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城落 - xp1024.com
《王安城落》


第一章 旧镇名曰灰水

现在是夜了,我知道你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座光芒万丈的王安城了。你想看灯红酒绿的龙北路,想看凌晨两点人来人往的八南夜市。甚至是,最好不过的,还能有机会去到天酒街上,看看那些红紫灯光的门店里,令人迷乱的妖艳舞者。看看吧,王安城已经亮起灯来,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而我们的几大主角也早已走到了各自应该驻守的位置。你还不认识他们,可你不要着急,让我们一点一点走进这座城市,也走进这个故事——这将是漫长而又享受的旅途。谁不喜欢繁华的都市呢,谁不想加紧了脚步走到繁华当中去呢?“让我过去吧,让我在王安醉生梦死。”你喊着。远远地,你甚至能听到王安城入夜之后的喧闹了。喧闹最好,就是要闹起来。这故事名叫“王安城落”,真是漂亮。“我想看遍繁华的王安城,然后看着它轰轰然地陷落。”你这样告诉我,神采飞扬。

我都快被你说动了。

我何尝不想拉着你走进王安,去那霓虹灯满目的街市游逛个不停?只不过,那不是走进王安的路,更不是走进这故事的路。我知道你心急如焚,可我还想告诉你,我的心,其实比你更加急切。那个王安就在眼前了。它那么大,那么辉煌,那么耀眼,而我们却站在这荒郊野岭之中,茫然地望着王安城的方向。“走吧,让我们走吧,”你催促我,“这里有什么意思?”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荒野之中,房子出现了,灯火出现了。不远处一个浅湖冒出来,名叫灰水湖。几个老人正在湖边坐着,摇着蒲扇。一些孩子在他们身后的沿湖小路上玩耍,追逐嬉戏个不停。这是最美妙的夏夜,如果你仔细往路边的树林里看去,甚至能看到发着微茫光亮的萤火虫。月亮在天上亮起来,是半月,但那白光足以给我们慰藉。在那之后,围绕着灰水湖,一排排低矮的小楼出现了。大部分矮楼都出自当代人之手,设计严整,却是有些了无生气了。这些矮楼白墙干净,在路灯的映衬下,甚至能反射些光亮。只有夹在在其中少数的矮楼,说不上古色古香,倒也算是别有一番历史的风尘。你能看见那些老青石筑成的外墙,枯藤沿着石缝攀援而上,在夜晚的迷蒙中有些枯萎的前兆。他们是这整齐划一的白楼中独树一帜的存在,连腐朽都变成了不拘一格的张扬。他们像是方阵中出了队的士兵,歪斜地站在行列之外。所有这些矮楼之间,石板路可是货真价实的老古董。借着街灯,你可以隐约看到,那些石板都历经了百年的磨洗,已经变得光滑。而那光滑之上,又挟带着顽皮孩童留下的刻印。街上行人不多,大多结伴。最多的是老人,然后是远道而来的青年男女,时不时还有成群的年轻人路过。这四周都安静得很,人们说话都压声,连那些青年都不高声谈话,好像都生怕惊扰这夜晚的宁静。相比十几公里以外,正北的方向,热闹非凡的王安城市中心——这里简直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桃花源。这里没有城市里挥之不去的烟尘味,更没有浮躁的鼓点与酒精。就像我说的,这里虽然有些许前来休闲的游人,但他们并不足以影响这小镇。宁静是这里的一切,我们就站在这宁静之中。

是的,在走进那个即将陷落的王安城之前,我们的故事将从这里开始。

这个小镇,名叫灰水镇。

你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小镇,又是低矮的老楼,又是古董般的石板路,有关这座小镇的历史,必然大有可以说道的余地。

事实上,岂止是灰水镇?就连那个现如今光芒万丈的大都市,那个你迫不及待想要走进的王安城,如果非要说起历史来,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清。在这个故事讲到后面的时候,我想,你会能理解我现在说的这番话。这个发生在现在的故事——“王安城落”——和这座城市几百年前的秘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在你明白了旧闻和旧传说之后,这故事才会有趣得多。

让我们从镇名说起。

所谓灰水镇,这个镇名,是由镇子中央那个灰水湖引出来的。在沉沉的夜里,湖面上只有倒映出的街灯和月光,粼粼地闪烁着。至于这湖水清澈与否,在这夜晚是看不出的。但是从名字来看,“灰水湖”嘛,估计着这湖水是浑浊不堪,难以入眼了。可是,你看那湖边的老人和儿童,时不时都要伸手到那湖里,撩起些水花来,也算是在这夏夜里图个清凉。这就知道了,这灰水湖,自然不是灰水,而定然是清澈透亮的清水。

所以,又为什么叫“灰水湖”呢?

说来也漫长,可我也不得不讲给你听。

一百多年前,黑火军与守望军打响了王安城的争夺战。按照道理来讲,争夺战的聚焦点全部都在王安这座城池上,攻城和守城才是大战的重头戏。只不过,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战争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波及到了城南的灰水镇。严格来说,当时这里还不叫灰水镇,还只是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小村庄。可不管这里曾经叫什么名字,那个名字显然没有庇护这一方土地,而惨剧就这样发生了。

黑火军和守望军来回拉扯了几个回合,双方勾心斗金,杀伐之残忍难以详述。最终的结局是,黑火军战败而逃亡。黑火余党从东南西北九个城门零零散散地逃出,仓惶而惊恐。那场王安大战显然将他们冲昏了头脑。在逃亡的队伍当中,一队黑火骑兵从南门闯出,一路向南疾驰,恰巧路过了这个无名的村子,这个围绕湖水建立起来的村庄。杀红了眼的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身上尽是斑斑血迹。在他们身后,守望军以胜利者的姿态穷追猛打,誓要将黑火军斩尽杀绝。不出多时,守望军必然会将他们迎头赶上,完成对穷寇的追讨。这些黑火骑兵也应当是预料到了,自己一旦被守望军赶上抓住,必然只剩下死路一条。与其如此,不如一路逃亡,一路烧杀抢掠,还能拉上几个陪葬的苦命鬼。这样的想法一旦滋生开来,便不再能够控制了。

住在湖边的居民,不仅有很早便定居湖边的农民,更有一批从王安城出逃,躲避战乱而来的人们。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支黑火军残党一路向南,风风火火地奔逃而来。当黑火军的铁骑轰隆隆地踏过这片宁静之地时,很多居民甚至仍在安睡。

刀无情,剑无义。铁刃划过皮肉,刺碎硬骨,湖水边的村庄溅爆出点点血红的花朵。人命在这样的屠杀当中就像是狂风之中的小草。凄惨的叫声不绝于耳,吼声、求饶声、放肆的嘲笑声,更是在惨叫的缝隙里充斥着。这些黑火骑兵毫不留情,但凡入了他们眼中的,便要追上去杀害。要知道,在王安城和守望军的较量中,他们被守望军惨败,死伤数十万。这种遗恨和不甘化作了没来由的愤怒,以及刻骨的仇恨。他们正愁无处释放自己的仇恨,无处宣泄心中的杀意,便索性将所见之人尽皆视为仇敌,誓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他们残害着这些无辜的平头百姓,早已失去了理智。

在守望军赶到湖边的时候,整个村庄悄然无声。这里尸横遍野,几乎被屠杀殆尽。守望军为了祭奠在这场屠杀中无辜死去的民众,将犯下这滔天罪行的黑火骑兵尽皆捉拿,于湖边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祭祀的方法,极为酣畅而残忍。守望的军士让黑火骑兵跪于湖边,随着一声令下,齐齐将这些罪恶之徒斩首示众。守望军便是以此,告慰那些哀伤的冤魂。头颅滚滚落下,尽皆掉落湖中。

也不知为何,这些头颅,仿佛盛满了深红的墨。在一瞬间,整片湖水便被这些头颅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那颜色是如此怖人,以至于实施斩刑的军官们都感到惊恐。要知道,这些持刀的将士,见惯了沙场上的杀伐,却也不曾见过这等骇人之景。那红色掺杂着黑,却极其艳丽,泛着灵光。从远处看过去,这湖水竟变成了一大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其怪异,其恐怖,实在令人难解。有随军的老将说,这是仇恨难平的征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守望军从死人堆里救出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最终被证实,是那场惨烈屠杀当中唯一的幸存者。起初都没人能想象到,居然还有人能在黑火骑兵的刀剑下幸存。据说那个孩子就直愣愣地从尸骸的小山中站起来,浑身沾满了木炭烧后的黑灰,以及已经干涸的血迹,宛如刚刚从地狱中重生。在守望军实施斩刑的时候,那个孩子走到了湖边的人群里。没有人注意到他。在一众大人的背后,他就这样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颅落下,看着湖水变成诡异的红色。半晌之后,在众人忧伤的死寂之中,他的声音清脆而嘹亮:

“这湖水太红了,我想让它变成灰色。”

正因如此,这个湖,便成了灰水湖。这个镇子,便成了灰水镇。

至于这个孩子,他也有了名字,名叫张湖一。

第二章 从灰水到王安

张湖一这个名字,是守望军的将士共同为这孩子起的。“湖边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就这么简单。

我想你现在应该有些茫然了。

这明明是个关于王安城的故事,关于一个都市的故事,可为什么我们偏偏要在灰水镇开始。我又偏偏在这开头,给你讲了一个张湖一的故事。我想,如果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王安城,对你没有如此巨大吸引力的话,你可能会更认真地听听这个有关“灰水”的旧事。这故事可能可以把你吸引,让你冒出一个又一个问题来追问我:黑火军和守望军那场战争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黑火军有隆隆铁骑,为何会战败?黑火军为何如此极端,要残杀过路的无辜平民?在他们的头颅掉落湖中之后,湖水又为何会变成艳丽无比的红色?

这个灰水镇背后,那场王安争夺战的背后,一个巨大又阴暗的谜团笼罩了一切。

这个谜团一直存在,穿过一百多年,来到了现如今,繁华的王安城上空。正在城市里穿梭的人们,还并没有意识到即将在王安发生的巨大灾难。他们当中有太多的人,连王安城的过去都知之甚少。如果你问他们,黑火军是什么,守望军又是什么,他们的回应会仅仅是一个冷漠而茫然的眼神。新鲜的娱乐充斥了这个现代大都市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城市的人可以在地铁上看视频,可以在自己舒适的房间里读到最新出炉的网络小说。新闻无时无刻不在更新,有关体育的,有关娱乐八卦的,有关社会焦点的……这都市和几百年前的王安截然不同,过去的是王安城,现在的是光彩绚烂的王安都市。若是让人来选,我想,所有人都会选择都市。没人愿意去理会过去,理会那个巨大而又阴暗的谜团。人们更愿意享受当下,享受快捷而又声色犬马的全新娱乐方式。人们会愿意在深夜买醉,而绝不是去通过经史古籍,探寻有关一百多年前,那场王安城之战的种种隐秘的细节。

我想,也正是因为如此,当王安城终于陷落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异,所有人都畏惧。

原来,王安城这场即将发生的灾难,来源于遗忘。

如果不是遗忘,如果能铭记过去的一切,过去所有那些悲痛与绝望,人们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灾难发生,却只得束手无策。

有关“灰水”的故事绝不仅仅这么简单,对吗?

但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灰水”的故事压根没有引起你的注意——就像所有王安城里的人们一样。在我说起“灰水”旧事的时候,你可能一直望着北方。从这里看去,城市是一片巨大黑幕之中闪着光芒的直线。所有的灯,来自摩天大楼或者低矮民居,红蓝绿的彩色或者是朴素的白黄,都成为了这条光线当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而你恰恰知道,每一个光点背后,都可能有荡气回肠的欢畅或者忧愁。“如果能去天酒街逍遥一番,看看姑娘,花点钱买醉,谁又会听你在这讲什么陈年往事?”你抱怨着,“若不是你把我困在这小镇里,此时,我应该比现在快乐得多。”

你说得道理不假,可我也有我的想法。这世上快乐的来源很多,每个人都不同。有人喜欢拿五花马和千金裘来换美酒,有人喜欢把自己困在忧郁闭塞的房间里,捻断胡须只为诗中一字。我大可以现在就把你拉到王安城里,让你看一个刚刚离婚的母亲怒发冲冠,双眼发出夺命的蓝光,在经石路口大杀特杀。喏,现在已经开始了。就在我们驻足于灰水镇时,故事已经在发生了。我都可以告诉你,我们的主角之一,一个名叫汤炎的男生,此刻就在经石路口围观的人群当中。那个母亲用双眼发出的蓝光,制造出前所未有的灾难。无数人被那蓝光杀死,如燃烧的纸片一般,轻飘飘地倒在地上,死得无声无息。就在人群之中,汤炎正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那场面太精彩了,迷离却真实。我也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场面描述给你看,再告诉你那场面背后,那个母亲是谁,我们的主角汤炎又是谁,还有其他的主角在哪里。那蓝光从母亲的双眼发射出来,这又是什么?那蓝光又何以能将大批街头的行人杀害?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带我去经石路口吧,或者,至少带我离开灰水镇吧,这里无聊又冷清,实在没什么意思。”可请你相信我,如果你想领略到这故事最精妙的部分,灰水镇的一切是你绝对不能错过的。就请你收起有关王安城的欲念吧,然后听我把灰水镇的前奏讲完。等我们进入正题的时候,你自然能明白我的苦心。

但愿你还愿意跟着我走。

这个孩子叫张湖一。我可以告诉你的是,他还远远不是主角,可他的名字值得被记住。

某种程度上来说,王安陷落的故事正是因张湖一而起。对,就是这个一百多年前战乱中活下来的孩子。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人生没有在当时的年代掀起什么波澜,却会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造就轰动全世界的惊天灾难。

那时候,守望军的将士在湖边完成了祭天大典。他们打算顺路把张湖一带走,带回到王安城里去。张湖一当时才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总不能留他独自一人生活在湖边了。湖边这个村子,被屠杀了个干净,只有张湖一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哪怕这孩子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这湖边也显然无“家”可言了。荒土,灰烬,倒塌的草房,以及久久不能散去的尸臭味。还有,最重要的,那片血红色的湖。看到那湖的人都说,这一定是一种诅咒。守望军的将士都恨不得即刻启程,一路狂奔回王安,狂奔回自己的家。什么战乱,什么血色,最好能彻底遗忘于脑海。

张湖一知道守望军想带他回王安,他愣了一阵子,便同意了。将士们问他名字,问他父母是谁,来自什么地方,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亲戚。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后,这孩子竟然什么都答不上来,就如同失忆了一般。有熟悉这一个村子的人说,张姓是这村子里的大姓,很多人都姓张;再加上那套“湖边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的说辞,这孩子便就叫张湖一了。将士们给他起了名字,而也正是这个孩子,在那场血腥的祭祀上,给这一片湖水起了名字。“这湖水太红了,我想让它变成灰色。”也不知为何,这句话平平无奇,在守望将士们听来,却是令他们毛骨悚然——这孩子历经了如此残忍的杀伐,对于这猩红的血色,已然是无动于衷了。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好像那颜色是理所当然的。他就那样注视着血色的湖水,微笑着说出这句话,甚至还带着些孩童的戏谑。

这才是最令人感到惊恐的地方。

“这孩子长大以后,但愿他能忘记这场屠戮。如果他知道了这段往事,怕是会成为又一个复仇的魔头啊。”一个老兵看着张湖一,这样叹道。

守望的将士有仁慈之心。他们将张湖一带在队伍之中,想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他,一路凯旋回到王安城。这一路上,阡陌里的百姓见到守望军,纷纷送来美酒与肉。黑火军凶恶,守望军仁义,这是王安城附近的人民所公认的。一听说最后是守望军大获全胜,百姓们便都要拍手叫好。他们知道,只要是守望军保护他们,他们的生活便能安稳、富足。这一路走,一路的欢声笑语中,张湖一就坐在马车上,也不说话,只是托着下巴,带着那种不易察觉的微笑,看着沿途欢欣雀跃的人们。他那表情,就和他在湖边说出那句话是一模一样。他也没有和其他十三岁的孩子一样闹着玩耍,只是在车上坐着,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将士们看着他这样,又是欣慰,又是叹息。

多好的孩子啊,却在十三岁横遭如此劫难,上天也着实残忍。

那天,天空从连日的阴云转变成了万里的晴空,好似天公都在为守望军的胜利贺喜。春风吹过灰水湖与王安城之间这片广阔的田野,点点的嫩绿已经能在土地上看到了。划过湛蓝天空的不再是投石机扔出的,冒着火花的巨石,而是成群的飞雁,还有报信的白鸽。田埂错杂之中,一些孤单驻足田野中的茅屋,屋前升起了炊烟。那烟气稀薄,忽地一下,便消散在晴空之中了。再也没有战火,再也没有滚滚如沙暴般的黑烟,再也没有混杂着烧焦死尸和烟气的怖人味道了。天地之间重回一种宁静——不是战场停火之间杀气腾腾的死寂,而是那种一切重归正规,欣然生长的安宁。

守望军一路向北,不远的距离,走走停停却走了两天。在他们来到王安城正南城门的时候,雄壮的鼓声在迎接他们。只见那大门敞开,从城墙外,到城门上的城楼,尽皆站着身着花衣的人们。在大门正前方,鼓队的人们一个个面带欢笑,挥动着臂膀,打出轰轰烈烈的“归乡鼓”。领队的几个骑兵,到鼓队前便停了一下来。只见他们一闪身从马背上跃下,脱了个赤膊。他们径直走到鼓队里面,一把抢过一对鼓槌,大笑着打起鼓来。气氛瞬间被点燃,城门楼四处的人们欢欣雀跃到了极点。所谓“锣鼓喧天”,怕是“喧天”都不够,要让天上地下所有的神仙、鬼怪、帝王、将相,全都听到这得胜的鼓点才好。

据沿途的百姓说,他们这支队伍,已经是第五支凯旋而归的守望军了。在王安城那场大战结束后,守望军派出了十几支队伍,前去追讨流落四方的黑火军余党。这次,他们誓要将所有黑火军赶尽杀绝,以除后患。这几日可谓捷报频传,王安城内像是在过年,四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们把倒塌的房屋重建起来,找回自己离散的家人,隆重地祭奠在战乱中离世的死者。人们不用再忧心忡忡地睡不着觉,不会再被嗖嗖的箭雨声吓得不知所措。战争结束了,仁义之师得胜,凶残的军队成为了流寇,也即将穷途末路了。人们的生活终于回到了正轨。这座城池经历了太多的灾难,现在也应该有个喘息的时机了。

就在这喧闹无比的王安城里,归来的守望将士忙着接过鲜花,忙着赶回家去,和自己的家人团圆。就在那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里,张湖一还坐在马车上,摇啊晃啊,伴随着震耳的鼓声,走进了王安城。漫天的红纸屑,遍地的鲜花,摩肩接踵的街上行人,组成了这个重生的王安城。张湖一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新鲜又兴奋。可是,他也从没有感到如此彻骨的孤独。他不属于这个城市,永远不会。在他进入南门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这个道理。这城市会在战乱后重新焕发生机,重新变成最为繁盛的样子,可那一切都和张湖一无关。他终究是那个生于湖边的孩子,是那个屠杀之中幸存的孩子。他属于那片湖,那片猩红的颜色背后,还有他需要穷尽一生去探寻的秘密。也就是这样,张湖一从马车上站起来,四处看了看,像是和老朋友道别。随后,在一个没人留意他的时刻,他从马车上翻身下来,一溜烟地跑了。

等这些将士们看尽了这热闹,终于有些疲倦了,停下来回想这段时间的故事时,这才有人想起来,队伍里还有个名叫张湖一的孩子。而在此时,张湖一早就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向四周一打听,竟然没有人留意到这个孩子的去向。这便是颇为令人感叹的状况了。

偌大一个王安城,这个孩子跑出去,就像是鱼入大海,又有谁能重新找到他呢?或许是被哪个好人家收留下了,或许是被人贩抢了去,或许是混迹在贫民窟里面成了孩子王,或许干脆就是死掉了。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好不容易,从湖边那个死人堆里面带回来一个孩子,现在又在不知觉中把他丢掉了,这种遗憾与愧疚,终究是颇令人难忘的。不过说来也罢,一个能在屠杀中幸存的幸运儿,又岂能被一座王安城杀害了?他自有他自己的命数。“如此福大命大的孩子,就任他去罢。”守望的将士们这样想着。

可能多少年后,会有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登门拜访,说自己名叫张湖一,是来感谢守望军的救命之恩。到了那时候,那种重逢的滋味,才真是最为极致的欢喜了吧。

第三章 灰水镇历史博物馆

张湖一逃走了,消失在王安城里。之后几十年过去,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没人见过他,也没人提起这个名字。连我都没法向你讲述这几十年的时间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没人可以。

我说过,他远远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所以,关于灰水镇的故事,到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吗?我们终于可以走进王安城陷落的正题了吗?

请你再等等,我们还要去一个地方。

沿着灰水湖边的小路一直往西走,路过摇着蒲扇的老人和四处追逐的孩子们。夏夜还算清爽,时不时有微弱的风从湖上吹来,带来些许清新的水气。我们就在这静谧的夏夜里,沿着石板路一直走去。慢慢地,我们走过了灰水湖,即将走进这镇子的矮楼群。我们会走到那些矮屋之间的路上去,会有些不舒服,因为石板路终究是不好走的,起起伏伏,像是巨人行走在丘陵地带。有些地方会很滑,有些坑洼的地方还有残存的,昨日落下的雨水。路上行人愈发稀少了,毕竟夜已经深了,只有几盏路灯,有的发着惨白的光,有的则是昏昏的暗黄色。我们没走多远,但你说:“我想我已经迷路了。”说来也是,这镇子起伏错落,在夜间也看不到什么标志性的建筑物,如果不是熟悉这片地域的人,恐怕都是要迷路的。不过没关系,在我的带领下,我们前行,左转,再接着向前。就照样绕了几个弯,走了一个上坡之后,我们终于拐进了一个路人几乎注意不到的小巷子里。这巷子很暗,几乎没有路灯了。两边都是砖墙,从砖墙上面,隐隐能看到伸出来的柳树枝条。从院子里发出来一些光线,应该是居住在此间的人家。从巷子这一端向远处看,则能远远地,能看到巷子另一端不远处的尽头,有一棵壮实的老槐树。

一点没错,就是这个巷子了。

我们又向前走了一些,走到巷子的中间。在左手一侧,会有个低矮的大门,是那种极为古老的样式。门上正中央两个金钉,每个钉上一个铜环。这一对大门也不宽,两个金钉却大得出奇。“这是个什么去处?”你问我。我抬起手,指了指大门左侧的暗处。借着微弱的月光,你可以眯缝着眼睛,费力地看清那大门左边悬挂的,一块发锈的铜牌上显露出的黑字。那黑子歪歪扭扭,有些笔画都模糊了,可你最终还是分辨出了那几个字:

“灰水镇历史博物馆”。

灰水镇历史博物馆?

“这么一个小镇,还能有个历史博物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想必,你还记得很清楚,灰水镇是位于王安城正南方十几公里以外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从这里的环境来看,虽说以老人还孩童为主,但毕竟夜间还有些游客。这就可以看出来了,哪怕整座镇子都人流稀少,这里想必也算是个小型的景点。

类似这种小镇,以古镇历史文化作为招牌,附加以一些旅游设施的建设和宣传,从而形成一个休闲度假的去处——这种经营的模式,想必你也不会陌生。我都能随便说出几个名字来,什么古北水镇,什么乌镇,什么凤凰古城。就好像把名字里所有的“县城”换成“古镇”之后,一个地方便会凭空增添出许多历史奇闻,吸引无数思古的背包客过来一探究竟。这世上有太多如此运作的小城镇了,而真正出名的,真正能吸引很多游客的,实在是很稀少。

灰水镇宁静如此,行人稀少,这么来看,必然不是一座在商业上极为成功的名城。这一点不假。如果这是一个早已商业化的旅游古镇,恐怕在夜间,这周围是要比王安城里还要热闹了。

事实上,早在灰水镇早先被提出“古镇”旅游规划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提出反对的声音了。他们认为,把这里变为旅游胜地,是一个注定会失败的计划。

后来的情况证明,他们说对了。

有这样一种道理,那就是,如果你站在太阳旁边,哪怕你能发出再闪耀的光芒,那光芒也定会被太阳所发出的火光掩盖——因为太阳实在是太耀眼了。站在伟大的人旁边,哪怕我们一生中有些闪耀的时刻,有些颇能引以为傲的成就,相比起伟大的人来说,可能也着实不值一提。灰水镇拥有深远的历史,大有可以挖掘探索的余地。只不过,在它北边不远处,王安城的光辉太过耀眼。如果是前来旅游,那么游人必然都涌进王安城里去了,又怎么会选择在这样一座静谧却无趣的小镇逗留?就像是刚才的你,心里像是有人在抓挠一般。虽然你人在灰水镇,可你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你只想赶快到王安城里去看一看。

也就是这样,太多人把灰水镇错过了。

也就是这样,太多人自然而然地错过了,位于这镇子中央,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这个根本不起眼的灰水镇历史博物馆。

也就是这样,王安城的人们,错失了拯救王安城于一旦的机会。灾难就这样埋下了祸根,最终在一朝爆发,势不可挡。

谁又能想到,一个天大的秘密,正藏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呢?

走到“博物馆”里面来,你便会知道,说这是个博物馆,可实在是有些夸张了。直白点来说,这里不过就是个已经荒废的废园子。整片园子里杂草丛生,满地都是四处伸展的藤蔓和枝条,甚至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因为昨天下了雨,园子里又积水,泥土都是很湿滑的。脚踩在泥土上,会有那种令人不适的软泥感。园子中央靠右的地方有一口老井,井上的木头支架早已坍塌在旁边了。正对着大门的方向是主屋,正门紧闭。在主屋的外墙旁边,有一些农具斜靠在墙上。这里已经有九年不曾有人探访过——这没了人烟的环境,倒是让园子里的柳树得了好处。围墙里面,沿着墙边,几棵柳树长得繁茂,正是刚才在巷子里看到的几棵。现在又是夏天,那满树繁密的枝条随风摇曳在月光下,那种生机盎然的感觉,即便透过夜色的黑暗,都能被人清晰地感知到。

“这园子有点意思,”你跟我说,“可这又算是什么历史博物馆?”

让我们把时间调回九年前。

那一年,张凌冰二十岁。

你会问,“这张凌冰又是谁?她是不是主角?你最好提前告诉我。”

她当然是主角,还是一个相当之重要的主角了。就在我们说话的此刻,张凌冰正像一个幽灵一样,在王安城阴暗的街巷里穿行。她一袭黑衣,步履匆匆,脸上遮着一块深色的口罩。她会路过很多人,欢笑着的、沉默着的、茫然着的,都无所谓。在她的腰间,有一把刀紧紧地别着,冰冷的刀刃正与她火热的皮肤接触。那把刀在她的黑衣之下,隐隐散发着蓝色的光芒。黑衣把蓝光遮住,也遮住了张凌冰浑身上下,从灵魂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杀意。如果她将那刀拔出来,我们便能清晰地看到,那蓝光像是拥有生命,跳跃在刀刃之上。而那光芒,和之前我们看到过的,经石路口汤炎所目睹的那种蓝光,简直是一模一样。

还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向你讲述的吗?

那个母亲怒发冲冠,双眼变成蓝色。而那蓝色,正是张凌冰这把刀的杰作。

正是这把刀,划开了王安城的一切。

这把刀名叫“老人刀”,是王安城陷落的祸源。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最好先听完灰水镇的前奏,再随我去王安城里看一看。不然,你会和王安城里所有不知所措的市民一样,茫然地看着那一切发生。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们要先来看看,二十岁的张凌冰究竟经历了什么。然后,我们才能从那里得到启发,明白现如今,这个二十九岁的张凌冰,这个如今冷酷无比的女人,究竟是如何成为了王安城内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她腰间别着那散发蓝光的邪恶之刃,行走在王安的黑夜里,解剖着这座城市。

这一切可绝非无迹可寻。

在九年前,灰水镇如今天一样平静。那时候,张凌冰还在上学,只有假期才会回到这座小镇。她的家,正是我们现如今驻足的,这个荒芜的废园子,这个“灰水镇历史博物馆”。在那时候,张凌冰和父亲张冉相依为命。他们过得当然不富裕,却也不算贫穷,有时会欢喜也有时会难熬,就像这世上所有普通人的生活一样。母亲在张凌冰很小的时候便生病去世了,给张凌冰留下的印象其实并不多。在她的成长轨迹之中,父亲是唯一的领路人,他的重要性当然不言自明。

就是这样一个园子,在灰水镇之中都不算起眼。那时候,园子还远远没有被荒废。父女两人会定期把园子里的杂草清理,对园子里种种的花草树木也颇为爱惜。父亲对她说,要把自家的一方田地打理干净,要把这视为一项重要的工作。如果连自家都收拾不好,又该怎么面对更为广阔的世界呢?后来,张凌冰曾到镇子上不少的人家里去串门,结果总得来看,很多比他们家赋予的家庭,园子里也都不及他们张家的好看。这显然是父亲张冉教导有方的结果。

我曾经说过,在一百多年前,张湖一生活的战乱年代,在这个湖边的村子还未遭到屠杀惨剧的时候,围绕在这灰水湖边上的,最多的姓氏便是张姓。如果黑火军不曾来过这里,我想,张氏会成为这个地方唯一的大姓氏,一直流传下来。甚至说,这里被人叫做“张家镇”,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张氏家族被黑火军屠杀了个干净,只留下张湖一一个人。甚至到后来,张湖一也消失不见了。湖边的这张氏一族,被很多人视作断了根。

如今散居在这座镇子上的,什么姓氏的人都有。张凌冰他们家,甚至都成为了这镇子里少数姓张的人家。后来,这镇子被开发为了旅游的古镇,人流愈发繁复了。时不时的,会有很多人家搬走,一些人家搬进来,流动都很快。

所以说,这样一个镇子,想要留存住什么古镇奇谈,什么远古传说,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

注意,“几乎”。

幸好,我们还有张凌冰一家。

还记得门口那块牌子吗?

“灰水镇历史博物馆”。

这所谓的博物馆,可不是来自什么官方的授权。想想也知道,谁又会给一个人家的小园子授权个“博物馆”的名号呢?

那牌子上的字歪歪扭扭,当然是那时候正值青春年华的张凌冰,自己一笔一划在牌子上写下来的。她还自己找来钉子,用锤子敲实,将这牌子挂在了门口。

“灰水镇历史博物馆”。

某种意义上来说,张凌冰给自己家起的这个名字,实在是恰当至极。

第四章 古镇计划

王安城是个大城市,拥有不少博物馆。有的博物馆会展出名画,引来不少年轻的男女,在那些名画前面摆造型。一个跟随他们的摄影师会扛着长枪大炮,挤着眼睛为他们拍些照片。经过一系列后期的处理之后,那些照片会被放到网上,被无数人看过,然后被遗忘。就是这样一系列的流程,每一个站在流程之中的人都能赚到钱,只有那些沦为背景的名画沉默地看着一切。

还有的博物馆,主题是历史与社会。每一个展品的前面,都会有一个铁牌,上面写着一大串没有人会去阅读的展品简介。有的展品连铁牌都没有,那么那些无用的文字,就干脆印在旁边的墙上,反倒能显出很有格调的样子。在这样的博物馆里,游人大多是老人与小孩,以及匆匆赶场的旅行团。老人们也不看那些展品,只是四处闲逛,和这一个说一会话,感慨几句,再去找另一个头发花白的同龄人。孩子们倒是会把那些展品看上两眼。如果那展品是什么动物的标本,或是一些奇异的图腾,他们便会半张着嘴发出几声惊叹,再对着那几段中英文并行的展品简介观望一阵。他们当然是看不懂的了,或者说,他们绝不会仔细看。只要有第一个孩子跑开,跑到下一个展品旁边去,这一群孩子便是全部都要跑掉的了。至于那些旅行团,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博物馆这种地方逛。说来也奇怪,如果这是一段去往外国城市的旅行,他们便会欣然走进那些博物馆去,“感受这城市的文化”。而若是去往王安这样的城市,他们的想法便是截然不同的了。他们想的是,王安城里明明还有不少值得一睹的风景,这导游却把团队带到博物馆里来?那么,这负责旅行团的公司,显然是在团队的行程里放水了。“与其来这种地方无聊,都不如去旁边的商场买些东西,岂不是比这快乐的多?”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这样想着,暗暗地有些怨气。

走在博物馆里的人各怀着心事,陈列在其中的文物沉默地看着他们。

这城市那么大,博物馆不少。可是如果你仔细想想,其实,那些博物馆到底在讲些什么故事,可能根本就没人在意吧。

那一年,张凌冰给自己家的这一个小院子起了新的名字,名叫“灰水镇历史博物馆”。那时的她还不曾想过,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名字,会给她的家庭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就在那天,在她把写着这八个字的铜牌挂到家门口的时候,灰水镇正在经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在前面的时候,我也同你讲过,如今的灰水镇,采取的是一种旅游型古城的经济模式。可是如果时间回到九年前,灰水镇还仅仅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镇。当时它发展得一般,甚至可以说有些酸穷。不过,最幸运的一点是,这里的人们还算过得舒适。这里有清澈的湖,有古老的矮屋,不远处还能看到群山。城市里那些所谓的污染,所谓的钢筋水泥的味道,在这里当然是不存在的。镇子上人口不算多,很多周围的邻里都熟络,也常常互相走动。各家若有什么困难,镇上的人也会一起帮他想办法。那些老人的工作,主要是在镇子周围的田地务农;而他们的后代则纷纷向镇子外面的世界跑,试图寻求一个更好的出路。你可能会关心,这镇子里的老人会不会成为空巢老人——这种关系是不必要的。镇子上传统的风俗很重,所以即使这些年轻人们常年在外打拼,也是会时刻惦记家中的老人。但凡有些空闲,便会回家来看看。他们都觉得,孝顺是天经地义的事,是要落在实处,落在行动上的事。大体上讲,如果这灰水镇愿意自封一个“文化古镇”的话,还真是颇为名副其实。这里不仅拥有相当数量的老建筑,更有穿过漫长时间仍然流传的古老风俗。

不过,在灰水镇真的成为“文化古镇”之后,一切反倒是变了。

现如今,这镇子里还有不少老人。如果你问他们,让他们回想一下九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我想,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还记得。他们大概会先愣神一阵,然后一拍脑袋,灵光一闪,开始和你讲述那段陈年往事。说起这种事情来,他们总是会极为认真的,就好像你是一个电视台派来的记者,而他说起的这个故事马上就会在电视上播出了。他们会伸出颤抖的手指,一边胡乱地指着,一边眉飞色舞。每当说到动情之处时,他们还会颇为激动地感喟,一边叹息一边摇头。“可惜了啊,可惜了老张啊。你说,这好端端的善良人家,怎么就遭此横祸?唉……”

就是在那一年,当时的灰水镇镇长,一个名叫汴庆朝的中年人,接到了有关灰水镇的一个开发计划。这个计划便是我们所说的,将灰水镇改造开发,形成一种旅游型古镇的策略。要知道,在当年,这种计划可是相当地流行。在当时,不少著名的旅游城市兴起。这些城市的发展因为旅游业而生机勃勃,各方面的经济都被强有力的旅游业带动着,实在是风生水起。很多广告牌贴的都不是什么产品的广告了,转而变成旅游城市的宣传广告了。全国各地不少处于困顿之中的中小型城镇,眼看着别人起高楼、宴宾客,徒然地羡慕着。不过,各地野心勃勃的企业家又怎么可能甘愿沦为观众。只要这个模式被证明是成功的,是可行的,必然有跟风者前来设计、投资。于是,就这样,灰水镇改造的计划书就像是天经地义一般,来到了汴庆朝的办公桌上。

这种计划书,汴庆朝求之不得。如果灰水镇能得到一番突破性的发展,他汴庆朝当然是这种发展之中最为受益的人。这不仅仅是金钱方面的利益问题,更是提升社会地位的一个难逢的好时机。旅游名镇,历史名镇,文化名镇……一旦灰水镇能被贴上这样的标签,汴庆朝便会成为名镇的镇长,而不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镇长了。这样的飞跃,汴庆朝已经等了很多年。在和各方合作企业商谈的时候,他很忙,很累,却一直精神抖擞。想想这个计划的未来,想想灰水镇成为旅游胜地,人满为患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未来,汴庆朝觉得一切努力都值得。

不过,这事情不可能只由他汴庆朝一个人说了算。整个镇子如果要改造,那是会涉及多方利益的。对于古镇的开发,是有一套严格的操作流程的。势必,一些人家会被改造成民宿甚至小型的旅馆,一些特殊的地点还要被开辟成小型的景点,设置一些文物古迹。这一个过程中,很多镇上的居民,他们的生活势必是要被影响到的。他们可能会被拆迁,搬进全新的住所;可能他们的周围会大刀阔斧地装修,改变他们早已熟悉的生活轨迹。只要有变动,便会有冲突,这总是棘手的。

但其实,按照汴庆朝的设想,镇子上应该很少有人会反对这个计划。这个计划一旦实施,带个这个镇子的便是巨大的经济收益和发展前景。所以,只要让镇上的人们都明白这个道理,一切便应该不成问题了。毕竟,谁又能拒绝这样的收益呢?谁不想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加富裕呢?哪怕这个改变的过程当中,一些人会感到麻烦和不适,但这应该并不是什么大事吧。

汴庆朝自然是有些顾虑,但这顾虑实在不大。相比那个想象中的美好未来,好像什么艰难险阻也都应该努力去克服。

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在后来的棘手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为了这个大计划,汴庆朝召集了镇子上的不少人,连续开了几次讨论会。与其说是讨论会,不如说是一种告知,告知镇上的人:“灰水镇要变了”。和汴庆朝预想的一样,这个过程当中几乎没有任何阻力。一方面来说,年轻人们当然是无条件同意这样的改造计划,这完全符合他们的胃口,他们向往新鲜的东西。至于那些中老年人,有些很热心,一直在问这个计划具体实施的内容;有些则是麻木的,漫不经心地听完汴庆朝慷慨激昂的演讲,然后什么也没有表示。相比灰水镇未来几十年的发展前景,他们更关心家里的菜地最近怎么样了,有什么坏了的物件还需要修,或者刚刚那桌麻将为什么就输掉了。几次讨论会下来,汴庆朝简直一路顺风。几乎可以说,汴庆朝就是借着一个调查民意的旗号做出了一个公示,把这个有关灰水镇的计划公布与众。

这样的话,到时候这计划真的实施起来时,若是再有什么人胆敢阻拦,汴庆朝便大可以说:“我可早就告诉过你们了啊。”

然而,汴庆朝并没有注意到,在他欢欣鼓舞地讲述这个大计划时,台下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张冉——张凌冰的父亲。在那天,张凌冰还在外面上学。不然对于这种事,她肯定要抢着来凑热闹。张冉本是不想来的,但张凌冰早早就听到这个消息。她一直催促父亲替她去听一听,若听到有什么新鲜的消息,便可以传达给她了。女儿的要求,他向来不忍心拒绝,这才坐在观众席里面。

灰水镇的未来计划,什么旅游型的古镇,这种事情张冉从来都不关心。在他的生活里,他最看重的,一个当然是自己的宝贝女儿,另一个,则是家中存放的不少古董和古籍。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连镇子上很多和他熟络的朋友,也仅仅知道些皮毛。

要知道,张凌冰是那种极为开朗的姑娘,和各路人都能搭上话,可她的父亲不是。张冉是那种作风极为老派的人,很严谨、沉稳。他也不是不会和人交往,只是和他人都要保持一个距离,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味在里面。平常时候,他和邻里若是打个照面,便就是能互相打个招呼,微微笑一下,也就作罢了,不会再多讲些什么。用镇上一些老人的话来说,张冉颇有那种旧时候教书先生的做派。他也不是那种冷漠的人,有时候,别看他好像对什么事都漫不经心,实际上他能默默地给邻里一些帮助。在灰水镇上,他总是被人遗忘,因为他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可只要人们一提起他,便都是一些夸赞和敬佩的话。

事实上,张冉这样的为人,和他家族的背景密不可分。

如果有人能走进张家的园子,再走到张家的里屋去,定会发现那里别有洞天。在左耳房的西北角,通过一个木梯,向下可以走进一间地下储藏室。书籍,古董,一张宽桌,再加上笔墨纸砚。可以说,就是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张冉在这里耗费了半生。

这里,拥有张冉最关心的事情。就在这个幽暗的地下室里,有一个天大的秘密,一个张冉愿意用生命守护的秘密。

这个秘密有关守望军,有关黑火军,有关一百多年前的王安城之战。这个秘密有关那个湖边幸存的孩子,有关他失踪后的过往,有关那片血色的灰水湖。在这个秘密的源头,那个名字,你应该还记得:

张湖一。

这正是张氏家族最深层的秘史。

第五章 老槐树

还记得我在最开始给你讲述的那个故事吗?

张湖一。

在那时,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讲述那个发生于灰水湖边的旧闻——其实直到现在,你仍然不明白。张湖一不是主角,但他很重要,这个事情我早就告诉你了。到了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另外一些名字:张凌冰、张冉、汤炎、汴庆朝……你知道的越来越多了,甚至有可能,你已经开始意识到,一百多年前,九年前,以及现在——这些时间的节点,绝不是我随意胡扯给你听的。从张湖一开始,直到现在的张凌冰,这个漫长的故事在时间之流里穿行,有时会变成空白,但从来没有中断过。如果你真的如天才般机智,你甚至都能猜出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了。不过,你更可能一头雾水。

我知道,这些事情摊开在你面前,对你来说仍然是扑朔迷离的。你可能还是想去王安看一看,不过那种念头已经减弱了一些——因为你发现,这个灰水镇的故事,好像也颇为有趣。

别急,再给我点时间,我们马上就要到最有意思的部分了。

穿过满是泥泞的园子,夏夜的蝉鸣入耳,我们终于来到正屋的门口了。这可是盛夏啊,园子里那些杂草都生长地疯狂,片片枝叶都像是轻薄的刀片。从大门口到正门口,这一路,你的小腿不停地蹭过这些叶片,又痒又痛,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加之这躁动的天气里,蚊虫纷扰。那些小虫在黑暗里嗡嗡叫唤个不停,叫得你心慌。“若是这屋里没有什么惊喜,我可不饶你。”你向我这样抱怨着。

有惊喜,当然有惊喜。往屋子里面走的话,那便是要点起蜡烛来了。户外还有月光,还算是有些许光亮,不过到了这屋里之后,可就是完完全全一片黑暗了。借着微弱的烛火,你可以看到这间普通的堂屋,左右两边有小门,通向两个耳房。向上看去的话,房梁大概有三四米高,整间堂屋占地也就是三四十平米左右。这屋子,无论是大小、方位,还是房间里的布置,怎么看都是那种最为常见的农家小院。

不过,当你开始仔细环顾四周,你便能知道这屋中的不同,靠着北墙中间偏右的地方,摆有一个高桌,上面是一些掉了色的泥人,泥人前面则是用碗盛着的一些面与肉,显然是简单的祭祀摆件。那些泥人,颜色已经不清楚了,便只能看那轮廓。不难辨别,那都是一些民间经常用以祭祀的神像。而就在那个高桌后面的墙上,还挂着一副山水画,左右两边垂着一副对联。若是你上手去摸一摸,便可以知道,那高桌上落满了灰尘。倚着墙壁的地方,甚至还有几层厚厚的蜘蛛网。

而屋子的中间,则就不如那高桌上那么安宁了。只见一张方桌四脚朝天仰在地上,周围是四仰八叉的几个矮凳。长条的沙发躺倒在地上,上面满是吃剩的瓜子皮。在西南角有煤炉的支架,倒是没有倒塌,不过煤炉旁边的锅碗瓢盆则是散落地四处都是。有的碗还是完整的,有的则是碎成了一个个小瓷块。那一地狼藉甚至都挡住了去往耳房的路,需要小心翼翼地下脚才能走过去。

进了左边那间耳房,剩下的路你应该就知道了。

找到西北角,把地上的木板掀起来,顺着楼梯进入地下室。书籍,古董,一张宽桌,再加上笔墨纸砚,就是这个地方没错了。如果张老爷子跟着我们一起走,他准会在我们进入地下室之前,千万次地嘱托我们小心手里的蜡烛。这个地下室里,毕竟存着诸多的古籍和老古董,最怕这明火了。张冉珍惜这个地方,珍惜到了一种偏执的程度,甚至连自己的女儿进去,他都会有些不乐意。你应该还记得,张凌冰的妈妈,也就是张冉的妻子,在张凌冰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他们夫妻二人本是无比和睦的,故而妻子的离世对张冉有不小的影响。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你可以理解为,在张凌冰的母亲去世之后,这个充满了秘密的地下室,便成为了独属于张冉一人的精神寄托之处。

“我知道张凌冰正在王安城里,好像是个杀手,”你开始追问我,“那张老爷子呢?现在他在哪?”

现在他不在了。

看看这周围吧,贴着墙壁的架子占满了四面墙,其中有两面都是密密麻麻排列的书籍。其中的很多书,还是竖版的,都是用那种文言,或者半文半白的语言写就的。很多纸张都是极为脆弱的,翻阅的时候会觉得不舍得,会觉得哪怕是一阵风吹过来,这些纸张便会散落一地。那些老文字啊,承载着时间里的故事。从里面随便抽出一部书来,可能那些字,大部分你都还能认清。但是当他们连成句子和段落,你可能还真想不出作者在表达什么意思。时间太久了,语言早已变了天,今古之间是隔阂。

而另外的两面墙,架子上摆的,则是各类千奇百怪的小物件。有些应当是刀具和箭簇,有些看起来是陶土制成的碗和盘,还有些是用动物皮毛做成的摆件。总体看起来,也很难说清楚,这些物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但是我们当然清楚,这些物件个个都是珍宝。这种珍贵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物件,是无数个故事的见证者和记录人。可能那把如今看起来破旧的刀,曾经属于守望军的一个将领;可能那几块晶莹剔透的圆石,来自血色之下的灰水湖。

如果我不告诉你,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就是这样一间颇为精致却又有些奇怪的小屋,究竟怎样能和王安城里即将发生的灾难挂上钩。

没人能想到这个奇妙的巧合。

当年的一个下午,当汴庆朝自信满满地敲开张家的大门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在镇子上没什么存在感的张家,成为了灰水镇改造计划之中最大的绊脚石。

根据各家合作企业的提案,灰水镇会进行一个大刀阔斧的改造修理。他们一方面要翻新一些过于老旧的民居,一方面还要在镇子上的几个特殊位置建起景点。翻新民居的事情几乎没有任何阻力,毕竟居民们在这件事上收益颇丰。旧屋变新屋,还有补贴可拿,这等好事大家自然是要抢着做。不过建造景点这个问题上,难免会有些争议存在。这其中不然会涉及一些拆迁和巨大的改变,可能一间屋子要被拆掉,成为一个小公园的一部分;可能一条路会被拆除,那么周围的人自然会有些不适应。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些问题也不大,适应适应就好了;但是对于张冉来说,他有一个不能妥协之处。

就在张家出门后的左手边,在小巷不远处的尽头,那棵壮实的老槐树,是张冉不惜用生命来捍卫的。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张凌冰小时候,有一次她在家里背书。她背得很流畅,声音也好听。从“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开始,一直背下去,一个错都没有出。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她一边背一边在屋中踱步,旁边是父亲在沙发上摇着蒲扇。她背得很投入,根本都没有发现,她一边背,父亲一边默默地流泪。到了最后,“今已亭亭如盖矣”,父亲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一瞬间泪水决堤。在张凌冰的印象里,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在自己面前崩溃,彻底地崩溃。一把年纪的男人,完全哭成了个孩子,胸口随着抽泣猛烈地起伏个不停。张凌冰都快忘了,自己是怎么把父亲安顿下来的。那时她心疼父亲,同时也震惊着。

也是从那时候起,父亲在她心中从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变成了一个同样也会受伤,身上背负着无数悲喜的普通人。

严格来说,巷子尽头那棵壮实的老槐树,并不是张冉在妻子死去那年种下的。那棵树其实是张冉和妻子在有一年春天共同种下的。不过,具体这些细节,真的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张冉想起来和妻子过去的种种,他便会到那棵老槐树下,背着手踱步,沉默地望着迷离的树影。那棵树就像是灵魂的桥,可以把张冉的所思所念带到天上去,带到已逝的爱人耳中。只要这棵树在,一切美好便都不会消散。妻子只是随风去到了远方,而远方也有槐树。等她哪天心情大好,便会通过槐树把带回来消息,带给树下忧伤的张冉。天还是蓝天,灰水湖永远清澈,妻子的灵魂终究能回归槐树所在的故乡。

就是这样一棵树,汴庆朝居然说要把它砍掉。

也难怪,其实除了张凌冰以及邻里的一些老人,其他人也并不知道这棵老槐树背后如此深刻的意义。

槐树所在的地方有些碍事,处在一条土路的中间。按照汴庆朝的计划,他想把那棵树砍掉,然后把那条土路修宽,成为小镇一条可以通车的街道。按理来说,如果汴庆朝没提前过问,便把槐树砍掉,其实也没有任何程序上的毛病。但是在灰水镇这种地方,老人这么多,传统观念重。砍一棵树听起来容易,万一犯了什么忌讳,那麻烦也自然不小。也就是因为如此,汴庆朝才特地来探访几户周边的人家。如果大家都同意,这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汴庆朝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棵槐树竟然会触及张冉的伤心事。所以,就在汴庆朝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张冉之后,张冉瞬间便拉下脸来,吵闹着要把镇长赶出家门。镇长本来也没有恶意,但这是个百口莫辩的误会,解释是解释不清的。

就这样,汴庆朝费力不讨好,羞臊地无处躲藏。

第六章 弥留

汴庆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描述。非要说的话,他其实和那偌大一个王安城里庸碌的人们一模一样。他有着一份工作,生活算不上繁忙,总归也有些劳累。他有梦想,或者说,野心。他的能力可能也足够为这种野心助力,只不过,他的懒惰,以及那种不愿出离舒适圈的固守,把他牢牢封锁在了灰水镇的一亩三分地之中。这世上大部分人,你,和我,可能也都是如此,我们也没必要太过郁闷或者怨天尤人。

其实,如果汴庆朝的行事作风更加果决一些,或者更软弱一些,事情发展到后来可能都不会那么糟糕。恰恰是一种不上不下,不起不伏的态度,让有关老槐树的事件演变成了一桩极为棘手的麻烦。

就在那次,在汴庆朝被张冉骂骂咧咧地赶出门之后,这个踌躇满志的镇长第一次对灰水镇的改造计划产生了自我怀疑。原本在实施这个计划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番风顺的,直到张冉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开始反思,自己这种一番风顺,可能只是一种假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镇子里的人,即使听了他的几次演讲,得知了灰水镇未来的计划,他们也不过是用那种冷漠的态度,表示上一句,“哦”。只要这件事情不触及到他们的利益,只要这计划不会干涉到满藏着哀思和忧愁的老槐树,这个计划他们就毫不关心。什么镇子的未来,什么旅游古镇的经济,所有汴庆朝在乎的事,对镇子里的人们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可言。

如果说这样一件事情下来,汴庆朝没有任何怨气,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在汴庆朝被赶出张家的大门时,他觉得自己的梦想又一次被否定了。他只觉得,这镇子里古板的老气太重,改变其中的一丝一毫都将是艰难的。他觉得这里的人根本不会向前看,只会纠结于那些老物件和老人物,蜷缩在这个王安城以南的平凡小镇里,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浑浑噩噩地过着生活。

他很失望,然后在这种失望里,他开始强迫自己变成一个斗士。

改变是艰难的,汴庆朝信奉这一点。他也变得固执起来,就以老槐树做为一个契机。他下决心一定要解决这棵槐树,用以表示他对灰水镇改造计划的决心。他想让所有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他在乎,他会很固执地去做。

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在张冉的那间地下室里,有几卷记录张家历史的书籍。如果你仔细去读一读,你便会发现,张家从家族的开端开始,一直延续下来。虽然家族始终没有终止,但是这个延续的过程,实在是有些多灾多难。就像是张冉的妻子之离世,这种令人痛心的事情,在张家时有发生,像是一种魔咒。张冉向来对世俗不太接近,可能也是因为读过了太多自己家族的悲伤故事。他会有些自我封闭,生怕在和人接触的过程中有些什么冲突,到时候又要酿成一桩惨剧。

几十年了,张冉安安稳稳地生活在灰水镇的这个小园子里面,与世无争。自己的女儿从小到大也一直聪明,成绩很好,可以说是前途光明了。就是在这种时候,在张冉觉得自己可以安度剩余的人生之时,魔咒又应验了。

在汴庆朝提出要砍掉老槐树时,张冉的脑子轰隆一声。他被这个计划冲昏了头脑,完全是不管不顾了。他也没有仔细想想,其实汴庆朝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当时还根本不知道槐树背后那桩往事。他只是觉得汴庆朝在威胁他,想要破坏他无比珍视的东西。否则,张冉这样向来彬彬有礼的人,也不会骂出那般难听的话,也不会像个发疯的野兽一般将汴庆朝赶走。“滚出灰水镇吧,灰水镇不认你这样的镇长,”张冉当时这样吼着,“你们的人要是胆敢动那棵树一片叶子,我就能去你们家,把你们家屋子烧个干净。我知道你们家在哪儿,姓汴的。”

后来的事情,反倒是有些稀松平常了。汴庆朝采取的方法是发动群众的力量,给周围的邻里一些好处,让他们帮着一起到张家去拜访,劝劝张冉,试图说服他松口,同意把那棵老槐树砍掉,哪怕是换个位置。汴庆朝别的不行,把自己的计划吹得神乎其神,倒还是他的拿手好戏。周围的邻里被他说动,觉得这老槐树实在要砍掉,不然这条通车的路便修不好。修不好通车的路,灰水镇怎么迎来新的发展?简单来说,这棵老槐树如今成了灰水镇蓬勃发展的绊脚石,一定是要清除的。

众人来劝,张冉不胜其烦。一个汴庆朝他好对付,一群乡里乡外的邻居也过来劝,都毕恭毕敬地,这么一来,张冉可就支撑不住了。大家的想法是如此一致,如果张冉还再坚持,脸面上也是很挂不住的。这种过分的敬意和礼貌,在某些时候是拥有强大力量的,就像是绵里藏针。汴庆朝没有和张冉硬碰硬,而是发动镇上的人来软磨硬泡,从办事的角度来说还是颇为高明的。就这样来回拉扯几日,张家的门口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张冉也实在没法不松口了。最后有天晚上,大伙看着他从矮凳上站起来,快步走出门去,左转。他就走到槐树旁边,站在那老槐树下叹息了一阵,摇了摇头。又过了一阵,他伸出去手,摸了摸那树,转身便回家去了,从此便再也没有见过那老槐树了。这应当可以算是一场正式的道别了。邻里的人知道他勉强同意了,便赶紧一齐到张家去,好言好语地安慰一阵,便也都走了。

张冉也知道,邻里们劝他的话,也都不是没有道理。“人要向前看。”真的是这样。多少年都过去了,哪怕夫妻恩重如山,妻子的在天之灵,也必不愿意看着张冉孤单一人,在一种忧郁的状态里度过余生。

可是这个坎,张冉始终过不去。一个不留神,张冉一病不起。

然后便再也没有起来了。

张凌冰疯了一样冲进家门的时候,张冉正在弥留。这么大的事情,张冉一病便卧床不起,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女儿,还是村里的人找人告诉她的。对于张凌冰来说,什么槐树,什么灰水镇改造计划,虽然她还没有完全理清这些事情,但她当然会秋后算账。在当时,在她的几乎失去理智的脑海里,她唯一在乎的是自己的父亲,她必须见到他最后一面。她把车一路开进镇子,直到路口的老槐树前。她下车时车都没来得及锁,只是顺着小巷狂奔。她从大门进到园子里,打着趔趄撞开房门,大踏步路过前来帮忙的几个老人,直奔里屋。父亲身上盖着厚被子,枯瘦的手伸在外面。一束下午的阳光从房间的小窗照进来,空气里漂浮着很多轻盈的白点。屋子里静得出奇,像是老时钟停止了摆动。在她跪在父亲的床边时,父亲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了。

张凌冰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父亲的身体向来是很好的,年龄也还远远不到大限的地步,怎么就能在短短十几日的时间一落千丈?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甚至当有人告诉她这件事时,她还以为那人是在开一个恶意的玩笑。直到那人带着极为严肃的表情一遍又一遍地和她讲,她才意识到这事情实在是迫在眉睫了。现在,她回到父亲的身边,看着那个枯萎的老人——那样子,张凌冰几乎都认不出来他了。有人说一夜便可以白头,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那不是个文学的骗局。她看着父亲紧闭着眼睛,皱着眉头,那样子就像是一把最冷的刀,直刺入她的心脏。这时,在她的心里,有太多的茫然,有太多的疑惑,甚至连悲伤都不知道该如何悲伤了。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呼吸都变得困难,却连哭都哭不出。她先是轻声地呼唤着父亲,轻轻地晃着他的身体。父亲几乎毫无反应,所以她便开始喊,紧紧攥着父亲的手,然后再去摸他的额头。到最后,她甚至爬上床去——尽管这是大忌讳,可她才不会管那些事。

后来,当张凌冰穿梭于王安城的黑夜之时,这些往事依然在她心中发酵。老人刀在她的腰间,蓝光熠熠,预示着仇恨与死亡。

正是因为这把刀,王安城全城陷落。

张冉去世,是在那天晚上。周围的邻里知道张家只有父女两个相依为命,都在屋里屋外忙着张罗后事。张凌冰一直趴在床边,任谁劝都不起来。她哭到了后半夜,把此生的眼泪都哭尽了。哭声响彻这个小园子,如盘旋的乌鸦。哭过了之后,她便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半张着嘴望着窗外的黑夜,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没人知道在那天晚上,她都想到了什么。

凡是在场的人,要么是在忙碌,要么就是站在墙边,沉默着,等着需要帮忙的时机。这些邻居的心里面,多少都是有些不安的。毕竟,谁都知道,张冉的病和那棵槐树的事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正是这些乡里乡外的人,在那时候来劝张冉,说让他“向前看”。张冉没有选择向前看,也没有选择反抗这一切,只是自己承受了所有的苦楚。如今他竟因此而死了,谁又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大家的本意也都不是恶的,没有人希望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所有曾经劝说过张冉的人,都有些悔不当初。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竟共同扮演了杀人犯的角色。

众人各怀心事,希冀着上天不会因此事缩减自己的命数。

造孽啊。

就在一片沉默的忙碌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当众人把张冉的尸体抬到停棺之时,他的左手一直指着一个方向。他的眉头迟迟没有舒展,枯瘦的手极为僵硬。

只有张凌冰注意到了。

在张冉生命的最后一刻,张冉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直指着屋子的西北角。张凌冰看到了,她知道父亲是在暗示着什么。那一刻她已经能预感到,父亲即将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了。可能是释然,也可能是无能为力的绝望,张凌冰一动都没有动。她没有凑上前去,听父亲说话。他说得很轻,像是一口轻咽从嗓子里散出来。那烟气散入深沉的夜,飘进张凌冰的耳朵里。隐约地,她能听到父亲的呢喃:

“清,仇,录。”

说出这三个字时,他用左手指着那间地下室。

第七章 《清仇录》

“爸,那间地下室,你为什么那么珍惜?”

在张凌冰成长的过程当中,父亲总是要到地下室里读书。几乎是,只要他有闲下来的时候,他都会去地下室。张凌冰有时候想找父亲玩,会去喊父亲。父亲便会上来,陪她聊聊天。有几次,她开始问父亲,有关地下室的事,只是父亲不愿多说。

父亲几乎不会让张凌冰走进那间地下室。他总说,那是属于他的地方,就像是张凌冰自己的房间,父亲也必须敲门请示才可以进去。父女之间这种规矩,讲得格外严格。这种情况,可能是到张凌冰长大了一些之后,才变得好一些。张凌冰也曾经因为这件事和父亲斗过嘴,吵得很凶。她会觉得,在某些时候,父亲对那间地下室的珍视,可能比对自己的都多。这实在令她困惑,她不懂那个地方,究竟能有什么能如此吸引人。

“爸,那间地下室,你为什么那么珍惜?”

只是通过鲜少的几次机会,张凌冰才能跟着父亲走下那台阶,去看看那个地下室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不过,也正是那几次之后,张凌冰便也对地下室失去了兴趣。她发现,父亲视如珍宝的这个小房间,实际上就是个放书和放古董的地方。纸张堆叠在书架上,各类古董的物件占据其他的地方,中间有个方桌,便也就如此了。这里没有铁链锁着的巨龙,没有时间隧道的开启装置,更没有秘密的盒子里藏着百万黄金。这里和她所想象的奇妙,相差太大,无趣到令人不愿逗留。如此看来,这间地下室对于张凌冰来说,也着实没什么意思。

倒是有一天晚上,父亲的倾诉欲格外地强烈。那次他拉着张凌冰,并肩坐在床边,也不管女儿已经昏昏欲睡,只是开始讲述有关张家的陈年往事。父亲不是那么喜欢讲话的人,总是沉默着,沉思。可是在那天夜里,张凌冰在昏黄的灯影里,看到父亲的眼睛闪着光。父亲的眼睛总是浑浊的,是那种看遍了世间事后的沧桑。而在那次,她从没看到过父亲那般明亮的双眼。他说个不停,眉飞色舞,时不时还伸出手来比划,就像是突然变回了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直讲到很晚的时候。甚至到张凌冰都开始打盹的时刻,他还是在轻声讲些什么。

那些事情,张凌冰昏昏沉沉地听,也就是听了个大概。你若真的去问她,张冉到底讲了些什么,她可能也只能记得起一些片段。不过,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我可以把张家一脉相承的故事讲给你听,就像张冉讲给张凌冰的那样。我不一定讲得仔细,但我不会漏掉重点。最重要的部分,我已经都讲给你听过了,只是我们还需要把所有的人物串联起来。当我们把那些看似零散的故事连成一条线,这条线便能引领我们直达王安城,最终停止于即将发生于王安城的巨大灾难。浩荡一个王安,寂寞一个灰水,只有张家的故事,才是这之间的桥梁。

请你开始回忆。

在故事的最开始,在我和你讲起灰水湖边唯一幸存的男孩时,那段一百多前的往事,绝不如烟。那个孩子,名叫张湖一,在灰水湖边幸存,消失在热闹的王安城里。几十年风云变幻,兜兜转转,他终于长大,也就终于回到了灰水镇,在自己的出生之地走向生命尽头。

生命是个圆。

张家的开始,正是张湖一。

在这间地下室里,在那堆发黄的经史古籍之中,张家一代代的历史脉络,就潜藏在那些字里行间。如果我们找个时间坐下来,顺着书架上的书,一本本读过去,那体验想必也不差。这个被阴影笼罩的张氏家族,能一脉相承地延续下来,本身就是一件足以令人惊奇的事情了。更何况,张家的历史里,奇妙或诡异的故事,也都是常有发生。从最开始,张湖一,那个孩子,他在王安城一点一点长大,变得富有,变得强大,但他从没有忘记来自黑火军的杀戮,没忘记头颅掉入水里,灰水湖变成红色。没人知道那些年他是怎么成长起来的,没人知道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是谁收养了他,是谁在路边给了他饭吃,是谁教会他在这世界里生活。我们只能从书籍里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几十年过去,他远走他乡,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他应当是做过种种不同的工作,因为所有人都说他是个见识广博的人。他也是无比智慧与坚毅的,因为正是这些美好的品质,让他既富有又备受尊敬。在那些年某一个冬日的清晨,他带着自己的家人与佣人,浩浩荡荡地重返了灰水镇的故土。在他回来的时候,灰水湖早已不再是血色,湖边也早已迎来了全新的居民。杀戮早已被永恒的湖水遗忘,一个安逸的镇子就这样重新建了起来。

这些往事鲜少有人知道,所有的答案都藏在地下室里。

你可能会问,从张湖一开始的张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一个镇子里,他们的命运又何以会是悲惨的,像是中了诅咒?这没人能解释得清。就像张湖一从屠杀过后的死人堆里爬出来,大难不死应当必有后福,谁又能想到阴云会一直笼罩在张家的上空?就像你怎么也想不到,张冉的妻子为何早逝,张冉又何以能因为一棵槐树的心结而一病不起。张家人的生命是本就多磨,还是这世上当真有什么不幸的命数,没人有标准答案。

至少张凌冰没有。

父亲在去世之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地下室,说了三个字:清,仇,录。后来的事情,不想也能知道。张凌冰会在哭尽了眼泪之后,走进那间地下室。在张冉的灵魂无奈地回归土地之时,张凌冰会带着困惑与焦躁的心,读起那些带着时光味道的老书。一个父亲离开,一个女儿走进来,这宛如一种以生命为代价的传承。就好像,张冉是在用自己平凡却又悲凉的一生告诉女儿:你终于拥有了进入地下室的权利。那些她所好奇的,和她漠不关心的,现在就在她触手可及的眼前了。那间一直封锁的门终于打开,关于整个家族的一切,她终于可以知晓。

张凌冰深知,这是父亲最后的遗愿,其中必有些缘由。她要把地下室的一切了解清楚,她要把《清仇录》找出来。

这不是她的权力,这是她的义务。

所以,后来的几年,张凌冰用无数个深沉的夜,把父亲看过的书都读了个遍。这过程像是一种涅槃,像是父亲的一生化作了一条秋叶铺成的路,而她如今终于来到了路的起点。她顺着这条路一直走,才愈发觉得,自己对父亲其实知之甚少。他们在生活,在灰水镇。后来她去外面上学,父亲留下。乍看起来,他们和所有平凡的单亲家庭一样。他们会有矛盾,比如,关于地下室;可也有太多快乐,比如那年夏天,张凌冰在牌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灰水镇历史博物馆”,骄傲地把它挂在家门口。那当然是个快乐的玩笑,虽说从某种意义来讲,这个称呼其实恰如其分。

然而,那个把自己锁在地下室里的父亲,有着她从来没有理解过的责任,也拥有她从来不能理解的孤独。时光如流水,无关时钟,只是在文字里飞流得更快。她看了太多,太多短短的几句,一个人的一生便就这样过去了。光辉的,安度晚年的,少;郁闷的,无疾而终的,多。太多人的悲喜,太多值得了解的心灵秘境,可能都不及灰尘存留地久。

她当然也找到了《清仇录》,那可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三个字。张凌冰很清楚,那是最重要的一本书。只是,她把那本书留着,要再最后去读完。

在她读完《清仇录》的时候,父亲想让她完成的事,便就结束了。

她想让父亲在自己的心中存留地久一些。

《清仇录》。

清仇清仇,复仇之书。

一定程度上,张冉把自己的地下室像金库一样保护着,其他的物件都是次要的。古书,古物,若是卖到市场里去,想必能换些钱财来;若是视作文物来留着,亦有着与众不同的价值。可若这地下室里仅仅是这些东西,那还不足以让张家世世代代如同守护一个秘密一般,守护着这个地下室。我可以告诉你的事,从张湖一开始,一直到张凌冰所在的今天,这间地下室里的东西,只会增添,从不曾减少一件。你可以把这个幽暗闭塞的小屋,视为张家的秘密之地。而就是这个藏着秘密的地方,张家人这一百多年的努力,说白了,就是在独独守护这一本书。

《清仇录》。

这是禁忌,这是绝不能触发的灾难。

上一次,《清仇录》被触发的时候,王安城全城陷落。那个年份,我们知道。一百多年前,那是守望军和黑火军的王安争夺战。

还记得吗?

我曾说过,黑火军铁蹄阵阵,所到之处战火烧遍四野,生灵涂炭。守望军则仁义,愿意收留唯一幸存的孩子,愿意带着他一路奔波回长安。听起来,正义之师总会取胜的,邪恶的人总要被打败的。黑火军残暴啊,杀人不眨眼啊,他们怎么可能赢?

可这又不是童话,守望军没有光环。你见过哪支军队,是靠演讲仁德和礼仪来取胜的?

这是战场,这是用生命拼搏生命权的地方。你死我活的时候,正义或不正义,可能可以成为胜败的因素,却从来都不是唯一的原因。

你以为守望军是怎么赢的?靠所谓的仁义道德?

他们用了《清仇录》。

“应用这种异能,你可以轻易杀死你所仇恨的人——只要你心里的仇恨足够多。”那本书里这样讲到。

现在,就在此刻深夜的王安城里,经石路口聚集的人群之前,一个绝望的母亲双目泛着蓝光。那蓝光在夜色里是如此夺目,又如此地灵动,就像是最亮的霓虹灯获得了生命。那蓝色代表着仇恨,代表着杀伐。蓝光所过之处,茫然的人群如狂风下的枯叶,在短短的瞬间成群地倒地。王安城的灾难也就从那时候开始。

那蓝光的根源便是《清仇录》,是那种最为禁忌的异能。在这种异能重新被触发的时候,王安城在一百多年后,再一次陷落。

把仇恨化作夺人生命的力量,汇聚成杀人于一瞬的蓝色光线。没人能在这种力量之下幸存:

索魂之法。

第八章 王安在等待

灰水镇之旅,现在已经到了尾声。有关张湖一,有关张凌冰,围绕灰水湖而起的种种谜团,在今天终于迎来了一个虚假的收尾。我知道,这其中还有不少尚未被解答的答案。从一开始,你迫切地走向王安城,到现在,你在灰水镇的迷雾之中迷茫却又满足,这个灰水湖边的故事看起来和都市毫无关系,实际上又千丝万缕地勾结着王安城的一切。王安城很大,繁荣而复杂;灰水镇则在这巨大城市的南方一隅,蜷缩着,伴随着王安城一百多年的兴衰。到了现如今,到了城市里的人们欢欣鼓舞地望着灯红酒绿的夜色时,灰水镇被所有人遗忘,徒然地哀伤。

而正是在它被遗忘的时刻,张凌冰从灰水镇出发,一个人更比千军万马。老人刀在她的腰际,闪烁着拥有灵魂的神秘蓝色。这把携带着异能的血刃已经被唤醒,只见那火焰般跳跃的蓝色之下,锈迹半掩的刀尖,还留有些许未干的血。在王安城黑夜中不为人知的角落,张凌冰正在用这把刀,解剖着王安城——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花世界。

你以为,老人刀是武器?

不。

被老人刀杀害的人,才会成为武器。

索魂之法,其力量源自仇恨,取决于心中仇恨的多少。我们在经石路口看到的那个场景,正是王安城灾难的预演。拥有索魂之法的人,可以随时动用内心的仇恨;而就在那样的时刻,他们的双眼会变成蓝色——就和老人刀周围那种蓝色一模一样。蓝光闪耀,又飘渺,就好像他们的灵魂都要伴随着那蓝色燃烧。他们不用做任何事,不用触碰即将遇害的可怜人,不用借助任何武器甚至法器,甚至连什么奇怪的咒语都不必呢喃。他们要做的就是,看。

用那种蓝色,看。

在蓝光照耀的视野之中,所有活生生的人,管你是老人、孩子,管你是天王还是地主。

统统会被残杀个干净。

这过程是会痛的,但不是用刀刺穿身体,或者用绳索勒住喉头的那种痛。索魂之法杀人,不会让人七窍流血,不会令人窒息或者中毒——那些都太低级了。索魂之法,只会让人极速地衰老,在短短地几秒钟衰老几十年,最终衰老到生命的终点,死亡,然后便停止了。它在利用生命中最无可抵挡的法则:生命必有终止。蓝色双眼注视之下,一个年轻人可以在几秒之中变成垂暮的老人,肌肤用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光滑之上泛出刀刻般的皱纹;骨架会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从昂首挺胸到佝偻着身体;头发会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最终脱落;双眼会用肉眼可见地速度从清澈变成浑浊,直到最后,再无生命之光。就在那几秒的时间里,被害之人仿佛用这几秒过完了一生,最终飘飘然地倒地,连一声闷响都不留下。

看看现在的经石路口吧,那些围观的人群可是遭了殃。那个母亲站在广场上,面对着围观的人群,在一个出其不意的瞬间,双眼变成了蓝色。没人知道那蓝色究竟有多么可怕,没人能料到,那种骇人却又有些迷人的蓝色,竟然会在这样一个热闹的夜晚夺走自己的生命。摩肩接踵的街口,有人试图逃走,但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呢?那个母亲大杀特杀,成片的人群化作成片的尸体,经石路口变为了乱葬岗。就像是一阵巨型的狂风横穿街口,卷走了数不胜数的生命。

路口乱作一团,然后整座王安城都乱了。

如果有人看得仔细,可能是可以看见,在那个母亲的喉头之下,她白皙的脖子上有一道怖人的疤痕。如果是刀在那个位置划过,这个人可以说是必死无疑了。只不过,如果那把刀是老人刀,是张凌冰腰际的那把,那么这个人不仅不会死,反而会获得一种新生。

这便是用老人刀赋予一个人索魂之法的方式,也正是老人刀最为怖人的地方所在。

张凌冰在《清仇录》里读到,老人刀是一百多年前流传下来的法器。这把刀之所以怖人,并不是因为它比别的刀更锋利。它是密器,是用来传递索魂之法的。就像是触碰到病毒的人,会被传染为丧尸,被老人刀刺伤的人,则会拥有索魂之法。伤口会愈合,疼痛会消散,拥有了索魂之法,他们便会成为混乱的制造者,成为以仇恨为力量的,最棒的武器。张凌冰用老人刀刺伤了一个又一个心怀仇恨之人,将索魂之法尽皆传递给他们。他们的双眼都泛起了蓝光,复仇的杀伐充斥王安城——这就是王安城陷落的末路。

她在利用这浩荡城市里暗藏的仇恨之流,将王安城摧毁。

就在上一次,一百多年前,你以为守望军是怎么打败黑火的?

让我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我们便可以正式开始了。

让我们回到灰水湖边。

一百多年前,在张湖一回到灰水镇后,这个富有而强大的人,正打算在此安度余生。就在这时,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灰水镇迎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根据地下室里古籍的记载,那个客人自称陈战——但这名字实在没什么用处。“他来到灰水镇的时候,背着一个破旧的包裹,手里是一根脆弱的拐杖。他头发花白,走起路来步履蹒跚,身上的衣服更是四处都有些破洞和补丁。他显然已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基本是在耗尽自己最后的一丝力气,艰难地来到灰水镇。令人惊讶的是,人们到了后来才发现,他的双眼早已经瞎了——他是通过另一种指引——异能的指引,才来到灰水镇的。”

这个老人的目标很明确,是张湖一。

那人走进灰水镇之后,镇上所有人都躲着他,敬而远之,不愿意去询问他的来意,更不愿意给他任何帮助。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这老人又脏又破,身上还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邪气。他走的很慢,人们渐渐都开始注意他,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边看着。那老人从北方来,一路走进灰水镇,虽然走得慢,却异常地坚定,像是背负了什么重大的使命。有镇子上很多喜欢嚼舌根的人都在说,千万莫要去碰这老人,不然那种邪气和霉运会传染给你。不过,也正是因为所有人的这种敬而远之,他一路通畅无阻地来到了张湖一的门口。他停在那里,喘了几口气,伸出手轻轻地叩了几声。良久之后,张湖一把门打开。

地下室浩如烟海的文字中,张湖一只记录下了这个老人的名字,却未曾记录下他们之间的对话。我们也就只能穿过时间的迷雾,去猜测在那个平凡的夜晚,在张湖一的家门前,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到底曾探讨过什么。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正是这个名叫陈战的老人,将那本最为禁忌的秘书《清仇录》给到了张湖一;也正是陈战,把有关老人刀与索魂之法的始末,一股脑地告诉了他。根据张湖一的记录,陈战在来到灰水镇之后不久便死去了。张湖一出于善意,亲自出钱出力,将他安葬。

在他的墓碑上,写着这样几个字:清仇帮之主,陈战。

就在那场王安城之战,守望军自知,和黑火军硬碰硬的唯一结果便是战败。黑火军的铁蹄轰隆,无人能挡。他们残暴,他们血腥,他们毫无底线。但他们强大,他们远比守望军强大的多。

守望军太清楚这一点了。

你以为他们是怎么赢的?

这支向来被认为是正义一方的光荣军队,采用了一个最为下流的办法:他们找到了清仇帮,这个藏匿在王安城之中的异能邪派。

冠冕堂皇的正史里,你才不会找到这些描述。

就在那场山呼海啸的大战之中,蓝色的光线将王安城都笼罩。黑火军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强大的力量,他们在蓝光面前毫无抵抗之力。无数黑火军在瞬间活生生变成了腐朽的尸体,变成一具枯瘦的空壳。这根本不是战争,而是压倒性的屠杀。拥有清仇帮辅佐的守望军,根本不是堂堂正正的正义之师,而更像是投机取巧的贼,狡猾却又残忍。他们利用清仇帮的索魂之法,赢下了那场战役。正史的记录里,只有光荣,只有冰清玉洁的正义。那不过是假象罢了,胜利者将所有残忍的杀伐,全部隐藏。

在那之后,清仇帮的成员被逐一灭口,最终只剩陈战一人侥幸流亡在外。他一直在寻求一种延续自己帮派的方法,而这方法,便是将仇恨永远不停地传递下去。

他最终选择了张湖一。

至于陈战为什么选择了张湖一,谁又能说得清呢?可能是因为张湖一从屠杀中幸存,身上背负着如山的仇恨?可能张湖一能面对血色的灰水湖说一句惊骇世俗的“我想让它变成灰色”,冷血而无所畏惧?他是最幸运的那个,活下来的孩子,是天生的,仇恨的种子。作为清仇帮的帮主,陈战自然能嗅出那种潜藏着仇恨的气息。找到张湖一,对他来说太容易了。陈战走得很坚定,哪怕双眼早已老得瞎掉了,他还是能直直走到张湖一的家门前,不正是因为如此吗?

你可能会说,陈战会把事情讲给张湖一听,又怎么知道张湖一会接受呢?这个如定时炸弹一般的秘书,其所勾连的邪术与法器,张湖一凭什么要自找这个麻烦?我们可能都不能完全理解他,只是,张湖一确实是欣然接受了《清仇录》,欣然接受了这个即将消亡的异能邪派,最为深刻的异能真传。

想想吧,张湖一是会怕的。

他可以在黑火军的刀剑下幸存,那么他的后人呢?他的后人,整个张氏家族,难道都会和他一样幸运吗?

他不信。

他把《清仇录》留下,还把有关《清仇录》的一切都记录下来。这些血淋淋的记录,成为了张家的后手,也成为了王安城的隐患。

“如果我的后人会再次经历我所经历的灾难。”

“就干脆让王安城跟着陪葬吧。”

那天,张凌冰读罢《清仇录》,起身走向王安。

写在最前 有关《王安城落》

第一卷算是个引子,可以算是对一些旧事的交代。没有那些旧事,新事也会变得无趣。

第二卷开始,终于可以算是正文了。其实如果直接从第二卷开始读,到后面再返回来读第一章,应该也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方式。都可以啦。

《王安城落》会仿照《冰与火之歌》的叙述模式来进行,我来进行一个简单的解释:每一章的题目,都会是一个人物的名字,这便意味着这一章将会用这个人物的视角来进行叙述,你可以认为所有成为视点的人物都是主角(或者至少很重要)。

另外,每一卷的开头都会有一个序章,序章会以一个小人物的视角来叙述,也可以视为一种引子。

你可能会对这种讲故事的方法很陌生,不过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我会一点一点讲给你听。

第一 序章(1)王响

“你害怕了吗?”

“是又怎样……”

范松斜眼看着王响,眼神里充满了傲气。“这就对了,王响。就凭你这个样子,你应该害怕。”

王响没有理他,车上的五个人全部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来自王安市图汉区刑侦大队,此时正在前往延仪村,进行一项特殊的“任务”。

面包车孤独地行驶在颠簸的小路上,像是一辆走走停停的公交车。他们虽然开得很慢,可路上的那些坑洼与石块,仍然能令他们时不时身体腾空。现在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举目四望,天色已经全黑。月亮和星星不见了踪影,只有无尽的黑色,像厚重的幕布一般盖住了平旷的田野。茫茫黑暗之中,只有路旁一串低矮的路灯,照亮了黯淡的前路。

起初,还时而有来车呼啸而过,发出几声鸣笛的巨响。那声音会在一瞬间从左前方飞到左后方,划出一道锋利的转弯,带着一种赶路的烦闷。每每遇到这样的状况,开车的孙任平自然也没什么好气,总会毫不客气地鸣笛回应。这些相遇的车辆就像孩子们一样进行着无谓的争吵,互相拉扯几番,打破旷野的寂静。或许是这趟旅途实在乏味,王响居然觉得这样的争吵颇有趣味。

他们越走越远,到了后来,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们了。一辆车,五个人,穿行于寂寞的天地之间,在寒冷的秋夜里显得异常孤独。车载导航已经有很久没有讲话了,因为这条路就是货真价实的单行线,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还能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不成?图标显示,他们正行驶在一条无名的乡间小路上,左右两边都是没有任何标识的空白。在前方可见的范围内,还看不到任何可以停靠的地点。

此时,王响正用双手紧紧攥着塑料袋,不停地咽着唾沫,低声咒骂着颠簸的土路。骂这条路有什么用,又不是这条路让王响晕车的。范松坏得很,他显然是看中了这个天赐良机,对王响大加调侃一番。王响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也会有晕车的一天,头昏脑胀宛如世界颠倒。他没有再和任何人讲话,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胃里的热流已经到达了喷涌而出的边缘。他生怕再多说一个字,胃里的晚饭就要出来和同伴们见面了——那未免就太丢人了。

“他都晕车了,你就别逗他了。待会他吐一车,你不嫌恶心,我还嫌恶心呢。”前排的林平扭过头来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之后,她把耳边的头发撩了一下,换了一种更加温柔的语气,“王响,你也是,让你别在车上看那个文件,非看。这下好了吧……”说罢,她顺手把一卷手纸扔给了王响,轻轻叹了口气。

王响也没力气道谢,只是眯着眼睛瘫在座位上,用力揉着太阳穴。他以前也不是没在车上看过档案,只是这次不知为什么,看了一会便开始反胃了。可能是因为路太颠簸,也可能是因为,这几份档案实在是令他有些困惑。他努力回忆着几份档案中的内容,试图以此减缓痛苦。

这故事最好从头说起。

王响记得,那是在一年前左右的时候,他们五人所在的刑侦大队里接到了一桩奇案。那是一桩命案,案法地点就在延仪村,现场状况据说异常地骇人,案子更是迷雾重重。延仪村这个地方,地处王安城东北方向,本来已经是在图汉区的管辖范围以外了。但是因为案情着实棘手,便也不能让地处远郊的其他大队全盘负责,到最后双方进行几次商议,干脆就让图汉区的刑侦大队接手了这个案子,希望能解决得顺利一些。

刑警队从来不惧怕这样的奇案,甚至可以说,案子越诡异,他们越有干劲。只是,这次有些不一样。这次,负责处理这件案子的,只有包括队长在内的少数几个老刑警,以及他们特意挑选的几个帮手。这些人聚在一起,单独成立了特别行动小组,专门调查此事。另外,他们处理这个案件的过程更是十分隐秘,并没有打算让大队里的其他人知道。队长还曾召开过会议,严肃地要求大家,不要对此事有过多的关注和猜测。

这其实是很罕见的,很少有案子,需要连刑警队自己的人都要瞒着。不过,根据队里的一些老刑警说,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过去某些情况下,有些案子的背景很复杂,这种秘密处理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有些案件的背后可能牵连着远比那个案件本身要大得多的背景,可不是可以被轻易触碰到的。这不仅是对案子的一种保护,更是对刑警队内成员的一种保护。队里很多人原本对这种保密处理的方法很是反对,他们觉得自己不被信任了;不过,在听到老刑警这些话之后,他们也便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可是,人可以瞒住事,这个世界上却总有变化在发生。神奇的是,在那第一起诡异的命案发生之后,在那一年的时间里,王安市内发生了多起类似的命案,作案手法一致几乎一致。不仅仅是延仪村,在王安城东南西北四处的方向,无论是内城区还是远郊,零零散散地,发生了很多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由此一来,不可避免地,知情人越来越多了。那个所谓的“特别行动小组”,甚至连那第一起命案都还没有解决,更不用提剩下的那些案子了。据说,王安城各区的刑警队,陆续都有关注到这一系列事件了。这些事,逐渐成为了王安刑警圈子里一个传说般的存在。普通的王安市民,自然还很难接触到这些事,不过能疯传于刑警圈子的案子,可想而知其重大程度。到了这个时候,队长他们好像也不再刻意隐瞒了。正相反,他们现在反倒希望能集思广益了。毕竟,一个队长带头的特别行动小组,查一个杀人案居然久久没有头绪,怎么说,脸面上也是有些挂不住的。总之,队里的人也就逐渐了解到了这一系列案件的情况。

现在正在车上的五个人,都是刑警队中比较年轻的血液。他们得知这些案件细节的时间,自然要比那些老油条晚一些。范松这个人向来热血,也脾气大,在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因为此事对队长有些不满。他单纯地认为,既然大家都是一个大队的同事,就应该是一个集体,天大的事也没必要藏着,要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才好。当时他为此事耿耿于怀了几天,最后还说,既然队长想自己管,那我们就让他自己管,我们不做理会便是了。不过,后来这件事情终于传播开来时,范松还是掩藏不住自己那种激动的心情。队长他们整理了几份档案,很详细。这些档案被发出来,大家传看。在档案终于传到他们这里时,范松也是第一个冲过来抢走档案的。

当时,王响他们其他四个人也都在场。他们亲眼看着范松一马当先把档案抢走。只见,在他详细看过那些线索之后,他紧紧皱着眉头,显得有些沉默。“你们也都来看看吧,这事情确实奇怪。说实话,我都不太相信这些事是真的。”

那几份档案传了一圈,大家都颇为细致地看了几遍。之后讨论这些案件时,大家纷纷表示,这几桩案子并没有传言说得那样恐怖,只是十分诡异。档案表明,这一系列案件,一共有七桩案子,七名死者,死者的形态几乎如出一辙:皮肤干枯,皱纹四处可见,头发为银色或是发白,身上没有任何刀伤、钝击、勒痕等致命伤。如果说,这个死亡的形态还有些可以解释的地方,那么,死亡原因便成为这一系列案件当中,最为无法理解之处了。法医鉴定后表示,七名死者均为正常死亡,不存在突发性疾病的情况。简单来说,这些鉴定意味着,这七名死者都是正常老死的——就像很多老人那样善终。而在这基础上,通过辨认确认死者身份后,刑警队得出了令人费解的结论:这七个人的年龄,实际上是从二十二岁到四十五岁不等。换句话说,这些二三十岁的人,竟然因为衰老而死了。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死者,会因为任何原因,变得如此衰老,更不用说因衰老而正常死亡了。

不是任何凶器制造的外伤,也不是什么药品造成人体内部的破坏。从死亡原因的角度,几乎所有的路都被封死了,这才是这些案件最为无解之处。至于案件其他的细节,什么案法的场景,案法的时间,散落于王安城各处的案法地点……这些事情,相比来讲,都是小事了。用林平的话说,这个事情吧,不血腥,不恶心,也不涉及什么曲折离奇的人际矛盾。所有人都可以风轻云淡地把这个事情讲出来,可是但凡有人能仔细想想这事情背后的可能性,便会愈想愈离奇,愈想愈觉得不可思议。

衰老而死,难不成是时间在他们的周围突然被改变了流速?

未免也太离奇了。

第一 序章(part2)

王响这个人,别看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他对于这种离奇的案情总是有无限的兴趣。也正是因为如此,在刚刚出发的时候,他还端着那些档案看个不停。谁能想到,这一看便看得晕了车。让自己难受了不说,还给了范松嘲讽他的机会。

“你们看王响那小身板,当年一起训练的时候,他就是最后几名……他本来就胆子小,见了个蟑螂都要吓得跳起来,别说看了这个案子了。王响,怕了就怕了,很正常……”范松显然没听林平的话,嘴里嘟囔个不停,翘起的右脚在空中晃荡,很悠闲的样子,“反正吧,这个事情,我是不太怕的。我知道这一系列的案子,实在是有些玄乎了。什么找不到死亡原因,什么三四十岁的人老死了,听着好像挺唬人的。队里有很多人,都觉得这是超自然的事情了……”车上也没人愿意理他,他一看没人接话,也只能自己收尾,“咱们可是刑警啊,要相信科学。”

车里的人都是相当好的伙伴了,哪怕是范松调侃王响,也都是用那一套早已经用过无数次的说法。这里每个人的性格,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范松别看外表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给人感觉天不怕地不怕,实际上他心里,也胆小得很。看看他那精心打造的油头发型,再看看他那副用来装斯文的圆框眼镜,一切都会明了的。等着看吧,待会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第一个当逃兵的肯定是范松,跑得比林平一个姑娘都要快。王响真的很想反驳他几句,可又觉得不必,便任他随意说去吧。

不过,王响不说,也自有别人和范松搭话。只听李利突然从后排探出脑袋来,在他们身后幽幽地说道:“姓范的,你要是不怕,待会要是出事了,你自己上吧。”

隐约的,王响、林平,连带着正在开车的孙任平,全都扑哧笑了一声。其实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反击范松,只不过大家真的都累了。现在李利跳出来主持公道,大家当然支持。

“能有什么事,让你说,这一个小村子里还能出什么事?”范松摆了摆手,开始侃侃而谈,“我推断吧,那些案子,应该是用了一种处理尸体的新型方式。就比如,你把尸体泡在福尔马林里面,尸体就能维持原样不腐朽。如果想要加速尸体的腐朽,也会是同样的道理。应该有一种新的方法,可以让尸体迅速老化,变成八九十岁的样子。”

“哟嚯,那这科学可是进步了哈。”李利一针见血。范松说得这个事情根本不现实,如果真有人能研究出这种技术,各个领域的专家不可能不知道这种技术的存在。

“拜托,这只是案子其中一个疑点,还有很多别的地方无法解释。就比如说,这些人是怎么被杀死的,我们就想不通。没有刀砍斧剁,也没有内伤,也没有什么疾病,就是正常死亡的,这你怎么解释?”林平加入了讨论,从前排转过身来。她一边说着,双手还在空中比划着,“还有,就算是有什么新的方法,也最多能加速尸体的腐烂速度,而不能让一个年轻的尸体变老。你好好想一想这其中的差别:变老永远都是活人的概念。变老是让你的皮肤变皱,头发变白;至于腐烂——车上的所有人都见过腐烂的尸体,大家都懂的。你可省省吧,范松。”说罢,林窗还探过头来,吐了吐舌头。

李利也接着她说道:“就是的,你省省吧。连队长都办不好的案子,能让你三言两语就解决了?你这么大牌,这队长你去当好了”

开车的孙任平趁着众人围攻范松,也打趣道:“范松,你要识时务。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听你嘴贫也就算了,我们也懒得和你争。但是你林姐今天火气有点大……我劝你啊,你最好少说点话。”

范松半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没理,便没好气地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王响非常欣慰,感觉晕车都好了大半。他看见前排的林平瞪了孙任平一眼,伸手轻轻打了他一下,随后又轻声笑了笑。身后的李利向前趴在王响的靠背上,右手抓着一瓶空的矿泉水瓶,百无聊赖地晃着。外面的风好像愈发猛烈,在车里能听到呼啸的声音。秋天的末尾,王安城已经相当寒冷了。空调产生的燥热固然可以抵御冷气,可也会将车内的空气变得格外憋闷。王响把车窗开了一道小缝,让风吹进来,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希望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一时间,大家好像都有点累了,不再讲什么话。车里就这样沉寂了下来。孙任平不失时机地打开了收音机,一边开车一边扭着旋钮,缓缓调着频道。可惜田间旷野里好像没什么信号,调频的按钮无论怎么转动,收音机都是刺啦啦地响个不停。林平今天果然有点火大,很不耐烦,甩给孙任平一句“别费劲了”,抬起手把收音机关掉了。这下车里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大家各自怀着心事,向远方的延仪村前进。

王响隐约觉得,他们这次的冒险是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最开始是范松提出来的,也就他能想得出来这种鬼点子。当时,自从他看过了那些档案之后,他便说想去案发的地方一探究竟。这些案子本身就是如此的怪异,再加上队长他们长时间的保密,这让所有人都对这些案子充满了兴趣,更何况向来着迷也这类事情的范松。

按照范松的想法,既然队长不会给他们审查此案的机会,不如就主动出击,自发到现场看看情况。这种诡异的案子,要是真的无法近距离接触,岂不是职业生涯之中的一大憾事?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未经过上级批准,私自前往案发现场,这是一件相当疯狂的事情,是那自己的饭碗做赌注。一旦被人发现,后果绝对不小。不该管的事情非要管,这责任可大了。可是,好奇心可以害死猫,谁又能抵挡好奇的诱惑呢?大家最终都心照不宣地加入了。毕竟,所有人都想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玄机。甚至是,到现场看一看,自己没准就会成为破获这桩案件的功臣了。

于是,就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五个人坐上了孙任平的车,从他们所在的图汉区开往王安市新东区的延仪村。这是七桩案子里的第一桩,也是距离警局最远的一处,地处偏远,引起了他们五人小队足够的好奇。就是在刚刚出发的时候,王响又一次翻开了档案,想把延仪村的情况再了解一番,这才有了晕车的事。其实那些档案,他们每个人都已经看过了无数次。只不过,在百思不得其解之后,王响还是忍不住要再次拿出来翻阅,想要从字里行间之中找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延仪村这桩案子发生在今年八月,当时还是夏天。死者为男性,四十一岁,名叫延庆云。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他是延仪村的村长。在八月十八日的早上,他被他的妻子发现,躺倒在家门口,已经断了气。根据接到报案的民警记录,他的妻子在电话中不停地哭喊“我丈夫老死了……老死了……”这样的话。而到现场核查之后,事实也正是如此,延庆云的死亡和其他那六起案件几乎完全相同,都是衰老所致的正常死亡。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有效的线索:血迹、指纹、作案工具等等,统统没有。那可是几位资历最老的刑警经过严格排查后的结果,再没有任何可以遗漏的了。

在作案手法完全令人摸不着头脑时,警方还可以从作案动机这方面入手。队长他们也正是这样做的:根据他们在延仪村和周边村子的走访调查,他们发现这个名叫延庆云的村长在这一片地方可谓是德高望重。所有人都对他十分尊重,赞不绝口。村里的一些老人告诉警察,自从延庆云当上了村长,就一直为村子谋福利:修路,补贴贫困家庭,组织文艺活动,包括平日里去各家帮忙,主持村子里的婚丧嫁娶——无一不是亲历亲为,任劳任怨。他家里的老婆孩子也都争气:老婆踏实肯干,一副热心肠;唯一的女儿更是优秀到得令人羡慕:她考上了西南科物大学——举国上下最好的大学之一。这一家子和和美美,从没和人急过眼,没红过脸,更别说与人结仇了。就是这样一个家庭,大家夸都夸不完,又怎么会有人想要害他们呢?甚至有些被采访到的村民,说着说着都要掉下泪来。

线索就这样完全中断了。考虑到这种奇怪的死法可能会引起恶劣的传言(尤其是在这种封建迷信比较重的村子里),队长他们便对外宣称,说村长是因为过度劳累而猝死的。事实上,其他那六起案件,相关负责人也是用类似的方法草草处理的。其实这很容易理解:这种案件如果悬而不破,案情的细节一旦传播开去,产生的后果是不可想象的。人们会议论纷纷,各路传言会闹得人心惶惶。因为这一系列事件的特殊性,警方可以预见,人们若是依据案情信息,编造出一些关于此事的谣言,其中就必然会有类似于宗教、超自然、异能这种概念出现,而这正是警方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一旦舆论被带向这条思路,就很难收场了。各方势力都会跳出来作祟,趁机发布一些煽动性的言论。到时候的后果,谁都担负不起。对于如此诡异的案情,人们的恐慌会远远大于好奇。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第一 序章(part3)

“我记得档案里有个细节,”林平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打破了沉默,“好像说……延庆云……就是那个村长。她这个女儿,好像有自杀未遂的历史?”

“他们专案组调查过,他那个女儿,一直有点心理和精神方面的问题,”范松一边说一边回忆着,“尤其是在上大学之后,据老师、同学的多方反应,这姑娘的心态一直不太好。”

“为什么啊,多幸运的一个孩子啊……是因为她成绩不好?”李利从后方发问。

林平想了想,说道:“不不,我觉得不可能。学习成绩这方面,她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不然也考不上西南科物大学。现在这个社会吧,影响一个大学生的因素,可能有很多。就比如,你想想她的成长环境:一个村长的孩子,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村子里,大学考到城里去,经济啊心态啊……各方面压力都很大。这个过程,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的。”

“我觉得说得在理,”李利说,“可以想象这种落差。她在村子里是数一数二的优秀,到了西南科物却很可能泯然众人了。那里优秀的学生太多了,给人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你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样的成长经历摆在这儿,有一些心理上的问题也并不算罕见。”

“可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啊……虽然我没考上好大学,但我好歹也算成绩良好。那我怎么没有出这种事。”范松又翘起二郎腿,一边摇晃一边说着。

林平哼了一声,对着头帘吹了一口气,说道:“人家一姑娘,跟你不一样,行了吧。没心没肺的……不过我觉得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你们要知道,尤其是在那种村子里,这个男女之间的区别对待吧……如果一个女孩子没有受过正确的教育,她会把一切性别间的不平等视为理所应当;但是对于一个考上西南科物的女孩来说,她的视野会让她明白,很多两性的不平等是极其荒谬的。一些错误的,对于女生的偏见,人们却都认为是正确的,而且顽固到难以改变……这会让人绝望。”

他们五个人里面,只有林平一个人是女性,这种事也只有她能很快意识到。大家思索了一阵,纷纷表示,她说的话不无道理。林平是那种看起来绝对不会受到性别歧视的姑娘:她漂亮,却又带着一股男子的刚强,阴柔与坚韧毫无违和感地交融在身上。在她身边的人,既不会因为她的刚强而忘记她柔弱的一面,也不会因为她是女性而看低她的能力。对于林平来说,歧视是个离她很遥远的词。可在这世界上,并不是所有女人都能像林平一样幸运,有太多的不公平降临在不同性别的人们身上。只是,王响还不太明白,这些不公和村子里的凶杀案又会有什么关系。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王响感觉好了一些。他咳嗽一声,说:“我多说一句啊,你们知道,我个人平常很喜欢读一些灵异方面的……”

“您已到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结束。”车上传来一个甜腻的女声,打断了王响的话。王响因为晕车沉默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要说句话,却被打断了,这让他很不爽。他看见范松在旁边捂着嘴偷笑。

“都认真一点,到地方了。”孙任平突然发话,熄灭了车灯,把车靠在路边,缓缓地停了下来。面包车此时仍停在主路上,左侧是进入村子的小路。沿着小路明明还要走一段距离,为什么孙任平在这里停下来了呢?

王响顺着车窗向左前方望去,看到了十分特别的景象。

在茫茫的黑暗里,远处的村庄里闪着亮光,颜色昏黄,是那种令人困倦的暗黄。虽然他们还离得很远,摸不清楚情况,但是从那光点的情形推断,这并不像是一个正常村庄在夜晚应有的景象。那些光点全部集中在一处,在村子的中心,而外围的那些屋子则全部是漆黑一片。按理说,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各家各户都点起灯才对。这样奇怪的场景,令车上的人全都安静下来,看着那些光点,仔细观察着,摒住了呼吸。不知为什么,这情形让王响回忆起了儿时的一些恐怖梦境。在梦境里,有鬼魂的火焰,追着他在暗夜中不停向奔跑。

车里的气氛变得凝固起来。王响意识到,其他人可能也有类似的感受。

“我感觉不太对劲……我们下车走过去吧。”孙任平掷地有声。

这一路上,孙任平都很少说话。这不奇怪,因为他是五个人之中最沉稳的那一个。他不仅身体厚实强壮,心理上更是坚定而冷静,能够临危不惧。也正因如此,他经常扮演领头人的角色。此时他这么说,其他人也都言听计从。没有人再多说一句话,都静悄悄地下了车。

王响能察觉到周围那种诡异的气息,一种令他毛骨悚然的阴冷。他甚至找不到言语来形容这种感觉——难道是因为晕车的不适,还是说,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臆想?那些光温柔地照进他的眼中,像是女鬼的手轻抚他的心脏。王响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和大家凑在一起,由孙任平开了个手电筒引着,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延仪村地处近郊,环境不比城里,到了晚上有来自空旷平原的大风,是很寒冷的。他们顶着风,踏上坑坑洼洼的小路,小心翼翼地前进。路上不时冒出来半块砖头或者一个被压瘪的塑料瓶,配合着一些杂乱的车辙,给五人的小队带来了一些障碍。两边的田地里是低矮的棉花,随风轻轻摇曳着。随着他们向前走,风渐渐地,没有刚才那么猛烈,正从延仪村的方向轻轻吹来。在他们走得更近的时候,他们隐约听到了风吹来的声音:好像是一种嘈杂,一种来自很多人的喃喃低语,夹杂着一种呼唤,好像是呜咽,又像是在恳求着什么。

王响感觉到林平拉住了他的胳膊——她的手在颤抖。范松和李利紧紧跟在后面,而最前方的孙任平低压着手电,只照亮面前的路。五个人走得很慢,很轻,一方面是因为不想被人发现,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畏惧了。

这个事情说来也奇怪,其实大家本来没想在晚上来的。首先,在晚上确实很难有什么发现;再者说,在晚上行动向来是有些瘆人的。但是他们最终还是在晚上来了。这个安排,最开始是李利提出来的。他的理由是,对这种有些灵异成分的案件来说,夜晚才是探案的最佳时机。“古代用兵都讲究夜袭,到了现在破案,为什么不能在晚上来找突破口呢?就好像作家都喜欢熬夜写作,因为夜晚灵感最丰富。我们探案,尤其是对付这种奇案,自然也需要夜晚带来的灵感。”

李利算是半个奇人,总是会发表这种奇怪的理论,自顾自地侃侃而谈。若在平常,大家肯定又会把他嘲笑一番。可是这次他们确实采取了李利的计划,倒不是因为他的说法有什么道理,而是因为,大家思来想去,发现只有晚上过去会比较隐秘。这是一次秘密的行动,他们可不想让队长或是其他人知道这次冒险的事。为了能偷偷跑过来,他们还费了一番心思。他们先是声称要出去聚会(为了让队长相信,他们还特意准备了一番)。之后,便在范松的家门口集合,一起跑到这里来了。

他们预料到了,这场特殊的行动可能会遇到些变数。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在他们真的快要进到村子里的时候,这种阴冷的环境和奇怪的声音,已经让他们有些胆怯。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想法,反正王响是有些后悔的。“队长把这些案子压了这么长时间真是个英明的决定……”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我猜这是一场集会。”孙任平压低声音说,“录像机?”

李利下车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件事,早就把设备拿在手里准备好了。他跨步上前,直接递给孙任平。“已经调好了。”

孙任平关掉了手电筒,把录像机举在手里,“我们一起走,务必要安静。”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外沿,正在向中心地带进发。

他们提前查询过村子的地图,对村子的整体布局已经有所了解:村子的中间区域有一个老戏台,戏台前有一片小空地,相当于旧时候村里唱戏用的小剧场。村里的人家就围着这片空地聚成一个村庄,零零散散有三四十户,常年定居村庄的有一百六十多人。村子地处平原,没有高低的错落,房屋和树木就像是形成了一张网,将这片空地罩在中间。孙任平带领大家走进平房之间的窄路,一点一点向着那些光亮走去。他们路过的人家,都没有发出任何的灯光或者声音,唯有黑暗与死寂——住在其中的人家必然没在屋中。随着他们越走越近,穿过这张大网,那些亮光变得愈发明显起来。他们意识到,那些亮光正是从中心的那个小剧场发出来的。此时,那里正灯火通明,之前的那些诡异的声音也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此时,他们可以听得更加清楚。那声音是很多人的组合:有低沉的男嗓,有中音,有吼叫,有尖锐的女音,还有小儿的哭啼。

孙任平的推测完全正确,这个村子里的人们正在这样一个夜晚举行一场集会。今天可并没有什么节日值得庆祝或悲伤,这令王响有了很多不好的猜测。这个村子里的人,究竟聚在一起做些什么?他们暂时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今天来得正巧。这个村子里一定在发生相当重大的事情。

第一 序章(part4)

孙任平在最前面,示意大家变成一队贴墙前进。范松跟在第二个,林平在最中间,李利断后。大家全都放轻了脚步,一点一点前进。带着呜咽的声音持续不断地传过来,让他们感到无所适从。每一步的前进,都像是在和恐惧的本能做斗争,都是极为沉重和缓慢的。像是过了很久很久,最终,他们离得足够近了,也终于能了解到戏台周围的状况。

那声音终于变得清晰。

“……每一个人……我求助过你们每一个人……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放任他那样做!”那是一个女声在嘶喊,有些低哑,却充满了爆发力。王响听到过这种声音,那是一个人在彻底释放情绪时才能发出的声响。如果要找什么形容词来加以描述,那可能是“愤怒”,或者“仇恨”。顺着声音望去,他们看到,那个女人站在村中间的戏台之上,独自一人孤零零地,指着台下茫茫多的人群。隐约地,能看到那手指颤抖却有力。她歪斜着站着,有些驼背,双肩垂着,显得很劳累。她身上散发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颓丧之气,蕴含着一种消沉的力量。

而更令人震惊和恐惧的,是她周遭的情景。

台前的空地周围,亮着一些灯,有路灯,也有架在墙上的电灯。除此之外,戏台上也是明亮的,像是一场大戏在等待着开场。整片地方,呈现出一种落日余晖的昏黄颜色,令人有些倦意。只见,那女孩站的地方离王响他们太远,还看不清她的长相。可他们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她的面前,台下的所有人,无论是中年、青年,还是老人,无论男女,无论身着何物,尽皆是跪倒在空地上,面向着戏台的方向。黑压压一片,嘟囔着有些声音低低地传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

王响听到范松和林平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毫无疑问,他们在跪拜,就像奴隶跪拜主人,信徒跪拜神。他们是如此地虔诚,几乎要把脑袋伸进土地里去。他们是如此卑微,屈从于一种令他们所有人都畏惧的力量。王响甚至能联想到,王安城历史上有过著名的屠杀,当时的场景肯定和眼前这情况有奇妙的相似。

从下车到现在的所有线索串成了一条线。

王响瞬间明白了:延仪村的所有男女老少,全都在这样一个夜晚来到了这片空地,来到了村子之中的戏台之下,拜倒在那个女孩面前。而那个女孩,正指着黑压压的人群,在嘶吼,在控诉。

王响的第六感让他在一瞬间明白,这个女孩一定就是村长延庆云的女儿无疑。后来她说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在远处的戏台旁边,有什么人对台上的女子说了些话。那女子打断了那个声音,继续吼着:“你们在旁观!你们每个人都知道延庆云是个混蛋,是个猥亵她女儿的混蛋!整整六年,他一直……”她突然愣了愣,好像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一下子失掉了所有的力气,就好像突然从云端坠落。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而当她低沉起来时,那声音比嘶吼更令人胆寒:“我向你们求助了六年,向你们,每一个人。”

王响瞪大了眼睛,听着这段不可思议的陈述。那个名字他听得真切,“延庆云”,就是那个名字。是那个村长,那个被杀害的村长,那个被村中所有人敬仰的,任劳任怨的村长。如果他没听错,那起诡异的凶杀案……真相已经赫然浮出水面。

一个人面兽心的村长,外表勤劳苦干,正直善良,背地里却做着猥亵自己女儿的勾当。六年,无数次。然而全村的百姓,竟然都装作毫不知情,而仍在歌颂着这位村长的功德。

那戏台上站着的,正是延庆云的女儿——那个考上了大学的,村子里的骄傲。

戏剧性,实在是戏剧性。这样的故事,竟然真实地出现在了现实当中。这一切的背后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王响都已经无暇顾及。现在唯一萦绕在他脑海的,反而是林平在车上说的那句话:“很多不平等是极其荒谬的。”

“可你们呢?装不知道。你们敬爱的村长哟……哈……村长……”她在冷笑,“不过也无所谓了,他已经死了。我说过,我会向所有,伤害过我的人,复仇。”

她说得很慢,很悠闲,仿佛一把无形的利刃,在所有人的脖子周围游荡。人群里有人哭了起来,有人在喃喃低语,还有人不停地磕头,有人不时抬起身,双手合十举向天空,祈祷有什么神明来护佑他。他们在恐惧,他们无比地害怕。昏黄的光线里,人群的轮廓线此起彼伏,仿佛被扰动的湖面。

事情很清楚了:延庆云的女儿无法忍受父亲的侵扰,最终杀害了他的父亲,并在此刻怒斥着这群虚伪的村民,声称自己要进行复仇。这个古老的戏台之上,正在上演一出离奇的戏码。王响在震惊之余,心中升起了一连串巨大的疑惑,那就是:她是如何杀害父亲的——只剩下那种诡怪的尸体?她究竟有什么力量,能以一人之力威胁全村的百姓,使得全村的人都跪地求饶?这些村民们,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究竟在害怕什么?

“拥抱一下你身边的人吧,不必太害怕。这过程很快,不会有太多痛苦。想想你们过去所做的欺骗吧,这是你们应得的结局。”她平静地说,就像审判的最后,法官在宣布判决结果。

人群的恐惧彻底爆发,很多人和身边的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有人捂着脸蜷缩着,有人张开双臂看向苍天。有最绝望的人冲上台去,向那个女人伸出双手,似乎要抓住她,把她撕碎。各种声调的声音齐齐奏响,和风声一起,合成了最悲怆的哀鸣。灯光就像火一样脆弱,在风中不时闪烁。明与暗把人群围在阴森的圆圈之中,像一个死亡的闭环一样,把悲痛留在环内,环外则是空无一人的辽阔旷野。

穿过嘈杂,王响和其他四人蜷缩在一起,躲在黑暗里的角落中。他们像是在等待,等待着之后的那一刹那。

终于,他们感受到一刹那的寂静。

那寂静不来自别处,而正来自远处站定的女人。他们知道,在那一刹那之后,这里将发生他们此生都不会忘记的事。他们生活的世界,他们眼中的世界,都会被那一瞬间被彻底地改变。

那一瞬间被拉得很久,像是一种永恒。

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在四周的灯火照耀之下,台下的人群在一瞬间之后,尽皆瘫倒在地上。在连喊声都来不及发出的短暂时间里,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老去,直到成为一个个干瘪的尸体。无数个喊声被扼断,无数只手伸向空中,仿佛秋叶的狂舞。这片空地好似变成了时间的沙漠,那无情的沙暴伴随着狂风,将所有人的生命埋入荒漠之中。像是有一把刀,在他们的皮肤上刻画出深深的皱纹;像是有把刷子,将他们的头发染成白色。在寂静的灾难席卷过后,这片空地最终静止下来,留下一座用生命堆积而成的雕像。在灯光之下,死寂化作了图像,化作了气息,化作了声音,化作了一种彻骨的恨意,直入心脏。王响感觉,自己虽然还活着,身体里的灵魂却已经被这种死寂吞噬。

风又吹起来,给人以无尽的寒意。夜空中突然划过一颗耀眼的流星,发着明亮的白光。林平发了疯一样转头跑去,然后是李利和范松紧随其后。孙任平双腿颤栗着,缓缓后退,用手扶着墙。只见,他录完了最后一段景象,才把录像机紧紧抱在怀里,转头飞奔。他本想拉着王响一起走,可拉了几下都拉不动,便也什么都顾不上,自顾自地跑去。

只有王响坚持到了最后,直勾勾地看着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女孩。王响注意到,在忧郁的光影之下,她的双眼正发着鬼魅的蓝光。那是一种拥有灵魂的光,像是燃烧的水,有冷气飘出来。就好像,那双眼睛便是她那无助灵魂的全部。那双眼令人畏惧,却也令人着迷。那个女孩就是用那双眼睛,那双闪着蓝色、代表死亡的眼睛,夺走了戏台下所有人的性命。

她只是看着他们,注视着,就能把衰老和死亡赐予他们。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王响已经不再关心。只是在此刻,他心中莫名升起了一种想法,那就是:这些村民罪有应得。这样的死亡异常残忍,你都能看到他们挣扎时受到的那种痛苦。可是,王响觉得,这是他们应当遭受的惩罚。他们掩盖了延庆云的罪行,吞噬掉一个女孩的尊严与未来。他们是沉默的旁观者,是这场漫长折磨的共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罪犯,是最大的罪犯。王响仍然不清楚这个女孩的具体经历,他却已经可以感同身受。他甚至抛下了心中的畏惧,几乎快要为这场精彩的复仇喝起彩来。他真想去给那个女孩一个拥抱,去告诉她,她有多么勇敢与坚强,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和这世界的阴暗作斗争——尽管王响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一切。

在王响开始逃命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最恰当的形容词,来形容那双眼睛。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绝望”。

第二 杨岚(part1)

“最后强调一次,这是一次全面封锁,”杨岚在一字一句地进行着自己的发言,有一种强撑着的坚定,“每个人都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你们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从今往后,王安城中的场面可能堪比战争。我们要面对的是全城愤怒的人群,他们如果无处发泄,便会来找到我们的头上。那会是一股极为恐怖的力量,拥有极强的破坏力。我们要做的,是协同城外的军队,以及政府的各方面支援,来共同维持王安城的稳定。你们要清楚的是,我们会成为这座城市最后的防线。一旦我们崩溃,全城将会彻底失去秩序。如果到那种情况的话……”杨岚看着眼前的几百号人,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双眼酸痛,“……不说了……都去忙吧。”

王安市公安局新东分局此刻人满为患,整栋大楼灯火通明。

在一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厅中,杨岚作为分局的局长,正在召开最后一次动员会议。杨岚一眼看过去,四散在会议厅里的几百人中,有的瘫坐在地上,警服的领口敞开,抬头望着天花板沉思;有的直勾勾地盯着杨岚,眼神空洞而迷离;还有的把脸埋进警帽,蜷缩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

参加这次会议的,都是各方面的代表,包括治安警、刑警、交警等等。全城现在完全是战备状态了,所有能派上用场的警力都被分配了任务。哪怕是这样,杨岚都还觉得,这些还远远不够。他抬起眼,看着分布在会议厅里那些熟悉的面孔:李唐,曾经和杨岚并肩奋战在刑警队的老友,现在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唐冉,身为经验老道的缉毒警,主动请缨承担责任;夏端,新东区交警队的最高指挥官,身处一个极为重要的岗位,胆大又心细;还有很多,那些杨岚叫得上来名字的,忘却了名字的,各个队伍的领袖。他们,还有他们手下无数奋斗在一线的公安战士们,是王安城货真价实的守护者。这么多年来,他们何曾垂头丧气?何曾显露出这样的疲态?杨岚看着这些精疲力尽的斗士们,感到希望在心中一点一点消逝。是啊,就连这些身经百战的骨干,都陷入了这般境地,那更不用说那些散布在整座王安城中的,广大的基层警察了。

会议厅外到处都是脚步声和交谈的声音,时不时还要爆发出一阵争吵。外面的街道上好像有什么状况,不停传来汽车的鸣笛声,显得很急躁。会议厅里的灯管似乎都在和这座可怜的城市作对,不识时务地闪烁着,令人昏沉。暗红的墙上,钟表慢悠悠地转向了十点钟。再过六个小时,王安城的五个内城区将被全面封锁。尽管距离接到命令,已经过去了七十多个小时,杨岚仍然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完全不够用。他的心像是被无数根细铁丝吊起来,刺痛着,又恐惧着。王安封锁是一个不确定性太大的未知数,可能换来安稳,更可能换来无尽的混乱。届时究竟将会发生些什么,杨岚的心里完全没有答案。

为了保证封锁行动的突然性,上级决定,行动将开始于2022年12月14日凌晨四点整。这样设计的原因,正是因为,此时城中大部分人群仍在睡眠,路上交通也最为稀少。在这一时刻行动,会大大增加封锁的成功率,实现“突击”“全面”的行动目的。

“各队负责人留一下,其他人都去忙吧。大家辛苦。”

没有人精神抖擞地起身,只能看到他们拖着劳累的身躯站起来。有人已经睡着了,被拍了很久才醒来。和杨岚一样,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已经三天没有合眼了。伴随着几声隐隐的哀叹,屋里的人陆陆续续散去,没有人再说什么。杨岚能看到,唐冉在会议室的后排,颇有仪式感地,轻拍了他们每个人的肩膀。这些英雄要去坚守他们的职责了,这份职责沉重而压抑。看着他们坚强地扛起这次封锁任务大旗,杨岚的心里不是滋味。这些他深爱的战士们啊,杨岚是多么不舍。他不想看到他们失去希望,不想看他们一副战败的样子。平日里,看到他们当中有人受伤,杨岚都感觉那伤落在自己的身上。这些战士们是王安城的宝藏,是杨岚引以为傲的一切。“我别无选择,兄弟们,”他在心中暗自想着。

他向后靠下去,靠在了墙边。眼前昏暗的灯光还在闪烁,让杨岚几乎快要睡着。在大部分人走后,会议室里四处凌乱不堪,纸张和水瓶在地上散落,好像刚刚经历过一场洗劫。这两天,这个会议室前所未有地繁忙,再没有人会来收拾这间屋子了。只见,李唐和夏端坐在靠前的位置,还在和一些干部讨论着计划。唐冉坐在了最后排,独自阅读着一些文件。还有治安队的人在后门的门口附近,有一些技术人员在会议厅的窗边,都在低声讨论着什么。杨岚拥有那种敏锐的感觉,能让他观察到很多细节,能帮助他从细枝末节中观察到警局的状态。他好像能感知到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并能把这些想法汇总,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可以说,杨岚目前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他深知,整个分局已经濒临崩溃——他们没有退路了。

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王安封锁。

杨岚透过窗户,望向窗外霓虹炫目的城市,望向没有星光的夜空。夜幕之下,在那些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有车流在穿梭,有年轻人涌向步行街,有家庭齐聚一堂。万家灯火,悲欣交集,复杂又华丽的城市。我的王安啊,我多灾多难的王安城啊,我该拿什么来拯救你?杨岚这样想着,心中感到刻骨的绝望。这种绝望来自于对未来的无知。那个未来就等在前面,好像要把王安吞噬。

一切起始于三天前杨岚接到的命令。

那天,王安总局局长安永旋亲自来到分局,当面向杨岚递交了那份命令。在看完整个文件之后,杨岚震惊地看向自己的上司。这简直匪夷所思。若非局长亲自来下令,杨岚绝不会相信这样的命令是真实的。

“王安市内城五区:老cx区、老cd区、图汉区、海利区和新东区,将于2022年11月27日凌晨四点整,开始全面封锁。区域外围将设置警戒防线,任何擅自离开该区域的人员将被无条件射杀。封锁时间为无限期,若无上级命令,封锁始终持续。期间,王安城将得到全方位的援助,以维持区域内的稳定。请各区负责人联合各级官员和广大基层人员,做好充足准备,以应对封锁后可能发生的混乱。外界各方会给予你们最大的支持。”

在这段话之后,是硕大的鲜红字:“此次行动由国家直接授权,目的复杂,意义深远。请做好相应程度的保密工作,尽可能控制好此次行动的传播程度。”

与此同时,局长还给他了一份极长的行动实施细则,安排了一些任务。局长显得很着急,语速很快,说了很多话,可当时杨岚已经无心去理会了。他只是反复地和局长确认,这个所谓的“王安封锁”,没有在开玩笑,而是一次真实的行动。

杨岚自以为是身经百战,早已见多识广了。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时,他变得心乱如麻。什么目的,文件没有明说,也不归杨岚管,不能多做过问;可是,这行动的方式:全面封锁、无条件射杀、无限期……这简直就是一次战争级别的任务,还是一次具有保密性的行动。杨岚看向安永旋局长的时候,和他的双眼对视。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局长向来都是杨岚最好的师长,更是他最敬佩的人之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总是藏着一个答案。可这一次,杨岚能从他的眼里读出,他正和杨岚一样,心里没底,对这样的一次行动毫无把握。

先不说封锁的目的是什么,或者封锁的方式可不可行,单单设想这一行动带给市民的灾难,便足以令杨岚感到手足无措。想想他们身处的这个城市,全城整整一千八百多万人,正处在自己的生活之中。他们在家中,在学校,在路上,在餐厅。他们正在享受或是痛苦着,正在坚持或者动摇着。尽管他们当中有很多人在承受着生活的苦难,他们仍然保持着希望。他们都是无辜的市民,是生活中伟大的平凡人。究竟有什么天大的问题,需要牺牲他们的自由来解决?

更可怕的是,这次行动拥有保密性,这意味着绝大多数的市民,将对此事毫不知情。在三天之后,整座城市将被突然封锁,就好像从天而降一个巨大的囚笼,将王安城死死罩在其中。这样浩大的一场行动,他们居然全被蒙在鼓里。他们会惊恐,会疑惑,然后会愤怒。难道他们不会为自己的自由而抗争吗?难道这座城市里的人们,会因为一句“目的复杂”的鬼话,就甘愿做出如此的牺牲吗?再进一步说,一旦动乱四起,城中的警方又该怎么做才能平息他们的怒火?如果他们集中在了封锁区的边界,城外的军队难道要真的执行“无条件射杀”的命令吗?杨岚已经可以预言,届时,城中的场面将会完全失控。

但是换一个角度说,最高政府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布置这样浩大的行动。从字里行间,杨岚可以看出,一定是因为王安城出现了什么巨大的隐患。这种隐患潜藏在城市中,需要用强硬的全面封锁将其围困在内,需要“无条件射杀”来威慑他们。他们还需要等待这种隐患彻底被清除,才能将王安城重新开放。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隐患,值得用这样的行动来抑制?王安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未在文件中明说的“目的复杂”,究竟指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心里有太多的问号了,孩子。”安永旋开口,声音低沉,“我知道,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可是我们没有办法了。我甚至都没有时间再和你好好解释一番了,真的没有。我马上还要去图汉区,去通知那边的分局。我们来不及了,按照命令去做吧,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第二 杨岚(part2)

不过,对于这次王安封锁,对于这次范围巨大又极其诡异的行动,杨岚其实早就有所预感。

近一段时间来,王安城中发生的很多事都不同寻常。就在前几天,十一月十八日,“延仪村惨案”发生的时候,杨岚便开始感到异常不安。那桩发生在延仪村的凶杀……或者说,屠杀,令他心冷。延仪村位于新东区,位置紧邻着市中五区之一的图汉区,是区里东北边的一个小村庄。在那场“延仪村惨案”之中,村里的一百六十七口人全部遇害,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幸存者。现场场面极其惨烈,杀人手法奇特,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所有死者,尸体的状况都类似,皆是皮肤干瘦而有皱纹,头发花白,身体和表情扭曲着,显得十分痛苦。法医完全找不出死因,因为从科学角度来说,这些人都是活生生因为衰老而死的。没人能理解这背后的原理。

而这样的情况,可并不是第一次出现。

在“延仪村惨案”之前,王安城里发生过七起类似的事件。而这七次事件,被害者都只有一人。并且,其中有一起案件,也恰恰发生在延仪村。也不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庄到底发生了什么荒唐事,会一下子变得如此多灾多难。

要说之前的七起案件,还能算是一般程度的凶案,那么这次的“延仪村惨案”,被害人数众多,影响巨大,可远非一桩普通的凶案那么简单了。可以说,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屠杀。在接收到前方调查得来的消息后,当地的分局局长毫不犹豫地将此事上报给了安永旋局长,之后便是向更高层的人员禀报。上级对此事异常重视,全权接管了对于此事的调查研究,严格封锁了延仪村的现场。没人知道上级具体都采取了什么样的措施来应对这次屠杀,只有通过新闻媒体的反应,才能看出一些端倪。上级一定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加以了严格管控,使得各大主流媒体上均无延仪村一事的报道。甚至在各大网站搜索“延仪村”之类的关键词,都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这让整个事件显得更加神秘了。

要知道,之前的那七次类似的事件,王安城广大的市民可能知之甚少,但是王安城的公安警察,几乎都会对这一系列事件有所耳闻。全城各区的分局,几乎都有涉及到那一系列案件的调查,采取的都是一种保密调查的保守态度。只不过是,随着事件越来越多,知道的人也就越来越多,这才传出来了很多信息。那些事件都是极为难测的,不能轻易被外人知道。后来出了“延仪村惨案”,死亡一百多人的案子,瞒是瞒不住的。只不过,从新闻方面控制住传播,也是一种颇为有效的方案。

杨岚在递交出延仪村相关文件时,习惯性地留存了一个备份。在之后的一段时间中,他常常拿出这些文件来翻看,思考着这桩离奇的案件。这一事件,和之前的七桩凶杀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那七桩凶案的加强版。他开始对这一系列,有共同作案手法的案件,进行整合和推测。最终,杨岚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这些案件的背后,很可能存在一个组织,其作案动机,尚不明确。

而最可怕的,也是杨岚最不愿意承认的是,排除所有不可能选项后,所有的线索仿佛都在说,这一系列凶案的背后,存在一种超自然的力量。

这不是无端的猜测,而是因为,从那些遗留下的尸体来看,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指纹之类的痕迹,死亡原因排除外伤(没有痕迹),排除疾病和内伤(经过法医鉴定得出),尸体的衰老并非腐烂而致,而是单纯的,人的衰老。纵观这一切状况,我们可以说,在我们当今世界已知的知识范围中,纵使凶手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完成这样的杀人奇迹。杨岚当了这么多年的警察,也不曾见过任何一桩奇案,是连死因都如此难解的。

你要说是什么我们已知的杀人方法,我们也确实没有检测到任何痕迹;要说是因为衰老而死,那未免也太离奇了。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什么力量,能做到“人为衰老而死”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有,那一定是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异能。

针对这些事,杨岚私底下与接手过此事的人员交流过。很多人坚持认为,作为警察,应当以相信科学为办事基础。若连警察都相信世上真有超自然力量,那这世界真是要乱了套了。杨岚觉得有理,可坦白来说,在所有线索面前他真的有点动摇。如果不是一些超自然力量介入,似乎真的不能给出一种解释。

杨岚也有设想过,上级会怎么应对王安城里这些古怪的案件。会派出专门城里的重案组吗?会开启全城地毯式排查吗?会下达全城通缉令吗?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突如其来地,命令以全城封锁的形式传达下来。杨岚几乎可以断定,封锁的计划和这加起来总共八桩凶案有直接的关系。这显然能够说明,这八桩凶案背后的势力已经彻底触动了上级的神经。上级下达这样坚决的命令,唯一的目的便是,要把这股势力死死控制在城中,直至将其彻底清除。

这是一股格外强大的势力。王安城的形势,甚至整个国家的形势,都会被这股势力完全改变。

杨岚能感觉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时代漩涡中心。

“我还要赶着去图汉区,没太多时间给你。我知道你清楚应该怎么做。现在我只给你一个问题的时间,有,就快问。”局长这样说。

杨岚当时脑子很乱,但他心中已经有了很多不好的设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杨岚脱口而出:“如果情况变得更糟,王安城会被抛弃吗?”

“会的,孩子,这将是一场灾难,谁都逃不掉,”局长点头,转身离开,“祝你好运。”

在警局这么多年,杨岚早就能从命令的字里行间读出些隐含的信息。命令强调王安城将得到全方位援助:城外的部队,城中资源的供给,包括精神上的支持等,都会全力以赴,以维持稳定。这些支援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可以安稳人心,控制局面,可面对“无条件射杀”、“无限期封锁”,想要维持的“稳定”难道不是个可笑的词汇吗?这样的封锁,完全和一种囚禁没什么差别,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政府最终一定会给民众一个合理的解释,可这解释会不会起到作用,杨岚可说不定——再高尚的目的,能比得上自由的可贵?说不通,这都说不通。上级这样的命令,怎么想都是在为王安城掘下坟墓。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或者他们根本没想留住王安城呢?

所以杨岚问局长,王安是否会被抛弃。

所以局长回答说,会的。

杨岚瞬间明白了,上级做出的是令人痛心的决定。为了清剿那个八桩凶案背后的力量,他们决定以全城人的性命来做赌注。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封锁,王安城摊上大事了。

上级得知了什么信息?这股力量潜伏在城中,究竟为何如此恐怖?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想要的是什么?这些谜团充斥着杨岚的脑海。

作为一名分局局长,他要做的只是尽忠职守,完成命令。命令才是他需要看重的一切,至于其他的事,也只能像总局长说的那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时间紧迫,任务又是如此的重大。三天的时间,城市重点的人口集中场所需要严加防范,重点的交通要道势必会迎来巨大的冲击,城市封锁线上还会有大量的麻烦。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布置了,有太多的备用方案需要考虑了。有那些闲工夫思考未知的事情,还不如在现实里鞠躬尽瘁。

祝自己好运吧。

忽然,杨岚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将他的思绪带回到现实。“胡亚萍”,是自己的妻子打来的电话。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一晃也有好多年了。作为一个分局局长,杨岚经常有忙碌的时候,胡亚萍早就习惯了。但是,毕竟三天没回家了,她总归是要担心的。杨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变得积极一些。

王安城封锁这件事,杨岚不想让她知道。警局上下这么多人,家里都有个妻儿老小。从私心的角度出发,谁不想让自己的家人逃离这场恐怖的封锁呢?可是,上级的命令中也强调过,尽可能保守秘密,控制好知情人数。作为警察,如果没有遵守命令、守住秘密的决绝,那也真是有愧于“警察”二字。更何况,杨岚还是如此身居高位的分局局长。他的内心不能垮掉,他身上还有重如泰山的职责。

不过,话说回来,杨岚觉得,自己终究会藏不住内心深处那种恐惧的躁动。别人听不出来,胡亚萍可是他的挚爱,也是最爱他的人。她一定能听出杨岚言语中的那份惊恐。到那时她若真问起来,杨岚可不能保证,自己能在电话这一端保持镇定。他拿起手机,快步走出会议室,倚在走廊的墙壁上。他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接起电话。

“你回来吗?”妻子的声音传过来,温柔里有暧昧,“芷妍刚睡下。”

第二 杨岚(part3)

杨岚仰着头,盯着天花板上的纹理,灯管闪烁令他浮想联翩。他愣了一下,说道:“我……我今天回不去……可能要明天了。”

两人沉默了良久,但此时的无声胜过有声。

杨岚知道,胡亚萍一定有些失望,但她不会明说出来,从来不会。作为一个分局局长的女人,她早就学会了忍耐——只是,忍耐总是令人难以接受。杨岚半张着嘴,想要赶紧说些什么,却感觉各种复杂的思绪积压在心头,堵住了言语的去路。他不想让妻子难过,不想让她担心。他好想把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告诉她,跟她说,自己正为未来而担忧——整座王安城的未来。可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说。他在执行的是事关全城市民性命的大事,可不能轻易地吐露其中的苦楚。

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芷妍……芷妍她还好吗?”他终于找到了话说——女儿总是个话题。杨芷妍,那是他们女儿的名字,是他们最爱的名字。念起这三个字来,一切困难都可以挺过去。

胡亚萍的声音显得有些冷,她一定是累了:“她没事啊,挺好的……你忙你的吧。”

“……好。”杨岚低着头,说了这个字。走廊里现在空空荡荡的,几乎所有人都去忙了,没有人停留在这里耽误时间。杨岚的这声“好”,在走廊里转了一圈,又转回到了他的耳边。他真的疲惫到了极点,心理的防线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崩溃。他的眼前逐渐浮现出女儿的房间:橙色的暖灯,满处的毛绒玩具,书柜上各式的挂件,以及女儿正在床上安然地睡眠。无数次,杨岚在深夜回家,都要悄悄打开那个房间的门,看一眼自己的女儿。他多爱她,想要她一直沉浸在平静美好的状态里,一生幸福。每次看着她的眼睛,闪亮着智慧和善良,杨岚便觉得,与其说自己在守护这座城市,不如说自己在守护那双眼睛。“我宁愿所有痛苦都留在心里,也不愿忘记你的眼睛。”那首歌唱得真好。如今这复杂而险恶的王安,那双许久未见的眼睛,居然成了杨岚疲惫之中最坚实的执念。

也是这些年吧,杨岚总是东奔西走,忙个不停。妻子怎么说也是知情理的女性,可以对此表示理解。他一个位居局长之位的,有时候忙得几天都回不了家,其实都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鲜少有机会回去时,也几乎到了家就要闷头大睡。妻子会很累,很无助,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是个成熟的母亲。杨岚把家庭当作疗伤之地,妻子忍着苦楚也能负重生活。

可女儿就不一样了,她需要的是陪伴。前些天,杨岚看到一则留守儿童的新闻。“父爱的缺失”,“孤独带来的影响”,这些话题令他思考。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明明是在城市里,明明离家也并不远,自己的女儿有时却也像个留守的孩子一样。若不是胡亚萍牺牲掉自己的工作,来多多照顾女儿,杨岚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在警局里,再艰苦的任务,杨岚都能完成。偏偏女儿的一句“爸爸带我去游乐场吧”,他一直拖,一直拖,怎么也做不到。

曾经有一次,妻子给他发了女儿写的作文,洋洋洒洒地,文采斐然,不像是十二岁的孩子。在他读到那句“我的爸爸是个警察,是一座城市的守护者”之时,自以为铁石心肠的汉子,一个人偷偷跑去躲起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杨岚深知,多少年之后,他会后悔于,自己当初没有在女儿最需要他时陪伴在她身边。他是一名警察,还是一位领袖,家庭与工作两难平衡,这是他不得不做出的牺牲。

天平的一边是自己的挚爱,一个沉重无比的砝码;另一边是浩浩荡荡一座王安城,危机就潜伏在其中,几百万人便是几百万个小小的铁块,加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的铁球。天平摇晃个不停,杨岚在抉择。只不过,他其实并没有抉择的权力。

他要救王安,他必须这样做。

此刻,女儿刚刚睡下。如果他愿意,他可以现在就告诉自己的妻子:这座城市马上就要封锁了,最好趁着这段时间,赶快逃出去。只要他这样说,胡亚萍就一定会听他的话,去到城外安全的地方。他自己的安危,杨岚看得很淡;可自己家人的安全,他着实担忧。这些话就在嘴边,可他就是说不出。若是之后他这个当局长的被人指责,说他擅用自己的职权来保护家人,那他可真是百口莫辩了。而且,这对于全局上下的士气,影响更是极大——“就连局长都让家人逃走了,我们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话就在嘴边,那可是母子二人余生的幸福。这个抉择就在此刻。在不远的未来,在王安城封锁之后,可以预见的是,城中那个恶毒无比的杀人组织,必然会因封锁而出动。从大局来看,王安封锁,说是一个闭塞式的行动,实际则是主动出击,引蛇出洞,用一种赌博式的方式揪出那个组织。他们在王安城的暗处,而负责封锁的所有参与者,无论是城内的公安干警,相关的消防、医疗救援,还是在成为早已经准备多时的军队,全部都是在明处行动。这其实是极为被动的局势,可王安城也没有别的路可选。那个组织利用的杀人方式如此诡异,选取目标又极为不确定,背后甚至可能是一张巨大的宗教网络。想要揪出这个组织,王安城在拿全城市民的性命赌博。在这等恐怖的环境下,他们母子二人如果停留在王安城,其后果实在难以想象。

杨岚心痛到了极点。

“你也早点睡吧……注意安全。”杨岚挣扎了许久,也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有时候人生的抉择就是如此艰难,好像守护一座城池简单,而守护自己的挚爱,却遥不可及。杨岚知道,王安城内其实早就流言四起,胡亚萍可能也听说了一些信息。王安封锁这件事,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的。上级也知道这件事不可能严格保密,只能通过各种手段,尽可能地控制知情人的数量以及社会上的舆论。网络上的压制,信息的封锁,用其他事情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这对城内的广大人民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的欺骗。在明天清晨,他们一早醒来,会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全城封锁的王安。各大新闻媒体上都会发布重磅消息,一遍一遍滚动播放“王安封锁”的禁令内容。这内容将是赤裸裸的威胁,是充满了“严禁”“击毙”这些字眼的要求。多少年了,王安城历史上都鲜有这等程度的禁令,就连旧时候黑火军与守望军大战于王安之时,都还没有对市民有过这般的恐吓。这对于所有之前不知情的市民而言,是何等的残忍。谁都知道,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王安封锁针对的那个组织,必然是少数中的少数。

这场巨大的动乱,将会有太多无辜的受害者。

为了那个背后的力量,这一切牺牲是否值得?

“你……你那边没事吧?”果然,杨岚知道,她能感受到他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好幸运,又好无奈。如果她就在面前,杨岚一定会伸出手,抚摸她的发丝,亲吻她的额头。可是,真的只能如此了,杨岚无法为她们再多做些什么。

“没事的,亲爱的。”

“没事就好,城里最近乱得很……你也要注意安全。”

“……”

“嗯,明天早点回来……我睡了……”

“嗯,晚安,我爱你。”

电话挂断。

沉默,只剩下沉默。杨岚把双手揣进裤兜,漫步到窗边,再次望向黑沉沉的夜。他记得上个月的时候,有天夜里,天空中有流星划过。那流星异常明亮,发着耀眼的白光。在当时,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男孩,闭上眼默默地许愿。愿望很简单,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家人健康、平安。人到中年,再没有什么更多的奢望了。

他的背后,李唐和夏端从会议室中走出来,手里拿着档案和笔。杨岚知道,还有太多的事情在等待他处理。他要去检查各处的警力布置,他要继续完善所有的预案,他要和他的同事们站在一起。远处的王安外城区,军队应该已经站住了阵地;全城无数的英雄们,也已经整装待发;城中所有困倦的人们,即将坠入最后一个安稳的梦境。杨岚要去忙碌了,所有人都要忙碌起来了。而这一刻,便是最后的宁静。

于是,在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里,面对寂寞的天空,杨岚在心里生出另一个伟大的愿望来。苍穹之下,王安城霓虹闪烁,宛如不夜城。他将为这样一座伟大的城市奉献全部。他虔诚地闭上眼,对着最广袤又最寂寞的空间,默念自己最大的祝愿:

祝王安好运。

第三 林窗(part1)

在前往王安城的路上,林窗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封锁行动开始之后,这个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林窗所在的这辆车子,一直摇摇晃晃,混在长长的车队中,现在已经来到了王安市的外城区。他们从西南的方向赶来,经过城市的边界,进入先石区。然后,他们在起伏的山脉中穿行,一点点地走入内城区的平坦地带。根据区划,他们会穿过范伦区,抵达位于城市中央的老西区。

这一路上,大概已经走了三个多小时,走得很慢。车队穿过寂静的山岭走来,已经到了相对开阔的地带。随着他们的前进,林窗看到,路上的情况逐渐变了样子。路边越来越热闹,灯光也越来越明亮。在山区时,车队周围都是静悄悄地,漆黑一片,一连串的车辆盘绕于山中宛如细长的灯条。而到了现在,明明是夜晚,四周却犹如白昼一般亮堂。透过车窗看去,路的两旁尽是轰鸣的卡车、越野车、装甲车,甚至间或还有坦克出现。灯柱就像草原夜晚的星星那样繁多,一束束地照着,照亮了四周的原野,照出了鲜明的黑与白,显示出军队锋利的轮廓。

毫无疑问,所有这些充满野性与力量的钢铁,全部都是为了王安封锁而来。

另外,林窗隐约能看到,在那些轰鸣的钢铁巨兽之中,还穿行着大量纪律严肃的部队。他们振奋着跑步前进,奔跑的步伐整齐而坚定,频率很快,紧凑却不慌乱。光影像是一位天生的摄影师,正在用闪烁与摇晃表现这等繁忙的场面,令林窗目不暇接。这是真枪实弹的军事力量,正在向着王安内城区的边缘进发。尽管外面的地形还不算完全平坦,尽管这是一场黑夜中的急行,这浩浩荡荡的部队还是有条不紊地前进着,秩序井然。这是极其严肃的军事行动,没人敢出差错。

看着这样的景象,耳边尽是轰鸣和鼓点般的脚步声,林窗觉得,这周围的一切实在太过梦幻了。

林窗所在的这辆车上,除了开车的司机以外,总共有六个人:一个来自提壤的生态学家,一个来自江湾的病理学家,一个来自西南科物大学的在读本科生,就读专业是机械工程——也就是说,他来自最棒的大学当中,最棒的那个专业。另外还有一位老人,他说自己是历史研究者。还有一位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是学法律的,别看弱不禁风的,人家已经硕士毕业了。总而言之,这车上的各位,都是各自学术领域当中的佼佼者。这样一来,林窗自己早已发觉,他是这辆车上最奇怪的一个。有关他擅长的领域,他甚至自己都有些说不出口:他是一位猎奇事件交流平台的活跃人物,属于一个小圈子里的明星——可惜放在大环境之下,没人认识他。就这样,这辆车里,来自天南海北的六个人,此刻全都探着脑袋,趴在车窗旁边,对着窗外难得一见的场面发呆。他们都能算得上是有些见识的人了,可在此时,他们仍然被这副景象所震撼。

看来这就是“王安封锁计划”了。

在这短暂的震撼中,车上的氛围从刚才的争论中缓和下来。车上这些人,多少都带有些知识分子的傲气。从刚上车互相介绍开始,哪怕是最基本的探讨问题,听起来也有些争论的味道。幸好周围的环境足够令人惊叹,他们也有了一个“休战”的机会。

随着车队继续前进,他们看到越来越多的军队,密密麻麻地占领了周围的区域。其中有些已经选定了位置,扎起了营寨,巨大的帐篷有两层楼那样高;而更多的军队则是和林窗他们一样,继续往王安市中心的方向前进。根据计划,王安城的封锁圈会有里外三层,纵向距离将近三公里,横向则是将内城五区完全地包围起来。对于一些重要的关口,兵力更是充足,目的便是将王安城彻底封锁起来。军队的车辆以及重型武装正在排出阵势,形成包围圈的最后一层防御。一切都像是排演好的一样,宛如机器一般精密。尽管四处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林窗还是能感受到,那轰鸣之下的沉默。有人说,沉默的军队最伟大,林窗深以为然。他们无比坚定,不可动摇,严格执行命令,如磐石一般坚毅。不论王安封锁计划是多么匪夷所思,不论他们有多少质疑,他们都有决绝的态度,按照计划行动。

有这样伟大的军队做后援,林窗感到安心。

“天呐……这得有多少人?附近的军队都出动了吧?”那个学机械的大学生打破了沉默。他叫王勇,在读大三。论年龄,他和林窗最相近,应该有很多话题可以畅谈。可在刚才的闲聊中,两人好像不怎么对付。就在刚才,一听说林窗就读的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王勇瞬间就换了副面孔,对林窗的话显得非常不耐烦。对于这种状况,林窗倒是觉得无所谓。只见,王勇开始转头和那姑娘聊天,时不时要吐出一些林窗听不太懂的专业词汇。那姑娘是学法律的,和机械领域也是相隔甚远,自然也听不太懂,他也就作罢了。他又开始畅谈自己的成绩,说自己参加过很多国家级的竞赛,拿到各类奖项。还有什么奖学金啊,交换生项目啊,未来的前途规划啊云云,说得天花乱坠。与之相比,林窗都快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孩子了——至少王勇说的这些事情,距离林窗都有些遥远。

不过林窗实在心宽,陪着笑一笑,也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他并不是那种悲观的人,会被他人的优秀影响,认为自己非常卑微。他只暗暗在心中觉得,这样的人优秀却张狂,对他人没有基本的尊重。这反映出,他有着一个空虚的内在,显得可笑又可怜。西南科物大学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林窗从小都向往不已。可一看王勇这副嘴脸,林窗便觉得,名牌大学的学生也不过如此。

“孩子,军队来了多少人,这不关你的事。包围圈自有部队来管,你现在应该好好想想进城之后该怎么做,那才是你应该负责任的事。”前排开车的那个男人声音低沉,这样回答说。他似乎也有些看不惯王勇,这让林窗有些幸灾乐祸。王勇自讨了个没趣,靠在椅背上,自己发着呆。

“军队应该叫来一个剧组,把这一切拍成电影,连特效的钱都省了。到时候电影一上映,卖的票房肯定能把消耗掉的军费全都挣回来。”病理学家眼看情况有些尴尬,即时补上一句,打趣地说。

生态学家完全没领会到这是一句玩笑话。他转过头去,扶了扶老旧的眼镜,严肃地看着病理学家说:“如果您能了解一些军事方面的知识,您便会知道:一部电影的票房,连这场行动耗资的零头都算不上。”

林窗看见其他人不说话,嘴角都划过了一丝笑容。通过一段时间的交谈,他们已经都知道这个生态学家的性格了。他叫黄冰,四十多岁了,头顶的黑发有些稀松,脚踩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皮鞋。明眼人都可以看得出,黄冰是那种,非常善于研究问题,却很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学者。如果是问他什么生态的问题,他一定能侃侃而谈,引人入胜;可是,若让他融入一个团队之间的闲聊,恐怕对他而言并非易事。面对这样一个严格而顽固的中年男人,玩笑话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病理学家又气又笑,双手扶着额头,也没再说什么。这辆车上的谈话总是这么尴尬。

那个病理学家叫何日唐,同样是四十多岁,却展现出与生态学家完全不同的风格。他身着白色衬衣,外面罩着深棕色的风衣,肩膀宽厚地像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这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谈话时观点明确却不锋利。他不会刻意地显山露水,但是谁都能从他的言谈中感知到,他拥有强大而丰富的知识背景,以及相当精彩的人生经历。同时,就像刚才那样,这个男人还会不时冒出几句玩笑话,能看得出他那来自乐观的幽默感。作为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团队,他们需要黄冰那样的研究者,更需要何日唐这样的人缓和各位的棱角,团结起大家的力量,构筑起成员之间的桥梁。

“呃,对了警官……抱歉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你叫,你叫孙……”那个老人突然开始说。

“孙任平,伯伯,我叫孙任平。”正在开车的那个男人恭敬地接上。

“好的好的,任平啊……我想问问,我们这一路进城,就直接开到老西区了是吗?”

问话的这位便是那个研究历史的老人了。他具体研究的是哪方面的历史,林窗只听到是关于王安城的战乱时期,也就是一百多年前黑火军和守望军互相争战的年代。对于这段历史的研究和考据,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在做了。这位老人说,自己名叫赵方宏,今年已经七十四了,头发白了大半。

看着他那布满了皱纹的手背,以及那几乎皮包骨头的手腕,林窗都觉得有些心疼。这个老人让他想起了自己那已故的姥爷——他的手大概也是这样。试想,这个年纪的老人,拖着虚弱的身躯跟在车队里,颠簸着赶往王安城,执行一项前途未卜的任务:这未免有些太为难他了。林窗有点不太懂行动组的想法。

第三 林窗(part2)

在七天之前,林窗正在从教学楼赶回宿舍的路上。他像往常一样边走边看着手机,悠闲地享受着课后的时光。他完全没有想到,突然一下,迎面过来三名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拿着档案袋,很有礼貌地拦住了他。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命运就是在那一刻被改变的。

在那之后发生的一切简直不可思议:这三个人出示了国家安全局的证件(虽然林窗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说他们有重要的事需要林窗帮助,还“邀请”他上了一辆车。

他们并不像是什么绑架者或者勒索者,反而十分恭敬。他们甚至知道林窗的名字,很亲切而有力地和他讲话,显然是有备而来。那辆车是一辆漆黑的加长版豪车,简直是那种外国元首才能拥有的宝贝——这让林窗放下了戒备之心;更何况,在悬殊的气势差距之下,林窗不敢不听从他们。

这种只有电影里才会发生的情节,让林窗感到有些惊喜——难道是有什么遗产需要我来继承?

于是,带着兴奋与疑惑,林窗半推半就地上了车。

让林窗感到失望的是,当然没有什么遗产等待他来继承。在车上,这三个人给林窗讲述了一个名为“清除者计划”的行动,滔滔不绝。这个行动被他们叙述地严肃又激昂,听起来非常宏伟。这样的情况让林窗一下子凌乱起来,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措。

他觉得自己遇到骗子了,或者是什么奇怪的邪教组织。什么“王安”,什么“封锁”,什么“秘密潜入”。这些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林窗的心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问号。他甚至已经开始感到不安,琢磨着要找出个借口,尽快脱身逃走。

然而,随后,他们接着又向林窗讲述了“延仪村惨案”的一些事情,这才彻底引起了林窗的兴趣。

林窗本以为,这世界上没有别人会知道,自己这个看起来不足为奇的年轻人,在网络上是个知名的猎奇事件话题活跃者。他用着“风洗尘”的网名,常年混迹于各类网络平台,对世界上发生的各种猎奇事件发表观点和推测。他热衷于灵异的事,热衷于反常的现象,更热衷于猜测它们背后的渊源。对很多著名的灵异事件,他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他常常把自己的猜测写成故事,发布出来供网友一阅。据很多读者反映,林窗的文笔还算不错。

这种在网络上的漫游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业余时间。也正因如此,“风洗尘”的名号在相关的论坛上广为人知,坐拥大批的拥趸;而现实生活中的林窗则不过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毛头小子,过着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

就在前段时间,他无意中查询到了这个“延仪村惨案”,是从一个极为隐蔽的网站上浏览到的。延仪村是王安城东北方向的一个小村子,这种村庄之中的怪异事件,总是大有可以挖掘之余地的。在林窗从网络上挖出种种关于“延仪村惨案”的细节之后,他对此事便产生了十足的兴趣。

这事情简直和小说一样离奇。根据他的经验,如果各方面传出来的细节没有错误,那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件事必有灵异的成分。

他很快写出了一种推测,并将之发布在了网络上。他本以为这将成为又一篇爆红猎奇界的文章,正等待着网友们的回复。可奇怪的是,在他刚刚将之发布后,不出十分钟,那篇帖子便被彻底删除了。

而与此同时,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延仪村惨案”的所有相关话题、新闻,从本就无人问津的状态,被清除到了一种没有丝毫痕迹的程度,实在是一干二净。“看来,这是一次高层命令下的控制,”林窗有了这样的预感。

既然如此,林窗还算有自知之明,便没有再次触碰这一事件。但他在心中能感觉到,这个事情背后,涉及了太大的一片黑暗。

现在看来,林窗眼前这些人,显然知道他在网络上的身份,并且读过他写的关于“延仪村惨案”的推测。他们此次前来,与这件事必然关系密切。

林窗还想,难不成是因为我这篇帖子犯了什么错误,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影响,要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我也不记得自己曾提及什么敏感的事情啊?后来他才发现,事实恰恰相反。这三位来自高层的官员在很真诚地邀请林窗参加“清除者计划”,用他自己的头脑来帮助清除者。

他们说,清除者计划旨在清除王安城中的一股邪恶势力,而从现有的线索来看,他们很可能拥有一种超自然的异能。这件事情太过特殊,甚至翻遍世界历史,都很难找出可以借鉴的事件。故而,这个由高层主导建立的清除者组织,其领导人正在四处寻找各种类型的人才,为之后要施行的清除行动做好准备。无论生物类的研究者,还是物理方面的顶尖人才,只要能和此事产生关联,他们都会欢迎。

林窗在猎奇事件方面见多识广,对一些超自然现象有自己的想法。他的加入会为清除者的工作带来一些全新的思路,帮助清除者完成清剿行动。这便是林窗被选中的原因。

他们还提前告知了林窗,“清楚者计划”危险性极大,是国家级的重大秘密计划。如果林窗确认选择加入,他们才会把“清除者计划”、“王安封锁计划”、“延仪村惨案”以及诸多相关的事件的具体细节全部告诉他,然后带他进入行动组,参与计划的执行。行动组会获得来自国家的强大后援力量,可是自身的安危却是难以保证的:试想,这么庞大的行动规模,造成的影响会是个未知数。他们不会强迫他加入,甚至可以给他一些考虑的时间,来做出最终的决定。

看着车上的人再次出示自己的证件以证实身份,听着他们诚挚的邀请,林窗头脑发涨。

他从小就对这世上的奇异事件有巨大的好奇。他读过无数的相关书籍,畅想过无数灵异的故事。从外星飞船到山中恶鬼,从百慕大的诡怪到金字塔的神秘,从凶宅的传说到荒野山村的邪恶事件,种种与常理相违背的事情,都令他着迷。他觉得,奇异是一种美学,是一种打破常规的自由。

奈何他生而平凡,现实的生活枯燥而乏味,与奇异远远沾不上边。他的人生道路就在眼前,就好像早已经注定了一样:考个普通的大学,找份普通的工作,过完差不多的一生。也只有在网络上,他才可以放任自己的幻想自由生长。

他曾做过小心翼翼的梦,梦见自己走过很多地方,探查人世间的光怪陆离。河流能流到天上去,沙漠能被风吹起来,变成漫天雪花;野狼会在月夜里仰天长啸,随后再和吸血鬼决一死战;木乃伊从金字塔里走出,坐上太空飞碟去往远方的家乡。

在梦里,所有的现实都被抛在脑后,生活中的压力全都不见了。这当然只是梦想,不切实际的梦想。可就是现在,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晚上,林窗深知,一个机会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在这个机会中,这种灵异可能并不美好,可也终究是一种世所罕见的奇异。

车上的人明确地说,如果林窗愿意加入他们,他们所能许诺的仅仅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近距离接触到超自然力量的机会。其他的,荣誉,金钱,甚至是他的性命,他们都不能向他保证。也就是说,参与这样一次行动,只是为了拯救王安城,和城中一千八百万的人民;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就像,成为王安城的卧底?”林窗这样问他们,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这一行动是如此的秘密,危险系数又极高,一旦林窗在行动中有什么不测,他便会成为一个查无此人的失踪人口。什么荣誉勋章,什么高尚的赞誉,都不会存在。

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分岔口吧,林窗这样想着。忘掉今晚被告知的一切,继续沿着直路向前走,他会过完安稳的一生;而他若是向右转弯,则会来到一条崎岖的路上。路边的风景都不同,结局怎么会一样呢?他有他爱的父母,有他珍惜的,如今的生活——可他还有从路口转弯的梦想和勇气。未来如果是食之无味的鸡肋,那么弃之便不会可惜。他想要灿烂,想要那些梦中的场景一一出现在他眼前。他想走那条右转的弯道,去往另一个终点站。他想为了梦去活一次。

他的脑海里,他最爱的一句电影台词飘了出来。林窗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五十年后当你回首往事,难道不会后悔当年没有勇气上那辆车吗?”

就这样,他好像坠入了一个危险而迷人的梦。之后的一切都像是精心策划过的安排。此刻,林窗正在“清除者计划”的车队中,在茫茫暗夜里奔驰于王安城的边郊。

这周遭的一切,所有的车,所有的人,所有的灯影,让他胆怯又兴奋。

第三 林窗(part3)

“伯伯,我们主车队的终点是老西区,在那里会有一个已经提前建立好的清除者活动据点。老西区这个据点会成为清除者的总部,很多研究人员都会在那里工作。同时,整座城中还分布着很多分据点,也有一些专人驻守,主要负责为一些路过的清除者提供补给。您若想去某些分据点的辖区看看,到时候我们可以帮您安排。”孙任平这样回答老人。

清除者计划,与王安封锁行动几乎同步执行,二者关系密切。这两大行动,其实都是为了对付王安城中的那个神秘组织。而正是这个组织,造就了“延仪村惨案”,以及其他的七件凶杀案。

根据林窗被告知的信息,在“延仪村惨案”之前,王安城中发生了一系列,总共七件,作案手法一致的凶案。被害者遗体皆为极度衰老状,皮肤干瘪发黄,发色呈银白色。经法医鉴定,皆是死于衰老,也即,正常死亡。这和林窗之前挖掘到的“延仪村惨案”细节吻合。

可以说,延仪村一事,是一场巨大的屠杀,是令事态急转直下的一次关键转折。

这起“惨案”的被害者人数众多,达到了惊人的一百六十七人,已经令所有知情人士感到了形势的极度严峻。反而是延仪村之前的那些案件,每次都是单人被凶杀,与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按照常理来讲,主掌这些案件的应该是王安市的各大公安分局,但是因为事情太过重大,国家高层认为要做出一种特殊处理。由此,国家层面成立了一个专门的组织,这个组织便是“清除者”。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彻查这些凶案的真相,并清除这个潜伏于王安城中的神秘组织。

这个“清除者”的组织,当然是不为人知的,像是一枚被提前安放好的炸弹。他们肩负调查这一系列案件及其背后组织的职责,而各大公安分局,则要担负起另外一项任务,那便是:在王安封锁期间维持全城的稳定。

封锁计划大致分为几部分:包围圈封锁的外围部队,创造出封闭环境,遏制那股势力扩散;警方,稳定王安城秩序,为清除者的行动打好环境基础;清除者,探查这一切的真相,将这股势力彻底扼杀。按照理想的状况,只有三方通力协作,互相依靠、扶持,才能将王安城的事尽快处理妥当。

在和清除者的高层人员交流的过程中,林窗和他们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猜测。林窗认为,根据已有线索来推断,超自然力量已经成为唯一可以解释的理论,而这种力量具体究竟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还都有待探查。按照目前已有的科学技术,那些凶杀案的状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有很多人坚持认为这些事件是可以从科学上进行解释:一种想法认为,这一灾难类似于一种丧尸病毒的爆发;还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利用基因改造的新型杀人方式,目的便是不留痕迹,从而逃脱罪名;有人怀疑这是环境污染造成的恶劣影响,使部分人类发生了变异。大家各持己见,也不失为一种好事。

这样的广泛讨论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有一天,“延仪村惨案”收获了一项重大突破。

有一天深夜,清除者组织突然得到了一个重要信息——有人向政府上报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视频。据拍摄者称,这段视频拍摄于延仪村,“延仪村惨案”的当天。其内容正是延仪村惨案的杀人过程。在得到这段录像后,他们经过了一番心理挣扎,最终决定上报给最高政府。

视频显示的内容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一个女性面对一片跪拜的人群,双眼发出鬼魅的蓝光,将眼前的全部人群尽皆杀害。人群迅速老去,瘫倒在地。最终尸体的样子,他们再熟悉不过了:衰老,这就是衰老而死。

杀人者只是用蓝色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们便尽皆老去,像是在十秒之内过完了一生,迎来了死亡。没有外伤,没有疾病。这是发生在现实世界里的奇幻故事。

在这之前,人们得到的线索只有一具又一具尸体,而这次他们收获了杀人过程的录像。可这一录像也带来了更多的问号。很多科学家仍在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天平明显倒向了超自然力量的说法。对林窗而言,这一视频简直就是对自己猜测的完美证实。蓝光,衰老——这是活生生的异能。

拍摄这段视频的是一个五人小队,他们是五个来自图汉分局的刑警。他们都在现场目击了整个过程。他们五个人当中,有三人受到了严重惊吓,正在心理医生的协助下进行治疗。而另外两人则保持了理智,并最终选择加入清除者计划,作出自己的贡献。眼前的孙任平,便是其中理智的一个。

正是这段视频,让所有参与“清除者”组织的工作者感到,形势已经到达了一种前所未有之紧张的地步。这种残忍的杀伐,实在是令人震惊,更令人发出一种源自于无知的恐慌。

没人能说清楚这视频里的场面究竟是来源于怎样的力量,他们只知道,无论他们在面对着什么,无论王安城里潜藏着什么样的危机,他们必须要尽全力将其扼杀,丝毫不留地扼杀。

毕竟,这将是无数人性命攸关之大事。

现在,城市已经越来越近了。车上的人都没什么话说,氛围有些凝重。大家都知道,在进入这个城市之后,他们的前途会是一个未知数。每个人纵是有天大的胆量,面对那些恐怖的传闻,面对这等浩大的封锁行动,也难免要有些恐惧。

林窗在一开始上车的时候就感觉到,大家决定参与这项行动,心里多少是有些害怕的。这种害怕转化为一种急躁,从言语和行为上散发出来。大家在进行一番自我介绍后,对这次行动开始了一番讨论,而这场讨论很快就变成了一次争吵——这便是各路学说交融在一起时的真实情景。

林窗听着他们的分析,感觉自己的想法和他们格格不入。他很少插得上话,更无法进行深入的交流。他们就是那些想用科学解释一切的代表人物,与林窗这种人没有共同话题。

而和他处境有些相同的,是那个学法律的姑娘。她叫罗茵,大概是研究生的年纪,始终安安静静地坐着,饶有兴致地听大家的话。这就让林窗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一个学法律的姑娘,又为何被邀请来参加这样清除者的行动呢?

林窗实在是想不明白。

清除者由一些精英部队和各行各业的专家共同组成。部队方面将会负责对凶犯的捕杀,而这些专家将致力于探寻真相。这些专家应该都和林窗一样经历了类似的事情:收到彬彬有礼的邀请,经过一段时间的心理斗争,然后决定加入组织,开始行动。

在王安封锁之前,清除者们将进入王安城。到凌晨四点整封锁正式开始后,他们将正式开始行动。这样的行动没有任何可以参照的先前范例,他们需要自己制定计划。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全凭清除者自己来设计。部队将随时听候命令,而专家们则将通力协作,争分夺秒地进行研究。

看着车里这些人的样子,林窗着实有些担忧。他觉得他们非但不会通力协作,到时候要是真的吵急了眼,简直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没对方。更不用说王勇这种……戴着有色眼镜的团队毁灭者了。

幸好是开车的孙任平,在闲谈时像枚重磅炸弹一样抛出了自己的故事,那个关于延仪村录像的故事。在得知这位开车的汉子正是那段视频的录像者之后,车上的人都很惊喜,都对他肃然起敬。这位曾经直面蓝色双眼的勇士,慢悠悠地讲述了那天晚上他和他同伴的经历,包括他们如何进行探险,如何潜入村庄。他又是如何带领他的同伴们拍下这段视频后,潇洒离去的。

“作为五个人中最为胆大的一位,我坚持到了最后。那时候我心里唯一想到的就是:拍完这段视频。作为一名刑警,我认为这是我应当担负起的责任。”听得众人暗暗称奇。那位学法律的姑娘,看他的眼神都开始放着光。

不管怎么说,他们走了很远的路之后,车外的嘈杂终于离他们远去了。只见,在他们身边,只剩下林窗所在的这个车队,继续向王安的方向走。他们已经穿过了封锁线,来到了王安城的内城五区,也就是完全封锁的区域。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要和外面的世界说再见了。

和这辆车类似的,这串车队的其他车辆上还有很多清除者的成员——同样是来自不同领域的人才。除此之外,从其他方向进入王安的清除者,也还有不少。这些人从五湖四海赶来,共同进入这个即将全面封锁的城市。封锁线就在身后不远处,现在退出都还来得及。车上的大家都彻底地沉默了。

林窗很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在夜里,安静地坐在车上赶路的感觉。每到这种时候,他都能感到一种愉悦的疲惫。他会想起那种,老路灯的昏黄颜色。这便是长路和夜晚结合时的奇妙化学反应,你会觉得,不管你正驶向何处,都像是在一条回家的路上。

进入内城区之后,街上的景象就和所有平凡的夜晚一样。行人已经很稀少了,仅剩的几个过客也都裹紧了大衣快步前进。临街的招牌亮出大红大紫的颜色,丝毫没有困倦。小餐馆内有喝酒的人,有烤鱼正冒出白色的热气。路灯藏在树干中间照出琐碎的灯影,底下则是成排的车。月亮高悬于空中,在没有星的夜里显得格外地孤独。

这城市还在沉睡,在做梦。这城市还不知道,在明天的早晨,是太阳先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

林窗听见车里有人叹息,不是因为伤心难过,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感慨。就像是爆发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一切都被改变了。这座城市将遭受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城中很多人的命运,将被彻底改变。对于王安这座城市,林窗以前只是通过地理课和历史课,知道过这个名字。

老师曾说,王安历史悠久,同时兼容并包,是一座历史风韵与现代魅力并存的城市。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城市,林窗本来还计划着,在某个假期可以前来旅游。没想到,如今与王安相遇,竟然是用这样的方式。

生活挺奇妙,这世界也挺奇妙。林窗观察着这座城市,思考着未来。

第四 汤炎(part1)

“我好害怕,汤炎。你在家吗?我能去找你吗……汤炎……”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汤炎心中的想法很复杂。他向后躺在沙发上,迷离地看着酒吧的彩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数过去的旧事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来回地转,他挥之不去。可能是酒让他醉,可能是那些旧事本就难熬。

他真不应该接这个电话的。

这个时间,这个无聊的夜晚,她打电话来做什么?

刚才,当他看见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出“刘意涵”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本能驱使他立刻抓起了手机。他的大拇指就像是机器人接到了指令,迅速地移到了“接听”的绿色按钮上。可就在他即将按下去的时候,他停住了。

他今晚本来就心情不太好,或者说,他心情就没怎么好过。一个人躲进酒吧的角落里,听着台上的歌手在灯光下唱了一首又一首,看着周围的桌子旁边换了一拨又一拨人,他的孤独感难以抑制。游离于人群之外,这种感觉,实在像是被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一样。

既然孤独,又为何要一个人来到酒吧?那岂不是愈发寂寞了?这个事情,汤炎自己也说不清楚原因。

他向来都是这样奇怪的人,一个人特立独行,没有什么朋友——就连他消磨孤独的方式都这样奇怪。他其实是觉得,既然孤独是必然要在夜晚降临的,那就不如让这种感觉来得更痛快一点。

正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当你孤独到不能再孤独的时候,你会发觉时间过得快,心中那种烦闷也会很快溜走,对生活的激荡与不认命的倔强便又占据了上风。

到了那时,汤炎才能悠然地走回家去,寂寞无人的大街再也无法成为伤心的地带。他可以昏昏沉沉地上楼,一头倒在床上,把这个无聊的世界忘个干净。如果他不把这份孤独消磨干净,那他将度过又一个无眠的夜晚。他会在他那凌乱不堪的房间里,对着成摞的书本发呆,思考着艰深又毫无意义的人生难题。

时钟从十二走到六,好像是一件太过轻易的事。等窗外的天空亮起来,汤炎便会知道,一个夜晚就这样飘散而去。太阳又升起来,能听到王安城繁忙而热闹的叫喊,他则要背道而驰地昏昏睡去。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沦的呢?是在刘意涵离开之后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在遇见她之前,汤炎好像也是如此消沉;和刘意涵在一起后,这样的状况从未出现;最后她离开了,汤炎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他是悲伤吗?他是抑郁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很少哭,轻易不会哭,可一哭便会哭得昏天黑地。

他很少会因为什么事而感到难过,更多的是一种……毫不在乎。什么人来了,什么人走了,在汤炎看来也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人生中的一部分罢了。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其实挺好,内心至少不会受伤。

可在这种波澜不惊的状态里,生命的意义会消逝,就像墨汁掺了水,从漆黑到无色——这才是最悲伤的悲伤:不因身外之物的遗憾而触动,只因内在的冷漠而失去人生的意义。

汤炎想,这一切难道都是因为刘意涵吗?

如果刘意涵不曾来到他的身边,或者,如果刘意涵没有离开过,他的生活,还会是如今这般光景吗?

汤炎接起了前女友的电话。

“汤炎……汤炎?你在听吗?我好害怕啊汤炎……你在哪啊汤炎……”

在汤炎的印象中,他们已经分开了很长时间了。有几个月,半年?他自己都算不清楚,但这段时间实在度日如年。有时候,他活得有些恍惚,恍惚着也就能遗忘很多事。可汤炎发现,自己对这个声音仍然很熟悉。

是啊,他听这个声音说过太多的话,说过太多的事。甚至在他的梦中,这个声音都会不时出现。这个声音对他而言是如此特别,简直是轮回千万次都不会忘却。他能感受到每一个声调的变换,每一个气息的出入。他能听出这声音背后蕴藏的感情。

现在,刘意涵说话的时候,正在发抖。这不只是声音的抖动,更是一种心中的畏惧。她在害怕,她需要帮助。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汤炎深吸了一口气,回答说:

“我在,怎么了?”

“我妈妈她……我能和你讲吗?”

“可以。”当然可以,汤炎心想,不然他还要怎么回答?

“我妈妈她……她……”哭腔,汤炎听得出来,她说话带着哭腔。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汤炎觉察出了一丝异样。他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求助。这一次,刘意涵不是因为在深夜里悲伤而寻求安慰,不是因为独自在家伤到了脚踝而寻求帮助——这些情形,汤炎都见过,他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刘意涵绝非那种柔弱而粘人的小姑娘,有些时候甚至比汤炎还要干脆利落。

她是个独立的女人,个性十足,懂得自己处理问题。她很少无理取闹,哪怕真的闹起来,也显然是在撒娇。当她得到帮助时,她也从不把那当作理所当然——尽管有太多的人都在盼望着,得到一个帮助她的机会。

就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她在前所未有地向汤炎绝望地求助,声音颤抖着。她显然害怕到了极点。汤炎心想,这是他必须有所担当的时候。哪怕是一个陌生的姑娘向他这样求助,他都应该给予充分的重视,更何况是自己深爱过的女孩?更重要的是,她都选择了找到汤炎——这个早已和她没有关系的男人。她一定是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指望了。

汤炎深知,自己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他皱起了眉头,严肃地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不要怕,你可以和我讲,我会帮你的。”汤炎一字一句地说道。

“……”电话那边不出声。

“没事的,什么事都没关系的,我会帮你。”

“……我妈妈杀人了。”

这……

平地一声惊雷。

汤炎惊得脖子一紧,眼珠瞪得浑圆。他缓缓把左手拿开,转头看向手机屏幕上的名字。是“刘意涵”,没有错啊……

这怎么可能?

台上的乐队正好唱到了高潮,鼓点如瀑布般飞泻而出,激起人群的狂欢。彩灯转着圈,频繁地闪烁,看得汤炎眼花缭乱。就在这片酒吧的喧闹之中,他呆呆地看向手机屏幕,摒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陷入了思维的风暴。

记忆如飓风般刮过,汤炎回想着一切,试图使自己相信刘意涵的这句话。到最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轻微地喘着。他立刻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这怎么可能?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好吗……意涵,你不要吓我……”现在轮到汤炎声音发抖了。

“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那样的话,我也不用打这个电话了。”

汤炎愣了一秒,然后便迅速开始行动起来。他没有再犹豫,迅速起身。他一边歪着头把手机压在肩膀上,一边腾出双手来穿上衣服。桌上还有两瓶没喝完的啤酒,当然也顾不上了。他飞速地披上大衣,将围巾搭在脖子上,也无暇整理。他显得异常匆忙,还有些慌乱。最后,他抓起自己的小包,挎在身上,便离开了座位。

歌手还在高声唱着,人群还在欢快地吼叫。可是在汤炎耳中,这些声音全部消失了。现在他的注意力全部在自己的手机上,在电话另一端的刘意涵身上。他就在迷幻的灯光中,快步走出了酒吧,来到了凌晨一点钟的大街上。

汤炎知道,自己的前女友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人,她不会平白无故找出这样的理由来给他打电话。自从分手以后,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互相都没有再联系过对方。如果不是今天这次通话,汤炎都觉得,他们就要老死不相往来了。对啊,刘意涵说的当然是事实,她怎么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和汤炎开玩笑呢?

“我不管具体出了什么事……我要你冷静下来,”汤炎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对刘意涵说,“你听到了吗?我要你冷静下来。”

刘意涵说:“我做不到,汤炎……真的,我做不到……我太害怕了……”

“天啊……”

汤炎认识刘意涵的妈妈。他们见过,汤炎怎么可能忘掉呢?

那是个非常迷人的女性,明明年纪不小,却显得非常年轻。汤炎记得,阿姨名叫郭璐。如果她也二十一岁,她一定和刘意涵一样漂亮。在看到她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汤炎才明白,刘意涵身上所有的风情,都能在她妈妈那里找到影子。

阿姨的性格也很开朗,很健谈,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她是那种罕见的,可以与年轻人畅谈的长辈,在教育子女的时候非常开明。在当时,她知道汤炎和自己女儿的关系,还对他们表示支持,甚至在他们吵架时从中开导。高中的毕业典礼上,汤炎拉着刘意涵的手走出校门。当时汤炎瞥见,阿姨就在旁边注视着他们,眼睛里的温柔简直就要溢出来了。

就是这样一位女性,她怎么可能和杀人沾上关系呢?

汤炎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四 汤炎(part2)

“你听我说……”汤炎的思维飞速运转着,他要赶快想出一个解决方案,“首先,你目前在哪里?”

“我在我家楼下的猫米咖啡……我能去找你吗?”猫米是刘意涵家附近的一个咖啡屋,那是他们曾经经常光顾的地方。

汤炎说道:“不,亲爱的……不是不是,抱歉……我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亲爱的”居然脱口而出。

“我知道。”刘意涵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你在那里不要走,找个地方平复一下心情。我过去找你。等我们见面以后,你再把一切告诉我。现在你先在咖啡馆里坐好……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电话里的声音弱弱地传来:“好……那你快一点好不好,我手机要没电了。”

“已经在路上了,你别急好吗。”

“嗯……求求你快一点……我真的好害怕。”她颤抖着,说道。

“都会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我来了。”

冬天,王安的夜很冷清,至少在这城市的大部分地方,街上的行人已经很稀少了。

汤炎刚才所在的酒吧是在范伦区的茶烟路上,沿街有几家彻夜不打烊的餐馆,以及两家酒吧,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夜市。相比王安城里著名的八南夜市之类的地方,这里还是显得冷清了一些。只见,那些餐馆正亮着一些火红的招牌,招揽着消磨夜晚的市民。

在街道两侧更高的地方,一些写字楼里还左左右右亮着些灯光,照亮一个又一个房间。不用说,那里还有年轻人在辛劳。

月亮有些朦胧,被一些稀薄的云层遮掩着,缓缓往楼顶上爬。在路的旁边,停着一些等着拉活的黑车司机。除此之外,路上再难看到什么车了。即使汤炎恨不得下一秒就赶到猫米咖啡,他还是要拒绝这些黑车——因为他们只会让路程变得更为漫长。

他左右张望了一番,看到了远处一辆暗黄的出租车,正在路边停靠着无所事事。“如果这辆出租不走,我再去和那些黑车司机谈。”汤炎这样想着。他开始快步向那边走去,裹紧了衣服。

此时,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盯住了他,在他身边慢悠悠地跟着。那个司机摇下车窗,探出脑袋,挥着手问他要去哪里。汤炎冲着他摆摆手,也不做太多理会,径直走向前面的出租车。

他敲了敲窗户,说自己要去朝亭街。汤炎透过车窗,看到师傅犹豫了一下。

“师傅,我真的是有急事。”汤炎说道。

那师傅先是没说什么,开了车门掸了掸烟。随后又看了看表,这才长叹一声。“赶紧上来吧……要不是距离还算近,我可不拉你。”

汤炎连连点头。这种时候,汤炎算是有求于司机。这个师傅这么不耐烦,要是在平常,汤炎早就急了,可现在他也没办法。

“你们这些年轻人,大晚上就喜欢出来野。不管哪天晚上,就你这岁数的,一上了车,那准是去朝亭街。不是朝亭街就是广胡屯,再不济就是古百大道,玩得更野的还要去龙北路那边……反正就是这么几个地方。”刚过了第一个红绿灯,出租车司机就开口了。他们都这样,嘴里不会闲着。汤炎就坐在后面听着,也不搭话。

“我跟你说,我刚才为什么犹豫。你知道吗?你肯定知道。朝亭街实在太堵了!就现在这个点,所有车都往里进;等到两三点钟,这帮人嗨完出来了,又都在街边等着,又得堵一次。就为了你们蹦个迪,我们这夜里跑出租的都得堵死。”

汤炎现在心里很乱。他在思考刘意涵说的话,思考自己能有什么对策,本来就心浮气躁。待会见到刘意涵之后他该怎么做,他真的想不清楚。再加上,刘意涵前女友的这层身份,让情况变得更为复杂,总感觉怎么做都不合适。

现在,这司机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段,显得十分不耐烦。汤炎自然也没什么好气,轻蔑地说:“那您去当黑车司机去呗。您看人家,在旁边一等,要多少钱都有人走。”

“咱也就是说说……家里老婆孩子都得养,我可干不了黑活……”司机立刻说道,语调还是那么痞气。他似乎没听出来,他后座的这个乘客并没有什么好心情。王安城里,出租车司机的闲谈能力绝对是世界顶尖水平。他们能一刻不停地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目前正载着汤炎的这位,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话题似乎没有穷尽。

“我家那孩子,也是,跟你们一样,喜欢出去蹦去。第一次让我知道的时候,气得我……差点没把她腿打断。”

汤炎真的很想让这师傅安静一会,他真的需要好好想想刘意涵的事。但是汤炎听出来,这师傅马上就要讲一些伤心事了,这时把他打断,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他只能容忍这位师傅接着说下去:“我真没想到,我家这姑娘,直接就跟我翻脸了!长这么大了,会翻脸了。我这手当时就扬起来……结果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有本事就打,打了我也去,再打我再去,你还能一直管着我不成?”

汤炎能感觉到,这师傅是咬着牙说出这个话的,“气得我啊……我这手就举着发抖。我就看着我这姑娘吧,怎么也下不去手。你说,原来好好一孩子,多好的孩子。别说打她了,我连训她都没训过,天天当宝贝一样哄着啊……怎么一转眼就这样了……最后她估计也是看我可怜了,没说什么,就回屋里去了。等她走了之后,我还抽了自己一巴掌……唉,别提了。”

“我也不是说你们蹦迪就怎么怎么样。我也知道,跟朋友一块出去玩玩,也出不了什么事。这是你们年轻人的娱乐方式。就跟我们当初在街上玩,拉帮结派,染头发,纹身,回去也得挨爹妈的打,不都这么过来了吗?我们这当家长的不是不想让你们玩,这不纯粹是因为,大晚上的又喝酒,又那么晚回来。你不管怎么说,不也是对身体不太好吗?你们也不懂……唉,不说了。”

终于说完了,汤炎长出了一口气。他赶紧趁着这个空当,补上一句:“叔,我不是去蹦迪的。”

“好!不错!小伙子,你这样的,就值得他们学习。年轻人,大好的时光,多读读书,多关注关注时事,不比什么都强?最近你听说没有,有传闻说王安城要怎么着?封锁?这事你知不知道?”

“……不清楚。”汤炎感到很绝望。他脑子很乱,还一直被司机打扰着,也就放弃能思考什么了,只盼着出租车能快点到地方。猫米咖啡就在朝亭街旁边,多少年了都没变。从他挂电话到现在已经有一阵子了,既然答应了刘意涵,汤炎就要快些赶到。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师傅的这些话确实把汤炎从一种混乱的情绪中拉了出来。他借着这个机会,变得冷静了很多,忧伤和震惊也都有所缓和。说实话,刚才自从他接起刘意涵的电话,他的思绪里其实更多的是对过去的复杂情感,而远不是对于当前问题的一种思考。

在他冷静下来之后,他才开始更清醒地考虑现在的情况,而不是被一些过去的牵绊所纠缠。而且,不得不说,汤炎突然觉得,有个人能陪着说话,已经可以治愈大部分的孤独。

“我是听说啊,这王安城,要出大事了。”司机继续他的演讲,“说是要封锁——就是把整座城都围起来,不让人进出。我一琢磨吧,这也太扯了,但是我真听有人是这么说的。据说是有一个神秘组织,杀了好多人,影响太大了。”

“而且据说,城里这么多警察,愣是查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所以警察也没抓到人,然后……我也不太清楚了。反正不管怎么说,我是觉得,这王安城要是真围起来不让人出去,这不是逼着这些罪犯自暴自弃吗?那样不是要杀更多的人了吗……我觉得挺奇怪的。”

“按照我过往的经验,出租车司机嘴里的传说,百分之八百都不是真的。”汤炎说道,带着打趣的成分。

“不,不是,孩子,那可不是。我听说这个团伙,跟之前有个事有关系。前些阵子,新东区那一片,有个叫延仪村的地方你知道吧?你应该不知道,反正就是个村子。这个村子不大,也就一百来号人。结果你猜怎么着?有一天夜里,这村子的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干了什么,然后就全死了!”

“全死了是什么概念?一个都没留!连那种,几岁十几岁的孩子,也都死了……这事在网上刚被曝光出来,相关的东西就全都被删除了。你现在上网上查去,你绝对查不着这件事了。这件事太大了,网上都不让说了。”司机说个不停,绘声绘色。

还有这种事?汤炎不太相信。如果真是这师傅说的这样,那岂不是太离谱了?

他一边听师傅继续讲,一边掏出了手机,在搜索框里打字。“您说那叫什么村?延仪村?哪几个字?”

第四 汤炎(part3)

“延长的延,仪是礼仪的仪……你尽管上网找,能找出来半点信息,我这一趟都不收你钱了……快到了啊,前面又堵上了,我不带你进去了。你先看着点,看着差不多就在旁边下了吧,算叔谢谢你。”

“您旁边随便找地方停就行了。”汤炎此刻正在忙碌。他开始在各种软件和网页上搜索,连那些论坛的搜索框都不放过。找了一圈下来,汤炎发现,这个事情果然如这位师傅所说:查找出来的,显示的都是“根据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部分搜索结果未予显示”,没有一丝一毫的信息。

汤炎还是不太相信,他用了一些其他的方法。比如,他连着换了好多种搜索方法,什么“延仪”,“仪延”之类的,结果都是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把“延”“仪”这每一个字都抹除掉了一样。在这个事情上,汤炎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倒不是为了师傅的那句“不收钱”,而是他发现这真的有点奇怪。

按照往常的情况,如果你搜索了什么不好的词汇,也只是会被过滤掉很多信息,而总归是有一些信息得以保留的。但是这个“延仪村”真的不太一样,不管怎么搜索,都是一点信息都没有。这说明,这将是一个异常神奇的事件,将会有极为深刻的东西潜藏在这个事情背后。

这师傅没在说胡话,这事情真的不简单。他对师傅说:“还真搜不到,您快点讲讲。延仪村……我在王安城也住了这么多年了,都没听说过这个村子……这里面能出什么事?”

“等等,没时间了,马上就到了……我简单说:就是那一百来人不是全被杀了吗?他们留下的那些尸体,样子非常奇怪,很瘆人。”

“怎么瘆人?”

“皮肤发皱,头发变白,就像老人。”司机的语速很快,说明这件事他还算颇为熟悉了。更有可能是,他已经给不少人讲了这段故事,已经熟能生巧了。

“凶手抓住了吗?”汤炎追问。

“应该是没有。”

“死因呢?”

“查出来了,法医鉴定过了,说是老死的。”说到这,司机用了一种极为尖锐的语调。

“老死的?什么意思,什么叫老死的?”汤炎一时有些混乱。

“就是你活到九十岁了,躺床上,时钟嘀哒嘀嗒一直走,然后你就不知道怎么着就死了,这就叫老死的,”一连串问下来,司机愈发不耐烦了,“总共是二十二块钱,开票吗?”

“一个村子那么多人,怎么说老死就老死了?”汤炎没时间管开票的事情,他只顾着穷追不舍。

司机把车停了下来,回头轻轻笑了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们开出租的,嘴里的传说,百分之八百都不是真的。”

真是漂亮的回击。

站在人来人往的朝亭街上,汤炎在寒风中看着灯红酒绿。这里的车远比茶烟路上多,拥堵在街口,鸣笛声四起,其间夹杂着不耐烦的叫骂。在马路对面,是朝亭街的主干道,霓虹闪烁宛如白昼。等过了马路,猫米咖啡就不远了。

朝亭街是永远热闹的,不分季节与时间。此时正值寒冬,街上的人们却仍在畅享酒后的时光。男人们裹着风衣,缠着围巾,顶风前进;女人们则踩着长靴,浓妆艳抹,高昂地抬着头向前走。人们三三两两地走着,高声谈论,大笑。有的男人搂着醉酒的姑娘,有的姑娘拉着醉酒的男人。

可能是长期以来寂寞的生活已经将汤炎改变,这周遭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让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明明酒吧里也是类似的情况,可这对于汤炎来说不一样。街上是一种暴露在外的公众场合,而在酒吧的角落里躲着,没人会在乎他。虽然在这样的大街上,人人都在走着自己的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并不会有人注意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可汤炎就觉得,自己与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种感觉,就像是没穿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街头。他在身处这样的环境时,感到非常不自在,想要逃开这种喧闹,回到一种孤独的平静里。

汤炎有时候都不太能说清自己这种想法,在孤独寂寞的时候那样迫切地想要一种慰藉,在真正繁华热闹的环境里,他又想回到那种孤独寂寞的状态里去。

他暗暗摇了摇头,只能拉起兜帽,将自己掩埋在虚假的安全感当中,这才能感觉更好一些。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起来,集中在值得他考虑的事情上。

想想刚才那个司机的话,如果延仪村这个事情是真的,那么难道说,什么王安封锁的事情,也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什么“衰老”,什么“全村一百多人全部死亡”,这些事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至少,“延仪村”这些字,的确在各类网络上无迹可寻。

这绝不是这个出租车司机的什么把戏,而断然是这些事件的背后存在着很多秘密。

汤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但是,此刻,他还有一个更发愁的事情。刚才这司机的话太奇怪,汤炎都差点忘了自己这趟来的目的。

眼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处理:陈伊涵,自己的前女友,她的妈妈杀人了。

汤炎着实有些发愁:若说有什么其他的事情,汤炎力所能及的,那他肯定能轻松应对;可现在,摆在汤炎面前的是一场杀人案……这实在是太为难汤炎了。他不过是一个正在读大学的少年,又怎么能应对一场杀人案呢?

更何况,到现在,汤炎连具体的情况还没有问清楚。如果说汤炎有什么处理这方面事情的优势,那也充其量是因为,经历过小时候父母的婚姻问题之后,汤炎从小就变得生活独立,对一些人情世故也算是见怪不怪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性格,汤炎才能和陈伊涵互相理解,成为伴侣。

可是,如果陈伊涵认为汤炎能有经验在杀人案的问题上帮助她,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他又何曾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的是个简单的小事,陈伊涵也不会打电话来找他。不管怎么说,还是先去和她问清楚情况,再做进一步的决定吧。

果然,她躲在咖啡馆二楼的角落里。汤炎特意放缓了自己的脚步,一步一步走上了楼梯,只为了能多看看她。只见,桌子上只放着她的手机,看来是已经没电了。她一直在张望,眼神飘忽。她深棕色的长发披在肩上,头帘有些乱,应该和刚刚经历过的慌乱有关。在汤炎终于出现的时候,她的眼睛对上汤炎的眼睛。

就是这种感觉,汤炎心想,就和他第一次看到陈伊涵时一样,那双眼睛就像清晨的紫罗兰上那一颗晶莹的水珠,拥有天生的生命力与婉转的温柔。对视的一瞬间后,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在那一瞬间有很多信息通过对视进行了传递:汤炎知道她真的是害怕极了,眼角有泪渍,眼圈透着淡淡的红色,显然是刚刚哭过;至于她从汤炎的眼神中知道了什么,他就不得而知了。

汤炎快步走过去,什么话也不说,伸手把她拉到自己怀里。

这种时候,不必多说什么的。

陈伊涵一下子就哭了,头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汤炎能感觉到她的双臂紧紧地缠着他的脖颈,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在这个时候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出,只是把她抱得更紧。他抚摸着她的背,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感受到她急促的呼吸,以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

很多过去的记忆涌过来,令他窒息。他也想哭,却哭不出。他怎么能哭呢?

汤炎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安定下来。她的呼吸越来越平缓,为了擦眼泪足足用了半卷纸。

汤炎趁着这个机会,已经给她的手机接上了充电器。她以前从不用汤炎帮忙准备充电器的,这些事她总是能自己做好。这次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难怪她这么狼狈。幸好她手机的样式还没换,还和汤炎一样。没想到,之前一直带在包里的充电器,从来没能用得上,今天在这里居然用上了。

“稳定下来,好吗……把整件事讲给我听。”

“我跟你讲不清楚这个事……她,我妈妈她,她不是用刀或者用绳子什么的……”陈伊涵说道。

汤炎说:“一点一点来,说清楚,要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好……”

“先说,这个……杀人案,发生在哪?”汤炎问出这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口气有点像是在审讯犯人。他觉得这样不太好,他试图变得更温柔一些:“慢慢跟我讲,不要急。”

“就在我家……”

“那……那你妈妈她……把谁杀了,你认识吗?”

陈伊涵明显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爸爸。”

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她把双眼闭上。有泪水从她的眼睛缓缓流出来。

汤炎想了想,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他突然之间全明白了。

他气得狠狠锤了一下桌子。陈伊涵赶紧拉着他的胳膊,攥住他的手。汤炎连着叹了几口气,用手扶着额头。

他其实猜到过这种可能,只是没想到,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

第四 (汤炎(part4)

汤炎想起来了,陈伊涵曾经和他讲过家里的事情。在陈伊涵很小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婚了,而她一直是跟着妈妈生活。虽然一直缺失父爱,陈伊涵的成长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风浪。她妈妈教子有方,在成长的过程中,妈妈的教育让陈伊涵懂得了很多道理。

慢慢地,她也就长成个大姑娘了。她独立,个性鲜明,心理上也很成熟。她们母女相互依靠着生活,有时候会有矛盾,但总的来说,一切都很好。

唯一的问题出现在她父亲身上。而且,这个问题不小。

汤炎早就听她讲过,说自己的父亲,一个叫陈盘的男人,总是来找她妈妈无理取闹,想和她复婚,不复婚就赖着不走。这个“前夫”,似乎没觉得离婚是一种破裂,反而经常到她妈妈工作的地方骚扰她,甚至还要跟回家中。

另外,他还总要缠着陈伊涵,说些“要好好陪陪女儿”之类的话。有时候,他会给陈伊涵带些礼物。陈伊涵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母子俩心里都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不怀好意。她妈妈怎么说都没办法,怎么做都行不通。那个男人就像个蛀虫一样死死咬住了这对母女,让她们不堪其扰。有时在放学路上,陈伊涵会碰见陈盘过来接她。母亲和他离婚了,关系是破裂的;可陈伊涵可没有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她父亲总归还是她父亲。

陈伊涵也不便再多说什么,但这种影响实在令她感到非常不舒服。

到了后来,事情越来越恶化。

陈伊涵这边也还好,陈盘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他和母亲之间的矛盾越发严重,甚至影响到了正常的生活。有一次,他们在交谈的过程中起了口角,发生了激烈的肢体冲突。他们就在家门口打起来,撕扯着对方的衣服和头发,动作大极了。陈伊涵当时就报了警。

可这种事情,众所周知,报警意义不大,反而会让他的下一次骚扰更加过分。这基本是一个无解的情况。

“就在前天,我妈妈还哭着和我说,说她对不起我,让我有了这样一个父亲。她说她恨那个人,更恨她自己……我真的好心疼她……这当然不是她的错了……”她小声地说着,汤炎认真地听。

“嗯,我知道,”汤炎点点头,哀叹了一声,说道,“然后呢,今天发生了什么?”

“就是今天晚上,大概是七点多……在我快到家的时候,我走到楼梯那里,就听到家里在吵架。那个声音我听得出来,就是妈妈和……和姓陈的,”陈伊涵说,看得出来她在极力回忆起一些细节,“两个人吵得很厉害,还有砸东西的声音。我当时就有点害怕了,当然不敢敲门。我就等在外面,等了很久。”

汤炎跟着她的叙述,开始思考。

“然后,屋里就开始传出来更混乱的声音……听起来有很多东西掉在地上,打碎,翻倒,什么的。就这样一阵子之后,突然一下,我就听见妈妈特别大声地尖叫起来了。哪怕是隔着门,我都觉得耳朵快受不了了……那个声音太恐怖了……我当时就想,我必须要进去了,听起来妈妈有危险。我特别特别害怕,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陈伊涵说道。

“你怕屋里出人命。”汤炎明白她的意思。

“对……我就赶紧打开门,一下子闯进去。之后就看见……你要相信我的话好吗……”

“嗯,我当然相信。你说就好了。”汤炎注视着陈伊涵的双眼。

陈伊涵摸了摸鼻子,轻轻咳嗽了一声,缓缓地说:

“我就看见,妈妈她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睛里放出非常明亮的,一种蓝色的光。”

“蓝色的光?”汤炎问。这是什么意思?前面的故事还可以理解,到这里怎么突然有些诡异?

“就像……就像你把蓝色的玛格丽特点燃。”都在这种时候了,陈伊涵还是能想出来这种比喻。

“好……我大概能明白……然后呢?”汤炎说着,头脑里开始飞速运转。他已经开始从自己二十多年经历过的事情里检索,看看有没有任何关于“蓝色的光”的痕迹。

“然后,她杀人了。陈盘就那样……死掉了。”陈伊涵点了点头。

“……所以……你妈妈就是用这种……蓝色的光……把他杀掉了?”

“对……”陈伊涵正用那双哭过的眼睛盯着汤炎,祈求着他的共鸣。看着那双眼睛,汤炎知道,自己无条件地信任她。他现在只想保护这个女孩。

“那到底是……我相信你说得一切,只是,我还是不太懂……”汤炎皱着眉头,说道。

“我也很难说得清。陈盘那边……他那边……我只看见他特别痛苦,倒在地上挣扎,整个身体在很短的时间内变得非常衰老。那个速度肉眼可见,他的皮肤变黄,变皱,整个人都一下子瘦了下去。他最后好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抖了几下,就一动不动了……”

“整个过程,其实非常快。但是我看到那一切发生时,那种恐怖……我当时只觉得,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一样漫长……真的是太恐怖了……”陈伊涵这样说道。

什么?

等等。

汤炎好像刚才在哪里听过这种事情……

“你等等,就是相当于……他一下子变老了是吗?”汤炎一字一句地发问。

“对!看来我说明白了,就是大概那个样子……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吗?”陈伊涵拼命点头,像是找到了救星。

魔幻,魔幻的夜晚。

汤炎背后冷汗直流,这个夜晚的信息量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大了。从酒吧里拿起电话,到出租车上的闲谈,再到现在……这一切都是如此地迷离,似乎在冥冥之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把头撑在桌子上,开始痛苦地思考。

杀人,蓝光,衰老,延仪村,王安封锁……这些事情在这个晚上同时闯入汤炎的生活中,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就在下车之前,“延仪村”的搜索没有任何结果;就在刚才,蓝色的光从双眼发出,让一个人很快老死。汤炎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些事情中间,有一条神秘的线,将这一切都串联。

“我明白,意涵,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相信你,我无条件地相信你……对了,在那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当时真的太害怕了。我看见爸爸彻底死了,一动不动,尸体的样子很吓人。妈妈一直跪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眼睛里的蓝光还一直在闪。我看得出她也非常痛苦,就像灵魂在剥离出身体一样。最后,她慢慢转过头来看向我。”

“那时候我害怕极了,我生怕那股蓝色的光会把我也杀死。我赶紧把家门关上,开始没命地跑,就跑到这里来了……”陈伊涵说道。

“你还没有报警?”汤炎问。

“还没有……你不要报警……我妈妈她,她一定是无辜的。如果警察来了,他们……你先不要报警,先不要……”陈伊涵抓着他的手对他说。

汤炎明白了。事情摆在这里,陈伊涵还有这一层请求。

“我知道,我知道,别怕……没事的,没事的。你过来。”汤炎伸出手,再次把她抱在怀里。

感觉上,她身体冰凉,好像比以前瘦弱了。汤炎的拥抱是出于对她的安慰,但是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个拥抱,他已经等待了太长时间了。

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他爱她,如此之爱,直到分开以后这么久,仍然不能平息。这种拥抱的感觉带他回到了高中的时候,回到了第一次拥抱,第二次拥抱,以及之后的无数次。在教室,在夏夜的操场,在毕业的时候。这种感觉,他怎么可能忘记呢?

汤炎突然把那些杂事全都忘记了。在他们拥抱的时候,汤炎想着另外的一些事。

他突然间明白,自己所有的孤独,所有在酒吧里消磨的夜晚时光,其实都是因为陈伊涵的离开。他们明明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分手更像是一次赌气般的出走。两人装作顽固,实则心中满是不舍。既然有过最单纯的情愫,在这份感情消失后,生活中的一切自然也显得异常黯淡。

从彩色到灰白,汤炎一直没有从这样的变化中解脱出来——想必陈伊涵也是如此。

谁能想到,因为一起杀人案,他们的故事又纠缠在了一起。尽管现实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要面对这样一件可怕的事。然而,汤炎觉得,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天大的坎坷,也终究会在某一天成为过去。

在他的怀抱里,陈伊涵闭着双眼,睫毛贴着汤炎的脖颈。她恐惧着,试图在怀抱中找到依靠。

说实话,连汤炎都有点害怕。听完陈伊涵的描述,他深知,这个事情实在不简单。这简直是个魔幻的故事。汤炎甚至都想到了,如果他们报了警,警方也查不出,究竟是什么杀掉了那个男人。

她的妈妈一没有碰他,二没有用什么工具,只是单纯地用一种……蓝色的光看他?要不是对陈伊涵有充足的信任,他甚至都不会有耐心听完这个疯狂的故事。

问题是,现在应该怎么做呢?

在责任感与好奇心的共同驱使下,汤炎开始酝酿一个计划。从案发到现在,应该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现在应该还来得及。

他想鼓足勇气,回到案发现场,也就是陈伊涵的家里,去看看那边的情况,试图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如果运气好,陈伊涵的妈妈,以及那具尸体,应该都还在那里。

汤炎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件事和那个出租车司机所说的,那个发生在延仪村的神秘案件,可能存在一些联系。一个是被全面封禁的秘密事件,一个是刚刚发生的杀人案。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

他必须查清楚这件事的真相,为了陈伊涵,更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份疑惑。他要给他心爱的女孩一个最好的答案,将她心中那份恐惧彻底赶走。“现在你有我了,亲爱的,”汤炎说,“让我来解决这件事吧。”

这个夜晚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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