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美意 - xp1024.com
《王者美意》


第138章 乱真

在我前方引路的火苗也搞不明白这几个怪胎要干什么,只得掉头朝我回来。

借着火苗的光,我快速打量置身的这个黑暗巷道。

非常狭窄的一个通道,最多只够三个人并排通过;两边是岩石,触手滑腻潮湿,虽说算不上平整,但想找到一个刚才水下那种能够容身的凹槽,根本不可能;抬头,岩石往上延伸,伸入未见尽头的黑暗里。

躲,没有任何可能,无处藏身。

迎上去,以一挡十,大开杀戒;或者,转身就逃,确保不发出一点声音。

怪胎们的尾巴拖行在地上,发出异样的窸窣声。

近了。

“紫霞,紫霞!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在心里对着火苗狂喊。

火苗顿在半空中,仿佛在查看、思索。

那好吧,我自己搞定。

我站在巷道中间,慢慢提起手中的白骨利刃——与其做逃兵,不如杀个痛快。

火苗突然迅速一沉,从半空中落到了巷道正中的地上,然后在正中线上来回、缓缓飘移。

紫霞是什么意思?

我的脑子快速转动,他是在给我什么提示?

一个怪胎掀动它的尾巴、移动它的身体,向我靠近。

就在它的尾巴边缘正要触扫到我的时候,我突然心似明镜,一把将白骨利刃抱在怀中,纵向贴着我的身体,顺势躺下,将身子并紧,把自己拢成一个细长条,沿着巷道进出的方向,躺在巷道正中的地上。

我的耳侧响起窸窣声,数个怪胎分成了两个纵队,抬着一个黑乌乌的长方形箱子,贴着巷道的两侧,从我身上穿行而过。

火苗就停在我的脑袋边上,一动不动,好像也甚是紧张。

幸亏在最后一刻,我明白了火苗给我出的主意:他让我纵向躺在巷道地面的正中间。

当怪胎们从巷道深处抬了一个箱子出来的时候,它们分成了两组,分别扛着箱子的两侧,而箱子的宽度,决定了它们只能贴着巷道的两侧前进,这样箱子下方,就空出来一个安全地带,我,现在,就躺在这个安全地带上。

我屏住呼吸,缩紧了身子,忍受着怪胎们弥漫过来的腥臭气息,不敢睁眼,也不敢闭眼,一动不动,只觉得身体左右两侧都是按序前进的怪胎们的尾巴,摆动着、前行着,稍有偏差就卷到我的身上来了。

只恨自己的身材在十六年的酣睡中养得太过丰腴,再怎么尽力,也无法把自己缩成像画海那样苗条的样子。

哦,姐姐……的纤腰,多么美好。

我眼一闭,心一横,我得活着!

为了有朝一日我的腰能变得像姐姐一样细,我也得活着!

耳边的动静安静下去,我睁开眼。

火苗已经窜到半空,在等着我。

“谢谢你,紫霞,好样的。”我在心里对火苗说,轻轻爬了起来。

借着火光,我看到那些抬着箱子的怪胎们已经走远,便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心里不是不疑惑的:刚才那些怪胎离我如此之近,就算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呼吸,至少能闻到我这个人类——对它们来说的外来物种——的味道吧,怎么它们完全没反应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的是被剔净了的怪胎的手骨,身上沾满了细细碎碎的鱼鳞,脸上、脖子上还残留着断尾怪胎给我涂抹的黏液——我是真的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了。

不知另一只火苗去搬救兵,怎么样了,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我被困在这石壁夹缝里,而哥哥他们在地道里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一想到哥哥,我的情绪就有点不能自已,心神激荡,身子晃了两晃,我伸手扶住身边岩石,忘了手里握着的白骨利刃,只听白骨磕在岩石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火苗吓得一个弹跳,我也吓得定住了,背上一阵麻,寒毛一根根立起来。

前面扛箱子的怪胎们停了下来。

十个。它们一共是十个。箱子两侧,一边站了五个。

应该是十一个的,有一个刚才在水里被我和鱼群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可现在是在岸上。我没有帮手。

怪胎们发出了呜隆的声音,它们在商量着什么。

然后九个继续扛着箱子、站在原地不动,右侧那排的最后一个朝我发出声音的位置移动过来。

说实话,光线太暗,我无法看清楚这个怪胎在移动身体的时候,它的两条代替腿的尾巴是怎么交替运动的,我能做的就是在安静的昏暗中,用耳朵拼命记下它的尾巴在划过地面时发出的特殊的声音。

“嚓、嚓、嚓、嚓……”我想我记住了。

必须记住!这个特殊的声响能救我的命!

不待这个怪胎走近,我提着白骨利刃,向它迎了上去——我拖动我的脚步,压沉我的身体,我听到我这刻意的姿态,发出了“嚓、嚓、嚓、嚓……”的声音。

怪胎停了下来。

借着火光,我看到它脑袋两侧那出奇大的耳朵,并没有紧张地支棱着,而是微微放松,甚至有一点点下垂,它冲着我从嗓子眼发出了呜隆隆的声音——它听到了我移动时发出的声音,它估计我可能是它的同类,向我发出声音跟我确认。

我去!我还得记住这个声音,这个从怪胎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还不行,我还需要再听一遍。

我没有应腔,只是在原地又蹭了蹭脚,再次发出了几可乱真的“嚓、嚓”声。

怪胎迟疑着,渐渐抬起它的一条尾巴,朝着我的方向探过来——我知道,那尾巴是可以伸缩,甚至可以再生,但当它向我卷来的时候,而我已经没有鱼群的保护,我无法遏制地浑身颤抖。

它的尾巴还没有碰触到我,它又发出了跟刚才一样的呜隆隆的声音。

好吧,我就硬着头皮试一下吧。

我将一只手卡在嗓子处,定定神,发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

忘言拥有灵敏非凡的嗅觉,画海拥有惟妙惟肖模仿他人说话的本领,原来,我也不赖啊,我移动时发出的声音、和我从嗓子里逼出来的吼声,不夸张地说,当你无法看到我的时候,你一定会以为我是个怪胎!

我又试赢了。

怪胎马上放下了他已经抬起来的尾巴,朝我走得更近些。

暗绿色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和埋怨的表情——难道它以为我是那个落单的同伴{那个已经在水里被我解决掉的家伙}?

它张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我没有再给它机会。

借着火光,我挥起白骨利刃。

也许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快又狠,所以它的头颅脱离了它的颈脖时,喷溅出来的血液仿佛有了一种助推力,推着那头颅,不坠反升,像一个漏了气的球朝半空抛去。

它的身子一软,朝地面倒落。

我迅速无声倒卧在地,刚刚好接住它倒下的身躯,同时,我张开双臂,将气漏完了的球接在怀里。

只要能不发出一点异响,我什么都愿意做。

远处的怪胎,扛着箱子,发出呜呜啦啦不耐烦的声响。

我无声地推开压在我身上的怪胎身躯,被我揽在怀里的怪胎的头颅,瘪了下去,从暗绿色变成了苍绿色。我将它提在手里。

“紫霞,没有回头路了,走吧。”我对火苗说。

火苗点点头,火光飘摇,照在我前头。

暗哑的光线中,我看到自己一身血污,心中是木的。

如果救兵仍然不来,我还能撑多久?

撑得多久是多久。

如果现在我有一丝丝的胆怯和泄气,那我就会万劫不复。

我一手提着斩下来的怪胎的头颅,一手提着白骨利刃,拖着我的双脚,发出“嚓、嚓、嚓、嚓……”的声音,朝那九个抬着箱子的怪胎走了过去。

7

第1章 沉睡

据说我出生的那一瞬间,满身血污,哇哇大哭,却不肯睁眼。

助产士立即将我抱到一边清理。按计划,那生我之人应该即刻被专人转移走,目的只有一个:母婴分离,永不相见。

因为生下婴儿之人的使命已经完成。她永远不会成为婴儿第一个看到的人,她也永远不会在这个婴儿的生命里出现。

当助产士正专注、奋力地为我清理,小婴儿{就是我}被身边突然伸过来的一双手劈手夺了过去,助产士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刚刚躺在产床上生下孩子的女人!

“护卫!护卫!”助产士大惊,叫出声来,因为她知道,婴儿若有闪失,她担待不起。

女人忽一下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助产士的脖子,力道很大,助产士瞬间失声。

女人另一只手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将嘴唇贴在我的脸上,据说,泪水滚滚而下。

四名护卫从产房外冲了进来,直接用了器械,瞬间将那女人制服。

女人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却再也碰触不到婴儿。她被四个人架着,从我的身边被带走。永远的带走。

我自始至终没睁眼。

我出生的这个地方,叫“源园”,源头之园。我被放在源园的数个巨大房间其中的一间,房间有一面巨大的透明窗户,窗户外是宽大的走廊。走廊上站满了面色激动、跃跃欲试的人。

我跟数个差不多同一天出生的婴儿并排躺在一起。每人一个小床,每张小床上竖了一个牌子,牌子上标注了性别和号码。

我们或安静、或聒噪地躺在那儿,等着透明窗户外的人,挑中我们,然后把我们带回家。

那一天、那个房间,所有的小婴儿都被挑走了,除了我。因为我不肯睁眼,面色平静,呼吸沉滞,仿佛是死的。

所以,原本是大人和夫人应该一同前往源园,临要出门,夫人突感不适,无法成行,最后只得让大哥陪同大人去源园挑选婴儿。

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当天出生的新鲜婴儿已全部被挑走,就剩下我一个。

婴儿辅助师轻轻拍了拍我,希望我能睁开眼,或者哼唧一声,以向大人和哥哥证明我是活的、健康的。但我丝毫不为所动,打着轻鼾,沉睡不醒。

大人答应过夫人,无论如何今天一定会带回一个婴儿,现在就只剩了我一个,那就没得挑喽。

大人不知何故,死活不肯抱我,辅助师把我递给他,他只是凑近我匆匆扫了一眼,并不接手,转脸向大哥交代:“抱着她。”

可怜我那800多岁的大哥,目瞪口呆,身体僵直,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粉红、柔软、胖嘟嘟的小动物就在他的怀里了。

最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的一件事是:我是暖的。

一个温暖、带着体温的婴儿让大哥极其不适。后来他跟我说,第一次把我抱在怀里的感觉,很怪异……怎么说呢,有点恶心、想吐……

很久之后,我才能理解,毕竟,几百年都没有接触过温暖的东西……哥真可怜。

暖倒是暖的,但跟死去没什么分别,因为我一直酣睡,从未醒来。

一场漫长的酣睡。

一觉醒来,我已经16岁了。

所以他们一直不知道我的眼珠是什么颜色的。

事后,他们提起我苏醒过来那天的状况,仍是很困惑。是的,没错,那是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那也是我大哥的大日子,那天他过900岁的生日,那天应该也是我的生日吧,一个沉睡不醒的、几乎被所有人已经遗忘的女孩,在满16岁那一天,毫无征兆地醒过来了。

关于我苏醒那天的各种版本,只有一点是相当一致的:大哥,绝对是第一个发现我醒过来的人。

是的,我的大哥——穿云。那天,他满900岁,大家早早聚在花园里,想先给他过个简单温馨的生日宴,再去参加那个更隆重、更庄严的活动,然后就看到我大哥踉踉跄跄出现在众人面前,脸色雪青,双目赤亮,手掌向上,僵举着,万马奔腾在他的喉舌里,却无法破口而出。众人何尝见过穿云这副模样,喧闹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能听到穿云身上骨骼轻微作响的声音。

一个900岁的族中之秀,竟然如此失态。

“她醒了。”穿云终于说。

”什么醒了?谁啊?”

“美意。是美意醒了。”

美意就是我。

当我被抱到夫人面前时,我甜睡不醒;当我被换上雪白的印着家族徽章的袍子时,我甜睡不醒;当我被放在淡蓝色的婴儿小篓子里推出来面见远亲近邻时,我还是甜睡不醒。

他们唤我的名字,美意。据说是我出生前一天大人做梦,梦见一个小女孩在森林里赤足狂奔,脸色雪白,卷发飞舞,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森林深处隐约有人在喊:美意……美意……

所以大人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我虽未睁眼,但雪白晶莹,一头的贴皮小卷,大人立刻就想到了前一晚的梦境,想起了那个名叫“美意”的卷发小女孩。于是,美意成了我的名字。

他们小声地唤,大声地喊,摇晃我的小身体,用冰冷的手指捏我的胖脸蛋,在我旁边开音乐会,讲很冷的笑话,带我去坐空中小火车,把我放在一群尖叫、厮打的孩子中间……我依然甜睡不醒。

三年后,他们终于绝望了,放弃了。“美意”这个美好的名字,配上这个日益白胖、仿佛永远也不可能醒过来的睡娃娃,就像一个大大的讽刺。

只有一个人。他不肯放弃。他是我大哥——穿云。他比以往花更多的时间陪我。给我喂奶瓶,给我梳头发,讲故事给我听,给我的脸颊擦枫叶凝露,在旁边没人的时候轻轻地唱歌,或者什么也不做,一本书,他可以坐在我的小床旁边的椅子上,消磨一整天,偶尔起身,走过来,俯视着我,仿佛在专注地研究一种罕见的植物。那是一张安静冷淡的脸,嘴唇是最浅的蔷薇花的颜色。有一点点苦恼。还有一点点羞涩。

我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因为我一直都醒着在啊!只是不能睁眼、不能走动兼不能说话而已啊。

第2章 掀开

我一直都醒着,可是没人知道,除了那个无影人。

那天大哥在我房里待了很久,有人来叫,他匆匆走了。然后大人进来了,他的脚步声沉稳安静,我听得出来。仿佛是因为四下无人,他罕有地凑近看我。我闭着眼顺便也把他看个清楚。

这个2000多岁的男人,一头丰盛的褐色长发绾成髻,用一根剔透长针固定在头顶,赤红长袍,肤白胜雪,长眉入鬓,眼神冷寒。我闭着眼都能感受到他那冷冽的气场,心中一紧,浑身发冷。

他华丽不可方物,甚至比大哥看上去更美。但,我有点怕他。仅仅他的眼神都能让我结冰。

他就那样盯着我,沉默不语。突然,缓缓伸出他的手,搭在我的眼皮上,手指冷如烙铁,仿佛要熔穿我的眼皮。

我心中大惊,不知大人意欲何为。他手指轻轻使力,我突然明白:他要掀开我的眼皮!

瞬间,有一片温柔力道盖上我双眼,轻而有力地压着我的眼睛。那触感、那温度,绝对是另外一个人的手!那只无形的手护着我的眼皮,一时间,大人竟然无法掀开!我闭着眼,却将一切看得清楚,大人又试了一下,还是不行,他面色平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伸手又去拢我的头发,撩起一缕,待要细看,突然有人走了进来。

是我姐姐画海,后面跟着夫人。

画海大我一岁。我安静地躺在那儿看着她一年一年长大,从绯红脸颊、烂漫无忌的孩童长成了象牙白肤色、身长玉立、矜持傲立的少女。小时候的她多么顽皮,常常背着大人、夫人和大哥悄悄跑进我房里来,扯我的头发,编成乱七八糟的小辫,大力亲我的脸,把口水留在那儿,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或者尖叫……有时候受了责罚,跑来坐在我身边的地上,抽抽搭搭地哭;把我的手举起来,划过她的眉心和鼻尖,轻声问我她美不美;再后来,遥远的黄蔷家族有人来做过客之后,她变得安静许多,偶尔踏足我的房间,站在我身边,却并不看我,脸上神情变幻,一时喜,一时恼,生动极了。但我仍然好喜欢她,喜欢她吐气如兰,小手温暖,喜欢她脸上薄如蝉翼的红晕,虽然那红晕,一天,一天,淡了。

画海刚一进门,望见大人,颇有诧异,恭敬唤道:大人。

大人缓缓放下我的头发,回身温声回应:是你们,来看美意?姿态清冷瑰丽,实在是赏心悦目得很。{吓,刚才还在翻弄我的眼皮啊!}

画海侧身,夫人近身前来。她多大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哥穿云曾经提过,1800岁?还是1900岁?这重要吗,对于一个永远看上去只有17岁的女人来说,天荒地老,她也只是17岁。

在所有出现过我床边的亲朋好友的女眷中,夫人并不是最美的那一个。但,她是美得最有威严感的那一个。她身量高挑,颈脖颀长,眼神灵动,颌骨方方,长发编辫,沉甸甸垂在脑后,使得她总是微微后仰着头。艳红袍子穿在身上,从来不似其他女眷,用丝带紧紧系着,勒出纤细腰肢,她向来是宽袍大袖,来去有风,温言细语,说一不二。

纵使如此,夫人在大人面前,却永远言听计从、温顺羞怯,一如她真的只有17岁。

他们三人现在并肩站在床边。夫人弯下腰,掖好我的被子,把发丝轻轻抿到我的耳后,低声说:美意。美意。醒来好不好?

那声音似有魔力,几乎要将我拔地而起。

你看我们美意,一张脸越发清秀了。夫人眼含笑意,侧头望向大人说。

大人点头。若有所思。

画海凑近我耳朵,声带笑意说:美意,我知道你醒着,赶紧起来。

我闻到她温热的气息,有一股辛辣的腥气。

我静静躺着。压着我双眼的温柔力道。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挪开。他们殷殷看我,我如同一株植物,一动不动,殊不知我正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他们打量了个遍。突然有一种好无赖的感觉。我倒是动一下啊,翻个身什么的,赖在床上这么多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一瞥之下,我看到夫人的手松松搭在画海的肩上,温柔地揽着她,画海穿着白衫红裙,纤腰盈盈,深棕色的刘海下眼波流转。他们,他们,真像……一家人。

我突然感觉很不开心。如果可以,我恨不能长身暴起,扑进大人或夫人的怀里,或者攀着穿云的胳膊,或者拉着画海的手,总之,就是不要躺在这里,如同一块化石,渐渐被遗忘。

我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到失落。醒过来的念头盖过了一切。我如同沉默火山下滚烫的岩浆,极其克制地沸腾着。那个温柔的力道又来了,他无形、无影,但我感觉得到他,那是一双手。

那双手轻轻掀开我的眼皮,放了一样东西进去。

第3章 苏醒

我睁开眼睛。

这个世界跟我紧闭双眼时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除了,清晰。

我目之所及的一切:屋顶、吊灯、床、地板、半掩的房门、敞开的窗棂……我无数次地看到过它们,但直到这一刻,它们才褪去了梦的浮沙,显露出冷凝的线条,挤迫到眼前来,清晰得让人一阵眩晕。

我调回目光,很自然地抬起胳膊,细看我的手。粉粉、白白又胖胖的手,一面有小窝,另一面有奇怪的纹路……这是我的手哎……突然心中大惊:

我!在!动!

我醒过来了!我还能动!然后呢,然后呢……我不知道!

洞开的窗户半拢着白色窗纱,有歌声、人声远远地飘过来,我听在耳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撩一下,撩一下,又痒又舒服,我叹口气,翻了个身。

赫然一人斜倚在床头,不动。应该是睡着了。

哥哥。

他白衫红袍,眉目如画,一只手搭在床沿,如同透明,看得到蓝蔼蔼的血管在皮肤下安静奔流。

16年来,他的时间几乎都是在我身边度过。陪伴、等待一个也许永远都不会醒过来的人。

有温热的什么东西从我的眼睛里滚落出来,我顾不上那许多,探起身子去抓他放在床沿的那只手。

“哥哥,哥哥,快醒醒,美意醒了!”

一个爱娇又有点沙沙的声音在唤。陌生的声音。然后我意识到,那就是我的声音。

穿云蓦然睁眼。整个世界又暖又亮。

他唰一下在椅子上坐直身体,手也抽了回去,不能置信地看着我。

我也懵了。不是应该有微笑、拥抱、亲吻什么的吗?就像他们曾经对画海那样,把她抱在怀里来我房间看我,当着我的面亲她的脸颊,逗得她咯咯笑;不是经常凑近我,轻声唤我“美意,美意,醒醒!”吗?

我看着穿云疏远的样子,细长的黑眼睛里有惊无喜,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时间胸中气血翻涌,堵塞难忍,“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知道那温热的、源源不断从眼睛里涌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了,是眼泪。爬满我的脸,擦也擦不完,与此同时,还有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又粘又痒,极其恶心,仿佛也是没有尽头的。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坐起身,我看到身上穿着红色的裙褂,胸前已经哭湿了一大片。被子被推到一边,粉白的圆胖脚趾头露出来,无辜地摊在床上,我尝试着动动脚趾头,把一个绞在另外一个上头,实在有趣极了。我忍不住又笑了。

一抬头,穿云已经站起身,立在我面前。我仰脸望他,一身红衣,高不可企。他怔怔看我,一言不发。薄薄眼皮的长眼睛里满是……是什么呢……是苦恼。

那个苦恼的人儿最终还是弯下腰,轻轻揽住我,低声说:“美意终于醒了。真好。”

他的怀抱一片冷寂。我环着他的腰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他那语气,遗憾多过欢喜。

第4章 样子

一切都克制地忙乱着。

有人过来给我净脸、更衣,给我换上白衣红裙,用一条红色丝带紧紧束住我的腰,在后面打结。我快喘不过气,摇晃着身子左顾右盼。

穿好衣服,那人拿了梳子刮我的头发,忽轻忽重,疼得我“哎呦”叫出声来。我这一头乱卷发从来都是哥哥穿云为我梳理,到了别人手中,彼此都是一种折磨。

我轻声请求:“请叫我哥哥来,好吗?”

话音未落,穿云已在门口。他走过来接过梳子,为我温柔梳理。手指划过我耳畔,触感冰凉熟悉。

他给我松松挽了一条辫子,拍拍我的头说:“好了”。示意那人拿了一样东西在我面前,后来我知道,那是一面镜子。

16年来,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样子。

胖。我几乎比所有我“见”到过的人都胖,胖手胖脚,面孔鼓鼓,双颊绯红,大眼晶莹,噘噘嘴唇,似喜似嗔,额边鬓角,卷发飞舞,眼角微垂,有点无辜怯怯的神情。

我看着镜中那个女孩,模糊知道,那就是我自己。一时间悲喜交集。我,这就是我的样子。还不错,能接受。

就在这时,我感到那双无影无形的手在抱住我的肩头,那双手仿佛想努力抱得更紧,但没有。我不理会,瞥一眼镜中的穿云,他垂手立着,眼睛望向别处,若有所思。

我走过去扯扯他的袖子:“哥哥,现在我们去哪儿?”

他执我手:“跟我来。”

外面很冷。我们穿过一片银色的、他称之为“草坪”的广阔空地,头顶不再是屋顶,而是一片蓝色苍茫,蓝汪汪的,像流动的水。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触,但那蓝色太高了,太远了。

穿云说:“那是穹顶。”

我说:“好高。能上去吗?”

穿云说:“我不能。也许有一天……你能。”

我厚着脸皮,笑着说:“如果有一天我能,那一定要带着哥哥你一起。”

穿云也笑了。多么好看的笑脸,长长的眼睛弯起来,我的心都要融化了。他笑着说:“你不会的。”

我不会的?不会上去?还是不会带他?我正自犹疑,突然听到他问:

“你,你怎么开口就叫“哥哥“,还知道自己叫“美意“?”

啊哈,说来话长,我抬头看着他,笑说:“梦里知道的,行吗?”

正说着,腿脚一个不利索,自己把自己绊倒在“银色的草坪”上。

情急之下,穿云提住我的后领,让我身体悬空,不至于脸扑在地,但是我的双手却生生砸在银白色的草上。一阵刺痛。那银色的精细叶片刺入我手掌,剧痛之下,有深红色的液体从手掌刺伤处渗出来。

我盯着那深红色的腥气液体,脑袋突然“轰”的一声炸开,有一种锐利的刺痛感从脚尖“嗖”一下窜到头顶,仿佛要把我给劈开,手脚都要四散而去。

我被这从未有过的怪异感觉惊呆了,一时间只是麻木地看着那红色液体顺着叶片往下流,“倏”一下就消失无影踪。

穿云一手托住我的腰,一手将我的手掌慢慢慢慢地抽离银色的叶片。我举着那染成一片红色的手掌,说不出话来。

穿云的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狂躁。

他扯下袖口边缘,速速为我包扎。并不理会我因疼痛而流下的眼泪。

“路还长着呢。要记得看脚下。快走吧。”他扯着我,快步前行。我好像双脚离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仓促中,我回头看那银白色的叶片,刚刚粘在上面的深红色液体已消失殆尽。

我们来到一个大厅。又大又冷。屋顶是绚烂晶莹的彩色玻璃{后来知道那其实是稀有的水晶}拼成的,脚底是奶白色的长毛地毯,四周墙上挂着大幅画作,厅内已经黑压压站了数人,寂静无声。

很冷很静。突然很害怕,不知道一觉醒来,等待我的是什么。我脚步深陷在白毛里,几乎无法拔脚前行。

穿云牵着我的手,我硬着头皮朝那些人走去。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远远看过去,个个年轻貌美、清瘦挺拔。

我拖着自己胖胖的身体——腰勒得太紧,好想反胃——向我的未知走去。

很快我就会知道,原来不是我太胖,而是他们太瘦。因为,我是人,而他们——不是。

第5章 出发

画海今天尤其美。她站在大人和夫人之间,身量已比肩夫人,身着红袍,腰间白色丝带缠绕成结,刘海梳上去,露出光洁额头,眼波粼粼,如珠如玉。

她真美好。我心中喜爱,居然直直走过去抱住她。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画海先是一愣,旋即抱紧我,在我耳边低声又热烈地说:“美意!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是姐姐!”

她的怀抱不同穿云,温暖,有一种懒洋洋的清香。抱着她,脑子暖烘烘的,舍不得撒手。

美意,美意……

好像有人在叫我。一回头,所有人正安静含笑看着我、等着我。是大人在唤我。

“美意,欢迎你。我是你的大人。我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大人朗声说道,眼睛盯在我脸上,微有笑意。虽然在笑,但眼神并不肯在我脸上停留太久。而且他没有拉我的手,也没有抱我。

“美意,”夫人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伸手把我额头的乱毛往后抿,一边温声说:“你醒了?我是夫人,能听出我的声音吗?”她如此明艳,却又如此温柔,仿佛已经很自然地问过我千遍万遍“你醒了?”,只等我一句慵懒的回应。

她一手牵我,一手牵起画海,眼波掠过穿云,最后停在大人的身上。我被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幸福包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牵着我的手的那只手冷如寒冰。

大人向众人颌首致意,轻捻手指,打出清脆声音,瞬间一人手中多了一只细巧金杯,我也有!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里多了一个杯子!太太太神奇了!我端着杯子,望向画海,她朝我轻轻挤了一下眼睛,嘴角满是笑意。我再望向穿云,他正在看我,但,好像又不在看我,眼神空洞平静。

众人举杯,齐声道:“敬红蔷堡!敬美意!”我激动得手指哆嗦,一口饮尽杯中白色液体——什么嘛,不就是从小他们用奶瓶喂给我的牛奶嘛——不喜欢喝,我撇撇嘴。放眼四周,众人皆饮,满脸欣喜满足神色。

画海凑近我耳朵,悄声说:“咱们跟他们喝的不一样,但过了今天,我就不用再喝这种东西了——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也是穿云哥哥的生日,你能醒过来,简直不能更好了!”她始终拉着我的手,手心燥热湿润,汗津津的。

大日子?“什么大日子?”我问画海。

“嗯……几句话说不清,等你去了就知道了,总之,是真正的‘大事’!”说到“大事”的时候,她语气微颤,显见得很是激动。

我被她说得心痒难耐,转身去寻穿云:“哥哥,哥哥,我也要去看‘大事’!”,他立马打断我说:“你刚醒,哪儿也不去。”

拜托,正是因为我刚醒,错过了十几年好玩的、有意思的事情,才更要一样不落地补回来啊!当即就心中不乐,撇嘴想哭,又看穿云懒得理我、转身欲走,我突然大喝一声:“我就要去看‘大事’!”

暴喝之下,厅堂瞬间安静。所有人齐刷刷望向我,我一阵羞耻,想躲起来。大人踱步过来,问清原委,对着我和穿云简单吩咐:“美意当然要去。族中盛事,岂能少她一个。再说,明年此日,也是她的大日子了。”

穿云点头称是。面如白纸,神情恭顺。我听到能去,一阵高兴,伸手攀住大人的胳膊,摇晃起来。大人定睛在我脸上,棕色的眼睛雾气森然,他眨了一下眼,似乎要驱走雾气,辨认什么,动了一下嘴,但没说什么,轻轻用另一只手拿下我拽着他胳膊的手。那只手挪开我的手时,我感受到了一种温和的坚定。

温和地对我。坚定地拒绝。

有人进来通知众人:时辰已到,现在出发。

大人和夫人领头,众人鱼贯而出,穿过一条深深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不大,银白色的门面上镌刻着正红的花朵,花瓣腻滑,花汁饱满,贵气逼人,呼之欲出。刚走近,花门从中间自动开启,隐入墙内,犹如花朵四散,落英入泥。我完全看呆了。

花门之后,黑暗中,看得到宽阔台阶,有数十级之多,向下延伸。台阶的尽头,是一辆通体透明的——列车——是的,穿云曾举着一张图片对着熟睡的我耐心地、一遍遍地说“列车、列车”。我闭着眼睛看见过。但那是金属的,白色或蓝色的,而这一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但它晶莹剔透,庞然高大,一眼望不到尾,车内灯火通明,晶光灿烂,又神秘又威风,在黑暗中犹如一个美梦,令人倾心却不敢逼视。

我站在这辆透明的列车面前,大气都不敢出。黑暗中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冰凉但熟悉。我侧头看他,是那个在我熟睡时,告诉我“列车”是什么样子的人。想到这一点,心中有暖流涌动。我用力回握他。

我要登上这列车。“大事”,我们来了。

第6章 列车

列车飞驰在黑暗中。所有人安静就座,除了我。

穿云、画海一左一右与我并排坐着。足足躺了16年,我实在无法拿出更多的耐心让自己端坐在透明的椅子里。前一刻我还伏在穿云膝上,脸贴在透明车窗上,向外张望,后一刻我就溜下椅子,趴在车厢地板上,惊叹车轨已成两簇银蛇,滑进浓稠黑暗中,溅起一朵朵火花。

同行的人们仿佛都约定好了,或闭目养神,或微笑不语,或漠然视之,或静然端坐,由着我猴上跳下,并不阻止。

穿行。列车一直穿行,不曾停靠。窗外看不到任何东西。我终于累了。而且,好饿。靠在穿云肩上,我安静下来。

大家都不用吃东西的吗?!

到底是要去哪儿呢。我抬头看看穿云,他望着窗外,看不到他的脸。我扬声唤他:“哥哥,哥哥!”,他充耳不闻。情急之下,我伸手去扳他的脸,手被拽住了,是画海。她扯着我的手轻轻摇头,抬抬下巴示意我看窗外。窗外,一片黑寂,什么都没有。但我马上明白,画海要让我看的是什么了。

影子。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那黑影双臂叠交,搁在膝上,上身低俯,头搁臂上,仿佛已是疲惫至极。黑影旁边就是我探头探脑的影子和画海斜倚的身影。我再看一眼身边借肩膀给我依靠的穿云,兀自挺立端坐,不曾移动。

那车窗上映照出来的弯腰俯身的黑影是谁?哥哥端坐的影子在哪里?我模糊感觉到不对劲,仿佛有人在我的皮肤下面、身体里面,用尖尖的东西,又轻又密地扎一下、扎一下,又难受又兴奋又害怕。

我挣开画海的手去摇晃穿云,画海轻笑说:“穿云哥哥的小魂哥睡着了。别叫醒他,他太累了。”末了,她又补了一句:“难得他也会睡。多少年没怎么睡过了……整日整夜地守着你。”

我鼻子好像被什么突然打了一下,酸涩直窜眼底,眼眶里起了一层水雾。隔着那雾,我看到画海嘴角的似笑非笑,眨一下眼,水雾散去,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脸,她也正看着我,眼神清亮又坦荡。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那是一种很端正的美。

我再转头去看穿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脸转向我了,看着我不言语。我下意识去瞄车窗上的影子,那疲惫蜷缩的黑影已经不见了,只有穿云的背影。

穿云散漫平静地看着我,眼神在我脸上散步。我迎着他,“小魂哥……,那是个什么鬼啊……哎呀,好饿啊……”,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穿云面色一变,我肩膀一紧,他掐着我的肩头把我提到他眼前去。

我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推他,还没动手呢,就见他趔趄了一下,然后就有一只胳膊把我紧紧揽着。那只无形的手!无形的胳膊!穿云也愣了一愣,不知谁推的他,因为画海也是杵在当地,愣着没动。管不了那么多,穿云凑近我的脸,低喝着:“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

“圣星堡到了。请各位下车。”有人扬声招呼。透明列车停下来了。旁边一个人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去。她并不看我,眼睛望向车窗外,嘴里喃喃自语:“圣星堡,终于等到这一天。我来了。”她的脸颊绽放着粉红色的光芒,新鲜饱满、清香诱人,仿佛伊甸园的苹果,毫无瑕疵。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在画海脸上看到的一抹绯红,我一定会再多看两眼,然后把它深深记在脑海。但是我没有,我禁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车窗外,那个他们叫做“圣星堡”的地方。

第7章 受伤

巨大。只有这一个感觉。

我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广场上。已有无数人在广场上等候。他们穿着黄色和蓝色的衣服,以奇怪的排列分成四个角站着,在广场中显得渺小而遥远。中间留出宽阔的通道。大人和夫人领头,安静地穿过通道,我们紧随其后。只听得到红色长袍曳过地面发出的“沙沙”声,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要去干什么,只听得那“沙沙”声越来越响、越来越齐整,不可能是这柔软的长袍衣袂能弄出来的声音,仿佛是地面下埋伏着什么东西,在挣扎、在喘息、在吓唬我,要吃我的脚……我惊恐地盯着脚下,刚一迟疑,就被后面的人撞上来,我“哎呦”一声向下扑倒。

又来一跤!刚刚在“草坪”上那一跤,手指头还在疼呢,这次绝对要保护好我的手!我毫不犹豫地把两手向后背去,然后就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bia唧!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几秒。然后就是嚎啕大哭声,伴随着翻滚腾挪。是的,这个满地打滚的粉红家伙就是我。太!疼!了!半边脸都要爆开了!

有人提起我,一言不发,拿手贴敷在我脸上。一阵清凉。是穿云。我呲牙咧嘴看着他,满脸泪水,说不出话。他俯视着我,眼神好像不认识我,如耳语般说:“醒过来干嘛。”手仍然贴在我脸颊上。

我胸中一阵浊气上涌,哥哥居然说这样的话?!我一把打掉他的手,环顾四周。只有少部分人围看过来,更多的人仍安静地站在自己的“角”上。围过来的人,除了着红衫的,还有着黄衫和蓝衫的,有男有女,肤色胜雪,俊美异常。无人言语,但其中有几个家伙眼神紧紧盯着我……的脸,满脸渴望。不知为何,那神情让我浑身发抖,不可遏制。

夫人折转身,查看我的伤势。她轻抚我脸,指尖刚一碰触,我就浑身一激灵,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冰的。

“望楼,你过来。”夫人轻唤大人。我透过人群看到大人的背影像是迟钝了一下,然后就转身稳步走到我面前,眼睛望向我受伤的那半边脸,对着夫人说:“没有大碍。”

“我知道,”夫人柔声说:“但总不能让美意这个样子进圣星堡吧,万一……”

“夫人不用说了。”大人打断夫人的话,又望了一眼我那倒霉的半边脸,停留了一会,然后又望向我脑后,嘴唇无声动了几下。转瞬间,我脑中因撞击而产生的嗡嗡声消失了,痛感也没有了!我下意识伸手一摸,柔软爽滑,啥事没有!

咯咯咯,太棒了!我笑出声来。伸手就想去扑在大人怀里抱抱他,但他伸手接住我的手,轻轻晃了一下,对着夫人说:“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进堡去。”

他不想我抱他。我知道了。我整整衣衫,对自己做个鬼脸,抬头认真打量面前这栋庞然大物——圣星堡。

广场的尽头,一栋五星状建筑物赫然耸立,冷漠、黑暗,却又十分跋扈。底下两角做支点,中间两角左右平展,一角高耸入空。站在它的下面,感觉它的冷冷寒气,仿佛随时要倾倒下来,吞噬我。

做支脚的两角之间,有台阶延展上去,台阶尽头是两扇大门。门从里面被缓缓推开,众人拾阶而上,鸦雀无声。我突然惊觉画海不在身边,回头张望,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走在红衫队尾,正低头与一黄衫少年并肩而行。穿云排在大人和夫人之后,我之前,只见他背影红衫飘拂,清峻如削。他没有回头,但背影也足以让我心安。

这台阶不知何物打造,色如黑墨却似有光泽透出,看上去波光微荡似在流动,踩上去却无比坚硬。

我迈上了第一个台阶。蓦地一阵晕眩。有什么东西带着尖利的呼啸声从脚底纵穿而过!我,我好像被击中了!千军万马踏过我脑海,不作片刻停留。我大口喘息,收回我的脚。

又来了。又是那只无形的手。它拉着我,仿佛又推着我,不知所措。它到底是推我进去呢还是拉我离开呢。

穿云终于回头看我。那双形状漂亮的眼睛里,有淡淡的哀伤。

被涤荡过的脑海变得一片澄清。胸中有柔情划过,突然有一种好熟悉的感觉。一点也不害怕了。我迎着穿云,跨上了台阶。

那只手,松开了。

第8章 吃人

厅内别有洞天。明亮温暖,目之所及全是花朵。粉色、红色,枝枝蔓蔓,累累朵朵,从墙上、天花板上攀爬过来。花朵攒动,好像在跟我招呼。花瓣红晕透湿,似乎还有水珠子在上面滚动。我满心欢喜走近去,定睛一看,原来这些美妙的五瓣花全是镌刻在墙壁上的。美得很哪!我忍不住伸手去摸。

“莫碰。”有人阻止我。

嗯?我一回头,是个陌生的黄衫少年。黄衣飘拂,黄带束发,剑眉星目,唇角梨涡,嘴上在喝止我,眼里却浅有笑意。

“你是谁?凭什么碰不得?”我不高兴了。

“满族皆知,你会不知……哦,你就是画海那沉睡不醒的妹妹吧?怪不得……来,让哥哥提醒你,这圣星堡中的蔷薇花,万万碰不得……”他一边说,一边来拉我伸出去的手。

“哥哥?你才不是我的哥哥,我哥哥是穿云……蔷薇花,名字好听……你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我一把打开他的手,伸手去抓墙上的花朵。刚一触到花瓣,花芯骤然张开,将我手吞了进去!

我吓得不会动也不会叫了,眼看着花芯大口吞我的手,然后是胳膊……吞进墙壁里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失声回头寻救兵。那黄衫少年不急不慢地说:“喊声哥哥,我帮你。”嘴角梨涡愈深。

呸!我朝远处张望去,满眼都是人,红、黄、蓝的衣袍,衣衫流动,面目模糊,不知在忙乱着什么。哥哥呢,画海呢,还有大人和夫人,我只认识他们几个啊。哦,对了,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无形手,你们去哪儿了!快帮帮我!

“蠢材!不知道把手往回抽啊!”黄衫少年啐我,伸手过来帮我往外拉,他一使劲,我的胳膊不仅没有被拽出来,又往墙里进了一点!这下他也慌了,双手环住我的腰,拼命把我往外拽。我看着那艳粉的蔷薇花瓣一点点在我眼前大起来,娇艳欲滴,花瓣正中央的花芯诡异又黑暗,把我一点点吸进去、吸进去……

不是,是把我俩吸进去!黄衫少年死不松手,手掐在我的腰上,越来越紧,脸贴在我耳后,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得到他重重的吸气声……我又怕又喘不上气来,模糊中只感觉到我和他一起朝着一面墙的花海而去。

“蠢材!喊啊!”他在耳边突然爆喝一声。我心中一动,身子一挣,腰上一松,扬声高呼:“哥哥——哥哥——快来救美意!”

突然耳边只听到清脆的声音“美意”,那是我的声音,那是因为整个花厅都安静了,所有喧杂的声音都隐去了。

“又闯祸了。”穿云不知何时已在我身边。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整个心都妥帖了,头发毛都软塌下来。哥哥来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穿云扶住我的胳膊,凑近那朵蔷薇花,对着花芯低语。只见花瓣轻颤,吸力渐消,一寸寸、一寸寸,我的胳膊、我的手被吐出来了。

我这才知道害怕,哇一声哭出来。感觉到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后背、肩膀上,一回头,还是那个黄衫少年,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正哭得抽抽搭搭,两手还环在我腰上!

“喂!花又没吃你,你哭什么呢!”我冲着他大喊,胆气又回来了。

“原来……原来圣星堡的蔷薇花……真的……真的会吃人……好害怕……”他面如白玉,泪痕纵布,眼珠被水濯过,坦白又明亮。不知怎的,我一阵心软,取笑他的话说不出口,轻轻推开他的手,站到哥哥身边去。

穿云拉起我,说:“待在我身边,别再乱跑。走吧,画海该进去了,她要你见她最后一面。”哥哥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我从睫毛下偷偷瞄他,面色凝固,欢忧不显。

嗯?“最后一面”?什么意思?画海怎么了?我张嘴要问,哥哥拿着我的手,摇一摇,以示安静。一转眼,黄衫少年仍未离去。穿云目光扫过他,闲闲说:“怎么还不去,你族中大人想必已候你多时了。”

少年泪意已收,嘴角噙笑,对着哥哥点头致意。旋即转向我,目光炯炯,朗声说道:“美意,你好,我是寄城。你现在看到的也是我最后一面。但愿相见有时。”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上一紧,已随哥哥而去。

第9章 最后一面

接下来我老实了。寸步不离跟着哥哥。

按照衣衫不同颜色,人们被安排到花厅的不同区域候座。我百无聊赖坐在哥哥身边,看着跟我一样着红衫的少年们兴奋难耐,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失神傻笑;有的家伙,将束发红带解了又绑、绑了又解;还有的家伙局促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仿佛忍着一泡尿。只有画海,端坐在大人和夫人之间,端方瑰丽,如同光环笼罩。夫人偶尔会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嘱两句,她肩膀不动,只是微微颌首。我坐在后面,望着画海那美好的小脑袋,那束发红丝带尾缀着的金色幼细圆环,心中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又感动又想吐,又静美又抓狂。后来我知道,那种感觉叫:充满羡慕的爱{我要是你就好了}。

画海突然回头张望,我在人群中接住她的眼神。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绽开一个毫无矜持的笑,那笑脸让我融化,双脚踏空一般。穿云在我旁边轻推了一下,我朝着姐姐走去。

“美意,快用你那红红胖胖的小胳膊抱抱我!我好紧张!”画海见我过去,一把搂住我,低声急促说。

这小胳膊,刚才差点被花吃了!我瞅瞅失而复得的手,撇撇嘴。“姐姐,你没事吧?我们今天到这儿来到底是要干什么?为什么哥哥说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吗?!”我着急地问她。心里憋了一连串的疑问,隐约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但好像又不是那么恐惧哀伤,关键是人人都知道,除了我。我被蒙在一个半透明的膜里,看什么听什么都隔阂着。着急啊。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哦,美意,你好好看看我。”画海把我的脸推远一点,伸手把被我揉乱的头发抿到耳后去。脸上没有哀伤,却有喜乐。

我才刚醒!牙都还没刷!你跟我说这是最后一面!我嘴一撇,眼泪说来就来,心里有万般的不舍。

大人把头转到一边去,可能是不想见到我的这张哭丧脸。夫人“扑哧”笑出声来,伸出手指轻捣画海的额头说:“你这个姐姐,说话说一半,看把美意吓的!”她伸手给我擦眼泪,说:“美意,别担心,你姐姐确实是为人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她……”

“红蔷族——画海!”有人大声唤姐姐的名字,打断了夫人的话。画海赫然挺直身子,轻整衣衫,快步朝那人走去。来不及再跟我说一句话。

我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一身青衣,肤色雪白,目光锋利,神情倨傲,头发用一枚青色的长簪绾着,华丽冷然。青衣人站在花厅一个透明的细方房子旁边,手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册。画海走过去,向那人颌首致意,然后低头在那本书册上寻找什么,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抬眼望向那青衣人。青衣人低头核实,画海伸出手指,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下下,就重重地把手指按在那本书册上。青衣人腾出一只手按了一下什么东西,他身边的透明细方房子门自动打开,画海走了进去,进去后姐姐始终背对着我们,没有转过脸来。门关上了。那透明的细方小房子带着姐姐升上去了。一直升一直升一直升,升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心犹如重击,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痛苦,难受得好想揪着自己的头发蹦起来!我一个箭步冲到青衣人身边,抓住他的衣袖,大声嚎哭:“你把我姐姐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我姐姐来!”青衣人眉眼一横,眼风掠过,合上书册,手指轻掸,寒风劲扑,我直接飞了出去!

我居然飞了出去!

我听到自己“哎呦”一声,正腾云驾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无影手!我心一阵惊喜,回头去寻,却是大人!他扶正我,正色温言说:“莫再胡闹。”扬手唤人:“穿云,你过来,带好美意,别再任性胡为。”穿云依言过来牵了我手,忍不住说:“美意今日刚醒,一切无知,就随众人来到圣殿,难免事事新奇,又以为画海从此不再相见,心中惶然哭嚷,真情流露,实乃小儿心性,还望大人体谅。但是,”穿云话锋一转:“那圣星堡青衣星使傲慢无礼、不问缘由,直接驱逐,却也太令人心寒。”穿云一口气说完,一面用手掌紧握我手,一面目光炯然面向大人。

大人仿佛不曾料到穿云会有此一说,顿了一下,瞅我一眼,欲言又止,突然伸手轻抚我头,又仿佛被扎了一下的缩手回去,冷淡的眼神里有一束微光倏然而过。那束光在我的胸腔里“啪”一声爆开,碎成星星点点,又温柔又明亮,照得我心里明晃晃的。

“我听大人的话。我跟着哥哥,不干坏事不乱跑……但是,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吗?”我说。

“放心。很快就能再见到她。”大人说。语气恢复了平静淡漠。我盯着他垂在身边的那只手,那只刚刚摸过我脑袋的手,安静、克制,又那么自然而然地安放着,仿佛从来没挪动过——莫非刚才是幻觉?

“红蔷族、美意——”突然有人高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带着拖腔,如同一尾寻找食物的长蛇,施施然朝我滑了过来。握住我手的那只手轻颤一下,旋即又攥紧了我,扯了我便要向圣殿外走去。

“哎,你没听到吗,有人叫我的名字哎!”我好奇心盛,不肯随哥哥走,忍不住回头张望。

“凭他们叫去,我们这就出圣殿!”穿云拽住我不松手,眉头皱着,一脸不快。

大人沉声道:“让她去。你以为躲得过。”

“你知道的,到得今日,她也不过16岁,离神圣式尚有一年时间!他们召她过去,不知会有何事发生,我现在带她速速离殿,不算违规!”穿云双眉上扬,神色异样,脸色雪中泛青,语气急促,完全不是平日里清淡模样。

一时间我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种境地,也不敢任性挣脱哥哥的手。

“穿云,”大人走近些,“今日是你900喜辰,于我族辈,900年岁月弹指一挥,算不得什么,但总该知晓这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皆由天定,顺势而为强过逆流遏舟。美意今日醒来,已是意外之喜,她非凡俗,自有世间荣耀繁华、别样艰苦磨难等她,你我心中皆知,不如放妥心胸,送她一程,可好?”

待不得哥哥说出一个“好”字,人影晃动,有人欺身过来,目光在我脸上端详,赫然便是那青衣星使!

第10章 拜会

那青衣星使向大人颌首致意:“望楼大人好,这位可是沉睡16载的美意?”说着,朝我一指,姿态娴雅,面无表情。

“是啊,就是我,刚才把我弹得飞起来,这会儿又要找我干什么……”我抢话说。

“正是,”大人打断我说:“美意今日方醒,陪同族中少年来圣殿参加神圣式,无知小儿,叨扰星使,万望莫怪。”大人语气谦逊,脸上却并无笑意。

星使凑近大人,耳语数句。大人眉眼平展,不动声色。穿云仍然握着我的手,令人难以察觉地靠近我,因为我能感觉到他贴近我的胳膊绷得紧紧的。

“美意,过来。”大人唤我。我依言前行,穿云并不松开,仍与我并肩。“你随星使前去,拜会某人。莫要惊慌,一切有大人担待。我跟夫人、穿云在此等你。”说完又看了穿云一眼。穿云脸上并无波澜,充耳不闻,手仍不松开。

拜会某人?什么人?我张嘴要问,大人扶住我肩头,眼睛盯住我眼,轻缓摇头,我感到有股气流从他掌心源源顺入,从肩膀到全身,身心舒泰,莫名放松。不想多问,只愿配合。

我轻轻扯下哥哥的手,用手指轻巧快速地在哥哥的掌心写了个字{意},然后笑意盈盈地对星使说:“好,我们走吧。”星使并不客套,下巴轻点,前行领路。

我看了一眼哥哥,他握紧被我写了字的那只手,脸上又惊又喜,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哥哥一直在这儿。”我点点头,快步跟上去。

但其实一背转身,离开大人手掌和哥哥扶持,我就感到双膝发软,心中发毛。从我睁开眼睛到此时此刻,一切事情都莫名诡异!我不懂,我无知,好,都没问题,至少哥哥始终伴我左右,有他替我罩着,但现在,这个冷脸什么星使要带我去什么鬼地方,话也不明说,神神秘秘的,但既然大人不反对,估计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刚才姐姐不就坐那个透明的小房子升高高了吗,也许是带我去见姐姐也说不定……也许是带我去吃东西……怎么这些人都不知道饿的……我正胡思乱想着,抬头一看,已随星使来到那透明小房子面前。画海走进去后飞升起来的那个透明小房子!

这次透明小房子旁边站了另外一个青衣人,手捧书册,候在门口。透明小房子的门打开着,一个黄衫少年正要翩身而入。

“且慢!”我身边的星使轻唤,向门边那另外一个青衣人点头示意,停步侧身,示意我快步进去。与此同时,那黄衫少年转身照面,正是寄城。

“你……我……”我拿手指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十几年没说过话,嘴巴跟不上脑子的转动。

“什么你、我,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说话不要拿手指着别人吗?”他笑嘻嘻,神态怡然,伸手轻轻把我手指挡开。但马上脸上笑意敛尽,闭口不语——原来,那青衣星使已陪同我一起进了透明小房子,站在我后侧,冷凝沉默。

我们三个人都进了透明小房子,门关上了。小房子带着我们向上飞升。三人一时无话。我没来由地一阵眩晕,心中升腾起一种又陌生又熟悉、又害怕又兴奋的感觉,我望着那人头攒动的神殿越来越远,已无法再找寻人群中哥哥的脸,我抬头又望向透明小房子的房顶,透明的尽头是黝黑的深渊。我知道我们是在这座黑色的圣星堡里,我只是不知道这深渊的尽头是什么在等待着我。

头晕目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寄城伸手扶住我肩膀。飞升的房子停下来了。门开了。

我愕然站在小房子里,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三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就听到青衣星使的声音:“去吧。迎接你的新生。圣族欢迎你。”那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和一种……什么呢……自豪感?。只见寄城略一迟疑,伸手拽拽我的发辫,向星使躬身示意,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大踏步走去。

那我呢?我心中一阵惊慌,抬脚就要向寄城追去。“稍等片刻,美意。”星使出声阻止,门又关上了。小房子带着我们继续向上飞升。我哭丧着脸,心一横,眼一闭,姑娘躺了16年,还不是醒过来了,哥哥还在下面等着我呢,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不怕!”有人大吼一声,吓了我一跳,眼睛一睁开,原来就是我自己喊的。身旁的星使没防备,也吓了一跳,我不好意思对他笑了一下,他居然——也笑了!他应该几百年没笑过了吧,鼻子和嘴角抽动成奇怪的形状,丑怪极了。我走到星使面前,踮起脚尖,伸出两手,捏住他的眼角和嘴角——嗯,这样的笑容看着可顺眼多了。我看着自己制造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

他不提防我会这么做,眼睛大睁,身体僵硬着往后倾。我也被自己的惊人之举吓着了,手还按在他脸上收不回来。

然后,门开了。

第11章 某人

门开了。外面一片漆黑。

我盯着那漆黑,挪不动脚步。那黑不是坚硬的,仿佛是流动的,膨胀的,旋转的,要从这透明房子敞开的小门外溢进来。我觉得我好像一坨颜料,有人要拿了画笔,蘸了我,把我涂到那噩梦般的黑色画布上去!

“我好害怕。”我语气颤抖着回头去看星使,想从他那里寻得一点点安慰。

呵!他什么时候居然站到了小房子的最角落里——尽量离门远的地方,嘴唇紧抿,神色敬畏。

“喂!你站那里干什么!我们到底是要来见谁啊?”我看着他那畏缩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们,是你,美意。”他轻声细语地说。

“好,是我!我一个人去!见谁呢?”我气鼓鼓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在用赌气来掩盖恐惧。

“去了、见了,自然知道是谁。”他继续轻声细语地说。

“那好,那你总要领我进去吧!”我硬着头皮说。

“未经征召,不得面见。”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轻推了我一把,又低声提醒说:“美意,小心说话,细致行事——以免累及你族中大人。”说到最后,已近耳语。

踉跄间,我已身在门外。待我回头,门已关上。透明小房子带着面目模糊的青衣星使坠下去了。

我置身于这浓稠墨黑的画布里了。我定定神,耳朵里只听得巨锤击打的声音:咚、咚、咚,没错了,那是我心跳的声音。我索性闭上眼,从来如此,闭上眼,我好像才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16年来我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平稳呼吸……好了,咚——咚——咚,心跳的声音慢下来了。非常的安静。我集中注意力,想要捕捉到另外那人的些微气息,但,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但,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渐渐静了。就在这时,也许更早一点,有一股清甜、温糯、又有点干燥的香味在暗中仿佛认得我,无声怯怯地寻了过来,缠绕在我鼻端,恋恋不肯去。那味道是一把钥匙,熟练乖巧地从鼻腔滑进去,穿过重重迷宫,然后我听到极轻极轻的一声“咔哒”,匙入锁开——真的是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我被一阵奇妙熟悉的浪卷身而起。

片刻的晕眩。我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嗨,有人吗?我是美意。我来见——拜见你。”

无人应答。

我再吸一口气,抬起脚,重重迈出一步——

脚落光亮,黑暗中猝不及防的明亮如同一把刀劈面而至,刀锋割面,差点把我掀翻在地!

待我定睛,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绽放开来。一片巨大花海,朵朵闹意盛开,枝枝灿烂丛生,红晕娇俏,透瓣而出,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因为这花海是从地面向天上延展而去,犹似一匹花瀑倒挂眼前,仰头张望时,那花朵儿开放在鼻尖处,似近非远,芳香诱人。

花朵繁茂,但品种唯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刚才圣殿大厅那吃人的壁上花——蔷薇!

心有余悸,我退后一点。再看那花海四周,环绕墨色书架,书架高耸入云,无法尽视,书格内书籍排列,满满当当,何止万千!想必这主人是惜花爱书之人哪。我心中一动,想到我那同为爱书之人的哥哥,他此刻正在下面等着我。我要赶紧回去。清一下嗓子,我朝空中扬声喊道:“我是美意,特来拜见,还请现身。”

仍然无人应答。

那蔷薇花已叫我害怕,但这满室书籍倒叫我心生欢喜,我忍不住凑近去,抽出来看看,什么嘛,这些文字根本就不是哥哥平日里给我读的书上的文字,各种曲里拐弯,各种看不懂,换一本,还是看不懂,再换一本,仍然是天书。我把书放回去,百无聊赖,仰天叹气,突然看到上面的某一个书格里只有一本书册,孤零零靠在那儿,我好奇心起,伸手去够它,够不着,踮起脚,够不着,蹦起来,还是够不着,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但我就是拿不到它。

我的好胜心被激怒了,回头瞅瞅,并没有主人的踪影,好的,我攀住书架,用脚蹬住书格,试图爬上去,拿到那本可恶的书册。

“你就这样做客的,美意?”一个极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得我魂飞魄散,手脚在空中停顿了一秒,等我反应过来,已手忙脚乱抱着一推书摔落在地。

我惊惶万分,不敢动弹,甚至连眼珠都不敢滚动一下。那声音,仿佛在混沌中已听过无数次,无比的妥帖柔软,我变成一个网状生物,那声音在我的网中穿梭自如。

“起来吧。”那声音说。

我依言爬起,顾不得身上的疼。背对那声音,没有勇气转身。

“想看那本书?”那声音问。温柔得令人心酸。

我定着没动。过一会儿,“嗯。”我点点头。

“你说:‘花儿,来。’”那声音说。

嗯?什么情况?我迟疑了一下。

“你说:‘花儿,来。’”那声音又说,毋庸置疑。

“花儿,来。”我说。深信不疑。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我一低头,差点晕死过去,那花海丛中伸出数枝花藤,连花带叶朝着我脚边蔓延过来——又要来吃我了!我尖叫一声,要跳脱开去,那花藤已不由分说,缠绕着我的脚脖,眨眼已绕至腰间将我托举起来。我连声尖叫,不能自控,直到那花藤将我送至书册处,伸手即可取得,我才回过神来——花藤助我,而非吃我。

我取了书册,花藤将我稳稳放下,一阵窸窸窣窣,隐回花海去了。而我,后背已湿透。

我擎着书册,仍是没有回头。这书册虽然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并无浮尘,书脚微卷,想是主人常常阅读。我屏住呼吸,不知当看不当看。

“翻开看看吧。”那声音说。如此温和,你却只能照做。

“是。”我点头,伸手翻开书页。

目之所及,心中巨震。书册险些掉落。

第12章 手和五星

那是一幅画。

一个女人的背影。线条柔和的脑袋瓜,头发被分成两股,编成辫子搭在肩头,露出颀长的颈脖,肩膀瘦削端方。她仿佛是迎风站着,有风从领口灌进来,吹得衣衫鼓起来,那衣衫轻薄,几乎能看到她后背两块瘦瘦的肩胛骨的轮廓。她背手站着,手指相勾,腰肢纤细,脚尖微踮,仿佛是在远眺。我不知道,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

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见过这个女人的背影,在梦里,很多次。太熟悉,这个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梦的背景里,我不用看都能知道她抿到左耳后的发丝是被风吹到哪个方向,所以,在这个明亮的花海书室里,在这本毫不起眼的书页里,陡然看到这幅画,寥寥几笔,并未着色,却生动熟悉地要从书页里跳将出来,转瞬间就会转过身,向我招呼或是微笑……我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不能再尖叫出声,我已经很失态了。

我把心堵回胸腔,继续翻页。仍然是她,仍然是背影,一页一页的背影,一式一样的两条麻花辫,唯一的不同是她有时候身子向左倾一点,有时候身子向右靠一点,能看到耳朵的线条,却永远无法看到她的脸。

如同身在梦境,触目所及全是她的背影,凭你千呼万唤,她却总是不肯回头。我心里突然一阵抓挠般的难受,“啪”一声合上画册,没有来得及再犹豫一下,就转过身面对那声音的主人了。

那芬芳妍丽的花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椅子,而那人就端坐椅中。一身黑袍,宽大黑帽,整张脸隐在暗中,胳膊闲闲搭在椅座扶手上,露出两只手。那是他全身唯一暴露出来的地方,肤色雪白晶莹,骨节清奇秀朗,手指纤长微曲。

记得在我熟睡之时,哥哥曾执我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捏遍,告诉我“见手知人”,人的喜怒哀乐、贪婪几乎都能在他的手上找到答案。如果哥哥所言不虚,那此人双手看上去未经世事,如此坦白天真,甚至带了一丝躲藏羞怯之意,真是叫人心生好感。

我忍不住上前一步。那人扬手制止:“美意,莫上前来,站在那里说话就好。”非常的礼貌,却也完全地不容侵犯。

我一阵羞耻,讪讪地退回去。没来由地摸摸头发,发辫已经毛了。

“终于醒了。”那人说,毫无感情,仿佛是在对一本书说话。

“是的。”我乖乖回答。

“醒来就好。一切仍未晚矣。”那人说。我只顾盯着他的手,那只雪白的手渐渐攥起来,有蓝色的血管隐隐显现出来。

“‘美意’之名,可是你族中大人为你取的?”那人问。手掌又渐渐舒展开。

“不知。醒来后他们都这样唤我。”我说。

“美意。美意。”他轻念两声,又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我尴尬地站着,也不敢说话。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说话,就那样端坐在椅中,一动不动。手也不动。我看不到他的脸,也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在死死盯着我看,反正心里毛扎扎的。

“喂,你是不是——”还没等我问完,他声音低低但很清晰地对我说:“好了,你去吧,准备一下。”那两只手手掌朝下按压在扶手上,手指那么长,长得有点多余。

让我走?这就完了?哦,准备一下?准备什么?我一脸困惑。

他仿佛再不肯多说一字,挥挥袖袍让我走。白得透明的手像是藏在黑色森林中的一只小鸟,探出头来,倏忽而过。我怅然若失转过身,却一时间不知走向哪里。门在哪儿呢?

“你认识那画中人吗?”身后那人突然发问。

嗯?我一愣神,一低头,发现手里还攥着那本画册,哦,这是主人的东西,我差点就带走了!我走到那通天的书架那儿,使劲踮起脚去把它物归原位,一边回答他:“画里的人吗,我不认识她。”不知为何,我本能地没有提起我在梦中见过这个女人的背影,而且是很多次。

那人不吭声了。

我仍没有成功,喘着气回头问他:“那你呢,你认识她吗?”

不知何时他已起身,黑袍垂地,身材高大,整个人隐在暗中,微微含胸,略显僵硬。这会儿,我已经没功夫注意到他那两只手是什么姿势了,因为我完全被他胸前垂悬的东西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枚坠子,一枚乌黑的五星。刚才他坐在椅上的时候没看到,此刻随着他的起身,那枚五星在他胸前微荡。不大,也并不起眼,有一种沉甸甸的光泽感。我只看了一眼,就挪不开眼睛,那五星犹如洞穴,如此可怕却又如此神秘,吸附我不由自主想去一探究竟。

耳边有刷刷声飞速掠过,有无数双手涌现我眼前,手指痉挛,好像要抓我,有面孔叠印、扭曲,不知是人还是动物,巨大的瞳孔戳到我鼻尖来……

“不认识。”有人说话。那声音猛然惊醒我。一个恍惚,杂音消失了,手指、面孔都消失了。我站在明晃晃的花海书室里,心脏狂跳,膝盖发软。

我刚才肯定是被魇住了,我得离开这里!我要去找哥哥!但是离开之前……我心中一动,突然跳将起来,伸手去扯那人的黑色帽袍——至少得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我清楚地记得就在我手指尖刚刚碰到那帽袍边缘的一瞬间,指尖灼痛,直达心底!整个世界重回黑暗。

在我重重摔在地上之前,我分明听到一声轻叹。

第13章 新杯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圣殿大厅的,等我回过神来,已在大人、夫人和哥哥身边。

三人同时望向我,面孔情状各有不同。大人稳稳看住我,眼角眉梢波澜不惊,眼神穿透我,一切洞悉。夫人面有关切神色,下巴微收,波光粼粼的眼睛仿佛总是有泪意,眨眼间就会有东西溢出来,一边柔声问我:“一切可还顺利?”一边伸出纤纤素手,轻拍我肩。不知怎的,在他们面前,我总是不自觉地学着画海的样子对他们笑、对他们说话,就像此刻,我牵动嘴角,微微一笑,恭顺应答:“一切尚好,让‘准备一下’。”虽然我心里全是莫名其妙,手掌也是疼得厉害,那黑袍人、那画册中的背影、那铺天盖地的蔷薇花、那命令式的“准备”——“准备”什么啊……全部都是问号,但在大人和夫人面前,我什么都不问,只是做出一副很笃定的样子,因为我觉得,他们会喜欢我这个样子。

大人和夫人对视一眼,夫人转脸轻言细语说:“那就好,我们好好‘准备’一下。”我顾不得她话中有话,反正我也听不懂,反正他们也不给解释,我这会儿只顾去看哥哥的脸。

穿云垂手立着,眉眼安然,怔怔不知望向何处,红袍下的雪白夹衣,在领口处与他的颈脖、面孔白成一片,纵有红袍映照,只是更显苍白,整张脸上几乎只剩一对浓眉和两弯睫毛。我碰碰他的手,又凉又熟悉,真想对他说:“哥哥,其实我好害怕,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回去行不行……”大人和夫人在旁,这些孩子气的话说不出口,但只是想到这些想要说给哥哥的话,鼻子就一阵酸涩,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晃着他的手。

哥哥终于抬眼看着我。灰蒙蒙的眼珠子,仿佛是不认识我。我心中大惊,用力掐他的手背,他回过神来,眼睛里那抹漂亮的棕色光彩又回来了。他顿了一下,眼睛盯在我脸上,没说话,突然好像有人在他背后捅了他一下,他身子朝前轻俯,气息呼在我的脸上,轻声地、坚定地说:“该来的总会来。美意长大了,什么都不怕。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哥哥永远守护着美意。”

我愣愣仰脸看着哥哥,不知如何应他。只知道各种惶恐、各种迷惑变得薄薄的、软软的,瘪下去、塌下去,堆积在裙袍脚边,不值一提,胸中雄风扫过,豪气鼓胀,背脊都硬挺三分:“好!我只听哥哥的!”

“是——听你内心的声音。”哥哥说。

“嗯。”我重重点头,眼角余光处,看到夫人张口似乎要说什么,被大人用眼神制止了。

“圣族新人到——”突然有人扬声宣布。就在我身边不远处,一扇门缓缓开启,数人列队,翩翩走出,红衫在前,蓝衫居中,黄衫最后。大家不再言语,屏息观望。我定睛一看,那走在最前排的红衫少女,赫然便是姐姐画海!

我站在原地,看着画海越走越近。红袍摇曳,面容端丽,在一众少年人中,清秀挺拔,姿态傲然。姐姐真美,我心下暗赞,忍不住朝姐姐摆摆手,但姐姐目不斜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

“姐姐——姐姐——是我,美意”,眼见着画海走得更近些,我轻声喊她。她在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眼神掠过我,脚下并未有片刻的停留。

我愣住了。画海是看到了我,但她的眼神好奇怪,冷冰冰又热滚滚,认识我又好像跟我不熟,似笑非笑,似恼非恼,脸色白的吓人,眼睛不带眨的,直着脖子就从我跟前过去了。

怎么回事?画海有哪里不对劲了,搞不清楚。一抬眼跟一个熟脸打了个照面,那个叫寄城的黄衫少年。他走在队伍的尾部,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呢。我蹬他一眼,他不以为意,跟上队伍,专注向前。

哥哥拉着我,一言不发,淡漠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们鱼贯而过。倒是夫人,她紧紧盯着画海,满眼皆是她,眼神里尽是欣赏和喜悦。我突然觉得姐姐和夫人真的好像。

少年们无人说话,走至圣殿中心,却透露出一种崭新的意气风发。众人围观,各种赞叹、喜爱,不一而足。我牵着哥哥的手,觉得这一切好像跟我都没什么关系。

一青衣人缓步走至众人面前,众人肃然静穆。呵,这不就是那领我拜见“某人”的青衣星使嘛。只见他向众人颌首致意,旋即朗声说道:“神圣式已全部结束,我圣族又添新人,可喜可贺。圣族之王本应亲自驾临,恭贺勉励各位新人,奈何要务在身——”,说到此处,他眼光一凛,越过人群,扫到我脸上,吓得我心“咯噔”一跳。“还请诸位移步侧厅,同饮圣族新杯。思灰在此先干为敬。”他举起手,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枚金杯,双手举杯,一饮而尽。不再理会众人低声疑惑,匆匆闪身退去。

人们虽有微词,但仍是难掩兴奋,簇拥着自己族中新人,向侧厅走去。我的眼睛在人群中找到姐姐,彼时大人、夫人已伴她左右,她一手掩唇,一手挽在夫人臂弯,面如白玉,双目灼灼,正自轻笑。我叹口气,不知为何,有点苦恼。

“哥哥,我们也要去喝什么‘圣族新杯’吗?”我问。

“你不用去。”穿云说,“你也不想去,是吗?”他体贴问我。

“又想去又不想去。怕错过热闹,但好像也没人在意我去不去。”我说。

“你这家伙,没法相信你才醒过来一天呐,你那脑袋里的百转千回都是跟谁学的?”哥哥问。

“怨我给你读的书太多了。”他又自己回答。

“好哥哥,什么都别说了,先弄点吃的东西,美意好饿!”我摇着他的手央求道。

“忘了你还是个……会饿的……好,咱们去找些吃的吧。”哥哥对我百依百顺,牵了我就向圣殿外走去。

我忍不住再回头去看姐姐,他们已走至侧厅门口,头也没回,我只看到画海红色束发丝带上的金色细巧圆环一闪,没入门后,看不见了。

“美意,莫走,圣族新杯,你若不在旁,又有何意?”有人笑着对我说。黄影闪过,不必回头,我就知道是谁。我与哥哥相携出殿,并不理会。

一口气冲下台阶,与哥哥相视一笑,尚未言语,一双手臂蓦然环绕上来,将我死死拥住!

第14章 入水

无形手将我紧紧抱住,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那手又在我脸上温柔摩挲,久久不肯离去。急得我抓耳挠腮想要扯下他的手,嘴里一叠声叫道:“好了,好了,够了!够了!”

哥哥看我一副自我搏斗的古怪样子,甚是诧异:“美意,你在干什么?脸都挠破了。”一边伸手过来轻轻按住我的手。那无形手很是警觉,离了我脸,松松环在我腰间,老老实实。我拍拍那手,对着哥哥展颜一笑:“没事,乖乖的!”

“过来,眼睛睁大,我看看。”哥哥用手捧住我的脸,提到他眼前去。我一凑近,就看到他眼珠子里有两个小人,圆头圆脑,笑意盈盈,啊哈,那小人就是我呀。

“棕色的……确实是棕色的……那小时候怎么是……”哥哥皱着眉头,扒拉着我的眼皮,掌心在我眼前划一下、划一下。

“哥哥!要吃东西!”我看他弄个没完没了,耐心全无,大喝一声。

“走走走,找东西吃去,你这小人儿——还知道饿?”哥哥牵了我手,带我穿过殿前广场,又忍不住笑着说:“我可是有几百年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了!”

我看着他的笑脸——数年来他可是难得一笑——一边嘴角轻轻扬起来,嘴唇抿着,很害羞地不露出牙齿,眼皮微垂,睫毛轻颤,好像有人在对着他眼睛呵气,我心里一阵暖,拉紧了他的手,加快脚步。

穿过广场,是一片杳无人烟的银色草坪,中间有修整出来的穿行小道。我紧挨着哥哥,小心翼翼地走着,那银白色细密的叶片,美则美矣,扑倒在上面,可是会扎得满身窟窿。我抬头望望那蓝色穹顶,不知何时已有半边被黑色笼罩,整个穹顶被一分为二。

我扯扯哥哥袖袍,又指指上面,哥哥解释说:“今日已过半,待得黑色帷幕罩顶,今日就结束了。我们要快一点了,还要赶回去与大人汇合,返回红蔷堡去。”

“嗯,好的,哥哥。我们就去那边看看好不好?”我指着远远的草坪尽头一栋白色房子说。“好——就去那里。”哥哥说,略有迟疑。

走近些才发现确实有栋白色房子,但是被一片巨大的水面包围着。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一大片的水面,波光细碎,幽蓝辽阔,风从水面悠然扑面,带着一股新鲜的腥味。水面中央的白色房子,安静,闲淡,不理不睬。

不知怎的,这水、这房,都叫我心生欢喜,我挣开哥哥的手,纵身就要跳入。哥哥一把拉住我,惊问:“你要干什么,美意!”

“不知道,就是想跳进去。”我老实说。

“傻瓜!等等。”哥哥拢起双手,放在嘴边,一字一顿地说:“红蔷堡穿云、美意前来拜访——”声音从水面远远传了过去。

半晌无动静。哥哥又扬声说了一遍。仍无动静。

“有些诡异。算了,我们走吧。”哥哥拉了我要走。

“不行,我要去那房子里看看。”我死死盯着那远处的白房,我居然能看到一扇窗户,洞开着,窗边白色飘拂,不知是窗帘还是衣衫。窗户里面,是能把人吸进去的无边黑暗。一阵寒意。我摆摆头,好像又看不清楚什么了。

那窗户里面的黑暗紧紧吸附着我。我像是着了魔。我学着哥哥的样子,站在水边,大声呼喊:“美意来啦!”话音未落,我就纵身跳入水中。耳边只听得哥哥一声大喊“美意!”,他伸手过来仿佛是要拽我衣袖,转眼他也随我落入水中。

水瞬间没顶。冰凉刺骨。我心中惊慌大呼,那水绵稠无缝,塞住我口鼻,喘息不得!耳中鼓鼓,胸中闷炸,几欲晕厥。只有眼睛尚能视物,浑浊中似乎有手臂近身,我忙不迭拖拽住,只求出水!

我手一触那手臂,那臂膀似要裂开,臂膀的主人颤抖回缩,我依稀听到极其痛苦的“呜呜”声。是哥哥!他挣脱我手,却又迅速回返,手摸索着找到我颈脖的位置,把我往上托。

我不管不顾攀着他的胳膊,眼前开始模糊发黑,只感觉着我下巴下面他的皮肤在“啪!啪!”轻声裂开……我手没劲儿了……什么也听不见了……

“哗——”,世界褪去了一层水皮,有东西把我高高举出水面,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我望着身下水面波荡,而我的手正紧紧攀抱着一个庞然大物。

一个蓝色的庞然大物!我正骑在他的背上!双手抱着他的脖子!

宝蓝色半透明的皮肤,隐隐有鱼鳞状的纹路,身长入水,脖子尽头是一个狰狞的巨大脑袋,脑袋上两角竖立,两耳斜横,正驮着我,在水面上昂扬劈水而过!

我脸贴鳞甲,鼻中腥气冲天,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张嘴大呼:“哥哥!哥哥!哥哥你在哪儿?!”手中腻滑,心中极恐。

那大物缓然回头——惊得我差点滑落水中:那鼓胀的巨眼,那洞穴的巨嘴,那弯刀的巨牙——噩梦也不过如此了。

“莫要惊慌,那人就在你身后。”那大物说。声音意外地温和、恭顺。

我猛然回头,一人打横趴伏在大物背上,红衫裹身,手脚垂落,衣袂一角飘拂水面。嫣红、宝蓝、绿水,如在画中。我侧身扳过他的脸,面色如玉,剑眉入鬓,正是穿云!

原谅我刚醒过来一天,任性、好奇、无知、逞强,但是我这一刻,好害怕你会死。我拍拍哥哥的脸,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他还好,命仍在。主人自会救他醒转。”那大物柔声说。

我望着他那庞大丑怪的样子,听着他的柔声细语,低头看看面无人色的哥哥,再看看那谜一样的白色房子。那房子已近在眼前。

我闭上眼睛,说:“请给我勇气。”

第15章 爆裂

那蓝色大物一路浮水,不再多言。

那白色房子哪里是建在岛上,它本身就是一座岛。直接漂浮在水中央。一栋白色的两层圆形建筑,四周一圈白色细密台阶,台阶的底层没入水中,向上延展几十层后是一转宽阔的长廊,优美的白色细柱相隔而立。

大门紧闭。我抬头望向二楼的一扇窗户。窗户开着,白影闪过。这次我很肯定,窗后隐了一个人。

那蓝色大物靠近台阶,将他的背部和身体平顺,瓮声说:“请下来吧。”

我看着那被水**动的台阶,晃来晃去,像是移动的,又回头看看仍然双眼紧闭的哥哥,犹豫万分,不知是不是应该拜托这个好脾气的蓝色家伙再把我们送回对岸去。

“欢迎你。”一个陌生的、纤细的、略带僵硬的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说。我猛一回头,一个女人正站在台阶上,一身白衫,赤着双足,弯腰向前,伸手向我。她的脚和衣袍边都浸在水里,但她丝毫不以为意。

她身后是敞开的大门。她什么时候走到我身边的我完全不知。我看着她,满头银发编成辫子,盘在头上,有细密的纹路散布在她的额头、眼角处,那些纹路不知是刻上去的还是画上去的,我从未在其他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还有那伸向我的手,既不饱满也不光滑,一层半透明的皮肤松松裹着她那枝桠般的手掌,有蓝色的管状突起。但这一切并不让我害怕,因为我看到她那双眼睛,那眼里充满了悲悯。

“你是——?”我迟疑着问。

“我是这白岛的主人,扶栏。”她并不微笑,但也不威严。眼神明亮,有浅淡的温情。只是说话的时候字斟句酌,语速很慢。

“扶栏,你好……我是美意,请帮助我哥哥,他溺水了……都怪我……”我一边说一边尝试着把穿云扶起来。

扶栏看了一眼那蓝色大物,蓝色大物轻摆身体,摇动尾巴,把哥哥轻轻抛起,扶栏伸掌一接,将哥哥轻轻托住,另一只手掌在哥哥背上轻抚两下,“噗!”哥哥吐出一口水,进而睁开双眼,自行站立起来。

整个过程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连滚带爬地从蓝色大物的背上下来,一把抱住哥哥,欢喜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哥哥正咧嘴要冲我笑呢,突然“哎呦”低呼一声,胳膊想要抽离我的怀抱。

扶栏伸手把哥哥的袍袖撩起,一看之下,我惊叫出声。哥哥的胳膊已皮肤绽开、裂痕纵生、破碎不堪!

我又心疼又害怕又自责,胸中气血翻滚,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只是呆呆看着哥哥。

“没事。”哥哥简短说,拉下袍袖。转脸向扶栏说:“你可是这白屋主人,冒昧打扰。我是红蔷堡穿云,这是家妹美意,因美意饥饿,寻觅食物,不慎落水……”

“她,落水无妨,你,应该很清楚,你是无法浸泡水中的。”扶栏打断哥哥的话,缓慢有力地说。

哥哥不语。

“红蔷堡?望楼是你何人?”扶栏接着问道。

“是我族中大人。”哥哥回答。

扶栏望着我,眼神停留在我身上。黑色的眼睛如同两簇拢柴而燃的火苗,暖和,沉甸甸的。我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

“美意……可是今日方醒?”扶栏又问。

“正是。你怎会知?”哥哥答她,伸手将我拉近些。

“我是扶栏。”扶栏简单说。“两位这就随我进屋吧。”不容置疑,她转身朝着大门拾阶而上。

扶栏脸上虽然沟壑纵生,但背影倒是极美的。银色发辫,雪白长袍,纤长秀丽,从容缓行。令人不由自主跟了她的脚步,追随而去。

突然,她定身顿步,既不前进也不说话,只是沉思。哥哥拉着我,屏息在后,不知何故。

她转过身来,眼睛越过我们头顶,对着我们身后轻声缓语:“蓝龙,你等了两千年的主人就在眼前,你却不识吗?”

第16章 蓝龙

握着我的手的那只手突然僵硬。我心知不妙,悄声问道:“哥哥,她什么意思啊?”哥哥不及回答,脚下一软,就要跌倒!

扶栏伸手将哥哥一带,正色说道:“他在水中浸泡太久,撑不住了。快进来。”

进屋之后来不及四处打量,我依扶栏的指示将哥哥搀扶坐下。哥哥面色平静,沉默不语,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是亮的,一眨不眨盯着我看。我站在他身旁,耳听得他红袍下皮肤仍在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他一声不吭,只是身体在极轻微地颤动。

扶栏拿了一个小白罐子走过来,掀开哥哥长袍,一边拧盖子一边轻缓地说:“如此耐力,你是我所见第一人。”

长袍之下,哥哥四肢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我不觉恶心,只是心中大恸,恨不能代为受之。原来他身体微颤,实在是痛苦至极!

有那么一瞬间,我多后悔自己醒过来。永远沉睡,永远有哥哥安然相陪,多好。

眼见那白罐盖子打开,一个小人轻飘出来。一个小人!我惊呼一声,顾不得感怀,凑近了看。真的是一个小人,手指大小,浑身雪白,关键是他没有长脚!他那应该长脚的位置是一把小刷子一样的东西,一个刷子小人!

那雪白的刷子小人蹦到扶栏的手掌上,我呼一下凑过去看他,鼻子差点把他掀翻!

扶栏示意我后退,手掌轻滑,刷子小人纵身跃了出去,直接落到了哥哥的手臂上。扶栏目视小人,口中轻念,那刷子小人开始在哥哥臂膀上上上下下地刷动!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小人的刷子所到之处,哥哥烂掉的皮肤就像被那刷子吞掉了一样,留下的是光滑又健康的皮肤!刷子小人就这么勤奋地来来回回奔跑数下,哥哥的一条胳膊就已经几乎完全恢复了正常!

我激动得又要哭又要笑,伸手就想去抓住那个刷子小人,好好亲他几下。扶栏唤了一声“美意”,她一不念,那小人就“啪嗒”倒在哥哥胳膊上不动了。我吓得连忙收手,只看不动不吭声。

一条胳膊刷完,小人蹦回白罐中去了。我拉着哥哥的胳膊心花怒放。哥哥向扶栏躬身致谢,我也忘形地一把抱住扶栏,在她耳边热烈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谢着谢着竟呜咽起来,眼泪鼻涕都糊在扶栏的颈脖处。然后就听到我抱着的那个身体里面发出“嘎嘣、嘎嘣”的声响,扶栏好像被烫了一下,一把推开我,眼中满是狐疑。

我也吓了一跳,不明所以。扶栏倒也没恼,只是温言命我:“安静。”我乖乖坐下,眼看着刷子小人又从罐中出来,继续忙碌。扶栏口中念辞,不再望我。哥哥温柔看我,嘴角渐有笑意。我放下心来。

现在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房子。房子里通透雪亮,目之所及,皆为白色。桌椅窗帘倒也罢了,有一整面的墙全是白色的细巧抽屉叠罗而成,有一只抽屉半开着,估计那装着刷子小人的白罐子就是从那个抽屉里拿出来的。吓!想到这儿,我一阵心痒痒,还有那么多个抽屉,里面不知要藏了多少个有趣的玩意儿啊。我暗下决心,嗯,等哥哥好了,我就悄悄地把那些抽屉都拉开看看。我正自得意,一抬眼就看到扶栏正深看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避开眼光,朝窗外望去。

扶栏不是说这栋房子叫“白岛”吗,看那水面辽阔,渺然不见边界,与世隔绝,还真是茫茫水域中的一个孤岛。我看着扶栏的侧影,她正专注静心,口唇微动,指挥那刷子小人为哥哥疗伤。她孤身在此,陈设清雅,似乎是怀有绝技,好像又识得大人,神态气度又与圣星堡中一众年轻艳丽之人颇有不同,真是令人费解。

我叹口气,又望向那水面,如果不是那蓝色大物,我和哥哥不知此刻已身在何处。定睛一看,那徐徐淹入水面的白色台阶旁,蓝色波光粼动,原来那蓝色大物并未离去,而是一直静候水边,巨大的眼睛望着白房。

“蓝龙,你等了两千年的主人就在眼前,你却不识吗?”我心中一动,想起扶栏说过的话。我慢慢起身,向扶栏和哥哥微微示意,闲闲朝屋外走去。我注意到扶栏一条白色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并未出声阻止。哥哥倒是镇定,用眼睛告诉我“小心一点,不要乱闯”。

我沿着台阶朝那蓝龙走去。迎着他愈发敬虔的目光。待我走近,已觉出他的不安。

他的尾部在水中轻摆,背部扭动,巨大的脑袋不知是要柔顺贴服还是昂扬抬起,显得无处可藏。

我看着他面目狰狞却眼神纯净,心中突然没有半分惧怕,伸手轻抚他双角,对他说:“你叫蓝龙啊,我叫美意,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和哥哥。”

只见蓝龙低头顺服,将他那巨大的脑袋垂在水面,旋即,又眼睛热诚地望向我,声音犹如耳语,生怕惊动了我:“从这一刻起,你是我永远的主人,是无比尊贵的王,是天上地下的王。我的一切都顺服于你。”

主人?王?我听得一头雾水,差点要笑出声来。认错人了吧!

还没等我出声辩解,那蓝龙已从口中吐出一颗明珠,指肚般大小,晶莹凝润,悠悠蓝光,雅致可喜。蓝龙伸爪扯下一根龙须,穿珠而过,又将坠了明珠的龙须系在我颈中。一气呵成,不容我辩解推辞。

正在愣神间,我听到身后扶栏的声音:“她是王,没错。但她是不是解放你龙族的王,另说。”

心中炸雷惊起。我一回头,扶栏与哥哥站在身后,我只看到了哥哥脸上的痛与不舍。

第17章 早就知道

“戴着吧,你配得起。”见我伸手要扯那项间明珠,扶栏出声制止。

我看哥哥亭然站立,已无异样,想来已是好了,赶紧上前去拉着他的手,这一切太稀奇太诡异,什么小人、大龙,什么明珠、王者,我只想快快离开此地。

还没张口,扶栏突然伸手扣住我手腕,仍然是缓慢、僵硬的声音,但手中力道却有不同:“美意,一番慌乱,头发乱了。让扶栏为你重新梳理。”言语间,已从她那银白发辫中取下一枚小梳,通体透明,十分精致。

我哀哀看一眼哥哥,哥哥马上明白,拱手说道:“穿云与美意已叨扰多时,感谢扶栏运咒疗伤。我们兄妹就此告辞。”

扶栏并不答话,只是绕至我身后,一言不发开始给我梳理发辫。唉,她坚持要这样做,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站着不动,由她在我头上一下一下地梳着。梳好了我们就走呗。

然后,她的手,停住了。我不耐烦起来,嘟哝着问:“好了没有?”

半晌无语。

“请问好了没有?”我一回头,看到的是哥哥无比惊恐的眼神,盯着我的脑袋。

“哎——”我还没说话,头就被扶栏的手温柔坚定地扳正了,一只手稳稳扶着我的头,另一只手又开始轻柔地为我梳理。

哥哥那啥眼神啊?等一会要问问他。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扶栏问。也不知道在问谁。

“她刚才哭泣,体液烫我,我就有所怀疑。果然如此。”扶栏又说。这次铁定是在说我了。我忍不住又要别转头,这一次是哥哥出声:“美意,乖,不动,一会儿就好。”

“你将她保护得很好。良苦用心。”扶栏说。哥哥不应腔。

“想来你族中大人亦是不知,否则……唉,我知有此人,没想到此人却是……”扶栏又说。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竖着耳朵,一字不落地听着,知道是跟我有关,并且非常重要。

我背对着他们,看不到他俩的脸,我也看不到我的头发,只觉得头发仿佛是被打湿了,湿哒哒、热烘烘地拢在我头上、肩上,甚至能感觉到有液体黏黏地顺着脖子滑下来、滑下来。

“唉,这样看来,情状复杂,非我可测。”扶栏沉吟说:“我知晓开始,却无法预知结局,甚至连这开始也是我未曾料想的。你既然知道,她已不属于你的世界,何苦呢?”

“扶栏可知,今日是我900生辰,于我而言,这900年繁华盛景还抵不上美意的展颜一笑。16年前,我与大人将她从源园接回,她在襁褓中对我睁眼微笑,在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过往的数百年都是鬼影瞳瞳、行尸走肉,那个小婴儿成了我存在下去的唯一理由,是黑色暗涌中的唯一光亮,我为她遮掩,护她周全,并不是她太弱小,需要我的关照,而实在是我在无边无涯的荒野里,她是我唯一能看到的明亮,是我的依靠。”哥哥平心静气地说。

不知为何,哥哥的话字字戳心,痛得我眼泪一颗颗滴落。

“扶栏您是高人,大名我有耳闻。今日见这光景,如您所是,美意确非凡人,至于她是鬼是人是神,穿云皆不挂心。只求相伴,不问前程。我们就此别过。”哥哥说。

“海阔情深也无法掩盖命运溪流的叮咚叮咚声。”扶栏沉声细语:“美意,美意,一切会是谁的美意,我无法尽望,但我看到了美意眼中那只有虔诚的人才会有的笃信的光芒,那是一种力量,唯她独有。虽不知来日如何,但今日我愿略尽薄心。”扶栏一边说一边在我的头发上摩挲。我硬着身板,不敢回头,一字一句听在心里,渐渐感觉头发干爽了许多。

扶栏轻手为我编好发辫,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转向面对她。我低头不语,不知为何没有勇气面对他俩。

“美意,抬眼看我。”扶栏说。

我依言看她,又迅速瞥了一眼哥哥。哥哥看着我,半喜半忧。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双目一凉,扶栏伸手从我眼中好像取走某物。我愕然,穿云亦愕然。

扶栏弹指一挥,全不在意。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居然不知,看来美意还有他人相助啊。”

“闭眼。”扶栏命令道。拿手掌盖在我眼上,只听得她低喃两句,手移眼开,咦,目之所及,不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嘛!

“美意,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是我们太害怕成为真正的自己的时候,选择欺骗自己。但愿你不会。今日我做这些,只是希望你能去到更远,但总有一日,当你愿意相信时,你会需要这句咒语。”扶栏弯下腰,在我耳边轻语。

“记住了吗?”她问。

“记住了。”我说。

哥哥深深拜谢。扶栏摆手:“不用。能做的只是这些。虽不知结局如何,但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你应该知道。”

“好了,蓝龙,你过来。”扶栏唤道。蓝龙游近些,睁目只是望我,眼中无他。

“何至于此,我们毕竟相守近2000年,今日得见新主,就……罢了,随你吧。”扶栏虽是如此说着,但脸上并无半点愠意。

“感谢主人数千年的相携不弃,让蓝龙有一席喘息之地。”蓝龙非常恭敬地对扶栏说:“但美意于我、于我族而言,绝非‘新主’那么简单,她是我族希望,蓝龙俯身这潭中近两千年,等的就是今天……”

“蓝龙,你怎知这美意就是龙族解放、希望所在?”扶栏打断他的话:“不错,两千年之前我确是告诉你,今时今日会有这个孩子出现,他会助你龙族重获自由,但是,这个孩子实在太不寻常,我已不知她到底是会成王……还是成——魔……”

我瞪着扶栏,又转头瞪着穿云,已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哥哥面色雪白,一言不发,走过来揽住我。

“主人不必多说,蓝龙心意已决,决意追随美意。我族类两千年来痛失自由、压抑难忍,已是极限,不管什么结果,但凡有些微希望,蓝龙都会全力以赴。”那蓝龙声音低沉,却意如钢铁。

我又瞪向蓝龙,看着他浮沉在水中的庞然身躯,看着他那说话时一张一合的轰然大嘴,又往哥哥怀里缩了一点。

扶栏不语。片刻,她向我招手。我心中慌乱,畏畏缩缩走到她身边。她俯身过来,在我耳边低语:“看着蓝龙,照着我说。”然后,她说了几句奇怪的话。我看着蓝龙,依照着扶栏说的话,嘴里嗫嚅出声。

话音刚落,眼前一片蓝光闪过,蓝龙消失了。

第18章 记号

那条巨大的蓝色的龙生生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不明所以,一把抓住扶栏,急问:“发生什么事儿了!蓝龙去哪儿了?”

扶栏不语,只是用手指轻点我胸前。我低头一看,无他,只有刚才蓝龙相赠的那颗明珠垂悬胸前。

我正要再问,哥哥已伸手将那明珠拿起细看。颈间系珠龙须扯得我也凑近些,但见那莹白腻滑的明珠之上不知何时居然镌刻了图案!再近看,那图案居然是一条腾然而起的蓝色的龙!那龙刻画得极细极美,神态俨然,莹莹宝蓝,分明就是刚刚陡然消失的蓝龙!

“美意,莫要惊慌,听我细说。”扶栏不顾我的满脑疑问,携了我手,一边朝屋内走去,一边娓娓道来。我瞥见哥哥轻皱了一下眉头,终是什么也没说,安静走在我和扶栏身后。我把自己那只空着的手悄悄放到后背处,有个冰凉又熟悉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我的,我心里踏实多了。

“起初,神创造天地万物及……”扶栏说,我插话问道:“神?谁是神?”扶栏平视我,沟壑纵生的松弛皮肤围住了两汪深潭,波澜不惊却又千言万语,令人心生敬畏。我吐一下舌头,不问了。

“神创造天地万物及万千族类。”扶栏接着说:“其中有一个族类,被称为人类,是神照着自己的样子创造的,所以特别得神宠爱。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人类开始日益骄傲、自大,私欲横流,欺压其他族类,被罪恶充盈,而且一再失信,违背当初与神订下的约定。神怒,派出使者与人类谈判,人类承认罪恶,决定悔改,与神又重新达成新约,约定人类与其他四大族类和平相与、五族平衡。由神的使者将衣袍上的五颗纽扣取下,在数万度的地心之火熔铸,铸成一枚五角星,每一角代表一个族类,该五星由五族轮流掌管。”

“与此同时,在万千年前,人类中有人以自己的行为极大地触怒了神,神暴怒,将他逐出该族类,并在他身上打下记号,从此他将活在黑暗之中,不死不灭,永受折磨。”扶栏说。字字句句令人不寒而栗,语气却格外轻柔怡人,脸上线条不似方才那么峥嵘,仿佛有人轻轻掸过,意外地柔和。

“这神好厉害,他想怎样便是怎样!”我还是没忍住,插了一句。

“被神遗弃,岂是儿戏?”扶栏没有理会我,接着说:“那人携带记号,被各族唾弃,全无立足之地。他在黑暗之中潜行,极大的恶和孤寂,再加上岁月的沉积,居然催生出不可思议的能量,他日益强大,无人能敌。时光流逝,追随者众。”

“那是什么样的记号啊?”我问。

扶栏深看我一眼,又看了哥哥一眼。没回答。哥哥眼睛望向别处,也没回答。

“渐渐便衍生出一个新的族类,这暗黑之族穿行地下,神秘、邪恶,法力强大。其他族类,尤其是人类,对这暗黑之族又是厌恶又是惧怕,尽力绞杀,却无法斩草除根。”扶栏说。

“你为什么不说说人类对这暗黑之族为何如此厌恶惧怕?”哥哥突然开腔。

“是的,抛开强力,这暗黑之族自身无法生存,必须倚靠吸食人类的血液才能存活,这,就是神打上的记号;再者,这暗黑之族自身也无法繁衍,只有倚靠人类的生命才能代代相续。鲜血和生命,黑暗和法力,这就是人类对这暗黑之族又厌又怕的原因。”扶栏说。

我非常认真地听着,只是觉得身体仿佛横平成一片阔大的水面,那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化身成一粒粒小石子,朝着我的水中央投掷、投掷,水纹一圈一圈漾开去,波及全身,手脚无处安放。

这些仿佛与我有极大的关系。

“人类称这暗黑之族为‘血族’,但,我们自称——圣族。”扶栏轻声说。

“轰!”一个大石头投进来,炸得我全身水花四溅!

“血族”……“我们”……“圣族”……我眼前突然浮现手指被那银白色的细草扎过后流淌出来的猩红色的液体……“吸食”……我一阵恶心。

“放心。你还不是。”扶栏说。完全看透我心。

我定住心神,看着哥哥。900岁。不死不灭。吸食鲜血。黑暗。强大。哥哥回看着我,神色幻灭,空无一物。

“云飞日走,世间万象,皆有定论,不急一时一刻。”扶栏说,嘴角略有笑意:“怎样,美意,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我没来由心中一股颓然之气。既已如此,何须再说。突然怔怔落泪。

“随着血族日益壮大,法力强盛,不甘于暗伏地下,也急需人类精华补给,再看那身为五族领袖的人类耽于享乐,滋生,已不成气候,且对血族痛下杀手、残酷迫害,2000多年前,适逢人类手握五星、掌管天下之时,爆发了巨大规模的血族之战。人类带领其他四族与血族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役。”扶栏并不理会我的眼泪,接着说。

我屏息倾听,已然忘记哭泣。

“人类托大,自诩神的子民,自信有神的佑护,再加上其他四族相助,自是不把血族放在眼里。殊不知血族已有万年的滋生,根深叶茂,法力难测,加之族类特有的残酷、冷血以及对人类的嘲弄与不屑……”

“嘲弄与不屑!”我叫起来:“可以这样吗?血族一边吸着人类的血一边靠着人类繁衍还一边对人类充满了嘲弄与不屑?!”

“为什么不可以呢?倚靠你就一定要敬重你?除了鲜血和生命,人类对血族是毫无价值的。他们虚弱、贪婪、懒惰、傲慢,利字当头,征战不休,已成毒瘤。”扶栏说,语气冷淡又凌厉。

“我虽听闻你的大名,但并不知晓你的来历。难道血族之前你不是人类吗?言辞何必如此恶毒?”哥哥说。

“稍安勿躁。你自会知道我是谁。”扶栏并不着恼,续道:“而血族,他们聪明、冷静、节制、能力超群,仅仅是因为被神打上了诅咒的烙印,就不得不臣服于人类、在黑暗中挣扎!带着对人类的不屑,和对被诅咒命运的不满,使血族坚定了誓要出头的决心,他们团结一致,与那五族死磕到底。反观人类,久攻不下,内讧四起,人心涣散,实力减弱,血族之战陷入胶着。”

“然后呢?”我着急地问。不知何时我们三人已走至屋内,坐在窗下,白色布帘在风中噗噗作响,仿佛也在不耐烦的连声催促。

“然后,那个人,出现了。”她说。

“哪个人?”我问

“那个改变了一切的人。”

第19章 盟约

“2000年前,确切地说,是1999年前,以人类为首的五族和血族的征战仍然未分胜负,但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只是硬撑着等对方先泄那一口气。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五族首领,就是那个被称为‘人类之子’的人,他带着圣星,背叛五族,与血族握手言和。”扶栏说。言辞清晰,面沉如水,目光灼灼,不知悲喜。

哥哥“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向窗外,手扶窗棂,并无言语,但见红衫、白帘,还有他头上发髻飘垂下来的红色丝带在风中飞扬。我看着他的背影。扶栏平视前方。三人一时无话。

“这个人,这个什么‘人类之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终于开口问。

“是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胜利就在眼前,也许只是比对方再多坚持一秒……”扶栏说。

“我不是指这个。”我打断扶栏:“我是说他既为‘人类之子’,又是五族领袖,他带走那个五星、背叛他的伙伴,他心中无愧吗?”

“原来你关心的是这个,”扶栏微笑说:“我相信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应该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类问题。生死存亡、灭绝或繁衍、统领或服从才是各个族类、各个个体考虑的首要。你年纪尚小,初初醒来,自然不明……”

“我怎的不明!”我苦恼地大声说:“这16年来,我虽未苏醒睁眼,但哥哥念给我听的每一本书、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可这个人明明做的就是背叛自己的族类、伤害自己的伙伴的‘令人害羞的事’啊!他想得到什么呢?”

“也许他只是想得到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扶栏冷冷地说,然后又朝着那窗前的背影说:“这是你给她念的书。真好。真好。”

“也许他只是受到了魔鬼的引诱,也不一定。”那背影转过身,对扶栏说。

扶栏并不理会哥哥语气里的不客气,接着说:“当初征战胜负难分之时,确有第三方插足,即是撒旦。撒旦已对这神的世界觊觎多时,正好趁此机会,派出他的大弟子众生魔与人类之子接触,人类之子已见识血族的法力与魔力,再加上众生魔的许诺与诱惑,决定将自己的灵魂和圣星一并献上,众生魔借此将五族领袖灵魂囚禁于圣星之中,用暗黑魔法封印,五族不攻自破;而那曾经的人类之子,在众生魔的扶持之下,废黜血族之王,自己成为了不死不灭、法力难测的血族新主。他手握圣星,天下无敌,世界从此进入暗黑时代,匍匐在撒旦脚下。”

手握圣星……星有五角……魔法封印……我想我见过那枚五角星,那是一枚乌黑的五星,在某人胸前垂荡……

“哥哥,”我呆坐不动,哑声说道:“哥哥,我见过那圣星,戴在一个黑袍人颈中。”

“果然是去见他。”哥哥隔桌望我,眼无他物。

“你已见过他面?他有何言语?”扶栏问我,颇有兴致。

“他——”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颇有迟疑,我看了一眼哥哥,接着说:“那黑袍人说:‘醒来就好。一切仍未晚矣。’哦,让我去‘准备一下’。”

此时此刻,想到当时当景,仍双膝松软,恍如隔世。

“哥哥,他就是那血族新主,对吗?他让我‘准备一下’,到底是要我‘准备’什么?”我向着哥哥急问。虽然看上去扶栏所知甚多,但我只相信从哥哥嘴里说出来的答案。

“美意,果然是你,不错。只是不知那人可知你其实是……”扶栏话不说完,哥哥已绕桌过来,一言不发揽住我。我坐在凳上,脸贴着哥哥衣衫,半是惶恐半是心安。

“但,又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扶栏轻声自语。“美意,请接着听我说。那血族新主与众生魔当初定约,不知为何约定的是2000年。想来2000年该是千秋万代,原来也不过是逃去如飞,倏忽已在眼前。今天,是这2000年的最后一年的第一天,你长睡方醒,难道只是巧合吗?”

“我独守白岛近2000年,等的就是今日,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你——先知预言中必然会出现的这个人。美意,我终于等到她了。”扶栏语气突变,爱娇温柔,我从哥哥怀中抬头看她,但见她双眸闪亮、面容明丽,望向不可知的方向,仿佛是在跟极亲爱之人絮语。

“扶栏,我知道你是何人了!”哥哥突然出声,惊我一跳。

“是,我从未刻意隐瞒,我就是那被神打上记号的血族之宗的至爱之人。没错,万物都是神给的生命,甚至包括我们血族。但身为血族,创造我,却又诅咒我,让我们吸食血液却又活的龌蹉,身负法力却又难见光日,生命漫长却又无法繁衍,生不得,死不得,只能被迫在绝对的黑暗里体味彻骨的寒意!刚才你问我‘难道血族之前你不是人类吗’?,我是,当然是,但我决意追随血族之宗、成为血族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人类,尤其是当我匍匐在地下、掩埋在黑暗中,我更清晰地看到了人类的狂妄和愚蠢,他们也不过是神的受造物而已,为什么就骄傲到认为自己成了这世界、这一切的主人了呢?对所有不同于他们自己的族类一概视为异端,尤其是对血族,那种毫无节制的憎恨和极其残忍的对待,到底是谁赋予了人类这种权力呢?!

神造我们,却无关自由。我们挣脱不了出身和命运,至少我们可以争取多一点的喘息空间。遥想当年,血族之宗黯然接受神的安排,明知诅咒无法消弭,心中却常怀悔改之意,尽力不去主动伤害人类,饥渴难忍之时也是尽量用其他动物血液代替,追随者也多是被人类迫害、唾弃或者死亡后选择了血族之路。人类惧怕血族,血族何尝不惧怕人类!都说血族可怕,但哪里还有比人类更恐怖的族类呢!

血族之战一触即发。人类的目的是要血族从这世界上消失,而血族却是要为生存而战。无法回头,所以毫无保留。所以你们应该明白当初双方是战成何种状况。谁承想那人横空出世,背叛自己的战友、背叛自己的族类,甚至是背叛了神,整个世界一片黑暗,只为了成就他一人!”

我耳听得扶栏语不停留,一路纵述,眼前却莫名浮现那人纤长素手,亦美亦狰狞。

“那人与众生魔订下魔鬼盟约,人类五族兼血族皆为魔之玩物。血族之宗意冷心灰,卸下盔甲,纵身艳阳之下,化为烟尘。临别之前,有言相告,今时今日,有一人沉睡苏醒,与我得见,而我会将来龙去脉和盘托出。该人绝非凡尘,日后将解放五族、引致血族回归本源,他,将会是那举世无双的王,天上地下的王。”

说到这里,扶栏顿了一顿,转向我,目光如钉,直没我心,沉声说道:“这王,就是你,美意。”

第20章 沉没

我被哥哥拥在怀里,听到这话从扶栏口中说出,只感到那抱我的人双臂冷紧,寒意横生。

我突然笑了,对扶栏说:“不会是我。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哥哥,我们走吧,好累。”我仰头看穿云,一阵倦意从脚底升上来,只想挂在他身上,随意飘荡。

穿云脸上被掏空了,只剩绝望。是一种黑茫茫、亮崭崭的绝望,刺得人无法细看。

“原本我也是有疑惑,因为你并非为我所臆想,但当你随我念出那‘腾龙王者令’——那令纵使我念过千遍万遍也是无用——而蓝龙瞬间附上你那项间明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人,万不会错。”扶栏说。

我终于绷不住了,哭出声来:“当王做什么!我才醒过来一天,肚子饿到现在,你却跟我说我是那天上地下的王,要去解放什么人什么族,我今天才认识你,你却说已等了我2000年!我什么都不当,给我吃点东西啊……”我哭得泣不成声,头晕眼花。

“美意!冷静下来,听我说,实际上‘解放五族、引致血族回归本源’是我添加,乃我本意,而非血族之宗所说,但他确实认定今日苏醒、被指引到我面前来的这个人‘将会是那举世无双的王,天上地下的王’!至于这王,是光明之王,还是黑暗之王,是引领这世界重回希望,还是拖拽这世界深堕更暗之渊,他不知,我亦不知。美意,命运的漩涡已开始飞转,你裹挟其中,岂能脱身?你别无选择,走投无路也要咬牙坚持走下去。”扶栏说。

我真的崩溃了。我满脸泪水,仰望着哥哥:“我,好害怕。”

哥哥将我双手合在他的手掌中,温和低语:“我也怕。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你的手。”

“美意,过来,让我抱抱你。”扶栏说。声音无比温柔。不等我答应,她已伸手将我轻轻搂住,那银色发丝、纯净目光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眼角嘴角的重重沟壑,那脸颊不知被什么照亮,隐隐透出绯红色的孩童光芒。

“美意,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直觉你是个好姑娘。只可惜我看得到开始,却无法预知结局。在我消失、你离开之前,请记住我说的话:‘直面恐惧。永远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好了,你们走吧。”说着,扶栏将我和哥哥轻轻推出门外。

我泪痕未干,愣愣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眼看着那门在我面前慢慢掩上。

门尚未闭合,扶栏又从门后探出头来,淡淡笑意说:“哦,蓝龙尚在等你这个主人的召唤呢,记住了——腾龙王者令。”她凑近些,在我耳边复述一遍。转身掩门,再无言语。

我心中只是默记扶栏最后的那句话语,不提防突然被哥哥拎了起来,耳听得他在惊呼:“糟糕!白岛在下沉!”

低头一看,正是!整栋白色的房屋连带着我们正站着的白色的宽阔台阶,正缓缓地、缓缓地朝下沉去!

情急之下,我拽着哥哥想朝上蹦跳,仍是落回台阶上。转念之间,我顾不得哥哥,奔到白屋大门前,“咚咚咚”地擂门,一边大喊:“扶栏!快出来!白岛要沉到水里去了!扶栏!”

任我嘶声喊叫,那门内只是静寂。

哥哥拍我肩膀,语气平静:“不用叫了。她心意已尽,决意如此,叫也无用。”

我不明所以,瞪着哥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电光石火,我转头用手掌大力拍门,口里只是乱叫:“出来呀,你快出来呀,拜托你出来啊,我信你了……”言语间,泪如雨下。

“美意,她等至今日,见到你,相信你,知道血族之宗预言非虚,她知道确实有一个你出现并将改变这个世界,她已心安……”哥哥扶着我的肩膀说。

“我不是,我不行,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你们都不相信我……她这是要干什么,是要跟这白房子一起沉到水里去吗……”我转过身,泪眼模糊中看不清哥哥的脸。

“她虽身为血族,但看来并不在意那新主;血族之宗乃她相伴之人,烟消云散、弃她而去,她仍选择独居白岛数千年,岁月孤枯,坚持至斯,应该就是为了当初血族之宗的先知预言的见证。她很欣慰,她终于等到你,但她也一定很累,已无意于结局。美意,尊重扶栏的选择。现在,跟哥哥一起离开这里。”穿云一边说一边给我擦眼泪。

“怎么离开,我不会游水,你又不能泡水!”我举目四望,苍茫水面,脚下,水已没过数级台阶,沉缓而坚定地朝着我们的脚背迫过来。

“哥哥等我!”我突然想到什么,大喊一声,跑开去。

“干什么?美意,快回来!”哥哥唤我。

“我去拿‘刷子小人’!”我一边回他一边试图爬上那白屋的窗台。

“什么‘刷子小人’……速速下来,不可如此!”哥哥声音很是严厉。

我已爬上窗台,那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关上,窗帘也拉上了,根本推不开!我把脸贴在窗户上,着急大喊:“扶栏!扶栏!你听得到吗?可不可以把‘刷子小人’借我一用?!”

无人回应。

哥哥一把将我抱下,正色道:“都什么时候了,仍在贪玩。更何况还要未经允许、翻窗越门、取人物品!”

我心中委屈,撇嘴道:“都是为了哥哥才这么做的……”

哥哥马上明白过来,捏捏我肩膀,歉意道:“我想岔了。美意莫怪。扶栏已决意不再见人,就莫再打扰。你快伏到哥哥背上来,我们浮水过去。短时浸泡无妨。快来。”说着蹲下身去。

哥哥脚背已在水中。定睛看时,有细密水泡正汩汩然从脚面升腾起来。时不我待!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哦,对了,蓝龙!

“蓝龙!现身!”我胸要爆裂,仰天大喊!

只见颈间明珠蓝光莹莹,触手微温,明珠上镌刻的蓝色尤物似要腾身而起,却仍无动静!

“蓝龙。蓝龙。蓝龙。”我手握明珠,将那蓝龙温在手心,口中唤他,心中笃定。但,蓝龙仍在珠上。

“莫急,美意,我好像记得扶栏关门之前对你说了一句‘蓝龙尚在等你这个主人的召唤呢’,腾龙王者令?”哥哥问。

记得!我记得!!

我握住明珠,凝神静气,轻声低语。话音刚落,眼前蓝光闪过,水花四溅,那蓝色庞然大物已然趴伏于面前,面容狰狞,神情温顺。

我又惊又喜,兀自发愣,哥哥将我一扯,语带急迫:“帷幕罩顶只在片刻间。我们没时间了。”

第21章 三个人

在我的手指尖刚刚触到圣星堡圣殿大门的一瞬间,整个世界合上了嘴巴。我正兴冲冲地凭着那仅存的微光要去推开那紧闭的大门,然后,然后就被黑暗吃掉了。

当时我正一手向前,一手抚胸,手心合在明珠上,因为我正又惊又喜又怕——那蓝龙,能入水,能腾空,召唤他时,勿等立现,无需他时,凝影静声,蜷在明珠之上,唯一让我不自在的就是对我太过于恭顺了些,不甚好玩——怕他哪一会儿又惦念起他数千年的主人扶栏,转身找她去了。我得拢着他,不让他走。

“美意。”哥哥近身低唤,一只手把我揽在他身后,只听得“吱——”声长响,黑暗中泄出一片暖黄,软绒绒、粉扑扑,我眼看着那片暖黄愈来愈大、愈来愈淡——原来是门开了。

哥哥挡在我面前,我跳起来冲着门内快活地大喊:“姐姐!大人!夫人!我们回来了!”

没有动静。

没有动静。

我惦着脚从哥哥肩膀上偷偷望进去——我的神呐!一圣殿黑压压的人,背门而立,整齐站列,垂首躬身,寂寂无声!厅内灯火通明,厅壁蔷薇绽放,然而那明亮仿佛亮的也没有那么放肆,那绽放仿佛也保留了一点含蓄。

一切都俯首了。

向着他们面前的那个男人。那个手握圣星的黑袍人。

寂静紧绷。无人松弦。我无声向前,与哥哥并肩而立,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我感应到这绷到极致的安静里有滔天巨浪轰排而来!

浪已腾空,水气先行。尚未沾面。有人破了这气场。是三个人。

一个人是画海,我姐姐。

这圣殿中的人以色而分,红、黄、蓝分别集中排列。我早就在一众红衫人中一眼看到了姐姐的背影,那束发红色丝带上坠的金色幼细圆环,唯她独有。我盯着她那美好的小脑袋,等着她回头应我。但她没有。当她终于缓缓回头望我{和哥哥}时,我只看到她半张脸,面皮硬着,仿佛仍然被刚才的某种情绪架着,不太想与民同乐,又不好意思拒绝,雪白腻歪,不情不愿。我热切迎着她转过来的脸,人群中,她那眼角浅尝辄止的余光如同漏网的鱼,眼看着滑溜溜、施施然而去。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伤心。我想她爱我。但,她仿佛有了更感兴趣的事。

姐姐是第三个人。

第二个回头看我之人,便是那黄衫少年寄城。

他呼一下转过身,因身量高挑,束发黄带飘扬,直接就拂在他身边站立之人的脸上,那人待要发作,又忌惮场合,只是扯了黄带,恨恨掷到一边。寄城倒是不以为意,只是看我,梨涡浅浅,眼有碎光,见我也看他,嘴一张一合冲着我说些什么,眉挑额角,嘴裂耳根,一张脸被无形大手揉扯得四散开去,煞是搞笑!

无形大手!哎呦!我怎么觉得我身上像是少了什么东西,那双无刻不伴我左右的无形手呢?!

刚想到这儿,就见寄城前面一黄衫男子转身冷然注视寄城,面有寒色却又微带不屑——仿佛并不是讨厌,更多的是很苦恼对方在自己面前出现——这种微妙的体味,让我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替寄城感到难过。

我打着手势让他赶紧回转身去,他兀自得意,笑意汩汩自他眼角、梨涡处淌出来。只是一张脸白得吓人。旁边也无人提醒他。只是一味屏息站着。那人终是不耐,伸手,仿佛是想拍拍寄城,但忍不住轻抽一下嘴角,手又缩回去,像是怕脏。这一切都落在我眼里。我知道,他只是不想指头尖碰到寄城。

那黄衫男子终于是轻咳了一声。寄城“倏”一下转回身。好像有人踩了他脚尖。

那第一个呢。这流光溢彩的厅堂,这累累漫漫的花墙,这风华飒飒的少年郎,前有手握圣星黑袍人威严挺立,中间是恭恭敬敬、肃然行礼的众族类,是谁,第一个回过头来,瞧瞧这个和哥哥比肩、站在圣殿厅门、大呼小叫的我呢?

是他。一个蓝衣少年。

我不识他。

那一片着蓝衫的人,我一个都不识。只是眼望过去,蓝衫之人与红衫、黄衫之人,有些许不同。他们衣饰华丽,容颜俊美,白肤蓝衫,姿态冷峭,在一众人等中,颇为出众。他们仿佛也确实是自视甚高,背躬得没有那么弯,头垂得没有那么低,闲适散淡,漫不经心。

那蓝衣少年虽是第一个回头瞧我之人,但他脸上丝毫没有好奇之意,懒洋洋,只是无聊,冷漠又烦躁。他眼光落在我脸上,我正好接住,但他那两束光丝毫没有要停留的意思,洞穿我眼,扬长而去。我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两拍,在胸腔里乱荡了个来回。慌得我忙不迭调回眼光,不知该往哪里望。

那少年太美。不敢逼视。

等我忍不住再抬头看他——唬一跳——他正转过身,面对着我,平心静气,越过人群,看着我。他居然背对着黑袍人!

他是何人,居然如此胆大不恭!我瞅一眼哥哥,哥哥也正紧盯着他,与我相握的手紧了起来,想来哥哥亦是不知。

我迎着他的目光。背上发紧。我看到他的正面。面色皎洁,白至盈蓝,唇似花瓣,清新粉蓝,目光如冰,冷冽湛蓝,双眉平展,幽幽墨蓝。一袭藏蓝长衫,腰系雪白长绦,骨骼清奇,熠熠生辉。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妙人儿,美成这样却不自知!他塌着肩,垮着脸,一点没有想要在人群中出类拔萃的意识,他懒洋洋的,不想取悦任何人,五官、四肢都很放松——只是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我。

他老实不客气地、淡漠地看着我。不感兴趣,也无所谓,看看而已。他的眼睛里有懒得掩饰的冷漠。我被冻在他的眼光里,动弹不得。

那眼神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我不知道。等我感觉到,已从他的眼睛里读到深深的寒意。冷而威严。

我无法再跟他对视。

“回来了。”黑袍人突然发声。静寂中他的声音像柔软的鞭子,温柔又突然。

哥哥轻拍我背,示意我同他一起躬身作揖。

“美意颇有收获啊。”黑袍人又说。这一下,众人如同得了许可,纷纷回头向我和哥哥看来。

“嗯!是的!你看,我这儿……”我撩起那蓝龙明珠就要显摆,哥哥按住我的手,打断我说:“穿云没有及时带妹妹返回,着实不妥,还望圣王与诸族大人、各位圣族新人见谅。”

“穿云、美意,知错就好,你二人速速归队,莫再耽搁王之大事。”大人说,一边对着哥哥轻轻使了个眼色。

哥哥扯了我便要入列,“且慢。”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柔从容。那女人着藏蓝长袍,身形婀娜,深色发辫,蓝色丝带缠绕,丰盛盘在头上,愈发衬得面容小巧精致,只是那脸上目光凌厉,鼻梁尖长,唇色浅淡,仿佛没嘴一样,乍看之下,心中惊骇。

“今日是一年当中我圣族最重要的日子,族中各位齐聚圣殿,见证神圣式和各位圣族新人的诞生,同饮圣族新杯,恭迎圣王接见,静候帷幕罩顶最后一刻,数年来皆是如此,怎么今日就破例了呢?这位白白胖胖的小女娃儿想来就是你红蔷堡那位睡公主了,果然生得雪白粉嫩、清秀可喜,听闻今日方醒,难免眼界大开、肆意玩耍,但是,穿云,听说今儿也是你900岁生辰,年岁不浅,又是你红蔷堡大人悉心调教,怎会如此不懂规矩呢?”那女人声音娇糯,娓娓道来,但说到最后,语气已是不善。

“呵呵,到底是谁不懂规矩?”一个熟悉的声音扬声质问,是姐姐。是画海!

姐姐白着一张脸,没半分颜色,却是浓眉秀目,盈盈笑意。她先向黑袍人作揖,接着道:“蓝蔷堡敲月大人,有礼了。我是红蔷堡画海。妹妹美意沉睡16年,大人和夫人悉心呵护,今日终醒,又值圣族大日,喜意盈门,圣王体恤,已见过美意,美意天真烂漫,处处新奇,哥哥穿云兄妹情深,伴陪左右,正是体现红蔷堡父慈子孝、兄良弟悌的门风,何规矩之无有呢?纵使未有如期赶回,也是圣王责罚,何时又轮到您来管红蔷堡的闲事了呢?”

姐姐一口气朗朗说完,声音叮咚脆甜。眼睛望着我,这会儿眼中满是鼓励笑意。我心头一阵热,只想冲过去抱住她。夫人就在姐姐身边,一把揽住她,一只手紧紧扣住她肩膀,脸上又惊又喜,说不出话。

我手悄悄挪至项中明珠处,手指覆在蓝龙之上,看来只有这样了,等我念出“腾龙王者令”,蓝龙现身,以为明证,不是我们不肯按时归来,实在是事出有因。心念动处,还未张嘴,只听得一人淡淡说道:

“是时候说正事了。”

第22章 退位

众人噤声。蓝蔷堡敲月大人抬起下巴,望都没望画海一眼,别转头去,迅速俯身在那蓝衫少年耳边,似是低语,又迅疾弹开。

黑袍人双手盖于圣星之上,巍然站立,两个青衣星使一左一右分站他身后。

“有事宣布,众人细听。”那名叫“思灰”、引我拜见黑袍人的星使发话。

“我执掌这天上地下、黑暗光明已近2000年,今日决意退位。”黑袍人说道。整张脸仍然隐在黑色罩袍之下,只听得声音温和沉静,不怒自威。

众人再是掩饰,也没能挡住从人群中崩裂出的一阵压抑声浪,那声浪炸开,有人开始躁动。

黑袍人不以为意,继续说道:“由圣族众位长老推举,并经过我的首肯,选出以下候选人,他们是——”黑袍人没有任何的迟疑,直接宣读:“蓝蔷堡落英,红蔷堡画海,黄蔷堡寄城。”

不知为何,他宣读一个名字,我的眼皮就跳动一下。话音落地,片刻的安静。集体的屏息。那几个名字从耳朵滑进心里,很是需要些时日。“轰——”一声,数万只隐形昆虫窜进厅内,吸附在人们身上,见不到人嘴动,只听得“嗡嗡”响。

思灰做了个手势,“嗡嗡”声潮方才渐消。

黑袍人接着说:“三位候选少年收拾行装,明日出发。君王之路,千难万险,明年此刻,三人之中,新王诞生,另两位即要烟消云散。”

众人惊愕。一时间居然无人应和。

三人之中,新王诞生,另两人烟消云散?那就是说,如果姐姐不能成王,就只有死路一条!等等,那——我是什么?扶栏所言——“天上地下的王”是个什么鬼?逗我玩儿呢!

我茫然望向哥哥,他也有些懵呆。

“圣王决意退位,实在突然,纵使选拔新王,承继圣位,也可从长计议……”大人突然发话,态度恭敬,但语气并不热切。

“没有时间了。”黑袍人冷淡打断大人的话。

“圣王选拔,自是采光剖璞,无论多严格都不为过,是为圣族的千秋万代,只是这规矩是否过为严苛,或者王,或者亡,对于今日才成为圣族新员的他们来说,是否……”大人缓缓而言,字字沉稳。有人深以为然,小声附和。

“不会。我要的是能承担大业、统领天下的王,不是瞻前顾后、一团和气的废物!”黑袍人又冷又硬又坚定。

“何须以命相赌?”一个女人的声音。居然是夫人。柔顺如夫人居然呛声黑袍人!

“有何不可?真正的王者从不会为了回头而保留。牺牲两个弱者筛选出真正的那个强者,很是值得。命?弱者的命又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怎么,对你红蔷堡画海如此没有信心?”黑袍人语气中已有不耐。

“圣王!”人群中一个女孩子的声音,是姐姐,只见她两手分别轻抚大人和夫人臂膀,示意他们安静,然后转身朝向黑袍人深深作揖,朗声道:“圣王有礼了。圣王所言极是,不拼尽全力,怎知没有奇迹?画海得入候选新王,深以为幸,自会全力以赴,不作他想,明年此刻,是王是亡,画海一应担下。至于我族中大人、夫人所忧,实在是为人父母、舐犊情深,还望圣王体谅。”

姐姐一席话说得落落大方,姿态甚为漂亮。这可是在黑袍人面前啊。想想我刚才初见黑袍人时那副孬样,心里禁不住为姐姐暗喝了一声彩。

“好!”人群中已有人出声喝彩。但见那黄衫少年寄城也闪身出列,冲画海咧嘴一笑,向黑袍人行礼说道:“圣王有礼。我是黄蔷堡寄城。争逐王者,我有信心……”

“就凭你?”有人出声打断寄城,转而向黑袍人作揖道:“我是寄城族中大人关风,可否恳请圣王取消寄城新王候选资格?”

我认出来这正在说话之人就是刚才对寄城冷漠不屑的黄衫男子。他是寄城的大人啊,说这话什么意思?

寄城回头看着他的大人,脸上又惊又窘,嘴角兀自裂笑着,没来得及收回来。那神情脆弱又美好,让人有点心酸。

“哦,关风又是为何有此一说?怎么,也是情深似海、不忍放手?”黑袍人饶有兴趣,沉声发问。

“并非如此。”关风道:“我与寄城不过是大人与被抚养人之间的关系,到得今日,寄城圣族新生,我亦可全身而退。正是与寄城没有骨血情深,才更能客观公正评说此子……”

“大人,寄城知道大人对寄城颇有不满,寄城请求大人莫再说了。”寄城低声说,面色白亮,额角似有亮光。眼角低垂,面有求肯之色。

“不满?我作为族中大人对你一介异族、晚辈能有何不满?我提出异议实在是因为为圣族甄选明君绝非小事,泛泛平庸之辈岂可滥竽充数!”关风看上去斯文儒雅,说起话来却如此伤人。

寄城终于不笑了。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灰败,身体微颤,不发一言。隔着人群,我远远望着他,圣殿大厅流光绮丽,光晕罩在他棕色头发、淡黄长衫上,仿佛带了光圈,那光圈保护着他。天真又无辜。

“圣王,寄城自小由我带大,确比旁人多了解几分。”有人说话,一个黄衫女子。头发稀疏,骨瘦如柴,一张白中透黄的面皮油光水滑绷在脸骨上,面皮之下,颧骨若隐若现,随时都要戳穿而出。一把声音无精打采,虽是在对黑袍人说话,眼睛却不停瞄向关风。

“怎说?”黑袍人接腔。只听见声音,完全看不到那黑色罩袍下的脸。我没来由地一阵心急。

“我是黄蔷堡夫人剪雪。寄城冷漠、古怪、自私,甚至带有一丝邪恶之气,他确非合适王者人选。”剪雪说,话中没有感情。

“那不更好,寄城在你二人口中如此不堪,想来也难担大任,就当他是自寻死路好了。”黑袍人说。语气轻描淡写,却听得我心中突的一跳。

“那万一他若成了呢?”剪雪追问。略有焦急。这位夫人是有多害怕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儿成就王业啊。个中缘由,我不得而知,只觉齿冷。

只见寄城突然面向他族中大人、夫人,埋下头去,深深作揖,只见他修长手指交缠相握,送至关风面前,微微颤抖,犹如献祭。半晌,寄城抬起头来,清风拂面,如花绽放,嘴角噙笑,语带温柔:“大人和夫人的抚养之恩,寄城难报万一,哪怕只是为了这‘万一’,也值得寄城不留后路,成王归来,倾心相报。”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几近耳语。关风剪雪极不自在,一个挑眉,一个撇嘴,把脸别开。

“‘成王归来’?笑话。”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道。

第23章 失控

一蓝衣少年扬了扬手,腰都没弯,草草打了个招呼:“落英见过圣王。”转脸对着寄城,冷冷打量两眼。他身量高过寄城,不肯正眼瞧他,一副眼角漏风的样子。

“刚听着什么‘新王候选人’,让人烦躁,谁倒是稀罕!但是,你,成王?有没有问过我?”那蓝衣少年姿态娴雅,声音温文,却语出惊人。

原来是他!刚才那个与我对视良久、容颜如玉的蓝衫少年。如此英秀美人,却恁的骄纵自大、目中无人!

“落英,圣王在此,你又不懂事、发小儿心性了。”那蓝蔷堡名唤敲月的女子软语提醒,眼角眉梢皆是疼爱。

“我族上渊源,圣王怎会不知?我有此说,想来圣王定会体恤。”落英鼻子轻哼,不以为然。

我紧张地看了黑袍人一眼。尊为王者,听得此话,难保他不会突然发难。但黑袍人只是伸手轻握他胸前黑色圣星,一言不发。

“但是,还没上路呢,各路人马就开始闹腾起来,真是一个热闹。表忠心的,”他抬眼瞅了画海一眼,满是不屑,“忙报恩的,”他又扫一眼寄城,淡淡的厌恶,“我若是你,受了这等羞辱,恐怕是要恩将仇报的喔。总之,好玩,终于没那么无聊了,那我就委屈一下自己,陪你们玩儿一场,如何?至于你那个‘成王归来,倾心相报’,”他看着寄城,一脸歉意:“就当个笑话吧,反正——你看着就像个笑话。”

姐姐又羞又恼,一双眼睛气得眼角吊起来,眼珠子亮斩斩盯着落英,咬住下唇不说话。夫人将她揽在怀里,一只手在她肩头上来回轻抚,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大人轻轻抬手,夫人又敛眉不语。

寄城站在落英面前,眼望向别处,不知在看什么,眼睛一眨不眨,睫毛在脸上投下半弯阴影,嘴角含了淡淡一抹笑,仿佛想什么出了神。落英的那番话如同射出去的箭,半路就折羽了,伤不了他。倒是他那族中的大人、夫人,仿佛自己被呛白了,想接腔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副好没意思的样子。

“那蓝蔷族仗着自己血统纯正、渊源深厚,愈发张狂了。”哥哥在我耳边低声说。“倒是那个叫寄城的孩子,着实能忍。”。

“你怎么看出来的?你不觉得是他耳朵有恙吗,被人如此轻视,甚至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大人和夫人,话说得那么难听,你看他,他还在笑呢!”我忿忿说。心里憋着火,没来由地替他生气,嫌他那无所谓的表情,一副任人唾骂、没出息的样子!

“难不成他真是个不堪之人,全被说中?”我气鼓鼓地问。眼前却闪过一张梨涡笑脸,轻扬着下巴,笑言:“喊声哥哥,我帮你。”

“你气什么?”哥哥奇怪看我一眼,说道:“这寄城是怎样人物,不得而知,但他确实是能忍耻辱之人。你看他不予反驳、似不在意,其实他是在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他的情绪。你看他头顶发髻之上有淡淡袅袅白雾逸出、身体崩成极纤细僵硬线条,你就知道,他应该是已感到羞辱至极、愤怒至极,他是在用他所有的力量把自己钉在地上、保持沉默。”

“仅凭这一点,他都算是个人物了。”哥哥低声叹道。

我耳听着哥哥的话,眼睛去搜寻寄城的目之所及,心里不由自主地默念:“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

不知是心有感应,还是我意念强大,寄城居然闲闲转头,越过人群,朝我看来。

一接触我眼神,哗——,他的恼怒、无助、害怕、惊惶,再无掩饰,排山倒海,瞬间将我淹没。

我突然怒不可遏。没任何理由。就是见不得谁被围攻,见不得那种可怜的眼神。

想都没想,我手握明珠,默念“腾龙王者令”,但见眼前蓝光划过,一条晶莹璀璨、华丽彪悍的蓝龙腾空而起!众人仰望惊呼,乱作一团。

我冲着蓝龙,指着落英,赌气道:“看到那个穿蓝衫的家伙了吗,还有他、她,”我又指了指黄蔷族的大人和夫人:“教训他们一下,看他们还敢不敢大放厥词、伤我朋友!”

好蓝龙!毫无迟疑,张了大口,潜入人群,再腾空时,巨口中已噙了三人!大厅惊呼一片。

关风、剪雪横卧蓝龙口中,面孔朝下,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反正我也不在意,倒是那落英,蓝龙只噙了他腿部,头朝下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正随着蓝龙的摆动来回晃荡。蓝龙只要稍稍张嘴,落英就会坠下来!蓝龙在空中摆动头部,不言语,只是用眼神温顺地看着我,等待我的指示。落英的头在人群上空划过,所到之处,有人惊叫,有人屏息。喧嚣慌乱中,我听到一个女人尖利颤抖的声音:“敲月恳请圣王救我落英!结束这失控局面!”

失控?我倒是觉得心里很痛快!

“美意,玩儿大了。让蓝龙放他们下来。”哥哥低声急说。

“我——”刚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我的手臂就被什么东西拽住,腾空而起!

是落英!他在晃过我头顶的一瞬间,突然暴起,伸长胳膊,拽住我,将我带起来!这下可好,蓝龙衔着他,他又拽着我,我俩都荡在空中了。

圣殿大厅中簇拥的人群一下子变得很遥远,满眼明晃晃,四壁是繁花,我一阵头晕目眩。脑子中一片空白。接下来……接下来……我应该念几句什么咒语,然后请蓝龙做些什么……什么咒语呢,一时间想不起来了。只有一个明白的感受,就是从我的手臂那里传来的箍紧的灼痛感。有人在死死钳着我的胳膊!

“美意!”下面的人群中有人呼叫我的名字。如果没听错,那是画海的声音。

“美意。美意。”那拽着我的人在我头顶上轻声唤我。我抬头望他。他头朝下冷冷看我。眼神里并无恼怒。深色头发坠下来,浓密长眉插入雪白额角,眉目如画,气息匀净。我迎着他的目光,不说话,只是心中不禁想到,如斯美好少年,却如此心肠冷漠、言语冷毒,真是可惜了。

“果真非凡人也。能调动这样一条大龙。有意思。那就一起上路,如何?”他“何”字话音未落,拽着我的胳膊的手闲闲松开。

第24章 烟消云散

“终于等到你的表现。”有人在我耳边轻叹一句。来不及辨认。落英的脸倏一下拉得好远。我向下坠去。

并不惊慌。因为我心中笃定,纵使整个世界都将我抛下,哥哥不会,他会接住我。

睁开眼,迎上一张况味复杂的脸,俊秀威严略带苦涩,眼神坚定盯住我,眼尾却下搭蕴蓄疑惑,脸颊线条下滑处细纹几不可见,嘴角平端,沉默不语,我却分明听到他在连声问我:“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这个人,这个托住我的人居然是——大人!

大人目光如同烤炙,烫得我一骨碌从他臂中挣脱出来,哥哥就在身边,兀自伸长了双臂,他那深棕色的眼仁里全部都是我。但,他还是慢了一步。

我走过去轻轻挽住哥哥,又偷偷瞅了一眼大人,他面容已回复平静,并不看我,只是对着哥哥低声说:“美意尚小,并不懂事,你这做兄长的也任由她胡闹!你携她出去片刻,怎么就弄了一条龙回来!龙于我圣族,乃不详之物,你怎会不知?!”语气甚是严厉。

蓝龙是不祥之物?虽然不明白这“不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听大人口气,绝非好事。

“蓝龙很好!他是我和哥哥的朋友!”我心中炸毛,忍不住叫了起来。哥哥伸手将手掌压在我肩膀上,示意我闭嘴。大人轻拂赤红袍袖,转头不语。画海就站在他身边,眼睛晶莹圆亮,抿嘴不言,但无声朝我伸出胳膊,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蓝龙!对了,蓝龙!怎么半天没有他的动静!哥哥扯扯我袖子,我定睛一看——

那三人不知何时已脱离龙口、立于地上,黄蔷堡大人关风面如白纸,怒火灼眼,正自恨恨有声,而黄蔷堡夫人剪雪虽是站立,但脚步踉跄,发髻松乱,手爪枯瘦,在空中一通乱抓。落英,好一个落英,手负在背后,脸朝向蔷薇花壁,身形挺拔,姿态镇定,仿佛是在欣赏那吃人的花壁,着了迷。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从他那头顶发髻上垂落下来的两根藏蓝色丝带,拂在肩头,纹丝不动。而我的蓝龙,他被缩成一本书大小,夹在两根雪白纤长的手指中间!

蓝龙就那样,薄薄地、小小地、蓝汪汪地,扭动着,装饰着那个人的手指。那个黑袍人。

我大喊一声:“还我蓝龙!”甩开哥哥的手,冲了过去。几乎没看到他们移动,两个青衣星使就挡在了黑袍人面前。我不知哪里来的蛮勇,上去当胸拽住他们的衣服,暴喝一声,把他俩扔了出去!

整个大厅安静了。

我。我居然有如此神力。我盯着那只夹住蓝龙的手,那手指白得发蓝,长得多余,挥闪间,随意夹取谁的魂灵,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诡异森然的美。说什么都是废话。这一刻,他,才是王者。我站在那里,浑身开始簌簌发抖。

“区区一条伪龙!何至于此!”他轻描淡写,说着,手指一捻,蓝龙飞了出去,如同一片蓝色落叶,划过我眼,徐徐飘落。

我扑过去想要接住他,却撞在虚无上,扑了个空!那黑袍人不知以何物罩身,透明无形,却让人近身不得。

蓝龙落地,就趴伏在黑袍人脚边。仍是书本大小。巨眼微合,龙须垂落。颜色黯然,神采全无。

我蹲下身,冲着蓝龙大喊:“蓝龙!起来!起来啊!我是美意!”蓝龙一动不动,但可能听到我的动静,只微微掀了一下眼皮看我,眼眸灰暗。我感觉我要失去他了。我听到了生命流逝的滴答、滴答声。

闭目静心,我开始默念“腾龙王者令”。一遍又一遍。我不敢睁开眼。那咒语在我心上碾过,刨出深痕,探不到底。

我睁开眼。蓝龙半边身体已消失无影踪。剩下的半边也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消融。仿佛有一头透明的怪兽,张了嘴,耐心地,一寸寸地,将蓝龙吞噬。

背脊,颈脖,接下来是脑袋……蓝龙的眼睛这一会儿完全睁开了,正温柔地望着我。满眼的温柔、喜爱,还有……歉意。

歉意。应该是我抱歉才对啊。一切因我而起,我如此好胜逞强干什么?!心如刀割却束手无策。眼看着蓝龙只剩一个脑袋,我心一横,纵身朝黑袍人扑去,“唰”被那透明罩子弹了回来,跌坐地上。我爬起来,不管不顾,更猛地又冲了过去,这次弹得更远,狠狠摔在地上。我的蛮劲儿被激起来了,有一丛火在身体里噼里啪啦地烧,又怒又饿!饿!我好饿!我不知道疼痛,又爬了起来。

有人拽住了我的两个胳膊。一左一右。是哥哥和寄城。我“唰”一下挣脱开寄城,我的手抡在了他的脸上,一道长长红色印痕划过他脸,雪白面颊,红色枝杈,令人心惊。寄城不以为意,只是讪讪回缩,眼睛不敢看我。哥哥紧紧掐住我,低吼道:“美意!停下来!你是在和圣王公然叫板!不要命了吗?!”他的气息喷到我脸上,熟悉却滚烫。

我下死命挣脱,却挣脱不得。我瞥一眼蓝龙,有蓝色微弱荧光闪过,他的眼睛,那双盛满了谦卑柔顺的眼睛,消失了。

情急之下,我低头一口咬住哥哥的手,就在那一瞬间,我的颈中一松,系住那颗明珠的龙须烟消云散,明珠坠落在地。我松开嘴,俯身去捡那颗珠子。再回头时,蓝龙已消失殆尽。

我手握明珠,呆立无语。突然放声大哭。

泪眼模糊间,居然感觉到我在移动!一股力量推动着我,朝黑袍人滑去,眨眼间我就站在了黑袍人面前。就站在片刻前蓝龙消失的地方!

我站得离他如此之近。笼罩在他那黑袍罩身的高大阴影里。举目,那枚乌黑圣星就在眼前,脑中炸起一声巨响,我想都没想,伸手将那圣星攥进掌心里。

仿佛被汽化,升腾至无形。一片苍茫辽阔、壮丽舒卷,见所未见,念之所至,来去自由,胸怀畅意,豪气冲天。我不见我自己,只觉我在天地万物间,天地万物皆我。

“怎样?到得巅峰,个中滋味,是否已可报偿一切?”有人耳边温声相询。我刹时惊醒,甩掉圣星。

那黑袍人“嗤”声轻笑,温文尔雅俯身近我,看不到他隐在黑袍中的脸,只听到他极温和的声音:“如此仁义,着实令人厌恶。在成为王者的路上,有太多包裹着温情的伪装。识破它。消灭它。忘掉它。继续前行。天下在手,霸业成就,一切自会得到报偿。”

这是我最好的机会。下次他再离我这么近不知会是什么时候。我一只手攥紧了蓝龙留下的明珠,纵身跃起,伸长了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黑暗袍帽,咬牙一扯!

第25章 异类

大人和夫人在前,我被哥哥拖拽着,随着众人,穿过黑暗巨大的广场,匆匆朝来时那透明列车走去。数人只是行走,无人言语。如同黑暗水面上的一片阴影,安静,仓惶,没有方向。

我脚步踉跄,无力前行,但却又恐惧得不敢松懈,甚至没有勇气回望一下帷幕笼罩后的圣星堡是什么模样。我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震动中缓过劲儿来,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哥哥的臂膀上。

那黑袍人,也就是他们尊称的“圣王”,除去黑袍,根本就不是——人。

他是一枚玻璃人。除了露出黑袍外的那双雪白精致修长的手,他从头到脚都是玻璃铸成。玻璃的腿,玻璃的胳膊,玻璃的身体,玻璃的头,通体透亮,透明表皮下是隐隐然汩汩流动的藏蓝色液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冷蓝的光,仿佛一具被遗失的异类,寒冷,诡异,格格不入。

我屏息哑然,朝他的脸望去。透明面颊,深色发髻,眉目舒展,清秀如画,但是,但是,他慢慢朝向我,张开嘴,露出雪白獠牙!

我撕裂般一声尖叫,回身就逃。直接撞上那透明罩子,被弹了回来,落在玻璃人脚边。抬眼就是那修长的令人窒息的手指,手掌之上是透明的令人窒息的手臂,朝我伸来,不知是要拉我起身,还是要来掐死我。急惧攻心,我眼前一黑,几欲晕厥,瞥眼间骤然发现已有数人围了上来,有哥哥、大人、画海、寄城……

哥哥的脸好吓人,从来没见过的样子,眼珠通红,獠牙狰狞,好可怕……我终于昏死过去了。

醒来已是此刻,就这样被拖拽着,沉默地走。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硌着我,伸手一摸,是一本书册和一个圆珠。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圆珠,是蓝龙相赠的明珠。

蓝龙。蓝龙。对不起。

有一双手怯怯抱我一下,又松开,轻抚我脸颊,又轻柔地拢我的头发,然后就紧紧抱着我不松手了。

无形手,又来了。不知为何,我这一刻好想被拥抱着。我松开明珠,把手轻轻搭在那只无形手上。叹了一口气。

哥哥侧头看我,他面容已恢复平常,沉默不语,只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看我无事,他轻轻拽拽我的耳垂,继续疾步前行。这个小动作,在我沉睡静躺的16年间,他不知做过多少次。轻轻拽我耳垂,然后轻快地说一句:“美意,不许再懒了,今天可该醒来了。”就这样说了十几年。想到这儿,我心中一暖,按下疑问,快步跟上。

列车上一路无话。跟来时一样,哥哥和画海坐在我身边。画海揽着我,温柔,安静,甚为体贴。但我的肩头感受着她手掌心传来的温度,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燥热。她拽了一绺儿头发缠在手指上,绕着圈儿,松开,又缠上,反反复复。还有她的鼻息,因为凑得近,我听到深一下,浅一下,那节奏让我心慌慌。我推开她的手,靠着哥哥睡着了。我太累了。

很远很远有声音传来,模糊听到哥哥的声音:“唤不醒美意,我背她进堡吧。”然后是夫人的声音,轻快地说:“这孩子,睡了十几年没睡够。”然后是大人的声音:“把美意直接带去议事花厅,大家都去,有事相商。”然后是姐姐的声音:“我倒杯牛奶给美意端过去,她肯定饿坏了。”听到“牛奶”二字,我清醒了。

红蔷堡议事花厅我第一次来,但顾不得东张西望,端起面前的牛奶一饮而尽,没等我再要,画海就端起空杯闪身而出。哥哥伸手用他的袖袍在我嘴角擦拭了一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才得空抬眼打量这花厅,比之一早我醒来大人他们接见我的大厅要小得多,墙上红色蔷薇,银色叶片,枝枝蔓蔓,亦真亦幻。我只瞅了一眼,原来大家的喜好都是相似的,看这蔷薇花墙便知,只是不知这花墙吃人与否。房间正中是一张椭圆形象牙白的桌子,中间挖空,有水流动,水中有鱼儿浮游,色彩斑斓,生动如许。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水中之鱼,激动得欠身伸手就要去抓,哥哥将我拉回座上。这象牙白的桌面温润滑腻,桌面之下隐约有光线透出,有纤纤鱼影翩然而过。我心中喜爱,忍不住把脸贴了上去。一眼便望到大人与夫人已在桌对面端然入座。

大人眉头微蹙,眼睛望向我,洞穿我,停留在我身后某处。大人胸腔起伏,正要张口,夫人温言提醒,眼神含笑掠过我:“莫急,等画海那丫头来了再说。”

“来啦,来啦。”画海轻笑着,红袍闪过,俏丽轻盈。在我面前放下奶杯,直接就坐在了夫人身边的座位上,想想,又抿嘴一笑,起身坐在我旁边。夫人但笑不语,眼睛没离开过她。

我低下头,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上划来划去,追逐着桌面下的鱼影。哥哥拿脚尖轻轻碰碰我脚背,不言语。

“美意,除了你,在座各位都是圣族一员了。”大人说,声音平缓,略有疲惫。我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他正望着我,眼神扎实,满有哀伤。

我心中“突”的一跳,“除了我”,即我非血族,那我是什么?是——人类?而姐姐,从今时今日起,她跟哥哥一样了,成为血族,不会老,不会死,吸食鲜血,一直一直存在下去。

想到这儿,眼前闪过哥哥狰狞獠牙、面目全非的脸,胸内一阵翻滚,不敢转头去看他,亦不敢看画海,只是死死盯着面前那杯刚刚端过来的牛奶。

大人续道:“今日穿云生辰,画海新生,美意苏醒,本已是洋洋喜气,再加上画海候选新王,更是锦上添花。”

我轻启眼皮,从睫毛缝里偷看诸君,大人虽有红袍映照,但面色灰茫,哪有半分喜气?哥哥双手交握,放于桌上,他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眼神把那皮肤下微微跳动的蓝色枝蔓挑剔出来。倒是夫人和姐姐,她们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意,袅袅然从面颊上升腾起来,然后在这花厅里砰然相汇,那喜意炸成粉末,又飘散回她们身上,让她们笼罩在一种非常温柔、默契的相亲相爱里。

“画海,明日即要出发,踏上成王之路。”大人说,看着姐姐,面色微松。

“是,大人。”画海清脆回答。面如蔷薇,眼神清亮。语气恭顺,略有兴奋。

“眨眼你已这么大了。”大人说:“你在我膝下成长,我知你自幼心气傲然,志向高远,但这王者之路,绝非易事,更何况是以命相搏!”言语间,我注意到夫人微微别头,举袖遮脸。

“大人请放心。画海十七年来等待的就是今天,脱胎换骨,成为圣族新生,已是雀跃狂喜,更不承想圣王有意退位,我与诸君列席候选,直至此刻,画海仍眼醺心醉、犹如梦中。大人,画海自会竭尽所能,不成不休。至于大人所言艰难万险,他人受得,画海如何受不得,万望大人宽心。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结局如何,画海一力承受。”姐姐一口气朗朗说完,整个人如同燃烧,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夫人向来美得矜持,万事于她皆是淡然,这一刻,突然起身,一言不发,走到姐姐身边,将她紧紧揽在怀里。

我就坐在旁边,有瞬间的冲动,想过去跟她们抱在一起,但我一动没动,我……有点不敢。

大人看着她俩,沉吟片刻,突然好像想到什么,说:“你,美意,与你姐姐一同前去。”

我?同去?为什么?话还没问出口,花厅大门砰一声打开,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第26章 人类之子

我一声尖叫,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缩在哥哥身后。定睛一看,那黑影神情狼狈、鼻青脸肿,赫然便是寄城!

“寄城!你……你怎么来了?你的脸怎么了?!”我从哥哥身后跳出来,蹦到他眼前去问道。一家人都站了起来。

寄城抱拳向大人微微一拜,说道:“大人有礼,夫人有礼。在下寄城,冒昧来访。”不等得大人回应,他转向我,匆匆问道:“美意,你一切安好?刚才来不及道别,放心不下。一切因我而起,寄城心中……”他语气倒是诚恳,只是脸颊肿胀,嘴唇外翻,口齿不清,实在是可怜又可笑。

“寄城,你是摔着了吗?怎么摔这么狠!”画海走过来,言语中满是关切,但尚未凑近就停了脚步,身体并不靠近。哥哥冷眼看着寄城,不言语。夫人说了句:“我去拿药箱。”走过寄城身边时微微点了一下头。大人眉头微皱,问道:“怎么,他们还是容不下你?”

寄城苦笑,坦然道:“这其中可能有点误会,但他们毕竟是寄城的大人和夫人,没有他们,怎会有寄城今日。再说,到得来年,如若寄城侥幸,他们总归是不会不认我的。”话说到这儿,我感到身边的姐姐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顶真看她时,她正认真听对方讲话,目光专注,面色体贴。

“你是跳车而来?”哥哥突然发问。

“是。”寄城答。看了我一眼。

“为了美意?”哥哥又问。

“……是。”寄城答。这次没有看我。

“你有三分之一的几率成为未来的王,你会为美意来冒这个险?”哥哥继续问。语气冷淡,似有嫌恶。

“为什么不可以,只要我认为值得。”寄城回答。语气不卑不亢,不像刚才那么毕恭毕敬。

“哥哥为何问个没完没了,先让他坐下好不好?”我拉过寄城,让他坐在我的椅子上,顺手把牛奶杯推到他面前。他咧嘴一笑:“我不再需要了。”还笑,肿成那样还在耍帅。

“寄城,”大人坐下,面对寄城,正色道:“不管你是因何缘由来我红蔷堡,被族中大人所弃,抑或惦念友人,这些都不是重点,从圣王宣布新王候选人的那一刻起,你与我女儿画海已成竞敌,今日我仍会对你以礼相待,到得明日,你们互为敌手,胜者只有一个,画海不会对你手软,也望你莫要轻敌,因为我的女儿我知道,你只有拿出最大的努力才是对她最大的尊重。至于美意,她虽暂时非我族类,但她与她姐姐是一体的,如果你想着通过打美意这张‘友情牌’来获取些优势,那你趁早歇了吧。”

寄城想要辩解,一张肿脸乱成一团。我都不忍看他。

夫人不知何时进来的,取了药膏给寄城擦拭。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大人,眼里仍有爱慕。

“美意你已见到了,她很好。多谢挂心。我一家人尚有事相商。夫人已为你安排寝宿,你这就去休息吧。”大人对寄城说,温和却毋庸置疑。

寄城站起身,看着大人,大人也回看他,二人半晌无语。寄城深深一拜,掉头而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没来由地感到心酸。仿佛走到哪里,他都是被人嫌弃、被人驱赶。为什么。

“那孩子,颇有些复杂,他族中大人弃他,那些传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大人说。

“到底是什么传言?”我打断大人的话。

“大人说话,你莫要插嘴。”夫人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肩膀温声说。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不理夫人,大声质问。

“你才醒来一日,你知道什么!”大人斥道。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血族,不用吃饭,吸食鲜血,暗黑又邪恶!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人……”话未说完,哥哥冲过来,捂住我的嘴。

大人一言不发,绕过圆桌,走到我面前,扬手就要劈下,夫人和画海慌忙拦住他,哥哥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护住我头。厅内一时静默,我只听到哥哥胸膛里传出来的“咚咚”声,仿佛里面关了一个急躁的小人,想要逃脱出来。

脚步声。落座。叹气。

哥哥的手渐渐松开,我怯怯抬头。他们个个都已归座。我不敢看大人的脸。

“穿云,我不知道这区区几个时辰,你带美意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经了什么事……是的,没错,我们都是血族,以血为生,而你,美意,你是人类。”大人说,语气淡然。

“但,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吗?人类?或者血族?活着,不过是苦苦挣扎。一千年是漫长,但对有些人来说,一日之内、从晨到暮又何尝不是度日如年?”大人苦涩地说。

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心念如灰。不似平日里威严精神模样。

“2000多年前,我正当年少,那时我还是‘人类’,以人类为首的五族与血族爆发了战争,战争惨烈、旷日持久。我追随‘人类之子’浴血奋战,战功赫赫。”大人声音异样,我忍不住看他,眼中有神采流动,犹如灵魂出窍。

“人类之子?”我差一点叫出来。这是我从第二个人口中听到他的名字了。

“是,‘人类之子’,他是五族的领袖,亦是我的朋友和——主人。我和他虽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但他出身高贵,而我是仆役之子。我们一同长大,他从未轻视我,与我情同手足。他聪慧过人,有勇有谋,与血族开战不久,他就被推举为领袖,我一路追随,毫无二心。我二人珠联璧合,所向无敌,打了几场漂亮仗!”大人越说声音越高,遥想当年风光,面颊泛光,亢奋不已。

“斯芬克斯堡战役,我们打得很辛苦。死伤无数。那是一支古老血族的盘踞之地,他们法力强盛,什么都不怕,几乎是无敌的,甚至能够抵挡白天炽烈的阳光——据说,就他们这支血族有此异能。有一天中午,阳光灼灼,我们经过了数日的抗战,已是精疲力尽,我困倦至极,竟然在阳光下盹着了。我是被冰凉的爪子和尖利的刺痛惊醒的,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雪白的脸和一双棕红色的眼,是个男孩,指甲坚硬,刺进我的肉里,看我睁眼,他也吓了一跳,但可能他实在是太饿了,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毫不犹豫把我的头掰到一边去,亮出獠牙,俯头就咬。我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施了咒语,浑身无力,完全没法反抗,眼睁睁看着就要成为他的猎物,”说到这里,大人顿了一下。我听得惊心动魄,忘了呼吸。

“就在我已绝望的当口,无涯,哦,就是‘人类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估计他想都没想,直接就扑在了我和那个血族男孩的身上,撕扯他,想让他松开我。但那男孩已经是饿红了眼,兽性已起,万不肯松手,拖拽着我要朝那黑暗的地底去……”夫人听得紧张,一下子伸手抓住大人的手。看来这是大人第一次言说此事。

“我已瘫软,而无涯当时没有武器在手,几乎无法制服那血族男孩,突然,无涯大喊一声,喊的话让我和那个男孩都愣住了。”

第27章 追随

“‘放开他,吃我吧!’无涯喊叫着说。”大人突然变了声,仿佛回到2000年前,无涯附体了。

在座各人默然心惊。

“是的,他确实是这么说的。就趁着我们发愣、那男孩松手的一瞬间,无涯一头撞了过去,把那男孩撞到一边。那男孩心知上当,大怒,扑过来撕咬,而无涯也像疯了一样,命都不要了,与那男孩撕咬在一处。”大人说。声音沉了下去。

“然后呢?”画海问,比我还心急。

“无涯并不占上风,我眼看着他们撕打,却无力相助,心中焦急万分,只听得‘噗’一声,一束鲜血喷溅过来,洒在我眼上,我竟然手足无力到无法把血渍擦去,我就瘫坐在那儿,眼前一片血红模糊,听着一个人类和一个血族不同的喘息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过来用手擦拭我的眼睛,我终于能看清了,是无涯。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那张脸,双眼含笑,满嘴鲜血,雪白牙齿红成一片,若无其事地说:‘最精彩的一幕被你错过了,真是可惜。’我惊魂未定,只知道自己捡回一命,当时即在心中暗誓,我这条命是无涯给的,从此以后,天涯海角,我都会追随于他。当时只知命保住了,并未多想,事后也有片刻蹊跷,不知那血族男孩去哪里了,念头闪过,不肯细思。”大人说。

“是被无涯吃掉了吗?”我颤声问。

无人应答。

停了片刻,大人续道:“我未亲眼所见,不能妄言。但经此一事,无涯似有所不同,但当时我并未察觉,而是在后来的一两千年中,我将他当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反应,每一句说话,都从记忆中翻找出来,细细揣摩,才悟到的。岁月太漫长,总要找些事情消磨,你知道的。”大人说着,朝夫人自嘲地笑笑。

“是的,那件事、那个凭空消失的血族男孩就算不是导火索,也应该是诱因吧,之后战争情势急转直下,无涯带着五族连打了几场败仗,人心惶惶,谣言四起。我当时太过年轻,只有愚勇,再加上无涯拼死救我一命,我的整个心全部狂热地崇拜、顺服于他,甚至为他死都行,只听从他的命令,其他一切选择无视,直到有一天他来找我,语气非常平静,但眼睛里仿佛着了火……”说到这儿,大人又缓缓打住了,眼神从我和哥哥之间的空隙滑了出去,被时光的手牵扯着,绵延回到两千年前的那个两两相对时刻。

我们四个听众无人催促,屏息等待,只等大人回过神来。花厅静寂,能听到鱼儿在水中轻缓摆尾吐泡的动静。

“那年我们都是十九岁。我们一样大的。你能想象吗,他才19岁,已是五族之王、人类之子,整个族类的希望都在他身上!他也确实是不负众望。你们是没见过当年的他,胸怀大志、意气风发,论智论勇,当世无出其右!更兼之翩翩少年、丰神俊朗,天下人见了,无不为之折服!”大人语速加快,恍惚间似是魂灵出窍,又化身成当年那个留着口水、怀抱着仰慕之心的小小少年。

我心恻然。那个玻璃人。除了有一双人手的玻璃人。曾经也那般美好过。可是他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大……人,你说到那个人来找你……”画海终于没忍住,轻声提醒。

“是,无涯来找我,他并不是来跟我‘商议’什么,一切他已做了决定,只是来‘知会’我一声。他说:‘我已决定与血族握手言和。战争结束了。’他来不及等我反应,就‘知会’了我第二个消息:‘战争结束之日,也是我变身血族之日。’我跳起来去摸他的额头,因为我很肯定他一定是得了热病、他疯了!他打掉我的手,退后一点,不肯跟我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只是一双眼睛狠狠盯着我……那双眼睛里全是火,赤红的火焰尽头是灰白色——几千年后我才想通,为何当初我在他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看到了灰白色,是因为那是地狱之火,而他——已被烧穿。”大人说着说着又慢了下来。我听得悚然心惊,不敢岔话。画海一双手摆在桌上,绞来绞去,不知所谓。

“我能怎么办?当我知道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来找我是要干什么了。他于我而言,几乎是神一样的存在,我几乎没有质疑他的勇气,甚至没有像一个朋友那样、平等地询问他的资格,在几年的追随生涯里,我已经养成了服从的本能,所以,我甚至没有让他有一丝丝为难的机会,就直接告诉他:‘请让我在您身边,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

我终于听到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段回忆如同深穴里的窒息,让他难以忍受,必须要到洞口寻找新鲜的气息。他站起身,踱到夫人的椅后,把手放在夫人的肩头。夫人很自然地把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

半晌,夫人问:“还要继续吗?”大人不语,又踱回他的位子。

“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当初他为何做此决定。而我,内心的挣扎、痛苦难以言述。一夜之间,我成了一个背叛者,自己成了自己当初誓要消灭掉的敌人,但是这种痛苦只是试探,当我开始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才发现,真正的痛苦才刚刚开始,而且永远不会结束!

没有死亡,生命显得如此黯淡无光!当初‘活着’的时候,哦,确切地说,是当你身为人类的时候,不论你爱,你恨,你贪恋,你憎恶,你虔诚,你罪恶,你心中总是笃定的,那就是总有一天神会来审判你,去天堂,或者坠地狱。而我们,是被遗弃的,甚至没有一颗游荡的灵魂,没有归宿,无人审判,尝尽这世间一切锦衣玉食、爱恨情仇,然后发现,没有死亡,没有生命的尽头,无处可去,无岸可达,毫无意义,直到天荒地老。”大人说到最后,一字一顿,如锤在心。

“大人!请不要再说下去了。请看在画海和美意的份上不要再说了。”夫人突然轻声叫了起来。她侧身向着大人,沉甸甸的发辫压得她垂下了头,双手交握放在胸前,我只看到她清丽的侧影和艳红的衣袍领口露出来的一截雪白颈脖。像某种无辜的动物,在无望等待被宰杀的命运。

大人立时闭嘴。面色平静,并不气恼。不知为何,我看出来他其实已说完他想说的话,神清气爽,已无须赘述。倒是夫人,谦恭得令人心碎。

画海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胸口起起伏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也不说话,也不掉泪,就倔强地站在桌前,绷着。夫人拿眼看她,她亦不理。我看得憋气,起身拽她的袖子,悄声说:“姐姐,如果你想哭,就哭吧。”其实我不是很明了大人说的那些话,只是有点钝钝的难受。

姐姐也不坐下,拿袖子遮了脸,听不到她的哭声,只有大滴大滴的泪水坠落在桌面上,片刻就湿了一片。

我盯着画海面前的那片水光,不知为何,心中一酸,也落下泪来。我这一哭,可就刹不住了,稀里哗啦哭开了。

夫人柔声问道:“画海为何而哭,我是知道的,美意,你呢,你怎么也哭起来了?”

哥哥呛声说:“她?她还能为什么,见不得别人哭,总要去搅搅局的。”

大人扬声说话,语带疲倦:“好了,好了,你们几个慢慢寒暄,醒棠{夫人名字},我先回避。”

“也好。大人,您先去……哦,忙了这么半天,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交代,您看……”夫人说。

“你来交代。但说无妨。一样的。”大人简单吩咐。然后快步走到我身边,低下头,耳语一句,迅速离去。

画海放下袍袖,怔怔望着我和大人,已然忘记哭泣。

第28章 五物

“好了,再有几个时辰,你们就要动身了,我拣重要的说。美意,”夫人坐在我们对面,手掌下压,示意我安静:“美意,稍安勿躁,会留时间给你提问。现在先耐心听我说。”夫人温柔又坚持,棕色的沉甸甸的眼睛坚定地看着我。

我安静下来。

“圣王,也就是大人刚刚说的无涯,他统治天上地下、五族和圣族,到明年今日就是2000年。今日他突然提出退位,众人惊诧,相信一定事出有因,但现在我们无法揣度,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是我的女儿、你们的姐妹,画海,成为了新王候选。不管大人刚才说的成为圣族有多么的漫长、黯淡,恐怕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发出这样的感叹,作为你们,”她深深地看了画海一眼,然后是我,接着说:“除了去接受命定的安排,去面对、去经历、去品尝,别无他路。生和死是伟大的奇迹,但谁又能否认在黑暗中坚持不懈地活着、明知没有尽头也仍然专心起劲地活着不是一种奇迹呢?

穿云,你性似大人,虽然聪慧但疏懒散淡,这些年,如果不是美意,怕你会愈发沉沦下去;画海,你性子受我影响,识得大体,沉得住气,胸怀大,心气高,这新王之争正合你意,但你也要分外清醒,圣王一言如九鼎,胜了自是皆大欢喜,如若败了……”夫人目光专注画海,犹如花瓣护佑花芯。

“适才听得大人一席话,画海无法自控,连连落泪,不为别的,只为大人在迷茫和厌倦中度过千年而感到痛彻心扉。身为血族,却极度厌恶血族,不肯正视自己的所在,不肯为自己燃点一丁点希望的火苗,怪不得从小我就觉察出,大人,他,并不喜爱我,原来是他不喜爱任何人,因为他的热情早已耗尽。”画海泪痕犹在,但目光如洗,言语凿凿。

“画海,你够了。”哥哥在旁低喝。

画海瞥一眼哥哥,不以为意,接着说:“但我不一样。我作为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在源园被你们挑中,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夫人,一个尊贵的血族,从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被注定了——成为一个血族。没有犹疑,没有迂回,我就是这样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血族被培养着一天天长大,是的,昨天之前,我都还是一个人类,但,那又怎样,不过是像哥哥的书中描写的‘化茧成蝶’一样,我藏身在人类的驱壳里,如同那一只积蓄力量的毛毛虫,一切的等待和努力,一切的丑陋和蠢拙,都在化蝶那一刻得到了报偿!”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信息量太大,我无法消化。

“画海!你能不能顾及一下美意,她醒来不过一日,还无法辨别‘人类’、‘血族’,她还不能确认自己是谁,能不能缓一缓,待她适应,再慢慢说与她听。”哥哥的语气很不客气。

“哼,”画海冷笑一声道:“请别显得好像只有你一个人在乎美意的感受,我们何尝不爱她?刚才你也听到大人说了,美意会与我同行,16年她已在酣睡中荒废,一朝醒来,她最需要的是迅速清醒,请莫要在她面前打哑谜了,那于她的成长毫无帮助!”原来姐姐是这般的伶牙俐齿,我以后可是不害怕被别人欺负了。我嘿嘿地笑了。

“孩子们,请打住。你们三个将会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在一起,谈论所有你们想谈论的话题,现在请听我说。”夫人声音轻柔,却自有一股威严,我们三个人闭上嘴。

三个?也就是说哥哥会跟我一起陪同画海前往?我们三个不分开?“太好了!”我大叫一声。夫人诧异看我,画海瞪我一眼,哥哥伸手过来拍拍我的头。我赶紧低头盯着桌洞水中游曳的鱼儿,心中狂喜。

突然有一条红色的鱼游到我面前,面朝着我,咧嘴一笑!唬得我往后一个趔趄。

夫人道:“离开圣星堡之前,星使向我们红蔷堡、蓝蔷堡、黄蔷堡各位堡主传达圣王旨意,各族王者候选人将通力合作、全力以赴,从这世间取回五样东西,这五样东西于我圣族、乃至那天下五族,皆至为紧要,事关存亡。这五样东西分别是何物,我们并不知晓,你们会在征途中得到指示,至于如何取得,就要靠你们自己了。这五样东西绝非俗物或常见之物,若要取得,必是千难万险,所以圣王尤其强调:候选者必须精诚合作,方有可能成功,如若哪位存了独占鳌头之心,恐怕一样东西也取不回来。所以,规则之一:明年今日,圣星堡,五物齐全,候选各位也得齐全……”

“这是怎么说?”画海不解问道:“听圣王明明说的是‘三人之中,新王诞生,另两位烟消云散’,‘牺牲弱者筛选出真正的强者’,其意就是要候选人拼个你死我活,怎么突然就要‘合作’、‘齐全’了?”

“个人之勇固然重要,但团队合作、管理、处事亦是未来王者之必备,取那五样之物,异样艰难,须得你三人全力合作、竭尽所能方有可能成功,直白点说,在未来的一年中,你们都是合作关系,目标一致,而非敌对竞争关系,因为如果完不成任务,或者有一人送命,剩下的候选人也毫无意义,圣王也会弃之不用。所以,画海,先收起争强好胜之心,与那二人携手,取回五物再说。五物取回,人员齐整,明年此刻,谁为王者,圣王自然心中有数。”夫人耐心解释。

画海撇嘴,不屑道:“既是规则,我无话讲,但取物之途,各种险难,才能考验、选拔出真正的强者,大家一哄而上,自有滥竽充数之人,如何鉴别谁强谁弱?”

“你放心,第二条规则来了:红蔷堡堡主长子穿云,无论是年龄、资历、学识、品德,足以堪当王者候选侍同……”

“那是干什么的?”画海问。

“就是陪同你们候选诸君,一路安排、指引、记录、提醒,贯彻圣王旨意,但绝不在取物一事上帮忙、指挥、指手画脚,其实就是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事成之后,穿云会给圣王出具一份详尽的报告,可以作为圣王选拔的参考意见。”夫人说。

“那哥哥可不可以帮姐姐?”我问。

“不可以。穿云只是一个中立者。而且,他生性秉直,不屑龌蹉。再说,”夫人瞅我一眼:“难道还有什么是圣王想知道而无法知道的吗?”

“其实穿云能去也是缘于你。”夫人看着我说。

“因为我?”

“是的,美意。当时你对圣王不敬,扯掉他的罩袍,惹他发怒,你哥哥怕你惊吓受伤,想去救你,情急之下,对圣王露了利齿,这在圣族是对圣王的不敬之罪,所以你哥哥愿意亲身陪走候选者成王的艰险之路,以作惩戒。”夫人说。

“是吗,哥哥?”我转头问。哥哥苦笑道:“殊不知我甘之如饴。”

“那我呢,我也对那黑袍人不敬了,怎么惩戒我啊?再说,什么不敬啊,时刻罩着那个大黑袍,看得人着急得紧,我早就想扯了!”我洋洋得意地说。

“你?少得了你?第三条规则:红蔷堡美意,虽已年满16,但一直酣睡不醒,未受教化,愚昧鲁钝,恐难胜任一年之后17岁的圣族新生,所以特别安排此次随王者候选诸君同行,一路学习、经历,望能脱胎换骨、顺利新生。”夫人说,脸上有淡淡笑意,看得我心头一暖。

“‘未受教化,愚昧鲁钝’,这俩词儿谁说的,哈哈,美意要知道是什么意思,肯定会冲过去,一顿饱打,哈哈哈!”画海一向自重,难得笑成这样,眼睛弯成两条毛茸茸黑线,美得人心里痒痒的。

“画海,画海!是圣王所说。”夫人脸有不悦,但也绷不住笑了。

“我不在乎,反正我也听不懂。我只知道能跟哥哥、姐姐一同前去,什么万险千难的,我才不怕!一定帮姐姐找到那什么五个东西,然后再跟姐姐一起回来,亲眼看着姐姐成为大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搂着画海的头,把她的脸贴到我的脸颊上。

脸上只感到一阵冰凉。姐姐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伸手,也紧紧环住了我的脑袋。

圆桌中空的那一大汪水中,突然彩鱼飞跃,环成半圆,鱼尾翩然,鱼嘴张合,齐声唤道:“美意!美意!美意!”

第29章 人间

我们四人当场呆立,面面相觑。鱼儿们已潜回水中,只见水面波纹微漾,恍惚间似是幻觉。

姐姐松开我。对夫人淡淡说道:“我去收拾。”快步出厅去了。

夫人只是盯着水面,嘴唇微抿,颌骨端方,下巴尖尖,说不出的清秀怡人。她不说话,我也盯着她看呆了。

“美意,只有一句话,”夫人突然开口,声音柔软无骨:“请你,一定,一定,要把画海带回来。你做得到。”

我心中巨震,这句话,就是刚才大人离去时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哥哥拉我,向夫人说:“我先带美意出去。”

夫人不以为意,眼睛只是盯着我,追了一句:“美意,你能答应我吗?”

哥哥扯了我就要走,我心头一热,看着夫人那宛如果核的饱满的眼睛,笑着说:“当然,我一定会把姐姐带回来,还给你。”

哥哥拉了我急走,刚出花厅大门,来到走廊上,就低声问道:“美意,你是回房休息、收拾,还是随我去个地方?”眼中有期盼之意。

“去!去!随哥哥去!”我叫出声来。原来我真是个不嫌热闹的人。

“轻声。”哥哥携了我手,快步安静地穿行在走廊之中。出了走廊只见哥哥直直地朝一面墙走去,眼见就要撞上去了,哥哥并未停下脚步,我心中大骇,正要惊呼,没想到哥哥伸手一推,墙面裂开,哥哥拉着我闪身进去。原来是一扇隐门。门后是奇怪又黑暗的廊道,低矮,狭窄,哥哥得微微含着胸,我把自己半边身子藏在哥哥的肩膀窝里,以免撞上廊壁。那廊道曲曲折折没有尽头,且明显的是一直在从下往上延展。

我又是兴奋,又有些微的害怕,压低了声音问东问西,哥哥并不回答,只是揽紧了我肩膀,脚步更快些。廊道幽暗,但始终有一团莹莹之光笼罩着我们,片刻费解,我马上就明白了那光来自何处,乃是我塞在衣袍中的明珠。我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它,它就待在我的贴身夹衣里,温润,安静,一如蓝龙那温顺羞涩的眼神。我一阵难过,伸手取下头上绾发的丝带,抽出一根丝绦,将那明珠穿了系在颈中,心中略感踏实。

哥哥停下脚步,帮我把丝带重新扎好,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帮我拢了拢耳边碎发,什么也没说。

终于到了廊道尽头,一扇暗红色的小门在等着我们。门上一把精致小锁,凑近细看,锁上镌刻着一朵艳红蔷薇,花瓣边缘是金色描画,层层怒放,明艳难当。

哥哥取出一枚金色小钥匙,问道:“美意,准备好了吗?”

我连连点头,激动得头皮发麻,说不出话来。

匙开锁落,暗红小门从外向里悄然开启,仿佛是门外有人已等候多时,心中焦急却又不忍催促,听得动静,就满心欢喜,伸手轻推。

门开了。一股新鲜又辛辣的腥气扑面而来,饱满浓厚得让我不敢深深呼吸。哥哥拉着我向门外跨去。脚下一软,踩在一片软绵绵的东西上。哥哥扶住我,一言不发,只听到他在大口大口深深地呼吸。我站稳、静心,举目四望,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静谧、藏蓝、高远、空旷的所在。脚下一片柔软,优美的深色阴影,延展到无穷远,踩上去有“沙沙”的声音,凑近看,仿佛就是红蔷堡那成片的银色草坪模样,但银色草坪是细巧的、坚硬的,会扎进手掌,让我受伤,而这草坪,是温柔的,随性的,手指拂过,有酥酥痒痒的感觉,手掌不知何时已湿润一片。原来这些叶片之上,滚动着无数颗晶莹水珠,我趴下身,把那水珠一颗一颗抿到我的手指上,才突然发现,那新鲜的、充沛的、甜美的、又充满腥气的味道来自何处,明明就是从这软软的草丛之下溢出来的。我趴得更低些,整张脸几乎都埋在了草间,贪婪地深嗅。

我晕了。

“草地之下是泥土。你闻到泥土的芬芳了吧。”哥哥语气欢悦。

一个翻身,我仰躺在草地上。目之所及,如遭重击!

一整匹深蓝色的丝绸在我头顶铺展开来。无边无垠。如同浸在清澈的水底,腻滑又清亮,安静地流淌。丝绸之上,是碎开四散的晶莹,别致、粹亮,在藏蓝色的波光中荡漾,偶尔会害羞地闪躲一下,更多的是在文雅地窃窃私语。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我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伸手便要去摘那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的晶亮,扑了个空。抓了一手的风。

“哥哥,这是星星,是吗,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大声问道。心中不知为何,欢畅无限。

“美意,你果然非同一般,我并未出声,你何以知道这是满天星辰?”哥哥惊奇问道。

“这16年来,美意虽然沉睡不醒,但哥哥对美意说的每一句话,看的每一张图,唱的每一首歌,美意都听到了,记住了。哦,对了,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我走过去搂住哥哥的胳膊,仰脸,突然大喝一声:“哥哥,谢谢你!!!”

哥哥没提防我来这一招,唬了一跳,伸手便要敲我,我哈哈笑着躲开了。

哥哥仰望众星,默然片刻,说道:“原来,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当年,把你从源园抱回,就想着有一天,你长大了,一定要带你来草地打滚,明夜摘星,让你在成为血族之前尽享作为一个人类应该拥有的一切……没想到,这一等就是16年……”

“瞧哥哥这语气,这不是来了吗?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问。

“人间。”哥哥简短答道。

“这就是人类生活的地方?”我问。

“不止是人类。还有龙、萤、藓、水四大族类。这人间便是这五族的生存之地。”哥哥说。

“那我们呢,我们待的是什么地方?”我问。

“嗯?”哥哥不解。

“他们五族同处人间,而我们好像在另一个世界。我们自红蔷堡而来,但那红蔷堡到底是什么地方?草是硬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泥土的芬芳’。”我问。

“地下。”哥哥道:“圣王一统天下之前,血族因为被神所弃,喜暗厌明,加之吸血习性,令人类为首的其他五族又恶又怕,一直在夹缝中生存。后来圣王统领天下,五族臣服,圣王用了数百年建造地下世界,分族建堡,并且吸纳人类精英,以图血族发展强大,坚不可摧……”

“那又有何意思!”我冷笑一声,打断哥哥:“那圣星堡倒是雄伟,但我看还不如这草地、泥土、星空、微风来的痛快,统领天下又如何,收服了五族又如何,成日蜗于地下,不见星辰,憋屈得紧!”我恨恨说完,狠狠吸了几口新鲜气息。

“哼,那你是还没见过这人间胜景,这只是夜晚,等到日出东方,万丈光芒,汤汤大河,郁郁森林,万物生长,繁华盛景,你岂不是更神清气爽、无限向往!美意,在这世间,人各有立场,各有所求,于你,可能一片星空已足矣,于他,号令天下恐怕方得心安。”哥哥道。

“号令天下?哦,是啊,你说的这一切,如此美好,还不是臣服于他一人之下。但这人间再美,仿佛也是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吧,他身为血族,惧怕光明,玻璃人儿,黑袍裹身,哥哥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说。

“他法力强盛,权倾天下,各族生死不过是他一句话,他自有他的位置和格局,何劳你我操心他可怜与否……”哥哥正说着,突然听得一声轻笑,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哥哥道:“小鬼就是小鬼,放着如此良辰美景,却在那里讨论什么生死、格局!”

第30章 忘言

一转头,一个笑盈盈的少女沐在星光下,白衣胜雪,抱臂胸前,正在上下打量我们。

哥哥顺手把我拽到身后,简单作揖,但并不言语。

“忘言,你来看,我怎么会说错,我就知道他们是小鬼。”那少女向身后招呼,声音脆甜,态度却颇为傲慢。

一个白衣少年从她身后阴影处走出来,牵着一条——龙!一条红色的龙!

我掩嘴惊呼,这条龙与我那蓝龙太像了,个头微小,色如赤焰,身形矫健,神情暴躁。星光下赤红一片,鳞光闪闪,煞是神气!

我盯着那红龙,身体慢慢从哥哥身后探出来。

只见那红龙浮在空中,鼻中喷气,身体扭动,极其不耐。颈中系了一条鲜红绳索,绳索的另一头被他的主人牵着。

那牵龙的少年一身白衣,纤长细弱,蜜色皮肤,长发垂辫,剑眉星目,神情舒朗,牵着一个庞然大物却似闲庭信步,气度甚为淡定。

“风间。”那少年对着少女轻喝一声,蹙眉,抬头望星空,又看看我跟哥哥,突然问道:“请问那人在哪儿?”语气极之轻柔谦和。

“那人?哪人?”哥哥反问,仍然把我半掩在身后。

那叫风间的白衣少女走近少年,耳语两句,言语间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打转。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溜圆,黑白分明,很是灵动。

少年微微点头,正要说什么,那红龙突然打了个响鼻,震得人心中一跳。少年轻扯绳索,淡淡一眼,那红龙收敛安静许多。

少年轻声道:“二位应该来自血族,一看便知。我是忘言,这位是风间,”他指一指那个少女,语气微促,仿佛是中气不足:“我们在找一个人,很重要的一个人,不知二位可有看到,或者与你二位同行者还有旁人吗?”

哥哥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弱柳扶风。”继而扬声道:“除我二人,并无他人。美意,我们该回去了。”拉了我便行。

“这位兄台,且慢。”少年将绳索交在少女手中,闲闲走来,虽然身形纤弱、语气低柔,似有病态,但神态自若,双目炯炯,有端正之气。

少年道:“我们逐星而来,”他伸手指了指头顶:“那颗星,正当头顶,色幽蓝,光润泽,我们已观察多时,数年间它都是沉静黯淡,今晚突然阴霾拂去,光彩斐然,并且一直移动,直到此刻此地,我们急急赶来,便是要找寻那星下之人。”

举目星空,果然如他所说,一颗蓝色星辰悠然神秘,在头顶灿烂无语。在万点白亮繁星中,尤为跳脱。咦,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

“寻那人所为何事?”哥哥问道。我心中稍感奇怪,哥哥向来是对他人之事不感兴趣的啊。

“与你何干?”那少女呛声说:“见到便是见到,告诉我们就成,问东问西干什么?”

这姑娘白长了一张俊俏面孔,忒是蛮横。而且看她能有多大,十来岁而已,居然对着哥哥呼呼喝喝,哥哥可是已经900岁了。

果然,哥哥面有不悦,不再理会,拉了我便走。

少年双手抱拳,下颌轻点,姿态清秀,诚恳道:“你我虽分属不同族类,但,实不相瞒,这蓝色星辰对应之人乃我人类之救星,纵使追逐至天涯海角,也是一定要将他找到。”

“人类救星?此话怎说?”哥哥似乎饶有兴趣,问道。

“在这世间,有五样东西,对人类的复兴至关重要,但这五样东西各自散落,除非有此人相助、撷取,否则,哪怕只是取得一样,都是难如上天。”少年道。

又是五样东西!我心咯噔一下。他们要取的五样东西和圣王让姐姐他们取回的五样东西是一样的吗?

哥哥似乎知道我想发问,拉着我的手摆了摆,冷淡道:“那,真是爱莫能助了。”

我突然大叫一声,纵身跃起,伸手往空中抓去。一边嘴里喊着:“哥哥,快看!绿色的会飞的星星!”

那白衣少女“嗤”笑出声:“果然是小鬼,地底下待久了,连萤火虫都没有见过!”

“风间,收声。你看。”少年颤声道。

只见一只只、一簇簇萤火虫不知从何而来,聚集在我周身,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渐渐织成一张绿莹莹的网,将我笼在中间。我呆呆立着,又惊又喜,透过那轻盈的绿光闪烁的网,我看到那三个网外的人,面色各异。

“真是肉眼凡胎!要找之人不就在眼前嘛!”有人开口,瓮声瓮气,赫然便是那红龙。

“嗨!红龙!是你在说话吗!你会说话!你居然会说话!”少女惊叫,跳起来。

“当然会。只是懒得同你说罢了。”红龙老实不客气地说。

“那你刚才怎么不讲?”少女质问道。

“我也是刚刚得知——我看到了那个女孩戴的那颗明珠。”红龙说,神情不似方才那般不耐烦。

“明珠?”少年轻声问道。

“是,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女孩颈中所戴明珠就是两千年前消失的我龙族领袖口中所含之珠。”话说到这儿,那红龙目光一横,扫向我,问道:“明珠既在你这儿,请问那珠之主人现在何处?”

“他……他消失了。”我只能这么说。手握明珠,心有隐痛。

红龙挣脱掉少女手中绳索,朝我而来。在萤火虫的绿网之外,停住了。我伸手取过一只小虫,晶莹剔透,绿意莹然,在我手指尖轻颤。我感受到一种美意。

“真好。去吧。”我挥挥手。萤火虫慢慢四散开去。

红龙上前来,向我鞠躬致意。巨大的眼睛似要冲破眼眶,死死盯着我颈间明珠。不知怎的,我心头一热,将明珠从颈中取下,放在红龙那又丑又大的爪子里。

“送给你。”我轻声说。

红龙低头不语,托着那颗珠子。明珠在他掌心散发出盈润夺目的光泽,照亮他那张狰狞的脸。

“啪!”,有大颗水滴落下,溅在明珠上,“倏”一下被明珠吸附了去。

我何尝见过一条哭泣的龙!

一时间无人言语,只听得见风声刷刷和小虫低鸣。

半晌,红龙抬头,面目丑怪却满有稚气,手拙却郑重地将明珠重新给我戴上,弯腰俯首道:“如此仁义,确有王者之风。”

“王者?开什么玩笑!你确定是她?不过是一个粉红胖胖的小吸血鬼罢了!”少女不屑道。

“风间,你何时见过一个吸血鬼是粉红、胖胖的?”少年略微喘息,道:“所以,她并不是一个血族。”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我看清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星光坠落,清亮闪烁。鼻中闻到一股淡淡清香,那味道清新雅致,我忍不住深吸了两口。

“你叫美意?”他轻声问我。声音沙沙,如同风声在指间穿过,引起皮肤微凉的颤栗。

“是。”我不知为何,仰脸望他,只剩下乖乖回答。

星光流泻在他蜜色的光滑的侧脸上,投下植物般静谧的阴影。他低头看我,嘴角有微笑,不烫人的笑,眼神安静又有点哀伤,仿佛看着他即将离去的孩子。

他说:“我是忘言。”气息微微喷在我脸上,带着极清淡的香气,我留意到他鼻息微重,胸口起伏。突然明白:这个人是不是身体有病?

“找到你了……虽然非我所料。”他语气中稍有激动,胸口起伏得更厉害些。

这时,另两人上前来,哥哥的耐性已到极限,拖了我就走,不再废话。而那白衣少女一手轻抚少年后背,一边忿忿看我。近些看,原来是个浓眉大眼的姑娘,甚是俊朗。

我随着哥哥飞奔,来不及说一句话,只听到那叫忘言的少年的声音随风传来:“相见会有时。”

“只是……可惜了……”风中似乎最后捎来的是这句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

第31章 小魂哥

一切都还来得及。

仍然是那辆列车。停在黑暗的隧道中等待着。高大、明亮却又冷漠,仿佛一个巨口,冷静地候着猎物,十足的耐心。

我和哥哥提着行李,仓惶地奔下台阶,朝那洞开的列车门跑去。半边身子已闪进车厢,提着行李的那只手被拽住了。

棕色长发一丝不苟盘在头上,嘴角微微下垂,整张脸看上去仿佛变得更长了。红袍顺滑,没有一丝褶皱,让人怀疑她从来就没有躺下过。夫人拽着我的胳膊,深棕色的眼仁浓烈饱满的仿佛里面藏了汁液,眨一下眼就会喷溅出来。

“请把画海带回来。”她用很狂热的气声对我说。我慌乱着,喘着气,顾不上说话,只是点头。

她突然松开我,用手把我往车厢里轻轻一推,又伸手抿了抿纹丝不乱的发辫,淡然一笑说:“去吧。未来在等着你们呢。”

我回头望她,她正优美地、一步一步地朝后退去,再远一些,大人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色模糊,浓眉下的眼窝是两汪黑洞般的阴影。

刚刚坐下,车就开了。哥哥过来帮我安置行李,画海和寄城已经在车上了。

他们前后排坐着,显得生疏。其实寄城在我走进车厢的时候,已经站起来,想要帮我拿行李,但被哥哥挡了一下,他讪讪一笑,坐下了。脸上肿胀已消,淤青仍在。画海一直盯着窗外的黑暗,若有所思,我都已经走过她的座位了,她才突然扭头唤了我一声:“美意。”待我亲亲热热折回去,坐在她身边的位子上,她又似乎没话跟我讲了,拿手指在车窗上划一下,划一下。

她有满腹的话,只是不想跟我说。我只好没趣回到后面的座位去。

哥哥与我同排坐着,中间隔了一条走廊。我们终于坐下来。摊开手脚。闭上眼睛。距离我一早坐上这列车前往圣星堡也不过是一天的时间。但,为什么我如此疲累。

但愿我没有醒来,仍然躺在那里,听哥哥念书、叹息,就这么永远下去。

整个车厢就我们四人,各怀心事,各自安静。我瞅一眼哥哥,他长手长脚散开着,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

突然视线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定睛一看,对面的车窗玻璃上一个黑影正缓缓起身,与靠坐在座位上的哥哥分离,走开去。

我惊得四处张望,除了我们四人,且都坐在座位上,哪还有旁人!

小魂哥!我脑中突然蹦出这个词。是了,当时在去圣星堡的时候,哥哥在我身旁端坐,他倒映在车窗中的黑影却埋头酣睡。还记得画海说“穿云哥哥的小魂哥睡着了”,那这身边看不见、只能在倒映中存在的黑影就是哥哥的“小魂哥”了?

我紧紧盯着那车窗上的黑影,我不盯也不行啊,他只在倒映的世界里出现。只见他缓步朝我走来。我调回目光,车厢中一片光明,哪有什么黑影靠近我。但再看车窗时,那黑影已走到我面前,正伸手轻轻摸我的头发。

我瞅一眼座位上安然闭目的哥哥,又瞅一眼车窗倒影中站在我身旁的黑影,鼓足勇气伸手一抓,抓了个空。那黑影开始给我梳头发,将发辫编好,丝带系好。我看着车窗,眼睛一眨不敢眨,感觉不到黑影的手,但知道自己的头发在一丝一缕的归位。颈中一片清爽。

发辫梳好之后,小魂哥弯腰抱抱我,在我头上轻轻啄了一下,转身朝另两个人走去。

他走到画海旁边。站了好一会儿。仿佛是在等。我知道他在等什么了,在等姐姐睡着。然后他开始在姐姐的背包里翻找什么。那背包就放在姐姐的座位旁边。

我盯着车窗倒影里那个家伙,轻轻喊了一声:“不要!”

那家伙只是顿了一下,然后更快地翻找。我抓不住他,又没法跑进倒映的世界里去阻止他,只好窜到姐姐座位那儿,想把那已经打开的背包夺过来。

但是,已经晚了。背包开口敞着,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信笺从背包里出来,在我面前展开,一行一行的字送到我眼前来。

我眼一闭,伸手挡开。那信又从空中漂浮上来,在我眼前晃动,硬是要我看。

我一把扯过那封信,将它叠好塞回信封里,放回背包,系好带子,然后把背包紧紧抱在怀里,盯着车窗里的黑影,不说话。

那黑影亦不说话,在我身旁站着,僵持着。然后慢慢走开。

走到寄城身边去!

哥哥的黑影到底想干什么?

我抱着姐姐的背包轻悄地走过去,死死盯着车窗里的黑影。他站在寄城身边,但身体却侧向我,胳膊伸直,微微张开,一动不动。与我对峙。

寄城与姐姐似乎都睡过去了。只听得到黑暗中列车向前疾驰的声音。

突然,那黑影一伸手,将寄城身边车窗的窗帘拉上了。切!窗帘拉上,倒影遮挡,我是无法再看到小魂哥的影子了。

寄城有异样!眼睛虽然闭着,但嘴巴慢慢张开,一直张,一直张,张到整张脸上只剩下一个大口,然后就保持着那个怪异的姿势。我甚至看到有口水从他的嘴角缓缓流出来。

不对劲!我一个箭步冲过去,“刷”一下拉开窗帘,望向车窗。我倒要看看哥哥的小魂哥到底是在搞什么鬼!

但愿……但愿……我仍在长睡不醒,从来没有登上过这趟列车。

我在车窗的倒映下,亲眼,看到,那个黑影,那个被画海称作“小魂哥”的家伙,正在把自己缩小,一点一点地,朝寄城的嘴里爬进去。

!!!!!!!!!!!

这一定是个噩梦。

唤醒自己也唤醒别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尖叫。

我都不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只知道有个东西,我把那个东西举在眼前,遮住自己的脸,开始尖叫。

整个世界都被一种尖利劈开了,一分为二,颤抖,晃动,然后停了下来。

我没有勇气放下手里的东西,只看着自己的脚。有三双脚凑近我。

连列车都停下来了。

有人取下我手里的东西,嗔怪道:“美意,你怎么啦,拿着我的背包叫个不停,你哪里不舒服?”是姐姐的声音。

我抬起眼,看到的是寄城的脸,他一边揉着嘴角一边说:“你那声音里全是害怕,看到什么了,怎么会怕成这个样子……不过,幸亏你一声叫,把我惊醒了,像是做了个噩梦……昨天摔狠了,嘴到现在还是又胀又痛……”他说着,还是从嘴角挤出一抹笑意,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看我身边那第三人。只看到那第三人的脚走得离我更近些,我吓得扭身想逃,肩膀头却被那人扳住了。

“美意不怕,哥哥在这里。”那人说。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安静。

怕的就是你啊。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呲着牙,抬头看他。

“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要你觉得怕,就喊哥哥……做这幅鬼脸干什么?”哥哥耐心说。眼睛直视我。丝毫没有闪躲。

“真是够了。哥,你还有个妹妹在这儿呢!我可不是‘透明人’!”画海一边说,一边拿手在哥哥面前挥了挥,脸上半嗔半笑。

我赶紧一把抱住姐姐,脑袋在她怀里乱揉,嘴里呜哝着,痒得姐姐“咯咯”笑起来。

我,实在没有勇气在目睹了刚才那一幕后去面对哥哥。

“咦,车停了。”听见寄城说。

“是。有人上车。”哥哥说。

第32章 第一餐饭

我朝车窗外望去。列车不知停靠何处,能望到宽阔平坦的台阶,约莫有几十层,向上延展。与红蔷堡的站台颇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有一张藏蓝色长毯从台阶尽头的大门一路延伸到列车门口。

长毯之上是金线绣出的蔷薇花朵,繁繁累累,叠叠落落,华丽又喧闹,似乎要争抢着从长毯上崩绽出来。

“至于吗?”我听到姐姐在旁浅浅一句。

“那得看是谁。”寄城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他一贯的笑意。不用看他,我就知道他肯定是一边嘴角向上抽起,半边脸的嘻弄。

台阶顶端,大门开启,几个行色匆匆、着灰蓝小衫的仆役手拎大小尺寸整齐划一的箱笼,朝着列车拾阶而下。蓝色衣袂飘拂,大门后走出两人,一个是苗条婀娜、苍白无嘴的蓝蔷堡大人敲月,另一个便是那冷淡无聊、苍白刻薄的蓝衫少年落英!

我一看见他心就堵的慌!

只见敲月朝落英侧着身子、仰着头,眼睛紧紧盯着后者的脸,口中在喋喋低语着。落英大喇喇地在长毯上甩手前行,脖子梗着,一点没有想要迁就敲月的意思,一双眼睛空荡荡地,没有焦点。饶是如此,他看上去仍然美得惊人,照亮了整个黑暗中的站台。

没有灵魂的人,才能美得这样毫无负担。我冷冷地想。我想到消失的蓝龙。难道他敢说他一点责任没有?

有点点的恨意升上来。如同海滩上螃蟹挖的洞,又小又密,等待海水的肆意冲刷倒灌,方得心安。

我盯着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看着他踏着蔷薇而来。站台上有风灌进来,掀起他的藏蓝长袍,露出长袍下雪白的夹衫衣袂。

他看到我。看到列车中靠窗而坐的我。眼神停留在我脸上,不像是在看一个人,而是看到一个——盘子,或者,一卷纸。他把眼光调开,对着敲月简单点了一下头,仿佛生锈了,很生硬的样子。他走进车厢了。

在他踏入车厢的一刹那,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滋滋滋”,仿佛有人在刮擦车厢顶部,车厢内灯光忽明忽暗,几个反复之后,灯灭了。

眼前骤然一片黑暗。我害怕黑暗。有风带过,有人抢身过来,坐在我身边,揽住我肩膀,低声说:“哥哥在。”

我下意识伸手去环他,但不知怎的,又悄悄缩了回来。

只是一瞬,“刷!”,灯又亮了。我赫一下站起来,四处张望。画海和寄城也起身,满脸狐疑。哥哥没说话,坐回他的位置。

车厢内没有任何异样——除了,落英已落座。坐在离我们很远的车厢尾部。

我脸颊没来由的一阵灼紧。别过脸,车窗外有一双冷峭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寒气倾泻在我脸上。是敲月。很明显,她不喜欢我。

车开了。

穿行。一直在黑暗中穿行。仿佛没有尽头。也不知要去向何处。姐姐在前,哥哥在旁,我渐渐静下心来,昏昏欲睡。

“美意,醒醒,我们去吃饭。”有人轻推我,在耳边唤着。

我跃然而起。吃饭!谁也别拦着我!

起身太急,脚下一软,一个趔趄,姐姐扶住我,咯咯笑出声:“急什么呀,有你吃的。也是喽,十几年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估计我们的不吃都给你,也不够填你那胃虫的!”

“胃虫?什么胃虫?我肚子里有条虫吗?”我紧张问她。

“有,当然有,盘旋在你那胖胖的肚皮下面,饥饿难耐……”姐姐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做了个夸张的动作。

我一阵恶心,伸手就去扯身上的袍子,哥哥轻嗔道:“明知她不懂事,还要吓唬她。好了,都随我来吧。”一边说一边拉了我手,朝车厢尾部走去。姐姐和寄城在后。

最后一排,落英端坐,并不起身,面色沉沉,望向窗外。

我扯一下哥哥衣袖,哥哥领会,轻声道:“放心,自会唤他。”

到得落英面前,我看哥哥张嘴正要喊他一同前去,他扭过头来,眼神“刷”一下打在我脸上,棕色眼仁如同聚拢的枯萎落叶,等待着散发出袅袅的腐朽气息。

我心中一惊,不敢再看他。

他不等哥哥开口,站起身,头微微一点,示意我们先行。姿态文雅至极,如流水细淌,温润无声。

我目不斜视,越他而过,眼角还是看到他垂落在身侧的纤长素手。突然一阵深深的寒意。

列车上的第一餐饭。

餐厅就设在我们落座车厢之后的一节车厢里。排座全无,只有一张长椭圆的餐桌,六张餐椅围桌而摆。桌上铺着雪白细致餐台布,直坠到地面,餐布上餐具已摆放整齐,是黄色配金色花纹的圆形器皿,旁边是一柄红色细勺,桌中央是盛在玻璃碗中的彩色水果和两把大银壶。每套餐具前有一个小牌,小牌上写着我们各人的名字。我们循名而坐。

我包着一嘴的口水,吞咽了一下,才敢开口说话:“哥哥,那人什么时候到啊?”

“什么人?我们已然到齐。”哥哥奇怪道。

“嗯?”我指指桌首空着的椅子:“那个喽,是给谁留的?”

哥哥看一眼空椅子,顿一下,温言道:“不知。不用理会。”我还想再问,他已经取了红勺,轻敲碗边。

哥哥扬声道:“各位候选新君,今时此刻,列车开动,你们的王者之路正式启程。一年之后,终点所在,或者新王加冕,或者魂飞魄散……”

我扫一眼那三人,寄城目光垂在面前的餐具上,睫毛轻颤,嘴角一抹浅淡笑意;画海手掌相盖,端庄放在面前餐台上,雪白清秀,如同合拢的花朵,双眼平视桌上鲜艳水果,一眨不眨;落英,只有他,闲闲侧靠在椅子里,嘴角懒懒耷着,眼光却披荆斩棘,越过桌上的瓶瓶罐罐,直接冲我而来。我兜住他的眼光,风力猛劲,仿佛要被掀翻而去,耳边似有呼啸声。

我伸手扶住餐桌边沿。

“但,终点之前,等待你们的是五个无比艰险的任务,你们要取回五样圣物。你们除了通力合作、全力以赴,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不论是少取回一样圣物,还是失去一个队员,等待你们的都是契约的破裂,圣王自会重新挑选新王候选,一切从头开始。所以,争胜之心留待终点,一切到时自有分晓,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拿回五物,诸君齐全!”哥哥沉声道。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

“我是穿云,王者候选侍同。一个忠实、并尽可能公正的记录者。这是美意,一个学习、历练者。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寻求帮助,而我们自会尽力而为。”说到这,哥哥环视大家,看无人疑问,便点头道:“好,请各位进餐。”

“你何以保证‘尽可能公正的记录’呢?你不是红蔷堡画海的哥哥吗?”落英突然发声,语气慵懒,但目光咄咄。

“每日终了,当日记录都会由你们候选诸君过目检阅,如有出入,当即核对后重录,再由你们三人签字确认,方为有效,日后才能呈堂圣王。还有别的疑问吗?”哥哥道。

“有。”落英抬手朝我一指,脸都不别过来,只是看着哥哥{切!这会儿又不正眼看我了},语气很硬地说:“那个呆头呆脑的胖丫头,她还只是个人类,又酣睡数年,愚钝可想而知,取物途中,怕是会拖后腿,不知为何非要带她同行?”

我正得了哥哥的令,窜身起来,去拿大银壶,手刚刚碰到银壶把手,就听落英这么一说,呆住了。

只听“吱啦”一声响,寄城推开椅子,腾一下站起来,急促道:“无论如何,我要请你收回你刚才说的话!美意天真。你请自重。”

“哪是天真,分明是呆傻!看她那模样便知。”落英冷笑一声。

我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张大着嘴。给他的评价做了个最好的注脚。

“嗖——”,一道红光闪过,直直朝落英射去。

原来是姐姐实在不忿,顺手拿起桌上红色细勺向落英掷去。

眼见那细勺已至落英头面,就要戳中他,只见他眼皮不动,衣袖拂过,细勺蓦然掉头,朝画海疾飞而去。

第33章 巨蟒

速度太快,根本就没有看到红色在眼前划过,只感觉到空气被劈开、脸上一凉,那红色细勺已飞至画海鼻尖!

笔直着就要扎穿而过!

我的心呼一下从胸腔窜至喉管,生生挤压住想要撕裂出来的惊叫,眼前只有一片雪白的模糊和一枚鲜红的钢针!

那是姐姐的脸和那支迅疾的红勺。

“铮——”,一声刺耳撞击,原来是另一柄红勺斜斜杀出,直撞上那支刺向姐姐的勺子,二勺相撞,在姐姐眼睫毛前迸出火花,姐姐的勺子掉落在地,而那支救难的勺子仿佛懂事,施施然回到主人的面前——哥哥面前的餐台上。

姐姐面如白纸,眼神乌黑,撞击的火花如同烙在了黑色的眼仁里,照得整张面孔晶亮。

半晌无人说话。

然后听到细微的动静。那个始作俑者——落英,居然在众人的静默中开始悠然地用自己的勺子品味碗中食物。眼皮微垂,手若白玉,抿唇咀嚼,看上去实在是春风拂面,雅致如画。

那一刻,我知道了“厌恶”是什么意思。

“画海,还愣着做什么,去把勺子捡起来。进餐有进餐的规矩,你应该记得的。”哥哥面色平静,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餐桌中央的银壶,不再看姐姐一眼。

姐姐坐在椅中没动,只稍稍把脸别一点过来,朝向我,有些困惑,仿佛不怎么认识我,走错房间后、发现一屋子陌生人,有些报赧{nan}。

我心头一热,连滚带爬跳下椅子,去地上找寻姐姐那把红色细勺。就想替她做点什么。

“美意,起身,回到餐桌前来。”哥哥沉声命令道。

我不理他,只顾在地板上寻找被撞飞了的那支勺子。一眼瞅见就在寄城脚边,被他的黄色长袍掩了大半截,只露出一小段艳红的细柄。

我伸手就去拿,被一只冰凉的手摁住了,手的主人用她的另一只手亲自将红色细勺拿了起来。

我和她面对面蹲伏在餐桌下,姐姐的脸凑得如此之近,逼得我眼珠子只能朝两边裂,才能完整看到她那张脸。我留意到她的眼睫毛,像是被火苗子燎过了,焦黄地卷翘起来。

生气又回到她的眼中。勃勃然。使她脸上混合了一种优美和暴躁的奇异表情。她继续摁住我的手,加重力道,然后用口型对我说了三个字。没有发声。

我坐下来喝汤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那三个字是:“走着瞧”。

水果任取,但两把银壶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我被告知只能喝某一把银壶里的东西,一种粘稠的、仿佛是牛奶、蜂蜜、麦片以及其他什么东西混在一起的食物,有一种干燥坚果的香味。

我不喜欢。但只能接受。一来我不是血族,二来,我饿了。很饿。

所以,当面前这黄色配金色花纹的大碗微微晃动了一下、手中握着的红色细勺变得软滑,我并没有在意。我以为我是饿坏了。眼花。手抖。

然后我就看着面前这大碗贴着餐桌软下去、塌下去,手里勺子如同有了生命,变得更加绵软、细长,从我的手指缝中鬼鬼祟祟溜下去,陷进桌上的一滩金黄色中去了。

我嘴里含着食物,一边嘟囔着,一边用手使劲揉揉眼睛——

——啊!!!

一条黄金巨蟒立在眼前!巨蟒,绝对的巨蟒!哥哥曾经对着熟睡的我翻开过一本百科全书,指着那滑溜溜、肚皮贴着地面前行的家伙,告诉我那是“蛇”,粗大的蛇叫“巨蟒”。但是一条印在书本里的蛇和一具喘着粗气、昂着三角脑袋、冷酷地盯着你的巨蟒完全是两回事!

我的脑袋轰然炸开,连尖叫声都仿佛被炸成了碎末,洋洋洒洒兜着头笼罩着我,全世界都被笼在恐惧的“嗡嗡”声中。我被自己死死钉在椅子上,鼻端是愈发浓厚的腥臭气,我眼看着那黄金大蟒不耐烦地眨了一下眼睛,朝着我“忽”一下张开大嘴,一条鲜红的蛇信子如同一个锐利的噩梦,直卷而来!

一定是噩梦。我闭上眼睛。哥哥。

我就知道是噩梦。耳边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粗重的喘息声——然后,肩上一沉,颈中一紧,一道致命的收缩迫得我眼帘迸开、眼睛睁开——

餐桌旁所有的人,算上我,一共五个,人人都被巨蟒绕颈、动弹不得,只是不知为何,无人喊叫,一片静寂中,只听到巨蟒吐信的“嘶嘶”声、众人时断时续的喘息声,还有就是列车无知无觉、不停穿行、劈开黑暗时发出的“呼呼”声。

餐桌上,每人面前的黄金大碗和红色细勺不翼而飞!

我忍受着巨蟒令人反胃的恶臭,拽着颈中那粗重腻滑的蛇身朝身边望去,哥哥正切切望我,一只手朝我伸过来,另一只手掐住蛇颈,让那翻飞的红信远离自己的脸,他已不能说话。寄城低着头,两只胳膊伸直,抵死将那绕在颈中的蛇头推离自己,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一边耳朵已被蛇身缠绕得乌红肿胀,随时都会有血液破皮喷溅而出!再看姐姐,整个背已紧贴在餐椅靠背上,确切说,是大蟒将她连人带椅缠绕在位子上,丝毫动弹不得,稍微能动弹的是她那雪白颀长的颈子,她拼了命地向椅后仰去,以躲避蛇头的侵袭。

落英。他是唯一的一个。不闪不避。坐以待毙。他平静地望着他面前属于他自己的那条巨蟒,仍是那副无聊又无趣的表情,他甚至撇了下嘴,摊开两手,做了个“邀请”的动作,是的,我没看错。属于他的那条巨蛇有点不知所措,变得有些怯怯然,探了两下头,吐了吐蛇信子,一副犹豫着要不要缠他的怂样。落英不耐烦起来,眼光一闪,落向别处,突然伸手,亮如白刃,指如闪电,直捣蛇口,“唰!”,定睛看时,他两指间已从蛇口中夹了一样东西出来,鲜红笔直,正是蛇信!但见那落英并不停手,执了蛇信就朝蛇颈处扎去!

一扎得中!

我亲眼看着那巨大蛇身软下去、软下去,扭动着,缓缓然,又变成了原来那个黄色配金色花纹的圆形大碗,红色蛇信又成了落英手中的细柄长勺。他起身,一手执勺,一手取壶,又往碗里添了些东西,施施然坐下,继续进餐。

始终没有看我们一眼。

我一阵气急,待要嚷嚷,突然颈中一紧,眼前一黑,喉头一阵腻甜,感觉身体里有个长翅膀的小人,想要挣脱我,扑棱棱试着起飞,试一下,再试一下,终于飞起来,飞走了,飞远了……

蓦然劈过来一句话,如同一个远远抛出去的套绳,准确地套住了那个想要飞向茫茫远方的小人的翅膀,生生将他拉了回来——

——“画海怎么不见了?!”

第34章 失踪

是的,姐姐失踪了。

哥哥受了落英启发,如法炮制,将自己从巨蟒中解脱出来。而寄城也甚是机灵,不待哥哥发话,硬是撑着一口气扎脱蟒蛇,转身就去帮忙身边已昏厥的姐姐。

哥哥无暇顾他,扑身过来查看、解救已经意识模糊的我。

一片忙乱。

待得一切静息下来,蟒蛇隐去,餐具重现,在餐桌上端然摆放,器皿边沿沁着一圈金色的光晕,美得脆弱又细致,细长勺子依偎在旁,隐隐红光,如同绝配。

然而,看一眼已是遍体生寒。这世界上有一种美叫毛骨悚然。

无人下咽。除了,落英。

“画海怎么不见了?!”突然听得哥哥低喝。

我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朝姐姐的座位上看去。

果然,空的。

我腾一下站起来,茫然四顾,目之所及,在一整节明亮的餐车里,哪有姐姐的影子!

寄城识趣,不待人问,嗫嚅着站起身,一脸困惑:“我用我的细勺瞅准了在那巨蛇身上猛扎,然后扯下缠在画海颈中的蛇身,眼看着巨蟒又幻化成大碗,拍了画海的面颊,看着她睁开眼睛,呼吸慢慢顺畅过来,我才……”

“你才怎样?”我终于能够发出声音来了,追问道。

“我太累了……止不住地怕……”寄城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又紧张地看了哥哥一眼,低声道:“我看她已经醒转,想是没事了,我就趴在椅背上,把头埋在胳膊里,缓缓劲儿……我实在、实在是没法再面对这随时又会变成什么怪物的餐具……”

“姐姐!姐姐!”我扬声呼喊,餐车就这么大,明亮且通透,哪有画海的藏身之处?哥哥轻拍我肩,嘱咐道:“你待在这里,莫要乱跑,我去找找。”言语间,已闪身出了餐车,寄城迟疑了一下,也跟了出去。

我站在餐桌边,死死盯着面前玻璃碗中的彩色水果,红色是苹果,绿色是香梨,橙色是橘子,黄色是……是什么呢,哥哥教我认过的,椭圆形,一头大,一头小,饱满细腻,光泽诱人,黄彤彤,沉甸甸……怎么想不起来名字了……

“芒果。”突然有人说。

芒果,对,就是“芒果”!我朝那说话之人望去——瞬间心冷。

是落英。这人居然还安坐在此!居然一点都不着急!把双肘支在餐桌上,同我一样,研究着面前的这碗水果。

哎呦!找姐姐!我居然还在这儿走神!

突然想到什么,我弯下腰,掀起雪白桌布,朝餐桌下爬去。

在掀开桌布的一瞬间,我明明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微小而嘈杂,等我钻进桌底,桌布垂下,整个世界变得漆黑安静。

声音和心跳都被黑暗凝封住了。我自己仿佛也成为了黑的一份子。在暗中一点点消融、四散开来。

我屏住呼吸,知道害怕无用。我可以四脚朝地、袅袅地从这桌底下再爬出去,就当我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但我确实听到了,那动静说不定能给我想要的答案。

于是我静静地待在黑暗中。等待着。

一个。两个。三个。

我的耐心和安静终于等来了他们的现身。

三个通体发亮的小人,次第在黑暗中、在我眼前显现。只有我的手掌大小,五官小巧精致,银白色头发编成细巧发辫,背上背着两枚透明的翅膀,翅膀薄而美,上面有细若游丝的纹路。翅膀每扑闪一下,身体就会格外明亮一些。他们漂浮在空中,快速扇动着翅膀,所以整个人看上去美妙别致、光明耀眼,让我觉得自己庞大粗鄙,多呼一口气都怕惊吓了他们。

他们警惕地沉默着。我趴在桌底下,瞅着他们,也不敢说话。

唉,这样也不是办法。

“你——们——好——”我悄声悄气地同他们打招呼。

他们不说话。

“我是美意。我想找我姐姐,她不见了。你们知道她在哪儿吗?”不能大声说话,于我真是个难事儿,所以我只能靠挤眉弄眼来表达自己。

他们还是不说话。扇翅膀的频率慢下来。身体没那么耀眼了,是柔和的光芒。照亮他们彼此,也照亮我。

我考虑着是不是问错了对象,应该赶紧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去别的地方找找看,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三个翅膀小人虽然面容俊美,但皮肤黯淡,眼珠灰白,了无生气。

看他们仍然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只好点点头,转身准备出去了。一个翅膀小人突然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们还是告诉她吧。”一边说一边悄悄把脸转向我。

“不要。”另一个翅膀小人出声制止。眉头锁着,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信任。

“随便吧。不过看她好像——还不赖。”第三个翅膀小人冷漠脸。

“其实——”第一个小人仿佛得了鼓励,对着我说。

“不要,”焦虑小人再次打断他的话:“他们都是一伙的,不值得信任。”他一边说,一边扇快了他的翅膀,通体发亮,照得一双灰白眼眸空洞无底,仿佛灵魂被攫取。

“拜托——”我不自觉抬高了声音,看来他们真的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吧,姐姐对我很重要!”我说着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个对我有善意的第一个小人。

他没提防我会去碰他,一阵扑闪没有快过我的手,我的指尖触到他的翅膀,他大惊,翅膀收拢,就向下坠去。

我忙不迭伸出手掌去接他,他几个踉跄站稳在我的手心中央。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望向我,先是惊恐,然后慢慢平静下来,两只脚在我手掌中心来回摩挲,弄得我很痒。

另外两个翅膀小人也飞过来了,悬在我的手掌上方,不降落,只是关切地把脸朝着他们的同类。

“你们下来,下来啊。”他温柔唤着那两个不肯降落的翅膀小人,脸上有淡淡的惊喜:“她是暖的。”

暖的?

两个小人半信半疑,扑闪着翅膀,似要降落,我赶紧体贴地摊开另一只手给他们作平台,身体跪伏着,鼻尖都快要戳到他们的翅膀边缘了。一阵痒痒。

他们三个站在我的两手中心,先是试探着摩擦着他们的脚,然后就收起翅膀,直接躺在我的手心窝里,冰凉软糯的小脸颊贴着我的手心皮肤,开始打滚,痒得我咯咯轻笑。

“是暖的,是暖的。不一样,不一样。告诉她,告诉她!”他们三个放松了很多,叽叽喳喳叫着,发出的声音就是我掀开桌布时听到的细碎声音。

“你姐姐她没有丢失。”第一个说。

“她也没有离开。”第二个说。

“她就在……”第三个洋洋得意地说。

“你是找人还是挖宝藏呢!”有人轻声嗤笑,掀开桌布,光线扑面涌来,我手心一轻,三个翅膀小人仿佛被瞬间卷走,遁于无形。

第35章 水果

“喂!不要走!快告诉我姐姐在哪里!”我大声喊着,手在空中抓了个空!

哪里还有翅膀小人的影踪!

我横一眼那关键时刻现身坏事的家伙,气恼万分地从餐桌底下爬了出来。

“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自己躲起来也说不定。”落英淡淡说,一副事不关己、多说一个词都是天大恩赐的样子。

这个冷漠的、令人厌恶的人!

我窜到他面前,想都没想,伸手揪住他的领口,把他提到眼前,怒喝:“为什么消失的不是你!我差一点就能知道姐姐在哪里!你干嘛非在那个时候出现啊!你嚷嚷什么啊!”

{我忘了是我在嚷嚷。}

他的脸迎着我的脸,面色皎洁,宛如月色下静寂的雪地,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余两汪形状漂亮的深潭,笼着淡蓝色的冷雾,让我无法看清楚。

我忍不住对着那深潭吹气。雾在一瞬间散去。我站在深潭边,膝盖一软,我眼望着我自己直直地朝那深潭坠去。

我下意识伸直了胳膊,抵抗着那拖拽着我向下坠落的引力。

他伸手轻轻拂开我。像拈起一枚湖心的落叶。止住那湖面上荡开的涟漪。漫不经心却又毋庸置疑。

他仿佛是被冒犯了。

“你钻下去许久,死在里面也未可知。这节车厢中仅剩你和我,我不想对侍同难交代。”他盯着面前的水果说,瞅都没瞅我一眼。

我悻悻回他:“我姐姐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这节车厢!”

他摊摊手,懒得再同我说。继续对着面前的那碗水果发呆。

我又钻回桌下去,但,哪里还有翅膀小人半分影子。黑暗中,繁茂的头发里扎扎地涌出汗来,耳听得哥哥的连声唤:“美意,美意!你在哪儿!”

我爬出来,哥哥和寄城已经回来了,看表情就知道一无所获。

——夫人的手紧紧掐在我的胳膊里,用她独有的小女孩般的气声对我说:“请把画海带回来。”——仿佛是个等待礼物的小女孩,那礼物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热望。那礼物就是画海。但是,现在,礼物,丢了。

我有一种被无限期望、然后不得不辜负之后的负罪感。

哥哥看一眼手腕上的时间,拿出一本墨绿色的皮质本子,开始记录。我数次想要同他说话,都被他用眼神制止。

寄城百无聊赖地站着,眼光在车厢里、车窗外游移,偏偏不与我的接触。心事重重的样子。

落英这会儿已不再关注那碗水果,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去,半眯着眼,小憩。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哥哥曾经给我看过的一本画册里的某种动物的图片。慵懒。但是,凶残。

一时四人无话。

“好,你们过来查看一下,如果没有异议,就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后回房休息。”哥哥说。

“什么!”我炸毛起来:“不找姐姐了?!”

“找。我来找。你们签字、休息。”哥哥口气温和,但规矩不容逾越。

“我刚才在桌子底下发现了几个翅膀小人……就是,就是那种长翅膀的小人……他们说姐姐没有丢失,也没有离开……”我急急忙忙地比划着、嚷嚷着。

“好了,”哥哥打断我:“签字,休息。说了我来找,你要相信我。”

我张口结舌。落英窝在椅子里没动。寄城瞅我一眼,一边探身过去看记录本上的内容,一边热切轻声问我:“真的吗?翅膀小人?什么样子的?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那假寐的落英突然睁开眼,打个响指,食指一勾,哥哥的墨绿记录本就徐徐升起,朝他面前滑翔而去。

哥哥伸手两指一夹,又将他的记录本收了回来,一言不发,但姿态优美至极!看得我心头一热,无论如何,哥哥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哪!

落英倒也不以为意,闲闲起身,走至哥哥身边,取了记录本就看。他的手指扶住书页,一根根莹白纤长,衬着墨绿色的书皮,如同汪洋的海藻中裸露出来的雪白枝杈,美而诡异,让人害怕却又忍不住频频回望。

他签下大名,扬长而去。

寄城凑近些,低头细读,没有笑,但嘴角有梨涡隐现。他执了笔,正要签名,突然抬头问我:“美意,你过来,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不要!”我气鼓鼓地说,还在生气哥哥的决定。

“为什么要你念给我听?”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因为你不识字啊。”寄城说。脸上突然有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仿佛不认识字的人是他。

“寄城君,你只要检阅记录,如无异议签名就好。”哥哥轻敲台面。

寄城这下真的不好意思了,冲我吐了一下舌头,忙低头签名。耳朵根儿红彤彤的。边缘一圈细细绒毛,害羞得直立起来。

见他签完名,我将记录本扯过来便看,从进入车厢那一刻到刚才,哥哥记录得非常完整细致,行文平缓,未见起伏波动。{哼!我当然是识得字的,难道这16年哥哥的心血都白费了吗?}但当我看到这句“当幻化成巨蟒的餐具重新变回原样,发现候选新君之一,也是候选新君中唯一的女生——画海,失踪。第一个发现画海失踪的人是穿云。”,那冷冰冰的字句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害怕我永远也见不到画海了。

“看完了?”哥哥问。

“看完了。”我说。

“签字。”哥哥说。

“签哪儿?”我问。

哥哥指指空白处。我低头看着那空白处,迟迟落不下去笔。

这文字之后,空白之上,是落英和寄城二人的签名。一个刚硬桀骜,一个清秀克制。一个惊涛拍岸,一个枝蔓芊芊。

我落不下去笔啊,因为我实在不会写字。{哥哥的心血仍是白费了。}

心一横,我在空白处草草画了个姑娘。那姑娘是我。眉眼不清,血盆大口。

哥哥挥手示意我们离开,我赶紧抢着说:“哥哥,我信你!你也要信我!那餐台下有翅膀小人,他们知道姐姐在哪儿,就在这节车厢里,一定要把姐姐找出来啊!”

寄城陪着我,朝休息车厢走去,突然一人闪身进来。正是那去而复返的落英。

他一言不发,直奔餐台,取了玻璃碗中一枚水果。顿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擎起另一枚水果就朝我们掷来,嘴里自言自语着:“吃不好饭,有水果总是好的。”言语间,又掷了一枚水果,我和寄城慌忙接住。我是苹果,他是梨。

“寄城带你们过去休息车厢。他知道在哪儿。”哥哥坐在椅子上,望着我们说,“美意,你放心。”末了,他又看着我一人,加了一句。

我手握苹果,重重点头。

有时候,你总要选择相信某个人,才有勇气继续下去。

休息车厢没有车座,一侧是长长的走廊,另一侧是数间房门紧闭的独立房间,每一间的房门上都挂着名牌。寄城陪着我依次找寻过去。第一间是哥哥的,然后是画海的,我站在画海门外,耳朵贴上去,听门内的动静。

一片死寂。我不死心,又敲敲门,低唤“姐姐!姐姐”,无人应答。

寄城扯扯我,我们继续朝前走。姐姐隔壁是寄城的房间,他瞅一眼门牌,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拉着我继续找寻我的房间。

寄城隔壁的房间,门半掩着,门上的名牌隐在暗中,我正要凑近了去看个清楚,突然从门缝里传出来说话的声音——确切说,是有人“对话”的声音!

我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寄城,他正伸手掩了嘴,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对晶亮的棕色眼睛。我盯着他的眼睛看,睫毛根根分明,微微颤动着,仿佛要把你那脆弱的小心灵统统扫进他的眼神里去——哦,我居然在分神!

我摆一下头,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第36章 小人

房间里一人身长玉立,背对门口,面窗而站。车窗开了一半,那人正伸手出去,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看大小似是一张信笺。

听到动静,那人并不回头,只见他素手微扬,纸张脱手而去,在车窗外的暗风中打了个回旋,变成一根羽毛,转瞬不见踪迹。

我和寄城呆立当地。我看着那人藏蓝色长袍的背影,我知道这背影的主人有一张极美极不耐烦的脸。不看也罢。

我推一下寄城,顺便赶紧把这个休息室打量个遍。一床一台一柜一椅,数个箱笼沿着屋角排开,没有打开的迹象。

我很肯定这个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没有第四个。

除非,有人在我们进来之前破窗而走了。

或者,他是在跟那张信笺说话。

落英不言不语,关上车窗,并不回头,两手垂立。我盯着他垂放在身子一侧、从袖笼中伸出来的手,衬着藏蓝衣袍的底色,仿佛一簇从深色崖缝中咬牙挣扎出来的白色花朵。冷峻。触目惊心的美。

我盯着那白色花朵的修长花瓣,眼看着那花瓣渐渐收紧,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落英终于转过身来,但并不理会我们,拉着脸,垮着肩,懒洋洋朝床边走去。和衣躺下。给我们一个背。

我和寄城面面相觑,想问的话一句说不出来。耳听得那人终于恩赐了一句:“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太憋屈了!

这个嘚瑟、神秘又欠揍的家伙!

我看着他那把从床沿上垂落下来的棕色秀发,突然很想做点什么,让他难受、生气、发怒……总之,有反应就好。

胆小羞怯的的寄城扯了我就要走,我甩开他的手,伸手到自己裙袍的衣兜里,下意识地想找点什么,然后再做点什么。

手一伸进衣兜,我就呆住了。

有东西在我的兜里!

“啊——”,我低呼一声,顺手要将衣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但是,那东西紧紧拽住我的手,扯着不让。

我摸索着它的轮廓,突然心中一动。

“走吧。”寄城低声催促说。

我点点头,手仍在兜里,不动。和那东西在一起。

寄城在前我在后,正要一脚跨出落英休息室房门,我鬼使神差一回头,望见床边桌台上放了一只橘子。是一只橘子。是落英刚才在餐车去而复返后从餐台玻璃碗中拿走的一只橘子。

我突然很想知道橘子是什么味道。于是我又掉转头,回去,瞅一眼床上那侧躺着、脊背对外的人,取了橘子便走。想想,又觉不妥,将另一个衣兜里我的那只苹果拿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台上。

关门。离开。寄城等在门外。

我的房间就在落英隔壁。门上有我的名字。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我的房间和走廊尽头之间,还有最后一间房,房门紧闭,门上无名。

我突然就想到了餐车上的那第六张空椅子。

空椅子。无名的房间。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呢?

这车上除了我们五人难道还另有他人?

衣兜里那东西扯了扯我的手。好吧,先回房间。

我迫不及待要关门取物,已顾不得寄城在门外交代:“你好好休息,有事唤我。”我嗯嗯应着,门还没合拢,已将那东西从兜里拿了出来。

果然没猜错!一个翅膀小人!

可能是在我的衣兜里憋久了,他半天抖擞不了精神,蜷缩在我的手掌心,翅膀耷拉着,黯淡无光。

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翅膀,一边轻声说:“好了,现在只有你和我了。你是什么时候悄悄钻进我的兜里来的?告诉我,姐姐在哪里?”

他灰白色的眼珠望着我。苦恼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不确定他到底是那三个小人中的哪一个。

“几分钟前,她还跟你在一起……就是你姐姐。”小人有气无力地说。

“嗯?”我有点糊涂。

“是的,但,现在,她……在你邻居的桌子上。”小人悲哀地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脑中一个激灵,手上一紧,捏得小人怪叫起来。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一迭声地道歉,将手摊开,把那小人举到眼前来,问道:“在我邻居的桌子上……你的意思是,那个苹果是我姐姐……我姐姐是那个苹果?!”

睫毛忽闪,气息喷涌,弄得那个翅膀小人连打几个喷嚏,顾不上回我的话。只是点头。

我盯着翅膀小人的眼睛,那是一双灰白色的眼睛,再配上浅色的眼白,通透无底,让我眼神完全无法触底聚焦,直接穿射而去。非常别扭。

我捕捉不到他的眼神。这太令人抓狂了!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相信他。

“你不用盯着我看,我很清楚我有一双令人无法信任的眼睛。因为——它们是废的。”翅膀小人轻声轻气地说。

我知道他是哪一个了,就是那个第一个向我表达善意、想告诉我姐姐在哪儿的那个小人啊。

“哦,请别这样说,我不会不信任任何人,只是我才刚刚醒过来一天……你说你的眼睛是‘废的’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抚了翅膀小人那灰暗的小脸颊。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小人一边说,一边垂下头去:“你确定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声音细若游丝,逼得我不得不伸长了脖子,把头探到他的嘴边去。

“当然,告诉我吧!”我热切地说。

小人在我手心里,安静了一小会儿,然后开始轻轻地扑闪自己的翅膀,由慢变快,黯淡的小身体一点点明亮起来,小巧的脚尖一点点踮起来,离开我的手心,悬在我的手掌上空。银色的小发辫大概是在我的衣兜里躲毛了,丝丝缕缕散开来,拢在俊俏的小脸庞边缘。翅膀带风,扇动得发丝飞舞,一张脸若隐若现,如同重重迷雾后的心愿,明亮又遥远。

我何尝见过如此美妙的生命!不知怎的,嘴里好像涌进很多东西,我忍不住吞咽下去。

“其实——”他刚一开口,我突然大叫一声,手一甩,掉头就要拉门冲出去!

第37章 萤族

“你怎么了?”会飞还是不一样,翅膀小人唰一下就挡在我和房门之间,问我。

我心急如焚,一边伸手拉门一边低声嚷嚷着:“姐姐还在那家伙桌子上!等一会被他三口两口吃了就全完了!”

“莫急,”小人轻扯我衣袖,轻声细语道:“你姐姐现在安然无恙呢。”

“你如何得知?”我有点不相信。

小人低头凝神,片刻抬头,道:“那人现正安然酣睡。你姐姐无妨。”

“你怎么知道的啊?”我苦着脸问,瞅瞅那隔开隔壁房间的密封墙壁,仍无法置信。

“我听得明明白白,如同你看得一清二楚。”小人沉着又安静地说。

“那我也要过去把姐姐拿过来才心安,”我哭丧着脸,掏出衣兜里的橙子,说:“是我亲手把姐姐换走的啊……”

想死的心都有。

翅膀小人轻轻落在我的肩头,轻声道,如同耳语:“隔壁房间那人有蹊跷,但是,如果他想要吃掉你姐姐,那他当初就不会把那只苹果从碗里挑出来扔给你了。所以,放心吧。”

“那你的意思是姐姐变成苹果不是他干的喽!”我问,眼前闪过那双雪白的如同枝蔓一样的手,身子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仿佛那手要蔓延过来抓我一样。

“我不知道是谁干的。谁都有可能。”小人沉沉说。老实又谨慎。

我一听又急眼了,连滚带爬地要冲出去。

“你安静片刻可否?”小人不客气地一边说一边拿他那小指甲壳一般大小的手轻拍我脸,正色道:“我们就坐在这门边,你安静听我说,隔壁房间稍有动静,我自会提醒你,可好?”

还能怎样。这翅膀小人铁了心要跟我讲古,我又实在没有一颗要狠下来拒绝别人的心。先由他吧。

我在房门后坐下,以备着随时冲出去,破门而入。不放心,又站起来,拿耳朵贴在墙壁上,听隔壁房间的动静。

“多此一举。”小人轻声说,虽没有嘲笑的意思,但语气里颇为自负。

我张嘴想辩,小人拦住我先开口:“我叫呢。我是一个萤族。”

“我们族类活着如同死去,”小人顿了一下,把脸转向我,空洞的眼眸直射向我,涣散开,却又笼罩着我,无处可躲,将我一丝丝的抽离,连根拔起。

“确切说,如同,炼狱。”这个叫“呢”的小人补充说。

我心中起寒气。

“你说话,你行走,你转身的每一个动作,都能从我的耳朵里转化出你的轮廓,想来你应该是极标致的一个——女孩,但我却无法感知你的美。我再也没办法感受到任何——美。”小人慢悠悠地说。

那么美妙的小人儿,说出来的话却如此苍老和无可奈何。

我心中一动,两手拢过去,不知怎的,很想轻手轻脚护着他。他一闪身,避开了。

虽然心里揪着,惦念着姐姐,但看他这样子……还是耐住性子听他说吧。

“遥想当年,我萤族何等风光,这天上地下,美的标尺,不过是我萤族的眼波流转之间!”他把脸扭到一边,不再拿他的双眼对着我,让我松了口气。

“万事万物,我们说是美的,那自是美的绚烂流丽、花团锦簇,我们瞧都不瞧的,那自是丑得难以方物!”说到这,他轻轻“扑哧”一笑:“也许是夸张了些,但说到底还是要有能够发现‘美’的眼睛和心眼儿啊,而我们萤族,正是有此异能,其他族类望尘莫及!”

“我们萤族的眼珠是彩色的,每一个精灵,哦,萤族是精灵之族,你应该知道的。”他很骄傲地说。“精灵?”我打断他的话,有些疑惑。搜索记忆,在沉睡的那些年,仿佛没什么印象哥哥跟我提过“精灵”。

看我一脸困惑,叫“呢”的小人轻轻降落下来,停在我的膝盖上。小脸蛋上有诧异。

“对不起……但,我今天就知道了,萤族,是精灵之族,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族类!”我保证似的说。不知为何,我总是害怕让别人失望,或一点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美意,你怎么是这样一种软塌塌的性格呢?

“自古天下族分五类,人、萤、龙、藓、水,萤族是唯一的精灵之族。”小人、不、小精灵说道。

“不算上血族的吗?”我脱口而问。

精灵面朝向我,眼神森森,面无表情。

“精灵其实是天使,”他不理会我的问题,接着说他的:“确切说,是堕落的天使,是开了小差的天使,天堂回不去,地狱不至于,就此徘徊于天地间,听风汲露,花草勾连,鱼虫为伴,已不知千载万载。”

我忍不住又深深瞅他一眼,这精灵,已有千载万载?

我这一心神思动,他就察觉,果真是冰雪聪明!只听他缓缓而言:“千载万载是我族类渊源,我自是年岁尚浅。说回正题。我萤族得天地之灵秀精华,居然在漫长的岁月中幻变出一样异能:拥有了五彩斑斓的眼珠和翅膀。有的是眼如翡翠,翅如绿竹,莹莹通透,有的是眼含丹枫,翅如晚霞,绯意盎然。世间之美,凝于一身,难以言述。”

我看他面色渐渐和缓,语气轻柔,口角噙香,徐徐道来,字字珠玑,如同在眼前铺开一卷心爱画卷,爱惜喜悦之情满溢,着实令人动容。

“我们萤族精灵的寿命一般在500岁上下,虽非千年万年、绵延不绝,但比之你们人类,已属漫长。我们几乎很少和生命短促的族类建立持久深厚的情谊,因为,往往还没开始对方的生命就结束了。”精灵一边说,一边从我的膝盖上抬头朝向我,脸上是一种哀而不伤的神情:“但幸而这世间万物,皆有美妙之处,徜徉其中,发现生命的美好,点点滴滴,细水长流,漫长的生命充满了质感。这样,长久地活着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我盯着膝上的精灵,听着他的轻声徐语,心中不知为何,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鼻端仿佛隐隐有暗香浮动。

“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啊,重要的是通过我的眼,看到的是什么样子。”他的语气里有笃定。翅膀一阵扑闪,明亮由内而外,映透他灰暗的脸颊。

“——直到,直到这一切被夺走。”他的声音低下来,细不可闻。翅膀垂落两侧,裹住他指肚大小的身体。

“发生什么事了?”我急问。脑袋凑过去,一阵风差点把精灵从我的膝盖上掀翻下去。

“据族中长者数代传言下来,说是2000多年前,以人类为首的五族与血族残酷征战,数年不休……”我听到这儿,突然心中“咯噔”停跳了一下。

“五族本已胜算在手,不知为何,突然风云突变,人类首领不仅弃战,与血族谈和,最后甚至成了血族的新主……”精灵说道。

精灵言述简单,我都比他更了解细节。但是,我只能黯然不语。

“说实话,这岁月长河汤汤不息,天上地下如此之大,落入谁的手中又有什么分别,但——,攫走你的灵魂,毁掉你生存之根本……”

“你是说血族……血族……,他们这样做了吗?”我打断他,颤声问道。

“何止于此!”一个声音冷冷插言。

第38章 酷刑

下来。几个趔趄,忙不迭地扇动翅膀,又拽住我的发绺才稳住了身子,然后振翅一飞,停驻在我的另一个膝盖旁边,并不落下。

另一个精灵!他什么时候躲在我的头发里的我都不知道!

他皱着眉头,脸上仍然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拍拍膝盖,示意他跟他的同伴一样,停歇其上,他轻轻撇撇嘴,不肯亲近。

哥哥要是看到这些精灵小人,会不会心生欢喜呢——虽然他们可能不喜欢他。

“这是我的朋友,皎。”精灵小呢介绍说。

“嗯,刚才见过的。”我说。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焦虑的精灵小人。

小皎扇扇翅膀算是打过招呼了,老实不客气张口说道:“我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人类还是血族,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联手给这世界涂抹上了一层暗黑的底色,不仅如此,你们还偷走我们眼睛的颜色、翅膀的生机,攫取我们灵魂中对光明的向往,苟延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让我们再也无法发现生命中的美好,让一切变得暗无天日,500年的存活时光变成了一种酷刑!”

我张口结舌。他说得不算快,几乎是一字一顿,但我有些懵,听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他那种愤怒、绝望的情绪迅速感染到我,突然有一张巨大的黑毯子笼罩过来,在我心底投下扭曲的黑影,扭得连带着我的胸腔里有某种东西揪成一团,喘不上气。后来,他们跟我说,那是一种难过到极致的感觉。

我面对着两个精灵,听着我不太懂的话,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

仿佛做错事的是我。仿佛应该对这一切负责任的也是我。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小呢飞到小皎身边,用翅膀碰了碰后者的身体。精灵们安静下来。只听到车窗外呼啸的风声。

小呢怯怯靠近我,离我脸颊不远处停住,不停地扇动着翅膀,扇起的风让脸上的泪痕很快干了。小皎别着头,只扇不动不吭声。

待我泪止,小呢开口道:“你为什么会哭泣呢。人类果然是心思复杂的生物。据说当初,人类号令天下,征战血族,是与其他四族立了约的,约定五族同仇敌忾、共同进退,人类为征战首领,四族举族群之力,诛灭血族。谁承想人类领袖最后关头毁约变节,并且假借商谈,拢聚四族领袖,将他们灵魂囚禁,他自己亦不知用了何法,居然成了血族之王。五族和血族皆在他钳制之下。世界坠入黑渊。”

我张口想说点什么,被小呢扬起翅膀,轻柔划过唇边。

小呢接着道:“血族向来喜暗不喜明,行事诡异难测,最爱吸食人类血液,将之视为无上佳品,但饥饿之时,也吸食其他族类。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食物森林。”

听到这儿,我身上一阵战栗。

“至于戏耍践踏,更是不在话下。我萤族被他们取去,照亮、装饰、扎串、剖解……,各种取乐,何止万千!”小呢的声音现在听来一点都不柔和了。

我屏息无言。哥哥。你现在在哪儿。请你来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实言相告,刚才小皎所说‘偷走我们眼睛的颜色’,并非血族所为,而是我族类精灵所为。我萤族精灵分为两类,你看到的我们,是族类中的‘光明精灵’,另外一类精灵,是‘黑暗精灵’,你几乎很难看到,他们总是潜伏在黑暗中,离天堂太远,离地狱太近,法力微薄,恶性有限,厌弃美,也无法接近美,就在黑暗中蝇营狗苟,不知多少年。直到血族当道,邪恶氤氲,侵入天地,万物何能幸免,黑暗精灵的暗黑魔法如同移植肥沃土壤,居然暗中滋长、日益强大。”说到这儿,小呢突然住嘴,神情严肃,似在倾听。我也吓得屏息不语,怕姐姐在隔壁有什么动静。

停了片刻,小呢接着说,声音压得更低些:“据说,在黑暗精灵的聚居地有一个泉眼,已经存在了成千上万年,一直干涸,从未有泉水从中流出。但自从血族统领天上地下,一片混沌,万物失序,某一天这泉眼开始流出水来。乍看,与普通泉水无异,只是这泉水遇风会四散开来,水滴如同雨滴,而且仿佛是通性的,只向着光明精灵而去,如若滴入光明精灵的眼睛,哪怕只有一小滴,都会吸附走光明精灵眼珠的颜色,然后是翅膀的颜色,那吸附了眼珠和翅膀颜色的泉水会流出光明精灵的眼睛,汽化蒸腾在空中,仿佛认得路一样,最后都会汇聚到泉眼之畔,一滴一滴又一滴,天长日久,在泉眼旁边的洼地汇成了一个深湖,他们称之为‘暗夜之泪’。”

“‘暗夜之泪’。”我喃喃地重复了一声,瞅一眼不肯落在我膝盖上的小皎,现在他终于是停落下来了,只是仍然拿背对着我,不肯面对我。一双透明的翅膀

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唉,小皎的翅膀本来是什么颜色的呢。

我张嘴正想问点什么,小皎猛然扇动翅膀,从我膝盖上窜了起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急吼吼地说:“赶紧!赶紧!那边有动静!”

嗯?动静?

——啊!我突然明白了,大叫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夺门而出!

“咣!”我想都没想,一把大力推开隔壁房间的房门,一眼就看到那个藏蓝色的长袍少年正扬手向车窗外抛掷什么东西!

窗下、床边的桌台上已空无一物!

“不要!!!”我大吼一声,全身毛发朝着一个方向竖立,心脏离了胸腔,身体仿佛成了中空的,纵身而起。

那蓝袍少年仿佛身后有眼,眼看着我直直的就要朝他撞上去,他头都没回,身形极轻巧优美地朝旁边一让,避开了我,我呼一下就冲到了车窗前——

——已经太迟了。

他手中之物已抛扔出去。如同一枚心脏,闪着诱人的红色光泽,在车窗外、在我眼前,徐徐划过。

我盯着那红色之物的轨迹。夫人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有姐姐后脑勺上用来系发的金色小圆环。耳腔里“轰——”一声,像是注满了热水。

什么都没想。也根本来不及想。

我纵身一跃而出。

第39章 他

我死死擒着那只苹果。仿佛擎着整个世界。

另一只手撑在列车车窗上。

黑暗隧道中,暗风劲吹,我成了一管空心植物,被风带着整个人横漂起来,如同粘附在车窗上的一件旧衫,身轻如燕,眷恋不去,只是发出“噗噗”的声音。

分明是有人在拖拽住我的脚,将我整个人打横扯住不放!

我顶着风吃力回过头去,那拽住我不松手的人,不是他人,正是落英!

他站在洞开的车窗前,只一只手就将我拖拽住,显见得并不吃力。稀奇的是他那脸上的神情,居然有一丢丢——只有一丢丢——的关切!

一定是看错了。我瞪大了眼睛,盯在他脸上——要确认这个艳丽又冷漠的家伙是在施以援手吗?

他也瞪回我。仿佛是不认识我。又低头看看他的手,拽住我的脚的他的那只手,仿佛也不认识他的手。又抬头望我,终于,羞愤的沙砾卷进他的眼底,他闭了下眼,松开了手。

我心中大惊,张嘴要呼,就那一瞬间,就在我擎着苹果要坠落下去的一瞬间,

落英伸出另一只手,稳稳拉住了我。并且没有再迟疑,手带劲道,将我拽回列车里。

我“砰”一声跌落在地板上,手中犹自死命掐着那个苹果。

有人近身,阴影笼罩住我。我趴在地板上,仰望上去。

藏蓝色的长衫之上,仿佛望不到尽头。此人身长玉立,我自是知道,但从来没有感觉如此高大、遥远,如同一株藏蓝色的植物,直入云霄,云层之上,有面孔探视下来。

他隔着蒙蒙雾气俯视我,面色沉怒,目光净冷,低喝道:“为了一个苹果,连命都不要了。”

完全不是刚才那个想要帮忙又怕被看穿、又羞又恼的少年俊秀。

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握着苹果,心中踏实,朝着那遥远的雪白面孔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不管怎样……”

“你如此看轻自己,怎么能够……”落英似乎很是动气,声量提高。

呼啦一阵风,有人抢身进来,不待我反应过来,已将我搂在怀中。

哥哥!是哥哥!

我埋头在他的怀里。世界有一瞬间的黑暗和心安。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然后我听到“咚!咚!咚!”的声音由远及近。敲打在我耳边。那是哥哥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均匀的心跳声织成一片柔软的毯子,妥帖地盖住我……

突然,恐惧一把掀开那毯子,让我无处可躲。我抬起头,把手里的苹果举到哥哥眼前,正要说话,刚一碰到哥哥“我在这里”的眼神,一股酸涩从鼻腔直窜眼底,眼泪迸溅出来。

害怕。委屈。愤怒。迷惑。如同豢养在体内的怪兽,随着洪流奔涌,要找寻一个出口。我哭得停不下来。

哥哥揽着我的肩,任由我,不发一言。

终于,我开口道:“我找到姐姐了。她在这里……这个苹果……就是姐姐。”我一边说,一边把苹果递给哥哥。

泪眼模糊中,我看到一张脸凑近来,星目圆睁,剑眉高扬,梨涡隐去,不能置信。是寄城。他也来了。

哥哥接过苹果,一边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一边盯着手中苹果,仍是不语。

寄城悄悄走到我身边,伸手到我脑后,拽住我发辫,轻轻扯一扯,用口型对着我说:“别怕,没事的。”说完,咧嘴一笑,梨涡隐现。

我又要哭了。一转脸,落英倚窗而立,眼神冷淡,打量我们,却有阴影卷过他雪白面孔,阴晴不定。

“是……是小精灵告诉我,有人把姐姐变成了苹果……那人又把苹果扔给了我……”我语无伦次,伸手指着窗边的落英:“我……又用苹果换走了那人的橙子……那个人可能不想吃苹果,他要扔掉姐姐……就是苹果,我去救姐姐……那人又把我和姐姐都救了回来……”我又指了一下落英,不知为何,我听着自己说的话,突然觉得颠三倒四、好尴尬。突然好想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又惊觉自己怎么能笑!嘴一撇,又恼得想哭。

只听得“噗——”一声,有人没绷住,笑出声来,而且还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一边笑一边摇晃,不能自抑。寄城这坏家伙!算是错看你了!但是——我也没良心地哈哈大笑起来。

“嘘——”哥哥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俩安静。转眼看看手里的苹果,又望向我。眼里有淡淡暖意。

那暖意让我大感慰藉。哥哥有办法。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因为他是哥哥啊,他是穿云啊。

哥哥将苹果放在窗边桌上,退后两步。落英站在那儿,没动。眼睛看着哥哥,脸上玩味神情。我注意到他的眼白是一种冷漠的淡蓝色。{又冷又脆弱。}

只见哥哥凝神屏息,双手交握,放至胸前,头微微低垂,口中念辞有声。

我不敢嬉闹,静立一旁。眼睛一会儿盯着哥哥的嘴,一会儿盯着桌上的苹果。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哥哥低沉细碎的声音,如同一队昆虫,掩伏在草丛之下,由远及近,正急急赶来。

一只手探过来,轻轻握住我的。他凉我热。我心中一动。反手将他的凉手握在我的热手中。

哥哥念完。桌上的苹果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等了片刻,见没有任何动静,哥哥走近苹果,俯下身,对着苹果喃喃低语,然后起身后退些。苹果仍然一动不动!

我一把甩开握着的手,冲过去问道:“怎么了,哥哥!变不回来吗?!”

“奇怪,”哥哥摇摇头,轻声道:“怎么会这样……美意,你说是个‘小精灵’告诉你画海变成了苹果,你确信是这个苹果吗,而且,‘小精灵’在哪里,我能见一见吗?”

“能!能!当然能!”我忙不迭点头,掉转身朝我房间奔去,一边大声唤着:“小呢!小皎!你们在哪里?还请出来相见!”

房间空空,哪有半分精灵的踪影!

我垂头丧气回到落英的房间。那枚苹果安静美好,端坐桌上。我朝着哥哥摇摇头,双膝一软,蹲坐到地上去。

“哎呦!”依稀听到一声轻喝。我一下子弹跳起来。是的,我没听错,是小精灵的声音!

就在我身边!我伸手到裙袍的衣兜里,没有!另一个衣兜里——两个小家伙挤在一个衣兜里,死命拽住我的手指,不让我把他们拿出来。

我轻拍衣兜,招手哥哥走近些。寄城满脸好奇到无法忍耐,也想要走近看个明白。只有落英仍靠在窗边,环抱双臂,不为所动。薄薄的眼皮,一眨不眨,眼角的弧度美得令人发指。

我低下头,朝着衣兜里的小呢和小皎轻声说:“别担心,出来吧,有我呢,还有我哥哥,他——很好。”

小呢和小皎慢慢松开我的手指,探起一点点小脑袋。小皎瞅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用翅膀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小呢用极细的声音对我说:“我们怕的不是你哥哥,是他——”。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翅膀也跟着微微抖动。

“嗯?他?谁啊?”我问道。

“我们很害怕他……怕他……”小呢说。

“哪个‘他’?至少要告诉我是哪个‘他’啊!”我着急了。不是哥哥,那到底是谁?我看看寄城,又看看落英。

“就是……那个……那个站得比较远的人……”小呢用更轻更细的声音说。我抬眼看一眼站在窗边的那个蓝衣少年,听到小呢的声音细如针尖:“是他,我听出来了,就是他念的咒语……就是他把你姐姐变成了苹果……”

第40章 死神的摇篮

我慢慢站直身子。拍拍裙袍的衣兜。一言不发朝窗边的蓝衣少年走去。

“变——回——来。”我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他迎住我,眼神里没有闪躲。但也没有任何波澜。两枚棕色的眼仁石化在浅蓝色的深湖里,仿佛已经在那里停泊了千年万年。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俯视着我。

我突然激灵一下,刚才怎么了,就在刚刚过去的一瞬间,我似乎是睡着了。

我睡了整整16年,然后我居然在这一时刻——打瞌睡!

“你!马上!把我姐姐变回来!”我恼羞成怒、心急如焚,大声叫喊起来。脸别开一点点,不知怎的,无法直面对他。

蓝衣少年终于开口:“你找错人。”一边说一边稍稍将身体向后仰一点点,仿佛是嫌弃我离他太近。

车窗外隐隐的、远远的有隆隆的动静,黑色的风从窗口卷进来,带着微甜的腥气,吹乱他的发。亦吹乱我的发。发尾扫过我的眼,一阵刺痒,我“哇——”一声哭将出来。

“美意!”我听到身后两个声音同时叫我。

“请你——”,我像个得不到心爱之物的孩子向他伸出手去,带着一张爱哭脸。后半句话被轰然而至的黑暗吞噬。

在一切变成一片黒寂之前,我终于看到落英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划过,那是风暴降临时猝不及防的桅杆。颤抖了一下。

何止颤抖。天崩地裂。

巨大气浪,怒不可遏,在我们的脚底、在列车底下,低吼着,霎时将我们连人带车掀腾起来,又重重砸落。车厢里瞬间黑暗,腥风呼呼灌进来,风声中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等我抓住什么,一股更烈热浪冲涌而至,轰得列车疯脱一般,在黑暗中疾窜!

“哥哥——”,有什么东西砸中我,我的喊声戛然而止。

世界彻底黑盲。我晕厥过去。

“呼哧——呼哧——”,我听见沉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更近些,我甚至听到了脚掌踏落地面、踩断枝叶的咯碴声,一个小女孩赤足狂奔而至,脸色雪白,卷发张扬,一身红衫,漫天飞舞。她的身后隐隐传来呼唤声:美意……美意……

我盯着她的脸,站在她必然经过的地方,等待着她瞅我一眼。但她只是一心一意的奔跑,或者说是“奔逃”,呼声渐近,她忍不住频频回望。

她终于越过我,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她那红色的束腰丝绦飘扬起来,拂过我垂在身侧的手。我心中一热,脱口而出:“美意?”

她在奔跑中赫然回头,身体斜趔成一只鸟的姿态,长卷发掩住她的半边脸,隐隐看得到雪白的面孔和闪烁的双眼。

“美意?”看到她停下来,我心中甚喜,不太肯定地又唤了她一声。

她站直身子,并不肯走近,迟疑了一下,伸手把头发拢到耳后去,露出她的整张脸。

浓烈的眉毛。有一双晶莹的大眼。眼角微微垂着,仿佛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我喜欢她的样子。多么美好又——熟悉的一张脸。

“美意?”我再唤她。已觉出哪里不对。

她看着我,忍了一下,轻点下颌。

美意?我不是美意吗?怎么她也是美意?我居然碰到一个与我同名的女孩!我放心地低下头,看到一双赤足,一袭红衫,我摸到一头浓密的打卷长发,披散在我的肩上。

那是我自己的样子。

我干涩地笑了一声,扯扯身上红袍,怯声说:“好巧,我也是美意。”

她皱一下眉,喘着气,轻声说:“你不是。我才是。”

耳听得那追逐之人已近在身边,我心中一阵慌乱,如果她是美意,那我是谁?

如果她是美意,那我是谁?!

“美意……美意……”呼喊声近在耳畔。

一个冷颤,我睁开了眼。

夜风劲吹。我仰躺在一片星空之下。鼻息中尽是凉爽与甜美。我心满意足叹口气,又闭上眼。

哎呦!我重新睁开眼。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就剩我一人!哥哥呢!姐姐呢!

我大叫一声,翻身就起!

“别动!”一个声音低沉喝道。

扭头一看,是落英!

偏要动!我瞪他一眼,腾一下坐了起来。一阵眩晕,胸腔里像是挤进了一个小怪物,绞着身子要从喉咙里涌出来。难受得紧。

“嘎吱——嘎吱——”我听到极细微的声音,我的身体随之开始轻微晃动,晃动,晃动——不是我在晃,是我身下的地面在晃!

这下我终于知道我在哪儿了。

我仍然置身于列车车厢中,只是这车厢,顶棚没了,车窗没了,只剩了框架,桌椅箱笼飞散,我就坐在一片狼藉之中。看不到任何人,除了落英,而他,正以非常奇怪的姿势趴在离我一段距离的不远处,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伸长脖子朝外望去。但愿我从来没醒来过。但愿我仍酣睡在哥哥的温柔注视下,直到天荒地老。

只见漫天星光下,列车已被拦腰截断,断掉的已不知所踪,我所在的这节车厢成了最打头的一节,一头连接着几节车厢,另一头悬挂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边沿上,正随着我身体的动静,矜持地,堪堪而晃。

死神的摇篮。

哥哥在哪里。我用眼神问落英。我屏住呼吸,只怕我呼吸之间,列车就会倾覆。

“列车外。”落英用极低的声音说。

我将脖子伸得更长些,眼光越过落英。我知道他为什么会用那么奇怪的姿势趴在车厢边沿上了,他的整个身子都悬在车厢外,只剩一双手死死拽住列车边缘的一根立柱——因为哥哥正倒挂空中,一只脚钩挂在落英的脚上,两只手紧紧拽着寄城的一条胳膊!

三人垂悬空中,手脚相连,衣衫在风中鼓动,如同恋旧的大鸟,绻缱不去。

眼泪轰然而至、喷涌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车厢地板上。如果你没有看到,你真的无法相信一个人的眼睛里能制造出这么多的水滴,仿佛是身体里埋藏了一整条河流。

我,好,害,怕。

“蠢货,”落英及其克制地低声说:“你的一滴眼泪都有可能拖垮整个车厢……关上你的泪闸,伏低身子,把手伸给我。”

我想都没想,立即朝他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这个少年,泪光模糊中如同一簇花束,遥远又芳香,难得的言语里带了些情绪,仿佛香味,召唤我。

但,我怎么可以相信他。是他,把姐姐变成了苹果。

姐姐!!!

姐姐在哪儿?我只顾着自己害怕,我忘了姐姐了!

姐姐!我转身朝一片废墟中回望。泪水决堤,没过脸颊。

遥远处传来隐约的声音,是哥哥在风中说话。但是我听不清。

“穿云他们发现了峭壁上一个平台,现在想办法落脚过去。”落英说。头朝着我的方向探一下,看样子想腾出一只手来。

“好。”我嘴上说好,却向车厢深处挪动。如果我不能带回姐姐,那——就没有如果了。

车厢又开始“嘎吱”“嘎吱”作响,角度一点一点地倾斜,有“轰隆”“轰隆”的声音从其他悬挂的车厢传递过来。

“列车要坠落了,把手递给我!”落英命令道。声音冷硬狰狞。

“不。我要找到我姐姐。”我头也不回,手脚并用地在废墟中翻找。

没有。没有。没有。

下面又有声音传来,这次是寄城。他呼喊着,听不真切。那声音像条蛇,蜿蜒而去,尾巴被夜风吃掉了。

“寄城已落地平台,正想法接穿云——你哥哥过去。”落英说着,终于松开了拽着立柱的一只手,手掌向上,朝我伸来。

“好。你为什么这么做。姐姐如果没有变成苹果,现在肯定已经脱险了。”我既感安慰,又心如死灰。

“我从不辩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是我。”落英道,从车厢地板上抬起头,仰望我,一片阴影从他脸上散开去,整张脸沐在黄溶溶的夜色里,干净、坦白。美的让人生无可恋。

美而不自知的人有一种天真的杀伤力。我在黑暗中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也许,也许精灵小呢弄错了呢,然后就看到落英目光下视,屏息凝神,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我盯着他的嘴看,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不敢眨眼。耳中听到有一点点动静,眼角余光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掉转目光,张大嘴:一枚苹果从累落的杂物中慢慢滚了出来,黑暗中看不清楚颜色,但有星光泄在果皮上,在我眼前泛着光亮。

我大口呼吸,看着它,在我面前,一点一点变回姐姐的模样。

“咔嚓”一声闷响,姐姐的脸突然倾倒,朝我压迫过来。车厢终于断开连接,载着我们,坠落下去。

第41章 怎会结束

“美意,只有一句话,”夫人说,声音柔软无骨:“请你,一定,一定,要把画海带回来。你做得到。”

是的。我做得到。如果我做不到,夫人,一定,就此枯萎。

我大喊一声,纵身而起,迎向倾倒过来的姐姐,一把将她抱住,死死抱住。

我再也不会让谁把你变成谁。我再也不会松开你。

我和画海随着车厢急速下坠。眼前只是旋转和昏暗。我手上掐紧姐姐的腰,闭上眼睛。沉下去。

“美意——”一声长鸣。那声音如同暗黑海面的一束探照灯,大力劈开翻腾的洋面,直奔而来。太明亮而失真。我在水面之下,听不出那到底是谁的声音。

哥哥?寄城?落英?

时间慢下来。速度慢下来。我睁开眼,我看到一双眼睛。那眼睛里有两枚黄色的、弯弯的小玩意儿——后来我知道是那晚弦月映落眼中——既柔情又诡异。眼睛的主人扯下藏蓝色的长袍衣襟,向我们抛来。

差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我扑哧笑出声来。

继续下坠。我看到哥哥了!!!果然如落英所说,哥哥和寄城缩踞在悬崖峭壁支出来的一块小小平台上。寄城在后,面有瑟缩,哥哥在前,双手高举,身子前倾,面孔抽搐,眼神端定。

哥哥!!!我尖声嘶喊。我抱着画海跟哥哥擦身而过。他的指尖终于是没碰到我。我眼看着哥哥情急之下,纵身要跳,被寄城死死拽住。

“谢谢你,美意……”我怀中人低声道。我终于有时间看看姐姐,她一脸灰败,只剩一双眼睛燃烧不息:“可是,我还不想结束……”

怎会结束。我正想着如何应她,一双手无声无息环托住我的腰背,将我和姐姐向上托举!

无影手!我心一阵狂喜。有救了!

那手托着我们直向哥哥而去。画海不能置信:“怎么会这样?”手攀得我更紧些。

近了。更近了。我已经看到哥哥和寄城站在平台边沿,手伸得长些,更长些……

突然腰间一松,那无影手失去力道,我身子一沉,眨眼间就要扯着姐姐再次下坠。心一横,我双掌大力推开姐姐,将她向上顶去。

好了。我看到哥哥和寄城接住她了。

“美意——”这次我听真切了,是哥哥的声音。绝望的哀鸣。

我笑了。又害怕又得意。终于没有失信负约。我是哥哥的好学生。

“唰——”有什么东西卷上我腰间,拖拽着我逆风而上。

一根绿色藤蔓!

我紧紧拽住藤蔓,把自己缠绕其上,有人在上面拉我。我的心此时才弹回胸腔,前后左右、没头没脑地乱撞。

居然是落英。他攀在峭壁缝里生长出来的一棵树的枝杈上,奋力将我拉近他。只是,眼神嫌弃,面无表情。

我和他挤在枝杈上。哥哥、画海和寄城就在我们头顶右上方的石头平台上。中间隔了不远一段距离。陡峭的崖壁上有一些或宽或窄的缝隙,有的杂草丛生,有的光滑幽深,通向何处,未可知也。

“嗨——我没事啦!”我冲着那三人摇头晃脑。树枝一阵“簌簌”作响。哥哥的脸半明半灭,看不真切。寄城“哇——”一声哭将出来,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姐姐在一旁不吱声,紧抿着嘴唇,仿佛在暗下决心。

“不要乱动,树都快被你压垮了。”落英低声喝道,打量周遭,并不看我:“你家大人将你喂养如此胖硕,是没有料想会有今日吧。”

胖子怎么啦!我心中不忿。

哥哥在头顶上扬声说:“画海和美意没事就好。落英,要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此种境况非长久之计。”

“我自思量。”落英说。

哥哥继续道:“列车坠落并未爆炸起火,我估计山崖下乃深潭而非陆地。我主张

向上攀爬,到得山顶,俯瞰地形之后,再选择合适之路。”

“听侍同安排。”落英淡淡说:“只是,能否提醒一下那小子,哭完了就把嘴闭上。”

哥哥拍拍寄城,寄城敛眉收声,面容兀自惊惶。一身黄衫,在风中飞扬,已不复当初圣星堡初见他时那梨涡浅笑的模样。

我恨恨望向落英。将姐姐变成苹果、并意图抛下她,定是此人没错了。否则他怎么可能知晓咒语?可是,连哥哥900年的修为都无法做到的事,他做到了,他到底还有多少能耐?

如同知道我心中所思,落英转脸扫我一眼,吓得我一个哆嗦,险些失手松开树枝。

“哥哥,美意不要同这个家伙待在一起!就是他把姐姐变成苹果的!拉我上去!等一会儿他会把我变成怪物的!”我冲着上面大叫。

“美意稍安,”哥哥俯看我,柔声道:“哥哥正在想办法,很快就带大家离开这里。”

“这么快就忘记了刚才是谁救了你和你那要紧的‘苹果’姐姐!”落英冷笑道,言语间,突然将我腰间藤蔓一扯,作势将我拉近他:“也好,现在就把你变成个小玩意儿,免得压垮树枝,大家都没得活!”

我心中大惊,转身朝崖壁上爬去,嘴里一叠声叫着“哥哥!哥哥!”。

心中惊惶。知道他会说到做到。他的眼里有一种没有温度的威严。我害怕。我手脚并用在崖缝中攀爬,几乎忘记了这是在悬崖峭壁上。

“美意,危险!美意!快回到树上去!”哥哥冲着我喊。声音焦急万分。

我顾不上抬头看他,只是慌乱地在缝隙中寻找下手和下脚的地方。嘴里乱嚷着:“我不怕,我不怕,我过得来!”

正说着,突然看到眼前就是一个稍大的缝隙,光滑宽敞,能容下我半个身子。我心中一喜,侧身进去,一只胳膊支着缝隙口,喘口气。

“美意,你听哥哥说,”穿云趴在平台上,脸朝向我,离那么远,我都能看到他那细长的眼睛,薄薄的眼皮在不受控制地轻跳。他压低了声音道:“刚才发生的可怕现象是‘地震’,天崩地裂,山体劈开,隧道炸毁,列车带着我们穿山而出,一切行程都打乱了。我都不知道这是哪里,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是一天当中最‘不合时宜’的时刻——对我们血族来说,”他一边说,一边抬头望望远处的天空,我顺着他的眼光也看过去,星光隐约,天边一片粉蓝,明亮又温柔。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半分“不合时宜”的意味。

我盯着哥哥的脸。不说话。他整张脸的轮廓在愈来愈明亮的环境里清晰起来,那美好的粉蓝色光线镀在他的面颊上,却显现出一种发绿的阴郁。

“乖乖的,美意,你现在回到落英那棵树上去,你看,这遍地都是连心草,就是你腰间缠绕的植物,哥哥和画海、寄城很快就可以编织几条又长又结实的藤蔓,只要有一人上到山顶,我们所有人就都得救了——只是你必须先回到那棵树上去,至少那里暂时是安全的。”哥哥耐住性子,对我软语轻言。

我回头望望那棵树,还有那棵树上的人。那蓝衫少年倚靠树上,正闭目假寐。面如莹玉,眉目如画。衣襟破烂,毫不在意。不像是苟延在一株峭壁孤树上,倒似静卧君王之榻!

我就是没来由地讨厌、害怕这个家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仰起脸,对着哥哥一脸苦相摇摇头。

画海和寄城从哥哥旁边一左一右探出头来,抢着说:“既然美意不肯过去,咱们就把她拉上来再说。”、“那棵树看着也是摇摇欲坠,还不如这石头平台安全!”、“我想办法过去,把美意接过来!”……

“哥哥果然怪异,”画海顿一下,突然轻声说,束发小金环从凌乱的头发上滑下来,在耳边晃荡{还是很好看啊}:“这平台纵使已站了三人,也仍然比那斜支出来的树枝稳固。再加上落英行事古怪难测,美意在他身边,不知会有什么差池。哥哥既如此疼惜美意,为何一定要美意过去,而不是护在身旁?”

“安静。消停。你们两个。”哥哥蹙眉道:“小儿无知,妄自揣测。那是一株至少500年的无花果树,根没入石壁中百十米深。目之所及,你们还能找到比它更安全的栖息所在吗?我不仅是要让美意回去,我们三个最好也能过去,这平台委实不妥。”

“恐怕不能够。”有人冷然道。是落英。他睁开眼,拈指道:“500年无花果树没错,但,你们难道没看见这层层叠叠的红色……”

话说至此,突然耳内听到一声“咔嚓”。落英闭嘴,众人色变。又是一声“咔嚓”。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众人目光同时转向哥哥、画海和寄城——他们脚下的那块平台!

我大声疾呼:“快——”,“过来”二字尚未出口,缝隙深处伸出一只手,将我拽进缝里去。

第42章 绿毛

我眼前一黑。一条像胳膊一样的东西缠绕住我,把我掐提起来,双脚离地。胳膊的主人,不知是人是鬼,将我紧紧掐附在身边,在黑暗中狂奔。

心中惊恐万分,张嘴要呼,一团东西堵塞过来,捂住我口,一口气上不来,眼见就要昏厥,突然肩头一个刮擦,仿佛是蹭上什么极锋利的东西边沿,一阵剧痛,痛得我瞬间清醒!

这是谁?!他要干什么?!我在哪里?!

极度的痛楚如同灯盏的开关,“啪!”一声打开明亮的世界。我看到我被一个矮小精健、面目模糊的男人夹在腋下,在狭窄的缝隙中疾驰穿行!

他还不忘将他的另一只手捂在我的口鼻之上!

缝隙两侧尽是凸起岩石。想必我的肩膀就是这些岩石刮伤的。疼痛让我忍不住侧头查看——肩头已是一片模糊,有东西顺着皮肤流淌下来。

我闭上眼。不看也罢。

那男人突然止步。掐住我的手却并未松开。此刻我的脸在颠簸中面朝下,无法仰起头去看他的脸,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黑暗中,无人说话,只听到他的呼吸声——不疾不徐——和“嘀——嗒——嘀——嗒”水滴坠落的声音。那是从我的肩头坠落下来的液体。

阴暗狭窄的缝隙通道里,有一种被潮湿浸润的甜美腥气。

他弯了一下身子,掐住我的那只手紧了一下,仿佛是想要凑近嗅我,另一只手稍稍松开些,我心中一横,别开脸,张嘴狂呼:“哥哥救我!!!”

他不提防,手下一松。我松了桎梏,挣脱而出,拔脚狂奔。哪管脚下崎岖、身侧吞吐!

奔逃。奔逃。奔逃!

渐渐觉出异样。脚下的地面愈来愈平缓、开阔,身侧的岩石愈来愈光滑、远离。

我居然来到一个宽豁的洞里。

这。这根本就不是我刚才被拽进来的缝隙口。我。我居然完全跑反了方向。

裹挟着我的勇气硬壳轰然裂成碎片,带着我的余温,四散开去。我瘫软在地上,又软又凉又绝望,仿佛一滩鼻涕。

好累……好饿……好害怕……哥哥,你,不要美意了吗。

有人在扯动我的眼皮。有人在对着我耳朵眼吹气。有人在拽我的头发。毛扎扎。闹哄哄。依稀有细小的声音在急急唤着:“美意!美意!快醒醒!快起来!”

亮光如同热水,一点一点漫上来。眼皮仿佛受了烤炙,我猛然睁开眼。

三个精灵小人一字排开,围在我面孔旁。嘬着嘴、小脸皱成一团的是小呢,气鼓鼓撇着嘴、半边脸要看不看的是小皎,第三个家伙,事不关己,离我最远,但手里却攥了一小缕我的头发——刚才肯定是他拽了我的头发!

我一看到他们仨,咧嘴想笑,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忽一下窜到我面前来,唬得我向后一弹!

这是个什么——人?东西?动物?妖怪?

一头藻绿色的毛发,密匝匝蔓延到整个面孔,只剩下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眼神天真又残忍,仿佛带爪,紧紧抓住我的脸。

我心中大骇,正要大叫{美意啊美意,你除了大叫你还会什么},那怪物突然语带撒娇、一字一顿道:“妈妈,先不要吃她,我喜欢这个娃娃。”嘴里说着话,眼睛并没有离开我。

“乖孩儿,都听你的。”一把女声在旁边响起,极是柔和,“但是——”,那女声话音更柔和些:“到了总归是要落肚的。咱们也饿了太久了。”

一字一句,温和家常,却听得我寒气森森。根本没有勇气去寻那话语之来源。

三个精灵小人纵身飞扑过来,对着我的耳朵,齐声喊叫:“还发什么愣!快跑啊!”

说完,转身朝那绿毛怪撞过去。

我鼻子一酸,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害怕,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眼泪崩堤而出。他们是在救我!泪眼模糊中,只见那五短身材的绿毛怪,手臂却出奇的长,且长且灵活,两手接三个,瞬间将精灵小人都攥在手里!

我顾不上擦眼泪,但见三个精灵小人被他紧紧捏在手中,作势要捻。

我盯着他,绿毛飞扬,腮帮鼓鼓,眼中饶有兴趣——乖孩儿。他还是个孩子!

“我也喜欢你!”我冲着他大叫。

“嗯?”他转过脸看我,绿色的眼睛,光芒闪动,小动物般的无辜和狡黠。

“是的,是的,我也喜欢你!”我忙不迭点头。盯着他毛发浓密的脸一阵作呕。

他凑得更近些,藻绿色的毛发丝丝缕缕落到我脸上来,热切地说:“是好朋友的那种喜欢吗?”

好朋友的那种喜欢?是?不是?他想要的是哪个答案?

“是!”我咬牙应他。

他大叫一声,抛开手里的小精灵,一把将我搂住。我说过了,他个头矮小,但架不住他胳膊长啊,将我结结实实搂在怀里。还有富余。

毛扎扎的胳膊。毛扎扎的胸怀。潮湿的气息。古怪的味道。但我分明听到小锤子捶打的声音,一下子,一下子。

“你闹够了。”一个男人沉声道。说话间,那人伸出手将绿毛怪和我分扯开。

我只看一眼就知道这个人是谁。正是将我从山崖缝隙中掳来之人。

洞穴的光线下,我终于将他看清。矮小粗壮,肤色黑绿,仿佛某种贴着地面生长的植物,苦寒冷硬。两条极长的胳膊很不协调地垂在身体两侧,仿佛是多余的枝条。一头苍绿色的乱发,打成辫子胡乱堆在脑后。看不出年纪,但眼珠浊绿,仿佛沉淀了太多杂物的池塘。没有生命。却又想吞噬一切。

我看着他。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词:饥饿。比我还饿。

绿毛怪的长胳膊仿佛会伸缩,“唰”一下卷上我的腰,将我再次拉回他怀里,面孔朝外。这次我终于可以将这洞穴、还有那个女声的主人看个清楚。

洞穴尚算宽敞高大,至少相对于这些矮小的绿毛家伙来说,高的有点多余。洞壁光滑,高高低低写满了古怪的字迹和乱七八糟的画作,画的全部是脸,有动物的脸,有人类的脸,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脸,那些脸孔错落无致地排列在洞壁上,无一例外都长了一双惊恐的眼,空洞执着地盯着我。是灵魂被瞬间吸走时屏住呼吸的空无一物的脸。

那个女人站在离我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手里举着火把。火光照亮整个洞穴,却偏偏把离得最近的她笼在阴影中。我只看到她穿着极简陋的深色袍子,骨骼瘦小,身体及其克制地与我保持着距离,两簇翡翠绿的光照的整个面孔绿莹莹的,那绿光毫不掩饰地紧紧盯着我——那一侧被岩石蹭烂的胳膊,仍在流淌着红色液体的伤口。

我心陡然一跳,眼皮跟着突突突跳了几下,不知为何,有一种既熟悉又害怕的感觉,那感觉让我想吐。

突然腰间一紧,一个热烘烘的声音在身后说:“不够!不够!这个娃娃要留下,要吃就吃其他娃娃!”

我的天,我差点忘了,我还被这个绿毛怪圈在怀里呢!

那绿毛男人和绿毛女人同时向前一步,男人很自然地从女人手中接过火把,插到洞壁的环座上。女人的脸完全暴露在亮光中。白绿色的面皮仿佛被抽干了水分,紧绷在她那细巧的面骨上,使得面颊最高处的骨头随时都要戳皮而出,看上去岌岌可危。面色料峭,麻木无情。只有一双绿色的眼睛,蓄满风暴,闪烁不定。凌乱的藻绿色发丝垂拂下来,她伸手撩开,仿佛有风吹散湖面上的薄雾。

现在我终于看清楚这个女人眼中的厌恶和——饥饿。

我本能地朝身后的绿毛怪缩了一缩——比较起来,他稍微安全一点点。

“乖孩儿——”耳听得一声轻唤,那女人突然欺身过来,望都不望我,伸手在我肩头受伤处一抿,然后探身朝我身后的那人伸过去,轻柔说道:“你尝尝,难道你真的忘记这种美妙滋味啦?”

第43章 “我是谁”

他们食血!

血族?

他们是血族?!

“我不要尝。我喜欢这个娃娃。我要留下它……”身后的绿毛怪一边说一边将环在我腰上的胳膊收紧些。但我分明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岸儿,你听妈妈说——”那绿毛女人耐住性子继续柔声道:“你喜欢这个娃娃,连妈妈都觉得这个娃娃眼睛大大,很是可爱呢,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不吃她,咱们先喝干了她,再把她做成标本娃娃,成日陪着你……”

喝干了她……标本娃娃……我的毛发“唰”一下全部直竖,仿佛恐惧到极点,只想速速弃我而去,但弃而不能,只好提着我的皮囊将我从绿毛怪的怀里脱拔出来,一起窜了出去。

“岸儿,你看——”女人一边继续轻柔唤她的孩子,一边闲闲伸出手,手指瞬间就到我眼前,掐住我的颈脖,将我拖回她和绿毛怪身边去:“你看,这个娃娃是不是不太听话啊,真叫人费心……”,言语间,手指微力,嵌进我脖子里去。

我身子向后挣扎着,却只是徒劳。她的手指细却韧,烙在我的皮肤上。我因为极度的害怕,已无法辨别是凉还是烫。仿佛被罩在一个透明的薄膜里,被拖拽着向水底沉去,将死亡的过程看得无比清晰。

眼泪划过肿胀的脸颊,仿佛“滋滋”带着声响。我不想看到绿毛女人那张脸——她瞅着我,仿佛只是瞅着一个物件。我目光涣散地转动我的眼珠,转向绿毛怪。

绿毛怪突然弹跳起来,像是谁扎了他的屁股,嘴里连声嚷着:“不行不行!不能吃也不能喝!它是我的!”说着伸手就抢。来抢我。

一只大掌倏地伸过来,揪住我的领子,将我提起来,然后又重重一顿掷在地上,痛得我眼前一黑,耳朵听到绿毛男人瓮声瓮气、语带怒火道:“岸儿,现在是你任性的时候吗?!带回这个猎物,冒了多大的危险!再说你妈妈已经多久没有吃东西了!就算她不吃,她肚子里的宝宝也要吃啊!”

肚子里的宝宝?什么意思?我还是下意识瞅了一眼那绿毛女人的肚子,没看见什么宝宝啊。一抬眼,跟女人撞了个对眼,她的眼神一瞬间由暖变寒,眼神掠过我,没有停留。我仿佛被刀刃剐了一下。

“岸儿最乖,”女人弯下身子,轻抚绿毛怪那一头乱糟糟的毛发道:“妈妈知道岸儿想要伴儿,等妈妈生下宝宝,岸儿就会有最亲最好的伙伴了。岸儿就不孤单了。”言语间,另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面色舒展,语带轻柔。

“我不相信你!”绿毛怪冲着他妈妈大声喊叫,“我也不相信你!”转头又朝他爸爸喊道:“你们从来都是说话不算数!我一天一天困在这个洞里,你们哪儿也不让我去,天天吃的都是不知道你从哪里拖回来的动物、人类,有的半死不活,有的满脸惊恐,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画下他们死去前那怕到变形的面孔,你们告诉我画够那一面墙就会让我出去,让我亲自去捕猎,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你们看看,这全部的墙都被我画满了,到现在我仍然困在这里!!”

“我要朋友!我要出去!”绿毛怪越说越激动,一把扯过瘫坐在地上的我,扬声道:“现在就走!带着这个娃娃走!你们谁也别想拦我!”

绿毛女人一言不发,走到绿毛怪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白绿色的面皮微微抽搐,面骨随时要戳皮而出。我盯着那面皮下起伏不定的骨头,仿佛是两只黑暗的小手,分秒之间就要破壳而出,抓住他,掐死他。或者抓住我,掐死我。

“你走吧。这个人类的同伴正在外面等着你们,或者正在赶来这里的路上呢。当然前提是当他们问你你是谁时,你能清楚说明你的身份。”绿毛女人打完人,声音仍然轻柔,甚至更轻柔了。

绿毛怪不提防女人打他,略略发愣,绿色的眼睛明灭不定,突然怒气勃发道:“我是谁?我怎么知道我是谁?!你们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是谁’!”

“需要我们告诉你吗,你自己不会想吗?我们为什么既吮鲜血又食生肉、既抓人类又擒动物?我们为什么终日缩居在这山穴之中、不见天日?我们为什么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为什么从来不敢让你离我们半步?年岁渐长,这些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吗?”绿毛女人语气冷静,字字清晰。我注意到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我怎么想啊?你们围护住我,给我吃,给我喝,告诉我人类颈脖的哪个位置最容易下口,告诉我哪种动物吃起来口感是酸的,告诉我人类有多狡猾、血族有多邪恶、动物有多愚蠢,可是你们从来不告诉我动物死之前会大滴大滴流眼泪,那眼泪是烫的,比鲜血还烫!你们也从来不告诉我人类笑起来有多好看,好看到就算我肚子饿的要死也绝不想吃掉它!”绿毛怪说着说着语气开始颤抖。被藻绿色毛发覆盖的脸皱成一团,像是被践踏过的草坪。

“人类?人类是最善于伪装的族类。”绿毛男人冷笑道:“恐怕这个世界败坏的根源就在人类了。铲除一切与己不同之物是他们的本性。我这身上的累累伤痕,十之皆是人类所赐。”

“我不想听这些,你只要告诉我我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人还是鬼,是人类还是血族?”绿毛怪烦躁起来,抓着我的手收紧了些。

“岸儿,”绿毛女人一边说一边又伸手过来,绿毛怪吓得往后一闪,女人的手还是摸上了他的脸,柔声道:“打痛你没有……总是想着能瞒到什么时候就瞒到什么时候……”她顿一下,看一眼绿毛男人,又不说话了。

男人踏前一步,仿佛也想像女人那样伸手碰触自己的孩子,但生硬笨拙、极不惯意,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好像无处安放,索性将手臂拗到背后去。

我被绿毛怪拖扯着,站在三个人之间,显得异常高大。我一低头就能看到他们三个的脑袋瓜……我看到有一种极细小的灰白色的虫子在他们的头发里忙忙碌碌、爬进爬出……是噩梦,还是幻觉吧……我大叫一声,跳将起来,挣脱了不知谁的手。

还没来得及抬脚奔逃,眼前一花,腿一软,重重跌在地上。

意识还在。耳听得女人道:“她肩膀受伤,失血不少,我们听岸儿的,先不忙吃她,反正她也跑不到哪里去。”语气里有烦恶。

“我倒是担心她的同伴一会儿寻了过来。”男人语气踌躇。

我的心一阵紧揪,眼泪夺眶而出。

“哪能这么轻易了,有几个人类能这么容易穿行在山崖缝隙里——这么大只一个,你倒是把她弄进洞里来了,再说到得这洞里来的岔道数十条,等他们找过来,估计这位连骨头都不剩了,我们也有了存粮。”女人很是笃定。

“但听得她那几个同伴不是——”男人还是有犹豫。

“不是什么?”女人问道,语调轻柔,语气阴冷。

“不是人类。”男人沉声道。

“嗤!”女人冷笑道:“不是人类,那就是几只吸血小鬼喽,怕过吗?入不了口就当是给岸儿练练手好了。”

“你……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男人说。

“我是不明白,那你就讲明白给我听啊。”女人已有些微不耐。

“我是说,”男人看一眼绿毛怪,又看一眼女人,中间眼光扫过我一点点,没有停留,仿佛下了个什么决心道:“干脆我把她送回去吧……反正岸儿也不许吃她……我另外再寻其他猎物……你看可好?”面有恳色,甚是愁苦。

“再寻其他猎物?这数天来你寻的猎物在哪里?”女人极其冷静地怒道,面色青绿,被藻绿色的乱发围绕着,如同一个深色浓稠的噩梦。

“我宁可饿着,也万万不肯吃它的。”绿毛怪突然插话道。

“好。好。真好。”女人连说三声,然后转面对绿毛怪,轻柔道:“过来,岸儿,你刚才不是问你到底是人还是鬼,现在我告诉你,你既不是人也不是鬼,但,你既是人又是鬼。”

第44章 巫影族

“你看这个娃娃,”女人指着地上的我,像是指点着一个臭虫,轻声道:“她是人类,她有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等一会儿若是她的血族同伴寻来,你会看到他们是棕色的头发和棕色的眼睛。你再看看你自己,看看爸爸、妈妈,咱们是绿色的毛发和眼珠。”

绿毛怪探头过来,温顺地按照女人说的话看看我的头发和眼睛。

他一凑近,我就用耳语快速道:“请帮助我。”他像小动物一样,疑惑地睁大眼睛,鼻翼翕动。

女人扫我一眼,不以为意。接着道:“我们跟他们都不一样,我们是人类与血族秘密通婚的族类,世人称我们为‘巫影族’。”

巫影族?我竖着耳朵听。怎么没有听说过呢。世间五族,加上血族,哪来的什么‘巫影族’?

“万千年前,血族诞生,虽然法力强盛,自身居然无法繁衍。想来应该是神的意旨吧。血族之宗为了壮大族类,除了从人类中积极寻找、争取甚至是强迫新鲜加入者……”女人娓娓叙来。

“什么是‘无法繁衍’?”绿毛怪问。{仿佛有人曾声音低沉告诉过我,血族“生命漫长却又无法繁衍”。}

“他们是被神诅咒的,神不允许他们有后代。”女人继续道:“他们生不出来孩子。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诱引人类成为血族,或者噬咬人类,吸食他们的血液后,被咬人类死里复活,活过来后就成了血族。”说到这里,深深看我一眼。

我打了个寒颤。

“当然后来血族一统天下,人类匍匐脚下,血族就开始名正言顺地要求人类贡献出他们的头生子,交由血族抚养长大,一定时日之后,这些人类的头生子就会经过一个特殊的仪式,由人类转变成为血族,成了血族的新鲜力量。血族就是借此繁衍生息下来,而人类,恐怕对血族已是切骨仇恨,只是敢怒不敢言……”女人的话仿佛一根被牵扯的丝,从她的嘴到我的耳,越扯越长,越扯越细,细而不断,微微颤动,让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嗡嗡发麻的回声。

眼前唰唰回放:……姐姐的大日子……为人的最后一天……神圣式……圣族新生……

哥哥、姐姐、寄城,还有落英,还有我。我们都只是人类贡献给血族的孩子。我们不是大人和夫人的孩子。我们是人类的头生子,我们有自己的爸爸妈妈。现在他们都是血族一员了,只剩下我一人。他们喝血,我喝牛奶。他们身轻如燕,我蠢重笨拙。他们在外面的自由世界,我在这里等着被吃掉然后做成标本娃娃给这个绿毛怪当玩具玩。

“哇——”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只觉胸中气血翻滚,犹如炸裂,身随心动,我从地上腾身而起——确切说,是有一双手将我从地上提了起来——朝一个洞穴豁口处狂奔而去,脚不沾地!

瞬间已奔至豁口,突然觉得左右两臂骤然一紧,两股力量从背后拉扯着我,让我再也前进不得。回头一看,只见那绿毛男人和绿毛女人手臂变得好长,犹如两条绿藤,卷住我的胳膊,将我往回扯!

无影手提着我的肩膀,死不放手。那两条人肉绿藤更是愈缠愈紧。硬是将我生生拉扯得两脚离地,钉在半空!

我瞪着他们,涕泪满面。他们也瞪着我,脸上又惊又惧。

绿毛怪纵身跳到我面前,原本就矮,更是仰头望我,绿油油的眼睛盛满了好奇、羡慕、欢喜,“倏”一下,他的手爪就到了我眼前,我心中大骇,正不知他意欲何为,他伸出毛茸茸的手爪在我脸上蹭了几下——

——他是在给我擦眼泪!

“不要再流眼泪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飘起来的……你是怎么做到的?”他天真地问,一边慢慢收回他的手,手指无意中挂到我颈中的某样东西。

他用一根手指勾起那样东西,忍不住好奇,使劲踮起脚凑近我来看。

蓝龙留下的那颗明珠!

电光石火。一段咒语如同一串落石,一颗,一颗,一颗,坠入深潭,荡出一圈,一圈,一圈,涟漪,我如同矗立水波中央,头晕目眩,身心荡漾。

屏息凝神。我紧紧盯着绿毛怪手里那颗明珠,低声,默念,一字一顿,犹如潜入潭底,将嵌入泥沙的落石,一颗,一颗,一颗,攫取而出,重见天日。

“岸儿!闪开——”我只听到一个惊到变形的声音。

是谁喊的,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无影手仍紧紧攥着我的肩膀,不肯松开。我的两脚已落地,踏踏实实立在地下。但见一头庞然大龙不知从何而降,一片赤红,腥气卷鼻。两只巨大粗壮的前爪,一只扬起来,另一只重重将绿毛怪踏在脚下。面孔狰狞却有殷勤之色。

绿毛男人和绿毛女人早已松开我的胳膊,匍匐到地上去,焦急查看绿毛怪的状况。两人顿了一下,突然伸手,似乎想去掰大龙的重爪。大龙爪子一拂,将他二人甩将开去。重又踏在绿毛怪身上。

绿毛怪如同一蓬乱草,不知气息是否尚在。男女二人又爬返回来,沉默着要从大龙的爪子下拖拽出自己的孩子。

“美意,又见面了。”仍然是瓮声瓮气。是一头大龙。但不是我的蓝龙,而是那叫做忘言的人间少年牵伴的红龙!

“美意所召何事——你在这里——怪不得方才不见你……”红龙一边说一边将他扬起来的那只前爪递到我面前。我盯住他,大口喘气,脑子转不过他说的话,没有接他的爪,而是向他另一只踏住绿毛怪的爪子伸出手去。

红龙稍稍迟疑,然后抬起那只爪子,轻轻在我手掌心点了一下。

男人和女人迅速将绿毛怪拖开。红龙不以为意,看都没看一眼。

“我念了‘腾龙王者令’……怎么把你给召来了……”我嗫嚅道。

“那你想召谁——”红龙一贯的不耐,说话硬邦邦,好像又觉得这样说不太合适,眨巴眨巴他那大而无当的眼睛,顿一下,道:“你怎么会在这里,跟这些巫影族在一起?”

“他们……抓了我……他们要喝干我……然后把我做成标本什么的……”我终于感到害怕,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瞥向绿毛怪,他没事吧,会不会已经被红龙踩死了。

红龙猛的将头转向那闪在一边的绿毛三人,炸起一个响鼻,怒喝道:“着实该死!你们巫影族太过邪恶!这天上地下,但凡有气息之物,哪样不被你们攫来吃干抹净!喝干他们的血,吃掉他们的肉,揉碎他们的灵魂!你们这鬼鬼祟祟、阴暗狡猾的魔鬼手足!”

我一字一句听在心里,寒气横生。

绿毛女人抬起头,望着红龙,满眼苦毒,咬牙道:“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求你续我孩儿一命。”

红龙冷哼一声,不作理会。转脸对我低声道:“先离了这里再说。忘言正在……”

“走不得!”绿毛女人叱喝一声,纵身过来,长伸臂膀,似是要扯住红龙重爪,青绿色的脸像一块决绝的石头。

红龙怒,龙身膨胀,大张龙口,喷出一团火球,火光直朝绿毛女人而去!

绿毛女人的面孔瞬间被照亮,两枚晶亮火点在她眼中刹时放大。她居然毫不躲闪!

“唰!”绿毛男人伸长手臂,卷住女人,将她抛在一边。火球向男人砸去,男人头一偏,火球擦着他的头发砸在洞壁上,滚落在地上。

“饿!饿!你知不知道饿的滋味!!”男人顾不上毛发上的点点火星,洞穴里已有一种怪异的味道,哑声道:“当全世界在你眼里,唯一的区别就是‘能吃’和‘不能吃’,当天堂和地狱在你眼里,唯一的区别就是‘吃饱’和‘饿着’,谁还会在意自己到底是神的仆人还是魔鬼的手足!”

男人瞪着红龙,双目浊绿,充满恨意,有星星点点的火丝在他的头发里蔓延,女人扑过来在他的头发上拍打,他一把推开她,毫不在意。

“非也。你不在意不代表有人不在意。”有人一边说一边踱进洞来。

第45章 救

赫然便是那人间少年忘言。

他走至我身边,不再前行,与我并肩立着。一边轻轻扬手,示意红龙稍安,一边转头望我,温言道:“好了,没事了。”

我仰脸看他,他高出我许多,微微俯视,目光温和安静,姿态端方澄清。但我看出来他努力调整着气息,头发濡湿,胸膛起伏,吐气如兰。一袭白衫,湿哒哒有斑驳污渍。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整个世界都安全了。

一股温热气息不知从何而来,从胸腔直窜眼底,眼前瞬间一片模糊。

我站立不稳,晃了一下,有手稳稳扶住我的肩头。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不是他,他仍然同我隔着一段距离地站着。是无影手。

“哥哥他们……”我心神激荡,话不完整。

“他们尚好,勿念……太阳出来了。”忘言轻声道。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

“太好了!”我呜咽叫道,眼泪终于解放出来,欢快流淌。

“快带我去找他们!”我伸手去拉他,刚碰到他的手,感觉他僵了一下,他没有接我的手,而是举起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简单一个字:“好。”

他的姿态自然又文雅。我的羞耻心仿佛奔跑时拐过墙角被蹭了一下,有点疼但不碍大事。

说了“好”他却并不挪脚,把我扳正,从怀里掏出一个晶莹小瓶,打开瓶塞,轻轻倒了些褐色粉末在我那剐得模糊的肩头上。那粉末一倒上去,四散开来,沁凉入骨,疼痛肿胀瞬间减弱,如同一尾鱼无声溜走。

“嚓!”,他顺手扯下自己一片衣袖,为我包扎。

我垂着手,乖乖站着,任由他。清香一点点氤氲过来,又干燥又凉爽。我有一种懒洋洋的心安。脚底发软。好累啊,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好了,”有人轻声提醒我,一抬头,正撞上他细长的眼睛,明亮,安静,略有笑意。明灭闪烁的洞穴火把下,我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张有温度的脸,如同一个热源,引得我伸手去取暖。

我缩着手指轻轻去探他的脸。害怕被烫。少年的脸颊很暖,仿佛是那本摊在哥哥膝盖上的厚厚的小书,在我“沉睡”的漫长岁月里,哥哥总是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低声念给我听,有一种秘密又温暖的质感。

我不知道我的手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多久,直到一声暴喝炸响:

“喂!!!放手!!!”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斜飞过来,劈手打掉我的手!

我惊醒过来。我仍然置身在这个可怕的洞穴里。我和少年被包围在一群人{和龙}之间。红龙耷头耷脑,丑大丑大的爪子无处安放,眼珠似乎太大,在眼眶里转不过来,只能死死盯着某个地方;绿毛男人和女人将他们的绿毛怪孩子架在肩上,呆呆望着我,绿色的眼睛里有一种齐整整的疑惑,让他们看上去少了几分凶残,矮萌矮萌的。当然还有这一位旋风闯入者,一个白衣少女,是风间姑娘。

她可真是气得不轻。她打掉我的手,将忘言扯到身后,站在我和忘言之间,拿手指指着我,连声嚷着:“你……你……你……”,又回转身,对着忘言嚷道:“你……你……你……”

跟忘言一样,她也是白袍湿透,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面颊上,浓眉朗目,英气勃勃。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笑什么!”她断喝道。

“我笑你生气起来都这么好看!”我笑着说。

“你这臭小鬼,嘴巴恁甜!”她转怒为喜,旋即又板脸道:“若不是忘言非认定了你是那星下之人,看我不把你扔回地底去,跟你那些吸血的同类们老老实实待在地下,省得出来祸害……”

“风间,收声,我说过她不是血族。”忘言打断她,语气微有不悦。

“现下不是,但迟早还不是嘛,他们哪一个做人能做得过17岁!”风间被斥,气恼回嘴。

“那是他们愿意的吗?襁褓中、甚至母腹中,命运已经写就,作为头生子出生,被父母滴着血泪献出,从此再不相见,纵使再见,也一个是人,一个是鬼。你与我今日能站在这里,光天化日,自诩为人,难道不是建立在你的姐姐和我的同胞兄弟的牺牲之上,难道不是建立在父母儿女骨肉分离的痛苦之上吗?”忘言缓缓道,语气平静有力。

风间垂头不语,手指绞弄着裙袍的腰带。不甘心地抬头,瞪我一眼。

我呆在当地。心乱如麻。不知乱从何来。

“而且你怎么跟来了,他们安顿好了吗?”忘言继续问道。

“他们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啊,再说——”风间回嘴道。

“我儿若再不施救,只怕永难醒转。”一个哀哀的声音打断道。是绿毛女人,她收起了她的冷寒锋利,整张脸垮下来,藻绿色的眼里只剩浑浊的愁苦。

“唉。”我听到忘言叹了一口气,走到绿毛男女面前,从他们手中将绿毛怪接了过来,平放地上,凑近他,翻看他的眼皮、嘴唇,握住他的手,把耳朵贴近他的胸膛。

忘言蹲在地上,好像想起什么,抬头对红龙淡淡说道:“你体重力大,度难把握,下次遇人切莫踩踏其上,于你只是举落之间,于他恐怕就是肝胆俱裂、性命不保。”

红龙扭动了一下身体,色如焰烧,鼻息粗重,似要发作,终是不语。

过了片刻,忘言站起身,向着绿毛男女,一言不发,摇了摇头。

绿毛男人一下瘫坐在地上,像一团用过的抹布。女人立在地上,如同扎入硬地里的一根木棍,又直又冷又枯。

我瞅着平摊在地上的绿毛怪,此刻的他看上去可比站着长多了,乱蓬蓬的一丛,眼睛半睁不睁,嘴角似笑非笑,又乖顺又无辜。他要死了吗。或者,他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我突然很想代替躺在地上的绿毛怪。

绿毛女人终于蹲伏到绿毛怪的身边,将他半抱半拖揽在自己怀里,嘴里喃喃低语,又拿嘴唇去亲吻孩子的脸颊、头发。半晌,轻轻把孩子放下,直走到忘言面前,双手交握,似是乞求,又似自护,哑声道:

“你们不是‘自诩为人’吗,你们这些高贵的、智慧的、自由穿梭在光明和黑暗之间的人类,有什么是你们做不到的呢?救活我的孩子,让我们这些在夹缝中生存、被厌弃、被挤压的邪恶的巫影族看看,神是如何行神迹在你们的身上,让我们活着,清醒、痛苦、绝望地活着,以见证神的大能!”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知道她已痛到极点。

忘言双手握住她的手,缓缓分开,轻声道:“痛已至此,何必。”

“我留心听你的话,你说你们的命运已经写就,我们的何尝不是。”女人控制不住面孔的抖动,只能竭力控制声音里的抖动:“当年血族之宗的亲兄弟与人类女子秘密通婚生下孩子,那混血的孩子自恃特别的聪明,兼具人类与血族的优势,谁承想私欲膨胀、不可一世,竟然设计陷害血族之宗,意图取而代之!事情败露,被逐出血族,血族之宗到底是在怎样一种情境下对自己的侄儿、对人血两族生下的孩子发下重咒,不得而知,但从此以后,这个可悲的族类——你们称为‘巫影族’,再不见容于天地。”她喘口气,青绿色的面颊上诡异地升上两团似红似灰的晕渍。

“面对人类,我们是魔鬼,面对血族,我们是妖异。无论是谁,都可以诛而后快。”女人声音平复些,语气疲惫继续道:“你们说我们阴暗、偏激、狡黠、残忍,你们怎么不想想,数千年来,我们一直在夹缝中生存,难见天日……”

“你们是无药可救的人!”风间突然打断她的话,浓眉上扬,眼神清亮,一字一顿道:“你们既不属于光明,也不属于黑暗,你们心中既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你们的嘴永远不会赞美,你们永远想的就只是如何填饱它!”

“谁说不是呢?”女人悲哀冷笑道:“可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呢?凭什么你一生下来就是人类,光明正大,凭什么我的孩儿一生下来就人鬼不如,东躲西藏!生命不都是神给的吗,如果神不想给予,干脆就像血族那样,完全彻底无法繁衍,为什么给了,却只给残缺的命运,舍不得漏下一点点的恩惠!”

“你们是被诅咒了!”红龙硬邦邦扔出一句话。

“我们是被血族之宗诅咒的,我们不是被神诅咒的。被神诅咒的是血族,”女人不肯示弱,咬牙道:“但你看看,如今的血族统领天下,连你们人类都不得不俯首称臣,而我们,本应额外得到神的垂怜,反倒落得如此下场!”

“都莫再说了。”忘言声音极轻,胸口起伏。所有人突然安静下来。仿佛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静默的威严。

他张开嘴,从舌下取出一样东西,递给绿毛女人,温和道:“拿去吧,你的孩子有救了。”

第46章 暂且一试

风间“唰”一下抢身上前,手比身快,但怎快的过那绿毛女人!

只觉眼前一花,女人已将某物高高擎在手里,身体同时朝后纵去。

我定睛一看,但见一枚红色小丸被女人紧紧撮在手指间,刚好举在洞壁火把的光影之中。半明半暗,幽幽赤红,微小,圆润,仿佛将周遭的光与热全然吸附,生动饱满得要崩裂开来!

女人高举红丸,仿佛举着全世界。眼睛里不知是否是红丸映照,绿的底色下有粼粼红光透出,随时会有猛兽窜出水面,撕咬过来。

风间死死瞪着女人,半晌,一字一字从牙缝中挤出:“红龙,你还不出手吗,等着主人完蛋吗?!何况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红龙焦躁翻腾,无奈颈中绳索不知何时已牵在忘言手中,忘言抿嘴不语,面色蜡黄,只是紧紧拽着绳索不松手。

风间回转头对着忘言,整张脸上颜色褪尽,哽咽道:“只是一个小小的巫影族类……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值得的……不值得的……”

我隐约觉得有大大的不妥,但又不知何处不妥。

我看看忘言,他对着风间沉静摇头,他的脸片刻功夫已黄的透亮,仿佛搁冷了的一杯茶,生命力全都沉到了杯底。我怯怯问道:“什么时候能带我去找哥哥——你,没事吧?”

“这就去——”忘言瞅一眼地上的绿毛怪,又望望女人,略略喘息道:“给他服下,即可醒转。”说完,转身便走。

风间脸上只剩下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发光,如同围阱中的动物,绝望到极致,突然放弃抵抗,有一种解脱了的清亮。

她伸手拉住忘言的袍袖,随着他朝洞外走去。不再望任何人一眼。

红龙在洞穴中转身不得,绳索又牵扯着他的颈脖,使得他“呼哧、呼哧”喘个不停。他气恼对我说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将我从救人现场召至此地,现下可好,这个巫影小子留了一条小命,主人恐怕再也没机会看到今夜的星光了,亦不用追逐你这星光之人了……”

“此话怎说!”我一把揪住红龙的龙须,急问。

“没看到那粒丹丸吗,那是主人续命之根本。”红龙一边说,一边挣脱我手,瞅了一眼绿毛女人,啐道:“我红龙再不济,亦是有担当之龙族,我命抵你儿之命,绰绰有余!速将那丹丸还我主人!”

女人仿佛突然惊醒,一言不发,附身向儿,伸手就要将那红丸送进绿毛怪的嘴里去!

我突然毛发直竖,仰头长啸,心随意动,纵身过去,眼见那赤红小丸正脱离了女人的手指,尚未到达绿毛怪的嘴中,施施然,悬而未落,仿佛以极大的耐心在等待着我的撷取。

天地一片静寂。我轻手轻脚走过去,像是抿起一枚叶片上的露珠。它晃动着,仿佛随时会碎。

我托着它,折返到忘言面前。他和风间正停了脚步,转身看我。满脸惊奇和……和什么呢?我摇摇头。

我把红丸举到忘言的嘴边去,他张口说道:“你——”,我没有给自己第二次机会,在他张嘴的瞬间,将红丸轻轻投了进去。

世界重回曾经的节奏。我又听到了火把燃烧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我听到了身后传来女人绝望的低吼声。我听到了男人拖拽住女人时骨节发出的克制的“噼啪”声。

我伸手紧紧握了一下颈中明珠,转身朝男人女人走过去。我扯下明珠,递到那痛到无处容身的父母面前,努力平静声音:

“我把这个大的换给你。不知道可不可以……我不想有任何人‘死去’。”

女人几经波折,似乎连伸手接过明珠的力气都没有了。男人稍稍迟疑,接过明珠,停顿了一下,然后重重点了一下头。

“忘了有这个宝物了。”红龙语气中有兴奋,语速很快道:“从族中元老一路流传下来,说是我龙族之王拥有的这颗明珠,天长地久,佑护辟邪,能否起死回生,想来也不是难为之事。但是——”他迟疑道:“这毕竟是我龙族圣物……当初我若受你之赠……唉,拿来救这巫影小子,着实可惜了。”

“那颗珠子是小鬼所有,她当然可以决定怎么用它,红龙你也忒过啰嗦!”风间叱道。

我正稀奇这姑娘怎么突然给我帮腔了,再一想,明白了。

“我一定要救他。一切因我所起,若不是他,我早就被他爸爸妈妈喝干吃净了。”我心有余悸瞅了一眼已经灰败不堪的绿毛女人。

“那就快点试试吧。”我望着绿毛男人说。

但眼看着他把那颗明珠送进绿毛怪的嘴里去,心里还是有个手狠揪了一下,蓝龙,你莫要怪我。你在哪里……我好想你。

“且慢。”忘言突然轻声喝止。

他踱步上前,只是片刻,面色已不似方才那般衰败。他提一口气,缓缓道:“这明珠,乃龙族成千上万年的凝神聚气而成,法力渊深,不可测也,驾驭之人,绝非凡俗。若要借之起死回生,并非难事,只怕这小弟兄承受不起,到时候落得个珠毁人散,如何是好。”

“这样不行,那样不可,我儿身体已凉,再拖得片刻,怕是神来了也无能为力!”女人从绿毛怪身边抬起头来,哑声怨道。

“且问这世上何有神‘无能为力’之事?”忘言温然道。走到绿毛男人身边,直接伸手将明珠取了过来。不疾不徐,姿态从容。而那男人仿佛痴住了,任由他取。

“暂且一试吧。”忘言轻声道,将明珠重新放回我手中,让我用三根手指紧紧捻住,然后又用他的手指裹住我的,轻缓而有力道地捻动。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见他面色端平,神情专注,温和的长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漂移犹豫。莫名就放心了。

明珠在我手中微微发热,渐渐的,一层细细的薄粉从我手指间飘洒下来,忘言伸出另一只手,将粉末细心接住,很快他的掌心就聚了薄薄的一层,莹白润泽,犹如糖霜{唉,糖霜啊糖霜,这世界上最可爱的东西}。

忘言松开我的手,走到绿毛怪身边,蹲下身,将他扶起,捏开他的嘴,将明珠粉末轻轻倒进去。

明珠仍攥在我的手里,渐渐温凉下来。不知怎的,手背上仍留存着忘言手掌心那似暖还凉的感觉。

绿毛怪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卧着。嘴角仍然一抹似笑非笑。熟睡的娃娃一般。破破烂烂却天真满满。

我们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一时间,只听得到红龙粗重的呼吸声。

“妈妈……爸爸……”耳听得有人轻唤,绿毛怪睁开双眼,转眼又望到我,咧嘴一笑:“还有娃娃……”

我的心底刹然一松,眼底轰然一热。原来我是这么的害怕他死掉。

女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把头埋在绿毛怪的一团乱毛中,口齿不清,呜咽有声。男人立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只是伸手轻抚女人后背。

眼角余光中,看到风间走近忘言,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无声晃动。眉目清晰,嘴角含笑。忘言低头看她,二人相视一笑,很是温暖。

我握紧手掌,将明珠攥得更紧些。

“啊——”突然一把长声嘶叫在洞穴中炸起,吓得我一个哆嗦。只见绿毛怪纵身长叫,从女人怀中挣脱出来,瞬间变脸,面目狰狞,四下翻腾!

“红龙,快揽住他!小心莫再伤他!”忘言唤道。

红龙打着响鼻应他,无奈这洞穴实在无法让红龙这种庞然大物自由地辗转腾挪,倒是那发了疯一样的绿毛怪,失控地在洞壁间跳来撞去,任谁都无法近身、无法拖拽住他。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热,越来越热,却不知热从何来——热从手来!我摊开手掌,莹润明珠在掌心原地打转,愈转愈快,一股热流从明珠传导到我手上,又纵横全身。不知是否眼花,我分明看到明珠里有隐隐蓝光透出!

“砰!”一声,绿毛怪从半空中重重砸在地上,他把自己蜷缩起来,脚首相连,来回翻滚,嘴里“荷荷”有声!

女人举着双臂,摊着双手,想要去拥抱自己的孩子,近身不得,面孔上全是惊恐和心疼。

我盯着地上翻滚的绿毛怪,渐渐的,渐渐的,我发现他的颜色变了——

——我心中为某个人准备的小房子突然被飓风拔地而起、墙壁四散、一片敞亮!

第47章 重生

他身上裸露出来的皮肤、毛发,那些揪成一团的藻绿色,随着他的翻滚,一点、一点、一点地褪去,在他还没来得及成为一个透明的小人之前,有一种更深沉、更浓郁的颜色从他的皮肤底下一点、一点、一点地渗透上来,如同从水的深处浮上来的一大片阴影——

——我盯着那片阴影。我不知道浮起来的是噩耗还是喜讯——

那是一片蓝色的阴影。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心痛的颜色。

我掩嘴惊呼。一定是在做梦,我看到绿毛怪一丝一缕变成了蓝毛怪,我看到他身体一点一点涨大,身上的衣服迸裂开来,短小的四肢变得粗壮,手指、脚趾关节发出“噼啪”的声音,指头变长,长出锋利弯曲的长爪,脑袋变大,五官狰狞,头顶伸出两只角,身上披了一层波光粼粼的蓝色鳞片!

他活生生地变成了一头蓝色幼龙!就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

一片死寂。只听得到龙族粗重的喘息声。两头龙。

蓝色幼龙瞅瞅大家,又低头瞅瞅自己,伸出爪子想要摸摸自己的脑袋,没够着,他在空中笨拙地翻腾了一下,突然定睛在女人的脸上,仿佛是认出了她,带着哭腔,生硬喊道:“妈妈!妈妈!我怎么变成怪物啦?!”眼泪喷涌而出。

红龙冷哼一声。眼睛并没有离开幼龙。

“岸儿!我是妈妈!你认出妈妈了!”女人面皮轻抖,颤声道:“不要怕,不要怕……他们只是同你开了一个玩笑……你听妈妈说,把你方才吞下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就好了……”一边说,一边凑近幼龙,作势要伸手进龙嘴去掏挖。

幼龙突然一个甩头,将女人掀开去,巨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扫视一周后,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迟疑道:“你是——主人吗?”

是蓝龙的声音吗?一模一样的温顺。更温顺些。

我一跃而起,一把抱住那蓝色幼龙,欣喜若狂:“蓝龙!是你吗!你是蓝龙吗?!”

幼龙连连点头,眼泪、还有从他那大鼻孔里飙出来的亮晶晶的东西{鼻涕?},洒在我脸上,跟我的眼泪鼻涕混作一处。我抱着他的脖子,又笑又哭。

“岸儿!”一声悲鸣。女人双目烧灼,有绿色的火苗窜在她的眼底。

“你是我的孩儿,是我的孩子,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女人踮起脚、伸长手来摸幼龙的脑袋。火苗被打湿,汩汩流出绿色的眼泪。

幼龙蹭着我的肩膀往后躲闪,不肯让她碰到。眼睛望着她,眼神是全然的陌生。

“刚才还识得妈妈的,就刚才……”女人声音低下去。

忘言上前一步,极轻的声音道,仿佛是怕惊动了谁:“万不料有如此变故。只是想着救小弟兄一命,怎料得这明珠法力如此强盛,些许粉末已携有龙族领袖的强大复制法力……”

“龙族到底有多力与我何干,我只要回我的孩儿!”女人打断忘言的话,站在挺拔玉立的忘言面前,仰脸望着后者,显得分外矮小。

“嗤!”红龙冷笑道:“巫影族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我龙族领袖,多少人求之不得!当然是不是假冒的还要另说。”

“呸!”女人硬气道:“龙族?好稀罕吗?你自去做你高高在上、飞龙在天的高贵龙族,我自做我无可救药、人人厌弃的巫影族,”她抬头仰望,哀鸣道:“神啊,任凭我吧,只是求你将岸儿赐还于我……从前,我不信有你,从今,我仰望于你……千万别让我……憎恨你……”

男人一下子冲过来,伸手掩住女人的嘴,绿色毛发直竖,眼睛瞪得极大:“这等话是说得的吗?”

“哇——”女人再也忍耐不住,哭出声来:“就算是变成了一条龙,我也认了,可他刚才明明是认得我是他妈妈的,他还唤我了,你一定也是听到了吧,怎么转眼就不识我了……”

忘言叹一口气道:“想来那一刻他的本性尚未被蓝龙全然覆盖,但——他,现在应该已经是一条真正的龙了——他只认得他的主人,他不再知道你是谁了。”忘言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手掌轻轻盖在女人的一头乱发上。

女人一把打掉忘言的手,仰天长啸:“啊——啊——”久久不绝。

我们呆呆站着。无人言语。蓝龙只是紧紧倚着我,满眼迷惑看着眼前的一切。

半晌,女人收声。将脸缓缓转向我们,脸上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地,冷静、清晰、决绝,隐隐升腾起一股腥气。她的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阵,最后停在蓝色幼龙的身上,一言不发,只是咬住了嘴唇,眼泪复又涔涔而下。我感觉倚着我的那蓝色幼龙轻轻哆嗦了一下,挨我更近些。女人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肚子,转身快步而去。男人盯着地面,像是走神了,突然醒转,掉头去追女人。

我们三人二龙面面相觑,洞穴里,女人凄声长唤的回声,仿佛一只被囚困的鸟,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扑腾,挣扎难去。

“我们——”我刚一张口,正想对忘言说什么,只听得一串凌乱脚步声{或者别的什么声音}靠近,我“唰”一下身体横陈,被抱了起来!

我被打横抱了起来!被不知道是个什么“鬼”的东西凌空抱了起来!我看不到“它”,我只看到自己身子悬空、只看到身边风间的下巴快要掉下来了!

“啊——”这下轮到我惊叫了,只觉得腰背上的胳膊搂得更紧些,耳听得一个熟悉温和的声音低唤道:“美意莫怕,是哥哥。”语中有颤抖。

言语间,哥哥的脑袋在空中乍现,他晃动着头,他的颈脖、肩膀,一点一点凸现出来,仿佛有人用画笔在空中作画,寥寥几笔,哥哥就栩栩如生出现在我面前!

“是隐身衣!”风间欣喜呼叫。

我不能置信地伸手去碰哥哥的脸,哥哥一把握住我的手,俯头看我,声音低哑:“是哥哥不好……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我一把揽住哥哥的脖子,“你……你怎么才来啊……”我“哇”一声哭将出来。痛痛快快哭将出来。

哭人类头生子无可选择的命运,哭他们是血族我是人类,哭绿毛怪的消失,哭蓝龙的再生,哭忘言要靠一粒丹药续命……

我仿佛一个臌胀的容器,一点一点地呕出内里的东西后,终于洁净轻飘地挂在哥哥的身上。头晕目眩。后背湿透。

“当务之急是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有人沉着道。是忘言。

“怎么走?”有人瓮声瓮气。是红龙。

“我与主人共进退。”有人打着轻微响鼻。是蓝龙。好吧,是小蓝龙。

“叙旧要挑时候,别逼着我们当观众啊。”有人懒洋洋不耐烦。是风间。

“走?妄想!统统留在这里给我儿做陪葬吧!!”有人阴测测道。吓得我猛一回头,那绿毛女人不知何时去而折返,瘦仃仃站在洞口处,一手擎着一团绿乎乎的毛球状物,另一只手按在洞口墙壁上,面皮乌绿紧绷,眼珠绿丝涣散,嘴唇兴奋地嘬着,让她看上去特别像一只紧张的鸟。

“不要——”她身后传来呼喊声,依稀是那绿毛男人的声音。

“太迟了。”话音未落,女人桀然一笑,绿色光芒在她眼里一闪而过,她伸手按动了墙上的什么东西,一座石门从天而降,“哗”一声将洞口堵得死死的,只留石门上方一个小小方孔。石门将我们封死在洞里。

“腾龙王者令!”哥哥盯着我,低声喝道。一边说一边伸手将我一扯,抢身到小蓝龙身边。

与此同时,忘言也揽了风间伏在红龙身边,引得他一阵猛咳。

“休想!”女人一声暴喝,从石门方孔探手进来,手中握着一团绿色毛球,作势要掷!

一条黑绿色的毛绒胳膊从方孔中硬挤进来,将女人连手带球死死攥住。

“岸儿在里头,你是要连他一并毁了吗?!”男人怒吼道。

“那不是岸儿!我的孩儿已经被他们害死了!我绝不会让他们活着走出这个山洞!”女人决绝道。

“你出卖你的灵魂,也换不回岸儿,何况我们还有新的孩子……以后也许会有更多的孩子……”男人的声音已经急得变调。

“腾龙王者令!美意!”哥哥急喝,面色雪白。

我张口结舌。腾龙王者令……腾龙王者令……我紧紧盯着女人从石门方孔中伸进来的手里擒着的那个绿色毛球,神思涣散,无法集中,如同被风卷过的蒲公英,四处飘散,了无痕迹。

我捶一下自己的脑袋。一个字都想不起来。脑子里有些东西被谁悄悄切了一块走。只留了一片无辜的空白。

忽听得石门外男人“哎呦”一声,攥住女人的手松开了,就在松开的一瞬间,女人突然伸长了手,将手中的东西奋力朝我们掷来,那个灰绿色的毛球划过洞穴中火把的亮光,划出一道弧线,直直朝我而来!

眼角余光中,我看到红龙突然暴起,吐出一团火球,那火球霎时间将绿色毛球裹在火团中。火光“忽”一下直窜洞顶,然后渐渐的,渐渐的,火星四散,坠落下来。火光隐去,一团绿色浓雾袅袅弥漫开来。

“美意!”耳听得哥哥暴喝一声,飞身过来,将我一把搂在怀里,用手死死捂住我的口鼻!

第48章 焕魂烟

“大家千万莫要呼吸!!”哥哥又是一声巨喝。声音大到失真。我惊恐地瞪大眼睛朝他望去,只想确认那还是不是我温声静言的哥哥。

他一只手搂住我,另一只手死死捂住我的口鼻,我的耳朵被紧紧压在他的胸口上,我听到一个沉闷的撞击声,又湿又重又急促,仿佛黑暗雨夜里,一个巨人在愤怒地捶打城门,怒火万丈却又惊恐万分!

哥哥,900岁的哥哥,居然会吓成这样!

我屏住呼吸{也实在是没法呼吸啊}调转目光,望向那一丝一缕散过来的绿色浓雾,不知是因为受了哥哥的影响,心中惧怕,还是因为完全没法呼吸,头晕目眩,眼前那些一绺一绺的绿雾,幻化成一条一条小蛇,通体透绿,蜿蜒着、腻滑着,朝我而来!

再一转眼,岂止是朝我而来,四面八方,千条万条,朝众人而来!

风间估计是被哥哥的暴喝吓到了,贴着忘言向后缩,面无人色,一张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忘言扶住她的肩头,嘴唇紧闭,面色如水。

红龙张嘴,语带不屑:“什……”,刚说了一个字,哥哥松开我的腰,弯身在地上捡了个不知什么东西,朝红龙的大嘴巴掷去。动作及其利落,一气呵成。

但,已经晚了。

红龙打了个响鼻,顿了一下,然后就顿在那里不动了。我们惊恐地盯着他,不知接下来他会怎样。

只见红龙一双赤目死死瞪着前方,刚才可能憋着了,这会儿巨大的鼻孔和口腔报复性地猛烈、持续呼吸。那些游荡的绿色浓雾仿佛迷途中突然寻得了方向,争先恐后朝着红龙而去。看在我的眼里,分明就是一匹一匹的绿色细蛇如同溪流,朝着下游奔涌。

红龙那大如铜铃的眼睛渐渐笼上一层绿雾,那雾先浓后淡,慢慢散开后,我们惊恐地发现,红龙的眼珠,那曾经如同红宝石一样饱满的眼珠,四裂开来!星星点点散落在他的眼球上,而且全都变成——绿色的!

我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只见红龙神情大变、面部扭曲到变形,龙头一摆,正好对着忘言和风间,毫无迟疑,重爪一挥,将那俩人甩将出去!我听到风间一声短促的尖叫,极为痛楚。我的心跟着痛跳一下。

红龙毫不在意,并未停手,龙头又是一摆,涣散的眼神朝向小蓝龙,耸身就向小蓝龙扑过来!小蓝龙在我身边瑟缩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间,他就迅速挺身前迎,犹如王者附体——他就是真正的王者啊!

他迎着红龙,龙头昂扬,尚未张口,已有绿色浓雾游弋而来,伺伏在旁。他回头看我一眼,面有稚气,眼有询问。

我拼命摇头。现下我知道哥哥为什么怕成那样了,那绿毛女人掷进来的灰绿毛球,爆开后散出的绿色浓雾,一旦被吸入,就会让人神志涣散、状若疯癫,看看红龙变成什么样子了!我万万不要我的蓝龙也变成那样啊!

我看着他死命摇头。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哥哥的手上。

小蓝龙裂嘴一笑,转向红龙,语气威严,朗声说道:“狂妄红龙,在本王面前胆敢如此放肆!速速退下!”

他说话的时候,我死死盯着他的鼻和嘴,我亲眼看着几缕绿丝滑游进他的鼻子和口腔里。

红龙毫不为动,眼神涣散冷酷,探身过来,一把将小蓝龙飞拽起来,两只巨大前爪一只抓住小蓝龙的颈子,另一只掐住小蓝龙的后尾,托举空中,作势要撕!

“不要!!!”我听到自己撕裂的声音。我一把挣开哥哥的手,朝那俩龙奔去。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人喊出与我同样的话语,更加尖利刺耳,然后就是“唰——”一声,我回头一看,石门被打开,一个苍绿色的人影斜窜进来,抢在我前面,伸手奋力去拉扯红龙的爪子!

赫然便是那绿毛女人!

她仰脸哀求,两眼放光:“不要……不要啊……我后悔了……不要伤害他……他是我的孩子……”

红龙漠然下视,眼球上铺满无数个绿色的星点,极其诡异。他几乎没有丝毫的犹疑,一只爪子稳稳抓住小蓝龙,腾出另一只爪子直接将绿毛女人重拍在地上,连龙须都没有颤动一下!

哥哥冲着落英和风间低吼:“快点离开山洞!”,同时伸手来拽我。

我一把打开他的手,一个纵跃跳到洞穴正中,展开双臂,仰天长吸:

“我是美意!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我愿一力承担!来吧,不论你是什么,离开他们,到我这里来!全部到我这里来!”我一边说一边口鼻并用、拼命呼吸。

哥哥一把拽住我,双眼绷直,将我往洞口外面拖。落英已被风间扶持着朝外走去,听到这话,转身折返,立在我身边,并不拽我,倒是轻笑说:“也好,我也不走了,陪你片刻。”面色从容,不再掩鼻。急得风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得跺脚。

哥哥面色铁青,森然道:“这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视为儿戏,于谁有益呢?”

我心意已定,说也奇怪,脚如磐石,哥哥居然都扯我不动。

“这是巫影族的一种邪恶武器,名作‘焕魂烟’,是他巫影族人拿灵魂才能交换得来的,一旦有人吸入这种浓雾,便会心神涣散、惊惧万分,视身边任何活物为仇敌,一定要杀死对方,或被对方杀死,不死不休,纵使到最后只剩自己一个,也会幻化出许多仇敌,继续争斗,直至精疲力尽而死……”,说到这儿,哥哥突然将我的脸提到他面前,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美意,你一定要这样吗?”

“一定!”我肯定地点头,哭出声来:“对不起……哥哥,听你这么说,我更不会走了,我不能让红龙和小蓝龙两两死在这个洞里……对不起……”

哥哥提着我的领子,瞪着我,光影如同波浪,一卷一卷从他的脸上掠过,把他的眼睛冲刷得分外明亮。突然,他面皮一松,轻轻放开我,温言道:“也好,那就一起吧。等你想走了,咱们再走。”

风间浓眉竖起,怒道:“都不用脑子的,问问看有没有解药什么的啊!”

“怎会有解药!”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身后道:“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捕猎,竟换来家破人亡!我已无意再争,只容我取了我妻子的尸身走——至于你们,恐怕无人会来为你们收尸吧。”绿毛男人说着,掩鼻蹒跚过来,将女人的身体从红龙的重爪之下,轻轻拖出来,背负在背上。红龙居然抬了爪,任由他。

男人走过我身边时,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大惊失色,张嘴惊呼!

众人闻听动静,也齐齐望向我——

——我也望望我自己——

——那绿色浓雾不知何时绞成一股,泄洪般朝我的口鼻奔涌而来,就在我的一呼一吸之间,它们已没入我鼻腔!不仅如此,此前溢进其他人鼻腔的绿色浓雾,也仿佛被召唤了一样,丝丝缕缕从其他人的鼻中逸了出来,争先恐后朝我而来!

我心中又惧又喜!果然冲着我来了,但其他人估计是有救了。

哥哥一把抱住我,伸手过来堵我的口鼻。面孔亮如白昼。我眼看着红龙轻轻放下小蓝龙,那碎成片片的瞳仁渐渐聚合,颜色由绿转红,狰狞面孔又有了烦躁气息,我的胸口一阵松豁。

绿色浓雾根本堵截不住,它们爬过哥哥的手指,挤进逼迫的指缝,毫不迟疑,毫无保留,如同狂热的朝圣者,向着圣殿而来。

果然如我所愿,全部没入我的身体。

哥哥徒劳地捂着我的嘴,直直看我,突然崩溃。

他猛然耸起肩膀,面孔变得分外愁苦,把自己缩成一团,死死盯住我的嘴巴,让我感觉他下一秒就要将自己变得很小,然后纵身跳入我的嘴里,将那些该死的绿色的东西打捞出来!

我突然想起在列车上,哥哥身体里的那个“小魂哥”把身体缩小,试图爬进寄城嘴里去的场景,悚然一惊,叫出声来。

突然胸口一阵剧痛,万箭穿心,我大叫一声,被钉死在当地。

第49章 “你,绝对,不是人。”

……

一下。两下。我终于睁开沉甸甸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摇曳火光,明明灭灭。

亲爱的神啊,死了也会做梦吗,梦里仍然会困在这地狱一般的地方吗?

我扭动了一下身体,“莫动。”有人轻声喝止,按住我的胳膊。

我这才发现我横卧地上、半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周遭围了一圈人{和龙}。忘言、风间、红龙,还有小蓝龙。

见我醒转,他们“呼”一下凑到我面前来,“臭小鬼!要吓死人吗?!”风间叱道,眼睛里却全是惊喜。红龙打着响鼻,脸上是丑怪的尴尬神情,不情愿道:“醒了就好,要不我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了……”。小蓝龙一头撞到我怀里,语气微颤,又喜又怕道:“主人……我再不能离开你。”

揽住我的那人伸手挡住小蓝龙的脑袋,以免他撞上我,同时低头柔声道:“哥哥在这儿,美意没事了,再坚持一会儿。”我最听不得穿云放低了声音同我讲话,眼一热,泪就下来了。泪光中,看见忘言转身背对我,不同我讲话。这人。

“哥哥,我忆起‘腾龙王者令’了,我们和小蓝龙他们离开这里好不好?”我轻声问穿云。不知怎的,说话的时候,仿佛有一条汹涌大河在我身体里冲刷而过,带走我的能量,让我有气无力。

“一切都听你的。美意。只是,再稍等片刻。”哥哥一边说一边托着我的右手,轻晃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被哥哥托着的我的右手,有东西从我手指尖滴滴答答流出来——一种绿色的粘稠的液体——汇聚在地上,一点一点凝成了一个灰绿色的毛球。

灰绿毛球!!!

我一把揪住哥哥,惊恐万分,我不是被这灰绿毛球散发出来的绿色浓雾涌入身体、穿心而死了吗?

穿云扶住我,声有余悸:“那一刻,所有焕魂烟不知何故,刹时全部钻入你的体内,穿心而过,你的心脏根本不可能承负,你大叫倒地,气息全无……我……我以为你……”说到后来,语声轻颤,已不能自抑。

“你那鬼哥哥真以为你死掉了,仰天长啸,指着那男人立誓‘我与你巫影族势不两立、永不饶恕!’,真真是兄妹情深……”风间插言道。

我望着哥哥,泪如雨下。我是真的死过一次了。

“风间!”忘言转过脸来,轻声喝道。眼睛亮亮,似水洗过。

“你积点口德吧,小姑娘。”红龙不耐烦瓮声道。

“我抱着你,万念俱灰……怎知那少年突然叫道:‘快看!美意手指!’”哥哥抬头瞅了一眼忘言,继续道:“我这才注意到,有绿色东西从你的手指渗出来,而你的胸腔亦有了起伏,身子也暖了起来……我贴近你,感觉到有一股洪流在你身体里面呼啸而过,直奔指端,从指尖滚落出来,越来越多……你终于醒过来了。”哥哥长吁一口气。

“美意,这确实令人不可思议。”忘言道,声音微微喘息:“那焕魂烟不仅不能乱你心智,甚至无法在你体内盘徊,纵使冲击巨大,使你昏厥,但末了仍是放弃……你内心怎会如此强大。”他一边说一边又摇摇头,沉吟道:“但,仍是奇怪,这烟雾为何不从美意鼻腔溢出,而是从指尖渗出?”

我盯着指尖,眼看着那绿色液体越滴越少、越滴越小,终于止住,而地上的灰绿毛球亦渐渐恢复原状。

当最后一滴绿色液体滴下来,融入毛球,我的心中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百骨舒泰,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我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个宽豁明亮的雪洞,恍惚间,我好像置身于这个雪洞中,明亮的雪洞正中,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有一封信,信封是绿色的,雅静可喜,我瞄了一眼,信封上端端正正四个小字:美意亲启。我伸手正要去拿,耳听得:

“画海他们还等着我们呢!美意,我们该走了!”

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画海!还有寄城、落英!我忘了他们了!

“他们在哪里,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我冲着哥哥说,力气又回来了。

“你应该是没事了……”哥哥一边说一边把我轻轻拢扶起来,又低语了一声:“感谢……神。”

忘言突然扭头瞅了一眼哥哥,没说话。

我环顾众人,凝神,正要念出“腾龙王者令”,突然看到缩在洞口角落里的那个绿毛男人,他仍然将他的女人抗在肩上不丢手,眼睛呆呆地盯着我脚边地上。一张脸完全被掏空了。黑茫茫的夜路,不知出口在哪里。

他在看着那只灰绿毛球。

我心中不忍,正要弯腰,已经有人先我将那毛球捡了起来,递到男人手里。是忘言。

男人并不伸手去接,哑声道:“孩子没了,妻子死了,我巫影族类有哪一个可得善终!我们在夹缝中苦苦挣扎,只为求一口饭吃、求一片瓦栖,终究是不能够……你感谢神,是因为神是个公正的神还是因为他遂了你的意!”说到这儿,他突然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哥哥,眼睛里布满绿丝,枝枝杈杈。

“我们在这世间虽然不被期待,但,我们仍然是有灵魂的,很可笑吧,你们血族也好,人类也好,要不就是没有灵魂,要不就是灵魂禁锢在他族之下,我们至少还能决定将它献给谁,是神,还是魔鬼。”他话音刚落,一把揪起忘言手里的灰绿毛球,奋力朝我掷来,声调都变了:

“我妻已死,灵魂亦已出卖,这东西于我何用!”掉头蹒跚而去。

那毛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我怀里,我一把接住,颤声问他:

“她的灵魂出卖给谁了?——或许尚能交换回来。”

绿毛男人缓缓回头,脸上半是恐惧半是不屑,表情交替变幻,眼睛钉在我脸上,仿佛想要钻出两个洞来,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卖给谁了。”

小蓝龙眼尖手疾,伸爪过来,就要拨开毛球,我将毛球攥在手里,摇摇头,不知为何,但我就是知道,这个毛球从我身体里走了一遭,它再不能伤害我了。

“你,绝对,不是人。”男人又冷又硬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扛着他的女人走了,再没回头。

我愣在当地。一抬头,正迎上忘言的眼睛。他面色平静,眼如深海。

我走到洞壁前,面对着绿毛怪在墙上的涂鸦,找了一条缝隙,将毛球塞了进去。刚一转身,毛球就从缝隙中挤落出来,几个弹跳,又滚回我脚边。我脑海中闪过小桌上的那个绿色信封,捡起毛球顺手抄在怀里。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说。

第50章 艳阳

第一次被阳光“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虽然哥哥反复交代,让我半眯着眼,或者干脆就别睁眼,搂着他,伏在小蓝龙的背上,念出“腾龙王者令”,蓝龙自会带我们去到峡谷深潭、画海他们栖身处。但是念出咒语最后一个字、蓝龙腾身而起的瞬间,我就置身于一个明晃晃、热溶溶的世界里了!

我不敢睁眼,只闻到这个新世界有一种亮飒飒的味道,陌生、干燥、腥香,让人既向往又腻烦;有东西密密匝匝“打”在我身上,像是要抚摸我,又像要轻轻扎我,酥酥地痒,微辣地痛,又是护着我,又要揭开我。眼皮一阵不受控制地狂跳,有丝丝缕缕的红的、绿的、黄的亮崭崭的细线漏进来,愈来愈多,愈来愈多……

我终于睁开眼睛,迎接我16年人生中的第一缕阳光。

整个世界明亮得如同一枚新鲜水果,我想拥抱它!咀嚼它!吃掉它!或者让我成为果皮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疤,纵身投入它,嵌入它,成为它的一部分吧!明亮如同融化的糖霜,又香又甜又黏,撩得我睁不开眼睛。耳边风声忽忽,鬓边碎发乱飞,我紧紧抱着穿着隐身衣的哥哥,仿佛抱着全世界——那世界是透明的,伏在蓝龙背上,徐徐降落。

红龙驮着忘言和风间在我身侧,我转头就看见忘言正朝我这边望,不知怎的,我突然一阵心神激荡,冲他咧嘴一笑,松开双手,高举过头,扬声高呼:“阳光!你好!世界!你好!”

一个摇晃,就要跌下去!

忘言脸色突变,探身过来,仿佛是想要扶住我。已经有一双手放在我腰间,稳稳扶住我,还不忘提起我的胳膊,将它们环在哥哥腰上。无影手!神出鬼没的无影手,还是那么贴心。我定定神,轻轻拍拍无影手,表示感谢。哥哥,裹在隐身衣里的哥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嗔道:“坐好,抱紧,摔下去可怎得了!”

我忍不住嗤笑,这隐身衣太太太神奇了,还有这等宝贝!怎么也得想法子从哥哥那儿讨了来,变个戏法玩玩儿。

“怎么不说话啦,知道你在想什么,这隐身衣可不是你拿去随便玩儿的。”哥哥低声说,语有笑意。

哈!知我者,穿云也!我也轻笑出声,转脸看见忘言已在红龙背上坐正,眼望前方,白衫飘飘,长发轻拂,若有所思。风间坐在他身后,一手揽住忘言的腰,一手朝着我做着手势,小拇指朝下,撇着嘴,满脸不屑。

我不知道她那手势到底何意,但我知道她非善意。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爱的人关心着我,够了。

眨眼间,我们两龙四人已降落在一个峡谷潭边。潭很大,颜色浓蓝,不知水深如何。有半截列车车厢冒出水面。潭边凌乱散落了一些大小碎片、箱笼物事。我抬眼张望,依稀觉得那高耸山巅就是列车坠落的地方!是的,我好像还看到那棵层层叠叠、被染成红色的无花果树了!

“是我们那辆列车?”我颤声问。{怎么可能不是呢!}

“是。不过——”透明的哥哥在空气中答我。

“姐姐在哪儿!他们几个在哪儿!”我打断哥哥,放眼四望,只有深潭、峭壁、断裂的车厢、潭边杂草、以及杂草中零零散落的朴素花朵,顾不得看那阳光下的明媚绽放,只觉得所有的血都朝着一个方向沉下去。

“他们尚好,勿念……”,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忘言跟我说过的这句话,哀哀望他一眼,他张嘴正要说话。

突然一双手从身后搂住我,一个热切的声音在耳边低声喘息道:“姐姐在这儿!姐姐没事!美意没事就好!”,那声音话中带笑,爱娇婉转分明就是姐姐画海的声音!

我又惊又喜,转身抱个满怀!人是透明的,腰是纤细的,看不到她的人,但闻得到她的气息。阳光下的她闻起来干燥清香,仿佛窗台上放着的一本书,风吹过,书页“沙沙”作响。

“姐姐……太好了……”,我死搂着画海不松手,眼前划过夫人的脸,一双棕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热切地望着我。我摆摆头,突然想起什么:“寄城呢!还有——落英呢?”

“我在这儿,美意!”寄城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看不到他的人,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真切,语音微颤,湿漉漉的,仿佛有泪水在他的腔调里埋伏着,一不留神就会流淌出来。

我也一阵激动。我现在知道了,他们,哥哥、姐姐、寄城,还有落英,都是血族,跟我不一样,他们无法暴露在阳光下,这美妙的阳光,对他们来说,如同酷刑,稍有不慎就会灰飞烟灭!想到这儿,我一阵揪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是艳阳之下,我都得跟在四个穿着隐身衣的透明人儿后面,对着空气说话,一个人傻笑,有甚么意思!

“让我看看你们!”我心头一热,脱口而出。

“胡闹!”哥哥的声音轻斥道。

“也就你这种表面天真、实则蠢钝的人才能提得出这种要求!”一个声音冷笑道,话是这么说,一个脑袋就突然显现空中了——落英摘掉了隐身衣的帽袍!

他就那样突然暴露出自己的脑袋,阳光映照之下,面色皎白,透明如玉,一双星目,满是讥诮,睨眼看我。藏蓝色的丝带从头顶发髻垂落下来,又皱又疲沓,拖在他脑袋两侧,毛扎扎的碎发,乱糟糟拢在他的面颊边——纵使如此,他还是美得惊人!平白无故,乍然显现,如同一种很厉害的武器,摄人心魄,一招毙命!

我的心突然软软的,仿佛跳不动了一般,重重叹气。

哥哥的声音喝道:“怎的如此任性!落英君,已有烟气从你头顶汩汩溢出,为了美意的一句无知戏言,你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倏”一下,落英的帽袍罩上了,他的脸消失了。我怔怔望着他刚才现身的那个位置,如同幻觉。

“为她?笑话!不过是想看看这艳阳之下,焉有完卵乎?”落英在空气中冷笑道。

“你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圣族新王,也有可能因为一件细微小事连累大家万劫不复。落英君,我会做如实记录。”哥哥的声音分外严厉。

“你们这些大鬼、小鬼们,神神叨叨,有完没完!”风间姑娘忿然出声,浓眉竖起,连带着两枚杏眼也立起来,着实嗔怒,却又眼角带喜。只听她嗔怪道:

“想来你们在地下成百上千年地活着,如果不是如此啰嗦,日子还真是难过得紧!”

忘言咳嗽数声,蜜色脸颊涨得通红,向风间轻轻摆手,示意她收声,想说话却一时间咳得直不起腰来。

我心中不忍,走过去,站在他旁边,却不知该做些什么。只好站在日头底下,看着汗珠从他的额头上密匝匝冒出来。

“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几个小鬼!”风间一边伸手轻抚忘言的后背,一边冲着我说:“忘言哥哥整夜逐星,就怕再失去你的踪迹。当我们发现那蓝色星辰快速移动时,就让红龙驮了奔星而来,谁料想突发地震山崩,我们就在山巅停驻,偏偏就在那一刻,你那鬼哥哥带着两个小鬼落脚的石台突然断裂,相隔不远处一棵红树上的一个蓝衣小鬼,不管不顾,纵身就要扑过来,仿佛是想要扯住你哥哥他们几个……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真是不自量力,到了一个也没扯住,四个人朝谷中坠去……”

她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得惊心动魄。

“不错,当时我们正在山巅,晨曦初现,星光隐去,我们听到惊叫声,眼瞅着他们坠下崖去,”红龙接话道:“当时四人之中有一个红衫少女,离得远,看不真切,主人以为那人就是美意你,”红龙瞪我一眼,接着道:“我说他识错人,并不是你,主人坚持道:‘纵然不是我们要寻之人,他们遇难,我们自当施以援手。’当即就命我携了他二人落谷救人。”

我走到红龙面前,踮脚想抚他龙角,他喷个响鼻,朝后躲闪。我讪讪收回手,嗫嚅道:“谢谢,谢谢你们。”

忘言终于平静下来,气息平顺,语调温和道:“当时只是些微迟疑,待到得谷底,你哥哥四人已坠入潭中,所幸我二人皆识水性,红龙更不必说,潜入潭中,将他们四人救出。你哥哥尚好,只是另外三人皮肤略有受损……”

“他们没事吧?!”我失声问道。他们泡不得水,我是知道的。

“当然没事,要不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在这儿等着你!”风间插话道:“你们这些小鬼,晒不得太阳,没想到还浸不得水,真真是面粉做成的人儿……哎呦!哎呦——谁在掐我——松手啊……”说到最后,声音已变嘶哑,只见她伸手去掰自己的脖子,小脸皱成一团,舌头都伸出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死死掐住了她的颈脖!

第51章 信使

“一个小姑娘家,嘴巴恁地不讨喜!一口一个‘小鬼’,你家大人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教过你吗?”是姐姐的声音,落地清脆,又冷又甜。

忘言走近些,双手抱拳道:“风间尚幼,心思单纯,口无遮拦,并无恶意,我做兄长的自当悉心教导,姑娘莫怪,还请松手吧。”语气温和,态度磊落。

哥哥也轻声喝止道:“画海,莫要多事,方才若不是他们鼎力相助,现在……”

“小姑娘水性不错,但那张嘴——着实欠揍。”落英冷笑着淡淡说。

风间突然一个踉跄,闪到一边,扶住脖子,狂咳不止。估计是姐姐松开她了。我想学着她刚才给忘言抚背的样子,刚伸出手,就被她一把打开,满脸恼怒,恨恨瞪我。

“那——你们怎么找到我的?这隐身衣又从何而来?还有,姐姐他们被水浸泡,没有大碍吗?”我连声、同时问他们,想赶紧转移下注意力。

“当时红龙潜入潭中救人,刚刚把最后一个,就是你哥哥——他坚持要我们先救另外三个——救出,尚不及喘息,就突然消失无影。”忘言见风间无事,面皮放松下来,对我娓娓道来:“红龙伴我数年,从未发生此种情状,我甚是惊慌。令兄告诉我,你被山崖缝隙中不知何物掳走,可能念了‘腾龙王者令’的咒语,那咒语居然对红龙有效,瞬间将他召唤。”

我点点头,望望红龙,轻声应他:“是的,当时被那巫影族人掳去,那父母二人当即便要吃我,幸亏他家孩儿竭力阻拦,”我望一眼一直趴伏在我身边的小蓝龙——他太温顺了,语气微颤,心有余悸:“逃无可逃,情急之下,那‘腾龙王者令’窜入脑中,脱口而出,没想到居然把红龙给召了来。”

“令兄当即便要攀爬上崖,去寻你,但,当时,太阳已出,无遮无拦,再加上令兄四人皮肤灼伤,寸步难行。所幸我与风间随身携带膏药,我嘱风间为他们涂抹疗伤。令兄不知为何,与他们几人相比,伤势轻缓许多,只是水性欠佳。我又陪同他入水在坠落的车厢中找寻你们带来的‘隐身衣’。他们四人这才安排妥当。”忘言道。

我看他一眼,又朝哥哥的方向瞅了一眼。忘言真是何等的冰雪聪明,喘口气,继续道:“令兄当时焦急万分,要借助那车厢中寻找到的特制绳索上崖寻你,但当时你那三位同伴情况着实不容乐观,他不能丢下他们;而我,对这附近山形地貌颇为了解,也知晓洞穴茂林中有巫影族出没,听闻令兄解说当时状况,估摸你是被巫影族掳走。那巫影族你已是见识过,任何活物在他们眼里不过是食物的一种。当务之急是我们必须马上找到你。”

原来哥哥并未弃我不管。我在恐惧煎熬之时,他亦心急如焚。

“我自幼体弱,唯有一样,异于常人,我的嗅觉极为灵敏。”忘言看我一眼,面色如镜,波澜不惊,继续道:“当即约定由我攀崖、追寻红龙气息,如果令兄所言不差,那么找到红龙,自然就能找到你。”

幸亏当时有绿毛怪替我拖延,才等来了忘言和哥哥。才有了此刻我能站在这阳光之下,与姐姐他们的重逢。绿毛怪啊。我转头看看小蓝龙,它身披蓝鳞,龙角峥嵘,四爪张狂,腾身而起,看上去确实是一条不折不扣的龙,与那绿毛怪已无分毫关系,只是他的眼睛,热切望向我的时候,眼神里多了一些曾经的蓝龙没有的东西,天真又无辜。藏了一个委屈的小孩子的影子。

一只手无声无息探过来,轻轻握住我的手。冰凉又熟悉。他笼罩在隐身衣之下,但我知道他是谁。他把我引至忘言、风间和红龙面前,声音在空中浮动,诡异却诚恳:

“你我分属不同族类,没有剑拔弩张、仇恨相向已是奢望,谁承想你们对我们一再施以援手,尤其是从巫影族手中救出美意。穿云感激之至、难以言述。”哥哥一边说一边轻扯我手,引我颔{han}首躬身。我忙不迭朝忘言他们弯下腰去。风间纤腰一扭,闪到一边去,不肯受我一拜,眼角带风,撇过我。我冲她一笑,她愣了一下,垂下眼睑,不再看我。红龙向后一蹿,瓮声道:“这怎敢当!你是我那族中之王的主人,于我就是……就是什么呢,唉,我嘴笨,莫怪,总之,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一双手托住我双臂,将我轻轻扶起。我一抬头迎上他的眼。

稀奇又冷漠。温和又苦涩。他的眼神如同浩渺云海,瞬息万变。我盯着他的眼,想要看穿他的心意,但那心意掩在云海之后,隐约,遥远。我俩同时叹口气,调转过脸。我这才感觉到他的手指尖触在我的胳膊上,冷冷热热,仿佛病了一般。我轻轻收回我的胳膊。

忘言站直身子,微微一笑,面色如湖,眼深似潭,又恢复了他炯炯神情,笑道:“举手之劳尔。今日虽为不同族类,他日难保天下大同。助人即为助己,莫要如此客气……正好,我有一事相商,不知……”

我正竖着耳朵听他下文,见他突然收声,抬眼望天!

一只黑色大鸟,翅膀如蓬,在空中上下扇动,由远及近,挟着风声而来!仿佛迎风会长,愈近愈大,喘息间,已到头顶。那大鸟翅膀犹如云层,将阳光严严遮蔽,光线迅速暗了下来,我只看得到忘言的半边脸,另半边隐进了阴影中。风间似有惊慌,靠近忘言。红龙和蓝龙颇有警惕,打着响鼻,拱起身子。

我仰脸细看,那大鸟并非黑色,而是棕褐色。巨大翅膀边缘镶了一圈银光,两翅之间有一张丑怪小脸,耳朵巨大,向前突出,嘴巴呲着,露出锋利尖齿,眼如黑豆,半张半闭,有一种虚张声势的恐吓感。

画海、寄城和落英不知何时聚拢到我身边、大鸟翅下,褪去了各自的隐身衣,哥哥亦褪去,与我一同站在大鸟的阴影之下。

我百忙之中赶紧瞅了一眼寄城,那小子黄色长袍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白玉般的脸上有几处污渍,神情狼狈却目光灼灼,气色很是新鲜!见我瞅他,冲我眨了一下眼睛,嘴角梨涡处有笑意淌出。看得我心中一暖。

落英仰头,颇有兴致观望那棕色大鸟,正看着,突然回头,眼光像是无意扫到我,又冷又严厉,仿佛还带了一点点嫌弃,吓得我朝哥哥那儿缩了一缩。

哥哥抱拳,扬声道:“阁下可是蝙蝠信使?劳您大驾。”

那大鸟停在我们头上,缓缓扇动翅膀,黑豆眼睛,不是甚有精神,感觉都快闭上了,对着我们发出古怪声音:

“正是。果然是王者候选侍同和候选诸君,真是让人一番好找!”他一边说一边用他那没精神的眼睛在我们脸上一个个看过去,扫过我的时候,黑豆突然亮了一下,精光外漏,我仿佛被扎了一下,心突的一跳。

“你是人吗?分明是一只蝙蝠啊!而且还是一只睁不开眼的蝙蝠!如此丑怪老朽!”风间出声,看上去又是害怕又要忍不住嘲笑:“居然还会说话,真是开了眼界了!”

唉,这个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她还不知要在她这张嘴上吃多少亏啊。我轻轻叹气,老成地摇了摇头。{我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了!}

那蝙蝠无精打采,似没听见,只是一边的翅膀伸展更开,翅膀边缘扫过风间,有一瞬间,风间像是被一张黑毯子拢住了,她短促惊叫一声,旋即,她又从毯子下露了出来。

蝙蝠不动声色,继续道:“我得令送信与你,即刻出发,不曾耽搁。按指定路线、指定站台,并未寻见各位。”

“是的,列车行驶途中,发生了地震,天崩地裂。列车改变了行驶轨道,四处冲撞,后坠下山崖。信使自然难觅我们踪迹。”哥哥道,语气谦恭。

“是啊,我已数年未到这世间来过,怎料想这阳光还是如此恼人——什么时候圣王蔽了这天日,天地一片黑暗,岂不快哉?而且,新鲜娃娃也没有以前多了,”他咂了咂嘴,黑豆眼有意无意扫向忘言和风间,继续道:“侍同是知道的,那些年,偷跑出来,打个牙祭,滋味是美得紧呐……”

“信使可有书信带来?”哥哥不露痕迹打断他,语气仍是很恭顺。

“自然是有的,要不我巴巴寻了来,所为何事?幸亏你……将信息知会我,让我来此地寻你,要不这天下之大,还真不知往哪儿找去?”蝙蝠信使呲牙嘿嘿一笑,扇扇翅膀道:“这光天化日之下,灵魂都要晒出窍了,真是煎熬!”

“灵魂!”红龙也没忍住,瓮声冷笑道:“你这缩居于地下的黑暗家伙,怎会有灵魂!”

“呦,这儿什么时候多了两条灰头土脸的伪龙啊,怎么,你们那苟延残喘的伪龙之王不是忍气吞声缩在白岛深潭两千年,到了还不是被我们圣王给灭了吗?群龙无首,亦无立锥之地,还不是或依附于人类,或依附于我圣族,伏低做小!你有灵魂,你倒是活出个像样的样子啊!”那蝙蝠声音古怪,却是伶牙俐齿、咄咄逼人!

我听他提到蓝龙,心中一阵激荡,正要张嘴,身边两龙拱身摆尾,呼哧有声!

气氛突变,一触即发!

“信使!我何曾知会于你、引你前来?”哥哥提高声量,想要打破这不妙气氛。

“侍同讲笑了,你不用说,你那身上的月魂……自有办法将你身处之地回禀圣王,我不就自然得知,哈哈!这个先不忙说,”那蝙蝠扇了一下翅膀,将那张丑怪小脸转向两条龙,冷笑道:“你们早就不是数千年前不可一世的威风龙族了,看看那个小姑娘,你们也想变成她那个样子吗?”说着,他的翅膀朝风间的方向扬了一下。

众人这才转脸望向风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掩口惊呼!

第52章 僵冻咒

风间立于当地,直挺挺站着,一动不动。一只手抬起来,似乎想要去招呼身边的忘言,但不知被什么打断了,而且是瞬间打断的。脸上有古怪笑意,涎着嘴角,下嘴唇似乎在微微打颤。一张脸上最生动的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仿佛是被冻住了,凝成一块黑白分明的石珠,堪堪嵌在眼眶里。

她的皮肤!她裸露出来的皮肤,脸、颈脖、手臂,不知何时,转变成一种阴郁的灰蓝色。如同被死神的翅膀光顾过,在她整个人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我打了个冷战。只觉一股寒气从四周漫过来。

忘言迅速伸手过去,将手掌搭在风间臂膀,面色端凝。转脸对着哥哥道:“风间似是中了某种剧毒!”他向来淡定,但此刻语气已失去镇静。

哥哥抢身上前,掀动风间眼皮查看,又轻轻掰开她的嘴唇,回头道:

“不能确定是否中了剧毒,但,已经冻僵了。”

冻僵?我再看风间,她的面颊、脑袋已罩上一层薄霜,身子僵硬,嘴唇乌紫!

只听得那蝙蝠打个哈哈,盘旋头顶,尖声怪气道:“侍同亲自传信与我,让我来这摘星峰下、悠然谷里、梦河潭边,与众位相见,怎的全然忘记了?无妨,”他说着,收回他一边翅翼,将翅翼上的一只小爪探进他的一只巨大的耳朵里,掏啊掏啊,掏出一个小卷,望过去好像是个纸卷。蝙蝠将那纸卷抛给哥哥,黑豆眼睛至始至终没有瞅一眼僵立的风间。

姐姐悄悄凑近我,在我耳边低语:“那小姑娘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了,莫非……”

“被下了咒语。”落英在一旁冷冷接腔。

“什么咒语?恁厉害!”寄城抢了我要说的话。

“谁下的?!”我急问。

“嘿嘿,若你那900岁的哥哥都看不出来是什么咒语、谁下的,那——真是白活了。”落英闲闲道。

哥哥拿着纸卷并未展开。只是盯着风间,面色微沉不言语。忘言看看哥哥,又看看风间,极其克制地没有发问,突然将风间揽在怀里,将她带离了蝙蝠的翅膀阴影,站在了艳阳之下,应该是想给她一些温暖。我看到风间眼似冰湖,眉毛已挂上白霜,头顶像是笼了一顶白绒绒的帽子。

蝙蝠催促道:“信笺内容还请侍同过目,我好回去复命。”

哥哥突然抬头,扬声对那蝙蝠道:“信使施的可是‘僵冻咒’?还望信使快快解咒。那姑娘命已危在旦夕!”

忘言紧搂风间,猛然抬头,盯着哥哥道:“果真?”

“侍同果然厉害。”落英抚掌轻笑。事不关己的轻松笑意。

那蝙蝠不以为意,尖声道:“既然侍同坚持不当面阅过,那我就只能如实汇报。总之,信已送到,这就别过,我即刻返圣星堡……这该死的太阳,真是让人无处可躲!”说完,就大力扑闪双翼,作势要飞。

说时迟那时快,哥哥和忘言同时纵身而起,要去拽那蝙蝠翅膀。忘言在起身之前,一把将风间朝我推了过来!

蓝影晃过、寒气迫人,风间就已经在我怀里了。这还是那个笑意盈盈、丰神俊朗的姑娘吗?脸颊手臂已成冰蓝,映得她那白色长衫也成雪蓝色了。眼神凝固,掩在已成细小冰柱的睫毛后面,生气全无。我抱着她,冷冽满怀,想要丢开,知道不能。

画海将手搭在风间手腕上,低声道:“几乎已没有跳动,甚是微弱。她快冻死了。”

“把我这长衫给她穿上!”寄城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解自己衣袍。

“你到底是天真还是无知?”落英出言呛声寄城:“那‘僵冻咒’,是蝙蝠用来袭击敌人时的一种可怕咒语,咒语念出之时,蝙蝠的翅膀要拂过敌人的耳朵,咒语就可以通过翅膀的颤动传达进敌人的耳内,一路传颤进敌人的心脏,从心脏开始结冻、僵化,由内向外,渐次到达体表。待到旁人发现时,基本已是一具冰冻僵尸。”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姐姐转脸问道,语气很是警觉。

“我之所知远超你之所想。”落英淡淡答她。

“刚才又不说。”寄城低声嘟囔。

“快看!”我惊呼一声,指着天上。

只见那棕色蝙蝠的巨大两翼上分别悬着一个人,哥哥和忘言攀住翼上尖爪,正在奋力将那蝙蝠向地面拖拽,防他飞走。

蝙蝠一边长翼一振,将翼下的忘言抛入潭中,另一边被哥哥拽着的长翼稍稍倾斜,像是想放下哥哥,似乎并不想伤他。

红龙潜入潭中去救忘言。哥哥两脚挨地,但手不肯松开蝙蝠的翼上尖爪,喘着气说:“再不解咒就来不及了!”

那蝙蝠被哥哥拽得身子几乎失去平衡,呲牙恼怒道:“不错!这咒是我所下,但那人类无知小儿也忒狂妄无礼!我久未踏足尘世,甫一露{lou}面就受此羞辱,我怎能忍得!”

“信使所言,穿云理解。但信使实在无须与这人类小小少女计较。年少轻狂,我们都有过,吃些亏碰碰壁,说话行事自然老道。信使年轻时候的荒唐事现在不都化作韬光养晦的稳稳城府了吗?”哥哥不松手,且循循善诱。

“你这哥哥倒是老奸巨猾!”落英冷笑低语。

蝙蝠扇动翅膀的幅度小了下来,仿佛是心思有所松动。

哥哥趁热打铁道:“如此这般教训,于那女娃已经足矣,放她一条生路。信使尘世之行,没的沾染些闲气。穿云和候选诸君还期待着下一次信使的降临呢!”

“侍同这话真是说得我心豁亮许多!”蝙蝠无声地笑了,一张丑脸皱成一坨道:“但,很是可惜,我那解咒之物并未随身携带。”

“哥哥,莫要再同他废话!他分明是不肯解咒!风间纵使说错话得罪他,但也罪不至死啊!一句话就要取人性命,真正是气量狭窄、心肠歹毒之人!不,他才不是人,他不过是一只丑蝙蝠!”我浊气塞胸,不吐不快。

“就凭你说的这些话,谁会相信你憨睡了16年!”落英在旁奚落。

“你给我收声!”我转脸对着落英一声暴喝:“你除了在一旁叽叽歪歪、冷嘲热讽,你还会干什么?!事情出了,不是想着法子怎么赶紧解决,只顾显摆你看得透、懂得多,有个屁用!你有天大的本事,你倒是露一手啊!你把风间救回来算我服你!”

我急赤白脸对着落英一阵乱吼。

落英被吼懵了{这可是长了十几年没被吼过的主儿啊},奚落我时嘴角的一抹嘲弄之笑还来不及收回去,冻挂在原处。一双妙目停留在我脸上,定定然,眼神干净,如同我醒过来时吹拂在白色窗纱上的清风,我抓不住它,但我感觉得到它。那风扫过我心底,微微打个旋儿,飘散而去。

我的手仍没有松开风间,已经冻僵的风间。我的手臂仿佛已经跟她的身子冻成一体。我望着红龙已从深潭中将忘言托出,驮着他朝我们过来。

落英的脸在改变。他终于反应过来。仿佛有一群马在他脸上奔腾踏过,扬起一阵尘沙,他的脸就隐在那风沙之后,一双妙目变寒星,隐隐约约,闪烁不定。

我一阵心慌。恐惧的小火苗在心底轰然绽放。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抖,我听到牙齿打颤的声音。我是怕的,还是冻的,我不知道。

落英紧抿嘴唇,跨前一步,一把钳住我手腕,将我一扯!我一个踉跄,另一只手臂还勉强环抱着风间。

“你要怎样?”我说。语气已没有刚才那么雄壮。

“你不是要看我‘露一手’吗?随我来!”扯了我便要前行。我看他一脸冷峻,紧闭双唇,下巴的线条美得瘆人。一双眼睛乌亮,盯住我,似要榨出我那虚张声势下的懦弱。

他,完完全全,好像变了一个人。仍然是俊秀难以方物,但你已经根本无法看到他的美,你只会瑟缩着他的严威。

画海和寄城同时抢身上前,就连一直安静不出声的小蓝龙也欺身过来。

“落英!你干什么?!”画海叱喝一声,寄城伸手就想要拉下落英那只拽我的手。

落英手中一顿,定神朝他俩望去。眼神如冰铸之剑,寒光横扫,竟逼得姐姐和寄城朝后一闪!

落英拖拽着我,既不松手,亦不张口,小蓝龙挨身过来,落英伸手将我怀里已僵成冰柱的风间一推,推到蓝龙面前,眼都不带眨一下,拽着我径直来到那蝙蝠的翼下,正正就在蝙蝠的利爪之下。

我低头看着落英镶在我手腕上的他的那只手。如同某种细爪生物,雪白纤长,骨节发蓝,清秀疏离,却又戾气十足,紧紧缠绕,不肯罢手。

落英一手扯我,一手向那蝙蝠招呼:“你,过来。”语气极为冷淡却摄人心魄。

那蝙蝠正自跟哥哥拉锯,总是不肯交出解咒之物。不知为何,听了落英召唤,竟然乖乖俯身下来。一片阴影笼上落英的脸。

只见落英懒洋洋伸手绕到头顶,取下他那根绾发髻的细细长簪,轻轻放到被他钳着的我的手里。我一头雾水,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见他突然一手扯住蝙蝠巨大翅膀,另一只手拿住我的手,将那长簪朝翅膀狠狠扎了下去!

第53章 认怂

蝙蝠一声尖利怪叫,血从他的翅膀里喷溅出来!

我惊恐到极点,一阵空茫,眼睛不由自主追随着那溅起来的血液轨迹。但见那乌红血珠一颗颗抛起来,在白亮的阳光之下,如同一个个肿胀饱满的小心脏,有一种大白于天下的无处可躲的光芒。

“伸手!”落英在旁低喝。

我的脑子已完全不转,锈住了。落英的声音仿佛一把开启命令的钥匙。我愣愣然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伸了出去。

蝙蝠的血珠划过一道弧线,朝我托着的掌心直坠而来。突然加速,轰然坠落我掌心窝。

蝙蝠连声怪叫、怒不可遏,大力扑闪着他的翅膀,势道强劲,拉扯得我身子失衡,脚下踉跄——我的手还握着落英的簪子,而那簪子,还扎在蝙蝠的翅膀上!

落英抽手拔簪,顺势将我一推,在我耳边快速道:“把这血灌进那姑娘耳内!”

我终于醒过神来,托着那汪血,掉头朝蓝龙跑去。好个蓝龙,心思聪慧,身形敏捷,将依靠在他身侧的风间用爪子轻轻送了过来。

蝙蝠的血如同一块乌玉,在我的掌心微漾,温热,似有生命,活泼而不跳脱。悬悬然而不至于漏出去。至少不像蝙蝠那么乖张戾气。我稍稍放心。

风间已完全冻僵,整个人被裹在一层厚厚的冰壳里。面颊已与那冰层融为一体,嘴唇已成冰灰色,看上去仿佛没有脸,只剩一双眼睛,还看得出眼珠原来的黑色,有一种失去生命后的天真、空洞,和,惊悚。

我来不及多想,顺势坐下,蓝龙将风间打横放在我腿上。我抠住掌心,将那蝙蝠鲜血直接扣到风间耳朵的位置上。

掌心之下,冰冻的僵硬,在慢慢、慢慢变暖、变软。血液仿佛是在黑暗中寻得了光明的缝隙,簇溜溜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我侧过脸,死死盯着那蝙蝠的血液。一条细细的红虫,蜿蜒蠕动,缓慢但是坚持不懈地钻过冰层,直朝着风间的耳朵眼儿进去了。

怀抱坚冰。我大气不敢出。耳朵突然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咔嚓”声,风间在冰层之下的脸颊裂开一条细缝!我心大惊,定睛再看,原来不是风间的脸,而是罩在她面孔之上的冰层裂开了!

画海和寄城围过来。寄城伸手轻轻将他的手掌盖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意思我明白。虽然他的手冰凉,但跟我掌心下的冰僵比起来,居然有一种温柔的热度。我抬头望他一眼,他害羞地轻笑了一下,眼光调开。嘴角梨涡深深浅浅,颇不自在。

画海蹲下来,贴近了风间,仔细查看那蝙蝠血液的走向,皱眉低声道:“难道这蝙蝠翅中之血就是解咒之物?明明就是随身携带,还睁眼瞎话!忒是狠毒!若不是落英明了,岂不是一条命就此断送!”她一边说一边朝落英望去。

我这才得闲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过去。赫然见那蝙蝠身下利爪正死死擒住落英,狰狞呲牙,就要朝落英咬去!哥哥与忘言大声呼喝,红龙摇头摆尾,扬爪准备撕扯蝙蝠翅膀!

只见那蝙蝠犹如发狂,一双大翅来回扑闪,翅上利爪和身下利爪收缩抓刨,不肯松开落英,也压根没把红龙放在眼里!爪到之处,红龙鳞下一道血痕!

他们兀自缠斗,我怀中的风间已开始渐渐柔软,冰层在她体表化为袅袅白烟。白烟渐消,胸口似有起伏,魂灵的小鸟又扑闪着翅膀在她的胸腔里冲撞。我知道,她活过来了。

她眨一下眼睛。又眨一下。仿佛因为眼皮撑开了太久而浑然忘了是自己的,陌生又沉重地合上了。再次睁开了!眼珠在眼眶里熟悉地打转,在自己的领地里顾盼逡巡,似喜还嗔。我知道,风间绝对活过来了。

“风间醒了!别再打了!”我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拿眼看看蓝龙。唉,这个小小蓝龙,他毕竟不是当初那条王者之龙啊,太过柔驯胆怯,事事皆看我眼色,到昂扬成熟那日,尚有漫长道路。我轻叹了一声。

蓝龙如同得令,朝着那斗作一处的家伙们腾身而去。画海和寄城也跑了过去。

只见那蝙蝠咬牙恨道:“我本是奉圣王差遣,前来送信,哪料到先有那人类小小女子出言羞辱,后有圣族的候选新君扎翅取血!我那翅上鲜血确是解那‘僵冻咒’之物,但你们可知,我这每一滴血皆是数年修炼之精华,被我视为珍宝,就这样白白灌入那女子耳中!事已至此,得罪了侍同,又得罪了你蓝蔷堡的贵公子,今日我也无须回去复命了,你们都放马过来吧,我就豁出我这老朽之身,与你们拼个死活!”

“信使万万不可!”哥哥扬声喊道,从蝙蝠翅膀下的巨大阴影处走开去,站在艳阳之下,任由阳光炽{chi}烈,打在身上:“你我都心知肚明,此次寻找圣物之行意味着什么,是为了甄选新君,更是为了圣族的千秋万代,难不成初初上路,就要铩羽而归?你血已流出,虽是遗憾,但日后仍可继续修炼;而那少女命已回返,经此一事,想必会言行谨慎、遇事掂量……”

“哥哥!你有话好好说,跑到那太阳底下去做什么?!”画海大喊,语气焦恼。

我定睛一看,哥哥整个人罩在噼里啪啦脆响的烈日之下,红袍罩身,如同绽出的一株银亮植物,晃眼得连他的眉眼都看不清楚,只看到丝丝缕缕的白色烟气从他的头顶直直上去。

哥哥这是要干什么!!

“血族之宗意冷心灰……纵身艳阳之下,化为烟尘……”耳边仿佛有人在喃喃低语,我突然如雷轰顶,纵身暴起,顾不上风间,朝哥哥狂奔而去!

近身,望他,哥哥的脸上仿佛开出了一朵焰焰的白亮的花,整张脸烧成黄亮。哥哥伸臂将我闲闲一挡,继续气定神闲对那蝙蝠道:

“不知信使年岁几何,穿云可能痴长几岁,愿以这900年岁月作保,以期此事作罢,信使莫再追究。此刻穿云立于这销神蚀骨的阳光之下,以示决心:信使若肯丢手,咱们他日相逢,亦是旧识;信使若定意玉石俱焚……”,说到这儿,哥哥环顾一周,眼神在我们各位脸上扫过,又回到蝙蝠的脸上:“恐怕最后焚的是你一人。”

蝙蝠鼓瞪着他的黑豆眼,呲着牙,嘴唇黏在牙床上,抖动了几下,却没放下来,想摆上台面的狠气变成了一种口干舌燥的心虚。

那一瞬间,我知道,蝙蝠怂了。{也是在那一瞬间,我惊觉,我变得老辣了。}

果然,蝙蝠打了个哈哈,一边耸耸翅膀,一边将利爪中的落英放了下来,压着嗓子阴声说:“哪儿至于啊,侍同言重了,侍同族中英秀,为跟我这老朽治气,落得个烟消云散,不值当啊!哈哈,我这也耽搁许久了……这太阳,晒得老油都出来了,真正晦气……我也得尽快回圣星堡复命啊!”言语间,翅膀大力扇动,掉转身“忽忽”而去,转眼已是天边一扁灰黑色的剪影。但看着总是不顺眼,有一种慌慌张张的失衡感。

阴影如同在青天白日下蒸发。我们所有人暴露在一片白亮之下。

耳听得画海招呼一声,他们手脚麻利穿上隐身衣。画海又利索地帮哥哥穿上,

不忘别头同我交代:“哥哥没事,时间很短,并无大碍。”

我重重点头。这时候才感觉到脸上一阵热,一阵痒,眼泪爬满了脸。

我站在日头底下,我知道有四个人就站在我的身边。我看不见他们。因为他们穿着隐身衣,因为他们无法坦白于这日光之下,因为他们不是人,因为他们是血族。更直白说,他们是,吸血鬼。他们中间,有我的兄弟姐妹,有我的朋友,有未来血族的王者,也许,还有我不可知的敌人。

我站在日头底下,我的身侧还腾空着一条龙。一条仍需长大的龙。一条将他的族类复兴寄托在我身上的龙。

我站在日头底下,我的眼前有两个少年。时至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他们逐星、寻我,到底为何。

我站在日头底下,想起那双神出鬼没的无影手。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有一双手。还是一双看不见的手。他抱我,托我,梳理我的头发,擦去我的眼泪。仅此而已。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站在日头底下,想到黑袍人仿佛自言自语:“一切仍未晚矣。”想到夫人眼眶里仿佛塞满了泪光:“请把画海带回来。”……

日光罩顶,仿佛铮铮有声。千头万绪,犹如巨浪卷起。我望望远处深潭,还有那叠嶂峭壁,一时间不知身在哪里。

“众位细听,这,就是我们要取的第一件圣物!”空中哥哥的声音响起。

第54章 宅子

“暗夜之泪。”哥哥的声音继续道。与此同时,一张纸卷在空中徐徐展开。我呼一下凑过去,只见那摊开的纸卷,长条形状,象牙色泽,似绢质地,四个字,“暗夜之泪”,上下排列,黑色,娟秀,只是某些笔画颇为桀骜,猛一打眼,仿佛斜出来的獠牙,让人不提防的一阵心惊。纸卷的右下角落款处是一个小小图标,我凑近了看。

一只纤纤素手握了一样东西,那东西从手指缝间戳出来。我倒吸一口凉气,是一只手,一只握着黑色圣星的手。

那图标在阳光下看上去,有一种充盈的真实感。但就那么一手一星,连手腕都没有,仿佛不知从哪里刚刚剁下来,就绣在这纸卷上了,有一种新鲜狰狞的气息。我盯着那只手,完全挪不开眼睛,仿佛手指在动,将那黑色五星攥得更紧些,那手指皮肤下的血管一跳一跳地对我说:“一只手又怎样,天下仍在我掌握。”

我悚然往后一退,退到一个人身上。那人伸手扶住我。是忘言。

他的眼神越过我,同样盯在那摊开的纸卷上。眉端平展,双目炯然,一眨不眨。只是鼻尖微汗,胸口起伏,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有一种极为妥帖的光滑,使他看上去特别像一匹柔驯的马。不知怎的,我的心突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慌乱。

风间已能站立,倚着红龙,不言不语。有颜色回到她的脸颊上,但可能是冻了太久,面颊深处有隐隐的青绿色透出来,晕上面皮。她看我一眼,眼神在我脸上定了一会儿,然后就飘开了。淡淡的。

耳听得哥哥朗声道:“忘言君,感谢你与风间姑娘和红龙兄的仗义相助。大恩难言谢,若他日相逢,有我穿云相助之处,穿云自是义不容辞。任务在身,咱们就此别过。”

忘言抱拳,轻声缓语:“何须如此过谦,如果不是你们,风间现在恐怕……风间过来,拜谢诸君。”他说着,轻轻将风间扯了过来,朝着哥哥的方向一指。

风间不吭声,低眉顺眼,向着忘言指的方向,俯身便拜。头深深埋下去,许久才抬起来,眼眶里有晶亮闪过,似有泪意。眉眼回复了她平日里的浓秀,只是天真鲁莽的神情里掺杂了丝丝惊恐,如同编织好的锦缎里跳脱的颜色,虽是扎眼,但再难挑拣出来。

“没事就好。那就告辞。”哥哥说着,空气中一双手伸过来拉我。感觉不欲多言,急急要走。

“诸君要寻的第一个圣物是‘暗夜之泪’?可巧了,我们要寻的也正是此物。不如你我同行?”忘言微笑道。声音轻柔,却极为沉着。

我心中一喜,咧嘴想笑。赶紧看一眼哥哥。眼睛在空中扑了个空。他隐身着呢,哪里看得到他!

“人贵在自知。”一个声音懒洋洋道。有掩不住的嫌恶。也许他根本不想掩。是落英。

“你这话什么意思!一路同行,有个照应,有什么不好呢?你怎么总是见不得这个、见不得那个的?”我忍了一下没忍住,嚷出声来。

“我谁都见得,就是见不得你心中窃喜!”落英悠悠回嘴,毫不留情戳穿我。

我一阵气恼,根据他说话的声音,约摸着方向,挥拳朝他捶去。

“哎呦!”倒是打着一个人,却是寄城的声音。我那拳头可真不轻啊。

“寄城,打着你啦,对不住啊……落英!你给我过来!有本事你站到我面前来!”我对着空气大叫。恼的回不了头,只觉得有人的眼睛盯在我后背上,毛扎扎的难堪的疼。

“我站在这儿就没动过。需要什么本事!”落英冷哼,声音就在我头顶处。

我想哭,挣着脸,难堪噎着我的眼,眼泪滚不下来。

一双手过来,体贴地将掌心罩在我的眼上。那掌心凉润,仿佛藏了两只气咻咻的粉蝶,扒拉着我的眼睫毛。眼泪终于纷纷落下来。

那双手是画海的手。

“忘言君,”哥哥发话,语气稍有冷淡:“实不相瞒,我们确有任务在身,而且必须在下一个任务来临之前取得此物。而下一个任务何时来临,不得而知。时间甚是宝贵,以后应该会有机会再叙。美意,我们走。”

“既然任务紧要、时间宝贵,那我这里有事半功倍的良策,诸君不愿一试吗?”忘言并不理会哥哥的拒绝,继续轻声建议道。既温和又笃定。

“你到底何人,意欲何为?”画海突然出声发问。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忘言微微一笑。星辰坠目,暖风拂面。真真是说不出的亲切怡人。

“哼!”那距我最近之人,不忘在我头顶又冷笑出声。

我瞅准时机,凑近他,低声说:“人家又好看又和气,你这种坏脾气的丑八怪怎么能比!”说完,嗖一下跳开去,忍不住哈哈笑得打跌,真是解气。

“邦!邦!”额头上着了两记栗子。不知谁干的。还会有谁!

忘言但笑不语,伸手唤过红龙,在红龙耳边低语数句。红龙转身腾空而去。

小蓝龙在我身侧,见那红龙突然离去,喷了个响鼻,龙身腾挪几下,仿佛有些不自在。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拍拍他的脑袋,附耳低语:“没事,估摸那红龙去去就回。我还在这儿呢。”

{他是蓝龙,但真的不是我曾经的那条蓝龙。心中涌起一种软软的、想要保护他的柔情。}

“忘言君有话不妨明说。”哥哥努力压着语气里的不耐。

“稍等片刻。”忘言抱臂胸前,眺望远处山峰,不再多做解释。

“我们曝在这阳光之下,好像一群傻瓜。”姐姐的耐性也快耗完了。

“那就再多等得片刻……我看他不像戏耍之人。”寄城喃喃说。

“耍的就是你……”落英冷声道。

“回来了!”小蓝龙一声轻喝,打断了落英。

我抬眼一望,果然,远远山巅之处,一片暗红色的阴影劈开云层,迅速朝我们浸染了过来。正是红龙。遥望过去,红龙的身上仿佛驮了一样大物,看不真切。

眨眼间,已至面前。红龙确是红龙。只是他背上所驮之物,着实让人惊诧万分!唬得我连连后退!

一座大宅子!红龙驮来了一座大宅子!

我目瞪口呆,看着红龙轻轻摆尾,将那大房子从背上腾挪下来。大房子就稳稳落在地上。那大房子不知是何物所造,通体米黄,有顶有底却无墙,顶有六只上翘尖角,顶底之间,有六柱支撑,柱柱之间,从顶至底,悬挂浅米色长帘,将这宅子密密封住,望不见内里。

大。真是大。红龙腾在一边喘着气。那么大一条龙,缠上一条柱子,也不过是装饰品大小。

“乖乖!”我听到寄城低呼一声。

“各位,我们何不进亭去,薄酒粗馔,边饮边谈。”忘言邀请,嘴角有谦谦笑意。

我的个天!这个人还会来这一招!一座会飞的大亭子,任意差遣,实在是——太——帅——了!

我不待人应声,扒开他们就要进去。一边问:“你的意思是,有吃的?”一边大踏步朝里进。“吃”字一脱口,脚底一软。风间抢身过来,一把拽住我。脸上没表情,手却拽得很紧。我朝她一笑,她讪讪别开脸。

“正是。”忘言含笑道。

“这世间有哪一件事是无缘无故、出于虚无?美意,我们是血族,请问如何能与人类在一张桌上把酒言欢?”哥哥低声问我。语中有隐隐苦恼。仿佛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他自己。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能呢?你不是在我床边陪了我十六年吗?”我脱口而应。

“哈哈!哈哈!”落英扬声而笑。那笑声如同花朵迎风炸开,从枝头坠打到脸上,突兀又清香。

“我陪你进去瞅瞅!”落英说着,一只手无声无息过来,握住我的,携着我朝那大亭子走去。

忘言打起长帘,落英拉着我闪身进入,还没来得及看清亭内景况如何,只听得帘后一声爽朗长笑:“终于得见那星下之人了!”

第55章 预言

亭中有人!

落英一把将我划到身后,挡在我面前。嗯,尚有几分义气。但他忘记了,他是透明的。

隔着透明的落英,我看到一个男人正从亭子中央放置的一张圆桌旁起身,朝我们迎来。

“唰!唰!唰!”与此同时,我的身旁多了几人。看不到人,只听到长短不一的喘息声。我知道,是哥哥他们进来了。左左右右,将我夹在中间。

男人站起,身材甚是高大,相貌清癯,花白头发,长眉入鬓,一身青衣布衫,颇有风尘之色。一双修长秀目,目之所及,风卷电闪,让人一阵战栗,不知冷热。

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的眼光落在他身后的圆桌上——全是吃的。

忘言抢身过来,站在我们和那男人之间:“这是我族中之长,话苍。”语气恭顺敬虔,“诸君何不脱下隐身衣,我来一一引见。”

他话音刚落,四个清俊秀美之人就在我身旁现身,如同凭空生出来的四株青葱白杨,美得出其不意,将整个亭子间照得堂堂皇皇。

我心中暗喝一声彩。忍不住的喜爱。血族?人类?重要吗?

忘言为那叫“话苍”的族长一一介绍我们。族长的眼睛在每一个人脸上都专注停留片刻,微微点头,但并不言语。我排在最后,不知为何,手心渐渐起汗,仿佛握了个小小刺球,轻轻扎着我,燥得慌。

“这是——美意,我们找寻的星下之人。”终于轮到我。忘言的声音里有一种隐隐的回音,仿佛是隔着一道峡谷在说话。

果然就是隔着一道峡谷。忘言的声音突然拉得好远,整个人都成为一片晕茫茫的背景。我自己仿佛成了一幅画,被那个叫做“话苍”的族长用眼神框裱了,在一个明亮又界限清晰的狭小空间里,除了愣愣望着他,全世界都虚化了。

他看着眼前这幅画,如同所有那些不懂装懂的赏画人一样,眼神里全是迷茫。但他不肯放弃,甚至不肯眨一下眼睛,眼光如同蘸了水的画笔,耐心地,一遍一遍洗掉画面的涂层——终于,赝品隐去,真迹现身。

仿佛有人在他眼珠后面,“啪!”点亮两簇小小火把,魔力出现了,明亮的光让他的脸不再是一个未知的洞穴,变成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暖炉,那热量哄到我脸上来,暖的我手脚一阵冰凉。

“你就是——美意。”他的声音可远不像他的脸那么令人胆寒。意外的温和。可为什么我感觉我在哪里听到过。我一定听到过。

“美意——这么大了……”他说着,就伸手过来摸我的脑袋。那动作又自然又娴熟,仿佛已摸过我的脑袋千万遍。

哥哥伸手将我轻轻一扯。他的手落了空。他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转身招呼大家入座。姿态潇洒落拓至极。

哥哥微微颔首道:“想不到这人间还有此神迹、有此人物,眼界大开。族长应该知道我们……”

“你们是血族,我当然知道。”族长秀目一瞪,但语气带笑:“那又怎样,我们还是人类呢!万千年前不是一家人嘛!今天,坐在一张桌前,促膝饮酒,那就是以礼相待的朋友;明天血溅沙场、你死我活,那就各安天命!有什么好纠结烦扰的!总之我笃定你,此时此刻,就算再饿,你不会扑过来咬断我的脖子;我也不会一声呼哨,扑啦啦来一群人,把你们几个绑了,扔到阳光下暴晒,以泄我人类被迫献出头生子的彻骨仇恨!”

“好大的口气!”落英忿然出声。

“你待怎样?”族长毫不客气,语气悠然,却眼有寒冰。

“落英君,别忘了我们是有任务在身,不是来逞这一时之气。族长豪爽,且盛意款待,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哥哥一边说,一边抱拳入座。

我忙不迭随了哥哥入座,只顾盯着桌上饮食挪不开眼。

“出息!”落英不屑。

“美意,须得谨慎些。”画海低声提醒。

寄城最讲义气,啥都没说,一屁股坐在我身边,“咕咚”咽了口口水。

族长突然眼风扫过落英,沉吟道:“我怎么看你身上有个旧日相识的影子?”

“套近乎吗?”落英傲然道。

族长没接腔,又端详了落英片刻,转头岔开了话题。

忘言和风间也相继落座。两条龙一人抱一条立柱,缠绕其上。红、蓝配米黄,很是赏心悦目。

哥哥端起专门为他们准备的食物,轻抿一口,放下杯盏,对族长施礼:“着实有心。穿云代各位谢过了。”

我坐在这雅致亭中,峡谷中凉风吹来,带着深潭的微腥水汽,卷起米色长帘,身边画海发丝拂动,言语间对我嫣然一笑。我真希望就这样,坐在这里,天荒地老。

“……恐难应允!”突然听得哥哥提高声量,前面说的什么没听清楚,只听见了这四个字。

哥哥一边说,一边对我们使个眼色,拉了我就要起身。

我懵懂着含了一嘴的食物,不知哥哥要干什么。

族长坐在位子上,没动,目光如电,却嘴角带笑,脸上混合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胸有成竹:“好啊,你即刻就可以带了诸位走出这亭子,你要记住,这不是地下,而是人间,那没完没了的阳光和各怀心思的异族都在外面等着你们呢。你们的任务想来绝非易事,你有把握一样一样完成它,那——就祝你们好运喽。”

哥哥站着,低头不语,突然抬头问道:“是因为美意吗?”

“当然是为了她。不为她,谁有功夫理你们死活!”族长冷酷说。

我看一眼站在族长身边的忘言,他正切切望我,眼里的残忍和怜惜交替闪过。

“为我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问族长,但眼巴巴望向哥哥,心中不妙。

“族长执意要让忘言他们随我们一同前去取物,说……是为了护你周全……”寄城在一旁低声解释。

“不错,一切只是为美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怕的是我们对你要取的那物起了觊觎之心。你大可以放心,你所取之物,我们并无兴趣,我们唯一在意的是美意。”族长声音稍有和缓。

“当初在那星光之下,你并不是这般意思。”哥哥看着忘言,冷静问他。

“我确实提到在这世间,有五样东西,对人类复兴至关重要,我们也确实要去寻找,但你肯相信吗,仅仅只是‘寻见’,而非‘占有’,而且我们也根本无法‘占有’。最终它们归于谁的手中,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神自有安排。”忘言沉着应答。

“美意是我们的妹妹,我们自会护她周全,何须你一个外人插手!”画海说,不知为何,声音听上去又冷又香、薄薄脆脆。

“妹妹?她做你的妹妹也不过十六年吧,你知道我们等她等了多少年——五千年!五千年,算不算久呢?”族长压低了声音,有一种沉沉的韧劲,纵使耳朵里长了牙齿,也难以咬动他话里沉淀的意思。

整个世界寂静下来。一片心神不宁的、与那外界喧嚣只有一帘之隔的悬空了的寂静。

“我们这支家族堪称这世间最古老的一个家族,以虔诚和勇敢著称。神的使者曾经向我们家族的祖先告知过一个预言,这个预言不是写在纸上,而是靠着家族的族长代代口耳相传,作为祖训传了下来。”族长缓缓开腔,语气里充满了分寸感的骄傲。

“因着这个预言,我们一代又一代,夜夜仰望星空,追寻着天黑之后、在天空正中发出蓝色光芒的最亮的那颗星辰。找到那颗星星不难,然而数年过去了,那颗星星一直黯淡沉默,连方位都未有丝毫移动过。我们等待着,等待着,再回头时,发现五千年过去了。”族长叹口气,眼光突然打到我脸上,阴晴接替,变幻不定。

“你那家族预言到底是什么,可否告知?”落英突然发问,浑不似他平日里那种懒洋洋的调侃语气。

“告诉你们又有何妨,‘寻到那颗星,静待它璀璨绽放,照亮整片夜空,找到那星下之人,助他一臂之力,护他一生周全’……”族长的声音稳而清奇,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盛开的莲花,只是下面坠着沉甸甸的泥藕。

他说着话,眼睛不再看别人,只望着我。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他的眼睛好像是蒙上了一层水的罩子,罩子后面的眼珠子被放大了,使得他那甚为严肃的眼神变得趣致和可怜巴巴。好像哥哥给我看过的一本画册上的狗啊。

我忍不住笑了。在这般庄严、苦难、沉重的境况下笑了。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好像一只狗啊。想到这儿,我笑得更厉害了。

“你,笑什么。”族长饶有兴趣说。而不是问。他的重点在“笑”而不是“为什么”。

“但说无妨。”他继续鼓励我。

寄城轻轻咳了一声。

“你刚才看上去——好像一只狗啊。”我心一横。

其实我喜欢狗。

但没用。他仍然是被冒犯了。

他闭嘴不语,踱到我面前来。眨了一下眼,水罩子破了,从眼眶底子渗下去。他不再像一只狗了,他成了一头兽。一头因为实力太过于悬殊而忍不住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悯情怀的猛兽。

哥哥近身护我。忘言斜身挡在族长和我之间,低语着想要解释什么。

族长仰天大笑,笑声将那两条龙震得都从柱上松脱了。

笑歇声起,语带欣喜:“就是她了!再无怀疑!”

第56章 白色雏菊

哥哥和忘言的面皮同时一松。

“你到底凭何如此肯定?”落英不依不饶,继续追问道。

“我自是知道,何须再跟你多做解释!”族长道,语气甚是狂傲:“美意就是我家族五千年来追寻之所系,断不会再丢开!从此刻起,我也不会允许忘言离开美意半步……忘言,”他说着,看向忘言:“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保护美意。纵使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忘言俯首温声道。一字一字是柔和晕黄的火点子,落在心上,就是一个个焰焰的黑洞子。

他微俯着头,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只看到他身边站着的风间的脸,面色嘴唇白成一片,上牙不受控制地磕着下牙,硬是把嘴巴都敲开了。

“你要取之物是哪五样,我心知肚明,但我已说过,我并不感兴趣——我也拿不走。现在的情况就是,两个人、一条龙,竭尽所能,助你取物,唯一的条件就是守在美意身边,一路护她平安。也省了你们分神照应她。我想不出你有任何拒绝的理由。”族长紧紧盯着哥哥,笃定说。

“然后呢?”姐姐画海突然出声发问,声音里带着一种陌生的尖颤。

“美意就是本源,美意就是‘然后’。我家族纵横、隐忍五千年,只有一个宗旨,就是要寻到那星下之人,一路佑他,不问其他。”族长说。

“这不合情理,”落英自言自语,兀自纠结:“你们等了5000年,也找了5000年,突然就莫名其妙认为某个傻不拉几的丫头是你们要等、要找的人,然后就派了人马贴身护佑,甚至不惜豁出命去——还什么都不图?”话锋一转,他面朝族长,冷然道:“你必有所图!”

“我们毕竟分属不同族类。你们难道是在地下待得太久,已忘了这世间人之风骨?”族长不屑道:“我族中人才济济,开枝散叶,数千年下来,个中翘楚,难以数计!但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的祖训,隐忍、低调,以极大的耐心等待、寻找,只因当初蒙神的使者的先知预告。我们的祖先与神的使者立下约定,纵使千年万年,也必要等到、寻到这星下之人。今日,这人就在眼前,真是心中欢畅至极,可以告慰祖先,亦在神的使者面前不至于汗颜!”

我看到姐姐的脸突然一阵红晕,似有羞恼。

“美意是我血族之人,抛开取物不说,她总归是要回归血族的。你们能护她一辈子?”哥哥说,语气里不知为何,有一种焦躁。仿佛自己都不很肯定自己说的话。

“美意是人是鬼,毫不相关。想护她一辈子的人是你吧!”族长翻眼道:“至于取物之事,怎能抛开,你们一行数人冒着这夺命骄阳、山崩地裂的危险,不就是为了顺顺当当取回要取之物吗?我们相约合作,我们助你们取物,你们许我们同行。”语气毋庸置疑。

“你若应允,一个时辰之后,你们数人就可以不用穿着这累赘的隐身衣什么的,堂堂皇皇行在那太阳之下。岂不便利爽气许多!”族长乘胜追击。

“您这话什么意思?”寄城忍不住插话,一脸的好奇向往。

“隐身衣不是这种用法!”族长斥道,洋洋得意:“你们血族从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里攫取了隐身衣及其制法,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长进吗,还是拿来做遮阳的用具!真是无甚前途!这数年来,我遍访天下,采集各种奇花异草,反复试炼,终于被我找到一种配方,熬成药浴,埋身浸泡,晾干之后,可以全然抵御阳光侵袭,果效可长达数日。你们那血族之王的老小子尚不知此事,如若知晓,怕是搏了命也是要来争抢的——而这人间,血族晃荡、有恃无恐,恐怕到时候真成了人间炼狱!”

“明知如此,你还敢拿出来给我们用?而且你潜心研制此种配方,动机甚是可疑,仿佛全然是为了血族便利,于你人类是分毫无益啊!”姐姐质问,一贯的冷静缜密。

“吓!为你血族!真是笑话!一切皆是为了美意!”族长不屑道:“你们取物之途,想必凶险,而美意又必然同行,为你们提供便利即是为美意减少麻烦。你们沾了美意的光而已!”

“美意,看来真是怎样谢你都不为过!”落英言笑晏晏,对着我说。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对着我笑。全世界的树在一瞬间都开花了!我被打动了——简直是全方位的吊打、以至于内伤了——被他难以言述的美。

落英继续望着我笑。我的灵魂出窍。我像是从自己的生命里走出来了似的,悬在半空中,颇有兴致观望着,却又莫名其妙屏息着,心安理得,却又惶惶然等待一场危险的降临。

我看到落英不仅笑着,还伸出手去,雪白清秀的手指在美意的耳边停留了片刻,好像是想为她抿一抿耳边毛茸茸的碎发,那般的体贴。那手停驻在美意的耳边,如同别在女孩耳边的一朵白色雏菊,半开半闭,羞涩,犹疑,带了一点点的难堪。

终于是划过美意的脸颊,绕到她的后脑勺去,白色雏菊的花骨朵陡然炸开,纤瘦有力的花瓣一把攫住女孩的后颈,“噗”一声将她冲涌到他的面前来。花瓣善解人意地将女孩的头微微扳到一边。他的嘴角轻笑,俯身就咬。

第57章 约是不约

牙齿离颈脖还有半公分的距离,落英停住了。

他抬头望一眼,也不知望谁,脸上卷过一蓬被太阳晒得晕红的沙,有一种暖洋洋的羞愧感:“真是对不住了,你们就是这样‘保护美意’的?还‘粉身碎骨’呢!在你们眼皮底下我就钳制了她。”一边说,他的暖意一边被冲刷,说到最后,语气里的筋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冷白的骨头。

“哦,是吗?你再好好看看你‘钳制’了谁?”族长眼皮微启,眼含笑意。

落英不用顶真看,只瞥到自己牙齿下那黑色脑袋上的金色圆环一闪,就知道人被掉了包。

画海一把推开落英,脸挣得通红,睫毛忽闪,眼睛如同受惊的翅膀立起来,满脸的羞恼和不解——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落英的口下之物了。

落英瘦仃仃站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渐渐只剩下灰和黑,脸都气糊了。扫视一圈,在众人中找到我——我正好好站在忘言身边,兀自哈了嘴,搞不清楚状况,他盯住我,嫌恶得无以复加,仿佛是恼我不肯配合他的演出,以彰显他技高一筹——怪我喽。

“你怎么做到的?”他缓缓转头,极文雅地轻声问族长。

“怪不得别人。你分神了。”族长倒是很诚恳。

“你如何看出来的?”落英继续问。语气谦逊。

“你的手放在美意耳边,稍作停顿的时候,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你看她的眼神仿佛是换了一个人。就那一瞬间。我得到了机会。”族长的语气也愈发客气。

“我的手从美意的耳边挪到她的脑后,我有过迟疑,但那时间太过于短暂,并不会比眨动一下眼睛的时间花费更多,你居然……”落英的眼睛眯起来,仿佛有光照到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是的,正如你所说,在眼皮的眨合之间,我扬起了手,忘言好像已经预先知道了我的意思,伸长了手臂将美意从你手中拽出,而我将那个同样着红衫的女孩子扯将过来塞进了你的手里。”族长看了一眼忘言,眼中有欣赏笑意:“我们的配合只能算堪堪,但你居然全无察觉!你的分神真的让你那漂亮的要挟和炫耀大打了折扣!”

“你存心显摆,怎么会分神呢?”族长“嗤”笑一声。

“与你何干!”落英冷声道。手掌在身侧渐渐攥紧。

“怎样,约是不约?”族长看着哥哥,眼睛里杵了一根定海神针。

“既然一切为我,那我可不可以……”我怯怯出声道。

“美意但说无妨。”族长说。望着我的眼神里有意外的柔和,一闪而过。

哥哥面有鼓励之色。我继续说下去:“可不可以请族长您收回‘谁有功夫理你们死活’这样的话?之前,不管是忘言他们救我脱离巫影族之手,还是哥哥、落英他们帮风间解‘僵冻咒’,都是拼了全力,根本没有‘不理对方死活’啊。”我看了一眼忘言,咽了一口口水:“美意沉睡了16年,一觉醒来,有这么多的人争抢着对我好,美意真是好开心。我受了圣王的安排,陪同哥哥、姐姐他们一同取回五样圣物,大人叮嘱‘千难万险’,如果有更多的朋友一起同行、互相帮助,简直不能更好啦!我是最最喜欢热闹的一个人!”

“你倒真是不嫌热闹。”落英嘴唇不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美意天真敦厚,倒不似我所料——好,我收回我说的话,一路同行,互有照应,该当如此。”族长突然变得好说话。

哥哥的眼睛划过我们每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如何与其他三人做了意思交换,反正他征询我的意见的时候,我重重点了下头。

“族长,话先摆上台面,我们一行目标明确,誓要取物,且人人周全。取物之后,我们自会返我族类。你们只是护佑美意,事成之后,各自丢手,莫再缠夹不清。”哥哥道。

“你自可放心。”族长道。

“好。约。”哥哥的声音沉稳,不再犹疑。

族长面色一喜。

“你那抵御阳光侵袭的药浴现在何处?”哥哥单刀直入。

“早已备好,就在这亭中后堂。”族长亦是爽快,朝那桌后帘布一指。

“敢问族长,这连亭带人,另加桌椅饭食、药浴什么的,都是那条红龙从山谷外飞驮而至?不亲眼所见,怎敢相信!”寄城语气中满是羡慕,一双眼睛亮晶晶,仿佛是个初入红尘的懵懂小儿。唉,他本来就是啊。我看到落英翻翻眼睛,把脸别开,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样子。

“族长倒是预备周全,你怎知我们一定会如你所愿?”画海缓过神来,轻声问道。

“应不应允,做好一切功夫总不会错。再说,美意本就是我……哈哈!怎会不允,于你们有何损失?你们血族是出了名的会算计!”族长笑道。

“怎敢,在人类面前,恐怕诸族都要甘拜下风了。”哥哥淡淡道:“您刚才想说美意本就是你什么?”

“老喽,说话颠三倒四,莫怪,莫怪!”族长话中带笑,面朝寄城:“怎么,小兄弟,你打个头阵,先试试?”{这族长,好像自从我们同意忘言他们同行后,心情大好。}

“可以吗?可以吗?”寄城喜上眉梢,第一句问族长,第二句问哥哥。

哥哥招手寄城,在他耳边低嘱两句。寄城一边敛眉细听,一边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又兴奋又畏缩,嘴角抿起来,梨涡显现,甚是动人。我冲着他狠狠眨一下眼睛,笑望他。

忘言掀起帘布,将寄城带入后堂。帘布放下一瞬间,寄城突然又回头,在众人中找寻我的脸,面如白绢,眼神躲闪。

仿佛生离死别。一去再不回头。

我一阵心软。这些年来,他是怎么长大的啊。

“诸位稍候,片刻之后,那位小兄弟就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自在了——于你们血族而言,是不是很不可思议?”族长一贯的胸有成竹。

“为什么一定是忘言君?”哥哥突然发问。

族长并不应答,走到桌前,将他面前空杯满上,端起来一饮而尽,转身朝亭外走去,走至米色长帘处,停下来,面朝外。风卷长帘,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长帘被风拂动得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他如同浮沉在浪中,一艘沧桑倔傲的老船。

“数千年来,我们的家族都以世袭制来确定族长人选,现任族长的长子或者长女即为下一任族长。”族长终于开口,背对着我们,语气里满是疲倦:“但这种长子世袭制在2000年前被迫更改——因为我们不得不献出我们的每一个头生子。”族长转过头来,脸上有一种不相干的淡淡苦笑。不知为何,我觉得他此时此刻疲态尽现的样子很打动人心。

“我们不能因为要对抗血族的这种骨血掠夺就不生子嗣,因为家族还要延续下去,人类还要延续下去。那被血族带走的孩子,我们做父亲的根本就没有机会瞅一眼长相如何、是胖是瘦,更像父亲还是更像母亲。纵使是将他们生下来的母亲,也不过是匆匆一眼,就将自己的孩子交托出去,一眼即生死,一眼即天涯……”族长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沉到那惊心动魄却波澜不惊的过往岁月中去。

“我们从不谈论我们头生的那个孩子,仿佛他从来就没有存在过。我把我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倾注给了我的第二个孩子,我唯一的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卸任之后整个家族的族长。多么优秀的一个孩子,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几乎可以弥补一切的遗憾,然而,还是……”

他的声音终于是完全的沉下去了。和他的回忆沉甸甸坠在一起,沉到死静的深渊里去了。

我们屏息不语。两条龙缠绕柱上,亦无声无息。我的心没来由的一阵快跳,怎么内堂也听不到寄城的任何动静呢?

“我垂垂老矣,家族的继承人却不知在哪里。”族长抬起他厚沉沉的眼皮,眼光重重落在我脸上,仿佛一双旧靴子大剌剌地踏过泥浆之地,一步一个印记。

“你那‘优秀’的继承人去哪里了?”画海轻声问。

“死了。”族长回答。答得又冷又快。仿佛知道我们会有此一问。答案就在嘴边候着。

“抱歉。”画海低声说。

“忘言的父亲跟我多少沾亲带故,往祖上追溯,是寻得到渊源的。这孩子也算奇特,当初他母亲诞下双胎——那天杀的血族,头生双胎都不肯留给母亲一个,硬是要一并带走!”族长恨恨道,并不掩饰。

我偷偷看一眼身边人,哥哥,画海和落英,一个个白着脸,直着眼,一声不吭。

“忘言和他兄弟被双双带走,不料想忘言自打出了娘胎,就体质羸弱,居然在新生儿体质检测中不合格,被退了回来!造化!再想不到有一天,他会成为家族的族长!”族长继续道。

“忘言体弱多病,不喜纷争,表面上看,绝非族长的最佳人选,但,他胸中有沟壑,坚韧有智慧,负重有担当。放眼天下,找不出更好的族长人选!”族长语气里全是欣慰。

“不像是说一个家族的族长,倒像是在说人类的救世主!”落英冷笑道。

“人类的救世主?怕是忘言也有能力担得!”族长毫不示弱。

“切!真真是大言不惭!”落英啐道。还要再追说两句,突然,内堂帘布一掀,那“人类的救世主”匆匆走了出来,面色是一贯的沉静,附在族长耳边嘈嘈有声。寄城并未跟在他身后。

哥哥不等他们说完,抢身上前,将帘布“呼”一下掀开,我也窜了过去,从哥哥的身后探头一看:

啊!!!

第58章 副作用

寄城,寄城,他仍旧穿着他那淡黄色的袍子,立在当地,满面惊恐瞪向我们。

他的袍子长长拖在地上,完全淹住他的脚,袖笼也拉得好长,看不到手的轮廓,仿佛从一片尘埃里冒出来的一株小苗。唯一露出来的是他的脸,又小又白,薄薄脆脆,仿佛是个遥远悬空的月亮,小得诡异,咬一口就能碎掉。

——他变成了一个小人!不折不扣的小人!

我“嗖”一下越过哥哥,一把将寄城搂住——他太小了,根本经不住搂,脑袋呼一下没入我怀中,连声问道:“寄城!寄城!你怎么了?!”与此同时,耳听得哥哥和落英同时吼道:“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寄城从我怀里挣扎出来,如同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鼻孔张得好大,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声音细小单薄,断断续续:

“开始都好好的,渐渐觉得不对劲……浴桶越来越大,水越来越深,我终于感觉不妥,奋力从桶中攀爬出来,还只是以为他们在桶上做了什么手脚……怎料想急急忙忙穿戴时,才发现衣袍大得惊人——不是桶和衣服变大了,是我缩小了……”

“我听到寄城君惊呼,过来查看,他已经是这般大小了。”听到忘言的声音,我回头一看,落英的手卡在忘言的喉咙处,一脸惊怒。忘言面色平缓,眼里有关切。

“稍安勿躁。”族长轻轻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哥哥,走过来,望着我,眼神里是他一贯的笃定,伸手要向我“领出”寄城。

我将寄城揽得更紧些,他小小的手也攀着我不丢手。

“小兄弟,可否将脸转向我?”族长耐心道。他的声音,我在心里辨认了一下,他到底是想查看、解决问题还是取笑、得意于他的恶意。应该是前者。我做了这个判断。

寄城缩着脸在我怀里,不肯应他。我将寄城的脸轻轻扳过来对着族长。族长弯腰,盯住寄城的眼,一直望进他的眼睛深处去。又伸手在寄城的手背上轻轻揉捏。面色端严,一言不发。

“如何?”哥哥问道,走近来。

“你们那血族之王的老小子老奸巨猾、心思诡诈,派你们几人来这世上取物,想必自是有他的考量……”族长语气不甚客气。

“您已经是第二次对圣王出言不逊了,还烦请……”画海打断族长的话。

“我很‘烦’,别‘请’我!”族长极不高兴地截断姐姐的话:“我说话的时候,没有人敢插言!我说到哪里了……”

姐姐脸上一阵红白,掉过脸去。

“甄选标准是什么,当初怎么会选上这个孩子?”族长望着哥哥问。

“实不相瞒,”哥哥沉声道:“我族圣王有意退位,我们一行人中,落英、寄城和画海是新君候选人,未来君王将从他们三人中产生。至于甄选标准,是由我族中长老推举,圣王选定,我们并不知晓。”

“他要退位……”族长沉吟道:“新君候选……那美意呢?”族长眉毛挑起来,一脸倨傲。

“我在这儿。”我弱弱出声。突然想到如果是寄城最后当上了圣王,他小成这样,爬上座位都要吭哧半天,恐怕人人都要在背后取笑他的吧。

“美意一路陪同,学习、锻炼。”哥哥看了我和寄城一眼。

“哈哈哈……真是打得如意算盘!”族长朗声笑出来,突然对着寄城说:“你幼时可曾被恶待?”

不提防他有此一问。我愣了一下,朝怀里的寄城看去。

寄城仰起小脸,望着族长。一种天生的尊严感让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族长,不说话,脸上也不流露出任何表情。

想想当初圣星堡大厅里,黄蔷堡大人和夫人对待寄城的冷漠和不屑,真是令人可厌可憎!我没有被那般对待过,但只要一想起来,就心寒、心痛。我伸手将寄城搂得更紧些。

“是了。你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多疑使得这种药水遇到拥有这种‘体质’的人,就发生了‘缩小’这种‘副作用’。”族长平静道。

“刚才怎么不说?”哥哥提高声音道:“寄城经历过什么、性格如何,是他的私事,族长莫再问询。现下是看如何解决,让寄城速速恢复原状。”

“没办法。”族长摊摊手,坦白道:“——只能靠他自己。我这个配方中有一样稀罕物,麒麟子,其实就是麒麟脱落下来的鳞片,打磨成粉,揉搓成球,作为药引。当初有高人指点,说是以此为药引的成药记得慎用,尤其是对心神虚弱、百转愁结之人,或者傲然自负、唯我独尊之人,怕有‘缩小’或‘放大’之不可控效力。”

“还能‘放大’?”落英不可置信。卡在忘言脖子上的手已经收回来了。

“正是。”族长道。

“如何靠我自己?”寄城问道。声音细小,态度却甚为坚决。

“就是这样靠你自己。你低头瞧瞧,你的手是不是些微大了?”族长很有把握。

我一把提起寄城的小胳膊,把袖子撸起来,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因为族长的提醒而被暗示了,寄城的手好像真的比方才长大了一点点!

“还请明示。”寄城轻轻推开我,从我怀里钻出来,站在我身边。衣袍太长,扯得他一个趔趄,他隔着袖子,伸手拽住我,稳稳站住。脆薄的小脸,眼神很定。

“当你内心变得强大,不怀疑这个世界,亦不痛恨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就恢复原样了。”族长甚是肯定。

“需要多长时间?”寄城又问。

“还是要靠你自己。也许分秒,也许数年。”族长老实说。

寄城低头不语。我盯着他,也不知是不是眼花,好像他又长大少许。我心一阵喜。

“我可以去太阳底下了吗?”寄城抬头问。

“完全可以。太阳光对你内心的坚定强悍是有帮助的——血族亦不例外,他们只是无法消受。”族长意味深长,嘴角起笑。

“您忘了,我正是血族。”寄城一边说一边松开我的手,朝亭子外走去。他个小衣长,一路磕磕绊绊,我们三步两步就能走到的距离,他蹒跚了半天。走到一半,他停下来,撸起袖子,扯起衣袍,“嚓嚓”两下,将袍子撕掉一截,又伸手将袖子扯掉半截,露出双手,长帘一掀,他迈了出去。

认识他这么久,好像还从来没有这么洒脱随意过。虽然背影看过去,是个那么小那么小的小人儿。

大家涌到亭边,切切注视着寄城。没了衣袂牵绊,寄城走得急促。他没有回头,一路朝着碎碎波光的深潭走去。个子小巧,在草丛中深深浅浅,时隐时现,如同一只粉黄小蝶,流动着点缀草间。

我的眼光紧紧追随着他。阳光洒在那粉黄的翅羽上,水亮亮的。盯得眼花,揉一下眼睛,草丛里就没有了他。

“我去看看!”一边喊着,我一边跑出了亭子。

一片草丛,不见寄城踪影。“寄城——”我大喊。

“我在这儿。”寄城小小的声音。

就在我脚边,一大簇倒下的长草里,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和淡黄的衣角。

我伸手想要拉他起来,他拽拽我的衣袍边沿。索性我也躺下去,与他脸并着脸。

“没想到也能无所顾忌地躺在阳光之下。”寄城轻声说。声音细小得让我竖着耳朵。

“看来族长没骗人。”我轻轻应他。

“美意,我会不会再也回不去了……我真的好害怕……只是不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来……”寄城侧脸望着我,小小的脸上是没有掩饰的惊惶。梨涡消失不见。

“怎么会呢!我刚才就亲眼看到你的手长大了好多!”我迎着他的眼睛,重重保证:“你永远都不用再害怕,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再‘恶待’你……”我一边说,眼泪一边止不住地流下来。好像不至于哭,但眼泪就是忍不住。

“我需要你保护?”寄城虽有担忧,但不改顽皮语气。

“至少目前——你看上去比较小哦。”我老实不客气。

“不说这个。美意——”他热切望着我,眼睛里有一道光,他抿了一下嘴,梨涡一闪而过:“还是告诉你吧,其实我……”

“你们俩躺在这里说话,你哥哥着我寻你们回去。”忘言的脑袋挡住阳光,面孔隐在背光处,脑袋一转亮融融的光圈,声音柔和,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只大个天使。

我跳起来,顺势把寄城也提了起来。拍拍裙袍,对着寄城毒毒地一点头:“万事有我。等你长大。”

忘言哑然。寄城苦笑不语。我拉着寄城飞奔起来,他又小又轻,展了翅膀在我身后飞扬。

奔至亭边,哥哥他们已出亭相迎。哥哥、姐姐和落英齐整整站在阳光下。太阳已不似方才那般炽烈,红彤彤,大得瘆人,斜斜、甸甸往天边坠着,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天边那条线下面奋力拉扯着它,扯到要变形似的。我看着那陌生的大红球,生怕有什么东西将那红球表面的膜撕扯掉了,会有滚烫的汁液蔓延出来。

“你们——”我惊喜问道。

“日光之下,你可以清晰明白看见我们。无须躲藏。”哥哥含笑,语气略有兴奋。

“太好了——咦?你怎么没‘放大’?”我转脸问落英。

落英的脸停了一下,伸手过来就要打。我闪开了。

“谢谢族长!”我看着族长和风间从亭中走了出来,上前致谢:“只是,寄城……”

“若信我,就莫慌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让他有机会面对自己的内心,一点一滴再去成长,到时候就莫可限量了。”族长仍然是难以撼动的笃定。

“好,信你。也信寄城。”我说着,悄悄捏了捏寄城的小手。

“一日倏忽而过,我们第一个任务已在手中,‘暗夜之泪’,尚无头绪。”哥哥招呼道:“忘言君,还有风间姑娘,咱们这就启程吧。”

“我知道‘暗夜之泪’!”我喊出声来。

大家把目光全部调向我。连两条大龙都轻快地打了个响鼻。

“其实是精灵知道。我也是听他们说的——呃,精灵跑去哪里了?当时在山洞里他们几个还忙着救我来着!”我叫起来。

“该你救我们了。快……你再不帮忙……我们就死定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风中的草丛传了过来。

第59章 暮色

“小呢!是你吗?你在哪儿?”我在草丛中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寄城迈着小短腿,窜进草丛里去,一会儿就没影了。

“快来!他们在这里!”寄城冲我们招着手,一群人呼啦围了上去。

只见三个精灵小家伙东倒西歪躺在压折了的草杆叶片上,透明翅膀紧紧裹着自己的小身体。眼皮沉重,半睁不睁。皮肤暗凝凝的,仿佛冻在罐子里的油脂,失去生命的流动。银色小发辫四散开来,摊在草丛上,将整张小小面孔映照出一种冷金属的灰败。

“死不得!我们来了!!”我扑过去就要将他们拢抱起来。

“仔细!”姐姐一把扯住我,轻声嗔道:“看样子他们情况甚是不好,再经你一番毛手毛脚,怕是立时没命了。”说着,回头对着半晌不吭声的风间轻声道:“还请你速速取些水来,有劳了。”

风间嗯了一声,转身去了。姐姐弯下身子将精灵们的小身体轻轻翻动,细细查看。我心急火燎也上手不得,只能跟哥哥他们这些“粗手粗脚”的少年人站在一旁干着急。

风间手脚倒是利落,转眼取了一小壶水来。“顺手也带了点蜜,不知有用吗。”风间说,又拿了一支透明小细瓶出来,里面是橙黄色的透亮液体。

“真是周全。有心了。”姐姐一边说,一边掐下一枚叶片,在水里舀了,送到精灵的嘴边去。

数滴水、蜜下肚,他们终于清醒过来,睁着一双灰茫茫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姐姐。一个精灵的眼光慢慢在我们的脸上挪过,划到我脑后的时候,顿了一下,我看到他明显打了个哆嗦。

我一回头,是哥哥和落英站在我身后,并无旁人。小精灵怎么跟见了鬼一样!

终于,三个小精灵的眼睛完全睁开了,眼光都落在我脸上。其中一只扑闪着翅膀,试图飞升起来,但刚刚起身,就失了平衡,又跌落回草丛里。

“你们死不了了,别着急,慢慢来,等你们缓过劲来就可以带我们去找‘暗夜之泪’了。”姐姐轻声细语。头上的金色圆环在愈来愈黯淡的光线里闪着橙红色的柔光。

“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必死无疑……”一个小精灵空着眼睛对着我说。

“我们的能量与魔力……已消耗殆尽了……”小精灵断续道。语气软散不成句。

是小呢!我听出来了。我伸出一只手掌,摊平,将他轻轻放置其上,托到我眼前来。

“美意,你们要寻之物居然是‘暗夜之泪’……我们也正要前去寻找此物……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所在了……”小呢仰脸对着我,眼神已涣散,小小的面孔,仿佛是被吃干净了的果核,有一种被抛弃的愁苦的洁净感。

“那……那你更要好好的,等你好了,咱们一起去寻。”我颤声道,伸手想帮他拢拢发辫,刚一碰到他,他就瘫倒在我的掌心里了。

“好不了啦!我们必定死在这里,别想再看到明早的太阳!”另一个精灵带着哭腔,语气毛躁不已。他是小皎无疑。

“莫再碰他啦,若不是为了救你,他耗尽了全力,也不至于如此。”第三个精灵冷冷对我说。一贯的臭脸。

“你是——”我讪讪问道。

“幻。我的名字叫幻。”他翻眼望望天空,面如一块小白板,没字没图案:“星星快出来了,就让小呢躺在你手里缓缓气息——我们一路走来……太不容易。”

我轻轻托着小呢,他闭着眼睛,连掀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小小的胸脯在微微起伏。我屏息不敢喘气,把脸别转开呼吸。

天色暗下来了。红重重的太阳早已不见踪迹,原先贴着太阳的地方仿佛是漏了个大洞,有凉汪汪的苍蓝色雾气汩汩溢出来,袅袅然铺满整个天空。山峰的线条在灰蓝的底色中显得粗重明显,一棱一棱的直直杵到面前来。远处深潭没了波光粼动,静得如同死去一般。唯一的动静是脚下这片草丛,但怪就怪在,明明是满耳虫鸣,却一片怔怔发愣的空荡荡的寂静。

“人间暮色凉如水。”有人轻声言语。我侧头一看,是哥哥。

夜色完全降临,暗的手掌拂过每个人的脸颊,留下斑驳的阴影,他们的脸因为看上去不再完整而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和不充分的美。

族长站在外围,离我们最远,青色布衫在夜风中拂动,花白头发在暗中看上去是灰黑的,面孔不清,只剩一个动态的剪影。瘦而挺拔。宛如少年。

“星星出来了。”小幻冷清清地说。

我抬头仰望。夜的花园整个的倒吊下来,一枚枚晶亮的花火照亮整个夜空。再一次仰望星空,壮美、璀璨,触手可及却无烟火气息。美成这样!我胸中一窒,说不出话。

“那颗星是你。”忘言走到我身边,指着正当头顶的一颗星给我看。是你。确然是你。你望着我,默然不语,我望着你,心有唏嘘。凭一颗星,认定一个人,到底是无知还是勇气?我仰脸静立,鼻端闻到忘言身上的淡淡香气,心思翻腾,仿佛被浩浩的水面托住,心虚,立不稳,手下意识想划拉出去,但终究是自己站住了。

“夜终于沉下来了,”小幻声音仍然冷,但语气稍有松懈:“在黑暗的掩饰下,我才有勇气多说几句话……小呢太累,小皎太躁,都消耗甚多,反倒是我,多少还保留了一些能量。出发之前,就让我讲述讲述,纵使死了,也落个明白。唉,不知道他们俩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

小幻声音虽细,但静无人语,听得甚为清晰。远处红龙和蓝龙轻轻喷着鼻息。我的心有一种软塌下去的安稳静谧。寄城的小手在黑暗中轻轻握了过来。

“我们是萤族精灵。犯了错的小天使,被驱逐之后,就幻化成萤族的光明精灵。200年前,我们三个就这样相遇了,彼时的天地,虽不如2000多年前那般烂醉绮丽,但在我们眼里,仍然是斑斓多姿、难描难画。我们流连花间,相亲相爱,以为这就是永远,直到有一天,有一片乌云突然覆盖在我们头顶,怎么飞躲都挥之不去。那乌云竟如同生了眼一般,追逐不放!

“我们三个躲无可躲,眼睁睁看着那片乌云压过来,就在头顶处,哗啦啦居然洒下一阵雨来,雨点打得我们浑身湿透,眼睛里也是一阵烫一阵凉,满脸湿漉漉。云收雨住,我们又开始愉快玩耍,并不放在心上。

“不知过了几日,还是小呢心细,某一天突然揪着我的翅膀说:‘我怎么瞧着你这翅膀颜色越来越浅了呢!’我们尚在取笑他‘老眼昏花’。但没几日,小皎那个冒失鬼在溪边一头栽了进去,我们慌慌张张把他捞上来,他哆嗦着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一个劲儿指着自己的眼睛让我们看,凑近一看,神啊,他的眼珠子的颜色几乎都快褪尽了,只剩一层灰白壳子——天知道,他原来的眼睛就像最罕见的紫水晶,亮闪闪的,这天上的星星都要逊色几分!

“这下我们知道不妙,夜不能寐、心急如焚,时光如同停滞,但丝毫减缓不了颜色从我们的身体上、翅膀上、眼睛里褪去的速度。我们睁着眼睛,看着彼此渐渐变成了透明的。

“但更让人万念俱灰的是,整个世界也渐渐开始褪掉颜色,从我们的眼中望出去,一片灰白,了无生趣……

“真是比瞎了更令人痛苦难忍。瞎了只是一瞬间,曾经的美好仍完整保留在心底。可现在呢,美好在你眼前一点一点的消失,每一秒你都在懊悔着前一秒的失去、都在恐惧着最后一秒的来临,直到你被剥夺得干干净净。随之而来的是我们的法力也在一点点的减退,我们无法再长时间飞行,也飞不高,行动笨拙,畏惧光线,难以辨清自然界的食物,甚至有些伙伴被巨大的昆虫和飞鸟掳走……”

小幻一口气说下来,终于停住叹口气。他语气冷静,淡淡叙来,仿佛是在说不相干之事。他抬眼望望草丛中的小皎,后者食饱了水和蜜,沉沉睡去。星光洒在他的脸上,有意外的柔和气息。小呢亦在我的掌心睡了过去。

“你需要再抿些蜜吗?”姐姐温和问道。

“不用。”小幻不肯领情,一张青白小面孔对着姐姐,咬牙冷笑道:“这般殷勤友善的血族真是少见!把我们萤族精灵掳去,当做稀罕物儿,扎串、剖解,甚至在我们的背上安装自动刺针设备,隔得片刻就针刺我们的身体,迫得我们不得不不停振翅,发出亮光,然后别在发髻上或腰间作为装饰,这些,不都是你们血族干的吗?!”

虽说之前小呢已略有所提,但此刻,漫天星辰,夜风轻吹,听得小幻如此详细、恨恨说来,只觉突然星隐风停,一股冷寒之气从脚底扑面上来,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转身拽住哥哥袖子,大声问道:“旁人我不理,哥哥你有没有这么做过?”

哥哥缓缓摇头。

“这跟人类取了萤火虫,将之放置透明瓶中,取亮或者取乐,并无本质不同,怎不见你们去向人类忿忿声讨?”落英淡淡道。

“一对好兄弟!”小幻冷笑:“不过现在人类屈居血族之下,收敛压抑而已,到得明日,人类重新为王,又是什么好材料!苦了我们这些异族、小族,夹缝中的悲哀。”

“一个小小精灵,看得倒是透彻。”远处族长在暗中发话。黑暗的影子,只一双眼睛熠熠发光:“但,又有什么用呢,无力自保,遑论其他!”

第60章 热血

“生逢乱世,先图自保,再论其他。相比之下,我们精灵三人,已甚为务实。”小幻听得族长如此说,倒并不着恼,淡然继续道:

“这个世界在我们的眼里,灰白、扭曲、丑陋不堪,我们赖以为生的‘美’毁灭了,世界坍塌了,而这一切,都拜黑暗精灵所赐。

“黑暗精灵,虽然跟我们一样同属萤族精灵,但,他们恶性十足,带有各种缺陷,黑色眼珠,灰暗皮肤,翅膀肮脏,飞不长久,常年在暗处生活。世界对他们不友好,他们亦躲避这个世界。他们对我们、乃至对这个明亮又美丽的世界,是既羡慕又恨恶。然而,血族统治天地,给黑暗精灵的恶打开了一扇大门。

“黑暗精灵的恶被放大、加强,终于催生了黑暗精灵聚居地一眼‘恶泉’的复流,‘恶泉’肆无忌惮地攻击光明精灵——已无需我再赘述,美意已知晓得清清楚楚,我们成了黑暗世代的牺牲品!

“可笑又讽刺!我们像当初的黑暗精灵一般,无望地看着这个黑暗世界,置身于阴暗之地,学着四处躲藏。我们在痛感失去一切的同时居然也深切体会到了当初黑暗精灵的境地,只是更痛苦、更绝望。终于有一些光明精灵不堪忍受,断羽而逝了……

“天下之大,竟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好在我们三个尚能互相扶持、相依为命,但眼看着法力和能量一点点地消逝,等死成了唯一……”

小幻那细巧淡漠的声音里有一股狠的力道,仿佛是飘飘烛火里的灯芯,引着那火苗子朝上窜,火苗燎到我的脸上来,熏得我直往上仰。我看到暖黄色的月亮升上来,带着两个弯弯的钩,喜孜孜悬在墨蓝的天空上。众星隐去,只剩我那颗明蓝色的星,与那弦月两两相望。渐渐将月亮映成了青黄色。有一丝云绕过来,月亮勾头冷脸不言语。

“直到那一日,我们三个为了躲避一群野蜂追逐,逃进一个树洞里,居然在树洞深处,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精灵老者。”小幻继续麻木着声音说{是不是这样,他会好受些}:“据那老者说,他已500岁有余,命不久矣。他本应该竭尽所能回到精灵古国,在那里安息,但他实在无能为力,回不去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听说‘精灵古国’。精灵古国是精灵之王定居的地方,每一个精灵一生中有两次机会去到那里,一次是去精灵古国的永恒之井加添魔力与能量,再一次就是在生命结束的时候回到精灵古国,在古国的山丘下安息,以获得永远的宁静。

“我们三个激动万分,围着那精灵老者问长问短,只求他能告知如何去往精灵古国,谁知老者只是摇头叹气,并不肯说。逼问得急了,他反复问我们:‘你们只求自保吗?’可是当时我们除了自保还能做些什么?

“还是小呢善于回转,问他:‘有何顾虑,不妨直言相告。’那老者才说,每一个精灵并不是天然就知道精灵古国在哪里,有两个方法可以得知去往那里的路径,其中一个就是本族长者的口口相传,但他还没来得及被告知,他的族中长者就被掳走,杳无音讯。另一个方法稍等片刻我会告诉你们。但其实他的重点是想告诉我们——我还记得他的原话,在那潮湿腐烂的树洞中,他拼尽全力、两眼放光,对我们说的话:

“‘与其千辛万苦回到精灵古国,寻到永恒之井,不如你们拼死一搏,潜入血族老巢,接近血族之王,拿到那颗王者之星,想办法释放那星中精灵之王被囚禁的灵魂!’”

小幻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激愤,又冷又沸腾。仿佛黑暗中突然伸过来的一只爪子,按在头皮上,激得我一阵哆嗦。

“我们三个被他激得热血汹涌,前所未有的众志成城,就连一向遇事焦虑退缩的小皎都没有异议——我们只是三个渺小的精灵,花间舞,树下眠,纵有500年生命,也是了去无痕。突然间,千斤重担压上身,仿佛整个萤族的希望都担在我们身上。那一刻,死都不怕了,但硬撑着也不能死去,总归是要做件大事情!血液在身体里叮咚叮咚乱舞,心在胸膛里火烧火燎,烫得归不了位,只想即刻出发,直奔血族老巢!”

小幻的声音终于激昂起来。小小的身子整个立起来,翅膀因为激动而渐次扇动,带得他双脚离地,在草丛中漂浮起来。星月映照下,通体透亮,暖暖含着凝脂般的杏黄——他的话使得他看上去更有分量。

“哼!”有人鼻中冷哼,拂袖而去。他那藏蓝色的衣袍被月光镀了一层碎银,快步疾走,衣袂飘动,仿佛卷在一片鳞光中,鳞光之下是一尾脱水的鱼,窒息,僵直,朝着深潭而去。

“随他去。”哥哥低声说。

“容我喘息片刻。”小幻慢慢收了翅膀,降回到地面。闭上眼,不再说话。

我们静默着,等待着。我望一眼远远的落英,他走到深潭边站住了,面朝潭水,孤单单寒仃仃站着,浓蓝的夜空中,一团子一团子银灰色的云不知被谁撕扯着、撮拢着,朝他的头顶聚过去,堪堪悬在他的头顶上,仿佛是怕他被亮堂堂的星月之光晒坏了。

不知怎的,我突然就恼了。娇贵成这样!我们所有人,不论人类、血族、龙族、萤族、巫影族,哪一个不是拼了命的在水中挣扎,卑微到只求浮出水面的瞬间得到一口喘息的机会。而他,闲闲站在岸上,抄着手,淡着脸,散着眼,月光下的面孔,脆蹦蹦的轮廓,因为心肠冷硬愈发美得碰不得。

突然手掌中一阵窸窣,我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小呢醒过来了,抖了抖翅膀,微微躬身向我致意,开口道:

“小幻,你歇息片刻,我来说吧。

“按照精灵老者给的指引——说完那些之后,他气绝在我的怀里,我们多方打听,终于寻到了那个基地——人类为血族而建的一个物资供应补给基地,那里储存了人类搜集而来的最新鲜的血液、牛奶、美酒、蜂蜜和其他东西,全部是为血族准备的,逐日输送到血族的地下王国里去……”小呢不似小幻,说着说着语气开始打颤,显见得是心神极为激荡,只是竭力克制。

我再也忍耐不住,抖着声音问道:“血从何来?”

“每个成年人类每个月都要献出自己的一部分血,用以供养血族。据说这部分血主要供给了血族中的贵族。其他动物也会被宰杀,提供新鲜血液给到血族,可能供血族中的中、低阶层食用。”小呢冷静下来,答我。

我低着头,没有勇气抬起来去看身边的哥哥、姐姐,还有寄城。那圣族新杯里面到底盛的是什么,还用问吗。颈有千斤重,我缓缓抬起头来,朝忘言和风间望去。风间脸别开一边,不肯与我对视。忘言心平气和望着我,黑墨墨的眼睛里粹出一丝光亮,仿佛一只鸟,衔了什么东西,翅膀划过,尖着嘴,呼啸着直没到我心里来。

我眼里掉下泪来。那羞耻的眼泪,饶是小呢这个精灵,都不肯担待,错过身,闪到我的手掌边沿去。眼泪在掌心窝聚拢了,弦月映照其上,碎成了晶亮的渣子。

寄城的小手又握了过来,怯怯的。这次我没有回握他。

“我们已经打听到,只有在密封包装上打着黑色五星戳记的才是供血族之王专用的,我们试了数次,也没能拆开包装,把我们自己放进去,更别说放进去之后,再想办法密封完好。有两次,小皎还被人发现,差点拍死在储存室里。”小呢继续说:

“终于有一天,我们三个正在奋力捣鼓着一瓶酒,被一个人类男孩逮个正着,他用一个玻璃瓶倒扣住我们,手掌将瓶口堵得死死的!

“我们在瓶中四下张望,发现整个储存室里只有他一人,就扇着翅膀、打着手势,让他放我们出来。他只是捂着瓶口,一双眼睛贴近了,直愣愣瞪着我们,不松手。瓶中的空气渐渐消耗,小皎又气又急,晕死过去。那男孩这才松开手,轻声呵斥我们:‘可逮着你们了!听父亲说最近一直有几个小精灵在这里捣蛋,害得他活不能顺利完成,扣了工钱,这下好了,拿你们几个去交差了!’

“原来是个替父亲顶班的男孩。我们听他如此说,忙不迭赌咒发誓、各种解释,他只是不听,嘴里嘟囔着母亲患病在家、父亲拿不回工钱去,还被领头骂。还是小幻冷静,突然问他:‘在你之上,是哥哥还是姐姐?’那男孩一愣,老实回答:‘是姐姐。你怎么有此一问?’‘你母亲是否为了此事,日夜啼哭?’小幻继续问他。他甚是奇怪:‘还确是如此。虽说我从未曾见过我那先出的姐姐,但母亲夜夜啼哭,想是为她。’‘你放了我们,而且你还必须要帮助我们,这样,你母亲、或者同你母亲一样的人,就再不用哀哀哭泣。’

“那男孩愈发稀奇,追问起来。小幻将前因后果解释一番,告诉男孩,若有机会接近血族之王,拿到那枚王者之星,释放星上被囚禁的灵魂,他的姐姐就有可能回来,他的母亲就会不治而愈。男孩先是不信,渐渐的眼睛越瞪越大,从那玻璃瓶处望出去,像两个镶着白圈的山洞,洞口暗处伏了两匹狼,看不到身影,只听得到“咻咻”的声音。那样子,是要吃人!

“果然,男孩猛擂一下桌子,差点将我们从玻璃瓶中震出来,低吼一声:‘我一定要帮你们!’

“‘那你就是要了你母亲的命了!’突然身后一个声音低声厉喝。”

第61章 湿地僵尸

“男孩呼一下扭身,将我们连瓶藏在身后,强笑道:‘是洛叔啊,我母亲又厉害些,父亲照顾她脱不了身,我来给他顶班,真是好巧,你也……’,只听得那人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把你手里的东西拿出来,你这是要掉脑袋的!你要有个什么长短,你父母也不用活了!’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急,正说着,不待男孩将我们交出去,就看到一只粗大有力的手探到男孩的后背来。

“我们三个在瓶中抱作一团,也是吓住了,都忘记了赶紧从瓶口飞逃出去。正自惊惶,那只手劈手就从男孩的手中将瓶子抢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我终于看清——那人也凑近了瓶子来看我们,是一个人类壮年男子,身材高大,微驼着背,像座山一样压过来,头发短短,腮帮子比额头还宽,一副厚墩墩、满当当的凶相,贴近瓶身的脸接天挨地,上下望不到边。

“男孩纵身跳起,想再抢回去,那叫洛叔的男人嘘声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小武,你自小我看你长大,是万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的,你若信得过洛叔,这件事交给我,洛叔不仅能够让这几个小家伙顺顺利利进瓶去,让他们在瓶中有充足的空气,还能包装封瓶,让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真的?’男孩惊问。我们三个一听之下,也是万分诧异。这人一脸凶悍,料不到竟是个帮忙的!

“‘怎么会假?洛叔几时骗过你?你去外间帮忙吧,这事跟你已没有关系,就算有一天问起来,你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原本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得空好好照顾你母亲,别总是想着疯玩儿,你父亲够不容易的了……你去吧。’

“男孩看看那男人,又望望瓶中的我们,终于是掉头出去了。此时小皎已醒转过来,急气道:‘你骗得了那个孩子,可骗不了我们……’,‘少说废话了,’男人打断小皎,语气急而有序:‘趁着此刻无人,我将你们藏于瓶中,再多充些空气,封好包装,至于你们能不能活着出现在那血族之王的面前,并且得偿所愿,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为什么要帮我们?’我问。‘……不知道,就当是为了小武吧,只是想他有一天长大,结婚成家,不用再失去自己的孩子,亦不用成日往血站跑……你们可能不知,这专供血族之王的饮食应用,管制严格,皆要打上工匠编号,以追根溯源。一旦你们事败,追踪下来,小武他们一家人跑得了吗?’‘那你就不怕?’我又问。‘我有什么好怕的,你们几个小小萤族都肯舍命一搏,我倒连你们都不如了!况且,我孤身一个,没有拖累,真被那血族寻了来,我又怕他甚么!这晦气的不见天的日子正好是个头!唉,不说那么多,行动起来吧!’

“就这样,在那人的尽心帮助下,我们三个埋伏在一瓶专供血族之王的美酒酒瓶里,一路颠簸,小口小口嘬着那有限的空气,醉意熏然,在某一个不知晨昏的时刻,被送到了血族之王的手边。”小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语调渐渐松懈下来,有一种轻微的嘲笑在里面,仿佛只有用了调侃的语气,才能将万般凶险撇开去,暂时有一丝喘息。

我看着星光下的他们几个,或栖于我的掌心,或伏于草丛间,一样的娇小无助,但并不引起我特别的怜惜。倒是那最后淡淡的几句话,在水面上轻轻点过,毫无依托,沉,沉不下去,腾,腾不起来,惶惶然无立锥之地,像个无处投胎的鬼,格外叫人心酸难过。

“夜已深了,诸位可愿到亭中来,暖一杯水酒,再接着说?”族长出声相询。

“把酒言欢吗?族长可是说笑?”姐姐脆声冷笑道,不知为何,退开一步,微微仰脸:“这天下总归还是血族的天下,站在你们面前的我们,是未来的血族新君,莫要讲得性起,乱了分寸。”月光洒在她脸上,红色的裙袍在夜色中看上去是暗乌的,隐进那暗乌的底色中去,只剩了一张脸,浮在黑沉沉水面上的一朵白色的花,圆润的花瓣“噗”一声炸开,无端端生出两枚獠牙!

“啊——”风间一声低呼。

“姐姐——”“画海——”我和哥哥同时喊出声来。

我只喊了一声,就生生卡住了,又是恐怖,又是心疼,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求同存异,以期事成。如此的沉不住气,忘了自己的身份了吗?”哥哥走近画海,低声斥道:“快将你那獠牙收起!吓唬他们吗?如若有一日,你成了新君,难不成要以这獠牙服众吗?!”

哥哥虽然放低了声音,但一字一句我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哥哥休要如此说,实在憋屈得紧!”画海倔强道,并不收回她的獠牙,月光下的脸陌生可怖,让我不敢细看。“这一路行来,哥哥仿佛亦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900岁了,是圣族栋梁,且为圣族甄选新君而来,无论年岁、身份,还是职责,岂是这些族类能比的?却见哥哥唯唯诺诺、事事依顺,到底为何?这些人类、萤族说起话来毫不客气,当面就出言讽刺、不屑,背地里不知将我圣族诋毁成什么样子!哥哥怎么还是客气有礼、毫不见恼?难道是因为身处尘世,怕了他们不成?”

“他们哪有一句是不实之言呢?心有怨气,却不得疏导,只是一味压制,只会换来更大的爆发。”哥哥继续低声说道,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我们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圣族之势你已眼见,犹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物壮则老’,世间事大抵如此,你拗得过吗?今日圣族为王,若不知倾听、了解、应对,难保明日不是他族为王……”

“哥哥好生奇怪!我们不惧难险、探寻五物、争竞新君,正是为要圣族日益兴盛、天长日久,怎么哥哥尽说些冷了心肠的丧气话!”画海甚为不满,不肯将獠牙收起。

“真是聒噪得令人厌烦!”蓦地听到红龙一声断喝,语气极是厌恶不耐:“纵是瞧在美意情面,你这阴暗血族如此自大,真是叫人片刻不能忍!”红龙暴烈性子上来,越说越气,突然纵身从亭子处横窜过来,晃眼就在面前,身子扭动,尾巴扫过,将画海卷地而起。他的动作太过迅疾,尚未等我们反应过来,画海已被他“唰”一下抛了出去!

只听画海“砰”的落地,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我跟哥哥和寄城喊着她的名字朝她坠地的方向奔了过去。画海只是不吭声,不知是气硬羞恼还是摔得太重、出不了声。

偏生她落地的地方,接近潭边,树茂草深,暗影重重,打眼看去,竟没瞅见她的踪迹。

“画海!”哥哥扬声唤她。

“我……在这儿……”不远处草丛里传来姐姐的声音,断续微弱,仿佛痛不可抑:“……好似腿摔着了……”

“莫动!我们过来!”哥哥携了我手朝声音处窜去。寄城拽着我的长袍衣角不丢手。

“好……哎呦!是谁!你们干什么!快松手!”姐姐本是轻声应我们,突然声音提高,语气突变,惊恐万状!

我们心中大惊,哥哥不及奔跑,提了我一个纵跃,到了画海身边,张眼一望,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姐姐倒卧在地,一腿弯曲,手抚其上,面色疼痛难当。一双秋水妙目,眼角被提到眉梢去,惊到变形,眼珠子被吓得仿佛是要穿过鬓角、斜飞出去!但见三个人头和三双手从地底草丛深处冒了出来,分别攀爬住姐姐的肩膀、腰肢和小腿,悄无声息地将姐姐朝那地底深处拖去!

“落英过来!”哥哥一声长喝,手下不停,抓住姐姐向上提,一边对我低吼:“拽她起来!”

乍见此景,我头皮惊麻、毛发直竖,竟手脚僵直、愣在当地、一动不动。知道哥哥对我下了命令,但全然不知他那话中之意!

有人死命掐我手背,细声尖叫:“救你姐姐!!!”

我猛然惊醒,不及细想,一手拽住姐姐胳膊,一手去撕扯那攀住姐姐的人头和双手。那人头面色污脏,发如黑蛇,眼如白瓷,上有黑点,手爪腐烂,白骨可见,臭气翻腾,令人作呕。见我伸手阻挡,抬眼望我,瓷白眼珠上的小黑点冷冷射向我的脸,一只烂骨手爪松开姐姐,另一只“倏”一下搭到我的手腕上来!

“啊——”我惊到极致,叫出声来,一个身影直窜过来,将我一把扯到一边,同时俯身去拖拽地上的姐姐。月光下看得分明,是落英。

晃眼间,又有几条人影抢身过来,是忘言、风间和族长。一看之下,风间惊呼转脸,退了两步。忘言低声嘱道:“快把美意带到一边去!”族长低喝:“湿地僵尸!”语气里虽不至惊惶,但也很是诧异。

“不可拖拽!更不能去掰那腐烂手爪!只会愈拽愈紧!不拖进地底绝不罢休!而且这湿地僵尸总是成群聚合,不知这地底下还藏了多少!”族长厉声提醒。

“直接说该当如何!!”哥哥和落英异口同声。

那三个僵尸仿佛不知惧怕,只是不言不语,死不松手,腐烂的手指掐进姐姐肉里去。姐姐面如死灰,张大了嘴,仰脸瞪视我们,半边身子已被他们拖进地里去!

第62章 杀戮乐园

“爆头!”族长惊雷暴喝。

“唯有爆头!”族长又是一声断喝,弯腰不知在草丛中捡了个什么东西,抡起来朝那湿地僵尸的头上砸去!那僵尸面目污脏、神情可怖,却极为灵敏,别头一闪,

竟然给他躲了过去,而且他毫不惧怕,反嘴就是一口,朝族长的手上咬了过来,眼见他那乌亮牙齿就要啃上族长手背,一只手从后面横扫过来,手中不知攥的什么,“砰”一声撞上那僵尸后脑勺,半边脑袋被打飞出去!

那僵尸一愣,仿佛不能置信,整个脑袋只剩下脸的外壳,外壳之后是个黑黝黝的大洞。他的两只手也同时僵住了,仿佛突然忆起了什么美妙的往事,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嘴角浮现一抹吊诡的笑意,然后,突然,抽筋扒骨,身子一歪,倒了过去。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哥哥,手里拿的居然是我们签字的记录本!那本墨绿色的皮质记录本!可见哥哥的手劲大到何等程度!

另两个僵尸见到同伴倒地,既不惊慌失措,亦不上前查看,也不躲闪,只是更加伸长污浊的手臂,紧紧缠绕住姐姐,愈发咬紧牙关下死命往下拖拽。其中一个僵尸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长声嚎叫,叫声忽高忽低,尖利凄惶,撕破夜空!

“快!他在呼叫周边地底同类!赶紧把小姑娘救走,我们离开这里!等到他们成群结队来袭,麻烦就大了!”族长扬声提醒,颇为焦急。

“好……”只听得忘言“好”字刚出口,就“啊——”一声倒在地上,我低头一看,他仿佛是被草丛中的什么白色枝蔓给绊倒了。我再一看,黑黢黢的地面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好些苍白枯瘦的枝杈,而且还在继续往上长——天啊,哪里是什么枝蔓、树杈,分明就是一双双僵尸的手!一只手已经越过我的脚,探过我的裙袍,爬上我的小腿,紧跟着是一个污脏的脑袋,破土而出,贴着脚边仰脸望我,血红的眼珠子凸着,嘴里还包了一口土,月光下看得分明,有一条蠕虫从他嘴里的那包土里露出半截身子!

原来恶心、害怕到一定的程度,你的灵魂是会弃你而去的。我的就是如此。我那怯懦的灵魂来不及通知一声,就毫不犹豫地跳脱出去,不讲义气却又充满好奇,悬在一边看我如何表现。

它看着云层在我脸上迅疾卷过,花影、树缝,斑斑驳驳,惊恐、愤怒、退缩、厌恶,不一而足。它体会我数个念头在脑海中碾过,一时要去救忘言脱困,一时又要阻止那腌臜僵尸将自己往地底拽落,一时要向哥哥呼救,只见哥哥正被僵尸围困,不忘别转脸焦心着我的情状,一时又看到落英脸上厌恶到极点,既想干掉这些家伙又嫌弃他们脏了自己手脚。小儿身量的寄城在白骨手爪中蹦跳,口中惊叫连连。红龙和蓝龙也拢身过来,奈何那些僵尸都是匍匐地面,两条龙近身不得,又无法喷火,只恐僵尸未灭,倒伤了我们。

眼看着月下这方圆一片,地面转眼成海面,暗黑波浪,隐隐翻滚,一只又一只的僵尸从地狱的深海中掀出洋面,在地上匍匐,遇人则死死攀爬,口中荷荷有声,在峡谷中形成巨大阴沉声浪,腾到空中。我如同魔怔,顾不上理会脚下在一点点陷落,盯着那声浪因为喧嚣而变得浓稠,因为邪恶仿佛沉淀出黑嗡嗡的底色,蠢蠢着,蔓延着,向上升着,遮天蔽月。

“咔嗒”,就在那头顶的蓝色星光被浪淹住的一瞬间,我明明白白听到我身体里有一只锁扣上了。我挣一下,仿佛想要解锁。只是徒劳。

“救我——”画海一声凄清尖叫,她的整个身子已被拖进地下,只剩了一个脑袋和半边肩膀。肩头红衫已被扯烂,露出一片雪白皮肤,皮肤上印了几个脏黑爪印,面孔死命拗着,下巴磕住地面,徒劳拦阻着陷下去的坠力。一对血族獠牙仍然呲着,但如同摆设,已经毫无威慑。眼睛苦苦盯着我,只怕眨一下,就断了我牵扯着她的绳索。仿佛摊在陆地上的某种深海怪鱼,悍气犹在,场合不对,无能为力。

我被她的声音和样子激得满脑充血,手脚冰凉。那双在我心中上锁的手将我轻轻一推,手掌带风,拨拉着我,仿佛“咯咯”有声:去吧。去吧。

我猛然提脚,沉声断喝:“起!”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然将那抱住我腿脚的僵尸拔地而起。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噗”的一声,如同剜出一块陈年旧疾,极为爽气!

没想到那僵尸果然如族长所言“愈拽愈紧、绝不罢休”,整个身子都破土而出了,两只爪子仍死命掐在我的小腿上,嘴中荷荷,奇在倒并不下口咬我。

“放手!”我怒喝。那僵尸半趴在地上,抬脸望我,污浊的脸,眼珠子红闪闪,暗夜里倒是两朵干净的花。手掐得更紧,指甲嵌进我的肉里去。

“放手!!!”我长声再喝,恶怒之气在我周身游走,急溜溜欲寻一个出口。这一次我没有再给他机会,半俯身子,突然出拳,快如闪电,拳头从他的脸上洞穿而过,直贯到地!

他的手爪终于松开了。他的脑袋被我打出一个洞,一个温热的洞。我的手腕被温热包裹着。我的手指骨节穿过他的面皮,然后是大脑,然后是后脑,仿佛是探手进一块黄油,又阻滞,又通畅,最后抵触在地面上。隐隐的痛——快。我竟然舍不得收回我的拳头。

我终于收回我的拳头,站直身子。他那红亮亮的眼珠子已经被我打飞,摊手摊脚卧在地上,仿佛一个无头鬼顶着个甜甜圈,又诡异又甜蜜。

我满足地叹口气。

我再无迟疑,大踏步走到姐姐身边,将手插进她的腋下,另一只手卡住她的后颈,带劲一提,将她生生从地底拽了出来。随她而起的是两只坚持不懈的僵尸。正好。我腾出一只手,“啪!啪!”两掌劈在他们的脑门上,两只东西登时软了下去。我手上一轻,顺手一扬,松开去,余光看着姐姐斜抛着朝张口瞪眼的落英飞了过去,后者一把接个满怀。

我立在当地,放眼四望,其时邪云遮月,阴风阵阵,潭水近在身侧,腥气扑鼻,天地之间,恶气充盈,我却觉得胸中前所未有的畅怀心意!

湿地僵尸的世界被唤醒了。前赴后继,蠕蠕而来。杀戮的雨点坠下来,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是扑啦啦的一片,腾起的雨气兜了我一脸。我别开脸,深提一口气,迎了上去。

瞅准一个脑袋,一脚跺上去,“噗唧”一声闷响,脚掌跟着碾进地里去,引得心中一阵颤尖尖的欣喜。我抬脚、踩、碾,再抬脚、再踩、再碾……黑沉沉的僵尸地带硬是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乐园!

数只僵尸仰脸看我,又惊又惧,白敦敦、红辣辣的眼珠子凸楞楞地瞪着,不敢眨眼,仿佛害怕眼皮兜不住,眨一下就会骨碌碌滚出来。别着脑袋、扯着脖子,以躲避我的“爆头脚”。手却不肯松懈,张牙舞爪划拉着,只听到“嗤——”一声,我的袍子被他们抓下一片。

我心中怒极,提起那胳膊,“咔嚓”一声,折成两段,扔在一边。随手又是一只,又是一声“咔嚓”脆响。爽!

我随抓随折,转眼遍地腐烂斑驳白骨,僵尸倒下一片,唉哼遍地。没有僵尸再敢近身于我。我哈哈大笑,甚是得意!

“美意!住手!你疯了!!!”有人喝止。是哥哥。

我转头寻他,只见他与众人唰唰立着,脸上表情如同见鬼,惊恐万状。两条龙浮在他们头顶,黑鸦鸦天地间唯一的色彩所在。只是缺了星月之光的映照,一条红黯黯,一条蓝沉沉。

笑话!若不是我以一当十,勇猛至斯,他们能够脱身、安然站在一旁?我心中气恼,高声喝道:“蓝龙!过来!”

蓝龙吞吐踌躇,终于腾身过来。到得头顶,我打个手势,他挨身下来,我抱住龙颈,翻身上去,手上一紧,低声喝道:“喷火!将这些僵尸统统烧死!”

蓝龙挺起身子,扭捏一下,并未照办。

“怎么,主人的命令都不听了?!”我怒气勃发。手在他颈上又是一紧。

“不是……主人……你的神勇已经震慑住他们,咱们正可以就此脱困……何须非要……”蓝龙语气甚是恭顺,但仍然温柔地坚持着他自己的意见。

“你是蓝龙吗?”我怒喝,因为心意被忤逆而满腔怒气:“我的蓝龙从不会违抗我的命令!还敢说什么我是你龙族复兴的王!”

“你是主人吗?”蓝龙不卑不亢:“我的主人从不会为了一时意气赶尽杀绝。我坚信我的主人是仁者之君,龙族复兴靠的绝不会是杀戮。”

我气得浑身哆嗦,指着地面上这乌央乌央又拥簇过来的湿地僵尸,咬牙道:“糊涂!你若不杀他,他必吃掉你!你跟一群饥饿的僵尸谈仁义!”

“这世界快被恶{饿}穿、恶{饿}透了。你杀得完吗?美意,你应该赶紧去做你最应该做的事情。杀死僵尸事小,如何改换这滋生僵尸或其他恶物的天地才是至关重要。”蓝龙稳稳停在空中,稳稳说道。

呸!现下,谁、说什么话,都没法平息我浑身的火烧火燎,只想逮了活物杀掉。只想听到踩碎僵尸脑袋时发出的“噗唧”声,如此美妙。眼见蓝龙已离地面甚高,我无法往下跳,正自万分焦躁,突听得地上一声惊呼:“美意!小心!!!”

我下意识仰脸一看,一条银白色的巨鱼从天而降,带着漫天的水雾和腥气,精准地从龙背上衔住我,耳听得“轰——”一声,那鱼带着我落回水里。

第63章 一个吻

眼皮发烫。脸皮发烫。烫而不热。似有清风拂过。浑身痛而沉重。我感觉我被平摊着,长出了五个爪子,吸附着地面,以防止自己被抛来抛去。我睁不开眼。自从我醒过来,我就再也不能闭眼视物了。

但我分明清晰地看到,我带着一脸狞笑,迈着自己的“爆头脚”,脚起脚落,在无星无月的夜里、在一群肮脏稀烂的僵尸脑袋群里,哈哈大笑。我看到一艘银色巨鱼裹着腥湿之气,叼起我,带着我重重拍进水里!

我睁不开眼,说不了话,起不了身,但仍然一阵哆嗦。

“哥哥!美意的睫毛在眨动!”一个惊喜的声音,是画海。一个暗影“嗖”一下遮到我脸上来:“美意!”是哥哥,倒不是听出他的声音,是他的气息,16年来,他无数次俯在我的身边,轻声唤我,我对他那卷着书香的气息已无比熟悉,不带一丝儿人气儿。与此同时,一只温凉的手搭上我的手腕,手指并拢停在那里。那不是哥哥的手。他的手指触到我的一瞬间,那块皮肤惊跳了一下。我知道是谁的了。

“美意她脉象充实,强劲有力,体内正气亢盛,已压过邪气。虽然此刻并未醒来,但诸位也不必太过担心。”忘言的声音。柔和有力,让人听了心中莫名踏实。

“那就好——”只听得寄城声音细细,长叹一声,似是放下心来,又不肯定地问:“莫非那一会儿她是中了邪气吗?”

“看情形一定是的。”是族长的声音。一贯的笃定。但也听得出来语气里有放松。

“忘言,方才你同那红蓝二龙入水寻救美意,到底看到了什么?”这是落英在发问。虽然仍是淡淡语气,但我闭着眼,耳朵敏锐地抓住了他藏起来的关心我的小尾巴。心里有一点小高兴。

忘言松开我的手,声音拉远了一点:

“若非我亲眼所见,怎能相信。”忘言微微喘息,身上淡淡香气随着气息袅袅漾过来,凉沁沁罩住我,仿佛没那么热了。

“谁能料到那深潭中竟然藏身如此巨鱼。不知你们可曾留意,那鱼口中的锋利巨齿……”饶是忘言沉稳,仍难掩讶异和惊惧。

“我看到了。”风间接腔。悄声,言语中仍有寒气。

“所以根本就来不及诧异,我几乎是跟红、蓝二龙同时跃入水中……那鱼利齿分秒即可戳穿美意……但那大鱼实在矫捷,再加上潭水被搅浑,转瞬就不见大鱼和美意踪迹……”

“说重点。”落英终于不耐烦,打断忘言。唉,这个骄傲的家伙。哥哥曾跟我自言自语,人生主要是琐碎和无趣,哪有那么多“重点”,否则漫漫长夜如何打发?

“我和二龙打着手势,准备朝三个方向分头寻找,”忘言不以为意,接着说:“突然听到水下深处传来‘砰!砰!’闷响,我们赶紧朝着声音的方向窜游过去!”说到这儿,忘言还是忍不住停顿了一下,深深喘了一口气,听得我也提起一口气,天知道,被那大鱼带入水之后,连我自己都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一眼望到的是那白色大鱼的尾部,正在疯狂摇摆,像是被网网住后的拼命挣扎,但潭底深处,虽然水很浑浊,却看得分明,根本就没有任何网的痕迹,我顾不上二龙,借着浑水和水底的乱石、长草,悄悄掩到大鱼的面前去——终于见到美意,只见她顶天立地卡在那大鱼的上下颚之间!”

“啊——”众人惊呼出声。

“是的,那大鱼犹如山丘,鱼口大张,作势吞吐,却合拢不得,因为美意手撑上颚,臂力惊人,脚踩下颚,还腾出一只脚,狂踢大鱼牙齿,而我们听到的‘砰砰’声正是美意踢撞鱼齿发出的声音!”

忘言语速加快,喘息加重,众人亦竖耳倾听,无人打断。我也听得紧张,呼吸渐促。仿佛为了印证忘言说的话,脚底隐隐作痛,又震又麻,蔓延上来。

“那分明就是美意,但怎么可能是美意,那般的力大无穷,更兼戾气十足、狠气森森,整张脸上罩着一层杀伐之气,令人胆寒——我从未在美意的脸上看到过那种神情,如同置身地狱。我屏息观望,完全呆住了,红蓝二龙已到我身侧,也是大惊失色,忘了营救——其实哪里需要我们营救,美意彪悍之气,令人胆寒,只是几脚,硬是将那大鱼的牙齿生生踢落下来,大鱼吃痛,疯狂摆动身体,只求将美意甩将出去,但美意如同钉在了那里,脚下不停,甚至开始手上发力,一只手撑住颚顶,另一只手拽住一颗上齿,皱眉咬牙,只听“噗”一声,竟将那大鱼的一颗牙齿拔了下来,血呼一下从那牙床血洞中喷出来,美意头一偏,只罩了她半边脸,潭水迅速被那鱼血晕染,我隔着丝丝血迹,望着那半脸雪白、半脸血红的美意,突然忘了自己是在水里,松口抽气,瞬间又记起这是在水里,心中暗叫一声‘糟糕!’,鼻腔里已注满水,水朝着肺部而去,我死命屏住呼吸,胸腔犹如要炸开,在水底是分秒不能再待……”忘言语不停留,一路纵述,几乎忘了喘息。我恍惚间仿佛是在听他人故事,与我无干,如醉如痴。

“我一看主人即刻就要窒息,根本容不得片刻耽搁,原本是随主人一同入水救助美意,谁料想她如此勇猛,不可思议,”只听得红龙插言道,语气里大是惊奇:“倒是主人,危在旦夕,我欺身过去,想把主人掀上背,将他驮出水。谁知主人闪身避开,竟朝美意更近游了过去——他仍是要去救美意,唉,在那个当口,分明是主人更需要……

“当时主人的脸颊已是紫涨,浑水中都看得清楚,事不宜迟,我与蓝龙朝了相,我去救主人,蓝龙去救美意。眨眼主人已贴近美意,伸手去拉她,但是……但是……”红龙瓮瓮说着,渐渐慢下来。

无人催问,也无人插话。我躺着,后背一阵燥热。风也由清凉变沙暖。

“要我红龙憋着,真真是胸闷气短!其实我就是想说,美意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真是可怕得紧!你们是没见到她在水底的样子,那大鱼你们都是见了,大得我这条龙都前所未见,那般凶悍,十个美意也生生吞了下去,够不够塞牙缝的,怎知美意竟能制住他,拔掉他的利齿,就跟玩儿似的……好狠……太狠了……而且,主人伸手拉她,明明白白就是要带她出水,她竟像是还没玩儿够,居然伸手一带,将主人带进鱼口中去!我跟蓝龙焦急万分,冲到他俩面前,上下翻腾,以示警戒,关键是我那主人,再容不得……”说起方才之事,虽已过去,忘言也已安然在身边,但红龙的语气里仍是大大的惊惶,护主心切。

“倒是那倒霉大鱼,被卸了牙齿,上下窜跳,估计已无意伤人,只想脱身,我们也没将他再放在眼里。美意终于反应过来,这才一把将主人拉至眼前,查看主人景况,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把将主人抱住,从鱼口里窜了出来,然后……然后……”红龙嗫嚅说不下去。

“然后怎样?”只听得风间的声音,弱弱问道。

“主人环顾四周,又向上望望,似乎是在掂量什么,”蓝龙接过话头,朗声磊落道:“然后搂住了忘言颈脖,在他唇上亲吻——给忘言输送气息,当时当地,这是最好的法子了。”

我,亲吻,忘言?

我,竟然,亲吻,忘言?

我居然一丁半点都不记得!真真可恶,这个吻,被一条大鱼和两条龙围观着,白白的吻了,他那清香的气息,花瓣一样的嘴唇,我是再也没有机会一亲芳泽了。

“正是,正是。”红龙附和道,仿佛是怕大家对这个吻有多余的回味,抢着说:“我和蓝龙当即眼神一对,尾部相绞,趁着那大鱼辗转翻腾,兜住主人和美意,起身就往水面上窜,没想到那大鱼恼羞成怒,不肯罢手,眼看着我们就要脱身,卷起尾巴就朝主人和美意扫来。主人身量高,腿正好堪堪悬着,大鱼的尾巴一下子就卷住了他,往水里拖。好一个美意,当即就扑身过去,举起手里的东西,没有半分迟疑,朝那大鱼的眼中扎落下去——原来她手里一直攥着刚刚从大鱼嘴里拔下来的利齿。大鱼吃痛,终于知道不是美意对手,松开了主人,呼咽着朝潭底深处去了——美意,真是,够狠。”红龙说到最后,喃喃低语。

又是一片安静。他们的话语"bo bo"荡荡,仿佛将我置身在洋面之上,突然有一个人划着小船靠近我,语气淡淡道:“哦,这是刚才在美意怀里发现的东西,你们看看。”

第64章 画册

“这是蓝龙赠与美意的明珠,水中辗转,居然没有失落,谢谢你,风间姑娘。至于这个——”哥哥的声音略有迟疑。

我识得哥哥数年,他的每一声叹息、每一个停顿,我都能听出弦外之音。此刻他语气中的犹疑我岂能不知?但到底藏在我怀里的是什么东西?我好奇心盛,苦于睁不开眼、不能动弹,心中焦急,口干舌燥。

心随意动。风随心起。听到一个脆脆、沙沙、绵绵的声音,仿佛一张小嘴,在那里窃窃、密密地啃噬着什么东西——四下里突然静得可怕,只多出来许多张的小嘴,蚕食过来——只能听,不能看,亦不能动,真是翻了倍的叫人心慌。

——不过就是风掀动书页的声音!我的耳朵豁的一松。又静又闹又安稳的背景杂音挤进耳中。我的心也跟着一松。

“咦——”数人惊呼。明显感觉到有人凑近前来。我懒塌塌躺着——不过是一本书。一本书?哪来的一本书,藏在我怀里?

“美意怎么会有这本画册?!”数人同时问道。我的耳朵辨认出他们分别是小呢、小幻、小皎,和族长。

“拿来给我。”族长沉着命令道。声音里有极其不易察觉的轻颤,他牙缝里嘶嘶的克制的吸气,被我捕捉到了。

“为什么要给你?刚才那位姑娘说了,这本画册是在美意怀里发现的,那是美意之物。”三个精灵异口同声。声音细小而坚定。听上去,他们倒是缓过劲来了。我的心又是一松。

画册……画册!黑衣人花海书室里的那本画册!整本画的都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一个时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女人的背影!我居然把那本画册带出了书室,居然还揣在怀里这么久!

只听得“嚓”一声,风间轻呼,哥哥出声:“族长——,有话好好说,既然是美意之物,待得美意醒转,她自会……”

“什么美意之物……当我认不出来吗……”族长终于不再掩饰语气里的颤抖,显得甚是激动:“这……这不就是你们那血族的老小子亲笔所画吗……这画的不就是……不就是……”他的牙齿格格打架,碎不成声,听得我的心里也一个咯噔一个咯噔,腿骨杵着膝盖骨下山,下不完的台阶,又硬又疼。

“族长——”忘言一声轻唤。饱满、痛楚,又清晰。在一无可见的空间里,他的声音仿佛一列通透的车厢,从此岸开到彼岸。他什么都知道。

“美意交给你……”,“你”字音未落,声音已在远处。“哎呦——”远远传来一声低呼,“族长小心!”风间急喊。

“这算什么!明明说了是美意之物,还要抢夺而去,跑那么快,还摔一跤,是跟谁在抢嘛——什么族长啊?”小皎细声愤愤道。

“你没看出来族长已经完全失态了吗,年过半百之人了,语无伦次,甚至奔跑失足,定是有难言之隐……”耳听得画海幽幽说道:“倒是你们几个,怎么会认得这本画册——何时才能出发去找‘暗夜之泪’啊……”

“说了这么多,最后一句是重点吧?你倒真是坦白得可爱!”小皎冷笑道。

“等到美意醒转,我们即可启程……‘暗夜之泪’、‘暗夜之泪’,唉,我们最后的希望……我几乎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小呢喃喃道。

“你适才说到你们三个醉醺醺在某个时刻被送到了血族之王的手边,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而且你们怎么会认识这本画册的,我倒真是很感兴趣。”落英安静问道。说是“感兴趣”,但语气却不动声色。他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疏离的旁观者,但总是能准确问出我想要问的问题。

“那本画册救了我们三个。”只听得小幻冷冷说。

“那支装着我们三个的酒放在托盘上,被一个人送进了一个房间。一个巨大、特别的房间。仿佛是没顶的,漫天的花朵,应该是蔷薇,接天的书架,满满都是书籍,除了一张宽大书台,别无他物,当然,还有那个等待享用美酒的人。”小幻冷清清的声音,瞬间将我拉回那个花海书室。一阵滔滔的痉挛,细碎着翻滚过来,我不知身处何地。

“侍者将瓶塞取出,倒退着轻手轻脚出去了。铺天的新鲜空气逸进来,我第一个清醒过来,一边蹑手蹑脚地拍打小呢、小皎他们,一边透过深色的酒瓶查看瓶外的世界……”不知怎的,我听出小幻语气里寒气渐浓。我仿佛也缩身在那局促的酒瓶中,惊惶地随着他一起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非常,非常,非常,高大。一身深色袍子,从酒瓶里望出去,不知是什么颜色。袍子严严罩住他,完全看不到他的脸,只露出一双手。那双手、那双手……”冷峻如小幻,向来说话,字字都像是响炮,一字一跺地干燥,此刻提到那人的一双手,话语像是受了潮,点来点去,见不着火,只见烟袅。

“怎么说,也痴活了200多年,见识不算浅,但一望见那人那双手,就禁不住心中一凛,凶多吉少是跑不了了。当时就一个念头,纵使不能寻到王者之星、释放星上囚禁灵魂,拼死也要让小呢、小皎存活一个,从这儿逃出去。”小幻说到后来,恢复了他一贯的轻描淡写,但听在我心中,却是荡气回肠。

“我听到你们中有人轻声冷笑,也着实可笑!拼了命来了,什么都还没做,就想着拼了命逃走——说回那男人,他正俯身书台之上,专心致志,画画。”小幻喘了口气道。

“所作何画?可是这本画册?”寄城的声音。一只小小的手轻轻展开我的手掌,将他的放进我的手心。

“正是。我看得分明,那是一本书册,他正摊开了,执笔作画。没有凳子,他就那样站着,袍子罩住他的脸,看不到任何表情,一手按在台上,一手手腕悬空,手如灵蛇,娴熟至极。我在瓶中轻巧腾挪,终于被我看清楚他画的是什么——一个女人的背影。”小幻的声音听上去不知为何,极为害怕,仿佛是魇在噩梦里了,醒不过来。

“那女人的背影在我看来,已是极美了,但不知那男人还有何不满之处,一会儿直起身子,远了端详,一会儿又俯低身子,近处研磨,一度搁下画笔,踱到一边去,脸对着那涌沃沃的蔷薇花海出神。我也不知怎了,仿佛是被他魔住了,眼珠子只是随着他的动静来回滚……”小幻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仿佛是被噩梦的舌头舔着、卷着,又亲热又残忍地吞吃下去了。

“幻!清醒过来!”小呢一声轻喝。我感觉每个人都颤了一下。连带着空气都醒过神来。

“那一会儿我和小皎已醒了过来,酒瓶已开,那人随时会饮,而他此刻正面对花丛、背对酒瓶,此时不逃,更待何时!我见小幻眼神发直,有些失魂,赶紧一手拉住小皎,一手拉住小幻,同时附耳对小幻低语:‘先离开瓶中!’,我将双脚黏在瓶壁,张开翅膀撑住他们两个,想将他们先送出瓶口,突然见那男人从花丛处一个转身,掉头冲着书台而来,暗影掠过,一只手看着分明是白的,但乌压压满是血腥之气,一言不发,夺命而来,攥住了瓶颈,提起来往桌上一锤!”

“砰!”那一锤也捶在了每一个听客的心中。我手心里的小手紧了一下。

“重顿之下,酒液溅起,我们三个滑落酒中。我尚算清醒,慌乱中拽住他们两个,将脑袋拼命仰出酒面,紧紧盯着那人,不知他是否知道我们藏身瓶中,更不知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只见他一顿之下,旋即松开瓶身,又俯身到那画册之上,一双手又是着急、又是小心,翻动那画册——我这才看到,原来那画册之中,所画全是背影,同一个女人的背影。只见他越翻越快、越翻越急,一双手如浪中白条,又是狰狞又是煎熬,连我都看呆了。”

“突然听到他发出一声奇怪又短促的声音,仿佛发怒,又仿佛是叹息。这一次没有任何征兆,瓶身突然倾倒,我们被酒浪卷起,从瓶口中哗然而涌,泼了出来!”

往死里追赶小呢的那个什么东西终于停了下来。小呢也停了下来。空气也停了下来。凝住了辣戳戳的日光,打在我的脸上和身上。因为不移动,所以不疼痛。只剩了彻底的爽气。晒干我16年来不见天日的阴郁。

阳光如此之烈,是一天当中的什么时分了呢。

“‘你们三个也看了许久了,倒是说说,为什么越画越不像。’”小呢声调突变,仿佛是在刻意模仿某个人的语气。那语气听得我汗毛直竖,偏偏嵌进耳朵里去,抠都抠不出来,只能直挺挺地忍着。

“这是他开口对我们说的第一句话。极是温和,仿佛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倒也确非人类。从瓶中冲将出来,我在一堆酒沫子里勉强抬头,眼前陡然一亮,绯红花海,玄色书架,他一只莹玉般的手正擎着酒瓶,口下底上,是他把我们连带着酒兜底倒了出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幸小幻和小皎就在离我不远处,挣扎。”小呢继续道。

“这下我看清楚了,他一身黑袍,凛凛立着,脸隐在黑色的帽袍里,伸出那枚雪白的空着的手,用手指轻轻将我从酒液中拈了起来,送到他面前去,有声音从他帽子里面的黑暗中——就像寒气从深穴中喷出来一样——发出来,只是愈发的柔和:‘不妨,我是没辙了,若你们能说出缘由,倒是可以给个痛快的死法。’”

第65章 深情

“我被那人拈在指尖,指肚上的冷冽透身而过,我正自肝胆俱裂、惊恐万状,突然听得他如此一说,左右都是一死,霎时静下心来,哈哈,索性逗他一逗,转移他的注意力,说不定小幻和小皎还能逃过一劫,况且,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呢一边说一边轻轻笑出声来。那笑声听得我微微心酸。

“‘你已渐渐忘了她,何须再画!’我鼓足勇气大声对他说,完全吃定他的口气。果然,他愣了一下,捻住我的手指尖顿了一下,我趁此机会将两手绕到背后,对着地上挣扎的小幻和小皎做了一个约定好的手势:不要管我,赶紧找到王者之星!”小呢道。

“‘再怎么画她也不会回来,何须再画!’我趁胜追击,再下断语。”小呢继续道。

“你如何知晓?”落英突然发问,声音陡然拔尖,乍听上去不像是他本人。

“我自然知道——咦,这么巧,当时那人也是有此一问,只可惜那人耐性不足,不等我在心中组织好说辞,手指一松,我从他的指尖滑落到掌心,他顺势就是一攥,我就被死死闷在他的手心窝里……”

“我是问你如何知晓!”“那他是要弄死你啊!”落英和风间同时出声打断小呢,一个不耐到恼怒,一个紧张到变调。

“我蜷在他那冰窟一般的手心里,感觉到他在慢慢收紧他的手指,终于万念俱灰,”小呢并不理会落英和风间,继续道:“难道我赌错了——一个短暂的窒息过后,手指渐渐松开,光线漏进来,他的手掌轻轻一摆,我被甩到了书台上,趴在离画册不远处——我赌对了。”

说到这儿,不知为何,小呢声音一沉,低了下去,引得我不得不侧耳细听,只听小呢继续道:“那人走近书台,两手撑在桌子边沿,头微微垂着,对着画册的方向。两只手,十根手指,根根雪白分明,轻轻痉挛,骨节发蓝,又可怕又——可怜,然后……然后……唉,这可是个恶贯满盈的血族之王啊,照说实在不应该对他有什么恻隐之心,但是,那时那刻,看他那万事皆休的样子,着实令人动容……他哭了,应该是哭了,有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那遮掩的黑洞中坠落下来,正正就打在他面前的画册上,浸湿一片。我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居然纵身跃过去,想要去擦拭那画册,正低头间,突然听到一声淡淡冷笑:‘原来是为这而来!’我一抬头,这次真的是魂飞魄散!”

“你到底如何知晓!”落英咬牙再问。他这是怎么了。

“你又看到什么了?快说啊!真是急人!”风间也是一叠声地催。

“风间,收收你的急脾气,耐心听就是了。”忘言柔和沉静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心没来由的一阵猛跳。我这是怎么了。

“——好吧,当初那人急忙翻动画册,虽然是隔瓶张望,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我发现那本画册中的画作,越是靠前的作品画得越是细致,比如那女子发间斜插的发簪、领子后颈处的花纹、耳垂上的纹路……那种细致恐怕只有记忆非常深刻、鲜活的人才能画出;但越是往后的作品,越是疏朗,寥寥几笔,只求神韵,因为对那个女子的记忆已经淡化成一个影子,细节的东西已经消散了。他一边渐渐忘了她,一边仍苦苦作画,倒真是令人费解。”小呢的语气甚是恳切。

“唔,还有呢。”落英平着声音继续问。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我能想象他那张冷着的臭脸。他怎么对别人的事这么上心了,真是少见。

“他是王。再怎么邪恶,他也是王,天上地下都攥在他的手里,他若想要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恐怕掀掀眼皮的功夫都不用费的。他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已毋庸置疑,只可惜如此用情也只落得孤身作画、寄托思念,想来,这个女子一定是他无法得到的……”

“有什么女子是圣王无法得到的?”画海轻声打断小呢。湿地僵尸之后,姐姐说话的声音收敛许多。{哦?那许多的僵尸都跑到哪里去了?}

“只有两种,一种是不爱他的人,一种是——死人。”小呢淡淡说。

“人们最念念不忘的人难道不应该是自己的仇人吗?”一个小小的声音紧跟着问。是寄城。

“哈,难道你正是如此吗,那可就太苦了。心怀就那么大,还是放自己欢喜的人吧。”小呢善解人意地说。

“你满意啦?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抬头看见什么了吗?”原来风间一直绷着,就等着小呢的下文呢。我又听到落英“唔”了一声,不似第一个“唔”声那么淡然,仿佛有点呜咽的感觉。我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一抬头,目之所及就是一枚黑色五星,沉甸甸从那人的颈中垂吊下来。虽然从来没有见过王者之星是何模样,但一看之下,我就知道就是它了。方才不知是否太过慌乱,我压根就没有注意到这个物什,也许是刚刚从那人的颈脖中滑落出来也未可知,总之那黑色五星就悬在我的头顶,仿佛唾手可得,但是——那五星之上,已攀爬着小皎和小幻两个!”小呢说。

“我就不明白了,那自然是王者之星没跑了,你咋就磨磨唧唧在那书桌上耽搁!”突然听到小皎不耐烦轻喝:“不过也好,趁着那血族之王忙着跟你打岔,我和小幻连滚带爬地顺着那人的袍角就攀了上来,爬爬停停,终于到达了与那五星的齐平之处,趁着那人俯身垂泪、心神激荡之时,纵身一跃,堪堪挂在了星角之上,好险!”

“我们只想死命拽脱挂住五星的绳索,奈何那绳索不知以何物编织,极为柔韧,却也极为结实,根本拽不断。我和小皎一对眼神,想着只有豁出去,哪怕弄出巨大动静、被那人发现,也要将绳子弄断,刚好你就在五星下方,说不定正好接住五星,还有机会逃出去。于是我们两个张嘴就咬……”这又是小幻在说话了。

“我听得那人冷笑,又见他俩是这种情境,知道不妙,夺得五星几乎不可能,唯一的希望是看能不能留存了一条命离开这里。心中正自思量如何应对,只见那人曲指一掸,将小幻、小皎两个掸落至桌上,我们三个抱在一起,那时候真的是害怕极了,只想能死在一块儿已是幸事。再料不到那人拽住五星,轻轻一扯,颈中绳带崩断,那人将五星拍在桌上,口气甚大:‘这天上地下,有多少人惦记着我这枚五星,连你这小小萤类都做此妄想!五星在此,你们倒是有本事来取!纵然取去,你们倒有本事解禁!这些年,我倒是寂寞得紧,把这些禁锢在五星之中的魂灵放脱出来,正好陪我解解闷!’”小呢说到最后,也不自觉地模仿着圣王的语气。唉,我只盼着这聪慧精灵莫要学得如此惟妙惟肖才好。

“这是怎么说。”只听得忘言沉吟低语:“难道……”

“正是,听那人语气,他并不知如何释放五星中被囚禁的灵魂,或者,他知道,但他做不到。”小呢说。

“将五族领袖灵魂囚禁确非圣王所为……恐怕他自己的灵魂亦禁锢其中吧。”哥哥淡淡道。

“这其中来去,我们怎能知晓,只是信着我萤族500岁老者的遗言。所以突然见那人拍下五星,近在眼前,瞬间震惊过后,我们三个心意相通、同时发念,不管不顾,伸手就去取那五星!小幻和小皎心思耿直,手伸出去,四目直愣愣盯着那五星,眼中再无他物。我多了个心眼,伸手的同时,搂了一眼那人,那人面孔隐在帽中,无法看清,但见他身子一绷,缓缓抬手,手掌摊平,就要落下——我看着他那凝固的手指,知道他起了杀心……”小呢的语速一边说一边缓下来。这家伙,说到紧要时刻,竟然住了声。

“没想到你这萤族这般爱卖关子,圣王的手自是没有落下,否则此刻你们几位怎可能安然无恙!”姐姐忍不住出声轻嘲,只是声音听上去温柔美好,让人难生恶感。

“唉,现在想来我还是天真了,”小呢叹口气,接着道:“那人手掌压下来的一瞬间,我竟然有万一的侥幸之心,潜意识里觉得用情如此之专、如此之深的人,怎会对几个萤族精灵痛下杀手?哈哈,这人执掌天地2000年,众恶弥生、生灵涂炭,不都是他的丰功伟绩吗,我居然对这万恶之王心存幻想,真是死一万次都不足惜了!”

我紧紧闭着双眼。小呢的话深深碾过我,心上被碾出乱糟糟的槽痕,又烦躁又羞耻又气恼。一转念又是恨恨的,不知在恨谁。

“就在他的手掌触到我们的一瞬间,小幻和小皎终于反应过来,我的余光看到他俩面色死寂、眼珠涣散,已全然放弃抵抗,我胸中犹如万箭穿心,突然心中一动,拼尽全力大喊一声:‘她在哭!’”

“聪明。”落英冷笑点评。

“原来这个‘她’真的是他的软肋。我又赌对了一次。只见他手掌停住,缓缓挪开——那只手,但愿我这一生再也不要见到他的那只手,死亡的华盖。他黑袍罩头,俯身凑近我们,仿佛是想要听清楚我在喊什么。我心中惧意深浓,根本没有胆量朝他望去,只是指着书台上离我们不远处那本摊开的画册,声音是哆嗦的:‘你看,她分明是在哭泣。’——其实,那只是画页上的几处点点污渍,应该是那人拿着酒瓶倾倒时溅出来的几滴酒渍,刚刚好就喷溅在那画上女子的侧脸处,猛一看倒真像是女子洒下的点点泪滴。那人对着那张画,半晌无语——对我们来说,两百年的生辰也不抵那一刻的漫长,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在画上擦拭,直起身子,只听得他长叹一声道:‘罢了,放你们自生自灭去吧。’话音刚落,整个世界就一片黑暗了。”

“我们三个在沉沉的暗中怎敢多待,等不得心神落定,就尽力扑闪着翅膀,靠着身体发出的微弱光亮在那黑暗中寻找出路——还果真被我们看到了一扇门!我们相携朝那门飞去,突然听得暗中一人阴声道:‘圣王饶了你们,我可没那么好说话,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混进混出,这是要打我的脸呐!血狼,上吧。’”

第66章 血狼

“血狼?!对付你们几个何须使出如此残暴手段!”哥哥低声道,语气甚是不快。

“什么是血狼,哥哥?”画海问。

“狼和狗的一种混种,从小喂食血粮,奔跑神速,擅长攀爬,能长距离跨越,犹如会飞,生性嗜血,残暴异常,但对主人却非常忠诚。”寄城不等哥哥回答,抢着说。

“你怎知道如此清楚……我听都没听说过。”姐姐又问。我一听她语气,就知道她又好胜心起。

“因为我被那畜牲咬过。”寄城轻声回答。

“哦……”姐姐讪讪。

“是吗?居然能在血狼嘴下留住一条命,几乎可以称得上奇迹。圣族饲养血狼已有数千年历史,但由于血狼的血腥残暴和对主人的忠诚排他性,使得血狼伤人事件时有发生。等到圣王登位之后,就由专人饲养、教驯,主要的保护范围就是圣星堡。普通人家甚至各分封堡主都不再饲养,所以你长这么大没有见过,不奇怪。倒是寄城君,你何以会被血狼咬过?又怎么狼口脱险的?”哥哥问道。

“我不想说……有人救了我。”寄城一边细声说一边用手攥住我的两根手指,攥得很紧。

“当时我们已经凑近了那扇门,看上去仿佛是一间透明悬空的玻璃房子,从玻璃门后有光透出来,听到那人说话,我吓得一个哆嗦,忍不住回头一望,恍然一个灰青色人影,来不及细看,一个又大又重、腥气扑鼻的黑色大物扑将过来,只觉一阵腥黑之风刮过,一阵逼窒,一时间不知东南西北……”小呢说,细细的声音里仍有惊恐硌着,让他的话听上去一顿一锉。

“那时我和小皎飞身在前,小呢殿后,暗中那人呼喝出声,又听到巨兽‘咻咻’鼻息,我心中一沉,正要回头,突然看见面前的玻璃门自动打开,门后是一个透明小房,房内无人。我对着小皎低喝:‘拽他进去!’小皎会意,我们两个头都没回,伸手拽住身后小呢翅膀,提气纵身,飞跃进房。回头一看,一个巨大黑影随着小呢就要冲涌而入,就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门,关上了,黑影的爪子‘嘭’一声拍打在门上,震得小房嗡嗡直响!一个青衣男人冲身而上,一只手拍打着门外边上的什么东西,一张脸贴到玻璃门上来,一双眼睛,只见了深色的眼珠子,看不到眼白,仿佛是从死地里长出来的怪物——比那黑色巨兽更像怪物!但,那门,始终没再打开,载着我们往下降,往下降。”小幻说完,长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我也跟着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突然听得凌乱脚步走近,感觉一双手“唰”一下把我从地面上提起来,对着我的脸大喝一声:“起来!别装了!故事会已经结束了!赶紧去寻‘暗夜之泪’!”

我惺忪睁眼,阳光刺目,扎得我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了一下,我蹦起来,头发披了一脸,借着发丝的阴影,我看到落英的脸戳到我面前来,凶犷犷的一张脸,眼睛急急在我面孔上逡巡,像是想找一块合适的地段圈地、打桩——这怎么说,我才盹了一会儿,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急着盖房、养老、颐养天年吗?他是血族,

不会老也不会死,无尽挥霍,急什么!

我推开落英,打个哈欠,完全睁开眼,环顾四周。他们近身前来。我望着哥哥,他也静静望着我,他的眼睛是他的全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一个——我。

画海从她怀里取出一个小梳,伸长胳膊过来,我扬手将她的手轻轻挡开,撩起头发,五指当梳,利索在脑后挽了一个髻,露出整张脸。

寄城紧紧跟在我身边,这次不是错觉,他是真的又长大了一些,我伸手将他的手掌狠狠一捏,他翻转手,用他的小手将我的手更狠更用力地一捏,我疼得一笑。

风间略有局促地站在我身边,见我望向她,轻咬着嘴唇,低头轻轻扯了一下她身上的白袍,再朝我身上望一眼,我低头一看,我的身上红衫已除,被换上一袭白色长袍,腰间束了一条银白丝带。我冲她微微一笑,她脸上一喜,别开脸去。

忘言。他站在众人之外。离我最远。一身白袍,阳光之下,晶光灿烂。一双眼睛稳稳望住我。无喜亦无忧。只剩了稳妥。

我走出众人,望向更远处。原来我们已经离开谷底,置身于一个宽豁平坦的山巅之上。极目四望,众山皆小,此峰为傲。其时,青天白日,山风忽忽,天地清朗,光芒万丈。

我举起双手。这双手,抱过穿云,托过画海,握过寄城,搂过忘言,杀过僵尸,扎过大鱼……现在它们摊在阳光之下,胖胖的无辜。有两股暗流隐在皮肤深处,交缠挣扎,在我的全身迅疾游走。我仰起脸,任阳光倾洒,心念移动间,一股暗流沉甸甸驯服下去,只剩另一股在周身畅游,通行无阻。我感觉到血脉充盈、浑身舒泰,心神激奋,荡气回肠!

我大踏步走至山巅崖边,听到身后落英一声轻喝:“美意!”我一回头,只见他站在哥哥身边,伸手向哥哥讨了什么东西,转脸定定望着我。他还是他,从来都没有变过,一群人中最美的那一个。我们不远不近地相隔着,仿佛千山万水,仿佛触手可及,阳光下他的眼睛里一片晶亮,看不清楚是裹着泪光还是揉碎的阳光。他扬手一抛,一个东西徐徐朝我飞了过来。我伸手一接——居然是蓝龙相赠的那颗明珠,我的明珠。

我要做什么,他全部知道。最明了我心意的,居然是他。我一边淡淡想着一边从腰间银白色的丝带中抽出一根丝,穿珠而过,系在颈中。

怎能是他。我站在崖边,脚尖一踮,纵身跃下。

许久之后,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和寄城比肩而坐,面前的篝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尽是树枝燃烧后的焦香。星星火点犹如夏夜的萤火虫,漫天飞舞在眼前,用手去接时却只有融化的黑暗。寄城指着头顶,语气轻颤:“他们说那颗星是你,我只当是呓语,直到那日,在那崖顶之上,你纵身一跳……众人不知为何,居然无一人阻拦,甚至无一人惊叫,仿佛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做——除了我,除了我!我以为你……以为你……众人只是窜身崖边,我不知被谁扯着一并前行,脑中一片空茫,随着众人朝崖下望去……我至今记得你那天穿了一身白袍,你展开双臂,风呼呼鼓起你的袖子,你看上去像一只白色的鸟,朝崖下坠去……那么俊秀,那么自由,果真是没有半分哀伤气息!你相信吗,那一刻,我居然想追随你而去……突然你身子一侧,半歪着头,朝崖顶我们的方向看来,眼睛里居然有顽皮狡黠,只见你将手指放在唇间,嘬唇长啸,面带笑意,扬声长唤:‘蓝龙——’,蓝龙听得召唤,不知从何处突然现身,腾身而来,从你身下卷过,将你轻轻巧巧托住。蓝色大龙,白衣少女,你伏在蓝龙背上,言笑晏晏,蓝龙腾身而起,在我们面前,如飓风刮过……那一刻,我心如死灰,彻底断了念头,断了成王的念头——面前这位白衣少女,原来她,她才是真正的王者……”

……

我正在蓝龙背上嘚瑟,接受着众人的讶异和艳羡,洋洋得意。

“你耍帅耍够了没有!下来!”哥哥铁青着脸,低声厉喝。

哥哥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吓得我一个翻身,从蓝龙背上掀落下来,几个踉跄。哥哥并不扶我,又是一声厉喝:“随我过来!”

我赶紧抽空看一眼姐姐,她对我做个口型:“有我呢。”我看到三只小精灵在她身侧,轻扇着翅膀,被阳光晒成透明。哥哥爱我。

我乖乖随着哥哥走到一边去,离开众人一段距离。背对众人,面向山谷、天地。哥哥爱我。

“跪下!”哥哥低喝。

嗯?什么?我笑着望向哥哥。

“跪下!”哥哥再说。脸上没有半分颜色。

我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脸,其实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许想去摸一摸、刨一刨,找点证据,哥哥爱我的证据和开玩笑的证据。

哥哥侧头避开,伸出手,手掌在我肩头一压,用了真力。我不提防他来真的,身子一沉,跪了下去。我刚跪下,哥哥就闪身到一边去,不立在我面前。

埋伏在我身体里的倔强狠气,如同一蓬干燥的野草,“轰”一下被点着。野火的热浪卷着我将我掀身而起,我腾一下弹了起来。

“哥哥!”“侍同!”“穿云君!”背后众人齐呼,各种叫法都有。我不管,我只知道他叫“哥哥”,这世间最爱我的那一个。我不喜欢他这样对我。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眼泪喷涌而出。

“好,”哥哥沉静说,一边说一边跟我朝着一个方向跪了下来:“我陪你一同跪。我要你知道,你这一跪,并不是对你的惩罚,也并不是要你跪我,是跪天地、跪神灵、跪五族、跪天下苍生。让你眼里有、心里种——‘敬畏之心’。”

我一愣,转转脑子,破涕为笑,扑过去搂着哥哥的脖子,呜呜咽咽道:“原来是为这啊,哥哥早说清楚就好,干什么弄出那么吓人的阵仗!跪,我现下就跪……”我一边说一边低下身去:“哎!他们那么多人看着呢……下次找个没人的地儿我再好好跪……”

“美意!刚才才说了‘敬畏之心’,就是要你沉心静意,汲纳天地之定力,莫要如此清浅浮躁,被自己心中的暗邪之气占了上风,坠入……”哥哥仰脸看我,脸上居然有焦躁之色。{900岁的人了,还看不开!}

“如果真那样了,还是美意吗……”只听得姐姐在身后远处幽幽道。

“侍同为美意焦心成这样,真是不够体面哦……这也要记下来吗?哈哈!”落英永远不嫌事儿大。臭小子!

“晓得啦,晓得啦……一切都听哥哥的……”我明白哥哥不是气恼我,心情大好,一边拖着哥哥起身,一边回头大喊:“没事啦,没事啦!小呢!咱们去寻‘暗夜之泪’吧,可是只有你们知道在哪儿哦!”

“我们并不知道。”那三个精灵居然异口同声。

“啊——”众人惊诧。

“‘暗夜之泪’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小幻冷冷补刀。

这下众人是惊诧到发不出声音来了。

“那怎么办?”寄城细声问道。

“找到水泽仙女再说。”小呢非常肯定地说。

第67章 最美的少年

“今天是望月之日吗?”小呢突然发问。

“正是。”忘言略一思索道。

“‘暗夜之泪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此话怎讲?还请明示。”画海轻声问道,语气极是谦恭。头上金色圆环垂在耳侧,衬得一双晶莹大眼宝光灿烂。

小呢忍不住瞅了她一眼,虽然没有即时答她,但看表情甚是受用。他冲着姐姐点一下头,又对着忘言继续问道:“你可知‘铃音紫海’?”

“‘铃音紫海’?我……知道。你……”忘言的语气里有一点怪异和犹豫,说着,还朝着风间望了一眼,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面上微微一凛。

“太好了!你带路!我们现在就去!小幻!小皎!”小呢连声唤着,扑闪翅膀,提气上纵。

“小呢君,小呢君!请听我说,这‘铃音紫海’我确实知道,但其身处内陆,距此至少数千里,你们三位恐怕难以……”忘言诚恳道。

“什么‘我们三位’,大家一起去!”小呢利索道。

“几千里!这么多人,怎么去?”风间说着,瞅一眼忘言,脸上隐约有——惊惧!

“有美意和两条龙,还有他们这些……血族——他们可不是吃素的,自是去得了。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刚好今天是望月之日,”他望望偏到一边去的太阳,急急道:“说走就走,也许能够堪堪赶到,要不又得等一个月了!”

众人面面相觑。“‘暗夜之泪’根本就不在这个世界上。”“找到水泽仙女再说。”这又要去什么“铃音紫海”——我还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海呢,到底是要闹哪一出啊。

果然见哥哥抱拳温声道:“萤族诸君,适才各位所讲种种遭遇,穿云虽然并未亲身经历,但字字句句、浸透血泪,动我心神、感同身受。但因我身份缘故,实在不宜再多说什么。惟愿你族类有日再得复兴、诸君得偿所愿。咱们就此别过,期待他日山水有相逢。”

“去寻那暗夜之泪吗?”小幻冷笑道,缓缓扇着翅膀。

“正是。”哥哥朗声道。

“你如何寻得一件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小幻继续冷笑问道。

“不劳挂心。”落英傲然应他。

“美意,我们走。”哥哥招呼我。

“美意,你不信我?”小呢一振翅膀,拦在我面前。银白色发辫蓬了一头,灰白色眼珠死死盯住我,满脸的疲惫和绝望。看得我一阵挠心。

“如何信你。我糊涂了。我是一定要陪着哥哥姐姐去取那五样圣物……我是答应了夫人的……我要……我要……”我心一横,还是说了出来:“我一定要帮助姐姐成为新的圣王,到那时候,圣星就会由姐姐来继承,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求姐姐释放五星中被囚禁的灵魂!”

此言一出,无人接腔。我回头一看,画海就站在我身后,白着一张脸,咬唇不语,亦不望我,只把一双明灿灿的眼睛瞪圆了,直愣愣盯着面前,忽的调回眼光,落在我脸上,没有征兆,展颜一笑,就像一扇敲了半天的门,无人应答,趴到门缝去想瞅个究竟,门忽然开了,没防着倒吓人一跳。

我又低头望望寄城。他垂着头,不言不语,小小地站着,像个受了委屈的毛头毛脑的小狗。对不起,寄城。

落英也不出声,只是恨恨瞅着我,眼睛里掺{chan}杂了些别的什么。管不了那么多。

“你知道我们在树洞里遇到的那位精灵老者,为什么竭力劝说我们潜入血族、而不是回返精灵古国吗?因为他知道,我们会跟他一样,根本回不去,只能凄惨地死在这世上!”小幻冷言道。

“不是通过你们本族长者的口口相传就能知道回去古国的路径吗?”寄城抬起脸来问。我赶紧看他一眼,秀眉如墨,面如脂玉,神色如常,梨涡隐现。我微微放下心来。

“那是从前。老者告诉我们,自从一千年前,生活在精灵古国的萤族女王一夜之间消失无影踪,精灵古国也随之湮入一个幻化世界,谁都无法通过正常途径找到古国。因为它根本就不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上。”小幻继续道。

“那你们精灵自己呢?”画海轻声问,语气颇为担忧。

“我们也回不去。回不到古国,也就等于回不到古国的永恒之井,待到能量和魔力耗尽,不用等500年,我们就撑不住了。”小呢答道。

“那黑暗精灵呢?他们在哪里,他们的‘恶泉’在哪里?你们口口声声非常了解的‘暗夜之泪’又是何物,它又到底在哪里?”落英耐住了性子问。声音混着那山巅之风,将一身藏蓝的袍子拍打得“噗噗”作响,听得人心中隐隐发慌。

“据那老者言,女王消失的同时,用尽仅存的法力,将黑暗精灵的聚居地也带入了那个幻化湮灭的世界。想来她是希望黑暗精灵和‘恶泉’不再有机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光明精灵,但没想到黑暗精灵的恶性太盛,恶泉的水仍然能从那个湮灭的世界中来到这个现实的世界,攫取走我们的颜色。那些吸附、饱含着我们光明精灵眼珠和翅膀颜色的水滴汇聚在恶泉之畔,天长日久,恶泉旁的洼地就汇成了一个深湖,那湖就被称作‘暗夜之泪’。——那‘暗夜之泪’同我们的精灵古国一样,湮在幻化世界中。”小呢沉声回答。

“真真恼人!寥寥两句即可说清,硬是罗里吧嗦、兜了恁大一个圈子!你们这萤族难不成个个都是话痨、逮住人就往死里说!怨不得都快灭绝了……”落英恼恨道。

“落英君!”哥哥喝止。

三个精灵被得罪了,“唰”一下跃起,齐齐飞到落英面前,朝着他的脸决绝地撞了过来!

“难道你们要带走一个深湖?”只听风间扬声问道。

“不管,既然恶泉的水能从精灵古国出来,那我们就能有办法进去。”是姐姐沉着笃定的声音。

眼看着三个精灵就要撞上落英面颊,落英不避不躲,嘴角一抹冷笑,静静等着。果然,不等小呢他们撞上来,翅膀一个顿静,像是突然动力耗尽,参差直落下去,摔在落英脚边。

我连忙蹲下去查看,只见他们三个细细喘息,面色灰败,已无力扇动翅膀。小呢哀求道:“美意,请一定要相信我,带着我们一起去铃音紫海,找到水泽仙女,只有她知道如何去往幻化世界里的精灵古国。只要回到古国,一切……一切,都会有着{zhuo}落……”

“我们躲开了血狼的追击,千辛万苦寻到的血族列车之中、餐桌之下那躲藏之地,原来都是要与你相遇……美意,你一定会带着我们回到古国、寻到暗夜之泪、进入永恒之井……”小幻一双透明的眼睛钉在我脸上,漠然的脸颊上缓缓流出两行泪。

我站起身,从众人的脸上一路望过去,最后停在哥哥那里,心静如铁,沉甸甸、恰堪堪坐落在心窝子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是树根子劈开了,有一股子鲜辣的腥气:“我信他们。我要去。现在就去。”

“算我一个。”蓝龙在身后喷声说。

“少得了你!”我笑着应他。

“你去得……他们去不得!”风间突然出声,不知为何,说着话,将半边身子挡在了忘言面前。

“这话怎说?”我稀奇道。

“那铃音紫海……这世间的任何俊美少年……但凡去到那里……没有一个……活着回来。”风间说着,手下意识环了一下自己的膀子,胸腔深处的寒气从唇齿间嘶嘶渗透出来。

“那什么海?还看人下菜?”姐姐轻笑道,颇不以为然。

“那不是海,那是一片森林。之所以叫‘铃音紫海’,是因为那片森林中有一片巨大的水泽,一群仙女生活其中,已不知有多少年。望月之日,月亮最大最满、月光最亮最美之时,水泽仙女会在林中出没,发出笑声如同风铃;月光映照森林之上,如同紫色海浪层层卷过。所以世人称那片森林为‘铃音紫海’。”忘言娓娓叙来,并无风间语气中的惊悚,倒是令人无限神往。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会会那‘笑声如同风铃’的水泽仙女吧!”我着急上火。

“美意!你莫要太天真任性!关于那水泽仙女,从我们记事起,长辈就在耳边反复叮咛,尤其是男孩子,万万近身不得!我……我曾经不信邪,鼓动一个邻居少年去探寻新鲜,没想到他……他真的留书出走,去‘铃音紫海’寻找水泽仙女……他再也没回来过……他的眼睛像小鹿,笑起来像小鹿打喷嚏,再没有比他更可爱的了……”风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要去,我们去好了,你、我、你姐姐,一定能找到精灵想要找的水泽仙女!”风间突然提高声音,下定决心说。

“要去一起去,随机应变就好。穿云君,你意下如何?”忘言微笑着问哥哥。

“他不妨……他不是年纪很大了吗?”风间指着哥哥,面色娇憨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啊!”我气恼叫道:“什么叫‘他不妨’,你是说水泽仙女看不上我哥哥、不会带走他是吗?我告诉你,我哥哥才是这世间‘最美的少年’!最美!最少年!而且永远这么美、永远这么少年!水泽仙女要是见了他,谁都不想要,就只想带他走!”

“美意,你说的什么糊涂话,你到底是想让那仙女带走哥哥还是留下哥哥!”画海忍着笑怼我。

嗯?带走还是留下?谁知道呢,反正谁也别想把我哥哥比下去!

转眼一看,哥哥正皱着眉、无比尴尬地看着我。“没脾气。”我知道他心里正在说这三个字。我嘿嘿笑了。

“其实——”落英刚一张嘴,我就把他的话截了去,抢声说:“你什么都别说了,跟着来就是了,反正水泽仙女也看不上你——就你那丑八怪的样子!”

“你说谁丑八怪!”他大叫起来。

“你!”我指着他快速答道。

“你才丑八怪!”他又是一声大叫。

“你!”我指着他飞快地说。

“你这个丑八怪!”他恼羞成怒,骂到我脸上来。

“丑八怪骂我!”我眼睛都不眨一下。

“骂的就是你!”他不假思索。

“哈哈哈!承认了吧!”我一边笑着一边快速闪开,躲到哥哥身后去。

他脸色乌青,眼锋未敛,横到我脸上来。吓得我心里一棱。这家伙,开不得玩笑的啊。再一转眼,正碰上忘言似笑非笑的眼神,一副阳光下闲闲看着小猫小狗打成一团的表情。我的心讪讪一跳,走开去。

“时辰不早,我们——出发吗?”小幻冷着声音问。

第68章 水泽仙女

“回头看。”哥哥在身后,在我耳根下轻声提醒。

心里住了一只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棉花,我成了一片片温柔、稀薄的棉絮,手脚绵软四散着。脑子仿佛也摊薄了,谁说的话都只是浅浅浮在面上。听得哥哥如此说,懒懒照做。一回头,哗!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悬在我的身侧。那月亮黄的好浓烈,像是一层薄的黄缎子后拢了一堆红亮亮的火。我如同着了魔,扭着颈子盯着看,月亮太大,压到脸上来,望不到月的边沿,只觉得黄亮的一整匹缎子后面,艳烂的火苗子蹿上来,一片醉泼泼的红黄,引得我眼皮一阵跳,血管里豢养的小兽低声呜鸣、蠢蠢欲动!烧穿前的最后一刻,我猛一转头,把脸贴在姐姐背上,蹭了几下,引得她咯咯笑着左右躲闪。

“美意,别闹,你多少消停一会儿。”哥哥话中略有笑意,揽在我腰上的手微微紧了些。

我趴在姐姐背上,心满意足叹口气。我背对着月亮,面朝着清莹莹透蓝的夜空,几颗星星隐隐约约。唯有那颗星——忘言说代表着我的那颗星,没有被月亮盖住光芒,明蓝清秀,安之若素。我再望望脚下,一片一片墨蓝蓝的起伏,蔓延开去,其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灯火,如同水面倒映出的另一个夜空。

其时,忘言、风间和寄城骑着红龙在前,我和哥哥、画海骑着蓝龙在后,三只精灵精疲力竭,被我安放在长袍裙兜里,一路朝着铃音紫海飞驰而去。夜风凉润,被浸染成蓝色,带了黄色的绒毛棱子,被卷成一股一股撩到脸上来,袅袅带了忘言身上的清幽香气,那香气竟也成了蓝色的了,在月光下闻上去成了蓝盈盈的冷香。

有什么东西在我头上!那东西顺着我的脑袋、沿着我的下颌轻轻滑下来,一遍一遍抚过我的脸,划过我嘴唇的轮廓——是无影手!这两只手从我躺在床上有意识起,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左右。虽然时常神出鬼没,但像最近这样大段时间不在我身旁,好像还没有过。我心头一热,把手按在一只无影手上,连声喃喃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那一只无影手任由我盖着它,覆在面颊上,手指在我的手掌之下仍轻柔摩挲,另一只无影手滑到我的左胸口处,停在那里,拱起掌心,在我胸口轻轻拍了四下。

拍了四下。四下。我的脑海中突然有一朵花火爆开,火花即闪即灭,在那黑茫茫的海面上,有四个字翻滚而过,瞬间被乌浪淹没,但我已经看得分明:

我,也,想,你。

瞬间泪目。16年,对血族来说、甚至只是对人类来说,也不过是转瞬而过,但我是躺在床上,一日一日熬过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也许明天,也许永远。陪伴我的只有哥哥,还有这双无法看见的手。

眼泪垂落下来——是不是飞身在夜空中哭泣,眼泪会变得格外饱满?饱涨的泪点子啪嗒啪嗒打在胸口上、打在胸口的那只无影手上。只听“嗤——”一声,竟将空气中打出一个圆白点子来,又是一个!

我呼一下朝后仰去,又轰一下朝前,勾住脖子,查看胸口——那只手。我已忘了哭泣。只见那泪水滴落之处、腾起一卷细细白雾、显露出来的圆白点子,分明就是一只手的一小块皮肤!

“啊——”我纵声长叫,那双无影手“倏”一下离开我身。蓝龙受惊,龙身抖跳了一下,坐在前面的画海一个趔趄就要摔下。我身后伸出两只手,快如闪电,一只托住姐姐,将她稳正,另一只将我肩膀揽住,搂在怀里。

姐姐惊魂未定,不敢回头,只是抖着声音问:“美意……你怎么了……没事吧……”

红龙听见动静,慢下来,将身子与蓝龙并行。龙身上的三个人同时转向我,异口同声:“是美意在叫吗?发生什么事了?!”寄城小小地缩在风间怀里,坐在最前面,白生生的面孔,焦急万分,当即就招呼着红龙,让他靠得更近些,他要过来。

“美意没事,大家放心。寄城你好好坐着,别折腾,说不定很快就到了。”哥哥冷静说。仍把我搂在怀里,另一只手拍拍我的肩头。

“已经到了。”只听忘言轻声说。“没事?”他又望着我,轻声问。

“没事。”我低声说。又把脸贴近姐姐的背,用气声低语:“对不起,姐姐。我没事。”

我望望脚下一片黑凝凝的沉默,听到小呢在我的身侧细声说:“美意,你可安好——到了?你确定是这里?”

“基本确定。一是——”忘言指着身下的沉沉黒寂说:“你们看到那黑暗中的一点荧光了吗,那就是落英君右臂上缠的一方荧光丝巾——他已经到了。果然很厉害。再者,我对气味极其敏感,红龙刚刚飞到铃音紫海上空,我已经闻到了那森林水泽中散发出来的水腥气。应该不会错的,我们下降吧。”

落英。幸亏他没跟我们一起骑龙飞行,要不然看到我刚才那失态的样子,他不知又要打趣取笑成什么样子!但——如果忘言所言属实,那他真的是很厉害。很厉害!

当时两条龙载不下我们这许多人,落英神态颇为不屑:“让给你们坐啦——我还怕晕呢!”

“那你怎么办?”哥哥问。

“你知道路径?”落英转头问忘言。

“知道。”忘言回答。

“画张地图给我。”落英简单说。

忘言当即就让风间取了纸笔,利索画了地图。落英拿过来一看:“倒是明晰。”忘言微笑点头不语。

“差不多——5000里吧。”落英又说。忘言又是微笑点头。

“那好,走吧。”落英蓝袍一拂,掉头便走。

“5000里,你如何去到那里?”哥哥扬声问。

“我自有办法。”落英回头一笑。光芒太盛,天地失色。{他若是常常笑,倒是挺好。不过,不可能。}

“稍等。”忘言一边唤他一边在风间耳边低嘱两句。风间快步上前,说了一句什么,从袍子衣兜里拿出来一块方巾,作势要系在他胳膊上。落英一愣,把风间轻轻推开,单手将方巾绑在右臂上,大踏步而去。

“我看落英君成竹在胸,说不定他会比我们先到呢。那块荧光巾在暗夜中非常醒目,可以做我们的指引。”

果然被他说中。

“可我什么都没有闻到。”我呆呆地说。

“我好像看到有块荧光。”姐姐低声说。

“是的,我也看到了。”哥哥说。

“红龙、蓝龙,现在以那块荧光为目标,轻缓下降。还请诸君保持完全的安静。”忘言轻声指挥。

近了。近了。果然是一片无尽森林。如同梦境,没有边界。

我抬头望望天空,月亮已经悄悄升上半空,浓红色把明黄色烧焦了,露出乌银的底色来,因为被火粹过,汹汹然带了金属的硬度,噼里啪啦地将月光洒将下来,散落在森林之上。林涛起伏,月光起舞。一阵森寒之气,我们没入林中。

“安静。等待。”落英果然先我们而到。倒也并未恃宠而骄,只是轻声提醒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他事先找好的隐蔽之地。那隐蔽之地地势稍高,好几株大树挨得很近的生长,树和树之间是杂草和小小山丘。掩身其后,观察眼前,是一个绝佳的埋伏之地。面前是一大片水泽,月光下看上去水质清透,水面平静,其间点缀着一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水泽周围,或稀或密地长着浅色的芦苇,在夜风中约定好了一样,朝一个方向轻摆身子,低声吟唱。

两条龙身子庞大、鼻息沉重,实在无处可藏。我将手放在蓝龙头上,口中默念“腾龙王者令”,蓝龙一个溜烟儿附上我颈中明珠。我又走到红龙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他瞪着我不说话,望望我,又望望忘言,狰狞大嘴一张一合。我也看看忘言,他拍拍红龙脑袋,对着我点点头。我又望回红龙,对他咧嘴一笑。他把爪子递到我手中,垂下眼睛。我又默念一遍“腾龙王者令”,心念微动,红龙一个闪身,也附上明珠。

隔着林中密匝树叶,我再次抬头仰望。圆月已升至中空,堪堪悬在水泽之上。又大,又圆,白亮亮,明晃晃,分明就是一个太阳!一个又冷又脆又新鲜的太阳。不知为何,居然带了一种“天涯又相逢”的喜感,喜滋滋猫在水泽之上,热心肠地将水泽蒸腾出一层水雾。那雾气渐浓,慢慢的,竟将那碧夜青天上艳丽清晰的月亮烘得起毛了。

我叹口气,正觉无趣。别脸想跟身边伏着的姐姐说句闲话,突然看她脸色一紧,眼盯前方,低声道:“快看!”

那水泽之中,雾气不知何时散去,蓝紫色的月光清清朗朗泻在水泽之上。水泽之中,数枝雪白花朵随着水波荡漾——哪里是什么花朵,是一枚枚娇小玲珑的水泽仙女!

她们何时现身,我已不知。只见她们露着雪白的肩膀,披着海蓝色的长长卷发,耳鬓别着粉色半开的花朵,神情爱娇,眉目如画。她们三三两两,散落水中,有的附耳低语,掩嘴而笑,有的眼波流转,轻声哼唱,有的牵扯水藻,在水波中调皮蹦跳,隐约露出凝脂般的胸脯。笑声、歌声,如同银铃,碎在水面上,荡在夜空中。

“美是存在。美是正义。”我的脑海里不知从哪个缝隙里蹦出这两句话。我不能呼吸,两眼笔直,已然痴了。

“你看!”身旁画海又是一声低呼,伸手扯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月光下看得清楚,几个少年从暗处现身,劈开芦苇,朝着水泽而去!

“啊——”我还没叫出声,姐姐一个手快,捂住我的嘴。

只见那数个少年,脸上带着痴痴笑意,根本不顾水泽愈深,只是盯着仙女,不管不顾,涉水而入。仙女们似乎并不惊奇,亦不惊惧,有的趋前,有的退后。迎在最前面的一个仙女微微仰起脸,伸出雪白胳膊和手指,面孔犹如一朵莹白的盛开的花,眉心有一颗蓝色的微痣。月光笼着她,美得让人肝胆俱裂。

冲在前面的少年大半个身子已在水中,还觉不够,往前直着颈子,用脸去探那仙女的手指,眼见就要触到。

一坨子黑影突然从森林中蹿出来,在月光下散成数个——是一群精壮打扮的黑衣人!只见他们身形矫健,直奔水泽,惊呼间,水花四溅,一个雪白身影已被他们擒住!

“捕获兵团!”这次忘言没忍住,惊呼出声!

第69章 捕获兵团

月光下看得分明,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人将手中擒着的水泽仙女提近看了一眼,举起手打了个招呼,只见另一个黑衣人快步上前,手里抱了一个笼子样的东西,放在第一个黑衣人面前,利索地将笼子门打开。第一个黑衣人二话不说,将水泽仙女一把塞了进去,第二个黑衣人顺手将笼门扣上。所有动作连贯熟练、一气呵成,看得出训练有素。

仙女在笼中把自己缩成一团,双手抱膝,长卷发拢到面前,盖住她的胸。一张小小的白面孔,很是冷静。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望都没望抓她的人一眼。整理好头发后,她抬头,透过笼子,望了望月亮。脸孔辗转间,我看到她眉心那颗蓝色微痣。原来被抓的是她。

耳边突然一阵扑闪微风,小呢的声音,又低又急:“赶紧去救她啊!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位水泽仙女——你看到她眉心的那颗痣了吗?”

“急不得!先静观其变!你们几个这会儿万万不能现身!”忘言的声音里有极罕见的焦心,眼睛盯着哥哥低声说。

“好。”哥哥沉着点头,望了望我们几个。

只见刚才那几个不管不顾纵身入水的少年,浑身湿嗒嗒、脸色茫然地站在水边,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们每一个的身后都站了一个黑衣人,像是保护又像是押解{jie}。月光下的水面上一个人都没有,水面上的花草和水边的芦苇被扯得稀烂。

一个少年盯着笼子里的仙女,突然除下自己的外衫,从笼子栅栏塞了进去。仙女淡淡瞅了一眼,接过来,将那湿透的衣服包住自己。并不道谢,转脸望着空无一人的水面。笼子旁的黑衣人倒没有阻止,只是冷哼了一声。

另一个少年突然口中荷荷有声,撒开腿就朝水泽奔去。他身后的黑衣人一个跨步,就拎着他的后颈把他提了回来。少年不死心,手别到后面,拽那人的手,扭着身子要死命挣脱他,激得那黑衣人怒起,提起来将他重重一顿,跺在地上。

“让我去!让我去!让我去找水泽仙女——”那少年见脱身无望,大声嚎哭,又是愤怒又是伤心。

“唰”一下,只见那拽他回来的黑衣人弯腰劈手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掌,高声喝道:“可不是我要打你的!是我替你那可怜的父母好好教训教训你!”

声音高亢尖利、怒气外泄。听得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这黑衣人是个女人!

我听到身边风间轻轻“咦”了一声,就知道她也很诧异。看这些黑衣人裹着头巾,暗中出没,身手矫捷、下手狠辣,没想到居然是女人!

“你看你小小年纪,不读书、不学好、不上进,背着父母,来找这水泽里的女妖,自己赶着送死来了!”黑衣女人愤愤训道。

“与你何干!你是谁!我父母都管不了我,轮得到你!”少年回头强辩,语气强硬,一双眼睛形状甚美,稚气未脱,泪痕犹在。

“唰!”黑衣女人照着他的脑袋又是一下,声音已是气得打颤{zhan}:“镜花水月,都是幻象!你分明是瞎了眼了!活生生的父母你不管不顾,这拖着你往死里去的妖孽异物……”,说着话,上手又是一下。

“不是自家孩子,别打出毛病来了。咱们是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站在她身旁、之前生擒水泽仙女的黑衣人道,声音低沉威严。听上去,也是个女人。

“那是你,我加入‘异物捕获兵团’才不是为了钱,就算不给我钱,我也要抓尽这世间害人的异物妖孽!”打人的黑衣女人恨恨道,语气里全是怨毒。

“你家小子那事儿都过去这多年了……唉,还以为你都放下了……”威严黑衣女人的声音软下来。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恨不能把这吃人的水泽翻个底朝天!”打人的黑衣女人说着,愈发激愤,一脚踹在身边的笼子上,笼子一个翻滚,笼子里的仙女被掀翻。

“你打得好!”一个女人带着哭腔从森林里快步奔出,身后扑啦啦居然跟了一群人,黑夜中,看不真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朝着水泽边而来。

哭腔女人直接奔到了坐在地上的少年身边,提着手,指着少年,半晌说不了话:“我念你、疼你,十数年来不忍责骂你,更别说打你……你哥哥已是没了,你又是个遗腹子,咬着牙把你拉扯大,你……你……”。那女人手指只是打颤,泪水滚滚而下,月光映照在她脸上,一片晶亮。

“什么是遗腹子?”我悄声问。没人理我。

“母亲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那少年缓缓起身,立在自己母亲面前,低声喏喏道:“从小你教我,要争气,要图强,要给你长脸,要延续大家庭里我们这一支的血脉,要表现优秀,身体强健,笑到最后……然后呢?母亲,这天下早就不是人类的天下,做得再好,也只是血族一个盛血的器皿,没用的……”他一边说一边对着母亲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要怎样?”母亲控制着不哭出声来。

“放我走吧……我好累。”少年深深的疲倦。

“……那是死路一条啊……”母亲绝望了。

“谁到了不是死路一条……至少是我自己选的……也许不是你们想像的样子。对不起。”少年冷静的决绝。

母亲垂着头,半晌无语。脖子瘦长,月光下看上去像个驼着背的孤鸟。突然一下子跳起身,攥住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儿子的领子,拖拽着他,一路拉扯到水边。没等儿子和众人反应过来,她猛的一搡,把少年推倒在水里,两只手摁在少年的身上,一边把他往水里摁,一边连声嚷着:“这么想死,成全你!去死吧!去死吧!”

少年大惊,伸手拍打水面,想要起身。母亲如同疯癫,死不丢手。一时间二人扭打在一处,水花翻腾。

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见那水泽深处伸出一段手臂,雪白修长,柔软灵活,转眼间就到了正在与母亲撕扯的少年身边,伸手拽住少年臂膀,拉着他没入水中,转眼不见踪影。

变故来得突然。月光下死静了片刻。我心中又惊又惧,不能置信,伸出手在身边捞了捞,捞到一个人的手。那熟悉又冰凉的手。我死死捏着。是我唯一能捏得住的东西。

那母亲呆立水中,摊着手掌,瞪着水面,嘴里喃喃有声。月光下她的袍子是灰紫色,袍角摊平在水面,使得她像是没有腿,直接从袍子里长出来的一个怪物,怪异到丑陋的地步。

她一声不吭,纵身扑入水中。入水前,半边脸一闪而过,我看清楚她嘴角有一抹舒心的笑意。

众人这才醒过神,有人吆喝,有人奔跑,七手八脚下水去,将那母亲捞了上来。眼见得黑衣人也有数人下水,沉下去许久,“噗”一声冒出水面,只是摇头。

有人对那母亲又是拍又是抖,硬是等她吐出一口水来,才将她放平在地上,有女人在那母亲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但那母亲只是空着一张脸,并不应答。

眼皮子底下,母亲的手中,那水泽仙女都敢现身、拖人下水!众人心中颇有些忌惮,静默了片刻。很快,随同那母亲一同前来的男男女女,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着各自的孩子,有的找到了抱着头哭,有的遍寻不到绝望大哭,有的高声开骂,听不真切,大概是从血族骂到水泽仙女、从这黑暗世道骂到自己的糊涂孩子,还有的直接就冲到笼子旁,指着被囚禁的仙女破口大骂……各种嘈杂。

我们数人隐在森林暗处,无人出声。一时间也不知怎么出声。

突然一个尖声越过声浪,耸在半空中:“杀了她!”

众人一愣,旋即很多人跟着高呼:“杀了她!杀了她!”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人齐声高呼:“杀了她!杀了她!”

我朝笼中的水泽仙女望去,笼外杀气腾腾,杀声震天,她在笼内静然栖坐,身上还披着某一个少年的衣衫,下巴搁在膝盖上,头发垂下来,半掩住她的脸。仿佛是感受到被人死盯,她缓缓转过头来,将头发抿在耳后,一张脸朝着我藏身的方向望过来。月光透过笼子的格栏映照在她脸上,打下一条条的阴影,将她的脸分割成几个长条,有一种刻意的残忍的美。月光融在她眼里,两汪水滴滴的蓝,如诉如泣。

她看到我了。她知道我藏在暗处。我很肯定。但她是不是眼中有话,想对我说?

“这个仙女死不得——只有她才能带我们去精灵古国,我们必须要有所动作。”小呢见我们没有动静,忍无可忍地说。

忘言附在哥哥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突然听到那个之前擒住水泽仙女的黑衣女人扬声说:“众位请听我说,我们‘异物捕获兵团’已竭尽所能拦阻、救回了你们的孩子,并且活捉一个水泽女妖。费用已收,谢谢诸位的信任。其实就算不是为钱,只为我们这苦难深重的人类,我们抓捕那些对人类有威胁的异能生物,包括血族、龙族,当然还有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水中妖孽,我们也是应该尽我们所能。这女妖留在这里,任众位处置。我们先行告辞,日后若再有需要之处,自当竭尽所能!”

“哼!还血族!生财有道,还打个冠冕旗号!”落英冷笑说,语气中极是厌恶。

“好!我们现在就在这水边上处死她!让她那些同类们都看看!还敢不敢带走我们的孩子!”有人提议,恶声恶气。

“好!”“同意!”“就现在!”众人附和。

“快!再不救就来不及了!”小呢的声音急出火苗子来。

忘言在哥哥耳边又快速低语了一句,哥哥朝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

“且慢——”忘言一声长唤,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就拉着我的手,从森林暗处走了出去。

这是干什么?我待要挣脱,他的手紧了一下。与哥哥不同,他有一双温暖柔和的手。

“什么人!鬼鬼祟祟藏在树后!”那水边数人朝着我们呼喝。

“跟你们一样,人类的人。”忘言朗声说。语气里微有喘息。

“杀她不是根本,”忘言走近了,另一只手朝那笼子一指,清清楚楚说:“诸位的根本是寻回自己的孩子,并且以后都不会因为这水泽仙女再失去自己的孩子——我倒有一个建议。”

说着话,他握着我的手的那只手并不松开。我仰脸看他,他的姿态甚是娴雅。

众人好像也被他的气场镇住,已经有人在问:“什么建议?”

“不杀她,而是把她当做筹码。我和妹妹即刻潜入水泽,与人谈判,将各位的孩子们带回来!”

第70章 水仙

“去不得!”只听得一声娇叱,回头看,一个白衣少女从林中疾奔而出。脚下一个踉跄,她飞扑出去,她顾不得许多,爬起来继续跑,一口气奔到我们面前。

“风间!”忘言伸手扶住俯冲过来的少女:“摔哪儿了?”

“你没事儿吧!”我问,感觉刚才那一下子她摔得不轻。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在我脸上滚了一下就落到忘言脸上,一边将手背到后面一边急声说:“你留下,我与美意同去……求求你……”腮帮子鼓鼓,嘴角轻轻垂着,满脸的求恳之色。

忘言一言不发,将她藏在身后的手拉出来——果然摔得好狠,半边手掌都血肉模糊了。

忘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将瓶中粉末倒在风间受伤的手上——在那可怕的巫影族藏身之洞里,他也曾这么为我疗伤。

“你们这几个年轻娃儿们在婆婆妈妈作甚!”人群中一个粗鲁的声音喝道:“去还是不去!不去,我们这就把这女妖大卸八块,丢进水里,以泄我们心头之恨!去,就麻溜儿下水,说不定方才被拖进水里去的那几个娃子还有"kou huo"气儿啊!”

“哼。”有人发出一个很奇怪的声音,像是冷笑又像是轻叹。在这一片暗夜杂声中听上去尤其跳脱、醒耳。

“谁?谁在哼?!”粗鲁男人高声问道。但不知为何,语气有些发虚。我在人群中找到这个男人,高大粗糙,一头乱发,衣衫甚是简陋,面色风尘焦躁,说话气度粗野,但一双眼睛倒是炯炯——周旋在这黑暗森林、诡异水泽之中,也不过是想寻回自己的孩子。可怜父母的拳拳之心。

“去了也不过是送死——你倒未必,模样算是极周正的。”那个声音又轻又巧,娇娇媚媚,仿佛是一扇小羽毛在耳朵眼儿里轻轻扫过,说不出的酥痒舒服,半边身子都麻了。

——居然是那笼中水泽仙女在说话。

众人竟无人接腔。想来大片都已经被麻倒了。

“你,说的就是你。”那仙女继续柔声轻语,一边说着,一边竟从笼中栅栏处伸出雪白手指,不知怎么就拉住了笼子旁忘言的长袍下摆,语带轻笑:“让他们放我出来。没有我的指引,你们只是死路一条。”

“咋可能!”那粗糙男人终于回过神来,粗声粗气道:“这女妖好厉害!光是声音都让人昏昏晕晕、要死要活,要是放出来,又是她的地盘,一个簇溜就下水没影了,我们到哪儿哭天去!”

“有我担待。我既然揽了这事儿,自会给众人一个交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如何下水寻人,关键还是要着落到这仙女的头上,还是将她先放出来再说。众位意下如何?”忘言语气有礼,态度坚定。

人群中有些妥协的声音:“是了,那捕获兵团多厉害,沉下水去许久,也不见他们救出一个孩子来!”“这水里必然是有蹊跷,没有这女妖指引,恐怕不可能找到娃儿们!”“关键是要找到孩子们!不是要治气!”

那粗糙男人见众人如此,不说话,“呸!”吐出一口痰来,掉头望向一边。

忘言朝人点点头,有人上前,将笼门打开。仿佛心中甚是发怵,不敢望向笼内,刚一打开,人就闪到一边去。

仙女咯咯轻笑着,从笼子里闪身出来,手甚是灵活,弯腰起身间,已将身上长袍妥帖穿好,立在我们面前。

个头娇小,高矮不过到我鼻尖位置。墨蓝色丰盛卷发,全部拢到一边,月光映照出她的半边脸,似喜似恼,眉心那颗明蓝小痣,仿佛轻跳,很是生动。她整个人雪白明丽,似乎将全部月亮的光华都吸附到她的身上去了,精灵剔透,艳光四射,逼得人睁不开眼,亦挪不开眼!

美到深处是绝望。我突然有一种想把她攥在手里,然后一点一点碾成粉末的冲动。这,真够邪恶的。我赶紧瞅一眼风间,还是她那种浓眉大眼、娇憨鲁莽来得安全。

只见她低声娇笑着,身子一闪,都没看清楚她怎么做到的,她的手就拂上了忘言的脸:“倒是她{他?}喜欢的那一款——算啦,谢啦……”声音犹在耳边,人已经闪到了水边,眼见就要滑身而下!

众人惊呼,但已经晚了,根本来不及扯住她。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水泽边一大簇浅色芦苇齐齐弯身,将水泽仙女拦腰卷住,硬是将她又从水里卷拽出来!

众人一个短愣,咒骂着,扑身而上,就要将那窜逃的仙女再抓回来。只见那些芦苇并不肯松开仙女,而是将她缠得更紧,并且开始左右摇晃。渐渐的,越来越多围在水泽边的芦苇开始左右摇晃,步调越来越一致,并且发出“沙沙”齐整的声音。

月亮开始偏移,月光不似方才那般亮堂,空气中仿佛糅合了蓝紫色的碎粉,夜风也被镀上了蓝紫色的光芒。那一整片的芦苇如同一匹蓝紫色的波浪,跳跃、起伏,轻轻哼唱。

——那些芦苇真的开始歌唱!

我的心渐渐缩紧,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我听得分明,那些芦苇在“沙沙”地整齐歌唱:

剪掉她的头发,

剪掉她的头发,

抛进水泽深处,

抛进水泽深处,

找到回家的路,

找到回家的路,

不再害怕,

不再害怕。

众人噤声。胆战心惊地听着芦苇歌唱。

忘言走到芦苇丛旁,弯腰取了一管芦苇叶,对着被芦苇紧紧缠住的仙女,点点头,轻声道:“得罪了。”伸手用那锋利的芦苇叶边缘轻轻割断仙女的头发。

仙女瞪着忘言不说话。我和风间走近去,问:“这样可以吗?”

“试试吧——头发还会再长出来的。”忘言说。

“你并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仙女开口道:“但愿你不会后悔。”

忘言并不理会。将割下来的头发一缕缕交在我的手中。

“一定要这样做吗?”一个极细小的声音在耳边悄声问,是小呢!他扑闪着翅膀轻轻落在我肩头说:“我悄悄飞过来看看——你是小葵吗?”我一个闪身,将肩头隐在暗中,我不想那一大群人看到小呢。

仙女听得此问,一个抬头,望向我这边。面孔又是惊讶又是紧张。

“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你是不是知道去往萤族精灵古国的路径?”小呢轻声接着问。

仙女面色愣了一下,转脸又瞪了一眼正在剪她头发的忘言。轻哼了一声。

“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小呢欢喜叫了一声,对着忘言说:“别费这么大功夫了,咱们把血族那几个唤过来,把小葵救了,让她赶紧带我们去找精灵古国啊!”

“不行。”忘言道:“古国要找,孩子们也要找。我应允了他们。”

“白费力气。”仙女小葵冷冷道。

“那我更要试一试。”忘言温和肯定说。

“这是怎么说!”小呢焦急:“怎么多出这许多事来!你若是寻不回那些孩子,自己还葬身水底,那……那怎么办!”

“胡说!”风间在一旁轻喝。

“若真如你所说,那你们再救仙女不迟。那些人们等不到我出来,是不会把仙女怎么样的。”忘言说。

“你……你这人……”小呢急的说不出话来。我拍拍他,小声道:“拿出信心来——你看芦苇都会唱歌了,再说还有我呢。他们那些失去孩子的人真的好可怜……”

小呢叹声隐到暗处去了。

忘言回身对着众人道:“我们这就下水,还望诸位耐心等待。这位仙女还望各位莫要捆绑或关笼。芦苇既已缚住她,她是无法脱身的。待我返回,将孩子交还各位……”

“你这么拼命,为了什么?难道你也有孩儿在这水里?”人群中有人大声问道。

“我将孩子交还各位,各位将这仙女交与我手。”忘言说。

“原来是要救这女妖啊……啧啧啧,少年人……”有人不以为然。

“怎样,各位意见如何?”忘言沉声问。

“自然没意见,我们只想带回自己的孩子,至于这女妖……躲之不及啊!”众人说。

“好。”忘言转身问风间:“你确定要去?”

“当然!我的水性如何你是最清楚的!”风间知道有望,脸色微喜,又瞪我一眼说:“再说,美意去得,我如何去不得!”

忘言点点头。从我手中取过剪下来的仙女发缕,走到水边,眼望水面,提了一口气,将那些发丝抛了出去。

被芦苇束住的仙女小葵轻轻惊叫一声。

我死死盯着那抛出去、落下来、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缕缕发丝,只见那些发丝随着水波轻轻摆动,摆动,摆动……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发丝,只见一尾尾纤细的深色水蛇,摆动身体,排列整齐,朝着一个方向游去!

我突然感觉颈中明珠一动,低头一看,明珠之上蓝龙隐隐发光。我心念闪过,伸手将明珠紧紧攥在手心里。

“跟上它们。”忘言一声招呼,我们三人应声入水。

水温冰凉,水质清澈,那群细细水蛇不疾不徐地朝着水泽深处潜游下去。我们三人在水中互望一眼,跟了上去。

我屏住呼吸,手握明珠,竟然毫无窒息之感。愈潜愈深。水也变得愈发冰凉。光线也变得越来越暗。幸亏那群细蛇身上仿佛自带荧光,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指引着我们前行。

感觉游了很久,不知潜了多深,我忍不住侧头看看身边的忘言和风间,他们的水性着实厉害,但恐怕也撑不了太久吧。

我心中正自焦急,突然见那面前细蛇改换阵列,一字排开,仿佛贴在一面漆黑的丝绒幕布上,正正就挡在我们的面前。正在纳闷呢,只见那群细蛇左右劈开,就像是从中拉开一扇幕布——果真就是拉开一扇幕布,明亮的光线扑涌而来,幕后的崭新世界露出来!

我眯缝着眼,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忘言提住我们两个,纵身一跃——跃入一片光明之中!

耳边汩汩水声哗然退去,我们三个置身于一个好大好大的花海中!花枝摇曳,花香扑鼻,花海无尽,其间点缀着亭台楼阁、潺潺溪水。最最关键、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可以自由呼吸,无须屏息!

这,这太让人不可思议了!

我和风间相视一笑。其他那些人不下来,真是可惜了。

忘言四处看了看,皱着眉头轻声道:“全是水仙。只有水仙。”

风间指着面前这一大片蔓延开去的花朵道:“美意,你认识吗,这是水仙花。就是种得太多了,花香忒浓。”

我耸耸鼻子,望着眼前的绿叶白花,深深吸了一口浓醇花香,只觉心旷神怡,如坠仙境,心中说不出的畅快欢喜!

可是,美是美,香是香,地方这么大,怎么这许久竟然没见一个人影?

正想着,就看到远处花丛中,影影绰绰,有人影浮现。

我跳起来,扬声唤道:“嗨!那位——”

花丛掩映中,那人听到声音,停下来,缓缓转过头来。

风间一声惊呼。

第71章 局中局

听到惊呼声,我唬了一跳,回头看她。只见风间瞪着眼、涨着脸、直着颈,一口气卡在喉咙处,半天只听得到出气儿,听不到进气儿,一会儿一张小圆面孔就挣得要爆开。

忘言轻轻一掌拍在她后背上,她“轰”一下一口气顺出来,指着那水仙花丛中停身转头之人,抖着嘴唇,只是说不出话来。

我抬头望去,那人小心翼翼,劈叶分花,朝我们走来。我心中暗喝一声彩,居然是一个绝美的少年!一身淡紫色轻袍在花间流动,发髻轻挽,肤光胜雪,眉目清冽。待走近些,才发现那少年身量不高,面颊似有稚气未脱,看上去仿佛比风间还小了几岁。

眨眼少年已在眼前,话未开说先施礼,双手抱拳弯下腰——幅度不小,我一眼瞅到他露出来的雪白后颈,真是如珠如玉一般的人物。

“你——”风间已不能自控,双眼泪光盈盈,伸手想去扶他臂膀,被那少年轻巧一个侧身避开了。

少年轻声有礼道:“各位从何而来,有何贵干?”声音稚嫩,语气老成。望望我和风间,脸上有掩不住的惊讶神色,最后看着忘言问道:“你可是新来者?安排在我们安苑吗?怎么没有仙女姐姐一路同行,将你引见?”

风间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呜咽有声:“你……你真的认不得我了……我是风间啊……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风间啊……总是把你欺负哭……小鹿……小鹿,你居然没死!我还能见到你……你父母已念你成疾……走!我带你回家!”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那少年。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挣脱风间的手,将身子向后略闪,勉强笑道:“这位姐姐应该是认错人了——”

“安十三郎,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丝竹和刺绣功课完成了没有——你又偷偷跑到水仙花丛中去玩耍了——知道了是要被重罚的!”突然一个文雅严肃的声音在一旁轻声质问。扭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多了一个紫袍少年,身量高挑,眉清目秀,一张脸上鼻梁高企,甚是倨傲,手正指着少年衣袍上粘的水仙花瓣,颇为不满。

“原来是安七郎,你好,这几位不知从哪里寻到我们安苑来,言辞古怪,但看上去倒是面善……好了,我现在就回去补做功课,再不乱闯花丛了……不要告状哦……告辞了……”那被唤作安十三郎的少年顽皮地吐了一下舌头,最后又望了一眼风间,冲我们点个头,扭身要走。

风间一把扯住少年的袖子,声音都撕了:“小鹿!我今天说什么都不会放你走!再不会放你走!你纵使记不得我,等我带你回去,把你领到你父母面前,看你还敢说你不记得他们!”

“哎——你放手啊……好端端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在这儿好得很,哪里都不会去!”少年一边挣脱一边嚷嚷着,稚气的脸上居然有惊恐神色。

那安七郎眼见不对,伸手过来,作势要推开风间。我手脚快过他,跳过去,一把将他推得老远。美是美,但不怎么中用。

安七郎咬牙扭眉,甚是气恼,突然扬声唱了一句什么,像是歌词,又像是咒语,呼啦啦从亭台楼阁中、山丛掩映后,闪身出来一片——紫衣少年!

有的清秀,有的美艳,有的书卷朗朗,有的气宇轩昂,个个都如花美眷、争奇斗艳,将那水仙花都比得黯然失色。他们如同一卷紫色的轻雾,瞬间笼了过来。

“全都是那些失踪的少年!”忘言将我和风间拉近些,低声说:“怎么会个个都如此驯化、安身于此!”

“就是小鹿!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其他都没变,就是他那双眼睛,不再像小鹿一样灵动,黑濛濛的,就像是……就像是……”风间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就像是被下了蛊、抽走了心神!”忘言低声说。

“是的,是的!肯定是的!你看他们的眼睛,黑茫茫、空洞洞,盯着细看,好瘆人呐!”风间声音里有颤抖。

“他们围上来了,我们怎么办!”我低声问忘言。被风间这么一说,心里也害怕起来。

“还记得我们从哪个方向来的吗?”忘言轻声问风间。

风间转头四望:“不行。这里四周都是水仙花海,望不到边;光线明亮,却不知光源来自何处,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位感。”风间垂头丧气说。

“你们俩掩到我身后去,我们慢慢朝水仙花丛里退。那水仙花枝长得又高又密,倒是可以藏身其中——而且,我听他们的口气,那花丛像是不许人随便进去。”忘言悄声说。

“好。”我和风间低声应道。

只见安七郎将嘴附在一个少年耳边,低语几句,那少年点点头,近身前来,面色极为温和,姿态儒雅妥贴,声如耳语道:“各位到底是谁?如何来到此处?”

我心念一动,笑着大声说:“是小葵姐姐引我们前来,怎么盘问来盘问去,就是这种待客之道吗?”

“是小葵啊,那她现在何处?”那人继续耳语问道。不知为何,明明是一副少年人的青涩模样,但说话神态令人感觉心中发紧、手心冒汗。

“她把我们带到此处,让我们四处逛逛,就先走了。”我接着编,背上也开始出汗。当初在湿地僵尸面前,好像都没有如此心里发慌过。

“举觞{shang}白眼望青天。”那人突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我正自发愣,不知他在说什么,就听到忘言接了一句:“皎如玉树临风前。”

“好,好。真好——女的拿下,不留活口,撒入水仙花田做肥料,男的绑了等上主发落。”话音刚落,一群少年就扑了上来,面上居然是兴奋之色!

忘言扯着我们拔腿就朝水仙花丛里狂奔,几个起落,我们就陷身在密密花丛里了。

果然,那群紫衣少年围着花丛边缘,只是吆喝,但并不闯入。我看到安十三郎虽然同众人一样,拥挤在人群之中,但并不似旁人那般喝骂,只是远远朝着我们的方向望过来,稚气的脸上,秀眉微蹙。

我看他们骂得起劲,但脚下并无动静,就知道这水仙花丛是我们的护身屏障。那我可就有恃无恐起来。花枝甚高,但我也不矮,为了壮声势,我在花丛中上下跳跃,一边跳一边大声嚷嚷:“你们的父母在外面,眼泪都哭干了,你们却在这里逍遥快活,真是好没羞脸!我告诉你们,我们来这儿可是给你们帮大忙,带你们回去的!”

“回去作甚!”那安七郎冷笑道:“我们在这里衣食丰足、无忧无虑,国仇家恨、族类纷争一概与我们无关,为什么要回去!”

“懦夫!”风间在我身边一声喝:“你们不过是因为美才被拣选,被安置在这花团锦簇中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展览!还忙着什么丝竹、刺绣!你们知不知道外面的天下已经兵荒马乱、面目全非,你们倒好,在这里成为娇娇柔柔的玩偶娃娃!你们的上主是谁!喊他过来,我是不怕!今天拼死也要把你们中的一个带走!”

我瞅瞅风间,只见她发丝飞舞,面颊泛光,整个人光彩夺目!我一把搂住她,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她推开我,在我脸上轻啐了一口。

“哼!”耳语少年轻哼一声。众少年马上安静下来。看样子他是个领头的。

只听他耳语问道:“怎么样?听了那姑娘的一番话,你们是不是——有人要回去吗?”

“没有!”众少年齐声喝道。

“有人想回去吗?”耳语少年又问道。

“不想!”又是一声齐喝。

“看来,那个俊俏少年也是不能留了——我原本还想着这少年清秀无双,又是极少见的蜜色皮肤,不像我们诸位,死鱼肚白,让上主图个新鲜,呵呵,算了,一并灭了吧——就不知小葵是不是出事了……”耳语少年沉吟道,声音细不可闻,却又一字一句,听在耳中,清清楚楚。

耳语少年向安七郎招手,展一下胳膊,做了个手势,安七郎朝一边走了过去。因为不知他要做什么,我们的眼睛紧紧盯在他身上。只见他走到远处,伸手在空中一划,亮堂堂的天地竟像是被他撕开一大片,露出一整幅黑色的画卷,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黑色画卷,根本就是黑暗的水底,甚至能看到水里游来游去的自带了荧光的鱼!只是奇怪那水底与这敞亮天地不知以何物隔开,水自流动,并不朝这方天地涌来!

只见安七郎敲敲那黑暗水底,我看得真切,一个灰色动物从水的世界又扭又渗——居然跻身进我们所在的这方空间!那动物之前分明在水中游动,进到这里之后,居然鱼翅一展,飞了起来!

饶是忘言见多识广,也忍不住一声惊呼,只见那又鱼又鸟的家伙振翅越过水仙花丛,直直朝着我们飞了过来!

第72章 上主

“鱼鹞!”忘言大喝一声,声音中满是惊惧:“快蹲下!”

只见那灰黑色的鱼鸟头颈向前直伸,两脚向后直伸,双翅平展,缓缓在空中滑行,一个又长又钩的巨嘴直直地朝前,劈开空气,发出尖利的啸声。但,这并不是让忘言惊惧的地方。令人胆寒到张嘴结舌的是——这鱼鸟、这叫做“鱼鹞”的家伙太太太大了!

方才离得远不甚觉得,但马上就看出异样,一张黑毯子般罩过来,瞬间将整片水仙花丛笼了个结实。光线转眼暗了下来。忘言扯住我和风间,朝花丛中蹲身隐藏,但,已经晚了。那巨大鱼鹞身子突然一沉,驾着巨嘴就朝我们俯冲过来,脸上翅风割过、眼前一黑,只听得风间一个惊叫,她已被鱼鹞巨嘴叼住。慌乱中我似乎听到远处人群中有人也惊叫了一声。只见那鱼鹞阔翅一展,长颈一抻,钩嘴一张,向上一抖,竟生生将风间吞了下去!

我呆呆立着,仰头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那鱼鹞的喉部瞬间鼓起一个大包。我们在哪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脑子一片水茫茫,天大的雨点子从头顶直坠脚跟,穿身而过,把身子都震麻了。

眼前又是一黑,全世界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栋黑亮直钩笔直朝我而来,一只手呼的推开我,只听到忘言哑声大喝:“跑!快跑!!!”

我借着那推开我的手的力道,顺势拔腿就跑!浑身滚烫,双目模糊,双耳中一切杂音退去,只听得到我的身子撞上水仙花枝、双脚踩踏水仙花叶的清脆咯吱声。花瓣被我的双脚碾过,清幽香气伴着汁液,浓香四溢,香到极处,竟似幻化成一缕缕勾魂绳索,牵牵绊绊着我,使得我渐渐慢了下来。

我忍不住回头——那鱼鹞正在吞咽忘言,忘言的一条腿兀自悬在长钩巨嘴外。

远远处,那群紫衫少年仿佛在各种惊喝,大概是在阻止我糟蹋这水仙花丛。听不真切。

我看着鱼鹞的喉部鼓出更大一个包——我就这样丢下忘言和风间,自己一个人跑?跑到哪里去?

我主意一定、心中一横,掉头朝着鱼鹞、朝着紫衣少年们的方向奔去。那鱼鹞连吞两人,正自伸展翅膀、摇头抻颈,不提防我突然返身回跑,正想调整巨大身形,奈何身体笨重,腾挪吃力,我趁着这个千钧一发的空档,从鱼鹞的翅膀下“嗖”一下窜了出去。

我的目标早已选定——没有任何迟疑,没有给对方留下任何挣扎的机会,血液滚沸,手脚如电,我闪过鱼鹞、冲出花丛、窜到人群中、拽住我要的那个人,猛喝一声,提气纵身。那人没料到我突然发难,面色一愣,我竟拽他不动!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我就势将他一抱,身子一斜,带着他滚入了水仙花丛中!

他发出耳语般的一声惊呼——晚了,小子。我一把将他按在身下,揉进水仙花丛中——不是不能踏足这里吗,让你破了禁忌,看你会遭何等重罚!

我瞅一眼那鱼鹞的巨大喉部,我知道忘言和风间在那里。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我揪起身边的水仙花,将其连根拔起,一株株砸在他脸上,一边大喝道:“快快让那怪鸟把我的同伴吐出来!”

众紫衣少年惊呼一片。那鱼鹞终于调整好身姿,扑闪着翅膀,作势要朝我琢过来。我一把扯过耳语少年,将他挡在面前。鱼鹞俯冲而下,闪避开去。

“快!快点下命令!”我掐住少年的胳膊,咬牙切齿道。

揉碎的花瓣和叶子凌乱地点缀着他的发髻、脸庞,面色皎洁,目光盈盈,嘴唇的线条尤其雅致——好一个美少年!他根本就不理会我,只是将一双妙目死死盯着某个地方——他盯的是一片狼藉的花丛。

“我可没这本事——弄到这般境地,上主岂能饶了我?”他轻声耳语。语气中杂着他微微的喘息,莫名的动人。

“上主,什么上主!快喊他过来!”我又是一声暴喝。忘言他们俩憋在那鱼鹞的喉中,生死就在分秒间!

少年伸手到脑后,将绑住发髻的淡紫色发带取下,在手上微微掂量。我瞅着他奇怪的动作,不知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只见他伸出两指,将发带抚平,朝着花丛外的众少年微微鞠躬,黑色长发如瀑坠下。他突然手指翻绕,我都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用那淡紫发带在颈中紧紧打个结,一个死结!

众少年在花丛外高声呼叫:“使不得!安一郎!使不得!”

这臭小子居然、居然要自行了断!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什么上主,什么惩罚,能把你吓成这样!踩坏了水仙花丛又是什么要命的事,何至于此!你死了不打紧,忘言和风间怎么办!你那可怜巴巴等在外面的爸爸妈妈怎么办!

我怒气勃发——白长了这样一张标致的脸!死你也等一会再死!我看着这叫安一郎的家伙面颊红涨、双目充血、眼珠上翻,知道不妙,赶紧伸手去解他颈中发带。我去!绑得好紧好死!不是个人!对自己都下得了这般狠手!

我气急败坏地俯身寻找可以割断发带的东西,哪儿有!突然发现散落在身边被我连根拔起的水仙花,每一株的根部都坠了一个亮晶晶的小瓶。我提起来细看,只见那小瓶之中仿佛有物,贴近了再看,瓶中之物似珠似雾,在瓶中的小小空间里渺渺游荡,一会儿聚合成一枚圆珠形状,一会儿又袅袅散开成轻雾状。瓶子很小,坠在水仙的根茎之下,与水仙之间是一个小塞相连。我忍不住好奇,伸手就要去拔那瓶塞。

“一郎,你真是交足戏。”凭空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又仿佛是从四面八方而来。声音又娇柔又清雅,听在耳中说不出的舒服。我的手停了下来。

“这谁家的小姑娘,闯入人家花园,弄得一片狼藉,还一脸的理直气壮!”紧跟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朗朗,如日头当空,明亮清爽。

“闯了祸还不够,还要毁我……再不收手,我可是真的要恼了——我向来不喜欢小姑娘。”那女声又说。话语娇媚,半嗔半喜,让人听不出她的真实心意。

“鱼鹞喉咙眼里那个少年倒是颇有些与众不同的风度。”那男人又接着说。

“所以,一郎啊,你倒还真是懂我的心。但你捅了这么大篓子,你让我怎么对你啊?”女声继续不紧不慢,听不出喜怒。

平生最恨这边人都快咽气了、命悬一线,那边还在莺莺燕燕、进退犹疑,这俩人就算不管忘言和风间死活,至少这什么安一郎是他们的人吧,“一郎、一郎”唤得倒是亲热,恐怕这二人再你来我往一番,“安”一郎就要变成“死”一郎了!

只是不知这对话的男女二人身在何处,我放眼四望,并无踪迹,倒是那水仙花丛边的紫衣少年们敛眉顺目、一脸的恭敬惶恐。停在半空中的鱼鹞沉甸甸坠着身子,看得到它那巨大肿胀的喉部正在上下蠕动,巨嘴合上,似乎也在侧耳恭听。发带系颈的安一郎已歪在一边,双目半睁,舌头都吐了出来。

已经没有时间了!那男女二人并不现身,就这样僵持下去,忘言、风间,还有这个安一郎必死无疑!汗水毛扎扎地从我的头发里渗出来。怎么办!怎么办!我低头死死盯着脚下一团乱遭遭的水仙花丛,这花丛到底有何蹊跷,众少年谈之色变,安一郎滚身其中,就吓得要把命搭上!这花,这叶,这根,这——瓶子!瓶子!问题一定出在这瓶子上!

我提起一株水仙花,一手拽住花根,一手拽住瓶子,二话不说,“噗”一声拔开了连在根茎的瓶塞,只见瓶中那团轻雾飘飘袅袅溢出,转眼就消散在空中。我又提起一株,又是一拔……

“你……你这死丫头!”那女声不再娇柔,又气又恼。

“快停手!”男人也出声阻止。

这就对啦。我并不理会,手脚并用,提起、拔开、扔到一边,一气呵成。然后再来。

“这可真是把我惹恼了。”女声话音刚落,我就觉得一股巨大力量将我从水仙花丛里拔地而起,眼前一黑,只感到我被高高抛起,一番腾云驾雾,就被重重扔在地上。屁股都快被跺开花了,我一阵剧痛,晕了过去。

悠悠醒转,满室明亮,沁鼻花香。浑身酸痛,我撑着手肘,把自己支了起来——这是什么地方?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花房。我忍着痛,一点点把自己挪了起来,终于站直身子——天哪,我置身于一个雪白明亮、无比宽敞的长方形花房之中,左右两旁是一簇簇巨大盆景,排列整齐,一路下去,不见尽头。中间是一条宽阔通道,我,就站在这通道当中。前望,没有尽头,后望,没有尽头。

我缓缓挪到通道边的一簇盆景处,低头细看——倒吸一口凉气!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在做梦!这世间最可怕最诡异的事情就摊在我的眼前!

我看到那盆景中一大片一大片的水仙花丛,花丛旁、花丛中有亭台楼阁点缀其中,还有潺潺溪流穿花而过,一大群身着淡紫色衣袍的少年在花丛旁奔忙。我强忍住心中恐惧——那恐惧犹如一把小铲子,在我胸口处落铲而下、使力翻腾,引得我一阵阵的作呕,凑近了,屏息,细看,只见一个紫衫少年正被众人拖拽到了花丛边沿,斜倚在地,双目半闭,似是昏迷,颈中系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

!!!

我两手呼一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浑身的血“唰”一下,朝脚底沉去。我捂住嘴,拖着脚,朝旁边一个盆景看去,只见这个盆景亦是水仙花遍地盛开,花丛旁亦是雕梁画栋,甚是精美,只是这个盆景中是一群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年,个个巧笑嫣然,正在楼阁上下,追逐嬉闹,一片锦绣绮丽,春色融融。

“美不美?”一个女声轻柔问道。那声音如此娇柔——锋利,我像被割了一刀,疼得一个哆嗦,转过身去。

“美不美啊?”那个男人的声音也紧接着问。语气里有掩不住的骄傲和笃定。

我朝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残叶,从空中向地面坠去。一个少女的背影,穿着湖绿色的衫子,娉娉婷婷,站在通道的尽头。

等我。

第73章 莫辨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三声!

那湖绿衫子的少女没有转头,只是将背脊挺得更直了些,轻轻柔柔道:“你笑什么?”

“你们不是问我这些‘美不美’吗?我实在忍不住就笑了。”我心中打鼓,但语气却甚为轻松不屑。

“难道这一切不美吗?!”这次是男人的声音,语气里颇有恼怒:“你可知天下美少年已悉数被我封存在这水泽仙境中……”

“真是笑话!就这等货色,也敢称‘天下美少年’!”我不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扬声打断他。

“哦?”那少女微微侧转身,我看到她左半边面孔转过来。只看侧脸,线条清秀,长睫微卷,嘴角半抿,带了些娇怯神态,甚是好看。但,跟我想像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这些都不行!光我们家那些男人,随便拉一个过来,就亮瞎你们的眼!”我大言不惭地说。突然想到哥哥、落英和寄城。他们这会儿怎么样了。我们三人信心满满要寻到那些失踪的少年,这倒好,人都在,只是被做成了盆景。忘言和风间又被擒,不知此刻生死如何。

“远的不说,就是跟我一同前来的那个被鱼鹞擒了的少年,论姿容、气度,都不知比你这些庸脂俗粉强到哪里去了!”我继续冷声嘲笑。{忘言和风间被他们带到哪儿去了,刚才的盆景中并未看到那鱼鹞踪影。}

那绿衫少女不言,将身子转了回去,又把背影对着我。我紧紧盯着少女背影,不知怎的,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知何处不妥。只见她又是一个微微侧转身,只是这一次,跟刚才方向相反,将她的右半边面孔转了过来。

“我怎会不知!那少年肌肤如同蜜色绸缎,风度翩翩文雅,甚得我心,只可惜……”那少女缓缓而言——确切说,是一个少年在缓缓而言。

我心中巨震,险些惊叫出声,硬生生又压回胸腔——因为不论是声音还是侧脸,那完全就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站在我面前、通道尽头的这个身穿湖绿衫子的人,左边脸颊是少女,右边脸颊是男人,前一句说话是少女的声音,后一句说话就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根本就没有什么两个人,从来就是这一个人!一个既是男人又是女人的人!

我眼前一黑,脚底打漂,就要扑倒。美意!挺住!挺住!!

“可惜什么?”我声音如常,闲闲问道。

“我命鱼鹞将你那两个同伴吐了出来,沐浴更衣,熏香伺候,”这次又是少女的声音:“谁知那少年甚是警觉,竟闻出水仙花香有异,居然屏息封鼻……”

“这会儿估计已经昏厥过去了。”男人的声音接着说。

“为何一定要他闻那水仙花香?那花香又有何异?”我饶有兴致问道。

“告诉你又有何妨。”是男人的声音,语气中透着自得:“这世间万物,‘美’才是大于一切的存在。而万物之美在于人,万人之美在于少年,‘美少年’就成了这世上最美好、最稀有的存在。”

“美的东西就应该永存,只可惜,”又转换成少女的声音接着说{妈的,我都被这半男半女的家伙搞晕菜了!}:“越是美的东西越是脆弱,总是在最美好的时刻,凋落。花朵如此,少年亦如此。”

“世间最令人痛惜的事,莫过于看着人间最美好的少年,被尘世沾染,然后一点点的变老、变丑、变圆滑、变油腻,如同花瓣被风吹落枝头,碾入烂泥,如此不堪!”少女的声音抢着一直说。

“终于有一日,我发现,将他们带入水泽,吸附出他们的心神,将其种植在水仙花丛之下,花朵繁茂、花香缭绕,这些少年长居其间,终日无忧无虑、其乐融融,而且永远永远不会——老。”男人的声音很是骄傲。

我的皮肤一阵凉意。只觉悚然——多么冷血。多么残忍。又多么理直气壮!

“……鱼鹞将你那两个同伴吐了出来……”,刚才这人说过这句话,那么忘言和风间应该暂时没事……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我正自沉思,直觉有人轻轻朝我走来,我一抬头,那人……那人……完全转过了身子,正面朝着我,向我走了过来。

她……他……她并不是半边少女脸、半边男人脸,而是……她有……两张脸!

一张少女的脸和一张男人的脸在她的面皮上交替闪现!望过去,是个湖绿长衫、面容清丽、含羞带怯的少女,眨一下眼,她就又是个湖绿长衫、眉眼清秀的英俊少年!

她身姿摇曳,仿佛不是走过来的,而是“飘”过来的。她含笑盯住我的眼,眼神摄人心魄,笑容波光荡漾。看得我心神大乱。我钉在原地,想要前进,迎上去,又惊惧着,想要后退。进退失据之间,膝盖一个松软,蹲卧在地。

“向来只觉少年之美,不料想少女的眼神竟也可以如此纯良。有种别样的美。这些年,看来,我错过了很多……”那人一边说,一边飘然凑近了我。从她那湖绿色的衣袍褶子里,香风细细,飘袅而来,直入我鼻……

“美意——”我正心神俱醉,忽听得一声隐隐长唤,仿佛是从一个密封的罐子里发出来的,又远又闷又压抑,但我听得分明,那是忘言的声音!

我猛然惊醒,赫然起身,顾不上惊惶,一把推开那飘到我面前的人,沿着脚下的通道,一路寻找。那一簇簇巨大的盆景,我奔跑着,呼喊着,一盆盆找着,没有!没有!没有!!那盆景中少年难以计数、不知几何——每一个少年的背后都是一个失去了孩儿、绝望哭泣的家庭!我愈找愈怒!怒气冲天!转身折返到那人面前!

那人身姿飘摇、面含笑意,看着我走近她,眼中有光,如获至宝。

尚未等我开口质问,她变幻成英俊少年的面孔,声音文雅有礼,带了些许霸气:“留下来。美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正义。”

仿佛是夜空中那颗明蓝色的星辰,穿过云层,刺透水泽,将星光拍打在我的脑门之上,铮铮有声。那声音明亮脆响、灼灼有光,照亮着所谓“美”的一切假象!我的脑子突然一下清醒了。

“美意——”忘言的声音再次唤我。我屏息静心。轻轻楚楚听到了忘言的声音来自何处——就在离我不远处一盆巨大盆景之后、那扇墙的后面。

“因为美,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牺牲吗?”我盯着那人的眼睛问,然后一边走到盆景处,一边一字一顿地回答:“不!可!以!”

“以”字未落,我牙一咬,将面前的一簇盆景抱了起来,朝盆景之后的那扇墙砸了过去!

只听“哗啦”一声响,墙,碎裂了,露出一个大洞。仿佛有人影晃动。我大喝一声:“小心!再来!”又抱起一簇盆景,砸了过去。

一大片墙垮了下来。

我愣住了。忘言和风间就站在墙后,他俩身边还站了一个人,那个叫“小鹿”的紫衣少年!让我发愣的不是他们三个,而是,而是,被砸烂的墙后的那个更大的世界——盆景的世界!

我所站的这个,充其量可说是个巨大的长方形花房,那忘言他们所站立的完全是个巨大无朋的画海!我跨过墙埂,奔过去看——更多的盆景、更多的水仙花、更多的少年!

“你是个疯子。”我回转头,望着那人,静静地说。

“谢谢。这世间不可思议的美,都是疯子创造的。”那人用了一张少女的脸、发出少女的声音。风间“嗯”了一声,瞪着那人说不出话来。小鹿不知为何,仿佛比风间更是惊诧,盯着那人,如同见鬼。

“放我们出去。也放这些少年回家。”忘言说。

“笑话。你倒是问问他们肯不肯哪。”那人吃吃笑道:“谁肯舍弃的欢乐、永恒的青春,去换一个苦难、劳作、日渐衰老的人生?”

“我肯。”小鹿突然出声,犹疑了一下,还是跨过墙埂,走到了那人的面前,不忘抱拳施礼,声音略略发颤:“上主——如果你真是上主的话……”

“胆大至此!安十三郎,连上主都不识了!怎么,有这几个人类给你撑腰,你要欺到我的头上来了吗?”那人换了少年的面容,声音严厉,又是英俊又是冷酷。

那人说着,突然凑近看了小鹿一眼:“你……怎么!你心神归位了?!”

“刚才那叫美意的女孩将水仙花根茎之下的瓶塞打开,将瓶中被你囚禁的心神放出,那么巧其中就有我的……心神寻我而来……你……害得我们好苦啊……”小鹿说着,胸口起伏,眉眼不再清冽,满是苦毒。

“真是不知好歹!你瞅瞅镜子,你与那尘世中与你同龄之人比一比,你是何等的年轻貌美、无忧无虑……”上主怒喝道。

“一副皮囊!行尸走肉!”小鹿仿佛豁出去了,声音不再颤抖,扬了起来:“你还要哄骗我们到什么时候!你施下咒语,控制住水泽仙女,让她们将我们引诱入水,再用水仙异香迷惑住我们,吸附出我们的心神,将其种在水仙花下,剩下我们的皮囊,被你置入盆景,作为玩赏!你……你……”小鹿越说越愤怒,语不成声。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上主冷声问道。脸上幻过少女的面孔。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

“还有更多。”一个声音在一旁补充道。一转头,居然是安一郎!不知何时,他站在了断墙之侧,纤瘦儒雅,如弱柳扶风。颈中有一圈青紫印记。

“咦——你不是以死谢罪了吗?”上主冷哼道,瞟了一眼身侧盆景。

“亦拜美意姑娘所赐,心神释放,起死回生,令上主失望了。”安一郎不卑不亢耳语道:“安十三郎还是幼稚了,他还真以为你千方百计利用水泽仙女将我们掳来,是因为你爱美成痴、要将少年之美永远封存。唉,你应该明白,一切都是为了你自己,你将我们的心神种在水仙之下,那水仙就会散发出奇异香味,而你,闻了这香味,就会永远年轻、永远美好、永不——枯萎。”

安一郎声如耳语,但说到最后几个词,声音苦寒冷硬,令人心惊。

“哼!当初就应该只留下心神,把你们这些皮囊统统烧掉!”上主恨恨低声道。

“没用的。这无数年来,你囚禁了多少少年的心神,你闻了多少水仙的奇异花香,又怎么样呢——你仍然无法幻化成一个真正的人形、你仍然只是一个……”安一郎淡淡耳语道。

“你胡说!你胡说!你们拜服在我的美貌之下!连镜子在映照我的姿容时都感到害羞!你竟敢对我说出这般不敬的话!”上主高声喝道。

“那是您控制了我们的心神、蒙蔽了我们的眼睛,你甚至对镜子都施了巫术,你看到的一切是你想像中的样子——你有勇气看看真实的镜子里的真实的自己吗?!”安一郎冷冷耳语道。

“信口雌黄!你倒是在我这水泽仙境中给我寻一块所谓‘真实的镜子’啊?”上主冷笑道。

“不难。这里就有一块。”安一郎一边说一边朝风间伸出手去。风间略一迟疑,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镜子递给他。

安一郎执着镜子,走到上主面前,将镜子呈上。姿态倒是恭敬。

上主一手接过镜子,一手拂了拂头发,居然没有丝毫迟疑,将镜子举到了自己的脸面前。

无人说话。还是无人说话。上主牢牢举着镜子,一动不动。

“您的湖绿色长衫,颜色如此之美,行动起来,波光粼粼——难道您那裙摆之下,真的有水波流淌?”安一郎打破沉默,轻声耳语问道。

上主闻听此言,竟毫不迟疑,众目睽睽之下,弯腰,将湖绿色裙袍轻轻撩起————

——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第74章 崩塌

“这——是什么?”上主撩着裙袍,定定瞅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脸上有少女的羞怯,眼中有茫然笑意,仿佛为自己不认识那裙下之物而略有抱歉。

我如遭雷击。击穿我的双脚,将我钉在地上。我深吸一口气,身子晃了几晃,有人伸手过来轻轻扶住我的肩膀。吓得我皮肤一阵收缩。

“您看得如此分明,怎会不知这是什么?”安一郎柔声耳语。

“这是——一株水草。”上主仍是少女的面孔,天真说道。

“是啊,那是一株水草。”安一郎继续柔声耳语。有针尖在他棉花一般绵软的声音里闪现。

“我是——一株水草?”上主渐渐换成了少年的脸,眉毛如同被水濡湿了,根根分明,英气逼人。

“是啊,您是一株水草。”安一郎终于在他那柔软如毛球的声音外亮出一层密密的钢针。

“您不光是一株水草——您连一株水草都算不上,您是一个有着两张面孔、不男不女、不人不妖、丑陋无比、疯疯癫癫、不死不休的——怪物!”安一郎最后将钢针全部、笔直、狠狠地扎了过去!

上主被钢针死死钉在当地,身子一动不动。脸上面孔飞快轮换,太快了,面目模糊成一团,只看得到两颗眼珠子左右弹动,随时一个不留神就会弹脱出去。

我牢牢盯着他的脸,惊诧害怕到极点,完全无法挪开眼。

只见他呼一下又将镜子举到面前——他的脸终于在极度的转换中糊掉了,既不是羞怯的少女,亦不是清秀的少年,他成了一块做失败了的饼,馅料撒得到处都是……

他大叫一声,扬手将镜子远远抛了出去,又“嚓!”一声,伸手扯掉自己的半边裙袍,露出裙摆之下的——一丛水草!

他真的是,一丛水草。他根本就没有腿,怪不得他走起路来,是“飘”的。

众人屏息不语。只见他低头注视了自己半边身子之下那飘曳的水草枝蔓片刻,又伸出手在自己的脸上反复揉搓,终于抬起头来——他的脸竟然变得十分狰狞惊艳,湖绿色的衣衫拉到一边,露出他洁白的半边肩,头发散乱披洒在肩上。双目圆睁,嘴唇红艳,绿衫雪肤,彪悍疯癫!

“我这一生所求,不过是成为一个美少年,一个真正的美少年!你们这些、这些人间败类!”他指着众人,身子飘摇,低声嘶嚎:“懦弱!愚蠢!贪图享乐!却白白浪费了那美貌如花的皮囊!我一生强求,到头来,仍是一株水草!连一株水草都不是了!我成了……成了……人非人、草非草的……怪物……”他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渐不成形,如同透明的隐含着死绿的爬虫,蠕动到皮肤上来,又是恶心又是恐怖。

“你怪谁?”安一郎冷冷耳语道。

“我怪谁……我怪谁……”上主低头喃语,突然一个抬头,眼锋朝众人刺了过来:“当然是怪你!”眼前一个绿影闪过,他已经漂移过来,一手一个,将安一郎和安十三郎的脖子紧紧掐住!

众人大惊,我和风间扑上去拖拽安十三郎,忘言抢身过去救安一郎。上主面色狰狞,手下死劲,伸出水草枝蔓将那二人死死缠在身上。眼见越缠越紧,我们三人怎敢松懈,拼了死力拖拽,想要救出二人。一时间,数人缠夹一起,一片混战。

突然听得有人喉咙里咯咯有声,一看,只见安十三郎已然被掐昏过去,垂死挣扎后的一缕气息从嗓子眼里逼了出来。

“小鹿——”风间一声悲鸣,转脸望向我和忘言。

忘言突然指着我的颈,大喝一声:“唤龙出来!”

“腾龙王者令”就在我唇边,声落龙现,只见红、蓝二龙腾身而起,转身就将花房中的盆景扫落在地,然后直朝上主而去。

上主掐着二人,仍不丢手,眼望着二龙欺身过来,不躲反迎,只见他头发一甩,双眼一瞪,扬声高喝,嚣张霸道:“龙来了,又怎样!怕你不成!这水泽可是我的地盘!”

只听他一声唿哨,他那水草的下半身陡然多出来许多绿色的草叶,又长又阔,将我们另外三人也紧紧缠绕。并且他力气甚大,竟然拖着我们五个朝通道尽头漂移而去。安一郎竭力出声道:“快点摆脱他!他要带着我们进入水泽之中、拖我们入水泽深处!到时候,不被缠死也要被淹死了!”

“红龙!火攻!大家低头!”忘言一声低喝。

红龙得令,俯在我们纠缠成一团的数人之上,对着上主的一头乱发吐了一团小火球。我们各自闪头避过。上主头发瞬间着火,嘶叫连连,掐住安十三郎和安一郎的手松开了,缠住我们的草叶也松开了。

众人迅速闪开,风间一把将安十三郎拽在身边。上主头发上的火,如同一树火花,“蓬!蓬!”绽开。火瞬间延到了上主的脸上,他最看重、最在意的那张脸,也罩进了一团飘闪的火光之中。

他身体飘扭,大声嘶喊,一双眼睛在火光之中闪闪发亮。我突然心中一阵不忍,拉着忘言的袖子叫道:“快给他灭火啊!”

不等忘言说话,突然听到一个变了形的声音,极其痛苦、极其狠毒:“你们毁了我的脸,我就毁了这一切!我要这水泽泛滥、一切冲塌!我要这仙境统统打烂!全部埋葬!你们别想带走一个少年!”话音刚落,就听到他发出一连串古怪又低沉的声音,仿佛是在念一种可怕的咒语!

火焰已经卷住了上主的半个身子。我正在惊怕,诧异于他居然还能发出咒语的声音,忽然一个轰天巨浪砸了过来,瞬间将一切卷入水中。就在那时光之崖的堪堪缝隙之中,我看到安一郎纵身而上,死死抱住了那个火球,并且回头大喊一声:“拔出瓶塞,心神才得释放!”

……

“拔出瓶塞,心神才得释放……拔出瓶塞,心神才得释放……”耳边是安一郎的声音,不停回放。那恐怕是他一声中说的最响亮的一句话。他回头大喊这句话的时候,眼光正正就落在我的脸上。仿佛是对我说的,只对我一人而说。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记不太真切了。好像是我与忘言,一人骑了一条龙,在翻腾的水中寻找水仙花丛,盆景已被打翻,花丛四散零落,无数个少年从盆景中脱身出来,泡在水里,犹如尸体。只见长大,不见苏醒。恍惚间,风间和安十三郎也在身边,在水中进进出出,不停翻找。我们一旦寻到水仙花枝,就迅速将根茎下的瓶塞拔出,亲眼看着那缥缈心神仿佛一个气泡,在水中游窜,它们认得它们的主人。我亲眼看着一个气泡绕着一个少年的身体,然后从他的鼻孔里轻巧地钻了进去,再然后就看到那个少年猛然醒转,一个呛水,无须提醒,手脚并用,拼命朝水面上窜去。完全是出于本能……

我终于醒过来了。我躺着,仰面望天,明月斜在一边,耳畔哭声震天。

有人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将我的头死死压在他的胸口。这人的身体里仿佛有一趟列车穿行,听上去是巨大的轰隆声,却让人无比的安心。我认得这趟列车,我想登上它,不管它带着我去什么地方,就算是永不到达,我也不会害怕。

那人松开我,还是没看我,微微别着脸,走到一边。画海俯身在我耳边,轻语:“哥哥都被你吓哭了。”我抬眼一看,月光下,画海、落英和寄城明媚秀丽,面上神色各异。我心情畅快,纵身跃起,将他们三个轮番抱了一下,抱到落英的时候,感觉他身子冷顿了一下。我顽皮心起,顺势在他脸颊触了一下,又轻又快,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转身去抱寄城了。

“寄城!你又长高了!差不多高回你原来的样子了!”我搂着寄城又笑又叫,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

“我还会再长得更高!我要保护你——你不知道刚才……刚才……那水泽翻腾,沼泽下陷,你又完全不见踪影,我……我又下水不得,怕你在下面再也回不来了……”寄城说着说着,竟抽泣起来。

“寄城!你已经长回你原来的样子了,别把自己再当小孩子看了!美意好好的,这不是红口白牙站在你面前吗?”姐姐轻声训斥道。

“你照顾好你自己就够了,指不定哪一天还等美意保护你!”落英也是一脸的不屑。

“就是,就是,干脆连你们一块儿都保护了!”我笑嘻嘻地说。

“又来大话。”耳听得哥哥轻声说,一边说着一边走回我身边。我拉着他的手晃一晃,心里美滋滋的。

突然听到不远处哭声已换作吵嚷声,动静甚大。我拉了哥哥朝人群跑去。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你们暴露踪迹啦?他们都看到你们啦?知道你们是……”

“你们下去很久,半晌没有动静,人群又开始躁动,硬是要杀了那水泽仙女,我们看情况失控,只得现身。”哥哥说。

“倒是奇怪,他们口口声声要‘抓捕异能生物’,真见了我们,得知了我们的身份,也不见一个人上来喊打喊杀,反倒还挺客气!”画海语中带笑。

“有什么好奇怪!人类多势利、多会审时度势,这不还被血族压着的吗,有朝一日翻了身,你看他是不是加倍奉还!”落英冷笑道。

“就你知道的多!”我啐了落英一口,拉着哥哥要走。

落英一愣,直着颈子,低声嚷道:“你……你走哪儿去,刚才的事儿,还没同你算账呢!”

只听寄城悄声接了一句:“算什么账啊……你又没吃亏……”

我哈哈一笑,拉着哥哥走开了。走到水泽边上,一看之下,真是傻了眼了,怪不得如此喧闹、乱成一团!

水泽边上,横七竖八,趴的、卧的、立的,全是那水泽中脱身出来的少年,有先前已守在这里的父母,亦有闻讯赶来的亲友,哭的、笑的、嚷的、闹的,一片狼藉,难以言述。我环望四周,感觉眼睛里仿佛是少了些什么,但又不知道少的是什么。那水泽仙女居然仍被捆绑,仄仄无神,被人丢在水泽旁的空地上。忘言、风间和小鹿,面有忧色,站在一旁。

“怎么回事?为什么还不放了这水泽仙女?他们的孩子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我走近忘言,低声问他。

忘言摇摇头,蹙眉沉声道:“他们食言了。他们一定要处死这仙女,一是要泄他们孩子失踪数年的失子之痛,再是要绝了仙女后患。”

“他们还打算把这水泽填平!”风间接声道。

“仙女是无辜的!”小鹿急急声道:“那上主是水草幻化成妖,仙女亦被他用巫术控制,现在上主已灭、咒语破解,这些仙女再也不会……”

“你怎么知道‘上主已灭、咒语破解’?”我打断他的话。

“唉,方才水泽翻腾,就是上主念了咒语,如果他的咒语继续念下去,咱们绝对不可能逃身出来,一个个都葬身水底了……一郎一定是豁出了自己的命,让上主没办法将咒语念完……只有上主毁灭了,上主下在我们身上的咒语才会彻底解除,这些少年们才能恢复生命和原样,浮出水面。还有那些曾经围在水泽边上的芦苇,”小鹿伸手指了指,这下我才反应过来,四周眼睛里少了什么,就是那些密密围在水泽边上的浅色芦苇啊,都不见了!

“那些芦苇是上主看不上的姿容次一等的少年,上主并未将他们引入水中,但也并不肯放他们走,就将他们下咒变成了芦苇,围在这水泽边沿。”小鹿恨恨道。

“果真是妖气冲天,万分狠毒!”风间也恨恨出声:“但,这水泽仙女,那妖怪已灭,咒语解除,她们已不再受妖怪控制,应该……应该不会再做之前那样的事情了吧。”

“未必——美的事物,谁不动心?”斜卧在旁的水泽仙女突然抬头出声,语气里没有任何感情。

“你们肯定再也不会了!”我大声嚷嚷。她为什么要这么说,明知道人人都要处死她,她还要这么说!

那仙女眼睛在我脸上定了一定:“是你啊——你那肩头的小小精灵去哪里了,还指着我带你们去精灵古国吧……去什么去?往哪里去?早已毁了,去有何益?!”

第75章 营救

“你说什么?!什么已经‘毁了’?!”不等我应答,三个精灵“嗡!”一下从暗中现身,冲到水泽仙女的面前,异口同声急问。

“当然是你们心心念念的精灵古国了。已经毁了。”水泽仙女被捆得扎实,身子动弹不得,只是扭动颈脖,仰着脸,望着眼前焦急得猛扇翅膀的精灵,语气极为冷淡。颀长的脖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着,海蓝色的卷发缠绕其上,使得她的脸像极了一朵从雪白枝干、墨蓝叶子里长出来的脆盈盈的花——脆而不会碎,她那倔强的眼神倒是撑起整张脸的风骨。

“你……你是小葵吗?”小呢语气不肯定。

“还有第二个小葵?”仙女说着,眼神朝水面望去。

“根据我们在树洞中遇到的精灵老者所言,应该是你没错了……名字,还有眉心的那颗蓝痣……”小呢转脸望我,脸上没了主意。

“你亲自去过精灵古国?”小幻冷声问道。

“当然——我还亲自听到你们那什么井……”小葵亦冷声说。

“永恒之井!”小皎抢声叫道。

“那就永恒之井吧,我听到了那口井被炸毁的声音。”小葵语气有些不平静,眼睛频频望向水泽。

“什么!永恒之井被——”三个精灵失声惊叫,小皎仿佛想提气上纵,刚升高一点身子,就“啪!”一声坠在地上,发出绝望的闷响。我一步窜过去,将他拢在手心里。

一个脚步声快步走近,快而稳,走一步是一步,听得我心里稍稍一紧,抬头一看,一个白须老者已到面前,对着我们几个作了个揖,面色红润,慈眉善目,开口说话,声音甚是饱满:“真是有劳各位了!众人推举小老儿我过来表达谢意,这多少个家庭破镜重圆、再燃希望,都是仰仗了各位的壮举……”一边说着一边又躬下身去。

这倒弄得我们不好意思了。忘言连忙伸手扶住老者臂膀,温声道:“勿要行此大礼,孩子们回来就好。”

“不知各位有何要求,我们自当竭尽所能满足。”老者爽朗笑着,一边说一边拂了拂胸前白须。

“您客气了。该当如此尽力。”忘言继续温声道。

“那好,还请诸位留下姓名,我们将诸君美名传扬天下——过来,”老者笑言,回头招了下手:“你们先把这水妖带下去吧,稍后处置。”

话音刚落,两个壮年男子上前来,弯腰去抬水泽仙女。

精灵在我耳边大呼:“快!快救小葵啊!”

只见忘言朝风间做了个手势,闲闲往仙女小葵面前一挡,仍旧温声道:“您这是做什么?”

老者哈哈一笑道:“孩子们既已回来了,父母们的心也落了地儿了。这水妖嘛,该咋处置咋处置,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这事儿,也就结了。”

忽然听到风间一声低呼、手一指:“你们快看!”我们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瞅,此时月退星隐、晨光浮现,我们看得分明,只见几个人正吃力地推着一个大家伙朝水泽过来了。

“那是什么?”我低声问忘言,心觉不妙。

“大型水泵——他们要抽干水泽!”忘言低声道。

“你们想干嘛?!”我跳到老者面前,大声喝道。

“这位小姑娘,面颊滚滚,稚气犹存,但刚才随同你哥哥入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倒真是胆识过人——不过,”老者眉开眼笑,话锋一转:“我看你同这些精灵鬼怪的小虫子们叽叽咕咕,有商有量,还真是让人担心,千万莫同那些奇奇怪怪的异类混入了歧途!”

我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一上来就被这老者的慈祥爽朗给唬住了,心中先生了好感,等到他话中有话、意图翻脸时,我竟不知说些什么来应对。嘴拙心忿,一时间竟噎在那里。

“世人都说我们血族心狠手辣、翻脸不认,哈哈,看来在你们人类面前,还是甘拜下风啊!”一个冷清清的声音一边说一边鬼魅般站在了我的身边。“出息!”又轻轻吐出两个字,伸手在我的脑袋上轻拍了一下。是落英。

“为老不尊,出尔反尔——你的脸往哪儿搁?”落英轻笑道。眼睛却紧紧盯着老者。烟蓝色的薄薄晨光中,他一身藏蓝衣衫,仿佛被重笔勾勒过,线条清晰冷峻。一张雪白的脸,眼角、眉梢、嘴角,都被铅蓝色落了阴影,有一种杀气腾腾的回音。

“小老儿这张老脸不要也罢!”老者眼珠一转,作揖笑道,顺手在自己脸上轻轻甩了一巴掌:“按理说,这水妖确实应该交给你们,但,看你们这几个哥哥、姐姐都甚是年轻,想必尚未成家立室,更是无儿无女,怎能体会失子之痛啊……”

“孩子不都帮你们找回来了吗!”风间呛声道。

“心中惊痛如何消弭?不杀这水妖难平民愤啊!”老者依旧赔笑,但语气并不松懈。

“那也不至于用这水泵将水抽干,是要赶尽杀绝吗?你们心肠如此歹毒!”我忿忿出声。

“你这小姑娘,”老者话中带笑,一副白须在胸前抖动起来:“看你说的,‘歹毒’这个词可不是乱说的,要看是对谁了,这些……人不是人,妖不是妖,名不正言不顺——又长成这样,魅惑孩子们,留存在这世上,总归是个祸害……”

“这才是你们心中真正所想吧?”又多了一个人说话,声音纤细,但颇有力度——细的小鞭子,打在皮上,一下去一道红印子:“名不正言不顺,就不能留在这世上,就该被铲除,那这世上到底谁是名正言顺的呢?”是寄城。他也来到我们身边,身量已比我高。

“我们人类自是名正言顺的。”老者呵呵笑道:“当然,你们……”

“我们血族?”寄城打断他:“我们吸食鲜血、抢走你们儿女、不死不灭,不知比这水泽女妖邪恶百倍万倍,怎不见你们来灭我们呢?”

“你以为我们不想吗?”陡然一个阴测测的女人的声音,转脸一看,居然是那个灰紫色衣袍、在水中与儿子厮打的哭腔女人!

“我恨不得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骨、喝你们的血!你们这些……这些……”她抖抖索索地指着我们,语气悲苦到竟有一种意外的柔和——苦透了、恨穿了,声调都没了依托,踉跄打漂:“弄得我家破人亡……失去一个孩子……又失去一个孩子……这世间太苦……怎么撑下去啊……”

那老者振振有词,我听在耳里,只是烦躁。但这灰紫衣袍妇人,语气飘散,如没头没脑的雨点,打在心里,却是暗戳戳的痛——我心还是硬。

“又失去一个孩子。”,但她的儿子明明已经回来,现在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我定睛一望,就明白了——那少年人人是回来了,但缩脖耸肩、歪歪斜斜站着,眼睛洞开着,一脸的失魂落魄——他的魂儿已经留在水泽里,在这世间,他已经是个废人了。

忘言走上前,不等那妇人拒绝,握住她的手,俯耳低语数句,不知说了些什么。只见那妇人双眼发直、眼底有光,上唇微启,吸吸有声,仿佛忘言说的话烫着她了。一下子又把眼光投到我脸上来,那眼光像舌头,一把卷到我脸上来,吓得我晃身闪躲。

待忘言说完,妇人抬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在认真数着头顶树杈上的鸟窝里有几只鸟——数清楚了,她咬一下嘴唇,不知是相信了忘言,还是相信了自己,转身拉扯着她的儿子走了。

“地在下陷!”风间突然一声惊叫。

我低头一看,果真!脚下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柔软泥泞,承不住我的重量,我正不可遏制地朝地下陷进去!

耳朵已听到惊叫连连,放眼四望,人们已经乱作一团,相互扶持、拉扯、蹦跳、叫嚷,在粉蓝色的晨曦中,像一锅烧滚的水,咕咕嘟嘟冒着新鲜的水泡,此起彼伏。

“小心啊——”画海和哥哥从树丛里狂奔出来,画海比哥哥跑得还快,一脸的惊恐——她曾经差点被湿地沼泽吞噬,眨眼就奔到了我们身边,脚不敢再往前半步,只是拼了命地将手臂伸长,朝我们递过来。

“好多仙女!”寄城将我一扯,朝水面上扬了扬脸。

哗!不知何时,水面上浮了一层仙女!一个个仰着脸、露着肩膀,所有人的眼睛只望着一个方向——小葵!我注意到所有的仙女都剪掉了头发、鬓边的花朵也不知所踪,看上去是一群面貌俊秀、神情惊惶的小男生,如同一枚枚剥去了豆荚的新鲜豆粒儿。

“小葵——快跑——”众仙女齐声低唤。

“你们都来了!”小葵脸上一阵惊喜,继而转喜为哀,轻声道:“你们没事儿就好……那水草的咒语解除了,以后都不用再被他胁迫了……你们赶紧离开这里,别管我,赶紧走!这些人类食言了,他们……他们要抽干咱们的家!你们快跑啊……你们头发怎么了?头发上哪儿去啦?”

“抽干我们的家!他们倒是有那么大本事!”仙女中一个面色稍稍老成一点的冷笑道:“就算我们允许,恐怕有人也不许!”

“你们走吧,走吧!别管我!你们头发到底弄哪儿去了?命一样的东西!还有,这地怎在下陷?到底怎么回儿事?”小葵急嚷道。在同伴面前,她也就是个急躁发毛的小姑娘。

“你还记得咱们的那个老邻居、那条经年水蛇吗——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我们的头发!”老成仙女用手划了一下水,朝着小葵近了一些,离人类也近了一些,颇有些有恃无恐:“方才你被那人类抓住,我们哪儿都没去,直奔水底那蛇的巢穴,将头发统统剪下来给了他,央他救你——不过一条蛇,倒是比人类说话算话!小心——他来了!”

仙女一声呼喝,只见水泽翻滚,半条蛇身腾出水面,蛇身约摸有一抱之粗,深绿色的鳞片上洒着黑乌乌的圆点子。蛇头隐在水下,蛇尾沿着水泽横扫而过。众人正忙着脚下沦陷,不提防一阵浓绿风暴卷过,夹着水气、腥气、铮铮鳞片的锋利之气,眼前一暗,瞬间倒了一片。

我盯着那蛇,那绿色大蛇颜色太过浓腻,阳光突然挣脱了拖拽住它的沉甸甸的云坨子,轻盈一个弹跳,光芒破壳而出,欢腾腾地洒在一切之上。大蛇的尾巴被照得通体莹绿,仿佛生了眼,尽朝着那些人扫过去、砸过去,倒是我们几个,他的尾巴每次要扫到的时候,他都会有意无意地避闪开,真是神奇。

老者是个识相的,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小葵的身边,哆哆嗦嗦地去解捆缚住小葵的绳索。人群中倒是有不甘心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嚷喝着,老者回头喝道:“横竖是条命,放她一把又能如何!为了这一个水妖,大家伙儿是准备葬身在此吗?!谁若肯谁贡献出命来,我是不肯的!”

“是了,是了,这会子自己的命最重要。什么‘人不人、妖不妖’,都不再重要。呵呵,人类啊……”落英笑了。

眼见绳索已解开,小葵瞅都没瞅那老者一眼,身子一个舒展,纵身向那水泽跃去。

“小葵!”我大喊一声。她身子已成弓形,如同一尾鱼,就要入水,听到我的声音,回头一看,眼光放在我脸上,居然还有空隙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动作!

她,小葵,在入水之前的一瞬间,回头看我,突然将手指扣住她的眉心,轻轻抠下来一个东西——那颗蓝色的小痣!

第76章 替身

她扬手一抛,将手中之物朝我们扔了过来。一缕阳光划过她的眼,被她决绝地从眼角闪了出来。我盯着她的侧脸,亲眼看着她重重压下眼睑、深深提了一口气——就在那下定决心的停顿的一瞬间,我飞身而起,指尖触到了她的手臂。

我心中一声轻喝:再往前点!终于攥住了她的手腕!

“哇——”同时有数人哭出声来。我一回头,只见三个精灵浮在空中,三双手凑在一起托着一样东西,见我回头,三张小脸同时抬脸望着我,面色灰败,泪珠横飞,泣不成声:“她……她……根本就不是小葵……没有希望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手中的“小葵”亦一边挣扎一边哭出声来:“你们认错人了……快点放开我啊……”

其时阳光初升,把水泽融成了一滩金晃晃的镜面,一群短头发小男孩一般的仙女们围到水泽边沿来,面色焦急,望着岸上的我们。一个仙女一声呼哨,水面一个颠簸,大蛇破镜而出,这次露出来的是蛇头。我终于知道仙女们的漂亮的头发都上哪儿去了——全部幻化成一缕一缕细长的深色水蛇,如同一根一根编好的辫子从那大蛇的头顶垂落下来。他摇头晃脑,无数的“小辫”随之飞舞。

自我感觉多么良好的一条蛇啊,我甚至觉得他有点可爱了——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遇见的话。只见他轻巧一个摆头,数根“辫子”飞扬起来,水面随之翻腾旋转起来,我正自惊叹这蛇头发辫威力如此巨大,突然脚底一松,竟被那大蛇掀起的风浪给卷了起来!

我已双脚离地,但手仍死死扣着“小葵”的手腕不丢,她随着我一起飞了起来。大蛇舞着发辫,横扫过来,想要卷住“小葵”的双脚,救她入水,被我猛然一提,闪避开去。向下一看,方才乱成一片的人们早已四散、不知所踪,只剩哥哥、忘言他们几个站在水泽边,踮脚蹦跳、伸长手臂,来拽我们{面皮很放松,好像没事人一样}。

如果不是见小呢他们哭得伤心,我倒是觉得这一切——挺好玩的。大蛇没有卷到“小葵”,一个喘息,我们身子一沉,坠落回地面。七八条雪白的胳膊从水泽边伸了过来,我抱住“小葵”,连滚数下,远离了水泽。

“你到底要怎样?”“小葵”一把推开我,小面孔板成凝固的一块儿,眉是眉,眼是眼——她们可能真的是一种适宜在月光下出没的生物,放到白天,阳光映照下,太一板一眼了,倒是有了一种拙朴的呆气。

“带我们去找精灵古国。”我笑着说。

“都说了我不是小葵”。她气鼓鼓地说。腮帮子被阳光镀了一层金粉,脸颊和耳廓有一层金扑扑的细小茸毛,如同一枚在金粉里滚过的新鲜果子。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头都没回,伸手打了个响指{我会打响指?我跟谁学的?我摆出这“潇洒”酷劲儿给谁看呢?},耳听得一阵翅膀扑闪,知道是精灵他们几个飞过来了,我手掌一摊,还是没回头,他们就把一样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

嗯,就是我要的东西——三个精灵倒挺给力。我盯着手心里的东西看了一会儿,然后用指尖一拈,将那东西重新又贴在了“小葵”的双眉之间。

“你——”“小葵”又要伸手去抠。我拽住她,笑着说:“好了,现在你又是‘小葵’了,带我们去吧。”

“我……我不能去……我会死在那里……”她终于绷不住,苦着脸,又哭了。

“那你是谁?要假装小葵?”哥哥、忘言他们围了过来,姐姐弯下身子,轻声问她。

寄城在我耳边低语一句:“美意,刚才你那样子潇洒得很呐!”

“你……你们……是血族吗?”小仙女面色一惊,身子朝后一缩。

“你说呢?而且是饿了几天几夜的血族。”落英冷哼道。

“想吓唬我吗?我们的血是冷的,不适合你们。”小仙女一脸倔强,咬着牙说。

“不怕,我可以先给你加加温。”落英眼中捉狭一闪而过,手上做了个火焰蒸腾的动作。

小仙女突然一蹦而起,朝着水泽大喊:“他们是血族!他们要喝我——”姐姐伸出手掌,将她的嘴轻轻掩住。

“你太不讲义气了!”风间忍无可忍,叫出声来:“我们几个深入水泽,解救了那么多人间少年,又替你们解除了水草妖怪的咒语,让你们从此不再受他钳制,又几次三番将你从那些愤怒的人们手中救下,不过让你带个路,你怎么就推三阻四、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认了,你……你好意思吗?!”

小仙女将姐姐的手推开,沉默片刻,抬眼望望水泽那边,辫子蛇早已不知道隐到何处去了,估计是游回自己的巢穴里臭美去了。

小仙女嘴里咕哝了一句:“头发白给了……就这水平……早应该知道他是不靠谱的……”又将我们几个扫了一遍,盯了一眼落英,身子微微朝后避了避,清清楚楚道:“我是小奈。小葵,是我姐姐。她已经死了。”

她不理会众人脸上惊讶神色,接着说:“可否容我入水说话?这阳光之下,我片刻就要干涸了。”

哥哥和忘言对视了一眼,点点头。

小奈低声道:“谢谢。”整整衣衫,快步朝水泽走去。我们跟在她身后,心中全是疑惑。

只见小奈入水,将那等候在水泽边沿的仙女们聚拢,细细碎碎说了些话,仙女们诧异、叹息,渐渐散去。小奈回头望了我们一眼,一头扎进水里,水泡窜上水面,人影已不见。

“她会回来的。”哥哥低声说。

果然,片刻功夫,就见小奈裹了一身青衫缓缓浮出水面,冰肌玉骨,眉目如画。那颗蓝色小痣她倒没有再抹去。

“500年前,水泽来了一个奇怪的动物,一头长着一只独角的红色的鹿,自称来自精灵古国,要寻一个叫‘小葵’的仙女。见到小葵之后,独角红鹿交给她一个小小包裹,私下同小葵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据说离开的时候,那独角鹿已是精疲力竭、步履蹒跚。”小奈眼望水面,声音清浅,开始了她的讲述。

“原来那独角鹿是受姑姑所托,带来了一封信和一张地图。小葵读完信之后,开始细研地图,几天后,她告诉水泽中几位年长的仙女,她要去寻找姑姑,并将她带回来。众人劝阻,但她心意坚定,不日就出发了。她三次出发,三次无功而返,直到第四次,她没有回来。等她再次出现在水泽,已是数十日之后。”说到这儿,小奈抬起她的眼睛,从水面转向岸上的众人。我一眼看到她居然有一双深藻绿色的眼睛,与她面孔下的碧波相互辉映,美得心旌摇曳、动人心魄。

“她没能带回姑姑,而且,她,快要死了。”小奈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将脸埋进水里,静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秀眉被水濯过,根根分明,使得她的脸看上去又是娇媚又是英气勃勃,她继续道:“小葵甚至连姑姑的面都没有见到,她被炸得遍体鳞伤,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坚持回到水泽的。”

“小葵在弥留之际,命人将我唤来,亲自取下她眉心这颗蓝色的痣,贴在我的眉心,告诉我:‘从这一刻开始,你叫小葵,眉间有一颗蓝色的痣——你将是我的替身,你得代替我好好活着,在你有生之日,你一定要把姑姑带回来!而且也许有一天,有人会来找‘小葵’,也就是你,向你问询去往精灵古国的路径,你需要为他们带路。姑姑的信和手绘的地图在这里,你好好收着。’当时我就问她:‘会是什么人呢?他们什么时候来?’小葵摇摇头说:‘不知道。也许明天就来,也许永远不会来。’‘那我一定要带他们去吗?’我又问。‘不一定,你自己决定。但是,带回姑姑,你责无旁贷!’小葵当时说得非常坚定。”

“‘我可以不去吗?我是小奈,我当不了‘小葵’,我不是你……你要不是去了一趟,现在也不会成为这个样子!你也不会死!’我当时苦苦哀求小葵。”小奈说着,面孔上凄苦的神情一闪而过。

“‘不行。小奈,你得长大、得学着承担责任!我死了,你就是这世间唯一一个知道如何去往湮没的精灵古国的路径的人了,而且,姑姑还在那里,虽说留在精灵古国是她自己的决定,但现在时过境迁,也许她还指靠着你去把她带出来……但,小奈,我仍然不会勉强你,决定权仍然在你手里,你可以随时出发,你也可以将这信、这地图埋藏起来,一字不看,我不会怪你!’小葵说的非常决绝。”小奈说着,模仿着小葵那倔强的语气,突然眼圈一红,泪光盈盈。

“‘你不会死……你要活着,我去……等你好了,我陪你一同去寻姑姑……’当时我已泣不成声。”小奈神情哀婉地说。

听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小小仙女回忆与姐姐的生离死别,我心里一阵戚戚。

“‘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能穿过那口井,进到古国,但是……那井突然在我的头上炸开,一切都碎成齑粉,水下瞬间沸滚,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我抛了出去……毁了,都毁了,小奈,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将这件事托付给你,是不是……害了你……’姐姐一边说一边将她的头垂在我的胸前,气息已几不可闻。”小奈已经完全陷入回忆里去,众人屏息不语。

“是啊,你既然都看到了精灵古国、还有那口井,被炸毁了,毁都毁了,何须再去!”小奈突然扬起声音,对着水面,大声哭问。不知是当初她对着她姐姐的质问,还是此刻她心中的遗憾难忍。

“‘你好好看看姑姑写的这封信……你要记住,我看到的只是那口井被炸毁了,我从未亲眼看到姑姑死了……姑姑还在那里面,她一定还活着……你要把她带回来……’说完这句话,小葵,小葵她就……”小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小雪白的面孔垂浮在水面上,仿佛一颗拢合起来的花骨朵。

“信在这里吗?”忘言轻声询问。

小奈将一封暗黄色的长条匣子从水里举出水面,递到忘言的手中。

大家都凑了过去。忘言将匣盖打开,里面是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透亮的油纸包,用一根草黄色的绳子系着,解开绳子,层层掀开,一封信笺和一卷烟黄色的软布露了出来。

“可以吗?”忘言执着信笺,轻声问小奈。

小奈点点头,手臂一划,如同一朵青莲,幽幽荡开去。

忘言将信笺轻轻展开,一笔娟秀小字如同炎日下掠进眼帘的一地绿荫,凉沁沁铺展开来。

“小葵,见字如面。我这边遭逢巨变,一切都幻化如烟。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明明白白写在纸上的字,会不会在交到你手上之前已变成一缕轻烟。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我这一生中最喜爱的朋友,仍在身边。”

第77章 爱的滋味

“如今我身处的这个精灵古国,从表面上看,同我1500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没什么两样,但,我知道,它已经在岁月的荒野里,迷路了。我无数次地尝试着走出古国,寻找回家的路,只是徒劳。古国成了一朵被遗忘的、缥缈的孤云,走不出去,亦无人寻得进来,我倒是心定了。在决定坐下来写这封长信之前,我去那口井——那口充满能量与魔力的永恒之井,去看了看他,还有他的‘她’。我没有跟他们说话。我现在只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得看看他的脸,时常看到他的脸,因为那,是这消散泡影的世界中唯一的明证。

“小葵,你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的样子吗?恐怕已经忘了吧。但我还记得你。有人把你带到我面前来,你朗声唤我‘姑姑’,那正好是我第二次从精灵古国返回,正是魂不守舍、思念成灾、心焦如灰的状态,心里困了一只兽,满身长的都是爪子,片刻不息地抓挠,外表上还要成日里打点水泽事务、平息姑娘们的纷争、与水底邻居们的相安无事、还有岸上人类的虎视眈眈,真真是披头散发、焦头烂额!路都是踮着脚尖走,话都是捏着嗓子说,哪有半分好脸色。

“听得有人唤我,正虎了脸要将脸嘴子甩出去,一下子看到一张雪白粉嫩的小小团子脸,眉眼柔顺得就像有人对着我的心窍吹了口气儿,一下子窍都通了,风呼啦啦地灌进灌出,说不出的通透畅快。偏你眉心又生了颗蓝痣,柔顺里又带了点英气端方,真是让人心生喜爱。当时我就存了心,不动声色,闲闲与你交谈,你虽年幼,但不卑不亢、言语有分寸,话总能说在点子上,眼里偶有敦厚、呆气笑意。不能更好了。我下了决心,我一定要走,水泽有你,我甚是放心。

“其实数年来,这水泽天地中,关于我的诸多传闻,我岂会不知。一直想找机会与你细说,你我关系亲厚,母女?姐妹?继承者?朋友?难以详尽概括,也许都有一些吧,到了也没能寻一个合适的场合说与你听。此刻,我心湖如镜,波澜不惊,倒是稳稳当当映照出这千多年来的往事前尘。

“我到底在这水泽居住了多少年,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只知道当初这水泽边一片荒芜,到现在,恐怕早已是一片无垠的繁茂森林了吧。我没有名字的,从有印象起,人人都唤我‘姑姑’。有些仙女年龄明显大过我,在我面前也是一样的毕恭毕敬。起初,也是有惶恐的,但渐渐的,就开始却之不恭了,因为我发现,我比大家美、能干、勇敢、有决断,只有我敢去跟人类谈判,救回被抓的姐妹。我来当头,舍我其谁。就这样,在这个小小的水泽王国里{我们自己还真不觉得小},我成了一个骄纵无礼、目空一切的宠儿,理直气壮,予取予求。小葵,按理说,在一个世界里,称王称霸,不论这个世界有多么小,总归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只可惜,我很快就感到厌倦。

“我要什么有什么,满坑满谷的衣衫,我眼睛一瞪,就无人敢多言,我揽镜自视,多么美、多么无趣的一张脸。一切的一切,让我更加的厌倦——直到有一天……

“夜间,月华之下的水泽,是我们最大的乐园。那一天,月亮好得不得了,月光甜粉粉的,仿佛能吃进嘴里去。但,偏就那天,我烦闷到极点,硬是蛮横到不许任何一个姐妹浮出水面,除了我自己。我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划过来,划过去,唱几句,骂几句,笑两声,又嚎两声,突然听到水边草丛里一个细细的、恨恨的、极不耐烦的声音:‘有完没完!消停片刻!’

“吓得我马上噤声,等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就更大声地鬼哭狼嚎起来,心里负了气,动静愈发大起来。只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小小小小的人儿从草丛里走到水泽边上来,步态不稳,踉踉跄跄,但仍然尽力挺直着小身板,站在水边,冷冷看着我。脸如寒冰,眼如利剑。

“‘你给我住嘴!沉到水里去!整个晚上都不许再出来!’没等我开口,那小人朝我一指,威严命令道。我去!你谁啊你!两根手指都能捏死你!敢这么跟‘姑姑’我说话!但我也得承认我当时愣了一下,因为从来没人敢这么对我,所以我并没有应对的经验,所以当时我呆了一呆。就在我呆住的当口,那小小人儿以为我害怕了、服从了,扬手又是一挥:‘唱那么难听,还敢出来唱,对这月色是一种伤害,对你们水泽仙女也是一种蒙羞,真现世——我要休息了,退下吧,今晚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再出来了。’他说着话,挥挥手,仿佛在赶走一只聒噪的鸟,脸上深深的厌倦——比我还厌倦!

“我,我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羞辱!恼羞成怒之下,我卷起水浪,游至岸边,扬起长发,一把将那可恨小人卷进水里。奇怪他在岸上飞扬跋扈,进了水里却不挣扎,只拿一双眼睛怒火万丈地瞪着我,嘴巴紧紧闭着。

“我把他带到了水泽王国的深处,我的房间里。他自始至终既不闭眼,也不张嘴,不知道有没有呼吸,反正绝不求饶,只是一脸的愤怒不屑。我这才发现他是个小人没错,但他是个有翅膀的小人儿,而且,只有一边翅膀,另一边翅膀不知所踪,背上有一个触目惊心的伤口!

“这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放了他吧,心里气不过,留下他吧,该如何处置呢?正在左右为难,一个颇有见识的年长仙女刚好过来找我问点事,我直接把她带到了小人的面前,她一看之下,甚是惊奇,问我怎么把一个精灵给带回水泽王国了,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的精灵,她指着那小人左手中指上的一枚莹白色的戒指,在我耳边悄声说:‘我不敢乱说,但那枚戒指,看着好像是精灵之王独有的灵戒……’

“这下好了,居然把精灵之王给绑架回来了。我再是蛮横骄纵,也知道人家毕竟是一个族类的王,还受着伤。就算现在把他送回岸上去,这梁子也是结下了。当时我面色一沉,指着那精灵之王,对年长仙女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了,就沉在这水底,谁能知道!’

“那年长仙女一凛,仿佛是想要附和我,瞟了一眼那精灵之王,突然面皮一松,眉花眼笑地对我说:‘姑姑一向喜欢说笑,真是还带了几分孩子气——’一边说一边背对着精灵之王、面对着我挤眉裂嘴,手指在中指上做着手势,又转过身对着精灵之王打着哈哈:‘我们姑姑端的是宅心仁厚,看您受了伤,想带您回来疗伤呢——这环境还是不适合您,现在我们就送您上去,好好为您……’

“就这样,几个仙女姐妹们慌手慌脚地又把那精灵之王给送了上去,吃吃喝喝、衣衫膏药的也备了——原来,那年长仙女一眼瞅见精灵之王正在转动中指上的灵戒,怕他即时召唤了大批精灵前来,到时候事情闹大难收拾,就麻烦了。

“但,麻烦已经惹了。那精灵之王上到岸边——一口气快憋成青蛙了,刚一开口说话,就把其他仙女们都赶入水下,单单留我一个,对着我破口大骂——我本自心虚,也只好任由他骂。小葵,你都不知道,他那怒气如同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带动得他那伤口又裂开,他兀自不理,只是骂、骂、骂。旁征博引、花样翻新,从神开天地到族类纷争,从生命长短到银河星辰,一个小小人儿,拖着一边翅膀,伤口还渗着血,又是跳又是骂——还真是好精神。开始我还回几句嘴,到后来,我什么也不说了,尽只是给他伤口换药、喂他吃喝、打着哈欠,尽心照料——分明是有病,你跟一个病人计较?

“骂人,没有词穷的一天,但伤口,总有愈合的时候。他终于好了。他立在我面前,只有一边翅膀,另一边是空的。被谁伤的,又丢在了哪里,我从来没问过,他也从来没说过。他不肯穿仙女们给他缝的衣衫,硬是要换回他原来的衣服。他——要回去了。

“这是我心心念念盼着的时刻,耳根从此清净,心里再无愧疚。他转身回去他的精灵王国,我欢快淋漓回到我的水泽世界,一别两宽,心中清明。但是,小葵,眼看着他走的时刻临近,身体一点一点被掏成了个透明窟窿,从这头能亮晃晃看到那头,还在掏,那种不受控制的流逝让人心生愤怒,对,真的不是舍不得,只是愤怒,怒火冲天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比我还乖张、蛮横、口出狂言、颐指气使;他如此矮小,不会比我的手掌大多少;他只有一边翅膀,几乎没有飞起来的可能;他身为萤族,与我完全不同的族类,如果可以,我们这两种族类可以一生都不用有任何交集……他跟我,是那么那么的不同,但,那又怎样……

“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在我耳边日以继夜地唠叨,第一次有人需要我手忙脚乱地照顾,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坦荡荡睡在月光下轻声打着呼噜,第一次有人在我给他换药的时候一边高声骂着一边忍不住哭……一生中,我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次品尝到喜爱的滋味、不再孤独,我如何能跟他挥挥手、跳入那冷冰冰的水泽世界里去、说声再见,永不再见?

“亲爱的小葵,我痴长了那么多年岁,我不明白喜爱的滋味。我慌乱、暴怒、脾气冲天,原来一切都是因为我不想与他分开,但却不知道如何说出口。突然就听到他暴喝了一声——我笑了。”

第78章 蓝羽

“啊,已经是1500年前的事情了,如今娓娓叙来,仿佛就在昨日。小葵,你肯定没见过那么爱骂人那么爱哭泣的人,一会儿恼了,转脸又笑了,偏偏又没有他不知道的,这天下的奇花异草、稀奇古怪的昆虫玩意儿,他都说的头头是道。我伴他一路,他一扇扇为我打开世界的窗户,我一双耳目,应接不暇,却也舍不得闭上,白天黑夜的赶路,倒又烦恼会不会太快到达他的王国,这一切就会结束。

“至今我还记得,那一个夜晚,披着星月,走了一夜的路,已经有沉甸甸的倦意。转过一个山坳,清晨霞光扑个满怀、猝不及防,倒把我们给震住了,疑心是不是走错了时空。我住了脚步,他立在我的肩头,一时间霞光满溢,天地静谧,一阵微暖的晨风,拖着夜的微凉的尾巴,呼啦啦扫过我们,又呼啦啦扫过面前一片原野,原野上的野花“嘣!嘣!嘣!”发出绽放的轻声,就像水泽里一串串气泡炸开时活泼泼的新生。他罕有地安静了片刻。那一刻,已经够了,已经是天荒地老。

“哦,小葵,此刻忆起往事,有些心神飘荡,都忘了跟你说了,如果不是他在离别之际大喝一声:‘你不送我,我怎么回去!’——其实他当然是回得去的,他毕竟是精灵之王,恐怕我现在正在水泽里郁郁寡欢、暗自悔恨呢,估计也不会,我就不是这种自我糟蹋的性子,那你们就会遭殃了。

“想让我送他、一路同行,却非得是用这种凶巴巴的方式吼着说,也真是让人无语了。我心里自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但他总是这样悍然命令,着实令人不快,想到他应该是生性如此,也就释然了,但很快,我就发现,吓,才不是呢——

“——我看到了他对待另一个人的样子。恨不得当时就一口血吐出来,立刻死在他面前,不,他和另一个人的面前。

“我们日夜兼程,终于回到了精灵王国。郁郁葱葱、花朵繁茂,山峦起伏,云雾缭绕,还有那古朴精致的王国城堡。隐在世间的某个角落,没有他的带领,还真不易找到。美是美,但,对我来说,实在太‘精巧’了,我完全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无处安放。精灵们倒是非常友好,艳丽明媚,喜悦忙碌,飞进飞出。信——哦,这是他的名字,因为他,这个‘信’字仿佛也变得温暖又锋利,嘴里提不得,心里放不下,辗转反侧,纸上倒是能一遍遍写出来,到嘴边就变得畏畏缩缩,小葵,让你见笑了。他顾不上众精灵的惊奇和询问,只是拽着我朝精灵古堡后山林中奔去。

“那山林中有屋村隐隐,凑近些,居然是精灵学堂!真是让人服气,这萤族还真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随意散养,人家有学堂。信领着我站在一间通风敞亮的竹屋门口不走了,抖抖一边翅膀,神情怪异,两只手绞在一起,盯着门内。我居高临下地望过去,见那竹屋里数个精灵或站或坐,神情专注地听着,而那正在侃侃而谈之人,亦是信紧盯之人,我一看之下,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那精灵看不出岁数,瘦而清秀,银白色头发编成发辫盘在头顶上,用一枚红莹莹的果子固定住,堪堪别在左耳之上。她的眼珠和翅膀是蓝色的,小葵,你见过那种深牡丹蓝吗,有一种‘浓烈沉淀、生人勿近’的气息,对,就是那种感觉。听不清楚她在讲什么,但见她随意笑着,一只脚尖顶到另一只脚的后跟处,两手支在桌上,轻轻晃动身体,看上去,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她终于看到了我们两个。蓝色的眼珠滚过我的时候,我忍不住一凛——我可是比他们高大太多了,但她实在实在与众不同,有一种极为彪悍的文雅之气,让人不敢放肆的粗声大气。

“你再想不到接下来她做了些什么。亲爱的小葵,如果当时你也在这里,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只见她二话不说,甚至没有跟她的那些认真的精灵学生们交代一句,就大踏步走出来,直接走到信的面前,抬起手来,左右开弓,先把信打了个痛快!

“那巴掌没打到我身上,但我已经懵了。等反应过来,真是急痛攻心,伸手过去就要把她拽着扔出去,只听信一声大喝:‘别动!’一边支起他那仅存的一边翅膀要来拦我。

“这时候,那个打人的精灵才注意到信的状况,一把揪住信的耳朵,大喝——是的,比信一向的声音更大更嘹亮:‘你死到哪里去了!你的翅膀上哪儿去了!!!’

“精灵的耳朵都不好使吗?一定要这样彼此说话吗?我正自疑惑,信就给出了噼里啪啦打脸的回答,只听他柔声笑道:‘这不好端端回来了吗?丢个翅膀算什么,以后那黄蜂再不敢来犯了。’一张小小的脸,硬是被那人从白色打成红色,而且是又红又肿,但信丝毫不以为意,轻声细语,面有笑意。

“我承认当时呆住了,惊奇,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伤心。从我救助他,到这一路同行,他何尝这般好好同我说过话,我还以为他生性如此、天生这样,原来,他根本就是看人下菜、差别对待!我自来也是被众姐姐妹妹捧在手心呵护的、一言不合发飙的!当即牙一咬,不作任何解释,伸手将信提了过来,兜头兜脸把他揍了一顿!

“霎时间数个精灵飞舞着围了过来,一脸的同仇敌忾——这倒奇了怪了,刚才那蓝翅精灵把信打得晕头转向,也没见一个家伙上来讨说法,是不是他们已经达成共识:这精灵之王,只有这蓝翅精灵打得,别人,打不得。哼!想到这里,我心中愈发的又爱又恨、爱而不得,下手更是不长眼睛。

“那蓝翅精灵见我动手,居然不拦阻,反倒退到一边去,看着我打,一边笑一边拍着巴掌:‘打得好!打得好!’她这么一笑一说,我倒住手了。信冲着我大嚷:‘疯了你!’那蓝翅精灵笑道:‘咦?怎么不打了?多标致的小仙女啊!’

“我咬牙道:‘你要我打,我偏不打!’信还在对着我高声喝着,我心一酸,这个精灵小儿,他忘了他立在我的肩头,同我一起看那野花绽放的清晨了吗?怔怔便落下泪来,转身就走。

“有人一把扯住我,朗朗笑道:‘不用说,肯定是你救了这家伙,还好心护送他回来,还没好好谢谢呢,先别急着走!’原来是蓝翅精灵,她留住了我。

“亲爱的小葵,你来到水泽的时候,天下已面目全非。我作为一个亲历者,看了太多,对大是大非的立场已不想多说,甚至希望那些东西能清除出自己的记忆,随风飘散,亦无不可。倒是生活中的细枝末节、一颦一笑更让人回味,最后居然成了支撑自己坚持下去的勇气和动力。我还想撑着一口气,留在这世界上,不是为了去改天换地,有时候真的只是想有人在耳边唤我一声的时候,我能轻轻回他一句:“在这儿呢。”

“那蓝翅精灵名字叫作‘羽’,是信的老师,年长他数岁。信做精灵之王以来,各种浪荡不羁、飞扬跋扈,更兼脾气暴躁、任性执拗,惹出不少事端,次次都是羽替他兜着,好言相劝,软硬兼施,但收效甚微。直到有一次,信又闯下祸端,他觉得土鼠四处打洞,影响山峦之美,就带着一群精灵去把土鼠的老巢踹了,将土鼠储藏的食粮全部曝光,霎时就被其他动物一抢而空,最后土鼠幼崽饿死不少。土鼠暴怒,疯扑而至,当时王国甚是危急,又是羽带领众精灵迎战、谈判,最后将事件平息。这一次,羽没有再给信留面子,当着众精灵的面,将信暴打一顿——信终于老实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很特别的相处模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暴喝,一个赔笑。众精灵起初不解,渐渐也就习惯了。

“我竟在这精灵王国住了下来,一是不舍,再就是惊诧于精灵们的生活。小葵,我们日日生活在水泽,生于水泽,也囿于水泽,天地不过方圆间。殊不知这水泽外的世界如此鲜活辽阔!精灵贪美成痴,又天生一对翅膀,天地间美意纵横,来去自由,让我心无限向往!只是,信,他失了一只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精灵不能飞,就像鱼儿不能游,小葵,你能想像你再也入不了水会是一种什么景况吗?信虽然仍是高声大气地说话,但渐渐,气焰熄下来了。

“他不再高声叫骂,我时时牵挂着他,但又惦记着水泽王国的众仙女们。我住了不少时日了,日日说要走,今日推明日,明日又犹疑,总是下定了决心,一听到信的声音,就挪不动脚步。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找我。

“是两个人来找我。先是羽,她性子极为落拓爽气,开门见山:‘你该走了。’弄得我一愣,这般直白给人下逐客令,倒真是头一回见。我脸上一阵挂不住,有些羞愤又不好发作。只听她紧接着又来了一句:‘安顿好就早点回来。我们给你准备一个大池塘。’我这才反应过来,当时就想哭了。她哈哈笑出声来:‘干嘛,干嘛!听说仙女的眼泪流出来就成了珍珠,这是准备给我串个链子吗?’我眼泪没来得及流出来,就又笑了。我知道我这一生再不会孤独。

“羽前脚走,信后脚就来了。也不嚷,也不叫,一脸少见的严肃。我坐着,把下巴搁在桌上——他们为了我,专门打造了适合我的身高的桌椅床铺。信就站在我的眼前桌上,在我鼻尖处来来回回地踱步。

“‘有话你就赶紧说。我明天就走!’我又是烦躁又是赌气。

“他‘嗖’一个转身,眼睛瞪着我的鼻尖,然后从下往上看到我的眼睛——小葵,我告诉过你吗,信,他有一双无与伦比的橙色的眼睛,是太阳初升前一刻最绚烂最柔软的颜色,所以,不论他叫嚷得有多么嚣张,只要他眨一眨他那闪着橙色光芒的眼睛,整个世界都融化了。他安静、定定地看着我,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个不折不扣的王者。他压低了声音——不嚷嚷的时候,他如同一个智者,不再犹疑,清晰地说:‘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我颤抖着说。”

第79章 肝胆相照

小奈整个人都浸在水中。青色衣衫飘飘荡荡,雪白的胳膊、手指和脸庞在水波下流动,仿佛一副浮沉在水里的画作,颜料悠悠晕染开来,她整个的人罩在一汪绿冷冷的氤氲里,眼睛睁着,静静仰望着岸上的我们——一副醒过来的画,令人心惊到顾不上她的美。

“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忘言扬着信笺轻声问道。

“姑姑写信的时候,是500多年前了。但小葵收到信,距今……也就500年左右。”小奈将脸浮出水面,身体仍在画中,脸从画布上探出头来,面颊上仍染着苍绿色的颜料,一双眼睛被水洗得很干净。

“信在路上走了很久?”哥哥出声问道。

“……是。”小奈稍稍警惕地看了哥哥一眼,回答道。

“如此算来,你们姑姑第一次去到精灵古国的时候,天下还……”哥哥沉吟道。

“天下还不在你们血族的辖制之中。”小奈静静道。

“你们水泽仙女的寿命倒是不短。”寄城轻叹道。

“回望的时候,长短只是个数字,毫无意义。”落英冷冷道。

“生命漫长而无趣的人没有发言权。”风间忍不住接嘴。

“充满偏见的人就有发言权了?”姐姐轻笑道:“生命漫长而有趣难道没可能吗?”

“一旦漫长,有趣也打了折扣啊——没有尽头的生命,想想都令人气馁。”小奈幽幽道。

“反正我也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继续看信好不好?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我攀着哥哥的手,叫出声来。我想像着姑姑那张充满了热望的脸,那颤动的语音就在耳边——爱,让她成为一棵花树,喜欢的人儿走过的时候,她会发出沙沙沙的动静,旁人看得清清楚楚。

“‘我不知道怎么说。’信一边转动着左手中指他那枚莹白色的灵戒,仿佛想要取下来,一边拿他那双橙色光芒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天哪,我的灵魂都快被那橙色的暖光给烘成个大气泡,带着我两脚离地、朝上飞升——我得抓住点什么!

“‘我来替你说!’我一把将他捧在手心,举到我眼前来。爱的洪流奔涌而出,我眼看着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飞沙走石,卷走我的矜持,卷起他的发丝:‘我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这灵戒是你王的象征,不用送我,你永远戴在手上,我看着就心生欢喜……’

“亲爱的小葵,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多么希望回到从前,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从前……哦,不,还是回到我刚刚描述的这一刻的从前,片刻的忍耐,无论如何也忍到他把话说完,而不是自作聪明、自作多情地抢过他的话端,硬是把自己陷入了丢人现眼的尴尬泥潭……

“我永远忘不了他那张脸,听完我的语无伦次的表白之后的那张脸,飞沙走石之后,不是我一厢情愿的皎白月光的脸,而是斑驳遍地,一片狼藉!

“他接连在我手心跺了几下脚,伸手下重力拍了拍我的脸颊,气急败坏道:‘你在说什么疯话!你听好了,我来是跟你说一件事,你听着就行,不需发表任何意见:我,决定,把王位,让给,羽。’

“啊,那一刻我心中突然卸下千斤重担——他不喜欢我,我终于得到了答案……他居然不喜欢我!他怎么可以不喜欢我!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我就成了连着那水一同泼出去的鱼,在干涸中奋力挣扎,姿态可怜,甚是难看。

“我又羞又恼、又蠢又大地杵在那里,自己把自己定成了一根耻辱柱。我手心一攥,手指一紧,将信死死捏在手里,另一只手拈着手指去拽信左手中指的灵戒——好便宜了你们,偏要把这戒指扔到天涯海角去,哪里能让你们遂了心意,王者轮流坐,相亲又相爱!我呸!

“正自拉扯,一个身影扑闪过来,撞上我的手。我惊诧间,手指一松,只见那人将信从我手中提出,重重一顿,扔在地上。是羽!

“羽指着信的鼻子,高声数落:‘又想推卸责任是不是!学任何东西你都片刻热情,初涉皮毛即丢在一边!没想到你做了王仍是如此!这成千上万的精灵、这传承数代的古国,岂是你说丢就丢的?!现今这天下,各族蠢蠢欲动,弱肉强食,我萤族生存空间日窄。你撑着不肯长大,谁来替你长大?!’

“‘你。’信大声冷然道。此言一出,我们都呆了。

“‘你。必须是你。你乃我恩师,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虽非长久专注之人,但绝非懦夫。我与那黄蜂苦战,捡回一命,但身受重创,只剩一翅,若不是她的悉心照应,’信说着,朝我一指,当时就把我的眼泪生生逼了出来:‘根本没有奢望还能再回到王国。但是,前些日,我已去往永恒之井,从中汲取能量,却收效甚微。强盛之气在渐渐离我而去。由你做王,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意气。我明白,只有将王位传让给你,由你来做这精灵之王,萤族才有希望。任何一个族类需要的不是犹疑者,而是智慧的强者。’

“羽一把握住信的手,落下泪来,声音不似平日里那般张扬强横,字字心痛:‘只剩一翅又如何!我立时将我这背上之翅扯下来一扇赠与你!’说着,伸手绕到背后去拽住一边翅膀,下力就扯!

“我低呼一声,伸手就去阻止,心中五味杂陈。信在羽面前,一向的柔声恭顺——那千人万人中,他唯一会区别对待的人,此刻,面严气端,正色道:‘我是学生,亦是王者。我对你谦恭,你对我顺服。传让王位之事,我心意已定,勿需再议。就这几日,择一合宜时刻,召集族中老少,我将王位传让于你,这枚萤族灵戒,到时候亦戴上你的手指,你一定会是个最好的精灵之王——你莫要走了,留下来做个见证。’信说到最后,仰脸望我,嘱道。不容置疑。

“羽一手与信相握,另一只手探在背后,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听着信的话,仿佛石化了。泪水从她蓝色的眼睛里,滴滴落下,不等坠到地上,就蒸腾成一朵朵蓝色的雾花,袅袅炸开——她哭得这么美,只是不与我相干啊。

“信伸出另一只手,将羽别在身后的手轻轻拗回来,前后晃晃,仿佛是怕她木着了。又伸手去擦拭她面颊上的眼泪——多么美的蓝色的眼睛,只是不与我相干啊。我瞅着他们两个的旁若无人,怔怔了一会儿,蹑着脚走开了。

“亲爱的小葵,当时我不明白,陷于求而不得的苦恼之中,耗上全部的身心去体会那种别样的痛苦。蘸着蜜的石头,又甜又咯牙,明知吃不了,但却舍不下。如今,将那当时的一切慢慢忆起,细细写下,仿佛脱身出来,执了一本书,看着不相干的人的故事,倒有了一种冷清清、明了了的恻隐之心,诧异一番,感叹一番。

“一个敢交托,一个敢接纳。二话不说,就要将自己的翅膀卸下——那生生就是半条命啊。这种信到骨髓、肝胆相照,跟我只身回到水泽、跃入水中、泪流成河、痛不欲生相比,你认为哪一种更能打动你的心呢。

“我终于还是回去了,没有参加几日后的王位传让。我沉入水泽,不见,不言,没有晨昏,甚至不能见到那初升的日头橙红色的光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待我再次浮出水面,怎料想,这世间已改换了天地——血族之战已经打完,血族之王统领了天上地下。

“多么讽刺。一段无望的爱情换来我偷天换日的蛰伏,而这段蛰伏,居然又护佑着我们水泽仙女堪堪躲过了一段腥风血雨。我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渴望知道信、羽他们的消息。胸中思念、焦虑日日夜夜如同野火,一经燎原,再不停歇。我不知是出于自尊还是羞耻之心,硬生生压着那扑啦啦的野火,装得跟没事人一样。但那心底的火苗子熏得我周身滚烫,甚至要把我身处的周遭水泽都滚沸了。煎熬着。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封上隽刻了一只精致的蓝色翅膀的精灵,信里只有四个字:巨变,速来。

“那是我第二次来到精灵古国。变了。一切全变了。精灵数量急剧减少,他们赖以为生的眼睛和翅膀的颜色渐渐消退,据说是他们萤族内的黑暗精灵干的。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或者说,我根本没精力来关心这个,因为,血族之战后,精灵王国发生了惊天巨变,作为精灵之王的羽被掳去,灵魂被摄出、囚禁,剩下一个驱壳被送了回来。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早已不是当初潇洒俊逸的模样,一双眼睛失了神采,灰突突的蓝。翅膀脏脏的,她也不以为意,懒得扇动,就那样拖在身后,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一只迷了路的昆虫。

“信,我心心念念的信,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几百岁,眼神不肯聚焦在我脸上,只是随着羽的踪迹游移,嘴里反反复复地说:‘都怨我,都怨我,若不是我非要让羽来承继王位,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漫长的岁月教会了我一点:抱怨无用。要不解决问题,要不死得彻底。我把羽拖去洗澡、清洁,跟她讲以前发生的事儿,希望她心智清明、神志清醒;我又带着信走遍古国的角角落落,告诉他,这一切的一切,曾经是他的国土,是他的骄傲和依托,无论如何都不能泄气,要带领精灵们寻回羽的灵魂、打败那些落井下石的黑暗精灵!

“他哭了。像个孩子一样的哭了。抖着一边翅膀,泣不成声。我眼中一热,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伸手把他拢在手心里,对着他的耳朵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若未好,则未终。你不能失去信心。’

“小葵,小葵,那一刻,我离他如此之近,我听得到他那小小的胸膛里心脏咚咚跳动的声音,那一刻,我突然解脱了,我不再执拗于他是否喜爱我,或者我是不是还惦念着他,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命运的洪流卷过,我和他、和羽,置身其中,没有什么情爱,只是渺茫尘世中的一个倚靠,肝胆相照,以命相许,我绝对、绝对,不会丢手。”

第80章 暗算

“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清晨,我从一个古怪的梦里突然惊醒,恍惚间,我不知身在何处。愣了一会儿神,起身去找信,没有,又去寻羽,也没有。我漫山遍野地找,都没有他俩的踪影。问那些遇到的精灵,亦不知。这下我慌了,怕他们出了什么事,正自焦急,一抬头,见羽嘴角含笑、目光炯炯,大踏步朝我而来,不等我张口,她走近我,翅膀一展,飞到与我面孔齐平,爽朗笑道:‘你来啦!这么久,以为你忘了我们!’

“她那神态、举止、说话语气,完全就是之前的洒脱样子,又添加了些王者的决断利落之气。羽好了?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太好了!我高兴得要叫出声来,突然想到,信若知道,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子!正想着,就看见信一个闪身进来,脸上难掩兴奋喜悦之气,对着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似有话说。

“原来,他们去了古国密林深处的永恒之井。那是一口充满魔力的井,是他们萤族精灵的圣物。据说每个精灵一生当中只有一次机会,可以进入井里,加添魔力与能量,那魔力与能量足以支撑精灵后半生的耗用。永恒之井魔力之盛,但凡精灵,都无比向往之。而且据说在入井资格方面,普通精灵与精灵之王是一视同仁的,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而这次,信希望陪同羽进入井里,最终还是被拒绝了,因为信作为王者,已经入过井了。所以他是守候在井口,直到羽从井中出来。

“但是,亲爱的小葵啊,这世间的神奇真让人匪夷所思。我不知道那口井到底神奇在哪里,但,羽的变化我可是亲眼所见!从那井中回来之后,她除了不太记得灵魂被囚禁之后那段时间的事情,她几乎完全恢复了原状!平日里忙着精灵事务,还要想办法对付那无处不在的黑暗精灵{那黑暗精灵已猖狂到了极点,等一会儿我慢慢给你讲},闲暇就陪着我和信徜{chang}徉林间、饮酒聊天。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羽性格豪爽,喜爱高谈阔论,有时候将发辫盘起,用头巾裹住,完全就是一个英俊倜傥的精灵少年。信的暴躁易怒也收敛了许多,偶尔骂人,从量转为质,要不就不骂,一骂一个准,寥寥两句,将人骂得欲仙欲死、痛不欲生。当然,对着羽那自是口角噙香、千依百顺。我乐得畅开胸怀,成日与两个如此精彩的朋友厮混一处,忘了天地,不知日月。

“欢乐总是易逝。渐渐的,我开始觉出羽的异样——她又开始目光呆滞、晨昏不分、口齿不清,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混沌。信也发现了,眉头又拧成了乌压压的疙瘩。

“这一日,信来找我,开门见山:‘看样子又得去井里了。’

“我说:‘好啊,那就去吧。’

“‘这次得你带我们去。’信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我怎么带你们去?我都不知道那井在哪里?’我很是奇怪。

“‘我知道。’信简短说。

“‘好,你说,怎么操作,我照做。’我倒也不迟疑。朋友需要,我自是两肋插刀。再说我也不是那么婆妈之人。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密林。听了无数次他们萤族的永恒之井,而且据说是不允许外族踏入的,所以,真有机会去看看,心里还是有些兴奋激动的。一入密林,葱郁大树,蔽日遮光,那空气仿佛是绿色流动的液体,沁凉入骨,寒气迫人。信神色凝重,在前带路。羽立在我肩头,眼有茫然,神情娇憨。我不好问东问西,安静跟在后面。

“待得走近,那井就在眼前。唉,心中难免是有些失望——太普通、太不起眼的一口井,什么都不是,就只是一口井。小葵,我连形容的兴趣都欠奉,它除了名字——‘永恒之井’外,实在乏善可陈。

“纵使这样,仍然有两个精灵在井口把守。那井看上去如此家常,但两个守卫的名字倒是别致,我至今还记得,一个叫‘聚’,一个叫‘散’,看上去都老得不成样子了。据说来自精灵的一个‘护井家族’,这个家族别的什么事儿都不用干,祖祖辈辈就是看守‘永恒之井’,严守入井规则,一个小飞虫不经允许也别想飞进井里去。

“那‘聚’‘散’二精灵先向羽施了大礼,然后上下打量我,等我先开口,我正想着信怎么还不给指示呢,就听信说:‘这位是水泽仙女,二位想有耳闻了——也是于我萤族有大恩德之人。’语气少有的恭敬有礼。

“那二位精灵淡淡望我一眼,不惊亦无敬,‘唔’了一声。

“‘仙女说,叨{tao}扰数日,明日就要返回水泽王国去了,听闻我们萤族的‘永恒之井’甚是神奇,想来一观。女王同我特地陪同仙女前来,不知二位可否行个方便?’信继续耐心说。让他这种暴躁之人如此耐住性子,还真不容易——后来才知道,他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

“那二位精灵不予理会,把脸别开。女王的客人,都敢如此怠慢,看来这井绝非俗物,两个看井人都如此托大!

“‘这样,仙女只是稍稍走近些,在那井沿边站站,感受感受咱们这‘永恒之井’的仙气儿,绝不会越雷池一步,况且还有女王同我分站左右,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信赔笑着说。我诧异地看着他的样子,这个精灵,到底有多少副面孔!他幸亏只是个精灵,他若是个人,还不知翻云覆雨到什么地步!

“其实那时候我心中已隐隐有些不妥,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微笑着,一切以信为主导。而羽,状态已经不好了,信说话,她也不接腔,两个精灵对着她施礼,她也面无表情,呆呆望着一个地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个精灵低语商量了几句,转脸对着我们,极勉强地说:‘那……行吧,井沿边站站就走,莫多做停留,莫探身进去,记住了。’

“我正想挤出一丝笑意表示感谢,信用手捅捅我的肩膀,低声道:‘快点!快点!’同羽飞在我的左右肩侧,催着我朝那井口走去。

“我终于站在了‘永恒之井’的井沿边上。不知道信接下来打算如何,但也忍不住尽力朝井里望下去。刚凑近,一股凉寒之气扑面而来,我禁不住打个冷颤,定睛细看。井口不大,也就一臂之宽,当然对精灵来说,可真是不小。井不知以何物砌成,砖石?玉石?还是金属?井壁就是由这种材料打磨成光滑的长方条状垒砌而成,缝隙中隐隐有绿色萤光透出,丝丝缕缕,缭绕在井口,飘袅间,见那井中有水,色如墨玉,水波凝滞,深不可测。

“我死死盯着那井中的暗黑水面,又是恐惧又是好奇,脚下意识退缩着想速速离井而去,身子却忍不住凑得更近。

“正在犹疑间,信突然指着井内低喝一声:‘那是什么!’我身子朝前一纵,俯身下去,朝着信指的方向探身过去,突然感觉背上有人猛推了我一下,我‘哎呦’一声,头朝下向井里坠去!”

忘言念着仙女姑姑的信,声音清雅,娓娓道来,众人已完全沉浸在那个奇妙、瑰丽,又十分诡异的世界里了。我正听得全神贯注、神魂紧绷,突然听闻“哎呦!”一声,恍惚间,不知是忘言的声音,还是那仙女姑姑陡然现身、就在我耳边惊惶出声,吓得我背心一凉,一匹冷汗霎时间从后背卷上后脑,激得我浑身一凛!

“啊呀!那仙女姑姑竟然遭了两个精灵的暗算……什么玩意儿啊!”风间愤愤不满,嘟囔道。

“快说!快说啊,那仙女姑姑坠入井里,怎样了!”我连声催促,望了望水泽中只露出一张雪白面孔的小奈,心中兀自砰砰跳个不停。

忘言手执信笺,眼皮微垂,怔了怔,叹口气,继续道:“霎时间我心中转过数个念头,但没有一个念头是心生憎怨。信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我既已定意与他二人肝胆相照、以命相许,再不会做无谓的猜疑,但是……泪水却止不住地涔涔而下,与我的身子一同坠入了那色如墨玉的井水之中。

“我甫一入水,即觉出异样,那水如同丝绸、丝网,柔韧绵稠,片刻间将我捆缚得不能动弹,我只感到自己顺井而下,甚为迅疾,眼前一片浓黑,根本无法视物,没有方向,也没有光线,我也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不停下坠,耳边只有蒙蒙水声,我心中只觉凄苦,倒忘了害怕。

“突然眼前就出现了一个光点,我朝着那光点坠去,越近,光点越大,只听得耳边‘哗’的一声,裹住我的水骤然分开,而那紧紧缠缚住我的‘水丝绸’也‘嗞啦’一声,劈将开来,一股力道将我向前一送,我就从那明亮的光点之中被抛了出来。

“我就这样被抛回了我再熟悉不过的地下水道,从那些枝枝叉叉的水道中,我寻回了水泽。

“我第二次从精灵古国回来了,面色如常,心如死灰。就是在这一次,我见到了你。小葵,谢谢你,也辛苦你,把担子交托给你,我放心,但也着实愧疚。可我……整日里想的就只有他一人,想着他和羽现在不知怎样了,想着他到底为何要将我推入井里,不能不想,又不敢深想,日日夜夜,辗转煎熬,我要去见他,立刻,马上,但,我被他亲手推进井里,我如何再回去见他?!

“那封信来的正是时候,信封上仍然是一只蓝色翅膀的精灵,信里只有一句话:‘羽死了,古国即将湮灭,我亦决定不再独存于世。’我来不及将那句话再看第二遍,就已经疯了。我连滚带爬地冲入地下水道,按着记忆中留存的痕迹寻找那将我抛吐出来的、连接永恒之井的光点……感谢神,居然真的被我找到,这条艰难又复杂的路径,我已经手绘了地图,与这份信笺一同带给你,也许有一天,你能用的着。

“我再次见到信,恍如隔世,我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再也不会同他分开。想到这一点,反倒心定。羽就在他的怀里,一直在他怀里,确切说,羽不是‘死’了,而是‘死寂’了,如同一株植物,没有动静,看不到呼吸,但皮肤柔软,面色栩栩如生,你分不清她到底是‘死了’还是‘休眠’。

“信说,当初推我入井,实在是想借着入井寻我、然后将羽带进去,再给她补充些能量,确是私心。但真入了井,并未发现我的踪迹,心中是百味杂陈。之后,羽短暂地清醒了一段时间,她知道自己太久的身魂分离,已无法再支撑下去,就运用自己仅存的能量,将黑暗精灵和他们的聚居地、包括了恶泉和暗夜之泪,召唤入精灵古国,念出了‘湮灭之咒’,希望精灵之国所有的一切,不论光明还是黑暗,统统沉入这个湮灭的未知世界。

“但是,小葵,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善有底线,恶无边界,羽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的‘湮灭之咒’,偏偏只‘湮灭’了精灵古国、光明精灵、信和她自己,那黑暗精灵、那恶泉,还有那暗夜之泪,不知是什么邪恶力量相助,虽然被困在这湮灭之地,力量不减反增,尤其是那恶泉,仍能在现实的世界和湮灭古国之间自由穿梭!

“古国渐渐湮灭衰败,羽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信已经是万念俱灰,而我,只有我,还在苦苦支撑。我的身体,好像也在一天天的变小,那永恒之井的守井人已不再拒绝信带着羽时时进入,但已没有用,那井仿佛也在湮灭、也在枯萎,已提供不了什么能量与魔力,还要时时提防着黑暗精灵来犯。我数次想带着信和羽进入井里,逃窜出去,就像当初我从那井里出去一样,但信永远只有一句话:‘你走吧,我不做逃兵。’唉,我是想做逃兵,亦不能够了,我试着跳入井中,但迅速就被井水掀翻上来,再也无法坠入曾经的那个通道了。

“好了,我不能再写了,隆隆的爆炸声已经近了,我会想办法让这封信和地图交到你的手里……”

第81章 青蛇

阳光刺进我眼里,眼底一阵发黑,那悠然清凉、娓娓道来的声音,仿佛生了翅膀,在我耳边轻轻扑闪,搅得空气一漾一漾。

我晕晕然知道那是忘言在读信的声音,但我的神魂还沉浸在那已经湮灭的精灵古国里,无法回转。

“然后呢?”寄城的声音在问。

“没有然后了,”忘言缓口气,轻声道:“信就写到这儿了。”

“你……你……你那嘴角是什么……”一个惊惧颤抖的声音再次打断了忘言,我朝着声音望去。

风间白着一张脸,僵灰色的嘴唇忘了哆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着一个方向。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唬!什么鬼!

只见落英一手提了一样东西,应该刚刚从树林里钻出来,迎着众人走过来。一身藏蓝色长袍迎风招展,沐在阳光下的他秀美挺拔、如珠如玉——除了嘴角那滩殷红醒目的印记。

“你……你去吸血了……你那嘴角都还没有擦干净!”风间抬起手,指向落英的脸。

“风间!”忘言轻声低喝。

“我亲眼看着他,”风间一边将手指着落英,一边扭头对着忘言,语气中有难掩的惊恐:“看着他捡起一块碎石,一下子就打中了一只窜过树林边的野兔……他,他直接就奔了过去……拿起那只兔子,一口就咬了上去……血喷出来……”

说到这儿,不知为何,风间停了下来,一双眼睛从忘言的脸上突然就转到了我的脸上。一双墨漆漆、晶晶亮的眼睛一下子咬住我的脸,又是惊慌害怕又是气势汹汹。我躲开她的眼神,心里觉得好没意思。{我还不明白她的意思,落英他们吸血,又不代表我也吸血,我还是人类好不好!}

“嘿嘿,我打兔子喝血,与你何干?你不会是这会儿才知道我是血族吧,哼!大惊小怪!”落英冷笑不屑道。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两样东西丢在我们面前,一只野兔,一条蛇。

我是被那列车上餐具幻化成蛇吓得不轻,一眼瞅着落英将一条蛇扔将过来,正要侧身闪避,突然眼前一绿,被他捕来的那条蛇吸引了,忍不住多看一眼。

那蛇通体莹绿透亮,鳞片光泽紧致,身形纤长秀丽,仄仄蜷着,眼珠黯淡,看上去似乎已没有气息。

“那你把这兔子、这蛇拿过来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吸血还不够,难道让我们跟你一样吸……这动物的血吗?你是吸血鬼,我们可不是……”风间声音犹有颤抖,但渐渐大声强硬起来。

“当然,”画海在一旁轻声接腔道:“血族也不会接受愚蠢自大的人类。”

“我们愚蠢自大?你们才是血腥残忍!”风间好胜,兼之伶牙俐齿,不客气反击道。

“当今这世间,谁为王者,你可清楚?”画海继续轻言细语,但话中有刺。

“什么王者,不过巧取豪夺!见不得光!还好意思标榜!”风间撇嘴冷笑。

“行了!”“够了!”哥哥和忘言同时出声。哥哥看了忘言一眼,忘言眼神澄净、神态谦和,极轻地点了点头。哥哥回点他,转身面对我们,眼神在我们脸上掠过,又温和又威严:“诸君来此,所为何事,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一为取物,二为王位,不论哪件,都不能有半分差池,哪有功夫去做无谓之争?再说,忘言君和风间姑娘,一于我们有恩,否则我们怎么可能置身于这阳光之下,再者,他们与我们同行,相携相扶,且照应了美意。于情于理,他们都是友非敌。”

“画海,大局为重。哥哥知道你是个大气的姑娘。”哥哥直视着姐姐的眼睛,一眨不眨,不给她闪躲的机会。

“是的,我知道了……侍同大人。”姐姐低声应道。

伺同大人?姐姐不称“哥哥”,倒称“侍同大人”,搞笑吧。

“落英,”哥哥又把目光转到落英的脸上:“虽说这是圣族的天下,但我们与人类五族同行,当面吸血、甚至不将面颊擦净,确实会让他们悚然心惊、心生忧惧。你乃蓝蔷堡长子,得敲月堡主悉心调教,日后还可能是我圣族新王,自是会将事事都做得妥当得体,对吧?”

落英听了哥哥一番话,本来漠然俊俏的脸一下子变了,红一阵白一阵,一双精光灿烂的美目像海面上迷路的船灯,在漩涡里打转。{估计是从没挨过训的}

“那是——”落英指了指自己的面颊,话说一半,停住了。

我看着他垂在身侧的、露出蓝色袖袍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暗蓝的血管从绷紧的皮肤上凸显出来,像一条月光下从雪地中蜿蜒出来的一尾蛇,悄悄地苏醒了。

我盯着他的手,又抬头看看他至今还没有擦去的嘴角的那一汪血迹,已经干了,晴空里碎开的一朵花,暗了,死了,只剩下袅袅的腥气。

多么骄傲的一个家伙。从来没被人怼过,只有他呛人的份儿。今天被哥哥数落得接不上话,真是又可怜又可笑。但他是血族,饿了,要吸血,倒也是天经地义,我可知道饥饿的滋味。我有点于心不忍,眼巴巴望向哥哥,正要张嘴,哥哥突然眼光扫到我:“至于你,美意——”

“啊——”我突然狂叫一声。哥哥眉头轻皱,我没等他出声,一蹦而起,指着脚下,嘴里乱七八糟叫嚷着:“有东西爬到我脚上来了!!!”

寄城眼疾手快,俯下身子,从我脚踝处扯下来一样东西——是那条蛇,那条通体碧绿的长蛇!

好家伙,原来是装死,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无声无息地爬到我身上来了。咦——,一想到它那冰凉腻滑的蛇皮贴在我的小腿上,我就一阵恶心哆嗦,虽然是一条挺秀美的青蛇,但,它也是一条蛇啊。

寄城用两根手指夹住那青蛇,看着哥哥。哥哥摆摆手道:“不管怎样,落英君捕捉猎物,是为了大家饱腹,这兔子,趁着还热,你们带去树林后喝了吧,这蛇,血太凉,我不建议吸食,算了,放了它吧。”

哥哥话音刚落,只见寄城指间的青蛇,刚才还软塌塌挂在指上,突然挺身一纵,整个上半身直立了起来,修长尖圆的蛇头慢慢慢慢环视一周,最后,脸对着我,停了下来。

寄城本就胆小,见这青蛇颇有异样,脖子一下子直硬起来,手指僵着,举着那蛇,放也不是,甩也不是,阳光下看得分明,他那耳朵轮廓上的细小绒毛,似乎都根根直立了起来。吓的。

“古怪。”我听到有人轻声嘟囔了一句。我可不敢回头去看是谁,我这会儿只能死盯着这条青蛇,看它想要怎么样。

哥哥伸手过来,揽住我肩膀,轻声道:“莫怕,哥哥在这儿。”

那青蛇将它的脸正对着我,嘴闭得紧紧的,一双镶在蛇头两侧的眼睛,渐渐鼓了起来,棕红的眼珠,炯炯有神。

“我有话要说。”那青蛇突然张口,纤巧红信窜拔而出。声音轻渺,伴随着吐信的“嘶嘶”声。

众人一愣,我也一惊。阳光穿透它碧绿的蛇身,翠色莹莹,光彩斐然,看上去竟让人忘了它是一条蛇。

“美意,”那青蛇轻声唤我。它会说话!它还叫我的名字!我的名字从它口中叫出来,温柔腻滑,令人怦然心动。我侧脸看一眼哥哥,哥哥眼中虽也有疑惑,但沉稳妥贴,使我心安。

“师父说的没错,果然在这儿等到你。美意,我不会走了,从此就追随于你。”那青蛇轻声笃定道。

“哦——”我终于明白过来这青蛇并无伤人之意,放下心来,忍不住凑近它一点,和和气气道:“追随于我……那就不必了。他们不吸你的血,你这就走吧。”

“莫非美意瞧我不起?”青蛇歪了歪头,将一只棕红色的眼睛盯着我。

“怎么会呢?”我心下歉然,解释道:“我们有任务在身,上天入地,皆有可能,你若同行,怕是多有不便,你还是回归山林、逍遥自在的好。”

“恐怕你若知道了我的本事,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青蛇轻声冷笑道。

“好大的口气!”落英冷哼道:“你若本事像你吹得那般大,刚才也不会被我一招就擒了!”

“那你刚才为了抓我,一跤跌在地上,嘴角生生被枯木桩戳了溅出血来是怎么回事?”青蛇毫不客气。

“那又怎样!我还不是抓到了你!”落英恨恨道。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朝我这边瞅来,刚好对上我的眼。我笑看他一眼,用手指点点嘴角,他瞪我一眼,把脸别开去。

“那是我自己送上门来的。”青蛇懒洋洋道。不再理会落英,又把脸转向我,棕红色的眼睛闪闪发光:“美意,我已千岁有余,身负变幻道法之术,若不是应承师父,在此相候有缘人,我早就离开了。哈哈,终于被我等到你!从此,上天入地,悉听差遣。”

“你师父是谁?你又何以知道美意就是有缘人?”忘言突然在身后发问。

“我不知师父是何人……”青蛇神情恭顺,轻声道。

“‘何人’?难道你的师父不应该是一条蛇吗?”画海忍不住出声问道。

“嘶——”那青蛇很不满意地对着画海长吐了一下红信,才转头继续轻声道:“我并不知道我师父是人、是神、抑或是鬼,反正他不是一条蛇。900年前的一个有星无月夜,我在洞中听到动静,出洞查看,居然发现有数百上千条我的同类正在攻击一个人,那人背靠一块大石,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甚是恐怖。我的洞刚好就在大石之下,我一探出头,就被那人发现了。我吓了一跳,窸窸窣窣转身就要逃,却听那人悄声低喝:‘救我!我可令你成王!’成王?我可不敢想,但那人状况甚惨,已命在旦夕,让我心生恻然。关键是这数百上千条同类是一匹花斑大蟒领头,他自立为王,凶猛残暴,我可没少吃他的苦头,占我的窝,抢我的蛋,稍不顺眼就将我揍得死去活来,我向来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听得此言,我心动了,就停了下来,伏在那人身后,那人悄悄回手塞过来一本书,用极低的声音断续道:‘用你口中的蛇液将书打湿……然后念出声来……’”

“那你照做了吗?”画海突然又问,声音里有一丝不自然的尖利。

“我照做了。”青蛇沉声答道。

“你撒谎!”画海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东西,听上去有些刺耳。

“我何必撒谎。你是谁?凭什么如此质问我?”青蛇很是不悦,声音抬高了些。

“嘿嘿,你若真照做了,你早就烟消云散了!怎么可能会在这儿!”画海冷声道。

第82章 师父

“我没有撒谎,但姑娘你说的也不错,我确实照做了,也……确实烟消云散了。但,你怎么会知道的?”青蛇柔和低声道。

“你既已烟消云散,那此时此刻,你是谁?谁是你?”画海并不答他,继续问道。

“难道你与我师父……你是师父的后人?”青蛇闭上嘴,不再吐信,只是面上神情怪异,眼睛盯着姐姐,眼神非常有力。

“你先说,我再说。”画海嘴角抿起,秀眉上扬,看上去又骄傲又美丽。

“那是一本焦黄小书,书页薄脆,师父递过来给我的时候,已经翻好在那一面上了,书页上本身有字,但我并不认识,二话不说,我就用口中津液将书页浸湿,果然,书页上原本的字渐渐隐去,两行隐藏的字迹显露了出来——我当时真的愣了一下,因为,显现出来的居然是蛇文,我正想好好看看那蛇文的意思,只听得师父大喝一声:‘快快念出声来!来不及了!!’我慌张之下,根本顾不上去想那几行蛇文的意思,就已经大声念了出来……”青蛇一口气长述,停顿下来,叹了一口气。

寄城仍然稳稳地举着青蛇,但脸上已没有了惊惶之色。他眼睛明亮有神地盯着自己手掌上的蛇,因为听得入神,嘴微微张着,嘴角的梨涡清浅迷人。我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这胆小家伙,身量终于长回去了。

“唉,其实在念的时候,我已隐隐觉得不妥,我作为一条年轻的蛇,见识浅薄,但那明明就是一段咒语,而且是一段非常厉害可怕的咒语,但在那个时候,已经由不得自己了,冲口而出,果然,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我的尾部就感觉到一种巨大猛烈的烧灼感,我大叫一声,用我的头部把那本小书扫开,但已经晚了,我眼睁睁看着那烧灼从尾尖一路疯狂地窜上来,躲无可躲,更可怕的是我那烧灼后的身体转眼成灰!我拼命扭动着身子,但也只是让我的身体加速像灰烬一样消散而去……绝望中我抬眼望去,无数条蛇,我的同类,跟我一样,尖叫着、扭曲着,像被一只巨大的、无形的手掌碾过,碎成粉粉沫沫,最后消失在空气中……”青蛇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下来,垂下头,又慢慢抬起头,对着画海一字一顿道:“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烟消云散了,而且是我亲口念出了让我和我的同类们瞬间就烟消云散的咒语。”

“其实——”画海面有不忍,张口要说。

“我还是把话说完吧。”青蛇摇摇脑袋,阻止了画海,继续道:“我来不及憎恨让我念咒语的人,我甚至都来不及看清楚那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我就没了。但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躺在我消失的地方,我记得很清楚,夜晚仍然没有过去,只是星星隐去,月亮浮现,那个人,其实就是师父,背对着我坐在地上,声音很是疲惫,但听上去却格外的文雅悦耳,他说:‘我望某人岂是背信弃义之人,我说过你若救了我,我必令你成王,我说到一定做到。’我问:‘我只想知道我不是已经消散了吗,怎么又活过来了?’那人答道:‘我在你完全消散之前将翠珑石喂给你了。’我大惊失色,翠珑石!那是我蛇类历代守护的一枚灵蛋,已有数千年历史,由青转绿,莹润通透,据说有起死回生、延年益寿的功效……”

怪不得这青蛇的颜色绿得如此罕见,莹莹然如同宝物一般。我心里忍不住感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从哪儿弄来的翠珑石?’我惊惶大叫。”

“‘这石是我盗来的,原本是要拿去去救一个人。不想被你那花斑大蟒王攻击了。’师父淡淡说道。”

“‘你利用我念了咒语,我的族类都消失了,你不正好拿着这灵蛋去救人吗?’我气恼万分,总觉得不妥当至极,宁可死了,一条小蛇而已,可现在翠珑石在我身上,这可如何担当得起!”

“‘情急之下,只能用翠珑石先救你了,你肯定不能死,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救人我再想办法。’师父语气文雅,但豪气却盛,我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他。”

“‘师父背对着我,他说着话,只听得嚓嚓两声,他回身将一样东西放在我的身边,黑暗中说道:‘这两页上面的经文,你仍然用口中津液湿了,照着勤练,自会成就一代蛇王。’”

“我心中百感交集,只是愣愣盯着黑暗中他的轮廓,说不出话来,突然心中一动,叫出声来:‘师父!’师父也是一愣,半晌,‘嘿嘿’了两声,低声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受你一声,你既已服了翠珑石,上千年的寿限还是没问题的,你近前来,我有事相托。’”青蛇说到这儿,又停了下来,将那尖圆的蛇头朝向我,棕红的眼睛牢牢地烙在我脸上。我心中一紧,知道紧要的内容来了。

“好,看来你确实没有撒谎。刚才我也说了,你先说,我再说,那我也就据实相告。”画海突然扬声说,眼神缓缓越过我们每一个。阳光下,我看着水泽里的小奈缓缓朝岸边划了过来,将身子隐在水泽边上的芦苇从中。我口中一阵干燥,又饿又渴,低头望望刚才落英打回来的野兔,竟然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姐姐这一会儿打断青蛇的话题,是什么意思啊?}

“如果我没猜错,你口中的师父就是我的大人,圣族红蔷堡的堡主——望楼。”画海声音中带着骄傲。

“大人?”风间疑惑不解。

“即是你们人类家庭中父亲一般的存在。”画海回答她。

“三年前,我在大人的藏书阁找书看,哥哥你也知道的,大人的藏书量浩如烟海,奇门杂书应有尽有,我经常东翻西看,累了就躺在书架间小憩一会儿。我记得那一日,我竟然看着看着盹着了,突然被一个东西砸在脑袋上把我砸醒了,睁眼一看,原来是从书架上掉落下来的一本焦黄小册子,我迷迷糊糊地将那小册子又塞回书架上,困的厉害,又睡着了,又一次被东西砸醒,一看,又是那本小册子,我再次将那册子放回书架,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我终于怒了,不知道是第几次我被砸中后,我扬着那本小册子,咬牙切齿要将它翻开,并且恨恨有声:‘什么破书!非烧了你不可!’”画海声音清脆,叮叮咚咚,虽说着气恼之事,但听上去却觉得生动俏皮、饶有兴趣。

“‘画海不可!’身后突然有人出声制止,我回头一看,是夫人。我拿着书,走到夫人面前,一边翻着书一边抱怨着:‘夫人你看,这书太古怪了,不停地从书架上掉落下来,把我脑袋都快砸出坑来了!’”

“‘别翻!’夫人轻喝了一声,但我手快,她话音还没落,我就已经把书翻开了——一股腥臭气扑面而来,焦黄稀薄的书页上几行稀奇古怪的文字,犹如蛇爬……”

“难道是师父打开让我念出咒语的那一页?”青蛇问道。

“应该是的。”画海正色道,眉眼端方,不似方才那般娇俏:“我一看到那几行文字,脑袋‘轰’一下就跟炸了似的,眼睛直勾勾盯在那书页上,嘴里喃喃有声,好像要把那几行字给念出来一样……”

“你居然认识蛇文?”青蛇诧异道。

“不识!”画海利落回答:“我可不知那是蛇文,更连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就像是中邪一般,嘴唇翕动,有古怪的发音从口里出来。夫人一步上前,‘啪’一下打掉我手中的书册,弹指在我脑门敲了三下,我猛然醒转,已是大汗淋漓。”

“夫人将书册捡起,蹲下身,细细查看书架,然后把书册压入了书架的最底端处。轻轻揽着我,往藏书阁外面走,一面走,一面说:‘这是一本邪书,早让大人将它好好处理,他估计不当回事,随处一塞了事。岂不知这书瞅着机会,就诱惑少年人的心神……这不怨你,但你以后在藏书阁挑书,可要长个心眼,看着古怪的书你记得先拿来给我或者你大哥看一看,大人这一两千年来搜集的书太多太杂,不是本本都适合你看……’”

“我好奇心盛,哪管夫人对我的谆谆教诲,只一味缠着夫人问那本‘邪书’何邪之有。夫人拗不过,这才细细道来,原来这书是数千年前藓族历史上最邪恶的一个王——寻南王写的。寻南王在执政期间,太过于残暴,民怨沸天,最后藓族的十大长老,竭尽法力,将寻南王封印。寻南王激怒之下,在黑暗中以生命呼召邪灵,将邪灵附在自己的血液中,用血液书写了一本书,据说,写完之后,寻南王就死在了封印之棺里。这本书后来暗流于世,不知大人从何处得来,大人彻夜研读,一度变得神志不清、魂魄不定,夫人担心之下,也要将那书册拿来看个究竟,但被大人制止,只说:‘这邪灵太盛,这世间没有几人能压制得住,压制不住,必被反噬,看不得,看不得。’大人说看不得,夫人也就丢在脑后,直到夫人1000岁上下,夫人和大人决定去源园抱回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穿云——我大哥,”画海说着,突然伸手指了一下我身边的哥哥,我没有侧转身,但我感觉到哥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

画海冲着哥哥轻轻笑了一下,继续道:“那源园建在地下颇深,距离圣族栖息地尚有一段距离。离开源园时,大人走前,夫人抱着哥哥稍稍在后,大人突然听到夫人一声惊叫,一回头,一个乌青的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正一口狠狠咬在夫人的肩头,原来那怪物原本是要抢夫人手中的哥哥,但夫人为了保护哥哥,将孩子死命往另一边举,露出了肩膀的空档被那怪物狠狠咬了一口!大人猛喝一声,一脚将那怪物踢飞了,那怪物也不停留,‘倏’一下就隐进黑暗里去了。哥哥没事,但夫人当时就不行了,命在旦夕。”

哥哥放在我肩头的手,不知为何,渐渐缩紧,掐住了我肩头的肉。很疼。我侧头看他,只见他脸色雪白,眼睛直直不知盯着哪里,耳边腮旁的面颊仿佛在一下一下地轻轻抽动。我从没见过哥哥这个样子,吓得想叫也叫不出来了。

画海那珠光宝气的眼睛在哥哥脸上稍作停留,继续道:“不知那咬人的到底是人是怪,反正夫人被咬之后,身染怪毒,大人想尽千方百计,也无法将夫人治愈,只能一天一天看着夫人向死亡走去。突然有一天,大人举着那本‘邪书’,激动异常,说是在书中找到了将夫人救活的办法,夫人诧异,询问之下,大人说:‘这书前面的大部分确是邪恶异常,几乎每一页都有隐藏了咒语,这其中就有一页,书页明面上写得清清楚楚:这则咒语是针对蛇类,若将蛇之津液滴落本页,咒语即现,由蛇类亲口大声诵读,则听闻咒语之蛇类即刻灰飞烟灭!但不知为何,这书写到最后,这寻南王居然记录下了他藓族各类的修行方法和奇异珍物!难道是心中尚存有善念?还是对他藓族的念念不忘?你看,他提到他藓族蛇类有一个宝物,叫翠珑石,说是有起死回生之神效……不管了,我去想办法把它弄来,总之,你有救了!’”

第83章 棋子

“师父最后……还是把翠珑石给了我……岂不是辜负了你家夫人?”青蛇沉吟道。

“为你?辜负夫人?”画海冷笑道:“您还真是太抬举您自己。大人一诺千金,答应你的事自不会食言。但我家大人和夫人伉俪情深,大人无法带翠珑石回去救夫人,自有他的考量。果然,大人空手而返,回到红蔷堡就向夫人如实相告,末了,大人对夫人说:‘没了这翠珑石,我再另寻他法。我已经想好了,到最后,实在无法,我就陪你一道,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单上路,反正已活了千年岁月,早就够了,若没有你,那真是无趣得紧呐!’”

我心中一凛,原来……原来大人对夫人情深至此。我躺在那里的16年间,一直觉得大人冷淡威严,对一切人事都是淡淡的、厌倦的,原来他的深情藏在与夫人的同生共死里。

我这心中一打岔,就没听到画海说的话,只听得她继续道:“……当然没死,若是死了,怎会在三年前还跟我说这一番话……大人回来的第二天,就有圣星堡的星使来访,带了圣王的密函。据夫人说,那密函中有一个小锦囊,里面有一颗——药。大人看了密函中的短笺,半晌无语,最后将那短笺烧了,拿着药丸亲自给夫人喂下——夫人捡回来一条命。”

我听到众人暗暗吁了一口气。

“这么说,最后还是圣王救了夫人?”寄城突然发问:“那他为什么不当初直接出手相救?”

“他是不是在等着大人去求他?”穿云岔了一句:“……求也没用,圣王自己估计也是没办法的。”

“还是哥哥你最聪明。”画海轻笑,旋即又正色道:“大人告诉夫人,圣王写来的信笺中,说圣王自己虽无救治夫人的良方,但仍希望大人能够去见他、求他,没想到大人宁死不肯向圣王求助,圣王只好自己去向那……那人求来了救命的药丸,并且放下身段命人送了来,只望能救夫人一命。”

“那人?哪人?”我急忙问道。

“其实也不是人啦……”画海一边说一边瞅了哥哥一眼:“夫人说到那人的名字是很悄声的,是……是‘众生魔’。”

众生魔……众生魔!有人跟我说过这个名字……我想起来了!是扶栏!是在扶栏的白岛上,她告诉我和哥哥,人类之子向魔鬼的大弟子众生魔献上了自己的灵魂和圣星,成为了统领天上地下的血族之王,而众生魔则囚禁了五族领袖的灵魂,用暗黑魔法把它们封印在了圣星里……这可怕又黑暗的众生魔,居然,居然是他救了夫人的性命!

大人和圣王之间的渊源,我是听大人自己说过些许,但听画海方才所述,他二人关系有些复杂……唉!我睡了16年,一朝醒来,就面对这一连串的古怪稀奇之事,没吃没喝,休息不得,人物关系又错综复杂,真是让人想破脑袋也弄不分明……“切!”我自语轻喝一声,摆摆头,多想无益,反正我要跟着他们把五物寻回,再还夫人一个活蹦乱跳的姐姐!就这么办!

“青蛇,你方才说我家大人对你有事相托,请问到底是何事?”哥哥彬彬有礼、沉声问道。

“哦,是的,当时我一看师父认了我,而他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是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我心中自是高兴万分……”青蛇应道,突然将头转向画海,轻声道:“万幸师母救回了一命,我想到若是师父将救师母的翠珑石给了我,而使得师母殒命,那我不就……”

“哎呀,与你无关,那是大人的选择……好啦,你快点将大人托付你的事告诉我们啊!”画海嗔道。

“是。我见师父不肯将面朝向我,就缓缓向师父游去,停在他身后,只听得师父一字一顿道:‘900年之后,有一个叫美意的人会经过此地,请你竭尽所能,助他一臂之力……’”

青蛇努力模仿着他师父的口吻,我心中一震,那、那完全就是大人的声音和腔调啊,它没有撒谎!可是900年前,大人就知道今日,一个叫“美意”的人,会途经此地!而我,就是那个叫“美意”的人哪!而我,也不过16岁啊!我的背上一阵冷寒——还有什么是大人不知道的?

“啊——”寄城举着青蛇,一声轻叫,眼睛望向我,满是疑惑和担心。我呆呆回望着他,心乱如麻——我到底是谁,大人怎会料定900年之后的此时此刻我一定会在这里出现?为何要这青蛇“竭尽所能”助我?我难道是一颗棋子?900年前就知道会在今天落下入局的一颗棋子?

一只手轻轻握过来,将我的手攥在他的掌心里,只是那掌心,比我的手还要冰凉。是哥哥的手。

我轻轻挣开哥哥的手,走到那青蛇的面前,直直望它,胸中突然一阵万马奔腾,想要问它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900年来,我遵循师父意旨,在此等候。终于被我等到你,美意。”青蛇面对着我,轻轻侧了侧头,想用它那只棕红色的眼睛看清楚我。突然,那眼睛里滚落出一串泪珠,泪珠顺着它那莹绿的蛇皮一路滑下去。

我不为所动,只是盯着它,说不出话,整个脑袋都是木的。

青蛇抖抖他的头,不再流泪,脸朝我身后张了张,又顿了一下,迟疑道:“师父离去前,还有一句话……”

“还有什么话!你快说!”我嚷声问道。

“师父说,”青蛇直了一下身子,大声道:“师父说,‘与美意一同前来的人类,应该怎么处理,我还很犹豫……算了,你一路守护美意,若那人类有任何伤害美意的意图,他就不必存在于这世间了!’”

这一下,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还有什么怀疑,这一切,就是个局,900年前就想好了要下这一步棋。我这枚棋子,被他们攥在指间900年了!

“一派胡言!”耳边突然一声娇叱,一个人影从我身后纵身前来,手中执了一棍{她什么时候捡了一根棍子!},劈手就向青蛇挥去!是风间!

突然眼前一花,那青蛇从寄城的手掌上蹿腾起来,我定睛再一看,那青蛇已然消失,但我的手中却多了一枚青色的碧玉长簪!

风间劈了个空。众人轻呼。那长簪在我的手中渐渐立了起来,尖头朝下,触着我的手掌心,在我掌心轻轻划拉,我正要下意识攥住手掌,那长簪突地拔地而起,直直地朝风间扎了过去,眼见就要扎中风间面孔,众人惊呼,哥哥一个横身,斜飞了出去,伸长手臂去抓那长簪一端。

长簪平移中一个加速,躲过了哥哥的拿捕,速度太快,风间一时间不知如何躲闪,居然只能呆呆地愣在那儿。

“美意!”有人在旁一声沉喝,我斜眼一看,是忘言!我突然反应过来,冲着那长簪大喊:“青蛇听命!快快住手!”

那长簪一顿,速度瞬时就慢了下来,方向一偏,堪堪从风间的脸颊边擦过。只听得风间“哎呦”一声,脸颊上一道细细痕迹,是那长簪划的。长簪一个掉头,朝我这边飞了过来,瞬间,就到了眼前。我心中笃定,已不担心,并未躲闪,直接迎面向它。没料到它已近在眼前,却突然一拐,朝我身后斜飞了过去!

我一回头,只见那长簪“忽——”一下斜斜点在了忘言的胸口,微微颤动,阳光透簪而过,溢出缕缕莹光,简直是明艳不可方物。{这青蛇简直是成精了!}

我脱口而出:“莫要伤他,他是朋友!”

忘言面无惧色,神情和润,一身白袍,清俊挺拔。只听他对胸前长簪道:“你待如何?”

那长簪隐隐然有声发出:“朋友最好。若有半分伤害美意之心,必叫你……”

突然一声尖细的声音打断了长簪:“皎死了!你们还在闹腾什么!你们到底去不去精灵古国?!到底要不要寻那暗夜之泪?!”

皎死了?小皎死了?!我拔腿就朝声音的方向奔去,一边跑,一边回头对那幻化成碧玉长簪的青蛇喊道:“忘言是我最好的朋友,绝无害我之心,请你速速离开他!”

长簪一个挺身,从忘言的胸前拔了出来{还好,它本来就扎得很浅},朝我飞了过来,我一抬头,它轻轻巧巧插进了我的发辫之中,隐隐有声:“美意,我的余生追随于你。”

“嗷……随你吧……莫要伤害我的朋友就好。”我含混说着,这一会儿实在没工夫再跟它计较。

“小皎怎么样了!”我喊着,蹲下身去,一眼看到草丛中,三只精灵紧紧倚靠着,小皎在中间,小呢和小幻守在两边。小皎瞪着他那灰白色的眼睛,空洞涣散,生命已然消失殆尽,脸色灰败,薄薄的翅膀紧紧裹着自己的小身体,看上去又小又硬,瘦得可怜。小幻冷着一张脸,半搂着小皎,神情木然。小呢抬头望着我,再也忍耐不住,哭出声来:“美意……美意……小皎……他死了……他终于撑不下去了……我听到了……听到了他心脏碎裂的声音……”说着话,泪珠从他那灰白的眼珠里滚滚而下。

我的眼泪“哗”一下就出来了,伸出手,想把他们三个拢到我的手掌里来。小幻轻轻推开我的手指,慢慢挪到一边去,始终一言不发。我把小呢和小皎轻轻地拢在我的手心里,我终于还是没能带他们回去精灵古国,小皎到死都没能回去。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放我们下来吧,我和小幻还有事要做。”小呢轻轻啜泣着说。我赶紧把小呢和小皎又放回草丛中。小呢向小幻轻轻招了招手,只见他俩将死去的小皎侧身放在草丛中,轻轻取下小皎的翅膀,轻手轻脚地朝水泽边走去。

“你们——”我不知他俩要干什么,轻声问,又回头望望侧躺在地上已没有了翅膀的小皎:“你们干什么……要把小皎……埋起来吗?”

“不用了,精灵失去了翅膀,他的身体自会慢慢消失,与他喜爱的这自然界的一切融在了一起……小皎,他再也不用担心受怕了。”小呢回头轻声说。

我点点头,但还是没忍住,在草丛中取了一枚叶片和一朵极小的淡紫色的花,用叶片将小皎盖起来,小花放在他的身边。

小呢和小幻托着小皎的翅膀,走到水泽边,扬起声音唤道:“仙女小奈,可否请你近前来?”

伏在芦苇丛中的小奈,身子隐在水里,半边脸掩在芦苇后面,不肯现身。

“小奈姑娘,这是我萤族光明精灵皎的翅膀……”小呢的声音里有微微的颤抖。

“你们什么都别说了……我……我怕我接受不起……”小奈的声音一样的颤抖。

“这是皎的遗愿,他愿意死后将他的一对翅膀献给你。当一个光明精灵将翅膀献上的时候,接受的人就要帮他完成一个遗愿……当然,你也可以不接受。”小幻冷冷说道。但我注意到他的小身子在轻轻地抖动。

小奈终于从芦苇后面滑了出来,海蓝色的长长卷发披散在水中,水泽波光荡漾,映在她那张莹白的面孔上,阴晴不定。

“小葵死了……姑姑现在也是生死未卜……我水泽中先后两代主人落得如斯下场!才有了后来水草妖人巫术控制我们、利用我们诱惑人间少年、被人类捕猎追杀的艰险境地!这一切,皆是拜那萤族中黑暗精灵所赐!亦是那血族侵吞天下、黑白颠倒、万恶丛生之恶果!我们不过是一个个小小的水泽生命,蜗居于此,只图一个现世安稳,竟也是不能够……”小奈一边说一边仰着脸,用她那凝翠的眼睛一个个扫过我们,眼神里盛满了愤怒和无辜。

当我对上她的眼睛,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痛得我眼皮一跳。

“我知道你们的朋友遗愿是什么,我不是不肯接受,我也不是害怕他们,大不了豁出去这条命,我只是……”小奈望着小呢和小幻,语气中有迟疑,正说着,突然天空一个炸响,一道亮晃晃的金色粗线撕开云层,朝着水中的小奈劈了过来!

第84章 大雨

“小奈——”我惊叫一声,虽不知那从天空中劈下来的白亮亮的金色粗线所为何物,但见它那直奔小奈而去的架势,就绝非善意!眼见那金线已劈至水面,小奈仰脸看去,手举出了水面,面孔照得一片银白,竟然忘了躲避!

“闪电!快躲开!”忘言对着小奈大声喊道。众人脸上惊惶,也是呼叫连连,却像是非常害怕的样子,无人入水。

小奈不能死!但我离水边尚有一段距离,根本不可能过去救她……突然,我心中一动,顺手从发辫上拔下方才插在我头上的长簪,来不及看一眼,就奋力朝水泽中的小奈掷了过去:“快去救她!!!”

只见那长簪瞬间幻化成蛇,“嗖——”一声破空而去,不待眨眼,已到了水泽中小奈身边。好青蛇!太快、太灵巧了!根本来不及看个清楚,就见那青蛇已用蛇身卷起了小奈臂膀,将小奈提带出水!眼见小奈足尖堪堪离水,就听得“劈啦”一声,那白亮金线已触及水面,水面犹如瞬间着火,亮蓝色波纹翻滚、滋滋有声!

再一看,青蛇已将小奈轻巧抛在水边草丛中。姐姐、风间他们赶紧围了过去。我这才一口气长吁了出来,朝青蛇招招手。

青蛇刚才可能是出了大力,累得耷头耷脑,见我唤它,只是不动。但很快,就伏下身子,沿着草丛,朝我爬了过来。

不待它爬近,我就抢前蹲下去,迎接它。

“谢谢你……青蛇。”我一边说,一边想要抚摸一下它的脑袋,但还是有点发怵,手指微微抖着,落不下去。

“我有名字的。”青蛇昂着头,棕红的眼珠温和又疲倦,没刚才看上去那么吓人了。

“老枯。叫我老枯。”不等我问,青蛇淡淡道。

我看看它矫健纤细的蛇身、莹翠欲滴的颜色,既不“老”亦不“枯”,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名字?

“一个代号,何须深究,嘿嘿,倒是你,”青蛇老枯果然厉害,瞅我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点点头对我道:“你若真是‘美意’,是师父交托给我、命我竭尽所能相助之人,那你真是……”说到这儿,老枯停了下来。

“真是怎样?”我好奇心盛,急急问道。

“黄毛丫头,不过尔尔,除了心地良善,实在平凡普通至极……就连这良善的性子,恐怕在关键时刻,帮不了自己,还会要了自己的命。”青蛇老枯摇摇头,继续自言自语道:“师父到底是何用意……”

“难道你这丫头真的有过人之处?!”老枯的蛇头忽一下蹿起来,迎着我的脸,鲜红的蛇信上下翻飞,堪堪划过我的鼻尖。唬得我身子朝后一躲。

“我活了上千年了,怎么看不出来呢……”老枯喃喃自语,甚是苦恼。

“那是因为你太过自大。”一个人话中带笑说道。我一回头,是寄城。他冲我眨一下眼,嘴角抿出两个小小梨涡。

“活了900、上千岁又怎样,不过守着这山林水泽做井底之蛙,你太自大,只认你师父和你自己,别人就算有比你厉害的地方,你也会选择性无视。美意的好和厉害,罄竹难书,你光瞪着你那双老蛇眼,打不开你的心眼,又怎能体会得到?又要听师父的话,又不肯对美意服气,看把你左右为难的!”

“寄城!你……”我脸涨了起来,只想求他快快打住。这小子,把话往死里说,什么意思嘛?

寄城不理会我,继续对老枯笑道:“若是美意神勇无敌、天下无双,又何须你拼了老命相助?你信不过美意,难道还信不过你师父吗?夫人的命都不救,铁了心偏救你,你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寄城!”我沉下脸,说着说着连夫人都扯出来了。

青蛇老枯头一低,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急着要去看看小奈,正要拔脚走开,突然青蛇叫出声来:“这颗珠子……你颈中带的这颗珠子,倒绝非俗物!”

我低头一看,是那颗明珠。我拈起珠子,轻轻转动,蓝龙和红龙隽刻其上,蓝光和红光与明珠本身的莹润之光交相辉映,璀璨明艳,妙不可言。

我正想说“你变身成碧玉长簪时也是一件绝妙之物”,突然头顶上“轰隆隆”滚过一串轰鸣,天地瞬间暗了下来,一道道亮紫、亮绿的光线从乌云处斜插下来。寄城将我一扯:“电闪雷鸣,多有古怪,快躲到我这里来!”

青蛇老枯一声冷笑:“嘴上功夫!”言语间,我的眼前青光一闪,头顶多了一把碧绿的遮拦。我正要道谢,又是一声炸响,震得我耳朵一阵嗡嗡,遮拦之外,铺天盖地的水流从天上倾泻下来!

站在我身边、遮拦之外的寄城瞬间湿透!我拉着他想让他也躲进遮拦之下,他拍拍我说:“不用了,这雨下得古怪,我去你哥哥那边看看,那边好像乱成一团了——那老蛇,可是贼精,幻化成这般小的一把伞,只肯顾你一人,呵呵,肯顾你倒也不错。”

“我也去!”我随着他朝水泽边上的众人跑去。那伞紧紧随在我的头顶。

小奈无恙,跟大家站在一起,神色木然。大雨夹头夹脸,裹挟众人,大家没有一个干人儿。画海将袖子拉长,罩住自己的胳膊和手,皱着眉头说:“好痛!”我这才想起来血族的诸位是不宜浸水的。哥哥忙着招呼众人:“天气太过恶劣,水泽边不安全,咱们退进森林再做打算。”众人应允。

“雨停了!”风间突然叫了一声。果然,雨水说停就听,瞬间收驻。我伸出手,轻轻推开头顶的伞,那伞轻轻一个旋转,又缩回成一枚簪子,自己插在了我的头发上。风间死死盯着我的头顶,我看到她轻轻咽了一口口水。我冲她轻轻笑一下,她嘴一噘,把脸转开了。

“那云——”小奈抬头望天,惊声尖叫!大家忽一下全都仰脸朝上望,只见乌云在天上飞窜,从四周向中间聚拢,越聚越多、越聚越厚、越聚越黑,越聚越低,沉甸甸、乌泱泱地压在我们的头顶,像是一个巨嘴怪,张开了乌压压的大嘴,要吞掉我们!

“快往森林里去!”哥哥断喝一声,大家拔腿就跑,没想到那黑厚乌云直接倾倒下来,拦住去路,瞬间将我们笼罩住。

眼前一片乌茫茫,看不见人,听不到声音,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也被迅速涌上来的水雾给蒙住了。

“哥哥……哥哥……”我低声轻唤,手划拉出去,不知道手指头会碰触到谁。突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我一摸,居然又是碧玉长簪,我心下安慰了许多。

长簪在我手中一横,像是被什么力量拉扯着往前,而我又被长簪扯着,一步一挪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我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由长簪带领着,在混混沌沌中走着,长簪停了下来,我也停了下来,一抬头,我居然走进森林里来了!回头一看,一个人影都没有,原来就我一人走出了那水渍渍、乌濛濛的迷雾!

“哥哥!姐姐!寄城!”我冲着那笼成一团的浓雾狂叫,伸手将长簪插进发辫里,想要冲回去——我一个人跑出来有什么用!

长簪“嗖”一下又窜了出来,将一端直直地指向那暗乌的浓雾。只见那浓云密雾翻腾扭曲,缓缓升起,竟然渐渐在低空中幻化成字!

我定睛看去,四个大字:暗夜之泪!云字之下,哥哥、忘言他们渐渐露出身影,影影绰绰,看不清神情。只是个个都抬着头,看那头顶的“暗夜之泪”。

我不再管那长簪,拔腿就向哥哥他们奔去,刚刚奔至哥哥身边,“暗夜之泪”四个黑鸦鸦的云字化作暴雨倾注而下!雨点又大又猛,串成水柱子,密密匝匝地拍在身上,又重又痛。根本来不及奔逃,也无处可逃,瞬间,所有人都成了雨人。

寄城垂着头,头发挡在面颊上,但我能听到他发出“嘶嘶”忍痛的声音。小呢和小幻已经透湿,惊恐得声音变得又尖又细:“又来了!又来了!这就是那黑暗精灵的恶泉蒸腾出来的乌云!它们化作雨滴冲刷我们,要带走我们拥有的一切去填充那‘暗夜之泪’!”

“哈哈哈!”小奈仰天长笑一声,任那雨水疯狂冲刷着她的面颊、她的头发:“来吧!来吧!还有什么是你们夺不去的!尽管拿去吧!”

隔着雨雾,我盯着小奈的头发,那一头海蓝色的长长的卷发,突然觉得有件事大大的不对劲,我一把将小奈拽过来,搂住她,同时高喝出声:“老枯!撑伞!”话音刚落,一把伞就堪堪浮在头顶,我扶好小奈,闪身出伞,将寄城和画海拉扯进伞下。

“老枯!撑大伞!”我眼看着哥哥和落英还在伞外,又喊了一声,伞没变大,落英倒是挤了进来,白着一张脸,脸上是少见的惊恐,嘴里嚷嚷着:“拜托!拜托!借点光!我沾不得水的!”——原来这家伙什么都不怕,居然怕水!

可是伞下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已经站了三个人了,让谁出去给他让地儿呢?我立在伞外,同哥哥站在一起,看着他们几个,无话可说。

只见画海抿了一下嘴唇,一双妙目停在落英身上,低声道:“你站我这边吧,我没关系的。”一边说,一边将身子往外让。

“好的,有劳!”落英脸上的惊惶一扫而空,眼神掠过画海,薄薄花瓣一样的嘴唇展了展,就大喇喇将整个人杵在了伞下。

“别——”,寄城拉住画海,将她轻轻又推回伞下:“你站我那儿,我陪着美意淋雨。”说着从伞下闪身出来,同我并肩站在一起。

“一场避雨,恁地精彩!各怀鬼胎,暗流涌动!哈哈,雨已停了,还不出来!”只听得青蛇老枯的声音一边说一边收了伞,变回长簪插在我鬓边。

果然!云收雨住,濛濛雾气也消散无踪,身边每个人都看上去无比的清晰。我急急朝仙女小奈看去,一看之下,心中大惊,还未张口,就听得风间惊呼:“小奈!你的头发……你的眼珠……”

小奈一愣之下,忽一下撩起自己的长发,低头望去,“啊——”的叫出声来,又怒又悲戚。

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忍再看,低下头去,赫然见我脚下,两只精灵,小呢和小幻,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身体已经完全透明!

第85章 花痴

我轻轻捧起那两只小精灵,他们身上所有的颜色,都已经被攫取殆尽!

小呢和小幻哆嗦着,从我的掌心举起他们的小胳膊,托举着死去的小皎留下来的那一对翅膀,面色坚定又哀伤:“美意,请你,请你将小皎的翅膀交托给仙女小奈,请她带我们……”

“好!我一定让她带咱们去精灵古国!一定!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能够回去……我向你们保证!”我重重点头。

哥哥近前来,看了看我手中的精灵,对着我身后说:“‘暗夜之泪’只是大家的第一个任务,却至今无法寻获,时间紧迫,勿要再耽搁;再说,这些精灵也撑不了太久了。”

“穿云君所言极是,既然仙女小奈已同意我们阅读她姑姑留下来的信件和地图,那么我们按图索骥,应该也能寻到精灵古国踪迹,并非一定要小奈共同前往。”忘言在我身后应道。

“小仙女实在不肯去,也是勉强不来的。”寄城低声道。

“既然有地图,那她实在不想去就算了吧,也许她有难处……”风间也在一旁轻声道。

“她怎能不去?”画海浓眉一展,眼神清亮,朗声道:“她的姑姑生死未卜,也许还在那湮灭的古国里苦苦等待她带人去救,她的姐姐对她也是生死相托,她身有责任,推脱不得的!”

“都别说了!”只听得小奈一声轻喝,循声望去,不知何时,她已经走到了水泽边,背对着我们,欠着她的半边身子,垂头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只见她青衫拂动,撑在水岸上的手皓腕如雪,露出的一截后颈晶莹温润,从背后看,实在是极美的一个少女,只是,只是,那个少女却披了一头灰暗的卷发!

——小奈那一头丰盛的、像深色蓝宝石一样瑰丽的长发,经过黑暗精灵“恶泉”的冲刷、经过“暗夜之泪”的攫取,只剩下了灰败和枯萎。

小奈回过头来,惨然一笑——天哪,她的眼睛,那顾盼生辉、深藻绿色的眼睛没有了,只剩下黯淡无光的眼神。

“我不肯去,不是因为我怕死,是因为我已经……失去了小葵,我害怕再失去姑姑,”小奈轻轻笑着说,曾经那么美好生动的一张脸,失去了颜色,变得像一个迷路的苍白的鬼魂:“无数次我都想拿着姑姑的地图上路,但我好害怕真的被我找到那个古国,然后发现,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那我就什么希望都没了……留在这里,还可以自己骗自己……我真的好害怕得到一个答案……”

“不会的!你的姑姑一定还在等着你!你一定能把她带回来!”我冲着小奈大声喊:“还有我们,我们都会帮你!”

“确切说,是帮自己。”一个声音在旁边冷笑着说。{你这个自私傲慢、抢人雨伞的家伙,现在我不跟你计较,逮着机会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我已看到自己水中的倒影……那恶泉已如此嚣张……它们拿走我头发的颜色、眼珠的颜色……你们看看我现在成什么样子了……我只悔恨我自己为何没能在小葵交代给我的时候就抛下一切上路……我、我一定要去精灵古国!我要带回姑姑!毁了那恶泉!填了那暗夜之泪!”小奈咬牙低声道。

“填了……”画海轻叫出声,马上又热切道:“现在还不晚,我们即刻上路!”

小奈缓缓站起身,向着我们微微低头致意,再抬起头来时,小小的面孔上有一层倔强的光泽,照得她那灰暗的眼眸有了几分神采。

“忘言君,可否将姑姑的书信返还,至于地图,你们先拿着,我去做些准备,回头再与诸君商议行踪路程。”小奈利落道。这个小仙女,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再犹疑。

“哎呦!那仙女姑姑的信,感觉还没写完呢,那‘隆隆的爆炸声’是怎么回事!那是500年前的信呐,你姑姑……你姑姑会不会……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啊……”我喋喋问道,心里可是真着急,那么多疑问,谁能给我解答啊!

小奈苦笑,望望我,又望望忘言,举步要返回水泽,却又不好就走,只能尴尬站在那里。

“你快去吧。”忘言一边将书信交还小奈,一边对我微笑着说:“接下来的事儿,我陪你一同去寻找答案。”

“真的?”我说着,朝他走近些。

“真的。我会陪在你身边,找到……所有的答案。”忘言面色平静、双目炯炯道。他说着话,我已走至他面前,仰面看他。

我有多久没好好看他了——不知怎的,这会儿就想好好看看他,蜜色皮肤、清秀面颊上的那双细长的眼睛,真好看啊,薄薄的眼皮半垂着,清亮柔和的眼神轻轻落在我脸上。我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一言为定……”我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你的身上为什么闻起来那么好闻那么香?”

亲爱的神啊,我在说些什么啊,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嗯?”忘言一愣,轻轻朝后退了一点。

“为什么呢?”我轻轻朝前进了一点。

“美意——”一个熟悉又威严的声音低唤我,我一下子醒过神来,一回头,哥哥正静静看着我,雪白清削,眉目如画,眼神里有一丝薄薄怒意!

我心里一阵慌乱。哥哥才是这个世间最美好的人,我怎么、怎么会觉得别人比较好看呢?

“哼!问信就问信呗,还夹带什么私货!小孩子不学好,学别人发花痴!”落英冷哼道。

我又羞又恼,面颊腾一下燃烧一片,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了,想要呛回去,又不知如何反驳,情急之下,“哇——”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想耍赖,舞着拳头就朝落英挥过去了。落英嘴角轻蔑一笑,轻轻一闪,我扑了个空。

今天这脸是丢大了。我已骑虎难下,臭落英,今天非拼个你死我活!

“美意!”旁边有人出声制止,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充耳不闻,奋力朝落英踢了过去。这次他没躲开,我一脚踹在了他的小腿上!

“喂!你动真格的!”落英也恼了,袖袍一挥,虎虎带风,将我闪了个踉跄。

我一个趔趄,转头间一眼看到风间正神情古怪地看着我,眼睛里又是促狭又是嘲弄。

一阵羞愤!我的胸口一阵热,“好!腾龙王者令!”我大喝一声,念出咒语,红蓝二龙瞬间现身,在头顶奔腾翻滚!

“二龙听令,把那个叫落英的家伙扔到森林里去!最好被野兽吃掉!永远莫在我眼前出现!!”我恨恨出声。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这次非让你落英吃吃亏,看你还敢嘲笑这个、冷哼那个!

“哎!哎……那红龙的主人可是忘言,你别在那儿瞎指挥啊!”风间在一旁大叫。

“呸!好稀罕吗!红龙,不用你帮忙,去你主人那里当乖宝宝吧!”我毫不示弱道:“蓝龙!你上!”

红龙尴尬打个响鼻,讪讪退到一边去。蓝龙沉下身,却不是朝着落英的方向,而是向我而来。

有人一把将我搂在怀中,贴着我的耳朵低语:“美意,别再闹了,落英有不是,哥哥自会跟他说,你再这样闹下去,岂不是让外人看笑话!”

我的蛮劲上来了,一把挣脱开揽着我的画海,冲着落英嚷嚷道:“什么外人!难道我跟他是内人!”

“内人?噗嗤——”风间笑出声来。又笑!我讨厌她这样好像什么都懂的笑!

“我才不管什么内人、外人!你们睁开眼睛看看清楚好吗!我是人类,他是什么!他是——吸血鬼!住在地下、不用吃饭、只喝血液的吸血鬼!”我头脑一热,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醒了。我在说什么……

四周安静了。非常安静。我垂下眼,我的手还握成拳头状,我慢慢展开自己的手掌——两只精灵,小呢和小幻,一手一只,已被我攥得背过气去了,小小的身子在我的掌心轻轻地颤动。

粗重的呼吸渐渐靠近我、靠近我,腥气渐渐卷进我的鼻息,我知道是蓝龙靠近了我。我头重千斤,无法抬起。

“美意……你是蓝龙永远的主人,蓝龙永远忠诚于你……”是蓝龙的声音,瓮声瓮气,却又无比温柔。

我的眼泪哗一下就涌出来了。骂我、嘲笑我,甚至打我,都不能叫我流眼泪,但你怎能这样温柔地对我,让我又难过又羞愧又感动,除了泪如雨下,别无他法。

“但你更是王,是解放我龙族的王,是这天上地下的王……”蓝龙继续柔声道。

我终于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的庞然大龙,泣不成声道:“我真的不是……都说你认错人了……”

蓝龙的眼神纯洁坚定:“我们都害怕成为真实的自己,逃避没有用,唯一能够解除恐惧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永远做你觉得正确的事——到那时,美意,你是人类还是血族、是凡人还是王者,还重要吗?”

我看着蓝龙那张狰狞的脸,眼泪渐渐干了。我回头朝寄城点点头,他走近来,我把小呢和小幻轻轻放在他手里。我腾出手,轻轻抚上蓝龙的脸,心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放心,不论怎样,蓝龙,都会,永远守护美意。”蓝龙瓮声道。

“我……也是。”寄城在一旁轻声说。

我把头别转到一边,不肯再多看蓝龙一眼,亦不肯看寄城,因为我不想眼泪再次掉下来。

风间站在忘言身边,我朝他俩走去。我知道风间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并未瞅她一眼,直接走到了忘言面前,仰起脸,直直望进他的眼里去,低声清晰地说:“对不起,我为刚才的失态向你道歉,还请忘言君海涵。”

话音刚落,我分明看到他清秀单薄的眼皮微微一跳,轻柔的笑意从他的嘴角隐去,冷静的眼神中有一丝古怪的光一闪而过。

我转身要走,没料到他突然朝我举起胳膊,一只修长的手向着我的脸而来。我下意识轻轻一偏,他的手也偏了,很自然地轻轻落在我肩头,停在那里,笑意又回来了:“美意,你值得相交,忘言愿与你肝胆相照。”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朝着哥哥去了。

画海站在哥哥身侧,一看我走近,姐姐眼神甚是复杂,但仍悄悄朝我做了个抱抱的手势。

我再回头看看,寄城怯怯望着我,跟在我身后。

他们都是吸血鬼啊。我身为人类,大义凛然地指责落英是“住在地下、不用吃饭、只喝血液的吸血鬼”,那姐姐算什么呢,寄城呢,还有哥哥,他已经“住在地下、不用吃饭、只喝血液”900年了!我真是口不择言、昏了头了。

“站住。”哥哥冷冷说道。安静的棕色眼睛里波澜不惊。

我和寄城不知他说的是谁,只好都停下脚步。

哥哥就那样静静站着,不再说话。他一身红袍,面色如雪,唇上没有半分颜色,眼神静冷,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同他之间只隔着几步,但仿佛隔着整个天涯。

16年来,哥哥何曾用这种眼神看过我?我心中一阵发虚,难道我真的说错了?做错了?

“哥哥……我……”我嗫嚅出声。

“不必多说,”哥哥轻轻扬起手,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即刻送你回红蔷堡。”

第86章 表决

“哥哥——”我惊的声音都变了。我看到他的眼神冻住了,就知道大事不妙。

寄城不管哥哥的禁令,忽一下冲过来,抱住我,回头对着哥哥喊,声音都哽咽了:“别让美意走!”

“哥哥,美意小儿心性,没有恶意……况且你一路陪着她长大,知道她数年沉睡,醒来不过数日,疏于教化,她……不过是天真娇憨,口无遮拦……”画海急急劝道,语无伦次。

哥哥充耳不闻,只把一双眼静静放在我身上,面无表情。

我瞪着哥哥,死死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里滑下来,又是伤心又是愤怒:纵使我说错了话,但那落英羞辱在前,我不过据实反驳,何错之有!不给我一句解释的机会,就要把我撵走——好!走就走!

我一想到即刻就要被遣送回去,而我16年来最亲最爱的哥哥又真正恼了我,眼泪终于破眶而出、轰然而下。

“何至于此,美意何须要走!”一个人走近来,声音冷清道:“不过说了句实话——难道我们不是吸血鬼吗?”

我一看,不是旁人,就是那把我害到如此境地的落英!

他那藏蓝色的袍角从我身边翩然而过,与我堪堪擦肩而过的瞬间,突然侧转脸,皎洁莹白的面孔朝向我,目光如冰,但我分明看到那棕色的眼眸深处有一簇火。只听得他快速、清晰、含笑低语道:“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你走了,少了多少乐趣。”

“我要杀了你!!”豢养在我血液深处的那头野兽,再也不肯忍耐,挣脱寄城,嘶叫着朝落英冲了过去!

落英,你如此骄傲、冷淡、不屑一顾,却又如此美丽,多少次我想靠近你,因为你残忍、神秘,让人着迷。但,在这一瞬间,我决定屈服于被我压制在灵魂暗处的恶,我再也不想对你感兴趣,我只想……杀了你。

我碰到他的衣袂了吗?我不知道。太快了,快到我来不及眨一下眼睛,我的两个手腕就已经被落英死死掐住!

“美意!”几乎所有的人都异口同声的在叫我。但我只分辨出哥哥的声音。痛心、厌倦、恼怒、无奈,哥哥的一声低喝包涵了太多,我难过得膝盖一阵松软,只想簇溜下去,哥哥讨厌我了,我撑不住自己了。

“看看你的出息!”落英一把将我提起来,两只手镶在我的手腕上,我盯着那手,那样的洁白清秀,却又冰冷痉挛,仿佛是从我皮肤里生出去的一圈荆棘,雪白,变态,多余。

“你以为你有大把时间?!你要这般浑浑噩噩到什么时候?!”落英把我提到他的脸面前,低声、迅速、凶恶地说道。

他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声音嗡嗡作响,明明他说得又快又急,但不知为何,一个字一个字,仿佛一个赌着气的工匠,一下一下地敲着钉子,敲进我的脑袋里去。

为什么这一刻的时光变得如此漫长。

终于有人过来了,分别拉扯着我们,他终于有所松动,像是要松开我的手,但,他再次掐紧了我,眼神里有光芒溢出,仿佛要在我的脸上绽放出两簇烟火,他环顾四周,仿佛要对着全世界说,但终于是对着我说:“想杀我,等你当了王,我自会引颈以待。”

说完,他将我一推,转身对着哥哥,扬声道:“穿云君此次同行,身负何职?”

“我哥哥乃王者候选伺同,何必明知故问!”画海道。

“职责范围?”落英又问。

“穿云陪同你们候选诸君,一路安排、指引、记录、提醒,贯彻圣王旨意,但绝不在取物一事上帮忙、指挥、指手画脚,我,就是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哥哥冷静答他。

“很好,”落英一口打断哥哥,冷笑道:“那那位姑娘的去留,亦不是你说了算喽!”

落英说着,指一指我,继续道:“她来,是圣王的旨意,她走,恐怕就要看我们三个候选新君的意思了。”

“话是不错,”哥哥沉声道:“但,这是我的家务事,做哥哥的管教幼妹,就不劳烦旁人了。”

“嘿嘿,你若在你红蔷堡,那自然不劳他人操心,但我们身负圣族生死存亡、千秋万代的使命,处处皆以大局为考量,你们那小小家族的事,就先搁置一边吧!”落英冷然道。

“你这人果真古怪!伺同大人要遣回美意,都是因为美意得罪了你,要给你一个交代,到头来,你怎么反而要留下美意!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寄城忿忿道,一双眼睛关切地看向我。

“就你那脑袋也能揣测出我的心?!省省吧你!”落英冷哼一声道:“我从不认为美意得罪于我,也从未表达过希望美意离开的意思,一路走来,恐怕美意的价值比在场的任何一位都大吧!”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位爷,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哼!”我听到有人从鼻子里发出声音。不用回头,我就能想像风间翻着白眼、噘着嘴巴的样子。

“既然这样,甚好。”忘言彬彬有礼、轻声道:“穿云君是怕落英君因为美意的口没遮拦而起了嫌隙,进而影响取物之事,没料想落英君心胸宽豁、万事不萦挂于怀。那我就做个和事佬,大家冰释前嫌、重修盟好,也可以尽早上路,诸君意为如何?”

“不如何。”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淡淡道。

我心中一震。是画海。我本想朝她望去,看看她脸上神情,但不知怎么,我突然没了勇气。

“哥哥,”只听画海口齿清晰、柔声道:“原本我也觉得哥哥有些小题大做,美意顽皮惯了的,只需哥哥悉心引教,自会渐渐懂事,但是,”她话锋一转,声音端正清亮:“方才落英君一席话,我亦觉得有理,当初圣王允诺美意同行,也是为了给她一个锻炼成长的机会,但,为圣族取回五物,何等紧要,取物途中,各种艰险,咱们已切有体会,只怕到时候物还没取着,人无法自保,更无暇顾及美意,甚至伤了她,那岂不是有违圣王的本意吗?况且到时候如何向大人、夫人交代呢……”

“那你的意思是?”哥哥问道,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的意思是,就按照方才落英君的建议,由三个候选新君举手表决美意的去留,可好?”画海说完,那双晶莹灿烂的眼睛,如同明珠滚过,最后落在了我脸上。她看着我的眼睛,目有神采,嘴角含笑,甚是美好。

我彻底懵了。姐姐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你这姐姐还真不简单嘞!”不知什么时候风间站在了我背后,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语中带笑。

我猛一回头,恨恨瞪她一眼。要你多嘴!姐姐是我的姐姐,要说也得由我说,你们谁也别在我面前嚼舌根!

风间吓得一吐舌头,鼻子皱起来——倒也可爱得紧。

我心刚一松,接着又是一紧,因为众人都不说话。我顾不上别人,径直走到哥哥的面前,不等他开口说一个字,直接拿起他的手——多么冰凉的手,毫无生命力的枯萎和死寂,却曾经让我如此的心安和妥帖,这样一双枯枝般的手,却一次次拂过我的脸庞、抿好我的头发,举着一本本厚厚的天书,对着我一遍遍的诵读……从前种种往事,如同潮水,滚滚而来,我一时间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只剩下与哥哥两两相对。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我把自己的手放进哥哥的手掌,不管不顾,开始滔滔背诵:“这全部的全部都是哥哥教给我的,请求哥哥再给我一次机会,美意答应哥哥:‘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请哥哥让美意留下,留在你身旁。”

我看到泪光一点一点从哥哥的眼里浮上来,裹住他的眼眶,让他的眼睛看上去又温柔又晶亮。

哥哥轻轻地、但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

“既然哥哥没什么意见,那我、落英和寄城就商议表决美意的去留了,还请哥哥做好记录。”画海的声音那么清脆美好,但此时此刻我一点也不想听到。

我困惑地朝画海望去,她也正望着我,眼神里竟满是鼓励,她稳稳地看住我,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说:“美意,要相信我。”

——好吧,但是,姐姐,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弃权!”寄城扬声说,眼神有微微的闪躲,但很快镇定下来,他舔舔嘴唇,嘴角的梨涡一闪即隐,他望望我,又望望哥哥,继续道:“我不愿意美意离开,我们需要她……我们一行目的在于取回五物,大家应该团结一心,为什么要分裂?我有义务全力以赴,但你们没权力强迫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情!”

“好!好!好!”落英连说三“好”,鼓掌冷笑道:“你小子离了黄蔷堡,说话气都硬了!真该让你家那两位欺软怕硬的大人和夫人看一看,你要早些这般有骨气,他们怎敢那样对你!”

“我敬你同为王者候选新君,”寄城胸口起伏不定,声音微颤:“尊你一声‘落英君’,咱们有事话事,你若再这般牵扯我族中尊长、缠夹不清,那……”

“那你待如何?”落英傲然斜睨,咄咄逼人。

我忍无可忍,拔下头上长簪,朝落英掷了过去:“老枯!给我封住那人的嘴!”

——去他奶奶的,大不了把所有人都得罪光,我回红蔷堡当小吸血鬼去!

我卯足了劲,长簪疾飞出去,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拦,长簪就到了落英面前。

落英端正颜色,冷视着飞速而至的簪子,脸上居然毫无惧色。

只见长簪尚未触到落英,就突然停住了!在空中顿了几秒,突然一松,直坠而下,“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长簪刚一落地,就幻化成蛇,窸窸窣窣蜿蜒着朝我游了过来。

我一把提起老枯:“你怎么样,没事吧?”

“奇怪,奇怪,奇怪。”老枯连说三个“奇怪”,一脸懵呆。

“大家不必再多争执,一切皆由美意而起,”哥哥声音沉厚,极其冷静:“而我做兄长的难辞其咎。本应带领美意回归圣族领罚,但任务在身,关涉我圣族存亡,实在不敢擅离职守,但这事总要有个交代——画海、落英君、寄城君,还烦请三位王者候选新君移步一旁,商议表决美意去留,我们在这边等候结果。”

“伺同!看来你是真的想让美意离开……难道你真的以为美意对那人间少年……”寄城面色焦躁,口不择言。

画海走上前去,二话不说,“唰!”在寄城脸上甩了一记!

“唉……”有人贴着我的耳畔,轻轻叹息,我的汗毛“唰”一下全部立了起来。这暗黑的叹息,仿佛来自地狱。

第87章 月魂使

姐姐打了寄城!她居然甩了寄城一巴掌!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寄城,那样胆小、怯懦又羞涩的寄城,人人都可以欺负他、嘲笑他,现在姐姐甚至毫不客气打了他!寄城,我要到你身边,摸摸你的脸,抱一抱你……

但是,我无法挪动脚步,我钉在地上,一动不动,因为,我害怕,因为,月亮出来了,一个黑影从我的身后慢慢踱出来,一点一点显现在月光下的草地上。

——已经这么晚了,什么时候天黑的,我都不知道。

我听到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我头皮发麻,盯着那黑影,那跟哥哥一模一样的轮廓的黑影。我知道它什么都不是,甚至没有可以碰触的躯体,光明之处它根本无法现身,永远只能存在于倒映的世界里。但我仍然怕得发抖,它曾经试图爬进寄城的嘴里去!

它就是依附在哥哥身上的小魂哥!

“穿云啊穿云,弄到这步境地,难道不是因为你动了私心吗?”那黑影慢慢低语,声音沙沙,根本不是人类说话时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条长了很多脚的动物,缓慢地拖过草丛的动静。

这小魂哥竟然能在哥哥醒着的时候分离而出!竟然能说话!竟然用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他到底是谁!跟哥哥什么关系!

“你自己说说,我应该如何向圣王禀报,你……”黑影正在沙沙地像爬行一样说着话,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哦……谢谢你们等我到现在……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出发吧……那些药剂不够了,我在忙着配置……哎呀!那什么东西……”仙女小奈从水泽中浮出,匆匆朝我们而来,一边走一边说。

只见她一身利落青衣,纤腰上系了一根丝带,背上缚了一个包袱,只是她那一头长长的卷发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头贴着头皮的短发,短短卷卷,看上去完全是一个雪白清秀的小男孩。

她正说着话,突然声音就变了,话没说完就断掉了,单薄的小身体突然拔地而起,她面色惊恐,两脚在空中蹬着,两只手去拉扯脖子。

我吓得朝那草地上的黑影看去,果然!月光映照下,黑影正伸长了胳膊,一只手就掐住了小奈的颈脖,将小奈举了起来!

“月魂使!万万不可!圣王命我们取的第一样圣物还要着落到这个小仙女身上!”哥哥出声制止。

“依附在你身上已有400年之久,我什么时候好好说过话?!我最恨的就是那打断我说话之人——闪一边去吧!”那被称作“月魂使”的黑影话音刚落,就看着小奈身体一个斜抛,远远又被扔回水泽里去了。

“怎么,看月魂使这话说的,颇有怨气啊。”落英淡淡道。

“怨气不敢。圣王选取每个月当中月下阴影最为浓厚的时刻,将他的血气与阴影融合,再将阴影片片分开,赐名‘月魂使’,然后种在每一个500岁以上的圣族成员身上,那是圣王的英明和智慧……”月魂使沙沙说道。

“啊……那血族之王的气血岂不是附在每一个血族身上……咦,想想都好瘆得慌,难道是为了监控年长血族……啊……啊……对不起,着实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再也不岔你的话了!”风间一叠声说道。

我听了她的话,心中一动。这风间,看她娇憨莽撞,也不是猪脑子啊。

“哼……”月魂使的黑影已经朝风间的方向猛移过去,又慢慢缩了回来:“小心着点……我们月魂使和附主向来是相安无事,几百年、上千年不都过了吗,但是——若那附主心有异动,那就让我们很为难了……”他沙沙沙的声音锯着我的耳朵,真真是难受得紧!

“哼!何难只有,如实禀告即可,那可不就是你的职责所在吗?”落英老实不客气地说。

我趁着他们正说的带劲,悄悄悄悄地往寄城那边挪。我惦记着他,姐姐打了他,他也没回手,但不知道有多难过呢。

“我们的职责所在是关乎圣族安危,若附主有此类异动,那自是马上禀告,但若附主有其他异动,告还是不告呢?附主的心思情绪,我们感同身受,但又能怎样,我们也不过是依附其上的无根之魂,短暂出现在一个倒影的世界里,可悲,可叹。”月魂使说着说着,居然心生感叹起来。

我终于走到了寄城的身边,在黑暗中轻轻牵起他的手,还好,他没有挣脱。

“哥哥的小魂哥!”我对着那黑影扬声道:“你说完了吗,我现在说话算不上岔了你的话头?”

“小魂哥?什么小魂哥?”月魂使沙沙道,不明所以。

“小魂哥就是你啊!”我说:“这样叫你,可比你那‘月魂使’亲切有趣多了,希望你喜欢这种称呼,但,喜不喜欢也不重要了,因为你马上就可以走了!”

“嗯?”众人闻声都向我看来。

我继续不紧不慢道:“是的,你自由了,你待在我哥哥身上400年,彼此早就厌倦了,你去寻找你的魂之所依,我家哥哥亦可以我行我素、一身轻松!谢谢!慢走!不送!”

“你这小丫头开什么玩笑!我附在穿云身上400年,早就习惯了,你让我现在上哪儿去?况且这是圣王意旨,岂是你让我走我就走的?”月魂使很不高兴,沙沙说道。

“400年!你附在我哥哥身上400年,让我哥哥不得安生,你还好意思说你‘习惯了’,你有没有问过我哥哥的意见!再说,这400年来,我哥哥又被你查找到什么异动?!”我越说越气,走近那黑影,大声斥道:“你若安安静静、形同虚设倒也罢,就当你不存在,但你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害得我差点误会哥哥,你……你快快滚开!”

“笑话!我乃圣王血气铸就,是圣王亲自种下,履行神圣职责,何来什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嘿嘿,我可知道你是谁,你可要掂清楚自己的分量,可别觉得自己……”黑影气恼,月光下扭动身子,显得极为激动。

“呸!你乱翻我姐姐的背包、偷看她的信件,还非逼着让我也看!你还趁着寄城睡着了,想要爬进他的嘴里去!这是在履行什么‘神圣职责’?!你可别想抵赖,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说着话,我已经走到了黑影面前,脚尖正正就对着黑影的脚。

“啊——”寄城一声低呼,伸手捂住嘴。

“什么信件……”画海突然出声,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极不自然,又尖又抖:“美意……你……你看了那封信吗……”

“当然没有……”我理直气壮道,看向姐姐,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脸。

“美意!脚下!”耳朵里听到忘言的一声低喝,下意识就低头看脚,不知何时我的脚已触碰到月魂使的黑影,而月光下,看得分明,那月魂使的黑影旁又出现了另一个黑影——那是我的影子!

两个影子已通过脚下连成了一片!

我心中突然没来由的一阵狂跳,甚是惊惶,拔腿就跑,只觉得万万不能将自己的影子跟月魂使的影子连在一起!

我蹿出身子,一个趔趄,就要倒下,低头一看,原来我脚被我的影子牢牢固定在地上,而我的影子又被月魂使死死拖拽、动弹不得!

我张口正要呼救,身边已有人冲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者何人,就突然眼前一黑,腾云驾雾一般,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扯进一片灰茫茫的混沌中去!

那力道扯着我,脚不点地,一路狂奔!我拼命挣扎、喊叫,但挣脱不得,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心中又怒又怕,整个人如同烧灼,要炸裂开来!仿佛有一个声音从身体深处隐隐传来:“她在召唤我呢,每次这种时候,她最需要的还是我。”那声音又小又轻,却透着洋洋得意。

“去!!”我大喝一声,胸中浊气轰然一空,力量陡然剧增,我一把抡起那拖拽着我的力道,将它远远抛了出去!

“回!!”我又是一声巨喝,意随声动,手随意动,我根本就看不清是不是我的手或者胳膊什么的,只知道话音未落,那力道又被我拽了回来,我一把将它紧紧攥住!

“你呀,这般的不受拘束,同个小兽有什么分别?”一个声音淡淡道。

我心中一震,那声音极其温柔悦耳,瞬间散发成千万个小刷子,耐心轻柔地刷着我的皮肤,让我整个人舒服的散成千片万片,转眼便要融化;突然,那刷子倏的一变,幻化成千根万根钢针,照着我不动声色地扎了进去,浑身如同滚水灼过、万马踏过,犹如万箭穿心、痛不可当!

极度的痛楚居然清醒了我的双目,眼前霎时豁然开朗,剧痛中,我看到面前不远处有一株繁茂的花树,树上开满了大朵大朵粉紫色的花朵,花涛涌动,灿若烟霞。

花树下,立了一人,背对着我,一身灰紫色长袍,颀长清秀,一大朵粉紫色的花堪堪别在他的右肩上。

痛楚似乎稍减,我心中忍不住赞叹:这人是谁,仅一个背影,已美不胜收,让人挪不开眼!

“刚才……是你在说话吗?”我出声询问。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好了,松开手,放他出来。”那紫袍人并不回答我的问题,淡淡道。

是他,刚才说话的就是他,温柔悦耳,如同花瓣在微风中片片飘下。

他的声音充满魔力,如同一卷浪冲涌着我的手掌,我不由自主摊开了刚才攥紧的手。

一个黑色的小小的影子飘然而下,下落的过程中影子越来越大,转眼就立在了我的面前——看那轮廓,赫然便是依附在哥哥身上的月魂使!

他不再是方才那样,平摊在月光下的地上,现在,他直接就立在了我的面前。

一片黑影,只有轮廓,没有面目。我第一次这般清楚地看着他,心中略有惊惶,忍不住朝后退了一下。

“美意,你好好看着。”灰紫长袍人淡淡道,隔着不算远的距离,却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柔声低语。

我举目一看,只见他并不回身,只是伸出左手,将自己右肩上的那朵粉紫色的花朵轻轻一掸,花朵如同得令,直接朝着我和月魂使的方向飞了过来。

我盯着那花朵,眼睛一眨不眨,花朵渐飞渐近,花瓣慢慢打开,有一两片花瓣在空中轻轻坠落下来,我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接住那花瓣,低头定睛一看,心中大震,狂叫出声:“啊——”

这哪里是什么花瓣,这分明就是——

第88章 紫袍人

我手中托的根本就不是花瓣,而是……而是两颗圆滚滚、滑溜溜的眼珠子!!!

我一边尖叫一边就要将这从天而降的眼珠子扔出去,突然,心底一阵阴风卷过,我的魂灵瞬间出窍,我突然置身于一个腥气扑面的水潭边,站在一片凌乱的杂草上,潭中水汽翻滚,脚下蠢蠢欲动……湿地僵尸……潭中大鱼……姐姐被扯烂的红衫……我那钢铁一般的拳头……

——我心中的某样东西被唤醒了。

我稳稳托着那两颗眼珠子,缓缓抬起头来——饶是我此刻恶气充盈、胆气无边,也还是被我看到的一幕给愣住了。

从那紫袍人的肩上飞至面前的粉紫色花朵,花瓣一片片剥落,等堪堪到我眼前时,已化成了一只猫,一只淡紫色皮毛的猫!

猫,我不是没见过,躺在床上的那些年,哥哥把无数本书举在我面前,耐心地、认真地,一遍一遍教我认字、教我识图,所以,我怎么会认不出来一只猫呢?

但,这只猫,居然是花朵变幻而成,色泽甚是稀有,关键是,它有两个头!

两个头还不算,它那两个头仿佛是刚刚才被什么东西从中间劈开的,猫头中间血污不堪,两个半边脸是那种乌亮亮的青紫色,一边一个黑洞洞的眼眶——那黑洞正悬浮在我面前的上空,死死对着我的脸,感觉下一秒它就要把我吸进洞去!

见鬼!这双头猫的眼珠子上哪儿去了?!

见鬼!!我手里的那两颗腻滑冰凉的东西是什么?!

我低头看看眼珠子,又抬头望望那双头猫,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紫云、紫霞,你们两个又把眼珠子给弄掉了,是不是?”紫袍人仍未回头,却将一切看个清清楚楚,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宠溺。

听在我的耳朵里,却是一阵凉意,毛骨悚然。

“美意,你拿着那眼珠子也没用,还给紫云、紫霞吧。”紫袍人语气里有淡淡的哀伤。

我去!你以为我想要啊!天上掉眼珠,我能拦得住!

我恶心得不想再看第二眼,托着眼珠朝那双头猫举了过去——还紫云、紫霞呢,自己是个什么鬼自己不知道?

“美意,得劳烦你亲自给他们安上去,”紫袍人又极好脾气地要求道:“哦,这是我的猫,5000年前他死了,我给他埋在紫树下,有一天他自己破土出来,就一会儿是朵花的模样,一会又成了这副腌臜模样——说过他多少回了……”

“原来是只僵尸猫!喂!这可是你的猫,眼珠子都看不牢,骨碌碌滚出来,还不得你自己来捡、自己来安!”我生气道。真是岂有此理!

再说这到底是哪儿,这紫袍人又到底是谁,月魂使呆呆立在一旁,连个屁都不敢放!

我得赶紧走,哥哥他们还等着我呢,仙女小奈终于答应了要带着我们一起去精灵古国,小呢和小幻也撑不了太久,“暗夜之泪”还没有着落,我在这儿磨蹭什么!

一想到这儿,我心中一热,扬起那两颗眼珠子就朝紫袍人扔了过去。

“你这孩子……”紫袍人淡淡道,将身子转过来,面对着我。

你终于转过身来了!我倒要好好看看你能长成什么样子,这般的见不得人!

“你——”我迎着他的脸,张嘴正要说话,顺便想将他打量个清楚,只见他伸出手指,轻轻一点,那两颗飞在空中的猫的眼珠子就定住了,堪堪悬在半空中。

我看着他,非常努力地想看清楚他,但不知怎么回事,眼前总是有点模模糊糊不清楚。我揉揉眼睛,再看,还是不够清楚,好像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薄雾笼在他的周身四处。

“哎——”我忍不住想走得更近些,但心里干着急,脚却挪不动。

“这眼珠是不能再由我来安了……”紫袍人样子看不清楚,声音倒很清晰,只是总带了一股哀伤,听上去让人想哭。

“我久不见外人……谁能想到那人竟然用自己的血气生生弄出这样一种玩意儿来……唉,果然是既不信他人,亦不信自己,唉……”紫袍人悲哀地说。

“这有了血气的黑影自作聪明,将你引入暗魂道,谁知你惊怒交加,恶浊之气远胜于他,这二气相碰,居然误打误撞,坠入我这里来……美意,”紫袍人叹口气道:“我倒还没准备好与你相见,但既然来了,一见之下……甚好。”

又一个他知道我、我不知他的人!自从醒来,怪异之事接二连三,我都懒得去寻个究竟了。果然如同哥哥曾经在我耳边念叨:“天下谁人不识君!”

识得又如何,我心中所求不过是那真心喜爱之人,常伴身旁,就算一个,也已足够!

“去吧,我知道你忍了很久了。”朦胧中,依稀看到那紫袍人朝着我们的方向挥了挥手:“去把它取出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见悬在空中的那只僵尸双头猫突然前爪一展,一个俯冲,准确地冲到了我身边的月魂使头上,大嘴一张,满口利齿,一口就朝那黑影咬了上去!

我吓得一个后退,心中砰砰狂跳——这僵尸猫,连眼珠都没有,还如此的方向准确、下嘴凶残!

但不知为何,害怕是害怕,我还是忍不住死盯着看,又残忍又兴奋,仿佛不是我在看,而是我血液中有一只兽在借了我的眼,贪婪地望着外面。

只见月魂使的脑袋被那猫的利齿撕开,猫的一只前爪随即跟上,探进黑影的脑袋里去,像是在里面打捞什么。

我眼睁睁地看着僵尸猫的爪子在月魂使的脑袋里摸索探寻,我胸口下方突然一阵紧缩,然后猛的向上翻腾,我一下子“呕”出声来。

僵尸猫一只前爪支在月魂使的脑袋上,另一只前爪还留在月魂使的脑袋里,把它那被劈成两半的头转过来看我——哪里是看我,一对乌洞洞的眼眶,要生生溺死我!

我盯着它那青紫色的破碎的脸,心中恶心害怕已到极点,但埋伏在我身体里的那只兽,用力顶住我的脖子和后背,我甚至听到他的声音,在透过血液的汩汩流动,淌了出来:“一只死了5000年的猫,怕它作甚!”

僵尸猫不再跟我对峙,转过身去,突然,爪子一沉,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从月魂使的脑袋里掏出来一样东西——

——居然是一滴小小的、猩红色的血滴!

那连人形都没有、只有一个轮廓、只能在照映的世界里才能显现的一坨子黑影里,居然隐藏了一滴血!

而这滴血已在哥哥身上附了400年!

血滴被取出,黑影瞬间碎成齑粉,转眼飘散无踪。

我再也忍耐不住,胸中翻江倒海,“哇——”一声吐了出来!

哪有什么东西可吐,但我根本无法自控地连连干呕,呕得我腰都直不起来,直到从嘴里吐出一些苦涩的汁液。

难受得眼泪都被逼了出来,涌在我的眼里,眼前一片模糊。

“好了,你再不用担心这月魂使依附在你哥哥穿云的身上了。”一个声音就在我近旁,淡淡道。

我猛一下直起身子,淤在眼眶里的泪水哗一下坠落——那个人,那个紫袍人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在我面前站着!

他穿着灰紫色长袍,长袍上暗纹翻滚,似有波光流动。手指修长,颈脖白皙,一双眼睛隐在两道长眉之下,显出优美的阴影。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令人疲惫的睿智和永无止境的哀愁。

但是,但是,这不是关键。我盯着他的脸,确切地说,是盯着他洁白的额头上的一样东西——那是一枚紫色的翅膀!

一枚紫色的、精致的翅膀轻轻巧巧地镶在他的额头正中,丝丝缕缕,栩栩如生,仿佛是一只紫色的鸟无意中落下,随时都会飞回来,把它带走。

我痴痴地望着那片翅膀,半晌无语。那枚翅膀,给他那张哀伤的脸混合了一种奇异的生动气息,仿佛随时,那枚翅膀都会奋力一振,将他也给带飞起来。

他说完刚才那句话,就闭口不言。平静地看着我,脸上是柔和的悲悯。

“这……这……”在他那淡淡忧伤的注视下,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须着急,慢慢来,别听他们说的,美意,你还有大把时间。”他淡淡道,仿佛话中有话。

“好,”我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思路,谨慎道:“你知道我是美意,你还知道我哥哥穿云,你对月魂使看样子也很是了解,你还知道什么,自不必说了,那么第一,你是谁?”

紫袍人轻轻摇头,脸稍稍侧一点,他的双眼从阴影中显现出来。

神哪,我看着他的双眼,如同心门豁然打开。如果我说,整个天下的美好与哀愁都盛在他的眼里了,哥哥会不会嫌我矫情地朝我屁股来一脚?哦,哥哥不会,落英会。

“还不是时候。”紫袍人淡淡说,话语中点点忧伤,仿佛不是他拒绝了我,而是我拒绝了他。

“好,”我也无意纠缠,咬了一下嘴唇继续道:“你怎么知道这月魂使是由血族圣王的血气凝成,你又怎么知道那摸都摸不着的黑影里藏了一颗血滴,还有你那只僵尸……猫,它怎么能从一个根本摸都摸不到的、几乎是不存在的影子里掏出东西来?”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又有什么是我那并蒂紫云霞办不到的呢?”紫袍人轻嗤道。

“并蒂紫云霞?”我失口问道。

“我的猫,它的名字。”紫袍人的语气里有点波动,稍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不过,从这一刻起,它就是你的了。”

第89章 地狱

“什么——”我叫出声来,开什么玩笑,这死了5000年的僵尸双头猫,我的?我拿它去做什么?也去刨别人的脑袋,让它的爪子在人家的脑袋瓜里找吃的?!

而且,一只猫叫“并蒂紫云霞”,真是欠揍!

我恨恨一别脸,哎呦!那猫不知何时就悬浮在我的脸边,正叉着两个大黑眼洞子瞪着我!

我吓也吓了,吐也吐了,你那狰狞的劈开的脸瓣子就别杵我面前碍眼了!

我再一看,吓,那颗猩红色的小血滴还被它举在爪子里,还没来得及吃掉或者是上交给紫袍人。

我突然玩心大起,一手拈过那血滴,远远扔了出去——谁捡着算谁的,反正再别想附在我哥哥身上,装神弄鬼了。然后,双手一收,“啪!”一下,将那僵尸猫的两个开叉的脑袋给并在一起,又从我腰间丝带上抽出一根丝绦,把那僵尸的脑袋缠住——看着两个眼眶子隔那么远,就让人心烦!

我再一张望,呵!那两颗眼珠子还悬在空中,一动不动。

我跑过去,跳起来,把那两颗玩意儿扣在手里,又折回去,对着那已经呆了的僵尸猫的眼眶,一眶一个,将两颗眼珠妥妥投进眼洞里。

“大功告成!不用谢!”我拍拍手{还是有点恶心的},大声说:“现在只要告诉我怎么回去就行!”

“你当然得要回去……你还任重道远呢。”紫袍人发愁地看着我,正说着,一转头,又对着那半天没缓过劲来的僵尸猫说:“……就这么简单,怎么就没想到呢……就这么一下就合上了,白杈了这几千年……美意果然非同凡响!”

切,初级手工活好吧!

僵尸猫轻轻晃晃、接着又猛然晃晃它的脑袋,以确认它的头真的合拢了,再不叉开了,一下子喜不自禁,纵身就要朝我扑将过来,又突然想起什么,青紫色的脸冷了一下,嘴抽了一下,雪白森森的猫牙寒光一闪。

这猫,又丑又僵,就只一身淡紫色毛皮看着顺眼。我想。

正想着,那僵尸猫突然将眼光落在我脸上,好家伙!那眼珠子一归了原位,整张猫脸霎时被照亮,整个面貌为之一变,精气大盛,令人不敢逼视。

“尊上,”僵尸猫转开脸,对着紫袍人开口道,声音低沉,一字一顿:“我如何能跟这个姑娘走,且不说她……”说到这儿,猫朝我撇了撇头,犹疑了一下,继续道:“且不说她不伦不类、能不能成就大事,光是一点,我要时时吃脑、挖心的,她可应允?”

“还有,”僵尸猫掉头又面对我,一双深紫色的猫眼重重打在我的脸上,阴沉沉道:“我是‘又丑又僵’,还是‘就只一身淡紫色毛皮看着顺眼’,一点都不重要,我又不是以色侍人。”

啊?啊!这猫太神了,我刚才那点小心思,他一字不差地读取了!有点意思。

“紫云、紫霞……”紫袍人淡淡开口。

“已经不再是双头,还请尊上莫再这样称呼。”僵尸猫打断紫袍人的话。

“倒也是……并蒂紫云霞……”紫袍人再次开口。

“已无二头,何来并蒂?”僵尸猫再次打断紫袍人的话。

哈哈哈!我听着这翻来绕去的对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个睿智哀愁,犹如少僧,一个阴郁挑剔,诸事不宜,真不知道他俩这几千年来是怎么相伴度过的!

“二位请便,看样子你们还有成千上万年的时间来慢慢讨论,美意恕不奉陪了。”我拱拱手,掉头就走。管他呢,走哪儿算哪儿,反正不能待在这里同他们磨嘴皮子。

“走?你走到哪里去?”紫袍人闲闲道。

“与你无关,走哪儿算哪儿!”我倔强道。

“你可知这是哪里?”紫袍人不恼,轻声问道。

“我管这是哪里!”我大声嚷道,他不恼,我恼了。

“你那充沛的恼怒恨意,与那月魂使的阴阴之气,两相混合,坠入了暗魂道的……”紫袍人说到这儿,停了下来。

“暗魂道的什么?”我大声问道。

“暗魂道的地狱别院。”紫袍人淡淡回答。

地狱!我心中咯噔一下。地狱,16年来,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那人的表情和语气。地狱别院,那又是什么?

“美意,回忆一下,”紫袍人又是温柔又是哀愁地看着我:“每当你愤怒、恐惧、想要杀戮的时候,你是不是前所未有的充满力量?血流成河,生命尽在你掌握,你是不是才心中笃定、不再迷惑?”

是吗……好像是吧。我一片空白的醒来,这个世界就接二连三地给我暴击,我没有神的视角,我只能走一步,眼前亮一点,而我能看到的也只是面前的一点亮。虽有哥哥和画海在旁,但有时候连他们自己都会陷入困境。我靠他们,但更需要靠我自己。

蓝龙相赠的明珠,扶栏教给我的“腾龙王者令”,吞下翠珑石又肯追随于我的青蛇老枯,甚至愿意听我召唤的忘言的红龙,所有这些,危急时刻,他们相助于我,但是,我知道,真到了生死关头,要救自己,又要救伙伴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己的拳头,和一直潜伏在我的血液深处那头凶残暴烈的野兽。

每当我释放那头野兽的时候,我只觉天地辽阔、畅怀心意,随心所欲、夫复何求!

我心中如同烈火烹油,沸沸不止,半晌无语。而那紫袍人亦不出声,只是一双冷静的眼睛,温和悲悯地看着我。

“这小小姑娘的心中不知已百转千回多少遍,着实难为她了——不过,她已有了选择。”僵尸猫阴冷道。

我不出声,横了那猫一眼,平复了一下心情,定定地望着紫袍人,忍住声音里微微的颤抖,问道:“到底什么是地狱别院?我……我现在是在地狱里吗?”

那个漫长的午后,我闭着眼,等待着哥哥的脚步声,但,等来的却是一串踉跄、仓促的脚步。

我闭着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那慌乱中扑到我床边来的是——夫人!她双膝跪下,把头埋在双手里,伏在床沿,发出极轻极压抑极痛苦的啜泣,我动不了身,出不了声,只能躺在那里,听她断续的低声喃语:“我会下地狱的……我一定会下地狱的……天哪……我知道到了还是会去……但……求求你……别让我现在就去……别让我去……地狱……”

我看着夫人微微耸动的肩膀,心中震惊可想而知,这是夫人,永远冷静自持、端庄威严的夫人哪,怎会如此惊慌恐惧、失态至此?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无法忍耐,跑到一个可能她觉得永远沉睡不醒的孩子床边崩溃哭泣?

我记得,很快,哥哥带着画海进来了,夫人迅速擦干眼泪、拢好头发,抚了抚脸庞,起身迎接他们。跟没事人儿一样。

那是唯一的一次,从那以后,夫人再没有在我身边流露过相似的情绪。但“地狱”这两个字,深深印入我心里。再一次听到这个词,那种压抑、恐惧和颤栗的感觉,一下子扑面而来。

“难道你对地狱有偏见?”紫袍人轻轻摇摇头道:“不过是一个容身之地,何必附加太多无谓的意义?鸟入山林,水汇入海,各得其所,各得安稳,你怕成那样子干什么?”

“不是我怕,是我看到一个极亲近之人非常害怕,到失态的地步,进而觉得可怕。”我索性老实对他说。

“嘿嘿,人类喜欢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其实已经看得非常透彻了。一个转念即是一个天堂地狱间的流转,你那极亲近之人怕成那样,他不用去地狱就已身在地狱中了。”紫袍人缓缓道。

听得我心中一凛。

“这地狱别院也无特殊之处,不过我常常栖身在此,偶尔也会招待那天地间惊、怒、恶、怨达到极致之人……”紫袍人道。

“你……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是那什么恶什么怨极致之人吗?!”我忍不住出声打断他。

“那是自然,否则你怎么可能在此出现。”紫袍人平心静气道:“月魂使引你入暗魂道在先,估计是你惹恼了他,想要教训教训你,但进我这地狱别院,则是你把他给带进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什么谁先谁后,我是说……我是说,”我心一横,大声说出来:“我美意虽然酣睡16年,未受教化,但……但绝对是天真可爱、善良勇敢、为亲人甘于牺牲、为朋友两肋插刀……之人,怎么可能是你说的‘惊、怒、恶、怨达到极致’的什么鬼!”

僵尸猫走过来,仰脸看着我,紫色的眼珠子在我脸上滚了两下,阴郁地说:“恐怕,你想多了。”

“美意,你怎么还不明白,”紫袍人耐心道,声音里的忧伤像雨点缓缓坠落{你tm就不能痛快地来场大雨!}:“这二者是并行不悖的啊,喏,我看得很清楚,你才醒来几天啊,已经被插成刀架子了,但你还不是来了。”

刀架子?哦,刀架子。

“美意,你既天真可爱,又怒气勃发,既善良勇敢,又惊惶胆小,既不怕牺牲,又嫉恶如仇,既守望相助,又怨气沸腾,这不就是你吗,我会不知?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紫袍人微微一笑道。

天哪,这个人一笑,我都能感觉到不远处那棵开满了花朵的紫树,突然花朵摇曳,花瓣翩飞,真真是微风拂面,美不胜收!

“你过来,”紫袍人见我望着那棵花树,伸出他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挽起我的手,温声道:“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你一定……好生欢喜。”

第90章 诱惑

他的手指触到我的一瞬间,我的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只觉得身体中所有的血液都朝着一个方向奔流而去——那是我与他相握的手指的方向,是他所在的方向。

有一个声音,隐隐地、哀哀地对我说:“美意,别去,不要去。”

我在心中奋力挣扎了一下,但那个声音,迅速被淹没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洁净的额头上那枚紫色的翅膀就近在眼前,恍惚间,那翅膀仿佛要翩然而起,召唤着我与它同去。

“尊上,这小姑娘的心中正天人交战、不可开交,啧啧,”僵尸猫冷冷出声:“你若能体会她万一,就不会如此勉力了。”

“我若不勉力,待她落入……”说到这儿,紫袍人轻轻喘口气,继续道:“落入那人手中,那岂不是要翻天吗?”

我痴痴望着紫袍人额上的翅膀,听得到他们一人一猫在对话,但那话语如同流水,缓缓趟过我耳边,渐去渐远。

“来吧,美意。”紫袍人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走。

“好……的。”我不再挣扎,随着他。耳边似乎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

紫袍人引我来到花树下。

满眼皆是粉紫色的花朵,迎风绽放,娇艳无双!

这花与那圣星堡的蔷薇花颇有不同,朵朵怒放,开到盛极,有一种泼辣辣的狰狞之气。

紫袍人提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指轻轻覆在一朵花上。手指触及花瓣的一瞬间,天地之间仿佛突然开启了一扇门,我听到门后有熟悉的笑声,我迫不及待将那门推得更开些,突然一群人嬉笑着围了上来!

哥哥!画海!寄城!忘言!还有落英、风间,远望去,空中有翅膀飞舞,原来是小呢他们也在赶来。大家脸上尽是笑意,围着我有说有笑,热闹非凡。

我心中喜不自禁,欢喜无限,只觉得被一种乐融融、暖洋洋的气息包裹着,身子轻柔得似乎要飘起来——找什么圣物,争什么王位,就这样时光停驻,永远相亲相爱下去,多好……

手指一动,眼前一变,哥哥他们消失不见,映入眼帘的仍是粉紫花朵,如烟霞一片。

原来是紫袍人将我的手拿离了花朵。我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指,又看看花朵,说不出话来。

“这朵?”紫袍人轻声问我,指着不同于刚才的另一朵花。

“嗯。”我一边说一边不等他拿起我的手,自己就将手指触了上去。

我忽一下就跌入了一个……梦境。是的,是一个梦境。我在沉睡的那些年里无数次做过的一个梦,因为我看到了一个人。

确切说,是一个人的背影。那个编着两条辫子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来的那个女子的清秀的背影。

这一刻,那背影离我如此之近,我伸出手去,分明已碰到她后背单薄的衣衫,我甚至已经看到了她洁白小巧的耳朵边沿一圈细细的绒毛……你到底是谁,这一次,你一定会转过头来,让我看清……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手指哆嗦的厉害。

“你喜欢吗?那这一朵呢,你要不要……”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这一切,我又跌回花树下,是紫袍人在殷殷相问。

“要。”我心中一片空落,举起手,简单应答,随便一朵花就盖了上去。

一阵无边黑暗。想要抬起头来,打破这黑暗,却被一只手轻轻按进更深的黑暗里,耳边听得一声轻轻叹息,紧接着就是一个又模糊又悦耳的声音——不知怎的,那声音听在耳中,竟让我的心漏跳了两拍,我体会到一种非常紧张又非常甜蜜的滋味。

只听那声音道:“终于……终于可以揽你在怀里……你……你跟我一样欢喜吗?”

那声音微颤,语气中透着羞涩和难以言述的甜蜜。说着话,那只手轻轻在我头发上摩挲,我的头皮感触到他轻颤的手指——原来,我是埋身在一个人的怀里!

这——人——是——谁——

声音如此悦耳,却又如此模糊;他心中欢喜,我……我也是从未有过的心慌甜蜜……陌生的、令人惴惴不安却又无限向往的感觉啊……

我奋力从那人的怀中挣脱出来,抬起头,我一定要看看这人是谁!

“还是试试这一朵吧……”有人说着话,就直接提起了我的手指。

我去!

“你有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知不知道刚才那个情境对我很重要啊!”我对着那提起我手指之人崩溃大叫:“一点点了,就差一点点了,我马上就能知道那人是谁了!你……你……”

我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抓我面前的花朵,但,一朵朵,根本长得一个样,根本无法辨别出刚才我碰触的是那一朵!

“唉……”紫袍人悲哀地看着我,不急不缓地说:“为什么非要知道那人是谁?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总是想知道太多。”

“尊上,你这又是何苦呢,”僵尸猫冷然道:“诱惑她,却又不给她答案。不过,你一向如此,所以千万年来,你没有一个朋友。”

“朋友?笑话!”紫袍人轻声啐道:“向来是天下人负我,何尝见我负天下人?你们说的‘朋友’,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物种,亦不需要。”

“所以你被打发到这别院中来,数千年只是守着我这只僵死的猫,度日如年……”僵尸猫不肯放过他,继续冷冷呛声道。

“你——”紫袍人面上紫光闪过,额头那枚翅膀紫气大盛、振翅欲飞。

僵尸猫倒也识趣,闭嘴不言,溜到一边去了。

“我不是没有朋友,我只是……比较念旧。”紫袍人见那僵尸猫服软,语气也软了下来。

“你还想让我试那一朵?”我深吸一口气,看着紫袍人说。紫气渐渐从他脸上隐去。

他一言不发,牵着我的手,将我的手指轻轻放在一朵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的花上。

我骤然凌空而上,耳边烈风劲吹。我穿了一件金色的长袍,风卷起我的头发和衣袂。目之所及,万物更新,江山如画,无边无际!

我俯身细看,那江山之间,人烟稠密、熙熙攘攘;飞禽走兽、勃勃生机,一派生生不息、繁华盛景的图卷。

我正看得饶有趣味,突然两只巨手从天幕上伸摊下来,将那生命万物、天地盛景轻轻卷起,如同卷起一副画卷。

画卷卷好,那双巨手将画卷打横,托到了我的面前。

竟然将这天上人间、万里江山的画卷托到了我面前!

我唬了一跳!我亲眼看着自己面有惶恐之色,连连摆手,向后退着。

给我?万万不可!这天下可是天下人、天下诸族的天下,怎能为我一人私藏?

那双巨手静静托着画卷,不肯撤回。

天哪,我得承认,有那么一瞬间,我心动了。一想到天下江山为我所有,就止不住的心怀汹涌、激荡难平。我甚至看到我的手都渐渐的攥了起来。

“美意,你动心了。怎样,到得巅峰,是否一切都值得?”有人在我耳边淡淡问道。

我心中一惊,挺直了脊背。曾经有一个人在我耳边问过同样的问题,那人问的是:“怎样?到得巅峰,个中滋味,是否已可报偿一切?”

那人在吞噬了我的蓝龙之后说的一句话,一字一句,烙在我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蓝龙已借着绿毛怪重生,但,我知道,曾经的那条蓝龙,再也回不来了。一念及此,我心中大恸,霎时清醒过来!

“你那句话真是多余,她心冷了。”僵尸猫冷笑一声道。

“唉,就你话多。”紫袍人厌倦道。话音落下,就见他闲闲伸出洁白的手指,朝那僵尸猫一指,僵尸猫一怔之下,逃窜不及,就地一滚,幻化成一朵粉紫色的花。

紫袍人指着那花朵,又是轻轻一扬,朝着我的方向,轻声道:“去吧。”

花朵徐徐朝我抛了过来。

“喂——”我一边闪躲一边急着说:“干嘛啊,干嘛啊……我可不要这僵尸猫……又是吃脑又是挖心……我真的不要啊……你自己留着添堵吧……哎呦!别呀……”

有用吗?没用。任我百般躲闪拒绝,那朵僵尸猫幻化成的粉紫色花还是像长了眼睛一样,擦着我的脸颊,堪堪卡在了我的鬓边。

“衬你那一头乱糟糟的长卷发,倒也不赖。”紫袍人淡淡道。

我伸手就要去把它拽下来——

“美意,”紫袍人朝我扬着手,唤我的名字,眼里满有哀伤,那样子竟让人不忍心拒绝,再说,我的手不知怎的,这会儿根本就抬不起来了。

“美意,你听我说。”紫袍人继续道:“并蒂紫云霞,哦,他不肯再让我这样唤他,那就紫云霞吧……”

“痛快点,就叫它紫霞吧!”我不耐烦他这般沉住气的啰嗦,一口打断他。

“也好,反正他已经是你的猫了。”紫袍人倒也好说话。

“据紫霞说,他被我埋在紫树下,降在阴间的时候,极为凶猛厉害,胃口也好得惊人,数天功夫就将那些小鬼喽啰的脑子都挖来吃了,心呢,他倒是不吃的,只是挖出来研究研究,谁都挡不住。他吃多了小鬼,自己不知怎么有一天也变成僵尸了,什么都好,就是眼珠子动不动就往外掉……而且,奇怪的是,明明死的时候是一个头,从土里爬出来的时候,怎么就变成两个头了,不知谁把他脑袋给劈开了,问了也不说……”紫袍人道。

“能别说了吗,我不想听。”我皱着眉头打断他,只觉得鬓角的那朵花在嘿嘿冷笑。

“重点来了,”紫袍人继续淡淡道:“那阴间司簿对他又怕又恨,花大代价得了一个咒语,落咒在他身上:当他的眼珠掉出来的时候,谁给他安回去,他就会追随谁,而那人就能够主宰他,让他顺服,为己所用。那司簿本意是要掌控住他,没料到……”

“没料到你抢先把眼珠子给他安了回去。”我白了紫袍人一眼。

“废话,他是我的猫啊。”紫袍人也半忧半嗔地白了我一眼。

“哎呀!”我突然大叫一声,这可怎么得了,刚才不就是我亲自、亲手把它那两颗眼珠安回它的眼眶里去的吗?!

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让我随身携带一只僵尸猫,还得给他找脑子吃、挖心给他做研究……我有病吧!

“使得。”紫袍人淡淡却笃定道:“你那一行人中,有居心叵测之人,隐藏极深,只有紫霞能识别出来,因为,他拥有一流的读心术。”

第91章 拥抱

“那我更不会要它了。”我一把拽下鬓边耳畔的花朵,正要朝着紫袍人扔过去,想想不妥,擎着花朵,走到紫袍人面前,摊开他的手掌,将花朵放在他掌心上。

“我无法让你收回你说过的话,但是……”我仰脸看着面前的紫袍人,一个小小的凸起隐在他那白皙的颈脖正中,仿佛那里藏了一朵羞怯的浪花,在微微颤动。

我的胸口突然一窒,剩下的话说不出来,不由自主伸出手,将手心盖在他的颈脖中间。

又来了。又来了!我刚一触到他的皮肤,全身的血液就如同得令,呼啸着向他奔涌而去!毫不迟疑!如同狂风卷过、大浪淹没,我奋力浮出水面,拼命仰着头,我终于看到他的脸,那张僧侣般清秀的、冷淡的,充满了睿智和哀愁的面容,那么遥远。

“但愿我能抱抱你,美意。”紫袍人一边淡淡说,一边伸手将我的手从他的颈脖处拿了下来,一边将那僵尸猫幻化成的花朵又别在我耳边,然后,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好啊!”我心中一动,跨前一步。全世界都在滚水沸腾,我置身其中,耳朵里是“咕嘟嘟”的茫茫之音,眼睛里只看得见他的脸,还有他额头上的那枚紫色的翅膀。

——我一定是被魔住了。这不是我。我应该速速离开此地,去找寻哥哥。

“……却不能够。”紫袍人说。四个字中尽是悲悯,又朝后退了一步。

花朵从我鬓边飘然而下,不等落地,就又变回了僵尸猫紫霞。

“美意,你心神已乱,莫再走近尊上。”紫霞冷然提醒道。

我理都没理它,脚已经不听使唤,朝着紫袍人又进了一步——我那么那么想抱抱他,就在这一刻,就一下,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忧伤、太孤独……又太美……

紫霞突然跃起,我听到自己“啊!”的一声,手上一阵刺痛——原来是那只僵尸猫在我的手背上划了一道!

“紫霞!”紫袍人一声轻喝,朝我奔过来:“美意,你没事吧?”

我举起手:“你看,好痛!”

紫袍人凑近过来,我突然双臂一展,将他牢牢抱个结实,笑道:“你不能够抱我,那就让我抱抱你吧!”

“美意!!”我听到僵尸猫嘶叫了一声,感觉到紫袍人突然大力将我挣脱,猛一下把我推了出去!

我的身子失去平衡,向后仰倒,飞了出去,胳膊脱离了他的怀抱,然后,忽然一下,我没了呼吸,确切说,是忘了呼吸——

——因为我看到我的手掌开始冒烟,是那种灰黑色的烟,袅袅直上,烟雾之下,我的指尖开始变黑,然后朝着胳膊一路黑上来,不及我喘一口气,那黑色已到达手腕!

我盯着那已经变成黑色的手掌,突然一阵窒息,终于再也憋不住,呼出一口气来,那气呼在手掌上,“哗——”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我的手掌像一股青烟,就此消散。

“不要——”我终于反应过来,狂叫出声。那声息,加快了我的肢体化为青烟的速度,我眼睁睁看着我的手腕也消失了。

怪不得紫袍人不能拥抱我!与他抱过之后,我便要灰飞烟灭!

我抬起头,后悔、羞愤、恼怒还有绝望,刹那间涌上心头,我看进紫袍人的眼睛里去。

他的眼中,冷淡和哀愁一扫而空!眼神里充满了愤怒、抓狂和痛苦——他的眼睛里终于饱含了生气,把他的脸映照得明亮斐然,把他额头上的那枚紫色的翅膀照得熠熠发光!

我再不敢逼视于他。因为他已经不是他!

“住!”他伸出手指指向天空,嘴里一声断喝。

整个世界忽然停住了。我连眼睛都不能眨,只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胳膊,手掌连同手腕消失之后,黑色在我的手腕之上那个位置,停住了。

“你陪着她,我去……求他……也只能求他。”紫袍人的话应该是对紫霞说的,话中有犹豫,但迅速就下定了决心,

他?他是谁?还需要去“求”?紫袍人已经厉害成这个样子了,还需要去求谁?

“别怕,没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紫袍人对我轻声说,脸上又恢复了那淡淡的神情。

说完,他转过紫树,瞬间消失在树后。

我不能挪动,不能说话,甚至连眼珠都无法滚动,我只能靠眼角的余光,知道紫霞就在我旁边。原来它同我一样,被“停住”了。

不远处,紫树下,一朵粉紫色的花缀在枝头,一枚花瓣正在翩然落下,正落了一半,也被“停住”了,堪堪悬在空中,有一种奇异的美。

目之所及,皆为静止。我的心渐渐冷静下来。

我盯着自己的断腕,美意,不要怕,怕也没用,现在唯一能动的就是我的想法。

让我先理清一下整个过程:我被月魂使拽入暗魂道,我又引着他来到了地狱别院,遇到了额有翅膀的紫袍人,他有一只紫色花朵幻化成的僵尸猫,僵尸猫从月魂使的脑子里取走了一滴血,月魂使即刻化为齑粉,我亲手将僵尸猫滚落的眼珠安回它的眼眶,紫袍人要将猫相赠于我,我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去拥抱了紫袍人……现在,我快消失了,若不是紫袍人喊了“住”,我烟消云散只在片刻间……

等等!为什么,这只猫与他相伴数千年,为什么突然要转赠给一个陌生人?

“你那一行人中,有居心叵测之人,隐藏极深,只有紫霞能识别出来,因为,他拥有一流的读心术。”这是紫袍人的原话,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希望僵尸猫助我一臂之力——至少他是这个意思吧。

原来……原来,他不仅能叫出我的名字,他还了解我的性格,他甚至知道什么人与我同行,那,他必然知道我们此行所为何事——

还有那棵紫树,手指按上花瓣,我心底最深处、最隐秘的东西,我最无法说出口的念想,统统出现,甚至感觉会全然的得偿所愿!

念及于此,我突然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了,他是谁,他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呢?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紫袍人的话再次淡淡在我耳边响起。我心中一阵狂跳,血液瞬间冷固,因为这声音,根本就不是从我的脑海深处的记忆里调取出来的,而是那紫袍人就埋伏在我心海最黑暗的底处,淡淡的,却又笃定的,将那句话又说了一遍!

他哪儿都没去,他就暗伏在我的心底深处!

“你是谁?”我看到我自己踉踉跄跄冲向心海,趴伏在岸边,暗黑的浪一遍一遍卷上来。

“快点出来!让我看到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是谁——”我冲着那波光暗沉、浊浪翻涌的海面,大声嘶喊。

水面哗然劈开,一个人缓缓浮出,暗紫色衣袍,微微垂着头,头发掩住他的面颊,只看到一截洁净白皙的颈脖。

“抬起头来。”我命令道。我居然命令道!但,又有什么不对的吗,这片心海属于我,我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明知是我,何须如此跋扈。”那人淡淡道。

“废话!你不抬头,我怎知你是谁?”我感觉到心中的怒气在加压。

“你无限向往于我,怎会不知我是谁。”那人仍是淡淡的语气。

我不再废话,向前两步,溅起大朵浪花,走到了那人跟前,伸手就要将那人从水中拖拽出来。

“唉,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还要掩耳盗铃到什么时候去呢?”水中那人语气哀伤又无奈,一边说一边缓缓抬起头来——

——鼓鼓的圆面孔,一双晶莹的大眼,眼角微垂,似喜似嗔,仿佛受了委屈的样子,额边鬓角,一团团乱卷发飞舞!

我有一瞬间的晕眩,我是在照镜子吗我看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我的脸!

我心中慌乱已到极点,已经无法分辨真幻,膝盖忽的一个松软,便朝那水中之人倒了过去。

那长着与我同样面孔的人,展开双臂,迎向我,我看着自己的脸与水中那人的脸渐渐靠近,快要融合……突然!我眼前一个恍惚,再一个细看,水中那人的脸修长的眉眼,冷清清的哀愁,额头上一枚紫色的翅膀就近在眼前!

我“哎呀!”一声,身子已经完全的失去平衡,除了朝他坠去,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来,与我同在。”水中人淡淡道,语气中无喜亦无忧,话音未落,我已投身在他怀里。

“美意——”我听到有人一声唤,我看着我自己被那水中人拥抱在怀里,来不及眨眼,那水中人就抱着美意沉进水里去了。

“美意——”我仿佛悬在半空,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又是恐惧又是无能为力,只有对着水面狂喊。

“美意……美意。”这下真的听清楚了,是有人在喊,但不是我的声音。我心中一阵狂跳清醒过来,一背的冷汗。

紫袍人就站在我面前,面色淡然,声音和缓,正在轻声唤我。他回来了!

我无法转动眼珠,而他站的位置刚好我可以直愣愣地看着他。

方才那一幕实在太真实、太触目惊心,我亲眼看着那水中人、确切说就是紫袍人,将我自己紧紧搂在怀里,没有丝毫的迟疑,就那样沉进水里去。天地一转,他就出现在我面前,神色清淡,有一丝淡淡的哀怜。

而我,没有被拖进水里去,我就站在这里。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还好,整个世界静止了,我还能呼吸。

我盯着他的脸,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同了,他的脸,天哪,他的脸……

第92章 交换

他的脸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清秀、冷淡、哀愁和厌倦。但是,他那洁白的额头正中,居然是空的!

是的,那枚紫色的、栩栩如生的翅膀已消失无踪!额头正中,原本应该是翅膀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古怪的、深深浅浅的凹痕,有血从凹痕中流淌下来,刚好穿过他的眉心,还没有到达鼻梁就已经干涸在那里了。

那凹痕看上去太过于随便,仿佛是谁极不在意地用刀给剜下来的。那血痕也是,就那样让它干在脸上,主人根本毫不在意。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凹痕、那血迹,让他的脸看上去如同一个噩梦,令人胆寒又那么狰狞!但,他的眼睛,却是光芒闪烁、难掩兴奋。

只见他将灰紫色的袍袖扬天一拂,紫树上那些粉紫色的花朵纷纷坠落。他伸出那只洁白的右手,对着那些花朵轻轻一划,花瓣飘扬而下,在天空中四散开去。

我紧紧盯着他,眼睛一眨不眨{也确实没法儿眨}。只见那些花瓣在空中飘散浮沉、辗转腾挪,仿佛是在用花瓣自带的那个凹槽在收集东西,收集这空中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什么东西。

其间,紫袍人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那千朵万朵花瓣,神情极为专注。我留意到,每当数片花瓣去到更远处,他就会用目光追随,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牵绊着那些花瓣,允许它们去得更远,但最终必须还得回来。而它们,也果然回来了。

终于,花瓣们渐渐沉静下来,缓缓又汇成花朵,花团锦簇地停驻在我的手腕之上。

“续。”紫袍人一声轻喝,我突然感到身子一动,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紫影一闪,原来是紫霞朝着紫袍人蹿了过去!

只见紫霞一个纵跃,直接跳上了紫袍人的肩头,仰脸望着紫袍人的额头,一动不动。又突然掉头瞪着我,一双深紫色的猫眼似乎要淬出刀来,然后将刀直接扎在我身上!

我一阵心虚,慌忙垂下眼,只觉得手腕的位置窸窸窣窣,定睛一看,哇!只见那些停驻在我手腕之上的数朵淡紫色的花,花瓣正在迅速枯萎,不待眨眼,花朵就如同燃尽的紫灰,渐渐变成灰黑,然后是黑,绕在我断掌的地方,围拢成一团黑雾。

我盯着那两团黑雾,不敢眨眼。只见黑雾慢慢散去,露出来一双白净圆润的手。

我的手!那是我的手!我的手又回来了!

我禁不住欢叫一声,冲到紫袍人的面前,举着手,想让他也看个清楚。

“站住!你再敢近身试试!”紫霞恶狠狠、阴恻恻地哑声道,深紫色的猫眼死死钉在我脸上。

“我……”我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紫霞的眼睛里紫光闪烁,晶莹剔透,似有波光盈动。

我心中突然一动,紫霞哭了?一只僵尸猫居然会哭泣、会流眼泪?可它那眼睛里明明就是泪光啊。我心下一阵恻然。

看样子紫霞并不想在我面前掉眼泪,它耸了一下鼻子,转过脸去,不再看我。

我可能真的闯祸了。我转脸面向紫袍人,虽然他一脸淡然、不为所动的样子,但是,失去了额头的那枚紫色的翅膀,他脸上那种清秀优美、蕴含着淡淡忧伤的灵动之气,消失了,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又疲惫。

“你的翅膀呢,谁取走了,我……我帮你去把它要回来。”我不忍心再盯着紫袍人的脸看,只能侧垂着头,喃喃道。

“说得轻巧!”紫霞阴冷道:“本事没有,口气倒大!你倒是去要回来啊!”突然语气一变,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心疼和无奈:“你果真是去……‘求他’了……那翅膀……那翅膀是你上万年的修为所成……你为了这样一个又蠢又傻、不伦不类的野丫头……你怎的如此糊涂!”

“他落咒在我身上,任何人不能与我相拥,否则必然瞬间灰飞烟灭。”紫袍人淡淡道,仿佛是在说不相干人之事:“我岂会不知这咒之极重极恶,他既已落咒,就没有预留任何回转余地,美意刹那间就会烟消云散……”说到这儿,紫袍人缓缓抬起眼,在我脸上浅浅停留。

我心中闸门轰然决堤,一股陌生的、酸涩的、淡淡的哀伤之情在胸腔满溢——怎么会这样?我看着他的眼睛,居然瞬间与他心意相通、惺惺相惜!

“我耗尽心力,让时光停驻,但你也知道的,想要拦阻住他的咒语,无异于江河倒流、斗转星移,只消得瞬间,时光便会继续,而美意,就必然化为烟尘……”紫袍人不再看我,眼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我的身后去。

“化为烟尘又能怎样!这野丫头值得你为她这般牺牲吗!又是愚蠢又不听教,她怎么看都不像是那命定之人!”紫霞恨恨道。

“她像不像跟她是不是完全是两回事。”紫袍人继续望着我身后的远处,淡淡却笃定道:“美意,就是那命定之人。所以,我怎么可能让她出事。”

“那你自己出事就无妨了?”紫霞恨恨道,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他’将你害得还不够苦!将你贬至这别院,想尽千方百计削弱你的能力,这……这又趁着要救这个野丫头,竟然将你的……你的灵翅摘去!”说到后来,紫霞已激愤难抑,紫亮亮的眼珠子几欲脱眶而出!

“是我自愿交换的,用我的这枚灵翅交换美意的命,非他强迫于我。”紫袍人终于收回眼光,那眼光如同羽毛,在我面孔上轻轻掠过,接着淡淡道:“而且我觉得很值,别说是那一枚翅膀了,就算是另两枚,他若肯容我足够时间,保得美意平安无事,都拿去又如何。”

我心中一震:这紫袍人,他到底是我的谁,竟肯拿他上万年修为的灵翅来交换我的命?这让我何以为报?

听着他又淡然又哀伤的轻言细语,我无言以对,只是呆立当地。

“另两枚!”紫霞怪叫一声,突然毛发直竖、恶狠狠对着我说:“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野丫头,若……若尊上真因为你失了那两枚翅膀,我……我即刻撕了你!”

我的脸一下子涨起来,又是惭愧又是羞恼又是委屈,待要张口辩驳两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知道因为自己的任性,仿佛是让紫袍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但,我何时受过这种嫌弃厌恶的斥责,一下子又想到哥哥的温言呵护,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

“你说我不伦不类、我是野丫头,好,我就是!但我美意从来不是没有担当之人!你恼我害得你的尊上失去了一枚翅膀,我……我赔你便是!”我气硬道。

“赔?你拿什么赔?”紫霞眼珠子一翻,呲牙朝我喝道。

我望望周身,我除了我自己,竟然一如所有!心情激荡之下,突然心中一动,我伸手扯下颈脖中的明珠,又一手拔下头发上的碧玉长簪,捧到紫袍人的面前。

一想到要将我仅有的这两样东西交出去,尤其是蓝龙相赠的明珠,我的眼泪怎么都止不住,一边哭一边说:“这……这些赔给你家尊上……”

紫霞脸一撇,嘴里发出一声“嗤”响,连看都没看我手里的东西。

我腾出一只手,在我怀里又掏了掏,居然被我掏出一只灰绿色毛球——那个能溢出致命焕魂烟的毛球,藏在我身上多久了,久到我都已经忘记它了。

“还有这个……也是非常非常厉害的……”举着毛球,我一边说一边吸着鼻子,眼睛只盯在蓝龙相赠的那颗明珠上,心如刀割。

“哦,美意还藏有宝贝?让我看看都是些什么好东西?”紫袍人一边说一边稍稍凑近些,朝我手里看了过来。语气里难得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手里的碧玉长簪突然动了一下,我的手一阵滑腻,原来是长簪化成青蛇盘在了我的手上。

“青蛇老枯不敢不以真身现形,恐有不敬。”只听青蛇对着紫袍人“嘶嘶”道,语气颇为敬畏。转脸对我,却又换了一个语气,听上去略有责备之意:“美意,做人要厚道,我应承师父余生追随于你,自是一心一意,你怎么这么随便就要将我转手送人呢?”

“我……”我一时气结,不知如何应他。怎么人人都对我不满意。

我心中微恼,将青蛇朝头顶一掷,青蛇又幻成长簪插进我头发中。

紫袍人不以为意,轻轻摆摆手。他的注意力在那个灰绿色的毛球上。

“看看这是什么。”紫袍人出声招呼紫霞。

紫霞不甚情愿地转过头来,只见它刚一看到我手中之物,突然神色大变,毛发直竖,身子高高地耸了起来,“嗖”一下向后跃出,径直落入了紫树花丛,隐身不见。

“紫霞怎么了?”我不解问道。

“他吃过那个东西的亏。”紫袍人用他那洁白的手指朝着灰绿毛球轻轻一指。

“它那么凶巴巴,原来怕这个小小毛球!”我撇撇嘴。

“什么小小毛球!”紫霞的声音在紫树的花团锦簇后响起,声音里透着深深恐惧:“它是从你身上拿出来的,你……你会不知它有多么可怖……这东西怎么会在你身上?!”

“你说怎么会在她身上?她身上有这东西很稀奇吗?”紫袍人语气里有淡淡的不耐烦。

“她……她……她……果然……”紫霞连说三个“她”字,随后嘟哝了一句,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

“美意,你快将你的诸样宝贝都收起来吧,我自然不要,而你在接下来的一路上还用得着。”紫袍人望着我,淡淡道:“尤其是这灰绿毛球,更是要速速收起,有它在,紫霞是万万不肯现身的。”

我心中一阵狐疑,赶紧将明珠和毛球揣进怀里,又是欢喜又是歉意,蓝龙赠与的明珠算是保住了,我暗暗舒一口气,但,紫袍人为免我灰飞烟灭的下场,牺牲如此之大,我……我到底要怎生才能报答他的万一?

“唉,我托大了,”只听得紫霞阴沉的声音,一边说一边从紫树花丛中轻轻一跃而下,刚好落在我和紫袍人之间。

“方才我在丛花掩隐后,看得清清楚楚,原来已经如此,尊上果然甚是厉害。”紫霞冲着紫袍人打着哑谜,转身又对我冷然道,但语气已不似之前那般乖张阴郁:“已为一体,何须报答。”

第93章 声音

“什么‘已为一体’?还请言明。”我盯着紫霞那深紫色的眼睛,想要探个究竟。

“唉,这世间最尴尬的事情,就是总要拆穿挑明。”紫袍人望着紫霞,缓缓摇了摇头。

“你此去伴美意同行,帮助她一点点成长、抽丝剥茧地找到答案,让她内心坚定、成为理应成为的人,岂不比你将所有的谜底全然抛出、然后看着她落荒而逃、你自己也落得无功而返的下场好得多吗?”紫袍人娓娓道来,脸上是淡淡的哀伤,声音却格外的温和坚定。

“尊上所言极是。”僵尸猫紫霞重重一点头,两颗眼珠子差点又滚出来了,它赶紧伸出爪子托住。

我将这一人一猫的对话在心里打了个转,仍是一片迷茫——算了,先不想了,当务之急,我得再尽一次心,能不能成,我尽力了,我实在不想亏欠他人太多,成了,甚好,成不了,我必须马上赶回森林水泽,哥哥他们肯定还在等我,小呢和小幻不知是否已经……

一想到这儿,我心急如焚。径直走到紫袍人面前,当然再不敢与他有任何的接触,仰脸望他,大声道:“那好,你现在就带我去。”

“去不得。”紫袍人淡淡道。

“我还没说去哪儿,你怎么知道去不得?”我问。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紫袍人仍然淡淡道。语气里没有骄傲,倒是有些许的苦恼。

“那好,走吧。”我也不再废话,伸手扯住他灰紫色衣袍的袖子,简短道:“你带路。”

“看在我不得不将要追随你的份上,我还是提醒你一句,”紫霞阴声道:“你,美意,太过愚勇,而那是没用的,往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记住,这是你第二次用这八个字说我,不会再有第三次,否则,我怎么把你的眼珠子安进去,我就怎么把它们挖出来,并且一脚跺碎!”我盯着紫霞,说出的话又冷又硬:“所以,我让你说话,你再说话,否则,你这一生,都别想再尝到脑子的滋味。”

“你——”紫霞那青紫色的僵尸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情,望望紫袍人,又望望我,非常识趣地把剩下的话生生咽下去了。

我很满意,心里涌起一股冷酷、厌弃和得意的感觉——但这感觉为什么如此陌生?

我隐隐有一种不安,但那不安,转瞬即逝。

“咱们去找‘他’,一为落咒,二为攫取——如此恶毒之重咒,必须解除;攫取了的你那万年修行的灵翅,必须返还!”我胸中豪气纵生,不知畏惧。

“一定要去?”紫袍人淡淡询问。

“一定要去!”我毫不迟疑。

“你不怕?”紫袍人轻声再问。

“我不怕!”我利落回答。

“我即刻能将你送回你哥哥那一行人身旁,你有重任在身,无须节外生枝。”紫袍人又道。

“先把你的事搞定不迟。”我愈发勇气勃发。

“完全为我,没有自己私心?”紫袍人又问。

“着实啰嗦。完全为你,但仍有私心,因我不想亏欠你太多。”我老实回答。

“竖子小儿!凭你,也想来见我?”一个声音突然从脚下、天上、身边、四面八方扑涌而来,世界仿佛变成一个巨大的豁口,那声音如同洪流,瞬间将我淹没。

我一个踉跄,几乎要被绊倒,插在发间的长簪“噗”一声坠落在我脚边。

我拾起长簪,勉力将身子站直,却发现身边只有紫袍人、僵尸猫和一棵紫树。刚才那声音已飘散无踪,人影更是没有一个。

“回去吧,莫再任性。”紫袍人定定神,缺了一块的额头,让他的脸看上去有一种极美的狰狞。

“不行!”我也定定神,坚持道:“方才说话之人就是你口中的‘他’吗?带我去见他!”

“嘿嘿!”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冷笑连连,回音阵阵:“难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上天入地寻来那人?竟然是这样一个……这样一个……”语气里大是失望、可笑和苍凉。

我正竖了耳朵,要听那声音怎样评价于我,他倒是不说了。

紫袍人静立垂目,淡淡道:“我知我与……误会深重,我无意亦无力辩驳。这个叫美意的孩子是不是命定的那个人、她能不能成事,结果就在眼前,人世间一年而已。还请……再耐得片刻。”

紫袍人说话的时候,我一眼瞥见紫霞伏在紫袍人脚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怎么会怕成这样?

我瞅准紫袍人话音刚落、那声音还未响起的空档,仰天喝道:“我不管你这出声不现身的家伙到底是谁,你对人落下如此重咒,让他一生不能与人拥抱亲近、落得孤单愁苦,实在心肠太过歹毒!此为不仁!”

紫袍人突然抬头朝我看来,一双眼睛精光灿烂,煞是夺目!

见他仿佛想要出声制止我,我赶紧扬声继续道:“咒既然是你所下,那么救还那烟消云散之人,当然也是你的责任,你竟然坐地起价,趁机夺取他人万年修为,此为不义!”

我越说越气,激愤难当,厉声喝道:“你这不仁不义、装神弄鬼的家伙,还不速速现身,将那恶咒解除、灵翅归还!”

凭着一腔热血和勇气,还有心底深处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冷寒凌厉之气,我喊完那些话,突然发现四周寂寂无声!

紫袍人就站在我的面前,脸上是一贯的淡然和愁苦,但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炯炯然望着我。

僵尸猫紫霞两只前爪将整个上半身支起来,张着嘴,一双圆溜溜的紫色眼珠一眨不眨地仰望着我。

仍然是窒息一般的沉默。我抬眼望向紫树,一枚淡紫色的花瓣正无声无息地飘落,正正落在了紫袍人的肩头,紫袍人一个激灵,像是从梦中醒来。

只见他一个俯身,抄起脚边的紫霞,朝我掷来。紫霞一个翻腾,堪堪落在我的肩头。

“美意!到我背上来!”紫袍人一声纵喝,身子伏低,从他的后背突然显出两个翅膀!只见那翅膀一展,犹如两匹紫光灿烂的巨型风帆,上下招展,忽忽有声!

原来,他真的有另外两枚翅膀!那他说的“就算是另两枚,他若肯容我足够时间,保得美意平安无事,都拿去又如何”是真的了?

我一下被击中了。这世上,除了哥哥,竟然有人肯如此待我!

我呆呆望着那华美不可方物的翅膀和翅膀主人不再哀愁淡定的脸,只觉心潮翻涌、荡气回肠,脚却是半分挪动不得。

“紫霞!提她上来!”紫袍人又是一声急喝。

我肩头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双脚离地,斜斜地朝着紫袍人展开的翅膀飞了过去!

耳边风声呼呼,我侧目而视,果然,那僵尸猫的四只爪子正紧紧抓着我的肩头,将我带飞起来。

猫爪一松,我被丢在了紫袍人的一双翅膀之间。

我身子一滑,就要从翅背上滚落下去,紫霞伸出爪子牢牢抓住我。

“好了!”紫霞轻拍了一下翅膀,急促道。

紫袍人回头迅速扫过我和紫霞,沉声道:“莫怕——起!”

只听得他话音未落,双翅猛的向下一压,紧接着又是一振,他连人带翅,驮着我们,凌空而起!

我一阵晕眩,只觉天地倒转,那株开满了花朵的紫树迎面压了过来!

眼看那花枝疾冲而来,瞬间就要戳进我双目,我“哎呀!”大叫一声,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

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动静都没有。我听不到紫袍人和紫霞的声音,我甚至听不到风从耳边刮过的“呼呼”之声。

我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怎么可能会有任何动静?因为整个世界再次“停住”了。

紫袍人驮着我和紫霞,正倒转了身子,静静停在半空中。他的面孔微微侧着,仿佛是想要转过脸来查看我们的状况。脸侧了一半,停住了,停住的瞬间,他正好在眨眼,所以我看到的是他眼皮低垂,一脸静思,像是睡着了一样。

紫霞就伏在我的身边,一脸的龇牙咧嘴,刚好也是在眨眼的瞬间,他的眼皮垂下来,盖住了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一种既惊恐又让人忍不住想笑的表情。

至于我,我头朝下倒吊在紫袍人的翅背上,手紧紧拽着紫袍人的翅膀,双目明晰,头脑清醒。

“嘿嘿,这倒开始有意思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不同的是,这一次不再如同洪流,而是如同清溪,从我耳边缓缓滑过。

“告诉我,是谁给了你勇气,让你敢同我说刚才那番话……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声音问道。

所有的血液往脑袋里冲,我前所未有地感到冷静。我迅速把已知的情况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打定了主意,沉着清晰道:“让我先来问问你,你可知道我是谁?”

“有意思……我并不知道你是谁。”那声音在耳畔淙淙流过,甚是悦耳。

“我是美意,”说到这儿,我极轻地咽下一口口水{我并不想那声音听到},冷静昂然道:“我是那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王!”

那缓缓溪流仿佛停顿了一下,问道:“现在?”

“不,将来。”我沉住气说。

“你若是那‘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王’,那我是什么?”那声音问道。溪流的上游在渐渐积蓄风暴。

“我不管你曾经是什么,但,在我成王的那一刻,你,不再是了。”我冷然道,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极为镇定。

“哈!哈!哈!”那声音连笑三声,终于从潺潺溪流转换成了风暴轰鸣。

他那笑声不知从何而来,充斥天地间,震得我头晕眼花、胸中烦恶,似乎胸腔中有东西要喷脱出来。

我的余光看到有东西从我的头上滑落下去,是碧玉长簪。只见长簪落地,瞬间幻化成蛇,软塌塌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如此大言不惭,却……又甚得我欢意,”那声音狂笑之后,又恢复了风平浪静:“两千年,他是如何寻得你这样一个小东西!”

“我不是东西{怎么这么别扭呢},我是人类,我叫美意。”我继续冷静沉声道。但我知道,事情有了转机。

“你是……人类?哈哈哈!”那声音仿佛听到了极为不可思议之事,忍不住爆笑出声。他那笑声,杀伤力实在太大,我的脑中一阵轰鸣。

“难道他将你寻到,真是为了……我?”笑声过后,那声音好像在自言自语,突然冷声道:“不可能的!何须再为他开脱!美意!”那声音突然一顿,开口继续道,语气很是傲慢自负:“你心中打颤、口气不输,心地纯良,脸皮却厚,甚合我心意,你有何心愿,说来听听。”

我心中一喜,继续沉住气:“好,爽快!我成王之后自不会忘了你。现下我有任务在身,耽搁不得,还请你解除咒语、归还灵翅,让紫袍人送我回去。”

“果然滑头!你这一句话提了数个要求……好,我应允你,”那声音微微一顿,继续道:“你口中那‘紫袍人’的咒语即刻解除,他可以拥抱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除了你。”

“你——”我扬声便要打断那声音,只听那声音继续道:“至于灵翅,还了他也不过是暴殄天物,还不如——给了你。”

第94章 还有一个!

“美意,美意!睁开眼!快睁开眼!”黑暗中一个声音阴沉沉道——这阴郁冷沉的声音仿佛在哪里听到过——

“紫霞——”我大叫一声从黑暗中清醒过来。

只觉得身子陡然一歪,忽然离了身下的依托,瞬间坠落!

这一下我是彻底清醒了。心中惊惧已达沸点,张嘴要呼,一股风猛然灌进嘴里来,扑得我胸口一窒,无法喘息!

蓦地一股力道提住我的肩膀,减慢我下坠的速度,我这才能睁开刚才被风糊住的双眼,一片紫色的锦缎缓缓而至,堪堪停在我的身子下面。

我哪有迟疑,直接就扑了上去。肩上力道一松,紫影一闪,一个东西滚落在我脚边。

“紫霞!”我叫出声来,蹲伏在我脚边的正是僵尸猫紫霞。

“这是哪里?这会飞的锦缎是怎么回事?你家尊上呢……”我一边调整好身体的平衡、查看四周,一边连声问道。

“来不及详做解释,你看看,你的伙伴们已近在眼前。”紫霞快速沉声道:“至于这,”他一边说一边指着身下的锦缎,声音更阴冷了:“你个蠢材,看清楚了,这明明是一片紫色的翅膀。切!”

一切变幻太快,我无暇顾及他语气中的嘲弄,伸手抚了抚“锦缎”,层叠的羽毛,柔软的触感,果然是一片翅膀——哪来的翅膀,而且是一片?难道是紫袍人除下一枚翅膀相赠,将我送回哥哥身旁?

“是尊上的翅膀,”紫霞阴声道:“但并非他赠送与你。是……‘那人’将本应还给尊上的灵翅……赐给你了。”

什么?“至于灵翅,还了他也不过是暴殄天物,还不如——给了你。”,这是那声音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还记得他的话音落了,连语音也袅袅散尽了,我仍然倒吊在紫袍人的翅背上,触目所及的紫树,漫天的花瓣突然如雨般纷纷而下,我看着那些花瓣坠在我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恐惧——那些花瓣哪里是“坠下”,它们朝我而来,根本就是逆天而上!

纷纷花雨中,我循着缝隙,去看那紫袍人。他仍然侧着面孔,垂着眼皮,沉睡不醒的样子,只是嘴角好像多了一抹淡淡笑意。如同皎洁雪地上漏下的一缕月光,美的令人心悸。

我正寻思着他那笑容有何意义,突然身子往下一沉,脱离了紫袍人的翅背,我顺手一个划拉,把伏在身侧的紫霞捞在手里。下一瞬,我们一人一猫就坠入一个柔软的所在。接触到那柔软所在的一瞬间,我的脑子一个轻炸,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了头,昏了过去。

……

“尊上……他到底怎样了。”我不知是在询问,还是在喃喃自语。并没有得到紫霞的回应。

我抬头仰望,夜空湛蓝,清朗如洗,众星隐去,只头顶一颗藏蓝色星辰,晶莹灿烂,静默无语。

我向下俯视,一大片水泽就在脚下,波光粼粼,无声无息。

我再一转眼,赫然看到数人就站在水泽边的空地上,聚拢在一起,仿佛在围观什么东西。

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孔,但仅凭轮廓,我就知道是哥哥、画海、忘言他们无疑!

我心头一热,眼泪又要下来了。再次见到他们,恍如隔世,我竟无法自抑。

“快收起你那点小情小绪!”紫霞在一旁阴沉道:“我紫霞只追随成大事者,别让我瞧不起你!”

我不理会他,但还是忍了一下,想把眼泪逼回去,但,没用,心潮翻滚,一浪一浪往外冲涌——我不忍了!索性让眼泪痛痛快快流了满脸。

“哼。”紫霞冷哼一声,四爪一收,就地一滚,幻成一朵花,停在我的右肩上。

我脚下微微一震,原来是翅膀载着我们已落地。我不等站稳,拔脚就朝哥哥他们一群人跑去!

“哥哥——姐姐——寄城——”我一边跑一边喊,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在夜空里微微发抖。空气中仿佛一珠雨滴,轻轻点在我的额头上,有一点点的凉意和……灼意。

我被月魂使拖走的时候正是黑夜,经过了这么久,怎么现在仍是黑夜?

我心里有隐隐的不安,呼吸渐渐紧起来。

那一群人仍聚拢着、围观着,根本没人回过头来望我。怎会如此专注?完全听不到我?我心中的不安加大了。

“哥哥!是美意啊!”我提高了声音,终于走近。不知为何,心里有一点毛扎扎的感觉。

我已看得分明,正正背对着我的就是穿云!他的红袍在夜色中有一种沉甸甸的粘稠感,他的背影,我太熟悉了,无数次我闭着眼睛,早已把那轮廓烙在心底。

我知道哥哥马上就会转过身,面色平静,但掩不住眼神里的欢喜,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就像他曾经数次做过的那样。

但是,他没有。他对我的声音充耳不闻,他正微勾着头,身子前倾,伸出胳膊,仿佛是想要从地上拉起什么。

“哥哥……”我的声音里已有哭腔,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袍。

“莫急!先看看什么情况!”右肩上一个阴冷的声音低喝道。

我将伸出去的手生生又收了回来。蹑着脚,绕到哥哥的身侧,果然,如我所料,他一脸不能自制的紧张之意,瞪着眼,脸颊上的面皮绷得极紧,正伸着胳膊,去拉那地上的什么东西!

“哥哥……哥哥……”我提着心脏、控制着呼出的气息,怕烫着他一样,嘬着嘴唤他。

他一动不动,保持着那个姿势,已完全石化!

“他要干什么?他们要干什么——地上什么也没有。”右肩上的花朵冷冷地说。

我定睛一看,哥哥眼睛和手的方向,分明就是之前我被月魂使拖拽走的时候站的地方!

我抬头望向四周,所有人,画海、寄城、落英、忘言和风间,他们围成一圈,有的在先,有的在后,脸上有相似的神情:焦急,还有恐惧。他们所有人都跟哥哥一样,看向同一个地方!

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亲眼看着我被月魂使拖拽而去,大惊之下,各自冲过来,想要救我!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凝固了。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身体的姿势,在我消失的刹那间,停滞了。

我看着凝固的寄城,他惊的整张脸都扭曲了,像一头发狂的兽,下一秒就要吃人!

他在那一瞬间被捕捉并凝滞下来的神情不会骗人。他是真的真的顾念我。

我把头调转开,不忍再看。

怪不得,我离开了那么久,这儿仍是黑夜。夜风劲吹,却再也无法让众人的衣衫、长发漂浮往复。他们被凝在那个时间里了。

“我下来了。”右肩上的花朵一边说一边纵身而下,落地的时候,已成猫身。

紫霞绕着众人,慢慢踱步,爪子不发出一丁点声音,一双眼睛紫光莹莹,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我不清楚他想干什么,但我学会了在发问之前,先忍耐片刻。

“我在观察。”紫霞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不待我问,直接阴沉沉地说。

只见紫霞绕了三圈之后,停在我面前,突然抬头望向我。

“观察到什么?怎么破?”明明知道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但我还是俯低了身子,压低了声音,将脸正对着紫霞,问道。

紫霞看着我的脸,突然一个哆嗦,眼珠子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一阵乱转。

“你干什么!快说怎么破!”我不耐烦看到他那古怪的样子,连声催问。

紫霞紧紧盯着我的脸,安顿好他的眼珠子,慢吞吞道:“其实……你已经……”

“已经怎样?!”我一把将紫霞提到面前,急不可耐。

“……没有问题……让我再看看。”紫霞一边说一边挣脱我,借着我的手“嗖”一下跃到其中一个人的肩头。

“你到底要看什么!”我恼他不肯正面回答,反倒又去“观察”,哪里是“观察”,分明就是刺探!

“你来看。”紫霞立在一个人的肩头,向我招手。

我走近一看,切!他居然站在落英的肩头!

“其他人我基本已看个通透,但是,就这两个,”紫霞一边说,一边指着落英,又指指另外一个:“疑惑多多。”

我顺着他爪子的方向看去,居然是——寄城!

我一愣,这只不靠谱的僵尸猫,干点正经事好不好,先将众人从那凝滞的时间中解救出来,其他的慢慢再说。

紫霞不等我发飙,抢先说,声音冷沉:“咱们至少要共处很长一段时间,首先要做的就是彼此信任——你信我,我才有价值。”

见他说得诚恳,我按压住心中的焦急,重重点头:“好,我信你。”

“将他们从凝滞中救出来,根本就是小事一桩,”紫霞翻了翻眼睛道:“至少对现在的你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这种众人凝固的状态,恐怕以后都不会有了,这正是你看清楚他们、读懂他们内心最好的机会……”

“停!打住!”我轻声喝止他:“又来了,这些人都是我的哥哥、姐姐和朋友,我与众人生死与共、肝胆相照,做不来这种趁人不知、偷摸算计的事情!”

“可笑!”紫霞冷声嗤笑:“漂亮话谁不会说!你对别人那自是肝胆相照,别人对你……嘿嘿,”紫霞冷笑两声:“恐怕是要置你于死地,你还蒙在鼓里!”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又惊又怒,叫出声来。

这僵尸猫至少活了5000年了,不像信口开河之徒,看他说得那般笃定,我心中不由得一阵慌乱。那阴暗的念头如同一柄长刀,在我心上寒光一闪,不觉疼痛,却清楚看到鲜血喷溅!

“尊上说过,你这一行人中,有居心叵测之人,隐藏极深。我若不悉心将其辨认出来,坐立难安!而且对你以后……”紫霞阴沉道。

“‘尊上’!‘尊上’!又是‘尊上’!难道他从来就没有看走眼、弄错过?!”我一口打断他的话,我真的快要崩溃了。

“至少7000年间,我所知道的,他说过的话,没有一句是错的。”紫霞冷冷道。

“啊——”我心如刀割,扬声嘶叫起来——不能,不能,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能是紫袍人说的那种人!因为我全心全意相信、甚至倚靠着他们每一个!

“不对!”紫霞根本不理会我的抓狂崩溃,突然将眼珠子在众人脸上滚过,最后停在一个人的脸上,阴恻恻道:“原来,还有一个!”

第95章 灵翅

我双眼一闭,将所有的一切关在黑暗里。

“你不用告诉我是哪一个,我也不会去看是哪一个,我更不会处心积虑、甚至寻找蛛丝马迹去证明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我喘口气,继续道:“你刚才指出来的那两个,我也当你没说过……你若知道我和他们曾经经历过什么,你就永远不会再这么说。”

静默。半晌听不到紫霞的回应。

我硬撑着不睁开眼——我必须表明我的态度,并坚决捍卫我的观点,我不能软,不能让这只7000年的老朽僵尸猫来主宰我和众人的关系。我有眼,亦有心,他们会继续在我身边,时间终将证明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绝不是由一只猫说了算!

静默。仍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然后,终于有声音了。一种轻手轻脚、极其古怪的声音。

我轻轻将眼皮开启了一条缝,眼珠瞬间要撑破我的眼眶飞出去!

——紫霞!!!你在干什么!!!

“能干什么,饿了。”那天杀的猫一边用爪子从面前的一个脑袋里掏出东西填进嘴里,一边瞥我一眼,面无表情地说。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怒气如同一柄利刃,从我站立的地方破土而出,刺穿我的脚底,呼啸着带着冷寒和撕裂纵贯我身,痛得我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把那利刃从身体里抛掷出去!我扔出胳膊,并拢两指,朝着紫霞一指,暴喝一声:“滚!!”

紫霞突然凌空而起,仿佛被什么击中一般,甚至来不及嘶叫一声,只听得他胸腔里像是发出一声闷哼,他就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掉落在地上!

我冲到他刚才吃东西的地方,只觉得心如大石,一只手将那石举起来,狠狠砸下去、砸下去、砸下去……

我终于正视着现场:一只野兔被架在忘言的肩膀上,脑壳掀开,温热四散,有黏糊糊的东西撒溅出来,空气中尽是腥甜。野兔的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却没有惊恐的表情,估计是瞬间毙命,连害怕都还没来得及。

脑袋冒着热气的死掉的野兔,它被紫霞稳妥地安置在忘言的肩膀上,我的视线从野兔身上转到了忘言的脸上。

他,他居然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人。他站立的地方离我最近。别人都是下意识伸出一只手,只有他,伸出了两只手,只见他双臂半环,手指痉挛,脸如死灰,双目尽燃!

突然我眼前有什么轻轻一闪。我心中一动,凑他更近些,鼻息里野兔的血腥之气隐去,渐渐充盈着他身上独有的一种淡雅清香之气。

再近些,借着星光,我终于看清楚:在忘言的眼角处,有一颗泪珠盈盈欲滴,欲滴而未滴,正堪堪悬在他的眼角之下、颧颊之上。

他哭了。他居然流下了眼泪。他那般冷静、理智、胸有沟壑、不惊不怒之人,他的眼泪为谁而流?为我?想到这儿,我不禁心头一热。

哼!哼!两声冷笑,瞬间浇灭我的心火。

谁?!我转头四望。除了远处已摔得七荤八素的紫霞,还有我面前这些一动不动的众人,夜风不拂,星光冷寂,哪里还有旁人?

但那冷笑的声音太过于清晰、逼真,根本就在眼前、在耳畔……在心底。

我定定神。冷静,美意。这两声冷笑,我似乎在哪里听过一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正全神贯注地在记忆中搜索,身子突然一个凌空,我被抛了起来!耳畔听得一声瓮叫,又惊又喜:“美意!你回来了!你没事!!”

侧头一看,我正被一个庞然大物搂在怀里,是蓝龙!再一转头,红龙也在!

我一把搂住蓝龙的脑袋,又哭又笑,说不出话来。

蓝龙轻轻将我放回地上,我仰视着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哥哥他们……”

突然蓝龙将他那狰狞的脸俯低,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瓮声断续道:“你……美意……你那脸上是什么……”说着,朝红龙看了一眼,两条龙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能有什么?”我想着别不是刚才凑近那被紫霞开了脑壳的野兔,脸上溅了点血迹也不出奇,我随意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继续问道:“哥哥他们怎么成了这样了?你和红龙没事就好……你们上哪儿去了?”

蓝龙疑惑着,伸出爪子,好像想朝我的脸摸过来,还没碰触到我的额头,爪子突然一个回缩,像是烫了一下。他一个响鼻,身子翻腾出去好远。

“蓝龙!没事吧!”我朝他大喊一声。

“没事……别担心,美意……万幸你无恙……你去哪儿了?”蓝龙一边说一边又朝红龙望了一眼。我看得很清楚,两条龙的眼神颇为复杂。

“哎呀!你别管我去哪儿了,快说说你们和哥哥他们的情况!”我着急道。

“你被那黑影、就是那叫‘月魂使’的家伙一个扯拽,就瞬间连人带影消失在我们眼前,你哥哥他们大声惊呼、冲上去想要救你,我和红龙浮在空中,虽然看得分明,但要落得地来救你,终究是慢了半步!我正要一头扎下来,突然被红龙一把拉住,只听他低声急道:‘小心!有古怪!’也幸亏他这一拉一叫,我俩一个停顿,等再一细看,地上的众人都被定住了!”蓝龙瓮声道。

“我俩浮在半空,不好轻举妄动,地上的你已消失无影踪,众人也不动了,我们心中焦急,但也只能耐住性子又等了片刻,终于慢慢落地,围着众人游走,呼喊、拍打,却始终无法将众人唤醒、从凝滞中解脱。”红龙话语中略有歉意:“蓝龙记挂你的安危,我俩约定,蓝龙去寻你,我驻守在此,守护众人安全……”

“你最后还不是离开了。”蓝龙瓮声道。

“是……的,”红龙报赧道:“我见你迟迟未归,而众人虽是不动,但气息平稳,无甚大碍……我想着这一切应该是跟美意有关,若早一刻将美意寻回,说不定大

家就早一刻恢复正常……”

“说到底你是不相信我的能耐罢了!你丢下的这些人里可是有你的主人的……你就不怕他们动弹不得,若有什么野兽从这林中蹿出、伤了众人……”

“我怎会不相信你……我又怎生不记挂忘言,只是……”红龙有些羞恼,争辩道。

“好了,你俩别说了。没事就好。蓝龙,你看这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想速速将哥哥他们从这种境况中解救出来!”我沉声道。

“如果……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美意,你已经具备了打破时间的禁锢、将大家解救出来的能力了……”红龙盯着我的脸,瓮声低沉道。

“我?”我费解怪叫,我哪来的本事?

“是的,你,美意。”远处一个声音阴沉笃定道。

我几个起落奔到了那声音的主人身边。紫霞,仍然七零八落地摊在地上,两颗眼珠子滚落出去,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冷飕飕对着我。

“你怎么成这样了……方才我误会你……以为你在吃他们……他们的……”我蹲下身去,心中一阵愧疚。

“是啊,我怎么成这样了,你不过是用手指指了我一下,”紫霞顿一下,阴**:“现在你可知道你有多么厉害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俯着身子,一时间不知是先捡回他的眼珠子还是先将他拼凑起来。

“请你先安好我的眼珠。”紫霞喘口气道。

我二话不说,拾起他的眼珠,用袖子轻轻擦拭,轻手轻脚给他安了回去。

“好,现在凑近过来,看着我的眼睛。”紫霞冷冷道。

我依言凑近,鼻尖几乎要贴上他的鼻尖。

“看到了吗?”紫霞冷然道。

“你的眼珠……好大。”我不明所以,实话实说。

“蠢材。”紫霞啐道,将脸轻轻转了一个角度。

星光坠落他眼中,伴随着光芒一闪,我突然发现他那硕大的眼珠子里显现出一张脸——那圆溜溜的大眼,眼角微垂着,满脸的疑惑懵圈可不就是我的脸吗?!

我盯着紫霞眼珠里倒映出来的我的脸,觉出微微的异样感,我凑得更近些,那张脸在紫霞眼眸里一点点放大、清晰——

——一枚翅膀状的东西贴附在我的额头正中!

我大叫一声,伸手去摸索自己的额头,是的,是的,一片翅膀形状的东西堪堪嵌在我的额头上,已经与我的皮肤血肉连为一体!

“这是……这是紫袍人额头上的那枚灵翅?!”我盯着紫霞眼中的倒影,吸了一口气,问道。

“那你认为呢?”紫霞反问道,等于是做了肯定的回答。

怪不得,怪不得,方才紫霞发现的时候,神情那般古怪地盯着我,蓝龙和红龙看清楚我的脸之后,亦是一脸的大惊失色!

“我不要!”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抠自己的额头。

“多少人求之不得!”紫霞一边冷笑一边痛心,斥道。

我可不是说说,心里存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恼,手指用了真力,一把扣在额头的凸起处,铁了心要将那翅膀抠下来!

“你疯了!”紫霞一声惊呼,我只觉得额头一阵刺痛,那痛弹射出来,硬生生将我的手指弹开!

“美意!你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可知那换走尊上灵翅、又转赐给你的人是谁!”紫霞阴沉喝道。

“我管是谁!”我大声道:“这是紫袍人万年修为而成的灵翅,我不会要,也要不起!”我眼前浮现紫袍人血肉模糊的额头,苍白疲惫又厌倦的脸,心头一阵紧缩。

“晚了。”紫霞冷然道:“那灵翅已入你魂,方才就是它托着你我从地狱别院来到此地……那灵翅已为你所用,当你不用之时,它会附上你身,我只是没料想‘他’……‘他’竟然将灵翅的所有灵力尽数赋予你,因为如同尊上一样,那灵翅竟然附上你的额头正中,那是一个人灵气最盛之处,修为稍有欠缺,就会被灵翅反噬……你一切无恙,只能说明,你……你完全掌控得住灵翅,”说到这儿,紫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美意,你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美意了。”

我脑中一个炸响,盯着紫霞那蠕蠕而动的嘴——“你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美意了”,我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美意,”紫霞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诚恳、甚至畏惧:“此刻的你,排山倒海、上天入地,不过是任凭你心意。”

“好!承你吉言!那就让哥哥他们立马解滞、瞬间醒来!”我盯着紫霞的眼睛,缓缓仰起头来,望着夜空中那颗明蓝色的星辰,一字一顿道。

紫霞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美意……是你吗?”身后突然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16年来比我的生命还要熟悉。

第96章 挖心

我在刹那间失去了转过身去的勇气!

我……还是美意吗?

“你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美意了!”紫霞说的那句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地狱别院中走一遭,我身负神力、额镌紫翅、心随意动、意想事成,哥哥确然瞬间醒来,但,我,却再也不是曾经的那个美意了。

“啪嗒!啪嗒!”我听到有脚步声在身后、朝我而来——我听出那是画海的脚步声,她朝我奔了过来。

我看了面前的紫霞一眼,他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地上一个轻滚,幻作一朵紫花,翩然而上,落在我的右肩。我深吸一口气,心一横,转过身去。

他们,果然,全部,都从那个冻结的时间里醒了过来。但是,我看到,他们刚刚结冻的脸上又渐渐、重新被冻上。

“美意!你……你那额头上……是什么!”我听到风间的声音从人群中叫起来。

画海在距离我最近的地方停了下来。星光打在她的面颊上,让她的脸有一种变幻莫测的美。

后来在去往精灵古国的途中,我忘了是在什么情境下,仙女小奈突然走到我身边,低声道:“美意,我想同你借一步说话。”

“好啊,你说就是了。”我跟着小奈走到一边去。

“你还记得当时你被那个黑影拖走的时候,你哥哥他们要救你,却瞬间被凝固,其实我就在水泽边上,因为得罪了黑影被他扔进水泽中,正游到岸边想要上岸,没想到,那一瞬间,我也被凝住了。”小奈轻声说。

我点点头,等她继续。

“然后不知怎的,就突然醒了过来,能动了,我趴在岸边,看着你哥哥他们一个个醒过神来,也亲眼看着你慢慢转过身来……”小奈继续道。

我不说话,注意听她。

“你渐渐地转过身来,我突然就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心中惶恐到不敢去看你的脸,却又是忍不住要看……”小奈喘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道:“你、那一刻的你,如同来自地狱,一身白袍,凛凛立着,有一朵碗口大的花朵别在你的右肩上,你的额头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紫色的翅膀,与你的眼珠交相辉映、熠熠发光……我趴伏在岸边看着你,你高大无比,杀气腾腾,仿佛在宣召天下:人挡杀人,魔挡杀魔!我一霎时只觉水凉入骨、寒气迫人,浑身打颤,难以自制!”

“小奈,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平静问道。

“我想说……美意,你变了,你再不是之前的美意……”小奈望着我的眼睛,清楚地说。

我心如止水,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要走。

“美意,变回来,你可以的。只要你愿意。”小奈抬高了声音。

我顿了一下,不再回头,一言不发地离开。

透过小奈的描述,我完全能够想像当初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模样。看着姐姐钉在星光之下,双眼隐在阴影中,不肯再前进一步,我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在直直地盯着我。我趁势上前,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向众人走去。

不待走近,寄城迎了上来,一脸的震惊狂喜,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拂上我的脸,声音里全是哆嗦,嘴角的梨涡在星光下时隐时现:“美意!天哪!美意……你还活着!太……太……太……”他连说三个“太”,最终没能将想要说的话完整地说出来,因为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一下想到方才他凝固时因为担心我、没有丝毫做作的恨不得要吃人的脸,心中一阵感激暖意——他待我如此真心,紫霞却对他“疑惑多多”!呸!

我听到右肩上的花朵适时地冷哼了一声。我装作没听见,一把握住寄城的手,只是摇晃,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别演这‘执手相看、无语凝噎’的戏码了,好吗?恶心!”落英讥诮出声。

我松开寄城的手,走到落英的面前,盯住他的眼睛,有一股极冷寒的气流从胸中涌淌出来,使得我说出来的话,从未有过的冰冻:“你,收声。并且是永远地收声,从今天起,你若再对我、对其他人冷嘲热讽、说话夹枪带棒,我就……”

“你就怎样!”落英有恃无恐地将他那张脸压迫到我的头顶——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美更绝情的脸,心中充满了倾慕和厌恶交织的复杂感觉,如果说紫霞对寄城的“疑惑”让我嗤之以鼻的话,那他对落英的“疑惑”,我倒是真有些感同身受。

落英,太傲慢、太古怪,变脸又极快,有时候如同稚子少年一般天真任性、得意洋洋,有时候又像身体里住了个老朽灵魂,颐指气使、尖酸刻薄,真让人抓狂,真让人想挖开他的心,看个究竟!

“你真想这么做?我也正有此意。”右肩上的花朵阴沉沉低声道。我能感觉到花瓣在我的肩头窸窸窣窣。

“‘新王候选人’,我何尝稀罕过!”落英眼光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缓缓滑过,最后停在我的脸上,雪白的脸颊在星光下又美又脆弱,傲慢懒散的语气铺天盖地。

我心中一凛,他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他刚才那句话,是真的。

“因为与诸位实在不是一个量级,争赢了又如何。”落英继续懒洋洋道:“但,蓝蔷堡的日子实在太过无聊,那好,我就陪你们好好玩一把——但拜托诸位拿出点专业精神来好吗,你们的不给力完全就是对我的羞辱!”

“你确实想这么做?现在就这么做?”感觉肩头的花朵已经跃跃欲试、无法忍耐!

“稍安勿躁。”我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列车上餐具幻化成蛇,是我干的。”落英挑衅地看着我。

我冷静地看着他,虽然心中翻腾,但不动声色,亦不接他的话茬,耐心等着他继续说。

“好,美意,你消失一趟,确实长进不少。”落英语气里嘲弄带着赞意,不知真假。

“有意思吗?”画海冷冷呛声。

“当然有意思,若不是我想缓解一下那一本正经的气氛、将餐具幻化成蟒,怎么会炸出你们两个偷偷摸摸、不安好心的家伙!”落英话锋一转,眼神冷冽如刀,出其不意地劈向了两个人,我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画海和寄城!

“落英君!”只听哥哥一声断喝。

“哥哥!让他说!他这是来清算了!”姐姐眉头平展,面色冷然,下巴微微昂起,星光打在她的双眼上,阴影隐去,照得一双眼睛波光盈盈、清晰分明,使得她看上去有一种明艳的狠气:“现下我们一行连第一个任务都未完成,刚刚才从困境中挣脱出来,美意……美意又变得这般魔气缠身……落英君既然一定要选在这个时候清算、内讧,肯定是有备而来,阻止又有何用,不妨把你知道的全然抖落出来,一天到晚藏着掖着,你也是有够辛苦的!”说到最后,姐姐的语气里已满是不屑。

“看他{她}的手。”右肩上的花朵极轻的声音说。

他?她?哪个他{她}?我一头雾水。

“红袍女孩。”花朵简短说。

我立即看向姐姐。只见她俏生生挺身立着,恬静又从容,头上那精致的金色圆环,仿佛微微有些重,扯得她那美好的脑袋稍稍后仰着,露出她颀长的颈脖和清秀的下颌骨线条——我突然发现她的神态那么那么像一个人,夫人!一念及夫人,我突然又想到那个趴伏在我的床边崩溃痛哭、对地狱怕到极致的女人,那也是夫人!我冷着心,将眼光一点一点挪到画海的手上。

红色袍袖下掩映着她的手,正在无可遏制地颤抖!如同红色土壤里崩出来的一朵雪白耀眼的花,心虚、慌张、恐惧,却藏无可藏。

我淡淡将目光调走,又聚焦到寄城的手上。

他的手垂在身侧,五指伸展,手心向外,坦诚得一如他孩子气的脾性。我来不及心中一喜,又见他突然两手相合,五指交叉,在沉默中痉挛扭曲,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压在手指上了,不压断彼此不解气。

哥哥曾执我手,告诉我“见手知人”,此时此刻,我拿哥哥教会我的一套来“识别”我最亲爱的姐姐和最喜欢的朋友。

我又是羞惭又是气恼又是好奇,他俩……任他俩面上如何镇静,他们的手……霎时间我的脑子不知已转了多少个回旋。

“何苦呢。你的决定是……”右肩上的花朵耐性快耗尽了。

“嘴硬。”落英冷笑道,突然将头转向我:“怎样,美意,你想听吗,你若想听,我就说出来。”

我再次望向姐姐,如果我不看着她,我瞬间就要成为好奇心的奴隶,确切说,是落英在逼我站队,同他站在一起。

画海面色平静,直接朝我走了过来。停在我的面前,吐气如兰。

“姐姐……”我开口唤她。

“嘘——”画海轻声制止。她拿起我一只手,举到她面前去,用我的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心和鼻尖,嘴角突然浅浅漾开一枚轻笑:“美意,美意,姐姐美不美……”

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从我的心底深处四散开来。这个小动作,这句小呢喃,曾经无数次,她对着躺在床上沉睡不醒的那个小女孩做过、问过,那时的我,不能动,不能应,但却无数次在心底暗暗发誓:我爱我的姐姐,我要爱她到永远。

我轻轻挣脱开姐姐的手,对着她的耳朵低语:“姐姐最美,永远最美。”

说完这句话,我径直走到落英的面前,轻轻牵起他的手,仰脸看他,眼睛望进他的眼睛里去,轻声、清晰问道:“落英君,你口口声声说你不稀罕这‘新王候选人’的资格,那你为什么还是来了?”

“因为你。”落英回望着我,回答了三个字。眼神一片坦然。

“可否更具体。”我感觉到他手的冰冷和我手的滚烫,触在一起,是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我得看着你,美意,是如何一步一步成神,或,成魔。”落英盈蓝皎洁的面孔如花瓣绽放在我眼前,我有一瞬间的晕眩。

“美意!”右肩上一个声音阴沉低喝。

我定定神:“我成神抑或成魔,与你何干?”

“大大的有关系。”落英脸上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

“算了,不说我。你既无意争竟王位,又何必挑拨离间、分裂团队,时时口出歹毒之言,你若说你对王位没兴趣,可看你一路的表现,又怎能让人信服呢?”我的语气咄咄起来。

“请便。”落英洒脱地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冷淡有礼道:“众人居心叵测,就你天真坦白,你若一个不留神,挂了,我岂不是没戏可看!再说,我最厌恶那蝇营狗苟之人,没本事台面上较量,只会台面下小动作不断,真真是丢人现眼,这种人若有朝一日成了王,那,圣族也没什么希望了!”

“‘众人居心叵测’,恐怕你才是众人中最居心叵测的那一个。”我盯着他的眼睛说。

“笑话,”落英冷笑道:“我最是名副其实、表里如一。”

“当真?”我问。

“不假。”他答。

“好,紫霞,”我瞥了一眼右肩上的碗口大的紫色花朵,淡淡道:“那你就去把这个人的心挖出来,让大家看看是不是如他所说。”

第97章 活着

我“说”字话音未落,右肩上忽的一轻,紫霞已蹿了起来,一朵花瞬间幻成一只猫,直朝落英的心窝而去!

“美意!!”众人惊呼中,我听得清清楚楚,唤我之名的那个声音,愤怒忍耐到了极点!

我硬着心,不朝声音的来源看去。紫霞剖心无数,查验之后,再行合上,他自有分寸。而那落英,若不狠狠将他一军,前路艰险,他还会各种作妖,这次索性将他一次制服!

只见眼前一花,哥哥斜飞而至,一只手掐在紫霞的脖子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卡在我的颈脖前,却迟迟下不去手,满脸的不可置信。

“美意,是你将我们从那冻结中解救出来的是吗?”哥哥的声音又冷又沉,从未有过的陌生。

“是我。”我迎着他的眼睛,冷静回答。可听着他的声音,我心中一酸,不敢眨眼,怕眼泪掉下来。

“你……你去了哪里?”哥哥继续冷着声音问。

“地狱别院。”我答。

哥哥面色一凛,眼里腾起一股绝望的焰火,望了一眼掐在手里的猫。

“哥哥,月魂使消失了,圣王种在他那黑影中的那滴气血,也被取出来了,哥哥……再也没有小魂哥埋伏在你身上了……你自由了……”我吸着气说,不肯让众人看出我心情的激荡。

“哈哈哈……”哥哥笑出声来,从未有过的苦涩:“那……倒是真要谢谢你,美意。”

“作为交换,你同意将这枚紫色的翅膀隽刻在你的额头上是吗?”哥哥抬起手,手指正正指着我的额头。

“他还将这只看上去至少5000岁的僵尸猫一并赠送,是吗?!”哥哥从未有过的咄咄逼人,不待我应答,接着又是一问。

“哥哥……我……”我知道有事情不对劲了,一阵巨大的恐慌像一张暗黑的毯子,忽一下照头兜过来,我眼前一黑,想说的话被生生堵了回去。

“听你主仆二人这意思,挖颗心出来是再便{bian}宜没有的事情——美意可以命令你,但这几个是我从圣族带出来的,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哥哥沉声问紫霞。

紫霞的脖子被他掐着,眼珠子骨碌碌,感觉随时都会掉出来,但很是气硬,阴沉嘶哑道:“美意的命令就是全部。你同不同意与我何干!”

“好,那你挖一个试试看。”哥哥松开掐着紫霞的手,冷冷道。紫霞坠了下去,不等落地,一个起伏,又跃了起来。

紫霞跃到了哥哥的面前,堪堪停在半空中{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冷笑一声,阴沉道:“现下我可不想挖那个蓝袍小哥的心,可能真如他自己所说,他是个‘名副其实、表里如一’的人——倒是你,藏了不少秘密吧……”

紫霞一边说一边回头冲我桀然一笑:“美意,恕我这回先斩后奏了啊,哈哈!”阴测测的笑声中,不等我反应过来,紫霞的爪子陡然往前一抻,骤然变长,一爪就划在了哥哥的胸口上!

“紫霞!!不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排山倒海的力量从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瞬间涌聚在我的手掌,我扬手朝紫霞挥了过去!

……

事情是从哪里开始不对劲、开始失控的呢?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

我瞬间被抽走了筋骨,委顿在地。

从我现在这个姿势和高度看过去,我看到一缕初升的阳光穿洞而过,没有温度的光线就落在我面前的地上。

洞,什么洞?是我那威力无比、势不可挡的掌风击在紫霞身上、紫霞从哥哥的胸口穿身而过、留在哥哥胸膛上的一个洞。

所有的人仿佛坠入同一个梦魇,然后,突然,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朝哥哥涌了过去,片刻,我已看不到哥哥的身影。他被众人淹没了。

我一个人瘫坐在人群之外,如同一条死狗。

如果哥哥……死了,我……也不能活了。

有人走过来,停步在我身旁,半晌,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死了?”我不敢抬头,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劈了。

“穿云君不会死——如果你肯救他的话……但是……”那人温声迟疑道。

我猛一下抬起头,正对上忘言那双柔和坚定的眼睛,热泪滚滚而下:“真的?!!”我一跃而起,朝人群奔了过去。

空地上,哥哥平躺着,落英和画海蹲伏在他的身侧,画海正将自己的裙袍下摆撕扯下来,揉捏成团,往哥哥胸口的洞中填堵;落英和寄城将手掌摊平,按压在胸洞的边缘,但血水不管不顾地汩汩流淌,瞬间就将姐姐塞进去的衣团给浸透了。

哥哥双眼紧闭,面皮透亮,眉目舒展,嘴角平端,初升的晨曦在他的鼻侧投下轻薄的阴影,让他的脸看上去既温柔又宁静。

他要死了。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要死了,他不要我了。他一脸安之若素的死在我的手里。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迎着朝阳,长声嘶喝。

“把手按在你那额头上的翅膀上,让它赐给你力量——如果你肯这么做,他应该能救活,”落英抬起头,脸上从未有过的严肃凝重:“但是,从此你就会臣服于那种力量……你……再也回不到过往。”

我盯着落英的眼睛,他沉沉回望着我,没有丝毫的闪躲。我突然万分确信,他的身体里住了另外一个人,我知道那个人对我说的是什么——只有这个力量能救哥哥,能扭转我亲手犯下的大错,但,我将别无选择,这个力量,它最终也会带着我,朝地狱坠去,永远沉沦,直至埋葬。

我有丝毫的迟疑吗?没有。哥哥的爱与守护,是支撑着我16年坚持到底、一朝醒来的唯一理由,没有哥哥就没有我——只愿他活到2000岁的时候,仍然是这天上地下最美好的少年,对着沉没在地狱里的我遥祝一杯,我心甘情愿。

我不再惊惶,敛聚心神,举起手,将手掌慢慢贴上额头的翅膀。

“美意……”我听到寄城哭着喊了一声。

“美意。”耳畔一个冷静温和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腕。那只手瞬间传递过来一阵暖流。我抬头一看,是忘言。

“美意,只有一句话,请你牢牢记在心里,”忘言离我极近,声音极低,却又极为清晰:“美意!你是人类的救主!纵使身在地狱,你也责无旁贷!”

我来不及思考,看一眼地上的哥哥,只想速速将手放上额头。

忘言狠狠捏住我的手腕,眼睛里有火在燃:“告诉我,你记住了吗?!”

我一个定神,“美意!你是人类的救主!纵使身在地狱,你也责无旁贷!”这句话如同一串野火,在我心底的那片荒原中劈疆而过,听得到“噼里啪啦”烧灼的声音——相信忘言也听到了,他慢慢松开我的手腕,面色平静退开两步。

我走到哥哥身边,蹲下身去,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口上,另一只手覆盖住额头上那枚紫色的翅膀……

花树下,淡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落了树下站立之人满肩。那人一身灰紫长袍,背对着我。既不转身,亦不将花瓣拂落。

“我回来了。”我轻声唤他。

“回来甚好。”紫袍人淡淡道。

“有事相求,请救我哥哥一命。”我轻声哀求。

“何须求我,你已能办到。”紫袍人继续淡淡道。

“我如何能办到?”我仍是疑惑。

“那灵翅已与你合而为一,江河倒流、改天换地都易如反掌,更何况区区一个血族的性命。”紫袍人厌倦道。

“我只要看着他、告诉他,即刻醒转,他就会即刻醒来,再无性命之忧,是这样吗?”我轻声再问。

“何须看他,心随意动,当你借助了灵翅的力量,心念到处,他自然醒转。”紫袍人倦倦道。

“借助了灵翅的力量……那我是不是会下地狱……”我忍着声音里的颤抖,轻声问道。

“美意啊,美意,你是要跟谁划清界限呢,”紫袍人淡淡叹了口气道:“你已身在地狱,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你当真不知吗?”

紫袍人一边说一边就要转过身来,我看着他满肩的花瓣随着他的转身,时间一点一点慢下来,花瓣一点一点飘散开,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快看!”耳边一声惊叫,我听到那是画海的声音,又惊又喜,语无伦次:“哥哥……哥哥的那个血洞……在愈合!”

眼前一个豁亮,我清醒过过来,日光灼灼,已在头上。我一只手仍按在哥哥胸口,另一只手还贴在额头之上。

我控制住心中狂跳,朝哥哥的伤口看过去:血已止住,洞口边缘如同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来回织网,渐渐内缩……

我放下按在哥哥胸口上的手,另一只仍在额头上。我的眼睛死死盯着哥哥的伤口,一动不动,集中意念,心中只是默念:这一刻,我无所不能,心想事成。回来,哥哥。回来,我要你活,你必须活着……

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握住我放下的手,手掌冰冷,手指痉挛,却用力地握紧我。我不用转脸,就知道那是寄城的手。

额头处隐隐发热,胸中气血翻滚、万马奔腾,意念在周身游走,突然感受到握住我手的一个冰凉异物,一股力道从我的手中迸弹出去,将寄城的手弹开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始终没有挪开自己的眼睛,我不敢分神、亦不敢稍有偏移,我把我自己亲手送进了地狱,作为回报,我也要亲眼看着哥哥伤口愈合、清醒过来!

“美意……”有人轻声唤我。我心中一阵狂喜、如闻天籁——那是哥哥的声音!

“哥哥……”我哑声道,抬头望向哥哥的脸,只觉目光灼灼,似有焰火在烧,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刚一触到他的眼神,时空瞬间转换,回到我初初醒来的那一刻,哥哥眉目如画,细长的黑眼睛里有惊无喜,若有若无的遗憾和苦恼,隔着生生死死、无法跨越的千山万水。

“你到底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哥哥喘着气、轻声道。

我盯住他的脸,看到有蓝蔼蔼的血管在他青白如玉的额角寂寂无声地奔流。值得的,是值得的,只要你还活着,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吸血鬼暗无天日、天荒地老地活着,那么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值得。

“你非要留着我的命,让我在余生的日子里,看着你,如何,一步一步,成魔。”哥哥淡淡笑着说:“好,我成全你,美意。”

第98章 火湖之焰

我看着他雪白脸上的一抹盈盈笑意,听着他一字一顿的轻声细语,霎时间只觉五内俱焚、万念俱灰,我缓缓站起身,伸手到脑后,拔下头发上的长簪,直直朝着自己的额头戳了过去!

长簪尚未触及额头,突然在手中变软,一阵腻滑冰凉,长簪幻为青蛇将我的手指缠个结实。

“没用的。我哪有本事伤它分毫。”青蛇老枯黯淡着棕红色的眼珠,嘶嘶道。

“要你何用!”我一把将青蛇远远抛了出去,抬起另一只手,将手指狠狠抠在额头的凸起处。

额头一阵火烧剧痛,指尖如同碰触烙铁。我强忍痛楚,咬紧牙关,死不松手!

“何苦。”落英隔着地上的哥哥,伸长手臂,作势要来拉我:“成魔就成魔,想通了也没什么,假以时日,天上地下尽在你掌握,成神抑或成魔,又有什么分别?”

我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扫过画海,只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眼珠灼灼,面色雪亮。

我何尝稀罕过这什么“天上地下尽在掌握”!我不过是要回到从前的我,要哥哥重新疼我爱我……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低下头看看哥哥,他面色如镜,双眼放空,无可无不可,根本不再看我……

“去!”我胸口大恸,暴喝一声,手指如同插入沸水,蓦地只觉额头一片燎痛,仿佛有人将头皮从我的头骨上生生揭开!那痛楚太过于尖锐暴击,我所有的力气突然耗尽,双膝一软,便要栽倒下去。

“美意!!”风间一声惊叫,指着我满脸惊恐:“你额头着火了!!”

果然!我双眼上翻,看到一簇火在我的眼睛上方翻腾,尚未等我反应过来,只觉指尖奇痛、直达心底,我举手一看,指尖居然也着火了!天蓝色的火苗裹着我的手指朝上窜!

“火湖之焰!”有人惊叫出声。我已痛得双眼模糊、耳朵嗡嗡,根本听不出来是哪些人的声音。

恍惚中,地上的哥哥突然强撑起身,一把将我搂在怀里,从我模糊的眼睛里看过去,他的脸扭曲成白色的一片。

“哥哥……好痛……救我……”痛感已窜遍全身,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滚油表面噗出来的一个气泡,而我,就在滚油下煎熬!

“美意……不怕……”哥哥将他的额头抵向我,手指接住我的指尖,仿佛是要将那火引向他,剧痛恍惚中,我听到他清晰的声音:“……哥哥与你同生共死。”

有人一把将我扯出了哥哥的怀抱,我已痛得随时要四散开来,眼睛已无法视物,只听到有声音袅袅然散在空中,像是被风断成一截一截的:“还在……意气用事……把那僵尸猫……过来……恐怕……只有他……知道……如何……解这……火湖之焰……”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美意……美意……醒来!”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眼看到一汪湛蓝,明亮饱满得要溢流进我的眼里,身下一片微漾,冰冰凉凉——我在哪里?

“你在水上……水泽之上。”身旁一个声音阴沉沉道。

是紫霞!我一个转头,猛一下呛了一口水。

紫霞伸出猫爪子一把托住我的头,将我抬高一点。我举目四望,这才发现我和紫霞正漂浮在水泽之上,不远处,小奈和一个水泽仙女正浮在水面神情紧张地看着我。而远处岸上,哥哥、忘言、姐姐和落英他们也焦急地望着我和紫霞的方向。

疼痛已消。我望向岸边,将眼睛钉在哥哥脸上,他怔怔望着我,面无表情,一身红袍在烈日下的风中轻轻拂动。

“你根本不清楚现在的你到底拥有多大的力量,”紫霞一脸青紫、眼珠歪斜,却阴沉正经道:“所以,不要轻易出手,否则,分秒之间酿成大祸。”

“7000年的功力也只能堪堪受了你那一掌,你那哥哥,”紫霞说着,朝岸上瞥了一眼:“他是有多舍不得你,才能撑到你将他救回。”

“不要废话。说重点。”我冷着脸对紫霞说,心里却已抖得像是揣了一只发癫的小兽。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紫霞阴冷道。一身淡紫色的皮毛被水湿了,贴服在他的猫头猫身上,愈发衬得他的眼珠子紫光晶亮,大得瘆人。

我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去抠他的眼珠,他猫头一闪,正色道:“‘他’已经出手惩罚你了——连着两次你想生生抠掉灵翅,你当他是那么好相与的吗”

“‘他’——是谁?”我呲着牙问。那令人积毁销骨的疼痛原来是“他”的惩罚。

“我不说。”紫霞阴测测道。

“是紫袍人?”我再问。

“不是。”紫霞回答。

“那是谁?”我冷声再问。

“我不说。”紫霞抖了抖湿漉漉的毛,骨碌碌的眼珠定在我脸上,说。

“我这一生,再别想与这灵翅分离,是吗?”我直着脖子,水在身下晃荡,一阵晕眩。

“看样子是。”紫霞沉沉道。

“什么是‘火湖之焰’?”我又问。

“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只要你以后……”紫霞沉声道。

“一定,要,知道。”我毫不放松。

“地狱之火。”紫霞迅速道。一边说一边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光是那个名称已让他胆寒。

“‘他’惩罚我,‘他’要用地狱之火烧死我,是吗?”我压着声音里的颤抖继续问。

“不是。”紫霞冷着脸,翻了一下眼睛。

“他不想烧死你,他要你生不如死。”紫霞将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有人听了去。

“好……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我突然狂叫出声,身子忽的往水里一沉。

“你出来,美意,我告诉你,”隔着一层荡漾的水面,我看到紫霞的脑袋成了一片摇曳的黑影,他的脸是破碎的,但声音听得很清:“你别无选择,这是你的命……这,也是天上地下、万物苍生的命。”

我憋在水面之下,怒气、怨气、绝望之气,渐渐在我胸膛中盘旋,越来越快,越来越胀,终于转成一股豪气,臌胀着我的胸腔,我双腿一纵,立在水中,举起手掌,劈开水面,伸向天空,在水中狂啸出声:“啊————”

只听得耳边“哗哗”巨响,整个水泽中的水,巨浪翻滚,如同狂潮纵卷过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柱,呼啸着向天上冲去!

我降在水泽的盆地之上,仰脸呆呆望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巨大轰鸣的水声就在我的头上,岸边的众人在拼命地喊叫着什么,只看得到他们的嘴巴在一张一合,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紫霞——紫霞呢?还有小奈,小奈身边的那一个水泽仙女,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寄城拼了命的喊,我只看到他一边喊一边疯了一样拿手朝上指着。

我抬头仔细一看,天哪,那巨大疯狂的水柱之中,星星点点地夹杂着——居然夹杂着紫霞、仙女们,无数的鱼……我甚至还看到了一条挥洒着数条辫子的深绿色大蛇!

我知道我在干什么了。我,已经厉害到了如斯地步——那个“他”将紫袍人的灵翅赐给了我,同时加诸在我身上的“魔”力已让我随心所欲、可怕至极!每当有气在我体内汹涌,而我又控制不住的时候,最终迸发出来的力量真的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将众人从凝固的时间中解冻、在哥哥的胸口上挖的血洞、瞬间令哥哥死而复生,现在,又让这水泽倾巢而起、生生在天空中停驻,将日头都遮挡,让天地一片黯然!

事到如今,我还能娇憨的像一个白痴那样,把头枕在哥哥的肩头,撒娇耍赖扮萌宠?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我,美意,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把眼光定格在哥哥的脸上,心如灰烬,长叹一声,缓缓吁出最后一股愤懑之气,仰脸,闭目,举向天空的双手慢慢放下,只听到“哗哗”的水声从天空降落而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轰——”一声,水浪掀腾,双眼茫茫,我重新被包裹在一片水域之中。

水泽奋力翻腾,仙女,鱼类,水草,大蛇,还有紫霞,在水浪中辗转腾挪,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我,自始至终,没有被水浪掀翻,一直将上半身露出水面,稳稳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既不觉得痛快,也无甚悲喜。

一只爪子在水中轻轻搭上我的胳膊,一个猫头从水面浮出来。是紫霞,神情既佩服又惊恐。

“美意,你那脸上的绯红尚未褪去,看起来却分外——杀气腾腾。”紫霞喘口气,道:“从这一刻起,可能我们所有的人都要倚靠你,而你,只能靠你自己。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伏,你拥有了如此巨大的能耐,希望有一天,你能有足够的幸运,全身而退。”

“你们所有的人……都要倚靠我?也包括你?”我盯着紫霞那摇摇欲坠的眼珠子,沉声问道,心底有一双迷路的赤脚,踩在枯枝碎叶上,走在越来越宽豁的森林小道中,努力不发出声音。

“也……包括我。”紫霞砸吧一下嘴,这一次,他没能看透我的心。

“那‘火湖之焰’去哪儿了?”我继续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小惩戒之后,火湖之焰自然就消失了——‘他’又不想让你死。”紫霞翻着眼珠探察我的心。

“我怎么到了水泽里?”我紧接着问。

“我拖你进水的……减缓你的烧灼感——你已经那么痛苦了。”紫霞放慢了回答的速度。

好了!我已经想通想透了!

我伸出两手,搭在紫霞的眼皮上,将那不安分的眼珠子轻轻往他的眼眶里摁了摁,又拂了拂他湿漉漉的猫头,正色道:“你,可以回去了,我也要上路了——告诉紫袍人,也告诉‘他’,从今往后,是福是祸,我自己承担,与人无尤!但妄想缚我手脚、控我心神、引我成‘魔’——那、不、可、能!”

我抬头扫一眼岸上的众人,目光掠过忘言,后者正端正平视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英雄相逢、惺惺相惜的欣赏之气,我突然心荡情激、豪气满怀,提气纵声道:“因为我是美——意,我是——神的拣选,我是——神的美意!”

说完,我不再看紫霞,俯身朝水泽岸边游去。

“你已是我的尊上,我只能追随你、为你所用。”紫霞在身后嘶哑道。

“何必?我已明了,这一切不过是个——局。”我头也不回,冷冷道。

第99章 恶灵

“美意,等我,我与你同行。”仙女小奈在身后唤我。

“好——”我微微侧头,应她。

眼前忽然一暗,一个张牙舞爪的紫影迎面压了过来!两只爪子扑在我脸上,我鼻息一窒,身子一个趔趄,被压进水里去!

入水的瞬间,我的身边多了三条身影,水花四溅中,我看到他们分别是忘言、风间和小奈。

“嘿嘿,既然你已看出这是个局,”紫霞在水下凄凄冷笑,一双爪子从我的脸上挪到了我的肩膀上,阴沉沉道:“别要帮手,别用魔力,随我去,我带你去看看什么是连地狱都不如的地方……你一定会改变主意……”

我瞪着眼,望着水中的紫霞,他的声音,他的脸,在水波中扭曲,可怖又可怜。

那三人已将手放在了我的后颈、后腰和胳膊处。我突然心念一动,低声问道:“这,并不是那局中的一部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水里显得又重又嗡。

“——不是!可是,美意!求你!随我去!”紫霞突然将他的脸贴上我的脸哀求道,一双硕大的眼珠子摇摇欲坠地悬在我的脸上,猫头正中的那道裂痕感觉随时都会再次劈开!

我一把将他推开,与此同时,那三人也同时发力,要将我拖拽出水。突然耳边听得一个炸响:“都闪开!!”

一阵腥风卷过,眼前蓝光一闪,一个豁亮,身子一轻,我被蓝龙卷带出水。

出水那一瞬间,突然右手一个刺痛,我低头一看,惊叫出声,天哪,紫霞正用他的牙齿咬在我的手掌虎口处,一双前爪死死攀着我的手腕,身子悬空着——他居然还未放手!

蓝龙也发现了,伸出一只龙爪过来招呼紫霞,紫霞身子一个往复,松开牙,“嗖”一下窜上我的胳膊,四只爪攀伏在我的胳膊上,抬起头,眼神里又是哀求又是怨毒:“帮帮我……帮帮我们……”

“你……不是紫霞。”我盯着他的脸。

他不说话,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但等于做了回答,他的眼神,已从一只猫变成了另一样东西。

“你是谁?”我看着他眼睛里的变化,湿透的后背升起一股寒气。紫袍人知道吗,若是知道,那这也是这个局的一部分?若不知道,那他连紫袍人都瞒过了了,他能有这个本事?

说话间,红龙也凑了过来,众人亦聚拢过来。

紫霞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而我的脑子在飞快转动:是的,这一切都是个局,我被月魂使拖进暗魂道,我的恶迅速被紫袍人点燃,引导着我进入地狱别院,与此同时,紫袍人凝固住哥哥他们的时间和空间,让众人无法找寻我,正可以慢慢将我催眠和引诱,我还记得他说过:“何须着急,慢慢来,美意,你还有大把时间。”至于那个“声音”,听上去仿佛是与紫袍人有深仇大怨,但谁知是不是他俩在演一出戏给我看,然后,紫袍人的灵翅就顺理成章转到了我的额上。而当我回到水泽的原点,想要解开时间,只能使用灵翅的魔力,而灵翅的魔力一旦被我开启,就与我建立了无法脱身的联系,我一用再用,依赖越重,沉沦越深……

“美意,你果然很聪明……他们选择了你,是对的。”紫霞的声音变得非常冷硬,而不是他一贯的阴阴沉沉。

“但,你却成了唯一的纰漏。”我已经非常肯定了。

“是纰漏,却不是唯一,你仍然有机会去发现其他的。至于我,”紫霞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怪异的回音,仿佛在空谷中敲打什么东西,又脆又硬:“还没有不自量力到与‘他们’抗衡的地步,我不过借了这死猫的皮囊,蛰伏着,等待着,我相信终有一天,那个人会出现,我会带着他回到旧地,去复活……”

“这一蛰伏就蛰伏了5000年,是吗——你倒是沉得住气。”一个声音从我的嘴里说出话来,听上去分明就是我的声音,但,这一时刻,我还没想要说话呢,我还想听紫霞把话说清楚呢。我闭上嘴,抿了抿嘴唇。

“是,我蛰伏着,没有丝毫妄动。”紫霞翻动他的眼珠,落在我的额头上,牙齿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我只是……我只是……若能寻到机会,我想复活他们……他们吃了你的猫……但那种折磨,无穷无尽……放过他们吧……”

“现在你又打起了‘我’的主意,是——吗?”我正说着话,只觉额头一阵微热,趴伏在我胳膊上的紫霞突然一声嘶叫,被我捆缚好的脑袋“砰”一下生生裂开,一个黝黑、精瘦、浑身仿佛都被肌肉覆盖着的小小的怪物从紫霞的身体里窜了出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小小的怪物速度惊人,眨眼不及,他已连飞带奔,没入森林,没了踪影。

蓝龙缓缓将我放下,众人面面相觑,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正要去检视从我胳膊上掉下去、脑袋再次被劈成两半的紫霞,突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一只动物从密林中被扔了出来,重重砸落在我们身边的空地上!

风间“啊——”的一声惊跳开,我的眼皮一跳,身子僵住了。

“美意!”画海在我身后轻轻喊了一声,意在阻止。我扬起手,摆一摆,并未回头,反倒往前走了一步。

是一头鹿。一头非常强健的雄鹿。它那粗壮的颈脖已被咬断,只剩了一层皮将头和身子连接着,脑壳已被掀开,两只峥嵘的鹿角歪颓在一边,脑袋里有袅袅热气冒出,四肢在徒劳地抽搐——这种情况下,它居然还活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众人,刚好跟寄城的眼光撞个正着。

他脸颊紧紧绷着,显露出嘴角的小小梨涡,盛的不是笑意,而是满满的恐惧。

看我看着他,他苦着脸轻轻摇头,两脚不动,身子却尽可能地朝后趔趄。

“它需要一个了断。”我平心静气道。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响应,亦无一人行动。

一时间,无人言语,林涛阵阵,日光铮铮,水泽如镜,空气中充满了雄鹿身体中喷涌而出的血液的甜腥,和它垂死挣扎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其实,我还听到了好几个人吞咽口水的声音。

“我来。”沉默中,一个轻柔、坚定的声音响起,小奈从众人中闪身出来,从背负的包袱中取出一柄精巧的银白色匕首,纤手一扬,阳光反射在匕首之上,我眼前银光一耀,闪得我瞬间睁不开眼,待我再次看清时,小奈已走到了雄鹿的面前。

只见她一身青衣,纤腰一握,站在雄鹿面前,举起匕首。薄薄的肩胛骨将她后背的青衫支棱了起来,她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一只丢失了翅膀的青鸟,正在迎风回忆。

她在犹疑。她忽然回过头来,黯淡无光的眼神聚焦在我的脸上,面色苍白,神情坚定——她哪里有犹疑,自从她下定决心带我们去寻精灵古国和暗夜之泪,她就再没半分的举棋不定。她只是……心有不忍。

“小葵……哦,不,小奈,姑姑常说,做事大行不顾细谨,你速速落手,给它解脱,你也可以速速出发,也许……也许姑姑真的在等着你去救她……”水泽岸边一个年长些的仙女朝着小奈轻声喊着,面容清婉,秀眉微蹙。

她话音未落,小奈一个转身,手起刀落,将匕首直直插进了雄鹿的胸口。雄鹿轰然叹出最后一口气息,四肢一伸,不动了。

小奈一言不发,弯腰提起匕首,快步走到水泽边,蹲下身去清洗。

“原来吃脑的并不是紫霞,而是这……怪物。”我向众人点点头:“你们可知方才这怪物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不是你从那什么地狱别院带回来的僵尸猫身上潜伏的怪东西吗,”风间奇道:“你都不知,我们怎会知道……实在太可怕了,就这短短功夫,他窜进森林,上来就袭击了一头这么大的鹿……他那么小的个子,怎么做到的?”风间说着,可能是真的害怕,稍稍朝忘言身边凑了凑。

我望向哥哥,哥哥盯着地上的死鹿,半晌无语。落英走近死鹿,脸上又是恶心又是好奇,突然抬头冲着忘言道:“喂,方才架在你肩膀上的那只开了脑的野兔,估计也是这家伙干的。”

当然是他。我亲眼看着紫霞从架在忘言肩上的野兔脑袋中取食——原来紫霞只是障眼法,吃脑挖心的是这个怪物。

“难道是——”哥哥突然抬头盯着落英,他俩异口同声道:“恶——灵!”

“不错……是……恶灵。”耳边阴沉嘶哑的声音道。我回头一看,紫霞四肢着地,身子如同掏空、散架,软塌塌趴伏在我脚边,努力仰着分叉的脑袋,防止眼珠子滚落出来。

“紫霞!你还活着!”我亲眼见了刚才那一幕,想着紫霞恐怕已是个没有生命的皮囊了,没想到他居然没事。

“让你失望了,美意。”紫霞话都说不顺,还不忘阴阳怪气。

“帮我把脑袋绑在一起……这……这看的都是重影……”紫霞喘口气道。

我手脚麻利地将他的脑袋又捆缚在一起,顺手又把他的眼珠子往他眼眶里摁了摁,摸了摸他淡紫色的毛皮,一抬头,看见风间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脸的不能置信——唉,一路行来,再遇见什么我都不会像她这种表情了,我已改变,而她,仍是那么娇憨的天真。

不知怎的,想到这一节,我忍不住又看了忘言一眼,心里淡淡起了一层波纹。

“美意,纵然是个局,那局也非我所设,”紫霞将身子侧了侧,看得到他瘪下去的肚皮,声音很是低沉:“你我同在局中,谁也不比谁更无辜;况且,你也看到了,吃脑、挖心,都非我所意,皆是那……恶灵附体,我身不由己。”

“何时附体?你可心中清楚?”哥哥沉声问道。

“5000年前。我心似明镜。”紫霞阴沉道。

“如何附体的?你怎么会同意?”画海出声发问。

“5000年前,因为一场误会,我自行了断了性命,但心中怨毒甚深,悔意、惧意,缠绕周身,无法正大光明地去向地狱,只在阴间徘徊往复,被阴间的一群怪物盯上,”紫霞喘口气,声音里寒意森森。

“有那么可怕吗?你的语气好吓人。”风间轻声问。

“你们没有去过阴间那最底层、最胆寒之处,所以永远别怀疑:‘有那么可怕吗?’”紫霞瞪着眼珠子,脸上开始变得扭曲。

“那怪物是在阴间最恶劣、最凶险的环境下催生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存在了多少年,他们有时无形,有时有形,有形时力气巨大、胃口饕餮,任何活物甚至死物都可以成为他们的食物……尤其喜食活物之脑……”紫霞的声音已经有些不受控制。

“我……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的脑袋就是被劈开的,我居然没留意到……你………你只有脑袋没有脑!”我努力让声音镇定下来。

“是啊,你才反应过来,5000年前,我的脑,已被他们吃掉。”紫霞阴沉道。

第100章 恐惧

“我在阴间游荡,被他们盯上的时候,只感觉他们在一直、一直逼近,却并不下口。我不能停留,却也无法逃离,就是疲于奔命,直到精疲力竭、心死认命。”紫霞低沉着声音道。

众人无人插话,不知他们是否跟我一样,听着紫霞的话,胆战心惊。

“终于到了那一刻,双方的耐性完全耗尽,他们从我的竭力奔逃中体会到的乐趣也消耗殆尽,他们懒洋洋地擒住了我,有个心急的家伙,直接就劈开了我的脑袋,众人分食了一只2000多岁的猫的脑子……”紫霞终于说到了他被吃掉的过程,大家很不厚道地吁出一口气。

“我不知道一只猫的脑量到底有多少,反正当那个家伙出现的时候,”紫霞说到这儿,缓缓伸出爪子,指了指自己的猫头,继续道:“分食我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吃完之后,他才现身,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是如何发现异样的,他盯着瘫在地上、脑袋劈开的我,突然指指我,又指指众怪物,嘴里念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话语,听上去仿佛是某种带着神秘力量的咒语,但,已经晚了,”紫霞习惯性地翻动了一下眼珠子,声音里掺杂了一声狞笑:“所有那些分食我脑、沾染我身的怪物们突然发出凄厉的嚎叫,身子一边扭曲一边消失——仿佛在拼了命地挣脱着什么,但最终还是消失了,只有凄惶的尖叫声萦绕耳边,至今不去……”

“听!你听到那恐怖的尖叫声了吗?”紫霞突然朝着风间呲牙一笑,沉沉问道。

“你……你别吓人!我什么都没听到!”风间白着一张脸,颤声道。

“嘿嘿!”紫霞冷笑两声,不再理她。

“只剩下了我和那个家伙,他一身黝黑的肌肉,个头矮小,却极为灵活,像人,又不像人,感觉是没进化完全的人和动物的混合半成品。当时的我,瘫在地上没了脑子,却无比清醒,我拿被劈开两边的眼睛恨恨瞪他,但他仿佛对我颇有忌惮,根本就不跟我的眼神有任何接触,只是围绕着我,在地上画了一圈符咒,我一个符号都不认识,然后,他就坐在圈子外面,再次开始念那串带着神秘力量的咒语,一遍、一遍又一遍……”紫霞的声音渐渐低下来。

“然后呢?”寄城急声问道。

“还能有什么然后,那咒语仿佛护了他的身,他起身将画在地上的那圈符咒轻轻抹去,走近我,又稍稍后退,再次走近,又再次后退,三次之后,他……放心地从我脑袋被劈开处,钻进了我的身体。”紫霞沉甸甸的声音。

“此后,我就变得极为凶猛残忍,胃口惊人,尤喜吃脑,实在吃得太饱的时候,就将手中猎物的心给剖出来,研究把玩一番,有时候,兴致来了,还给缝合回去,更多时候,也就随剖随扔,硬是把个阴间闹了个鸡犬不宁。”紫霞沉声淡淡道,说的话无比血腥,但语气却一副混不相干的冷漠。

“你后来到底是怎么回到紫袍人身边去的?”我冷不丁发问。

“他召唤了我。”紫霞阴沉沉地说。

“哪个‘他’?”我追问道。

“你口中的紫袍人。”紫霞老实回答。

“他不是说你是自己破土出来的吗?”我又问。

“你就当他是死要面子才那么说的吧。”紫霞阴声道。

“那到底是怎样的呢?!”我有点烦躁。

“有一天,我正在阴间,津津有味地嚼吧某个小鬼的脑子,突然就听到他的声音,就附在我耳边——只有他才有的那种声音、随时都厌倦得想去死一死的腔调,他说:‘你这只贼猫,天上地下遍寻你不到,原来躲在这种地方逍遥。速速给我死回来。’然后,我就死回去了。”紫霞道。

“你就‘死’回去了?”寄城问道。

“我只能‘死’回去啊,我已经死过一回,是个僵尸了。”紫霞不以为然道。

“身体里带着那个你们称作‘恶灵’的怪物‘死’回去的?”画海一本正经地问。但我突然很想笑。

“不带着他,难不成还把他托付给谁保管?”紫霞冷声道:“那恶灵的同类都在吃过我的脑子后一并湮灭,就只剩了他一个,他若不附在我身上,他哪里都去不了,就凭他自己,他是不可能离开阴间的,嘿嘿!”

“紫袍人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当他发现你开始吃脑挖心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怀疑吗?”我冷静下来问道。

“谁知道。他城府甚深,我到底只是他身边的一只猫。”紫霞的声音有些凄凉。

“他从未提过吗?”我又问。

“从未。”紫霞回答。

我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但那念头一闪而过,太过迅疾,仿佛一个人从窗口匆匆而过,我只看到了那人卷起的一角衣袂,只要我能想起那衣袂是什么颜色,我就能知道那人是谁——但,我想不起来,那衣袂的颜色已融在灰扑扑的风中,无法辨认。

“……帮帮我们……那个人会出现,我会带着他回到旧地,去复活……”我突然忆起那恶灵的话,大叫一声:“我知道了!他要去复活阴间他那消失了的同类!”

“那就是了。”哥哥突然出声道:“我曾经在大人的藏书阁里看到一本书,书上记载数千年前,阴间出现了一种怪物,力气大,胃口大,吃任何活着或死去的生命,挖脑食髓,极为残暴,被称为‘恶灵’,但不知为何,突然一夕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无踪影……原来是这样,”哥哥看了一眼紫霞继续道:“那恶灵靠着咒语和附身于你,存留至今,就盼着有朝一日,能获得某个人或某种力量的扶持,将他的同类复活唤醒。”

“哼哼,如此厉害、令整个阴间都闻风丧胆的恶灵,居然是因为分食了一只猫的脑子而全族湮灭,甚有意思!”落英冷笑出声。

“紫霞不是一只普通的猫,他至少存活了7000年了!”我白了落英一眼。

“你这个蠢材!”落英又将白眼翻回我,冷笑道:“就算是一只活了1万年的猫又能怎样!美意,你总是抓不住重点,你为什么不看看这只猫是谁养的呢?还一口一个‘紫袍人’,你是真糊涂还是假天真,你果真不知那‘紫袍人’是谁吗?你也不知现下你额上隽刻的这枚紫色的翅膀到底代表什么吗?”

“我宁可不知,这也非我本意。”我冷然道。答案,我会自己去找,我也一定能够找到,我才不稀罕你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对我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哥哥像是忘记了某件事、然后突然又被提醒了,举目看我,眼光在我额头轻轻扫过,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恶灵既已在紫霞身上蛰伏了5000年,可见他复活同类之心炽,怎么突然因为美意的两句话而现出真身、全面崩盘,乃至落荒而逃,着实令人费解。”画海在一旁轻声冷语道。

“恐惧。巨大的恐惧。”忘言轻声说。

“那恶灵蛰伏5000年,却一朝逃离,只是因为,他无比的恐惧。”忘言望向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脸上。天哪,天哪,阳光倾泻在他蜜色的面颊上,给他的脸镀了一层淡淡金光,又清秀又庄严;他的眼睛被阳光耀成琥珀色,稳稳又安静地看着我,我突然有一种想为他而死的冲动。

“美意,美意!”一个阴沉严厉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瞬间清醒。那是紫霞的声音,我记起来,“他拥有一流的读心术”,我定定神,把脸别开去。

“为什么那恶灵会怕成那般模样,我反复思量方才美意对他说的最后两句话,突然发现,那两句话根本就不是美意说的,”说到这儿,忘言顿了一下,这次我不再抬头看他,只是回忆着我说过的两句什么话。

“一句是:‘这一蛰伏就蛰伏了5000年,是吗——你倒是沉得住气。’另一句是:‘现在你又打起了‘我’的主意,是——吗?’这两句话根本就不是美意平日的语气——因为这是一个人在借了美意的口说出的他想说的话!”忘言加重语气、笃定道。

“太玄了!谁能借着美意的口说出他自己想说的话!真是笑话!”寄城嚷道。

“还记得那恶灵对美意说的最后一句话吗?”忘言不疾不徐道。

“‘我只是……若能寻到机会,我想复活他们……他们吃了你的猫……但那种折磨,无穷无尽……放过他们吧……’,就是这句话,对不对?”画海淡淡说道,却将那恶灵绝望哀求之声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倒吸一口冷气,忍不住望向她的脸,只是想确认是她在说话,而不是那恶灵又回来了。姐姐有这个模仿他人说话的本事,我竟然不知!

我揣摩着恶灵说的最后一句话,突然额头正中陡然一跳,带着我的眼睛也猛然一跳,我、我看见了——我居然看见了那个从窗口匆匆经过的人,他被风卷起的衣袂,是什么颜色!

“他恐惧,但他怕的,并不是,美意。”忘言清晰道,声音甚轻,仿佛是怕惊到某人。

我心中一颤,刹那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我辗转回旋,已将诸事想了个通透——那紫袍人,还有这无法撕裂的灵翅,已经……已经与我合为一体!一时间,我万念俱灰,长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

一双手悄悄爬上我的胳膊,然后一点一点向上挪,一直挪到我的肩头,停在那里片刻,然后突然一把将我死死搂住——是无影手!是那双消失了太久、久到我几乎已经忘记它的无影手!

我一把环抱住自己的肩头,将手紧紧覆盖在无影手上,想到初初醒来,我第一次照镜子,无影手将我紧紧搂着,仿佛只是在昨日,此刻却已物是人非,我落到这般境地,再也忍耐不住,哭出声来。

“美意,我说过,我愿与你肝胆相照,”忘言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温和又坚定:“不论在你身上发生何事,你会有何改变,我说过的话,绝非妄言,永不食言。”

我抬起头,忘言就站在我身边,眉清目秀,风轻云淡,眼神却灼灼然专注盯着我的眼睛。我鼻中闻到他清香气息,周身却笼在他的一阵隐然霸气中——这太奇怪了,一向纤弱文雅的忘言居然流露出一种不怒自威的王者风范!

“你——”我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忘言伸手一带,将我笼进他的臂弯,头顶响起他的声音:“诸君小心!有异物靠近!”

我挣了一下,勉力抬起头来,只觉眼前一暗,一个黑色大物从天空俯冲下来,一头栽进了水泽中!

第101章 口谕

“怎么又是你……老蝙蝠……信使?”只见风间冲在最前面,待得她靠近水泽,却又惊呼一声,回身就逃!

众人围了上去,我也一把掀开忘言的胳膊,朝水泽奔去。

“你——说话算话?”奔到一半,我回头问道。

“算话。”忘言并未停留,我一回头,他就在我身后,我险些撞进他怀里。他安静笃定道,眼睛里有一道奇异的光芒闪过。

“永远不嫌我——臭?”我促狭道。

“嗯……还真有点……”他老实不客气道,皱了皱鼻子。

“看!这一下就试出来了!”我转身就走,不做停留。脸上似有不悦,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涌满了气泡,在愉快地上蹿下跳。

“我从不轻易承诺,你是第……”身后那人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轻声沉着道。

“美意!速速过来,信使有事吩咐!”哥哥在水泽边扬声唤道。

“来了!”我一边应着一边奔过去,不知何时,忘言的手已经松开了。

只觉右肩轻轻一沉,一朵淡紫色的花跃上我肩头,我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那花朵花瓣憔悴、微微绽开,幽幽叹了一口气。

“紫霞,你好生将养,什么都别说。”我不等它一口气叹完,抢先道。

走至水泽边一看,那扑棱着翅膀甩水、耷头耷脑的家伙,正皱巴着一张丑怪小脸,勉强睁着眼睛看着岸上的众人,哈哈,这可不就是那老蝙蝠信使嘛!

“嗨!你怎么又来了?莫不是寻不到回圣星堡的路,兜兜转转又迷路到我们这里来了?”我盯着他那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的眼睛,低声喝道:“还是你压根就没回去,一直鬼鬼祟祟跟着我们!”

我恼他气量狭小,为了风间一句话,就给风间下了那般狠毒的“僵冻咒”,害得风间差点死掉,所以说话也很不客气。

“我呸!我数百年功力,天地任遨游,来去皆明了,我会迷路?!”老蝙蝠气恼道,一边爬上了岸、抖掉翅膀上的水,一边呲牙对我怒道:“更别说什么‘鬼鬼祟祟’跟着你们!”

“信使莫同小孩子一般见识,”哥哥将我轻轻一拽,掩在他身后,对着老蝙蝠有礼道:“此次再来,可是圣王有新令?”

蝙蝠站定,张开嘴,强忍了一下,没忍住,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嘴的锋利尖齿。我的眼角余光看到风间站在众人之后,缩了一下身子。

“新令没有,但催促令倒有一条。”蝙蝠强睁着眼睛,在众人面上扫过,声音又是得意又是古怪:“我返回圣星堡,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接到圣王命令,传他口谕一条。”

“你的屁股能坐下?”寄城轻声疑惑道。我看他一眼,他也正朝我看来,嘴角一抿,露出两个浅浅梨涡,眼中有笑意,神情甚是顽皮。

好久没看到寄城这样了。我心头一热,有些暖暖的怜惜。

“嗤!”右肩上的花朵阴沉道:“先顾了你自己。”

“寄城!”哥哥轻声喝止,对老蝙蝠揖了一揖,道:“还请信使转达圣王口谕。”

“圣王道:‘本王对侍同及三位圣族候选新君寄予厚望,却至今连第一样圣物都未能取回,本王甚感遗憾,任重道远却时不我待,还望诸君不惧艰险,取回圣物,成就小我,光耀圣族,亦不负王命。’”蝙蝠一口气朗朗说道,虽然声音听上去仍然刺耳古怪,但转达的血族之王的命令措辞甚是威严。

哥哥伸出右手,招呼了一下,落英、画海和寄城走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向着蝙蝠信使颔首作揖,口中称“应”。

哗,大家一下子郑重其事起来,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至于美意,”蝙蝠的声音突然又怪又尖利,听得我感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我赶紧也走到哥哥身边,望着蝙蝠,心中有些忐忑。

“没啥好事。”右肩上的花朵从花瓣缝隙中嘶嘶渗出四个字。我心更是一凛。

“至于美意,”老蝙蝠的眼睛终于能睁开了,黑豆般的眼珠子滴溜溜在我脸上乱转,最后终于停了下来,继续道:“未受教化、愚昧鲁钝,若虚心受教尚好,若任性妄为,就由她自生自灭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静默不语。我呆立当地,又是迷惘又是羞愤,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信使大人,望你出言谨慎!”画海突然出声,只听她清脆冷静道:“一路行来,美意的表现有目共睹,善良,舍己,遇事不惧,虽说有时候冲动之下,稍欠考虑,有愚勇之嫌,但她毕竟沉睡16年,初初醒来,试问有几人能做到她如今能做到的?信使大人莫不是曲解了圣王的意思,转述过来,失了本意?”

“我同意画海说的!”寄城大声急促道:“美意怎可能是那‘愚昧鲁钝’之人?!她有多聪明、多勇敢,你知道吗!我不许你瞎说她!”

“啧啧,圣族的候选新君就是这般风范!”蝙蝠一边说一边摇头:“堪忧啊。老朽既已明说是‘圣王口谕’,自是原话转述,一个字、一个词,甚至一个停顿都错不得的,你们这般质疑老朽,到底是信不过我老蝙蝠呢,还是对圣王的意旨存了异心,嘿嘿……”说完,蝙蝠冷笑两声不再言语。

“多谢信使通传圣王口谕。信使着实辛苦了,只是不知信使大人如何从天上栽进这水泽之中?”哥哥意在转移话题。

我却一时间迷了心窍,突然走到哥哥身边,拉住他的袖袍,哑声问道:“我任性妄为了吗?哥哥要任由我自生自灭了吗?”

哥哥推下我手,反手相握,我感觉到他的手掌一阵冰凉有力。

“美意!哥哥永远不会抛下你!”哥哥的声音跟他的手掌一样净冷有力。

“哈哈,”蝙蝠打着哈哈,突然声音一转,怪声道:“那你们是要公然违抗圣王口谕喽!”

“何来违抗?圣王之说,也不过‘假若’,圣王并未一路同行,美意到底是‘虚心受教’,还是‘任性妄为’,还是应由我和候选诸君来做评断;况且,美意此行才不过数日,就凭这一时半会,怎会有定论?听闻信使之意,难道要我们顷刻间就放弃美意、‘由她自生自灭’吗?圣王的口谕,信使大人已转达到,感谢信使大人辛劳,至于取物和安置美意,我们,自有分寸。”哥哥又是一揖,不卑不亢道。

“你们倒是同心同意!”蝙蝠怪声忿忿道。

“圣王正是要我们同心同意啊,这是谨遵圣王旨意呢!”画海脆声道。

“好,好,好。”蝙蝠连道三声“好”,语气里甚是不以为然,眯着黑豆般的眼睛,望着众人中的一个。

我朝着他的眼光看去,他看的是落英。

落英正双臂抱在胸前,一张脸面色皎洁、毫无表情,眼睛冷汀汀、懒洋洋地望向某处,正自神游,对我们的话题无动于衷。

不对!他并不是真的无动于衷。我盯着他搭在左胳膊上的右手,大拇指被掩住了,余下的四根手指,根根纤长,正微微使劲,掐住了他自己的臂膀,雪白的指节配在藏蓝的衣袖之上,隐隐然被染上了一层莹莹蓝光,有一种奇异的克制之美。

克制。是的,我相信我的猜测。他绝对是心思浮动,而非表面上的无动于衷。而且,自从老蝙蝠再次出现,他始终不发一言,他,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呢?

我冷静下来。走到落英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喂,你在想什么?信使等你发言呢!”

落英倏然将眼光调回来,落在我脸上,眼神冷冽,语气森森:“自生自灭,于你最好。”

我心里一寒,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恐惧从脚底袅袅攀上我的腿,爬到我的背上来。

“落英君,何出此言,我们一行五人,只有同心协力,方能成事……”寄城心怯,看了我一眼,仿佛得了勇气,声音愈大。

“滚开。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落英声音低鸣,语气极淡,却有一种令人胆寒的威严。

寄城只是定定望我,淡黄色的发带被风从脑后拂到他面上来,堪堪掩在他双眼之下,将他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衬得愈发明亮,闪着孩子气的执拗和惊惶。

他伸手将面上的发带拂开,一个跨步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大声道:“一路行来,美意从未任性妄为,我不管你们怎么说,我寄城决意与美意同进退!”

他的声音甚是坚定,但我却感觉到他的手又抖又冰。我眼底一热,心中却有一根警惕的弦将我弹了一下:落英到底什么意思?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紫霞。”我心念一闪,轻声唤道。

“别打岔,我正在看。”肩头的花朵阴沉低声。

“一个任务都未完成,诸君居然有兴致在这里内讧!”画海轻声不忿。

再想不到,落英突然一个欺身过来,一把扯开拉住我的寄城,另一只手弹指一挥,将我肩头的花朵掷了出去,顺手将我一拉,带离了众人。

“落英!”“美意!”众人呼叫,便要簇拥过来。

“都留在那里,我同美意,寥寥数句,说完自会过去。”落英神情冷静威严,说话掷地有声,言语间已将我松开,甚至轻轻推开我一些,与他保持了距离,他自己背对着众人。

“美意……”哥哥远远唤我,语带征询。

我举起手,朝众人摆一摆。转脸朝向落英,正色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落英眼中寒光一闪,举起手,照着我的脸颊“唰!”了一个耳光!

我眼前一黑,喉咙里瞬间涌上一股腥甜。耳朵只听得“嗷——”的一声嘶叫,再一定睛,紫霞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两只前爪掐在了落英的脖子上!

人群中有人惊叫,朝这边奔了过来,转眼就要到。

“美意!只有离开这个境地,方得解脱!”落英伸手去拽脖子上的猫爪,嘶着嗓子,快速道。

我的脑海里响起一个温柔冷酷的声音:“已是明日黄花,成不了气候,这天下终将是我们的,美意。”

我猛然举起手,朝向众人,神色如常,示意众人勿要靠近。众人眼中疑惑,但还是停了下来。

“紫霞,过来!”我轻声喝道。

紫霞爪子顿了一下,终究还是转身跃上我肩头,停下来的时候,已幻成花朵。

“美意,你看出端倪了吗?”落英用手拂了一下颈脖,不以为意,冷声道。

我看到他的脖子上,紫霞留下了几道抓痕。

“我打了你,若是曾经的你,会怎样?”落英雪白的脸,美到狰狞。

“我拼了命也要打回你。”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刚才,你,没有。”落英眼中有火,如同雪地里的两簇鬼火,火苗飘摇,却毫无温度。

“我被打懵了。”我说,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不是,是你在算计——因为,你已经不是你。”落英眉头皱在一起,咬着牙说。

“我不是‘我’,我是什么?”我沉下声音,问道。

“你,已经是一个战场,这天上地下、各路神魔的必争之地!”落英终于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重重吁出一口气。

第102章 初心

我心一阵狂跳,额头上的紫翅似乎在殷殷燃烧,灼痛我整个头颅。胸中一阵翻涌,仿佛有东西要呕吐出来。我弯下腰,干呕了两下,没呕出任何东西,只觉后背已湿透。

“你是谁,是落英,还是其他的什么‘谁’?”我哑声问道。

“不重要,是落英还是其他的什么‘谁’——但,也曾经是想要利用你的人中的一个。”他低下头,脸压到我的脸上来,我眼前如同绽开一朵雪白的花朵。

“‘曾经’?你已决定放弃‘利用’我了?”我感觉到无比的难受,但仍冷静抠着他的字眼。

“是的。”他的脸仍悬在我的脸上,嘴唇仿佛两枚粉蓝色的花瓣。

“为什么。”我问。

“不为什么,都是虚空,皆是落寞。”他冷淡道。

“说真话,说我听得懂的话。”我迎着他的脸,试着剥离那让我特别难受的感觉。

“我对这世间所谓美好的人或事物皆无知觉,但有你同行的这短短数日,我竟然隐隐绰绰对往昔有了记忆——你的力量大到可怕,美意,”落英端端正正望着我的眼,从未有过的诚挚语气:“你是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你身上隐藏的神秘力量已让神和魔对你觊觎,但,你却不自知。”落英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

“言重了。我不过是一个酣睡16年、一朝醒来的懵懂少年。”我说,突然不知怎的,就踮起脚,朝众人中哥哥望去。哥哥正在蹙眉望着我这个方向,眼光相接,我心里突然一阵暖意——管你落英说的多么玄乎,我永远只是哥哥的美意。

“别看了,他们不过是陪太子读书——没戏。”落英冷笑道。

“还请明示。”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王者候选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王者是你,美意,也只能是你。”落英道。

“那取得五样圣物呢?”我继续问。

“那五样圣物要取,必须取。但也只有你能取,他们不过是辅助——没有他们也无妨。”落英回答,语气又冷又坚硬。

“真是抬举我了……那他们岂不是在为一个泡影努力?”我又问。

“可以这么说。”落英答道。

“给他们一个空头许诺,让他们为此吃苦卖命,然后,告诉他们,这只是一个骗局?这个‘他们’也包括你吧,但,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对你而言,算不得骗吧——这个骗局是谁设的?!”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眼前交替出现画海意气风发的脸庞和寄城热切的神情。

“圣王。”落英没有任何迟疑,快速答道。

“圣王?哈哈,圣王会拿他的王位开玩笑?!圣王会选一个‘未受教化、愚昧鲁钝’的家伙承继他的王位?!让这样一个人去掌管天上地下?!真真是满口谎话!”我已怒气难抑,但不得不压低了声音说话。

“圣王也不想,但五物必须取回,而取物的关键——在你身上。”落英不理会我的怒火,镇静道。

“什么‘取物的关键’!”我问。

“就是——只有你能取得回。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反复表述一个意思,让我非常烦躁。”落英漠然道,但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你和圣王到底什么关系?”我突然问道。

“亲戚关系。”落英淡淡道。

“怪不得你知道的这么多!”我冷笑道:“你将你那‘亲戚’的谋划统统抖了出来,你想干什么?坏了他的好事、自己做王?”

“我早就说过我不稀罕当王,你可能又忘记了,”落英不耐烦道:“但他们两个又当不了王,而你……我已不忍心看你被各方博弈厮杀,最后弄得面目全非、不得善终,算了,你还是走吧!”

“走?走哪儿去?”我开始觉得此人有点不可理喻。

“唉,是啊,天下之大,你能走到哪里去。”落英长叹道:“况且还有这、这……”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我的额头和肩头的紫霞,神色黯然。

“哼!”肩上的花朵冷哼了一声。

“其实是有办法的!”落英突然双眉一展,双目晶亮,语速极快道:“美意,你本就心性纯良、杂念不多,如若你能不忘初心、不动欲念,他们奈何不了你的!”

“他们?谁们?”我问。

“他们,”落英一边说一边又指了指我的额头,清清楚楚道:“已经种在你心底深处的——魔。”

他话音未落,我只觉额头一个异样,一道紫光直直朝着落英的手掌而去!

落英脸色一凛,手掌一抬,回避那光,但还是迟了少许,只听“嗤”的一声,他的小手指尖被那紫色光束削掉一片,血液如同轻雾,弥漫开来。

众人不再等待,忽一下冲了过来,画海拿起落英的手,面色惨白,伸手就要撕自己的袖袍。

落英挣脱画海的手,将自己的袖子举到嘴边,咬牙一撕,撕下来一块袖边,然后自己单手包扎,姿态甚是娴雅。

“不是我。”我看着落英,只说得出来这三个字。

“我知道。”落英头都没抬。

“我该怎么办?”我用眼睛问他,他已经包扎好,抬起头,看着我,幽幽沉沉的眼神。

“不忘初心,不动欲念——他自然无计可施。”落英淡淡地将那两句话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我的初心是什么吗?”我不待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我要你们个个平安、无灾无难;我要我姐姐顺利成王、我要把她完完全全还给夫人;我要同我哥哥相亲相爱、永不分开——这就是我的初心,从未改变!”

“那我觉得你的初心还应该再加一个:天下安宁,世界太平。”风间脆生生道。

“不错!”我扬声道:“若非‘天下安宁,世界太平’,我的这些初心也无法实现,但是,我小小美意,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我能做的……能做的……就是……”我一边说一边朝哥哥望去,天知道,我多么希望这一切的一切都未曾发生,我没有醒来,仍然躺在红蔷堡那间有白色窗帘的小小房间里,哥哥守在我身旁,对着我读书,或者轻轻哼着歌,岁月悠长。

风间一双灵动的眼睛在我脸上滚了几滚,撇嘴道:“你也不想想,若仍是你血族当道、荼毒苍生,何来‘天下安宁,世界太平’!”

“咱们既已同心合意、一路同行,就请你说话莫再夹枪带棒、如此不中听——人类掌管天下更久,又如何呢?”画海毫不示弱。

听着她俩的对话,我心中一阵燥意,也许是饿意袭来,“不忘初心,不动欲念”,我把这八个字在心中又过了一遍,深吸一口气,扬声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做我自己。蝙蝠信使,还请移步过来;蓝龙、红龙,亦请二位现身,美意有话要说。”

我昂扬站立,挺直颈脖,眼光在众人身上缓缓划过,心意已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有力:“信使大人,你返回圣星堡向圣王复命时,请转告圣王,说美意定会虚心受教,绝不任性妄为,陪同相助圣族新君候选诸君,竭力探寻五样圣物,不辱使命,自然不会‘自生自灭’。”

蝙蝠估计没料到我会这种态度、这般表述,转过他那皱成一团的丑怪小脸,尽力睁大了眼望着我,呲着嘴说不出话来。

“至于你对我说的话,”我又把脸转向落英,尽量让语气显得平静、诚恳:“或者我已埋在心里,或者已经随风而去,总之,我都谢谢你。但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肯定:我哪里也不会去,有哥哥、姐姐和好朋友在的地方,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初心不变,纵使拿了我的命去,不过一死,但我不会成魔。我是美意,我是我自己。”

“哥哥,你放心了吗?”我一边说一边望向哥哥,

哥哥红袍猎猎,眉目如画,直直看着我,细长的眼睛里盛满了怜惜。

“过来,到我这里。”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尾音里带了一丝哽咽。

我眼中一阵热。哥哥,我一直等着你这句话。所有的人都可以“利用”我、不相信我、或者太相信我、对我“寄予厚望”,但你不可以!在你面前,我永远只是那个予取予求、无知又无耻的婴儿般的美意,而你,包容我,宠溺我,毫无条件地陪伴我,一千年、一万年,只爱护我一个。

热泪纷纷而下,我要投身到他怀里。

“哥哥向来偏心!我也要过来!”耳边听到画海一声脆笑,她从一旁闪身过来,将我揽进她又香又软的怀里。然后半搂着我,她咯咯轻笑着,柔软的嘴唇有意无意从我耳畔滑过,我听到她极低极轻地说:“谢谢你,美意——请助我成王。”话音袅袅间,我们一起走到哥哥面前。

哥哥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神情宁静舒朗,气度书卷芬芳{哥哥,你太美好了,我又骄傲又有一种莫名的哀伤},安静地看着面前嘻嘻哈哈、半真半假的我俩。

“哥哥眼里向来只有美意,从美意回到红蔷堡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画海站在哥哥面前,一双如同珠宝般明亮灿烂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哥哥,语气似喜还嗔。

“哈哈,画海,你这话真的太夸张,”寄城笑出声来:“美意回到红蔷堡时,你能有多大,顶多一岁吧,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画海并不转身去理会寄城,仍将眼光放在哥哥脸上,面带微笑,淡淡道:“美意被你们从源园带回来那一天之前,哥哥主动到我房间来探望我四十八次,之后,一次也没有。十六年,一次都没有。对吗,哥哥?”

第103章 种影

“是真的吗——哥哥?”我心一阵紧缩,颤声问道。

片刻前,我还厚颜无耻地希望千年、万年,哥哥只爱护我一个,但一瞥见画海那带着浅浅笑意、绝望中带着不甘心的象牙白色的面庞,我,心虚了。

“是的。”哥哥静静看着画海,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我一阵愧疚,仿佛我做错了什么。

“走开……你。”画海将我推开,我觉得她的语气和动作已经克制到了极点,她仍淡淡笑着:“要问也是我来问,我不喜欢你这样,你不是圣母,请给我留一点尊严。”

“野心又矛盾的小姑娘。”肩膀上的花朵沉声沉气。

画海瞥一眼我的肩头,深深闭了一下眼睛,还是选择了不予理会,再次看回哥哥,目光热切,语气潮湿:“告诉我,哥哥,你是美意的哥哥,亦是我的,为什么……我一直一直想亲自问这个问题,它已在我的心里盘旋了十六年,这一刻,我终于问出口,下一次我再这么有勇气,不知是什么时候。”

“画海,你想多了,”哥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画海的肩膀,缓缓道:“没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我,不过,想亲自守候着美意,在她终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在身旁。”

“那我呢?!我呢……”画海低下头去,系在头顶发带上的小小金色圆环从她的耳侧垂下来,微微抖动,她的声音也在轻轻颤抖着:“我的房间就在美意的隔壁,一次又一次,我竖着耳朵听着你的脚步声走近、走近……走过我的门口,不做片刻停留,走远……然后,拐进美意那里……”说到这儿,她终于慢慢抬起头来,脸上一道泪痕都没有,所有的眼泪都被她死死困在眼眶里,她仰着脸,不想让眼泪滚落下来,嘴唇已被她咬得艳红。

“我听着你给她念书,我知道你喜欢在给她梳头的时候轻轻哼歌,我……我以为我是得了一个妹妹,没想到,我……我是失去了自己的哥哥……你连看、都几乎没再看过我……”画海控制着她的声量,维持着夫人数年来对她的教养。

我呆呆站在二人身旁,说不出一句话。我没有立场。

“画海,别这样,”寄城走过来,轻轻拽了拽她头上的金色圆环,声音很是柔和:“你怎么忘了,多少次你同我讲,你多么喜爱你那粉嘟嘟、睡娃娃一般的妹妹,夸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家伙,盼望着她快点醒来同你一起玩耍……你爱美意,你忘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不爱她,”画海淡淡一笑,声音浅浅地冷了下来:“但,一想到她夺走了哥哥、还有大人所有的关注,我……我就希望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众人霎时噤声。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身子晃了一晃,像挨了一记闷棍。

“为什么美意从来不会质问你,说你夺走了你族中夫人所有的关注呢?”突然一个冷清清、不耐烦的声音道,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是落英。

他塌着肩、歪着头,懒洋洋道:“照理说,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还真是懒得参和,但,”他眼睛一翻,冷然不屑地望着画海:“既然你这样一个望族淑女都不在乎了、定要拿到桌面上来讨论,那我也就直话直说——你如此好胜、贪心,没有分毫的王者风范,苦日子还在后头呢!你好瞧着吧,嘿嘿!”

“落英君!”哥哥一声低喝。

“夫人爱我、宠我、教养我、最为看重我,那是因为我担得起!”画海倏一下将脸转向落英,象牙白的小小面孔上眼睛亮的惊人,乍看过去,仿佛是什么小动物,在她的面皮上啃噬出来的两个洞穴,使得她心底深处埋藏已久的强光倾泻而出,精光四射!

那光太锋芒,我不敢再看她。

“我内心强大,志向高远,博览群书,苦练法术,待人接物,言谈礼仪,更是挑不出任何毛病,对夫人亦是言听计从、悉心陪伴,是振兴红蔷堡的不二人选,是能带给夫人无上荣耀的唯一选择!夫人不爱我、宠我、重视我,难道去选择数百年来意兴阑珊的哥哥,还是那个一天到晚只会酣睡、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睡娃娃?!”画海终于不再忍耐,说出来的话,句句带着冰刃。

“甚是聒噪!”眼前忽的一暗,腥风扑过,老蝙蝠划拉着翅膀飞到我们的头顶,怪声怪气,极不耐烦:“现下我可知道怎么回去向圣王复命了,就你们这样,我奉劝诸君,算了,算了,你们还是打道回府,请圣王另立候选新君吧!”

“信使!”哥哥拱手道:“一切皆是穿云没有恪尽职守,与圣族候选新君无尤,还望信使口下留情,莫要影响了诸君在圣王心中的分量,任务,我们一定会按时完成!”

“你不过区区一介信使,消息送到即好,取回圣物、完成任务在于我们,何须你在这里评头论足、指手画脚!”画海昂然斥道。

我听她说话,忍不住抬头看她,只见她一脸倨傲,颈脖修长,身子绷成一棵树的模样,眼睛里有淬亮的火在燃烧。

画海。姐姐。你是不是疯了。

“好!好!”老蝙蝠哈哈干笑着,突然身子往前一耸,将他那张皱巴巴的丑脸对着画海,压低嗓子阴声道:“红蔷堡的画海姑娘,你还没当上圣王呢,就敢跟老朽用这种口气说话!有朝一日你若真当了王,那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我不当王则已,我若当了王,第一件事,就是封了你这张喋喋不休的老嘴。”画海闲闲道,但一字一句说得极为清晰,透着狠气。

老蝙蝠翅膀一扇,怪叫道:“侍同大人,这句话可一定要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老朽就在圣星堡等着你画海姑娘的成王大典!!”

“信使!”哥哥喊了一声。

“我没工夫陪着诸位在这里闲耗,”老蝙蝠翻了翻小黑豆眼睛,冲着哥哥道:“侍同,请借一步说话,圣王吩咐,这样东西……必须亲自交付在你……”

最后两个字,我没听清。我看着哥哥颔首,随着那蝙蝠走到一边去。只见蝙蝠扑闪着翅膀,将身子稍稍降低,从耳中掏出一样东西,仿佛是不想让众人看清,将身子转了个角度,用他的巨大翅膀遮挡住了众人视线。

我看到哥哥的侧面,眼睛应该是盯着蝙蝠从耳朵里拿出来的东西,脸上的颜色散的干干净净。{哥哥原本就是雪白的面孔,但此刻,那“雪白”都融化散尽,如同透明。}

我的右边眼皮突然一阵狂跳,感到大大的不妥,我几个箭步冲到了哥哥和蝙蝠身边,只见蝙蝠正举着他那小而枯细的手爪,摊开在哥哥面前。我朝那蝙蝠手中定睛一看:

空的!!他那棕黑色的手掌之上,什么都没有!

我喘口气,朝哥哥望去。只见哥哥眼睛静静落在蝙蝠的手掌上,嘴角渐渐渗出一缕笑意。古怪的笑意。

“哥哥!”我喊道。

哥哥将眼光调回,棕色的细长眼睛暖暖地望着我,轻声道:“为了哥哥,让美意受累了。”

嗯?哥哥这时候说这种话,什么意思啊。但他暖风一般的笑意,拂上我的脸,我的心都要融化啦。我展颜一笑,正要说话。

“好了,好了!待老朽走了,你兄妹二人再互诉衷肠不迟!”老蝙蝠不耐烦怪声叫道:“侍同,方才你不是询问老朽为何坠入那水泽之中吗,难道你心里不明白是为什么吗?!”

我看一眼老蝙蝠,他正拧巴着脸,呲牙冷笑继续道:“侍同本事可真是大得很呐,那圣王亲自种下的月魂使,你都能把他毁了,嘿嘿……”

哥哥拱手无语。我的眼皮又是一阵狂跳。右肩上的花朵发出一阵阴阴的低笑。

“不是……”我叫出声来。

“美意!”哥哥低声制止我。

“所以你说老朽刚才为啥失了准头、坠入水中,没了月魂使的指引,我能找到你们就算不错的了!”说到这儿,老蝙蝠打个哈哈,缓了缓语气道:“圣王大量,没有要追究的意思,只是吩咐老朽,这一次,这一个,必须由老朽亲眼看着,交附在侍同身上!”

这一次!这一个!哪一个?我疑惑地看着老蝙蝠举在哥哥面前的空空的手掌,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

蝙蝠呲牙一个冷笑,将身子又轻轻调了一个方向,迎着阳光,托举着他那干枯的手掌——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的手掌之中,渐渐显出一个黑蒙蒙的影子,那黑影子躺在他的手掌正中,颜色越来越深、影子越拉越长,从他的手腕延展到他的翅膀之上!

月魂使!圣王又给哥哥准备了一个新的月魂使!

圣王——你到底有完没完!你这个王!八!蛋!

“……那人竟然用自己的血气生生弄出这样一种玩意儿来……唉,果然是既不信他人,亦不信自己……”紫袍人那悲哀的声音在我耳边淡淡响起——我突然反应过来,原来紫袍人嘴里的“那人”指的就是圣王!原来他与圣王早就相识!当时我各种害怕、惊诧,对于他说的话,根本没功夫去细想,现在忆起来,他那语气……他提到“那人”的语气时,又是悲哀又是不屑——他,紫袍人,到底是谁?

我心思一个分岔,已没注意哥哥同蝙蝠在如何对话,突然就听到哥哥极其淡漠的声音,仿佛在说着不相干的事情:“……烦请信使为穿云种上。”

“如此甚好。”蝙蝠嘿嘿一声冷笑,道:“老朽回去也好向圣王复命……那就多有得罪了,哈哈!也算不上是什么得罪……都是圣王的信任和栽培……”只见那老蝙蝠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将他那枯细的手掌贴向哥哥,他那巨大的棕黑色的翅膀也随之掩了过去。

“住手!!”我一声暴喝,抢身上前,长纵胳膊,一把扯过蝙蝠的翅膀!

这下看得分明——只见那长大长长了的黑影已堪堪立在蝙蝠的手心,正趔趄着,朝哥哥的心口贴了过去!

已经来不及再说什么,我一把撞开哥哥,伸长手臂就去抓那蝙蝠手中颤微微的黑影,一抓之下,手中一个扑空!再抓,又是一个扑空!

我心中一阵急躁,那黑影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即得,但阳光下,我看得清楚他的轮廓,却无法将其实实在在攥进手里去!

“美意啊美意,”老蝙蝠翅膀一扑,锋利的翅羽边缘扫过我的面颊,我只觉得脸上一阵尖利刺痛,只听蝙蝠怪叫怒道:“果真是被圣王说中了,你真是‘任性妄为’!且如此嚣张、毫无掩饰!公然将圣王的令旨当放屁!好!我也看得透彻,你们也没将老朽我放在眼里,我就拼出命去,先斩后奏,今日就将这圣王升级进化了的月魂使种在你这小丫头身上!”

话音未落,老蝙蝠突然一个俯冲,将我严严实实笼在他的黑大翅影里,我只觉眼前一花,那蝙蝠嘴里怪叫出声、念念有词,一只利爪将我死死拽着拔地而起,另一只爪子重重拍在我的心口上!

第104章 违令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锥刺般疼痛,那痛又尖又锐又执着,瞬间贯穿我的身心,随之一声疼痛的尖哨从我的耳朵眼里穿刺出来,疼得我眼前一黑!

“美意!!快用尊上的灵翅力量!!”我听到紫霞嘶声嚎叫,我勉力睁眼一看,只见紫霞已经幻化成猫,从我的肩头朝我的胸口疾蹿而去!

“唰!”,眼前一个豁亮,一蓝一红两条龙将老蝙蝠提了起来,蝙蝠“哈哈”怪笑着,松开了他紧紧抓住我的利爪,我的身子瞬间下坠,听到蝙蝠锥子般的声音扎进耳朵里:“晚了!看你们这两条伪龙敢对我怎样!”

我感到胸口一沉,一眼瞥去,紫霞落在了我的胸口上,伸长爪子作势去拽那可怕的黑影——而后者,正在奋力地从我的胸口钻进我的胸膛里去!

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下坠,所有的注意力只在那已钻进去一小半、还剩下一大半的黑影上!

紫霞“嗷——”的一声叫,身子穿过黑影,扑了个空!

紫霞竟然也扑了个空!!

我可是亲眼见识过在地狱别院,他是怎样搞定月魂使的,但是,现在,他竟然连这黑影抓都抓不住!

紫霞阴凄凄又是一声叫,回身再扑,仍然是空!

“快用!!!”紫霞紫莹莹的眼珠子几乎要破眶而出,冲着我呲牙尖叫。

耳边风声呼呼,我仰躺着向下坠去,突然心中一片澄明:也好,这所谓“升级进化”了的月魂使种在我身上,好过种在哥哥身上,400年来,他时时刻刻被一滴血气监控着、窥伺着,何尝有片刻的喘息,这一次就由我为你承受了吧……

我刚一想到这儿,就突然感到一股黑浊的汹涌之气仿佛要从我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怒不可遏、邪气冲天!连带着额头上那灵翅附着之处也开始隐隐灼热。

我伸手盖住额头,覆在那灵翅之上,心湖如镜,波澜不惊——我是美意,初心不变,不过一死,绝不成魔。

眼前忽然一黑,乍然又是一亮,我清清楚楚看到我那如镜般的心湖,突然掀起滔天巨浪,巨浪中,紫袍人仰脸朝着我飞身而上,脸上又惊又怒又是不能置信,他那曾经淡淡哀愁的面孔突然放大在我眼前,曾经疲惫温柔的嘴唇忽然大张,大到极致,竟然将整张脸掩在了他的巨口之后,我眼前再次一黑,寒气凛面——我知道,他准备吞噬我了。

我闭上眼,手仍紧紧覆在灵翅之上,心底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荒原——“直面恐惧。永远做你觉得正确的事。”扶栏的话突然钻入我的心,我不要再害怕,不再推卸责任,不再用一种“恶”去抵制另一种“恶”,我有勇气承担后果。

——因为我知道,有人爱着我。

时光凝滞。力量僵持。胸口的锥痛仍在继续,我坦然受之。

我只觉心底浊浪翻滚,甚是不甘,然后是一声巨大的叹息,渐渐偃旗……我缓缓睁开眼睛。

光天化日之下,哥哥已将那蝙蝠从二龙的爪中拉了下来,一只脚踏在蝙蝠的背上,红袍飒飒,面如白纸,眼睛稳稳定在我……和我身边的一个人身上。

我不知何时已双脚落地,身子向后趔趄却并不倒下,因为那人伸出手臂将我稳稳托住。

我抬眼,目光碰触到他的脸,下意识就要伸手将他推开。

“别动!”他一声清喝。短促又威严。眼睛紧紧盯在我的心口上。

我顺着他的眼光——他的两根手指正紧紧夹住留在我的心口外的黑影,聚精会神地、匀速地向外拉扯!

他的手指紧绷,但离我如此之近的他的脸庞却很放松。他的呼吸轻缓地喷在我的脸上,他,到底是敌是友,我真的糊涂了——关键是,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居然能夹住那无形的黑影?!连紫霞这只7000年的僵尸猫都做不到的事情,他居然做到了!

心口的锥痛在一点点的变浅,我终于在极度的痛楚中稍稍缓过劲来:“你……”

他眼光朝我一棱,冽如寒剑,冷的我一个哆嗦,我吞下要问询的话。

就这一个松懈,那黑影如同有着阴暗钻营的本领,脱了他的手,竟然又朝我心口进了几分!

“唔!”我痛得闷哼一声。相信我,痛到极致的时候,你是无法狂叫出声的,因为你根本没有力气喊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心中的冷意和庆幸又多了一分。原来在血族身上种下月魂使,是如此痛苦的一件事情!这血族圣王,为了监视和掌控,对自己的族类竟下如此阴毒之招,着实太狠!但一想到这月魂使方才没有种在哥哥身上,我又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那人听得我的动静,将环在我腰间的手臂一紧,咬牙一声轻喝:“起!”只见他双指一扬,居然将那钻入我心口的黑影生生提了出来!

他那托着我腰的手臂一松,我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咚!”一声倒在地上。他根本不予理会,指间夹着那缩小了的黑影,大步朝哥哥和蝙蝠走去。

“死落——”我喊到一半住了口,他帮了我,我口出咒骂,总归是不合适——但这人也太过可恨!

我挣扎着要爬起来,眼前红袍一闪,一只纤白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是姐姐!

她抢在众人之前,将手递给了我。

我半躺在地上,心口仍隐隐作痛,但跟刚才比,已经好太多了。我怔怔望着画海,她那象牙白色的面颊,如同花瓣绽放,眼波粼粼,如诉如泣,我根本就看不清她那眼眸之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姐姐,亲爱的姐姐,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心里虽有疑惑,但还是忍不住向姐姐伸出手去。

“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呢!”突然眼前又出现了另一只手,风间眼珠一溜、嘴角一噘,半笑半恼:“也就是美意这憨子才会无条件相信你……喏!美意!快起来!我拉你!”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伸得更近些。

画海脸色白了一下,眼里一抹狠气转瞬即逝。手僵着,不肯缩回去。

“没事了!美意你就别赖了!”寄城嚷嚷着从两个姑娘之间挤进来,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快点!侍同唤我们过去!”

好寄城,谢谢你帮我解围。我捏捏寄城的手,他冲我羞怯一笑,脸色旋即一变,低声道:“你……真没事了?我……心急帮不上忙……我是最没用的……”一脸的报赧。

“瞎说!”我又捏捏他的手:“好朋友,就别说这些废话!快走!”

寄城拉着我,奔至哥哥和落英身边。

哥哥的脚仍踏在蝙蝠的身上,任凭那老蝙蝠在他脚下叫骂,一脸漠然。

那蝙蝠的半边丑怪老脸紧紧压在地面上,只听他怪声嘶哑道:“我怕什么!有本事你们一干人等再莫回圣星堡、永不面见圣王!但凡我能回得去,我不把你们个个的所作所为向圣王如实禀报、让你们落个凄惨下场,我就……我就自绝于圣王面前……快放开我!难不成你连圣王都敢反?!”

“信使取出月魂使,我已经没有二话、俯首接纳,”哥哥冷然道:“你错就错在自作主张、对美意下手……信使,恕我不能饶你。”

蝙蝠斜眼睨我,冷笑着从牙缝里说:“对她下手又如何!区区一个憨睡16年的白痴,连个血族都还没混上,将圣王亲手调制的月魂使种在她的身上,那是对她的抬举!没的辱没了圣王的血气!”

哥哥面色一紧,脚下使力,那蝙蝠的半边脸陷进地里去。

“哥哥!不要!他是……圣王的信使,还望哥哥慎重!”画海扬声急道。

“美意哥哥,你做得好!”风间大声道:“这老蝙蝠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谁知道他是不是狐假虎威、假传命令,该当治他一治,给他些厉害瞧瞧!”

落英指间夹着那黑影,垂着头,仿佛思考什么出了神,突然抬起头,眉头一蹙,伸手将面前的哥哥轻轻一推。

哥哥没有提防,身子朝后一趔,那老蝙蝠趁机两爪一撑、翅膀一振,从地上跃了起来。

落英伸出他那只空着的手,快如闪电,如同空中突然爆开的一簇白色藤蔓,一把勒住了蝙蝠的咽喉!

蝙蝠那巨大的翅膀瞬间软塌,身子沉甸甸垂了下去。

“这月魂使,圣王交代你,种在谁的身上。”落英沉声道,像是发问,又像是叹息。

“……侍同穿云的身上……”蝙蝠从嗓子眼里艰难挤出这几个字。

“但你却要将他种在美意身上,”落英面色雪白、眼睑微垂,声音懒洋洋的,我却莫名听出一股寒气:“违抗圣王命令的,到底是谁?”

蝙蝠翻着黑豆小眼,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

“圣王将这升级进化了的月魂使交付于你的时候,说过的什么话,你,都忘了吗?”落英将勒住蝙蝠脖子的手又紧了一些,仿佛根本不打算给他回答的机会。

果然,不待蝙蝠回答{他也无法回答,随时都要翻眼晕死过去},落英继续不紧不慢、闲闲道:“这月魂使不同往日,务要种在穿云身上,唯有他的岁月沉淀能承得住……换作他人,怕是灾难了。”

蝙蝠突然拼尽全力、纵身上跃,将自己的咽喉稍稍脱离了落英的桎梏,只听他发出惊恐万状的嘶声怪叫:“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圣王与我之间的对话……”

“你只回答‘是’还是‘不是’,你的命门在我手里,现在由我话事。”落英将垂下的眼睑缓缓抬起,一双眼睛如同融化后的两汪澈蓝雪水,冰到极致的美。

“……是。”蝙蝠的声音在嗓子眼里“嘶嘶”叫。

“那,违抗圣王命令的到底是谁?”落英不急不慢,不依不饶。

“……我。”蝙蝠的嗓子里已经开始着火,有暗哑燃烧的动静。

“该当如何。”落英冷淡轻声道。

蝙蝠两爪突然搭上落英掐住他脖子的手,将落英的手奋力向外拽,想获得一些新鲜的气息,他终于能叫出声来:“还能如何!我今天被你们拿住,想让我像上次那样认怂,再也不能够!我是违抗了圣王的命令,那又怎样!圣王对那美意的态度,欲言又止,我就知道那丫头迟早有事——我不过揣摩了圣王心意,先下手为强,将那丫头牢牢制住,免得节外生枝、难以收拾!”

“哈哈,如此说来,圣王还应该感谢你了。”落英的声音更轻了。

“不敢。侍同怎么说,是自己族类,难有异心,虽毁了月魂使,待得返回圣星堡,再种不迟,但这美意,邪气甚重,又非我族类,但圣王之意,似乎是仍要用她,还不如将这月魂使种在她身上,以此来牵绊她……”蝙蝠的声息通畅起来。

“你……你好无耻啊!”风间大叫一声:“原来……原来根本不是美意惹怒了你、你报复她,而是、而是你早就预谋好,要将这该死又可怕的黑影子种到她的身上!我……我踹不死你!”

风间一边说,一边冲过来,飞身而起,照着老蝙蝠就是一脚!

这姑娘,这、也有点太“说到做到”、让人猝不及防了。

众人都是一愣,落英也被风间那一脚,踹得松开了掐住蝙蝠的脖子的手。

那蝙蝠被踹得身子飞扬、抛了出去,恐怕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只见蝙蝠在空中一个翻腾,翅膀大力一忽,将自己借力送了出去!

“不好了!!”耳边突然听到寄城惊恐的叫声。

第105章 暗语

“风间!”这下是忘言的声音,没有了他一贯的镇定。

我抬头一看,我去!!那老蝙蝠自己慌慌张张、大力扑闪着翅膀朝天外逃去,左边的翅膀边缘上却悬挂了一个人——正是风间!

天哪,他是怎么把风间裹挟到他的翅膀下面去的!只见风间两手死死拽着蝙蝠的翅膀,两条腿徒劳地在空中踢蹬着,被蝙蝠越带越高,已经听不清楚她的哭喊声。

怎么办!怎么办!!

我的右肩轻轻一沉,紫霞阴沉道:“你可以做很多事情——只要你愿意。”

“我不愿意——我利用他的能力,只会让我越陷越深、万劫不复!”我咬牙恨道。

“那——你随意。”紫霞阴声道:“哦,那姑娘要掉下来了,她撑不住了……好,她已经掉下来了。”

我的心停跳了一下,我看着天空中的风间在蝙蝠的忽闪之下,终于松开了最后那只手,直坠下来。

“紫霞!去救她!!”我嚎叫道。

“我力有不逮。”紫霞冷静沉声道:“我擅长的是读心术……”

“蓝龙!老枯!快救风间!”我连番唤道。耳朵里听到忘言亦在呼唤红龙。

话音未落,已见红龙一个腾跃,闪身将下坠的风间堪堪接住,我一口气呼了出来。

再看那蝙蝠,已逃窜至天边,我大声喝道:“蓝龙!将那蝙蝠带回来!”

狠事他做了,狠话我们说了,若不与他当面厘清,就这样让他回到圣星堡,谁知道他会对圣王如何汇报,到时候吃亏的还是哥哥、落英他们。

“嘿嘿,你也知道权衡利弊了,肯动脑筋而不是蛮力,倒是有进步……”紫霞阴声评价道。

“收声!别自作聪明,再不经过我的同意,就读取我的内心,小心我抠了你的眼珠子!”我恶语低声道。

“何须‘读取’,都在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呢!哼!”紫霞不屑冷哼。我肩膀一耸,将他掀了下去。

“不须蓝龙插手。”落英眯着眼,紧紧盯着远处天边的蝙蝠,不紧不慢道:“他,毕竟是圣王亲自安排的信使,不用蓝龙了,我们自己就能搞定,免得缠夹不清,侍同应该也会同意我这么做,是吧?”落英说着,转头朝哥哥望了一眼,哥哥没说话。

“……好,去吧,把那家伙给带回来……”落英懒洋洋道。

他话音未落,手一扬,将夹在指间的月魂使远远抛了出去。

只见那黑影瞬间幻化成一条绳索,一头攥在落英手中,另一头朝着天边的老蝙蝠直窜而去!

“好!”我听到寄城暗喝了一声彩。

天知道,我也想喝一声彩,落英,他刚才那个样子,实在……很帅。

我盯着那“绳索”,只见它越拉越长,没有要断的意思,“绳索”的那一端如同执着彪悍的箭头,一直向上、向上,不扎住那蝙蝠誓不回转!

“嘿嘿,我提醒过你,他不简单……连我都看不透彻。”右肩上的花朵不知何时又回来了,阴魂不散。

“你不是‘擅长读心术’吗,这会儿啪啪打脸了。”我低声呛道,突然心中一动,这落英,到底有何古怪,连紫霞都承认“看不透彻”?

我将目光从那长而不断的“绳索”调到落英身上。他如何知晓那蝙蝠信使与圣王的私密谈话,他又是如何调动这看上去甚是可怕的“升级进化”了的月魂使?

除非……除非……他就是圣王!!

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耳朵“嗡”的鸣叫了一声。

“美意,看着。”耳边突然听见落英懒洋洋的声音,吓得我一愣,赶紧朝他望过去。

只见他面色皎洁、眼神冷清,嘴角却带了一丝不屑笑意,淡淡地望着我,仿佛在嘲笑:就你那猪脑袋,能猜出什么!

是的,我喘口气,我“愚昧鲁钝”、看不懂他,但我知道,这小子,绝对有秘密!

他淡淡望我一眼,又转头去看那已被拉得无限长的黑影“绳索”。

一离开他的目光范围,我就松了口气,闭目正要一个深呼吸,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一个东西重重坠在地上——

——是蝙蝠信使!

那黑影幻化成的绳索到了还是追上了老蝙蝠,将他捆缚、抓了回来。

我看着那捆缚住老蝙蝠的“绳索”已被拉扯得极细,蝙蝠落地,那“绳索”如同一簇尾巴没有穷尽的细细黑蛇,簇溜溜地快速收缩,一直缩回到落英的手指中间。

这升级进化了的月魂使好生厉害!

我忍不住长叹一声,与此同时,我听到老蝙蝠也是一声长叹,心灰意冷。

“多说无益,任君处置。但凡我还能有机会再回到圣星堡……”蝙蝠哑声说。

“你当然能回去……不过,你已经用两次机会证明了你自己,你,不配做圣王合格的信使。”落英仍是懒洋洋的说。

“配不配也不是你说了算——你到底是谁,怎么知道圣王对我说的话、竟然还能调动这……这月魂使!”蝙蝠面色灰败,神情委顿。

“呵呵,这你不用管,你还是多操心下你自己,待你回到圣星堡、面见圣王的时候,对你这种公私不分、曲解圣意、违抗圣令的‘信使’,你说,圣王会怎么处置你,嗯?”落英的声音渐渐变得冷起来。

“你明知圣王对美意的态度有疑,更应该谨慎收敛,而不是激化矛盾,更不是揣测圣意、替圣王做主!圣王已经提醒你,种下这月魂使,必是极度的痛苦,种在穿云身上,已是要极大的忍耐,你、你怎么就敢往美意身上种呢?!”落英的声音听上去可怕起来。

这……这是在为我出头吗?我有感动,不假,但,我更多的是迷惑。

“罢了,侍同是不合适对你做些什么,他毕竟要保持他的中立,但,我不同,”落英一边说,一边缓缓蹲下身子,将指间的黑影慢慢举到蝙蝠的面前,声音冷得瘆人:“我是王者候选新君,我的立场就是:我们这个团队是一体的,谁若伤害了我们中的一个,那就是伤害了我,就是伤害了圣族的未来,就是伤害了圣族的千秋万代,那,我就会,这么做……”

他一边说,一边拈起指间的月魂使,将那黑影精准无比地按在蝙蝠的胸口,轻轻一个使劲,黑影没入蝙蝠胸中,消失无踪。

……

黑夜再次降临这片水泽。无星亦无月。

我站在水泽边,夜风卷过森林,如同深紫色的沉沉海浪,淹过我。

在我身后、森林深处,我听到动物的隐隐哀鸣和我的血族同伴们吸吮时发出的难以抑制的贪婪之声。

“他们……他们,已经饿成那个样子了……”风间语气轻颤着说,掩饰不住的厌恶、嫌弃……和惧意。

忘言不说话,拉着风间,走到一边去,同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难道是怕我难堪?

紫霞在我肩头阴声冷笑:“他们,同那恶灵有什么分别!”

我听着哥哥、姐姐、寄城和落英此起彼伏吸吮血液的声音,心中仿佛是木的,弯下腰,从身边地上、仙女小奈给我准备的食物中,拿起一块填进嘴里,开始咀嚼。

我也饿了,我也需要食物。却食不知味。

我同他们有什么分别呢?不过都是想要填饱肚子、尽量活着。

他们是血族,千万年来,他们都是以血为生,用锋利的牙齿咬开其他生物的血管,吮尽被吸食者的血液,毁掉被吸食者的生命,以换来自己的永生。

他们那雪白皎洁的面容、花瓣一般的嘴唇、潋光盈盈的眼眸,经过千年仍然如同17岁般清秀挺拔的身姿,是靠着无数生物的汩汩热血滋养着的啊。

我长叹一声,仰望夜空,眼中一片空茫。

亲爱的神,若这一切都是出于你,请问你,意欲何为?

你在他们的身上打下这黑暗的记号,让他们在狰狞的暗地里活到天荒地老,这到底是惩罚还是放纵?是弃绝还是戏弄?

我低下头,脚边一个清清楚楚的坑,那是蝙蝠信使砸下的坑。

在最后一丝暮光消失之前,落英将月魂使种入了蝙蝠的胸膛。

蝙蝠嘶声怪叫、纵身而起,不知是太过痛苦,还是羞恼成狂,在铁青的暮色里、在众人的头顶,振翅盘旋,久久不去,状若疯癫。

“我罪不至此——”蝙蝠的声音听上去暗哑凄厉,令人不忍。

“美意亦然。”落英不为所动。

“我没有侍同的900年岁月加持,我怎么承受得住!”蝙蝠的声音已完全变形。

“那也只能忍耐,待那月魂使与你合而为一,你就不觉痛苦。”落英的脸在沉沉的暮色里暗了下去。

“圣王啊,圣王!”蝙蝠的声音,如同在哭:“也就是你才能炮制出如此阴毒之物……哈哈!不想我这只老蝙蝠今日就栽在这里、成了一只死蝙蝠……你……你到底是谁!我若不能知晓,那我……死而不服!”

“你死不了,”落英在暗蓝色的沉暮里朝蝙蝠招了招手,那手如同一朵花,雪白素雅,却暗含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蝙蝠不再张狂,屈就着俯身而下。

落英稍稍靠近蝙蝠那巨大的耳朵,看得见他的嘴唇在暗中翕动,却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只见落英的嘴唇刚刚闭上,仿佛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的身子顺势往一旁闲闲一闪,那老蝙蝠就一个跟头、扎扎实实栽到地上!硬是把地上砸出一个大坑!

事情到此,我心中已有隐约不忍,但,那落英是在为我出头,至少表面上如此,且,这月魂使最终没有种在哥哥的身上。但这只老蝙蝠落到如斯地步,也非我所想。我心中一阵惶然,没了主意。

“沉住气,且看。”紫霞压低了声音。

老蝙蝠一撞之下,恍如清醒了,奋力挣扎着、扑腾着,要从地上起身。

寄城面有不忍,跨前一步,伸手帮他托举了一下翅膀,他牙一咬,锋利的白齿在暗中一闪,身子终于挣腾起来。他奋力扇动,左摇右摆,终于控制住了平衡,飞了起来,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湮入夜空,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你那暗语,我已听得清清楚楚。”众人尚未收回目光,我提前转身,朝着落英,笃定道。

“哦,听到就听到了吧。”落英变得意兴阑珊,既不惊讶也不辩解。

“美意,我倒是很想知道,落英君到底对那老蝙蝠说了些什么,让老蝙蝠如此失态、再不纠缠,哎,快说出来听听!”风间心痒难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熠熠发亮。

“我现在只想饱餐一顿,然后启程,不知诸君意下如何?”落英望都没望我和风间一眼,对着哥哥懒洋洋道。

“好!”哥哥、画海和寄城异口同声道。

落英不再废话,转身朝森林走去。

一个名字突然从我的记忆里跳脱出来。我盯着他的背影。

“……无涯……你就是无涯吧?”我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第106章 解惑

“美意,”画海已经朝着森林里去了,听到这话,半转过身子,看得到她半边雪白娇柔的面孔,声音清脆道:“咱们就别再节外生枝了,好吗?众人齐心、寻到圣物,才是正经。”

“好……的。”我看落英仍然没有要理我的意思,有点悻悻然,答道。

“拜托你沉住气、长点心……从管住你的嘴开始吧。”紫霞在我肩头低声冷笑道。

“你……”我忍不住出声要呛。

“长姑姑也准备了些吃的,大家赶紧吃了上路吧……既已决定要去,我……我是片刻都不能再等。”仙女小奈手上举了一个托盘,从水泽中浮上岸来。

“长姑姑?”我问,又来一位姑姑?一边问着,一边忍不住去看哥哥他们四人,眼看他们要没入深林、转眼就不见踪影。

“喂!你正面回答我啊!你到底是不是……圣王……无涯!”我不死心,踮起脚,冲着某人那穿着藏蓝色袍子的背影大喊道。

“你有病吧。”等我听清楚他的声音,落英已经又闪了回来——这家伙也太快了吧,感觉脚不点地,直接用飞的,瞬间就从远处欺身到了我面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在我头顶重重打了个爆栗,又迅疾掉头而去!

等我疼得“哎呦”叫出声来,他们四人已隐入森林,看不见了。

好你个落英,你等着,总有你撞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恨恨心道。

“……美意,你没事吧……这是我们水泽里最年长的姑姑,姑姑走了,小葵……死了,水泽中的事务都是长姑姑在操心。”小奈神情尴尬,忙岔开话题,一边说一边朝水泽中一指。

水泽中一位仙女从水面浮起,缓缓靠近岸边。

面容清婉,秀眉舒展,也是一头贴着头皮的短短的头发——她的头发估计也在救助小奈时绞下来交给了那绿色撒点子大蛇。

“有劳长姑姑。”忘言走到水边,温和有礼道。

哦,我认出来了,她就是之前鼓励小奈“大行不顾细谨”、让她落手解脱雄鹿的那个年长仙女。

形容温婉,行事却有杀伐利落之气,我挺喜欢。

见她靠近,我也同忘言一样,颔首致意:“谢谢长姑姑了。”

长姑姑有一张容长面颊,线条亲切柔和,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仿佛可以洞穿万物。

“勿需客气。”她的眼光在我和忘言的脸上徐徐扫过,声音清雅又沉稳:“诸位人……类少年俊秀,救我水泽仙女于水火、洗脱数年来背负的骂名,深恩厚泽,难报万一,惟愿此次精灵古国之行,小奈多少能有所帮助……”

“长姑姑,小奈一定拼尽全力,势要将姑姑带回,亦帮助美意他们寻到‘暗夜之泪’……请长姑姑放心。”小奈小脸端凝,眼中盈盈欲滴。

她那曾经美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深蓝的发色、藻绿的眼睛,现在只剩下苍白的灰颓——看到她如同一团灰白的影子,之前的秀美绝伦荡然无存,我也觉得片刻都不能再等……哦,对了,小呢和小幻呢?!他们被那“暗夜之泪”的大雨冲刷得浑身透明,苦苦强撑着、等待着我们带他俩回去古国,他俩这会儿在哪儿呢?

“别担心,那两只萤族小精灵一直在寄城那儿,应该暂时无碍。”忘言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稍稍靠近,轻声道。

“嗤!”紫霞一个冒着冷气儿的低笑。

“根据姑姑手绘的地图,此去精灵古国,一路全是深埋地底的水道,异常复杂凶险,于我水泽生灵,想要顺利到达,都不是易事,于你们,更是……”长姑姑沉吟道,面色柔和,目光却很坚定。

“我不沾水。”一个声音在我身后淡淡道。

“你们回来了,我是小奈的长姑姑,正在知会美意他们去往精灵古国的暗途。大家一起听听吧。”长姑姑对着我的身后,落落大方道。

“我不沾水。”那人将原话又重复了一遍。

我面朝水泽,知道他们四人饱餐而归,身旁忘言身上那淡淡的清香之气,也掩不住他们卷淹过来的血腥气息——那些动物的热血,他们应该都已经吞咽下去了,但,我仍然在他们张嘴说话的时候,闻到一股甜腥芬芳。

我的脑子不受控制的一阵燥热,舌头和脸颊之间,一缕口水被我悄悄咽进嗓子里。

额头上刚才被落英敲过的地方,现在还在隐隐作痛。我深吸一口气,准备转过身去。

“啧啧啧,拳头都捏起来了,都提醒过你了,沉住气……当然有古怪,我能看不出来?慢慢寻蛛丝马迹。”紫霞在我肩头朝我耳畔挪了挪,悄声道:“这家伙,不简单。”

我心缓下来,伸手将花朵轻轻拍了拍,转身朝向四人。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月光如银,映照在身。

嗬!吃饱喝足、被鲜血滋养过是不一样!他们四个,个个神清气爽、面颊发光,眼波如水,嘴角含春,连哥哥亦不例外。

寄城面嫩,再加上可能是成为血族后第一次大开杀戒、大饱口福,净白的脸颊上升腾起两团绯色的雾,嘴角的两枚梨涡时隐时现,抑制不住的兴奋。

我再回头看看,忘言面色平静,长姑姑亦是眼神端凝,但小奈和风间脸上却显露出无法掩饰的嫌恶和恐惧。

我不用诧异,也不用恐惧,一年后的我,就会是这个样子。

不知怎的,想到这儿,我心下一片茫然。

“忘言君,还烦请你将姑姑的地图拿出来,大家一起商讨一下。”长姑姑的脸上波澜不惊,直接就事论事,声音柔和坚定。

“是。”忘言依言将地图取出,展开在众人面前。

我赶紧也凑上去看,月光洒在地图之上,皇皇堂堂。

只见那卷烟黄色的软布上用深褚色的丝线噼里啪啦绣了一大片,几乎将整个软布占满了,深褚色之上,是用黑色的丝线绣成的千条万条丝网,交叉混杂、曲折往复,看着就让人眼晕头疼。

长姑姑指着地图,柔声道:“这大片的深褚色就是广阔的地下水域,而这黑色丝线,就是水道。”

“恁地复杂!”哥哥轻叹道。

“是的,若非有姑姑的地图,是根本不可能去到那已经湮灭的精灵古国。”长姑姑道。

“我看,就算有了地图,这千头万绪的岔道,只要一个分岔错了,就失之千里了。”寄城吸着气说。

“确是如此。当初小葵三次出发、三次返回,都说是在水道中走着走着,好好的,路就没了,不得不先返回水泽。直到第四次,她才终于成功到达了精灵古国的那口永恒之井,但……她最终也没能穿过古井、进入古国……真的太难了,”长姑姑说着,目光调向远方,语气哀而不伤:“那古国早已湮灭在世间,而这条水底之路居然能够到达,本身就很是诡异,可想而知,这绝对不是一条易行之路,这甚至不是一条存在于世间的路……”

“是心意坚定、固若磐石、没有畏惧、视死如归的人,心中开出的一条路。”忘言在一旁沉声道。

“不错,想来如此,也,只能如此。”长姑姑的眼光落回到众人脸上。

我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的眼神在掠过我的时候,颇有深意。

“现下我是真的信了,你们姑姑对那精灵之王信的一片真意,还有小葵姑娘对姑姑的爱戴,”画海用手指点点地图,轻声道:“面对这样一幅地图,仍然毫不犹豫下水的,都是真爱。”

“我不沾水。”落英不失时机地说。第三次。

“因为,你不爱任何人。”这一次,我不再沉默,直视着落英,严肃地说。

“我爱你,但我不沾水。”落英直视着我,严肃地说。{第四次}

“你……”我万料不到他会这样答我,正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抬头就看到寄城那古怪的眼光、似笑非笑,我心里一阵恼,想都没想,伸出胳膊,照着落英就是一个猛推,只听他“哎呀!”一声落入水中。

我心中正自得意,突然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亦落入水中!

原来是落英这家伙入水的同时,拽住了我的袍角,将我也拖入水里。

小菜!咱早经历过下水救人、甚至将这水泽凌空劈起的壮举,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我一把推开落英,就要往岸边洑去,没想到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这家伙,一双手死死揪住我的胳膊,雪白的面孔在水面上下浮沉,眼神涣散,嘴里断续呜咽:“快带我上去……我不沾水的{第五次}……我害怕……咕嘟嘟……”

我伸手将他的头往水里一按,霸气道:“求饶了?下次还乱说话吗?”

“美意!你干什么!!快点把落英带上来!”岸上有人在喊,听上去像是哥哥。

我一斜眼,小奈和长姑姑已经靠近过来。

“快说,还敢乱说话吗?!”我喝了一声,把他的头提出水面。

“不敢……但我从未乱说话。”落英倒是气硬。脸上开始出现气泡。看得出来他又是痛苦又是惊恐,脸都变形了。

“告诉我……你是无涯吗!是圣王吗!”长姑姑的胳膊已经要碰触到我,我抓住最后的时机,咬牙急问。

他两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接下来,基本没我什么事儿。两位仙女将落英拖上岸,忘言给他做了检查,发现除了皮肤溃烂,其他基本没什么事儿。忘言和风间又取出他们随身带着的药膏,给落英做了处理。

忘言俯下身,听了听落英的心口,抬头对哥哥道:“不碍事,没溺着,但……吓得不轻,心脏跳得不听使唤。”

“嘿嘿……”我没忍住,笑出声来。

即使这样,哥哥也没有看我一眼。整个过程中,哥哥瞅都没瞅我一眼,我就明白了。我也识趣,乖乖趴在岸边,不敢上岸去。

“长姑姑,你看,就是这样,虽说落英君的情况是极端了些,但,我们几个……血族……确实不合适下水,可这去往精灵古国,一路尽是水道,不知长姑姑可有良方?”哥哥向长姑姑拱手、说得甚是诚恳。

“良方倒有,可有些话,不知可否相询?”长姑姑望了望地上的落英,柔声道,语气甚是沉稳。

“长姑姑请说。”哥哥道。

“据我所知,你们血族惧怕阳光,自来有之,但从未听说血族怕水、水浸不得,我水泽先人数千年前与你血族中人水中见面、攀谈、相交,都有记载流传下来,不曾提到你血族拒水怕水。这些日,我观察之下,大感诧异,你们……诸位,不怕阳光、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如常,反倒入了水,却有此可怕激烈反应,我百思不得其解,还请……”

“穿云。”哥哥应道。

“还请穿云君解我心中疑惑。”长姑姑微微点头。

“我兄妹、朋友一行,得蒙这位忘言君相助,浸泡过他们研制的抵御阳光侵袭的药浴,才得以曝光在艳阳之下而不被烧灼至灰飞烟灭。”哥哥一边说一边朝忘言抱拳致意:“至于我血族,怕水应该是古已有之,至少从我记忆起,长辈教诲、同伴提醒,都是不得浸水,否则就会皮肤溃烂、脱落,痛苦至极而死——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哥哥说着,眼睛望向地上的落英。

我心中一抖,忍不住也朝落英看过去——说不后悔,是假的,我想我再也不会这么做了。

“……不对,”长姑姑突然出声,停顿了一下,克制了一下她的语气道:“数年前,姑姑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你以为水泽世界是为什么躲过这一劫……若不是因为某人极其惧水……’”

第107章 试探

“长姑姑,”哥哥唤了一声,温和有礼道:“还请长姑姑将‘良方’告知,我兄妹一行人感激不胜。”

“那是自然,但这件事,确有蹊跷,若不厘清,放在心里,成了疙瘩,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开了。”长姑姑温柔地坚持着:“再说,解开它,想来于诸位前去精灵古国有益。”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哥哥不好再说什么,众人耐住性子静静看着她。“良方”还在她手上呢。

她亦不说话,俯下身子,细细查看落英。

落英本没溺水,又有忘言那见效甚快的药膏加持,他悠悠醒转过来。一双眼睛惊魂未定,又恨又怨地只是盯着我。搞得我想近前去致歉安慰,也只得作罢。

落英见长姑姑无言、只是深究他,语气不耐道:“我要起身了,烦请让一让。”

长姑姑也不答话,站起来,让到一边去。

落英双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吓坏了,起身后一个没站稳,脚底打漂,晃了两下。

突然眼前一花、人影一晃,定睛看时,落英再次被生生拖入了水里!

“我去——”只听到落英一声绝望的惨呼,尾音被水吞掉了。

什么情况!这次可不是我干的!自从我刚才上了岸,一直都无辜地站在岸边,什么都没做!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次拖他下水的是——长姑姑!

“美意……救我……”落英水中起伏,脑袋浮出水面的瞬间拼了命地大声喊着。

“快去!”我听到哥哥在身后一声低喝,抬头跟忘言对视了一眼,纵身便要入水。

“稍安!”长姑姑从水中露出头,冲着众人,冷静又温柔道:“他不会有事的,请诸位再耐得片刻。”

我看她那么温柔,又那么笃定,神情亦是端凝可亲,实在不像是要害死落英,跨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回望哥哥,看他的主意。

哥哥不敢冒这个险,快步走到水泽边上,扬声道:“还请长姑姑将落英君送上岸来,这是我血族的圣王候选新君,差池不得,还望长姑姑手下留情!”

言语间,只见落英在水中剧烈浮沉,不再喊叫,面容扭曲,似乎已是痛苦至极!

“入水!”哥哥不再等待,在我耳边命令道。

不待他话音落地,我“嗖!”一声跃入水中,朝落英奋力游去。

眼见落英就在面前,一只胳膊将我一抄,卷着我往下沉。

我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我睁开眼睛,这拖着我的人——又是长姑姑!

“长姑姑!松手!落英会死的!”我在水下瓮声道。

“不会的。你过来看。”长姑姑拽着我的两只手,朝落英潜去。

只见落英头朝下半浮在水面上,还没靠近,就听到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在与水接触时发出的“啪!啪!”的爆裂声,再近一点,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颊、脖子、胳膊、手背随着“啪!啪!”的声响,一片一片生生裂开!

“走开!!”我一声怒喝,要将长姑姑的手甩开。

我见过哥哥在白岛落水时的惨状,绝不能让落英也这样!虽然他嘴贱讨嫌、随时翻脸,但,他……反正得马上把他弄出水去!

“美意!我说过他不会有事!请相信我,再等等!”长姑姑一双手死死锢住我,让我无法挣脱、去帮落英脱困,一双眼睛如铁坨般沉在我脸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注意看!”长姑姑声音威严,朝落英望去,我也不由自主地朝落英看了过去。

我知道,只要我愿意,翻江倒海、随心所欲,将这水泽翻个底朝天都易如反掌{我又不是没这么干过},更别说挣开长姑姑、将落英从水中救出这等小事,但,我不想再肆意使用那根本就不属于我的能力,我也些微地被长姑姑镇住了,她年岁漫长、神情端严,实在不像是在拿落英的命当儿戏。

我心里隐隐有一个,想知道长姑姑到底要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只是苦了你了,落英。

只见落英的整张脸沉在水里,双眼紧闭,花朵一般的面颊开始出现裂痕,裂痕愈深,然后一片月白色的不规则花瓣缓缓从他的面孔上坠下……又是一片、两片……

天哪,哪里是什么“花瓣”,根本就是他破碎的脸皮,正一片一片从他的脸上脱落下来!

他的脸,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破碎不堪!

“不行!!”我心中一个低吼,一把挣开了长姑姑的手——不等了!不管你有任何冠冕的理由,我也无法忍受落英在我面前碎成稀烂!

“马上!”长姑姑一个纵身,死死拽住我,我一个回身、腿一缩,踹了过去,脚还没挨着长姑姑,长姑姑又是一声断喝:“看他!”

我忍不住回头再次看向落英,只见他双目在水中突然睁开,头一偏,朝我看过来,一双眼睛只见眼黑,不见眼白,恶狠狠瞪着我,吓得我朝后一缩,长姑姑将手托在我的后背上,在我耳边低声道:“快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落英突然发狂似地开始上下翻腾,睁着眼睛,张着嘴,脸部和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怪状,却硬是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就像一副活生生的噩梦,被一只无形的手、无声地解剖在我的面前——又诡异又残忍。

“他……到底怎么了。”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长姑姑不答话,只是紧紧盯着面前的落英,水泽被他弄出巨大的动静,浊浪翻滚,已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在浑浊的水里时隐时现。

我突然呛了一口水,无法再继续待在水下,一个纵身,浮出了水面。

水面翻腾,水花四溅,扑得我满脸,来不及跟岸上的众人交代,我深吸一口气,又赶紧沉回水里,却蓦然发现落英没了踪影!

我一把扯住长姑姑,跟她要人,只见她白着一张脸,伸出手指,朝水底处轻轻一指。

怎么!难道落英沉进水底深处去了!

我睁大眼睛,朝浑浊的水底望过去,没看见什么啊,再一定睛,一个深色的身影悠悠然从水底深处浮现出来,缓缓向水面升去。

正当那身影从我面前上浮而过,我一把将他抓住——正是落英!

只见他双目紧闭,嘴唇紧抿,神色平静,嘴角一抹不屑拽拽的笑意,完全就是在圣星堡我第一次看到他时,那副傲慢冷淡懒洋洋的样子——

——天哪,天哪!只见他裸露出来的皮肤:脸颊、脖子、手臂和手,即使是在这略显浑浊的水里,也看得出来肤色雪白,洁净柔腻,关键是健健康康、光滑如昔,根本不是片刻之前的裂痕遍布、破碎不堪!

我心一阵狂喜,来不及问长姑姑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把托起落英,将他带出了水面。

一出水,我就拍拍落英的面颊,他猛一下睁开眼,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喘息,终于醒过神来。

出水时,我将他的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现在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身子仍埋在水里,下巴堪堪搁在荡漾的水面上,他仍是唬了一跳,压住我的肩膀就要往水里沉。

“没事了。”我转头对他说。

“没……事了。”落英喃喃道,抬起自己的一只胳膊查看,脸上满是疑惑,但看得出来,他的面皮已经放松下来。

不知何时,长姑姑已无声划到我们身边,面无血色,声音微颤:“还好……赌对了,”转过头,她对我强笑道:“还要多谢美意的信任。”{怎么她笑得有点怪,好像比我还紧张}

“我……”真是受之有愧,我可是对她张牙舞爪,连踹都用上了,真谈不上对她有什么“信任”。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长姑姑?”我迫不及待地问道,真的很想知道答案……既然落英可以,是不是哥哥他们其实都是可以入水的?

“还望明示——至少这与我从小被告知的,和方才初初入水时的状况大不一样。”落英匆匆瞥一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恭敬问道。{有礼倒是有礼,但一张脸雪白冷淡,仍改不了他掩不住的傲气。}

长姑姑轻轻一笑,将落英一带,身轻如叶,荡向岸边。

我摇摇头,看长姑姑弱质纤纤,但仙女就是仙女,在自己的地盘上,自如来去。我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吭哧吭哧地也没能将落英拖到岸上,真是不服不行。

上了岸,众人围过来,寄城凑得最近,脸上的表情最为艳羡诧异。

姐姐倒是一脸矜持,但眼睛也一眨不眨地盯着落英的脸。

“你看你刚才怕成那样!这不什么事都没有嘛,谁说你们血族不能泡水,”风间指着落英,笑道:“你瞧瞧你,白白怕了,入水这么久,你不仅没事,倒像是更水灵了!”

落英虽然从皮肤炸裂转为安然无恙,但受的惊吓可是不小,又是一身湿漉漉的狼狈,想来甚是不爽气,这被风间一说,再也忍耐不住,眼皮一抬,淡淡呛声道:“再水灵也水灵不过你这人间奇葩,跟在忘言君后面,各种作妖,也没见人家多看你一眼,只顾着看不如你水灵的某人了,呵呵!”

“你……这般毒舌,算是个男人了!”风间脸上一阵紫涨,啐道。

“谁跟你说我是‘人’了!”落英冷笑道。

忘言走过去,将手放在风间的肩头,轻轻拍一拍,望着风间摇摇头,微微一笑。风间嘴一撇,当即眼眶就红了,又恨恨望了落英一眼,忍住了,没再回嘴。

我心中一动,走到落英身边,拉住他的手,抬头望住他的眼睛,清清楚楚道:“你刚才对我说你爱我,那我能不能请你……”

“不能。”落英一把打掉我的手,奇怪地瞪着我:“谁跟你说……什么‘你爱我’?”

“你啊!”这下我可尴尬了,笑容僵在脸上,还得继续嘴硬下去:“就在你落水前,你明明白白地对我说:‘我爱你,但我不沾水。’大家都听见了,你怎么能不承认呢。”

“我是不沾水,没错,但是,”落英看进我的眼睛深处去,一字一顿道:“我,不爱你——我怎么可能会‘爱’你?”落英说着,仿佛在说着极其可笑的话题,自己都被自己{或者是我}逗乐了,嘴角那惯有的不屑笑意加深了。

“寄城!你来给我作证,刚才……刚才他明明是说过这个话的!”我已经忘了要跟落英理论什么,只知道他红口白牙说过的话,像放屁,那他是要怎样!

“美意……你想要怎样……刚才会不会是你听错了……”寄城嗫嚅道。

这臭小子,关键时刻你给我掉链子,落英那么大声音,而且寄城听到后古怪的笑意,还有我自己的震惊疑惑,怎么会错!现在变成了我死乞白赖要落英对我承认什么,我好稀罕他“爱”我,我不过是想用他可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情,然后来“影响”他一下。

丢人丢得好彻底!

“美意,你想让落英怎样?”哥哥轻声问道。

“还能怎样!”我没好气儿地说:“不就想拜托他积点口德,别再激化大家的矛盾了,咱们齐心协力取回圣物要紧,其他的……都不是事儿啊。”

“说的真好,”落英拍拍手掌,继续冷笑道:“多懂事的姑娘,那你就有事说事,扯什么‘你爱我’,小丫头片子,你无聊不无聊!”

“你……”我盯着他那张又美又无辜又不屑一顾的脸,只想冲上去先掐死他再说。

“长姑姑,”哥哥冲我们摆摆手,转脸对着长姑姑有礼道:“看你方才对落英胸有成竹,想必是知晓关于我血族浸水的来龙去脉,可否告知,愿闻其详。”

长姑姑耐住性子,看着我们闹腾,甚有涵养,这会儿听闻哥哥相询,她才轻轻叹一口气,淡淡道:“根据落英君的反应,我非常肯定,你们血族所谓的‘不能沾水’应该是被某人洗了脑,或者下了蛊,而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

第108章 设计

“……而他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因为……”长姑姑说到这儿,把眼光停在落英脸上,温柔又肯定地说道:“那人极其惧怕水。”

“‘那人’是谁……你不会想说是……我圣族的圣王吧?”画海迟疑道。

“没错,就是他。”长姑姑笃定道。

“自古以来,不论是记载还是传言,都没有血族惧水的说法,”长姑姑娓娓叙道:“但你们的记忆和你们入水后身体的反应,又确实是‘无法沾水’的明证,也就是说,应该是从某一天或者某一段时间开始,你们认为你们绝对无法下水,而且你们下水后皮肤各种可怕的爆裂和疼痛,也印证了这种理论。我又联想到姑姑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你以为水泽世界是为什么躲过这一劫……若不是因为某人极其惧水……’,这个‘某人’,就是2000年前背叛五族、将天上地下搅得血雨腥风的血族新王。”

我听着长姑姑的话,心里一片黯然。

“他”,掌管天上地下,2000年了,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都要臣服于他,但,他知不知道,人人提到他,都是各种的厌恶、惧怕、不屑、惊诧……

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血族今天这可怕的‘沾水反应’,不过是你们的王因为自己对水的极度惧怕,而给你们族类施用了一种神奇的洗脑术……”长姑姑声音温柔而沉稳。

“不对,”哥哥摇头道:“我入过水,那种皮肤的烧灼、破碎和剥离是真真切切、痛彻入骨的,那,不是幻觉。”

“当然不是,刚才我仔细观察落英君在水下的反应,那种痛楚和恐惧,还有皮肤的片片脱落,是真实的。”长姑姑沉声道:“但是,一种神奇的洗脑术,它最厉害的就是让你的肢体碰触和大脑反应完全的保持了一致,使得你的身体一旦碰触到某样东西,你的脑海里就迅速反应出这种东西对你造成的影响和伤害,然后这种头脑中的伤害意识又迅速使你的身体做出相应的反应,于是,你就发现,你入水了,然后起泡了、泡炸开了、皮肤开始破碎……”

“当一个血族一旦入水,紧接着会发生什么事情?”长姑姑喘口气,问道。

“马上就会有人施救,将他救出水。”画海答道。

“不错,所以,这个神奇的洗脑术在这个时段,就戛然而止了,因为,人,被救上来了。”长姑姑道。

“所以,当放任一个血族浸入水里,任由他经历了入水、炸开、脱落……仍然没有人来救他,然后,那洗脑术就失效了,然后,裂开的皮肤渐渐合拢,脱落的表皮慢慢愈合——放任不管,他反倒渐渐自愈、恢复原样……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没有哪个血族敢于撑那么久……是这样吗?”哥哥望了落英一眼,然后把目光调向了长姑姑。

“落英君已亲身示范过,应该是这样。”长姑姑柔声道。

哥哥二话不说,纵身入水。

我一看哥哥下了水,想都没想也要随他跳下去,虽然长姑姑说的很有道理,但我知道仅仅是熬过那个皮肤破碎的阶段,都是极其痛苦不易的,我只是希望,在那个时刻,我在哥哥身边。

忘言一把拉住我,低声道:“相信穿云君,他有分寸。”

“好……吧。”我站在岸上,死死盯着水面。我永远记得哥哥因为我第一次入水时的情景,那种溃烂和痛苦,我不想哥哥再忍受第二次!

只见哥哥一入水,水面一片涟漪之后,就迅速恢复了平静。哥哥沉下去,迟迟没有露头。我揪着心,望着水面,身子紧紧绷着,随时准备入水。

突然,水面开始大力翻腾,浊浪滚滚中,有红色的衣袍身影——哥哥正在那爆裂的煎熬之中!

哥哥如同一尾红色的、垂死挣扎的大鱼,奋力腾挪、苦苦忍耐,只为最后生机的到来。

水浪滔滔,无休无止。那大鱼仍在挣扎,没有和缓下来的迹象。

“到底还要等多久?!”我哑声喊道。

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句话,我懂。但,这“死地”太过凶险,为什么哥哥仍然在水里折腾,我感觉时间仿佛远远超过了刚才落英从死到生的阶段。

“再耐心点……你忘了落英君刚才……”长姑姑稳稳望着水里翻腾挣扎的那抹红色身影,神情异常的冷静。

可是,我片刻都不能再等。哥哥受着煎熬,如同煎熬在我!

“我不再等了!我把哥哥捞起来再说!”我一把推开拉住我的忘言,纵身要跳,一只手伸过来,指若盘爪,将我的手腕紧紧缠住!

是长姑姑!

“你要功亏一篑吗?只消再等片刻即可!”长姑姑声音轻而威严,容长面孔上没有笑意,显得她的脸看上去分外的长,有一种不甚和谐的怪异{怎么之前没注意到呢}。

“那我也要下水去陪我哥哥一起!”我一边说一边用力,想甩脱她的手。

“长姑姑……就让美意去吧……”小奈睁着灰白色的眼珠,苦恼地望着长姑姑,轻声求道。

“你……这里没你的事,你去那边……”长姑姑秀眉一蹙,语气有些不悦。

“长姑姑,那人是美意的哥哥……是美意最重要的人,你就……”小奈打断长姑姑的话,继续轻声求着。

“是为他好,你不明白吗?!再说,长姑姑的话你也敢打断?小奈,你还没把姑姑带回来呢,就不把长姑姑放在眼里了!”长姑姑轻声斥道,仍然是柔和的面孔,但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咄咄逼人。

不对,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我说不出来,我也看不到,但我的直觉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妥和心慌。

小奈头一低,转身就要走开,我反手一把拽住她:“小奈!有古怪!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吗?告诉我!”

“我……”小奈垂着头,欲言又止。

“小奈。”长姑姑近身前来,唤了一声,一样的轻声柔和。

小奈仍然垂着头,不说话。忽然,把头猛的一抬,直愣愣望着面前的两个人——我和长姑姑。

“告诉我,小奈。”心中的不安在扩大,我已经决定了,只给她三秒钟,三秒过后,不论她说是不说,我都会纵身入水,陪伴或者救助哥哥。

小奈紧紧闭着嘴唇,仍然是一言不发,但是,她的脸,确切说,是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凑近我和长姑姑的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盯着她凑近我的眼眸,那曾经藻绿色的眼仁,早已被“暗夜之泪”攫去了颜色,成了现在的灰茫茫一团,但,我仍然在她那失去了颜色和生气的瞳仁里看到了越来越清晰的我……

突然,心中有一丝亮光闪过,我不动声色地望向小奈的另一只眼睛,因为我知道,她那另一只眼睛里可以映照出站在那一侧的长姑姑。

我只扫了一眼,心中的不安轰然炸开!我没有给对方任何的机会、给自己任何的迟疑,扭身,跃起,纵身入水!

哥哥!哥哥!但愿还来得及!我们都被设计了!但愿你没事——若你有任何的闪失,我都不会放过那个人!

水花喷涌,一个白色的身影比我还先入水,是忘言!

我胸口中如火焰烈烈,烧得我在水中极速前进,比忘言还先赶到哥哥身边——确切说,是哥哥的一角红色衣袂的旁边。

哥哥正在缓缓、沉沉地下坠,朝水底坠去。

我一看到哥哥的样子,眼泪喷涌而出,与包裹住我的水混在一起。我无法抽泣,只能屏住呼吸,瞪着眼睛,任由泪水汩汩,根本也分不清眼前是泪还是水。

哥哥,对不起,若我能早一点识破,早一点将你拉出水,你怎么可能会到这个田地!

忘言靠近我,我眨一下眼睛,看到风间也跟来了。

忘言冲着我俩打着手势,我咬牙,控制住心神,弄明白他的意思:我们三人,通力合作,将哥哥抬出水去。

哥哥的皮肤已经完全破碎。几乎没有下手的地方。

我心又悔又痛,根本是木的,我甚至无法转动自己的眼珠,因为目光所落之处,都会让我瞬间崩溃。

忘言是怎么安排的,我也不晓得,只是机械地照他指引的做。间隙中,风间划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法说。

就这样,哥哥被我们三个弄上了岸。

他还活着,但,只是活着。

感觉到众人围了上来,因为光线暗了下来。忘言和风间,二话不说,取出药粉和药膏,开始给哥哥涂抹、疗伤。

我的耳朵终于开始听清楚声音。我听到有人在低声啜泣,不止一个。

渐渐转过头,我看到那啜泣的两个人:画海和小奈。

我想都没想,伸手提起小奈,纵力一扬,将她远远扔了出去。

“美意,”忘言轻声唤我,平静地望着我,摇摇头道:“时间太长,面积太大,并不乐观。”

我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狂跳,然后,渐渐缓慢下来,直到静若磐石,沉沉不动。

心中的热血亦由沸腾转为凝固,最后成为一截又一截冷硬的铁,带着生生的腥气沉甸在我的血管里。

一个冷酷又疯狂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如果哥哥死了,我要将整个世界拿来陪葬。

“紫霞——紫霞!”我从牙缝里吸着气,提声唤道。

“我在这儿。”紫霞的声音应着,一朵淡紫色的花不知从何处飘落到我肩头。

“怎么做。我要哥哥活着。”我压着声音,已是最大的冷静。

“还能怎么做,你知道的,只要你愿意,翻云覆雨的本事不过你动动手指而已。”紫霞阴沉沉地说。

“可我……不愿意。”我看一眼哥哥,心如刀割。

“那就等着他咽气。”紫霞冷冷接话。

“我绝不……绝不会放过她。”从来不知道仇恨的滋味如此诱惑,像飞蛾扑火。

“那是后话,等你葬了你哥哥也不迟,再说那人也没打算逃。”紫霞阴冷道。

“什么‘葬’……求你别再说这样的话……”我膝盖一个松软,难过并不能加添我的力量,但仇恨可以。

我抬起头,望向众人身后,长姑姑,不,那个不知年岁几何的女人正淡淡望着远处出神,不说话,亦不逃跑,根本不理会我想要杀人的喷火的眼睛!

“你干什么,美意!”紫霞,确切说,那朵淡紫色的花,停在我的肩头,发出幽幽的阴冷气息:“人生,就是不停地作抉择,然后再为自己的抉择负责。逃避可耻,且无用。”

“我知道……我知道!”我垂下头,再抬起来时,已是泪流满面:“哥哥若死了,我也是活不成了,可是……救了哥哥,我就会……成魔……”

“统统屁话!”紫霞冷笑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活得如此纠结!成神怎样,成魔又如何!我活了7000岁有余,天上地下、阴间地狱,哪里没去过,什么没见过,谁不是为欲为爱,忍受摧残,烦恼多苦,至死方休!人人都是一时神、一时魔,谁能把自己摘干净过!还是那句话:做!然后负责!”

“你别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抖抖肩膀上的花朵,哑声道。

第109章 揭穿

……

我缓缓站起身来,再看一眼呼吸平稳的哥哥,感觉了一下自己的心跳,沉稳、坚定、踏实有力。

五指当梳,我将头发绾成髻,手一扬,青蛇成簪堪堪落入手掌,我将他别在发髻之上。

“腾龙王者令。”我一边心中默念,一边从怀里取出蓝龙相赠的明珠,扯下腰间丝绦上的一根丝线,穿珠而过,系在颈中。待我低头,蓝、红二龙已在珠上,栩栩如生。

我整整衣袍,这是当初我被他们从大鱼深潭中救出来后,风间为我换上的白色长袍,同忘言一样。

紫霞落在我的右肩,无声无息。

太阳再次升起。绯紫色的光影里,空气清凉如水。

我踱过晨光,白色长袍在晨风中飒飒有声,如同淌过哥哥16年不曾改变的温凉目光,走到水泽旁。

我要认真看一看我的模样。

从这一刻起,我要放下曾经的美意,那个娇痴、懵懂、犹犹豫豫、哭哭啼啼的美意,从这一刻起,我坦然接受,或神、或魔、或人、或鬼,不再纠结,充满勇气——“直面恐惧,永远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水面倒映出来的少女,面孔平静,眼神坚定。水波微漾,渐渐荡糊了我的倒影。

定。我心念闪动,水面如同得令,涟漪渐消,水面凝固,平滑如镜。

阳光铺洒过来,映照得水镜中我的面容一片金光耀眼,那枚紫色的翅膀在金光中熠熠生辉、展翅欲飞。

飞。我心念又一个闪动,好吧,那就飞吧。

身子一轻,两脚已经离地,耳边风声渐起,长袍衣袂飘飘,我已飞升至水泽之上。

丢掉桎梏,畅怀心意,从今而后,我就是爱我所爱、恨我所恨、不负天下人、天下人负不负我都去他妈无所谓的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美意!

一匹深绿色黑点子的大蛇突然从水泽中浮出来,摇头晃脑,满头的深色发辫飞舞,它仰着脸,又是吃惊又是羡慕地望着空中的我。

我心知哥哥无碍,再加上心意开怀,突生顽劣念头,指着大蛇的发辫,低喝道:“散!”

只见那无数条发辫瞬间散开、脱落,滑入水中,成了一条条细长的深色水蛇,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再看那深绿大蛇,眨眼间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蛇头,又是可笑又是可怜。

大蛇望望我,又望望四散而去的发辫,一时间竟没了主意,到底是找我理论,还是忙着去追发辫——果然是条蠢蛇!

拿人财物,替人办事,这大蛇得了众仙女的头发,却并未救下小奈,这头发,自当物归原主。

终于,它还是选择了身子一扭,滑入水中,追寻他的发辫去了。

我“嘿嘿”一声冷笑,不再理会,由他去吧,那些仙女们也不是吃素的——看看那个“婉约温柔”的长姑姑都给我们下了什么样歹毒的套儿——还需要别人替她们担心什么!

该办正经事了。

我缓缓降落在水泽边上,脚底突然一硬,好像是触到一块石头,一个踉跄,朝前一扑,眼看就要来一个扎扎实实的狗啃屎——好衰!

耍酷不成反要出丑——我心下一阵懊恼。

就在我要摔下去的一瞬间,身子已经失衡,一双手稳稳托住了我——是忘言!

“穿云君已经没事了,你放心。”忘言低声说。

我当然知道哥哥没事,而且以后都不会有事,因为我已经决意从此护他周全,就像他当初对我。

但,被忘言这般沉稳肯定地说出来,我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忘言永远都是这么善解人意,化解尴尬,他是好手,是真正值得相交的朋友。

我拍拍他手,以示谢意。

现在,终于转身面对长姑姑——呸!看她对哥哥做的事,我怎么可能还称她“长姑姑”!

“你的名字。”我冲着那年长仙女沉声问道。

果然如紫霞所说,她没打算逃,上岸之后,就一直站在原地,冷冷望着我们乱成一团,后来就淡然望着远处,面无表情,独自出神。

小奈背着包裹,垂着头,站在她身边。二人没有交谈。

“长姑姑……没有名字。”小奈迟疑着说。年长仙女眼皮都没眨一下。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尽量让声音听上去显得冷静。我想知道答案。如果这是个计谋,那她之前的表现真的太好、太逼真,硬是一步步将落英、将哥哥弄进水里去,她想通过“帮助”他们的方式毁了他们——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先说说,在最关键的那个时刻,只要再等一会会儿,就一会会儿,那个吸血鬼就彻底完蛋了。我自认已经稳住了你,你到底是怎么察觉的?”年长仙女仍然面对水泽,声音柔和,像是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抑制住要瞬间弄死她的冲动,冷声道:“要怪,就怪小奈出卖了你。”

“我?我……如何出卖长姑姑?”小奈猛然抬头,一脸的惊慌失措。

“你的眼眸。”我冷笑道:“当你的面孔凑近我和那个女人时,你的两只瞳孔如同镜子,分别映照出我和那个女人的脸,而就在你的那一只瞳孔里,我清清楚楚看到那个女人的脸上,有一丝狞笑。”

“哈哈,你果真很厉害,是我大意了,没沉住气。”年长仙女倒也爽快,把目光看向我,承认道。

“你当初将脸和眼睛凑近我和她,是有深意的吗?”我不理会年长仙女,对着小奈继续发问。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长姑姑如此反常,我就知道她有打算、有动作,但我真是猜不透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她直面我时,脸上突现狰狞笑意,我这才反应过来她可能是……可能是想要你哥哥的命……我就……我就想暗示你……”小奈不敢看身边的长姑姑,亦不敢看我,只是低着头,低声嗫嚅道。

“你……你这……”年长仙女勃然变色,伸手就是一巴掌,将小奈打翻在地。

风间闪身上前,一把将小奈拖在一边,怒道:“你干什么你!看着温温柔柔,原来尽搞阴谋诡计!打小奈干什么!显你本事吗!你有本事去跟美意打啊!”

噢,风间这丫头,真是服了你了。我翻翻白眼。

“为什么要我哥哥的命!快说!”见这年长仙女先动了手,我也懒得客气,恶狠狠问道。

“我岂止要‘你哥哥’的命,我还要你们几个吸血鬼的命!我恨不得要全天下血族的命!!”年长仙女眉毛竖起,双眼圆瞪,一张脸变得又长又凶悍。

“好,就冲你这句话,我也不需要什么答案了,”我说着话,身子一纵,跃到年长仙女的面前,伸出手掌,冷然道:“直接受死吧。”

“不要——美意!”身后有人长声嘶叫,一个小身子撞了过来,两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是小奈!

只见她面色雪白,嘴角一抹殷红血迹,面色愁苦,眼有惊恐:“美意!不可以!我去精灵古国找寻姑姑,就没想着还能回来,若长姑姑再有差池,那……那我水泽仙女就真的只有灭绝这一条路了!”

“我血族与你水泽仙女无冤无仇,2000年前,圣王征战天下,甚至独独放过你水泽世界,任你们安然逍遥,今日你却害我们性命,还大言不惭什么‘要全天下血族的命’,你生生是疯了吗?!”画海声音清脆,悍然斥道。

“疯了?!到底是谁疯了!”年长仙女挺身昂首,薄薄青衫,眉眼冷冽,再不是最初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的温柔不争,冷笑道:“若不是你们血族阴暗邪恶、觊觎天下,搅起血雨腥风,使得人间黑白颠倒、万恶丛生,那精灵古国怎会湮灭!姑姑又怎会困身其中、生死不明!小葵又怎会死于非命!而我水泽生灵又怎会受制于水草妖怪、数年来沦为他攫取人间少年的工具!这一样一样,细细数算,哪一样不是要算在你血族的头上!”

“事已至此,我不怕明说,”年长仙女“嘿嘿”一声冷笑,斜睨着我,继续道:“自从小奈跟我说了,你们要逼迫她前去精灵古国,取什么‘圣物’,而且你们还是未来的血族候选新君,我就动了心思,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们再得偿所愿、让天下任由你们继续荼毒,但苦于不知如何下手,直到你们那怕水到如斯地步的同伴提醒了我,再联想到姑姑曾经的猜测,我顺水推舟,就编出了‘洗脑术’之说,想着将你们骗下水,毁得一个是一个!”

“谁曾想那第一个下水之人,”年长仙女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落英,恨恨道:“他确有古怪,本以为他沉入水里,全身溃烂,必死无疑,谁料想他最后竟然浮了上来、安然无恙!”

“真是让你失望了!”落英懒洋洋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厌恶。

年长仙女“哼”了一声,继续道:“难道是歪打正着?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你们血族坏事做尽,还没有任何报应!当时之计,我自然是盼着你们全然信了我所说的‘洗脑术’而再次尝试,果然,那个人中计了,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水里……哈哈!哈哈哈……”她说着说着,不能自制地狂笑出声。

“可惜,可惜!我只可惜没能掩饰住自己得意的神情,没能让一个吸血鬼死在我的手里!”年长仙女的声音变得凌厉:“你们血族自诩聪明、残忍,能活到地老天荒,那又怎样,要不就遁于暗地、不见天日,就算是行走世上,也是被诸族唾弃!你们改变得了你们被诅咒的命运吗?你们甚至不过是你们那‘圣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住口!”画海忍无可忍,扬声喝道。

“难道不是吗?连正视现实的勇气都没有,还敢自称‘王者候选新君’?”年长仙女失笑道:“这样看来,那你们还真是不如你们的‘圣王’,他一人怕水,你们众人不沾,沾了就会送命,这种洗脑、这种落咒,这种残忍心狠、掌控他人,真是世间只此一人!”

“喂!那只紫猫!”年长仙女突然话锋一转,朝着我的肩头,唤了一声。

紫霞纵身下地,幻成猫状,阴声道:“怎样?”

“我欣赏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做,然后负责’。”年长仙女眼光在众人面上一一划过,脸色清冽,又有一丝骄傲:“我做了,我负责,一切跟小奈无关,跟水泽中的其他仙女无关。”

她的眼光最后停在小奈的脸上,流露出最初的那种柔和:“小奈,还疼吗,长姑姑打了你,长姑姑对你不起……你一定要带回姑姑,水泽等着你们。”

“你,能凑近一些吗?”年长仙女突然看着我,轻声问道。

我有片刻的迟疑。这个人,心思叵测,又差点害死哥哥和落英,我要不要凑近?

正想着,她已经主动探身过来,低声耳语:“看你一脸无辜,且理直气壮,难道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怪物吗?”

第110章 手术

我心中一震。

从醒过来那一刻,就没有片刻消停,事情、人物,一件件、一个个,应接不暇,喘息不得,根本没有静下来的时候。只是,总是隐隐约约有一团迷雾萦绕在我心头,鬼影瞳瞳,挥之不去,看不清,抓不住,如同行走在黑暗中悬崖的边缘,深一脚,浅一脚,每踏出一步,你不知道等待你的到底是路面还是落空。

“哈哈!你果然是一无所知!”年长仙女又是诧异又是得意,伸出手来,仿佛想要将我拉得离她更近些,脸上突然浮现一抹酡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看上去像一头准备戏耍爪下猎物的野兽。

“离她远点!”哥哥嘶哑的声音怒喝道。

我回头一看,哥哥已经坐起身,寄城扶着他。

谢天谢地。我知道哥哥没事,松了口气。

“美意,过来。”哥哥将愤怒的眼光从年长仙女调回我脸上,轻声唤我。

“看来你真是不知道,你那几个同伴亦是一脸懵懂,你的好哥哥独守这个秘密,真是不容易啊!”年长仙女凑到我的耳边,极其快速却又极其清晰地说。

“什么秘密……什么叫‘我是个怪物’?”我心里很清楚,现在就应该听哥哥的话,转身走开,或者直接打得她满地找牙、说不出话,而不是竖着耳朵、迟迟不动,期望从她嘴里听到匪夷所思的“答案”!

“如果我猜的没错,其实你根本就是……”年长仙女用她那亢奋的眼光死死抓住我的眼睛,嘴巴快速蠕动。

不知怎的,我身上的汗毛“唰!”一下根根直立,仿佛也要争先恐后来探听这个秘密。

一个身影突然抢身在我和年长仙女之间,一把将仙女推搡在地!

黄衫飘拂,正是寄城!

“你干什么!!”我做好了一切准备,感觉这仙女好像真的知道些什么,而我已经无限接近那团困扰我许久的黑暗的中心,我就要拨开迷雾见到光明,你寄城来搅什么局啊!

“你!回到侍同身边去!”寄城猛然回头,冲着我命令道,浓眉上扬,嘴唇绷紧,一脸严肃,嘴角再不见那俏皮美好的小小梨涡。

“让我问完她再走……我想得到一个答案。”我不死心,脚往前挪着。

“回去!没有答案。这人已经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不值得信任的人,你向她要什么答案!”寄城从未有过的坚决,身子站得笔挺,挡在我和年长仙女之间。

寄城……这家伙不一直就是胆小、怯懦,受惊之时话都说不完整,这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坚定、决绝,不肯妥协,阻止我向那年长仙女探寻“秘密”和疑惑,难道……难道……这仙女真的知道什么“秘密”,而这“秘密”又是哥哥和寄城非常不想让我知道的?

一时间我心痒难耐,绕过寄城的身子朝他身后地上的年长仙女望去。

仙女半卧在地上,眼睛紧紧盯着我,突然冷冷咧嘴一笑,坐起身,对着我,伸出左手和右手的食指,竖起、并拢,像是在对我打着什么哑谜……天哪,我已经好奇得快疯掉了,她那诡异的姿势到底是在表达什么意思啊!

我忍无可忍,正要一把推开面前挡着的寄城,突然看到那年长仙女的双臂“忽”一下打开,直直端平,瞬间,她的面色突变,眼睛瞪圆,仿佛是看到了极其可怖的事情!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一声低呼,惊恐万状,身子从半坐的状态拔地而起,冲向空中,如同一根横杆支起的人形风筝!

“长姑姑——”地上的小奈终于清醒,仰头望着半空中的年长仙女,哭叫出声。

这一下事发太过突然,转眼间,那年长仙女就从地上被“放飞”到了天上,关键是看不出是任何人做的手脚,所有人甚至碰都没碰她一下,而且她虽然双臂展平,但目测并没有什么长杆从她身上、衣袖中横穿而过。

“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我靠近寄城,急声问道。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寄城抬头,盯着空中的身影,非常肯定地说。

“这种惩罚倒是别致!”紫霞在我右肩上恻恻低声说。

“不是我。”我冷冷道,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那会是谁呢?谁有可能无声无息做出这样的事情?做这样的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吓唬她?惩罚她?还是……

就在我思索的当口,听到空中传来痛苦呜咽的声音,刚一抬眼,只见那肉眼看不到的、横撑住年长仙女的“长杆”突然被撤走,仙女双臂一耷,垂在身侧,身子如同一桩断线的沉重风筝,直落而下,“砰!”一声重重砸在众人面前!

“长姑姑——”小奈声音惊惧到变形,扑了过去。

我将寄城一推,窜身上前。

我只看了那摔成一滩、面孔扭曲的年长仙女一眼,就知道了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她闭嘴。

年长仙女并没有死,但着实摔得不轻,但她已经无法发出声音,最多是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呜呜”低鸣,因为,她的嘴,被缝住了——她被带到空中去,被做了一个不大的手术,有人扯下她自己衣衫上的青色丝绦,将她的嘴缝了个严严实实!

谁做的?谁又能做得到?我迎着年长仙女恼恨交加、又是恐惧又是无奈的眼神,脑子飞快转动。

难道是……无影手!!!

就在我无法自控、大叫出声的一瞬间,那只无影无踪、神出鬼没的手猛一下上来紧紧捂住了我的嘴,让那三个字生生淹没在我的口中!

“果然别致。”紫霞淡淡冷声道。

“你知道是谁做的?”寄城语气中夹杂了丝丝窃喜——年长仙女再不能开口、说出我想要知道的“秘密”,正中了他的意。

我瞪着他,嘴被捂得紧紧的,说不出一句话。

“瞪着我干嘛,说啊,你的嘴又没被缝住!”寄城伸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看得出来,他的神情放松了许多——那“秘密”到底是什么,眼看我得不到答案,他竟这般放心!

突然他的手从我的脑袋上被弹开,他像被扎了一下,陡然收手:“喂!你头上长角了不成,什么东西刺了我一下!”

切,什么长角,不是青蛇老枯,就是无影手干的。

捂住我嘴的无影手,渐渐松开,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又在我的左肩头拍了拍。紫霞甚是警觉,突然一个扭头,眼珠子几个骨碌。

我伸手盖在肩头的无影手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疑惑,“秘密”是什么,“答案”又是什么,看样子,只能靠我自己一个一个去寻找、去解开,但愿真到那一日,我不至于后悔。

“长姑姑……没事的……我……我来帮你剪开……”小奈半跪着,尝试着将年长仙女的头挪到她的腿上,年长仙女痛不可当,但仍硬撑着不发出任何声音,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密密滚落。

“对不起,我替长姑姑向各位赔罪,长姑姑她……确有不是,她只是憎恨血族,并不是单单针对诸位,还请……”小奈仰脸望向众人,面色灰白,眼神涣散,轻声哀求道:“她已经遭此大罪……还望诸位不再追究……”

那年长仙女听小奈如此说,甚是气硬,勉力将小奈一推,像是不肯随着小奈放低姿态,嗓子里发出低哼声,却因为一动之下,扯痛全身,面颊忍不住痉挛扭曲,大滴汗珠“啪嗒”坠地。

忘言面有不忍,从怀中取出药膏,递给小奈。

“我们,不再追究。”哥哥的声音在身后淡淡道。

我回头,哥哥就站在我身后,眼神清澈,面色无暇,长身玉立,安然无恙——我心头一热,只要哥哥在,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伸手握住哥哥的手,对小奈说:“好,既然哥哥已是如此决定,我们,不再追究。”

“唉,做好人谁不会啊,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呢。”落英懒懒摇摇头,很不以为然。

“落英君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既然侍同和美意都说了不再追究,而且小奈还要陪同我们前去精灵古国、用的地图亦是水泽仙女的手绘,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呢?”画海轻声疑问。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挺可爱,就是性子好强了点,但是,”落英看着画海,淡淡冷笑道:“没想到你是这样一个功利实用主义者,呵呵,可惜啊……”

“你……我不同你辩,你愿意怎么想,随你吧。”画海一张脸渐渐涨红,还是没忍住,加了一句:“我不过时刻未敢忘记我们此行的目的。”

“那我在那水中的惊恐煎熬又怎么算?”落英不肯罢休,原来,他耿耿于怀的还是他入水那件事,他,看来真是怕水到了极致。

“落英君,我虽不知同为血族、你和美意的哥哥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但是,”小奈面色渐渐平静下来,不卑不亢道:“长姑姑的所作所为虽然出于私心,但经此一事,你至少知道了一点:水,对你而言,其实是伤害不了你的。从今而后,你再不用怕水了。”

“又想骗我入水,再无可能。”落英撇嘴道。

我在一旁冷眼看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他好天真,又搞笑。怎么回事,跟寄城一样,他同以往好像也有不同了。

“何需骗你,待我安顿好长姑姑,我们即刻便要入水,否则,根本去不了精灵古国。”小奈说完,不再理会落英,从她的包袱里取出一样东西,凑近了年长仙女。

我定睛一看,小奈取出的那样东西,不知是刀还是簪,她攥着一头,将另一头稍尖的部分贴近了年长仙女的嘴唇。

她想划开年长仙女被缝住的嘴唇。

突然听她“哎呦!”一声,攥着东西的手像是被什么一把打开,手中的东西“咣当”坠地。

小奈迅速捡起来,咬着牙,绷紧了小脸,再次朝年长仙女那被缝住的嘴唇划了过去。

又是一声“哎呦”,小奈的手再次被打开,这一次打的幅度更大,她的半边身子都向后趔去,手里的工具也被抛到老远。

小奈抬起头,朝四周望望,又看看众人,一脸的惶恐和不能置信。

她不知道是谁在无影无形中阻拦她。

我知道。

“算了。”我叹口气,对着空中的无形手道。

“为什么要算!我一定要解开长姑姑被缝住的嘴唇!否则,她怎么说话、怎么吃饭!她怎么活!”小奈以为我是在对她说,一脸痛苦、倔强道。

我正想辩解,又觉得辩解无用,正在犹疑,只见年长仙女强撑着坐正,小奈见状,赶紧冲过去扶住她,年长仙女将小奈的手拉住,轻轻摆了摆,又指指自己的嘴唇,摇了摇头,然后用定定的眼神望着小奈。

小奈低声啜泣,已然明白年长仙女的意思:不要管我了,就这样吧,我放弃了。

年长仙女浑身颤抖,估计是疼痛太过难忍,举起胳膊,伸手指了指天上日头,又缓缓垂下,拍了拍小奈的包袱。

小奈泣不成声道:“我……我会走的,我……马上就出发……一定把姑姑带回来……你要好好的,等着我们……”

年长仙女从那痛苦扭曲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撑着小奈的肩膀,颤抖着站了起来,再也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拖着残破的身躯,蹒跚着朝水泽走去。

“……你,站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又清晰。

第111章 泡沫

年长仙女伛偻着身子,正在步履艰难地挪动着,听到我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顿,肩头轻轻耸动,终于没有回头,继续朝水泽里走去。

我一个纵跃,身轻如燕,挡在了她面前。

她的脸,枯萎了。青色的丝绦密密地缝住了她的嘴唇,像一个被任性划烂的玩偶,又被潦草地缝合,看上去又恐怖又怪异。

“美意!”哥哥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有一种无法掩饰的恐慌和焦急——能让哥哥如此失态的“秘密”,我实在太想知道了!

我没有再给任何人机会,拔下发中长簪,手起簪落,快如闪电,划开了封住年长仙女嘴唇的丝绦。

与此同时,我一只手提住她的衣襟,将她拽向我,另一只手微微拢在她的嘴边,以防止无影手再来阻止。

“告诉我!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压低声音快速说。

她双眼放空,微微仰头,目光从我的脑袋洞穿而过,仿佛那是透明的。

“快说!”我的声音开始发抖,众人已凑近过来,无影手不知道漂浮在哪个角落,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个人,她一定知道“答案”,而这“答案”,是我开启围绕着我的那一团黑暗秘密的钥匙。

“快说啊!”我咬着牙,绷紧了腮帮,我看到有一只手已经搭上了年长仙女的肩膀。

“我,认错人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嘴唇上被缝穿的地方有血丝渗出,她疼得呲了一下嘴,但迅速就镇静下来,面无表情,眼睛仍然看着我脑袋后方的未知处。

“你撒谎!看着我……”话音未落,哥哥和寄城已到眼前,伸手将我拽离了年长仙女面前。

“明知她不值得信任,为什么还要去苦苦追寻一个虚幻的答案?!”哥哥看着我,冷静地、缓缓地说。

“你是值得信任的,你是哥哥,是美意的哥哥!”我看着哥哥,眼睛一眨不眨,也冷静、缓缓地说:“你来告诉我答案。”

“没有答案。”哥哥苦笑道。

我突然心似明镜,这一生,也别想从哥哥口中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他不想告诉我的话。

这个900岁的吸血鬼,他铁了心的事情,统统烙上了900年的印痕,谁能撼动、谁能改变?

我冷笑一声,回头看时,那年长仙女整个身子已没入水中,只剩下半张面孔。

水缓缓没过她的鼻孔,淹向她的眼睛。她的面孔微微一偏,眼光越过水面,终于聚焦到我的脸上来。

千言万语,只有沉默。我什么也不能问,她什么也不能说。我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希望从她的眼神里读取更多:遗憾?恐惧?好奇?绝望?不甘?

“你能看出来这么多?厉害得紧呐你,嘿嘿!”肩头的花朵冷冷出声。

“她的心你一定读过了,告诉我。”我低声道。

“她千头万绪、心乱如麻,真正有用的信息已全然被她复杂的心绪掩盖……等等!”紫霞突然轻声叫起来:“她的心中现在全然是你,但是,你带给她的绝望和……希望已将她彻底淹没!”

绝望和希望?怎么会这么矛盾!我带给她绝望?我还能带给她希望——除非……除非她对我有期望。

随着紫霞这句话的说完,年长仙女的头顶在水面上一晃,彻底沉入了水里,再也看不见踪影。

我呆呆站着。

有一瞬间,仿佛突然回到苏醒之前。

16年,整整16年,我躺着一动不动,头脑清醒,却无能为力。哥哥的脸就在我的枕边,哥哥的手握住我的手,哥哥的声音在温柔地轻声唤我,我却连动一动小指头、简单应他一声都不能够。

到底有谁体会过我那种感受!身体里埋伏了一座火山、一汪深海,烈焰滚沸、暗潮涌动,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死一般沉默着、沉默着……

也许就是那漫长、死寂的16年岁月的某一刻,我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若然我能醒来,我绝不压抑、委屈自己,我要肆意纵横、畅怀心胸,我要火山爆发、浊浪排空,我要想做就做、心想事成!

比如,此刻,我就从呆滞的状态中醒过神来,我决定做一件很久以来我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

我回转身,一把抱住哥哥,抱得紧紧的,在他耳边大声说:“哥哥,谢谢你!我爱你!”

——不告诉我答案、阻止我寻找答案,都没有关系,都无法湮灭我对哥哥的谢意和爱意。

——哥哥只有一个,寻找答案的方法,有很多。

哥哥的身子明显一僵,我一只胳膊环抱着他,鼻息里尽是他熟悉的淡淡又冷冷的气息,一时间竟舍不得松手,另一只手仿佛不听使唤一般,绕到我的脑后,从头发中拔下碧玉长簪,身子微侧,朝着身后水泽使劲扔了出去:“带她出水!”

哥哥我要,答案我也要。

哥哥挣开我的胳膊,两只手握在我的手腕上,手掌温润又冰凉。

他定定看着我,眼神里尽是温柔的苦恼:“美意,一定要这样吗?”

“是的,哥哥。”我肯定地说。我想知道我是谁,我想清楚明白、脚踏实地地待在哥哥身边,不论那答案是什么。

哥哥轻轻叹口气,垂下他那好看的、深棕色的长长的眼睛,不再看我。

一只冰凉腻滑的小手从旁边一把抓住我,声音又急又尖利:“美意!请你放过长姑姑……事已至此,她……她什么都不能说!”

“我要一个答案,说实话就好。”我望着小奈那清秀灰白的面孔,轻声道。

用年长仙女知道的信息换她对哥哥伤害的放过,不能说不公平。

我一边说一边朝水泽望去,我要看看青蛇老枯有没有这个本事,将年长仙女从水里带出来。

果然厉害。老枯已幻化成蛇,蛇身缠绕着年长仙女的一条臂膀,将她从水里拉了出来,腾出水面,朝着岸边而来!

只见那年长仙女身子倾斜,面色如灰,声音嘶哑,扬声唤道:“小奈!小奈!从今而后,你身兼重担,推卸不得!莫要怪长姑姑……”

我听着她的话,眼皮突的一跳,正觉不妥,刚想要老枯将她放下,就见那年长仙女话音未落,从脚往上,瞬间化为一卷泡沫。

青蛇老枯将蛇身一缠,试图要兜住那年长仙女,却兜了个空,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仙女化成了一堆泡沫,簌簌而下,凌乱地堆在水面之上,在阳光下闪着璀璨异样的光。

小奈一个箭步,跃入水中,奋力朝那一滩泡沫划去。

那泡沫随着水波,迅速四散开去。

小奈伸出臂膀,竭尽全力地将那些散开的泡沫往自己的怀里揽着,但,只是徒劳,泡沫一碰即碎,一划即散,转瞬间,那一堆泡沫就散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一两个气泡孤零零漂浮在水面上,淡淡闪着金光,等待着随时降临的炸开、消失。

小奈双手在水面上一撑,半个身子跃出水面,仰天大哭,继而转为戚戚悲鸣,氤氲在水面之上,渐渐有数个仙女的头从水面下浮了上来,她们游向小奈,在年长仙女化为泡沫消失的水域流连不去。

我干了什么?

我干了什么?

紫霞在我的肩头抖了抖他的花瓣,低沉道:“人生,若只是为了得到一个答案,你会活得很艰难,因为,到最后,你发现,没有答案,而一切重来,也再无可能——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宁可化为泡影,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怪物?”我心中阴冷,眼睛盯着水面上容色哀伤的众仙女,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说,我是不是‘怪物’?我他妈怎么可能是个‘怪物’?!”

“怪物?”一个柔和冷静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是忘言,他的语气里有压抑的忍耐:“在这个狰狞乱世里活着,谁不是‘怪物’?你若眼不揉沙、风清月明,恐怕你连一天都存活不下去!当个‘怪物’又如何,至少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有一线的希望,这世界就还有救,你……明不明白?”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中又是懊恼,又是迷惘,我听不懂他说的话,只知道他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火花四射,仿佛是想要点燃我这一堆阴潮的木头,奋力、恼火、却又不肯放弃。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沉睡了太久,我想要知晓所有与我有关的秘密,我想在你身边,活得清晰。”我将脸转向哥哥,眼前小奈仰天哭泣的脸一闪而过,心中一阵刺痛:“我……逼得那年长仙女化为泡影,非我本意……”

“她受了威胁,与你何干,何必事事往身上揽!”落英冷声道。

“谁威胁她了?”风间奇怪问道。

“自然是那将她放飞到天上去、并且缝了她的嘴的人了。”画海瞅了风间一眼,淡淡道。

我心里一动,姐姐眼光好毒。

“吓!那事是人干的吗?我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半个人影?明明就是她自己飞到天上去的……要不就是什么鬼怪发力……咦……想想都好瘆得慌!”风间一边说一边搂住了自己。

“只是没想到,这水泽仙女竟然选择了化为泡影来自毁,”寄城叹口气,望向水面,轻声道:“还是不了解美意,纵使真将她捉了,美意良善,不可能将她怎样。”

“她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只是……不知道小奈还肯不肯带我们去往精灵古国?”画海蹙着眉,面有忧色。

“寄城,你误会我了。”我看着寄城那天真清秀的眉目,心渐渐冷下来,淡淡道:“若我真擒了那年长仙女,她不说出我想要知道的秘密,我是不会放过她的——仅仅她对哥哥的伤害、想要哥哥的命,就已经够她死一千次了。”

说着话,我心中另有疑惑挥之不去:难道无影手将年长仙女带到天上,除了缝住她的嘴,还对她做了别的什么?而且这做的事情,让年长仙女沉入水里的时候,已有了化为泡沫的打算?而我让青蛇老枯的步步紧逼,不过是坚定了她自毁的决心?是这样吗?

但,问题是,那只是一双无影手,它还能做什么呢?它不能说话,无法诅咒,它是怎样影响年长仙女的呢?

“你在开脱你自己吗?恭喜你,你终于变得心狠且理智了。”紫霞在我的肩头轻声耳语道。

“是吗,谢谢。”我冷淡应他,远远望着水面上的众仙女,她们将小奈围在中间,面色凝重,窃窃有声。

小奈始终垂着眼,不发一言,清丽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波澜。半晌,她抬起头,眼光从众仙女中穿过,越过水面,搜寻到我,与我眼神相接,定住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没有闪躲。闪躲也没用。

只见小奈秀眉一展,哀色尽收,眼神清亮、神情坚定,越过众人,向我游了过来。

第112章 良方

小奈越游越近,她的面孔如同一枚失去了枝头的雪白花朵,坠入水中,随着水波飘零而来,孤单,倔强,怯生生,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杀气。

更近些,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粘在她额头正中的那颗淡蓝色的小痣,那颗曾经属于仙女小葵的微痣,现在成了小奈脸上唯一有颜色的东西了。

看来紫霞还是抬举我了,“心狠且理智”,我真的担不起。

我看着灰白色的小奈,想到死去的小葵、消融的年长仙女,还有那不知湮灭在世间哪个角落的与朋友生死与共的仙女姑姑,心里一阵不忍——为什么会这样?

成千上万年来,血族蛰伏于地下,悠游,漫长,锦衣玉食,地老天荒,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因为活得太久而带来的孤单和惆怅,可是他们呢,这些萤族精灵、水泽仙女,还有那些骄傲自大、却又见风使舵的人类,他们挣扎在生死之间,他们的喘息是用命换来的,他们的命是用鲜血和亲生的孩子换来的,夕阳落下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还看不看得到明天早上的太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他们做错了什么?

“你再想下去,恐怕就会跟我一样,脑袋都要裂开了!”紫霞在我的肩头冷哼道:“别把自己当救世主!”

“为什么不!”我突然胸中豪气上涌,冲口而出:“我,美意,就要作救世主!我就是这天上地下万物苍生的救世主!”

话音刚落,只觉背后仿佛万针攒刺,扎得我忍不住回过头去。

哥哥、画海、落英和寄城,还有忘言和风间,六个人一字排开,齐齐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不说话,面色各异,眼神复杂。

时间在一刹那凝滞。我的眼光从容地从他们凝固的神情上缓缓滑过。

哥哥:仿佛他种下去的是一棵树,长出来一头猛虎,他的脸上有一种最深沉的绝望之后的宁静,他好像在对我说:“你要长大,那就吃我吧,只要你愿意,我的命在你手里。”

画海:泪光盈盈闪烁在她的眼中,她仰着下颌,既要盯着我,又要防止她的泪水滑落;嘴唇微张,如同一朵半开的粉色蔷薇,既想出声唤我,又想忍住、保持沉默,使得她的脸上糅合了一种无助的好胜和不甘的倔强——姐姐,请你,别要消逝心中的爱,我答应你的事永远不会更改。

落英:他懒洋洋地看着我,眼风仿佛一对透明的翅膀,在我的脸上似有若无地扇着,不肯停落,但也并不飞远,冷淡,傲然,又丧气又美丽的一张脸,等着看好戏开演——我怎么觉得他又有不同了呢,二次落水之后,他虽然安然无恙,但,好像哪里又有了改变。

寄城:怎么说呢,他盯着我,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小窃喜和……小得意,我以前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他紧紧盯着我,仿佛看着被他挖掘出来的一样宝贝,既兴奋又贪婪,鼻孔微张,无意中流露出一种野心勃勃的热望,与他清秀羞怯的脸庞很不相称——难道紫霞没看错,寄城这小子真的“疑惑多多”?

风间:这小丫头,嘬着嘴,看着我,两眼放光,一脸向往。娇憨的面孔上虽然仍有淡淡的不服气,但一派天真烂漫,可爱到一目了然。

我的眼光最后看向了忘言。

只有他,温柔地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起落,平静灵秀的眼神里沉淀着一种欣慰和……悲悯,仿佛一个目送孩子远去的母亲,有一种洞悉一切之后、淡淡放手的余韵。

“嘿嘿,你这句话就是块试金石,让众人露了真心,”紫霞突然冷然出声:“美意,你可看得真切?”

我只是看着忘言,目光没有转移,也没有吭声。

“算了吧你,”紫霞阴沉道:“你到底想在他脸上看出什么呢?”

“你如此穿透人心,你会不知道?问我做什么?”我淡淡地说。

“我倒是……看出一种很淡的深情。”紫霞冷冷道。

凝固的时光被碎成齑粉,血液突然重新开始流动,时间继续朝前行,身后一个轻柔坚定的声音:“美意,可否请你拉我起身?”

“当然。”我一边说,一边回身,向水泽里的小奈伸出手去。

她仰脸望着我,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怼,只有信任。

我胸口一热,拉着她的手,想说些什么。

“一切都是长姑姑自己的决定,”小奈仿佛知道我想说什么,拦住我的话头,轻声道:“她消融自身,用自己的命做了赌注,我愿意尊重她的选择。”

“可是……”我想到那年长仙女生命已消散,我还在执着于“秘密”和“答案”,何必呢,我只说了两个字就闭了嘴。

“……抱歉。”我又加了两个字。

“不用。我现在已心无旁骛,只想即刻出发,去往精灵古国,带回姑姑……美意,你会帮我吗?”小奈出了水,手仍然被我握着,沉静地问我。

“责无旁贷。”我重重点头。

“好。”小奈一边说,一边挣开我的手,取下背上负的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一支颀长透明的瓶子。

她拧开瓶盖,将透明瓶子中的墨绿液体倒了一些在瓶盖里,递给我:“这就是方才你哥哥向长姑姑要的‘良方’,是我水泽仙女的镇泽之宝——‘泽息剂’,你若饮下,再深的水道,再长的时间,都可保你在水中正常呼吸、安然停留,如在地上。”

“真的?!”我一听之下,大喜过望,一把将瓶盖接了过来,如果真是如此,那我们可以在水中世界来去自如,绝对的如虎添翼!

“我们水泽仙女千万年来,靠的就是这‘泽息剂’在水中生存,怎会有假?”小奈手执长瓶,甚是笃定。

我举起瓶盖,正要一饮而尽,突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将瓶盖拿了过去。

是忘言!

“小奈姑娘,”忘言微微侧身,以防我将瓶盖再抢回去,轻声问道:“可否请你将这‘泽息剂’的原理相告,我们心中明了,再饮不迟。谢谢你了。”

“正是。还请小奈姑娘告知。”哥哥走上前来,颔首有礼道:“我们陪同你前去寻回姑姑,自是不遗余力,还望姑娘放心。”

“自当如是。”小奈点点头,望着众人道:“这‘泽息剂’到底存在了多少年、当初是谁第一个研制,已不可考,但我水泽仙女没了这‘泽息剂’,恐怕同你们人类一样,无法长久生存在水里,具体原理,我说不清楚,只知道若饮过这‘泽息剂’,下水之后,身体表面会包裹一层透明的气囊,身体和气囊之间,是一个个分割的气泡,气泡里是被极度压缩过的气息,而那气息,足以供人在水下长久地自由呼吸、自如行动。”

“就是这样了。”小奈摊摊手,看着目瞪口呆、说不出话的我们。

果然是宝贝!果然是良方!

我听到有人在旁边重重呼吸、兴奋难掩。

“若真如你所说,这‘良方’如此神奇,早早拿了出来,我们众人饮下、出发,说不定现在已经寻到‘暗夜之泪’,亦将你姑姑救了回来!”画海语气中惋惜甚重。

“长姑姑自有考量,我当然是要尊重她的意见。”小奈不卑不亢道。

“既然能在身体表面形成气囊,那我血族就不用担心下水之后、被水浸泡而形成溃烂和受伤——简直不能更好了!”寄城激动地叫出声来。

“应该是的。”小奈很肯定地说。

忘言举着手里盛着“泽息剂”的瓶盖,看向哥哥。哥哥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谢谢。”忘言向小奈轻声致谢,将瓶盖举起来,堪堪举在与鼻尖齐平的位置,他那俊秀的眼皮轻启,眼光越过手和瓶盖上方向我望过来,柔和,坚定,蕴着淡淡笑意。

举手便饮。

看着忘言那镇定从容的模样,不知怎的,我的眼前闪过寄城转入后堂去浸泡抵御阳光侵袭药浴时的脸,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张脸,那般胆怯、心虚、忐忑的一张脸,仿佛从来没被爱过的孩子气的样子。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朝寄城看去,心中瞬间涌起的怜惜,让我望着他有点失神。

突然我心中“咯噔”一下,就这样、怀着对仙女小奈的全然信任、任由忘言将那神秘的“泽息剂”饮下?

如果忘言喝下去出事了怎么办?

如果小奈骗了我们怎么办?

那年长姑姑一脸无辜,还不是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我先饮!”风间一声娇叱,劈手拿过忘言手里的瓶盖,不待众人反应过来,仰脖即饮。

“啧啧,那小姑娘虽然鲁莽,但比你可有决断力多了。”紫霞抖抖身子,冷笑道。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他。

“不过,她心思单纯,爱恨分明,不像你,顾念太多,唉……”紫霞不依不饶,继续道。

我伸手,作势要揪掉他身上花瓣,吓得他一个腾跃,离了我肩。

真是有够聒噪,活了7000年,把自己活成了话痨!

但是,想来风间一定同我一样的想法,不同的是,她迅速豁出自己,而我,仍在犹疑……

“风间,你怎样?”忘言上前,伸手想要去扶她。

风间将瓶盖递给小奈,身子向后退了半步,摇摇头,脸上有些些的紧张,但仍掩不住好奇顽皮的笑意:“没事儿,真的什么异样的感觉都没有,我就等着下水呢——你知道我一向爱水!”

“那就好。”忘言点头道。

“我真的能像你们一样、像鱼一样,在水里自在来去?”风间瞪着眼问小奈。

“能。”小奈面色平静,点点头。

“现在?”风间的急性子上来了。

小奈靠近风间,伸手在她周身浅浅试探,又触触她裸露在外的面颊和手掌,风间直直站着,脸上兴奋难掩、跃跃欲试。

“好了,可以了。”小奈终于松口了。

风间一个转身,投身向水,姿态曼妙至极,如同一尾白鳞纤鱼,没入水面,瞬间消失了踪迹。

风间入水的地方,涟漪一圈圈荡开、荡开、荡开……

我盯着那仿佛具有魔幻气质的、完美无缺的、一层又一层的水环,下意识地等待着那涟漪能够渐渐平静下来,我觉得,等到涟漪消失、水泽完全彻底宁静下来的时候,就是风间出水、再次搅动水面的时候。

但是……

那涟漪一圈一圈又一圈,仿佛不知疲倦地从中心向外围、从外围向中心,循环往复,永远没有静止下来的时候。

我突然觉得耳中一片寂静。太静了。

阳光收敛。风声已停。面前的水泽,水面上一圈又一圈魔幻的水波,只是荡漾,但寂寂无声。身后的森林,死一般沉静。

众人死死盯着水面,没有一个人出声。

我的眼睛亦没有离开水面,但,我的脚在下意识移动,无声无息地朝着仙女小奈的方向。

有两个人同我一样,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忘言。最终我们三人呈“品”字型将小奈围住。

小奈仰脸,平静地望着我们三个。既不惊慌,亦不解释,贴着头皮灰白色的短发,清澈无色的眼睛,雪白冷静的面孔,仿佛是个雕塑出来的小男孩,洁净生动,栩栩如生,却毫无生命。

“风间去哪儿了?”我低声问,心一点点沉下去。

第113章 窒息

小奈迎着我的脸,一双涣散的眼神,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美意,你……不相信我吗?”我听到小奈在无声地问。

“告诉我,风间去哪儿了。”我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知怎的,我不想惊动她。

“就在水泽里。”小奈的眼光从我脸上挪开,远眺水面,淡淡道。

“为什么下去这许久仍不上来?”忘言沉声问道,脸上有不多见的少许急躁。

“这正是‘泽息剂’的神奇之处。”小奈突然咧嘴一笑,像个英俊又得意的小男孩。

“不对,以我对风间的了解,她早就忍不住上岸……”忘言沉吟道。

“得瑟了。”我接上他的话头。

忘言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

“沉住气,好吗?她这会儿正在水里得瑟呢。”小奈继续望着水面,脸上有浅浅笑意。

我看向忘言,他也正在望着我,一瞬间,心意相通,我和他,一左一右,将小奈夹在中间,我在她耳边快速道:“带我们去找风间!”

言语间,我和忘言拽着小奈就下了水!

“美意,小心!”在入水的一瞬间,我听到哥哥的声音。

原想着小奈一入水,就会想办法逃脱,所以我将她的胳膊掐得死死的,没想到她根本没有要挣脱的意思,任由我和忘言拖拽着她,在水下睁着眼睛,面色平静。

水草丛生,鱼儿窜游,水质时而清亮,时而浑浊,我和忘言很快就失了准头,拖着小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游。

越来越憋气,却连风间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忘言探手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竖起食指,指了指水面,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让我先上去。

我摇摇头,扯了扯小奈的衣袖,忍着胸膛要炸开的窒息,努力睁着眼望着小奈,神色严肃。

小奈的胳膊突然变得滑溜,一个回旋,从我和忘言的钳制中脱身出来。

我心中大惊,正要伸长手臂,要将小奈重新抓回来,只见小奈回首一个微笑,伸出两手,一手一个,将我和忘言紧紧拉住,朝水底潜去。

——那微笑,太美好,如同一朵明媚的花,照亮了水下的浑浊,让人瞬间失神,忘了置身何处。

一个拥有这般美好笑容的仙女,我怎么忍心不相信她。

忘言别转头,望着我,眼里全是关切——还是他比较厉害,入水这么久,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炸开,而他,看上去,屏息凝气,神色如常。

我定定神,调了一下气息,冲他点点头,让他放心。

水下果然是小奈的主场,她拉着我和忘言,在水中穿梭,既不费力,亦不迟疑。

我和忘言随着她,等待她给我们一个答案。

转过一簇茂盛的水藻,眼前突然一阵白亮,在这浑浊的水底如同晴天里的霹雳、乌云中的闪电,惊得我们睁不开眼!

一尾身披白鳞、身形修长的鱼出现在我们面前,正在辗转腾挪、忘形翻滚!

小奈松开我和忘言,身子朝一旁欠了一欠,仿佛是给这条白鱼一个更大的舞台,可以让它在我们面前好好表现。

我跟忘言面面相觑,不明白小奈是什么意思,干嘛带我们沉入水底,就为了来看看这条其实也没有特殊到哪里去的一条白鱼?

白鱼一个转身,瞥见了我们,突然身子一个起伏,变得愈发兴奋,尾巴一摆,朝着我和忘言直窜而来!

眼看这条白鱼像支箭一样破空而来,我下意识朝旁边一躲,再看忘言,不仅不躲,反而朝着白鱼迎了上去。

白鱼一头窜入他怀里!

什么情况?我看着小奈漂在水里,手脚轻摆,事不关己、面色平静的样子,心中甚是蹊跷,身子一纵,来到了忘言和那白鱼的面前。

我感到身体里可用的气息已消耗殆尽,随时都会窒息死去。

眼前的一幕,不知是因为在水里,还是因为我已太久无法呼吸、头昏脑涨,看上去是那么的诡异:

那尾白鱼在忘言的怀抱里欢腾跳跃、不能自已!

是的,是的,我绝对没有看走眼,那白鱼似乎是认识忘言,整个的肢体语言就是:“能在这儿看到你,我简直太高兴了!”

疑惑和思考加重了我身体里气息的消耗,我感觉眼前开始一点点发黑。

若不能即刻出去,我就要死在这水底了。

身边有人将我一扯,使得我的脸直接就对上了那条白鱼的嘴脸。

我用余光看到扯我的人是忘言,但我已经没力气计较,只能任由着他将我的脸对着白鱼的脸。

忘言凑近过来,用手指指我的眼睛,又指指白鱼的眼睛。

我强忍着随时要憋死过去的煎熬,努力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白鱼的眼睛,看着,看着……难道是幻觉?我眼前分明出现的是风间那双黑白分明、灵动溜圆的眼睛!

白鱼的眼睛……风间的眼睛……

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难道这条白鱼就是风间!!

一念及此,心中巨震,眼前一黑,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跌落,刹那间,我忘了自己是在水底,禁不住张嘴惊呼。

嘴刚一张开,模糊中,有人迅速贴近过来,一只手揽住我的后背,一只手托住我的头,将他的唇轻轻盖在我的唇上。

……

我记得这个人。

我记得这个人嘴唇的感觉。

我以为我忘记了在那个泛着腥气的深潭中,我与这个人合力斗那银白巨鱼时的情景,我可能是忘记了,忘记了我曾在这个人花瓣一般的嘴唇上留下深深一吻,但,再次碰触,我记起了这个人的嘴唇,那么柔软,那么冰凉,又那么清香,明明在水中,无法呼吸,鼻息处却缭绕着他独有的清新文雅的淡淡香气。

气息缓缓注入,我睁开眼睛。

忘言的脸近在咫尺。他的嘴唇已经离开,但他的手仍牢牢托着我的脑袋。

他定定看着我,我和他之间,深水无声,静静流淌。一丝羞涩、温柔的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无法捕捉。等我定睛再看时,又是他平日里干净、沉稳、谦逊的模样。

白鱼仿佛变得气恼,一个疾冲过来,想要分开我和忘言。

但并未得逞。忘言的手仍在我的脑后。

我讪讪将他的手从我的脑后推开,游到一边去。

小奈嘴角一抹轻笑,伸手抚了抚白鱼的后背,扬手一挥,纵身向上,朝着水面而去。

我亦不停留,紧随其后。

忍不住回头看,只见忘言和白鱼并肩,一个白衣少年,一尾白鳞长鱼,在水中挺拔而上,伴随着串串晶莹气泡,看上去甚是养眼。

我听到心底一声淡淡的叹息,不知是我自己,还是谁。

“哗!”终于出水,小奈在先,我第二。

来不及上岸,头刚一浮出水面,我就贪婪地大口呼吸,同时回转头去,看向水面。

又是“哗哗”水声,只见忘言携着白鱼跃出了水面,忘言手一扬,白鱼跃然出水,朝着岸边腾身而去。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白鱼,眼见它轻巧坠地,一动不动。

我连滚带爬地冲上岸,朝那白鱼跑了过去。

众人亦围了上去。

哪里有什么白鱼?分明就是风间,一袭白衣,半卧在地,脸上亦喜亦嗔,一对圆眼,晶亮有神,难掩兴奋,却又惊讶得不能置信。

“风间!快说说,怎么回事儿!”寄城凑得最近,激动地嚷嚷着。

画海咬着嘴唇,眼神专注,面皮绷紧,沉静地望着风间,不出声。

落英嘴角一弧淡漠的冷笑,并不肯靠近——看来他是真的怕水,坚持和与水有关的一切保持安全距离。

风间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滚过,滚到我这儿的时候,焦点下移,在我的嘴唇的位置,短暂停留。

我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手指上淡淡染了一缕幽幽清香。

那人在水下吻了我,香气就留在了我的唇上,现在又从唇上染到了手指上……

我心中一动,哥哥就站在我的身旁,不知道他可否闻到了。

我抿住嘴唇,缓缓放下手,将手指攥进掌心里——忘言不过是为了怕我憋死在水里才这样做,换了谁,他都会这样做的。

想到这一点,我心下释然许多,攥紧的手又渐渐松开了。

只是这香气虽然淡雅,但袅袅不去,也太过恼人。

我偷偷看一眼哥哥,他眉头微蹙,打量着风间,完全没功夫理会我。

“你累不累啊,人家早都放下了,你还在这儿反复揣摩!”紫霞不知何时又悄悄回到了我的右肩上,一贯的冷嘲热讽着:“这可真不像你,‘救世主’!”

“呸!”我愤愤啐道:“我在水下生死挣扎的时候,你在哪里!这会儿来说风凉话!还有没有把我当作你的尊上?”

“哎呦!我只见你‘少女情怀总是诗’,都忘了你还是我的‘尊上’了!对不住啊……”紫霞忍俊不禁道。

“什么‘诗’啊‘干’的,你再胡说八道、目无尊上,我就把你扔回阴间去,同那恶灵为伴,让他钻进你身体里,再待个5000年!”我恨恨道。

紫霞仿佛当了真,立在我肩头上,一阵哆嗦,花瓣簌簌有声。

见他如此,我心有不忍,伸手拍拍他。

他像是被得罪了,不理会我,一个闪躲,从我的右肩上跳到了左肩上,待在那儿,沉默着。

“……小奈,你告诉我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我怎么刚一入水,就成了一条鱼了呢?”风间的声音突然放大,我赶紧竖起了耳朵。

“不是鱼,”小奈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地上的风间,清清楚楚道:“你只是幻化成了鱼的形状,你并不能像一条真正的鱼那样、在水下呼吸和生存,你需要泽息剂形成的那层透明气囊。”

“小奈,小奈!告诉我,是不是只要饮用了‘泽息剂’,我们下水就会变成鱼、出水又能变回人,是吗?”寄城两眼放光,一脸跃跃欲试的笑意。

“应该,是的。”小奈点头道。

“血族亦是如此吗?风间毕竟是人类……太神奇了……”画海说着,突然语气变得非常坚定:“我想试一试。”

“小奈姑娘,可为什么你水泽仙女服用了‘泽息剂’,下水之后身形并未幻化成其他族类?”忘言在一旁轻声问道。

不知怎的,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心突然不受控制地狂跳两下,仿佛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一般,吓得我一把将手按在胸口上。

身后有人拽着我后颈上一绺碎发,轻轻扯了两下,“嘿嘿”冷笑。

我喘口气,忍着没回头,落英,姑娘我现在腾不出精力收拾你,但可都给你记着呢。

“我们水泽仙女身形娇小,且经年累月生活在水里,身体已经进化到非常适合水下生存的状态,对气息的需求量也降到最少。”小奈面色平静,应道:“但你们不同,你们身形高大,适合陆地生活,入水后对气息的需求量极大,泽息剂在周身形成的透明气囊里储存的气息,再多都是不够用的,所以在漫长的岁月中,泽息剂仿佛有了生命和智慧一般,能自动将包裹在透明气囊里的生物幻化成体积、形状都非常适合水下生存的生物,比如,鱼,待得出水,回到陆地,又会恢复原样。”

“小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轻声问道。

“因为长姑姑……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再轻易相信我了,更何况这‘泽息剂’对你们来说,如此匪夷所思,”小奈望着我,小脸上是清秀美好的诚恳:“所以,我沉住气,希望你们中无论哪一个,亲身试过了,我再解释,你们自会相信……风间、美意,对不住了……”

“嘿,你说什么呢!我要谢谢你还来不及呢,嘻嘻!”风间急急摆手,冲着小奈笑道:“变身成鱼的感觉,真的超自由超爽!就是……”

风间说着,瞅瞅我和忘言,朝我翻了一个白眼。

我只装作没看见。

“我已经等不及了,请给我一份这无比神奇的‘泽息剂’,让我感受一下在水里自由来去的随心所欲!”寄城叫出声来。

“你准备好了?幻化成一条鱼,或者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画海忍着笑,问道。

“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我当然是变身成一条这世间最优美、最矫健的鱼了!”寄城嘴角一抿,梨涡显现,喜气洋洋。

“不一定,也许是一只慢吞吞的乌龟。”小奈认真地说。

第114章 阻止

“哈哈哈!”落英仰天狂笑,又弯下腰去,笑得直不起身子。

他一贯的冷漠淡然,对众人更多的是冷笑、嘲讽,何尝见过他这般笑不可抑。

小奈刚才说的话,有那么可笑吗?大家都有点尴尬,只好站在当地,不说话,等他笑完。

我看着他弯下去的背影,藏蓝色的衣衫下是他清瘦的肩胛骨,头发用藏蓝色的发带绾着,露出洁白的后颈,有几绺遗漏下来的发丝,软软地贴在颈脖上。

唉,只看背影,真是一个清秀俊雅又美好的少年。我竟忍不住想要伸手过去,帮他把那发丝拂开。

他突然止住笑声,直起身来,走到小奈面前,用他一贯的颐指气使的语气道:“把泽息剂给我,我要饮了下水。”

咦?没听错吧?

众人面面相觑,这落英,转性了,竟然要主动下水?

“嘿嘿,你不怕变乌龟?”寄城一脸的顽皮。

“要不一起,看谁会变乌龟?”落英睨了一眼寄城,嘴角一抹邪魅笑意。

“去!”我心里暗暗咒骂一声,落英这臭小子,笑得那么好看,真是没天理!

“我是侍同,不若还是我先一试。”哥哥说着,转身对着小奈轻轻颔首道:“小奈姑娘,并不是不信任你。”

“我明白。”小奈轻轻点头道。

“不用了。”落英看样子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将手伸到小奈面前。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摊在阳光之下,光线透手而过,看上去仿佛是半透明的。

我盯着落英的那只手,坦白又无暇的姿态。我有点相信他了。

小奈取出长瓶,将瓶中的泽息剂倒入瓶盖中,递到落英手里。

落英举盖便饮,没有丝毫的迟疑。

“好勇气,落英君,不过……”寄城促狭道:“若你不能化身成鱼,而是变成了别的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可莫要怪我哦!”

“哼!与人何尤!你管好自己,成了乌龟,切莫拖众人后腿!”落英冷笑道。

寄城淡淡一笑,接过小奈的瓶盖,亦是一饮而尽。

二人望着水面,不再说话,只等小奈知会何时入水。

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一个黄衫飘拂,羞怯温顺,一个蓝衫飒飒,冷淡傲慢,同为17岁的血族,如花美眷,已获永生,但,为什么,他们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的孤独?

“你想多了,”紫霞终于还是没忍住,又开了口:“多少人求之不得。不过——你以为获得永生不用付出代价吗?”

“我宁可不要。”我淡淡道。

“嗤!”紫霞不再理我。

“可以了。”小奈轻声道。

我看得真切,小奈话音刚落,落英的身子便朝前一窜,但仍是轻轻顿了一下,然后不再迟疑,纵身入水。

寄城挺直脊背,感觉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目光落在我脸上。

如同上一次,他孤身走进人类族长的后堂,禁不住回望。

我接住他的眼光,展颜一笑,张嘴无声道:“寄城,加油!”

他又是感动,又有一点羞怯,仿佛为自己的不够勇敢而自嘲地笑了,梨涡闪烁,非常可爱。

转过身,他没有再迟疑,跃入水里。

剩下的人忽一下都围到了岸边,盯着水面,无人说话。

水面上不再像风间入水后那魔性的涟漪,而是水波荡漾之后,渐渐归于了平静。

我悄悄看向小奈,只见她面色端凝,朝向水泽,周身有一种硬净的淡定——看着她,让我的心很静,完全不同于面对年长仙女时候的心神不宁,我相信她。

一只手轻轻握过来,那种冰凉和温柔,我已经熟悉了16年,是我最大的倚靠。

我把手放心地窝在他的掌心里。

突然水面摇曳、波纹翻滚,有东西越游越近,只听得“哗!”的一声,两条鱼从水中昂然跃出,高高抛起,划过我们眼前。

一条黄鱼,一条蓝鱼,一个曼妙,一个清俊,划过阳光下的水面,闪闪发光,鳞片莹莹。

画海站在我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赞叹,又像是无限向往。

两条鱼没入水中,急速游动,等到再次出现时,已来到岸边、众人面前。

“美意快来!我在水中等你!”黄色的鱼将他的鱼头露出水面,嘴巴一张一合,对着我说,听上去依稀是寄城的声音。

哈哈,化身成鱼,居然还能说话!

啊,我突然心情大好,感觉醒过来这些日子里,没有哪一刻如此的心怀欢畅,只想即刻变身成鱼,跟着寄城他们在水里自由来去!

我片刻都不能等了,“小奈——”我大声喊着。

变身成蓝鱼的那个家伙,甚是沉得住气,什么话都没说,从水里翻身上岸,在我们眼前渐渐变回了落英的模样,面色沉静冷漠,只是一双眼睛,掩不住的兴奋,如同两枚晶蓝的花火。

“等等!”寄城说着,亦上了岸,恢复了他原本的模样。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问小奈:“此去精灵古国,尽是曲折水路,他们,没有问题吧?”

我欠身一看,寄城手掌上托着的居然是萤族精灵小呢和小幻!

天哪,我,我竟然已经将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他俩窝在寄城的手心,萎顿不语,只是用那灰白的眼珠子愣愣地看着我。我一阵揪心,歉疚得说不出话来。

“……到我这里来。”我轻声说,将小呢和小幻从寄城的手里接了过来。

小呢哀哀地望着我,小幻眼神冷冷,把脸别到一边去。

“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即刻出发,再不耽搁。”我轻声保证着。

“我带着他们。”我转头对小奈说:“若我饮下泽息剂,化身成鱼,他俩与我同行,没有危险吧?”

“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方才寄城君带着他们下了水,你也看到了,没事。”小奈沉吟道:“不过,还是由我来带着他们吧,毕竟,他们将死去伙伴的翅膀交付于我,我有责任照顾他们、完成托付。”

“可我还是想和你待在一起,美意。”小呢抬起头,愁苦的小面孔对着我,声音几不可闻。

“好,你们和我在一起。”我重重点头,心中一酸,小呢,无论千难万险,我都要带着你们回到精灵古国,绝不辜负你们对我的信任。

“小奈,把泽息剂拿来,我们众人饮下,现在出发!”我将两只小精灵揣入怀中,扬手一挥,豪气冲天:“无论那地下水道如何凶险,我们都只许前进、绝不后退!一定要寻到精灵古国,找到精灵之王,带回仙女姑姑,取得‘暗夜之泪’!众人意下如何?”

众人无人应答。

望着我。

一片沉默。

这,这就比较尴尬了。想说的话都说了,不用说的话也自不必说,但是,诸君这是个什么态度啊,多少给点回应难道不是最起码的礼貌吗?

原来,原来他们不说话,是在憋大招。

因为短暂而难堪的沉默过后,寄城流下了热泪;画海张开了双臂,作势要拥抱我;哥哥将脸别到一边去,估计不想让大家看到一个900岁的血族失态的样子;风间那张娇憨的脸上,纠结着欣赏和讨嫌,我知道是为什么;小奈,泪光晶莹,脸上又燃烧了熊熊的希望;至于忘言,唉,两次以救命为前提的吻,那么清香,又那么温柔,但是,算了吧,忘了吧,任重道远,并肩努力,应该对每一个伙伴都一视同仁,忘言是个“肝胆相照”的朋友,值得好好珍惜。

哦,对了,我把落英给忘了,他站在众人之外,离我最远。

此时此刻,在我发表了豪言壮语之后,他收起他脸上一贯的冷漠和不屑,一双眼睛越过众人幽幽看着我,深不可测——我去!这家伙每过一段时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会儿天真骄傲又冷淡,一会儿严肃威慑又凶悍,一会儿怕水怕到腿软,一会儿又主动请缨、入水试炼,形象单一,性格百变,真让人抓狂!

我迎着他的眼睛。脑子里突然一个疯狂的想法:也许有一天,我真的会让紫霞将他的心挖出来,好好看看。

小奈将泽息剂倒好,端到我面前,脸上难掩激动之情。

我正要伸手,旁边伸出一只手将瓶盖接了过去,是哥哥。

哥哥向小奈点头致谢,然后望着我轻声道:“哥哥先饮。”

???

风间、寄城和落英已经亲身试过,哥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哥哥对我太过小心紧张,就由他吧。一想到片刻之后,我就可以和大家一同遨游水中,激动得身子都在轻轻发抖。

“好,哥哥先饮。”我笑着说。

哥哥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将我耳边的卷碎发抿到耳后去,另一只手端着瓶盖一饮而尽。

小奈再次倒好,再次端到我的面前。

“姐姐先饮。”耳边一声轻笑,一只雪白纤巧的手将瓶盖拿了过去。

这一次是画海。

她将瓶盖举在唇边,一双宝石般晶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好,好,姐姐先饮。”我哭笑不得。

知道我是急性子,偏偏来揶揄{ye yu}我。

画海远眺水面,又低头看看手中的泽息剂,正正面色,非常文雅地喝了下去。

小奈继续倒。

我盯着那装着泽息剂的透明长瓶,里面的内容已经不多。

现在还剩下我和忘言没喝。

他就站在离我不远处,我的余光看不到他,但我闻得到他身上飘过来的淡淡清香。

明明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我的脑海里怎么总是乱入他那柔软嘴唇的触感和袅袅清香的气息!

我喘口气,一把拿过小奈倒好的瓶盖,直接走到忘言面前,递给他,大度地说:“好事做到底,我是谦让的美意,给,你先喝。”

“好。”忘言倒也并不推脱,接过瓶盖,眼中凝视着其中液体,端起来,喝掉。

小奈竖起长瓶,将瓶中所剩泽息剂倒进了瓶盖中,一滴不剩。

我盯着她倾倒的动作,心中不知为何,又是放心又是疑惑:总算是剩了一杯给我,但,一滴不多,一滴不少,7个人,堪堪7杯,会不会太过巧合?

正思量着,小奈已将瓶盖举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来,送到嘴边。

墨绿色的液体,质地醇稠,却没有气味。但是瓶盖边沿有一缕淡雅的清香味道,无比熟悉——忘言是最后一个喝过此杯盖的人,他唇上独有的香味留在了盖沿儿上。

我举着瓶盖,鼻中闻到他的香气,心中一动,竟忘了饮用。

“美意。”小奈站在我面前,轻声唤我。

“嘶嘶——”紫霞的声音从花芯深处喷出来,一只僵尸猫的不屑。

我在干什么呢。定定神,举起瓶盖,正准备——

突然,手被牢牢固定住了。

又是无影手!

怎么回事,这一刻,无影手来阻止我!

我甩一下,却无法将无影手甩脱。

它仍牢牢、死死地拽住我的手。

为什么?它不想让我喝下这泽息剂吗?

我架着胳膊,举着瓶盖,一动不动——不是我不想动,是那无影手硬是不肯松开。

我和它僵持着。

我拼命想把瓶盖往嘴边送,无影手拼命地拉着我的手不让我得逞。

看上去就是一个傻瓜在呲牙咧嘴地自己跟自己逗着玩儿!

“喂!美意!你干什么,中邪了!”风间大声喊道。

“我……”刚说了一个字,无影手就窜过来,一把捂住我的嘴,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拼命摇头,想把捂在嘴上的手甩掉,但哪里甩得掉。

哥哥他们警觉起来,随同落英、忘言和寄城走到我身边,查看。

我心中一阵焦躁,哥哥、寄城他们都已经喝了泽息剂,入水之后,他们都能幻化成鱼,现在就剩了我一个,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无影手阻止我!

我斜一眼小奈手中的空瓶,这是最后一杯、唯一的一杯,我一定要喝下去!

突然,无影手一个使劲,将我的手一个翻转,瓶盖中那墨绿色的液体倾倒而出!

我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杯泽息剂倒在了地上。

第115章 证明

小奈飞身而上,伸长了胳膊,摊着手,仿佛豁出命一般,来接打翻在空中的、最后一杯泽息剂。

但,只是徒劳。

她也只能跟我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墨绿色的液体全部倒在了地上。

“你,什么意思,美意?”小奈扑倒在地,从地上抬起头,瞪着我,苍茫茫的小脸上蓄着暗阴阴的火。

“什么‘什么意思’……我本来要喝的……谁知道……谁知道……”我口拙起来,我该怎么解释呢,那无影手,连我都没见过,也没法见到,它对我施加力的作用,我倒是有触感,但它无影又无形,我怎么向他们解释呢?

“这泽息剂,是长姑姑亲手配置,世上独一无二,你……你竟将它……”小奈的脸上,火苗翻滚,看不见明火,但那高温已将她的脸炙得变形。

“……喂!不对!不对!”画海突然大叫出声,冲着小奈问道:“怎么又变成是你长姑姑‘配置’的呢?当初你剪掉头发、从水泽中出来,背着包袱,明明说的是:‘那些药剂不够了,我在忙着配置……’,‘那些药剂’说的应该就是这泽息剂吧,怎么现在就变成了是你长姑姑配置的呢?”

众人面色一变,望着小奈,脸上尽是疑惑。

“当然是长姑姑配置的,我哪有那本事!”小奈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衫,眼睛仍不肯离开我的脸,表情变幻莫测,声音倒是比较淡定:“我不过打个下手,做一些辅助的工作,配料、熬制,再施加隐语于其中,都是长姑姑完成的,也只有她才有能力完成。”

“‘施加隐语’?什么隐语?”哥哥低声问道。

“什么隐语,我可不知道。”小奈坦白道:“向来只有姑姑和长姑姑才知道,也许小葵也知道吧。”

“我哥哥问的是:‘隐语’是个什么东西、干什么用的?”画海冷冷道,之前脸上的兴奋早已荡然无存。

“‘隐语’,是我水泽仙女千万年流传下来的一段神秘文字,专门用于熬炼泽息剂时,由水泽话事人对着即将成品的泽息剂,默默念祷,这样熬制出来的泽息剂才真正具有了它的生命和智慧、才有了不可思议的法力,将之饮下的人才能够幻身成鱼、自由来去。”小奈说得非常清楚,又在情在理。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哪里不对劲儿,我也说不出来。

“你们的门门道道可真多!”寄城语气中带着不悦:“而且说话总是说一半,真是让人不放心……我们这么信任你们,但总觉得你们在暗中挖坑,稍不留神,我们就掉进去了。”

“你也可以不信啊,”小奈抬起下巴,望着水面,淡淡道:“刚才你从饮下泽息剂,到入水、出水,变身、再变身,我可骗你分毫?”

“倒是没错,”寄城一边说一边低头看看自身,又伸出手来瞅瞅,语气稍稍缓和:“但刚才你那长姑姑的所作所为,着实不够地道……你为什么不肯将所有信息一并告知,这样岂不是少了很多误会?”

“长姑姑是长姑姑,我是我。”小奈垂下眼皮,又迅速抬起,定定望着我,仿佛是在对我说:“既然要一路同行,最起码要彼此信任。我没有害人之心,天地可鉴。”

“你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突然听得风间一声厉喝:“你们来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忽一下围了过去。

我的眼皮也不受控制地一阵狂跳,眼光从众人的缝隙间望向风间指的地方。

风间伸着手指,指着地上一小滩东西,而那东西,正是刚才打翻的最后最后一杯泽息剂!

地面上不知是谁用手指轻轻划出了凹槽,泽息剂就均匀地渗入了凹槽之中,仔细看,甚至有黑色的小昆虫密密地附着在黏稠的药剂之上,像是在贪婪地吸吮。

我的眼皮不再无规律地跳动,而是开始发黑——面前那滩泽息剂因为凹槽和昆虫,明明白白地显现出两个字:有毒。

黑暗晕眩中,我如同俯瞰着一面沉沉的水井,一张面孔从水井深处缓缓浮上来,停在水面,几乎要贴着我的鼻尖,这张脸嘴角微微垂着,棕色的眼睛,有一种奇异的饱满之感,她用狂热的气声对我说:“请把画海带回来……”

是夫人的脸!是夫人的声音!是夫人唯一的希望和期盼。

她的脸渐渐隐去,我终于再次看清楚面前的两个字:有毒。

我不会写字,但拜哥哥所赐,我认识很多字。我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我终于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

一阵巨大的绝望将我吞噬,我有一种清晰的预感:我们永远也无法找寻到那五样圣物,我也永远无法将姐姐安然无恙地带回红蔷堡。

绝望如同剔骨刀,剔净了附着在骨头上的最后一缕血肉,露出清晰铮亮的白骨。

毫无痛楚,只剩线条利落的残忍。

我伸出手,轻轻攥住小奈的领口,轻轻地把她提起来——她还真是个头娇小、身轻如燕。

小奈面色苍白,双眼如同已烧至白热化的琉璃球,滚烫、涣散,随时都会汁液喷溅!

她既不挣扎,亦不辩解,安静地看着我,而我,仿佛在耐心等着她的眼珠融化,流淌下来。

然后呢,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我提着小奈,眼光从众人脸上扫过——他们六个都饮下了泽息剂,而那泽息剂,“有毒”。

“有毒”的提醒,一定是无影手干的,也只有它才能无影无形、无声无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干得出来这种事。

但到底“毒”在哪里呢?

我亲眼看着风间、寄城和落英入水又出水,从人到鱼再到人,现在正安然无恙站在我的身旁;哥哥和忘言也没有一点痛苦、非正常症状,完全看不出“中了毒”的样子。

“放我下来,我证明给你看。”小奈冷静低声道。

我提着她,仿佛完全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我的脑子还在飞快地转着。

“美意,先放她下来。”哥哥拍拍我。

我手一松,小奈下坠,但她身形甚是灵巧,不等落地,她就身子一闪,稳稳站住了。

请你证明给我看,我宁可这只是无影手开的一个玩笑。

小奈,我亲眼看着你一步步从逃避到面对、从犹疑到坚定、从胆怯到充满勇气,我多么多么想要信任你、想要跟你一同前去,你别要让我失望……

小奈蹲下身子,就蹲在被引流成“有毒”这两个字的那滩泽息剂旁边,定定地看着那两个字,半晌无语。

突然,她伸出手指,将地上凹槽中的泽息剂抠了出来,送进自己的嘴里!

那黏稠的液体上沾着土和杂草,还有黏在上面的黑色小昆虫!

抠了数次之后,她仿佛嫌吃得不够干净,索性趴在地上,将脸凑近那滩所余不多的泽息剂,伸出舌头,将凹槽中的泽息剂舔了个干干净净!

无人说话,也无人上前拦阻,只是呆呆望着地上的小奈。

曾经冰肌玉骨、碧眼蓝发、巧笑嫣然、摄人魂魄的小仙女,现在像一头觅得食物的野兽,贪婪、狂野,又粗鲁。

“够了!”我一把将小奈从地上拽起来。

小奈瞪着眼,嘴上一片狼藉,又是尘土又是碎草,一只棕黑色的小个头昆虫正试图从她的嘴角往外窜逃。

我伸出手抿抿她的嘴,将那慌张的小昆虫一把掸掉。

“我还能怎么做……我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在恶作剧,但,你……相信我了吗?”小奈一脸倔强,语气含糊不清。

“也许……也许你事先服了解药?”画海说,语气里仍然有不掩饰的怀疑。

“哈哈!人世间最难的事莫过于自证清白……”小奈眼睛瞪向画海,冷笑道:“我一直同你们在一起,我做了什么各位是看得清清楚楚!大不了咱们哪儿也不去,就坐在这水泽边,等着各位毒发身亡!”

“小奈,你不要这样说……”寄城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这家伙,总是最先心软的那一个。

“我相信你。”忘言突然沉声道:“因为我们中了毒、出了事,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实在没有动机这么做。”

“嗯,我也信你,你势单力薄,还指靠着我们帮你去到精灵古国、带回你家姑姑呢!”风间亦扬声附和。

“我们再稍等片刻,这泽息剂如若真是有毒,已过了这许多时候,也该有不适症状了——出现那两个字,也许真是巧合或者谁在暗中恶作剧,不予理会就是了。”哥哥说。

落英袖袍一拂,走到泽息剂翻落之处,蹲下身子,查看凹槽。他面无表情,间或伸出手指,在那凹槽处比划着。

突然,他手指一顿,面色一凝,死死盯着地上显出“有毒”这两个字轮廓的凹槽,一动不动。

“落英君……”画海轻声唤道。

落英充耳不闻,仍然一动不动,仿佛被定住了。

“落英……”我也忍不住出声,他的反应太过蹊跷。

“住嘴!”落英猛然回头,双目通红,眼神凌厉狠毒,像是要吃人!

我吓得立马噤声,众人也面色发怔,没人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关键是被他的气势给镇住了——他居然亮出了獠牙,神色已近癫狂,身子拱了起来,感觉随时会扑过来将吭声的人撕咬成碎片!

我只觉得左肩头一个轻颤,淡紫色的花朵无声无息地跳了起来,再看时,花朵已幻化成了僵尸猫,威风凛凛、扎扎实实地立在我的右边肩头,静默无语,但我瞬间就体会到了紫霞的心意——他决意保护我,并与我同进退。

我心里突然一阵感动,偷眼向紫霞望去,他正毛发直竖、瞪着面前的落英,紫色的眼珠子已经半边悬在眼眶外。

落英的獠牙一闪而过,收了起来,只见他突然耸起身子,站了起来,快如闪电,未等反应过来,他已经将众人的手查验了个遍!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藏蓝色的身影已如光影掠过,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脸,只知道他拿起我的手,又放下。

“那两个字……谁写的?”落英将声音压平,说出来的话如同一块薄薄的刀片,切割着我们的耳朵和神经。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摆出这吃人的阵仗,就是想要查明那“有毒”两个字是谁写的!

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个字背后的凉意——如果是真的,他们六人饮下的泽息剂是有毒的,那么中毒的症状是什么?现在不应该是想办法如何解毒吗?

无人应答。

废话了,他们六人都饮了,连小奈最后为了自证清白,将残渍都抠出来吃了,就我没饮,我嫌疑最大,可我没饮,是那无影手拼了命地阻止我饮,那么……那么这“有毒”两个字也只能是无影手写的喽。

问题是我如何向众人、向落英解释无影手的存在、如何找到无影手、并且向一双手去求证它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啊——真是一团乱麻!

想到这,我忍不住挑了下眉毛,朝四周望去——这无影手无影无形,除非它碰触我,否则我可没办法找到它。

“你想到什么?”落英如同鬼魅,瞬间就移动到我面前,俯视着我,鼻尖恨不得抵在我的脑袋上!

“没……什么。”我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无影手来历不明,行踪诡异,根本没法说清楚,只会越说越糊涂。

落英双目如同着火,火星子四下喷溅,落在我脸上,我都能听到我的脸,噼噼啪啪作响,如同一蓬干燥的荒草,随时都要燎原!

他一把提起我的手,我那只手上正沾了尘土和碎草——他刚才查验的好像是我另外一只手。

“这是什么?”落英轻轻地问。

他面孔莹白似寒月,声音如同寒月洒下的冷冷清辉,沁凉入骨,却分外恐怖。

“还能是什么……是我方才给小奈擦拭嘴角时沾上的。”我答。

我不应该这么害怕,但我的声音分明在发抖。

我正想回头望向哥哥、向他寻求稳妥,突然脚下一滑,被落英拖拽着几乎飞了起来,踉跄着朝前一趴!

正正就趴在写着“有毒”两字旁边的地上!

“干什么啊你!”我好像真的有点害怕了,还有一股子憋气的委屈,落英,你怎么敢这样对我,你凭什么!

“写,”落英语气轻柔,不带任何起伏:“就写‘有毒’这两个字。”

第116章 痛哭

我趴在地上,抬起头,恨恨望着落英。

紫霞比我先落下,爪子轻巧一个点地,站稳身子,伸出前爪,要来扶我。

我身子一侧,不理会他,只是双眼喷火瞪着落英——你个臭落英,又莫名其妙犯病了!

“你写不写?”落英俯低身子,温柔地问我,眼神却犹如一对白骨枯爪,在我脸上来回摩挲,随时准备掐死我。

“不写!”我干脆利落。原来我是这般吃软不吃硬的性格。

“写!”落英加重了语气,一张俊美无双的脸渐渐失去了耐性,一丝野兽的生腥气一闪而过。

“落英君,够了。”哥哥低声喝道,声音里有压蓄的不耐,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我,向我伸出手。

我赶紧伸长了胳膊,将手递给哥哥。

“你写不写——”落英的声音突然变得又短促又尖利,仿佛他嗓子眼里住了个乖张的小人,明知不敌,准备鱼死网破——

——准备鱼死网破的是落英!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多了一块烟黄色的软布,他正两手扯着,作势要撕!

是仙女姑姑手绘的地图!

这地图不应该是在小奈身上的吗?怎么到了落英手里?

“她写不写,若再不写,我就将这地图撕毁了。”落英举着手,对众人说,眼睛却只是看着我。

“你干什么!”画海惊呼一声,叫道:“落英君,不可!那是去往精灵古国、寻得‘暗夜之泪’的关键,万万毁不得!”

画海面孔转向我,面色焦急,声音轻柔:“美意,你就遂了他心意,将那两个字写出来吧。”

“可我根本不会写字啊。”我苦笑道。

“不会也没有关系,只要照样子比划出来就行。”画海的脸上挤出一丝鼓励的笑意。

“美意,我来教你。”寄城一边说一边靠近我,不忘皱眉恨恨望了落英两眼。

“滚开。”落英不屑道。下巴扬起,看都不看寄城一眼,半边面颊又冷又美,如同一柄圆月映照下的刀。

寄城冷哼一声,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朝我过来。

只听“嗞啦——”裂帛之声,落英手里的地图被他撕开一个口子。

“寄城。”哥哥出声制止,寄城停下脚步。

“落英君,还请大局为重。”哥哥望着落英,声音非常的沉稳冷静:“美意确实不会写字,如若你定要她写出那两个字——虽然我并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那就由我这个哥哥手把手教她写出……”

“不行。”落英扯着已经撕开一个豁口的地图,声音愈发的轻柔文雅,眼睛也轻轻地眯了起来,望着我,又像是没望着我,脸上混合着一种又怜惜又残忍的表情。

“这地图是我水泽仙女之物,乃姑姑亲手所绘,更是寻得那精灵古国、带回姑姑的关键指引,怎容你作了要挟的筹码!还敢将它损毁!快还我地图来!”小奈怒喝道,欺身过来,伸手就抢。

落英淡淡一笑,将地图举过头顶,风声呼呼,吹得那烟黄色的软布“噗噗”作响、铺展开来。

阳光透过地图,将斑驳复杂的阴影打在落英的脸上,看上去亦正亦邪、莫测不定。

“何必难为人家……你竟是这样的人!”画海冷笑道,一个跨步,踮起脚尖,伸手就去抢落英手中的地图。

落英身形如同鬼魅,不等画海靠近,他双脚不动,身子后仰,双手仍牢牢举着那张地图。

画海不提防他将身子趔趄到这种不可思议的程度,眼睛又只盯着他手里的地图,纵身而起,突然就失去了平衡,“啊——”一声就向着落英倾倒过去。

落英要不就挺身接住画海,要不就腾出一只手,身子稍稍侧一下,用空出来的手托住画海,这两样他都能办到——只要他愿意。

可是这个挨千刀的家伙选择了第三样:他双手仍攥着地图不松手,身子一侧,躲开了压过来的画海。

画海面孔朝下,扎扎实实地朝地面砸去。

“紫霞!”我脱口而出的声音与紫霞的跳跃同步进行,话音未落,紫霞已提着姐姐的领子,将她硬生生拽了起来。

姐姐脚步踉跄,终于站稳,免去了面孔啃地的尴尬,脸色煞白,一双墨玉般的眼珠又惊又怒又带了些伤心,盯着落英,不作声。

落英嘴角一抹冷笑,毫不在意,眼光甚至扫都没扫画海,看着手里的地图,又从地图挪到我的脸上。

“你还想说什么?什么都别说了,我写,现在就写。”我咬牙道。

你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好计较。

落英眼中一亮,扬手将地图往小奈怀里一扔,俯身过来。

我低头望着地面上的这两个字:有毒。伸出手指开始比划。

写就写,虽然不知落英这家伙到底有什么猫腻,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又能拿我怎样!

一只手轻轻伸了过来,虚虚盖在我手上,我转脸一看,是忘言。

“落英君莫要着恼,”忘言不待落英发飙,面色温和、甚是有礼道:“既然美意不会写字,我先教她几招运笔的姿势,否则,她一恼之下,鬼画符起来,恐怕也不是落英君想看到的。”

说完,不等落英反驳,忘言就轻轻握住我的手,手心覆盖在我的手心之上,食指覆盖在我的食指之上,稍微用力,引导着我,在地面上写划起来。

他的面颊堪堪悬在我的面颊侧上方,鼻息微重,倒也均匀绵长,呼出的极淡雅的香气,一丝一丝拂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手背感受着他的手心的温热,我眼睁睁看着他那修长的手指带领着我的手指,一笔一划,写着、写着……

我好像还听到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就是这些笔画,你试着写,写成怎样是怎样……”

我已经不知道他在教些什么了,只觉得靠近他那一边的面颊开始发热,耳朵里如同灌了热水,闷嘟嘟地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呼出来的一缕一缕的清香气息,像是羽毛,又像是小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降落、升起、降落、升起……

“我自己来!”我一把将他划开,大喝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连我自己都是一愣。

忘言轻轻一点头,走到一边去,脸上是淡淡的温和笑意,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不适和委屈。

不知怎的,我突然很恨他那一视同仁、脸上温和平静又包容的笑意,仿佛一条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我提起手指,又望了一眼地面上的被划出的凹槽而形成的两个字,“有毒”,重重叹一口气,下指便写。

忘言的手已离开我的手,但那触感仍留在我的手背上……哎呦,不对啊,他的手心是温热的,而这存留的触感却是无冷亦无热,这触感完全就是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按住我的手指,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出两个字——根本就是无影手将我的手死死攥住,借着我的手指,写下它想要写的字!

我定睛看着我这不听使唤的手指,一笔一划,写出了两个字,两个完全不同于“有毒”的字:

“何苦”。

写下“苦”字最后一横,无影手骤然放开我的手,再一次消失无影踪。

我愣愣望着这两个我叫得出来、却不知何意的字,忍不住比较了一下之前的两个字,看那横、竖、结构,依稀真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

无影手,你是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写下这两个词,到底何意?

落英一把将我推开,扑到我写的“何苦”之上,伸出手指,就像之前对着“有毒”两字一样,反复比划。

众人只觉他执着又癫狂,似有隐痛,一时间竟无人出声阻止。

只见他突然抬头,仰天大笑,继而痛哭失声,涕泪纵横!

那声音听在耳中,犹如离群之鸟,啾啾哀鸣。

不知触动了我的哪根心弦,只觉心中凄苦,酸涩难忍,竟也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再看众人,皆是面有不忍,无人吭声。

落英一个闪身,来到我面前,拿起我写字的手,双目烧灼,满面泪痕,咬牙道,声音却格外的清晰柔和:“我就知道是你……你的笔迹,烧成灰,我都能认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我直挺挺站着,根本不知道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但我知道,他口中的“你”并非是我。看着他问穿天地、状如疯魔,哪里还有平日里娇艳无双、如冰如雪的模样!

活在这世间,又有谁是容易的?

“啪嗒!”他的一串泪水滚落在我手上,我心下一阵恻然,伸出手去想要擦拭他的眼泪,他一把抡开我的手,眼睛定在我的脸上,又是狂热又是失神,突然一个转身,朝着水泽大步奔去,纵身一跃,跳入水中,没了身影。

众人望着渐渐平静下来的涟漪,面色戚戚,默然不语。

“哥哥……落英……他不会有事吧?”我轻声问。

“不会有事……因为……他是落英。”哥哥语气肯定,有一点点落寞。

“原来,落英也是有故事的人。”寄城有些唏嘘。

“哥哥,既然已经过了这许多时候,若泽息剂有毒,早该有异样了……我们到底何时才能出发?”画海面色平静,不流露出任何极端的情绪——她应该是夫人最引以为荣的作品,永远优美得体、宠辱不惊。

“你们不等落英了吗?”风间奇道。

“不是不等,”画海刻意放缓她的语气,尽量让她说的话同她情绪的波动保持一致:“落英君入水之时,我看得分明,他的眼中有一种冷绝……恐怕一时半会儿他是不会上岸的。”

“我们等他片刻就是。待他回转,我们再出发。”哥哥沉声道。

“该当如此,可是……”画海迟疑道,脸上有一种怪异的表情。

“没事,不急这一会儿。”哥哥摆摆手,望向水面。

画海欲言又止,脸上喜忧参半,亦望向水面。

我眼前只是一张哭泣的脸,是落英的脸,他那张不管不顾、又痛又悔、又喜又怒的脸。

到底在他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让他不要骄傲,也不要脸面,像个伤透了心的孩子,哇哇大哭,好可怜。

“你别再想了,连我都看不透。”紫霞在我的肩头,压低了声音,阴沉道:“倒是你那姐姐,甚有意思,尽说违心话,在野心和爱慕中来回挣扎,着实难为她!”

嗯?我一时没明白紫霞的意思,耸一下肩头,想让他说得更明了些,他花瓣一收,将自己包住,再不言语。

小奈走到哥哥身边,低语数句,哥哥点了点头。

小奈快步走到水泽边,取下岸边一片芦苇叶,手指翻飞,将那芦苇叶折成一叶小舟的模样,又对着小舟喃喃低语,然后将之放入水里。

只见小舟在水面上一个溜烟儿,滑向远处,渐渐沉入水里去了。

“不用等了,我们出发吧。”哥哥招呼众人。

“那落英……”我仍然惦念着那个放肆哭泣的家伙。

“我们与他在水下汇合。”哥哥很肯定。

“那……好吧。”我低声说。

“还有一件事,”小奈轻柔又冷静的声音:“美意已无泽息剂可饮,她如何在水下生存?”

第117章 秘密

“嗤!”只听紫霞一声冷笑,阴恻恻道:“美意为什么要在水下生存?”

“你问的可真是奇怪!”风间脆声道:“不下水、不穿过那如蛛丝般的水道,如何去往那湮灭在世间的精灵古国?那仙女姑姑绘制的地图大家不都看过了吗?”

“哼!”紫霞甚是不屑:“只要美意愿意,瞬间即能将那水道变地道!”

我脑子正一团乱糟糟,想着小奈和无影手到底谁更可信,落英孤身一人入了水能往哪里去,泽息剂一滴不剩、如何解决我的下水问题……林林总总,正千头万绪,突然听见紫霞铿锵的半句话:“……水道变地道!”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把将紫霞从肩头上拽下来,揽在怀里,激动万分,颤声问道:“把话说清楚啊,什么‘水道变地道’?我可是一百个愿意!”

“美意!”一只清凉腻滑的小手搭上我的手腕,小奈仰着那张灰涩却仍不失清丽的小脸望着我,眼神通透,却有一种无法聚焦的抽离感,对我说着话,语气很是诚恳,但总像有点言不由衷。

“嗯,小奈,你说,我听着呢。”我拍拍紫霞,先把注意力转向小奈。

“也不是一点办法没有,美意。”小奈将声音放缓、放低,显得沉静自持、成竹在胸,但是……搭在我的手腕上的她的手,出卖了她。

她的手指冰凉,正在下意识地微微弯曲、痉挛,指甲渐渐嵌进我的肉里去,而她,完全不自知,她全部的力气都用在管理她的面部表情上,她希望我看到的她是平静、友善、值得信赖。

但一只手,破了功。

在我的手腕感到疼痛的一瞬间,我选择了相信无影手,它用手指告诉我,泽息剂,“有毒”。

我平静地望着小奈,心里已是万马奔腾。

“其实……我即刻返回水泽去,总能在哪一位姐姐、妹妹那里寻得些许没有喝完的泽息剂,这样你就可以……”小奈的话既体贴又在理,配上她舒展的眉眼,自若的态度,真是找不出任何破绽——

——除了她的手。

我不再看她的脸,而是低下头,专注认真地看着她的手,她掐在我的手腕上的越来越紧的手。

“哎呦,真对不起,美意!”小奈突然反应过来,一下子松开我的手腕,急急道歉。

“没关系——”我笑笑,甩了甩手,凑近她的耳朵,闲闲低声道:“告诉我,小奈,泽息剂的毒应该不是普通的毒,而是需要你和你那长姑姑的通力配合,是这样吗?”

“你……美意……你在瞎说什么……”小奈身子猛地往后一闪,仿佛被我说的话给烫到了,脸上神情倒很镇定。

“我已经证明了自己……你仍然不相信我?”小奈跟我保持着距离,微微耸着肩、握着拳,身上是充满戒备的姿态,一脸的镇静和……一些{任务不能完成的}遗憾。

我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在这种时候,如果是被冤枉的,难道不应该是一脸受伤、委屈甚至愤怒的神情吗?

“你的长姑姑已化为泡沫、死无对证,但是,”我将声音调到不带任何感情的状态,因为小奈很聪明,我不想在没得到答案之前就被她吃定了、并且让她再次蒙混过关{天知道,我并不想变得这般心思细密、精于算计!}。

我继续道:“还记得她自融之前对你说的话吗,‘你身兼重担,推卸不得’,想来她那般年岁悠长、见多识广又忍辱负重之人,怎么会说融化就融化了,除非——她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而她也相信你会遵照她的安排,一步一步落实,这样,她就算化为泡影,她也无憾。”

小奈渐渐放平她耸着的肩,绷直了脖子,眼神坚定,贴着头皮的短卷发,勾勒着她那美好的小小脑袋的线条,此刻的她,看上去仿佛是一个缩小版的战神少年,小而冷硬,甚至有些威风凛凛。

唉,我在心里叹口气,面色平静,不露声色。

如果不是生逢乱世,我是人类,她是仙女,我是血族的后备军,而她们,恨血族入骨,也许,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也说不定。

“而这个‘安排’,想来只能落实在泽息剂上。”我笃定道。

小奈的眼睛闪过一丝慌乱,但,她仍保持了沉默,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众人渐渐围了过来,下意识地都站在了我的身边,除了已消失在水泽里的落英。

此刻,他已化身成鱼,不知游曳在哪片水域。

“这泽息剂乃你的长姑姑配置,她那么深思熟虑,当然不会蠢到在其中加入瞬间毒发身亡的药物,否则,当第一个饮用的人倒下,她如何骗得其余的人心甘情愿地喝下?”我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厘清思路,仿佛在一个漫长黑暗的山洞中,看到了前方的一点微光——是的,应该就是这样。

“哼,”小奈终于发出了一声轻笑:“请继续,美意。”

“所以,你的长姑姑根本就没有在她配置的泽息剂里加上毒药。”我肯定道。

“嗯?”我听到风间疑惑的声音。

小奈的嘴角原本挂了一抹不屑的笑意,听我如此说,脸色一凛,反倒笑意没有了。

“她加了另外一样东西。”我清清楚楚道。

我盯着小奈的脸,此刻,她的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

“如何让我们安心饮下泽息剂、变身成鱼,然后再陪同你寻到精灵古国、带回你们的姑姑,你家长姑姑可是下了一番心思:既要利用我们,又要在事成之后让我们不得好死,你的长姑姑真是绞尽脑汁啊!”我心中的一团乱结已经打开,语速越来越快。

眼角余光中,我看到站在我身侧的画海和风间。两个姑娘,一样的风华正茂,花朵一般的人物,只是,一个血族,一个人类,一个已获永生,一个将渐渐老去,还会记得这一刻吗,如同含苞欲放的花朵,生命将在下一刻绽放到尽,美不胜收,然后,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遁入黑暗,或者,凋零——天哪,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她加了什么东西?”小奈看着我,淡淡问道。

“我不知道——但,你知道。”我没有躲闪她的目光。

“我再说一遍,你们各位饮下的泽息剂没有毒。这是我最后一次说,信不信随便。”小奈不再看我,眼光习惯性地望向水面。

“当然没毒——但如果你的长姑姑加在泽息剂里的东西,遇上了日后你不露痕迹地让我们服下的某样东西,恐怕我们都会嗝屁。”我清晰地说出这句话,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语气里那短促、锋利的狠气。

“所以,什么都别说了,拿出来吧——那东西,那有朝一日你会在我们对你全然信任时,让我们喝下或者吃下、然后与众人体内已有的泽息剂混合后产生剧毒的东西,应该就在你的包袱里。”我毫不客气,声音开始变得凌厉。

小奈望着水面,一动不动。面容像一块通透的水晶,仿佛为自己能够映照出未来而感到悲悯。

沉默。

沉默。

寄城倏然贴近,在我耳边轻声说:“美意,有道理!你……真厉害!”

风间直接走到小奈面前,伸出手,一言不发。

小奈仍然望着水面,面色平静。

“拿出来吧。”风间终于沉不住气,声音里带着不悦。

小奈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风间那急躁的脾气,不再废话,伸手就去扯小奈肩上背的包袱。

小奈肩膀一缩,包袱从她肩头滑下,她扬起手,远远一抛,将包袱抛进了水泽里。

画海走上前,同风间并肩站在一起,面上阴晴不定,仿佛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一瞥之下,小奈的包袱正漂浮在水面上,一只洁白的手臂从水下伸了出来,正要抓住包袱、沉入水里去。

“老枯!”我一声轻喝,拔下头上长簪,朝着包袱扔了过去。

青蛇老枯几个起落,就将小奈扔进水泽里的包袱给缠了回来,丢在我脚前,自己又乖乖幻化成簪,别回我的发间。

回头再看,一个水泽仙女半隐半现浮在水面上,面色焦虑,忐忑望着岸上的小奈。

我盯着地上的包袱,外面包着一块青色的布料,不知是何种布料,防水是肯定的,小奈背着它,出水入水,方才又被扔进水泽里,包袱却完全没被浸湿。

我迟疑了。

确然要将这包袱打开查看吗?

如果我的推测不错,那我们只要不接受、不服用小奈给我们的任何东西就行了,那么年长仙女加在泽息剂里的东西就像没有引线的炸药,永远不会引爆,那我还要坚持将这包袱打开、查验里面是否有年长姑姑安排好的、小奈随身携带的“某样东西”吗?

“你知道长姑姑为什么要消融自己吗?”小奈望着我,突然发问,脸上有一抹凄然笑意。

我心中一动,不说话。是啊,年长仙女完全可以将泽息剂的机关安排好,再耐心等小奈将仙女姑姑带回,然后在小奈的配合下,将我们一并搞定,并不是一定要化为泡沫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之前我偶尔也有想过这一节,但隐隐有一种不安的感觉,索性将此事抛开,没想到小奈主动提了出来。

“是为了你。”小奈伸出手指,定定指向我的脸,如同一柄强光,照得我睁不开眼。

我竟然下意识地、心虚地朝一旁闪了一闪。

“她发现了你的秘密——”小奈望着我,冷冷地说。

“美意——”哥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嘘——”我转头将手指放在唇上,对着哥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我竟然对哥哥做这个动作?这是对哥哥的不敬啊,但是,这一次,我不想再有任何打扰。

忘言安静地望着我,既不阻止,亦不鼓励,有一种尽在掌握的笃定。

“当她想亲口告诉你这个秘密的时候,有一个神秘的力量,你刚才已经亲眼看到了,”小奈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敬畏的神情,声音也微微低了下来:“那力量瞬间就将长姑姑带到了天上,并且缝住了她的嘴……”

“我知道。”我低声道。

我是想说,其实我知道是谁干的。

“还有你不知道的,”小奈轻轻喘口气,声音变得更低了:“那神秘的力量在缝住长姑姑嘴巴的同时,还在她的脸颊上写了三个词:‘秘密’、‘死亡’,和‘有益’。”

“秘密”、“死亡”和“有益”?

我将三个词迅速在心里排列组合了一番,但我想的更多的却是,无影手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够缝上年长仙女的嘴,并且在后者的脸颊上写下三个词语,真是有够厉害——这无影手到底是何来头?

“是吗?我怎么没看到那三个词,当时你那长姑姑从天上坠落下来,只见她嘴巴被缝,脸上并无字迹啊?”风间好奇,扬声问道。

小奈并不理会。

风间是问错人了。那无影手,恐怕当今世上,只有我一人知其存在,它用无影手指划在年长仙女脸颊之上,当然是被划之人才知道它写的是何字,其他人是看都看不见的。

“这三个词……我不明白。”我老实说。

排列组合一番后,我发现我确实不明白。

无影手一向诡异,根本无法评测它的行为、意旨。

“当你划开长姑姑被缝住的嘴,长姑姑进入水泽,那时候,她就心意已定。”小奈的语气渐渐变得哀伤。

“什么心意?”我问。其实我想我已经知道了。

“长姑姑沉入水中,众姐妹围聚在她身边,她告诉众人她被威胁、带到空中、缝住了嘴,但那力量也通过‘秘密’、‘死亡’和‘有益’告诉她:守住秘密地死去,这力量有朝一日会助水泽仙女一臂之力!”小奈语气哀伤,但说话掷地有声。

我心中大震,差一点将怀中的僵尸猫给抛了出去。

“秘密”、“死亡”和“有益”,原来是这种解读!

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怎么可能!

但,我有更好的联想和解读吗?

为了让年长仙女守住这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直接放弃自己的生命。作为报答,无影手立下了对水泽仙女庇护的承诺。

想到年长仙女那种谋算刚烈的性格,她应允这样做,还真不奇怪。

问题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关于我的——能让这个无影手紧张到这种程度?

第118章 信任

之前哥哥一再阻挠,并且苦笑着对我说:“没有答案”,我就知道我永远别想从他的嘴里得到——这个关于我的“秘密”。

我转身走到哥哥面前,将我的手放进他的手掌里。

记得在我熟睡之时,哥哥曾执我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捏遍,告诉我“见手知人”,人的喜怒哀乐、贪婪几乎都能在他的手上找到答案。

现在我就用哥哥教我的知识来审视着他的手。

手指修长,手掌干燥,大而温凉,又轻又稳地托着我的手。

他的手掌如同月光,我的双手含苞待放,月光笼罩着半开的花朵,有一种坦白的淡淡凄凉。

看着他的手,我就再清楚不过,他什么都不会说。

但,我想最后再试一次。

“我现在什么都不会说,美意,”哥哥不等我开口,将我的手握得稍紧些,语气是他一贯的闲淡:“等你十七岁生日那一天,我会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秘密’和‘答案’。”

“真的……其实我不在意提前一点点……”我试图开始耍赖,哥哥一向宠溺我。

同时,我的脑子飞快转动:十七岁?为什么是十七岁?十七岁是我从人类变为血族的年龄,难道会跟这有关系?

“我在意。”哥哥简短说,松开我的手,脸上是少见的严肃表情。

我的心沉黯下来。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寄城语气中微微带着热切:“大不了就等到十七岁,我陪你一起等!不管那‘秘密’和‘答案’是什么,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

“好朋友!够义气!”我也拍回他,后者正一脸勇气、绽出笑意。

望着他嘴角那两枚浅浅梨涡,只觉天地豁亮、云淡风轻,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十六年的沉睡岁月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再等不到一年的时间,又有何妨?何况哥哥和好朋友们都在身旁。

“好朋友,算我一个。”风间轻笑着说,一脸顽皮,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却顶认真地望着我。

“你这丫头,倒是会抢话头,”忘言难得的话中带着轻松笑意,一双清秀的长眼睛甚是动人:“算我一个,加一。”

“‘加一’?”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忘言歪歪脑袋,眼里有一丝淡淡的嘲弄之意。

哦,他在笑我竟然没有接收到他对我的支持和友善的信号。

唉,我这个又眼浅又容易感动的家伙,一时间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们了。

“我是姐姐,”画海清脆的笑声,将我的心拨得“叮咚叮咚”,只听她笑道:“在美意心中可是最特殊的存在,就不跟你们一起加加减减了,美意,哥哥喜欢卖关子,姐姐就同你一起耐心等待,到了谜底揭晓那一日,要哭要笑,肩膀借给你!”

“若是‘要命’呢?”寄城突然半真半假笑着问。

“‘要命’?又打什么紧?”画海一脸傲气,昂然道:“只要美意不来抢我的王位,将我的命交在她手中又有何妨?”

我不提防姐姐竟然如此坦率、待我真心,将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一时间真的是又想哭又想笑,甚至觉得那所谓的“秘密”和“答案”已经变得并不重要。

“可不可以……算我一个,加二?”一个轻柔的声音弱弱地问。

是小奈。

她走近我,隔着地上她的包袱,站在我的面前,面色平静,眼神通透又清亮,但她那花瓣一般的嘴唇微微张着,等待着我的回答,仿佛因为忐忑而忘记了合上。

中间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小奈她,仍然向我表达着善意,仍然想要成为我的朋友。

我低头望望地上的包袱,这一时刻,说不犹豫是假的。

关于我的推测,她没有任何的反驳,也就是说,她与她的长姑姑合谋在利用完我们之后再将我们毒死,看来是不离十。而且从她将包袱扔进水泽的举动,想来那引爆众人体内毒发的“火引”在她包袱中,也是没跑了……

叫我如何再坦然面对她?

“你的包袱中是不是藏着某样东西?还不拿出来吗?”寄城扬声问道:“若你没有诚意,怎么能配得上做美意的朋友?”

小奈淡淡地朝地上望了一眼,甚是不以为意,又抬头望回我,轻声询问道:“美意,你要不要亲手打开查验一下?”

要不要呢?

要不要呢?

无影手行事、踪迹诡异难测,但,一直以来,它助我甚多,帮我掩住眼皮、不让大人查看;在我坠崖时,托着我和姐姐离开险境;在我被绿毛怪掳走时,救我奔逃出山洞……这一次它拼命阻止我饮下泽息剂,并且明白写出“有毒”的警示,我真的应该宁可信其有。

但是,让我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小奈的包袱——这是她的私人物品——在里面翻找,寻找她“目前没有、但将来一定会害死我们的证据”,我……我真的做不出来。

长姑姑对我们、主要是对血族的憎恨,已是板上钉钉,她诱骗落英和哥哥下水,差一点就成功了,她根本就不掩饰她失败后的懊恼,这样看来,她另外准备了计谋,在小奈的配合下,害死哥哥、姐姐他们这数个血族,一点也不奇怪,而且这跟她守住秘密、融成泡沫也并无冲突。

但,她是她,小奈是小奈,小奈一定也挣扎在对长姑姑的衷心和对我们的友情之中,她会选择哪一个呢?

想到这儿,我忍不住再次深深打量小奈。

她端着肩膀,手臂无力地垂着,掌心微微向着我的方向摊开着,手指微曲,但很放松,如同两朵荒原上开到疲惫的野花,有一种蔫蔫的松懈。

这一刻,我决定相信她。

“小奈,好朋友,算你一个。”我点点头,肯定地说。

“只是请你告诉我,长姑姑额外加在泽息剂里的‘某样东西’,若没有另外‘一样东西’的配合,是绝对不会伤害到饮用了泽息剂的人,对吗?”我轻声问道。

小奈定定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两弯浅色秀眉,渐渐舒展开,眉心正中的那颗蓝色小痣,将她的脸衬托得又清雅又跳脱——一颗痣,两个仙女,共同的心愿,令人动容。

这一瞬间,没有人说话,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着小奈的回答。

终于,小奈垂下眼睑,轻轻点了点头。

旋即,她又抬起眼皮,直视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决绝的光,充满了勇气。

我提起包袱,递在她手里,回头对大家说:“还等什么,再不走,落英那条小鱼被地下水道里的大鱼给吃掉了,那就惨喽!”

众人面上神情各异,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声质问小奈。

“那深埋在地下水道里、最可怕的,并不是大鱼,而是……”小奈面有忧色,话锋一转:“美意,你真的不看吗?”

“不看!”我干脆地说:“既然已经知道了长姑姑的计谋,也知道了这害死我们的关键在你不在她,我们要不就一哄而上,将你砍了,一了百了,让你再没有丝毫机会下手;要不就选择信任你,前路还长,大家同行,彼此相扶,达成目的。你愿意选择哪一条?”

小奈突然伸手捂住口鼻,只剩一双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强忍着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她别转身子,肩头耸动。

伸手一抖,将包袱抖开。

包袱中零零碎碎的东西散落出来。两件衣物,一柄小梳,一面圆镜,一封暗黄色的长匣,一卷烟黄色的软布,再无其他。

小奈俯身将长匣拾起,打开,里面是之前忘言给我们念过的、仙女姑姑写给小葵的信。

“你们可看得清楚?”小奈终于将眼泪隐了回去,语气平静地问。

无人应答。

“美意,谢谢你的信任,看来我是赌对了。”小奈眼睛里仍有泪光,照得她那小小面孔晶莹生动。

“你的推测……都是对的。”小奈缓缓道:“长姑姑在得知你们一行人的身份后,就已经在心中策划了,她专门为你们配置了泽息剂,里面加入了一种特殊的成分——珀油,其实这是一样好东西,当你们幻身成鱼后,这个成分可以辅助泽息剂,让你们在水下行动自如、犹如真鱼。”

说到这儿,小奈喘口气,众人竖着耳朵细听,无人吱声。

“长姑姑同时亦交给我一样东西,”小奈继续道:“是一簇枯花草,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只知道长姑姑称它为‘莫回头’,是长姑姑数年前收藏的一束花草,已成干枯。”

“想来这‘莫回头’也并非有毒之物,是吗?”忘言温声插言道。

“不错,不仅无毒,且是极其珍贵的草药,安神固本,千金不换,是水泽森林中的稀罕物。”小奈的语气中有一点点骄傲。

“但那‘珀油’遇上‘莫回头’,就会变得剧毒无比?”画海问道,声音有些尖利。

“不是。”小奈摇摇头,咬了一下嘴唇,望着姐姐,一字一句道:“泽息剂里加上珀油,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们入水成鱼,出水成人,来去自由,不会有丝毫异样。但若有一天,在你们幻为鱼身的状态下,服下莫回头,莫回头与你们体内的珀油相合,你们就永远是一条鱼,再也变不回人身。”

我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之间的机关,是你长姑姑在配置泽息剂、并且将‘莫回头’交给你的时候就告诉你了?”哥哥冷静地问道。

“没有。我既不知道长姑姑在泽息剂中加入了珀油的事,亦不知道她将这珍贵的‘莫回头’交予我手是什么意思,是长姑姑决意自融后,沉入水中,将此来龙去脉和前后安排告知了另一个仙女,方才你们看到我被众仙女围在水泽中央,就是她们在告知我长姑姑的安排。”小奈亦冷静地回答。

“是了!”画海突然喊出来:“一定是众仙女围着你窃窃私语的时候,被那威胁长姑姑用生命来保守秘密的神秘力量给听到了,于是他就阻止美意饮下泽息剂,并且想办法在地上写出了‘有毒’的提醒,不过,他提醒的也不对,那泽息剂并非‘有毒’,而是这阴谋着实毒得很呐,一辈子就只能当一条鱼了——那老仙女怎么想得出来!但,为什么他只阻止美意?我们可是都喝了啊!”

“呵呵,你们血族成了鱼,就再不能变回吸血鬼来害人了!”风间冷笑道。

“说我干嘛!你不也变不回人类了!一辈子在水里游荡,直到有一天,被我这个吸血鱼给吸干了血!”画海毫不示弱,呛声道。

“‘莫回头’呢?你的包袱中并无此物。”我轻声问小奈。

“是没有。”小奈轻声回答。

“上哪儿去了?”我又问。

“在水泽中央,仙女姐姐告诉我长姑姑的安排时,我就将包袱中的‘莫回头’取了出来,交还给了姐姐们……”小奈的声音低而清醒。

“她们不肯收,对吗?”我继续问。

“是,你又猜对了。”小奈嘴角多了一丝笑意,仿佛因为与我心意相通而有些欣喜。

“那‘莫回头’现在、此刻,在哪里?”我盯着小奈的眼睛,问。我没有笑。

“在我肚子里。”小奈嘴角边的笑意,袅袅不去。

第119章 意外

我一个跨步,走过去,提起小奈,将她打个颠倒。

“吐出来!”我喝到。

“没用的。”小奈头朝下,仍然微笑,声音有些哑。

“我让你吐出来!”我提着她的脚,不肯丢手。

“我先吞了‘莫回头’,又食了含有‘珀油’的泽息剂,二者早就已经融合,哪里吐得出来。”小奈轻笑着说,声音有点含混。

我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扳正,她的脸因为倒立已经变得通红。

“这下你放心了?”小奈扶扶额角,像是要止住眩晕,脸上的笑意仍然未消:“‘莫回头’太过稀罕,一般人根本寻不到,那么骗众位服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美意,你不用再担心你哥哥和朋友们永生为鱼了。”

“那你呢?你怎么办?你是不是不能再回到水中了?”我心中仍然疑惑多过感动,她,这个小仙女,为什么要这么做?

“长姑姑有她的选择,我亦有我的。”小奈的面色绯红渐渐隐退,显出洁白凝重的底色,她扫了一眼哥哥,将声音微微抬高:“毁了几个血族,根本改变不了这个世间的残酷,更何况是助我水泽仙女一臂之力的人,我下不了手。”

“再说,美意,”小奈轻声唤我:“我已经将你当作朋友,怎么忍心让你难过?”

“小奈,你……我……”我心中感动,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血族中亦有好人,我看得很清楚。”小奈点点头,一边说着,一边将目光望向水泽,仿佛不仅是说给自己听,也说给化成泡沫的长姑姑和水下的诸位仙女们听。

“那岂不是你若入水,就会化为鱼类,再无法幻身成为仙女了?”寄城担心地问。

“你好傻,”风间“噗嗤”一笑,伶牙俐齿道:“人家之前早就说过啦,她们水泽仙女纵使饮用了泽息剂,也能在水里保持原样,而不会幻化成其他族类!所以小奈自然不会变成鱼,而她变不成鱼,也就不会因为混合服用了那两样东西而变不回人样!”

“但愿如此,其实我也心中没谱。”小奈淡然一笑,轻声道:“当时只想着姐姐们不肯将‘莫回头’收回,当然是希望我能按照长姑姑的意愿,事成之后,骗你们服下。情急之下,还不如我将‘莫回头’吞下,断了让你们终身成鱼的可能,谁承想后来,你又逼我服下最后一杯含有‘珀油’的泽息剂,哈哈,真是造化。”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作为水泽仙女,如果混合服用了‘莫回头’和‘珀油’,你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你会在出水后保持什么族类、什么形状?”哥哥问得很清楚。

“是的,不知道。因为从来没试过。”小奈仍然微笑着说——她怎么还笑得出来?

“要不,我现在试一下?”小奈一边说一边纵身一跃,跳入水泽,如同一尾纤巧的绿色蜻蜓,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就没入水中。

清莹莹的蓝色的夜幕,悄无声息地罩上了水泽和岸上不作声的众人。

我悄悄侧目,大家的脸上都笼了一层蓝汪汪的轻雾,使得每个人的脸都像是在流动着,快要融化在这明蓝的夜色里——人不像人,像空气中飘荡的游魂。

若这夜色再凝冷一些,怕是我们都要化成白雾,湮入深林。

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小奈沉入水中这么久,看来她水下生存的本事没受影响。

就在此时,只听“哗——”的一声,从水面中窜出一个身影!

贴着头皮的短发,极度苍白的面颊,还有一双频死的眼睛,刚一出水,就拼命呼吸、奋力划水——是小奈!

夜色中,她像一个溺水的精灵,双眼隐藏在求生的愤怒的阴影中,划到岸边,爬上了岸。

她身后的水面上,转眼间浮现出数个水泽仙女,她们雪白的面孔随着水波微漾,眼睛都望着小奈的方向,脸上是不能置信的惊恐和痛惜,在水面上游曳,恋恋不去。

“你们回去吧……”小奈回过头,望着水里的仙女,声音有些哽咽:“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姑姑带回来……”

面对众人,小奈深深呼吸、再呼吸,又是贪婪又是痛苦。

不待众人询问,小奈突然“哈哈”干笑两声,哑着嗓子说:“我倒确实不用一辈子当一条鱼,但,我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水下生存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急问。

“能怎么回事,”小奈苦笑道:“‘莫回头’和‘珀油’合二为一的时候,我正在岸上,处于人类的状态,然后,我的这种状态就得到了永久的保存,我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再也不是水泽中的仙女。我无法在水下正常地呼吸,你也看到了,刚才,我差一点憋死。”

“真的吗?小奈……小奈,对不起……”风间在一旁喃喃地说。

“与你何干,不过是意外。”小奈淡淡地说,喘着气,望向面前的水泽,突然面色一变,声音变得嘶哑:“天哪,天哪,怎么会这样……我再也无法回到水泽……那是我的家,我再也不可能通过层层网网的水道,寻找到精灵古国……我就知道我根本没可能将姑姑带回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小奈……”我试图喊住她。

但她充耳不闻,清瘦的肩膀因为害怕和绝望而向胸前扣着,使得她看上去像一只湿透了翅膀的鸟,没有力量,也没有了方向。

“小奈!”我扬高了声音。

她萧瑟地打了个颤,还是不肯转身面向我。

“谁说我们寻不到精灵古国!谁说你不能将仙女姑姑带回来!”我恶狠狠地喝着:“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不放弃,我们所有的目的都能实现、所有的愿望都能达成!”

自己的话听在自己的耳朵里,仿佛有一种诅咒的凶恶之气,仿佛不这样说,就会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

小奈终于转过脸来,夜色里,那张雪白的小脸仿佛一朵融化在水里的莲花,莹蓝色的花瓣随时都会分崩离析、四散开去!

只剩下一对空洞洞、沉甸甸的眼珠子。

“小奈,打起精神来!仙女姑姑还在那湮灭的世界里苦苦等着你!而我们,”我说着,看了一眼哥哥和画海,画海正满眼热望地看着我,我心头热血上涌,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有些发抖:“我们一定要取得‘暗夜之泪’,否则,绝不回还!”

“紫霞,”我冲着肩头的僵尸猫打个响指:“还记得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吗,请你再说一遍吧。”

紫霞霎时从花朵幻化成猫,蹲在我的肩头,阴沉沉道:“只要美意愿意,瞬间即能将那水道变地道!”

“听到了吗,小奈!只要我愿意,我便能将这水道变地道!刚好我也没有泽息剂可饮,你同我也不用走这漫长的地下水道了,咱们一行人即可走路过去,完全无需游水!”我兴奋道。

“切,真怕你有一天变成一个口气比本事大的人。”紫霞冷声不屑道。

“你记住了,我是口气大,本事更大!”我伸指弹了他一下。

紫霞嘿嘿冷笑,躲开了。

小奈那张快要魂飞魄散的脸,再次聚拢来,通透的眼眸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充满希望地摇曳着。

我重重一点头,对着众人抱拳道:“将水道变地道,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寄城走过来,扯扯我鬓边碎发,忍住笑:“美意,你出息了!瞧你这少年老成的样子,是跟谁学的啊……哎呦!别扎我啊,我可有没有恶意……哎!哎!青蛇,你不认人的啊……我可是……”

画海和风间的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羡慕,不过姐姐双目如水,神情端丽,可比风间沉得住气。

哥哥和忘言对视一眼,同时将目光看向我。

他们两个,一个是900岁的血族英秀,一个是人类世界的个中翘楚,一样的冷静自持,一样的深思熟虑,行走天下,有他们在旁,弯路都会少走很多。

但,渐渐的,我还是觉出他们的不同。

哥哥,名如其人,风穿云拂,过不留痕。

对什么都淡淡的,无可无不可,耐心温和,不争不夺。

除了面对我的时候,脸上还些许有点生动,平日里如同贴了一张人皮面具在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也怨不得画海心有怨念,因为哥哥一天到晚就是一张僵尸脸{虽然俊美无双,但毫无血色,更无表情}对着她,真是让人无名火起。

但是,拖着十七岁少年模样的躯壳,哥哥毕竟在这世上已存活近千年,灵魂恐怕早已老得千疮百孔了。

我有时候看着哥哥的脸,虽然他永远好脾气待我、不肯我受一丁点儿委屈,但我总觉得他那细长俊秀的棕黑色眼睛后面,躲藏着一个疲倦、冷漠、孤单又恐惧的老人,他藏起很多秘密,关于他自己的,关于我的,那些秘密滋养着他,同时也腐蚀着他,吸引着我,同时也抗拒着我,让我毫无条件地热爱着他,幻想着自己成为血族的那一日,永生永世同他在一起;但亦会下意识地、不自知地想要逃离,逃回到生命的正常轨道,有终点,有彼岸,如同夕阳陨落,坠入宁静的、令人心安的黑暗。

如果生命的岔路口此刻就在眼前,我会怎么选呢?

唉,我不知道。

忘言。忘言。

这个名字从我心底划过的时候,我再也不能像从水面上拈起一片树叶那样的顺手、自然。

我的心中有一种慌张的战栗。这是一种陌生的感受,让我手足无措。

树叶还是那片树叶,但我的眼神仿佛成了一柄飘洒金粉的摇扇,我每多看一眼,那片树叶就像是镀上一层金光,直到那片树叶不再是树叶,在我的眼里,它成了一弯金灿耀眼的帆船。

但不知为什么,那帆船,总让我有一种淡淡的遗憾,它要远航,但我,永远登不上。

忘言,你到底是一枚纹路清秀的树叶,还是一弯璀璨闪闪的帆船?

忘言,我多想看清你。

这个智慧又羸弱的少年,有时沉稳,有时羞涩,有时澎湃,有时宁静,有时漠然,有时悲悯,洞穿一切,宠辱不惊。

他的身上充满了矛盾,那些矛盾却又完美妥帖地融合,美到极致,却不自知。

他专注地听你说话,他亦专注地解决问题,他看着你的时候,你以为你被全世界注视和包围,其实,他是在胸怀天下,而你,不过是天下的一部分。

他亦是一个有秘密的人,但,他的秘密很单纯,数次,当他冷静地望着我,我就觉得他马上就会说出他唯一的秘密,只用一句话就行。

但,他从来没说过。

我的直觉不会错,他那个单纯的秘密,与我有关。

除了等待,还是等待。

时间不会辜负你,你给它恒久忍耐,它给你揭晓答案。

“美意,你又走神了。”哥哥温和的声音,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两下。

“是啊,你老盯着忘言,他脸上有花不成?”风间嗔道。

“变道,如何?”我醒过神来,大声问道,掩饰自己的尴尬。

“美意!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小奈拽住我的胳膊,像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她那因为用劲而指节发青的手,感受到她的决心和对我的相信。

我拍拍她的手:“同行。永远不会丢下你。”

小奈突然抬头望天,风声如刷,将夜空刷至湛蓝,头顶上一颗明蓝色的星辰,寂寂无声,俯瞰众人。

{原来你一直都在,与我同行,从未离开。}

“长姑姑……她再也看不到如此之美的星空了,”小奈声音有些哽咽:“但,我一定要让姑姑再次看到。”

“哥哥和忘言君到底意下如何?”我看那二人迟迟未有应答,催促道。

“……好。”没料到二人异口同声道。

只是答应的同时,哥哥的眼睛望着我的额头,眼神里有深浅难测的忧思。

而忘言,口中说完“好”字,就同小奈一样,举头望着夜空,身长玉立、衣衫拂动,沉默无声。

“落英……你们忘了他了?”画海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自然:“若水道变地道,那此刻正变身成鱼的他……怎么办?”

第120章 争夺

落英?怎么把那个家伙给忘了!

怪不得这许多时,耳根都如此清净,没了此人的冷嘲热讽和毒舌聒噪,整个世界都美好多了。

好吧,说实话,世界还是老样子。

而我,还挺惦念他的。

不知他化身成鱼,在水里,是不是已经停止哭泣了。

一个笔迹,就让他高冷尽失、如癫似狂。

而那笔迹,明明就是无影手划出来的,难道落英和无影手——是旧日相识?

何苦。

无影手借着我的手指写下这两个字。

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正自苦苦思索,突然耳中听到小奈的声音:“……好,我来试试联系一下,看芦苇小舟是否已经发现了落英君的踪迹,看看他们现在在哪里。”

“哎!小奈……”我扬声要叫住她,紫霞不耐烦地阴沉道:“安静一会儿,看看那小仙女要怎么做。”

只见小奈快步走到水泽岸边,在芦苇丛里选了一支芦苇,摘下一片叶子,卷成一个小筒,对着那小筒喃喃低语,然后轻轻将它放在水面上。

“我想知道……”画海双手交握,突兀出声。

“嘘。”小奈转身制止,脸上有一种安静肃然的表情,她指了指水面,没有说话。

姐姐重重闭了闭眼,星光打在她象牙白的面颊上,有一种凝滞的美,她仿佛将她的羞愤和牵挂生生冻住了,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望着水泽,没有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水面如镜。芦苇叶做成的小筒竖直地立在水面上,亦纹丝不动。

小奈盯着水面。她的专注和沉默,让她周身透出一种神秘的诡异之美。

小筒开始转动。

水面开始松动。

围绕着小筒,有奇异的波纹,渐渐出现。

波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并不是我们常见的那种有规律的圆圈。

小奈站在水边,盯着水面,一动不动。

终于,波纹慢慢变少、变淡,水面再次安静下来,小筒也停止了转动。

心里一百个疑问,却什么也不能问。只能耐心等着小奈给个解释。

小奈跨进水里,伸手将卷成小筒的芦苇叶捞了起来,轻轻展平,放回芦苇丛里,这才转身对众人道:“已联系上追踪小舟,就是之前我用芦苇叶折成后放入水中追踪落英君行踪的那只小船,它已发现落英君行踪,确实是在去往精灵古国的地下水道中,但情况并不乐观。”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如何知道地下水道怎么走?”

“什么叫‘情况不乐观’?”

……

每个人都在抢着发问,我什么也没说。

我相信小奈,自然相信她的情报来源,现在要做的,要不马上下水,按照地图的指引,进入地下水道,先找到落英,但我和小奈恐怕无法成行;要不就将水道变地道,众人一起,仍然是先找到落英,再想办法进入精灵古国,但不知变道后,落英能不能由鱼身顺利转换成人身。

“这种追踪术是水泽仙女的一种古老的技能,利用了天下水道皆相通和特殊水纹的传送及解读,诸位可以放心……”小奈向众人解释。

“‘情况并不乐观’,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沉声问道。

“你说过,那深埋在地下水道里、最可怕的,并不是大鱼,当时你岔开了话题,并没再说下去,那最可怕的到底是什么啊?”风间不等小奈回答,抢着问道。

“是……其实我也不知道。”小奈睁圆了眼睛,仿佛是忆起极为可怕的事情,脸上的肌肉渐渐绷紧:“小葵最后一次回到水泽,被炸得遍体鳞伤,很快就……很久之后,长姑姑对我说,她在检视小葵遗体的时候,竟然发现她的身上有另外一种伤口,一种并非炸伤的古怪的伤口……”

“怎么古怪?”忘言轻声问道。

“怎么古怪,我并没有亲眼见到,只记得长姑姑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甚是可怖,当时她摇着头,声音颤抖着:‘不是人,也不是鱼,能一口在背上和腿上咬出这么大的血洞,该是饥饿、残忍到什么程度!幸亏不是咬在脖子上,否则……’”小奈复述着长姑姑的话,眼神警惕,时过境迁,看得出来,她仍然很害怕。

“方才我细读那追踪小舟传回来的水面波纹,说是在地下水道中发现有可疑的黑影围绕在落英周围,不过目前,应该还是安全的。”小奈说的很谨慎。

“哥哥!美意!即刻就走,可否?”画海急的声音都变调了。

“好!我现在就先将水道变成地道,也许还能帮落英解围。”我说着,拍拍肩头的紫霞,低声道:“告诉我,如何施展能力,如何将此事办到?”

小奈非常乖巧地将地图取出,摊开在我面前。

密密麻麻蛛网般的水道呈现在我眼前。

“尊上的灵翅已归附于你,你身上早就能量加身,如同蓄满水的池子,若想施展,只需打开开关。”紫霞阴沉的声音里隐含了一丝兴奋。

“开关在哪儿?”我问。

“手按在你的额头灵翅上,让渡出你的一丁点儿灵魂,能量池子的开关就会打开,你可以尽情地取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你高兴。”紫霞骨碌着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睛,掩不住的贪婪和向往。

“‘让渡我的灵魂’?让渡给谁?”我低声喝问。这世上从来没有白食的午餐,我应该知道。

“谁给你灵翅,你就让渡给谁。”紫霞翻着眼睛。

“紫袍人?”我又问。

“不是!”紫霞开始变得不耐烦,声音气恼。

我知道是谁了。如果不是紫袍人,那只能是那个“声音”,那个始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声音”,他可以解除紫袍人的咒语,可以拿走紫袍人的灵翅并且将其赠送与我,他的能量和可怕根本不是我的想象力能够到达的程度——

——我要向他让渡我的灵魂?!

让你个大头鬼!

“别搞笑了,美意,又不是第一次,嘿嘿!”紫霞冷笑道:“你两次救你哥哥性命,不都是利用了灵翅的能量,而你不是不知道,你每用一次,你的灵魂就会让渡出去一些,直到……”

“直到我的灵魂耗尽,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低吼着,像一只清醒的困兽,徒劳地看着生命在笼子里一点一点耗尽。

“灵魂是个稀罕物,但也不是非有不可,你瞧瞧他们,”紫霞伸出爪子指了指哥哥他们:“这些血族,有几个有灵魂,一样锦衣玉食、天荒地老,美意啊,你何须较真?”

我如同跳出自身,置身事外,冷静地打量着哥哥、画海和寄城。

三张雪白俊美的面孔,眼睛明亮又迷人,神情却显得冷酷无情。

我心中一阵惊跳,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血族,可我常常忘了这一点,我只想着他们是我的哥哥、姐姐和朋友,但我忘了,他们首先是血族、是吸血鬼!

他们没有灵魂。

“美意,你变还是不变?”姐姐的声音透着不耐。

“……变!”我抬头仰望,夜空中蓝星仍在,默默无言,温柔无限。

如果蓝星是我,它会怎么做?

我缓缓举起手,准备将掌心盖在额头的灵翅上。

我的头一直仰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颗明蓝色的星星,它仿佛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的眼前有一点模糊,是幻觉吗?

“美意——”

我听得真切,是风间的声音,惊恐到变形——这个丫头,一向喜欢大惊小怪,但这次的声音像是从厚厚的一层膜之外传来,而我,就包裹在这层膜之内。

我仍然仰着脸,面孔像是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压迫着,眼前一片明亮,太明亮了,我根本无法看清,只知道是亮晃晃,仿佛带着隐隐的蓝光。

举起的手也被定住了,支在我的头顶上方,无法移动。

我开始焦急。

包裹着我的膜的外面,我听到有更多的人在喊我的名字。听不真切,我也无法回应。

我必须马上知道,我现在处于何种处境。

一双洞察的眼睛,渐渐从我自身脱离出来,刺穿包裹着我的膜,缓缓悬在空中,俯视着我的境况——我什么时候有的这个本事,我也不是很肯定,大概是在漫长的沉睡生涯中,沉静的无法禁锢活泼的灵魂,而在天长日久中逼生出这样一种本领。

我知道风间为什么发出那般异样惊恐的叫声,当我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

那颗明蓝色的星星居然从夜空中坠落下来,堪堪悬在我的头顶之上,巨大,明亮,将我全然笼罩在一片冷然璀璨的蓝光之中。

这光,应该就是我感觉到的那层膜。

我就保持着之前准备掌心覆盖额头的姿势,面孔呈莹蓝色,眼珠被亮光穿透,已无可保留。诡异的是,我看到我的脸上有一种婴儿般神情,坦白热切地望着自己的母亲——其实那不是母亲,那只是一颗蓝色的星辰。

紫霞早已从我的肩头掉落,趴伏在我脚边的地上,垂着头,似乎无法承受那强光的照射。

蓝色的、辽阔的星光笼罩着我,却将他隔在光膜之外。

确切说,是将所有人隔绝在星光之外。

悬在空中的我的这双洞察的眼睛,突然感觉到有东西靠近。

什么东西,我感知不清楚,也许是人,也许是树,也许是风,也许是雾,只听得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声,听得我瞬间凝住不动,只想飞快地离了此地,跑回到我的身体里去。

叹息声后,一个清和严厉的声音响起,不知怎么,又让我想到我那从未谋面的母亲,没有感情,只是因为血脉的牵扯,而隐约有些心酸。

“美意,你到底要任性到什么时候?”这是第一句话。

“爱自己,还是爱众生,你会做出怎样的选择?”这是第二句话。

“无论成神还是成魔,都要历经煎熬和磨难,你如何辨别终点?”这是第三句话。

我一句也回答不上来,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唉,有时候,沉沦并不是因为罪恶,而是因为不停地得到了满足——美意,我不愿放弃你。”最后一句话。

话音刚落,我就看着我头顶上那巨大的星光之伞,瞬间收缩成一束光剑,朝着我的额头正中直插下来!

第121章 较量

那蓝星光剑寒气迫人,如同一扇冰墙,排山倒海而来!

我只觉面上一凛,发髻已被剑风劈散,一头长卷发在剑风中乱舞。

我隐约感觉到青蛇化成的长簪沿着我的颈脖向下坠去,但很快,我就感觉不到其他了,因为——

——剧痛呼啸而至、垂直劈下!

我只觉神魂归位,头要爆炸!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蓝星光剑似乎刺中了我额头正中的灵翅。

感觉到额头仿佛幻化成一枚凶悍的翅膀,怒不可遏、奋力扑闪,要带着我拔地而起!

眼前的水泽、深林“忽”一下变得遥远,我两脚不再踏实,只觉虚空——我果然被带到了半空中!

我翻眼上看,天哪,原来不是幻觉,我的额头真的伸展出来一枚巨大的翅膀,大到如同华盖,将我严严掩住!

我身悬空中,已然忘记呼吸,向下望,水泽、森林,还有岸上的众人,渐渐隐去;向上望,几乎什么也看不到,我扭动着脑袋,从那巨翅的羽毛缝隙中隐约看到,那蓝色的星光之剑,正直贯而下,稳稳地、死死地钉在我的额头翅膀上!

我已不觉疼痛,痛到极致,是一种钝钝的木感——又被落英说中,我,已经是一个战场,成了天上地下、各路神魔的必争之地。

将我悬至半空,在我的额头上开战,痛得我只想灵魂和分离!

训斥我、命令我、引诱我、折磨我!

说着我根本就听不懂的深奥话语,还非要做出掏心掏肺、“一切都是为我好”的姿态,我呸!

呸!!!

有谁问过我的意见没有?!

让我死去吧,或者变成一个吸血鬼也好,没有灵魂,任何人也不会对我有期望,我就蜗居在红蔷堡的那个有着白色窗帘的小小房间,听哥哥念书,或者听他轻轻哼唱,直到地老天荒……

到底还有完没完!这他妈太折磨人了!

“疼死我了……”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吐出了四个字,然后双眼一翻,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我彻底昏死过去之前,我依稀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

生命是什么呢?

生命是,不要停止奔跑,不要回顾来路,我却频频回望,恐惧着前方。

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是疑惑,为什么不能酣睡,一直到老?

我在不情不愿中醒过来。

鼻息里是淡淡的香气,触目所及的是一双细长的眼睛,清亮闪烁,正专注地凝望着我。

而我,正靠在他的臂弯里,他轻轻搂着我。

我大叫一声,再次闭上眼睛,这一定是梦,我昏死过去后,尚在梦境。

问题是,这样温柔清甜的梦,好意思吗?

“美意!你明明醒过来了,怎么又装死!赖在忘言怀里不起来!”风间生气大叫,听得出来是真恼了。

我猛一下睁开眼,一个骨碌从某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望望四周,除了落英,大家都在。

额头突然一个抽痛,我心中一动,伸手向额头摸去。

与此同时,抬眼望向夜空。

果然。

头顶上的那颗蓝色星辰已不见了踪影,一片乌蓝色的云遮在我们的头顶。

而我的额头正中,那枚翅膀,仍然牢牢嵌在我的血肉之中。

星辰隐没,胜负已分,我勿需纠结,安心做一个——魔。

还是忍不住从睫毛缝里偷偷看向哥哥,他面色平静,哀而不伤,见我看他,伸手招呼我。

我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乖乖走到他的面前,转身,后背对着他。

他五指当梳,开始温柔地梳理我那一头乱糟糟的长卷发。手指划过我耳畔,触感冰凉又熟悉。

我突然想到当初醒过来的那一天,他站在我身后,也是这样为我梳理,耐心又温柔。

如同一个仪式,只在我和哥哥之间发生的仪式。我苏醒,如同重生,他用梳头来开始;此时此刻,魔在我心中扎根,那个平凡的美意,如同逝去,他用梳头来告别。

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坠落下来。

我突然转身,盯着哥哥的眼睛,问道:“我是怎么从空中掉落下来的?为什么接住我的是忘言,而不是哥哥?”

哥哥伸手擦拭我的脸庞,温声道:“那蓝星光剑原本钉住了你额上翅膀,将你带上了半空,越带越高,而你额上翅膀亦越展越宽,到后来,实在太高太远,又被云层遮挡,根本无法看得真切,突然就见那光剑倏然撤回,星光隐灭,那颗蓝色星辰倒退回深深夜空,一片云迅速游来,将它淹住,然后就看到你的身影,你那额间巨翅缓缓扇动,将你送了下来。待你落地,那巨翅也收缩成原来尺寸,镶在你的额间。”

“哥哥确实是第一个抢身上前,要将你护住,但是,”画海声音清脆,半边脸隐在星光黯淡的夜色里,有一种收敛沉着的美。

我竖着耳朵,听她话语中的转折。

“但是,你紧紧闭着眼,仿佛是昏死过去,却清晰地从你嘴里冒出来两个字……”画海的声音仍然清脆,却脆得可耻,仿佛一折就断,毫无韧劲。

“……忘言。”她说。

“嗬!哥哥你都不要,闭着眼睛叫‘忘言’——喊都喊了,忘言能不理会你吗?他一向善良,从来不忍拂他人之意!但你……你……”风间浓眉竖起,眼角上挑,瞪着我,恨恨有声。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坦白无力地说,知道没有一个人信我。

“你会不知道?!”风间恼怒道:“忘言一将你揽在怀里,你闭着眼睛就笑了!”

我笑了,怎样!我真以为那就是一个梦,在梦中笑一笑都不行?

“那你待如何!”我突然心中一阵恶意,走到忘言面前,对着风间大声说:“你不就是觉得你家忘言抱了我、吃了大亏,那好,我现在抱还他,看你还有什么说!”

我一边恶狠狠地说着,一边伸手将忘言死死抱住。

忘言一惊,伸手过来推我。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胳膊环住他的腰,两手紧紧相扣,绝不丢手。

蓝星隐去,我心中正浊气翻腾。牵挂着落英,惦记着至今尚未完成的第一个任务,我将再次开启隐藏在我身上的魔之能力,我也知道,这能力,我每启动一点,我就朝那黑暗的深渊又滑进去一点。

已经是心乱如麻,风间这个小丫头还在为这不相干的屁事——谁抱了谁,谁又多看了谁一眼——叽叽喳喳!

我就偏要当着她的面,抱着忘言不撒手,好好煞煞她的气焰!

忘言的手撑在我肩膀处,倒也没有挣扎得太过厉害,给我留了两分面子。

他将我推开一点,看着我的眼睛,温和地说:“风间是个任性的小孩子,口无遮拦,你别在意。”

说着,又转头朝向风间,半笑半恼道:“总是这样的不分场合,没的叫人笑话!咱们答应了族长,同穿云君他们一同前去寻物,自是同心协力、合意互助,不仅仅是美意,换了任何人,需要助一臂之力的时候,都不会推脱,以后别再说那种任性的傻话了!”

我看着他同风间说话的形状,很像哥哥对我,又听到他的话音里,那种对我和众人“一视同仁”的态度,突然就被得罪了。

我一把推开忘言,冷笑道:“好了!你觉得忘言抱了我,吃了大亏,现在,我抱了他,我也吃了大亏,两不相欠了!”

忘言被我推的一个趔趄,站稳后,脸上仍是温和神情,不恼不躁——真是看不透这个人!

“小奈,请将地图取来!”我豪气唤道。

小奈应声道:“地图一直就在这儿。”一边说,一边将摊开的地图举到我的眼前。

我凝神细看,说实话,我并没有看出个清醒头绪,这水道如此复杂,再加上小奈说的,里面可能还埋伏着未知的“可怖”东西,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愿意下水,看来是真爱才能驱动。

仙女姑姑走了两遍,只为了能与自己最喜爱的朋友生死与共;小葵数次尝试不肯死心,只为了找到姑姑,将她带回。现在,我们终于要纵身其中,为自己亦为了朋友,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

哥哥凑近地图,指着一处问道:“入口是这里吗?”

“是。”小奈回答。

“看上去就在这水泽的下面。”哥哥继续问。

“是。”小奈答道:“天下水道皆为相通,但有的路,游着游着,就将你引向死地去了。这是姑姑用命淌出来的一条水路。”

“什么是‘死地’?而且,既然你都说了,天下水路相通,那么只要不停地游,总有一天会到达你想要去的地方,不是吗?”画海脆声问道。

“‘死地’就是死亡之地,当十条岔路摆在你的面前的时候,可能有九条都能将你带到你想要去的地方,但第十条,看上去它仿佛同另外九条没有任何不同,但其实,它不过是一条幻象中的路,就像那湮灭的精灵古国一样,身在其中的人不觉得有什么两样,但世人再也看不到、他们自己也永远出不来,仿佛悬浮在另一个空间,除非你能寻到跨越空间之门,当初那口井,精灵古国的那口井,应该就是跨越现实世界和湮灭王国的门。”小奈冷静地说。

“我们若选了第十条路,”小奈继续道:“对我们自己来说,根本看不到任何区别,我们仍然是在水道中游曳,以为总能寻到出路,但是,真实的情况是,我们会被圈禁在那条水道里,来来回回,永无止尽,直到累得精疲力竭,然后死去。”

“如果你说的并非危言耸听,我想知道,如何辨别这正常的九条路和第十条路的区别?不论是仙女姑姑还是仙女小葵,不论她们一路上遭受了什么凶险磨难,但至少她们的目的地没有偏移,她们都回到了古国和水泽,她们是如何避开那引向‘死地’的第十条路的?”画海口齿清晰地问,思路也甚是清晰。

“没有办法辨别。”小奈盯着面前的地图,老老实实地说。

“姑姑能做到,我想是因为她道行深,她的机警和本能,使她能在复杂的水道中准确地判断出该走哪一条路。”小奈说。

“至于小葵,”小奈继续道:“她曾经告诉我,当无数条岔路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就像是一个个诱惑,你必须沉潜到最深最黑最狭窄的水底,充满勇气,凭着极大的耐心,还有,以爱作为指引,才有可能选出正确的那条路,而避开引向死地的那条路。”

“小奈,你说了这么多,我就只想问你一句话,这地图,到底靠不靠谱?”风间扬声问道。

“怎么这样问呢,当然靠谱。这是姑姑亲身游过、亲手所绘,怎会不靠谱?”小奈有些不悦。

“既然靠谱,那我们就按照这地图所绘制的路线,一路前去就好了,干嘛还要担心会走错、会选择了什么引向死地的‘第十条路’?”风间继续咄咄地问。

“你没有沉潜到地下水道中去过,你可能不知道,水道如同迷宫,它甚至能随着穿巡其中的人的心意,比如信心或者恐惧,而变幻改道,当初,小葵按照这张地图,三次出发,三次返回,直到第四次才终于到达精灵古国永恒之井的井下。她说,她每次出发,就察觉水道有所变更……”小奈一边回忆一边细述。

“你别再说了,”寄城突然出声,语气里带着沮丧{但我不知为何,竟听出一些些的兴奋,他兴奋什么?}:“我预感我们永远也别想走上正确之路、找到精灵古国,说不定我们会同那古国一样,不知不觉中走向死亡之地,湮灭在这世间!”

第122章 美人

“那是你的认为,不能代表我!”画海冷静地说:“小奈,我只想知道,在这种水道可能会随着意志的改变而改变的情况下,以这张地图为指引,还有意义吗?”

“有。”小奈肯定回答:“从不想为了回头而保留、意志坚定到这水道迷宫都不敢作妖的程度,完全可以以此为指引,像姑姑那样,肯定能到达精灵古国!”

“那我们还废话什么,走啊!”画海面色端正,眼神坚定。

“恐惧和犹疑,有时候就是自己吓自己,迈出步去,到了岔路,自然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不迈出第一步,只是空谈,永远也无法到达想要的终点。”忘言气定神闲道。

“落英在哪儿?”我突然问。

小奈盯着地图,将它交到寄城的手里,不是很肯定地指向了一个位置:“刚才大概是在这个位置,这已经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紫霞,请你给我做个见证吧。若有一日,我坠入深渊,万劫不复,也许你肯念在我心地纯良而拉我一把。”我笑嘻嘻道。

“嗤!”紫霞一声冷笑道:“‘心地纯良’没看出来,疯疯癫癫、不按常理出牌倒是有你——坠入深渊又怎样,我总归是在你身旁!”

这只死去活来、成了精的僵尸猫,总是先呛得你火冒,然后再来一句冷声暖语,让人错愕,不知如何回他。

我不再理他,将注意力放在地图上,手掌覆盖额头,心中默想。

额头渐渐发热,恍惚中,我像是缓缓沉入一片沼泽,沼泽一点点没过我的身体,然后是头顶,倒也不觉窒息,就是平心静气地下沉、下沉……

突然感觉有东西攀上我的脚,然后,另一个东西攀上我另一只脚,拽着我,开始加快速度下沉。

极速下坠中,我低下头想看看拽着我的脚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

我是否仍然置身沼泽,我不知道。但睁眼视物,倒是能办到。

一看之下,我大为惊奇:攀在我脚脖之上的居然是两枚金色的翅膀!

翅膀金光闪闪,精致而有力,牢牢地束缚在我的脚踝上。

翅膀之下,是无底黑渊,我根本看不清楚这一对翅膀是长在何物之上!

正在疑惑,眼前突然一片金光灿烂,那两枚金色的翅膀松脱了我,我掉落在一座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大殿之前。

这大殿看上去,可是比圣星堡华丽、雄伟太多!

仅是那金光灿烂的殿前台阶已是成千上万级,如同一滩巨大铺展的金色荷叶,叶的边缘流泻至我的脚下,将那大殿托举了起来,大殿的顶端似乎已经隐约在云里,如同一朵开得极为烂漫的金色莲花!

美。但不知为何,这种美,狂妄、暴虐,又放荡,让人头晕目眩,想闭目不看,却又挪不开眼。

突然,眼中好像有东西在动——有一样金色的物体,不知从哪里出现,缓缓坐在了金色的台阶上,侧对着我。

金色映衬着金色,怪不得我一开始并未看清。

顶真仔细看去,哪里是什么“物体”,分明就是一个人!

从那人的后背望过去,他{她}的背上披着金色的羽毛,一头金发披散在肩头,他{她}背对着我,微微侧身,我根本看不到他{她}的面孔,只能远远看到他{她}的鼻尖和伸展出来的睫毛。

已经够了,仅仅是这几样,都已经彰显出他{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自从醒来,美丽的人,我已见过不少,但像这个静坐在金色台阶上的金发少年{少女},美得傲出天际、美得如同在烈火上炙烤、美得令人感觉痛苦折磨和煎熬,他{她}是独一个。

仿佛有东西在我的脚背上轻轻抚摸,我低头一看,天哪,我居然站在水里,黑色的水波,如同一双柔媚的手,在我的脚背和脚踝处来回摩挲。

我心里一阵惊慌,双脚突然下沉,瞬间那黑色的水波就淹到了我的小腿!

脚下没底,心中更没底。我望着台阶上的金发少年,不知到底该不该出声呼救。

少年嘿嘿一笑,声音从台阶上传了过来:“美意,这就吓住你了?我既带你来到此地,当然是要与你共享你目之所及的一切……这区区黑渊之水,你怕它作甚?它一贯的欺软怕硬,你抬起脚来,将它踩在脚下便可。”

听到他的声音,我心中巨震,这、这个声音,我听过,在紫袍人的地狱别院,他出声不现身,声音忽而如同洪流般苍凉,忽而如同清溪般悦耳,解除紫袍人的恶咒,赠我紫袍人的灵翅,骄傲自负,随心所欲!

竟然是他!

竟然是这般美丽的一个金发少年!

我大惊之下,身子又往下沉了几许。

我赶紧定定神,一声轻喝:“起。”腿脚便离了那黑色水波,堪堪站在水面上。

心沉意静,倒真的不再下坠。

“你是谁?”我盯着那金色的背影问。

“这是哪里?”我不待他回答,紧接着又问。

“我需要回到我的哥哥和朋友那里去。”我再说。

少年嘿嘿一笑{他很喜欢嘿嘿笑},声音甚是动人:“我将灵翅赠与你,几乎是将这天上地下一半的暗黑权势都拱手给了你,让你上天入地、随心所欲;适才与那蓝星相斗,若不是我倾力护你,恐怕你早就落入……你没有半分感激,只想速速离开,哪有丁点儿王者风范!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这又是哪里?”

“废话连篇。我若知道,还会问你?我问了你,你直接答我就好,你再反问,如同放屁。”我望着眼前金色一片,心中很是烦躁,说话粗鲁,毫不客气:“灵翅在此,要便拿去!我并不稀罕。将他人之物赠送并不领情之人,你也是蠢得可以!”

“你——”少年被激怒。

眼前霎时一片明亮,少年呼啸着来到我面前。

我抬眼,勉力望去,实在太亮了,耀得我几乎睁不开眼,只觉得脸上有风声划过,依稀一束金色的花在我眼前绽放,或者不是花,是某种巨大的金色昆虫,张开了金色的触角和翅膀,朝我俯冲过来。

“竖子小儿,仍需调教!”少年轻笑道。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竖子小儿”,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言语,我心中微恼,眼前实在太过明亮,我几乎无法看清他的轮廓,干脆伸长手臂,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胡乱一抓!

“哎呦!美意你这火爆脾气,又这般没有教养,以后可怎么服众呢?”少年不再笑了,语气老成、威严。

“关你屁事。”我硬邦邦道。

“哈哈,这天上地下,哪一样不是由我来管!”少年口气大过天,声音倒是悦耳动听——我无法看清他的全貌,但仅凭他的头发、鼻尖、浓密的睫毛,还有这如此动听的声音,他绝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关我屁事。”我淡淡道。

是啊,他权倾天下、倾国倾城,与我何干?

“地狱别院一见之下,我倒真的吓了一跳——那人从哪儿找来这样一个小怪物!”少年并不气恼,大方笑道。

“小怪物”!我听得眼皮一跳。

又一次有人说我是“怪物”。

“怪物”就“怪物”,还“小”,我后颈脖处一阵紧。

“嘿嘿!没想到你这小怪物居然甚合我心意!”少年继续道:“我看了看来龙去脉,嘿嘿,取代无涯那不靠谱的臭小子,还真非你不可!”

无涯……无涯!!!

这不是圣王的名字吗?

“取代”?“不靠谱”?“臭小子”?

这少年能有多大?提到紫袍人时是“那人”,提到圣王时是“臭小子”,语气再自然不过,又隐隐透着高人一等的贵气——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美意,你真是可爱,嘿嘿!”少年轻笑道:“你知道吗,你一开始动脑子,你的嘴巴就会张开,看上去像一条吃惊的鱼!”

我立马将嘴闭紧。

“我倒很愿意留你,这些年来,我寂寞孤寒得紧。”少年又说,声音悦耳,语气诚恳,竟让人瞬间心旌飘荡,几乎要张口说“肯”了。

我赶紧定定神,闭着嘴,不动声色。

“任重道远,美意,磨难是生命的馈赠,但愿你得丰盛。”少年说的话,已经老成得我不忍卒听。

“去吧,你不是还要将水道改换成地道吗?地道里那人正苦苦等着你呢,”少年又是一声轻笑:“嘿嘿,瞧瞧,你那手里攥着什么呢……”

……

“快看!地图水道的颜色变了!!”寄城的声音将我瞬间拉回现实。

我喘口气,闭闭眼,眼皮内金光乱舞,渐渐沉寂。

我睁开眼,下意识先低头看看我的脚,还好,踏踏实实站在地上,而不是那诡异的黑色水波里,我这才感到背上麻嗖嗖爬满了冷汗。

寄城将地图举到我面前,我定睛一看,果然,曾经绣在这卷烟黄色软布上的密密麻麻的黑色丝线,全部变成了红色!

“这说明什么?水道已经改成了地道,是吗?”风间一脸兴奋。

“应该是的,美意,你居然有如此能力,竟能改天换地……你……你好可怕。”小奈盯着地图,喃喃道。

是够可怕的。

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意随心动、心想事成的本事到底是灵翅的?是那美人一般的少年的?还是我的?

我转念一想,是谁的,重要吗?

我已启动了一扇门的开关,走上了一条漫长的甬道。

这甬道,将带我去向何方,我不知道。

我唯一的信念就是:直面恐惧,永远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但是,那少年到底会是谁呢?我是谁,我要做什么,那少年统统知道,他甚至知道:“地道里那人正苦苦等着你呢”……

“地道里那人”,难道是落英?!

“小奈,还请你带路。”哥哥拍拍走神的我,对小奈说。

“好!”小奈重重一点头:“除了我和美意,诸君下水之后,应该会幻身成鱼,待游出水泽,到了入口,穿过入口,水道变地道,大家应该就能转换成人身……”

“那……此刻‘地道’中的落英,应该已经转换成人了吧?”画海淡淡说了一句。

“他尚不知情,游曳中,水世界突然转换成地道,鱼身变人身,他肯定吓得不轻!”寄城接了一句。

“他那么怕水,高兴还来不及呢。”风间撇撇嘴道。

“恐怕你猜错了,”我皱着眉头说:“他现在陷身水深火热之中也不一定。”

“我在想,当初他情绪如此激动,不管不顾,跃入水中,可是水道如此复杂,他怎么知道向哪一条路而行?”画海轻声问道。

“落英君冰雪聪明,据说从小就过目不忘、记忆力惊人,”哥哥解释道:“像这样的地图,他看过一眼,就已了然心中,只要途中不遇异物,或者没有发生小奈姑娘方才说的‘改道’状况,他应该就一直行在正确的路线上。”

“那就好。”画海点头低声道。

“美意!”她突然提高了声音:“你手里攥了个什么东西!”

第123章 邪气

“什么东西?”我一边奇怪着姐姐的问话怎么这么耳熟{仿佛之前也有人问过},一边摊开手掌,低头一看。

一片小小的、金色的羽毛,躺在我的掌心里。

羽干细巧,羽片精致,金光闪闪,薄如蝉翼,如同金箔精雕细琢而成。

但细看之下,那羽片一丝一缕,轻轻颤动,又仿佛蕴含着生命。

“哪儿来的?好美啊!”画海忍不住出声赞叹,伸手过来想要将那羽毛从我的手中拈起来。

不知是那羽毛有灵性,还是因为画海呼出的气息大了点,羽毛在我掌心轻轻扬起,飘荡上升,堪堪落在我的衣襟上。

“嘿!小小羽毛,挺傲娇!”画海好胜心起,嘴里斥道,伸手再抓。

这次又扑了一个空!

羽毛再次飘然而起,不慌不忙,娴雅地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画海鼓着腮帮,象牙白的脸上有浅浅的红晕渗出,一双眼睛晶亮,乌压压的眼睫毛像扇子一样立起来,她又笑又恼:“今天我若不抓住你,我就不是画海!”

然后,她再一次失败了。

画海不再说话,盯着那金色的羽毛,只管再抓。

那羽毛仿佛存心戏弄她,每次都在画海的指尖就要碰到它的一瞬间,轻轻荡开,让画海扑个空。

“好玩!你水平不行,让我来!”风间笑道,言语间,手已伸了过来。

接下来,该恼的是我了。

两个姑娘,绕着我的周身游走,呼呼喝喝,上窜下跳,左一下,右一下,只听得“啪!啪!”几声,巴掌全都甩在我的身上。

“够了!”我大喝一声,怒道:“抓羽毛就是抓羽毛,干嘛往我身上抡巴掌!”

俩人这才住了手,脸凑上来查看。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把你打成猪头了……这……这绝非我本意!”风间撇着嘴,忙不迭道歉。

画海一言不发,拿袖子擦了擦我的脸。

她的脸上倒有歉疚的表情,但一双眼睛仍紧紧盯着我的头顶。

我伸手在头上一划拉,将手掌往她俩面前一摊,果然,那枚古灵精怪的羽毛就乖乖躺在我的掌心里。

“美意,不知怎的,这片羽毛,我好喜欢,可否送给我?”画海双目炯炯,志在必得。

“美意,不知怎的,这片羽毛,我好喜欢,可否送给我?”风间眼神灵动,一脸顽皮。

“美意,不知怎的,这片羽毛,我好喜欢,可否送给我?”寄城学着她俩的语气,伸手揉了揉我的面颊:“下这般狠手,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公报私仇——你还疼吗?”

“没事。”我别别脸,甩开寄城的手,拈起掌心的羽毛,递到画海面前:“姐姐,送给你。”

哥哥倏然伸手,将羽毛截了过去,拿在手里细看。

“这羽毛……”哥哥抬头看着我,沉吟道:“你从何处得来?是有人相赠吗?”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道:“方才手按灵翅,想着要将水道改为地道,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待我回过神来,姐姐就发现我手里攥了东西,就是这片羽毛。”

“你见到了什么人吗?”哥哥继续问。

“是有一个人,很美,但看不清。”我回答。

“那人待你如何?”哥哥又问。

“尚算客气,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语。”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词,不想哥哥为我担心:“不过,他好像知道我们要将水道改换成地道,他还说:那人正苦苦等着我们呢。”

“他说的‘那人’应该指的就是落英吧?”我问哥哥。

“唔。”哥哥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

“穿云君已知美意所遇何人?”忘言出声问道。

“唔。”哥哥又是淡淡一声,明显是在应付了。

忘言不再发问。

“哥哥,他是何人?”忘言不问我来问。

“神思恍惚中所见之人,也许只是幻觉,你别当真。”哥哥脸上显出微微笑意。

唉,看来哥哥又打算隐瞒。

那人的声音我都听过两回了,而且手中握着的金色羽毛能飘能落、生鲜活泼,怎么可能是幻觉?

“可是……这羽毛是真的啊……”我不死心。

“这是森林水泽,鸟类众多,羽毛岂不是很常见?”哥哥气定神闲。

“画海,这片羽毛,你还是还给美意吧。”哥哥举着羽毛要递给我。

“为什么?”画海面色一白,语气有些不悦。

“这是飘落在美意手中的东西。”哥哥说。

“我知道啊,但美意同意送我。”画海执拗道。

“嗯,我自愿送给姐姐。”我赶紧说。

“你送,她也不能要。”哥哥继续坚持。

“请哥哥明说是为什么?”画海眼神灼灼,强忍委屈,仍然保持着语气的文雅。

哥哥望着手里的羽毛,什么也不说。

“在哥哥心里,画海已经是这般不如美意,”姐姐冷笑道:“一片羽毛而已,美意要得,画海要不得?”

“胡说。”哥哥沉声斥道,将羽毛举到眼前,清清楚楚地说:“这羽毛……有邪气。”

“邪气?”众人来了精神,凑近些。

“什么邪气……能邪得过我血族?我不怕。”画海语气里有淡淡的骄傲,一边说一边伸手就要从哥哥手里将羽毛拿走。

哥哥胳膊一闪,避开去:“我怕。你不能拿。”

“哥哥好生恼人!”画海跺脚道:“若真有邪气,哥哥难道不怕美意撞邪?”

“这羽毛邪气太重,你压不住……但,美意可以。”哥哥说着,将羽毛交回我手里。

“哥哥,你……好残忍。”画海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透着不甘和难过。

哥哥伸手,作势想拍拍画海,像是要安慰她。

画海身子轻轻一侧,闪开哥哥的手,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骄傲的姐姐,用微笑来掩饰她的受伤。

如果我是她,恐怕也会难以忍受“我”的存在吧。

从小自己倾心喜爱的妹妹,长大后一样样抢走自己在意的东西:醒目、关注、骄傲和自负。还一副娇憨无谓的态度。

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

纵使仍然怀抱着爱意,明白对方的无辜,但当自己唯一引以为豪的“骄傲”被一点点击碎、瓦解,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发疯。

姐姐可以不爱我。但,我不能毁掉姐姐的“骄傲”,那是她的盔甲,在天地间保护着她。

我定定心神,不管哥哥如何回避,这片羽毛肯定是我从那美人如玉的少年那里带回来的,若真像哥哥所说,羽毛“有邪气”,姐姐“压不住”,那不还有我吗?只要我在姐姐身旁,想来这羽毛也不能拿姐姐怎样。

“在我沉睡之时,哥哥对我念书,书中有云:君子一诺千金。我说过送给姐姐,就一定要送给她。至于邪气不邪气,哥哥念的书中亦有云:邪不胜正。我们自身若正气充盈,哪有邪气的立足之地?”我对着哥哥,朗声说道。

哥哥两眼放光,盯着我,说不出话来。

“好!”忘言轻喝一声彩。

我将羽毛放在画海的手里,望着她的眼睛,笑道:“姐姐,我不管你是血族还是人类,或者其他什么怪物,我只知道,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你是最聪慧、最明朗、最正气十足的那一个!一片小小羽毛,能耐你如何?”

“‘正气十足’?美意……你故意取笑我吗?”画海的眼睛弯起来,有了少女的晶莹笑意——如果姐姐同我心无旁骛,永远是这般不设防的晏晏笑意,该有多好!

“怎么会是取笑呢?”我脑中闪过一个片段,一本正经道:“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天,你冲进我的房间,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哭一边控诉从黄蔷堡来的某个小客人,趁你不注意,偷偷亲了你一口,你一个巴掌将他打得满地找牙……从那以后,你说那人再不敢走近你、多看你一眼——你看你,从小便是‘正气十足’、威武悍然,哈哈!”

“你……美意……”画海如同见鬼,瞪着我,身子却往后缩:“你不是一直酣睡不醒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我以为你睡着了,才同你说这些秘密话……”

“我睡是睡着了,但耳朵开着,人人都要跑来跟我说秘密,我也拦不住哇!”我感觉自己笑得很邪恶。

“那你……还听到些什么?”画海紧张地低声问道。

“咳……咳咳……”寄城突然扭捏地咳了两声,拿手掩住嘴,一双秀美的眼睛闪着局促的光,眼光不知该往哪里放。

“啊——”我突然大叫一声,指着寄城大笑起来:“原来……原来偷偷亲我姐姐的那个人是你!”

“不是我!”寄城松开捂着嘴的手,慌张摆动。

“姐姐!是他?!”我又朝着画海问。

“不是他!”寄城慌得口不择言。

“哈哈哈!”众人已然明白,笑出声来。

“臭小子,有眼光!”我一边打趣寄城,一边注意看着哥哥,哥哥亦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随即又正正脸色,眼含深意地望了一眼姐姐。

放心,一切有我。我不会让任何人或“邪气”伤害我爱的人。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众人笑声渐歇,画海摊着手掌,将那片金色的羽毛举到眼前,面色渐渐变得端凝。

“画海,你既然执意如此,那就……好自为之。”哥哥说得很平静,也很诚恳。

他的性格向来如此,不肯勉强任何人,当他反对时,他会坚持己见,但当事已至此,他就坦然接受,不再多语多言。但是我知道,如果姐姐真有什么闪失,他会第一个冲上去,竭尽所能,护她周全。

哥哥,有你这样的哥哥,纵然你是一个吸血鬼、是世人眼中的阴暗血族,但我仍然觉得好幸福!

“哥哥,谢谢你。美意,谢谢你。”画海清脆有声,向我和哥哥表达着谢意,但她的眼光只是非常短暂地在我和穿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就又垂下眼,目不转睛、痴痴望着手中的羽毛。

我微微有些诧异,姐姐谢得如此仓促,不像她一贯的行止,想来她实在是太喜爱这片羽毛了,一脸毫不掩饰的痴迷。

也好,看来是送对了。我心下暗想,顺便搂了一眼那片羽毛,羽毛在浅淡的夜色里、在画海象牙白腻滑的手掌上,羽片仿佛在夜风中轻轻地颤动、颤动……

又一个夜晚将要过去,晨风渐起。

我抬头仰望,众星隐去。黎明前最黯淡的时刻来临。

心中突然一阵戚戚。

前途渺渺,一切未知,除了毫无保留地前进,已无回头路可走。

“小奈,你带路!哥哥,我们出发吧!”我深吸一口气,在脸上绽出笑容,大声招呼。

无人回应。

仍然无人回应。

身后一片死寂,众人如同蒸发了,没有一点声音——我缓缓回过头去。

第124章 枯骨

他们没有蒸发。

他们只是震惊过度,说不出话。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一个方向——

——姐姐画海!

只见她摊着手掌,一簇火苗正在她手心燃烧!

那火苗呈金黄色,明亮,仿佛半透明,像是气体,又像是液体,在空气中腾腾燃烧,瞬间就从姐姐的手中溢了出去,向四面八方铺展、蔓延,初看,尚有羽毛的轮廓,迅速,就无声膨炸成一朵张牙舞爪的云朵,亮如白昼,照得整片天空有一种明亮的杀气!

那明亮太过于耀眼,映得我眼前一黑,在黑盲之前的一瞬间,我瞥见画海的脸,被一卷花瓣一样妖娆的火苗卷过,瞬间吞噬不见。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霎,我清楚地看到,画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慌、畏惧,而是痴迷,只有痴迷。

太快!一切的发生都只在眨眼间。

亮如白银的焰火,庞大、张扬,仿佛一滩向天空融化而去的巨兽,将画海裹在里面,已经无法看到她的身影。

众人惊愕,只是盯着腾到半空中去的烈烈火焰,竟无人说话、无人上前!

“美意!快!!”哥哥一声暴吼:“画海定力不足、神魂已散,你冲入那焰火,将你头上的长簪扎在她的后颈正中,将她带出来!”

“好!”我得令,伸手在头上一抹,将长簪握在手里,几乎来不及犹疑,朝那明亮的焰火中心奔去!

“不要!”一只手蓦然伸出,死死拽住我的胳膊,回头一看,是寄城。

“美意!你去了也是被吞噬……不要去……求你!”寄城神情古怪,面色哀求,双眼如墨,瞳仁仿佛因为绝望、害怕而变了颜色。

“放手!”我看着他懦弱的样子,心中一阵怒火翻腾,你不施以援手就罢了,你还阻止我,那是我的姐姐!

寄城的手紧紧钳在我的胳膊上,不肯丢手,也不说话,只是一双眼睛绝望地看着我,像极了某种频死的小动物。

我心中一软,呼喝的话说不出口,只是拼命挣脱。

“我替你去!”寄城眨一下眼,低哑地说,劈手来夺我手中长簪。

“寄城君,你好天真!”哥哥将寄城一扯,寄城不提防,松开了我的胳膊,被哥哥拽到一边去。

只听哥哥继续道:“那力量太过强大,我们谁去都难逃被吞噬的命!只有美意才有胜算,就当是赌一把!我相信美意,你们也要相信我不会将美意推入火坑!”

哥哥紧接着说了两句话,我没有听清,大概是让众人在看到画海的身影时,紧紧拽住她的手脚一类的,当我隐隐听到“美意,小心!”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面上一阵撕裂,像是有人“嚓!”一下,揭掉了我的脸皮——我已经身在那金色羽毛幻化成的巨焰之中。

不烫不冷亦不疼。

我小心翼翼走进一片明亮冷寂的天地之中。

我警觉地四下查看,却发现脚下的路渐渐疏朗开来,眼前是铺满了黑色花朵的草坪。

纯粹的黑色花朵,非常小的一朵一朵,在微风中浅浅摇曳,默默无语,如同坠落在草坪上的星星——黑色的星星。

非常的美。美得让人胆战心惊。

“都是幻景。”我对自己说,同时攥紧了手中的长簪。

长簪在我手中有软化的迹象——我知道青蛇老枯有点胆怯,就像之前他在紫袍人面前的表现。

“老枯!打起精神来!”我低声喝道:“你若不充满勇气,那我们恐怕就要跟姐姐一样,永生陷在这里无法出去了!”

老枯在我手里硬了硬。

终于,我发现了一串脚印。

目测,应该是姐姐的——不是她的,还能是谁的?

我提着气,攥着长簪,沿着脚印,一路跟随而去。

缀着黑色花朵的草坪,如同一片毯子,坡度渐渐升起,毯子变成一面陡峭的花墙,立在我的面前。

“这么陡!”我心中只是略有迟疑,那花墙就像是恶作剧一般,变得愈发陡峭,压迫到我的脸上来,一粒粒黑色的小花朵,仿佛是天空多余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瞪视着我。

“哼!”我心里冷冷一笑,不理会那倾斜的角度,看准了脚印,一脚踩了上去,直接将那黑色的花朵碾在脚底。

果然古怪。当我不再害怕的时候,这陡峭的花墙也变得老实起来,坡度慢慢和缓下来,黑色花朵被我踩得七零八落,空气中充满了一种辛辣异样的气息。

我毫不在意。

翻过了山坡,

眼前豁然开朗!

我却一阵颤栗。

一片无垠大湖铺展在面前。

湖面接地连天,无边无际。

湖中黑涛翻滚,闪闪发光,整个世界看上去一片黑金!

金色黑浪中,一人身着红衫,面色腻白,在上下浮沉。

我看到她头上坠着的一枚金色的细巧圆环,与那发着亮光的黑金波浪相映。

“画海——姐姐——”我站在湖边扬声大喊。

离得远,看不清楚姐姐脸上的表情,但,她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我的喊声,不动声色,只是浮沉。

我将长簪往头上一扎,纵身跳入湖中。

刚一入水,便觉出异样:湖水黏腻,迅速将我包裹,更为可怕的是,从那湖水的深处、我的脚底,伸出藤蔓一般的东西,攀爬住我的脚,再一点一点朝上爬!

开始我并没有太过在意,以为那不过是像水泽中的水草,缠住了我的脚,但我马上就觉得不对,那根本不是水草,那更像是一双一双的手,手指邪恶又充满力量,紧紧拽着我,不知到底是想拖我入湖,还是要攀爬着我出湖!

我望着远处的姐姐,心中迅速做了一个估算:这距离,有点远,恐怕不等我游到姐姐的身边,我就被这湖中的无数双手给拽进湖底去了。

怎么办?!

我回头看一眼岸边,看样子我得先游回岸上——我护不了自己,更不可能救姐姐了!

我掉头便向岸边游去,一边奋力蹬着腿,尽量挣脱那些缠在我脚上和腿上的恶心东西。

突然,掩在我颈脖之下的暗黑水面如同分裂一般,水涛幻化成一双双焦黑的手掌,从四面八方朝我抓了过来!

眼看我瞬间就要淹没在这闪闪发光的黑浪之中,我的恐惧、厌恶和恶心赋予了我一种奇异的力量,我仰头上望,纵身一跃,离开了湖面。

只觉脖子、身上和脚下沉重非凡,仿佛千斤巨石压迫、拖拽着我,我低头一看——

——天哪!天哪!!天哪!!!

至少有几十、上百个烧成焦炭的枯骨之人,将他们黑焦、发亮的枯爪,如同死神一样,攀附在我的脖子、身上、腿上,还有脚上!

他们炽烈、狂热又滚烫,

而且……而且……

他们都是活的!!!

离我最近的一个,两只手爪掐在我的脖子上,身子向下坠,头却拼命抬着,仰脸望我。

这世间最黑暗、最凶残、最令人胆寒的噩梦也比不上此时此刻、离我的下巴只有两指距离的这张脸!

面皮焦黑,仿佛是在炼炉里烤炙了千遍万遍,他的眼珠,眼白早已不存在,成了两颗碳化的黑球。他的脸皮抽动,他的眼珠转动,他惊恐万状、懊恼成疯,他的脸上居然渗透出一种狂热的求生本能!

“带我离开……”他那已经烧坏了的嗓子里挤出这四个字。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低头望向湖面,想看看姐姐现在怎么样了,突然发现自己正在急速下坠——纵使我跃出湖面再高,也经不住这么多焦炭枯骨一齐拉我坠湖!

“蓝龙!!!”我大声呼唤,同时心中快速默念腾龙王者令。

“嘿嘿!念那又有何用!”一个美妙悦耳的声音响起。

又是他。

又是他!

我顾不上颈脖中如同火钳缠绕的枯骨手爪,奋力朝四周望去。

湖边岸上,一个金色修长的身影,一头金发随意披散,背上是金色耀眼的羽毛,如同披了一件大氅。

整个人看上去金光璀璨,明艳不可方物!

果然没用。

未见蓝龙踪影。

我隐约听到从湖面上传来断续的声音,好像是画海的声音:“我好……美意……快……”

只觉心中焦灼万分,冲着岸上竭力大喊:“你待如何!要不帮忙!要不滚蛋!”

岸上那金色少年不悦道:“这是我的地盘,这次我可没邀请你,是你不请自来,怎么让我滚蛋?”

“既然是你的地盘,好!你的要求我统统答应!只要你马上救我姐姐出湖,并且让这些焦黑枯骨速速离开我!”我越说越快,因为我感觉我的脚尖已经挨到湖面。

“那还不容易得紧。”少年嘿嘿轻笑,笑声未歇,我就发现身子一轻,低头一看,那数十具黑炭枯骨瞬间化为闪闪发亮的黑水,沿着我的脖子、身子、腿和脚,汩汩流了下去,尽数流进了湖里。

“至于那个姑娘,”少年嘿嘿冷笑道:“一片羽毛就放大了她心中的贪婪和野心,想要的东西攥得太紧,连焰火的炙烤她都能忍!日后也是个枭雄级别的人物了。我就干脆试试她,引她入这火湖,嘿嘿,你若再晚些来,她就同刚才攀住你的人一样,成了焦黑枯骨了!”

火湖……火湖……

火湖之焰!

我想起来了,曾经有一簇火湖之焰在我额头上燃烧!那是——地狱之火。

那是“有人”出手惩罚我。

“你刚才说,这是……什么湖?”我的声音从牙缝中嘶嘶而出。

“火湖,”少年随意道:“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你也听得很清楚,火湖,就是地狱——欢迎你来到地狱,美意。”

我的名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多么的动听,仿佛是夏夜里的一弯冷月亮,只是看着,都能生出一种冷峭的凉意。

可惜我来不及体会他那种袅袅别致的尾音,因为我已经再次坠入湖中。

火湖,地狱之湖。

当我无知并无畏的时候,我以为我不过是跃入一个黑色波涛镶着金边的大湖里。

可现在,我知道,我坠入的是地狱深渊。

烈焰、滚烫、炙烤、燃烧,巨大的痛楚瞬间将我席卷!

原来,刚才死死抓住我的那些“人”,他们沦陷在地狱里,被地狱之火反复烧灼,直到成为黑炭枯骨,却仍然保留了生命——因为痛苦还没有结束,因为痛苦永远也不会结束。

但,那是他们!

不是我们!

不是我和姐姐!

地狱绝对不是我和姐姐应该待的地方。

我忘记皮肤的烧灼,不顾再次纠缠上来的枯骨,奋力朝姐姐划去!

姐姐将她的脸转向我,她的脸上只有两个字:痛苦。

跟我一样,当她意识到她置身于何地的时候,她就开始感到身体在燃烧,然后,她会溶进这湖中,成为一具枯骨,痛苦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可是如同被下了诅咒,每当我感觉靠近她一点点的时候,就有一卷黑色的浪,将我冲开一些,我再前进,再被冲开,再前进,又被冲开……

我只觉心中万马奔腾,身上烧灼沸腾,不管是额上灵翅,还是颈中明珠,仿佛都失去了作用,我和姐姐挣扎在这地狱之湖里,唯一能靠的只有自己了。

姐姐的声音随着浪涛的热气、腥气、腐烂之气隐隐传来:“美意……救我……要烧死我了……”

突然一只黑色干枯的爪子一把拽住姐姐的头发,将她往湖水中一拽,另一只爪子紧接着跟上,搭在姐姐的头上往水里摁!

“姐姐!!!”我嘶声喊叫。

湖面上已经看不到姐姐的身影。

“嘿嘿,这个教训,想来她会印象深刻,再不会觊觎不属于她的东西,至于你,美意,”少年的话音一转,仿佛语气中带着嗔怪,我心中慌乱紧张到了极点,并没有仔细辨认,只听他说:“我的东西就如此不堪吗,你不喜欢,也不用随意送人吧!”

我根本腾不出精力回答他的话,只是拼了命地朝姐姐淹没的位置划去。

但他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耳朵旁边,不由得我不听。

“你的什么东西!”我突然心中一动,并不回头,低声问道。

“那一片羽毛啊。”少年奇怪道。

“好,待我救出姐姐,我收好便是。”我应承道。

“凭你?现在,还不行。”少年老实道。

“你的地盘,你可以。救姐姐,救我。”我也老老实实地说。

“答应我一件事……”少年说。

“那羽毛,我会随身带好。”我不等他说完,心急若焚。

我望着姐姐沉下去的地方,感觉她已经沉下去100年了。

“那是当然。但我要你答应的是另一件事……”少年很是沉得住气,因为那地狱之火没有烧在他的身上。

“快说。”我感觉到浸在湖水中的皮肤开始融化、脱落。

“你十七岁生日那天做的那个梦,我要在你的梦中。”少年声音悦耳、非常肯定。

第125章 本事

去过地狱,在火湖中煎熬,活着回来,再次站在天地间,迎着初生的太阳,我以为,今天的我,跟昨天没有什么两样。

但,当第一缕晨光划过我脸庞,烧灼的刺痛瞬间唤醒了挣扎的记忆——原来死亡从来都不是最令人恐惧的,永远不死、永受折磨、永不安宁才是。

阳光刺进我眼里,在明亮绽开的一刹那,我被一阵巨大的悲伤击中了,因为我终于明白了当初在白岛上,扶栏说的话,为什么那么冷静、哀伤和绝望。

“神暴怒,将他逐出该族类,并在他身上打下记号,从此他将活在黑暗之中,不死不灭,永受折磨。”

血族,不论他们看上去是多么的年轻、美丽,隽永又神秘,但,他们的命运同那火湖中不死不休、永受煎熬的焦黑枯骨又有什么不同!

原来地狱,无处不在。

我可怜的哥哥。

如果可以选择,他还会愿意再成为血族吗?

如果可以选择,我会愿意在十七岁那一天成为血族吗?

而与我一同在火湖中浮沉、此刻就站在我身边的画海,后颈上仍然扎着我的碧玉长簪,还来不及拔下来。

再次沐浴在明亮的晨曦中,她的心情有什么不同?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应允。”少年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不说话,你怎能当我是应允。”我咬着牙,离姐姐沉没的地方又近了点。

“因为这天上地下,还没有谁敢不应允我。”少年嘿嘿一笑,语气又是文雅又是骄傲。

“我答应你。”我狠狠地说,决定真到了十七岁生日那一天,绝不睡觉。

“不要食言,否则上至天际、下到地极,我都不会放过你。”少年轻笑,完全知道我在想什么。

“拿出你的长簪,扎在她的后颈中。”少年淡淡道:“你这小怪物,若能留下来……你们可以走了。”

我正竖着耳朵,听他说的每一句话,突然一个人头从我眼前的水面窜出来,几乎撞上我的鼻尖,是姐姐!

只见她双眼涣散、神情迷离,脖子几乎无法支撑住她的头,一撞之下,又朝湖中坠去。

我一把将她托住,没有片刻迟疑,拔下头上长簪,朝着她后颈正中扎了下去。

画海“啊”的一声低呼,头突然抬起,睁大眼睛,眼神瞬间清亮,神情痛苦不堪。

我心中一喜,知道姐姐神魂归聚了。

突然身下黑涛涌动,似要掀起大浪,我紧紧托住姐姐,不敢丢手。

奇怪的是,此刻的湖水不再像之前那般滚烫,我也顾不上多想,死死拽着姐姐,劈开黑浪,游向岸边。

突然一个巨浪,将我俩裹挟而起,掀在半空,然后一个倾斜,我们从浪尖上被抛了下来,重重落在湖岸上。

落地的那一瞬间,我禁不住回望,火湖黑浪滔天,闪闪发光,无数双黑色的手,隐隐闪着亮光,在湖面上挣扎、朝着空中徒劳地攀抓,沉下,又冒起,但最终,随着湖面的平静而沉寂下去。

我仿佛听到从湖底发出来一声巨大、沉闷的嘶吼,如同一个被囚禁的巨兽,愤怒、邪恶、无奈又可怖。

但那不是巨兽,那都是一个个被囚禁在地狱里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罪恶,才会坠入地狱?

没有真正死去的生命,忍受着这噩梦般永无休止的折磨,到底是谁允许、谁安排的?

纵使是神,当他来到火湖、走过一遭,我不相信他能忍心?

姐姐趴伏在我身边,眼神明亮清晰,直直地望着某一个地方,右手始终攥着拳头。

我朝她望的方向看去,是那金发少年的背影。

这金发少年,站在地狱火湖的岸边,金光闪闪,一尘不染。

他,是魔还是神?

是魔鬼的代言人还是神最忠实的仆人?

我努力盯着他的背影,想看得更清。

但,实在看不清楚。

他的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闪闪金光里。

“我知道你是谁。”画海轻轻地说,声音微微颤抖,像水滴溅落在平滑的石面,发出铮铮的声音。

“嘿嘿!”少年冷笑道:“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肯松手吗?”

画海从地上爬起来,直着颈,将我从地上拉起,伸开她一直攥着的那只手,一枚金色的小小的羽毛躺在她的手心。

“还给你。”画海平静地说。

我伸出手,并不去接,而是绕到她的脑后,想将扎在那里的长簪拔下来。

她身子微微一躲,避开我的手,仍然冲我摊着手掌,声音更加平展,不带任何感情:“还给你。”

这羽毛,肯定是之前在那华丽的大殿台阶上,我朝着那少年的方向,胡乱一抓,竟抓下他身上的一片羽毛,之后,又将羽毛带到了水泽旁。

但,也只是一枚羽毛而已。

因为我没有好好珍惜、保管,因为我将其送给了姐姐,这少年就如此大动干戈、害得我和画海也差点坠入地狱火湖。

至于吗?

在他眼里,我和姐姐的命还不如这羽毛一片!

我从姐姐手中将羽毛接过,对着那少年金光耀眼的背影,轻轻抱拳,朗声道:“这枚羽毛,既然如此矜贵,还是还给你吧,美意不敢要。”

“你说什么?”少年语气甚是不悦:“你明明说过你会随身带好。”

“我是说过,但,我又不是鸟类,随身带着羽毛,实在没什么必要。”我认真道:“再说,姐姐同我,陷身险境,也是因这羽毛而起,我不想为这小小羽毛跟姐姐再生嫌隙。你请收回吧。”

“那你问问你姐姐,她还敢有侵占之心吗?”少年嘿嘿冷笑道:“而且你说什么,‘小小羽毛’?你可知道这羽毛有多大的……”

“我才不管这羽毛有多大的本事!”我打断他的话:“羽毛厉害不厉害,应该问一只鸟!我告诉你,我姐姐自小什么宝贝没见过,会稀罕你这不知从哪里脱落下来的一片羽毛?再者,这羽毛当初是我要送给我姐姐的,什么‘侵占之心’,请你别说得那么难听!最后,既然你如此宝贝你的羽毛,请你自己好好保管,别再麻烦别人了!”

话一说完,我将羽毛朝着那少年站着的方向扔了过去。

“你……你……”少年被激怒,可惜连着说了两个“你”都再说不下去。

羽毛似乎有所犹疑,飘在空中,渐渐停驻,不知该往哪里去。

这少年骄傲自负,听他口气,谁他都不放在眼里,估计谁也不敢跟他理论,使得他争吵辩论的本事没有好好磨练过,随便呛他两句,他就拙于应付了。

我点头一揖,辨认了一下草坪上我来时的足迹,一脚踩在一片黑色的小小花朵上,我也毫不在意,拉着姐姐就走。

“你……你还踩我的花!”少年已经怒不可遏。

我拉起姐姐,飞一般奔跑。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美意,你别跑,你回头看看,我这‘小小羽毛’到底有何本事!”少年不慌不忙道。

我脚底生风,但他的声音始终就在耳边。

我心里一惊,愈发知道不能回头。

突然手里一松,画海的手松开了我的手。

“美意,你看!”画海在身后一声惊叫。

我知道我不可能不回头了,我得把画海带回去。

我回过头去。

只见那片金色的羽毛并未朝少年的方向飘去,而是不紧不慢,朝着火湖而去。

当它堪堪停在湖面上空,原本平静的湖面开始涌动。

我紧紧盯着那黑亮的湖水,似乎能感觉到埋伏在湖面之下的巨兽,渐渐苏醒过来。它扭动着庞大的身体,发出被水淹住的低沉轰鸣。那轰鸣从水底渐渐升上水面,黑浪剧烈翻腾,仿佛已经无法再禁锢住水下的巨兽!

羽毛渐渐舒展,细巧的羽干,朝着水面的方向,开始变长……变长……

当那羽干的尖端快要靠近水面的时候,渐渐弯曲,弯成了一柄钩子。

一枚带着钩子的金色羽毛就悠闲地悬在湖面之上,仿佛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黑亮的波浪再也无法继续包裹怒火万丈的巨兽,水面突然剧烈爆开,巨兽窜身而出——

——哪里是什么巨兽,分明就是一千双、一万双、十万双坠入地狱深渊的人的手,乌黑,焦亮,狰狞,带着你死我活的决心,如同被召唤一般,争先恐后,拼命去够那金色羽毛垂下来的钩子!

我强忍住心里的恐慌和恶心,我要看看这羽毛到底要干什么,或者说,要看看那少年到底要向我们展示羽毛的“何种本事”。

姐姐定定站着,已然呆了。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长簪仍然扎在她的后颈,我悄悄凑近些,想将簪子拔下来。

“不要动。”少年的声音淡淡响起:“若不是那千年青蛇定住她的心神,她怎能在我的这方天地保持清醒,嘿嘿!回到水泽再拔吧。”

“可是我很清醒。”我说。

“因为你回家了。”他说。

“这是地狱。”我咬着牙提醒他。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

“这是‘地狱’!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家’?!”我低吼出声。

“美意,很遗憾,不论你多么不愿意,你最终属于——这里。”少年不再发出“嘿嘿”笑声,而是用我从未听过的认真口吻。

虽然我跟他说着话,但自始至终我的眼睛都没有离开湖面。

整个湖面已经被乌压压的枯手铺满,映得湖面上空泛着死亡的青黑色气息。

这是地狱。

是太阳不可能照到的角落。

眼前唯一的明亮,是悬在湖水上方的那片羽毛。

金色的羽毛,垂悬着金色的细钩,在那如同乌云一般的枯手上晃悠。

那画面太诡异、太冲击、太不怀好意,我愿意用一生去忘记。

我突然明白过来:这枚金色细钩,它在成千上万双手中做挑选。

果然!

只见羽毛突然下坠,羽干上的细钩在湖面上一个轻点,待它再次回到空中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一个焦黑的人悬在那细钩下面,一双枯手死死拽着钩子,羽毛一个轻巧扇动,将万中挑一的人带离了火湖。

湖中人浪混合,群情激昂,嘶哑的嗓子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但我已无暇顾及火湖情景,抬头看那羽毛要将那人带向何处。

只见羽毛徐徐朝着岸边、我们站立的方向而来。

再近些,我才看得清楚,那人的枯手哪里是拽着钩子,而是穿钩而过!

但那人脸上竟然无丝毫痛苦之意,一脸的惊惶和狂喜。

羽毛终于来到我和姐姐面前,钩子轻轻一弯,脱离了那人手掌,那人掉落在地上,摔得并不重。

一个脱离了火湖、从地狱而来的人,如同一块焦炭,倒在我们面前。

我不肯近前,心里一阵阵翻涌。

画海却很冷静,跨前一步,注视着地上的人。

眼前金光闪过,那片羽毛开始慢慢变大,薄如蝉翼,金光闪闪,缓缓覆盖在那人之上,如同一片雨云,俯瞰着一小片沙漠。

我屏住呼吸,我相信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我不想直接看到一个神秘的结局。

但,我还是只看到了一个神秘的结局。

第126章 堕天(上)

神秘的结局就在眼前。

当那片雨云般的羽毛渐渐散去,一个赤着身子的男人趴伏在我们面前的草地上。

画海掩住嘴,将惊呼咽了回去,白着一张脸,不动声色地后退。

我看着这个男人,焦黑从他身上褪尽,青白的皮肤显露出来。

瘦而疲惫,但后背、胳膊和大腿能看出曾经健壮的痕迹。

脖子粗短,头发浓密,他趴在地上,看不到他的脸,但给人一种粗野暴戾的感觉。

他从地上抬起头,胳膊肘支着地,翻转手掌,查看着自己。

他突然仰头,长声嘶吼,像一头重生的野牛。

我解下身上白色外衫,放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他猛然回头,瞪视着我。

眼睛不大,红丝斑驳,微微外鼓,显得眼神汹汹,瘦削的长方脸,嘴唇倒挺薄。

他瞪着我,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但我看到有复杂的情绪从他的脸上、身上、手上,汩汩地涌流而出。

迷惘,痛苦,庆幸,吃惊,难以置信……

还有恐惧和悔意。

他谨慎地看着我和我身边的姐姐,又往我们身后远眺,眼珠突然急剧收缩,脸上瞬间冻住了。

“嘿嘿,美意,你若知道这人生前做过些什么,你肯定后悔将衣衫赠送给他。”少年的声音轻笑道。

男人遽然回头,将头埋进地里,浑身开始不可遏止地颤抖。

他没来得及穿上衣服。

我将衣服捡起,披在他身上。

“美意,你为什么总是做圣母?”姐姐在一旁淡淡道:“这人身陷火湖,就算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也肯定是坏事做尽,何须对他假以颜色?”

“大奸大恶之人也要穿衣服,再说,”我轻声道:“我怕他站起来时,让姐姐难堪。”

姐姐将脸别开,不再言语。

“也好,这人既经我授意,上了火湖之岸,你解衣相赠,免了他尴尬,算是我欠了你一个情,”少年道:“那我就回你一件金羽衣,你穿着玩玩儿吧。”

话音未落,一件闪着金光的淡黄色袍子不知从何处,缓缓飘落,浅浅披在我身上。

这袍子不知用何材料做成,极轻极软,闪着莹润的淡黄色光芒,看上去清新文雅又大方,我还真是喜欢。

“你若拒绝,就没意思了,一件简袍,穿着玩儿罢了……倒是与你相得益彰,嘿嘿!”少年语气甚是轻松。

“我……”我扬声正想谢谢、笑纳。

“你将衣衫裹了,起来说话,至少‘谢谢’是要说的。”少年仿佛怕我坚持拒绝,赶紧打断我的话,对地上的男人说,语气变得极为冷冽。

男人爬起身,背对着我们,将衣袍裹在身上,顿了一顿,转过身来。

刚一转身,就朝着远处少年的方向屈膝跪下,再次将头埋在地里,呼吸沉重,肩膀耸动,说不出话。

“错了,你跪我干什么?”少年仍然笼在金色的光晕里,只听其声,看不清其人,声音肃穆威严:“为了成王,你弑父杀兄、溺死幼弟;成王之后,你昏庸残暴,血流成河,世人眼中,你是一个死不足惜的恶魔。神早已将你放弃、让你坠入这火湖炼狱中永受折磨……但,我不肯放弃你,虽然我现在做不了什么,但你们每一个人在受折磨的时候,我都与你们同在,我陪伴着你们、守候着你们,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带领着你们,从死地里复活,成为新世界的主宰和统治者——到那一天,神,也会向我拜俯。”

我听着少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听得非常清楚。

但我的心,也在越来越深地沉下去。

这个少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

他是地狱的主人,他想要取代神,他想要成为宇宙万物的中心——

——他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魔鬼。

“你是撒旦。”我轻轻扯下身上披着的淡黄色袍子,让那袍子从我的手中滑落到草地上,我轻声地对着那金色光晕里的少年说。

不等他回答,我转头看看画海,她盯着少年,面色苍白,双目像是着了火,将她的整张脸映照得如同白昼。

原来,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

“你该跪的是那个赠你衣袍的姑娘。”少年根本不理会我的话,继续对着地上的男人说:“我赠她一片羽毛,那是我背上最有魔力的一片羽毛,她弃若敝履,我很愤怒,也很伤心,我想让她看看这片羽毛能有多大的魔力、多大的本事!它能带出一个火湖炼狱中的罪人,救他脱离苦海、重获新生,它能将神的命令和旨意践踏在脚下,让神认定的恶魔重新回到人间!”

“住嘴……请你不要再说。”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那少年仿佛要从光晕中跳脱,朝我走来。

男人身上裹着我的衣袍,将跪着的身子转向我,声音嘶哑道:“谢谢你。”

谢谢我?

这个可怕的恶魔谢谢我,因为我,他脱离了火湖,不用在炙烤中煎熬,获得了重生,然后,回到世间,重新作恶?

哥哥会怎么想?

忘言会怎么想?

沉入白岛湖中的扶栏会怎么想?

“你……弑父杀兄、溺死幼弟,确有其事?”我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沉声问道。

“我……已过去太久,不甚记得。”男人声音嘶哑,态度沉稳。

他应该是从终于能够脱离了痛苦煎熬、并且获得重生的惊喜中镇静下来,虽然是跪着,但眼睛平视着我,抿了一下稍薄的嘴唇,脸上有一丝阴翳闪过。

不知我是否看错。

他当然是在撒谎。

撒旦自负,应该不会在这些小细节上额外动脑筋。

而这个男人,从他坠入火湖那一刻起,他所受的一切煎熬和折磨都是因为他犯下的罪孽,他会不记得?

“撒旦,既然你能够用一根小小羽毛,将火湖中的枯骨复活、重新回到人间,那你为什么不将那整整一个火湖的成千上万的枯骨复活,你不是要带领他们,成为新世界的统治者吗?”我转头问少年,不再理会那男人。

“请唤我‘堕天’。”撒旦嘿嘿笑道,语气傲慢,但措词甚是文雅:“曾经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人能与我抗衡,连神都不能。因为太多事,我能做,他不能做。但今天的我,被封印在地狱里,哪里都去不得,我的能力亦被削弱。我之所以如此看重那片羽毛,是因为,它保留了我所剩不多的力量,它确实能够将枯骨从火湖中带出、复活、重生,回到人间,但它也只能做这么多。力量的恢复必须等待我的解封。”

“‘堕天’……‘堕天’……”我沉吟道:“你这名字甚有意思——那到底是何意呢?”

我望着从明晃晃的金光中走过来的少年,冷笑道:“你到底是‘堕落的天使’,还是你想让这天地同你一样堕入深渊?”

“小小美意,我低估了你。”少年轻笑道:“看来是有人早早给你洗了脑,嘿嘿……用心良苦啊!”

“你被封印,力有不逮,恐怕不可能成为新世界的主宰和统治者了吧。”我稳着声音说。

“只要有你,美意,一切皆能实现。”少年的声音悦耳动听,犹如天籁,仿佛就在我的耳根下低语,让我有一瞬的晕眩。

话音犹自袅袅,少年已在眼前,金光溢满我的双眼。

我看到男人跪伏在地,浑身哆嗦,不敢抬头直视走近的少年。

姐姐原本站在我的身边,突然像是被谁推搡了一下,我看到她双膝一弯,瘫坐在地上。

我伸手架住她胳膊,但她似乎已经毫无力气,身子往下坠,脖子却直梗着,长簪还扎在她的后颈,一双眼睛直勾勾、沉甸甸的,仿佛睡着了,站在自己的梦外头,盯着自己的梦境,又着急又向往,又迷茫又绝望。

我知道现在我应该做点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

少年,不,撒旦,当他走过来的时候,当那些迷雾般金光散尽的时候,我知道,再做什么,就已经晚了。

我松开架住画海的手,一个箭步冲到跪伏在草地上的男人面前,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别问我为什么力大无穷?

因为我是美意啊!

扶栏说过,我,美意,将会是那举世无双、天上地下的王!

王要发飙,谁敢阻拦!

男人身型高大,重量却颇轻,不知是我力气变大,还是这人在火湖中浸淫煎熬太久,已成废人。

他抬头望我,脸上好不容易的镇静荡然无存,换成了狂风骤雨般的恐惧——他是恶魔,他当然知道此刻怀抱着一颗恶魔之心的我要干什么!

“放下我!!”男人惊恐的声音嘶哑成一块块碎片:“我想起来了……那些事情……我确实都干过……我也不想的……是他们逼的我!我若不弄死他们,到最后死的就是我!你……你快放下我……”

我提着男人,一路狂奔,来到湖边。

伸手,端平胳膊,我将男人悬在湖面之上。

男人揪着我的手,双腿狂蹬,已经面无人色。

最恐惧的一定是这个时刻:品尝过地狱的烈火,以为一切痛苦终将结束,然后,地狱之门再次开启,更酷烈的炼狱在等着自己。

“这样的一个恶魔,火湖的烈焰根本无法洗净他的灵魂,当他再生为人的时候,他仍然满口谎话、不知悔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却将他复活、给他重生,你让他回到世间去,继续杀人作恶?还口口声声要给我展示一下你那‘最有魔力’的羽毛的‘本事’,我呸!我现在就要将他扔回地狱火湖里!”我侧着头,并不回头去看那少年,但扬起声音,句句都是说给他听。

火湖波浪渐起,黑压压的枯骨闻风而来,朝着悬空的男人伸出了他们焦黑的手。

“随你。”少年在身后轻笑道:“这人因你而起,因你而落,放回世上,恶人不多他一个,扔回湖中,不等他化为枯骨,就已经被那些饥饿的家伙们生吞活剥,但与我何干?只是你总给别人贴上‘恶魔’标签,你却忘了,在别人眼里,你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制定了以自我为标准的规矩,然后,就开始理直气壮地大开杀戒,嘿嘿,这样看来,咱们都是恶魔。”

我心中一惊,只觉手上悬挂的那个男人正奋力挣扎,一双眼睛里全部是求生的本能。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我可以毫无愧疚地将此人提起、扔进炼狱里,是因为我,自认为真理在握。

那,什么是真理呢?

我所认为的真理,在他人看来,会不会是谬论呢?

这个人的命在我的手里。

我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可是,我是神吗?

扶栏说过:“神造我们,却无关自由。我们挣脱不了出身和命运,至少我们可以争取多一点的喘息空间。”

也许我手上提的这个男人,他也是想要争取更多一点的喘息空间,他想活着、活得更好,所以,他杀掉别人;如果他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掉……

不对。我的脑海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又冷淡又严肃,那声音对我的想法喊停。

如果是我,让我杀掉哥哥、画海和寄城,只有这样,我才能成王,我会怎么做?

我宁可不当王,也不会杀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但他们要来杀我,那我就奋力自保,结果怎样,各安天命。

是的,就是这样,也只能这样。

哥哥曾经给我读过的书,书里说:“有所为,有所不为。”

不论我的心里如何邪恶,但我仍然可以通过自己的行为,显现出,我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恶魔。

心中正思绪繁复、左右挣扎,突然胳膊一沉,手中一松,只见数只焦黑的枯手拽住了悬在湖面上的男人,如获至宝,贪婪地将他拖入湖中去了。

男人的眼睛在沉入湖面的一瞬,我分明看到有深深的悔恨。

第127章 堕天(下)

“美意!你是人类的救主!纵使身在地狱,你也责无旁贷!”

有人曾经跟我说过这句话。

是忘言。

“美意,很遗憾,不论你多么不愿意,你最终属于——这里。”

这是撒旦刚刚对我说的话。

他说的“这里”,是地狱。

而我此刻,就站在地狱火湖的岸边。

长叹一口气,我再没有什么犹疑。

“整个世界都在等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悦耳的声音响起,这次终于不在耳畔,而是在我背后。

我猛一回头。

金色的光晕终于完全散去,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魔鬼就站在我的面前。

“撒旦……”我无法挪开眼睛,甚至无法呼吸,我听到自己说出这两个字。

“美意,请喊我堕天。”少年轻声道。

他高大俊美,明**人,整个人仿佛是宝石铸成,如同世界的中心,将整个天地照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

他轻轻抖动肩膀,从他的后背上慢慢延展出一整面翅膀,华丽,宽阔,如同一匹金色的瀑布,而他,就站在瀑布的中央,俯瞰着我,但笑不语。

空气中飘散着的,不知是金粉还是雨雾,我忍不住伸手将其拂开,把他看得更清楚。

他一头金发,犹如绸缎,滑在他的肩头,有丝丝缕缕拂上他的脸庞,如同绸缎裂帛,有一种残忍肆意的美。

他的面孔。

唉……

我除了叹气,实在不能再做别的什么。

美到极致,要不就如同妖魅,要不就胜过赤子。

他是后者。

他的面孔竟然无丝毫雕琢之感,看上去像一个孩子,清秀,自然,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气息。额头正中有一枚小小的金色星星,像是孩子因为好玩,随手贴在额上,然后就忘在了那里。

“但,整个世界的等待,抵不上我一个人的期许。”堕天轻声笑道。

“与我同在,美意。”他的额头金星闪烁。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充满诱惑。

恶魔的诱惑,我可以拒绝。

这孩子气的请求,我如何拒绝?

突然胸口一阵窸窣,我弯腰查看,从怀里掉出来两个东西。

我定睛一看,心都停跳了。

居然是小呢和小幻,那两只奄奄一息的萤族精灵!

他们已经变得焦黑,不知是生是死!

我一把将他们从地上捞起,怎么会这样!

“他俩一直都在你怀里?可能是随你一起浸泡在火湖中,他们无法承受湖水的炽烈和煎熬……”画海走近我,查看我手中精灵,轻声说。

我将手指轻轻按在小呢的胸口上,已经感觉不到心跳。

小幻也是。

天哪,小皎已经死了,如果小呢和小幻再出事,那怎么办!

怎么办!我不能让他们死,我也不能辜负他俩对我的信任和依赖。

“那片羽毛……”画海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马上明白过来。

“你那片‘最有魔力的羽毛’。”我向堕天伸出手。

“是‘你’那片。”堕天嘿嘿轻笑,加重了“你”的语气。

我闭嘴不言,不争辩。

“在你肩膀上粘着呢。”堕天伸手一晃,果真从我肩膀上取下一枚金色的羽毛,交在我手里。

我将羽毛轻轻覆盖在小呢和小幻的身上。

一具枯骨,这羽毛都能将其复活,何况,是两只小小的精灵。

我抬头看看堕天,再看看姐姐。

前者退后一步,若有所思望着我,对于精灵,既不关心,也不居功,脸上淡淡的。

姐姐抿着嘴巴,眼睛定定看着一个地方,浓黑的眉毛配着她象牙白的皮肤,有一种湿答答的美。

手心终于有了些微的动静。

羽毛轻轻闪开,两只小精灵露出来。

死亡的焦黑色在一点点退却。他们的翅膀渐渐变得透明。

小幻先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辨认的眼神,然后变成他惯常的冷冷的表情。

我轻轻抚了抚他的翅膀,他想要闪躲却无力避开,只好将小小的脑袋别到一边。

“我恨你。”小幻的声音又小又细。但已足够我听得清楚。

“对不起……”我心里突然难过到极致。

“我恨你给了我们希望,到最后发现,那只是妄想。”小幻的声音冷得像针,朝我扎了过来。

“为什么要恨美意?”小呢的声音响起,软软的,却仍然保持了他的骨气。

“小呢!你醒了……没事就好……我对不起你们……但,我不会食言,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带你们回到古国、救出你们的王!我,美意,说到做到!”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有点哽咽。

“嗤!”小幻轻声冷笑。

小呢轻轻拍了一下小幻,又在我手掌心拍了两下,以示信任。

“无论如何,谢谢你。”我将那金色的羽毛拈起,递给堕天:“还给你。当初也只是我心情激愤,随手乱抓,没想到带走了这片羽毛。我是无心的。现在知道,它对你来说,无比重要,我更不能要。”

“世事真是奇妙,”我看着他的眼睛——这世间最大的魔鬼却拥有如此清澈美好的眼睛,神的心意还真是难测——继续道:“这片羽毛,既能将枯骨复活、恶魔重返人间,亦能点燃这世界上最纯洁善良的精灵的生命,就像你,无论你表现得有多么骄傲、多么邪恶,你仍然曾经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天使。”

“你在胡说些什么!”堕天突然脸色一变,怒道。

我看着他瞬间变得狰狞的脸,身边的火湖发出“呜呜”哀嚎,深吸一口气,将羽毛放回他的手里。

我绕开他,走到一旁,捡起之前我丢在草地上的那件淡黄色袍子。

我将袍子披在身上,轻声道:“羽毛我是不会要的,但这件金羽衣,我就笑纳了。感谢你。你说你被封印,无法离开地狱,但愿有时候,当我想起你,我会来看你。”

我走得更近一点,望着他额头上那颗小小的金色的星星,我看到他孩子气的眼中竟然蒙了一层泪雾,仿佛看着大人离去,挽留的话不会说,亦说不出口,只能硬撑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突然很想跟他说:“如果你想哭,那你就哭吧。”

但,这骄傲敏感的魔鬼,他怎么可能接受我居高临下的安慰。

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可是,你不会来看我。”他的面色从狰狞变为柔和,他闭了一下眼睛,眼泪滑落。

“我会。”我肯定地说。

他的眼泪,能让天地都为之变色。

“你不会。”他伸手将金色的头发拢到耳后,露出整张脸。

我喘不上气。

这绝对是一张天使的脸。

神将他创造出来的时候,一定特别偏爱。

“你会同‘他’一样。”他的语气里有深深的悲伤。

“‘他’是谁?”我轻声问。

“你已经见过他了。”他伸手点了一下我的额头,语气从悲伤渐渐转为愤怒。

紫袍人!他说的是紫袍人!

我不说话,等待着他。

“他是我最器重的弟子,他却……最让我失望。”堕天压抑着语气中的怒意:“不提也罢,你们都一样。”

“十七岁生日那天,如果我做梦,我会让你在我的梦中。”我无意争辩,也没时间争辩,我能说的,就是这句话。

“真的?你果真不会食言?”他像一个孩子,希望再一次得到大人的保证。

“真的。”我重重点头。

他是魔鬼,但隐藏在他身上的天使的部分,那么明显。

眼前突然金光灿烂,只见堕天扇动翅膀,轻轻一跃,飞至半空。

他背上的翅膀全部展开,居然有六枚,金光闪闪,流彩斐然,像绽在空中的一个开了花的太阳,明亮耀眼,杀气腾腾,美得让人心生畏惧,生生被逼出泪水却舍不得闭上眼。

他的脸罩在明光里,倒显得些许黯淡。

只听他快活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任重道远,美意,我相信你,我等着你……”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的身影已在天边,如同一片金色的云朵,掩身到火湖的后面,再也看不见。

……

走过铺满黑色细小花朵的山坡,沿着我来时的脚印,我带着小呢和小幻,跟姐姐一起回到了水泽。

回望,山坡,草坪,黑色如同星星一般的花朵,闪闪发亮、翻涌着黑浪的火湖,还有那个六翼金发的魔鬼少年,已统统不见。

仿佛一切只是幻觉,从来没有存在过。

但是碧玉长簪仍然扎在姐姐的后颈。

而我的身上,披着一件极轻极软的淡黄色长衫。

“姐姐。”我轻声唤画海,伸手过去,想要帮她拔出簪子。

画海闪过身子,眼睛望着穿云:“我想你来帮我,哥哥。”

我轻轻一笑,讪讪垂手。

“好的。”哥哥扶住画海,两指夹住长簪,轻轻一提,将簪子拔了出来。

风间急忙跟上,将涂了膏药的手指按在画海的后颈上。

“画海,这是什么?”哥哥突然指着画海的手,问道。

我凑近一看,只见画海的右手虎口处,不知何时镌刻了一朵极小的黑色浪花,镶着金色的边,衬着她象牙白色的肌肤,又突兀又诡异,却也极为美丽。

画海怔怔看着自己手上的浪花,不说话。

“我们……去过地狱火湖了。”我低声说。

无人说话。

“我们……见到了撒旦。”我继续低声说。

画海突然一声痛苦低叫,瞬间化身成一具焦黑枯骨,立在我们面前!

第128章 心酸

众人大声惊叫,向后急躲。

我亦本能地向后闪避。

只有哥哥不退反进,朝着画海伸出手去。

他的手不知碰没碰到姐姐,就听见姐姐低声嘶喊、痛苦万分:“烧死我了!痛死我了!!”

哥哥回头,一把拽住我的手,迅速看了一眼,又盯着我身上的淡黄色长袍,急急问道:“这长袍从何而来?”

“是那人……撒旦赠送。”我答道,只觉胸腔中,心在上下蹿跳。

哥哥一言不发,扯下我身上长袍,披在画海身上。

长袍之下,姐姐痛苦颤栗,但眼看着焦黑渐渐隐去,画海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姐姐……你没事了吧……还痛吗?”我凑近些,悄声问道。

姐姐的身子终于止住了颤栗,瞪着眼睛,看着我,像是不认识我。

我一把抱住她,嘴里嚷嚷道:“吓死我了!”

一低头,又看到姐姐手上那镶着金边的黑色浪花,只觉刺目又扎心,心里怦怦跳个不停。

画海伸手轻轻将我推开,象牙白色的面孔如同稀疏星空下的一片荒烟蔓草,可怕冷淡得紧。

她从肩上取下淡黄色的长袍,递给我,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

火湖回来之后,她不曾给过我一个笑脸。

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难受。

“画海,你先披着这件长袍,否则,不知何时,你又会变身成刚才那副样子。”哥哥一边说一边将长袍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不用了,”画海淡淡道:“变身就变身好了。我不要他{她}的东西。”

他{她}的东西?

谁的东西?

姐姐指的是我的东西还是堕天的东西?

“画海……她刚才怎么会发生那么可怕的情况……她、她变身成的是什么东西?”寄城瞪着画海,也不知道他在问谁,但我听到他牙齿轻轻打战的声音。

画海掀起眼皮,撇了一眼寄城,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画海坠入火湖了?”哥哥问我。

“嗯,我们俩都进到湖里了。”我说。

“画海、画海居然被引入了火湖……你们……怎么出来的?”哥哥又问,感觉他在控制着声音。

“火湖的黑色巨浪将我们掀到了岸上。”我说,又补充了一点:“应该是在撒旦的授意下。”

“火湖,是地狱之湖,是没有去过的人无法想象的深渊炼狱。”哥哥看了寄城一眼,声音里透着寒气:“据说但凡坠入火湖之人,是没有可能逃离的,但画海和美意居然安然无恙回来了。”

哥哥看着画海,继续道:“我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画海右手虎口上的那朵镶金边的浪花,那是火湖的标志。想来……火湖没能吞噬她,她倒是将火湖的暗邪之气带了回来。”

“那……画海……她会死吗?”寄城的声音里有惊恐和担心。

原来这个傻小子并不只是害怕,他还顾念着姐姐。

“死,应该是不会死,但那火湖的暗邪之气,潜伏在画海身上,在某种情境下,那暗邪之气可能会发作,引得画海变身,变身之后,引来巨大的烧灼感和痛苦。”哥哥皱着眉头,看着姐姐,脸上有焦虑之色:“不过,痛苦过后,又会变身回来,仿佛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此循环往复,痛苦不堪。”

“哥哥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画海平静地问,像在打听与她无关的事情。

“那是因为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哥哥不动声色地说。

“谁?”画海继续问。

哥哥张嘴正要说,不知为何,看了忘言一眼。

“我看美意这件淡黄色长袍倒是效用非凡,披上后画海立即恢复了……”忘言轻声提醒,刚好打断了哥哥的回答。

“我说过,我不要她的东西。”画海淡淡打断忘言的话。

这下清楚了,姐姐,她不要“我”的东西。

“你哥哥说了,如果变身成刚才那种……那种像黑色干尸一样的东西,你会非常痛苦的,那你为什么还不要美意的……”风间问道,语气里既有奇怪也很是关心。

“我能忍受。”画海快速打断她的话,冷静道:“哥哥说的那种暗邪之气,我能感受得到,我不害怕,我也不厌弃它,变身之后,总会恢复,我会与它和平共处,直到我能掌控它。”

“那种痛苦可以让我时时警醒,请众人别再为我操心。”画海落落大方,说得甚是硬气,却也不卑不亢。

“若你变身太久,迟迟不恢复,你怎么办?而且,你……在变身的时候,会不会……吃掉我们?”风间不放心,继续问。

“凭我的意志,我自然能快速变身回来。至于会不会吃掉你,看心情吧。”画海扬着浓眉,眼神里有倔强的骄傲和一本正经。

“等你的意志能够达到掌控这股暗邪之气的程度,还需要时日。而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压邪’。”哥哥说。

“压邪?如何压邪?”寄城问道。

“这件长袍乃撒旦之物,它能镇住世间万邪万恶,没有比它更好的选择了。”哥哥再次试图将长袍披在画海的身上。

“哎呀!美意,你赶紧看看你的手,看你手上有没有那朵可怕的地狱黑色花朵!”风间突然大声叫道。

“没有!”我摊开两手,上下翻转,展示给她看,提醒她:“什么黑色花朵,是黑色浪花!”

“哦!”风间吐吐舌头,不好意思道:“搞错了,不过,你不也去了地狱火湖吗,那地狱怎么没在你身上打上什么烙印?”

我突然想到堕天的一句话:“因为你回家了。”

我去到地狱,就是回到了家,自己的家自然是勿需给自己打个烙印、盖个戳什么的。

难道、难道,地狱果真是——我的家?!

“美意怎么可能有,以后整个地狱都要听她的。”姐姐冷笑回应风间的话。

“最后一遍:我,不要她的东西——教训太深重了,我不会再重蹈覆辙。”画海继续道,同时微笑看着我。

她还不如不笑。

让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她是指拿了撒旦那片羽毛,将她自己陷入了地狱的境地。

我也知道,我去了地狱,毫发无损,魔鬼还哭着喊着要赠我东西。

但,她就不肯好好说吗?

她难道不是我的姐姐吗?

对我这般的冷嘲热讽,她自己心里不难受吗?

“去了一趟火湖,小姑娘变得愈发愤怒和嫉妒,唉……”不知何时,紫霞悄声悄气地窜上我的肩膀,大剌剌蹲在我的肩头。

“嘿!你终于现身了!”我嗔道:“我在地狱里浮沉煎熬的时候,你在哪儿呢?”

“废话!那是我能去的地方吗?你也不想想那堕天同尊上是什么关系,他能见得了我?还不把我碾成碎片、丢进火湖喂那些枯骨吃了!”

“现在没功夫同你说这些,”我侧着头,压低了声音:“姐姐恼我,我认了,总要想办法让她接受这件长袍,我不想她说变身就变身了,太痛苦了,你可不知道那种滋味……”

“嗤!”紫霞阴声冷笑:“比那更痛苦的我都受过!比惨谁不会啊……先将那袍子拿过来穿上再说。”

紫霞说着,从我的肩头跳了下去。

嗯?我心中疑惑,但还是照做。紫霞比我,可老谋深算太多。

我一把扯过哥哥手中长袍,二话不说,罩在自己身上。

姐姐不妨我这般利索,瞅我一眼,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什么话都没说。

紫霞突然从天而降,正正落在我的肩头上。

他的猫爪刚一挨到我身上披着的淡黄色长袍,猛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像是谁烫了或者砍了他的脚!

他根本无法立足,四爪并用、连滚带爬地朝下坠落。

我看到他一张猫脸皱成一团,眼珠子堪堪垂悬,随时都要被他那扭曲的眼眶子给挤出来!

这僵尸猫,演技也太逼真了!

他到底要干什么?

只见紫霞在面色扭曲、极速坠落的过程中,突然两只爪子抓住了我身上长袍的衣襟,只听“嗤——”的一声响,长袍硬是被他拽掉一片衣袂!

他松开衣袂,猫脸上如同见了鬼,四爪蹦跳着窜到一边去了。

我明白过来他要干什么了。

果然,哥哥拾起掉在地上的长袍衣袂,走到画海面前,没有商量,直接拉起她的手,将衣袂包裹在她的虎口上,正好将虎口上的那朵黑色的浪花遮盖得严严实实。

画海轻轻回缩,但哥哥面色严肃,不容她挣脱,一边包裹一边轻声说:“这不是美意的东西,不过是那猫顽劣,扯掉的一块衣襟,你何须如此较真,在这里同美意治气?再说,夫人等你归去成王,大人最疼爱是你,哥哥一向最欣赏的也是你,你怎么能让我们失望?”

“真的?”画海终究少女心性,听到哥哥的话,浓眉扬起,脸上神情又是羞涩又是得意,直问到哥哥脸上去。

“当然是真的。”哥哥看着她,认真地说:“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倒是……”画海低头看着手上包扎的衣袂,停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眼睛看着我,眼神颇为复杂:“我曾经那么骄傲,但现在,我仿佛成了美意身边的一个配角……我爱她……又恼她,为什么人人都喜欢她,而她得到任何东西都像是不费吹灰之力……我的世界都要塌了……有她在,我……我如何成王?”

“哈哈,画海姑娘,”忘言不等哥哥回答,主动抢答:“正好相反,有她在,你才是离你成为血族圣王的路,又近了一步!一路走来,我看到的是美意在为你们的成王之路,竭尽全力,尤其是你。你身在其中,无法跳脱出来,看看美意每次看你的眼神时,流露出来的喜爱、崇拜,还有猴急马跳想要帮忙的急躁,这些你都看不到,但我们局外人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我突然一阵心酸,只觉特别特别的委屈。

之前真的不觉得,同哥哥姐姐带着任务、一路前行,总是在奔逃,总是吃不饱,哪里有功夫去思前想后。这突然被一个外人讲述出来,又是尴尬又是感慨,鼻子一酸,想流下泪来。

姐姐低着头,怔怔不语。

我的眼泪等不及,已流了满面。

如果这个时候,姐姐能走过来抱抱我,在我耳边轻声取笑我,我就……我就……

我就豁出命去,助她成王,不计较一切后果。

但是,她仍然低着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我……我仍然决定,豁出命去,助她成王,不计较一切后果。

哥哥走过来,低声道:“那块衣襟裹住画海手上浪花,就如同‘压邪’,以后她不会轻易变身、少受折磨,你放心吧……她生性骄傲好胜,但没有恶意,你俩一同长大,别要生分了……”

哥哥一边说,一边将袖子伸过来,要给我擦眼泪。

我听着哥哥的话,不知为何,愈发的心酸难忍——在哥哥眼里,我终究是长大了,大到可以、应该包容、忍让姐姐的地步。

我头一别,躲开了他的衣袖。

眼泪止不住的纷纷而下,我不想让众人看到,举起衣袖,拢住自己的脸,走到一边去。

衣袖仿佛一双轻柔的手,轻轻擦拭我的面颊,让我的心瞬间通畅、豁达。

我突然发现,这衣袖竟然是那件堕天相赠的淡黄色长袍的袖子。

我已经没有眼泪流了,我准备垂下自己的胳膊,但那衣袖不肯,仍兜着我的胳膊肘,温柔地拂在我的脸颊上,甚至举得更高一些,蹭了蹭我的头发,像是在温柔地安慰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身上的衣袍,被紫霞撕烂的衣襟,有一缕缕的丝线翻飞出来,我忍不住伸手将它抚平。

“呵呵,那人竟将如此宝贝赠你,有这魔衣罩体,你恐怕真的要所向无敌了!”紫霞酸溜溜、阴恻恻道:“至于我,再也别想立在你的肩头了!”

第129章 答应

“瞎说!”我啐道:“我的右边肩头可是你的专属盘踞之地,舍你其谁?”

“唉,只要你还披着这件长袍,我就只能灰溜溜跟在你身后。”紫霞闷声道。

“为什么?”我奇怪问道。

“堕天之物,能是平凡俗物?”紫霞阴沉沉地说:“刚才为让你那姐姐心里舒服,配合你演这场戏,没料想我的爪子刚刚碰到这衣袍,就犹如炙烤、痛的钻心!现在倒好,还将这衣袍生生扯烂了,我就等着堕天来找我的晦气,还敢站在那衣袍之上?算了吧!”

“原来你刚才那连滚带爬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痛苦难当?”我问紫霞。

“废话!”紫霞恼道:“谁能装那么逼真啊!我的爪子现在还是疼的沾不了地,跟烤熟了一样!”

“那我披着也没事啊,哥哥拿在手里也没事啊,偏偏你不行——估计你是得罪过那魔鬼!”我看着紫霞气恼难受、又有点发怵的样子,突然好想笑,原来这只僵尸猫并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他怕绿毛怪的灰绿毛球,他还怕堕天,连带着怕堕天的衣袍。

“什么‘得罪’!小小姑娘,别乱说话!”紫霞脸色都变了,低沉着声音,眼珠子警惕地朝四周骨碌转动着。

“好了,堕天不可能来找你的晦气,他被封……总之,他陷在地狱里,哪儿也去不了!”我一边安慰紫霞,一边解下淡黄色的衣袍,将其围在腰间,像是一件轻盈的半裙。

“再说,还有我呢!回我这里来。”我拍拍自己的右肩,招呼紫霞道:“你既唤我一声‘尊上’,我自然应该罩着你!放心,没事!”

紫霞冷笑一声,瞅瞅我腰间系的长衫,抬起爪子,看了看,眼珠一翻,轻轻一纵,化为花朵,停在我的右肩。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左肩。

我赫然回头,是画海。

她朝我举着右手,淡黄色的衣襟缠在她的虎口上。

“美意,谢……”第二个“谢”字尚未出口,她的眼圈就红了。

已经够了。姐姐那般骄傲的姑娘,能做到这样,已是不易。

我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闻到她身上自小就有的冷香气息,心里一阵暖意,什么计较、盘算,都烟消云散了。

姐姐身子僵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将我搂住。

“恶心。”右肩上的花朵喷着冷气,轻声道。

我肩膀一耸,将花朵甩了下去。

“美意,美意!”小奈在一旁轻声唤我,声音里透着焦急。

“怎么了?”我松开姐姐。

“刚才我将芦苇叶又放入水中,想看看能不能接收到追踪小舟传回的消息,但是……”小奈急急道。

“但是怎样?落英现在是什么情况?”画海急声问道。

“可能因为水道已经变成地道,芦苇叶放进水里很久,都没有接收到信息反馈,我正要将芦苇叶收起,突然发现水纹显示,追踪小舟和落英君……都被封入了石壁!”

“什么叫‘被封入了石壁’?”画海的声音微微颤抖,脸凑到了小奈的脸上。

她比小奈高大许多,看上去仿佛要将小奈压迫进地里去。

小奈望着聚过来的众人,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如实将水面上显示出来的水纹内容告诉你们。”

“是否还有别的水纹内容?”哥哥问小奈。

“没有了,之前就等了很久,没有读取到任何内容,然后就出现了他们被封入石壁的信息,再然后,就又没有任何消息了。”小奈老老实实地说。

“忘言君怎么看?”哥哥转头问忘言。

“应该就是字面的意思,他们,被封入了一个石壁,”忘言轻声道:“估计是在水道转为地道的时候,追踪小舟仓促之间,利用尚未完全消失的水路传递了这个消息,传递之后,水路消失,它就再也无法发挥作用,而这个消息,辗转通过残余的水道,被这枚芦苇叶接收到了。”

“有道理,应该是这样。”小奈点点头。

“‘封入石壁’,听上去好恐怖!”风间的声音,因为害怕,而被冻得脆脆的。

“我要下水了,你们还在等什么吗?”画海话音未落,已跃入水泽。

“哎——我来带路,大家跟上吧!”小奈轻喊一声,将背上包袱一紧,也下了水。

哥哥拍拍我:“美意,除了你和小奈,我们下水之后,都会幻身成鱼,你莫要担心,也莫要紧张,穿过入口,进入地道,我们就会恢复人身,与你同行。”

“我知道,我不害怕,我跟着小奈,在地道入口处等你们——落英不会有事的。”我望着哥哥温柔的眼睛,心里很定。

我站在岸边,看着哥哥、风间、寄城,一个一个跃入水中。

忘言是最后一个,他站在我面前,安静地看着我。

眼神干净又纯真,仿佛专注地凝望着整个世界。

“你该下水……”我轻声提醒他。

他突然伸出胳膊,一把将我搂在怀里。

搂得很紧。

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

什么也看不见。

只闻得到他身上清新淡雅的香气。

“美意,美意。”他在我耳边轻声唤我的名字:“如果我再也不能变身成人,永远是一条鱼,我希望,你牢牢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实现你的诺言。”

我答应过他的话?

我答应过他什么话?

什么诺言?

我头脑一片混乱。

“答应我。”他在我耳畔轻声要求。

“答应你。”我埋身在他怀里,在那样清香的黑暗里,我除了说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呢。

他轻轻推开我,仿佛短暂犹豫了一下,捧着我的脸,在我鬓边浅浅落下一个吻,转身跃入水里。

我愣愣站着。

忘言。

他抱了我。

他吻了我。

我却无法想起来我答应过他什么。

紫霞幻身成猫,爪子将我一扯,阴声怪气道:“还在遐想什么,已经掉队了!”

“好!我们出发!”我深吸一口气,拍拍怀里的小呢和小幻,拉着紫霞,跳入水里。

一没入水中,我就觉出不同。

我已入水数次,但从未像这一次这样,水下视物如此清晰,而且,我惊异地发现,我居然在呼吸。

我没有变身成鱼,但我在水里自如地呼吸!

“紫霞!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

我居然在水里自如地跟紫霞说话!

我大惊失色、大喜过望!一把将身边的紫霞揪过来,想抱着他亲两口!

紫霞立马知道我想干什么,扭着脖子、别着脸、憋着气,眼珠子都快滑到水里去了。

我哈哈大笑,将他夹在腋下,拔脚朝小奈、哥哥他们追了过去。

我身在水中,却如履平地,很快就看到前方小奈的身影。

小奈一身青衫,在水中敏捷飘忽,身边游动着数条鱼。

两条红鱼,俊秀修长,那是哥哥和画海。

两条白鱼,优美雅致,那是忘言和风间。

一条黄鱼,曼妙清秀,那是寄城。

我提气一纵,赶上他们,大声招呼道:“我来了!你们可太慢了,不经追!”

小奈和众鱼仿佛受了惊吓,倏然回身,瞪眼看我。

我有心炫耀,在他们面前一个旋转,随意吐了几个泡泡。

寄城瞪着鱼眼,游到我身边,绕着我,仿佛想找出玄机在哪里。

我哈哈一笑,拽住他光滑的鱼尾巴,揪着他打了个转儿。

哥哥也游了过来,鱼嘴一张一合:“美意!这太好了!”

“美意,你若能在水下自如行动,那还不如将水道再改回来,咱们一同游在水里,真是别样体验!”一条白色的鱼游过来,对我说话,是风间。

“当然不行!”我说:“小奈已经失去了水下生存的能力,漫长的水道,你让她怎么办,她是为了我们才变成这样的。还有紫霞、小呢和小幻,他们可都没法活在水里。”

白鱼点点头,摆摆尾,不再说话。

小奈冲我笑笑,不说话,她也没法说话,她现在就跟一个普通的人类一样,在水里,不能呼吸,不能说话,只能憋气。

哎呀!我自己能呼吸,就忘了憋气的痛苦了。

我一把拉起小奈:“快走!找到地道的入口,你就能自由呼吸了!”

小奈感激点点头,拉着我,朝更深的水底潜去。

越潜越深,水色变得越来越暗,水也变得越来越重,沉甸甸压在身上。

五条鱼追随着我们,游在身侧,看样子还显得比较轻松。

小奈拽着我的手,身体开始变得沉重,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充血,看上去红通通的。

紫霞的情况也不太妙,眼珠子憋成了紫黑色,随时都会滚落。

“你这家伙,怎么不知道幻化成花!那岂不是好受得多!”我突然想到这一点,冲着紫霞大声提醒道。

紫霞猫头一垂,缓缓萎缩下去,渐渐变成一朵花。

我将那花插在鬓边耳后,带着紫霞一起继续下潜。

突然感到怀中几下轻微的挣扎,是小呢和小幻。

我低头一看,他俩已经东倒西歪,小小的面孔都快胀破了,感觉已到极限!

“小奈,快点!紫霞和两个小精灵已经快撑不住了!”我冲着小奈大声喊道。

小奈点点头,看看四周,双臂奋力一展、双腿一蹬,朝一个方向窜了过去。

我盯着小奈的身影,跟上去。

突然腰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我的身子在水中失去了平衡,我侧身回头,正要查看是什么情况,突然眼前一浑,鼻腔和口腔里被水充满!

吓得我一个激灵,马上屏住呼吸!

我居然在瞬间失去了在水中呼吸、说话的异能!

一阵恐慌从脚底窜上来,我开始变得不冷静,身子在水里扑腾。

小奈和哥哥他们觉察到我的动静,围了过来。

入水几次了,其实我的水性不算差,只是这一次下水就有蹊跷,我能呼吸、能说话,使得我如在陆地,而放松了警惕。没想到,这异能说没就没了,心中一慌,再加上沉入水底,气息本就不足,感觉一下子就要不行了。

我冲着大家指指鼻子、摸摸心脏,又摇了摇头,众人马上就明白了,数条鱼一齐朝小奈看去。

小奈焦急地朝四周望望,取下肩上包裹,打开。

我知道她是要看地图。

难道她连入口都找不到了?

我心中一阵焦躁。

感觉有条鱼像是说了些什么,咕哝两句,没听清。

突然,黄鱼,就是寄城,用他的鱼嘴轻轻撞向我腰间。

我没理会他,只是盯着小奈的动作。

寄城又撞了我一下。

一条红鱼也过来撞我,也是撞在我的腰间,是画海。

我低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

我腰上系的堕天相赠的淡黄色金羽衣怎么不见了!

第130章 入口

“美意,看那边!”哥哥低沉的声音,化身成鱼之后,浸在水里,愈发低沉,仿佛带着回音。

说着,哥哥的鱼头朝着一个方向一摆,率先窜游了过去。

我赶紧跟了上去。

身体明显没有方才入水时那么敏捷轻盈,眼前也是一片暗浑。

我们应该已经沉入水底深处,水面上的光线几乎很少渗透进这里。

借着微弱的光,我依稀看到哥哥带领的方向,不远处的水中,飘荡着一片暗影。

仿佛从哪个角落逃窜过来的水下亡灵!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近前。

哥哥拿他的鱼嘴拱了拱我的胳膊,声音浑浊:“快去拿回来!”

我又凑近一些,努力睁大眼睛,哎呀,真是自己吓自己,哪里是什么“水下亡灵”,根本就是那件金羽衣嘛!

原来这长袍从我腰间脱落,竟然飘荡到这里来了。

我心中一喜,伸手就去抓。

只见那长袍摊平在水里,长袍袖子的部分,像是有胳膊撑在里面,左右上下摆动。

长袍忽然一阵翻腾,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正在水中奋力、痛苦地挣扎。

这是怎么回事?

我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长袍宁静了片刻。

我再次伸出手去。

长袍又是一阵剧烈翻腾,如同到了垂死挣扎的最后时分!

哥哥再次用他的鱼头撞了撞我。

好,不等了,再等下去,我也要开始垂死挣扎了。

我捏住长袍一角,全力一扯——在水里完全不同在地上,我使出了命都豁出去的劲儿,也不过是将长袍拽开了一点点!

但已经够了,我看得分明!

暗浊的水里,长袍下面,赫然露出了焦黑的鱼骨!

我憋着气,奋力将长袍扯得更开些——

——一头巨大的鱼类出现在我眼前。

它还活着。

正在极其痛苦地挣扎。

从它的头到它的身子中部,已经完全烧焦,成了黑色的鱼骨骷髅。

剩下的一部分鱼身直到鱼尾,还未烧灼殆尽,暗色的鱼肉上团着一簇簇闪着金光的黑色火焰,在水中安静、诡异地燃烧。

这条巨大的暗鱼,刚才狠狠撞向我腰间的是它;撞完之后,从我腰上将淡黄色长袍扯走的是它;长袍之下,被火湖之焰点燃、痛苦煎熬的也是它。

我瞪着眼前的骷髅,它的痛苦渐渐到了尽头,只剩下鱼尾还在徒劳摆动,但已经越来越慢。

一副巨大的、黑色的鱼骨,朝更深的水底沉下去。

大家都赶了过来,安静地看着眼前一幕,没有人出声。

小奈突然伸手将托着长袍的水流朝我面前一推。

我伸手一抄,拽住长袍衣袖,将其紧紧缚在腰上。

我根本来不及感慨,眼前瞬间豁亮许多,我又可以开始呼吸!

我在水中一个轻盈纵身,跃到小奈面前,伸手在她腰间一掐,带着她往前游:“咱们去入口!”

小奈不再耽搁,借着我的力,带着我们朝幽深处游去。

我注意到,她的一只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长条匣子。

小奈身子突然一沉,将我一扯,我俩停了下来。

脚渐渐坠下去,竟然探到了底!

我打量四周,一片昏暗,突然发现面前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圆形深黑色水域。

那水域的颜色比它周围的水的颜色深了很多,想来这水域之后,应该有一个深洞。

入口应该就是这里。

果然,小奈伸手指着那深黑色的水域,冲我们点了点头。

小奈拉着我,率先进入,哥哥他们紧跟着鱼贯而入。

非常黑。

水温非常冷。

我紧紧攥着小奈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胸口,给小呢和小幻一点信心。

又抬手摸了摸夹在耳朵上的那朵花,给紫霞一点安慰。

忍耐,再忍耐一下下,穿过这个入口,我们就能进入地道了。

黑暗中,脑海里突然浮现落英的脸,那般皎洁莹蓝的面孔,永远都像是月光洒在上面,又冷又美又清凉——我居然有些想念这个家伙!

“被封入石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现在到底怎样?

突然觉得片刻也不能等待,只想快快通过这个黑暗的入口!

只听“咚!”的一声,我的头重重撞在一个什么东西上。

又是一声“咚”响,这一下,是小奈撞上了。

我伸手去摸,触手所及的是一块像被水包裹着的板状物。我和小奈就是撞在这个“水板”上。

我张开胳膊向两边探寻,这“水板”甚大,完全铺展、横亘在我们面前,挡住了去路。

小奈应该也觉出异样,我感到她的手在“水板”上摸索着。

“推!”我在黑暗中向小奈低喝。

但,“水板”纹丝不动。

“使劲推!”我咬牙再喝,将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

“水板”仍然一动不动。

黑暗中,一切突然变得非常安静。

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哥哥他们安静地吐着水泡的声音。

我听不到小奈的声音,怀里的两只小精灵也没有了动静。

耳朵上的紫霞亦安静得如同死去。

“哥哥,这里有一块板,我们过不去。”我说。

“我看看。”哥哥在黑暗中回应。

“小奈,入口就是在这水洞中,没错吧?”我低声问。

水里的声音,带着回音,听上去有些失真,不像自己的,陌生得让人有些心慌。

一只手探过来,摸索住我的手,轻轻按了按。

小奈很肯定。

我喘一口气,再次朝着“水板”的方向撞了过去。

“美意……”突然一个袅袅的声音钻入我的耳朵,极小,极轻,不知从何而来,穿过动荡的水波,仿佛一缕青烟,在我眼前打了个转儿,就消散无踪。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是真的有人在唤我。

不可能是小奈。也不是哥哥他们的声音,更不是小呢、小幻和紫霞。

那声音从遥远而来,又好像就在耳边,仿佛被关在玻璃瓶中一只昆虫的哀鸣。

我身上一阵哆嗦。寒气入侵。

小奈的手将我一扯,我知道她有事要告诉我。我随着她转身向洞外游去。

我们从深黑的水洞中游了出来,站在洞口外的水底。

幸亏我眼神尚可,借着极其微弱的光,我看到小奈将手中的长条匣子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是那卷软布,是绣着地下水道的地图。

小奈将匣子和盖子递给我,自己展开地图,眼睛几乎要贴在软布上了。

她在确认,确认入口到底有没有错。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安静的水底,我再听不到刚才那袅袅唤我的声音,我只听到深深水流,汤汤而过,如同地面上微风拂过,静不留痕。

我还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拍拍小奈,她没有抬头,仍然埋在地图里。

我举起匣盖,在手中翻来覆去无意识地看。

突然!

我眼前一亮!

我一把扯开小奈手里的地图,将匣盖举到她的面前。

小奈不明所以,拧着眉头,憋着气,拿眼瞪着我。

我指着匣盖内侧的右下角,那里刻着两行、八个清秀小字:

皆是幻境,必须打破。

“哥哥!忘言!快过来看!”我大声呼喝。

五条鱼迅速游了过来,围在匣盖附近。

“这跟水泽仙女姑姑信上的笔迹不同,应该不是姑姑的笔迹……是仙女小葵写的?”忘言问小奈。

小奈点点头。

“你再次查看地图,进入地道的入口也确然在此?”忘言又问。

小奈又点点头。

“那这一定是仙女小葵的提醒。”忘言张着鱼嘴,声音有些嗡嗡——我突然想到他入水前的拥抱和那个浅浅的吻,脸上一阵发热,幸亏是在昏暗冰凉的水中——继续道:“小葵姑娘从水泽到精灵古国,孤身来回,想来路上是经过了许多的选择、阻碍和磨难,她不想把提醒写在仙女姑姑的信笺和地图上,以免不敬,就写在了匣盖里。”

哥哥低沉着声音道:“这八个字颇有深意,她是希望前行者莫要被幻境迷惑,只有将幻境打破,才能继续前行,到达目的地!”

“一定是这样的!”我在水中轻轻一纵,居然能跳得很高。

“想来那块‘水板’就是阻碍我们穿过入口的幻境,我们现在就去打破!”我又燃起希望了。

“我刚才触碰了那阻挡,就算是幻境,也是实实在在的阻挡,你数次冲撞上去,并不能将它撞开,可见它足够结实,”姐姐嘬着嘴道:“得寻一样什么东西,才能将它打碎?”

是啊,工具。打破“水板”需要工具。

“石头?”寄城摇摆着尾巴问。

我摸摸头上,青蛇老枯幻成的碧玉长簪还在,一会儿可以试一试。

目前我是众人中行动最自如的一个。有手有脚,能游能跳,呼吸、说话更是不在话下——我忍不住低头看看系在腰间的长袍,虽然我不愿承认,但这一切的异能,估计都是这堕天赠送的长袍的功效。

“我找找这附近有没有趁手的石头。”我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子,在昏暗的水底细细寻找。

一找之下,心又凉了。

全是大块、紧紧贴伏在水底的巨石,根本没可能撼动,完全找不出一块大小合适、能搬在手里的石头!

我游窜得更远些,希望能够有所发现,但这水底,岩石嶙峋、起伏成片,连一簇水草都几乎找不见,真是荒凉蔓延的世界深渊!

“小奈撑不住了!晕过去了!”水中传来嘈杂的声音。

我赶紧往回游,到了洞口,昏暗中,看到小奈紧紧闭着眼,五条鱼立着身子,撑在她的后背处,以免她沉坠到水底。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找块石头是不可能了。我拔下头上长簪,攥在手里,这下就看老枯的本事了。

如果他也不行,那我……我就用自己的头把这“幻境”敲破!

我再次朝那黑洞洞的入口游了进去。

“水板”仍在,坚固如铁。

我提起长簪,朝“水板”扎了过去。

只听“铛!”的一声,长簪被弹了回来。

我弯下身子,摸索着,老枯幻化成蛇,窸窸窣窣又爬回我的手里。

我将青蛇一展,低声喝道:“老枯,难为你,再试一次。”

老枯也是硬气,瞬间又变身成簪,不待我动手,只听“嗖”的一声,尖利之物划过水波,射了出去。

又是“铛!”的一声,长簪再次被弹了回来。

我将老枯别回头发上。

他尽力了。

我的手顺着头发缓缓落下,停在了额头上。

灵翅!

我怎么忘了我额头上的灵翅了呢!

我心里一阵激动,觉得腰间长袍仿佛随着水波在轻轻摇曳,我并未在意。

我将掌心覆盖在灵翅上,这能力,附在我身,为我所用,那我就好好使用一番,我不再纠结,我只有一个信念:

直面恐惧,永远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至于成神还是成魔,上天堂还是落地狱——都行!我认!我自己为自己负责。

灵翅,你这沉默又邪恶的力量潜伏在我的心底深处,但如今,请你认清你的主人,那就是我,美意。我无法剥离你,但我希望你与我是同样的心意:爱和希望,信心和勇气,再加上你无与伦比的能力,咱们一起拯救世界、绝不迟疑。

灵翅在渐渐发热。

好了,现在,让我们一起打碎面前这“水板”的幻境,进入你亲自用你的能力幻化成的地道吧。

“美意……美意……不要……”那个袅袅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鬼魅的叹息。

“谁?谁在喊我?你是谁?”黑暗中,我大声质问。

感觉有一条鱼悄悄凑近我,悄声悄气地说:“我也听到了……听上去像是……这里实在太黑了。”

这条鱼是风间。

但我心中突然一动,我将掌心盖在灵翅上,催动我的心力,我对它说:“打碎之前,先照亮这里。”

待我缓缓挪开手掌,一束紫色的光从我的额头,缓缓投注出去。

那光束将黑暗撕开一个口子,口子越来越大,一个荡漾着晶莹水波的舞台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我看到那舞台上凝固的场景时,一条鱼突然嘶叫一声,窜进我面前的光束里,朝那舞台重重砸了过去。

第131章 幻境

“落英!!!”我大叫一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灵翅紫色的光束投射在我们面前,看得甚是分明。

我们之前以为阻拦在入口处的“水板”,原来是一堵巨大透明的冰山!

一个身着蓝衫、容颜绝美的少年被封存在透明的冰山里。

正是落英!

我直接扑了过去。

额头上的灵翅发出的幽幽紫色光芒,将冰山照得通透。

冰层之后,落英睁着眼睛,脸上是他那一贯的漠然不屑、似笑非笑的神情,淡淡看着我,不动,也没声音。

“喂!落英!是我!你没事吧!”我拍打着冰层,大声呼喝。

已经没人关心小奈了,数条鱼朝着冰层贴了过来,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听上去都是在呼喊落英的名字。

之前那条嘶叫一声、撞上冰层的红鱼,是画海。

想来必定是她比我眼尖、行动又敏捷,当光束照上冰山的一瞬间,她就发现了里面封存的落英,情急之下,忘了自己是条鱼,直接就朝冰层撞了过去。

现在她正贴在我的耳侧,对我说话,声音因为着急和水底的缘故,完全变形了:“美意,想办法救他出来,拜托你了!”

我使劲点点头,救他,一定的!

隔着冰层,落英冷冷看着我们。嘴唇像两瓣蓝紫色的月牙,不知是冻的,还是灵翅紫色光线的映照。

“不对啊,哥哥!你快看,”我突然想到一点,嚷了起来:“这么半天,落英都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才死了。”冰层后的落英张了张嘴,说道,声音袅袅。

“是你!刚才像鬼一样唤我名字的是你!”我指着他,喊出声来,又想哭又想笑。

我听出来了,方才两次唤我名字、又小又轻的那个声音就是现在落英从冰山里发出来的声音

感谢神,他还活着,没事就好。

一条白鱼顽皮地蹭了过来,对着落英说:“我就说嘛,那声音听上去有点熟悉,像是我们认识的人……我正想要跟美意说好像是你的声音呢,打个岔,就忘了。”

多惭愧,风间都听出来了,我还以为是鬼魅的叹气。

“你怎么被封在里面了?”寄城游过来,问道。

“真是废话,放我出来,什么问题不能问!”落英斥道:“我在这石壁已待了很久,气息不足,要赶快!”

石壁?之前小奈折的跟踪小舟倒确实是反馈回消息,说落英“被封入了石壁”,但目测,这封住落英的明明就是一座冰山啊,巨大、寒冷,且透明,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堵石壁。

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落英已觉出气息不足——怪不得他看上去仄仄的,现在应该马上行动。

“哥哥,我现在就利用灵翅的力量,将这冰山破碎,救出落英。”我回头冲着哥哥幻身的红鱼说。

哥哥点头:“‘皆是幻境,必须打破’,进入那繁复地道的入口无端端有这样一座冰山,而且偏偏落英就封存在内,实在太过巧合。难不成这一切……”

“哥哥想说,这一切皆是幻境?”画海的声音原本脆甜,变身成鱼,进入水中,变得疲沓绵软,像放久了的饼干。

“不错。”哥哥肯定道。

“难道……难道连落英也是幻境的一部分?”画海的嘴一张一合,看上去是一张苦恼的鱼脸。

“也许是。我们看到的落英说不定是一个幻景。”哥哥的“鱼声”很低沉。

“呵呵,服了你们。”冰层后的落英苦笑两声,眼睛望着我,不再说话,不知是没力气说话,还是懒得求人。

“哥哥,管他是真是幻,总要打破,除去障碍,救出落英,我们也得以进入地道,你们变身成人,而小奈他们,也可以正常呼吸、不至于丧命。”我对哥哥说,语气很坚定。

“美意,我觉得你变聪明了,头脑很清醒!”风间摆摆鱼尾,夸奖我。

我没理会她,只盯着哥哥的嘴。

实在是他们诸位变身成鱼之后,完全的面无表情,声音也变得怪怪的,我得认准那条鱼的身份,然后在对方说话时,死死盯着他的嘴巴,免得搞混。

“打破没错,也是唯一的办法——但,你能接受落英也同这冰山一起、一并打破?”哥哥问。

“落英如果是幻景,那么,打破就打破。”我想了一下说:“落英如果是真实,那么——”

我停顿下来,回身在水中找到已经半晕的小奈,轻轻摇晃她,大声清晰地问:“小奈!那地图你已经看过无数遍,我问你,这入口处是否有一座冰山?”

小奈奋力睁开眼,望着灵翅紫色光芒照射的冰山,非常笃定地摇了摇头。

“好,我们总要做出选择,我选择相信小奈,那么这座冰山就是幻境,落英被冰封其中,那他就是幻境的一部分,打破也就打破了——因为真实的落英还被封存在石壁里,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我说完话的时候,已经决定了。

“什么冰山?幻境?你们在瞎扯什么呢,赶紧来救我出去。”落英站在冰层之后,甚是不悦,面色苍蓝,语气怏怏道。

“我不许!”画海将她的鱼身横在我们和冰层之间。

“我不许你们打碎——落英。”画海面无表情,声音也不是她曾经的声音。

姐姐火红的鱼身,苍白的鱼眼睛,张着鱼嘴,面色麻木。

当她化身成鱼的时候,完全没有了她少女时的明艳娇俏、傲慢灵动,她的灵魂仿佛被锁在一条鱼的身子里了。

我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惊。

如果他们,哥哥、姐姐、忘言、寄城,还有风间,从此再也变不回人身,那……那怎么办?

皆是幻境,必须打破!

我伸手轻轻一拂,将面前的画海拂到一边去:“姐姐,只有打破这幻境,咱们才能进入地道,你们才能返回人身,落英才能得救。时间已经不够了,请你让开!”

说着话,我已将手举到了额头处,凝神静心。

红鱼飞身而起,朝着我的手直冲了过来。

一阵轻微刺痛,红鱼的鳍划破了我的手。

水里立刻就有了一股清甜的腥气。

一条白鱼忽一下冲到我面前,语气急促:“快点将你的伤口包住!这种深渊,不知暗中潜藏了多少异物,它们的眼睛是废的,嗅觉却出奇的灵敏,这种血腥之气会把它们引来的!”

这条白鱼是忘言。

我二话不说,撩起腰间长袍,将手裹住。

“妈呀……洞口那一排是什么……”另一条白鱼贴了过来,是风间颤抖变形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灵翅的紫光笼罩下,四五个黑黢黢、亮闪闪的怪物浮在水中,停在离我们不远处,一动不动,仿佛在竖着耳朵听我们的动静。

说它们是怪物,可真一点都不屈。黑黢黢的身子,嘴占了一大半;有脸没有眼,头顶上杵了一个亮闪闪的大灯泡,自带照明装置,甚是搞笑{好像我也是这样哎}。

“别发出声音。”哥哥停在水中,轻声说,尾巴极轻极缓地摆动着。

一只怪物非常警觉,只见它身子轻轻一抖,慢慢地张开大嘴,朝着哥哥刚才发出声响的位置无声地浮了过来。

游得越近,它的嘴张得越大。

我紧紧地盯着它,终于感到害怕。

那巨大的嘴,现在已经比它的身体还大,满口锋利的牙齿,仿佛全身都长着牙!

突然,我的手碰到一样光滑的东西,不是青蛇老枯蛇皮的那种、多少带一点鳞片的光滑,是一种紧致、厚重、油腻、完全没有毛孔的那种光滑,使得我心里一阵膈应,我低头一看。

天哪,不知何时,一只怪物竟然悄悄从水底潜过来,潜到了我的身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等我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张着大嘴,直接朝着我受伤流血的那只手咬了下去!

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手包着长袍的衣角,但我仍然感到一阵钝痛,而那怪物,一咬之下,仿佛嘴巴着了火,发出“唔”的一声痛苦低鸣,松开我的手,在水里剧烈翻腾。

它的同伴们的注意力迅速被它吸引。

同伴们循着它的动静,围了上去。

它不知是皮肤撕裂,还是牙齿松动,有血从它的嘴里渗出来。

水中即刻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

它的同伴,另外四只怪物,围着它跃跃欲试,没有眼睛的脸已完全被饥饿的嘴巴覆盖,但没有一个率先冲上去。

突然我眼前一花,只见四个同伴同时出击,瞬间撕咬住中间那个怪物,只听“嗤”的一声轻响,怪物生生被撕成了四份!

怪物们拖着同伴的尸身,迅速沉入深深的水底,去享受自己的大餐。

留下心惊胆战的我们,浮沉在腥气扑鼻的水波里。

“快!快点!美意!还在等什么!快点打破这冰山,让我们离开这里!”寄城扭动着他的身子,冲着我一通狂叫。

“那个怪物根本就不够它们吃,它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它们还会回来的,它们肯定马上就回来了!”风间的声音,听上去哆哆嗦嗦。

我瞅了一眼姐姐,她瞪着鱼眼,看着冰山里的落英,什么都没说。

落英隔着冰层,望着我,声音已经很微弱:“美意,我除了相信你,别无选择。”

“你要相信我,你会好好的,我保证。”我伸出手,将掌心贴在冰层上,对着冰层里的落英。

落英淡淡一笑,没有伸手与我相接。

灵翅,我要再次启动你的能力。以爱和信任的名义。

在每一次自助和助人的过程中,愿你涤尽你的邪恶,还有我的软弱。

我不再一边歧视你一边利用你,我想与你并肩,与你同在。

好了,现在就打破幻境,让我们前进。

……

冰山纹丝不动。

就像已长在这里千年万年。

我手扶额头,开始心慌。

难道这冰山根本就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存在的?

纵然是真实存在的,以灵翅的能力,将其劈开,我觉得也并非难事。

灵翅发出的紫色光束,安静地照在冰层上。

我摸摸耳朵上的紫霞,他已经缩成了个花骨朵,自身难保。

小奈已经半天没有任何动静,生死未卜。

怀里的小呢和小幻,现在怎样了,我已经不敢去想。

忘言游过来,对着我的腰间长袍,点点他的头,说:“试试这个。”

我解下袍子,攥在手里,却不知该如何使用。

“这长袍来自地狱火湖,积毁销骨,不在话下。打破幻境,不知它能耐如何。美意,你试试吧,将那袍子摊平在冰层上,心随意动,等待结果。”

“好!”我应允照做。

落英在冰层之后,盯着这件淡黄色的长袍,脸上是异样的神情——惊恐、愤恨、诧异、懊恼、心疼……不一而足。

这件长袍,他认识!

但我此时没功夫去分析、揣摩这其中的渊源、关系,我盯着长袍,心中只有一个念想:

皆是幻境,必须打破!

然而,

冰山和长袍皆无动静。

“美意!你的手又开始流血了!”寄城慌慌张张道。

果然,松开衣袍的包裹,浸在水里,手上的伤口又开始破裂流血。

不管他了,我满脑子只想着两个字:打!破!

“美意,你要专注……”哥哥的声音稍稍犹豫,低声说:“好吧,还是告诉你吧,刚才那些怪物又回来了,我们会对付,你想办法迅速打破幻境,将这冰山挪开。”

我猛一回头,那些怪物果然又回来了。

黑黢黢一片。

它们至少带了100只同伙。

第132章 打破

要命的是,我发现我又无法呼吸了!

再无怀疑,一切的异能都来自这件堕天赠送的长袍。

当我披它在身,深渊中如履平地、自如呼吸;当它离我而去,我只能屏住呼吸、双目浑浊、忍耐着随时会将我炸开的窒息。

我看着摊平在冰层上的长袍,张开双臂,两只手按在长袍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

我的脸压在冰层上,大口喘息。

我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我对这件淡黄色长袍带来的异能,上了瘾。

冰层之后,落英的脸忽一下凑近过来。

隔着透明的冰层,他的眼睫毛像某种带翅膀的小生物,扇动着、颤抖着,探寻这个世界,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他的脸像是被记忆冲刷过的草原,留下甜润的、湿漉漉的气息。

曾经那个傲慢冷淡的落英,仿佛隐身到了月亮的背面,我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沉浸在回忆中、老成又深情的少年。

隔着冰层,我拍他的脸。

他一下子醒过神来,垂下睫毛,轻轻羞涩一笑。

再抬眼,突然,他眼光一变,盯着我的脑后。

我随着他的眼光,回过头去。

仅仅片刻功夫,那一百来号子暗色怪物已欺身近前,令人惊恐的是,它们竟然关掉了头顶的“大灯泡”——那对我们有益的光源,因为它们不需要,它们的听力已足以让它们判断猎物在哪里。

它们黑黢黢地攒动着,耐心地将范围越缩越小,而哥哥它们五条鱼,就被围在中间。

这是一个深深的水洞,入洞处,已被怪物占满,而这水洞的另一端、地道入口处,又堵上这样一座亦真亦幻的冰山——

——我贴在长袍上,感觉长袍之下的冰层仿佛在渐渐变软。

突然听到“呀!”的一声,依稀是画海的声音,只见一条黄鱼窜身而起,将一条红鱼撞翻在一边,与一个猛然发难的怪物正面杠在一起!

怪物张大了巨嘴,头顶的“灯泡”不受控制地又亮了,将它那嶙峋凶恶的牙齿照得闪闪发光!

那牙齿之间流着亮晶晶的黏液,在水里也显得那么恶心、狰狞。

它头顶的“灯泡”也照亮了它面前的寄城,寄城看上去一片黄澄澄。

怪物的巨嘴瞬间将寄城吞噬!

怪物头顶的“灯泡”随之黯灭下去。

“寄城!”我大喝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身子离开了贴着冰层的长袍,朝哥哥他们游了过去。

忽然一声低鸣,一条黄鱼从暗沉的水中翻身跃起,他的鱼嘴正死死咬着一个怪物的头颈!

怪物死命挣扎,“呜呜”低鸣,头顶的“灯泡”时明时灭,大嘴徒劳地一张一合,却始终无法摆脱咬着它颈部的黄鱼。

黄鱼面无表情,用嘴撕开怪物的颈部,开始吸吮从颈部渗出来的鲜血。

其他的怪物不知是听得太过入神,还是被同伴发出的痛苦嘶鸣给镇住了,居然浮在水中,一动不动!

一只手微弱地扯了扯我的胳膊,是小奈!

她勉力睁着眼,抬起手,指了指冰山。

我游窜过去——冰层已显出丝网般的裂缝!

落英垂手站立,静默不语。

我将双手按在长袍上,凝聚心神:

皆是幻境,必须打破!

手掌一阵炽热,我听到了冰层裂开时发出的“咯吱”声!

这时身后传来哥哥的大喊:“美意!如何?!”

我正要应他,只觉水波汹涌,如同乌云卷来,将我往上掀腾!

回头一望,乌压压的怪物犹如发狂,头顶“灯泡”齐亮,一个挨着一个,密不透风,张着大嘴,朝着冰层涌了过来!

哥哥他们被动荡的水波卷得摇头摆尾,失去了平衡!

我贴在长袍上,大喝一声:“这边来!冰山已经开裂!大家一起使劲,撞开它!”

话音未落,只觉后背一沉,鱼、怪物,还有水波,同时压了上来。

而我的面前,“咔嚓”一声,冰山碎裂,眼前仿佛开出一条道来。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一手攥着长袍,一手拽着小奈,朝着那道,大步跨出!

突然眼前一黑,双膝一软,我跪了下去。

什么都不知道了……

……

“美意……美意……”有一个声音在冷冷地唤我。

我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这是哪里?

谁在喊我?不像是人的声音。

“是我,我当然不是人……不过,谢谢你。”那阴冷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点温度。

“紫霞!”我终于听出来了。

紫霞在我的肩头跺了两下,我彻底清醒过来。

一个奇异的、淡金色的光源,让我看清楚周遭。

那光源,来自盖在我身上的一件淡黄色长袍。

我置身在一个黑暗泥泞的地道里。

几个少年东倒西歪,在我身边。

“都活着,放心。”紫霞冷声道。

我心中大感安慰,因为我只扫了一眼,就知道是哥哥、忘言他们。

我站起身,将长袍系在腰间。感谢神,我们终于进入了地道,哥哥他们也转换回人身。

我摸摸胸口,感受到两个小精灵的微温,还有轻缓的喘息声。

离我最近的是寄城,他一身黄衫,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的身量早已恢复了正常,甚至仿佛又长高了一些。

眉头轻蹙,嘴角有一块小小的污渍。

弯下腰,我才发现,那是一块血渍——估计是刚才他咬住怪物吸血时留在嘴边的。

我伸手给他轻轻擦拭。

他忽一下睁开眼,眼神有一种意外的凶残。直到他认出是我,眼神变得柔软。

他低头看看自己,又看看我,突然嘴一撇,要哭出来,仿佛委屈得无法自控。

我搂住他的肩头,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不想让它流下来,我将头转到一边。

就在我的身侧,一大面透明的墙壁嵌在地道里,墙壁的这边,是我们,墙壁的那边,是……是一群被封在水里的——怪物!

我松开寄城,走到透明墙壁边,果然是那些嗜血饥饿的怪物,数十只,像是被封在了一个透明的水墙里。它们张着嘴,龇着牙,顶着“灯泡”,在有限的空间里撞来撞去。

当我站在安全的境地看它们,它们不再可怕,而是可笑又可怜。

“刚才冰山碎裂的时候,我断后。”哥哥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我回身将他紧紧抱住——哥哥终于不再是一条鱼。

只听哥哥继续道:“当我穿过裂开的冰层,那些怪物的牙齿已经触到了我的尾巴,我还担心它们会随着我们一起进入地道,没想到,就在我跨入地道的一瞬间,我听到‘咔嚓’一声轻响,仿佛什么东西合拢了,来不及回头看,就跌入地道,什么都不知道了……看来,冰山打破,又有了一扇幻境之门……也不知它们是真被困了,还是我们看到的幻影?”

“落英在哪儿……难道真是幻影?”画海轻声问,她也清醒过来了。

“他……他在那儿……”风间带着颤抖的声音说。

众人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我心中“咯噔”一跳,暗觉不妙。

只见风间望向的方向是一个阴暗的角落,我身上淡黄色的长袍发出的光亮,并不能将那角落照得清楚,但确实隐隐绰绰站了一个深色衣衫的少年。

“落英。”画海轻声唤道,朝着角落里的少年走了过去。

我们赶紧跟上。

我的心怦怦直跳,追上了画海,与她并肩。

角落的少年低垂着头,藏蓝色的衣袍,一双洁白的手垂在身侧,像是在等待某人,因为等得太久,而盹着了。

“落英……”画海的声音仿佛来自灵魂深处,难以置信的痛苦。

我心中一颤,定睛一看,才明白过来,姐姐的声音为什么像是呕出来的一样。

因为眼前的落英,并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一块巨大的冰层碎片上的倒影!

“落英!”我冲着那倒影喊了一声。

碎片上的落英,仿佛在梦中被惊醒,抬起头,他的眼睛从碎片里望出来,就像穿过一层镜面,对上我的眼睛。

“我说过我被困石壁,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出去?”碎片里的落英有气无力地说。

画海突然伸出手,手指在碰触到冰层碎片的一瞬间,碎片融化了。

落英消失了。

画海的手在空中一抓,扑了个空。

她骤然回头,面孔被淡金色的光映照着,像镀了金的泥娃娃,又美又鬼。

“小奈!小奈——”她提着嗓子叫起来:“快走!咱们快走!你是否还能想办法联系上你折的那只追踪小舟?它应该是跟落英困在一起!”

“好,我想想办法。”小奈说。

“那我们边走边想办法,别要耽搁了。”哥哥说。

“好。”小奈点点头。

我摸摸她小男孩一样的短发,想到刚才在水下几近窒息的危险,想到她从一个水泽中生存的仙女变成了无法在水中自由来去的人类,就算寻到了精灵古国,找到了她的仙女姑姑,恐怕她也很难回到水泽中,与她的族类生活在一起,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因为我们,因为对我们的信任。

我心里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手停在她的头发上,无话可说。

“走吧——帮小奈找到仙女姑姑,就是她最欢喜的事了。”忘言轻声说。

我转头看着忘言。淡金色的光线投在他蜜色的皮肤上,宁静文雅,令人心安。

入水之前,他担心也许他再也不会变身成人,将我拥在怀里,请我记住我答应过他的话、让我实现我的诺言,现在,当我看着他的脸,不再苦苦思索的时候,我想起来那句话:

“美意!你是人类的救主!纵使身在地狱,你也责无旁贷!”

这句话,是我决定利用灵翅那“邪恶”的力量救活哥哥的时候,忘言对我说的话,并且要求我牢牢记在心间。

“人类的救主”?

此刻的我置身于这幽暗潮湿的地道里,而这地道,是我利用了灵翅的力量,将水道置换而成的;刚刚我又利用这世间最大的恶魔相赠的衣袍,救了自己,也救了同伴,打破了幻境,逃离了险境;接着,我要继续前进,找到被封存在石壁中的落英,救他出来,还要面对凶险复杂的、会随着心意而改变的枝杈道路,我不知还要利用多少从邪魔而来的力量,“人类的救主”?我?显得那么遥远又不可思议。

我摇摇头,看着忘言,恐怕我会让他失望了。

忘言轻轻一笑,伸手将我那些毛茸茸的乱发抿到耳后去——这是哥哥的专属动作,他怎么做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

我怔怔望着他,说不出话。

“忘言——”风间永远眼最尖,她的声音里有小火苗在跳跃。

忘言冲着风间的方向立起手掌,仿佛把她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我听不到风间后面说的话了。

忘言隔绝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有我和他。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你做不到?人类的救主,非你莫属。”忘言抿好我的头发,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声音轻而有力,却绝对的不容置疑。

第133章 缝隙

“美意,过来。”哥哥唤我,严肃又温和。

我从忘言隔绝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好的,哥哥。”

“忘言君,美意年幼,天真憨厚,有得罪之处,还望您莫与小儿计较。”哥哥声音平淡、语气谦逊:“以后尽量不给忘言君添麻烦,我这做哥哥的要多费些心了。”

我听着哥哥的话,感觉怪怪的,这哪里是怕我给忘言添麻烦,这明明是让忘言别来掺和我的事儿。

“哥哥……”我话还没说完,哥哥将我一带便走。

忘言淡淡笑着,不以为意。

他那么聪明的人,当然明白哥哥的意思,但他什么也没说,亦不辩驳,很沉得住气。

“有些话听听就好,这世界到底什么样子,不需要别人来告诉你;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也不需要别人来安排你。”哥哥说,与我并肩,去追走在前面的小奈和画海。

“你也不行吗?”我轻声问。

“我也不行。你得靠自己。美意。”哥哥的声音里有一种隐隐的无奈和狠气。

我突然感到一阵苍凉,如同孤鸟,无枝可栖。

我伸出手在暗中划拉,希望拉住哥哥的手。

哥哥接住了我的手……我突然一声惊叫,哥哥的手倏然缩了回去!

我心跳得如同擂鼓,一口气喘不上来,说不出话。

因为……因为刚才接住我的那只手,根本就不是哥哥的手!

哥哥的手,我太熟悉了,而刚才那只……我心中一阵恐惧和恶心,那只手,一握之下,冰冷、滑腻,似乎还滴着黏液,更让人惊悚的是,那只手好像不足五根手指,四根、或者三根?

“你怎么了!美意!!”哥哥看我吓成这个样子,声音都变了。

我抓起哥哥的两只手——当然不是!

我推开众人,在淡金色的光影中仔细寻找。

这是一条漫长的、阴暗又潮湿的地道,狭窄,不高,四周都是暗黑色的岩石。

不久之前,它还是一条水道,所以,岩石摸上去非常湿滑,缝隙中仍有滴滴答答的水珠渗下。

地道中腥气扑鼻,是一种水底生物特有的气息,它们曾经生活在这里,但此时,它们不知都去了哪里。

心中的恐惧催促着我,我前后左右不停寻找,查看岩壁的缝隙,但,一无所获。

“你在找什么?要帮你一起找吗?”风间问道。

“你们查看一下,看这地道的石壁缝隙中有什么异物没有?”我喘着气说。

“我闻到一种很奇怪的腥臭味,不是平常的鱼类或其他水中生物的味道。”忘言说。

我直起身子,走向忘言。我想起来,他曾经说过,他对气味极其敏感。

“味道更重了。”忘言说。

我走到他的面前,举起手、那只被握过的手,伸到他鼻端。

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我的手指上还沾着那样东西留下的黏液,仿佛是暗绿色的。

“是这个气味。”忘言非常肯定地说:“美意,你摸到什么了?”

“是‘什么’摸了我,那东西握了我的手,我开始以为是哥哥的手,等我发现不对,大声尖叫时,那东西就丢开了。”我抑制住厌恶和恐怖的感觉,尽量清楚地说。

“你没看到他的样子吗?”风间抢着问。

“没有,只感觉到像是一只手,在暗中,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我说。

“会不会是幻觉?”寄城问道。

“幻你个头啊,你看看这是什么?”我将手戳到寄城的面前去。

寄城向后闪避,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不相信你,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东西……也许是你脚下一滑,伸手扶了一下石壁?我看这石壁上滑腻腻的不知长了些什么东西,苔藓?还是曾经水下的生物死了黏在这里?”

“你们不觉奇怪吗?”画海突然轻声问道:“这里曾经是水道,美意将其改为地道后,那些鱼呀、虾呀,还有各种各样的水中生物都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可以问我。”寄城语气中有点小得意。

“好啊,你说。”画海倒也谦逊。

“这个……这个……”真让寄城说,他又口拙起来。

“赶紧说啊!”风间不耐烦起来。

“刚才我认真查看了这地道中的岩石,发现……这是我很熟悉的一种岩石,”寄城的语速利索起来:“这种岩石,石表坚硬,但内里中空,很容易形成石内夹缝,而且夹缝可以去到很大,大到有生物在其中生存也不成问题,所以……”

“你怎么会对这种岩石这么熟悉?”我问。

“那是……那是因为在我从小长大的黄蔷堡中,有这样一座岩石质地的石山。”寄城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语气不知怎的,突然变得非常柔和。

“我想起来了,”画海轻声叫到:“是那座黑乎乎的、一棵树都没有的、偏偏还被叫做‘黑影林’的石山吗?”

“是它,你小时候去黄蔷堡的时候,还爬过的。”寄城羞涩地笑了。

“居然同这地下水道的石壁是一种岩石?”画海也轻轻笑了起来,想来是忆起了和寄城在一起的儿时时光。

那时候,他们谈天说笑、爬山玩耍。而我呢,我在干什么,我躺在床上睡觉。

我心有些忿忿然。

“没有一棵树,还是座山,干嘛叫做‘黑影林’?老早就想问你了,居然现在跑到这个地道里问你这个问题。”画海接着又说。

“这个……这个得问我族中大人,这山的名字是他取的,”寄城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据说是大人总在那山附近看到……莫名其妙的影子。”

“寄城君,请继续——释疑,回头再叙旧不迟。”风间脆声道。

“哦,抱歉。”寄城朝风间点点头,继续道:“当我发现是这种特性的岩石的时候,我就做了个大胆的猜想:那些鱼类生物在水道改成地道的时候,都陆续从岩石的缝隙中进入了石内夹缝。夹缝中的空间甚大,空气不成问题,只要有水就成。想到这一点,我就将耳朵贴在石壁上和我们脚踩的石道上,我听到了非常清晰的水流声,我几乎可以断定,那些水中的生物,并没有失踪或者死去,而是遁入了岩石中,继续生存着——可能环境会相对艰苦一点,但至少,仍然活着。”

“那落英呢?他说他‘被封存在石壁中’,是不是像你分析的那样,水道变地道后,他就进入了石壁夹缝,却……却无法再出来?”画海控制着声量问道。

“可问题是,落英君那么大的一个人,他当初是怎么进入这石壁的缝隙里去的?”风间不解地问。

“我不知道。”寄城摇摇头:“但想来,他进入石壁缝隙的时候,应该还是一条鱼。”

“可是我们刚才看到的他,已经是人身了——所以他出不来?”风间仍是疑惑。

“让我听听。”画海说着,将身子靠在石壁上,耳朵贴着石壁上的一条缝隙。

我紧张地盯着她,观察她神情的变化。

她皱着眉头,眼睛盯着某处,在极专注地聆听。

“怎样?”我轻声问她。

“我确实听到了水声。”画海抬起头,望着哥哥说。

“但好像有其他的声音,有些嘈杂,我再听听。”画海再次将耳朵和面颊贴到了石壁上。

我回头望望小奈,小奈低声道:“不管是姑姑信上所写,还是小葵告知我的,我知道的和你们知道的一样多,我给不了建议,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回头再看姐姐。

突然发现姐姐面颊一紧,整个头往石壁缝隙里缩!

我来不及喊出声来,就窜到姐姐身边,拽住她就往外拔!

只觉好像有个力量在吸着姐姐,我吓得心都不会跳了,手里想要下死命拉,却突然一阵酸软,使不上劲。

还是寄城机灵,嘴里喊了一句什么,就冲了过来,拽住画海的身子。

紧接着,哥哥和忘言也冲过来了,七手八脚将姐姐从石壁边拖开。

画海一跤坐在地上,面皮透亮,已无人色。

众人将她围住,黯然的地道里,只听得到粗重喘息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人……有东西……在吸我的脸。”画海终于开口,失精无魂。

“啊——”风间低叫出声,声音里全是恶心和惊恐。

“我……我第二次凑近那石壁缝隙的时候,就听到石壁后传来动静,但根本听不清楚,我努力想贴得更近些,然后就感到有东西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我想离开那石壁,但好像有一条湿答答的……舌头从那缝隙中伸出来,卷住我的耳朵和半边脸……我又害怕又恶心,已经叫不出声,只想拼了命地挣脱出来,没想到,那舌头好像有吸力,我……我居然挣脱不掉!”姐姐抖着声音,坚持完整地说了整个过程。

忘言走近她,顿了一下,对众人说:“一样的气味,就是握住美意的手的那东西的气味。”

我蹲下身子,看到画海的半边脸颊上也留下了暗绿色的黏液。

同我手上的一模一样。

我伸手给她擦拭。

非常恶心。但我不想那黏液在姐姐的脸上停留。

忘言递给我一块手帕。虽然可惜了,但我不能不擦。

擦完,我随手塞在自己怀里,低声对他说:“谢谢,回头洗净了还你。”

他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哥哥出声,唤众人聚拢,声音很是严肃:“看来这石壁夹缝里,隐藏着什么东西,是人是鬼,是鱼是妖,我们不得而知,而且,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必须非常小心了——小奈,你的姐姐小葵是走过此道的,她从未跟你提起过这水道里的异常吗?”

“从未。”小奈微微耷着眼睛,低声说:“也许她也想跟我说,但还没来得及,她就……死了。”

“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只能这样,”哥哥看着大家说:“前进的时候,尽量不要靠近石壁,美意她们几个女孩子走在中间,我走前面,忘言君,还有寄城君走在两侧……”

“我走后面吧。”我拍拍腰间的金羽衣说,不管怎样,这可是来自地狱的东西,论邪恶之气,没什么比得上它的了。将这件衣袍缠在腰间,恐怕再厉害的家伙也不敢动我。

“再说还有紫霞呢!”我又拍拍右肩头,嘿,这家伙居然不在,上哪儿去了?

“紫霞!”我扬声唤道。

“我在这儿……”紫霞的声音从暗处传来,听上去有些虚弱。

我眼皮一跳,那僵尸猫一向的声音都是阴冷硬气,几乎没听过他这般有气无力。

循着声音,我看到紫霞瘫卧在一块稍稍有些突出的岩石的后面,瞪着眼珠子,竖着毛发,一动不动。

“你怎么了,紫霞!快起来啊!”我伸手想将他提起。

“没用了,”紫霞气若游丝:“我的后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吃掉了,我站不起来了。”

第134章 “舌头”

听闻此言,犹如五雷轰顶。

我抖着手,朝紫霞伸过去,想扶他起来。

“紫霞,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是不是听错了……”我的声音都哑了。

“谁跟你……开玩笑,”紫霞呲牙一笑:“那东西……到底什么玩意儿,现在还在舔我的后背……成骨架子了吧!”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我身边两条人影突然窜出,一左一右,分别提着紫霞的两条前爪,将他拽离了岩石。

是哥哥和寄城。

紫霞的身子刚刚离开了背靠的岩石,赫然见到一条暗绿色的、湿答答、黏乎乎的巨大舌头状的东西紧紧贴在紫霞的后背上!

风间尖叫一声,转身就逃。

画海面容抽搐,直勾勾瞪着那暗绿色的“舌头”,颤声道:“是它,就是它,刚才卷住我的半边脸的就是这个东西!”

“快把紫霞从那‘舌头’上拽下来!”我一边叫着一边伸手去拉紫霞的头。

那“舌头”从岩石的缝隙中探出,仿佛一种软体生物,吸在紫霞的后背上,随着我们将紫霞拖拽过来,它有恃无恐,不仅不松口,还顺势延长了许多,就像一滩扯不断的浓痰。

紫霞的后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骨头隐约可见。

他垂着猫头,脖子就像断了一样,眼珠子堪堪悬着,半落不落。

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绕到紫霞的后面,从头上拔下长簪,朝那暗绿色的“舌头”狠狠扎了下去!

一股浓绿的粘液从“舌头”被扎的创口直喷出来,溅在我脸上。

我顾不上恶心,拔出簪子,再次狠狠扎下去,用力之猛,感觉长簪已入地,要将这“舌头”生生钉死在岩石里!

{青蛇老枯,我对不起你。}

那“舌头”竟然只是蠕动了一下,既没有松口,也没有逃离,仍然紧紧吸在紫霞的背上。

我愣愣盯着扎在“舌头”上的长簪,长簪一头扎进了地上岩石里,另一头在微微颤动。我一时间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

突然见那“舌头”一个掀腾,怪异的腥臭气息熏得我险些窒息。

扎在“舌头”上的长簪一下子被崩了出来,飞出去,来不及幻身成蛇,撞在石壁上,只听“叮”的一声,碎成两截!

我——去你大爷!!!

一瞥之下,我看到忘言朝青蛇老枯奔去,小奈朝我奔来。

“快用这地狱长袍!紫霞要没命了!!”小奈的手快如闪电,一把扯下我腰间长袍,塞在我手里,嘶喊道。

我没有片刻迟疑,将长袍缠在手掌上,重重朝那疯狂的暗绿色“舌头”拍了下去!

我愿凝聚来自地狱火湖最邪恶的魔力,将火湖之焰燃点在你身上,烧灼你,折磨你,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我的额头开始隐隐发热,我的手掌也开始发烫,那“舌头”感觉到不妙,在我手下奋力腾挪,想要挣脱,但我将全身的力气都死死按压在我的手掌上。

你吸附住紫霞,喝血吃肉、抽筋扒骨,致他于死地,现在让你也尝尝这种滋味!

我的手心突然一阵锥般痛楚,一股火苗从我的指缝间窜起来,我连手带袍迅速闪开。

“舌头”上被我手掌按压过的地方腾起一簇蓝色的火苗,裹着黑芯,镶着金边,极其优雅、缓慢却狰狞地燃烧!

“这应该是地狱火湖里最烈的一种火。”哥哥托着紫霞的前爪,声音从牙缝里嘶嘶而出,仿佛非常寒冷。

我冷酷地盯着燃烧的“舌头”——到了这个时候,它居然还没有放开紫霞!它居然还贪婪地吸附在紫霞的背上!

着火的地方,火苗骤然一闪,隐去了,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大洞!猛然望去,像是一片肮脏的浮萍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渊。

“舌头”再也忍耐不住,“唰”一下从紫霞的背上抽离而去,猛一下掀起一人多高。

我抬头仰望,才发现那“舌头”上有数排凹槽,“舌头”顶端有锋利的像镰刀一样的细齿,原来,它是用顶端的利齿咬开猎物的皮肉,再将猎物的血和肉用凹槽输送走。怪不得它死死不肯放开紫霞,它若不将紫霞吸干扒净,它怎么舍得松口!

一想到这儿,我怒不可遏,将手中长袍朝着“舌头”挥舞。

“舌头”倏一下缩回石壁缝隙里,再无声息。

我喘着气,愣愣看着那狭窄的缝隙,想不通那巨大疯狂的“舌头”是怎么瞬间消失在岩石缝里的。

恍惚间,以为是幻觉。

都是幻觉吧。

没有“舌头”,没有血腥,没有湿答答的粘液,我们只是对这阴暗潮湿的地道,有些害怕,有些不适应……

“美意!紫霞……不行了。”有个人大喊一声。

我压根就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

这见鬼的世界!你以为是真的,它告诉你是幻觉;你希望是假的,它血淋淋撕给你看!你只要胆敢抱有一点点幻想,它就打得你头破血流、满地找牙、命都没有!

可是,总还是要留一点点念想,残存一丁点儿希望,咬紧牙关,相互扶持,走下去,走到底,绝不放弃。

紫霞!你给我撑着!

我过去,众人给我让开一条路。

紫霞,这只曾经不可一世的、7000岁的僵尸猫,现在像一块破抹布一样,趴在地上。

他无法仰躺,因为他的后背已经整个烂了。

我控制住自己的暴怒和痛心,强迫自己看,看清楚那个缩在石壁缝隙里的长着暗绿色“舌头”的怪胎,到底对紫霞下了怎样的狠手!

紫霞的后背像是被刨过,刨成一道一道,血肉已经全部被掳掠走,剩下铮铮白骨。

他四爪摊开,趴在地上,生命的气息已离他远去。

曾经我帮他捆缚好的被劈开的脑袋,已经又裂开了。脑袋里头,已经没有脑,骨碌碌的眼珠子也不再转动。

“紫霞,紫霞!我是美意,你的尊上,我现在命令你,转动你的眼珠,证明你还活着。”我凑近他,冷静、清晰地说。

他的眼珠已经收缩,但听到我的话,仍奋力翻动眼睛,让眼珠在空旷的眼眶里微微打了个转。

“我能救活你,我现在就来救活你。”我的语气终于不再镇定。

我想把他抱起来,但我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把我……抱到一边去……我……有话说。”紫霞掀起眼皮,阴沉沉地说,尽力让眼珠子留在眼眶里。

我点点头,在小奈和画海的帮助下,终于将紫霞放进了我的怀里。

我搂着他,正要走开,众人一言不发,默默避让。

“美意,与你同行之人,有居心叵测之人,我已经告诉了你两个……”紫霞喘着气,轻声说。

是的,紫霞擅长读心,当初给我指出来,落英和寄城,让他觉得疑惑多多。还有一个,他当时已经指明了,但我拒绝知道,不听亦不看,难道他现在是想要告诉我?

“等你好了再说,我会听的。”我低声说。只觉得他身子好轻,仿佛血已流尽。

“好不了了。”紫霞冷笑道。确切说,他想冷笑,但他已经无力冷笑,只是发出了一个泄了气的冷哼。

“好,你说。”我认真回应。

“最居心叵测的人,是……忘言。”紫霞已经翻不动眼睛,只能睁着空洞的眼眶,眼珠子凸愣愣地瞪着我,比任何时候都像一个真正的僵尸。

我身子一个轻颤,他感觉到了。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你死,但,他似乎也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紫霞已经喘不上气,像是已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他的话,像一把飞刀,直接命中我的心,还在里面搅上几搅。

万箭穿心。心如刀绞。也不过如此吧。

突然感到怀里的紫霞轻轻一顿,身子软了下去。吓得我立马将忘言的事情丢到一边,试图用手掐在紫霞的腋下,想将他竖起来,顺顺气。

忽然眼前一暗,腥气扑鼻,耳朵听见距离之外的众人惊叫声,已经来不及,一片暗绿色的软体生物,灵巧地从我的怀中刮过,一下子将我手中的紫霞卷走!

竟然又是那片巨大的“舌头”!

因为我看得清清楚楚,那片“舌头”之上,有一个炙过的黑洞!

被地狱之火惩戒过,它竟然还敢来犯!

如此大胆、狂妄,直接奔着紫霞而来,而紫霞已没有血肉再供掠夺,那么,这怪胎就是完全的报复!

我长袍在手,双臂一展,将袍子拉成一个长条,照着那暗绿色的“舌头”就抛了过去。

袍子如同绳索,一下子就套在了卷住紫霞的“舌头”上,将紫霞和一部分“舌头”缠缚住。

我奋力一跳,将长袍绳索的另一端抓在了手里。

“回!”我大喝一声。

绳索扯着“舌头”,“舌头”包裹着紫霞,与此同时,石壁缝隙中有一个力量也在拉扯着“舌头”。

我渐渐力有不逮。

众人有心无力,因为知道,只有我才“用”得了这件魔鬼赠送的淡黄色长袍。

绳索捆缚处开始慢慢冒烟,地狱之火腾起只在瞬间。

“快放下那只猫!!!”我怒喝道。

“舌头”根本不为所动,紧紧缠着紫霞,绝不松口。

它因为攫取了紫霞的血肉,而被我用地狱之火烧灼,现在,它宁可再次被烤炙,也要将紫霞置于死地!

“嘿!你们是不是跟人类在一起待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也有利齿和嗜血的本事!”寄城突然冷笑一声,亮出獠牙,双眼变得通红,朝着那“舌头”迅疾而去,伏下身子,一口咬在那黏乎乎的“舌头”上,回过头,满嘴暗绿色的粘液,有东西从他的獠牙上“滴答”而下。他怒道:“还不过来咬死它!要等它把我们都卷进岩缝里去吗?!说不定落英就是被它困住了!”

其实在寄城回头的时候,哥哥已经朝他奔了过去,支援他。而画海没动。

当寄城提到落英的名字,画海突然身子一抖,将头一摆,獠牙陡然伸出,面目变得极其美艳又彪悍!

“姐姐……”我禁不住出声唤她。

她倏然回头,瞪着我,眼神凶残又陌生。獠牙之下的嘴唇颤抖着,带着对鲜血的向往。

对杀戮的渴望。

画海已经不是画海。她的眼神里没有感情。

她已经不耐烦等我有什么反应,身子一纵,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直接跃到了寄城身边,埋身、张口、大力撕咬!

画海,她比任何血族都更像血族。

更凶残,更嗜血,更厉害。

因为她目的明确,心无旁骛。

“舌头”遭受了两头夹攻,终于不再狂妄,有了逃退之意。

我看着三个血族攻击“舌头”时的血腥,想着应该可以撤回我的长袍“绳索”,因为烧着了那怪胎,我怕紫霞也不能幸免。

“紫霞着火了!”小奈叫道。

只见“绳索”缠缚之下,“舌头”已经窜起火焰,火苗将被“舌头”卷着的紫霞也点燃了!

我手一抖,意念闪动,长袍拧成的绳索松开了“舌头”。

火焰翻飞,“舌头”痛楚难当,松开了缠卷着的紫霞。

我将长袍一个轻抛,兜住紫霞,将他带了回来。

紫霞已成一个火球,蓝色的火焰卷着紫色的皮毛,燃成了一朵花,明艳,安静,又疯癫。

紫霞——

火焰正中,我看得清楚,紫霞抬起一只火花爆开的前爪,抠出他的两颗眼珠子,朝我抛了过来。

我一把接住,两颗深紫色的眼珠,在我掌心滴溜溜打转。

待我再次抬头,紫霞已化成一缕紫烟,袅袅散在眼前。

那“舌头”在哥哥他们几个血族的撕咬和地狱之火的煎熬下,已无心恋战,拼命扭动,只想脱身。

突然,从石壁的另一条缝隙里探出来一只手——如果那能叫“手”的话,暗绿色,腻滑,滴着粘液,手掌上只有三根手指,手里仿佛擒了什么东西,直接朝着“舌头”和哥哥他们三人而去!

第135章 怪胎

只听“嗤——”的一声响,那只暗绿色手里握着的东西将“舌头”生生斩开,一阵绿色腥臭的黏雾朝我们喷洒过来,“舌头”掉在了地上,剩下的那一部分,“嗖”一下窜逃回石壁缝隙里去了。

原来这只暗绿色的手是来壮士断腕的,它放弃了被血族咬噬过、被地狱之火烧灼过的那一部分“舌头”。

暗绿色的手动作又快又狠,一招得手,随即就要往缝隙里收。

我窜过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把擒住了那只暗绿色的手。

果然是它。冰冷、滑腻、黏液滴答,只有三根手指,就是刚才在暗中接住我的那只手!

那手上全是黏液,滑不留手,根本就抓不住,它一个回缩,眼看就要消失在缝隙里。

情急之下,我又往前一窜,奋力伸长了胳膊。

突然,那暗绿色的手停顿在我面前,对着我的脸张开手掌。

一定是噩梦。

我看到那暗绿色的手掌正中,长了一只眼睛!

我根本无暇去分辨这眼睛什么颜色、形状如何,只知道这只独眼死死瞪着我,我也瞪着它,手指上的黏液在往下滴落,“滴答——滴答——”。

“美意!”哥哥在身后焦急唤我。

我猛然醒转,刚才是怎么了,像是被魇住还是被迷惑了?

只见眼前的手,手指一合,不仅不往后躲,反而突然朝前一抻,搭在我的手腕上,张开手指,将我紧紧钳住!

我心中大惊,正要呼叫,然后就眼睁睁看着那掐在我手腕上的暗绿色的手突然融化了一样,化作一滩浓稠的黏液,包裹住我的手,并且向我的手肘蔓延!

“哥哥——”我回头寻找哥哥的身影,发现自己声音的尾音,变得扁扁的、软软的、长长的,然后是我的身体,也变得扁扁的、软软的、长长的,好像被什么力量拉扯着,腾空而起,在一个狭窄黑暗的巷道里穿行……

这是什么地方?

我在黑暗中清醒过来。

我摸索着。听得到身子下方有水流沉缓通过的声音,我像是被丢弃在一块岩石上。

“灵翅啊,”我在心中默默呼唤,将手覆在额头上:“我不知道为何你失去了曾经那般不可思议的能力,但至少,请你在这黑暗中,给我一点点光亮。”

我将手轻轻挪开,仍然是一片黑暗!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连灵翅都无法发出亮光!

“哥哥!姐姐!寄城!忘言!小奈!风间!”我将众人的名叫挨个叫了个遍,但无人应答,然后,我听到身子下方,有鱼跃出水面、紧接着又轻轻“噗”的一声,落回水里的声音。

再没有任何声音了。

我冷静下来,开始回忆。

我们在阴暗的地道中,石壁缝隙中伸出诡异的暗绿色“舌头”,它舔吃了紫霞……

噢,紫霞,紫霞!我心中一阵大恸,难受得想把心呕出来。

我亲眼看着你在我面前化成一缕紫烟、消散……瞬间,我的心恸转换成怒火,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

手中有物!

掌心的触感让我马上反应过来,攥在我手心里的是紫霞的两颗眼珠。

我伸手摩挲着紫霞在焰火中专门抠出来、扔给我的两颗眼珠,想到他的毒舌,还有他的面冷心热、一心为我,心中一阵酸涩,竟落下泪来。

他就这样消失了,扔给我两颗眼珠子,不做任何交代。

而我,亲手将地狱之火引到他的身上,让他在消散之前,受了那般痛苦的炙烤!

一想到这儿,我再也忍不住,捧着手里的眼珠,哭出声来。

{原来我嘴上厉害,其实一点长进都没有,黑暗中,我又变回了那个无能为力的美意。}

泪眼模糊中,我突然发现,我是真的坐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岩石下,是沉墨墨的水流!

我竟然能看到东西了!

有光照亮了我身处的环境!

觉出异样,我低下头,才发现光源来自我的手心。

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小簇火苗,而紫霞的眼珠,不翼而飞。

火苗小而明亮,闪着粼粼的紫光,一点也不烫人。

火苗之上,还沾着一小珠水滴,水滴遇着火苗,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水滴……水滴……那不是水滴,那是我的眼泪啊!我突然反应过来。

难道这火苗……这火苗……是紫霞的眼珠?!

是紫霞的眼珠遇到我的眼泪幻化成了火苗、照亮了黑暗?!

手心的火苗突然弯下了腰,仿佛是在点头称是。

“紫霞!是你吗!如果是你,你就让火苗再点两次头!”我捧着两株火苗,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

火苗停顿了一下,不再闪烁。

突然,两株火苗像是约好了一般,齐齐弯下腰去,一次,再一次!

我又哭又叫,捧着火苗,从岩石上赫然站起身,忽然,脚下一滑,朝岩石下的水流坠去!

只觉腰间一紧,有东西卷着我,将我一提,又送回岩石上。

与此同时,一股腥臭气卷过鼻息,仿佛还带了些血腥气。

我心中一凛,舔吃了紫霞的“舌头”被哥哥他们咬噬、被地狱之火燃烧,这时候,从另一个缝隙中伸出来的手将其斩断、丢弃,那只手,睁开手掌中的眼睛看着我,掐住我,将黏稠的液体融化在我的手臂上,然后,我就觉得自己变软了……然后……然后我就被“融化”了、带进了石壁的缝隙中了吗?

我清楚地记得这个味道,就是那暗绿色的“舌头”和手的味道。

我现在是在石壁的夹缝中吗?同那个黏乎乎的怪胎待在一起吗?

我喘口气,借着手中火苗的光,低头看看自己,手、胳膊、身体……仍然还在,仍然是正常的样子,没有融化,也没有被啃得坑坑洼洼。

“紫霞……”我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唤道。

我好怕那怪胎就埋伏在我身边暗处。

手中的火苗轻轻摆了摆。

又摆了摆。

紫霞在暗示我、别说话、别发出声音吗?

火苗点了点头。

我真的要喜极而泣了!这火苗绝对是紫霞的眼珠幻化而成,而且他还能像紫霞一样,读取我的内心!

“那暗绿色的怪胎现在就在我的身边?”我在心中问火苗。

火苗点点头。

“它要吃了我?”我继续问。

火苗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那它到底是吃我还是不吃我呢?

火苗顿了一下,不再摇头,也不再点头,两簇并在一起,从我手心冉冉升起,朝那光线照不到的暗处缓缓滑了过去。

我盯着暗处,盯着紫霞为我照亮的黑暗之地,光晕渐渐扩散开,有轮廓显现出来。

那是距离我不远处的一块岩石,跟我待着的这块岩石一样,突出在水里,岩石之上,蹲伏着一个……怪物,不,确切说,它更像是一个怪胎。

它裸着身子,一身光滑的暗绿色皮肤,像人又像鱼,或者像只兽,它的眼睛已经退化,脸上原本应该长眼的位置,凹下去两个窝,耳朵出奇的大,向两边支棱着——这就是为什么火苗不让我说话,因为这个怪胎什么也看不见,但听力却极佳。

火苗在怪胎身旁无声地游曳,我屏住气,按压住心里的恐惧,看着怪胎的全貌。

它像人一样,有四肢,两只长长的胳膊,很长,蹲伏在岩石上,手掌完全摊在地上,此刻,它的两个手掌都摊开着,每个手掌三根手指,手掌中间都有一只眼睛——再次看到那长在手心的诡异的眼睛,吓得我心一阵猛跳,赶紧挪开了眼睛。

果然是怪胎,待在这暗无天日的水底,它脸上的眼睛已经退化,居然在手心埋伏了两只眼睛,要眼何用?

我的视线继续下移,它的两条腿,确切说,它应该长腿的位置,是两条尾巴一样的东西,暗绿色,黏乎乎,虽然是蹲伏着,但似乎在不停地蠕动。

原来这就是“舌头”!这两条长在腿上、尾巴一样的东西就是从那石壁缝隙中伸出去、舔食紫霞血肉的“舌头”!

因为在火苗的映照下,我看得一清二楚,这怪胎的一条尾巴从中间斩断了,正在渗透出脓绿的液体!

怪胎并不知道火苗照着它,它正佝偻着腰,舔舐着它那被斩断的伤口,间或抬起头,将没有眼睛的脸对着我的方向,立起耳朵,在听我的动静。

我伸手朝火苗招招手。

火苗无声无息荡了回来。

“它现在还不会吃我,是吗?否则它早就吃了我了。”我在心里问火苗。

火苗点了点头。

“好,你站高一点,我来试探一下这个怪胎的能耐。”我在心里对火苗说。

火苗迅速摇了摇头。

我不理会他,扬扬手,让他照做。

我在岩石上调整好位置,站稳,深吸一口气,突然惊叫一声:“哎呦!我要滑下去了!”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岩石上的怪胎。

只见它身子一耸,朝着我所在的这块岩石,纵身一跳,两条长长的暗绿色的胳膊就像是会伸缩术,骤然间变长了许多,身子未到、仍悬在半空,胳膊已经触到了我的肩膀!

在火苗的光照下,我看得分明,屏住气,身子向旁边一侧,抬起脚,照着那怪胎紧跟而至的身子就是狠狠一脚,将它踹下了岩石。

我自己也一跤跌在了岩石上,我顾不上喘息,敏捷地爬到了岩石边上,看看那怪胎是否落水。

没有。

既没有看见怪胎的身影,也没有听见落水的声音。

是怎么回事?

我抻长脖子,将身子朝岩石外又探了一些。

两簇小火苗忽一下从空中落到我的脸畔,疯狂忽闪,仿佛被强风劲吹,下一秒就要熄灭!

我正想在心中问他怎么了,一只黏乎乎的手突然从岩壁下伸出来,一把扼住我的咽喉!

我奋力翘着脖子,垂下眼睛,只见那暗绿色的怪胎一只手掐住我,另一只手正从岩石壁上攀爬了上来。

它根本就没有掉落水里!

它用它沾满黏液的手和尾巴,黏附在石壁上,待我探出身子、伸长脖子,它就掐住我,要爬上来。

难道它怕水?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一闪,好,那咱们就下水试试!

我不等它的手爪搭上岩石边缘,将身子朝前猛然一冲,抱住它,朝岩石下暗沉的水中坠去。

水并不深,我拖着怪胎,一头就撞在了水里的什么东西上面。

是鱼!

但撞着我的头的却是一层又一层摞着的鱼——骨!

这么多鱼生活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

这铺垫在水底的鱼骨又是怎么回事?

鱼儿们大惊,四处逃窜。

但这么浅的水,它们逃无可逃。

有的鱼仿佛吓傻了,定着那里,尾巴都忘了摆动。

只见暗绿色的怪胎用它那条并未受伤的尾巴,在水中一卷,就像之前像一片舌头卷走紫霞一样,将水里的鱼尽数卷入他的尾巴里,然后,高高举起……

我以为接下来,它会将捕获的鱼儿们送进嘴里。

但是,没有。

它将尾巴卷起的鱼儿们高高抛起,然后又用尾巴接住它们,再次抛起,再次接住,抛起,接住……

它玩得乐此不疲,忘记了站在水中的我。

借着火苗的光,我看到无数条鱼已经在抛起、接住的“游戏”中骨肉分离,鱼骨从鱼身中剔出,从怪胎的尾巴上翻飞出来,落入水里,只留下鱼肉和鱼血,全部陷在怪胎尾巴上的凹槽里。

怪胎这才停止了动作,掀起尾巴,将战利品送进嘴里,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哆嗦。

这怪胎,之前也是这样对待紫霞的吧,吃掉紫霞的血肉之后,一定也是这样打着饱嗝——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地狱里最邪恶的亡灵也没有你这般嗜血残忍!

我一头朝着那怪胎撞了过去!

怪胎听到动静,伸出两只长长的胳膊,将我一把定住。

“你这怪胎!我一定要杀了你!!”事已至此,无需再装哑巴,我吼出声来。

怪胎一只手定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伸在我眼前,张开了手掌,将手心里的眼睛对着我。

火苗飘移在我和怪胎之间,拼命地摇摆。

我与紫霞心有灵犀,我知道他想让我干嘛。

我迅速合上了眼。

感到一只湿答答、黏乎乎的手摸上了我的脸颊,将它手上的黏液在我脸上细心地涂抹起来。

第136章 藏身

怪胎的手划过我脸的间隙,我无声无息地睁开了眼睛。

它站在我面前,三个拳头的距离。

我直着脖子,翻动眼睛,看清楚它。

它异常高大,没有毛发,火苗飘摇,在它脸上投下扭曲的阴影,骤然看去,仿佛是从它的两个废弃的眼窝里爬出的某种地穴蠕虫,蜿蜒在它脸上,恐怖又狰狞。

我可以将惊叫声死死压在嗓子里,但却无法调整我的气息。

我控制不住,呼吸开始变得急促。

它非常警觉,停下手中涂抹的动作,竟然再一次将手心的眼睛对准了我。

我不等眼神与那手心的眼睛接触上,就快速、无声地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怪胎手心的眼睛根本不是用来视物的,而是用来蛊惑猎物心神的。

我记得第一次跟这独眼对视,耳中只听到对方手指上黏液滴落的声音:“滴答——滴答——”,当时脑子一片混沌,直到哥哥大声唤我,才醒过神。

而且火苗也竭力阻止我看向怪胎手心的眼睛,肯定也是怕我乱了心神——紫霞怎么会知道的?他的眼珠被我带进了石壁里,应该跟我一样,是第一次遇见这疯狂的怪胎,居然能知道对方手心里的眼睛能蛊惑人心?

有什么东西轻轻撩了撩我的耳垂,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从睫毛下看过去,一朵小火苗在我耳边轻轻蹭了蹭,然后点了点头。

这个紫霞,真有他的,他是在告诉我,他就是这么有本事、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紫霞,你好样的……你放心,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完完整整地救回来,我的右肩头永远给你留着!”我在心里对紫霞保证说。

火苗停住不动,然后轻轻点头。

怪胎发现我没有动静,既不挣扎,也不叫嚷,渐渐将手再次放回我的脸上,继续把黏液往我脸上涂抹——它到底想要干什么?它的另一只手始终固定在我的肩膀上。

我突然想到一点。

“紫霞,紫霞,你可否读出这怪胎的心思?”我在心里问。

火苗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它接下来要干什么?”我问。

火苗懵了,不动、不摇、不点头。

哦,对了,紫霞现在是两朵火苗,他只能回答“是”或“否”。

“它要吃我?”我问。

火苗摇头。

“它愤怒?”我问。

火苗摇头。

“它高兴?”我问。

火苗点头。

“就它一个?”我问。

火苗摇头。

“它还有同伴?”我问。

火苗点头。

“在哪儿?”我问,心中一沉。

两朵火苗渐渐升高、去远,我不敢转动脑袋,只好将眼睛睁大,盯着火苗的轨迹。

火苗的光将远处的黑暗渐渐撕开,漆黑中有影影绰绰的轮廓露出来。

如果说这里真是石壁的夹缝,那还真被寄城说中了,这夹缝中真是别有洞天、大得惊人,光凸起的岩石都有好多……等等,等等!

那岩石上黑麻麻的是什么?

火苗离我越来越远,但我越能看清远处的黑暗,我再也无法假装镇定,因为在火苗扩大的光晕中,我看到了数块岩石,而每块岩石上都蹲伏着至少一只怪胎!

它们埋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

一只已如此凶残,何况这么多只!

这世界的暗处,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黑暗。

难道我会死在这里?

看样子我肯定会死在这里。

可我为什么要死在这里?!

我的亲人、朋友还在等着我,我还有任务,连一个都没有完成。

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我美意来到这个世界,在床上躺了16年,养得白白胖胖,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这恶心怪胎的食粮?

去——你大爷的!

我非杀得你们片甲不留、血流成河,才会罢手!

杀戮的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头脑反而理智地清醒起来。

“紫霞,回来,回来。”我在心中唤他。

火苗飘飘荡荡返回我身边。

怪胎已经将我的脸全部涂上了黏液,我几乎无法睁开眼,现在他开始涂抹我的脖子。

“紫霞,就算这怪胎现在不杀我,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你听我说,现在你们两只火苗,兵分两路,一只留下给我照明,另一只想办法穿过石壁的缝隙,回到地道里,去搬救兵,武器,需要武器——一定要把我从火湖带回来的金羽衣给我拿来!”我在心里向紫霞吩咐道。

一只火苗点点头,转身飘荡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剩下的一只火苗,停在我的脸颊边,等待我的下一步。

好,首先我得想办法脱离面前这个怪胎的掌控。

它耳朵灵敏,但它完全看不到。

现在我同它都站在水里,如果我想摆脱它、爬上岩石,动静太大,恐怕不等我爬上去,它就会再次将我擒住,何况它还有那么多同伴。

那么沉入水里就是最好的选择了。无论如何,得在救兵和长袍到来之前,保住自己的小命。

“紫霞,你想办法转移它的注意力,让它的双手脱离我的颈部和身体。”我对剩下的一只火苗说。

火苗点点头。

此时,怪胎的手正卡在我的脖子上。

火苗极速飞升,直接撞上怪胎的头。

怪胎的全幅身心都在专注地涂抹我的颈脖,竟然像是没有感觉到。

“再来。”我翻着眼睛,盯着火苗。

火苗火光摇曳,调整了距离,再次撞了上去。

怪胎终于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举起来,在头上挥了两下,但另一只手,仍卡着我的脖子。

“最后一次。”我屏住呼吸,将身子绷紧。

火苗第三次狠狠撞了过去。

怪胎终于暴怒,举起双手,在脑袋附近大力挥舞,同时从它的嗓子里发出轰鸣声!

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我身子一矮,迅速一缩,遁入水中,将水里的鱼惊得四处逃窜,它们肯定以为又是怪胎来饕餮饱餐了。

怪胎何等狡猾,它举起双手的同时,恐怕也预留了防止我逃跑的后手,它的那条完整的尾巴顺势就做了个席卷的动作。

到这一刻,我才看得分明,这怪胎另一条受伤被斩断的尾巴,竟然能够像它的胳膊一样伸缩,此时,它一条尾巴席卷,另一条就伸长了,仍然站在水中——怪不得它斩断自己尾巴是那么决绝,它能再生啊!

但它卷了个空。

我已潜入水里。

我原本想着将鱼骨扒开,藏身在累累鱼骨之下,但我迅速放弃了,鱼骨太厚,扒开需要时间,而且,据我观察,怪胎每次从水中卷起鱼类的时候,总是从水道的正中间卷起,几乎不殃及水道边缘,估计水道正中是鱼最多的地方,它已经养成了捕猎习惯。

那我就跟这个习惯赌一把吧。

一入水,我就游向水道的边缘,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好矗在水道边,我将身子埋在水里,后背紧紧贴在水下岩石上。

还没把自己安顿好,一条狂暴的尾巴扫着我的脸颊,堪堪而过!

沉在水里,我都能感受到那怪物已经气疯了——它又不是立马要吃我,或者说,它其实并不饿,吃了紫霞,又吃了那么多鱼,我逃跑就逃跑了,它为何如此暴怒?

想到它在我脸上、颈脖上,耐心地涂抹黏液,我就隐隐有一种更大的不安。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我需要一个更稳妥的藏身之处,如果它的同伴来了,水道又没有多深,搜我出来太容易了。

借着火苗在水上映照进水里的光,我转动脑袋,四下观察。

我背贴着的这块岩石,居然在我的头顶有一小块突出。我抠住岩壁,尽力将身子翻转,将正面贴在岩壁上,朝着那突出的位置移过去。

太滑了,好几次,我都差一点掉下来,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水中已是什么样子。

终于接近了,感谢神,那块突出的岩石里,竟然有一个不大的凹槽——无论如何,我得把自己塞进这个朝下的凹槽里。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我只知道,如果做不到,那就是死路一条。

求生的和杀戮的决心,让我屏住呼吸,在水里做着不可思议的举动——我做到了,我把自己蜷缩着,终于挤进了这个岩石的凹槽里。

也许既不是求生,也不是杀戮吧,我只是想活着再看到哥哥……还有忘言。

我屏住了呼吸,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颗一颗从我的眼里滑出来,我看着它们溶进了水里,消失无影——我又哭了,可如果这一会儿不让我哭一下,我真的没有勇气撑到救兵来到。

我几乎是倒吊在这块岩石的凹槽里,根本看不到水里的动静,但我听得到。

怪胎寻不到我,几近疯狂,身体在水里来回席卷,发出愤怒的嚎叫。

我听到一只又一只的怪物,纷纷下水,它们也发出古怪的声音,听上去很生气。

糟糕了,如果我不想办法离开这里,它们数量那么多,迟早要找到我。

而且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水里。

这个时刻,我是如此地想念堕天赠送的金羽衣。

不知怎的,眼前渐渐暗了下来。

本来,我在水里的视线靠的就是火苗在水面上的照耀,这眼前变暗,难道是,火苗出了事?被那些怪胎给灭了?

我心里一阵焦急,紫霞,你可不能再出任何事!

眼前变暗、变暗,然后,渐渐清晰——

——一张怪胎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是的!是一张陌生的怪胎的脸!

我蜷缩在凹槽里,脸是垂吊着,而凑近的这张脸,是一个怪胎仰躺在水里,正在搜寻我的踪迹。

它看不见,但它的耳朵……我不敢冒这个限,我屏住呼吸,硬生生睁着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

怪胎的脸接近了……更近了……

它的鼻尖几乎都探进凹槽里来了。

我瞪着它那空荡荡的眼窝,感觉下一秒,它再不挪开它的脸,我的眼珠就要掉进它的眼窝里去了。

“砰”,它的尾巴碰到了岩石,它愣了一下,胳膊伸长,在水中一划,卷起身子就是一扫,手指和尾部刚刚擦着岩石凹槽的边沿,划了过去。

我不呼吸、不眨眼,但我没法让我的心不跳啊。

我听到从我身体内部传出来的震动声,巨大到将水都震出了波纹。

“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我除了心中默念,已经无计可施。

“去!这怪胎本来就看不见我!”我心中忿忿,将默念换成了:“你听不见我。你听不见我。”

默念起了作用。怪胎将身子一扭,离开了。

我松口气,颈子一软,脖子上有样东西滑了出来——哎呀!我突然想起精灵小呢和小幻还在我怀里!天哪,天哪!现在不知他俩怎么样了!

我现在是手脚并用撑在凹槽里,根本腾不出手来查看,小呢,小幻,拜托你们一定要撑住,咱们如果活着、顺利过了这一关,咱们就所向无敌、诸事能成!一定要挺住。

我看着从颈脖中滑出来的东西——是明珠!是蓝龙相赠的明珠啊!

我几乎在水里都要笑出声来了!

蓝龙和红龙一旦现身,还怕你们这些不入流的邪魔怪胎!

我盯着垂下来的明珠,心中默念“腾龙王者令”。

没有动静。

怎么回事?

我再念一遍。

仍然没有动静。

两条龙镌刻在明珠上,栩栩如生,却听不到我的召唤,并不现身。

窒息的感觉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向我侵袭而来。

“腾龙王者令”无法召唤双龙,已经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地狱火湖。

无论如何,我要再试第三次,因为,明珠和蓝龙,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了,否则,我要不就溺死在水里,要不,就被怪胎们抓住,任其宰割。

但是,我好像没有第三次机会了,因为,我的眼前再次暗了下来,一张暗绿色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是刚才那个怪胎,它去而复返。

这一次,它侧着耳朵,听着我的动静,张开了嘴,狞笑着,伸出只有三根手指的手,向我抓了过来。

第137章 利刃

身后是坚硬的岩石,面前是怪胎的手——我终于看清楚它的手指尖,原来是这个东西。

之前怪胎的一条尾巴被哥哥他们啃食、被地狱之火燃烧,它的一只手臂从石壁缝隙中探出,手里像是攥了个什么东西,上去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尾巴斩掉半截,原来那东西是它的指甲里藏着的利刃。

那利刃足有半边手掌那么长,宽度与手指宽度齐平,尖尖的顶端,看上去极为锋利。

三根手指,三柄利刃,平日里应该藏在手指中,看不出端倪,痛下杀手的时候,就从手指尖亮出来了。

现在,这利刃,准确地朝我而来。

我闭上眼睛。

我醒来这短短数日,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如果我死了,谁会为我流泪?

突然听到一声大喝,然后是叽哩哇啦、完全听不懂的话,是那些怪胎们在交流。

我以为的屠戮并没有发生。

我睁开了眼睛。

那只手仍在,只是已收起了指尖的利刃。

我面前的这只怪胎在竖着耳朵听其他怪胎发出的声音。

就在这个时候,奇迹发生了!

真的是奇迹!

无数条鱼从四面八方围聚过来,却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仿佛是听从了某个人的指引,它们鱼贯而入,迅速、无声地填满了我藏身的整个凹槽,将我整个人密密匝匝地覆盖住。

我被一群鱼活埋在水中的岩石凹槽里!

通过鱼身之间挨挨挤挤的缝隙,我看到面前的这只怪胎的手,伸手往前一探,抓了一手的鱼。

它举着鱼,已经知道手里是什么东西,仿佛有点吃惊,还有点犹豫。

发现这不是它以为的猎物?还是现在想吃掉这些鱼?

它还是选择了将手中的鱼一把抛开,再次伸手向凹槽中抓来。

诡异的是,当它抓走了一部分鱼的时候,迅速又有鱼补充进来,像是铁了心要将我保护{或者活埋?}到底。

怪胎又抓了一手鱼。

看得出来,它很恼火。

它腾起身子,掀起尾巴,卷进凹槽里来,做扫荡状。

自从我苏醒过来后,最诡异的一件事发生了:

无数条鱼奋力钻进我和凹槽之间的空隙,将我顶出了岩石中的凹槽,并且瞬间将我紧紧包裹,我已经看不到自己了,我成了一条从头到脚、甚至连耳朵眼里都钻着鱼的“鱼人”了。

我被卷在怪胎的尾巴里,被掀腾、触摸和辨认着。

在这个过程中,我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鱼儿们誓死捍卫着我,紧紧贴附在我的身上,没有脱落。

终于,这个什么也看不见的怪胎放弃了,它尾巴一甩,将我抛了出去——我不是它们寻找的猎物,不过是一条沉甸甸的大鱼。

鱼儿们如获大赦,拖着我朝怪胎聚集的相反方向游去了。

我终于浮出水面,靠在一块岩石边上,将身上的鱼儿们放入水中,开始极轻极轻地呼吸。

我看着远处,还好,火苗仍然亮着,漂浮在水面上空,是紫霞在等着我的消息吧。

水边的岩石上,影影瞳瞳,是那些怪胎们,陆续还有怪胎从水中起来,看样子,它们很沮丧,一无所获,因为,它们要找的人、我,在这儿。

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一个怪胎,它其中的一条尾巴好像短了一截,应该就是那个在我脸上涂抹黏液的家伙,它站在一块宽阔的岩石上,仿佛在对着众怪胎呜呜啦啦说着什么。

我要不要凑近些?

突然我感到身子一沉,一只手或者是别的什么,拽着我沉进了水里。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怪胎!

那只怪胎迅速发现我就是它们要找的人,伸出双臂,将我牢牢缚住,并且带着我身子向上纵起,仿佛是想冲出水面,并且嗓子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它要抓我走,并且它在通知它的同伴!

一旦跃出了水面,让远处那些怪胎们听到了动静,我就再也别想翻盘。

我拼死拽着它,让它无法提我出水。

一群乌压压的鱼快速赶了过来。开始围攻捆缚住我的怪胎,表现得异常凶猛。

不知是这些鱼,数量太多;还是因为它们拼了命、豁出去了;还是因为它们对这些怪胎恨之入骨;还是因为这个怪胎比较弱,总之,局面迅速开始明朗化,一副半成品怪物白骨出现在我面前。

原来这些鱼都不是吃素的!

那它们被怪胎折磨得那么惨,是怎么回事儿?

也许是这只怪胎落了单,也许是鱼儿们终于决定反抗——你不反抗,你永远也不知道你有多强。

这只怪胎被处理得干净利落,我看着它变成一具白骨,朝着水底沉去。

它手爪张开,甚至来不及攻击,就完蛋了。

我看着怪胎的手爪,突然心中一动,俯下身,将它的手爪提起来。

手臂、手腕和手掌,三根手指之上,是三柄已出鞘的利刃!

还有比这更好的武器吗?

我握住白骨的大臂和小臂,准备从中截断。

心里突然有了一丝犹豫。

我……我竟然有一天也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就在我犹豫的片刻间,咬红眼了的鱼群们,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在犹豫什么,没有人下令,众鱼直接冲了上去,对准了大臂和小臂的连接处,万口齐啃,瞬间就将骨头连接处咬断了。

我心惊。这个个都是嗜血的好手,不能小瞧。

众鱼拿身子当托举,将啃噬下来的带着利刃的白骨送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了。

众鱼围绕着我转圈。

我胸中豪气顿生,好吧,你们赠武器与我,那我就不负众望,铲除怪胎,还你们安宁。

我将白骨利刃提在手里,无声无息地从水下潜过去,靠近怪胎们聚集的位置。

近一点,更近一点。

不能再近了。我不能低估了怪胎的听力和灵敏。

所幸岩石比较多,我掩在一块岩石的阴影后,刚好可以将众怪胎的情况看个了然。

我看着空中还在盼望我的消息的火苗,心中对他说:“紫霞,紫霞,我没事,已经出水了。”

紫霞感觉到我,从空中降落在我藏身附近。

“你放心,不用离我太近,照高一点、远一点,我能将整个情况看得清楚。”我说。

火苗点点头,拔高到空中。

只见断尾怪胎正在激烈地呜啦着什么,愤怒不已。

宽阔的岩石平台上,它的身边,蹲伏了不少怪胎,但一个个垂头丧气。

另外在这个平台的附近,或远或近,散落了不少凸起的岩石,每一块上面都或站或趴,停留着不少怪胎。

我粗略算了一下,至少有50只。

而我,是一个人。还有一朵火苗。对了,还有水中无数条对它们恨之入骨的鱼。

我掂了掂手里的白骨利刃,如果要劈砍它们,冲着胳膊和尾巴下手是不行的,它们的胳膊能够伸缩,它们的尾巴能够再生,如果要下手干掉它们,必须一招毙命,那就只能是——斩首。

我完全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但看样子断尾怪胎是个头儿,之前它很生气的样子,冲着怪胎们吼个不停,然后,它开始不停地将胳膊升起、又放下、升起、又放下,感觉它是在鼓动这些怪胎们去干些什么。

怪胎们好像被它鼓动得又激动起来,趴伏在岩石上,耸着肩膀,跃跃欲试的样子。

难道……难道它们要再次下水搜寻我?

我贴在岩石的石壁上,握紧了手中的白骨利刃。

看来,今天,我要大开杀戒了。

突然,有十来只怪胎从岩石上蹦了下来,我心忽的一紧,死死盯着它们。

但它们并未冲我而来,沿着水边快速移动,很快没入了黑暗中。

跟着它们还是留在原地?

我心中一阵激烈挣扎——跟着它们!

我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入水里,在水中追上它们。

火苗甚是机警,当我再次入水时,它就降落在水面之上,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为我照明。

火光映照中,我尽量跟岸上的怪胎们保持着距离,又跟上它们的进度。

一片鱼群薄薄地覆盖在我的身体之上,为我掩护,另一片鱼群逡巡在我的身体下方,托着水流,让我不至于在水中太过奋力而暴露了自己。

突然,怪胎们停了下来,站在水边。

领头的发出一声古怪的呼喝,队伍中一个个头稍稍矮小的家伙,跨进水里,朝着我潜伏的方位走了过来。

我从水里缓缓起身,确信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鱼群开始跳跃,不知是慌张还是掩护。

矮个怪胎竖着耳朵,越走越近。

它举起胳膊、竖起手掌,将手心里的眼睛对着我所在的方向。

可笑,是谁给你们的自信,让你们在黑暗的世界里,生生在掌心里长出一只眼睛,来蛊惑人心!

我低头看看手里的白骨利刃,来吧,我准备好了。

我避开对方手心里的眼睛,目测着对方跟我缩得越来越短的距离。

好,这个位置非常好。

借着火苗的光亮,我瞅准了矮个怪胎颈脖所在的位置——它如果再走近我两指的距离,我就能在悄无声息的状态下一刃斩首。

一、

二、

三!

手起刃落。

矮个怪胎根本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它那暗绿色的头颅就离开它的颈脖,朝水面坠落,与此同时,它那矮小的身子也朝水里歪倒下去。

鱼群兵分两路,一路从水面上跃起,稳稳托住了坠向水面的头颅,然后,迅速将其包裹,柔滑无声地滑回了水里。

另一路在水面上铺成一张鱼毯,轻轻弹起,缓冲着接住砸向水面的怪胎的身体,然后,像一匹真正的毯子一样,裹着战利品,滑进了水里。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除了在头颅离开脖子的时候,深绿色的血液喷溅出来,发出“嗤——”的轻响,然后划过半空,又徐徐坠落在水中。

但那一点点声响,也被鱼群惯常的带着寂静嘈杂的背景声音给消化掉了。

完美!

当矮个怪胎已经变成一具无头骷髅的时候,岸上的怪胎们还在疑惑,人去了那里。

我看着手里的白骨利刃,上面沾着暗绿色的液体,是矮个怪胎的血液。

我将利刃轻轻沉入水中,暗绿色的液体迅速溶化在水里,就此消散,无踪无影。

怪胎们发出声音,像是在呼喊同伴,但,仿佛它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领头的那一个决定继续前进。

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生物,看它们在黑暗中熟悉的程度、攫取猎物时的贪婪和残忍,它们应该是在这最黑暗的地底深处,生活了很久。

这石壁夹缝,它们是自来就生活在这里,还是当水道变成地道后,不得不栖身在此?

它们在岩石上纵跳,亦能在水中滑行,两栖生物无疑了。

那它们到底是什么呢,被神遗忘在这个最黑暗的角落,居然在万万不可能中,跟我们撞上。

对不起,必要的时候,我仍然会杀死你。

当你把我最在乎的人的生命变成食物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取走你的性命。

我潜在水里,透过水面,看到数个怪胎停了下来,然后离开了水边,拐进一个黑暗的道子里去了。

我待它们走得稍远,爬上岸,轻手轻脚跟在后面。

火苗在我前面不远处,为我引路。

突然一阵动静,还没等我追上它们看个究竟,那一行怪胎又折返回来。

吓得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里还提着白骨利刃,一时间竟不知是躲起来还是直接砍过去。

第138章 乱真

在我前方引路的火苗也搞不明白这几个怪胎要干什么,只得掉头朝我回来。

借着火苗的光,我快速打量置身的这个黑暗巷道。

非常狭窄的一个通道,最多只够三个人并排通过;两边是岩石,触手滑腻潮湿,虽说算不上平整,但想找到一个刚才水下那种能够容身的凹槽,根本不可能;抬头,岩石往上延伸,伸入未见尽头的黑暗里。

躲,没有任何可能,无处藏身。

迎上去,以一挡十,大开杀戒;或者,转身就逃,确保不发出一点声音。

怪胎们的尾巴拖行在地上,发出异样的窸窣声。

近了。

“紫霞,紫霞!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在心里对着火苗狂喊。

火苗顿在半空中,仿佛在查看、思索。

那好吧,我自己搞定。

我站在巷道中间,慢慢提起手中的白骨利刃——与其做逃兵,不如杀个痛快。

火苗突然迅速一沉,从半空中落到了巷道正中的地上,然后在正中线上来回、缓缓飘移。

紫霞是什么意思?

我的脑子快速转动,他是在给我什么提示?

一个怪胎掀动它的尾巴、移动它的身体,向我靠近。

就在它的尾巴边缘正要触扫到我的时候,我突然心似明镜,一把将白骨利刃抱在怀中,纵向贴着我的身体,顺势躺下,将身子并紧,把自己拢成一个细长条,沿着巷道进出的方向,躺在巷道正中的地上。

我的耳侧响起窸窣声,数个怪胎分成了两个纵队,抬着一个黑乌乌的长方形箱子,贴着巷道的两侧,从我身上穿行而过。

火苗就停在我的脑袋边上,一动不动,好像也甚是紧张。

幸亏在最后一刻,我明白了火苗给我出的主意:他让我纵向躺在巷道地面的正中间。

当怪胎们从巷道深处抬了一个箱子出来的时候,它们分成了两组,分别扛着箱子的两侧,而箱子的宽度,决定了它们只能贴着巷道的两侧前进,这样箱子下方,就空出来一个安全地带,我,现在,就躺在这个安全地带上。

我屏住呼吸,缩紧了身子,忍受着怪胎们弥漫过来的腥臭气息,不敢睁眼,也不敢闭眼,一动不动,只觉得身体左右两侧都是按序前进的怪胎们的尾巴,摆动着、前行着,稍有偏差就卷到我的身上来了。

只恨自己的身材在十六年的酣睡中养得太过丰腴,再怎么尽力,也无法把自己缩成像画海那样苗条的样子。

哦,姐姐……的纤腰,多么美好。

我眼一闭,心一横,我得活着!

为了有朝一日我的腰能变得像姐姐一样细,我也得活着!

耳边的动静安静下去,我睁开眼。

火苗已经窜到半空,在等着我。

“谢谢你,紫霞,好样的。”我在心里对火苗说,轻轻爬了起来。

借着火光,我看到那些抬着箱子的怪胎们已经走远,便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心里不是不疑惑的:刚才那些怪胎离我如此之近,就算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的呼吸,至少能闻到我这个人类——对它们来说的外来物种——的味道吧,怎么它们完全没反应呢?

我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的是被剔净了的怪胎的手骨,身上沾满了细细碎碎的鱼鳞,脸上、脖子上还残留着断尾怪胎给我涂抹的黏液——我是真的一点儿人味儿都没有了。

不知另一只火苗去搬救兵,怎么样了,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我被困在这石壁夹缝里,而哥哥他们在地道里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一想到哥哥,我的情绪就有点不能自已,心神激荡,身子晃了两晃,我伸手扶住身边岩石,忘了手里握着的白骨利刃,只听白骨磕在岩石上、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火苗吓得一个弹跳,我也吓得定住了,背上一阵麻,寒毛一根根立起来。

前面扛箱子的怪胎们停了下来。

十个。它们一共是十个。箱子两侧,一边站了五个。

应该是十一个的,有一个刚才在水里被我和鱼群无声无息地解决了。

可现在是在岸上。我没有帮手。

怪胎们发出了呜隆的声音,它们在商量着什么。

然后九个继续扛着箱子、站在原地不动,右侧那排的最后一个朝我发出声音的位置移动过来。

说实话,光线太暗,我无法看清楚这个怪胎在移动身体的时候,它的两条代替腿的尾巴是怎么交替运动的,我能做的就是在安静的昏暗中,用耳朵拼命记下它的尾巴在划过地面时发出的特殊的声音。

“嚓、嚓、嚓、嚓……”我想我记住了。

必须记住!这个特殊的声响能救我的命!

不待这个怪胎走近,我提着白骨利刃,向它迎了上去——我拖动我的脚步,压沉我的身体,我听到我这刻意的姿态,发出了“嚓、嚓、嚓、嚓……”的声音。

怪胎停了下来。

借着火光,我看到它脑袋两侧那出奇大的耳朵,并没有紧张地支棱着,而是微微放松,甚至有一点点下垂,它冲着我从嗓子眼发出了呜隆隆的声音——它听到了我移动时发出的声音,它估计我可能是它的同类,向我发出声音跟我确认。

我去!我还得记住这个声音,这个从怪胎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还不行,我还需要再听一遍。

我没有应腔,只是在原地又蹭了蹭脚,再次发出了几可乱真的“嚓、嚓”声。

怪胎迟疑着,渐渐抬起它的一条尾巴,朝着我的方向探过来——我知道,那尾巴是可以伸缩,甚至可以再生,但当它向我卷来的时候,而我已经没有鱼群的保护,我无法遏制地浑身颤抖。

它的尾巴还没有碰触到我,它又发出了跟刚才一样的呜隆隆的声音。

好吧,我就硬着头皮试一下吧。

我将一只手卡在嗓子处,定定神,发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声音。

忘言拥有灵敏非凡的嗅觉,画海拥有惟妙惟肖模仿他人说话的本领,原来,我也不赖啊,我移动时发出的声音、和我从嗓子里逼出来的吼声,不夸张地说,当你无法看到我的时候,你一定会以为我是个怪胎!

我又试赢了。

怪胎马上放下了他已经抬起来的尾巴,朝我走得更近些。

暗绿色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和埋怨的表情——难道它以为我是那个落单的同伴{那个已经在水里被我解决掉的家伙}?

它张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我没有再给它机会。

借着火光,我挥起白骨利刃。

也许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快又狠,所以它的头颅脱离了它的颈脖时,喷溅出来的血液仿佛有了一种助推力,推着那头颅,不坠反升,像一个漏了气的球朝半空抛去。

它的身子一软,朝地面倒落。

我迅速无声倒卧在地,刚刚好接住它倒下的身躯,同时,我张开双臂,将气漏完了的球接在怀里。

只要能不发出一点异响,我什么都愿意做。

远处的怪胎,扛着箱子,发出呜呜啦啦不耐烦的声响。

我无声地推开压在我身上的怪胎身躯,被我揽在怀里的怪胎的头颅,瘪了下去,从暗绿色变成了苍绿色。我将它提在手里。

“紫霞,没有回头路了,走吧。”我对火苗说。

火苗点点头,火光飘摇,照在我前头。

暗哑的光线中,我看到自己一身血污,心中是木的。

如果救兵仍然不来,我还能撑多久?

撑得多久是多久。

如果现在我有一丝丝的胆怯和泄气,那我就会万劫不复。

我一手提着斩下来的怪胎的头颅,一手提着白骨利刃,拖着我的双脚,发出“嚓、嚓、嚓、嚓……”的声音,朝那九个抬着箱子的怪胎走了过去。

7

第139章 石箱

九个怪胎。一口箱子。它们保持着“扛”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在等我。

右侧那一排,最后一个位置,箱角,还给我留着,等我去扛。

我保持沉默,“嚓、嚓”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将白骨利刃别在腰间——一个随时可以抽出来就砍的、就手的位置,将怪胎头颅换到右手上。

眼睛盯着这离我越来越近的九个家伙。

左边五个,右边四个。有的懒洋洋,有的很警惕。但都有些不耐烦。

与我并排的左侧最后一个,把箱子扛在他的右肩上,使劲别着脸,朝着我的方向,嗓子发出呜隆隆的声音。

它估计是在问询我这个伙伴,发生了什么情况。

我含混地用模拟出来的呜隆隆的声音应付它。天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果然,它顿了一下。

我终于走到了我应该站的位置,托起箱角,将其扛在左肩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还有点分量。而且很高,架在肩上,根本看不到箱盖,更无法看见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这一侧正前面的怪物回过头,将它那暗绿色的脸和干涸的眼窝对着我,正要说什么,突然听到前面有个怪胎——估计是领头的,呜啦啦扬着声音,说了一通,众怪噤声,抬起箱子就走。

我提着头颅,扛着箱角,跟上它们的节奏。

火苗悬在我的右侧上方,给我照明。

根据方向,这几个怪胎应该是去刚才那黑暗巷道中取了这个箱子,现在要返回断尾怪胎处复命。

借着火苗的光,我注意到这个箱子不像是木材制成,仿佛是某种石头打造的,一人半长,很深,很沉,带我在内十个人{怪}托着,都不算轻松。

箱子里面是什么呢?如果真是带到怪胎群聚之地,它们要干什么用呢?

突然,视线范围内感觉有东西在动!

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一条尾巴,正越过箱子的底部,朝我探了过来。

是与我并排扛箱的那个怪胎!

一定是我刚才发出的声音让他感到异样,现在想通过尾巴来确认一下。

我盯着那尾巴,它正尾尖朝上,试探着,倒并没有上来就卷住我的身体。

我将身子向后缩,将右手提着的怪胎的头颅举到与我脑袋齐平的位置,这时候,它的尾尖也快接近了我的头部。

我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沉,瞅得很准,刚刚好怪胎的尾巴触到了斩下来的头颅。

只见那尾巴尖在头颅上一点,卷过头颅的半边脸,迅速就缩了回去。

我从嗓子里挤出两声轰鸣,尽量模仿我听到过的怪胎的声音。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总得发点声音,否则更容易引起怀疑。

没人理会我,只是快速朝前移动着。

试探我的那个与我并排扛箱的怪胎也消停了。

“紫霞!紫霞!”我在心里唤道。

火苗飘移下来,离我更近些。

“你升到这口箱子的上方,看能看到些什么,这箱子肯定有古怪。”我对紫霞说。

火苗点点头,轻轻一纵,升到箱子之上。

火苗摇曳。

我的脚因为一直要发出那种“嚓、嚓、嚓”的声音,必须拖着走才行;肩上还扛了东西,感觉到越来越累,恐怕坚持不了太久。

如果这口箱子真有问题,那我得想办法在到达怪胎聚集地之前将“问题”找出来、再随机应变,否则,就这样一路跟随着几个怪胎回去,陷入众多怪胎的盘踞之地,就靠我身上这一柄白骨利刃,肯定是没用的,估计瞬间就被瓜分吃掉了!

火苗降了下来,与我并肩。

“怎么样,看到什么没有?”我问。

火苗摇摇头。

“被盖子盖住了?”我又问。

火苗点点头。

我咬咬牙,现在首先就是要想办法打开盖子。

我准备轻轻抛下手中的怪胎头颅——它已经没用了,但不知怎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扔,将其夹在腋下。

伸手在箱子外侧摸索着。手感确实很像石头,摸得到凸起和凹槽,像是在石头上镌刻着什么。

我的手指在凹槽中划动,突然心中一动。

“紫霞,凑近点,让我看清楚这箱子上刻着什么?”我在心里冲着火苗大喊。

火苗荡了过来,光线明亮了许多。

果然,这口黑黝黝的、岩石打造的又长又深的箱子外侧,刻了许多古怪的花纹,再仔细看,应该不是花纹,而是——人形!不止一个人形,而是好几个,看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

借着火光,我发现这人形图案并非是孤立镌刻在石箱尾部、我扛举的位置,而是从我前面的石箱侧面绵延而来,经过我的位置,再继续绵延下去,想来,这镌刻的内容肯定是围绕着石箱侧面,像一卷完整的画卷。

应该就是这样的,那么如果能够完整地看到这幅镌刻的画卷,就能知道这石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了,至少两者一定有联系!

我又激动起来了。可是,我除了能看到我肩头这一块石箱侧面的内容,我没法看到其他九个怪胎所在位置的内容啊,除非把它们都支开。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望望四周,我们现在正走在水边,一边是水,一边是石壁,路有些变窄,而且是一个微微的下坡,石箱的重量前移,更多地压在在前面几个怪胎的肩上。

怪胎们移动的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我迅速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决定铤而走险。

我无声地矮下身子,将肩膀从石箱边沿挪了出来,站定,屏住呼吸——竟然没有一个怪胎发现我脱离了队伍,它们继续前进着。

在火苗的光线映照下,我屏着气,贴着石壁,悄无声息地窜到了怪胎们的前面,守在它们即将经过的路段,从腰上取下白骨利刃,慢慢弯下腰,调整好自己的姿势。斩下来的怪胎头颅就放在我的脚边。

领头的两个怪胎,一左一右,分别扛着石箱的两个前角,拖着它们的尾巴,挪了过来。

它们的步伐惊人地一致。很好。

当它们同时抬起它们的一条尾巴的时候,我抡起白骨利刃,横扫了过去,精准地斩向了它们落在地上的那条尾巴,与此同时,我提起手边的怪胎头颅,朝着水面远远抛了出去,听到头颅落水的声音。

两个领头的怪胎发出几乎一样的吼叫声,一条尾巴已经被斩断,身子瞬间失去了平衡。

其余七个怪胎也忙不迭闪避,石箱被重重砸在地上。

其中一个领头的怪胎尖利地叫了一声,纵身跳入水里,其余八个仿佛被命令了一般,亦跟随着跳了下去。

“紫霞,快来!”我在心中低喝。

绕着石箱,我快速浏览石箱侧面镌刻的内容,火苗尽量凑得更近些。

一圈下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整个石箱的侧面,是一幅完整的画卷。

但这画卷的内容……我趁着那几个怪胎还在水里搜寻,再次将镌刻的内容细细看了一遍。

如果……如果这石箱上刻的内容,不是随手涂鸦的话,那么我想我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了。

我朝黑暗的水面上望了一眼,有几个怪胎的头和身子,正在水里浮浮沉沉。

我攀住石箱的顶,奋力一纵,爬了上去。

“紫霞,看光!”我在心里唤道。

火苗悬在我的头顶,照着石箱的盖子。

我看得清清楚楚,盖子上也有镌刻的痕迹,但不是文字、不是花纹,也不是石箱侧面上镌刻的那种人形,而是一个巨大的凹痕,确切说,是一个躺着的人的凹痕。

有头,有肩膀,有微微张开的双臂,还有两条腿。像是有人在此躺过,留下痕迹后又离开了。

我趴在凹痕边沿,查看着。

这是一块完整的的箱盖,除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平躺的凹痕,看不到任何按钮、把手,或者开关——这石箱怎么才能打开?

难道这盖子是靠推开的?

我喘口气,又望了一眼水面,那九个怪胎已经下水一段时间,当它们发现它们搜到的不过是一个同类的头颅时,肯定会恼羞成怒、迅速返回。

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事已至此,我必须一试。

我从石箱上蹦下来,拼命去推箱盖,一边推一边用手摸索着盖子边缘,希望能有所发现。

没有,什么都没有。

我的手在石箱上下到处摸索,情急之下,我对着石箱轻声道:“谁在里面吗?听到请给我一个信号。”

石箱如同一头沉睡的怪兽,身上的皮毛光滑得无处下手。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

怪胎们开始陆续朝岸边游过来。

没有时间了。

躲到一边去,埋伏在路边的石丛里,让怪胎们无法擒住我,可能不难,但,我看过了石箱上镌刻的内容,我知道,我不能任由这些怪胎将石箱带到它们的同类聚集地去。

一定还有办法的。

汗从我的头发里毛扎扎地渗出来。

我已经听到了一个怪胎爬上岸、从它的嗓子里发出的吼吼的恼怒声。

忍不住回头一看,它的手里还提了一样东西——我斩下来的那个怪胎的头颅!

它的身后,跟着几个一同上岸的怪胎。

我深吸一口气,纵身而起,再次跃上了石箱的盖顶。

怪胎们上了岸,朝着石箱围了过来。

有一个怪胎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愤怒,从它的嗓子里不停发出短促激烈的吼声。

其他怪胎们紧跟着一个一个陆续呜呜回应。

难道它们是在点数?

我趁着怪胎们一片愤怒慌乱,轻轻地挪动身子,将自己安放进石箱盖子上的人形凹痕里。

头、身子、胳膊和腿,竟然刚刚好、非常吻合,仿佛这凹痕就是为我量身定做。

耳朵里听得一清二楚,它们好像真的确认了有同类失踪、被斩首,一个怪胎发出绵长的怒吼,听得我的耳朵嗡嗡直响。

如果这声音传到它的同类聚集地、将那些怪胎们招来,那我今天就彻底没戏了。

我躺在凹痕里,心里想着,如果它们一无所获、扛起石箱、继续前行,那它们会不会发现石箱重了、进而将我查找出来?

好吧,不用等它们“继续前行、进而查找”了,九个怪胎已经攀着石箱的箱壁,爬上了箱盖,瞪着空荡荡的眼窝,朝我爬了过来。

第140章 陷阱

白骨利刃就横在我的手边。这是我第一次爬上箱顶时放在这里的。

我陷在凹痕里,伸手将能将利刃拿过来,但我不能。

九个怪胎,已攀上了箱盖,离我太近,我发出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能让它们瞬间将我撕成碎片!

两个分别被我斩断了一条尾巴的怪胎,暗绿色的脸格外狰狞。

其中一个耳朵紧绷绷地支棱着,搜寻着任何一点可能的声音,它在箱盖上探出它的手掌,只听“嗒!”的一声,它手指里隐藏的利刃亮了出来,磕在箱盖上,距离我唯一的武器——白骨利刃只有两指的距离。

它手掌不动,抬起手指,指尖上的利刃敲打着箱盖,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如果,它再前进一点点,它就能碰触到白骨利刃——我不能失去这个武器!

幸而转动眼珠是不会发出声音的。我扫视一周,怪胎们不知何时已无声地贴近了我,脸上是敬畏、恐惧、兴奋又愤怒的神情。

它们为什么是这副神情?

难道跟这个石箱侧面镌刻的内容有关?

耳边突然听到“嗒”的一声,我一瞥之下,只见那个被斩断了尾巴的怪胎将它指尖的利刃重重一弹,手掌腾空,向前一窜,眼看落掌之处刚好就在白骨利刃之上!

如果抢回白骨利刃,那么我的行踪必然暴露;如果任由它掠走白骨利刃,那么我将再无武器傍身。

我该怎么做?

它们知不知道我就藏在它们面前的这个人形凹痕里?它们伸出手爪就能够碰到我。

箱盖一定是可以打开的!箱盖一定是可以打开的!

机关在哪里?

“机关在哪里!!!”我听到自己的一声暴喝!

太爽了!

为了害怕它们听到我的动静,一直小心翼翼、蹑手蹑脚、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如今,我已是困兽,几乎没有可能逃出生天,索性大喝出声,以泄胸中浊气!

九个怪胎不提防我一声猛喝,都吓得一愣。一个家伙干脆就从箱盖上滚落下去。

举起手掌的那个怪胎惊得将手掌停在半空,忘了落下。

我伸出左手一扫,将白骨利刃揽进了怀里,右手在凹痕里拼命摸索:在哪里……在哪里……

在这里。

我的手指突然碰到一个凸起,一个放置我的胳膊的凹痕的内部,有一个明显的凸起!

“中了!”我心中一阵狂喜,又是一声大喝,揪住那凸起往上提。

无动于衷。我躺在凹痕里,一动不动。

怪胎们终于反应过来,听着我的声音——没有比这更明确无比的信号了,从它们的嗓子里发出轰隆隆的吼叫声,纵长了胳膊,齐齐亮出了手指尖的利刃,向我猛扑过来!

我将手攥成拳头,顶住那个凸起,闭上眼,死命一捶!

只听“瓮”的一声闷响,我身下的人形凹痕突然裂开,我的身子陡然一空,坠了下去。

“紫霞过来!”我已经来不及跟火苗用心意传声,直接大叫起来。

火苗迅速飘移而至,与他一同压迫到我脸上来的还有数张怪胎的脸,它们的脸被火苗照着,裹着黏液,绿得发亮,没有眼睛的眼窝盛满了嗜血的渴望。

这是我看到的最后一眼——就在火苗极速下坠、想要与我同在、已经碰触到了箱盖的一瞬,盖子合上了。

我坠入黑暗里,就在这石箱中。

我愣愣地躺着,手下意识向胸前拢去,感谢神,白骨利刃还在我怀里。

我一下坐起身,头“梆”的一声撞在什么硬硬的东西上,我又倒了回去。

是了,我现在正掉进了石箱中呢,刚才撞上的肯定是石箱的盖子。

我握着白骨利刃,躺在黑暗里。

刚才摸到的那个凹痕里的凸起,肯定是打开这石箱盖子的机关,凹痕裂开,就是盖子打开,那为什么又那么快合拢了呢?

那么快,快得火苗都来不及投身进来,快得怪胎们都来不及碰到我的身体!

从头顶箱盖处传来“咚咚”声和敲打的声音,怪胎们仍在不懈地找寻我。

我躺在石箱里,一动不动——如果它们也摸到了那个凹痕里的凸起,那怎么办呢?

不过那个凸起,它所在的位置很是特别,基本上只有完全躺进凹痕里的人,才有可能摸索得到,它们?恐怕智力堪忧。

事实证明,它们果然没有这个智力。

一番敲打、摸索之后,我隐隐听到怪胎的轰轰声,然后,只觉得身子一震,石箱被抬了起来,怪胎们继续前进。

我这才重重出了口气。

暂时应该没事,直到这口石箱抬到怪胎们的聚集地那里。

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石箱的内侧。我躺着的箱底摸上去是岩石的质地,不过平滑细腻很多。

脑海中浮现石箱外侧上镌刻的图案,我看了两遍,刻得很粗糙,但内容还算完整,如果我理解得没错的话,那应该是一个“复活”的故事:

1、先是一个拖着两条尾巴的怪胎,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在浅水处游曳,岸上散落了很多人和其他生物的残骸,还有不少鱼头、鱼骨什么的;

2、接着,一束光一样的东西将大眼睛怪胎笼罩;

3、大眼睛怪胎仿佛沉入了很深很深的水底,岩石嶙峋,这时候,它的眼睛消失了;

4、数个怪胎沉淀在世界最深最黑的地方,这时候的它们,只有眼窝,没有眼睛,它们脸上是狰狞和愤怒的表情;

5、曾经的大眼睛怪胎被放置在一个长方形的箱子里;

6、箱子分成了三层;

7、怪胎在最下面一层;

8、一个人类的男孩躺在中间一层;

9、一个人类的女孩躺在最上面一层;

10、箱子打开,男孩和女孩的血液和眼睛被怪胎们取了出来;

11、被取出来的东西放进了箱子里躺着怪胎的最下面一层;

12、怪胎从箱子里出来,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

13、大眼睛怪胎在浅水处游曳。身边的水里,影影绰绰是无数只重新长了眼睛的怪胎。

这就是石箱外侧上镌刻的那个完整的故事。

我突然一阵耳鸣,仿佛有一万只鸟在我耳边疯狂鸣叫。

我伸出手,测量着我待着的这个石箱的高度,我去!只是一个从手肘到指尖的高度距离!

怎么会这么矮!我在石箱外面的时候,看到的石箱高度,至少是三个这么高啊!

三个!

三个!!

我完全清醒过来了!

这个石箱根本就有三层,而我,现在,正自投罗网地待在最上面一层!

陷阱。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原来,智力堪忧的根本就是我自己。

我长叹一声,本以为眼泪会滚滚而落,但只觉眼睛干涸,一滴泪都没有。

我躺在石箱里,身子随着怪胎们的移动而晃动着。

我即将成为一个祭品,一个为了让怪胎重新长出眼睛、重新回到浅水世界、重新能够大快朵颐人类和其他生物的——祭品。

不对!

我,美意,来到世间,绝对不是为了成为湮没在这世界最深最黑之处的怪胎的食物而来,当然更不会是为了成为这些怪胎的祭品而来!

没到最后一刻,我怎么能够放弃!

就算到了最后一刻,我也不会放弃!

就算咬死你们、将眼珠抠出来喂鱼,我也不会成全你们!

我“嘿嘿”一声冷笑,那笑声袅袅,在黑暗的石箱空间里,仿佛像长了牙齿一般,无声地贴上来,对着我的皮肤轻轻地咬。

我打了一个冷颤——如果这个石箱被分成了三层,我在最上面一层,那么第二层……谁在里面?难道是空的?

第三层呢?谁在里面?曾经的大眼睛怪胎?

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我将白骨利刃攥在手里,几乎要攥出水来。

我在箱子里艰难地翻过身子,将耳朵紧紧贴在身下的岩石板壁上。

听不到任何的动静。

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仍然没有任何回应。

我攥紧白骨利刃,朝着岩石板壁狠狠砸了下去。

石箱一个晃动,感觉抬着箱子的怪胎们停了下来。

我的头皮一阵麻,生死就在分秒间!我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手里的白骨利刃上,再次砸了下去……

“咔嚓!”一声,利刃断了,我心里一沉,只听一个鬼里鬼气的声音从我身下的岩石板壁——的缝隙里传上来:“你……怎么才来?”

第141章 雾影

这声音犹如,激得我血往头上涌,头皮一阵麻,耳朵嗡嗡有声。

“落英!落英!是不是你?是你在下面吗?!”我趴在岩石板壁的缝隙处,对着下面大叫。

又没有任何声音了。

“落英,我知道是你,我听出来你的声音了……”我颤抖着说。

他不再应我,让我也有些慌张起来,难道又是幻境?我发生了幻听?

但刚才那声音听上去虽然有些微弱、失真,但明明就是落英的声音,我不会错认。

但之前在水底地道入口处拦阻我们的那座冰山,明明看得清楚,落英就是被封存在冰山里,还对我说:“我在这石壁已待了很久,气息不足,要赶快!”等到冰山真的被打碎,落英根本不在里面,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他在一块巨大的冰层碎片的倒影里,有气无力地对我说:“我说过我被困石壁,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出去?”

被困石壁?可他明明是被困在这石箱中啊!

“落英!落英!拜托你再吱一声,让我知道是你啊!”我摸索着身下的岩石板壁,确认这板壁真的被白骨利刃敲击出了一条缝隙,我对着缝隙不肯死心地唤着。

仍然没有任何声音。

我快喘不上气了,但也不至于窒息。

无论是不是落英,但肯定是有一个“人”的,这个人也被困在石箱中,应该跟我是友非敌,得先想办法将隔在我俩之间的岩石板壁弄开再说。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断掉的白骨利刃,想着这武器虽然断了,但也不至于断成碎末,总能找到一截骨头,拿来用用,胜过我徒手劈石。

果然,被我摸索到一段骨头状的东西,我攥着一端,便要提起。

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手里的骨头松脱出去。

估计是怪胎们盲着眼,走路踉跄起伏。我定定神,又将手摸了出去。

再次摸到了那段骨头,我将它攥得更紧些。

有什么东西附上我的手,停在我的手指上,不动。

它不动,我也不动。

黑暗中,不知对方是人是鬼还是怪物,感觉不到它的呼吸,只凭手的触感,不像是一具有生命的。

我跟它僵持着,身上的血液一点点变冷、停滞——我所在的这石箱的最上面一层里,竟然还“藏”着一个“东西”?

岩石板壁下的那个“人”,也许是落英,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冷汗从头发里渗出来,仿佛从头皮里长出来的虫,蠕动着从额角爬了下来,又凉又痒。

我实在坚持不住了,伸出空着的手,重重擦拭自己的额头。

眼前怎么有点不一样了?我好像能模糊地看见点什么东西!

“紫霞!你也进来了吗?”我在心中喊道。

不对,不是紫霞的火苗之光,是一种紫气幽幽的光。

我认得这个光!

我心中一动,伸出手,大力擦抹自己的额头,在我额头的正中,有一枚紫色的灵翅,而刚才我在擦汗的时候,发现不知何时,灵翅上竟然被涂抹了厚厚的一层黏液。

黏液!

一定是那断尾怪胎在我脸上涂抹黏液的时候,将其抹在了我的灵翅之上,使得灵翅既不能发动它的能力,也无法在黑暗中为我照明。

肯定是这样的!

我心中一阵喜,顾不得借着灵翅的光,去看看附在我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只想着迅速凝神静息,利用灵翅的力量将我和落英带出这种境地。

……没有用。

灵翅像是陷入了沉睡一般,除了发出幽幽的淡紫色的光芒,没有任何动静。

希望升起,然后落下,如同潮水将我卷入海底,等待我的只有黑暗沉寂的窒息。

我长叹一声——是的,我发出声音了。有一种绝望到达极致后的愤怒,居然重新燃点我想要活着、想要出去、想要再见到哥哥他们的勇气,我对着淡紫色光芒映照下的手,不加掩饰地长叹一声。

依稀有一个影子,像人,又像龙,既是一团影子,又是一团雾,缠绕着我,对我攥着白骨的手发出力的作用。

它终于有所行动。

它开始掰动我的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眼看它就要掰开第五根,而这最后一根一旦掰开,手中攥的白骨就要落地。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我缓出一口气,冷静地问。将被掰开的手指收回来,再次攥紧了我的武器。

“咯咯!”面前的一团雾影发出一声轻笑——那不是人类能发出来的笑声。

“不管你是谁,请先听我说,”我借着灵翅散发出来的光,努力将对方看得更清楚,奈何它真的只是一团雾影,连个清晰的轮廓都没有:“我是美意,我没有恶意,我是为了逃避追杀才躲进这个石箱里,但看样子,你之前就已经在这里了,如果我打扰到你,请你原谅。现在我拾起这段骨头,是想将身下这层岩石板壁敲破,因为,我的朋友在下面,我要救他出去——而且时间很紧,片刻间我们就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你是谁?”

雾影并不答我,继续“咯咯”轻笑着,笑声竟越来越大,仿佛心中无限欢喜、难以自抑。

“你不说就算了,但请你别这么大声,我们现在还置身在这个石箱里,外面就是九个凶恶的怪胎……”我有点不满。

“咯咯咯!”雾影笑得更大声了:“‘怪胎’?你是这样称呼它们的?……嗯,它们也只配这样的称呼!”

“不过一个称呼,我无意多加讨论,现在我要用这根断骨,敲开这层岩石,请你别再阻拦。”我客气地说。

“没用的,那个真的没用——那应该是一截‘怪胎’的胳膊吧。”雾影终于不再“咯咯”发笑,语气认真许多,声音听上去清脆俏皮,像一个小小男孩在说话,但,我看到的只是一团雾影。

“你看出来了?确实是,但怎会没用?我刚才就用这个白骨利刃将身下这层岩石砸出了一条缝。”我有些不服气。

“一条缝,哈,多亏了你这条缝……但也只能是一条缝。”雾影说,感觉那一团雾影里真的隐身了一个小男孩,说起话来,孩子气的,边想边说。

“我要试试,还请让开。”虽然这个雾影出现得甚是诡异,但现在当务之急是将这石箱下层里的人给弄出来,我急于知道那人到底是不是落英。

“我已经在这石箱里待了5000年,要是像你这般性急,还不早就熬成灰、熬成油了……算了,你试吧。”雾影说得很是轻松,听得我悚然心惊。

5000年?!

待在一口箱子里5000年?!

我怎敢深想,先不管那么多了,待我将落英从下层放出来,再跟这雾影好好说道说道。

借着灵翅的光线,我将眼睛趴在岩石板壁的缝上。

一片黑乎乎,什么也看不见。

耳朵贴上去,什么也听不见。

“二层那小子傲慢得很,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将他身下的隔层击出一条缝隙,很细,但已经足够我穿身而过,啊——”雾影的声音里全是庆幸,像小孩子得了点心的欢愉{被困在这石箱中5000年,竟然还能有这般愉快的语气,真是难得}:“我终于可以摆脱下层那恐怖的空间,终于不用跟那……‘怪胎’两两相对,相对了5000年啊,我都不抱任何希望了……都得感谢二层那小子啊,只可惜,他傲慢得很,任我怎么问询,他一概不说,要不是刚才他同你说了一句话,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哑巴!”

“那……那你又是如何从二层来到我这一层的呢?”我沉着声音问。

“不用压着声音说,听到就听到了,是时候来做个了断了,哦,我能来到这石箱的顶层,还不是你英勇地将这隔板开了一个缝,真的很谢谢你,让我离重见天日又近了一步。”雾影咯咯轻声笑着,听上去,是发自内心地感谢我。

“那你还说这白骨无用?”我很是奇怪。

“确实无用,一条缝,已到极限。你可知这石箱是什么做成的?”雾影问我。

我不吭声。

“将专门挑选用于献祭的‘怪胎’的血肉剔除下来,只剩白骨,白骨成粉,与岩石粉末糅合,调以‘怪胎’们分泌出来的、独有的黏液,制成了这口箱子,所以,你用那白骨棒就想将隔板砸破,你觉得可能吗?一条缝隙,真的已是极限,成全了我而已。”雾影笑得很老实,像个乖孩子。

“一条缝隙你就能穿身而过,你……你到底是什么?”我突然觉得很是不妥,轻声问道。

“我?你同我说了这半天的话,还看不出我是什么?”雾影咯咯轻笑着说:“我是一个等待祭品出现的幽灵,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5000年!”

第142章 龙戒

“你……原来你就是那个被诅咒的大眼睛怪胎的……幽灵!”我心中大惊,瞪着眼前的这团雾影。

“你瞎说什么!”幽灵很是不悦,脆声脆气道:“你这丫头刚才根本就没听我说话是不是?我说我跟那‘怪胎’在这石箱下层中两两相对5000年,我怎么可能是那家伙的幽灵!”

“我恨它入骨!”幽灵继续道,语气里颇有怨毒:“那家伙因为它的残暴嗜血、滥杀无辜,受了诅咒,是罪有应得,偏生我倒了血霉,被落咒时,我正与它缠斗,一并遭了诅咒,魂灵就此附在了它的身上,脱身不得,随着它困在这石箱中,一困就是5000年!”

“你是谁,为何与它缠斗?”我听这幽灵说话倒也诚恳,起了好奇之心。

“我是谁,不紧要,”幽灵道:“只是数千年前,这怪胎在东部水域兴起,迅速成为浅近水域的霸主,水中、岸上,只要是有气息的,没有它们不吃的,哪怕是沙子、石头,它们恨不得都要啃上一口,我实在看不过眼,就寻了机会,想亲手杀了那双尾妖的妖王……”

“双尾妖?”我打岔问道。

“是啊,你应该见过它们的样子了,人身鱼尾、且是双尾的妖怪。”幽灵继续道:“我与它正斗得激烈,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强光耀眼,耳边轰鸣,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和那妖王缠卷在一起,朝最深最黑的水底坠去,我就知道,那妖王被诅咒了,而我,被无辜地连累……”

说到后来,幽灵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被诅咒后,我数次想要脱离妖王、逃离水底,渐渐我才发现,原来我的魂灵已在咒语念出的时候附在了妖王身上,与它捆缚在一起,根本脱身不了,而且,这双尾妖沉入的水底,根本不是你想出便出的,这,根本就是一个湮灭了的角落,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有世间的人从此经过——对世人来说,这个地方从来都不曾存在过。”幽灵的声音里有了森森的寒气。

“你们竟然会来到这里!太不可思议……”幽灵像个孩子,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万分欣喜:“而且刚刚好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如此完美的祭品!难道是上天垂怜,要解除咒语?解放被囚禁的魂灵?5000年……我终于等到了今天……”

“对不起,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们机缘巧合、途经此地,是有任务在身,绝不是什么上天给你送过来的‘祭品’。”我一边说,一边提起半截白骨,狠狠砸在岩石隔板的缝隙处。

白骨碎成数片,撒在我的身边。

我支起胳膊肘,重重砸向缝隙。

“我说过没用的,除非……我俩互相帮助。”幽灵脆生生地说。

我不理会它,拿胳膊肘拼命地砸。

幽灵轻轻将我一拂,我只觉胳膊一软,趴了下去。

“你不想快点见到你的朋友——听你的语气,好像是很重要的朋友。”幽灵俏皮地问。

我趴在隔板上,手压在缝隙上,喘着气说:“想,非常想,但5000年前,那双尾妖就作恶多端,5000年后,我看它们没有任何长进和改变,一样的残忍嗜血,甚至吃掉我的一个好朋友,我怎么可能‘帮忙’让这群妖怪解除囚禁、重新回到世间去?你们是一体的,我知道,但我无法成为祭品、解除咒语、将这妖王唤醒,进而将你解放……”

“那……那我怎么办?!”幽灵着急了,声音变得尖脆:“我是无辜的!当年的我甚至是勇敢的!我孤身挑战双尾妖的妖王,差一点就一战成名、威武天下,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情!5000年,我与一个妖怪在这湮灭之地的暗箱之中待了5000年,神还不肯开眼,将我救赎出去吗?我又做错什么了呢?!”

“那你只能去找……神,我不是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女,说什么我也要带走我的朋友、活着离开这个地方,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很诚恳地说,心里有一些黯然神伤。

“我不要听什么‘对不起’!你和这个少年能够出现在此地,你甚至自己进入到这个石箱里,这一切都是神的安排,神垂怜我,终于肯放我一条生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幽灵狠气任性地说。

我理解它,但我也知道说不通,只能什么都不说。

突然我的手心一阵痒痒。

是我压在缝隙上的那只手!

有人用手指艰难地挠我的掌心!

“落英!落英!我知道是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救你出来!”我低声喊着,身上的血又开始沸滚。

这石箱上层空间就这么高,脚和膝盖根本用不上,武器已成碎片,唯一能用的就是我的手掌、胳膊肘和——我的头。

我昂起头,深吸一口气,朝那缝隙砸了过去。

“居然用这种不要命的办法,真是服了你了……你可不能死。”幽灵拂过,将我的头轻轻甩开。

“我说过我俩互相帮助,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幽灵嗔怪道。

“我帮不了你,哪有脸去请求你的帮助?”我低声说。

“……唉,算了,谁叫我龙戒是这般侠义心肠的人呢,”幽灵语气里带着顽皮的骄傲:“一看你为了朋友,连头带命撞过去,就让人又是欣赏又是怜惜,我帮帮你吧……”

“龙戒?你叫龙戒?”我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一团雾影的幽灵,轻声道:“好别致的名字。”

“咯咯!”幽灵像个孩子一样,趣趣笑出声来。

“你是人、是雾、还是别的什么?我看到的你只是一团渺雾暗影。”我问。

“这个……以后再说,来,咱们先把你那傲慢的朋友给放出来。”龙戒像个孩子,突然来了兴致,清脆地说。

“我想知道……若是你帮我将我的朋友救了出来,能否帮我们逃离此地……我是说……”我嗫嚅着,自己也觉得心中不忍,我跟落英逃离石箱,留下这个名叫“龙戒”的神秘幽灵与那妖王困在这石箱中,再待上个5000年?

教我如何心安!

“这个……再说。”龙戒不置可否。

“要不……你同我们一起走?”我觉得如果能这样,那再好不过。

“咯咯!”龙戒笑出声来,情绪瞬间变得低落:“你真是天真,我若是能走,还用等5000年吗?我的魂灵已跟这石箱下层里存放的妖王捆缚在一起,咒语不解除、它不能醒来、魂灵不能归位,我自然亦是如此,我的魂灵也得不到解放。你说你看到我是一团‘渺雾暗影’,这是我的魂灵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可以离开那妖王的身子,附着在岁月的尘雾之上,天长日久,成了这副模样……”

“你能离开那妖王的身体?那不就行了吗,我们可以带你走!”我低声叫道。

“离开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从最下面一层飘荡到最上面一层,又不可能离开这石箱,况且我的真身还在那妖王的身上,我能去往哪里?做一个依附在烟尘之上的孤魂野鬼?”龙戒的声音听上去有一股淡淡的凄凉之意。

“好,我愿与你互相帮助!你帮我救出朋友、离开此地,我助你拿回真身,让你身魂合一、回到世间!”我望着龙戒,毒毒地一点头。

“咯咯,”龙戒又是一声轻笑,声音乖巧:“你既然是主动进入这石箱中,想来你已经看过了石箱外镌刻的图案——你和你的朋友如果不能成为祭品,那妖王就不可能醒来,我的真身也无法取回……唉,怎么偏偏你会成为这个祭品,同你说话越多,我越不忍心。”

“我也不忍心——留你在这里。”我望着龙戒,认真地说:“我昏睡了十六年,醒过来不过几天,很多好吃的我没尝过,很多可爱的人我没抱过,我才不要绝望,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放弃,到了最后一刻,我也不会放弃,我就喜欢死磕!我一定要带走我的朋友,也要带走你!”

龙戒漂浮在我面前,半晌无语。

“来吧,把你的手放进我的雾影里,让我们来看看人类的气血与我这5000年的灵气相融,能够有多大的威力。”龙戒的语气里有可爱的小得意。

我将双手摊开,缓缓探入雾影。

雾影渐渐缩小,像两朵饱含水分的乌云,将我的手笼了个严严实实。

雾影仿佛滋生出一种稠重的力量,牵引我,将我的手沉甸甸地压在了岩石隔板上。

我盯着雾影下的手,已经无法看清,只觉得双手变得极大、极沉,有两股力量,一股来自手上的雾影,一股来自我的自身,力量在手掌上交汇。感觉手掌已经成了两座巨大的蓄水池,力量在其中汹涌地鼓胀,各种沸腾,各种滚烫,随时都要决堤炸开!

“奇怪……我竟然看走眼了……不过,这气血,已经够了,咯咯!”龙戒突然轻笑着说。

“什么看走眼了……我觉得我充满力量了,我要开山劈海,别拦着我!”我大声说。

“没人拦着你,隔板已经被你熔了一个大洞,赶紧拉你朋友上来吧。”龙戒提醒我。

我盯着面前这个被“熔”开的大洞,顾不上惊诧,俯身朝着下面躺卧的少年大喊:“落英!把手给我!”

少年缓缓将身子躺平,仰脸看我。

惊得我一个哆嗦,竟然一头栽了下去!

第143章 变脸

我迎着少年的脸,眼看就要砸了上去!

少年身子微微一蜷,给我让出来一点空间。

我“砰”的一声掉落在少年的身边。

这逼仄的空间,我的脸对着少年的脸,额头上的幽幽紫光洒在对方的脸上。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我揉揉眼睛再看,发出鬼一样的声音:“你……你不是落英!”

少年一张极其苍白的脸,眼睛冷得瘆人,浓眉斜入鬓中,嘴唇灰白,神情威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不发一言。

“你不是落英,你是谁啊……你把落英藏到哪儿去了?”在他不怒自威的注视下,我一阵心虚,一边质问他,一边用眼睛搜寻着这狭小的空间。

少年仍然沉默,身子向后又闪避了一些,脸上有一种古怪又不屑的神情,仿佛怕我碰触到他。

这时候我才看到,他也是一身藏蓝色衣袍,腰间系着雪白长绦,头发用一根藏蓝色的丝带绾着——跟落英一模一样的装扮!

我心里突然一阵不好的预感,抬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到我的面前,嚷嚷出声:“快说!你把落英怎么样了!难道你……你把他吃了?然后换了他的衣服假扮他?!”

少年冷静地看着我,眼神里似乎在研究什么,既不羞恼,也不辩解,继续沉默。

“龙戒!龙戒!你快下来!”我慌不迭叫着。

这、这太诡异了。之前我在石箱上层时,听到的从中层缝隙中传来的声音:“你……怎么才来?”,那声音虽然鬼里鬼气,但确实是落英的声音啊,而且那语气,绝对是认识我的人才会说的话;后来,有人用手指穿过缝隙挠我的掌心,我更是没有任何怀疑——如果不是熟识自己的人,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向我求助?

落英的声音、落英的衣袍、落英作为朋友求助的方式,却偏偏是个陌生人!

龙戒飘然而下,因为空间实在太过狭窄,只能堪堪停驻在我和这个陌生的少年之间。挡住了我和那少年彼此相看的视线。

“龙戒,你快看看,之前你从这石箱底层穿过缝隙来到中间一层的时候,看到的人是不是这个……家伙?”我急急地问。

“黑暗之中,我怎么看得清楚,我又没有你那般自带照明,”龙戒顿了一下:“不过……”

“不过怎样?”我心急火燎。

“咯咯,”龙戒轻笑道:“我趁着这少年昏昏沉沉间,将我的灵气附上了他的手,想借着两种力量的相融,击破这石箱的隔板,但没成功。”

“就像刚才你附上我的手那样吗?咱们不是成功了吗?”我问道。

“那是因为你有气血,而这个少年没有啊。”龙戒脆声道,说得理所当然。

“气血?这个人没有气血,那他是什么?”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仍然问道。

“他是鬼喽,应该是吸血鬼,就是血族。”龙戒言辞凿凿。

血族!也就是说龙戒之前从石箱底层穿过缝隙来到第二层的时候,他遇到的是一个血族,那就肯定是落英了,那么现在这个……

“龙戒,可否请你再试探一下,现在这个少年到底是血族还是人类、或者别的什么?”我轻声请求道。

“嗤!”对面的少年发出了一声轻嘲。

终于肯发声了。却也就这一个词。

我实在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

龙戒靠他更近,他倒镇定,既不拒绝,也不配合,身体保持着之前的微蜷状态。我看不到他的脸,被龙戒挡住了。

“……一样的,没有气血的迹象——就是刚才那个血族吧。”龙戒很肯定地说。

这个陌生的少年竟然也是一个血族?!会不会太巧了点?

“血族拿来献祭,恐怕效果会差强人意。”龙戒老老实实地推测。

“喂!你怎么还在惦记献祭的事!”我不满地叫出声来。

“说真的,我的良心和求生欲正在疯狂交战呢,不知道到了最后一刻,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你做朋友,还真的叫人舍不得。”龙戒像个孩子一样,天真地坦白着。

“我不会把命留在这里,”我冷冷道:“至于这个……血族,虽然他不是我的朋友,但我要将他一并带走。”

“他不是你的朋友?”龙戒奇怪。

“我不认识他,但他跟我的朋友肯定有某种联系。”我隔着龙戒,看不到对面少年的脸,但能看到他的一双手。

那手搭在藏蓝色的衣袍底色上,被我额头的紫色微光映照着,如同一块半透明的紫玉,手指微微弯曲,坦然无惧,有一种沉着的霸气。

我的眼皮突然一阵猛跳,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想要抓住那思绪,但它迅速就飘散得无影无踪。

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这陌生少年虽然行为倒也配合,但一句话都不肯说,看样子想找到落英还得着落在他身上,先将他带出这石箱再说。

“龙戒,咱们再合作一次吧。”我轻声急促地说:“咱们现在在一个箱子里,你也知道这箱子是抬往哪里,一旦到了双尾怪的聚集地,再想脱身就不容易了,我们现在就要从这箱子里出去!”

龙戒凝在我和少年之间,我们两个人、一团幽灵,将这个石箱的第二层空间占得满满的。

龙戒不回答。

掩在龙戒后面的那陌生少年伸出手,像是要把面前的这个幽灵挥到一边去。

龙戒散散地往一边飘,我看到那少年露出来的清秀雪白的下巴。

“根本出不去啊,”龙戒的声音里有略带俏皮的小绝望:“这个箱子当初打造,就是只能从外面打开,而无可能从里面强攻——不信你可以试一试,而且,就算最后你们能出去,我也走不了,我的真身在这里、在这个躺了5000年的妖王身上,除了跟它待在一起,我哪儿也不能去。”

“我们刚才已经用我的气血和你的灵气将这隔板熔了一个大洞,难道熔通箱盖会是什么难事吗?”我不服气。

“你的气血……”龙戒咯咯笑出声来,仿佛是听到了好笑的事:“你的气血……力量不够,熔掉隔板是没问题,但想要将这箱盖弄开……还是算了吧,白费力气。”

“我偏就不信邪!”我咬咬牙,对龙戒说:“什么都别说了,咱们先合力将这中间一层的隔板熔开,想办法进到石箱的最底层,将你的真身取回来,等你真身取回,不用我劝,你自己就千方百计想要出去了!”

“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真身是什么呢?”我问龙戒。

龙戒半晌不语。

他是一个幽灵,一团雾影,虽然他也会说话,但他会无意识地飘动。

我在等待他的回答的时候,他朝着我们身下隔板的缝隙渐渐飘了过去。

是的,这第二层和底层之间的隔板上也有一条缝隙,据龙戒说,是二层的这个陌生少年弄出的一条缝隙——他手边并无工具,他是如何做到的呢?

这个少年古怪的很,很多问题等着他来解答,装聋作哑没有用,总要想办法要他开口说话,不过,先解决龙戒的问题。

龙戒飘到了缝隙处,停了一会儿,像一缕烟,袅袅地穿过那缝隙,消失在我们眼前。

“龙戒!逃避不是办法!”我轻声低喝。

“容我片刻。”那幽灵飘摇着说。

我转头去看那幽灵散去、重新显露出来的陌生少年,他将身子蜷着,脸朝向石箱的侧面壁板,背对着我。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困在这个石箱中,想来你也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了,”我冲着少年的背影,尽量将声音显得友善些:“我本来以为你是我的朋友,因为你们居然一样的打扮穿着,但还是认错人了,你也是……血族吗?你会不会是血族蓝蔷堡的人?”

少年一声不吭。

我吸了一下鼻子,继续道:“也许你真的既听不见,也说不出,但我不会丢下你的,我的哥哥和朋友们正在想办法过来救援我,到时候,你可要跟着我,我带你离开石箱、离开这个妖怪聚集的地方。”

少年仍然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他是睡着了,还是……闷晕了?

或者,死了?

我低头看看身下隔板的缝隙,这个龙戒,不给个明白话就返身回到石箱的最下层去了,那里可是放置双尾妖的妖王的地方——哦,这妖王现在不就安置在我的身子下方吗,与我只隔着一层岩石板壁!

一想到这儿,我心里一阵冷意,又夹杂着膈应,一个躺了5000年的妖怪之王,谁知道是死是活,它要作起妖来,我还拿它没办法呢!

我将身子悄悄挪近那条缝隙,将眼睛轻轻贴了上去。

一股极其怪异的味道从缝隙里飘了上来,我有些想呕。

我强忍住不适,轻声唤道:“龙戒……龙戒……”

突然我的肩膀被拍了两下,惊得我一个冷颤,汗毛直竖。

“谁!”我回头低喝。

不是谁,是那个与我同处一层的陌生少年,他……他竟然用他的脚拍我的肩膀!!

确切说,他是用他的脚蹬了蹬我的肩膀!

“喂!你干什么!”我又惊又怒,被吓着的恐惧转换成一腔怒火:“你不会说话,你有手啊!有你这样打招呼的吗?!”

“你趴在那儿、盯着那缝隙,喊你两声都没听见,你还好意思说!”少年一边嗔怪着一边抬起脸对着我。

“落英!!!”我望着面前皎白清秀、如珠如玉的一张脸,惊天动地叫出声来。

第144章 诱饵

“是我,叫那么大声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踩你尾巴了!”落英双眼一翻,满脸嫌弃:“早就跟你说我气息不足,让你们带我出去,磨叽到现在才来,上来就是一声嚎叫,若吓死了我,也就彻底不用劳烦你了!”

我像个动物一样,后腿一蹬,朝着落英窜了过去,一下子扑在他的面前。

伸出两只手,扯住他的两边脸,又是搓又是拧,眼睛不争气地一阵阵发热,又想哭又想笑,嘴里直嚷嚷道:“真的是你!好怕你会死!刚才还有个家伙穿着跟你一样的袍子冒充你……大家要是知道你没事,肯定都高兴死了,特别是姐姐……画海她……”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想说的话争先恐后,最后都堵在嘴边,说不出口。

“画海?哼。”落英冷淡地轻哼一声。

“你还有完没完、丢不丢手?准备在我脸上刨出花来!”落英不耐烦地低喝。

“我就是想看看你这张脸后面是不是还藏着一张不同的脸,”我心有余悸地说:“就在这个石箱的第二层空间,就在刚刚,你的脖子上长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美意,”落英很是不悦,正色道:“你惯于胡说八道,有点正经好不好!你说‘石箱’,什么‘石箱’?这是什么地方?”

我盯着落英的脸出神,喃喃有声:“诡异,太诡异了,到底是谁冒充了你,还是你冒充了谁……”

“美意!”落英伸出手,提住我的耳朵,压抑着怒气,气息有些微弱:“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告诉我你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你又是如何被我找到的?”我盯着这个目光如冰的少年,确信这个傲慢又有些急躁的家伙真的就是落英,心中一颗石头缓缓放下。

我是如何一步一步落入这个境地,我当然是了然于心,现在我得知道落英经历了什么,也许某一个细节能帮助我们逃离这里。

“你先说。”落英垮着脸,心平气和地说。

“你先说,”我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握住他的手,也心平气和地说。

“经历这许多事,你的眼里终于有了锋芒狠气……没想到这么快,你就不再是那个‘愚昧鲁钝’的美意了。”落英淡淡道。

“你……”这四个字是我的死穴,谁若提起,那定会让我恼羞成怒。

落英挣脱我的手,懒洋洋地摆一摆,示意我住嘴——我更加确信面前这个人就是落英,只有他才能如此娴雅地表达他的厌倦和冷漠。

那刚才出现在我面前、藏蓝衣袍、一脸威严又死不说话的家伙是谁?

难道真是我又发生了幻觉?

如果是幻觉,为什么我会有一点点的熟悉之感?

不对!那分明就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我几乎都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反正就像有一团火,从我的脚底窜起,烧得我非得跳进水里不可。”落英不再争执,与我横卧在地,开始述说,打断我的思绪。

我的脸对着他的脸,我定定看着他。灵翅的紫色幽光拢着他的脸庞,仿佛一朵从尘埃中开出来的花,又娇艳又脆弱,眼睛盯得紧了都能让它烟消云散。

我赶紧调开了目光。

他不记得我记得,当时他逼着我在地上写字,无影手拿住我的手,在地上写出两个莫名的字:“何苦”,落英看到这两个字,当时就疯了,痛哭失声、状如疯魔,之后就纵身跳入水泽,消失了踪影。

但我什么也没说,经历让我学会了倾听,虽然我知道在这封闭的石箱中,身下还躺卧着一个5000年的妖怪之王,抬举石箱的9个双尾妖可能马上就到了目的地、石箱随时可能会被打开,但,还是耐心听下去吧,因为耐心、倾听和信任的力量,有时候真的可能给我们带来转机、让我们脱离险境。

“一进入水里,我就化身成鱼,我在焦躁和新奇中奋力向前游,按照那仙女姑姑手绘的地图指引的线路——那地图我已看过多遍,早就熟记于心{哥哥说的果然没错},当我的心绪渐渐平静,我发现自己已经游到了很深很深的水底。路线甚是复杂,暗河也很多,有好几次我都在水道的岔路口迷失,明明地图上标注得还算清晰,但不知为何,面前的分岔总是看上去有些异样,我每做一次选择,心惊胆战就加添一分,我也曾试过掉转头回到岔路口,重新选择,但每次都发现回去的那个岔路根本就不是我当初游过的。”

他的话印证了小奈说的,深埋在地下的水道犹如迷宫,它甚至能随着穿巡其中的人的心意,比如信心或者恐惧,而变幻改道。

我感到一阵寒意。这去往湮灭的精灵古国的路线比我们想象的要艰险得多,若不是怀抱着无与伦比的爱和九死一生的勇气,根本就不可能到得了那里。

仙女姑姑热爱她的朋友,信和羽;小葵是怀抱着找到姑姑的勇气。那我呢,我心中埋藏着什么,让我能够不顾一切去到那里?

我不知道。

“到了后来,我已经无法再依赖记忆中地图所绘的线路,我开始不假思索地选择,全凭感觉,根本就不知道这黑暗的水道要把我带向哪里,也不知道你们何时能够追上我的踪迹,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彻底迷失在水道里。”

“然后那一刻来了……那难忘又恐怖的一刻,”落英轻轻喘口气,声音保持着冷静,继续道:“包围住我的水突然之间消失殆尽,仿佛是黑暗中生出了一个巨嘴,将水全部吞噬,我和无数的鱼从那巨嘴的牙缝中漏了出来……”

“那是我运用了额头上灵翅的力量,将路线中的水道变成了地道。”我低声道。

“原来是你……你真是好……”落英话说一半,停住了。

我不吭声,突然发现我在竖着耳朵听身子下面、石箱中最底层的动静。

没什么动静。

“我又是愤怒又是无力,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时只是一条鱼,一条失去水的鱼。”落英调整了气息,继续道:“再狭窄的水道,就算是最强大的魔力让它的水瞬间消失,也会产生一种巨大的吸力,那吸力将我和无数条鱼拍打到水道两侧的岩壁上,我记得我是卡进了一条岩壁的缝隙里,那时候我仍然还是一条鱼,失去水让我很快就窒息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是被镶嵌到了一面镜子里,或者说,我像是被困进了一面镜子里,一面透明的岩石做成的镜子里。那时候我已经恢复了人形。”

“水道如此黑暗,你怎么看到自己的境况的?”我轻声问他。

“说也奇怪,原本眼前确实漆黑一片,但渐渐那困住我的镜子般的岩石竟然像是有反光,我仔细查看,并未发现光源来自何处,但它被照亮、并且反了光。然后,隔着那透明的岩石镜子,我竟然看到了镜子外面的——你。”

“我也看到了你,当时的你被困在一座冰山里!”我低声嚷道。

“冰山?那不是冰山,那只是一块透明的石壁,我被困在里面,能够动弹,却出不去。”落英坚持说。

“我们打碎了冰山,但冰山里并没有你,”我热切地说:“然后,画海就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冰层碎片,你在里面!”

“是的,我一直就困在透明的石壁里,我对你说:‘我被困石壁,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出去?’,然后突然眼前光亮消失,又恢复了漆黑一片。”落英的声音变得有点麻木。

“我们是想要救你……姐姐尤其着急,但刚一碰上那冰层碎片,你就……融化消失了,对不起……你害怕吗?”我轻声问他。

“我立在黑暗中,反应过来,这一切可能都是我的幻觉,看到的你也不过是幻影,我就一个人在暗中嘿嘿冷笑两声,害怕吗,还不至于。少了你的聒噪,倒也清净!”落英冷笑道。

“什么‘我的聒噪’,若不是‘聒噪’的我充满勇气,你现在还在石壁中困着呢!”我不高兴地说。

“你什么意思,难道是你把我从石壁里弄到这个鬼地方来的?”落英的脸一下子杵到我面前来,鼻尖都快顶着我的鼻尖了,他的眼睛突然在我眼前放大,唬得我往后一闪,感觉是要磕到石箱侧面的板壁上了,怎么觉得像是有个什么东西在我脑后托了一下,让我没磕着。

我下意识伸手在后脑处一摸,什么也没有。

“当然不是我……但也确实是因为我,”我一边说一边想,脑子转得飞快,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落英的手,掐住不放,激动地压低了声音说:“你听我说,一定是这样的,当你被困在水道两侧的岩石缝隙里,有‘人’发现了你,然后将你放入了早就准备好的透明石壁中,并且反射出光亮,让你的同伴——我们能够发现你,那个时候,你就成了一个诱饵,我们也确实发现了你,不过是在反射的倒影里,有‘人’知道,我们一定会追踪你的踪影、直到找到你,然后,你就被放置到这具石箱里,只等我的上钩——这不,我就千方百计、自投罗网地奔你而来、与你在此重聚,哈哈,我真的觉得自己超级聪明!”

“你果然很聪明,让我都有点不忍心——毁掉你。”一个阴嘶嘶的声音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响起,仿佛一条毒蛇,扼住了我的颈脖。

第145章 妖王

“谁!谁在说话!龙戒,是你吗?”我低声喝问。

听上去根本不是龙戒的声音,但这口石箱中,除了我、落英、龙戒,还有底层那个被诅咒而无法醒来的双尾妖妖王,还能有谁呢?

“龙戒?那个不自量力的小玩意儿!跟我斗?真是妄想!没能斗得了我,倒把自己搭进来5000年,活该!”那声音继续道,又阴冷又恶毒,像一条惨绿色的绳索,在这石箱中跳跃、试探,要索命一般。

我知道它是谁了!

“你是妖王!”我喊出声来。但随即就觉得不妥,龙戒明明跟我说,如果我和落英不能成为祭品,妖王就不可能醒来,它若不醒来,怎么可能同我们说话?

“我已经在等待那个美妙时刻的到来……我这几千年没白等,这幽幽紫光之下,你的眼睛,如此醒目,我还能听到你身体里血液流动时发出的汩汩的声音,如同一条宝贵的暗流……啊,我真的等不及了。”那阴毒的声音里夹杂了垂涎,毫不掩饰,像一条湿答答的舌头卷向我,已经等不及要吃了我。

这个声音明确表达了对我的眼睛和鲜血的渴望,我已经可以认定,这个声音就是妖王发出来的——难道龙戒在骗我?

“美意!这是怎么回事?”落英一脸的厌恶和疑惑。

“这会儿没法跟你明说,反正咱们现在是在一个石箱中,我们马上就会被挖去眼睛、放了血,作为祭品献给我们下层的这个妖怪之王,他才能复活过来、并且长出新的眼睛……”我快快解释道,脑子一团糟:龙戒有没有骗我?这妖王到底是沉睡着还是醒了?它若没有复活,它是怎么说话的?

“你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呢!赶紧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落英带着命令的语气,冷淡又严厉。

我的爷,难不成我还对这地方流连不去?能走我不走?

“装神弄鬼做什么!有本事你现身啊!”我冲着那声音低吼着。

那声音倒沉寂了。

“运用你额头灵翅的力量,我们得离开这里!”落英在我耳边低声道。

“它现在除了照明,一无所用。”我老实地说。

“你说有个什么妖怪之王就在我们的身子下方?”落英低声问。

我点点头:“还有一个幽灵。”

“幽灵?”落英想笑。

“是的,它叫龙戒,但我现在有点怀疑它跟我说的话,可能有真有假。”我一边说,一边趴着身子,将眼睛贴在岩石隔板的缝隙上。

龙戒下去石箱底层这么久了,还不上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缝隙下一片黑盲,也无动静,我嘬着嘴,压低声音唤道:“龙戒,龙戒!”

“我在这儿呢,别喊了。”耳边响起龙戒清脆的声音。

一抬头,果然,一团雾影荡在我面前。

落英侧卧着,斜睨着雾影。

“是你?幽灵?”落英傲慢地冷声问。

“是我。幽灵。”龙戒顽皮地说。

“黑暗中,你不停缠绕着我、偶尔聒噪两句,我看不到你——你竟然是个幽灵,你想干什么?”落英冷冷地问。

“能干什么,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再借了你的力,将这困住我的石箱弄个清楚明白,顺便看看石箱上层有没有祭品进来。”

“祭品?”我叫出声来。

“你不是——你算是朋友吧。”龙戒赶紧解释道。

“哼!”我将声音放冷淡些:“你什么时候从底层上来的?而且,龙戒,你是不是在撒谎,你说底层的妖王没有祭品,就不可能醒来,可我刚才明明听到它在说话!”

“妖王说话?咯咯咯!”龙戒笑出声来:“怎么可能!它说什么话呢!你是不是在这石箱中闭塞久了,发生了幻觉?”

又是幻觉!

我美意是那种颠三倒四、天天“幻”来“幻”去的人吗!

“你没骗我?”我没接龙戒的话茬,继续问道。

“已经说过的,皆是实话。”龙戒将笑声收敛。

“酝酿着的,皆是假话?”落英冷淡不客气地说。

“我还没说出来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龙戒呛了一句。

“龙戒,什么都别说了,咱们现在下去底层!我要亲眼看一看!”我说着,向面前的雾影伸出手去。

“我也下去。”落英说。

“我刚从底层上来,借着你的微光,那副场景,恐怕你并不乐意见到。”龙戒迟疑道。

“‘那副场景’?我什么场景没见过,吓不着我!”我冷静地说:“说不定在底层还能找到离开这石箱的机关呢……还有你的真身,应该跟那妖王在一起吧,咱们找到后一并带走!”

“我的真身……”龙戒的声音低下去。

“下去再说。请附到我的手上来吧。”我摊开了手指。

“你这家伙没什么本事,就是胆子贼大、古怪花样多。”落英在我耳边低声道。

其实我心里也在打鼓,刚才那个阴毒的声音,听它说的内容,应该是妖王无疑了,但龙戒说得这么肯定,不像是假的,那到底是谁潜伏在暗中呢?

趁着石箱尚未打开,先去到底层看看情况,实在不行,我就……

我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我决定先沉住气,落英和龙戒,暂时谁也不说。

雾影附上我的双手,压在了岩石隔板上。

落英看着我们,直到隔板上的缝隙越来越大,熔出一个洞来,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诧。

我正想瞅他一眼,得瑟一下,突然一股怪异的味道扑鼻而来、兜了我一脸!

我眼前一暗,恍惚中像是有一尾巨大的暗色的鱼,摆动着身体,从我脸颊掠过,留下一阵腥气。

“掩住鼻子!”落英低喝了一声。

我屏住呼吸,借着额头灵翅的光,凝神细看。

一具暗绿色的躯体平躺在石箱底层,依稀就是我看到的那些怪胎的模样,只是个头比想象中矮小了许多,没有粘液,水分已经干涸,瘦小、干枯,没有杀伤力的样子,孤零零地躺着。

我心中一松,龙戒将它形容得太过可怕,一见之下,哪有那么狰狞。

“它的脸。”落英的嘴贴在我的耳边说,几不可闻。

如果说它就是双尾妖的妖王的话,那也就是它的脸稍显古怪了。

不知道是一团雾,还是一片影,刚好就浮在它的面孔上方,让人无法看清楚它的模样。

我趴在熔出来的洞沿,将头垂得更低些,想看清楚它那云山雾罩的面孔到底有什么古怪。

落英拽住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他手指的力量——心里是有些暖的,他关心我、怕我掉下去,嘴上不说,但手在使劲。

凑得更近些,但还是没用。小小的一片暗雾,堪堪就在妖王的面孔之上,似乎凝住,又似乎影影绰绰在流动,挡住了妖王的脸。

我心里一阵急躁。伸出手想将那暗雾拨开。

“住手!”只听龙戒一声脆喝。

吓得我一个回缩。

“怎么了?!”我心怦怦直跳,问道。

“不怎么了,这就是双尾妖的妖王,你看到了。”龙戒平静地说。

“这妖王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要下去,我不相信这石箱只能从外部打开,一定能找到机关……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不说,让我怎么帮你?”我话音未落,挣脱开落英,纵身轻轻落下。

“美意!”落英轻喝一声,随着我也下到了底层。

这令人难堪的狭窄空间!

妖王不偏不倚躺在正中间,幸亏它身形瘦小,两侧留出来一些空隙。我和落英堪堪卡在妖王和石箱侧壁之间。

“你查看那边,我看看这边,留意石箱内侧有没有什么凹进、凸起的地方。”我对落英说。

“好。”难得他这么温顺配合。

“我们待着的这个石箱在什么地方放置着?”落英问我。

“放置着?”我快速地说:“我们现在正在被九个双尾妖怪抬着走呢,你不觉得颠簸吗?”

一说完,我就觉得不妥。

颠簸?连我自己都不觉得颠簸,是怎么回事呢,是那些妖怪们脚力太好、如履平地?还是……

“我们现在绝对是被放置下来了,被抬着走不是这种感觉。”落英肯定地说。

我心里打了一个突:“龙戒!双尾妖们已经停下来了吗?我们现在会在哪里?”

“我可不知道这是哪里,但,这口箱子老早就停下来没走了,你没感觉到?”龙戒的声音有点走神。

我去!

石箱早已经停下来了,外面却听不到丝毫动静,也没有人将箱盖打开,这根本不是件好事!

“落英,快点!看能找到什么异样的地方!”我的声音开始沉不住气。

“没有。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落英沉着声音说。

我这边也没有。

“两头看看。”落英说。

两头也没有任何异样。

“龙戒,如果你知道关于这石箱、这妖王更多的东西,请你告诉我,毕竟你在这里待了5000年。”我将声音控制得尽量冷静:“现在我们是一体的,如果石箱已经停下来很久而无动静,那就预示着将会有更大的动静在等着我们,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龙戒的声音比我更冷静。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检查妖王,你……应该没有意见吧。”我的声音里已经不带任何感情。我的直觉告诉我,龙戒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仅仅关于真身,它一直不肯正面告诉我。

“我没有意见。”龙戒简短地说。

“你查验身体。”我对着落英说。

落英瞥一眼面前的妖王,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恶。

顾不了那么多,我直接凑近了妖王的脸。

妖王脸上的暗雾仍在,像是一把小小的保护伞。

我屏住气从侧面望过去〖刚才在石箱中层的时候,是从上往下看的角度〗,突然发现有点古怪:那暗雾并非是悬空在妖王的脸部上方,而是……而是从它嘴里扯出来一缕雾气,然后在嘴巴附近慢慢沁开,沁成了一团暗雾,像个面罩,笼在妖王的脸上!

而且,这团暗雾是蓝色的,深蓝色。

妖王的嘴里一定有什么古怪东西!

我一把呼开妖王脸上的暗雾,妖王的整个脸出现在我眼前,我顾不上细看,只是盯着它嘴巴的位置。

它的嘴巴竟然张着一条缝!

我侧着头,想看得更清楚,额头紫光的映照下,我也确实看得更清楚——

——一个晶亮的东西正从妖王的口腔深处缓缓向外滑!

第146章 倒戈

“落英……快来看它嘴里……有东西!”我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朝着那妖王的嘴伸出手去。

“谨慎!”落英拽住我的手。

“龙戒!妖王的嘴里有一个发亮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是什么……龙戒,龙戒!”连喊两声,无人应我。

抬头,一团雾影的龙戒就在我的面前,却暗压压地凝着,根本不理会我。

“龙戒,你愣在那儿干什么,凑近点,我将那妖王嘴里的东西取出来,你看看到底是什么,有没有用!”我将声音扬高了一点。

幽灵微微一沉,降到跟我齐平的位置,我听到一个阴嘶嘶的声音,从雾影中传出来:“还能是什么!不过是那小玩意儿的真身罢了!5000年,它想尽千方百计也没能将它的真身从我身上搜出来,哈哈,它怎么料想得到,我将它的真身藏在我的嘴里!”

“妖王!果然是你!刚才那个装神弄鬼说话的就是你!”我盯着面前龙戒的幽灵低喝道:“你早就醒过来了是不是!为什么藏在龙戒的幽灵雾影里说话!”

“很奇怪吗,它们两个的魂灵共同附着在一团雾影里。”落英淡淡地说。

我突然被点醒!

是这样吗?

一定是这样!

“你说你看到我是一团‘渺雾暗影’,这是我的魂灵在漫长的岁月中,渐渐可以离开那妖王的身子,附着在岁月的尘雾之上,天长日久,成了这副模样……”这是龙戒跟我解释它为什么的魂灵看上去是一团雾影——既然它都可以,那么妖王为什么不可以!

只是万万没想到,它们两个的魂灵竟然凝进了一团雾影里!

“你这这少年更胜一筹!哈哈,我最喜欢聪明人,好,好!有了你们两个,我还怕我拿不会我失去的一切?!”妖王的声音变得愈发狠毒凌厉,听上去总让我觉得有一条暗绿色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在一点点地收缩。

“不!我不仅要拿回我失去的一切,我还要变本加厉的掠夺!这世间欠我太多!”妖王的幽灵咬牙切齿,声音都变形了。

“真是宏图大志!”落英冷笑道:“只怕是痴心妄想!”

雾影忽一下蔓延到我们面前,几乎要触到我的鼻尖,使得我眼前一暗、鼻息一窒。

“龙戒在哪里,让他出来说话!”我将头向后仰着,大声说。

“哈哈,我显现的时候,有它说话的份吗!跟我斗!我吞了它的真身,缠绕住它的魂灵,它生生世世都得依附于我!永远别想重获自由!这就是跟我斗的下场!”妖王那狠毒的声音,如同绳索已经勒进皮肉里,听得到骨骼快被掐断的咯咯声。

好阴毒!

落英就在我的身边,我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问:“如何能将龙戒的魂灵唤出来,让这妖王的魂灵隐身?”

“没用的,别消耗你那小脑袋了,留着给我享用吧,哈哈!”妖王接口道,声音听上去有些得意忘形:“自然是我的魂灵脱离了身子、附着在数千年的尘雾之上在前,那小玩意儿哪有那么深的道行!”

“龙戒的魂灵是之后才附着上雾影的——所以,你知晓它的一切,它却不知你的存在,是吗?”我大声问。

“那是自然。”妖王的幽灵显得洋洋得意。

“你可以选择显现或者隐身,而龙戒,只有当你选择隐身的时候,它才能显现,是吗?”我继续问。

“还用问?在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一切都是我说了算!世间如此,这小小石箱中也是如此!”妖王的声音透着凶、横。

“嗯,你确实很厉害,让人胆寒。”我语气中透着害怕。

“哈哈!”妖王掩不住的得意嚣张。

“但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罢了!”我话锋一转,不屑道:“刚才龙戒可不是这么说的,它说你被落了重咒、沉睡不醒,早就是一滩废物!它说若不是靠着它的真身和它残余的魂灵的滋养,你早就腐朽沉沦、破败不堪!它还说……”

“你给我住嘴!!”妖王的幽灵暴怒,雾影凝缩,变得愈发暗沉。

“我偏不住嘴!有本事你把龙戒叫出来,我们三方对质!”我知道已经激怒了它,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冷静。

“信不信……信不信我现在就挖出你们两个的眼睛、喝尽你们的血液……”妖王的声音又急又怒又硬。

“不信!”我直接打断它:“你做不到——你要是做得到,你早就扑过来了,还在这儿废这么多话!”

落英伸出手,轻轻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帅。”

“你叫龙戒出来,反正它做什么、说什么,你都知道。你也说了,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你难道真的不想听听它最真实的心声?”我将声音放缓。

“它不可能说过那样的话,它仰我鼻息,怎敢有反意——况且,它的真身还在我这里。”妖王仍在纠结。

〖哼,怕的就是你不纠结!〗

“它确实说过,可能你在打盹,错过了。”我认真地说。

“打盹?笑话!我躺了5000年还不够,还打什么盹!”妖王呛声道。

“你隐身,让龙戒显现,我来询问,一切自然明了。”我用了鼓励的语气。

“哼!有什么是我掌控不了的!我倒要听听这小玩意儿敢当着我的面信口雌黄!”妖王那颗凶残骄傲的心受了伤。

“当着你的面?哦,这是您老的真身。”我指着面前平躺的暗绿干涸的妖王身躯说。

灵翅紫色的光线下,我分明看到妖王的两条尾巴弹动了一下。

它能动了?!

再定睛细看,那两条尾巴平摊着,一动不动。

我的眼光装作无意地扫过妖王的脸,但存心细看:妖王的脸暴露在我眼前,枯皱的脸上,不同于其他双尾妖们只剩两个眼窝,它竟然是有眼睛的,一双灰茫茫的眼珠子,又大又鼓,但没有丝毫生命的痕迹,像是岩石雕刻而成。

蓝色的暗雾仍在袅袅从妖王的嘴里溢出,那个晶亮的东西已缓缓滑动到了妖王的口边。

“喂,美意,你们到底找到开箱的机关了没有?”龙戒的声音响起。

妖王的魂灵隐去,龙戒的魂灵现身,我要抓住这短暂的机会。

“找到了。”我按了一下落英的手,平静地说。

“真的……在哪儿?”龙戒的声音有点不自然的颤抖。

“在这儿。”我指着妖王那张开了一条缝的嘴,轻声说。

龙戒的幽灵雾影凑近些,再凑近些……

“竟然在它的嘴里!”龙戒无法掩饰声音里的诧异和恐惧。

“它……它的嘴什么时候张开的?”龙戒颤声问,声音听上去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难道它的嘴之前是闭上的?”落英奇怪道。

“……是的,不仅是闭上的,而且闭得很紧,5000年不曾张开过。”龙戒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它嘴里的那东西是什么?”我看着眼前的龙戒,轻声问。

“那是我的真身。”龙戒老老实实地说,声音里的激动仍未平静。

“取出来,还给你,”我轻声试探道:“你寻找了5000年的真身就在眼前!”

“……不要,我不能冒这个险。”龙戒的声音里是充满了警觉的压抑。

“我们帮你。”我热切地说。

“你们帮不了我……”龙戒那清脆的声音变得沉沉的:“除非它完全醒来,将真身还我,否则,谁也别想从它嘴里掏出来——我猜测过可能是在它嘴里,但从来没办法将它的嘴打开过,它若怒了,将我的真身吞下,我……我这5000年的黑暗和忍辱全然白费了。”

“看来……看来你们的到来真的让咒语的解开又近了一步!”龙戒的语气转换很快,带着窃喜和兴奋。

“怎么说?”落英冷声问道。

“将祭品困置在这石箱中,与妖王同处一室,新鲜的祭品那新鲜的血气,能渐渐唤醒沉睡的妖王,”龙戒的语气兴奋得很是怪异:“你们看,5000年了,终于开始松动,它的嘴已经张开了……”

龙戒那兴奋的语气将我戳了一下,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石箱早已停在某地,而我和落英仍然与这妖王囚困在一起,原来是在耐心地等待妖王的复苏——龙戒何须兴奋成这样?

除非,它根本就同妖王是一条心!

“妖王不仅嘴巴张开了一条缝,我刚才还亲眼看到它的尾巴也动了。”我说。

“真的?”龙戒的声音里有惊——亦有喜。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真的……你好像很高兴这妖王醒来,是不是当妖王彻底苏醒,它就可以吞吃我们了?”我轻笑着问。

“高兴谈不上,但一想到能身灵合一、重获自由,就……不过,妖王不会直接吃了你们,会有它的族类取走你们的眼睛和鲜血、供奉给它……美意,真是很对不起。”龙戒的一句话里,情绪变幻莫测,真不是省油的灯。

“何必要说对不起,你从来也不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替你可悲、可惜。”我淡笑着说。

“美意……”龙戒喊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这妖王有多么残暴嗜血,你比谁都清楚,你自己更是深受其害、被困这湮灭的黑暗水底数千年,难道你还要助它一臂之力、让它再次苏醒复活、贻害世间!你也曾是侠义心肠、热血沸腾,但现在,你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作恶者,真是可怜!”我恨恨出声、毫不留情。

“随你怎么说,没在这种境地待过,说什么都是废话。”龙戒的声音清脆却锋利,像是带了刀刃。

“当祭品奉上,妖王重新长出眼睛,再次杀伐四方,你就那么肯定它一定会放出你的真身,让你‘身灵合一,重获自由’?”落英淡淡地问。

“我还真不敢肯定,”龙戒脆声道:“但我的真身在它那里,牺牲了你们,我还有点希望,不牺牲你们,我一点希望都没有。”

“哦,那倒是。”落英缓缓地说,伸手在我手上掐了一下。

不知是跟他心有灵犀,还是他对我施了什么魔法,我跟他同时暴起,他两只手卡住了妖王的脸颊,我一只手伸进了妖王的嘴里,探指一捞,将那已滑到口边的晶亮的东西夹在了手指间!

我心中一喜,正要缩手而出,突然一阵腥风卷过,掐住妖王脸颊的落英的手被卷开了,妖王的嘴,瞬间合上。

第147章 真身

“啊——谁让你轻举妄动的!!我的真身若有任何闪失,我一定会杀了你!!”龙戒的声音变成了一把真正的薄刃利刀,朝着我割过来。

我已经顾不上它在叫嚷些什么,低头看着妖王,它的嘴紧紧合着,刚好卡在我的手指关节上。

我尝试着移动,后退或前探,却丝毫挪动不得。

我勾动手指,还好,龙戒的真身、那个晶亮的东西还挂在我的手指上。

“落英!你没事吧!”我环顾四周,扬声问道。

“没事……像是被什么东西卷到。”落英蜷在角落里,声音倒还正常。

“是这妖王的尾巴。”我回头一看,妖王的两条尾巴已经又恢复了安静,好像根本没动过一样。

之前我看到,它的尾巴只能微微动弹,这才片刻功夫,就已经能够伸缩席卷——龙戒这一点没撒谎,一定是我和落英的血气,正在唤醒沉睡的妖王!

当它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是我和落英被挖去眼睛、攫取鲜血,成为真正的祭品的时候。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哥哥在哪儿?忘言在哪儿?紫霞的一束火苗去寻求救援,为什么到现在救援还不出现?!

我们待在这被诅咒的湮灭的地底深处,困在这无法开启的恶气满盈的石箱里,而石箱外,不用说,一定是无数个等待着妖王发出信号、然后将我和落英带出去,挖眼、放血、制造祭品的双尾妖们……

哎呀!我将刚才一闪而过的念想迅速回放:祭品……带出去……信号……

信号!

信号!!

一定是这样!

这口石箱只能从外部打开,但什么时候打开,是由妖王说了算!

它之所以被放置在这个特殊的石箱里,就是在等待着祭品,当祭品——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齐备的时候,在这个封闭的石箱里,少年和少女的血气将彻底唤醒沉睡的妖王,到那时候,妖王就用约定好的方式通知石箱外的同类将箱子打开。

会是什么方式呢?

会是什么方式呢?!

“龙戒,我们做一个交易。”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我的真身……”龙戒的声音透着惊恐和绝望。

“你的真身无恙。”我冷静道:“还在我的手指上挂着,也就是说,你的真身现在由我掌握。”

“别忘了,你的手还在妖王的嘴里。”龙戒尖利的声音,像个失控的孩子。

“是啊,妖王已在渐渐苏醒,它已经可以掌控它的嘴巴的张合,”我轻笑着说:“你觉得如果我拼命挣扎,妖王会不会出于本能、咬下我的手、顺带将你的真身吞进肚子里去?”

“那你5000年的黑暗和忍辱,就真的白费了。”我又补上一句。

“什么交易?”龙戒警惕地问。

“告诉我妖王命令石箱外的同类打开箱子的信号是什么。”我冷静清晰地说。

“咯咯咯!”龙戒笑出声来:“美意,你真是想象力丰富,当妖王彻底苏醒,请问有什么是它办不到的呢,打开石箱,小事一桩,何须发什么信号给外面的同类!”

我心一惊。它说的有道理。

石箱外镌刻的图案迅速在我眼前划过:箱子打开,男孩和女孩的血液和眼睛被双尾怪取了出来……取出来的东西被放进了石箱里的最下面一层……妖王从箱子里出来,大睁着眼睛……

妖王是在献祭结束、吞噬了祭品之后才自己从箱子里出来的,之前石箱都是被其他双尾怪打开的!

我牢牢勾紧了手里的东西,开始扭动手腕、手掌在妖王的嘴里挣扎。

“你在干什么?!”龙戒的声音里透着惊惶。

“我在看到底需要多久你的真身才会脱离我的手指、坠入妖王的肚子里。”我淡淡道。

“你……你住手!”龙戒提高了声音喊道。

“快脱手了。”我面不改色道。

“我哪里知道信号是什么!”龙戒喊出声来。

“你当然知道!”我冷笑道:“从妖王被落咒的那一瞬间,你就同它密不可分,你不可能不知道!”

“快!雾影在凝聚、变得暗沉,恐怕是妖王的魂灵要取代龙戒的魂灵、显现出来了!再问不出来,就没有机会了!”落英的声音不再冷淡,而变得焦躁。

“龙戒!我美意是未来天下的王者!你的真身此刻在我手中,我用性命向你保证,一定护住你的真身,让你身灵合一、重获自由!你再不用被这妖王钳制!”我嘶吼道。

“……信号……信号是……”龙戒清脆的声音变得暗哑。

我凝神细听。

突然手指一紧,妖王的嘴巴并无变化,我却觉得从它的口腔深处生出来一股力量,将我的手、连带着我手指间攥着的龙戒的真身,一齐拽了进去。

“落英!助我!”我大喝一声。

落英爬窜过来,一只手按住妖王的脸,另一只手拽住我的手腕。

“龙戒!快说!!”我又是一声暴喝。

必须马上从这石箱中出去,我已经感觉到妖王觉醒的力量在越来越强,离开了石箱,也许就能阻止妖王觉醒的进程,也给我们赢得一点生机,哪怕外面已经是遍地妖怪,也要出去!

“哈哈,太聪明的人往往死得快。”我再次听到了妖王幽灵的声音。

它显现了,它回来了,龙戒的幽灵隐身了。

我失去了自救最后的机会。

一个力量顺着我的背蜿蜒到我的后脑处——原来是它!之前我跟落英在石箱中层说话的时候,头差点磕到石箱侧面的板壁上,有个东西在我脑后托了一下,那时候,它就已经苏醒,已经能够从下层空间中通过缝隙卷到我的身后。

绝望和暴怒瞬间席卷了我。

借着灵翅的幽幽紫光,我看到两条舌头状的尾巴已缠上了我和落英!

妖王的嘴巴像一个钳子,咬住我的手,死不松口。

而妖王口腔里的力量也越来越强!我几乎已经无法控制住手指的姿势!

我奋力将指尖向上,不管龙戒有怎样的私心,它毕竟只是想重获自由活下去,我绝不能让指尖攥着的龙戒的真身掉进妖王的身体里头去。

手指越来越不听使唤了,就在我感觉龙戒的真身即将脱离我手指尖的一瞬,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绷直了手指,奋力将龙戒的真身朝上一顶……

我的手突然顿住了。

停止了在妖王口中的挣扎。

从妖王口腔深处生出来的力量也戛然而止。

妖王的嘴也停下了钳制的力量。

我的手指在妖王口中徒劳地划拉了两下,心中一片死静——

——我最终还是亲手将龙戒的真身葬送在妖王的身体里了。

落英看出异样,伸手掰开妖王的嘴,我将半个手掌缓缓退了出来。

万念俱灰。

“美意,你的手……”落英的声音有点异样。

我低头一看——一枚指环正正戴在我的右手食指上,泛着暗蓝色的莹莹之光。

我伸手便要将那指环脱取下来、以便细看,但试了两下都不能够。

我将手举到眼前,借着灵翅的光,细细查看。

这是一枚古老的指环,不知用何物铸成,沉重,镌刻着苍老的纹路,散发出暗蓝色的光芒,并不明亮,却足以渗透黑暗。

我转动指环,眼前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缠卷在身上的妖王的尾巴渐渐松开。

我凑得更近些,突然,倒吸了一口气。

这指环上镌刻的纹路,竟然是一条龙、一条蓝龙、一条口含明珠的蓝龙!

刚才那闪过我眼的明亮,就是指环上的那颗明珠!

我将掩在胸口的明珠取了出来,明珠上,两条龙,一蓝一红,栩栩如生。

“唉,你真是够不靠谱的,有宝在身,却不会用。”落英忿忿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用,”我不悦道:“不论是明珠,还是灵翅,我都尝试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是被诅咒的湮灭之地,‘腾龙王者令’和灵翅的力量都发挥不出来。”

“看来这就是龙戒的真身了……戴在你手上倒挺合适。”落英轻笑道。

这家伙,总是无可无不可的,这会儿又忘了我们的处境了。

“取不下来了。”我轻声说:“而且,这指环上镌刻了一条蓝龙,看样子、神态跟我的那条蓝龙一模一样……连口里含的明珠都很像。”

“这龙戒与蓝龙一定是有渊源。”落英撇嘴道。

“什么渊源?”我问。

“什么渊源,你问龙戒,问我干嘛?”落英不耐烦。

行,臭小子,先不跟你计较,等出去了再说。

我盯着面前沉甸甸的妖王幽灵的雾影,手在下意识地转动着指环。

难道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正在苏醒过来的妖王已经松开了缠卷住我们的尾巴,老老实实躺在那儿;妖王幽灵的雾影也闭上了它的声音,不再好勇斗狠。

妖王的复苏仿佛停滞了。

我转头看着落英,他也正看着我,又看向我的手,而我的左手,正在无意识地转动着右手食指上的指环。

“美意!我们有救了!”落英突然掐住我的肩膀,兴奋得叫出声来。

第148章 爆炸

“快念‘腾龙王者令’!”落英的脸仿佛一朵融化在紫色月光里的烟火,又冷又美地跳跃着。

我贪婪地盯着他的脸,只觉这种非人间的美,转瞬即会消散,再不能多看一眼。

“美意!眼又直了!这是你发花痴的时候吗?!还以为你长进了,唉!唉!”落英恼得连连叹气。

“都跟你说了,我之前试过了,没用的。”我脑子暖烘烘一片,轻声应他,只觉所有的威胁都停滞了,我只想懒洋洋地叹息,然后什么也不做,等着哥哥来把我救出去。

“你怎么了!被魇住了?”落英气急败坏伸手拍我的脸:“美意,你这个没出息的家伙,你低头看看你那颈中明珠!”

落英的脸仿佛被点燃了,有一种明亮的、热烘烘的气息,愈发显得他眉目如画、俊秀无比。

——他的脸在这阴暗的石箱中怎么变得如此清晰?

我可能真的被什么东西给拖进梦魇里去了。

我低头看看悬在胸前的明珠,嗬!明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明亮,仿佛有光从珠子的内部映透出来,又绕着珠子游走,时隐时暗,将整颗珠子衬托得莹润夺目、光华万丈。

最奇是珠上那条蓝龙,神态威风狰狞,双眼圆瞪,龙须似乎都在抖动,随时都要从那明珠上腾身而起、飞龙在天!

“他……蓝龙要干什么?”我问落英。

“他像是受到召唤了……你这蠢材,赶紧念‘腾龙王者令’啊!”落英急得骂人。

“没用……”我苦着脸,摇头,是真没用,我在问完“蓝龙要干什么”之后,就已经在心中默念过口令了,但是,明珠上的蓝龙像是被什么力量给束缚住了,只见挣扎翻腾,却无法脱珠而出。

红龙亦是如此。

明珠越来越亮,将整个石箱空间照得亮堂。

落英的脸犹如一朵盛放的睡莲,皎洁却凛然。逼得我不敢看。

“指环!”落英指着我的手,低喝道。

指环在震动!将我右手食指震得微麻。

“转动它,继续转动它!对它说话!”落英命令道。

“说什么话?”我一边转动指环,一边问落英。

“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就像刚才,你无意识地转动指环的时候,你一定是很自然的在想:‘你这妖王,松开你那恶心的尾巴!你这妖王,收住你那好勇斗狠的声音!’,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一切就都如你所愿了。”落英无比肯定。

“你……你竟然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轻呼出声,又是惊诧又是佩服,这个落英,太神奇了,读心术不亚于紫霞。

“别跑偏了!”落英不耐烦冷喝道:“谁耐烦去猜想你的心思!是个人在刚才那种情境下都会是这种想法,好吗——你到底照不照做!”

“你认为这指环,它能接收到我的意念,并且将意念成真?”我说出来的话,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是我认为,事实确实如此。”落英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躺在我们身边的妖王,后者正耷拉着尾巴,老实得可疑。

“你……你居然能将这龙戒戴在你的手上?!”耳边再次响起妖王幽灵那惨绿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不再像索命的绳索,而是透着不能置信的恐惧。

“被诅咒之前,我与龙戒缠斗,不肯丢手,就是因为我一心想将这枚指环占为己有——向来只有最好的东西才能配得上我,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将这枚指环戴在我的手上……”妖王的幽灵声音里居然有一丝落寞。

“你到底是谁?难道不是他们为我准备好的祭品之一吗?你应该只是一个祭品啊!”雾影中妖王的魂灵,不甘心地喊着,嚣张的气焰在瓦解。

“我是美意,至于祭品……看来你5000年的等待只能化为泡影。”我咬牙道,听着它的不甘心,觉得很是解气。

被明珠照得亮堂堂的石箱中,躺着的妖王突然动弹起来,将双尾拢在一起,环成一个筒状,开始有节奏地敲打石箱的侧壁。

“不好,这妖王在给箱外它的同类发信号!”落英反应甚快:“箱盖很快就会被打开了!我们会很被动!美意,快想办法使用这枚指环的能力!我来阻止妖王!”

落英说着,朝妖王扑了过去。

妖王一改瘦枯矮小的衰样,摊在身侧的胳膊突然暴起、伸长,手上的三根指头朝落英抓了过去。

我眼前寒光一闪,是妖王手指里藏的利刃亮了出来!

“落英!小心!”我大喊。

“别管我,快看看如何利用指环!”落英说。

“我们合力将这妖王擒住,纵然石箱被打开,那些双尾妖们也不敢拿我们怎样!”我急中生智,建议道。

“废话!你倒是来捉拿它啊!”落英恼道:“你看不出来它已经完全苏醒了吗……哎呦,这什么玩意儿,我胳膊都被划破了!”

糟糕!一定是妖王手指尖的利刃伤了落英。

我顾不上许多,也合身扑上。妖王那枯瘦的脑袋突然欠身而起,瞪着它那死鱼般岩石雕琢的眼睛,朝我撞过来。

我一阵惊惶,手下意识地按在了食指的指环上,一边转动,一边口中喝道:“躺倒!收刃!”

妖王“铛”一下,应声倒回箱板上,手也从落英身上撤了回去,指尖的利刃收进了手中。

落英隔着躺在地上的妖王,一把将我揽在怀里,哈哈大笑:“好你个美意!”

耳边除了落英的笑声,还有敲打的声音——

——那该死的妖王仍在不放弃地用筒状双尾敲打石箱侧壁!

我推开落英,转动指环,清晰指示:“停止敲打!”

妖王继续。

“让妖王停止敲打侧壁!”我飞快地转动指环,指环在我食指上震动,嗡嗡有声。

敲打仍在继续。

“落英,怎么回事!指环失灵了?”我心里一阵慌张,将右手的食指举到落英的面前。

“嘘——别说话。”落英突然压低了声音。

隔着石箱,我好像也听到有什么动静,正在接近。

一转念,似乎又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怎么办?”我低声问落英。

“它们已经爬上了箱顶。”落英绷紧了声音。

我的脑子一阵嗡嗡,我和落英的血气已经将妖王完全唤醒,石箱打开,外面是成百上千的双尾妖怪,对付我们两个,绰绰有余,攫取我们的双眼和鲜血,献祭给妖王,妖王将再次复活于世间……

“安心接受这成为祭品的命运吧!”妖王幽灵的声音恢复了得意和凶残。

我的手指突然一阵剧痛,只见举在落英面前的我的右手食指,被躺在地上的妖王猛然抬头、一口咬住!

待我反应过来,想要用另一只手去转动食指上的指环,我的手已在妖王的口中。

落英眼疾手快,伸手便拽,但,还是晚了一步。

飘荡在我们面前的雾影、那妖王的幽灵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阴笑声:“片刻之后,你俩不过是一滩被挖去了眼睛的血水!这龙戒,我怎么可能让它落在你的手里!纵使我无法戴上、无法驱动它的灵力,我也会将它吞进肚子里,让它生生世世为我所有!这龙戒的灵力,我不能占有,那么谁也别想染指!”

说着,妖王的嘴开始收紧、咬动。我的食指卡在他的口中,如同要绞断了一般,疼痛难忍。

落英突然贴近我,在我耳边快速低语。

我忍着手上的痛,将他说的话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如同电闪雷鸣之后、大雨落下之前,有一种下定决心、大开杀戒的宁静感。

我奋力扭动妖王口中的我的手指,让食指上的指环转动——只是微小的转动,但它确实是在转动。

我朝着面前的雾影,妖王魂灵显现、龙戒魂灵隐身的这团雾影,大声呼唤:“龙戒!龙戒!我以龙族王者蓝龙主人的身份召唤你!命你的魂灵速速现身、附上你的真身!”

面前的雾影无动于衷。

“龙戒!龙戒!你的魂灵即刻听命:”我用空着的手握住胸前蓝龙相赠的明珠,再次沉声呼唤:“5000年,你已脱离龙族太久,是时候回归你的真身,回到你的主上蓝龙的面前。”

雾影突然收缩、下沉,在我的眼前挣扎、纠结,乌压压暗沉的颜色被明珠的光芒镀上了一层莹润的光。

只听“咔”的一声,妖王嘴里不知是牙齿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甚是锋利,嵌进了我食指的骨头里。

“啊——”我痛不可当,叫出声来。

落英急怒之下,伸掌朝妖王的脑袋劈了过去。

妖王咬着我的手指,向旁边一闪,痛得我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只见明珠的光芒像一个柔和的罩子,将雾影团在中央,雾影渐渐缩小,扭曲着,仍在拼了命的奋力挣扎一样。

“再坚持一下!龙戒的魂灵正在挣脱!”落英扶住我的手,脸已经冻成了一块铁,眼睛却烧红着,跳跃着熊熊的火焰,又是愤怒又是心疼。

我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的刺痛,从妖王嘴里、那咬噬在我的食指骨头上的地方,传导到我的整个手上,我感到手在变得肿胀。

只见那团缩小了的雾影突然变身成一缕泛着莹光的雾线,直奔我的右手而来!

妖王仍咬着我的食指,但我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疼痛了,一种怪异的肿胀的感觉在从手掌的内部向外扩张。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的外观仍然是之前的模样,但为什么我感觉像要炸开!

雾线没入妖王的口中,隐没不见。

不知是我的眼睛变得能够透视,还是我的心犹如明镜,映照出那个隐没的世界,我看着雾线缓缓绕上我的食指,拢在指环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渗进指环里去。

手的肿胀感愈发明显,我明显感觉到有两股力量,在以我的手为战场,疾速游走!

我低声道:“炸了,我要炸了……”

落英不明所以:“什么要炸了?”

他话音未落,我只觉得我的手已肿胀到了极点,仿佛一头豢养在我手掌里的巨兽,瞬间挣脱了铁链,发出一声惊天怒吼,将我的手、还有妖王的头,炸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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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渊源

“美意……成了。”落英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有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

我再也无法伸出我的双手,探到未来的窗外,任由浩浩的风拂过我的手指,再触摸上某人的脸颊,将风的痕迹和我喜爱的手指的姿势留在那里。

我甚至无法用手掩住脸,就开始嚎啕大哭——因为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右手。

我竟然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

“你哭什么……赶紧睁开眼!”落英的声音近在耳边,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不耐烦。

“不!”我摇着头,感觉眼泪飙了出去。

我怎么敢睁开眼、亲眼看看血肉模糊的我的手和妖王的头碎成一片!

“快睁开眼,你这个矫情的家伙!你听不到外面那么大的动静吗?!”落英气急败坏地说,一只手搭上我的脸,开始掀我的眼皮。

我一把推开他,轰然将眼睁开!

哦!我大口喘气,除了感谢神,还能说什么呢?

我的右手仍在!

手掌内肿胀的气息在瞬间爆发,将我的手完全震到麻木,我已经无法感知手的存在,但千真万确,它没有血肉模糊,也没有支离破碎,它好好地在我的手腕上长着呢!

一枚幽蓝的指环安静地环在我的食指上,沉甸甸地散发着岁月的光芒。

刚才落英贴近我,在我耳边快速低语,我将他的话照样说出,一个字都不曾更改——这枚指环名为“龙戒”,且有蓝龙和明珠镌刻其上,难道它真的就像落英教我说的,它是蓝龙的戒指?

我盯着食指上的龙戒,仍然是我之前将它从妖王口里取出来时的样子,但,仿佛有哪里不同了。

我凑得更近些,突然一愣,是的,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指环上的蓝龙和明珠是静止的,而此刻,一条灵秀矫健的蓝龙正在追逐明珠,绕着指环循环往复,在指环上游曳不止!

我伸手轻抚龙戒,只觉指肚上一阵窸窸窣窣,定睛看去,只见那正在游曳的蓝龙竟然从指环上昂起头来,将它的龙角在我的手指上轻轻擦蹭。

我的心中突然一阵柔软,想到了在我眼前生生消失的蓝龙,想到了那个叫做“岸儿”的幻身成新的蓝龙的绿毛怪,长叹一声,禁不住泪水滚落下来。

生亦何欢,死亦何忧。我醒来不过数日,已满目皆是生离死别、悲欢聚散,真让人心灰意懒,还不如隐身在红蔷堡中,一身落拓红袍,一头不羁卷发,做一个永生不死、逍遥快乐的吸血鬼,无趣是无趣了些,但有哥哥陪伴,我还有什么不满?

“你这家伙又开始魂游天外了!”落英没好气地冷笑道:“趴在这妖王七零八落的脑袋上,亏你还能又哭又笑、嘴角含春、痴笑出声!”

我瞬间从梦中惊醒,低头一看。

我的天哪,我居然支着胳膊肘、趴在妖王那碎得连他亲娘都不认识的破烂不堪的脑袋之上!

“我炸了它的头。”我盯着这一片狼藉,妖王躺在石箱的底层,只剩了一个身躯。

“反正不是我,”落英撇撇嘴,指了指我的手:“应该是那龙戒的威力。”

“龙戒啊龙戒,告诉我,可是你做的?”我伸手转动指环,轻声问道。

“舍我其谁?”右手食指上的指环微微震动,有声音从指环的震动中隐隐送了出来,有点龙戒的顽皮意味,带着金属的铮铮之音。

“龙戒!你魂灵归位、身灵合一了?”我心中欣喜。

“拜你所赐。”龙戒话音简短,听不出喜乐。

“你与那龙族的王、蓝龙,到底有何渊源?”我想从龙戒那里听到答案。

龙戒无语,只有指环上的蓝龙在不停游曳。

“龙戒,一别5000年,不料想在这种境地见面。”一个润泽、略显苍老的声音淡淡地说。

听得我微微一震,这声音,听上去,陌生又熟悉,仿佛是从我的心窝里掏出来的一样。

“相见不如不见,何须相认呢。”龙戒的声音里有一种倔强的苍凉。

“你现在戴在这个少女的食指上,也算是与王、与我再续前缘,又怎能不认呢——你可知这少女是谁?”那润泽的声音娓娓道来,使我瞬间忘了仍然置身在这凶险的石箱之中,而石箱之外,只会是更加凶险。

“能将我堪堪套进她的食指之中;能让你助我一臂之力、使我身灵合一;能让我身上这条蓝龙重新游弋、明珠重新大放光芒的少女,会是等闲之辈吗?我何须多此一问,你自然会如实相告,咯咯!”龙戒说着,竟然发出它惯常的笑声,但听上去,比哭还难听。

我留神听着那润泽的声音,眼睛盯在落英脸上。

落英正愣愣看着我,眼神放空,已然走神。

突然,他眉头一皱,盯着我的胸口,不发一言。

“她叫美意,她是王等了2000年的主人,亦是——”润泽的声音稍作停顿,继续道:“明珠我的主人,是解放我龙族的希望所在。”

我和落英同时望向悬在我胸口的明珠,我的眼珠子几乎要像紫霞那样——哦,紫霞,我好想你——掉出来了!

这润泽的声音竟然是蓝龙相赠的明珠说出来的话!

明珠伴我良久,我居然不知道它会说话!

我将明珠托在掌心,激动万分,只见蓝龙和红龙附身其上,仍然一副腾挪挣扎的模样,却脱身不得。

“明珠,不论你说出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都照单全收,因为一颗明珠能说出如此娓娓动听的话,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我热切地说。

“美意……”明珠的声音从珠子里浅浅渗出来,如同镀了一层莹润的光泽——声音也可以美好到仿佛能够抚摸,我心生欢喜,竟然叹了口气。

这世间仍然有许多有趣的生命和灵魂,我舍不得他们。

回红蔷堡了此残生,终究是不太可能的吧。

“美意,”明珠继续道:“我与这龙戒相识已久,渊源颇深,只是后来……”

我一边听着,一边不动声色地使上了劲,想将龙戒从食指上取下来。

听话听音,明珠与龙戒之间似乎有些一言难尽的过往,蓝龙、明珠与我出生入死、肝胆相照,我现在戴着龙戒,似乎并不合适。

“可不可以有那么一次,我自己的故事由我自己来说。”龙戒像个犟脾气的孩子,生硬地说。

“请便。”明珠的声音虽然润泽,但也可以说是,冷淡。

它们之间,不仅有渊源,还有宿怨。

“明珠,我早已看到,王附着在你之上,5000年不曾相见、敬拜,那也不急这一会儿了,待王腾跃空中,我再正式相见。”龙戒说,语气尚算恭顺。

“嗯。”明珠淡淡应道。

“美意,也请你暂时莫将我取下,待我说完,你再决定留下我,抑或放弃我,可好?”龙戒又对我说,语气倒是和缓些。

我松开手,点点头。

“美意,5000年前,我乃龙族之王——蓝王右边前足第五爪上的一个小小指环,”龙戒的声音隐隐铮铮,带了一丝金属的颤音:“我是由何物打造、又是如何来到蓝王的爪上,我并不知晓,我只知道,天长日久,浸淫在龙王的灵力里,我也不知不觉汲取了王的灵气,我开始变得像人一样洋洋得意、不知饱足,我想要更多。”

“一日,王似有心事,喝得酩酊大醉,昏睡过去,五天五夜没有醒来,我不知怎的,就鬼迷了心窍,幻出触手偷取了王身上的一片鳞甲,不知是否感到疼痛,王突然醒来,看到是我,竟然挤出一丝笑意,旋即又昏晕过去。”

“按理说,我应该就此罢手,带着这片鳞甲远走,但似有一个小小的暗魔在不停地对我说:‘你好傻啊,这样你就满足了?你真是眼浅!你可以比他更厉害!站在世界之巅!’嫉妒和贪婪的野火瞬间烧旺了我,我在王的身上搜寻着,直到我发现在他颈脖下方有一片金色的鳞甲。”

“呃。”落英突然轻轻发出声音,我瞪了他一眼。

他伸出手,指了指箱盖的方向。一脸的生无可恋。

我拍拍胸脯,让他放心。妖王已经挂了,至少是不用担心成为祭品了,至于箱外那些双尾妖们,我又不是没杀过,就缺一件趁手的武器,我瞄了一眼躺在面前的妖王的胳膊。

再说还有龙戒,这个家伙虽说之前有过倒戈,但应该还是对我没有信心、害怕我把事情搞砸、让它失了真身,现在它身灵合一,应该不再担心了,估计能是个得力的助手——希望它与明珠、蓝王之间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吧。

“也许我不肯当即离去,心里念想的就是这片金色的鳞甲。”龙戒的声音低一些,带着瓮声。

“你倒实诚。”明珠的声音虽然润泽,但隐隐透着愤懑。

“传说每一个龙族之王的身上都隐藏着这样一片金色的鳞甲,”龙戒不以为意,继续道:“那是他们灵力的来源和命脉之所在……”

“原来你也知道这片金色的鳞甲是王的命脉之所在!”明珠润泽的声音变得锋利:“那你怎么能下得了手?王待你不薄,你是他最钟爱的灵戒,作为一枚指环,你所拥有的灵力已是世人所不敢想象,但你却并不知足,你为了自己的私欲,不惜置王于死地!”

龙戒沉默不语。

我盯着妖王被炸成碎片的脑袋,突然发现并非是我想象的血肉横飞、到处黏液,而是干燥松脆的一片一片。我忍不住伸出手,忍着恶心摸了一下,手指刚触到,那碎片就朽了一般,瞬间成为一滩阴绿色的粉末。

我抬头看一眼落英,他的脸上也是一种奇怪又恶心的表情。

我朝着妖王躺在那儿、已经失去了头颅的躯体,缓缓伸出手去,指尖刚刚一触到妖王,它的躯体就摧枯拉朽地在我眼前化为一阵暗绿色的烟尘!

简直让人目瞪口呆!

这妖王竟然完全是朽的?!

我解决掉的那几个双尾妖,没有哪个像它这样的啊?

我正等着龙戒与明珠的下文,突然,妖王化为的那股烟尘与它脑袋碎片化成的粉末缠卷在一起,成了一团阴绿的雾气,几个盘旋之后,直接就朝我笼罩了过来。

第150章 道别

“过来!”耳边落英一声低喝,还没等我真的过去,他已经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胳膊罩住我的头。

隔着他藏蓝色的衣袍,我听到他“咚!咚!”沉重有力的心跳,不知怎的,我突然想起红蔷堡,我沉睡了十六年的那个房间,有一扇沉重的乌色的门,虽然我从来没机会去推推看,但每次看着画海咬着牙、使着劲推门进来,我就有一种厚实、靠得住的踏实感。

此刻落英的怀抱,就像那扇门,厚沉沉,令人心安。

我轻轻挣开他,心里感动,嘴上反倒说不出什么话了。

哥哥曾念书给我听,书上说:“患难见真情”,落英虽然古怪傲慢,嘴又毒舌,但真算不上是个坏人,他只是见不得人蠢。

妖王朽成的阴绿色烟尘绕在我的头顶、身侧,久久不去。

妖王身已朽去,徒留一片凄惶雾气而已。

我心倒也不慌,沉住气,看着它,看它到底要做什么——它又能做些什么?

“它在告别。”手指上的龙戒说。

“跟谁告别?”我问。

“你。”龙戒说。

“借你之力,我爆了妖王的头,妖王的身躯化作烟尘来跟我道别?真是说笑,难道它不是来吞噬我的吗?”我奇怪道。

“妖王的已朽成烟尘,但维系它5000年气息的妖气已灌注你身,还有这指环上附着的妖王的魂灵仍在,它是在跟这些告别。”龙戒声音不高,但表述得已经足够清楚。

“你在说什么……我不喜欢开这种玩笑!”我严肃正色道。

“我身上背负太多过往,已经忘记如何开玩笑了。我说的是事实。”龙戒继续道:“我与这妖王待在石箱中已5000年,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当初打造这口石箱,就是怕它魂飞魄散,将它的肉身和魂灵以及保住它气息不断的妖气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我的脑子一片浑噩,耳边反复响着“妖气已灌注你身”这句话,对于龙戒说的话,根本无力反应。

“无妨。”落英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短而有力。

“刚才妖王张口咬你的手,是不是将牙齿嵌入你的骨头里了?”龙戒问。

我木然点点头。

“我的真身就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龙戒说。

哦,是的,我忘了它是一枚指环了,当时妖王咬我手指的时候,龙戒就戴在我的右手食指上,我是为了保护它不落入妖王的肚腹中才被咬的,真是好人做不得!

我一阵懊恼。

“在它咬噬你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一股暗绿色的气息从它体内急涌而出,顺着它的牙齿竟然传导入你的手掌里……那个时候,你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吗?”龙戒问得很冷静。

我突然一阵狂躁!它当然可以很冷静,因为被咬的不是它、被妖气灌注的也不是它!

“你看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不阻止它?!”我崩溃大叫。

落英伸手扶住我的肩膀,似乎想要给我一点安慰。我一把将他甩开。

“我做不到,”龙戒老实地说:“那个时候,我的魂灵还没归位,我几乎什么也做不成。”

“你撒谎!”我怒气冲冲:“如果你做不到,那妖王的魂灵那时候也没归位,它是怎么做到咬噬我、并且将它的妖气传导到我身上的!”

“你以为它愿意?它因为受到了诅咒,它的魂灵无法与它的合一,只能附着在尘雾之上,当它的被你和那个少年的血气唤醒之后,它终于能动了,却无法自如掌控,当它咬噬你的时候,妖气似乎突然寻到了一个出口,随着它的用力,妖气从体内窜出,沿着它的牙齿传导入你的体内。它可一点也不想将它的妖气悉数灌注在你身上,那可是5000年来,维系它的气息、等待祭品出现的它,最后的底气,但当时妖气泄出,它已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的妖气都导入了你的身体。”龙戒解释道。

“它之所以最后朽成一团烟尘,就是因为它身已朽木,既无魂灵,又无妖气,真真是魂魄皆无、烟消云散!”龙戒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苍凉之感。

“到底什么是妖气啊?”我绝望地问:“我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龙戒平静地说:“你别被一个‘妖’字给吓坏了,人靠一口气,妖也靠一口气,妖王自从被诅咒后,肉身渐渐腐朽,但幸亏它道行深,一息尚存,才能延续至今。再说,是人、是妖、是仙,又有什么分别?你尽是仙气,不杂点妖气,如何行走世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一切纯粹皆不长久,咯咯!”龙戒说着,笑出声来。

“那是因为妖气没有在你身上!”我悲愤道。

“真是笑话,那你问问明珠,我是如何的妖气冲天!”龙戒说话的姿态甚是潇洒:“就你这样,还是拯救我龙族的王?明珠又在开玩笑了吧!”

明珠冷哼一声,没有接腔。

“美意,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绝非等闲之辈。妖王这氤氲妖气虽没什么大不了,但毕竟能维系它数千年的气息,灵力不能小觑,一般人还真顶不住,犹如洪水,是引导驾驭它,还是被它席卷吞噬,到了还是看个人。但注入你身,犹如水滴入海,你能容得了它,这就是本事。你看你,神情如常,脸色如常,丝毫不见暗绿妖邪之气浮现,着说明你已经可以掌控它,你还担心什么?”龙戒说的似乎在情在理。

“我说过了,无妨。”落英瞅我一眼,声音有点不耐烦。

“它们告别完自会散去。”龙戒加了一句。

“你刚才说了一句,什么‘指环上附着的妖王的魂灵仍在’,那是什么意思?”我突然想到一点,问龙戒。

“这指环之上,既有我的魂灵,亦有那妖王的魂灵。”龙戒回答。

“什么?”我盯着食指上的龙戒,口齿都不利索了:“妖王的魂灵,它……它不是……刚才你在那雾影中挣扎,不是已经将它……剥离了吗?”

“我俩的魂灵,5000年来,纠缠在一起,几成一体,怎么剥离?已全部进入这枚指环里。”龙戒不以为意。

哈哈哈!我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堂堂一个人类的少女,身上流窜着一个十恶不赦的双尾妖王的妖气,手上戴着一枚混淆了妖王魂灵的指环,我……我成了什么了?!

“你看。”龙戒扬起了声音。

阴绿色的烟尘依然萦绕在我周身,恋恋不去。

石箱底层的隔板上,已空无一物。

曾经凶残嗜血、目空一切的妖王,蜗缩在这个石箱里,怀抱着能够重见光明、重回世间的希望,煎熬等待了5000年,等来了这样一个结局,不能不说是唏嘘。

我冲着那烟尘轻声说:“已经好好道了别,那就散去吧。”

烟尘仿佛听懂、得令,短暂一个凝滞后,渐渐散去。片刻间在石箱里已没有它们的踪影。

“美意,你还继续听吗?”龙戒突然发问。

我叹口气,正自心乱如麻,也不知如何出去,只得点了点头。

“我盯着那片金色的鳞甲,眼里再也容不下别的东西,那一刻,我觉得全世界都是我的——只要我得到了这片鳞甲。”龙戒现在的语气里已没有了贪婪,但当时它的疯狂和渴望可以想见。

“永远不要攫取不属于你的东西。”明珠声音润泽,语气淡然。

“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赢?”龙戒的声音有些阴沉和亢奋:“我只是一枚指环,必须套在某人的手上或爪上才有价值,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我不想只是一个精美的饰品,依附于主人的审美而存在,我想独立于某个人的手指或者手爪而存在,我想因为自己很厉害而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那片金色的鳞甲对我的诱惑太大,我根本无法抵挡……”龙戒的声音听上去像呓语。

“不知你当时是因为良心发现还是因为慌乱而手软,万幸你扯下的不是王的一整片鳞甲,否则……王留下了一半的命,整个龙族也得了保存……”明珠的声音慢下来:“我应该是恨你,还是谢你呢?”

“都不是,是我幻出的触手力道不够,我没有办法将整片鳞甲拽下,我只能将鳞甲对折,然后弄断它——我的能耐只够我带走半片鳞甲。”龙戒的声音听上去再也不像一个孩子的声音了,它透着冷静和残忍。

“你……真令人不齿。”明珠缓慢、痛恨的声音。

“是的,当我带着那半片鳞甲,幻化成一个蓝衣少年,逃离而去的时候,我听到王在身后唤我:‘龙戒……龙戒……回来……’他醒过来了。”

龙戒模仿着蓝龙的声音,饱含着怒气和失望,听得我的心像是被刮刀刮过一样。

如果当初蓝龙确是如此唤龙戒返回,那龙戒该是有多冷血才能继续头也不回地走掉!

“我听到王的呼唤,掉头朝他折了回去。”龙戒继续道。

我心中一松,也许,龙戒并没有那么冷血,他只是太过好胜。

“我走到王的面前,他被取走半片金色鳞甲,那是他灵力的来源和命脉之所在……所以,他一下子连龙爪都抬不起来了。”龙戒的声音变得愈发冷静:“我一拳挥过去,将他掀翻在地,我提着他平日里带着指环的前爪,冷笑道:‘这个尊贵的位置,请你留给别人吧。’”

我来不及揣摩龙戒对蓝龙说的最后一句话,突然眼前一黑,所有的亮光在瞬间消失,我又重新跌回黑暗里。

第151章 连累

“美意!”落英的声音就在耳边。

“我在这儿。”我在黑暗中探出手去,被一只冰凉修长的大手接住。

突然颈中一松,手指一动,我马上反应过来,伸手一摸,明珠已不在颈中,指环亦不在手上。

我的脑子飞快转动:他们俩去了哪里?纵使明珠的光亮隐去,我额上的灵翅还能发光,不至于眼前漆黑一片!

伸手一摸,果然有什么东西缠裹在我的头上,刚好遮住了我的额头灵翅镌刻的地方!

这东西什么时候缠上来的,我竟然毫无知觉!真是一手好俊的功夫!

我一把扯下,有光线从我额头泄出,将黑暗撕开,我又能视物了。

仍然是在石箱中,迎面是落英的脸,他的眼睛熠熠发光,脸上是难得的笑意:“以后你就跟着我,上天入地,连火折子也不用带了。”

我懒得理他,将从头上扯下来的东西举到他面前:“你看,谁干的?就刚才黑下来的一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蒙住了我的额头。”

我一边说,一边也细细看那东西,是一条米色的丝带,颜色温润,触手柔滑,仿佛是某个少女裙袍上的腰带。

“会不会……是她的?”落英突然伸手朝暗中一指。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幽幽紫光的映照下,一个米色衣袍的少女正和一个灰蓝衣袍的少年厮杀在一起!

二人身量不高,确切说,如同哥哥讲的故事书里的小人族,在石箱里辗转腾挪、无声缠斗,怪不得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我定睛看着,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两个小小少年是从哪里来的。

只见二人厮杀得甚是激烈,你来我往,却硬是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我和落英瞪着他俩,也忘了说话。

我注意到两个少年的衣袍好像有点异样,再仔细一看,只见那少女的米色衣袍上竟然绣了两条龙,一条蓝龙,一条红龙;少年的灰蓝衣袍上绣了一条暗色的龙,口含明珠。

还有什么疑惑呢,他俩必然是明珠和龙戒无疑——他们竟然幻成人身斗个你死我活!

“你俩住手!”我轻声喝道。

二人不予理会,继续拳脚相加。

虽然个头娇小,但他二人身形轻盈、衣袂飘飘,打起来甚是好看。

“让你们住手,听到没有!”我扬高了声音。

“住什么手啊,这么有趣,我还想多看一会儿呢!”落英不嫌事儿大,嬉笑着说。

“废话!他俩同属龙族,又附身于蓝龙,斗个两败俱伤,对谁有好处啊!”我没好气地说。

突然,米色衣袍的少女纵身飞起,跃到我面前,伸手轻轻一划,将我手里的米色丝带扯了过去,伸臂一展,丝带仿佛有了筋骨,化身武器,朝灰蓝衣袍的少年攻了过去。

“能不能别打了!”我叫起来。

“肯定不能啊,”落英闲闲道:“那指环当初盗取主上灵物、伤其命脉,过了5000年,不仅没有表现出幡然悔悟,反而有恃无恐地大曝细节,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而那明珠,看样子还真是不知道,一听之下,大受刺激,怎不急怒攻心、要取他性命?你就看着呗,让他们自己做个了断。”

“说的没错!”米色衣袍的少女突然一声娇喝:“他龙戒的所作所为,怎配是我龙族的一员!我只道他当初利欲熏心、攫走金鳞,没想到……没想到他竟然毫无恩义之心、那般对待我王!”

“龙戒,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米色衣袍的少女说着,突下杀手,手中的米色丝带陡然变直,像一柄锋利的剑,朝对面的灰蓝衣袍少年刺了过去!

太快!太急!

少年已然躲避不及!

“龙戒到我手上来!”我大喝。

来不及了,我眼睁睁看着那闪着莹润光泽的丝带,锋利笔直地扎进了少年的胸口!

我心中一阵爆裂,“腾龙王者令”脱口而出!

眼前忽然一暗,面上腥风卷过,两条巨龙赫然出现在面前!

一红一篮,打着响鼻,飞腾在空中!

“蓝龙!红龙!”我又惊又喜,大叫一声,冲上去,纵身跃起,蓝龙微微俯身,我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终于又将你们召唤出来了!”我喘着气回头朝落英嚷道:“口令……口令又可以生效了!”

“妖王已烟消云散,咒语自然失效,我们所处的再不是湮灭的境地,你的口令自然就能发挥作用了。”落英一边打量周遭一边应我。

“我也不多说了,所有的一切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明珠和龙戒,他们……”我对蓝龙说着,朝那生死相搏的两个少年望去。

一看之下,唬了一跳:二人竟然瞬间变得高大,身量已与我比肩,完全是正常人类少年的身高,还更挺拔高挑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呢,蓝龙现身,他们长高?

只是,那米色丝带仍然像一把剑一样插在少年的胸膛上。

少女,即是明珠,莹润清秀,如珠如玉,脸上是绝决的狠气,握住丝带的手又稳又狠,没有犹疑。

少年,即是龙戒,眉目隽永,神情阴郁,垂下眼皮,静静看着自己的胸口,嘴角一抹不屑笑意。

“蓝龙……”事已至此,我无法插手,这是他们龙族的事,蓝龙既已现身,理应由他来处理。

蓝龙将他的头轻轻蹭蹭我的面颊,将身子俯得更低,把我轻轻放下。

红龙在一旁瓮声道:“主人至今未有现身,也不知是什么情况。”

我知道他说的是忘言,我也很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只见蓝龙伸出龙爪,在那笔直的米色丝带上轻轻一拂,丝带倏然就缩了回去,明珠伸指夹住,丝带飘垂而下。

明珠一言不发,将丝带一展,系在腰间,看上去利落潇洒至极。

她双手交握,对着蓝龙轻轻颔首,面色恭顺。

“回去美意那里吧。”蓝龙的声音温和却威严。

他话音刚落,我眼前一花,明珠已从少女幻成珠子,堪堪悬在我面前。

我伸手握住,手心感到一阵冰凉润泽。

(明珠若常常幻身成少女,伴我左右,倒是一件乐事。)

转头一看,“正好。”我说,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我已从落英头上的藏蓝色丝带上扯下来一根丝绦,穿珠而过,系在颈中。

“真没把自己当外人。”落英嘀咕道。

再看龙戒,米色丝带被蓝龙拂下,离了他的胸口,只见胸口上赫然一个血洞,虽然不大,但也汩汩流血不止。

龙戒面色麻木,不以为意,仿佛流血的不是他的身躯。只是一双深色的眼睛定定看着蓝龙,眼神清冷,深不可测。

蓝龙朝着龙戒胸口的血洞伸出爪子,龙戒身子一斜,避开了。

“何必,”蓝龙沉声道:“你对我做的事我早已忘记。”

“我没忘记。”龙戒并不领情。

到底当初谁对不起谁?我迷惑了。

“你伤害你的王,难道不应该说声‘对不起’吗?”我忍不住出声问龙戒。

“伤害?谈不上吧。”龙戒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瘦削英俊的少年,只是太过阴郁。

“龙王的金鳞试问谁不想要,我能得到凭的是我的本事,我没有‘对不起’谁!”龙戒冷声道。

“你有!”我听着龙戒的话,心里很生气,大声道:“这世间谁都能去抢龙王的金鳞,偏偏就是你不能!”

“为什么?”龙戒瞪了我一眼——天哪,原来他幻化成人间少年,竟如此惊艳!

不过就是太冷太野,让人讨嫌。

“让蓝龙替你止血,我才告诉你!”我说。

“不必。”龙戒伸出手,攒成拳头,堵在胸口的血洞上。

“你说,为什么?”龙戒盯着我。

“因为……因为……”我心知龙戒这样做确然不对,但让我说出个所以然,还真是难住我。

我将哥哥给我讲过的故事、念过的书在脑海里过了个遍,突然心中一动,大声道:“因为不公平!”

“龙王这片金色的鳞甲,充满灵力,举世皆知,自然人人都想要,这一点,龙王比谁都清楚,所以,只要有生人或生妖靠近……”我已经知道如何回他,心中甚是笃定。

“生妖?”龙戒不解。

“嗯,就是陌生的妖怪。”我解释道。

“咳咳,你这献丑的毛病什么时候改一改?”落英忍俊不禁。

“不改。”我干脆道。

“别打岔,听我说,”我继续道:“生人或生妖一旦靠近,龙王就存了戒备之心,以他的能耐,是绝对不会让人妖得逞的……”

“人妖?”落英嗤笑出声。

我在他手上狠狠掐了一把,继续道:“但你就不同!你是一枚指环,且是龙王甚是喜爱的一样美物,谁也不会防备你,更不知你能幻化出触手、甚至幻化成人,而且具有那么大的野心!所以,你能埋伏在龙王的身边,趁他最虚弱、最无防备的时刻,突然偷袭,然后得手——嘿嘿,这不是不公平是什么?你靠的可不是你的本事,你靠的是你的王对你的无限信任和毫不防备!”

“精彩!你这丫头……”落英拍拍我的手:“看来,我要重新审视穿云君了。”

我说得精彩,你要“重新审视穿云君”?这是什么神逻辑?

“我是一枚指环又怎样!我不是宠物,也不是什么玩意儿,谁规定了我一定要永生永世被你踏在足下?!谁规定了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龙戒咬牙,声音变得嘶哑。

“你当然能,”蓝龙沉声道:“龙戒,你可知你来自哪里?你原本是深海最底处一座火山上的火山石,被我龙族最邪恶的一条黑龙挑中,运用他黑暗邪恶的魔法将你锻造成了一枚指环,他利用这枚指环呼风唤雨、奴役我族、魅惑众生……”

龙戒瞪着蓝龙,仿佛有一只苍黑的小手,抹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只留下一个苍黑的掌印,空白到不能置信。

“我与他一场恶斗,最终夺过指环、将指环套在我的爪上,压制住指环的邪恶之气,才将黑龙打败。本打算就此将他擒住,但我分出太多灵力来压制你,无暇顾它,黑龙趁机落荒而逃。从此我将你带在身边,须臾不离,以我的灵力来抵消你的邪恶力量,渐渐抹去你曾经的记忆,并且在指环之上重新镌刻了一条口含明珠的蓝龙,就是希望你能够改邪归正、造福族类。没想到……”说到这儿,蓝龙叹了一口气,狰狞的面容上有无奈痛心的表情。

“你的来历,龙族元老谁人不知?为了涤尽你的邪恶之气,王一直在消耗自己的灵力,没想到你恶性不改,恩将仇报!”红龙瓮声瓮气地说。

龙戒松开堵在胸口血洞上的拳头,声音变得极低:“原来是这样……谁给你权力抹去我的记忆、凭借你的一己之准让我‘改邪归正’?到底什么是邪、什么是正!是你说了算吗?怪不得我离开你之后,想要去杀了那凶残嗜血的双尾妖王,原来是被你‘归正’了!可是‘归正’了又怎么样!我还不是被那妖王连累、一同被落咒、沉入这地底深处、石箱之中,不见天日整整5000年!”

“龙戒,你一定是误会了,”蓝龙沉声缓缓道:“被诅咒的,是你,被连累了5000年的,是那妖王。”

第152章 野生

“咯咯!”龙戒冷笑出声:“你仗着自己是一族之王,就信口雌黄!我会信你?”

之前龙戒的魂灵尚未附上他的指环真身,他只是一个隐在一团雾影里的幽灵,说话脆声脆气,还很喜欢“咯咯”趣笑。

如今,他身灵合一,又幻化成人形,我第一次听到他“咯咯”的笑声,配着他清瘦的脸、沉郁的神情,仿佛嗓子眼里藏了个不相干的小人,各行其是,分裂得叫人心惊。

“随你。”蓝龙不以为意,继续缓缓道:“我之所以须臾不离、带你在身边,就是因为只有的我灵力才能压制住你的恶邪之气,一旦你离了我,恶邪之气疯长,且受那藏匿在世间角落的黑龙的召唤,你会再次成为毁灭我族、涂炭天下的隐患。”

“真的吗,你是在抬举我吗?”龙戒说

不知是不是我太敏感,龙戒的声音听上去真的有点邪气。

“我说的是事实。”蓝龙沉声道:“不过,我还真的感谢你取走我半片金鳞。”

“虚伪!”龙戒不屑道。

我感到胸前的明珠轻轻弹了一下。

“唉,5000年也没磨平你的性子。”蓝龙不怒,反而有淡淡悲悯:“当初若不是那半片金鳞,暂时凝住你的邪恶杀伐之气,你早已与那黑龙再聚,将这世间搅得腥风血雨。但邪气始终只能压制,却无法消除,所以你四处寻衅杀戮,以缓解你心中的恶火。”

“蓝龙,5000年前,龙戒是为了除害,单挑双尾妖妖王,可不是什么‘寻衅杀戮’,你是不是误会他了?”我还是没忍住,出声为龙戒辩解。

“世人做事,喜欢探寻动机,只要好心,做了坏事,亦能被原谅;我只看事情本身,”蓝龙一双鼓胀的大眼,温和地看着我:“龙戒是不是为了除害我不知道,但自从他离开龙族,杀戮无数,人、妖都未能幸免,他在东部水域现身的时候,岸上铺满了双尾妖的尸身,再到后来,他与双尾妖王恶斗,因戾气太重、杀戮众多,到最后我的那半片金鳞已无法将他制约,神的使者只好对他落下重咒,希望他沉入这世间无人能够到达的湮灭之地,克身止欲5000年……”

“没想到连累了妖王那倒霉家伙……不过他也不亏,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神弄鬼搞什么‘祭品’!”落英恨恨道。

“我以为这半片金鳞能助我魔力大增、雄霸天下,没想到……”龙戒的声音变得尖利暴躁,只见他伸手在后脑处一拽,拔下来一样东西。

我定睛一瞅,一小片,半圆形,暗黄色,隐隐有光彩流动。

这应该就是蓝龙的那半片金色鳞甲吧。

“没想到它不仅无用,还成了你窥伺我、压制我的帮手!”龙戒说着,手一扬,将手里的金鳞朝蓝龙扔了过去。

“龙戒,若不是这金鳞,恐怕你早就被黑龙召唤而去、被他控制,”蓝龙并不伸爪去接,淡淡道:“我的金鳞早就长出,已不再需要,这半片,你就留着吧,也算你我有缘一场。你要记住,当金鳞不再去抵抗你身上的恶邪之气的时候,你才能够真正体会到金鳞的力量。”

“我不会再要你的东西,也不会跟你有半点关系!”龙戒阴郁的脸绽放出莹蓝色的光:“我是海底的一块火山石,注定是野生野长的东西,我不会依附于你,也不会依附于任何人,这5000年的诅咒和囚禁,就当是我的报应,我不再欠你的。”

“你从来都不欠我的,”蓝龙的脸朝着我:“你欠她的。”

“什么?!”我和龙戒同时叫出声来。我的更大。

“如果不是美意,你会一直待在这湮灭之地、这石箱里,再待5000年,也许更长;如果不是美意舍己救出你的真身,恐怕‘龙戒’这枚指环已在妖王的肚腹里;况且,美意是5000年来,第一个将你戴在右手食指上的人类,她已经是你的主人,你无法不承认。”蓝龙说得很是郑重。

“咯咯!”龙戒又发出了那种分裂的笑声,让人想挤住他的脖子,把他嗓子眼里藏的小人给拽出来!

“我说过我龙戒野生野长、不受拘束,不会屈居任何人之下,再加上我恶气充盈、嗜血杀戮,我怎么可能做这个小小姑娘的附属?真是笑话!”龙戒双眼凌厉,口气很硬。

“嗯、嗯、嗯,”我也连连点头,表示认同:“石箱一遇,纯属巧合,就此别过,再无瓜葛!”

“好一个‘野生野长’,如此不耐拘束的性子,偏偏是一枚指环的命!‘戒指’、‘戒指’,禁戒约指,难不成你要逆天改命?”落英冷笑着说。

“有何不可?”龙戒傲然道:“你们不就是怕我被黑龙召唤、为他所用吗?我明白告诉你们,蓝王我都看不上,我会去拜俯那蓝王曾经的手下败将?与其说我喜爱热血、喜爱杀戮,不如说我想过畅怀心意、自由自在的日子!”

“龙戒,相处千年,我从未将你当作附庸,只盼你涤尽邪气、灵力充盈。你虽是海底深处的一块火山石,被魔法锻造过,但我知你质地纯良,是可造之材,我不肯放弃你,亦不曾怨憎你,今日既然你说了希望畅怀心意、自由自在,而不是贪恋嗜血杀戮,我相信你,相信这5000年的冷静和等待已让你脱胎换骨。我有一事相求,还盼你应允。”蓝龙的语气平静、温和,又带了敬重之气。

龙戒一脸讶异,这一刻的他,看上去像个吃惊的孩子。

“你被咒语尘封的这5000年,世间早已改换了天地。血族统领了天下,将人、龙、萤、藓、水五族首领灵魂囚禁……”说到这儿,蓝龙顿了一下,狰狞一笑:“你看到的我,其实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个少女、美意,”蓝龙用他的爪子朝向我:“她是命定的解放我龙族的王、她将是这天上地下的王,总有一天,她会推翻血族的统治,带领五族,让这世界重回本源!”

龙戒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从身边传来,那是从落英身上发出的一种骨骼轻轻撞击的声音,仿佛他的长袍下藏了一只冻得直打哆嗦的兔子。

我看着他的脸,一张标准血族的脸。

雪白、娇艳,又冷淡。

他也看着我,此刻他的脸上混杂了一种残忍的喜悦和痛苦——难道不应该是憎恨吗?如此怪异的表情,让我彻底感到我对落英,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

紫霞曾提醒我他的心思莫测,但好像从来没有这一刻,我想看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蓝龙郑重其事、言之凿凿地在一个血族面前,预言我“总有一天,会推翻血族的统治”,而这个血族,不仅是我的伙伴,还有可能成为未来的血族之王,蓝龙啊蓝龙,要说你背着人说啊,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我请求你,留在美意的身边,尽你所能……不!是竭尽所能,助她成事,到得那日,美意自会放你自由,天地任你来去。”蓝龙说得甚是诚恳。

“不要。”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一个是龙戒,一个是我。

“我现在就放你自由——如果我是你的主人,只是请你莫再杀戮无辜。”我淡淡道。眼前全然是落英那张况味复杂的脸,突然只觉意兴阑珊,疲倦得只想即刻躺倒,昏睡过去。

我好累。

而且饿得出奇。

哥哥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现。

“真是可笑!难道没有一个人问问我的意见吗?”龙戒扬着声音说,怪腔怪调。

我正在疑惑,他怎么这般语气,而且听上去有点莫名熟悉。

突然,听到落英冷笑道:“妖王你睡醒了?”

是啊,刚才明明是妖王的声音!

从龙戒的嘴里发出来的!

我想起来了,龙戒的魂灵和妖王的魂灵纠缠在一起,已成一体,也同时附上了龙戒的指环真身。妖王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这才知道我这5000年的诅咒和等待是有多么委屈!都是你这该死的指环害的!”妖王的声音恶声恶气,龙戒那俊秀的脸变得扭曲。

虽说我们面前的仍是幻成人身的龙戒的样子,但此刻,妖王的魂灵已占了上风。

“你有什么委屈的!”我呛声道:“你残暴嗜血、滥杀无辜,又是什么好东西!还妄想着用少年人的眼睛和鲜血给你做祭品,困你5000年,你可真不冤!”

“呸!”妖王啐道:“这世道便是弱肉强食的世道,我想活着,就得杀人、就得喝血,谁厉害谁当王,死掉的家伙是他无能、没本事,今天不死明天死,迟早都会死,还不如给强者做了新鲜的口粮,至少还死得有意义……”

“你住嘴!”我看着龙戒的面孔,虽然阴郁,却不失俊美,却被这个妖王霸占了身体,心中恼怒,喝道:“既然我戴上了指环,那我就是龙戒的主人,而你又依附于龙戒之上,那我自然也是你的主人,现在我命令你:快点隐去!永远不许现身!否则……否则……”

“否则怎样?”妖王的声音有恃无恐。

“否则,我就吃了你。”我听到自己一字一顿认真地说。

饥饿的感觉就像是对一个人的思念,一旦点燃,就野火燎原,要么进食,要么见面,否则,就只能烧成灰烬。

“怎么吃?”妖王饶有兴趣,问得存心。

“一口一口地吃。”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认真了。

已经饿得忍无可忍。

“嗨,你那胸口是什么?”我突然指着龙戒的身体说。

“这胸口……这胸口怎么还在流血!”妖王的声音有些慌张。

“是啊,怎么还在流血呢,好好一枚指环,偏要幻化成人的模样,血再这样流下去,可是要活不成的。”我一边说,一边鬼使神差地朝着龙戒的胸口伸出手去。

“指环是龙戒的真身,这人身也是龙戒幻化而成,怎么龙戒自己不想想办法,难道要让我看着这身体流血而死……喂,喂!你在干什么啊……救命啊……救命啊!”妖王的声音惊恐万分。

因为我的手完全不听使唤地伸向龙戒的胸口,然后一把将他揪到了我面前,看着缓缓渗出的鲜血,一种不知是从骨子里、还是脚底迸发出来的饥饿感,让我成了一只又大又重、毛烘烘的野狗,伸嘴就朝食物拱了过去。

“咯咯,美意,原来你也是野生的!”我听到有人这么说。

第153章 饥饿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龙戒胸口的那个血洞,犹如一个水草丰美的乐园,飘散着甜美的腥香,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投身过去。

“美意!!”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身后异口同声地喊我。

那液体触到我嘴唇的一瞬间,我身体里潜藏的某个东西轰然炸开,震得我手脚哆嗦、心脏狂跳、口干舌燥,只想瞬间吞噬掉全世界!

只觉背上一个力道将我一提,身子腾空,我的嘴离开了龙戒的胸口。

“美意!再是饥饿,也不可如此狂性发作!”蓝龙的声音在我头上炸响,语气里透着痛心和愤怒。

可我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死盯着那血洞,血洞像一朵猩红的花,花心里隐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渊,在充满魅惑地召唤着我。

“放我下去……我饿……我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根本不像我的声音,完全是埋伏在我的身体地牢深处的一头困兽发出的嘶吼。

胸前垂悬的明珠突然跃起,重重打在我的脸上,刚好撞上我的脸骨,疼得我“嘶!”的叫出声来。

我被彻底激怒!

我一把扯下明珠,回身朝提着我后背的蓝龙扔了过去,身子一挺,挣脱了蓝龙的爪子,落在地上,踉跄两下,迅速站稳,再次一把提住龙戒——后者比我高大,但此刻的我已经狰狞得六亲不认了。

“妖王,我说过让你隐去、永远不许现身,你最好乖乖照做,不要挑战我的权威,”我咬牙道:“否则,我现在就吸干你,大家一拍两散、彻底玩完!”

“你凶残成这样,妖王早就吓得隐匿起来了,看样子暂时不会显现。”龙戒的声音又回来了,恢复了他阴郁俊秀的面容,他的脸对着我的脸,嘴角一抹不屑的笑,轻声道:“你——不止‘野生’这么简单吧。”

一只手一把将我扯开,落英冷冷的声音:“你闹够了没有!一具幻化的人身,又是指环,又是妖怪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再饿也不能喝!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身份?”我怪叫道:“我有什么身份!不过是个酣睡了16年、未受教化又鲁钝的小姑娘!安排我跟随你们取得五样圣物,到现在一样东西没取到,还被困在这该死的鬼地方!我又累又饿,一路上到处都是坑,掉进一个翻出来,翻出来又掉进另一个,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我饿!快饿死了!!我要吃东西!!”我用尽全力嘶喊,其实声音也没多大动静,因为我眼前发黑,一背的冷汗,快要虚脱了。

“就凭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我现在就放你自由’,你果然是个性情中人,我龙戒虽不肯依附于你,但解你一时之饿,不是问题。”龙戒咯咯冷笑着,从落英手里将我拉了回去:“我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既已幻成人身,自是血肉之躯,饮血吃肉,随便你,我龙戒眉头不眨一下——还望留我一口气,我尚有心愿未了,现在还不想死。”

“这般有情有义的话从你龙戒嘴里说出来,真是不可思议!”蓝龙爪中托着的明珠隐隐发声。

“美意,还有我呢,”蓝龙将明珠递回给我,瓮声道:“只要能解你饥饿,我身上一切,随你取去!”

“我们现在在哪里……已经离开石箱了吗?”身上的冷汗一层层冒上来,我有点晕眩。

“没……有,”蓝龙的声音有点迟疑:“还真是古怪,你念出‘腾龙王者令’,召唤出我和红龙,当时我也以为凭我俩的身躯和威力,将这石箱炸裂开不成问题……没想到,这石箱竟然能随着我俩的现身而扩张!我和红龙已经查看过了,我们仍在石箱中……”

“嗷——”我一声哀嚎,起身朝蓝龙身后的暗处勉力奔了过去。

“邦!”一声撞上了什么东西,是一堵石壁,是石箱的侧壁!

妖王的肉身已经烟消云散,龙戒的真身得到了释放,他的魂灵也附上了指环,那么当初下在他们身上的咒语也失去了效力,我们所处不再是湮灭的境地,“腾龙王者令”也重新发挥了效力,那么……那么这石箱为什么还不开启?

我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变缓、无力,我将耳朵贴上石箱的侧壁,想听听外面的动静。

之前落英说过,在双尾妖王用尾巴发出了开箱的信号后,他听到了箱外的双尾妖们爬上箱盖的声音。

现在我们有两条龙,还有龙戒和明珠,纵使妖怪们从箱外将箱盖打开,我们也颇有胜算。

但是,此时此刻,隔着石箱的侧壁,我听不到任何声音!

现在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正要将耳朵离开石箱的侧壁,突然听到一声轻唤:“美意……美意……”

我心中一惊,将耳朵再次贴了上去,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我喘口气,眼前金星乱冒,膝盖再也支撑不住,要软倒在地。

“你给我撑住!”一声轻喝,落英的胳膊架住我,一只洁白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那手,倒吸一口气,心情一阵激荡,脑中“嗡”一声响!

落英……落英那洁白的手指尖,鲜血直涌,正正对着我的嘴!

“喝!”落英命令道,他那冷的脸,在我额头灵翅的映照下,像一枚皎洁的紫月,仿佛是地狱里最美的使者,在召唤着我,引我坠入那最深的沉沦。

我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他那花瓣一般的嘴唇上仿佛拢了一层暗紫色的雾,嘴角有一抹已经凝住的血。

——他竟然咬破自己的手,要将他的血哺给我!

他的脸在我的目光中一点点地变幻,我已经有点看不清楚他了……

我“忽”一下欠身,凑近他的手,啜住他的指尖!

甜美的鲜血仿佛一眼清泉,滋润着我的嘴唇,我心底深处那头困兽已经忍无可忍,只嫌那泉水不够奔涌,将爪子从喉腔深处连滚带爬地探出来,要将整个泉眼贪婪地吞进嘴里去!

“美意,你真是好没出息……”一个声音从石箱外传来,听上去好像就是刚才唤我名字的那个声音:“你若喝了他的血,你就再也无法完成咱们的约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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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出箱

约定?

什么约定?我同谁有过约定?

“如果我再也不能变身成人,永远是一条鱼,我希望,你牢牢记住你答应过我的话——你要实现你的诺言。”曾经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唤我的名字,跟我立下过约定。

我心中一阵柔软,口唇边的鲜血突然变得腥气难忍。

我一把推开落英的手,伸出手背擦掉嘴唇上的血,将耳朵凑近石箱侧壁……又没有声音了。

“忘言!是你吗?是不是你啊,忘言!”我扬声高呼,知道外面有人,我又有力气了。

“嘿嘿,你就记得一个忘言吗?”箱外那个声音轻笑道——这次我听得分明,绝对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只听“瓮”的一声闷响,头顶上有什么东西骤然裂开!

待我举头看去,只听得红龙一声嘶鸣:“石箱开了!”,它的龙身已腾出箱外!

一朵火苗窜了进来,“嗖”一下停在我的面前,火光摇曳。

“紫霞!”我惊喜出声,只听又是“嗖”的一声,另一朵火苗紧跟而入,亦停在了我面前,与之前那一朵堪堪并立。

我这下已不止是惊喜了——另一朵火苗去搬救兵,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么,救兵一定也到了。

“紫霞!哥哥他们来了?!”“哥哥”这两个字刚喊出声,突然心里一热、脚下一软,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了。

两朵火苗同时摇头,迟疑间,又点点头。

我又急又慌,只恨自己没能插了翅膀,飞身出箱。

这古怪石箱,竟然因为我召唤出蓝龙和红龙之后,箱体也随之扩展,硬是从一个石箱变成了一栋“石房”,甚是高大,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没可能攀爬上去。

“让我助你。”龙戒在一旁低声道。

我转脸看他,火苗飘摇,有暗影在他脸上游移,仿佛有数只黑色的爪子在撕扯着他的脸——多么俊俏的一张面孔,却显得鬼影瞳瞳。

“不用。龙戒,”我伸出手,扳着他的脸,将他的脸完全暴露在火苗的光照之下——这样好多了,阴影倏然而去,火苗在他眼中跳跃,眼神变得晶亮,暖黄的光线让他的脸显得意外柔和,我轻声说:“被光照着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你莫再沉入海底最深处……我现在就放你自由。”

“我现在又不想走了。”龙戒瞪着我,两汪火光光的眼眸,像个专注又任性的孩子。

怀里的明珠发出“嗤”的一声冷笑。

“戴上我,趁我还没改变主意。”龙戒嘴上说得硬邦邦,眼睛却紧盯着我,因为紧张,下意识地耸了一下鼻子,看上去愈发的孩子气。

“走不走啊你?这会儿又不急着出去了。”落英在一旁轻轻搡了我一下,语气透着不耐。

我特意看一眼落英的手指,血液已经凝固,伤口仍在,暗暗的猩红,像是指尖上缀了一小片凋零的花瓣,配着他洁白的手指,美得令人不安。

“走,这就走……刚才,谢谢你。”我心虚地看了他一眼。

“废话!你又没喝,谢什么!”落英冷淡地斥道。

“戴上我。”龙戒像个不肯罢休、耍赖的孩子,眼巴巴看着我。

“美意,出来吧。”蓝龙身子已经腾出箱外,将他的前爪探过来。

“好。”我应道。箱外到底是什么情况,那个说话的人是谁?两只火苗为什么点头又摇头?

我得赶紧出箱去!

“戴上我!”龙戒绝望地嚷嚷道:“否则,我就继续作恶,再加上妖王的魂灵,我俩可不是省油的!”

“美意,戴上指环吧,你有责任。”蓝龙瓮声道。

“龙戒,这一次不同刚才,这是你的请求,若得了美意应允,那就是正式承认了美意是你的主人,从此以后,追随美意,助她成事,莫再随心所欲、如同儿戏!”蓝龙的声音威严又认真。

“美意,我早就不是当年的龙王之力了,想要压制住龙戒身上的恶邪之气,恐怕就只有你了,既然龙戒肯随附于你,你就戴上指环吧——你任重道远,未来艰险殊不可知,也许有一天,龙戒可助你。”蓝龙这话是对我说的。

“嘿嘿,美意,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磨叽!快快出来,我和你的小喽啰们都已经等候多时了!”石箱外的那个声音又发话了。

“蓝龙,石箱外说话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仰头问道。

“嘿嘿,真是急人的紧,你出来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石箱外的人不耐烦道。

“龙戒,上来吧。”我定定神,伸出右手,轻声喝道。

龙戒咯咯一笑,瞬间在我眼前消失,待我再看,右手食指上多了一枚暗蓝色的指环,一条蓝龙堪堪浮在指环之上,在追逐一颗明珠,循环往复,散发着莹莹的蓝光。

我扯扯落英,一只手攀上了蓝龙的前爪,落英攀上了蓝龙的另一只爪子,我俩身子一腾,被蓝龙带出了石箱。

两朵火苗窜在我前面,给我光线的指引。

“哎呦!”我刚被蓝龙提出石箱,一眼看到面前石箱边沿的家伙,吓得叫出声来。

一个双尾妖正趴在箱顶边沿上,耸着身子,蜷着尾巴,伸长胳膊,摊着手掌,掌心的那只独眼睁着,像是在专注地瞪着我。

我的眼神刚一触上双尾妖手掌心的独眼,唬得我的心瞬间像是被一只大手给弹了出来,吓得我一把蒙住自己的嘴,生怕我的心真的跳脱出来!

我悬在蓝龙的爪上,想都没想,伸出一只脚,朝那双尾妖踹了过去,一下就把它踹下了箱顶。

“美意威武。”落英淡淡耻笑道。

“刚才打开石箱的应该是这家伙,”红龙浮在半空中,连打两个响鼻,语气倒很欢喜:“我离箱盖近,盖子打开之前,我就听到上面有动静,箱盖一打开,我就窜了出去,这家伙正扒在边上,探着胳膊伸着手,手指还在箱盖上摸索呢!岂不知,箱盖已经打开了!”

“美意,往下看!”落英的声音有点异样。

借着火苗的光,我朝下一看——倒吸一口冷气!

我们悬在已经变得巨大的石箱上方,而石箱,被放置在一个更阔大的平台上,石箱四周、平台之上,竟然是密密麻麻、一坨又一坨的黑影!

“拽紧我,降低点。”我对蓝龙轻声吩咐,腾出一只手把明珠从怀里掏出来,想将周遭照得更亮些。

凑近些,看得更清楚些,我终于发现,那一坨坨的黑影竟然是一只只躺卧着的双尾妖!

没有1000只,也有800只!

吓得我一个打颤,手一软,手指一松,明珠就要落入双尾妖群中!

只见指环从我的食指上一松,脱落下去,戒面瞬间变宽,微微一斜,刚好将明珠兜住,送回我的手中。

“龙戒,你还有一手!”我夸赞道。

指环不应,明珠也没有出声,只是珠光明暗了两下。

平台上所有的双尾妖绕成了一层一层的圈,将石箱围在正中间,仿佛是要准备进行什么仪式——还能是什么仪式,当然是献上祭品的眼睛和鲜血,等待妖王复苏、重见光明!

好险呐。我身上有冷汗冒出来,偷偷看一眼蓝龙另一只爪子上悬的落英,他正皱着眉头,看着脚下平台上众多的双尾妖,不说话。

好诡异啊。这些双尾妖们全部朝着石箱的方向躺卧着,蜷着身子,一动不动,暗绿色的黏液从身上滴到地上,仿佛融化了一般,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昏迷了,对于我们出箱的动静,完全无动于衷。

“注意它们的手。”落英低声提醒我。

果然,它们虽然蜷着身子,却摊着手,手掌心的眼睛齐刷刷睁着,仿佛是在盯着石箱,又像是在盯着我。

我转开眼光,但那无数只眼睛像是会移动,我的眼光看到哪儿,那些眼睛就盯到哪儿。

我一阵眼晕。忍不住摇了摇头,

“别再看那妖怪掌心的眼睛!”落英喝道:“蓝龙,请放我们下去。”

“下面那么多双尾妖,怎么下去?”我急道。

“你看不出来吗,它们全都被蛊惑了,暂时动弹不得,下去无妨。”落英冷静道。

“可是它们手心里的眼睛还睁着呢!还在转动!”我心有余悸。我知道双尾妖手掌里的眼睛不是用来看的,而是用来迷惑猎物的。

“不要看那眼睛!定好自己的神魂!”落英的声音又冷又硬,已经不耐烦了。

“好……”我答应道,突然想起刚刚我在石箱里与我对话的那个人,怎么没见他的踪影?

“喂,落英,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呢?”我悄声问。

“他想现身自会现身,”落英冷笑道:“都已经到这儿来了,摆明了是为你而来,这会儿藏头露尾,好没意思!”

“你听出来是谁的声音了吗?是忘言吗?”我有点犹豫:“……听声音又不像。”

“何必无谓猜测,”落英冷哼道:“见到了,自然知道——是不是个人还不一定呢,反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不出奇,我都见怪不怪了。”

“哼!我就不信你没有大吃一惊的时候!”我也学着他冷哼一声,但发出了像某种动物的哼哼声。

落英忍俊不禁,笑声未出,我们已被蓝龙放了下来。

“随时候命。”蓝龙沉声道。

我拍拍他的爪子,心里有淡淡暖意。

但这暖意,迅速就被脚边一层层倒卧的双尾妖给涤尽了。

它们可能真如落英所说,被蛊惑了,动弹不得,但数量太多,真是让人心里发毛,几乎不知如何下脚!

难道我们现在应该做的,不是让蓝、红二龙驮了我们,寻到离开这暗黑水底、嶙峋岩壁的途径,尽快脱身吗?

这些双尾妖一旦清醒,它们数量之巨、嗜血的疯狂程度,我们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

“落英,这些妖怪们什么时候会醒?”我低声问。

“不知道。也许随时,也许就此不醒,关键是不知道谁蛊惑了它们——偏偏留下一个给我们打开箱盖!”落英也是疑惑。

“是啊,打开箱盖的那个家伙上哪儿去了?”我朝四周望望。

“可能已经被你那一脚给踹死了。”落英冷笑道。

“蛊惑这些妖怪,会不会是刚才箱外说话那人干的?”我又问。

“可能,但能搞定这么大一批妖怪,还要点本事,不知道……”落英正在沉吟,突然将我一扯:“妖怪有动静!”

我顺眼一看,果然,一个趴伏在地的双尾妖竟然趔趄着站了起来!

“是……是刚才被我从箱顶踹下去的那个家伙。”我辨认了一下,很自信地说。

“它一个不怕的,”我回头对落英说:“再说妖王已灭,咱们还怕它们什么,只要其他那些双尾妖还没清醒,咱们赶紧找到箱外说话之人,肯定是哥哥他们中的一个,让蓝龙带着咱们离开这里、回到地道里去。”

“恐怕有点困难。”落英皱着眉、眯着眼,指了指我的身后。

第155章 同类

“美意!快点上来!”蓝龙一声吼,我一个哆嗦,转过身去,望向身后。

无数只双尾妖蠕蠕而动,已经醒了过来,扭动着暗绿色的滴着粘液的身子和尾巴,从地上爬了起来。

“落英,快走!”我一把扯住落英的胳膊,大叫着。

落英先我们入水,既没有看到双尾妖是如何对紫霞敲骨吸髓,也没有看到双尾妖是如何将水中鱼类席卷而空,他不知道这些妖怪们到底有多嗜血残忍,一旦落入它们的手里,绝对的尸骨无存!

但我突然就有了一瞬间的迟疑。

妖王已灭,因咒语而湮灭的这个空间是否已经回归尘世?这岩石嶙峋的暗流是否会与水道相连?这些穷凶极恶的双尾妖们是否能够再次进入浅滩、大开杀戒?

蓝龙带着我和落英离开这里,一切就都结束了吗?

如何离开,还是个问题。难道从石壁的缝隙里穿行而过?

当初,我是被双尾妖的那个断尾领头的用手掌中的眼睛迷惑,并且将我手上涂抹浓稠黏液,身子像是变扁、变长,被那妖怪带着,穿过石壁缝隙,进入到石壁后的群妖生存之地。

现在,如何出去?

仅仅是这一霎那的迟疑,我的眼角撇到一片衣袂。

一片淡黄色的衣袂在巨大的石箱后飘然而过。

“寄城!”我大喊一声,绕箱奔了过去。

那淡黄色的衣角,我再熟悉不过了,除了寄城,还能有谁?

手指堪堪拂上他的衣袍一角,他绕过石箱,我没能将他抓住。

“寄城!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疯!是不是火苗带你来到这儿的?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哥哥他们呢?”我喘着气问,却看不到他完整的身影。

我拔脚再追,仍是徒劳。

我听到他“嘿嘿”直笑,却不肯停下。

我“扑通”一声,贴着石箱坐倒,气恼道:“有意思吗,我不再追你了,反正这些妖怪们涌上来,咱们谁也跑不了。”

放眼一看,双尾妖一个个已全然站起,朝着石箱开始收缩,面色木然,手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它们每一个都将胳膊收起,交叉,贴在自己的胸部,手掌张开,掌心里的独眼贴着自己的肩头。双尾蠕动,无声前行。最前面的是那个断尾领头。

“蓝龙!”我低声唤道。

蓝龙从空中俯身近我。

“你驮我和落英离开,至于寄城,让红龙去驮他,等上了半空,再问他详细路径。”我对蓝龙说。

“寄城?”蓝龙奇道。

“这一会儿他逗我呢,隐在石箱后不现身,等离了这地,我再跟他理论!”我不悦道。

“可是……”蓝龙耸了一下龙身,翘起龙头,从半空中朝石箱那头看了看:“那个好像不是……”

“嘿嘿,你真的好没意思,一会儿是‘忘言’,一会儿又是‘寄城’,过来看看,我到底是谁!”石箱后那人也恼了,嚷嚷道。

我听着这陌生的声音,却似乎又觉得这语气有点熟悉,但仍然无法忆起到底是谁。

我站起身,踮着脚,沿着石箱朝箱后的那人走去——问题是我踮着脚干什么啊?

仿佛有一丝丝的心虚和恐惧。

拐过箱角,一个背影出现在我面前。

一身淡黄色的衣袍,光线昏暗,我根本无法看清他的身高、体态,他隐在暗中,只有那身淡黄色的衣袍凸显出来。

“寄城……”我轻声唤道,连我自己都不能肯定。

淡黄色衣袍的背影一动不动。

我揉了一下眼睛,两朵火苗都没有飘荡过来,光线太暗,我实在看不清楚。

想要唤火苗过来,不知怎的,口干舌燥,张不了口。

我的脚朝前轻轻探出,缓缓伸长了胳膊,绷直了手指,想要去触摸那人的后背。

感觉食指上的龙戒在渐渐收紧,我低头一看,指环上浮动的蓝龙好像也慢了下来。

“寄城,是你吗……再装神弄鬼,我可真恼了……”我把气屏在胸口,不敢一口呼完,只能收着气悄声说。

那人仿佛一直绷着,不出声,也不回头,像是准备把这个既诡异又不好笑的局面一直僵持着。

我盯着他的背影,他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只有一角衣袂在微微拂动。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这种感觉非常不妙。

无数只双尾妖正在将我们包围,我的耐心已经耗尽!

我狠狠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身子向前一纵,张开五指,朝那人的后背抓去!

当我将那衣袍攥在手中的一瞬间,只觉脚底一软,心中一空,耳中一阵尖利嘶鸣,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恐如同一丛细密的钢针,将我死死钉在地上——

——哪里有什么“人”,更不是什么谁的“背影”,衣袍里面根本就没有人!不过是一件飘荡的淡黄色衣袍,仿佛被充了气,摆动着袖子、飘拂着衣角,直立在我面前。

我摸到那袍子的一瞬间,一朵火苗也窜了过来,火光下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根本就不是寄城穿在身上的那件淡黄色袍子,这衣袍又轻又软,闪着淡淡金光,衣袂一角有被扯过的痕迹。

这是魔鬼堕天赠送给我的那件金羽衣!

被扯烂的长袍衣袂一角,是拿去包住姐姐手掌虎口上的那朵地狱里带回来的黑色浪花。

我提着金羽衣,心中的恐惧全然化作了恼怒,我扬声喝道:“堕天!你不是被封印在地狱中、哪儿都不能去吗?跑到这里来搅什么局啊!自从被掳进这石壁夹缝中,我连气都没有舒过一口,你既已到来,不赶紧助我,尽忙着吓唬人了!真是太过分了!”

“谁说我是堕天?”有声音从金羽衣里隐隐透出。

我心中一愣,手一僵:难不成这件长袍也能发声?

请问这世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话的?

我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身上诸物齐鸣的盛况:龙戒在说话,明珠在说话,金羽衣在说话,被我复活了的紫霞也在说话,哦,还有已经断成两截的青蛇老枯,那是奉了大人之命、追随于我的千年灵蛇,无论如何我不能把他抛下,也得想办法将他复原,那也是个话唠啊,对了,还有一蓝一红两条龙,那说起话来如同炸雷,也不是能憋住的……

我突然万念俱灰,只想卸下这一切的身外之物,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只求片刻的万籁俱静。

“嘿嘿,别不知好歹……”金羽衣道。

“你不是堕天,但你同他一样喜欢在每句话之前加个‘嘿嘿’,知不知道,让听的人觉得很做作、很多余!”我冲着手里的衣袍叫嚷着。

“那是你的感觉,关我什么事,嘿嘿!”金羽衣存心气我:“你到底是怎么被那该死的妖怪给带进石壁缝隙里去的?众人反复尝试,根本无法穿身进去!直到那火苗飘摇而至,它虽不能穿过石壁缝隙,但我们能看到它的光芒——它在里头,我们在外头,隔着缝隙,它竟然能够读懂我们的心思,通过我们发问,它来点头或者摇头,终于弄明白,你被困石壁夹缝,性命尚存。”

“呸!什么‘性命尚存’,我是那么容易死的吗?”我恼道:“至于那那火苗,是紫霞消散之前抠出的眼珠子幻化的,同紫霞一样,能够通透人心。”

“这石壁之后,并不仅仅是夹缝,是一处被诅咒后湮灭了的水底,有暗河,有鱼,有岩石,是双尾妖怪的聚集地。”我继续道。

“看来是那石壁缝隙隔开了现实的地道和湮灭了的水底……”金羽衣隐隐出声。

落英来到我的身边,瞅一眼我手里的衣袍,冷声问道:“这是谁的?人呢?寄城那家伙呢?脱下袍子人跑了?”

“这不是寄城的,这是……”我突然想起之前落英在水泽失态痛哭,先我们跳入水里,根本就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这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这就是那个‘被封入石壁’、又显现在冰层碎片倒影里的家伙?”金羽衣隐隐出声。

“这是个什么鬼?还能发声?”落英奇道,盯着我手里的衣袍。

金羽衣突然暴起,卷起一片衣角,对着落英兜头一罩,然后又迅速落回我手中。

我朝落英一看,只见他用来绾头发的那根细细长簪已断成数节,坠落在地,一头丰盛的长发披散下来,掩住他雪白的脸。

“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对我如此无礼。”落英的声音淡淡道——太冷淡、太轻飘,听上去仿佛不像他的声音了。

“嘿嘿,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对我如此无礼。”金羽衣学着落英的语气,只是加了一句“嘿嘿”。

落英伸出两根手指,从我手中拈起金羽衣,缓缓转过身子,背对着我。

“落英!其实,这件袍子是……是我去到了地狱……遇到了一个人,他……”我不知落英想干什么,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赶紧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不过是撒旦的一件衣袍,也敢如此嚣张!”落英背对着我,冷笑道。

他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冷峻、威严,甚至有些陌生,让我心里打了一个突。

原来他知道金羽衣的身份。

“美意,你竟然连撒旦都已经见过了,呵呵,还送了你这样一件东西,真是……抬举你!”落英话中带笑,听上去却让我觉得含讽带刺。

“落英,你别说话怪怪的,我是去了地狱,见到了撒旦,也接受了他的赠予,但,我还是我,我又没有因此就变成了魔鬼!”其实我心里总归是有个结,被落英点破、嘲讽,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还需要‘变成’魔鬼吗?你已经被他打上烙印、是他的同类。”落英的声音里带着不可抑止的痛心,仍然背对着我。

“问问你的心吧,撒旦早就放了一颗‘试探’的种子在你的心里,他要做的,就是随时随地‘试探’你,这件金羽衣,就做了外应,”落英冷笑道:“你也不想想那石壁缝隙,任谁都无法穿身通过,那些妖怪们出不来,我们进不去,怎么偏偏你能通过、怎么这撒旦的金羽衣能通过?”

“好啊,你说,愿闻其详。”我忿忿道,我帮大家、帮你落英,还帮出问题来了!

“一旦你心中有了恼恨、报复、想要杀戮的念头,撒旦那颗‘试探’的种子马上就能感知,种子想要长大,就需要你愈发地骄傲和放纵、让你觉得你自己是无所不能、甚至成为众生的救主,但其实,你水平不行、力有不逮,你的膨胀需要外力,金羽衣,就是你的外力,现在你明白了吗,你能来到这湮灭之地,大开杀戒,是因为撒旦在指引着你;金羽衣来到这里,可不是那火苗的指引,而是你的内心对他的渴望。”落英不再冷笑,冷静清晰甚至是残忍地说出了同行以来对我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

我愣愣站着,半晌无语。

“你……你不是落英,你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脸……有本事,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

因为,我竟然发现,落英说的,都是真的。

我的身体发生异变,变软、变扁、变长,是因为当时我的心底深处确实有这么一个念头:我要进去、进到妖怪的老巢、我一定要赶尽杀绝,给紫霞报仇!

我让一只火苗去搬救兵,其实我最想要的救兵不是哥哥,也不是忘言,而是金羽衣,因为我知道,金羽衣带着地狱的魔力,能助我上天入地、所向披靡!

“你不用转身了,我也不想面对你……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是的,没错,我已经是魔鬼的‘同类’了。”我淡淡承认道。

“这是你的渴望召唤而来的,还给你。”落英说着,手一扬,金羽衣飘飘荡荡朝我而来。

只听金羽衣一边轻轻朝我肩头坠落,一边“嘿嘿”冷笑,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划过,我定睛一看,一朵黑色的浪花从衣袍中抛溅出来,正正朝着落英而去,瞬间钻入了落英那披散的头发里。

第156章 惊变

落英仍未转身,伸出两根手指,抿进头发里,再出来时,指间堪堪夹着那朵黑色的浪花。

浪花不大,幽黑色,镶着金色的边,坠在落英的指间,大小如同镌刻在姐姐右手虎口上的那一朵。

能被落英掐在指间,怎么会是浪花?也许只是一朵普通的花?但分明能看到有水珠飞溅!

只听落英“嗤”的一声冷笑,将那浪花拈在指尖,轻轻一捻,黑色浪花瞬间散作点点水珠,纷扬而下。

黑色浪花在我眼前化为乌有,而落英的手仍未垂下。

火苗飘摇的光影里,我看着落英仍然举着的手,苍白晶莹,骨节清秀,却透着一种嶙峋的狠气,让人心生寒意。

我将金羽衣从肩头拂下,扎回腰间。

“我以为是哪个乳臭未干的血族少年呢,原来是你啊,嘿嘿,有点意思。”扎在我腰间的金羽衣隐隐发出声音。

我心中一动,二话不说,拔脚奔到落英身边,绕到他的面前,伸手撩开掩住他面颊的发丝。

只听蓝龙响鼻炸开、声音炸响:“注意身后,美意!!”

我回头一看,天哪,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成百上千的双尾妖怪,脸全部朝着我和落英站的方向,保持着那个胳膊交叉、贴在胸前的怪异动作。

更可怕的是那个断尾领头,几乎贴在我的后背上,我猛一回头的时候,恨不得一头撞在它的胸口上!

断尾领头听到动静,伸出交叉在胸前的两只手,一把将我扶住。

我盯着面前的妖怪,暗绿色的黏液在它身上无声地流淌,两个空洞的眼窝,仿佛穿过一层噩梦,直瞪着我,大的耳朵,微微垂着,倒不似之前那般支棱着。

我斜了一眼搭在我肩头的断尾领头的手,暗绿色的三根手指的手掌,掌心的那只独眼,估计现在正贴在我的肩头上。

我一阵恶心。转念又想到落英对我的奚落,心中又气恼万分。

“落英,你看好了,我这‘魔鬼的同类’,不需要金羽衣的外力,照样可以将这双尾妖搞定!”我一边说,一边将断尾领头狠狠一推,瞅准了,一只脚踏住妖怪剩下的一条尾巴,一只脚照着妖怪的胸口,下死命踹去!

断尾领头应声倒地,甚至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被我踏在脚底。

“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要替紫霞报仇;知道你被囚禁,要将你救出;我自己也得想办法逃离这里,你说那么多虚的,我反正听不懂,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落英。

落英已将披散的头发拢到了脑后,露出他的整张脸,仍然是他那张冷淡皎洁、美到极致的容颜。

我辨认了一下他的眼神,那般冷冽的莹蓝色的眼,懒洋洋的神情,除了他还有谁!

“美意,你这杀气腾腾的样子,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会留在我的脑海里,无法抹去,哈哈!只是,”落英斜睨着我,不接我的话茬,嘲弄道:“对方既没有斗志,也没有反抗的意思,你踏脚其上,看着格外搞笑!”

我低头一看,还真是,这断尾领头的残忍嗜血,我可是见识过,怎么此刻跟条死鱼一样,被我松松得手、踏在脚下、毫不反抗呢?

我看着涌到面前来的无数个双尾妖怪,除了身上黏液滴落的声音,没有发出任何其他声音。也没有丝毫要发动攻击的意思,只是凑近、凑近、再凑近。

我疑惑地望向落英,正要张嘴问点什么,突然脚下的双尾妖、不,应该是断尾领头的这个妖怪,身子一窜,从我的脚下抽身出来,仅剩的那条尾巴突然一卷,将我缠住,抛向空中!

我一阵晕眩,本能大喊:“蓝龙!”

但声音尚未出口,我就被抛进了密密麻麻的双尾妖群中!

眼前一暗,依稀是无数张双尾妖的脸朝我俯低过来。

我心中一凛,摸向扎在腰间的金羽衣,没想到那金羽衣仿佛明白我的心意,忽的一下掀起,将我从头到脚罩个严实。

眼前彻底一暗,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冷静。

冷静。

两条龙和落英还在妖群外。

这些妖怪们好像也并没有要攻击和置我于死地的意图——它们若想这么做,早就做了。

那它们想干什么?

我蜷缩在金羽衣里,忍不住又想起落英刚才对我说的一番话,心中不禁冷笑:真是迂腐!我做我觉得正确的事情,利用我能够利用的能力,利人利己,又不伤天害理,你在那里乱扣帽子、瞎逼逼,毫无意义!

正想着,只觉得像是有成千上万条尾巴在我的身上划过,每划过一遍,就留下了湿答答的——黏液,是的,应该就是黏液,我闻到了腥气,感受到了沉甸甸的压迫感。

黏液在将我一层一层地包裹。

隔着金羽衣,我心中哀叹:“金羽衣啊金羽衣,真是难为你了,再坚持片刻,看看这些双尾妖怪们到底要做什么?”

我突然心念一转,如果龙戒和妖王的诅咒已经打破,这湮灭的水底能够回到真实的世间,是不是那石壁的缝隙就不再是通向外界唯一的通路,那我和落英,还有两条龙就能够回到地道与哥哥他们重聚了!

好!回去!一定要回去!即刻就要回去!但在回去之前,这么多的双尾妖得先想办法搞定,放它们回到世间,那可是一场劫难。

就只是这转念间,我已经感到包裹在身子外围的黏液越来越多、越来越厚,我和金羽衣被彻底封住了!

隐隐听到从外面传来龙的嘶吼,还有落英的声音,不甚清晰,但断续能听:“这些妖怪们……好像在准备什么仪式……它们已经全部俯低……美意困在里面……怕是气息已经不足……不再等了,红龙,你喷火驱开妖怪……蓝龙,你同我进去将美意带出来……”

突然听到轰隆隆,像是远处传来打雷的声音。

静了片刻,又是一阵轰隆隆声。

我心里有点不妙的感觉。

“羽衣!想办法脱身出去!”我在沉甸甸的包裹中大声喊着。

“我在尽力,只是这如同包裹蚕茧一般,也太过古怪!”金羽衣隐隐应我。

“不好!那石壁的缝隙竟然合拢了!有水流从上游冲泄下来了!”我听到红龙的声音,瓮声瓮气,有一些惊惶。

缝隙合拢?水流冲泄?

怎么会这样?

“水漫得好快!”落英的声音,虽不至于慌张,但也很冷峻,一扫以往他懒洋洋的语气:“蓝龙!快!快将美意从妖群中提起,我们朝洞中下游去,估计会有出口!等到这平台被水淹没,我们就要被困在里面了!”

“实在不行,我就烧毁这些封住我们的厚厚的黏液!但愿不会伤了你。”金羽衣的声音。

“好,你看着办。”我说,“办”音未落,我突然身子一个哆嗦,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奇异的力量在我体内迅疾游走、鼓胀!

隔着金羽衣,我能感受到羽衣外面一种有更巨大的力量,在呼召我,与我身体里的力量里外呼应着。

“羽衣,我觉得不对劲,身体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尽量勉强地表达着,希望金羽衣能够听得明白:“像是有股力量,在我身体里成长,并且跟包裹外的力量在呼应,我……我要冲破这包裹了……”

我不知道话有没有说完,只觉得头“嗡”的一声,眼前一亮,束缚住我的黏液包裹成的桎梏瞬间炸裂开,金羽衣散在一边,我缓缓站起身,望着眼前的情景:

无数个双尾妖怪整整齐齐趴伏在我的面前,断尾领头俯在我的脚边,姿态恭顺,鸦雀无声。

昏暗的远处,水流轰鸣,奔涌而至,又朝下游而去。

幽暗的水底,水面升高了不少,已经有不少低矮些的岩石被水淹没。

我们置身的这块巨大又高耸的岩石平台目前尚且安全。

我环顾四周,一蓝一红两条龙悬浮在半空中,四只鼓胀的龙眼瞪着我,呼哧有声。

落英白着一张脸——太白了,几近透明,完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僵尸,花瓣一样的嘴唇轻轻颤抖着,脆弱得仿佛随时会从枝头坠落。

“你干什么?”我奇怪地问。声音变得怪怪的。

“美意,其实……换个新形象,也不错……”落英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新形象?什么新形象?”我一边说,一边低头,摊开手,瞧瞧自己。

我看到从我的衣袖里伸出来的两只手,深绿色,三只手指,滴着黏液,手掌心一只独眼死死瞪着我。

第157章 黑洞

我心中暗叫一声:“糟糕!”

举起右手,黏液滴答的一根手指上,赫然戴着一枚指环!

指环之上,一股暗蓝色的气息正与一股浓绿色的气息纠缠追逐、争斗不息。

“怎么会这样……”我望着面前暗压压跪伏了一片的双尾妖怪,问道。

也不知在问谁。

“哈哈!真是天不绝我啊!”我的脑袋不受控制地仰天大笑,嘴巴也在蠕动,发出了阴冷又得意的笑声——那分明就是妖王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发出来,像是扯出了一条惨绿色的致命的绳索!

到底发生了什么?!

身体里仿佛挤进来一个强悍的家伙,一膀子把我掀了出去!

就像曾经发生过的那样,我那怯懦懵圈的小小魂灵脱离了我的身子,悬浮在半空,将这诡异的情景看个分明。

我真的不再是我,不再是那个雪白晶莹、双眼惺忪、甚至有点胖胖的美意。

我在一点点地收缩、幻化,变得矮小、干枯,皮肤的颜色变得暗绿,两条腿在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条扁扁长长的尾巴!

甚至不再干枯,因为已经有黏答答的暗绿色液体在“我”的身体表面流淌!

我竟然、竟然变身成了双尾妖妖王!!

我的魂灵发出一声嘶鸣,又恐惧又愤怒——这妖王竟然占据了我的身体,在我的身体里复活了!

只可惜没有任何人听到我的哀鸣。

落英突然敏捷却又无声无息地做了一个动作:他伸手捡拾起掉落在已经变成妖王的“我”的身旁地上的金羽衣,将其攥在手里。

他的动作又快又准,所有的双尾妖都没有留意到,再说它们本来就没有眼睛——除了妖王。

妖王是有眼睛的!我猛然想到这一点,赶紧朝妖王的脸看了过去。

曾经枯皱的那张脸,因为黏液变得光滑;曾经灰茫茫、又大又鼓的眼珠子,仿佛被黏液滋润了,正在眼眶里僵滞地转动、转动……

它的眼皮眨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它伸出左手,将黏答答的手指搓揉了一下它的眼睛,等手拿开,它的眼睛终于聚焦,贪婪狂喜地盯着面前跪伏的一大片双尾妖们。

妖王收回眼光,举起右手,盯着手指上的指环。

我也望向指环,只见指环上浓绿色的气息已经占了上风,将它的半根手指都覆盖住了。

妖王身子突然一阵剧烈颤抖,然后不能自制地发出“哈哈”大笑声。

众妖陡然听到笑声,一部分跪伏在地上的双尾妖骤然抬头,耳朵支棱起来,脸上渐渐有了惊喜的表情,嘴里“嗬嗬”有声——它们应该已经知道面前就是复活了的妖王。

另外一部分双尾妖终于反应过来,嘴里也发出“嗬嗬”的声音,很快就跟上了前一部分双尾妖的节奏。

双尾妖们巨大又有节奏的“嗬嗬”声形成了一股声浪,气势汹汹,排山倒海,几乎要将这黑暗水底的石壁夹层掀个底朝天。

妖怪们在朝拜,也在示威。

“美意……美意……”落英的声音细若游丝,夹杂在妖怪们的山呼海啸中,仍然被我捕捉到了。

“妖王的妖气已灌注你身;附着在龙戒上的魂灵,妖王也占了上风;再加上这成百上千的妖怪们的涂抹仪式,妖王被彻底唤醒了!它趁着你的软弱和疏忽,已将你的躯壳占据,美意!打起精神来!听不听得到我的话!你强大残酷的魂灵怎么能够退缩?!快!封住妖气在你体内的游窜、斩灭妖王附在龙戒上的魂灵!否则,你将坠入真正的万劫不复!”落英的话,像一枚薄薄的刀片,一下一下地割着我。

可我能怎么办?

自己的躯壳已经被妖王变幻,魂灵也像是被抛出了身体。我看着面前的妖王,渐渐不再干瘪,冷静狰狞的脸,眼神无比贪婪,想要吞噬它目之所及的一切!

“美意!你死到哪里去了!”落英扬声喝道:“你还好意思说你是这‘天上地下’的王!你根本就是一个懦夫!”

只见他话音未落,妖王突然暴起,身子腾空,两条尾巴陡然抻长,朝落英卷去!

落英瞬间被卷进妖王的尾巴里,他面色雪白,嘴角一抹冷笑,将手中攥着的金羽衣远远抛了出去,大声道:“你这撒旦的衣袍,让我们看看你的能耐吧!”

金羽衣铺展在空中,上面被双尾妖怪们涂抹的黏液已消失殆尽,在火苗飘摇的亮光里,闪着淡金色的光,像一片轻盈的树荫。

“我在这里!我不是懦夫!”悬浮在空中的我的魂灵在无声地呐喊,看着嚣张的妖王,却不知如何再回到我的躯壳里去。

金羽衣仿佛感知到我的动静,迅速朝我飘移过来。

妖王“哈哈”一声狂笑,一条尾巴卷住落英,另一条尾巴朝金羽衣窜了过来。

“红龙,喷火!蓝龙,快阻挡妖王,不能让它拿到那衣袍!”落英竭力喊道。

是啊,还有两条龙,他们迟迟没有动静,难道是在等我的指示?

“行动吧!”蓝龙吼道。

红龙身子一腾,冲着平台上乌泱乌泱的双尾妖们,喷出火焰。

不知是不是因为妖怪们身上的黏液,沾火即着,平台瞬间成了一片火海!

蓝龙扬爪朝妖王抓了过来。

妖王窜向金羽衣的尾巴收了回来,没有片刻的迟疑,朝着蓝龙的爪子卷了过去。

“好你个龙族,我与你无冤无仇,竟敢喷火烧我族类!今天你们别想活着离开此地!”妖王阴毒恼怒的声音。

蓝龙可能顾虑面前的妖王是我的身躯幻化而成,怕会伤了我,张开的龙爪有一点点犹疑。

就是这一点点的犹疑,让妖王得了先机,伸出的尾巴缠住了蓝龙的一只前爪。

转眼,金羽衣已到了我的面前,只见它衣袂一展,瞬间幻化成一朵黑色的浪花,镶着金色的边,一下子将我——确切说,是我的魂灵——裹挟其中,然后朝着某个方向疾速而去。

“快点!我可撑不了太久……”落英的声音黯淡下去。

眼前一片幽黑渐渐散去,来到一处混沌之地。

“这是哪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隐隐的有回音。

“在你身体的沼泽里。”一个声音回答,听上去依稀是金羽衣的声音。

“金羽衣?是你?”我问。

“嘿嘿,是我。”金羽衣应道。

“让我看到你。”我还是不太肯定。

一朵黑色浪花冉冉出现在面前,镶着金色的边。

“我的身体里为什么一片沼泽?”我看不到自己,但却感觉自己陷身在沼泽里,又是沉重又是泥泞,而且还在不停地下沉。

“因为你自己的软弱和放弃,妖王的妖气和指环上的魂灵彼此呼应,将你的身体变成了一片沼泽,并且将你的魂灵驱逐了出去。”金羽衣道。

“可是我回来了,是你带我回来的,是吗?”我问。

“是,但消灭这灌注在你身体里的妖气还是只能靠你自己。”黑色的浪花说着,不疾不徐。

“好,我不怕,你带路吧。”我深吸一口气道。

“不用带路,那妖气已经来了。”黑色的浪花一边说,一边朝旁边避让。

一股洪流冲涌而至,瞬间将我淹没。

脚在一点点地下陷,口鼻已被洪流中的泥沙糊住。

我非常害怕,想要挣扎,但只能是越陷越深。

无法呼救,也不能逃跑。不知道这不可控的局面还会崩成什么样子。

哥哥。忘言。画海。寄城。风间。小奈。小呢和小幻。还有被卷在妖王尾巴里的落英。他们是我的伙伴,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退路,不管怎样,我得逼着自己坚强。

就这样,我站在妖气冲天的洪流里,渐渐在绝望中生出一点点定力。

这是我的身体,我才是真正的话事人!怎容你一个妖怪在这里作威作福!

一个双尾妖王我都搞不定,那以后的艰险路途我也不用再走了,赶紧回红蔷堡,躲在大人和夫人的庇护下,当个永远17岁的雪白娇嫩的血族娃娃吧!

不要!我当然搞得定!因为我是美意啊!

洪流中的自己,仿佛随着信心勇气的坚固变得越来越稳定。脚仍在下陷,但我已不再慌张,仍然看不到自己,但我能感觉到我挺起胸膛、伸出了手臂、摊开了手掌,迎向那妖气洪流的方向。

洪流中伸出无数双手,从四面八方拖拽着我、拉扯着我,抚摸着我,诱惑着我,我不仅在下陷,我快被撕成碎片,碾成粉末了。

“不要阻挡我……你和我是一样的……融入我……臣服我……天地终将是属于我们的……”洪流一边呼啸而过,一边发出尖利又清晰的声音,像是妖王的声音,又像是无数个妖怪的呜鸣声,如同一把匕首,被微笑着推入我的胸口。

脚在沼泽中继续下陷,感觉已经没过我的腰间。

黑色的浪花在我头顶处翩跹,一滴水珠从浪尖上抛洒下来,坠打在我的额头正中间,我感觉到额上的灵翅仿佛振跃了一下,水珠沿着我的鼻梁一路滑下,在我的上唇处短暂停留,没入我的嘴中。

舌尖一个滚烫,像是被针扎穿了一般,我陡然清醒过来:

“臣服”你?地狱别院的紫袍人和火湖岸边的堕天,都不能拿走的这颗骄傲、勇敢的心、美意的心,今天要让她“臣服”在这妖气氤氲的沼泽里?

做梦!!

我不会“臣服”于任何人,我这颗骄傲、勇敢的心,她永远属于我自己,我是我心唯一的主人。

念及于此,只觉心中敞豁万分,再无半点惧怕。

沼泽已经淹至我的颈脖,洪流中那些手还在徒劳地遮蔽我的耳目,我将胳膊从沼泽中挣脱出来——比我想象中容易得多。

我摊开了手掌,平静地注视着掌心,心如平镜——原来一颗强大的、经历过试炼的心可以如此宁静。

掌心犹如漩涡,渐渐旋出来一个深渊,将那妖气充盈的洪流尽数吸入掌中,接着是沼泽,我渐渐感到松豁。

当最后一滴洪流和沼泽被吸附入深渊,我掌心的黑洞渐渐合拢。

“美意,”黑色的浪花翻滚着,镶的金边犹如在飞舞,它低语道:“你内心如此强大,我再不敢小瞧——不过,你掌心的这个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

我低头一看,轻轻一笑。

第158章 剪影

“你笑什么?”落英的声音,淡淡响起在我脚边。

不知何时,我已脱离了身体内魂灵的视角,回到了真真切切的现实。

“你没事了?”我看着地上的落英问,他已经被缠卷住他的尾巴松开了,身子伏在地上,正仰起脸看我,有异样的光在他眼睛里闪烁,皎洁的脸像是一朵从地里开出来的花朵,却没沾染任何尘埃——如此洁净不相称的美,让人不自觉生出一种警惕之心。

“你没事了,我自然就没事了。”落英不再看我,一边说,一边站起身,与我并肩站着,甚至懒得去管衣袍上的尘土和黏液。

我同落英一起望着眼前一片火海的平台,耳朵里尽是双尾妖们被灼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哀嚎声。脚下的平台仿佛在微微颤动,水流奔腾,汹涌而至,水面已升得极高,快要淹上平台。

“美意!你变回来了!”蓝龙浮在半空中,瓮声瓮气,又是惊喜又是焦急:“水在上升,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当我低头看到掌心的黑洞合拢、留下一样东西的时候,我就知道没事了,因为我看到了自己白皙的、胖胖的手,五根手指乖乖地回来了。

当掌心的黑洞吞噬掉妖王灌注在我身体里的妖气之后,妖王再也无法占据我的躯壳,我恢复了自己的样貌,只不过是渐渐的,因为我低头看到自己的两条腿,仍然是尾巴的模样。

“嘿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种半人半尾的样子有多可笑!”一件又轻又软的衣袍缓缓落在我的肩上,发出隐隐的声音。

是金羽衣,他从黑色浪花幻化回长袍的模样,真真切切地披在我的肩上。

“是吗?那就请你记住双尾妖怪的样子吧,”我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东西递给落英,将肩头的金羽衣轻轻一扯,系在腰间,又撇了一眼面前无数烧化在地上的双尾妖,冷静道:“因为,也许从此世间再无双尾妖怪!”

“世间这种没有名目的小妖不知道有多少,绝了种又如何……哎!你要搞清楚,我是一件长袍,不是一条半裙或腰带,为什么总是把我系在你的腰上?”金羽衣隐隐出声,愤愤不平。

“因为这是我给紫霞留的专属位置——而他,不想跟你有接触。”我拍拍自己的右肩头,望向半空中摇曳的两朵火苗,心里一阵刺痛。

“嘿嘿,一头僵尸猫而已,何必如此长情!”金羽衣不屑道。

“是吗?”我伸手将腰上的金羽衣又解了下来,扬手,要扔进面前的火场,轻笑道:“一件会说话的长袍子而已,何必如此珍惜!”

“哎!哎!你来真的?!”金羽衣声音里带着惊吓,瞬间化身黑色浪花,缠绕在我的手腕上,水花飞溅,半晌无语。

“这东西……”落英一脸嫌恶,将我刚才递给他的东西拈在指间,皱眉道:“给我干嘛?”

火光熊熊,照亮了落英的手,还有他手指间夹的东西,那是一个暗绿色、缩小到拇指大小的双尾妖王的剪影,是妖气被我手掌黑洞吸收殆尽后留在我掌心的一个小东西。

当我低头看到掌心中是这么个小东西时,真是哑然失笑:曾经多么不可一世、凶残嗜血的妖王,苦苦等待5000年,野心满满,要复活过来、重整旗鼓、再战天下,最终不过落了个朽成粉末、妖气堕入黑洞、成了一小片剪影的下场!

这剪影,成了它存在世间数千年唯一的证明——未尝不让人唏嘘!

“拿来给我吧……”我的语气有些阑珊:“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群妖被焚,妖王的妖气也灭了,双尾妖怪从此绝迹世间,想来是件好事吧……”

我一边说,一边向落英伸出手去。

落英盯着我的手,突然冷声道:“你大意了,看看你手上的龙戒,这妖王死而不僵,留下的可不止这‘可怜又可爱’的剪纸玩意儿!你别忘了,双尾妖王的魂灵还附着在这指环之上!”

啊!我真是把指环上附着的、与龙戒的魂灵纠缠不休的妖王魂灵给忘了!

定睛看着右手食指上的指环,此刻的龙戒已是风平浪静,刚才两股争斗不息的暗蓝色气息和浓绿色气息早已消散,只看得到一条蓝龙在指环上追逐明珠,神态生动,身姿矫健。

妖气已灭,妖王的魂灵亦偃旗息鼓,遁入指环。

我望望手上的指环,又望望落英手中妖王的剪影,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一阵噼啪乱响,从面前烧成一片的火焰堆里窜出来一个“火人”,身子暗绿黝黑,背上着〖zhao〗着〖zhe〗火,像一蓬燃烧的枯草,被野风瞬间扑到了我们面前!

这家伙动作太快,我尚未反应过来,它已经兵分两路,卷起一条尾巴向落英扫去,同时张开口,朝我的手指咬过来!

我一瞥之下,认出这冲过来的家伙就是断尾领头的那个妖怪,它剩下的那条尾巴已经卷过落英,但明显意不在落英,而是他手中拈着的妖王的剪影。

它一扫得手,妖王的剪影已被卷走。

“小心指环!”落英大叫。

我明白过来:这半边身子都在燃烧的断尾妖如此凶悍,是想要夺取妖王存留下来的剪影和龙戒上妖王的魂灵!

我攥住手掌,迅速回缩,断尾妖的嘴擦着我的手指关节,堪堪而过。

断尾妖的背上烈火熊熊,它根本不以为意,不仅没有罢手,反倒身子往前一耸,一张脸黝黑狰狞,流淌着油亮的黏液,不知是痛还是兴奋,已经完全变了形。

“啊!”面对这张噩梦般的脸,我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

听音辨位,这是双尾妖的强项。断尾妖没有任何的犹豫,正正朝着我的方位张开了大嘴。

只听一声呼哨,已经贴到我鼻尖的断尾妖骤然腾空而起,离我远去。

我抬头一看,是红蓝二龙将断尾妖提起,使我脱离了险境。

断尾妖背上的烈火炙得两条龙的龙爪“滋滋”作响。

“快放下那断尾妖!小心你们的爪子!”我冲着两条龙大喊。

两条龙将断尾妖带离了平台,浮到了汹涌奔流的水面之上,龙爪一松,将断尾妖抛进了奔腾的水流里。

我亲眼看着断尾妖带着它的王的剪影,没入了暗沉的水里,它背上燃烧的火焰终于熄灭了——它烧成那副样子,还惦记着它的族王的残余和魂灵,到了这种地步,它还不肯放弃,真不知是执着?忠心?还是愚蠢?

我心中一松,颓然坐下。

上游的水流轰鸣而下,无止无休,水已经漫上平台,淹住了我的脚。被烧成灰烬和断臂残身的双尾妖们被水冲得四散开来。

“你那脑袋瓜里又在感慨了!”落英伸手在我头顶轻轻一敲,冷笑道:“人呐,刚一吃饱饭、保住命,就要挪出心思来感慨,先认清楚自己的处境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拿东西来,让我先吃饱了肚子,我才有力气睁眼看清楚‘自己的处境’!”我没好气道。

“刚才给你,你又不喝!”落英说着,神色不知怎的,有些黯然:“……不喝也好,其实你这样,也挺好……”

我盯着他手指尖的伤口,知道他是指刚才我饥饿太甚,情急之下,他咬破了手指,要拿血哺我那件事。

“刚才……还是谢谢你,”我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声音却不肯流露出来,问道:“我‘这样’?‘这样’是怎样?”

“一点点长大、变老,如同花开花落,开时绚烂,落时消融,对这世间来说,如同一阵风,风起云动,风过无痕,未尝不是一件美事。”落英淡淡道:“我……是不可能了。”

我仰头看着他的侧脸,他的脸仿佛隐在云层中的月亮,半边皎洁,流光溢彩;半边没在暗中,落寞惆怅。着实令人动容。

“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们这永恒的十七岁呢。”我轻声安慰道。不知为何,虽然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恻然:永远不老、永远不死的十七岁,听上去不像是祝福,反而更像是咒诅。

“哼!哼!哼!”落英连声冷笑,将脸别到一边,不再说话。

我叹口气,也无话可说,站起身来,望着远处奔腾而来的洪水,心中渐渐浮起一丝喜意:妖王已灭,龙戒归顺,5000年过去,咒语已除,这双尾妖聚集之地不再是湮灭之地,回归世间,定是与各水路、地道再次通联,才会有这汹涌不止的洪流从上游冲泄下来,既有来处,又有去处,虽然石壁的缝隙已封,但两朵火苗引路,总归是能寻到我们来时的地道,与哥哥他们重逢。

一想到这儿,我突然片刻都不能再等,只想马上见到哥哥他们!

我望着腾在空中的两条龙,还有飘摇的两朵火苗,他们正安静地等待着我的指令。

手腕上的黑色浪花,水珠飞溅,倒也安静。

“来吧,”我柔声道,心情莫名的好:“系在我的腰间,与我同行。”

黑色浪花瞬间离了我的手腕,眨眼间,我的手上多了一件淡金色的袍子。

我伸手轻抚,把长袍系回腰间,正要扬声召唤蓝龙。

突然水面一阵剧烈翻腾,水花四溅,扑了我一脸!

眼前一片水茫茫,我来不及伸手擦拭,就听到一个清脆熟悉的声音,在浪里翻滚,由远及近,那声音透着惊恐,仿佛被砸过一样,随时要脆成碎片:“美意!快救救他们!!”

第159章 “岩手”

是小奈!

是小奈的声音!

我又是惊喜又是惶恐,顾不得将脸上的水花擦拭干净,身子下意识朝前窜出,嘴里一叠声喊着:“是小奈吗!你来了!救谁啊!我哥哥他们呢!”

一只手抓住我的背心,将我牢牢固住,落英的声音贴着我的耳边,急促又冷酷:“慌什么!擦干脸,先看清楚!”

我挣了一下,没挣脱,但已然能够看清:面前不远处浪涛滚滚的水里,方才已经没入水中的断尾妖正在上下浮沉,暗沉沉的一条尾巴里似乎卷着什么东西——这断尾妖竟然还在这儿、没有被水流冲走!

水波中一人顺流而至,转眼就到了眼前,不等我探身去捞,那人已经伸出胳膊,敏捷地攀住了我和落英站着的这块巨石平台的边缘。

那人抬起头,面色雪白,眼波盈盈,湿漉漉的贴着头皮的灰白短发,一脸的惊寒,仰望着我,张着嘴,已说不出来话,正是仙女小奈!

“小奈!”我喊着,向她伸出手。

落英手上一掼,将我扯向身后,他自己俯下身,拽住小奈的胳膊,将她往平台上提。

小奈见到我俩,眼睛一亮,面皮陡然一松,身子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筋骨,萎顿下去。

“抓住我!”落英低喝道。

我知道落英将我掩在身后是为了护我,但既然已经看清是自己人,我抢步上前,拉住了小奈的另一只胳膊。

“美意……快……快救你哥哥他们……”小奈声音微弱断续。

我抬头望去,红蓝二龙和两朵火苗已升至半空,将水面上浮沉的断尾妖照得分明,只见它那延展伸长了的尾巴里赫然卷着数条鱼,其中有几条看上去颜色甚是鲜艳,两条红色,两条白色,一条黄色!

我突然醒悟,犹如响雷在头顶炸开:这几条颜色鲜艳的鱼根本就是哥哥、忘言他们入水后由人身幻化而成的!

“小奈交给你!”我大喝一声,松开拽住小奈的手,纵身朝水里扑去。

我亲眼见识过这断尾妖是如何用尾巴将水里的群鱼卷起、上下抛接,使得鱼儿们骨肉分离、鱼骨剔出,最后将鱼肉和鱼血通过它尾巴上的凹槽统统送进嘴里去——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哥哥他们身上!!

“我去,把龙戒交给我。”落英一把拽住我,脸上的神情又冷又坚决,眼神犹如两束幽蓝的箭翎,按在箭弦上,准确地瞄准我心的方向。

我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这一瞬间,落英的眼神为什么如此古怪,却又如此熟悉,仿佛沉睡在我血液深渊里的某样东西被突然唤醒了。

我看一眼断尾妖尾巴里卷着的那数条鱼,默默地取下右手食指上的龙戒,递到落英面前。

落英接过龙戒,低声道:“放心,相信我,我会带他们回来——它要的是妖王的魂灵,不是他们的命。”

相信他。在这一刻,我仿佛被他箭在弦上的眼神蛊惑了,愿意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

来不及犹疑,落英已经将小奈拽起,交托在我的手里。

“美意,我愿意帮忙,但,请你不要放弃我。”龙戒在落英洁白的手掌里泛着盈盈蓝光,发出沉沉的声音。

“我永不放弃你。请你协助落英,将我哥哥他们救回……谢谢你。”我一边对龙戒说着话,一边使劲将小奈往平台上拉——她的力气仿佛已经耗尽,沉甸甸地往下坠着,拉起来十分费劲。

水漫得更高了。

小奈的大半个身子已经出水,我抬眼朝水中的断尾妖望去,刚刚松豁一点的心又骤然抽紧。

只见断尾妖的两只胳膊在奔腾的水中拼命划拉,其中一只手举着,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是妖王的剪影!它的尾巴在上下翻腾,仿佛有吸附之力,被尾巴卷住的鱼儿们,被它抛起、接住,却始终无法摆脱,最后仍然落回它的尾巴里。

如果我猜的没错,哥哥他们已经被断尾妖的尾巴甩晕了。

断尾妖现在还不会吃了哥哥他们,它是在把他们当做筹码,它要换回龙戒上妖王的魂灵。

“小奈,快上来啊!”我一边盯着双尾妖的动静,一边急吼吼地对小奈说:“你先待在这平台上,暂时不会有事,我去帮落英救哥哥他们!”

“可是……可是我上不来啊……”小奈气喘吁吁,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痛楚。

怎么会上不来?我心里一惊,低头朝小奈看去。

她的大半个身子在我的拖拽下确实已经出水,但剩下小半个身子仍然在水里,而我的双手,已经使出了全力!

小奈身姿娇小,就算她已经精疲力竭、全然使不出劲儿,也不可能如此沉重。

这不对!

“起来!”我大喝一声,钳住小奈的胳膊,将她往上猛提,但同时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拽着小奈,把她往水里拖!

只听小奈的身体里传来“咔嚓”一声暗响,小奈的面孔上骤然一阵痛苦的扭曲,眼神一下子涣散开来,仰脸对着我,声音从牙缝里嘶嘶而出,打着哆嗦:“我的……我的骨头……好像被拉断了,有什么东西在拽着我……美意……美意,我上不来……要不……你松手吧,我……我好疼啊……”

我听着小奈痛楚不堪的声音,心如刀绞。抬眼,落英已经去到了断尾妖的面前,身子朝水面上纵跃,身旁多出来一个人影。

落英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好像很怕沉入水里——我心念一动,原来是这样:落英入水后很快会幻身成鱼,跟哥哥他们一样,他得在成鱼之前将哥哥他们救回,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我再低头看看小奈,她的脸已经皱成一枚枯萎的果实,水分已经被痛楚挤压殆尽!

怎么办!

我不能松手,若一松手,小奈就会被拖进水底;我也不能再拉她,若再用劲,只怕要将她生生拉断了!

怎么办!!

我在心中狂喊。

一个响鼻,腥风扫过,蓝龙已俯身凑近我。

好蓝龙!

“蓝龙!你用爪子托住小奈的胳膊,万万不能使劲儿啊,”我扬声交代道:“我潜入水里看看,有什么东西拽住她了。”

“美意,让我下水,只怕水下有凶险。”蓝龙道。

“没事,你托好小奈,”我说着,瞅了一眼腰上系着的金羽衣:“让红龙在落英那边待命,就怕那断尾妖随时暴起,一定要确保哥哥他们平安无事。”

“行!你要小心。”蓝龙瓮声温顺道。

“小奈,别怕,我们护你周全。”我冲着小奈点点头,来不及看看落英那边的情况,一头扎进了水里。

水下一片浑浊,水流涌动,将我朝一个方向冲去。

我拍拍腰上的金羽衣,胸前的明珠发出温润的光,我稳住了呼吸,眼睛也开始渐渐看得清楚。

只见小奈的身子紧紧贴在已经被洪水淹没的岩石平台的崖壁上,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我一只手扣着崖壁,固定住自己,以免被洪水冲走,一边慢慢靠近小奈的身体。

奇怪,小奈一身青衫,在暗沉的水里看上去黑乎乎一片,骤然看去,没有什么东西拖拽住小奈的脚和腿,她怎么会沉重得无法攀上平台呢?

我将身体沉得更深,左手固定在崖壁上,右手托住小奈的脚,将她往水面上顶。

就在我使劲的一瞬间,突然感到支撑在崖壁上的左手陡然一软,崖壁竟然被我的手按下去一个窝!

我去!这岩石平台莫非是泥巴做的?!

我身子一晃,正要将左手从崖壁窝里挪出来,换一个坚硬的支点,只见那窝一个凹陷,从窝中乍然探出五根灰不灰、黑不黑的手指状的东西,将我的手牢牢攥进了崖壁里!

这……这什么情况!我心中大骇,来不及惊叫,提气将手往回缩。

那“手”攥紧我不肯放,竟然随着我的大力挣脱,硬是被我从崖壁里扯了出来!

这下我看了个清楚:

竟然是一只岩石做成的“手”!竟然真的有五根手指!竟然能够脱离崖壁而存在!

我再低头一看,我的天哪!

坚硬的崖壁在水下、在我的眼里,开始变得柔软、扭曲,无数双密密麻麻的“岩手”从崖壁上剥离下来,开始在我和小奈的腿上游走,有的甚至“手”拉着“手”,形成了一条“手线”,将我俩固定在崖壁上。

原来……原来,小奈那看上去黑乎乎的衣衫上早就附着了一片“岩手”,是我没有看清楚!

五千年,五千年,竟然让一块岩石都成精了!

我定定神,找到了原因,反倒没有之前那么惊惶了,毕竟,最可怕的东西是未知的东西。

我拳打脚踢,撕扯在我身上游走的“岩手”,想脱出一只手来,帮小奈挣脱“岩手”的禁锢,让蓝龙将她带上平台。

但,看样子我还是低估了这一群仿佛被魔鬼唤醒了的“岩石之手”。

它们密密麻麻、一层一层从我的脚向上覆盖过来,它们毕竟是岩石而非是手,我感觉到身子被紧紧地嵌进岩石崖壁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到身体仿佛在“石化”,对,就是“石化”!我的肌肤仿佛在跟这些“岩石之手”融为一体,身体在一寸一寸变成石头!

第160章 石化

“羽衣!还在等什么!!”眼看着“岩手”已经从脚漫上我的腰,我奋力伸手,将系在腰间的金羽衣扯了下来,急声喝道。

金羽衣在水里铺展开,幻化成一朵黑色浪花,浪花翩跹,浪尖飘摇,在我眼前迅速开始燃烧,转眼就燃成了一朵巨大的、黑金夹杂的“火花”!

“火花”向我漂移过来,我大声道:“先助小奈!”

小奈大半个身子已被蓝龙托住,只要火花能助她挣脱“岩手”的拖拽,她马上就能够上到平台,就算平台上也有埋伏的“岩手”,蓝龙还能带她去到半空,自然是先救助她。

火花顿了一下,仿佛在犹疑。

金羽衣离了我身,瞬间我就不能呼吸、说话了,急得我朝着小奈的方向拼命点头。

火花不再迟疑,转头朝小奈移了过去。

无数只“岩手”如同砌墙,誓要将我封在这岩石“墙”里,眼看着已盖住了我的腰,仍在继续向上。

我的手脚已经木掉,失去了知觉。

我在水中奋力睁着眼,向下看,但已经看不见我的下半身,难道已经同岩石融为一体了吗?

巨大的火花窜上了覆盖在小奈腿脚上的“岩手”,本以为这些“岩手”会像之前金羽衣用地狱之火燃烧巨大暗鱼一样、起火燃烧,但岩石毕竟是岩石,并没有任何燃烧的迹象,它们仍然牢牢缚在小奈的身上。

不可能的!

金羽衣来自地狱,当他幻化成火湖中最醒目的那朵镶着金边的黑色浪花时,他的能力就已经不可估量,更何况现在他幻身成了一朵燃烧的火花、一朵来自地狱的火花,他裹挟着毁灭一切的能量,这岩石崖壁上的“岩手”怎么可能抵挡得了?

我突然一阵颤栗:原来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金羽衣到底意味着什么?而我,一再利用来自地狱的力量,会不会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无路可走,无法回头。

一股深深的恐惧仿佛一只“岩手”,刺穿我的胸膛,触摸到我的心脏,然后停在那里,将我跳动的心渐渐凝固成一块死寂的石头。

我沉在水里,身体一点一点被化进岩石里,如果哥哥在我身旁,该有多好,我可以不再纠结,什么都不想,管他地狱天堂,只要他耐心轻柔地梳着我乱糟糟的卷发,轻轻哼唱,地老天荒。

忘言!脑海中突然出现这个名字。

忘言的脸,神情疏朗,星目闪烁,在我眼前倏然划过,仿佛鸟儿扑闪着翅膀,将温凉的空气飒飒推进我的眼底,惹得我一阵酸涩。

洪水在我眼前卷过,我再也无法忍耐,闭上了眼。

亲爱的神啊,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长大的,原来不是,人是一瞬间长大的,当他心中有了羁绊,他就再也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我睁开了眼。

就在这闭眼、睁眼的一瞬间,我,美意,再也回不去从前。

我不再纯粹。

只是,我划了一条底线。

我看着金羽衣幻成的火花,燃烧在小奈的身上,中间隔着数只“岩手”。

那些“岩手”虽然没有像那只水底巨大的暗鱼一样,被烧成黑色鱼骨,但,终究是败下阵来,渐渐松开了小奈的腿脚,融进了岩石平台的崖壁里。

火花迅疾离开小奈的身体,在小奈的脚底,卷着水波轻轻一顶,只听得水面传来蓝龙一声嗡鸣,小奈被带出了水面。

我心中一松,忘了挣扎,“岩手”密匝匝地覆盖上来,我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勉力睁着,眼看着火花回身朝我疯狂扑了过来,只听“嗤”的一声响,火花撞在了崖壁上——确切说,是撞在了我身上,只是我和他之间隔了一层岩石。

我被“岩手”嵌进了崖壁里!

我想试着挪动一下手脚,却发现,手脚不知到哪儿去了,完全感知不到;我想喊,声音已成石头,堵在我的嗓子里;想转动脖子,根本不可能;我的眼睛,还能视物,崖壁在我眼前仿佛是透明的,但眼皮已经不能灵活眨动,只能僵直地瞪着前方——

——我已经完全被石化在了崖壁里!

我看着金羽衣幻成的火花第三次朝我所在的崖壁撞了过来,然后掉落下去,我的心,彻底绝望。

怎么会这样?!

妖王已灭,双尾妖已被焚,龙戒归顺,咒语解除,这湮灭的水底已与外界再次联通,哥哥他们也顺流而至,我们马上就要相聚,而我,却被石化在这岩石里!

甚至连金羽衣都无能为力!

恐惧加剧了我的硬化。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血肉之躯,除了我的眼睛:眼皮犹如千斤重石,在缓缓压沉……

我知道,当眼皮将眼珠彻底掩盖之时,我就会化身成一块石头,冷硬、沉默,永不再苏醒。

我瞪着前方,仿佛在用整个生命的力量撑着我的眼皮,怕它彻底垂落下来,心中却突然想到:落英拿着龙戒前去交涉,不知哥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断尾妖要的是龙戒上妖王的魂灵,可妖王的魂灵已与龙戒的魂灵纠缠不分,该当如何呢?

难道我真的会被“化”死在这石头里,连哥哥最后一面也不能见到?

恐惧、绝望和懊恼像一条毒蛇,猛然一口咬过来,又痛又惊,震得仿佛整块岩石都在哆嗦。

我后悔了行不行。

真的后悔了。

甚至有一点点的怨恨。

醒来短短数日,却经历如此多的磨难,本以为连滚带爬过了这道坎,“暗夜之泪”就在眼前,谁承想……

小奈,都是为了你……若不是为了救你,我怎会落到这般境地!

还有你那仙女姑姑,喜欢什么不好,偏要去喜欢一个小小的精灵,湮灭在精灵古国里,也是自找的。

我的心——看样子已经成了一块硬石头——愤恨地想着、怨着,如同蝉鸣,徒劳,却喋喋不休。

眼皮垂得更低了。

愤懑再次转化为恐惧:我好害怕,谁能带我出去,我不要化身成石,终身困在这里……

哥哥……忘言……你们快来救我……

眼前突然一亮,仿佛整个世界在我面前爆开!只见金羽衣幻成的火花腾出一人多高的火焰,仿佛一个浑身着火的少年,朝着我所在的方向奔窜而来!

这可是在水里。但那火焰不仅没有被水淹灭,反倒是遇水愈燃,火焰冲天。

我强撑眼皮,眼前被耀得明晃晃一片。

那火焰越烧越近,已来到我面前。

天哪,我不能眨眼,却分明看到从那火焰中真的走出一个——少年!

他笼罩在金色的火苗中,周身罩着金色的光晕,我看到他的脸,明**人,似笑非笑,额头正中一枚小小的金色星星,平添了几分天真无邪。

堕天!

他明明被封印在地狱里,哪里都不能去,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堕天!我发不出声音来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强睁着眼睛,死死瞪着他,只恨不能从眼睛里生出两只手,好紧紧拽着他。

堕天并不与我眼神相接,被火焰托着,凌空走到我石化成岩的这块崖壁前。

只见他伸出右手,竖起,摊平,缓缓贴上崖壁,崖壁之后,正正就是我的脸。

我盯着眼前堕天摊平的掌心,他的整个手掌呈现在我眼前,仿佛一朵腾空的火焰,或者一簇翻飞的浪花,苍黑色,五个指尖裹着金边,犹如火苗飘摇,或者浪尖飞溅。

我盯着眼前的手掌,只觉五味陈杂。

堕天,没想到这一次要靠你这地狱里的老大来解救我。

突然听到“咔嚓”一声轻响,面前的崖壁裂开一道缝隙,一股炽热气息瞬间穿缝而至。

热气烘上我的眼皮,我眼珠一松,感觉能够转动了,垂目一看:

只见裂开的缝隙径直朝着我的身体劈了过来!

开什么玩笑!除了眼睛,我的整个身体已经石化成岩,这缝隙延展过来,分明就是要把我从身子中间劈开!!

第161章 偷生

“让我下去!”隐隐一个凄厉的声音从岩石平台的顶上传来。

紧跟着就是“扑通”一声,有人跳入水中。

我想我没听错,那是小奈的声音。

果然,那一大簇火焰的旁边迅速出现了小奈的脸。

“美意!你在岩石里面是吗?别怕!我来救你!”小奈不顾火焰的烤炙,凑近了崖壁裂开的缝隙,嘴里呜呜啦啦地说着。

奇怪,难道小奈看不见火焰中的少年吗?

我定睛一看,还真是,堕天竟然不知所踪,贴在崖壁上的手掌也看不见了,只剩火苗翻飞,焰焰蒸腾。

我盯着越来越近的缝隙,身子仍然一块磐石,动弹不得。

小奈越过火焰,将头勉力探进缝隙一点,嘴里含混不清,这毕竟是在水里,但她仍奋力唤着我的名字:“美意……你在里面……好像看到你的眼睛了……能把手伸给我吗……”

不能!

我的手已经化为岩石,如何伸给你!

“……唔……有点卡啊……我进不来……”小奈不肯放弃,发着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看到她的一只手伸进了缝隙里,奋力朝我的方向探着。

“……啊……这缝隙好像大一点了……”小奈的声音里有一丝惊喜。

我瞪着眼睛,心中一沉。

缝隙确实在变大,因为,火焰中的堕天再次现身。

他披着金色的翅膀,一头柔滑的金发,被焰火卷起,遮住半边脸,我看到他嘴角有一抹哀悯的笑意。

哀悯的笑意!

我看在眼里,没来由的不寒而栗。

只见堕天悬在小奈的身后,伸出左手,攀住崖壁的缝隙,轻轻往边上一拉,真的是“轻轻”一下,仿佛只是勾动手指,划开窗帘而已,可他明明拉开的是坚硬的石壁!

崖壁缝隙瞬间扩大!

小奈面上一喜,竟也不觉得事有蹊跷,也不往身后看,就不管不顾地朝我的方向跻身过来。

堕天嘴角笑意更深,仿佛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我想对着小奈大声呼叫,但嗓子已成石头,发不出任何声音。

堕天伸出了另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朝着小奈的后背抓了过去。

我死死瞪着这一幕,眼珠子几乎要破眶而出:

堕天,你想干什么?!

只见堕天一把擒住了小奈后背,与此同时,他的左手将崖壁缝隙拉得更大,右手一个猛推,将完全蒙在鼓里的小奈塞了进来,堪堪堵住了崖壁的缝隙。

小奈卡在缝隙的顶端,而顶端,已经延展到距我身体所化岩石的半个中指的距离!

小奈就在我的眼前,如果我还有鼻尖的话,她的鼻尖已经要顶上我的鼻尖了。

我瞪着她,不敢眨眼,没法说话。

她看到了我的眼睛,一双活的眼睛,嵌在岩石里,现在我身上唯一没有被石化的东西。

小奈的脸上是不能置信的惊惶,但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对着我的眼睛勇敢地挤出一点点笑。

“……没事的……落英已经将你哥哥他们救下……就剩你了……我带你出去……”小奈呜啦断续地说着。

她的身后,是金羽衣熊熊燃烧的火焰,和挺身而立的那个地狱少年——堕天。

火光窜进扩大的缝隙里,映照着小奈,将她照成了半透明的。

小奈微笑望着我的眼睛,仿佛是想给我一点点信心,声音像是被火光烤热了,袅袅然,四溢开,断续飘散:“……哪能每次都让你救我……这一次,让我来帮你……不会丢下你……哎呦……有什么东西在勒我……喘不上气来了……”

我垂眼一看,只见已抵达我化成岩石的身体的缝隙终于停止了延展……

但是,它只是停止了朝我而来的方向!它仿佛中了邪,竟然朝着来时的方向又合拢回去!

而来时的方向,就是堕天的方向、就是小奈的方向!

小奈现在正被卡在缝隙里动弹不得!

缝隙在一点点地合拢!

小奈!快跑!快离开这个缝隙!否则你会被夹死在岩石里!

我心中狂喊,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只恨不能将这岩石块连根拔起!

堕天在缝隙口看着,眼波如水,神情坦然,金色的星星在他的额头闪烁。

“……美意……别怕……有我……”小奈说出最后一个“我”字,声音归于沉寂,因为缝隙在我眼前合上了。

我眼睁睁看着这条被堕天用手裂开、扩展的缝隙,吞噬掉小奈的生命,然后若无其事地合拢了,就像它从来没有裂开过一样。

“小奈——”我听到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嚎叫着,震得整块岩石都在嗡嗡发声。

是我。是我在嚎叫。

我的声音回来了,我能发声了。

我的手脚也能动了。

已经石化成岩的手脚和身体开始变软,无数只“岩手”从我身体表面脱落下来,慌张朝着一个方向奔逐而去。

那是小奈的方向。

岩石挤碎了她的骨骼和皮肤,芬芳新鲜的血液被压榨出来,渗透进岩石的每一道缝隙和石孔里,无数只“岩手”无法抵御这诱惑,朝着芬芳的来源蜂拥而至。

而我,可耻地偷生下来。

我困身在岩石里,看着小奈被分食,看着崖壁外仍然燃烧的烈火,看着烈火中一脸天真哀悯的堕天,他的眼睛仍然不与我相接,而是做了一个摊手的无奈动作。

我瞬间暴怒欲狂:

为了救我,牺牲掉小奈,是谁允许你这样做?!

这真是报应!片刻前,我还在恨恨抱怨小奈、愤懑她使我陷入这种困境;片刻后,她已死在我面前,为了我的活,被分食殆尽!

这是神对我的报应。

因为我恶念充盈,因为我的恶念竟将封印在地狱里的魔鬼都招引了来!

一时间,我又是心恸又是羞愤又是恼恨,脑中转瞬已是百转千回,只恨不能死掉的是自己,可以换回小奈的性命。

眼中干涸,一滴泪都没有。

一股气在胸中鼓胀,激得我头皮一阵发麻、手脚冰凉。

我一个跨步窜到破碎的小奈面前——天知道我是如何办到的,这是在岩石里——大喝一声,石破天惊:“都给我滚开!!!”

俯在小奈之上的无数只“岩手”先是一震,但岂肯罢手,仍又埋身而食。

“明珠!干掉它们!一个不留!”我一把扯下颈中明珠,命令道。

明珠从我的掌心弹开,瞬间化身一个米色衣袍的娇小少女,手里的米色丝带笔直锋利,二话不说,朝着“岩手”刺去。

一扎得中!

明珠将丝带一挑,将扎中的“岩手”抛在我脚边。

我冲上去就是一脚,在对方还没来得及裹住我的脚之前,就将它狠狠碾碎。

我用上了十二分的恨意,“岩手”在我脚下化为一滩粉尘。

“如此之多!”明珠一声轻喝,手起带落,已“嗤!嗤!嗤!”扎了数个,正将丝带凝住,听我的吩咐。

我朝着堕天站的方向,手一指:“朝那边掷去,越多越好!”

堕天的眼神终于落在我脸上,隔着岩石,我能看到他,自不必说,他也能看到我。

“嘿嘿,我来帮你,还不承情?”堕天轻笑道:“若不是这小仙女牺牲了自己,你以为你能脱身?”——我恨死他这种天真、无辜又哀悯的笑容。

“住嘴!”我怒喝道。

“这个方向?”明珠的丝带上串了数个“岩手”,指着堕天和火焰的方向。

我知道她无法透视岩石。

“给我。”我接过明珠的丝带,拿在手里真的像一柄剑,韧而不硬。

我手一扬,丝带上串的“岩手”悉数朝着堕天和火焰甩了过去。

堕天闪身,“岩手”没入金羽衣化成的火焰里。

“再来!”我想亲自下手,却又怕戳到小奈,还是将丝带递给了明珠。

众“岩手”终于惊惶,顾不上小奈,各自逃窜,遁入岩石里。

我俯身查看小奈,明珠立在我身旁,周身散发着幽幽莹润之光,照在小奈的脸上。

“小奈……”我轻声唤她,怕惊了她。

小奈瘫在地上,如同一朵被压瘪了的干花,双目紧闭,面色枯白,血从她的嘴里蔓延出来,已近干涸。

明珠凑近,盯着看了片刻,伸手在小奈的鼻端停留,转脸对我说:“没有气息了。”

我只觉胸中洪水翻滚、浊浪滔天,却找不到一个出口发泄。

我一把揽起小奈,将她背在背上——她的血已流尽,轻得像一缕月光,洒在我的肩上。

我伸手扯下头上束发的丝带,将小奈缚在我的背上,对明珠轻喝:“随我来!”

身子一窜,朝着崖壁外的堕天和火焰窜了出去。

“可是……这、这都是岩石……”明珠迟疑道。

果然,她的眼睛无法透视,她看到的只是四壁岩石——也许只有恐惧和愤怒才能打开一个人的眼,让岩石的阻隔变坦途。

“算了,到我手里来吧。”我不想再有任何苛求,这一刻,我只想带着小奈从这岩石中脱身出去,然后,再一把火烧光这“岩手”蠕动的妖地!

“是。”明珠说话间,已幻身成珠,落在我的手里,我将她塞入怀中。

四壁岩石吗?

我倒要看看谁能、谁敢困得住我!

第162章 疯了

我一脚踹出,正正踹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疼得我眼泪瞬间就喷了出来。

小奈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这会儿居然疼得掉泪。

我是什么人哪!

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厌恶,讨厌我自己。

环顾,四周果然如明珠所言,“都是岩石”。

方才看上去还是“坦途”,现在全部是坚硬的岩石——我被困其中。

所幸,此刻,这些岩石在我眼前仍像是透明的,透过崖壁,我看到堕天和那团火焰仍悬在崖壁外,像是在等我。

好、好,你最好等着我。

我伸手越过肩膀,轻轻拍拍背上的小奈,愤怒的暴风雨在胸膛中积蓄,眼睛眨也不眨,就一头朝面前的岩石撞了过去。

没有任何阻滞,我大踏步在岩石中穿行,朝着岩石外的堕天奔了过去。

岩石在我的暴怒和决心之下,如风劈杨柳,为我让路。

我心中一阵嘿嘿冷笑:你是岩石坚壁又如何,还不是拜倒在我王者美意的凛冽决心之下!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只恨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如此绝决、不畏生死地一头撞上去,也许能救得小奈性命,不会落得我苟且偷生、心中抱憾!

眨眼间我已来到崖壁前,瞅准之前已经合拢的缝隙痕迹,双手扣住缝隙,心中一横,胸中洪水翻腾,朝着我的双手灌注而去。

没有不可能,就看我的决心能大到什么程度。

“开!”我一声猛喝。

缝隙纹丝不动。

堕天悬在水中,与我面面相对,中间隔着崖壁。

他在石外,我在石中。

“自大的美意,嘿嘿,又见面了。”石外的堕天轻语浅笑,甚是无邪。

我盯着他额上那颗金色的星星,心中愈发阴冷: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劈开崖壁,合拢缝隙,将我救出,甚至将这岩石平台燃成一片火海,为什么非得让小奈死去,还是他亲手所为!

是他,亲手将小奈塞进了缝隙里!

是他,将活生生的小奈挤死在岩石缝里,让小奈成了“岩手”们的大餐,进而放过了我。

是他,和我一同害死了小奈!

我掰着缝隙,使出全身的力气,指甲已抠进岩石里。

“嘿嘿。”堕天一声轻笑,伸出手指,卡进缝隙,朝一边轻轻一拉。

缝隙豁然大开,水涌了进来。

“要你偿命!”我低喝一声,身子一抖,纵身一冲,朝堕天扑了过去。

我没有武器,我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我有一颗同归于尽的心。

我已不再是人,我是一头猛兽,我要用锋利的牙齿,咬死他。

……

沉甸甸的黑暗,压在我的眼皮上,我试了几次,都无法将眼睛睁开。

一股淡淡清香,萦绕在我鼻端,那熟悉的感觉,仿佛骤然见到经年老友,有一种久别重逢的酸涩。

酸涩直冲鼻腔,轰然撞开紧闭的大门。

“小奈!”我大喊一声,睁开了眼睛。

火苗摇曳,四周昏暗,好像是回到了之前那阴暗潮湿的地道里。

我斜倚在一个人的身上,身边或站、或蹲了一圈人。

我环视一周,眼睛停在忘言的脸上,已经知道我靠在谁的怀里。

不远处,我听到那两条龙打着响鼻,焦躁的动静。

在这样狭窄的地道里,真是难为你们了。我心中歉然,默念“腾龙王者令”,回到明珠上来吧,你们。

地道中,瞬间安静了许多。

我将身子朝靠着的那人挪了挪,仿佛想像小时候那样,缩回他的怀里去。

“美意,没事了,哥哥在这儿。”穿云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仿佛悬在我心尖上的一把小锁,匀甸甸的,一扯一扯——可是钥匙在哪儿?

“嗯。”我不敢回头望他,只怕一看到他的脸,就要哭出声来。

只是一场噩梦。

终于醒过来了,所有人都在身边,除了——

我伸手摸向后背,摸了个空。

“小奈呢。”我定定看着站在面前的忘言,轻声问。

“小奈已经化成一堆泡沫……同她长姑姑一样。”风间不等忘言回答,抢着说。

一堆泡沫?

哦,是了,每一个水泽仙女死后都会化作一滩泡沫,一个个闪着金光的气泡,漂浮在水面上,炸开,然后消失。

眼泪终于怔怔地坠落下来,一滴一滴打在我的手上。

我看到右手食指上,端端正正带着龙戒,发出的幽幽蓝光,像是在无声地抚慰我。

小奈,到这一刻,我才体会出来,我是真的失去你了。

心像是被挖走了一块,失重了,在胸膛里飘飘荡荡——我、我现在只想抓住点什么。

抬眼,看到忘言那双细长的眼睛,火苗的光漾在他的眼里,他平静地看着我,清香淡淡,触手可及。

我一个弹身,从哥哥怀里跳了起来,站在忘言的面前。

不知是否因为蜷缩了太久,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忘言伸手扶住我。

他低头看我,眼神温和又安静,仿佛一个强大的猎物,哀伤地看着它疲惫的猎人。

我心中一热,再也无法忍耐,对小奈的愧疚和疼惜化作热泪纷纷而下。

众人屏息不语。

“请……请你们都背转身去,好吗?”我轻声道。

无人异议,默默转身。

忘言松开扶住我胳膊的手,亦要转身。

我一把拉住他,望着他,泪如雨下,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想我是疯了吧,在这一时刻,只想纵身在他怀里,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痛痛快快哭一场。

原来这一切并不是游戏,是真的会死人的,死去的是我的伙伴,她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永远永远不会再见。

我仰脸看着忘言,眼泪爬了满脸,眼前模糊一片,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美意,为什么你要对着忘言坦白你这张哭泣的丑脸?为什么你不是投身在哥哥的怀里?十六年来,他才是你唯一的倚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喃喃道,泣不成声。

“你……不知道什么?”忘言轻声问,清香的气息扑在我脸上,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初识忘言的那个夜晚,头顶有颗蓝色星辰闪烁,空气中流动着透明的人间芳香。

“请你……抱着我……让我痛哭一场……”泪眼朦胧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听到自己清晰又肯定的耳语。

我,已经疯了。

他,胳膊硬着,一动不动,但我感觉他的身体里仿佛埋了一条暗河,因为我几乎听到了那暗流奔涌的低鸣。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觉肩膀一紧,对面那人将我揽进了怀里,一只手圈住我的背,另一只手拢着我的头,下巴轻轻压在我的头顶,我的眼睛沉入淡雅清香的黑暗里。

谢谢你,让我放肆片刻吧……

就当我不曾醒来,也从来没有领受过什么寻物的任务,世界对我来说仍是一片睡梦中的混沌;小奈仍然一头海蓝色的长长卷发,如同盛开在水泽里的一朵莹白的花;青蛇老枯逍遥在深林中,怀着念想打着盹;紫霞瞪着他骨碌碌的眼珠子,一身油光水滑的紫色皮毛,徜徉在地狱别院那棵开满了紫色花朵的树下……

“最居心叵测的人,是……忘言。”紫霞的声音,陡然响起在耳边。

我轻轻一个哆嗦,就像当初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候一样。

抱着我的人,感觉到了。

拢着我的头的他的手,在我头发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你死,但,他似乎也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紫霞当时已经喘不上气,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对我说了这句话。

那是紫霞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紫霞让我提防忘言,那我……我此刻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贪恋这淡淡清香,还有他怀抱中的沉静幽暗……

疯了,我一定是疯了。

我竟然舔着脸让哥哥他们转过身去,然后投身在忘言的怀里,只为贪婪这片刻的恬然——我在想什么?他又在想什么?

“嗤!”一声冷笑在我耳边轻轻爆开,一朵火苗擦着我的耳畔荡开去。

我心中一惊,一把推开忘言,泪痕已干,他的脸清清楚楚在我眼前。

“哭完了?你想说什么?”忘言平静的眼神,温和的话语,不显悲喜,令人无从捉摸。

我想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不过想要看清楚你那一视同仁的表象之下的真实心意。

“好,那你听我说,”忘言的声音压低些,温和又冷静:“美意,我不喜哭泣之人,如果以后你想向人哭诉,请找别人吧。”

我瞪着他,哑然,嗓子眼干着,顺不出一句话。

一颗心直往下坠着……坠着……我的人像是站在深渊的最底,等着接我那颗无处安放的心,不知是等了十六年、等了一千年,也许只是等了一瞬间吧,总也到不了底,接不住心,我发不了脾气。

我噎在当地,丢人现眼,无地自容。

“出息!”落英冷哼道,伸手过来扯我。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身子僵着,眼睛仍瞪在忘言的脸上。

忘言平静地看着我,叹口气,眼睛淡淡看向别处。

“过来,美意。”哥哥轻声低喝,自有他的威严。

我吸一口气,平着声音道:“你放心,我美意,永不会再在你面前流眼泪。”

忘言并不看我,神情安静,不知在望着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还请如实相告。”我喘口气,继续道。

“你说。”忘言将脸转向我。

我看着他神态自若、清秀淡定的模样,心中一腔明媚瞬间化为暗恨。

“你为什么想让我死?”我看着他,浅笑吟吟,问道,手里托着我那颗终于坠到底的心,虽然已经摔得粉碎。

第163章 忆起

“美意……别这样……”寄城怯怯的声音,在身后唤我。

寄城,我被双尾妖掳进石壁夹缝中之前,见到他的最后一面,他正亮出獠牙、双眼通红、露出他血族的嗜血本性,朝着双尾妖的“舌头”狠狠撕咬,为了救出紫霞,也为了自保。

那时候的他,露出少见的、狂暴血腥的一面,令我悚然心惊。

可此刻的他,声音里透着懦弱和疲倦——连寄城也在嫌我丢人现眼?

“美意!你还不住嘴!真疯了不成!”画海脆声喝道,语气又是恼怒,又是心疼,说话间,我感觉她的指尖已触到我的后背。

我耳朵里满是众人的动静,眼睛却一眨不眨,灼灼盯着忘言的脸。

回答我。

给我一个答案。

让我的心彻底归于死寂。

或者,淡淡一笑,眼神坦白,对我说:“美意,你在开什么玩笑。”

但是,忘言,他,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

一道异样的光闪过他的额角、眼睛、面颊和下巴,卷走了诧异、震动、心痛和迷雾,他的脸上定格成清朗又坚毅的表情:没有解释,无可更改。

“告诉我,为什么。”我轻声轻气道,像个贼,在忘言那心之迷宫里蹑手蹑脚的贼。

“因为你非死不可。”忘言同我一样,轻声细语回答我,胸中波澜已定,眼睛稳稳地看住我:“不过……”

“一派胡言!”“我先杀了你!”只听有人喝道,话音未落,已欺身过来!

是画海和寄城。

“谁敢动忘言!”风间人随声至。

我感觉到他们三个似乎缠斗在一起,只是定定看着忘言,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句话被他说出来,我心中竟然没有半分的惊恐害怕。

“不过……”,忘言的后半句被打断,他想“转折”什么呢?

只见忘言突然眉头一皱,身子朝前一个踉跄,冲到了我的面前。

他的脸朝着我正正压了过来!

“喂——你干什么!”我惊叫,伸手去抵他的肩头。

“闪开——哎呦!”忘言大叫一声,展开双臂,一把将我紧紧搂住!

“嗷——”我听到一声嚎叫,像是风间的声音,又像是我自己的声音。

心中又是气恼又是诧异又是羞愤又是懵逼,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只听到心脏在“咚!咚!咚!咚!”跳个不停,杂乱无章,分辨不出是我的还是忘言的心脏。

众人已经蜂拥而至,人影浮动,声声嘈杂,我感觉有人在拉扯着我。

忘言的脸就悬在我的脸上,清香的气息愈发浓郁,蜜色的肌肤上一抹芬芳又羞涩的光泽。他的眼睛无处可躲,直愣愣无辜地瞪着我,早已没有平日里的温和淡定,紧紧抱着我,却又一叠声的低叫着:“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仿佛为了证明他的无辜,他奋力抽开他的双手,作势展平。

我身上一松,身后拉扯我的手顺势要将我带离忘言。

“怎么——”只听忘言苦恼地大叫一声,双手合拢,捧住我的脸,像掬起一捧水那样,把我送到他的嘴边。

他的唇重重落在我的唇上。

脑中一片晕眩……耳边尽是哗哗的水声,我仿佛跌进了一个深潭里,抱着一个少年,从一条银色巨鱼的嘴里窜了出来,少年双目紧闭,嘴唇是花瓣一样的轮廓,已然没有呼吸。

我记起来了!

这少年就是已经窒息了的忘言!

我搂住他的颈脖,在他唇上亲吻,把我的气息输送给他——天知道并没有人告诉我应该这么做。

他的嘴唇柔软又清甜,像萤火虫划过夏夜的星空,有一种双脚离地的醺醺然。

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吻,我竟然在这一刻全然记起——永远都不会再忘记。

“美意!”一声冷喝,将我瞬间惊醒。

忘言的唇仍然覆在我的唇上,他眼神清亮,定定看着我,眉头已解开,恢复了他惯常的冷静。

一只手伸过来提住我的后领,将我拨拉到身后,是哥哥。

忘言站直身子,双目炯炯,神态宁静,看着哥哥,一言不发。

“干什么,想仗着人多吗?”风间站在忘言身边,浓眉竖起,扬声对我们说道。

“我看得清楚明白,有‘人’做了手脚,一场闹剧,不用再提。”哥哥沉声道。

说“人”的时候,他微微加重了语气。

忘言微微颔首,仍是一言不发。

“就这样算了?”风间甚是不满,瞪着溜圆的眼睛,撇嘴道:“美意若是日后再疯疯癫癫起来,你们怎么说?”

“喂!怎么说话的!”画海轻拍我肩,翩身而出,对着风间扬声啐道:“到底是谁‘疯疯癫癫’,你莫不是盲了眼!”

忘言伸手,手指不自然地在嘴唇上一拂而过,眼里闪过一抹异样的光。

我盯着他的嘴唇,火苗摇曳,映照得他的嘴唇像是肿了一样,波光涟涟。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的嘴唇也是嗡嗡发胀,像是被烫过一样。心中一动,转头不再看他。

“到得今日,殊为不易,我们已没有回头路可走,穿云恳请诸君同心合意,继续走下去。至于美意,”哥哥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声音不由自主的变得轻缓:“她还是个孩子,小儿心性,若有不妥当之处,还望大家多多包涵。”

“切!”风间冷笑道:“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可看看她做的事,哪一点像个孩子!”

“你不过是嫉妒她罢了。”寄城嘟囔了一声。

“‘嫉妒’?开什么玩笑!”风间指着我,恼道:“我‘嫉妒’她?我‘嫉妒’一个小怪物?‘嫉妒’一个小吸血鬼?我还没疯呢!”

“风间。”忘言一声轻喝,拉起风间,走到一边去。

我站在阴暗潮湿的地道里,身边是哥哥、画海、寄城和落英。

这许久,落英都没有吱一声。

两朵火苗悬在我们头顶,我看着落英沉默的脸,一双眼睛冷冷落在我身上,漠然中带着嫌弃,我心中一怔,从绮梦中彻底清醒。

紫霞已化为一缕紫烟,剩下两颗眼珠子。

青蛇老枯已断成两截,长簪不再。

小奈死了,化为泡沫。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可我们连第一个任务都没完成——只觉得遥不可及,永远也无法完成了。

我垂下头,勇气在一点一点抽离。

地上一摊黑灰色的东西印入眼帘,隐约有金粉闪烁其间。

“那是什么?”我指着那摊东西,有气无力,轻声问道:“还有,方才我下水救助小奈,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落英冷声道:“定定神,我来告诉你……”

定神。他说的对。我伸手按住嘴唇,手指压住了鼻息,淡淡的清香离我远去。

纵使此刻心中波涛翻涌,但我的脸上已没有表情。

“我拿着龙戒向那断尾妖游去,只怕身体入水后,会迅速幻身成鱼,营救他们就没那么便利,所以尽量浮在水面上,别要沉下去。

“手中龙戒突然发声:‘我若幻身成人,应该能够更好助你。’不待我说话,龙戒现身,与我并肩浮水。”

{怪不得,当时我朝水面上望过去,落英的身边确实多出来一个人影。}

“‘放下你尾中的鱼!你要的妖王的魂灵在此!’我冲着断尾妖大喝道。那妖怪甚是警觉,尾巴仍然卷着穿云他们,一只手攥着妖王的剪影,另一只手循声朝我们抓了过来,嘴里发出怪异的呜鸣之声。

“就在这时,我看得分明,从龙戒的头顶窜出一团雾影,居然径直朝着那断尾妖直奔而去!

“‘糟糕!’龙戒大叫一声:‘快拦阻它!那雾影里是我和妖王的魂灵!’在那石箱中,我已经知道得很清楚,妖王和龙戒的魂灵在5000年的共生共处中,已纠缠不清,万不能让龙戒的魂灵落入断尾妖的手中。

“就是这一瞬间的迟疑,断尾妖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那团雾影,那妖怪根本没有眼睛,却如此方位准确,想来是雾影中妖王的魂灵与断尾妖的呜鸣在相互召唤。

“‘你去救那些鱼,我的魂灵我亲自照拂!’龙戒傲然说道。他既已如此说,我自然不与他争辩,转身朝穿云他们游了过去。

“数条鱼,已经被抛甩得翻着眼珠、方向不辨,我苦于没有武器,正不知如何将他们救下,突然想到——我的獠牙!”

{呵呵,我心中冷笑,落英竟然跟寄城他们一样,事到最后,终于想到了用血族的獠牙来对付妖怪。他们是不是在人间待久了,常常忘记自己血族的身份了。}

“我攀住妖怪的尾巴,张开嘴,只觉恶心之至,但除了一口咬上去,也别无他法。哼!那一刻真是后悔,真应该由美意来尝尝这妖怪的滋味!”

{落英倒不掩饰他的嫌恶和悔意。我看一眼他那雪白皎洁、冰清玉洁的脸,想象着他张口呲牙、撕咬着断尾妖那黏液滴答的尾巴的样子……唔,那画面实在太辣眼。}

“化身成鱼的穿云他们,像是也醒转过来,张大鱼口,露出利齿,齐齐咬在断尾妖的尾巴上!妖怪吃痛,拼命摆动尾巴,想要摆脱咬噬,就在这时,我瞥了一眼龙戒,只见他伸手从后脑处拽下来一样东西,暗黄色半圆形的一个小片,就是蓝龙的那半片金色鳞甲,从水中奋力纵身,照着断尾妖伸过来的手就是一划!我看得很是清楚,那妖怪的三根手指应声而落,掉进了水里!妖怪哇哇大叫,恼怒成狂,举着光秃秃的手掌朝着龙戒的方向拍了过来,龙戒倒是灵活,不待身子闪避开来,劈手又将半片金色鳞甲朝那片雾影划去!

“‘到了了断的时候了!’我听到龙戒一声长喝:‘就算魂飞魄散我也要一试!离开我的魂灵!再不与你有半分瓜葛!’那金色鳞甲可能真是颇有灵力,一划之下,那片雾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生生扯开,成了两团暗影,暗影挣扎、纠缠,低低咆哮,似乎想要再合拢成一个,龙戒纵身而上,一掌将其中一团暗影笼在手上,另一团暗影像是失去了依托,在断尾妖和龙戒的头上疯了一样来回游窜!”

“这另一团暗影中,应该就是分离出来的妖王的魂灵。”我忍不住出声。

“不错。”落英继续道:“妖王尸身已成齑粉,存留下来的魂灵又与龙戒分离,它现在急于找寻一个新的依托,却发现无枝可栖!

“龙戒可能是想趁胜追击,将手中的半片金色鳞甲朝妖王魂灵所在的那一团暗影掷了过去,口中喝道:‘将那妖王的魂灵困住,再无翻身之力!’”

“只可惜……我还是失算了。”我的右手食指上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第164章 执念

“这话怎么说?”我垂头看着手上的指环问道,还是没忍住,抬头装作无意,朝不远处的那俩人扫了一眼,忘言站在暗中,身姿挺拔俊秀,完全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仿佛一株被时光遗落的剪影,风间倾着身子,根本没有关注我们这边,只顾喋喋地在忘言耳边低语着什么。

“哼。”一声极轻的冷笑将我的视线拉回,抬眼一看,落英正斜睨着我,一副懒洋洋、冷漠耻笑却又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仿佛被瞬间扒皮,在落英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龙戒……还请现身说话。”我将指环从食指上取下来,托在掌心上,热切地说——我仿佛在掩饰什么,我在掩饰什么呢?

“也好。”伴着话音,龙戒幻成人形,站在我们面前。

“呀!”寄城一声轻呼,看看面前的少年,又看看我的手,轻声叹道:“我说呢,之前在水里,我明明看到一个身手那么俊的少年,怎么上了岩石平台、又见了美意后,转个身就不见了,原来……原来你是戴在美意手上的一枚指环!”

“嗤!”画海轻嘲道:“你一见了美意,眼里哪还有别人!他幻成真身的时候,我还扯了扯你,嘱你看来着,谁知道你只顾对着美意的耳朵狂喊乱叫,真真跟疯了一样!”

“我……我是担心美意……”寄城被画海呛得接不上话,嗫嚅道,眼神躲闪,如慌乱奔逃的小鹿,嘴角梨涡隐现,哭笑不得。

“寄城,”我心中一阵暖,柔声道:“谢谢你挂念我,只是……怪不得我耳朵现在还在嗡嗡叫呢。”

“美意睡了十六年不醒,原来是缺了你在她耳边咆哮,哈哈!”画海继续打趣寄城,眼波流转,嘴角噙笑,看上去心情甚好。

“无聊。”落英冷冷甩了两个字,将脸别到一边,懒得理我们。

“龙戒,你继续讲给美意听吧,让她心中有数,我们也当是暂时的休养生息。”哥哥发话了,自有一股沉静的威严。

我将身子朝哥哥悄悄凑过去,在暗中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哥哥的手,一如既往的熟悉又温凉。

他轻轻一怔,然后又轻轻一挣,仿佛想要挣开我的手。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手指坚定,我能感觉到自己手心的温度,在一点点传导到他的手上。

哥哥轻轻叹了一口气,翻转手掌,将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手心,像小时候,他守候在我的床边,一边给我诵读,一边握住我的手,那样。

我的心,渐渐妥帖下来。

“好。”龙戒点头,眉目隽永,神情坚毅——这少年脸上的神情有所改变,不再是之前困在石箱中那阴郁的神情——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最后停在我的脸上。

龙戒道:“我被困太久,魂灵与那妖王的魂灵纠缠不休,几乎已近绝望。眼看着妖王的魂灵被断尾妖吸引,溢身而出,只想着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将龙王的半片金色鳞甲划过去,没想到真的将我二者的魂灵分离!我大喜之下,想着趁胜追击,用这半片金色鳞甲的灵力摧毁妖王魂灵,让妖王从这世间彻底消失,没想到……”

我定定看他,一言不发,等着他的下文。

龙戒继续道:“当时分离出来的妖王的魂灵是一团暗影,被断尾妖发出的奇异的呜鸣声所吸引,朝着断尾妖而去;我掷出的半片金色鳞甲紧随其后,眼看就要追上、将其吞噬,突然断尾妖身子纵起,尾巴掀动,这时候我才看到那妖怪的尾巴上仿佛有数排暗槽,暗槽之间是刀刃一样的隆起,尾巴末端有锋利的细齿,妖怪正将尾巴上卷着的那几条鲜艳的鱼抛向了空中,一旦鱼儿落下,必死无疑!只听落英喊了一声:‘快来救他们!’我顾不上妖王的魂灵,赶紧游到落英身边,跟他一起,纵身将下落的鱼儿们揽进了怀里!”

“幸亏有你和落英君。”画海敛了笑意,神情端方,眼神明亮,对着龙戒诚恳道。

“勿需客气。”龙戒神情严峻,看上去自有一股英气。

“是的,当初美意被那妖怪掳走,我们在地道中无计可施,又无法穿透石壁,幸亏哥哥听到了石壁后水流的轰鸣声,想着一定是水道相通了,只要找到水流的入口,顺流而下,必能将我们带到妖怪的匿身之地,找到了妖怪,也就找到了美意!”画海声音明朗,口齿清晰。

“我们入水后就幻身成鱼,除了……小奈,她仍是人身,我们一路被洪水裹挟着奔流,”寄城补充道:“幽暗的水道中,突然发现前方有一块燃烧的岩石平台,红蓝二龙在水面上飞腾,我们心中大喜,想来美意已得二龙援手,定无大碍,当时我跃出水面,清楚地看到水中露出的平台上站着美意和落英君,正要出声呼唤,突然眼前一黑,腥气扑鼻,我……我们这几条鱼被卷进了一个妖怪的尾巴里。”

“就是那个害死了紫霞、断了一条尾巴的妖怪!”我恨恨道:“当时红龙朝着群妖喷火,那断尾妖燃烧后被二龙抛入了水里,本以为它就被洪水带走,没想到它竟埋伏在水底,将你们……它怎么如此狡猾凶狠!”

“说实话,接下来的事还真是让我瞠目,依我看,并非是简单的‘狡猾凶狠’。”龙戒轻轻摇头,继续道:“我将我怀中的鱼抛给了落英,就转身急急朝金色鳞甲望去,只见鳞甲已堪堪触到了那团暗影,突然见那断尾妖口中愈发大声呜鸣不止,一只手仍牢牢擒着妖王的剪影,伸出另一只被斩断了手指的手掌,朝着自己的胸膛奋力扎了下去——再拿出来时,带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

“啊!”我倒抽一口冷气,叫出声来。

“原来这妖怪是以手作锹,生生将自己的心脏给铲了出来。”龙戒蹙着眉头,低声道。

我望一眼寄城,他抿着嘴,没说话。

“突生变故,又如此血腥,我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竟呆呆立在水里,耳边听到落英好像说了一句:‘我先带他们离开这里,上去平台……’,也听得不甚清楚,只见那断尾妖站在水里,身子在洪水中浮沉,胸口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它突然手掌一挥,它的心脏就带着惯性,朝着我的方向掷了过来。”龙戒说,他的脸瘦削英俊,半边隐在火苗的光影里,声音甚是冷峻,瞬间就将我带到了那个诡异又惊悚的情境里。

“我急忙伸手去挡,只觉眼前点点滴滴,又是水汽又是那妖怪的心脏抛洒出来的暗沉的血滴,心中一阵恶心咒骂,身子亦在闪躲,生怕那妖怪的心脏砸到了我。只见那团裹着妖王魂灵的暗影‘倏’一下窜进了断尾妖胸前的血洞中,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我突然反应过来,顾不上那心脏是不是砸中了我,纵身探手去抓那紧跟在暗影之后的半片鳞甲……”

说到这儿,龙戒停了下来。

我悬着一口气,不敢呼,亦不敢吸,盯着他的脸,等着下文。

“还是晚了……鳞甲随着那团暗影也没入了断尾妖胸前的血洞里,我暴喝一声,合身扑上,只想取回那半片金色鳞甲,只见断尾妖身子一纵,将身体在水面上躺平,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将手中一直擒着的那个妖王剪影,不慌不忙地塞进了它胸前的血洞里……洪水轰鸣而下,它像一片落叶,瞬间就被卷走,我只摸到了它尾巴末端的细齿和一手的黏液……”

龙戒的声音终于止歇。

“它……那妖怪……想做什么……”我悬着的那口气,根本没法畅快地冲出来,只能“嘶嘶”地从牙缝中往外溢。

其实,我心中应该是知道答案的吧。

“妖王的魂灵、肉身留存下来的剪影、龙王的鳞甲,这三样东西再放进一具妖怪的身躯,还需要我来告诉你它要做什么吗?”龙戒的声音里带着懊恼。

“这妖怪挖出自己的心脏,以换得它族中之王一缕魂命的延续,真是……”寄城低声叹道。

“一个小小的双尾妖怪,竟执著到如斯地步,倒令人可叹。”忘言不知何时,走近了众人,站在寄城身边,淡淡道。

“何叹之有?”落英冷笑道:“物竞天择,优胜劣汰,这双尾妖族到了绝种灭族的时候,何必还要强留!纵使这妖王再次被唤醒,但世间就它一个,又有何用!”

“你懂不懂?忘言说的是……是那断尾妖憋着的一口气……一口死也不肯放弃丢手的气……那是一种……一种……”我听了龙戒的话,不知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又听到落英冷笑忘言,脑子一热,就嚷了出来,但说到最后,实在找不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我想表达的意思。

“精神。”寄城接口道。

“对!就是‘精神’!”我肯定道。

“什么‘精神’,不过是一腔执念罢了,这妖怪的存在对这世间毫无意义可言,再说,”画海不以为然道:“你别忘了可是这妖怪害死了你的猫。”

姐姐的话,永远能让我瞬间熄灭。

“你姐姐这次倒说到点子上。”落英冷哼道。

“什么点子?”我心中淤滞,正想找茬,走到落英面前,大声质问:“是‘它的存在毫无意义’,还是它‘害死了我的猫’!”

落英别着脸,一副懒得看我、懒得理我的样子。

我心中正是各种杂芜,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向我,嘴硬道:“看着我!你倒是说啊!”

落英猛一转脸,一双眼睛落在我脸上,犹如深寒鬼屋里陡然伸出两只手,要拖我进去!

“想杀人的时候,大雪落下。”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一句没有前因后果、孤苦伶仃的话。

落英头一扭,身子与我拉开距离,扬手在我脸上“刷”了一个耳光。

第165章 混战

我一下子被打懵了。

愣在当地,脸上一片火辣,急痛攻心,盯着落英那张雪白的脸,嘴里下意识蹦出来几个字:“面若桃李,心如蛇蝎!”

这臭小子,还真打啊!

落英的脸犹如一捧燃烧的雪,透明泛蓝的火苗无声无息地朝上窜着,融化了他的脸,只剩下两颗黑凝凝因为暴怒而无法烧化的眼珠子。

——好像被打的不是我,是他!

众人万料不到落英竟然真动了手,一时间回不过神来,无人上前理论。

“你瞧瞧你那泼皮样!”落英怒道:“一言不合即动手动脚!言语行事可有半点分寸!你以为你还有大把时间?!不过一年!一年!!一年之后,群敌环伺,虎视眈眈,又有谁能护你周全!”

落英怒斥,做痛彻心肺状,弄得我一头雾水。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到了最后,变得沉哑,又见他肩膀一耸,头渐渐低垂,不知是否真的“怒发冲冠”,竟将他头顶绾住头发的丝带崩断,一头乌发沉沉坠下,掩住了他雪白的脸。

我盯着火苗下、无法看清楚容颜的落英,心中突然一颤,一种怪异又熟悉的感觉,犹如一块碎石投入心湖,惊起水鸟一片,我伸手想要抓住水鸟的翅膀,却拂了一手的水雾。

我顾不上脸颊的痛,一声低喝:“紫霞!回来!”

紫霞的眼珠幻化成的两朵火苗“忽”一下坠入我手中,恢复了眼珠的形态,地道中瞬间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有人轻喊了一声,好像是风间。

因我有备在先,已经看准了落英所在的方向,所以在黑暗的一瞬间、而我的额上灵翅尚未照清这一方空间,我已经欺身到了落英的身边。

“你是谁?你不是落英!你是不是方才在石箱中那个不出声的少年!”我低声快速问道。

当时在石箱中,我将一个同样穿着藏蓝色衣袍的少年错认成落英,那少年面色极其苍白,神情甚是威严,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转眼就不见了踪迹,再看时,出现在眼前的又是落英这家伙了,我还想着会不会是石箱里憋久了,产生了幻觉,根本从头到尾就是落英一个人。

但,现在看来,不是幻觉。

这个人又出现了!

他的神态、低头垂发的样子,实在跟石箱中那个陌生的少年太像了!

“快告诉我你是谁!”我心中焦急,却仍然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将紫霞的火苗熄灭,在我尚未得到确切答案之前,我不想让众人看到这个陌生的少年——他身上仿佛隐藏着什么秘密,光线亮了,我怕这秘密就会遁形。

落英缓缓抬头,长发从脸颊上散开,我额头上灵翅的微光终于映照在了他的脸上。

一张苍白到几乎半透明的脸,双眼冷寒,浓眉斜入鬓中,嘴唇灰白,神情威严,冷冷注视着我,不说话。

天哪!这、这可不就是石箱中那个陌生的少年吗?!

我正要张嘴,少年突然出手,一只手遮住我的额头,一只手拦住了我的口。

他的手掌奇冷,贴上我皮肤的一瞬间,冷得我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砸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美意!黑乎乎的,你同落英在那里干什么!过来理论,姐姐替你出头!”画海在黑暗中唤我。

我扭动脸颊,却甩不脱盖在我嘴上的手。

“你是谁啊……你要干什么……你把落英弄到哪儿去了……”我的声音呜啦不清。

少年突然凑近,贴着我的耳朵,声音极低,却犹如金石之音,击打得我的耳朵铮铮有声,一个字一个字我都听得好清楚:“美意,永远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你的族类在等待你的引领!”

身份……族类……引领……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美意,点亮火苗!”哥哥沉声命道。

我摊开手心,心念转动,紫霞的眼珠从我手中升上去,片刻间,已火苗闪闪。

少年已松开他的手,身子朝后隐了隐,仿佛想要退进火苗的暗影里。

“紫霞!替我照亮他!”我在心中给了指示。

一朵火苗“嗖”一下窜到少年的近旁,火光笼罩着他的脸。

少年昂首,伸手将散落的头发拢到耳后——

——我看得一清二楚,此刻,面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落英。

落英又回来了!

难道……难道……落英的身上附了另外一个人,他们会交替出现!!

这个念头太可怕!

交替……交替……我突然心念一闪,也许这少年还未完全隐去,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慌不择言:“在你消失之前,快点告诉我!我是谁!我的‘身份’是什么!我的‘族类’又是什么……我不就是个人类吗……快点告诉我!”

“人类?人心比万物都诡诈。”“落英”说,眼神透过发丝落在我的脸上,犹如掩藏在丛林后的野兽,紧盯着它的猎物。

这地道里竟这般冷。

我再问不出一句话。

言语间,他已经伸手绾好了头发,一张脸清风明月,只是眼神过于淡漠——一个人美成这样而不自知,倒叫旁观者忍不住生出怜惜之意。

是的,我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心疼他。

因为我已经想通了一切的来龙去脉。

那威严冷寒的少年一定是若干年前被双尾妖王当作祭品囚进了石箱中,天长日久,消融,剩下孤寒不屈的幽灵在石箱中徘徊。当落英被塞入箱子里后,这怨灵就趁机附上了落英的身体,当落英逃出箱外,怨灵也一并逃了出来,附在落英身上,再不肯离去。

落英傲慢无礼、睥睨天下,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他美,他聪明,他血统纯正、见多识广,他虽嘲弄人,但他从来不害人,怎么会落得这般命运!

我心中一酸,往日里落英对我的冷嘲热讽、还有刚才的那一个耳光——并不是落英打的我,是那个乖张的、又冷又凶的家伙干的——我统统都不计较了!

“小幽灵……小幽……”我拉着落英的胳膊,语无伦次:“你放过落英吧,你……你离开他吧……他其实……人还不错……虽然嘴贱了点……”

“毛病啊!”落英双眼一翻,脸色一寒,将我推了一个趔趄,怒道:“说谁‘嘴贱’呢!果然是‘未受教化、愚昧鲁钝’、没有教养的野丫头!”

“未受教化、愚昧鲁钝”是我的死穴。

谁若点了它,那我可是要瞬间翻脸的。

只是,落英……他不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也很无辜的。

我正自犹豫,要不要发飙,就感觉到两条人影一左一右扑将过来,然后听得“啪!”“啪!”两声脆响——

——然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火苗飘飘,将地道照得甚是明亮。

哥哥站在众人中间——好像是刚才落英站的地方——眉目如画,神情坦然,只是,一边脸颊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痕。

五指印痕!

再看哥哥身边,寄城和画海分站左右,一人举着手,一人垂着掌,脸上是尴尬、痛悔的神情。

“伺同……”“哥哥!”寄城和画海同声唤道。

落英不知何时,已身处外围,冷笑连连:“二人莫不是想上来打我?怎么巴掌乎到了伺同大人的脸上?”

“喂!你少说两句行吗?”风间扬声呛道:“若不是穿云君瞬间将你拉开、替你受了这两巴掌,现在这耳光可是贴在你的脸上、揭都揭不掉!”

“笑话!凭什么打我!他们敢!”落英下巴一扬——原来长得美的人,欠起揍来,分外让人手痒。

“刚才你一言不合,伸手就扇了美意一个耳光,你忘了吗?”风间脾气暴躁,性子倒是仗义,指着落英斥道:“美意和她的哥哥、姐姐们居然忍了下来,要是换了我,嘿嘿……非把你揍成猪头不可!”

“废话!”落英冷哼道,甚是傲慢:“我什么时候打过美意!你哪只眼睛看到了!动手从来就不是我的风格——能‘说死’你我才懒得‘打死’你。”

果然,果然,我就知道落英不会对我动手,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打人的另有其人,确切说,是另有其“魂”,但,谁会相信我?

“你这个敢做不敢认的家伙!”突然寄城一声暴喝,一个转身,飞起一脚,正正踹在落英的身上!

我不敢相信,一向怯懦羞涩的寄城竟会这么做!

“你——”落英不料想寄城突然发难,一脚被踹在了地上,脸色难看至极,翻身从地上跃起,与寄城扑作一团。

“住手!住手!!”哥哥恼怒,沉声喝道。

“别!可别住手!”风间笑道:“有人不是夸口能‘说死’别人吗,这还不是抡起了拳头!”

“风间,闭上你的嘴。”忘言不悦道:“将药膏给穿云君,那巴掌扇得甚重。”

“知道了。”风间应着,伸手从怀中掏出药瓶,朝哥哥递过去。

哥哥尚未伸手来接,就见那撕打在一起的两个家伙,不知是谁的胳膊一挥,将风间手里的药瓶给挥了出去。

“咣当”一声响,药瓶像是撞上了不远处的石壁,掉落在地,碎了。

“我的药——”风间心疼得大叫一声,恼的不能自已,纵身上去,跟那两个家伙撕打在一起。

“行了!别打了!”画海见情况不妙,赶紧出手拉扯。

地道就这么狭窄,四个人纠缠在一处,呼呼喝喝,拳打脚踢,已无法分辨谁是谁非,乱成一团。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忘言,前者脸颊红肿,神色森然,后者眉头紧蹙,神情冷静,但无一人上前援手。

我突然觉得这局面非常可笑——可笑的念头刚一点燃,就势不可当、熊熊燎原——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觉得欢快极了!

一个声音在耳边颤颤而言:“唉,我等你半晌,你却不理会我……我等不了{liao}了{le},让我来给你逗个乐,给你出出气……”

话音袅袅,火苗一闪,地道中重回黑暗。

彻底的黑暗。

第166章 抹黑

“美意,小心!”黑暗中龙戒的声音响起,动作非常敏捷,话音未落,人已经在我身旁。

这家伙,方才大家打成一团的时候,他不知道在哪里,这会儿倒急急现身了。

“没事儿,我知道是谁……自己人。”我在黑暗中笃定道。

因为我听出来刚才那带着轻颤的声音,虽然有些古怪,但依稀是金羽衣的声音,是的,没错,就是他的声音!

当初我被困在岩石平台的缝隙里,金羽衣燃起了熊熊烈火,要焚烧那块妖气十足的岩石,堕天突然现身,亲手将小奈塞进缝隙里,小奈被挤死,成了“岩手”们的大餐,而我,逃过了一劫。

小奈的命换来我的偷生!

只有神知道,我宁可自己死去,只要小奈能够醒过来。

她是我的朋友,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她信任我、顾惜我,宁可自己吞下“莫回头”、一生都不能再像鱼儿一样自由出入在水中,只是为了不伤害我!

可是她死了,为了我,死在我和堕天的合力之下。

我恨堕天,也恨我自己。

当堕天出现在我眼前,我口里喊着:“要你偿命!”、向堕天冲过去的那一刻,我心意已决,只想与堕天同归于尽:朋友为我而死,我还有何面目在这世上独自偷生?!

只记得当时眼前火光一片,堕天笼罩在一片金晃晃的光芒之中,太亮了,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向他靠近,心中又是激愤又是伤心,突然身上一阵灼烈,仿佛顷刻化作一股水汽,蒸腾到空中,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暗中传来数声响动,有人忍不住出声,有人只是发出忍耐的闷哼。

我低声唤道:“金羽衣,是你吗?快掀开这黑暗,别再做什么手脚,我还有话问你。”

暗中有人“嘿嘿”一声轻笑,亮光再次在地道中显现,犹如一片黑色的幕帐被拉开,我渐渐看得清楚,面前地上一摊黑灰色的东西,像粉又像灰,隐隐有金色闪烁期间。

再一看,只见哥哥、忘言他们六人或坐或卧,倚靠在地道的岩壁上,面颊上或多或少都被抹了一道黑色的痕迹!

我赶紧伸出手,一把将哥哥从地上拉了起来,凑近一看,哥哥脸颊上那黑色的痕迹像是有人用手指沾了黑灰,在他脸上一抹而过,只是那黑灰中隐隐参杂了金色的粉末!

我慌忙伸手去给哥哥擦拭,只见风间指着画海的脸,笑道:“瞧瞧你的脸!”

画海没好气,一边伸手擦自己的脸,一边啐道:“先瞧瞧你自己的脸!”

金羽衣隐隐的声音道:“都别急着去擦,我既然能留在诸位的脸上,自然没那么容易被擦掉,嘿嘿。”

风间怒喝出声,我顾不上她,赶紧循声查源。

金羽衣的声音竟然是从面前那摊黑灰色的东西发出来的!

“羽衣!”我蹲下身子朝他唤道。

“嘿嘿,是我啊……我等了你好久。”金羽衣的声音溢出,听上去有些异样。

“喂!快擦掉我脸上的污渍!”风间怒道:“掩了光线,鬼鬼祟祟,就为了在我们脸上抹黑!什么龌蹉行径!”

“彼此彼此,大家都不是好东西。”金羽衣隐隐出声:“你这女娃娃何须担心成这样,你看看你身边的这些少年,还有这个头顶金环的小吸血鬼姑娘,哪一个不是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都没见有你咋呼!”

“羽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我心觉不安,眼皮跳个不停:“你干嘛在众人脸上抹黑,快点擦掉!”

“不能擦,”金羽衣悠然出声,虽然声音里还是带了些颤音:“那黑灰片刻即会隐去,不见踪影——只要这些人永远不对你心怀恶意。”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我问。

“前途漫漫,你还要与他们一路同行,但人心难测,谁不是各怀鬼胎,”金羽衣慢慢道:“我将衣袍化成的粉末施了咒语,抹在众人的脸上,平日里不会有任何显现,但,只要有人对你生了歹念,那粉末划过的痕迹不仅会出现在面颊之上,而且会有烧灼之感、疼痛难当!”

“你——”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

“好阴险!”风间叱道,扑身过来。

忘言一把拉住她,冷静道:“稍安勿躁。”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知是感动还是迷惘,脑中一片空茫:“你……明明是一件袍子,闪着金光,怎么……怎么成了这样一摊粉末……”

“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金羽衣说着,黑灰色的粉末渐渐从地上飘扬而上,金粉闪烁其间,隐约有些当初淡金色长袍的光芒。

“你不要走!不要消散!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伸手拢住粉末,心跳如雷:纵使你是一件来自地狱的袍子,我也不想失去你!

“我撑了很久……长话短说……”金羽衣的声音在变淡。

“好!好!好!”我忙不迭点头。

“当我将小奈掀出水面,再看你时,你已经被那石妖化进了岩石中。我心中焦躁慌张,火焰的威力也在减弱,突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火光冲天,我竟然看到堕天在火焰中显现……”金羽衣道。

“是的,当我看到堕天时,也是惊诧万分,他明明被封印在地狱里,哪里都不能去啊,怎么会在这里出现?”我说。

“但我马上就明白了,是……是你将他召唤而来。”金羽衣的声音轻而肯定。

“我?我什么都没做,那一会儿我只想逃命,压根没有想到他,更别说‘召唤’了。”我解释道。

“当时我在崖壁外燃烧,你被封在崖壁中,我看不到你,但,有一丝怨懑苦毒之气从崖壁内缕缕渗出——美意,那一刻,只有你在崖壁里。”金羽衣道。

怨懑苦毒之气?

怎么会呢?

纵使我怕死至极,也不会有什么“怨懑苦毒之气”啊?

……可是,是的,是我。

当时我被封在岩石中,浑身裹满了妖气十足的“岩手”,心中从未有过的恐惧、绝望和懊恼,我又是后悔又是怨恨,憎恨这将我石化的“岩手”,亦埋怨是小奈将我拖入了这种绝境!

真的是我。

那一刻的我,充满了“怨懑苦毒之气”。

“要知道,对堕天来说,你是……‘无比特殊’的存在,”金羽衣继续道:“你的苦毒之气再加上我从未燃烧过如此之烈的焰火,硬是惊动了地狱中的堕天,他虽被封印,无法真正现身,但他的能力……非你我所能想象,他并未现身,我们看到的都不过是幻影,但他的力量隔着时空,已足以将你救出、毁灭妖石。”

我低头,看着拢在黑灰之上的双手,心中莫名颤栗,手在微微发抖。

“无比特殊”的存在。

我甚至跟他相约十七岁的生日,请他来到我的梦中!

我心中喷涌的苦毒之气竟然能将他隔空唤来!

这地狱中的魔鬼少年与我到底是何渊源?

他是救了我,但也是他,害死了小奈!

我心如刀割,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鸣。

黑灰上扬,触到我的掌心,有一种疲惫、轻微的烧灼感。

“‘他’是将我救出,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轻声问道。

“你从缝隙中钻出,口中大喊:‘要你偿命!’,状如疯癫,连我也唬了一跳,”金羽衣继续道:“当时你肯定以为你看到的是堕天的真身,殊不知那只是一个幻影,你想撕咬他,却只能扑空。但不知是不是你抱着必死的决心,心意太过坚定,犹如神助,竟然瞬间刺破堕天的幻影凝气……”

“幻影凝气是什么?”我问。

“堕天身处地狱,虽无法现出真身,但他的魔力穿越时空,投射在一团地狱之火蒸腾出来的气息之上,就形成了你看到的幻影,那就是他的幻影凝气。”金羽衣道。

“刺破又如何?”我问。

其实从我纵身跃出岩石缝隙、向堕天扑去,那之后的事情我已经没有记忆。

“你投身在堕天的幻影凝气中,瞬间就要被堕天的魔气所吞噬,因为,他毕竟是这天上地下最大的魔,而你……是人。”金羽衣淡淡道:“也许并非堕天本意,但那魔气已将你周身围裹,就像一尾小小帆船,被旋进了深海旋涡,除了身不由己地坠入海底,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救了我?”我轻声问道。

“嗯。”金羽衣道,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你不能死。至于其他,也想不了太多。我知道堕天的幻影凝气,除了他自己的能力,还要靠我燃烧的地狱之火蒸腾出来的气息,所以,当时我也别无选择……我瞬间熄灭掉自己的火焰,火焰一熄,我就自动幻身成本来衣袍的样子,我展开衣袍,将自己罩在堕天的幻影之上……”

“那魔气本自氤氲凶猛,不料地狱之火的气息熄灭,他失了依托,又被我兜头罩住,恼怒之下,魔气翻腾,无暇再顾你,而是将炽灼之气引到我身上来……”

“他……不是堕天吗?虽然只是幻影,你是他的衣袍,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他是堕天,但也只是幻影,而且,他毕竟是魔,魔气大盛之时,犹胜脱缰野马,圈禁不得。”金羽衣道。

“他毕竟是魔”,这句话,金羽衣说了两遍。

“那时我们已经逃上了岩石平台,众人幻回人身,”姐姐突然出声:“平台已被洪水淹住,无数的妖怪死在上面,被水冲得四散。平台上有一堵巨大的石箱,亦在熊熊燃烧,我们遍寻你不着,然后就看到你双眼紧闭、双手托着一捧烧成黑灰的东西,从水里浮了起来,将你拉拽上来,才看到你后背上缚了一条丝带,小奈……就在我们的眼前化成了一堆泡沫……”

“红蓝二龙驮着我们,离开了那几乎被洪水全部充塞的石壁夹层,回到了地道。”寄城补充道。

“那堕天……还有那妖石……怎样了?”我问。

“堕天将我焚化,幻影渐渐消失……那妖石,已被你的龙族伙伴喷火燃烧,想来已经不复存在了……”金羽衣道,声音袅袅。

我展开手掌,只见黑灰色的粉末愈发消散,其中的金色渐渐黯淡。

“羽衣!不要消失!我带你去求堕天!一定会有办法让你复原!”我扑近些,心中已慌乱到极点。

——我呼出来的气息,只是让这些粉末加速消散。

“唉……”金羽衣的声音犹如云烟,袅袅钻入我耳朵:“没用的……算了,还是告诉你吧,免得让你难做……美意,你太过善良,这可怎生是好……”

第167章 无痕

我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可听清楚了?”金羽衣对着我的耳朵喁喁有声,然后缓声问道。

“……听清楚了。”我嘬着气,小声说,生怕我呼出的气,将金羽衣荡得四处飞散。

“那……我可不可以现在就去试一下?”我心如猫抓。

“当然不能,我既然说与你听,还能骗你不cd这会儿了,你不肯多陪我片刻?”金羽衣话音微弱,但语气中颇有不满。

“怎么不肯?”我诚意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那都是废话,”金羽衣的声音洋洋洒洒:“自古神魔,势同水火,眼睛却都盯着你这个家伙,偏生你又是个来历不明、出身混沌的小怪物,心思纯良,空无一物……火湖之畔,蒙你青眼有加,堕天那枚魔力无边的金羽毛你都不要,反而选了我这件平平无奇的羽衣,我倒有些感动……陪你时日短暂,但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你虽然来自地狱,但我早已视你为友!”我胸中气血翻涌,眼中发热,只怕金羽衣会瞬间消散,顾不上他话中深意。

“嘿嘿,人若善良,又重情义,恐怕日后是无穷无尽的伤恸苦恼……不若,你今日便随了我去,化为尘粒,倒少了许多的……”金羽衣的声音已缈若尘烟,说着话,就见黑灰色的粉末中幽幽荡出来一只手,闪着淡淡金光的五根手指朝我探了过来。

“不可!”“不要!”“美意!”“小心!”

众人乱叫,七手八脚将我拖开。

有人鼻息微重,压在我的头顶,一颗心“咚咚”狂跳,敲打在我的肩胛处。

他微微喷出的清香气息笼罩着我,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这人是谁。

但是,何苦呢——你说的那句“因为你非死不可”,言犹在耳,这会儿又何必护我?

我视你为友、待你诚心,只亲吻过你一人,你却盼我去死!

心里突然一阵痛,犹如两脚踏空,耳边风声呼呼,朝深渊坠去——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一点也不想抓住任何蔓藤,就这样坠落到世间最深寒之处,心灰意冷。

我挣开这人怀抱,朝着金羽衣四散的粉末、还有那只召唤的手倾身而去:“好,我随你去。”

“嘿嘿,不过玩笑,你可是美意……这世间终将因你而生、因你而灭,彰显出别样的‘美意’……”金羽衣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轻,跟他的粉尘一样,渐渐遁入暗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羽衣——”我哑声唤道,伸手一抓,却抓了一手的空虚。

摊开手掌,一颗金色的尘埃,在我掌心闪烁,然后,消失,不见。

我盯着空空无痕的手掌,痛楚、失落、不甘、愤怒……各种心绪瞬间涌上心头。

“啊——”我难过得弯下腰去,发出动物一样的吼声,只觉翻江倒海,整个胸腔肚腹里的东西都要呕了出来!

“美意……”有人伸手轻轻拍我的后背,是寄城的声音。

我缓缓直起身子,抬头看他。

寄城面如白玉,双目中隐隐有水意,嘴角梨涡隐去,颤声道:“别这样……看你这个样子,我好难过……”

“老枯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子在哪里?”我问,声音已经嘶哑。

“在我这里。”寄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两截簪子。

“谢谢你。”我伸手接过,揣进怀里,默默站着,不再吭声。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火花爆开,火苗摇曳,地道中明亮少许。

我仍然站着,静默不语,众人亦静默不语。

我命原来不由我。

“你过来。”我对寄城招呼道。

寄城看了哥哥一眼,顺服地凑近了些。

我伸出手将寄城脸上金羽衣划过的黑色污渍擦拭干净。

“你,过来。”我又对风间说。

“算了……我自己擦。”风间嗫嚅道。

“你说真的?这金羽衣下的咒,只有我亲手擦拭才能解除。”我淡淡道。

话音未落,风间已经杵到我的鼻尖。

“姐姐,该你了。”我轻声唤画海。

画海将手盖在我的手上,停在她的脸颊上,双目在火光中奕奕有神:“谢谢你,美意。”

接着是落英。

他面色苍白,像是魂不守舍,不知在想些什么,直着脖子,站在我面前,任由我在他脸上擦拭。

然后是哥哥。

我的手刚一覆上哥哥脸颊,哥哥轻轻朝后闪躲了一下。

虽然动作极其轻微,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时候,我同哥哥之间,变得生疏了?

“只要你需要,哥哥永远都不会松开你的手。”当我不看哥哥的眼睛,专心擦拭的时候,他温和低语道。

我的思绪瞬间回到了从前,我初初醒来,上了白岛,气息尚未喘定,扶栏就跟我说,我将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王,当时只有恐惧和惊惶,是哥哥将我双手合在他掌中,温声低语:“我也怕。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你的手。”

他给了我全部的勇气。

但现在,哥哥的“永不松开”加上了一个前提:只要我需要。

我当然是需要的!

我永生永世都需要哥哥的倚靠!

“谢谢你,美意,”哥哥仿佛洞穿了我的内心,温和一笑:“你长大了,有些事只能靠自己——哥哥相信你。”

我咧嘴一笑,作为回应。但我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哥哥,你最终也是会离开我的吧,像小奈、像老枯、像羽衣一样,纵使我哭着、喊着、趴在地上打滚、不肯丢手、死不成长,你们还是会离开我的,因为——

——

——分离,才是生命的真谛。

对吗?

一阵深深的疲倦袭来,我觉得我再也没有力气举起手了。

金羽衣到了还是告诉了我:“还是告诉你吧,免得让你难做……你只要亲自用你的手擦拭干净他们诸位脸上的污痕,我的咒语即可化解……美意啊美意,你这般良善,看他们因为你这样,肯定难以心安……但善良,真的是这世间最无用的东西……”

是吗?

一个人影走到我面前,并无催促,静静等待。

我抬头看他,他亦看我,定定的,安静的,俊秀中微微的苦涩,如夜风中枝头的花朵,不知是半开,还是闭合。

“可否让我把之前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忘言轻声问我。

“没有说完的话”?我心中一梗,哦,是了,当初他亲口对我说“因为你非死不可”,紧接着就说了句“不过……”,但尚未说完,就被谁打断了。

当初我是多么想知道他的“不过……”之后是什么转折啊,但现在,还有知道的必要吗?

“不必了。”我淡淡道。

忘言的眼眸中火光一暗,但什么都没说,轻轻一笑,将脸转向我,低声道:“有劳了。”

我伸手开始擦拭,心如平镜。

我看着面前脸上再无污痕的六人,咒语解除了。

还有龙戒,他仍保持着人身,孤零零站在不远处。

我的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第168章 独行

“为什么感觉你在跟我们……告别?”风间轻声问,语气里是从未有过的迟疑和难过。

我抬眼望她,这个浓眉大眼、俊朗洒脱的少女,平日里呼呼喝喝、言语无忌,此刻竟然第一个察觉到我的离意。

“你瞎说什么呢?”寄城嗔道,嘴角一抿,梨涡闪烁,又望着我笑道:“美意的本事愈发厉害了,连咒语都能解……就算要跟整个世界说再见,我也不肯与你分别。”

“哈!”落英怪笑出声:“我怎会与你这种谄媚之徒为伍?”

“你们别打岔!”风间不满,冲着寄城和落英吼了一声{她倒是谁都敢吼},又掉头对忘言说:“我父亲当年去世之前,卧在榻上,口不能言,我母亲拿手在他面颊上轻抚,来来回回,亦无一言,当时母亲脸上,就是……方才美意那种神情……”

说到这儿,风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泛起泪雾,濛濛然,从未有过的动人。

忘言拍拍风间肩膀,柔声道:“想来是你父母一生情深,临到离别,你母亲脸上自是疼惜难舍之情,至于美意,”忘言说着,目光轻轻扫过我,继续道:“她为众人解咒,专注认真,亦有担心,神情不似她平日里明亮坦荡、天真嬉笑,也很自然,怎么就让你解读出离别之意呢?”

“对不起……我确有此意,”我打断忘言的话,深吸一口气道:“而且,我心意已定。”

“美意,你什么意思,你要离开?”画海急急声,问道。

“是。”我敛眉静目道。

“你……开什么玩笑!”寄城名字中虽有个“城”,行事却最无城府,直接伸手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嚷嚷道:“你要往哪里去!我不许你走……或者,带我一同去!”

“我要去湮灭的精灵古国,把小呢和小幻带回去。我还要代替小奈找到仙女姑姑,将她带回水泽。”我沉声静气道。

“甚好啊!”寄城喜道:“咱们是相同的目的地,一路同行,何须分开?”

“因为是不一样的目的。”我看着他眼里掩不住的笑意,把声音放淡些:“你们是要寻到‘暗夜之泪’,而那‘暗夜之泪’,与我无关。”

“若不能与你同行,谁耐烦去寻那‘暗夜之泪’!”寄城喃喃道。

“寄城君。”哥哥轻喝一声,眼光在我面孔上跳了一跳。

“寄城,你就这点出息!”姐姐啐道:“你既如此说,不若现在就退出圣族新君候选吧!”

“我并不稀罕。”寄城冷笑了一声。

{认识他这许久,倒甚少见他冷笑。}

“哦,我没听错吧?”落英耻笑道:“当初在圣星堡的大殿上,是谁大言不惭地夸下海口:‘成王归来,倾心相报’,如今竟然‘不稀罕’了?”

“是我,不错!”寄城昂首,剑眉一扬,声音里有些哑意,但一张脸仿佛是被什么明亮的东西照耀着,映出一种狂热悍然的光泽。

“但,同圣族新王的那个位置比起来,我更想要美意的情谊。”寄城斩钉截铁地说。

此言一出,众人皆默。

“美意,你答应过夫人,一定会将我带回红蔷堡去。”停了半晌,画海开口道。

“那是我无知者无畏,经历这么多,若夫人在旁,想来不会再对我提出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况且姐姐聪慧能干,胜我太多,怎会需要我来保护姐姐、带姐姐回去?”我说,一字一句,皆真心实意。

“美意,别说那些场面话了,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风间性急,问道。

“我想独自一人前行。”我看着哥哥,平静地说。

“去往湮灭的精灵古国的路只有一条,你的意思是你走前面,我们跟随在后?”风间继续问道。

“跟不跟无所谓,我想一个人走。我们可以约在精灵古国那口古井下汇合。”我说。

“那口井,小奈的姐姐小葵不是说过,已经炸成齑粉了吗?”画海问。

“井毁了,位置不会变。”我说。

“地图只有一张。”风间仍然不死心。

“地图留给我,你们有落英,他早就将地图熟记于心。”我的声音越平淡,心意越坚定。

“为什么?”哥哥轻声问我。细长的深色眼睛里,山长水远,影影绰绰。

为什么?

我摇摇头,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答应要做的事、认真许下的诺言,都还没实现,我除了继续前行,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但这一时刻,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走路。

一个人伤神。

一个人哭泣。

一个人迷惑。

“相信美意——她已经有所不同。”忘言淡淡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比任何一个人说的话都净铮有力。

他以为他是神?什么都明白,什么都包容,什么都体贴,什么都宽恕。

我不理会他,朝众人问道:“小奈的包袱?”

寄城从身后拿出一个青色的包袱,交到我手中。

“你要小心。”他动了动嘴,没有发声,但我已读懂了他的意思。

“放心,还会再见的。”我微笑着低声道。

“紫霞……”我刚唤了一声,两朵火苗忽一下凑近我身。

“你们,留下吧,给他们照明。我有灵翅。”我说。

两朵火苗“嗖嗖”朝我手心钻过来。

“紫霞,相信我,我在前方等着你们。我答应过你,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恢复原身,我的右肩头永远给你留着。”我握住拳头,屏声息气,在心里对紫霞说。

两朵火苗,飘摇灼灼,在我面前连连垂首。

“停在这里不要动,直到完全看不见我的身影……谢谢诸君。”我一边说一边在阴暗的巷道里后退着。

哥哥定定看我,眉目如画,神情缥缈,温柔疼惜中带了些许的苦恼,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我苏醒过来的时刻——我惊觉,从出生那一刻起,我从未和他分开,现在,我要转身,离开。

“美意,带我去。”龙戒咯咯轻笑,从角落中闪身而出。

“我话很少,戴上你的手指,你几乎可以当我不存在。”龙戒轻声笃定道。

我伸出右手,将食指竖起。

龙戒不再废话,瞬间幻身成指环,戴了上来。

我转身朝地道深处走去。

刚走出两步,只觉身后衣袂窸窣,一阵暗风卷过,我不及回头,有人伸手箍住我的颈脖,嘴唇靠在我的肩窝,气息随着话语,淡淡起伏:“既然迟早要成为血族,不如……就选这一刻?”

第169章 哺血

这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你掐住了我的脖子,张开你的手,你的手指犹如一朵陡然炸开的白色雏菊,缠绕在我的颈中;你的牙齿凑近了我的血管,作势要咬。

但人类的族长瞬间将我掉包,等你反应过来,我已脱身。

因为那一次,你只是为了要挟和炫耀。

这一次,你不打算放过我。

你的手指不再像花瓣,而是绳索,带了一股狠厉之气,要将我这株人类的野荆棘连根拔起,重新种在血族那阴郁暗沃的土壤里。

我站着没动,身后已经滚沸。众人“美意!”、“落英!”、“干什么!”、“住手!”……呼叫声不绝,瞬间即要扑将过来。

落英的牙齿已嵌进我的颈中,手上使劲,将我的身子扳了过来,面对着冲过来的众人。

“落英君,有话好说!”哥哥双臂一展,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既制止众人继续上前,又试图稳住落英的下一步动作。

“落英君,这一路走来,你对美意的帮携我都看在眼里,你知之甚多,又能力超凡,但你从不嫌弃美意天真懵懂、时时犯错……之前美意被怪物拖进石壁中,若不是你的陪伴和救助,美意是不可能撑到我们的到来……她虽然任性,但亦在努力……你松开她……”哥哥轻声缓语,眼中的焦躁一闪而过。

忘言紧紧盯着我,蜜色的脸颊失去了颜色,仿佛黄昏晚霞的天空,被瞬间而至的雷电剔成了透明。

落英的嘴唇贴着我的脖子,像两尾冰冷的鱼,搁浅在岸上,带着绝望又微弱的喘息。

但他并没有放开我的意思。

“你纵使现在就要将美意变成血族,也无需吸吮她颈中之血,你这分明是要了她的命!”画海咬牙道,声音已经烧成一团火,带着热烘烘的气。

“哈哈!”落英冷笑道,嘴巴终于离开了我的脖子,手仍然牢牢掐着我,声音傲慢又冷淡:“我要美意的命干什么!她人非娇小,倒动如脱兔,我稍稍松懈一点,她就没影了——伺同大人你真是说笑了,大家谁看不出来,若没了美意,那五样圣物,是一样都别想取得!怎能任由她脱队独行、行差踏错!”

“独行是美意的意思,难道你想通过让她变成血族而控制她!”寄城怒不可遏,面容扭曲,感觉随时都会亮出獠牙:“如果我没记错,你落英君早就说过你不稀罕当新君候选人,怎么?改变主意了?你要借着美意将五物势在必得?”

画海面孔煞白,波光盈盈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落英。

“废话!”落英啐道:“我是否改变主意还要向你报备!”然后望向哥哥,昂然道:“美意迟早要成为血族,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何妨?方才被困那妖怪石箱中,只有我同美意两两相对,要对付那5000年的妖王,甚是凶险。那一刻我就希望,如果可以,我愿助美意提前成为圣族,因为未来之路,只会愈发难测。”

“况且——伺同大人,按照约定,你只是做公允的记录,不需要问你的意见……”落英傲慢的声音持续响在我的耳边。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他蓝蔷堡族中大人敲月,那张仿佛没长嘴巴的脸,刻薄不善——他是她养大的,总归有些潜移默化的影响吧?

落英一边说一边松开一只手,送到自己的嘴边。

另一只手仍卡在我的脖子上。

“不要——”画海喊了一声,声音像是一匹布,焦灼是剪,从中生生裁开。

“别过来,伺同大人应该知道我的能耐,我决意要做的事,没有不成的。”落英的声音变得冰硬。

我伸手去拽脖子上落英的手,只觉呼吸都有点困难。

为什么!

为什么哥哥他们只说话不行动!

为什么他们还不过来将我救出这种困境!

突然听到风间喊了一声“哎呦!”,整个人瘫软在地。

站在他身边的寄城伸手要去扶她,身子一歪,也倒在地上。

“你们怎么了?”画海刚问完,自己就歪倒在地。

紧跟着,哥哥和忘言也相继倒下。

“落英君,你动了什么手脚?”哥哥低喝道,声音有些气息不足。

“没什么,”落英轻声冷笑:“不过方才追赶美意,怕你们帮倒忙,干脆就扬了些绯雾罢了。”

“绯雾?”画海气苦,恼道:“好你个落英,碰到那么多难过的坎,不见你扬撒绯雾,这会儿倒好,用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我怎么手脚使不上一点儿劲……”风间喃喃道。

“没事,这绯雾不过让诸君手脚的气息凝滞片刻,待美意事成,各位自会行动便利。”落英淡淡道,不以为意。

“落英君,这行径不甚磊落!”忘言正色道。

“我向来非磊落之人,何须你说?”落英冷笑道。

“落英君,美意未满十七,且并非在圣星堡中由圣族长老为美意执行神圣式,你凭私行将美意由人类改换成血族,圣王怎会允你!”哥哥喝道。

落英冷哼一声:“圣王因此而感激我,也未可知……美意对圣族的意义,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她若以人类之身,独自前行,出现任何难料之事,你可担得起?

人类之身?

人类之身怎么了?

说的好像吸血鬼就不是血肉之躯?吸血鬼就能够所向无敌?

真是自大!

“松手啊!”他卡着我的脖子,我的声音已经嘶了。

他的手纹丝不动,我只好奋力擎住落英的另一只手腕:“你到底要干什么?!”

“咬破我手腕上最粗的那根血管,将我的血哺给你,你将获得圣族‘新生’。”落英嘴角一抹冷艳的笑意,像噩梦中盛开的花朵。

“落英,你忘了吗?”我的脑子嗡嗡发烧,嘴里的话从脑中淌出来,仿佛滚烫:“之前我饥饿难耐,你要拿血哺我,我终究是没喝,你自己都说‘不喝也好’,你还说‘一点点长大、变老,如同花开花落……对这世间来说,如同一阵风,风起云动,风过无痕,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巴拉巴拉的,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怎么突然就改变心意了呢……我不要喝!我不要成为一个吸血鬼!我不要一生都活在暗无天日里!”

“我从来没改变,一直在改变的是你。”落英俯下头,在手腕上轻轻一噬,再抬头时,嘴唇上染了一抹嫣红。

“我怕终有一日,你会变得面目全非。失去你,非圣王所愿——亦非我所愿。”落英轻声说。

我惊恐地盯着他的嘴,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件事刺激了他、让他有了改变。

“过来。”落英卡着我的下颚,手指捏住我的脸颊,裂开了我的嘴巴。

“乖乖的美意。”落英将他的手腕举到了我的口唇上方,柔声唤我,听得我心中一酥——落英,你这个妖孽!

“喝下去,片刻的头晕目眩,血液中如沸水滚过,穿过那沉沉的死地,你就能看到永恒的生命。”落英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他的脸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美,仿佛繁星洒在湖面上,让人想纵身而入,与星光一同揉碎。

第170章 丹丸

我看着那滴暗红的血珠朝我嘴里坠下来,衬着他皓白的手腕,像是一枚毫无血色的月亮,热从内里蒸腾,表皮生生被挣破了,有汁液喷溅出来,带着热滚滚的腥甜气息洒向我。

“闭嘴!!”寄城的声音嚎叫起来,带着哭腔:“美意闭嘴啊!不要喝!”

{我有一瞬间的迷惑,寄城自己已经是血族,他为何如此惊恐我也成为血族?}

我奋力挣扎,想要摆脱落英捏住我脸颊的手,但此时的落英几乎疯魔,手指仿佛焊在我脸上了,完全动弹不得,也闭嘴不得。

而且,我看着那血珠,降落……降落……鼻息里竟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芬芳——我想喝。

我居然想喝!

一意识到这一点,我的膝盖都软了。

我翻动眼珠,从眼角的余光里看那些手脚动弹不得的众人。

哥哥面如死灰,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涟漪,倒还镇定——900岁的他,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经历过。只是不知,我若提前成为一个血族,哥哥他到底是喜是忧。

寄城的脸上只有愤怒和绝望,还有一种彻底的哀伤。他看着我和落英,眼睛似乎穿透过我们,回忆起遥远岁月里的某一个场景,那记忆让他的脸变得柔和,他的一边嘴角浮现出一个小小梨涡,紧接着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开始抽泣。

忘言面色澄净,双目沉稳,炯炯望着我——他已恢复了原样。他一向如此,泰山崩于前,他也不会失了分寸,但,我永远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只见他勉力抬手,缓缓从口中取出什么东西,放在掌心。

风间扭头一瞧,脸色骤变,好像要伸手阻止的意思,但举了几次却无法将手举起来。

“不行!”我听到风间竭力吼道。

忘言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头看看掌心,点点头,神情似水,眼神坚定。

咦?我突然一个激灵:为什么从落英手腕上滴落下来的血仍未落入我的口中?

难道我的意志竟让那些血液半路返航?

我调转目光,看向悬在我面孔上的落英的手。

一滩殷红悬浮在我的鼻尖,既不坠下,亦不回溯,堪堪悬着,像一朵盛开在半空中的红霞,铺得满眼都是,有些杀气腾腾。

发生了什么?

落英的鲜血像是被什么东西托着,无法灌进我的口中。

我突然一个醒神:除了无影手,还有谁能办到!

无影手!我还有无影手啊!

失去了紫霞和老枯,我还有这个最神秘的隐形帮手。虽然它永远都是那么的神出鬼没。

一簇火苗重新在心中点燃,力量在积蓄,趁着落英亦不知是什么情况、正自发怔,我将头猛的一别,挣开了落英的钳制,连滚带爬朝着哥哥他们奔去。

与此同时,我低喝一声:“无影!”

无影手仿佛与我心意相通,凭着我的声音都能够明了我的意图。只见那朵悬在半空中的“红霞”,忽的随风卷起,不偏不倚砸向了落英,在他脸上碎成了千丝万缕。

从你手腕中奔涌而出的鲜血,还是还给你吧,我可消受不起。

当人类,我还没当够。至于“新生”成血族的那一天,对我来说,还很遥远。

{心底突然有个隐隐的念头:那一天总会到来,是不是到时候,我就要乖乖成为一个血族?像姐姐和寄城、落英那样……我不知道。}

“哥哥,你没事吧!”我踉跄着,力气几乎耗尽,哥哥伸出双手迎我。在触到哥哥手的一瞬间,我已无法站稳。

“美意没事就好!”哥哥一把托住我,站了起来,让我倚靠着他。

“哥哥能站了?”我惊喜道。

“绯雾而已,雾散了,气血就通畅了。无妨。”哥哥重重呼出一口气。

“美意!太……太好了!”风间也站了起来,扶住我的胳膊,向我摊开手,神情异样,双眼放光:“你没事真太好了,快将忘言的丹丸还来!”

丹丸?

什么丹丸?

不等我的脑子转过弯来,有人将我一把抱住,嚎啕大哭。

“寄城,没事了,瞧,我还是个人类小姑娘,没变成吸血鬼呢,你怎么怕成那样!”我拍着他的肩头,安慰道。又想起他第一次伏在我的肩头,哭得不能自抑,还是在圣星堡的大殿,他怕我被墙壁上的蔷薇花吞吃了去。

恍若昨日,又恍如隔世。

心中一酸,原来他对我的关心,从未改变。

“美意……”寄城贴在我的耳根,断续低泣:“答应我……你永远都不要成为血族……”

嗯?就算我现在保持了人类的身份,但十七岁到来的那一天,我能忤逆大人、夫人、还有圣族定下的铁律吗?我如今随同他们,历经千难万险,不就是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血族而在努力学习吗?

你现在让我“永远都不要成为血族”?

寄城这小子什么意思?

我满腹疑问,却也知道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

我握握寄城的手,重重点头,但口里什么都没说。

“其实……”画海站在我身边,像是等了很久,终于开言:“落英他……想来也并没有太大的恶意,美意,你迟早会是圣族一员,他拼着被圣王责罚也要以血哺你、助你成圣,都是怕你独自前行、无力应对……你会怪他吗?”

我回头望望那个满脸血痕却不以为意、不去擦拭、负手而立的家伙,脑海里突然蹦出来一句话,一句数年前哥哥念给我听的某本书上的话:当你口口声声在为对方好时,其实是在为自己好吧。

“已经过去了……我只想自己的事情由自己来决定。”我望着画海的眼睛,声音很平稳。

画海浓眉轻轻一展,没有再说什么。

“美意,美意……”风间执着地唤着,声音里有求恳:“你已经无碍,请你把丹丸还给忘言,那是他续命的根本!”

续命的根本!

我想起来了,当初我被巫影族抓回石洞中,红龙踩死了那个叫“岸儿”的小绿毛怪,忘言为了救他性命,拿出了自己舌下的一颗小小丹丸,当时红龙跟我说:“那{丹丸}是主人续命之根本”。

难道就是那颗丹丸?

我还记得当时忘言取出丹丸后,他的脸片刻功夫就黄的透亮。

我赶紧朝忘言看去,他不似哥哥他们已经站起,仍然坐在地上,面色灰颓,眼神倒还清亮。

“忘言!你那颗……续命的丹丸呢?”我只觉耳中轰然一声,心中一阵急恸,说话都不利索了,仿佛隐隐带着回声。

“你怎么……跟他要丹丸?”风间急得脸都绿了,一把掐住我的胳膊,半长不长的指甲隔着衣衫刺进我的肉里,语无伦次道:“你……莫要不承认啊!我……我亲眼看着他将丹丸从舌下取出,掂在掌心……然后他就朝你扔了过去……没了那丹丸,可是要命的……他都是为了救你……”

“风间姑娘,请你慢慢说,目测美意身上并无你所说那丹丸的踪迹。”哥哥道。

“你们……你们尽是一伙的!”风间急怒攻心,声音变得尖利,指着哥哥和我,口不择言:“你们吸血鬼有几个好东西!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几个为了骗去忘言的丹丸,设了一个局!你看看,你根本就无恙,那家伙也只是泼了一脸自己的血,可是……可是忘言却失去了续命的丹丸!”

“风间!你冷静些!”画海清脆喝了一声:“你同我们一路行来,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美意连自己的命都可以豁出去,她会贪图你的一颗小小丹丸?!”

“那不是普通的丹丸!”风间急赤白脸说着,忽一下就泪流满面。

看着她的眼泪,我心里突然一阵怅然——她对忘言真是没有半分虚假。

“他会……”我轻声问道,眼睛看向地上的忘言。他似乎已经坐不住了,身子朝一边倾斜。

“他会死的!”风间一边说一边要蹲下去接住忘言。

我动作快过她,窜到忘言的身后,跌坐在地上,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你……你走开!”风间怒道:“你揽着他又有何用!当初在那石洞中,红龙踏死了那绿毛小怪物,忘言拿出了他的丹丸,但一切是因你而起、为了救你!这一次又是为了你!为了不让你成为吸血鬼,他将丹丸抛给了你……”

“等等!”寄城突然打断风间的话,问道:“那是什么丹丸,竟然可以阻止美意变身成血族?”

“具体是何渊源我不太清楚,但据族中人说,忘言自幼体弱,少年时曾大病一场,病至膏肓,病中恍惚入梦,神将一粒丹丸相赠,留言:延生续命、驱除邪魔。病好后,果然发现他的舌下多了一枚丹丸,那丹丸并不起眼,且终年不化,只是一旦取出,忘言就……那是他续命的根本,但刚才他眼见美意要被迫喝下吸血鬼的血、即刻就会化身成邪,他连自己性命都不顾了……”风间说到这儿,瞪着眼睛恨恨看着我:“我可是亲眼看着那丹丸徐徐飞过我眼前,朝你抛了过去,赶在落英手腕上的血滴下来之前,坠入你的口里……美意!你既已无碍,还不赶紧吐出来!”

第171章 美事

落英靠在我怀里。

淡淡的清香如同一叶孤舟,托着我和落英。

所有人的声音听不真切,像是孤寂的潮水,哗哗地冲刷过来。

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我们两个。

我搂紧了他。

“……喂!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不要逼我动手啊……”有人说着话,手戳上我的面颊。

被另一个人“啪!”一下打开了,只听姐姐的声音:“不要欺人太甚!美意神思恍惚,你待得片刻又如何!你自己也说了,那什么了不得的丹丸又不会融化!怎么还动上手了!”

“你们等得,忘言等不得!”风间的声音都破了,有汩汩的恐惧和绝望流出来:“你们看看他……”

我将忘言的脸轻轻扳向我,只见他面色澄黄,仿佛被太阳照成金黄的水面,无风,透明;那双细长文雅的眼睛,像是两尾跃出水面的黑色的鱼,俊逸、安静,对自己的命运了然于心。

“我没有吞掉你的丹丸,你相信吗?”我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相信。”忘言略略喘息:“你还在生气吗?”

“我没生气,只是有点难过。”我老老实实地说,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收回我的话,”忘言轻声道:“你想哭的时候,我永远在这儿。”

“我不要哭,哭也解决不了问题。”我心无涟漪,有个念头在渐渐成形。

“喜欢你……这充满勇气的样子……美意,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少女。”忘言脸上温和的笑意,声音断续,眼珠被澄黄的脸色映得透亮,他整个人像是在发着光——仿佛真的是一束光,随时都会从我的怀里倏然散去。

“英俊?那是什么鬼样子?”我低语道,不由自主将他揽得更紧。

“美意,你会不会太过旁若无人……”寄城有些心虚的声音:“都是朋友,你可从未这般……揽着我。我当然相信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没吞他的自然就是没吞,但至少松开忘言,咱们去寻那丹丸,就这点儿地方,还能滚去哪里不成?”

“美意!看样子那丹丸真的对忘言君性命攸关!我们陪你找就是了,干嘛弄得生离死别!现在还不是告别的时候!”画海急道。

“我的样子……很‘英俊’?”我仰脸望着众人,认真地问。

“求求你……”风间已经忍无可忍:“美意,你到底在想什么?硬是要将忘言耗死在你怀里吗?拿出丹丸!我真的不知道忘言还能撑多久……你如何忍心?”

“你们都别说了,美意……可否让我靠着你,我想睡一会儿……”忘言一边说,一边将脑袋陷入我的怀中。

“好。”我伸手扶住忘言的头,将他往怀里搂了搂。他身上独有的淡雅清香气息愈发浓厚,但很可惜,此时的我心中可无半分绮念,只有算计——难道我这步棋走错了,那人为何还无动静?

“美意你是不是糊涂了!”寄城终于叫出声来:“忘言君不能睡!他情况不甚乐观,若睡去恐怕再不能醒来!快将他交给风间,咱们将丹丸寻回!”

“到哪儿去找?!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丹丸就是落入了她的口中!否则落英的血怎么可能突然滞在半空、无法灌入她嘴里,那就是忘言的丹丸在护佑着她……美意!就算你不肯将丹丸交出,那你也……快松开忘言!”风间的声音嘶哑着:“他就算真死了,也不能死在你的怀里!”

“为什么不能?!”我悲愤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对我情真意切,又因我而死,当然要死在我的怀里!”

“美意!胡闹!快将忘言君交给风间姑娘,哥哥陪你去寻那丹丸!”哥哥的声音非常严肃。

“哥哥,你不用说了,”我转脸,将声音变得凄苦:“我着实没有吞服忘言的丹丸,但真的是百口莫辩,我也不知到何处去寻那小小丸子。我心意已决,若忘言真的死了,是因我而死,美意也不能独活……”

“嗤!”落英的冷笑声毫不掩饰——我等你出声等得好辛苦!

“好一个不能‘独活’!你哪像酣睡十六载的愚钝之人?如此情深义重,倒像是饱读圣贤书之人!”落英的话向来扎人、不留情面。

“圣贤书没读过,但‘听’过不少。”我说,瞄了一眼哥哥,继续对着落英道:“我没有你聪颖,大道理不会说,但至少知道:你如何待我,我如何待你,左不过一个‘诚’字,忘言为我,性命都能不要,我又有什么舍不得的!不光忘言,在场的诸君,个个待美意不薄,只要你们说一声,我什么都能抛舍。”

“美意!”寄城短促唤了我一声,双眼有盈盈泪光。

这小子,道行还是太浅。

“可是,并没有人想让你以命换命……忘言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风间哀求道。

“对不起……”我难受地说。

话音未落,哥哥、画海、风间和寄城几乎同时俯下身子,借着火苗的光,在地道中细细寻找。

我揽着忘言,听着他的喘息,在渐渐变弱。

心急如焚——我赌这一把,是不是赌对了?搭上的可是忘言的性命。他若真有个万一,我怎么办?

众人先后奔回,我不用看,就知道他们是无功而返。

我揽着忘言,挺直了身子,仰脸上望,诚心而言:“亲爱的神呐,若有人寻得丹丸、救回忘言的性命,我必臣服于他,唯他马首是瞻,好好做人,再无杂念!若丹丸就此消失、忘言因此而死,那我,也绝不偷生!”

“美意!”寄城的声音都变了。

“此话当真?”落英淡淡地问。

我看着他,他脸上的血痕早已擦净——当然擦净了!

我又低头看看忘言,心中又急又恸——根本不用伪装,因为都是真的,他待我如此,我怎能不顾他的死活!

我正色道:“我为什么要拿忘言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好,你拿去吧。”落英一边说,一边伸出背在身后的手,摊开,一枚红色的小丸正正躺在他的掌心,只是那红色,估计是洇了他的血,颜色显得暗了些,在火苗的照耀下,仿佛沾染了一些突兀的邪气。

“你——”风间吼了一声,听上去却格外的锋利,感觉她恨不能用自己的声音就劈死落英。

“怎么会在你那里?!”画海和寄城也同时叫出声来。

落英将手掌一合,懒散不屑道:“美意过来取即可。”

“落英,我会如实记录。”哥哥定然是恼的,但也只是这么说了。

“当然,那是你的职责所在。”落英冷笑道。

“都别说了,落英,我来拿就是。风间!”我唤着风间的名字,感觉从未有过的冷静。

风间终于克制下来,默默走到我身边,接过忘言。

我能感觉到她因为要控制自己的情绪,忍得身子都在微微颤抖。

“谢谢你。”我对着落英伸出手,看到落英雪白的手腕上伤口已经凝固,渗出来的血渍仿佛雪地上飞溅的几片花瓣,生命的汁液早已冻死,只剩下暗黑和枯萎。

“记得你的誓言,我等待收获的那一天——记住,你的命,从这一刻起,由我接管。”落英慢慢摊开手掌,无影手喷洒在落英脸上的那一捧他自己的血,已被他擦掉,但仍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丝一缕的血色,仿佛一块掺了杂质的美玉,美得赖皮,美得可惜。

我一言不发,伸手去拿。

“‘最英俊的少女’!呵!瞧你现在这个样子,还真是这么回事,只是眼中喷出的火是怎么回事?想要吃了我?”落英有恃无恐,脸上带着笑,半是欣赏半是嗔恼。

我垂下眼皮,不再看他,他太狡猾。

“可以给我了吗?忘言等着救命。”我放低了声音。

丹丸躺在他的手心,他的手一动不动。

我控制住手的姿势,淡定地将丹丸捏进手里。

转过身的一瞬,已在心中将他骂了一万遍。

“美意,忘言还是说错了,你不是‘最英俊的少女’,你是‘最英俊的少年’!”落英笑道。

我突然一个哆嗦,因为我发现落英说到“少年”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在我的耳根——他居然在追着我说话!

他为什么要追着我说话?

难道他又改变了主意?

他又想拿回丹丸?!

我心中一僵,来不及多想,伸手将手里的丹丸朝着哥哥奋力扔了过去:“哥哥!接住!”

与此同时,我听到落英贴着我的耳根,说了一句话:“若有一日,你与我并肩为王,倒不失为一件美事。”

第172章 揭皮

我亲眼看着哥哥掬起双手,将丹丸接住,然后蹲下身,凑近了忘言。风间已经激动得完全无法控制脸上的表情,像哭又像笑,抢着伸手将哥哥手里的丹丸接了过去。画海和寄城也忍不住凑了上去。

我这才转过身,落英就站在我身后,我一转身,差一点撞进他怀里。

我伸手一推,他不防备,身子朝后趔趄。

不等他发难,我对着他,咬牙切齿道:“美事?美梦吧!我怎么可能与你这种小人‘并肩为王’?趁早死心!”

“你说什么呢!谁是小人?你怎么变脸这么快?”落英语气倒还客气,但眼睛里已有掩不住的怒气。

“还在装!”看着他一脸无辜的样子,我的滔滔怒气,朝他淹了过去:“忘言的丹丸去了哪里,别人不知,我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一定要让忘言死?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落英冷笑道:“忘言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跟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死不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长得美的人,从骨子里就是薄情寡义,因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

“你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蓝蔷堡的敲月大人能教养出什么样的好鸟,看看你就知道了!”我恶狠狠道,只想把话捡狠的说,重重刺他。

“美意!你再敢这样说,信不信我揍你!”落英脸色乌青,藏蓝色的血管在额角怦怦直跳。

“敢做不敢当!你这个懦夫!”我毫不示弱。

你横我比你更横!醒来这些时日,别的没学到,至少学到这一点:输什么不能输了气场。况且,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能来揭穿你?

“你——”落英气结,手已经握成了拳头,但最终还是将拳头变成了一根手指,指住我。

“你住嘴,听我说!”我一口打断他:“也好让你心服口服!”

“忘言向我抛出了丹丸,风间又亲眼看着丹丸落入我口中,但我心里最清楚,我并未吞服丹丸,那么,丹丸到哪儿去了,只有两种可能:一、丹丸在落入我口的过程中与你手腕上滴下来的血混在了一起,因为离得远,风间并未看清;二、丹丸在落入我口的过程中,因为我的挣扎,位置发生了偏离,掉落在地上,因为离得远,风间并未看清。”我说。

落英双目灼灼看着我,闭嘴不语,仿佛在忍耐着,明艳zhao人的脸上,带着傲慢又冷淡的神气。

真是可惜了他这张脸。

我继续道:“如果掉在了地上,那么哥哥他们方才就已经从地上寻到了,但并没有,所以,第二种情况可以排除。第一种情况,丹丸在抛入我口中的一瞬间,与你手腕上滴落的血液混在了一起,那么丹丸就应该同血液一起,灌入我的口中,但是……有人不愿意……”

“谁不愿意?”落英冷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神。”我随口说。我并不想供出无影手,它的神秘无影关键时候能救我,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再说,就算我告诉他们无影手的存在,他们也不见得相信。

“神?”落英脸色一凛,一双美目慢慢眯起,仿佛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将我看个透彻。

切!自作聪明的家伙,就让我来耍耍你吧。

“是啊,神。你不记得了吗,你曾经跟我说过,说我‘已经是一个战场,这天上地下、各路神魔的必争之地’,你不记得了吗?”我问。

“我……说过?”落英有些迟疑,在搜索他的记忆。

“是的,自从你说过这句话后,我就发现我时时有如神助,仿佛总有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在危急时刻,助我、救我。还记得水泽中的仙女长姑姑,是怎么被带到天上去、还被缝住了嘴的?刚才你掐住我的脸,血液从你的手腕处往下滴落,但最终没有落进我的嘴里,还喷了你一脸!你忘记了?”我洋洋得意地说。

落英不说话,盯进我的眼睛里。我知道他在印证他的记忆。

嘿嘿,我心中一阵冷笑,脸上不动声色。

“神与我同在,你怎么可能哄得住我?”我继续揭他的皮:“忘言的丹丸同你的血液混在一起,本来应该灌进我的口里,但神让这一切发生了改变,你的血液被一个你看不见的力量给托住了,并且最后洒向了你的脸!”

“血液是会渐渐凝固的,那么血液中的丹丸要不就是从你的脸上滑落地上,那就又回到刚才说的第二种情况;要不就会同血液一起,黏在你的脸上,那么当你伸手擦拭脸上血渍的时候,这丹丸就被你顺手牵羊。”

“我为什么如此肯定丹丸就在你的手里,是因为在第一次风间向我讨要丹丸的时候,我用眼角余光看到不远处的你,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握紧,背到了身后,而且当时你的脸,看上去已经擦净。估计那时,丹丸已经在你的手里。”

“当风间认定就是我吞了丹丸、再次向我讨要、并且直接说丹丸就是忘言‘续命的根本’时,我再次瞥向你,你面上竟然有惊喜之色——在那个时刻,你何惊之有?何喜之有?除非是你动了坏心眼!而且你本是一只手垂着,一只手背在后面,但估计是因为你心情激荡之下,将两只手都背在了后面。想想看你当时的样子,对比起众人的心急火燎,你显得多么事不关己却又胸有成竹,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丹丸就在你手里好好攥着呢!”

“无稽之谈!”落英面上轻轻震了一下,旋即嘴角一抹冷笑道:“不过恭喜你,你这鲁钝的脑子也有开动的一天,只可惜一切都是猜测!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你真的看到一般!”

“你不承认我也没办法,但最终这颗丹丸是从你的手里拿出来的,不假吧?你难道从没想过,从意图藏起或者毁掉这颗丹丸,到你自己主动拿了出来,你怎么会有这个转变?你的心路又是如何,难道不是在我的指引下一步一步达到这个结果的吗?呵呵!”我冷笑得比他更大声。

落英顿了一顿,突然压低声音,恼羞成怒:“原来……你是在演戏!”

“你说呢?”我也不再学他冷笑的样子,怒道:“当然是演戏,演给你一人看!幸运的是风间和哥哥他们对忘言真正的关心歪打正着、推波助澜!否则,你怎么会几乎没有挣扎和犹豫,就主动将丹丸拿了出来!你真真是心狠,纵使忘言非你族类,你怎么能够看着他在你眼前死去而不将续命的丹丸交出来!”

“我心狠,你难道第一天才见识吗?那忘言到底是什么人,你知根知底吗?古古怪怪地跟着我们一路同行、亲口对你说‘你非死不可’、泼出命去都要阻止你成为血族,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看不出他的命有什么价值,却又甩不脱。那续命的丸子莫名其妙消失,他也命不久矣,如此良机,我怎能放过?只可惜‘心狠’的我,一再掂量你刚才说出的那些话、那些‘忘言死了,你也不能独活’的混账话,是不是真的,但,你演得太好了,我还是信了……”落英终于不再冷笑,卸下骄傲的面具,不知是不是戴的久了,同他的脸生生融在了一起,面具扯走后,雪白的面孔像是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狗脸,狗毛拂在脸上,只露出来一双眼睛,黑茫茫的,望着我,又天真又哀伤又凶狠。

我被他的眼神击中了。

是的,当我基本确定丹丸就是在落英手里的时候,我很清楚,他绝对不会主动承认是他拿了,否则,他早就拿出来了。若逼他,他总有办法让丹丸消失,让我们所有人都找不到。那就只能智取,他在乎什么?什么能够影响或者改变他的决定?

是我。

他救过我。

他无比痛苦地纠结我日后是成神还是成魔。

他不顾一切地想将我变成血族。

他在乎我的命。虽然我也不清楚他为了什么。

所以我搂着忘言,斩钉截铁地演了一出戏。

但凡我有一丁点让他看出猫腻,他就会冷血地放弃掉忘言的性命。

结果,我赌赢了。

我不想看他,也无话可说,该说的都说了,脸皮已经撕破,何必再面对。

我转身朝着哥哥他们走去,忘言应该已经清醒。

“就问一句。”落英在身后说。

我还是站住了。

“忘言,他在这场戏里,只是个道具?”落英缓缓问道。

我眼皮跳了一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扶栏,那个数千岁、早已将世间看透的女子,想起她前前后后跟我说过的话,只觉人生苦恼、浮生若梦。

“在神的手里,谁不是道具呢?”我将声音清了一下,希望他能听得清楚:“但在我眼里,忘言是朋友。”

“美意!快!快抓住那只鸟!”风间尖利的声音陡然响起,我恍惚了一下,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一个小小的黑影子从不远处的众人头顶扑腾而起,直直就朝着我和落英的方向飞了过来,又急又快又慌张,竟像是盲了一般。

果然是一只鸟!

一只暗红色的鸟,身材小巧,翅膀单薄,直溜溜地窜过来,眼见就要撞在我身上。

“快抓住它!!”风间的声音都变形了。

“哦。”顾不上问为什么,我伸长了胳膊去兜它。

蓦然一条淡蓝色的胳膊伸了过来——天知道这胳膊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还是淡蓝色——一把将那暗红小鸟揪在手里,笑声咯咯,影子已飘远。

什么情况???

“完了,完了……”寄城面色惊恐万状,走到我身旁。

“什么完了?怎么凭空冒出来一只小鸟?”我疑惑道。

“不是凭空,是忘言那颗丹丸幻化而成。”哥哥沉声道。

第173章 岔路

“你说什么!!”我一边喊一边不能自控地蹦了起来,“咚”一声撞在了地道顶上。

疼得我眼前一阵发黑,我伸手去摸,怕是已经撞破了。没有摸到血,但手上像是缠了些什么丝丝绊绊的东西,我甩了甩手,倒没在意,也没工夫在意。

我奔到忘言身边,他斜卧在风间怀里,面如金箔,双目紧闭。

风间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一双大眼失神涣散,冲着我哑声喊道:“美意……美意……怎么办!怎么办……忘言他、他牙关咬得太紧,根本没办法将丹丸放入他舌下……”

“几番尝试未果,不知怎的,那丹丸竟像是要融化一般,在手掌中变软变大,渐渐竟生出了身子和翅膀,像一只鸟一样,不待我们反应过来,那‘鸟’就扑腾腾飞起来了!”画海脸上全是讶异,完全的不能置信。

我扭头望向哥哥,哥哥点头道:“你方才看到的那只那暗红色的小鸟,确实是忘言君的丹丸所变——这地道中太多古怪蹊跷。”

“不错!丹丸变成小鸟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刚才那条劫走小鸟的胳膊你们看到了吗?居然是……是淡蓝色的!什么人的胳膊会是淡蓝色的!”寄城一向胆小,一边说着话一边忍不住朝四周望望。

“谁跟你说那是‘人’的胳膊!”落英不屑道。

“拜托你们别再……”风间突然打断众人。

“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把那只‘小鸟’追回来,你照顾好忘言——不会有事的。”我挤出一丝笑容,给风间点鼓励。

“美意。”哥哥轻声唤我。

“哥哥放心,我可是‘王’命,哪一次不是化险为夷?哥哥留下照顾好他们……他,我不太相信。”我说着朝落英瞅了一眼。

“‘王命’?你干脆说你是‘神命’得了!”落英嘲弄道。

我没理会他,转身前又看了一眼忘言——我不会让你死去,我要你睁开眼睛,亲口跟我说“为什么我非死不可”、“不过”之后你想转折什么。

“紫霞,一朵留下,一朵随我。”我冲着两朵火苗吩咐道。

一朵火苗“嗖”一下窜至我的头顶前方,给我指引。

面前就这一条道,我朝地道深处跑去。

“美意……”哥哥扬声道:“小心。”

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哥哥站在忘言身边,火苗飘飘荡荡在他头上,把他笼在一片不大的阴影里。

我晃眼一瞧,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哥哥的头顶像是长出一些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中映出淡淡的银光。

哥哥长白头发了?像忘言的族长那样,面色风尘、花白头发?

怎么可能?

哥哥是血族,永远的十七岁如花美眷,怎么可能生出华发?

我一定是看走眼了。

正自心下思量,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讲义气的美意,也不喊了我们同去!”

我心中一喜,左右一看,寄城和画海已赶了上我,与我并肩。

“同去!同去!”画海接口道:“你总是做孤胆英雄,都没了我们的用武之地!”

“是啊,待回到圣星堡,圣王一问,哎呀,原来这么多麻烦都是美意搞定的,那还要你们这些新王候选作甚,赏你们一个灰飞烟灭吧!”寄城笑着,半真半假地说。

“寄城君!”姐姐瞬间恼了,朝着寄城喝了一声。

寄城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我惦念着忘言的性命,虽然有寄城和姐姐陪伴,但也无心多言。三人沉默下来,只顾在火光摇曳中匆匆赶路。

奇怪的是,一路上不再有那“淡蓝色的胳膊”的踪迹,也听不到隐约的笑声咯咯。

步履不停,我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

这是我们进入地道后遇到的第一个岔路,有三条分岔。借着火苗的光,我们三人细细查看,但看上去每一条岔路都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没有特别的异样之处,全都通向黑黝黝的远方。

“美意,把地图拿出来。”画海拍拍我的肩膀,说。

是啊,忘记小奈的包袱还缚在我背上。

打开包袱,几件衣物,一柄小梳,一面圆镜,一封暗黄色的长匣,和一卷烟黄色的软布,再无其他。

这是小奈留下的全部。

我一阵心酸,正想开口,发现声音哽得说不了话。

“看看地图上能不能找到这个岔路口。”寄城善解人意地接过软布,轻声道。

我深吸一口气,跟他二人一起查看地图。

待在原地,一味地害怕或者悲伤,是没有用的。不管是咬着牙,还是撕着肺,只有把事情完成了,那才是真正的勇敢。

这是谁对我说过的话?

还能有谁,在那漫长的酣睡岁月中,哥哥念给我听的每一句话,都在苏醒后,化作船桨,被我奋力划动,渡过一个又一个险滩。

“是不是这里?”姐姐指着软布地图上一个小小的点问道。

我们俯身过去——应该就是这里。

根据地图显示,这个三岔路口的正确选择是左边那一条。

我们三人相互望了一眼,朝最左边的那一条路迈了过去。

“我们疯了!”画海突然叫了一声:“我们在干什么?明明是要去寻回那变成小鸟的丹丸、救忘言醒转,怎么变成了我们在寻找去往湮灭的精灵古国的道路了?”

我一阵羞愧难当,说不出话来。

是啊,去往精灵古国正确的路并不代表就是那“淡蓝色的胳膊”带着暗红色的小鸟选择的路,我是迷了心智还是怎么了,竟然将忘言抛到了脑后!他还等着我们回去救命啊!

“真是古怪!怎么我也瞬间将忘言忘了个一干二净,只想着怎么找到正确的道路,却全然忘了找丹丸、救忘言的事情了!是我的错。”寄城老老实实地检讨。

“哎呀,别说那么多有的无的,反正这地道一路通到了这里,那‘淡蓝色的胳膊’也只能在这三条岔路中选一条!咱们看看是哪一条?”画海性子一向利落,懒得听寄城啰嗦,朝路口走近些查看。

不知怎的,我的眼光被中间那条路给吸引了,脚不由自主地朝它走过去。

“怎么,是这条吗?”寄城问道。

“我不知道,但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牵扯我,让我走这一条。”我说。

“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这种感觉,我像个风筝,主人在收线了。”寄城说,一脸的莫名其妙和忐忑。

“我也是。”画海盯着中间那条路,简单三个字,脸绷得紧紧的。

“那……我们就选中间这条路走?”寄城试探着问。

行还是不行呢?

既然我们三个都有被“牵引”的感觉,说明中间这一条路肯定不普通,但不普通并不代表着就是我们应该走的路啊?而且也实在看不到“淡蓝色的胳膊”和小鸟的任何线索。

一想到忘言还在等着我们回去救命,我的心中犹如火焚,炙痛难当。

“不可!”画海严肃地说:“我们三个人都感觉到牵扯的力量,再综合考量这地道的蹊跷和‘淡蓝色胳膊’的诡异,只能说明一件事:中间这条路一定是个陷阱!明知是陷阱还送上门去,恐怕不仅找不回丹丸,还让我们自己陷于危险境地!”

“可是姐姐,”我一边在脑中思量一边说:“如果真是个陷阱,那就不奇怪那‘淡蓝色的胳膊’将丹丸化成的小鸟截走是为什么了。”

“诱饵?”寄城问。

“嗯,”我点头道:“‘淡蓝色的胳膊’将小鸟劫走,就是为了引诱我们上钩,现在我们已经感觉到了同样的牵引,就是从中间这条路发散出来的,那么明知是陷阱也要去啊,因为设陷阱的人肯定在这条路上,而小鸟也肯定跟这人在一起啊。”

“美意说的有道理,我们怕的不是陷阱,我们怕的是找不回忘言君的丹丸!”寄城道。

“容我再想想。”画海皱眉道。

“我怕……忘言撑不住。”我低声道。

“美意!”画海突然轻喝了一声:“你们有没有想过,‘淡蓝色的胳膊’同那设陷阱的虽为一伙,但并非一个,前者诱敌,后者捕获……陷阱同小鸟不见得在一条路上!”

“如果不在一条路上,那还考虑最左边那条通往精灵古国的路吗?”寄城问。

“基本不考虑。”画海道:“看那‘淡蓝色的胳膊’,也不像是跟精灵有渊源,而且,并无人知道我们是往精灵古国去,所以,那条路可以不考虑。”

“那就这样吧,”寄城道:“因为恐怕中间这条路设有陷阱而困住我们,我们先选择最右边的这条路走,如果走不通,迅速回调,再走中间这条路,如何?”

“可以。”我抢着说。

姐姐没说话,点点头,从头上取下系在她发间的那个金色小圆环,在岔路口的石壁上划了个什么东西。

我凑近一看,是个“意”字。

“美意,你是个福将,将你的名字镌刻在这里,我们回头的时候,不会迷失方向。”画海笑笑说。

“好!那我们快走吧。”我率先向岔路口的最右边那条路走去。

寄城和画海迅速跟上。

阴暗的地道,变得愈发狭窄,潮湿的石壁,冰凉滑腻,几乎下不得手。

我们三人无法并肩前行,只得纵向排着,画海在前,寄城在后,我在中间。

一直走,也不敢说话,怕有人听见,陷于被动。

火苗飘荡,像一朵鬼火,时明时暗。

我盯着姐姐的后脑勺,有光影在她头上、背上影影绰绰,张牙舞爪。

心中的恐惧和压抑在渐渐积蓄。

有人极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谁?!”我吓得一声惊叫。

“嘘——是我,你干什么?”寄城在身后悄声悄气地说:“这条道怎么这么长,还曲里拐弯的,感觉已经走了好久了……”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来过!”我低声没好气的说,被他吓得心砰砰跳个不停。

“停!”画海突然低喝一声。

我和寄城连忙收住了脚。

“美意,让火苗过来照一下这个地方。”画海轻声吩咐。

火苗循声朝着画海的方向飘去。

我和寄城也赶紧凑过去。

吓!火苗照耀之下、画海的手指正指着一方石壁。

再凑近些,石壁之上,端端正正刻着一个“意”字。

“哎呀!我们竟然走出来了!回到原地的岔路口了!”寄城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欣喜。

岔路口。原地。

我缓缓回头,朝着方才的岔路口望去,一望之下,吓得屏住了呼吸。

第174章 血珠

三条分岔变成了五条!

“姐姐……你确定这是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岔路口吗?”我提着一口气,轻悄悄地问。

“当然是啊,我刻的‘意’字还在这儿呢……”画海说,突然声音一沉:“怎么会这样?!”

与此同时,寄城也轻轻叫了一声。

说话间,两人已抢身到我面前,站在岔路口上。

我听到他俩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借着火苗的光,看得分明,五条岔路,呈半圆形出现在我们面前。除了比之前三条岔路时显得更狭窄一些,每一条看上去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洞口都一片黝黑,通向未知的前方。

“不过片刻工夫,三条道就变成了五条道……我们会不会是走错了?”寄城有些迟疑。

“不会错,方才我们出发的肯定就是这个位置,我自己写的字不可能认错!”画海非常肯定地说:“而且,我这金环并非普通纯金打造,甚是坚硬,划过石壁的时候,有些微的金色碎屑留在了‘意’字的凹槽里,你们来看。”

寄城凑近了去看,我只是瞥了一眼——我相信姐姐,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一定是那“淡蓝色的胳膊”搞的鬼,目的只有一个,想让我们选择中间那条岔路。

“这是幻术。”画海看着面前变得更加复杂的路口说:“如果我猜的不错,要是我们仍然不选最中间这条道而选了其他,那么我们会再次回到这里,到时候五条岔路可能就变成七条了!”

“我再看一下地图。”我摊开地图,找到对应的位置,心里突的一阵跳,以为是自己眼花,唤了画海和寄城同看,两人也都傻了:之前看得分明,地图上的三岔路口,此刻清清楚楚显示着五岔路口!

“这地图一直在我身上。”我低声道。

“这幻术好生厉害!”画海惊叹,又压低了声音道:“小时候我倒是听夫人提到过,这世间芸芸众生、藏龙卧虎,神仙妖怪,各有神通,仅幻术就是一门深不可测的本事。虽说幻术究底不过是障眼法的一种,但能达到这种程度应该是道行很深了,竟然连我们的地图都能一并做了手脚……”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五条岔路和地图上的显示都是幻术?那地图还能不能用?真实情况又是如何?”寄城问。

“离了这幻术之境,地图自然是可以用的……看样子这幻术不仅施于一物之上,而是将你我三人、地图、地道,还有周边一切,统统置于幻术之下了!”画海的脸色端庄凝重。

“也就是说……”寄城想要继续追问。

画海利索打断他:“也就是说,你看到的我和美意,可能并不是我和美意‘本人’!找到的丹丸,也可能只是一粒石子!”

“不是‘本人’,又是何人?”寄城甚是执着。

“那也要找。我不管什么石子不石子,只要让我找到那‘淡蓝色的胳膊’,若它不将真正的丹丸交出来,我就将这一切统统毁了!”我静静地说。

“美意,放心,有我。”姐姐冲我点点头。

“还有我。我是真正的寄城,可不是什么怪物施了幻术而成。”寄城一边说一边抿抿嘴角。在这莫测的地道中,再次看到他的梨涡,心中有了踏实的感觉。

“我也就是一说。幻术之道,最厉害的就是真真假假、虚实结合,让人彻底迷失在虚幻中,还以为置身在真实的世界。”画海认真解释道。

“说到底,不过是想将我们引入中间这条路上去。”我打断他俩:“不管是不是幻术,我仍然感觉到中间这条岔路的吸引,刚才我们选了最右边那条路,一无所获,现在管他是不是陷阱,就中间这条路,先闯了再说吧!”

“我同意。”寄城点点头:“反正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继续向前,还能给忘言君争取一线生机。”

幽暗的地道中,忘言的脸一闪而过,隐隐刺痛我的心。

画海轻声道:“好!还是我打头阵,寄城你断后。”一边说着,一边钻入了中间那条岔道。

我看着画海猫着腰、缩着身子已经进道,那种被牵引的感觉愈发浓烈,脚步不听使唤,几乎是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

寄城嘟囔了一句:“怎么这么奇怪,好像有根绳子在拉我。”

“快跟上!”画海头也不回,轻声道。

三条道变成了五条道,确实狭窄了很多,而且脚下坑坑洼洼,很不平坦。

双尾妖的余悸仍在,我再也不敢伸手去碰触身侧石壁,只得将两手放在面前,缩了身子,跟在姐姐后面。

走了一阵,画海突然一个收脚,弯下身子,从地上拾起一样东西,轻声道:“这是什么?”

寄城一下子收不住脚,耸在我后背上。我只得赶紧展开双手,撑在地道的两壁,支住他,同时朝画海的手中望去。

竟然是……一片小小的暗红色的羽毛!

“这条路是对的!”寄城的声音贴着我的脑袋,兴奋得调都变了:“这羽毛肯定是丹丸化成的那只小鸟身上掉落下来的!就是这个颜色!”

“冷静。”画海轻声喝道,将羽毛捏在手里,仔细查看。

我心中一阵激动:“姐姐!是这条道没错了,我们快点!那丹丸肯定就在前面!”

“火苗!”画海一声轻唤,火苗飘摇着凑近了她的手。

只见姐姐手指间捏着的这片细巧的小小羽毛,在火光的照耀下,闪出一种奇异的红色的光,仿佛里面藏着一个饱满的生命。

突然见那羽毛在画海指间微微颤动,仿佛是因为火苗带风,将羽毛扇得要脱离了画海的手指。

我已经从地道两壁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除了有湿答腻滞的感觉,仿佛手指上还若有若无缠绕了些什么,我忍不住在衣袍上蹭了蹭手。

我们三人凑在一处,盯着那暗红色的羽毛,不知它要干什么。

只见羽毛忽一下离开了画海的手,惊得画海赶紧探长了手指,捻住了羽毛。

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只见那羽毛经过轻轻一捻,像是承不住似的,瞬间缩化成一滴血珠,堪堪悬在画海的指尖。

真的是一滴血珠!

不待我们反应过来,那血珠仿佛长了眼睛,直直地越过画海,朝我和寄城飙了过来!

什么情况!

我本能地头一偏,将身后的寄城暴露在血珠面前。

寄城一声急叫:“呀!”紧接着就是身子倒地的声音。

“哎呦!”一声,他叫得很响,摔得不轻。

除了身子向后倒,他根本也没第二条路可躲。

我盯着那血珠,哪敢回头查看寄城的情况……对不住了寄城……

再料不到,那血珠竟然悬在半空,生生顿住了!

“都别动。”画海极轻地喝了一声,屏住气,慢慢伸出手,去抓那滴悬在地道中的血珠,一双眼睛犹如深海里的两盏照明灯,冷静、穿透,没有感情。

血珠就那样顿着,一动不动,周身散发出一圈诡异又瑰丽的淡淡血光,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盯着血珠,片刻不敢挪开眼睛,恍惚间,觉得它根本就不是什么血珠,而是一只血光光的眼睛!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闭了一下眼睛。

就在我掀开眼皮的瞬间,那血珠突然发难,朝着画海的脸直直撞了过去。

画海本来要去捉拿它,一惊之下,与我有了同样的反应:伸出手掌,挡在自己的脸前,仿佛下意识地在遮挡骤然照射过来的强光。

血珠擦着画海洁白的手掌,打了个转,再无迟疑,朝我直奔而来,不偏不倚,溅入了我的左眼。

第175章 异像

“哎呀!我的眼!”我一声惊呼,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

“美意!”画海冲到我面前,寄城也从地上爬起来,将我挤在中间,脸上是担心和惊惶:“没事吧?”

“应该不碍事……”我用一只眼看着他们,心中倒没有那么害怕,不过是一滴血珠,擦一擦、揉一揉就好了……但是,我突然叫起来:“哎呦!好凉……好烫……好难受啊……”

“到底怎么了?你把手拿开,让我们看看!”画海急得上来拉我的手。

“不要……不要……”我捂着眼,根本不敢松开,只觉得像是有个什么东西,长了一个小嘴,在一口一口吞噬我的眼珠,疼得我已无法站立,双膝一软,从他俩之间出溜下去。

“美意!你不要吓我啊……起来,起来让我看看……”依稀是寄城的声音,因为疼痛,听上去每一个字音,都仿佛是遥远又细密的针,一下一下耐心地扎着我。

好像还有几条胳膊在拉扯我,我的理智知道是他们俩想将我拉起来,但剧烈的疼痛让我的身体变得极度敏感,那胳膊一触着我,根本就像藤条,带着荆棘,将我抽紧,疼得我几欲晕厥!

“不要……不要碰我……”我竭力挤出声音,心里的恐惧犹如一口密闭的大缸,我就坐在缸里,一点一点地下沉,往水底沉去,却无能为力——我的左眼,怕是要废了。

刹那间,所有的豪情壮志、婉转旖旎统统在心中化为灰烬,脸上已爬满了泪水,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淌,止也止不住,不知到底是疼的还是心灰意冷。

“美意!起来!总归会有办法的,咱们一起想办法!”画海的声音,不再是扎在身上的感觉。

一只手伸过来,拽住我的手,紧紧的,把我往上提,亦不再是抽打的感觉!

我定定神,剧烈的疼痛像是一辆远去的列车,虽然仍能听到隐隐的轰鸣,但在视线中,终于是渐行渐远。

我蹲在地上,仍然捂着左眼,体会着细微的感觉:那张小嘴终于吃完的了我的眼珠了吧,现在是痒痒的、细微的牵扯痛感,仿佛在废墟上的重建。

一股温凉的感觉渐渐漫上我的左眼。

我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美意,不怕,姐姐在这儿……还疼吗?”画海站在我面前,殷殷望我,满脸的心疼和担心,那双如珠如玉的眼睛,在这昏暗的地道里,显出从未有过的清澈动人——姐姐到底是爱我的。

我转动独眼,又望望寄城。

这家伙已经面无人色,只是一双眼睛里,又是焦心又是愤懑,紧紧盯着我,想问又不敢问。

“我……没事了,几乎已经不疼了。”我说。

两人同时面皮一松,长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会如此稀奇?”画海皱眉道:“忘言君的丹丸在落英手里走了一遭,竟然会变成一只小鸟?这小鸟脱落的羽毛竟然转眼就化成一滴血珠?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断然是不会信的!而且这血珠仿佛识得你,偏偏要落入你眼中!难道又是幻术?但你刚才疼痛的样子,是半分做不得假啊!”

我仍然捂着眼,心中突然想到一点,说:“羽毛化成血珠,可能是因为那颗丹丸在落英的血液中浸泡过。”

“是吗?”画海说:“怪不得你从落英那里拿过丹丸、抛过来的时候,丹丸的颜色看上去有几分怪异,而且还带了血腥的气息。”

姐姐是血族,自然对血的味道特别敏感。

“丹丸幻身成鸟,难道是因为丹丸跟落英的血液混合在了一起?那么……那么这小鸟的羽毛化成的血滴,自然也就是落英的血喽!”寄城推测道。

“也许。”我说。

呵呵,落英噬腕滴血,要拿血哺我,到了,他的血还是落入了我的眼中。

“这个落英,行事太过古怪、专横!他不过是个血族新生,自己才成为血族没几天,就要迫你成为血族,是由得他说了算的吗?这倒好,方才没得逞,现在他的血滴竟然溅入你的眼里,还让你痛苦成这个样子!哼!我若再见了他,非要他好看!为你出口恶气!”寄城恨恨道。

“落英,未经证实的事,你倒是说得振振有词……再说了,你一口一个‘血族’,怎么听着这般别扭,那你是什么?难道你不是‘血族’?要同我们划清界限吗?”画海不悦道。

寄城嘴角浮现一抹古怪笑意,没有应腔,转向我,轻声问道:“美意,现在感觉如何,能不能把手拿开了?让我们看看是什么情况?”

左眼被捂在黑暗中,我试着闭上,再睁开,轻轻转动眼珠,如此数回,终于不再有疼痛或其他异样的感觉。

“好。”我一边说,一边将手挪开,缓缓睁开了眼。

幽暗的地道,飘摇的火苗,还有画海和寄城贴近我的两张脸。

看上去没什么两样,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

“怎么样?怎么样!”两人同声问道。

我冲他们点点头,示意无妨。

“万幸。”画海轻叹一声,转过头去,忽的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掉头又朝我看过来,凑得更近。

“寄城……你来看!”画海唤道,声音里有异样:“火苗,请近前来!”

寄城赶紧凑近。

火苗也几乎要燎到我的眉毛。

他们看着我,我也看着面前的两人,闭眼,睁开。再闭眼,再睁开。

心里的恐慌犹如远处的惊雷,一串连一串,赶着趟地往我的头顶聚集,我被钉在这里,无处可去,只能等着电闪雷劈和倾盆大雨。

——我终于知道不同在哪里。

“怎么了?”我强笑问道。

“倒也没什么……你左眼还有异样感吗?”寄城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了,既不疼也不痒……你们看到什么了?”我耐住性子问。

“让我再看看。”寄城说着,伸手扒拉我的眼皮,脸都快贴到我的脸上来了。

他离我如此之近,身上有一种青辣辣的气息——仿佛一块晒干了的苔藓。

我盯着他,心里一阵烦躁,伸手将他推开。

“美意,你的左眼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比如你看东西,有没有什么不同?”画海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

当然有不同。

可我怎么说?

我闭着嘴,什么都没说。

“那滴血珠进入你的眼睛,不知对你的眼睛做了什么,你的左眼,”画海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的左眼,已经变成了血红色。”

怪不得!

我伸手再次将左眼遮住,眼前的异像消失了。

手拿开,异像又出现在我眼前。

有一股热气在我心底翻涌,我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我指着寄城的袍子,说:“撕片衣襟给我。”

“拿来干什么?”寄城奇怪地问。

“让你撕你就撕,问那么多干嘛?”画海一阵急躁,伸手要去扯寄城袍角。

“美意,告诉我,你的左眼现在能看到什么?”画海转头又朝我问道,眼里有些许的惧意。

我瞪着他俩,两个粉妆玉琢的血族少年,眼光如同伸出了触角,刺穿了他们雪白的皮肤,直达那一根根充盈着滚滚鲜血的血管。

天哪,这就是我的左眼看到的异像,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管,正闪着珊瑚红的光泽,在天真无邪地诱惑着我。

我的眼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看得如此清晰,我能看到寄城耳廓上的汗毛在一根一根地立起,我还看到在那深幽不见底的地洞前方有隐隐的亮光。

我的听力也变得异常灵敏,我听到一条昆虫的头在轻微却执着地翻动着它头上那湿润的土,我听到它终于探出头来、蠕动身体发出的动静。

但这一切,都没有面前两个少年那雪白颀长的颈脖诱人,因为我看得一清二楚,在那颈脖之下,埋伏着的跳动的血脉,正是世间最美好的所在!

口干舌燥、饥ke难耐,我再也无法忍受,仅凭自己的意志!

我甚至无法自由支配自己的左眼,让它该死地闭上!

“快蒙住我的左眼!!”我一边嘶吼,一边快如闪电,等寄城反应过来,我已经咬上了他颈上的血管。

第176章 发狂

闭上眼!

松开嘴!

收回你的利齿!

放开你的朋友!

美意,你做得到!因为你只是瞬间失了心智。因为你是神的美意!你无论如何不能咬下去!!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自己和自己的战役。

我站在悬崖的边缘,靠着最后一丝理智苦苦挣扎。

但我的牙齿,仿佛置身事外,在决绝地咬下去、咬下去……

当牙齿刺穿寄城颈脖肌肤的一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一个从我的身体深处传来的“咔哒”声,那声音不知代表着什么,有什么被开启了?有什么被锁住了?或者只是在心上天平的某一端,轻轻放下了某样东西——

——一定是最后这种情况。

我感觉从平稳的海面,瞬间被抛上了浪尖,只觉翻江倒海、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尽数移位。十六年来,仿佛有人想要苦苦守住的我的平衡,随着这“咔哒”一声,彻底失衡。

我终于不再挣扎,愉快又急迫地将牙齿嵌进了寄城的血管里。

一股温热腥甜瞬时滋润了我的口唇。

啊——我满足得几乎要流下热泪。

心底深处的地牢里,一直关在那里的一头兽,亦激动得铁链铮铮、嗬嗬有声。

放心,自由的日子就要来临。

“美意!住口!!你是人不是魔鬼!!”画海惊恐的声音,听在我分外灵敏的耳朵里,像一条长了无数倒刺的鱼尾,在耳中穿梭,刮出了道道血痕。

伴随着她的声音,是她疯了一样冲过来的动静——年轻的骨骼在她皮肤下发出微微爆破的声音,还有,愤怒和惊惧已将她的血液炙得沸腾。

听她这架势,我若不松口,她定然要吃了我。

可是,我如何松得了口?

寄城的鲜血汩汩注入我的喉中,如同溪流奔涌着,朝着大海前行。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少女的脸,卷发飞扬,双目晶莹,面颊鼓鼓,似喜似嗔,最醒目的是她的嘴角,有一抹灿烂的殷红,仿佛雪地暗红的枯井中探出来的一枝红梅,清绝,又残忍。

那是我,美意。

那才是美意该有的样子。

我从心里发出了一声冷哼,双手将寄城扣得更紧。

“你一定会后悔的!”画海的双手已抓上了我的背心。

我根本勿需回头,翘起右脚,将画海踢了出去。

只听“咚”的一声,画海重重摔在地上。

听声音摔得不轻。但想来她一向气硬,忍着没吭声。

“美意……只要你愿意,你一定能够闭上自己的左眼……我不知道落英的那滴血液中到底有些什么,能让你如此失性发狂,但是……美意,你一旦成了邪魔,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美意,求求你……松开寄城……求求你……回头看看我……”画海的声音从我身后的地上袅袅升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仿佛排着队,沁入我的耳朵——这般仪式化,恐怕也打动不了我。

“什么邪魔,说得好像你不是血族一样!”我的嘴离开了寄城,将他一推,回头冷笑道:“不过是以他人之血维生的族类,一样的阴暗残忍,你以为你很高贵吗?”

“美意!”画海低促地唤了我一声。

看来我刚才那一脚踢得不轻,她卧在离我和寄城有一段距离的地上,像是爬不起来的样子。

火苗离我稍近,地道中一片昏黄,但我却看得很清楚。

画海一张象牙白的脸,几近透明,嘴角隐隐抽动,很是惊恐,但她的眼睛清澈如常,有她不肯丢弃的骄傲和自尊。

“我是血族没错,但我从没说过自己很高贵!从我成为血族的那一天起,我从未吸食过任何一个‘人类’的血液,我长这么大,也从未看见大人、夫人、哥哥,还有红蔷堡的任何一个人这么干过!血族怎样?血族也可以有风骨!不像你,不知是何邪魔之气侵入你身,让你这般不顾一切、拿自己的朋友开刀、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画海斥道。

“收声吧你!”我喝了一声。

心里很清楚我是吸食了寄城的颈中之血,而且对面斥责我的正是我的姐姐,但不知怎的,心中掩埋着愤怒的山丘,仿佛已在心底沉睡数年,就在刚才那“咔哒”一声,被点着了,山体融化,怒火奔涌,只觉得对方全是错,自己怎么做都有理,就要喝他们的血、怼他们的话——怎么会这样?

“你们当然不必去亲口咬断别人的脖子,因为自有人类排着队,献出他们的鲜血供你们吸食!你们有‘风骨’?别说笑话了!你们若真有风骨,那你们就自生自灭,何须将人类的头生子统统夺走!说我‘邪魔之气’?你们若无邪魔之气,为什么见不了天日、为什么生不出子嗣、为什么将其他族类逼得妖气横溢、走投无路!!”怒火推动着我,除了一口气将话说完,我别无选择。

“美意——”画海的声音变得凄清,眼睛里骄傲的神情在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恐惧。

“这些……这些话是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画海伸手捂着嘴,不知是想拦阻什么还是想堵住她自己的嘴。

她的手指枯清、痉挛,仿佛海滩上挣扎的海星,再也等不到潮水的来临。

“落英的血液中到底有什么?让你如此疯狂?咬噬寄城在前,诋毁圣族在后,你怎么做得出来此等事情!你完全忘记了你是圣族中人吗?甫一出生即将你抱回,虽十六年未醒,但从未对你放弃,大人、夫人自不必说,一日当中恨不能数次去你床边探望,至于哥哥,几乎就像棵树,长在你的房间,十数年不曾挪动!就连寄城,每次从黄蔷堡过来做客,只因你渐渐长成少女不便探视,但他没有一次不问起你!你……怎么下得去嘴!就算你是真的有邪魔俯身,但你……但你……”

说到这儿,画海顿住了,摇摇头,轻轻唤了两声我的名字:“美意!美意!”听上去竟然蚀魂销骨、回肠荡气,仿佛从她的灵魂深处涌出来的一般,听得我胸口一热。

“看来夫人说的果然没错……”画海的声音轻柔地低了下去。

饶是我听力敏捷,但也无法听清。

“夫人说什么了?”我问。

“夫人说……关于你的身世,夫人说……”画海的声音时断时续,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我的身世?

我只觉得心耸了一耸。

身世?

多么陌生的两个字。

躺在红蔷堡的床上,哥哥什么都说,什么都念,但从未提到过这两个字。

是什么意思?

我朝着画海迈出一只脚。

“不要去……”瘫软在地上的寄城伸出手拉住了我的脚踝。

我低头一看,他已经撕下了衣襟,扎住了自己的颈脖,有血渍从那淡黄色的织物中渗透出来,乍一看,仿佛一条浅色的云霞被炙了个洞。

“为什么?”我冷静地看着这个刚刚被我噬咬过的少年,问。

他的血液清甜,有一股晒干了的青苔的淡淡木香。这滋味留在我的喉腔深处,久久不去。

我没有分毫的愧疚和怜惜。

“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世,她……她在骗你。”寄城轻声道。

我看看寄城,又看看远处的画海,他们的样子在我眼里分毫毕现,仿佛两朵透出血色的白莲——又美又莫测。

血管的枝蔓、气息的频缓,都逃不开我的眼,但也仅限于此了,我看不透他俩的心,难道,他俩打算演一场戏给我看?

“你是真的不想听?”画海淡淡道:“这个天大的秘密,待我下次再有兴趣讲,就不知道是多少年以后了!”

“为什么这一会儿、在这里,有兴趣讲了呢?”我问。

“助你逐那邪魔之气、回到美意本来的样子,这个秘密,可能是最好的协力。我总要试一试。”画海从地上仰望着我,眼神澄定,没有丝毫的闪躲。

“美意,你不管忘言了吗?”寄城并不松开他的手,继续道。

“她已失了本心,怎么还会记得忘言……松开你的手,让她过来。”画海轻叹道。

忘言?

我当然记得他。我要抓住那条“淡蓝色的胳膊”,将丹丸夺回,救忘言的性命。

但我心里也非常清醒,凝铸在我身上的某种平衡已经打破,我失衡了,屈服了,无力控制自己,坠入了一片恣意的汪洋,我喝了寄城的血,也控诉了血族的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如今的我,失去了立场。

“好,那就听你说说。”我挣开寄城,步履敏捷,抬脚就到了画海面前。

“你蹲下些,我无力站起,刚才那一脚,你竟用了十成的力,但愿你不过是邪魔扰乱,而不是……对我有恨意。”画海说着,脸上挂着淡淡笑意。

她仍然笑得出,确实是大家气度。

我依言凑近。

“再近些,我可不想让这秘密流传出去。”画海的声音变得更低。

我凑得更近。将左边脸颊靠近了她的嘴。

她端详着我的脸,眼睛里流露出喜爱和愁苦交集的神情。

突然,她眼神一顿,欢声叫到:“哥哥!你也跟来了!”

我身子一停,转脸朝她望向的方向看去。

一枚拳头瞬间挥动过来,我清清楚楚听到了拳头划破空气时发出的“嘶嘶”的声音。

我完全有时间将头转回去,并且稳稳握住那凌空而至的拳头,但,我实在想看看哥哥是不是真的来了,我想看看面对着嘴角流淌着狰狞血迹的美意,哥哥脸上的表情。

拳头砸上了我的左眼,我听到了眼珠碎裂时发出的轻轻一“咔”。

第177章 歉意

“该死!”暗中一个陌生的声音轻声啐道。

那声音听在耳里,仿佛暗中窜过来的一尾昆虫,将我轻轻叮咬了一下,引得我的身子不由自主朝着声音的方向牵扯了一下。

但,我已无暇顾及更多,因为我并没有看到哥哥的踪影,而且,我的左眼眼珠裂了。

确切说,是爆了。

伴随着一阵钝痛,我强睁着右眼,看着从左眼中飙出一簇鲜血,那鲜血升至半空,瞬间化为一团血雾,弥漫而下,将我的头脸笼罩其中。

我的鼻中闻到一股干燥腥甜的青苔味道。

我只觉左眼一片漆黑,痛至麻木。

血雾纷扬而下,一部分渐渐凝聚。

我伸出手,摊开手掌,一片暗红色的羽毛飘落掌心。

“美意……你、你的眼睛可还安好……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我若不放出那血珠……你已经狂性大发、失了本心,你……好可怕……”画海扑到我的面前,满脸泪痕,泣不成声。那个金色的幼细圆环已系回她的发尾,轻轻荡漾在她的耳边,与她的盈盈泪光相映成辉。

“哥哥在哪儿?”我睁着一只独眼,轻声问道。

画海盯着我的眼睛,捂着嘴,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说不出话来。

“我的身世是怎样?”我又轻声问了一句。

画海的头摇得愈发厉害些,手指嵌进面颊,不肯让哭声从嘴里漏出半分。

她的一滴眼泪被甩了过来,我只觉脸上蓦的一凉。

“美意!别再问了,她不过是在哄你!”寄城推开画海,捏住我的肩膀,面无颜色,目光灼灼,哑着声音道:“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到底怎样了!疼不疼!能不能看到我?”

我定定看他,右眼无妨,但左眼,已成黑洞——我感觉得到。

“美意——”寄城痛苦低吼了一声,脸扭成一团,仿佛一条被打断腿的狗。

“你看看你干了些什么。”寄城转头对着画海,并未提高声音,但那话听上去又冷又恶心,仿佛是呕出来的一样:“你打爆了美意的眼珠。”

“我……她吸你的血……”画海面色灰败道。

“你也知道她吸的是‘我’的血,与你何干呢?”寄城的声音从未像此刻这般阴冷,仿佛心中动了杀念。

“那血珠在她眼中,引得她瞬间疯魔,若不取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毁掉一颗眼珠总比毁掉整个美意强得多!”画海嘶吼出声:“我是为了救她!救你!难道是为了我自己!!你这般说辞,真是冷血!”

“我从小与你相识,更兼之这一路走来,我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寄城冷笑连连,继而冷笑变成哭泣,转身朝我伸出手,像是要将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

“美意,不怕……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对不起……”说到最后,他仰脸上望,仿佛是在对着暗中的什么喃喃低语,语气中全是歉意。

我禁不住退后了两步。

“只能这样了。”寄城低头望我,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嘴角边梨涡隐现:“我把我的眼睛换给你。”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两指朝左眼插去。

不等我反应过来,画海一声尖叫,死死抱住了寄城的胳膊,象牙白的脸上已无泪水,只剩泪痕,眼睛里似乎有野火噼啪燃烧。

“一人做事一人当。”画海冷声道:“要换也是换我的,我承不起你这个情!信不信由你,我宁可不要这颗眼珠、换给美意,也不要美意变成面目全非的邪魔!”

话音未落,画海的手已经抠到了眼眶。

我知姐姐一向心高气傲、亦不肯落人口实,她真是宁可挖出自己的眼珠赔给我,也不愿意人家冤枉她、诟病她。

“姐姐!不要啊!!”我大叫阻止——我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怎么可以再让他们也遭此大罪!

也许还是有办法的。我心中残存了一丝希望。

因为我不是别人,我是美意,是鱼儿会呼唤我的名字、萤火虫会萦绕着我飞舞、蓝龙赠我明珠、神的使者为我指定星辰、火湖撒旦为我妥协让步的那个美意啊!

寄城挡在我和画海中间,眼神沉郁,面如静水,梨涡已经隐去,不知在思量些什么。

我心中有一丝奇异的感觉: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如果姐姐因为心疼、愧疚而要将她的眼换给我,尚能理解,因为她毕竟是我的姐姐、毕竟是她亲手打碎了我的眼睛。但是,寄城又是为什么呢?我醒来在圣星堡才同他第一次见面,同他的交情也不过是这短短数日的同行,他竟肯为我献出一只眼睛?!而且为什么,他的语气中有那般的歉疚之意?他有何对我不起?

而且方才我狂性发作,咬噬他、吸食他,我感觉得到,他并没使出全部的力气来挣扎,任由我饮下了他的鲜血。可是之前,落英要拿他手腕上的血哺我时,寄城又表现得分外激动抓狂、嚎叫阻止,那又是为什么呢?

哎呦!!

我突然想到了一点,脑子一轰,脚下一阵踉跄:虽说我眼睛中那羽毛幻化成的血珠已被姐姐打得离了我身,但,我刚才分明吸食了寄城的颈中鲜血,已算是被血族哺了血,是不是就获得了“圣族新生”……难道……难道我即刻就将变身成一个血族?!

我一把推开寄城,伸手紧紧扣住了画海的手。

我盯着自己的手指,慢慢试着张开嘴巴。

手指还是老样子,白净、微胖,无辜,却很坚定,掐得画海动弹不得。

也没有獠牙从我的嘴里呲出来。

我甚至没有了对鲜血的饥饿和渴望。

留在喉腔深处、寄城鲜血的余味,如同将心事坦白成了湖面上的水纹,曝光天下,羞耻难忍。

我,并没有在吸食完寄城的鲜血后,成为一个吸血鬼。

也许时候未到?

我的手指随着我的心意,先是一松,再是一紧。

就在这一松一紧之间,画海已经挣脱了我的钳制,再无犹豫,双指一展,朝她自己的眼窝中挖去!

“该死!该死!”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上去甚是稚气,却又懊恼不已,仿佛一个大大生气的小小少年。

话音尚存,只觉眼前有亮光闪过,一条——也许是几条吧,我一只眼看得甚是模糊——淡蓝色的胳膊将画海一搡,推到了地上,然后朝我一拢,竟将我抽身而起,我便腾云驾雾般随它而去。

第178章 淡蓝

“美意!回来——”寄城一声清鸣,伸手拽住了我的脚掌。

“真真是烦人至极!”陌生稚气的声音恼道:“偏要挣得这一会儿,难不成你还不来了——不怕你不来!”

说话间,似有什么东西缠上我的身体,然后将我一带,挣脱了寄城的手,我两脚悬空、斜横着身子,被一股力量拉扯着在地道中迅疾穿行。

眨眼间,已看不到寄城的身影,只能听到地道中隐隐的回音。

左眼一片黑茫,钝痛去而复返,又开始有液体在汩汩渗出。

寄城的手已经离开,我感到辣辣的痛,仿佛他的手仍在死命掐着我的脚掌。

我不敢想象自己现在的惨样,只是奋力扬起颈脖,想要看看那淡蓝色的胳膊、还有那缠在我身体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紫霞的那朵火苗没来得及跟上来,地道中幽暗无光,我只能借着额头上灵翅的幽幽紫光,将这一切打量。

果然有几条、确切说,是有四条淡蓝色的胳膊,其中两条提着我的身子,另两条缠在我的身上,将我悬空,朝着地道深处极速滑动。

风声呼呼,光线越来越亮,我一只眼睛已将抓住我的胳膊看得分明。

原来那“淡蓝色的胳膊”,是一条胳膊裹在淡蓝色的衣袖里,从袖口处伸出来的是一只淡蓝色的手掌。

我身在血族,见了太多洁白、苍白、雪白、象牙白的血族肤色,但从未见过这种泛着淡蓝的白色皮肤,仿佛是月光照耀下的一汪雪,有一种寒冷的底色。皮肤上还细细浮着一层绒毛,如同月光搓成了霜,撒在这汪雪上面。

待我看清这胳膊、这手掌,一股寒气瞬间浸透我心。

只是胳膊吗?

只有胳膊吗?

这胳膊之上难道不应该有人的身躯吗?

可为什么只见胳膊不见人?!

光线愈发亮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只知道那四只淡蓝色的手掌在紧紧地抓着我,不停歇地前行。

我挺起颈脖,翻动着我的右眼……天哪,我终于看到了连接四条胳膊的身躯是什么!

哪里是“身躯”,根本就是一个晶亮的球体!!!

从一个晶亮的球体中伸出了四条胳膊!球体浮在半空中,而四条胳膊抓着我!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突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样的陌生,一样的稚气,但我听得出来不同于之前说了三个“该死”的那第一个声音。

这第二个声音轻柔得多,只听他说:“还劳你亲自把人拖回来?有了牵引,哪个不是乖乖地自投罗网?”

“哎哟,说的倒是轻巧,谁想到这几个家伙自己人闹了起来,竟然把这个姐姐的眼珠子都打爆了……”第一个声音恼怒道,恼怒中带着可惜。

我很肯定,这第一个声音就是长了四条胳膊的晶亮球体发出来的——我的天,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到底还要遇见多少?!

“不会吧!刚才你将那只红色小鸟带回来的时候,说有个姑娘的眼睛长得如同珍珠美玉、甚得你心……不会说的就是这个姐姐吧?”第二个声音不敢相信的语气。

“红色小鸟”!

我心中一震,果然是被这“淡蓝色的胳膊”给攫走了,而且还“带了回来”!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难道我已经被带离了地道?

这愈发亮堂的地方又是哪里?

我一阵心焦。灵翅自从进入地道后,除了照明,几乎已无用处。我现在除了手上的龙戒和颈中的明珠,已失去了一切外援。

要不要召唤龙戒或者蓝龙现身?

我挣扎了一下。

当初我被巫影族掳走,红龙现身,踏死了绿毛怪岸儿,酿成大错。如今,这境况如此诡异,忘言丹丸幻成的小鸟尚在他们手中,从目前看,我并没有生命危险,所以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到时候根据情势,随机应变。

“可不就是她!”第一个声音啐道,听上去像是小孩儿弄丢了去父母面前邀功的成果,恨恨然,颇有遗憾。

“啧啧啧。”第二个声音同样显得遗憾不已,啧出声来。

“算了算了!我现在把这姐姐顺进雪魇宫中,你可要照看好她,等我去看看那几个人的情况、是不是按着牵引过来了……要不你看看,她的眼睛还能不能恢复原样,真的太可惜了……哦对了,那只‘红色的小鸟’你也要好生看管,看样子那可是个宝贝呢!”

“知道了知道了,快把她弄进来吧,你放心去就是了!”第二个声音已经孩子气的不耐烦了。

“顺进雪魇宫”?什么意思?

“雪魇宫”又是什么玩意?

我正自疑惑,只觉身子一松,缠住我的胳膊和抓住我的手同时松开了,一股力量将我轻轻一推,我就横着飞了出去。

我本就剩了一只眼睛视物,再加上眼前愈发的亮晃晃一片,根本不知道我要落向什么地方。

只觉眼前突然一暗,一个黑影直直朝我撞了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看清楚了!

是一个人!

依稀穿着白袍,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如同群魔乱舞,脸都快遮去了一半。

看着那人冲过来的腌臜的样子,我一阵烦躁,居然在身子腾空的百忙之中,伸出手拢了拢自己的头发,将发丝抿在耳后。

那人竟然模仿着我的姿势,几乎与我同时,也伸出手,抿了抿他的头发!

嗬!

我看清楚了对方的脸,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一脸的惊怒惶恐,半边脸上全是血污,一只眼睛黑洞洞望着我,眼珠已被掏空!

怎么会这么巧!这个人的眼睛跟我一样——

——啊!!!

我突然大叫一声——哪有什么迎着我冲撞过来的人,这个人根本就是我!

就是我自己啊!

我在朝一面晶亮的镜面飞撞了过去!

这“雪魇宫”难道是一面镜子不成?

天!我要撞上了!!

“切!要不要这么大的力道啊!”依稀听着是第二个声音,带着嗔怪。听着那人的声音,我朝着自己的镜像撞了过去!

不是镜子,但确实撞上了某样东西,仿佛是一层绵密的屏障。我被某种力量推导着、牵引着,穿过了这层屏障,坠落在地上。

只是这“地”,仿佛不是地,水汪汪、雪莹莹的一片,泛着淡蓝的光芒。

我趴在上面,陷、陷不下去,浮、浮不起来,像地面又像水面,莹亮、透明,却又映射着光,像流动的镜面。

这是哪里,我已经无力去想。我垂着头,头脑是清醒的:我没死,但也只是没死而已。我又只剩下自己了。

忘言。

这个名字如同一声叹息,在我心底,漫长的一吸、一呼,化作一叶扁舟的两端,悠悠然要荡出我的心湖。

“忘言。”我低低唤出声来。

我为什么要丢下你?为什么不守在你身边?是不是现在已经离你很远?是不是以后再不能相见?

“忘言。忘言。”这个名字仿佛也带着他的淡淡清香,在我唇齿间流转。

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想念你。

想念哥哥。

心酸和怯懦、惶恐和勇气,在我心中交替来回。

无论如何,我要拿回丹丸,我要救回忘言。

可是这一刻,能不能让我先闭上剩下的这只独眼,我好累啊……又累又饿又害怕……撑不住了……忘言……哥哥……等着我……

就在我闭上右眼之前的一瞬,我看到一个影子,在流动的镜面上,慢慢靠近了我。

不,好像是两个。

第179章 魇君

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愣愣看着镜面上倒映出来的两个人。

他们慢慢走近,然后停下了脚步,从晃动的镜面里看过去,像两株荡漾的浅色水草。

我那黯淡的独眼视线里突然有一抹亮色在跳跃——

——镜面里映照出一小簇醒目的暗红色!

我心中一跳,正要抬头,突然背上一紧,仿佛一根绳索拴在身上,将我的身子凌空带起,“嗖”的一声划过半空,然后“咚”的一下坠在地上。

我趴在地上喘着气,已经失去了一只眼睛,又是疲累又是恐慌,再来这么一下子,真是活不成了。

“这是个什么鬼!”一个又阴冷又嫌恶的声音在我的头顶响起。

“魇君,方才朱儿在地道中发现了数人踪迹,一路追踪,并且给他们布下了魇丝,然后夺了他们甚为看重的这只红色小鸟,将他们悉数牵引过来,这个……这个姐姐是朱儿顺进来的第一个人,朱儿觉得原本是不错的,只是……”

我没有抬头,但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正在说话的就是刚才那个轻柔的、孩子气的“第二个声音”。

“姐姐?姐姐?!哈!”被称作“魇君”的那个人低声怪叫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可笑的事情,叫声猛的一停,声音转成了森森的恨意:“人类、血族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要我提醒多少次你们才会记得!还‘姐姐、姐姐’地乱叫,你忘了自己是什么了!!”

“魇君息怒,魇君恕罪,是丝儿一时忘了形,看到这个人类少女之后,脱口而出了,下次再不敢了……”这个叫“丝儿”的人柔声赔罪,甚是谦恭顺服。

“嗤!看见一个人类少女,你就‘忘了形’!若是朱儿一会儿将那数人都牵引过来,你岂不是要现出原形了!真是眼浅!”魇君不肯罢休,犹自恨恨道。

“可是……可是丝儿确实太久没有见过人类少女了啊……”丝儿轻柔地为自己辩解道。

“住嘴!”魇君怒声低喝,继而又阴声阴气道:“再说就剁了你扔到湖底去沤肥!”

“我不说了。”丝儿柔顺道。

我屏息垂头,听着这二人的对话,一个是主,一个是仆;一个暴怒狠毒,一个逆来顺受。魇君说,人类与血族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那他肯定既不是人类,亦不是血族,那他是什么呢?他们怎么会待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而我们一行人中正好尽是人类和血族,他们以红色小鸟为诱饵,将我们引诱过来,意欲何为

绝对不可能是好事!

只听魇君阴冷的声音道:“地上那人,抬起头来。”

我在地上趴了良久,已缓过劲来,正深吸一口气,准备抬头,听他如此说,索性一咬牙,站了起来。

眼前骤然一片明亮,刺得我那只剩下的独眼几乎也睁不开了。

我奋力睁着右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巨大的雪屋里。

是的,这是一间又广又深的大屋子,仿佛完全由雪砌成,寒气袭人。

我没见过真正的雪,但在那漫长的酣睡岁月,哥哥告诉我雪是什么、雪是什么样子,他也无数次将雪的图片展在我的面前,告诉我雪花、雪球、用雪砌成的房子,是什么样子。想来当初哥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做法、以为是对着一个睡娃娃在自说自话,殊不知,我是真的听到了、看到了,也记住了。{原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给的。我虽然酣睡不醒,但哥哥一直在为我打开这个世界的大门。哥哥……}

屋子空荡荡的,看上去是一个前厅,墙壁和屋顶都是一片雪色,泛着淡蓝莹光的白亮,整个屋子一片明晃晃。屋顶和屋角有垂下来的雪丝样的东西,一缕一缕,交错繁复,亦闪着隐隐的淡蓝色的光芒。

脚下流动的镜面,如同缓缓流沙,在我的脚掌处起伏。

我尽量平衡身体,让自己站稳。

乱糟糟的头发遮在脸前,我的独眼终于适应了这明亮的光线。

我调回了目光。

两个少年站在我的面前。

一个看上去尚且年幼,穿着淡蓝色的衣衫,身材娇小,神情乖巧,淡蓝色的皮肤,面颊隐隐有光华,瞪着一双圆溜溜、红闪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他托着左手,手掌中间立着一只暗红色的小鸟,小鸟的脚踝上拴了一根细链,同他手腕上的一条链子连在一起。

忘言的丹丸幻化成的小鸟!

在他的手里!

在我的眼前,触手可及!

心神一阵激荡,脚下踉跄,我赶紧稳住了自己。

美意,要沉住气。

我望向另外一个少年,他比第一个少年年龄稍长,身材甚是高大纤细,穿着一件像是雪片编织成的袍子,双目通红,怒气冲冲。英俊,却又充满了恨意。

此刻的他,瞪着我,又是诧异又是嫌弃,耳廓上一圈粉白的绒毛立起来,仿佛又恨又厌,想要逃离。

他们……他们看上去跟人类的少年没什么两样。

但他们确实不是人类,他们的皮肤是淡蓝色的,眼睛是红色的,而且——他们每个人都有四条胳膊!

一边两条,两只手从袖筒里露出来,安静垂在身侧,猛一看确实看不出来。

我不动声色,缓缓眨了眨右眼,以掩饰我的惊诧。

他们若不是人类,会是什么呢?

我在脑海中拼命搜索哥哥曾经讲给我听的那些奇物异志,但没一个能对得上号的。

“头发抿到耳后去!”高大少年看着我,阴声冷气命令道——听他的声音,他就是“魇君”。

我站着没动。眼睛透过乱七八糟扑在脸颊上的发丝,紧紧盯着娇小少年丝儿的手掌,那只暗红色的小鸟端立在他掌心。

我预估了一下我同小鸟之间的距离,至少有四五臂长,不知能否一扑得中?

“怕不是个傻子?”魇君语气里透着厌恶和不耐。

我伸出手,五指当梳,麻利地将头发绾在脑后,仰脸望着面前的魇君。

“我不是傻子,我是美意。”我平静地说。

“嗬!”魇君像是受了惊吓,身子朝后一纵,指着我的脸,如同见了鬼,一叠声嚷道:“这是哪里寻来的丑八怪!一只眼睛都没有了!拿来有何用!这个死朱儿,等他回来看我不折了他的腿!”

我跨前一步,看着他的脸,冷笑一声——我是丑八怪,那你又是什么旮旯缝里钻出来的怪物!

魇君看我走近,嫌恶地又朝后闪了一下,皱着鼻子,抽着嘴角,一张英俊的脸扭成一撮,嫌恶到了极点。

我美意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般嫌弃过。

说不难受是假的。

但现在可不是理论的时候。

“这……这人类的女孩是没了一只眼,但……”娇小的丝儿面有不忍,喃喃道:“这不还剩了一只眼吗?而且,她看上去唇红齿白、颇有生气,总归是能用的吧。”

“一只眼!一只眼有个鬼用!”听上去魇君已经非常恼火,只是声音并未高扬。

他们在说些什么?什么“有用”“没用”,他们想干什么?

“好,你说我是,我就是,我是丑八怪,拿来无用,那我现在就走,还请将手中那只红色的小鸟归还,我一并带走。”我忍气吞声道。

“这鸟……”魇君斜了一眼丝儿的掌心。

“这鸟是朱儿从他们一行人手中夺过来的,说是个什么‘宝贝’呢。”丝儿老老实实地说。

“宝贝?”魇君伸出一只手,拈住了小鸟的翅膀——我看得很清楚,他那同侧的另一条胳膊并未举起,真是动得很自如啊!

“有何奇异之处?”魇君撇嘴,盯着小鸟,语气里尽是不屑和厌恶:“我看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雏鸟!”

“放手!”我大喝一声。

这家伙狠毒乖张,忘言的丹丸捏在他的手里,不知他一个看不顺眼,会做出什么事情!

“你嚷什么嚷!”魇君低声怒道。

切,我嚷了,又怎么样!

“松开你的爪子!”我的声音更大了。也许寄城和哥哥他们已经赶过来了,但愿他们能听到我的声音。

魇君面色一寒,我根本就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挪动的,他身子一侧的两条胳膊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伸出两只淡蓝色的手掌,捂住了我的嘴。另一侧的一只手仍停留在红色小鸟的身上。

他绝逼不可能是人类——他像是一只巨大的、能够横移的动物!

“说了不许嚷!”魇君站在我和那娇小少年丝儿之间,脑袋在颈上转了一圈,端端正正对住我的脸。

他、他的脑袋竟然能够在脖子上足足转一圈!!!

惊恐在我胸腔中炸开,要变成声音从喉咙里冲出来,但,我做不到。

因为魇君的手掌中像是生出了许多的丝丝蔓蔓,将我的嘴封了个严严实实!

“你这种残次品,自然是没用了,但谁说你能走的?”魇君那张英俊残忍的脸,嘴巴一张一合说着话,像一朵喷着毒汁的花朵。

“带着你的小鸟,去我的雪魇湖底沤肥吧。”他的声音狠毒又愉快,每一个字,听上去,都仿佛在一根丝线上弹跳着。

第180章 游戏

我说不了话,瞪着独眼,看着面前这张脸。

淡蓝色的面孔,粹红的眼珠,再配上他得意洋洋的神情,魇君这张极美的脸有一种极致诱惑的悍然之气,让人为之神迷,恍惚间只觉动弹不得,根本意识不到危险的触角已经蔓延过来。

我几乎忘记了刚才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脚下"bo bo"荡荡,我仿佛站在水面,又仿佛置身于网中央。

额头突然一阵炙痛,像是被一束火苗燎了。

是灵翅的位置。

我一下子就疼清醒了。

脑子里突然蹦出来若干年前哥哥在我床边念过的一句话:毒花最美,毒酒最香。

我还记得当时哥哥摇了摇头,自语道:“最诱惑人心处到了却最是凄凉!”

当时根本不知道哥哥在说些什么,但不知怎的,魇君的脸近在眼前,我的心思起伏跌宕,恍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

毒花再美,也改变不了它“毒”的本质。

魇君纵然长了一张倾城的人脸,但,在那人脸之后,我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藏了一头气喘咻咻的动物,准备随时发难。

他是一只动物。而且是一只凶残的动物。我要记住这一点。

我的心思沉静下来:我是被一个长了四条胳膊的晶亮球体给攫住,然后“顺”进了这雪魇宫中。而魇君,看样子就是雪魇宫的主人。他在这最阴暗最沉滞的水底,竟然生生造出来一座雪一样的宫殿,派出他的小厮,抢攫少年,比如我,带到这雪魇宫中,有所用途——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幸亏魇君并未看出红色小鸟的真身,若他知道这小鸟是一颗救命延生的丹丸,他一定不会放手。

小鸟现在扔拴在那个少年丝儿的手腕链子上,站在丝儿的手掌中。魇君的手正抚在小鸟的翅膀上。

我竖耳听了一下动静,寄城和哥哥他们仍未赶来,我得靠自己了。

带着红色小鸟离开这里。

即刻!

因为我清晰地记起了魇君刚才说的那句话:“带着你的小鸟,去我的雪魇湖底沤肥吧。”

可是,门在哪儿?

我是被“顺”进来的,我没法自己把自己“顺”出去。

那我怎么离开这里?

偌大一个雪厅,无门无窗,只有站在我面前的两人、魇君和丝儿,他们的身后是一个不知通向何处的巨大的雪廊。

还有,魇君口口声声提到的“雪魇湖”又在哪里?

若能遁入湖中,凭我现在对水的熟悉,逃脱应该不成问题,而且水道相通,我一定能想办法寻到哥哥他们。

还有忘言,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没有丹丸,他到底能支撑多久?

我要拿到丹丸!我要回去!忘言,你一定要等着我!

我心如滚水,但并没有挣扎。我甚至没有把眼光专注放在红色小鸟的身上——魇君这人阴毒,若让他看出我特别紧张红色小鸟,那就大大不妙。

魇君手掌中生出的丝丝蔓蔓在渐渐脱离我的嘴巴。他的手指仍然贴在我的脸颊上,我感觉到他的手指冰凉,而我的脸是滚烫的。

“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游戏吗?”魇君开口,问向丝儿,一双红色的眼睛像旷野中的两盏鬼灯。

“囚禁。”丝儿抬起圆溜溜的眼睛,望着魇君,语气柔顺又天真。

说完,又看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沉。

“倒是不笨!”魇君低声啐道:“那你可知道在这‘囚禁’的游戏中,最有意思的是哪一个环节?”

“丝儿一向只管协助魇君将人牵引至雪魇宫,并未同魇君一道玩过游戏,所以回答不出魇君提的这个问题。”丝儿回答,柔顺、坦诚。

“你当然不知,我也不过是自问自答罢了!”魇君眼中红光闪闪,甚是自负。

“想来魇君是想说给这个人类少女听的,魇君想说什么,直接说就好了,不必来来回回搭台阶,魇君不累吗?丝儿答不上来,倒有些胆战心惊。”丝儿说,语气愈发的柔顺、坦诚。

我没忍住,笑了。魇君的手指从我嘴边滑了下去。

这种时候我竟然笑了。

“废话连篇!又一段时间没收拾你了!”魇君怒道,只是声音仍然压得较低。{这一点值得注意,这是他的地盘,可他为什么总是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仿佛怕声音太大被谁听到,或者,怕吵闹了某人。}

丝儿那淡蓝色的脸白了一下,我瞅了一眼,倒是别致,像是蓝色晴空浮起两簇白云——白长了这样一张晴朗的脸,竟是个拐带人口的帮凶!

魇君的手已经离开我的脸。我瞪着他,没说话。

他俩人亦没说话。

雪屋中突然安静下来。

“你的嘴已经解封了,怎么不说话!”魇君突然迁怒于我。

“因为刚才对丝儿你还有一句话没说完,我在等着呢。”我看着他,不易察觉地朝丝儿的方向挪了挪。

“哪句话?”魇君恶狠狠低语道。

“再说就剁了你扔到湖底去沤肥!”我突然模仿魇君的声音对着丝儿认真地说。

“喏,就是这句话。”我看着魇君,认真地说。

丝儿突然没绷住,笑了,然后又收住笑,乖巧地看了魇君一眼。

“丝儿,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囚禁’游戏中最有意思的环节所在。”魇君看住我,不恼,赤红的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意外之喜。

“当被囚禁的猎物还意识不到等待他的是什么,他最本能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希望。”魇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狂热,他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听在耳中,我的皮肤一阵颤栗:“他心中充满了希望,他坚信他一定会逃脱,他坚信一定会有人来救他,直到彻底绝望来临的前一刻,他的希望达到了顶点,然后就是断崖式的跌落,他会瞬间坠入谷底,然后丧失一切斗志。这个从顶峰到渊底的环节才是这个游戏最有意思的环节!人性的自大和怯懦一览无遗!哈哈,观察这个过程让我无比快乐,我得承认我几乎上瘾了!”

“疯子!”我看着魇君开怀的笑脸,只觉恶心。

“这个人类的少女正在朝着希望的顶峰攀爬呢——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所以你看她,此刻的她,恐惧也拿她无可奈何,她虽只剩了一只眼,但仍掩不住她散发着充满希望的光华!”魇君不理会我说的话,指着我,向丝儿解释道。仿佛我并不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他向自己的小厮教授观点的一个道具。

“这个游戏,若他们能在希望到达顶点的时候死去,该是多么美妙,多么有价值,可惜,可惜啊……我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魇君的语气中有无法掩饰的遗憾:“她失去了一只眼,但说起来,就算她双目齐全,仍不是上上选,丝儿你看,你不觉得她的眼睛过于惺忪,仿佛是个没睡醒的孩子……太过天真孩子气,我要的是……是明艳!是如珠如玉的一双眼!”

我打了个冷颤。彻底的寒冷,从我的脚底直达我的头顶,蔓延到我的每一根发丝。

寒冷。

恐惧。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游戏!

要么逃离。要么万劫不复。

我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无限靠近了那个小小的少年丝儿。

于此同时,我的左手轻轻盖上了我的右手食指。龙戒在那里。

召唤龙戒还是召唤蓝龙,我在心中已盘算清楚:魇君的这个游戏到底囚禁了多少人?将他们囚禁在哪里?听他的话音,他们并没有死去,因为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那么我要做的,就不仅仅是带着红色小鸟一个人逃跑,我还要找到被囚禁的人,带着他们一起逃离,那么现在、此刻,将龙戒召唤是最好的选择,蓝龙一旦现身,在这封闭的雪屋里、在那不知通向何处的雪廊里,他是无法辗转腾挪的,所以……

“龙戒!现身!!”我手抚指环,大喝一声,同时伸长胳膊、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面前的丝儿,趁着魇君有一瞬间的愣神,绕过他,朝他身后的雪廊奔去!

红色小鸟锁在丝儿的手腕上,而且丝儿是雪魇宫的人,人囚在哪里他自然明白,我必须带着他一起。

“美意!”耳边一声清喝,一个灰蓝衣袍的俊秀少年出现在我身边,眉目飞扬,面色桀骜,与我并肩。正是龙戒幻成了人身。

“你的眼睛!”龙戒惊叫失声。

“往那边去!”我一手提着丝儿,一手朝着雪廊的方向一指。现在可不是解释的时候。

丝儿娇小身轻,提在手中,并不费力。而且他也并未奋力挣扎。

我瞥了一眼,红色小鸟仍锁在他手中。

龙戒的手轻轻扶着我的臂膀,带着我飞奔向前。我感觉自己的脚几乎就要离地——这小子,竟然力气如此之大!果然给力。

突然身后一声阴阴冷笑,然后是“嗤”的一声,我只觉腰上骤然一紧,身子猛然被瞬间拔起,身不由己地朝后跌了过去!

“龙戒!!”我大声唤道,与此同时,回头朝身后望去。

只见魇君嘴角一丝狞笑,同时伸出他的四条胳膊,摊平了他的四只手掌,从他的手指尖喷吐出数条白色泛着淡淡蓝光的丝线,丝线扭成数股,如同绳索,奔我而来,将我的腰紧紧缠住,朝着魇君的方向拉扯!

这魇君到底是什么怪物?

难道是——蜘蛛?

“这是魇丝,一旦被缠住,断无可能挣脱,你若再挣扎,恐怕就会将你拦腰斩断。”丝儿仰脸看着我,声音是一贯的柔顺,但眼睛里是深深的寒意。

第181章 猎物

龙戒“咯咯”一笑,不屑道:“不过一只成了妖的蜘蛛!”

只见他一只手紧紧拽住我的胳膊,另一只手在他头上一扯,拽下来几根头发,他捏住手指将头发一捻,手中瞬间多了一把乌蓝的匕首!

龙戒抢身上前,挥起匕首,朝着绷紧的魇丝斩落下去!

只听“铛”的一声轻响,龙戒的匕首竟然被魇丝弹了回来!

我觉得胸口突然一窒、眼前一黑,魇丝缠得更紧了,将我朝魇君的方向拖拽过去。

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手里还提着丝儿,红色小鸟在他手上,万万放手不得!

龙戒蹙眉不语,看了我一眼,伸手在头上一抹,另一只手里亦多了一把匕首。

只见他将两把匕首双柄合拢,再次朝魇丝斩了下去。

我侧转身子,看着魇君脸上的神色变得乌黯,通红的眼睛凸起在他的脸上,如同荒山野岭上阴阴悬着的灯——仿佛死亡的指引。

丝儿说的没错,现在腰上已经不是绳索的感觉了,仿佛一柄钢条,嵌进我的血肉骨骼之中,要将我生生腰斩!

诚如魇君所说,我对他是没有用的,即使这样,他也不肯放过我,非要置我于死地,真是太过凶残!

那么那些被囚禁的人、那些陪着他玩“游戏”的人会是什么状况?我不敢想。

“腰……要断了……”我对龙戒低声道,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龙戒并不看我,双手紧握,眼睛死死盯在那一双匕首上,刀尖已经触到了纠缠成股的魇丝上。

只听“嗖”的一声,从魇君的袍底窜出来一股魇丝,眨眼就到了面前,只见白光闪过,魇丝将龙戒连手带腕死死缠住!

匕首的刀尖再也扎不下去。

我和龙戒,还有手中提着的丝儿,被魇丝拽着,朝魇君的方向拖了过去。

魇君站在雪厅中间,心满意足看着他的猎物,红色的眼珠里掺杂着疯狂的碎光,将他的脸映照出瘆人的光芒。

我随时都会窒息过去,提着丝儿的手在渐渐松开。

一只小手突然轻轻攀上我的胳膊,仿佛怕我丢下他。

我垂头一看,是丝儿!

我手已无力,没法再提着他,现在不正是他逃跑的好时机吗?跑回到魇君的身边去。

他不仅不跑,还伸手将我抓牢!

我看着丝儿,他正瞪着他那圆溜溜的红眼睛,专注地望着我——像一只单纯又执拗的动物。

我心中一动,勉力出声:“丝儿……帮帮我……”

丝儿看着我,眼珠红得剔透,镶嵌在他的面颊上,像放在一个淡蓝色的小盘子里的两颗果核,被啃得干干净净、坦白清爽——如果丝儿也是蜘蛛,那他一定是一只本性淳良的小蜘蛛吧。

丝儿目光一闪,正要张嘴说话,突然一条魇丝飞了过来,“唰”一下缠上了丝儿的颈脖。

“你找死吗?想背叛我?你还嫩了点!”魇君低声冷笑,手一抽,将丝儿拽了过去。

我身子一歪,伸出胳膊,勾住了丝儿。

眨眼间,丝儿的脸已经成了蓝紫色,嘴巴微张,舌头已抵出了牙齿。

“丝儿!!”我伸手拉住魇丝,想让魇丝松缓一点,因为丝儿随时都会被勒死!

魇君。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心肠狠毒、下得去毒手的家伙!

“用……用雪扎……”丝儿从勒紧的脖子里挤出几个字。

雪?

血?

丝儿用眼睛望望我,又望望龙戒的手,然后咬住嘴唇,有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来。

他什么意思?

龙戒突然一身低喝,欠起身子,将被魇丝捆缚住的双手中的匕首朝丝儿扎了过去!

龙戒!你疯了!你要干什么!!

我一下子懵了,脑子一片空白,已经不知道伸手去拦阻龙戒。

我也拦不了,我的身子随时都会断成两截,连话都说不了了。

龙戒背对着我,丝儿的脸朝向我,露出来半边。

我看到他脸色平静,并无惊恐。

龙戒突然转身,提起并在一起的两把匕首,再一次奋力向魇丝斩了下去。

这一次他斩的仍然是从魇君手中喷出、缠在我腰上的一大股魇丝。

只听魇君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嚎,数条魇丝倏地一下缩了回去。被龙戒斩下来的几截落在地上,散成数条,迅速化成数只淡蓝色的小蜘蛛,在地上窸窸窣窣地爬着,瞬间就没入了地面,没了踪影。

“小心!”我听到龙戒一声轻喝,抬头一看,原来魇君收回的只是我和龙戒身上的魇丝,他可没松开丝儿,丝儿被他抛到了空中,双眼上翻,已然没了气息!

“接住!”龙戒喝道,面色沉郁,纵身一跃,将手中的双匕扎了过去。

中了!

我伸开双臂,一把将掉落下来的丝儿抱在怀里。

丝儿颈中一道深痕,所幸尚有气息。

更庆幸的是,那只丹丸幻化的红色小鸟仍然牢牢锁在在丝儿的手腕链子上,此刻,那鸟已被连累得七荤八素、垂头丧气——这鸟儿,恁的顽固,怎么就变不回去了呢?难道要忘言将它炖了吃掉?

“丝儿,你跟了我这许久,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吗?”魇君站在雪厅中,离我们有一段距离,慢条斯理地说,英俊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恨意。

我不知道刚才龙戒将匕首刺向丝儿的时候,丝儿给了他什么、或者向他提示了什么,反正龙戒的匕首确实让魇君收了手,魇君不再喷吐魇丝捕抓我们,但看他的意思,他好像不打算放过丝儿。

“我最憎恨的就是背叛。”魇君盯着我怀里的丝儿,像一条毒蛇,在冷血地丈量着自己同猎物的距离,缓缓低声道:“你同蛛儿{不是朱儿,因为他们是蜘蛛啊}明明知道我的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差的就是一对完美的眼睛,你们偏偏给我‘牵引’来一个独眼的家伙!又将我雪魇宫闹得一塌糊涂!方才还示意那个少年用沾了你的血的匕首来斩我!哈哈哈,真是我的好丝儿!”

“魇君……你听我解释……”丝儿从我的怀里挣扎起来,面对着魇君,声音完全嘶哑了,脸上却是一贯的柔顺的神情——面对如此多疑又凶残的主君,丝儿的乖巧让人心碎。

“我需要解释吗?”魇君阴沉沉地说:“我若听了解释,你就会死的比现在痛苦千倍万倍!快点自行了断吧,我不想再多看你一眼。”

“魇君,你若需要‘完美的眼睛’,我同蛛儿再帮你寻便可。你既已说过,这独眼的少女不合你用,何不放了她?你为何一定要毁了她?这么多年来,我和蛛儿为你‘牵引’了多少人,恐怕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你将他们囚禁是有何用?你从来不肯告诉我们。你是君,我们只有顺服的义务,但我们何尝不盼着你那‘无比重要的事情’有个终了的时候?我只想等到魇君的‘事情’一毕,可以离开这雪魇宫,回到世间那真实的世界。”丝儿望着魇君,哑着声音,仍然柔顺,但柔和中有坚定。

我和龙戒对望了一眼,心意相通:这丝儿并非奸恶到无可救药,若魇君真的痛下杀手,一定要保丝儿性命。

魇君脸上浮现一层极度厌恶的烟尘,冷笑道:“当初若不是我,你们早就被吸血僵尸啃得骨头都不剩了,现在你跟我说要回到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什么是真实的世界?留着你一条贱命、活着,这就是真实的世界!你们将人带回,是放还是毁,需要你替我做决定吗?替我抓了那么多人,从没听你要放了哪一个,怎么这个独眼你就偏偏杠上了呢!她是我的猎物,我有权处置,我偏不放了她,我要将她斩成碎块,埋进湖底,化作污泥!看你能怎样!敢背叛我!”

“好生歹毒!”龙戒怒不可遏,纵身而起,挥动手中匕首,朝魇君刺了过去。

魇君突然展开自己的四条臂膀,身上那件仿佛雪片编织成的袍子被掀了起来,犹如一片一片巨大的雪花四散开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雪光之中。

龙戒根本无法近身,像是撞上了什么屏障,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翻仰。

再看那魇君,“雪花”飘散,雪光散尽,魇君不见了,一“头”巨大的雪蓝色蜘蛛摊开八只爪子,伏在雪厅地上,几乎占满了整个雪厅!

一双硕大阴红的眼睛,毒毒地看着我,几乎要从蛛脸上蹦出来!

我不能呼吸了,纵使是在噩梦中,也无法想象这种场景!

我站在雪厅和雪廊的连接处,一把抓住身边那人的手——是丝儿的手。

他脸上的淡蓝色几乎全部褪尽,只剩一双赤红的眼睛,像是缝在人皮面具上的一对红色纽扣,触目惊心。

“我……我也是第一次见……他的真身……”丝儿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拉着他,想掉头就跑,身后就是深长的雪廊,但膝盖打颤,根本动弹不得。

蜘蛛摊开他的爪子,其中一只的爪端就在我的鼻尖。

只要他愿意,他只需轻轻一勾,就能将我和丝儿卷进他的爪子里。

但他没有,他悠闲地在地面上弹了弹,爪端敲打着地面,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他的猎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他只管慢慢盘算。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一个人影穿过雪屋那高企的屋顶,坠落在地上,正正砸在龙戒的身上!

第182章 攫梦

而龙戒,就跌在蜘蛛的一条爪子旁,堪堪挨着爪尖。

我还没看清楚砸在龙戒身上的是谁,“咚”!又是一声闷响。

又掉下来一个。

但这一个,没有砸中龙戒,而是砸在巨大的蜘蛛身上。

我看清楚了。

第一个是寄城。

第二个是画海。

我们相逢在这种境况里。

我吓得失去了声音。只是愣愣瞪着他们。

“你的朋友……”丝儿轻声问。

我点点头。终于回过神。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四人联手,再加上丝儿——还得他愿意——干掉魇君这只巨大的蜘蛛,胜算有多大?

看样子,寄城和画海跟我一样,是被那长着四条胳膊的晶亮球体给“顺”进这雪魇宫里来的,现在正摔得晕头转向。寄城从龙戒身上爬了起来,两人搀扶着站了起来。我看得一清二楚,蜘蛛的爪尖已经挨着寄城的脚了。

寄城慢慢转过头,面向巨大的蜘蛛,不知他看清没看清,只见他突然倒抽一口气,身子一晃。龙戒将他扶住了。

可怜的寄城。

他转头就望见了站在雪廊口的我,看到我好好的,他的神情瞬间就放松了下来。

我兀自镇定,冲他点点头,指了指正从蜘蛛身上醒转过来、慢慢挪动的画海。

寄城抬头一看,面色煞白,又朝我望过来,眼中是恐惧焦急的征询。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过程中,现出蜘蛛真身的魇君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张牙舞爪将我们捕抓,他沉住气,硕大的红眼珠黯淡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把姐姐弄下来!赶紧过来!”我用口型对寄城和龙戒说。

姐姐终于从蜘蛛的身上站了起来。

这蜘蛛本已甚是庞大,蛛身趴在地上,已近两人之高。画海被掳来、“顺”进雪屋,根本不知身处何地,一脸茫然地爬起来,不知道自己是站在一个巨大的蜘蛛上!

姐姐俏生生地站在高处,环顾四周,看到了我们,也看出来端倪,她的脸色从欣喜变成了惊惧。

“跳下来!我接住你!”寄城伸出手,压着声音冲着蜘蛛背上的画海说。

画海看了我一眼,我重重点头,用口型道:“下来!过来!”

我们在魇君面前各种挣扎、营救、逃脱,而他不动声色,想来一定是他胜券在握,而他最喜欢的就是看猎物如何挣扎、自救,从希望到绝望,他现在正在享受这个带给他快乐的过程呢。

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这短暂的时刻,他随时会翻脸、随时会发难,在他觉得局势失控之前。

我想好了,只要他们三个一靠近我,我就念出“腾龙王者令”,召唤出红蓝二龙,让他们驮着我们逃离此地——哎呀!不行!被魇君囚禁的那些人怎么办!

没关系,至少让红龙带着红色小鸟回去忘言的身边,先救了忘言再说。

忘言。忘言。忘言。

你不会有事的。你还没亲眼看着我答应你的事变成现实,你不能有事。

我瞅了一眼丝儿手中的红色小鸟,那鸟儿仿佛倦了,蜷缩在丝儿的手中打盹。

我同丝儿不过一面之缘,他顺服于魇君,是一只蜘蛛,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将红色小鸟交还于我——不管了,我必须拿到小鸟,他若不给,我就明抢!

就在我来回思量的当口,只见画海面色一凛,朝着寄城的方向跳了下去。

寄城和龙戒同时向画海伸出了胳膊。

我心猛的一提,盯着他们,屏息。

就在寄城的指尖触到姐姐的一瞬间,蜘蛛突然一个耸动,挥起身躯一侧的爪子,一把将姐姐的身子截住,把姐姐拢到了他的脸面前,用他的两个前爪将姐姐牢牢钳住!

这一下变故突起,寄城和龙戒扑了个空。

二人怒吼着朝蜘蛛扑了上去,蜘蛛掀起身子、扬出爪子,一爪一个将寄城和龙戒踏在爪下!

龙戒的两柄乌蓝匕首亦被甩了出去。

不过转瞬,三人都钳制在魇君的爪下。

“不要伤害他们!”我大声叫道,将丝儿往身后一推,冲到了魇君的面前。

一只蜘蛛竟然可以如此庞大!

我仰脸望着他,已经害怕到忘记如何去害怕!

“放了他们,你的猎物是我,我接受你的处置。”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抖着说。我屏蔽掉蜘蛛的脸,让眼前浮现出哥哥的样子,哥哥,我真的很害怕,请给我一点点勇气。

“哦?你好像很伟大哦?我平生做过的龌蹉事罄竹难书,但我承认啊,不像你这种人,装腔作势,做出一副舍己为人的样子,明明怕得要死、只想逃跑,还硬着头皮说这种漂亮话!”蜘蛛张着嘴巴,说话的口气完全是魇君那副自负又洋洋得意的样子。

“我伟大个屁!”我看着蜘蛛用他的两个前爪掐住姐姐,让姐姐的脸正对着他的脸、动弹不得,心中又恨又气,怒火已经盖过了恐惧,对着蜘蛛大声道:“我是怕得要死!我是想逃跑!但我更想砍死你!他们是我的姐姐和朋友,他们比我的命更重要!你若伤了他们分毫,我就化身吸血僵尸将你啃得干干净净!”

蜘蛛突然收声,硕大红色的眼睛像两口枯井,井里面漾着奇异的光,紧紧盯着面前的画海。

“你是血族?”蜘蛛的声音听上去带着回音,仿佛有人在黑暗的洞穴里敲响了一根铁棍,生生带出一股腥气。

“你是雪魇蛛。”画海面对着蜘蛛,分外冷静。

雪魇蛛?那是什么东西?

“好眼力。”蜘蛛的声音里有一丝兴奋:“想不到会有今日,竟被我捕到一个血族!”

“魇君,您的爪下还有一个。”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听上去有点耳熟。

紧接着一个少年就出现在面前。身量不高,同丝儿差不多,一样淡蓝色的衣衫,一样淡蓝色的脸颊,一样红闪闪的眼睛,只是眼中闪着狡黠的光,比丝儿看上去要老成许多。他看着面前巨大的蜘蛛,脸上颇为镇定。

“蛛儿!”丝儿在身后唤道。

果然是蛛儿。也是我被掳后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应该也就是那个长着四条胳膊的晶亮球体,他为什么会是那副样子,他不是蜘蛛吗?难道他将他蜘蛛的身躯缩在球体里?

蛛儿冲着丝儿点点头,脸上有一丝疑惑一闪而过,也许奇怪丝儿这个家伙怎么不过来同魇君站在一起。这个蛛儿忙着在雪魇宫外为魇君拐带人口,自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事情,不知丝儿已将魇君惹怒,而魇君要丝儿自行了断!

想来这也是蛛儿第一次看到魇君真身,但他神色自若,并不流露出诧异的表情。他向魇君邀功,指着魇君爪下的寄城说:“这个亦是血族。”

魇君并不理会,只是把眼睛投注在画海的脸上。

“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双如此明艳的眼睛,如珠如玉……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魇君对姐姐说,声音里有一丝魔性。

我心里咯噔一下。

“谢谢。过奖。雪魇蛛毒性甚大,而且凶残成性,如果我记得不错,雪魇蛛早就已经灭绝,竟然会在这幽暗的地底见到。”画海淡淡道,不卑不亢。

“在人类和血族的合力绞杀之下,还是让我逃脱了,真是让你们失望了。”魇君阴恻恻地说,声音喷着仇恨的气息。

画海在魇君爪子的钳制下,仍微微侧转头,打量了一下我们置身的雪洞,然后转脸面向魇君,继续淡淡道:“这世间只有你们雪魇蛛能够无声无息刺探进他人的脑海,将人的噩梦攫取出来,然后抽丝剥茧,扯成一缕缕带着噩梦痕迹的丝线,再同你们自己吐出来的丝编织在一起,你们用这种特殊的魇丝缠绕在人或其他活物的身上,那些活物如同坠入噩梦、眼前出现可怕的幻景,然后被牵引着,一步一步走近你们的陷阱;而这陷阱,就是你们用这魇丝一缕一缕筑成的厅洞,这厅洞会发散出巨大的引诱力,吸引着猎物前来,葬身在这里!”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他叫魇君!

魇君驱使着蛛儿和丝儿不停地向人布下魇丝,就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将人“牵引”至雪屋,囚禁他们,让他们的恐惧之心到达顶点,而他们做的噩梦,正是雪魇蛛想要攫取的东西……

突然一个画面出现在我面前:在那阴暗的地道中,哥哥站在忘言身边,火苗飘荡在他头上,哥哥的头顶像是长出一些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中映出淡淡的银光。

我还记得当时很是诧异:哥哥长白头发了?永远十七岁的哥哥怎么可能长白头发呢?

我的心突然停跳了两拍:那不是白头发!那是蛛儿在暗中布在哥哥他们头上和身上的魇丝!而这雪洞和这雪洞中的魇君终将“牵引”着哥哥他们来到这里!

“你多大了?”魇君突然发问。他在问画海。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十七岁。”画海回答。

“哦对了,血族,永远的十七岁。”魇君阴冷地嘲弄道。

但不知怎的,我在极度的恐惧和焦心中,从魇君的声音里听到一种非常兴奋却又竭力克制的情绪。

他激动得几乎难以自制。

“喂,那个独眼的你,我,改变主意了。”巨大的蜘蛛,也就是魇君,缓缓扬起他的头,朝着我的方向说。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如何应答。

只见魇君说着话,抬起身躯,伸展他的爪子,将爪下的寄城和龙戒松开了。

我愣在当地,不能置信,眼看着寄城和龙戒站了起来,朝我走来,我朝着画海扬声叫到:“姐姐,快过来!”

只听魇君“嗤”的一笑,突然身子一耸,八条爪子朝身下一收,身体瞬间缩小了不少,朝着我和丝儿的方向迅疾移动了过来!

“这就是我的新主意!”蜘蛛一边低声笑道,一边擦过我身边,就在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从他身下突然窜出一只爪子,准确地勾住了站在我旁边的丝儿的一只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丝儿的手腕断掉了,他的手掌被蜘蛛的爪子带走了。

我看得清清楚楚,在那只被勾走的手掌上,蜷缩着一只红色小鸟。

而姐姐,被蜘蛛的另外七只爪子牢牢拢在身子下面,一起带走了。

第183章 救我

“放下我姐姐!!!”我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还有红色小鸟,那是忘言丹丸所幻,落在魇君的手里,那就等于是将忘言的命交在他手里!

画海和忘言,他们哪一个都不能出事!

我纵身一跃,扑在蜘蛛的尾部。反正我也豁出去了,只要能拖住他,寄城和龙戒赶过来从蜘蛛爪下救出姐姐是完全可行了。

不知蜘蛛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只觉腥气扑鼻、手上一腻,我从蜘蛛尾部滑了下来。

我眼快手急,一把抓住蜘蛛尾部露出来的一条后腿,死死拽住。

蜘蛛正掳了姐姐和红色小鸟向雪廊深处极速而去,骤然被我拖了后腿,速度慢了下来,甚是恼怒,从身躯两侧一边伸出来两条腿,将身子支了起来,一下子将我也带了起来!

他奋力弹动后腿,想要把我从他的腿上弹下去。

我的身子被弹得摆来晃去,几欲脱手,我咬牙抱紧,死不丢手——我绝对绝对不能丢手,这是姐姐和忘言的命啊!

蜘蛛大怒,脑袋忽一下转动了半圈,将他那张脸正正对着我,露出一对巨大的牙齿!

“快点松手!闪开!魇君恼了!他牙中藏有毒液!”丝儿在身后急得大叫。

丝儿,他的手掌都被勾掉了,居然还惦记着我!对不起,待我抢回姐姐和小鸟,我一定想办法将你的手掌接回。

“丝儿!你干什么?!竟然帮起外人来了!”蛛儿不满,斥道。

“美意松手!”寄城大叫道,他和龙戒已经抢身前来,一人手里执了一把乌蓝的匕首,朝着蜘蛛支在身侧的腿斩了过去!

只听“嗤!嗤!”数声,从蜘蛛的脚端喷出数条雪蓝色的蛛丝,瞬间将寄城和龙戒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地上。

他们举着匕首,动弹不得,亦近身不得。

而我,因为死死抱住了蜘蛛的后腿,所以直接就被蛛丝捆缚在蜘蛛的后腿上。

蜘蛛身子一耸,似乎要继续朝着雪廊深处窜过去。

带着姐姐、红色小鸟,现在又加上了一个我。

“魇君——”丝儿长唤一声,声音柔顺又坚定,他举着他被勾断的手腕,朝着蜘蛛奔过来。

蜘蛛停下喷丝的动作,恶狠狠地看着丝儿,压低声音说:“怎么?要来讨回你的手掌?我说过,我最憎恨的就是背叛,你既不肯自行了断,我亦念在你追随我数年的份上,给你一个小小惩戒!”

“魇君,惹怒你非我本意,我知道你一向杀伐决断、言出必行,你放心,我会自行了断,还请你放过这个叫‘美意’的人类少女。”丝儿神情乖顺,声音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沉静。

“丝儿!你疯了!刚才发生了什么!”蛛儿冲过来,望望魇君,又望望丝儿,又是茫然又是惊恐:“你怎么能对魇君这般态度!若是你做了错事、得罪了魇君,快快道歉,魇君自会饶你性命,怎么说起这种疯话来了呢?!”

蛛儿一边说,一边看着魇君的脸色,一边又想要伸手来拉扯丝儿——这两只小蜘蛛,倒是有些真情!

丝儿将身子轻轻一闪,避开了蛛儿的手,定定望着那只巨大的蜘蛛,仍然举着他失去了手掌的手腕。

血,暗色的血,从他的手腕截断处汩汩涌出。

丝儿!我心一阵刺痛——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要救我?

“请问魇君答应还是不答应?”丝儿声音柔顺,轻声地问。

“你敢威胁我?”蜘蛛慢慢转动他的脑袋,压抑着声音里的恼怒,沉沉地说。

“当初人类和血族合力绞杀我雪魇蛛一族,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拼死将你和蛛儿两个小东西救下来、带着你们藏身在这深深的地底,你们早就被吸尽血液、抛尸荒野!现在你为了这个独眼来跟我谈条件!”魇君冷笑连连:“我这个人最不喜欢的就是遂人心愿,你若不出口求情,我可能还要放她一条生路,你既然如此拳拳之心,那我就将她碾碎,撒入雪魇湖底,让她无身无魂!”

“你敢动美意一根头发,我杀了你!!”寄城怒不可遏,双眼圆瞪,对着蜘蛛大声嘶吼。

“如此甚好。”丝儿微微点头,走到龙戒身边,伸手从龙戒的手里将匕首拿了过来。

龙戒被捆得一动不能动,一脸怒火,却也只能任由丝儿将匕首取走。

“魇君,看来你是决意要毁掉这个人类少女,我无力阻拦。感谢当初的相救和数年来的容留,丝儿无以回报。魇君爱看人挣扎痛苦、从希望到绝望,那丝儿今日就自绝于魇君面前,惟愿魇君看一出好戏、博一个欢喜。”丝儿举起手中的匕首,声音愈发的轻柔,一双眼睛红光闪闪。

“丝儿——”蛛儿低嚎一声,情急之下,瞬间化身成一只雪蓝色的蜘蛛,个头不大,但甚是敏捷,朝着丝儿纵身扑了过来。

丝儿身侧右边的两条胳膊,一只手被魇君勾断,另一只手牢牢攥着匕首。眼看着蛛儿化身蜘蛛向他扑来,他伸出左边的两条胳膊,从指尖喷出数条蛛丝,蛛丝瞬间成网,将蛛儿整个缠在网中。

蛛儿奋力挣扎,但看样子丝儿的修为高过他,他挣扎数下,并未挣脱出来。

“丝儿!你不要做傻事!一切仍有回转余地!你快放下匕首!”蛛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丝儿!美意感谢你……我哥哥他们即刻就会赶来,我们不会有事的……你不要这样……龙戒,龙戒!你能否想办法将那匕首收回?”我语无伦次,不知在说些什么。

丝儿举着匕首,微微一笑,多么乖巧细致的一个淡蓝色的小小少年。

“蛛儿,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过,数年前,我曾经被一个人类捕获,被囚在他家中,等着被取魇蛛血,但是后来我逃脱了。”丝儿轻声对蛛儿说。

“记得,记得!你所有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蛛儿焦急,声音亦在挣扎:“放我出来,我为你向魇君求情!”

“不用求情了。”丝儿道:“你知道吗,其实我是被人放走的,放我的人就是那个人类的女儿,她瞒着家人,将我送回深林,我本应该即刻消遁、逃得无踪无影,但不知怎的,我忍不住又悄悄回去那人家中,想看看那个女孩怎样了——她已经死了,被她父亲活活打死了,因为她放走了一只拥有奇异血液的雪魇蛛。我……我一辈子都记得她的样子。”

“这个叫‘美意’的少女,跟她长得好像。”丝儿一边说一边朝我看了一眼。

我眼中突然一热,望着丝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还不动手?”魇君催促道,极为不耐,极为冷血。

丝儿点点头,望着手里的匕首,仿佛在下最后的决心。

“不要……请你不要……”我叫道。

“丝儿!你忘了你当初说过的话吗?待得魇君事成,你就离开雪魇宫,回到世间那真实的世界,自由自在!你心愿未成就要死在这阴暗的地底了吗?!”蛛儿张牙舞爪、眼睛通红。

“哪有什么自由自在的世界,身为一只雪魇蛛,怎么可能得善终?”丝儿轻笑一声,举起匕首,突然一沉,将刀刃在自己的断掌流血处浸了一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身边那只巨大的蜘蛛扎了下去!

第184章 错认

只听“嗤”的一声,沾了丝儿血液的匕首刺进了魇君的一条腿里!

魇君身子骤然耸起,要将他的数条腿收进身体下面去。

但,已经晚了。

被匕首扎中的那条腿从中间轰然断开,一股腥血喷溅出来。

魇君惊怒交集,发出压抑的低吼,转头对着丝儿,呲出他的巨齿。

丝儿面色平静,毫无惧色,将身子轻轻一闪,避开了魇君,伸手“嗤!嗤!”两下,划断了捆缚住寄城和龙戒的蛛丝。

转身他又敏捷地向我扑来,伸出匕首,要将我身上的蛛丝挑断。

我盯着他淡蓝色的面孔,他也定定望着我,红盈盈的眼珠在他脸上洒下一层绯色的雾气,使他的脸看上去像一个融化在岁月里的传说,带着一种袅袅湮灭的动人气息。

“丝儿……”我唤了他一声。

“没事,我来救你……”丝儿的声音异常柔顺。

眼前突然一暗,我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两枚巨大的牙齿刺进了丝儿的身体里!

那幻成蜘蛛的魇君竟如此彪悍,转动颈脖,将整个脸扭了过来,张口咬住了丝儿!

丝儿一个颤抖,身子凝住了,伸出的匕首也顿住了。

“丝儿!”只听蛛儿凄叫一声,他又幻身成人,奋力挣开身上的蛛丝,纵身扑上,伸手去阻拦魇君的利齿。

一股黑气从下往上迅速席卷了丝儿,我看着他那淡蓝色的胳膊和手掌刹时间就变成了暗色。

魇君牙中有毒液!丝儿中毒了!

寄城冲了上来,拿着手中的匕首在丝儿的断腕处沾了一下,面有歉意:“对不住了,看样子得靠你的血才有杀伤力!”说着,举起沾了血的匕首,毫无迟疑,朝着魇君就扎了下去。

丝儿不以为意,只是定定望着我,不理会寄城说的话,也不挣扎躲避魇君的毒牙,就那样看着我,眼里有淡淡的心酸和喜悦。

“你这个傻子!”蛛儿面容扭曲,声音哽咽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连命都不要了!你睁大眼看看清楚,这个少女怎么可能是当初的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不是早就死了吗!”

蛛儿说着,又转头望向魇君,哀求道:“求魇君饶了他一命,求魇君快快松开您的牙齿……丝儿是糊涂了、魔怔了,还请魇君松口……再多得片刻,他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魇君突然发出一声闷哼,身躯一阵抽搐,头一摆,将口中的丝儿甩了出去,然后撑开他的数条腿,奋力朝又深又暗的雪廊深处跑去。

可是我还被魇君的蛛丝绑缚在他的一条后腿上!

“救美意!”龙戒大喝一声,俯身夺过丝儿手中的匕首,朝我追了过来!

只听“嗤”的一声,我只觉身子一松,脱离了魇君那条正在跃动的后腿,身子向下沉去。

“没事!”龙戒的声音就在耳边,他接住了我。

“拦住魇君!快把我姐姐和那只红色的小鸟带回来!”我又惊又惧,心跳如雷,声音在颤抖。

“好!”龙戒还没来得及将我放下,就听见“嗡”的一声闷响,一堵巨大厚重的雪墙从天而降,砸了下来!

“快闪开!”几个人异口同声惊呼道,寄城一把将龙戒拖开,而龙戒正死死揽着我。

“轰”的一声巨响,雪墙落在了地上,震得整个雪厅嗡嗡直响,将雪廊口封了个严严实实。我们在雪厅,魇君带着姐姐和红色小鸟在雪廊里。

我的屁股挨着地,只觉得地面在颤抖,甚至在微微晃动着,像是坐在一片起了波澜的水面。

而我的脚,离那雪墙只有堪堪一指的距离。

“好险!”龙戒蹙着浓眉,神情冷郁,但还是舒了一口气。

寄城伸手将我拖得离那雪墙更远一点,喘着气,说不出话来,鼻翼微张,眼睛晶亮,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你的眼睛……怎么办啊……”寄城转眼一看,注意力又放到了我的独眼上,伸手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声音里全是担心和懊恼:“我知道画海她也不是歹意、是为了救你,可是你没了一只眼睛,该如何是好?”

“美意,你若不召唤我,我是无法现身助你,”龙戒瘦削的一张脸,又冷又英俊,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很严肃:“以后有事,请你召唤龙戒。你的眼睛,若能寻得再生之术,应该是可以恢复的……”

“是真的吗!什么‘再生之术’?如何才能寻到‘再生之术’?”寄城一下子弹起来,跳到龙戒的面前,一叠声地问。

“好了!”我一把推开他俩,站起身:“现在不是讨论我的眼睛的时候,又不是即刻便死,你们别担心,先看看丝儿中的毒有没有大碍,再看看这雪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打开,魇君用这雪墙封住了雪廊,把姐姐和小鸟不知带去什么地方了,先想办法将他们带回来,我的眼睛,以后再说!”

“行。”龙戒点点头,转身去查看那雪墙。

寄城不吭声,瞅了我一眼,亦转身走去雪墙那边。

这两个家伙,没一个去管丝儿的死活,亏得丝儿方才拿着匕首、沾了自己的血,将缠住他们的蛛丝斩断了。唉!

“丝儿!”我奔过去。

蛛儿坐在地上,丝儿半卧在他怀里,身子发黑,黑气已游走至他的颈脖下方。

我看得很清楚,两个巨大的牙印嵌在他的肩头上。

蛛儿头都没抬,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丝儿,红通通的眼睛里似乎有汁液要爆出来。

丝儿望着我走近,只剩一张脸还没有被乌云覆盖,淡蓝色的脸上已没有生气,一双眼睛犹如一对红亮剔透的玻璃球,愣愣的,仿佛迷路了,忘记了该往哪里滚动。

“丝儿……我该怎么做……怎么帮你……请你告诉我……”我俯下身子,心脏被愧疚和疼惜捏成了一团,仿佛有难受的水滴从心中落下,嘀嘀嗒嗒敲打着我。

“什么都不用做……是我欠你的。”丝儿的嘴角漫出一缕笑意。

“对不起……蛛儿,他还有救吗?”我轻声问。

蛛儿的头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丝儿,仿佛没听见我的话。他的那只淡蓝色的手,揽着丝儿,绷紧了些。

“对不起……你为了我们,自己却中了毒,对不起……”我难受得话都说不顺畅。

“是我欠你的……”丝儿气若游丝,声音变得极缓:“你忘了当初是你救了我吗……我一直记得,今天终于可以还报于你……真好……”

天哪!丝儿会不会是中了毒、神志不清,将我当成了当年那个放他一条生路的女孩?

可我不是啊。

我怎可白白承他这个情?

“丝儿!你不欠我的,我不是那个救你性命的少女,你错认了……”我轻声道。

“住嘴吧你!”蛛儿猛然抬头,恨恨盯着我,压低了声音道:“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发发恻隐之心,装作你就是那个女孩又能怎么样?”

我心下怆然,眼中一阵模糊。

“你眼睛怎么了……刚才见到你时……就想问你……”丝儿望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不碍事,受伤了……你快点好起来替我疗伤吧。”我说。

“你来。”丝儿说,眼中的热切让我不由自主朝他凑近了些。

“眼珠都没有了……”丝儿说,语气并无惊诧遗憾。

“嗯,眼珠没有了。”我温顺地应和。

“我刚才隐隐听到你们在讨论‘再生之术’……”丝儿努力调整着气息,断断续续地说:“……哈……可是巧了,我们雪魇蛛正会此术……”

“真的?那我的眼睛……”我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但迅速又沉了下去:丝儿就快死了,我还在高兴着他会‘再生之术’、可能能够治好我的眼睛!我还是人吗?

“丝儿!”蛛儿低喝一声,意在制止他的伙伴。

“不用了不用了,”我赶忙摇头道:“并无性命之忧,等你好了,咱们再说。”

“我怎么可能好……我的生命止息就在片刻间……”丝儿平静地说,欠起身子,让他的脸离我更近。

“‘再生之术’我确实会……但在那之前,我必须送你一样东西……”丝儿轻声道,慢慢抬起他的手。

“怎么会这样!这匕首全然无用!”龙戒气恼的声音。

我转头一看,龙戒和寄城正一人拿着一把匕首在那雪墙上奋力挖凿,但看样子,收效甚微。

“啊——”耳边一声惨呼,惊得我猛然回头。

“怎么了!”龙戒和寄城话音刚起,两人就已经奔了过来,簇拥在我左右两旁。

“天哪……”寄城望着眼前一切,发出一声不能置信的叹息。

第185章 补眼

丝儿托着他那只已经变得暗黑的手掌,掌心中是一颗红色的眼珠!

丝儿托着眼珠,乖巧地用剩下那只眼睛看着我,面色温和又坚定,仿佛向我献出了他的小小心脏。

惨呼声是蛛儿发出来的,他怔怔望着丝儿摊开的手掌,张着嘴,声音被生生截断,卡在他的喉咙里,发出动物绝望时的“吼吼”声。

“不要……”我已经不是感动了,我感到害怕,只是因为长得像他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个女孩,他就为我付出这么多!

我如何承受得起?

“对不起,丝儿,我不会接受你的眼睛……我不是那个曾经救过你的女孩,我……我是美意……你真的认错人了……”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涌出,热烘烘流了满脸。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她……你是美意……一切都是我愿意……”黑气终于弥漫上来,死亡的阴影在他脸颊上摇曳,丝儿已经喘不上气,脸色变得痛苦狰狞:“快点……过来……我将我的眼珠赠予你……再用雪魇蛛的血液为你施行‘再生之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就能……”

我直着颈子,望着丝儿几近面目全非的脸,又看看他颤抖的手掌中那颗红色的眼珠,圆圆的,闪着异样的光,散发着血腥的芬芳。

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的时间不够了……”丝儿的声音也开始改变,再不是那柔顺的腔调,而是嘶哑挣扎,仿佛被魔鬼的手在揉搓着。他勉力用剩下的一只眼睛殷殷看着我。

“你听到没有!”蛛儿一声低喝,伸手将我的头朝丝儿的方向按了过去:“难道……难道你要让他白挖了他的眼睛!让他带着遗憾离开?!”

“不要动美意!”寄城怒喝一声,伸手想将我拉扯开。

“看美意自己的意见。”龙戒低声道。

哥哥!哥哥!告诉我该怎么做?

“带着我的眼睛……我……我多想有一天再见到那个女孩……美意……你会答应我的吧……”丝儿的嘴角抿出一丝笑意,一只独眼开始涣散,有暗色的、血液一样的东西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

他不行了。

他不行了!

我心一横,凑近他,握住他的手,将他掌心的红色眼珠扣进了自己空洞的眼眶里。

一阵冰凉焦灼的感觉刺得我浑身一颤。

我将丝儿的手紧紧贴在我的眼上,仿佛这一瞬间,这个中毒后暗黑的手掌成了我唯一的倚靠,我再没有勇气将它拿开!

“我的血……已经被魇君的毒液污染……恐不能再给她施行……再生之术……蛛儿,请你答应我……”丝儿声音到后来,几不可闻。

“你放心,我答应你,一定让她的眼睛恢复正常。”蛛儿轻声保证道。

“太好了……谢谢你,蛛儿……你凑近些……”丝儿道。

蛛儿依言凑近,将耳朵贴近了丝儿的嘴。

丝儿轻声吩咐,喘息急促。

蛛儿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停了一下,点了点头。

“太好了……美意,”丝儿的声音如丝线,不知被谁轻轻拨动,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拿下挡住我眼的丝儿的手,看着他。眼泪从装了丝儿眼珠的眼眶中缓缓流出,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我的。

“这晶莹的红色……配你那白净的脸颊……倒是别致……”丝儿笑了,笑得甚是狰狞,毒液已经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只有他的眼睛,那只剩下的眼睛,闪着柔和欢喜的光芒,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他记忆中的姑娘。

“若是抓住了他……请放他一马……他心中甚苦……”丝儿的声音终不可闻,手从我的手中滑了下去,身子渐渐幻化成一只雪蓝色的蜘蛛,只是那雪蓝色中带着沉沉的暗色。爪子摊着,微微动弹着、动弹着……终于一动不动。

我盯着丝儿,用一只蜘蛛的眼睛去看一只死去的蜘蛛,悲伤慌慌张张淹了过来。

蛛儿一言不发,同时伸出他的四条胳膊、四只手,一把将我提起,让我站在他的面前。

我比他高大许多。他孤零零的小身子,像一株立在雪地里的淡蓝色植物,脚边是一只死去的蜘蛛,那是他最好、最后的伙伴,孤寂侵袭,仿佛整个世界都把他俩抛弃了。

他将手指放到嘴边,木然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我想我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微微下蹲,将身子跟他齐平,眼睛平视着他的眼睛。

蛛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伸出一只手将我揽近,另一只滴血的手指悬在了我的左眼上方。

深色的、雪魇蛛的血就这样,一滴,一滴,滴进了我的左眼。

先是一阵冰凉刺痛,我咬牙忍住。

很快,刺痛的感觉变成了一种柔和的触摸。蛛儿轻轻盖上我的眼皮,将掌心覆在我眼睛上,神色凝重,似在冥想。

我的触觉告诉我,好像从蛛儿的手心里爬出来一只小小的蜘蛛,窸窸窣窣顺着眼缝爬进了我的左眼里,然后在里面勤奋地吐丝结网,来来回回忙个不停。

雪厅中一片安静。我听到身侧寄城和龙戒紧张的呼吸声,但我听不到对面蛛儿的声息。

如果我感觉得不错,一定是有一只神奇的小小蜘蛛在我左眼里,将丝儿赠予我的眼珠和我的眼眶细细密密地缝合了起来。

它在补我的眼睛。

我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那只小小的蜘蛛终于完成了它的工程,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我的眼睛。

蛛儿的手终于缓缓挪开。

“睁开吧。”蛛儿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我依言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和物,感觉跟之前眼睛全备时没什么两样,只是仿佛更敏锐清晰了些。

“蜘蛛的眼神只能算一般,但我们雪魇蛛的视物能力很强。我应允了丝儿,用我的血催动再生之术,将丝儿的眼珠和你的眼睛脉络缝合起来,从此你就能正常视物——用丝儿的眼睛。”蛛儿说到最后,特意强调道。

“我知道。我应允他的也不会食言。”我低声道。

“美意,让我看看!”寄城扳住我的肩膀,让我的脸贴近他的。

“没事了!没事了!”寄城欢叫一声,声音随之哽住,不知是喜是忧:“你……竟然有了一只蜘蛛的眼睛,一只红光闪闪的眼睛……你的样子……你的样子……”

寄城说了两遍没说下去,神情怪异,欲言又止。

“我的样子怎样?”我轻声问道——怎样我都接受,这是丝儿赠予我的。

“你看上去甚是瑰丽,而且,霸道。”寄城抿了一下嘴唇,浅浅的梨涡一闪而过。

龙戒望着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寄城的看法,又加了一句:“那红通通的眼睛有一种异样的神气,像是有一团小小的地狱之火燃烧在你的左眼里。”

地狱之火?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

丝儿,我怎能料到在这黑暗的地道中会有此奇遇!

你死了。

我复明。

我将带着你的眼睛、一只蜘蛛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你说,那个曾经救了你一命的女孩,已经死了。我答应你,不论上天入地,不论她身在天堂还是地狱,我都要找到她,用你的眼睛再好好看看她的样子。

蛛儿盯着我的左眼,脸上曾经狡黠老成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

他成了一只悲苦的、迅速老去的蜘蛛,他失去了自己的伙伴,只能贪婪地看着伙伴留下的一点念想,不肯挪开眼睛。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只蜘蛛都如此有情有义?

这世间让我害怕,让我迷惘,却也让我感动。

“蛛儿,请你放心,我会带着丝儿的眼睛,离开这雪魇宫,回到世间那真实的世界,自由自在。我一定会说到做到。”我轻声保证道。

“你做不做得到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这世间再无丝儿。”蛛儿苦笑,将目光调回到地上那只蜘蛛身上,他的颜色已变得乌沉沉。

“美意,莫再耽搁了,画海和丹丸还在那大蜘蛛的手里,不知他要拿他们怎样!得赶紧想办法穿过这堵雪墙!”寄城拍拍我的肩膀。

寄城的话,就像一束光打在我的脑海,像疯了一样地跑,突然就停了下来,将我的脑子照得一片亮堂,有几句话如同鬼魅,在光影中无可遁形,露了出来:

第一句话是姐姐说的:“这世间只有你们雪魇蛛能够无声无息刺探进他人的脑海,将人的噩梦攫取出来,然后抽丝剥茧,扯成一缕缕带着噩梦痕迹的丝线。”

第二句话是魇君说的:“你同蛛儿明明知道我的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差的就是一对完美的眼睛,你们偏偏给我‘牵引’来一个独眼的家伙!”

最后一句话也是魇君说的,对姐姐说的:“你知不知道,你有一双如此明艳的眼睛,如珠如玉……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蛛儿!”我一把拉住蛛儿的胳膊,急急问道:“你们……你同丝儿,替魇君‘牵引’了无数人,只是为了将他们囚禁起来、攫取他们的噩梦、再编织成魇丝吗?”

“当然不是。”蛛儿漠然道:“不仅仅是。”

“那……那还为了什么?他说他的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到底是什么事情?他为什么‘差了一对完美的眼睛’?”我越问越慌张,问到最后,声音已抖得扑簌簌往下落。

“我不知道,魇君从不跟我们说。”蛛儿顿了一下,继续道:“……但他总是将我们‘牵引’回来的人反复筛选。”

“‘筛选’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像被恶魔掐住了脖子。

“别问了,快点打开雪墙!你姐姐的情况不容乐观!”龙戒的声音好冷。

我弓起身子朝那雪墙撞了过去,嘴里连声喊着:“姐姐!姐姐!你听得见我吗?”

雪墙将我弹了回来。

这哪里是什么“雪墙”!完全是一束一束的魇丝编织而成,形成了一堵厚厚的“墙”,雪色,泛着淡蓝色的光,猛看上去,确实像一面厚重的雪墙。

极度的结实,沉重,且有韧性。

龙戒的匕首也无可奈何。

“姐姐!”我对着“雪墙”一阵拳打脚踢,再不将这“墙”打通,我就要疯了!

“没用的。”蛛儿道。

“你一定有办法!”我嘶着嗓子,将脸对着蛛儿。

蛛儿定定看着我的眼睛,波浪滔滔在他眼中滚过。

“只有丝儿有办法。”他回身指着地上那只蜘蛛的尸身,颜色已经变成了黑色。

第185章 入墙

“可他已经死了!”寄城道,声音有些尖利。

我看着地上丝儿的尸身,仿佛肿胀了些,摊着他的腿,无辜又无所谓的样子,他那柔顺又坦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你们怎样吧,反正已经跟我没关系。”

“什么办法?”我问蛛儿。心里在想着,难道……难道就让丝儿的尸身就这般孤零零躺在这里?我们能为他再做点什么?

“若不是方才丝儿在死之前交代我这么做,而我又答应了他,我……我绝对不会……”蛛儿在纠结,眼睛看着地上的丝儿,没有离开。

“既然答应,那就请说吧,时间确实已很紧迫。”龙戒道。

“我不过想推得一刻是一刻。”蛛儿说着,俯下身,轻轻拿起丝儿之前断掌的那条腿,断掌处仍有血在缓缓渗出,只是血的颜色变得乌黑。

“你们可能不知道,”蛛儿抬头道:“我、丝儿和魇君是这世间仅存的三只雪魇蛛。雪魇蛛是水系蜘蛛,喜水,我们有三大本事,一是可以将水汽化作气囊;二是可以取出他人的噩梦抽茧成丝;第三个,也是最厉害的一个,就是我们的血液,我们的血液可以用来催动‘再生之术’,能让肢体再生、甚至复活生命。不过每一只雪魇蛛的血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每一只雪魇蛛的血对他的同类来说,都是克星……”

“怪不得刚才我的匕首沾了丝儿咬破嘴唇流下来的血,就将魇君的蛛丝斩断了。”龙戒恍然道。

“我有点明白了!”寄城轻轻喊了一声。

“明白什么?”我问。

“这小蜘蛛虽然死了,但他的血液未干,他的血对魇君来说,就是‘克星’。而这雪墙,应该是魇君编织的吧,那我们就可以利用丝儿的血打开这扇‘雪墙’!”寄城兴奋地说。

“是这样吗?”寄城又冲着蛛儿追问了一句。

蛛儿仍然垂头看着地上的丝儿,没有回应。

“你说你们三个是这世间仅存的三只雪魇蛛,现在只剩下两个了……”我看着蛛儿的背影,轻声问:“你,确定要帮我们吗?”

“是啊,我确定吗?我此刻仍在犹疑,”蛛儿望着丝儿,自说自语:“人类和血族将我雪魇蛛一族联合绞杀,剩下我们三个藏身地底,现在丝儿也死了,是为了救你们被魇君毒死的……我到底应该恨谁?现在又要遵从丝儿的遗愿帮着你们将魇君搜找出来,我……我恨不能即时死了,才能不负丝儿亦不负魇君!”

“蛛儿!你听我说,不论之前你们同人类和血族有怎样的深仇,但我们并无意伤害你们,我们只是有任务在身,途径此地,只要魇君将我姐姐和那只红色的小鸟归还,再……再放了他囚禁的那些人,我们绝对绝对不会伤害魇君……”我的语气很是坚定,但心里并无十分的把握,雪墙之后,是怎样的光景?魇君到底囚禁了多少生灵?他那般凶残决绝,若硬是要挣个鱼死网破,我……我会不会杀了他?

“罢了,一切都是命数。”蛛儿心灰意冷:“一切都按丝儿的意思吧,他知道你们无法穿过雪墙,特地交代我相助于你;但,也请你应允丝儿说的,‘若是抓住了他,请放他一马’。”

“是指的魇君吗?”我问。

“难道是我不成?”蛛儿转头看我,红色的眼睛黯淡无光——他失去了唯一的伙伴,心寂如灰,脸上的神情,像一幅被水洇开的画,漠然,散淡。

我走到寄城和龙戒的身边,他俩看着我,龙戒低声道:“我记得以前龙王说过‘大事从道,小事从权’,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知道该作何选择。”

我点点头,转身对蛛儿说:“我应允你。”

“不是应允‘我’,是丝儿。”蛛儿木着脸道。

“是。”我低声应道。

蛛儿低头看着地上丝儿的尸身,朝我们伸出手,没回头,哑声道:“请借匕首一用。”

寄城将手中匕首递给他。

蛛儿举起匕首,愣了一会儿神,一声轻叹,手一沉,刀尖扎进了丝儿的身体里,他没有迟疑,一划,丝儿的躯体被刀尖剖开!

我们三个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冷静的动作,没一个人吭声。

蛛儿将匕首尖端小心探进丝儿的肚腹中,仿佛在找寻什么。

我看着丝儿那因为中毒已经变得乌黑的内脏,心中说不出的难受,转过了头。

“嗬!”我听到寄城一声轻喝,接着问道:“这是什么?”

我回过头,只见蛛儿已经站了起来,平端着匕首,匕首的刀片上堪堪托着一枚雪青色水滴样的东西。那东西在刀片上轻轻晃动,有暗色的血珠从上面滚落下来。

“这是雪魇蛛的根本——雪魇滴,它是一滴至纯的魇蛛血,深深埋在每一只雪魇蛛的心房里,有了它,每一只雪魇蛛才能生发出自己独一无二的血液。丝儿的这颗雪魇滴被他的心房保护得很好,还没有被魇君毒液污染,丝儿死之前交代我将其取出,为你们开路。”蛛儿道。

丝儿宁可开肠破肚、死无全尸,也要助我!

丝儿,丝儿!我欠你太多。

我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蛛儿摇摇头,端着匕首,走到雪墙面前。

还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我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自己的左眼。

视线中有些异样,我侧头一看,身体被剖开的丝儿在地上渐渐消散。

“丝儿他……他在消失!”我喊道。

蛛儿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平静道:“雪魇滴一旦取出,他的身体就会消于无形,这世间再无丝儿。他心甘情愿,你又何须留恋?”

“好一只看得通透的小小蜘蛛。”龙戒叹道。

“可是有眼泪在你眼眶打转。”寄城望着蛛儿说,他离蛛儿最近。

“我想哭便哭,与你何干?”蛛儿说着,眼泪垂落下来。他也不去擦拭,转身将匕首端平,刀尖对准雪墙,将匕首缓缓推进。

雪墙似有感知,像波浪一般轻轻起伏,仿佛是想把扎进去的刀尖给顶出来。

“过来帮忙。”蛛儿道。

“一起推。”蛛儿命令道。

寄城和龙戒一个扶住蛛儿的手,一个扶住蛛儿的胳膊,奋力将匕首往雪墙中推送。

我站在一边,无处下手,盯着那枚雪魇滴,看它在刀片上颤颤晃动,仿佛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抵着我的后背!”蛛儿又命令道。

我依言将手掌抵在蛛儿的后背上,将力气压了上去。

我看着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淡蓝色的后背,因为使劲,他肩背上的骨头都支棱起来了。

他是一只蜘蛛,他和这雪墙后面的另一只是这世间仅存的两只,但他却在奋力帮助我们。不帮,他不忍心拒绝伙伴的遗愿;帮,让他如何面对他的“君”?站在他的立场,我们是不是对他太过残忍?

我心中酸涩,思绪如麻。

只听“嗤”的一声,蛛儿身子往前一耸,寄城喊了一声:“进去了!”

我侧头一看,只见匕首已插入雪墙中大半指,在坚韧结实的“墙”中扎出一个洞,而那枚雪魇滴,顺着匕首瞬间滑入了“墙”洞中。

“后退。”蛛儿松开匕首,招呼我们。

我们一字排开,与雪墙保持距离。

匕首不再前进,就那样扎在墙上,而雪魇滴,则完全没入墙中,看不到踪迹。

我忍不住回头看看丝儿,他的身躯已完全消散,就在他躺过的地方,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只红色的眼珠在地上慢慢滚动,隐隐发着光。

我伸手想将它拾起,指尖尚未触到,那颗红色的眼珠就在我眼前化为乌有。

“美意,快看!”寄城出声唤道。

我朝那雪墙望去。

只见雪墙上雪魇滴滑入的地方开始渐渐发黑,那黑色以匕首扎入的地方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眨眼间眼前就成了一片黑暗的火焰,这火焰将雪蓝色的“墙壁”熔穿,在我们面前现出了一个大洞,而被融掉的魇丝坠落地上,瞬间就化作一只只淡蓝色的小蜘蛛,在我们脚下慌头慌脑、窸窸窣窣地爬着,瞬间就没入地面,看不见了。

“这么多雪魇蛛,怎么会就只剩你们三只?”寄城疑惑。

“魇君擅幻术,你看到的不过是障眼法,这些不是蜘蛛,不过是一段段魇丝罢了。”蛛儿一边说,一边从地上拾起一只慌慌张张的小蜘蛛,拿给我们看,果然,他的手里哪有什么蜘蛛,只是一段烧焦了的蛛丝。

龙戒的匕首悬空端平在那熔开的黑洞中间,一动不动。仿佛自己把自己给遗忘了。

而雪魇滴已杳无踪迹。

“这雪墙乃魇君以魇丝铸成,这数年来从未启用过,丝儿虽然知道他的雪魇滴有可能熔断魇丝,但如此摧枯拉朽,我也没想到。”蛛儿苦笑道:“都说自己才是自己最大的敌人,果然有道理,想要毁了这魇丝墙,外人还真是束手无策,到了还是被自己的族类攻破!”

龙戒探出身子,伸手去取那悬空的匕首,一边问道:“怎样?可以进去了吗?”

我看着已经完全被熔掉的雪墙,里面就是雪廊,魇君带着姐姐和红色小鸟消失在雪廊深处。

“我们进去吧,蛛儿你能带路吗?”我问。

“那雪廊之内,我同丝儿亦很少踏入,带路谈不上,我们一起走吧。”蛛儿道。

“找到姐姐和红色小鸟,放出被囚禁的人,至于魇君……尽量别伤害他性命。”我对寄城和龙戒又叮咛了一句。

二人不置可否。

龙戒的手已经握住了那把悬空的匕首,身子正要踏进。

突然那黑洞洞的雪廊中凭空窜出来一个枯白的影子,扑向龙戒,连人带刀,将他拖入雪廊中!

第187章 囚禁

不好!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高声唤道:“龙戒!”

寄城动作比我还快,伸手将我轻轻一拽:“小心!我来!”将我推到一边,自己闪身跃进雪廊中。

我心中淡淡一暖,一向胆小怯懦的寄城竟也这般勇敢起来。

“真是有情有义!”蛛儿在身边哑着声音说,不知是赞叹还是嘲笑。

“雪廊里面是什么东西?”我跟着寄城也要进去,一边回头急急问道。

“可能是……但不应该啊,难道是魇君将他们放出来了?”蛛儿面有疑色。

“难道是那些被囚……”我“禁”字尚未出口,突然一阵腥臭气息扑面而来,眼前一暗,我被撞翻在地,数十人像潮水、像昆虫,密密匝匝压了上来!

有人的脚踩踏在我的身上,我本能地抱住头,将头脸护住,尽力将身子蜷缩,什么也看不见,耳边是群兽喧腾的“嗬嗬”声。

“美意!你在哪儿!!”寄城的声音夹杂在嗡嗡喧哗声中,从缝隙里传了过来。

“我在这儿!”我奋力回应,但声音被窝在怀里,根本传不出去。

两只冰凉的爪子搭上我的手腕,只听“嗷”的一声,我的手被掰开,摊在我头的两侧,我的脸露了出来。

一张苍白的脸悬在我的脸上,一头乱蓬蓬的长发打着结,目光浑浊,掩不住惊恐和饥渴,直勾勾地盯着我,两个巨大的黑眼圈仿佛两团湿答答的乌云团子,要降落成雨掉落到我脸上来。

但至少,这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将他的胳膊支在我的肩膀两侧,用他的身子抵住了踩踏过来的脚步,那些脚步都踩在了他身上,但他好像完全不以为意。

“放……放我……出去!”他凶狠地哀求着,说话显得很生涩。

我瞪着他,应该是“她”,因为她虽然说话艰涩,但声音听上去是个女子。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她胳膊肘支地,一只枯瘦冰凉的手在我的脖子和脸颊上抖抖索索,仿佛不知该从哪儿下手,最后停在我的脸上,死死掐住,结结巴巴道:“快……不放……我……我就……就掐死你!”

突然她脸色一变,身子竖了起来,好像是有人将她提了起来。

因为她揪着我的脸、不肯丢手,所以连带着我也被提了起来。

我去!

疼得我半边脸都要不翼而飞了!

“趴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跑!”提她起来之人嚷嚷着,声音倒利索,转身就不见了。

“松开!松开……”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想要拉下她的手。

“你……你这只该死的……蜘蛛!你……害得我们好苦!”她的手像是长在我脸上了,坚持不松脱。

她说话的时候,下巴哆嗦着,嘴里像是含着滚烫的水,没法包住,也无法下咽,带着恐惧和愤怒的口水喷到我脸上来。

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那些被魇君囚禁的人中的一个。

我顾不上疼痛,转头四望,顿时一阵晕眩。

听魇君和蛛儿、丝儿的对话,我知道他们在雪魇宫囚禁了一些人,但,我万万想不到竟然有如此之多!

整个巨大的雪厅,乌压压快站满了!

至少成百上千个!

每一个人看上去都男女不辨,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每一个人都神情惊恐,惶然四顾,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嘴里无意识地哆嗦着、叨叨着。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们从雪廊里涌出来,到了雪厅,发现无门无窗、无处可逃,发出绝望又恐慌的切切嘈嘈的声音。

魇君!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

你们藏身地底,苟延残喘便罢了,为什么要囚禁这么多的人?!你们又是从哪里抓来这么多人?!

抓他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攫取他们的噩梦吗?是为了编织魇丝吗?你们三只雪魇蛛要那么多魇丝干什么?!

我看着面前这个掐住我的脸、面目苍白狰狞的女子,就算今天她随着众人一同逃离这雪魇宫,恐怕她的一生都会在噩梦中度过了。

“美意!”龙戒和寄城挤过人群,挣扎着来到我面前。

一看我同这个女子的情景,龙戒二话不说,拍了一下女子的手背,女子一怔,手一松,龙戒将她一提,扔了出去。

“没事吧?”寄城伸手揉了揉我的面颊,疼得我一咧嘴。

女子被众人挡住,并未落地,踉跄几下,将身子稳住,恨恨瞪着我,脸上除了一双眼睛,瘦骨嶙峋。

人群中突然一阵大的骚动,“抓到一只蜘蛛!”有人扬声大喝,只见数人拥簇着蛛儿,将他搡了过来。

众人把我们四人围在当中。

蛛儿一脸漠然,不发一言。

“这些……这些人都是你们抓回来的吗?”寄城低声问蛛儿,有些不敢相信。

蛛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默认。

“真令人发指。”寄城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蛛儿淡漠一笑。仍未出声。

“是魇君将他们放出来、拖住我们的吧。”龙戒皱眉道。他灰蓝的衣袍被奋力求生的人扯得乱七八糟。

“应该是。”蛛儿终于吭声。

“那个女孩也是一只蜘蛛!”有人在人群中大喊。我一看,正是刚才揪住我不放的那个女子。

她挤过人群,来到我面前,指着我,回头对众人说:“你们看,她的眼睛也是红色的!她根本就是一只蜘蛛!”

“杀了他们!”

“踩死她!”

“先放我们出去!回头再弄死你们!”

“我恨你们!恨死你们!”

“我不要再做恶梦了……”

“我好害怕……”

“饿死我了!”

“我要回家……”

人群中,愤怒、恐惧、祈求、哀号,此起彼伏,犹如怪兽之口,要将我们四人吞噬。

“得赶紧想办法将这些人安全带出雪魇宫,一为救他们,二为救我们,他们这般阻拦、缠夹不清,如何能找到魇君、将你姐姐救回?”龙戒低声道。

“是。”我转头轻声问蛛儿:“你将他们‘牵引’进雪魇宫,一定可以将他们送出去吧?”

蛛儿抬头望望着雪厅的穹顶,顿了一下,点头道:“可以。”

“我就想问一句,”寄城突然问道:“囚禁他们,是随机的,还是专门挑选那些有过错的人?”

“随机。”蛛儿并不掩饰,答道:“能找到人、并将其带入地底宫中,已费了极大心力,并无条件专门挑选——再说,进了这雪魇宫,谁能不做噩梦呢!入宫之后,魇君自会细细筛选。不过,魇君说过,心思纯良之人,他噩梦中的恐惧和绝望也尤为纯正……”

“算了,别说了!”寄城打断他,浓眉竖起,脸上是厌恶和抗拒的表情。

“筛选”!又是“筛选”!到底魇君在筛选什么呢?

只是攫取被囚禁之人的噩梦,何须“筛选”?

我想到姐姐,想到魇君对姐姐说“你有一双如此明艳的眼睛……如珠如玉……”,背上一阵彻骨寒气。

“魇君到底在选什么?”龙戒深知我心,向蛛儿问道。

“我说过,不知道。他从不向我和丝儿提及,我们甚至连雪廊都很少进入。”蛛儿说。

“可是魇君明明当着你们的面说‘他的事情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还说他‘差的就是一对完美的眼睛’,你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我心急如焚,丝儿已经死了,蛛儿到底是要帮我们还是魇君?他淡漠地说着话,到底是真是假?

“魇君从不讳言,他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但他也从未主动告诉我们,那是一件什么事情。我们也从来不问。”蛛儿看着我的眼睛,淡蓝色的面颊上,红光闪烁。愈发令人捉摸不定。

我望着蜂拥而至、想要逃离的众人,又回头看看那黑洞洞的雪廊,心中思量,已拿了一个主意。

第188章 逃离

“干什么!谁跟你说她是蜘蛛!走开!”突然听到寄城一声暴喝,伸手挡开几只朝我伸过来的手。

原来人群中有人趁着我们说话,悄悄凑近过来,想趁我不备,抓住我。

我看着他们枯白的手爪、藤蔓一般扭曲的胳膊,还有那胳膊之上,被囚禁和噩梦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脸,心里一阵难受。

得赶快!

赶快将众人疏导出雪魇宫,赶快找到魇君、姐姐和红色小鸟。

我的直觉告诉我,姐姐一定有危险!

“请大家听我说!”我踮起脚尖,伸长颈脖,望向众人,扬声道。

“虽然我有一只红色的眼睛,但我非蜘蛛,乃是人类。时间紧迫,我没法自证身份,但请大家相信我,我愿助大家逃离此地。至于这位,”我一边说,一边指着蛛儿,继续道:“他是蜘蛛没错,但将众人拘禁,非他本意。今日大家想要逃离此地,还非得他相助不可,否则没一个人能出得了这个雪魇宫。他愿意帮忙,还请大家手下留情、留他一命!”

“嗤!”蛛儿一声轻笑,并不领情。

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我放眼望去,虽然众人仍是面色惨白、神情灰败,但大部分人的眼睛里已经开始有希望的光彩在流动。

“不要相信她!”之前揪住我不放的那个女子甚是执拗,神色狰狞,瞪着我,一张脸上,一大半都是眼睛,看上去像一只有些癫狂的凶兽。

“没有哪个人类的眼睛是红色的!”女子叉着手指,手臂划拉着,试图再次将我抓住,嘴里嚷嚷道:“她一定是蜘蛛!她一定要将我们带到其他地方囚禁!否则怎么可能那些关押我们的门,一道一道那么轻易就打开了!他们就是要主动放我们出来,将我们带往那更可怕的地方!”

{这位姐姐,怎么你这会儿说起话来如此流利了呢?}

“不要啊……”人群中骚动起来,有些人可能被囚禁太久,终日噩梦连连,早已失去了清醒的主张,听到女子这番话,竟然嚎哭大叫起来。

“已经被囚禁成废人了!”寄城低声道:“好人恶人已然不分,救都救不出去了。”

寄城一边说,一边将那女子拦住。

我看了一眼龙戒,龙戒也正看向我。他冲我点了点头。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

我垂目,静心,将腾龙王者令默默念出。

不知这雪魇宫中,二龙可会现身?

口中念辞未歇,鼻息中腥气卷过,人群中轰然出声——

——我知道,红蓝二龙已现身。

果然!两条龙,一蓝一红,腾身辗转,打着响鼻,在雪厅上空游弋。

“蓝龙!”我大喝一声,纵身而起。

蓝龙一个俯冲,伸出他的龙爪,将我带了起来。

龙爪一掀,我翻身而上,就势坐在了蓝龙的背上。我伸手将他紧紧抱住。

底下人群发出惊叹声。

“蓝龙……”我唤了一声,没出息地眼睛一涩,竟想落下泪来。

蓝龙轻轻转头,巨大狰狞的眼睛望着我,眼神里尽是温和。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的心瞬间稳妥。

“蓝龙,放我下去,我安排一下,等一会儿就要劳烦你和红龙了。”我轻声道。

“美意,何须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你是我的王,我龙族随时听命于你。”蓝龙瓮声瓮气道,语气温和又恭敬。

蓝龙的声音甚是响亮,地下人群中又是一阵更大的惊叹。

“龙啊!是龙啊!竟然听这个少女的差遣!”人群中有人大声喊着。

蓝龙降下龙身,我侧身跃了下去,龙戒伸手将我接住。

寄城满面春风,嘴角梨涡,微微笑着看了我一眼,侧身,脸一寒,对着那个执拗的女子道:“看到了吗?这普天之下有哪一只蜘蛛能调得动这样两条大龙?”

女子面上突然涌起一抹潮红,双眼放光,嘴里喃喃着,说不出话,眼瞅着就要朝我冲了过来,突然被“砰”一下撞到了一边,她身后的数人涌了上来,瞬间将我挤得无立锥之地。

“我信你!快……快带我们出去!”人们嚷嚷着,一张张寡白的脸,兴奋着,扭曲着,骤然看过去简直不像人的面孔,而是一群扑棱棱飞舞的白蛾子,朝着光源不要命地扑了过来。

突然腰上一紧,身子一趔,我被带出了圈子。

是蛛儿用蛛丝将我扯出了人群。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蛛儿仰脸望着我,咬着牙,低声问道。

我这才发现,他竟然连牙齿都是淡蓝色的。

“我是美意。什么都别说了,赶紧想办法将这雪厅打开,让两条龙将众人送出去,我们去寻魇君和我姐姐!”我说。

“只要你再莫用魇丝迷惑人、将他们‘牵引’、囚禁,我一定保你性命。”我看着他,认真地说。

“我的性命……又有什么打紧。”蛛儿说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眼光瞥向一边,那个方向是丝儿死去时躺过的地方。

“我答应丝儿用‘再生之术’恢复你的眼睛、救你、带你找到魇君救出你的姐姐,但,我并未答应将这些人放出去……”蛛儿看回我,脸上是莫测的神情。

“喂!小蜘蛛,莫逼我们与你为敌!”寄城怒道。

“我怕什么,不过一死。”蛛儿淡然道。脸上浮现出老成和无谓的神情。

“蛛儿,看着我的眼睛。”我盯着蛛儿,冷静地说。

若在这个关口,蛛儿不肯相助,拖着这么一大群已被囚禁至疯癫的人,怎么能找到魇君、怎么能救回姐姐和红色小鸟?

“我知道,丝儿是这个世界上你最在乎的人,他已经死了,雪魇滴已耗尽,他的身体也消散无影,但,他还留下这只眼睛,就在我的眼眶里,我说过,我一定会带着他的眼睛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好好看着这个世界!可是,如果不能救出这些人、不能救出我的姐姐,我根本不可能继续活下去!愧疚之心都能将我摧毁!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救出他们!”

蛛儿看着我,看着我的左眼,眼泪一滴一滴滚落下来。

“……好!”蛛儿突然轻轻吼了一声。

他眼中含泪,抬头望着雪厅的穹顶,突然伸手,从他的手指中窜出数条蛛丝。

蛛丝逆空而上,直奔穹顶,顶端牢牢固定在了穹顶上。

待我转身再看,蛛儿已经幻身成蜘蛛,顺着蛛丝迅疾攀了上去,眨眼已到了穹顶。

众人抬头仰望,无人出声。

蛛儿伸出一条腿,抵在穹顶上。只见他将身子一侧,那条腿从中间断开了!

只见蛛儿那条断腿中有血液流出,他拖着流血的腿,开始在穹顶上穿梭往复。

他要干什么?

红蓝二龙喷着鼻息,浮在半空,看着蛛儿。

我盯着穹顶,蛛儿爬过的地方,原来……原来他在作画!

穹顶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蜘蛛。

一副蘸着蛛儿的血画出来的蜘蛛图!

蛛儿悬在一根蛛丝上,对着二龙道:“纵身而上,即可将这雪魇宫穿破。”

红龙二话不说,龙身耸起,挺起龙角,朝着那副蜘蛛图窜了上去。

穹顶瞬间被穿了个大洞,红龙的半边身子已在穹顶之外。

“可以了……”蛛儿顺丝而下,跌落在我身边,身子幻回了人形,缩成一个淡蓝色的小小少年,一条胳膊断了,血隐隐渗出。

“让两条龙驮他们出去吧,那是唯一的通路。”蛛儿看着我,有气无力。

原来他是用这种方式在帮助我们。

“蛛儿……”我唤了一声,哽住了。

身后,人群激昂,众人惊叫欢呼。

我回头看去,人们迫不及待举着自己枯瘦的胳膊,脸上又哭又笑,等待着蓝龙和红龙的降落。

“不许走——”人群中一个尖利的声音。

又是她,那个掐我、质疑我的女子。

“一个都不许走!!”女子声嘶力竭地喊着,双眼圆睁,几近疯狂。

第189章 拦阻

她想干什么?

以死相挟要我放人的是她,叉开双臂拦阻众人逃生的也是她!

我看着她瘦骨嶙峋的一张脸,一双大眼占了半边,眼神惊恐、焦虑又警惕地在人群中来回闪烁——我心中一动,莫非,她在找人?

“时间紧急,快召唤二龙吧!”寄城在一旁催促道。

我点点头,望向蛛儿,问道:“从这穹顶出去,是否就逃离了雪魇宫?穹顶之外是什么地方?”

“这穹顶之上即是你们来时的地道,”蛛儿伸手掐住自己胳膊折断之处,以阻止继续流血,声音低沉道:“雪魇宫之上,之前是杂芜繁复的水道,魇君特意将藏身之地选在这水道之下,我们三个用了数百年才挖出了雪魇宫,然后又用魇丝砌好。只是不知为何,这水道竟然一夜之间变成了地道,我们本是水系蜘蛛,这一番变故,竟让我们乱了阵脚……”

听到这儿,寄城瞅了我一眼——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因为水道变地道是拜我所赐啊。

当初在多方考量之下,我利用额上灵翅的灵力,将去往精灵古国的地下水道变成了地道,万没料到这水道之下竟还有乾坤,藏着这样一个囚禁这么多人的雪魇蛛的宫殿。

“以前我和丝儿背着水汽化作的气囊,带着魇丝,穿过水道,去到陆上,趁人们不备或者酣梦之时,将魇丝缠绕在人的身上,那人就如同被魇住或者梦游一般,随着魇丝的牵引被我们顺入雪魇宫中……”蛛儿的眼神飘向一边,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笑意,仿佛是忆起了同丝儿一起的时光,有一种心酸的暖意。

“切!真是这样吗?”寄城截断他的回忆,不相信的语气:“你们就算能将魇丝神不知鬼不觉地缠在人身上,你们也没有本事让人乖乖地穿行在水道里啊,他们不呼吸的?”

“他们不呼吸。”蛛儿带着恼意瞪了寄城一眼:“说了你也不信,你不知道魇丝的魔力,它能让人魇在噩梦中,屏住呼吸,不得清醒——你忘了吗,方才我是怎么把你和那个姑娘‘顺’进雪魇宫里的?你们愣着眼睛、直朝这个方向而来,完全忘记了呼吸!”

“你——”寄城很不爽,怒道:“邪门妖道,利用迷惑和幻术,将无辜之人拘禁,你还沾沾自喜!”

“喜不喜你怎知道!”蛛儿呛声道:“我同丝儿藏身地底,受魇君庇护,自是唯魇君马首是瞻,难道还听你的?”

“我何时让你听我的?”寄城气得一双秀目眼尾发红,像是两枚被怒气蒸腾卷起来的叶子,扬声道:“你自己没有判断的吗?看着这些人被你们折磨得不人不鬼,你于心何忍?”

“交给魇君之后,我就看不到了。再说,我一只蜘蛛,何来良心?我不过想要生存。至于你,在唾弃我之前,先想想你自己的身份,你是血族,当我看不出来吗?你们……你们血族和人类,又是什么好东西!”

“够了!有完没完!”龙戒沉声喝道:“族类纷争,能不能先放到一边?将这些乌泱乌泱的人救出去后你们再慢慢理论!”

“我掐死你!我掐死你——”突然有人大声嚷道:“你敢拦着我……”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瘦成一副骨头架子的男人两只手死死卡在那个阻拦众人逃生的女子的脖子上,男人的脸被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看不到表情,但一双手,骨节突出,青筋暴露,像动物发狂后露出的獠齿。

“快点,美意!赶紧让两条龙将他们带离此处,他们每个人都已在崩溃发狂的边缘,再等得片刻,局面要失控!”龙戒道。

“二龙听令!速将众人驮出雪魇宫,送入地道,我哥哥他们现在尚在地道中,将众人交予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将众人送到陆上。”我吩咐道。

哥哥,你若见到蓝龙,自会知道我和寄城无恙,我一定会找到姐姐和红色小鸟,将他们带回!

忘言。我闭了一下眼,这个名字像一颗流星,徐徐划过,坠入我的心湖,浪花无声翻涌,搅得我胸中凝滞了片刻,无法呼吸。忘言,请你一定要等着我。无论如何要等我回去。

蓝龙和红龙摆动龙头,喷着响鼻,将龙身俯低,屈就众人。

人群中仿佛被骤然丢下一颗炸弹,将众人的求生之欲轰然从心中炸到了脸上、手上和身上!

人们七情上面,狰狞扭曲,探着手臂,张着手掌,仿佛是从极暗之地生出来的阴郁之草,飘摇蓬勃,瞬间就要将两条龙吞没!

“莫要惊慌拥挤!人人都能出去!还请大家按序排队!”寄城大声道。

但哪里有人肯听他的!

人们疯了一样,像一滩苍白的水流,密集无序地涌到了两条龙的身边。

“我说过谁都不许走!!”那个执拗的女子再次用她锋利的声音将“嗡嗡”的雪厅里的嘈杂声划出一个口子。

我抬眼一看,倒抽一口冷气。

不知何时,她竟然挣脱了那个骨头架子男人的手,并且反败为胜,两只手箍着男人的颈脖,拖着他挤到了蓝龙的龙身下面——愤怒和恐惧让她力大无穷。

我说过,她的脸上,一半都是眼睛,现在,那对眼睛仿佛着了火,将她的大半张脸都卷在腾腾的焰火里。她看上去已经完全发狂,脸上飞卷着愤怒和焦灼的火苗。

而那个骨头架子男,已完全放弃了抵抗,任由女子拖着他,眼神涣散,脸上是惊恐和迷茫——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她爱走不走,为什么要阻拦我逃脱!

“我去把她拉开,她恐怕已经失常,不能让她阻了众人。”龙戒低声道。

“好。”我点点头。

龙戒朝人群中挤了过去。

“你们谁都别想走!谁都别想走!!”女子的手仍然箍在男人的脖子上,窝着身子冲着面前的众人大叫,声音又尖又凄凉:“找不到我的妹妹,你们一个也走不掉!还琴!还琴!!你在哪儿!”

她在找她的妹妹!

“你找你的妹妹,我们走我们的……”

“让我们先走啊……”

“你愿找你找好了,干嘛挡路!”

“莫不是这人想自己先爬上那条蓝龙?”

“快闪开!别挡道!让我离开这鬼地方!”

“好可怜……不肯丢下妹妹自己独活……”

众人沸腾着,继续朝前涌着,恨不得将那女子碾成碎末、消散而去,不要挡道。

“你们再往前挤,我……我就掐死他!”女子恶狠狠地说:“我找不到妹妹,大家干脆都别活了!”

“你不要这样子啊,大家只想逃命而已。你们姐妹情深、令人动容,但,人都在这儿呢,你妹妹若无意外,早就出来同你相认了。这许久都没现身,恐怕是……已经……死了,也未可知。”人群中有人说道,声音盖过了众人。

“死了?还琴怎么会死?她不会死的!这儿所有人都死光了她都不会死的!”女子狂叫,手上使劲,将那骨头架子男掐得直翻白眼。

“还琴!还琴——你出来,你快出来啊——”女子像一只被雨淋得湿答答的绝望的鸟,耸着肩膀,嘬着嘴,发出寒冷又撕心的叫:“你出来——我带你回家——”

众人再是急着逃命,也被这呼唤声激得恻隐心起,有人道:“反正已被囚禁许久,也不急这一时,帮帮忙找找她的妹妹吧……”

人群中突然有人大叫起来:“真的少了人!是我的邻居!当初我和他一同被拘来,可是……淘春!淘春!你若听见应我一声!”

“天哪,是的,和我一间囚室的那个女孩好像也不在这里!”又有人嚷道。

“会不会还有人没被放出来?”有人疑问道。

“别让我去找……打死我我都不会再转回去那个长廊、还有那间囚室……”有人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

众人像是突然醒转,开始在人群中寻找相熟相知的面孔,呼唤声此起彼伏。

寄城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听他们的言语,至少有十数人并未在这雪厅里。”

“我没有骗你们!”女子松开手中的男人,一把将他推开,声音亢奋,像煮沸的滚水:“不只是我妹妹,你们的朋友、手足或者邻人也有并未逃出、来到这大厅的!我们怎么可以只顾自己、逃脱出去,留下他们在这里继续受罪!”

“可我逃窜出来的时候,看到那些囚室的门明明都大开着的啊!”有人说。

“太慌乱了,根本就不知道门什么时候开的,突然转身就发现门大敞着,头都懵了,根本顾不上管别人!”有人说。

“蛛儿,你看看这些人中是不是少了十几个人?有没有你熟悉的面孔并未出现的?”我问。

“不记得了。”蛛儿摇头道:“太多人了。开始的时候,还会留意被我‘牵引’回来的人,到后来,人愈来愈多,已不想记住他们的面孔,尽是一些从懵懂到惊恐、从惊恐到绝望的神情,我宁可不看,交给丝儿或者直接交给魇君。”

寄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厌恶的冷哼。

“不过……”蛛儿踌躇道。

“怎样?”我问。

“确实有个叫‘还琴’的小小少女,我记得她是因为她的名字很是特别,当她从魇中清醒过来,她反复小声说:‘我叫还琴,我想回家……’我注意到她的耳朵长得非常漂亮,又白又莹润,耳垂像一畦饱满的水滴……看样子,她确实不在这些人里。”蛛儿轻声道。

“不怕报应!”寄城终于没忍住,对着蛛儿啐道。

“我去雪廊里看看。”蛛儿突然说。

“我同你一起。”我说。

“……不用。”蛛儿道:“你还是待在大厅,跟你的朋友在一起。我看那两条龙听你召唤,你在这儿,以免局势失控。”

我看着他,一丝犹疑闪过。

“不相信我是吗?”蛛儿苦笑道:“放心,为了丝儿、为了你眼中丝儿的眼睛,我答应的事情都会做到。”

有时候,除了信任,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

“蛛儿,你稍等片刻。”我转头对着众人,大声道:“看样子确实有人没有逃出来或者出了意外……”

“就算死了我也要看到尸身!”有人嚷道。

“我能理解。我和我的朋友现在就会深入雪廊,将其他人搜寻出来。至于你们,当务之急,是让红蓝二龙将你们带离此处,去到安全之地,请大家快快有序行动起来!”我扬声道,又补充了一句:“时间就是他们的生命,耽搁不起!”

“我不走!你们……你们也不许走,你们都走了,还有谁会来管我和妹妹的死活?”还琴的姐姐依然坚持着。

“请别这样!”我急得声音都哑了:“我的姐姐还在那魇君大蜘蛛的手里,我比你更急!你若不放心还琴,你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寻找,但其他人,必须现在离开!只要我在这儿,两条龙必然回来!”

女子隔着人群与我对峙着。我迎着她的眼睛,没有闪躲。

“好……我信你,我留下来,同你一起,找不回还琴,我就死在这里。”女子一边说,一边将身子闪开,朝我走来。

“还有人要留下吗?”我冲着众人问。

嗡嗡声响在人群上空滚过,但最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蓝龙,红龙,行动吧!”我点点头。

人们老实了许多,也安静了许多,自觉有序地排起了队。

我看一眼寄城,龙戒也回到了我身边,还琴的姐姐亦走了过来。蛛儿站起身,等着我们。

还琴的姐姐走到蛛儿面前,下死命狠狠瞪了他一眼。蛛儿并未理会,抬脚跨进雪廊里。

“你……怎么称呼你?”我问。

“我叫……”还琴的姐姐尚未说出她的名字,突然一阵凄厉短促的叫声从雪廊深处传了出来!

第190章 空廊

“还琴——”女子一声长唤,纵身入廊,声音如同扁平锋利的刀刃,割得我浑身一震!

“不是画海的声音。”寄城凑近,贴着我的耳朵说。手掌握住我的手掌——我的手,比他一个血族的手还要冰凉!

龙戒一把扯住还琴的姐姐,低声道:“别轻举妄动——你确定是你妹妹的声音?”

雪廊中一片黑沉沉,只有廊顶和我们站的脚下的地面是暗淡的雪青色,光线上下照射,交叉在我们身上,映照得人脸上一团模糊的暗影。

每个人看上去都像一个惊惶的、哀伤的鬼。

“放开我!是还琴的声音!我怎么可能听错?!”还琴的姐姐那一直紧绷着的惊恐的弦被这一声尖叫割断了,她狂叫着,奋力挣脱龙戒的手,没头没脑地朝前奔去。

只是,慌乱之下,她奔错了方向,一头撞在雪廊壁上!

龙戒闪身上前,一把将她扶住。她已然晕了过去。

“安静点也好。”蛛儿淡然道,走到雪廊的一侧,伸手去触摸廊壁,那廊壁看上去应该也是魇丝编织、而后砌成,只是比起雪厅和雪墙,显得愈发致密光滑。

“不对!”蛛儿道。

“怎么说?”我问。

“这雪廊两侧原本是一间一间挨着的囚室,以魇丝作门,由魇君亲自落咒封锁……怎么可能突然就没有了?”蛛儿疑惑道。

“会不会是幻术?”寄城问道。

“肯定是幻术。”蛛儿用掌心贴着廊壁,沉吟道:“只是不知魇君将这些囚室一间间全部封死,是为何意?”

蛛儿说着,伸出手指,在自己的断臂处沾了些血渍,在廊壁上画了一些古怪的符号。

符号隐隐泛着暗红的光,看上去无比诡异。

但很快,那些暗红色的符号就变得干涸。

“竟然是层层封锁……我无法破解,无力消除这幻术。”蛛儿对着光滑的廊壁,叹了口气。

寄城松开我手,将耳朵贴近廊壁,低声道:“听不到任何动静。”

“刚才那声尖叫明明是从雪廊深处传过来的。”我提醒寄城。

“倒也是。”寄城说:“咱们到前面去看看,这两侧的囚室,反正也进不去,也听不到什么响动。”

大家点头。

“这位‘姐姐’怎么办?”龙戒托着还琴的姐姐,后者仍未醒转。

“带上她吧,一来安全些,二来若真的寻到了她的妹妹,她肯定是希望第一时间知道妹妹安然无恙。”我轻声道。

龙戒听我如此说,没有异议,反手一掀,将还琴的姐姐负在背上。

我看了他一眼,英俊沉郁的龙戒,说话做事甚是利落,只是,自从与蓝龙在那双尾妖的石箱中将话挑明后,就再也听不到他“咯咯”的笑声了。

“喂,小蜘蛛,”寄城盯着蛛儿,手指着廊壁,问道:“你是真的无法破解这幻术?”

“别说了,快走吧!刚才那声音如此凄厉惊惶,肯定是出事了!”我将蛛儿一拉,率先朝雪廊深处奔去。

寄城这家伙,事情已经到这步田地,蛛儿用自己的断臂换来穹顶的洞穿,他还有什么不能信任对方的呢?深陷这雪魇宫中,若无信任,那真的是寸步难行了!

众人无话,跟了上来。

蛛儿在我的右侧,与我并肩,我注意到他一双湛红的眼睛在雪廊的左边、右边、廊顶和地上来回逡巡,并不言语。

我亦打量着这个雪廊,呈宽阔的拱形,筒状,两侧光滑无物,没有任何“一间一间挨着的囚室”的痕迹,地上也没有任何拖拽或者挣扎过的痕迹。整个廊道泛着黯淡的雪青色,让人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穿行在通向地心的一管时光隧道里,只是这隧道,早已被世人所遗忘、抛弃。

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异样的声音。除了我们几个起伏不定的呼吸声。

刚才入廊时听到的那声惊叫,仿佛并未散去,像个小小幽灵,在我耳边反复摩挲,让我有一瞬间的疑惑:方才我到底有没有听到那声惊叫?

也许只是幻听?

难道大家同时产生了幻听?

我提了一口气,心中越走越惊。

“蛛儿,”我轻声唤道:“你方才说你们三个用了数百年挖出了这雪魇宫,这雪廊也是你们挖出来的?”

“是的。”蛛儿应道:“不过,除了那被封住的囚室,我似乎感觉这雪廊哪里有些不同了。”

“这雪廊到底通向哪里?怎么越走越静、空无痕迹,让人心里发毛!”寄城在身后提着嗓子说话。

“魇君带走了美意的姐姐,如果他也同时带走了没有出现在雪厅中的十数人,并且走向雪廊深处,不可能不留下任何踪迹,”龙戒低声道:“但这雪廊给人的感觉太寡静,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我也是!”我转身朝着龙戒点头:“不知怎的,心很慌。”

“蛛儿,”我又回身问道:“这雪廊没有尽头的吗?好像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知道哪里不同了!”蛛儿突然低声喊道:“这条雪廊……太长了,是的,太长了,虽然我很少进来廊中,但,这毕竟是我亲手挖的,我印象中没有这么长!”

“廊的尽头是什么?”寄城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些微的颤抖。

“是一个巨大的洞穴,魇君有时候会在里面栖息。”蛛儿说。

“怎么不早说!”寄城轻声喊道:“魇君肯定带着他们藏在那个洞穴里!我们快走!”

“等一下。”龙戒看了一眼寄城,走到廊壁前,定定站着,看着面前的廊壁,沉思了片刻。

他果然不一般,身上负着还琴的姐姐,跟没事人一样。走路、行动,矫捷如常。

他突然转脸向蛛儿问道:“雪魇宫既是你亲手所挖,那我想知道这宫内包含了哪几个部分?”

{既然蛛儿都说了,雪廊尽头就是魇君栖息的洞穴,那还有什么好等的!直奔而去就是了,为什么还要问东问西?}

“雪魇宫看着大,其实结构很简单,就是雪厅、穹顶、雪廊和囚室,还有这雪廊尽头魇君的洞穴。”蛛儿回答。

“这宫里除了你们三只蜘蛛、成百上千的被囚禁者,还有没有别人……或者别的蜘蛛?”龙戒再问。

“别的蜘蛛?没有了。我们三个是这世间仅存的雪魇蛛,丝儿是这么说的。”蛛儿回答。

“你说你很少进入雪廊,那么丝儿呢?”龙戒继续问。

“他亦很少。回到雪魇宫,我们主要在雪厅活动。”蛛儿说。

“那魇君呢?”龙戒问得很细。

“魇君在不同的囚室间进进出出,有时候就会藏身洞穴,数日不出门,我和丝儿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蛛儿回答。

“就算是监牢,也要有狱卒啊。雪魇宫囚禁了这么多人,他们要吃饭啊,虽然个个瘦骨嶙峋,但并未饿死,说明,这雪魇宫里一定有人或者有一只蜘蛛,他管理、安排了这些被囚禁的人的起居饮食。而你们三个,并无人做这个事情,那么做这件事情的这个人,在哪儿呢?”龙戒问。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蛛儿道:“听丝儿说,他专门将魇君用幻术幻化而成的‘食物’拿给被囚的人吃,但是,很奇怪,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未当面见过此人。本来我就少进雪廊,更不靠近囚室,偶尔经过,似乎看到过有人影在飘忽忙碌,但从未正正打过照面。怎么?这个人,有什么要紧吗?”

“很要紧。”龙戒说:“这个人不用跟你和丝儿打照面,直接对魇君负责,直接管理被囚禁的人,看起来,比你们更像是魇君的心腹。你们觉得,如果抓到了这个人,会不会多了一点跟魇君谈条件的筹码?”

我看着龙戒,他那俊秀阴郁的脸上,有一丝狡黠,但眼神甚是清亮。

这个指环幻化而成的少年,跟随在蓝龙身边,又被困石箱5000年,性子热血桀骜,亦深知这世间浑浊,确实比其他人,例如寄城,多了一些城府和回转。他的话,我愿意相信,但我也知道,其中一定大有深意。

“如此空廊,魇君不知遁往何处,着实冷清……”龙戒声音微微一顿,突然纵身而起,伸出手,重重抓向身边雪廊的廊壁:“何不现身,以尽地主之谊?”

龙戒一边“咯咯”笑着,一边从廊壁中生生拽出一个人来!

第191章 幻术

光滑的廊壁,致密的魇丝,被龙戒徒手撕开一个口子,一个人被龙戒从壁中拽了出来,重重掼到地上。

我正转着脑子,思量着龙戒话中深意,哪里提防龙戒突然出手,着实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呢,一个人就趴在我们面前了。

“什么人!”寄城唬了一跳,蹦起来问。

“魇君?!”蛛儿又惊又恐。

我定睛一看,这人虽然趴伏在地上,也未抬头,但看身形,也是高大纤细那一挂的,穿了一件仿佛雪片编织而成的袍子,看上去跟魇君一模一样。

魇君又幻回人的模样了?

他藏在雪廊壁中是想要怎样?

我赶紧看向他的手,他露出来的四条胳膊四只手,空空如也,没有姐姐,也没有红色小鸟!

“魇君,是你吗?你将我姐姐和红色小鸟藏到哪里去了?”我急得眼皮一阵跳,俯下身子想将他拉起来问个清楚。

“别动!”龙戒喝道:“他不是魇君,魇君断了一条腿,是丝儿用匕首斩断的,可你看他,四肢齐全。”

“你没发现吗,他们蜘蛛有八条腿,幻身成人的时候,四条变成胳膊露出来,还有四条应该在袍子里掩着,谁知道这家伙是不是断了一条腿……喂!抬起头来,你到底是不是魇君?”寄城一边说,一边慢慢靠近。

地上的人缓缓坐直身子,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只见他拍拍衣衫,轻轻抚顺头发,将他的脸面对着我们。

淡蓝色的脸庞,通红的眼睛,英俊的面孔,神态天真又平静。

“魇君!”寄城和蛛儿异口同声。

不是魇君又能是谁!

我看他四手空空,且藏身在雪廊的壁中,脑子突然“嗡”的一声,血往上涌。

我冲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人呢?人都被你弄到哪儿去了?我姐姐呢?她在哪儿?!还有那只红色的小鸟,你把他们都藏到哪儿去了!!”

魇君安静地看着我,红彤彤的眼睛里有一丝好奇闪过,仿佛我是个正在表演的舞台,而他,正在专注地看戏——他那天真坦白的神态有一种说不出的残忍。

我等不及他答话,转身走到他被拽出来的廊壁上的那个口子前,查看。

一个豁口而已。

不知龙戒是不是用了匕首,将魇丝编织而成的廊壁撕开一个口子,口子不小,但,仅此而已,口子内,廊壁中,并无异样,看不到有任何其他人的踪迹。

“龙戒,可不可以将这廊壁划得更开些?姐姐会不会是藏在里面了!”我请求龙戒。

“这廊壁内没有其他人了。”龙戒老老实实地说:“刚才蛛儿说魇君用幻术将这雪廊两侧的囚室全部封死,我就仔细留意了一下,看能不能听到廊壁后细微的响动——因为幻术只是障眼法,扭曲阻挡我们的视线,却无法掩盖声音的响动。一开始我确实没听到任何动静,直到刚才,我站在那一块廊壁前,虽然眼前是光滑的廊壁、没有任何异样,但我真切听到了廊壁中藏的有人,那人在极缓极缓地呼吸,所以就冒险一试,没想到,真的抓出来一个人,居然还是魇君!”

“现在只发现了他一个。”龙戒看着我说:“继续往前,还有没有,我不敢肯定。”

“那么多人,你都肯放了,你不是坏人……只要你交出姐姐他们,我……我饶你不死。”我走回到魇君面前,他比我高大,我只能踮着脚,伸手揪住他胸前衣衫,手因为恐惧和愤怒在一点点攥紧。

魇君被我拽得微微勾下身子。

“美意,离他远点!他牙中有毒液!”寄城喊道,欺身过来,想将我拉到一边去。

魇君突然身子一转,将背对着寄城,伸出两只手,捧住我的脸庞,凑近了,盯着我的眼睛,一脸的惊奇。

“放了他们,放了我姐姐和红色小鸟,我等着救命。”我一想到忘言,心中一酸,声音变得哀求起来。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红光一闪,不知我说的哪句话、哪个词触动了他,他突然将我一把推开,朝着雪廊深处飞奔,头也不回。

他一身叠叠雪片般的长袍,袂角飘飘,在幽暗的雪廊中,像一个仓惶的鬼影。

转瞬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至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众人愣在当地。

有什么好愣的,追啊!

一个女声突然轻声叫到:“这是哪里啊?怎么还在这里……还琴在哪儿?”

原来是还琴的姐姐醒转过来。她从龙戒的背上滑了下来,脚步踉跄。龙戒伸手扶住她。

“蛛儿呢,蛛儿上哪儿去了?”寄城惊奇道。

“我在这儿。”蛛儿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一只个头不大的雪青色蜘蛛在我们面前转眼幻身成少年的模样。

“哼!”还琴的姐姐身子朝后一闪,发出又厌又怕的冷哼。

“你有什么发现?”龙戒问。

“刚才那个人不是魇君。”蛛儿非常肯定。

“可是长得完全一样。”寄城道。

“也许是幻术的一种。”蛛儿道。

“你听我说,刚才我幻成蜘蛛,趁他不备,潜入他的袍底,看得很清楚,他确实肢体完备,八条腿没有任何损伤。”蛛儿解释道。

“会不会他已经修复了他的那条断腿?”寄城问。

“基本不可能。那是沾了丝儿血液的匕首,我说过,每一只雪魇蛛的血,对其他雪魇蛛来说,都是克星;再说,那把匕首,绝非普通兵刃。魇君再厉害,修复断腿也绝非易事——他真的不是魇君。”蛛儿淡蓝色的脸变得铁青。

“看他的样子,他也是一只雪魇蛛无疑了吧。”龙戒问道。

“他……应该是的。只是不知道,他怎么会跟魇君长得如此相像?魇君到底用了什么幻术?还是他根本就是一只真实的雪魇蛛?”蛛儿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恐惧:“竟然还有第四只雪魇蛛……魇君,魇君他,到底还有多少东西瞒着我们?可是丝儿已经没了,若他在,他比我聪敏甚多,一定能够看透这其中的缘由……”

“蛛儿,我觉得你说的没错!”我将魇君的脸和刚才那人的脸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对比了一下,心中愈发肯定:“魇君的整个人,他的眼睛、神情、话语,无不透着恨意,仿佛全世界都对不起他,而他,又需要不断弥漫的狠气来滋养他心心念念的某件事情——蛛儿,你真的不知道魇君在筹谋什么事情吗?”

蛛儿摇摇头,失魂落魄的样子。

“但刚才那个人,”我继续说:“他脸上又天真又惊奇,特别是他发现我有一只红色的眼睛时,完全愣住了,张着嘴巴,像个吃惊的孩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那真不是装出来的!”

“他们确实长得很像,但绝对不是一个人。”我点点头,沉甸甸地说。

“你们打算开会到天荒地老吗?管他是一个人、两个人,我要去找还琴!”还琴的姐姐再也忍耐不住,甩开龙戒的手,朝雪廊深处跑去。

“大家一起!”龙戒喊了一声,将我和寄城一手扯一个,跟了上去。

“小心!我已经不敢肯定这雪魇宫中到底有多少只雪魇蛛了!”蛛儿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欣喜。

“以为你会高兴!”寄城回头对蛛儿道。

“我只觉得害怕,不知等着我的是什么。”蛛儿低声道。

“别怕,有我们。”我回过头,将手伸给蛛儿。

蛛儿并未接住我的手,只是摇摇头,神色凄惶:“面对魇君,我已无回头路可走。现在唯一支撑着我坚持下去的,就是对丝儿的承诺,保护好你,让你重见天日。”

我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突然脚底一软,地面仿佛变得稀烂,而且,如同流沙,在起伏下陷!

“不好!”龙戒一声惊喝。

“快看脚下!”寄城也大声招呼众人。

我低头一看,由魇丝编织铺就的地面不知何时变得绵软稀松,之前还比较坚硬的地面开始像流水一样起伏波动;一缕一缕的魇丝之间漏出一道一道的缝隙,而那缝隙,竟然在慢慢扩展!更可怕的是,魇丝像是开始发芽了,断开的线头竖直着从地里升了起来,仿佛生了眼,直接就朝着我们的脚脖绕着圈、缠了上来!

“小心!不要使劲!”蛛儿大声道:“龙戒,快将匕首给我!”

龙戒依言而行,将两把匕首抛给了蛛儿。

蛛儿将匕首在他的断臂出血处沾了一沾,扔回给龙戒一把。

龙戒二话不说,“噌噌”两下,将缠绕在他腿脚上的魇丝划断了。然后俯身,探长胳膊,又划断了我脚踝上缠的魇丝。

蛛儿亦没闲着,将寄城和还琴姐姐脚上的魇丝也划断了。

“哎呦!我的手!”还琴姐姐惊叫一声。

我抬头一看,原来地面浮动,她为了保持平衡,将一只手支在廊壁上,而那廊壁,也变得松软不堪,有数条魇丝张牙舞爪地从壁上伸展出来,蔓延上还琴姐姐的手臂!

蛛儿跃起,将匕首刀尖在还琴姐姐的手上划了几下,将魇丝斩断。

还琴姐姐将手倏然收回,低头查看。

这雪廊之中,站不得,靠不得,如何是好?不等奔到廊底魇君栖息的洞穴,我们就会被这无穷无尽的魇丝缠缚、吞噬了!

“伏下身子,一人拽住我一条腿!紧紧拽住,莫松手!”蛛儿大声吩咐道。

说着,他身子一矮,从人身幻成了蜘蛛,将他的八条腿支出了身体。其中有一条腿是断的,那是他之前自己拗断的,为了用血液作画、洞穿穹顶、救出众人。

看着他的腿,我们迟疑了。

我们四个人,就这样拽上去,由他拖着前行,还不生生将他的腿都拽断了!

“快点啊!”蛛儿命令道:“不过短短数步,并不碍事,我还撑得住。那洞穴就在前方,我已经能够看到洞穴的门了!”

龙戒二话不说,上前拽住了蛛儿的一条腿。

我们几个也不再啰嗦,分成两侧,拽住了蛛儿的腿。

蛛儿身躯一耸,带着我们,朝着廊底快速移动。

我紧紧拽着蛛儿的腿,感觉身子被带了起来,几乎离地。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到了!小心!”蛛儿一声低喝。

我猛然睁眼,抬头一看,蛛儿已带着我们几个来到了一扇雪青色的洞门前。

蛛儿拖着我们,累累赘赘,速度又确实很快,眼看着就要朝那洞门撞了上去。

门突然开了,而且是大开。

蛛儿带着我们直直地冲了进去。

我就牢牢记住这一句:紧紧拽住,莫松手!

身体也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面、是不是落了地,反正我死死抱着蛛儿的腿……几番掀腾,终于不动了。

奇怪?怎么没听到大家的动静?

我抬头一看,所有的人都在,我松了一口气,只是……他们怎么都看向一个方向?

我顺着他们目光的方向,看了过去。

血液瞬间凝固了。

第192章 复制

一个人站在洞口门边,静静地看着我们。

“……丝儿!!!”只听蛛儿惊天动地一声叫,蛛腿一弹,将我们几个甩脱,瞬间化身成人,一个箭步朝洞门口那人冲了过去。

不知是否太过激动,他脚下一绊,身子一腾,直接就飞了出去!

洞门口那人赶紧伸出手四只手稳稳将蛛儿托住,脸上是诧异不解的神情。

我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定睛望着那人,又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龙戒和寄城,他们二人亦满面狐疑,瞪着那人一个跟丝儿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

怎么可能?丝儿明明死在我们面前、被取出雪魇滴、完全消散了,现在这个出现在洞口门边的少年是谁?

“丝儿……是你吗?”我轻声问道,不由自主也朝前凑了过去。

“谨慎!”龙戒一把拉住我。

“什么‘丝儿’?那个少年也是个蜘蛛变成的?”还琴姐姐指着门边的少年问道:“肯定是了,他的眼睛、他的皮肤……快将我妹妹交出来!”还琴姐姐怒喝道,不管不顾地朝着洞口那人欺身过去。

门边少年腾出一只手,将手朝还琴姐姐一指,手指中窜出数条蛛丝,瞬间将还琴姐姐缠住,只见他将手一摆,还琴姐姐被扔了出去!

我心中一沉,他是丝儿吗?为什么感觉这少年比丝儿厉害很多?

“你去助她,问问她叫什么名字。”我对寄城说,反手将龙戒一拉,朝蛛儿、丝儿走了过去。

只见蛛儿面对那少年,一见之下,震动至极,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就激动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泪水滚滚而落,将一双眼睛洗得熠熠光。

那少年警惕地瞅了我和龙戒一眼,见我二人虽然走近,但并未轻举妄动,他倒也不加理会。

“丝儿,是我……你活过来了!是魇君将你复活的吗?”蛛儿终于能够开口。

“丝儿是谁?你又是谁?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啊?看你的样子,与我乃是同类。”少年将蛛儿扶起,助他站好,语气淡淡地说,脸上的神情像个空房间,有一种空荡荡的坦然。

“我们当然是同类,我们都是雪魇蛛,我……我是蛛儿啊!”蛛儿的声音因为急躁慌张变得尖声尖气。

“是蛛儿啊,蛛儿你好。”少年继续不卑不亢道:“我没有名字,魇君将我安置在这里,平日编织魇丝、勤练擒拿缠缚割裂之术,除了魇君和一个小友,倒不知还有其他同类。”

“魇君?魇君在哪里?”蛛儿急得四处张望:“我们刚才亲眼看着他朝着雪廊深处奔过来,一定是进了这洞穴中,怎么不见他的身影?让他出来!我同他对质……你、你怎么可能不是丝儿!”

我顺势将这洞穴打量了一下,四四方方,空间甚是宽敞,四壁皆是魇丝编织而成,除了进洞处的门口,并无窗户。

进洞后左手边的一整面墙从底到顶靠着一栋像是魇丝编织而成的立柜,柜子被分隔成一层一层,每一层又被分分隔成一块一块的方格,每个方格都蒙着一层雪青色的薄薄的魇丝,魇丝之后,影影绰绰像是摆放着什么东西。立柜的面前摆放着一张硕大的长方形桌子,桌面四周有一圈凹槽。桌子旁边是一个同高的小柜子,有四层抽屉。抽屉都关着,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我站在这间魇君专用的洞穴中,有片刻的恍惚失神,就像之前站在雪厅里,总感觉脚下踩得不够踏实,地面仿佛在微微起伏晃动。

但,跟雪厅比起来,这个洞穴让我感到害怕。

是的,一种毛骨悚然的害怕。

我不知道危险来自何处,只知道背上的汗毛一根一根不受控制地立了起来。冷汗像一条条冰凉的昆虫,没有来源,也没有终点,穿过汗毛,在我的背上蜿蜒而下,激得我的心脏一阵紧缩。

“甚是古怪,大家小心。”龙戒低声道。

寄城用匕首割开了缠绕还琴姐姐的蛛丝,走过来同我和龙戒站在一起,脸上是戒备的神情。

“这洞穴一目了然,根本没有还琴的踪迹,怎么办……”还琴姐姐挣开蛛丝,一脸慌乱,望着我们,声音仍然很是倔强坚定:“我叫谈冰,找不到我妹妹,我是不会走的……刚才我听到的就是她的声音!”

“一定会找到的!”我重重点头,给她信心也给我自己信心。

“我看这个少年并不是丝儿……倒像是丝儿的复制品。”龙戒压低了声音。

“复制品?”寄城吃惊道。

“嗯,除了长的一样,其他谈吐、神情完全不是一个人。”龙戒非常肯定。

“刚才被你从雪廊壁中拽出来的那个‘魇君’也不是真正的魇君。”我补充道。

“那个魇君也是复制品?”寄城低呼道:“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难道……难道……”

“魇君?”只听那面对蛛儿的少年道:“刚才魇君倒确实进来了,但转身又走了。”

“走了?”蛛儿问道:“走去哪里了?”

“我专心在自己的事务上,不过抬头、低头间,已不见魇君踪影,所以刚才我主动打开洞门,就是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魇君又回来了。”少年神色坦白,并无扭捏遮掩之意。

“你……你真的不是丝儿?怎么会同我的朋友如此相像?”蛛儿不死心,继续追问道。

“不是,确实不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也许这世上,真有相像之人也不一定……哎,你出来了!”少年正说着,突然头一抬,扬起声音,对着我们身后招呼了一声。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少年从立柜侧边闪身出来。

“啊”有人惊叫起来。

我伸手一把掩住自己的嘴,不知是想堵住自己失态的声音,还是胸腔中那颗要纵身跳出来的心!

这个少年,根本就是第二个蛛儿!

蛛儿看着从立柜侧边闪身而出的少年,少年亦看着蛛儿,二人身高、长相、衣袍,甚至丝,都一模一样,他们二人面面相觑,仿佛在照镜子。

“怎么回事儿!”同丝儿一模一样的那个少年终于不淡定了,看看蛛儿,又看看闪身而出的少年,脸上有惊吓的表情。

“一定是有人复制了丝儿、蛛儿和魇君三人。”龙戒在我耳边低声道。

谁会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脑子飞快转动:如果这洞穴是雪魇宫中我们最后到达的地方,为什么看不到姐姐、还有还琴他们的踪影?他们被带到哪里去了?

我紧紧盯着面前两个难以分辨的“蛛儿”,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不安。

我走上前,将蛛儿拉开他是真正的蛛儿,我想我没弄错,因为他断了一条胳膊。

“请听我说,”面对这两个崭新的“丝儿”和“蛛儿”,我将声音放缓,显得异常诚恳:“我们是人类,不过机缘巧合,来到这雪魇宫中,不想你们的魇君将我的姐姐和其他十数个人类带走了,我们只想找回他们,然后离开,并无冒犯之意,还请两位告知魇君去向哪里,非常感谢。”

“你与我们可是同类?怎么同人类站在一起?”“蛛儿”看着站在我身后的真正的蛛儿,淡淡问道。

我看出来,这三个被复制出来的人,“丝儿”、“蛛儿”,还有从廊壁中拉出来的“魇君”,他们虽然面孔不同,但他们脸上的神情、身体的姿态,有一种共性,就是看上去天真、坦白,又很淡定,仿佛来不及被这世间纷扰所困

不论面孔像到什么程度,但他们身上都没有原身所具有性格痕迹。他们一定是被复制出来的!

“说来话长,但请相信我,我同你们一样,是雪魇蛛。这几个人类的少年也并无恶意,只是想寻回他们的亲人,还请二位将魇君踪迹相告。”蛛儿终于不再执着于同“丝儿”相认,语气黯然,但甚是有礼。

“他应该不是人类。”“蛛儿”指着寄城,神色淡然。

“我确实不是。你倒眼尖。”寄城冷笑道。

“魇君说过,除了我族,断不与其他族类相交。至于人类,那更是魇君用来成事的工具,任何人类,只要进了这雪魇宫,都属于魇君的私物,一切挑选杀伐,都是魇君说了算,怎么,你难道不知晓吗?”“蛛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道。

人类……魇君成事的工具?挑选杀伐?

我心中已不再是“不好的预感”,我很清楚,姐姐、还琴、还有那些没有出现在雪厅中的数人,他们的命,已危在旦夕!

“魇君到底在哪里?!”我跨前一步,俯视着面前复制出来的两个少年:“别逼我动手。”

“我在这里,你要怎样动手?”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我回头一看,洞口门边,站着魇君。他身躯高大,头几乎已顶到门顶。

此“魇君”非彼魇君也。

这个家伙刚才一定是埋伏在雪廊壁中,被龙戒现后,逃入魇君洞穴,后又闪身出来,藏在洞穴口的什么地方,我们因为被蛛儿拖着入洞,并未现他。

现在他又现身了。

“哈哈!”我冷笑一声:“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怜!不过是复制品、是他人的替代品,一样的是魇君用来成事的‘工具’而已,我何须与你们对话!快将魇君叫出来,交出我姐姐和众人,否则,我必将捣毁这洞穴、将雪魇宫踏成平地、让你们再无容身之处!”

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又同时望向某个方向。

“龙戒!迎战!”我呼哨一声,在寄城耳边快速低语,然后我们三人朝着那三个家伙纵身而上。

三个家伙齐齐抬手,将手指对准了我们,就在这千钧一的时刻,我和寄城同时矮身,调转方向,朝着洞穴里那扇靠墙的立柜奔了过去!

还琴的姐姐谈冰,身手也甚是敏捷,一看我和寄城的动静,毫不犹豫,也随着我俩奔向立柜。

我手脚并用,拂开立柜上方格外面蒙着的薄薄的魇丝,看都来不及看,伸手就将方格里的东西搂了出来,砸在地上!

砸完一个,又砸一个。

寄城和谈冰亦不示弱,手脚还快过我,一时间,只听到“哗啦!哗啦!”东西砸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住手!”

“停手!”

“快停下!”

有人厉喝,声音听上去快吓破了胆。

我心中冷笑:就知道你们在乎的是这立柜方格中、魇丝后藏的东西,刚才你们三个交换眼神、然后同时望向这靠墙的立柜,我就知道这里面放着的是你们非常紧张的东西,果然!

“快点住手!!”听上去是“魇君”的声音,又惊又怒又怕到极点,随着他的声音,我感到脑后一阵风起“魇君”朝我扑了过来!

我突然手腕一紧,一个灰蓝色的身影,龙戒将我堪堪拉开。

“你看!”龙戒的声音在我耳边,听上去异于平日。

我低头往地上看去

第193章 包裹

满地都是裂开的、一个一个包裹样的东西。

那些包裹都不大,呈雪青色,包裹外面看上去像是被魇丝紧紧缠绕,只是那魇丝中仿佛又掺杂了什么材料,使得包裹被我们掷在地上时,魇丝外层裂开了,发出玻璃摔碎时的“哗啦”声。

现在裂开的包裹滚得满地都是,但竟然没有一个是完全裂成两半的,所以包裹里面的东西没有一样滚落出来。

一个包裹骨碌碌滚到我的脚下,我一脚将其停住,弯腰去拾。

只听“嗖”的一声,一条又粗又亮的蛛丝朝我射了过来。

“小心!”龙戒一声轻喝,手中匕首挥出,将蛛丝斩断。

我拾起地上的包裹,就势一滚,闪到立柜前桌子旁的那个抽屉柜后面。

让这抽屉柜作掩护,我得看看这包裹里面到底包的是什么,能让那三个复制的家伙如此紧张!

像玻璃一样脆生生的魇丝外壳裂开了一条缝。我将眼睛凑近,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股淡淡的铁锈味从缝隙中逸了出来。

我两手握住包裹,晃一晃,有轻微的响动——里面的东西不重,而且并不是牢牢固定着的。

我将手指卡在缝隙处,拼命向两边掰,根本就掰不动。

我将头从抽屉柜后偏出一点,只见龙戒和寄城正手执匕首,同那三个家伙斗得正酣,只是那三个家伙仿佛有些无心应战,眼睛时不时瞟向立柜和地上,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一览无遗,看样子,他们只想迅速摆脱了对手,好来查看包裹的情况。

蛛儿呆呆站着,两边都不相帮,脸上是悲苦、迷惑、不能置信的神情,他还没从骤见“丝儿”和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蛛儿”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谈冰,还琴的姐姐,战斗力惊人,立柜方格中的包裹几乎全部被她——当然还有我和寄城,但她尤其凶猛——扔了出来,那些放在快挨着洞顶的方格中的包裹,她实在够不着,但她仍然探着胳膊、奋力往上跳。

现在,她站在一堆裂开的、雪青色的包裹中间,四顾,有些茫然。

她终于低下身子,拾起两个包裹。

“谈冰,过来!”我躲在抽屉柜后轻声唤她。

她眼睛一亮,身子一缩,像个敏捷的羚羊,一下子就跳到了我的身边。手里还提着两个包裹。

“怎么办,打不开!”我将包裹递给她。

她用了跟我同样的方法,但是,也是失败。

“这裂缝是从立柜上砸到地上时砸出来的,看样子,还得砸!”谈冰苍白枯瘦的脸上,占了大半张脸的眼睛,此刻看上去没那么狰狞了,有希望的光在她眼里腾起熊熊的火苗,使她的脸看上去甚至有几分动人。

我心中一阵柔软,我是要誓死找回姐姐,她是要拼命救回妹妹,我们是一样的人啊。想到这儿,我忍不住伸手想拂一拂她那乱蓬蓬打着结的长发。

她警惕地朝后闪避了一下,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松了一下紧绷的脸皮,有些不好意思:“习惯了,自从被囚禁在这里,又同妹妹失了联系,就谁都不敢相信了。”

“我看这缝隙……”谈冰岔开话题,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好像能将手指探进去,我先试试,不行再砸。”

我看看自己胖胖的手,又看看谈冰那枯瘦纤细的手指,点点头。

{她的手,手掌又薄又瘦,手指又细又长,纤弱而有力道,韧而不折。看她的手就知道,她绝对是个不肯放弃的厉害角色。哥哥,是你教会我看手识人,所以我总是忍不住去观察身边人的手。可是,哥哥,你现在在哪里?红蓝二龙是否将大家都救了出去?是否已在地道中与你们汇合?忘言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还不出现?}

谈冰将一只手掌缩紧绷直,将手指缓缓探进包裹的缝隙里。

“小心点。”我轻声提醒道。

谈冰望着我,大眼忽闪了一下,没说话。

我盯着她的手指,穿过缝隙,一点一点没入了包裹中。

心脏不知为何,突然失去规律地在胸腔中一阵猛跳,跳得我感觉整个人都要震动起来。

我深而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将心沉淀下去,保持面部平静——虽然我知道,我的感觉向来灵敏,我的预感也总是灵验。

她的手指已经全部进到了包裹中。

我牢牢盯着她的手,心无杂念——若有任何异样,我要做的就是将她的手提出来、脱离包裹。

“怎么样?”我低声问。

“还好……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谈冰的脸色突然一变:“游走!”

“游走?”我很是吃惊。

“哎呦!”谈冰一声惊叫,手不能自控地朝着包裹中又进去了一点。

“怎么回事?!”我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往外提。

“有什么东西……是活的……咬住了我的手!”谈冰的大眼里盛满了恐惧。

“快缩回来!”我一边大喝,一边将她往外拉扯。

“不行!那东西咬得好紧,我挣不脱!”谈冰的眼睛里仍是惊恐,但声音在渐渐变稳。

“没事的。”我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握住包裹,用力向两边拉,希望她能够挣脱。

“不行!好痛!你别拽了。”谈冰的脸色冷静下来:“你先松开。”

我依言照做。

谈冰盯着自己的手,整个手掌几乎已经全部陷入了包裹中。

只见她突然将手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包裹应声而碎,魇丝外壳裂成数片,四散开来。

一张嘴,一张带着完整牙齿的嘴正紧紧咬在谈冰的手上!

我发誓,我既没有眼花,也绝非幻觉,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张活着的嘴,除了嘴唇,就是牙齿,再没有连接别的什么东西,就那样活生生地咬在谈冰的手上。

这魇丝缠绕的包裹里竟然是一副鲜活的唇齿!

“松口!”谈冰一声怒喝——愤怒一定是盖过了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吼叫,吓得整个洞穴中的人都呆了一呆。

除了那副嘴巴。

它牢牢地咬在谈冰的手上,毫不松懈,谈冰的两根手指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再这样咬着不松口,谈冰的手指就要废了!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合身朝着谈冰扑了过去。

“美意,接住!”寄城喊了一声,我回头一看,一柄匕首平平飞了过来,我伸手一把抄住。

“让你松口!!”谈冰不等我近身,一声尖啸,连手带牙砸在身边掩护我们的抽屉柜上。

我看她牙关紧咬、面色狰狞,一双大眼已经被激得瞳仁扩散、几乎看不到眼白,就知道她是下了狠手——拼着废了这只手,也要将那副诡异可怖的唇齿摆脱掉!

抽屉柜瞬间被砸了个大洞,然后掀翻在地。那副唇齿终于松开了谈冰的手,张着牙飞了出去。谈冰举着手,整个手掌红肿不堪,有血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她惨白着一张脸,望着我,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不知道疼痛。

寄城伸出袖子,在空中一拂,将飞窜出去的那副唇齿带进了他的袖中。

看他黄衫飘拂,身姿曼妙,刚才这一下动作又甚是利落,我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谁知赞声未歇,就见那活生生的唇齿从寄城的袖中又钻了出来,坠落在地上,没头没脑地慌张逃窜。

一条蛛丝从斜地里骤然射了过来,一下子将那副唇齿缠住,然后“嗖”的一下拉了回去。

是蛛儿!

真正的蛛儿!

蛛丝将那副唇齿的两排牙齿紧紧缚住,被蛛儿捏在手里,几乎动弹不得。它的牙齿根本张不开,自然也无法咬人。

“这是什么古怪东西?从谁的身上取下来的?它竟然是活的?还会咬人?!为什么用魇丝层层包裹、放置在魇君的洞穴里?”蛛儿瞪着那复制三人,连声问道。

“看样子你在这雪魇宫中应该也有些时日了,这是什么,你竟会不知?别装了,快点拿过来,以免魇君动怒!”“魇君”怒道,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死死盯着蛛儿手里的唇齿。

“魇君动怒”?他不就是魇君吗?说这话可不就是摆明了他并非魇君,而是复制品。

果然,那两个复制品家伙“丝儿”和“蛛儿”奇怪地看了“魇君”一眼——看样子,复制的“魇君”和真正的魇君从未在这二人面前同时出现,他们只认这个复制的冒牌货。

真正的魇君现在在哪里?

这包裹中为什么会有一副唇齿,而且是活蹦乱跳的?

地上其他的包裹中还装着什么?

“蛛儿!找出答案!盼你助我!”我大声喊道:“龙戒,拖住他们!寄城!谈冰!干活!”

三个复制品听我如此吆喝,怒吼着向我攻击过来,蛛儿和龙戒纵身迎上。

我和寄城、谈冰一人从地上拾起一个包裹,高高举起,正要重重砸下。

突然,谈冰举着手,一动不动,眼睛看上去像两潭深渊,只是那深渊中的水漫了出来,将她的脸淹得无际无边。

“怎么了?”我问她。

“我突然好害怕……”谈冰绷着腮帮,她的声音像逃出水面的鱼,因为缺乏新鲜的气息而显得奄奄无力。

她说她“好害怕”,她在害怕什么?难道……难道跟我心底深处那隐隐的恐惧不谋而合?

我吓得一个哆嗦,用力摆摆头,将那个古怪又可怕的念头抛到脑后。

“想要找到魇君、救回你妹妹,线索可能都藏在这些包裹里,只有砸开它们,才有希望……”寄城望着谈冰极度紧张的样子,眼中有些不忍,话虽如此说,但还是陪着谈冰一起,举着双臂,并未将手中包裹砸下。

谈冰瞪着她硕大的眼,不等寄城把话说完,脚尖一踮,仿佛她擎着的是整个她想要彻底放弃的世间,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魇丝碎片飞溅,触底反弹,有什么东西从破碎的包裹中扬了起来,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在耐心地等待一朵花缓缓绽开。

我和寄城忘记了砸下自己手中的包裹,就那样举着胳膊,三双眼睛死死盯着从谈冰手中砸下的包裹中飞出来的东西。

耳边响起谈冰绷到极点后骤然炸开的声音,像一头歇斯底里的母兽。11

第194章 谈冰

我心中巨震。

沉睡在我心底最深处的某个记忆被瞬间唤醒。

这犹如母兽般绝望、挣扎、愤怒、恐惧的声音仿佛同我心底的某个声音发生了重合。

是的,一定是有一个人,数年前,在我心底留下了这种野兽般的嚎叫。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但在这个时刻,我更多是震动和迷惑:从谈冰手中砸下的包裹中,到底飞出了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没有看清楚啊!

我太过于紧张,虽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包裹,但谈冰的那一声惊嚎,炸得我魂飞魄散,只顾得上去看她了。

只见她紫着一张脸,乱蓬蓬的头发张牙舞爪,双眼涨潮,将她的整张脸都快淹掉。

她一只手高高举着,手心里紧紧攥着刚才从摔碎的包裹里飞出来的东西,同时,她的身子迅速向我靠近,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匕首。

她竟从我腰间将刚才寄城扔给我的匕首给抢了过去!

“谈冰!”我和寄城异口同声喊道,只怕她瞬间就要疯魔了。

她根本不予理会,拔脚扑向那正战作一团的几个人。

我不知道她手心里到底攥的是什么,但我知道她真的疯了。

她犹如一片鬼魅之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奔到了一个雪青色长袍的人的背后,没有任何的迟疑,手起刀落,一把将匕首扎进了那人的后背!

那人浑身一定,缓缓回头,淡蓝色的面颊和嘴唇迅速褪成了青白的雪色,一双红滟滟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仿佛眼珠后面点着的两盏灯在渐渐熄灭。

她扎中了“魇君”!

我看不到谈冰的表情,只看得到她耸起她的两个肩膀,像一只枯瘦的大鸟,为了狠狠地掌控住自己得之不易的猎物,而收紧了翅膀,只为了将所有的力气都积蓄在爪子上。

谈冰纵身扑上,将中了匕首的“魇君”压倒在地,只听她低吼了一声,肩膀一沉——她一定是用尽她的力气将匕首深深推进了“魇君”的身体里。

“魇君”在她身下挣扎,发出愤怒恐惧的低嚎,但,只是徒劳。

谈冰现在成了控制局面的话事人。

“魇君”挣扎着,身子渐渐发生了变化,从人身幻成了一只雪青色的蜘蛛。

谈冰仿佛根本没有察觉到“魇君”的变化,她只是抵着匕首,死死压在“魇君”身上,后背大开,忘记了还有另外两只蜘蛛可能会趁机偷袭她的危险。

她什么都不顾了。

连死都不怕了。

是那个从摔碎的包裹中飞出来的东西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

“龙戒!”我唤了一声,龙戒真是冰雪聪明,只看了我一眼,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他迅速俯低身子,护住了谈冰的后背,以防偷袭。

我可能高估了那复制出来的“丝儿”和“蛛儿”。他俩愣愣站着,看着眼前的变故,忘记了进攻,也放弃了反抗,就像看着一个噩梦一样,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趔趄,仿佛是怕“魇君”突然伸出一只脚,将他们拖入噩梦中。

化成蜘蛛的“魇君”在谈冰身下一点一点消失了。

奇怪,这“魇君”只是被沾了蛛儿血液的匕首给扎了,又不是像丝儿那样,被取出了雪魇滴,怎么就这样消失了呢?

“应该就是被复制出来的!”蛛儿低声道:“可能他的身体里根本就没有雪魇滴!”

当“魇君”彻底消散,再无一丝痕迹,谈冰从地上站了起来。

匕首躺在地上,挨着她的脚尖。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手心里是我们没有看清楚的某样东西;另一只手一把拢住她的一头乱发,手指翻动,瞬间就单手绾成了一个发髻。只见她脚尖一踢,地上的匕首飞身而起,她伸手接住,赶在发髻松散之前将匕首插进了发髻中。动作流丽,一气呵成!

“……这匕首可是我的……”龙戒有点不好意思地提醒了一声。

“不过借来一用。”谈冰哑着声音,面无表情。

她走到“丝儿”和“蛛儿”的面前,声音干枯阴冷:“你们的‘君’已经被我干掉了,现在,你俩,老实告诉我,那些包裹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并且过去,将那些包裹通通打开!”

二人站着,不应答,亦不动。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动!不怕我杀了你们?”谈冰的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耐心。

“怕。但我们也无能为力,最多是跟你们一样,将它们重重摔碎。”“丝儿”盯着“魇君”消失的地方,竭力控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而且,你们已经打开了两个包裹,应该很清楚不过,那些包裹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要你亲口说!”谈冰怒道。

“何必掩耳盗铃?摊开你的手,你手里的东西会清楚告诉你,包裹里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蛛儿”并不像“丝儿”那般害怕,慢悠悠地说。

“去!去将那些包裹全部打开!”谈冰的声音里透着绝望和恐惧。

“怎么?你有勇气将‘魇君’杀死,却再也没有勇气打开地上的包裹?”“蛛儿”仿佛看出了什么,坚持道:“你自己动手吧,我们无能为力。”

“可你方才亲口说,魇君将你安置在这里,勤练擒拿、缠缚、割裂之术,‘割裂之术’,难道不是将这包裹‘割裂’开来吗?”寄城指着“丝儿”,大声质问。

“当然不是!”“丝儿”的眼神得意地扫过立柜前那张硕大的桌子和桌子旁被打翻在地的抽屉柜:“我们只管‘割裂’,不管‘包裹’,那是魇君的事儿,只有他能打开,我们也是刚才才知道,这包裹竟然能够被砸开,平日里都是按照魇君的意思小心看管,谁敢去碰撞一下,更别说往地上砸了!”

“那你到底将什么‘割裂’开?”寄城逼近“丝儿”,问道。

“不要再问了!”谈冰突然低声喝道。

“谈冰,你的手中到底攥的什么东西?”我清晰地问。

就这样捉迷藏下去,我们永远也找不到姐姐他们!

谈冰面色一灰,垂下她那两只大得夸张的眼睛,她的面孔瞬间失去了生气,犹如两滩沼泽沉寂在幽暗的夜色中,散发着死亡的诱惑。

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召唤!

“谈冰,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够找回还琴!”我将重音放在“还琴”这两个字上,这是她妹妹的名字,我重重地喊了出来,是想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信心!

果然,听到“还琴”二字,她猛然抬头,掀开眼帘,眼中的悲苦和绝望轰然而出。

“没用了……没用了……他们全都死了……被魇君带走的人……全都被分装进了这一个个包裹里……”谈冰一边喃喃道,一边伸出手,摊开了她攥得紧紧的手掌。

第195章 切割

我打眼一望,仿佛是一朵洁白的花,堪堪开放在谈冰的掌心。

“别看!”寄城伸手捂住我的眼睛,带着喘息的声音在我耳边。

这家伙!我都还没来得及顶真看,就被你挡住了!

我一把推开他,定睛看向谈冰的手掌——

——哪里是什么洁白的花朵,分明就是一只莹白小巧的耳朵!

“这……这是谁的耳朵?”我惦着舌尖发问,仿佛怕被自己问出来的话,烫伤了自己的嘴巴。

无人应答。

难道是……

不可能的!

突然,蛛儿曾经说过的话,断断续续进入我的脑海:“确实有个叫‘还琴’的小小少女,我记得她是因为她的名字很是特别……我注意到她的耳朵长得非常漂亮,又白又莹润,耳垂像一畦饱满的水滴……”

“像一畦饱满水滴”的耳垂!

多么形象生动的比喻!

多么美好的耳朵!

可现在,孤零零地趴在谈冰掌心的不正是这样一只美好的耳朵吗?

耳朵的主人上哪儿去了?

我一阵焦躁,脑中轰鸣。

怪不得谈冰看到包裹中的东西之后,像疯了一样!怪不得她再也没有勇气去打开剩下的任何一个包裹!

已经打开的两个包裹,一个里面装了一副唇齿,一个里面装了一只耳朵,那么……那么地下这么多散落的包裹中,里面还会有些什么?

我终于明白刚才谈冰那些没头没脑的喃喃自语是什么意思!

“没用了……没用了……他们全都死了……被魇君带走的人……全都被分装进了这一个个包裹里……”

身上所有的血液呼啸着向脚底沉坠下去,我眼前一黑,已无法站稳。

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牢牢扶住。

“谈冰……谈冰!请你看清楚,那到底是不是还琴的耳朵!请你确认……”我怀抱着侥幸,残忍地向谈冰说出这句话。

也许,也许只是不相干的人的耳朵,跟还琴没关系,跟姐姐也没关系……可那真的是一只活生生的耳朵啊,是一只从某个人身上取下来的耳朵啊,就算跟还琴无关、跟姐姐无关,但它绝对是跟“一个人”有关啊!另一只耳朵在哪儿?失去了耳朵的那个人又在哪儿!

我的头都快炸了!

谈冰充耳不闻,只是垂着头,散漫地看着自己的掌心,眼中浮了一层碎光,那种悲痛到了极致之后,因为疲倦、心死,再也无力聚焦的支离破碎。

“蛛儿!”我喊道。

蛛儿走到我身边,脸上的惊悚和诧异惟妙惟肖。

“你装成这个样子,是想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魇君洞穴中收藏了这么多包裹、这包裹中竟然装着活生生的嘴巴、牙齿、还有耳朵!你想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我尖着嗓子,高亢而变形,完全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想丝儿也不知道。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们只负责将人‘牵引’至雪魇宫。”蛛儿仰望着我,一双湛红的眼睛在他淡蓝色的面颊上,澄净。沉静。

如果恶魔打扮成天使的模样,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希望。

“这么多年,你们为魇君效命,你们会不知道他天天在干些什么……算了,算了,何须与一只蜘蛛理论……你曾亲眼看过还琴的耳朵,告诉我,谈冰手中的那只到底是不是她妹妹的?”

蛛儿看了我一眼,走到谈冰面前,踮起脚,看向谈冰的手心。

谈冰脸上突然一寒,双眼一蹬,一脚飞出,将蛛儿踹了出去!

蛛儿爬起来,吭都没吭一声,面色平静,走到我身边,低声道:“隔了太久,我已没有太多印象,但从肤色和轮廓看上去,确实很像还琴的耳朵。”

“蛛儿,这魇君绝对是个十足的变态!”寄城忿忿道:“如果你没撒谎的话,那他就是在你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你们复制,而且,还复制了他自己!啧啧……什么人会把自己复制一份啊!还有这些可怕的包裹,这牙齿、耳朵,全都是活生生的,难道……难道他竟将人zhi解、再将各种器官用魇丝保存……太可怕了!完全是个疯子!”

“我……我是真不敢再去砸开这些包裹了,谁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寄城看着地上散落的包裹,身子忍不住向后闪躲。

“虽然魇君对丝儿用毒,我甚是恨他,但我还是要说,在没有完全弄清楚事实之前,请你不要这样说魇君,我和丝儿追随他多年,受他庇护,就我所知,他虽然脾气暴躁,杀伐决断、绝不手软;他也确实囚禁数人,但仍然供应饮食,只是为了取得他们的噩梦、编织魇丝。但像这种将人zhi解、储存器官的阴毒可怖之事,魇君断然是不会做的!”蛛儿声音不高,但说得很是坚定。

“哼!我想你对魇君一定是有些误会!”那个被复制出来的“蛛儿”一声冷笑,打断了蛛儿的话。

“魇君反复教诲我们,除了我族,断不与其他族类相交。至于人类,只要进了这雪魇宫,那就是魇君的私物和工具,按照魇君的意愿进行处置。杀伐又怎样?割裂又怎样?将人类的器官储存又怎样?不过是像取走一只狸猫的性命、或者制作一扇花朵的标本那样稀松平常!怎么就阴毒可怖了!我看你也是一只雪魇蛛,你怎么将自己的身份、准则调低到人类的标准?真是可怜又可笑!”复制“蛛儿”振振有辞道。

我清清楚楚地听着这被复制出来的“蛛儿”的“高论”,身上一阵热一阵冷:听上去荒谬无比,却又被说得头头是道!已不是“可怕”能够形容的。对方根本就没有把人类、人类的性命放在一个级数上,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这才是最令人胆寒的地方!

“住嘴!”蛛儿怒道:“你所说的‘魇君’根本就不是我说的那个魇君!”

“废话!”龙戒冷笑一声:“他们的‘魇君’还不是你们的魇君复制出来的!”

蛛儿瞬间噤声,脸上一片痛苦的空茫。

“想来你的魇君才是复制品吧。”那个复制的“丝儿”指着立柜前那张硕大的桌子道:“看样子你不过是魇君外派、‘牵引’人类进宫的低等役从,几乎从来没进过这魇君的洞府吧,你可知那张桌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不知。”蛛儿冷声道。

“每一个被魇君精挑细选过的人类,都会被送进这个洞府,然后放在这张桌子上,根据魇君的指示,我们会精确地切割下他的某一部分器官……”“丝儿”清晰地说。

“啊——”我再也忍不住,大叫一声。

“别说了!别说了!!只要告诉我魇君在哪里!不论找不找得回我的姐姐,我都要杀了他!”我失控地喊叫。

“魇君刚才已经死了,死在那个女人的手中。”“蛛儿”指着谈冰,脸上没有表情。

“真正的魇君!他到底在哪儿?!”我狂叫。

“魇君……我是说你们的‘魇君’,他真的安排、指示你们杀戮人类、并且将他们‘割裂’、攫取他们的器官?”蛛儿的声音听上去也几近崩溃。

“割裂、攫取,但并不杀戮。”“丝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都已经那样了,还不是杀戮?!”寄城怒道。

“可那些人类确实没有死啊!”“丝儿”道:“他们只是失去了他们的某一部分器官,但并未失去生命,就像是树叶从树上坠落罢了。再说,魇君要他们的命干什么?魇君不过是想要留下他们最美好的某一部分器官,然后用他的血,催动再生之术,再造一个跟那器官一模一样的器官,然后缝合回那些人类的身上,待他们恢复,就将他们带出魇君的洞府,就是这么回事儿。”

“魇君要这些人类的器官干什么?”龙戒问。

“我们做好分内的事,从来不多问一句‘为什么’。”“蛛儿”道。

“这些人、这些被取走器官又被再造的人类,他们就这么乖乖顺从吗?”我问。

“当然不顺从,个个吓得魂飞魄散,但魇君幻术高超,他们被幻术魇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是噩梦一场,不过据说有人清醒过来后,在自己身上发现了莫名其妙的伤疤。”“丝儿”回答。

“刚才那牙齿为什么是活的?为什么能咬人?”寄城问。

“这就是魇君的本事了。”“丝儿”回答道:“魇君用来包裹保存器官的魇丝不是普通的魇丝,他在里面糅合了其他东西,可以保持器官的鲜活和功能,牙齿咬物、心脏跳动、眼睛眨动,还有耳朵扇动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听到这儿,我的眼睛不由自主朝着谈冰的手望了过去,仿佛为了印证那复制的“丝儿”说的话,谈冰手心的那只洁白的、小小的耳朵突然轻轻动了两下。

谈冰一把将耳朵攥住,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伸出自己另一只手,细细打量。

“我的手指,也是被你们换过的,对吧?”谈冰竖起手掌,瞪着“丝儿”,咬牙问道。

我凑近她,果然,她的手指与手掌连接处,有一道极细极细的疤痕。

“这么多年,死过人吗?”龙戒问。

“经我俩手的,没有。”“丝儿”肯定地说。

他们是没有取人性命,甚至还用再生之术为那些被取走器官的人补上缺失,但,他们这样将人掳来、囚禁,在他人的肢体上修修补补,实在是可恶、可怕至极!

魇君,魇君,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到底有何目的?

不过,至少,不论是姐姐,还是还琴,或者其他人,现在应该还活着。

但他们现在在哪儿呢?

一定是跟真正的魇君在一起!

我心中又燃起希望和熊熊的斗志。

“不管你们做过什么,带我们去找到真正的魇君,还有十数条生命在他手里……否则,你俩也只能跟刚才那只蜘蛛一样的下场了。”我扬声对着那复制出来的“丝儿”和“蛛儿”说。

二人平静地看着我。不回应。红色的眼睛中没有波澜。

(冷静得有些过了。)

“还琴一定还活着,真正的魇君的踪迹要着落在这两个复制品身上。”我靠近谈冰,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奇怪的是,这个‘魇君’被杀死在他俩面前,他们的反应会不会太过于平淡、冷静了?难道不是应该趁机扑过来报仇吗?”寄城靠近我和谈冰,压低了声音,嘴唇几乎没动。

“小心他们!”龙戒突然提声叫到,身子也跟着跃了过去。

但,已经晚了,就在我们窃窃交换意见的时候,那两个复制出来的家伙身子突然一缩,瞬间幻成两只蜘蛛,遁入地中,没了踪影。

第196章 工具

谈冰忽一下扑到地上,伸出手在地上划拉着,嘴里一叠声叫到:“去哪儿了!他们去哪儿了?!”

我想起之前蛛儿利用丝儿的雪魇滴、熔穿雪墙时,被熔掉的魇丝瞬间就化作一只只淡蓝色的小蜘蛛,钻入地面、消失无踪。

蛛儿当时解释说,我们看到的是幻术、障眼法,那些并不是真正的蜘蛛,而是烧焦了的蛛丝。他也确实拈起地上的蛛丝给我们看了。

可刚才这两个家伙,虽然是复制的,但也是真真切切的蜘蛛啊,就这样生生消失在地里——难道是这地面有古怪?

我和龙戒、寄城交换了一下眼神,小心翼翼蹲了下去,用手摩挲着将那两只蜘蛛掩得无影无踪的地面。

当时被蛛儿“顺”进雪魇宫的时候,我就发现这里的地面不同寻常,地仿佛不是地,而像是浮沙,或者晃动的水面,水汪汪、雪莹莹的一片,泛着淡蓝的光芒。

当时我趴在上面,陷、陷不下去,浮、浮不起来,像地面又像水面,莹亮、透明,却又映射着光,像流动的镜面。

现在看来,这地面亦是由魇丝编织、铺设而成,愈发的紧致、细密、结实。龙戒将匕首刀尖轻轻抵了上去,都无法插进去分毫!

“不可思议,这‘地面’密致到这种程度,感觉连一滴水都没法渗透,他们两只蜘蛛是怎么钻进去的呢?这地面之下又是什么呢?”寄城奇道。

谈冰伸手在地面上刨了数下,根本就是徒劳。

她瞪着这无处下手的地面,突然就崩溃了,站起身,将地上散的包裹踢得到处都是,然后又一脚踹向之前掀翻在地的抽屉柜,只听“哗啦啦”一声,柜子里的抽屉都崩了出来,抽屉里的东西散落的到处都是。

“我的天哪……这都是些什么……”寄城倒抽一口冷气。

这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各种尺寸的刀、尺、锯、斧……

血液在我的身体里戛然而止,生生凝滞了——因为恐惧!因为迅速联想而带来的胆寒至极!

这还能是什么!这是工具!

是拿来对付那些通过了层层“筛选”之后的人类的工具!

是用来精准无比地切割下那些猎物的某个“最美好”的器官的工具!

虽然刚才那两个复制的蜘蛛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我们,他们平日里就在这洞穴中“勤练擒拿、缠缚、割裂之术”,他们也对被囚禁的人类干了些什么,我们也亲眼看到了包裹中装了些什么,但当真真切切地看到这些冷冰冰、寒光闪闪的工具,想象着它们划过我的同类的肌肤、深入他们的脏腑、滴着滚烫的血——他们是多么的无助和恐惧——仿佛有一万只野蜂在我的身体里寻找出路!我的胸腔都要炸了!我的整个人都要炸了!!

“原来这桌子……这桌子根本就是一张解剖台!这桌面四周根本就是一圈血槽!”寄城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愤怒。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我转身窜到了蛛儿面前,伸手要揪住他的衣领。

但,有个人比我还快。

是谈冰!

她一拳将蛛儿打飞了出去!

蛛儿发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

谈冰意欲再上,被龙戒一把抓住:“何必再做无谓消耗,打死他又能怎样!找到魇君是正经!”

那些冰冷又残忍的工具成了压垮谈冰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被龙戒拽着,像一只被困的疯兽,瘦骨嶙峋,枯白痉挛,嘴里“嗬嗬”有声,一双大得多余的眼睛,像两口爆发的火山,愤怒的岩浆在“咕嘟嘟”地喷涌!

蛛儿勉力站了起来,神情黯淡如灰,嘴唇抖动着,但半天无法出声。

“……对不起……”蛛儿终于说出三个字。

“魇君到底在哪里?他又能在哪里?”我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蛛儿望着我,眼睛没有丝毫的闪躲。

“这一切皆非我所愿,我也无意为自己开脱。我同你们,不同族类,各为其主,但我绝非无辜。如果能用我的雪魇滴将这地面熔开,找到魇君,救回你们的亲人,我……愿意!”蛛儿一边说,一边走到我面前,伸手将胸前的衣袍拉开,露出他的胸膛。

雪魇滴?

是,那是他们雪魇蛛的根本,埋藏在每一只雪魇蛛的心房,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之前蛛儿就用丝儿的雪魇滴,熔穿了魇君编织的厚厚雪墙。那么蛛儿的雪魇滴是不是也能够洞穿这个诡异的地面、让我们找寻到魇君的踪迹?

但失去了雪魇滴,蛛儿必死无疑啊。

“你此话当真?”寄城不相信地问:“那可是剖开你的胸、赔上你的命!”

“当真。”蛛儿平静地说。

我看到有一抹奇异的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带着一些温柔、坦然,和淡淡的决绝。

我见过他这种神色,当初他望着死去的丝儿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神情。

原来他早有此意——追随自己最好的朋友而去!

“那就赶紧动手吧!”谈冰一把将头上绾髻的匕首拔了下来,掷到蛛儿面前。

蛛儿面色平静,弯腰去捡。

我抢前一步,将匕首拿在手里:“且慢!蛛儿不能死!这雪魇宫处处是陷阱,想在这里找到魇君和姐姐他们,还是要靠蛛儿帮忙,这雪魇宫毕竟是他挖的,他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这里!”

“是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魇君和众人踪迹,至于蛛儿,待救回众人后再说。”龙戒眉头轻皱道。

“可咱们是亲眼看着那两个家伙遁进地里去了,这地面,如此古怪,扎也扎不开,不用蛛儿的雪魇滴恐怕是没别的办法了!”寄城一边说,一边恨恨地将地面跺了两跺。

“这地面并不是雪墙,雪魇滴对雪墙适用,不见得对这地面也适用。”我说。

“我愿意一试。”蛛儿提高声音——他真是不想活了?

“不行!只怕试了没用,你的命也没了。”我坚持不同意。

“你口口声声说要找你姐姐,你就是这样找她的?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一下,你怎么推三阻四!”谈冰瞪着我,怒道。

“我……”,张嘴就说了一个字,我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我不想再死任何一个人了!纵使他只是一只蜘蛛,我也不想让他就这样死去,何况并无把握。

“看看你那只跟那些千刀万剐的蜘蛛一样的红眼睛,我就知道你不简单!怎么可能是个普通的人类!哪个人类是你这样的!你舍不得动手,我来!”谈冰伸着手,向我走过来。

寄城突然奇怪喝道:“什么东西!”

大家的目光瞬间被他吸引,朝他看了过去。

只见他弯下腰,一边从脚旁地上拾起一样东西,一边说:“这地面软的跟沼泽一样,刚才我一跺脚,地面有些浮动下陷,有些东西就顺势滑到我脚边来了,你们看呐!”

我定睛一看,心上一寒,迅速把眼光调开。

第197章 埋藏

寄城的手里竟然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尺子——那些雪魇蛛用来剖解、攫取器官的工具之一!

“快放下!”我心中一阵惊恐膈应。

这些工具上不知沾染了多少被囚禁之人的鲜血和恐惧、还有魇君那不可告人的阴毒残忍的秘密!

寄城举着那尺子,满脸的兴奋——这臭小子,脑子被驴踢了!

“放下!”我大声喝道。

“不是……你们快来看!”寄城眼睛盯着尺子,声音兴奋得发抖。

大家忽一下凑了上去。我站得外围一些,侧着头,从龙戒的脑后望了过去。

蛛儿没动,仍站在他原来的位置。

只见寄城将尺子打横,把尺子的一个侧面正对着我们。

我强压住内心的厌恶和恐惧,打量着这把尺子。

尺子不知是何物打造,像是金属,光滑薄削,沉沉的雪青色,泛着冷光。

我的眼睛突然一亮——这尺面之上,竟然镌刻的有图案!

我凑近些,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尺面一角,有两只蜘蛛,他们并肩趴着,头微微彼此侧对,仿佛在悠闲地交谈。蜘蛛脚边,像是刻着几个字,看得不是很清楚。

龙戒一把将尺子夺过,拿近,念出声来:“恨——夏,嗅——蔷!”

恨夏?嗅蔷?

什么意思

只听蛛儿在身后低低“哎”了一声。

“你知道什么?”龙戒回头问道。

“如果没记错,‘恨夏’应该是魇君的名字,只是他向来不许我和丝儿这般叫他;至于‘嗅蔷’,没听说过。”蛛儿回答道。

“翻背面。”寄城提醒道,声音里的颤抖还余震袅袅。

龙戒依言将尺子翻过。

啊——

一副微缩地图镌刻在尺子的另一个侧面上!

我和谈冰“嗖”一下凑了过去,恨不能将眼睛贴在尺面上。

“蛛儿!蛛儿!你快来看!是不是你认识的地方!”我激动得头皮一阵麻,声音打着滚儿,从嗓子里骨碌碌地往外窜,连滚带爬。

“我在看!”蛛儿的声音就在我的耳根子底下,不知何时,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凑到我身边了。毕竟是有八只脚的蜘蛛啊!

“怎么样?是不是这雪魇宫的地图?”我瞅着那细若游丝的地图线路,连声问道。

“别说话。”蛛儿严肃地说,伸手从龙戒手中将尺子接了过来。

蛛儿垂头看着尺面,将尺子在手中试探性地翻转。

无人说话。

“你还记得魇君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什么吗?”蛛儿突然抬头,问我。

“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我的脑袋突然像是被什么劈了一下。

“带着你的小鸟,去我的雪魇湖底沤肥吧!”魇君的这句话像是一道闪电,把我的脑子照得煞亮!

雪魇湖!

我就总是觉得怪怪的、像是漏掉了什么东西,尤其是蛛儿告诉我们雪魇宫是他亲手所挖,结构中包括了雪厅、穹顶、雪廊、囚室,还有我们现在站立的魇君洞穴,那时候我就隐隐觉得是不是少了什么,但蛛儿说得那般肯定,而紧急状况一个连着一个,我根本就毫无闲暇去回味一下魇君说过的话。

“你是指雪魇湖?”我喘着气问蛛儿。

蛛儿点点头:“魇君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再说就剁了你扔到湖底去沤肥’,我和丝儿听了无数遍,但他从未真的剁了我们,也从未带我们去过什么‘雪魇湖’,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威胁我们的一句狠话,这雪魇宫中也根本不存在一个‘雪魇湖’,所以,我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但看样子,我错了……”

蛛儿一边说,一边将尺子举起,指着尺面上的微缩地图:“这副地图,描绘的就是雪魇宫的地形,这雪魇宫地下,真的埋藏着一个巨大的湖泊!”

“我们现在就站在雪魇湖的湖面上?”寄城的声音提了起来。

“是的。”蛛儿肯定回答。

龙戒又将尺子拿回,细细查看。

“当初魇君带着我和丝儿日以继夜地挖掘,硬是挖出了一座雪魇宫,没想到,魇君竟然背着我们,在这魇宫之下,生生又挖出了一座湖泊!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挖这湖泊又是为了什么?我们属水系蜘蛛,但这雪魇宫深埋水道之下,水分于我们来说是足够的,魇君他为什么要偷偷挖出一座湖泊呢?”蛛儿一脸疑惑,自言自语,反复思量。

“待你见到他再问不迟,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如何进入湖泊里,魇君和姐姐他们一定在雪魇湖里!”我着急地说。

“怎样?有通向湖泊的通道吗?”我问龙戒。

龙戒将尺子递给我,摇摇头:“你看,这地图显示雪魇宫下确实埋藏了一个湖泊,但没有看到任何能够通往湖泊的道路或者提示。”

我闪避了一下,实在没有勇气伸手去接,这切割我的同类器官的工具。

“如果真的像你们说的,魇君带着他们藏身湖中,魇君是水系蜘蛛,自然无妨,但、但他们都是人类啊,他们怎么藏!他们会不会已经……这、这就是雪魇湖的湖面?”谈冰急火攻心,无措之下,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斧子,朝地面砍劈过去。

斧子被地面弹了回来,谈冰把握不及,斧子脱手,飞了出去。

“刚才那两个复制品变成蜘蛛后,瞬间就遁入地中,难道……难道这地面只允雪魇蛛通过?”寄城一边问,一边看向蛛儿。

蛛儿立刻明白了寄城的意思,二话不说,身子一耸,化身蜘蛛,伏在地上。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找寻缝隙,想钻入地里。

但,他没有成功。

他呆呆地趴伏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蛛儿。”我唤了他一声,他又幻身成人,站在我身边。面色沉沉。

“没用,蛮力没用。”龙戒看着手中尺面上的地图,低声道:“既然能将地图绘在这尺面上,那还是要从地图中找答案!”

蛛儿和寄城都再次凑近了地图。

“这雪廊中两侧的囚室,你进去过吗?”龙戒指着地图,问蛛儿。

“只偶尔在廊中通过,并未亲身进入过囚室内。”蛛儿回答。

“你是亲身待过雪廊囚室的人,能告诉我们那囚室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吗?”龙戒又问向谈冰。

谈冰脸上闪过深恶痛绝的神色——那囚室中的岁月一定是她噩梦一般的记忆。

“长条形状,很深,没有窗,栅栏门,门栏由无比坚硬的绳索样的东西打造……”谈冰冷着声音说。

“那是魇丝,由魇君亲自落咒封锁,除了他,谁也打不开。”蛛儿说。

谈冰冷冽地看了蛛儿一眼,眼睛突然一红,别开了脸。

她一定是想到了当初和她一同被囚禁的还琴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魇君带着十数人遁入雪魇湖中,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挑中了他们。而没有被挑中的,就是刚才那些蜂拥至雪厅的人们,魇君选择亲自解锁、释放了他们。可是放就放了,囚室已再无意义,魇君为什么还要将雪廊两侧的囚室全部封死,用幻术遁入廊壁中,这是为什么呢?”龙戒发问。

“只有两种可能,”寄城道:“一种是囚室里还囚着什么人,魇君不肯放手,自然不想让我们看到;一种是那些囚室能够通向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是魇君不想让我们知道的。”

“第一种可能应该不存在吧。”我提醒寄城:“还记得刚才在雪廊中,龙戒将那个复制的‘魇君’从廊壁中拽出来的时候,就说过了,他只听到了‘魇君’一个人的气息,廊壁内应该是没有其他人了。”

“不错。”龙戒应道:“幻术只是障眼法,能影响或者误导我们的视线,但气息无法掩盖。除了‘魇君’,我没有听到其他动静。”

“那就第二种可能。”寄城转脸问向谈冰:“让你再次回忆那囚室中的一切,一定是非常难受的,我很抱歉。但,你真的想不起来那囚室中任何异样的地方了吗?”

谈冰低头不语。

她摊开她的手掌,定定望着掌心的那只洁白的耳朵,怔怔落下泪来。

仿佛完全没听到我们在说些什么。

我望了龙戒和寄城一眼。

龙戒蹙眉,轻声道:“我们直接回去雪廊,想办法打开封死的囚室。”

“我想起来了。”谈冰突然幽幽出声。

第198章 噩梦(上)

“想到什么了?”我的心忽一下提了起来。

“我和妹妹被带进这里的时候,我还心存幻想,以为是什么人的恶作剧。但迅速就明白过来,根本不是!我和妹妹被分开囚禁,开始一段时间我还能听到妹妹哭泣的声音,但没过多久,就听不到了。”谈冰声音低沉道。

寄城张嘴,仿佛想要提醒谈冰什么,龙戒轻轻摇了摇头。

“从我进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还琴!”谈冰声音突然拔高,听上去甚是凄厉:“她到底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那些蜘蛛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蛛儿站在我身边,垂下眼皮,面无表情。

我虽然心急如焚,但知道无论如何都应该让谈冰把她想说的话说完。

“我所在的那间囚室,有二十个人,看上去几乎都是少男少女。彼此不识。但从迷惑不解到茫然无措、从盲目自信到崩溃绝望,大家的心路历程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当我们再也记不住日期、过着没日没夜没有明天的日子时,所有人的心里防线终于崩塌了,开始随时随地做噩梦……”谈冰的声音里带着恐惧和彻骨的冷意。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之前我还惊诧为什么她有那样一双大得离谱的眼睛,原来是因为里面盛了太多的惊惧、痛苦和恨意。

“你们能想象吗?”谈冰突然将她的脸凑近我,我再是镇定,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那是真正的人间地狱!你若睡着了,就是噩梦连连;你若是醒着,就会看到你身边的每一个人正在做噩梦!他们面孔狰狞、咬牙切齿,或者喃喃自语,或者惊叫出声,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暗中就会伸过来一只痉挛的手爪,将你死死拽紧!”谈冰瞪着我,两只眼睛像是从噩梦本梦中逃出来的两只苍灰的手掌,拼命拽着我,想让我带她逃离!

魇君,魇君,你是不是真的藏身在我们脚下的这片雪魇湖里?你能不能听见谈冰的控诉?能不能体会这些被你囚禁的人的痛苦?!

我伸手掩住丝儿替我置换的左眼,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如何答应丝儿临死前对我说的“若是抓住了他,请放他一马”那句话?魇君造孽至此,我怎么“放他一马”?!

“我一想到还琴、我的妹妹,她就在另外一个地方、跟我一样,受着这种无穷无尽的折磨,我就……我就……”谈冰说了两次,没能说下去。

我们三个人,连同蛛儿,没一个出声催促。屏声静气,心有戚戚。

“我就宁可她死了吧……”谈冰哀哀道:“可我真的好想找到她、带她回去……她那么小、那么可爱,她的人生几乎都还没有开始……”

“还琴不会死的!”我伸手掐住谈冰的肩膀,迎着她的眼睛,恶狠狠地大声道:“我们一定会找到她!带她回家!我们一定要让魇君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真的……真的?”谈冰望着我,泪水滚落。

我除了拼命点头,还是拼命点头。

“……那囚室中并无任何异样之处。”谈冰闭了一下眼,将眼中漾着的泪水渍出,伸手擦干,枯白清瘦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神色坚毅,像个重整旗鼓的战士。

“如果有异样,那就是我的一个噩梦。”谈冰道:“我已经不知道这么长久以来,我做了多少个噩梦,但只有一个噩梦,我会反复做,以至于我不再相信它是个梦,它一定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什么样的噩梦?”龙戒出声问道。

谈冰瞪大眼睛——她真的不能再瞪眼了,否则她脸上的其他五官都要被她那双眼睛给吞噬了。

喘口气,她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到底是多么可怕的噩梦,需要她调动全身的勇气去回忆?

“那个噩梦,永远是从醒来开始的。”谈冰开始了她的叙述。

她将语气尽量调得平静,却让听着的我,心在一点点紧缩。

“我从囚室中醒来,整个囚室中的人都在沉睡。我小心翼翼地穿过横七竖八的那些睡着的人,向囚室深处走去,因为在囚室最里面的那面墙上,有一样东西在吸引着我。

“在墙面的左下角,趴伏着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我无法抗拒,只能越走越近。诡异的是,随着我的走近,那东西也越变越大。等我走到墙面前,那亮闪闪的东西已经变成了一面墙那么大。

“那是一只蜘蛛,一只闪着莹蓝色光芒的蜘蛛,但它只是一副图案,像是被人用刻刀镌刻在墙上的一副巨大的蜘蛛。每一条纹路都闪着莹蓝色的光,栩栩如生。

“我忍不住伸手去摸——虽然每次从噩梦中醒来,我都会告诫自己,下次绝对不要朝那面墙走过去、更加绝对不能去触摸墙上的蜘蛛图案,但,没用,到了下一次梦境中,我还是会像第一次那样,走近、观看、触摸……循环往复,痛苦和恐惧永远没有尽头……

“继续说,当我的手刚刚碰到墙上的蜘蛛,手指的触感就变了,我感觉我摸在了一只真正的蜘蛛身上,那镌刻在墙上的图案,开始变得凸起,然后饱满,然后我的鼻子里充满了腥气,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巨大的活生生的蜘蛛就已经爬出了墙壁,几乎顶到了我的鼻尖!

“这时候,跑是不能跑的,脚像是废了,腿被灌了铅,回头呼喊,想向人求助,但嘴像是被什么糊住了,根本发不出声音。而且,每一个人,都像死去一样,睡得如此沉寂。

“我愣愣地站着、看着它,因为太过害怕,而忘了害怕。我盯着它的一举一动,看着它从墙壁里浮出来,看着它慢腾腾地顺着墙面爬到了囚室的天花板上,看着它从天花板上沿壁而下,爬到了熟睡着的众人中间,看着它的腿在众人的脸上、身上划过,它翻检着、挑选着,从它的脚上、身上渗出来的丝丝缕缕的蛛丝,枝枝蔓蔓地挂在熟睡的人身上。我承认,当时的我因为恐惧而变得邪恶,我本能地知道它在挑选猎物,我多么希望它在睡熟的众人中挑中一个,随便哪一个,只要不是我!但,它最终还是爬过众人,又回到了我的面前。

“这是一只巨大的、雪蓝色的蜘蛛,当它慢慢地、慢慢地向我爬过来的时候,我的汗毛全部都竖了起来,我在心里说:‘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就好了。’可这分明就是一场噩梦!一场让你希望余生都在清醒中、永远不要闭眼的噩梦!

“它满意地看着我,像恩赐一般,伸出它的腿,将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我,揽住,拉近它,然后一寸一寸地……将我送进它的嘴里去。”

第199章 噩梦(下)

“它吃了你?在噩梦中?”我惊恐地问。

“噩梦结束了?”寄城接着问。

“没有,才刚开始。”谈冰寒着声音说。

“我们……可否回到雪廊中?我想请你告诉我,当初你所在那间囚室的位置。”龙戒对谈冰说:“那个异样的噩梦,请你继续说,越详细越好。”

谈冰望向洞口,眼中有一丝犹疑一闪而过,但迅速就点了点头。

“这些……这些包裹,还需要一个一个砸开看看吗?”我轻声问道。

“暂时不要。”蛛儿在一旁低声道。

“为什么?”我问。

“你看看吧。”蛛儿一边说,一边将手举起来。

只见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刚才他用蛛丝缠住的那副唇齿,颜色灰暗,形状干瘪,早就没再挣扎着动弹了。

“这副牙口怎么了?”寄城问。

“死了。”蛛儿回答。

“死了?”我问,有点张口结舌。

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发问,这本身就是从人的身体上切割下来的器官,脱离了人体就应该是“死”了的,但不知魇君用了什么本事,竟将这器官“鲜活”地保存着,怎么这会儿又“死”了呢?

“魇君确实好本事,能将这些器官‘活生生’保存,没想到一旦离开了包裹,就无法存活了。这副唇齿,已经枯萎,没有生气了。”蛛儿低声道。

“这只耳朵是不是也‘死’了?”谈冰吸着声音说,摊开她的手掌。

片刻前还洁白小巧的耳朵,现在看上去灰秃秃的,趴在谈冰的手心,像一滩被碾过的蜗牛壳。

“魇君花了这么大的心思,攫走他精挑细选的器官,再如此费尽功夫将它们保存,他要的不是命,他要的是……”龙戒看着散落一地的包裹,语气沉沉地说。

“他要的是什么?!”我急不可待。

“他在完成一个阴谋……谈冰,还请你细细将那个异样的噩梦讲述完整!”龙戒严肃地说。

谈冰伸手扯下一片衣角,细心地将手心那只“死去”的耳朵包裹起来,塞进胸前的衣襟里,也不看我们,一边抬脚往洞穴外走去,一边自顾自地说:

“那只巨大的蜘蛛开始一口一口地吃我。我能清楚地听到它的牙齿咬碎我的头骨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感觉不到疼,也许在梦中是没有痛感的。但我能听,我还能在蜘蛛的嘴里转动我的脑袋,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因为我感觉到有人在拽我的脚。

“我的眼光穿过蜘蛛的牙齿丛林,清楚地看到一个少年在紧紧地拽着我的脚踝。

“我一阵狂喜!沉睡的人中,终于有一个人醒了过来、他要救我!

“少年仰着脸,充满着勇气,嘴巴一张一合,梦里的声音传过来,仿佛要越过千山万水,哈,我终于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了,他对蜘蛛说:‘放下她,带我走,我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蜘蛛咬着我,但仍然能够说话,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松开你的手!你还不配过我这‘咀嚼之门’!’

“‘咀嚼之门’?我不知道它在说什么,耳朵里它的声音像滚雷一样,渐渐滚远了,取而代之的是它的牙齿继续咀嚼我时发出的“嘎嘣嘎嘣”的声音。

“‘咀嚼之门’!我突然反应过来,它的嘴和它的牙就是这个‘咀嚼之门’啊,它要将我咬碎嚼烂地吞下去,我就算是过了这个‘咀嚼之门’!

“抱着我的脚踝的那个少年开始呜呜哭泣,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是因为无法救我、还是因为没有被蜘蛛选拔上、无法通过‘咀嚼之门’而伤心难过……”

“那个少年,是与你一间囚室的吗?你醒来可以问他啊。”我赶上谈冰,与她并肩,问道。

“他什么都不记得,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再说,这般噩梦,谁愿意反复忆起?”谈冰摇了摇头。

“就那样,我听着自己被嚼碎的声音,被蜘蛛吞进了肚子里,竟然还保持着视物的能力。我看着蜘蛛慢慢地朝着一面墙爬了过去,就是之前它镌刻其上的那面墙,它将自己嵌进墙里去,一直往墙里面陷、一直陷……

“忽然一下子,我就走了出来,不知是从墙里面,还是从蜘蛛的肚子里,反正,我确实走了出来,我低头看看自己,有手有脚,完整如昔,我再看看周遭,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一处水底……”

我听到寄城“呦!”了一声。

“水底”?是雪魇湖吗?

难道谈冰用这种方式,来到了雪魇湖中?

“耳边是哗哗的水声,我看到水泡翻滚,我在水中却能够呼吸、站立,原来,我是被罩在一个透明的气囊之中。我胆战心惊,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气囊,气囊竟然极其脆弱,一碰之下,豁然破洞,大水瞬间就涌了进来,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

“那感觉太真实了!完全就是溺毙的情状!那一刻,我什么都想不到,只想活着!活着!只要能活着,任何人让我做任何事情,我都愿意!

“‘过了‘咀嚼之门’,怎么还如此跳脱、不听话呢?’我清楚地听到那只巨大的蜘蛛的声音,他在对我说话——经历了数次同样的噩梦之后,我终于明白,不管是‘咀嚼之门’,还是这一戳就破的气囊、频临绝望的溺水,都是那个蜘蛛在一次次摧毁我的意志,为了让我在接下来的安排中,无条件地服从和配合。我得说,他赢了。

“我决定接受一切,屏息等死。然后一个新的气囊罩住了我,带着我来到一个巨大的气囊面前。

“我又能呼吸了,只是惊魂未定。我只知道接下来,自己是连人带囊被送进了这个巨大的气囊里。

“待我进来,罩住我的气囊就自动化散了。我看着自己置身的这个巨大气囊,里面正中是一张方台,方台之上,放了一个暗绿色、莹润的瓷碗,也许是玉碗,我不知道,碗中有水,水中有一枚雪青色水滴样的东西……”

!!!

雪青色水滴样的东西!

雪魇滴?!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紧跟着的寄城和龙戒,他俩也面色一震。

蛛儿跟在他俩身后,眼中红光灼灼,淡蓝色的面颊泛着青灰。

“方台旁边,是一张平榻——要知道我已经太久没有看到过这样一张雅洁可喜的床榻,那囚室之中,连张凳子都没有的!

“到此刻,我绷紧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不知道是被牵引着,还是自己太过疲倦,我竟然自顾自地躺在了那张榻上!”

“我……我……我……”说到这儿,谈冰突然面色一变,连说三个“我”字,声音被噎住了,说不下去。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想给她一点安慰。

她猛然摆头,脸痉挛着朝着耳朵后面凑去。把我吓了一跳!

第200章 心养

谈冰一双眼睛,硬邦邦地瞪着我,像是被自己惊恐的噩梦给冻脆了,成了玻璃做的,脆薄而无生气,眨一下眼就会碎成渣子。

我喘口气,将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抬起来,想要再拍拍她,提醒她继续——却又有些不忍。

“别……容她缓一缓,她魔怔了。”寄城在身后轻声道。

“我躺在那张榻上……”谈冰终于合了一下眼皮,眼珠子没碎,有流动的生息重新回到了她眼里,她看了我一眼,继续道:

“没多久,一缕一缕的丝从平榻两侧伸了出来,无声无息,就像突然长出来的无数条触手,片刻功夫就将我牢牢捆在了榻上——其实完全无需那样对我,那张榻是我自己躺上去的,我太累了,又惊恐万状,根本无力挣扎。

“那些丝线将我固定在榻上,确保我无法动弹之后,接下来的事就愈发诡异了,两条长丝交叉成十字,落在我左边胸口的位置,然后就嵌了进去。”

“‘嵌’进去?”寄城忍不住,轻声问道。

“是的,丝线像两柄交叉的薄刃,穿透我的衣衫,嵌进我的胸腔里。”谈冰道,声音尽量保持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胸口被划出一个十字,我感觉不到痛,只知道自己的胸口被切开了,一缕一缕的血珠,像是被绷断了的玛瑙珠子,零零星星地从我的胸口处迸出来,不往下坠,反倒往空中升腾,又血腥又艳丽,那感觉太真实了,我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置身在噩梦中。

“我的胸口在自己的注视下轰然绽放,像一朵四瓣的花,急不可待,瞬间就盛放到尽,露出里面猩红的胸腔!我……我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被宰割的羔羊,奋力欠着身子,想要看个明白!

“我看见了自己的心脏,一个拳头般大小的暗红的东西,在我的胸腔里殷殷跳动,提醒着我仍然活着。那是生命的律动,纵使在那样惊恐无助、匪夷所思的状况下,我一眼看到自己跳动的心脏,所有想要死去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我想活着!想救出还琴、好好活着!但……

“我看着那交叉的丝线,犹如一把剔骨刀,生生将我的心脏从我的胸腔里剔取了出来!”谈冰的语速突然加快,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像一枚钢针,猝不及防地扎向我们。

“啊!”我低声惊叫。

我迅速闭嘴——无论如何,那只是一个梦,一个噩梦而已。

谈冰已脱离了囚室,她再也不用重复做这个梦,再也不用!

我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重重点头。

“只是噩梦。”寄城轻声道,语中有安慰之意。

“是吗?”谈冰一声冷笑,嘴里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伸手轻轻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只见那雪白的肌肤之上,赫然一道殷红沉沉的疤痕!

“一个端正的十字痕迹,你们……要完整地看看吗?”谈冰说,嘴里仿佛含着一块冰,说出来的话冷得瘆人。

我冲上去,一把拢住她的衣襟。

不说只是一个噩梦吗?

难道是噩梦成真?

这狰狞的疤痕活生生就在眼前!

到底是幻是真?

我看着谈冰胸口的疤痕,在眼前一闪而过,像是爬在洁白沙滩上的一株水草,希望近在眼前,却永远无法回到水里,只能被静静地烤干、枯黑,无声地死去,嵌进沙里。

到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谈冰、还琴,还有那成百上千被囚禁之人的恐惧、无助、绝望和愤恨!

魇君,我不可能放过你。

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还请继续。”龙戒冷静地说。

“到底是真实发生,还是仅仅一个噩梦,其实都不重要了,从我和妹妹被掳进这里,我们的生命就已经改变了,这里所有发生的一切,不论是真实还是虚幻,都已经沉入我们的血液,就算我们逃出去了,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像影子一样,跟随我们一辈子,我们的余生都不可能摆脱——试问有谁能摆脱自己的影子呢?但纵使那样,我也要救出还琴,带着妹妹,在阳光底下好好活着,影子再黑、再重、再沉,我们照样可以自由地走着、蹦着、跳着、跑着,你这影子又能奈我何!”谈冰神情傲慢,说话掷地有声。

我迎着她的脸,心中赞叹,百感交集,谈冰竟是这样一个飒飒动人、骄傲至斯的女子!

“我看着自己的心脏被那交叉的丝线托着,跳动着,被放进了平榻旁边、方台之上那个暗绿色的瓷碗中,沉进了碗里。待那丝线从碗中浮出,托着的心脏变成了刚才我看到的碗中放的雪青色水滴样的东西!

“不等我反应过来,丝线就将那颗水滴放进了我的胸腔里,胸口的四瓣花渐渐合上,我在噩梦中沉沉睡去,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等我醒来,已经再次身处囚室之中。我慌张检查自己,手脚齐全,性命尚在,能感觉到心脏在胸中怦怦跳动,只是,左边胸口上,多了一个新鲜的十字疤痕。”

谈冰说完,不再发声,她停下了脚步,站在雪廊中,面对着廊壁,望望左右,似乎在认真揣摩当初她所待囚室的位置。

我们保持着沉默,站在她的身侧。

前望,就是雪厅,此刻空无一人,想来红蓝二龙已将众人解救而出;后望,是魇君的洞穴,毫无动静,死寂沉沉;脚下,就是魇君暗中挖掘的雪魇湖,缓缓浮动,却无法穿透,魇君,带着姐姐、丹丸幻化而成的红色小鸟,还有他精挑细选的十数人,到底在这雪魇湖中做什么?

如何打破这种僵持的局面!

如何打破这种僵持的局面!!

这沉默让我窒息,谈冰的噩梦让我惊惶,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梦?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这片刻间,又有人的胸膛被切开了?而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姐姐?!

“龙戒,你让谈冰尽可能详细地告知她的梦境,你从她的梦中可找到什么线索?”我问。

“你醒着的时候,囚室墙面左下角的那只蜘蛛还在吗?”龙戒不理会我,向谈冰问道。

“在,不过看上去小而灰暗,很不起眼,不知是谁刻在那里的一个蜘蛛的图案。不像在梦中,是闪闪发光的。”谈冰答道。

“那你醒着的时候,墙上的蜘蛛有什么异样吗?”龙戒继续问。

“没有,任凭我怎么触摸,那蜘蛛图案也不会变大、变活,它只在我的噩梦中醒来。”谈冰回答。

“可否问问你,与你同一间囚室的人,还有人跟你做过一样的噩梦吗?胸前是否也有十字疤痕?”蛛儿站在外围,声音听上去有些怯怯沉沉。

谈冰背对着众人,听闻此问,身子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感觉她咬住了牙,腮帮从脑后看过去,绷紧了。

“当然有。仅我知道的,就有七个。”谈冰说。

“我……我想我知道了,你……你反复做的并不是噩梦,而是……”蛛儿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像一个犹犹豫豫、走走停停的鬼魂。

“不是噩梦,是什么?”谈冰骤然转身,厉声问道。

我和龙戒、寄城也倏然回头,望着蛛儿。

“那是我们雪魇蛛独有的一种神秘仪式,叫做……‘心养’。”蛛儿一双湛红的眼睛,迎着我们,竭力稳着他的声音。

“‘心养’?”我问,有一种本能的毛骨悚然。

“取走他人的心脏,借用他人的心房……将雪魇滴滋养。”蛛儿的声音开始不太稳。

“为什么要滋养雪魇滴?”龙戒沉声问道。

“是为了将死去的人复活。”蛛儿回答。

第201章 开门

“太疯狂了。”寄城掂着声音,用气声说。

“是的,但这‘心养’只是我雪魇族流传下来的一个传说,这种仪式太过残忍血腥,只是在传说中存在着,从未有人真正施行过……没想到……”蛛儿嗫嚅道,声音里透着不自禁的寒意。

“原来魇君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复活一个死去的人……那人是谁?”我问。

“什么死去的‘人’!肯定是一只蜘蛛无疑了!”寄城道。

“我不知道。我在雪魇宫数年,从来只知我同魇君、丝儿是这世间仅存的三只雪魇蛛,我不知雪魇湖的存在,更不知还另有一只死去的蜘蛛、等待着魇君用‘心养’将他复活!”蛛儿看着我,眼神没有闪躲。

“你们成日里为他将人类‘牵引’进雪魇宫,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寄城恼道。

“魇君永远只是告诉我们,他需要无穷无尽的噩梦来编织魇丝,他在‘筛选’,为了完成某件‘无比重要的事情’,但我和丝儿从来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蛛儿回答道。

“一副无辜的样子!就算什么都不知道,你们仍然是帮凶!”寄城恨恨地说。

“这世间何有无辜之人!”蛛儿冷笑道:“谁的手伸出来,未曾沾染血痕!”

“住嘴!”龙戒低喝道:“我问你,你既然知道那‘心养’仪式,那么谈冰经历的一切就并非梦境,而是实情,我们如何能像谈冰一样,进入墙中蜘蛛、穿过‘咀嚼之门’,进入到雪魇湖中?我担心魇君这件‘无比重要的事情’已经到了最后关头,画海和其他人有危险!”

我心中一紧,死死盯着蛛儿的嘴巴,等他回答。

“传说中的心养仪式并未提到墙面上刻画的蜘蛛、并且要以此为道,这可能是魇君设计的机关。无论如何,先进入囚室,我们再想办法通过!”蛛儿道。

“我们可以信任你吗?”我盯着蛛儿,问。

“我看着你的眼睛,就像看着丝儿……就在丝儿这只留存下来的眼睛的注视下,把我们和魇君造的孽,多少弥补一点点吧。”蛛儿回望着我,面色坦然地说。

“别再废话!怎么进去?”谈冰喝道。

“之前我用手指蘸了自己的血液,无法破解魇君的层层封锁;龙戒用匕首,也只是将廊壁划开而已,到底什么方法才能破解魇君幻术、打开囚室呢……”蛛儿望着面前的廊壁,喃喃自语道。

为了复活一个死去的人……魇君洞穴中的抽屉柜……柜中散落的工具……一把闪着寒光的尺子……尺子的两面,分别镌刻着魇宫地图和两只蜘蛛,还有两个人的名字……名字……

恨夏!

嗅蔷!

“恨夏”是魇君的名字……蛛儿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了!”我突然大叫起来:“是一个叫‘嗅蔷’的人!魇君想要复活的是一个叫‘嗅蔷’的人……或者蜘蛛!”

“快!有人将那把尺子带出来了吗?快把那个尺子拿出来!”我冲着大家嚷嚷道。

龙戒伸出手,尺子就在他手里。

我一把夺过,翻过尺子,指着尺面上并肩趴着的两只蜘蛛和蜘蛛脚边的字,兴奋地说:“既然恨夏就是魇君,那么这蜘蛛和名字一定是魇君所刻……”

“也有可能是这个叫‘嗅蔷’的人刻的。”寄城说。

“不可能!”我非常肯定,脑子在飞快转动,滔滔说道:“你看清楚这两只蜘蛛的神态的了吗?悠闲自在,却又情意绵绵……”

“哈!”寄城怪叫出声:“美意,你知道什么是‘情意绵绵’?你那脑袋瓜里在想些什么!”

“美意形容得很准确啊,这两只蜘蛛看上去……确实是这么回事。”龙戒蹙眉,颇为严肃地说。

“不要打岔!”我说:“魇君一定是喜爱着这个叫做‘嗅蔷’的蜘蛛,可惜,当他带着蛛儿、丝儿藏身在此、挖掘雪魇宫的时候,这个嗅蔷已经死了,但是留下了他的雪魇滴,这才是魇君偷偷挖湖、保存雪魇滴、囚禁众人、施用‘心养’之术的目的——他要将他这个喜爱的朋友复活!”

我话音刚落,众人仿佛受了惊吓,陡然噤声,无人应答。

我举着尺子,脑子仍在拼命转动,我继续道:“这把尺子是魇君的工具之一,魇君在尺面上刻下地图和对方的名字,以提醒自己时刻不忘复活这个叫‘嗅蔷’的人,这个人如此重要,这把尺子自然也如此重要……可是魇君为什么没把它带走呢?”

“没来得及,或者,已不再需要。”寄城接口道。

“因为这个‘嗅蔷’即刻就要复活了。”谈冰尖着声音道。

“他若用心养仪式‘以心养滴’,用他人的心房滋养这雪魇滴,为什么还要将我们的器官取走、置换?”谈冰问道,突然脸色一变,瞪直了双眼,声音开始颤抖起来:“原来……原来他要用挑选出来的不同的器官和滋养后的雪魇滴……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一定是这样的!快!快打开这封闭的囚室!”谈冰一边狂叫,一边拿头去撞面前那光滑的廊壁。

“不会的,不会的!”我伸手拽住谈冰,回头望向蛛儿,嘴里一叠声道:“蛛儿,蛛儿!拿这把尺子,蘸上你的鲜血,再试一试!”

蛛儿一把将尺子掠过,重重拍向自己的断臂,血液飞溅,血雾弥漫,将那把冷光沉沉的尺子包裹起来。

蛛儿看了一眼手中的尺子,紧紧握住,奋力扎向廊壁!

四个人,四双眼睛,站在蛛儿身侧,死死盯着面前的一切。

廊壁纹丝不动。

甚至没有出现一丝裂痕。

怎么会这样?

我脚底一软,几欲跌倒。

只见蛛儿突然伸出一只空着的手,将手指送到嘴边,张嘴便咬!

“蛛儿!”我惊叫一声。

蛛儿举起手,手指尖有鲜血汩汩涌出。他将指尖垂在尺子上方,血液一滴一滴地落在尺子上。

我盯着眼前的一幕,只见那尺子甚是古怪,血液滴在尺子上,不仅没有滑落,反而尽数被尺子吸收了去,只得片刻,那把寒光闪闪的尺子就变成了乌红色!尺子之上的两只蜘蛛栩栩如生!

蛛儿回头看我,嘴角一抹艳色,但脸颊从淡蓝色变成了灰青色。

“够了!”我想拉开蛛儿的手,再这样流血下去,囚室没打开,他先挂了!

“美意!快看!”寄城大声唤我。

我调转目光,看向廊壁。

只见面前的一整面廊壁,像断了线的帘幕,碎成一截一截,自上而下坠到地上。

我定睛一看,又是一截一截的魇丝!

无数截断掉的魇丝坠地的瞬间,幻化成一群淡蓝色的小蜘蛛,乌央乌央涌在我们的脚边。

谈冰惊声尖叫,蹦跳起身,不知是要躲闪还是要去踩踏。

我和龙戒、寄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场景了,冷静站着,等待着这些蜘蛛遁入地中、消失无踪。

但,这一次,并非如此。

无数只小小的蜘蛛,像被什么力量召唤着,慌慌张张、却整齐划一地朝着我们面前这间已经洞开的囚室里爬了进去!

是的,囚室洞开着。

蛛儿用饱含着他的热血的尺子,打开了囚室的大门。

幻术消失了,一间阴气沉沉、长方形状的囚室出现在我们面前。

“你们来了,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一个清脆爱娇的声音在囚室深处响起。

第202章 人锁

这囚室中竟然真的有人?!

我止住脚步,忍不住朝龙戒望了一眼,之前他将那个复制的“魇君”从廊壁中拽出来的时候,明明说过,他没有听到廊壁后的响动,推测廊壁内没有其他人了,那现在这个说话的人是谁?

密密麻麻的小蜘蛛争先恐后朝着囚室深处奔涌而去。

它们要去哪里?

“进去看看,大家小心!”龙戒低声道,然后冲寄城点点头。他俩抢身上前,挡在我前面,朝囚室里走去。

我心中一暖,有些些的感动。

突然身边人影晃动,忽的一声,一个人抢先窜了进去。

是谈冰!

“谈冰小心!”我在她身后唤了一声。

“是还琴的声音!这次万不会错!”谈冰声音嘶哑地喊着,头也不回,往囚室深处奔去。

她那瘦骨嶙峋的背影,映衬着幽暗的囚室,仿佛撂在大海里的一艘旧帆船,东倒西歪,被浪打得稀烂,却甚是硬净,不肯倒下、没入那汹涌的浪涛里。

我一脚跨进囚室里,抬头四望,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不知怎的,膝盖突然一软,脚下一个踉跄。幽暗中,囚室四壁中经年累月积蓄下来的噩梦的痕迹,仿佛被唤醒了,从墙壁和屋顶中剥离而出,卷成一个巨浪扑面压了过来,使得我胸中一滞。

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还琴!!”只听谈冰一声凄厉短促的叫唤,就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我被惊得浑身一颤。

龙戒纵身窜了过去,寄城回身拉住我的手,快步赶上。

我站在这间囚室的最深处、站在最里面的这面墙壁前,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证实。

为什么谈冰叫得如此凄厉、如此绝望?

因为,噩梦再次开启。

而我们,从谈冰讲述的噩梦的倾听者,变成了亲历者。

一副巨大的蜘蛛,嵌在墙中,闪着莹蓝色的光芒,占据了一整面墙。

蜘蛛的八条腿,漫长而有力,跋扈地支棱着,几乎要从墙面上扫掠到我们的脸上。

腿上一层蓝莹莹的细毛,根根直立,难描难画,栩栩如生,仿佛在有恃无恐地轻轻抖动。

一个少女,是的,一个人类的少女,堪堪嵌在墙壁中蜘蛛身躯的那个位置,仿佛已经人与蜘蛛融合在一起,骤然望去,完全无法分辨,这墙上到底是一个长了八条蜘蛛腿的人,还是一只长了人身的蜘蛛?

而之前汹涌而至的无数只小小蜘蛛,钻入了墙面与地面的接缝处,仿佛流水渗进了缝隙,转眼就不留痕迹。

少女嵌在墙中,一张清秀的小小面孔已被蜘蛛映照成了莹蓝色,她正咧了嘴,吃吃而笑,俯视着我们,口齿清脆伶俐道:“果然被魇君说中,有人会来!能打开魇君封住的室门,挺厉害的。但,就此打住,各位请回吧!因为你们来了也没用,魇君已用我这把‘人锁’将这‘咀嚼之门’锁住,任何人是不可能通过的!”

少女说话的时候,巨大蜘蛛的八条腿在轻轻颤动。

“人锁”?

魇君竟然将少女同蜘蛛合在一起,构筑成“锁”?

“这位姑娘是谁?”龙戒扬声问道。

“是……是还琴,我妹妹。”谈冰仰脸瞪着嵌在墙上的少女,脸上既有痛苦又有困惑。

她是还琴?

为什么看到自己的姐姐是这种反应?

“还琴……下来,我是姐姐,我来带你回家……咱们回家……”谈冰柔声道,上前一步,伸长手臂,想去碰触嵌在墙里的少女。

少女面色一沉,陡然伸出身躯一侧的一条蜘蛛腿,在空中一个划拉,掠过谈冰,将她掀翻在地!

我急忙俯身,将谈冰扶起,她的脸上已经被蜘蛛脚划出了一道血痕。

我伸出袖子,想要替她擦拭,谈冰一把推开我,再次回到墙壁面前,神色凄惶,声音却嘶哑中怒火汹汹:“那该死的蜘蛛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连姐姐都不相认了!我是谈冰,是你的姐姐!你给我下来!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墙中少女神色冷漠,垂下眼皮,看着谈冰,眼神里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还带了一丝轻蔑。

谈冰被自己妹妹的漠然彻底激怒,不管不顾,纵起身子,伸出手,去拽那少女双脚。

少女一脚踏出,将谈冰的一只手踩在墙壁上,用力碾压,同时发出了嫌弃的嘿嘿冷笑,虽然那冷笑声听上去清脆又娇媚。

寄城和龙戒纵身而上,将谈冰拖开。

谈冰面孔扭成一团,声音已无法畅快而出,只是发出绝望的呜咽声。

我拿起她的手,已经被还琴踩得通红,原本枯瘦的手眼见着肿了起来——这个妹妹竟然下如此狠手!

“她是还琴……她明明就是还琴啊……她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是她姐姐啊……她恨我……我……我们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谈冰终于能够说出话来,语无伦次,凄惶崩溃。

“谈冰!冷静些!她不是恨你,她已经完全不认得你是她姐姐了!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对着谈冰大声道。

因为我看到谈冰眼里,不论是恐惧、绝望,还是怒火,但一直有一小簇不肯放弃的希望的火苗在隐隐燃烧,也正是这簇火苗,支撑着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妹妹、带她回家。但这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簇火苗在缓缓熄灭,她的两只大眼犹如两堆燃透的灰烬,渐渐褪去颜色,变成灰白。

“还琴为什么会这样?”我回头冲着蛛儿大声问道。

“应该是魇君对她布下了魇丝、用了幻术,乱了她的心智,只会听命于魇君了。”蛛儿回答。

“如何破解?”我继续问。

“用龙戒的匕首,蘸了我的血,应该能够斩断魇君布下的魇丝,但是……”蛛儿迟疑。

“但是什么?”我急问。

“目测,我并未在还琴身上看到魇丝的痕迹。”蛛儿低声道。

“也许在这姑娘的背后也不一定,不过,这姑娘自称‘人锁’,看来魇君早就预料到我们会从这囚室中寻得去往雪魇湖的通路!”寄城道。

“根据谈冰的噩梦所述,这面墙上的蜘蛛是通向雪魇湖的通道,魇君知道我们无法像复制的那几只蜘蛛一样,直接从脚下地面遁入,那么我们唯一进入雪魇湖的通道就是这囚室墙壁中的蜘蛛了。他将被魇丝魇住、听命于他的少年安置在这蜘蛛中,构筑‘人锁’,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进入雪魇湖!”龙戒分析道。

“这么多间囚室,如果每一间囚室的内墙上都有一只蜘蛛通道的话,那他岂不是要安置数十个‘人锁’在这些囚室里?”寄城又问。

“是啊,要不他带走那么多人干什么?”我说,突然,心中一沉,如果被魇君带走的那些人都被他当作“锁”以拦阻我们进入雪魇湖中,那他会带什么去到雪魇湖中去“拼凑”复活那个叫做“嗅蔷”的人呢?是魇君洞穴里早就精挑细选的不同器官?还是——姐姐?

可那些储存在立柜方格中的包裹,并没有被取走了一部分的痕迹啊,至少在我将包裹一个个扔到地上的时候,没觉得有哪些方格是空着的啊——难道魇君并未带走包裹?

那姐姐现在会在哪儿?不是在某一间囚室中充当“人锁”,就是已经被魇君带入了雪魇湖,反正那么短暂的时间,魇君根本不可能来得及将姐姐分解!

我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因为我还记得魇君在看到姐姐的时候,那种兴奋、激动的神情,红色的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他是不可能只将姐姐当作一把“人锁”、以拦阻我们进入雪魇湖的!

“蛛儿!”我说:“那把尺子还在你手上?”

蛛儿点头。

“可否请你利用这尺子,将这雪廊中被封闭的囚室全部打开,因为很可能,每一间囚室中都有一把‘人锁’,”我看着蛛儿的眼睛,声音放低些,心中有些愧疚:“这样一来,你又要……流血了,蛛儿,我不知说些什么好……谢谢你。”

蛛儿点点头,什么都没说。突然抬头,望着我们,平静地说:“匕首。”

我愣了一下,将匕首从腰间取下,交到他手上。

龙戒亦将匕首递给他。

蛛儿无声地将两把匕首在他的断臂处蘸上了他的血渍。

突然,我眼前一花,只见蛛儿淡蓝色的身影纵身一跃,双手各执一把匕首,朝着镶嵌在墙壁中的还琴刺了过去!

第203章 木偶

“蛛儿!住手!”我大声喝道。

他这是要干什么!在离开这间囚室之前,先将还琴解决了?

他要杀了她?

杀了她替我们打开去往雪魇湖的通路?

谈冰护妹心切,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吼,合身扑了上去。

龙戒和寄城亦伸手去阻止。

终究还是慢了半拍,因为蛛儿是有备而击。

只见他缩着娇小的身子,双脚一收,避开了我们几个的擒拿,跃上了几乎与墙中还琴齐平的位置,双手同时攻击,匕首插向还琴面颊两侧!

“别杀我妹妹!”谈冰眼见拦阻不及,尖叫出声,声音已经完全劈了。

晚了。

蛛儿动作太快,又是突然发难,还琴尚在愣怔,蛛儿手中的两把匕首已经从她的面颊上削了下来!

我睁大眼睛,怎么会这样!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两把匕首竟然并没有扎在还琴的脸上或者颈脖上,而是贴着她的耳廓、沿着她的面颊直削而下!

蛛儿在干什么?是心中不忍、手上偏差?还是另有意图?

只见蛛儿一削之下,闪身避开,口中喝道:“接住她!”

我还没反应过来,龙戒将寄城一扯,二人摊开双臂、迎向墙壁。

镶嵌在墙壁中、与那莹蓝色巨大蜘蛛融为一体的还琴姑娘,像是突然被身后的大手给松开了,竟直杵杵地从墙壁上掉了出来!

只听“砰”的一声,龙戒和寄城将还琴接住了,冲击太大,二人向后跄了几步。

谈冰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将妹妹搂在怀里,面容痉挛、泪如雨下,一双枯白的手紧紧揽着还琴的肩膀,几乎要把对方掐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龙戒面无表情,转开自己的目光;寄城静静看着眼前的姐妹俩,面色动容,紧紧抿着嘴角,梨涡隐现,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

还琴神情懵懂又厌倦,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皱着面孔,伸出胳膊,抗拒着已经激动得无法言语的谈冰。

“稍待片刻。”蛛儿走近,声音甚是笃定:“还有东西没取出来。”

“什么东西?”我问。

蛛儿没有回答,拍拍谈冰的胳膊,示意她松开妹妹。

谈冰没有拒绝,侧身相让,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眼光片刻不曾离开妹妹。

蛛儿走到还琴面前,端详着她。

还琴有些羞恼,张嘴正要说话,只见蛛儿突然伸手,在还琴的耳边轻轻一拂,紧接着,又在她另一只耳朵边拂了一下。

蛛儿端平胳膊,撮着指尖,转身面向我们。

两只莹莹浅蓝、小指甲盖那么大的蜘蛛堪堪悬在他的指尖下!

蛛儿竟然从还琴的耳朵眼里取出了两只蜘蛛!

只听“咚”的一声,有人跌倒在地。

回头一看,是还琴。

谈冰扑身,将妹妹抱进怀里。

眼见还琴面无血色,已然晕了过去。

蛛儿俯身查看,望着我们说:“应该没事,很快就会醒转。魇君用幻术控制住这少女,被我骤然截断幻丝、取出幻蛛,她的神志会有片刻的空白,然后会渐渐苏醒。”

“你放心吧,待她醒转,就会恢复成她原来的情状了。”蛛儿又对着谈冰补充道。

“真的?”谈冰满脸泪痕,一双眼睛被洗得乌亮有神。

蛛儿顿了一下,点点头,仿佛为了消除谈冰的疑虑,又重重点了一下头。

谈冰眼中瞬间又起了一层水雾,低头看看怀里的妹妹,脸上又哭又笑,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幻丝?幻蛛?”寄城抽了一下鼻子,问道。(这傻小子,竟然被感动得要哭了。)

“你能看到这两只蜘蛛是被两根丝悬在我的手指上的吗?”蛛儿提起手中的小小蜘蛛,问我们。

我凑近细看,看不清啊,如果真有丝,那丝也一定是透明的。

“蒙上你的右眼,用左眼看。”蛛儿提醒我。

我依言照做——果然!仅用左眼看过去,蛛儿的手指尖和那小小的蜘蛛之间,有一道极细极浅的丝线,若不是它散发着淡淡的银光,真的很难看清!

“我看到了!”我叫出声来。

“到底在哪儿呢,我怎么看不见?”寄城着急着,伸手过去划拉。

蛛儿侧身闪开,解释道:“其实我也是侥幸一试,没想到赌对了。之前我和丝儿在雪魇宫中各有分工,我主要负责宫外‘牵引’,丝儿负责接应和宫内事务安排。魇君威严神秘,并不多话,数百年间,也就我同丝儿,絮叨不断。丝儿话比较多,经常是他说我听,杂七杂八,听在耳中,有出有进……唉,我只恨当初为什么诸多不耐,时常打断他,如今想要再听他说一句话,也是不能够了……”

我看着面前这只小小的淡蓝色的蜘蛛,他的话语中透着无奈和悔意,心中颇感戚戚。

“到底什么是幻丝?什么是幻蛛?还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可以帮助我们找到魇君、救出众人,还请直言相告。”龙戒冷着一张俊秀的脸,眉间有些不耐。

蛛儿瞅了一眼龙戒,面色平坦,继续道:“之前跟你们提到的‘心养’传说,就是丝儿曾经告诉我的。至于这‘幻丝’、‘幻蛛’,也是丝儿曾经在数年前提过一嘴,我记得他说过雪魇蛛的首领,就是历代魇君,都会修炼提取噩梦、编织魇丝的本领,但最厉害的还是幻术一项,他说如果魇君修炼到一定程度,就能将魇丝与幻术融合,成为‘幻丝’,将‘幻丝’揉搓成团,想搓成什么就能成形什么,再将搓成的东西放入人的耳内,穿入‘幻丝’,即能控制此人心智,使其像提线木偶一样,为魇君所用……”

“我妹妹方才那失常表现就是因为耳中注入‘幻丝’、成了魇君的提线木偶、只会表达魇君的意愿?”谈冰问道。

“应该是的。首先丝儿从不骗我,其次,你也确实告诉我们你的妹妹心智失常,我就突然想到了丝儿曾经提到过‘幻丝’一事,我凑近细看,隐隐约约好像是看到了还琴姑娘的耳中有闪着银光的细丝穿了出来,将她的头脑固定在蜘蛛的身上,所以,我向龙戒要了匕首……无论如何要试一试,只是时间紧迫,未来得及向诸位预先解释……”

“木偶……木偶……”谈冰低头看着怀里的妹妹,伸出手指,轻轻抚上还琴的脸,又抬起头,不知看向哪里,嘴里冷笑出声,透着愤恨。

“丝儿也不过是一只小小蜘蛛,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寄城叹道。

“那么这‘幻蛛’也并非蜘蛛了?”龙戒指着蛛儿手里悬着的蜘蛛问道。

“不是。”蛛儿将“幻蛛”提起,举到我们面前,让大家细看。

果然不是蜘蛛,虽然乍眼看过去就是,但其实不过是一团“幻丝”揉搓成了蜘蛛的模样。

“丝儿是个有心人,听到的、看到的,他一向记在心里,但也只是当做传说,说出来,与我消磨时光,没想到……没想到魇君真的做到了……丝儿一直跟我强调,都是传说,当真不得!丝儿啊丝儿,魇君竟然将这些事情都做成了!他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们的?他跟我们说他囚禁那些人,只是为了攫取噩梦、终有一天会放了他们,没料到他……他竟然……你死了也好,若是活着,见他如此隐瞒提防、对我们带回来的人大加屠戮,你的心里该有多难受……”

“有什么难受的!你们的魇君如此狠辣多疑、草菅人命,不过是将你和丝儿当作利用的工具,是你们天真,将他当作了‘君’,他可从未坦诚相待!待我们擒住魇君,自是不能饶他,只盼你莫要从中阻梗!”寄城朗声道。

“我……自有分寸。”蛛儿低语,看了我一眼,复杂的眼神在我脸上倏忽而过。

“不要!不要!!”还琴突然惊叫连连,手脚挣扎,从谈冰的怀里醒了过来。

“还琴!是我!是姐姐!你看着我!”谈冰捧住妹妹的脸,急声唤道。

还琴那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定在谈冰的脸上,怔了片刻,一抹光彩在她眼中闪过,她忽然耸直身子,一把将谈冰死死抱住,嚎啕大哭:“姐姐!姐姐……”

她的脸颊埋在谈冰的肩窝里,我只看到她的一蓬乱发和一只洁白小巧的耳朵——那么洁净、乖巧又无辜的耳朵,仿佛从未经受过折磨,不谙世事,愣愣地立在它的主人的脸颊一侧。

还琴抽泣着从姐姐的肩上抬起头来,泪眼婆娑,清秀如画。她看着站在她和姐姐面前的我们,声音清脆,透着焦急:“你们……你们是来救我们的吗?那人将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钉进了墙壁上的蜘蛛里,只带走了一个女孩……一个穿着红袍的女孩……”

第204章 绝望

一个女孩?

一个穿着红袍的女孩?

除了画海,还能有谁?!

“还琴!”我蹲下身,盯着谈冰怀中的女孩,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你说的那个身穿红袍的女孩……她头上是不是带了一个金色的小小圆环?”

“你……你知道我的名字?”还琴疑惑道,她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天日,白到几近透明,长了一双跟她姐姐一样的大眼,配上脸颊两侧小巧白净的耳朵,看上去像某种受了惊吓的精灵。

精灵?

精灵!!

脑中突然轰的一声,我、我竟然将他们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站起身,探手入怀,将胸前夹衣中的东西掏了出来。

萤族的两只精灵,小呢和小幻,收着他们灰白的翅膀,一动不动躺在我的掌心。

死了?

他们已经死了?!

“寄城……”我唤了一声,知道自己在说话,但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渺而来、起伏不定:“我……我不敢……你过来确认一下,告诉我,他俩是不是已经死了……”

寄城和龙戒近身,查看我的掌心。

另一个声音,时断时续,像一条软软的昆虫,一耸一耸,蠕动着爬进我的耳朵:“那个女孩……头上……确实……戴了一个金色的……小圆环……”

果然是!

魇君带走了姐姐,而且只带走了姐姐一人!

绝望像一条野狗,瞬间将我扑倒,巨大绵长的舌头,配上腥气咻咻的鼻息,卷上我的脸,我眼前一黑,就要晕厥。

神啊,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一切?

我名为“美意”,但我何尝感受到任何“美意”?

恐惧、死亡、威胁、诱惑,一路走来,时时有危险,处处有陷阱,几乎没有片刻的喘息!我随时都会失去自己的朋友、亲人!我已经失去了他们!我不知道此时此刻,我站在这个比之地狱还不如的深埋地下的蜘蛛洞里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从哪里来的?

我要往哪里去?

“暗夜之泪”,我们的第一个任务,到现在仍然是遥不可及,更别说还有剩下的四样东西!

取回五物……圣王新君……一切都变得那样遥远……

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现在,我只想闭上眼,让我睡一会儿吧……好累啊,真的坚持不住了……

“美意!”寄城一声脆喝,我那渐渐垂下的眼皮恍然一惊,睁开了。

“美意,你怎么了!打起精神来!这两只精灵没死!”寄城的脸杵到我面前,面色焦急又兴奋,又举起我的手,将手贴近我自己的耳朵:“你听听,他们心脏跳动的声音!他们还活着!”

整个世间瞬间安静下来。

我清晰地听到两个“咚!咚!”跳动的声音,一个沉缓,一个浅急,但听上去都颇为有力。

“他们确实还活着,虽然看上去像是死了,但其实就是酣睡,这也许是他们族类一种自保的方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待我们到得精灵古国,再想办法将他们唤醒。”龙戒那张俊秀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想来是为了给绝望的我一点鼓励。

“你别担心了,你自己不也是沉睡了16年才醒过来吗?没有那16年岁月的养精蓄锐,今日的美意怎么可能如此聪慧勇敢?”寄城望着我亦是一笑,露出他嘴角的两个小小梨涡,眼光灼灼望着我,仿佛我真是一个英雄。

我胸口一热,仿佛有一辆列车在我胸膛里呼啸着穿梭而过,猎猎风声恨不能化作热泪,夺眶而出!

朋友在侧,任务在前;姐姐在魇君手中,哥哥和忘言不知情况如何,我没有理由放弃!我不能绝望,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啊!

我低头看着掌心里的小呢和小幻,低声道:“我答应你们带你们回到古国,就一定会做到!”

我一边将两只精灵放回怀中,一边生生将泪水压了回去。

抬头,望着面前的众人,寄城、龙戒、谈冰,还有已经从姐姐怀里站起身的还琴,当然,还有蛛儿。

“请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即刻行动,再不耽搁。寄城,你和蛛儿一起,带着匕首,将雪廊中所有被封锁的囚室打开,将囚室中被囚禁的、被当做‘人锁’的人全部救出来,送到雪厅,蓝龙肯定还会回来;谈冰,你带着妹妹,现在就去到雪厅,等待二龙返回救援;龙戒,你跟我一起穿过这墙壁上的蜘蛛,去到雪魇湖,将姐姐救出,带回红色小鸟——忘言的丹丸化身成了一只红色小鸟,亦被魇君掳走。”

众人看着我,三个人突然开口。

还琴说:“我想留下,我想帮忙!”

寄城说:“可否让我和龙戒换一下,我要跟你一起去雪魇湖!”

谈冰说:“你如何过得了那‘咀嚼之门’?”

“‘咀嚼之门’?”还琴轻声惊呼:“姐姐!你怎么也知道这个‘门’?”

她一边说一边侧头朝墙壁上的蜘蛛看了过去,一脸的心有余悸。

“你……你也做过那个噩梦?”谈冰的脸都皱了起来。

“嗯……”还琴点点头,将手按在自己的左边胸口,轻声道:“梦里那个墙上的蜘蛛将我一口一口嚼碎了,它说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咀嚼之门’……做了太多次这种噩梦,我这边胸口竟然长出来一个十字形疤痕。”

“还琴……”谈冰心疼得脸抽了一下,伸手将妹妹揽住,说不出话来。

“是不是每次都要被嚼碎后、进入蜘蛛的肚子里,才能进入雪魇湖?”我问。

“噩梦中是这样,但醒来之后,我一次也没有被它吞掉、穿过墙壁、进入雪魇湖中。”谈冰说。

“我也是,我从未在清醒的时候被咀嚼、被带进那个像水底的地方。”还琴补充道,睁着一双玲珑的大眼。她看上去比她姐姐显得友善、天真——这恐怖的囚禁和噩梦并未消磨掉她的本心,真是幸甚!魇君,魇君!你如何忍心!

“而我们现在正清醒着,如何通过?难道就这样把自己送到蜘蛛的嘴边、让它将自己活生生吃掉?”谈冰问。

“那我也得试一试。”我看了一眼墙上那只镌刻的蜘蛛,此时的它失去了“人锁”,正半真半假地支棱着它的八条腿,仿佛在耐心地、冷血地听着我们商议的话。

“还琴,你刚才说‘那人将我们这些人一个个钉进了墙壁上的蜘蛛里,只带走了一个穿着红袍的女孩’,可否说得再详细一些?”龙戒出声发问。

“好的。”还琴看了一眼姐姐,口齿甚是清晰:“我正在打盹,突然听到有人大喊:‘门开了!门开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被囚禁太久,从未看到这囚室的门被打开,人们先是发愣,然后就像疯了一样朝门外冲,然后就见到一个身穿雪色长袍的男人闪身进来,手里紧紧拖着一个身穿红袍的女孩,那女孩愣愣地瞪着眼,任由男人拖着前行;男人的另一只手里居然攥着一只齐腕断掉的手掌,那手掌中有一只红色的小鸟,是活的!我呆了一呆,正要侧身冲出去,那男人的眼光在我脸上一个停留,我只感觉眼前一花,像是懵了过去,身子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看不清东西,但能听见声音,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又是兴奋又是得意:‘每一间囚室里都被我钉上一把人锁,看你们如何通过!哈哈,没想到这么多年终于被我等到这般完美的一个!真是天有眼!好了,咱们走吧,想必小强早已等急了……’”

“‘小强’?”我问。

“是‘嗅蔷’吧,还琴可能没听清楚。”龙戒说。

“听你转述的那个男人的语气……实在不像是平日里魇君的风格。”蛛儿在一旁低声道。

“他是得意忘了形!”寄城呛道。

“我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塞进了我的耳朵里,然后身子一轻、被凌空提起,固定在了什么上面,”还琴继续道:“我奋力睁眼,依稀觉得自己像是被悬在半空中,眼角余光里看到那个男人将红袍女孩一扯,不见了踪影,我的头脑一嗡,仿佛有人在我脑中交代、吩咐着什么,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好像记不太清楚什么了,等到再次清醒过来,就在姐姐的怀里了。”还琴说着,望向自己的姐姐,大眼里盈满了泪水。

我抬头望着眼前墙壁上的蜘蛛,它亦真亦幻,看上去,既是一副镌刻在墙上的图案、是死的,可分明八条腿又拂动着,感觉它活生生的能吃人!要入雪魇湖,难道只有送进它的嘴里、被它嚼碎、穿过“咀嚼之门”这一条路吗?

到底怎么办?

第205章 顶替

蛛儿一言不发,走到墙壁面前,抬头看着镶嵌在墙里的蜘蛛。

那蜘蛛跃跃欲试,伸出自己的腿,划拉着,作势要将蛛儿揽近它的身体。

蛛儿背对着我们,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挺直背脊,一动不动,并不闪躲。

墙里的蜘蛛似乎有些气恼,支起腿,身子从墙里渐渐凸了出来……它从墙里爬了出来!

我看了一眼龙戒和寄城,他二人面皮紧绷,进入迎战状态。

谈冰将还琴紧紧搂在怀里,咬紧了牙床骨,眼光随着蜘蛛的挪动而移动。

“且慢!”蛛儿低声道,压平手掌,示意我们勿要轻举妄动。

我无声地挪到谈冰姐妹俩身边,站得离她们近一些。

只见那蜘蛛从墙中爬出,慢慢地从墙壁上爬到了囚室的天花板上,几乎没作停留,又从天花板上沿着墙壁爬了下来,现在,它趴在地面上,停了片刻,然后继续缓缓爬动。

“姐姐,在噩梦中它就是这个样子,在囚室中爬来爬去……”还琴轻声道,她僵着脸,扫了一眼那爬动的蜘蛛,就迅速转开了她的眼光,仿佛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确保魇丝不要缠到自己的身上。”蛛儿低声提醒道。

果然,这个蜘蛛所到之处,身后都留下了一丝丝、一缕缕的蛛丝。

当它爬过我身边,它的脚堪堪扫着我的脚,眼看就要搭在我的脚背上,我提起脚,轻轻一跃,跳到一边。它竟然无知无觉、径自爬了过去。

“它在干什么?”我低声问蛛儿:“它为什么不攻击我们?”

“我迎着它的时候,感觉不到有雪魇滴在它胸腔中跳动,它,不是真的雪魇蛛。”蛛儿湛红的眼睛盯着慢慢朝墙壁爬回去的蜘蛛,低声道:“要不它就是魇君复制出来的,要不它就是魇君用了幻术形成的一个幻影,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用来守住通向雪魇湖的通道,另一个是将囚室中的人带进雪魇湖里!”

“那你刚才怎么错认了那个复制品‘丝儿’?他的体内应该也是没有雪魇滴的啊?”寄城疑问道。

“方才我骤见‘丝儿’,心神大乱,只盼是丝儿复活,已顾不上思量许多……”蛛儿垂下眼帘,声音低沉。

“它为什么不攻击我们?为什么不带走我们?它到底在干什么?”我打断蛛儿,急声问道。

“具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想来应该是它被设定成只能带走睡梦中、进入噩梦里的人,而我们现在清醒着。”蛛儿回答。

“谁现在有时间躺下睡觉、做个噩梦、还正好这一切出现在噩梦中!”我烦躁地提高了声音:“我再也不能等了,我现在必须、马上进入雪魇湖、找到姐姐,她真的凶多吉少——无论如何,我要搏一搏!”

我一边说,一边闪身上前,追上蜘蛛,后者正从地面爬回墙壁,看样子要回到它之前镶嵌的凹槽里去。

我拍拍那只正慢吞吞回归原位的蜘蛛,大声道:“带我们去雪魇湖,否则我只能杀了你!”

“没用的,”蜘蛛轰然发声,将整个囚室都震得嗡嗡响:“我只有吞下沉入最恐惧的深深噩梦中的人,嚼碎他,‘咀嚼之门’才会打开,那人才能进入雪魇湖中,否则,你杀了我也没用。”

“深深噩梦?我现在就置身在最邪恶可怖的深深噩梦中!”我怒道:“来!吃掉我!嚼碎我!让我穿过那该死的‘门’、进入那该死的雪魇湖中!”

“你疯了!快回来!!”寄城急得大声叫唤,我听到他纵身上前衣袂拂动的声音。

我伸出胳膊,挡着寄城,并未回头:“别过来!都别过来!我一人足够!”

蜘蛛转头瞪着我,我凑得更近些,几乎将身子送到了它的嘴边。

蜘蛛狰狞一笑,慢慢张开它的大嘴,越张越大,我的眼前除了一双巨大的牙齿,什么也看不到了……

突然后背一紧,有人抓住我的背心,将我奋力后扯,我向后飞了出去,脚下一个不稳,仰面倒下,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眼前一个浅色人影晃过,我眼睁睁看着他纵身而上,将他自己送进了蜘蛛的嘴里!

“蛛儿!!”我狂叫一声,翻身欲起,那墙中蜘蛛已经闭上了嘴巴。

“别动!我不可能让你去送死!”将我托在怀中那人厉声道,是龙戒。

“那就让蛛儿去送死?!”我从龙戒怀中挣脱出来,奔到墙壁面前,冲着墙中蜘蛛大喊:“蛛儿!蛛儿——”

蜘蛛别着头,阴红渍渍的眼光扫过我,嘴巴在咀嚼、蠕动着。

它吃了蛛儿!

它正在咀嚼蛛儿!!

我脑中一片空白:蛛儿顶替了我,接下来,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美意,宁可我去,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寄城的声音里带着悸动。

“那你怎么不去!”我心中惊惶,口不择言。

寄城面色一净,嘴角梨涡隐去,一双眼定定看我,像个无措的孩子。

“美意,冷静点,何须同伙伴治气?”龙戒冷声道:“蛛儿已同我们商议好,寄城带着谈冰、还琴去将各间囚室打开,若有‘人锁’,将他们救出;你和我留在这里,根据蛛儿的情况,相时而动,想办法进入雪魇湖中!”

“谈冰,还琴,你们现在还不能回到雪厅,请助寄城一臂之力。”龙戒对着谈冰姐妹俩沉声道。

“应该的!”还琴脆声道,一边说一边握住了身边姐姐的手。

谈冰短暂沉默,重重点头。

“接着!”龙戒将手中长尺和一把匕首向寄城和谈冰掷去。那两样东西闪着乌红的光,应该是沾满了蛛儿的血渍。

“我们去了……”寄城伸手接住匕首,身姿曼妙俊逸,只是一双眼睛,眼尾有一抹红意,看向我,低声道:“美意,你……要小心一些……”

我转头不再看他,盯着墙中的蜘蛛,蜘蛛,已经停止了咀嚼。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快步走出了囚室。

墙里的蜘蛛一动不动。

“蛛儿已经被它嚼碎了。”我对着静立身边的龙戒低声道:“现在我们怎么做?”

“不做。观察。等待。”龙戒言简意赅。

墙里的蜘蛛突然动了一下,墙壁似乎开始软化,一点点地下陷。

很快,整张墙似乎变成了一张柔软的网兜,被巨大的蜘蛛沉甸甸地压着向墙的深处陷下去……陷下去……

我们的眼前,墙壁不再是墙壁,变成了一管深喉,通向未知的哪里——一定是通向雪魇湖!

“快点跟上!”龙戒一声低喝,将我一拉,进入墙壁中。

蜘蛛就在前面!它陷在墙壁深处,缓慢地向前挪动。

“注意看它的身躯!”龙戒在我耳边低语。

我紧紧盯着前方蜘蛛的身躯,生怕漏掉了什么。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了,我看到它那莹蓝色的身躯在渐渐褪色!

“它好像在褪色!”我低声道。

“没错……快褪成半透明了。”龙戒压低了声音。

我转脸看看龙戒,他侧着脸,脸上是专注严肃的神情,使得他那俊秀的侧颜看上去有一种生人勿近的动人。

“天哪……”龙戒低声叹道,寒气森森——我从未在老练的龙戒口中听到过这种口气。

我心中一凛,转头望去。

第206章 入湖

我心中一凛,转头望去。

那陷入墙壁深喉中的巨大蜘蛛,整个身躯已经完全变成了透明。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在它那透明的身躯里,一团破碎的东西在渐渐聚拢!

“那……那是什么东西?”我明知故问,也不期待答案,我并不想从龙戒的口中听到让我惊恐的回答。

“你我都知道,那是什么,”龙戒低声道:“那是……”

“不要说!”我像一个被扼住咽喉的鬼,嘶哑着叫出声来。

我当然知道那正在聚拢的是什么!

那是被嚼碎的蛛儿!

“现在……现在……”我无法将话说完整。

“再凑近些,等待时机。”龙戒握住我的手,非常用力:“还记得谈冰的噩梦吗?当被嚼碎的人拼凑完整的那一瞬,应该就是通过‘咀嚼之门’、进入雪魇湖的一瞬。到时候,我们跟蛛儿一同穿门入湖。”

“可是,我们现在又不在蜘蛛的肚腹里,如何同蛛儿一起?”我感受着从龙戒的手掌中传递过来的冷静和勇气,心中渐渐踏实。

“所以说要等待时机,你听我的。”龙戒低声道。

“多大的把握?”我又问。

“没有把握,我也是第一次。”龙戒说得冷静、坦诚。

“好,我相信你。”我回握住龙戒的手,重重使力。

龙戒展开他一直微蹙的眉头,看着我,明亮的光芒在他眼中闪烁。我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戴在我食指上的一枚指环、唯我马首是瞻,他同我,是并肩前行、同生共死的伙伴!

龙戒拉着我,一步一步向蜘蛛靠近。我的眼睛盯着蜘蛛肚腹中那越来越清晰的轮廓,不敢有须臾的分神。

与此同时,蜘蛛那已经变得透明的肚腹,看上去,也越来越薄,我们和渐渐成型的蛛儿之间,只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膜!

蛛儿的胳膊、蛛儿的手掌、蛛儿的手指……在渐渐归位,我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只等龙戒的指令。

被拼凑完整的蛛儿在蜘蛛的肚腹里缓缓转身,将脸对着埋伏在蜘蛛身外的我和龙戒,垂着眼睛。

我捏了一下龙戒的手,以示提醒。

龙戒的手,像一块坚毅的石头,带着温度,却不为所动。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转身过来的蛛儿,一动不动。

蛛儿仿佛感知到蜘蛛身外我们的存在,缓缓抬起他的眼皮,睁开湛红的眼睛,将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

就在蛛儿的视线同我的视线交汇的刹那,耳朵听到龙戒一声低喝:“进去!”

话音刚起,龙戒将我的胳膊一提,带着我纵身一跃,洞穿了已经无比稀薄的透明的那层膜,跃入了蜘蛛的肚腹中!

龙戒竟然带着我进入了蜘蛛的肚子里!

一定是噩梦!只能是噩梦!只是我不知道,这噩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拉住蛛儿!”龙戒又是一声轻喝,他自己已经紧紧拽住了蛛儿的一条胳膊。

我毫不犹豫伸出手,将蛛儿紧紧拽住。

(我完全忘记了,可怜的蛛儿,才刚刚从碎片聚拢成形,经不经得起我和龙戒这般的拉扯!)

“拽紧!”龙戒又强调了一句。

是的,拽紧。

一股排山倒海之力从身后涌了上来,瞬间,将我们三个卷了起来;身前,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们牢牢罩住,带着我们朝前冲去!

我只觉得眼前一暗,面上一凉……

……

我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站立着的。耳边是哗哗的水声。

我低头看看自己,又向四周望去。

犹如当初噩梦中的谈冰,我被罩在一个透明的气囊中,站在水里。

我胸中一窒。

雪魇湖!这是雪魇湖!借着为蛛儿打开的“咀嚼之门”,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但是蛛儿呢?龙戒呢?

我举目四望,依稀看见两个气囊漂浮在我的身侧,与我并非一个方向,渐行渐远。

“龙戒!蛛儿!”我靠近透明气囊,冲那远去的两个气囊大声呼叫,但,他们终究还是远去了。

我恨不能伸手将这气囊戳烂,跳入水中,去追他们。但,不行,我还记得谈冰说过,这气囊极其脆弱,一碰之下,就会破洞,现在剩我一人,不能再节外生枝。

我站在气囊中,任由它裹着我,带着我在水中前行。

这就是雪魇湖,姐姐,姐姐!我来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无论何种情况,请你一定一定要撑着、等着我!

还有红色小鸟——忘言的丹丸,我一定要拿回来!

我尽力使头脑冷静下来,回忆起谈冰向我们叙述的噩梦,接下来她会遇见什么?

当她戳破气囊、差点溺毙之后,一个新的气囊罩住了她,把她带到一个巨大的气囊面前,然后她被连人带囊送到了巨大的气囊中……

巨大的气囊?

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我睁着眼,努力望向气囊外面,外面再也看不到之前飘远的那两个气囊了,只剩下茫茫的水汽……

等一下!

眼前仿佛有影子晃动!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气囊边缘,将眼睛贴了上去。

气囊外,真的有一团人影,在挣扎!

一团红色的影子!

是姐姐!

除了她,谁还会是红色身影?

我侧耳细听,除了哗哗的水声,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隔着透明的气囊,我看那红色的身影仿佛挣扎得愈发激烈!

“姐姐!姐姐!!”我声嘶力竭地叫道。

红色的身影陡然顿住了。

还有什么怀疑?那就是画海!

我要出去!我要到姐姐身边!就是现在!

我拳头一挥,重重砸向包裹住我的气囊,同时闭眼屏息,以迎接气囊破洞后冲涌而入的大水。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睁开眼,气囊没破,也没有水涌进来。

“谈冰骗我?”我的脑子飞快转动:“不可能,她没有理由骗我,那为什么这气囊并非像她说的那般脆弱、一碰就破?”

我再次挥出拳头,这一次,我睁大了眼。

气囊透明,薄而坚韧,将我的拳头弹了回来。

为什么砸不破?

气囊外红色的身影又恢复了挣扎。

冷汗从我的头发里渗出来,沿颈而下,涔涔滚落在背上,像一根冰凉的手指在抚摸。

这一切都是魇君设的障,他不会让我找到画海——因为他要用“完美”的姐姐去复活那个叫“嗅蔷”的人!

气囊外挣扎的若是姐姐,那么魇君就已经动手了!

“我要出去!”我以手扶额,发出困兽的低嚎。

额间一阵滚烫,灼得我的手心一个炽痛。

灵翅!我还有灵翅!自从我利用灵翅的力量将水道改为地道、并且入了地道之后,灵翅几乎丧失了它的灵力,虽然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毕竟是紫袍人万年修为而成的灵翅,我不相信它就此只是沦落成为照明的工具而已!

此时此刻,我一定要唤出灵翅的灵力,破开这魇君禁锢的气囊,去到姐姐身旁!

“我是美意。紫袍人,你现在何处,可否听到我的呼唤?这灵翅是拜你所赐,请你告诉我,如何将灵力唤出?”我静心默念。

额头的炽热越发猛烈,我感觉头皮都快被掀开了!

“嘿嘿,求他作甚,你来找我啊!”脑海中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轻笑道。

第207章 饰物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犹如在晴空下泛着舟,船桨突然发了狂,脱手、扬起、照着脑壳就是重重一下,然后坠入水里。我坐在船上,又痛又恼又急,无法前行却又下水不得,彼岸尚在遥远处,这一刻,只想杀人放火!

“你……我去找你?!”刹那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恨意:“你还我小奈!还我金羽衣!”

“小奈?什么鬼?金羽衣?那不过是我赠你的一件袍子而已,没了就没了,你若喜欢,我再赠你一件便是!”那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嘿嘿笑着,语气清浅,不以为意。

“滚出我的脑子,”我咬牙低语:“回到你的地狱里去,你只配和火湖里的枯骨待在一起!”

“美意啊美意,薄情如斯,言语刻毒,这不像你啊。”脑海里的声音嘿嘿一笑,语气变得不屑:“难道真的是我高看了你?求人的时候,巧笑软语,保证说:‘十七岁生日那天,如果我做梦,我会让你出现在我的梦中。’不需要了,就面目狰狞、‘要我偿命’,这一会儿又让我滚蛋!我往哪儿滚?我现在正身在火湖之畔呢!若不是你的召唤,我怎么可能出现在你的脑中!”

我召唤你?

见你的大头鬼!

我呼唤的是紫袍人,我召唤的是紫翅的灵力!

“你硬要装糊涂,我又奈你何?”脑中的声音将我的心思读取得一清二楚,接口道:“那灵翅早就被紫袍人为了救你交换给我了,而我,又将其赠送于你……嘿嘿,我对你如此上心,却换来你滔天怒火,动辄对我喊打喊杀,唉,真是……不过,看样子,灵翅真是白白给了你,不过是牛嚼牡丹,可惜了!”

我盯着气囊外那红色的身影,挣扎的幅度在变小,渐渐安静了下来。

气囊外是雪魇湖,是漫天漫地的水,姐姐若是身处水中,应该会幻身成鱼,不是吗?魇君对她做了些什么?为什么她不再挣扎了?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心急如焚,堕天这家伙还在我脑中喋喋不休。

“你若再不闭嘴、离开我的脑海,我……”我顿了一下,恶狠狠地说:“我就掀开我的脑袋,将你挖出来,而你,永远没有机会去到我十七岁生日的梦中,因为,我死于十六岁!”

“好啊,”堕天嘿嘿一笑,轻巧道:“我乐得旁观,反正,帮的多,错的多,我的委屈向谁说?那你就一身蛮力、无处可用,眼睁睁等着那个红衣血族变成一只蜘蛛吧!”

我浑身一颤,血都冷了:红衣血族变成一只蜘蛛!

堕天是这天上地下最大的魔,这世间一切妖魔邪鬼,岂不都在他的眼界之内、无以遁形?那么魇君这只雪魇蛛要干什么、在干什么,堕天自然知晓!

“喂!你把话说清楚!我姐姐怎样了?快帮我出去!我要救姐姐啊!”我急得连声叫道。

脑海中一片静寂。

“喂!堕天!你在不在?”我以手拍额,心跳如雷声阵阵。

脑海中一片死寂。

“堕天,堕天!”我将声音放缓,轻声唤道:“你是魔鬼之王,我乃小小人类,千年万年应该都不会有任何交集,没料想,机缘之下,识得你,你如此明艳耀眼,让人无法逼视!你赠我衣袍、救我姐姐,还救了精灵二子,我亦与你有生日之约,但,你牺牲小奈性命、羽衣也因你化成一抔黑灰,是的,我知道都是为了救我、他们的消逝我亦脱不了干系,但,我恨你,我就是恨你,我也恨我自己!我再不想与你有任何交集!可是,这一刻,我该怎么办!你如此厉害,一切在你眼中不过云烟,但,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姐姐、还有我的朋友死在面前!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

“唉……”脑海中那个声音长长叹了口气,仿佛一个躲在暗处的鬼魅,不情不愿地现身。

“你无需恨我,也无需谢我,过往种种,就当两讫。只是,美意……”堕天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再次响起,因为我看不到他的样子,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在这封闭的气囊里,显得尤其清晰明朗、动人心魄,仿佛闪着金色光芒的质地。

他唤出我的名字时,那两个字,像一朵带着香味的白色花朵,芬芳扑鼻,充盈我心,让我有一瞬间的眩晕——这个可怕的魔鬼!

“不过区区小事,都让你如此纠结、反复,你这枝枝蔓蔓的性格,大事临头,何有担当?”堕天的声音继续道:“我何尝不想一切只是误会,而你、根本不是‘命定的那个人’,但,偏偏你就是!我是最不信命之人,‘天命’在我看来,不过是晴空里的一个屁!但面对你,我却只能接受……”

我听着他的声音,心中一片焦灼,根本没法去分辨他话中之意,只等待着他转折、转折之后又转折的落脚之语。

“我说什么,你亦是听不进去的,算了……”堕天又是一声叹气:“说你‘牛嚼牡丹’,真是不冤你,你可知这紫翅,是我那弟子万年修为而成,是他最为自傲的一样灵器,在你额上,不过成了一样饰物,装点你那洁净无辜的笨脑壳!”

“当然不是!”我忍不住出声辩解:“我自然知道灵翅厉害,我就是利用了灵翅的灵力,才将水道改为地道,但不知怎的,入了地道之后,灵翅就渐渐失去灵力,只剩了照明功能,我也很是费解!”

“……”堕天沉吟不语。

“现如今,我姐姐陷入险境、生死未卜,无奈之下,我想到是否可将灵翅的灵力唤出、先救出我姐姐!你说我老牛也好、小牛也罢,只要能救我姐姐,说什么都随你吧!”我急切道。

“想来是金羽衣这家伙搞的鬼。”堕天嘿嘿冷笑道:“这家伙一向自负,想着有他在,还能有搞不定的?所以,估计是他动了什么手脚,将灵翅的灵力暂时压制,你就以为灵翅不灵了,待他消逝,他动的手脚自然也就无效,现在的灵翅,早就恢复了灵力了!”

听到堕天以这种无谓的语气提到金羽衣,我心中有些恻然,如果真是他对灵翅做了什么手脚,我不恼,他已消散成灰,对他气恼,我不忍心。

“怎么?于心不忍?一件衣袍,如此上心?”堕天不解道。

“对你,只是一件衣袍;对我,是护我、助我、共过生死的伙伴。”我低声、清楚地说。

“无能之人才最是矫情!”堕天冷笑道。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继续拉锯:“堕天,你曾经说过,灵翅,还给紫袍人也不过是暴殄天物,还不如,‘给我’,现在,什么废话都别说,告诉我,如何才能将紫翅的灵力召唤出来、为我所用?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嘿嘿,这才有几分霸气!竖起耳朵,听我说!”堕天命令道。

第208章 挣扎

“……让渡出你的一丁点儿灵魂,能量池子的开关就会打开,你可以尽情地取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看你高兴……”

我的记忆中突然不可遏止地冒出这段话,仿佛一条横亘在必经之路的峡谷,跳下去?跨过去?回转身放弃?还是自己骗自己、装作有路、自顾自从悬空中走过去?或者坠谷而死,或者若无其事。

这句话是紫霞对我说的,说的时候,他骨碌着他那双深紫色的眼睛,眼神里有无法掩饰的贪婪和向往。

7000年的僵尸猫,天上地下,龌蹉繁华,什么没见过,尚且被这予取予求的诱惑心折,何况我这一介小小的人类少女?

堕天是谁,我会不知?

他的能耐,深无可测!

我竖起耳朵、听命于他,他会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如何将紫翅为我所用、如何将紫翅的灵力发挥到极致。这一点我不怀疑。

但是,条件是什么?

堕天这样的魔鬼怎么可能热心助人、心如止水?

条件就是:让渡我的灵魂。

紫霞早就在水泽之畔同我讲得一清二楚。

灵魂没有重量,无声无形,我也无法在饥饿的时候,从自身取出,用以充饥,但,在我沉睡的那些日子里,无数次,哥哥将书本放在一边,掩面长叹:“看到了吗,美意,为了获得一个不灭的灵魂,她(他)竟然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从那时候起,我的心中就埋下一颗认知的种子:“灵魂”,多么矜贵的东西,生命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

现在,我竟然要将它“让渡”出去?

我定定站着,心如沸水,滚滚腾腾。

“好一个没有出息的美意!”堕天的声音,在我脑海中冷声啐道。

“伸出你右手的食指,咬破,垂落下来的第三滴血,抹上你的额间紫翅,让血滴完全渗入翅中,从此以后,这枚灵翅就与你神灵合一,与紫袍人无关,与我亦无关,它完完全全属于你、听命于你,它会完成你所有的命令,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出现一个灵力更强大的,有本事将紫翅从你额间剥去,它就完成了它的使命!”堕天的声音,清晰、冷静、无情。

“至于你的灵魂,你尽可以全然保留,如此羸弱、纠结、讨好世人的小女儿心境,我堕天看不上眼!”堕天冷冷地又补充了一句。

说完这句话,我的脑海中突然一阵清净。

没有嘈杂,没有回音,像一个洗得剔透的空瓶。

他离开了。

我举起右手,竖起食指,盯着自己的指尖,屏住了呼吸——这根手指是龙戒待的地方,但现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我……

气囊外红色的身影突然倒地!

我再无片刻迟疑,将右手食指送到了嘴边,眼一闭,咬了下去。

神啊,若我是你的“美意”,请你饶恕我,请你放弃我。

一阵刺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可能我已经钝了。

我垂下手指,一滴、两滴。

我迅速伸出左手,用手心接住了滴下来的第三滴血。

我拱着手心,将血珠送到眼前。

有什么不同?

第三滴血在我的手心盈盈而动,仿佛有星光坠落其中。

这深埋地底的雪魇湖中,哪里来的星光?

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凑得更近,盯着手心里的“第三滴”血。

我一定发生了幻觉!我竟然在这颗小小的血珠中看到了一枚蓝色的星星,仿佛知道我在凑近看它,它亦发出明亮、粲然的光芒,迎向我。

蓝色的星光映入我的眼中,我想起那星光之下,被风声送到耳畔的声音,在我决意以灵魂交换紫翅的灵力之时,那声音对我说:“有时候,沉沦并不是因为罪恶,而是因为欲望不停地得到了满足——美意,我不愿放弃你。”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星光、是指引、是灵魂、是磨难、是众生!是我每次想要向魔鬼跨近一步的时候、拉扯我回归正途的力量!

你不愿放弃我,可我不愿放弃的更多!

我不能放弃我的哥哥、姐姐、我的朋友、伙伴、我答应去做、去完成的任务!还有那些我端端正正许下的承诺!

十六年来,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挣扎。

此刻,置身于这地底深处的雪魇湖,不见天日,我不知道那颗追随在我头顶、清莹莹的蓝色星辰,是不是乌云掩面、不忍看我。

生为“美意”,我很抱歉。

我已经做了决定。

我仿佛隐隐听到了堕天在火湖之畔发出了“嘿嘿”的轻笑声。

我举手抚额,将手心的那第三滴血准确地扣在额头正中的灵翅上。

一股热流从额间纵贯而下、直达脚底,瞬间,又从脚底迅疾而上,回到头顶,仿佛有一团氤氲气息,绕在我的眉骨之上,隐隐蕴含着温热之气。

“好吧,灵翅,让我来看看你的能耐。”我站在气囊之前,定神,心中默默发令:“打开这气囊,我要出去!”

额间温热,无动于衷。面前的气囊纹丝不动。

“灵翅!打开气囊!”我心中高唤,再次发令。

耳畔只有哗哗的水声。气囊外,漠漠水汽中,红色的身影安静地躺着,仿佛凝固了。

堕天,你这魔鬼小儿,耍我不成?

“灵翅!美意有令,打开气囊!”我忍无可忍,大叫出声。

只觉额间一紧,炽烈难当,一束紫色亮光从额头上直射而出,打在面前的气囊上!

我来不及躲闪,气囊轰然大开,汹茫的湖水喷涌而至,瞬间将我兜住!

“灵翅!为我筑道,我要通向姐姐那里!”湖水堵住了我的口,我奋力发出声音、传达指令,水泡在嘴角嘟嘟作响——死我也要发出声音啊,因为我发现,这灵翅听令,估计全靠听力,心中狂喊到炸裂它也感知不到,我同灵翅,根本没有心电感应!

我话音刚落,只见一道紫色光线,犹如一把狭长利刃,在我眼前挥过,将包裹着我的水生生劈开!

一管紫色的、筒状的通道铺陈在我的脚下!

灵翅,竟然在这一瞬间、在这湖中,为我筑了一条光一样的通道!

我深深喘息,几乎不敢迈出自己的脚步,这绝对是“王者”的待遇!

我刚才身在气囊,看到茫茫水中有红色身影,但现在出了气囊,并无姐姐踪迹。

我看看脚下,并非踏实地面,似乎被紫光托举着。

“灵翅!灵翅!这通道能带我找到姐姐?”我大声问道,再次确认。

额间突突而跳,隐隐痛感,似在回应。

“好!我相信你!走吧!我们去把姐姐和红色小鸟带回来!”我心一横,迈开大步,在这条灵翅为我打造的紫光通道中向前奔跑。

瞬间,通道被挡住,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气囊!

巨大的气囊!

我想起谈冰的噩梦,梦中的她就是来到了一个巨大的气囊面前,然后就被送进了那个巨大的气囊里……

我看到了什么?

红色的身影!

那个红色的身影正躺在巨大的气囊里!

看得比之前更清楚!

我明白了!就跟谈冰一样,我也置身在一个小小的气囊里,那气囊带着我向巨大的气囊靠近,而那个红色的身影,应该就是姐姐,早就已经被魇君带进了巨大气囊中,我看到的红色身影,是隔着两层气囊,所以迷迷茫茫、影影绰绰。

“灵翅!送我进去那里!”我指着面前的巨大气囊,清晰指令,心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

只听“嗤”的一声,我根本没看清楚灵翅是怎么做到的,面前的巨大气囊从上到下被划开了一条口子——灵翅如此厉害,我几乎有些后悔了。

我纵身上前,拉开口子,深吸一口气,正要跃入,只觉额上一紧、身子一轻,一个力量托举着我,双脚骤然离地,我……竟然“飞”了进去!

第209章 温柔

我置身在一个巨大的气囊里。

正中间一张平榻,平榻一侧,是一张方台,方台之上,放了一个暗绿色的碗状物。

空荡荡的气囊中,再无他物,除了——除了平榻上躺着的一个身穿红袍的人!

那人侧卧在平榻上,背对着我。一身红袍迤逦,腰肢纤细,一头深棕色的长发披散在榻上,艳丽,却又懒洋洋。

在这泛着冷冷的雪青色莹光的巨大气囊里,这榻上之人的明丽,与这周遭一切,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从苦寒之地的缝隙中,崩裂出来的一片云霞,流光溢彩,明艳四散。

“姐姐……”我哑声唤道,声音出人意料的小。

那榻上之人仿佛听到了动静,轻轻扭动颈脖、晃了晃脑袋,似乎想要转身看过来。

长发如瀑,在那人背上滑动、散开,露出一段莹润的、象牙白的后颈肌肤和——脑后一个细巧精致的金色圆环!

“姐姐!!”我嘶声长唤,纵身上前——这红袍、这象牙白的肌肤、这金色圆环,只能是画海!我再无分毫怀疑!

我奋力前冲,只听“咚”的一声,重重撞在什么东西上面!我来不及收脚,身子趔趄着飞了起来。

只听“咯咯嚓嚓”一阵不绝于耳的响动,平榻外侧、气囊的地面竟然开始涌动,只瞬间功夫,一头巨大的雪青色的蜘蛛像是从水面下浮起来一样,腥气汹汹、狰狞庞然出现在我面前!

魇君!

我“砰”一声掉落在魇君的脚边——果然是魇君,丝儿用匕首斩断了他一条腿,现在他只剩下七条腿。

魇君是从雪魇湖底浮上来的?还是他根本就埋伏在这气囊中、用了隐身或者变色的本事、到了关键时刻才赫然现身?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摊开了他的腿,将平榻、还有平榻上的画海拢在他的身侧,旁人根本近身不得!

——他可能从未离开过,一直以隐身的状态待在这巨大的气囊中、平榻侧,守护(囚禁)着姐姐!

平榻上那身穿红袍之人终于坐起身、转过脸,面对着我。

眼波粼粼、如珠如玉,浓黑的眉毛配着她象牙白的皮肤,仿佛刚刚从一个潮湿的梦中醒来,有一种湿答答的美——姐姐!是我的姐姐!终于再次见到你!终于看到你安然无恙!幸甚,幸甚!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心中一松,只觉背上轰然一层冷汗,骤然间像是被抽筋扒骨一般,瘫软下去。

“又是你这个独眼……怎么?是那个必死无疑的小丝儿将眼睛给了你?”魇君一双红阴阴的眼睛,毒毒地瞪着我,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冷笑连连道:“你已经杀了我一个得力助手,现在又硬是要送上门来,那我只能将你碾碎、撒入雪魇湖底,以遂了你的心意!”

“杀了一个得力助手”?是了,在那魇君的洞穴中,我们确实干掉了一个魇君的复制品。

我耳中听着魇君的恶毒之言,眼睛却一直盯在姐姐的脸上,只见她仰脸看看魇君,又看看我,眼中尽是温柔懵懂,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姐姐!画海!我……我来救你离开这里!”我爬起来,冲着画海扬声大叫,努力将眼神跟她的眼神对接。姐姐她,一定是受惊过度,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所以她看我的神情有几分陌生的天真柔和。

“我是美意!姐姐你看着我!”我跳起来,朝着平榻上的画海冲了过去。

魇君伸腿一掸,将我弹飞,回头望着榻上坐起的画海,腥气四溢的声音带着一股无法克制的激动和狂喜:“你……你醒了?!”

我看着眼前一幕,心中如坠大石,骨碌碌朝山崖滚落,胸腔中一无所剩,只余凛冽的寒风,将我吹得站立不稳。

画海的眼神,魇君的语气……我知道一定是有些事情发生了。

一阵急怒攻心,那坠下的大石仿佛突然调转了方向,自下而上,重重锤在我的胸口:神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灵翅!”我高声唤道,正要给出明确指示,只见眼前青光一闪,雪青色的巨大蜘蛛腾空而起,腥风卷过,雪片叠叠,纷纷而下,编织成一件莹莹雪色的长袍,覆盖在一个少年的肩头——魇君,他幻成了人身,高大挺拔,立在平榻之侧。

我戛然收声,看着魇君伸出手臂,将手轻轻搭在画海肩头。

“魇君……那是我姐姐,你待如何?”我控制着声量,一边说,一边缓缓向平榻靠近。

魇君倏然回头,淡蓝色的面孔,英俊明媚,却又怒气冲冲,只是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亮得摄人心魄——太亮了,将他的面孔、他的人,都虚化了,只剩下一对诡异的红灯笼,在乌茫茫的鬼故事里坚持不懈地燃点着。

此刻的魇君,看上去,从未有过的英俊,却也从未有过的疯魔。

我忍不住伸手抚额,灵翅镌刻在我的额头正中,炽热隐隐。我知道你待在我的额间正中,但我还是想要确认一下,灵翅,你在,并且随时候命。我需要你,因为我知道,事情不会像我想的那么简单——看到我,姐姐的神情竟如此陌生!

魇君的眼神在我的额间停留了一瞬,冷气森森道:“你的姐姐?谁说这是你的姐姐?!”

“魇君,你听我说,那些被你囚禁的人们已统统逃离此地,你……你放了我姐姐,我们即刻离开,只要你从此再不将人掳来、囚禁,你自安然待在你的雪魇宫中、或者雪魇湖底,你随意,我们再无任何交集。你若不允,那我们……我们就要……”我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如何才能不激怒他、带走姐姐、全身而退?

“嗤!”魇君阴声冷笑,不以为意,转头对着平榻上的姐姐轻声问道:“你感觉可好?胸口可闷?我……我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看着魇君放在姐姐肩头的手,一只淡蓝色清瘦的手掌,激动得摊开又攥紧、攥紧又摊开,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魇君对姐姐,如此在意,如此——温柔!

姐姐仰头望着魇君,柔和的眼神中悲喜交集,亦带了一些不能置信的惊诧之意。

她伸手抚在胸口处,微微垂头,似乎在体会“胸口闷否”,然后,她抬起头,望着魇君,轻轻摇了摇头。

我死死盯着面前的两人,他们的周身仿佛隐隐流动着一种温和亲切的气息,如同是旧日相识,久别重逢,彼此的面孔上都镀了一层淡淡的欣喜和感动。

但在我看来,这是噩梦。

这是鬼故事。

姐姐被魇在梦中,无法上前与我相认。

“姐姐!醒过来!我是美意!哥哥还在外面等你!夫人亦在等你回去!你别忘了,你是血族的候选新君、是血族未来的王!”我一叠声尖叫道,不管不顾,只求将姐姐唤醒。

“丝儿!蛛儿!我这会儿可没功夫奉陪这聒噪之人,将她拖入湖底、坠上大石,永不浮起!”魇君恶狠狠道。

魇君一边说,一边拍动手掌,只见他声音未落、掌声未歇,就见两只雪青色的蜘蛛从地面上涌出、窜起,幻身成两个少年,一左一右,欺身过来,将我架在中间——那两只复制出来、从魇君的洞穴中遁身的“丝儿”和“蛛儿”再次现身。

“啊——”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呼,又惊又喜。

是姐姐的声音!

我定睛望向平榻上的画海,只见她忽一下站起身,低头打量着自己,然后缓缓抬头,望着面前的魇君,柔和的眼中仿佛漾着两汪星光,不知是泪还是惊喜萃取出来的光彩。

“恨夏……”画海轻声道:“你救了我,还让我梦想成真了。”

我盯着她的脸,亲眼看到她在张嘴说话的时候,有一只小鸟扑棱棱飞出了她的口腔。

那小鸟,是红色的。

第210章 兄弟

“灵翅!快拦住那只红色小鸟!!”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利到完全失真,像一根绷到极限的金属做成的弦,被紧张、惊恐、乍见之下的惊喜交集拨动得铮铮有声。

魇君低声吼着,伸长胳膊,淡蓝色痉挛的手指划过我眼前。

你是蜘蛛又能怎样?你再快,能快得过一束光?!

一束紫光犹如一柄光剑,从我的额头正中刺出,不及眨眼,光剑已贴到了那只红色小鸟的羽翼。

“莫要伤它!带回给我!”我急声叫道。

光剑顶端瞬间变得柔韧,剑尖一弯,轻轻一个弧度,将红色小鸟卷进了剑中。光束带着小鸟,倏然回撤,不等它回到额间,我挣开左右两边的“丝儿”和“蛛儿”,伸手一捧,红色小鸟坠入我的手心。

我一手攥住小鸟,另一只手抚额,额头隐隐炽热。

“灵翅,辛苦!”我低声致谢。

身边的丝儿和蛛儿不禁发出艳羡的低叹。

魇君扑了个空,侧身,瞪着我,仿佛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你……”他刚一出声,只听“通”的一声,站在平榻旁边的画海又坐回榻上,一张象牙白洁净的面孔变得透明。

“你、你怎么样?”魇君蹲下身,与画海齐平,注视着姐姐,声音里掩不住的惊恐。

我看到他一只手扶在平榻边沿,手背紧绷,手指扭曲,几乎要生生嵌进平榻里去。

我的手心触碰着红色小鸟的羽毛,那么真实——我终于拿回了忘言的丹丸,忘言有救了!至于如何将这“小鸟”变身成丹丸……总会有办法的!

我用手指轻轻拂了拂小鸟的羽毛,小心翼翼将它揣进怀里,将身边的“丝儿”和“蛛儿”一推,朝魇君和平榻上的姐姐走去。

两只复制出来的雪魇蛛等不到魇君新的指令,站在身后,不敢轻举妄动。

魇君蹲着,回转身,抬起脸,望着我。望望我的额间,又望望我的眼睛。

天哪,这还是那个凶恶暴戾的魇君吗?

他一脸的愁苦哀恳之色,一双红滟滟的眼睛,仿佛燃到尽头的灰烬,红仍是红,但蒙了一层灰白的尘,即将成粉。

“我不杀你,你就留在这雪魇湖底自生自灭吧,”我将眼光调开,不想看到瞬间这般颓丧的魇君,也不想丝毫动了恻隐之心,沉声道:“让开,我要带走我的姐姐!”

魇君直起身,一只手撑在平榻上,将画海挡在身后,眼光钉在我的脸上,口齿狂热、滔滔不绝:“她早就不是你的姐姐了!她已经是一只雪魇蛛了!她哪里都不会去!她属于这里!请你将那只红色的小鸟还给我!还给我!我努力了这么久!我要复活她!我要让她活着!活着!快还给我……还给我……”

魇君一边说,一边伸出他余下的三条胳膊——是的,当魇君这只雪魇蛛幻身成人的时候,他有四条胳膊——向我张牙舞爪着,似乎想要撕开我的衣襟,将我怀里的红色小鸟再抢夺回去。

灵翅在额间一阵发烫,嘶嘶有声,已经跃跃欲试,等待我的指令。

“恨夏,”画海在魇君身后微微侧身,露出她光洁的脸颊,只是那如同珠玉般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层尘,只听她轻声道:“莫非你是借了这位少女的姐姐的肉身?何必呢?还给她吧。”

我心中巨震,生生呆住。

这人除了外貌与姐姐一模一样,但眼神、语气、说话神态,透着一股温和、英气,仿佛一个乔装的英俊少年,确与姐姐大不相同!

难道这人真的不是画海?

那姐姐去了哪里?

魇君到底对姐姐做了什么?!

“还给她?”魇君嘶声怪叫:“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来,我铸造魇宫、挖掘魇湖;千方百计将人掳进宫中、予以囚禁;揣摩着你的喜好,层层筛选;取下他们的器官,又怕罪孽深重,只得消耗雪魇滴为他们再造器官、缝补回去——我硬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个中高手!我将那些囚禁的少年带进湖底的气囊里,剖开他们的心房,只为了将你的雪魇滴日夜滋养;我没日没夜在这雪魇湖中,将筛取的器官进行拼凑、重组,只为了再造一个活生生的人体、以配得上你的复活!到最后,我终于为你找来一个完美的人选,她的眼睛、她的体态,没有一处不合适!根本不需要拼凑,就她一个就已经足够!你看不到你自己现在的样子,这一定是你想要的!你一直想要的!可是,现在,你跟我说‘何必呢?还给她吧!’”

“我怎么可能丢手、怎么可能放弃!”魇君面目狰狞,恨意汹汹:“你知道吗,上天也知道对我们不起,甚至将这个完美的人选设定成……这个少女,她、她并不是人类!她是一个血族!一个可以生生世世活下去的血族!”

魇君的声音犹如一串一串的滚雷,轰隆隆在我的头顶,一个炸开,另一个又来,滚滚不息,那奔腾的气浪将我连根拔起,然后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答案就在这里。

答案竟是这样!

为了复活这个“人”、这个只剩下一颗雪魇滴的蜘蛛,魇君彻底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恶魔!

我欺身而上,一把揪住蹲在平榻前的魇君,提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的声音,滚烫得吓人:“你这个疯子!你对我姐姐做了什么!把她还给我!”

魇君嘴角一抹阴冷的笑,陡然伸手,探到我的胸前——他要干什么?

他要从我怀中将红色小鸟抢回去!

我闪身避开,正要呼召灵翅,只见魇君身后伸出一只手,一只洁净的纤纤素手,死死拉住了魇君探到我面前的手。是画海!

是画海吗?

还是披着画海皮囊的一只雪魇蛛?

“你竟然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很感动,但,也甚是惶恐,我当初为了救你,死在人类的手中,皆是命数,何须为了我逆天改命?仅仅为了我一人的命,让这么多人忍受如此酷炼折磨,实在不是我本意……”画海牢牢拉着魇君的手臂,不慌不忙地说,气度温和,柔韧坚定。

这不是我姐姐。

“哥,放手吧……”画海声音沉沉,语音袅袅。

哥?

这个披着画海皮囊的人竟然唤魇君为“哥”?

难道他们不是——倾心相爱的伴侣?

“嗅蔷!不可能,我绝不可能放手!”魇君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掏出来的,带着热滚滚的血肉和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欠你太多,当初你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魇君之位让给我;我雪魇蛛被人类和血族围剿之时,你为了救我,魂飞魄散,只剩下一颗雪魇滴!别说是将人囚禁、肢解、剖开心房,只要能将你复活、重见天日,纵使取走我性命、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哥,”画海、不、应该是嗅蔷,面色舒朗,眼神宁静,对着魇君轻声道:“你知我一向对权势杀伐没有兴趣,那些年,若不是在你的庇佑之下,我怎么可能有那样一段日子的浮生偷闲?雪魇蛛,没了我,无妨,没了你,不行,我替你挡身殒命,是我清醒的选择,你何须自责?我早已魂飞魄散,怎料想你护着我的雪魇滴,不肯放下执念,哥,放手吧,让我的雪魇滴随风散去……让我安息。”

“不可能!不可能!”魇君的声音变得狂躁:“你怎么可以没有一点生的念想!你……你等着我,待我寻一面镜子……不用!就用雪魇湖的湖面映照一下,你就知道你看上去有多美、多明丽照人!多少年来,我终于可以完成你的心愿!而且你会永远年轻、永远不死!就算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不会死!你尽可以活在这世上,享受世间的富贵荣华!”

“哥!”嗅蔷轻声唤道,气息奄奄:“你为什么还看不明白呢,一切的富贵荣华不过烟云,生于世间,烦恼多苦,一朝放手,解脱为乐。哥哥,你我兄弟一场,相伴相行,嗅蔷很是知足……无论如何,将这皮囊还给那个少女,你我兄弟情深,又怎么忍心看他人姊妹分离?”

“我偏不!”魇君抓狂,突然将他的四条胳膊向我缠卷过来,嘴里嗬嗬有声:“我偏要逆天改命!不分离就不分离!我让这个少女永远留在雪魇湖里陪你!”

第211章 冷血

他扬起四条胳膊的一瞬间,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摊平了手掌,从手指尖喷吐出数条丝线,就像他曾经对我做过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喷射而出的丝线不是泛着淡淡蓝光的白色,而是阴恻恻的蓝。

魇君啊魇君,我早料到你会随时发难,清晰的指令已埋伏在嘴边。

不等他话音落下,我身子一偏,扬声命令道:“灵翅!速速送我到姐姐身边!”

这个命令我是在脑海中盘旋过的:如果魇君出手,我是让灵翅将姐姐带过来,还是我自己过去她身边?

我最终选择了后一个方案。

原因是:一、省时。灵翅光束从我额间出发、卷起姐姐、带回我身边和灵翅直接将我带到姐姐身边,当然是后者更加省时。二、平榻另一侧的方台上放置的那个暗绿色的碗,我得过去确认一下碗里的东西(当初谈冰的心脏被放进了碗里)。

不过这样一来,我就会离魇君更近了,只怕救不了姐姐,连自己也被魇君钳制——随机应变吧,当务之急是要去到姐姐身边,伺机将她带离此地。

但愿我没有高估灵翅。

果然,灵翅没有让我失望。

自己下的命令,声音犹在耳边,只觉面颊上一阵劲风刮过,额间像是生出一枚巨大的翅膀,一个扑闪,就将我凌空带起,越过魇君的头顶,带到了姐姐的身边。

我眼疾手快,伸手一把将姐姐扯住,带着她跃了起来,落在了平榻的另一侧。

同时听到“嗤!嗤!”声响,然后就是两声痛苦的惊叫。

我回头一看,原来从魇君指尖喷射而出的蛛丝,因为我的闪避,而魇君又来不及收回,尽数缠绕在了方才站在我身后的“丝儿”和“蛛儿”的身上。

只见那蛛丝甫一沾身,二人连声惊叫,脸上露出痛苦惊恐的表情。

一股黑气罩上了二人面颊,一缕缕阴凄凄的灰暗色的烟雾从二人身上溢了出来。

魇君的蛛丝有毒!

“魇君,救命!”那复制的“蛛儿”强忍着痛苦,向魇君求恳道。而复制的“丝儿”,已经痛苦难忍,不顾一切地哀嚎起来。

若不是我早有准备、命灵翅将我带起,现在哀嚎的就是我了。

魇君不为所动,冷哼一声,转身朝向一榻之隔的姐姐和我。

“魇君——”“蛛”“丝”二人异口同声,瞬间化作两只蜘蛛,扑簌簌朝着魇君爬了过来,非常迅速。

他们雪蓝色的身躯泛着暗幽幽的光——剧毒之光。

魇君此刻的脸正面对着我们,我看到他艳美的脸上,阴沉沉的,听到二人唤他,脸上升腾起一股掩饰不住的嫌恶之情。

只见他头都没回,袖子一甩,我根本看都没看清楚,只见一束蛛丝从天而降,仿佛长了眼睛,直奔“蛛”“丝”两只蜘蛛,将他们牢牢捆缚在一起!

两只蜘蛛,十六条腿,犬齿交错,又是痛苦又是愤怒,发出咒怨的声音。

“给我住!嘴!”魇君恼怒,一字一顿低声道:“先一边去!待我收拾了这个人类小丫头,再给你们解毒不迟!”

捆在一起的两只蜘蛛拼命朝着魇君的方向挪动过来,身上的颜色更沉了,只听其中一个蜘蛛说,听上去是“蛛儿”的声音:“还请魇君先为我们解毒……只怕我们撑不到那个时候……”

“撑不到就撑不到!死了就死了!不过是复制的东西,有什么可惜的!”魇君阴冷的声音,如同毒蛇绕颈。

“复制?!”两只蜘蛛叫道,又惊又恐。

“是的,复制!”魇君回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听得出他声音里的冷意和轻蔑:“我怎么可能消耗自己的雪魇滴为你们解毒?死了就死了,大不了我再复制几只供我差遣,只要记得复制时拔了他们的舌头,以免聒噪惹人心烦!”

两只蜘蛛顿住了。

袅袅的暗黑色的烟雾从他们被迫交错相拥的身体上散了出来。

他俩没有说话。

魇君,你对自己的兄弟如此执念、如此情深义重,却对这两只小蜘蛛如此残忍、如此冷血!若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一人所为!

“魇君……我们不是雪魇蛛,而只是‘供你差遣’的复制品?”“蛛儿”忍着剧毒的痛苦,颤声问。

“是的!是的!滚到一边去,从我眼前消失!”魇君暴躁,低声吼道,淡蓝色的面孔变得扭曲。

“我明白了,你明白了吗?”“蛛儿”问另一只蜘蛛。

“明白什么……”另一只蜘蛛吸着声音说,显见得已是痛苦至极。

“原来刚才在魇君的洞府中,被那些家伙杀掉的是真正的魇君,现在我们面前这个才是个‘复制品’!”“蛛儿”的声音开始变得冷静。

“我……我不明白……”另一只蜘蛛,即复制的“丝儿”颤抖着声音道。

“魇君一向神出鬼没,他还告诉我们他能‘死而再生’,其实都是这个‘复制’的家伙搞的鬼,他借人之手将真正的魇君杀掉,就是为了他这个冒牌货独占雪魇宫!真正的魇君怎么可能与其他族类相交?人类,也不过是魇君用来成事的工具,可你看这个‘魇君’,将人类带入雪魇湖中、奉为上宾,既不切割,亦不斩杀,他怎么可能不是‘复制’出来的?我们才是真正的雪魇蛛!被杀掉的才是真正的魇君!”“蛛儿”的声音低下去,但仍然清晰可闻。

“滚!死一边去!”魇君的脸上腾起一阵黑气,咬牙沉声,向着两只蜘蛛挥出了身子一侧的两条胳膊。

只见两只蜘蛛仿佛商量好了,突然抱团奋力纵身,迎着魇君而上,两张口、十六条腿,同时死死地咬(钳)住了魇君挥过来的一只手!

魇君“哎”的一声轻叫,顺势一甩——竟然并未将两只小蜘蛛从手上甩脱下去。

两只蜘蛛像是豁出命去,死死咬住魇君的手,不松口。

魇君大怒,呲出一对巨大的牙齿,同时伸出另一侧的一只手,拽住咬在手背上的两只蜘蛛,奋力一扯,将他们两个拽了下来!

魇君扬手,似乎要将手中的两只蜘蛛狠狠掼在地上,顿了一下,他停住了。

他看着手里的蜘蛛,冷着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你们是我复制出来的作品,怎么可能摔死你们?岂不是太便宜了!我要把你们嚼碎了,吞进肚子里,让你们知道,谁是本真、谁是复制品!谁才是你们真正的主人!谁才有资格决定你们的命运!”

“当然是你啊,亲爱的魇君。”他手里的蜘蛛,其中的一只,“蛛儿”,颤着声音,但声音里却带了一丝笑意:“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们是复制品,洞府里被杀死的魇君也是复制品,只有你,才是本真、是真正的魇君,因为,这世间再没有谁比你更无情、更冷血、更残忍!数年的恶毒和恨意,才能成就你这样一只‘真正’的雪魇蛛‘至尊魇君’吧!”

魇君无声冷笑,将手中的蜘蛛送向嘴边。

这是两只中了剧毒的蜘蛛,魇君要咀嚼、吞下他们?难打他不怕中毒吗——来自魇君自身的毒素,他当然不怕。

“我们是复制品,那又怎样?”“丝儿”的声音,死亡在即,他仿佛突然有了勇气:“你复制了我们,可是我们有了自己的生命!如何生,我们决定不了,如何死,我们自己做决定!”

“丝儿”的声音戛然而止,我看到魇君的手停住了,两只蜘蛛,不知做了什么,在他的手里化成一抹烟尘。

“恨夏!你的手……”站在我身边的画海突然出声。

第212章 交易

魇君的手?

他一只手举着,手指间的两只蜘蛛已袅袅成烟。

我的眼光迅速朝魇君另外那只被两只蜘蛛咬过的手看了过去。

那只手已经完全黑掉了,仿佛有一簇暗黑的火焰卷过了魇君的手指、手掌,朝着他的手腕气势汹汹地蔓延。所到之处,一切皆化为灰烬!

“他们……他们咬我……对我使了阴招!”魇君的声音里,禁不住的慌乱。

我想起蛛儿曾经对我说过:“每一只雪魇蛛的血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每一只雪魇蛛的血,对他的同类来说,都是克星。”我也亲眼看到龙戒用蘸了丝儿血渍的匕首斩断了魇君的魇丝;我甚至清楚地记得,蛛儿用丝儿的雪魇滴熔开了雪墙,当时的雪墙就像此刻魇君的手和臂膀,瞬间就被熔没了!

一定是那两只蜘蛛在撕咬魇君的时候,将他们的血液融合着毒素,注入了魇君的体内——两只复制的蜘蛛,在决意报复的时候,竟然也如此厉害!

“嗅蔷,救我!”这下轮到魇君对我身边的画海出声求恳。

画海不知怎的,气喘吁吁,身形摇晃,却像是无力挪动一样。

我忍不住伸手将她扶住。

“快斩断你那条胳膊!”画海竭力道,声音听上去却甚是微弱。

“我……我知道,但我下不去手!”魇君低头看着一路飙升而上的黑暗“火焰”——他的手掌、手腕和连着手腕的上臂,已被吞噬不见,夺命的“火焰”,眼见已越过手肘,向上疯窜!

“动手!”画海声音低弱,但很清晰,透着坚定——姐姐躯壳里的这个嗅蔷,他的决断力并不比他的兄长差。

魇君的身体开始抖动,他还在犹豫!

我突然想起在雪厅中,当蛛儿决意为我们打开雪厅的穹顶、释放被囚禁的众人时,他爬上去,将一条腿抵在穹顶上,身子一侧,腿从中间断开,他就用流出的血在穹顶上作画。当时的他,离我太远,无法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无法揣测他是否有诸多挣扎,但,仅从他的身体语言看,当时的他,没有任何的犹疑!

一只小小的、整日里伏低做小的蜘蛛尚且如此!

魇君,却在壮士断腕、以救性命的关键时刻,无法对自己下手!

我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哥!快动手啊!”画海——确切说,应该是嗅蔷,嘶哑着声音,听得出来心急如焚。

“我已经失去了一条腿,我……我不能再失去一条!”魇君骤然崩溃,声音里带着哭腔。

哭腔?

我没听错吧?

去你的吧!

你的杀伐决断呢?你的狠毒阴冷呢?原来都是对别人的,轮到自己,恐怕被指甲盖擦一下都会忍无可忍吧!

我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笑!

魇君,你是不是快被吓尿了?

就你这样一个怂货,竟然将那么多人囚禁、折磨、肢解、割取!太可笑!太懦弱!太不值得!我恨不能将红蓝二龙唤回,让他们将带走的那些可怜的人们再带回来,让他们亲眼看看这个怂货被自己亲手复制的蜘蛛咬过之后,是如何一点一点被吞噬得毛都不剩!

“那你失去的就是你的命……”画海的声音沉了下去,暗哑无光。

“我……我说过我不怕死,我只怕我再无能力好好照应你……”魇君那红滟滟的眼睛里再无狠辣,看上去充满了委屈、害怕和担心,像一个对弟弟饱含情意的兄长。

我盯着他的眼,有盈盈水光在他眼中闪过——难道他哭了?

我心中一阵说不出的感觉。那一瞬间,我忍不住想到了哥哥和我,还有我和姐姐。

怎么了,美意?你动了恻隐之心?

当他用尽方法折磨那些被囚禁的人、为了得到最可怕的噩梦;当他用那一柜子冷冰冰的器具割下他们的器官、用锋利的魇丝划开他们的胸膛、取出他们的心脏;那时候,他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他的眼中会不会满含泪水?

不会!那时候的他,脸上一定是这世上最阴森恐怖的魔鬼的模样。

当我闭目沉睡、耳朵大开的时候,哥哥就念书给我听:“推己及人。”他告诉我“要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魇君,你如此爱惜自己、爱自己的弟弟胜过自己的生命,难道你从来没想过那些成百上千的人亦是肉身、亦是别人的兄弟姊妹!你对自己的断臂都下不去手,你怎么能在别人健康完整的身躯上切割拼凑?!

我的心中渐渐冷却,再无波澜。

黑暗的“火焰”已卷到了魇君的腋下。

我冷静地看着面前的魇君,眼睛眨都不眨,呼吸平顺,心如磐石。

“我们做个交易。”画海的身子突然朝我的方向倾斜了一下,声音里带着喘息。

“姐姐!你要搞清楚你是我姐姐!是画海!你不是嗅蔷!快清醒过来!”我低声嚷道。

“我是嗅蔷,我是魇君的弟弟……”画海的身体摇摇欲坠。

“听我说,我要做的交易就是……就是只要你肯瞬间斩下魇君的那条臂膀、留他一命,我就剖开胸膛,将我的雪魇滴取出,以保你姐姐性命……否则,等到我的雪魇滴将你姐姐的心脏完全吞噬,你姐姐就再无可能存于这世间,你姐姐的皮囊……将永远属于我这只雪魇蛛。”

姐姐的……心脏?

我扭头朝身边方台上那只暗绿色的碗看了过去。

碗中有水,水中无物!

难道这碗里不应该放置着姐姐的心脏才对吗?就像谈冰噩梦中经历过的那样,心脏被取出,放入碗里,而碗里的雪魇滴被放入胸膛,用活生生的心房来滋养!

“我姐姐的心脏在哪里?!”有火从我的舌头上窜了出来。

嗅蔷伸手轻轻拍了拍胸膛,姐姐的胸膛,低声道:“在这里,同我的雪魇滴在一起。我哥哥为了将我复活,用尽了一切方法,但看样子都失败了。他最终选择了用一具完整的人身——就是你姐姐——将我复活,他划开你姐姐的胸膛,说:‘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经过无数个心房的‘心养’,你的雪魇滴已经足够强大,我将雪魇滴放入这个少女的心房,让它跟这个少女的心脏一起跳动,它一定能将这颗心脏渐渐吞噬,待到她的心脏被吞噬殆尽,你就会获得重生。’请你相信我,如果你现在还不动手,你姐姐的心脏就所剩无几了,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

我的脑子轰一下就炸了:我凭什么跟你做交易?!魇君是死是活、化成烟尘关我屁事!现在我就剖开你的胸膛,将雪魇滴取出,碎成千块万块,看你们如何再害人!

“灵翅!”我高声唤道。

嗅蔷身子向后一个趔趄,伸出手,将手掌对准自己的胸膛,喘息道:“看你的神情我知道你要拒绝,没关系,你可以试一下、赌一把,看看是你的额间那枚紫色的翅膀快,还是我的手掌比较快……当我的手掌落下的时候,你姐姐这具娇嫩的胸膛里的心脏和我的雪魇滴就会裂成碎片,并且混淆在一起,就算不死,亦是一个怪物了……”

“灵翅!卸下魇君那条中毒的胳膊!确保毒液不再蔓延!”我大声、清晰下了命令。

魇君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瞪着我,又转眼望着我身旁的嗅蔷,脸上的神情霎时间柔和了许多。

我以为他要挣扎,要闪躲,但,他什么也没做。但也没再看我,只是安静地看着嗅蔷,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无奈的感伤。

紫色的光束没有片刻的迟疑,朝着魇君直劈而下,又准又狠,干脆利落,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一股血雾从魇君的肩头喷溅而出,魇君那条被咬过的胳膊应声而落,已经不是一条完整的胳膊了,只剩了一截大臂,滚落在地上。

魇君眉头没皱,对地上的东西看都没看一眼,伸出手掌捂住伤口——看样子,他既不是怕痛,也不是胆小,他只是无法对自己痛下狠手。

“好了,该你履行承诺了……”我说,一边转头,一边看向身边的嗅蔷。

我的眼光扑了个空。

第213章 原点

嗅蔷不在我身边!

我如遭捶击,倏然回身,望向魇君。

画海那娇怯怯的身子正被魇君手中窜出的魇丝缚住,像一片纸鸢,堪堪落在了魇君的身边。

我竟然如此大意!

我道行太浅,信了这兄弟二人!

正是在我的眼光追随着滚落在地上的那截魇君大臂的时候,魇君就出手了吧。魇君用了障眼法,我没发现他喷射出来的魇丝;二人又是兄弟,配合甚是默契,一直到我转头对嗅蔷说话的时候,我都没听到任何动静!

在我盯着魇君伸手捂住伤口的时候,想必嗅蔷正跃过我的头顶!

“灵翅!”我怒气勃发,厉声道:“给我拿下他们两个,莫要伤我姐姐身躯!”

“且慢。”嗅蔷出声喝止。声音是姐姐的声音,但我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姐姐了。

“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嗅蔷脚步踉跄,伸手挣开缠在身上的魇丝,朝着魇君轻声质问。

装。还在装。继续装。

魇君伸手扶住嗅蔷,嗅蔷一把将他推开。

嗅蔷转身面对我,如珠如玉的一双眼睛(那是我姐姐的眼睛!)怔怔望着我,抬手指着我,声音在打颤:“想生不让生,硬是要让人姊妹分离!”转头又对着魇君道:“想死不让死,哥哥,可否让我彻底安息?!”

“嗅蔷……”魇君对着自己的弟弟,重重喘气,那张英俊的脸罩上了一层灰蓝色,像困身在森林深处的一片沼泽里,除了绝望地窒息,无处可去。

“我不能让你死……不能让你死!这么多年来,我将一切做尽、尝试一切可能,都是为了这个念想:复活你!陪伴你!补偿你!”魇君双眼通红,鼻翼扇动,声音越提越高、越来越尖:“你永远是这样,魇君的位子你不感兴趣、富贵荣华你不看在眼里,到如今,连命你都可以随手抛弃!你永远活得如此洒脱!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吭哧吭哧做尽一切努力,鬼不鬼妖不妖,你一句‘彻底安息’,让我这些年的一切谋划都化为灰烟!你……你……”

“哥哥,对不起,让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自己的轨迹。”嗅蔷轻声道,微弱的声音里透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啊——”魇君发出一声哀嚎,双肩内扣,身子矮了下去,仿佛站在大厦将倾的厅里,再也无法承受四面八方的压力。

“喂!”嗅蔷看着我,唤道。

“我们的交易现在就履行。”嗅蔷一边说,一边伸手扯开身上红袍的衣襟,露出象牙白的肩头和半边胸脯。

我没料到他竟这般说做就做、毫无迟疑!

骤然看到姐姐那洁白的肩头,我心中突的一跳,竟不知该盯着看,还是将眼光避开。

“一切都还来得及。”嗅蔷说着,嘴角浮起一抹怪异的笑——我认识画海十六年,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笑意。这是嗅蔷在笑。

我定定神,望向姐姐的胸脯。

只见那胸部之上,有一个浅浅的十字痕迹。

嗅蔷不再说话,伸出纤长的手指,从十字痕迹上重重、缓缓地划过。

那是新伤,是魇君不久之前用锋利的魇丝划开、放入雪魇滴、然后又用魇丝缝补上的一个伤口。一定是这样的。

我看着姐姐的胸膛在我眼前缓缓绽开,就像谈冰叙述的那个噩梦一样:“胸口绽放,像一朵四瓣的花”。

我再勇敢、再无畏,也实在没有勇气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继续看下去!

当嗅蔷将手伸进胸腔里的心房,我别开脸,闭了闭眼。

待我睁开眼、再次面对嗅蔷,出现在我面前的应该是画海了。

只见姐姐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托着一颗染红了的雪魇滴。

“美意……”画海面如白纸,发出的声音如同风声翻过书页,沙沙有声,悄声悄气。有血渍从她捂住胸口的指缝中渗了出来。

“嗷——”魇君发出动物般的低嚎——我差点忘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动物——猛一下昂头,朝着姐姐伸出手臂。

“魇君!住手!”我扬声道:“你若再敢碰我姐姐一下,我就即刻让你灰飞烟灭!”

“我……我要拿回嗅蔷的雪魇滴。”魇君呜隆隆地说着,嘴里像包着一串雷,只怕嘴再张大一点,就把自己都炸飞了。

“你站着莫动!待我将姐姐的胸口缝补好,再将雪魇滴交还于你。”我一边说,一边向姐姐走近。

“还给我!现在就还给我!”魇君突然发狂,张嘴,喊叫,雷炸了,他的脸看上去七扭八歪,像炸后的现场。

他想复活弟弟、给他一段新的生命,可惜弟弟并不领情。

他谋划了这么多、牺牲了这么多,到最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他的付出毫无价值。没有任何意义。

我看着他万念俱灰、面目全非的脸,不知是可恨还是可怜。

“姐姐,将你手里的东西还给他。”我对画海轻声道。我一边说,一边挨近了姐姐。

姐姐低头看着手中的雪魇滴,抬头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雪魇滴,每一个雪魇蛛生命的根本,是一滴至纯的魇蛛血。”我说。

“魇君将这颗雪魇滴埋进了我的胸腔里?”姐姐望望自己的胸口,又看了一眼手心里沾着血的雪魇滴。

“是的。”我说。

“魇君想干什么?”姐姐又问,声音平稳。

“他想借用你的身躯,复活自己的弟弟。这颗雪魇滴属于他弟弟。”

“雪魇蛛凶残成性,早该灭绝,这雪魇滴还给他做什么?何必留在这世间再害人。”姐姐口齿清晰,面色平静,完全没把站在她身边的魇君放在眼里。

“姐姐!”我唤了一声,捏了一把汗。他们站得那么近,魇君随时可能发难。

画海一手捂着胸口,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将握着雪魇滴的手渐渐攥起。

“姐姐小心!”我眼看着画海要当着魇君的面,将嗅蔷的雪魇滴毁掉,吓得叫了起来,一把将姐姐拽到了身后。

“姐姐,你莫要刺激魇君,先稳住他,我用灵翅将你的胸口补好!”我侧着脸,对身后的画海低声道。

“不用怕,他已经是个废物了。”画海在我耳边低语:“看他的眼睛便知,他的眼睛已经死了。”

我迎向魇君的脸,看向他的眼睛。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曾经滔滔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至少那是他活着的明据。此刻的魇君,眼睛盯着画海的手,红光黯然,眼神里有一种凶犷犷的悲哀——凶还是凶的,但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流动。

我承认,到这一刻,我才真的被打动了。

原来魇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将弟弟复活才是他生存下来的动力,这么多年,他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忘记了自己。当嗅蔷将生命弃如敝履,他的支柱在顷刻间倒塌,他的眼睛看上去,真的,死了。

“还给我……还给我……”魇君盯着姐姐的手,喃喃低语。

“姐姐,还给他吧,”我轻声道:“他既已万念俱灰,给不给他已没什么区别,就算给了他,这雪魇宫中人已跑光,他的那些使唤们也都死了,他再也无法掀起什么大浪,就让他和他弟弟的雪魇滴在这湖底自生自灭吧。”

姐姐低头,沉吟不语,抬头,眉头微蹙:“美意,我总觉得你太过心善,有一天是要吃亏的。”

话虽这么说,姐姐还是将手一扬,手里的雪魇滴朝着魇君抛了过去。

魇君不知是心伤神灭,还是断了一条胳膊的缘故,竟然没了之前的凶悍敏捷,伸长了手臂,竟没有将雪魇滴接住!

眼看雪魇滴就要坠落地上,魇君的袍底突然窜出一束蛛丝,将雪魇滴堪堪接住,送到了魇君的面前。

“姐姐,你面对着我,我用灵翅为你缝补伤口。”我伸手扳住画海的肩膀,将她面对我。

“美意……你的眼睛……”画海终于将眼神定在我的脸上,又想哭又想笑又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刚才握住雪魇滴的手,仿佛想将她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是姐姐不好,我……我竟然毁了你的一只眼睛!”画海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捂住了她自己的嘴,哽咽的哭声被挡在了她的手掌后面:“对不起,美意……我当时就想好了的,等我俩再次相见时,我就把我的眼换给你……纵使我瞎了,只要你还是好好的……”

“别傻了,姐姐,当时是我发了狂,你做的没错,”我笑着,轻声道,鼻子一阵发酸:“你看我这不好好的有一只左眼吗?”

“可为什么是红色的……像那雪魇蛛的眼睛一般……”姐姐疑惑。

“待我们离了这里,找个机会我好好从头告诉你。现在,拿开你的手,我们来看看灵翅的本事。”我说。

“灵翅,请你修补姐姐的胸膛!让她从此无恙!”我清清楚楚地命令道。

姐姐看着我的额头,眼神清亮,将手缓缓挪开。

“……嗅蔷,这一切都是命吗……我不服……我不服啊……”耳边传来魇君那压抑的饮泣声:“只要你肯活过来,我怎么都肯去做……可你不愿意活,你宁可死去……是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做了这么多……什么都没改变!这雪魇宫为你而建,这雪魇湖为你而挖……也许你说的对,‘彻底安息’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舍不得亲手毁了你的雪魇滴……把你安置在哪里好呢……哪里好呢……”

紫色的光束从姐姐的胸口袅袅收回,姐姐低头查看,轻轻拢上自己的衣襟,再抬头时,眼神晶亮,浓眉滟滟,整张脸被泉水濯过一般,眉目如画,光彩斐然。

我的眼神却禁不住朝一边的魇君望去。

“魇君!你干什么!!”

第214章 狂热

这家伙竟然一边低泣着一边无声无息地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魇君你要干什么?!雪魇滴已还你,你何须自裁!”我到底还是心中不忍,跨前一步,想要制止他。

“别过来!”魇君低喝一声,身子朝后退了一步。曾经淡蓝色的面孔变成了铅蓝色,脸上唯一生动的是那双粹红的眼睛,明亮中裹挟着悲哀,仿佛沉沉暮霭中不肯坠落的两颗夕阳,奋力地睁大,拼了命的挣扎,害怕沉入永夜,却仍然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他的胸膛已经被自己亲手剖开,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也许手指,也许魇丝,那不重要,但看得出来,他剖得很急,伤口并不整齐,使得他那轰然裂开的胸腔看上去像是一朵潦草的野花,随随便便就绽放了,辛辣的血液四处喷溅,泼洒、悍然,几乎把他周遭的空气都晕染得一片腥甜。

我听到极轻极轻的一个声音,一个从喉管深处滚动着发出来的声音。那是我姐姐画海在吞咽口水。

我总是忘记,姐姐她,早已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真正的血族。喷涌而出的热血会让她有反应,纵使面对的是一只雪魇蛛。

可为什么我脸颊两侧的口腔里也像是瞬间涨潮,有一种湿湿咸咸的味道?

我只是饿了。但现在,饿的不是时候——问题是自从苏醒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有不饿过!

“魇君,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那都跟我没关系。”我摇摇头,不再纠结“饥饱”这个问题,看着魇君敞开的胸膛,还有他一只手上托着的雪魇滴,他弟弟嗅蔷的雪魇滴,不知何时,已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恢复了雪青色水滴的样子。

我忆起丝儿死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抓住了他……请放他一马……他心中甚苦……”当时我在心中应允了他,不杀魇君,但之后,魇君那恶魔般的行径一点一点暴露出来,我知道不可能不杀他——如此罪恶深重,我如何饶他性命!

但,恶行已经发生,噩梦已经攫取,被囚禁的众人亦逃离出去,再不可能回到这里,让魇君用他“精湛”的“技艺”将切割的器官再置换回来。红色小鸟已掩入我怀中,姐姐尚算无恙,就站在我身边,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只要魇君答应从今往后再不伤人——嗅蔷一心求死,魇君应该再无动力——我并非一定要取他性命,若能让灵翅封了这雪魇宫,就让他在这雪魇湖底陪着弟弟的雪魇滴、直到死去,亦是一条出路。

我不想杀人。

我真的不想杀人。

我对魇君说:“我不杀你,但你必须答应我,再不干掳人、囚禁、切割、置换的勾当;再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会让灵翅封住雪魇宫的穹顶,从此以后,你就守着你弟弟的雪魇滴,再莫出现在这世间,这样,我就饶你不死……至于你一定要寻死,我也不拦着,只是待我和姐姐离开这里,你尽可随意,总之莫要自裁在我们面前!”

“哈哈!你知道吗?竟然给我找到一个极好极好的地方,来安置嗅蔷的雪魇滴!”魇君对我刚才说的一番话充耳不闻,仿佛就等着我说完闭嘴,他才好张口向我炫耀,只见他双眼放光、面有喜色,暮色四合的脸上竟像是有两团火烧云卷过。

“那就是我的胸膛!”魇君洋洋得意亮出底牌一样:“我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挖开我的胸膛,取出我的雪魇滴,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我的心房……”

“心房?难道你们雪魇蛛有心?”姐姐在我身边轻声冷笑。

“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尝试,割下无数个美好的器官,就想给嗅蔷拼凑出一个世间最最完美的复活之躯,”魇君根本不理会姐姐的话,只顾自说自话:“可是我失败了,那我……那我就直接将他的雪魇滴放入一个少女的心房……他竟然复活了!他看着自己崭新的样子,他该有多么惊喜!他会看着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不要他谢谢我,呵呵……可是……可是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想死!我……我怎么能让他死!我肯定不能让他死!就算是我死了,他也得活着!我这些年的煎熬、这些年的努力绝不能付诸东流!”魇君呼哧呼哧地说着,情绪开始亢奋,血,从他绽开的胸腔里汩汩地涌出来。

“偏执的疯子。”姐姐凑近我,低声说:“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他弟弟,还是为了他的念想不能落空。”

“魇君,那是你同你弟弟的事,我无意再听。你……好自为之。”我伸手拉住姐姐,只想即刻离开这里。

“不要走啊!”魇君冲着我扬了扬手里的雪魇滴,神情甚至有些狂热:“你不要亲眼看着我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我的心房中吗?嗅蔷他,将在我的身躯里复活过来,你会发现他是个善良、温和、独一无二的……”

“雪魇蛛。”姐姐冷然接口:“再‘善良’、‘温和’、‘独一无二’,也不过是一只凶残成性的雪魇蛛!”

一股狠辣之气在魇君的面上倏然而过,我心中一凛,转开话题:“魇君,你的身躯加上嗅蔷的雪魇滴,你们兄弟再不分离,这种复活方式倒暗合了你的心意。只是,你若取出自己的雪魇滴,你将如何存活?你怎知你弟弟会用你对待他的方式对待你、对待你的雪魇滴,将它悉心保存、以护你根本?”

“我的雪魇滴?只要嗅蔷复活、安好,我心意已了,何须存活于世?”魇君面色稍霁,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声音亦变得柔和:“所以让你暂留片刻,有事相托。待得嗅蔷的雪魇滴在我胸腔中安放、无恙,还请你将我的雪魇滴破碎掉,撒入这雪魇湖底就好。”

“你……”这下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兄弟情深,竟至于斯?

“可能我是恶人,”画海在我身边低声道:“反正我不相信,其中必有蹊跷。”

“魇君,你如此护弟,怎么忍心留他一人独活?”我轻声问道:“你数年煎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兄弟相逢,相携前行,怎么在这一时刻,要放弃了呢?”

“一具雪魇蛛的身躯,配一颗雪魇滴,若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我的胸腔,那就再无我的雪魇滴的容身之地,但是,一切都是我愿意。”魇君从容不迫地说。

我看了一眼姐姐,有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要不,试一试?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我想到了哥哥和我。若魇君和嗅蔷真的放下害人之心,让他们兄弟相伴,亦不算是一件坏事。

我望着魇君,冷静地说:“要不赌一把?如果你愿意的话。”

第215章 赌局

“美意!”姐姐低喝,声音里带着不满:“你的立场?”

“不赌,”魇君亦沉声道:“事已至此,我不会让嗅蔷有任何闪失。”

我望一眼姐姐,点点头,眼神沉着,希望她相信我。

姐姐轻叹一声,不再表示异议。

“你自己说过,强大的雪魇滴如果放入人类的心房,同人类的心脏在一起,会渐渐将人类的心脏吞噬,是这样吗?”我问魇君。

“是的,”魇君点头道:“我雪魇蛛有一种古老的‘心养’仪式,用人类的心房滋养雪魇蛛的雪魇滴,是复活一只雪魇蛛最重要的环节。但雪魇滴不能与心脏同置心房,它会将心脏吞噬,而我,其实也并不想让那些人因为失去心脏而死亡——我只是借用了他们的身躯和心房。”

(他没撒谎,之前蛛儿就是这么说的。而谈冰的噩梦也证实了,魇君最后仍然将她的心脏放回她的胸腔,她并未死去。)

“但最终你还是选择了将雪魇滴放入我姐姐的心房里,和她的心脏放在了一起!”我突然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

姐姐的心脏差一点就被吞噬,现在我却在为魇君、嗅蔷兄弟二人想办法让他们相守相依?怪不得姐姐怒问“我的立场”在哪里?

“为了嗅蔷的复活,我什么都干得出来。”魇君不以为意。

“你确定……永不再害人?”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应该是由你来确定吧,”魇君仿佛已经没什么耐心,一边将手伸进自己的胸腔,一边看着我说:“我现在就掏出我的雪魇滴,交给你,你将它砸碎、碾碎……随便你,然后撒入湖底,我自然永世不可能‘再害人’。”

“我说的‘赌一把’就是指你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你的胸腔,而无需掏出自己的雪魇滴,让两颗雪魇滴共存一身,然后听天由命。”我看着魇君,沉静地说。

魇君面色一愣,停住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说:“不行。‘心养’仪式只是说强大的雪魇滴可以吞噬掉人类的心脏,并无关于两颗雪魇滴如何在一个心房共处的叙述和讲解。”

他摇摇头,“我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说是‘赌一把’,结局应该只会有三种可能,”我盯着魇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一、嗅蔷吞噬你的,这刚好是你愿意的,你无话可说;二、你吞噬嗅蔷的,这说明天意如此,他不该活,你就莫再强求;三、你兄弟二人的雪魇滴共存一身,相伴不分,虽然相处模式古怪了些。这哪一种结局都胜过你彻底牺牲自己、撒入雪魇湖底沤肥来得好。你说呢?”

魇君愣愣地看着我,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替我着想?”魇君低声问。淡蓝色凝脂一般的面孔,湛红的眼睛,水汪汪的哀伤,确实很美,又带着滔滔的恨意,美得撼人心魄却又让人怕得无处躲藏。

“不是替你着想。”我伸手指指自己的左眼,眼眶里含着的是一颗雪魇蛛的红色眼珠。

“是替我自己。”我说:“这是丝儿的眼睛,他在死之前,把他的眼睛给了我。也许是我自私,或者是糊涂,我用雪魇蛛的这红色的眼睛望着你,居然无法下手杀了你。丝儿因救我而死,我答应过他,留你一命。而蛛儿,为了打开穹顶,救出众人,折断自己的腿,洒出自己的鲜血;为了带我们通过‘咀嚼之门’,硬是跃入蜘蛛嘴中、被生生嚼碎!我不能杀你,若你真的死了,这世间只剩下蛛儿一只雪魇蛛,他……他太可怜了。”

魇君不语,只是无声冷笑。

“就让你行尸走肉地活着,至少,对蛛儿来说,你还能折腾出一些动响。”我冷冷地说。

“我若存活,你就不怕你一旦离开,我再次掳人囚禁、杀伐四方,你又能奈我何?”魇君的声音里恢复了他惯有的阴毒。

“是吗?”我声音一提,扬声唤道:“灵翅!回答我,你可有本事将这雪魇宫、雪魇湖全然封锁、让魇君终生再无现身世间的可能?”

只觉额间猛的一热,紫色光速从我额头上窜了出去,朝着魇君直直劈了过去,刚一近身,光束骤然倾斜、打横,像一柄锋利的剑,横亘在魇君的颈脖处,紫色光线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失控,再往前一分,就要削断魇君的脖子,让他身首异处!

姐姐在身边轻轻“咦”了一声,又惊又喜又……总之很奇怪的一声轻呼,况味复杂。

魇君倒是个人物,看着我,眼睛不眨,身子不动。紫色光剑贴着他的下巴,似乎能听到“滋滋”的轻响——能发出这种声音,疼是一定疼的,但他面无表情,亦无闪躲,生生忍着。

我已经得到了灵翅的保证,唤了一声:“我知道了!”

紫色光束倏然收回。

“你到底是什么人?”魇君瓮声问道。

“我是美意,一个人类少女。”我朗声回答。

“你怎么可能……”魇君话说一半,剩下的吞进了肚里。

他放下准备伸进自己胸膛的手,抬起托着嗅蔷雪魇滴的手,将弟弟的雪魇滴送进了自己绽开的胸腔里。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半晌无语。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将自己绽开的胸腔缓缓合上,像是从秋雨的路面拈起一朵花瓣飘零的落英。

他抬起头,看着我,红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新崭崭的杀气。

我感到自己的左眼跳了一下。

他还是没说话,伸出另一只手,我看得分明,从他的手指尖窜出一根蛛丝,他就以丝当线,以指当针,将合拢的胸脯一针一针地缝上了。

“姐姐,我们离开这里。”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厌倦和冷意,扯住姐姐的袖袍,只想瞬间从这里消失。

我的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襟,感到一阵微微的暖意。我知道,红色小鸟正安然躺在我的怀里。

“怎么,美意,你甚至不想再多等片刻,看看你提议的这个赌局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是我?是嗅蔷?还是我们两个?”魇君森森地说。

我转脸望着姐姐,眼光穿透了姐姐的脸庞——因为我再也不想看到魇君的脸,永远不想——淡淡地说:“不想。你不过是一个永埋地下的噩梦。你是谁,与我何干?”

第216章 靠近

“灵翅,”我疲倦地唤道:“带我和姐姐离开这里、找到龙戒,回到雪魇宫去。”

“寄城呢?”画海的眼睛并不看我,好像一直紧紧盯着她面前的魇君,同时轻声问我。

我叹口气,“寄城带着两个被囚禁的姐妹在雪魇宫中搜寻,看是否还有没逃出去的人,我们现在去跟他们汇合。”

“逃出去?是魇君囚禁的人吗?”画海问,眼神若有所思,仍未看我——她的眼光一直没离开魇君。

“是,成百上千的人,但大部分已经被红蓝二龙救出去了。”我说。

姐姐终于调回了目光,面颊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上千?竟然有这么多?”

身旁的魇君轻声冷笑,听在耳朵里,凉飕飕的,像是一条滑溜溜的蛇,贴着耳廓缓缓爬过。

我仍然没有瞅魇君一眼,是的,他的阴毒从他的冷笑声中长出了触须,仿佛张大的蛇口里翻飞出来的蛇信,我总觉只要看他一眼,我就会被蛇信卷进他的嘴里去。

“有!而且个个生不如死……灵翅!”我提高了声音,这灵翅什么都好,就是听力不行,但凡我声音低沉些,它就无动于衷。

“美意啊美意……”魇君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古怪,不知是哭是笑还是恼,而且感觉声音在向我靠近。

我只觉背上的汗毛“刷!”一下,齐齐竖了起来,一种莫名其妙却又毛骨悚然的求生本能,让我一把拉住画海的胳膊,口中命令道:“灵翅!带我们离开这里!快!现在!”

话音未落,我已经拔地而起——灵翅打出一簇光束,将我和姐姐席卷其中,托着我们,将我们朝气囊外送了出去。

我和姐姐瞬间来到了气囊的囊膜面前,这灵翅,竟然没有事先将囊膜划开口子,我们怎么出去?难道硬撞上去?

(我突然想到刚才灵翅带我进来的时候,是先将巨大的气囊划开了一条口子,灵翅的紫光托着我‘飞’进来的,待我进来之后,并无大水瞬间涌入囊中,难道是灵翅或者魇君将气囊补上了?)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堪堪触上了我的后背,是蛛丝?手爪?还是魇君又幻身成蜘蛛、向我探过来的蜘蛛腿?

我不知道,也不肯回头,就从刚才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想回头、再也不想多看魇君一眼,我这会儿不杀他、留他性命,并不等于我永远不杀他!我不明白他还在搞三搞四搞什么,怎么就不肯消停一下?!

我没有回头,灵翅的光束亦没有闪躲,带着我和姐姐朝着囊膜撞了过去!

就在我的鼻尖马上就要碰到囊膜的一瞬间,眼前轰然洞开,气囊外、雪魇湖里的水“哗——”一下压将过来,我正要屏住呼吸,灵翅的光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劈成两半,一半仍然卷着我和姐姐,另一半在空中画圈,只见紫光闪过,生生在茫茫水中划出一管光的通道,将轰然而至的水流隔绝在外!

卷着我和姐姐的光束将我二人轻轻放下。

姐姐刚一站稳,就忍不住伸手碰触光道。她背对着我,仰着小巧美好的脑袋,金色的圆环从她那深棕色的长发上垂下来。光看背影,就是个娇俏明艳、贵气逼人的少女。

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一瞬间的恍惚,时光回到从前,在红蔷堡,我的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着她的背影,却无法吭声;她站在窗前,窗纱掩映,纤腰盈盈,总是在我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的当口,她会倏然回头,嫣然一笑,口齿娇柔:“哎——美意啊,我知道你醒着呢,赶紧起来吧。”

画海缓缓转身,回头望我。

我沉浸在回忆中,眼角湿润。

“美意……”我听到姐姐唤我。

“嗯?”我用力眨一下眼睛,将泪意抿了回去。

“你……竟有这般本事了?”姐姐轻声叹道,像是赞叹又像是叹息。

“不是我,是它。”我指指额间灵翅。

姐姐抬眼注视着我的额头,象牙白纯净的面颊上没有表情,一双珠玉般熠熠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灵翅,嘴巴微微张着,仿佛月光下偃旗息鼓的花朵,忘了将花瓣完全收拢,只得愣愣地半开着,窃喜,无辜,惺忪。

“姐姐!”我唤道。

“……这光道……是可以走的?”姐姐轻声问道。不知是问我,还是问灵翅。

“当然!”我伸手挽住她:“放心走好了。现在我们先去找到龙戒,他在雪魇湖中。”

“那魇君……”画海看了一眼我的身后。

这一会儿魇君倒没有什么动静了,我忍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回头,拉着姐姐朝灵翅铺设的光道跑了下去。一边跑,我一边交代:“灵翅,相信你总有办法,就让魇君待在这雪魇湖的气囊里吧。”

“他……”姐姐欲言又止。

我顾不上理会姐姐,打量着灵翅用紫光铺就的光道——灵翅真是好本事!这光道如同一条透明的水下隧道,而且是飘移的,带着我和姐姐在雪魇湖中穿梭。

当初我同龙戒和蛛儿通过了“咀嚼之门”,刚进入雪魇湖,就分别进入了不同的气囊里,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俩飘远了,而我,被带到了魇君和姐姐待着的巨大气囊面前。

龙戒,你在哪儿?

蛛儿,你又在哪儿?

我靠近光道,朝外望去,目之所及只有暗沉沉的茫茫大水。

“灵翅!”我扬声道:“我的朋友在这湖中,若你探寻到任何动静或者人影,都想办法靠近!”

灵翅不会说话,它无法应允我,但我感到额头上一阵炽热,算是它对我的回答。

“美意,那是什么?”画海凑在光道内壁,朝外张望着。

“让我看看!”我赶紧凑了过去。

只见阴暗的水中,影影绰绰有个身影,离得远,看不太清楚,仿佛是个成年人的身形,在水中飘荡。

“灵翅!靠近那个人影!”我指着水中的身影,向灵翅下令。

紫色的光道带着我们缓缓靠近。

好大的身形!而且没有气囊裹身!

不是龙戒,当然更不可能是蛛儿,水中这人的身形看上去简直可以用“巨大”来形容。

这雪魇湖中竟另有他人?

而且,没有气囊,那意味着什么?

这人背对着我们,在光道外的水中缓缓飘荡,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脸。

“灵翅,想办法迎着他的脸,让我们看清楚些——或者先将他救进来再说。”我不知道我的指令是否清晰。

画海一把攥住我的手,手指冰凉,声音低沉:“不会是龙戒!先别急着救他进来……我……不想看到他的样子。”

我本来是不怕的,但不知怎的,听了画海的话,竟隐隐有些寒气——这人没有气囊裹身,飘荡在水中,如此高大、异于常人,又来历不明,确实不太合适即刻将他救进来、同我们在一起,但,看上去,他毕竟是人,不是怪物。

“灵翅,先别救他,想办法让我们看看他的正脸。”我说。

光道托着我们,在水中慢慢旋转,绕着飘荡在水中的这个人。

水是流动的,那人亦不固定,我们试了几次角度,都无法将那人看清。

“你跟灵翅说,停止动静,只需靠近那人。”画海低声道。

我将姐姐的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光道静止下来。我们站在光道中,亦静止下来。仿佛站在时间的中心。一切都停滞了——除了那个人。

没有水流的带动,那人飘荡的幅度也渐渐慢了下来,慢下来,他翻转身子,终于正面对着我们,然后,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的脸几乎贴上了光道,与我和姐姐几乎鼻尖对着鼻尖,中间只隔了一层紫色的光线。

我看着他,眼珠和脑袋都忘记了转动,突然大叫一声,向后仰倒,昏死过去。在意识消失前,我只记得手腕一阵刺痛,不知是姐姐拽住了我,还是那人伸出手、探过光线,死死将我掐住。

第217章 坟场

两股水流窜入我的鼻腔,我只觉一阵逼窒,在死亡边缘悚然惊醒!

我在哪里?!

嗡茫茫的水裹着我,我本能地扑腾着手脚,奋力睁开眼睛。

触目所及,我眼前一黑,恨不能再次昏死过去。

那个人,那个飘荡在雪魇湖中、最后将他的正脸靠近我和姐姐的那个人,正侧着身子,面对着我,浮在我的身边!

他……他根本就不是个人!

他没有脸!

他的身形如此巨大,是因为他泡在水中太久,完全肿胀了,这、这不是最可怕的,让我一看之下、昏死过去的原因是,他,没有脸。

那硕大的脑袋上,本该放置一张人类面孔的位置上,是空的。

仿佛一扇门,门后是凄厉的、惨绝人寰的叫声,你甚至能听到短柄刀没入身体时、鲜血喷溅而出发出的“嘶嘶”声,你知道门后是残忍的屠杀,你拼命地、不顾一切地擂门,然后,门开了,没有鲜血,没有谋杀,甚至——没有人!你望着空荡荡的一切,这一刻,你感受到的绝对不是松了一口气,而是,杀戮在向自己逼近——原来我才是被谋杀的那个人!

我在看到这个无脸的、已死去多时的人时,因为乍然而至的恐惧、和恨不能转身回去将魇君身上戳上几十个窟窿的愤恨懊恼之情,交织在一起,我晕了过去。

还需要谁向我解释吗?

这难道不是魇君的“杰作”吗?

取走了这人脸上的器官、却还没有能力复制出来的时候,索性就将此人抛入雪魇湖中!

原来魇君口口声声说的“扔到湖底去沤肥”是真的!

我将胸腔里的气又排出去些,将身子往湖底沉。有人掐住我的手腕,使劲。

我侧头一看,是姐姐。她与我一样,置身水中,瞪着眼,满脸焦急。

原来刚才感到的手腕刺痛,就是姐姐掐住了我,那无脸的死去的人,是不可能拽住我的。但光道怎么消失了?我和姐姐怎么落入水里了?

画海伸手指指我的额头,身子开始扭曲,难道……难道姐姐现在要幻身成鱼了?

我以手覆额,突然想到,很可能是随着我刚才晕死过去,灵翅亦随之失去了灵力,那么紫光搭筑的光道也就消失了。

“灵翅!搭建光道!”我在水中奋力出声,气泡一串串咕嘟嘟着向上窜。

于此同时,我犹疑了一下,还是朝身边的无脸人伸出手去——虽然他样子实在太过惊悚,但,如果我能将他带离这里,葬在地面上,总好过他孤魂野鬼、飘飘荡荡、一辈子待在这雪魇湖里。

姐姐看着我伸出手,拼命摇头。

就在我的指尖碰触到无脸人的一瞬间,灵翅的光束划过,光道重现,将我和姐姐圈在其中,而那无脸人,被隔在光道之外,庞大的身躯骤然破碎,像一件年代久远的衣服,被一双无形的手,扯得稀烂。

我终于可以喘气。

我喘着气,呆呆地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碎成无数片的躯体,早已没有血气,只剩苍白的皮肉,一片一片在水中浮沉,仿佛地狱里下的雪,每一片都凝聚着魇君的罪恶。

“死在水里的人,浸泡太久,身形巨大,而且极易破碎……”画海在一旁轻轻出声。

“刚才……你吓坏了?”画海又轻声问道。

我没有回答。

与其说我是吓坏了,还不如说,我是被魇君的罪恶和我对他的仁慈恶心到了。在那一时刻,我不想面对真实的惨状,只能晕死过去。

“灵翅,尽量下沉,我想到湖底看看。”我沉声吩咐道。

“美意?”姐姐出声。

我看着眼前苍白的皮肉碎片,它们渐渐飘散、飘远,我知道它们最终还是会沉入湖底,成为“肥料”,我无能为力。但,我必须要去看看湖底的“盛况”,这样,当我对魇君痛下杀手的时候,我才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我没有回头,姐姐亦不再发问,光道托着我们,缓缓下沉。

我死死盯着光道外苍茫茫的大水,面无表情。

偶尔有身影从我眼前掠过,伸展着胳膊,肿胀着,像个吃了太多的鼓囊囊的鸟,无辜又滑稽地在光道外的水里辗转反侧。

我不再去盯着对方的脸——如果他有脸的话,我再也没有勇气去跟亡者的眼睛对视。

光道继续下沉,我看向脚下。

灵翅搭建的紫光光道散发出幽幽的光芒,不算明亮,视物无妨。

光芒照射下去,我们应该在慢慢接近湖底,眼中所看渐渐清晰。

“美意,不要看,”画海喘口气:“我们去找龙戒。”

我不理她,俯下身,要看得更清晰。

有桀骜的浅色珊瑚礁一样的东西从湖底支棱上来,有粗有细,深深浅浅。

我心中突然一个哆嗦——这哪里是什么“珊瑚礁”,这根本就是一根一根废弃掉的胳膊!

有的连着手掌,有的就只是光秃秃的胳膊……还有像腿骨一样的东西!

有的尚有皮肉附着其上,有的根本就是净光的骨头!在灵翅紫色光芒的映照下,闪着莹白的、寂寞的光。

“别再看了……我们现在回去杀了魇君。”姐姐淡淡地说,非常冷静。

我屏住气,借着灵翅的光,看向更远处。

一个骷髅半掩着,安静地躺在湖底,像是一个玩具,无意中滚落在这里,就被主人彻底遗忘,留在了这儿,散发着黯然的气息。

我再看,更多的残肢断臂,被随意地丢弃,等着湖底的泥沙慢慢掩盖。

这湖底,竟然是这般枯寂、丰盛的一个坟场!

我怒极反笑:魇君,你不是说“你怕罪孽深重,只得消耗雪魇滴为他们再造器官、缝补回去”吗?你不是只求他们的“完美器官”、“并不取他们性命”吗?那湖中这些漂浮的亡者是谁?湖底这些残肢断臂又是谁的?!

魇君,你死一万次不足惜!

“灵翅!带我们回去魇君栖身的那个气囊。”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杀气。

这一次,我再无任何犹疑。

“我同意。”姐姐的声音比我更冷,掩不住杀气腾腾。

“我们杀了魇君为这些人报仇!”我的声音里像是埋伏了一副利齿,说着话,也像是在咬着人:“还有他的弟弟,嗅蔷,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们统统都应该死去,如此邪恶的族类!”

“好!”姐姐利落地说:“其实刚才我就想跟你说,你一直没看魇君,我可是死死盯着他,我们离开时,他脸上的笑容好诡异。”

第218章 窃听

“美意,等一下。”姐姐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我停下脚步。

灵翅紫光打造的光道已将我们送了回来,现在,隔着光线,我已经隐隐看到了魇君置身的巨大气囊,就在不远处,漂浮在雪魇湖中,像一座迷失在时间荒野里的孤岛,等待着噩梦终结者——我们——的靠近。

魇君会想到我们去而复返吗?

如何取了魇君的性命?

魇君的胸腔里还跳动着他弟弟、嗅蔷的雪魇滴。

杀掉魇君,就等于将他们兄弟俩都杀掉了。

从此这世上,只剩下蛛儿一只雪魇蛛。

当然,还有我左眼眼眶里的一颗丝儿的眼珠。

不知怎的,我开始“嘶嘶”冷笑出声,不能自控。

“怎么了,美意,你很冷吗?”画海在一旁低声问道。

我摇摇头。我不是冷,是犹豫和挣扎在撕扯着我。

如果魇君此刻就在我面前,倒也好了,手起刀落,取他性命,毫不在意地用衣衫擦净手上沾染的鲜血,然后召唤灵翅,送我与哥哥相聚,抱头痛哭一番,离开此地,去往精灵古国,继续完成取得“暗夜之泪”的任务,待得他日,听到有人提起“雪魇蛛”,不过是打个哈哈,觉得耳熟,不难受,亦不居功,过往一切,皆葬在雪魇湖底、噩梦一场,连想都很难再次想起。

但是,姐姐突然轻声叫停,我收住了脚步,隔着茫茫的湖水,望着不远处的气囊,仿佛奔流而下的愤怒之洪被迫拐了个弯,等到再次通畅时,速度竟然缓了下来:我这个没有出息的家伙,居然再次犹疑了起来!

因为被种了一颗雪魇蛛的眼睛,我竟然变得如此不忍心?!

难道丝儿用他的眼为我补眼,就是为了在这种杀伐时刻、让我下不了手?

“美意,你在想什么?七情上面,变幻莫测!”画海轻声提醒。

我忙静心正色道:“没什么……姐姐为什么要等一下,不直接过去?”

“你刚才没看到,魇君的脸上神情太过诡异,令我有毛骨悚然之感,”姐姐低声道:“他一定隐瞒着特别的秘密,我们先不要靠得太近,我想听听那秘密到底是什么。”

“‘秘密’?既然已经决定要杀了他,他的‘秘密’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也要跟着他一起葬在这雪魇湖底!”我说。

“再说,就算真的有‘秘密’,他也不可能在气囊中大声说出来,为了让你知晓。”我又补充道。

既然已经决定杀了他,我真恨不能牙一咬、心一横,速战速决,莫再多生事端,最好能让我蒙上左眼,或者由姐姐动手,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好吧,我承认,我根本没有我自己想象的那般下得去狠手,我,是个教化不全的、鲁钝的、懦夫。

要承认这一点,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勇气。

“美意,相信我,我的感觉一向很准。”姐姐有些着急,蹙眉低声道,很是坚持。

“好……只要你答应杀他的时候由你来动手。”我趁机坦白不客气地说。

“不是有灵翅吗?”画海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在舍近求远。

哦,灵翅长在我的额头上,好吗?姐姐!

画海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朝着不远处的气囊看了一眼,低声道:“看灵翅能不能做到,不用离得太近,也能听清楚气囊里的动静?”

我翻着眼睛,姐姐把灵翅想成什么了?无所不能?心想事成?灵翅被我用得越多、我依赖它越深,我就朝着地狱、朝着堕天陷得越深!这道理我会不明?

那朗朗夜空上指引着我的那颗莹蓝色的星辰,看我这样堕落,估计早已心碎成渣、不复光明了!

我叹口气,以手覆额,提高了声音:“灵翅,可否让我们听到魇君气囊里的动静?”

额头没有反应,我看着姐姐,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紫光打造的光道开始缓缓下沉,向湖底沉去。

姐姐没说话,伸手过来,扶住我的肩膀,面色如水,双眼晶莹,有一种沉着清透的美。

光道继续下沉,然后停住了,接着开始平移。

“原来灵翅要带着我们去到魇君气囊所在位置的下方。”姐姐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低头下视,光道几乎是贴着湖底前行了。

再次看到湖底那些嶙峋的断肢、带着懵懂惊愕神情的头骨,我心不再悲愤,而是凄凉的轰鸣:生而为人,岁月短暂,无法像血族那样,永远如花美眷十七岁,但至少希求能够安然度过此生,死的时候能够死在自己的床榻之上,怎料想,这阴暗可怖的湖底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人生以噩梦画上终止——这算是怎样的人生?!

对于人类来说,单是活着,已经要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心中酸楚,谓然长叹。

“美意,你那小脑袋里又在感怀什么?”姐姐很低的声音:“我们已经到了魇君气囊的下方。”

“我……”我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嘘——竖起耳朵,别说话。”姐姐耳语道。

耳边轰轰的水声渐渐隐没,从头顶气囊中传来的声音渐渐清晰。

我心中一震,听上去果然是魇君的声音,他……他一人置身气囊,需要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吗?表演独角戏给谁看(听)?

我睃了一眼姐姐,她正凝神细听,无暇理会我。

我仰头抬眼,无法看清头顶气囊中的情景,既然姐姐如此笃定,那我就听听吧。

“……咱们雪魇蛛魇君之位的选拔,一向只看能力,这我怎会不知?不论智慧谋略,还是法力修炼,我一直在你之下……我也曾试过发奋、指望出头,奈何你实在太过优秀,天分超然,根本不是我用蛮力能够胜过的,我确实心服口服,虽然……虽然,在心底深处,还藏了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但,一想到你并非外人,是我的弟弟,魇君由你来做,也算是实至名归,我就……”魇君的声音,听上去甚是推心置腹。

我同姐姐对视一眼,魇君,竟然在这孤身一人的气囊中,深情缅怀、回忆自己的手足之情?这些话,分明就是对嗅蔷说的——难道赌局的结果已出?魇君的雪魇滴到了还是吞噬了嗅蔷的雪魇滴?

“……直到那一天,你来找我,满面泪痕,伤心欲绝,你对我说:‘哥,我真是勉为其难、志不在此,哥哥雄才伟略、淳厚良善……’”

去你的“淳厚良善”!你魇君也配“淳厚良善”这个词?我心中忿忿。

“……你说我才是担当魇君的不二人选,我当时真是又惊又喜,又愧又惑,只觉得之前对你的嫌隙之心真是太过小人!更没想到的是,你为了支持我当上魇君,竟然同族中权势据理力争、不惜与众人为敌!我……我当时就发下宏愿,不论是否成为魇君,我恨夏都会一生顾惜兄弟,不死不休!”

魇君声如金石,铮铮有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听得我一阵心神激荡:魇君,到底哪一面才是最真实的他自己?对人类,他冷血杀伐;对兄弟,他却肝胆相照!他明知我已吩咐灵翅将这气囊、雪魇湖封住,他不急着逃命,却在这里自言自语、伤怀兄弟情义,真是令人无语。

但,这就是姐姐想要窃听的“秘密”?

我扯扯姐姐衣袖。姐姐摇头,示意我继续听。

“……你还记得那场我们雪魇蛛被血族和人类围剿的大战吗?惨烈至斯,每每想起,都是噩梦一场!这世间之大、之广,为什么就不能容下我雪魇蛛一族呢?就为了我们身上流淌的这拥有‘再生之能’的‘奇异的血液’?不要说血族,他自是长生不死、生命无涯;就是人类,他们恣意活在这世间、艳阳之下,生老病死,也算是丰盛,何必要求一个‘不死’、‘复生’呢?真是贪婪……”

哦,你不贪婪,嗅蔷死都死了,你还不是囚禁众人、杀人如麻,只为了将死去的弟弟复活!这不是贪婪又是什么?!

“……都是为了我,又是为了我!在那样一个时刻,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你会在我的身后,挺身而上,替我挡下了人类的那一剑!我回头看着那剑戳了上来,透身而过!我当时魂都没有了……只要你活着,我可以不做魇君、我可以替你抵命……天可怜见,那剑刃堪堪擦过你的雪魇滴……纵使肉体消亡,但我留下了你的雪魇滴!从此以后,我活着,就只为一件事——让你复活!”魇君说着,突然发出“嘎嘎”的笑声,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仿佛一只孤独的大雁,呼叫着,穿过云层,带着凄清的回音。

我望望姐姐,她垂着眼,冷着脸,神色不明。

我不知她在想什么,至于我,我无法抑制心中涌起的一丝戚戚然。

“因为知道这是你最后的告白,所以我耐住性子听了下去,但,现在,主场归我,”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突然开腔,轻柔,文雅,却也带着无法掩饰的嫌恶和冷漠:“一想到你可以永远地闭上你的尊嘴,我就止不住地欢乐。”

第219章 私语(上)

我心中一个霹雳——

说话这人是谁?!

气囊中另有他人?!

我望向姐姐,她也正瞪着我,脸色煞白。

“……嗅蔷?”我俩同时张嘴,但只动了嘴唇,没发出声音。

到底还是姐姐谨慎,她一把伸手过来、捂住了我的嘴,怕我造次。

我脑子快速转动:之前嗅蔷的雪魇滴被放在画海的胸腔里,他“复活”了,能够说话了,但借用的仍然是姐姐的声音;现在嗅蔷的雪魇滴放进了他哥哥恨夏的身躯里,难道他再次“复活”过来?但为什么用的不是魇君的声音?他们兄弟俩的雪魇滴,同置一具身躯,难道并没有一方吞噬另一方,而真的“共存”了?或者,这个轻柔又陌生的声音,根本就不是嗅蔷,而是第三个人?因为如果真是嗅蔷,他,怎么可能用这种嚣张又冷酷的声音对自己的哥哥说话?

我的好奇之心大炽,恨不能立即冲进气囊中,看个分明!

我看着姐姐,轻轻挣扎。

姐姐柔软冰凉的手心贴着我的嘴唇,微微加重了力气。她缓缓摇头,一双妙目落在我脸上,清澄又冷静,眨了一下,示意我稍安勿躁、继续听下去。

“……嗅蔷?嗅蔷——”魇君突然出声,声音听上去仿佛瞬间苍老,听在耳中,不知怎的,我感觉眼前突然像是有一枚树叶从空中坠落,只是一眨眼,那树叶就从盈盈碧绿变成了枯黄焦脆,然后落在脚下,生生碎了。

我发誓,就这两声名字的呼唤,我听到了一个哥哥对自己的兄弟、从狂喜到恐惧的心思转变。

是嗅蔷无疑了。

我忘记去拽下画海的手,就那样愣愣站着,立起耳朵——此刻我什么都不会做,我要听个究竟。

“是我,当然是我。还能有谁呢,亲爱的哥哥?”嗅蔷的声音听上去真是分外轻柔雅致,像是手指拂过光滑的锦缎,只是,那柔和中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如同锦缎中陡然立起的刀刃,让人在猝不及防中手指被划了一道伤痕。

好可怕的声音。虽然那么文雅,但寒光凛凛。

我像真的被割了一刀那样哆嗦了一下。

“你……我们……咱们俩的雪魇滴竟然真的可以共处一身?”魇君的声音语无伦次,但最终还是喜悦占了上风。

“……太好了……太好了!”魇君喃喃道:“只是……你同我说话……怎么感觉语气怪怪的?”

嗬,原来魇君也不是蠢货,他也感觉到兄弟的异样。

“……也许只是不习惯,但你能在我的身体里复活,我们兄弟俩相依为命……简直不能更好了……”魇君迅速自问自答,真是天真的让人心酸——连不谙世事的我都听出来嗅蔷声音里的寒冷谑弄之意。

画海的嘴唇动了几下,同时挪开了她的手,她估摸着我不会突然暴起了。

根据她的唇形,她好像说的是“自欺欺人”四个字。

“‘共处一身’?”嗅蔷文雅的声音,配上冷笑,让人寒意顿生。

只听嗅蔷继续道:“你难道感觉不到我的雪魇滴正在吞噬你的?若不是想到再等得片刻,你的雪魇滴就会彻底消失,这具身躯就会完完全全属于我,我将真正复生,我真的是这一会儿都不想忍受——你从来不知道你自己有多恶心?”

这一次不用姐姐再动手,我自己猛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怕忍不住叫出声来:嗅蔷,这个魇君心心念念的兄弟,竟然说出如此惊人之语?

且不说魇君表现出来的对嗅蔷的拳拳之心、殷殷执念,只说方才嗅蔷借着画海的嘴说出来的那些话,那也是对自己的哥哥手足情深、温和感激,他不是对魇君说“你我兄弟一场,相伴相行,很是知足”吗?并且请求魇君将姐姐归还于我,说是“不忍心看他人姊妹分离”,那是何等的宽豁谦和、令人动容,怎么此刻气囊里的嗅蔷说起话来如此歹意恶毒?

“……嗅蔷,你到底是怎么了?”魇君的声音颤抖着:“我将你的雪魇滴置于我的胸腔里,就没想要自己活着。我说过,为了你,我的生命就算没了又有什么可惜,我这条命,本就是你的,吞噬就吞噬,你若肯接受我这具粗鄙的身躯、继续好好活下去,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是,你为何要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难道是厌恶嫌弃我吗……”

“哥哥,你还要装腔作势到什么时候去?”嗅蔷优雅的声音,仿佛一条蛇,安静地吐出细如火焰的蛇信:“反正我是够了,对着你做作了数百年,现在,终于可以一吐胸中浊气。”

嗅蔷一边说,一边轻轻柔柔地叹了口气,满足地叹息。

“……你说吧,我听着呢。”魇君低声道。我仿佛看到他说话时,面如死灰的样子。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与人共享。我很贪婪,喜欢独占。”嗅蔷声音轻柔地说,犹如拈花微笑。

我闭了闭眼,情不自禁地朝姐姐的身边凑近了些,我感觉到冷。

“只可惜,从我出生、睁开眼的那一瞬,你就存在着,像一座山一样的存在着。”嗅蔷的声音犹如流水,叮叮淙淙,只可惜水中无鱼,片草不生。

“你知道什么叫‘山一样的存在着’?就是打不烂、挪不走、穿不过、爬不上,压迫着你,让你时时感到绝望。

“你是长子,又踏实憨厚,待人无二心,魇君之位迟早是你的,我心里很清楚。但我有一样是你没有的,我擅于暗中使坏、察言观色、逗引他人情绪,让人心为我所用。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吗?在魇君之位尚未确定之前,我只要一方面在你做的事上暗动手脚,一方面在父亲面前不露痕迹地着力表现,那你说魇君之位最后会是谁的呢?

“当然是我的了!就在父亲和族中诸位已认定我是接任魇君的最佳人选的当口,谁知功亏一篑!唉,怨只怨我大意了,我同族中一位表兄在房中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你知道的,父亲一向憎恶此类事情,任我如何哀求,父亲铁石心肠,不肯原宥,虽饶我性命,但继任魇君之位,再无可能!”嗅蔷恨恨有声,虽然声音听上去仍然纤细轻柔,但透着股阴阴的狠气。

“你……你同表兄?”魇君哑然,听上去甚是震惊。

“怎样?不允?这些年来你何时见我同女子亲近?”嗅蔷低声冷笑。

魇君不语。

“我只恨当时没有一狠心,将父亲杀掉,否则以后哪里会生出那许多事端!”嗅蔷冷冽的声音,任他说的再轻柔,也让听的人胆战心惊。

“表兄他……”魇君低声问道——他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跑偏?

“我早已将他灭口,提他作甚。”嗅蔷轻描淡写道。

“父亲说:‘你做下这等丑事,我是没脸向你母亲、还有族中诸位给个交代,你自认力有不逮、志不在此,无法承继魇君之位,让你哥哥恨夏做魇君吧!’”嗅蔷继续道,声音变得阴毒起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知道当魇君无望,只盼等父亲死后,再做图谋,心想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就跑去你那里哭的梨花带雨,做出一副大度让贤的姿态,让你心里明白,这魇君之位,不是你有本事,而是我让与你做的,你恨夏永远都欠我的!”

齿冷。

若我不跟着姐姐一同来到这气囊外,亲耳听着这共处一身的兄弟二人的私语,我永远也不会相信,嗅蔷,竟然是这样阴毒奸诈之人!

可怜的魇君!

“你……你是不是疯了!尽是胡言乱语!”魇君扬声斥道。我留意到他的气息有些虚弱。

“哼!哥哥,为什么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你还是一根筋地只相信你自己看到的呢?”嗅蔷轻声冷笑道。

“不是胡说是什么!”魇君怒道:“你为了救我,挺身而上,替我挡下人类那一剑,将自己落得肉身消融、魂飞魄散,那……那又怎么算?!”

“那是我趁乱在你背后偷袭你,没想到黄雀在后,那个人类挺剑刺出,若不是他那一剑,你早就死在我的手里。”嗅蔷的声音又轻又软,尝着像一颗骄傲又冷淡的糖。

第220章 私语(下)

嗅蔷此言一出,整个世界安静了。

其实也不是安静,沉在湖底,周遭嗡嗡作响的水流仍有动静,但我仿佛被彻底隔绝了一样,哗然的水声听在耳中,是一片尖哨般的宁静——我内心太过荒凉。

嗅蔷,如果你已经胜券在握、主动权都在你手上,那又何必将一切戳破、捣碎、踏上两脚、再逼着魇君吃下去?

如果魇君的雪魇滴即将被你的雪魇滴吞噬,他的身躯也为你所占据,他什么都不剩,至少给他留下一丝丝温情,让他以为他是为了亲爱的弟弟而死去、让他觉得值,让他死也不用死得如此……不堪。

我不是同情魇君,我只是震惊于到底什么是真实的?如果连胸膛都可以坦然剖开而仍然在撒谎,那么还有什么是可以信任的?可以托付的?!

魇君漫长岁月的努力、不惜杀人流血的罪过,还有这雪魇湖底的累累白骨,在嗅蔷自揭真相的这一刻,全部成了一个笑话!

“生命,是一场幻象。”我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来这句话。这是我那经年不展笑颜的哥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躺在床上的我,而是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眉毛,眼睛不知盯着何处。

我在感受着他冰凉如水的手指的同时,记住了这句话。

岂止是“人”的生命?谁的不是呢?血族,巫影族,萤族精灵,青蛇老枯,仙女小奈,还有这正站在我和姐姐头顶的雪魇蛛,生命都像这气囊一样,再精彩纷呈、虚张声势,也不过一戳就破。当命运的洪流轰然而至的时候,再逞强,也只能被冲得七零八落,各自逃命!

生命,好不值得。

突然有人重重拽了我一下,是姐姐。

不用提醒我,因为我也听到了。

从头上的气囊里骤然爆出一阵凄惶的哭声!

是魇君。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魇君终于崩溃,发出了绝望、受伤、仿佛滴着血的哭声。

魇君是当之无愧的恶人,但,此刻这个人,这般哭法,令人心酸。

我浑身冰凉地站着,只依稀觉得胸口有一点点温热,那是忘言的丹丸,那只红色小鸟。

我再也没有任何兴趣继续听下去了,揭开真相的嗅蔷,就像这雪魇湖底一样,灰暗阴冷,处处藏着残尸断臂,太可怕了——我做了我能做的,我做不了我不能做的,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远离这里,回到哥哥、忘言身边,看一看蓝龙那饱满明亮的蓝色鳞片——我想亲近一份生命的暖意。

“我们走。”我用唇语对姐姐说。

画海伸手在耳边支了一下,动动嘴唇:“马上。”

她还要听。

她到底要听什么啊?

魇君的痴,嗅蔷的藏,已经如此疯狂,还有什么必要再听下去?

“哈,再料不到得知真相后你会是这种反应!”嗅蔷轻声嗤笑——他明明是个男的,但看不到脸,光听声音语气,娇态横生,真是雌雄莫辨!

“早知如此,当初我何须忌惮于你!”嗅蔷的声音里有懊恼之意。

“算了,算了,若不是你这心软念旧的性子,此刻的我怎么可能会站在这里?说起来还是要谢谢你,我亲爱的好哥哥。”嗅蔷话锋一转,又显得洋洋自得起来:“也许我本就是魇君之命,所以虽然肉身消亡,但我自己的雪魇滴我还是有感应的。活着的时候,你知我一向讲究,修饰仪容很是上心,又犹喜幻成人身、做人类美好少女的打扮——以前你不理解,现在你可明白了,嘿嘿,所以你尽找那些妙龄女子,当然也有少年,将其胸膛剖开,取出心脏,用她们的心房为我滋养雪魇滴,我可甚是感激;你还取下他们的器官,尝试和我的雪魇滴拼凑在一起,以重塑人身,尝试将我复活,这我也是知道的,只可惜没有成功——幸亏没有成功!你也不看看你那是什么审美水准?”

嗅蔷一边指斥一边啧啧有声,语气轻柔,带着不屑,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条生命,而是野地里无主的花朵——那亦是有生命的啊!

“所以当你最后将那个红袍少女带进来的时候……”嗅蔷继续道。

我心中一凛,他说到姐姐了!

我斜眼向姐姐看去,她咬住嘴唇,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胸口起伏不定。

“还能有比她更完美的人选吗?”嗅蔷吃吃笑起来——只听声音,他完全是个十足的女人!

“哥哥啊哥哥,你终于聪明了一回,不再动不动就将那些小可怜儿大卸八块,而是……”嗅蔷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味当初见到姐姐时的惊喜和魇君终于遂了他心意时的惊险,他说:“将我的雪魇滴放入了她的胸腔,和她的心脏放在了一起。”

“你能想象我当时的狂喜吗?但,离我真正复活,还是缺了一步,其实我也不知道是缺了哪一步,直到——你将你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那只红色小鸟鬼使神差地放进了那个少女、哦,不,是‘我’的嘴里,”嗅蔷长长地、满足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是真的‘复活’了。”

红色小鸟?

忘言这枚丹丸竟有如此神力?

“嗯?亲爱的哥哥,那红色小鸟到底是何来历?”嗅蔷柔声问道。

他对魇君说话的时候,言必称“亲爱的哥哥”,简直令人反胃。

“……我不知道,”魇君终于停止了哭泣,沉默之后,开口说话,语气里听不出悲喜:“在雪厅中,那个人类的女孩看上去非常紧张这只红色小鸟,我就断定它绝不简单,是稀罕之物无疑了。”

原来魇君早就将一切看在眼里。

“不管稀罕不稀罕,反正我的狂喜尚未延续片刻,那个红着一只眼睛的人类女孩就杀了进来!”嗅蔷声音陡然升高,又尖又恼,听得人心里咯噔一下。

嗅蔷像个女人一样,尖声叫道:“嘴一张,小鸟飞了!若要抢回,只觉神弛身软、无力动弹;再看那个女孩,真跟神人一般,额头上的那枚紫色翅膀,真是指哪打哪、深不可测!现今这世间,竟有这般厉害人物了?”

“害我功亏一篑!”嗅蔷恨恨怨道。

“……你当时为了救我,不惜与那个人类女孩做了交易……你仍是顾念我俩手足情深的……”魇君不接嗅蔷话茬,嗫嚅道。

我哑然失笑!

魇君,魇君!你真是魔怔了!真相已经像一坨屎一样,臭气袅袅,直升鼻端,你还要掩面屏息,装作看不到、闻不到?

你真是好有出息!

“哈!”嗅蔷哂笑出声,仿佛听到了天大可笑之事:“我能怎么办?你说我能怎么办?我心里很清楚,就算有了这具红袍少女的身躯,没了红色小鸟,也是枉然!那人类女孩又甚是生猛、来历不明,将那红色小鸟视为珍宝,难道让我豁出命去,弄死她、将小鸟抢回来?我有那本事吗?我有那么傻吗?我一颗雪魇滴,等了这么多年,根本不可能冒任何险!我只能退而求其次!”

“那个‘次’,就是你。”嗅蔷轻声哼笑,令人胆寒。

“你那么蠢,连两只小蛛儿都搞不定,还让他们给咬了。眼见你为了条腿,恨不能命都不要了,我能不着急吗?这具红袍少女的身躯是肯定要还回去的,那我就只剩下你这一具寄生的身躯了,你若死了,我的雪魇滴何处容身?所以我干脆就对那人类女孩卖个人情,将她姐姐身躯归还,而她,也只有她,在那个时刻,能够保你一命!保你的命,就是保了我的命!”嗅蔷的声音里没有了笑意,不知为何,听上去,让我忍不住想起雪魇湖底的骸骨,被剔得干干净净,闪着冷冷的光。

嗅蔷,你太厉害了。

你的与世无争和兄弟情深演得太逼真了。

“嗅蔷……你……”魇君的声音犹如余温的灰烬,明知不可能再燃起火光,但仍奋力扑闪出零星的火点,发出断续又微弱的噼啪声,但,也不过是显得愈发绝望罢了。

“所以说你从来就不配做魇君,魇君的位子怎么可能交给你这样黏糊的人!”嗅蔷的声音阴冷中带着无可抑制的得意:“我不过是喜好女装、欢喜男人,但我骨子里杀伐决断、大事清醒,魇君的位子、雪魇族的未来,就应该交在我的手里!父亲真是眼瞎!”

“你还有疑问?你当然有疑问!复杂的事情、诡诈的人心,你从来就没有透彻过!”嗅蔷洋洋得意、趁胜追击:“我借那人类女孩之手,留你性命,再一步一步逼得你将我的雪魇滴放入你的胸腔、以命相让,那都不过是雕虫小技、水到渠成!”

嗅蔷,就算你能算到一切,你又如何能算到,当你的雪魇滴放入魇君的胸腔,与他的雪魇滴同在一起时,被吞噬掉的雪魇滴一定是魇君的、而不是你的呢?

我心中的疑问仿佛被嗅蔷听取了一样,他捏着嗓子,声音轻柔,不紧不慢地说:“亲爱的哥哥,其实你将我俩的雪魇滴合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是有些许担心的,但一想到,我的雪魇滴,不知在多少个人类那滚烫的胸腔中滋养过、吸取过他们生命的律动和丰盛,我就充满了信心,”嗅蔷又开始发出轻轻的哼笑,仿佛话语里藏着绵绵的细针,冷不丁就把听着的人扎那么一下:“亲爱的哥哥,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的雪魇滴正在吞噬你的吗?你的生命正在慢慢流逝……”

“况且,我刚才在离开那个红袍少女的胸腔时,顺手带走了一样东西。”嗅蔷的声音,像舒展的花瓣,怦然绽放。

第221章 了断

“他带走了什么?”我用唇语问姐姐,同时我的心在抑制不住地下沉——事情变得复杂棘手起来,不是杀掉魇君和嗅蔷那么简单了。

伏在我胸口处的红色小鸟微微耸起身子、抖动翅膀。

不知道忘言现在什么情况了,我真的不能再耽搁在雪魇湖底。如果蓝龙、寄城他们已将所有囚禁的人全部救出,是不是可以召唤蓝龙现身,至少让他先将红色小鸟给忘言带过去。

我正心绪翻涌,姐姐突然一把掐住我的胳膊,身子就势萎顿下去。

我心突的一跳,连忙伸手揽住她,低声唤道:“怎么了?姐姐!你怎么了!没事吧?嗅蔷他从你身上带走什么了?”

画海仰头看我,眼神从未有过的惊恐,有汗水从她的额角滚落,她面色薄脆,张着嘴,低声喘息,一边将一只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处,一边低声道:“我……我好像感觉不到心的跳动了……是空的……”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刷!”一下向头顶飙去,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如果姐姐的心脏没有了,她早就倒下了,怎么可能撑到现在?

我定定神,轻轻推开姐姐的手,将我的手盖在她的胸口上。

感谢神,我的手心感受到了从她的胸腔里传来的“怦!怦!”的跳动声。

“姐姐,你的心还在……别害怕。”我低声道,但自己的牙齿却在无法控制地打颤——如果画海心脏无恙,那嗅蔷能带走姐姐什么东西呢?

“我不知道,他没说我还不觉得,他一说什么‘顺手带走了一样东西’,我就立刻感觉胸腔空了……就像被倒悬在一个黑暗的洞里……美意,我很害怕……”姐姐瞪着我的脸,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别怕,我们听听嗅蔷怎么说,”我将手挪到姐姐的肩头,停在那里,紧紧揽着她,语气沉而坚定:“不论他带走了什么,我们一定会拿回来的。”

画海垂下头,检视了一下自己,再抬头时,眼神明亮了许多,她望向头顶的气囊,嘴角甚至抿出一抹傲慢不屑的笑意。

“怎么了,亲爱的哥哥,你这半晌不语,到底是因为你已无力言语,还是你心灰意冷、彻底放弃了?”嗅蔷轻柔的话音再次响起,犹如毒辣的花朵绽放到尽,有一种柔媚笃定到几近狰狞的惊人气势。

“什么时候开始的?”魇君终于开口,声音低缓,不恼怒,亦不伤心,有一种大雪封山的苍茫肃静。

“什么‘什么时候开始的’?”嗅蔷轻笑,语气佻达:“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从我出生、睁开眼的那一瞬,我的一切努力就是要掀翻你这座山,让你永远别想挡在我面前!”

“何必费这么大劲?”魇君声音沉稳——可我总觉得那沉稳之下蓄着可怕的风暴,只是不知何时爆发——语气认真道:“你所有的心机、演戏、冒险和努力,还不如就简简单单对我说一句:‘哥,把魇君之位还给我;哥,把你的命给我……’”

“我傻吗?”嗅蔷打断魇君的话,冷笑道:“我说那样的话,你还不杀了我?试问这世间有谁不贪恋富贵荣华?有谁不想坐上至高王位?有谁不想千秋万代、长生不老?哥哥啊哥哥,你是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性命不保,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行,行!你一向虚伪,最擅长在父亲、母亲面前扮淳厚良善、无欲无争的好人形象,那你就快快死去,将这具躯壳让与我,你去跟死掉的父亲母亲团聚、继续装模作样吧!”

“哈哈!”魇君突然纵声大笑,我仿佛听到了雪片从树顶簌簌落下的声音。

“你笑什么?”嗅蔷奇怪地问。

“嗅蔷,好兄弟,”魇君笑声歇止,声音低沉:“你我一母所生,竟然如此不同,更莫说心意相通!我即位魇君后,是有人旁敲侧击过,但我统统没放在心里,只道你我二人性子相左,但兄弟同心、手足情深,你甘愿让位在前,舍命相救在后,没想到……是哥哥我误会了,误会了……”

“现在还不迟。”嗅蔷轻笑道,胸有成竹。

“是不迟……”魇君也发出了一声应景似的笑声,他停了一下,突然“啪!啪!”两下拍动手掌的声音,只听魇君唤道:“行了,你进来吧!做个了断!”

进来吧?

莫非魇君知道我和姐姐藏在气囊下面?

好!反正也要找嗅蔷拿回他从姐姐身上带走的东西!

我将画海一扯,正要出声吩咐灵翅,突然耳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魇君有礼。”

是蛛儿!

之前我亲眼看着蛛儿同龙戒一人一个气囊,漂浮在雪魇湖中,与我渐行渐远,现在蛛儿竟然在魇君的气囊中现身?

“等一下!”我拉住画海,低声道。

水汽茫茫,我无法看清气囊中的情景,所幸能听清他们的声音。

“我知道你带着那两个少年通过了‘咀嚼之门’,入了雪魇湖,”魇君对蛛儿说,声音难得的不是他一贯的阴冷:“丝儿死了?还把他的一只眼睛给了那个人类女孩?他一向重情重义,自不会落个什么好下场!”

呸!丝儿死了,还不是你魇君害死的!若不是你用毒牙咬了他,他也不至于死!你自己倒是重情重义,只可惜对象错了,现在你要被自己的亲弟弟弄死、取而代之,你现在知道后悔了?知道对蛛儿说话和气了?

“丝儿死了,魇君不必再提。”蛛儿有些不卑不亢。

“死了就死了,总归一死,不过早晚!”魇君对着自己小厮,还是忍不住流露出冷淡不屑的态度,只听他继续道:“怎么,这种口气,想报仇?好啊,来吧。”

???

魇君什么意思?

“雪魇湖我第一次进来,这是魇君背着我和丝儿挖掘的,我很明白,这是魇君的地盘,若不是魇君同意,我根本无法接近这气囊,只是初初入湖时,魇君将我驱赶,为何现在又指引我前来、允我靠近、进入气囊中?”蛛儿问道。

“我兄弟嗅蔷的雪魇滴存放于此,不经允许,我是不会让任何不受控制的人靠近,即使你和丝儿也不行。”魇君回答。

“现在,我需要你,”魇君继续说,声音轻而有力:“我需要你的血,将我毁灭。”

“哈!”嗅蔷的声音出现,发出一声怪笑:“亲爱的哥哥,你终于绷不住,要露出原形了!怎么?‘毁灭’?你想要毁灭的不是你而是我吧?不错,不错!你终于血性一回了!”

“魇君,怎么回事?我的面前只有你一人,怎么从你嘴里发出其他人的声音?”蛛儿的声音有些恐慌。

“我兄弟嗅蔷的雪魇滴现在在我的胸腔里,正在渐渐吞噬我的雪魇滴,我兄弟二人此刻共处一身。”魇君平静地说。

我注意到魇君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虚弱。

“魇君,若想毁了你的兄弟,只需将胸膛打开,挖出他的雪魇滴,毁掉就好,何需连同你的身躯和你的雪魇滴一并毁掉?”蛛儿的声音冷静下来。

“你照做就好!”魇君有些着恼:“数年来,因为想要将兄弟复活,我才苟活到今天,毁了他,我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时至今日,才发现不过是笑话一场,我与嗅蔷,终于还是来个了断吧!蛛儿,赶紧动手吧,趁着我兄弟的雪魇滴尚未将我的雪魇滴完全吞噬,正是能力交替、最为薄弱的时候,你若再有耽搁,待他全然占据我的身躯,复活过来,你就对他无可奈何了!”

“哥哥,哥哥!”嗅蔷怪笑兼怪叫道:“还敢说你不是假仁假义!什么兄弟情深、为我舍命!一看我将取你代之,你就着急了,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肯让我独活!”

“你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魇君的声音变得柔和:“嗅蔷,我的雪魇滴消失殆尽的时候,我恨夏将消失在这世间,我没什么好遗憾的,但我不忍心留你一人,这世间愈发险恶,早不是当年你活着的时候的样子了,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混账!”嗅蔷气急,大叫出声:“你当然是活够了,当魇君、建魇宫,囚禁人类,生杀予夺,你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有什么?活着的时候,被父亲逼着、违逆心意、将魇君之位让给你!死了就剩一颗雪魇滴,无身无魂,窝在这湖底、不见天日!你要死便死,凭什么拉上我?!”

“蛛儿,快点!”魇君不再理会自己的兄弟,沉着吩咐道:“打开我的胸膛,将你身上流出的新鲜血液灌注在我的胸腔里——记住,你的血要将这两颗雪魇滴全然淹没,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将成为这世间最后一只、唯一一只雪魇蛛。”

“住手!别这样——”嗅蔷的声音变得异常锋利:“哥哥!你不是真的想要这么做!”

“真的。”魇君淡淡地、认真地说:“你又蠢又坏,如何在这世间生存下去?”

我差一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将自己兄弟看得如此透彻,果然是真爱。

“蛛儿!蛛儿!”嗅蔷又转而向蛛儿游说:“什么都不要做!待我的雪魇滴完全吞噬掉哥哥的,我会成为魇君,我会礼待你,就算这世间只剩下两只雪魇滴,也好过你孤单一个!”

听不到蛛儿的回应。

我看不清,不知道蛛儿在干什么。

蛛儿仍未回应。

难道他已经走近魇君、有所行动?

“我倒想尝尝做魇君的滋味。”蛛儿终于出声,声音很轻。但透着清晰的杀气。

第222章 变态

蛛儿竟冒出这般惊人之语?

他要做魇君?

这权贵之位竟有这般的吸引力?

可是就算蛛儿做了魇君又如何?这世间只剩下他一只雪魇蛛,他做“君”,谁做“民”?

“哈哈!”嗅蔷不可遏止地尖声笑起来:“看到了吗?哥哥,为财、为命、为权势,争斗不息,这才是最真实的本性!你那动不动就要‘舍己为人’的作风,真是好笑至极!”

“怎么?小蛛儿,你要如何做魇君呢?”嗅蔷问蛛儿。

“还没想好。”蛛儿老老实实地说。

“嗤!”嗅蔷柔声冷笑:“哥哥,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从那个红袍少女的胸腔里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不想。”魇君淡淡道:“与我何干。”

我想——但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

“我想。带走什么东西就赶紧拿出来吧。”一个声音冷淡、不耐烦地说。

啊——

我同姐姐对视一眼,面色大变,心中狂喜——竟然是落英的声音!

再没有分毫的犹疑,我将姐姐一拉,口中喝道:“灵翅!带我们进去气囊里!”

落英现身,哥哥和忘言还会远吗?

我感觉已经同他们分别了有一万年之久了!

脚步尚在踉跄,我就一把抱住了面前这个藏蓝色的身影。

“落英!”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几乎忘记了之前已经同他撕破脸了。

“美意。”对方冷淡地回应了一声。

我抬头看向他的脸,皎洁莹白,眼神幽幽,如同冰封的雪莲,若不是长睫微闪,他看上去实在不像个活物,美得死气沉沉。

你还能对一个傲慢的吸血鬼有更多的要求吗?

他能出现在这里,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愿他不念旧恶,与我和姐姐并肩抗敌。

“太好了……太好了……”我喃喃道:“忘言……他怎么样?”

我承认我问得小心翼翼又甚是急迫,毕竟之前同落英撕破脸就是为了忘言、为了那颗救命的丹丸。

“死了。”落英冷淡利落地说了两个字。

死——了?

我突然一个哆嗦,身子震了一下,那两个字仿佛阴暗水道中突然窜上身来的两只硕鼠,我想抖掉它们,它们想扑倒我。

它们赢了。

我仿佛灵魂出窍,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歪了下去。

“出息!”落英一声嫌恶的低喝,伸手将我揽住,胳膊圈在我的后背上,托着我。

他的脸悬在我脸的上空,盯着我,声音有些恼火:“你的眼睛怎么了?”

“是我……”我听到姐姐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穿过了某个幽深的隧道,带着灰暗的凉意。

他们的声音被打散成一缕一缕,根本无法听清,但仿佛又被哗哗的湖底水声拧成了一股一股,每一股都抽打在我的耳朵里,变成了整齐划一的四个字:

忘——言——死——了。

我从落英的怀中一弹而起,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嘴里一叠声叫道:“没关系!没关系!我现在就去找他!将这丹丸放入他口中!他只是离开这丹丸太久!他不是死了!可能只是沉睡!在等着我回去救他!”

“美意!住口!听我说!”落英一把提住我的领口,盯住我的眼睛,面孔有些扭曲——啊,美人就是美人,生气恼怒到这种程度,面孔都皱成一团了,也还是这么好看。

“忘言已经死了。他已经没有呼吸了。现在我们将画海被攫走的那样东西带回来,我们就离开这里!”落英的声音如同冰针,一个字一个字扎进我的心里,又冷又尖,我只感觉到冷,感觉不到疼。

“他在哪里。”我的声音已经哑了。

“就在这湖上的一个空荡荡的雪厅里——大家都在那里。”落英的声音不知怎的,听上去也有些嘶哑。

“哥哥也来了……为什么他不下来……不下来带我和姐姐离开这里?”我轻声问。

“侍同他……还在努力……他还不肯放弃。”落英低声道。

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猛擂,仿佛时刻要破胸而出——哥哥还在努力,忘言仍有希望?

“蓝龙在哪儿?那些被囚禁的人都救出去了吗?”我问。

“都已经离开了地道,应该都安全了。蓝龙,他在雪厅待命。”落英回答。

“腾龙王者令!”我在心中奋力召唤——蓝龙既然可以在雪厅中被召唤现身,那么雪魇湖中的这巨大气囊应该也不成问题。

口令未歇,耳边已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蓝龙果然现身!

“美意!”蓝龙瓮声唤我。

没有时间叙旧了。

我从怀中掏出红色小鸟,向头顶的蓝龙抛了过去,口中喝道:“快点将红色小鸟带给忘言!”

蓝龙扬起爪子,正要将红色小鸟兜住,突然斜刺里一道微光,一束蛛丝直直窜了过来,直奔红色小鸟而去。

“还我小鸟!”我听到魇君的嘴里发出的是嗅蔷的声音,尖利、紧张,像个失控的女人。

还你小鸟?!

这嗅蔷莫不是疯了吧!

我知道蓝龙本事,但听到嗅蔷的声音、看到那迅疾而至的蛛丝,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只见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已在空中,朝着魇君重重撞了过去——是蛛儿!

我来不及看清蛛儿的状况,只顾盯着那窜向红色小鸟的蛛丝——蛛丝已经改变了方向。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蛛丝错过了小鸟,蓝龙的爪子轻轻拢住了小鸟,将它罩住。

“快去!”我急声道。

“……等一下,”落英突然出声,仿佛有一丁点儿的迟疑,但旋即正色道:“拔掉小鸟的羽毛,小鸟自会再次恢复丹丸的形态。”

落英啊落英,不打自招,果然是你的血液裹住了丹丸,使得丹丸发生了异变,幻化成了一只红色的小鸟。想来我失去左眼也是拜你所赐,当时跟画海、寄城一同在地道里,红色小鸟遗落的那片羽毛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一滴血珠,溅入了我的左眼,引得我发狂、甚至吮了寄城的颈中之血,姐姐为了阻止我,情急之下,打崩了我的左眼……唉,不敢回忆,想起来只觉可怕,想不通为何落英的血液如此奇异可怖——落英身上的谜团太多,我不得不多个心眼。

蓝龙将他那双铜铃大眼落在我脸上,温顺地等着我的指示。

“落英,不论过去发生什么,你只身来到雪魇湖中,我仍视你为友,你——”我望着落英,心中仍有犹疑。

“我,会是所有人当中,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落英双目澄净,眼白莹蓝,坦然望着我——世界因为他的一句话,突然变得安静,我仿佛听到雪花飘入心田的声音,静谧,冷冽,一片澄明。

也许以后我仍然会怀疑他,但这一刻,面对这样一双宁静得如同雪花飘落一般的眼睛,我,选择了相信。

“快去吧。”我对着蓝龙重重点头:“告诉哥哥,还有一件小事,了了我同姐姐、落英即刻返回与他汇合。”

蓝龙喷着响鼻从我眼前消失,于此同时,我听到了嗅蔷那又是羡慕又是讥诮的声音:“这世间果然不是我曾经活着的那个世间了,一个平凡的人类女孩竟有这般本事!真是让人羡慕得紧!只是可惜了那红色小鸟……唉,当时还给你只是权宜之计,我还想着终有一日,我能将自己的雪魇滴再置身于那红袍少女的胸膛,然后想办法将红色小鸟再弄回来……你们不会知道,那个少女的模样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女郎的样子;当红色小鸟放入我的嘴里,有汩汩的生命源泉散入我的身体里,我的雪魇滴在复活,我和那个少女正融为一体……”

“住嘴!”落英嫌恶地叫道:“你这个变态!”

“好好做一只雪魇蛛不行吗?为什么要妄想成为人类少女的样子?算了,都是废话,你已经没机会了。你到底带走了我姐姐的什么东西,现在交出来!还有,放开蛛儿!”我看着被他踩在脚下的蛛儿,冷声道。

这好一会儿魇君没有出来说话了,难道是嗅蔷的雪魇滴已将魇君的雪魇滴彻底吞噬掉了?我不知这嗅蔷底细,不知他能耐几何,而且如果他没撒谎的话,姐姐有东西在他那里,会是什么呢?又如何逼得他交出来呢?

魇君,确切说,是嗅蔷,将脚踏在蛛儿身上,使劲,碾动,嘴中轻声哼笑道:“真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哥哥已经被我完全吞噬,哈哈,他再也不可能现身了,现在的魇君是我,是我!敢违抗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灵翅!将蛛儿救回!”我大声喝令。

“你还是省省吧,”嗅蔷迅速接口道:“只要你敢让你那额间翅膀使出半分力气,我就让你姐姐那仅存的半边心脏痛不欲生!”

“你……你什么意思?!”我惊声追问。

“啊——”嗅蔷尚未回答,我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嚎。

是姐姐!

她伛偻着身子,缩成一团,滚落在地上。

第223章 操控

“照顾画海!”落英一声轻喝,声音冷而威严,仿佛一阵飓风,推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姐姐俯下身去。

我已经够快的了,但,落英还是快过我。

我的手尚未触到姐姐,只觉眼前一花,发丝拂过,忍不住回头看时,落英已经跃到了嗅蔷的面前。

“小心他的蛛丝还有毒牙——他是蜘蛛!”我一边伸手揽住姐姐,一边冲着落英大叫。

落英百忙之中微微侧头,我看到他的嘴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大概说的是:“废话!”

(呵呵,我知道你是艺高人胆大。)

“姐姐!你现在是什么感觉?”我将画海半揽在怀里,拂去扑在她面颊上的碎发,刚一看清她的脸,心中倒吸一口冷气。

她瞪着眼,眼珠像是凝住的油脂,毫无生气;她那曾经象牙白莹润的皮肤底下,隐隐的有蓝色的光氤氲上来,仿佛还有阴影在她的面颊后面游走。

我轻声唤她:“姐姐……姐姐……”,一边凑得更近,想要看得更清楚——

——那不是阴影,那是一只活物,是一只暗蓝色的小蜘蛛在她面孔的表皮下面没头没脑地窜来窜去,仿佛是迷路了!

你这天杀的嗅蔷,你到底对画海做了什么?!!

“姐姐,没事……你听我说……”我努力平复自己的语气,把语速放缓,一边说一边将手轻轻扣在姐姐的脸上、那只暂时停下来的暗蓝色的小蜘蛛上,隔着姐姐的脸皮。

接下来怎么办?

我不能大嚷大叫,不能惊吓了姐姐,也不能惊吓了这只蜘蛛,因为我不知道它受惊之下会跑向哪里,脑子?胸腔?还是心脏?

对了,心脏!嗅蔷刚才亲口说“你姐姐那仅存的半边心脏”,姐姐现在只剩下了半边心脏?嗅蔷怎么会知道的?那另外半边心脏去哪里了?

“我刚才在离开那个红袍少女的胸腔时,顺手带走了一样东西。”嗅蔷说过的话,像一把刀子,在我身上戳了个透明窟窿,透过那窟窿,我看到了雪亮的真相。

是嗅蔷带走了姐姐的半边心脏!

怀里的姐姐突然一个哆嗦,呲牙大叫,甩脱我的手,腾一下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戳到我脸上来!

“姐——”第二个“姐”字尚未出口,我惊恐地住了嘴。

因为那只暗蓝色的蜘蛛已经爬进了姐姐的眼睛里,停在她的眼白处,因为个头太小,只能看出轮廓,但一双细如砂砾的红眼睛熠熠发光,得意洋洋。

我不知道是不是幻术,但我看到这只小蜘蛛,它待在画海的眼睛里,有恃无恐地望着我。

“姐姐,你别动,没事的。”我轻声安抚道,一只手稳住姐姐的肩膀,另一只手快如闪电,探向姐姐的那只眼睛。

可能真是幻觉,我分明看到附在姐姐眼白上的那只小蜘蛛眨了一下它那红红的眼睛,仿佛咧嘴一笑,转瞬不见踪影!

我生生撤回自己伸出去的手——差一点戳着姐姐的眼睛!

“啊——”就在蜘蛛闪身、我手回撤的一瞬间,姐姐又是一声裂帛般的尖叫,整个身子因为痛苦而缩跳起来,从我怀里弹了出去!

“姐姐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一把将姐姐紧紧搂住,浑身血液沸腾,耳中轰鸣。

姐姐缓缓抬头,眼神一片空白,无法聚焦,不知是望着我,还是望着我的脑后。她冲着我,慢慢张开了嘴巴,唬得我“呃!”的一声,身子朝后一闪——

——从姐姐的嘴里窜出来一只暗蓝色的小蜘蛛,仿佛受了惊吓,出溜溜爬过肩膀,落到地上,不知遁入哪里,消失不见了。

“我……我要痛死了……还有东西在我身体里……爬来爬去……”姐姐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再次瘫软下去:“救……救我……”

“好,好!你再忍耐片刻,我一定救你!”我为自己出于本能的向后躲闪,心中一阵歉疚,再次搂住了姐姐。

我回头看一眼落英和嗅蔷,好像没什么动静,天哪,落英,你在干什么,还没有搞定嗅蔷吗?!如果嗅蔷带走了姐姐的半边心脏,姐姐目前的痛苦折磨也一定是嗅蔷在操控着,那现在能做的,就是先稳住姐姐,让她莫要如此痛苦难受,然后让嗅蔷交出姐姐的半边心脏、放了姐姐,否则——就杀了嗅蔷。

无论如何你都会杀了他的吧。我听到心底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揭穿我。

是的。我要杀了他。我的血液已经滚沸,心魔之剑已经跃跃欲试。

突然手臂一阵剧痛,我低头一看,姐姐的牙齿咬在我的胳膊上!她绷着牙床,浑身哆嗦。

姐姐的眼睛乌云密布,脸上的神情又是狰狞又是愧疚,望着我,又是饥饿又是愤恨,又是惊恐又是疑惑,一串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姐姐她不想伤害我,但她无法自控、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灵翅!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让我姐姐平静下来,只要不死,昏睡也好,晕厥也好,总之,只要让她感觉不到痛苦!你一定做得到!求你了!”我大声命令道,已经不是命令了,是求恳。

一束紫光应声而出,将画海拢在光线里,光线不断催动,紫光盈盈,我的额头变得滚烫。

我盯着姐姐,她那僵硬颤抖的身子终于渐渐软了下去,面颊放松,眼皮缓缓下垂,眼睛半睁半闭,侧卧在地上……

“谢谢你,灵翅,谢谢你。”我连声道,转身向落英和嗅蔷奔了过去,要快,不知道灵翅能坚持多久。

待我奔到那几乎没有整出什么动静的二人身旁,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落英的右手执了一把长簪,我认出来,是他头上那根绾发髻的细细长簪,沉沉的暗蓝色,闪着寒光,曾经扎过蝙蝠信使的翅膀,现在正一头攥在他手里,一头扎进了魇君,不,是嗅蔷的胸口,没(mo)进去多少,不知道。

他一定是以快取胜的,因为长簪从正面扎入,算不得偷袭。

我的眼光向下看,是的,除了他的右胳膊和他的右手,他的身子、他的腿全部被嗅蔷喷吐出来的魇丝缠了个结结实实!

嗅蔷俊俏的一张脸,这张曾经属于他哥哥恨夏的脸,现在属于他了,所以我定睛看过去,这不是我看到过的魇君的脸,曾经的英俊狠气、怒气冲冲被柔媚不屑、有恃无恐代替了。

落英的长簪插入他胸口,他竟然面无惧色,嘴角甚至还挂了一丝戏谑笑意,也算是个人物了。

“你有何胜算?”嗅蔷神情娇媚,望着落英,眼神带风。

落英翻个白眼,脸上一副膈应的表情——我得承认,有时候落英还是挺可爱的。

“一、这地盘是我的……”嗅蔷开口。

“是你哥哥魇君的。”我打断他。

“二、我的能力大到你无可想象……”嗅蔷不理我,继续道。

“仍是你哥哥魇君的。”我再次打断他。

“三、那个红袍少女有一半的心脏在我的胸腔……你给我住嘴!”嗅蔷怒喝一声,不知从他身上的哪个部位窜出一束蛛丝,照着我的脸“刷”了一下!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落英!剖开他的胸膛!取出姐姐的半边心脏!”我扬声喝道。

落英胳膊一紧,攥紧手掌,擎着长簪,向嗅蔷的胸膛奋力一推!

“哈哈,这劲儿使得好!”嗅蔷尖声笑道:“让我告诉你,你这簪子顶端,正好抵在那红袍少女的半边心脏上!”

“好阴毒!”落英低声叱喝,将手中长簪拔出来寸许。

嗅蔷一声长笑,他的头瞬间转换成了蜘蛛的巨大脑袋,向着落英探过来,呲出了巨齿!

“小心!牙中有毒!”我纵身扑了过去,想将落英拖开。

但,已经晚了。

落英的身子和腿脚都被魇丝缠得死死的,挣脱不了,我根本无法将他拖开。

我同落英并肩,亲眼看着那淡蓝色巨大的牙齿,闪烁着死神的光,瞬间到了眼前。

如果我死了,谁会为我流下眼泪?

好像不重要了吧。我轻轻笑了一下。

眼前突然一暗,一个人影飞身而至,横亘在我和落英的面前,将自己的身子嵌进了嗅蔷的巨齿里!

第224章 入侵

不等我们反应过来,只听“嗤!嗤!”两声,从蜘蛛的嘴中崩出来两颗东西,朝着我和落英弹了过来!

落英身子被蛛丝所缠,无法闪避,我一把搂住他的头,奋力向一边歪去,那两颗东西擦着我的鬓角划了过去。

竟然是两颗淡蓝色的牙齿!

雪魇蛛的牙齿!

嗅蔷的牙齿!

嗅蔷一声怒叫,身体开始发生变异,只听“喀嚓嚓”声不绝于耳,一头巨大的雪蓝色蜘蛛出现在我们眼前。

卡在蜘蛛巨嘴入口处的那人终于回转身来,冲着我们扬了扬他手里的东西。

龙戒!!

这个眉目隽永、瘦削英俊的少年正是龙戒,他手里执着一把沾血的匕首,得意地眨了一下眼。

龙戒竟然也来到了这巨大的气囊里,救了我和落英,还斩落了嗅蔷两颗牙齿!

霎时间,我信心大增。

嗅蔷狂怒,张牙舞爪,嘴巴作势咀嚼,爪子向我和落英扫了过来。

我斜一眼一旁地上像是昏厥过去的姐姐,灵翅的盈盈紫光仍守护着她,如果现在我安排灵翅来对付嗅蔷,灵翅的灵力一旦分散,只怕姐姐又会痛苦不堪、暴起发狂……

“龙戒!姐姐有一半心脏在这雪魇蛛的胸腔里,你能取出来吗?”我朝着龙戒大喊。

龙戒眉头微蹙,突然将手中匕首朝我掷了过来,扬声道:“快用沾了蛛儿血液的匕首给落英松绑,你姐姐我有办法!”

话音未落,只见他将身子一缩,瞬间幻成一枚指环,顺势向蜘蛛的口腔深处滚落下去。

龙戒他要怎么做?

这家伙在蓝龙身边蛰伏数年,又与双尾妖王共处石箱5000年,绝非等闲,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有时候你总要选择信任某个人,看上去是权宜之计,其实心里最清楚,你是真的将命交给了对方。后果自负,愿赌服输。

我在接过龙戒掷过来的匕首的那一瞬间,知道我同他之间有了过命的交情。

“美意!快动手!魇君已催动体内毒液,在向蛛丝蔓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嗅蔷变成的蜘蛛身下传出来,是被嗅蔷压在身下的蛛儿——他还称这可恶的嗅蔷为魇君,殊不知真正的魇君可能已经被自己的亲弟弟全然吞噬、荡然无存!

我定睛一看,果然,捆缚住落英的蛛丝从蜘蛛身上喷出蛛丝的顶端开始变暗,一路向着落英而来。

我二话不说,手起刀落,将蛛丝斩断,拉着落英从其中挣脱出来。

心中有个疑惑一闪而过:魇君可任凭他的心意,将蛛丝沾上毒液或者不沾。就像之前,魇君用沾了毒液的蛛丝捆缚住复制的“蛛儿”和“丝儿”,但刚才捆缚落英的时候,怎么没沾毒呢?难道嗅蔷从一开始就想留落英一命?可是留他一命作甚?

费解的事太多,但愿我有机会一样一样弄清。

“这匕首好生厉害。”落英轻声叹道——他一向嘴欠,难得称赞他人,真赞起人来,倒也实心实意。

“是龙戒厉害,这是用他的一根头发幻化而成,寄城那里也有一把。”我低声道。

“倒不如让龙戒拔多些头发下来,变成匕首,一人一柄,用作防身。”落英建议道。

“开什么玩笑!”我恼道:“要拔多少?把人家变成秃子你就安心了?就知道你这人见不得别人比你有本事、比你英俊……”

“收声!”落英也恼了,冷笑不屑道:“才想说你终于懂事些、没那么愚钝了,你又开始说疯话了!我‘见不得别人有本事、英俊’?说实话,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比我更有本事、比我更英俊的人呢!”

“呕——”我忍无可忍,弯下腰做呕吐状。

一个小小血族、井底之蛙,真是口气比天大!

“慢慢吐,莫要溅上我的衣袍。”落英伸出白玉无瑕的手,作势在他那藏蓝色的衣袍上掸了两下,口中嫌恶冷淡地说。

“偏要吐在你的衣袍上!”我恼他瞬间翻脸、划清界限、冰清玉洁的模样,伸手便去扯他衣袂。

他退身闪避。

我身子向前一纵,一把揽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衣袍里,嘴里一叠声道:“吐了!吐了!你能拿我怎样!”

耳边突然没了动静。

手里环抱的这个家伙身体变得僵直板硬。

眼睛看不见东西,鼻中尽是落英衣袍褶缝里清新冷冽的气息。

我心中一惊!

我……我竟然在姐姐生死攸关的当口做出这种不合宜、不得体的行为举止!

霎时间只觉羞愧难当,头似千斤重,无力抬起。

“说你‘未受教化、愚昧鲁钝’真是不亏你!”落英一把将我推开,口中啐道:“快点搞定画海的事、回去与侍同他们汇合!你在这里疯疯癫癫、不着四六,小心圣王收回成命、令你返回红蔷堡、再别想踏出堡中半步!”

我心中舒出一口气,谢谢落英说的这些话,还有他的语气,让我没那么尴尬,也没那么羞愧了。

“我……”我终于抬头,迎着落英的脸,皎洁月色下一张莹白的脸,一双眼睛仿佛隐隐约约有碎冰的阴影,清冽,冷静,无法看清。

这个落英,我从来也没有看清过他。

耳边突然几声“咚!咚!”闷响,像是有人在擂动深埋地下山洞的大门。

我回头一看,幻身成蜘蛛的嗅蔷支棱着腿,瞪着眼睛,张着嘴,仿佛也听到了动静,像是被什么定住了,一动不动。

我瞅准机会,身子一缩,将嗅蔷身子下面压着的蛛儿拖了出来。

“咚!咚!咚!”又是几声闷响。

这次听出了声音的来源,好像是从嗅蔷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我已到达这家伙的心房……你们听得到我的声音吗……”隐隐的声音,带着回音,听上去依稀是龙戒在说话。

“龙戒!我们听到了!你……”我大声回应,天哪,龙戒,你怎么做到的?

“这家伙的心房是空的……”龙戒的声音从嗅蔷的身体里传出来。

空的?

我忍不住凑近。

落英和蛛儿快步赶上,与我并肩。

嗅蔷终于反应过来——龙戒居然真的钻入了他的身体、侵入了他的心房!

嗅蔷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听到了吧,这就是他与他哥哥魇君的区别,遇到这种情况,魇君会恨意汹汹地嚎叫,而嗅蔷,他会像个一点就炸的女人。

(并不是歧视女人,我红蔷族的夫人、画海、小奈,还有我,不都是女子吗?没有一个像嗅蔷这般,通过捏紧了嗓子发出“女人”的尖叫声,让人有想掐死他的冲动,哦,忘了,他可并不是“女人”,他是一只雪魇蛛,是人家的“弟弟”!)

“出来!快从我的身体里滚出来!”嗅蔷的声音,感觉快要把这雪魇湖的气囊给扎穿了。

龙戒在嗅蔷的胸腔里到底在整些什么动静,我不知道,但听到“咚!咚!咚!”不绝于耳的声音从嗅蔷的身体里传了出来。

嗅蔷成了一堵任由龙戒捶打的鼓!

嗅蔷的大牙被卸了,身体里滚进去一枚指环,在他的心房里翻江倒海,他终于忍耐不住,奋力掀腾着身子、挥舞着爪子,一边想将我们撂倒,一边想要把龙戒给甩出来。

“他们雪魇蛛没有心脏!你看看在他胸腔里有什么?”我隔着嗅蔷,大声询问龙戒。

“能不能看到我姐姐的半边心脏啊?”我又追问道。

没有心脏不奇怪,但至少能看到雪魇滴,还有姐姐的半边心脏啊!

“胸腔是空的……什么都没有!”龙戒的声音隐隐地传了出来,因为嗅蔷的奋力挣扎,使得龙戒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颠沛流离,但能肯定的一点是,那声音带着回声,好像真的是在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说话。

第225章 自招

嗅蔷的胸腔里是空的?!

龙戒不可能骗我。

嗅蔷的雪魇滴加上魇君本身的雪魇滴,还有姐姐的半边心脏,会去了哪里?

我突然要发狂!

“嘿嘿!”嗅蔷轻声冷笑,声音娇柔,带着咻咻的喘息,跟他硕大的蜘蛛身躯很不相配。

“交出来。”我向嗅蔷伸出手。

“让这个该死的家伙从我身体里出来!”嗅蔷瞪着通红的眼睛,尖声道:“还有,留下那个红袍少女。”他说着,伸出一条腿指了指趴在不远处的画海。

“不可能。”我攥紧了手中的匕首,沉声道:“交出我姐姐的半边心脏,我们即刻离开雪魇湖,留你一条性命。”

“哈哈,你是宁可眼睁睁看着你姐姐痛苦至死,也不肯把她给我,好!好!好!”嗅蔷三个“好”字话音刚落,就听到姐姐痛苦地“唔”了一声,眼睛猛然睁开,朝我们的方向看了过来,脸上笼了一层暗蓝色的阴云,身子蜷缩起来,仿佛痛不可当!

“灵翅!”我大声唤道,额头一片炽热,头都快炸了!

灵翅紫光更甚,拢在姐姐身上,但似乎只能减弱、并不能消除姐姐的痛苦。

“何必白费力气,实话告诉你吧,之前我的雪魇滴与你姐姐的心脏共处一身的时候,我自是狂喜不已,后来被你害得不得不离开,我就顺手带走了她的半边心脏,留下了雪魇滴的一颗小小水珠——她那温暖的心房真让人留恋。”嗅蔷恋恋不舍地说。

怪不得嗅蔷能够操纵姐姐!他竟然在画海的心房里放了东西!

“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咬牙低语,匕首在手里快被攥出水来了。

“我要住在那个红袍少女的身体里,我要雪魇蛛和美好的人类少女合而为一。我看中了她,就一定要得到她,我很贪婪,喜欢独占。”嗅蔷阴柔的声音,像潮湿的雨夜,寒气一点一点弥漫上来:“我已将她的半边心脏妥妥藏好,你找不到的,若是一定要带走她,那就等着她死得很难看吧。”

“你放过她!你自己也说过,就算有了她的身躯,没有红色小鸟的续命功能,你的雪魇滴也不可能一直存活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我大叫起来。

“还说!都怪你这个该死的丫头!红色小鸟被你送走了,我恨死你了!但是,嘿嘿,”嗅蔷轻笑出声,很是自负:“总会有办法的,天要助我,挡都挡不住,哈哈,谁能想到我那狠毒乖张的哥哥,也像是被下了蛊一样,拼死拼活地滋养我、要将我复活,最后还亲手把我的雪魇滴放入了他自己的胸腔里,啧啧啧,真是不由得我不感动啊……”

“这一会,他的雪魇滴早就被我的吞噬殆尽了,哈哈,”嗅蔷声音尖利,继续说着,难掩得意:“哥哥啊哥哥,还是我笑到了最后……”

“是吗?你真的感动?这么快就到了‘最后’?”嗅蔷突然收住笑声,从他嘴里发出一个阴沉的声音。

嗅蔷面色一凝,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那个阴沉的声音继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我能滋养你、复活你,自然也能——毁了你。”

是魇君的声音!

这半晌魇君并未出声,我们和嗅蔷一样,以为魇君的雪魇滴已被嗅蔷吞噬,嗅蔷雀占鸠巢,魇君不复存在。

原来他还活着!

“魇君!”身旁的蛛儿惊喜大叫。

“蛛儿,丝儿死了……我对你们不起。”魇君的声音继续道。

这个魇君,这会子倒叙起旧来。

“魇君……”蛛儿的声音陡然哽咽,说不下去了。

“你给我住嘴!”嗅蔷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这死而不僵的家伙!我唤你一声哥哥,你就真的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过比我早出生了两年,论头脑、论智谋、论隐忍、论样貌,你哪一样比得过我!若不是你在我面前挡着,我怎么可能会失去一切!你为什么还不死!快点死!去死!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拿回属于我的一切东西!”

他们兄弟二人虽然共用一具身躯,即魇君的身躯,但我现在看出区别了。当他们幻身成人,嗅蔷说话的时候,脸上是一副气急败坏、尖酸之相,红通通的眼睛不停地朝眼尾翻上去,成了吊梢眼;而当魇君自己说话的时候,他是一脸恨意汹汹的狠鹜样子,倒是英俊,但阴气太重。

“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悲哀。”魇君的声音,意兴阑珊。

“让你住嘴!”嗅蔷的声音有些失控。

“弟弟就是弟弟,魇君就是魇君,你永远在我之下,而我,永远是你的兄长,是你的君王。”魇君不慌不忙地说。

魇君怎么了?他那无条件的宠溺上哪儿去了?连我都能听出来他语气里的蔑视和挑衅。

果然。

嗅蔷要崩溃了。

“我才是魇君!我的雪魇滴无比强大,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可能还没将你完全吞噬?为什么你还能说话?”嗅蔷翻着通红的眼睛,面色狰狞,声音犹如尖哨。

“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被吞噬的是你,好吗?你竟然完全感觉不到吗?”魇君不急不慢。

“你撒谎!不可能!”嗅蔷面孔发白,双目湛红,抖动着身子,激愤之下,竟然又幻身成人,只见他挥舞着胳膊,歇斯底里道:“当我确认了我的雪魇滴在真真切切吞噬你的雪魇滴时,我才放心地让它带着那个少女的半边心脏隐蔽在我的血管里,你……你明明已经被吞噬殆尽!你的身躯已经属于我!你没有能力反噬我!你会在我的血管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翻盘的可能!”

“隐蔽在血管里”!不打自招。

我和落英异口同声:“龙戒!搜寻他的血管!”

嗅蔷自己也愣住了。

“张口!”只听一声低喝,那声音竟震得嗅蔷那淡蓝色的面颊微微颤动,他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巴。

只见一枚闪着暗蓝色莹光的指环从嗅蔷的口中窜了出来,指环上附着一小团阴影。

指环我面前徐徐划过,待得落地,已幻身成一个身着灰蓝衣袍的少年,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是……姐姐的半边心脏?”我轻声问,声音在发抖。

“……给我。”我向龙戒伸出手。

“我拿着。”龙戒面孔阴郁,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看了一眼地上紫光笼罩的姐姐。

“落英,嗅蔷交给你!”我顾不上回头,喊了一声,定定神,口齿清晰地下达指令:“灵翅,打开姐姐胸膛,缝补姐姐的心脏,将嗅蔷留在姐姐心房里的那颗雪魇滴的小水珠取出来!”

姐姐的身子僵硬着,蜷缩成团。

我轻声唤着她,将她展开,却又不敢太用力。

灵翅的紫色光线缓缓划开姐姐洁白的胸膛,鲜红的血,像飘洒在雪地上的红色花瓣,触目惊心,美的瘆人。

姐姐瞪着乌濛濛的眼睛看着我,一动不动。她信任我——我发誓,经过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的姐姐。

龙戒托着姐姐的半边心脏走近。我没有胆量细看。

有人在身边轻声道:“用我的血,我们的血液可以催生‘再生之术’,可以帮助心脏的缝补。”

我转头一看,是蛛儿。

他举着断臂,目光坚定。

“魇君他……求你们饶他一命。”蛛儿低声道。

我看一眼龙戒,他侧身过来,一手托着姐姐的半边心脏,一手沾了一些蛛儿的血。

“灵翅缝补心脏,小水珠我来取!”我修改了指令。是的,必须同时进行,要快!那颗雪魇滴的小水珠要迅速取出来,否则嗅蔷仍然可以操控、折磨姐姐。

灵翅的紫光在姐姐的胸口交叉划了个“十”字。

姐姐的胸膛打开了。

“上前来。”我低声唤龙戒。自己先凑近了看。

一声惊呼被我生生吞进了喉咙里。

第226章 用计

一只泛着莹莹蓝光的小蜘蛛,趴在姐姐的胸腔里,正警惕地看着我。

“怎么了?”姐姐迎着我的眼睛,轻声问道。声音有些轻颤。

“没什么,没事儿。”我点点头。

“灵翅,取它出来。”我吩咐道,一边侧身一边将手里的匕首递了出去,也不知道是递给谁的:“别在我面前杀它。”

有人接过匕首。

我不知道是谁接过去的。

我望着巨大气囊外面的茫茫大水,耳边听着水流缓缓涌动的声音,这一切,该结束了。即使我答应丝儿和蛛儿不杀魇君,他若识做,就跟他那诡诈的弟弟永远待在雪魇湖底,共处一身,相爱相杀一辈子,不见天日,不再害人。

“美意。”有人唤我,轻拍我的肩头。

“姐姐!”我心中一阵激动,掉转身将她紧紧抱住。

我知道,姐姐没事了。我呼出一口气,眼中发热。

“落英!我们走!让灵翅送我们离开这里!”我转头招呼道。

“走?走到哪里去?这雪魇湖底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嗅蔷嚣张地嚷道。

我定睛一看,拜托,落英,你怎么又把自己整到嗅蔷的脚下去了,身上还缠着莹亮的蛛丝。

“落英!你……”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得了!”落英翻着白眼,呛声道:“你没看我也咬了他吗?他那蛛丝铺天盖地、出手又快、无穷无尽,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身影从我身边掠过,抢身上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已经插在嗅蔷的胸口上!

是画海!

她回身冲着我们莞尔一笑,肤色莹莹,双目流彩,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姐姐……”我唤了一声。

她没有回答,转身再次握住匕首,手上一送,将匕首捅得更深。

“魇君!!”蛛儿惊叫,纵身扑了上去。

姐姐身子一闪,挡在蛛儿面前,然后松开握住匕首的手,将嗅蔷轻轻一推,嗅蔷轰然倒地。

落英从地上站了起来,掸了掸自己的衣袍,又弯下腰,专注地看着地上嗅蔷的——胳膊。

嗅蔷那衣袖掀起的胳膊上有血污,还有零星的牙印。

“魇君……魇君……”蛛儿伏在地上,冲着嗅蔷低鸣。

嗅蔷歪着脑袋,眼睛空荡荡的,不知望向何处。淡淡的蓝色从他的脸颊上渐渐隐褪。

姐姐杀的是嗅蔷,此刻,魇君也要跟着嗅蔷一起死去——至少他应该在死之前现身,同蛛儿告别。

“我这是要死了吗?”嗅蔷的声音——仍然是嗅蔷的声音!

“是你杀了我?美好的红袍少女……一把普通的匕首怎么可能杀得了我?”嗅蔷的声音又尖又哑,折磨着我的耳朵。

“哼!”我听到龙戒冷笑了一声。

“是我杀了你。这匕首上沾了你的同类、那只雪魇蛛的血。”姐姐冷冷地说,声音如同琉璃珠子,掷在硬地上,一颗一个窝。

“还有,你放在我胸腔里那滴水珠幻化而成的小小蜘蛛,亦被我一刀扎死、碾成粉末了。”姐姐补充道。

我知道是谁接过匕首了。

“现在,我要拔出匕首,让你的血液像喷泉一样地飙出,流尽,然后抛进雪魇湖底,去跟你们杀掉的那些冤魂白骨作伴吧。”姐姐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窃窃的笑意。

仍然听不到魇君的声音。

“魇君!魇君!这非我本意……你若雪魇滴尚存,可否请你现身?请你离弃你弟弟嗅蔷的雪魇滴!那少女杀的是他,不是你!魇君!魇君!请你现身!”蛛儿求恳,声音嘶哑。

“哈哈!”嗅蔷勉力出声:“我这哥哥一向执拗,对我手足情深、从无二心,我都要死了,他怎么可能抛下我独活?哼!死又有什么打紧?有哥哥陪葬,这世间再无魇君,我心也平衡了!”

“是吗?你对我这般有信心?”魇君的声音,阴沉,冷静,在巨大的气囊里响起。

魇君?

这声音并非来自嗅蔷口中,而是来自四面八方,仿佛魇君埋伏在暗处,缓缓发声。

“魇君!”蛛儿抬头四望,惊喜交集。

“蛛儿,我怎忍心留你一人?”魇君的声音就在耳边,却又不知具体在哪里:“以后,切莫再伤人类。”

“我知道了。”蛛儿顺服。

“你又在装神弄鬼了!”嗅蔷喘着气,恨声道:“你明明已经被我吞噬了,你已经不存在了!别想再来唬我!你的躯壳现在属于我,你有本事现身给我看!”

“匕首扎在胸口的感觉是怎样的?当蛛儿的血液送入你的心房,成了摧枯拉朽的毒药,你难道感觉不到你的身体在渐渐消融?你没有一丝丝的后悔?你伤害、欺骗了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你不觉得痛心?”魇君的声音像涨潮,一层一层的递进,我们仿佛被圈在了水中央。

“你……你干什么?不要动我!”嗅蔷的声音变得惊恐。

我看到扎在嗅蔷胸口的那把匕首,没有人去握,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缓缓、缓缓地将匕首往外拔!

难道真是魇君?

“信了吗?我的能耐你又岂能尽知?”魇君的声音很是笃定。

“我要一句道歉。”匕首停下了动静。魇君安静地说。

“我憎恨你的存在。你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永不道歉。”嗅蔷声音灰暗。

料不到他如此气硬。

“我感觉你已经不在这具躯壳里,你是怎么做到的?”嗅蔷话锋一转,变得热切:“救我!若你救了我,将本事授予我,再在我面前自裁,不阻挠我的魇君之路,我……我会用几分真心惦念你。”

魇君一声长叹,不再言语,只听“噗”的一声,那扎在嗅蔷胸口的匕首腾空而起,一束血液犹如花树盛开,腥气扑鼻。

不等血珠降落地上,就幻化成了一只只微小的蜘蛛,四处逃窜,迅速不知遁往哪里去了。

嗅蔷的身体,确切说,应该是魇君的身体,开始一点一点地消散。

落英始终弯着腰,专注地查看着魇君的胳膊,就是他留下牙印的地方。

他终于直起腰,面皮放松,神情冷淡地说:“知道他不可能变身血族,我就放心了。”

“魇君,请你现身……可是你如何现身?这具身躯你是不要了吗?”蛛儿直愣愣盯着面前一点点消失的嗅蔷,面有哀伤。

“我……在这里。”魇君的声音响起,一个人从我身边站了出来。

是龙戒!

“龙戒!你搞什么鬼?”我看着发出魇君声音的龙戒,心中狐疑。

落英突然笑出声来,拿手指点着龙戒:“原来是你!”

“嗯,一直都是我。”龙戒扬了扬眉毛,不以为意。

姐姐亦发出了一声轻叹。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真是鲁钝,好像所有人都明白了,除了我。

“我能滋养你、复活你,自然也能——毁了你。”龙戒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完全就是魇君的声音和语气。

我盯着他英俊瘦削的脸颊,听着魇君的声音从他嘴里流出,真是太诡异了——

——我明白了!

原来那个时候,龙戒身在嗅蔷的胸腔里、寻找姐姐的半边心脏的时候,就已经在假扮魇君了!

“天哪,龙戒,你怎么做到的?”我喘了一口气,问。

“我在嗅蔷的胸腔里,听到了嗅蔷亲口说的他同魇君之间的纠葛,而那胸腔里确实没有发现画海的半边心脏和雪魇滴,只能是嗅蔷自己将它们隐蔽起来了。以嗅蔷的性格,他是宁死也不会主动说出画海半边心脏和雪魇滴的下落,那我只能用计。”龙戒看着我,眼中有狡黠的光:“我同魇君接触过,能够模仿他的声音和语气。为了不让嗅蔷起疑,我来到了嗅蔷的喉咙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嗅蔷心中有鬼,他真的相信了。”

原来如此。

怪不得我听到魇君说话的时候,没有异样,亦没有回音,我心中压根没有任何怀疑,就认定是魇君并未被完全吞噬、他没死,只是在魇君对蛛儿说“丝儿死了,我对你们不起”的时候,愣了一下,当时还奇怪魇君怎么对蛛儿这般客气了,原来是龙戒在假扮魇君。

“我故意激怒他,让他在失控的状态下说出实话,果然,他上钩了,我也在他的血管里找到了你姐姐的半边心脏——还好,还来得及,他并未吞噬那半边心脏。”龙戒说着,舒出一口气。

“谢谢你。”姐姐低声道,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嗅蔷身上崩出来的那把匕首,递给龙戒。

那匕首寒光凛凛,刀尖滴着血。

龙戒正要伸手去接,我突然出声:“龙戒,当你带着姐姐的半边心脏从嗅蔷身体里出来以后,我们仍然听到了魇君的声音,你是怎么做到的?”

“更简单了,我身子不动,嘴唇不动,但有声音从腹腔传出,你们自然能听到,我让你们、尤其是嗅蔷,以为魇君的能力超乎他的想象。”龙戒轻描淡写道。

“拔出匕首也是你所为?”我追问道。

“当然。”龙戒语气淡然。

“龙戒!我真的要对你刮目相看了!”我由衷赞叹。

一条胳膊突然窜了过来,一把夺过姐姐手中尚未递给龙戒的匕首。

那是一条淡蓝色的胳膊。

“蛛儿!”我转身喊道,正正对上一张愁苦绝望的脸。

“你……你既已取了那少女半边心脏、离开了嗅蔷,为何还要假扮魇君?”蛛儿双目通红,别转脸,对着龙戒嘶声问道。

“我说我想为那可怜的魇君讨一个‘对不起’,你信吗?”龙戒俯视着娇小的蛛儿,面色阴沉,但眼神稳定。

“一切都是魇君自己的选择,何须你为他出头!”蛛儿厉声说,突然声音一顿,面色一停,颤声问道:“难道魇君他……他真的……”

“他真的死了。”龙戒说。

第227章 无耻

“你胡说!”蛛儿怒喝。

他俯下身子,对着地上正在快速消散的魇君,低声央求道:“魇君,魇君!请你的雪魇滴清醒过来!嗅蔷的雪魇滴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将你完全吞噬!请你不要放弃啊……你的身体马上就要消失殆尽了,告诉我该怎么做?即使你害死了丝儿,但我不恨你,他也不恨你……他临死之前还在请求美意饶你性命!当初是你救了我们,给我和丝儿一个容身之地……请你不要死、不要消失……不要在这世上留下我一个……”

一只小小的雪魇蛛,竟这般重情重义。

不知怎的,我心中有一丝暗沉沉的庆幸:魇君死去,看样子已不可挽回,但至少不是死于我手。丝儿于我有恩,蛛儿有情有义,真让我亲手杀了魇君,我怕我会犹豫。

魇君缓缓睁开半阖的眼睛,湛红的眼眸蒙了一层尘。

“魇君!快告诉我该怎么做?”蛛儿的声音里夹杂着惊喜和焦急。

我注意到蛛儿的手,攥紧了匕首——他意在防范?还是有心进攻?目标又是谁呢?

“我死不瞑目啊!”魇君张嘴,发出嗅蔷的声音,阴凄凄、颤微微,仿佛一只翅膀被打了死结的飞蛾,徒劳却仍奋力地扑腾着:“魇君他到底算什么东西!你们都喜欢他、追随他!父亲让他当王,你们这些低贱的小厮为他卖命,连上天都帮他、让我杀不了他!我呢!我活该倒霉?我活该去死?活该无身无魂地将最后一线生命寄生在雪魇滴上、待在一只碗里、日日夜夜、无穷无尽?!你们谁为我想过!我才是长子!是魇君的继位者!是有资格活到最后的那一个!眼看只剩最后一步了,然后,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你是活该!”蛛儿恶狠狠地说:“趁着你还没有消失殆尽,你借着你哥哥的身躯、睁大眼睛看一看,这雪魇宫、雪魇湖、还有这魇丝铸就的气囊,哪一样不是你哥哥为了你呕心沥血造就的!他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连身躯都一并给了你!任凭你的雪魇滴将他吞噬!可是你呢?你自私、狡诈、没有担当、机关算尽!你父亲当然不选你,他又不是瞎的!你这般阴毒算计,怎么能够成一族之王?又有谁会为了你卖命!!”

蛛儿声音并未提高,却是越来越急,说到最后,他将身子凑近,陡然举起手里的匕首,刀尖向着嗅蔷,声音愈发阴沉可怖:“已经来不及了,我要剖开你,取出魇君的雪魇滴,我绝不让他同你这个败类死在一起!绝不让他的雪魇滴和你的融为一体!”

“我都说过魇君已经死了,他的雪魇滴在这里。”龙戒冷淡地说。

蛛儿倏然回头,面色亮如白昼。

只见龙戒举着手掌,手心里似乎有一枚雪青色水滴样的东西,在微微颤动。

“还给我!”蛛儿怒吼,执着匕首,合身扑上。

“魇君的雪魇滴怎么在你手里?”我扬声问龙戒。

“确切说,这并不是魇君的雪魇滴,而是嗅蔷的。”龙戒见蛛儿扑了过来,身子甚是敏捷,轻轻一闪,避开了。

蛛儿知道不是龙戒对手,不再进攻,收了脚步,面青唇白,双眼放光,死死盯着龙戒手心之物,颤声道:“这……是雪魇滴,到底是谁的?”

龙戒瞅我一眼,轻蹙眉头道:“我带着你姐姐的半边心脏从嗅蔷的身体里出来的时候,也同时顺手带走了一颗雪魇滴……”

“一颗?”我问。不应该是两颗吗?难道那时候嗅蔷的雪魇滴已经将魇君的雪魇滴吞噬殆尽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会相信,我发现雪魇滴和画海半边心脏的时候,两颗雪魇滴正在缠斗……”龙戒继续道。

“缠斗?”这下连落英也不淡定了,忍不住打断龙戒。

“是的,缠斗。”龙戒看了一眼自己手心里的雪魇滴,脸上神情微微有点异样:“就在那极其短暂的瞬间,我仿佛看了一场大戏——别再打断我。”

众人不语。

“画海的半边心脏无恙,估计是因为那两颗雪魇滴无暇顾及。”龙戒继续道:“我找到它们的时候,看到一颗几乎将另一颗完全吞噬,此时的雪魇滴颜色变深、形状鼓胀,但我无法分辨是谁吞噬了谁——他们看上去都是一个样子。但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吞噬者竟然将被吞噬者又吐了出来,所以我面前再次出现了两颗雪魇滴,我正自疑惑,只见那吞噬者像是决定自行了断一般,霎时就萎缩了,变小、变得干枯,软弱无力、任凭宰割的样子,此时的被吞噬者反败为胜,渐渐靠近了之前的吞噬者,然后凶狠、快速地将其吞噬……然后,我就带着雪魇滴和画海的半边心脏窜出了魇君的身体。就这样。”

“天哪,天哪!”蛛儿发出低沉的哀嚎:“我就知道嗅蔷的雪魇滴根本不可能是魇君的对手……魇君啊魇君,你怎么会这般糊涂,你的雪魇滴已经将嗅蔷吞噬,你为什么又要将他吐出?为什么要自行绝了法力、任凭嗅蔷将你吞噬?你彻底放弃了自己!为了这样一个不值得的家伙!”

我看着龙戒的手心,那颗雪魇滴,那颗因为自己哥哥的牺牲而存在下来的无耻的雪魇滴,嗅蔷的雪魇滴,正饱满、得意地颤动着,仿佛应和着嗅蔷说的那句话,“他笑到了最后。”

“你们也听到了?一切都是他自愿的,是他自愿的!”躺在地上的魇君的身体已残缺不全,但失去了雪魇滴的嗅蔷仍然在奋力挣扎、发声:“将人囚禁、割裂都是他干的!与我无关!快将我的雪魇滴还给我!蛛儿……蛛儿!快阻止我的身体消散!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待我好转,我……一定好好谢你!”

众人无语。

蛛儿愣愣地看着龙戒的手心,淡蓝色的脸上没有表情,像是月色下被大浪冲过的沙滩,平静,荒凉,杳无人烟。

蛛儿终于走到龙戒的面前,伸出手,轻声低语:“可否将这颗雪魇滴给我?”

龙戒看了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睑。

“谢谢。”我听到蛛儿轻轻吐出两个字。

他声音真的很轻,仿佛怕惊动了那颗饱满的雪魇滴。

待我再次抬眼,雪魇滴已在蛛儿手中。

蛛儿无语端详,仿佛在欣赏手心里遗落的一簇白月光,脸上升腾起一层淡淡的、雪青色的光芒。

“蛛儿!好蛛儿!”嗅蔷的声音急促尖利,显示出强烈的求生本能:“我就知道你最好……快!快将我的雪魇滴置入我的身体里,哥哥的雪魇滴与我的雪魇滴融为一体,能力难料,说不定还能阻挡这身躯消融的速度……我感觉快不行了,你快点过来啊……只有你能帮我……快用你的再生之术……”

“都到这步田地了,你!你还想着利用你的哥哥!”蛛儿冷笑,别转头,看着地上魇君的身躯,脚却一动不动。

“你要搞搞清楚!”嗅蔷的声音又尖又嘶,仿佛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仓惶又僵硬,触须在垂死地颤动:“我从未勉强过他,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愿赌服输,我没有任何对不起他的……是他傻……是他要以德报怨、充当圣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我!”

“为何他消融得这样慢?我再不想听他的聒噪。”画海在一旁淡淡地说。

其实我也是。

我从未见过无耻至斯的家伙。

我得硬生生压住想要冲上去一脚跺死他、让他闭嘴的冲动。

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家伙,魇君,你真是太不值得。

但世间的事,谁说的清呢,哥哥说过,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想我大概有点懂了。

“喂……喂你要干什么!”嗅蔷的声音陡然变得惶恐——他的生命力竟然如此旺盛!雪魇滴与他分离,而魇君的身躯也消散得只剩下不到一半,他的声音依旧高亢,仿佛身体里住了一个不依不饶、不眠不休的女人。

只见蛛儿摊开手心,露出掌心里的雪魇滴,另一只手擎着匕首,对准了雪魇滴,将刀尖缓缓落了下去。

“你……你敢?!”嗅蔷尖叫:“你……你不怕将魇君的雪魇滴一并毁了?这匕首是沾了你的血的!你不仅要毁了我哥哥的身躯,你……你还要毁了他的雪魇滴!你要让他彻底死在你的手里……”

“他是彻底死在你的手里!”蛛儿大叫,双目圆瞪,牙齿呲出,面容狰狞,声音凄苦:“从你向他坦白、一切都只是一个谎言开始,他就已经死了,死在你的手里!你……你无耻至极!我亦是万念俱灰,就让这一切到此为止吧。”

仿佛为了怕受到阻拦,或者蛛儿自己已经是心意坚定到了极点,他托着雪魇滴的手掌猛然上提,举着匕首的手决绝下落,刀尖正正刺过雪魇滴,刺穿了他的手掌,他的血液从掌心轰然涌出,瞬间就将那颗雪魇滴淹没了。

第38章 酷刑(手残、失误、补在这里)

那声音瓮声瓮气,透着怨意。就在我身边说着话,但四处张望,不见踪影。

精灵站在我的膝盖上,仰着头,冲着我的脑袋温声唤道:“好了,别躲了,快下来吧。”

嗯?什么意思?我下意识猛一摆头,只听得“哎呦、哎呦”两声,有东西从我的头上滚落下来。几个趔趄,忙不迭地扇动翅膀,又拽住我的发绺才稳住了身子,然后振翅一飞,停驻在我的另一个膝盖旁边,并不落下。

另一个精灵!他什么时候躲在我的头发里的我都不知道!

他皱着眉头,脸上仍然是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拍拍膝盖,示意他跟他的同伴一样,停歇其上,他轻轻撇撇嘴,不肯亲近。

哥哥要是看到这些精灵小人,会不会心生欢喜呢——虽然他们可能不喜欢他。

“这是我的朋友,皎。”精灵小呢介绍说。

“嗯,刚才见过的。”我说。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焦虑的精灵小人。

小皎扇扇翅膀算是打过招呼了,老实不客气张口说道:“我也不确定你到底是人类还是血族,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联手给这世界涂抹上了一层暗黑的底色,不仅如此,你们还偷走我们眼睛的颜色、翅膀的生机,攫取我们灵魂中对光明的向往,苟延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让我们再也无法发现生命中的美好,让一切变得暗无天日,500年的存活时光变成了一种酷刑!”

我张口结舌。他说得不算快,几乎是一字一顿,但我有些懵,听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他那种愤怒、绝望的情绪迅速感染到我,突然有一张巨大的黑毯子笼罩过来,在我心底投下扭曲的黑影,扭得连带着我的胸腔里有某种东西揪成一团,喘不上气。后来,他们跟我说,那是一种难过到极致的感觉。

我面对着两个精灵,听着我不太懂的话,眼泪突然就流下来了。

仿佛做错事的是我。仿佛应该对这一切负责任的也是我。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小呢飞到小皎身边,用翅膀碰了碰后者的身体。精灵们安静下来。只听到车窗外呼啸的风声。

小呢怯怯靠近我,离我脸颊不远处停住,不停地扇动着翅膀,扇起的风让脸上的泪痕很快干了。小皎别着头,只扇不动不吭声。

待我泪止,小呢开口道:“你为什么会哭泣呢。人类果然是心思复杂的生物。据说当初,人类号令天下,征战血族,是与其他四族立了约的,约定五族同仇敌忾、共同进退,人类为征战首领,四族举族群之力,诛灭血族。谁承想人类领袖最后关头毁约变节,并且假借商谈,拢聚四族领袖,将他们灵魂囚禁,他自己亦不知用了何法,居然成了血族之王。五族和血族皆在他钳制之下。世界坠入黑渊。”

我张口想说点什么,被小呢扬起翅膀,轻柔划过唇边。

小呢接着道:“血族向来喜暗不喜明,行事诡异难测,最爱吸食人类血液,将之视为无上佳品,但饥饿之时,也吸食其他族类。整个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食物森林。”

听到这儿,我身上一阵战栗。

“至于戏耍践踏,更是不在话下。我萤族被他们取去,照亮、装饰、扎串、剖解……,各种取乐,何止万千!”小呢的声音现在听来一点都不柔和了。

我屏息无言。哥哥。你现在在哪儿。请你来告诉我这都不是真的。

“实言相告,刚才小皎所说‘偷走我们眼睛的颜色’,并非血族所为,而是我族类精灵所为。我萤族精灵分为两类,你看到的我们,是族类中的‘光明精灵’,另外一类精灵,是‘黑暗精灵’,你几乎很难看到,他们总是潜伏在黑暗中,离天堂太远,离地狱太近,法力微薄,恶性有限,厌弃美,也无法接近美,就在黑暗中蝇营狗苟,不知多少年。直到血族当道,邪恶氤氲,侵入天地,万物何能幸免,黑暗精灵的暗黑魔法如同移植肥沃土壤,居然暗中滋长、日益强大。”说到这儿,小呢突然住嘴,神情严肃,似在倾听。我也吓得屏息不语,怕姐姐在隔壁有什么动静。

停了片刻,小呢接着说,声音压得更低些:“据说,在黑暗精灵的聚居地有一个泉眼,已经存在了成千上万年,一直干涸,从未有泉水从中流出。但自从血族统领天上地下,一片混沌,万物失序,某一天这泉眼开始流出水来。乍看,与普通泉水无异,只是这泉水遇风会四散开来,水滴如同雨滴,而且仿佛是通性的,只向着光明精灵而去,如若滴入光明精灵的眼睛,哪怕只有一小滴,都会吸附走光明精灵眼珠的颜色,然后是翅膀的颜色,那吸附了眼珠和翅膀颜色的泉水会流出光明精灵的眼睛,汽化蒸腾在空中,仿佛认得路一样,最后都会汇聚到泉眼之畔,一滴一滴又一滴,天长日久,在泉眼旁边的洼地汇成了一个深湖,他们称之为‘暗夜之泪’。”

“‘暗夜之泪’。”我喃喃地重复了一声,瞅一眼不肯落在我膝盖上的小皎,现在他终于是停落下来了,只是仍然拿背对着我,不肯面对我。一双透明的翅膀

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

唉,小皎的翅膀本来是什么颜色的呢。

我张嘴正想问点什么,小皎猛然扇动翅膀,从我膝盖上窜了起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急吼吼地说:“赶紧!赶紧!那边有动静!”

嗯?动静?

——啊!我突然明白了,大叫一声,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夺门而出!

“咣!”我想都没想,一把大力推开隔壁房间的房门,一眼就看到那个藏蓝色的长袍少年正扬手向车窗外抛掷什么东西!

窗下、床边的桌台上已空无一物!

“不要!!!”我大吼一声,全身毛发朝着一个方向竖立,心脏离了胸腔,身体仿佛成了中空的,纵身而起。

那蓝袍少年仿佛身后有眼,眼看着我直直的就要朝他撞上去,他头都没回,身形极轻巧优美地朝旁边一让,避开了我,我呼一下就冲到了车窗前——

——已经太迟了。

他手中之物已抛扔出去。如同一枚心脏,闪着诱人的红色光泽,在车窗外、在我眼前,徐徐划过。

我盯着那红色之物的轨迹。夫人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还有姐姐后脑勺上用来系发的金色小圆环。耳腔里“轰——”一声,像是注满了热水。

什么都没想。也根本来不及想。

我纵身一跃而出。

第228章 夜风

“我错了!我错了……我后悔了……蛛儿,”嗅蔷呜咽,声音转为哀求:“求求你……求求你饶我不死……我不能死!我是魇君,是雪魇蛛最后的王!雪魇蛛不能绝!”

“谁说的?”蛛儿盯着手心里漫上来的鲜血,轻声冷笑道:“这天地终有一天也会化去,谁说你不能死?还有,你不是魇君,一天都不是!片刻都不是!你哥哥才是,永远都是!”

“好好好!你说什么即是什么,”嗅蔷服软,声音虚弱下去:“只求你救我、救我的雪魇滴……我坚持到这一步,太不容易了……这一切都是……都是我哥哥的意思,复活我、将他的雪魇滴主动被我吞噬……你、你不能忤逆他……”

“别再提魇君了!”蛛儿喝道:“我要你亲眼看着你自己的雪魇滴是如何一点点消亡在你的面前,要你亲自体会着躯壳在一点点融化,生命彻底离你远去,你将死去,你将坠入永恒的死之黑暗!”

蛛儿一边说,一边将匕首缓缓从自己的掌心抽出,举到了嗅蔷的面前。

只见那颗雪魇滴正插在刀尖处,沾满了蛛儿的血,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曾经的饱满在渐渐瘪缩,蕴含的生命能量在一点点流逝。

“你这该死的……”嗅蔷终于不再哀求,换成了恶毒的咒骂。

消融像一片看不见火苗,汹汹然席卷上来,卷过他的胸腔,燎上他的颈脖,他正垂死挣扎地奋力说着,无色无形的火苗仿佛也感到了厌倦,骤然掐断了他的声音,不仅仅是掐断,连他的嘴都一并抹去,嗅蔷的声音戛然而止。

消融的火苗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向上卷着,卷过他的鼻子和脸颊,来到他的眼睑边缘。

是的,整个身躯,现在只剩下一双眼睛和眼睛之上的额头和头顶。

我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切:残忍。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快。

“什么时候,你也可以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这种场景了。”落英在我耳边轻叹道。

“一直都可以,只是你不知道。”我冷着声音,镇定地说。

心,在别人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是抖了两下。

嗅蔷在这一刻,终于认命,知道大势已去,生命即将完结。他拼命睁大了那双粹红的眼睛,仿佛想要再最后闪躲一下消融的火苗,但,不知为何,他突然放弃了,他紧紧盯着蛛儿手里、匕首上扎着的那颗雪魇滴,那颗吞噬了哥哥雪魇滴的自己的雪魇滴,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柔和——我心中如遭重击!

我发誓我见过这种眼神!

那些躺在床上、所有人都以为我酣睡不醒的岁月,其实我有太多时候是清醒的、是看到一切、了然于心的。我看到少年时候的画海走进我的房间,她望着哥哥,哥哥望着我,我看到她脸上的伤心和失落;只有当哥哥偶尔抬头、注视着她,认真听她讲话的时候,画海的脸上才会浮现出那种欢欣雀跃的表情,她的眼睛里,才会有一种柔和、崇拜、羡慕和喜爱的神色。

现在,我竟然在这双即刻就要烟消云散的嗅蔷的眼睛里看到了当年画海眼中的神情!

柔和。崇拜。羡慕。喜爱。

魇君已死,这是嗅蔷的眼神。

这是少年时候的嗅蔷在面对自己的哥哥——当时的恨夏、后来的魇君——时候的眼神。

原来,嗅蔷曾经那样地热爱自己的哥哥。

原来,魇君用生命去守护的是他认定的、从未更改的一份手足之情!

不论后来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吧。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嗅蔷回到了少年时候,而魇君,一如既往地在某个未知的地方,正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兄弟。

魇君的身躯终于完全消融。

那兄弟二人,也终能相聚。

我身子微颤,胸口一热,所有的愤懑、不值似乎想要化成水流,从眼中涌出。

有人似乎通透我心,在身后轻轻拍我肩头。

我定神,止住心中汹涌,看向蛛儿匕首顶端扎着的雪魇滴。

雪魇滴终于干瘪,像一枚小小的枯叶,垂头丧气地耷拉在刀尖上,黑色,又是黑色,以刀尖为中心,开始向枯叶四周蔓延。

黑色犹如水渍,缓慢却毫不迟疑地晕染着枯叶。

雪魇滴在融化。

身边有人晃了一下,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是姐姐。

“感觉脚下在晃动,像是要裂开了……”姐姐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

“你拉着我……”话音未落,只觉脚下突然一沉,一股大水喷涌而至,瞬间将我卷了个头下脚上!

我心中一惊,来不及反应,大声喝道:“灵翅!将我们所有人带离此地!去找哥哥!”

眼前紫光闪烁,只觉身子不受控制的颠倒旋转,晕的我不得不将眼睛闭上,但我的手,一直死死拽着姐姐,没有松开。

耳边水声怒号,掀腾不休,我却听不到任何人的动静。

我强忍着胸中的恶心欲呕,微微睁开一丝眼缝。

灵翅果然靠谱,我已置身灵翅紫光打造的光道里,隔着光线,外面是滔天怒吼的水浪,翻腾着,滚沸着,将湖底的断臂残肢搅得四下飞舞,仿佛置身于累累白骨的盛宴!一大团子乌黝黝的东西朝着光道、朝着我直愣愣地撞了过来。

“美意,闭眼!”姐姐的声音,急促地喊着,一只手伸过来掩住我的眼。

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看到一具巨大的、破碎的尸体,仿佛是被湖底掀腾而起的淤泥给包裹着,露出了一张泡胀变形的脸,脸上带着诡异的、凝固的笑;他支棱着胳膊,身子前倾,想要穿过光线,跟我拥抱。

……

我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上,甬道的尽头是一扇枯黄的门,那颜色,诉说着岁月的斑驳,仿佛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千年万年——我知道,它等的是我。

没有把手,亦没有门锁,我轻轻一推,门开了。

竟然是一个幽蓝静谧的夜晚在门后等着我。

夜风劲吹,双脚一软,我站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这是哪里,我仿佛来过。

曾经有一个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牵着我的手,为我打开人间的大门,我的人生从此不同——太久远了,似乎已经是一万年之前的事了。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空荡荡的,无人牵绊。

夜风入怀,我脚下踉跄,身子向后仰去,倒在草地上。

碧空万倾,群星散落,一颗蓝莹莹的星辰停驻在我的头顶,静默无语地注视着我。

如此星辰非昨夜!

这是哪里?为什么没有哥哥?剩我孤身一人。

望着夜空,我与星辰,两两相对,心中突然一阵酸楚,再也忍耐不住,热泪自眼角滑入耳内。

“咕咕!”耳中突然听到一声阴冷的笑声,那声音仿佛在嗓子眼里打着滚、冒着泡,咕嘟咕嘟——听上去不像人类的声音!

“紫霞!”我心炸裂,一个名字直接就从口中炸出!

那阴冷的、非人类的冷笑声,除了紫霞,还能有谁?

我从草地上一跃而起,举目四望,夜色沉沉,星光默默,哪有紫霞的半分踪影?

“紫霞!是你吗?我听到你的声音!”我扬声唤道,夜风将我的声音袅袅送了出去。

静寂无声。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仿佛是花苞裂开的声音。

我循着声音望去,星光下,半空中,一朵粉紫色的花正在兀自绽放,飘飘荡荡,向草地坠落下来。

我钉在地上,不敢上前,生怕惊动了对方,那花朵就会瞬间消失在夜空里,只是屏息望着它的踪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花朵终于盛放到尽,花瓣舒展,溶在星光里,仿佛一枚人间美梦。它终于落入了草丛里。夜风拂过,待它再次现身,已是一只淡紫色皮毛的猫!星光粹在他的眼里,隔着草丛,他冷冷地望着我。

“紫霞!!”我喊得地动山摇,再无任何怀疑,朝着那只猫狂奔而去!

虽然心里隐隐有一种巨大的不安,仿佛有什么是不对劲的,但,那些都不重要,紫霞出现在我面前、回到我的身边,没有比这更让我欣喜的了。

“窸窣窣!”脚下草丛里有什么东西极速滑过,瞬间就缠上了我的脚脖。

我趔趄着身子,伸手一提,那东西顺势爬上了我的手腕。

一条通体碧绿的青蛇,正直起身子,瞪着棕红的眼珠,炯炯有神地望着我。

青蛇老枯!

我心中一阵激荡,收不住脚,朝着青蛇的脑袋就撞了过去,堪堪擦过他那鲜红的蛇信,脸颊上一阵细细的冰凉。

夜风缠绕,如醉如痴——一定有什么是不对劲的,我心里很明白,但,有什么比朋友重回自己身边更重要的吗?我什么都不想,让我醉在这夜风里吧。

“美意。”身后传来一声低唤,轻巧柔软,仿佛夜风生出的翅膀,在轻轻撩拨我的耳朵。

我顿住了。悲喜交集,泪如潮涌,脚下的草地犹如翻滚的海面,我全部的力气几乎都放在了如何在颠簸中不至倒下,忘了回转身去。

纵使在这甜蜜如醉的夜风中,我那该死的清醒都不肯打一下盹,它在暗处怯怯地提醒我:这,只是一个梦。

因为,小奈已经死了。就死在我面前。

那么现在夜风送过来的轻唤、站在我身后的人,只能是梦中的小奈。

我抬头望一眼远处的紫霞,星光在他那紫色的皮毛上打转,也许不过是我含在眼眶里的泪水为他加的光圈;我又低头看看手腕上缠绕的青蛇老枯,他一如既往的碧绿可喜,恭顺执着。

夜风微凉,我打了个冷颤。

紫霞,被那石壁缝隙里的双尾妖所害,已化为一缕紫烟,在我眼前消散,只留给我一对紫色的眼珠;老枯,在狙击双尾妖的时候,幻身成簪,碎成两截。

此时此刻,他们安然无恙,出现在我面前——只能是在梦中。

梦中亦好。

我泪流满面。

正要转过身去,夜空中两点莹绿朝着我飞了过来。

飞近了,我才看到竟然是两只绿莹莹的萤火虫,架着一个通体透亮的小小精灵——是小皎!

是那个一向喜欢焦虑、从来没有安全感的萤族精灵小皎!

已经死去的小皎。

我伸出手,摊开手掌。两只萤火虫将小皎轻轻放在我的掌心,对着我扑闪扑闪翅膀,飞走了。

我看着手心的小皎,银白透亮的小发辫,俊俏的小脸庞,皱着眉头,瞪着我,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终于撑不住,冲着面前的小小精灵,又哭又笑,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

一只手轻轻搭上我的肩头。我没有回头,将头歪了过去,脸颊碰着那微凉的手背,夜风如许,美梦如斯,我愿沉醉。

一切都没有改变,时光又回到了从前。

我仰望星空,满足地叹息。

那颗莹蓝的星亦回望我。无声无息。

我发现它的光芒在一点一点隐没——不知何时,一片乌云犹如水中漾开的花朵,花瓣沉默翻涌,转瞬间就铺满了整片夜空!

蓝色的星辰被彻底淹没。

夜风愈凉,空气中腥气扑鼻,有一种暗黑熟悉的气息。

我望望远处的紫霞,心中一阵莫名的焦灼惊恐。我张嘴惊呼:“紫霞,快过来!”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的微小,细若蚊蝇。

已经晚了。

从头顶的乌云中陡然伸出一只手,又细又白,仿佛挣扎的藤蔓,嗖一下就卷到了紫霞的身上,紫霞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哀哀地朝我望了过来,那是他看我的最后一眼,因为,他被瞬间点燃了,腾起一团紫色的火焰,消失在我眼前。

乌云中的手优雅地摆了摆他的手指,仿佛嫌夜风太凉,将手指稍稍缩起来一些,不待我反应过来,那手的一根手指勾起我手腕上的青蛇,轻轻一掸,青蛇断成了两截!

我终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我一把握紧手心里的小皎,回身兜住小奈的腰,在夜空下拼命奔逃。

那手不疾不徐,荡在我的身边,与我并肩。

“走开!离开我!”我尖声狂叫。

白色的、细长的手,终于有所行动,他不由分说缠上我的腰,我只觉双脚一空,被提了起来。

瞬间,我被荡上半空,来到那乌压压的暗云面前。

我仰着颈脖,睁大了眼,夜风如水,汩汩淌过我的脸颊。我依稀看到黯沉沉的云层后面有一张脸。

此时的我,一只手紧紧攥着小皎,一只胳膊紧紧掐着小奈——至少,我没有松开他们。

“你是美意,这天下总有一天属于你……为什么要做这些柔情蜜意、毫无意义的‘美梦’呢?死了就是死了,为你而死,也算是死的值得,何须留恋?继续向前啊,你沉在这梦中不肯醒来,要到什么时候去呢?”云层后那人温声悦耳,娓娓道来。

我咬紧牙关不出声,渐渐觉得手心里的小皎和胳膊上搂的小奈,越来越重,几乎要脱手而去。

云层后那人等不到我的回答,他不再说话。

眼前突然一阵白亮,耳中听到一声霹雳,手指般粗细的雨串子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我只觉胳膊一滑,掐在腰间的小奈就要滑落下去!

“拽紧我!”我大吼一声,顾不得上去看小奈,只顾扭着头,躲避着粗重的雨点。

“嘿嘿!”我听到那人发出一声冷笑。

雨点转换成了冰冷的、白色的硬球,没头没脑地冲着我们砸落下来。

一枚白球重重砸在我的手背上,吃痛之下,我禁不住撒开了手。

手里的小小精灵离开我的手掌,在夜风里飘摇下落,许久都没有展开翅膀。

“好痛……我坚持不住了……”我听到小奈低声呜咽,只觉腰上一松,小奈亦坠落下去。

“不要!!!”我大喊一声,坐了起来,眼前出现一张久违的脸。

第229章 惊梦

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殷殷地望着我,眼神灵动,浓烈饱满,仿佛眼中藏了汁液,只消轻轻眨眼,就会喷溅出来。

我下意识向后稍稍躲闪,不知是想要看清对方全貌,还是承受不住这种热切的注视,也许,只是感到愧疚——面前这个人,我仿佛对她有所亏欠。

她转身朝身后唤道:“望楼,快来,美意醒了!”声音里透着无限惊喜。

望楼?

我这才注意到在几步之外的窗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赤红长袍,绾发成髻,身姿料峭。

他缓缓转身,向我走了过来。

我沉默地盯着他的脸,肤白胜雪,眼神冷冽,像一株冰封的植物,周身透着寒气。

我突然心中一懈、面皮一松——我竟然回来了!回到了圣族的红蔷堡,回到了我曾经酣睡十六年的这个房间,回到了大人和夫人的身边!

“美意,你终于醒了!”大人朗声唤我,脸上微有笑意,眼神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我顾不上与他二人寒暄,转头四望,这熟悉的房间,不知怎的,竟然变得局促狭窄,我也不过离开数日而已吧。但这不是关键,我发现这房间里,除了我与大人、夫人,再无第四个人。

其他人呢?

哥哥呢?画海呢?忘言呢?还有落英、寄城、甚至是风间,为何不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记忆一点点浮现。

我记得雪魇湖中大水滔天,气囊破裂,无处容身,我命令灵翅将我和众人带离、去和哥哥们汇合;还没来得及见到哥哥,我就莫名其妙做了个噩梦,梦中死去的紫霞、小奈、青蛇老枯和精灵小皎复生了,却又再次死去,死在一只从乌云中穿透而出的手里,然后……然后,我就大叫着,在红蔷堡的这张床上醒了过来。

“夫人……”我趔起身子,急急唤道,心中到底有些怯怯,毕竟一路上姐姐遭了很多罪,夫人最是疼爱她,若让夫人一一知晓,定是心疼不已。

“望楼,你……听到了吗?”夫人侧脸,仰望着大人,声音里是惊喜得不能置信:“美意她甫一醒来就知道我是她的夫人!你一定也听到了吧!十六年……十六年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一丝哽咽。

大人望着我,眼神端正,神情冷静,但似乎也无法掩饰眼角眉梢的淡淡喜意。

夫人旋即转脸对我,深棕色的眼睛里漾起一层泪雾,泪水尚未滑落,她就伸出了手,想要抚上我的脸颊,以表达她的激动之情。

这……这有点过了吧。

我瞪着他俩,直着颈子向后躲闪:大人和夫人在联手做戏吗?哥哥900岁生辰那日我即醒来,早就跟诸君一一引见、相认;后来去往圣星堡参加神圣式,见证姐姐由人类变成血族;再后来得罪圣王、圣王退位、敲定王者候选、安排我随行学习锻炼;最后还是大人和夫人亲自将我和画海送上出行列车,这一件件、一桩桩,他们怎会不知?这一会儿,竟然做出我沉睡方醒的惊喜姿态,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既然知道夫人,那我是谁,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大人不似夫人那般喜不自禁,但语气确实温和许多。

“唉……”我重重叹气,从床上坐直身子,仰脸,望着面前的二人,端正神色,脆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我圣族红蔷堡的大人,名唤‘望楼’,我知道你已经2000岁有余;我还知道夫人名唤‘醒棠’,在她的三个孩子中,穿云、画海和我,她最着紧我姐姐画海;我还知道自从大人将我从‘源园’带回,我就从未苏醒,酣睡十六年;我还知道圣族的圣王住在圣星堡里,他不是人,他甚至跟你们这些血族都不是一个模样,他周身罩着黑袍,只为了掩盖……”

“住嘴!”大人突然沉声喝道,面色雪净,我发誓我看到有袅袅寒气从他的嘴里溢了出来。

夫人站在床边,微垂着脸,方方的颌骨线条,清秀怡人,累累的长辫不知何时从她的脑后绕到她的胸前,使她的美看上去带了一丝疲倦。

她眨了一下眼,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她那浓烈饱满的眼仁终于破了吗?眼仁里的汁液终于喷溅出来了吗?

她定定望着我,然后垂下眼睑,我没有机会确认。但我看到她的脸上有一种沉甸甸的、明艳的悲伤,让我想起某个傍晚的夕阳。

他们在演戏。

他们为什么要演这样一出戏?

“我不能住嘴,也请你们别在我面前演戏,请告诉我,哥哥在哪儿?画海在哪儿?我为什么会在红蔷堡里醒来?快告诉我,我要回去,和他们在一起!”我轻声、坚定地说,心中不可遏止地想到一个人的名字——还有他,他怎么样了?红色丹丸是否已让他死而复生?

哦,忘言,忘言……这个名字在我心中辗转、煎熬,仿佛一柄不知谁遗落在那里的刀,轻轻地、不知疲倦地搅动、搅动……

“难道十六年的酣睡不过是一场伪装?”大人终于不悦,神色冷寒,眼波凛凛,声音里不再有温度:“美意,我不管你是真睡、假睡,你说的那些话我亦不同你计较,让我明确告诉你,我们养育了你十六年,亦守候了你十六年!今天,你终于苏醒,我当然希望你的哥哥、姐姐他们也能够在你身边、我们一家人共同分享这个时刻,但……”

“所以说,我的‘哥哥’和‘姐姐’到底去哪儿了?”我冷静地打断大人的话。

“我圣族圣王有意退位,选出了新王候选人,而你姐姐位列其中,”夫人的眼睛恢复了清亮,看着我,柔声道:“而你哥哥,穿云,他作为圣王钦点的王者候选侍同,随三位新王候选人同行……”

“‘同行’?同行去往何处?”我继续追问。

“那是圣王指令,命新王候选人从这世间取回五样东西,作为新王胜出的考核标准之一……”夫人如实相告。

事实确实如此!夫人没有撒谎,我心中一喜。

“那我呢?我没和他们一道同行吗?”我迎着夫人的脸,声音里全是期盼——我相信我的记忆,也许……也许是大人和夫人在同我玩笑?

“你?”夫人伸手,她的手终于抚上了我的头发,她用一种温柔却高贵的气声,悄声悄气地对我说:“你当然是去不了的了,谁叫你没有早一点醒过来呢?他们都已经出发数日了,你这才姗姗醒来,你怪得了谁啊。”

第230章 提醒

夫人的声音犹如鬼魅,一声声送入我的耳内。

我心中一阵急痛,眼前一黑,一把拽住夫人抚在我头上的手,哑声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这里无谓地耗着时间,你可知道姐姐他们正身处水深火热!夫人!你难道连姐姐都不顾了吗?”

夫人一双眼怔怔地瞅着我——她那饱满的眼仁终于破裂,有泪珠滚落下来。

大人轻拍夫人后背,声音冷淡:“美意初初醒来,尚需时间适应,你也少说两句——多说多错。”

夫人身子一僵,轻轻挣脱我的手,就在她那冰凉的指尖即将脱离我手的一瞬,她突然眼神一亮,轻声问我:“美意,这么久了,你饿不饿?”

我的脑子里只是回味着大人刚才说的四个字:“多说多错。”这话什么意思呢?明摆着是有事隐瞒着我,但又不能如实相告,因为怕“错”,会是什么“错”呢?

我望望身边,并未外人,大人如此谨慎,仿佛是怕有谁隔墙有耳听了去,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美意饿了,我去给你拿吃的来。”夫人不等我回答,自说自话,拍拍我的手,起身出去了。

“大人……”我唤了一声。

大人摊平手掌,手心朝下,示意我安静,然后转身又踱到窗边,站定,背对着我。

难堪的沉默。

若放在以前,我哭闹撒泼也是要寻一个解释的,但经了这么多事,我知道冷静比冲动有用,这种蹊跷的境况,大人和夫人似乎也是有口难言,再逼他们也问不出个结果,我得自己想办法。

突然心念一闪,我不动声色地抬起胳膊,以手覆额。

心中一阵狂跳——额头如此光滑!我那额间灵翅去了哪里?

我放下胳膊,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上光秃秃的——龙戒也不在了!

我缓缓将手抚上颈间,然后是怀里,心在一点一点地冷下去——蓝龙相赠的明珠亦不知所踪!

“腾龙王者令!”我在心中默念,召唤我那忠心的伙伴。

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风从窗外卷进来,拂动纱帘,飘打在大人身上,发出“噗噗”的声音。

大人一动不动。

他虽然背对着我,但不知怎的,我总感觉自己在被一双眼睛死死盯着。

仿佛一脚踏空,我朝着深渊疾坠而去,背上有冷汗密密匝匝地渗出来,难道……难道我真的是十六年来、大睡初醒?难道之前的一切都是梦境?!

没有蓝龙、没有明珠、没有龙戒、没有灵翅……没有那曾经的一切,甚至没有睁开眼、真正见过哥哥的模样,因为刚才夫人说的很清楚了,我是在哥哥、姐姐出发之后才醒过来的!

也没有忘言了?

犹如万箭穿心。

不可能的!

就算他那蜜色皮肤、剑眉星目,还有那如同夏日傍晚一般温和舒朗的气度都不过是一场梦,但,他身上那清新雅致的淡淡香气不可能只是梦境!

哥哥曾经告诉过我,不论梦境有多么清晰、真实到令人发指,但你无法运用你的嗅觉,因为在梦中,你是什么也闻不到、什么味道都分辨不出来的。

我相信哥哥说的话,我亦相信忘言身上的味道,因为记忆中那独有的香味,根本无法凭想象臆造,更不可能出现在梦中。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孤零零置身于这种境况中,但我必须提醒自己:过去的一切,不是梦境。

我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已渐渐看出一些端倪:有人,联合了大人和夫人,拿走了我的一切,想要抹去我的记忆和经历。

谁会这么做呢?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大人和夫人又为何要配合呢?

我不知道。

“美意,喝点东西。”夫人去而复回,低声唤我,声音充满了魔力——就是这声音,曾无数次在我耳畔轻唤,几乎要将酣睡的我从床上拔起来。

夫人虽偏爱画海,但她待我,也是真心实意。十六年,她待我不薄,我是知道的。

我叹口气,伸手去接夫人手中杯子——奇怪的不是杯中之物,而是夫人竟然没用杯子盛装,而用了一只碗,一只敞口碗。

又不是好好地坐在餐台前吃饭,夫人干嘛特地用一只碗给我装喝的东西,难道这喝的东西有古怪?

我伸手接过,正要细看——说实话,也确实早已饿的头昏眼花,好像自从醒过来,就压根没正经吃上一顿饭!与血族同行,兼有任务在身,各种稀奇古怪没消停过,我又争强好胜,有时候都忘了自己饥肠辘辘,能撑到现在,着实不易!

碗在夫人手中一顿,她竟然没撒手。

我又稍稍使劲。

夫人仍未丢手。

我抬眼看她,她双目盈盈,神色殷殷,并无丝毫异样。

怎么可能没有异样?

“真的好饿……”我咽了一口口水,嘴里嘟囔着(口水是真的),眼睛向碗中之物扫了过去。

不是鲜血。亦不是牛奶。一种清亮的暗色液体。看不出有何异样。

突然,我双眼一直,头皮一麻,心漏跳了两拍!

原来夫人用敞口碗、给我端来这种喝的是因为这个原因!

第231章 埋伏

敞口碗中清亮的液体,犹如一面圆镜,清清楚楚地映照出一个人!

一个将后背紧紧贴在天花板上、俯视着房中一切的人!

我一声惊叫差点出口,生生又咽了回去。

只觉遍体生寒、心中惊恐:这个房间竟然真的有第四个人!并且埋伏在屋顶的天花板上!

我死死硬着自己的头颈,以防自己不听使唤、抬头查看。

怪不得大人和夫人这般古怪做戏,原来真有人在监控着我们!

会是什么人?这可是在红蔷堡,一切都是大人说了算,他与夫人都如此忌惮,那……只能是圣王,或者是圣王派来的人。

“还说好饿,赶紧喝了吧。”夫人手指有意无意在我的手背上拂过,看着我,眼中有惊惧亦有欣喜——她是真的害怕,但她知道我已经发现了我们的处境。

“是的,夫人。”我接过碗,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

夫人盯着我的嘴,微微做了个眼皮耷拉的动作。

我心似明镜。

“这是什么,真好喝,”我真心叹道:“谢谢夫人……连我自己都有些恍惚了,也许夫人和大人说的是对的,我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终于梦醒了,就只这片刻功夫,脑子中像是混混沌沌,不记得什么了……夫人怎会哄我呢……哥哥和姐姐他们何时归来……好困哪……怎么这么困呢……”

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眼皮已无力睁开,口齿亦含糊起来。

……

夫人将我轻轻放倒床上,为我拉上被褥。

等了片刻,只听头顶传来那紧贴天花板之人的声音:“怎样,睡熟了吗?”

夫人应道:“是的。”

这个声音我听到过,是谁呢?

是——那个在圣星堡中带我拜见圣王的青衣星使!他叫什么来着……思灰!

我的眼前即刻浮现出那人目光锋利、神情倨傲的样子,是他!我不会错认他的声音!

这埋伏在红蔷堡我的房间、连大人和夫人都心生忌惮的人竟然是他!

当然只能是他,他领命而来,难不成让圣王亲自一身黑袍地躲在房顶上?

我气息平顺,一动不动——貌似酣睡、实则清醒,我已经锤炼了十六年,已经可以骗过所有人。

耳中听到思灰飘然而下的动静,他脚刚一沾地,就来到了我的床边。

“她回来的时候,已是疲累不堪,我在刚才她喝的东西里又加了剂量,一时半会儿是要酣睡不醒了,还请星使放心。”夫人的声音清婉,却也不卑不亢。

“唔。”思灰冷淡地应了一声。

“圣王到底想要怎样?亲自将美意从寻物途中带回,洗去她的记忆,又用我儿穿云和画海相挟,令我夫妇二人在美意面前做戏,让她确信她真的是大睡方醒,过往种种就算有记忆残留,也不过是梦境一场——圣王如此煞费苦心,到底意欲何为?!”大人语气冷然,不满至极。

我听在耳中,心中百转千回,一团迷雾,鬼影瞳瞳。

“哼!”思灰不屑,冷笑道:“还好意思说,刚才差一点穿帮!我自然相信圣王法力,洗去美意这小姑娘的记忆,是小菜一碟!若不是你家夫人言行失态、唤起了她的残存记忆,她怎么可能还记得那么多!差一点要坏了圣王的悉心安排!估计这次睡醒,是真的全然不再记得,你二位可要将戏做足,莫再勾起她的前尘回忆!”

“我问的是,圣王到底要将美意如何?!”大人压低声音,语气里蓄满了风暴:“你若不说,我便去圣星堡亲自问他!与他相交数千年,他竟然拿本人的儿女性命来要挟我!”

“堡主息怒,你对我发火没用。圣王的心意和安排,我怎敢随意揣测,不过是踏踏实实,依令行事。”思灰阴阳怪气地说:“总之,美意小姑娘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并且经你二人确认是第一次醒来,过去一切皆无记忆,明确无误之后,圣王会安排人将她接入圣星堡,到那时,你夫妇二人勿需再伪装,穿云和画海亦会安然无恙。好了,好了,我先回去复命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你刚才也听到了,美意她,确实是不再记得往事,就是偶有残余,她也以为是梦而已,星使可以放心向圣王复命。”夫人的声音听上去比大人冷静了许多。

“是了,是了,这样最好,”思灰呵呵一笑,随即又抱怨道:“谁想得到她刚才一声尖叫、惊醒坐起,吓得我无处藏身,只得将身子贴在屋顶上……脊背到现在还是疼的!”

“圣王既已洗去美意记忆,你又对圣王法力十足信心,那么就算美意醒来,她也不可能识得你是哪位,星使何须慌张至斯?”夫人话语轻柔,绵里藏针。

“话不是这么说,美意这小姑娘,当初可是我亲自带着她前去拜见圣王,她当时可是惊惶万分,我怕我的面容在她心里留下印象、勾起她的回忆,那圣王怪罪下来,我可就担待不起……算了,不说了,你夫妇二人顺从圣王、全力配合,我可都看在眼里,回去自会如实禀告,说你们尽心尽意……”思灰开始打哈哈。

“那我的孩儿画海……”夫人追问道。

“画海?那可是圣王钦点的新君候选,圣王自是无比看重,你勿需担心挂念,到得明年此时,保管她平安顺利归来,再亲切唤你一声‘夫人’,嘿嘿,到时候,也许已是新王,也未可知!”思灰的声音很是动听。

“那就送客了!”大人沉声道,克制着自己的不耐。

“好说,好说。”思灰说着,我突然感觉有一个冰凉的手掌在我脸颊上轻轻拂过,我差一点没有控制住自己、颤抖起来。

感觉胳膊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疹子。

思灰,他竟然触碰了我一下!

“圣王颇为看重你家这个小姑娘,莫要让圣王失望哦。”思灰的声音,不等说完,感觉人已在门外。

他走了。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我听到有人走到门边,将门掩上,又走回我身边。

我睁开眼。

大人和夫人站在我的床侧。二人面色雪白,眼神清澈,注视着我。

伪装已经撕去了。

“他抹去我曾经所有的记忆,以哥哥和姐姐的性命相要挟,让你们给我最确凿的确认,是吗?”我一边说,一边从床上坐了起来。

夫人点点头,大人亦点点头。

“他失败了。”我冷静地说:“我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醒,过往种种,历历在目,谁也别想攫走,圣王也不行!”

“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还有思灰,那个青衣星使,他,是个蠢货。”我冷冷地说,并且站了起来。

夫人和大人面对着我,一言不发,面上有惊雷滚过、大雨未下时,间歇的煞白,将他俩的脸照得亮堂堂。

“关于画海,你尽可以放心,”我对夫人轻声道:“我答应过你要将画海带回来,就一定能做到,我不会让谁伤害她。”

“至于哥哥,他已900岁了,在我看,哥哥他是深不可测,大人不必为他担忧。”我冲着大人微微一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哥哥是我生命的明灯,我怎会允许谁来将他熄灭?

他二人对视一眼,神情复杂难言。

夫人伸出手,轻轻将我搂进怀里。如果我没记错,这是夫人第一次抱我。

我心中有一种软软的欣喜,仿佛有一只猫咪在慵懒地打滚。

“哎呦!”我突然想到什么:“可否拿一面镜子给我?”

“你要镜子干什么?”夫人问。

“不要也可以,夫人!”我推开夫人的怀抱,让她的脸离开我一些距离。

“你看看我,有什么不同?”我心中不是不忐忑。

“没有什么不同,”夫人眼神温柔:“数日不见,不知怎的,看上去竟有几分你姐姐画海的影子了。”

哈,我当然知道我同姐姐完全是两种样子,但夫人这么说,可见她惦念画海甚深。

一时间,我又是感动又是羡慕。

“美意,你想说什么?”大人打断我的思绪。

“你们……你们看不出来我的左眼是一只红色的眼珠吗?”我将脸迎着大人,轻声问。

“红色?没有啊,怎么会是红色的呢?”大人一边说一边凑近我:“确实不是红色的……”

难道……难道那人不仅拿走了我的灵翅、龙戒、明珠,甚至将我那颗红色的、丝儿给我的眼珠也置换了?

我端着脸,睁大了眼,甚至微微将左边的脸颊朝向大人,以使他能看得更清楚。

他的脸在我面前停住了。

他的眼瞪着我的眼。

我好像听到了埋伏在他身体里的那座冰山,发出了“喀嚓嚓”断裂的声音,是的,冰山裂开了,从大人的身体里渗出来一丝丝的寒气,将我裹在他冷冽的气场里。

“醒棠,你来看。”大人面无表情地召唤道。

夫人依言凑近。

大雨终于在她脸上倾盆而下,将她惊恐的面容冲刷得一片模糊。

“现在,你们可知道我的苦心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淡淡响起,格外的温柔,温柔得令人心酸。

我眼睁睁看着一双肤色雪白、骨节清奇的手从窗边的纱帘中“长”了出来,然后分花拂柳,从帘中走出一个身形高大、全身黑袍的人!

我胸中一窒,眼中模糊,只看到一枚乌黑的五星垂荡在他的胸前。

第232章 炸雷

原来这房间竟然还埋伏着第五个人!

是……血族圣王无涯!

我如遭电击,忘了呼吸,大人和夫人亦半转了身子,僵在当地,我只看到他们雪白凝滞的半边面孔——看样子他们跟我一样,不知圣王何时匿身于此。

“圣王大驾,竟未有人通传,实在是失礼得很,还望圣王……”夫人婉转柔顺,反应迅速,开口道。

圣王站在窗边纱帘前,抬了抬手,打断了夫人的话。

我看着他扬起来的那只手,雪白到近乎透明,手指长(chang)的多余,手背下是蓝蔼蔼的血管,仿佛雪原下无声奔涌的暗流——随时都会让你行差踏错,陷入万劫不复。

夫人闭嘴不言,身子微微后退,却并不是退到一边,而是有意无意地站得离我更近了一些。

“无涯,什么时候你也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了!”大人掉转身子,与我并肩,轻声冷笑道:“巴巴跑到我红蔷堡来,隐在窗帘后面躲猫猫,所为何事?”

圣王跨前一步,搅动得周身空气如同晕染、冷冻了一般,带着寒气压迫过来。

我看着面前这个移动过来的“人”,他的黑袍、五星、极美却也极狰狞的手,想到他那黑袍下面犹如玻璃铸成的身躯,还有他的獠牙、身体里汩汩流动的藏蓝色液体,恐惧化作鸣蝉,驻守在我的每一个毛孔里,仿佛有人一声令下,万蝉齐鸣,几乎要将我掀翻了去!

“美意,别来无恙。”圣王柔声向我招呼道,走近我,身姿优雅,胜似闲庭信步,根本没将大人和夫人放在眼里。

“圣王‘苦心’一说,还请明示。”夫人语气文雅,提醒道,意在化解大人和圣王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圣王好!你来得正好,美意正要请教:为何要洗去我的记忆?我的明珠、指环、还有额间紫翅去了哪里?圣王这天上地下什么没见过,我那些小小玩意儿也入不了圣王的法眼,但于我很是紧要,如若是圣王取了去,还请归还于我。”我心一横,朗声道。这圣王隐匿在此,方才我与大人、夫人的对话,想来他都听了去,我也无需再遮掩,索性把话说开,当着大人、夫人的面,他也不好意思同我一个小姑娘为难吧。

圣王停在我面前,沉默不语,仿佛在琢磨我说的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夫人的话。

他的脸隐在黑色的袍帽里,黑洞洞地对着我,仿佛黑夜中张开的黑色的嘴,四处都是陷阱,躲无可躲,那就迎上去吧。

“还有,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我追问道。

我的眼睛一定有蹊跷,以大人的年龄、资历,就算是他看出来我有一只蜘蛛的红色的眼睛,他也不会像刚才那般震惊。

但他说了,“确实不是红色的”,那我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美意,你的眼睛……无妨。”夫人转脸望我,面容宁静,带着些许哀伤的笑意。

“嘿,到这种时候还要自欺欺人!你们养育了她十六年,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圣王不悦,声音却柔和得令人心软,竟似含着痛心的泪滴一般。

“她……自从将她从源园抱回,她一觉酣睡,未曾睁开过眼,我们……我们怎会知晓?”大人的声音里从未有过的急躁。

“再说,一切不都是按照圣王你的旨意行事的吗?怎么到这一刻,你竟然将一切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大人昂然道:“美意这般情况,我也确实震惊,她根本就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也不可能是,但转念一想,甚好,守候了她十六年,终于醒来,原来就是普通人一个,普通人就普通人,你也莫要再打她的主意……你另寻他人吧!”

“她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圣王的声音依旧悦耳,但听上去,仿佛裹了糖的毒药,甜蜜到头,还是会要了人的命:“她就算不能助我成就大事,她也不是个‘普通人’!你也不可能将她在这红蔷堡中圈养一辈子!”

“拿镜子给我!”我再也忍耐不住,喊了一声。站在他们三人之间,听着他们打着哑谜,还不如我自己来寻找答案。

“嗤!”圣王一声冷笑,胳膊一扬,手里多了一面镜子。

他手一掷,镜子向我徐徐飞来。

“别……美意,不要看!”夫人伸手,试图阻止。

我一把将镜子接了过来。

“美意!”大人低喝道,长眉斜入鬓中,一张脸又白又冷,神情严肃,却带了一丝的悲悯——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是我自己的脸、自己的眼啊!

“不论你是谁,你要记住,你是我从源园带回,就永远是我和夫人的孩儿,我们护你一辈子,永不更改,任谁都不能毁你——谁都不能!”大人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夫人在大人说话时,始终仰望着他,神情温顺,亦坚定。

我心中一阵滚热,原来……原来,他们竟待我如此真心!想我曾经怀疑、嫌隙过他们,我真是枉为人儿女!

“望楼,这2000年你的长进去哪儿了?”圣王不屑,声音从轻柔渐渐变得铿锵:“自从我成为圣王、掌管天上地下各族,你郁郁寡欢、耽于诗书、不肯替我分担也就罢了,但我以为你至少心性在日渐成熟、知晓何为轻重缓急!没想到你毫无进取,同2000年前那个愚莽的19岁少年有何分别!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了!知不知道这世间已乱到何等程度!以我、以血族的一己之力,已捉衿见肘、难以为继!你却一心扑在你的故纸堆里,掩住耳目,夫妇相与、琴瑟甚和,现在又守护儿女、慈父担当,望楼!你睁开眼看一看!美意竟是这种情况,非我所料,但已无回头路可走了,她是人是鬼,我都要背水一战,你莫要阻我!”

“哈哈!”大人仰天大笑,仿佛是听到甚为可笑之事,转眼,笑声转为悲鸣,只听他沉沉的语气中带着悲愤:“‘愚莽的19岁少年’!对,你说的很对!2000年前的我‘愚莽’却对你忠心一片,追随于你、以命相报,自不在话下!我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同血族有了交易,当时的我连命都可以给你,那么追随你、亦变身血族又是什么难事了?谁想到自从你背叛五族、主理天下,就是人间地狱的开始!这2000年来,天上地下万恶丛生、邪气氤氲,试问我如何‘进取’、如何‘替你分担’?!难道我没劝过吗?没旁敲侧击过吗?你又是怎么做的呢?我纵使心中悔恨万分,但已身为血族,除了钻进‘故纸堆’里、自我欺骗、自我麻醉,我还能做些什么呢?!你早已不是你、不是当年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类之子’,其他族类的兴衰和苦痛你也根本看不到!你在意的只是如何将血族这千秋万代的功业延续下去!无涯!睁开眼看一看的是你!这世间已不是从前的世间!美意也不是你预想好的来搭救你、辅佐你的‘救世主’!她甚至不是一个人类!你放过她吧!一切都是天意!”

“她甚至不是一个人类”!

这句话像一个炸雷,将我轰成了碎片。

我不是人类?

那我是什么?

我缓缓举起手中的镜子。

“美意——”圣王似乎突然有了犹疑,唤了一声我的名字,向我伸出了手指。

他想要怎样?想要拿回镜子吗?

我看着他探过来的手指,雪白,纤长,弯曲着,仿佛地底里钻出来的一种五爪生物,凌空而至,要攫走被炸雷照亮的真相。

我提一口气,低头凑近了镜面。

第233章 现形

镜子中的少女双颊绯红,大眼惺忪,额边鬓角,卷发飞舞,脸上神情又是好奇又是惊恐,正愣愣看着镜外的我。

心中大石落下,我还是原来的样子,一个人类少女的模样,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

我的鼻尖几乎已经贴到镜面了,眼前突然一花,镜中一个绿色的影子一窜而过,我眼前一晕,再细看时,又没什么异样,仍然是我那张面孔鼓鼓的、无辜的脸。

等等——

我的眼睛!

两团幽暗的、绿莹莹的火光燃点在我的眼睛里,仿佛荒原上被谁遗留在那里的两团鬼火。

我……竟然有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记忆中的谁拥有这样一双“绿油油”的眼睛?

“你看清楚了?”圣王轻声询问,语气贴心友善。

“还有头发。”圣王这句话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大人、夫人说的。

他说着,伸手在我头上轻轻一拂。

我没有异样的感觉。

只听到了夫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抬头望望夫人,她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面色凄然,但仍努力在眼角弯出一丝暖意。

我低头再次望向镜子,镜子里的美意——如果那个人是美意的话——拢在脸庞边的细碎的卷发竟然是藻绿色的!

我一把拽过拖在脑后的松辫——一蓬藻绿色的枯草样的头发!

我仿佛突然被唤醒了!隐匿在血液中的愤怒、饥饿、羞耻和张皇,成了凿通船底的最后一锤子,命定的洪流一拥而上,裹挟住我,将我拽入水底!

“一切都是你搞的鬼!”我丢开镜子,迎向圣王,哑声质问——连声音听在耳朵里都那么陌生,仿佛有个崭新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苏醒过来了。

“美意,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这才是你的原形。”圣王的声音听上去真令人心碎。仿佛他比我更痛惜。

我纵身一跃——不仅仅是血液的苏醒,连我的手脚都似乎在一瞬间解绑了,我变得异常敏捷。

我甚至不是一个人类。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

我想到那隐匿在山洞中、一身绿毛、绿油油的眼睛、茹毛饮血的一家“人”,心中万念俱灰,竟然,笑了。

圣王并未躲闪,我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嘴里嗬嗬有声。

如果,如果哥哥,或者是忘言,看到我现在这种样子,怕是要忍不住痛心、也许是嫌弃地别转头去的吧。

心念及此,我忘了撕咬,眼里怔怔落下泪来。

泪水落在圣王的手上,我感觉到他禁不住颤抖了一下。

“美意,”圣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在我的面颊上,声音柔和,似有魔力:“揭开真相确实让人痛苦,但好过总是被谎言蒙蔽,没错,美意,你不是人类,你是一个巫影族!”

身后的夫人终于撑不住,饮泣出声。

“不能想象,连我都看走了眼——所以,望楼,还真不能怪你!”圣王兀自说着,有人从身后扶住我的肩膀,将我轻轻拖开。

“有人在她的眼睛和头发上做了手脚,道行很深,若不是我替她置换那雪魇蛛换给她的眼珠,还发现不了……美意啊美意,你竟然并非人类,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谁又规定了你非得是人类呢?成事者万事无需拘泥!”圣王叹道。

“你死了那条心吧!”扶住我的人冷声道,是大人。

“你既已知道美意是巫影族,而血族和巫影族向来不容,你就别再打美意的主意了,还请圣王另觅合适人选,以襄助圣王大业……”大人的声音冷而沉稳。

“那美意怎么处置?”圣王闲闲道。

“美意……就当圣王从不知此人存在,我和醒棠将其隐匿在红蔷堡中也好、送入世间任由她自生自灭也好,都与圣王无关,她一介巫影族的小小女娃,命如草芥,是生是死,就不劳圣王挂怀了。”大人沉声道。

“我偏要挂怀。”圣王笑道,声音柔和悦耳至极,令人心中一颤。

“若我堂堂血族最后竟然要靠一个巫影族小娃来延续不止、屹立不倒,那就只能说明是天意!天意如此,我何敢违之?”圣王振振有词。

“哼!”大人冷笑出声:“是吗?我知道的无涯可一向是逆天改命、从不低头!”

“不错,若是为我无涯一人,自是不计后果、奋争到底,但,为了血族、为了这天上地下的苍生,我有什么不能低头妥协的?”圣王语气甚是诚恳。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脑海中一字一句,想起那山洞中、巫影族那个绿毛女人说过的话:“面对人类,我们是魔鬼,面对血族,我们是妖异。无论是谁,都可以诛而后快……”

我,美意,竟然是一个巫影族!

来来来,让我仰天大笑三声再说!

一个四处藏匿、人人喊打的族类,还敢到处宣称自己是什么“天上地下、解放诸族的王”!完全是一个笑话!

最初是谁这么说来着?

是扶栏!白岛的主人!曾经收留了蓝龙两千年的那个女人!

是了!

我仿佛心眼打开,所有前尘往事豁然摊开在眼前,一件一件串联了起来。

大人遵照圣王旨意,将我从源园带回,心中虽有疑虑,却因为我的酣睡不醒无法查看,终于在某一天要掀开我的眼皮,却被无影手遮蔽住我的眼,让他未能如愿,无影手后来将某样东西放入我的眼内,想来就是为了掩盖我眼睛的真实颜色;

在白岛上,扶栏一眼认出我非凡俗,乃命定之人,却也惊诧于我“巫影族”的真实身份,但她并未点破,而是将我眼中东西取走,施了咒语,让我的眼睛看上去就是人类少女的样子;她还在我的头发上做了手脚,使我拥有了一头人类少女的发色……

我心中突然一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扶栏坚持为我梳理发辫,突然问哥哥:“你早就知道是不是?”她还说:“你将她保护得很好,良苦用心……想来你族中大人亦是不知……”当时的我,根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只觉得扶栏反复梳理我的头发,着实令人不耐,原来……原来,扶栏在助我、悉心隐藏我巫影族的身份!

而哥哥呢,他整日整夜地守着我,悄悄在我的头发上做手脚,以隐藏我巫影族的真实身份,原来哥哥根本就知道我是一个巫影族!从一开始就知道!

哥哥!

我神魂俱碎,潸然泪下。

为我这样一个卑微的巫影族,不值得。

是了,还有山洞中巫影族女人掷出的那个苍绿色毛球、还有那摄人魂魄的“焕魂烟”,从我的身体流窜而过,又悉数从我的指尖渗了出来;那个巫影族的男人对我说:“你,绝对,不是人!”原来,他说的没错,我真的不是人!

还有,我还记得当“焕魂烟”在我身上穿身而过的时候,不知是梦境还是幻觉,我清楚地记得,我置身于一个雪洞中,洞中一张小桌,桌上一封信笺,绿色的,信封上写着四个字:“美意亲启”。当时我正要伸手去拿,就清醒过来了。现在想来,那是一封专门写给我的信、写给一个巫影族的信。

可惜我没有看到信的内容。

难道有人想提醒我,我的真实身份?

耳边圣王与大人的争执仍在继续,仿佛海浪,哗哗而来,哗哗而去,周而复始,没有停歇。

还有什么好聒噪的呢?美意,不过是个巫影族,为什么不肯让我安静地自生自灭?

“……这一路走来,美意已经证明了她自己,她绝非一个普通的巫影族,她的能耐已大到你我无法想象!”圣王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狂热,让他那黑袍肃穆的形象显出了一点温度。

“与我何干?与美意何干?放手,她不是你的工具!”大人牙关紧咬,没有松懈的意思。

“望楼!你知不知道,现在已无法回转,”圣王将声音放缓,压低了些:“美意,她……已去过火湖、见过堕天的面,她……已被堕天攥在手心,再也不可能自生自灭!”

“你……你说什么?”夫人声音颤抖,仿佛极为害怕。

“我说,现在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的巫影族娃娃的事情了,美意的选择和决定,不仅仅影响到我们血族,还有这天上地下的各族苍生!”圣王的声音从他那黑洞洞的袍帽里喷出来,带着权威和阴冷。

“我去过火湖、见过……堕天,你如何知晓?”我迎着那黑洞,抵御着寒气,牙缝里嘶着气,脚好像已经冻僵了,失去了知觉。

圣王举起双手,放在胸前,我以为他要伸手来掐我,正要闪身后退,没想到他手掌一翻,将罩在他头上的黑色袍帽给掀了下来。

“你——”我望着面前的脸,僵冻从双脚瞬间蔓延到胸膛,我的心,不会跳了。

第234章 无涯

这是一张极其苍白的脸,至少十万年没有见过阳光;浓眉冷眼,寒气森森;浅色薄唇,如同雨后褪色的蔷薇花瓣,美丽又冷淡;神情冷峻,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不发一言。

“是——你?”我怪叫起来。

“是我。”除下袍帽的圣王轻点下颌,镇定又威严。

“大人!是他……是他……就是跟落英同在一起的那个人……”我扯住大人的袖子,指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语无伦次。

大人任由我拽着他的衣袖,定定看着面前露出真容的圣王,欲言又止。

竟然是这个男人!

我已经见过他两次了!

一次是在双尾妖王的石箱里,那人穿着同落英一模一样的藏蓝衣袍,转过身来却是这张全然陌生的脸,当初他始终一言不发,后来就莫名其妙又换回了落英的样子,我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另一次是在地道中,落英刷了我一巴掌,把我打懵了,待他抬头,就成了这张脸,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当时我就有怀疑,感觉落英与这陌生少年是不是共处一身、交替出现,但又觉得这种念头太过诡异,没想到……

不对!

这不是圣王的样子!

我是见过圣王真容的。

在圣星堡,圣王亲手将我的蓝龙毁于无形,激愤之下,我扯下了他的黑袍!

让我再次回忆当初那个场景,只觉一阵凉意,心中悚然。

他不是“人”!他是一个玻璃人!全身除了他那双雪白的手,从头到脚都是玻璃铸成的!我甚至能看到他那透明表皮下流动的血液,至于他的脸,让我想想……脸也是透明的,眉目舒展,很清秀……是很清秀,像一柄月光铸成的匕首,冷蓝色,锋利,优美,却也嗜血。

此刻,想到黑袍下他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像是成了一块磨刀石,刀刃一遍又一遍,堪堪刮过我的皮肤,反复地折磨。

他们不是一张脸!他们不是一个人!

“他不是圣王!我……见过他!我们数人一路同行的时候,他……他的脸有两次长在落英的身子上!是真的!”我冲着大人和夫人说:“咱们之前在圣星堡,圣王被我扯了袍子,我看到过圣王的样子……他像个玻璃人一样,根本不是这种长相!”

“他一定是附在落英身上的某个小鬼,不知怎的就随着我回到红蔷堡来了!他……他是假的!”我一边说一边心中思量——面前这个黑袍罩身的家伙难道是落英?他在同我恶作剧?

看身形还真同落英有几分相像,都是高高大大的样子。

我嗖一下窜了过去,探出手,一把揪住了面前这人的面颊,手指使劲去撕他的脸,嘴里低声嚷道:“落英!是不是你这家伙!装神弄鬼、假扮圣王有意思吗?快点露出你的本来面目!”

我的手指刚一触到他的脸,他的面颊冰凉,我的指尖像是探入一汪寒雪,冷得我一个哆嗦。

我抬眼望他,他的神情不怒自威,一双眼睛犹如万年寒冰,要将我封住一般。

“美意!”夫人唤我,甚是急促。

“无涯!我……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原来的样子!”大人的声音有些异样。

“无涯”!大人唤他“无涯”!

我心中一沉,暗呼不妙,手往回撤,身子往后缩。

无涯顺手将我双手抄住,钳在他手掌里。

奇冷的手掌!两相映衬,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像两只小小火炉!

这一次难受的是他,他像是怕被我融化一样,甩开我的手,还嫌弃地甩了甩手指——真是可笑!

如果他就是无涯,如果他就是2000年来统领天上地下的血族之王,那他——有什么可怕?

“大人,你说他是无涯,这个‘无涯’可是你在我们出发前向我们提到的那个‘人类之子’?”我指着面前的黑袍人向大人问道。

“正是。”大人缓缓点头。

“那他亦是圣王,不错了?”我又问。

“不错。”大人肯定的眼神望着我。

我望着面前的圣王,沉吟不语。

“美意,刚才圣王说,你已去过火湖,见过堕天?”大人语气镇定,但神情有异。

“……是。”我老实回答。

“你可知火湖是什么地方?那堕天又是何人?”大人浓眉一轩,问道。

“知道。”我看了一眼身侧的夫人,她紧紧望着我,满脸担忧。

“火湖是地狱之所在,堕天是这世间最大的恶魔。”我低声道。

我有一瞬间的犹疑,要不要告诉他们,去火湖、见堕天,姐姐画海亦在,算了,姐姐已经无恙,何必说出来,让他们白白担心。

“美意,如果你去过火湖、见过堕天,如今仍能安然无恙站在我们面前,那……可能真如无涯所说,你已‘被堕天攥在手心’,生死皆由他定!当下之势,只有无涯能帮到你,只有他能帮你同火湖和堕天相抗衡……两相比较,我宁可你同无涯并肩,那堕天……实在是万恶之源!”大人声音低沉。

“怎么会这样……”夫人在身旁喃喃低语道:“美意,她……就算她非人类,只是一个小小的巫影族,她也有她选择的权利……你们为什么要替她决定她自己的命运?”

“夫人!此话差矣。”无涯眉目清朗,神情冷峻,温和的话语中透着威严:“休要再提什么‘人类’、‘巫影族’这样的话,美意来到世间,就带着使命,她注定不可能平凡一生,那么她的选择就至关重要。谁能想她自一出生就酣睡不醒,醒来已是十六岁,距离我圣族同众生魔的2000年契约到期只有一年。世间已是大乱,而众生魔与堕天已生嫌隙,未来世间的走向无人看得分明,目前看来,是‘得美意者得天下’,我随同美意走了一遭,确实如此,美意,已成了神、魔、乃至人类争夺的标靶,我若不将美意带回,洗去她的记忆,打上我圣族烙印,恐怕到最后,美意成了我族劲敌,我整个血族在这世间都无立锥之地、甚至灰飞烟灭也未可知!”

“那又怎样?”夫人轻声冷笑道:“这世间诸族争来夺去,到了不过云烟,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可是你们爱怎样便怎样,为什么一定要将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女拖下水?一年之后,她会面对什么,你们有没有替她考虑?成也美意,败也美意,她……她如何得善终?”

“醒棠!”大人轻声喝止。

“我不说了,”夫人淡然一笑:“我早知这新君候选明明白白就是个幌子,画海他们亦不过是‘陪太子读书’,圣王你从来就是只在美意,但看着画海那般兴奋、欢喜、跃跃欲试,我又怎么忍心阻止她?成王成寇皆轮不到她,不过一场空欢喜!”

我呆呆站着,望着夫人。

夫人直着颈子,沉甸甸的辫子拽得她微微后仰着头,我看着她清秀的下颌线,那倔强的线条,紧紧绷着,骄傲,冷淡,一切都已经看透。

“美意,”大人唤我,声音里意兴阑珊:“你长大了,亦出去见识过,可以自己做决定了……世间不过如此,并不值得。”

我只觉心头一阵酸楚,说不出话来。

如果从未醒来,是不是就不用面对这一切?

“大人,夫人,”我望向他二人,感觉有热浪在胸口、眼底翻滚,我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轻声问道:“我只想知道我这个天地不容、人类唾弃、血族厌憎的巫影族,你们日后会如何待我?”

他二人面色一震,望着我,夫人向大人伸出手去,大人将其握住,淡淡道:“一如既往,若是不听话,仍是要受责罚的。”

我眼眶一热,别转脸,扬声道:“无涯!哦,是圣王,你若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随你回圣星堡,听你安排,受你差遣——哦,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有两张脸?为什么你能够同落英共处一身?”

“这是我唯一的脸,从19岁那年,我就长这个样子。”无涯声音倒是柔和,但神情总是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在圣星堡中,你趁我不备,扯掉我的袍子,看到的那个样子,是因为我在修炼一门奇异的法术。”无涯继续解释道。

“什么法术,让你成了一个异类?”我问。

无涯看我一眼,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至于我与落英共处一身,很简单,是因为我附身在他身上。”无涯回答了另一个问题。

“附身?你怎么做到的?”我问。

“如果你肯学,你也做得到。”他答。

“你什么时候附在他身上的?”我继续问。

“列车在站台接上落英的时候。”他答。

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们几个人,落英是最后上车的那一个,当时他穿着藏蓝长袍,苍白又冷淡,他蓝蔷堡的大人敲月在站台上与他送别。

我记得他走进车厢的那一瞬间,听到奇怪的“滋滋”声,当时车厢内的灯光忽明忽暗,几个反复之后,灯灭了,后来灯又突然亮了,一定就是在那一刻,圣王无涯附在了落英的身上。

可怜了落英这个家伙!

这么长时间以来,无涯都借着他的身子与我们同行,恐怕落英自己都不知道吧!怪不得总觉得落英有时候怪怪的,原来如此!

“为何要干附身这种鬼鬼祟祟的事情?”我替落英恼火,大声质问。

“并无鬼祟,监控众人……主要是你。”无涯老实不客气回答。

好!好!好!

“三个条件,说来听听。”无涯引回正题。

“三个条件,第一个……”我看牢无涯的眼睛——一个背叛者居然拥有这样一双冰雪一般的眼睛——慢慢走近。

“就是这个!”我说着话,扬起手,照着他的脸颊刷了一个耳光。

第235章 条件

“美意——”耳听得大人一声清啸,有人欺身过来,抓住了我的后颈,将我提起,闪到一边去。

几下起落,迅疾无比,待我反应过来,我已被大人和夫人掩在身后。

“无涯……圣王,美意幼稚冲动,行止无当,还请你看在她心无城府、教化缺失的份上,饶恕她这一回。”大人躬身,言辞甚是恳切。

我从大人和夫人的中间望了过去,无涯面色惨白,眼神暴怒,脸颊上清清楚楚五条指印,他紧紧抿着嘴,但我分明看到他的嘴唇下面,獠牙在狰狞,腾腾杀气随时要破茧而出!

——看得出来,他忍得好辛苦。

“圣王,这就是我的第一个条件——吃我一个巴掌!”我扬声道。

不是不害怕,但打已经打了,他也揭不下来了,而且,这一巴掌非打不可。

“美意!你可否少说两句?”大人回头,低声喝道。

“不行。”我简短回答,眼睛始终望着无涯,昂首道:“不论我美意在众人眼中是如何的‘愚蠢鲁钝、未受教化’,但有一点我从不含糊,那就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圣王,我之所以打你这一巴掌,原因有二:一、在地道中,你曾经借着落英的手,给了我一巴掌;二、你未经落英同意,附在他身上,窥伺众人,让我们、尤其是我,总是对他产生误会和怀疑。现在这一巴掌还给你,我们两讫了!”

“两讫?你同我两讫?”无涯张嘴说话,獠牙终于露了出来,棕色的眼珠渐渐变红,在他的眼球上扩散开来:“是谁给了你同我讨价还价的底气?”

夫人一把攫住我的胳膊,抽着气,低声道:“美意,快向圣王赔罪!”

“赔罪?”我冷笑道:“我何罪之有?他能打我,我就不能打他了?”

“你不能!你不能打他!”大人低吼,简直有点气急败坏的感觉。

“打都已经打了,他也揭不下来了!”我硬颈道:“他若想让我受他差遣,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这就是第一个条件,如果这他都不能答应,那剩下的也没必要再多说什么了!将我的紫翅、明珠和龙戒一并还我,我去找哥哥!”

“你……”大人话说一半,冲着我举起手来,悬在我的头顶。眼神复杂地望着我,手落不下来。

怎么了?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在维护我还是在维护圣王的尊严和王权?

“走开!”只听无涯一声轻喝,双手一挥,黑袍拂动,我只觉面上一紧,身边的大人和夫人双双被他袖袍卷起的风掀到一边,趔趄着身子,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我正要奔过去相助,无涯犹如鬼魅、动如脱兔,瞬间来到我面前,一双暗红色的眼犹如钢圈,将我紧紧罩住。

我动弹不得,心中害怕到了极点:原来他如此厉害!

“我不会道歉!除非你先向我道歉、向落英道歉!”我瞪着他,口气很硬,但下巴在打颤——他袖子一挥,就能将大人抛到一边去、并且动弹不得,那碾死我还不像碾死一只昆虫那般便宜。

他陡然出手,捏住了我的脸颊,手指阴寒,犹如冰条,紧紧卡着,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说啊,你继续说啊。”他的脸悬在我的脸上,眼中的红色渐渐散去,獠牙也收了回去,只剩苍白的面容,唯一生动的是一对斜插入鬓的浓眉,真的好像个鬼啊——他本来就是个吸血鬼,而且是统领这世间的吸血鬼之王。

我去!你掐着我,让我如何说!

我转动脑袋,想挣脱他手的桎梏,但他盯着我的眼,脸上突然有一瞬间的放空,似乎去到了另一个空间。

他的面孔变得柔和起来。手在渐渐松开。

我斜了一眼身边的大人,他仍被定着,无法动弹,但他的眼光却并未看我,而是在看着夫人。夫人亦回望他,两人脸上有一种极其相似的悲悯——这二人的神情,仿佛在看一出戏,一出无法更改结局的悲剧。

无涯的手指缓缓展开,我屏住气,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以脱离他的钳制。

好了!我终于把我的脑袋给退了出来。

无涯突然暴起,不过对象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骤然窜起,双手抱头,嘴里嗬嗬低吼,仿佛痛苦至极!

我顾不上他,奔到大人身边,作势拖拽,想让他恢复行动。

一动之下,大人直接倒在了地上,身子仍然僵硬着,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我又转向夫人,夫人望着我,眼中千言万语,没有出声,仿佛连舌头都僵硬了。

我将她轻轻放倒,虽然动不了,但倒卧在地,多少好受些吧。

怎么办?

当然是无涯做的手脚,除非他肯,否则大人和夫人无法恢复正常行动。

我只得又跑回无涯身边,他已萎顿在地,头埋在自己的胳膊里,高大的身躯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了一团,看着甚是可怜。

他怎么突然就成这个样子了?

我的一个耳光将他刺激成这个样子?

他当王数千年,没当王之前也是诸族敬仰的“人类之子”,被我这一个小小的巫影族给打了一巴掌,何尝受过这种羞辱;又不得不与我谈条件,估计是又恨又恼、万箭攒心,突然一下子就崩了也说不定。

唉,脆弱的男人。

但心里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喂,你……”我俯身拍拍他的肩膀,心有不忍,想要安慰他两句,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些家伙们,总有本事变黑为白、从迫害者转换成受害者,倒让我这种心软的人寻思自己的不是了。

他埋着头,一动不动。我看到他雪白的后颈,有骨骼的轮廓显现出来——也只是个无辜又绝望的少年罢了!

呵!美意!他是谁,你是谁?这种嗜血狂魔轮得到你这个卑微的巫影族来同情体谅?真是可笑。

“喂!有话好好说,你莫要装死啊,快点将我大人和夫人恢复动弹!说了两讫就两讫,我以后不会再打你!”我又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口中喝道。

无涯终于抬起头来。

他平静地看着我,面如寒冰,神情威严;缓缓转头看看刚才被我拍打的肩膀,又望回我,眼里的寒气朝着我溢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看眼神,就知道他回魂了。

我连忙指了指身旁倒卧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大人和夫人。

他扫了一眼二人,袖子一扬,站起身来。

我看着大人和夫人动弹了一下,知道无恙,放下心来。

“你,过来。”无涯看着我,冷声命令。

我硬着头皮上前,算了,他已放过大人和夫人,那我亦跟他有话好好说。

“下次你若再敢对我不敬,你家大人和夫人,还有穿云和画海,将死无葬身之地,连同这红蔷堡,我亦一并铲平。”无涯的声音柔若无骨,似一阵凉风,在我耳中打了个回旋。

我面无表情,心中阴冷,如同寒月照大江,惧意浩浩汤汤,无息无止,再不敢轻举妄动——他够狠,他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

“现在,告诉我你的第二个条件。”无涯洁白的手指在我肩头轻轻一点,我踉跄着后退,与他保持着距离。

“把紫翅、明珠和龙戒还给我。”我望着他,明确无误地说。

“不过妖邪之道,你得了我的衣钵,那些,都不再需要了。”无涯傲然道。

“于你,是妖邪之道;于我,是生死与共的伙伴。”我扬声道:“再说,到底什么是‘妖邪’?对人类来说,你们血族不正是‘妖邪’吗?你还不是凌驾于五族之上?对你们血族来说,我也是不折不扣的‘妖邪’,你还不是自欺欺人想要我承你什么衣钵!天下乌鸦一般黑,谁也别说谁!谁都有在乎的人,谁都有想要做成的事,不伤天害理,问心无愧,才是正理!”

“好一个‘天下乌鸦一般黑’!”无涯不住嘿嘿冷笑:“你酣睡十数载,这些都是谁教给你的?真是有心!”

大人和夫人沉默不语。

我亦沉默。如果我美意真的是那天选之人、命定之人——虽然我也不知道“天”和“命”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那至少让我可以保护我的朋友、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美意……她不是你……她比你勇敢、刚强,”大人突然出声,语气从容:“她与你最大的不同,是……她对苍生的悲悯之心。”

(大人这话,是不是有些拔高?)

“‘悲悯之心’?”无涯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笑不可抑,笑声渐渐干涸,声音粗粝,仿佛沙漠里挣扎而出的绿植,浑身带着刺:“谁都能来指责我无悲悯之心,偏你不能!我若无悲悯之心,你能好端端站在这里、锦衣玉食?!我若无悲悯之心,你早就家破人亡、分崩离析!现在你跟我说,我无‘悲悯之心’!”

我望向大人和夫人,前者面沉如水,不见波澜;后者神情漠然,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但我看到她的手,左手垂着,右手掐在左手的胳膊上,骨节突出,血管几乎要爆裂而出!

夫人的手告诉我,她在苦苦忍耐着。

“我确实应该谢谢你……我们日后坐下来好好算。”大人淡淡道:“美意,乃大势所趋,你我皆知,何必再诸多为难,那些东西,你还了她,她自有她的容量,让它们为她所用,而不会走火入魔……她不是你,你的时代终将过去,要么信任她,要么毁了她,你如此聪慧城府,自然知道怎么做。”

“你的紫翅、明珠和龙戒从未离开你身,我不过施了法术,让它们隐身不见。”无涯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我面前划了一个半圆:“好,第三个条件。”

无涯声音柔和,却带着猎猎的威严。他果然是决断的性格,不在已经决定的事情上反复纠缠。

我以手覆额,灵翅现身。低头,明珠在颈,龙戒亦戴在指间。

灵翅乃紫袍人所有、被堕天加持;明珠和龙戒亦是龙族圣物,绝非凡俗,无涯能用法术将它们隐身,他绝不能小觑。

“让画海做王,这是我的第三个条件。”我说。

“那怎么成——我第一个不同意!”一个陌生的声音恼道,随声而来的是一条不知是绳索还是臂膀样的东西,将我一卷,带出了窗外。

第236章 绿眼

我被裹在一团白乎乎的影子里,腾云驾雾,迅速移动,不知要被带向何处。

这会是谁?

这可是在圣族的红蔷堡中,在圣王和大人、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将我劫走,光胆子大不行,还得本事过硬。

“随我去,我不害你!”这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低语。声音硬邦邦的,像是很久没说过话,口齿僵硬。

只听“砰”的一声,那白影子卷着我,落到了某样东西上面,发出一声闷响。

白影裹着我,不再飞腾,但我们仍在风驰电掣般前进。

黑洞洞的凉风在耳侧劈开,我低头向下张望,灯火通明,一排排的座椅空无一人。

我知道我身处何地了——我竟然趴在一列飞驰的透明列车的车顶上!

我身上一阵发软,身子向一侧滑去。

“小心!”陌生的声音在耳边提醒,一只长着白色体毛的手伸过来将我一把拉住。

列车地道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试图别转头,想将身边的白影子看个清楚。

他,也许是她,也可能是它,伸手将我的头摁住,在耳边低声道:“再忍耐片刻。”

忍耐?

这话说的,仿佛是在拯救我、带我脱离苦海,可刚才ta将我攫走的房间可是我的家、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无法转头,眼睛只得看着身子下面空荡荡的车厢——想当初,我和哥哥他们就是坐了这样一列火车,满怀希望,奔赴未知,然后,山崩地裂,列车解体,一切磨难才刚刚开始!

我的脸压在车厢顶上,透明的车顶,让我将车厢内看个一清二楚。

突然有人匆匆忙忙从远处车厢向我身下的这节车厢走了过来。

是个机会!我不能任由这白影将我带向未知之地。

我奋力支起身子,大声呼喊:“喂——救命啊!”

我的声音像一片枯叶,瞬间被大风卷的无影无踪,身下车厢里的人压根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前行,看样子是要穿过这节车厢,并非停留在此。

我抡起拳头,准备砸在车顶上,如果声音听不见,但擂顶之动静应该能够被察觉。

拳头尚未落下,被那只白色体毛的手一把擒住,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我瞬间安静了。

车厢里的人穿过去了,走向了下一节车厢。

我趴着,一动不动。列车继续疾驰。

万幸,灵翅、明珠和龙戒仍与我同在。

“随我来!”白影招呼着,我身子一腾,“随”着ta从车顶上跃了下去。

自从我听到ta在我耳边说的那两个字之后,我不再反抗、试图逃跑,而是沉默跟随。

“若是晕眩,就先闭上眼吧。”那个陌生的声音说。

我轻笑一声,双眼一闭——索性由你去。

因为,ta在我耳边说的那两个字是:寄城。

竟然是“寄城”!

我眼前浮现出寄城那小子神采飞扬、梨涡隐现的模样,心中一阵暖意:这白影唤出寄城的名字,仿佛一个暗语,让我好奇多过恐惧,愿意随ta一探究竟。

“睁开眼,随我进去。”陌生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双眼一睁,眼前竟然是一座巨大的、黑乎乎的石山!

“这是什么地方?”我转身,问向身边的ta。

这下,看清楚了。

首先,ta是个人。

一个毛发尽白的女人。

看不出年纪、不显悲喜,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锋利、刁钻,饶有兴趣地望着我。

啊哈,自从我知道了自己的真身、现了原形,怎么走到哪儿都能看到绿色的眼睛!

“进去再说。”白毛绿眼的女人伸手在石山上划了一扇门的形状,将我一拉,迈脚就朝山壁跨了过去。

“哎——”我轻呼一声,身子向后缩,这硬生生朝山撞上去,岂不是要撞得头破血流!

“真是高估了你。”绿眼女人撇嘴嫌弃,也不解释,拉着我就直直撞上去!

岩石突然像空气一样被堪堪劈开,坚硬的山体变成了柔软的谷底,绿眼女人拉着我,快步向山体内部走去。

真是极新鲜的体验。

我被她握住的手,不再僵硬,开始变得柔和。恐惧退去,我的心变得好奇。

“你同寄城一样的孩子气。”绿眼女人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留意到,在她说到“寄城”的时候,她那锋利刁钻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柔和沉静。

一个宽豁的洞。

我仿佛在过去的某个时刻,去到过某个类似的洞里——那个巫影族一家三口藏身的山洞!

真的很像。

绿眼女人站在我面前,打量着我,仿佛看着什么稀奇的物件。

我这才看清,为什么她一副白影子的样子,因为她穿了一身灰白袍子,头发、手臂、还有手背上的汗毛都是白色的。

“我是美意,看样子你并无害我之意,那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我开门见山问道。

“你等我一下!”绿眼女人突然想起什么,轻轻叫了一声,转身走进后洞里去了。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件深藻绿色、衣袍一样的东西。

她像捧着宝贝一样,将衣袍捧到我面前。

“美意,穿上试试。”她眼中绿光闪烁,神情兴奋,说是“试试”,但已抖开衣袍,不由分说披在我肩上。

“套上,套上吧!”绿眼女人鼓动着,一脸期盼,紧紧盯着我的脸,仿佛饥渴的人盯着一口泉眼。

我一头雾水,心中狐疑,但也不好推脱,只得将衣袖套好。

衣袍还配了一条长长的丝带,女人不等我动手,伸手过来帮我系上。

我心中大不自在,不知她是何人,却这般熟络主动,我忍不住将身子朝后微微闪避。

“你是谁?这是哪里?你同寄城有何渊源?”我趁着她手上专心动作,赶紧连连发问。

不等她回答,我突然感到周身一阵炽热,仿佛是那衣袍,贴合着我,腰带又缠得太紧,使得我的皮肤毛扎扎的,仿佛有千军万马附在我的皮肤之上,只等一声令下,便蓬勃出发!

“啊——”我终于受不住,难受得大叫一声。

叫声如同军令,表皮轰然炸开!我低头一看,曾经白净的皮肤上竟然瞬间长出一层藻绿色的绒毛!

绒毛越长越长。

天哪!我彻底成了一个怪物!

难道是这藻绿色的衣袍作怪?

我心中惊怒,伸手便要将衣袍扯掉。

绿眼女人突然双膝一弯,跪伏在我面前,口中称颂:“巫影族荒树拜见我王!”

第237章 荒树

巫影族?荒树?“我王”?

我心中震惊。

在白岛上,蓝龙向我拜服,不过是数天前的事情,但今天的美意再不是当初那个惊慌失措、一味闪躲的大梦初醒的小小少女——我终于学会了沉住气。

我看着手上长出来的藻绿色绒毛,又摸摸自己的脸——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的样子,应该同当初山洞里那个叫岸儿的巫影族绿毛怪没什么两样。

我伸手扶起跪伏在我面前的女人:“无论如何,请先起来说话。”

女人仰脸看我,绿油油的眼睛光彩流动,甚是激动。

“我王,荒树不敢,我王有何疑问,尽管问便是,荒树跪着答话。”女人看得出来很是老成,但此刻语气恭顺,声音微微颤动。

“你起来吧。”我看住她的眼睛,手上使劲,手的力道告诉她我的决心。

女人不再坚持,顺着我的手起身,身子朝后微退,与我拉开一点距离,以示尊重。

我望着她,她望着我,二人都没有说话,但她的神情极为欢喜、敬仰,甚至带着贪婪和兴奋,仿佛望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忘记了说话。

“怎么不说话?”还是我先开口。

“荒树在等我王问询。”女人小心翼翼回答。

我看着她那绿色老成的眼睛,如果她也是巫影族,为什么她的毛发是白色的?难道不应该是藻绿色的吗?

“好,告诉我,这是哪里?你怎么会认识寄城?为什么要将我从红蔷堡带来这里?我怎么就成了巫影族的王了?还请荒树一一解惑。”我抱拳,客气问道,一眼看到自己身上她刚才为我披上的藻绿色衣袍,又补充道:“这件衣袍,有什么古怪,为什么我一穿上,身上竟然长出一层藻绿色绒毛?”

“这是黄蔷堡,我们现在正置身于黄蔷堡内的一座叫做‘黑影林’的石山内。”荒树向我点点头,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黄蔷堡?

寄城的黄蔷堡?

而且“黑影林”听上去有些耳熟,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一样。

是了!当初我们进入地下水道的时候,大家研究了地道中的岩石,寄城提到过那是他很熟悉的一种岩石,因为在他从小长大的黄蔷堡中就有一座这种质地的石山,那石山叫做……“黑影林”!

没错,当时寄城和画海还回忆起了他们在一起的儿时时光,我还有些失落来着,因为一直酣睡的我根本没机会参与他们的童年记忆;而且当时还有一点令我印象深刻,那就是寄城提到“黑影林”时语气变得非常柔和,仿佛忆起了某位故人,难道,那位故人,就是面前的这个白发绿眼的女人?

“你同寄城是什么关系?”我问。

“寄城……”荒树的眼神霎时变得温柔,眼光从我脸上挪开,有点失神。

这两个人,提到对方,或者跟对方有关的事情时,脸上竟然出现了如此相似的一种柔和眷恋的神情,怎么会这样?

我很好奇,想立刻知道答案。

“寄城由我抚养长大,与我之间,情同母子……也可算亦师亦友的关系。”荒树说,不止神色柔和,连声音也变得格外温慈。

“寄城同你……他不是由黄蔷堡的关风大人和剪雪夫人抚养长大的吗?”我问。

“休要提那两个贱人!”荒树面色一冷,语气又毒又不屑。

“贱人”?我虽然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联想到之前圣王退位时在圣星堡的大殿上,关风、剪雪二位的表现,确实不堪。

“寄城,他可好?吃得饱?穿得暖?一路可有危险?”荒树似乎并不想多提关风二人,将话题引回寄城身上。

“他……很好,很勇敢,心地也很善良,一路大家相互照应,没有什么危险,只是……你不知道他已经是个血族了吗?”我说。

“我自然知道,只是他这个孩子……太过善良,成不了大事!”荒树脸上有掩不住的疼惜和遗憾,好像还有些恼怒,仿佛为此苦恼甚久。

“他这样子很好,你要他成什么‘大事’呢?”我问。

“所以说,你们一样的孩子气,一样的天真,若一直这样下去,保命都难,更别说成王成霸了!”荒树不满道。

我低头不语,这世间每一个人都或者自己想、或者敦促他人,要“成王成霸”,到底为什么要“成王成霸”?大家和和乐乐、手足相亲、朋友相助,难道不好吗?

“我王……”荒树见我不语,轻声唤道。

“请别再喊我‘我王’,我现在除了知道自己叫‘美意’,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突然扬声打断荒树,心中一阵毛躁翻腾,一边说一边解开身上这件藻绿色的衣袍:“我到底是人?是鬼?是巫影族?是拯救龙族的王?是你口口声声巫影族的‘我王’?你既不肯全然回答我的问题,那还是请你将我送回红蔷堡吧!”

“别!你不能回去!”荒树一步凑近,脸上有惊恐,手按在我手上:“长话短说,我为你释疑答惑。”

我望着她,不吭声。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一路纵述。

“巫影族是人类与血族秘密通婚、繁衍的种类,曾被血族之宗落下重咒:不论是人类还是血族,对巫影族都是格杀勿论。以至于到了后来,任何族类都可以对巫影族随意杀戮。所以无数年来,巫影族都生活在这世间最黑暗的夹缝之中,苟延残喘、不见天日!2000年前,血族与天下五族混战,我巫影族的王认为机会来了,在人类和血族当中,他选择了血族,向其示好,帮助血族攻打其他五族,就是希望混战之后,血族一统天下,世间秩序可以重新洗牌,我巫影族背靠血族,也能有重见天日、扬眉吐气的机会,

“当时血族确实厉害,打得人类五族无还手之力,我王亦欣喜万分,以为自己选择英明、我巫影族终有了出头之日,没想到当时人类的领袖、被称作‘人类之子’的那人突然投诚,背叛五族,与血族握手言和,不知他与血族达成了何种协议,那‘人类之子’竟然将血族之宗取而代之,自己成了血族的王,统领这天上地下!

“战后我王向血族新王重提契约之事,没承想遭到新王的一顿羞辱奚落,说那是前王之意,与他无关,他一概不认;不仅如此,他还将我王囚入地底,说什么‘巫影族是这世间最黑暗、最龌蹉的族类,世间根本不该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我重重闭眼,如果面前的荒树没有撒谎,这就是圣王无涯曾经说过的话!他自己一朝背叛、成王称霸;巫影族要求履行前约、只求一个容身之地,竟落得个被辱骂、被囚禁的下场!

而我,美意,就是一个巫影族啊!

心中悲愤如洪流决堤,如果,如果我美意真的是一个巫影族,那我赴汤蹈火、山穷水尽也要为巫影族求一个说法、搏一个空间!这世间如此之大,我就不相信没有一方巫影族的容身之所在!

“我王!”荒树突然一声唤:“你、你眼中晶亮,可是含了泪水?”

我伸手一擦,果然!不知何时,我竟然满眶泪水!

“你继续说。”我沉声道。

“当你穿上先王衣袍,我……我就知道巫影族有救了!”荒树泪水滚落。

“先王前去拜见血族新王之时,已做了安排,留下了一面幻镜,用布遮盖,若他七日不归,必是出事,到第七日我可以将布掀开,幻镜中会显现先王踪迹……”荒树任由泪水流淌,并不擦拭,继续道。

“幻镜?”我问。

“那是我巫影族的一样奇物,可以从中观瞻到观镜者想要看到的情景,但是一向只有巫影族的王才能观看。若其他人想要观看,必得由王告知一句咒语,而且每次的咒语各不相同,看一次,观镜者的寿命就会折损数年……”

“那你也看?”我问。应该是除了血族,其他族类都是很在乎自己的寿命长短的吧。

“为什么不看?”荒树拧眉,仿佛为我问出这般羞辱人的问题而恼怒:“那是我族的王,知晓他的情况,有事解决事,危险就救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难道你还以为我在乎那数年的寿命?!”

“对不起,美意狭隘,莫要见怪。”我诚恳地说。

荒树摆摆手,继续道:“幻镜中显现出先王被囚,那我自是毫无犹疑,想办法潜入了血族的聚居之地,一边躲藏一边查找先王的被囚之地。”

“那幻镜中难道没有显明巫影族先王被囚何地吗?”我问。

“惭愧,”荒树伸手拢了一下她的一头白发,她的脸,平静下来,细看,果然已有了岁月的风霜,老成的神态,柔滑的线条,只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充满了生气和念想,只听她继续道:“若我想再次查看幻镜,还需先王的一句新的咒语,但他在被囚的情况下,如何将新的咒语告知于我?”

“就这样,我在血族的领地东躲西藏,却仍然一无所获,直到有一天夜里——其实就是这血族的帷幕拉上,就像人间的晚上,我仿佛是被什么牵引着,不知游荡到了何处,面前出现一座黑黢黢、光秃秃的石山,我正想要走近查看,突然发现山边站了一个女人,一身黄衫,骨瘦如柴,看她来回走动,仿佛是在等人,我就掩身在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后,看她动静。

“正在那黄衫女人等得不耐烦、我也大感无趣之际,突然山体无声开裂,从山中走出一个黄衫男子,冷面斯文,行色匆匆——我当时就愣住了,不知道这血族中还有这等人物,竟然能劈山开路!

“但看样子吃惊的并不是我一人,那黄衫女子亦惊诧万分,指着黄衫男子说不出话来,半晌叫道:‘关风!你……’,那男子忙伸手掩住女子的嘴,低声道:‘剪雪,收声!’”

果然是黄蔷堡的大人和夫人!

“‘别出声,听我说!’黄衫男子四周打量一番,低声道:‘咱们也别回堡里去说了,隔墙有耳,反倒是这辽天野地,无人偷听!’那女子不耐,催促道:‘快说,别再卖关子了!’男子嘴角浮起一抹贪婪笑意道:‘你再料想不到圣王那小子将巫影族的王囚在哪里,竟然就在这座山的下面!’”

荒树模仿着黄蔷堡大人关风的声音,那位大人的声音我是听过的,他说话刻薄,语气咄咄,这陡然间被荒树惟妙惟肖地学了出来,听得我心一惊。

“‘我不理什么人被关在这石山下头,你只要说方才你是如何从山中走出来的?’那黄衫女子性子急躁,语气冷漠。‘哈哈,真是短视!’男子啐道:‘当然就是拜这位囚在石山下面的巫影族的王所赐了,哈哈,竟然让我捡到这个宝!’说到这儿,男子突然又四下一张,将声音压得更低道:‘这王真是深不可测啊,我无意中经过此地,他竟然可以以气息传音,将劈山开路的咒语传送给我,引我下去,与我商议:如若能将他释放,他可是愿意将他的衣袍相赠!’

“‘尽是瞎话!’女子不屑道:‘他若这般厉害,自己就念了咒语,早就劈山而出了,还等你去救他性命;再说了,你若真救了他性命,他就区区一件衣袍子相赠,真真是小气到家,活该被囚在这石山底下!’

“‘真是妇人之见!’黄袍男子洋洋得意道,不知是否太过忘形,竟然不再压抑音量:‘你以为那是一件普通的袍子,吓!那可是生生长在他身上的一层皮!有了那层皮,才能成为巫影族的王!才能拥有深不可测的能力!’”

第238章 皮袍

“他们提到的那件衣袍可是现在我身上穿的这一件?”我一边问,一边向着荒树举起胳膊,顺势看了一眼。

袍子呢?

袍子竟然不在我身上!

刚才明明就披在我的身上,还是荒树帮我将丝带系好的,现在竟然消失无踪?!

而且我手背皮肤上长出的那层藻绿色的绒毛也不见了!皮肤光滑如昔,只是隐隐从皮肤下透出一层绿意,使得我的手看上去如同一块浸在水中的碧玉。

耳边突然一阵风声,由远及近,我的听力和触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时光缓缓,近乎停滞,我从容地感觉到耳廓上的汗毛在一根根竖起,汗毛尖似乎在辨别着侵袭过来的物体的速度和轮廓——仿佛是一个人的形状,那人正手握成拳,朝着我的一边面颊袭击过来!

在这山体内,竟然有人偷袭我!

我身子不动,甚至眼睛都不用看得太过顶真,只是在那拳头触到我之前、千钧一发的瞬间,微微侧头,然后伸手,稳稳接住了对方击打过来的拳头。

甚至不用提气,我手一扬,将偷袭之人抛了出去!

“咚!”的一声,那人遇墙坠地,我这才定睛看去,不是别人,竟是荒树!

“荒树!这是怎么回事?”我惊讶之下,朝着荒树奔去,意外发现,我竟身轻如燕,只是脚尖一点,便轻轻落到了荒树面前,惊得我一下子刹不住脚,整个人便朝着山体墙壁撞了上去!

“哎呀!”我大叫一声,下意识伸手挡在前面,只想着莫要将我鼻子撞掉就谢天谢地了。

与此同时,有人伸手一把拽住了我的腿。

无恙。

我并没有被撞得脸皮开花,只是眼前有些发黑。

“天哪……我王……你……你看到了吗?”身后那人仍然拽着我的腿,是荒树的声音,但听上去激动至极,几乎到了惊惶的地步:“我试探了一下,你比先王法力更甚!我王威武!”

这话怎讲?

我正要回头理论,突然发现了眼前发黑的原因:我的头连带着我的上半个身子几乎都陷进了山壁中!

我心中一个咯噔:莫非我是铁头?生生将自己撞进了山壁里?

不是!

是我的双手!

是我挡在面前的双手像拉开一幅布帘一样将山壁推开了一个大缝!

可这分明是坚硬的岩石,不是柔软的布帘!

我是怎么做到的?

荒树伸手揽住我的腰,将我从缝中轻轻抱了出来,放在地上。

我双腿发虚,脚步一个踉跄。

荒树突然脸孔一皱,仿佛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将我搂住,竟然呜呜咽咽哭将起来!

她身子矮小,身高到我的下巴处,搂着我,仿佛吊在我身上,哭得甚是伤心。

我看着她满头白发和耸动的肩头,不知怎的,竟也有些感伤。

荒树的声音渐渐沉寂,她松开我,转身朝着空中闭目敬拜,口中念念有词道:“先王在上,您的衣钵终于有了承继之人,我王威武神勇,终将带领我巫影族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存于这世间,再不会受他族欺侮!”

她的话,一字一句,我听得清楚,听她的语气,似乎我为巫影族新王,已毋庸置疑。只是,我仍然是糊涂的,到现我尚未接受自己巫影族的身份,就直接一步到位成族中新王了,关键是……刚才穿在身上的那件藻绿色衣袍到底上哪儿去了?

“我王……”荒树回头,恭恭敬敬地唤我。

“呃,还是叫我美意吧,我比较习惯一点。”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美意,可否请你拉开衣襟?”荒树一双绿油油的眼睛充满祈盼。

这……是什么操作?

荒树见我愣着不动,嘴里嘟囔一句:“得罪了。”直接就要上手。

“哦,还是我自己来吧。”我退后一步,侧转身,一边轻轻拉开衣襟,一边心中嘀咕:怪不得寄城那般孩子气,被这样强势的人抚养长大的少年,多少都有些天真柔顺的气息吧——唉,寄城,突然好想念你。

(隔着时光和距离,我才发现,我思念着他们每一个人。)

低头,查看,衣襟之下,是我白净的肌肤,并无异样。

“你得召唤,就像海岸呼唤浪潮。”荒树幽幽说道。

哈,没看出来,竟然还是个识文断字、心中有海的巫影族女子。

“召唤什么?”我问。

她走过来,附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古怪的话。说的时候,非常轻悄,小心翼翼,仿佛很怕谁听了去。

唉,我的人生至此,各种惊喜——不如说是“惊吓”——层出不穷,还有什么是我不敢尝试的呢?

我叹一口气,照样子念出她教给我的那句话。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藻绿色的浪潮席卷而来,不是来自大海,而是来自我的皮肤深处,迅速掩盖住了我身上洁白的“海岸”——转瞬间我拥有了一层藻绿色的皮肤!

更可怕的是,皮肤之上,如同刺绣一样,密密有序地绣了一些古怪的符号!

我顾不上惊慌害怕,低下头,查看着胸口、手臂上那些奇怪的字符。

我突然发现,我竟然是认得这些字符的!别问我怎么会认识的,但那些古怪的字符进入我的眼帘,不知怎的,就直接在我的脑海里转换成了某个音调,然后就像打开泉眼一样,很自然地就从我的嘴里流淌出来。

我竟然照着这些古怪的字符读了出来!

如同中邪!

身边场景突然开始旋转!速度极快,我一阵晕眩,忍不住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了眼——

——哎呀!吓死我了!

我赶紧再次闭上,什么时候了,竟然做起梦来!

“这可不是梦,睁开眼吧,美意,我一直撑着等你,可坚持不了多久了。”一个声音对我说,听上去甚是豪爽。

我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一头藻绿色乱发如风卷残云,乱发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绿色眼睛,嘴角一抹跳脱的笑意,正肆无忌惮打量着我。

这个人,真是个人物,都这种样子了,脸上还能如此云淡风轻——他四肢打开,成大字样,悬挂固定在半空中,仿佛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给钉住了。

“你是……”我疑问道。

“什么都别问,只听就好。”陌生人爽朗却也强势。

“我是追心,巫影族之王,曾经的。血族之王无涯拒绝履行我曾与血族之宗立下的约定,并将我囚禁在此……”陌生人道。

原来是他!我稀里糊涂念出了皮肤上的古怪字符后,竟然时空置换,将我带到了巫影族先王的面前!

不要问!我生生咽下问题,继续听。

“无涯囚禁我,对外宣称‘巫影族黑暗、龌蹉’巴拉巴拉,其实不过是幌子,他的目的是我身上这一层皮……”陌生人继续道。

我忍不住低头看看自己,“这层皮”,应该就是那件藻绿色的衣袍,现在成了我身上的一层“皮”了,我忍不住无声苦笑。

“当然他并不知道,他要的东西是这层皮。这层皮是一件藻绿色的衣袍,一代一代在巫影族的王之间传递。其他人穿上,不过一件普通的袍子,只有巫影族的王将其穿上后,才可以与自身皮肤融合,经过咒语的召唤,皮肤上的各种咒语即可显现;不需要催动法力时,它就只是一件绿色袍子而已,男女皆宜,倒也顺眼。”

巫影族先王追心,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看样子我是跟“袍子”较上劲了,前有堕天相赠的金羽衣,这又来了一件巫影族之王的专用衣袍。哥哥曾跟我说过“同袍兄弟”,那我岂不是既跟堕天、又跟追心成了“同袍兄弟”?

“我看,那袍子已化成你身上的一层皮肤,与你同在……”追心笃定道。

“……不错,但……美意承受不起,还是请先王收回吧。”我老实不客气地说。

“笑话!袍子能收回,你这巫影族之王的身份和命运如何收回?!”追心不悦,声音威严。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懈问道。

“我当然知道!”追心打断我,继续道:“你尚未出生,你的命运就已经在幻镜里显示得清清楚楚!我不信邪,偏要独闯血族,不过落得个这般下场!”

“拿幻镜来,让我看!”我扬声道。

“还怕没机会看?你是巫影族新王,自然能看到你想看的!”追心语速加快,仿佛时间紧迫:“别问,继续听!衣袍是普通衣袍,神奇的是衣袍同巫影族之王结合后成为的那一层皮、还有皮肤之上镌绣的数条咒语,那些咒语可以让你对这世间重新有了认知和体验……只可惜血族之王无涯只知其袍,不知其皮,更无法得知皮上之咒语,他只知道巫影族之王有一件代代相传的神奇衣袍而已,所以,他天天对着我、向我索要衣袍,却眼睁睁看着他要的东西就在眼前却不识,哈哈!血族一向傲慢,总想将我巫影族赶尽杀绝,殊不知我巫影族也有耍弄他的时候,真是痛快至极!”

“你悬在半空,动弹不得,是什么将你钉住?”我快速问了一句。

“你竟然看不见?”追心语气有些苦毒,但旋即呵呵一笑道:“还不是无涯以血为钉,将我固定,悬在半空,折磨于我,嘿嘿,倒又算得了什么!”

“我放你下来!”我说。

“你如何放我?”追心笑道:“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幻影,同你说话的只是我存留在此的一缕魂魄,即将散去。”

“幻影?我不信!”我伸手过去。扑了个空。

再来,仍是一手空。

“别费劲了,我骗你作甚?”追心正色道:“你若再耽搁时间,待我魂魄耗尽,再不能听。”

我不再打岔。

追心继续道:“荒树追随我数年,值得信赖。当她依约查看幻镜后就潜入血族寻我。我亦用‘引导咒’唤她,奈何她道行太浅,当她感知到引导时,血族黄蔷堡的大人关风比她还先到,令我惊悚的是那关风竟然比无涯知道的还多,当他发现山底下被囚禁的是我的时候,我可忘不了他那狂喜贪婪的模样,他直接冲上前来,口中狂热有声:‘圣王那小子竟然不知道真正的宝贝就是你身上这层皮啊!还在满世界寻什么‘衣袍’!哈哈,这宝贝竟然要被我得到了!’说着,伸手便要撕下我的皮肤!”

第239章 痛快

“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连无涯都不知道的事,关风如何得知?”

“谁知道!”追心翻翻眼睛,啐道:“本以为用了‘引导咒’能将荒树引来,没想到引来这样一个瘟神!没毁在无涯手里、倒是栽在这家伙手里真是倒霉!心念一动,我告诉他,我这四肢上都钉有血族之王无涯安插的血钉,只要他稍有动作,就会引得无涯前来,到时候我追心剥皮事小,无涯迁怒于他,恐怕他要遭殃!”

“这一下恐吓见效,关风向我讨了劈山开路咒,怏怏离去,说是去寻拔除血钉之计——哈哈,这关风还是太过贪婪,若他直接去向无涯,将我皮肤的秘密告知,无涯得了这层皮中隐藏的咒语和法力,他关风还怕得不了好处吗?”说到这儿,追心顿了一下,又道:“但是,关风走之前,突然闪电出手,从我胳膊上生生取走了一块皮肤!”

“他……”我简直无法相信关风此人的恶劣程度。

“是的,你现在穿着的这层皮肤,在右边胳膊上,缺了一块。”追心说。

“上面有些什么?”我问。

“关于易容的咒语。”追心回答。

“关风刚走,我就发现异样,无涯给我落下的血钉居然开始颤动,仿佛是感知到了某种动静而在向无涯报信,难道是关风刚才的动作惊动了血钉?我心中慌乱、开始绝望,以无涯的聪慧,如若他前来看到此种状况,多半能猜到个大概!就在这时,荒树奔了进来——她终于找到了我!原来是她感受到指引、埋伏在附近,待关风离去就趁着山体未合直接就冲了进来!

“我同她二人无心叙旧,我将那层皮幻成衣袍,由荒树细心脱下——再怎么细心,也无法不碰触到我四肢上的血钉,但已经来不及了,血钉震颤,无涯一定是在赶来的路上,荒树必须马上带着我的衣袍逃离出去!

“但,已经晚了,我迅速交代荒树两件事:一是找到一个叫‘美意’的人,合适的时机,让她穿上这件衣袍,如果人袍合一、化身成皮,那她就是巫影族的新王无疑;二是无论如何要从关风那里将他取走的那一小块皮、也就是一小片衣袂找回来!与此同时,我听到了无涯轻轻落地的声音,他已经来到了山外。

“荒树想要出去已不可能,我嘱她将衣袍穿上,我念了一个隐身咒,她隐身的瞬间,无涯进来了。

“他神情阴郁,异于平日,一见到我,二话不说,上前来查看我的皮肤,半晌无语,突然将我一推,口中怒道:‘你瞒得我好苦!说!谁将你那衣袍化作的皮肤揭了去?!’”

“无涯他怎么突然知晓这其中秘密?”我实在忍不住,出声问道。

“自然不是关风。”追心嘿嘿笑道——亏他笑得出来!

“不是关风,还能是谁?难道是——”我和追心异口同声道:“剪雪?!”

“不会的!”我否定道:“那剪雪可是关风的夫人!”

“亦可以是血族之王安插在堡主身边的一颗棋子!”追心笑道,仿佛万事在他眼中皆不足为奇。

是吗?

会吗?

我心中猛然打了一个突:如果剪雪真是无涯安插在关风身边的一颗棋,那我红蔷堡的夫人……

我不敢再深想下去。

“无涯发狂,绕着我周身游走,但在我看来,他已权倾天下,他在乎和生气的并不是对我这一身皮的法力有什么遗憾——他不比我厉害得多!他气恼的是他的权威被挑战了、他被我耍了!哈哈!

“被我施了隐身咒的荒树就站在我俩身边,我能看见,他无涯却看不见!荒树披着我的衣袍,满脸惊恐,无声闪躲,无涯始终无法触到她、知晓她的存在。

“其实当时无涯应该是恼怒到有些失常:他自己是背叛过的人,自然容忍不得他人的背叛,关风作为他的堡主,知而不报、妄图独吞,他已是恼怒至极;剪雪虽传信于他,但剪雪却背叛了自己的大人,他更是心中鄙夷、厌恶至极,所以才会那般失态,否则,以他的能耐,他能会感知不到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逼问、折磨之下,他的耐心耗尽,突然不再说话,从他的黑袍中伸出他那只惨白的手,一根一根将他亲手钉下的血钉拔除。我看着那血钉在离开我身的一瞬间,我的魂魄亦随之溢出——他是要让我魂飞魄散!”

“你……”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堂堂巫影族的王,自小被巫影族从山林捡回,不知自己爹娘是谁,一生凶残嗜血、杀伐无数,却也带领我族在夹缝中奋力生存、从未放弃,至此,行将殒命,但从无后悔,因为我未有一刻因自己巫影族的身份而感到羞愧。父母生我,天给我命,凭什么你们这些族类要凌驾在我巫影族之上?世上各族可有高低贵贱之分?我呸!在天看来,人、鬼、草木皆为一般!死就死了,烟消云散而已,有什么遗憾!”

耳中听得追心话语,胸中突然万马奔腾、热血上涌、痛快难当:之前,在我内心深处,竟然隐隐有一种想法,如果可以,我只想藏身在无人知晓之地,了此残生,再不与哥哥、忘言他们相见,因为,我竟然是一个巫影族——现在,与追心两相比较,我,真是一个懦夫!

“我看着无涯的动作,纵声大笑,一来心中毫无恐慌,二来为了掩盖荒树惊恐之下的些微动静。终于,无涯停了下来,语气阑珊道:‘我不是动了仁慈之心,不过是手累罢了,留下最后一根血钉,封住这石山,你就固守在此、自生自灭吧!’

“现在我这最后一缕魂魄终于要消散殆尽了,我也终于等到了你,美意,早在无数年前,我就在幻镜中看到过你的样子,我巫影族有你为王,我可以含笑而去、了无遗憾了……”追心的声音渐渐变弱,面容和身躯开始变得模糊。

“不要!”有人和我异口同声喊道。

是荒树!

不知何时,她已来到我的身边。

“这无数年来,我谨守对你的承诺,守在这血族黄蔷堡中、‘黑影林’石山底下,就是为了寻回关风手上那片衣袂、为了守护你这一缕魂魄!你……你不能抛下我、离我而去!”荒树声音嘶哑,白发飞舞,绿眼灼灼。

“对不起……我这痛快一生,若真有什么愧疚之意,那就是……对你。”追心的声音袅袅,如空中的轻雾,渐渐散去。

“不行!不行——”荒树嘶叫,绿眼中火光熠熠,没半分泪意,咬牙切齿道:“你怎么敢丢下我——我不要一人待在这世间!”

我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第240章 婴孩

“我不要一人待在这世间!”

四顾茫茫,难道我不是“一个人”吗?

不久之前,在红蔷堡中,我酣睡了十六年的房间,当血族之王无涯对我说出“美意,你不是人类,你是一个巫影族”那句话的时候,我就再也不是从前的美意,我再也无法回到过去,我甚至不知如何面对哥哥、画海、忘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一个巫影族,假装忘记自己的身份、继续兴致盎然地随着他们披荆斩棘、完成任务、成就血族霸业?

让我如何做得到?!

天地之大,孑然独立,竟不知往何处去!

我愣愣面对着在我面前消散而去的声音和幻影,依稀听到荒树决绝的低语,脑中不知怎的,就浮现出追心刚才说过的话:“……父母生我,天给我命……不知自己爹娘是谁……”

我心中一凛,“爹娘”!

追心若是“父母生我”、有“爹娘”之人,那我亦是!

我躺在床上,从有意识开始,就知道身边之人是亲疏有别的。大人、夫人、哥哥穿云和姐姐画海是时常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是我的“亲近之人”,我以为世间关系皆是如此。直到去了人间,才知道人间的“亲近关系”,不仅仅是“抚养”,而是“生养”,因为除了血族,其他族类都能够“生出”自己的后代,他们之间是骨血至亲,子女称生养自己的人为“父亲”、“母亲”,而不是“大人”和“夫人”!

我虽不是人类,但我同追心一样,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是父母生的、我是有爹娘的!

我是人类和血族秘密通婚生下的孩子!

我不是一个人!

我仰天哈哈大笑:世人弃我、诸族灭我,又有什么打紧!我有我的父母,我要找到他们;我有我的族类——如果我真是巫影族之王,那我就带领他们,打破世间桎梏,让他们再无需躲藏,从此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

“嗷——”心念至此,我胸中气血翻滚,突然无可遏制地从身体深处爆发出一声长嚎!

荒树闻声,骤然回头,看着我,脸已变色。

“你……我王!竟这般威风凛凛!”荒树眼中又惊又敬。

“荒树,我是巫影族之王,不假?”我沉声问她。

“确凿无疑。”荒树回答。

“很好,从这一刻起,你就与我同在——先王追心已烟消云散,纵使你追随他而去,也无法将他唤回,不如放下过去,眼朝前看!”我豪气满怀道。

荒树侧头,看向追心消失的方向,神色凄惶不语。

待她再次回头,突然肩膀耸动,双臂伸展,发出一声清啸——我知道她心意已定,与过去告别了。

我面对追心消失的方向拜了两拜。

回转身,我伸手拢顺自己的头发。现在,我是一头藻绿色的长卷发了——从今天起,美意对这世间再无隐藏,我将以藻绿的发色和眼睛示人。

“可否由我来为我王梳理?”荒树恭敬询问。

我走到她面前,转身背对着她。

她开始为我梳发结辫,手上的动作甚是轻柔。

“告诉我,与寄城有关的事。”我说。

“是。”荒树回答,声音比之前略略平静:“当初先王被血族之王留下一缕魂魄、囚禁在这山中地底,整个过程我一直隐身、看得清清楚楚,恨不能即刻冲了上去,手刃那血族之王无涯!但残存的理智让我什么都没有做,我知道,若我稍有异动,先王的最后一缕魂魄也保不住了!直到无涯封住石山、离去,先王剩下的那缕魂魄将隐身咒和劈山开路咒一并传授于我,嘱我留在血族黄蔷堡中,寻回被关风抢走的那片衣袂,并且……耐心等候‘美意’的出现。”

“在我出生之前,你们即已知道有我‘美意’这个人?”我冷静地问。

“我并不知道,一切听先王的意思……关于你,‘美意’,先王并未告知更多,只是嘱我等候。”荒树回答,手指在我头顶停顿了一下。

“请你继续说……关于寄城。”我说。

“是。”荒树道:“自从血族之王无涯来过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关风未再出现。我施隐身咒查看他的行踪、搜寻那被抢去的一片衣袂,但他始终没有轻举妄动、再未去过石山里;而我,也一直没有发现那片衣袂的踪迹。而关风和他夫人剪雪,先王告诉过我,剪雪应该向血族之王告过密,只是不知关风知否,但我看他二人一直神色如常、不见异样,也许各怀鬼胎也不一定。直到数年后,黄蔷堡中突然抱回来一个婴儿,一个男婴,他就是寄城。”

寄城终于登场。但我一想到可怜的寄城从襁褓中就长在关风、剪雪这样贪婪、阴毒之人的身边,就觉甚是心疼。

当初圣星堡大殿上,他被自己的大人和夫人联手羞辱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寄城,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剥离,你才能成为现在这般样子?

“我知血族无法繁衍后代,但从人类中挑选婴儿、抚养长大,按照血族的那一套进行教养、洗脑,然后在他们十七岁的时候由血族长老团为其举行仪式,仪式之后,他们就由人类变成了血族——这,都是血族之王无涯创造出来的规矩,如此残忍又心思缜密至极,真是令这世间其他族类自叹不如!而且自从他掌管天下,严刑酷吏,尤其对我巫影族手段毒辣,对巫影族赶尽杀绝!我巫影族若不是他,何至落到这般田地!无涯……无涯!”

我听着脑后荒树的声音,声音里带着憎恶、仇恨和惧怕,我想到他的样子,高大冷峻,黑袍加身,冷寒的一双眼,白色藤蔓一样的手指,仿佛随时会暴起,将你卷入他的袍底,用他的手死死缠住你的脖颈,然后,带着冷冷的笑意,等着你咽气。

我打了一个寒颤。

“你……我王,你怎么了?”荒树察觉到了。

“你请继续。”我低声道。

“是。关风他二人孤寒,数年间并未带婴儿回堡,所以当这个新生婴儿来到的时候,我以为他二人多少会有些不同,没想到,他们就像是携了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回来,顺手扔下,就各自忙碌去了。关风醉心奇技淫巧,剪雪追逐鸡毛蒜皮,两人自己都见面甚少,更无暇顾及那个婴孩。我为了寻回那片衣袂,经常施了隐身咒后在黄蔷堡中窜来窜去,那一日,不知怎的就走进了一间偏房中,刚一进去,就听得婴孩哇哇哭声,我心中好奇……对我王,不敢相瞒,当时我更多是垂涎于那婴孩的新鲜多汁……”

我身子一震,我……此时此刻,我该说什么好呢?

巫影族,本就是茹毛饮血、凶残冷酷的族类。

我什么也没说。

荒树继续道:“循声找去,那婴孩竟然并不在床上,而是滚落在床底!声音已哭得嘶哑,干噎不止,不知已滚落在此多久,竟然无人照应、无人理会!那二人真是禽兽不如!我将婴孩抱起,心想这孩子摊上关风、剪雪二人还真是命苦,不如我将他吃掉、少受多少年的苦楚折磨,岂不是更好!想到这里,我心一横,手上一紧,掐住了那嘶声不止的婴孩……”

“你!”我明知寄城好端端地活到了十七岁,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心惊胆战、叫出声来。

荒树的手仍在梳理,她没有辩解,继续道:“再料不到那婴孩突然安静,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对上了我的眼睛——怎么可能!我明明施了隐身术,连无涯、关风都看不见我,这个婴孩怎么可能看得到我?吓得我心中一慌,差点把手里的婴孩给扔了出去!”

“我低头看看自己,仍是隐身状态,并未暴露,那这婴孩是如何看得到我的?难道只是巧合?我心中惊奇,一时间竟忘了要吃掉他的事情。我将他抱在怀里,左右调整着姿势,真是令人震惊——这孩子竟然随着角度不同,晃动着他的脑袋,眼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我的脸和我的眼睛!他是真的能看到我!那我愈发不能留他性命!就在我下定决心要取他小命的一瞬间,他突然咧开小嘴,冲我一笑,脏兮兮的脸颊上居然显露出一对梨涡!那梨涡……我一见之下,当时心就软了,如同要化掉一般……”

梨涡!寄城,你的梨涡,真是要命,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我再也下不去手,将那婴孩抱在怀中,一时间竟舍不得丢手。突然婴孩脸色一变,眼睛望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堡中侍女经过房间门口,正面色大变、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她是看不到我的,只能看到婴孩一个人横在半空、甚是诡异的状况。眼见她张嘴要叫、拔腿要跑,我飞身过去将她制住,将计就计,在她耳边用鬼气森森的声音恐吓她,说这婴孩是魔鬼之子,若她不好好照应孩子、并且敢将此事汇报关风、剪雪二人,魔鬼便会将她折磨致死、带入地狱。侍女惊恐之下,连连应允。就这样,我在关风二人的眼皮子底下,出入堡中,要挟侍女,一天天看着婴孩长大了。”

“关风二人竟从未知觉?”我问。

“从未。旁人的生命在他俩眼中渺如蝼蚁,他们早已将婴孩抛诸脑后。我还记得寄城两岁那一年,他在堡中蹒跚奔跑,我在一旁隐身注目,关风骤然现身,看到寄城,仿佛受了惊吓,大声嚷嚷道:‘怎会有小儿在此?!’侍女连忙解释,关风这才一脸嫌恶地走开了。

“寄城五岁之后,我第一次带着他进入石山,在他面前显出真身。他太年幼,不擅表达,但看得出他心中欢喜,搂着我咯咯直笑。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教授他巫影族法术,还有这天下诸族、世间万象。他性子腼腆,但生性聪颖,一学就会,不过几年,他就娴熟掌握了我巫影族的数门法术……”

“比如呢?”我不知怎的,突然感起兴趣来。

“比如,将一个人变成一枚苹果。”荒树说。

我颈子一硬。

“是的,他曾经将侍女变成了一枚苹果。”荒树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不易察觉的骄傲。

“苹——果?”我僵着身子,缓缓回头,经过了这许多时候,我那一头藻绿色的长发早就编好了吧。

第241章 狗屎

“是的,苹果。想这世间,能将人变成苹果的,据我所知,不出五个。”荒树迎着我的眼,绿油油的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骄傲和宠溺——这可不是对我,而是她想起了她一手抚养长大的那个少年。

“为什么是苹果,而不是其他?”我语气平静地问,心中早已惊涛骇浪。

“苹果是这世间最甜美的果实,甜美到让人肯去犯罪——在世间人的眼里,有哪一个族类像我们巫影族一样,亦正亦邪,既有本事,又似乎充满了罪恶;兼顾了人类与血族两大族类的优势,却并不见容于世人,犹如一枚染了毒的苹果。所以,我们对苹果一向有特别的感情。”荒树耐心向我解释。

但,我的心思已飘去远处。

“我从不辩解。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是我。”这是在那悬崖边上、随时都会坠落的破碎的车厢里,落英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不是他干的,不是他将姐姐画海变成了苹果。

在那个被死神眷顾的时刻,我宁可相信死神也没有相信他。

原来,他没说谎。

是寄城将姐姐变成了苹果。

寄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姐姐,你是受害人还是合伙人?

我想知道答案。

“那个侍女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哦?哦,不怎么样,一段时间过后她自然就恢复了原样。”荒树回答。

“这样啊……寄城他……没有选择把‘苹果’吃掉?”我又问。

“吃掉?为什么要吃掉?寄城那般善良的孩子,他永远干不出这样的事,”荒树仿佛有些不悦,为我那“不善良”的猜测,她语气有点僵硬:“他不过是想练练手而已,长这么大,他从未想过要伤害谁,即使是关风、剪雪那样对他,他都不肯在我面前说一句他们的不是!”

“他嘴上不说,也许心中腹诽。他唤作‘寄城’,真是一肚子城府。”我淡淡道,心中不知怎的,有些莫名而来的气恼:寄城,你被巫影族抚养长大,一身本领,你竟然在我面前装羞怯、懦弱,让我这个傻瓜遇事总是冲在你前头、为你挡枪;你明知我紧张姐姐,还将她变成苹果,害得她差一点就随着列车坠落山崖!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布什么局?!

只有我美意是个傻瓜。

“我王,拼着被你责骂,我也要为寄城辨别!”荒树瞪着我,气息变得急促:“自小他便夹在关风二人和我之间,待得长大懂事,他明白我同那二人势不两立,但他心思纯良,不肯伤人,从未在那二人面前泄露我的行踪半分;在我面前,亦从不提那二人情状,以免引我怒火。关风甚是狡猾,长久追寻,我也无法找到被他抢走的那一片衣袂,正自焦躁万分,见寄城一日大似一日,可受差遣,便命他想办法帮我寻找,你知他怎应我?他说:‘我背着大人和夫人在您这里受教,您对我恩情深重,但毕竟是欺瞒于他二人。若他二人得知,要我说出您的行踪、加害于您,我宁可死也不会出卖于您;但您让我偷偷摸摸去搜寻大人之物,那我实在也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是两边不得罪的小人,有什么可夸耀的!”我仍心中有气,冷笑道。

“我王,若你真的了解寄城,你便知道,这样的行为在他人身上,很可能真是圆滑之举。但放在寄城身上,实在是他本性天真、纯良,他不是害怕得罪人,他也不是没本事、办不到,他只是……不忍心。”荒树的眼神有些黯淡。

“他不肯替你去搜寻那一片被抢走的衣袂,还有一个原因。”我说,想到寄城那神情雀跃、嘴角梨涡隐现的模样,想到他提到“黑影林”时面色柔和的样子,心中的气恼渐渐消弭。

“什么原因?”荒树问。

“他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他怕寻回了你要的东西,你就会离他而去。”我轻轻地说。

荒树面色一愣,突然别转脸,肩头微微耸动。

“寄城说过,他曾被一种叫做‘血狼’的动物咬过,而且有人救了他,那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想到一点,出声询问。

“‘血狼’!”荒树猛然抬头,眼神里有恐惧和愤恨。

我知道有故事,等着她的下文。

“那血狼……唉,世人都说巫影族残忍邪恶,殊不知血族才是更胜一筹,不过他们得了天下,是非黑白自然是他们说了算!”荒树叹气道:“别的不说,仅说血狼,那可是血族专门以血饲养的狗与狼的混种,凶残嗜血到你无法想象,据说连血族自己都难以控制,不得散养,要由专人驯养,但那黄蔷堡关风是什么人,私下在堡中驯养了几条血狼,以鲜血喂养,我甚至亲眼见过他们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活人直接丢给血狼,任由血狼啃食……真是血腥残忍至极!”说到这儿,荒树的脸上露出极其嫌恶、恐惧的神情,想来她又忆起了当时的情景。

寄城说,他曾被血狼咬过。那会是什么惨状,我不敢想。

“我恨他们入骨!”荒树突然恨声道,声音里似乎咯着石子,将话语浸出血意!

“那侍女最终还是将寄城的古怪行径和‘魔鬼之子’的那套说辞告密给了关风,关风甚是奸猾,并未即刻发难,而是跟踪了寄城数日,但寄城在我的教导下甚是警觉,并未让关风发现异样。数日后,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一日我隐身进入黄蔷堡中,与寄城在他房中磋商事宜,关风突然破门而入,我瞬间隐身,但看样子关风明明听到了除寄城外其他人的声音,也感到眼前一花,但他无法看到我,只能以寄城的性命相要挟,他动作很快,冲上来就咬住了寄城的喉管,以寄城的生命逼我现身!可是……我不能,我身上还肩负着责任,我要守护先王的那一缕魂魄,我还要等待着一个叫‘美意’的人!我……就在这时,黄蔷堡的夫人剪雪款款走了进来,我紧张地盯着她,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也许心慈手软,会求关风放寄城一马,但是……她那张骨瘦如柴的脸上,只见一个血盆大口,一张一合道:‘就这样一个小崽子,还消得大人亲自动口,唤血狼来,一切大人想要知道的,还怕这崽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吗?’”

“你,停一下。”荒树的叙述让我听得头晕眼花,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但荒树有骗我的必要吗?当我躺在红蔷堡、被哥哥守护着、安然当一个睡娃娃的时候,天知道寄城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啊!

就这样,他还能在圣星堡大殿上,当那些吃人的蔷薇花要吞噬我的时候,他奋不顾身地拽我出险境;在我千钧一发、保住小命的时候,他激动得抱着我呜呜哭泣!

生命给他的几乎全是狗屎,但他却仍愿意抿嘴一笑、梨涡闪闪!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

生命若给我狗屎,那我就逼着它自己把这坨狗屎吃下去。

“我王,可否继续?”荒树问我,绿色的眼睛仿佛烧着了,灼灼翠火。

我点点头。

“关风一听之下,立即会意,松开寄城,长啸一声,不过片刻,即有满身盔甲之人牵着两条黑黝黝、高大凶悍的血狼出现在房间门口。当时我若出手,仍是有机会,但,我思虑太多,又侥幸着关风二人也许不至如此残忍、不过是吓唬一下寄城,没想到关风一声呼哨,那两条畜生挣脱驯养之人,直接就朝寄城扑了上去!”

“他们、他二人、竟如此……”我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这丧心病狂的两位。

“我瞥了一眼,当时关风和剪雪退到了房间一角,抱臂胸前,浅笑盈盈,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那一刻我就知道,没有任何侥幸,若我不出手,寄城必死无疑!两条血狼已经咬上了寄城,凭我的能耐,我没有把握一次搞定那两条畜生,于是我选择了关风。我常年在血族游走,自然知道他们的命脉,早就随身准备着我亲手制作的一柄十字形利刃,当时我是隐身状态,所以一招得手,待关风反应过来,我那十字形利刃已经扎在了关风胸口!

“我王,你再料不到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站在关风身边的他的夫人,剪雪,当她看到扎在她家大人胸前的利刃时,竟然窃喜大过了惊恐!真是人心诡诈,非要到生死时刻才能看个究竟!我并未现身,在关风耳边低语:‘若想活命,就撤回血狼!’关风再是奸猾,看着扎在胸口的利刃,也是吓得动弹不得,只听剪雪冷笑道:‘装神弄鬼!什么东西,快快现身!大人如此神勇,还能怕了你不成!若是真受了你的要挟,那大人的脸面何存?!’哈哈,这个血族女人,话中之意,可是在激将关风硬碰,真是想让她家大人死掉想疯了!关风脸上狠毒之色一闪而过。反倒我那心软无用的寄城小子,顾不得狼已上身,奋力叫嚷道:‘别伤大人性命!’关风还算镇定,没有硬来,而是即刻服软,喝道:‘速将血狼带离!’怎知那血狼畜生本性,已经咬红了眼,利齿已嵌入寄城血肉中,不肯松口。我顾不上关风,拔了利刃,冲过去击打血狼。就在这个时候,关风上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一样的东西,朝着一条血狼的腿就劈了上去!”

关风此举,意欲何为?

第242章 变故

关风此举,意欲何为?

伤了血狼救寄城?

怎么可能?!

但,又有什么不可能?就算是他再嫌弃、淡漠于寄城,至少是在自己身边长了十数年的孩子,眼看着对方要葬身狼口,良心发现也未可知。

哈哈,事实证明,我还是太过天真!

人{当然关风是个不折不扣的血族}的本性真是深不可测,永远不要去揣测,因为答案一定会让你吃惊。

荒树看了我一眼,已将我的心思看透,微微冷笑,继续道:“血狼中招,高声嚎叫,狼血从创口中喷溅而出!只见关风并未停手,手起剑落,又劈向另一条血狼!两条血狼不知主人为何突然发难,松开了寄城,嗥叫、奔跳,却也并不敢逃离此地,伤口里的血喷洒得到处都是……”

“原来关风是这个目的!”我心中一动,大叫道。

“我王果然聪明!”荒树苦笑,继续道:“你已明白关风要干什么了,是的,那两条血狼喷溅出来的血液,尽数洒在了我的身上!我的隐身咒遇血后骤然失效,赫然便现身在关风和剪雪的面前!”

果然如此!

这世间的隐身术在滚烫的鲜血泼洒之下,是会现出原形的。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一点?难道是沉睡之时,哥哥讲述给我听的?但确实没什么印象了,怎么这一会儿突然就蹦入脑海了?

“我王,当时我的头发并未变白,而是同你一样,是藻绿色的,纵使身上泼了狼血,但仍可一眼看出,是个巫影族。关风低呼一声,眼睛牢牢盯在我身上,又惊又喜,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那巫影族之王一定有相助之人……拿下她,我要活的!一切皆要着落在她身上!’一时间,关风、两个满身盔甲之人,还有流着血的两条血狼齐齐向我扑了过来,只有剪雪继续抄着手,皮笑肉不笑,站在屋角,冷冷看着我们。

“我看了一眼窗口和大门,寻思着是带着寄城一起逃离,还是将寄城抛出去,在那个当口,也顾不上其他,只想保存寄城性命。突然手中一松,寄城劈手夺下我手里的十字形利刃,身子一猫,那时他身量不高,又甚是瘦弱,但很是敏捷灵活,一个闪身竟然欺身到了剪雪身边!

“只见他学着我的样子,不等剪雪反应过来,将利刃抵在了剪雪的胸口。寄城大叫:‘快放了她!否则我就将刀尖chā jin夫人胸膛!’真是好小子!终于血性一回!不枉我教导他这许多年。众人一愣,都住了手,那满身盔甲之人亦将血狼制住,一时间只听到受伤的血狼嗬嗬低吠。

“关风神色柔和,语气歉疚:‘夫人……真是对不住了,你也知道我有一样极要紧的东西要着落在这个巫影族身上……让你受委屈了,盼你体谅!’说着,面色一沉,口中唿哨一声,人和狼再次向我攻了上来。

“接下来的变故,太过奇悚,虽已过去数年,但仍历历在目!只听剪雪突然发出尖利笑声,一巴掌扇在面前要挟自己的寄城脸上,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如同剪断的雪片,寒冷而飘忽:‘大人待我,果然是情深义重!’说着话,她身子一晃,挣开了面前的寄城和寄城手中的利刃,像一根冰棱朝着我们直插过来……”

“剪雪,她竟这般厉害?”我忍不住插言。

“她……岂止是厉害,简直是可怕!你看她骨瘦如柴、身姿娇怯,原来她才是深藏不露!”荒树叹道:“她露那一手一下子就把身穿盔甲之人给震住了,只见她‘啪啪’两掌击在两条血狼身上,两个畜生当即就软了下去;盔甲之人更是不敢拦阻,毕竟剪雪是自己的主母;只有关风,似乎并不惊奇,劈掌迎了上去,嘴里倒是有礼:‘夫人,你今天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你竟还有这般本事!’剪雪冷笑不语,与关风缠斗,突然回头望我,冷声道:‘赶紧滚!!’我惊得忘了逃命,突然反应过来,她这是拦住关风、救我性命啊。当即也无暇疑问,闪身便要去拽了寄城离开这里,剪雪一脚将我踢出窗外,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这小子,你已霸占他多年,够了!从这一刻起,他属于我!’我听着她的话,身子已在窗外。当时我……我受伤颇重,权衡之下,还是逃离了那里,想着终有一日,我要回来,与寄城再次相见……但,没料到,从那之后,我再没见过寄城一面!”

荒树的声音渐渐低沉,头亦垂了下去,半晌无语。

我亦无语,虽然满腔疑问。

荒树突然抬头,神情枯皱,犹如老妪。只见她桀然一笑道:“我丢下了寄城,独自逃了命……我一夜白头,永不原谅自己。”

“不过权宜之计,你并不是不管他!你有伤在身、有责任在身,你要保全先王的一缕魂魄……你还要等着一个叫‘美意’的人!寄城、寄城他那么善良,他一定能明白!”我说。

“是的,我当时就如你这般想的,我只想到了我、想到我巫影族如何如何,却将他一个人丢给了那两个恶魔!那般阴险毒辣、睚眦必报的两个人,他们会如何对待寄城?!我以为不过两三日,待我行动自如,再潜入堡中,必能见到寄城,将他带走,从此以后,再不与他分离!谁知……谁知,那关风二人不知用了何种血族法术,竟将整个黄蔷堡给封住了,纵使我用了隐身术、使了各种方法,也无法潜入堡中!我日日隐身潜伏在堡外,却再也没有看到过寄城的身影……”

“你进不去,难道,寄城也出不来吗?”我问。

“是的,整个黄蔷堡像死去一样沉寂,进不去,亦没有人出来,或者他们用了其他的方法出入,但我无法得知。我日日守候,只想看到寄城,或者打探到关于他的消息也成,但,什么都没有。直到有一日,我居然截住了一个在石山外匆匆而过的小侍,我将他带入石山中折磨逼问,才知道……才知道……”

荒树声音突然变得怪异,竟无法说下去。

“才知道什么?”我急声追问。

“才知道,早在我逃离黄蔷堡的那一天,寄城就已经死了。”荒树说。

第243章 复活

“寄城……死了?!”我眼前一黑,要栽倒过去。

荒树伸手扶住我。

我眼前金星乱冒,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觉得她一头白发的样子,仿佛头顶笼了一层惨白的月光。

我见过活生生的寄城,亦同他相伴同行数日,知道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魂灵。但,就算他是死而复生,当我听到荒树用这种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语气说出“寄城已经死了”的话时,还是万箭穿心、痛不可当!

“荒树!我知关于寄城必有后话,但我已片刻都不能忍耐,你现在随我,直奔黄蔷堡,取了关风、剪雪性命!我愿意对着他们的尸身,再听你慢慢解释!”我胸中燃烧起杀戮的决心——这种熟悉的感觉,我仿佛已遗忘太久,但它始终沉淀在我的血液中,从未离去,只是潜伏。

“我王!”荒树唤我,我终于看清楚她的模样,空荡荡的一张脸。

我陡然想起一个女人的脸,一个母亲的脸。在铃音紫海森林的水泽边,那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水泽仙女拖进水中的、绝望的母亲,当时她的脸上就是这种空荡荡的样子,仿佛灵魂都空了个大洞,终其一生,也无法填补——原来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这天上地下都是一般模样!

我转念一想,心中巨震!

这天杀的血族!!

他们为了自己族类能够延续下去,就这样一个、一个、又一个地从每一个母亲的怀抱中抢夺走她们的孩子!在每一个母亲的心上、脸上都生生挖出一个大洞,这大洞又黑又深又空旷,每一个母亲都得带着它,直到死亡。

从来没有这一刻,憎恨让我的血都变冷了。

何须去杀了关风、剪雪?直接将血族之王无涯干掉才是一了百了!

“不是关风,也不是剪雪,是……寄城,他自己杀了自己。”荒树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在踮着舌尖,舌尖上仿佛有刺,仿佛她再稍稍用一点点力,她就会痛得没法说下去。

“他……自裁?”我无法相信。

“是的。”荒树胸口起伏,努力让声音平静下来:“他见我平安脱险,待关风和剪雪回转,当着他们的面,说了两个字:‘抱歉’,说完,将从我手中抢去的那柄十字形利刃扎进了他自己的胸口。”

“他死了?”我问。声音里没有一丝颤抖。

“他死了。当时就死了。那时的他,还没有成为血族,不过是个血肉之躯的人类少年。我那柄十字形利刃是拿来对付血族的,他用在自己身上,当即就没了气息。”荒树的声音尽量麻木不仁。

“你又不在现场,怎么会如此肯定?!”我的语气突然变得恼怒。

“是,我是不在现场。但用在那个小侍身上的酷刑,使得他宁可一根一根咬掉自己的手指,他也不敢说谎话。”荒树回答。

“‘抱歉’?他为什么要说‘抱歉’?他有对不起谁?该说抱歉的是你们!你们漠视他、伤害他、利用他,最后害死了他,凭什么他要说‘抱歉’!”我大声喊道。

荒树不言。只一双手紧紧绞着,骨节咯咯有声。

“寄城死了?你再也没有见过他的身影?是吗?”我再次发问。

“没有。”荒树回答。

“那你告诉我,出现在圣星堡里、被执行了所谓的神圣式、从人类变成血族的那个黄衫少年是谁?被血族之王钦点成为未来的新王候选人是谁?同我一路说笑、相扶相携、共度难关的那个嘴角两个梨涡、名唤‘寄城’的少年又是谁?!”我变得怒不可遏,低声咆哮。

“……我其实并不知道。”荒树回答。

“寄城没了气息,然后呢?”我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

“然后……他们没有一个人肯再碰他一下,就那样任由着他,利刃插在胸口,倒在地上,他们……他们全部走了出去,把门带上……他们就这样任凭着他,孤独地留在房间里,一个人……死去……”荒树抽动着脖子,颈脖上的皮缩紧了,像一棵风干了的树桩。

“这也是那个小侍告诉你的?”我问。

“是我逼问出来的。”荒树说。

“既然这个小侍来自黄蔷堡,那你没想过通过他潜入堡内、查明寄城死活?”我问。

“我想到了。”荒树回答。

“为什么没这么做?”我问。

“那小侍不堪折磨,来不及应允,就咽气了。”荒树说。

“于是你再也没有挪动过脚步,守着黄蔷堡和这石山下面先王的魂魄,寸步不离,是吗?”我问。

“是的。我哪也不会去,直到我得到寄城确凿的消息;直到我为他报仇雪恨;直到先王再不需要我、逐我离开;直到我见到传说中的‘美意’,将先王衣袍交付,我,才会离开这里。”荒树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除了第一条、第二条,其他你都实现了……不对!你明明已经得到关于寄城的消息、你很清楚他并未死去!你刚才明明向我询问寄城他‘可吃得饱、穿得暖、一路可有危险?’你知道他还活着!你却说那血狼事件之后,你再未见过他!你为什么要撒谎?”我连声问道。

“我没有撒谎,我,是得到了他的消息,但,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荒树回答。

“告诉我。”

“就在数日前,我身处石山地底,那一刻,不知是否魇着了,回忆起来,亦真亦幻。我感觉山外有动静,正要出来查看,却突然听到寄城的声音,听他唤我,我一时间竟呆了,丝毫动弹不得。待得清醒,只听寄城道:‘我做了傻事,定是让你心碎万分……再生为人,心中痛悔至极,只想传信于你,让你莫再为我牵挂,只是千方百计都无法脱身、见你一面……’

“我当时的激动可想而知,一口血涌上来,几乎要走火入魔、昏厥至死,连滚带爬即要从山里冲出来,但寄城的声音拦阻了我,只听他说:‘暂时我不能与你相见……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人类,我已经是一个血族了……你会不会憎恨于我……但我有好消息告诉你!那个红蔷堡中沉睡不醒的美意终于醒过来了,我今天已经在圣星堡中见过她。那可是你心心念念、等待了数年的‘美意’……’”

我心中一惊,圣星堡中的见面,我以为是初见{当然寄城在幼时去红蔷堡做客,如果见过沉睡的我,是做不得数的。},原来,寄城一直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在同我见面、说话之前,他肯定已经无数次听到荒树提到过我。

我心中况味复杂。

“‘她就是将来你巫影族的王吗?是个很有意思的少女……’我听着寄城的话,突然心中敞亮:原来寄城没有死!‘美意’也终于被等到了!我荒树这些年的守候终于有了结果!你可想而知我心中畅快难言!我竟然来不及询问寄城,为何我不能出山见他?

“‘你知道吗?’寄城继续道:‘我原本还想着如何将她带到你面前、一路守护着她、助她顺利承继巫影族的王位,没想到……没想到圣王宣布退位,我和其他两个少年成了下一任新君候选……’我一听就愣住了,外面这个同寄城声音一模一样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寄城?他被血族害惨了、命都丢了;他又是我一个巫影族抚养长大的,知道巫影族与血族不共戴天,他、他怎么可以因为成为候选新君而如此雀跃!

“当时我就冷冷地说:‘怪不得不允我出山见你,因为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寄城!我的寄城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只听寄城回答:‘是我,真的是我!当初你将我抱在怀里,若不是我冲你一笑,你怎会放下杀念?你亲手打磨的这枚十字形利刃,我一直收着,从未离身。你不能不信我,但此刻,我真的无法同你相见,惟愿有一日可以站在你的面前,给你一个解释。你养我、育我、教我,你的恩情片刻未敢或忘,只求你信我,我会保护好美意,我会成为新一任血族之王,让这世间再无争端杀戮、让血族和巫影族和平共处!’”

荒树说完,住了口,绿色的眼睛放空,不知盯着何处。

“然后呢?”我问。

“没有然后了。”荒树轻笑道:“寄城说他即刻便要出发,为成为新的血族之王而‘出发’,但他说,在他走之前,他一定会将你带来,交给我。”

“他……他是这么说的?”我问。

“是的。但他再也没有出现。你也没能来到我的面前,直到——刚才,我将你从红蔷堡中带了出来。”荒树说。

想起从圣星堡回来,我们一家人在红蔷堡花厅里,寄城突然鼻青脸肿地冲了进来,说是“放心不下我”,原来……原来,他是伺机想将我带走、带到这石山地底、带到巫影族荒树的面前!

众目睽睽,他未能如愿。

寄城,原来你对我动了这么多心思,我竟然毫无察觉!

寄城!我恨不得立即奔到你面前,大声质问:“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你心中洞察一切,却任由我像个傻瓜一样地表演!”

是的,我要回到寄城身边,我要对他啪啪打脸,我要……

但在那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要办。

确切说,是两件事。

第244章 咒语

第一,我要找出寄城复活的秘密。

第二,我要从关风手中拿回被他抢走的那一片衣袂——也就是我现在右边胳膊上失去的那一小片皮肤。

“你有什么打算?”我问荒树。

她愣愣盯着追心消失的地方,神色凄清,语气淡然:“这世上再无先王,寄城亦成了一个血族,你——我的王,已承继了先王衣钵。先王嘱托我的事,我都尽力了,我对这世间再无留恋……只盼我王安然顺遂,带领巫影族在这天杀的世上杀出一条血路,荒树……是不能陪伴在我王左右了。”

“你要怎样?”我问。

“我,已在这血族的石山底下待了这么些年,再也回不到从前、回不到世间的巫影族中去了。我王离开这里之后,我就封住山体,自埋于山底,了此残生。”荒树绿莹莹的一双眼睛,在一头雪白乱发的映衬下,仿佛雪山崖壁上汪的两畦清泉,通透,冷静,厌世,决然。

“你在瞎说什么?”我低喝道:“我需要你,请留在我身边。还有寄城,我现在就去找出他复活的秘密所在,给你一个交代!他,你知道吗,你将他教养得甚好,善良、诚恳又讲义气,以前我不知道,但现在想起来,一路同行的时候,但凡提到与你有关的事情时,他总是面色柔和、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意——他爱着你!你自己也说了,你就像是他的母亲、他的朋友和老师!他需要你!不管他是不是变成了血族,他都一如既往地爱着你……”

“我王莫要再说了!”荒树打断我,身子矮顿下去,头发披散,掩住了她的脸,声音嘶哑颤抖道:“自从他成为血族的那一刻起,我同他的缘分就尽了。从此以后,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他尽可以安心做他的血族、追逐他的血族王位。我埋葬于此,世间之事再与我无干。”

“起来!”我蹲下身子,将那披披洒洒的乱发从她脸上拨开,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寄城不是那种人!你从小抚养他长大,心中最是清楚!他的复活、他成为血族、他说他要成为血族新君,一定有他的原因!你知不知道他在圣星堡大殿中受到了什么样的侮辱?但他一离开那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他来探望你,给你报信、给你信心,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他而去?巫影族怎样?血族又怎样?他从来不曾因为你是巫影族而瞧你不起!就算真有一日,他成了血族的王,我相信,他还是寄城、还是会对你像小时候一样毫无保留地露出笑脸!你快快起来,我们一同去黄蔷堡,找出寄城复活的秘密、找回被关风抢走的那片先王的衣袂,然后,我带你去找寄城!找到他,你所有的疑问都能当面向他问个清楚!”

荒树垂下头去,一言不发,有大颗的泪水坠落在地。

寄城,你何尝不是幸福的?被一个人这般惦记、无条件地关爱着,真是……好羡慕你。

“……这是什么?难道是……”荒树突然抬头,手里举着一样东西。

一枚暗红色、闪着森森腥气的细长钉状物。

“血钉?!”我和荒树异口同声。

一定是。

圣王无涯拔除了钉在追心身上的数颗血钉,最后留下了一根。当追心魂飞魄散之后,血钉就遗落在了地上。

荒树将血钉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手指禁不住一缩,那血钉托在手中,又是冰寒又是滚烫,甚是异样。

荒树看着我手里的血钉,喃喃道:“先王他……是再也回不来了……”

“你,可要将这血钉留下?”我将手中之物递给她。

“不要!”荒树闪身避开,脸上是嫌恶和惧意:“……不要给我,我王留下吧,也许什么时候用得着。”

“好。”我顺手将血钉抄进怀里:“我们现在就去黄蔷堡中。”

“那黄蔷堡是封住的。”荒树提醒我。

“能封得住,就打得开。”我拉住荒树:“我们出山去。”

突然想到一点,当初无涯留下一颗血钉,困住追心,封住了石山,让追心“固守在此,自生自灭”,为何荒树仍可在山里山外zi you出入?

我拉着荒树的手顿了一下,她是何等的聪明,立即明白我的疑问。

“那血族之王的血钉确实是厉害,但我巫影族先王的‘劈山开路咒’,这世间可是无人能及,先王将它传授于我……”荒树说。

“‘劈山开路咒’!等等,好像追心说过,他将这咒语告知过关风!”我愈发疑惑:“若关风亦知这开山咒语,那为何抢走了一小片皮肤之后就再也没有进到山里来过?这不像他那贪婪的性格!”

“是的,关风确实再没有来过这山中地底,你这一说,还真是奇怪——我们快走,太多事情要找寻答案!”荒树终于着急起来。

着急上火好过自我放弃。我心中暗想,若是有一日寄城知道将他抚养长大的异族“母亲”生生死在我面前,那我真是无法交代。

“劈山开路咒就在我王的左手小臂上,请我王自行默记于心。”荒树提醒我。

我掀开衣服,露出肌肤,奇怪的字符进入我的眼帘,在我心中自动转换,然后从嘴里默念出来。

通道隐现,引向山外。

荒树既已决定,就不再婆妈,拉着我的手朝着山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我心中激动,脚步多少有些迟疑,没有荒树那般决绝。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是人类少女美意,亦不是充满着期待、一年后成为血族的美意;我是巫影族,承继了巫影族先王的衣钵,身体里流着巫影族的血,身上裹着在皮肤和衣袍之间zi you切换的藻绿色外衣;还有这皮肤上镌绣的咒语全部都属于我、任我差遣使用,至少此时此刻,我正默念着咒语,开山劈路,无可阻挡!

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就回不去!

路在脚下,朝前看,不停走,生命的荒原,就算路被掩埋,我也要淌出一条沟来。

因为我是美意。

“等等。”耳听得荒树一声招呼,停了下来。

我俩已来到了山外,站在山边。

“我王,可否求你……”荒树有些迟疑。

“请说。”我点点头。

“可否请你将这石山封住,任凭谁都莫再想入得山内,我想……为先王留得一片净土。”荒树切切看我。

“我愿意,可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说——荒树不至于天真到以为我能呼风唤雨、随心所欲吧?

她伸手过来,将我手臂衣袖向上卷高了些,指着皮肤上的一段咒语,说:“这是高阶咒语,我连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更别说试着将其运用了。但你不同,你是新王,灵力勃勃,正可一试。”

荒树说着,看着我,脸上满是期盼。叫人不忍拒绝。

唉,这个荒树,是个人物,我看到的她,可能只是冰山一角,冰山之下的部分,要靠时间去显露。

我定定神,抬头望望这血族地下世界里,已经合拢的穹顶,这是血族的夜里,无星亦无月,甚至连鸦鸦的暗云都没有,空荡荡的穹顶,有一种luo lu的、不加掩饰的委屈,仿佛一张凹进去的笑脸,没有了生命的点缀,沉淀的全是心酸。

“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我想起躺在床上的岁月,哥哥不知从哪一本书里,念出来的这句话,怎么就牢牢记在我那稚幼的心里。当时的我,听在耳中,心中竟是淡淡的惆怅。

这一刻,曾经的这句话突然涌上心头。

原来,这血族的穹顶上,是没有云朵漂浮、聚散的。而血族的生命,亦是没有聚散离合、花开花落,有的只是空洞的漫长,直到地老天荒。

崭新的咒语如同孕育的新苗,从我口中发芽,我几乎能感觉到生命爆裂而出的挣扎!

“啊——”荒树一声低呼,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

我定睛一看,自己也呆了。8

第245章 夜话(上)

只见面前山体犹如摧枯拉朽一般,向地面凹陷下去,转瞬间便夷为平地。

不等我惊奇出声,只见那平地之上呼啦啦生出一片绿色的花朵!

深绿色的叶片,淡绿色的花骨朵,星星点点,点缀其间,犹如羞涩静默的星空。

清香淡雅的气息笼住了鼻腔,仿佛一段淳滑的绸缎在面上缓缓掠过,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哪里。

耳边低泣声断断续续,我转头看,荒树脸色大变,盯着面前的花朵,饮泣不语。

这……不过一段咒语,竟有这般神奇现象?

“……追心,叫我如何舍下你……”荒树不理会我,自顾自上前,走到那片花丛旁,俯身,摘下一朵淡绿色的花朵,别在耳畔,轻声道:“我知是你,只有你知道我最爱这小朵的淡绿色茉莉……谢谢你,伴你身边的岁月,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光,我不后悔……”

无数朵淡绿的茉莉花,仿佛听懂了她的言语,在她面前细细碎碎地绽放、摇摆,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在对着她窃窃私语。

一阵阵花香仿佛被风卷动的透明云朵,向着我浸染过来。我沉在花香中,心中悸静,竟动弹不得。

“……若有来生,我们再不要做巫影族,只做这野地里的两朵花儿,早上开了,夜晚败了,你伴着我,我伴着你,已是心满意足……”荒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面前的那一大片绿色花朵也如同流云,渐渐散去无踪,最后,只剩下了她鬓边的那一朵。

原来,我念出的这所谓的“高阶咒语”,是追心来向荒树的告别。

跟心爱的人好好告别过,灵魂才能安静,活着的人才有勇气继续前行。

“走吧。”荒树回到我身边,轻声道。

我看着她耳畔鬓角那颗小小的淡绿色的茉莉花,将她的整张脸映照得莹然有光、动人非凡,心中感叹,说不出话,只是重重点头应允。

这黄蔷堡,她比我熟悉,我跟在她身边,二人加快脚步,一路无话。

“停。”荒树突然低语。

我停下脚步。面前不远处是一座城堡样的建筑,根据脚程,我们已离石山甚远——没想到这黄蔷堡占地如此之大!

“怎么了?”我低声问道。

“这里就是封罩住黄蔷堡的所在,平日里我是根本无法穿过封罩、进入堡中,怎么今日封罩被撤去了?”荒树一边说,一边将身子朝前探出。

“果然毫无障碍。”荒树惊奇,喘了口气。

“那还不好,咱们快快进堡。”我低声道。

“是。”荒树应道:“平日隔着封罩,那黄蔷堡中一片沉寂,今日封罩撤去,那堡内看上去更是死气沉沉、了无生气,我怕堡中有蹊跷。”

“怕他干什么?”我悄声道:“将隐身咒告诉我,咱们隐身进去,查看清楚,再相时而动。”

“是。”荒树附在我耳边,低语数声。

“遇到情况,莫急着现身,保护好自己要紧。”最后,荒树嘱道。

我点点头,念出咒语。

暗沉沉的穹顶下,我们两个隐去了身影,只听到轻缓的呼吸声和沙沙的脚步声。

还有一缕时隐时现的茉莉花香。

我想提醒荒树,让她将花朵摘下、匿于怀中,想了想,还是没说。

黄蔷堡越来越近,我们终于站在了城堡的面前。

这阴暗的城堡仿佛陷入了沉睡,听不到任何动静。

自从追心那件藻绿色的衣袍穿在我身、化成皮肤,我的听觉、视觉和触觉就变得异常灵敏,还有,对黑暗的感知力也有加强,我能感知到危险的临近,比如此刻,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不可遏止地心慌——

——黄蔷堡,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

身边的荒树轻轻拍了拍我。

我抬头一看,这黑暗高大的城堡顶层处,一间窄小的窗户里,不知何时竟有光线透出。

“我试一下身手,从外墙爬上去。”我悄声对荒树说。

“你,可以吗啊?”荒树关切问道:“也许是我多虑了。我是不成,这堡内我很熟悉,我从里面上去,里应外合也好。”

“好,记住,我们就两个目的,一是查出寄城复活的秘密,二是取回关风手上那一片衣袂,其他,就先别节外生枝了。”我交代荒树。

“是。”荒树应允。我听到她的脚步声悄悄走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寄城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有苦衷,连荒树都不见面、不给解释,那只能我来找答案。找到答案,找到追心的那片衣袂,再想办法离开血族的地下世界,回到世间与哥哥他们汇合。唉,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不知忘言情况如何——他,一定会没事的,我不许他有事!忘言,忘言!你等我。我先解决了眼前的问题,便去与你们相见。

好的,专注,美意,去找出答案!

我纵身跃起,攀上了黄蔷堡的外墙,如我所愿,我的手像两只钢钳,紧紧固定在了墙上。

我调整了一下气息,慢慢向上爬去。

行至中间,我停了下来,喘口气,竖起耳朵,倾听动静。

突然一个轻悄的脚步声落在我的身边,随之而来的是一缕茉莉花的淡淡香气。

是荒树!

“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还是堡内无法进入?这墙壁陡峭,你要小心些!”我轻声嘱咐。

荒树碰碰我的手臂,以示应允,很是警觉,没有出声。

有了荒树作伴,我又打起精神,向上爬去。荒树轻声喘息,跟在我身旁。

离堡顶越近,我心中越沉,因为——我竟然失去了目标,刚才站在地面看到的堡顶透出光线的窄小窗户竟然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莫非是障眼法?

身旁的荒树喘着气,不说话。估计在等我的指示。

这黄蔷堡比我想象得更为古怪、诡异。

我攀附在外墙上,闭上眼,沉心静气。

我知道不论多么厉害的障眼法,能够遮盖、改变的也不过是眼前的所见,声音和响动是无法掩盖的。

死一般沉寂的血族地下世界。死一般沉寂的黄蔷堡。但阴沉沉的风是活的,虽然带着隐隐的腥气,还有不知哪个角落里飘散而来的某种牲口的气息(传说中的血狼吗?)。那活的风里埋伏着的切切嘈嘈的话语,就像退潮而去的海岸上,显露出来的贝壳,在月色下隐隐发光。

我听到了,听到了在某一扇窗户后面,有人在私密夜话。

“这边。”我用耳语向荒树招呼,拉扯了一下她的胳膊,向不远处一扇窗户爬去。

爬近了。

不可思议的光线再次出现了——仿佛因为我已经发现了目标、而对方无处可躲,干脆就大方现身了。

我和我身后的荒树朝着目标掩了过去。

一扇窄小的竖窗,配了毛乎乎雕着花纹的玻璃,看过去里面是亮融融一片,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所幸窗户微微开启了一条缝,我将身子凑近,眼睛贴了上去。

视野有限,我看不到房中全貌,只看到屋中间放了一张像是竹子做成的小小圆台,一个女子背窗而坐,一只胳膊支在圆台上,手抵住了自己的头。从背影看,这女子一身绯色长衫,发髻低垂,身姿甚是苗条。

“我对你漠然,怎能怨得了我?”女子开口怨道。

她一张口,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她就是黄蔷堡的夫人剪雪!

这半夜三更,她独坐堡顶,不着黄衫,而是穿着绯色的衣衫,自言自语,这是在干什么?

只听她继续自语道:“从来就无人爱我,我根本不知‘爱’是何物,试问我如何知道去爱别人?至于关风那个人渣……”

我感觉身边的荒树突然打了个颤。我腾出手轻轻拍了拍她。

“……这世间再无比他更贪婪索取、毫无付出之人了!我的一生便是葬送在他身边!我承认……我同他比着凶残、作践、无下限,因为他根本就是一个魔鬼,我陪在魔鬼的身边,除了跟他一起沉沦,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反正我们是一对吸血鬼,醉生梦死、下贱无耻、没有尽头地活着,总好过冷静清醒、生不如死的无尽痛苦!直到……直到……那天夜里,鬼使神差,我走进了你自裁的那个房间……你孤独地躺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理会你、在乎你,那柄你亲手扎进胸膛的利刃仍然竖在你的胸口……我一定是中邪了,竟然弯下身子,想去看看你的脸……”剪雪的声音变了,听上去压抑着激动,微微沙哑,不再是她平日里冷漠尖酸、毫无感情的声调。

“我的脸,怎么了?”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一个淡黄色衣衫的身影闪进了我的视线,那个人一边说一边将脸转向坐着的剪雪,面向窗户的方向。

我心中“哎呀!”一个惊跳,手脚不能自控,身子朝城堡坠落下去。

因为,那个人,竟然是——寄城。

第246章 夜话(下)

寄城!!!

不是他是谁?看他嘴角那两个梨涡,不笑也仿佛在笑的样子,烧成灰我都认得!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此时此刻的黄蔷堡里?

他难道不应该正和哥哥、落英他们一起、在阴暗的地道里前行、寻找通向湮灭的精灵古国的那口古井、带回“暗夜之泪”的征途上吗?

咦?我的身子怎么没有坠落下去?

有东西牢牢拉住了我,看不见,但感觉得到,那是一只手。

是隐身的荒树。

我没料到她的手这般有劲,只是,特别的冷。

顾不了许多,我攀住那只手,重新趴回了窗台上,眼睛朝里望,嘴里轻声道:“荒树,谢谢你,幸亏有你……”

荒树不语,只是伏在我身边,我的鼻端隐隐约约闻到茉莉花的清香。她的喘息渐渐加重,仿佛心中也甚为激动。

她当然激动啊,当她从窗外看到屋内的寄城时——自从寄城自裁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他——怎么可能不激动万分!

“控制一下,别让他们发现咱们,寄城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非常蹊跷,先听听他们怎么说。”我耳语道,生怕荒树控制不住、露了形迹。同时也惊诧于自己竟然这般沉得住气,放在以前,我早就一跃而入、冲到寄城面前、先伺候他两拳再说,但如今的我,终于变得有城府。

我盯着寄城的脸,他的面色看上去是平静的,梨涡隐没不见。我的心里隐隐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和不安,这事儿太过诡异,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能静观。

“你的脸……当时的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剪雪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到寄城面前。

她要干什么?她怎么会用这种温和、宠溺的语气同寄城说话?

她对寄城一向的嫌恶和冷漠哪儿去了?

难道……她疯了?

我正想着,只见剪雪突然抬起手,放在寄城的头顶,在寄城的头发上轻柔地摩挲了两下。

这完全就是母亲抚摸孩子的样子吧!

寄城高过她许多,我能看到寄城的表情。他仿佛有些不习惯,脸僵了一下,身子微微朝后避让了一下。

只听剪雪冷笑一声道:“果然是去世间历练了一遭,大不一样了……怎么,这才几天功夫,就嫌弃我了?”

寄城低眉顺目,神情颇为恭敬,道:“寄城怎么敢?寄城从来都不会忘记这条命是夫人给的,若有机会报答,寄城定是万死不辞!这不,正是因为惦记夫人,才瞅了个空隙,偷偷跑回来,看望夫人。”

我心中震动,身子一个趔趄,恨不得一头撞上窗户,被荒树那只隐形的、冰凉的手给抓住了。

寄城这句话信息量太大!

剪雪曾经救过他的命?

他因为太过于惦念自己堡中夫人竟然偷偷跑回来?

哥哥知不知道?

现在他们那些在路途中的人都是什么情况?

心火突然一下就窜了起来,又烫又胀,恨不得把胸腔都给炸开了!

不行!我得进去,我得当面向寄城问个清楚!

我攀住窗台,身子一纵,正准备翻窗而入,突然听到剪雪打趣的声音:“惦记我?谁信哪!还不是因为美意那个小丫头!”

我心中一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美意?”寄城脸色一呆,勉力笑道:“夫人说笑了,怎么会是为了那个愚钝的小丫头!确实是寄城惦念夫人——幸亏是回来了,若不回来,怎知大人他竟将夫人囚禁在此,到底所为何事?”

“愚钝的小丫头”!寄城!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把你当作朋友,你竟然背地里这样说我,还用这种不屑的口吻!

我又羞又恼,心如猫抓,恨不能一根手指戳到寄城的额头上,捣开他的脑壳,看看这臭小子的脑子到底长什么样子!

“莫要提那个渣人!”剪雪摆摆手,非常厌恶的口气。

“不过,”剪雪的语气转为温和:“美意那小丫头前脚被圣王带了回来,后脚你就偷偷现身,这也未免太巧了些!”

“美意……她被圣王带回了圣族?”寄城扬起眉毛,非常吃惊的样子——如果他是演的,那真是演得太逼真了!他像是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怎么?你们一路同行,她被圣王带走,你会不知?”剪雪奇怪地问。

“原来是这样。”寄城轻叹。

“这样”是“哪样”?我听得心焦,怎么感觉寄城有些怪怪的,说话尽打哈哈。

“不说她了。”寄城仿佛对跟我有关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他微微垂下头,看着面前的剪雪,屋子中的亮光打在他的脸上,给他的一边侧脸抹上沉沉的暗影,那影子在他脸上游移不定,使他看上去显得心事重重。

“是啊,你特地回来看我,我尽顾着说那些不相干的人。”剪雪笑道:“只怕有一日,我亦会成为你生命中‘不相干的人’哪!”

“不相干的人”,嗯,剪雪,你真是矫情,我才是那“不相干的人”呢!

我心里颇不是滋味。

“怎么可能?”寄城提高了声音,仿佛保证一般:“我的命是夫人救的,夫人永远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夫人,当初你是如何做出了将我复活的决定?”

我凝神细听。身边的荒树呼吸平顺,看样子,她已经从见到寄城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了,只是,这窗内的母子二人,如此情深义重,不知她作为寄城“亦母亦师亦友”的那个人,心中作何感想?

我的手慢慢移了过去,摸索到她的手,轻轻攥了一攥,给她一点点安慰。

她一动不动,手掌冰冷。

“唉,其实那天晚上,我走进那个房间,并不是想要救你,更别提什么‘复活’你,实在是……”剪雪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是因为白天我的一只耳环遗落在那个房间里了,我性子急,想即刻将它寻回来,才……过去的。你一个人躺在地上,死在那里,我倒也说不上害怕,作为一个血族,看到过的死人还少吗?但不知怎的,那一刻,突然就想看看你的脸,自小我就从来没认真看过你的样子,你就自己长大了……”

呸!还好意思说!若不是荒树一点一点将寄城带大,就靠你剪雪、关风两个,寄城早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我心中冷笑。

寄城脸上一副寡淡的笑,仿佛在认真地听,又仿佛走了神——看着他的样子,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你居然睁着眼睛!”剪雪突然提高了声音,但迅速又转头看看四周,仿佛是怕人偷听,将声音又压了下去:“我看得分明,你那双眼睛里,没有仇恨,没有恐惧,很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丝的笑意……是真的,就算你的眼睛没笑,但你的嘴角抿着,嘴角两侧一边一个小小的笑涡,又温柔又无辜……那一刻,我仿佛突然开了天眼,发现自己居然有这样一个可爱又宽厚的孩子,是我的孩子!从生下来就长在我身边的孩子!我竟然从未发现你的好!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想冷笑,非要等到一个人死去才发现对方的好,何必呢?何苦呢?

但我冷笑不出,更多的是恻然。若不是听到这私密的夜话、若不是剪雪亲口说出来,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冷漠又刻薄的剪雪竟然也有被打动的时候。

寄城仿佛为了印证自家夫人说的话,轻轻抿着嘴,露出嘴角的两个梨涡。

但我的身上一阵发冷——因为,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我决定复活你,不惜一切代价。”剪雪沉沉地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她的语气还这般决绝,可想而知当初她是下了天大的决心。

“你……夫人,你是如何做到的?”寄城的眼睛突然放光,仿佛在迷雾中寻到了方向。

“这……说来话长,这其中有颇多隐情,以后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剪雪柔声安慰好奇的寄城。

“夫人难道是不信任我吗?”寄城仿佛有些不悦,执拗道:“夫人给了寄城第二次生命,寄城成为血族、被选为新王候选人,一路拼命,正是想要不辱使命、做出成绩、堂堂正正成为圣族新君,为夫人争气,让夫人再不受大人委屈,更不会再发生大人将夫人囚禁这种事情!可是夫人若仍对我隐隐藏藏、不肯助我,我怎么完成任务、脱颖而出,怎么帮着夫人抗衡大人?”

看样子疯的不是剪雪,根本就是寄城!

若不是亲耳听见,我怎敢相信羞涩纯良的寄城竟然隐藏着这么多阴暗的小心思!

剪雪低头不语,仿佛仍有犹疑。

“夫人你也知道,与我同为新王候选人的那两位,落英就不必说了,他天天仗着他蓝蔷堡血统纯正,他的族中夫人敲月也是个不好惹的主,恨不得圣王他们都不放在眼里;至于画海,虽是女流之辈,但争强好胜又确实聪颖,还有她族中大人给她撑腰,她的哥哥又是候选侍同,已占尽了先机。我有什么?大人眼中一向无我,而你,这些年一直被他挟制,连在圣星堡大殿上,你也只能配合他演戏、看他的眼色行事!夫人,现在这种状况,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可以倚靠,你若不帮我,那你同我都将无路可走!”寄城面色凝重、言辞凿凿。

我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寄城说出来的话?!

可这字字句句都是从寄城的嘴里说出来的,我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嘴角梨涡时隐时现,背上寒意渐浓:寄城,难道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你真会算计,你真可怕!

剪雪仰起头来,她应该是定定望着面前的少年吧,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看到她低垂的发髻在微微颤动。

“告诉我,告诉我你是如何将我复活的!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告诉我你是不是得到了那件巫影族王的绿色袍子!告诉我你将那袍子藏在了哪里!”寄城一把掐住剪雪的肩膀,将剪雪的脸提到自己的面前,双眼淬亮,口中一叠声地命令道。

整个世界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僵住了。

剪雪的后背绷住了。

她的发髻没有再颤动。

我听到她清楚明白的声音,恢复了她曾经的冷漠,没有任何感情:“你别白费心思了,你,不是寄城。”

我的脑子飞速转动,寻找破绽,突然只听“砰”的一声,像是大门推开、砸在墙壁上的声音。

有人冲进了这个房间!

我顾不上荒树,将身子朝前一扑,凑在窗户上,只求看个清楚。

只见一个身穿灰白袍子的女人冲了进来,毛发尽白,绿眼盈盈,嘴里嚷道:“将我那朵绿色的茉莉花还来!”

竟然是——荒树!

我一把抓住身边隐身之人的手,那双冰凉的手——若冲进房间的人是荒树,那么趴伏在我身边的人是谁?!

第247章 难看

“稍安勿躁。”身边隐身之人低声轻喝。

“是你?!”我惊得一把松开手,身子朝窗台下掉落——怪不得从刚才这人与我同行直到趴伏在这窗台这么久,都没有出声,原来这人根本就不是荒树!

“小心!”这人的声音里带着不满,一胳膊揽住我,将我带回窗台上。

我俩仍然是隐身的状态,彼此看不见,但我听得到对方缓缓的喘息声和隐隐飘逸过来的茉莉花香。

“你……你如何会在这里?荒树的茉莉花怎么会在你身上?”我定定神,轻声问道。

“嘘——看戏。”身边之人悦耳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我的耳根。

我将身子挪得远一点。

眼睛却又偏离了窗户缝隙,视野受限。

我只得又挪回来一点。

“嗤!”身边之人一声轻笑,带着讥诮。

“……寄城!!是……是你吗……”荒树从外面冲门而入,想来并不知何人在房中,待寄城听到动静、回转身去,荒树一下子懵在当地,惊喜交集,脸都僵硬了,说出来的话几乎无法控制语调。

“假货。”身边之人淡淡地说。

其实刚才剪雪说出“你别白费心思了,你不是寄城”那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面前房中这个“寄城”根本就是假冒的,但荒树如何得知?她已太久没见过寄城,一见之下,心神激荡,更无法冷静辨别了。

果然,“寄城”走前两步,一把握住荒树的手,嘴里热切嚷道:“我是寄城!你……竟然是你!”

听到“寄城”的回应,荒树僵硬的脸突然变得舒展,手指畏缩着,想要摸上“寄城”的脸,绿色的眼睛熠熠放光:“……终于又见到你了……还是从前那副模样……真好,真好……这些年,我念你好苦……你不是去往世间,怎么回来了……”

“寄城”身子僵了一下,我看得真切,他甚至朝后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再次证明,这个“寄城”是个冒牌货,他可不像真正的寄城那样,跟荒树有深厚的感情。

但看样子心神大乱的荒树并未察觉。

“寄城”拉住荒树的手,回头瞅了一眼半晌无语的剪雪,眼中的神情有些阴冷,但只是一瞬,他即刻脸上又堆了些笑意,露出了嘴角的梨涡,低头对荒树说了些什么,一边说一边将她带到了一边。

“寄城”想要干什么?

一时间,我只听到剪雪背对着我发出的轻轻冷笑声和身边之人平缓沉稳的呼吸声。

“寄城”和荒树走到了屋子一角,离我远了些,“寄城”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所以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巫影族……袍子……消失……”的片言只语。

身边那人禁不住冷笑出声:“真是难为了,如此煞费苦心!”

“你能听清楚?”我低声问道。

“废话。”身边那人回答。

“他们在说什么?”我又问。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血族不死不灭,你说是为了什么?”那人答非所问。

是啊,血族一生,锦衣玉食,不死不灭,他们又追逐些什么呢?

“哈哈!明人不做暗事,”剪雪突然笑出声来,声音又尖又薄,仿佛刀出鞘,朝着人的耳朵就是一阵猛戳:“关风啊关风,为了得到巫影族的咒语,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假扮被自己唾弃嫌恶的儿子的下三滥手段,你也使得出来,真是……真是……”

“寄城”倏然回头,眼神狠毒,面颊抖动,大踏步朝着剪雪走过来,口中沉沉有声:“夫人在瞎说些什么?莫非是失心疯了?”

“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剪雪语带嘲弄,扬高了声音,夹着嘎嘎耻笑:“差一点就被你蒙住了,但你看你那吃相真是太过难看!说不了几句话,就将话题往巫影族那王的袍子上引,行,就算你是出门见识了,知道了许多曾经不知道的事情,但,你看看你那龌蹉的样子,寄城虽小,什么时候都站有站相,你看看你,缩脖耸肩,猥琐不堪,你那背影,就算变幻成畜生的样子,我也一样认得出!”

这个“寄城”竟然是关风假扮的?

只见“寄城”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剪雪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

“这么多年来,你都没学会怎么好好说话,好,那还要嘴巴干什么,从今往后,你就给我永远闭嘴!”“寄城”咬牙低语,面色变得狰狞。

“你……你敢?!”剪雪甚是强硬,身子被对方提在手里,两脚离地,摆动脑袋,挣扎着,但嘴上并未服软:“若是让圣王知道,至今你都还在打那巫影族王咒语袍子的主意,他一定、一定……”

“你给我住嘴!”“寄城”低声怒喝道:“你这个女人,吃里扒外,什么好事都断送在你手里!当初我相信你,将与巫影族王见面的事情和那衣袍变成皮肤的秘密告诉了你,没想到,你竟然是无涯的奸细!转身就报告给了他,害得我被他落了‘禁足咒’、让我再无机会靠近那石山半步!你怎么这么毒啊你!”

“寄城”,不,关风,一叠声地问到剪雪的脸上去,寄城的梨涡在他说话的时候时隐时现,配上他得意又恼怒的表情,充满了分裂感的讽刺。

关风这老小子,赶紧恢复你自己那猥琐的样子,别再扮成寄城的样子来膈应我、膈应荒树!

“我再也无法去到石山底下、见到那巫影族王,但依我这数年来的观察,那层皮也并未落到无涯的手上——以他的性格,就算是要将巫影族王折磨死,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但,他得到了吗?得到了吗?!如果真被他得了,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关风突然呲牙道:“这么多年来,那巫影族王没有任何动静,就算不是折磨死,也差不多烟消云散了,那么那层皮现在在哪里?不是在你的手里,就是在——”

关风一边说,一边慢慢回转身,面向身后像是被雷劈懵了的荒树:“——你的手里!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晚我一定要得到一个结果,不枉我这些年的委屈蛰伏!”

荒树愣愣看着“寄城”,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关风一把将她揪住,提起来与剪雪并排。

现在,两个女人背对着窗户,关风面对着我,两只手分别掐在两个女人的颈中。

他的脸,终于开始渐渐撕去了伪装,眉眼慢慢融化,寄城的脸糊掉了,一张新的脸——关风自己的脸,显现出来。

一张斯文儒雅却无比丑陋的脸——这张脸上写满了贪婪、诡诈、薄情和冷血。

“你死了那条心吧!”剪雪声音嘶哑,不忘嘲弄:“你以为你得了巫影族王的咒语袍子,你就能凌驾于圣王之上了?做你的千秋大梦!血族这成千上万年的基业会落在你这个小人手上?你以为你得了几个咒语就能服众?这些年来你做的蝇营狗苟,圣王会不知道?快别丢人现眼了!别说我没拿什么咒语袍子,就算我拿了,我也不可能给你!”

关风面色一凛,眼中有寒光闪过。我正思量着他必定要恼羞成怒、有所反驳时,只见他骤然松开掐住剪雪的手,伸手在剪雪头上一探,从她头上取走一物,我根本还没看清楚,只觉眼前亮光一晃,听得剪雪一声惨呼:“啊——”

只见剪雪身子一歪,侧转身来,我赫然看见她的胸口上扎了一样东西!

“你……你敢杀我?”剪雪不能置信。

我亦不能置信。提身便要跃入窗内。

身边那人一把将我拽住:“冷静些!”

怎么冷静?剪雪不仁,但也不至于死啊!

“是啊,杀你作甚?”关风冷笑:“你可是血族官封的黄蔷堡夫人,又是圣王的奸细,我怎敢杀你?也杀不了你……”

关风说着,伸手将剪雪胸口那样东西拔出,照着剪雪的嘴就扎了过去,口中语气发狠道:“那就让你永远闭嘴!闭嘴!最恨你这张嘴!让你说!让你再说!”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我看到有血从剪雪的嘴中喷出来,溅在面前关风的淡黄色衣衫上。

剪雪奋力挣扎,别开脸,我看着她的脸颊、嘴角尽是斑斑血迹,心中不忍。

只见剪雪刚一别开脸,又转了回来,照着关风吐出一口鲜血。

那血吐在了关风的脸上。

关风的脸上亦满是血渍。

我转开眼光,不知如何再看下去——但愿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一幕。

“难看,真是难看。”我身边那人淡淡道。

难看不难看不重要,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涩,只是心疼寄城。

就在这时,窗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抬眼望去,只见刚才电光石火的瞬间,屋内三人的局势发生了改变:剪雪跌坐在地上,正用自己的袖子擦拭受伤的口唇;荒树双目欲裂,呲牙咧嘴,扳着关风的头和颈脖,作势要咬,只听她低声道:“原来是个孬种!快将抢走的我王的那一片衣袂还来!”

关风双眼一翻,嘴角露出一丝鄙夷。

“说!你到底藏在哪里了?!不说我就咬死你!”荒树发狠道。

关风不为所动,闭嘴不言。

“……我知道……其实就在……”地上的剪雪突然出声。

我感觉趴伏在我身边的那人突然耸起了身子。

第248章 燃烧

“你就这么在意巫影族王的那件袍子吗?”我耳语问道。

“‘在意’?笑话!这天下有真正值得我在意的事?”身边那人温言冷笑,傲慢从骨子里渗透出来。

“那倒是。”我亦冷笑。

“巫影族犹如原上野草,除之不尽,数千年来,藏身暗处,与我族为敌,总是不肯消停。若能得了这巫影族王的咒语之袍,那事情就变得容易多了,还怕那些蝼蚁不肯听命?”身边那人的声音悦耳又冷酷,每一个字都像冻脆了的小虫子,在我心头密密麻麻地爬过,触角竟意外的锋利——我被扎得无处可躲。

“蝼蚁?多谢你的提醒,我差点忘了自己‘蝼蚁’的身份。”我的声音变得干燥。

“小小年纪不用学着说话这般含讽带刺,”身边那人温言道:“是巫影族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追随我,与我同在,到时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你美意一句话?还怕有朝一日得这天下不若探囊取物?”

“我怕,我当然怕!”我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我真怕有一天纵使我身在万人之上,还不得不屈身在你这一人之下!”

“怎么?野心如此之大!尚未拜师,便要将师父踩在脚下?”那人悦耳轻笑道。

“去你的‘师父’吧!我美意怎么可能拜你为师?!我巫影族怎么可能同你血族……”我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面前的窗户突然大开,三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左边那人面色黄白,骨瘦如柴,手拉在窗棂上,眼睛里透着惊恐,正是剪雪。

右边那人一张斯文的容长脸,神情强自镇定,但一双眼睛躲躲闪闪,望着窗外,惊魂不定。他是关风。

荒树站在他二人中间,一手抵在剪雪后背,一手掐住关风后颈,面有喜色,冲着窗外低声嚷道:“是我王吗?我听到你的声音!”

身边那人一声嗤笑:“哎呦,怪不得这般气硬,原来封了王了!”

只听他长笑一声,提住我身,越过三人头顶,跃入房内。

仿佛有袍袖带风,在我眼前忽闪而过,我只觉面上一凉,隐身的伪装瞬间被撕去,我大喇喇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我一同现身的还有提我进屋的他。

“……圣王!参见圣王!”关风剪雪二人面色骤变,不敢再看,低头呼喊,便即下拜。

我看着身边一身黑袍、面色苍白冷峻的少年(20000多岁的少年?),就是他,这个刚才隐身同我一道趴伏在窗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血族的圣王无涯!

他连眼角都没有瞥一下关风剪雪二人,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抿着他那浅色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像是在嘲笑我:“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

我定睛一看,一粒小小的半开的淡绿色茉莉花竟然别在他的耳后!

我探手过去,伸向他耳畔,嘴里啐道:“果然是你拿了荒树的茉莉花!快快还给她!”

无涯一把擒住我的手,将脸凑近我,嘴角一抹冷笑,声音格外悦耳:“随我去圣星堡!到时候一切都是你的!你已经耽搁了我太多时间——咦?你的皮肤之下,为何有莹莹绿气萦绕?”

他正自疑问,突然头也不回,另一条胳膊向后,袍袖一扇,将一个人掀了起来,那人飞出去,跌落在屋角。

是荒树!

“偷袭我?你也太不自量力!这些年,你偷偷摸摸在我圣族出没,还真以为我是瞎子?不过腾不出手来而已……好好待在那里,现下还轮不到你。”无涯说着话,眼睛却并没有离开我,攥住我的手也没有松开。

他的眼神从我的脸上慢慢转到了我的手上,仿佛在研究什么。

我看着无涯的手,像莹白的冰条一样固着我,我动弹不得。

我的胳膊竖着,衣袖从手腕上朝手肘滑了下去。

我看着软在墙角的荒树,一动不动,心中又急又恼,大声道:“荒树!你没事吧!”

“喂!快松开我!”我又朝着无涯喝道。

无涯充耳不闻,只是盯着我的手,面色深寒。

我看到荒树一点点把头抬起来,嘴里嗫嚅着,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只看到她的嘴唇在奋力掀动。

我盯着她的嘴,仿佛有一只鸟拍打着巨大的翅膀,从我的脑海里呼啸而过,翅膀扇动的频率好像跟荒树的唇语合而为一,一片羽毛飘摇落下,幻成了一句古怪的话——那是一句咒语,荒树曾经在我耳边说过,并且告诉我:“你得召唤,就像海岸呼唤浪潮。”

咒语在心中翻滚,我没有任何迟疑,从口中无声念出——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巫影族,而且是巫影族之王。

命运的浪潮推涌着我,将我卷入深海,我,再也回不到岸边。

别了,那个酣睡了十六年的人类少女,美意。

从这一刻起,我是巫影族王,美意。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护我的族类。

当静默的咒语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洁白裸露的胳膊变成了藻绿色,一串又一串古怪的符号像是风浪劈开了海草、显露出来的岩石,因为重见天日而显得分外骄矜。

咒语的力量就积蓄在嘴角,只等我的命令。

就在我张开嘴的一瞬间,胳膊上显露出来的咒语从我的眼睛传递给我的脑海,几乎未做任何停留,那咒语就划过脑海,迫不及待冲口而出!

天知道这咒语是什么意思!

也许我根本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只要有效。

一股宏大的力量从心房窜向我的臂膀,然后直奔那只被攥住的手,被无涯攥住的手。力道排山倒海,我被带得几乎站立不稳。

无涯面色突变,犹如遭受重击,忽一下松开我的手,身子无可自控地朝后趔趄而去!

我瞥了他一眼,只见他面色煞白,一张脸衬着黑袍,像是暗地里一捧千年不化的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我,又黑又深,几乎看不到眼白,我不知道那里面沉着什么,不敢再看,转身朝荒树奔去。

刚一转身,突然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一把将我揽住,口中狂喜、乱嚷道:“原来巫影族的咒语袍子在你这里!天哪!天哪……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拿了去……”

我抬眼一看,是关风!他正两眼放光、盯着我像狗盯着肉骨头一样!

我心中一阵厌恶,伸手一推,嘴里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只想让他离我远一点。

只听“啊呀!”一声,关风身子飞了出去,确切说,是朝上飞掷而出,然后就是“轰”的一声,他撞上房间屋顶,生生撞出了一个大洞!

关风从那洞中飞了出去。

我完全惊呆了。几乎忘了屋角的荒树,只是愣愣仰头看着飞出房顶的关风,耳边听到的是他的连声惊叫。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过是心中厌恶,将他推开而已。

正自疑惑,突然眼前一暗,“通!”的一声,关风又从那破洞中坠了下来,沉甸甸砸在我面前的地上!吓得我朝后一闪。

“我王威武——”荒树窝在墙角,竭力出声,声音又惊又喜,骄傲无比。

我……竟然这般厉害了?

关风被摔得七荤八素,勉力从地上抬起头来,仍是一脸痴迷,嘴角都撞歪了,兀自断续道:“……果然厉害……真是见识到了……那咒语袍子只有我知道是一层皮……你过来,只要你肯给我……”

给你?将我的皮剥下来给你?

我心中一阵翻涌,看着他丑态百出的样子,原本因为寄城的缘故、又害他重重摔了一跤的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我缩回了本来想向关风伸出的手,伸向了荒树。

“……圣王!你的手……”剪雪一声惊呼。

我回头一看,只见无涯一身黑袍,站在一边,神色凛凛,将他的一只手举在胸前。

就是那只刚才攥住我的手,骨节清奇,肤色晶莹,在那五个指尖之上,正静静燃烧着蓝绿相间的火焰。

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痛苦,仿佛这天下最耐心的园丁,等待着火焰之花的盛放——不惜以自己的手掌做了肥料。

地上传来焦灼的低吟,我低头一看,关风,他终于感觉到痛苦了。

只见他面孔揪成了一团,身子缩也不是,展也不是,痛苦辗转,只是声音在尽量克制着——毕竟是血族的一堡之主,再痛苦,也不肯大声呼叫,给自己留一分尊严。

有一簇蓝绿相间的火苗从他挣扎的怀中溢了出来!

又是火苗。无涯和关风为何都在燃烧?

有人在我耳边低声道:“我王,你刚才念的应该是‘燃咒’。”是荒树,不知何时,她已从墙角站起,来到我的身边。

“这‘燃咒’是我巫影族最古老的咒语之一,不是每一个巫影族王都可以将它唤醒、施用,连先王都无能为力,你……我的王,你竟然做到了!”荒树激动得难以自抑。

“可我并不想烧死他们。”我低语道:“告诉我,如何灭了这火?”

我一边说,一边看着无涯,如果关风如此痛苦,那么无涯也不会好过,他不过是强忍着罢了。

“这是短咒,火并不会无休无止地烧下去,让被落咒的人感受到烧灼的痛苦,待得片刻,那火自然熄灭。不至于死。”荒树平静地看着地上的关风,不为所动,声音没有起伏。

“你这个凶残的巫影族——”关风听着我们的对话,抬头从牙缝里说。

“彼此彼此。”荒树平静回了他一句:“将我巫影族先王的那片衣袂还来,我替你向我王求情,你便少遭些罪。”

不等关风回答,我凑到荒树耳边,低声道:“一码归一码,关风已无力与我们对抗,一定能将那片衣袂拿回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眼前燃烧,我……我受不了,这算是酷刑吗?”

“哼!”无涯一声冷笑,声音却悦耳,仿佛在同我商量着什么:“连‘酷刑’你都知道,美意,你真是常常令我惊奇。你什么都好,就是对敌人太过仁慈,你瞧瞧你,刚才关风还想要剥了你身上这层皮,这一会儿,你又心软,怕火烧痛了他,真是好没有出息!”

我没理会他,只是问荒树:“若我出手,可否即刻熄灭这火?”

荒树顿了一下,点点头:“看着火焰,心中所想,必能实现。”

我俯下身子,向关风伸出手,他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身子痛苦得无法自控,不等我靠近,他身子一缩,滚开了。

我起身,看着无涯的手,黄绿相间的火苗在他手指上正烧得烂漫。

我心一横,便要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嘴角一抬,嘴唇如花瓣盛开,春风无限。他避开我的手,伸出另一只手,握住自己燃烧的手指,再缓缓松开,火焰,熄灭了。

原来他不是做不到,他只是没做而已!

根本勿需我出手,他完全有能力熄灭我落在他手上的“燃咒”。

我讪讪垂下手臂,被他一把握住,声音悦耳,柔和的令人心酸:“美意,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巫影族还是血族,并不重要,我可以将我毕生之力授予你,到时候,这世间一切,上至天边,下至地极,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的……都是你的。”

“圣王,关风将那片从巫影族王身上扯下来的衣袂……缝在了他自己的肩膀上!”剪雪突然说。

我回头一看,只见剪雪蹲在地上,两只手牢牢按着正在燃烧的关风,关风的一边衣袍亦被扯开,露出了肩膀,一片暗绿色的、像是布片又像是皮肤一样的东西正附在他的肩膀之上!

第249章 恶花

从荒树的嗓子深处发出了一声呜鸣,她朝着关风纵身一扑。

但,她还是慢了一步。

剪雪提起燃烧的关风,一个躲闪,向着无涯掷了过去——天知道这个血族女人哪来这么大的劲儿,仿佛以命在向圣王表达她的忠心!

那可是她族中的大人,出卖起来竟毫不手软!

无涯面色冷寒,无波无澜。只见他伸出手指,在飞掷到自己面前的关风胳膊上轻轻一划,身子一侧,燃烧的关风简直没机会擦着无涯的身子,像个被抛弃的面袋子,重重撞上房间的墙壁,坠落在地。

无涯一身黑袍,身姿曼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片沾着血渍的暗绿色的衣袂。

那朵淡绿色的小小茉莉仍然停驻在无涯的耳畔。现在,巫影族王那片被抢走的衣袂也在他的手里。

荒树那绿汪汪的眼睛里迸出恨意。她走到无涯面前,声音都沙了:“还给我。”

无涯浓眉冷眼,脸仿佛被冻住了一样,伸手一扬,将他手中东西朝我掷了过来,声音云淡风轻:“这不是巫影族王的东西吗?物归原主吧……”

我伸手接住。

“圣王,这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巫影族的咒语袍子,你怎么可以给了那个小丫头?”剪雪轻声异议,表达不满。

“美意,她整个人都是我的,还在乎这一片衣角!”无涯轻笑道:“那咒语袍子本就是她巫影族之物,美意她差的就是这一片。”

“可是……”剪雪仿佛还想说些什么,邀功没有达到她想要的结果。

“至于这个嘛……”无涯不理剪雪,继续道。

只见他一边说,一边将茉莉花从耳边摘了下来,捏在指间:“新王就在眼前,旧人,就让他烟消云散吧。”

他两指一捻,花瓣碎成了粉末。

无涯摊开手指,在空中招展,仿佛一株白色的藤蔓,令人心惊、目眩。

手指空空。只有袅袅的茉莉花香。渐渐飘散。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荒树,一言不发。

他这是在干什么?!

这朵茉莉花是巫影族先王追心留给荒树的最后一点念想!

时光之轮骤然转动,将我带回圣星堡大殿,无涯当着我的面,将蓝龙缩小,夹在他那雪白纤长的手指中间,然后逼着我,让我亲眼看着蓝龙在我眼前一点一点消失,却无能为力。

无涯!我终于体会到你的邪恶,不是因为你是吸血鬼,不是因为你生杀予夺的大权,是因为,你总是毫不在意地摧毁别人最珍视的东西,然后淡淡地,像欣赏风景一样,看着一个失去心中所爱的人在你面前崩溃。

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养才能在你的心中开出这朵邪恶之花?

我看着他冷峻秀美的脸,难道你的一生从来都是在黑暗的洞穴里度过的吗?太阳的光芒从来都没有投射到过你的身上?!

那个被尊为“人类之子”、杀伐勇敢、为救朋友大喊一声“放开他!吃我吧!”的十九岁少年上哪儿去了?!

我看着面前这个统领五族、叱咤天下的圣族之王,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邪恶之花在他心底生根发芽,开出了蓬蓬勃勃的花。

在他生命中的某一刻,他死了,花开了——他是一个被恶花吃掉的少年。

一声低吼从荒树的身体里爆开,她像个被激怒的野兽,耸起身子,毛发尽竖,呲出牙齿,窜向无涯!

呲出牙齿!我依稀记得好像是夫人说过,对圣王露出利齿,是不敬之罪,犯了圣王的大忌讳。

我看着无涯那只洁白的手,因为黑袍的映衬,显得尤为醒目。就在荒树靠近无涯的一瞬间,我分明看到无涯的手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荒树!小心!”我扬声喝道,伸手去拽荒树的衣袍。

衣袍一角划过我的指尖,差了那么一点点。

荒树已到了无涯的面前。

只见无涯快如闪电,伸手在怀里一掏,再出来时,手指间仿佛攥了什么东西,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见无涯将那东西一把推进了荒树的怀里。

无涯慢慢松开手,撤回胳膊,身子向后退去。脸上一片平静漠然。仿佛离开一棵挡在面前的树。

荒树双脚离地,钉在半空,一动不动。

惊恐像黄沙突然漫了上来,逼得我喘不过气。

我冲到荒树面前,一眼便看到她的肚腹正中扎了一样东西——一枚暗红色的、闪着森森腥气的钉状物。

我见过这钉子,我的怀里还揣着一颗,我知道它有多长,现在这钉子几乎全部没入荒树的肚腹里,只剩下一个顶端。

无涯竟然用血钉将荒树钉住!

我知道血钉拔除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巫影族先王追心曾经亲口告诉过我。

“不要!你知道她没有能力置你于死地,她只是太过激愤,请你饶她……”我回头看着置身事外的无涯,出声哀求。

“一个王者,这般低声下气,我都替你颜面无存。”无涯声音轻柔悦耳,听在耳朵里却让人胆战心惊:“既然已经借着她的手,将巫影族王的咒语袍子交给了你,她的使命也就完成了,再没有存在于世的意义……”

“不要……”我后退着,挡在荒树的面前。

只见无涯轻轻摆动手指,那洁白纤长的手指像盛开在风中的百合花,美而诡异。只听“噗”的一声轻响,我回头一看,钉住荒树的那颗血钉从荒树的肚腹中拔了出来,朝着无涯悠悠而去。

“荒树——”我想伸手扶住荒树。

她的身子突然一颤,像一朵花,绽开在我的眼前!

不等我眨眼,她瞬间就盛放到极致!

盛极而衰,一片片花瓣脱离了花蕊,四散而去——每一片都是荒树的身体!

我瞪目屏息,看着眼前的一切,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不愿相信,不得不相信!

无涯!!!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只听“咣当”一声,从荒树的身上掉下来一样东西,我一把捏在手里,死死攥住。

我背对着无涯。

亲眼看着荒树凋零在我的眼前。

我连荒树都保护不了。我再一次眼睁睁看着血族之王将一条与我有关的性命掐灭在我的面前。

灵翅在额间烧灼,明珠在颈中震颤,龙戒在手指上回旋,还有我身上这层咒语袍子幻化而成的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发出愤怒的嘶吼:我身上的兽性被彻底激活!

我要毁了黄蔷堡,我要毁了这一方天地,我要扯下血族的穹顶,让这个族类曝光在烈烈灼日之下!

我要杀了他!让这天上地下、世间地极再无一个叫无涯的人!

力量在积蓄,皮肤在爆裂,我的眼睛已看不清楚东西,一头暴兽挣脱了枷锁,在我周身游走!

“啊——”我仰天长啸,声浪震震,耳边只听“轰”的一声,我的双脚一空,朝下坠去。

耳边建筑倒塌噼啪声,夹杂着某个女人的惊叫声,依稀还有动物的哀鸣,人声的嘈杂,如同洪水,滔滔而下。

我闭上了眼睛。如果这一瞬间,我随着这个世界一并毁灭,那就——这样吧。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安静下来,我的双脚落到了实地。

“看到了吗?”耳边一个悦耳的声音,带着欣喜:“这就是愤怒的力量,你是一个宝藏,你的身体里埋藏着神秘的火山,谁也不知道它何时会爆发,但当它爆发的时候,这整个世间都要俯首称臣!美意,相信我,愤怒比仁慈更甜美,战胜恐惧的唯一办法,是征服,而不是臣服。你需要的是鲜血和力量,而不是朋友和退让!面对现实,站在你身边的只有我而已!”

我睁开了眼睛。

穹顶的帷幕已经拉开,天色大光,我立在一片废墟当中。

黄蔷堡变成了一片废墟。一头黑黝黝的兽死在了废墟之下,只露出了半边脑袋,瞪着充血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怎么样,这个结果你还满意吗?”悦耳的声音继续道。

我缓缓转身,看向身边之人。

无涯一身黑袍,高大挺拔,面如白玉,似笑非笑。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低声问道。

“我等你问我,已经等了快2000年。”无涯说着,桀然一笑,这是一张我从未看过的笑脸,绽放的邪恶之花在他脸上烙下重重的阴影。

第250章 对峙

“我要你同我一起,掌管这天上地下。从此这世间的万国与万民,统统拜服于我们!我要从堕天的手里拿回我的灵魂,让这世间再无任何能够钳制我之人!美意,我需要你,也只有你!只要你愿意,这所有的一切都会臣服于我们!这2000年来,所有的憋屈都会一扫而空!什么众生魔,什么堕天,再无可能凌驾于我们之上!这天地都是我们的!”无涯的声音无比的悦耳,却也扭曲,像一弯蛇,蜿蜒着蠕动进我的耳朵。他的脸越靠越近,我能看到他深色的瞳孔里一个小小的身影,那身影是我。我被他困在眼睛里了。

“2000年前你就知道今日会有一个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问。

“是的,确切说是1999年前。”无涯拉开一些与我的距离,他的神情,美丽又冷淡——他这么美,我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因为他即将死在我的手里,心中不是不可惜的。

脚下的废墟开始蠕动,一个脑袋钻了出来,面色肮脏,神情不辨,但我仍然认出来那是黄蔷堡的大人关风。

果然如荒树所说,“燃咒”并不会置人于死地,只是给了他一段痛苦的折磨。

关风从废墟中爬了出来,抖了抖身子,像一条落水狗。整张脸上,只有眼睛是亮的,直愣愣地盯着我,似乎想要上前,又忌惮我身边的圣王。

“我怎么说来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血族不死不灭,可若是贪婪起来,愈发的敲骨吸髓、丑陋难看,比如——”无涯自嘲道:“——我。”

他在说他自己?我有没有听错?我以为他要说“比如——关风”,没想到他嘲弄了自己。

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个2000多岁的“少年”,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已经铁了心要杀他,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会再轻举妄动,接下来,他会选择在废墟中将他的夫人刨出来。”无涯在我耳边低声道,眼睛看着关风。

他又知道?

“你这天杀的巫影族,你毁了我的黄蔷堡!”关风嚎了起来,一边四处打量,一边带着哭腔问道:“剪雪呢?那个贱人死了?怎么可能,老天收她都嫌脏了手!”

我听着他恶毒的咒骂,望了一眼无涯,你还有什么话讲?

关风垂着头,干噎了两声,突然膝盖一软,趴在废墟上,双手开始挖刨,嘴里继续咒骂着:“你这个贱人,哪里就让你那么容易死了!看我不刨你出来,新帐旧账一同算!”

我愕然。

“哼!”无涯冷笑道:“挖出他那相爱相杀的夫人,再重建黄蔷堡,颇要费些时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希望至少有一千年不要再见到这两个人!”

“你去哪里?”我问。

“不是我去哪里,是你同我一起回圣星堡去。”无涯神色静冷,语气恢复了他一贯的威严。

“回圣星堡干什么?洗去我的记忆?打上血族的烙印?成为第二个无涯?帮助你成为这世间永无止境的王者?2000年对你来说还不够吗?你既承认附身在落英的身上去到了世间,那你是看得一清二楚的,这世间、这个被你统治了2000年的世间已经成了什么样子了!没有一个人是快乐的,没有一个族类是自由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身为血族,不死不灭,这漫长的生命已经够让人疲倦的了,你还要拥有这世间的万国与万民!你让无数的灵魂得不到安息、让无数的生命在无望中死去,你……你放手吧……”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从未有过的疲惫,我恨不能躺在这黄蔷堡的废墟上,任人埋葬,永不醒来。

“住口!”无涯断喝一声,脸色铁青,浓眉入鬓,看上去威风凛凛。

“我偏不住口!”我遇强愈强,好胜心起,反正今天我同他一定要分个死活,索性明说:“除非你今天能杀了我,否则,我一定取你性命!你知道为什么吗?太多太多的原因!第一,你毁我蓝龙,囚他魂灵,第二,荒树无辜,你杀她性命,第三,你囚禁我巫影族王,让他魂飞魄散,第四,你颁下令制,生生夺走人类头生的孩子,令无数个家庭骨肉分离、永不相见,第五,你犹如水蛭,吸食人血,予取予求,贪婪无餍,第六,你放纵恶灵,让萤族精灵失去颜色、失去家园,第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背叛朋友、背叛族类,好好的人类不做你去做鬼,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啪!”一声脆响,一阵辣痛,无涯扬手扇了我一个巴掌!

“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无涯面色惨白,鬼气森森,只有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动听:“这世界永远都是丛林,而不是乐园!你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一块糖果,只要饿了,你尝到的都是甜的,那是因为你从出生便被血族保护、悉心守候十六年!你试试若将你丢在世间,就你这酣睡不醒的巫影族,还不是各路野兽垂涎的一块肥肉,早就被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你现在不仅不感恩,反倒指着我的鼻子义正言辞!没有我,血族会有今天?没有我,五族早就被堕天、众生魔带入地狱、生不如死……”

“脸皮厚黑,舍你其谁!”我冷笑道:“这世间万恶丛生,难道你都看不见?你口口声声守护我,也不过是想要利用我、延续你血族的统治千秋万代!别跟我提地狱,我又不是没去过,你若睁开眼好好看看,这人间与地狱有什么分别!”

“好,那你就去地狱好好待着吧。”不等我反应过来,无涯伸手叉住我的颈脖,带着寒气的话语从他那洞穴一般的嘴里溢了出来:“你,不是我要的那个美意。去死吧。即刻。”

他直接就下了狠手。我感受到他手的力度,没有丝毫的迟疑。

他的手指仿佛长出了许多利刺,那些刺穿透进我的肌肤,我瞬间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手脚开始麻痹。我甚至无法从嗓子里发出一丝声音。

我的生命被骤然卡住了。

头渐渐变得沉重。

额间灵翅的炽痛在提醒着我,但它等不到我大声的命令。

我在他的手里,终于成了一尾失去水的鱼,干涸的痛苦后,我等来的是放弃的甜美。

如果就此死了……但至少再无烦忧。

我终究还是一个懦夫啊,意识在渐渐模糊,我的手好像也渐渐松开了……

恍惚中,一片暗绿色的衣袂从我的手心飘扬而上,从我的领口钻了进去。

“咣当”一声,我手一松,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

那是一面黑乎乎的、却反着光的——镜子。

镜子?!

这是荒树凋零时从她身上掉落下来的镜子——难道这就是幻镜?

这个念头让我在窒息中寻得了一丝新鲜的气息。

如果这就是巫影族的幻镜,而我又是巫影族王,那我就可从镜中看到我想看到的情景!

我垂下眼睛,竭力盯着镜面,努力保持着残存的清醒,心中模糊念想着哥哥他们:你们在哪里?你们在干什么?

幽黑的镜面仿佛暗沉的湖水,水面上像是笼着一层雾,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突然有了挣扎的理由:我想再看一眼哥哥他们……我想看看忘言的脸……

我下意识开始奋力挣扎,无涯的手却箍得更紧,手指上的刺扎得更深——无涯,你好心狠!

镜面上的雾气终于散去。

哥哥!哥哥!让我看到哥哥他们!

镜子里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确切说,是一个长了翅膀的人……长翅膀的人……我的脑子几乎无法转动……怎么会是人,那根本就是一个萤族精灵!

是的,是萤族精灵,但又有不同,我太熟悉精灵小呢的长相,可镜中出现的这个精灵,黑色的眼珠,短小的翅膀,灰秃秃蠢笨的样子,正一脸警惕瞪着镜外。

我竭力搜索着记忆,难道,这是一个萤族中的黑暗精灵?小幻嘴里“恶性十足”的家伙?

他要干什么?

我心中所思乃是哥哥他们,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黑暗精灵?而且,这到底是哪里?

只见那黑暗精灵瞪着眼睛,侧耳倾听,脸上渐渐升起一抹毒毒的笑意。

哥哥在哪儿?!

镜中突然一亮,出现了一张脸,眉目如画,神情严肃,正回头招呼着什么。

我心神一阵激荡,眼前发黑,血液几乎要从耳朵里喷溅出去,整个世界嗡嗡鸣响——那是穿云,是我的哥哥,隔着人间地下,隔着生死茫茫,我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清醒过来:我不能死!哥哥守护了我十六年,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甚至没有同他好好告别,我就死了,再不能投身在他怀里、再听不到他轻声唤我……不行!我绝对绝对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让我奋力抬手,拽住了无涯的手,开始拉扯。胸口依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我的右肩处游走,然后停在了我的右胳膊处。

会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那片暗绿色的衣袂?它刚才从我的领口钻了进去,现在它停在了我的右胳膊处——它物归原位、将幻化成皮的咒语袍子补充完整了?

如果咒语袍子完整了,那将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巫影族先王追心没有告诉过我,荒树也没有提过。但那又怎样,现在的巫影族王是我,咒语袍子亦穿在我身上,天下人都说巫影族是邪魔妖异之族,那就让大家看看这“邪魔妖异”能到何等程度!

“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无涯凑近我,在我耳边轻言细语,声音悦耳犹如拌了毒药的蜜糖:“顺服我,这天下,我将与你共享。否则,你就身死神灭,魂飞魄散,我让这世间再无美意之人、再无美意二字!”

我看着面前这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美,真美,但再美,他也不过是一个鬼。

你一人做鬼无妨,你逼着全天下人和你一样做鬼,那就不行!

我将眼光缓缓上移,对住了他的眼,切切望他。

他脸上现出一丝喜意——他将我的眼神解读成:我愿意。

他放松了他的手,我能真切地感觉到那尖利的刺从我的颈脖中退出去时的锐痛。

我奋力呼吸,新鲜的气息瞬间充沛了我的胸腔。

肌肤在发烫。

完整的咒语袍子在等待我的召唤。

“回答我。”无涯的声音柔和得令人心碎。

我深吸一口气,让我珍惜这大声说话的机会,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灵翅、龙戒、明珠!进攻我面前这个血族之王!咒语之袍,听我巫影族王的召唤!赐给我所向无敌的力量!”

第251章 亡灵

额间一阵炽烈,一束紫光仿佛已经积蓄了太久,向着我面前的无涯射了过去!

无涯面色一变,松开了我,侧身闪过,避开了光束。

与此同时,人影晃动,我的身侧赫然出现了两个少年。

一个是英俊清癯的灰蓝衣袍少年,一个是清秀莹润的米色衣袍少女。

“龙戒!明珠!”我欣喜大喊。

二人回头望我,皆面有喜色。但看到我绿眼灼灼、一头藻绿色乱发,神色皆转为疑惑。

他们在担心我。

我心中一暖,谁说我不需要朋友?我的勇气都来自你们。

来不及叙旧,二人攻了上去。我注意到,明珠手中是一条光泽锋利的丝带,龙戒手中执了一把匕首。

“美意,”无涯隔着龙戒和明珠,轻声唤我:“你果然是……心意已决?再无回转可能?方才我掐你颈脖,不过试探你心意,并非要置你于死地。”

我看着他那张被阳光遗忘的脸,双眼清寒,威严隐去,不加掩饰的企盼。

我承认那一瞬间,我真的心软了,“我不喜爱杀戮,我喜欢宽恕”,这句古老的话曾经从哥哥的口中念出,流淌进我的心里。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它的道理。

可是……

我只觉额间一沉,禁不住伸手覆额,低头看时,手中竟然多了一柄紫色的剑!

那剑以光束所铸,迎风见长,转瞬成了一柄修长的光剑,沉甸甸握在我的手里。

光剑盈盈紫气、嗡嗡有声,震得我手心发麻,几欲脱手!

这……这是要干什么?

急着去杀人饮血吗?

我只说“进攻”,我没说杀人啊!

而且,我……我还没准备好……我不是一定非要杀他不可……若他悔恨,放各族一条生路,那就随他自生自灭吧……

我这边兀自犹疑,手中光剑已急不可耐,剑身扬起,带着我,直直朝着无涯刺了过去!

“我来了——”我大声呼喝,双手握剑,直指无涯,我只是想提醒他,并不是要壮声威,更不是要杀了他,但,已经迟了。

无涯神色凝重,目光深不可测,迎着我,没有闪躲——光剑的剑尖已抵到了他的胸口。

就在剑尖触到他的一瞬间,我听到“嗤”的一声,有一股烟气从他的胸口溢了出来。

光剑突然一顿,停住了。

无涯面色灰白,定定看我,一动不动。

剑握在手,继续前刺,非我所愿;将剑撤回,剑身却纹丝不动。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光剑死死拽住了。

剑身在颤抖,因为被阻滞而愤怒。

我低头看着剑身,一双隐形的手慢慢爬上我的双手,轻而有力地覆盖在那里。让我握剑的手再也动弹不得。

无影手!

是无影手!

我早该料到是它!

从红蔷堡的酣睡岁月开始,这双无影手就一直陪伴着我,跟随着我,一路去到圣星堡;寻找“暗夜之泪”的路上,它护我、救我、伴我左右,无声无息,无形无状,却从未分离。直到在去往湮灭的精灵古国的地道中,我被雪魇蛛掳进了雪魇宫,后来又进入了雪魇湖底,自那以后,与无影手再无交集,怎能想到,此刻,在血族的黄蔷堡,它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无影手摩挲着我,它只是一双手,但我感觉到它的激动。

我也激动——它竟然回到血族来找我!它竟然找到了我!

我喘口气,望向身边,龙戒和明珠停下了手中动作,面色怪异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干什么。

我心中激荡,不知该作何解释,扬起手来,只想将无影手送到我的脸颊旁,我想温柔地碰触它,就像它曾经做过的那样。

我忘了手中握的是剑。

就在我扬手的一瞬间,我听到无涯冷酷地下达了命令:“亡灵复活!”

天,他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他以为在短暂的停顿后,我选择了继续攻击。

“亡灵复活”?无涯他想要干什么?

答案已经来到面前。

脚下地面开始震颤,地面上的废墟蠕蠕而动,一个又一个黑黝黝的脑袋从废墟中冒了出来。

我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一条又一条死在废墟下的血狼,因为无涯的召唤,死而复生!

数条血狼黝黑健壮,瞪着死去时充血的眼珠子,慢慢站起了身子,将我和龙脊、明珠围在中间。

死而复生,这些畜生看上去更饥饿、更凶残了。

地面仍在在蠕动。渐渐裂开了缝隙。

一双,两双,三双,无数双手,像笼着阴影的枯枝,攀着缝隙的边沿,从地下爬了出来!

一团团,一簇簇,像人又像影,身上裹着暗色的盔甲,也许是皮肤,没有一块是完整的,铅灰色的脸上五官模糊,浑身上下唯一鲜明的是他们每人手中都握了一柄暗红色的刀——仿佛“血刃”。

这是些什么东西?

亡灵?

到底是人?是鬼?还是一团魂灵?

这血族的地底竟然豢养着如此可怖的东西?竟然听从无涯的驱使?

只见无涯慢慢将手举到自己的嘴边,然后又慢慢拿开。他的嘴角赫然多了一抹殷红的血渍。

他是不是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他要干什么?

只见无涯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划过,指尖鲜血如同细碎的花瓣,落英纷纷,四散坠落。

空气中迅速飘散着一股奇异的血腥芬芳。

我看着面前的无涯,黑袍拂动,只有露出来的脸颊和手掌是雪白的,不,是骨白的,仿佛从暗黑的死地里迸出来的白骨之花,喷吐着死亡的汁液。

“小心!”龙戒拉扯着我和明珠,以闪避无涯手指上喷溅、笼罩过来的血雾。

其实完全不必,因为那些血雾仿佛是长了眼睛,准确地朝着亡灵手中的血刃而去。

我亲眼看着当无涯的血雾笼上那些暗红色的长刀的一瞬,血刃仿佛突然获得了重生,变得殷红闪闪,杀气腾腾!

无涯口中发出一声低啸,亡灵举起血刃,向我们砍劈过来!

我被无涯那浅色蔷薇花瓣一样的嘴唇迷惑了,我忘了他真正的身份,他是杀伐决断的嗜血狂魔,是与这世上最大的魔鬼做交易的血族统领,是一个真正的杀戮者!

“靠近些!”龙戒低声提醒我和明珠:“我先解决那些黑黝黝的畜生,你们用剑斩断亡灵手腕,一定要准!”

他话没说完,血狼和亡灵已扑了上来!

我眼中有东西一闪,是那面我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幻镜!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幻镜,放入怀里,挺剑刺了出去。

一条血狼突然扬声狂吠,原来是一团亡灵靠近了它,将它惊动。

只见亡灵正扬着血刃,那血狼一头扎进亡灵的阴影中,继续吠叫不停。

我一边奋力刺杀,一边紧紧盯着那只血狼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身子,它的吠声突然变得猛烈,身子也开始拼命扭动,却无法挣脱。亡灵手中血刃乱舞,一刀劈下了血狼的小半个身子,暗色的血从血狼的半边身子中狂飙而出!只见亡灵的阴影迅速弥漫,一下子兜住了飙洒出去的狼血,像一个贪婪的嘴巴,连血带狼一口笼住,瞬间将其吞噬!

血狼的大半个身子消失在亡灵的阴影里,但耳边仍然听得到它的吠叫,那叫声,越来越弱,终于消失了。

连一滴狼血都没有剩下。只有地上的血狼干涸的小半个身子,和吞噬过后那团亡灵的阴影。

我向无涯看去,他站在外围,面色冷峻,有一种死寂的杀气,却实在是美得惊人。

他的脸慢慢转向我。

他的眼中有一种戏谑的残忍,仿佛在玩一个无聊的游戏,我听到他在对我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喊停。”

他是故意的。

他复活了亡灵,他用自己的血唤醒了亡灵手中的血刃。

他根本无所谓血狼这畜生的性命,他要让我们亲眼目睹一个亡灵的阴影是如何贪婪地吞噬掉一条凶悍的血狼,就像吞噬掉我们一样。

是的,下一个,就轮到我们。

隔着血狼、还有无数个亡灵的阴影,我同他对望。

就算我肯屈服,无涯这个样子,他也不会放过龙戒和明珠。

就算放过了龙戒和明珠,可他豢养了如此之众的亡灵,当然不是用来聊天的——他不会放过这个世界。

事已至此,还废什么话啊,打啊,只有这样,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我提起衣袖,“燃咒”就显现在我的胳膊上,我大声念出咒语,命令道:“让血狼和亡灵燃烧起来吧!让无涯——燃烧起来!”

火焰瞬间点燃在每一条血狼的身上和每一个亡灵的阴影之上。

火焰亦腾起在无涯的黑袍之上!

蓝绿色的火苗熊熊窜起,血狼翻腾打滚,发出痛苦的狂吠。

亡灵的阴影扭曲、蹿跳,手中血刃狂舞,但奇怪的是,他们并不逃入地下,而是就近抱团,一个又一个独立的亡灵阴影渐渐形成数个更大的阴影。他们也并未丢弃自己手中的血刃,那血刃仿佛是长在他们的手上,

至于无涯,他伸出手掌,缓缓抹过自己的衣袍,脸上没有漏出一丝一毫的表情——别跟我说,你不痛苦!

我别开脸——为什么,为什么非要逼我这样!

燃烧的阴影仍然在聚合,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龙戒辗转腾挪,手执匕首,扎向血狼,空中充满了浓重的血腥之气。

明珠手中丝带成剑,只听她连声低喝,片刻就斩断了数个手握血刃的手腕。

我再没有任何理由心软,提剑刺向无涯。

剑到半空,突然停住,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我拼力推送,剑身仍然一动不动。

无影手,难道又是你吗?为何再次阻挡我杀掉无涯!

我回头一看,龙戒正奋力拼杀,勇猛异常,脸上、身上已喷溅了不少血狼血渍;明珠已将剑身劈开挡在面前的血刃,将剑扎向了亡灵的阴影!

“松手!”我沉声喝道。

剑身纹丝不动。

我索性撒手,撤开光剑,扑向无涯。

身后燃烧的焰火腾起一股热风,卷起我的衣袖,这次是左边的衣袖。

一串深色的花纹一样的咒语出现在我眼前。它们像爬藤嵌入地表一样,镌刻在我左侧的胳膊上。

荒树已死,没有人来告诉我这是关于什么的咒语。

我盯着咒语。心中掀起巨大的风浪。

我知道我可以准确地将它们念出来,但我不知道当咒语念出,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在无涯身上。

咒语在胸中翻滚,像脱缰的野蹄——我害怕这未知的力量。

我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胳膊。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掩了上来,蒙住了我的嘴。

无影手!

你到底要干什么?!!

“放弃吧,”无涯居高临下望着我,就像神从天上俯视着地上的一个蝼蚁,他的声音犹如,在我耳边响起:“顺服我,与我同在……或者,你也可以和他们一样,被亡灵吞噬。”

我悚然回头,眼前一暗,遍地是血狼的尸体,燃烧的亡灵的阴影已经聚合成了一个巨无霸,像一座城池一样,朝我压迫过来。

两个身影,一个灰蓝色,一个米色,正在奋力挣扎,他们,竟然已被阴影吞噬大半,无数把血刃朝着他们的身躯劈了下去,他们即刻就会像那条身首异处的血狼!

我再无任何犹疑,转过身去,面对无涯,拉下蒙在我嘴上的手,清晰又冷静地念出了左臂上的咒语。

第252章 落咒

怀中一松,感觉有样东西滚落了出来。

我低头一看——一个灰绿色的毛球!

我的脑子停顿了一下:什么东西?哪儿来的?怎么会揣在我的怀里?

灰绿毛球?!

这不是那山崖石洞中巫影族一家三口中的那个母亲、为了报复我们、用自己的灵魂换回来的“焕魂烟”吗?

怎么在这个时刻从我的怀中滚落?

我如同中邪,眼睛死死盯着灰绿毛球,眼光随着那毛球上下弹跳,毛球始终无法静止下来。

我刚才明明一字不落地念出了左手手臂上的咒语,为什么面前的无涯没有任何动静?

我正要抬头望向无涯,只听“噗”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轻轻炸开,一团绿色浓雾像潮水一般,迅速将我淹没。

“龙戒!明珠!屏住呼吸——”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眼前已经一片昏暗。

仿佛只是一瞬,我就站在了生命的荒原里,无涯和亡灵就在我的面前,念出的咒语像是无效的,我的两个伙伴亦自身难保,我现在该怎么办?

美意,冷静下来!

我屏住呼吸,想到这焕魂烟曾在我身体里走过一遭,当它穿身而过时,我胸口剧痛、万箭攒心,以为是必死无疑了,但最终那绿色浓雾化作液体,从指尖渗出,又凝回成了灰绿毛球。现在想来,难道是因为我是巫影族的王,这巫影族的东西伤害不了我?

我侧耳倾听,并未听到什么动静,我睁大眼睛,抬脚向前跨出一步——浓雾中,几乎无法辨认方向。

渐渐可以视物,眼前仿佛有片落叶在影影绰绰地飞,只是那落叶的轮廓看上去有些奇特。

落叶飞飞停停,始终在我的眼前——我突然反应过来,难道它在给我带路?在浓雾中为我指引方向?

我心一横,跟了上去。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起伏不平,甚至沟沟坎坎,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走在黄蔷堡的废墟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

落叶终于停了下来,往下一沉,仿佛要坠落的样子。

我赶紧伸手接住,定睛一看——

——这哪里是什么“落叶”,这根本就是一个信封,一个绿色的信封!

我发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信封……

我想起来了!

还是在那个巫影族藏身的山洞里,当最后一滴焕魂烟化成的绿色液体从我指尖流出、完全恢复成灰绿毛球的样子,那一刻,我仿佛灵魂出窍,置身于一个宽豁明亮的雪洞里,雪洞正中的一张桌上有一封信,信封是绿色的,上面写着“美意亲启”四个字,当时我正要伸手去拿,被人打断了……

我忽一下翻过信封,封皮上四个字映入眼帘:美意亲启。

一模一样的四个字!

这一次,我没有给自己犹疑的机会,一把扯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好的信笺。

我的手指在颤抖,这封指明写给我的信,一再出现,如此执着,它要告诉我些什么?

我摊开了信笺。

感谢神,这上面的每一个字我都认得。

……

现在,我知道镌绣在我左臂上的咒语是什么了。

我也知道自己置身何处。

咒语已经念出,断无收回的可能……也好,这个游戏规程尚算公平,不到最后一刻分不出胜负,我,美意,还不一定输……那就来吧。

绿色的雾渐渐散去,脚下的道路变得清晰,我仿佛穿行在迷宫里。

我脚不停歇,大步前进,在遇到的每一个岔路都没有犹豫,有路便走,有弯便拐,因为我知道这“迷宫”不过是迷惑,最终还是要将我带到某个人的面前。

“帮帮我……”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呜啦不清的声音。

我赶紧收脚,只见就在我的脚边、地上,蹲着一个小小的少年,头埋在他蜷起的膝盖上,脏兮兮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

在这种地方,遇到这样的一个不相干的小小少年,真是古怪至极。

但我此刻正心急如焚,知道一口气都懈怠不得,既要搞定某个人,还要赶去支援我的伙伴,哪有功夫理会这流浪的小小少年——他怎么会流浪到这里?

“……对不起,我赶去见一个人,耽搁不得,”我低声解释道:“待我回转,你告诉我什么事,我尽量帮忙。”

“不要走,我只是弄丢了一样东西,他们所有人都怨我。求你帮帮我……”小小少年没有抬头,声音里带着怨气和哀求。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细瘦的胳膊,一把攀住了我的腿,仍未抬头。

我慌的一退,连声道:“不行,不行!我真的要走了,我与那人有一场对决,我……输不得!”

“那人是谁?”小小少年甚是执着,不肯丢手,只顾垂着头,呜呜啦啦地问我。

“也不算是人,是一个人的……灵魂。”我不知道跟这个小小少年说这些,他是否听得懂。

“哦?你看看你说的那人——是不是我?”小小少年一边说一边抬起了头,冲着我轻声问道。

我心中一惊,少年那脏兮兮的头发从脸颊滑向耳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是无涯!

正是你!

左臂上的咒语就是带我去找你!

你竟然埋伏在这里!

想想,当然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当咒语念出,我这个施咒者就会去到被下咒人的心底深处、那个被下咒人心中最柔软、最脆弱、最真实的地带,在那里二人会有一场残酷的对决。

所以,待在无涯心底最深处的只能是他自己了。

我心中明白这一点,但当他缩着小小的身子、仰着不变的脸赫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惊得一阵耳鸣。

小小的无涯扶着我的腿,慢慢站了起来,同我面对面。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猛然举起左臂,摊开五指,对着无涯,大声喝道:“这蚀魂咒是为你而念:你这胆怯弱小的灵魂!收回你杀戮的野心!这世界将脱离你的钳制!你再无力量伤害任何人!”

是的,就在刚才那个绿色的信封里,写信给我的人仿佛预料到我一定会得到巫影族王传承下来的咒语袍子,写信人详细告诉我镌绣在不同部位的符咒是何种咒语,并且特别指出,左臂之上的那个咒语叫做“蚀魂咒”,千万不要轻易念出,一来并不是每一个巫影族王都法力强大到能催动此咒;二来该咒语的一大特点是双向落咒,一旦咒语念出,施咒者将去到被下咒者的心底深处:如果在那里,施咒者找出被下咒者最弱小、最真实的一面、并且指出来,那么施咒者可以侵蚀掉被下咒者的灵魂;反之,如果被下咒者先于施咒者找到对方的软肋,那么局势反转,施咒者的灵魂即被侵蚀,为被下咒者所奴役。

可惜我是在看到这封信之前,就念出了咒语。

蚀魂咒,直面对手最弱小、最真实的一面,并且毫不留情地将它戳破、撕得稀烂,你便可以侵蚀对方的灵魂,令他丧魂失魄,犹如行尸走肉。

“蚀魂咒?”小小的无涯惊叫着喊出声来,似乎甚是惧怕,看样子,他知道这个咒语。

“……是!”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是他的心底,我面对的是最真实无伪的他,虽然他的脸没有变化,但他那小小的身量,看着确实让人有些心生动摇。

我不知道自己念出的是这样一个咒语,我对侵蚀他人的灵魂亦不感兴趣,若他应允放五族一条生路、不再为自己的私欲兴起杀戮、不再对巫影族赶尽杀绝,我……我就放过他,退出他的心底,以后也不会再使用这个咒语。

其实关键还有一点:我根本不知道他最真实、最弱小、最软肋的地方在哪里。

我不了解他,如何“戳破”他?

“你是因为蚀魂咒才来到这里、来到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之地?”小小的少年轻声问道,看上去有些惊惶。

“是的。但是……”我想说,念出蚀魂咒非我本意,若我先看到了绿色信封里的那封信,我想我应该会更慎重些。但,何必同他解释那么多呢?这个咒语听上去确实阴毒了些,但奇妙之处就在于它很公平,至少现在,我还猜不出到最后,谁的灵魂会被侵蚀。

“刚才我抬头看到是你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两千多年来,你是来到我心底的第……二个人。”小小的少年神情很坦白——这里果然是一个人心底深处的澄净之处,我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真实。

“第二个人?”我心中念头闪过,闲闲问道:“那第一个人是谁?”

“第一个?”无涯不解。

“嗯,第一个来到你心底里的人,你刚才说的。我很好奇。”我说。

“什么第一个?我说过了吗?我不记得谁来过。你是在套我的话吗?你念的可是‘蚀魂咒’,你不会以为我如此无知吧!”无涯老实不客气地说。

毛病!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转眼就不承认了?我有些悻悻然,不过,难道我真的在下意识刺探他的内心?寻找他最“软肋”的地方?

“你不说话,我已经明白了,你别白费力气了,”无涯的语气坦白又冷静:“蚀魂咒确实可怖,但那是对别人,对我,没用的。”

“你怎么知道没用?”我看着面前这个小小的少年,他很镇定,但垂在身前不断绞动的双手,还是泄露了他:不论你有多么嚣张跋扈,在你自己心底的一方天地里,卸下伪装,你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少年。

“哼。”无涯轻轻笑了一下,伸出双手,从头顶一路向下抹去:“那就给你看看我真实的样子吧,倒也无妨。”

我看着面前的他,突然一阵巨大的寒意,原来不用等到最后才知道答案,答案已经在眼前,赢家从一开始就是他。

第253章 灵魂

无涯消失在我面前。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玻璃铸成的小小“少年”。除了露出黑袍外的那双雪白精致修长的手依旧不变,他从头到脚都是玻璃铸成。

玻璃的腿,玻璃的胳膊,玻璃的身体,玻璃的头,通体透亮,透明表皮下是隐隐然汩汩流动的藏蓝色液体,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僵硬的蓝光。

这幅模样,就是当初在圣星堡大殿上,我扯下他身上黑袍,他赫然暴露出来的样子——根本不是人,连一个正常的血族都谈不上,他是一个异类。

他说他是在修炼一门奇异的法术,才会成为这个样子。

但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他根本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没有灵魂的人,才能将自己的身体“修炼”到这种极致。

试问如何向一个没有灵魂的人落“蚀魂咒”?他有魂可“蚀”吗?

我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无涯,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处可去的海岸,白岛上扶栏说过的话,潮涌而来,一遍遍冲刷,将我变得异常清醒:“……人类之子已见识血族的法力与魔力,再加上众生魔的许诺与诱惑,决定将自己的灵魂和圣星一并献上……”

无涯的灵魂早就出卖给了众生魔!

我竟然生生忘记了这一点!

怪不得他如此笃定、如此有恃无恐!

甚至直接亮出他透明的异类形象告诉我:最终被咒语反噬、灵魂被侵蚀的人,是我!

我开始感到真正的害怕。

虽然“灵魂”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说不准,它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有没有味道、是重还是轻、是火热还是清凉、会跳动抑或会说话……我通通不知道,但十六年来,哥哥在我床榻边读过的那些书、叹过的那些气;短短这些时日以来,我遇到的人、杀过的妖;经过的事、淌过的路;精灵的眼泪;仙女的微笑;还有忘言、那个温暖得如同夏日微风的人间少年……他们仿佛都在冲我轻轻耳语、声音摇曳,就像荒原上不经意盛放的野花:

美意,保守好你的灵魂啊……

你若失去了灵魂,你将再不是这世间的“美意”……

我一个激灵,下意识伸手紧紧环抱住自己:这咒语对无涯已毫无意义,能够被桎梏的只有我自己!

如何脱离这种境地?或者,寄希望于对方不可能寻到我“最真实、最弱小、最软肋”的地方?

我打起精神,看着无涯的眼睛,语气中带了一些嘲弄:“如果你想向我彰显一个失去灵魂的人可以将自己扭曲、变异到什么程度,那好吧,你赢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早在第一次的时候就成功震惊了我——顺便评价一下,我更喜欢你之前那副皮囊,至少看上去还有几分‘人’样。”

“美意,不过数日,你就已经变得口舌油滑、尖酸刻薄了,跟你那惺忪的大眼、永远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实在不相配。真是可惜!”无涯轻声冷笑,声音极其悦耳,像刚刚冰封融化的溪流,甚至有鱼儿在其中活泼泼地跳跃——只是从耳朵到心底,鱼儿瞬间变成了鱼刺,扎得我喘不过气。

“谢谢夸奖,都是拜你所赐,这些天,你附在落英那个狂妄的小子身上,可没少按你的心意说话、行事,我印象深刻,不自觉模仿了出来而已。”我一边同他拉锯,一边心中快速琢磨:刚才那个绿色的信笺中,写信人并未署名,但将咒语袍子上的各种咒语解释得甚是清楚,可是,我翻遍记忆,也找不到如何将某个咒语解除的记载,难道咒语一旦念出、落下,就必须将咒语实现才能完结?那可怎么办啊?难道真的要等着无涯亲口“戳破”我的软肋、侵蚀我的灵魂,这一切才会结束?!

“没有灵魂的负担,才能够到达通透的境地。”无涯轻声笑道:“知不知道我能够修炼到这种程度,实在是因为我——勇于放弃。”

“是够‘通透’的,”我看着面前的无涯,突然不知道脑袋哪个地方打了个结、或者拐了个弯,一些话就脱口而出了:“你是血族之王,且掌管天下,你有成千上万年的寿命,但,总有一天你是会死的吧,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爱你,因为你太‘勇于放弃’,‘放弃’到你已经不需要任何人;那等你死了,去到天上或者地狱,也没有人爱你、等待你,因为你已经‘放弃’到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你、记得你,因为你太‘通透’了、‘通透’到就算站在最烈的阳光下也无法照出你的影子!这样看来,你的生命有什么意思?你甚至无法留下一丁点儿痕迹!我不明白你在洋洋得意什么?!”

无涯那通透的、泛着冷蓝色光芒的脸,像一汪沁在水里的月亮,我的话犹如巨石,砸进水里,撕开了水面,揉碎了他的脸,他的脸支离破碎地在我眼前荡漾!

难道我戳中了他的软肋?

纵使没有灵魂可以被我侵蚀,至少他被我成功激怒。

我看着他的脸碎成一片一片——如果他愤怒至极,倒也不算坏事,至少他腾不出心思来揣摩我的“软肋”,我的灵魂暂时是安全的。

灵魂安全了,生命危险了。

怒到极致的无涯伸出他全身唯一不变的地方——他那双雪白的手,修长的手指犹如爆开的花瓣,绽放在我眼前,一把就攫住了我的颈脖。

又来这一招!

当初在人类族长话苍的面前,落英趁我不备,想要掐住我的颈脖,当然他没有得逞,而且现在看来,当初那个手指爆裂的家伙,并不是落英,而是面前这个鬼鬼祟祟、附身他人的无涯!

那一次,可是让落英出了糗,可这一次,无涯终于掐到了我,他想掐死我,就在他的心底深处!

他的手指在加大力度。这个无涯,他竟然真的要弄死我!

不可能的,他办不到。别忘了,这是一个咒语的世界,唯一能够出现的结果就是咒语的实现,杀死一个人并不在咒语的范畴内。

想到这一点,我心稍稍松了一些。

但这天杀的到底什么情况!他的手越来越有力,仿佛没有尽头的路,毫无障碍,没有阻挡,任由他随心所欲地走下去!

他的手还在使劲——掐死一个人真是一种难堪的折磨,除了让下手的人感到掌控的快乐,对于那一点一点排空气息、一寸一寸伸出舌头、渐渐死去的人来说,真是死得特别无能为力!

老子不要死在这种地方!

怎么也得是个水草丰美、鸟语花香的地方,至少方便哥哥他们来拜祭一番。

我若死在这里、这个血族之王隐蔽的、软弱的、阴暗的小小一方心之角落,死得不明不白、尸骨无存,算是个什么事儿啊!

隐蔽的!软弱的!阴暗的!真实的!

求生的本能犹如呲出的利齿,一口咬开记忆的血肉,露出森森发亮的白骨——我找到了宝贝!

“你若杀了我……你心底深处那个最大的秘密……将永远沉没……”我的声音已经嘶哑,但所幸还能勉强听清。

无涯的手,没有如我所愿地放松。

不仅没有放松,他发狠地又加重了力道。

这可是在咒语的世界里!为什么他能够为所欲为?!

我欲哭无泪。

“……什么秘密?”无涯的手,像块烙铁,又像块寒冰,我被他掐得眼前发黑、神志不清,只觉得脖子上冷一阵,热一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嘶……嘶……”我竭尽所能地出气,却并不回答,回避正题。

“你最好看清楚形势。”无涯抵住我的后颈,将我的脸提到他的面前,又冷又悦耳的声音从玻璃一样的嘴里说出来,汩汩流动的藏蓝色液体在他那透明的表皮下时隐时现,真是诡异、瑰丽到了极点,让人怀疑过往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热烘烘的梦境,而眼前的“冰肌玉骨”才是锋利的真实。

我有种一切颠倒的晕眩。

“这是在我的心底,这是我的主场,”无涯到底还是将手松开了些,轻声道:“你落下的咒语仍在继续,说实话,我对你那执拗热情的异族的灵魂充满了兴趣,但,不着急,好吧,告诉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我心底深处最大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不要刺探我,不要侵蚀我,也不能杀了我,”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这样,我就告诉你。”

“你的条件太多,让人头疼。”无涯的手重新使劲:“这天地万物都是我的,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予取予求,我已经不耐烦你的故弄玄虚,死在我的心底,对你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你……不能杀我,我也不能死在你的心底……”我奋力出声,求生欲旺盛——我美意当然不能不明不白消失在这个人的心底,这绝对不是我该有的结局!

“为什么?”无涯饶有兴趣,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文雅——好奇心对他的诱惑永远大于索取一个人的性命,我笃定这一点。

“因为你的心底已经埋葬了一个人,再腾不出更多的地儿了。”我沙哑着声音说。

第254章 软肋

“你说什么?”无涯透明的脑袋凑近了我。

我的眼神想聚焦在他的脸上,却不能够,因为他是透明的——没有灵魂的支撑,他整个人空洞又稀松,藏蓝色的冷光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你别装了,从我进入你心底的那一刻起,我就看到了那个人来过的痕迹,现在,那人埋葬在此、是你唯一能给到的一片净土,留下一片安宁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也葬身在此?”我稳住声音,决定赌一把。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鬼?‘那个人’,哪个人?这是我的心底,能看到的也只有你我二人,别忘了我是附在落英身上与你同行过的,你的那些小把戏哄不了我!”无涯有些恼火,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自负。

那好吧,绝地求生的本能让我滋生出将碎片信息串联起来的本领——无涯,就算你成了一个异类,你也不敢说你是没有软肋的,我一定能找到,并且掐在手里。我要在你侵蚀我之前给你一个措手不及。

“我看到的那个人,是一个女人。”我将声音放缓放沉,眼神平稳。

无涯的手轻轻一震,虽然很轻,但我感受到了——是个好兆头。

“女人很瘦,长头发编成辫子搭在肩头,穿着白色的衣衫,喜欢迎风远眺。你看,她就站在不远处呢,风把她的衣袍吹得噗噗作响,她就像一只白色的鸟,想要振翅高飞……”我盯着无涯的身后,神情专注,描绘得惟妙惟肖。

画册。女人。背影。我自己反复的梦境。萤族精灵小呢的叙述。无涯面对画册上那个女人的背影留下的泪水……将这些窜联起来,我想我几乎已经找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继续说……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身后?”无涯透明的脸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动听。

“因为,那个女人就站在你的身后啊。”我轻声笑道。

“是吗?”无涯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之事,声音里笑不可抑。

“是的。”我肯定回答。

“现在开始变得有意思了,我早就知道你有一个善变复杂的灵魂,但没想到,你的想象力也如此丰富。那个女人站在我的身后,然后呢?”无涯渐渐松开了掐住我的手,身子却一动不动,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然后,她走过来了,正在靠近……你。”我说,虚无的眼神渐渐凝固。

“这么多年来,在我心底的一方天地,还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热闹!”无涯冷笑道。

“是吗?”我突然面色大变,声音颤抖,盯着无涯的脑后,感觉自己的面颊在不受控制地抖动:“……你不要走近,我知道你已经死了,并且埋葬在此……”

无涯突然纵声大笑,洪亮的声音同他那小小的身子很不相配:“美意啊美意,我还真是犹豫了,你这般有趣,我是放你一条生路,还是干脆蚀了你的灵魂,将你永远囚禁呢?”

“圣王,你笑得如此大声,是在掩饰你的心慌吗?”我轻声问,望望他的身后,又望望他的脸,眼神躲闪不定。

“心慌?我为什么要心慌?”无涯收敛了声音。

“因为你非常想回头去确认,却又没有勇气确认:现在这个死了的、紧贴着你、站在你身后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你最心爱的人。”我的声音哆嗦着,却无比肯定。

“你够了没有!”无涯突然暴怒,探手过来,一把将我揪住,将他的身子和我的身子一同转面向后,却仍然别着头,质问到我的脸上来:“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圣族的千秋万代并不是非你不可!”

我看着他羞恼欲狂的样子,心中愈发笃定,声音冷硬,趁热打铁:“怪不得她在你心底萦绕不去,因为她曾经是你最喜爱的人,对吗?很可惜,你却杀了她。她心中有怨,无处可去,只能忧忧戚戚,盘徊在此。而你,应该已经后悔了吧,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你只能将她放在你的心底深处,时时缅怀,不忍舍弃。怪不得我一直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原来就是她,她藏身于此,让你永远不得安宁!”

天知道,我将这一套说辞不加吞吐地说出来,费尽了我多少心思!

圣星堡圣王的书室里,书架上的那本画册,书角微卷,定是被主人长期摩挲;整本画册里都只是一个女人的背影,再无其他;小呢描述的圣王面对画册时无法自控的泪水;这一切,都表明这个只有背影、不肯正面现身的女子一定同无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还记得小呢说:“他对这个女子念念不忘已毋庸置疑,只可惜如此用情也只落得孤身作画、寄托思念,想来,这个女子一定是他无法得到的……”

什么样的女子连圣王都无法得到?

小呢当时就给出了答案:“只有两种,一种是不爱他的人,一种是——死人。”

不爱他,也阻止不了无涯将她放在心底深处;

死人,那更是哪儿也去不了,无涯可是这天上地下的王,死去的人,只要无涯愿意,她的魂魄自然只能留在无涯的心底,天长地久。

总之,无涯的心底绝对不可能是空荡荡的,他自己刚才也说过了,说我是“2000多年来,来到他心底的第二个人”,那第一个人是谁?当然只能是这个只有背影的神秘女子!

“你不敢回头!因为她的脸颊已贴上你的颈脖,她虽然死了,但仍有气息,你是不是已经听到了她兰花般的呼吸(天知道什么是‘兰花般的呼吸’,不过是我曾听到过‘吐气如兰’这个词,拿来用一用罢了)?”我继续面不改色地杜撰着,甚至连声音都变得轻悄,仿佛猫无声地穿过房间,听不到声音,只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无涯死死地盯着我,我惊喜地发现,我的话好像有了效果:面前的他在慢慢变化!

他真的变了!

玻璃的冷光渐渐隐去,他一身黑袍、面色苍白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又变回了他十九岁时人类少年的模样。

“你在撒谎……在撒谎……你只是为了跟我对抗,你根本什么都没有看见……”无涯的声音不再悦耳,像是卡在一个狭窄的洞里,声音里充满了求生的渴望。

我看着他,他那一贯的冷峻威严、居高临下的神情不见了,只见他大汗淋漓、面孔惨白,眼神迷茫又慌乱,仿佛被记忆煎熬得脱了相,骤然望去,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

我找到了。

这就是他的软肋。

这个神秘的女人。

纵使我不能侵蚀他的灵魂——天知道我也并不想那么做,但如果可以重创他的心底、他最真实、最隐秘的那块天地,我想我不会手软。

只有受过伤害的人,才能体会到,当别人被伤害时,到底会痛到何等程度。

我决定硬着心肠,再加一把火。

“我没有撒谎,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正面。你不想知道她的样子吗?应该不用我来告诉你吧,她的脸,数千年来,一定让你寝食难安!”我的血液里果然流淌着巫影族那“邪恶”的血统,说起谎言来,驾轻就熟,甚至带着莫名的快感——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无涯始终别着头,眼神波澜滚滚,似乎已在崩溃边缘。

“她的头发飞舞,眼睛很明亮,眉毛浓秀,皮肤像花瓣一样娇嫩……”我盯着某处,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可真不知道,一个对圣王有如此大影响力的女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子,但话已至此,我只能将画海、风间,还有仙女小奈,也就是我见过的长相美好的女孩子的样子融合一下,挑几样说出来,并且说得煞有介事。

无涯眼中突然一阵发直,脖子也硬了,仿佛不受控制一样,慢慢慢慢转过头去。

“如此美好的女子,只可惜,嘴角一抹血痕,她……她竟然还在笑着,是不甘心的笑,她的脸上充满了恨意,她恨你!恨你夺走了她的性命!恨你心狠手辣、荼毒天下!恨你要夺走我的灵魂、不肯丢手……”我一边控诉,一边夹带私货。

“住嘴!”无涯再也无法忍受,扬声高叫。同时倏然转头,面对我说的那个贴上他颈脖的女子。

他的内心终于受到了震动。

不仅仅是震动。他的黑袍随着他的身子颤动不已,但是,他却紧紧闭上了眼睛,甚至没有勇气面对眼前的“女子”!

我心中一紧,旋即又是一松。

可怜的无涯。

他根本就没有勇气面对,其实他若能睁开眼,他会发现,他的面前什么人都没有。

我不过是挖出了他潜藏深渊的心魔,血淋淋地“展现”在他面前,让他尝一尝痛苦和恐惧的滋味,让他在痛下杀手、伤害别人的时候,多少会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我盯着无涯的身影,黑袍的颤动,渐渐平息。

我看到他后颈一段雪白的肌肤,隐隐有藏蓝色血脉的阴影,仿佛是身体里豢养的细细的小蛇,蠢蠢欲动。

我有不好的预感。

无涯突然回转身,双眼通红,獠牙爆出,面色狰狞,手臂骤然伸长,将我卷入他的胳膊。

“你的灵魂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要吸干你的血。在那之前让我告诉你,你这个说谎说得振振有辞的妖孽,夺走她性命的不是我!被杀掉的那个人才是我!是她杀了我!是她!她杀了我一万遍!你听到了没有!”无涯的声音终于剔除了所有悦耳的修饰,坚硬,真实,仿佛火山爆发时,从岩缝里崩裂出来的岩浆,安静,滚烫,瞬间毙命。

不等我有任何反应,无涯的牙齿就嵌进了我的颈脖里。

第255章 幻镜

糟糕!

我忘了被掐住软肋、捏住痛脚还有一个后果,那就是:鱼死网破。

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无声无息地埋葬在这个血族之王的心底!

“蚀魂咒”的咒语仍在继续吗?

如何将咒语结束?我要离开这里!

他一定是用他的獠牙卡住了我侧颈处最粗的那根血管,循环被阻滞了,麻痹的感觉开始扩散,我想提起自己的胳膊,却有心无力……

突然只觉脖子一松,无涯伸手将我狠狠一推,他自己骤然窜起,双手抱头,嘴里嗬嗬低吼,仿佛痛苦至极!

我卧在地上,看着他抓狂的样子,仿佛一头困兽,想要疯狂地撕咬一切!

我不禁悚然,身子朝后躲闪。

我见过他这种样子,之前在红蔷堡中,我扇了他一个耳光、被他钳制,他先是发狠,后来面孔莫名变得柔和,正以为要风平浪静之时,他突然暴起,双手抱头,嘴里嗬嗬有声,仿佛身体里引爆了某样东西,要将他炸碎。

现在,他正要取我性命的时候,又“发作”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

趁着他现在这个样子,赶紧离开!

可是怎么离开?

“蚀魂咒”的咒语不结束,我就无法离开他的心底。

到底如何才能将这个咒语结束呢?!

我垂下目光,看着自己裸露出来的胳膊,右臂上有隐隐的符咒,那是“燃咒”……也许当我念出一个新的咒语时,旧的咒语就会自动消失?

会吗?

至少试一下吧。

但我不打算用“燃咒”,无涯这样子,跟“着火”、“引爆”也差不多了,不需要我再燃一把火了,此时的我,只想“隐身”,离开这里,这阴暗又神秘的他人之心底——人心最诡诈,我再也不想去到任何人的心底深处、那真实得让人胆寒的不毛之地。

我记得“隐身咒”,那是荒树亲口告诉我的——荒树,我一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心中一窒:你终于追随巫影族先王追心去了,可你让我如何向寄城交代?当寄城知道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你,你让他怎么办?

“我在等你。”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冷静又悦耳的声音。

我惊得大叫一声,弹跳起来。

是无涯的声音!

我抬头一看,不知何时,无涯已站在我的面前,面色皎白,眼神冰寒,虽然仍是小小少年的身量,但不妨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你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哆嗦。

“我一直都在。”无涯声音轻柔,像浸过蜜的绳索。

“我是说,你恢复冷静、不再发狂了?”我只好老实提醒他。

“为什么要发狂?我一直很冷静。”无涯睁眼说瞎话。

“你……好吧,算了。”我心中盘算着,如果我念出“隐身咒”,是不是可以即刻隐身、并且离开这里?

“你又在打什么自以为聪明的主意?”无涯轻声问道:“刚才我站在你身边良久,一直观察你表情的变化,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表情竟然可以如此变化多端、生动到来不及捕捉,震惊、窃喜、悲伤、狡黠……怎么会有那么多念头在你心中浮现?比如现在、此刻,你双眼发虚,仿佛是在盘算和搜索着什么,难道是记忆里的某一段咒语?自从成了巫影族王、得了咒语之袍,是不是有一种天地任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自由快乐?”

竟然被他说中!

“那个女人……”我岔开话,想垂死挣扎。

“什么女人?”无涯冷静地问。

“圣星堡中,你那间开满了蔷薇花的书室里,书架上有一本画册……”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那本画册,哦,是了,我还正想问你,自从你去了那间书室后,就再也找不到那本画册了。”无涯眼神平稳地看着我,问:“是你拿了吗?”

“我……”我都不知道该作何解释,莫名其妙那本画册就被揣在我的怀里,后来被人类族长话苍给拿走了。一时间我也无法说个清楚,只得闭嘴。

“你若喜欢,拿去就是了。”无涯不在意地说。

???

刚才他身体里真的发生了爆炸?将与那女子有关的记忆通通炸飞了?怎么激烈的抓狂之后,他变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了?

“被杀掉的那个人才是我!是她杀了我!是她!她杀了我一万遍!”这可是他刚才几乎用命嘶吼出来的话,言犹在耳,怎么突然云淡风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脑中的有些东西被谁“洗掉”了?

“我的意思是……那画册中女人的背影……那个女人到底与你什么关系?”我突然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女人?背影?我这2000多年中,见过无数女人和女人的背影,怎么,有什么稀奇吗?美意,为什么你总是围绕着不相干的事情来回打转?”无涯甚是不悦,沉声问道:“咒语还没有结束,你仍然困在我的心底。身外的黄蔷堡,你的那两个小友仍在同亡灵和血狼奋战,你就如此安心在此、不想要一个确切的结果吗?”

我心中一惊,手中一沉,低头一看,手中多了一柄光剑。

原来光剑一直在手,当我的杀戮之心隐去,它自然就消失无踪。

“放我出去!放我离开这里!这咒语不公平!”我提剑指向无涯,低声喝道:“你根本毫无灵魂,我如何能将你的灵魂侵蚀?!”

“笑话!咒语从来就不是公平的存在,”无涯冷笑,伸手将我的光剑挡开:“它是一种暗示,是当你的内心强大到无以复加的时候,从你口中吐出的话语,可以让这天地变色、让你随心所欲!美意,当你将咒语念出、驱动这咒语之力的时候,你对自己的信任就凝成了一种力量,几乎可以所向无敌。可惜,当你反复确认我是失去了灵魂之人的时候,你泄气了,咒语在你丧失信心的那一瞬,就已经失效了。”

“失效?你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咒语还没有结束吗?”我喘着气问。

“对你,失效;对我,尚未结束。”无涯轻轻眯了眯眼睛,让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动人的神韵。

“我不明白,这‘蚀魂咒’可是我念出的、是我落的咒!”我大声说。

“没错,但这‘蚀魂咒’可是双向落咒,你应该知道。”无涯轻笑道。

“就是说……”我心中慌乱,口中嗫嚅不清。

“就是说,咒语仍在继续,只要我将你心底最真实、最弱小、最软肋的东西剔出来,戳破它,那么——”无涯停顿了一下,声音从未有过的悦耳怡人:“你的灵魂将被我侵蚀,你将永远属于我,永远臣服于我。”

失去了灵魂将会怎样?

像那些被血族之王豢养的亡灵一样,或者像一头血狼,行尸走肉,听凭差遣,成为无涯荼毒天下的工具之一,直到生命的止息。

“你不会这么做。”我肯定地说。

“永远别揣测一个血族的心思。”无涯轻声道:“他们在这世上活了太久,所有恒久的东西都让他们感到疲倦,不按常理出牌成了他们唯一的乐趣。”

“听我说!”我不耐烦地喝止他:“让我来帮你坚定一下你不会这么做的原因:一,你无法寻到我的软肋;二、你要的是‘美意’,一个鲜活复杂勇猛的生命,你要的不是一个飘渺的灵魂,更不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是吗?”无涯问。

“是的!”我回答。

“掏出你怀里的那面镜子,看一看再说吧。”无涯不急不躁。

我怀里的镜子?

是荒树留给我的巫影族的幻镜,无涯如何得知?

我背转身,将幻镜取了出来。

“刚才你不是通过这镜子查看你哥哥穿云他们的行踪吗?看到一半被我打断,现在你可以继续看了。”无涯在我身后淡淡地说。

怎么他什么都知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举起幻镜,拂去镜面的雾气,心中念想着哥哥他们,镜中渐渐浮现出人影。

我定睛一看,怎么又是那个萤族的黑暗精灵?

他那张暗色的脸在镜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占据了整个镜面。我盯着他黑洞洞的眼珠,心中只是疑惑:我要看的是哥哥他们,为什么只见这个黑暗精灵,看不到哥哥?

突然黑暗精灵的两个眼珠越靠越近,慢慢合成了一颗!

怎么回事?他在干什么?

只见合成一颗的眼珠渐渐软塌、融化了一样,在这黑暗精灵的脸面上竟然生生开出来一条路!

黑暗精灵将他的眼睛化成了一条路!

一条宽阔的路!

画面一转,由远及近出现了数个人的身影。

是哥哥!

是哥哥他们!

他们走过来了!

面色疲惫,警惕张望之后,他们终于选定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条道路。

不要!

这不是路,这是黑暗精灵的眼睛幻化而成,这条“路”只能将众人引入黑暗精灵的眼睛里去!

“不要!”我冲着幻镜大喊,伸手拍打着镜面。

但,哥哥带头,众人跟随,我还看到了将身子缩小了的蓝龙,悬空盘在一个人的头顶,跟随着哥哥朝那条“路”走去。那人是寄城。

怎么办?

我还记得在雪魇湖底,当魇君和他的弟弟嗅蔷烟消云散的时候,雪魇湖惊涛骇浪、归于毁灭的那个时刻,我同姐姐、落英离散了。我被附在落英身上的无涯带回了圣族,而姐姐、落英应该和哥哥他们汇合了,他们一定是继续在地道中前进、寻找淹没的精灵古国的那口永恒之井。井被炸毁了,井底仍在吧。通过幻镜,看样子他们一定是找到了井底、进入了古国,可是却走入了黑暗精灵设下的陷阱!

他们面临着生死险境,我却在这里无能为力!

等等!

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死死盯着镜中的众人,心中突然一阵巨大的惶恐:

为什么只有他们几个?

我看到的是哥哥、画海、落英、寄城,还有盘旋在低空的蓝龙。

忘言,风间,还有红龙,上哪儿去了?

我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

手中幻镜犹如千斤,我几乎无力将它举到眼前。

“怎么,还在犹豫什么?”无涯在我身后低声轻笑:“不想知道你的‘软肋’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吗?”

第256章 思念

我如遭雷击,瞬间焦了。

魂魄成烟,袅袅上升,从我的头顶溢出去,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原来,我已经有了“软肋”。

忘言,这个“软肋”就是你。

我百般回避、装作无意,但是,无涯,你精准地捏住了它。谢谢你,让我在这魂飞魄散的一刻,看清自己的内心。

我只觉得身子飘荡、脚步漂浮——“蚀魂咒”最终还是应验到我自己的身上了,我的灵魂已被无涯侵蚀而去。

我缓缓转身,看着面前这个成竹在胸的小小少年,心如死灰:“你赢了,你很厉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真相被你戳破了。我的灵魂已被你侵蚀,悉听尊便吧。”

“呸!”无涯轻笑道:“出息!”

“出息”,落英经常拿这个词来打趣我,原来每次都是无涯借着落英的嘴在对我说话,只可惜我眼瞎。

“干什么?这就服软了?”无涯的声音仍然悦耳,一双眼似笑非笑,但我只觉脑子发木,身子发沉,像一块石头,一顿一顿地朝山崖下滚去。

我苦笑不语,一滩烂泥般萎顿下去。

无涯什么时候靠近我的,我都不知道,只感到一只手掌掐着我的胳膊,威严又不耐烦地低喝:“给我站直!还没看到想要的答案就放弃了?”

“丧失灵魂,行尸走肉,自身难保,答案怎样,已不重要。”我淡淡地说,声音听上去,像是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出来的一只鸟,有气无力地拍打着翅膀。

“丧失灵魂?”无涯低声怪笑,手掌加重了力度:“你那倔强的灵魂还好好地待在你的皮囊里呢,安全得很!我现在取走作甚?你的‘软肋’既已捏在我的手里,待我有兴致了,自然会随时来取!”

“你说什么?!”我一把卡住无涯的肩头,力气陡然而至,几乎要把他给提了起来:“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戳破我的软肋、侵蚀我的灵魂……我、我仍然保有我的……”

“废话,”无涯双目冷寒,将身子从我的手里挣脱出来,正色道:“我不过试探一下,以证实自己的猜测。至始至终,我什么也没有‘戳破’,更没有‘侵蚀’,是你自己心虚,怕成这般模样,抽筋扒骨一般!”

“抽筋扒骨算得了什么,我怕的是魂飞魄散!”我老老实实地说。

“谢谢你,放我一马。”我看着无涯低声道。

“我什么也没做。”无涯回我。

我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之前一路同行,他附在落英身上,鬼祟窥探,早已将众人看个通透,尤其是我,心中所思所想,岂有他不知道的?刚才他那一句“不想知道你的‘软肋’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吗?”我同他二人都心知肚明,说的是谁。这么好的机会,他可以将我的灵魂收归麾下、被他掌控,他却收手了,他……一定另有谋划。

“真的不看?还在等什么?”无涯轻笑,提醒道。

“可是……这蚀魂咒……”我心中仍不放心,不知道无涯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蚀魂咒已经无效了。我没有灵魂,咒语无法钳制我;而你,鲁钝憨勇,心思却如海底细针,我对找出你的软肋并且将其戳破,无能为力。这个咒语已经对你我二人没有约束力了。”无涯面无表情,声音动听。

“也就是说,我……”我瞪着他,盯着他的嘴,浅色蔷薇花瓣一般,生怕那花瓣随时变脸,喷出致命的毒汁来。

“你自由了。你随时可以离开这里——我的心底。”无涯面色平静。

“可这镜子……这是巫影族的奇物,你怎么会知道?”我举了举手里的幻镜。

“这天下都是我的,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无涯不以为意。

“但你仍然想要攫取巫影族先王的咒语袍子……”我知自己身魂无虞,胆子大了一些。

“只是好奇,哪里就比得过我血族的法术!”无涯弯了一下嘴角,不屑道。

“‘只是好奇’……可是巫影族先王却因此而死,你难道就不……”我竟然不知死活地继续问道。

“嘿嘿!”无涯冷笑道:“不过是投机之辈,死便死了,有什么可惜!那袍子可比他要紧得多!这不是传承给你了吗,有什么遗憾!”

我一阵血冷,噎住了——果然如他所说,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血族,根本无需去揣测他的心思,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理。

“你到底看还是不看,我几乎要推翻自己的猜测了。”无涯很不耐烦。

我心中一阵疑惑:为什么要几次三番让我当着他的面查看幻镜?他知道我一定会查看哥哥他们的行踪,他也笃定我心中牵挂着忘言,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仍催促我看,难道他早已知道这幻镜中会出现什么样的情景?

他到底在笃定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将幻镜举到眼前,心中默想忘言。

不想还好,当他的名字沁入心田的那一瞬,仿佛一只巨大的鲲鹏俯冲而下,罩得我心中一窒、眼前一黑,被吞噬了一般。

到此刻,我才知道,对他,思念甚深。

忘言,你在哪里?

镜中景象渐渐清晰。

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背影,一身青衣布衫,清瘦挺拔,头发花白,正负手而立,仿佛在专注地看着什么。

这个背影怎么如此熟悉?

仿佛在哪里见过?

一路上经的人和事太多,我努力搜索着记忆,只依稀记得在某一个夜风劲吹的时刻,远远看到过这样一个背影,但背影是谁,完全不记得了。

忘言,让我看到忘言,让我看到忘言……我心中默念。

镜中视角慢慢推近,背影离我越来越近,我惊奇地发现,这个背影竟然在微微耸动,仿佛在极大地克制着自己——他怎么了?他面前发生了什么事?

视角不再越过背影的肩头、继续前进,而是向背影一侧转移。

我看到了一个少女的侧脸。

少女一身白衫,容颜秀丽,正垂下眼帘,面色是一种绝望到极点的深白色——她是风间!

她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脸色?活死人一般!

发生了什么事情?忘言在哪里?!我在心中狂喊。

镜中视角再次转换,越过风间的头顶,向上看去。

只见一条红色的大龙奔腾着身子,在半空中浮浮沉沉。我注意到他那巨大的眼睛晶亮一片,像是含着沉甸甸的泪水。

我知道镜中这个高大的背影是谁了——是人类的族长话苍!

族长,风间,还有红龙,他们都出现了,那么忘言在哪里?

心如沸水,身似烙铁,我用手疯狂地扒拉着镜面,忘了这只是一个镜面,以为它是一个深渊,只要我奋力挖刨,一定能找到被掩埋的忘言。

镜中视角终于再次转换,缓缓向前。

越过族长那微微颤动的头颈,我看到他的面前是一片茵茵绿地,绿地之前,是一条宽阔的大河,靠近绿地的岸边,系着一片苍绿色的竹筏,竹筏之上,躺着一个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

我一阵天旋地转,双目刺痛,再无分毫勇气细看。

是忘言。是他!根本不用看清楚他的五官,我一眼掠过少年那蜜色的皮肤,就知道是他。

他怎么了?蓝龙不是已经将丹丸带给他了吗?有了丹丸他不就能够活过来了吗?活过来之后他也应该同哥哥他们一起、进入湮灭的精灵古国,怎么会躺在一条大河的竹筏之上?

“忘言——”我对着镜中的少年发出一声嘶鸣:“你怎么了!躺在这里做什么!”

忘言一动不动。

我终于大睁着双眼,看清楚了忘言的样子。

他浓眉舒展,面色平静,双目紧阖,犹如沉睡。

沉睡……怎么可能是沉睡?!

看看族长那颤动的背影、风间的不死不活、红龙的沉沉垂泪——若是忘言只是沉睡,他们怎么可能是这幅样子!

难道忘言他……死了?

这个念头犹如一道霹雳,将我从中劈开,燃起熊熊烈火。

烈火烧红了我的眼,我死死看着镜中的少年,这才发现,在竹筏之上,少年的身边,竟然堆满了枝枝藤藤。

“他们要干什么?”我像个无助的孩子,瞬间回到了躺在床上、无能为力的岁月,我听到自己哀哀地问,也不知道在问谁。

答案转瞬就在眼前、镜中。

只见族长突然大踏步向前,走到岸边,忘言躺着的竹筏旁边,弯下身子,一只手解开了系住竹筏的绳索,我这才发现,他另一只手里,竟然执了一个火把!

他站起身,举起手中的火把,朝向竹筏。

竹筏上被枝枝藤藤环绕的忘言仍然一动不动。

不要!!!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要一把火烧了忘言。

我看着族长拿火把的手在颤抖,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是奔过来的风间,我看不到风间的脸,只见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像一只苍黑的多爪的手,要将她攫走。

风云骤变。红龙在空中翻滚。

忘言,真的死了。

一定是红龙将他和风间带走,离开了哥哥他们,回到了人类族长的身边。在这个不知世间的哪一个角落,他的族人要一把火将他烧了,任由竹筏将他带去大河深处。

我念头一闪,心随意动,手中一翻,光剑执在手中。

没有任何迟疑,我掉转剑尖,指向自己——我只知对忘言思念深重,但也不过是比之他人,稍甚而已。怎料见他死去,心中突然一片空白,只觉这世间再无可恋之事,恨不能纵身大河,随水而去。

紫色光剑得令,毫不迟疑朝着我的颈脖刺了过来。

我闭上了眼睛。

脸颊有风带过,手中突然一顿,手中光剑停止了前进。

我睁开眼,光剑有灵,仿佛突然意识到刺杀的对象是“我”,主动停下了进攻。

我再一细看,有一只雪白的手掌正紧紧握在光剑的剑刃上。

是无涯。

“没出息的美意!简直是辜负了你的名字!”无涯低声怒喝:“一个小小的人类少年,值得你去赴死?不过是他的一条小命,你若喜欢,我取回来便是!”

不知是他手上使了什么法力,还是光剑根本无意伤害我,他的话音未落,紫色光剑就在我面前碎成了光末。

第257章 隔世

“我可以等,我有的是时间,”无涯站在天色大光的穹顶之下、一片狼藉的黄蔷堡废墟之中,黑袍飒飒,面色凛凛,声音悦耳动听:“但是,你呢?”

他一边说,一边淡淡看了一眼陷身在亡灵巨大阴影中的两个身影,继续道:“你可以跟我耗时,但他们呢?复活的亡灵正等待着他们鲜血的浇灌……嘿嘿,还有竹筏上的那个少年,不怕告诉你,岸上的人已掷出了火把,火把上的火星已溅上了少年白色的衣衫……不等你那优美的脑袋好好转上一圈、思量周全,他就已化为灰烬、散落大河……”

“我答应你!”我的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呕出来的一样。

“甚好。”无涯浓眉一扬,面色如春风拂过、绽开的莹白花朵:“我在圣星堡等你的好消息……去吧,应该还来得及,当然来得及……”

……

“……美意,是你吗?”身后一个熟悉的、脆生生的声音犹疑地问。

是我。当然是我。只能是我。

我的身子从半空中降落下来,正正落在忘言的身边,竹筏剧烈晃动,河水涌上筏面,淹住我的脚,洇湿了忘言的衣衫。

我一只手紧紧擒住族长抛向竹筏的火把,心如擂鼓——感谢神,我在忘言化为灰烬的前一刻,截住了火把。

“先把忘言弄到岸上去!”我一边将火把远远地掷向河心,一边大声招呼。

我弯腰扶起忘言的身子,将他的头靠在我的怀里。身后脚步凌乱而至。

地道一别,根本不知时日,再次相见,恍如隔世。

我看着怀中双目紧闭、面色宁静的少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脑中轰然作响、眼泪纷纷而下,难以自控。

“美意!真的是你……你终于出现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忘言他……他……”风间动作敏捷,快过族长,声音颤抖着,已来到水边,拽住竹筏的绳索,往岸边拉。

族长不吭声,一双手攀住竹筏边缘,奋力一拉,硬是将竹筏连带着竹筏上的忘言和我拉到了河岸上。

在离开水面的一瞬,我欠着身子,看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风间一向直率,说话不拐弯抹角,从她语气中的诧异,我就知道我真的变了,再也不是当初的美意。

地道中与忘言告别之时,我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少女,自以为是的“人类”少女;再次相见,我已是个不折不扣的巫影族,而且还是承载了族类希望的巫影族王;更重要的一点,我同血族之王立下了秘密约定。

倒映在水中的我,一身苍绿色的长袍,身姿清瘦;一头蓬蓬的乱发已被剪去,只剩贴着头皮的短卷,露出颀长的颈脖,面无表情,眼神黑洞,看上去像一个流浪的少年。

“风间,看着我,告诉我,我的眼睛和头发是什么颜色的?”来到岸上,我的手仍紧紧揽着忘言,眼睛却盯着风间,轻声问道。

“你……你怎么从天而降?你知不知道忘言他已经……已经……”风间不回答我的问题,只顾自说自话,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哽咽着无法把话说完。

“……棕色的眼珠和棕色的头发,同……我一样。”族长话苍沉声道,眼睛停驻在我脸上,神情异样。我注意到他眼周的皮肉在微微跳动。

我突然想到他曾经古怪的行径——不由分说将我怀中遗落的画册抢了就跑,不知该不该信他。

我低下头,少女明珠早已幻身成珠,垂悬在我的颈中。当然还有右手食指上的龙戒,正泛着幽幽蓝光,安然戴在我的指间。

我捞起明珠,举到面前。

族长果然没有骗我,那莹润的珠子表面犹如一面凸镜,照出了我的样子:极短的棕色头发,明亮的棕色眼珠,只是面色苍白,神情阴郁,整张脸被珠子的表面拉扯成了一副扭曲的样子,像一头仓惶融化的怪兽。

这一切都是无涯做的手脚。

他倒是言出必行,履行了自己的约定,甚至做了更多:他释放了被复活的亡灵几乎吞噬殆尽的龙戒和明珠;他将我瞬间送到了忘言的身边、阻止了忘言的火葬;他将我的头发和眼珠施以法术,以掩盖我巫影族的真实身份,让我继续以人类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甚至自作主张剪掉了我的头发——他为什么要剪掉我的头发?

我摆摆头,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现在我要验证我同无涯之间立下的秘密约定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看了一眼族长,他立即明白我想要干什么。

我同他轻轻将忘言从竹筏上抬下来,在草地上放平。

我看着面前嘴巴紧闭、已经停止了呼吸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将手伸向了少年的嘴巴。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我用那样的条件只是要换回忘言的一条命,对无涯来说,是值得的,无涯在这件事情上一定会信守承诺——忘言一定能够救活!

我伸手轻轻捏住了忘言的脸颊,将他紧闭的嘴巴裂开。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了另一只手。

“美意,你要干什么?”风间声音嘶哑:“没有用的,谁都没有办法了……当时蓝龙将丹丸带回,我……我以为忘言他有救了,谁想到服下丹丸不过片刻,忘言他不仅没有苏醒,到最后连气息都没有了!就在那个空荡荡的雪洞里,忘言他……他竟然气绝身亡!那时候,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忘言若不是为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死了,你那吸血鬼的哥哥尚且知道竭力相救,你呢?你连影子都不见!现在你出现了,你来给他做陪葬吗……你松手!你不要碰他!”

风间越说越怒,一边嘶声尖叫一边伸手过来要打开我的手。

族长拉住风间,想将她扯开。

我停下伸向忘言嘴巴的手,回头望着风间,面无表情道:“我来就是为了救活他——那颗丹丸是在他的嘴里吗?”

“你哥哥都没办法、蓝龙都没办法、族长都没办法、我族中诸人都没办法,你有办法?你这个小吸血鬼,我再也不会相信你!”风间被族长扯着,声音暗哑,面孔如同着了火,火苗飘摇癫狂,忽明忽暗。

“我有办法。”我沉着地说。

“你——”风间拿手指着我,眼泪抛洒,只说了一个字,就激动得说不下去了。

“为什么不让她试一试,我愿意相信美意。”半空中传来红龙打着响鼻、瓮瓮的声音。

“丹丸仍在忘言的口中,但应该是已经失效了,否则忘言也不会……”族长望着我说,眼神复杂——这个人,自从在峡谷中第一次见到我,眼中就充满了欲言又止,他亦是个隐藏了很多秘密的人。

“好的,我知道了,”我低头看了一眼忘言,对着族长沉声道:“那就请你将忘言口中的丹丸取出来给我。”

“不行!”风间崩溃地叫了一声,挣脱族长的手,冲过来,伸手作势要捂住忘言那裂开的嘴巴,嘴里连声嚷道:“这丹丸因忘言而生,与忘言已成一体,纵使他死了,你也不能将丹丸取去!”

我一把钳住风间的手,只觉自己力大无穷,冰凉的手指嵌进了风间的手腕里。

“别再任性了!”我低声吼道,双眼紧紧锁住面前失控的风间:“你若想忘言活过来,就退到一边去!现在,只有我,美意,才能将忘言救活!”

不知是我的声音,还是神情,抑或我手上的力道,将风间给镇住了。

她满面泪痕,双目通红,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族长揽住风间的肩膀,将她带到一边。回身,走到我和忘言的身边,看了我一眼,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有水光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族长伸出两根手指,探进了忘言的嘴中。

再出来时,手指间多了一枚暗红色的小丸。

我伸手接过,将丹丸放在掌心。

果然有异。

这枚丹丸,我第一次见,是在巫影族的山洞里,忘言将它取出,为了救巫影族那个绿毛少年。那是一枚赤红小丸,但此刻,这枚丹丸,变成了暗红色,静止在我的手心,仿佛一只带着邪气的独眼,冷冷地看着我。

无涯,希望你没有骗我。只要能将忘言救活,我愿意做一切事情,就算豁出命去,也要履行与你立下的约定。

我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举到族长的面前。

这是一只透明的小瓶,鸡蛋大小,瓶口有塞,被蜡封着。瓶底趴伏着一只小小的绿色青蛙。青蛙皮肤碧绿滑腻,正瞪着两只鼓鼓的大眼,警惕地瞅着瓶外。

“这是……一只青蛙?”族长没有了他一贯笃定的语气。

“请相信我。”我重重点头,心中突然没了惧怕,我愿意陪着忘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无涯骗了我——不,他不会骗我,他自己也说过了,忘言的小命,他取回来便是。跟我对他的承诺比起来,只是救回忘言的命,对无涯来说,太划算了。

“这是为血族之王专门饲养的一种蛙,他们称其为‘幽游蛙’,这种蛙如同幽灵,游荡在血族里,目的只有一个:寻找血族之王遗落在他身体之外的血液,找到之后,将其储存在蛙身里,带给血族之王。”

“哼!”族长冷笑道:“血族之王那老小子惯会装神弄鬼,他那两千多年的血早就不知污浊成什么样子了,还专门养了青蛙来搜集、储存,什么玩意儿,宝贵成那般样子……你刚才说什么?‘血族之王遗落在身体之外的血液’?难道忘言这丹丸里竟然掺杂了……”

“没错,”我点点头:“忘言的丹丸里混入了血族之王的血液,正是这血液阻滞了丹丸的功效,使得丹丸无法发挥作用,纵使将丹丸放入忘言口中,也无法挽救忘言的性命。”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风间颤抖着声音问道:“忘言从未去过血族,更没有同血族之王打过照面,他的丹丸里怎么可能混杂了那人的血液?”

“这个……说来话长,请你信我。”我眼前闪过落英的脸,无涯附在落英身上,与众人一路同行,借着落英的手,将忘言的丹丸浸入了他的血液中,但一时半会儿实在无法解释清楚,也没时间解释,只盼风间信我、莫再阻挠,待救回忘言,她问什么我都详尽解答。

“你动手吧。”族长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忘言,半是恳请半是命令。

风间面色煞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脸上燃烧着绝望和希望纠缠在一起的火焰。

我深深呼吸,在脑中迅速回忆了一遍无涯的交代,又隔着透明的瓶身,看了一眼一动不动趴伏着的幽游蛙,后者正警觉地瞪着我,张着嘴,忘记了呼吸。

我伸出手指,撬开了瓶塞,就在瓶塞离开瓶口的一瞬,我看到那只碧绿的幽游蛙突然后腿一蹬,纵身而起,跃上了瓶口。

我反手一扣,将手掌心的丹丸掷入瓶中,盖上了瓶塞。

第258章 吸附

丹丸在瓶底滴溜溜打转。

我紧张地盯着瓶内,眼睛一眨不敢眨,只见那碧绿的幽游蛙嗖一下窜到一边,鼓着眼睛瞪着这从天而降的小丸,满脸的警觉。

接下来会怎么样,无涯没说,我也不知道。

族长凑近过来,看着瓶子。

丹丸仍在打转。幽游蛙探出了它的脑袋。

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忘言,只见风间正蹲伏在他身边,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将他那被河水濡湿的衣衫拧干。

风间她不应该是跟我和族长一样、紧张盯着瓶内的变化吗?这会儿跑去忘言身边干什么?

心中突然震了一下:原来对风间来说,不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她最紧张、最在乎的只有忘言一个!

挺好。我淡淡调回目光,看向瓶内。此时此刻,我什么杂念都没有了,只希望这幽游蛙能将丹丸里掺杂的血族之王的血液萃取出来,丹丸将忘言救活,我再无其他念想——我是巫影族,他是人类;我身上还背负着与无涯的约定,我能怎样?

幽游蛙终于发现了异样,只见它身子不动,脑袋抻长,慢慢张开了嘴巴,从嘴里探出来一条红色的细长的舌头,舌头猛然窜出,一下子就准确地捕到了仍在打转不休的暗红色丹丸。

我拿着瓶子的手猛然一抖,这幽游蛙到底要干什么?它会不会将整个丹丸吃掉?

无涯只是将瓶和蛙交给了我,说是将丹丸置于瓶内,与蛙共处,忘言即能救活,其他什么都没说。我应该问个清楚的。

族长的手伸过来,微微沉在我的肩头,只听他稳稳笃定地说:“沉住气,莫慌!我相信你。忘言也在等着你。”

我无声苦笑,“你相信我”?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被无涯带回圣族不过一两日功夫,我的整个世界都被打碎了。所见、所闻,还有我那离奇的身份——我甚至不是个人类——都让我不知如何去面对曾经的一切。就算无涯给我的眼睛、头发做了手脚,让我能够继续方便地混迹在伙伴中间,但我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如果能将忘言救活,我如何直视他的眼睛?

“你看!”族长低声唤我,打断了我的思路。

只见幽游蛙的舌尖抵住了转动的丹丸,丹丸终于停了下来。幽游蛙并未像我担心的那样、卷起舌头将丹丸掳进口中,而是绷直了舌头、稳住了身子,一动不动。

奇怪,它在干什么?

我喘口气,眼睛凑近了瓶身。

原来,它不是一动不动,它正在忙碌!

它那绷直的舌头就像一条窄窄的传送带,正把一条细细的、深红的血线从丹丸中吸附出来,输送进它的身体里去!

丹丸的颜色黯淡褪去,渐渐变得赤红;幽游蛙的身体里,隐隐有红光从内向外透出来,映得它那碧绿的皮肤莹莹透亮,美而诡异。

我同族长对视一眼,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复杂神情,又是欣喜又是哀伤——真是个奇怪的人。

无涯果然没有骗我。我只要耐心等待,等到幽游蛙将丹丸中掺杂的血液全部吸附出来,丹丸恢复原样,忘言就能醒来!

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沉住气,美意,再耐心一点……

“啪嗒”一声轻响,幽游蛙垂下了它那长长的舌头,舌头上的血线消失不见。它仿佛有些疲倦,正在一点一点地收回它的舌头。它的身体看上去变成了焦黄色——好怪异的颜色,我不喜欢。

丹丸静静地靠在瓶底,颜色已经完全恢复了赤红,就是当初我第一次看到它的颜色。

“成了!”族长的声音里抑制不住的激动,回头招呼道:“快,风间,快把忘言扶起来!”

我顾不上回头看忘言,盯着眼前瓶中的丹丸和蛙,现在,如何将丹丸安全地从瓶中取出来?

“我来试试,”族长从我手中取过小瓶,看着瓶内,低声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幽游蛙的身子大过瓶口?”

还真是的。

“丹丸要取出来,至于这蛙,最好仍然让它待在瓶里是吗?”族长问道。

“应该是的,我对这蛙不了解,是血族之王交给我的,别让它出来,我担心它不可控。”我说。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我感觉我说话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我。我一阵不自在,瞥向瓶中,只见那只焦黄色的蛙正仰着脸,鼓胀胀的眼睛对着我,仿佛在专注地听我讲话,巨大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淡淡的轻蔑笑意,吓得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来弄吧,只是……别让它出来。”我别转脸,看了一眼忘言和风间。风间已扶起忘言,让他靠坐在自己的怀里。少年面如深海,死寂宁静;少女双目灼灼,重新燃起的希望几乎要将她的脸炸开了,盛放着光。

“好,你来配合我。”族长吩咐道。

他将瓶身放倒,打横摊在自己的手掌上,轻轻掂动手指,将瓶子里的丹丸一点一点向瓶口挪移。

我盯着丹丸的轨迹,又忍不住查看幽游蛙的动静。只见它甚是淡定,随着瓶子的掂动,摊开它的大脚板向瓶底挪动,仿佛完全知道我们想要干什么:你们不就是想取出丹丸吗?那我让路好喽!

我不敢再直视蛙的眼睛,但总觉得它在移动的同时,眼睛始终在盯着我——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拿不准它在想什么,我更担心它突然暴起,将丹丸吞噬。

“快了……快了……”族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你听我的指令,当我说‘开’,你就一只手迅速将瓶塞拔出,我会倾斜瓶身,将丹丸直接倒入你另一只手的手心,记住了吗?”

“记住了,只是,”我疑问道:“为什么不用你的手拔开瓶塞,瓶子在你手中,你更能掌握那个开瓶的时间点。”

族长抬眼,修长秀目如同闪电掠过我,很是凌厉。

“瓶身小,瓶口更小,你的手指更方便、更灵活。怎么,不相信自己吗?”族长的语气倒是温和,解释道:“不过一只蛙,就算真的从瓶中出来,再塞回去就是了,怕它作甚!”

族长说的有理。我又忍不住瞅了一眼乖乖退到瓶底去的那只幽游蛙,它正抿着嘴,安静地看着我,腮帮子无声地一鼓一鼓——我不喜欢它,很不喜欢它,它仿佛在研究我,让我感到很不安。

但我什么也没说。

专注盯着丹丸。等待族长的指令。片刻之后,忘言就会醒来,站在我的面前,温柔的眼睛星光坠落,清香的气息如同春风拂面——天哪,我片刻都不能再等!忘言,我要你活过来!

“开!”族长突然一声低喝。

我一个哆嗦,条件反射一般,手指快过脑子,指尖抠住了瓶塞。

只听“砰”的一声轻响,瓶塞从瓶口崩了出来。

我的另一只手早就窝住掌心,等在瓶口。

瓶口划过我的手指,赤红的小丸顺势坠入手心。我心中一松,扬手就将丹丸朝风间掷去,口中喊道:“风间接住!”

就在这堪堪一瞬,我只觉眼前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像是瓶中的幽游蛙对着我眨了一下它那鼓胀的眼睛——可是,青蛙有眼皮吗?它会眨眼睛吗?为什么感觉如此怪异?

“塞住瓶子!”族长断喝,一边将放倒的瓶身迅速竖起。

哎呦!我来不及思量,捏着瓶塞就扣向瓶口——也许我们小心谨慎过头了,不过是一只专门寻觅血族之王血液的小青蛙,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待他日,见到无涯,将其归还便是,何须紧张成这个样子!

就在我的指尖碰触到瓶口的一瞬间,瓶底的幽游蛙突然两眼放光,身子不动,大嘴一张,一条红色的舌头直奔瓶口,倏的一下,它的舌尖就扎进了我的手指。

我只觉一阵刺麻,手指瞬间不听使唤,任由蛙的舌头将我的手指卷入了瓶中。

第259章 疯蛙

“族长,快来!”风间在身后大声喊道。

“好!”族长应道,将瓶子往我手中一塞,转身朝忘言和风间奔去。

“盖好瓶盖,你也过来!”族长不忘回头向我吩咐。

天!他压根没看到刚才一幕,我的手指已被幽游蛙的舌头卷入了瓶中!

我奋力挣扎,想将手指从瓶中挣脱出来,但手指已经麻木,只剩肿胀的感觉。我心中不妙,但还是冲他点点头。

“怎么了?”族长不放心,又折了回来,提起我的手,口中低呼一声。

我随着他的眼光看向瓶中,只见整个中指都已经被幽游蛙的舌头拖入瓶中,一道粗红的血线正带着我的鲜血汩汩流入幽游蛙的体内!

族长二话不说,一手拽住我的手掌,一手握住装着幽游蛙的透明瓶子,向两边拉扯,以希我能挣脱。

只见那幽游蛙像疯了一般,舌尖扎入我的指尖,死不松开,一双鼓胀胀的眼睛闪着贪婪的光,透过瓶身盯着我的脸。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仿佛呼啸着穿过身体、奔向指尖、越过青蛙的舌头、涌入它的体内!

它哪里是“青蛙”,鲜红的血液注入它的身体,它那体表的焦黄色渐渐被红色所代替,沉沉的红色开始从内向外晕染它的整个身体,它成了一只红色的蛙!更可怕的是,它的身体也开始膨胀,在那透明的小小瓶子的空间里,不可遏止地长大了!

这该死的、疯狂的青蛙,它想干什么?!它不是只会搜寻和储存血族之王的血液吗?怎么不加辨别地随意吸血?

我的血液在流失,手指愈发肿胀,幽游蛙亦在肿胀,必须、立刻、马上挣脱它的钳制和吸附!

“你把头别开。”族长沉声命令我。

我知道,他要将瓶身劈开了。

我依言转头,看向忘言,正好看到风间捏住忘言的脸颊,将赤红丹丸送入了他的口中——只要忘言能够醒转,一切都是值得的。

一阵嗡嗡的震颤从手掌传上我的胳膊,我转头一看,族长的手掌离开了瓶子,瓶身安然无恙。

“这瓶子不知何物所造,无法击碎。”族长蹙眉道。深深看了我一眼,突然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脸上的颜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别怕,我去寻一样硬物,你再忍耐一下。美意……乖……”族长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柔和,对着我轻声轻气地说,语气又是温柔又是心疼。

好像从未有人这般轻柔对我说过话,就算是哥哥也没这样,我心中一热,竟然想哭。

族长伸手在我短卷发上轻轻拂了一下,轻得仿佛怕惊动了我。

“不用……让我试一下。”我将莫名其妙的眼泪生生压了回去,看着瓶中膨胀的幽游蛙,只是片刻,它已经快将整个瓶内占满了——这只疯蛙,看看它吸走了我多少血!

我盯着瓶中红色鼓胀的蛙,感到一阵晕眩。

我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

“灵翅!美意有令!击碎这瓶子,解放我的手指!”我冷静、清晰、大声地命令道。

额间突然一炽,一束紫光喷射而出,直直打在面前的透明瓶子上。

只听极轻极轻的一声“轰”响,透明的瓶身瞬间碎成袅袅烟尘。烟尘渐渐散开,露出了我的手,还有手指尖一条舌头连接着的幽游蛙。

现在,它暴露在天光之下了。

舌头犹如绳索,一头扎在我的指尖里,另一头垂吊着幽游蛙的身体。

它抬头瞪着我的脸,鼓鼓的眼睛里闪着奇异又贪婪的光,身子已经极其沉甸——即使这样,它仍然没有收回它的舌头、仍然在吸吮我的鲜血!

这一次,族长没有等我发出任何命令,伸出手掌,劈过幽游蛙那绷直的舌头。

舌头断了。幽游蛙倏地收回它的半边舌头,掉到了地上。

另外半边舌头仍扎在我的指尖,血液从我的指尖,滑过半截舌头,滴落到地上。

族长眼疾手快,拽住留在我手上的半截舌头,轻轻一扯,将其扯脱。血液哗一下从我的指尖涌了出来。

族长一把擎住我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盒,单手将盒盖打开,挑了些膏状物抹在我的手指上,血即刻凝住了。

我盯着滴落在地上的血液,鼻中闻到一阵芬芳的腥气,突然一阵挠心挠肺的饥饿袭了过来——潜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巫影族的嗜血本能被唤醒了,当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人类的时候,我的兽性再也无法压抑了。

“美意……”我听到族长在轻声唤我,我甚至知道他欲言又止地想要表达什么,但我的耳中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膜,我无法听得真切,只觉得自己的视觉和嗅觉灵敏到了疯狂的地步:那滴落在草丛中的鲜血、我自己的鲜血,闪耀着艳丽的光芒;还有那血液的芬芳,仿佛鸟儿扑闪着翅膀,犹远似近地诱惑着我的鼻腔。

我什么都听不到了,缓缓地蹲下身去。

就在草丛中滴落的鲜血旁边,红通通、鼓胀胀的幽游蛙趴伏在那里,它的腮帮,还有它的肚子,正随着它的喘息,一收一鼓——它一定从未搜寻、储存过如此大量的鲜血,它那小小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了。但是,它的眼神仍然是贪婪的,它奋力地仰着头,瞪着我,它体内的血太多了,血红浸染到了它的眼球,它却不自知,只顾死死地、疯狂地盯着我,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

“你这只贪婪的小青蛙,”我低声道,伸出手,提起那只沉甸甸的幽游蛙,将它放在我的手里,慢慢站起身:“永远不要攫取不属于你的东西。”

“……美意……”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唤的是我的名字。

那声音犹如一束光,刺透了我升腾而起的兽性屏障,照耀在我身上。

我心中巨震,手中使劲,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在我手心爆开,温热的、芬芳的腥甜溅到我的脸上来。

第260章 清香

“美意。”身后那人再次温声唤道。

脚步声向我靠近。

一股熟悉的清雅香气氤氲而至,犹如滔天巨浪,朝着我席卷而来。

我只觉双膝松软、脚步虚浮,仿佛置身滚滚潮水之上,一时间站立不稳,竟要扑倒。

“是我,忘言。”身后那人的声音更近了些,我的脑后仿佛生出了眼睛,像是清清楚楚看到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指尖几乎已经触到了我的肩头。

“别过来!”我终于能够喊出声来,浑身颤抖,手亦在颤抖,手中被我捏爆的幽游蛙滑落到地上。

我看着满手鲜血,胸中热气翻涌,双眼模糊——感谢神,忘言他终于活了过来,现在就站在我的身后,轻声唤我。感谢神。

心神激荡,热泪滚滚而下,我再也抑制不住,顾不上满手是血,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一双手搭上了我的肩头,扳过我的身子,让我面对着他。他的手,温柔,有力,不容置疑。

“啊!”我听到风间的声音,短促又惊诧。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身苍绿色的衣袍,血迹斑斑;一头小男孩一般的短卷发,乱糟糟;还有满脸满手的血,血渍正从我的指缝中渗出来。

亲爱的忘言,你终于醒转,纵使我没有勇气睁开眼看你,但我知道你仍然是你,是当初那个站在熠熠星空下俊美沉静的少年,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美意,我甚至不是个人类,叫我如何坦然面对你!

“美意,谢谢你,救了我。”面前的少年轻声说,清香的气息轻轻喷过来,像一尾鱼滑过我的手背,引得我一阵颤栗——我突然好想去死。

少年伸手将我捂住脸的手轻轻拿下来。

我深深吸气,挺直背脊,挣脱他的手,手背在脸上一抹,拂开眼前的泪水和血水,面露微笑,朗声道:“就知道你命大、死不了!好了,现下你这条命可是我的了,以后听我差遣、唯我马首是瞻、再无怨言了吧!”

忘言面色略略苍白,但双目清朗、炯炯有神,望着我,眼中有惊有喜,一时间竟似忘了应答。

“美意!谢谢你……我帮你擦擦脸……”风间近身,拉住我的袖子,轻轻扯了两下,想要多说两句,但只见她口中嗫嚅,话未说完,眼圈已经红了。

“不用了。”我故作洒脱,拍拍她的手,正要揶揄她两句,族长突然拉住我的胳膊,低声道:“美意,随我过来。”

“族长有何吩咐?”我跟随族长往大河岸边走去,与忘言和风间拉开了距离。

“美意,谢谢你救回忘言,我……代表我的族类、代表整个人类……谢谢你。”族长在岸边站定,望着汤汤的河水,声音沉着地说。

我站在族长身边,望着他的侧面,这个男人,头发花白,面色端凝,目光如电,风尘飒飒,心中仿佛隐藏了许多难言的秘密。

“族长莫要客气,忘言,他同我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救他……是理所应当。”我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语气尽量显得平静。

“‘生死与共’?”族长突然转脸看向我,凌厉的眼神在我面上扫过,嘴角一抹怪异的笑:“数年前也曾有人在我面前说过这个词,嘿嘿!”

族长仿佛忍不住一样冷笑起来。

我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应答。

“过来。”族长突然命令道。

“嗯?”我诧异,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朝他跨近了一步。

他突然伸手,用他的袖子擦拭我的脸颊。

哦,这……这就不必了吧,我同族长还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我尴尬着朝后躲闪。

“别动!”族长一声轻喝,声音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哽咽。

我定睛一看,这满面风霜、又威严又笃定的人类族长的眼中不知何时竟然噙着泪水!

不至于吧。

我知他器重忘言,毕竟是他的接班人嘛,他紧张重视是应当的。但他这一副因为我救了忘言、他就感激涕零的模样真让人受用不起啊。

“那个……族长,真的不用了,”我将他一推,转身朝河边走去:“我知道自己满脸血污,用河水洗一把脸就好了!”

“站住!”族长的声音有些暗哑。

但我已经蹲在岸边,面对着大河,手已探入水中。

“回来!”族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颤抖,甚至有些……惶恐。

古怪的人。我心中嘀咕,身子不动,整只手掌都浸入了河水里——好凉的河水!

就在我兜住河水正要将水掬起的一瞬,突然指尖一沉,仿佛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我的手指,将我的手往河里拖拽下去!

我的手快过脑子,身子迅疾向后跃出,手指带着那河中的东西扬出了水面!

一尾鱼!

一尾长着人脸、露出一排细小尖牙的鱼!

什么鬼!

这世间真是卧虎藏龙,什么犄角旮旯里都藏着成精成妖的东西!

看清这人脸鱼的样子后,我倒也没害怕,正要摆动手掌想将它甩脱下去,只见它突然松开牙齿,鱼身一纵,扑到了我的手掌中,将嘴巴凑在血渍上吸啜有声。

原来这人脸鱼也是冲着我手上沾染的血液而来!

我心中一阵嫌恶,手指一收,将人脸鱼攥在手心,然后奋力抛向河里。

人脸鱼扭动着鱼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甚至百忙之中不忘扭过它的人脸,朝着我邪魅一笑,恋恋不舍的样子,坠入河中。

我去!这到底是什么大河、什么怪鱼,他们刚才可是打算将忘言一把火烧了、化入河中——让忘言与这人脸鱼为伍,亏他们想得出来!

我脸也不洗了,转身大步走向族长。忘言和风间似乎对这个族长很是尊崇,乖乖站在不远处,并不近前。

“你也看到了,那是什么鬼东西?”我冲着族长低声嚷道。

族长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我,一身青衣在风中翻飞,待我走近,突然展臂,一把将我搂入了怀里。

第261章 明志

开什么玩笑?

这可不是我要的回答!

我心中恼怒,奋力挣扎,只觉得族长的胳膊犹如藤蔓,将我牢牢缚住。他凑近了我的耳边,花白的头发拂过我的脸颊,只听他温和的声音,带着心酸:

“这是我的亏欠,除了抱抱你,我无以偿还……对不起……对不起……美意,你要好好的,你一定会好好的……”

一滴滚烫的泪水沿着我的脸颊滚落在我的颈脖中,是他的眼泪。

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身子一缩,脱离了他的桎梏,从他的双臂下钻了出来。

“喂!我敬你是忘言的族长、为人类苍生忧心,你有话好好说即可,怎么不经我同意就将我揽入怀中,真是好无礼!”我指着族长,斥道。

“美意,放下你的手指。”忘言在不远处提醒道。

放下手指?我没打他就是好的,看他年岁已高,既有城府,又沉稳笃定,怎么竟有些疯癫呢?

但我还是将手指放下了。因为面前这人神情太过异样,让人心中有些发毛。

只见他面容愁苦,神情哀伤,仿佛瞬间老了几十岁——他已经很老了,至少他的样子是我见过的人当中看上去最老的那一个。

此刻的族长似乎已经失了方寸,白发翻飞,双眼通红——他果然是哭过了——看上去又是悔恨又是亢奋,朝我伸出双手。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再触到我,你的秘密和哀伤,我从来没有参与过,恕我无法感同身受。

但是,一个哭泣的、悔恨的老人面对着我,举着双手,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心有些恻然。

真是让人受不了。我有些难过,又有些烦躁,不想再面对这种境况,转身朝忘言走去。

“美意,是血族之王做了手脚、帮你隐藏了你的真实身份,是吗?”身后的族长话苍声音细微,但已足够让我听清。

我身子一震,停下了脚步。

他,一个人类的族长,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没有转身。

族长继续道:“刚才那河中的人脸怪鱼你是看到了,是不是很诧异?一条河中的鱼都生出人脸、被鲜血吸引、恨不能要吃人!但我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因为两千年来,这世间万恶丛生,多少好端端的生命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就突然成妖成魔、嗜血杀戮!你知道这一切,是拜谁所赐吗?”

我没有回答。

“就是他,那个帮你隐藏了真实身份的人。”族长的声音里带着沉沉的厌恶和恐惧:“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他要将这世界拖入无底的深渊!美意,别让他得逞,别成为他的帮凶!这世界是堕入黑暗还是能够重见光明,全部都取决于你!”

“够了!”我低声断喝,打断了他。

我仍然没有回头,看着不远处的忘言。多么美好的少年,他的皮肤像蜜糖一般,他的眼睛像清泉边饮水的雄鹿,他的呼吸像夏夜凉爽的叹息。为了他的复生,我已经和圣星堡里那个活了2000多年的血族之王立下了约定。忘言他现在活生生、熠熠发光地站在我的面前。血族之王对我的承诺,他做到了,接下来,是我实现诺言的时候了,其他的,别往我身上压担子了,我一个酣睡了十六年的巫影族,有什么资格、什么能耐一力承担这世界的复兴或沉沦!

“对不起,我注定会让你失望。”我还是转过身,面对着族长,不管他说话是如何的遮遮掩掩,接下来的话我还是想跟他当面说清:“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就不要强迫我站在你人类的立场去颠覆这个世界,再说,就算我愿意,我也力有不逮……”

“别跟我说什么‘立场’!”族长双目如电,恶狠狠地说:“若非要谈立场,那你美意自然要站在‘人类’和‘巫影族’的立场上!你要弃人类和巫影族不顾,去和那万恶的血族一条阵线吗?!”

“我不是要弃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一夜之间突然从一个人类变成了一个巫影族;我也不懂什么是‘阵线’,”看着他气焰高涨,我的声音反而低沉下来:“我更不明白你们对我争来夺去、到底是看中了我哪一点?我只知道忘言不能死,他的生命对我很重要。为了他的生命,我与血族之王立下约定,接下来我就要去一一完成,拯救这个世界……我真的无能为力。”

“你这个怯懦的家伙……”族长气极,长眉竖起,面色铁青,啐道:“我族绵延五千年,上下求索,终于等到你,没想到,你、你竟然跟……一样!”

“我跟什么一样?”我没听清,追问道。

族长不答,垂下头去,双手抚额,半晌无语。

我看着他凌乱的花白头发,还有那双青筋暴露的手,心中戚戚,只能不语。

“你与他……那血族之王,立下了什么约定?”族长终于抬起头来,声音疲惫不堪。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不知道贸然将我同无涯的约定在第三者面前说出来,是否妥当。

族长长叹一声,仰天长笑,声音犹如破钟,洪亮却又苍凉,远远传了出去,惊动了河面下隐约游动的鱼类,大片的阴影倏然散去。

“你好……好……好……”族长面对长空,连说三个“好”字。

他的语气中悲愤莫名,仿佛已痛不可当,出言控诉,却话说一半,只是不知他口中的“你”到底是何人。

难道是我?我有些心虚。

忘言和风间终觉不妥,不再等候族长指令,奔了过来。

“族长!”忘言恭敬唤道,与我并肩,伸手握住我手,仿佛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本还心慌,一碰触到他温和的手掌,天地突然一片澄净。

“族长,请你一定要相信美意,”忘言握着我的手,对族长说:“美意她值得信任,纵使有一天,这天地都要废去,美意仍然会保有她的赤子之心。为何一定要逼她应允?她没有把握的事情,怎么会轻易做决定?请相信她,当那一天来临,她会做出她认为正确的决定,而那个‘正确’的决定,一定就是真正‘正确’的决定!”

我听着忘言同族长打着哑谜,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确信一点:这世上,竟然又多了一个人,像哥哥一样,毫无条件地信任我。

“美意,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族长将脸缓缓转向我,苍老的脸上带着一丝哀哀的笑意:“你一定要同无涯一个阵线、与他同心,抛弃苦难深重的人类吗?”

“我……”我一时语塞,叫我如何回答好呢?

因为无涯,忘言死去;也是因为无涯,忘言死而复生;他履行了他的诺言,我自然不能失信;还有红蔷堡的大人、夫人、哥哥和画海,他们的命都攥在他的手里,我是上天入地也要履行约定。但是,这并不表示我就对他的暴行深以为然、并不是要‘抛弃困难深重的人类’,当然我私心里是不是想过“宏大的人类,怎么轮到我一个小小的巫影族去拯救”的念头,那又另说。总之,我感到无比的为难,不知怎么回答才能让族长满意。

“好!”族长重重点头,话中带笑,只是那笑声听上去甚是刺耳:“果然又是如此!又是如此!天地不仁,要亡我人类、亡我族类,我又能奈你何!只是我话苍不服,不服!今日我便以命相搏、葬身河底、以死明志!美意!美意!只盼你到得那一日,真如忘言所说,选择那个‘正确’的决定!哈哈哈!”

我头脑一嗡,正在反应族长话中之意,突然一股凌厉掌风,扑面而至,将我和忘言、风间逼得后退数步。

眼前青色的人影闪过,犹如一条大鱼,纵身跃入水中。

第262章 痴儿

这是要干什么?!

这不是要“以死明志”,这是在逼我就范!

就不能有话好好说吗?!

我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把一个生命救活,转眼另一个生命就要生生死给我看!

人类我接触的不多,从小围绕在我身边的尽是几百、上千年岁的吸血鬼,个个如花美眷,活得甚是起劲儿;这族长虽说头发花白,但看岁数也不过半百,这就已经活够了?因为我不肯即刻与血族之王划清界限、势不两立,就要死给我看?

拜托你成熟一点好不好?

好好对待自己的生命,咬紧牙关活着,世事变幻,波诡云谲(哈,连这个词我都知道,谢谢哥哥!),人类总有翻身的那一天,若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仅仅因为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立场”就去死,真是太不值得!想我巫影族数年来在夹缝中生存,人不人鬼不鬼,也没有集体自裁、彻底认栽,而是在屈辱中坚持着,不知能不能坚持个结果,却仍然疯了一样,像野草、野兽一样地活着!你好意思吗?

我叹了一口气,看着族长的身影,他一心向死是他的事,但我不能不救他。

“灵翅——”我刚出声呼召,只听一声清啸,忘言仰头召唤红龙出手相救。与此同时,忘言与风间二人奔到了岸边。

半空中的红龙得令,身子一腾,龙尾扫过,兜住了已坠至河面的族长。

我心中一松,但旋即又是一紧。只见族长不仅不顺势攀附住龙尾,反而身子一斜,劈出一掌——我知他掌力了得——硬是震得红龙尾巴一掀,族长从红龙的尾部滑落下去,坠入河中。

族长你这是不死不休啊!

红龙龙身一沉,便要入水,忘言和风间更是没有二话,纵身跳入水中。

嘿嘿,族长如果一心寻死,哪有那么容易让你们将他救上来!

“灵翅,听我命令,将那入水的人类族长话苍带到我的面前来!”我一边高声命令,一边快如闪电、足尖点水,一手一个,将刚刚入水的忘言和风间提出了水面。

乖乖,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

我喜欢这种手到擒来、畅怀心意的感觉,虽然内心的最深处,总是隐隐感到有些不妥。

忘言在左,风间在右,两个湿淋淋的人儿,被我擒在手中,侧脸瞪着我。

忘言是又惊又爱(爱吗?什么是爱?我是不是在打自己的脸?),风间是又惊又怕,两个人一个蜜色,一个雪白,一样的神情狼狈、眼神晶亮、讶异的可爱——他俩倒是一对璧人儿,我心里莫名其妙有点苦哈哈的。

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力大无穷的我一把将二人掷在草地上。

我望向宽阔的河面,只见一束紫光正笼罩着不断挣扎的族长,倏然间就将族长带到了我的面前。

红龙眼见族长无恙,也已出水,浮在半空,等候差遣。

紫光消散,浑身湿透的族长面如死灰坐在地上。

忘言和风间赶紧起身迎了上去。忘言蹲下身,握住族长的手,神色沉稳,低声说着什么;风间在一旁捂着嘴低泣不语。

我退到一边,站得不近不远,并不是很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河风飘摇,将忘言的片言只语送到我的耳畔,我依稀听到他提到我的名字,好像还在保证着什么,间或忘言回头,看我一眼。他那双明亮端正的眼睛定在我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发怔,我也有一瞬间的恍惚,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地之间只剩下那一双专注的眼睛。河风裹着淡淡的腥气,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香气息,探过我的鼻端,渐渐飘远,一时间,我竟然痴了。

“嗷——”突然听得一声低嚎,族长推开面前的忘言和风间,站了起来。

他拱着身子,脚步踉跄,从他的怀中掉出来一样东西。

是一本册子。

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族长从我这里拿走的那本画册、那本我从无涯的蔷薇书室里带走的画满了一个女人背影的画册!

说起来,自从苏醒过来之后,我再没有机会认真躺在一张床上好好睡一觉,更没有机会做个梦,让那个女人的背影重回我的梦中。

据精灵小呢所说,这画皆为无涯所作,而族长又不问青红皂白就将画册据为己有,看来这女子同他们都有渊源,我倒是很想知道这女子是谁、以解我疑惑。

风间乖巧,赶紧弯腰将画册捡起,递给族长。

族长并不伸手去接,只是看着面前的册子,目光呆滞。

画册藏在族长怀中,并未完全被河水濡湿,一阵河风卷过,将书页翻开。

族长盯着面前掀开的画册,突然面色大变,一把抢过画册,只听“嚓”的一声,他将画册撕扯下来数页!

我心一阵莫名不悦,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纵身过去,便要将画册从族长手中抢过来。

忘言就在族长近旁,动作倒也敏捷,伸手将画册拿到自己手里,口中劝阻:“族长,不可!”

族长倒也不甚在意,只是举着手中被他扯下来的画页,牙关紧咬,脸色变得煞白。

我知道他要干点什么。

他要干点什么?

族长将头一摆,将脸朝向我。乱糟糟的花白的头发披散着,掩住了他的脸,但我仍然能够感觉到他那头发后面藏着的两只眼睛,正寒光闪闪地盯着我。

像个藏在草丛后面的野兽,随时要扑出来,取我性命。

我救你一命,还救出个仇人来了?

可是那寒光竟然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族长的眼睛没有离开我的脸,仿佛一定要做给我看,只见他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合力,将他手中的画页撕了个粉碎。

他攥着碎屑,扬手向我掷来,碎屑如同雪片,纷纷扬扬在我面前坠落。

我心中一阵莫名酸楚,双手仿佛不听使唤,伸长了胳膊将碎屑拢进怀中。

(怎么会如此古怪?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还给我——你把它还给我——”族长发出一声嗥叫,像一只荒野中寻找同伴的野狼,花白的头发从他脸上拂开,露出的眼睛精光四射,凶狠异常。

他绝对是疯了。

这画册原本就是他从我这里攫走的,我都还没跟他理论,他就二话不说,将画页撕扯下来、撕成碎片、扔到我脸上,这一会儿又要我还给他——他没死成,不过河水中浸泡一瞬,就如此性情大变?

我已经懒得再同他周旋,同无涯的约定,还有走入精灵古国里黑暗精灵口中的哥哥他们,有太多事情等着我去解决。忘言无恙,我已心安,现在我必须即刻赶去哥哥那里。

我走到忘言面前,没有理会族长——有忘言和风间在他身边,暂时他是不会、也没机会寻死了——将手摊在忘言面前,低声道:“把画册还给我,你知道那是我的。”

“你——要走了?”忘言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问。

跟他离得近,他那淡淡的清香气息扑面而来,我面色平静,心中却在无声狂喊:“我不想走,但我必须要走!”

“我与你同去。你知道,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你。”忘言举着画册,眼神清亮,神色坦然,淡淡地说。

他——在——说——什——么?

“你……有本事再说一遍?”我听到自己厚着脸皮要求道。

“我与你同去。你知道,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你。”忘言平静地看着我,将他刚才说的话,一字不错地又重复了一边,连语气中的停顿都分毫不差。

只听“咕咚”一声,有人应声倒地,是风间!

我赶紧俯身去拉她,有人快过我,伸手一捞,将地上的风间提了起来,是族长!

“痴儿!痴儿!”族长指着面色灰败的风间,连声嗤笑。

风间任由族长提着自己,像个没有魂灵的木偶,不言不语,眼神只是落在忘言身上,眼珠子黑白分明,亮得瘆人。

“我是痴儿?”风间突然轻声自语道:“难道族长不是?忘言不是?美意不是?试问这世间谁又不是呢?情之所系皆为痴,系人是痴,系物亦是痴;系一家一室是痴,系天下苍生亦是痴。别打量我年少无知,我同族长是一样的啊!”

原来我一直小瞧了风间,以为她不过一个娇憨率直的任性少女,她竟然有这等见识!

“美意,我亦有本事说上一遍。”风间说着话,转脸看我,嫣然一笑。

什么?说什么?

风间不待我回答,又望回忘言,口齿清晰,语声婉转:“我与你同去。你知道,我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你。”

忘言怔住,看着风间,神情不见波澜,没有说话。

族长纵声长笑,笑到最后,声音里带着呜咽。

他伸手取回忘言手中的画册,将其翻开,看着画中女子的背影,泪水纵横,一滴一滴落在画上。

“……还给我……”族长向我伸手过来。

他看上去比我更悲伤,所以仿佛有了索取的理由。

我身不由己,将怀中被他亲手撕碎的画页交到他手上。

他捧着画册和碎屑,再无掩饰,不管不顾,嚎啕大哭起来。

这女子,值。血族之王为她落泪,人类族长也对着她的背影伤心恸哭——她到底是谁呢?现又在何处?

我正自思量,突然听到风间一声惊呼:“族……族长!你看!”

第263章 隐瞒

顺着风间的眼光,我看了过去。

只见族长双手捧着的碎屑,在沾染了他自己的泪水之后,竟然一片一片幻成了花瓣!红色的花瓣,飘零在族长的面前。

族长摊着双手,目瞪口呆,眼中骤然一亮,突然发狂,将手中的画册“嚓!嚓!”全然撕得粉碎。

他动作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

拜托,这是我的画册啊,是我从圣星堡中带出来的无涯的私人物品,你就这样毁了,让我如何交差——大人们任性起来,简直是更加的不可理喻!

只见族长将撕碎的画册拢在他的掌心,捧到他的面前,任泪水滚落其上,嘴里喃喃有声,仿佛在唤一个人的名字:“微儿……微儿……我知道是你……一定是你……”

微儿?也许是薇儿,难道是这画册中女人的名字?

我看了一眼忘言,他没有看我,正盯着族长,脸上有痛楚、关怀之色——忘言知道族长在干什么,他一定也知道这个“薇儿”是谁。

那些碎屑不知是因为眼泪的缘故,还是因为被族长“召唤”了,一片一片仿佛得了生命,从族长手中飘升而起,在半空中幻成了花瓣。

只是片刻,一整本撕碎的画册就变成了漫天飘洒的花瓣雨,洋洋洒洒“下”在族长的面前,却并不坠落地上。

族长张开怀抱、举着双手,将花瓣往自己的怀里揽,口中哀鸣却又带着狂喜:“薇儿,薇儿!你用这蔷薇花瓣传信给我吗?这些年你去了哪里?你可还安好?是我……对你不起……你可否现身与我相见?”

我定定站着,听着族长又痛又悔的话语,心中有些懵懂,对于人类之间的情谊,我体会不多,只觉甚是复杂曲折幽暗,但让一个满头白发、年过半百的男人在众人面前涕泪纵横、悔不当初,想来确是一段痛彻心扉的经历。

我身边的成年血族,哥哥900岁,大人至少2000岁了,至于无涯——不用提他吧,都是沉稳平静,喜怒不形于色,我已习惯。之前与族长初次见面,虽说风尘仆仆,但也是稳重笃定,这突然一下子失态崩溃,又哭又笑的,真是让人不知如何应对。

“那个……‘薇儿’是谁?”我走到忘言身边,低声问道。

忘言倏然转头,眼睛在我脸上停留,目光亮灼,似有泪意,吓了我一跳。

“画册……我不要了,只是族长他……看他如此痛苦,也许我们能帮他找到那个叫‘薇儿’的女子,以解他……相思之苦,你说呢?”我小心翼翼地说。

“相思之苦”?连我自己说完都想扇自己一巴掌,我在说些什么呢?什么是“相思之苦”?我也有些模糊。

果然,忘言突然瞪大了眼,不能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头会说话的猪。

“美意!你……唉,算了。”忘言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转身不再理会我,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花瓣,轻轻放入族长的怀中。

风间在一旁轻声嘀咕:“你少说两句就是帮了忙了。”

这些欲言又止、说话云山雾罩的人类,真是让人大费脑筋!知道他们在说话,可完全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妖啊怪啊精啊,直来直去,一言不合便要取人性命,虽说嗜血又低级,但胜在爽利啊!

“算了就算了,我没兴趣挖人家的私隐!”我对风间低声道:“我不奉陪了,我哥哥他们有难,我即刻要赶去精灵古国,忘言说了,他要与我同去,你也说了,你要与他同去,一句话,你俩都要跟着我,那还耽搁什么,咱们走吧!”

“脸皮真厚!”风间斜我一眼,从鼻子里嗤出一口气:“谁要跟着你了?我是跟着忘言!再说,忘言也不是‘跟着你’啊,他不过是陪同你前去取物,你真以为自己有那么重要?他在意的是‘物’、不是你!”

“风间,住嘴!”耳边忘言一声低喝,声音从未有过的严厉:“你陪同族长,不用与我同行了!”

我转身看着忘言,这个蜜色皮肤、绸缎一样闪闪发光、美好睿智的少年,正端正温和地看着我,眼光没有一丝一毫的闪躲,像雪崖上的一株青松,坦然,磊落。

“最居心叵测的人,是……忘言。”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想你死,但,他似乎也比任何一个人都……爱你。”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紫霞临死前对我说过的话,那是他生命消逝前对我的交代,我……我竟然装作不记得了!

一只活了7000年、会读取心意的的僵尸猫,与我生死与共、肝胆相照,有什么理由在死之前对我撒谎、给我下套?

除非他跟忘言有私仇?

有吗?

有吗?

“因为你非死不可……”又一句藏在心底深处的话翻涌而上,像跃出海面、搁浅在岸上的鱼,垂死挣扎,散发着腥气——这句话,是忘言亲口对我说过的,亲口!!

他要我死,因为我非死不可。

他是真的对我说过这句话,纵使我百般假装、竭力遗忘,但那句话就在那儿,一条不甘心的鱼,阳光下暴晒,蒸腾掉最后一滴水分,自己看着自己死去,无能为力。

风间面色挣的通红,“哇——”一声哭了出来。

忘言面色平静,充耳不闻,走到族长身边,在他耳边低语数句。

族长目光狂热,面色潮红,双手捧了一捧红色的花瓣,仿佛捧着全世界。

恐怕他根本没在听忘言在他耳边交代着什么。

“你知道吗?蔷薇花是她最喜爱的花朵……”族长的眼光突然转到我脸上,脸上的笑有些狰狞,又有些温柔,对着我絮絮叨叨:“她终于肯原谅我了,其实我是早就原谅她的了……可我找不到她,没办法告诉她,我早就原谅她了……你看,你看,一定是有人囚禁了她,她没办法,只能通过这种办法,化作蔷薇花瓣告诉我,她很好,她仍然惦念着我……其实我……我也好惦念她……”

我尴尬地站着,脑子却在飞快转动:蔷薇花……圣星堡的大厅里,还有无涯的书室里,累累落落的全是蔷薇花……这本画册是无涯私物,上面的背影皆是无涯所画,精灵小呢曾亲眼看见无涯的泪水滴落在画册之上,而这画册,竟然在撕碎之后、浸染了族长的泪水之后化成了片片花瓣……难道……难道这画中女子真的被无涯囚禁在血族领地、并且在画册上做了手脚、以期有朝一日向族长传递某种信息?

问题是,无涯,为什么又是你?!

“这本画册其实是……”我寻思着怎么开口。

“我当然知道,这是血族之王无涯所画。”族长突然话锋一转,声音又恨又冷。

“哦,是了。”我想起之前族长从风间手中抢走画册时确实说过“当我认不出来吗,这不就是你们那血族的老小子亲笔所画吗?”这样的话。

看样子,族长同无涯之间果然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恩怨情仇。

会是什么呢?

“那你为何不在血族寻觅,也许你要找的人就在……”我问。

“当我没有找过吗?”族长冷笑,神态间仿佛又恢复了些许正常:“差不多整个血族都被我翻找了个遍,没有!我倒是在你幼时见过你,长眠不醒,只有一个面色冷峻的血族常年伴随着你,我当时并未在意,没想到……没想到你……竟然是……”

他说的是哥哥!我心中一热,思绪飘荡,没有留意他说到最后语气已是非常异样。

“族长!”忘言突然出声,声音高的有些不自然。

族长戛然而止,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瓣,不语。

族长想说什么?忘言明显是在截断他的话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忘言口口声声“他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我,但他绝对隐藏了很多秘密——他想干什么?

“这么多年来,她终于给了我一个信号,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族长的声音里充满了笃定和狂热:“我要活着,好好活着,有生之年,我一定能再见到她……薇儿,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族长一边说,一边捧着蔷薇花瓣,如获至宝,不再理会我们,沿着大河岸边,自顾自地走远。

“族长——”风间凄惶地唤了一声。

族长停下了脚步,没有转身,只是站着不动。

河风料峭,吹起他青色衣衫,背影甚是落寞。他的双手仍然捧在胸前。

“族长请放心,忘言的使命,纵死不敢或忘。至于美意,族长一定要对她有信心!”忘言提气,将声音传了出去。

我从未听过他如此充沛的声音——他不是自小身体羸弱、靠丹丸续命,怎么能发出如此绵远的声音?而且,他的“使命”?他会有什么使命?族长为什么要对我充满信心?他忘言又凭什么做此保证?他是我的什么人?

我非常肯定:忘言,他对我隐瞒了太多太多。

族长背对着我们,点了点头,大踏步远去。

“我知你对我有很多疑惑。”等到族长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河岸的尽头,忘言转身,面对着我,先发制人。

“你隐瞒太多。如果不给我一个解释,那你我就此别过。永远不必再见了。”我望着他的眼睛,诚恳,冷静。

“有隐瞒,无解释。”忘言回答,此刻的他有一种冰雪般洁净凛凛的气势。

他伸手,拿过我的手,将他的另一只手放在我的手心上,轻轻握住,清香的气息,不疾不徐地说:“我无法对你解释,只能将我的命交托在你的手里,若有一日,你消散于世,我也绝不独活。”

右手食指上的龙戒突然开始震动,铮铮有声,似乎要脱手而去!

第264章 相信

“疯了!”风间一声尖叫,忍无可忍,一把将握着的忘言和我的两只手打开。

龙戒顺势从我的手指间飞了出去。

我顾不上忘言、风间二人,盯着脱手而去的龙戒,心里咯噔一下:从未有过这种情况发生,难道是出事了?

半空中,红龙喷着响鼻,掀腾着身子,似乎有话要说。

“龙戒现身!”我扬声令道。

一个英俊瘦削的少年转眼出现在我面前。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颈中的明珠亦在震颤,莹润的光芒忽明忽暗。

“龙戒,何事?”我问。

“蓝龙出事了!”龙戒和红龙异口同声。

“出什么事了?!”我大声急问。

蓝龙同哥哥他们在一起,透过幻镜,我亲眼看到他们一步一步走入了黑暗精灵的眼睛,那是黑暗精灵设下的陷阱,他们以为是路,其实是黑暗精灵的眼睛幻化而成!

“不得而知,”空中的红龙俯下身子,瓮声道:“我龙族有一种异能,若是族中之王陷于危险境地,则族中各位的心脏就会疯狂跳动,似是预警,刚才我就感受到了,虽说只是一瞬,但想来必是蓝龙遇事了!”

“我也是,”龙戒说:“突然无可自控地震动起来。”

“好,我们现在就去!”我心急火燎,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举到自己面前。

“这是……”忘言轻声问道。

我看了他一眼——这样的一个人,理直气壮地不给解释,平静地向我保证:若我死了,他也绝不独活。问题是我并不感动啊,我想要好好活着,也想他好好活着,人类动不动就死啊活啊的,真是好没意思!算了,现在没工夫同他计较,救哥哥、蓝龙他们要紧!

“这是幻镜,我可以通过这面镜子,看到我想看的人。”我回答他:“在过来救你之前,我亲眼看到哥哥他们走入了精灵古国中一个黑暗精灵的陷阱。”

“这镜子有这么神奇吗?快让我看看!你哥哥他们已经进入精灵古国了?他们是否已经拿到了‘暗夜之泪’?”风间突然来了兴致。

这个臭丫头,刚才还啐我和忘言“疯了”,这会儿又凑上来问东问西,她关心的恐怕不是哥哥他们,而是“暗夜之泪”吧。

“没听到说是‘幻’镜吗?看一眼老50岁,喏,你还看不看?”我将镜子举到风间面前。

“切!吓唬我吗?”风间翻着白眼:“骗谁呢?你不是说你看过了吗?也没见你一眼白头、变成老妪啊!”

话是这么说,风间还是朝一旁闪躲了一下——女人都怕老,果然是亘古以来的真理,但是想想血族中的女人,比如夫人,还有现在的画海,数千年都长着一张十七岁的容颜,也真是无趣得紧!

“我不同,我是——”我突然住了嘴,心中一阵悲怆,我不是人类,不是血族,偏偏是一个巫影族,在我心底深处,不能不说是有一点点懊恼和气急败坏的。

好吧,不止一点点。

我是一个肮脏、邪恶、永远在夹缝中生存的巫影族,好了吗?!够了吗?!

我看一眼双目溜圆、白皙娇憨的风间,心里涌上一股酸涩。

“你看吧,莫理会她。”忘言在一旁轻声提醒。

我恨恨瞪了忘言一眼,这个优美的、温和的、散发着淡雅清香的人类,我连你一并恨了!

转头望向幻镜中,心中念想着哥哥、蓝龙、画海、落英、寄城他们每一个人,但是镜面沉沉,犹如暗潭,什么也看不清。

怎么会这样?

我又尝试了一次,仍是徒劳。

颈中明珠震颤不止,发出金属般的低鸣。

“不要再等了,我们现在就去精灵古国!”忘言说。

怎么去?

将那水道变成的地道再走一遭?

我突然想到死去的小奈那个青色的包袱还在我身上,伸手一摸,确实在我背上缚着——这包袱不能丢,我一定会实现对小奈的诺言,找到仙女姑姑,将小奈的包袱亲手交到姑姑的手中,并将姑姑带回水泽,我一定能办到!

“让红龙带我们前去?”忘言提议道:“那精灵古国虽已湮灭,但既然蓝龙和穿云君他们能够进入,想来我们亦可。”

“我再没勇气进入地道、重走一遭……那简直是噩梦。”风间心有余悸。

“没时间了……让灵翅带我们进入古国。”我沉吟道。

其实灵翅能不能做到,我也没有把握,那毕竟是一个从这世间湮灭的古国,不靠仙女姑姑的地图、不走那淌出来的神秘地道,直接将命令下达给灵翅,不知它能否办到。

“灵翅?”忘言看着我的额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异样。

“怎么?不相信它的能力?”我存心卖弄,心念一动,额间炽热,手中多了一把紫色光剑——说真的,我越来越觉得与灵翅之间心意相通、随心所欲了。

我提起光剑,横向河面,河水哗然而起,窜向半空。

“呵!”风间一声轻喝,语气中又是嫌弃又是艳羡。

“正相反,它的能力太大,令人感到可怕。”忘言看着我,水汽扑上来,兜了他一脸,但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才可怕,任何时候都镇定的可怕。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相信了他,因为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曾经在哥哥的眼睛里出现的东西:担心。

他同哥哥一样,担心着我,担心我在不断驱使灵翅的过程中,与魔鬼的纠结越来越多,在成魔的路上越陷越深!终有一日,我会彻底沉沦!

会吗?

我会吗?

可怜的忘言,他一定以为我还是个人类吧?殊不知站在他面前的我根本就是一个巫影族、一个巫影族的王!

我已经是个魔了!

从没有哪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的身份。如果忘言知道我非人类,他还会这般为我担心吗?

可是,不是人类又怎样?当一个像风间那样娇俏的憨瓜又有什么意思?我可不羡慕她,一点都不!

纠结的心思在胸中反复,仿佛潮水,来来往往,没有穷尽。

我就是那海岸,被潮水拥抱、放弃、拥抱、放弃。我不喜欢自己,但又不知道自己能够成为谁,恨不能一头扎进水中,溺死自己。

“我想通了!”忘言扶住我的肩膀,扬高了声音,说给我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纠结于是人、是魔还是神,没有任何意义,人性复杂难测,心念转换不过一瞬。神若无法抵御诱惑、跌落神坛,一样要入地狱火湖淬炼;魔亦有心念闪动、打开天眼、温柔慈悲的时候。美意,一路同行,我相信你,比相信我自己更甚。你天性良善,勇敢乐观,每每遇事,总会听从你内心的选择、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不是别人告诉你的‘正确的事情’,而一次又一次的结果也证明了,你是对的!你就是你,既不是人亦不是神,更不是什么魔,你就是美意,命运选中的那个‘美意’,你会拯救这个世界于水火,你是我们的救世主,世界将因你而重回光明!”

我愣愣地看着面前一路纵述的少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或者我疯了,或者他疯了,或者整个世界都疯了。

“还等什么?驱动灵翅,穿云君在等着你,蓝龙在等着你,整个世界都在等着你。”忘言的声音似有魔力,沙沙有声,让我想起那个初见的人间夜晚,星光璀璨。

星光!

我骤然抬头。

又是夜幕降临。

一颗明亮的星辰就在我的头顶,清莹的夜空,美的让人喘不过气。

如果我是星辰,星辰是我,我的命运5000年前、甚至更早,已刻画在这莹莹夜空,那我到底是奋力发出亮光,还是黯然坠落,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谢谢你,忘言君,与你共勉。”我迎上他的眼睛,努力微笑道。

“与你并肩。”忘言双眼清亮,澄清如湖。

“反复这样互诉衷肠要到什么时候去?”龙戒不耐烦地说:“美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啰嗦无趣,你等得,蓝龙可等不得!”

“灵翅听令!如果可以……请将我们送至湮灭的精灵古国!”我大声呼召命令,但还是忍不住犹疑了一下。

手中光剑早已归入额间,但命令发出,并无动静。

怎么回事?难道灵翅能力有限、无法达成?

我心中开始打鼓,接下来该怎么办?

“灵翅听令……”我再次发声,但这次更瘪,才说了四个字,就没有信心继续下令。

“你犹犹豫豫,根本就不相信灵翅的力量能够做到,它当然就遂了你的愿——它确实做不到!”龙戒一针见血。

“是啊,你还说什么‘如果可以’,其实潜台词不就是‘你不可以’嘛,你都认定了它不可以,它自然就‘不可以’了!”风间不嫌事大地补充道。

风间,你这小丫头,少说一句不行吗?!

“美意,相信自己,相信灵翅,它既在你额间,便与你祸福相依,你们是一体的。它的法力不仅仅源自它本身,它还来自于你的内心。你相信,它就相信;你觉得一定能够实现,那它就一定能够完成。”忘言的声音如同冰凉的溪水,让我冷静。

我举手向额,将手心贴在灵翅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到灵翅在我手心下面缓缓跳动,像一颗luo露的心脏。

一定是错觉!因为我不仅仅感到了跳动,我甚至听到了一声淡淡的叹息,那声音像一条灵活的小蛇,从灵翅上传递出来,透过我的手心,沿着我的臂膀,一路游进我的胸腔。

我听到那叹息渐渐转为冷笑,然后是轻柔文雅的声音,在我的身体里回荡:

“当着我的面就敢给你洗脑,真是让人讨嫌。”

我来不及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妙!”,只觉手心一阵刺痛,一束光穿过我的手掌,向面前的忘言劈了过去!

第265章 水波

“忘言!小心!”风间一声急喝,纵身过来,要挡在劈向忘言的紫光前面。

眼前一暗,腥风卷过,红龙也从半空中俯下身来。

但,他们都没有快过我,因为忘言就在我的面前。

情急之下,我跃起身子,张开双臂,一把将忘言紧紧搂在怀里。

我抱着忘言跌落在草地上,只听“哗——”的一声,我转眼一看,从额间灵翅窜出去的光没有击中忘言、而是击打在河面上,水波扬起,犹如帘幕,星光照耀,水幕中依稀看到人脸鱼的影子,正龇牙咧嘴、惊恐万状,鱼身几近焦黑!

下好狠的手!

这灵翅的力道若是用在忘言身上,他还有命?!

我又恼又怕,一颗心在胸腔中没头没脑地乱撞,听得到“咚咚”的回响。

“没事,别怕,”忘言轻轻挣脱我的怀抱,扶着我站了起来,脸上很是淡定:“美意,谢谢你。”

“谢她作甚?”风间一把将忘言扯开,回头瞪着我的额头,又惊又怵:“美意你疯了!好好说着话,怎么突然就发狂了?你那额头上到底什么玩意,照着忘言就劈过去了,幸好他躲得快,你……你没看到那光恨不得把半条河水都劈到空中去了!那鱼都烧焦了!”

“喂,风间姑娘,你莫要瞎说,明明是美意救了主人!”红龙打着响鼻,声音瓮瓮,替我辩解。

“美意是救我,而非害我。”忘言对风间沉声道,拍拍风间拽着他的胳膊,向我走来。

“你……不要过来!”我急忙阻止,侧着头,身子朝后闪避。

堕天这神出鬼没的家伙,真身被封在地狱火湖,可是他的声音、念头却能够随时侵入我的脑海,现在更好,他甚至能够越过我、直接驱使嵌在我额头上的灵翅,他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过酣睡方醒,你们告诉我我是未来的王者,世界等着我去拯救;

我以为我是人类,你们告诉我,我是巫影族,族类的振兴我责无旁贷;

我以为寄城天真怯懦,原来人家事事皆知、洞察一切;

我以为落英傲慢骄纵,性子偶有分裂,原来他身上真附有他人,根本就是二人同行;

我以为灵翅长在我的额间,那就是我说了算,原来话事人并不是我,人家随意一声招呼,就能够驱使灵翅肆意进攻我的朋友……

我像个怪物,是个空空的驱壳,任人摆布,沦为工具,我算什么“美意”?!到底是何人的“美意”?!

我大踏步走到河边,面对着夜色下波光粼粼的河面,心中一阵莫名悲怆:

去你的“美意”!去你的出身!去你的伪装!去你的责任!去你的神魔!去你的法力和咒语!我不是自以为高贵的人类,也不是活到世界尽头的血族,我不过是一个长着苍绿色头发和眼珠的巫影族!一个夹缝中生存的低贱族类!龙戒也好,明珠也罢,还有这额头的灵翅、身上的咒语袍子,这些身外之物,我仿佛因为它们的加持而真的成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王者”,但到这一刻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枷锁,被绑架、被囚禁的是我!

一刹那间,我万念俱灰,只觉世间一切,皆无可留恋。

我缓缓脱下苍绿色的外袍,伸手扯下颈中明珠——明珠在我手心震动有声,放在我身边的草地上。

“美意!你在干什么?”“美意,你要干什么?!”身后忘言和龙戒同时出声。

“别过来!”我没有回头,低声喝道。

我要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

我这一生注定要辜负太多人,我那一团和气、下不了决断的性格到最后,只会让我在乎的人统统失望,与其这样,还不如……

但至少,这件事我可以做主。

我不等那个念头浮上心头、不等任何一个能将我的内心读得通透的力量做出反应,我骤然出手,用手指狠狠抠住了额头上的灵翅!

……

“……这、这是什么地方?”黑暗中,踉跄不稳的风间低声询问,声音听上去有些打颤。

感觉她的手在划拉着,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拍拍她的手,比起她冰凉的手背,我的手心温暖的多。

我的眼睛迅速适应了黑暗。不远处,有微弱的光线。

“忘言,龙戒,你们可好?”我低声问道。

“很好,勿念。”忘言温和的声音和他清香的气息,同时沁染过来,令人心安。

“好得很。”龙戒简短回答,听上去有些许的兴奋。

“前面有亮光,估计就是出口,亦是入口,我打头,大家跟上。”我低声招呼道。

“送佛送到西,干脆将我们送入精灵古国不就行了,把咱们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风间嘀咕道,有些不满。

“美意已尽力,别要抱怨,古国就在眼前。”忘言低声道,声音甚是严肃。

“就知道你要替美意说话,”风间不悦:“我又没抱怨她,我说的是……”

“真是聒噪的小姑娘!”龙戒呛声,打断风间:“既然选择了要跟来,就少抱怨、多干事,这会儿也不需要你干什么事,闭上嘴,往前走,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你……”风间气结,无言以对。

我打量四周,发现我们四人置身于一个地道的尽头,看上去很像之前我将水道改换成地道后的环境,脚下凹凸不平,两侧潮湿腻滑,回头是无尽的黑暗,往前是微弱的亮光。

是的,最终我还是召唤了灵翅,让它将我们送到了湮灭的精灵古国那口据说已经被炸毁的永恒之井的井底。

当时,站在河边,心如死灰,连衣袍和明珠都已除下,我甚至听到了堕天在我的脑海中嘿嘿的冷笑声,但最后,我还是穿上衣袍,戴好明珠,一字一顿地向灵翅下令。

在那其间,发生了什么?

确实发生了一件事,但,能不能让我暂时将它埋在心底,我不想说,也许有一日,我会说出来,面对着某个人,或者挖一个树洞。但,不是现在。

先让这个秘密陪着我,暖一暖我的心窝。

我摇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目前的处境上。

如果灵翅不出错,我们现在就在永恒之井的井底,穿过不远处那个亮光,我们就能到达湮灭中的精灵古国。

我胸口一阵热,古国就在眼前,仙女姑姑、精灵信、精灵羽,当然,还有我那恍如隔世的哥哥,都在里面吗?是不是穿过亮光,就能与他们相见?哥哥他们是否仍然置身那个黑暗精灵的眼中?我已经迫不及待!

“别再斗嘴了,马上就到了。”忘言低声嘱咐道:“湮灭的古国不知是何等模样,穿云君他们不知是否仍身在陷阱中,各位打起精神,共同面对,也许会有一场恶斗,大家听美意的指挥!”

“凭什么要听她的?她不也是第一次来吗……”风间不忿,张口道,突然声音像是被她自己生生给吞了下去,没了后文——估计是龙戒想办法让她住了嘴。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我的,一只温暖的手,手指修长,轻易就将我的手攥进了他的手心。

我突然想到哥哥那熟悉的、冰凉的手,从我有记忆开始,他就常常握着我的手,讲故事如此,念诗文如此,甚至在我身边盹着了,亦不松开。

哥哥,我一定要找到你,请你等着我。

忘言,对不起。

我轻轻挣开忘言的手,朝着亮光处疾奔而去。

离亮光越近,脚下越是崎岖不平,地势也随之向上变得陡峭,走到后来,已经完全不是平地,像是在攀爬悬崖峭壁!

我听着身后传来的风间那气喘吁吁的声音——她虽嘴巴不饶人,但性子倒是好强,不肯出言示弱——心中愈发肯定:这不是普通的地道,这很可能就是那口被黑暗精灵炸毁了的永恒之井的井底,我们正向曾经的井口攀去。

我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幻镜,心中专注,念想着哥哥他们。

镜中仍然一片黯然,什么都看不清楚。

绝非好事。

我们得快一点了。

我奋力向上攀爬,光线越来越亮,仰头看去,只觉水光荡漾,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亮豁的洞口,而是一汪水波!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陆地和水面发生了置换,我仿佛身在水下,望向水面。

我定定神,这汪水波为何不下坠,而是堪堪悬在空中?

我正想回头听听忘言的意见,他仿佛知道我的心意,声音从我的脚边传了上来:“这地道是你将其改变,它原本就是水道,你就想像着我们正置身水中,这汪水波就是水道的尽头,应该也是精灵古国的入口。不用紧张,穿过它就好。”

“嗯。”我点点头,觉得他说的有理。

我看着头顶荡漾不坠的水波,果然很是古怪,看着薄薄的一层水波,竟然隔开了现实和湮灭的两个世界。难道之前哥哥他们也是穿过这层水波进入了精灵古国?

我跃跃欲试。

“美意,别急,你让一下,我来试试怎么穿过它。”忘言温声道。

我心中一暖——前面难料,他不想我第一个以身试险。

“都让开,我来。”风间硬邦邦的语气。

就在这时,我只觉眼前一花,面上衣袂拂过,一个灰蓝色的身影离开了洞壁,朝着头顶的水波窜身而上。

是龙戒!

这家伙,艺高人胆大,我倒也不担心他。

我攀着洞壁,仰头看着龙戒那挺拔俊秀的身姿,逸然而上,头顶已触到了水波,显然是要劈水而出,心中正要暗喝一声彩,突然龙戒身子一滞,直坠下去!

第266章 “羞辱”

“龙戒小心!”我惊呼一声,向龙戒探出胳膊,想要拉住他。

好一个龙戒,我的指尖尚未挨到他的衣袂,就见他身子一个回旋,脚尖在空中一点,向上一纵,再次向水波而去。这一次,我看得清楚,他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把乌蓝的匕首!

只见龙戒执着匕首,刀尖朝上,在那潋滟的水波上划了过去。

水波如同一匹绸缎,骤然裂帛而开,我心中一喜,双手使力,正要跟上,却见那水波哗然合拢,再次封上。

龙戒身子悬空,不肯放弃,挥动匕首,“唰!唰!”数下,将水波斩划成数块,但都是徒劳,匕首一旦划过,被撕裂开的水波就会瞬间拢合,又恢复原样。

这隔开了现实与湮灭世界的小小的一片水波到底有何古怪,连龙戒都无法穿过?连龙戒的匕首都无法劈开?我倒想要领教一下。

“让我试试!”我手脚并用,不顾洞壁的湿滑,爬到了水波之下,伸手将龙戒轻轻推开,伸长了胳膊去探那水波。

指尖刚一触到水波,心中一凛,这水果然怪异!

水不似水,如同丝绸,又似流沙,柔韧缠绵,手指甫一入水,便像是被缚住一般,竟无法自如动弹!

我突然想起仙女姑姑写给仙女小葵的信,在信中,她详细描述了她被精灵信推入永恒之井后溺入井水中的感受。我清楚地记得她说井水颇为异样、被井水捆缚得不能动弹,难道……这一汪水波就是当年永恒之井被炸毁后残余的井水?

一定是的!

那就绝对没错了,穿过这汪水波,就能进入湮灭中的精灵古国!

我正感到手指被水越缚越紧,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道将我的手给弹了出来!

我“哎呦”一声,身子一趔,眼看就要失去平衡,一条胳膊从背后揽了过来,将我护住。

是忘言。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水波就是仙女姑姑在信中提到的永恒之井的井水,甚是古怪!”忘言离我很近,他那清香的气息淡淡地洒在我的脸颊上,使得我一阵心烦意乱,我兀自镇定,提高了声音。

“穿不过,亦刺不破,如何才能通过呢……”忘言似乎并未察觉我的异样,仰头看着水波,沉吟道。

“喂,美意,你那额间紫翅不是厉害得紧吗,干嘛不再试试?”风间的声音离得甚近,她也攀爬到了我们身边。

只要堕天不在我脑海中出现,灵翅还是唯我马首是瞻的。刚才在河边,我已大声命令灵翅将我们几个送入精灵古国,但它只是将我们带到了地道中、距离水波不远处,就算任务完成——难道,以灵翅的能力,它也无法带着众人穿越这神奇的水波吗?

灵翅不说话,没法跟它沟通,它只接受我大声、明确的指令,现在看来,它是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还没法问个为什么。

要不再试试?

“灵翅听令,带着我们穿过水波、进入湮灭的精灵古国!”我大声下令——这指令可是清楚明白,灵翅你可不能装糊涂啊!

额间一片冷清死寂,毫无动静。

果然,灵翅对它搞不定的事情,一概装死应对。

我心中恨恨。

耳边听到风间一声俏生生的冷笑。

“灵翅听令——”我有点尴尬,骑虎难下,再次发令,将声音提得更高。

“美意,你刚才说你从那面幻镜中看到穿云君他们进入了精灵古国,那幻镜中的情景是否靠谱?完全真实?”忘言打断我,认真地问。

“当然!荒树和追心怎会骗我,那可是巫影族的圣物……”我非常肯定。

“巫影族的圣物?!”风间惊叫:“你……巫影族的圣物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糟糕!说漏嘴了!

为了方便履行我对血族之王无涯的承诺(或者他还有什么别的私心,反正我不知道),他将我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进行了伪装,让我看上去跟一个人类的少女没什么两样——当然我现在一头短卷,又常常挨饿,看上去完全是个瘦削的少年郎模样了——忘言和风间自然不知道我是个巫影族,那么我怀揣着巫影族的圣物就很是奇怪了。至于龙戒,他一直戴在我的手上,我经历过的那些事,他知不知道,鬼才晓得!

我忍不住瞅了瞅忘言和龙戒。前者眉头微蹙,眼光看向别处,不知在思量什么;后者攀在对面的洞壁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眼神若有所思,不置可否。

“说来话长,其实……”我嗫嚅道,一点也不想解释,也知道解释不清,但又不肯撒谎,真是让人为难。

“如果真像那些水泽仙女说的,这是进入湮灭的精灵古国唯一的通道,而你又很肯定穿云君他们已经进入,那么他们是通过什么方法进入的呢?他们有哪些能力是我们不具备的呢?”忘言并不看我,自言自语,关注点根本就不在“巫影族”上。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说嘛,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我们呢,看看你,脸都吓白了!”风间打趣道:“或者……你根本就在吹牛?”

我垂下眼睛,压抑住想要掐死对方的冲动。

“巫影族可真是无药可救的族类!”风间啐道,自顾自说下去:“简直是比血族还不如!成日里鬼鬼祟祟躲在夹缝中,邪恶又阴暗,人哪,动物哪,但凡有气血的,都被他们虎视眈眈,茹毛饮血,吃相难看,连骨头都不吐!如此邪恶之类,恐怕连地狱都不会为他们留一席之地……”

“住嘴!”忘言突然一声清喝,反手向风间拍去。

但,他拍了个空。

因为龙戒比他更快。

龙戒的胳膊仿佛会瞬间爆长,我亲眼看着他的手陡然就到了风间面前,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揪住了风间,将她拽离了洞壁,提着她,让她堪堪悬在半空中。

“你有病——”风间惊叫,第四个字尚未出口,龙戒手一松,风间朝着黑暗的地道坠了下去。

不等我做出反应,眼前白影一闪,忘言松开洞壁,亦朝下坠落——他去救风间!

真是无休无止!

腾龙王者令!我心中默念,大声召唤:“红龙!现身!去接住你的主人!还有风间!”

红龙认忘言为主,臣服于他,但自从与蓝龙——龙族之王——相认之后,亦服从王之召唤,所以这腾龙王者令对红龙亦有效力。大河之畔,我在命令灵翅将我们几个带入精灵古国之前,就已将红龙安顿在明珠之上,现在,该让他现身救主了。

一阵腥气卷过,伴随着“呼哧!呼哧!”巨大的喘息声,一条红色大龙从狭窄的地道升腾而上,背上驮着两个人,忘言面色如水,双眼灼亮;风间一身白衣,斜卧在忘言的怀里,双眼紧闭,似是晕了过去。

“你干的好事,你去将他俩接上来,红龙这庞大身躯,只怕要卡在地道里了。”我对龙戒说。

龙戒一声轻哼,根本不予理会,不仅不服从安排,反而朝着那汪水波去了。

“你——”我恨恨有声,要你何用?还不如将你戴在指间。让你幻身成人,在我眼前晃荡、给我添乱——不过,你一心护我,我倒是喜欢。

我叹口气,不得不朝下爬去,伸手去接龙身上的二人。

待我爬到二人身边,风间仍未醒转。

“风间。”忘言低唤,语气冷淡,但仍有关心。

我一手攀着洞壁,一手捏拳,探身过去,照着风间的脑门擂了一下。

风间骤然醒来,“哇——”一声嚎了出来。

“收声!”我恶狠狠道,掐住风间的胳膊,将她从龙背上提了过来。

“美意,你干什么?”风间看着我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是疑惑又是惧怕。

我干什么?!你这个自以为是的人类小丫头,我恨不得撕去伪装、现出真身,让你看看本姑娘苍绿色的头发和眼睛,再露出獠牙,一口咬住你的喉管,让你真正见识见识一个巫影族是怎么“茹毛饮血”、“骨头不剩”的!“地狱都不会为我们留一席之地”?呵呵,那是因为地狱门户太小,容不下我这个“天上地下、举世无双的王”!

就在风间公然“羞辱”巫影族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肩上挑了重担,我有了无可推卸的责任:我不能丢下我的族类、独自偷生或者悄悄死去,既然这身苍绿衣袍已穿在身,我就要带领我的族类不再躲藏,不受欺侮,在这世上堂堂正正活下去!

这世间是人类的世间、是血族的世间,那为何不能是巫影族的世间、是其他任何一族的世间?!我们的生命是神给的,为何要仰他族鼻息?!

我瞪着风间,胸中豪气翻涌,热气上冲,只觉眼眶欲裂、泪水打转,又是委屈又是心酸又是壮怀激烈!

“喂,美意,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你要哭了吗?”愚钝的(对!就是愚钝的!)风间竟伸手过来,想要帮我拭泪。

从今天起,“愚钝”这顶光荣的帽子我就郑重地移交到风间头上了。

“风间,”忘言亦离开了龙背,伸手将风间探过来的手拉了回去,沉声道:“言多必失,舌上有火,谨言慎行,方得善果。”

“是啊,我知道啊,你说过无数遍了,我都记在心里了——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吗?”风间娇憨,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片晶亮,让人不忍直视。

“陪同美意,助她取物,护她周全。请你时刻牢记我们的责任,至于其他,世间族类纷繁,各有立场,仅是生存,就恨不能拼尽全力了,你别再拿人类的标尺去衡量一切。”忘言声音温和,态度却严肃坚决,说话的时候,不知有意无意,他的眼光淡淡掠过我,未做停留,我却禁不住心中一凛。

他,忘言,知道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啊……”愚钝的风间兀自辩解。

“下不为例,若再信口开河、有不当言论,那你就不用与我同行了。”忘言不再纠结,毋庸置疑地下了结论。

“你们……”风间的眼光在我、忘言和龙戒的身上打转,大眼含泪,将头别开,不再争辩。

“红龙,你试试能否穿过头顶这汪水波?”忘言不再理会风间,对红龙下令。

是啊,也许当初哥哥他们穿水而过,是蓝龙办到的呢?

红龙面色狰狞,神情却甚是恭顺,不顾地道的逼仄,扭动着身子、仰着龙头,朝水波探去。

一样的结果。

他的龙头被弹了回来。

他也过不去。

这下难办了。

钻,钻不过去;划,划不开;灵翅装聋作哑、无动于衷;现在,连红龙都无能为力。

如果幻镜没有撒谎,那哥哥他们是怎么通过水波的呢?

“我知道了。”龙戒回头,看着我们,声音倒很是沉着。

我看着他英俊清癯的脸——如此绝色,竟然是一枚戒指,不能不说是有点可惜。

“我知道你哥哥他们是如何通过这水波的。”龙戒仿佛知道我在垂涎什么,瞪了我一眼,肯定地说。

第267章 血试

“我想,我也知道了。”忘言沉着地说,望着龙戒。

龙戒嘴角一扬,颇为不屑。

忘言将他的目光落在龙戒的手上,面色沉静,并无辩解。

龙戒将手伸给忘言,并且摊开了手掌。

忘言伸出手指在龙戒手心写了一个字。

龙戒眼睛一亮。

“喂!你俩在打什么哑谜?你们知道什么了,快说出来啊!”风间不耐烦地嚷道。

忘言、龙戒二人将目光同时投向我。

“说吧。”我望着龙戒。

“血。”龙戒回答。

“除了蓝龙,他们四个全是血族。”忘言看着我的眼睛,低声道。

在这幽暗的地道里,我听着他的声音,心中一动,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他说话时微微的喘息,仿佛有一只温顺的小兽在心底窜过。

“你的意思是,哥哥他们用血族的血,通过了头顶的这层水波、进入了湮灭的精灵古国?”我意识到自己的分神,摆摆头,专注到事情本身。

“很有可能,”龙戒仰头看看水波,道:“如果红龙无法通过,那么蓝龙过不去也很正常;而剩下的四人同我们几个相比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都是血族。血族的本事,说实话,我没怎么见识过,但有一点我很肯定,血族的血,一定是异于其他族类、并且具有某种神秘的能力,他们能够过去,多半是利用了他们那特殊的血液,我猜。而忘言,刚好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我望向忘言,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没用啊!”风间啐道:“他们都是血族,随便一人放点血,就够他们随心所欲了——当然这一点绝对是值得怀疑的——可我们是人、是人类啊,我们又不是鬼!我们的血液纯净中正,可不是拿来搞歪门邪道的!”

“嗤!”龙戒哂笑(其实我也想笑,每个族类都自大的不像话)。

“哦——”风间转头望着龙戒,甚是不屑:“我说的‘我们’可不包括你,你不是人,你是一枚戒指,哈哈!”

龙戒浓眉一蹙,反手在风间面前挥过,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手脚,只听风间“唔”的一声,突然住了嘴。

风间摆头、噘嘴,只是“呜呜”有声,却无法说出话来。

我看着她瞪着眼睛、脸上又羞又恼却无法张口的囧样,只觉好笑,让她说不了话,才是真的治住她了。

忘言不理会她,只是对龙戒说:“如果真的像我们猜测的一样,穿云君他们用了自己血族的血液才得以通过,那我们到哪里去找一位血族来帮助我们?”

我心中一震:忘言他真的对我的身份没有任何怀疑吗?他真的确信我同他一样是一个人类吗?我虽然不是血族,我是一个巫影族,但巫影族是什么?是人类与血族秘密通婚的族类、是身上流淌着一半血族血脉的族类。如果哥哥能够用他的血通过这个水波,那我的血说不定也能做到!

想到这儿,我突然头皮一阵发麻,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不妥当、极为害怕、却又极为渴望的事情——我想到什么了?!激得我胸中烦恶欲呕。

“美意,你怎么了?”忘言轻声问道,伸手过来握住我的。

他那清香的气息,还有手心的温暖,让我心中一颤——他如此美好,我却……我突然非常讨厌自己。

“……没什么。”我挣开他的手掌,言语轻快,我自己都能听到语气中带着隐隐的笑意——我因为太讨厌自己,除了笑,实在找不出更得体的应对。

“龙戒,你过来些。”我转头向龙戒唤道。

龙戒身子一纵,敏捷地向我贴近。

忘言文雅地向一旁微微闪避。

“其实我……”我凑近龙戒的耳朵,低声道。

“你想用你的血试一试?”龙戒的声音更低,但很清晰。

我抬头对上了身边这个英俊又阴郁的少年的双眼,他眼神专注,没有躲闪——呵呵,原来他什么都知道,戴在我的手指上,陪着我经历了一切。

我舒口气,在了然一切的朋友面前,不用为隐藏秘密而费尽心机,真是轻松啊。

“我身上有一半血族的血脉……”我忍不住解释道。

“可能会有点痛,你忍一下。”龙戒打断我,并不在意我的解释,话没说完,手中已经匕首在执。

这家伙,倒真是利落不废话。

我摊开手掌,迎向龙戒。

“喂!那……那谁!那个戒指,你要干什么?!”风间的嘴巴突然解禁,冲着龙戒大声喊道。

嘿嘿,她这丫头,除了嘴欠,心眼倒是不坏。

“忘言!你拉我干什么!你没看见那家伙要拿匕首去割美意!你……你松手啊!他要割美意啊!”风间焦急恼怒,口不择言:“原来你对美意的好都是假的!都是装出来的!你看看……哎呀!血都流出来了!你这个死戒指!你好端端扎美意干什么!她还没变成血族、还是个人类……”

我没有回头,也没觉得有多痛,龙戒的动作很快,匕首又利,我都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只觉手心一凉,暗红的鲜血就像怒放的花朵,从洁白的缝隙中喷薄而出,花瓣瞬间就绽放、铺满了整个手掌。

“忍耐一下。”龙戒蹙着眉头,没有看我,提起我的手,将伤口中流出来的血对准了匕首的顶端。

我定睛一看,他那把乌蓝的匕首,原来还有乾坤:就在匕首的顶端处,竟然有一个小小的孔洞。

我的血液一滴一滴通过孔洞流入匕首中。

龙戒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盯着孔洞。乌蓝的匕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我注意到龙戒那只握着匕首的手,在微微颤抖。

“好了!”龙戒突然一声轻喝,另一只手探过来,将我的手掌合拢。

“我先帮你包扎一下。”龙戒低声道。

“让我来。”忘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沉稳,听不出异样。

“……好,美意交给你。”龙戒举着匕首,抬头又看了一眼头顶的水波。

一只手扶上我的肩头,将我扳向他。

“好啦,都走开!”风间在身后将我一扯:“一个把人家割得血淋淋的,一个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现在要做了?晚了!真是错看你了!”

风间一边说一边让我面对着她,一只手攀在洞壁上,另一只手握住我受伤的手。

“让我看看,真是……太过分了!”风间恼怒心疼,嘴里啧啧有声。

越过她的脑袋,我看到她身后的忘言。

忘言定定看着我,整张脸仿佛融化在幽暗中,只剩下一双灼灼的眼睛。我看不懂他眼中盛着什么神情,只觉得此时此刻,这幽暗的地洞,仿佛成了世界的尽头,他,就是世间最后幸存的一头野兽:害怕,痛心,兴奋又惶恐,既野心勃勃、想要重建家园,又心灰意冷、想与这世界同归于尽。

那一瞬间,我突然对他充满了理解。

他跟我一样,有不能说的秘密,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也是这样啊。

“嚓!”忘言咬住自己的袖口,扯下来一片衣袖,递到我面前,低声道:“手伸过来,我帮你包扎。”

“得了,我来吧!”风间不领情,伸手一带,要将忘言的那片衣袖夺过去。

“我来!流那点血无妨。”忘言面无表情,扬手躲开,风间夺了个空。

“搞不懂你在想什么!”风间嘀咕,倒也并未坚持。

“手伸给我。”忘言语气克制,但眼中出现少见的怒火,也不知在生气什么。

“不用了。”我淡淡道,看着自己握住的手掌,仍然有血在往下渗。

手掌摊开,伤口倒算不上狰狞,匕首是好匕首,龙戒的力道也是一流。

“灵翅听令!速将我手上伤口愈合!”我扬声命令,心中笃定。

灵翅啊灵翅,穿不过那诡异的水波就算了,将我伤口愈合这等小事,你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嗯,确实没问题。

额间一热,紫光闪过,拢住我手,待我再看,手心伤口已然愈合,只剩丝丝缕缕的血痕干涸在手心。

“好了,没事了!”我冲着忘言风间二人挥挥手,笑道。脑中有一瞬间的眩晕。

“嘿!早知道你厉害了,不用替你瞎操心了!”风间叫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惊喜之意——这丫头,对我的担心是真的,让我心中一阵暖意。

忘言突然将头一别,脸朝向洞壁,我看不到他的表情。鼻端清香的气息飘飘渺渺而来,袅袅不断,我知道他在平静他的喘息。

“你们快看!”头顶上传来龙戒的喊声。

我举目望去,心中一惊:他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难道真是因为我的血?

第268章 红枝

只见龙戒趴在那汪水波旁边,匕首已经脱手,仿佛自己有了生命,正在刀尖朝上,扎入水波,试图穿刺过去。

暗红的血液从匕首顶端的孔洞涌了出来,瞬间将水波染红,蔓延开去。

水波似乎感应到异物的侵入,像一块融化的玉石,缓慢却奋力地汹涌,但终是徒劳,头顶的这汪水波最终被我的血浸染成了一片绯色。

(龙戒这家伙,取了我多少血啊!而且这匕首尖端朝上,匕首中存蓄的血液怎么倒流出来的呢?)

“龙戒……”我刚唤了他一声,就被龙戒喝止了:“注意观察,随时做好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水波还是水波,既没撕开一个口子,也没露出什么可以通行的洞口,看样子仍然无法通过。但看龙戒一脸郑重的样子,我不再询问,手攀紧了洞壁,眼睛死死盯着头顶已经一片红色的水波。

鼻端一片腥气。完全盖住了忘言身上的清雅香气。

我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饥饿像一只爪子,埋伏在我身体里面,反复撩拨,蠢蠢欲动。

(我那按捺不住的兽性啊!)

“大家专注,听我的指令。”龙戒低声命令道。

“好。”众人应允。

我仰头紧紧盯着水波,不敢挪开眼。

只见那水波“融化”得愈发厉害,几乎要贴着洞壁向下流淌。水波里仿佛有数只手在挣扎、在搏斗,搅动得水波翻腾不已,感觉随时都会直坠而下、浇盖在我们头上。

听不到龙戒的指令,水波仍未打开缺口,既没有被撕开,亦没有坠落下来,水波内暗斗汹涌却不得见,一切都僵持着。

“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风间不耐烦,忍不住发牢骚,牢骚未完,突然一声尖叫。

只见一只鲜红的手突然从水波中挣扎而出,骤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太过突然,又太过惊悚,吓得我浑身一个哆嗦。

紧接着是一只枯白的手,似乎想要将鲜红的手拉回水波里,但第三只手出现了,又是一只鲜红的手。

只见两只红手一把攫住枯白的手,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红手三下两下就将白手折了个粉碎。

是粉碎!

要不要这么凶残啊!

两只红手将手一搓,然后又是一摊,碎成一截一截的白手骨节就飘扬而下,从我们的身边坠入地道里。

我屏住呼吸,侧目细看,那粉碎的白手,像骨节又像水滴,狰狞又无辜,有几截几乎是擦着我的脸颊,带着血腥之气,扭曲着,虽是万般不愿,但最终还是落下去了。

“准备——”龙戒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又威严。

我赶紧仰头望去,只见两只“得胜”的红手意气风发,舒展开手指,将已经“融化”成一滩的水波朝两边划拉。

水波绵软又顺从,轻易就被拉开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个暗色的洞口赫然出现在我们头顶。

“跟上我!”龙戒一声低啸,率先入洞。

“一起!”忘言的手在我肩头轻轻拂了一下。

“红龙怎么办?”风间急问。

“他没问题的!”我应她。如果蓝龙能够穿过洞口,红龙肯定也可以。

“让红龙附在明珠上!”龙戒回头招呼了一嗓子。

行,听你的。

我身子一窜,攀援而上,把忘言和风间甩在后面。

“喂!美意!等我!”风间在身后喊道。

我充耳不闻,几下起落就到了被“撕开”的洞口边。

龙戒的整个身子已没入洞中,只露出向我伸过来的手。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望向洞口两侧。

两只鲜红的手仍然拉着水波,仿佛在殷勤地等着我通过。

我再定睛一看,这哪里是“手”啊,分明就是像骨节一样的枯枝,因为血液的浸泡,焕发出诡异艳丽的生机。

当我的鲜血被灌入这顽固的水波,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红枝从何而来?枯白的枝杈又为何被“粉身碎骨”?

我盯着那突兀却又艳丽的枝条,突然心头一热,探手过去,用手指去碰触它。

“别碰!”龙戒一声低喝。

但,我的手指已触到了那鲜红的手指一样的枝条。

浑身的血液突然像是被召唤了一般,“呼”一下朝指尖的方向涌去,犹如身体里掀起巨浪,我胸口一窒,几乎无法站立,朝着红枝踉跄而去!

龙戒抢身而上,手中匕首挥出,堪堪划过我的指尖和红枝的接触之处,血液“轰”一下回归了原位,而那簇红枝仍然拉着水波,“手指”痉挛,看上去又是愤怒又是遗憾。

“千万别碰那两簇红枝!”龙戒的声音里压着怒气,对着洞口外的我们三个又嘱咐了一遍,同时伸手一扯,将我带入洞中。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有余悸,低声问道。

“你的血液是最好的贿赂,”龙戒简短说,“只是别再考验他人的贪欲。”

他人?难道不是枝条吗?那些红枝到底是什么鬼东西?我垂头不语。

眼前突然一沉,光线暗了下来。

“都进来了?”龙戒问道。

“进来了。”身后是忘言和风间的声音。他俩走上前来,同我站在一起。

“往里面走,里水波洞口远一点。”龙戒提醒道。

“这……是什么地方?好像有东西从脚下涌上来!”风间的声音有些惊惶。

没错,我也感觉到了。

穿过水波,进入洞口,应该就是从现实的世界进到了湮灭的精灵古国了吧,但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感觉?像水又像沙、冰凉的像绸缎一样的异物从脚底漫上来,不等我低头查看,那异物已没上胸口!

我一把拽住身边一人的手,作为支点,奋力伸直了颈子:如果这异物没过口鼻,会不会把我们憋死?

身边那人的手托住我,手掌很是温暖,是忘言。

我讪讪,正想将手缩回,突然听到忘言讶异的声音:“风间,你……”

风间没有理会,只顾四下打量着我们的身处之地,忽然又惊又喜、大声嚷道:“没有问题,可以呼吸!你们看,我已经被这东西没过头顶了,既能说话也能视物,太好了!”

我看着身边的风间,知道了忘言讶异的原因:当那从脚底涌上来的异物率先没过风间的头顶,风间转瞬间就变矮了、变小了!

我眼睁睁看着风间在我眼前缩成了一个小人,然后,我也被没顶了。

原本就比我高大的忘言和龙戒渐渐变得像在云端一样高耸、遥远。

“龙戒!怎么会这样!我和风间在迅速变小!”我大声喊道——感谢神,至少我还能说话、能呼吸!

可怜的风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愣愣地瞪着我,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一阵摇晃,转而又抱住忘言的腿,口中崩溃大叫:“我不要变小啊!这是什么鬼地方!快把我变回去!”

嘿嘿,求助无用,因为忘言自身难保。

不等她得到回答,四个缩小的小人儿:忘言、龙戒、风间和我,全部没入洞里异物中,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风间不叫了。四个人面面相觑,只剩苦笑。

渐渐,风间不笑了,开始绝望啜泣。

我打量大家:穿过水波,我们为什么会变小?

之前在幻镜中看到的哥哥他们,身量似乎与平日没有什么两样——是了!如果他们同我们一样,是同时缩小的话,从镜中望过去,是看不出异样的。就像现在,袖珍的四个人,彼此打量,观感同往日没什么不同。

“风间,别哭了,你已经停止缩小了。”忘言温和地说。

是的,缩小的进程停下来了。

还好,没有一直缩下去、直到眼睛都看不见为止,至少,我能看到忘言清秀的容颜,他的样子甚至因为变小而显得愈发精致秀逸了。

我嘿嘿笑出声来。

风间哼了一声,啐了我一口。

“难道进入湮灭的精灵古国,身体就会相应缩小?”忘言自问道。

“没听小葵说过啊,仙女姑姑的信中好像也没提过。”我说。

“怎么没有?”风间道,“如果我没记错,在仙女姑姑的信中,她好像提过一句,说什么她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小,对,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

风间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点印象,如果真是这样,进入湮灭的精灵古国,身体就会相应缩小,天哪,如果真缩到同萤族精灵一般大小,那我们的优势真的就丧失殆尽了!怎么从黑暗精灵的眼中救出哥哥他们?怎么搞定黑暗精灵、带回“暗夜之泪”?

我抬头看了一眼忘言,他的生命对我无比重要。血族之王无涯因为我的承诺而同意救他。无涯做到了,现在忘言就活生生在我面前,而我,理应赴汤蹈火去实现我的承诺:不惜一切代价,为无涯取回五物。

“暗夜之泪”,就是第一件我必须取得的东西。

“我……有点害怕。”风间低声说,稍稍靠近了忘言,“我怕再也变不回去了。”

“我不想当个小人。”风间哭丧着脸补充道。

“不会的,你要勇敢,”忘言温声道,突然语气一转,“——就算真的无法回转,只要能够协助美意取得五物,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知怎的,听着忘言的话,我的眼皮一阵狂跳:助我取物,对他、对风间有这么重要吗?不过是“协助”一个传说中的“星下之人”,用得着如此义无反顾吗?

龙戒抬眼,面色冷峻,眼神在忘言脸上定了片刻,最终什么都没说。

“风间……”我见不得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正要出言抚慰两句,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窸窸窣窣。

第269章 井水

我探手入怀,手指突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攀住了。

将手轻轻拿出,摊开手掌,两只别致的萤族小精灵斜卧在我的掌心里。

“小呢,小幻!”我凑近他们,低声呼唤——自从用堕天那枚金色的羽毛将两只小精灵救活,他俩就一直待在我的衣襟里,感谢神,虽然他俩看上去面色灰白、双眼紧闭,但至少呼吸是平稳的。

小幻先睁开了眼睛。

他那惯常冷漠的眼神缓缓扫过我们几个,突然面色一顿,浑身一个哆嗦,双眼放光,耷拉在身侧的两枚翅膀开始扑闪起来。

“呢!呢!”小幻冲着身边的小呢嘶声狂喊,“快醒醒,醒醒!你看看我们在哪里!”

小呢悠悠醒转,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我。

他的小脸上挤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但瞬间,笑意凝固了,他从我的掌心纵身而起,扇动着翅膀,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们……在变大!”风间一声低呼。

是的。

两只小精灵面色狂喜,不停扇动翅膀,渐渐离开我的手心,身体开始一点点变大、变大……

我忍不住后退,又惊又喜,眼睛始终盯着他俩。

终于,他们长大到几乎与我双目平视的高度时,不再增长。

我看着面前犹如重生的两只精灵:发丝飞扬,双目晶亮,面颊光彩斐然,简直炫目到让人不敢逼视!

“美意——”小呢一把将我抱住,声音哽咽,“你……你终于带我们回来了……可惜小皎他……等不到了……”

我拍拍他的翅膀,心中百感交集,眼中酸涩,只是点头。

“难道我们现在就置身于永恒之井当中?”小幻并未像小呢一样与我亲近,但他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美意,无论如何,谢谢你。”

我冲小幻点点头,轻轻推开小呢,再次打量他,他真的跟我一样高了——和朋友“平等”相处的感觉真好。

小呢闭了闭眼,深深呼吸,有一种如鱼得水的神清气爽。

我们置身在这如水如沙如绸缎的“异物”中,虽然仍能自由呼吸、说话,但跟两只精灵比起来,远没有他俩自在、畅快、精神焕发,至少我们缩小了,而他们却长大了。

我等待小呢给一个答案。

“我这一生,从未到过古国,更没有进入过永恒之井,但流淌在我们精灵血液里族类打下的印记,就像火种,一旦靠近火源,根本无法阻挡,瞬间就能被点燃。而在刚才,我,还有小幻,我们的身体、灵魂,还有不死的光明精灵的生命,在被你带入这里的瞬间,就被唤醒了、被点燃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现在是不是置身于永恒之井中、是不是浸身在井水里——那个叫小葵的水泽仙女不是说永恒之井已经在她的头顶被炸毁了吗——但我知道,我回来了,我进入了一个精灵一生追寻的灵魂栖息地的古国,现在的我,浑身充满了力量和勇气……美意,谢谢你,你没有食言。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就是认识了你。”小呢的声音,温和又沉稳,仿佛真有一团火在他的胸腔里安静却汹涌地燃烧,让他看上去既温暖又充满了力量——回到了古国,长大的不仅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那颗勇敢坚强的心。

这一刻,我有点想哭。

“这一定是永恒之井的井水!”小幻终于不再淡漠,声音里充满了狂热和兴奋,“我……我好激动!”

小幻说着,突然扬起一只手,手掌翩飞,舞动起来。待他停住不动,摊开手掌,手心赫然多了一朵绚烂的花——五彩颜色,堪堪盛放!

“呀!你——”风间惊诧,冲上去将花一把抓在手里。

“天哪,是真花!”风间一边说一边将开放的花朵递到我们面前来,口中惊叹不已:“颜色好美!我从未在世间看到过!”

果然是真花,色彩斑斓,淡淡的清甜香味,甚至有水珠在花瓣上颤微微地踱步!

“太好了!”我高兴得大叫起来,再无怀疑:这包裹着我们的如水如沙的“异物”果然为小呢和小幻加添了能量和魔力,小幻手中凭空生出来的这朵花就是明证!

“可仙女小葵确实对小奈说,永恒之井被炸毁了啊,她没必要骗小奈吧!”风间仍有疑惑。

“井可以被炸毁,但井水,或者说一部分井水,仍然可以被保留下来。”忘言看着风间手中的花,轻声说。

“我们现在就置身于这奇异的井水中?”我问。

“应该是的。”忘言说。

“是够奇异的,”龙戒说,“若真是永恒之井留存下来的井水,不知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还要什么好处?”风间冷笑,“让我们几个都变成小人儿,跟精灵一般大小,来去自如,又能呼吸又能说话,还不行吗?”

“怪不得那汪水波如此难以穿过,其实是湮灭的精灵古国的一种自保之术,既保古国,又保井水……小呢,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忘言自语推测,又转向小呢询问,姿态温和娴雅。

“请说。”小呢颔首。

“仙女小葵亲眼看到井被炸毁,炸井的是谁?”忘言问。

“还能有谁!”小呢恨道:“当然是黑暗精灵!他们雀占鸠巢,控制了精灵古国,精灵之王湮灭无踪。永恒之井不会接纳他们,他们又惧怕光明精灵悄悄潜入井中补充魔力与能量、有能力与他们为敌,他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将永恒之井炸毁了!”

“但井水仍然存留了一部分。”忘言说。

“看样子是,”小呢叹道:“天可怜见,不肯亡我光明一族,永恒之井的井水尚存。”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忘言分析道,“一种是黑暗精灵不知井水尚存,更不知这井水是从现实世界进入湮灭古国的唯一路径,那么我们穿过井水,应该可以悄悄潜入古国,我们在暗,对方在明;另一种可能是,黑暗精灵根本就知道井水的存在,只是无力消除,连炸都无法炸毁,他们只能在出水口设兵把守,如果有外族入侵,他们就能直接下手……”

“第二种可能。”我打断忘言。

“怎么说?”龙戒问道。

“因为我有一面可以查看异地发生何事的幻镜,”我快速道,“我亲眼看着哥哥他们,还有蓝龙,走在一条路上,而那条路,是一个黑暗精灵的眼睛幻化而成。也就是说,哥哥他们走进了一个黑暗精灵的眼睛里。”

“他们……现在还在那个黑暗精灵的眼睛里?”风间皱着眉头问。

“我不知道。”我心揪了一下。

“这些黑暗精灵一点也不傻,不仅设了埋伏,而且很险恶。”风间总结道。

是的,她说的不错。

“多说无益,不论黑暗精灵有没有设埋伏,我们不能再耽搁,救哥哥他们要紧,‘暗夜之泪’想来亦在他们手中。咱们先越过这井水,我来打头阵,不用担心!”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

忘言看了看我的额头,没说什么。

“……这还不容易,你们等我一下!”龙戒说着,返身朝水波口的方向奔去。

片刻,龙戒回转,手里托着一样东西——刚才将水波拉开的一簇红枝!只是看上去,红的没有方才那般鲜艳,血色似乎沁进枝条里去了。

“你要干什么?”风间似乎对这红枝有些忌讳,身子朝后闪躲,嘴里嚷道。

“既然能被收买一次,那它就丧失了节气,可以继续为我所用。”龙戒轻笑道。

“不要再伤美意,用我的血。”忘言将我刚才被匕首划伤的手轻轻握了一下,旋即松开,走到龙戒面前。

“谁的血都不行!”风间嚷道,“谁知道这红枝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个小戒指是不是在装神弄鬼,动不动就拿匕首扎人放血,怎么不放他自己的血?!”

“孤陋寡闻!”龙戒啐道,“我是白活了几千年吗?我在海底火山喷发的时候,你在哪儿呢?嘿嘿,你要知道,这世间但凡拥有极神秘力量之物,都会在漫长的岁月中衍生出共生共存之物。所谓‘水至清则无鱼’,但若这水复杂神秘、氤氲难测,那么水中各种生命简直是匪夷所思了!刚才我数次试探那汪水波,甚至用了我的匕首,就发现那‘水’绝非凡物,‘水’中必隐藏未知之物,再联想到美意哥哥他们数人皆是血族,很有可能会以血为匙,打开通过水波之门……后来你们也知道了,确实如此,隐在‘水’中的‘枝杈’想来原本都是枯白,守护着这汪井水,但有两簇,”龙戒说着,用嘴努了努手中的红枝,继续道:“没有抵抗住美意鲜血的诱惑,变成了鲜红,并且乖乖为我们拉开了水波,让我们通过。”

原来是这样!

“你的血液是最好的贿赂,只是别再考验他人的贪欲。”这是刚才龙戒不让我碰触红枝时对我说的话,现在他又将红枝带到我面前,想让我再次“贿赂”对方吗?

反正我年轻血盛,倒不在乎再放点血。

(但为什么一想到放血,我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莫名的痛快呢?难道……难道我仍然不肯接受自己巫影族的身份、恨不能将血统统放光才解恨?问题是,我在恨什么呢?)

“谁的血都不用。”龙戒那英俊的面孔上邪魅一闪而过。

他说着话,一只手提着红枝,另一只手拽住一根枝条,“咔嚓”一声轻响,枝条被折断了。

“龙戒!”我再料不到他会如此行事。

“你不是不让我们碰触红枝吗?怎么你赤手就没有问题?而且,你……有点狠呐!”风间叹道。

“我不是你,”龙戒说着,将脸转向我,“我可是深海的一块火山石,身体里能流淌什么东西,嘿嘿,这贪婪的红枝可讨不了好处去!”

“刚才没有经验,用了太多美意的血——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么多!”龙戒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红枝提了起来,只见那枝条断开处,有暗红的血渗出,成滴下坠。

龙戒另一只手里的断枝突然暴起,挣开龙戒的手,向那滴下来的血液迎了上去,姿态果然是急促又贪婪——谁看得出来它只是一条断枝!

龙戒手指翻动,将断枝又攥回手里,口中嘿嘿冷笑道:“带我们穿过这片井水,确保不落入黑暗精灵的陷阱,否则,你就眼睁睁看着血液一滴滴流尽吧!”

我看着龙戒,这家伙果然有几分邪气,行事古怪,面有笑意,心思却真如海底的火山石,黑暗又坚硬。

我张口正想对他说点什么,突然一阵风刮过(这神秘莫测的永恒之井的井水里,竟然“有风刮过”!),身边一个人影擦着我的肩头跑了过去!

我定睛一看,一个身穿绯色长袍的少年,身长玉立,身形款款,头上裹着绯色的头巾,疾跑而过,留给我一个背影。

这井水中竟然另有他人?!

第270章 绯色

“拦住他!”身后传来一声清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

一个陌生的声音!

又来一个!

我没有回头,亦没有“服从”命令探手将面前那个绯色长袍少年拉住——身后那位兄台,你是谁啊,凭什么要听你的指令?

“你!”身后那人犹如鬼魅,声音瞬间就来到我的耳边,照着我的后背就是一搡,厌恶、恼怒、寒冰一样的语气,“让你拦住他,耳朵聋了吗?!杵着一动不动!”

我再料不到这世上竟有如此蛮横无理之人,说话粗鲁,下手也恁狠,硬是推搡得我向前踉跄了一大步!

“小心,美意!”风间抢身过来,伸手将我扶住,不忘回头啐道:“什么人!跑这里撒野!”

小呢和小幻扑闪着翅膀,赶到我身边,动作比风间更快,但因为不清楚状况,亦不知来者是敌是友,所以只是靠近了我,脸上带着狐疑之色。

“松开。”身后那陌生人一声低鸣,两个字渗出森森寒意。

我稳住脚步,回头一望。

忘言和龙戒正一左一右架着一个黑色衣袍的少年。龙戒的那把乌蓝的匕首抵在黑袍少年的颈脖处。

少年面色惨白,黑发乱舞,神情凝滞,一双幽暗的眼睛看不到眼白。我回头看他的时候,他正抬起头,对上了我的脸。

我甫一对上他的眼睛,头皮就一阵发紧,背上寒意犹如叶脉,瞬间蔓延。我在他面前成了一枚簌簌的枯叶,摇摇欲坠——不过是一个没有眼白的少年,这一路我什么怪物没见过,怎么会如此害怕?

“美意,怎么了?”风间发现了我的异样,手中使劲,支撑着快要失去平衡的我。

小呢细心机警,已看出端倪,知道来者非善,翅膀一展,朝黑袍少年窜去。

“没事。”我低声道,眼睛看着面前的黑袍少年,努力平息心中的恐惧和震惊——这人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叫你松开。”黑袍少年再次命令道。声音闲闲,冷而缓慢,四个字如同大朵暗黑的雪花,在空中次第绽放,冉冉降下。

我盯着他的脸,他的嘴唇完全不动,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原来他戴了一张面具!

他竟然戴了一张面具!

他在掩盖他本来的容颜!

龙戒不屑,嘴角浮起一抹轻蔑笑意。

忘言凝神,看着面前的黑袍少年,清亮的眼神很是专注,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最后一朵雪花随着黑袍少年的最后一个“开”字,终于落下。只见黑袍少年将头一偏,同时伸出纤纤素手,两指一抿,夹住龙戒的匕首,手一扬,如同拂过一片柳叶,匕首就飞了出去,投入了幽暗的未知里。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优美至极,令人心中忍不住暗声喝彩,却也叫人心颤——这人是个厉害角色。

龙戒脸一呆,惊疑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下意识松开了黑袍少年,纵身朝匕首投掷的方向窜了过去。

“忘言!你还不松开他!”风间急叫,担心不已。

我定睛一看,不知何时,执在龙戒手里的那一簇被折断了一根枝条的嗜血红枝竟然到了黑袍少年的手里。只见那少年将红枝捏在指尖,面具后轻声冷笑不止。红枝挣扎,想要摆脱,失败之后,又狰狞扭曲,试图将枝条的顶端扎入黑袍少年的手中。但是,少年不知是否有心卖弄,只见他手指翻动,甚是灵活,红枝根本无法得逞。而忘言,却始终没有松开黑袍少年,只是沉静不语,似乎他的疑惑仍未解开。

黑袍少年那张带着面具的脸朝着我这边张了一张——他可不是看我,他是在看我身后那个疾跑而过的绯色衣袍少年走了多远了。

“嗤!”黑袍少年终于不耐,面具后发出一声轻喝,手指一捻,一大簇红枝在他手中瞬间成灰。他手指一掸,灰末纷扬而下。

“咦?”我似乎听到面具后少年发出轻声疑问,他将捻碎红枝的手指举到自己的面前,停在自己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前面。

我看得分明,他那惨白的手指上,留下了殷红的血渍——红枝被碾成粉末,但红枝体内的血、我的血,留在了黑袍少年的手上。

少年的手越放越近、越放越近,到后来,已经不知道他是在看还是在闻了。

那是我——的——血。

我闭紧了嘴巴,感到身上的寒毛根根直立。

黑袍少年不再理会仍未松手的忘言,抬起头,举着他的手,转动颈脖,没有表情的面具脸对着我们,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洞眼在我们的脸上缓缓滑过。

“这是谁的血?”面具后的声音再次响起,竟然意外的柔和。仿佛一根黑暗冰窟中垂吊下来的绳索,晃动着,鼓励着,爬上去吧,爬上去,就是光明和温暖。

我如同被蛊惑,无法自控地向前倾出身体。突然手上一阵刺痛,耳边风间声若蚊蝇:“别动!美意!”

背上“刷”的就是一层冷汗:不知对方是谁、有何来意?怎能轻举妄动?

我喘口气,定了定神。

黑袍少年见无人应答,手一扬,将拉住他的忘言抛了出去,甚至比刚才扔出龙戒的匕首还要轻松随意。

这下风间顾不上我,撒腿就朝忘言抛出的方向奔了过去。

“你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黑袍少年毫无表情的脸面对着我,声音温柔,几近哀求,“你看看这是什么?”

我胸口一热,只觉柔情缱绻、神魂俱醉,几乎脱口而出:“我不走,留下来陪你!”

额间突然一阵炙热,灼痛了我,我骤然惊醒:他哪里是在对我说话,他是在挽留我身后那个绯色衣袍的少年。

那绯色衣袍的少年刚才跑过我的身边,如果有心,早就跑远了,难道这半天他都没走吗?

我忍不住好奇,回头一看,哗!这家伙,不仅没跑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站在了我的身后,无声无息,我竟全然不知!

“哦!”绯色衣袍的少年没提防我突然回身,我的鼻尖差点撞上他的,他轻咳一声,朝后闪了闪。

这下我才将他看清。

好一个英俊少年!双眉浓秀,双目有神,神情倨傲,潇洒不凡,有一种说不出的王者大家之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我,二人没有说话。

这面容,这气度,倒确实让人讨厌不起来,若非要挑点毛病出来,那就是少年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人来太肆无忌惮,而且,他的眼尾有些微微下垂,给他的王者风范加添了一丝无辜的孩子气。还有,他一个少年郎,穿白穿蓝不都挺好,偏偏穿了一件绯色的长袍,那绯色,怎么说呢,竟像是将他笼罩在层层花瓣中一般,显出几分娇嫩来。

好吧,我承认吧,他是个动人的少年。

但是,再动人,跟我、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两个闹别扭的少年而已。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绕开他们,继续我们的行程。

但真是见了鬼了,我的眼睛竟然无法离开这从天而降的陌生二人:他们是谁?要干什么?此时此地的相遇在预示着什么?

绯色衣袍少年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挪开,看向黑袍少年——至少前者没戴面具,相比后者,坦荡的多。

我看到绯色衣袍少年的眼中有厌弃、喜爱、决绝、挣扎等诸多矛盾的神色,但他始终没有说话。

龙戒,取回了他的匕首,忘言,风间,还有小呢和小幻,渐渐走近,但不知怎的,仿佛一个舞台,偌大的台上,主角只有两个:那两个怪异的少年。我们这些人,全部沦为了背景,面容模糊,影影绰绰。

这永恒之井的井水,看来古怪的不止一点两点。

是否想要穿过这井水,必须先要看这一台戏?

我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心中有些龌龊,又有些喜悦,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仿佛觉得这两个少年的身上埋藏着一些秘密,而那些秘密,似乎与我有关。

(难道是我太自恋?)

“一声招呼不打,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黑袍少年开始控诉对方,面无表情,但声音里带着怨恨。

绯袍少年沉默不语。

“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等的就是今天?拿走我的心,再消失不见?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是吗?”黑袍少年等不到绯袍少年的回答,继续质问道。

绯袍少年仍然保持沉默。眼中有悲悯一闪而过。

“我是鬼,你是人,我一早知道你是怀抱着某种目的来接近我,可是……可是……试问这世间有谁能抵挡得住你?有谁能将自己的心保留分毫、而不是对你倾心以对?哈哈……我输了,我竟然栽在你的手上!”黑袍少年似乎忘了身边有数人围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对面这个绯袍少年,嘶哑着声音说。

“嘎!”风间到底没忍住,嘴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她在嘲笑这两个人。

我弯起胳膊,拿胳膊肘捅了她一下。虽然这二人的对话我听不太懂,也觉得肉酸,但不知怎的,总觉得黑袍少年的面具下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在这个王者风范的绯袍少年面前落了下风,莫名觉得他有些可怜。

绯袍少年仍然抿着嘴——在如此动人的控诉中仍然能够保持沉默,他要不就是铁石心肠,要不就是个哑巴。

“……你不要走……我孤独了快两千年,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你到底要我怎么做?难道让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我哪里还有心,早已被你拿走,只剩空荡荡的心房,你,要不要看个清楚?”黑袍少年得不到绯袍少年的回应,再也无法忍耐,突然发狂,伸手朝自己的心窝插去!

绯袍少年伸手一挡,将黑袍少年的手隔开了。

黑袍少年顺势将手臂探出,去抓绯袍少年的手。

绯袍少年手臂一缩,身子闪过,转身便要离去。

我脑子腾的一热,完全不受控制一般,身子一纵,朝绯袍少年抓了过去——天哪,我在干什么?

指尖一滑,我触到了一样东西,也不知是少年的发丝还是别的什么,我顺势一扯,竟将绯袍少年头上系的绯色头巾给扯了下来!

绯袍少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转身回望。

“啊!!”我如同见鬼,僵立不动,手中头巾滑落在地。

身后围观的众人亦瞬间噤声。

第271章 聚灵

“……你……是你?!!”我浑身痉挛,动弹不得,声音已经变调。

面前的少年并未将身子完全回转,而是微微侧着身,停住了。

置身于这被炸毁的永恒之井残存的“井水”中,我已经无法分辨自己是人还是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已经如此怪异了,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所以当一阵风一样的感觉拂过我的脸颊,我亦是坦然受之。

井水中的“风”,卷过面前的少年,他的头巾被我扯掉,滑落在地,一头浓密的长发披散而下。“风”中似乎藏了一双看不见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将少年的长发分成了两股,松松绾成了两条辫子,闲闲搭在了少年的肩头。似乎仍嫌不够,那“风”调转了方向,朝着少年迎面吹着,从他的领口灌进去,吹得少年的衣衫鼓了起来。少年侧着身子,迎风站着,脚尖微微踮了起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寂寞的鸟。

是你。

原来是你。

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背影。在血族之王无涯的蔷薇书室里,那通天的书架上,掉落下来的画册里,每一页,画着的背影。

与我面前这个背影完全重合在一起。

触手可及。

叫我如何不惊喜交集!

“你……你是谁……可否请你……”我的声音和身子都在颤抖。

不等我提出要求,少年仿佛从一副凝固的画中惊醒过来,探身出来。他缓缓转动身子,将他的脸正对着我。

“噫!”风间在身后短促地一声惊叹,像是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声音戛然而止。

我贪婪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不,确切说,是少女——不敢眨眼。

脸,还是那张脸,刚才我已经看过她的正面,炯炯有神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直视着我,眼尾稍稍有些下垂,带了些无辜的神情。只是刚才分明是个大家风范、咄咄之气的少年,此刻细看,双辫垂肩,肤色白皙,眼神闪烁动人,一身绯色长袍,根本就是一个气度大方、明艳不可方物的美好少女!

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让我心中一阵热。那感觉中似乎还夹杂了其他什么东西,激动?心酸?委屈?恼火?

我不知道。

顾不得思量这“背影”少女如何会在此地出现,心中有个模糊却强烈的意识:也许一切的疑惑都能从她身上得到答案,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消失在我眼前!

绯袍少女注视着我,肆无忌惮的神情从她的眼中隐去,她神色平静,但我突然意识到:离她这么近,我竟然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她忘了呼吸?

还是,此刻的她无法呼吸?

我忍不住跨出一步,想要离她更近,不知是出于她对我的吸引,还是真相对我的诱惑。

她眼神一避,慌乱地望向我的脚边,在那里,她的绯色头巾躺在地上。

我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难道,她要捡回她的头巾,接着招呼上那个黑袍面具少年,然后走掉?

我无法自控,伸长胳膊,纵身朝绯袍少女扑了过去,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你干什么?!”一声低喝,听声音是那个面具少年。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若要离开,先解答了我心中疑惑。

“你是谁?为什么总在我梦中出现?你同无涯是什么关系?为何他反复描画你的背影?还有我,”我将嘴巴凑近少女的耳朵,快速却清晰地连番问询,声音压得更低了,“还有我,关于我,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是一个巫影族?为什么我不能是一个人类?”

“为什么我不能是一个人类?”

当我问出最后一句话,我自己都惊住了。

原来我从来都没有放下。原来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是一个巫影族,而不是一个人类!

少女愣了一下,伸手将我缓缓推开一些,定在地上的眼神,终于慢慢回转到我的脸上。

她温柔地望着我,仿佛从天外之天俯瞰着星辰大海,有喜爱,也有无奈。却什么都没说。

我盯着她的眼睛。虽然是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样子,但我发誓,我在她的眼睛和沉默里发现了答案的蛛丝马迹。

从来没有这一刻,我离想要知道的真相如此之近!

“请你告诉我!”我近乎哀求了。

已经有人的手探到我的后背来,要将我拉开。

我攥住少女的胳膊,有一种想要从岩石中拧出水来的绝望,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松手,每一个人,扶栏,无涯,大人,哥哥,还有巫影族的追心,他们都或慷慨、或隐晦地给了我拼图的一部分,让我自己想方设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真相,但我做不到,一直以来,我都怀抱着疑惑,懵懵懂懂,只知道前行、前行,但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为什么会酣睡十六年不醒、为什么我既不是人类亦不是血族、为什么我会有一双幽绿的眼睛、突然之间就担负了巫影族的复兴重任……

我需要答案!

我瞪着对面的少女,手中掐得更紧。

少女摇摇头,脸上有一种既美好又哀愁的神情,像是一只大鸟飞过夕阳,在她脸上投下翅膀的阴影,仿佛一首沉默的绝唱,没有声音,但你分明能感受到袅袅的余音。

我从未在任何人脸上看到过那种神情,以后也不会了,因为——我的手中一松,掌心握了个空,少女在我眼前委顿下去,瞬间化为一具白骨!

变故来得太快!

我来不及反应,伸手就是一抓,白骨触到我的手指的瞬间,化作一抔细沙,从我手中滑落下去。

“嗷——”身后骤然发出一声古怪的哀鸣,不像人,像某种动物。声音未歇,我已经被撞飞了起来,整个世界在我眼里变得扭曲倾斜。

只见那黑袍面具少年直扑而上,探手抓去,只落了一手的沙粒。

面具少年不管不顾,身子拼命纵出,将白骨紧紧搂在怀里。

白骨遇人愈发快速消融,转眼只剩下一双修长的白骨之手。

面具少年不敢再碰触,却也不舍丢弃,对着白骨之手纵声哀鸣。

怎么会这样?!

我脑中一片空白,僵立当地,整个世界缩略成一双白骨之手,瞬间就会在我眼前坍塌成一簇尘埃。

“美意!美意!”依稀是忘言或者龙戒的声音,焦急、催促,破壁而入。

“美意!!”愈发锋利的声音,这一次是风间在唤。

我清醒过来,朝着声音回头望去。

只见忘言、龙戒和风间,还有扑闪着翅膀的精灵小呢和小幻,他们正聚拢在一起,好像在奋力拉扯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

“美意,快过来帮忙!”风间别着脸,冲我嚷嚷。

我看一眼正在消融的白骨之手,拔脚朝他们几个奔了过去——纵使风间不靠谱,但忘言和龙戒声音里透出的焦灼不是假的。

奔至他们身边,只见他们正扯住一角绯红,奋力往外拉——那角绯红,正是方才我从绯袍少女头上扯下的那条绯色头巾,现在正被地面吸入地底!

我二话不说,探手过去,一把攥住了忘言的手。

“小心!”忘言在我耳边轻声叮嘱,手指一松,将头巾一角塞入我掌心,手掌一翻,将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继续使劲。

他……他这是在做什么?对我的信任?认为一切事情,我能做得更好?

“别走神!快点把头巾从地里拉出来!再晚就来不及了!”龙戒一声喝。

是!

龙戒虽是深海里的一块火山石,但数千年在龙族和妖族的见识和历练,使得他的决定还是颇有分量的,我愿意尊重。

那头巾似乎有生命,被我攥在手心的一角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出去。而它没入地里的绝大部分似乎被一个力量死命往下拖拽,力道甚大。

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黑袍面具少年,无法看到他的表情,但似乎他浑身都在颤抖,而他的面前,那双白骨之手已消融得只剩下指尖,隐约闪着莹白的寒光。

“快点!赶紧!”精灵小呢和小幻声音里透着焦急。他们仿佛知道这地面之下埋伏着什么东西。

“起!”我攥住头巾,一声轻喝,将整条头巾从地里拔了出来,只见连着头巾的另一角,赫然拖拽出来一个黑乎乎的、像人又像昆虫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风间嫌恶叫道。

“暗虫!”精灵小呢和小幻异口同声,伸出手掌,双掌互击,只听“啪”的一声轻响,仿佛微微爆炸了一样,待两手摊开,一缕暗尘飘散,只剩两只精灵手掌中一道淡淡乌痕。

“什么是暗虫?”风间啧啧有声,追问道。

“是我精灵古国的一样顽疾……”小呢解释道。

“别废话了!快点把头巾罩在白骨之上!”龙戒一声断喝,似乎仍嫌我们动作不够麻利,话音未落,不等我们做出反应,直接从我手中截过头巾,双足一点,瞬间就到了黑袍面具少年的面前,手指一扬,将那绯色头巾罩在了几乎已经消失殆尽的白骨之上。

黑袍面具少年骤然惊起,正要有所动作,只见龙戒身子闪开,面色冷峻,低声喝道:“看!”

众人屏息,凝神细看,黑袍面具少年亦不再言语,死死盯着绯色头巾,他的身子因为紧张而渐渐绷成了一张弓的样子。

我心有不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一阵轻颤,没有回头,亦没有吱声。

头巾下渐渐有了动静。

无人说话。

我听到龙戒在我身边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一切有了回转。

眼前一花,待我定睛细看,绯袍少女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已用绯色头巾将她的一头长发绾住,面色平静,双目炯炯,自带一种清冽的王者之气。

“你现在明白了?”少女终于开口,对着面前的黑袍面具少年,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听上去柔和大气,有一种克制的威严感,“我早已不是我,若不是这聚灵巾,我的魂灵早就四散,不过想再见你一面……”

“何必再见!”黑袍面具少年陡然出声,打断少女,挺直了背脊。只是他的声音听上去又是僵硬又是绝情,根本不似方才追赶少女时那般温柔恳求。

真是个怪人!

“那倒也是,一见之下,确实枉然,你……并无丝毫改变。”少女面上渐渐有笑意浮现,仿佛甚是不屑,声音听上去干净利落,“倒是叫你见笑了。”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了绾住头发的那条要命的绯色头巾,她自己说的,“聚灵巾”。

第272章 面具

“不要!”

“住手!”

我和黑袍面具少年同时出声,跨步向前。

绯色头巾松松搭在少女的肩头,欲掉不掉,看得人心惊胆战,恨不得冲上去替她固定好,以免再次失了这头巾,她又瞬间化身白骨、消散不见。

“别过来,”少女头一扬,不以为意,嫣然一笑,犹如蔷薇盛放,“都说了‘何必再见’,阻止我干什么?这么多年,你那口是心非的性子仍未改变!”

“我变与不变要你管!”黑袍面具少年的语气仍是冷硬。

“我没管啊,”少女双目盈盈,笑意动人,“所以我现在要走了。”

少女说着话,眼神在我脸上稍作停留,笑意从她嘴角抿去,她的脸呆了一下,瞬间变得煞亮。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因为有两簇亮光在她的眼中爆开,照亮了她的整张脸。

(她是因为看到了我才这样吗?)

“不许走!”黑袍面具少年命令道。

“哼!”少女轻声笑道,眼神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这般不舍,不若你同我一起走吧。”

她这话什么意思?是说给黑袍少年听,还是说给我听的?

“我哪儿都不会去!”黑袍少年断然道,“你也不许走!既然是你自己寻了回来,我绝不会让你再离开!”

“明知不会有任何改变,我还这般巴巴求了这聚灵巾,将我魂灵聚拢、身形再现,只为见你一面……原来……仍是徒然!”少女脸上的笑意完全隐去,声音像一匹缎子,有一种被温柔地、缓缓地撕开的感觉。

我心一阵没来由的酸软,虽然根本不知面前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他们在说些什么,但突然好怕这个少女再次从我眼前消失。我身子朝前一耸、探出胳膊,只想将少女紧紧抓在手里。

“走开!”黑袍少年戾气甚重,一把将我推开,探手扳住少女的肩膀,语气中的不耐已经到达了顶点:“你知道我一向说一不二,当年你抛下我,不告而别,这天上地下,我遍寻不得,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我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你,不论你是人是鬼还是魂灵,我都要将你磨碎,吞进我的肚子里,永生永世与我同在,再无可能离我而去!”

“真变态!”我听到风间倒吸了一口冷气,忿声啐道。

“不过是将一个小小的我挫骨扬灰,对你这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日日杀戮、将天地搅动得暗无天日、永生不灭的人来说,又有何难?何须发下宏远?”少女冷笑不屑道,但我在她的声音里听到一丝呜咽。

“永生不灭”!我一个激灵——什么人会“永生不灭”?

我再次看向黑袍少年的脸,但面具将他的脸遮盖得严严实实。

“其实哪里需要你动手?”少女继续道,“扯下这聚灵巾,我不过是一团四散的魂灵,游荡天地,无影无形,纵使氤氲在你身侧,你又如何能够看见!”

“嗷——”面具少年的口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嚎,“这天地是我的!万物、各族的生杀予夺皆在我掌握!谁?!到底是谁,将你从我身边夺走,将你化为一缕魂魄?!”

“是你,是你啊!”少女再也无法忍耐,纵声长笑,笑到后来,她的声音仿佛一尾白鱼,被空中一柄看不见的细刃,上下翻飞,将鳞片剥落,只剩下一具鲜血淋淋的残躯。

“别笑了!”风间喝道,“喂!你,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你若真如你说的那般厉害,何不将面具摘下来,光明磊落面对我们,藏头露尾算什么好汉!”

风间的话,终于有一次说到我心坎上,我也正有此意,想知道面具之后是何许人也。虽然心中有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感觉。

“收声!”黑袍少年没有回头,只是阴沉低喝:“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对我呼呼喝喝!保持安静,留你全尸!”

风间性子燥,不知惧怕,一听此言,哪里压得住怒火,身子纵起,扬腿朝那少年踢去。

只听“哎!”的一声,她没踢中黑袍少年,自己重重落了下来——是龙戒将她一把拽了下来。

“你干什么——”风间怒道。

“我说——安——静——”黑袍少年的声音威严又狰狞,带了一丝甜蜜的血腥,“谁再发出一点声音,我就把你们全部杀光。”

他说着话,仍没有转身,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面前的绯袍少女身上,但他那黑色衣袍的背影渗着寒气,让人心颤。

绯袍少女身子一侧,将她的脸越过黑袍少年的头,朝我望了过来。目光如诉,口唇翕动,似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我正自疑惑,只觉领口一紧,脚下一轻,黑袍少年提起我,将我掷到绯袍少女的面前。

身后衣袂扇动,我知道是龙戒忘言他们欺身过来,迅速举起右手,意在制止:不用过来,我有分寸。

“你认识她?有话想要对她说?”黑袍少年将他的面具脸对着我,问的却是绯袍少女。他那深不见底、黑洞一般的眼睛透过面具盯在我的脸上,有一种躲无可躲的烧灼,我的脸像是着了火。

我站在二人中间,有些晕眩,脚底的震动犹自嗡嗡然,但心却渐渐安静,有一种奇异的心安。仿佛十六年来,只有此刻、此地、此二人,才是一切的本源。我酣睡数年,一觉醒来,跨过万水千山,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相聚和会面。

少女不语,微笑,叹气,没有任何解释,目光如水,在我和黑袍少年的脸上缓缓流淌。

“你可喜欢我的样子?”隔了半晌,少女终于开口,望着我,轻声问道。

“这天下但凡长眼之人,有谁能不喜欢你的样子!”黑袍少年不等我回答,抢声道。

“你别说话。”少女温声制止黑袍少年。

我奋力点头,胸腔中充盈着柔情,口中却说不出话来,不知如何告诉对方,我喜欢!我很喜欢她的样子!虽然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少女眼中闪耀着惊喜,却仍不给任何解释,当然,我什么也没问——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我,收回我说的话。”少女将脸转向黑袍少年,眼中有光,气度娴雅,“我有意接近你在先,化为魂魄、飘荡天地间在后,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更不是你造成的。但我从未后悔过与你同在的那段时光。当初我无法影响你、改变你,看样子现在我也不能……”

少女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扬起脸,语气中带了一丝骄傲,继续道:“但我仍然要说,万物皆有灵,天地亦有心,各有天性,自有秩序。你用扭曲、杀戮和吞噬又能将这天地万物掌控到几时呢?何不放手,给其自由?你亦知道,各族从未放弃,暗流一直涌动,你一定要等到血流成河、天翻地覆、乌云散去、你和你族被重重反噬、永无翻身之日才肯罢休吗?”

“哈哈!”黑袍少年扬声大笑,突然出手,动若鬼魅,快如闪电,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已被他掐住、提到了嘴边。

只听少年的声音又冷又怒,带着嘲讽:“你怎知到最后输的一定是我?天性?秩序?自由?那我现在一口咬开这个丫头的喉管、吸干她的血液,算不算顺应了我的天性?天下各族势不均力不敌,却硬要轮流坐庄,将这天地搅得乌烟瘴气,何秩序之有?!明知你有预谋,我却仍然倾心相待;你目的无法达成,悄然而去,剩我一人,上天入地,将你寻觅,从此我心,永生被困,哪来的自由!你骤然而来,骤然而去,终于现身,竟只剩缥缈魂魄!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丝毫歉意,你现在跟我说天性!秩序!自由!我就是天性!我就是秩序!我就是自由!天地之间,诸族万物,只有在我一手掌握,才有与黑暗抗衡的可能!”

“可明明你就是最大的黑暗啊。”我幽幽出声。

少年那只掐住我的手紧了一紧,从他的面具后面、嗓子深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咕隆声,像是一只即将挣脱铁链的野兽的低鸣。

少年的面具仍然牢牢戴在他的脸上,他,蒙住了面孔,改换了声音,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我迎着他面具后的眼睛,那是他脸上唯一暴露出来的地方,瞪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在那山崖缝隙中偷生的巫影族一家,他们的屈辱,绝望,和不甘。

为什么仰望光明不能靠自己,而要靠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施舍?生杀予夺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自己还要感恩戴德?!

神赐给我们生命,就是为了让我们把生命交托在别人的手里、任其践踏的吗?!

我始终没有挪开自己的眼睛,我甚至听到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你要吃人,我就不能咬你吗?管你多恋旧,管你多深情,就算你将心爱之人的背影镌刻进天空、厚土、直到地极深处,也掩盖不了你根本就是个颠倒黑白、一手遮天的小人!

“通!”黑袍少年手一松,将我狠狠掷在地上,痛得我眼前一黑。

“罢了,我真是可笑,”绯袍少女看了一眼地上的我,面上无动于衷,“这聚灵巾也不过维持得片刻功夫,终究是要散去的。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仍想着再偷偷见你一面,谁承想被你发现,追逐至此——果然是,我仍是我,你仍是你,‘何必再见’?”

“确实勿需‘再见’,因为这一次我不会放手。绝不。”黑袍少年气硬,有一种忤天逆地的不屑感。

“终于有一样东西,不在你的掌控范围内了,强悍如你,也不得不低头。”绯袍少女轻笑,低声道。她说话的时候,眼光淡淡地放在我身上,待我前去捕捉,她的眼光又挪开了,移到了她自己的肩头。肩头处,那条绯色的头巾散散地搭在那里。

“哼!”黑袍少年的面具后传出一声冷笑。

“取下面具,让我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绯袍少女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与此同时,我的视野里有什么东西跳跃闪烁了一下——是那条搭在少女肩头的绯色头巾,竟然自顾自地开始燃烧!温柔的火苗顺着垂下来的头巾一角开始往上撩动,瞬间就将一条不大的头巾卷入了火中!

眼看着火苗已撩上少女的脸庞,我来不及思想,口中大声命令:“灵翅听令!将头巾火苗熄灭!”耳畔是忽忽的风声,想来忘言、龙戒和风间已扑了过来,当然还有那个自诩“天下万物、尽在掌握”的黑袍少年,他怒吼一声,朝着少女冲了上去。

“取下面具,最后一眼。”一片嘈杂中,我听到少女坚持不懈的要求。

此时此刻,黑袍少年正掠过我的眼前,我想都没想,伸手一探,将少年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

少年一声低呼,微微侧脸,眼光的边缘堪堪擦过我的脸颊。

是他!!!

原来,在湮灭的世界里,急遽而至的闪电是没有声音的,在我等待雷鸣的时候,我已经化成了一缕轻烟。

第273章 逼问

一个男人。

一张我闭着眼看了十六年的、无比熟悉的脸。

肤白胜雪,长眉入鬓,眼神冷寒。华丽。威严。

面具抛开,血族、红蔷堡堡主、我唤作“大人”的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竟然是大人!

完全、彻底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能是大人?!

我的颈脖无法转动,脑子亦是一片空茫:如果这个黑袍少年是大人,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并非夫人的少女如此痴缠?

莫非是我眼花?

或者是发生了幻觉?

心中似有激流奔涌,瞬间就穿过两臂,向着指尖而去。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我扬手而上,趔趄着身子,扳住了少年的脸。

“大……大人,是你吗?”我的声音哆嗦的厉害。

我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胸中有一种恶狠狠的臌胀之气,恨不能将他的脸皮撕扯下来:不是你,绝对不能是你!夫人对你言听计从、温顺婉转,你却在这湮灭之地苦苦追寻一个不肯停留、飘然四散的魂魄!

少年面色一凝,眼中有冷意,根本不理会我的问话,一把打开我的手,照着我的肩膀就是一掌,将我推飞开去,他身子一纵,朝着着火的少女窜了过去!

我无法自控地飞了出去——他竟然对我下狠手!

“美意!”耳畔一声疾呼,我被精灵小呢和小幻扑闪着翅膀生生拽住,三个人踉跄不已。

“……那人……竟然是我红蔷堡的大人!”我忍无可忍,大声哭叫出来。

“我在血族见过他……当时我们在血族逃窜的时候,同他打过照面,他……竟然放了我们一马,没做任何声张,转身而去。我对那张脸印象深刻……居然是你族中大人。”小呢小心翼翼地说。

“是他。”小幻淡漠道,“那时候皎还活着。”

我心乱如麻,我原以为这个带着面具的黑袍少年是……那个人,没想到竟然是大人!整个世界突然像是翻转过来,我有些眩晕欲呕。

“那个少女又化身白骨了。”小幻转头,语气淡淡道。

我倏然转身,望向绯袍少女的方向,是的,搭在她肩头的绯色头巾已自燃殆尽,白骨从下往上迅速蔓延,少女只剩下上半部分身体。忘言、龙戒和风间围着少女,束手无策的样子。

黑袍少年——确切说,是大人,行动鬼魅,袖袍扇动,将那三人驱开,探出手臂,似乎想要去拥抱正在化身白骨的少女。

白骨迅速沙化,无法支撑少女的身体,少女迅速委顿下去,但她那尚未变作白骨的脸拼命仰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脱去了面具的少年。

她那是什么眼神?

惊诧莫名。

难以置信。

心如死灰。

我竟然完完全全感受到了她眼神的变化、心底的挣扎!

她是谁?她同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隐藏了些什么秘密?

白骨已化到她的胸口,消散只在瞬间!

大人背对着我,无法看到他的样子,但他那黑袍的背影像一张绷紧的弓,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无声呐喊,他无法自控地向面前矮下去的少女伸出了他的手——十六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癫狂!

“大人!住手!!”我在他身后大叫,如果他的指尖碰到了面前的少女,只会加快对方消散的速度,我,必须赶在那之前,从少女口中获得我想知道的一切。

大人的手,顿住了。少女侧过脸,望向我,莞尔一笑。

我心如遭巨石重击,眼泪迸溅而出,不知是痛,还是别的什么,来不及辨别。

“拉住他!”我一声低喝,已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我没有功夫交代得更清楚,但眼角余光看到龙戒、忘言他们已欺身而上,他们知道我的意思:制住大人,为我和少女争取一点点剩余的时间。

白骨蔓延而上,已来到少女的颈脖,她奋力举着双臂,仿佛在等我。

我蹲下身子,与她齐平,心中突然有一种想要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但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必须与她保持距离。

“告诉我,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我的声音在打颤,不知道等不等得到她的回答。

“万物皆有灵,天地亦有心。”少女双目炯炯、神色清明,看着我,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说。

“不不不……”我摇着头,心中慌乱着急,口中语无伦次,“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快告诉我,你为何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我……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

我心一横,终于把话问了出来。

从我知道自己是巫影族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无数次模模糊糊想过这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若我不是人类,而是血族与人类通婚的后代,那么,我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如果我不是一对人类父母的头生子,那我又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被送入了红蔷堡?这十六年的抚养,难道从未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求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我低声哀求道。

少女看着我,抿着嘴,沉默着,不为所动。

少女的颈脖和她的胳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闪着冷冷寒光的白骨。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此刻,不能从她的嘴里得到答案,那么这些秘密将永远湮灭。

“快说啊!!!”我已经失态,声音尖的像条出洞的蛇。

“你,凑近些。”少女突然柔声道。

我向前一冲,几乎撞上她的头。

少女的手随着白骨向下滑落,轻轻停靠在我的脸颊上——她用她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

我浑身一个激灵。她的手指触上我脸颊的一瞬间,仿佛山岳倾覆、河川倒流、时光凝滞,而她的手掌,温暖又熟悉,好像已经在我的脸颊上摩挲停留了千遍万遍!

“我什么都不问了,我只想知道你是谁?”我呜咽着,最后一次逼问她。

她望着我,她的眼中是她的全世界,而那个全世界,是我。

白骨终于爬上了她的手掌,温暖的触感消失了,换成了冰凉的白骨,那白骨瞬间成灰,簌簌而下,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她那仍然保存的面孔凑我更近,她的嘴唇几乎贴上我的耳畔,我听到她轻声说。

第274章 母亲

“还记得你站在河边,准备放弃一切,河面波涛中出现的那四个字吗?”绯袍少女,不,白骨少女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僵住了。

就在刚才,不久之前,我借无涯之力救活忘言之后,魔鬼堕天在我脑中嘿嘿冷笑,额间灵翅在堕天的指示下甚至试图将忘言劈死。我突然觉得命不由我、身不由己,万念俱灰之下,脱掉外袍,取下明珠,只想纵身大河、随波而去、再无烦恼忧虑。但是,到最后,我还是将衣袍穿好、明珠戴上、重新出发。其间发生了什么——当时我面对大河,河水汤汤、奔涌向东之际,骤然间,河面之下鱼群聚拢,不知有意或者无意,聚拢的鱼群竟然在河面上渐渐显现出了四个字:救你母亲。

“救你母亲”!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盯着那四个字,以为不过是巧合,但那鱼群仿佛被下了蛊,久久维持着四个字的形状,不肯散去。

“救你母亲”,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当我终于确认无疑,那些鱼群的行为就是为了给我一个信号而非巧合之后,鱼群终于慢慢散去,潜入河底不见踪影。

我母亲。

我母亲?!

多么陌生又古怪的称呼。

从小我只知道,“大人”和“夫人”才是孩子面对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最正确、最理所当然的称呼,“母亲”?“母亲”是什么东西?“母”和“亲”这两个字哥哥都曾教过我,但好像从未将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但那一刻,站在河边,我看着河面之下那四个字,仿佛突然被打开了天眼——母亲!母亲就是生下我的那个人哪!我美意亦是有母亲的人!不管我是人类、血族,还是巫影族,我是有母亲的人哪!是母亲生育了我,将我带到这个世上!

那一刻,胸中暖流上涌,化作热泪,滚滚而下。

我有母亲。可是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为什么要“救”她?

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有了来处,我的肩上有了责任,因为我的母亲在等着我去救她,我再无任性放弃的权利。

现在,这个莫名出现在湮灭的精灵古国的永恒之井中、顷刻间化作白骨的少女在我耳边提起了这四个字——当时连我身后的忘言都没有看到的四个字,她是如何知晓的?

“你是谁?你知道些什么?!”我的声音像一团野火,火苗将我两个笼罩——要么给我答案,让我得到重生;要么我俩都化为灰烬。我选前者。

“是我写的。”少女说,白骨已经来到她的下巴,她的声音却异常的冷静。

“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我的耐心全然耗尽,情急之下伸手去扶她的面孔,想要留住她仅存的幻影——不过是徒劳,我的手指碰到了她那已成白骨的下巴,然后,她的下巴消失了。

“好好活着,救你母亲,救你父亲,还有这整个天下的万物万灵。”少女对我说。

时间没有给我留下一丝善意,当“灵”字音落,少女的嘴在我面前成了一副白色的骨架。

“停下!!!”我发出一声惊天断喝,如果,如果真如扶栏所说,我是这世间天选的王,那有什么是我不能号令的呢?有什么是我不能抓住的呢?现在,我就要天地凝滞、时光停驻!我要得到一切问题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少女白骨化的进程好像真的停了下来,我收回了我的手,再不敢同她有任何的接触,她,只剩了半张脸,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我,眼中有泪——就算时光停驻,也是徒劳,她已经失去了嘴巴,她再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亦怔怔望她,不敢眨眼,只觉胸中一阵巨大的悲伤逆流而上,瞬间将我淹没。

“我的母亲……就是你吗?”我轻声问。

她什么都不说,甚至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她垂下眼睛,泪水滚落,白骨铮然,迫不及待将她的半张脸覆盖殆尽,她变成了一个骷髅,瞪着黑洞洞的两个眼睛,开始渐渐消散。

我情急之下,不管不顾,伸手过去,将手指探入了那骷髅的黑洞中,只觉指尖突然一痛,像是被什么小小昆虫噬咬了一口,我忍不住将手收了回来。

就只是这一下,半边白骨仿佛被时光之刷骤然一抹,消散无踪。

……

“……美意……美意!快醒醒!快醒过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浑身一个哆嗦,猛然睁开眼睛。

我半卧在地上,身边围绕着数张焦急的面孔:忘言,风间,龙戒,还有精灵小呢和小幻。

我松了一口气,但旋即感到一阵寒意,周身只觉阴气森森。

我抬头四望,只见大树遮天,光景黯淡,我们仿佛置身于一片阴沉密林之中。

“这是……哪里?”我的手被忘言握着,终于感到一丝暖意。

“你要吓死人吗?”风间一把将我扯过,使得忘言松开了我的手,只听她脆声快速说道:“刚才在那水不水沙不沙的什么永恒之井中,你像是突然就魔怔了,眼神发直,嘴里也不知在嘟囔什么,问你不答亦不理,索性还肯跟着我们走,到后来,也不走了,只是面色忽晴忽阴,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又哭哭笑笑……”

“她那是被魇住了。”精灵小幻冷冷地说。

“定是那井中有古怪!”风间撇嘴道:“你知道吗,美意,精灵正带着我们前行,忘言拉着你,你突然‘咕咚’一声就倒地不走了,喊也不应,最后还是忘言他将你……抱着一路到了这里……”

“忘言!忘言!那两个人呢?”我推开风间,一把拉住忘言的手,急问。

“哪两个人?”忘言问我,声音柔和,怕惊动了我。

“什么‘哪两个人’!就是那个黑袍少年和绯袍少女啊!那个……那个少女最后化作白骨消散了!”我有些慌张。

“龙戒!你一定是看到了吧!那两个人!”我不等忘言回答,他身为人类,肉眼凡胎,我应该问龙戒才是。

龙戒蹙眉,摇头,不语。

“你们俩!你们俩肯定看到了!这是湮灭的古国,是你们的地盘,你们就算看不到,也一定感知到了,就是有两个人,两个少年,他们在争吵,那个黑袍子的少年开始还戴着面具,后来……后来我跟你说,那少年是我红蔷堡族中大人,你不记得了吗?你同小幻都曾见过他,你还说我族中大人曾经放你们一马!”我一把揪住小呢,盯着他的眼睛,只想从他那里得到确认。

小呢一脸懵懂,苦恼摇头。

我松开他,颓然坐下——原来一切只是梦境。

“永恒之井的井水,能量和魔力难测,陷身其中,心智稍有松懈,被迷惑或者被魇住,不足为奇。”小幻淡淡道。

“我们身处湮灭之地,所看所感恐怕与现实世界确有不同,刚才那又是精灵圣地‘永恒之井’存留下来的井水,身处其中,发生奇异古怪的事情不足为奇。美意,方才你确实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仿若灵魂出窍一般,不过,”忘言说着,重新将我手握住,“现在没事了,你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往昔神采,如果真是梦魇,那么,梦魇已经结束了。”

好,好,你们都这么说,连忘言都……

我笑了,从忘言手中抽出我的手,张开手掌,拢住自己的脸——此时此刻,我不想面对他们。

我以为我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原来一切不过梦幻一场。可是……可是,那少年凛冽的黑袍,被我扯下面具时冷寒的双眉,少女化身白骨时周身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明亮,还有她全身只剩一双眼睛时,看着我,满含泪水的模样,全部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原来……原来全都是假的,尽是我的臆想!

“美意,你可还好?”龙戒的声音,硬邦邦,他一向不善表达关心。

好,当然好,这么多伙伴围绕着我,哥哥他们还在等着我去搭救,允诺无涯的任务尚未达成,我有什么理由不好,何必苦苦纠缠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

我将手缓缓拿开,露出自己的脸,手掌摊在我眼前,我挤出一丝笑意——突然,我的眼神直了!

直了!

呆了!

傻了!

一阵狂喜卷过我。

我纵身而起,一把搂住面前的忘言,又哭又笑又叫:“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在我看到自己手掌的那一刻,我再无任何犹疑:

那个少女,就是我的母亲,她,真的来过。

第275章 深意

一朵半开的、绯色的蔷薇花堪堪绽放在我的左手食指指尖上!

花瓣包裹、花朵正中,两缕花蕊细细缠绕。

细看之下,那缠绕的花蕊竟然是两个笔锋纤细、姿态文雅的字:

美意。

是的,就在刚才,我一心想要挽留那化为骷髅的少女,情急之下,将手指伸进了骷髅的眼睛黑洞中。当时指尖突然一痛,还以为被什么小小昆虫噬咬了一口,原来,是有人在那短短一瞬,竟然在我的左手指尖镌刻了一枚半开的蔷薇花朵,而被层层花瓣佑护的花芯竟然是我的名字!

“你们看!你们看!”我举着手指朝向众人,又哭又笑,“不是梦境,也不是臆想,刚才那两个人真的来过!那个绯色衣袍的少女,就是她!她一定有苦衷,什么都不能对我说,但……但她想办法在最后一刻,她消失前的最后一刻,在我的指尖刻下了这朵蔷薇花!你们看啊……”

我恨不能将手指戳到众人的眼睛里去:“你们看到了吗?这蔷薇花的花蕊是我的名字啊!这一层层的花瓣是在保护我啊!”

风间一把拉过我的手,细细查看,抬头,语气有些嗔怪:“美意你这家伙,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在指尖绣了一朵蔷薇花,颜色还真是漂亮……”她顿了一下,又低头瞅了一眼,“呀!好像还真是‘美意’两个字呢!笔锋这么精致!谁帮你绣的,介绍给我,我也想……”

“是我母亲。”我将手从风间的手里抽了回来,一字一顿、无比肯定地说。

我注意到身边的忘言面色白了一下——他是蜜色肌肤,性子又一贯的从容淡定,神情亦是泰然自若,脸色突变很是少见。我有些奇怪,瞅了他一眼。

“不管你们看没看见、是否感知到了,反正刚才我母亲临到我身边……”我盯着自己的指尖,声音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母亲’?”风间奇道:“你这个小吸血鬼亦有母亲?哦,对不住啊,美意,我忘了,你还不是血族,那……你怎么知道那人是你的‘母亲’?她亲口对你说的吗?而且,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突然出现?”

“没有,她没说。”我低声道。是的,自始至终,那绯袍少女都没有对我说她是谁,更没有说她是我母亲这样的话。

“那……你怎么如此肯定?你是不是知道了自己是被血族攫走的人类的头生子,又看了这世间诸多万象,一旦进入了湮灭之地,心智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其实……那不过都是幻觉……而且,你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吗……”风间面有忧色,语气有些迟疑。

“风间!别说了!”忘言突然厉声喝道——声音之大,态度之狠,前所未有。

“都说了不是幻觉!不是!”我恶狠狠道:“我当然知道‘母亲’是什么意思!你以为只有你人类才有母亲,我就不能有吗?!我也是母亲生养的孩儿!虽然十六年来她都不在我身边,但她一旦出现在我面前,我知道就是她!”

“哎!美意……你误会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了,什么‘只有你人类’,难道你不是人类吗,你被我气糊涂了……”风间努着嘴,解释着,神情甚是尴尬。

“她确实没有亲口告诉我她就是我的母亲,但你看,你看!”我把指尖对着风间,言辞凿凿,对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她一定是有苦衷,没有办法亲口对我说,但她在我手指镌刻了一朵蔷薇花,把我的名字刻在层层的花瓣之中,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是想告诉我,她爱我!她像花瓣一样包裹着我、守护着我!永远不离开我!你这个浅薄的小丫头,你怎么会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呢!”

原来这朵半开的、包含着我名字的蔷薇花是这般意思!

是真的吗?

是这个意思吗?

我在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语中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这朵花的深意。

头晕目眩。大汗淋漓。我住了嘴。

“对不起,美意……”风间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我收回我说的话,我没有恶意,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当然包括你的母亲。”

我走过去,把头靠在她的肩头,掩住脸,疲倦的流不出一滴眼泪。

“美意,你母亲骤然在此现身,那么你刚才说的,与你母亲一同现身的那个少年,你说他戴着面具,还说他是你血族红蔷堡的族中大人,他……他说了些什么?有些什么线索?”小呢在身后轻声问道。

我心中一凛。

面具背后的少年,不管多么出乎我的意料,他就是大人,就是我红蔷堡中名唤“望楼”的族中大人!他为什么会跟母亲一同现身?他又为何对母亲表现的那般痴缠?他同母亲……到底什么关系?

“你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等的就是今天?拿走我的心,再消失不见?一切都是早有预谋,是吗?”

“我是鬼,你是人,我一早知道你是怀抱着某种目的来接近我,可是……可是……试问这世间有谁能抵挡得住你?有谁能将自己的心保留分毫、而不是对你倾心以对?哈哈……我输了,我竟然栽在你的手上!”

“……你不要走……我孤独了快两千年,再也无法忍受没有你的日子……”

这些都是方才黑袍少年对母亲说过的话,像一个又一个的炸雷在我头顶响过,轰得我心底亮堂又战栗,只觉躲无可躲——我在躲什么?一个不愿也不敢面对的真相吗?

而且,他还对着那捻碎的、沾染着我的血渍的红枝,发出了疑问:“这是谁的血?”

——他仿佛认得那血的味道。

如果母亲就是母亲,那么,大人是谁?

眼前划过夫人端丽的脸庞,她仰望着大人时柔顺又依恋的神情;还有画海,我的姐姐,她与大人和夫人并肩站在我的床边,万般宠爱,娇憨天真的模样……

我不敢再往下想。

“那就别想了。”忘言突然打断我的思绪,冷静地在我耳边低声道——天!他是什么人?竟然完全洞悉我的心意!

我转身迎向他。

“忘记背后,努力面前,向着标杆直跑。”忘言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淡定,神色坚毅。

我心中一惊。

如果母亲就是母亲,那么“好好活着,救你母亲,救你父亲,还有这整个天下的万物万灵”就是母亲化作白骨、消散无踪之前对我最后的要求和叮咛。只有将他们救回——他们是可以“救”回的!一切仍来得及——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答案,我何须在此反复纠缠、耽搁时间?!

——只是,“父亲”是谁?

“告诉我,标杆是什么?”我低声问忘言。

“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忘言回答。

“你就是标杆?”我再问。

“我不是,”忘言身上的淡雅清香氤氲而至,让我的头脑一阵明静,“我不过是你跋涉路上的一盏小灯而已。”

“给我照亮?给我取暖?”我继续问。

“任君驱使,甘之如饴。”忘言目光清亮,灼灼有神。

“小灯!”一声冷笑,我听出来是龙戒的声音。正想回头啐他一声,突然听得小幻一声冷喝:“谁在后面!鬼鬼祟祟的!快点出来!”

小幻说着,翅膀一展,向一棵大树后窜了过去。

第276章 暗者

“不要……不要过来!”一个沙哑含混的声音在树后响起,半边乱蓬蓬、黑灰色的脑袋从树后探出头来。

我尚未看清现身者何人,小幻已扑闪着翅膀,纵身而至,伸手就将树后的那人提了出来,重重掷在我们面前。

“你是……暗者?”小呢上前一步,指着地上那家伙,声音里带着惊异和厌恶。

“是黑暗精灵吗?”忘言问道。

“不是他们是谁!我们的古国、我们的家园全被这帮畜生给占了!我要杀了你!”小幻瞪着地上的家伙,欺身上去,语气憎恶至极。

地上那黑暗精灵,瞪着无神的眼珠,耷拉着肮脏的翅膀,委顿在地,灰暗的脸上是瑟缩的神情。

是他?

是他!

我见过他!在幻镜中!是的,在幻镜中,我亲眼看到一个黑暗精灵将自己的眼睛幻化成了一条路,把哥哥他们引诱进去,不见了踪影。

“你把我哥哥他们带到哪里去了?!”我弯腰提起地上的家伙,低声喝道,同时伸出另一只手去翻检对方的眼皮。

“美意,你干什么?要戳瞎他的眼睛吗?”风间在身后问道。

“我哥哥他们在哪里?你把他们藏在哪儿?!快放他们出来!”我顾不上理会风间,冲着黑暗精灵低吼,他的眼珠都快被我抠出来了。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黑暗精灵仿佛受了惊吓,声音哆哆嗦嗦,眼睛往上翻着,“我……我奉命在此监守……除……除了你们……我谁也没见到……”

“你胡说!”我叱道——这家伙同幻镜中看到的那个黑暗精灵长得一模一样,不是他是谁?这会儿装怂。

“我亲眼看到我哥哥他们走进了你的眼睛里,若再不放他们出来,我就将你双眼挖去、查个彻底!”我将两指搭在黑暗精灵的眼珠上,心一横,手上使劲,冷声道。

没想到这黑暗精灵竟然是个脓包,只听他嗓子眼里“嗝”的一声,两眼一翻,身子一软,从我手中滑脱下去,倒卧在地——我去!这家伙竟生生晕死过去了!

“是在装死吗?”风间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地上的黑暗精灵,又转头问我:“你之前说的那个什么‘幻镜’,说你看到你哥哥他们走进了一个黑暗精灵的陷阱里,看到的就是他?”

“是他!就是他!”我恨恨道。

“切!”风间一脸的同仇敌忾,用脚背触了触地上的黑暗精灵:“赶紧起来,交代情况……怎么不动呢,不会真被吓死了吧?”

忘言弯下腰,探了探黑暗精灵的鼻息,低声道:“没事。不过应该是真被吓惨了……他失禁了。”忘言说着,指了指黑暗精灵身子底下的一汪阴影。

“咦!”风间一脸嫌恶,踮着脚远远跳开。

“暗者,也就是黑暗精灵,全都长得一个样,连我们都分不清,只有他们自己能够辨别,至于他,”小呢看着地上的黑暗精灵,语气很肯定,“不过唬他一下,便吓成这样,想来他也没有勇气和谋略能将美意哥哥他们引入陷阱中。”

“我也是这么想。穿云君他们四人都是血族,何况还有蓝龙,都非等闲之辈,哪能被这样一个怯懦之人牵着鼻子走。不过,”忘言直起身子,四下一张,“这湮灭于世间的精灵古国,我们都没来过,恐怕还是得唤醒他,寻找穿云君他们也好,寻找仙女姑姑也好,还是要着落到他身上。”

“还有‘暗夜之泪’!”风间扬声补充道。

“忘言君所言极是。”小呢看了一眼风间,点头,举目四望,望着眼前的密密丛林、参天大树,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他的脸颊在无法自控地微微抖动。

“好!”小幻嘴里咕哝了一声,蓦地展开翅膀、劈开双臂,将我们几个拔拉到一旁去,冲到地上的黑暗精灵面前,“噼里啪啦”照着对方的脸颊就是一通狂扇。

这、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深仇大恨能够理解,但趁着对方昏晕之际,左右开弓,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

“幻!”小呢忍不住出声。

“阻我无用!”小幻声音倒是很冷静,“这不是替我打的,是替我精灵一族的王、替我千千万万流离失所、痛失色彩的光明精灵打的!是替死去的皎打的!”

被打的黑暗精灵竟然在这一时刻悠悠醒转,晃荡着身子,虚眯着眼睛,红肿着脸颊坐了起来。

“这,才是替我自己打的!”小幻说着,一拳补了上去,重重捶在黑暗精灵的胸口上。黑暗精灵两眼一翻,来不及“哎呦”一声,气一闭,又仰身晕倒在地。

“你……”小呢抢身上前,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住了口,不忍苛责小幻。

“……这下真没气了,估摸心脏都被你捶碎了。”小呢的手从黑暗精灵的鼻息处挪到了胸口处。

“真的假的?哪里会这般脆弱?”风间不信,要上前查看。

“让我看看!”我比她动作还快,胳膊一探,拉住了黑暗精灵耷拉在身侧的一只手。

“没有气息了。”小呢摇摇头。

怎么可能?!那几个耳光不过是阵仗大,真正的重手是小幻最后的当胸一拳,但,他那一拳又能有多厉害,生生捶死一个同类?太夸张了吧。

我一只手探到了黑暗精灵的鼻下,果然,已无气息;胸口,亦无起伏跳动;再看他的脸,面色灰败,了无生气。

抬头,大树遮天,光景黯淡,阴寒之气遍布周身。这是一个湮灭的世界,其间的主人既不是人类,亦不是血族,我们在没有得到任何讯息的情况下,先搞死了一个黑暗精灵,且不说他是被打死的,还是吓死的,但这个开端确实令人胆寒。

我定睛看了看离我们不远处的几株大树,阴黑的树干仿佛在不易察觉地缓缓挪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树后藏了无数双眼睛,正在窃窃冷笑。

“你先起来。”忘言轻声道。

哦,是了,忘言他一向谨慎细致,应该让他查验一番,才能确定。

我闪身侧避,但并未起身,手仍然拉着黑暗精灵那只垂下来的软绵绵的手。(我是忘了松开?还是下意识想拽住点能寻到哥哥他们和暗夜之泪的蛛丝马迹?我也不知道。)

“怎么样?”风间在一旁问道。

忘言摇摇头,在我耳边低声道:“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哼!”精灵小幻发出一声冷笑,“死便死了,不过是一个早就该死的暗者,何须如此遗憾!我幻历尽千辛回到古国,就是要将这些暗者统统杀光、将恶泉阻流、将暗夜之泪填埋、救我萤族之王、恢复我古国本来面目!杀了这个怯懦暗者,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不需要你们这些异族在我萤族的国土上指手画脚!”

“幻!住嘴!”小呢扬声喝止,“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若不是美意以命相搏,你现在能站在故国的土地上吗?你杀了这个暗者,杀了就杀了,无人向你问责,只是这古国早已不是当初的古国,被暗者占领,情势复杂,美意的兄长他们又陷身囹圄,你我又从未来过此地,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杀掉此暗者,等于是断了一条寻觅和防范的线索……”

“你不用说了!”小幻凛然道:“所有的精灵都知道,人类,是这世间最诡诈的族类,你却与他们如此相亲,你……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转身朝密林深处走去。

“你干什么?你往哪里去?”小呢急喊。

“这是我的国,我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往哪里去都可以!没有你们,我可能更快寻到我萤族精灵之王!”小幻说着话,但没有回头。

“好大的口气!”风间嗤笑,“一个小小精灵,竟然嘲笑起人类来了!你落了单,就不怕无功而返、死在这里?”

“不怕!”小幻傲然道:“大不了我就死在古国,这原本就是我一个光明精灵最好的归宿,在古国的山丘下安息!”

“呵呵,”龙戒半天没动静,这会儿突然轻笑两声,语气不屑,“看你之前那般大义凛然,还因为你要救出精灵之王、光复精灵古国,原来,你不过是寻一个安息之地来了,也是,你们精灵的毕生心愿不过是埋葬在这古国的山丘下面,只是,嘿嘿,就怕不等你躲进山丘下面,自己先被黑暗精灵给灭了!”

“这话说得好生刻薄!”小呢一声低叱,翅膀一划,向龙戒扑闪而去。

与此同时,小幻亦回身向龙戒欺身而去,两个精灵对龙戒形成了夹攻之势。

龙戒纵身一跃,一个极其漂亮的向上回旋,避开了两个精灵的夹击,身子闪过,堪堪落在我和忘言身边。

“这不就对了嘛,”龙戒冷笑道:“你俩同心,可是厉害得紧,不就逼得我只有退让的份儿了嘛!事急从权,这湮灭之地甚是怪异,自从方才穿过那层水波、越过那残存的井水,你们变大,我们缩小,又遇上这个说死就死的黑暗精灵,我就感觉非常诡异,像是暗中有一股力量一直在窥伺、一直在阻止……大家还是团结一心、抱团前进为好!”

“好!”风间应道,“咦?美意你干什么呢?怎么还握着那个黑暗精灵的手不肯松开?”

“我……”我口气甚是为难,苦笑道:“不是我不要松开他,是他……死死缠着我!”

第277章 永恒

我话音未落,两条人影迅疾欺身而至,一人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胳膊。

风间虽然最先发出疑问,但身子究竟慢了一步,待她想要近身前来查看,不知怎的,突然“哎呦”一声,像是撞上了一层透明的屏障,被弹了回去!

搭上我胳膊的二人,忘言和龙戒,手不敢松开我,趔趄着身子,探出另一只手,作势向外推,仿佛亦遇到了阻滞,顿住了。

“你……你的手腕!”风间被拦在外面,口中惊慌道:“美意,快看你的手!”

我低头一看,只见趴伏在地上、早已失去气息的黑暗精灵的袖笼里“长”出一大蓬粉紫色的花,花瓣尽绽,气势汹汹,越过我的手指,蓬蓬勃勃地一路逆势而上,将黑暗精灵的手和我的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就在我看到那粉紫色花朵的一瞬间,心中一动,大声叫道:“忘言!龙戒!快松开我!”

但,已经晚了,花朵迎风见长,繁复的花瓣下花枝犹如群蛇出动,狰狞纠缠,仓皇四散,瞬间将我们三人的胳膊紧紧缚在了一起。

“忘言!你松手啊!”风间急道,想要冲过来,再次被透明的屏障给弹了回去。

“美意!”精灵小呢和小幻亦觉出不对,翅膀一扇,向我们三人窜了过来——因为没有提防,他俩狠狠撞上了透明的屏障,一脸扭曲地滑落在地上。

这粉紫色、碗口大的花,我见过。除了地狱别院紫袍人的那株花树上生长出来的,别处是万万不可能有的——怎么会在这湮灭的精灵古国出现?更令人惊异的是,竟是从一个死去的黑暗精灵的手腕里喷薄而出?

花朵疯长,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刚才一个分神,花枝已从胳膊上蔓延到我们三人的身上来了。

“幽冥之路?”忘言皱眉道。

“什么?”我和龙戒异口同声地问。

“地狱之花,亦唤作‘幽冥之路’。”忘言看着势不可挡、喷涌而至的花潮,低声道:“我并未亲身见过,只是在一本古书上读到过:色粉紫,瓣繁复,碗口大小,蓬勃生长,以花成树,伫立在通往地狱的必经之路上,花瓣翻飞,落英纷纷,铺满整条不归之路,引领这世间极恶之人去往火湖,尤其是它的花瓣……”

忘言正说着,只见龙戒空着的手一个翻转,从怀中掏出一把乌蓝的匕首,朝着缠绕着我们的花朵和花枝劈了过去!

“龙戒小心!”忘言急声提醒。

只见龙戒手中匕首那锋利的刀刃堪堪劈至,尚未碰触到花瓣,从花芯中骤然探出来数根花蕊,犹如纤长柔韧的手指,其中两根将匕首轻轻一卷,另几根攀上了龙戒的手,将匕首和手掌朝花芯之中拖去。花芯周遭的花瓣随之迅速合拢。

忘言突然俯身,快如闪电般提起地上黑暗精灵的一只手,朝着正在合拢的花瓣中间塞了进去。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从尚未合拢的花瓣中漫出来一层淡淡的血雾。龙戒的手从花芯里倏的一下收了回来。

“我的匕首!”龙戒不甘心地叫道。

忘言没有理会,“唰”一下又将黑暗精灵的手从花瓣中间提了出来,轻轻放回地上,口中低语道:“对不住了。”

我瞥了一眼,黑暗精灵的手指上划了一个整齐的伤口,正在流血。

花瓣完全合拢了,但片刻功夫,花朵又绽开了,花蕊拂动,但龙戒的匕首已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我转头问忘言。在紫袍人的地狱别院,那一树粉紫色的花确实透着诡异,但像这样往人的身上疯长、甚至攫取东西、将其吞噬,我还真没有见到过。

“不知道,但我看书上记载,”忘言喘口气,身子向后趔趄着,为了躲避已经蔓延到胸口上的花朵,大声解释道:“这‘幽冥之路’的花瓣若感受到威胁和反抗,比如那通往地狱之人意图挣扎逃脱,花瓣就会迅疾而至,掩埋住试图逃脱之人的双脚或者躯干,将其吞噬,化作脓水,使得逃脱者再无法脱逃,只能被花瓣簇拥着去往地狱……”

“我们现在被这邪花捆缚得结结实实,难不成我们三个即刻就将化作一滩脓水?”一向洒脱的龙戒声音里有些发怵。

“如果不奋力挣扎,也许并不会,”忘言沉吟道:“这‘幽冥之路’难道要带我们去往地狱?”

“你将那黑暗精灵的手送入花芯是为何?”我问。

忘言低头瞅了一眼地上的黑暗精灵,语气有些报赧:“看得出来那匕首对龙戒甚为重要,他是不肯丢手的,但他的手一旦被拢入花中——你刚才也看到了,那匕首何等坚硬锋利,瞬间就被化掉了,何况是手!而这地狱之花不见腥气,哪肯罢休?不得已,只得借那黑暗精灵的手一用,匕首划开他的手指,血腥弥漫之下,花蕊就会稍稍松懈对龙戒的缠绕……”

“可是我的匕首!”龙戒并不领情,忿忿道,不知是恼忘言,还是恼那地狱之花。

我正想劝他两句,突然胸口一窒,只见花潮如海,汹涌而至,片刻间就要将我们吞没!

“众生魔!住手!”情急之下,我高声喝道。

“别来无恙啊,美意。”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在我身后淡淡响起。

我耳中一阵明亮的尖哨,额间的炙热轰然而起——那个站在一树紫花下的紫袍人、那个被魔鬼堕天贬至地狱别院的大弟子、那个与血族之王无涯签下契约、将这世间引入无边黑暗的人、那个为了救我将他额间灵翅生生抠下的一魔之下、万魔之上的众生魔终于出现了!

我在花海中转过身去。

那人一身灰紫色长袍,仆仆风尘,淡淡注视着我,面容沉静,脸上有温柔哀伤的神情。他的额头,那曾经停栖着一枚紫色灵翅的地方,现在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片浅浅的暗影,仿佛一片阴云,投射在莫测的水面上。

“别伤害我的朋友。”我轻声说。目光专注。语气热切。

他对我了如指掌,他知道我一切的心理轨迹,他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而我,对他的了解,除了他的身份,那就是他对我有所图谋(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毕竟,他曾经用整个天下来诱惑我——既然你对我有所图,那么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你提要求,难道这不是一条行走世间的不成文的规矩吗?

“紫霞呢?”众生魔仿佛根本没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眼皮轻启,话锋一转,但我的眼角余光已看到那四散蓬勃的粉紫色花朵犹如得令,瞬间退潮,迅疾而收,缩回地上双目紧闭的黑暗精灵的袖中去了。

忘言和龙戒即刻得了解放,近身前来,与我并肩。

“他死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感情,“只剩下一对眼珠。”说到这儿,我的心颤了一下。

“他活的也甚久了,作为一只猫来说。”众生魔淡淡道,脸上看不出任何惋惜的表情,只有他一贯的温和悲悯。

他注视着我,继续道:“这身苍绿色的长袍,还有你这短短的头发,仿佛你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数日不见,美意,你变化甚大。”

“我什么都知道了,早不再是当初的美意。”我望着面前的众生魔,目光灼灼,“告诉我,这是湮灭的精灵古国,你怎么会在此现身?为什么这黑暗精灵的袖中会生出你那别院中花树上的花朵?”

“你我心意相通,你所到之处,心随意动,我即会如影随形。”众生魔淡淡道,脸上浮起一丝浅浅的苦笑,仿佛有些疲倦,有些苦恼。

“我没有想你,亦没有召唤你,你不过是一团幻影罢了!”我冷静道,手比声音快,话音未落之时,我的手已经掠了过去,触上他的肩头。

众生魔手臂一挥,灰紫色的袖袍拂过,眼前仿佛有花瓣纷纷,我的手腕被他攥在手中。

他哪里是幻影?

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他哪里是人?他是这世间排名第二的魔鬼!

我用力一挣,挣脱他的掌握。

“且容我同美意说几句话。”众生魔倒不在意,轻声道,声如耳语,温文尔雅至极。

他这话是同我身边的两个少年说的,语气柔和谦逊,但眼角瞥都没瞥那二人,实在是傲慢至极了。

龙戒挺身上前,挽住我的手臂,一脸的冷淡不屑。

忘言面色澄净,看我一眼,伸手握住我手。

众生魔眉头微蹙,旋即一展,不再勉强。

“美意,你已知你非人类,乃是巫影族……”众生魔道。

“我知道,我不仅是巫影族,我还是巫影族的王。”我心一横,抢过他的话头,直言不讳道。

透明的屏障外,风间和两个萤族精灵仿佛在竖着耳朵听我们的动静,但看他们茫然的眼神,他们好像根本听不到什么。

当我的话说出口,我的身侧,一左一右,忘言和风间的手停驻不动,其中有一只手僵了一下,那是龙戒的。而忘言,像是并不震惊——他是太过镇定,还是他早就知道?

“世人皆道巫影族邪恶、狭隘,殊不知正是巫影族才集合了人类与血族这两大族类的优势:更聪明,更敏锐,对危险的警惕,对生存的渴望,对恶与黑暗天然的亲近,他们实在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族类……”众生魔道。

“谢谢!”我回应他。

“事实而已。”众生魔轻轻点头,我看到他灰紫色的领口内白皙的颈脖着实动人。我掉转开目光。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前有人类,后有血族,最终落得被奴役、被淘汰的命运,自是必然。”众生魔继续道:“这世间、这天下就摆在这里,犹如鲜美的果实,永远只有最勇敢、最渴望、最毫无退路的人才有资格摘取,而现在,你就成了这个最有资格的人,美意。”

“我不是!我不勇敢!我也不渴望!”我低声喝道。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怒气——我总觉得他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不知道如何反驳他。

“天选之人,你命不由你。”众生魔不恼不躁,淡淡道。

“什么‘天选’?!我命偏由我!”我沉声道。

“先生……”忘言突然开口。

“我名唤‘众生’。”众生魔微微点头。

“先生,”忘言并不唤他的名字,不卑不亢继续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有生灭,而道,万古永恒。何为道?变幻为道,惟变幻者生永恒。暗恶当道,将这世间浸淫其中,犹如一潭死水,早已腐臭不堪。而那腐臭之下,已孕育出新生苗芽,挣扎往上、渴望光明,先生你怎会不知?先生若是想将这世间万物的暗无天日继续持续下去,一是有违世间浩荡前进、诸族万物对光明自由的向往;二来实在是有违世间变幻之道——先生是有大智慧之人,难道一定要忤逆这世间前进之步伐、一定要拖着整个天下、拖着美意为你的恶之黑暗陪葬吗?”

“说得好!”龙戒轻声喝彩,“连我这终日与恶为伍之人都被你打动!”

“嘿嘿!”众生魔淡淡冷笑,额间暗影仿佛月亮穿过云层,阴晴莫定,“你人类果然是一贯的冠冕堂皇!饶是你伶牙俐齿、振振有辞,也难掩你人类懦弱、懈怠、趋利、背叛的本性!两千年前,无涯背弃了人类、背弃了诸族、背弃了整个天下,投奔了黑暗,难道是有人将刀架在他的颈脖之上、生生逼迫他的吗?不是!是他感受到恶的甜美、血腥的诱惑、黑暗的召唤。是的,‘恶’,才是这世间存在、延续、进步唯一的真理。‘黑暗’,才是永恒。”

众生魔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每一个字如同乌云被驱散后露出来的月光,照得我的心底一片惨亮。

“至于美意,嘿嘿,”众生魔的语气冷淡又无奈,声音如同冷泉,在沾满青苔的巨石上缓缓流过,悲悯又冷冽,“别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你人类花了多少巧思向她磨刀霍霍?”

第278章 彼岸

“你……你此言何意?”我瞪着众生魔,咬牙问道。

“何意?”众生魔轻浅一笑,“美意,你应该问他,而不是问我……你若不死,他人类怎么会有未来?”

我转头望向忘言,他也正看着我,面色澄净,眼神清亮,没有丝毫闪躲。

“忘言……”我说。

龙戒冷笑一声,打断我:“美意!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个家伙摆明了就是在挑拨!我们走到今天着实不易,在这湮灭的世界中,一切都亦真亦幻、危机重重,除非是彼此信任、以命相托,否则你若想救回你哥哥、蓝龙他们、寻到暗夜之泪、全身而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悚然心惊,背上起了一层冷意。

“他是魔鬼,名唤‘众生’,操控蛊惑众生,自是不在话下。这一刻起,你莫要再看他的眼睛、莫将他的话听入心中!”龙戒蹙眉,低声急语。

“好一块海底的小小石头!”众生魔淡淡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恼怒之意,“被那蓝龙提携了些时日,就真的忘本了?忘了你龙族那条挑选你、锻造你、赋予你暗黑魔力的黑龙了?你倒好,追随美意,登堂入室,你可知被打败的黑龙至今尚在深海火山之下镇压着,整日被痛苦烤灼、难见天日!你,竟然丝毫不念旧情、不忆旧主吗?”

龙戒面色苍白,浓眉紧蹙,一言不发,纵身而起,向众生魔窜了过去!

“龙戒!”我急声提醒,话音未落,几乎没看到众生魔是怎么招架的——因为龙戒尚未触到他的衣袍,就看到龙戒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半空中,耳边听得“铛”的一声轻响,一块暗色的石头坠落在我脚边!

我俯身将石头拾起,是的,一块真正的石头——众生魔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将龙戒变回了一块火山石!

“你到底要干什么?把我的朋友变回来!”我举着石头,胸腔几乎要炸开了,声音克制的几乎变形了,听上去不像是自己的。

“你还是一贯的重情重义,”众生魔面色哀愁,轻言细语道:“但是,没用的。这个世界不需要善良和情义。不论你对他们有多么好,当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所有人想到的就只有自己。自私和恶意与生俱来,为什么一定要忤逆本性呢?就让这个世界朝着恶的道路走下去,漆黑一片,腐败枯朽,恶穿,恶透,到达极致的时候,自有纯粹的生命诞生、崭新的规则建立,真正的王者现身,世界从灭亡中得到新生……”

“原来想攫取天下、成为新世界主人的那个人,是你!”忘言突然冷冷地说。

我心念闪动,大声道:“真是痴人说梦!快快回到你的地狱别院、守着你的幽冥之路、了此残生吧!”

我一边说一边扬手,将手中的石头朝着众生魔的额头掷了过去。

众生魔灰紫色的袍袖一拂,洁白的手指犹如暗夜中悄然绽开的花朵,徐徐划过,已将石头夹在指间。

“留着做个纪念亦是好的,毕竟你那么恋旧。”众生魔手一扬,将指间的石头又抛回给我。

我惊出一身冷汗:是糊涂了吗?我怎么把龙戒化成的石头扔给了众生魔?想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吗?真那样了,那龙戒岂不是也不得善终?

我一把接住石头,握在手心,声音和缓下来:“我对这天下不感兴趣,想让我怎么做,直接告诉我……放过我的朋友,别伤害他们。”

“美意啊,经过了这么多事,你怎么还是如此天真?”众生魔叹口气,淡淡道:“想保护他们,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成为这天下的主人啊。到得那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是凭你心情?”

“纵使我想,又怎么可能?!”我呛声道:“在我之上,有我红蔷堡的大人、有血族的圣王无涯、有你、还有那地狱火湖之畔的堕天!你们任何一人,碾死我不过像碾死一只昆虫!我怎会不明白!别再哄我,也别再将我架在熊熊的世间之火上烤炙得我无法翻身!经历了这么多,我虽然愚钝,但我亦有自己的想法,这世间善恶忧喜岂是我一个小小美意能够左右的?我只想寻回哥哥、姐姐、还有我的朋友们,我想保护他们,我想寻到五物,将应允的事情一件件完成,然后……”

“然后怎样?”众生魔淡淡地问。

“然后……”我转脸看了一眼身边的忘言,他面色平静,正专注地听我说话,从他身上飘过来的雅致清香将我轻轻笼罩。

我鼻子一阵发酸,待五物寻回,将精灵带回古国,帮小奈找到仙女姑姑,将画海平安带回给夫人,也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吧。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血族,既无法回到血族同哥哥相守,亦不可能同忘言携手相伴,作为一个巫影族,匿于世间,草草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吧。

忘言伸手将我手握住,似乎已经看透我心中所想,低声、清晰道:“天涯海角,与你同往。”

他的手心甚是暖和——我仿佛已经有几百年没有这般温暖的感觉。

“哼!”众生魔轻声冷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心思短浅,还是先顾眼前吧。”

“哦,对了。”众生魔一边说,一边伸手朝那地上已经死去多时的黑暗精灵一指。

只见一大簇粉紫色的花朵从那黑暗精灵的袖口中喷涌而出,瞬间就搭上了众生魔的胳膊。

众生魔手臂一扬,地上的黑暗精灵被花蔓扯得立了起来。

“嘿嘿,你要装死到什么时候去?”众生魔轻声道。

我和忘言都是一愣,只见那死去的黑暗精灵身子突然一个激灵,身子站直,双目紧闭,杵在我们面前。

“美意,你过来看看。”众生魔向我招呼道。

我迟疑了一下,握着我手的忘言的手轻轻紧了一下,我明白他的心意,同他一起上前。

众生魔倒也不以为意,嘴角一抹哀愁浅笑,指着黑暗精灵的眼睛,淡淡道:“看看,谁在里面。”

我看着面前比我矮小一些的黑暗精灵,慢慢向他的眼睛凑近。

黑暗精灵的眼睛骤然睁开,黑洞洞的眼珠子像两口深井。

我吓得心中一凛。手上传来的温暖让我定了定神。

我定睛望进黑暗精灵的眼珠里去。

黑洞在我眼前放大,洞口笼罩的黑暗阴影渐渐散去,露出影影绰绰的人形,一点点,一点点,我终于看清:

哥哥、画海、寄城和落英,四人身处幽暗之地,似乎是一间囚室。他们或躺或坐,无人说话,面无表情,神情枯槁。囚室中,好像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在游走,飘忽不定。

视角渐渐拉近,在一个人脸上定格,面色苍白,脸颊凹陷,暗沉的眼睛仿佛笼着的两团阴火,正仰着脸,贪婪地追随着半空中浮动的什么东西。

那是我的姐姐画海,那张贪婪饥渴到毫不掩饰的面孔是她的脸!

是的,此时此刻,她正张开了嘴,脸颊上是迫不及待又诡异的笑意,她在张着嘴从空中接取什么东西!

视角再次渐渐拉远。

这下我终于看清:

是蓝龙!蓝龙在他们四人的上空盘旋浮动,有血液从他的龙爪处滴落下来,他正在盘旋往复地将他那新鲜的血液哺入地上四人的口中!

蓝龙竟然在向哥哥他们四人喂哺自己的鲜血!

整个画面是黑白两色,而且是无声的,像一帧凝固的噩梦!

我只觉毛发尽竖、冷汗浸身,忍不住身子朝前,想要看得更清。黑暗精灵眼皮下垂,瞬间将一切阻隔——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热血上涌,甩开忘言的手,探出手指,指尖如钩,向面前的黑暗精灵的眼睛抠了下去——别探我的底线,为了救出哥哥他们,我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手指刚刚触到黑暗精灵的眼皮,我的眼角余光扫到透明屏障之外的风间和两个萤族光明精灵,小呢和小幻。他们三个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小幻的眼底有一丝残忍的喜悦。

“唰!”有东西荡开了我的手指。指尖一阵清浅刺痛。

是两枚从天而降的花瓣!

确切说,是从那黑暗精灵的手腕里蔓延出来的粉紫色的花朵的两片花瓣。

我再定睛一看,不是花瓣,是两柄薄如蝉翼的“花勺”!

“花勺”将我的手指弹开,不等我再次进攻,就直接凹面朝下,精准地扣在了黑暗精灵的两只眼睛上。

只听“啊——”的一声痛呼,“花勺”边缘轻轻剜过,花汁与血液齐飞,黑暗精灵的两只眼睛被生生剜了出来!

“花勺”托着黑暗精灵被挖出来的两颗眼珠,缓缓曼妙地朝众生魔飞了回来。

我去——

我不过虚张声势,你竟然毫不犹豫、直接下手!

魔鬼果然是魔鬼。

如此血腥的事情却做得如此优美从容!

我一阵反胃。心念闪动:保有自我却活得憋屈;出卖灵魂即可随心所欲。我,会选哪一个?

“美意,何必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当你的理由足够充分的时候,你比我还有决断力。这,算的了什么?”众生魔已接住“花勺”,花瓣平摊在他的掌心。两颗黑沉沉的眼珠子仿佛来自地狱清晨的露珠,安然地、有恃无恐地滴溜溜转动着。

黑暗精灵将哀鸣压进胸腔,发出忍到极致的低声呜咽,他仍然站着,血液从他的眼眶里披洒而下,糊了他的脸。

“我不是你。我永远不会像你那样,你是魔鬼,你只看理由。我是人,我有底限。”我盯着众生魔手中的眼珠。

“哈哈,你是……人?”众生魔忍不住笑了,“亲爱的美意,你知道为什么你总是看不清这世间,实在是因为你连自己都看不清楚!可怜的孩子。”

“好,我不是‘人’,但那又怎样?”我扬声道:“我只要知道一点,我不是‘魔鬼’就够了!不论我如何痛苦纠结,但我是踏踏实实站在你的彼岸!而你,永远通过伤害别人来获得可悲的安慰,永远跨不过这条河流,永远陷身在地狱里,永远永远得不到救赎!”

“彼岸?”众生魔淡淡一笑,又悲悯又文雅,眼睛里有一道微光闪过,他难得地露出了他的牙齿,多么洁白整齐流畅的牙齿,令人想起悬崖边、山洞里,一条优美的刚刚蜕过皮的白蛇。

“你再看看,你站在哪里?难道不是一直都与我并肩同处此岸吗?”众生魔一边说一边握紧了手掌。

我听到“噗”的一声轻爆,黑暗精灵的眼珠在他手心爆裂开来,暗色的汁液顺着他的手心滴淌而下。

第279章 融化

爆了!

黑暗精灵的眼珠爆了!

哥哥在里面!

还有画海、寄城、落英!

还有蓝龙!!

“嗷——”我发出一声绝望至极的嚎叫,潜伏在血液深处的那头凶残暴虐的野兽被骤然唤醒,腾身而起,带着我全身的热血和怒火向头顶飙去!

额间一炽,瞬间变得滚烫,我将掌心掠过额头,手心一沉,手中多了一把紫色的光剑!

“灵翅听令!杀了我面前这个魔鬼!”我声嘶力竭、咬牙切齿,提起光剑,朝众生魔刺了过去。

光剑在手,陡然变沉,剑尖朝下,坠着我的手,无法抬起。

“灵翅!听我的命令!杀了众生魔!”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卷起了杀戮的火苗,变得嘶哑。

光剑在我手中愈发沉重,仿若千斤,想要将它提起,几无可能。

“灵翅!!!”我高声召唤,伸出另一只手去拍打额间。

光剑震颤,嗡嗡有声,似乎发出低徊的哀鸣。

“唉……”众生魔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颇有愁苦之意。

我抬头一看,他正面有愁容地看着我,握着爆裂眼珠的手仍然攥着,没有摊开——他毁了一切,却仍有余力可怜我、为我叹息。

我心底突然一片清明:这枚凝聚了万年修为的灵翅从来都不属于我。它是众生魔的。所谓的为了救我而将灵翅交给堕天不过是他欲擒故纵的一个伎俩!堕天已是这天地间最大的魔,况且又封印在火湖之畔,要他众生魔的灵翅做什么?他是笃定了堕天会将灵翅转赠与我。灵翅嵌在我的额间,不啻于众生魔在我身上埋伏了一个耳目,我想什么、做什么,他全然知道。而我每驱动一次灵翅,灵翅每次让我随心所欲一次,我就与众生魔的捆绑愈深。我一用再用,依赖越多,沉沦越深。

怪不得他那么笃定地对我说:“你再看看,你站在哪里?难道不是一直都与我并肩同处此岸吗?”

自从地狱别院一见,他——众生魔,从未离开过我身边!

一切皆在他的掌握!

我抛下光剑,快如闪电,将手指狠狠抠住了额间灵翅。

“离开我——”我嘶叫道。

“美意,何必……”众生魔轻声叹道,伸出一只手来似乎想要阻拦我。

我不仅不避,反而迎了上去。

众生魔的双眼落在我的额间,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我纵身而起,朝着众生魔迎抱了上去。巫影族的召唤咒语仿佛一颗流星,拖着璀璨却绝望的尾巴,从我的心中纵贯而过,待得从我口中念出,已然变成了“燃咒”!

是的,我展开胳膊将众生魔紧紧抱住,与此同时,我念出了巫影族的“燃咒”。

火苗腾然而起,瞬间将我和众生魔卷进一片炙热里。

“美意!”我听到忘言的声音,犹如哀鸣,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火苗翻飞,我看到透明屏障外,风间像疯了一样,拼命拍打着空气,脸已扭曲。两只萤族的光明精灵,口型是在唤我的名字,咬牙,狰狞,似乎要吃人。

我不是要死。

纵使哥哥没了,我许下的诺言不会变,该做的事我一样都不会落下,但在此之前,你,众生魔,还有打下你万年印记的这紫色的灵翅,希望你们在火焰的烤炙下,离我而去!我,美意,永远不要再陷入魔之恶沼,就算头破血流、粉身碎骨,我是堂堂正正的美意,而不是你们谁的傀儡、谁的影子!

火苗从脚底像逆势而上的巨浪,将我和众生魔紧紧包裹。炽痛刺穿皮肤,直入骨髓,痛得我浑身颤抖、几欲晕厥。

众生魔的双手将我的肩膀固定,那只捏爆了黑暗精灵眼珠的手仍紧紧攥着,他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语气悠然:“这是你亲口念出的咒语,我愿意陪你一起经受这火的淬炼。挺住啊,美意,别还没等我烧死,你自己先垮了。”

“呸!”我忍痛啐道:“我不会垮!你也不会被烧死!我只是要让你感到痛苦!你感到痛苦了吗?这火犹如地狱之火,痛苦难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放过这个世界?!为什么一定要让世间充满浊恶?!万物皆有灵,天地亦有心,让这世间尘土各归、自在恣意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整个世间、天上地下成为一片打翻的恶之火盆,永远烧灼、无穷无尽!带着你的灵翅,离开我!回到你的地狱!永远待在那里!”

众生魔陡然一个僵硬,一双眼睛定在我脸上,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他的面皮下抽走了他的支撑,他的脸瞬间枯萎,两只眼睛像是隐藏在浮萍下的某种恶灵,诧异,毒辣,又恶狠狠!

“你刚才说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众生魔掐住我的肩头,声音失去了一贯的温柔和悲悯——我像是听到了死亡发出的邀请。

我的眼角余光看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众生魔的一只手中滚落下来。

求生的本能让我瞬间忘却火焰的炙痛——他疯了,我要挣脱他的桎梏!

或者是我疯了,竟然去试探一个魔鬼!

但,已经来不及了。

众生魔问出了他的问题,却没有丝毫给我预留回答的时间。不知是愤怒还是火焰让他的脸在我眼前瞬间融化成了一具黑暗的骷髅,不等我惊叫出声,那骷髅张开大嘴,俯冲而下,一口噙住了我的脑袋。

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头骨融化时发出的动静。

第280章 召唤

是我高估了“燃咒”?

还是低估了众生魔的魔力?

虽然堕天是这天上地下最大的魔鬼,但他被封印了,那么这个虽被贬至地狱别院、但却可以自由来去的众生魔便成了最厉害的那一个。

现在,我的某一句话彻底将他激怒。他要将我吞噬。他要将我融化——不能与他一个阵线、为他所用,他宁肯毁了我。

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但我的眼前已经暗了下来。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仿佛黑暗中爆开了一粒灯豆,有光亮将死亡的窒息掀开了一丝缝隙,笼罩着我和众生魔的蓝绿色火苗停顿、萎缩。

我挣开已经开始融化的脑袋,看着面前黑暗的骷髅。他在扭曲、在挣扎,文雅哀愁的面孔和狰狞黑暗的骷髅交替出现,身体却像是被定住了,动弹不得。

我低头一看,一簇紫色的剑尖从众生魔的身体洞穿而过,自后往前,从他的胸口刺了出来!

他的身后,站着忘言。

忘言正双手执剑——那柄刚才被我抛在地上的紫色光剑,将剑扎进了众生魔的身体里!

我看着暗色的血液从众生魔的胸膛里涌了出来,一滴一滴顺着剑尖坠落下来。

众生魔一动不动地立着。

忘言就在众生魔的身后,双手握剑,沉稳,不抖。他没有看我,面色凝固,从未有过的坚毅神情。

为了救我,忘言用灵翅紫光幻化成的光剑杀死了众生魔。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魔鬼。他那黑暗的头骨骷髅,颜色在一点一点褪去,白皙的颈脖和淡淡哀愁的面容再次显露出来。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暗如洞穴,了无生气。

众生魔就这样死了?

被自己万年修为的灵翅化作的利剑刺死了?

我心中突然一阵异样的感觉,眼前浮现当初在地狱别院,一树紫花下那个紫袍人的背影——如果这世间永远只如初见,会不会少了很多烦恼?

我不得不承认,心中隐隐有些不忍——这就是我,永远不够利落,永远无法切切实实狠下心。如果忘言不救我,现在我的脑袋肯定已经在众生魔的嘴下融化成了一滩水。可就这样让我亲眼看着众生魔死在我面前,而且还是他自己的光剑所致,我心里仿佛堵了个什么。

再次看向众生魔的眼睛,额间一阵骤然而至的炽烈,仿佛被雷电劈中、头皮生生要被揭开……我突然心念一动,高声叫道:“忘言!快闪开!”

只见众生魔的眼中突然精光四射,两道紫色的光束从眼洞中投射而出,将他的面孔照得紫光莹莹、亮如白昼。他仰颈发出一声清啸,身体抖动,从他的背上霎时披展出两扇巨大的紫色翅膀!翅膀上下忽闪,他腾向空中,阴影瞬间笼罩了忘言和我。

与此同时,那柄光剑仍然刺穿他的身体、扎在他的胸膛上!

“忘言!小心!”我奋力向忘言扑了过去。

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本就是个湮灭的世界,怪事层出不穷,众生魔怎会从天而降,我也不得而知。以前与这魔鬼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现在算是彻底将梁子给结下了。我本不该如此大意,这灵翅是他的万年修为,这光剑又缘于灵翅之魔力,就算扎在他的身上,也不可能将他刺死。现在他不仅没死,反倒犹如涅槃,可怕至极!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忘言赶紧逃离这里!

我一把拉住忘言的手,转身朝风间和小呢小幻他们跑了过去。

“砰!”我被狠狠弹了回来!

糟糕!我们现在仍然困在众生魔设下的透明屏障里,根本出不去!

“忘言!美意!”风间在屏障外疯狂叫嚷着,面容扭曲,只看见她的嘴动,听不清声音。

怎么办?

额头滚烫,仿佛架着一丛野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我的头都要炸了。但这不是最可怕的。这火仿佛一面猎猎烧灼的风帆,扭动着我的头部,要将我连头带身子转向众生魔所在的方向。

我用尽力气别着头,不肯朝向众生魔的方向。但我的眼角余光分明看到,众生魔腾在空中,似鸟似人,整个身子笼罩在一层亮丽到诡异的紫色光芒里。光剑仍然扎在他的胸口,像一个受难的殉道者。

头痛欲裂!已经不仅仅是烧灼感了,仿佛有一根钉子,正好钉在我的额头灵翅处,那钉子牵扯着我的头皮,朝众生魔而去。

“忘言,快拉住我!我、我快撑不住了!”我紧紧握住忘言的手,头却不听使唤地被扯向众生魔。

“你怎么了?再坚持一下!”忘言一边死死拽住我,一边用手中的什么东西在划动众生魔设下的透明屏障——他手中拿的居然是那块暗色的石头,就是被众生魔施了魔法变成石头的龙戒!

“我好像撑不住了……众生魔在召唤他的灵翅,灵翅要带着我去到他那里……头好痛,我的脖子快被扯断了……”我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龙戒!龙戒!请你从魔障中醒来!带我们冲破屏障、离开这里!”忘言伸出手,一把揽住我的颈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同时对着手中的石头殷殷唤道。

眼前一片紫光灿烂,我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我,要带我离开忘言的怀抱。

忘言紧紧搂着我。我的额头滚沸,几乎看不清楚忘言的表情,只能感到他急促的气息,带着清香,像花瓣一样,坠落在我的脸颊上,带给我一瞬间的清凉。

(多么美好的忘言,我不想离开你的怀抱。)

“这枚紫色的翅膀曾经是属于他的?”忘言在我耳边轻声问道。

“是的……是他的,当初他为了救我,将他的灵翅献给了魔鬼堕天,后来堕天又将其转赠与我,镌于我的额头,但其实……”我喃喃答道。

“其实这灵翅的主人从来都是众生魔,没有改变过。”忘言轻声道。

“是的……”我说。

“美意,你可想成魔?他在召唤你。你若追随他而去,这……这天下尽都是你的。”忘言的声音像是暗夜里打在台阶上的雨滴,一声声,冰冷又结实,落进我的心里。

“落英总是取笑我,说我‘鲁钝’,我确实酣睡十六载,未受教化,不敢辩驳。但是,我,美意,只认准一点:我答应过的事,从不会食言。”我忍住烧灼之痛,努力睁大眼睛,稳稳地望着面前的少年,一字一顿地说。

他瞬间就明白我在说什么。

曾经,他在我耳边,低声却清晰地说:“美意!你是人类的救主!纵使身在地狱,你也责无旁贷!”

曾经,在水泽边,他在我鬓边落下一个浅浅的吻,让我答应他,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纵使今时今日,我很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我是一个巫影族,纵使要拯救、要复兴,我也是站在巫影族的立场。但,我答应过他,就一定要做到,不管我是谁,我一定要救人类于水深火热之中。

因为在襁褓中、在沉睡中,我数次听到哥哥在我耳边沉沉低语:“信守不渝,方以自立。”

“美意……”忘言低声唤我的名字,目光清亮,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我与他心意相通,惺惺相惜,何须多言?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额头,停留在镌刻灵翅的地方。我感到一阵清凉。

耳边似乎听到众生魔隐隐约约的冷笑声。

空中像是洒满了淡紫色的粉末,耀眼的让人心慌。

我的颈脖被拉长了,扭曲了,像不受控制的野草,疯长,朝着众生魔的方向。我心里很清楚,对抗众生魔的下场就是身首异处、死路一条。

可是,魔鬼在召唤我。

“拿好。”忘言低声道,将化成石头的龙戒交在我的手里,“不论发生什么,只管相信我。好吗?”

“好。”我已无法点头,只能重重眨眼。

忘言揽住我的胳膊突然紧了一下,将我轻轻提向他。他的脸悬在我的面孔之上,他那清亮的眼神灼灼有光,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如银河,仿佛落入了全世界的星光,熠熠发亮。

斗转星移,时光倒流回我来到人间的第一个晚上,夜风劲吹,明蓝的星光下,那个一身白衣、牵着一条红色大龙的少年缓缓走近。

“看到你,心生欢喜。”我在心中默念。已无法张口说话。

忘言那清香的气息将我包裹。

没有春风,已然沉醉。

忘言的胳膊突然一僵,他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我脸上,但银河中的星光已经淬入河底,他的眼神变得冷峻。

从我的后背抽走了他的胳膊,他甚至伸出手在我肩头轻轻一点,他在借力!

借着这股力,他的身体窜向半空。

像一尾白羽雀鸟,锋利又曼妙。

他要干什么?

众生魔停在半空,紫色的光笼罩着他,我无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我知道光剑仍然插在他的胸膛。但那又怎样,他仿佛完全不在意,他不在意!他无所谓!因为他有恃无恐!因为他知道在场所有的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撕去了一切的伪装,他在召唤我,等我屈服,等我求饶,实在不行,就优雅地把我毁掉。

我的头被牵扯着,朝向众生魔的方向。我看到忘言纵身而上,快如闪电,瞬间就投身入众生魔的紫色光圈里——我从来不知道他有这般本事!

紫光闪耀,我的视线像是着了魔力,变得愈发扭曲。我看到忘言那白色的身影好像真的成了一只鸟,扑闪着翅膀,与众生魔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众生魔终于反应过来,大力扑闪他那风帆一样的巨大的紫色翅膀,搅动得整个空气变得魔幻似的弯曲、滚烫。

我的额头已经不像是自己的,额间的灵翅突突直跳,跃跃欲试,似乎与众生魔形成了共振,只想要挣脱我的皮肤,去参加战斗!

到这一刻,我终于非常肯定:灵翅虽然镌刻在我的额间已许久,是堕天亲自相赠,并且确实为我助力数次,但,灵翅真正的主人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一直都是众生魔!众生魔借着灵翅,用苦肉计,将我和他联系在一起——如此心机,真是高看了我!

突然一声痛苦的低鸣,听得我心中一凛。

我无法分辨那声音是谁发出来的。

我奋力望去,只见紫光粼粼,张扬四散,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紫色的光圈中逃逸而出。

是忘言!

我再定睛一看,他的一只手里正紧紧执着一把——紫色的光剑!

忘言竟然将光剑从众生魔的身上拔了出来!

光剑在手,忘言在半空中转动身子,朝我直窜过来。

“忘言……”我在心中唤出他的名字,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样子,“言”字就凝固了,因为——

——光剑直奔我而来,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将剑尖刺入了我的头颅。

第第281章 剜翅

忘言!你要干什么?!

我看着骤然而至的剑尖和在我眼前放大的忘言的脸,还有他的眼睛,盛满了千言万语。电光石火的一瞬,我突然明白了:

忘言,他不是要取我性命,他是要用光剑从我额间剜下那枚灵翅!

我闭眼直立,没有躲闪——全然的信任。

……

为什么没有动静?

我睁开了眼。

忘言就在我的眼前,身子悬空,白衫飘拂,他的手仍然执在剑柄上。而剑尖,已经扎入我的额间……不对!没有!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有什么东西覆在我的额上,替我挡住了锋利的剑尖!

额头仿佛具有识别的能力,我迅速反应过来——是无影手!是它!它竟然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这湮灭的精灵古国里!竟然为我挡住了忘言刺过来的光剑!

无影手,它是在保护我?还是……

现在可没功夫揣摩!

因为众生魔已扇动着巨大的紫色翅膀朝着忘言俯冲了过来!

“忘言小心!快松手!”我大声喝道。

忘言握着剑,面有疑惑,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是的,无影手,那双隐形的手,除了我,没有人看得到它的存在。

可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

“快闪开!!”众生魔的翅影已笼罩上忘言的脸。我不等忘言松手,将身子向后仰倒。忘言终于松开了剑柄,挥臂朝众生魔迎去。

光剑晃动,嗡嗡有声,似乎急不可待,要朝众生魔而去。

我一手握住剑身向外拔,另一只手抠住覆盖在我额头上的无影手,一把将它扯了下来。

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根本来不及犹豫,我紧握剑身,将剑尖正正扎入了自己的额间!

一阵刺痛直达心底,瞬间传导至四肢百骸,我眼前一黑,几欲晕厥!

不是痛。

是割裂。

是自己亲手将自己肢解的感觉。

我的手软了。

勉力抬眼,众生魔已将忘言擒住。忘言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惶恐,他透过众生魔翅膀的阴影看着我,痛惜,但是坚定。我的耳边响起刚才他对我说的话:“不论发生什么,只管相信我,好吗?”

忘言,他永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决意要剜掉我额间的灵翅——他难道不知道那种痛苦吗?但他希望我信任他。

在这种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解释,除了信任,只有信任。

而且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与众生魔彻底厘清。否则,我再也无法挣脱他的阴影。

我重重下手。

剑尖从灵翅凸起的边缘剜了下去。

有东西攀上我的手,这一次是两只,两只无影手。

再无怀疑,这无影手不是来救我,而是在阻止我。

它在保护众生魔的灵翅!

心中突然怒气蒸腾:无影手,从我有记忆起,你就陪伴着我、守护着我,须臾不离,在我心中,早已视你为友。怎么在这关键时刻,你选择了同众生魔站在一起?

因为被阻拦,所以愈发决绝。热血奔涌,朝着额头无声地呼啸,仿佛沙滩想要留住海浪。我的耳边突然听到一个甚是奇怪的轻响,像是走过寂无人烟的森林,一脚踩碎了一枚枯叶发出的动静——灵翅被剜了下来。

热血决堤,轰然而出,趟过我的眼睛,从脸颊上披挂而下。

我举起光剑,将那团血肉模糊的灵翅挑在剑尖。

“还给你!”我大声喝道,“从此你与我再无瓜葛!你再也别想控制我!”

只见擒住忘言的众生魔突然停下了翅膀的扇动,一脸不能置信地看向我的方向。他的眼光从我的脸上挪到了光剑的剑尖,又从剑尖挪回我的脸上。

“嗷——”从众生魔的身体深处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所有的悲悯和优美从他的脸上涤荡殆尽,他的眼睛里浸透着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看到了天堂的模样——因为他是魔鬼啊。

“你……杀了我第二次。”众生魔对我说。他的声音明显在消散,仿佛太阳升起后紫色的雾气。

我?

杀了他?

第二次?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通向地狱的路,不是罪恶,是痛苦。我在地狱等着你。”众生魔惨然一笑,脸上恢复了淡淡的哀愁。

我眼皮一跳,心中一顿,只见众生魔提起忘言,在指间摆弄了一下,看着就像……就像折起一根长长的野草,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这不过是一个湮灭之地的诡异噩梦。

这,绝对、绝对不是真的。

我愣愣看着眼前这一幕,心像是忘记跳动了,但眼皮好像在疯狂跳动——哦,不是眼皮在跳,是我的眼角余光里,有一个人在疯了一样跳动着。

是风间。

是被透明屏障阻隔在外的风间。

她完全疯了,又跳又捶,张着嘴,呼喝着,面目狰狞。

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但我知道她想让我救忘言。

我陡然醒转:这不是噩梦!这是真的!众生魔恼羞成怒,要当着我的面将忘言吃掉!

可是灵翅已经剜出,众生魔正在像雾气一样散去,谁能想到他虽是强弩之末,却仍然可以伤害忘言——他要当着我的面,杀了忘言,然后以痛苦为桨,带着我划向地狱深处,在那里,他会耐心地等着我。

我的后背瞬间湿透。

“毁了灵翅!”忘言的声音像是从一个深暗的洞穴中传来。

毁了灵翅。

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呢?万年修为的灵翅,是众生魔毕生魔力之所在,虽然被我剜离了额头,但魔力仍在,对付我们实在是绰绰有余。

我调转光剑,剑尖朝下,手中使劲,一贯到底,将灵翅死死钉在地上。

只感到剑身猛的一颤,一团淡紫色的雾气从剑尖涌了上来。

我来不及细看,转头望向忘言和众生魔。

只见众生魔的翅膀陡然垂下,从他的后背处有袅袅的淡紫色的烟尘溢了出来,他慢慢矮了下去,朝着灵翅的方向蔓延。

“啪嗒!”忘言掉落在地上。

我松开剑身,疾奔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

感谢神,他没事,他正神志清醒、眼神明亮地看着我,嘴角有一抹笑意——亏他笑得出来!

“走开!”一声娇叱,有人一掌将我大力推开,把忘言揽在怀里。

是风间!

“美意!你没事吧?”两个精灵,小呢和小幻将我围住,声音又惊又喜。

“你们……”我出声发问,但马上就明白了:钉死了灵翅,魔力消失,众生魔设下的屏障自然就消失了。

小幻紧张地盯着我,嘴唇绷着,没有表情。

“美意,你的额头……”小呢伸手,想要触摸,一脸的痛惜。

我轻轻摇头,闪开,微笑。无妨。我能想像自己可怖的模样。

“美意,对不起,都是为了我们……”小呢突然崩了,眼泪哗一下涌了出来,声音哽着,说不下去。

“瞎说,”我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颊,笑道,“才不是为了你们,我是来找‘暗夜之泪’的,我要助我姐姐成就王位……”

说到这儿,我突然顿住了:姐姐,姐姐!姐姐他们走入了黑暗精灵的眼中陷阱,陷入了未可知的危险境地!我亲眼看到蓝龙在给他们哺血!我亲眼看到众生魔抠出了黑暗精灵的眼睛!我亲眼看到众生魔将那一对眼珠……生生捏爆!

不行!众生魔还不能消失,在他清楚告知哥哥他们的具体情况、到底身处何地之前,他还不能死!我绝对不信哥哥他们就这样被困在黑暗精灵的眼珠里、被众生魔活活捏碎了!在当时那种境况下,众生魔还幻想着我同他一条阵线,以他的城府,他不会杀了哥哥逼我屈服。他做出的那种姿态,不过是他在恐吓我,是的,他在吓唬我!他不会蠢到真的杀了哥哥他们,那样只会逼我永世与他为敌!

我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精灵,朝扎在地上的光剑跑去。

光剑,消失了。就像那透明的屏障一样消失了。

回头,蜿蜒氤氲过来的淡紫色雾气也消失了。不可一世的众生魔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额头。

平坦,光滑,创口也消失了。

心中震惊。

怎么可能就在这短短一瞬,跟众生魔有关的一切都消失得如此彻底?!

难道全部都是幻觉?是这湮灭的古国令人失了心智?

我转头,目光逡巡。

不是。

绝不是幻觉。

刚才那一切是真真实实地发生了!

因为我看到就在我所站之地的不远处,一个灰突突的黑暗精灵正倒卧在地,他的脸侧向我,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仿佛像两只新长出来的眼睛,没有眼白,黑洞洞地充满怨咒地瞪着我。在他身边的地上,滴落着几滴暗色的汁液——那是众生魔捏爆他的眼珠时,从手心滴落下来的液体。

我闪身再次冲回之前光剑扎住灵翅的地方。

目之所及,什么异样都没有。

看不到光剑,也看不到那血肉模糊的灵翅。

我必须就在这一瞬间抓到众生魔的痕迹。不论他是死去,还是逃遁,如果这一刻,我失去了他的踪迹,那哥哥他们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可是,他到底在哪儿呢?

我死死盯着灵翅被扎的地方,心中快速转动:众生魔是魔,长居地狱别院,借着灵翅附着于我的灵魂深处,在我恐惧、暴怒、邪恶充盈的时候,他就会现身。如果灵翅被毁,那么连带着众生魔和因灵翅衍生出来的光剑就会一并消失。想通这一点并不困难,现在的问题就是那枚紫色的灵翅,是假堕天之手,镌刻在我的额头上,确确实实同我血肉相连。当我用光剑剜下灵翅,鲜血涌出,模糊了我的双眼,那是真真切切的感受,是做不得假的。疑点来了:灵翅可以消失,切割灵翅后从灵翅上滴落下来的鲜血上哪儿去了?那是我的血,真实的血,它不可能化作一簇烟雾消失无踪。

好的,我已经知道如何抓住众生魔留下的痕迹了。

马上动手。

没有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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