该出去战斗,但我得留在这儿。”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求求你,上帝,如果我将要分娩,至少把伊莉拉给我。别让我独自和一个半弱智的女孩待在一个房间。千万不要现在生,千万不要。现在太早了。我精疲力竭,又担惊受怕。我应该走回房间,再次睡下。等到我醒来,家里一定又有人了,那时我会好的。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我刚爬上二楼的时候,听到一阵声音,是有人把椅子扔掉了,或者是重重地把窗户关上了,它从柯里斯托佛罗的画廊传来。我双手捧着小腹,慢慢穿过走廊,然后把门推开。

“早上好,夫人。”

这次轮到我吃惊了。我转过身,发现他坐在屋子的另一端,膝盖上放着一本书,那尊酒神雕像如同醉酒般从基座上倒下来,落在他身后。

“柯里斯托佛罗,你吓坏我了。发生什么事了?家里人都去哪了?”

“他们去见证历史了,像你曾经渴望的那样。今天早晨,暴徒们破坏了大教堂的弥撒,多明我会的修道士逃回圣马可修道院,现在正受到围攻。”

“亲爱的上帝!萨伏那罗拉呢?”

“……在里面。市政厅已经担保一定要将他逮住,只是迟早的问题。”

所以,现在真的结束了。我肚里又难受起来。似乎这个胎儿也有着政治头脑。当然,它完全可能是我丈夫的儿子。

“伊莉拉呢?她也去了吗?”

“伊莉拉?别跟我说你所信任的伊莉拉离开了你。我想她应该一直陪在你左右——无论你去哪里。”他停了一下,我仍没有意识到他的话外之意。“你很晚才睡着吧,亚历山德拉?你昨晚一定醒着。你怎么不睡呢?”

“我……我很累,柯里斯托佛罗,我想胎儿也许比我们预想的要早一些出世。”

“那你应该回到床上去。”

现在我终于觉察到他的彬彬有礼下掩饰不住的冷漠。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他带来画家被释放的消息时还没有显示出这种态度吧?是不是我不顾伊莉拉的警告,太过如释重负,以致没有察觉到他的举止有所不同?

他的眼光从我身上移开,去看那些雕塑。“你知道,人们说伟大的艺术家只能在他们的作品中展现真相。你同意吗,亚历山德拉?”

“我……我不知道。我想是这样的吧,是的。”

“婴儿是上帝的艺术品,你说是吧?”

“……当然。”

“你说有没有可能察知婴儿身上的谎言呢?”

我如堕冰窟。“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停了一下,“你哥哥没事了。”

“啊!感谢上帝。他怎么样?”

“他……他变了。我想这样说是对的。”

“他们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有没有从他身上榨出真相来?托马索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有时候,他说谎比他说实话更让人相信。一切事情都是这样的。”

我盯着他,说:“我从没有骗过你,柯里斯托佛罗。”

“真的吗?”他迎着我的目光,“我是这个胎儿的父亲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知道。”

他对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放下书本,然后站起身来。“很好,至少应该谢谢你说了实话。”

“柯里斯托佛罗……那跟你想的不一样……”

“我什么都没想。”他冷冷地说,“我们的交易是一个孩子。我记得,交易的条件要求你小心谨慎,而并不是忠贞不二。这婚姻本身就是错的。我应该从你妈妈的过去吸取教训。”

“你什么意思?我妈妈的过去?”但他已经站起来朝房门走去。“不,别走,柯里斯托佛罗,求求你。这也不是事情的真相。”我停了下来,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什么样的词语才能同时表达爱慕和辛酸呢?“你一定记得,我们曾经觉得……”我感到身体深处那根钢丝又开始收缩,这次更紧了。我得用尽全身力气来对付这痛楚。“啊……胎儿又在动……求求你,我求你留下来……只要等到伊莉拉回来就好。我不能一个人待着。”

他看看我,也许他看到的无非是又一个谎言。或者我的身体,就算在纯洁无瑕的时候他也不喜欢,现在只能让他想到女人的肮脏和血污。

“我会派人来。”他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出去。

房门在他身后关闭,疼痛漫上来,如同一根钢丝扎进血肉。我痛得弯下腰,只得紧紧扶

着酒神的石头身体,直到痉挛消失。这次持续得更长、更痛,我数到二十,接着三十,到了三十五它才开始缓和下来。如果胎儿信守他跟我之间的承诺,那么萨伏那罗拉一定已经下台了。

我当然听说过分娩的故事。我知道开始是一阵阵越来越严重的、有节奏的疼痛,子宫口被撕裂,以便胎儿出来。如果那时我能调整自己的呼吸,控制住紧张的情绪,也许我很快就可以有办法去除疼痛。接下来,胎儿的头就会往外挤,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屏气收肌,以让胎儿顺利产出,并祈祷它不受伤害。

但现在我不能想这个。首先我应该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到半路,又一阵疼痛袭来。这次我做好准备了,双手抓住石栏杆,数着自己的步伐,试图这样来分散注意力;我呼吸沉重,发出阵阵低沉的呻吟声。疼痛越来越严重,达到顶峰,持续了一段,接着开始消退。

就在我努力让自己站稳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想便溺的感觉。我绝望地缩紧肛门,但那压力越来越大。我听到了撕裂声——似乎皮鞭打在墙壁上发出的声音,这当儿我体内某些东西被撕开,突然间,身下的石头地板淋满了血污。流失的血很多,从我体内喷出来,像瀑布那样沿着大腿倾泻而下,从楼梯平台流到下面的院子里去。唐西娅惊叫了一声,逃得不见踪影。

至于我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现在全然忘了。第二波疼痛直透心肺,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屈膝把腿支起来,双手抓住床沿。身上到处都痛,腰部、后背乃至头部。痛楚和我合而为一,纠缠在一起,痛得头脑一片空白,痛得没有其他感觉。这次剧痛持续了很久。我努力呼吸,但气喘吁吁;体内的钢丝开始松动的时候,我听到自己惊恐地哭着。

当又一波痛苦袭来时,我只好紧闭双眼,幻想着自己正被波浪高高顶起,并随着它起起伏伏……

“亚历山德拉!”

从某个地方传来一丝异常缥缈的声音。但我现在不能去理会它,要不我会被波浪吞没。

“坚持住,孩子。四肢放平。”现在声音更近、更响亮了,它命令我,“躺下,会好一些的。”

我冒险听从了。我的双手平放在地面上,我感到她的手掌重重地压向我的肚子。疼痛到达顶峰。“呼吸。”那声音说,“呼吸。吸气……呼气……就这样,好姑娘。再来。吸气……呼气……”

我抬眼看着她,见到她的眼神既紧张又自豪,于是知道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妈妈来了。

我斜倚着她,“我……”

“别浪费精力。每次收缩隔多长时间?”

我摇摇头,“可能四五分钟,但现在越来越快了。”

她紧紧将我抱住,从床上抽出枕头,放在地板上,让我靠着它们。“听我说,”她安静地说,“伊莉拉去找接生婆了,但她和城里其他人都在街道上。她们很快就来,但这次你一定要撑住。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唐西娅,厨师的女儿。”

“我去把她找来。”

“不要!别离开我!”

但她已经走了,在楼梯平台上大声叫着,声音像教堂的大钟那样响亮和焦急。虽然那女孩可能对我毫不理睬,却没有不理她。她进来的时候阵痛又开始了。这次她一开始就在我身边,双手在我的尾骨上推拿着,将紧紧缠着我的钢丝拉开。

我最终倒在枕头上,看到唐西娅站在门口,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溢满了恐惧。我妈妈大声使唤她的时候,我的恼怒突然盖过了痛苦,似乎莫名其妙地着了魔,随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高声咒骂起来。她们两个都停下来看着我。我想如果不是我妈妈先行把门关上,唐西娅一定又是拔腿就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狂叫着说,“下面会发生什么?我该怎么办?”

我正恐慌着,她却让我大出意料,脸上泛出一阵微笑。“你就要生小孩了。你的身体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你听从身体的安排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上帝和自然。”

就在那时,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我疲惫的身体突然升起了强烈的排泄欲望,想将它排出我的身体。我试着自己把它拉出来,但无济于事。

“啊!快出来了,我感觉到了。”

她用手臂抱起我,“起来,在地上会伤得更重。到这儿来,小姑娘,把你家夫人扶起来。用你的手臂托住她腋下。加油。就是这样。顶住她后背。加油,用力点,托住她。把她抬起来,快点。”

虽然她很笨,但力气大得很。我被她抱起来,整个身体抖个不停,裙子被掀起,放在肩膀上;我双腿张得大大的,小腹巨大,妈妈蹲伏在我脚边。排泄的欲望又来了,我使劲拉,直到喘不过气,直到感觉自己的脸色变得青紫,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出来。我的肛门和阴道好像被撕裂了。

“再来!使劲。头出来了,我看到了,它快生出来了。”

但我做不到。刹那间,那种欲望离我而去,我软软地往后瘫去,在她的臂膀中颤抖着,好像一个从吊刑架上放下来的女人,四肢因为痛苦和恐惧,像水波一样抖动着。我能感到脸上爬满泪痕,鼻涕也流下来了;而我太过害怕,竟然连啜泣的力量都没有了。要是疼痛再来一次,我将毫无力气去对付它;还没等我缓过神来,那种可怕的欲望又来了,我必须把胎儿拉下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每次使劲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要爆炸了。有些事情不对劲,太可怕了。胎儿的头不正常,大到似乎永远都出不来。怀它时犯下的罪孽终于在它出生的时候招来了报应。我们可能就永远这样拉扯下去,它和我,变成一种无尽的折磨:它努力把我的身体撕开一道口子,以便出来。

“我不行了……我不行了。”我听得出自己声音中的惊慌,“这是上帝对我罪行的惩罚。”

我妈妈声音坚定,“什么?你认为上帝还有时间来管你的罪行?萨伏那罗拉作为异教徒和叛徒直到现在还备受摧残呢。你的错误怎么能跟他比呢?屏住呼吸,为了你的孩子。它快出来了。使劲,用力。加油。”

我再次用力。

“对,对,再来。它就在那儿。它快出来了。”我感到自己的骨盆被撕裂了,但还是没有生出来。

“我不行了,”我喘着气,哭起来,“我害怕,我很害怕。”

这次她没有朝我大声叫嚷,而是站起来,用双手捧住我的脸,抹去上面的涕泪。她手掌柔软,但声音焦急:“听我说,亚历山德拉。我从未在其他女孩身上看到如你这般伟大的灵魂,你不会死在自己卧房的地板上。只要再使一次劲,再来一次,它就会出来了。我会帮你的。你只要听我说,跟着我说的做就好了。它又来了吧?是吗?现在深吸一口气,深深吸一口。对,就是这样。很好。现在屏住呼吸。使劲,使劲。坚持,使劲。再来。使劲!”

“啊!!!”我的惨叫在屋子里回荡着,我听到另外一个声音——我体内被撕开了一道裂口,头部挤了出来。

它出来了。我感到一阵巨大的力量迅速滑过,接着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的感觉。“啊,它出来了,出来了。啊,啊,看看它,看看它。”

就在唐西娅和我倒在地板的一刹那,我见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精灵,浑身沾满血污和液体,蜷伏在我脚下。“啊!是个女孩!”我妈妈压低声音说,“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小女孩。”

她抱起那个黏糊糊的身体,双手拉着她的脚,倒提了起来;她咳嗽着,好像有液体填满了她的肺和鼻子,她拍拍她的屁股,这个小家伙恼火地大声哭了起来,第一次对她来到这个错乱而疯狂的世界表示抗议。

因为没有剪刀或者小刀,她用牙齿去咬脐带,将其弄好。接着她把她放在我的肚子上。我抖动得厉害,无法将她抱稳,她朝地板上倒去,唐西娅一把将她抱住。随后妈妈帮我按摩腹部,将胎盘从肚子里推出来;我把这个温暖、幼小、满身皱纹的小家伙紧紧抱在怀里。

我的女儿就这样降临人世。她们替她洗好身子,用襁褓把她紧紧包住。因为没有乳母可以喂她,她们只得再把她抱给我。我们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情看着她在我胸膛上蠕动着,像一个看不见的小动物;她的嘴巴猛然间咬住我的乳头,疼得我叫出声来;她小小的嘴巴吮吸着,吮吸着,直到我感到一阵甜蜜的痛苦:奶水开始流出来了。

当她的要求得到满足之后,她才肯离开我的乳房,活像一只吸饱了鲜血的虱子,昏然睡去。只有看着她睡着了,我才能跟着入睡。

正文 第四十五章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中充满了爱念,深深地、真切地、义无反顾地爱上了她。我敢担保,要是我的丈夫看到她,也一定会这么对待她的。她的指甲出奇地美丽,目不转睛的凝望异常庄重,体内散发着神圣的光芒。

我全身心地爱着我的宝贝女儿,全然没有顾及到外面正在被创造的历史。当新生命在我体内挣扎着要出来的时候,萨伏那罗拉正在吊刑架上倾听他自己筋腱断裂的声音。那天早晨

圣马可修道院外面的暴乱终结了他统治下的新耶路撒冷。他先被处以吊刑,再接受绞刑。他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对加在他身上的指控一一招认,假先知、异教徒和叛国者。

就这样,佛罗伦萨从一个男人的独裁中解放了。此人曾许诺要将佛罗伦萨带到通往上帝的路上,最终却发现自己被上帝抛弃了。不过,尽管有很多理由去憎恨他,我只是觉得他很可怜。两天过去了,我丈夫仍是毫无音讯。

第三天早上,我在灿烂的阳光中醒来,看到妈妈和伊莉拉在门口紧张地讨论着什么。“什么事?”我在床上说。

“亲爱的孩子……有消息了。你现在一定要坚强。”

这许久以来我一直在期待着的。“关于柯里斯托佛罗的,对吗?”

她走上来,把我的手握在掌心。在我们那个时代这是一个传奇:圣马可暴动之后的那些天,城市陷入了血腥的战斗,人们开始清算旧账,搜捕以前的敌人。在某个清早的晨光中,人们发现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有人辨认出那昂贵的衣服和英俊的脸庞。

我像他的雕塑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身体随着她的话语逐渐变冷。

“你一定要坚强,亚历山德拉。”我妈妈再次说道,她的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她多次教导我们如何跟上帝交谈,将他当成我们的父亲和主人。“这些都是上帝的意志,我们不应该有什么质疑。”她紧紧地抱住我,在确信我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坏,才轻声说:“我亲爱的,你的丈夫没有其他家人。如果你足够坚强,尸体需要你去认领。”

如果说分娩会软化感情,它还会拆散记忆,让某些时光永恒留住,而让某些时光悄然逝去,似乎它们从未发生。

我们仍没找到乳母,于是带上婴儿同行,因为我不舍得跟她分开。

死于瘟疫的人多不胜数,人们只好在河上建了个临时停尸间,还占用了圣灵堂医院的一些病房。有人领我们沿着曲折的门廊走到教堂后面,我想起了我的画家,他花了很多个夜晚在这里画下那些尸体被摧残的情形。我把婴儿抱得更紧,又像一个孩童那样走起路来,妈妈和我的女仆跟在后面。

站在门口的官员是个粗鲁的男人,口里喷着酒气。他拿出一本简陋的账簿,上面给尸体编了号,有些还写着姓甚名谁,笔迹很潦草。妈妈将我们的事情说给他听,说得优雅而清楚,如同她一贯的作风。她说完之后,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把我们带到一个房间去。

我丈夫的尸体摆放在靠近屋子里端的草席上。

我们站稳了脚跟。他抬头看着我:“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把婴儿交给妈妈,她对我微笑。“别害怕,我的孩子。”她说。

他俯身将裹在尸体上的布拉开,我闭上双眼,然后睁开——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属于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

伊莉拉在我旁边号啕大哭起来。我转过身,她扑上来把我抱住,继续号啕着……“啊,我可怜的夫人。别看,别看,太可怕了。现在我们可该怎么办?”

我试图把她推开,但她像水蛭一样吸住我。“你疯啦?”我带着惊怕,低声说,“那不是柯里斯托佛罗。”但她仍在号啕大哭。那个男人怜悯地看着我们,不消说,在他看来,他看到的是几个悲痛欲绝的女人。

我站在那儿,被吓得目瞪口呆,我那软弱的妇人之心开始帮忙了,我啜泣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一旦开始滴下来,就再也不能停止。而所有这些慌乱吵醒了婴儿,她也开始哭喊起来。我们站在那儿,构成几个妇女哀恸不已的画面。那男人拿起他的笔,在我丈夫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十字。

回到那个既不舒适又让人难受的会客室,我怀里的婴儿边眨眼边看着我,我则望着妈妈。

我木然说道,“他在哪儿?”

“去乡下了,和托马索一起。你分娩那天早上,他来找我,把你们之间的一切都跟我说了。后来他决定离开,安排了一具尸体,带着他亲笔写的字条,这样发现尸体之后,当局会要求我们去认领。我没有提前告诉你,是因为害怕孱弱如你无法假戏真做。”她语调冷静,如同一个处理严重事态的政客,向受惊吓的公众解释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我无法像她那样平静。“我……我不明白。为什么?小孩不是他的,这很重要吗?因为……”

“别担心,亚历山德拉。我全都知道。在这里我并无审判你的意思。那是另外一个法庭的事情,我怀疑有一天,你和我会发现我们坐在同一个审判席上。”她叹了一口气,“那和这个婴儿并无干系。他觉得……算了,我不该替他辩解。他跟我说过,一旦真相大白,让我把这个给你。不过我觉得你看后最好把它撕掉。”

她从贴身的口袋掏出一封信,我双手颤抖着接了过来。

<small>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走了。托马索需要我。照料他是我的责任。当然,这也是我的愿望。如果我和你在一起,会因此终生疚恨,也增添你和孩子的痛苦。</small>

<small>我立了个遗嘱,提取了足够的钱,供给我们过上像样的生活;遗嘱还把我所有的房产留</small>

给你。未来由你自己决定。不过我想你妈妈一定已经考虑过了,你最好还是听她的。

<small>我请求你原谅我在画廊里面对你的刻薄言语。虽然我们有个协定,但你把我迷住了,你的背叛深深伤害了我。如同我曾伤害了你。我希望让你知道,我对你的感觉,跟你可能对我的感觉并无二致。这种感觉会直到永远。</small>

<small>信中附着的钥匙可以打开我书房中的柜子,手稿在里面。它的内容一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在所有我能想起的人中,我宁愿把它交给你。你和我认识的每个男人一样,能理解这是我们时代的伟大艺术作品。</small>

我紧紧攥住那把钥匙,重新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三遍,我的泪水已经把墨迹变得一片模糊。如今看来,我必须独自一人把孩子养大,她没有父亲,甚至没有自己的家族。

“你知道信的内容?”我问道。

“那些直接关乎你的未来和我的过去的,他写信之前曾和我讨论过。剩下的则是你自己的隐私。”

她仍没有把目光移开。终我一生,每次当她发现我体内有反叛或者质疑的风暴时,她总是这样泰然自若。也许她自己也曾承受过这样的风暴,也许在她接受上帝的意愿、相信他仁慈无边之前,也曾有过犹豫不决,但我对此茫然无知。现在我所知道的是,作为女儿,把母亲当成是没有七情六欲的另外一个人错得多么厉害。但我相信妈妈会原谅我这样的错误,就像我会原谅我女儿类似的错误一样。她应该是这样的,因为那天她没有回避我的问题,对我也无所欺瞒。

“那么,”我终究还是开口了,“洛伦佐·梅第奇给我丈夫送过一本书,落款写着1478年,那一年你怀了我。但那时你不在宫廷中,是吗?你哥哥官运亨通,足以让你嫁个好丈夫。过去你总是这样跟我们说的。”

“是的,”她安静地说,“那时我已经结婚了。它给我带来三个健康的孩子。我真是受到上帝的恩惠。但你说到那一年,亚历山德拉,那不是真相的全部。我之前曾在宫廷里,后来也还回去小住几天,不过瞒过了公众的耳目就是了。”

“我哥哥有这些伟大的朋友,”她最终说道,带着勉强的笑容,“宫廷里的男人都那么聪明,那么有深度。对于一个饱读诗书的女孩来说,它是末日审判前的天堂。虽然他们谈论到柏拉图的概念时不许我们女人插嘴,但他们是佛罗伦萨的柏拉图主义者,因此,即使是他们中最伟大的人,当然也会受美色诱惑,更何况这女孩聪慧过人。和你一样,我过去也非常聪明。不过跟你的聪慧一样,它既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负担。

“我的哥哥当然知道如此完美的纯洁蕴涵着的危险,于是他想方设法让我成婚,以便避免可能遭到的玷污。但即使是他也无权阻止我被召唤到宫里去。

“1478年初夏,洛伦佐和他的幕僚是在卡莱基别墅度过的。我是几个受邀者之一……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又停下来,“那个花园简直像个尘世天国。人们既谈论精神的美,也谈论肉体的美。它们都被当成通往上帝之爱的道路上的基石。和你一样,我也为聪明、学识和艺术入迷。虽然我曾拒绝过一次,但到那年夏天,我坠入爱河已经很多年,不知道怎样去停止。”

我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圣马可的小礼拜堂里,她在洛伦佐的尸体前流下的眼泪。我叹了一口气,低眼去看怀里那张安详的小脸。很难说她长大后鼻子会变得多大,或者下巴会变得多尖。不过这也跟她自己的父亲到底是谁有关。

“我不会再婚。”我坚定地说,“再婚会让孩子失宠,我不会这么做。”

“那倒是真的。”她安静地说。

“我也不会回家。我现在得有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想我得一个人把持这个家。”

“亚历山德拉,我认为这样做是最不明智的了。我们的城市对寡妇十分刻薄。你会发现你和孩子都将与世隔绝,孤立无援。”

“那我能怎么办?”

她语气坚定地说,“把你自己嫁给上帝。”

“把我自己嫁给上帝?我?一个寡妇带着一枝画笔、一个黑奴和一个小孩。妈妈,你认为有哪个修女院会收留我们?”

她坐在那儿,我看到她脸上滑过一阵狡狯的笑容。

“噢,这是你一直梦想的,亚历山德拉。”

正文 第四十六章

我们的离去在那天并非惟一的告别。过去几个星期来,巨大的市政厅广场竖起了另外一堆柴火:人们将萨伏那罗拉和他两个忠诚的多明我会修道士吊起来烧死。佛罗伦萨终究闻到了人肉烤焦的味道。

我们驾着车出城,看到人群像河流般朝广场涌去,但他们感受不到狂欢节的味道。他的敌人仍不遗余力地反对他。审判前的那些日子里,更多背信弃义的流言像风中的毒雾那样传

遍整个城市。有个从监狱里传出来的故事尤其让人印象深刻。故事关于他那个最忠诚的跟随者——布鲁纳托·达托神父,在受到严刑拷打之后,他坦白了全部罪行:他曾在入夜之后,在街头掐死一个少女,然后用牙去撕咬她的身体;也曾在圣灵堂中把妓女和嫖客的生殖器割掉;甚至还曾用他的剑对一个同性恋少年实施鸡奸。但真正恐怖的不是他的招供本身,而是他供认的时候得意洋洋,大言不惭地说上帝把他当成神圣的使者,把那些罪人带回正确的道路去。到了最后,行刑的人实在无法忍受他的大逆不道,把一只老鼠塞到他嘴里去,威胁他说如果不停止那些猥亵的言论,就放火烧那只老鼠。

在五月的那一天,我们驾车出城。那天早晨阳光灿烂,十分暖和,空气有点浑浊,预示着炙热的夏天即将来临。我们从正义之门穿城而出,在离开城区的途中,听到一声巨响。我们知道那声音来自市政厅广场,人们用火药点燃大火,那意味着刽子手准备行刑了,那三个修道士已经被吊起来,等待大火的焚烧。

当我们从谷底慢慢爬向山上的时候,看到数里之外,一柱浓烟从那片屋檐的海洋中升起来,在初夏的和风中飘散。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我的第二次婚姻——路克丽西娅修女和上帝的婚姻——虽然在法律上犯了重婚罪,但被证明远比第一次来得成功。

我们刚来的时候,它实在是个人间天堂。圣维特拉修女院坐落在托斯卡纳的乡间深处,那儿群山起伏,林木茂盛,山坡上种满葡萄和橄榄。当时,在它那坚固的围墙里面,是个繁荣的小世界。我刚到那会儿,礼拜堂很小,但在随后那些年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精美。所

有这些均由妇女操持。一个共和国如果不是建立在美德上,那么一定是建立在女性的创造力上。

我们中有很多女人不适应这里。这些女人爱上帝,也热爱生活,然而她们被囚禁在修女院的高墙内,远离了生活。各个城市近来的繁荣昌盛让我们荷包大胀,前所未有的追求知识的自由也激励了我们。但这个世界尚不能容忍这样的女人,于是不少人跟我们一样,在诸如圣维特拉这样的地方了却残生。

每个人都是成年之后才到这里来。有些人还记得曾经穿过的长袍,看过的书籍,还有亲吻过或者至少仰慕过的年轻男子。在紧闭的大门后面,我们固然以上帝为荣,也常常对他祈祷,但心里的想法实在是花样百出。有些人把自己的修道室变成华美的的接待室,在空闲时间摆弄自己的衣服,或者换一个新发型,或者在足踝上系个小玩意。她们最大的快乐除了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礼拜堂的合唱中飘扬而出,还有搜寻一些寻找乐子的办法;尽管教堂围墙高耸,重门深锁,但在某些夜晚,你仍能听到她们的笑声中混着男性低沉的声音,在回廊间回荡着。

但并非所有的罪行都关乎肉体。有个女人来自维罗纳,热衷于舞文弄墨,经常整天坐着撰写剧本,所写的故事闪耀着道德与殉道的光芒,但其间穿插着一些凄凉的爱情故事和传奇故事。我们在修女院将之搬上舞台,心灵手巧的赶制戏服,爱出风头的则扮演一切角色。有个修女来自帕多亚,她甚至比我更热爱学习,长年违抗父母之命,拒绝结婚。她的父母最终意识到无法改变她对知识的兴趣,于是把她送到我们这儿来。她的修道室变成了我们的图书馆,而她的头脑则是我们最珍贵的财富。我刚到的头几年,曾有很多个晚上跟她讨论上帝和柏拉图,也谈及从世俗到天国的历程,她比我的老师更令我获益匪浅。她是我们中非凡的学者,随着普劳蒂拉的长大,她和我一起当了她的老师。

普劳蒂拉……

我女儿满月的时候还没有名字。但后来,佛罗伦萨传来消息,说我姐姐死于难产,我先是痛哭了一场,然后替孩子洗礼。给我的女儿取这个名字,可以使我身边仍存留着关于自己家庭的回忆。

她当然是修女院中的宠儿,每个人都喜欢她。开始几年她像个野孩子,四处游荡,备受欢迎与溺爱。但当她到了合适的年龄,我们开始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培养成一个文艺复兴公主。她到了十二岁的时候,已经会用三种语言读书写字了,女红、演奏、表演样样精通,当然也懂得如何祈祷。她的眼睛和双手刚开始变得灵巧,我马上从嫁妆箱中搜出那本泛黄的切尼尼,将一块黑色的粉笔石削尖,还用铁锹挖起一棵小黄杨,替她做了块画板,这样她就能用银尖笔完成她生平的第一次涂鸦。她在没有人点拨的情况下,立即就喜欢上了绘画,所以早在她的眼睛变成猫眼那种深绿色之前,我就知道究竟谁才是她的父亲了。

伊莉拉也过得有滋有味。本来有一种专给奴隶做的苦役,服侍那些服侍上帝的人。但因为我们所在的不是传统的修女院,我付了钱,让她不用干那活儿。她很快为自己找到了新角色:替人跑腿,搬弄是非,还充当起姐妹们在修女院和当地城镇间的信使。这给她带来可观的收入。不消多久,人们对她又敬又怕,因而她终究获得了自由之身。然而那时她对修女们来说十分重要,我和普劳蒂拉也很需要她,所以她乐于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日子。

至于我,在我们来到之后的那个冬天,修女院动工修建一座新的礼拜堂,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桩使命。修女院的院长是个精明的女人,要不是爱上一个富裕的已婚邻居,她如今也许正在米兰操持一户富贵人家。她没有忘记将我们的罪过和成就结合在一起,修女院的收支在她的管理下井井有条,很快就筹到足够的款项来建一座新礼拜堂。主教虽然没有她那样和蔼可亲,但却更宽宏大量,每年到访两三次。为了酬谢我们的盛情款待,主教搬弄了一些大城市传来的有关艺术的传言给我们听,又祝愿新工程进展顺利。院长在建筑方面颇有天赋,因而小礼拜堂主要是她自己的作品。尽管她能在脑海里勾勒出光线和空间的经典比例,但墙壁直到完工仍是空空如也。

于是,我终究有了一个祭坛可以画画。

夏天在开工之前就来了,我坐在修道室里,忙着设计图纸;而普劳蒂拉在果园里编织花环,一群新来的修女簇拥在她身边,把她当成她们最有趣的玩意。我的主题是施洗者约翰和圣母玛利亚的生平。可以凭借的只有记忆,我只好求助于波提切利的插图。他流畅的画笔能够仅用几十根线条就画出上千个分属天堂和地狱的人物,构成关于绝望和欢乐的复杂故事,这正是我所要学习的。

我几乎花了半生的光阴来画下那些湿壁画。我开始的时候普劳蒂拉将近七岁。起初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她,因为我自己懂得的太少了。但伊莉拉利用她的关系,在维罗纳找到一个刚刚出师的年轻男子。她相信他为人虔诚且谨慎,即使整天陪着一群世俗的修女,也不会变得沮丧或者堕落。于是他教,我们学。他离开的时候脚手架已经搭好二十个月了,我自己已经能够用刮板把石膏涂到墙上去,普劳蒂拉则能研磨和调配很多颜料了。

礼拜堂日渐丰满起来,墙壁上满是圣徒和罪人。这当儿主教来访,和我谈起外界的天才。他来自罗马,虽然没有告诉我任何关于我的画家的消息,却滔滔不绝地谈起那个城市的伟大,如何在艺术方面超越了佛罗伦萨。他说最杰出的画家是个好胜的佛罗伦萨年轻人,他专注于自身和上帝的关系,乃至教皇也无法对他发号施令。受自己的城市委托,他最近完成一尊巨大的大卫雕像,由一整块大理石雕刻而成。雕像充满华贵和阳刚之气,曾被围攻的可怜的佛罗伦萨人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他们不得不拆除拱顶和房屋,把它从作坊里面搬到市

政厅广场。他说它现在伫立在宫殿的入口处,大卫做出攻击歌利亚警示着所有那些胆敢威胁共和国的人。

诗人说,倘使激情逝去,便再无法维持;而我认为,学会不去渴求那些无法得到的事物,正是上帝在把普劳蒂拉送给我之后对我的又一次恩宠。就像色彩会在阳光的照射下褪去一样,我对画家的记忆也在日渐消退。

这里井然的秩序和庄严的仪式给人带来某种快乐。我的生活很简单:清早起来做祈祷,然后花上几个时辰,把我那天画画所需的石灰涂到墙壁上去。接着是休息,享用早餐。早餐过后,开始为墙壁涂上颜料,这得在石灰变干或者在阳光移出窗口之前进行,因为光线黯淡会影响我的画笔。过去我曾渴求去了解外面的世界,现在我只想在一块湿润的石灰平板上,涂上一些形状和颜色,而这些只有在全部完工之后才能被理解。

因而,多年之后,亚历山德拉·塞奇最终学会了忍耐的美德。每天黄昏,她收拾好画笔,穿过走廊步行回到她自己的修道室,我想你可以说她对此心满意足。

这种感觉持续了很多年,直到1512年的春天。

正文 第四十八章

那日午后,当有人告诉我来了个客人时,小礼拜堂已经完成将近一半了。

我们这里十分自由,所以访客并不少见,只是来找我的人很少。托马索和柯里斯托佛罗毫无音讯,他们似乎从空气中消失了。有时我会想像在城市的边缘,有某个高档的乡下别墅,在残酷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两个男人相依为命,直到他们中有人先行死去。

我让人把他——因为传话的人说客人是男的——带到书房。我说等我洗净画笔和双手之后就到。我忘记普劳蒂拉已经在那儿了,她趴在书桌上,忙着给一本新抄写的《圣经·诗篇》画插图。我推开门,我见到他们一起坐在桌前,沐浴在午后甜蜜的阳光中。

“你明白了吗?这样能把线条画得更好。”他说着把笔交还给她。

她朝下面端详了一会儿。“你刚才说你是谁啊?”

“你妈妈的一个老朋友。你经常替《圣经》画插图吗?”

她耸耸肩。虽然她已经能应付裕如地跟教我们画画的那个年轻艺术家交谈,但她碰到男人还是会害羞。

“我这么问是因为你画得很棒,它太出色了,我担心这是否会转移人们对《圣经》的注意力。”

我听见女儿吧嗒着舌头,这是她从伊莉拉那儿学来的,用来表达挫败的感觉。“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插图越出色,就越能让祈福者接近基督。写下耶稣基督的名字,和在旁边画出他的形象,哪个更能让人虔诚一些呢?”

“我不知道。这是个聪明的问题吗?”

“当然是的。说这话的人是个聪明的画家。也许你还没听说过他,他的作品现在很时髦,他叫莱昂纳多·达·芬奇。”

他笑起来,“莱昂纳多?从没听说过。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莱昂纳多说什么呢?”

她认真地看着他,“我们并不像看起来这样与世隔绝,而且有些消息比其他消息更重要。你说你从哪儿来?”

“他从罗马来。”我说,然后穿过房间的阴暗处,走进他们的阳光中,“经过佛罗伦萨和海边的一个修道院,在那儿,冬天寒风凛冽,冻得你睁不开眼,你呼出的水汽在鼻子里结冰。”

他转过身,我们看着对方。尽管他身上的衣着很时髦,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他来了。他身体强壮了很多,少年时的害羞早就不见了。现在谁都可以看得出来,他真的很英俊。自信是危险的事情:缺少自信你会迷失自己,自信过头又会惹来其他祸灾。

至于我,身上穿着的修道服沾满油漆,因为长时间精神集中,脸上冒着汗珠,他怎么看待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修女呢?我仍是那样难看,仍是那么像一只长颈鹿。但我从不刻意打扮,以图取悦别人。我的双手足以承担男人的工作,用来画画之余,有时也会自慰,获得像伊莉拉过去常说的那种富于诗意的快感。结果我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

她看着我们两个。现在房间里面有两双猫眼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别画这个了,孩子。外面阳光灿烂。出去一会儿吧,去把上帝在自然中的手笔画下来。”

“哦,可是我累了。”

“那你可以去躺在阳光下,让阳光把你头发的颜色晒淡一些。”

“真的!可以的吗?”

她担心我会改变主意,赶忙收拾好东西,然后离开。

我们安静地站了一会儿,两人间隔着半生的距离。

“她画画的功底不错,”他终于开口了,“你教导有方。”

“不用教。她独到的眼光和稳定的双手与生俱来。”

“像她妈妈?”

“更像她爸爸吧。不过他现在衣着光鲜,我怀疑他的启蒙老师恐怕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他翻开外套,露出红色的衬里。“你不喜欢?”

我耸耸肩。“我在我父亲的作坊中见过更好的染料。但那是陈年旧事了,那时的画家关心他们的颜料,多过关心他们衣服的色彩。”

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像我的尖酸刻薄让他觉得高兴,又把衣服合上了。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这可不简单。我写了很多信给你爸爸,但是他从没回过。三年前我回到佛罗伦萨,但你家里没有人,那些仆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今年冬天,有一夜我跟主教在一起,他吹嘘说,他管辖下的某个修女院,有个修女在其天才女儿的帮助下,自己替小礼拜堂作画。”

“我明白了,我很高兴罗马给你提供了这样的酒伴,但是我可不希望从前认识的那个画家会堕落到去取悦萨尔维提主教。然而,只要你喝得酩酊大醉,也许你甚至连他的名字也记不住呢。”

“我确实没有记得他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他提到这个故事时我自己的感受。”他平静地说,知道我尖锐的言语无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感觉。“我找你们好久了,亚历山德拉。”

我感到一阵燥热传遍全身。伊莉拉说得对:女人不会停止对男人的思念。当他们回来的时候,思念会让她们变得脆弱。

我摇摇头。“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我敢打赌现在我们两个都变了。”

“你看起来没有变。”他温柔地说,“你的手指还是和过去一样脏。”

我像孩提时经常做的那样,把它们藏了起来。“你现在学会油嘴滑舌了,”我的声音依然严厉,“你的害羞到哪去了?”

“我的害羞?”他沉默了一阵,“有些在小礼拜堂地狱般的生活中消失了,有些在佛罗伦萨监狱里面被吓跑了,剩下的被我锁在内心了。年轻的时候,我遇到一个女孩,她衣装华贵,言词刻薄,然而她的灵魂远比那些穿着圣服的人来得纯洁。”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力量,唤起我对过去的回忆。我察觉到体内有些东西纠缠在一起,但事情过去这么久,我再也不能肯定什么是欢乐,什么是害怕。

修道室一度宽敞得似乎足够容纳我的整个生命,但现在关上房门之后,它突然变得狭小起来。我的床上摆着一张《圣母诞生图》,为了这幅画,我曾对着我们的女儿画了上百张草图,然后画出那个圆嘟嘟的婴儿。我看到他脸上泛出笑容。

“你把她画到礼拜堂去吗?”

我耸耸肩,“这只是一张草图。”

“不过他们很生动。像季兰达约的《圣母诞生图》。最后一次去佛罗伦萨的时候,我又去看了那个小礼拜堂。有时我想自己不可能画出比它更好的画了。”

“是吗?”我说,“我们的主教可不是这么说。他总是向我们兜售罗马最流行的玩意。”

他摇摇头说:“我不敢肯定你是否会非常喜欢罗马现在的艺术。它变得有点……太过关注人体了。”

“人和上帝一样重要。”我说,想起了我跟我们那个博学的修女的促膝夜谈。

他从我身边走到窗口。外面一群年轻的修女正穿过回廊,准备去做晚祷,她们的笑声和钟声混合在一起。

我们站着,端详着对方。想说的话太多,但我却变得呼吸艰难,仿佛有人在房里点燃一堆火焰,把我们之间的空气都收走了。

“你应该知道……”我有点结巴,“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献给上帝了。”接着坚定地说,“而他宽恕了我的罪行。”

他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猫眼现在很严肃。“我知道。上帝也让我得到了安宁,亚历山德拉。但在那些安宁中,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

他朝我迈上一步。我摇摇头,对他的话表示反驳。我一个人过得安详自足,改变这样的生活会带来痛苦。

“我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祭坛可以画画。”我尖声说,“现在我没时间想这些事情了。”

但即使我说出这样的话,过去的那个亚历山德拉还是回到了我身上。我察觉到她涌动的欲望如同一条巨龙的头,从安睡中醒来,嗅着空气,一阵巨大的力量和火焰穿过它的小腹。他也察觉到了。我们站得这么近,他的呼吸就在我耳边。虽然一路风尘仆仆,他的味道却比我记忆中的更香甜。他拉起我的双手,让我的手指和他的缠在一起。我们两人污秽的身体构成了一块调色板。我们总是这样强烈地渴望着对方,甚至在我们还不明白男女情欲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做了最后的挣扎。

“我很害怕。”这些话脱口而出,“这些年来,我的生活变得不同了,我现在很害怕。”

“我知道。那时我也很害怕,你忘记了。”他将我拉过去,温柔地亲吻着我,用他的下唇把我的下唇拨开,舌头伸了进去,挑逗着我的情欲。他的亲吻是如此温暖,乃至隔了多年我仍记得,尽管当时我们都还未长大成人……他停了下来。“但是现在我不怕了,”他的微笑点燃了我们两个的脸庞,“我无法告诉你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多久,亚历山德拉·塞奇。”

他慢慢脱掉我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将我的衣服一层一层脱下,端详着我,直到最后他把我的内衣除去,我一丝不挂地站在他面前。最让我担心的是我的头发,如今它再也不能像一川黑色的熔岩那样披在我背后了。除掉头巾之后,杂乱的短发像野草那样伸展着,但他伸出手去抚摸它,拨弄它,仿佛它美丽依然,能给他带来巨大的欢乐。

我曾听人说有些男人喜欢幻想和修女做爱。这当然是最严重的罪行,因为这种奸淫背叛了上帝。我想仅仅是因为这个,就足以让那些色欲攻心的人垂头丧气;这也是为什么他们通常只有在因为战斗或者酩酊大醉而发疯了之后才敢如此这般。但他两者都不是,他是温柔得发疯。

他把手放在我胯下,沿着我大腿内侧,把手指滑进我的阴道,抚弄着他在那儿找到的褶皱的肌肤。他的眼睛像双手一样肆无忌惮,自始至终端详着我。然后他又亲吻我,每当停下来,就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从头到尾他都轻松自若,这让我笑起来,究竟是什么让一个曾经那么胆怯的人变得如许自信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对这些事情变得如此老练了?”

“自从你让我离开之后。”他柔声说,又亲吻了我,用嘴唇合上我的眼帘,“现在别想,”他在我耳边低语,“就这么一次,让你那活跃的思维停下来吧。”

他跟我一起躺在床上,再一次轻轻地、准确地用手指把我的阴道分开,在做这些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他见我尚没有什么反应,就用指尖在阴道口来回游走,慢慢加重力量,于是我体内开始升起一种甜蜜而酸麻的快感。那天下午,他让我体会了过去从未想像过的东西:性爱的独特和欲望的美妙。我最记得他的舌头亲吻我的感觉,像一只小猫,快速地吐出一点点舌头去舔牛奶。每当我发出呻吟声,他总是抬起头,看着我跟他纠缠在一起,明亮的眼睛洋溢着笑意。

据说在天堂,上帝的光芒会改变一切事物的本质,所以你的眼光能穿越一些坚固的东西,看看它们后面藏着什么。当阳光黯淡,天色转入黄昏的时候,我能看穿他的身体,看到他的灵魂。伊莉拉曾对我讲过的那种音乐般的体验我终于在多年之后感受到了,我听到了琴弦的颤抖发出的甜蜜声音。

因为他在绘画上的天赋,院长允许他逗留一段时间。夜间他教会我身体的艺术,白天则

帮助我完成小礼拜堂的工作。

他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陪着普劳蒂拉;在他的调教之下,普劳蒂拉画技大进。他的博学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们在艺术和谈话上越发接近,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愈长,我愈加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就算没有他,普劳蒂拉迟早也会离开我。我一直都明白这个事实。她前程远大,修女院的高墙根本容不下她,并且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她了。她就快满十四岁了,在这个年龄,少年必须找到一个教师才能发挥他们的天赋。如果说有城市能容得下一个天才横溢的少女,那么如今,这个城市就是罗马。剩下的一切无需我操心。

我安排他们在酷暑到来之前离开。当然,我告诉她这件事时,她眼里只有失落和害怕。想到我妈妈的严厉曾让我更加叛逆,我决定温柔地说服她。所有的理由都没有起作用,我告诉了她一个故事:曾经有个少女,她多么渴望能够画画,以致铸成人生大错,如今她最大的愿望是,把她过去没能得到的,统统给予她自己的女儿。听完故事之后,她至少同意离开我了。回头想来,她是个比过去的我温顺得多的孩子。

她的箱子装满了我的希望和梦想,也装着我塞在天鹅绒衣服中的手稿。现在我已经不需要它了,它远比一个上了年纪的修女全部家当来得值钱。在我最后一次将它捆扎起来之前,他仔细看着它。我看见他的手指沿着线条移动,充满了敬畏。我知道他会跟我一样好好看护它,那样的话,它终究有一天会被历史提起。

正文 第四十九章

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夜里,我们并排躺在我那张坚硬的床上。热浪阵阵,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情欲得到满足之后,我们精疲力竭,困乏交加。他把手指探进一个盛满水的碗里,在我身上画出一道冰凉的水线,从一只手沿上臂,绕过我的脖子,画到另外一只手,温柔地停在我的伤疤上;那个伤疤从手腕伸延到手臂内侧。

“再给我讲一次吧。”他安静地说。

“跟你说过几十次了。”我耸耸肩,“刀锋滑了一下,然后……”

“……然后你用血在身体上画画。”他微笑着。“你画在哪儿呢?这儿?”他碰碰我的肩膀。“然后这儿?”手指往下滑到我的乳房上。“接着是这儿?”现在他的手指在我的小腹上朝下阴移动。

“不是!我才没有那么疯狂。”

“我不信。”他说,“尽管如此,那一定很好看——栗色的皮肤画出一道猩红。不过还有很多其他颜色也可以和你的皮肤相得益彰……”

我微笑着,任由他的手指在我身上移动。明天我会穿起自己的修道服,回到我的小礼拜堂,重新成为一个修女。明天。

“如果你知道我曾有多少次在想像中把你的身体画下来……”

“还有一次真的画出来了——在一座小礼拜堂的天花板上。”

他摇摇头。“你并不适合充当圣母的代身。你的眼神总是那么肆无忌惮。你知道为什么我以前总是那么害怕你吗?因为那时你总是很像夏娃。但我不会把你的思想斥为毒蛇的诱惑。”

“我想这取决于毒蛇带着谁的脸孔。”我说。

“啊,你至今仍不肯把毒蛇当成是女人吗?”

我耸耸肩……

于是,那天夜里,床上多了一条毒蛇陪伴我们。虽然我深知我们的所作所为乃是亵渎神明的举止,却并不想去阻止:它银绿相间的身体在他笔下生长出来,环绕着我的乳房,延伸到我的小腹,然后消失在我的阴毛里面。画家在那一片茂密的阴毛中用最轻的线条勾勒出他自己的脸庞。

翌日清早我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把那画在我身上的绝妙画作掩盖起来,然后送别了我的爱人和我们的孩子。

我花了太多的精力去说服普劳蒂拉一定要离开,却忘了留下一些来安慰我自己。他们离开后那些天,难过像疾病一样漫上来,我在悲伤中受了风寒;越想到他们渐行渐远,就越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过去我曾责备我的爱人不该绝望,因为那是一种罪过。现在看来,我得自己征服它了。我仍未去碰小礼拜堂,圣母的生平几乎还没有展开。夜间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沿着毒蛇的身体,追寻那些充满情欲的记忆。但夏天像着了火一般,夜晚也是炙热难当,汗水和灰尘混在一起,那些斑斓的色彩像我父亲晒在阳光下的多余布料一样,开始流失和褪色。我的灵魂也随着它们一点点流逝。

院长起初还拿我的病开玩笑,但很快就因为小礼拜堂被耽搁而变得不耐烦起来。开始我害怕伊莉拉也会弃我如遗,但最后依旧是她救了我一命。

在一个深夜她回来了,火光散发出最耀眼的光芒,她打开一个小皮箱,把东西放在我铺在地面的草席上:草药、膏药、布料、针和刮刀,还有一些瓶瓶罐罐。每个容器里的染料都色泽黯淡,黏糊糊的。只有刺穿皮肤之后,它们一个针孔、一个针孔地渗进肌肉里,那些鲜明的色泽才会显示出来。哦,到那时,图案会变得令人惊奇——崭新得像上帝在伊甸园画下的第一笔浓墨重彩。看到它们混合着我从针孔里面冒出来的血,我体内又燃起了过去曾有的那种火焰。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凭着烛光共同工作,天快亮的时候,我肩头上已经刺好了半英寸长的蛇尾,它变得和先前一样无与伦比。我强忍了一晚的痛楚,虽然觉得很高兴,但也疲惫不堪。

随后那些天我们的进展越来越快,我也愈加能够忍受痛楚了。我们学会了如何下针,也知道该刺多少个微小的伤口能让它的肌体变得更加生动,那毒蛇在我们手指下变得越来越动人。当它淫荡地缠绕过我的乳房和小腹之后,我已经能看得很清楚了,于是自己拿起了针尖。针刺到我的爱人那褪色的脸庞时,我给那条蛇加了舌头,让它从他口里伸出来,伸进我的阴道。这给我带来一阵甜蜜的痛楚。就这样,我找回了继续生活的欲望,开始回到我的祭坛墙壁去。

接下来那些年十分混乱。我父亲于次年春天去世,我妈妈退隐到城里的修女院,在那儿她发誓要保持沉默。她最后的一封信祝愿我能蒙受上帝的恩惠,要求我像她那样,坦白自己的全部罪过。

我的画家来信说,很快就会有个年轻的女艺术家,画笔比起任何男人未遑多让;至于这座城市自身,则已经开始腐化堕落了。

次年我的画家和女儿离开罗马,前往法国。那个博学的修女给了我一张地图,我在它上面画出他们的路线。他们在马赛登陆,在那儿启程到巴黎去。但邀请他的人并没有提供赞助,最终他们不得不将一部分《神曲》卖掉,换取盘缠。就这样,他们走遍了整个欧洲。他们来信说人们对国教的敌意越来越强烈,有些还攻击艺术,说它是教会偶像崇拜的帮凶,最终他们去了英格兰。那儿的国王很年轻,受到文艺复兴的影响,渴望有艺术家去使他的皇宫美轮美奂。第一年他们时常来信,告诉我那儿空气潮湿,那儿的人们说着一种刺耳的语言,举止也更粗鲁。当然,对此我爱莫能助,只能凭空想像他的修道院,感叹生活如何又一次把他带到灰色的调色板前面。但随后再没有他们的音讯,到现在我已经好几年没收到他们的来信了。

我没有时间为此难过。在我的小礼拜堂完工后不久,教会开始对我们施加重压。在那些邪恶的年代,我们的创造力也成了一种罪过。我们的主教死后,新上任的那个男人生活更加严谨俭朴。他的觉悟让教会的巡视人到处嗅出魔鬼的味道来:我们的修道服、修道室里面香味四溢的衣服、书架上的书籍等等,这一切统统是罪恶的。只有我的祭坛逃过了他们的审查,我的祭坛和我的身体。但这是我和上帝之间的问题。

我最大的损失是伊莉拉。这个严厉的新世界并无空间容忍她那倔强而精明的性子。要是她留下,也许不得不学会温顺,而这是她一直拒绝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已经在外面给自己安排了一种生活。在我的帮助下,她用自己的积蓄在附近的城镇开了个药店。那个安静的小地方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女人,当然,在那儿把她当成巫婆的大有人在,不过讽刺的是,虽然她肤色黝黑,她的巫术却更像是白人的。但是过不了多久,像过去的修女那样,他们也开始依靠她的药方,到她那儿求医问药了。就这样她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偶尔她被允许前来探望我,谈起生活如何给人们的故事安排了最奇怪的结局,我们总是对此开怀大笑。

两个月前,我完成了这部手稿;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产生了弃世的念头。这并非全然因为我生活的痛苦,更多的是因为,在我面前流过的岁月索然无味,我无法忍受在这样永恒的清规戒律中慢慢老去。做了决定之后,当然得去伊莉拉那儿寻求帮助。她出主意让我假装染上肿瘤。她见过很多,那些邪恶的东西从皮肤下面冒出来,看上去既恶心又神秘。它们特别喜欢长在女人的乳房上。它们外观越大,藏在体内的部分也越大,就这样生长着,蚕食身体的主要器官,直到患者在痛楚难忍中死去。它们无药可治,甚至连那些所谓医生也惟恐避之不及。一旦被感染,患者通常隐藏起来,与世隔绝,像受伤的动物那样,在黑暗中因为疼痛哀嚎不已,等待死亡的来临。

使用猪脬倒是个不错的主意。伊莉拉帮我填满它,包扎在我胸口上;然后给了我一些草药和膏药,服用后会呕吐或者发热,因为我需要将病情变得更严重,才能让其他人远离我。最后她带来了我所需的毒药,从她在花园种植的一种草药根部提炼出来的。她说它会让我疼痛,见效快慢她不敢保证,但后果毋庸置疑。现在剩下来的问题是,她们在事后将怎么处理我的尸体。

你对我的死感到纳闷,对吗?自杀是一种罪过,并且永远不可能得到上帝的宽恕。

在那些手稿离开我之前,我曾端详着地狱里拥挤的人群。自杀是种严重的罪行,在某种程度上说是最严重的。但我发现但丁描述它的方式几乎让人宽慰。每种罪行都有其对应的恰当惩罚:对于那些选择在他们命定的终点离开尘世的人,地狱会将他们永远束缚在尘世间。自杀的鬼魂深埋在地下,伸延成树木的枝丫,他们枯萎的枝叶变成鲜活的食物,供哈比鸟啄食。在诗篇的中段,但丁描绘了一群追逐罪人的猎犬如何穿过一片树林,它们飞跃而过,撕裂了一棵小树的枝叶,小树的灵魂因为疼痛而嚎啕大哭,要求把它的树叶收起来还给它。

很久以来,我就讨厌老实人纳斯塔基奥的故事中女人被狗追逐的情节,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我的命运注定与那个故事中的女英雄差相仿佛。我清楚地记得但丁笔下地狱的结构,自杀者的森林紧挨着那片焚烧鸡奸者的平地。有时他们冲进来,扑灭那些将他们浑身烧伤的火焰,一如但丁说过的,他们偶尔也有余暇稍作休息,跟其他遭到惩罚的灵魂交换对文学和艺术的看法,也谈及那些让我们身陷囹圄的罪行。我会喜欢这样。

我已经做好告别的准备了。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除去自己的头巾,仰面躺在花园里那棵无花果树旁边。树是我们刚来不久之后种的,曾用它的生长来衡量普劳蒂拉的发育。有个修女发现了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去,报告我的行为不端;此时我甚至都不愿意挪动一下身体。她们究竟了解我什么呢?一切都过去那么久了,年老的修女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所以现在我坐在自己的修道室里面,等待伊莉拉今晚把草药带给我,跟她说再见。我会把这卷书稿交给她。我对她的全部要求是,按照女儿和我的画家最后一封信上的地址,把书稿寄过去。如果有人能找到我的女儿,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她。我已经无法这样做了。

夜色渗进来,空气像一张湿热的毛毯。一旦伊莉拉离开,我会马上吞下毒药。听从我妈妈的愿望,我做好忏悔的准备,请来了一个牧师。让我们希望他既能消受这些故事,也能守口如瓶。

正文 后后记

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我的小礼拜堂。

我所描绘的圣母和施洗者约翰的生活,其内容和季兰达约在新圣母教堂祭坛上所作的画如出一辙。它使我的画家保留了对佛罗伦萨最伟大的回忆,于我而言,也是如此。因为虽然有比他更好的画家,有比这更伟大的艺术品,但季兰达约的湿壁画在告诉你使徒们生平的同时,也让你知道我们这个伟大城市的光荣和人情世故。

让我悲伤的是,小礼拜堂平平无奇。它无非是生在一个伟大时代的不入流画家的作品。诚然,色彩的搭配不错,偶尔也有些脸庞在痛苦中透露出人物性格。但整个作品十分拙劣,在我自己看来,多数人物失于呆板,全无生气。友善且客观地说,这是一个没有受过训练的老年画家竭尽所能的作品;她的热诚和技巧都值得人们记住。

如果你将它和其他所有的东西作个比较,所有的婚礼画板、分娩画盘、嫁妆箱、湿壁画、祭坛画面和木版画,所有这些诞生在那个我们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方式将人类和上帝联系在一起的固执年代的东西……那么你会看到它的本来面目:一场伟大的合唱中的一个单独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合唱就如此融在一起,能成为它的一部分,对我来说毕竟已经足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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