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请上坐 - xp1024.com
《王妃请上坐》


第一章 传奇的父亲

元蓁睁开眼睛,看到车顶的金团纹绸面,缀着珠玉的南海细珍珠流苏,空气中有茉莉的香味,耳边有车轮骨碌碌转动的声音――是身下的马车在行驶。

时雨坐在一旁,腿上放了个针线萝儿,里头放着彩色绣线,上头搁了个白玉双鱼佩,手中正拿着丝线打着络子。

她眨眨眼,觉得头有些昏胀。马车轻微摇晃,她感觉到这是以极缓慢的速度在行驶,却仍令她感到不适。

她身体动了动,想要坐起来。

时雨看到,立刻过来扶她,在她背后垫上个软枕。

“小姐是不是没有歇好?”时雨关切的问道。

元蓁摇摇头。

“那有没有感觉不适?睡了这么久,头一定很昏吧,我去给您拿梅子来压一压。”说完到榻边一通翻找。

元蓁叹口气――这一路上时雨都保持着神经高度紧张,时时刻刻都看着她,生怕她会忽然倒下,好像她还是个小孩儿,只知胡闹不知照顾自己似的。稍有不适她便如临大敌,像对待绝症一般治疗那些小病小痛,搞得她也紧张起来。

“小姐,吃几个梅子吧,要不吃个桔子,闻闻桔皮的味儿,就不晕了。”

元蓁选了那碟看起来很精巧的金桔――梅子太酸,她受不住那味道。

时雨盯着她吃了半个桔子,还不放心,催着元蓁又用了几块点心填了肚子才作罢。过会又翻出几本书来,给元蓁解闷。

“不要这些,把洛家的册子拿来吧。”元蓁看一眼那些书,轻轻的道。

时雨眉头一皱,一张肉肉的脸鼓起来,不赞同的样子――本来心气儿就不顺,再看那些,不是更堵了吗!

元蓁轻声道,“拿来吧。”

跟了元蓁这么多年,时雨显然也清楚她的脾气,见她如此,皱着一张脸,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最里面翻出一本册子递给元蓁。

把册子接过来,放着在腿上。深蓝色的书面,崭新的样子。一月前她收到洛太傅召她会金陵的急信后,便让听风楼将这四年洛家的动向全部整理成册,效率很高,十天就送来了,只是她一直没看。

此刻她正在赶往金陵的途中,不看也不行了。

要说这洛氏一族,可是南楚数一数二的大族,自始祖皇帝开国以来便一直存在,直至今日,已有百年。洛氏先祖是跟随始祖皇帝大打江山的一位军师,可以说,始祖皇帝若没有他,这江山或许打不下来。因此洛家享尽尊荣,百年富贵从未断过,代代人才辈出,如今已然是南楚,乃至四国的大家族。

说来这洛家也是开国元勋,如今南楚的开国元勋早就不剩几个,没落了,或是犯了什么事儿给抄了。只有洛家,安安稳稳地存在至今,甚至每一个洛家的男儿都会得到圣上重用。

就比如这一代洛家嫡长子,现任洛家家主,不惑之年,便已居太傅之位,皇帝跟前的一品大臣,朝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同时,他也是元蓁的父亲。

要说她这个父亲,关于他的传闻颇多。洛太傅是少年英才,早早便名扬天下,洛家百年的第一奇才,南楚史上最俊逸的探花郎,娶了南楚皇商沈家嫡次女为妻,为其诞下两女后病逝。壮年丧妻,他竟至今未再娶,因膝下无子,便从旁支中过继了一个优秀的男孩儿作为长子。

相传他与沈氏鳒鲽情深,在沈氏去世后便已心死,其实权大势大的洛家嫡长子怎会娶一个商女为妻,并丧妻十二载未再娶?为妻守孝?一守十二年,这在古代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于是,这一切的说不通,便被众人传成了洛太傅重情重义,性情中人。

元蓁看到这儿,勾唇一笑,意味不明。

“小姐,小姐!”

嗯?

“小姐,你在想什么,脸色这么不好看。”

是吗?元蓁一愣,笑了笑,“没什么。”

“小姐,洛家很危险吗?”

“为什么这么说?”

“师尊说了,金陵是龙潭虎穴,洛家更是个狼窝!小姐,既然那里这么危险,我们为什么还要去啊?”

元蓁失笑,摇了摇头,这丫头,又开始操心了。

她叹口气,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回金陵亲自完成。”

“你放心,这件事情办完,我们就离开金陵,回到琉球,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第二章 西湖柳月

元蓁再次翻动书页,看到‘洛元蓁’三个字。

洛家长房嫡长女,洛元蓁。

此女是洛太傅第一个女儿,一出生便受尽宠爱。因她的身份,各方人士皆来讨好,更有传闻,同为南楚大族的于氏现任家主于敏城,曾想让自己的嫡长子与此女订亲,并当场许下婚约。只是洛太傅心疼女儿,不肯将她轻易许配他人,于敏城只好退而求其次,将她认作‘自己的干女儿。

这下好,儿媳成了女儿。

然而于敏城丝毫不以为意,三天两头地将洛元蓁往于家抱,看得洛太傅都忍不下去了:到底谁是她亲爹!

洛太傅也十分疼爱他第一个孩子,将她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几乎将她宠上了天。沈氏却对长女管教甚严,只是四年后,沈氏再度诞下一女,因她身体羸弱,两次生育将她的气血亏尽,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便要了她的命。

洛元蓁继承了沈氏的聪慧与美貌,小小年纪已很有大家风范,只是她经常调皮,经常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

她儿时经常入宫,因为皇帝总喜欢让臣子家的孩子到宫中陪他的三儿子。她在小群体中人缘很好,有一大帮小伙伴。她和皇子公主们一同在杏林书院上学。

六岁的元蓁看着这些皇子公主,言语之间满是怂恿,“都跟着我走罢。先生们都不在,我带你们去百里香居,那里的疱人都是从枫城来的,做出来的莲蓉酥可谓天下一绝,我……”话没说完,就被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打断。

“哼,别吹牛了,要论点心,宫里的佛手酥榛子酥才是上品,你肯定还没尝过滋味吧,怎好说那个什么居里什么城来的才是天下一绝?”一个胖嘟嘟的男孩儿站起来,冷哼。瞧这体型,显然也是精通‘吃’之一道。

看着男孩儿扬起来的脸,她毫不在意笑咪咪的道,“肉丸子,你读书少,功课也不好,许多事情不知道也正常,我不怪你。告诉你,枫城是天下第一饮食之城,再没有地方的东西比那里出来的更美味,如今宫中的疱人也是从枫城来的,但百里香居中的疱人却是枫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厨,二者之间如何能比?”

男孩无从反驳,她凑近一些,笑得开怀,“听说你前几日偷吃了一坛酒,被德妃娘娘发现了,如今娘娘肯定已经将剩下的都藏起来了吧。百里香居最出名的就是桂花酿,把酒塞子一拔,嗯~十里飘香!”

她陶醉地转了个圈,似乎已经闻到那酒香。那些孩子被她的描述吸引,蠢蠢欲动。

“我还知道店老板埋了两坛极品梅子酒,就在百里香居后堂的老梅树下,刚从枫城运来,据说是十年的佳酿,再埋上三个月便可以起出来喝了。怎么样,去不去?”

……

回忆中的女孩面容精致,神采飞扬,天真又张扬,美好的像天使一样。

元蓁垂眸,想,若她不死,现在现在应该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吧。

可惜,她宁愿自欺,哄骗了自己四年,最终,乖顺地走上最亲的人为她打的死路。自此,这具身体便易了主。

一个21世纪著名圣手的灵魂进去这具身体,新人新气象,不知,未来又会有什么不同?

“小姐,你看这花儿真好看。”

时雨趴在一张木几上,看着摆在正中的碧莹莹的花朵。

这似乎是一件玉雕,用整块的碧玉,花朵花枝花叶一起雕成,墨玉为底托。整件立在木几上,散发着莹润光泽,透亮生辉。

只是这玉……

有古怪。

这件玉雕是秦子越在她上船前给她的,美名其曰是送别礼物,雕的是西湖柳月,菊花中的名品。已然入秋,倒是很应景。

然而秦子越从来不会突发善心,元蓁不认为秦子越有生之年能够幡然醒悟对她好点,他那四年之中从未有过的同门爱怎么会突然之间在他体内孕育了呢。

有诈,一定有诈!

元蓁拿起玉雕,仔细翻转查看。

这玉质地通透,细腻光滑,触手温凉,显然是上品。

可她竟瞧不出这是什么品种的玉。

这可怪了。

元蓁两世为人,都生在不缺钱的人家,好东西见过不少,若要让她认这些东西,十之八九能中,至少品种就绝不会猜错,可这玉竟……

秦子越,究竟给她下的什么套!

第三章 故人相见

“按住他,别让他跑了。”

在官道一旁的树林里,正上演着这样一幕。

一群黑衣人共同死死压住一个人,同样一身黑衣,只是人数多的一方衣饰稍显繁复,被压住的黑衣人更加简洁。

被压住的黑衣人面无表情,挣扎的动作却十分激烈,而压制他的十几个人隐隐有不敌的迹象。

果然,黑衣人不一会便挣脱了其他人,向着方才开口的蓝衣公子掠去。那蓝衣公子笑咪咪望着他越来越近,只距离一步时,黑衣人忽然身形一闪,向着他身后掠去。

原来那蓝衣公子的身后还有一个男人,一身鸦青色的窄袖长袍,简洁利落,身材高大欣长,此刻正垂着头,乱发垂下掩住他的容貌,被一个暗卫架着,像是昏过去了。

那黑衣人的目的正是他。

正当那黑衣人要越过蓝衣公子时,蓝衣公子眼疾手快,一把扣住黑衣人的肩膀,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与其缠斗。黑衣人寡不敌众,再度被压制。

百里叶走到他跟前,一双笑眼望着他,“惊弘,何必这样激动呢。”

那被压制的黑衣人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却一直挣扎。

“你不必挣扎,我又不会害我三哥,论关系,我可比你亲。”

可是你也最不靠谱!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我是为他好,那洛家的小姐能救她。何况,她迟早都是三哥的人,我只是让他们提前交流一下感情罢了。

百里叶转身看着仍在昏迷中的人,背起他,心想:这次终于可以为所欲为啦!哈哈哈!

等等……为所欲为?怎么感觉有点怪啊。

只是一瞬,百里叶就抛下了方才产生的那点怪异,运功在树林中穿梭,他边飞边想,不识好歹的惊弘,普通大夫哪里比得上凤雪梧的亲传弟子?真是蠢死了。

“吁。”

马车忽然停下,帘外传来江心的声音。

“主子,有人拦路。”

给时雨个眼神,元蓁下榻,穿上绣鞋,端坐在榻上。

“何人拦路?”

“在下百里叶。”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百里……南楚的国姓!百里叶,百里叶……

元蓁在脑海中搜寻关于这个百里叶的信息,他的声音却不甘寂寞的响了起来。

“元蓁,这么久没见,你好歹掀开帘子看我一眼,请我上去喝一杯茶啊。”

元蓁听着这人自来熟的语气,有些疑惑。这人跟她很熟吗?百里叶,德妃之子,南楚九皇子,皇帝的十个儿子中,最荒诞顽劣的一个,偏偏他十分讨皇帝喜欢,皇帝要惯着他,叫想收拾他的人也没法子。

可是根据元蓁收到的朝廷最新动向,皇帝在半月前给这位九皇子订了一门亲事,只等女方及笄便立即完婚,此时他应该在金陵好好准备婚事,却这么出现在福州。看来这九皇子不仅是骄奢顽劣,他还胆大包天,否则怎么会在将要成婚之际跑到这福州来,好好的皇子不呆在金陵反而悄无声息逃了出来。这是要逃婚的节奏?

要知道,近日以来,元蓁可是一点儿也没收到关于九皇子离开京城的消息。

可问题根源是,她和他熟吗?德妃之子……不就是那个爱偷酒吃,从小与她针锋相对,实则惺惺相惜,绰号肉丸子的那个小胖墩吗!

元蓁心中好奇,探身到马车一侧的窗口前,将垂下的帘掀起,试探地看了一眼。一张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

元蓁一惊,差点儿将手中的碧玉珠给打出去!

那张脸却冲她一笑,一双眼睛弯起,无害而友善。

元蓁暗自在心中庆幸,万幸hold

住了场面,离得那么近,被吓成斗鸡眼就囧了。

百里叶退后几步站定。

元蓁这才看清楚,原来不止他一人,他背上还背着一个男人,隔着三步的距离,血腥味儿仍旧浓重得刺鼻。

百里叶也感受到了后背的湿润,他心中暗急,面上却不动声色。

此时元蓁再看百里叶,一身蓝衣,身姿挺拔欣长,唇红齿白,眉眼俊俏,哪还有一点儿小胖墩的影子?

“你是……肉丸子?”元蓁试探的问。

百里叶的脸黑了一黑,这个浑名儿,多少年没人叫过了?当初他把叫他这名儿的人挨个收拾了,没成想这儿还落下一个。

她这么一叫……诶?有点怀念是怎么回事?

第四章 好青年

那么,要不要教训她一下呢……

算了,多年未见这样不太好,要打破自己在她心中的固有形象,让未来三嫂觉得自己是个奋发向上好青年才是。

“是啊,终于想起我了。”他话锋一转,又道,“近来身体可好,可否出门踏秋?这一路车马颠簸累不累?”停顿一下,又问,“琉球好玩吗”

他的问题竹筒倒豆似的一个接一个,一双清凌凌的眼中满是关怀真诚,可元蓁却觉得,他的重点应该是最后一个问题。

她温和笑,一一回答,“嗯。身子好了不少,偶尔也和师兄行猎游湖。父亲要我速回,是祖父的身子不好了,让我们祖孙再见一面。”

这话的意思就是,见得可能是最后一面,加紧赶路是正常的,累不累你自己去猜吧。

“琉球的风光很好,只是我在师父处养病,不常出门。师兄带我去看过一回日月潭,奇特秀美,青山拥碧水,明潭抱绿珠。而且琉球有许多西洋人,你应该见过。”

的确,前几年两国之间互通贸易,西洋的使臣来朝拜,那蹩脚的汉话听的满朝文武一头雾水,有那略略听懂的想发笑,又怕失了大国风范,憋的大臣们都内伤了。

“哈,是见过。金发碧眼大胡子。”

元蓁失笑,形容很贴切啊。

“其实我此次有事相求,在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他用目光示意元蓁,“呐,这是我三哥,受伤了,我瞧见洛家的马车在这,就知道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救我吧。”

“为什么不去医馆?”

“不方便,你懂得。”

她应该懂什么?堂堂皇子难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以至于现在连医馆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去了?

元蓁笑,“我不懂。”

百里叶就是一噎,还没碰到过说话如此直白的,委婉一点让人有话说不好吗!你这样叫我怎么接!

他默默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想了想,又掏出一把银票,递给元蓁。

“这是秦兄给我的,他说以后有麻烦,他师门中人都可代他解决。”

元蓁接了玉佩,却没有收银票。

百里叶暗自奇怪,凤雪梧不是最贪财了吗,她儿子丈夫都是敛财能手,怎么元蓁却没有被她教坏吗。

这可真是一大奇迹,还好洛元蓁是个三观端正的好孩子,否则被凤雪梧教歪了又成为他的嫂子,那可就悲剧了。

元蓁手中掌着那碧绿的玉佩,上头刻着一个俊逸的‘蛮’字。

秦子越的小名就叫阿蛮,他的东西都有这么一个标记。

元蓁在心中暗骂,好个秦阿蛮,你欠的人情却要我来还!

他的师门中人就她一个,明摆着是给她挖坑呢!

令人心塞的是,她还不能不跳。

“上来吧。”

百里叶喜上眉梢,后背的湿润提醒他背上的人伤势之重。他赶紧爬上马车,进去却看见一个圆脸小丫头警惕地盯着他,他弯起眼眸丢给她一个阳光正气的笑,听着元蓁的指示将人放到了马车中的卧榻上。

“时雨,准备一下。”

时雨防备地盯了一眼百里叶,才转身去了。

百里叶郁闷了,阳光好青年不是最招人喜欢了吗?为什么这个丫头是这种态度!

他只纠结了一会,就若无其事地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

江心把马车停在路边,元蓁便开始为那人诊治。

脉象虚弱,失血过多,体力不支,似乎连续几日都没休息,身中化功散,以及一些乱七八糟的各种迷药。

元蓁不由黑线,果然是去偷鸡摸狗了吗?弄了这么乱的一身伤。

她默默的看了百里叶一眼,又继续查看这人的伤势。

此刻马车中充斥着血腥之气,鼻端的气味令元蓁皱眉。她的鼻子因学医对气味很敏感,这样浓重的血腥味对她而言很刺鼻。

然而她仍凑近去看,,这人一身鸦青色的衣服,这颜色让她看不清楚血迹。

犹豫了一下,她的手探向他的腰带。

百里叶方才被元蓁那一眼看得莫名其妙,转眼却看到她正在解自家三哥的腰带!他立马就不淡定了,强忍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捧了杯茶目光炯炯地盯着元蓁的手。

在心中暗搓搓地期待着。

别停,继续啊。

第五章 绝色

仿佛听到百里叶内心的呐喊,元蓁三两下解开了这人的衣裳。

白皙的健壮胸膛袒露眼前。元蓁忍不住摸了那肌肉一把。

人不可貌相,这人的身材十分不赖,穿上衣服是书生,脱了衣服是将军,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

果然,三皇子名不虚传。

看到这一幕,百里叶内心是狂喜的。他见证了历史性的一刻!他那淡漠如冰,沉静若水,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的三哥,被一个女人解了衣裳,看!光!了!

多少言语都无法表达他内心的激动。

元蓁占了把便宜,继续医治,丝毫没把解了一个男人衣服的事放在心上。

百里叶却不然。

惊喜来得猝不及防,即便百里叶强忍克制,脸上也带出点笑意。

坐在他对面的时雨就觉得怪怪的。

这人从一出现就没看他正常过,一会嬉皮笑脸,一会严肃认真,方才跟看来宝贝似的盯着小姐的手眼睛都亮了,此刻又跟个傻子似的痴笑。

这人不会是中邪了吧……

时雨警惕地盯着百里叶,却忽然看到他的神情变得十分怪异,脸还是那张脸,只有眼皮在不停跳动,并且幅度略大,他的眼睛大小大小地转换,看起来就像猥琐大叔想抛媚眼撩妹,结果眼皮抽筋了……

如果百里叶知晓他的形象在这个小丫头眼中已与‘猥琐大叔’划上等号,不知会做何感想。

然而此刻他并没有心思去理会那些。百里叶捂着抽风的眼皮,忽然感到淡淡的不妙……

他心中哀叹:不是吧,就这么一次坑到了他,却要被当场抓包了?老天在玩儿他啊。

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想,一道寒凉刺骨的眼神正盯着他,叫他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他僵着脖子缓缓转头,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双黑沉沉的眼。

百里叶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蹦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要跑,却不想蹦得太高,‘duang’地一下撞上了实心檀木马车顶。

这酸爽。

元蓁疑道,“怎么了?”

百里叶忍着头顶的痛,抽着嘴角假笑,“哈,没什么,撞一撞更健康。哈,哈哈。”

瞧他这咬牙切齿的样子,元蓁只要没瞎不傻,就不会信他的鬼话,但此时她却不想多作追究,任他去作。

她继续专心致志地诊病。

一直盯着百里叶的时雨却目睹了一切,百里叶像见鬼了一样忽然跳起来,还有那个‘重伤昏迷’的病患醒来,却又‘昏过去’的全过程。

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禀明元蓁。

那个装昏的病患似有所感,望了过来。

时雨被他的眼风一扫,就仿佛被定下了定身咒,虽然那双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却含有浓浓的危险和压力,即使它被乱发遮住,若隐若现,却仿佛使人看到威严的天神,让人无法呼吸,不敢逾越。

时雨是个敏感的小丫头,她察觉到了危险,却并没有立即躲避,仍执着地要告诉元蓁,她被那目光摄的不敢开口,只能小心翼翼地朝元蓁挪动。

百里叶从三皇子看向时雨时便注意到她,此刻察觉到她的意图,快准狠地扬手一劈。

第六章 所谓战神

百里叶扶住倒下的时雨,将她放成睡去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到了杯茶。

转头看向榻上的某人,他早已闭上了眼成了昏迷不醒的模样。

他在心中道一句无耻,却也无可奈何,只好静静地饮茶去了。

忽然,他目光一滞,看向小几上一个大件儿的‘玉雕’,凑到跟前细细打量起来。

元蓁正处理着那三皇子腹部的伤口。

说来,这三皇子也是当今天下头一号的风云人物。

他是南楚天武皇帝的第三子,百里靖。生母姓云,名云锦,来历不详,位居皇贵妃,于天武十一年逝世,传闻是云锦突然患了疯病,一把火烧了自己和长乐宫。彼时百里靖正在杏林书院上晚课,年仅八岁。

南楚上下,全民皆知,自天武登基后不知从哪儿带回一个女子纳入后宫,自此便独宠于她。一步步将她抬到皇贵妃,仅次于皇后的位子。天武皇帝得她后,后宫之中状似无人,她死后天武更将所有的宠爱转嫁到她的儿子身上。

百里靖在母妃逝世后性情大变,冷若冰霜,再无笑语。天武皇帝心疼他,三天两头带她跑出去玩,好东西流水似的往他宫里塞,可百里靖甩也不甩他,任天武皇帝抓耳挠腮,无比担忧,就差烽火戏诸侯博亲儿一笑了。

天武十五年,一向把儿子当命根子宝贝的天武皇帝不知怎么,把百里靖扔到西北去了。此时西北边境正不安稳,西胡屡次挑衅,战事一触即发。

三皇子去了不到半月,便开战了。

打了近三月,双方僵持不下。百里靖来到西北军主帅营中,亮处一道圣旨,夺了帅印,号令西北二十万大军,打得西胡屁滚尿流,闻之色变。

时至今日,西北已是百里靖的地界儿,他名正言顺地接管了二十万西北军。

但他此时不是应该在西北战场吗?半年前西胡和北历联合发动的战争这么快就结束了?虽然三皇子奉旨出征后捷报频传,但也不至于这么迅速吧!

况且福州与西北相隔千里,斜跨整个南楚,百里靖重伤出现在此实在不可思议。

想到这儿,元蓁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自己眼前的人。

传闻三皇子百里靖绝色倾城,容貌惊为天人,不知是否真是如此……

装昏的百里靖此刻有点郁闷,为什么他醒来会觉得有点心虚?还吓唬一个小丫鬟?

百里叶那个二货把他扛来,他听到‘元蓁’这两个字,便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已经醒来。

感觉到有一道探究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心思一动,睁开了眼眸。

元蓁毕竟是个专业的医生,她的职业素养没有让她在给病患诊治时走神,于是她继续百里靖的伤口进行清创处理。

百里靖伤在肩部和腹部,不是致命的部位,伤口却不浅。

是以元蓁还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完成清创缝合。

上完药,她直起身子,低头,撞进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

元蓁使劲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想法赶走。

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双眼睛里分明没有任何情绪,冷冰冰却暗含威严,何况他是百里靖,她怎么能只看到一双眼睛,就……

“洛元蓁。”

好久不见。

百里叶正研究着那株西胡柳月,猛然听到这一声,转头看去。

却见自家三哥把脸上的乱发撩开,翘着嘴角盯着洛家的大小姐。

百里靖觉得露出自己的脸绝对是个明智做法,瞧,元蓁已经盯着他愣住了。他得意于自己的颜值,嘴角弧度缓缓扩大,笑意晕染眼眸。

一室春光。

元蓁以为自己看到了太阳。

他轻轻一笑,整张脸似乎都活了,宛若天神的容貌仿佛春风化雨,百花齐放,如此绝俗出尘,,令人移不开眼。

他肤色白皙如玉,浓黑的剑眉下是一双狭长的星目,此刻他眉稍微挑,双目含笑,勾魂摄魄与无形中,挺拔的鼻子下是一双妃色的薄唇,嘴角微微上挑,泄露了他此时的好心情。

他坐起来,鸦发凌乱,脸色微白,却有一种病态的野性美。

元蓁此刻内心翻腾,心中的小人在叫嚣:颜控福利,快来围观!

第七章 同路

百里叶此刻已经怀疑自己的世界观了,这个见到妹子就撩的还是他那冷艳的三哥吗!

他捏着茶杯悲愤脸:三哥你快回来,收了这个妖孽!

原谅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被吓疯了。

元蓁也很懵,说好的三皇子高贵冷艳冰山脸呢?笑得这么灿烂是要闹哪样啊!而且这个声音……真是让人想要扑上去咬那嘴巴一口。

百里靖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唇,面上不动声色,假咳两声提醒元蓁。

元蓁恍然回神,以手握拳放在嘴边咳了两下。

“哦,三皇子。”她颇有些尴尬的讪笑。

“嗯。”

冷场中……

“殿下,我正在为你包扎。”所以……

“嗯。”

元蓁有些懵,‘嗯’是什么意思啊!是允许还是不允许?可以继续还是不能继续?

“那……我继续了?”

“嗯。”

元蓁晕,得,这时候又惜字如金了。

她就当方才的三皇子是她睁眼方式不对看到的一个幻觉吧。

她低头看那伤口,发现渗出了血,而百里靖还要起身,元蓁一把按住他,“别动!”

她想唤百里叶来帮忙,却见他一脸悲愤地看着百里靖,而百里靖连余光都没在瞥他。

默默同情一下这个少年,还是要找他帮忙。

百里靖一瞥他。

百里叶回神,心里转了几个念头,不是自己把他扛到这儿的吗?目的不就是促进他们的感情吗?离成功不远了啊,那他还纠结什么啊!

他当机立断,立刻倒向车壁作柔弱状,“哎呀,元蓁,我怎么突然没力气了,一定是迷药发作了,我撑不住了。”几息之后便倒了。

元蓁:“……”

如此不走心的表演,亏你拿得出手!

她不动声色,温和道,“那你休息,我自己来。”

百里靖心思一沉,元蓁不是这样的。

却没有开口问,而是面不改色,静静看着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

“殿下,不要动。”元蓁拿着纱布,给百里靖包扎。

因他伤在腹部以及肩部,所以要给他包扎就必须靠近,用相当于环抱的姿势才可以。

略有些暧昧。

元蓁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一下子靠近。

淡淡的茉莉香扑鼻而来,百里靖面色依旧冰冷,内心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像当年,她拉住自己的手时,一样的感觉。

元蓁动作利落,很快就包扎完了,眼睛眯着缝的百里叶心有不甘,这么好的机会,他三哥怎么能发呆呢!

唉,枉费他一番苦心啊。

“殿下,好了。”

“嗯。劳烦。”

“殿下客气了,应该的。”

这么干巴巴的对话,亏你们说得出来!

百里叶在一旁着急,可两个当事人却毫无所感。

百里靖已然在闭目养神,元蓁呢?

她根本就不知道啊!

元蓁坐到坐榻上,看到百里叶依旧在装睡而三皇子似乎要睡着了。此时或许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但该问清楚的,元蓁一定要问清楚。

“两位殿下,来此是有公事要办吗?”

百里叶装死。

静默一刻后。

“不是。”百里靖说。

“小女子此行是要回金陵,恐怕不能在此地停留太久。”

所以,你有事就赶紧走吧。

“同行。”

“啊?”

他眉头微微一皱,“事情办完了,一起走。”

呃……

元蓁默了。

好吧,不能说不能问。

“江心,走。”

马车再次缓缓行驶起来,这一回,车中人的心情却不同了。

夕阳西下。

第八章 大牌

进了福州城,先找了间客栈,江心定了五间房。

下车时,元蓁才发现时雨睡着了,以为这丫头太累了,便没叫醒她。

百里靖早已穿戴好,自己下了马车。

客栈前人来人往,街上的小商贩数不胜数,对面的糖葫芦摊子上一个少年正在叫卖,一旁的算命老道老神在在“算命啦,不准不要钱!”拎着花篮的小姑娘一蹦一跳,看到有一对男女站在客栈门前,眼珠子一转,蹦过去,“大哥哥,这位姐姐好漂亮,买朵花给她吧!”

“……”

一阵静默。

元蓁在心里笑,这个小丫头倒很机灵,只是找错人了,她要是找自己给三皇子买,自己是绝没有理由拒绝的,毕竟她还没有小气到连朵花儿都不给人家买。但找三皇子就不一样了,三皇子生性冷漠,很有可能会直接无视这个小丫头。

百里靖低头,看这个连自己大腿都不到的小丫头,鬼使神差地,他拿起她篮子里的一株茉莉,把一把碎银放了进去。

小丫头眼睛弯弯,笑颜纯真,从篮子里又拿出一支开的极好的茉莉递给元蓁,向对面摊子上的少年讨了串糖葫芦,一蹦一蹦走远了。

元蓁站在原地,拿着小女孩的茉莉轻笑,人照夕阳斜,端丽的姑娘捧花微笑,美的像画一样。百里靖转头看她一眼,把手中的茉莉放到了元蓁手里。

元蓁愣住,看着走进客栈的鸦青色背影哭笑不得。她本以为三皇子不会理会卖花女孩,毕竟他冷漠是世人皆知的事,但此举,是否说明传闻并不属实,只是因为那女孩的一句推销语,他便真的买花送给她。

或许,她要做的事,百里靖可以帮忙。

元蓁戴上风帽,走进了客栈。

百里叶和时雨睡在马车中,江心把马车停在客栈后院,他叫醒了时雨,直接无视了百里叶。睡着的人与醒着的人呼吸频率是不一样的,作为一个内功高手,江心可以一眼看出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时雨迷迷糊糊醒来,由江心领着去往客栈,早已忘记之前发生了的事。

仍在马车中‘睡’着的百里叶坐起来,笑。

三嫂的侍卫真大牌。

大牌的江心领着时雨进了客栈,元蓁和百里靖已住进了各自的房间。

百里靖早已要了热水沐浴去了,元蓁则坐在客栈大堂。

她方才使了店小二去买百里香居的榛子酥,正在等呢。

时雨走到客栈门口就看见一个身着浅蓝披风的女子端坐在大堂,她小跑过去,“小姐!”

“你醒啦。”

时雨红着脸,点点头。

“正好,我让小二去买了百里香居的榛子酥,你再去一趟,添两样芙蓉糕,莲子糕,水晶桂花糕。再买几样你喜欢的。”想了想,又问,“江心要什么吗?”

江心僵尸脸,“不要。”

相较于时雨一提到吃眼睛就发亮,江心就显得正常且高冷。

“那江如呢,她喜欢马蹄糕,给她也带些回来。”

时雨兴冲冲地跑去了。

江心板着脸,眼神却柔和起来。

江心江如是一对兄妹,负责保护她,一明一暗,曾是听风楼顶级的杀手,到她这里却成了侍卫,确是委屈了。

元蓁上了楼,江心前一刻还在大堂的身影一瞬便消失在了原地。

“小姐!”

时雨一把把门推开,风风火火地跑进来。

“在百里香居排队的人真是太多了,要不是有这个牌子。”时雨摇了摇手中刻着‘枫’字的木牌,“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枫’牌是枫城一个顶级大厨专有的标志,秦子越人脉广,满江湖都是朋友,这个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就给了元蓁。

这或许是秦子越做的唯一一件体现同门爱的事了。

回想起以往的岁月,元蓁只能说,往事不堪回首啊。

但秦子越仍是她这一生最感激之人,他几次将濒临绝境的她救回。这一具身子,早在四年前那一场山洪中千疮百孔,苟延残喘,最后一息,等来了他。

秦子越已是超越凤雪梧的存在,医术比她更胜一筹,是真正的医者仁者。

他救回了元蓁,她的身体里却还有一种寒毒,无法驱除,秦子越只能压制它,如今不过使它每半年发作一次罢了。

然而近来元蓁却感觉到,发作的频率似乎快了一些,也更为剧烈了。

第九章 面孔

太阳不知不觉已经落下,夜幕低垂,月光凉如水。

百里叶从马车中爬出来,伸了个懒腰。

“嗯。这一觉睡的真好啊。”他的肚子打了两声鼓。

“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却我一桩心事,果然连食欲都增加了。”

“吃饭去喽。”

他哼着小调,晃荡着走向客栈。

元蓁在房间里喝茶,时雨已经去准备晚膳。

一片寂静,突然,她放下了茶杯,用手指敲着桌面,垂眸思索着什么。半晌,她站起身来,出了房间到隔壁的天字号房门前站定。

“笃笃笃。”

“殿下,该用晚饭了。”

房间内没有任何声音,好像里面没有人一样。

“殿下?”

砰砰砰!

屋里一阵闷响,似乎是桌椅板凳碰撞的声音。

元蓁心一紧。

“殿下?”

里面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

“没事。”

“殿下,该给您的伤口换药了。”

下一瞬门便开了。

元蓁走进去,穿过珠帘,两把椅子倒在地上,旁边躺着茶具的遗体,地面上有些许水渍。百里靖从东厢的屏风后走出来,衣衫半开,隐隐露出白色的纱布,唇色微白,眼神沉静。

“是刺客。”

“刺客!”

元蓁巡视四周,窗户大开,微微动着。她看向百里靖,他衣衫中的白色有隐隐血色。

“殿下,你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

百里靖看着元蓁快步离去的背影,眼中流光划过。他看向微微摇动的窗,一个黑色身影静立,一动不动似是一座石像。

他眸色微沉,“滚。”

那消瘦的黑影似乎颤动了一下,下一瞬消失在了原地。

百里靖轻轻阖上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不能再留着她了。

他扶着桌沿站立,微微垂头,从任何角度看去,都是一个冷漠高贵的男子。

某个角落,一道消瘦的黑色身影望着他,眼中有痴迷的光。

一瞬间,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身影消失了。

“三哥!”门被推开,进来一个阳光带着痞气的男子。

百里叶摇着扇子走近,脸上挂着笑。

“与三嫂单独相处的感觉如何?”

百里靖也不看他,一挥手,百里叶便退去好几步。

“要我动手吗。”

“不不不,不用……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百里叶讪笑着退出去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唉,有了媳妇忘了亲弟啊。”

“没关系!我还有美食!吃饭去喽!”

元蓁抽着嘴角,看着这个皇子,怎么没有发现他是这样的一个中二少年?

“诶?三……元蓁!你怎么拿着药箱。”

“呃,是三殿下的伤口裂开了,需要重新包扎。”

“方才,殿下的房间里进了刺客。”元蓁试探的说。

百里叶的脸色慢慢沉下来。

“好了,我要进去了,丸子你快去吃饭吧。”

元蓁走过百里叶,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肃杀冷酷,他抿着唇,眼中一片深沉,夹杂着冷漠讽刺,

“刺客?那个女人还真是执着。”

他又勾了勾唇,恢复到带着痞气的笑,“不过,妄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会有好下场。”

百里叶动了动肩膀,哼起小曲儿,晃悠着走向后厨。

元蓁关门时,就看到他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背影,漠然到极致,似乎只有美食才能影响到他的情绪,仿佛方才浑身紧绷,释放杀气的人不是他。

她默默地关上门,提起药箱走向内室。

果然,世人都有两幅面孔,一副展现给众人,另一幅自己留着,捧在黑暗里。

世事唯有人心最难测,唯有冷心人不可信。

百里靖,以及百里叶,都是这样的人。

当然,她也是。

第十章 进击的丸子

“殿下,好了。”

元蓁收起药箱,站立垂首,看到地上还未清理的瓷片,想起百里靖口中的刺客。

怎么会是刺客呢。

方才与百里靖对话时,来自窗外的一直锁定她脖子的杀气,称得上是十分不友好。

然而怎么会有刺客因为有人来了就停手,刺杀失败后仍然停留不去。而且还大意地碰倒了茶具,怎么会有人派一个新手来刺杀大名鼎鼎的战神?

这种话,村里的二傻也不会信吧。

元蓁默默想。

“嗯。”

“殿下,要让人将饭菜呈上来吗?”

百里靖站起来,“不用。”他理了理衣襟,看着元蓁。

“一起去。”

元蓁一愣。

“是。”

百里叶早已在下面吃起来了,看到一起下楼的二人,挥手招呼,“这边!”

百里靖不作反应,无视了他走向相反的一边。

百里叶挥舞着的手在僵住。

元蓁跟着百里靖的脚步,内心吐槽,果然是三皇子的作风,一派的高冷,可怜丸子,此刻他的内心受到的伤害值是多少呢。

百里靖挑了个正中的位置坐下,元蓁扫一眼墙上的挂单,“殿下想吃些什么?”

“你来定。”

元蓁挑眉,“那我就不客气了。”

百里靖听此言,侧脸看她,她已经叫来跑堂的开始吩咐了。

“先上一道莼菜汤,再上貂蝉豆腐,两屉水晶蒸饺,龙井虾仁要鲜嫩,再上荷叶粉蒸肉,还有黄金蛋炒饭,一定要粒粒包裹着鸡蛋。再劳烦小哥差人去百里香居买两份蔷薇糕,再打两壶桂花酿。这是银子,多出的就请小哥喝茶。”

那跑堂的笑的脸都快开花了,殷勤的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吩咐。”

“哎!你,对,就是你。别忙活了,快去百里香居……”

元蓁微笑着捧起茶杯,抬眸却见百里靖正盯着自己。

“殿下,怎么了?”

他将视线移开,留给元蓁完美的侧脸,声音淡漠,“无事。”

“啧啧啧,果然还是你会吃,想必这几年你虽然养着病,也没有亏待这张嘴吧。”

百里叶笑嘻嘻的坐了过来,眼睛睨着元蓁,似是调笑。

元蓁面色不变,认真的回答,“品尝美食是一种高雅情趣,提高品味及生活品质,能给人带来精神上的满足。丸子,你是不会懂的。”

“那我就更得好好学学了,元蓁,介意我拼个桌吗?”

即使被嘲笑,百里叶还是嬉皮笑脸。他偏头看,等着元蓁的回答。

“当然……”

“介意。”

百里叶笑容不变,丝毫不介意这回答,“那也没办法,我三哥在这里,我却坐在另一张桌上,叫人看见不是要说我们兄弟不睦?你说是吧,三哥。”

百里靖连个视线也没给他,“我可以装作不认识你。”

这嫌弃的语气,高冷的画风,让面不改色的百里叶脸上出现一丝裂痕。

他转头看向元蓁,淡淡的,“很惊讶?没事的,他一直就这样,习惯就好。”

无形中黑了百里靖一把,他心里舒服不少,“小二,把我的菜上到这桌来!”

“好勒!客官您请稍等。”

这九皇子真是自觉到家了,难怪三皇子不跟他坐一桌。

元蓁心中如是想。

“客官,您的糕点。”被吩咐去百里香居的跑堂将一个食盒递上。

“哦。送去楼上房间,把方才我点的去掉莼菜汤和貂蝉豆腐,加上西湖牛肉羹和酒酿丸子,一起送到楼上。对了,黄金蛋炒饭要三份。”

百里叶又不甘寂寞的笑,“元蓁真体贴随从,但你的侍女和车夫食量真大啊。”两个人却要吃三个人的量,这是养了两个吃货?那个时雨看上去确实是个能吃的,原来那个江心也是么。

“是三个人。”

百里叶挑眉。哦?也就是说,暗处还有一个人么?

百里叶笑容扩大,转移了话题,“怎么还不上菜,我还要和元蓁学习品尝美食这个高雅的兴趣呢。”

这话被方才元蓁吩咐过的跑堂听到,忙去后厨招呼。

“诶呦,客官等不及了,还不快上菜!”

第十一章 七明芝

毕竟是福州城最大的客栈,效率很高,很快就上完了菜。

三人都是世家皇家出身,大族的威仪风范日日浸养,早已刻进骨里,举手投足间尽显矜贵之气,与客栈中其他食客形成鲜明对比,吸引了不少目光。

元蓁虽不是南楚洛家真正意义上的女儿,但她前世所在的家族也是名号响亮,不容小觑的。

是以,与这两个真正的古代贵族同桌而食,姿态礼仪竟也不差几分。

“元蓁啊,这龙井虾仁不合你口味吗,怎么一点也没吃。”

真是帅不过三秒啊。方才还在觉得他餐桌礼仪好,下一刻就露馅了。

元蓁瞄一眼百里靖,见他没有什么反应,才道,“虾仁不鲜,整盘菜颜色不正,腥味没有完全去除,龙井确是新茶,但处理的不够熟练,收汁不到火候,完全没有做出清香甘美,而且,盐放的太多了。”

百里叶夹了一筷子,仔细品尝,片刻后露出微妙的笑容。

“是真的啊,元蓁,你可是一口没尝过,怎么知道的。”

元蓁淡笑不语。

“是用鼻子闻出来的吧。”不等元蓁回答,他就肯定的说,“嗯,一定是的。”

“这几年你的鼻子倒是越来越灵。”

“能闻出埋于地下一尺的极品梅子酒,这样的技能我也很喜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百里靖看他们一眼,转头看向窗外。

“下雨了。”

元蓁看去,雨丝绵密,将外面的景物罩起来,朦朦胧胧。天地间霎时阴了。

外面吹进一股凉风,元蓁打了个哆嗦。

她拢了拢衣襟,“两位殿下,我吃完了。慢用。”

她的腿微微弯了下,算是行了个礼,便自顾自的上楼去了。

百里叶扫了眼阴湿的地面,撇撇嘴,“还是西北好啊。”

他自说自话,百里靖也不理他,他望着蒙蒙的雨幕,凉风灌进来,带着秋雨一贯的阴冷。

他突然想到,她的身体似乎不是很好,方才像是很冷的样子。而且走的有些慢,额头冒着冷汗。

生病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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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给我拿寒水丹来。”

元蓁背抵着门,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体内的寒气四处游走,似乎要将她的四经八脉都冷冻起来。

正在吃饭的小丫头放下筷子,小跑过来搀起她的胳膊,触手是一片冰凉。

“小姐,你的手……”

元蓁脸色微白,“去拿药。”

果然,她的猜测没有错,寒毒的发作期正在慢慢缩短。而且,对于这个病症,目前她无能为力,现在连秦子越也不能抑制了么。

“小姐,只有一颗寒水丹了。”

时雨的手中,黑色的小药丸静静躺着。

“今晚随我去揽芳华。”

“是。”

雨一直没有停,细细的雨丝敲打窗棂,阴郁的天色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压抑。

元蓁裹着黑色狐皮大氅,露出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她眼眸半阖,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片阴影。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自己面对这寒毒吧。四年来一直有师傅和秦子越在身边。然而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不是吗,以后的不知多久,她都必须独自应对了。

时间在这阴雨绵绵中走得格外缓慢,元蓁忍受着体内的寒气,在日落之后,披着大氅走出了客栈。

她换了一身男装,将青丝以玉冠束起,嵌着绿松石的腰带勾出腰身,青色的长衫显得书卷气,黑色勾金的大氅又添了几分贵气。

雨一直没停,有加大的趋势,被风吹斜的雨丝湿了她的鞋面。她紧了紧大氅,示意身后的时雨,向外走去。

扮成小厮的时雨打着伞跟上,主仆二人走入雨中。

百里靖站在客栈二楼的护栏边,看着黑色的衣角消失在雨幕中。

他转身,进了房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福州城最大的街道后面,长长的一条花街,此时正莺歌燕舞,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男人一个个地走进不同的花楼,楼里的妓子也穿着轻薄的衣服在门前招揽,喧嚷热闹。

这一条花街的中心是一座高三层的大楼,牌匾上书揽芳华三字。元蓁走进去,一个浓妆女子迎上来,谄媚的笑着,“小爷来的真巧,今日咱们的花魁蝶衣姑娘要选郎君呢,您可不知道啊,我们蝶衣是福州城最美的姑娘呢!呵呵呵呵~”

她花枝乱颤的一阵笑,元蓁也不在意,将大氅微微打开,露出腰间佩着的玉佩。

那鸨母的神情立时变得恭敬起来,止住了那怪笑。

“原来是二爷,属下失礼了。您这边请。”

鸨母引着元蓁二人上了第三层,这里与楼下简直是两个世界,安静的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整个三楼只有鸨母与元蓁时雨三人,这一层摆着许多东西,偌大的房间只在中间一条点了蜡烛,元蓁看到身侧摆了两面巨大的多宝阁,上面摆满了名贵器物,东面的墙上有隐隐冷光,楼层的一角摆着许多大箱子。

元蓁心里明白这是师傅一向的处事风格,所有揽芳华的分馆或许都是这样。做好随时都可以跑路的准备,并且要带走所有的贵重财物。

鸨母走到东面的墙边,拿着烛台照明,一双精明的眼扫一遍,摸到一个隐秘的开关,轻轻一转,前一刻还完整的墙面便从中间分开一条裂缝,缓缓地向两边张开。

此时的鸨母显得正常许多,她领着元蓁进了这个装着许多册子的房间。

她的师父凤雪梧是这个大陆上一个特殊的存在,近三十年来,最广为流传的就是她的传闻。她不在任何一个国家管辖之内,逍遥于世俗之外。是当今天下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揽芳华明面上是南楚乃至四国声名最响的青楼,实际上是她的师傅凤雪梧的眼睛耳朵,相当于一个情报局。各地的商铺收集各种情报,再通过不同渠道,一层一层的整理,最终送到福州最大的青楼。

元蓁若要取药,也需来这揽芳华。

鸨母绕过排排书架,走到墙边,打开一个嵌在墙内的小箱子,取出两个小瓷瓶,恭敬的捧上。

时雨接过寒水丹,小心的放在腰间。

“二爷,主子还带了一句话,吩咐属下转告您。”

元蓁半阖的眼睛张开,“请讲。”

“白华殿,七明芝。”

第十二章 路过而已

元蓁行走在雨幕中,垂头思索。

白华殿……

元蓁体内的寒毒,实际上是秦子越在天武十七年,也就是四年前,原主遭遇山洪殒命,元蓁进入这具身体。

虽然这身体因为进驻了新的灵魂而再次醒来,但总体状况却十分糟糕。就像一台老旧的机器,明明已经超出工作寿命,你却给它上了新的润滑油,非要让它继续工作。它当然摇摇晃晃,吱吱呀呀,配件一个接着一个地掉,随着配件的离岗,主件承担的工作越来越重,渐渐不能承受,只等彻底散架的那一天。

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精通西医,对于中医仍是个门外汉的元蓁来说,一筹莫展。

她可以完美的处理外伤,却无法完全修复这具身体。

就在她被逼入绝境的那一刻,秦子越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

秦子越是她的师兄,凤雪梧的独子,天资聪颖,自幼习医,在医术的境界已经超越了凤雪梧。他救了她,给了她第三条命。

那时元蓁的情况是,全身上上下下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肋骨断了两根,仅差一厘便可戳穿心脏,内脏多处出血,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害,整个人如同烂泥,连动动手指都要用尽全身力气。

况且原主还中了剧毒,简直雪上加霜。

秦子越的确医术高明,尽管他尚未闻名天下,但放眼四国,没有一人的医术能比得过他。然而他也不是神仙,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把一个将死之人拉回来。

孙悟空想从阎王手中要人还要费一番周折不是?

元蓁体内的剧毒名为美人泪,是一种阴柔毒辣的慢性毒药,在元蓁体内蛰伏至少五年,它会在人身体状况极差时,以雷霆之势带来猛烈的爆发,而后使人越来越虚弱,直至气绝。

元蓁身体如此糟糕,它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在救治的过程中将会是一个极大的潜在危险。

秦子越做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谁人都知断肠草和鸠毒是天下剧毒,但他们不知道的,将断肠草和鸠毒合起来,却不是更加凶猛的毒药,而是治病的良药。

恰巧美人泪之中,就有这么一味药材名为,鸠。

秦子越给了元蓁两个选择,冒险一试,或是,等死。

元蓁选择了前者。

秦子越便将她带回琉球,凤雪梧处,开始了长达一年的治疗。

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调和,压制两种毒,最终使它们处在一种奇异的和平状态。二者相融之后便形成了现在让元蓁饱受折磨的寒毒。

凤雪梧曾说,要彻底根治这种强制混合的顽强的毒,唯有七明芝可解。

七明芝生长于临水悬崖,四国之中,唯有东离曾出现过。但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四国之中恐怕没有谁手中有七明芝了。

七明芝太过难得,凤雪梧也无处可寻。

那六个字便传达了非常重要的信息。

七明芝出现了。就在金陵的皇宫中。

…………………………………………

百里靖一身黑衣,在雨幕笼罩的排排屋顶上穿行,他掠过带起凉风,连雨丝都绕着他。

他手中提着两个药包,身后的方向是福州城外。

他绕过主街,已经看到了客栈。

突然,他顿住脚步,目光看着下方的一个垂头思索的黑色身影,她头顶打着油纸伞,让她的脸若隐若现。

可他仿佛能够穿透那纸伞看到她的脸似得,眼中多了几许柔和。

雨打在他身上。

他将手中的药包笼在披风里,准备一跃而下。

下方,元蓁正在想着白华殿到底在南楚皇宫的哪个位置,突然前方撞开一个小孩,她被撞得踉跄几步,那个小孩子却已经趁着机会跑远了。

元蓁在思索时被撞到,注意力不集中,脚下不稳,身体不由控制的向下倒去。

她知道有江心在自己不会摔倒,便一点也不担心。

果然,在下一瞬,她便被一双手拉起,她彻底放心,那双手却移动了位置,放在她的腰间,将她揽起。

元蓁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上方的一张脸,诧异道,“三皇子?”

大有怎么是你的意思。

百里靖心中一塞,不是我,难道你还盼着你的侍卫救你吗?

他傲娇劲儿上来,有种放开手任由她去的冲动。

但想到她的身体……

算了,以后他会让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

在心里默默地给江心记了一笔,他把元蓁拉了起来。

元蓁有些不自然,她没有错过他眼中的那一抹异光,好像是恨恨的想咬自己一口的模样。

她的手拂了拂腰间他的手放过的地方,忽然一愣。

“玉佩……”

她想起那个小孩子,眉头一皱,“江心,追回玉佩。”

又补一句,“别伤到那个小孩。”

“是。”

江心的身影一闪,人已不在原地。

元蓁这才面向百里靖,“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靖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声音淡漠,“路过而已。”

“哦。殿下,你的药。”

元蓁将他塞在她手中的药包递上。

“这是给你的。”

元蓁一愣,“给我的?”

他眉头一皱,终于看着她,“不是生病了么。”

“这……”

“你自己的身体难道自己不清楚?这样的天气还敢出门到处晃悠,怎么,嫌命太长?”

他眉峰微蹙,眼有不满,隐含愁绪,一张俊脸冷冷,却有关心的意味。

元蓁愣住。

殿下,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天妒人怨吗!用这样的表情看着我是要闹哪样!

她轻咳两声,“殿下,我的身体很好,小病小痛伤不及根本。只是这个药,我怕是用不上。”

百里靖冷眼看她。

元蓁再次咳了几下。

顶着这样的眼神说拒绝的话压力很大有木有!

“医者对症下药,可我还未见过这位大夫,他便开药。如此轻率,多半是庸医……”

殿下不要被骗了。

剩下的话元蓁没说,相信百里靖也会懂。

百里靖眼神微动,“他人品不好,但医术不差。”

哦?看来这个大夫与百里靖相熟,虽然说的是贬低的话,但金口玉言的三皇子能够这样评价一个人的技术也很难得了。

“这个药,用不用在你。但给出去的东西,本殿不可能拿回来。”

第十三章 需要安全

元蓁看着他先一步走入客栈的背影,一愣。

这是生气了?

她也并未纠结太久,随后也走入客栈。

到了房间里,元蓁提起药包凑近鼻端,闻到的除了淡淡的冷梅香,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神情一滞,想到了什么,把药包打开了。

元蓁一味一味的翻看药材,最终得出结论:与寒水丹的用药,相差无几。

真是可怕,真的能有人不用诊治只听症状就可以开出药方?

可是天下有那么多症状相似却完全不同的病。

元蓁也不敢妄下结论。

忽然,她眼神一厉,纤细的手指从摊开的药材中拿出一个,细细闻之。

她冷笑。

…………………………………………

次日早晨。

下了一场雨,空气清新不少,空气中还带着雨水残留的冷意,太阳刚冒出头,晒在身上也没有多少暖意。

元蓁还是裹的一件狐皮大氅,洗漱过后下去用饭。

百里叶看她这样子,嘴角一抽。

“元蓁,你这是要过冬么?”

元蓁撇他一眼,见他身上只穿一件薄衫,顿时觉得寒意上头,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丸子,你别在我跟前晃,看着我都冷。”

百里叶闻言反驳,“你才是呢,穿成这样,看的我都热。”

看来他已经放弃在她面前装阳光向上有礼好青年了。

早就不必装了,我一眼就看出你丫是什么货色。

元蓁施施然坐下,淡淡的道,“秋来气寒,雨后加衣,小心寒气入体,寿命不长。”

百里叶不屑道,“本殿身体好着呢!不像你……”

话没说完,他想到什么,闭了嘴。

百里靖扫了他一眼。

百里叶小心地瞄了一眼元蓁,见她面上淡淡的,似乎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松了一口气。

哪知她脸色一变,转眼是一副怒容,眉头轻挑,眼含微怒。

“你说不像谁?”

百里叶一愣,知道她不是真的生气,连忙讨饶,“好元蓁,饶了我吧。一时口误,口误。”

堂堂皇子,没脸没皮地向人家姑娘求饶,面皮厚度堪比天地宽,难怪朝臣中总有人想收拾他。不知他亲爹看到自己疼爱的小儿子这一副模样,会不会心塞塞啊。

一顿早饭就在二人的笑骂中这样过去了,元蓁对昨晚在药包中的发现只字未提,百里靖也依然高冷。

元蓁又雇了一辆马车兄弟俩一乘,她和时雨一乘,江心充当车夫。

一行人再次上路。

从清早行至下午,一路平静,元蓁在马车中看书,时雨打好了双鱼佩,给元蓁系上,有时探头看窗外的风景。

另一边就没这么和谐了,百里靖闭目养神,百里叶不敢招他,想跟那御者闲扯两句,他却是个呆头呆脑的大汉,无趣极了。

百里叶闲的发慌,一会坐一会躺,一会喝茶一会敲窗,简直没有安静的时候。

百里靖被他闹得烦,睁开眼,“你不动就不舒服么?”

百里叶委屈脸,“不舒服,我浑身都不舒服!”

“马车里不舒服你可以下去自己跑。”

他淡淡的。

百里叶默默的闭嘴了。

今天三哥的气场不太对啊。

他奇怪着,却转眼就忘记了。探头探脑的往窗外看。

此时大约是酉时,天色正渐渐暗下去,树林里的动物全都不见踪影,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车轮转动的声音回荡。

一阵密集快速的脚步声传来,显得突兀。

除了不会武功的时雨和御者,四人都停下手中正做的事。

“时雨,来尝尝这个水晶桂花糕,味道很不错。”

“好呀好呀。”

元蓁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时雨享受的表情,淡笑。

这个丫头跟着她,以后是少不得经历这种场面了。

江心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继续赶车。一道破空的声音进入他的耳朵,他自动无视。

钉!

箭矢射中马车壁,却没有进入一分,箭尖因为外力撞击弯曲,毫无攻击力的落在地上。

暗处隐藏的人“……”

再射两箭。

钉钉。

连续两声,和之前一样,箭矢没有射入马车,全都掉在地上。

正在啃桂花糕的时雨抬头,“这是什么声音?”

元蓁冲她笑,“没什么,可能是乱飞的鸟撞上来了。”

“哦。一定很疼吧。”

时雨脑补一下脑袋撞到马车的画面,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头。

元蓁见她如此,轻笑,“不会疼的,江心走的这么慢。”

哄小孩的语气啊。

时雨却点了点头,继续去消灭桂花糕了。

元蓁知她有了吃的便一切都好,也不再管她。

她端坐着,静静想。

快要忍不住了吧。

暗处的人无语的看了一眼落地的箭,纷纷黑线。

这特么是什么马车啊!他们这里一箭可以穿透大树的弓箭手,竟然连将箭留在马车上都做不到?

若元蓁听到一定冷笑:锦绣坊准备的东西能有差的吗?早就预料这一路少不了这样那样的刺杀,特地打造了这样一辆马车,内外是实心檀木,中间夹着一寸的生铁,因为重量关系,所以用了两匹汗血宝马来拉。

刺杀怎么能不准备充分再来呢,锦绣坊的实力不是只能摆着看的好么!

这一帮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为首之人见此,试探似得,将手中的长刀扔出手,

向马车刺去。

同样的,长刀没有插进马车,不同的是,它没有掉下去,此刻它抓在江心手里。

那个头头的目标根本就不是马车,而是赶车的江心,或许他早已看出江心的不同,方才确实是试探,但他也用了七分力气,而江心看起来那样轻松,就接住了他攻击的武器。

实力悬殊有点大呢。

但他仍是说。

“杀。”

那个头头从腰间抽出软剑,身形一掠,到了十米之外的江心面前。

一瞬间,隐藏在暗处的江如出现,刀剑相对,

厮杀起。

百里靖二人此时也呆不住马车了,毕竟江心江如两人之力抵挡不了几十人的攻击。

百里叶加入战局,百里靖却没动,他唤出惊弘去帮江心,自己则进了元蓁的马车。

元蓁诧异,“殿下怎么了?”

“本殿是伤员,需要安全。”

他毫不违和地说。

元蓁默。

堂堂战神,这样真的好么?!

第十四章 接踵而至

话是这么说,但元蓁也确实一点也不着急。

江心江如,听风楼的顶级杀手,百里靖身边的副将惊弘,加上九皇子。虽说他的确娇生惯养,但也是在西北战场杀过人立过功的。

如果这四人合力还干不过这些小喽啰,相信他们自己也无颜去见江东父老。

元蓁与百里靖静坐在马车中,时雨早已成为背景板——她在全心全意与食物奋斗。

大约一刻钟,外面刀剑相击的声音就停了。

江心抹了把脸上的血,负剑走到马车旁。

“主子。”

元蓁下了马车,看到一地的尸体,惊弘百里叶在一旁擦拭染血的剑,江如早已隐匿。

有一个人在地上挣扎,他四肢都受了伤,血流不止,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在地上蠕动。

元蓁走近,他冰冷的目光盯着她。

“是谁派你来的?”

他转头,一言不发。

看了看他的脸,她道,“下巴被卸掉了啊。”

她直起身子,淡漠的看这个濒死的可怜人。

“处理掉。”

百里叶一愣。

元蓁走向马车,身后是满地尸体。

百里靖看着这个与当年大不相同的女子,目光深沉。

…………………………………………

安安稳稳地行了几日,百里靖没有问起那日的刺客,元蓁也默契的不作任何解释,一行人在余杭上了北上的船。

码头上的人熙熙攘攘,有迎人的,有送人的,或欢欣,或垂泪。

元蓁一行人低调的穿过人群,踏上一艘颇为华贵的客船。

百里叶与船长客套去了,元蓁等人在船头等候。

元蓁着一袭紫罗兰色的百褶罗裙,层层叠叠,像是真的紫罗兰开在了上面,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簪上几个珠花和压发,为了避些麻烦,头上戴着帷帽,浅紫色的轻纱垂至膝下,朦朦胧胧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觉得身姿异常美好,气质沉静,连侧脸的光影也勾人。

她站在船头,与时雨闲话,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

百里叶看到这一幕,想起她就在前几日,用无比淡漠的语气,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

他并不是想用所谓道德仁慈之类来束缚元蓁,只是惊讶于她的变化之大。

在他的记忆中,元蓁是个在病中也惦记着去百里香居偷酒的女孩,却在一夕之间,突然变得冷漠果决。

可她此刻对着一个侍女的笑容如此温暖。

三哥还会喜欢她么?

百里叶去看百里靖,却见他如同青松一般的站着,眼神似乎是在看元蓁,又似乎是透过她看别处的什么。

未来难知难解。

算了,自要看他们二人的缘分如何,他又操心什么呢。

百里叶一笑,又继续跟船老板闲扯去了。

元蓁掩在帷帽下的嘴角微微扬起,目光随意的在船上扫了一眼,不经意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她嘴角笑意一顿,正要上前,那个戴着灰色风帽的身影却扎进人群中,转瞬不见了。

她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转头不再言语。

船上杂乱,时雨担心又会有人伺机刺杀,难得的一整天乖乖的待在元蓁身边。

元蓁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她身上,颈后一阵刺痒。

她顺着那目光看去,却只见普通的乘客三三两两的说话。

她心内已生警惕,却见到百里靖也正在看着那个方向,二人的目光不期之间相遇。

相视一笑,各自领会。

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情况发生,时雨在一旁叽叽喳喳,元蓁静静听着,时而淡笑。

百里靖可以看到她帷帽下有时愉快扬起的嘴角,发现她似乎很爱笑。

只是不同于以前的爽朗,变得内敛温和了。

他想起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手心似乎有了温热的触感,轻轻一握,却又不见了。

已是黄昏。

用过晚饭,元蓁想起还要去给百里靖换药。

一个人提着药箱,去到隔壁的房间。

元蓁敲门进去,百里靖已经脱好了衣服等着。

再给百里靖缠绕绷带时,眉心一阵刺痒。

啧。

那道不友善的目光又来了。这样被人盯着真是很不舒服呢。

“殿下,能否让你的人回避?你知道,我并不能伤害你。”

百里靖一怔,见元蓁诚挚的目光望着他,他眉头微皱,似乎不悦。

同一时刻,元蓁感觉到那令人不爽的目光已经不见。

“那不是我的命令。”

他声音淡漠。

元蓁一笑,并不言语。

这些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是帮秦子越还人情而已。

百里靖作为她此后非常强大的有可能合作的人,她不会使他们成为敌人,但也不想了解更多。

百里靖见她如此反应,眼中划过暗光,悄然的散发出不悦的气息。

元蓁无所觉,换了药就走了。

江心被派去查探船上的情况,其实就是找白天那几个奇怪的人。

元蓁断定,一定有刺客在这船上。

你问她为什么这么肯定?

听风楼的情报系统不是吃素的好么!

通过有意识的筛查,江心很快的找到了。

那几人正在屋子里商量,江心就在屋顶,悄无声息地屏息听着。

“那人说了,这女的身边有个很厉害的侍卫,而且她有帮手。”

其中一人开口道。

“那么,我们原本的计划可行吗?”

那人沉吟一声,“全老大那边已经谈好了,他们明日拿不下这艘船是不会罢休的。暂且一试。”

“我们没有时间了。”

这句话一出,便没有人再说话了。

江心悄然离去,留下一船的月光。

“勾结水匪么。真是好大的手笔。”

元蓁斜倚在软塌上,听着江心的汇报。

“就在明日动手。”

“是吗。”

仍是清淡无波的语气,元蓁的脸隐在烛光的阴影之下,终于没有带着笑容。

“主子。该怎么做。”

元蓁抬眸,美丽的眼里泛着清冷的光,“不想等他们动手了,我要先乱了他们的阵脚。”

“告诉江如,明早,不要让他们离开房间,最好是制造一些骚乱……”

良久,江心的身影来到甲板上,几个跃起,便消失在船上。

船板上的小窗外月光清亮,江水泛着银色的波浪,一艘客船在江面上缓缓驶着,船上的风浪,似乎比这江河更为汹涌。

第十五章 救你一命

第二日一早,元蓁梳洗好了正在用饭。

时雨在一旁絮絮叨叨。

“小姐,明明可以多睡一会,起的这么早做什么啊,天气渐渐冷了,早晨多在被窝里暖一会也好啊。”

她长辈似得负手,恨铁不成钢的教训元蓁。

元蓁一面说是,一面去夹那剔透的水晶蒸饺。

她又阻止。

“好了好了,这已经是第四个了!吃多了积食可怎么好!”

元蓁放下筷子,咽下口中的水晶蒸饺,脸色镇重的道,“时雨,你回琉球去吧。”

时雨大惊失色,“小姐!”

见时雨被吓得花容失色,眼泪都要飙出来了,元蓁嘴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

这时时雨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把嘴一嘟,气恼地跺脚,“小姐!你又吓我!”

“哪有吓你!”

元蓁反驳,说的跟真的似得。

“你瞧你,一个花季少女待在我这,过了两年竟成了个管家婆了。”

“哼,管家婆就管家婆,我就要跟着小姐,我哪儿也不去!”

时雨把头一扬,噘着嘴跑出去了。

元蓁看着她的背影,嘴角笑意缓缓收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她是真的想让时雨离开她,如此富有活力的美好的姑娘,何苦要跟着她这种不知能活到几时的人。

何况她的身边是这样的危险。

同一时刻,在船的另一边。

“哎哎哎,客官们都注意些啊,保管好自己的贵重物品,已经有位小姐的妆匣被贼人盗走了,等下不要在船上四处走动,那位小姐正在搜查,不要冲撞了!”

船上的水手把铜锣敲得震天响,扯着大嗓门吼着,原本想要出门透气的乘客一听,便打消了念头,一个个又缩回屋子里了。

一个房间里,三个刺客面面相觑。

“老大,这艘船上有这排场的官家小姐,只有那个女人吧?”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为首之人沉吟不语,半晌才道,“别管这些,到了时候必须动手。”

他抬眸,冰冷的眼里有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三人一瞬间紧张起来。

两人的手按在腰间,那里藏着软剑。

为首之人用眼神示意,自己走到门边。

拉开。

门口站着一个手拿铜锣的伙计,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食盒。

那伙计咧嘴笑,“几位爷,这是一位小姐送的糕点小菜,说是谢几位在船上的帮忙。”

“哪位小姐?”

伙计疑惑的说,“就是丢了妆匣的那一位啊,那贼人偷了东西还要取命吗?那位小姐说是几位帮了她啊。”

听到这里,那为首的刺客已然明白,对方已经发现他们的意图,甚至了解他们的计划!

他已不想再与这个伙计废话,正欲关门不理,却看见拐角处一个青衣女子婷婷而立,眼睛笑弯弯的看着他。

鬼使神差的,他接过了那个食盒。

“小姐,他竟然真的收下了!”

时雨不解,明明知道有问题,却还是接下食盒。

元蓁嘴角微扬,声音平稳,“他只是不知道,如果不接,我会做什么。”

“哦~”

时雨恍然大悟似得点头,不知是真的明白还是装的明白。

见她似懂非懂的样子,元蓁轻笑。

“好了。时间差不多,我们进去看看。”

二人走到那一扇门边,推开。

接过食盒的人倒在地上,余下两人盯着进来的主仆二人,手一直按在腰间,身体紧绷,神色戒备。

元蓁看到不由轻笑,“到底谁是刺客,怎么你们见了我这么害怕?”

“是不是很奇怪?”

她走到木桌旁,将手帕覆上食盒盖子,打开来,里面有两碟糕点。

她拈起一块,放进嘴里。

“我最爱的榛子酥,一口没动,真是可惜了。”

她细细的品着,全然不顾那二人已经拔出了剑。

那人没有吃这里面的东西,却还是中招了,因为食物里根本没有什么,有问题的是盒子。

这盒子上抹了秦子越独家秘制的一息倒,药如其名,只要沾上,一个呼吸的时间便会不省人事。

刺客很是气恼,提剑冲上来。

江心一瞬间出现,与二人缠斗。

元蓁神色自若,悠然的吃着,丝毫不受那边刀光剑影的影响。

同一时刻,船上的另一个房间,一个身影从窗子窜出来,江如紧随其后,上演一场追逐战。

半刻钟时间,江如站在甲板上,看着缓缓沉入水中的尸体,确认无误后,转身离去。

一道剑光直指元蓁。

她神情一厉,侧身避开,身后却是时雨,时雨看着刺来的剑,呆呆的站着,避也不避。

元蓁无奈,回身推开时雨,自己迎上那利刃。箭尖离元蓁不过寸余,避无可避。

元蓁只来得及微微侧身,不使自己伤到要害。

她已经准备好迎接疼痛,一只手却将她的腰一揽,落入一个怀抱,动作轻柔,迅速却没有伤到她半分。她感觉到自己被这怀抱的主人带着后退了一步,屋内也在这一瞬间安静下来。

她抬头望,百里靖便低头看。

二人深情对视,一眼万年,天长地久……

咳咳。

时雨使劲摇头,甩去脑子里的想法。可是她看她家小姐和三皇子,越看越觉得是郎才女貌啊。

“这是第二次,我又救了你。”

百里靖并没有放开她。

元蓁扫视屋内的情况,心不在焉的答道,“嗯,多谢。”

那个刺客被百里靖一掌打死了,江心也解决了剩下的那个,江如站在门口,呆呆的不知怎么了。

她便问道,“江如,有什么情况么?”

江如回神,眼神复杂的看了百里靖一眼。抛下一句“无事。”便隐匿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刺客的剑刺向元蓁,距离只有寸余时,她已经赶到门口,而百里靖,晚她不知多少步,她只来得及走出三步,百里靖就已经完成了走到元蓁身边,揽过元蓁,后退,打死刺客这一系列的动作。

这个男人的速度,简直可怕。

江如那意味深长的一眼,不由让元蓁奇怪。

她看向百里靖,他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知道似得。元蓁才发现自己还被他揽在怀里。

“殿下,可以放开我了吗?”

“我救了你两次,不打算好好感谢我一下么。”

百里靖眼睛盯着她的耳朵,软软小小的,覆着细软的绒毛,阳光照射下有些透明。

他的声音就在耳边,低沉的性感,似乎连呼吸都打在脖颈上。

元蓁有些诧异的抬眸,试探的问,“那么殿下想要什么样的感谢呢?”

他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下,手伸向元蓁的脸颊。

第十六章 江州全鬼

“就这个吧。”

元蓁还未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离开她的耳边。

她看过去,他的掌心躺着一枚小巧的白玉茉莉耳坠。

这不是很值钱的东西。

她有些疑惑,又下意识的觉得不妥,于是她道,“殿下,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恐怕配不上你,不如,换个其他的怎么样?比如…比如……”

元蓁想半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送他的。

人家三皇子什么都不缺好么!

“不需要麻烦,这个就很好。”

百里靖声音似乎柔化,显得更加低沉,眼中有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嘴角微微的上扬。

元蓁有一瞬间被这笑容迷住,沉浸在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置身星河,她被柔柔的水包裹,星星点亮在她周围,在那黑如墨石灿若星曜的眼眸中,就算溺死在甘愿。

嘶……

下一瞬惊醒,元蓁有些后怕,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不能丧失理智。

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那就随殿下的心意。”

这时,船舱外传来一阵喧闹,隐隐听到尖叫呼救的声音。

屋内的几人对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

船头的甲板上有一个灰衣少年和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手持长剑,少年赤手空拳。

二人拳剑相向,招式狠毒,直取命门。

黑衣人看见元蓁,眼神一暗,竟想摆脱那少年,抽身而去。

灰衣少年穷追不舍,招式愈发狠厉。他挥出声势浩大的一拳,携着罡风,结结实实的砸在了黑衣人的肩头上。

黑衣人被击得倒退两步,看着少年的眼神变得阴狠,不再退避,提剑便攻上来。

二人缠斗许久,身上都有几处伤口,只是无人倒下。

元蓁看出来了,他们是真的在要对方的命。

然而少年终究是敌不过那黑衣人,渐渐败退。

看到逐渐变得一边倒的形势,元蓁出声道,“江心,去解决那个人。”

江心会意,便上前去帮助灰衣少年。

江心加入战局,又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只是这一回是偏向那少年的。

那少年渐渐退出战局,掩在巨大风帽下的精致面容冰冷,看了那黑衣人一眼之后,走到元蓁身边。

“阿姊。”

……………………………………………

江心没有杀死那人,只是绑了扔去船上的仓库。

远处有两艘大船驶来,不是商船,也不是客船。它的船头上立着一面旗子,黑体加粗的字迹,一个醒目的‘鬼’字。

这一带江河纵横,四通八达,商船客船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是全国重要的交通要道,朝廷对这里的治安管理十分重视,按理说该是很太平的。

可事实不然。

这一带有个名声很大的水匪,姓全,手下人叫他老大,百姓称他全鬼。

这个全鬼不知是怎么做到的,江州官府对他毫无办法,几次围剿都被他逃了,官兵都到了他家门口,才发现人去寨空,啥也没有。

“全鬼。”

元蓁转头,看向百里靖,“殿下知道他?”

目光从愈发逼近的大船上移开,百里靖淡淡道。

“嗯,很早就想除掉他。”

元蓁轻笑,“这也说明了这个鬼很有名。”

连殿下你都知道。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百里靖却好像听到了。

“去岁朝廷有一批银两,运往琉球,经过江州被水匪劫了,上报到朝廷,父皇派司将军前去剿匪,虽抓获了不少,但仍有余孽未除。届时我已回京,民间传的沸沸扬扬。”

“运往琉球的银船?那是……”

“就是那艘船,银子是运到总部的。在这一带被这个全鬼劫了,司将军剿匪的时候,我也随行去了。这个全鬼很狡猾,连善于水战的司将军也不能说能够完全胜过他。”

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出声,声音沙哑低沉,甚至有些不好听。他将头抬起,风帽遮住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尖尖的下巴,弧度凌厉桀骜。

元蓁睨他一眼,一把抓下他的风帽,“小小年纪耍什么帅!把帽子解下来好好说话!”

没了风帽的遮挡,少年露出近乎妖异的容颜,脸蛋小小,下巴尖尖,狭长的眼睛在长眉下,折射出淡淡的金褐色。他的异域身份一目了然,长发微卷,并不是纯正的黑,而是掺杂了几缕金褐色,睫毛和眉毛亦然,让人觉得看到了一个小妖怪。

明夙看了元蓁一眼,眼中似乎有点委屈。

元蓁不为所动,继续道,“你也就是敢跟我来这一套,到你姐姐那里,看你还敢装可怜。”

明夙不说话了,却也没有重新将风帽戴上,只是站到一边,靠在栏杆上。

大船慢慢的逼近,已经可以看清对方,元蓁看向那方,一眼之后挑高眉头。

这匪船高这客船一倍不止,停到跟前都挡住太阳了,简直赶得上南楚水师的标准配备,难不成这全鬼还真通了天不成,这样的大怪兽也能弄到?

百里靖站到她身旁来,红缨枪一般直直立着,眼神凌凌,声音冷沉,“军方的东西。”

元蓁惊讶道,“南楚银鲲水师对战船军船管制严格,如何能把这样一艘体积如此之大的战船悄无声息地运出来?”

“关于这个,要问的人可就多了。”

百里叶在一旁无语的呀,“我说两位,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想一想怎么搞定这个大家伙呢?聊天也要看情况好么!”

明夙淡淡的讽刺道,“如果我们也有这样的配备,还尚可一战,就现在这样的情况,我们基本可以放弃抵抗。”

那你还这么淡定!他在心里叫。

明夙好像听到什么似的,冷冷的来了一句,“小爷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百里叶给他个白眼,却也不再乱蹦乱跳了。

元蓁脸上还是带笑,她看向百里靖,“依殿下的意思,我们该怎么做呢?”

百里靖斜看她一眼,“什么都不需要做,片刻之后他们看得到官兵了,自己就得逃了。”

元蓁挑眉,他知道自己昨晚让江心去江州府请兵了?

他又像知道了似得,“这船的隔音效果着实不好。”

元蓁默,分明就是自身内力的强弱问题好么,他那边的动静她就听不到啊!

第十七章 五里之隔

“大人,洛太傅的长女就在前面的那艘客船上。”

一个大腹便便,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站在船头,手里拿着西洋的单筒望远镜看着远处,他身边有个官吏弯腰向他汇报着,他嘴角向下撇了撇,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不耐。

“嗯,知道了。停船,先别过去。”

“大人,这……”

“嗯?”

体型臃肿的男人严厉的一眼扫过去,那唯唯诺诺的官吏便什么也不敢说了。

被称作‘大人’的男人移步至船头,清楚望见了那边的情形,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轻轻的,“洛太傅的长女?”冷笑一声,随着话音一起消散在江风里。

“虎毒也不食子啊。”

……………………………………………

“殿下,你听到什么了吗?”

元蓁的脸色变得有点奇妙,虽说仍带着笑意,眼神却是冷沉的。

“嗯。五里之外。”百里靖神色莫测。

元蓁冷笑一声,“这江州府尹的胆子不小,是做大事的人。”

若他昨夜不信江心所说,回绝此计,或许她还不会计较,然而他昨晚满口答应,今日却临阵观好戏,这可就叫她忍不了了。

这客船上的骚动已经开始了,其他乘客发现了水面上仅距十米的两艘大黑船,看清楚后,纷纷大叫道:“全鬼来啦!”整齐的不需要排练,所有人在这一刻都仿佛心灵相通一般的默契。

人们慌乱地逃窜,一瞬间场面变得十分混乱。

那匪船上的人见状,便加快了动作。

一艘大黑船离客船越来越近,终于,‘嘭’的一声巨响,两船相撞。

船上的尖叫声愈发刺耳,许多人被这地震般的震动弄得摔倒在地,匆忙收拾的贵重财物从包袱中掉出,金银财宝撒了一地。

元蓁方才站在船的一侧,被这震动带的一晃,险些脚下不稳栽下船去,百里靖站她身侧,长臂一捞,就将她带进怀里。

元蓁松口气,这样的时节,江水这么冷,她身带寒毒,要是掉下去,不被淹死也要被冻死。

她转头,眼带感激,“真是,多谢殿下了。”

百里靖这次没有索要礼物之类,只是淡淡的,眼睛盯了下那艘黑船,眼中掠过一抹肃杀。

这时,那船舱内走出一个大汉,站到船头俯视着这小客船上的人们,不看那落了满地的金银,只大声吼道,“洛元蓁何在?”

甲板上的几人同时作出反应,明夙身子一颤,脸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元蓁却笑了。

果然,他这就等不及了么?

在这里动手,不是个好选择啊。

他已经慌乱到这种程度了啊。

那么,她就更应该平安无事的回归。

不会很久了。

“元,元蓁姐。”

明夙的手紧紧握住栏杆,脸上的表情难掩慌乱,他叫着元蓁,眼神却躲避她,欲言又止,最终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那个人,当真如此狠心吗?

元蓁深深看一眼他,并未作出太大反应,“以后再说。”她脸上的表情淡然,手却不自觉的握紧。

百里靖看着被她握紧的手臂,眸色微沉。

“是时候让那个看戏的过来了吧。”

他淡淡的说。

元蓁一震,“可是殿下,你们不是……”

“没关系。我喜欢用最便捷的方式解决问题。”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玄色镂空嵌金丝四爪大蟒墨玉佩,上刻‘百里’,另一面刻‘靖’,这显然是百里皇室身份的证明。他把玉佩丢给惊弘,“把这个给江州府尹看,命他立刻出现在本殿面前,违者杀。”

百里叶一笑,把自己的也掏出来,扔到惊弘手里,“把我的也带上,今日那江州府尹好运气,两位皇子请他,给他脸了。”

这哪里是好运气,这分明是催命符啊!这府尹也是可怜,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本是执行上头的命令,见死不救罢了,却赶上这两尊神也在这船上。不来,这两位不会放过他,来了,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哎呀哎呀,这下不需要她出手,这江州府尹也免不了要脱一层皮。

既有了法子,元蓁也不着急了,那大汉还在不停地问着,匪船上的匪众也一个个游上客船,乘客都很恐慌,躲进船舱里,好像这样便不会被水匪斩于刀下。

那大汉见人人都慌乱无章只有船头甲板上的几人淡定不动,铜铃似得眼睛眯起来,一共六人,一个小孩三个男人,只有两个女的,他见元蓁打扮虽不算华贵,但难掩气质,目前为止唯一一个符合描述的人,心下多了几分肯定,便转身走进船舱,片刻之后出来,对着元蓁道,“洛大小姐,我家老大有请。”

元蓁早有预料,明知故问,“你家老大是谁?”

大汉一笑,凶煞的面容上有着骄傲,“江湖人称,全鬼。”

元蓁挑眉,“他在这船上?”

“自然。”

她轻笑,“这就好。”

那大汉把粗眉一皱,“你什么意思?”

元蓁笑容不变,一字一顿的道,“如此,一网打尽,就方便多了。”

大汉气煞,“你!”

元蓁不再看他,转身面对江河另一边,那个方向,五里之外,停着一个船队,至少五艘战船。

她冷喝一声,“江如!”

隐在暗处的人一瞬间动了!

江心也在这一刻掠上匪船,一剑直取咽喉,了结了那大汉的性命。

“殿下,能否帮个忙?”

她笑意妍妍,眼里盛着清冷月光。

他微微一笑,“乐意效劳。”

他抱起她,玄衣青衫,一时交错,不分你我。

百里靖飞身而上,像一匹勇猛的黑马。脚尖稳稳落在船板上,元蓁跳下来,道了句“多谢”。

江心江如正与水匪厮杀,发出很大的动静,可船舱内没有反应。

元蓁走近船舱,期间有几个水匪提刀来砍,都被百里靖用掌风震开,随后百里叶的白刃便划过他们的脖子。

有一瞬间,元蓁突然觉得,若是这两位殿下穿越了,转行做保镖,雇主绝对长命百岁。

可惜,谁都没这样的殊荣,能让当代战神保驾护航。

她没有意识到,此刻她自己就在南楚战神百里靖的保护下前行。

终于走到舱门前,推开门,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正中,提着个酒坛子往嘴里灌酒。

元蓁缓缓露出笑容,眼神不定。

“全鬼。”

第十八章 一网打尽

那男人抬头,他身边已经倒了几个酒坛,他的眼神却很清明。

“洛大小姐。终于找到你了。”

这男人瘦削的跟竹竿一样,声线阴柔似女子,完全不能想象这就是外界传言杀人不眨眼,神踪莫测的全鬼。

“找我做什么呢?”

全鬼尖尖地笑起来,“有人买你的命,找到你就等于找到了金子。洛大小姐的命,可是值钱呢。”

元蓁也笑起来,移步踩上柔软的地毯,自顾自的走到左侧的长桌后坐下。

百里靖随着坐在她旁边,元蓁奇怪的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百里叶看他们俩这样,自觉的坐到右侧相应的长桌后。

三人毫无畏惧,闲来漫步般的态度让全鬼皱了眉头。

他感觉到被轻视了。

他眼神一冷却并不发作,冷眼看着。

元蓁不在乎全鬼那变得阴狠的视线,她提起桌边的酒坛,给自己斟了一杯,见着百里靖在旁边,用眼神无声询问要不要来一杯。

这屋子里的摆设算不上华丽,只是也不普通,所备的酒具只是几只白瓷杯。

他看着白瓷杯子边沿的一点灰尘,皱眉。

元蓁会意,这位高冷的殿下大约是有些洁癖的。

她端起瓷杯,百里靖看到了那双手,指如削葱根,纤纤三寸长,如玉的指尖竟此那白瓷还剔透几分,美人含笑垂眸,嘴边笑意蔓延至眼角眉梢,水灵的妃色的唇上翘,百里靖看那颜色,想起初夏时节池子里寥寥开了几株的荷花,也如同她的唇一般,清香缭绕,引人神往。

除了嘴边冷凝的笑意和眼角隐藏的无限杀机,她真的就像是年少时那个美好的姑娘。

但她终究不是她了。

浅酌一口,美人蹙了眉。

“江州一带,全鬼声名远扬,怎的连一壶好酒也舍不得拿出来,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去岁冬月元节前夕,朝廷从金陵往琉球的银船上,少说,也有黄金三千万呢。”

这声音轻轻柔柔,隐含清冷寒意,全鬼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凉意,野兽一般敏锐的神经却令他感到眼前含笑的绝美女子渐渐增长的杀意。

他警惕起来,想起那人叮嘱过的,这个看起纯良柔弱的闺中女子,是会用毒杀人的。

全鬼的身体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紧绷起来,元蓁自然注意到,她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始终保持镇静的名匪差点炸起来。

“这些年你为你的主子铲除了不少令他碍眼的人吧,福州府尹詹戟,连州府尹崔恪府中那个德名远播的长史,上一任江州府尹,那个天南地北的江湖浪子,还有个街边的算命道士,甚至是前来江南之地游学的蜀王之子。这些人,你可还记得?”

她一字一顿,每说出一个人名,便看一眼全鬼,似乎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引得全鬼明知她的用意,却仍然盯着她的唇,屏息,又有一点期待的,想知道下一个从她嘴里说出的是谁的名字。

全鬼表情大震,如遭雷劈一般的静止在原地,保持着身体紧绷的模样,像一张拉满的大弓,随时都会射出精准致命的一箭。

屋里的气氛降至冰点,静默好久。

百里叶为元蓁此前的话怔楞一瞬,面上浮现出惊异与杀机。百里靖只是长睫微动,却无声的逸散自己可怕的气场。元蓁微笑,眼神如水一般柔。

持续许久,屋内响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尖刻的声音如同乌鸦被惊起时的不怀好意诅咒的鸣叫,这之外还有另一种沙哑断续的声音,像是地狱爬出的恶鬼,一步迈出,满地鲜血淋漓,缓慢压迫的向你靠近,缓缓放大,愈演愈烈,刺痛耳膜。

元蓁终于知道,为什么将他称之为‘鬼’。不仅是他在水上行踪莫测,鬼魅般捉摸不到,或许还因为他这一把嗓子,阴森至极,诡魅至极。

“洛大小姐。”他尖利的声音在屋内回荡。

“那么,你想知道他是谁么?”

全鬼此刻反而放松了身体,被抽取了骨头似得抵在靠椅上,因为角度的关系,半阖着眼看着元蓁,目光中玩味,期待,不屑,嘲讽,还有隐藏的一丝阴狠。

见她仿佛被刺激到亦或是被引诱一般的走过来,全鬼寒刃一般锋利凉薄的嘴边嘲讽更甚,夹杂着不知名的恶意与怜悯,目光明显的元蓁都不能忽略了。

她知道他在得意什么,正因如此,心中才有阵阵酸楚疼痛。

这意味着,她的答案,是正确的。

“说。”

又响起尖锐的笑声,元蓁听着近在耳边的怪笑,有一瞬间想就直接把他解决吧,结果都是一样的。

但是心底有一个声音对她说,我要听他的回答。

她心中泛起淡淡悲悯,该知道的早已经知道了,如此根本没有意义。

没有回答。

这个身体,那一丝执念,也只能在这样的时刻向她表达对真相的执着,其余的,什么也不能做。

这本质上也是一个交易,她承了原主的身体,完成原主生前最为执着的愿望。

原主唯一想知道的,死后也无比执着的真相,强大的怨念甚至在她灵魂消散,肉身易主之后,还留下一缕执念在这身体里,为的是与她一起见证真相大白,也在必要时作提醒之用。

令元蓁觉得讽刺的是,她曾经与她最想知道的真相无比靠近,却因胆怯懦弱而自欺欺人,假装什么都没发生,龟缩在壳里,任凭她那所谓的最亲的人一点一点剖开她的防御,一步一步将她推向地狱,早有猜测,甚至洞悉一切,却从不反抗。

身死都是她自己作出来的结果,原本摆在她面前的是未来坦荡一生无忧,硬生生给掰到年幼身死,至亲所害。

元蓁的思绪一点一点沉淀下来,心中对原主的不争仍有余愤,却还是听了。

那时,她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啊。

一切不争,懦弱所引起的愤怒都因年龄的问题败下阵来。

全鬼缓缓凑近她的耳边,恶毒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等着这位娇小姐震惊崩溃。

可是一秒,两秒,三秒,什么都没发生。

直起身体看向她的脸,只有一双眼睛,冰冷,死寂的盯着自己。

第十九章 李众行

她早就知道。

这是全鬼的第一反应。

那么,这所谓的找到她,也都是她自己送上门来,早有预谋。

为了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名字。

“哈哈哈哈……愚蠢,愚蠢!哈哈哈……”

全鬼乐不可支,状若癫狂,不住地叫着愚蠢。

元蓁漠然的退后一步,命令式的一挥手,江如便鬼魅一般的现身在屋内,迅捷如豹,直刺全鬼。

剑影流光,惊鸿游龙。江如是个女子,纵然她身为寒雪听风唯一的女子杀手,历经数十载非人磨练,已然跃到业界顶尖,周围都是同行,出任务并不需要与之来往,偶尔见着也是作壁上观。但对于他们那种丝毫不讲究的杀人方法,江如是十分唾弃的,每次都是鲜血肠子流了一地,这种毫无美感的手段在江如看来,是最下乘的。

她的剑术,暗器,轻功,乃至拔剑的姿态,都自有行云流水的美感。

全鬼眼睛很毒,一眼看穿江如的招数,冷哼一声,“花拳绣腿。”

江如毫不在意。

不是有人第一次这样评价她的武功,她不争不辩,只是一剑又一剑的刺过去。

全鬼从旁抓起一把大刀,算作武器与江如对战。

一开始双方还势均力敌,越往后越能够看出,全鬼对兵器的掌握并不精练,渐渐在江如持续猛烈的攻势下落于颓势。

小看了这个丫头。

全鬼暗自咬牙。

忽而,他咧嘴勾起个阴冷又带点狡猾的笑,不无挑衅的说道,“洛大小姐,我们还会再见的。”

元蓁眉头微蹙,有种不好的预感。

全鬼脚下忽然腾起一阵烟雾,弥漫室内,所到之处皆茫茫,近在眼前的人也无法看清。

“留意风声。”

茫茫中元蓁听到了刀剑相碰,金戈折戟之声,百里靖幽远沉静的清淡声线,以及,全鬼的惊叫咒骂。

原来,在全鬼刚燃起烟雾弹逃跑的同时,江如便追上了他,百里靖的话是在烟雾弥漫覆盖视线时给江如的提醒,金铁相撞之声自然是江如在与全鬼打斗。

烟雾持续片刻,缓缓散去,元蓁渐渐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百里靖正拎着全鬼的后脖领,半吊在空中。衣襟勒着自己的脖子,全鬼死命挣扎,奈何实力悬殊摆在那里,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撼动捏住自己领子的手半分。

全鬼心下一沉,绝望似得,渐渐不再挣扎,手脚也不再动弹。

元蓁暗自冷笑,这样的伎俩,摆在这里的几人面前根本没有谁会相信,但是全鬼此人令人捉摸不透,难保没有后招。

那么,他现在是……

“什么!”不知是谁叫了这么一句。

变故突生,全鬼一下子脱离了百里靖的束缚,在船板上瞬移的身形只有孩童般大小,江如追上去补了一掌,他行动一滞,速度有所减缓,却仍是摆脱江如,钻了窗子跑了。

外头水花激起的声音告知着全鬼逃脱了,元蓁看向那窗子,长宽不过尺余,两条腿伸过去都很困难,纵使方才全鬼只是孩童一般大,穿过去也是不可能的事。

百里靖扔掉手中的衣服,全鬼方才也是拼了,为了逃命这身皮也不要了,强行将身体缩小,借此脱离百里靖的束缚,受了江如的一掌,仍然那么顽强,凭着剩下的一点气力跳进了江里。

“这是,什么武功?”

百里叶尚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个成年人,怎么就忽然变成了个小孩了?

“缩骨功。汜水留云派的一门功夫,汜水留云本是江湖中一个末流小派,几十年前出了个李留云振兴了此门派,但门派弟子行事太过张扬惹眼,在江湖中风评很差,各门各派挑了个时候,将满门上下灭了。”

“那这缩骨功岂不是已经失传?这个水匪头头怎么会?”

“据说,当年各派在事后清点尸体时,李留云的亲传大弟子众行不在其中。”

“这样说来,这个水匪头头,就是李众行!”

“嗯,想来就是了。”

元蓁走近窗边,手抚上窗棂,指尖传来粘稠的触感,她抬手一看,是一片血迹。

“小姐,要不要追?”江如还是有些不甘心。

“不必了,若他重伤至此,跳进这激荡的江水中还得以存活下来,就是他命不该绝。他不是说了,迟早会再见的。我们只需等便罢了。”

江如一愣,“是。”

元蓁透过小窗看外头江水波光粼粼,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她眼皮底下,船下的阴影处,一缕血丝从下浮上来,扩散,被江水融入失去颜色。

她缓缓勾起嘴角,目光似有若无的瞥过那个位置。

“下官护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外面忽然嘈杂一片,很多人登上船的动静,以及一个惶恐不安的颤抖的声音响起。

这江州府尹终于肯高抬贵足移步至此,果然是以权势压人最管用啊。

元蓁转过身,看百里靖是什么反应,却见他一脸漠然,直接无视了江州府尹的请罪。直到那声音又响了两次,他才抬步朝外走去。

元蓁听着,那江州府尹都快被吓哭了呢。

真是恶趣味。

经这几日相处,元蓁觉得三殿下并不如外界传言那般难以相处,然看他这淡漠寡言超于物外的样子,却也绝不是可欺的,想起金陵那一团暗潮涌动,她不禁勾唇笑了笑。

“下官来迟,请殿下恕罪!”

江州府尹跪在船板上,头都快埋到两腿之间,奈何肚皮上的一团肥肉阻碍,瞧他抖阿抖的,惶恐无比,浑身冒着冷汗。

没人告诉他还有两位殿下也在这里啊!哎呦喂这下可玩完了,大人,你可害死我了!

江州府尹的头埋的低低的,内心暗自抱怨,正感慨自己小命就要玩完,却听得一声堪比之音的赦免。

“大人,请起吧。”

“下官不敢!下官失职,请殿下恕罪!”

又是一声轻笑。

“大人,殿下已经走远了。”

江州府尹一愣一愣的,走了?

他立马蹦起来,肥胖的身躯丝毫不影响他的灵活程度,甚至站好之后身上的肥肉还在一抖一抖的上下晃动。

转头望了一眼,黑色的身影的确不在这艘船上,另一位殿下也不在。他刚松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转过来,看到面前含着浅笑的端丽女子,瞬间又绷紧身体。

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第二十章 惶恐

乘着江州府的船,元蓁一行踏上了江州的土地。

江州府尹自是留下善后了,安顿船上的乘客以及处理水匪。

元蓁想就算没有什么事他也会找事做的,虽然能在京都天子之侧的两位殿下跟前露脸很是难得,但也绝不是在这样的一个前提下。想必他根据百里靖对他的漠视已经猜出,他的那些小伎俩已然暴露,若是现在还往这位煞神跟前凑,恐怕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

开玩笑,那是十三岁就在沙场上纵横的人物,镇守在西北门户的一座无形的屏障。朝堂之上,不管暗地里怎么想怎么说,见了面还是笑脸相迎小心伺候。就连最是野心勃勃的萧氏一脉,不是至今也没敢轻举妄动?

今日这位殿下明显是动了火气,就这他还不怕死的往前献殷勤,他这小命可就真没得保了。

江州府尹的那点小心思在场三人都早已洞悉,只是不去理会罢了。

悠悠然的乘着安排好的马车往江州府尹的府上去。

原本元蓁不打算再在行程上耽搁时间,然而看百里靖的意思似乎是想逗留一下,大抵是要敲打一下这江州府尹吧。

江南之地繁盛,街上热闹却不喧嚷,此时已过晌午,元蓁还没用过午膳。

思量一下,觉得既然要在这里逗留,大抵明日才能动身,晚膳时间还早,不如先让她把肚子填饱。

正巧时雨刚从外边跑回来,手里捏着几串糖葫芦。

元蓁拿了一串,又递给百里靖一串,百里叶早就自觉的拿上了,他原本以为他三哥不会接的,却不想他竟然接了,果然还是美人的力量大啊。

若是没有一点了解,元蓁也不敢给三皇子递这种民间小孩子的零食的,只是初达福州城的那天,无意间她瞥到漠然成这样的三皇子竟然看了街对面的糖葫芦铺子一眼。

虽然只是一眼,但对于一直处于南楚百姓口中的战神之高度,堪比当年战神王爷百里战的三殿下来说,这简直是太难得了。

“殿下,不如我们先去前面八方街上的江南小食用过饭,再去府尹大人府上暂歇?”

“你对这江州城很熟悉?”

“元蓁从未来过江州城,这是头一回踏上这片土地。之所以知道江南小食的位置,是因为它实在很有名,它是除了百里香居之外,膳食最为出色的饭馆。”

“原是如此,那便去看看。”

欢欢喜喜地去了江南小食,总算尝到听闻已久的江南正宗美食,方知名不虚传,名副其实。除了元蓁,最高兴的就是时雨了,这小丫头若是每日都能吃到这样的饭,体型至少比现在魁梧两圈。

百里靖二人倒是没什么反应,百里叶平生只对酒有着执念,他不知道元蓁对于美食的追求。而百里靖呢?那就更不用说了,淡得快要成仙的人物。

慰劳了自己的肚子,一行人终于驾车往江州府尹家走。

倒得门前,守门小厮不敢阻拦,绕过门口的照壁,便引着直往厅堂去了。

同样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几人刚刚绕过回廊,还没走到厅堂,便听这江州府尹火急火燎的叫着,“什么,二位殿下没有来过?!”

“是……”

引路的小厮略微尴尬,小心地瞄了一眼元蓁等人,见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继续引着往前走。

元蓁看到那小厮朝着身后打了个手势,后面的人就立马朝大堂跑去。

接着江州府尹便着急忙慌地出来,“参见二位殿下,下官招待不周,还请二位殿下恕罪。”

他肥胖的身躯伏在地面,声音难掩焦急。

已是九月秋凉,难为这江州府尹出了这一身冷汗将衣服都浸湿成皱巴巴的。

想起在船上他看见自己惊愕的模样,嘴巴张得能塞下鸭蛋,元蓁不由冷笑,如此的伪装,又是为何?

她是故意在街上停留,却不是为了戏弄这位江州府尹,只是试探罢了。

毕竟江州是南楚六州之一,全国乃至整片东大陆的交通要道,他身为一方府尹,除却布政使外江州最大的官,如此经不住事,懦弱至此,实在叫人不怀疑都觉得对不起智商。

据调查,这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平日里很低调,做事做人都很安分规矩,他是顶起南楚朝廷半边天的洛太傅一手推举上这个位置的人,若是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元蓁是决计不信的,他这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的模样,若是一定要个解释,那便只能是伪装的面皮。

这一回他的作为元蓁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他是洛太傅的人,李众行能在江州纵横这么久,一定也少不了他的关系吧。

但这也是个狡猾狐狸,从他这么多年坚守在这个岗位上,身后多少人虎视眈眈想要拉他下马都没有成功就足以窥见一二。

这家伙谨慎的要死,早上将船停在五里之外不前可能是他唯一的错漏,他想不到船上有这样的高手,耳能听八方,更想不到,元蓁竟然能够活下来。

原本的计划是先派刺客刺杀,成功最好,若失手,全鬼跑出来打劫,再‘顺便’杀人灭口,也是可行之计,虽然这位小姐很是敏锐,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但只要自己不去营救,她也无计可施。

然而没想到啊没想到,两位殿下也在船上。不用想就知道李众行肯定被秒了,收押犯人时没有看到他,三殿下把那玉佩一亮,再加上那冷面副将可怕的威压,就算自己真的挺住压力拒绝,他觉得那副将把他扔到江里拖也要拖过去的。

百里叶觉得这江州府尹实在是不成,有人报官剿水匪不管,逗留在案发现场之外不做为官者应做的事,这会儿却想起自己是‘下官’了。

“张大人,本殿倒要问一问你,早间晨起闲来无事坐着船到江上游玩么?漓水五里之外的风景如何?”

那时客船与匪船在两河交界处,五里之外正是漓水。

府尹心下一沉,暗道:果然还是要算账了。

虽然分量最重的百里靖没有开口,但江州府尹也不敢敷衍。立时请罪,“殿下恕罪,下官,下官不知二位殿下也在船上,起初叫着只以为是两船相撞,出了事故。漓水之外已不在下官管辖之内,下官越俎代庖终究不妥,是以,只是通知了漓水县衙门,并未上前。”

他小心的说着,头抬也不敢抬,“哪知,哪知那竟是水匪……”

第二十一章 定罪

百里叶嗤笑一声,风流的眼睛眯起来,“那么张大人,是不是在前一天晚上接到了举报,全鬼会在那片江域出现,打劫过路客船,你却为何停留在漓水之上?。”

“啊?下官从未接到此类举报消息,今晨只是要去漓水县观望月湖罢了。”

他是认准了要死不承认了。

元蓁见这情形,便晓得这姓张的打的什么算盘了。

他想推开一切只担个救驾来迟的名号,回头再等主子来保,顶多官降几级外放到更远的地方,过上几年回来交上几册漂亮的政绩,照样的逍遥。

可他也不看看在场的是什么人,怎可能是他两句话能够糊弄过去的。

要抵赖?想得美。

不说别的,就是勾结水匪这一条就能摘了他的乌纱帽。

元蓁一张笑脸,语气清辽,“大人,今日那水匪想要截下过路行船,直接撞击客船,并且冲上船来打劫,匪徒凶悍,不知船上的乘客有无伤者?”

江州府尹心一沉。竟不知这洛大小姐是个如此蠢的,她不知自己是谁的人吗?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到,“匪徒撞船的时候有三人掉入江里,匪众上船抢夺财物时有反抗的,都被杀了,另外有些被刀剑伤到的。伤者二十三人,死者……十七人。”

他说出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声音发颤。

元蓁一双眼睛越发冷沉,端丽的面容没有表情,“十七人。大人,你外出游湖的代步工具是一艘百人大船,身边跟随一艘标配军船上载官兵一百二十人。此次水匪不过几十余人,一艘撞击过的残船。不过五里之距,一柱香的时间,便可以拯救十七条人命!张大人的脚竟是金贵至此,须知两位殿下都在那艘船上与水匪头目战斗,为无辜百姓取得生机!”

百里叶听得眼皮子跳了几下,不禁侧目,不是你要上匪船的吗,他跟三哥只是顺便帮把手而已啊。说得如此高大上,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正直的元蓁吗?

不过这风格……嘿嘿,他喜欢,不愧是他未来三嫂。

元蓁把事件上升到了人品仁心以及为官者应尽之责的问题高度,她每说一句,江州府尹心便凉一分。的确,这十七条人命,足够叫他吃尽苦头,甚至丢掉这官位。但这是在他是一个人的情况下。他身后,是南楚权势滔天的人。

就算他真的落马,成了个无用之人,凭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那人也不可能不救他。他如是想。

“下官该死。请殿下责罚。”

他直起身来,再次叩了个头。

“江州府尹,在其位不谋其职,假公济私,为官者无爱民之心,目睹匪徒暴行,身随兵众却任由之为所欲为。如此行径,已不配为官,将其交由江州布政使亲自处置。”

百里靖一句话敲定了他的未来,这江州府尹的官途,就此断了。

看着百里靖的身影穿过长廊,这方江州府尹,不,该是张林,他沉默着伏在地下,冷汗滴在地面。

“洛大小姐。”他突然出声。

“你都知道些什么。”

虽然是疑问的语序,他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就算在这里栽了跟头,这个张林也仍是聪明人。

“大人在说什么?我不懂。”

张林看着那一片青色的裙摆,恨不能上去撕了她。

“天凉了,黄泉路且长,大人慢行。”

缓缓的语气,清淡又华美,狠狠击打着张林的心脏——他仿佛从中预见到了自己的下场。

“小姐,他会被直接处死吗?”

二人走上长廊,身后是清雅秀致的江南花厅,以及伏在天井中的男人。

“他不会被处死,最多流放。”

“那……”

元蓁步子没有停顿,脊背笔直,她没有看时雨,常年带点苍白的妃色的唇一张一合,眼中旋卷着她看不懂的风暴。

“等到他妄图用他所掌握的换取他自己的命时,他的死期便到了。”

时雨似懂非懂,煞有介事地虎脸点头。

没人看到元蓁眼底彻骨的冷意。

…………………………………………

既定了张林的罪名,自是要将他移交官府,江州布政使会亲自处置。

几人刚踏出张府大门,就见远处有一行人快步走来。

为首之人阔步昂扬,领着身后一众大小官员小跑而来。

“参见三殿下,七殿下。”

打头的大眼浓眉国字脸,就是江州布政使。他的长相与气质,令人相信他是个沉稳可靠的人。

“诸位请起。”

这边的阵仗大了点,街上有人停步侧目。

“薛大人,张林身为朝廷官员,不为民办事反而在百姓危难之际临阵怯场,严重渎职致使七名无辜百姓身亡,触犯我南楚律令,此事,就交由薛大人审理。”

百里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在场官员有那脸皮子绷得不紧的,肌肉扯动带出几分不满来,薛大人却面不改色,垂眸应着。

总算明白为何张林有着贵人撑腰也只能走到府尹这一步,而这薛大人却稳坐布政使这个位置不动摇。

这两人压根就不是一个段数的啊。

薛大人办事很利落,他请了几人上他府上歇息,备马车时询问了有关张林一案的情况。

马车已经到了,几人上去,身后的一众官员又是齐齐跪下。

“恭送殿下。”

到了薛大人的府邸,府中众人都出来迎接,在门后跪了。

百里靖在薛大人之后下得马车,正巧有个胆大的小姐偷偷抬起了头,一眼看见百里靖,惊得倒吸了口凉气,连呼吸都不会了。却见那俊美若仙的男子向车帘伸出了手。

元蓁看见那骨节如玉的修长的手,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放进他的手心。

薛巧见着那只手,只想立刻将自己的放在上面,却见车帘后探出一只如玉的素手,搭在了那只手上。

薛巧愣住。直到身边的丫鬟扯了她一下,她才回神,将头伏下,再不敢抬起。

她看到那天神一般的男子朝她望了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却好像能够将她冰冻住。

直到可以起身,她也没敢再抬头看一眼,直到他扶下来的那个女子也走过去,她才松一口气,抬头却看见父亲的严厉眼神。

第二十二章 薛巧

扶元蓁下车后百里靖什么都没有说,元蓁却觉得很怪异。

掌心还有他的余温,正慢慢散去,她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洛大小姐,这边请。”

百里靖几人在外院与薛大人一起,元蓁则被薛夫人招呼着与一众女眷进了内院。

众人在小花厅坐下,薛夫人已知晓元蓁的身份,说话也客客气气。

元蓁噙着淡淡的笑意端坐着,对话之间进退有度,大气矜贵,端丽的面容从容自若,明眸流转之间流光溢彩顾盼生辉。坐在对面的薛巧见着,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种不喜。

她想起二人搭在一起的手,不由得攥紧帕子。

“洛小姐年芳几何啊?”

斜对面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突兀地打断了元蓁与薛夫人的对话。

“巧儿。”薛夫人的眼神染上些严厉。

薛巧底气不足,绷紧了肩膀。

“无事。”

“你叫巧儿?我是洛元蓁,我十四岁。你呢?”

薛巧的肩膀放松了一点,手也攥得没那么紧。

“十三。”

“那我该唤你一声阿妹才是。”

薛巧垂头,暗自咬了牙。

薛夫人见状,笑了两声,“小女薛巧,不懂事,请洛大小姐不要见怪。”

元蓁笑着斜睨那薛巧一眼,“怎会。”

她没有错过那女孩眼中一闪而过的不甘。但很奇怪,自己与她并无交集。

薛夫人亲自领着元蓁往客院去,花厅里的女孩们都散去了。薛巧站在花厅前,看着走进花园的两人。

不知元蓁说了什么,薛夫人抚掌微笑起来。

薛巧的手握紧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一个从未谋面的人产生如此大的敌意,但无可否认的是,她比自己优秀太多。容貌长相,气质身世,都是万里挑一并且拔尖儿的。所以三殿下喜欢她么。

“巧儿,干什么呢,走啊。”

交好的姐妹扯了她一下,薛巧回神,跟着走了。

“这是给洛大小姐安排的院子,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同我讲。”

元蓁嘴角一弯,浅浅笑着,“夫人照顾的很周全。”

客院的布置的确很有心,边上是上了红漆描画的长廊,曲折着通往正屋,院子中央有个小池塘,池中几尾锦鲤游弋,让人看了很舒心。

元蓁搬了个摇椅坐在廊上,闭目养神。

晚间薛大人要办个晚宴招待,时雨要来了热水沐浴,丫鬟婆子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元蓁躺在摇椅上,不知想着什么。

“小姐,该沐浴了。”

元蓁应了一声,向着房间走去。

晚间,薛府待客的大厅之中,丝竹之声一片,舞伎在中央旋转着挥舞水袖,展现曼妙的身姿。根根水袖在半空飘舞,将中央的舞伎团团围住,轻纱笼罩后的曼妙引人遐想。

大厅中是左右两排座次,薛大人夫妇在主位,两边的次位各是百里靖与元蓁,百里叶坐在百里靖旁边。又依次排了薛家的公子小姐。

歌伎的好嗓子却没能让场中的人们屏息聆听。

“洛姐姐。”

坐在右边的薛巧忽然出声。

她垂着头,似乎有些羞怯,“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元蓁坐在她的旁边,闻言停下手中夹菜的动作,笑看着她,“我比你年长,自然可以。”

薛巧似乎松了一口气,双手垂放在膝上,拧着衣袖,“听闻洛姐姐此次是要回金陵,怎么洛姐姐不在金陵洛家长大吗?”

元蓁嘴角一抹微笑,看呆了薛家的两位少爷,她执起长桌上盛着果酒的银杯,浅酌一口,“是啊。”

薛巧的手松了一下,难道她在洛家并不是很受宠爱?

“在外长大一定见识过很多地方吧?姐姐一路上经过的风光如何?”

“嗯。沿途风景很好。”

薛巧眸光亮了一下,“真的?”随即羞涩一笑,“其实巧儿也很想出去见识见识,只是身为闺阁中的女子,没有这样的机会。”

元蓁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洛姐姐怎么会和两位殿下在一起呢?”

她似乎是不经意间说出这句话。

元蓁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薛姑娘对此很感兴趣?”

“啊,随口一问罢了。”

薛巧有些紧张。她不知为何,在这个只比她年长一岁的女子面前,被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盯,竟会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心里那些不能为人所知的隐约的爱慕,对面前这个女子的嫉妒,此刻显得龌龊的试探。

何必!

薛巧的手握紧又松开,又握紧。

元蓁没有再看那位薛家的姑娘,只是端坐着,似乎很专注地看歌舞伎的表演,偶尔夹菜。

月光微凉,院里海棠树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小池子中映着粼粼的月亮,几尾锦鲤轻轻游动,水面起伏。

元蓁立在客院中的抄手游廊上,披了件青色暗纹厚披风。越是北上,空气越是寒冷,此时只是微微的凉意,等到冬日里,风刮在面皮子上便跟刀子似得。

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自院墙边传来,一个灰色的影子窜出来,一下子到了元蓁身边。

“元蓁姐。”

元蓁淡淡应了一声,望着映着弦月的水面看不出情绪。

“元蓁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明夙有些小心的问道。

元蓁姐的情绪一向不易看出,除非是她自己愿意表现出来的,其余时间别想察觉出什么。此事事关重大,他只能问清楚。

“明夙,我也要问问你,你为何会知晓此事?”

“是……是我最近查的一件事。”

“朝廷官员近来被刺杀频繁,十分反常,总部直接派查探此事。原本我是要和明戈会和后一齐行动,但在途中遇到那几个刺客,他们身上有些相关的线索。于是我就一路跟着,却不想他们的目标是你。”

“嗯,这样啊。”话题一转,却道,“这次去金陵,要呆多久?”

明夙看了她一眼,“不好说。至少是查明此事之后,我还要留在京城掌管银来,与明戈分头协助锦衣卫。”

元蓁笑眼看他,“嗯。越来越有你姐姐的风范。不过,你能行吗?”

明夙长眉一挑,月光映入淡金色的眼眸之中,嘴角勾起个狂肆的弧度,“元蓁姐,你未免太小看我。”

元蓁一愣,陡然想起明夙虽年少,却也是在寒雪听风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曾在寒雪堂担任管事,虽然银来赌坊的确混乱,也比不上寒雪堂那一群刺儿头。

他真是,越来越像明戈了。

第二十三章 洛府

“洛小姐,想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四周都是黑暗,那让人不舒服的嗓音里的得意怎么也掩不住。夹杂着不怀好意的诱惑,为的是看到她失控崩溃的模样。

陡然睁眼,看到的是透过棱格玻璃窗投射到床帐中的月光。照在蓝底翠竹纹面上,清清冷冷。

元蓁坐起来,靠在床的角落。

听闻当今圣上年轻时经常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有一日还是皇子的圣上再次出宫微服,服着服着就到了京郊汶水河。

汶水河位于京郊东山,而这东山三百里的林子,汶水河畔的二百里地,算来整整五百里都是洛家的。

这洛家乃是南楚望族,东山的林子是祖上积累下来的,在这建了个别庄,暑热时还可以来小住几日。

洛家有位大公子,正是在这大热的天跑到这儿来避暑温书。这别庄临汶水河而建,就叫了汶水别庄,这汶水别庄里还有个汶水堂,乃是洛家的大公子的住处。

这一日,大公子拿着书坐在院中湖心亭温书,那姿容世间少有,正巧圣上微服到他家别院中,不好好走道非要翻墙,这一翻之下惊为天人——从墙上掉下去了。

惊动了别院之中的护卫,匆忙跑了。

正是那年科考,出来的前三甲都是名冠天下的人物。于家大公子于敏诚当选头名状元,萧家三公子榜眼,洛家大公子探花。圣上那次担任监考官员,又在考场见着这位洛家的大公子,考官给这些举子评价,拿着考卷来问他,圣上想想那日别庄中惊为天人的姿容,就翻出那位大公子的考卷,翻翻看看,最后提笔在案上写到——金陵卧龙凤,汶水堂前君。

后来这句话流传出去,有人便道说这是洛家的大公子。

当年的那一场科考考出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唯有这一个最广为人知,那一句话,也变成了那位洛家大公子的象征。

“说。”

“金陵卧龙凤,汶水堂前君。”



马车走在小道上。两位殿下的行踪已经暴露出去了,为避免沿路的官员凑上来多生事端耽误行程,便走了小道。

元蓁在她的特制马车里,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明夙跟她同乘,见她如此便问,“元蓁姐脸色不好,生病了吗?”

元蓁眼也不抬一下,“倒没有,只是昨夜没睡好。”

“是又要到寒毒发作的时候了吗?”

“不是。我认床。薛府的床板太硬了。”

明夙“……”

“真娇气。”

知道她只是笑言,明夙也不会当真。只是在心里默默算着,按着寒毒半年发作一次来看,下一回也没个几日了。

在凤雪梧的暗阁中,只有十一人是直接隶属于总部的,明戈姐弟就是其中之二,而明戈与元蓁师兄秦子越不清不楚,咳咳,朦朦胧胧的情投意合,还有元蓁跟明夙的姐弟相称,让他们姐弟成为除了当事人及大夫之外最了解元蓁身上寒毒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元蓁的寒毒在半月前发作过一次,也就是说,发作的日期由半年一次,缩短到了四个月一次。

元蓁自己也不知道这期限会不会持续缩短。她是个外科医生,手术刀在她手上可以玩出花儿来,前世中医是她没有涉足过深的领域,虽然这一世跟着凤雪梧学了四年中医,医术有所小成,只是差了凤雪梧一点儿,但医者不自医,她救不了自己。

但根据她自己病患的角度来看,这种趋势发展下去一定是不妙的。

或许该考虑把秦子越找来看看。



金陵,十方街,洛府

这金陵城中除了皇宫有两座宅子最大,一座是十方街上的洛府,一座是皇宫脚下福安街上的于府。

从洛府上空俯瞰,整座宅邸呈‘品’字形,分为北府,东府,西府。大房北府,二房东府,三方西府。

三府中间有个大园子,园子里有片湖,湖边堆砌着假山,浅水区摆着白玉似得鹅卵石,假山后头有个三层八角亭子,上了红漆描了画。

此时有个贵妇人坐在里头,身边六个丫鬟一个打扇一个捶腿一个揉肩一个沏茶,余下两个站在亭子边的台阶上头,还有四个婆子守在亭子周围。

有个身着宝蓝色莲纹百褶裙子,外头穿了件同色褙子的少女走过来,见罩着帘子的亭子里头这样的架势,清冷的眼里掠过一丝不屑,领着身边的丫头就提步走了上去。

走近了丫鬟就给她行礼,里头的贵妇人听到了声音,丫头刚掀开帘子就听她笑道,“是元茗啊,过来坐。”

上了台阶的少女走进亭子里,鹅蛋脸上一双长眉,凤眼,眼角眉梢微微上扬,圆润嫣红的唇有微微上翘的弧度,该是一张叫人瞧了觉着神采飞扬的脸。重色的衣裳没让她显得老气,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稳重和贵气。

“二婶好。”她连嘴角都懒得扯个弧度出来,保持着一贯的清冷架子。

郑氏挥退身边打扇捶腿揉肩的丫鬟,笑着叫她过来,元茗坐下,丫头立即上了茶。

“二婶闲来无事,也出来逛园子?”

郑氏以团扇掩唇,笑了两声,“我不过到这里躲个懒罢了。”

洛元茗脸色平常,见惯了她这一副样子。“二婶操持府中事物,自然是再辛劳不过了。说来阿姊不日就要抵达京城,不知她的庭院收拾好了没有?”

郑氏嘴角笑意僵了一下,想到那里面的陈设物品。因着元蓁是十岁时离得家,如今大了屋里的东西大多用不上的都得换,屋子也得重新打扫,该修的地方都得修。

她那是个两层阁楼,旁边还有三间屋子,全部重新上了漆,院子里种上樱花草紫藤花,阁楼边上移过来几株红梅。洛太傅从自己私库里抬了东西给她换上,窗子换了棱格细砂玻璃窗,二楼是住的地方,为着她身子不好,铺了毯子,东阁摆了大床,边上是梳妆台,设个了罗汉塌,塌边的小桌子上头放了个西洋摆钟,一侧立了个博古架子,上头摆的都是古董珍玩,拿一座二十四扇四季行乐图屏风隔开,又是两间屋子,一间洗漱一间读书会客。底下一层设了个书房,摆了两排书架,全是洛太傅差人挑出的女孩看的话本,女德女戒诗经诗词之类,摆了张梨花木的桌子,笔墨纸砚甚的都备好了,光是砚就有好几个匣子。

还有半年前就在锦绣坊定制的一百二十套四季衣物,裙子褙子深衣半裙上衣夹袄棉衣披风斗篷,按着元茗的身量放长了做的,都是锦绣坊顶级绣娘一针一线绣的,花费了不知多少银子。抬进来足足用了十五个大箱子。

还有甚个头面珠钗华胜耳环手钏璎珞项链胭脂水粉,都是元茗亲自去金玉坊挑的。

事无巨细,一应俱全。

光是这些天里头往她院里抬的,拿出去都够在京郊买上百亩良田了!

郑氏心在滴血,脸上的笑意僵得都快冻住了。

第二十四章 三房

洛元茗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不点破。二婶也不想想,父亲往阿姊院子里抬的东西再多再值钱,用的也是大房的银子,除了公中阿姊该拿的那一份,没花二房一分银子,何必平日里把这事成天的挂在嘴上,还跑到祖父哪里嚼舌根。

不就是大房有的东西二房没有,阿姊有的东西她女儿洛元汐没有,当她那点小心思旁人看不透似得。

二姑娘是个冷性子,这点府里头都是知道的,她是个能干立得起来的,府里头也是都知晓的。她现今也只十三岁,一生下来娘就死了,大老爷也没续弦,前两年二老爷外放二房都不在金陵,府中一应事物本是三夫人崔氏操持,哪知年节将至,崔氏竟患了风寒起不来床,病的说句话喘三喘。

可这年不能不过呀!府中要布置的东西整了一半,好在前头崔氏已经吩咐过了,倒也无事,细节上再改便是。可庄子都赶在这时候对账,一家家都等着领了工钱回家过年,厨房采购的东西不够年关办宴的,还时不时来个拜年走动的也都要招待,各家送礼都要立时还礼,还有些不在金陵本地的族亲好友也要送上节礼使人拜访,各家的礼都不同,人家送的甚你就得还个甚样的礼,人家送的轻你不能还得太重,否则叫人觉着你在打脸,人家送的重你不能还得太轻,否则叫人觉着你瞧不起人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没人操持都是办不下来的。

可后宅里的男人哪里会这些?这时候二姑娘悄没声息的,召集各房管事,叫了崔氏身边儿几个老成有经验的姑姑,在房里隔了个屏风就开始管家。

那些个管事原还觉得不妥,一个闺中的姑娘怎么懂这柴米油盐酱醋茶?可等洛元茗一条一条地吩咐下去,竟也是有模有样的。

这年总算是安安稳稳地过完了,二姑娘能干的名声也在府里头传开了。

这崔氏是个软和人,她管家时总有些丫鬟婆子办事不用心,惩戒了也总有再犯的,可这二姑娘一上手,底下人个个都精神起来了。

说来奇怪,不知为何,府里的下人都有些怕这二姑娘,管事也不敢真拿她当十几岁的姑娘,纵使她没了亲娘也厉害着呢,被她那眼风一扫都不敢动弹。

这两年二老爷外放回来做了京官儿,崔氏身子不好,便都是郑氏管理家事了。

元茗的余威尤在,下人不敢在大房翻什么风浪,洛太傅那里自不必说,他是洛家的家主,短了谁也不敢短了他的,府里有什么就先紧着元茗的回雁阁,这回大姑娘回家来了,就更得紧着北府了。

郑氏何尝不知道洛太傅于洛家的地位作用,她虽然管着家,但各府自有各府的事务,北府,西府的事务是不归她管的,她就不信,三房看着大房的那些个东西产业,就不眼红?

原本各府也差不了多少的,大房一脉也确实有出息,可真正使得他高出其余两房的,还不是沈氏!

沈家是皇商,天底下最富的门第,沈家嫁女十里红妆,嫁娶那日抬着妆奁的走了长长十几条街不断,围起来都能绕金陵城半圈。

沈氏……哼,低贱的商女,嫁进洛家又如何,百年大族的荣光你消受不起,死了也只能留下这些,迟早她会让那些都是她女儿的。

郑氏此人,心胸狭隘。当年她与沈氏几乎同时嫁进洛家,沈氏除了出身,样样都压她一头,沈氏死了,她觉着再没人能压着她了,她的女儿却又来跟她的元汐比。

郑氏厌恶透了大房的两个女孩,若不是她们,元汐便是洛家最出色的女孩子,三房的元霁比她差的远,追都追不上。

如今这洛元蓁一回来洛太傅就急着把好的都给她,凭什么!

沈氏死了,她的东西该是归公中的,她的元汐也有一份!



郑氏的嘴脸都要狰狞,元茗不想再看,撂下一句有事就走了。

她往西府去,跟崔氏商量阿姊进城那日去迎她。

这是洛家百年老宅,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到如今已是第八代了,金陵城中,除开于家,再没第二所这样古韵气派的宅子。

崔氏的西府更是,她不爱揽事,自郑氏掌家,她便安心打理西府中的景致。她在这上头很有心得,西府给她整治的一处一景,处处都说的上掌故,洛家每逢年节办宴总在西府,来吃宴的宾客无不夸赞这园子里头的景致。

刚交出掌家权,她就迫不及待的在自家园子里头动土,把原先一个八角亭子边上架了个水车,挖了小渠引得活水带着水车转动,水车带着水珠子上去,把翠竹从中剖两半引着水往上流,使了个巧宗使得水珠自亭子中心往八个角流,亭子沿上悬了琉璃瓶儿,高低各不相同,水珠落在里头声音也不同,听着却像是曲子。又因着亭子八面都落着水珠很像是雨珠子,便叫了听雨亭。

这一建成却成了元霁最爱的地儿,夏日里尤其喜欢跑到这儿来,不论弹琴看书,做什么都是清爽舒透的。

绕过听雨亭,踏着石子儿路过去,却不往正房去,曲径通幽,崔氏身子不好自个儿挪到正屋后头小竹楼里了。元霁今儿个没去学里,估计是在陪着崔氏。

还没上得楼梯,先听着里头传来一段笑语。

元茗便知晓三婶精神不错。三婶人虽然和气,但也不是没脾气,近来二婶做事很有些不得人心,总也有连她也忍不了的时候。元霁那活泛的性子总想着能出去,三婶就算是为着她,也定是肯让她去的。

丫头给她打帘,元茗进去见崔氏倚在软榻上,元霁坐在她身旁,二人正在闲话。她打了个招呼,崔氏亲热的挥手招她过去。

她坐在二人对面,清冷的眉目染上点笑意,使得一张俏脸鲜活起来。

“三婶的咳疾又犯了吧,秋日里得养着身子,可不要再动土了。”

崔氏含着笑意,“她刚说完,你又来说我。”指指元霁。

元霁握了她的手笑,“关心你呢。”

说得几句,元茗道,“过几日大姐姐就抵达京城了,我想那日跟元霁一同去城门口迎大姐姐,三婶许不许?”

崔氏一听便晓得定是郑氏又做什么了,嫡长女回来也算得大事,很该路上就派人去接的,听元茗这话音竟是快到了京城都没人去迎,未免太不像话。

这事儿除了郑氏在其中弄鬼,崔氏再不做他想。

她和和气气的一笑,“我使人去看看,她路上好有个照应,何时进京也报给咱们知道。那日你就带了元霁去罢,你们姐妹多年未见,情谊也是在的。”

第二十五章 素帕

元蓁坐在行驶的马车中,她手里拿着一方素帕,若有所思。

这是离开薛府前薛巧塞给她的。

“如果可以,以后我会去金陵的。洛姐姐,再见着你,我想跟你做朋友。”

眼神很真挚,夹杂着几分豁然,几分坚定。

元蓁手中躺着那一方白色的丝绸帕子,上头什么都没绣,看起来像是从外头买回来还没上针线的素帕,元蓁却看出,这帕子天然便是如此,是不能往上绣东西的。

这种丝织品用的最费,染上茶水果水都洗不掉,可方才元蓁把它放在茶几上,马车一个颠簸弄倒了茶壶,茶水流了满地,她的白狐皮毯子都给染上了褐色,茶水从桌上流下,把帕子也带下来。把它拿起来抖几下,水珠子全掉下来,一点没弄脏。

这薛巧到底是什么意思?昨晚不是对她怀有隐隐的敌意么?

元蓁虽不知因由,却有感觉到。想起晚宴上她的种种表现,她的目光总在她与三殿下之间游走,望向三殿下时的深藏的仰慕,看向她时眼角眉梢的不甘与苦涩,以及隐藏的敌意。

难道……

真是天大的冤枉!

两世为人,元蓁当然知道这样的表现代表着什么,但她不得不感叹一句,薛巧的脑洞实在太大,她与三殿下,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

难道只是一起走,就是有关系吗?古代女孩子心思都这么敏感吗!

把帕子交给时雨收起来,元蓁微微有点郁闷。

脑中灵光一闪,元蓁突然想起,昨日下马车时,百里靖是牵着她下去的。

难怪薛巧会误会。

好在,那丫头似乎是想通了。

“小姐,我们去前面镇上稍作休息,用完饭再出发吧。”

元蓁抬眸,掀起马车一侧的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是正午。

“嗯。”

他们一行共三辆马车,元蓁时雨一乘,三殿下九殿下一乘,明夙单独一乘,此刻都往前方的小镇上去。

小镇位于北上的沿途,有很多人路过的,官员也是有的,所以元蓁一行人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找个个看起来干净整洁的小饭馆,元蓁下了马车。

数道目光看过来。

今日她穿了浅紫色织金绣罗兰裙子,金线勾边,裙摆袖口印着暗纹,抬起间熠熠的闪光。但她带了帷帽,罗兰色的紫纱垂到脚面上一点,边上坠了八个小金铃,是防止风吹起薄纱。

南楚民风还算开放,女子也可以外出,只是要带上帷帽,不能轻易被人瞧见容貌。

像这样的官家小姐镇上也来过几个,只是元蓁隐在紫纱后的身段更曼妙,气质更引人注目,举止更优雅得体,小镇人们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一时间都在看这边。

等到后面车上的百里靖下来,便更是移不开眼睛了。

这绝对是世间少有的容貌,连洛元蓁也曾看呆了眼,他脸部的轮廓硬朗清晰,长眉眼尾天生微微上翘,眼波一转纵使冷漠却也惑人,此刻他的浓眉微蹙,目光微沉,嘴角微抿,稍显不悦。

长身玉立,合身的黑缎锁金边绣暗纹窄袖长衫包裹修长有力的身躯,利落的更添冷色。

小镇上何曾来过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一时间全都盯着看个不住。

元蓁正打量这间小饭馆,周遭突然安静下来,她奇怪的环视四周,见着一个小男孩手里头原本拿着个糖人放在嘴边,做的孙猴子的模样,他嘴巴还张着看上去要咬的样子,却不知怎么停下了动作,结果手一松,糖人掉地上了。

男孩却像是没有注意到,他只是楞楞的看着一个方向,元蓁看去,发现是百里靖,周遭的人都停下动作,傻了一般看着他。

元蓁注意到百里靖脸色有点不好,心里笑上一回,三殿下的美貌杀伤力十足,若是战场上敌军也是如此,那也不必打仗了,推他出去走上一圈,说不定就不战而胜了呢。

她没有注意到,也有一部分人是在看着她的。

“咳咳。”

元蓁假咳两声,上前作出个请的手势,低声道,“殿下,请。”

百里靖环视一圈,见有很大一部分人盯着自己面前这个女子,目光微沉。

他隔着紫纱握住她伸出来的手,拉着进了小饭馆。

元蓁有点懵。她不知道百里靖为何突然作出这样的举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跟着他走进去了。

百里靖进到里面,发现这小饭馆真的不大,只是胜在干净整洁,他挑了个接近正中干净的位置,拉着元蓁过去。

手中握着柔软而干燥的她的手,隔着一层纱手感也很舒服,他忘记放开,元蓁却记着。

元蓁抽出自己的手,若无其事的召来伙计,开始吩咐午饭。

百里靖也不尴尬,甚至有点好心情。他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一个弧度,眼角眉梢柔和几分。

百里叶明夙也跟进来,几人坐了一桌。

元蓁问清楚了这家小店掌勺拿手的菜,点了几样,一道鱼丸,两屉水晶虾饺,川芎白芷炖鱼头,老鸭汤,莼菜汤,凉拌白藕,百里叶明夙想吃馄饨,便上两碗鱼肉小馄饨,给百里靖要了蟹脚蟹肉拌面,她自己要了鸡丝粥。

元蓁对生活品质要求较高,对饮食尤其如此,若不是在外,她绝不可能这样凑合。

四年之间都在琉球,凤雪梧那里的掌勺大厨手艺没的说,把元蓁的嘴都给养刁了。不是每餐十几个菜,但样样精致好味道,吃惯了大厨的手艺,一时之间品尝不到还真是不习惯。

一顿饭吃完,稍作休息继续上路。百里靖百里叶却不与他们一道了,西北军的将领士兵已经在班师回朝的途中,百里靖作为主帅不在其中便不妥,于是两人与元蓁道别,与回程的西北军会合去了。明夙要去京城周边的城镇收集线索,便也在此时道别。

几人刚走,元蓁又碰上了洛家遣来的管事,还有几个随行的小厮嬷嬷以及一队护卫。看着都很有规矩,恭恭敬敬上来请安,又垂首恭敬的问了路上可要办什么事,何时能到京城,又差了人去回给主子。

护卫围在马车两侧前方和后方,嬷嬷跟车,一群人围着马车上路,这才算有个大家小姐的排场。

元蓁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里,心中想到,三殿下此次大捷归来,恐怕就要封王了。

第二十六章 城门风波

几日后,元蓁便到了京城。

马车从官道行到城门口,发现前头排了一长队马车。人和马车各排一队,以缓慢的速度前进着。

元蓁在车队的后方,跟车的姑姑低声解释,“近来城中在搜查刺客,姑娘且等等。”

这是崔氏身边的宋姑姑,府中多年的老人了,行事规矩,见人便是笑面孔,元蓁对她印象不错,因而客气几分。

“这些都不妨碍,我歇着就是。”

她自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琉球虽远,寒雪听风却流通着四国的大小消息,路上明夙解释的七七八八,元蓁便摸清了此案的来龙去脉。

明夙一路追查的几人是要来刺杀她的杀手,与李众行有着类似于合作的联系,李众行是那人的暗线,一切行动都听从背后主子的指令。这样看来,官员被刺,倒与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元蓁靠着软枕,微蹙眉头思索着。有一个猜测在她心里成形,却隐隐约约的,她眉头皱的更深,过一会却又舒展开来。

时雨在一旁看她脸色变幻,知道她是在思考,便安安静静的不去打扰他。

前方的车流缓慢的移动,宋姑姑抬头看看天色,这怕是要等到午后了。

城门口的马车排成长队,卫兵一个个检查。京城中多是富贵人家,还有官位不高却眼高于顶不愿意检查的,本来已经耽误了时间,想摆脾气也要看别人愿不愿意。后头自有那官位更高的来教训一番,不甘不愿也得听。

排查的士兵正被眼前一家死活不让查的娇纵小姐弄得心烦,看看后头长长的一队,忽的见着一辆马车,心头一咯噔,把眼前这个交给别的,马上跑过去。

这家也不知等了多久,怠慢了可不得了啊。

那城门卫跑到锦缎绸车旁,那上头用金线织就一个厚重古朴的‘洛’字。

“这里头可是洛府的大小姐?”

城门卫凑上去腆了脸笑,宋姑姑做了个手势让他低声,又点了点头。

“二小姐正在里头等呢,原本说到了就直接进城的,可是您瞧。”指了指前头“这许多车马,让小姐白等这许多时候,跟您告罪一声。”

宋姑姑笑着道,“差事忙耽误了也是有的。”又去问元蓁一声,“咱们姑娘也不是那气量小的,不会怪罪。还请小哥带个路进去。”

城门卫连声应了,跑到前头去叫那几个占着道的让到一边,又辟了条路出来。

车夫赶着马过去了,也有见着这边人少跟着排到后头的,倒是又排了一队出来。

那个城门卫到了前面,见那家的马车还没走,旁边的同伴已经有点厌烦的样子,马车跟前随行的丫头正大骂,“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知道我们家姑娘是谁吗!萧家的大姑娘,皇后的亲侄女!还不赶快让道,放我们过去!”

元蓁端坐在马车里,这尖锐的女声让她凝目皱眉。她一面听一面在心里想,萧皇后的侄女儿,这后台的确够硬。

在排列着的一长串马车里,一辆青锻绸车旁,一个小丫鬟对着车窗帘子里头低声说:“的确是萧小姐,在前头正闹着呢。”

听了丫鬟的汇报,宁诗锦微微拧眉,白玉似的脸庞衬着黑玉似的大眼,细伶伶的双肩,巴掌大的小脸,显得扶柳般柔弱。她心里想,萧玉儿当真是一点脑子都没有,若不是还有个好出身,再怎么样自己也不可能跟她走近。

“不要多事,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细细柔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清贵,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

丫鬟垂头,“是。”

“圣上有令,无论何人,出城进城必须严查,违者投入刑部大牢。”

一道清朗的男声传入,天生华丽上扬的尾音,主人却将之变为威严低沉。

“你!我家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儿,识相的赶快让开!”

“圣上之命,就是皇宫娘娘的鸾驾出城也要查。”停顿一下,声音更加冷沉,“再敢胡搅蛮缠,即刻押入大牢!”

元蓁的马车被检查完了,慢慢的远了,却还听到那丫头叫着,“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放肆!”

“城门校尉司也。给我查!”

声音都渐渐远了,元蓁不得不感叹一句,贵城真乱。

“二姑娘,四姑娘。”宋姑姑向面前两个戴着帏帽的闺秀行礼。

“大姐姐在里面?”

“是。”

两人要上马车,时雨在里面掀开帘子,二人踩了脚凳上去,进去解开帏帽,元蓁便看见两个玉砌般的美人。

“大姐姐好。”两人一起说。

元蓁笑着点头,“这么久没见,都长成美人了。”

洛元茗长眉凤眼,樱唇琼鼻,是神采飞扬,清冷清贵的美;元霁粉雕玉琢,圆润可爱,是活泼娇俏的美。

洛元霁对大姐姐很有印象,她又是天生的明朗性子,“大姐姐好漂亮!”

元蓁点一点她的鼻尖,“嘴真甜。”又问:“等了多久了?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吃着点心垫着?”

时雨便把食盒里的糕点一碟一碟摆出来。

“要要要!我肚子都叫了。”

元茗笑骂,“就你嘴馋,早上吃了那许多,方才还吃着马蹄糕,怎么转眼又饿了?”

元霁笑嘻嘻的,“这不是想尝尝大姐姐这儿的糕点嘛。”

姐妹几个聊上一会,就往洛府去了。

洛府在东城,东城算是富贵权势的人家,非富即贵,西城便是平民区。马车向东城去,一路鸣锣开道,路上百姓皆驻足看去,听见是洛家的大小姐,也有知道的。

“就是沈大小姐和洛大人的大女儿啊,难道这几年她不在金陵?”

“当年听说是病了一场,送走了。”

“是送到凤神医那里去了,她还是凤神医的徒弟呢!”

“真的啊!那可真了不得。”

……

外面的行人议论纷纷,都说着元蓁的出身,洛家的排场,元蓁不在乎,另外两人也习以为常——百年洛家本就该是这幅排场。

到了洛府门前下马车,丫鬟仆妇管事排成排行礼,元蓁淡淡撇过,抬头看那朱漆大门,上面挂着门匾,上书洛府二字,笔锋苍劲有力,传闻是太祖皇帝亲笔所书,特赐洛家,象征洛家几百年的荣耀。这块匾跟这座宅子,经历百年风雨洗刷,与岁月同历艰辛,宅子翻新重建过几次,这匾更是常常重新刷漆上色。

接近三米高的大门中间两个铜狮子头,嘴里衔着铜环,面目狰狞,这大开的正门也像个狮子大口。

不知里面的人是否同样凶恶。

元蓁淡淡微笑着,踏步走了进去。

第二十七章 洛老太爷

进得大门,走进照壁一旁的抄手回廊,雕梁画栋,红漆绿瓦,廊下种着各样花草,算好了时间,保证四时都有植物生长,园中生机不断。

过了抄手回廊,又看见一片小湖,种着莲花荷花,边上红黄绿的花树宝树,还有几丛芦苇随风轻轻摇荡,假山后面隐隐可见红瓦的亭尖,湖中引得活水,此时还有泠泠的水声。

再走就进了北府,北府的景致比之园中更甚,假山小亭池塘游鱼长廊,正屋前面两棵老松,廊前一片翠竹,走过正屋小池塘前面是十来株红白梅树,已到秋日还是绿意盎然,为了应景也移过来些开的好的菊花,绿牡丹帅旗西湖柳月各色名品争相斗艳,园中花木修剪得也很像样。

这还是外院,内院是姑娘们住的地方,这几年元蓁不在,洛太傅也没有续弦,北府没有当家夫人来管,早几年是几个管事婆子料理,元茗大了就接过去,把这北府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是整个洛家都管得过来。

元茗把北府布置得大气,布局格式都符合洛家的底蕴气质,也是元蓁比较喜欢的。

元茗领着她去了雅颂楼,这是给她布置的院子。

“这是二婶给布置的,里头的东西都是父亲从库里挑出来摆上的,父亲把册子给我了,待会儿我给大姐姐送来。里面东西都是齐全的,大姐姐若是想要自己来布置也行。这下面是书房,上面是卧房。”元茗仔细的给元蓁说着,“父亲给大姐姐定做了一百二十套衣裙,大姐姐有空便试一试,若是腰身肩长身量不对再改。首饰胭脂香油精那些都是齐的,另外这院子还需要几个婆子洒扫丫头,三等五个,二等三个,一等两个,待会把人带来给大姐姐挑。”

“我再问一句,大姐姐要不要在这院子里开个小厨房,吃食料理起来方便些。”

元霁在楼里转着,听见这句便叫,“要的要的,小厨房里可以自己做,我自己做过小包子给娘呢!”

元蓁一直微笑听着,此时也还是笑,“元茗费心了,这些事体且一样样慢慢来。你们来看,这些年不见,我也给你们预备了礼呢。”

给元茗的是一套猫眼石的手钏项链全副头钗和一副玻璃纱画,上头嵌着各色宝石;给元霁的是一套玉雕的小人,眼珠头发衣裳用不同颜色的玉石填上,元霁拿着可喜欢了。

“还有给三婶的,待会儿我差人给送去。”

元霁抱着一个小人,笑嘻嘻的应了。

“元茗,父亲来信说是祖父身子不好,我想先去看一看祖父。”

元茗一愣,随即又淡淡的笑了,“嗯。父亲下朝还有些时候,先去拜过祖父,父亲等回来再拜。”

元霁听这话本是一愣,犹豫了一瞬,却还是跟着去了。

洛老太爷的院子是单独辟出来的,他不住任何一府里,当年沈氏还在,他说爱清静,沈氏便把北府的一条院墙截断,连着外头的院子竹林,给造了个院子出来。

去竹安院便得出了北府,直直穿过园子,走近一片修竹林,里头便是老太爷的竹安院。

元蓁踩着白鹅卵石铺就的路进去,外面没有下人走动,竹林中非常静谧。

“祖父这里可算是咱们府上最安静的一处了。”元霁低声道。在这里,她这叽叽喳喳的性子也下意识的安静起来。

越往里面越安静,渐渐地看见一排精致的屋子,外头两三个老仆守着,隔着近十米,元蓁能隐隐闻见一缕苦药味儿。

走近了,一个面无表情的老仆便上来道:“老太爷刚用了药,现下已经歇了,几位姑娘请先回吧,等老太爷醒了,奴才自会禀告。”

元蓁看另两人,元茗没有反应,元霁习以为常的耸肩,便知道这段时间以来恐怕一直是这样。

她正笑着打算说几句话就走,那木头似得老仆却道:“大姑娘,老太爷知道您回家来了,给您一样东西。”说着拿过旁边一人早已捧来的一个描金雕花檀木匣子,走上前来交给元蓁。

元蓁一挑眉,有点惊讶,却还是双手捧过那匣子。

那个老仆又站回去,一动不动就像个雕塑。

元蓁本想再问他几句话,见他如此便作罢了。

“近来都是如此,祖父的身子时好时坏,有时让我们隔着一道帘请个安,有时就是喝了药便歇了,我们也见不着。”元霁嘴角挂笑,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不过看来祖父也很关心大姐姐,一早就准备了给大姐姐的东西。”她还是小孩子,一下子就又高兴起来了。

她看着元蓁的眼神一闪一闪,元蓁不由失笑。

回了雅颂楼,元蓁就坐在二楼东阁窗边的罗汉床上,元茗派了几个丫头婆子来帮忙整理行装,时雨正在外头指指点点。

她腿上放着洛老太爷给的盒子,拿起来掂一掂,却没有多重。元蓁心里有点疑惑。洛老太爷并不是个慈祥的祖父,在记忆里面,老太爷只是一直住在竹安院里面,四岁之前只能在家宴年节的时候见一面,沈氏死了之后便愈发深居简出,直到元蓁在这里过了九岁时的那个年,也没见他出来。

关于祖父,原主脑子里也没有其他的记忆了,只是在六岁时的一次家宴,他难得从他的竹林子里头出来一回,元蓁对祖父还有记忆,蹦跳着到他身边,却被路上的石子拌了一跤摔在地上。红着脸爬起来,便看见老太爷一双浑浊幽深的老眼盯着她。

老太爷身边的人垂头站着,无血无肉的雕塑一般。

少年的元蓁在鹅卵石路上,正是七月的夏热时节,夜里吹的风都是暖的,可被那眼风一看,却只觉得遍体生凉。

老太爷的眼里是年幼的她看不懂的阴晦暗沉,她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懂得趋利避害,她惶惶然退后一步,声音都在颤抖,轻轻的叫了一声:“爷爷?”

老太爷却突然缓缓笑起来,一双老眼里只剩下安和,他走过来亲自牵过她细细白白的手腕,领着往前走,“都是多大的姑娘了,走路竟还会摔跤,冒冒失失的。”

只是故作宠溺的亲昵罢了,可是那个姑娘没听出来。

元蓁打开匣子,里头是一张一张的房契,地契,厚厚一沓子,倒出来堆得跟小山似得。

第二十八章 洛家众人

这些原是沈氏的嫁妆,此时全改了元蓁的名字。

元蓁翻了翻这些契约,有京城的十来间铺子,东城的三座宅子,京郊的十个庄子,还有江州,渝州的千余亩良田。

这确是一笔不小的身家,但元蓁相信,沈氏的嫁妆不止这些。

沈家嫁女,十里红妆。身为皇商的沈家乃是南楚最富足的大户,光是摆在明面上的东西就不少,这些纸契只不过其中之一。

不过,她现在不想计较这些,就都一步一步的来,从开国到如今三百年的洛家,其腐朽之处比比皆是,就让她先看看,这个狼窝里头的恶狼,都是什么面目。

到接近正午时,洛太傅下朝回来,元蓁便去正厅。

各房的人都在正厅坐齐了,洛太傅坐在主位,左边坐了二老爷三老爷,长兄元珩,二房庶子元沛,三房嫡子元烁,右边是二婶郑氏,三婶崔氏,元茗,元汐,元霁。

按着序齿,家里最大的是元珩,第二是元蓁。元蓁只须给长辈长兄行礼,给弟弟妹妹礼物便可。

她扶着时雨的手走进来,浅笑吟吟,目不斜视,厅中众人只觉春风拂面,暖意洋洋。

元蓁天然有种高贵而平静的气质,可以和如春风,也可不怒自威,她惯常是一张笑面,却又隐含锐气。

此时她笑意满面,却自有气势,洛家众人惊艳之余,却也暗自慨叹。

她走上前去,给正中的洛太傅行了个大礼,声音平缓,娓娓而来,“女儿拜见父亲。”

洛太傅长着一张儒雅的俊脸,年轻时他令当今圣上惊为天人,如今年近不惑,也不显老,他受了元蓁一礼,又亲自扶起她,脸上挂着清雅的笑意,“好,总算回来了。身子如何了?在你师父那可还好?”

不知什么原因,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元蓁瞥一眼他扶着她两只胳膊的双手,反手握住,“一切都好。父亲不必忧心女儿的身体,师父待女儿很好,只是……咳咳。”

元蓁说着,突然咳嗽两声,她连忙松开洛太傅的手,微微侧身掩住口,又咳起来。

洛元珩见状皱眉,有些担忧,“元蓁,你的身体还是不好吗?”

元蓁咳罢,笑笑说,“都是旧疾了,一到秋日便犯咳嗽,不打紧的。”

洛元珩仍不放心,只当她是往好的说,洛太傅却舒一口气,“也不可不在意。管家,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院院正来。”又拍拍元蓁的手道:“叫他开两副药来,让你慢慢调养。”

元蓁应了,又去给几位叔婶长辈见礼,郑氏要笑不笑的,“瞧你,这许多年也没把身子养好,往后也要这么病殃殃的不成?二婶这儿有上好的老参,就拿去罢,也好调养身体。”

元茗心里皱眉,二婶连表面功夫也不会做了,说话夹枪带棒,这还是刚回来呢!

她正想着,元蓁的话却瞬间让她挑高了眉头。

“真是多谢二婶了,正巧师父送我的那颗两千年的红参叫我平日里泡茶给吃完了,二婶真是疼我。”

郑氏脸都僵了,却还是得笑着应承,“应该的,应该的。”

沈氏活着的时候郑氏不敢惹,如今也同样不敢骂凤雪梧,她还能说凤雪梧给一个黄毛丫头那么好的东西干嘛?她这儿最好的参也就千年,洛元蓁竟用两千年的红参泡茶喝!

郑氏给她堵的心肝儿都疼了,干脆闭了眼不说话。

元茗眼中闪过不屑,二婶的做派越发小气,如何也看不下去了。

崔氏倒是和和气气的,她病着也还是出来坐了一坐,元蓁给她见了礼,她送了元蓁一对如意,便回西府去了。

拜过一圈长辈,元蓁收了一堆礼,接下来就是洛元珩。

元珩是洛太傅从旁支过继来的,按年纪是洛家子弟中最大的一个。沈氏死后两年洛太傅都没有续弦的意思,一族之长怎能没有子嗣?众人苦口婆心,三天两头劝说,官媒人一个个登门来牵红线,洛太傅叫逼急了,便过继了一个男孩作为长子。

元珩在元蓁四岁时过继,相处六年,似亲兄妹一般。

他轻抚她鬓角的发,略略担忧,“还是要爱惜身子,那些东西咱们家不缺,这病翻来覆去可不受罪?”

元蓁轻笑着,不动声色,“大哥,我知道的。”

元珩的眉头舒展一些,轻轻点了一下头。

元霁和元茗早上已经短暂的叙了一会儿旧,二人的态度都很好,到了元汐,她看了眼自己闭着眼睛脸色难看的娘,柔柔的说,“大姐姐一路上可还顺利吧?”

一瞬间,洛太傅的眼睛朝她看去,不动声色,却暗含锐利。

元蓁看看她,“你瞧我还站在这儿。”她微微张手,“便知顺不顺利。”

洛元汐的眼睛暗了一瞬,谁关心你顺不顺利。只是她最近听闻一桩事,江州一带横亘已久的水匪被一网打尽,只有首领逃了,三皇子还未进京,便亲上奏折,称当时自己与九殿下在场,匪众落网,洛家大小姐功不可没,请圣上按例行赏。

金陵就一个洛家,大小姐刚刚回京,当日鸣锣开道,城中百姓都知道,现在这封奏折还未传来,等到宫里的赏赐下来,四年不在京城的洛元蓁顷刻之间便会传遍整个金陵。

但她不管这些,洛元汐只想知道,三殿下到底为什么,特意为了这个女人上一本奏折。

“听闻大姐姐帮三殿下剿灭了江州的水匪,大姐姐真是厉害。”

洛元汐长着一张清秀的小脸,窄肩细腰,她长相清淡,压不住艳色的衣裳,便总穿些素净的,配上一张巴掌大的白净小尖脸,任谁都觉得柔弱可欺。

她这嘴可不能算弱——厉害这样的词不是形容闺中女子的。

“元汐这话可就错了。剿匪这样的事自有官兵去做,哪里需要大姐姐?何况大姐姐帮忙为的是百姓,”又怎么是帮着三殿下?

元茗不冷不热,眼睛瞥她一下,剩下的话不用说出口,众人也都明白。

元汐的脸白了两分,却弯了弯嘴角说,“是我失言,还请大姐姐勿怪。”

元蓁的脸色自始至终没有变过,她应了这一句道歉,向元茗投去一个眼神。

元茗挑起嘴角,算是回应。

坐在上首的洛太傅面上挂着儒雅的笑意,眼睛意味深长地划过元蓁。

第二十九章 沈家二哥

元蓁回到雅颂楼,时雨把屋子料理得差不多了,又把几个安排来的小丫头领来给元蓁请安。

一排开来站了八个,后头还有四个粗使婆子。

元蓁一眼扫过去,随手点了三个,“从今以后,你叫知了,画眉,夏蝉,二等,”又往后指了三个“你们是三等。我这儿的大丫鬟只有时雨一个,雅颂楼没有太多规矩,只有一条,听话便可。”

“是。大姑娘。”众丫鬟齐声道。

元蓁挥了挥手,时雨便令她们退下。

之后两天平平常常,元蓁去老太爷的竹安院两趟,仍旧没有见到人。

第三日,元蓁坐着马车出门了。

元茗与她同行,去沈家。

“这几年外祖母身体可好?”

元茗嘴角弯了弯:“大姐姐不用忧心,外祖母这几年身体硬朗,好着呢。”

元蓁唇角一勾,微微颔首。

元茗跟她虽是姐妹,但毕竟这么多年不在一起,终究还是生疏,她会在郑氏面前护住北府和元蓁的面子,却不会与她十分亲近,私下里的相处也多是此类。

况且元茗为人稍显孤傲冷淡,本不是主动交际的人。

沈家,南楚皇商,富可敌国,曾经几乎垄断整个南楚的经济,当今上位之后才加以抑制,封为皇商。

沈家嫡长女了入宫,如今位居妃位,孕有一女,名百里玥,封号舞阳公主,颇得圣上宠爱。

商不可入仕,沈家没有男儿为官,却没有人敢说这只是低贱的商户。

沈氏一族,可不只是商人如此简单。

沈家门户也在东城,两人乘着马车半晌也就到了。

宅门普通,不会超出身份,内部却别有洞天,元蓁一路走来,铺在地上的都是金丝砖,假山上嵌着的都是玉石,廊下庭前有石凳,竟是一整块一整块的蓝田黑玉,就放在外头风吹雨淋,这沈家跟它的名声一般富贵。

元蓁到京的第二日沈家送去礼,元蓁来时也送了拜帖,这时直接去了沈老夫人的院子,沈家的众人也都聚在那里。

绕过曲折的九转回廊,描红画绿,廊下种着各种花草,比之洛府也不相上下。

在外面看起来是很幽静的,迈入正厅才听见一段笑语。

沈家众人正在里头说说笑笑,下人通报两位小小姐来了,沈老夫人立时便站起来,元蓁进来正看到这一幕,先给老夫人行大礼,老夫人方才坐下。

老夫人年近八旬,笑面团团,慈祥的笑着,“来,好孩子,到外祖母这儿来。”

一屋子人,自元蓁进来后都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听老夫人如此说,都纷纷道,“元蓁都长成大姑娘了,出落的越发好了。”

元蓁笑着走到老夫人主位跟前,老夫人抓住她的双手,不住摩挲,又一面说,似在叹息,“是啊,都长大了。”

沈老夫人双目明亮,一双眼里闪着睿智的光,她上上下下将元蓁看了一遍,元蓁个子高挑,一直笑意满面却自有气势,沈老夫人暗自点头。

她又招手唤元茗过来,一手握住一个,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几次,欣慰笑道:“阿锦的两个女儿果然同她一般出色,不知我老太婆,等不等得到四世同堂的那一天。”

气氛一滞,片刻之后众人又都来说笑:“祖母这是说的什么话,二哥马上就要成家,我二嫂肯定能在来年给您添个大胖孙子!”

一个女孩朗声说道,话语中有揶揄也有刻意逗乐的意思,一张脸上满是阳光,毫无阴霾,这是个暖如春风的女子。

一旁有个妇人笑着点她一下,似是嗔怪,其实满是宠溺:“你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也好说这话?越发没个章法!”

沈千音嬉笑着,上来朝元蓁笑道:“元蓁表姐好!”

元蓁回以淡笑:“千音好。”

元蓁来沈家认了一圈子人,气氛很和谐,沈家众人很欢迎,用过午膳后沈千音带着元蓁元茗两人逛园子。听元蓁问了句大表哥,撇嘴嗤笑:“他啊,此刻不知道卧在那个娇人玉臂之上,温柔乡中呢!”

沈千音是个活泛的性子,之前都是说说笑笑话不停于口,忽然冷笑起来,元蓁挑了眉峰。

见她口中虽是不屑,却隐隐有忧愁,元蓁见此不再多问,转移了话题聊起这几年的事来。

“元蓁表姐,你方才见过我二哥了吧,他瞧着可是个呆子样?我同你讲,你再想不到他是怎么同我二嫂定亲的。”

原来沈二哥在外行商时瞧见了一位小姐,其实也只是马车帘被风吹起时瞧见了人家一双眼睛一节雪白的皓腕,听见被微风吹入耳中的从马车中逸出的一段笑语,闻见了一阵淡淡香风。

自此念念不忘,费尽方法打听到人家,害于相思之苦,求见无门,不知当日沈二哥如何想的,竟然去爬了人家的墙头。人是见着了,那小姐坐着小舟采莲上的露水,身子太往前倾就要掉入水中。

沈二哥毕竟还是个呆子,根本不想自己的境地,一下跃入水中,那小姐也还是掉下来了,沈二哥游过去,把那小姐抱起来放入小舟中,碍于男女之别只是推着小舟靠岸。

岸边的家丁已经傻了。

你是那位啊?直接进了我们家小姐的院子你偷偷跑进来的吧?你偷偷溜进来还这么理直气壮光明正大是在蔑视我们啊!

艹啊!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沈二哥被一堆家丁制服,带到自家老爷跟前,宋老爷气的半死,指着沈二哥直骂登徒子,最后念在他救了自家女儿,只是把他赶出去了。

沈二哥也不气馁,自去找那宋家姑娘。

这墙嘛,翻过一次就有第二次,几次之后轻车熟路,沈二哥就时常给宋家姑娘递信,每每都无回音,沈二哥仍坚持着。

沈二哥在外经商常常需要各处跑生意,他持续给宋家姑娘递了一年半的信,信中通常只是他生活中的琐事,只字不提其他事宜,倒像是一位老友。宋家姑娘收到第三十二封他要去外地的信后,回信了。

那是一张素帕,上头绣了一颗枣树,枣树下面一颗圆石,圆石上趴了一只乌龟。

这就是盼他早归的意思了。

沈二哥心头狂喜,立时便告知家中,他一来一回,便提着聘礼上了门。

沈千音叹:“我二哥是把他毕生的聪明劲儿用到了这上头。”

元蓁也笑。

的确,沈二哥给宋家姑娘送去的每一封信都不提情爱嫁娶之事,若是提了,恐怕宋家姑娘从此就要当做没有这个人。可他如涓涓细流进去她的生活,把他的世界全部打开来让她了解。

据说宋家姑娘是个温吞慢性子,如此脑回路只能让她接受到沈二哥的满腔真心,却不知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谋略。

二人的婚期定在年后,说来也算是两情相悦,在这个时代,很是难得了。

第三十章 藏龙卧虎

元蓁见那沈二哥的确有些呆子样,想不到竟在此事上如此婉转用心。

可她不知道,沈家子弟,已是出了名的用情至深至沉。

这一份深情,在这个世界不知多么可笑,也不知引得多少人慨叹:沈家五代子弟,有多少是坏在一个情字?

那沈家大少不就是一个,少年名冠京都的人物,竟为了一个妓子……

…………

元蓁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沈大少,只把沈家众人认了个大概。沈千音与她同辈,为人也开朗热忱,印象还不错。

只是……

元蓁轻轻捻了捻指尖的一块生铁符节,望着窗外的眼神幽远。

“小姐,到了。”

回了洛府,元蓁与元茗直向北府而去。元茗回了回雁阁,元蓁则去了竹安院。

还是那个老仆,面无表情的守在门口。

这几日竹安院安安稳稳,老太爷病情没有继续恶化,却不见洛家任何人。

元蓁自回来至今日,每日都来请安,老太爷都在休息。

今日却是个例外。

“大小姐,老太爷想见您。”

元蓁挑眉,含笑应了。

屋内苦药味浓重,元蓁在一道帘障后停步,浓苦的味道充斥鼻腔,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迷离香气,元蓁屏息,隔着一道帘向里头的人见礼。

“回来几日了?”一道苍老又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元蓁敛眉,温声道:“已有三日了。”

“可去过你外祖家?”

“今日方去过。”

帘障内似乎有一声冷哼,接着是急促沉重的咳嗽声。

“祖父,元蓁这几年习得医术,不如让我给您把把脉?”

元蓁望向帐内,影影憧憧看不清什么,依稀可见一张拔步床,但似乎是床外又罩了一层帘,更加看不清内里的情景。

里面传来重重的喘息,急促而吃力,像是想要竭力呼吸。

“祖父。”

“嗬嗬……不必。你的旧疾治好了?”

屋内有一瞬的安静,元蓁望向帐内的眼神幽幽。

“祖父。我从未患病,是中毒。”

老太爷剧烈地咳嗽起来,床帐都被带的摇晃。

过了很久,里面也没有平复。

那个老仆进来,“大小姐,老太爷身子不适,您先请回吧。”

…………

有问题。

元蓁心里藏着疑问,却一路面不改色地回了雅颂楼,元茗早已等候在里面。

“大姐姐。”

元茗坐在院中的一个小亭里,斟茶慢饮,疏冷清远。

元蓁进去坐定,她推过来一张大红洒金请帖,元蓁捧了一杯热茶,抬眸看她。

元茗淡淡的:“宁丞相的寿宴,三日后。”

“家中姐妹都去,大姐姐准备一下吧。”

元蓁笑着应了一声,却听她话锋一转,陡然犀利道:“你的脸为何总是如此苍白?”

她用的是‘你’,而不是‘大姐姐’。

“刚刚从祖父那里回来吧,感觉如何呢?”

气氛有些凝滞,元蓁维持笑容不变,轻柔而明丽,语调平稳:“元茗都知道些什么呢?”

她承认了。

洛元茗放下茶杯的手一滞,又继续下落,瓷杯落在石桌上叮的一声。

她清冷的面容一如既往,深深望了元蓁一眼,“很多。你知道的,不知道的。”

“你的目的。”

元蓁缓缓的淡笑,明丽而摄人心魄,平静而缓步从容。

她的话题跳的很快,问的毫不犹豫,元蓁也答得不假思索。

“你猜啊。”

元茗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无声的对峙,半晌过后,元蓁打破平静。

“元茗多虑了,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是回家了而已啊。”

一阵冷风穿过藤香亭,带下几片枯叶,元茗冷漠的眼扫过她:“到时候,我总会知道的。”

她扔下这一句扬长而去,时雨见状跑过来问:“二姑娘这是怎么了?”

元蓁看着她走的方向,眼神幽深:“洛家卧虎藏龙。”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你会站在我这一边。”

也未可知呢。

这样看来,果真是有大问题呢。

上了二楼,时雨屏退左右,元蓁躺在罗汉塌上,江如在一旁立着。

回了洛家之后,碍于身份,江心兄妹换了个班,江如在明,江心在暗。

“告诉江心,不用客气,下次再有解决就是。”

江如垂首应是:“那洛太傅那边……”

元蓁把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点,接过时雨递来的黑色小瓷瓶,倒出一颗黑色的小药丸,用水送着吞了。

“放松一点,不用管那边。一紧一松,江心这边紧了,那边自然要放开一些,把他逼急了可不好。”

“是。”

太傅那边总是不安分,虽然无关紧要,但虫子多了还是烦人的。

“明大人送来消息,想和您见面。”

“知道了。告诉她,三日后我登门。”

江如退去了,元蓁又拢了拢毯子。

她正对着屋里的镜子,从西洋淘换过来的,一整面有人那么高,用作穿衣镜,时雨用罩子把它罩住了。

她拿起手边的铜镜,仔细看了下,“脸色苍白?还真的是呢。”

因为寒毒,她的唇色一直带白,大多数时候看起来气色不是很好。

她把铜镜倒扣在桌面上。

一母同胞?你也要像她一样么。

…………

回雁阁

“小姐,您跟大姑娘这是……”

“云暖,去给我沏壶茶耒。”

元茗手中握着一卷书,坐在窗边的书桌旁,背对云暖,头也不回。

“是,小姐。”云暖无奈。

窗下种着兰草,微风拂过,都轻轻摇晃着。

她的脊背像门边的老松一般挺直,坐的像个模板,浑身散发着清傲孤高的冷漠气息,看起来不好接近。

——也确实如此。

她与元蓁乍一看差别很大,很不像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

元蓁淡定从容,平和内敛,端重明丽,自有气场;元茗清冷之至,漠然之至,雷厉风行之至。

元蓁淡笑着坐在那里也不会有人把她忽视,元茗气场外放周边便是三米无人区。

她们的共同点,是眉宇神情之中的笃定和不容拒绝。

如果元茗是外冷,那么元蓁便是内冷。

这二人的性格在行为表现上截然不同,却又有着根本上的相似。

显然,她们自己也知道。

所以元茗手中握着书卷,却眼神飘忽,她在考虑,也在怀疑。

目光瞥到云暖端了茶上来。

嗯。放一放好了。

第三十一章 圣旨

西北军主帅营帐之内,几人对坐,煮酒而饮,气氛闲适,可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不是如此。

“殿下,萧氏那边最近不太安分。”一个青衣高瘦的男子向上首的男人说道。

他坐在主位,身前的长桌上摆了一壶酒,却没有饮。

一旁的百里叶冷哼:“三哥即将回朝,他们自然无法平静。”

那个青衣男子又看了上面一眼,说道:“的确是不平静,近来便有官员弹劾殿下私自离营,擅离职守。”

百里叶嗤笑道:“那又如何?更何况这一趟朝廷也不是没有收获,江州水匪不是被剿灭了?”

虽然他们的本意也不是这个。

青衣男子无奈道:“功过不是这么算的,更何况,九殿下你自己身上还有个逃婚的名头在呢。”

百里叶又是一声笑:“什么逃婚!这些人也太会往我身上泼脏水!回头看他们怎么砸自己的脚。”

“那么殿下,这件事要怎么处置呢?”

上首的男子一直安静着,似乎在听他们讨论,又似乎是在出神。

他闻言终于动了动,提起酒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三十年的佳酿,醇厚清冽,幽香扑鼻。

盛着酒水的白玉杯子在他修长的指尖转动,从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在他指尖流连,酒水晃荡,白玉杯子和他的指尖一样,微微透光。

青衣男子看着那一抹停驻在他指尖的光线,听到他说

“不必理会。”

男子挑眉:“任由他们折腾?”

“只是蝼蚁罢了。”淡淡的一声。

“……”

好吧,三殿下威武霸气。

“宋免,你这次是要随三哥回京?”

“是。相比西北之地,金陵比较危险。”

“呦,生死相随啊~不过宋免,我提醒你哦,我未来三嫂已经回来了,你就死心吧。”

百里叶不会承认,他就是嫉妒,谁让宋免比他这个弟弟跟百里靖相处的时间还长。

宋免很无奈,九殿下不能在肢体上对他造成伤害就只能在言语让找回来,唉~算了,谁让这孩子不能来西北呢,让着他点,就当是弥补他心灵的伤害了。

百里叶:姓宋的,说谁呢!信不信本殿把你打包扔回西北去!

“‘未来三嫂’?那么殿下……”

百里叶得意洋洋:“青梅竹马!那相貌,那气质你可没得比!”

“不,我的意思是,那一位……”

百里叶的脸色明显一变,最后沉默着看向百里靖。

“看起来你们很闲啊。宋免,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准备,中秋家宴前我必须到金陵。”

宋免的嘴角一抽再抽,最后欲哭无泪:“殿下,虽然这次只带回五万人马,但人多难行,到京最快也要一月啊。”

“那是你的事情。”

宋免:“……”

心好塞。

百里叶得意笑:“宋大人,辛苦了。”

宋免默默的出去了。

“话说三哥,那个女人要怎么处理啊,你这么着急回去是不是要……”

话没说完,迎面飞来一个白玉杯子。

“话太多,去找宋免。”

“……”

百里叶郁郁,但出了营帐还是得意洋洋,春风满面的样子。

果然,一出来就看到宋免,他一副胸有成竹早有预料的笑。

“殿下,请吧。”

百里叶冷哼一声,越过他走了。

宋免含笑跟上。

一旁的侍卫感叹:传说中的相爱相杀有木有啊!

若是二人知道这些吃饱了撑得慌的侍卫这么编排他,百里叶妥妥的:拖出去,一百军棍!

宋免温柔笑:我记得军中恭房好像没人打扫呢。

侍卫:呵呵~

百里靖独坐帐中,光线从窗子穿过,照的屋内半明半暗,他坐在这明暗交界处,手中捏着一个白玉茉莉耳坠,小巧精致,在阳光下透着光。

想来,宫内的赏赐也快到了吧,就算是给她的一个见面礼吧。

她应该是需要的。

百里靖幽远深邃的眼看着那个耳坠,略微柔和。

但是,荆生……

他轻轻扶额。

的确有些麻烦呢。

…………

“说真的,那位‘青梅’……”宋免整理完一卷文书,边拿另一卷边看向对面桌的百里叶,问道。

百里叶嘻嘻笑道:“宋大人,处理公事时怎么能随意聊天呢,拿俸禄的时候不觉得手软吗。”

他内心潜台词是:求我啊,求我我就告诉你!

宋免当然不会让他如意,他微笑反击:“殿下真是恪尽职守,下官不问了,殿下请继续。”

百里叶一哽,冷笑一声不再说话,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出身名门,内定皇子妃。师承凤雪梧,外家皇商沈氏。嘉妃的侄女,沈千寻的表妹。”

“你猜到是谁了吧?三哥可是以前就……嘿嘿,你懂的。”

宋免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殿下看中的自然是好的,只是,还是那个问题,那一位,殿下打算如何?”

百里叶默然。

“若是她知道了,只怕那洛小姐就没命活了。”宋免略微忧愁。

“三哥会决定的。况且,你当她是普通闺秀?师承凤雪梧可不是说着玩的。”

“就算荆生那疯子知晓了,她也未必应付不过来。”

…………

金陵洛府

“圣旨到!”

独属于宦官的尖细嗓子在洛府门前响起,洛家众人甚至病重的老太爷都出来接旨。

元蓁垂眸跪在下首,只听那公公念到:“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洛家大小姐洛元蓁,天赐灵秀,德容兼备,才思敏捷,今协助皇子靖、叶,江州布政使剿灭水匪,造福江州百姓,实乃大功。圣上特赐黄金百两,良田百亩,锦缎五十匹,珠玉两箱,东珠两斛,以示皇恩。钦此,洛元蓁接旨。”

公公的嗓子拉的很长,尖细又刺耳,却在这个清晨进入洛家众人的耳朵里。

洛元蓁上前接过圣旨,低声向颜公公道谢,颜公公一张老脸笑的很灿烂,对元蓁态度很客气,也很恭敬。

“洛大小姐才貌出众,果真有其母风范,洛大人教养有方啊。”颜公公笑眯眯的,客气的寒暄。

“哪里,是这孩子自己争气。不过,也确实是她最让我不放心,哪知这几年不见,竟也已经长成了大人。”洛太傅不无感慨地,跟当今身边的大太监谈论着。

“有女如此,洛大人可真是有福。”最后一句,颜公公一边说着这话,一边向元蓁看去。

真是意味深长的一眼。

第三十二章 洛家元汐

郑氏和洛元汐母子俩对视一眼,各自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可思议。

洛元汐有些难以置信,这么快,皇宫里这么快就做出了反应。

这代表,洛元蓁刚回来就已经把这个名字跟三殿下放在一起了

她竭力镇定,维持自己的姿态,却没办法向对方道喜。

“元汐,你的脸色不好,可是生病了?”

她一惊,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洛元蓁,眼底的情绪来不及掩藏就被对方看透。这让她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恼怒。

但此时洛家众人还未散尽,她不能失态。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脸颊,扯动嘴角:“可能是昨夜窗子没关好着凉了,多谢大姐姐关心。”

“三姐姐要看病的呀!”

洛元汐嘴角的笑容一僵。

元霁围着元蓁看她手里的圣旨,边转边说道。

元蓁要把圣旨直接拿给她看,崔氏轻轻摇头,不赞同的样子。

“她咋咋呼呼的,不要给你损坏了。”

又朝元蓁道了喜,拉着元霁走了。

元蓁转头,看见元汐复又白了两分的脸色,认真说道:“元霁说的很是啊,有病就要治啊。”

“讳疾忌医可不好,是吧,三妹妹。”

元汐只能应是,低头却死死攥住衣角。

郑氏见状咬牙,这洛元蓁是在得意!

她笑着上前作势要拿过圣旨,动作很快,普通人可能会反应不及被直接夺去。但元蓁避开了。

她退后一步,捏着那明黄色的卷轴,平静的说:“二婶也想看看么?”

郑氏有些尴尬,但洛元蓁似乎没有看到,根本不打圆场,她只能点点头。

“那就看吧。但二婶可要仔细手头的动作,损坏圣旨……”

“可是大罪。”

郑氏脸一僵,仿佛心底的意图被人看清了。

她正没有动作,却听旁边有个女孩说道:“元汐确实得去请个大夫来看,只怕不仅是着了凉,还是急火攻心呢。”

郑氏正要恼,却见她转过来,一双清冷的眼睛盯着她,“二婶也是呢。”

郑氏母女的火燃不起来,很快走了。

元蓁转身看到元茗,二人心照不宣的一起走。

自那一日的争锋相对过后,二人之间也形成了一种默契,各自为营,互不挑明。

二人走到花园中,丫鬟都远远跟着。

“这是第一步?”元茗的声线淡淡的。

元蓁正看到小湖里头有仆妇泛舟把枯掉的莲叶摘去,极力掩饰这深秋的萧索落败。

“元茗想多了,只是凑巧而已。”

元蓁抬手拂过一丛木,上面的枯叶立时落下,在秋意盎然的花园里显得极其不协调。

怎么会是第一步?

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元蓁掏出手帕来,擦拭着染上灰尘的手,随着她的动作,宽袖里隐隐有珠玉碰撞的声音发出。

元茗注意到了,可她不问。

元蓁自然知晓,可她不解释。

二人之间的气场有些奇怪,并不像是同胞的姐妹。

元蓁想,她很聪明,比原主还要聪明,也很直接,雷厉风行之名并不是传言,也很冷漠警惕,至少到此刻为止,她没有对自己这个‘亲姐姐’真心笑过一回。

很奇怪,为什么对自己的姐姐抱有戒心?

除非她早就知道些什么。

…………

花园这边两姐妹气氛诡异,东府的扶风院简直翻天覆地。

洛元汐回到自个儿院子,心头怒火越想越是燃烧的旺盛,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盛怒之下她几乎把房里的东西砸了个遍。

什么青花对耳双联瓶,白玉笔架,官窑的莲花瓷瓶,镂空紫玉插花瓶,紫砂茶壶,琉璃杯子,本来还有放在隔间的琉璃屏风,洛元汐去推,它纹丝不动,恨恨的出来又砸了一把檀木嵌金落玉琴,珠玉帘子也被她扯了下来。

外头的丫头听着心里胆战,大气儿也不敢出,却又奇怪:小姐许久没有如此生气过了,今日这又是怎么了?

这或许只有洛元汐她自己知晓。

立冬站在狼藉的房里,细条条的身子不住躲闪着,这一地的碎片,马上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洛元汐还想砸,却找不到能砸的东西,屋子里能动的东西她都给砸了,剩下的柜子架子她也推不动,本来她心里的火还没撒完,这会儿没东西给她砸她更气,一脚迈出去踩到被她扯落的散落的珠玉,脚下一滑就要摔倒在地。

立冬倒抽一口凉气。

这满地可都是碎片!这一屁股坐下去会有什么下场?

立冬不知道如果摔倒在地会有什么后果,可她知道,如果洛元汐摔了这一跤,她们这一屋子奴婢,不说明天的太阳,就连今晚的月亮都见不着!

立冬一咬牙,几步跨过去,堪堪扶住洛元汐,谁知她手脚不停乱摆,立冬被她一压便往后倒。

她一下子跪在了布满碎瓷片碎玉碎木的地面上,还未反应洛元汐便倒在她身上,正压着她一双膝盖。

立冬痛的叫出声,洛元汐立马蹦起来,略略整了整衣着,嫌恶的看了眼立冬。

洛元汐算是冷静下来,使人把立冬抬出去。

她一双腿,双膝之下扎满碎瓷碎玉,脚底也有,站起来都做不到,只能让好几个丫鬟一起抬着出去。

丫头们进来都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还是小姐住的屋子,分明是被土匪洗劫过了!

毕竟已经经历过这种事件,扶风院的丫鬟善后效率不可谓不高,很快把地上的狼藉清理干净。又从库里拿出摆设来摆上。

洛元汐坐在桌子旁,茶杯里的水空了又满满了又空,最后她终于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不满地说道:“是谁泡的茶?凉了也不知道换!”

一个丫头惶恐地跑上去,洛元汐就把手中滚烫的茶水照脸泼去。

她脸上没有表情,很冷静。

她看到了那个丫头算得上娇俏的脸庞,也看到滚烫的茶水正从她手中向她的脸泼去。

可她不在乎,她洛元汐是嫡小姐,当然不需要在乎一个丫鬟的脸。

实际上,洛元汐只是很烦躁。

长房的长姐似乎很有些手段,回来几日宫里就下来一道嘉奖的圣旨,并且是三殿下亲自提起的。

如果不是三殿下,宫里不会对洛元蓁如此在意。

对,就是在意。

这个认知让洛元汐更加烦躁,比知晓三殿下亲自为洛元蓁上奏折还要烦躁。

那个可怜的丫鬟哭痛惊叫,洛元汐没有看一眼,自然有人将她带下去。

洛元茗跟洛元霁向来是一丘之貉,这个洛元蓁也必定跟他们一伙。

想到方才,她不禁咬牙。

娘说过,没有人能让她烦恼。

令她烦恼的,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第三十三章 宁相清远

两日很快就过去,到了宁丞相寿宴的日子。

京都有很多大人物,官员如狗满地走,品阶低下的不值一提,圣上跟前却有极为得力的一品大员不得不提。

宁丞相便是其中一个。

丞相宁清远,与洛太傅属于同辈,在当年那场科举中脱颖而出,于敏城是众望所归的状元,萧家大公子榜眼,当今太傅探花,宁清远则是二甲头名。

他是寒门出身,背景干净,实力又摆在那里,自殿试之后圣上便记住了此人,一直重用。

宁清远也很得力,为人聪明进退有度,并且明确自己的政治立场。

圣上很满意他,于是宁清远才能以如此的速度从寒门学子成为一国丞相。

宁丞相的亲妹在圣上的后宫占据四妃之一的地位,这是他官途坦荡的其中一个原因。

还有不得不说的一位,便是宁丞相的嫡长女,那个以才华名冠京都的女子,据说乃是京都第一才女。

这是几个纨绔子弟冠以她的名号。

虽说是以才之名,实际上还是看脸。京城的纨绔子弟们平日里能干些什么呢?无非是逛逛青楼,闲来跑马。

那一群被断定为没有前途却有祖上资本挥霍的蛀虫,带着调弄之意排列出来的美人榜没几人在意,但也只是明面上的,不知有多少人在私下里与同伴怀着心思笑说点评,这宁诗锦是公认的才女美女。

当元霁给元蓁讲起此事时,坐在一旁的元茗多有不屑。

元蓁便问道:“你跟这位第一才女有矛盾?”

元茗看着她不说话,仿佛是说你怎么知道。

元蓁:表现得这么明显,想要看不出来都难啊。

元霁笑道:“所谓第一才女,虚实还有待考证,何况这‘第一’,也不是那宁诗锦用得起的。”

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元茗看了一眼。

元蓁一讶,而后便是了然。

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妹妹竟然还才华出众。

元茗与元霁似乎都不太看得上宁诗锦,元蓁便不再提。

她不多话,元茗更是冷漠,轻易不开口的,元霁的活泛性子便发挥了作用,她说起一些儿时的趣事,马车内便笑语不断。

此时洛家姐妹正在去往宁府的途中,元蓁三人乘一辆马车,元汐晚走一步没有与她们同路。

元霁年纪还是小,她撇了撇嘴说道:“三姐姐就是这样的,她从前也不喜欢跟我和二姐一起,倒是跟杨御史家的杨姑娘走得近。”

宁府门前很热闹,宾客络绎不绝,迎来送往说着好听的话。

洛家三个姐妹没有带帷帽,但也不与男宾在一处,自有人领她们去女宾的所在。

下人在园外高声道洛家小姐到时,园内的各位小姐都静了一瞬,可见洛家的影响力。

但等到三人走进来,她们便真的安静下来了。

二小姐元茗和四小姐元霁众人都是见过的,虽说只有寥寥几次,但也留下来深刻的印象。

洛元茗为人冷漠清高京都年轻一代圈子里都是众人皆知的事了,虽说美貌冷艳别有味道,但若是离得近了只怕要被扎的一手血。

之前便有个纨绔,跟同伴游戏输了,罚他去跟洛元茗搭讪,看看她是何反应。

当时元茗在杏林书院学习,书院举办了一场学子间的交流会,那名纨绔借着这机会上前说了好些下流的话。

在场的学生都看到了洛元茗的反应。她的脸色一如平常,冷漠平静,她只是瞥了那人一眼,马上转开目光,仿佛会弄脏她的眼,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退后一步,随意的一挥手,一旁的侍卫便上前架住那人。

她说:打。

那人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成了一滩烂泥。

此后再也没人敢用自己去试探这姑娘身上的硬刺。

洛元霁年纪还小,纵使出色也不会有人引她为敌,是以她的人缘还不错。

最后一位,众人心中道:这就是洛家的大小姐,一回京都就被圣上嘉奖的女子?

人们都看着她,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洛家尊贵的嫡长女,嘉妃的侄女,当朝太傅是她的父亲,她的母亲是二十年前京城京都最广为人知最狂傲的女子之一。

还有另外一个,不得不说的身份,其中的另外之一,名动天下的凤雪梧,是她的师父。

就凭着这个身份,当今皇后也不能只把她当做平常小辈看待。

众人本想作出些反应,但在这个时刻,谁都没有动。

她的身份令众人敬畏,但敬畏之余也多有不屑——终究只有身份。没有人敢将这种不屑露于表面,但很明显,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在此之前,见到她之前。

如果说她的身份是台阶,那么很明确的,她处在众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可是没有办法,出身这种东西无法选择。众人大多抱着这样一种心理:或许她只是出身耀眼,本尊并不出色,那么自己便可以盖过她的光辉。

宁诗锦也是这样看的。

但显然,事与愿违。这个女子显然很出色,非常出色,她自身的光芒甚至让人忽视她耀眼的出身——但并不能真正忽视,只能证明她担得起这样的身份,或者说,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上她。

萧玉儿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看到了洛元茗。她瞥过元蓁,觉得并不如何。

她轻轻拉了下宁诗锦的衣袖,想告诉她不用去管。

宁诗锦转过头来看她,眼神有些凉,摇了摇头。

这样的事宁诗锦是不会做的——实在太没气度。

她跟身边的几个女孩说明之后,走上前去。萧玉儿有些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

“多谢几位来参加家父的寿宴,里面请。”宁诗锦微笑着,气质显得很柔和。

元茗微微颔首,显得有些冷淡。元霁笑着应了,规规矩矩的,也挑不出错来。

宁诗锦看着元蓁,笑着说道:“这位便是近日回京的洛大小姐吧。”

元蓁回以淡笑:“宁小姐,你好。”

几人一面往里走,宁诗锦一面与元蓁说话,多数时候是宁诗锦找话说。

从远处看来,气氛很是和谐。

众人看着这几位美人,最为出众的是早已闻名的宁小姐和近来声名刚显的洛家大小姐,目光在这二人之间转来又转去,心中都暗自想到,究竟是谁更胜一筹呢?

第三十四章 有比较才看出差距

宁诗锦微笑着,一如往常,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她没有在元蓁几人这里耗费太多时候,普通的寒暄之后便去迎其他的女宾。

萧玉儿不理解,她追上去,问道:“诗锦,你理那几个做什么,你看这些人”她眼睛扫视周围,参加寿宴的女孩们凑在一起低声私语。“她们在说什么,你不知道吗?”

宁诗锦看着她,没有理会周围低声的谈话,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她神情不变,微笑道:“玉儿,有些人一定要去做,但有些人不必要理会。”

她是宁丞相的长女,京都的第一才女,周遭的人议论低谈,却始终不敢在她面前大声说出,这种没有实力只能说酸话的蝼蚁,她从不放进眼里。

她一直生活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知道他们都在比较,比较她与洛元蓁谁更加优秀。这也是个人境界的一种体现,倘若她本身平庸,会有人把目光聚焦向她?

很显然不会,所以她一直很习惯,甚至很喜欢这种关注,这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是优秀的。

至于洛元蓁,目前看来也只是这样,容貌出色罢了,只要不阻碍她,那么便没有关系。

“好了,你快去坐好,我先去前面。”

宁诗锦说完便向园外走去,作为宁丞相的女儿,她也要到前面去见一见宾客。

萧玉儿坐回去,面色仍旧不虞。

宁诗锦说的话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她无端的有些恼怒,这种恼怒在看到洛元茗的时候燃烧到了极致。

她非常不喜欢洛元茗,这一点圈子里的人都知道

洛元茗也没有辜负她的不喜欢,非常干脆地将之反馈给她,用行动非常明确的告诉萧玉儿——同样的,我不喜欢你。

二人成了贵女圈子里众所周知的死对头,一般不会有人将她俩放在一处,只是宁诗锦与萧玉儿交好,宁丞相是朝中寒门新贵,洛家为世家阀门,虽说是互相牵制,但总不会连面子上也过不去,是以,宁府也邀了洛府的几个姑娘,萧玉儿跟洛元茗又到了一块儿。

萧玉儿是萧家的嫡出小姐,父亲是皇后兄长,她是皇后的侄女儿。萧家也是大族,萧玉儿足够美貌,也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所以她很跋扈很嚣张,也只有宁诗锦能够劝住她。

众人很快把话题转到了这二人身上,纷纷猜测着,今日萧家小小姐跟洛府冷美人会不会起冲突。

大多围观群众都有此看热闹的心理,正所谓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两个世家小姐在朝廷新贵丞相的寿宴之上开撕,怎么着都是热门话题。

众人的目光在两个席位之间来回流转,不无嘲弄的打量着二人,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

萧玉儿没有再看洛元茗一眼,她怕自己忍不住挑衅。

她最看不上洛元茗这副样子,故作清高最可恨,她偏是成天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谁差她一等不成?

今日是宁相的寿宴,诗锦特意交待过,忍这一时也就罢了。

她终于说服自己,不发生争执有多难?不理也就是了。

一回神,见众人眼神各异的打量,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恼怒的说道:“看什么看!没见过是吧!”

萧玉儿的怒火刚下眉头却上心头,洛家几个姐妹的席位这边却是风平浪静。

“大姐姐,你给我的那一套小人是那里做的呀,前日我带了两个去书院,同学们都很喜欢,都问我是在那个工坊买的。”

元霁双手撑着下颌,眼睛黑亮黑亮的,边晃头边问。

元蓁揉了揉她的头顶,显得有些亲近,她淡笑说道:“是从琉球带来的。”

元霁闻言有些失望,元蓁见状又道:“你若是喜欢,我差人给你带几套来,你自己留着或是送人都可。”

元霁有些惊喜,“真的!?”

她欢叫道,又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大,看了看四周,见没人注意,才又歪着头笑了一声,对元蓁说道:“多谢大姐姐了。”

元蓁又揉了揉她的脸,淡淡笑着。

她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也愿意与她亲近。那一日元蓁去看崔氏,正碰上元霁亲自给崔氏做糕点,似乎是很繁复的一道,她跟丫鬟在厨房里头打闹得脸上都是面粉,糕点做好了,她高兴地在园子里绕着听雨亭飞跑。

她快乐的简单而纯粹,这样的女孩总是让人喜爱。

元茗正在饮茶,这时抬头看了元蓁一眼,又转过头去,还是很冷漠的样子。

她看向园门,正看到洛元汐也到了。那一个瞬间,她的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原状。

洛元汐今日穿了件很素净的衣裳,天水碧银莲缠枝的八幅罗裙,素淡的颜色,配上她素淡的脸,十分的柔弱惹人怜。

元蓁穿湖蓝色广袖长裙,她原本一张明艳招人的脸,衬的端丽大气,也不失世家风范,原本心怀不屑的人见她举手投足间的大气与贵气,便也改了看法。

元茗穿了件淡青色长裙,她身板挺直倒像是一棵修竹,更显得冷淡漠然。

元霁年纪小,穿了件活泼的桃红色长裙,一张圆圆的脸蛋看着很招人喜欢。

再与席间众位小姐一比,她便显得素净过头了。这是寿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办丧事了。

元茗微微皱眉,是觉得她太小家子气。

而众人却觉得,她这是没脑子,并且太不通人情。

哪有人大喜的日子穿这淡的都快成白的衣裳,这不是给人家找晦气嘛。

对于洛元汐,京都中的贵女嘴上不说,其实并不看的上。

她的名声不如宁诗锦,才气一般,样貌也寡淡,只是生在一个好家族中才有如此地位,又只会一贯的装柔弱,太小家子气,实在配不上洛家传世百年底蕴。

再与那边安坐着的几位一比,真叫人忍不住叹,都是一家姐妹,怎么就差这么多?

洛元蓁不必说,生来的贵气,举止言谈皆大气,艳而不妖,端而明丽,前几日宫里还降下一道圣旨嘉奖,只怕风头直追宁诗锦。

洛元茗是出名的冷淡,虽说有清高之嫌,但那气度气质也叫旁人没法比。

洛元霁最小,热心又性子活泛,众人也愿意跟她交好。

原本洛元汐也算小家碧玉,虽说生在大族,但这一身的气质却没个世家小姐的样子,只有郑氏把她当个宝贝捧着,偏偏她是这样的拿不上台面。

而洛元汐自己呢?

她正享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柔柔的笑着,全然没有那日在扶风院中摔砸的样子。

第三十五章 弦月

不一会儿,宁诗锦去而复返,宴会开始。

夫人小姐们进入宴会大厅,各自找到座位坐下。

这种宴会的坐次也有讲究,女眷就按照自家丈夫的官职高低来就坐,官职高的自然更靠前,或者是家族威势能力傲于他人,也为上宾。

洛家几个姐妹便是如此。她们的座位是最靠前的,这里不包括萧玉儿。

她与洛家几人相对而坐。

今日于府没有来人,若是于家有女眷来,首席要坐主家这不能改,于家人便一定坐次席,洛家便要退一步。

这是为何?萧氏虽为后族,于家却是真正的世家,现在的那些自称世家的在于家跟前都算不得什么。于家历经二十七任君王,三次变更天下,朝代更替,风云变幻没能撼动它分毫,当年始祖皇帝领兵起义,能够在此建立政权就此称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到了于家的支持。

于家在南楚建立之后,继续保持它的地位。论钱财,它自然不是第一,沈家比他更有钱,但若论底蕴,已逾千年岁月的于家没人不服气。

洛家碰上萧氏会退,是要避其锋芒,萧后还是很有手段跟实力的。但于家不退,甚至隐隐胜过萧氏一筹,因为他有资本。

当代于家家主于敏城是数十年前最出名的青年俊杰,与当时的战王百里战齐名。百里战出名是因为他保卫边境,用兵如神,战无不胜,于敏城出名只有一个字,疯。

当时的京都,年轻一代之中,比风度,没人比得过洛家大公子,比疯,众人只认于敏城。

实际上世人以为他离经叛道,但没人敢这么说,于是将此归咎于一个疯字。

元蓁听见有人讨论这位人物,想起他似乎还是自己的干爹。

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的小时候,经常被抱去于家的那段日子,她也只是笑笑。

宴会还在继续,场间觥筹交错,歌舞弦乐不断,食物色味俱佳,众人热闹攀谈。

萧玉儿偶尔望向元茗的眼神多有不善,元茗淡然处之,理也不理,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过她。萧玉儿再如何也得顾及这是宁家的场子,不可能在这怎么样,两人之间隐隐有火药味,但是没能着起来。

元蓁跟元霁时而说话时而用饭,气氛很好,倒是元汐今日显得很沉默。

元蓁这边时常有姑娘上前攀谈,她应对很从容,言谈之间可见大气,众人表面上看起来都在各自交谈,用饭,实则都竖起耳朵留意着那边的谈话。

元蓁对周围人的小动作视若无睹,很平静地与元霁说话,碰上来攀谈的女孩,就礼貌的跟她们聊几句。

元汐在一旁看着,似乎被冷落,显得有些落寞。

元霁便觉得奇怪,今日杨小姐也来了,怎么不来找她?她转头看了元汐一眼,见她低头用饭似乎并不在意,便又转过头去。

她没看到她转头之后,洛元汐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很冷,像冬日里冰冻三尺的湖面,静默着禁锢了无数游鱼。

席面很快吃完了,一场宴却还没结束。

这座府邸是圣上赐予宁相的,其中景致不俗,众人在宴后可到庭院中自行走动观赏。

京都之中寸土寸金,但宁府足够大,这处庭院也够大,这处庭院只有半边院墙,不是没有修好,而是因为,那另一半院墙,是一座湖。那座湖覆盖了这处庭院中的大半面积,人们脚下这片土地被湖水环绕,看起来就像是未满的圆月,但终究未满,于是人们把这处庭院以及那座湖称为弦月,被湖水环绕的土地像个小岛,称之为半月岛。

人们所在的宴会厅是半月岛的中心,从庭院的上方俯瞰而下,从此处通往弦月湖唯一的道路是一条假山道,而这条假山道并不只有一条道路。它有很多条道路,准确的说,假山碎石组成了数十条道路,它们各自交错纵横,便组成了数百条道路,有的道路走到头是一堵假山墙,有的很通畅,有的则有很多个交叉路口,其中可能通向死路,也可能通向开路。

有人看到可能会说,这不是个迷宫吗?

没错,这就是个迷宫。

以宴会厅为起点,只有一个入口,道路无数,出口也有数个,假山迷宫中也有数百处精心布置的景致,宁府未完的宴在这里。

宁诗锦微笑着说完这番话,先带了头,与萧玉儿一起,走进假山道。

走进这个假山迷宫,众人选择的道路各不相同,相遇的可能性也极小,这可以看做一场游戏,全凭自己探索。

元霁对此有极大的兴趣,准确来说,她之所以来参加这一场宴会,为的就是这一个环节,她想进去这座迷宫很久了。

元茗表示自己没有兴趣,她只留在原地喝茶。

元霁邀元蓁同行,元蓁自然应了。

只有元汐,她低着头沉默,没有表示什么意愿。

元霁犹豫了一下,本想问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可是身后传来一阵嘈杂,原本众人已经有大半入了假山道,身后的数十人不知为何响起一阵欢呼,只是这里是宴会的公众场所,若是主人家在的话,这种行为是极失礼的,就算此时宁诗锦已然离去,但也很少有人会这样做。因为不合常理,所以显得有些刻意。

元霁转头看去,那数十人正向这个方向来。

她们正站在宴会厅口,这也没什么奇怪。

元茗本想进去,坐回座位去继续喝茶,但她被撞倒了。

她比那数十人先行一步,按道理本不会碰撞到,但就是有人如此不讲道理地撞到了她。

元茗身子歪了下,被云暖扶住。

她朝门口看去,不知道那人是谁。

下一刻,那数十个闺秀一齐走出门口,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姑娘伸出手拉住了元蓁的胳膊。

“这就是洛大小姐吧,我听说你好久了。听她们说假山迷宫中央有个秋菊亭,里面摆放着各种名品,跟我们一起去瞧瞧吧。”

左右有人,后退便是台阶,元蓁被她拉走。

元霁还未反应过来,便瞧见自家大姐姐随着人流进入了假山道。

元蓁回头看去,只见一直沉默的元汐对元霁说话,唇边带着笑意。

元茗看着元蓁被拉走的全过程,转头盯着对元霁说话的女子,忽然改变了主意。

第三十六章 谁言谁疯

看着拉着自己手臂的那双手,元蓁默默想,若不是因为这里是宁府,这双手臂会直接被折断。

拉着她的姑娘显然没有这种自觉,虽然她一直在找话说,但显得有些慌乱,并且一直没有松开手。

“陈小姐,是陈小姐吧?放开我。”

方才元蓁听见她的同伴唤她陈妙青。

陈妙青明显的愣了一瞬,随后松开手,垂手与身前,显得有些无措。

元蓁温和的笑了笑,对她说道:“陈小姐,我想自己走这座迷宫,你先去找你的同伴吧。”

陈妙青因为她的笑容,明显放松了一些,又听见她的话,便又有些慌了,说道:“和我一起走吧,是我拉你进来,若是让洛大小姐独自一人,这太失礼了。”

元蓁笑的更加温和,说道:“这都无妨,陈小姐想去的是秋菊亭吧,但我只想走迷宫,无法同道,还是各自为道。”

陈妙青眉目中浮现一抹挣扎,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元蓁转身离去。

京都行事多有不便之处,若是一直能像来时路上那般,便要方便许多。

她记得来时的路,又走回假山道口,却发现元霁等人已经不在。

原本说要在原地喝茶的元茗也不在。

元蓁在假山道旁思量片刻,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江如,去上面看看。”

…………

元茗行走在假山夹道中,脚步稍显匆匆,她没有什么急事,只是因为方才还在前方的两个身影此刻不知去了何处。

她默然片刻,对着眼前的虚空说道:“谨常,去上面看看。”

…………

元霁独自一人走在假山道中,稚嫩的眉眼中难掩慌乱,她有些害怕,但仍然向前走着。

方才大姐姐被莫名其妙拉走,三姐姐便提出与自己同行,三姐姐今日有些奇怪。

元霁人虽还小,但小孩子的感觉也很敏锐,她能够察觉到三姐姐并不喜欢自己,平日里也并不亲近。起先时很正常,只是走到一半到了一个岔路口,有一队丫鬟端着果盘疾步走来,按规矩应该停下来向她们行礼,可是一队丫鬟脚步不停,继续走着,她想避开,却有人推了她一把,她便撞上了头一个丫鬟。

等她被扶起来,三姐姐已经不在了,丫鬟们端着果盘匆匆远去,她的贴身丫鬟也不见了。

元霁只是十岁的稚龄女童,纵使出身世家,气度不凡,在这个略显阴暗的假山迷宫中遭遇连番莫名其妙的变故,越想越是害怕,她疾步行走,最后奔跑起来。

…………

从假山迷宫的上方看去,中央处人数最多,其他部位寥寥分散着数人。

元蓁还在入口处,正往西北角去,元霁在接近中央的地方,元霁正在西北角奔跑,出口是一座荡漾着碧波的小湖。她不知道,就在出口处,有个人正等着她。

元蓁在假山道中疾走,江如方才在假山迷宫上方看见元霁在西北角,那边人最少,并且弦月湖就在出口处,而且,那里等候着一个人。

她脚尖轻点,隐隐离开地面。

元茗回忆了一下整个过程,转身向人声喧嚷的地方走去。

陈御史家的小姐,她好像叫陈妙青,趁乱扯走元蓁的就是她,她跟元汐交好,今日宴会却全程没有搭理她,最后那一声欢呼如此刻意,就是想要场间尽可能混乱一些,然后引走元蓁。

她本以为这是针对元蓁的,后来瞧见元汐,联想她今日十分不正常,而且主动与元霁说话并且要求同行,便有些警惕,所以她没有留在宴会厅中喝茶,而是跟上了二人。

直到方才二人的身影不见,而洛元汐在最后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她无比确定,这是针对元霁的局,操盘者竟然是洛元汐。

元蓁她并不担心,可是元霁不同,她还是个小孩子。

她向秋菊亭走去,眼中寒意渐涨,疾步而去。

洛元汐,你到底要干什么?

走入秋菊亭,元茗环顾四周,搜寻洛元汐的身影。

果不其然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她。

元茗很平静地走到她跟前,看都没看她身边的陈妙青一眼,趁着无人注意一把将她拉进一旁的假山道中。

陈妙青一声惊呼还未出口便被她的冷厉眼神吓得收了回去,她看着元茗去的方向,非常犹豫,要不要跟上去?

洛元汐手腕生痛,几乎是被拖拽着往前走,洛元茗的动作近乎粗鲁,她觉得自己的手腕都要碎了,天知道这装清高的家伙哪来这么大力气。

又被拽着走了几步,她受不了了,于是喊道:“二姐,你放开我!”

又喊了数声,见前面那女人全然没有反应,她尖声叫道:“洛元茗你干什么?放开我!”

“啊!”

下一刻,她被甩在假山石壁上,背部狠狠撞击到石块上,虽然这些堆砌的岩石大多被打磨过,但还是有几块很尖锐,顶着她的背部,几乎刺透衣物。

洛元汐疼死了,她从小到大没这么疼过,除了小时候被洛元茗推倒撞在桌角上那一回,她再也没受过伤,更何况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背都要被磨烂了。

她眉头死死皱着,口中传出吃痛的惊呼,艰难地睁开眼睛,狠狠瞪着对面的洛元茗说道:“洛元茗,你是不是疯了?!”

元茗转身,整了整衣袖,望向她的眼神有略微冷意,这种冷意延续在她的话语当中,她看着靠在石壁上有些狼狈的洛元汐说道:“不是你让我放开你的?”

“方才你怎么不这么听话?洛元茗,你就是故意要伤我的,等我回去,我娘不会轻易算了的!”

“你给我少废话!以前我就伤了你一次,我当众承认就是故意的可谁又拿我怎么样?今日我还敢承认我就是故意的,你又如何?”

“你最好交待清楚你都做了些什么,要是元霁出了什么事你看西府跟我会不会放过你!”

元茗盛怒之下,洛元汐气的身子发颤,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盯着元茗的目光满是怨毒,心想:就算我原本没想怎么现在也不会轻易算了,何况洛元霁她本就应该付出代价!

洛元茗会装清高,她就一味地装天真!真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她不就是要处处跟她争吗?今天她就让洛元霁知道,跟她洛元汐争有什么下场!

第三十七章 这是个秘密

元霁跑出假山道,来到弦月湖边。

已然入秋,此间还存有几分绿意,她紧张的情绪放松了些,心想或许是因为假山道太过狭窄,所以有压迫感的原因,自己先前才会那么紧张。

又想到,跑成这样,还那么害怕,差点很怂地哭了,她有些微窘,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太胆小了,一点也不如二姐姐。

二姐姐总是很冷静,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慌,想到二姐姐那张冷静甚至有些冷漠的脸,她又想起大姐姐,她不像二姐姐一般,大姐姐经常笑,笑的很温和亲近,给人感觉很从容,她觉得那也是一种冷静。

元霁想到这些,心情平静下来,她不想再走进那狭窄压迫的假山道,所以她开始沿着湖边散步。

她隐约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为什么自己莫名的变成了一个人?原本不是要走假山迷宫,为什么来到了弦月湖边?

她想到了这个问题,却没有深思,转而哼起了小曲儿。

秋高气爽,湖边半绿的树叶没有太浓厚的秋意,湖边掠过的微风格外凉爽,她在此间散步心情变得甚好,又注意到湖中的游鱼,便有些好玩起来。

她随身带着糖果,今日装了几块糕点,她把糕点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抛入水中,贪吃的鱼儿被引来,争先恐后的抢夺着食物。

她没有注意到,就在这时,有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背后,一步一步向她走近,伸出双手伸向她的背部,随时准备奋力一推。

她看到鱼儿争食的场景,咯咯咯的笑起来,说道:“笨鱼,急什么?还有呢。”

…………

洛元汐手背到身后,撑起自己的身子,盯着元茗呵呵笑道:“洛元茗,你着急什么,害怕了不是?”话音一转,又是另一副态度,说道:“二姐姐,你不要对我这么凶,我是元霁的三姐,我怎么会害她,一定有误会啊。”

她盯着元茗的眼睛,眼底一片冷漠,隐有疯意。

“洛元汐,你别做出这幅样子,我不是没见过你发疯。”

元茗走近她,低声说道:“去年游湖,孙相濡就是你设计落水的吧?”

洛元汐征愣了一瞬,眼底有震惊之色,却没有慌乱,她说道:“二姐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不过,你知道孙相濡现在如何了吗?她啊,落水后救上来一月便死了,现在已经躺在地底了呢。”

“你猜,洛元霁现在在哪儿呢?”

她斜睨着元茗,眼眸有一点点亮光,寡淡的容颜因这点亮光增色不少,却有一点奇异的疯意。

元茗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指尖发白,缓缓上抬,盯着她那双眼睛说道:“你知道同宗争执互残是什么下场,你最好祈祷元霁今日没事,否则到了那时候,你娘又能做什么?或者,你想变成一个彻底的疯子,我也可以成全你。”

她拂袖而去,洛元汐盯着她的背影,眼睛里充斥着恨意,她冷笑一声说道:“你不早就是个疯子?论起这一样,我还真得怕你呢。”

想起小时候在白玉桌角上的那一撞,她脸色苍白了一点,手抚上额头的一处旧年伤疤,眼中恨意更浓。

…………

元霁站在湖边喂鱼,还有最后半块糕点,她咯咯地笑,显得很可爱。

忽然,她一个趔趄,重心向前,整个人向湖面扑去,已经在湖中被养笨的鱼毫无所觉,仍然在争夺食物。

那个人终于出手了,狠狠的一推。弦月湖很深,西北角很少有人会来,如果掉下去而不会凫水,便很有可能就此丧命。

元霁看到湖面上自己的倒影,看着自己向湖面倒去,清澈的眼睛里有一抹惘然。

湖面上的蠢鱼感觉到大于它们数倍的巨大阴影朝它们落下,瞬间全部散开。

这其实都是一瞬间发生的事,这一个瞬间,被刚到的元蓁看到。

“元霁!”

元蓁身影轻掠,在下一个瞬间到了岸边元霁的所在,她如旋卷的飓风般迅速,又如拂面的清风般清爽温柔。

元霁在就要落入湖中的上一秒,腰身被她揽起,直到双脚踩上真实的地面,她才反应过来。小小的身子紧紧挨着元蓁,双手拉住她的小臂不愿松开,稚嫩的眉眼中满是后怕与惘然。看起来很让人怜惜。

那个人被江如一脚踹翻在地,正蜷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痛苦的呻吟。

元蓁拍了拍元霁微微发颤的小手,缓缓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轻拍,安抚着这个尚且年幼的女孩。

感觉到身边的女孩平静了一些后,她才看向地上的那人,面色平静,声音波澜不惊,说道:“是谁指使你的?”

地上那人尚且痛得抽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随之而来的江如毫不留情的一脚,正踹在胸口,那人立时吐出一口血来。

暗处有一个邋遢的男人瑟缩着隐藏起来,尽力将自己藏在角落,一声也不敢出,他混浊污秽的乱发下藏着一双同样混浊的眼睛,此刻这双眼里布满恐惧。

他不敢按照那个人的命令出现了,就算那个小姑娘的确好看,看起来滋味不错,但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

元蓁的眼睛盯着那人的脸,说道:“洛元汐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咳嗽,每咳一声就是一口血,他毫无反抗之力,看着江如即将又要袭来一脚,他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元蓁波澜不惊,毫不意外。元霁的眼睛一瞬间睁大,黑亮黑亮的眼瞳暗了下去,非常难以置信,但她终究接受了这个结果。

她握着元蓁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微微发颤。

“为什么?”

…………

“你问我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洛元汐揉着自己的手腕,眼神没有聚焦,望着虚空,没有看对面的陈妙青。

陈妙青很焦虑,她低吼道:“那现在怎么办?洛元茗已经发现了,你家刚回来那个大姐看起来也很不好处理,要是洛元霁真的死了怎么办?”

洛元汐毫不在意的说道:“你急什么?你又没做什么,只不过是找洛大小姐说了两句话而已,况且,洛元霁也不会死,会有人救她上来的。”

“谁?”

洛元汐缓缓笑起来,悠悠说道:“她未来的夫君啊。”

陈妙青心底渐凉,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人,她颤声问道:“刚才洛元茗说,孙相濡……她真的是你……”

“嘘。”

话音未落,便被打断。

洛元汐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眼睛有微微的亮光,唇角勾起一点,盯着陈妙青。

陈妙青微微征愣,洛元汐容貌寡淡,很少有这么好看的时候,不知为何此刻她的面容增添了些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妖异。

真正让陈妙青感到寒凉的,是她平静的话语里藏着的疯意。

“这是个秘密呢。妙青,你不能说出去哦。”

第三十八章 灵犀

“小的只是个下人,怎能知晓主子的心意。小的接到的吩咐,就是将您推下水。”

那人像个虾子一般蜷在地上,断断续续的说道,颤抖的声音里难掩痛苦。

元霁的手更剧烈地颤抖起来,元蓁的视线从地上转到身旁,只看到她的头顶,乌黑柔顺的细发在头顶挽了两个髻,稚意未退,还很青涩。

她的手慢慢平静下来,声线仍旧有些发颤,感觉到这些,元蓁不由看了她一眼,有些欣赏。

“除了推我入水呢?一定还有其他吩咐吧?”

她虽稚龄,终究是在洛家洛家这样的家族长大,再如何天真不知事,也比寻常女子敏锐许多。

她很清楚,没人敢就这样把自己害死,三姐不可能没有后手,如果自己死了,二房将承受整个三房,以及家主的怒火。

洛家这一代人丁稀薄,若她被三姐设计害死,同族之间,尤其她们是洛家的最正统的血脉,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一旦查实,二房在洛家,将永世不能超生。

这是族规,族规如山。

“小的不清楚,只知道三小姐做了安排,有人会救您。”

“是谁?”

元蓁泛着冷意的声音响起,江如一闪身到了假山道一角,从一个阴暗隐蔽的角落中拖出一个人来。

那人邋遢脏污,浑身恶臭,脸被脏东西糊住看不清本来面目,衣服上满是油污,被江如拖行几丈扔在地上,连滚带爬往反方向跑去。

江如一脚将他踹到地上,他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口中喊道:“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小的……小的什么时候不知道啊!”

元蓁没有看他一眼,盯着那仆人问道:“是他?”

那仆人脸色刷白,一句话也说不出,认命般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

元茗匆匆往西北角而去,云暖紧跟。

她的脚步声在假山道中响起,快速而不失方寸,还算得有条不紊。这条假山道只能使三人并肩而行,算不得宽敞,元茗在其中疾走,浑身冷意,气氛冷凝而压抑。

这个局仔细看来十分粗劣,她们之所以着道有三个原因。

首先,洛元蓁刚回京,已隔四年,她不清楚家中姐妹的性情以及人际交往。

所以元蓁被陈妙青引开。

其次,元霁从不知道自己三姐是个怎样的人,自己知道,可是不能告诉她,元霁与洛元汐算不得亲密但也不至于防备,所以中计。

而她,洛元汐想来是早有准备。

洛家子弟只要到了一定年纪,家族便会派遣一个隐卫随身保护,洛元茗的隐卫是洛太傅送的,名叫谨常,跟了她两年了,没人知晓他有什么手段,洛元茗也从没有施展过,。洛元汐知道谨常的存在,便不会漏掉,最大的可能就是,她用她自己的隐卫,在元茗跟踪时用某种方法快速地隐匿,随后又去了秋菊亭。

洛家的隐卫向来不参与家族斗争,何况是洛元汐如此可笑的嫉妒心态作祟从而衍生出的小把戏。然而她的隐卫出手了,虽没有直接伤害到谁,但这次出手表明的态度再明显不过。

元茗想不通,洛家存世三百年,在培养暗面势力时自有手段,洛元汐的隐卫不顾小桐斋,帮助洛元汐完成这个局实在匪夷所思。

隐卫静心忍性,没有亲人没有牵绊,但终究是人,想必是有足够大的利益驱使才下定决心动手。然而,进了小桐斋连命都可能没有,再大的利益落不到自己身上又有何用?

这其中的因由元茗猜不到,但只要找到证明隐卫动手的证据,洛元汐布局的痕迹,交与小桐斋处置,隐卫会死,洛元汐也绝对会受到不轻的惩处。

元霁那边已经有元蓁,她现在要赶过去,并且要留下证据。

…………

“还能活吗?”

一道女声在假山道中响起,细柔又冷漠,带着淡淡的嘲讽。

“谢小姐关心,暂且无碍。”

“同为隐卫,为何你连他几招都接不下来?”

女声中有些愤怒。

“谨常原本是太傅的隐卫,属下自然远远不及。”

假山迷宫一角,洛元汐身前跪着一名黑衣男子,容貌普通,浑身冷意,此刻他捂住胸口,断断续续的咳嗽,唇边隐隐有血。

洛元汐冷哼一声,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没用?只是让你施个障眼法骗过他,一个照面你就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终究是你太过没用。”

隐卫沉默不言,头埋得更低。

“不要试图留手,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这次就权当教训,我可以不追究,但你最好考量考量,洛元茗不会放过这个把柄。”

“若是小桐斋追究起来,只有我能护住你。”

洛元茗低头看着那隐卫,面无表情说道:“你服从我,才能活。”

…………

元茗到的时候,元蓁已经推测出洛元汐的安排,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邋遢的男人,说道:“你胃口不小啊。”

元茗走到跟前,先看了看元霁,确认她没事后,又听元蓁解释。

看着这情形,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冷哼一声,说道:“胃口不小,胆子更大。”

“你可知,生出不该有的贪欲,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她冷漠的看了那男人一眼,像看一个死人。

…………

坐在会洛府的马车上,元霁受了惊,哄着她睡了。

元蓁看了眼她盖着小毯子缩成一团的小模样,说道:“依你之见,此事如何处置?”

这话问的自然是元茗,她说道:“把那二人交与小桐斋。”

元蓁默了一瞬,问道:“可有把握?”

她问的把握,在于是否又足够的证据,能够对对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使之付出相应的代价,如若不然,在她看来便远远不够。

元茗看了她一眼,说道:“她动用了隐卫,我有证据。若小桐斋查实,她的隐卫必死,三婶也不可能不追究,她是嫡系,不能太过重罚,而且元霁没有真的出事,大概要亲自道歉,关祠堂三月,斋戒三月,停月银一年。”

她说后面的惩处时语气略沉,明显不太满意。

“若是二叔知晓此事呢?”

“大概会更重一些,比如二婶要交出掌家权。”

元茗回答很快,不假思索。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彼此想到一块去了。

元蓁脸上难得没有笑意,淡淡说道:“若是元霁病了一场,想必她少不了一顿板子了。”

元茗在心中想到,这是血脉的力量吗?

心有灵犀?

第三十九章 她有病

回到洛家时已是下午时分,元蓁将元霁送回西府,元茗直奔小桐斋而去。

要查实此事必须要快,二人没有等洛元汐直接回府便是为此。

元茗了解洛元汐,她一直觉得这个三妹有些问题,孙相濡之事她就查探过,那是个小官的女儿,并不大起眼,洛府女孩儿们参加的活动她平日接触不到,没有接触有何来仇怨,洛元汐却对孙相濡表现得非常之不屑以及怨愤,为何?

而且在某些时候她表现的异常自负以及强硬,与她平日里柔弱可欺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并不足以说明问题。然而元茗却知道,扶风院中的丫鬟经常换人,换下去的丫头全部会被发卖出去,她执掌府中的那一段时间查过此事,发现重新卖出去的丫头大多身上有伤,重的连床都下不来。

这个现象很奇怪。洛元汐难道不懂得分寸轻重吗?一个世家小姐如此行事会担上为人不仁的名声,就算洛元汐糊涂郑氏也绝不会让她的女儿如此。

这个现象很奇怪,发生在二房就更加奇怪。

不可能总是很凑巧的这么多丫鬟同时犯错受到处罚,既然不是丫鬟的问题,那么就是洛元汐的问题。

“她有病。”

这是元蓁在马车上下的结论。

…………

“元霁暂且无碍,具体的要等醒来之后再看。”

元蓁已经向崔氏说明了所有情况。

这个妇人一开始很愤怒,而后脸色越发冷凝,在女儿的事上,她从不是深居简出的和气妇人。

元蓁打扰对方,她看着元霁安静的睡颜,整理了一下她耳边的碎发。

“我没有想到,原来二房的女儿原来是这幅面目。”

崔氏忽然说道。

当元蓁隐晦地说到那个不堪的邋遢男人时,她脸上有一抹震惊,而后是出奇的愤怒。

“但这是我的女儿。”

元蓁面色不改,眉峰却微微挑起。

她知道崔氏不是表面上那么和气简单,能够嫁入洛家的她同样出身大族,这么多年来不争不抢乃是性情使然,二夫人郑氏尖刻算计,也未必从她这儿讨到好处。

这一次事涉元霁,她决计不可能淡然处之。

“我手上有些东西,郑氏……”

“三婶,此事不如先与三叔说过,三叔心疼女儿,定会为元霁要个交待。”

崔氏抬头看她,只见她唇角微勾,一抹温和笑意跃然面上,原本与沈氏有四分像的容貌因这笑减淡不少。

她眼中有洞察而温和的光,实则眼底暗藏锐利。

崔氏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丫头也不知像谁。

“元茗已经去小桐斋找七叔公,我们且先等等。”

…………

“二小姐,此事我定会查实。另外,必须要禀告太傅大人。”

“嗯。劳七叔公费心了。”

“四小姐如何了?”

“受了惊吓,此时睡了。大姐姐说醒来之后还要再诊治一番。”

洛府西北角的一处角门连着一个小院,这个小院就是小桐斋。

小桐斋司戒律,家族中人,上至家主下至家生子或是族中隐卫,都可处置。

每个洛家人都清楚小桐斋是个什么地方,掌管小桐斋的七叔公直至今日未娶妻,无儿无女,从前是刑部侍郎,后来辞官回府掌管小桐斋,众人暗地里说他灭情绝性。或许正因如此,七叔公执法甚严,公正且雷厉风行,刑罚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府中人十分畏惧这个小院,平日里西北角都没有人敢去。

此时元茗坐在小桐斋外,一处待客的厅堂中,与七叔公商谈。

“小姐,三夫人请您去西府瞧瞧。”

一个丫鬟跑过来,望着后面的小桐斋的眼里有些畏惧。

“怎么了?”

“是四小姐……”

元茗脸色一变,站起身来对七叔公说道:“晚辈先行告退,此事还请七叔公费心。”

“这是自然。二小姐请去吧。四小姐才是真正要紧的。”

元茗与那丫鬟疾步去了,七叔公眼神逐渐凌厉,对身旁的下属说道:“二小姐送来的那人好好审。”

“去把三小姐请回来,还有那个孽障,一并抓回来。”

待下属退去后,七叔公思量片刻,整了整衣袍,向北府太傅的书房而去。

…………

京都中某一处街道上,经过的行人不多,一辆华贵的马车行驶着,马车四周有护卫,一旁有丫鬟跟车。

世家小姐出行标配。

此间很安静,除了马车轮子轧在青石板上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随行的护卫,跟车的丫鬟,以及车内都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那匹看起来不是凡品的拉车的马停下了向前的马蹄,因为车夫拉住了缰绳;四周的护卫的手按住了刀柄,因为前方的青石路上出现了一队青衣人。

护卫们在看清那数十个青衣人后放松下来,手离开了刀柄。

那数十个青衣人拦住了马车的去路,为首之人站在最前方,没有看那些护卫一眼,面无表情,目视前方,说道:“三小姐,七叔公请您回府。”

与此同时,准确说来是在此之前,在马车附近某处隐匿的黑衣人眼中出现一抹警意,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遁而去。

他的眼中出现一些悔意以及一丝绝望。

四名青衣人出现在他四周,成围困之势,他用尽全力打算奋力一搏。

在那一刻,他表现出了超乎他原本实力的强大。

然而这都没有用。

三息过后,一个黑乎乎的事物倒在青石板上,正好在为首青衣人的脚前。

这其实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发生的事。

那个声音响起。

“三小姐,七叔公请您回府。”

几个青衣人将那黑色的事物架起绑上,退到了后方。

马车四周的侍卫们不作反应,沉默着立在一旁。

当面对不同的人时,身为奴才,他们要有不同的立场。当对面是刺客时,他们会拼死一搏,以保卫主子的安全;但此时他们对面的是小桐斋的青衣使,同为洛府养的奴才,他们没有立场对自己人出手。

他们终究是洛家的人,而不是洛元汐的人。

显然洛元汐也明白这一点。

马车内传出一道声音。

“是吗?我正要回府去。倒好请七叔公来东府喝杯茶。”

第四十章 你老公知道吗

“太傅,此事就是如此。”

七叔公抬头看了看坐在书案边的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二小姐她……”

“元茗友爱姊妹,这很好。”

七叔公会意,微笑说道:“是。与之相比,三小姐就太不懂事了。”

书案那边的人挥了挥手,表示不愿再听。

“去吧。”

七叔公行礼,恭敬退下。

走出北府,一名下属上前跟他低声说了些什么,七叔公微笑着挥手,下属悄然退下。

北府离西北角的小桐斋不远,经过花园时,七叔公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三小姐想请我老头子喝杯茶?”

“可我老头子看,东府的园子比我小桐斋还差点儿。”

“还是免了吧。”

他身边有数个青衣使,都不是蠢笨之辈,听这话音便领会了意思。

七叔公绕着园子逛了两圈,叹了口气,说道:“老头子我到底还是老了,走两步就喘气儿,待我回去睡上一会儿。”

他说着,慢悠悠走到小桐斋中,进了卧房关上门就不出来了。

各个青衣使有条不紊,各司其职,该做的一点也不落下。

…………

元汐与那名隐卫被青衣使带回洛府,隐卫被直接带到小桐斋,元汐则是被客气的请去的。

郑氏毕竟掌家多年,消息还算灵通,知晓自己的宝贝女儿竟要被带到小桐斋去,火急火燎的赶过来,气势十足的一喝:“谁敢动我女儿!都不想活了吗!”

正走进园子,就见郑氏从另一边过来,后头一大串子丫鬟婆子,气势汹汹。

元汐见了她,双眼含泪柔柔唤道:“娘~”

郑氏看着她心疼地道:“元汐别怕。”

青衣使首领向她行了一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七叔公请三小姐去小桐斋坐坐。”

郑氏转而看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吗?看来是我近来怠慢了七叔公。你回去禀告了他,三小姐今日就不去打扰他老人家,若是得空,七叔公也可来我东府坐坐。”

青衣使声音冷沉说道:“小桐斋掌事带三小姐前去查问。请二夫人莫要阻拦。”

郑氏勃然大怒道:“你个狗奴才!竟敢以下犯上!这是小姐,谁胆敢查问!看来我是要好好立立规矩,否则一个奴才也要翻了天去了!”

青衣使一步不退,就跟她怼上了,只听他说道:“二夫人,属下的确是奴才,却是小桐斋的奴才。”

郑氏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却无言反驳。洛家的掌家权的确在她手上多年,可仔细说来她也未有多大的权柄。不说崔氏,就是那洛元茗,她曾掌家一段时日,府里丫鬟奴才竟都听她的话,她上手后很是整顿了一番,才算是拿稳了这个掌家权。

洛家传世三百年,权势滔天,她虽也是世家女,但终究家族渐渐没落,只有一个名头好听罢了。府里的规矩大,崔氏看着好拿捏,却是个绵里藏针的,明里暗里给她不知下了多少绊子,终究有个病殃殃的身子,如何能跟她斗?

北府跟老太爷的院子她根本插不进手,更别说小桐斋,向来是七叔公掌管,只用听家主吩咐。小桐斋的奴才,她还真管不了。

郑氏被他说得一哽,无言可对只好胡搅蛮缠,咬牙道:“今日谁也别想带走我女儿!”

说着便令手下人在前开路,站在了元汐身前。

小桐斋是什么地方?七叔公的手段有多么毒辣?元汐是她捧在手上疼了十几年的女儿,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奴才终究只是奴才,她今日倒要看看,谁胆敢动手带走她女儿!

郑氏面如霜雪看着面前的数位青衣使,丝毫不让,大有谁敢动手我就倒地不起的意思。

元汐轻轻唤了声娘,郑氏转身怜惜地看着她。元汐朝她笑了笑说道:“娘,何必如此。七叔公请我去喝杯茶,我去就是了。”

郑氏面有不愤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元汐便抢先说道:“我是洛府的三小姐,娘的女儿,七叔公还能把我当犯人审吗?”

“我上回寻着一方好砚,还未来得及送给爹,等爹回来娘可别忘了。”

洛元汐一番安抚加提醒之后,便随着青衣使施施然去了小桐斋。

郑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咬碎了一口银牙,却到现在为止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隐约知晓与四丫头有关,当下便带着一众丫鬟直冲西府,比之方才的气势汹汹更多了一份愤恨。

她一边走一边暗暗咒骂着元霁与崔氏:平日里看着便是个奸滑的,教出个女儿也是这般,四丫头瞧着是个乖巧的,如此看来全是装的!

郑氏带着十几个丫鬟杀去西府,西府的人还没来得及禀报便直冲进去,郑氏不知崔氏平日是惯常住在正屋后头的小竹屋里头,她到了正屋,里边儿却不见人影,她正奇怪,就听门口一声。

“二嫂真是好大的火气,冲进我西府好一番威风。我正想去找二嫂,不成想你却先来了。”

崔氏走进屋内,瞥一眼一旁被郑氏身边婆子架着的西府丫鬟,那几个丫鬟立时奋力挣脱,那些劲儿大的粗使婆子却不放手,叫宋姑姑一声“大胆!”给喝住了,不敢再造次。

郑氏见状狠狠瞪了宋姑姑一眼,不阴不阳说道:“三弟妹的奶妈妈真是好大的脾气。”

崔氏微微一笑,只盯着郑氏,说道:“比不上东府的规矩好,几个粗使婆子竟敢拿我房里的丫头!”

西府丫鬟一听这话,上去几个人按住一个,再有一个专门掌嘴!

屋内全是啪啪啪打脸之声,郑氏脸色铁青,指着那处的手都在颤抖。

“给我住手!”

一众西府丫鬟看看崔氏,见她只盯着郑氏,旁边的宋姑姑使了个眼色,她们才退下。

郑氏盯着崔氏的眼睛都要冒火,寒声说道:“你把元霁叫出来,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的教养竟要陷害她三姐!”

宋姑姑听着这话狠狠皱了眉头,使了个眼色叫丫鬟尽数退去,东府的婆子也被强行拖出去。

崔氏怒极反笑,冷声说道:“你竟是反咬一口!元霁险些被元汐谋害至死到现在还昏迷未醒!我还未找你要个说法,你却来兴师问罪!”

郑氏根本不听她的,只管冷笑说道:“是非分晓不是你说了算,叫元霁去小桐斋对质!”

崔氏不理她胡搅蛮缠,平静下来道:“你女儿闯了这么大的祸事,二哥知晓吗?”

不等郑氏答,她又道:“不过现在二哥知不知道不重要了,小桐斋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你们不给元霁,不给我一个交待,谁都别想轻易算了!”

第四十一章 我不愿她变成别的模样

郑氏最终铩羽而归,气的在东府摔杯子。

她身边的嬷嬷劝道:“夫人,看三夫人的情状,说的倒不像是假话。”

郑氏猛的一回头瞪着她,那嬷嬷马上说道:“倒不是说三小姐真的做了什么,只是四小姐,看三夫人的表现,四小姐似乎真的不太好。”

郑氏仔细想想,崔氏确实从未如此盛怒。她犹豫了一下,问道:“可是现在四丫头不可能去小桐斋对质,小桐斋也不可能放人,元汐怎么办?”

嬷嬷说道:“夫人且先宽心,小姐是洛家嫡系子女,只要没有足够的证据,小姐打死不认,小桐斋也不能轻易对她用刑。夫人不如遣人唤二老爷回来,二老爷定能说得上话。”

“对对对。得赶快请老爷回来,对。我再去大哥那儿一趟,他若是发话,小桐斋定然不敢为难元汐!”

郑氏又火急火燎地往北府去,正走到书房外边儿,却看见崔氏从书房中出来。

她心里一咯噔,知晓此行恐怕没有收获,还是一咬牙,理都不理崔氏,进了书房。

果然如郑氏所料,太傅只说让小桐斋去查,七叔公懂得分寸,不会对元汐一个姑娘用刑,更何况元汐是他的后辈。

郑氏大失所望,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好回了东府,焦心地等着丈夫回来。

她这回是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崔氏的表现让她觉得十分不妙,自家女儿还在小桐斋那个鬼地方。

她正着急,却听见下人通报说老爷回来了。

她扑上去一股脑儿的说了,忧虑道:“老爷,你快把元汐救出来啊,小桐斋那个地方她一个女孩子怎么敢待!”

二老爷年近不惑,面相端正沉稳,此时也很有条理,他问道:“此事的原委到底是如何?小桐斋要审元汐也要有确实的证据。”

郑氏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实际上她自己也没有了解多少,她只相信女儿绝对是无辜的,就算是她真的做了什么,别人也不能拿她如何。崔氏那里根本不可能探听到什么,同去参加寿宴的丫鬟竟然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她越是查越是恼火不安。

她只拣些对自家女儿有利的话来说。

二老爷毕竟与妻子成婚已多年,深知她的秉性,知晓这些大概都是不尽不实之言,便亲自去西府问一问。

两刻钟后,二老爷从西府的会客厅中走出来,脸色铁青。

片刻后,他走进了小桐斋。

那些青衣使没有拦他,很配合的带着他去到洛元汐所在的房间。

没人知道父女俩谈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二老爷最终摔门而出,携着一身怒火出了小桐斋,回了东府。

二老爷在东府跟二夫人吵了好大一架,外头的丫鬟隐约可以听到“你教出的好女儿”之类的话。

二老爷跟妻子争执之后,不顾郑氏坐在地上嘤嘤哭泣,径直进了书房。

半个时辰后,二老爷去了北府,太傅的书房。

元蓁看着屋外渐暗的天色,黄昏的天空的颜色映在眼中。

她起身,走到床边看了看元霁睡得安稳的小脸,对坐在床边的元茗问道:“父亲会是什么态度?”

元茗没有抬头,只是眯眼看着窗外黄昏的天空,说道:“父亲不会有态度。”

元蓁微笑,看她的眼神含了些莫名的意味。

她说的是不会有,而不是没有。

…………

“终究还是短视啊。”

北府书房中,响起一声轻叹。

二老爷坐在椅子上,双手垂在膝上,闻言微微低头,恭敬回话:“她虽有胆气有魄力,却不够深谋远虑。”

“此局虽拙劣,却也可见她聪慧。只是目光不够长远,便有些自作聪明。”

“大哥要如何处置她?”

负手站在窗口的洛太傅望着天边渐起的夜色,平静说道:“按照小桐斋的规矩来,叫七叔公看着办。”

二老爷点头应是,过了一会问道:“此事中元茗……”

“她还是个小孩子,总爱心软。”

“元茗若始终如此,难成大器。”

二老爷抬头看了看大哥负手而立的背影,有些忐忑的说道:“元蓁很优秀,大哥何不让她……”

洛太傅望着远处的夜色,眼中仿佛也染上相同的黑。他沉默良久,说道:“她是凤雪梧教大的。”

凤雪梧虽与沈氏是至交好友,但从沈氏去后这些年琉球和长房的交往来看,她与大哥的友谊算不上深厚,大哥似乎隐隐的不喜。

二老爷面上浮现出一抹了然,又有些遗憾,自以为知道了其中的因由,不再说话。

二老爷离开北府之时,三老爷刚回府,知晓女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平日里儒雅和气的人难得动了真火,安抚好心痛哭泣的妻子,看了看昏迷的女儿,又向元蓁元茗二人匆匆道谢,当下便往东府去。

二老爷接着消息,早已等着。不待三老爷开口,他便直说是自家女儿的错,说明他不会替女儿开脱,事后处罚由小桐斋依家法处置,在此之前向元霁及三房表示深深的歉意及愧疚。

二老爷言辞恳切,态度诚恳,三老爷虽然对元汐感到十分的愤怒,却也不好不给二哥面子,太过紧逼。毕竟元汐也是二房唯一一个女儿。

三老爷面色稍和,眼神却很冷漠。

他看着二老爷说道:“元霁只是个普通小孩子,她只要像平常女孩儿一样就好,她现在很好,我不愿让她变成别的模样。”

他垂头,显得有些落寞,但声音坚定:“二哥,一个元烁已经够了,元霁是我的幼女,别再试图对她做些什么”

“我也不愿变成别的模样。”

二老爷面色一变,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三老爷说完后没有看自家兄长的脸色,转身走进夜色之中。

二老爷看着他的背影,站了半晌,又去了北府书房。

东府下人见二老爷一日之内两次进北府书房,脸色不免有些怪异,没人知道二老爷这一回跟太傅说了什么。

小桐斋审讯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甚至不需要再等一夜。

事实上,小桐斋只审了元茗送来的两人,以及洛元汐的隐卫,洛元汐本人则在一间房子内静坐。

除了二老爷进来过这间屋子,想起爹大发雷霆的模样,洛元汐有些害怕,今日下午发生的这些事,更让她感到不安。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见过七叔公,也没有人来问话。

她吵嚷着要见七叔公,门外却没有一点回应。

她坚信自己只要见到七叔公,她便可以掌握全局,可是没人给她这个机会。

当夜小桐斋便宣布了结果,洛元汐亲自向元霁道歉,仗责二十,禁足半年,每日须在小佛堂内抄经书悔过。二老爷与郑氏教女有失,也得到相应的惩罚。

郑氏交出了管家权,崔氏领了她的事务。

二房一家亲自向元霁及三房致歉,二老爷也在事后送了元霁不少新奇贵重的玩意儿,在各个方面上弥补元霁。

崔氏对此事仍有不满,她厌憎极了郑氏的嘴脸,对这位二哥还比较敬重,默认了这个结果。

第四十二章 与姑娘们深厚的友谊

入夜之后,整座洛府显得十分幽静,只有东府亮着灯隐隐有吵嚷叫骂之声。

雅颂楼沐浴在银白的月光中,一片安静。元蓁的卧室在第二层,此时只有她一人。二层楼没有守夜的丫鬟。

月光透过菱格细砂玻璃窗照进房间,打在地面,一片温柔的银白色。

一双绣鞋踩上那片月光,悄无声息。

元蓁手中握着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没有燃灯的房间内行走。

她换了一身衣服,一件黑色的窄袖长衫,披了件黑狐皮大氅,青丝以白玉冠束起,领口袖口绣着金线,在黑暗中隐隐闪光。

她走到窗口一跃而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江如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两人向北府深处走去。

元蓁对这里很熟悉,北府的路讲究曲径通幽,玉白的石子儿路边种植着各种花树,深林小径,弯弯绕绕。元蓁只走最近的那一条,绕过那些玉白小径,穿过一片静谧的竹林走过北府花房,在洛府正北角有一处角门。

当然门是锁的,后宅规矩很严,这道角门白日里都有两个婆子守着。

元蓁没有走向那道门,而是走到一处围墙边。

她抬头望了望,嘴里嘀咕着什么。

“这里什么时候修的这么高?我八岁都能翻墙过去,现在至少加高了两尺啊。”

无奈的叹了一句,元蓁飞身而过,轻盈的越过那道围墙。她落地时,江如早已站在墙边了。

东城的人家非富即贵,这一条十方街上住的都是南楚的大人物,东城兵马司巡逻的十分勤快。尤其是近来,京城官员频频被刺杀,此处巡逻更是严密。

洛府北府以北的那条小街人家不多,巡逻队不常来此,而且从这里去往西城折柳街最近。元蓁选择这里很方便。

避开东城的巡逻队,穿过十余条街道,走上西城大街,就变成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

元蓁两人朝着最热闹明亮的折柳街晃荡。

走进这条街就知道这肯定是一条花街。

建筑的颜色都较为鲜艳,大多是二层的小楼。大小青楼的大门都敞开,烛光是暖暖的颜色,增添了旖旎的气氛。烛火之光从敞开的大门以及二层楼的阳台上照出来,每一座楼都是如此,将整条折柳街照的亮如白昼。

姑娘们在门边或是在二层阳台上倚着栏杆对那些前来寻欢的男人挑逗撩拨,娇笑着勾引。此时已入秋,夜晚的风有些凉了,元蓁出门还需披件大氅,这些楼里的姑娘们却穿着抹胸披着薄纱,轻薄纱衣遮不住大腿,虽然姑娘们或丰腴或白嫩或骨感的娇躯瞧着很是赏心悦目,但元蓁还是不免一阵寒意上头。

暗自感叹这些楼里的姑娘们真不怕冷。

此时折柳街上还是有很多人,金陵这座城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来这条街的有金陵本地的,也有外商。

这里有肥胖却满身金玉的中年男人,有眼圈发青脸上弥漫**之色脚步虚软的败家公子,有不知事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少年郎。

元蓁看到一个少年走在折柳街上,红着脸不敢看那些姑娘,有娇笑从小楼第二层的栏杆边响起,原来是那楼里的姑娘们正在拿那少年打趣,少年抬头看去,身体明显一僵,听着那些调笑的话语,少年脸愈发红了,随后视死如归般的走了进去。

栏边的姑娘们皆是一愣,随后更加欢愉地笑开了。

元蓁看着这副情景,不由在心中摇头,这个年纪的少年也要招去祸害,这可真是……

下一刻她看到了那青楼的招牌,不由扶额。

楼里的姑娘什么时候这样饥渴了,最近生意不好吗?

元蓁朝着那座三层的花楼走去。

栏边的姑娘瞧见她,连声调笑,元蓁抬头,现了个明媚的笑脸,冲着那群姑娘眨了眨眼睛。

姑娘们看见她的容貌,皆是一愣,见她这讨喜的模样又是一愣,随后便是连声的娇笑,齐齐笑道:“二爷~还不快上来!”

元蓁笑着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进去时隐隐听见外面有人在说着什么。

“听说今夜沈大少与杨四爷又在抬杠。俩人一掷千金争醉君怀红衣姑娘的初夜呢!”

“是吗?!他们二人争的不是江水儿吗?”

“诶,您前些日子不在京都,这江水儿啊,已经是沈大少的人啦!”

“杨四爷就没争上一争?”

“沈家是什么底子,他哪里争得过沈大少!虽说沈大少出的银子没杨四爷高,可人家沈大少生的一副好皮相,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您说江水儿选谁?”

“哈哈,这倒也是。不知杨四爷要气的多狠。”

元蓁走进楼里,一个三十上下的艳丽女子恭敬行礼,请她往楼梯上去。

元蓁走到一半,有些姑娘见着她了,纷纷叫道:“二爷!”

元蓁回头,看着那些兴奋的姑娘,轻佻的吹了一声口哨,笑着上楼去了。

下面有些人不免奇怪的讨论,互相问着方才那个家伙是谁?竟这么得揽芳华里姑娘们的欢心。

元蓁听到定会不以为然,还有谁比她与这些姑娘的友谊更深厚?您还没听说过她们我就已经跟她们搓过麻将了!

牌友之间的羁绊不可小觑。

第二层是客人们办事儿的地方,时不时有娇喘响起,还有木床吱呀摇晃的声音,元蓁刚踏上第二层,便听着一声娇喘:“爷~你怎么这么坏~”

元蓁见惯不怪,江如面无表情,倒是那老鸨有些尴尬,嗔怪地盯了一眼那发出声音的房间门,引着元蓁往后院去。

第二层与后院相通,拐出楼里下了楼梯便是后院,这里是各个姑娘们的居所,有时也有客人在此过夜。

老鸨引着元蓁一处小楼,便退下了。

元蓁打量这座小楼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小楼边上的景致不错,元蓁看着那些修剪整齐的花叶,爬了三丈高的紫藤花,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默默说声安息。

小楼外有一道花篱,元蓁与江如踏进数步,迎来了一道突如其来带着凌厉威势的刀光。

刀身未见刀风先至,这一刀砍得是元蓁腹部,刀风将数步以外的花篱掀翻,一旁的花叶被砍碎落在土里。

元蓁一动不动,江如迅速拔剑,迎上了那道带着血色的长刀。

第四十三章 明戈,明小哥

血色长刀携断金之力悍然砍来,四周花叶飘舞被逸散的刀意砍碎不成形,血色的刀面与银白色的月光折射成一种冷酷而不可言说的色彩,令人心生惧意。

江如的长剑刺向血色长刀,发出破空之声,这一刀避无可避,只有硬接。江如却在半途身形一转,如同水中灵活的游鱼,以一个巧妙的角度避免直面刀锋,但仍是无法避开。

江如没想过避。

她换了一个角度向执刀之人刺去,全然不顾砍向胸腹的血色长刀,身形微低,像离弦之箭般以超凡的速度攻去,她的长剑直指对方左胸。

这舍生忘死的一剑,竟给人不可阻挡的感觉。

江如避不开这一刀,以她的实力如果硬接以剑守刀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但她从没想过要守,攻守之间她从来只选前者。如果执刀之人不做出反应,那么必将是同归于尽的结果。

以命换命,这是杀手的方法。

而她本就是个杀手。

就在这时,血色长刀改变行迹向上一挑,攻势减弱,执刀之人抽刀而回横于胸前,顿成守势。

金铁撞击之声响起,再看场间:血色长刀横于胸前,执刀之人红衣如血,明媚的眼眸漠然而冷酷。血色长刀之上有一柄长剑刺于刀身,刀身之上没有任何痕迹,长剑却微微弯曲!

江如那舍生忘死的一剑没有令她退后一步,反而是她的长刀令江如的剑弯曲!

江如平静收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元蓁扶额,已然预见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执刀的红衣女子把血色长刀往肩上一杠,对着江如骂道:“早就跟你说过,身法只是辅助,战斗中决定生死的是自身的力量!你重身法而轻力量也就算了,你还偏要追求美感!”

“美感能在生死的大危局中救你吗?你身法再如何精妙再有美感不也还是破不了我这一刀!”

杠刀的红衣女子看着江如,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元蓁不知第几次见这情景,早有经验。她说道:“明小哥,你本就比一般女子劲大,此道上江如几不上你也是有的,再说人家江如使的是长剑,讲究的就是缥缈莫测一击即中,你还想让她把秀剑使得跟城西猪肉铺子里的赵屠户手中的杀猪刀一样啊?”

“你的力量先天占优,与北历游骑统领都有一战之力,你怎么能用你的优势来跟江如的劣势相比呢?”

“还有啊,江如除了剑之外还要学很多东西,你却除了刀之外什么都不学,若是论起兵器,你可不如江如。”

明戈看了看江如,想起她方才那舍生忘死的一剑,费了很大力气才抑制住继续教训的冲动,她抿了抿唇,说道:“现在你是只侍卫,不是杀手。你只需要磨砺好你手中的剑,用它杀死对元蓁不利的人就好。”

明戈一生只练刀,此道上难逢敌手。因为她只练刀,所以她的刀法必然最好。

江如最擅长的是剑,事实上她精通百家兵器,而明戈只会用刀,她用什么都是在用刀。

因为唯一,所以强大。

所以明戈说江如只要磨砺好自己手中的剑。

明戈说完,转身对元蓁说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元蓁笑着道:“明戈。”

明戈毫无形象地翻了个白眼正想说什么,身后江如的声音忽然响起。

“你说现在我是个侍卫,那么我只要保护好我的主子便是守卫了我的职责。不管方才我有没有破了你这一刀,总之我拦住了你,主子并没有受到伤害。那么我就是胜的。”

明戈侧身看她,泛着暗金色的眉斜斜挑起,仿佛带着被挑衅的怒意,她看着立于月光下面无表情的江如,不屑道:“小样儿吧你,再来战一场?”

眼看江如就要拔剑,元蓁连忙阻止道:“久别重逢就不能和平一点吗?”

明戈看着江如握在剑上的手,不肯放过,说道:“那就和平一点,不决生死。酒桌上决胜负如何?”

江如的手离开剑柄,缓缓道:“有何不可?”

元蓁连忙阻止,说道:“先谈完正事再说。”

开玩笑,若是这两个醉成两滩烂泥,这一趟不仅白来,说不得还得她把江如背回去。

明戈轻哼一声,终究没有忘记今日会面的主要目的,走进楼中坐到罗汉塌上,说道:“明夙那边进展不大,俘虏的那个刺客我正在审,不能确定与那人有关。”

元蓁说道:“李众行是一条线索,从他查起想必会有发现。”

明戈皱了皱眉,说道:“这个人不好查,而且,我总觉得这个案子有古怪。”

“为何?”

明戈想了想,说道:“因为没有破绽?”

元蓁一笑,说道:“官员被刺案乃人为,但凡人为必有破绽。只不过是我们没有找到。”

“既然是连环杀人,那么被杀者之间必然有联系,或者有共同点。官场上无非是政治,想必不难查。”

“这倒是个思路。”

“若是明夙这几日还是没有收获,我就让他先管着银来,那边的水叔急着回老家给儿子张罗婚事,那脾气大的几日都不耐烦等。”

元蓁笑道:“水叔老来得子,如今这么大年纪了还操心着银来的事务确实有些辛苦,况且他老人家急着抱孙子,心急一些也是有的。”

明戈忽然来了一句:“这事儿你要怎么管?”

她这话没头没尾,元蓁却听懂了。

她微笑说道:“不管不行啊。没见李众行都被派出现真身了吗。”

明戈叹口气,直言道:“你们是亲生的父女吗?”

元蓁想了想,认真说道:“这是个问题。可能真的不是。”

明戈挑眉,转移了话题,说道:“听说你家里出事了?”

元蓁微笑说道:“那里不是我的家。”

她并不愿意在明戈面前说那些事情,那太让人烦恼。

明戈的话头连连被堵,也不见恼,她挥了挥手,似乎要把那些烦恼都挥走。

“不提这些,去喝酒!”

元蓁笑起来,随她走到楼外一处花藤包裹的小亭中,与江如一同落座。

明戈提出几个酒坛子,搬起一个放到石桌上,对元蓁说道:“闻闻这是什么酒。”

元蓁笑着说道:“曲江双蒸。”

明戈指指她,说道:“你这鼻子比小白的还灵。”

明戈与江如开始拼酒,没有花生下酒,但总要有些佐料。于是她们开始嘲讽对方,随着烈酒一碗碗的下肚,随之而出的是杀伤力更加强大的话语。

“要不是我提防着你哥来跟我打架,我早把你好好收拾一顿!”明戈略带不屑的声音。

“就算我哥不来,你也没有那个本事。”江如没有起伏的声音。

“方才若是在战场上,你已经死了!”

“方才若是在战场上,我根本不会给你出手的机会!”

还有类似于:

“我在北方的草原上杀人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我在听风楼杀人。”

“若不是你与你哥总是联手,你现在哪有胆子跟我这样说话!”

“那是因为你有少主!”

石桌旁一下子安静下来,突如其来的让人有些措不及防,元蓁捧着一个酒碗,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

江如抿了抿唇,眼中出现一丝不忍。

“……帮你。”

明戈已经喝了不少酒,花了一段时间才把她的话连贯起来:那是因为有少主帮你。

石桌旁响起她愤怒的声音,她又抱了一个大酒坛子上来,拍打着坛身对江如叫道:“再来!我不信我今晚喝不倒你!”

二人继续在酒桌上厮杀。

元蓁提起一个酒坛,目光穿过花藤望向悬在夜空中半圆的月亮,饮的酣畅淋漓。

第四十四章 我走在京都的大街上

最终江如还是没有让元蓁背回去,她好歹是听风楼顶级的杀手,江湖中也排的上号的人物,费一些功夫用内力逼出酒精,还能维持几分清醒。

还记得走时明戈嚣张的笑声:“喝不过我你就直说!还要用内力去除醉意才能走得动道,颜面要不要了?”

元蓁心情复杂地看着她以血色长刀撑地才能勉强直立的身子,没有说出谁更失颜面这个问题。

走在京都的街道上,秋夜里风微凉,元蓁的身子微暖。

离开明戈的小楼时,石桌旁已经滚落一地的酒坛,她的脚边也有三四个。

曲江双蒸是最烈的酒之一,一般的大汉闻一闻便会醉倒。

但是天下没有能够将元蓁灌倒的烈酒。

她体内有至阴的寒毒,烈酒暖身,这几年她喝过天下最烈的酒,早已练就千杯不倒的本领。

她此刻眼神清明,江如却在身后艰难的维持正常行走。

她看着江如这幅模样,简直平日里的冷漠都喂狗了,整个人是已醉但不能醉的状态,看起来非常纠结非常痛苦。

元蓁忍不住笑出声来,说道:“行了,你这样子可撑不了几步,到时候我可真得背你回府了。你先回吧。”

江如即便醉了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她问道:“可是您……”

没等她说完,元蓁就笑着道:“我在京都的大街上走,怎么会出事?”

江如思忖半晌,觉得有理,随后用仅剩的清明飞身向东城洛府而去。

元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金陵的夜市十分热闹,此时身在西城,她也难眠,突然起兴想去逛逛。

夜市由来已久,西城好几条长街都在夜间营业,中秋将至,此处灯火如昼,人声喧嚷,路边有许多小商贩,金陵本地居民或是外地游人在此间,十分热闹。

元蓁走走看看,当做是酒后闲逛,十分闲适。

不知不觉间她却吸引了许多目光。

一个水果摊上的姑娘从她走上这条街便一直盯着她看,此时见她走得近了,便扔了个西瓜大的蜜柚过去,元蓁反应奇快,才避免被砸到的惨剧。

元蓁抱着那个蜜柚看过去,只见那水果姑娘大方地冲她一笑,拿起个橘子又要抛过来。元蓁连连摆手拒绝,水果姑娘这才作罢。

元蓁无奈地抱着那蜜柚继续逛,心情有些微妙。

她青衫白玉冠,玉带金缕鞋,又有黑狐裘加身,本身她长相很好,哪怕是男装也是个唇红齿白,能勾引一众良家的帅气公子。

南楚国祚绵延百年,以武立国,民风彪悍,纵使同样重视文治,然而毕竟近年来边境也有战事,这些关乎国家民族尊严荣耀的大事最容易激起民众的血气。所以南楚的民风十分豁达开阔,民众大都豪爽。

当街扔水果这事儿也不是没有,当年便有一位贵公子出游,走在京都的街上,玉树临风气度不凡,路边赶来看他的少女争相朝他的怀里扔各种水果、香囊、荷包之类的事物。还有一次他坐着马车出城,出去时马车上就他自己,回府时带回了一车的时令水果,南楚百姓的热情可以想象。

京都多贵人,路边的商贩见她打扮也并未如何惊奇,只是有许多小贩见她样貌清俊,一身贵气,十分俊俏,向她抛了不少小玩意儿。

元蓁有些无奈,也只好一一道谢。

一条街走了一半,她怀里已经抱满了东西,物种之丰富令她觉得自己都能摆个摊儿了。

走到另一条街上,她正看着,腿边却撞上了一个小男孩。那男孩儿不到她大腿高,干瘦干瘦的,摔倒了竟也不哭,只是自己静静地爬了起来。

元蓁费力地蹲下身来,问他:“疼不疼啊?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娘亲呢?”

男孩儿没有说话,唇紧紧抿着,向他用双手比划着什么。

元蓁一愣:原来是个哑童。

他用手比划着说:不疼。

她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哥哥撞了你,给你道歉好不好?”

男孩儿摆手。

“那哥哥请你吃糖葫芦怎么样?这是哥哥撞到你应该给的补偿,娘亲不会说什么的。”

她领着男孩儿走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大叔跟前。费力地掏出银子,把一整扎的糖葫芦买下,示意男孩儿拿回家。

男孩眼中出现喜悦的神色,略带羞怯地比划说等一等,然后跑进巷子里头。

过了一会儿便有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子跑出来,他们大大方方地跟元蓁道谢,然后像小蚂蚁搬食物一样的将那一扎糖葫芦运走了,包括元蓁一并送给他们的许多小玩意儿。

元蓁手中只剩下了一个西瓜大的蜜柚,她抱着四处逛着,偶尔尝一尝路边小摊上闻起来很香的小吃。

想起大学时代也曾有这样跟三两室友横扫小吃街的时候,不禁露出点笑意。

元蓁吃了一碗鱼肉小馄饨,咽下最后一口时,天空中飘起了雨丝。

秋雨阴寒,又是夜雨,终究还是有些冷,元蓁站起来在桌子上留下银钱,转身走进雨幕中。路过一个卖伞的摊子时摊主递给她一把伞说道:“公子快家去吧,这雨冷着呢!”

又挥了挥手说:“不要钱。走吧走吧。”

元蓁笑笑,朝他道声谢,那摊主笑着看了她手中的蜜柚一眼,豪爽说道:“一把伞值不了几个钱,你这小哥生的这么俊俏,送你也不亏的。”

元蓁无奈地笑了笑,撑开油纸伞走进雨幕中。经过玉带桥时,看到一个牵着男童的手的妇人有些着急地走着,大抵是想快些回家。

那个男童指着河中倒映着的月亮说道:“娘,河里有个会发光的东西,那是什么?我要把它捞出来带回咱家。”

那妇人听着自家儿子的痴话有些无语,为了赶时间快速答道:“不用捞。咱家院里的水缸里头就有。快走快走,着了风寒你就看不着了!”

“那娘你快点,你走那么慢等我回去它会不会跑掉!”说着就快步跑走。

妇人一脸无语地追了上去。

元蓁看着那男童的背影忍不住笑了笑,望着雨幕渐渐平静下来。

近日以来她的心情都很不好。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前所未有的坏状态。

谁都不是天生的工于心计,她今日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洛家的本质,更加觉得无力以及反感。

这种情绪很不好,她觉得要发泄一下,所以她在明戈的小楼里喝了很多酒,然而酒不能醉她,所以她在西城的夜市上逛来逛去,想去除一些这种负面情绪。

她现在很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西城的夜市很喧嚷,她却感到平静喜乐,那是人们安居在这里和乐而美好的幸福感。她很喜欢这种氛围。

有一个人走过玉带桥,看了元蓁好几眼,表情很奇怪。

元蓁低头看看自己。

穿着黑色狐皮大氅,怀里抱着个大柚子,头顶上撑着一把普通油纸伞。确实有些奇怪。

她低头笑了笑,抬步向东城走去。

第四十五章 女子的行为规范以及朱雀大街上的红色旋风

元霁自醒来后心情便有些郁结,元蓁以中秋将至,采买中秋家宴所需为由带她出府舒散心情。

自从元蓁从琉球回京,路上一直坐的那辆很华贵,很威风的马车便成为她的专属座驾,在京都这种权贵满地走的地方依然十分惹眼。更别说后头还跟着十余个小厮仆妇,排场可大。

这辆惹眼的马车从东城十方街缓缓驶到北城门的朱雀大街。

北城门是京都的主城门,三皇子当年出征便是在北城门由文武百官及京都百姓亲自送行,金陵城中万人空巷全都来到这条大街之上。

这条有名的大街的规模当然与它的名声相匹配。

这条街很长,长约千余丈,尽处便是南楚皇宫的宫门;这条街很宽,可容三乘十丈宽的王府大辇并行。

这条街很繁华,是京都最繁华的所在之一。

现在这条可容万人的传奇大街很热闹,这种热闹是普通意义上的热闹。

街道两旁的商铺门面大开,店铺里的陈设一眼可见,街道边上还有两排小商贩,借着街道宽敞在这摆摊。

大街上有普通的金陵百姓,也有身份贵重的夫人小姐,街道两旁停着各式各样的马车,响起小商贩们的各式各样的吆喝。

稚龄小童看见了路边老头做的糖人不舍得离去,一位妇女为了一根红豆簪子跟摊主讨价还价,不知烤红薯的大叔讲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周围等待的客人放声大笑。

这是金陵的人们每天的生活,平淡而自有趣味,苦涩也甘之如饴。

元霁原本心情有些郁郁,时雨和她的丫鬟小桃讲了许多逗趣的笑话,她也只是微微一笑,着实有些勉强。此时看到这些市井间人们的生活常态,不由趴在车窗前看个不住。

她让小桃买了一个糖人送给稚龄小童,等到红薯烤好又包了好几个回马车上。

她递给元蓁一个,便去剥那被烤的松软的红薯皮,刚拿起却被烫的立刻丢手,小桃连忙给她用冷水冲。

元蓁笑了笑,说道:“心急吃不了热红薯,咱们有一天的时间,别急。”

元霁赧然低头说道:“不是着急。只是我第一次吃这个。”

元蓁一愣,说道:“看来三婶真是没让你出来过几回。那我就跟你讲讲吧。那个红薯摊啊,其实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

“这么久了啊!大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别忘了我从前在金陵的日子可是日日出府玩耍,这些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元霁闻言露出点羡慕的神情,元蓁便对她说道:“不过,今日你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我都带你去。”

元霁高兴起来,黑亮黑亮的眼睛弯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们把那几个烤红薯吃完刚好到了地方,元蓁用手帕仔细擦拭着手中的粘腻,隔空点了点时雨,嘲笑道:“你还说要控制体重,照你这么控制迟早吃成山下如花!”

时雨小丫头个头不大胃口不小,一个人吃了三个烤红薯,看的元霁跟小桃都傻眼了。小桃结结巴巴说道:“我只见过外院搬重物的小厮有如此大的胃口,时雨姐姐,你是怎么吃下这么多的啊?”

说的时雨一张圆脸通红。

元霁则是好奇问道:“山下如花是谁?”

时雨的脸更红,元蓁笑着说道:“如花是玉山脚下的玉山镇中体型最为硕壮的女子。”

“又多硕壮?”

“嗯——”元蓁大概估计一下:“大约是三个时雨那么宽,跟外面那两匹汗血马一样高。”

元霁张大了嘴巴,惊讶于竟有这样肥硕的女子。

“那她们真不应该笑话礼部侍郎家的刘姑娘,与之相比她只不过是圆了一点。”

马车停在一家装修不错的根雕木雕老店前,元蓁散了仆妇小厮,让他们去采买需要的物什。

二人下马车时没有戴帷帽,出色的容颜引来周围人们的惊艳的注视。

南楚以武立国,气质豪放,女子也从不吝于展示自己的美貌。但随着国家的强大,战事越来越少,人们生活越来越好,朝中文官地位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老大人们便提出了:女子的行为规范这一条例。

随着这封奏折出现在天子案前,女子纷纷感到不平。据好事者调查,提出这一准则的老大人们半数以上是家有悍妻。

关于女子出行到底要不要戴帷帽这个问题,各位大人们也曾在朝堂上讨论过。

国子监祭酒大人是提出“女子的行为规范”的主要人物之一,他坚持女子不宜抛头露面,像东离那样女子出行戴着帷帽,轻纱遮面,欲露还掩,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美好,简直就是他心目中初恋情人的模样,所以他十分支持女子出行戴帷帽。

反方代表人物是礼部尚书,他原本就与祭酒大人有些小矛盾,又听了尚书夫人一阵枕边风,立马便与祭酒大人唱对台戏。

二人在朝堂之上吵的不可开交。祭酒大人破口大骂,指着尚书大人的鼻子骂他惧内,尚书大人火了,那分明是夫妻感情和睦互敬互谅好吗!

当着文武百官还有陛下的面说这么大个实话,尚书大人立即反击。他几步上前,一把扯掉祭酒大人的帽子,指着便骂老秃驴。

祭酒大人曾经是个和尚,这是全京都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他从不摘下他的帽子,大概除了他夫人,没人见过他的头顶。

此时众官一看,果然是光可鉴人,连一根黑色的硬茬都找不着,好几位没忍住笑了出来,被祭酒大人怒目而视立即噤声,憋的好生辛苦。

祭酒大人这一辈子除了内宅有个悍妻最出名的事就是他的光头,平常走在街上听见“和尚”,“光头”,“秃”之类的字眼都觉得是在说自己,立即便要火冒三丈,等闲提不得这些词儿。

礼部尚书好,老秃驴三个字骂的祭酒大人喉间一口气哽着上不来下不去,捂着心窝就要倒下,众人连忙去扶,却见他又颤颤巍巍站直了,举起手中的玉版朝礼部尚书扔了过去。

众官员吵闹不休,威仪全无,皇帝陛下在龙椅上面看的津津有味,退朝时尚还意犹未尽。面对诸位臣子的请示,他只是丢下一句:“我南楚也是出过女将军的,这等小事就让她们自行决定吧,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嘛。”然后便飘然而去。

这桩事一度成为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反倒是忘记了最初矛盾的起源,关于“女子出行要不要戴帷帽”这个问题也就不了了之了。

元蓁牵着元霁走进那家根雕木雕老店,带着她转了一圈,见她一直盯着一个根雕茶几,问道:“有看中的吗?”

元霁指着那个根雕茶几说道:“爹喜欢收集根雕,他前几日还说,就差一套茶几了。”

元蓁说道:“既是收藏,自然要收藏佳品,这个看起来样式跟雕工都算不得太好,不如问问店家有没有更好的?”

元霁眼睛亮亮的,点了点头。

时雨去问那掌柜,掌柜连身应道:“二位来的真是巧,昨日本店才得了一套周木林大师的根雕茶几,那雕工,南楚找不出更好的了!”

片刻后,伙计便把一套茶几搬上来了,元霁指着开心的叫道:“就是这个!爹得了这个一定会喜欢的!”

元蓁轻抚她头顶细软的发,说道:“再去看看有没有你自己喜欢的。”

走出店门时,元霁没有再看中什么,倒是元蓁买了一个方形的雕花大盒子,边长两尺,高一寸。元霁有些奇怪,这么大个盒子用来做什么啊。

元蓁与元霁走向马车,掌柜跟伙计一块把茶几抬上马车。

在元蓁二人看不见的时候,掌柜苦着脸看着面前的时雨。

“二爷下回可不能这样儿了。那一套茶几至少千两,这么大一笔银子账目上怎么交代的过去啊!”

时雨翻个白眼,说道:“又不是叫你做假账,又不是不给你银子!我们二爷能做那样事儿吗?要是你当初回话时爽快些,二爷给银子自然也爽快。你再这样,小心惹恼了二爷,真就不给你了!”

掌柜连忙叫道:“别呀时雨姑娘,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套根雕茶几是萧家已经订下的物件啊!”

“行了行了。一个萧家把你急成这样。银子过几日给你送来,别再苦着个脸了。”

说完转身就走,还一边嘀咕:“这些掌柜越来越胆小了,居然连萧家也怕……”

掌柜隐约听到,不由气结。居然连萧家也怕?萧家好歹是个后族,也是钟鸣鼎食的世家,怎么没有点让人却步的资本了?

真是有什么样的师父就有什么样的徒弟,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

这几个都是如出一辙的嚣张啊!

一旁的伙计小心问道:“那……萧家来人怎么办?”

掌柜气哼哼地说道:“能怎么办?告诉他们东西没了!玉山的二爷要的东西他萧家还敢争不成?”

就在这时,朱雀大街前一阵嘈杂,路旁民众的惊呼伴随马蹄声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掌柜看过去,只见一位身着红色骑装的女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长街另一端狂奔而来,而前方,正是尚还站在街上的元蓁二人。

掌柜低头扶额叹了一声,说道:“果然不能在人家背后搞这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枣红马飞奔而来,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好像什么挡在面前它都会将其狠狠刺穿,速度快的令人瞠目结舌。如果是在别的时候看见这样神骏的马,京都的人们会为之叫好,然而此时它不是在赛马的场上,它的前面有好几个京都百姓,其中便有元蓁二人。

然而那骑马的红衣骑装女子像是无知无觉般,她面容精致,神情漠然,眼底有一抹恶意的笑,像是没有看到前面的百姓,没有看见那辆华贵的,标志着主人身份显赫的马车,没有看到人群中那两张她认识的脸,没有看到一旁还有空出来的街道。

她只是握紧了抓着缰绳的手,一直向前,甚至狠狠夹了一下马肚,使身下的马速度更快。

元蓁眯着眼看前方疾驰而来的枣红色大马,将所有都看的清楚。她看见那女子的脸,看见她的动作,看见她眼中隐藏的恶意。甚至可以猜到接下来她会做些什么,但是遗憾的是,她不准备按照她的想法来。

她不想让她满意,因为那会让她很不满意。

她蹲下来与元霁平视,摸了摸她头顶,双眼含笑说道:“元霁看好了,今日正好有桩好戏可看。”

元霁一脸惘然,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元蓁衣袖微动,一颗通身碧绿的珠子飞了出去,打入枣红马的眼珠,足足深入半寸,然后在枣红马的动作下掉落,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头了。

长街上响起一声凄厉的马嘶,枣红马感受到了眼睛的剧痛,它不受控制地停住了向前奔腾的蹄子,前蹄在空中踢腾,马嘶声声,痛苦非常。

马上传来一声惊呼,短促而慌乱。

随着马匹赶来的仆从连忙冲上去。

长街上的人看着这一变故,不知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朱雀大街再次混乱起来。因为枣红马像是发了狂一般地在长街上横冲直撞,撞翻行人和街旁店铺的展柜,踩踏行人以及毁坏店铺门面。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京都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一片狼藉,就像最混乱的市场。

人们被吓得四处躲避,生怕被那匹疯马撞翻。

马上的萧玉儿才是此刻最痛苦的人,她不敢松开缰绳下马,在这种情况下她只可能被这马摔下去,然后可能会被马蹄踩两下。

这两蹄足以令她变成一个残废。

但她此时控制不了这匹马,再这样下去最终的结果同样是被甩下马。

她的仆从不能靠近一步,她人在马上,愈发无可奈何。

枣红马撞翻一个展柜,展柜倒下时擦过萧玉儿的小腿,那一处立时火辣辣地疼;枣红马又撞上商铺前的实心雕花柱子,这畜生的反应快,到了跟前一个急转,萧玉儿却因为惯性向着柱子狠狠撞去,登时给撞的晕头转向。

她在眩晕中恍恍惚惚地想着,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原本她是要出城去跑马,在朱雀大街上看到洛家两姐妹,虽然不是洛元茗那令人讨厌的女人,但对于洛家的女孩她从来没什么好印象。于是她想吓一吓她们。

她打算纵马至身前然后紧急勒马,马蹄在身前如此近的地方,相信那两个一定吓得花容失色,到时她再狠狠嘲笑她们一番。想必洛元茗知道了心里也一定很不痛快。

只要洛元茗不痛快,她就痛快。

但是这马怎么会突然发疯?不但没有成功捉弄她们,反而让这么多人看了笑话!

元蓁看了半晌萧玉儿狼狈的模样,转头看元霁,只见她小脸微红,嘴角上翘,要笑不笑的样子,憋的辛苦。

她捏了捏元霁的脸颊,说道:“要笑就笑,憋着不难受吗?”

元霁没忍住笑了两声,又赶快收住:“不能笑。这么多商家和民众损失惨重,我笑的是萧玉儿,但若是被误会是在嘲笑他们,激起众怒便不好了。”

元蓁挑眉,“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心眼不少。”又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不过这也是一种智慧。回头把这事讲给你二姐让她也乐一乐。”

元蓁憋着笑点了点头。

元蓁站起来,说道:“这场戏到这儿也就够了。”

一旁的江如靠近枣红马,趁着它有些疲累喘气的时候,飞身一脚踹在它脖颈上。

轰的一声,重物倒地,同时响起萧玉儿的痛呼声。

枣红马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萧玉儿十分幸运的没有被压住。若是马倒地时她没有顺势滚两圈,就会被压住,说不定会骨折,好一段日子都不能再上马。

四周正在躲避着疯马的民众安静了一瞬间,然后又嘈杂起来,各种骂声在同一时刻响起,矛头全部对准滚落在地一身狼狈的萧玉儿。

萧家的仆从扶起自家主子,对着周围骂声四起的京都百姓喝道:“快快散开!这是萧府的小小姐,再敢口出秽语,治你们不敬之罪,交办顺天府打入大牢!”

此言一出,不仅没有起到预想中的震慑效果,反而激怒了人们,顿时长街上骂声一片,言语愈发难听。

早已说过,南楚以武立国,民风彪悍,但南楚注重律法,在百姓看来,这便是要讲道理。今日之事,他们占足了道理,不占道理的人却如此嚣张,还要将占着道理的人打入大牢!四周的京都百姓愤怒了,管他萧家的大姐小姐呢,金陵城中谁都不能不讲道理!

萧玉儿身体各处皆是剧痛,她听着这些贱民污秽的言语更是怒不可遏,忽然,她想起了自己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她向长街另一端看去,在一辆华贵得堪比她父亲的马车旁,元蓁与元霁立在那处,元蓁的脸上甚至挂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

萧玉儿看到了那一抹笑容,于是她愤怒起来。她觉得洛元蓁是在嘲笑自己。因为这一抹笑容,此刻在她的心里,洛元蓁与洛元茗已经同样令人厌憎。

她死死盯着元蓁的脸,眼神中的狠毒意味就像要将那张美丽的脸蛋烧烂。

元霁扯了扯元蓁的衣角,说道:“大姐姐,她的眼神好可怕。”

元蓁说道:“眼神不是个可怕的东西。若是眼神可怕,你二姐岂不是早就被她看的吓死了。”

元霁闻言噗嗤一笑,说道:“这倒也是。”

洛家两姐妹没有再看那边一眼,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第四十六章 最可爱的人

马车驶出朱雀大街时,元霁又看到那个烤红薯摊子,因离方才枣红马那一处远,并未受到波及。元霁有些嘴馋,便停留了一会,等红薯烤好又买了几个。

这一日里,元蓁带着元霁逛了大半个京都,元霁很高兴,活泼的小模样让元蓁看着心情也愉悦起来。

傍晚回到洛府,元蓁从送元霁到西府门口,时雨拿出那个雕花大盒子放到小桃手里,又变戏法似得抱出一只小猫儿来。

“大姐姐,这是送给我的吗?”

元霁很惊喜,她睁着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着元蓁,眼中满是喜悦。

“嗯,喜欢吗?”

元霁抱过那只猫儿,怜爱地抚摸,不住点头。

“它还没有名字。我既送你了,就由你来给它起名吧。”

元霁仔细看了看这只小猫儿,说道:“它通身雪白,又是圆滚滚毛茸茸的,就叫元宵好了。”

时雨觉得这个名字甚好,笑着连连点头。

这一日过后,元霁活泼了不少,整天抱着元宵,那件事带来的阴霾正在渐渐消散。

崔氏为此亲自来到雅颂楼,向元蓁道谢。现在崔氏执掌洛府大小事宜,郑氏没了事做,宝贝女儿又被关在佛堂禁足,不能见上一面。她便整日折腾庶子元沛,听说前些日子把他拦在家中连书院都没去上。二老爷知晓此事后大怒,不顾郑氏哭饶,将她禁足。

现在洛家很是清净,使得元蓁近日以来心境平和不少。

只是今日的京都却格外的热闹。

准确的说,自一月前西北捷报频传,不久后西北军大胜的消息传来后,京都便一直处于这种喜悦的气氛之中。

当今陛下的三儿子,南楚的三皇子殿下,西北军统帅百里靖,再一次用漂亮的要上天的战绩证明了南楚不可侵犯,南楚铁骑之强悍的事实。

而今日,是三皇子回朝的日子,他率领五万功勋赫赫的将士衣锦还乡,一路上南楚的百姓都热情相待,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人们热情招待赞美之声。

他们踏着秋日的尾巴,一点最后的燥热,一路上的人们以鲜花与赞美相送,无数少女向他们投去敬慕崇拜的眼光,时常能够接到各种甜美多汁的山间果子。想起走过小镇时,走过村庄时,正值花季的姑娘大气又略带羞怯的模样,不知多少纯情的大汉动了心思。

他们没有朝中那些酸腐老大人的酸腐想法。这些豪迈直爽的军人自是不喜那等遇事便哭啼,一语还三顿的女子,再说南楚也没有多少这样的姑娘。

南楚这个国家的气质便是如此,就算是文静羞怯的闺中小姑娘,骨子里也有一种气劲儿。

来到这个国度,便很容易爱上这里。这五万西北军刚从西北寒冷的荒原战场离开,踏上这片守护数年的土地,心情自是激荡。一路上又见着这许多美丽的姑娘,不由想到:该成亲了!一众军营里头的糙汉子也忍不住做起旖旎的春梦来。

百里叶骑着高头大马在队伍的前方,嘴里叼着一根草,轻皱眉头,看着身旁骑着马并列的宋免说道:“叫后面那群小兔崽子消停一些。别以为人家拋的媚眼扔的果子是给他们的。抢到了就是给他们的?三哥还在前面的大辇上,我这么英俊都没得来一点目光,何况是他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本殿如此的风姿英俊,竟然没人理会!真是群瞎了眼的白痴!”

宋免微笑说道:“殿下,你已经订婚了,一年之后周家小姐及笄,你便成家了。三殿下府里头可还没有女眷呢。”

“谁说没有?我看是快了。”

宫里那位就等着洛元蓁回京都呢,等了这么些年,想必早不耐烦了。

一想到元蓁那变了不少的性子,看着刺客对她的侍卫说“解决掉”的模样,他不由有些玩味起来。

“你猜猜,他俩何时能够大婚?”

宋免不禁有些诧异,说道:“你不是提倡直接绑回家生米煮成熟饭吗?这回怎么不同?”

百里叶斜眼看他,略带鄙视地说道:“你以为洛元蓁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她从琉球到京城一路被刺杀过来,现在却好好在京都洛府待着,我们去把人家绑来,凤雪梧能乐意吗?她这个人最看中面子了好吗!”

“再说,他给三哥订下这一门亲事,除了三哥自己喜欢,定有其他的诸多考量,别忘了他最擅长这些。要论权衡之术,你还远远不如他。”

宋免微笑,却没有反驳,“圣上的智谋,宋免自是佩服的。”

闻此言,百里叶歪头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宋免只说佩服,却不承认他不如。

年轻既热血,说白了,他们几个性格或许各异,但身为南楚人,身体里都有着同样的桀骜。

二人不再说话,驱马沉默前行。

当远远看到京都高大雄伟的城墙时,不少士兵面露喜色。这一次跟着将军回京受赏的将士们,有一部分是南楚西北的征兵,其余很大一部分都是京都周围的征兵。此时看到这座久违的雄城,不禁心情心情激荡。

当看到城下绵延数十里出城迎接的百姓,将士们脸上浮现出骄傲以及荣耀的表情。

保家卫国乃是军人本职,况且当兵有军饷有抚恤能养活一家,他们从未想过他们守护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要对他们感恩戴德,南楚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只是当他们付出血泪,躯体,乃至生命,收到人们的尊敬与热情,信赖与崇拜,这些在安乐的环境下产生的情绪,令他们感到十分的喜悦与值得。

北城门外官道上的百姓见那座威风凛凛的将军大辇缓缓驶来,自觉的让开了道路,如同潮水一般向两边退去,北城兵马司早已派遣两个小队在两旁维护秩序,防止有民众冲上去,惊了将军的马。

京都百姓十分热情,看着那些样貌与南方不同的西北将士也没有什么畏怯轻鄙的情绪,像对待平常友人一般,连笑容都是那么爽朗。

南楚征兵实行五年制,此时朱雀大街上的许多壮年男子都是退役的军人,自然便如同故人一般。

将士们走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听着两旁民众的热情问好,又有胆大的少女向他们招手,这些军人就有些绷不住了。

有个年轻的士兵看见有个模样娇俏的女孩在冲他挥手,忍不住对她笑了一下,耳根有些红。

那女孩却对旁边的伙伴说:“他对我笑了。你看他的脸怎么红了?”

士兵旁边的同伴听到这话转头一看,可不是脸红了嘛!虽然晒的皮子没有往昔白嫩,但他脸上的红云都快烧到耳后根去了,想看不出来都难。

他身旁一个老兵冲他怪笑两声,碰了碰他肩膀,说道:“兔崽子没出息。脸红什么?是不是看对眼儿了?待会哥几个帮你打听……”

百里叶与宋免感受到了身后将士们的些微躁动,二人对视一眼,宋免说道:“这回便随他们吧。”

百里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这群没出息的,看见姑娘就忘了军纪,难不成还会耽误他们娶媳妇不成?

又转念一想,方才那个模样很娇俏的小姑娘看起来确实不错,那个脸皮薄样貌端正的小子好像入西北军三年,是个百户。

嗯,看起来确实有些般配,回头叫他们校尉留意一下。

第四十七章 父子叙话之御书房娶媳妇的讨论

朱雀大街上热闹了整整一日,到了晚间,人们总算是各回各家。

夜色中的京都没有静谧,比如西城的折柳街与夜市,灯火如昼。二层楼栏杆外的姑娘们调笑底下的少年郎,娇笑不断,水果摊上的姑娘热情又勤快,见到模样俊俏的小哥会看他半晌,若是心仪,便请他吃个果子,再大方递上一方手帕。

在京都里,有一处森严静谧的所在。禁军在此来回巡逻,宫女与太监于此间穿梭,垂首低眉,脚步声微不可闻。

这里是京都的中心,南楚的皇宫。

此时已是夜晚,这座庞大的宫殿群中只有少数宫殿烛火未熄,但此间非常安静,没有人胆敢在此喧哗。

在远离内宫的一处宫殿中,有一排房子,这些房子乍一看感觉十分普通,实则这是用昂贵罕见金丝楠木搭建而成,整体外观大气恢宏,相较于所属的这座宫殿却稍显平和中正。

这里的守卫相较于别处显得更为森严,禁军于此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逡巡的目光却那样的摄人。

这一处是皇帝陛下办公的地方:御书房。

御书房内灯火明亮,安静无声。这座南楚最尊贵的皇帝陛下处理政事的建筑,自十几年前那位娘娘走后,便再没有什么人能在此随意笑闹。

突然,平地一声惊雷,御书房内响起一句响亮的骂声。

“小兔崽子!你还敢跟你老子我顶嘴!你眼里还有没有我!”

一个中年男人在书案前,手拍金丝楠木桌,满面怒容地大喝道。

楠木桌前坐着两个人,百里靖靠在椅背上,双眼半阖,显得很是慵懒,百里叶则是把整个人都窝进了宽敞的椅中,一身的痞气。

闻此言,他嘻嘻的笑两声,说道:“哪能没有啊。您可是咱们的皇帝陛下,谁敢不把您放在眼里不是?”

书案后的中年男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坐到了身后的椅子上,尤有怒气,但终究神情渐宁。

这便是南楚的皇帝陛下,仔细看来,其实这位天武皇帝长相十分俊美,岁月只是让他变得更加有味道,而没有摧残他的容颜。他的面容透着一股威严的气势,眼神中犀利的刃隐在深处,他怒容渐没,看起来又多了几分平和。

但没有任何人敢将这当做真正的平和,百官都很怕这位陛下,虽然他已经多年不曾动怒。但十几年前的那一场屠戮,这位陛下所展现的雷霆之威,人满为患的京都牢狱,菜场外水冲不散的鲜血,始终是他们心中经久不散的恐惧。

这世间也只有寥寥几人,能不将这位天子的怒气放在眼里。

百里叶笑嘻嘻的,也不说话。他坐在自己家里,手边却连杯茶都没有,他也不恼,解下腰间的玉佩,漫不经心地摇晃上头的穗子,习惯性的翘起了腿。

天武斜眼瞥过桌前双目微阖姿态适意的儿子,步入中年便绪起的别有韵味的小胡子吹到飞起,显得气哼哼的。

他斜眼瞧着百里靖,似乎不经意地说道:“离京半年,回来也不知道跟你老子打个招呼。”

百里靖终于睁开眼睛,抬眸看向案后的天武,说道:“这不是来瞧您了?”

天武的眉高高挑起,有些惊讶于他的顺从。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咳了两声,开始摆起当爹的架子,很矜持地略一点头:“嗯。”

忽然,他想起来一桩事情来,不大愉快地皱起了眉,看着案前的百里靖说道:“不要总是整天跟沈千寻同进同出的,注意些影响。”

百里靖尚未说话,身边忽然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天武像看白痴一般看着自己的九儿子,十分嫌弃。

百里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边咳边笑,待到终于停止了咳嗽,一抬头看见自己亲爹的眼神,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百里靖似笑非笑,“儿臣只是有事与他商议。”

天武的眉头皱的更深:“商议到了折柳街?”

百里叶还犹自在大笑,听这话终于停下来,辩了一句:“暗阁的分处在那里,不过图个办事方便嘛。”

天武瞥他一眼,怒容渐生:“朕看倒真是方便了你!”

“你私自离京,惹得许多不满,给朕把这事儿好好解决了!”

“那些老人家整日闲的无事做,偏要与我为难。”

“你太放浪!周阁老怎能放心将孙女交给你?”

百里叶撇嘴,手里摇着玉佩的穗子,说道:“若说放浪,我可不敢夺了这个名头,沈千寻一日宿在折柳街不走,这个名头便一日没人敢争。若说阁老为何肯放心将孙女交到我手上,自然……是为我这百里挑一的品貌。”

“这些事儿都不是事儿,那些老大人们实在老了,我也并不想给他们留些颜面。”

他这话说的天武额角抽了两抽,第一回怀疑周阁老是否已老眼昏花。

不过说起阁老这位亲家,他倒又想起另一桩事儿来。

“洛家的那个丫头你见过了?”

“嗯。”

“那好。她明年及笄,开春下聘,八月过门。”

百里靖抬眸,说道:“有些急了。儿臣的婚事,您不必太过操心。”

天武挑眉,有些不悦:“你是我儿子!你的婚事我不操心谁来操心?老九这个浪惯了的崽子都定了亲事,你要几时成家?”

“儿臣自有打算。”

百里叶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笑道:“哪里需要这样急切!三哥又不是娶不到媳妇儿。挑媳妇自然要挑顺眼的、合心意的,这是一样,要将她娶回家真正成为妻子,这又是一样。俗话说,心急娶不了好媳妇儿嘛。这两样事的确要花费时间,但既然是三哥,想来也不需太久。”

天武鄙视地看着他,说道:“像你一般,花费十多年?”

这下戳到百里叶痛脚,他虽浪荡,一向觉得这事儿十分丢脸,最忌人说。此刻亲爹揭了画皮,也不能与他翻脸,只好闭嘴不说话。

天武不再理他,转而看向百里靖,说道:“我也不需你作何保证。我希望你成家,绝不是只有一个妻子而已。只是不要太久,你若如这个没出息的一般,”他指指一旁闷不作声的百里叶,“那我可就等不了,打晕送上花轿也要将她过你府门。”

第四十八章 于敏城

三皇子大捷回京,声名再度大噪。朱雀大街热闹了整整一日,为他迎接庆贺。

三皇子十三岁稚龄上西北战场,军功卓越战绩斐然,数次击退南楚西北西胡北历南下的大军,使北历狼骑统领与西胡边军闻风丧胆,不再胆敢侵扰边境百姓,如同一道坚固的大山将南楚的西北大门牢牢守住,素有小战神之称。

此次三皇子更是将北历狼骑逼入北方草原深处,七千狼骑被英勇的西北军将士半数歼灭,北历大军损失惨重,五年之内再无再度南下之力。而西胡早已在南楚铁骑踏入西胡边城城门后递交降书,折损两万将士,比之北历,简直幸之又幸。

西胡皇帝远在西京,多日前派遣使臣团带来国书,北历已降,却不甘心,中秋后派遣使臣团前来金陵谈判。

宁相在御书房怒斥眼睛被裤子笼住了的洋洋得意的一派酸腐大臣:“谈判?从来只有战胜国提条件,北历狼骑此时仍在草原极北连回国都不敢,他们哪里来的资格跟我们谈判!割地赔款,归还我南楚被俘的将士,如此种种,何须谈判?他们必须执行!”

一位老臣反驳:“何至于如此急功近利?虽说北历使团想入京都的确是妄谈,我们可以不允许他们进入南楚境内,但不予人说话的机会,实在有失风范。”

这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大人,先帝在时辅佐先帝,先帝去后辅佐天武。算不得权重,辈分却很高。他已做出让步,言辞也恳切,宁相尊师重道恪守礼数,不好对他疾言相向。

一直默不作声的于敏城突然笑了一声,他这一笑,仅是牵动一下唇边的肌肉,眼神微讽,十分凌厉。

他甫一出声,场间立马安静,正在争吵的两派官员纷纷闭嘴,等他说话。

天武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一场本不必要的闹剧,面无表情。

“风范?南楚不需要风范,从前之所以让他们说话,只是乐意。这几年北历西胡被打的很惨,屡屡败退,北历狼骑甚至被困在北方草原深处,哪怕只差三十里便能踏入国门也不敢妄动。现在你们在这里讲风范——”他环视一周,“这些都是基于南楚强大。”

一些大臣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南楚不需要风范。”他重复,“边境战事延绵,你们只看到北历西胡的败退,而我南楚支撑边境战事,国库已然空虚,你们有何好得意!户部尚书!告诉他们我们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户部尚书站出来,看着那些老大人,怒容犹现,十分厌烦。近日以来户部忙的不可开交,上下官员都在计算国库余银及未来开支。目前得出的数字算不得好,所以他此时的脸色也不大好。

“户部官员算了五日,结果尚未得出。为支撑边境战事,提前征收钱粮,今年秋天恐怕已没有多少粮食。明年甫一开春,加固黄河大堤,已然无力。现在的国库,缺银子,很缺银子。”

南楚很强,因为南楚铁骑很强。每年国库都要输出无数银钱养着上百万名南楚军人,战马,军需器械。不论是维护修理都需要大量的人力财力。这是开国之始祖皇帝与一众大臣修订,录入南楚律法,而今已成国策。

户部尚书说很缺银子,这意味着除去兵部所需,南楚加固一道大堤的银钱也无了。

场间一片安静。

方才尚还慷慨激昂大言风范的一干臣子面面相觑,震惊之余也略感羞愧,纷纷低头不再言语。

于敏城已经退回原位,在场诸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于敏城此人,朝野上下大多对其有所忌惮。众位大臣厌其不敬天地,不遵礼法,不招惹则已,但凡招惹便轻易不讲道理。是以,无人敢撩他胡须,遇他先退避三分。

他一贯是懒怠来早朝的,等闲便称病不来。几位御史也曾对此异议,但朝堂上也有于家人,诸位大臣也不想日日见他破坏心情。况且连皇上都不管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谁知今日他竟在御书房。

有人悄悄用眼瞄他,见那家伙垂手立于原地,一脸风轻云淡,不由暗自嘀咕咒骂。但也只得垂首敛眉,不敢再造次。

这场政治讨论至此,结果已不言而喻。天武一直以来保持沉默,任由他们争吵,此时有人注意到他的脸色,不由更加惶恐,在心中痛骂自己的愚蠢。

“此事不必再议。我南楚朝廷将派遣使团出使北历日都商洽战后赔款等一应事宜。请北历使臣在驿站稍作歇息,省些脚程,就此会乡罢。至于风范,可不必再提。”

方才与宁相争辩的几位大臣觉得皇上说到风范时语气很是有些阴测测的,心情复杂的跟宁相等人一起走出御书房。

只是出来之后,众人都有些茫然。

皇上可曾吩咐了什么?谁率领使团出使?又让谁去通知那些北方蛮子?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致望向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胡子半白,一颤一颤,骂道:“看我做什么?不就是通知那算蛮子滚回老家,这点小事儿!”

祭酒大人在一旁,用鼻子哼了一声,暗骂这老狐狸。

与宁相相熟的官员问他:“出使北历这等大事,陛下会派何人前去?子远兄可有高见?”

宁相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继而转头说道:“陛下自有主张,圣意不可妄测。你我听命便是了。陈兄,前日那盘残棋我可没撤,再来杀过?”

“哈哈哈,有何不可!”

众人走远,御书房内。

“你吓他们做什么?”天武问道。

于敏城站在书案前,不在意地说道:“那些家伙越来越陈朽,实在让人恼火。东离跟琉球的银子没那么快到,让他们安静一段时间。”

“若是将他们吓出个好歹来,你还能赔给朕不成?”

“若是如此轻易便被吓倒,那也不必做南楚的官员,正好给朝廷省下一笔俸禄银子。”

天武冷笑一声说道:“这些年你帮我省得还少吗?”

“多多益善,谁会嫌弃银子多呢?”

第四十九章 胡子引发的外交事件

“此次出使的使臣,陛下打算派谁去?”

“怎么,你想去北边了?”

于敏城微笑说道:“多年不曾踏足北方那草原,有些想念。”

天武叹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

“西北军中有一年轻军师,我看他不错,只是还需再考量一番。”

于敏城咧开嘴,嘲笑说道:“是要向主帅讨要一番吧?”

天武被他说的气哼哼,小胡子再度飞起,恼怒说道:“我要用军中的人,跟他知会一声有什么毛病?”

于敏城不再继续嘲笑他,皇帝陛下拿自己的三儿子最无办法,早已见惯。

他笑了笑,说道:“没毛病。”

看他模样,虽正值壮年,依然英姿勃发,但他的脸上没有当年的风采与意气,那种令人见到,或者爱的不行或者恨的牙痒的嬉笑张扬。

天武又叹了口气,看着他说道:“这么多年,你究竟想明白了吗?”

他天生飞扬的眉便有些耷拉下来,脸色在一瞬间灰败了许多,有些艰难的开口说道:“死者已矣……”

于家千年大族,因着有男丁不许纳妾这一条规矩,越到后面越是子息单薄。作为那一代于家最小的孙儿,于敏城天赐灵秀,资质绝佳,一直被当做下一任家主培养。于家家规森严,他从不放在眼中——他可是老太爷抱在腿上长大的。

他诗书经纶,百家兵器,乐理数术,万法皆通。他是那一代人中最耀眼的一颗明星,是无数人拼命追逐却望尘莫及的目标。他嬉笑怒骂,放肆张扬,游戏人间;他顶天立地,少年有为,北历狼骑统领闻他色变,北方草原的战史上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他的故事很精彩,京都的百姓听了十多年,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讲不完。

然而,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他忽然失去了些什么,于是他不再游戏人间,他依然过得很好,只是渐渐的淡出人们的视线。他就像所有的中年男人,拥有了岁月赋予他的一切品质。但有人注意到,他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金陵。

有多久呢?

也许已经十多年。

“那个孩子……”

“既是想见她,那便中秋之后再走如何?”

御书房内长久沉默。而后响起一声微嘲的笑:“见也无用,不如不见。”





中秋佳节前夕,于家家主于敏城率南楚使团出使北历日城,自朱雀大街北门为始,一路向北,过北方屏障贺兰山脉,直达荒原。

北历使团已被遣送回国,礼部尚书近来却在礼部骂骂咧咧:“一群蛮子!”

他象征性的花白胡子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带着皱纹的光秃秃的下巴。

几日前,礼部尚书通知北历使团尽早回国,亲自来到使团停驻的驿站。据说在传达南楚皇帝陛下的旨意的过程中,尚书大人言语之间毫无尊重,惹怒使臣之中的一人。那人奋而起之,一把抓下礼部尚书的胡子。

驿站中一声惨叫,礼部尚书一把年纪,皮肤松弛,胡子被人连根拔下,连带着脸皮都给扯长了,此痛当真是难以言说,失去了美髯,更是心痛。尚书大人大怒,捉住那竖子,便要问罪。那小年轻也是驴脾气,梗着脖子待要再打,叫侍卫拿下了。这一来二去可把礼部尚书气的不轻,北历大臣连忙赔罪,可尚书大人火爆性子,留了多年的美髯被人拔去,一想到那些年小心修剪的时候便心痛难当,更是气大,偏就不肯放过,执意要教训教训那竖子。

于是架着那北历的年轻人从驿站到皇帝殿前,任凭北历大臣赔罪威吓,都只是抚着自己没几根胡子的下巴,一脸心痛,不为所动。

直到那小年轻一脸羞愤地吼出自己的身份,才知,此人竟是北历皇帝的小儿子!

既然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再按照礼部尚书的意愿重罚便不能够了,最后还是天武开口,让那北历十一皇子正正经经的给尚书大人长揖赔罪。

此事已过去几日,礼部尚书仍是余恨未消,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日日在礼部摸着下巴喃喃咒骂,礼部众官员每日受他摧残,苦不堪言。天武虽并不太当回事,但礼部尚书一把年纪,留得一把胡子不容易,便还是赐下一些生毛发的药物补品,安抚一下老人家的悲痛心情。

礼部尚书就在这八月的余热中,日日穿着高领衣裳,与内务署总管一同布置中秋宫宴。

到宫宴前一日,有官员来汇报使团行程,礼部尚书一听北历二字便心情不爽,一张老脸摆出气哼哼的模样,只是少了一颤一颤的胡子。

洛家三个姐妹乘车前往宫宴的路上,时雨便在讲这一桩趣事:“听闻这尚书大人啊,原是每日都要在礼部骂上个把时辰的,自皇上赐药后,便骂的删了呢。

元蓁一笑,礼部尚书人老成精,把握分寸十分精准,怪道他六部尚书之一的位子做了这么多年。

元茗一直没有吭声,此时却问道:“大姐姐可还记得于大人吗?”

元蓁答道:“记得幼时倒是常去于家,白吃白喝不少,于大人待我也颇为不错。”

“即是如此,怎么回京后不去拜访?”

元茗看向她,神色平静。

元蓁嘴角带笑,同样平静。

“听闻这些年来于大人都不曾会客,贸然前去,怕会打扰。”

“于大人的确极少见人,但于大人当年将大姐姐当做亲生女儿疼爱,想来不会不见。”

元蓁不语,她总觉得元茗说到疼爱二字时别有深意。

纵使她的眼神与弦月湖的湖水一般平静但她知道那双冷漠的眼眸能够积蕴风暴,也能掩饰深处的风云。

马车里的气氛有些凝滞,几人都不再说话。此时,一道清稚的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这种局面。

“大姐姐,回来之后我要吃朱雀街的烤红薯。”元霁望向元蓁,琉璃般的眼睛里有请求与撒娇,任谁看了都不忍拒绝。

元蓁很给面子地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那宫宴上不可吃的太多,免得积食。”

元霁连忙点头:“嗯!宫里的东西都太寻常了,哪里有烤红薯好吃!”

第五十章 嘉妃

马车缓缓驶进午门,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元茗望着地面的青砖,眼神有些散,只是她神色平静,旁人看不出来。

前几日她去过小桐斋,见了洛元汐,二人对谈,她权当听了些疯言疯语。

“洛元茗,以你的行事,何必护着那个小废物?她于你可没有太大用处。”

洛元汐在小桐斋的一处厢房中,条件不错,喝的还是新茶。她靠在椅背里,捧着一杯茶,姿态看着有些随意。

元茗淡淡的眼神扫过她,仿佛看透她的警惕与不安,极短地凝眸一瞬,又很快转开,像是不愿看见她。

洛元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听得懂,只是她认为不必同疯子讲情义,于是她沉默。

见她不说话,洛元汐也不恼,自顾自的说道:“洛元霁她万事不通,将来不过是嫁个世家纨绔,于家族无用,说白了就是个废物。而你我,虽为女子,但祖父对我们寄予着怎样的厚望,你可比我清楚。”

元茗一直垂眸不语,不知是不是洛元汐提到祖父这个字眼,她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眼底划过一抹厌憎。

她抬起头来,看向洛元汐那张有些寡淡的脸,神色冷漠,辞锋一如既往地锋利:“你知道三叔在东府外与二叔说了些什么吗?”

洛元汐想起那日父亲说的话,面上浮现警惕的神色。

“为什么我要护着元霁?我与三叔的想法一样,总不能让洛家第三代没有一个正常人。”

“祖父可曾对你寄予厚望?你未免自视甚高,还是你以为祖父的眼光会停留在这些小事上?”

有微风自车帘钻入马车内,拂过元茗的脖颈,有些凉,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她想起了竹安院中寒意袭人的大片青竹,脸上也有了些许寒意。

“小姐,到了。”

又是一座门,马车行至此处,便得请众人走着入场了。

三个姐妹下车来,自有宫人引路。元茗与元霁都是常进宫的,又姓洛,宫人也都识得,倒是元蓁离京四年,鲜少有人见过她如今模样。似乎与三皇子有关的事件都会被广为流传,前些日子那道圣旨,一夕之间叫所有人都记起了她。

人们在口头相传,也不免有人好奇,当初在京都那么出名的小丫头,如今究竟长成什么模样了?

引路的宫人用余光瞄了几眼,心想,果然如传闻中所说,当真是一位顶漂亮的人儿。

今日三姐妹到的有些早,为着嘉妃娘娘想见见元蓁。

元蓁母亲沈氏是沈家嫡次女,还有一位长姐嫁入皇宫,便是嘉妃。她诞下一女,行五,封号舞阳,是天武皇帝最疼爱的女儿。

元蓁元茗幼时常入宫,姐妹间感情亲厚,她唤元蓁一声表姐。这些年元蓁离京。她二人时常来往,是表姐妹,却也可称作闺中密友了。

不多时,便到了嘉辰宫,元蓁幼时常来,知道这里可用富丽堂皇形容,有些东西,恐怕萧后的宫中也没有。

一走进去,元蓁便被晃了眼,,抬手挡了挡,再眯着眼望去。有一样东西在正殿的窗棂上,闪着金光,很是刺眼。

见元蓁动作,元茗解释道:“那是公主十岁那年,大表哥送她的生辰礼物。”

这一段趣事元蓁却是知道的。那时她离京一年,尚在琉球养伤,送了个西洋奇巧匠人造的机关匣子过去。听闻那一回的生辰宴很热闹,沈千寻的礼物震惊了四座。

他送了一棵半人高的小树,一棵金叶子扎成的小树,那小树浑身金灿灿,日光一照晃得人眼疼。

有人冷嘲热讽,他轻蔑一笑,隔空虚指那人:“我的金叶子多了些,很奇怪吗?”

沈家是四国首富,自然是怎样的豪奢都不足为奇。

正谈话间,走进了正殿,宫女挽起了层层珠帘,一位美貌妇人迎了上来。

这妇人三十出头,容颜静美,体态端庄,保养得当。她很是亲热地握着元蓁的手,细细地将她看了许久,不知为何,神情变得有些感伤,有很快调整过来,说道:“快进去吧,玥儿跑去她九哥那里了,咱们先进去坐着。”

她说话时也没有放开元蓁的手,目光放在元蓁脸上不愿移开,就这样走进了殿内。

元茗仍是淡淡的表情,没有什么表示,元霁都已经能够懂得这些,小脸上露出了笑容。

元蓁表情自然,很顺从地随嘉妃走进殿内,坐在她身旁。

嘉妃问了元蓁许多问题,对她的身体状况尤其忧心,好一番询问。元蓁再三保证,她仍是有些担忧的样子。

她怜爱地看着元蓁,心疼又有些无奈:怎么,怎么就回了来!

嘉妃在心中叹了口气,想着这个孩子一看便是好的,可惜……

第五十一章 长明殿内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元蓁几人离了嘉妃宫中,入了长明殿。

长明殿是皇宫中极重要的一处宫殿,除却另一处鲜为人知的殿宇,它是夜色下的皇城中最明亮的所在。

殿内的墙壁与穹顶上镶满了夜明珠,光线温润,将整个长明殿照的亮如白昼。殿门大开,也不用担心烛火摇动,因为这里根本不需要蜡烛。只是现在天色尚早,并不能看到万千夜明珠一齐发光的景象。

元蓁几人来时,殿内已有不少人,见着她们进殿,竟是齐齐默了一默。

众人打量着洛家的这几位女孩,处于食物链上端的贵人们看人的眼神向来犀利,探究的目光有如利箭。

多数人的目光汇聚在元蓁身上。众人其实早就想见一见这洛家老大。当年她一出生,父母的家世便决定她是天下的宠儿,京都的幼年生活无人不识得她。洛元蓁嘛,那个漂亮又惹不得的小丫头。

她离京四年,已快被众人淡忘,但她一回京,便叫众人又记起了她。那一道圣旨,不知引得多少人暗地里猜测:难道三皇子对这洛家老大有意不成?

众人怀着或善意或恶意的眼神向她望去,那一瞬眼中的情绪无一不是惊艳,还记得当年旧事的老人们脑中尚还存着沈氏的风华绝代,这洛元蓁与她有六分相像,竟还隐隐胜过。

但见这小丫头目光平静如水,气质从容沉静,嘴角隐隐勾起,挂着一丝微笑。老人们无不感慨:当年无法无天的小丫头,已长成了大姑娘了!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光阴竟如流水一般。”隐隐听到一声喟叹。

沈氏已香消玉殒六载有余,凤雪梧也带着当年那个令四国都畏惧的人物隐居琉球,十余年未踏足中原。从那个动荡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们,如今见到沈氏的女儿,凤雪梧的徒弟,如是感慨。

萧玉儿也在殿中,见着元蓁几人,面色不屑,发出一声冷哼,引开众人侧目,又碍于许多老人在场,原本张开的嘴又闭上。

她与宁诗锦坐席相邻,凑过去同她耳语,宁诗锦只是抬眸投去淡淡一瞥,不置一词。

萧玉儿便有些气,想着那日在朱雀大街上发生的事,脸色愈发难看,又怪宁诗锦只明哲保身,丝毫不宽慰她。殊不知宁诗锦也很烦躁。

自那日圣旨一颁,全京都都晓得了洛家大小姐,她向来对朝政之事颇为关注,不知为何,她竟从这件事上感到了一丝威胁。今日又见洛元蓁,那警兆愈发强烈。

她垂眸不看那三姐妹,强自稳定心神,也不去管身边萧玉儿的不悦,捧起一杯茶饮了。

酽茶入口,她心神稍稳,于是抬眸,向洛家姐妹的坐席看去。

洛元茗故作清高,仍是冷漠姿态;洛元霁年幼无知,却惯会扮天真;洛元汐那蠢人不知怎么竟没来。再看洛元蓁,关于她的容貌,京都重要早有传闻,纵是宁诗锦也不得不承认,论姿色,自己远不如她。

宁诗锦盯了许久,越看越是冷静,她眼眸中翻涌的波浪渐渐平静,甚至有一抹微笑浮上嘴角。她在最短的时间内,使自己变回完美无缺的丞相之女,京都众人追捧的第一才女。

元蓁自入殿以来,放在身上的探究目光就没有消失过,她平静自若,她知道有一道视线来自宁诗锦,但她没有向那边投去一个眼神。

“然后呢?夸父死了吗?

元蓁摇摇头:“他的手杖化为了桃林。”

“他给人们留下了桃林,他会被人们记住,对吧?”

元蓁说道:“英雄才会被记住。”

正说着,殿门口传来一连串的通报声,陛下的皇子公主陆续进殿。

最先到的是二皇子,这位殿下乃皇后所养,容貌俊美,身材高大,气质平和而冷静。他后方一点的是四皇子,他母妃淑妃与萧皇后关系不错,这些年他向来是唯他二哥马首是瞻,他生的也是俊美,只是眉目之间有一股阴鸷气,叫人看了不舒服。

元蓁抬头看看,认了个脸,不甚在意。

正当她转眼时,却看见萧玉儿也正看着这边,二人的目光短暂触碰后,萧玉儿冷哼一声,站起来走到那位二皇子百里玄身边去了。

这倒也不奇怪。萧皇后只孕有一公主,百里玄是萧皇后的养子,萧家名义上也算作百里玄的外祖家,这样说来,萧玉儿便算是百里玄的表妹。

萧玉儿心气儿高的很,公主皇子之中没几个瞧得上的,平日里只与皇后所出的丹阳公主,百里玄跟老四来往,至于百里靖之流,她则是惹不起的。

元蓁正想着,就见百里叶迈着步子进来了,仍是一袭蓝衣,脸上带点笑意。

他脸上轻松,步子却有些匆忙,环顾四周,看到元蓁,立时抚掌而笑,大步过来,脸上带着可掬的笑容。

“来来来,好元蓁,好久不见。”

元蓁站起来向他行礼,百里叶扶了一下,他背对众人,挤眉弄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待会你可要帮我挡一挡。”

他正说着,殿门口传来一声娇喝:“百里叶!你还想往哪里跑!”

“哎呦哎呦,这个祖宗讨债来了。元蓁好元蓁,你可千万把她挡着。”

说着他往元蓁身后躲去,元蓁几次挪动他都跟着。

无奈之下,元蓁向殿门口看去,一个身着水红色宫装的少女走进来,正扫视殿内,明显就是百里叶说的那个‘她’。

见她的视线转向这边,元蓁往旁边挪了两步,百里叶立时叫她看到。

“好你个百里叶!看你再往哪儿跑!”

这少女气势汹汹,提着裙摆三步并做两步过来,瞧着百里叶,脸上尽是不齿。

“你瞧瞧你,从福州回来就躲着我也就罢了,这中秋宴上你还想跑,现在竟是沦落到躲到姑娘身后的地步了。我不就是让你帮我带颗南海珍珠回来,没带就没带,你用得着这么躲着我吗?瞧你这样,猥琐不猥琐,唉,我真是不懂田儿,就你这不靠谱的样子,她到底是怎么看上你的。”

第五十二章 早退不扣你工资吗?

被这么骂了一顿,百里叶当即反击:“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就你那脾气,说是没什么,只怕不撕了我都是好的。我还要上赶着找你不成?嫌日子过得太舒坦啦找刺激啊!”

百里叶站出来,无惧少女一脸怒容,很是嚣张地说着。

这少女长眉凤眼,生的英气,个子在女子中算是高挑,身子看着略显单薄,性子确是一眼便能看出的火辣。

“肉丸子!你别嚣张,别忘了上次你可是败在我鞭下!”

“百里玥!我好歹是你九哥,叫我的时候尊重点!”

“你压根儿都没个兄长的样子。不讲信用!”

“我不过停留福州三日,上哪里去给你找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我又不是蚌,产不了珍珠!”

百里叶很抓狂,火大又无奈。兄弟姐妹里面就数这个妹妹最亲近,也就她最不把他当哥,难得她有事相求,原本拿乔一番,也打算要办好,可谁知到了福州会遇上那么多事!谁又知道,这回她竟是这般难缠!

“我记得那年你生辰沈千寻送了你一颗鸽子蛋大的珍珠啊,你既然有了又何必叫我再去寻一颗,凑成一对儿放在手里转吗?”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无聊。我自是有我的用处,用不着你操心。”

“不用我操心还叫我办事,哪有你这样的道理?!”

“当初答应我的是你,这本来就是你该办的事儿!”

长明殿内众人也有交谈,只是声量不大,这兄妹两个在这殿上吵的不可开交,旁人竟也不意外,想来也是见惯了。

元蓁见他俩闹得起劲儿,便又坐下,权当是看戏。

“你不仅败在我手下,你还躲在一姑娘后头,你——”

百里玥指一指元蓁让百里叶看,这一看之下自己却愣住了。

原本以为百里叶是随便拉了个官家小姐挡着,没想到这个姑娘她却没见过,往边上一瞟,见着元茗元霁,当即便明了了。

“你,你是元蓁姐姐?”

元蓁站起来,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公主。”

“啊!元蓁姐姐!阿姊!”

百里玥连声叫道,激动地朝元蓁扑去。

百里叶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肩膀将她扯了回来。

“大庭广众,你注意下形象好嘛我亲爱的妹妹。”

百里玥回头瞪了他一眼,打下他的手:“松开,我要和我阿姊说话。”

“呦呦呦,阿姊叫的倒是亲热,你可从来没喊过我一声九哥。”

百里叶故意装怪,前面那一叠声叫得很是欠抽,百里玥忍了又忍,手已经往腰间探去,却发现今日没将九节鞭带在身上,只得不理会他,自行落座。

正当时门口宫人报三皇子到,百里叶正被晾着,便走过去装模作样地说道:“看来也就是三哥你能陪我了,你看那舞阳,真是好没良心!”

百里靖往那处看去,见百里玥正拉着元蓁说话,又回过来斜睨他一眼:“我可陪不了你,自去找你周玉田去。”

说罢便向坐席走去,真个没再理会他。

百里叶再度被晾着,哭笑不得。他也是真的胆大不羁,真就去寻那周阁老家的周玉田,她旁边几个姑娘正同她讲话,见百里叶过来俱都咬唇看着她笑,笑过又去别的坐席闲话去了。

周家小姐面上飞红,百里叶替她挡了一挡,她便抬头瞪他一眼,百里叶也只是笑,又从怀里掏出一串红珊瑚手钏,握了周玉田的手给她套上。

“我在福州时看见的,见着好看便买了来,你戴着也正好看。”

两边坐席的人看着是没注意他们,其实都悄悄看着呢,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直笑。

周玉田脸上红霞一片,到底是没挣开,百里叶也不似平日里笑的痞气,倒还温柔了些,同她小声耳语起来。

百里靖跟百里叶说话时,元蓁便看着了,见百里靖自个儿往前面席位去,百里叶却扎进女宾里头,她心里猜到那姑娘是谁,却还是问了问百里玥。

百里玥往那边看一眼,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只说:“这个浑不正经的,忘了我这个妹妹,倒还记着田儿。”

眼见着众位夫人小姐大人们都已陆续落座,殿门口便有通报声:“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席间众人各归各位,齐齐拜倒:“参见陛下,参见娘娘。”

天武与萧后并肩,后面跟着淑德嘉几位妃子。

天武笑道:“都起来吧。”

众宾谢过,却不敢立时坐下,都立在原位。

天武与萧后登上殿内正上方的高台,落座后,他语气平和,说道:“都坐,都坐。”

皇帝陛下正坐于上方龙椅,面上七分威严,二分笑意,还有一分隐隐的漠然。

众人落座,由皇帝陛下说了两句后,便上歌舞,奏弦乐,席间觥筹交错,众宾相谈甚欢,不时有人向皇帝陛下敬酒。

礼部尚书出席走到席前,端着酒杯,脸上笑出了褶子。

“陛下,今日中秋佳节,万民同庆,父子君臣欢聚于此,共庆此佳节,实是我等之幸事,还要多谢陛下隆恩。”

说完,他将一杯酒饮尽,又说道:“如此佳节,当与家人一同赏月才是美事啊。”

礼部尚书有个贤内助,朝野上下不是秘密,每年的中秋重阳元旦寒食,但凡举宴他必定中途离席,家去于夫人过节。众人一听这话音,知道定有下文,便只笑眼看之。

元蓁却想,这要是换了她单位,早退不扣你工资吗?

天武哭笑不得,笑骂道:“你这个老滑头,这才开席多久,耽误你回家吃月饼了吗?”

礼部尚书经验丰富,只笑道:“陛下一向体恤臣子。”

天武便挥挥手,懒得跟他再做纠缠,故作厌烦:“滚滚滚,每年都是你早退,朕看你便心烦。”

礼部尚书与夫人相携而去,脸上带笑,平淡从容中带着点点幸福。

众人也都见惯,习以为常。圣上面上厌烦,可任谁都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得圣心,礼部尚书这一辈子,已居高位,得君臣之义,又得夫妻情重,家庭和美,门楣光耀,算是人生赢家,已无憾事了。

第五十三章 宴上风波

众人就这事笑一回,也就过了。

又是一曲歌舞毕,众人意犹未尽,忽闻有人道:“陛下,如此佳节盛宴,只有歌舞助兴怎么够。今日在座的俱不是无才之辈,不如每人作一首有关中秋的诗或词,也为今日这月满人团圆的日子添几分诗意。”

高台上的萧后看侄女一眼,牵起一丝笑意,转头对天武道:“这孩子,定是得了几个好的寓意要与人切磋。不过这主意倒是好的,让他们年轻人热闹热闹,作中秋之诗也正好应景。”

天武也不看萧后,只是点了点头。

萧后便对众人说道:“似这等事,本该是孩子们的主场,本宫便不参与了,只是以诗庆中秋,以文会朋友,不要堕了金陵才子佳人的盛名。”

萧后这样说,在场的老大人老夫人便不参与,只与相熟之人交谈,乐的清闲。

年轻人们则是跃跃欲试,俱都盯住了宁诗锦。

谁都知道宁诗锦的文章曾被孟大学士交口称赞,只道何不为男儿,虽说她第一才女的名声是一帮纨绔捧起来的,但真才实学人家也确实有的。

在皇帝陛下与这么多朝廷肱骨面前,若是出彩,便能搏得个青眼,得一段名声。全看这宁大小姐会否笔下留情了。

“既是为庆中秋宴,也不能叫你们白白费了脑力,不如这样,众位评出最佳的一首,本宫便给这位魁首行赏。”

在场的各位年轻人既然能坐到这儿,家世见识定不会差了,萧皇后赏的定是好物,但也不至于叫他们绞尽脑汁去争,只不过为着能在这宴上出彩,也是要用心去作的。

元蓁自开席便在认真地品尝宫宴上的美食,吃过几种便对元霁说道:“这些确实比不上朱雀大街的烤红薯,只有那道莲蓉酥才算得是好。”

元蓁这些年在玉山,舌头实是被凤雪梧的专用大厨给养刁了,在别的方面她要求不多,唯独对吃食极其讲究。若是她撂了洛家大小姐这个名头,当个游历四国的美食家也很快活了。

她自顾自的不曾理会旁人眼光,却总有人一直紧随不放,直到她觉得不能在忽视,抬头望去确实坐在斜上方的百里靖。

他似乎偏爱深色,今日便穿了一身玄衣,广袖长袍,金蟒盘在肩上,金线勾出云纹勾勒衣边,俊逸济楚,颇有魏晋之风。与他穿窄袖紧衣时,显得慵懒贵气许多。

此时的他靠在引枕上,手撑着头,偏着脸看向洛家坐席,眼珠微斜,看似是在发呆,实则是凝视。

元蓁抬头实是愣了一瞬。在福州初见,他是沉默与冷峻,此时他斜了眼珠凝视着,眼角眉梢竟有几分慵懒缱绻,实在或人。

元蓁也仅是愣了一瞬,而后便端起酒杯,向百里靖隔案敬酒,大方一笑。

百里靖略一挑眉,勾起唇角,有玩味,也回敬一杯。

有心人自然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百里叶就在百里靖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便斜了眼睛冲百里靖笑,眉毛乱跳,笑容略显猥琐。百里靖看他一眼,傲娇地转头不理。

天武不经意看到那一幕,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儿子一眼,心中很是担忧:照这个进度,甚时候才能娶进家门?

萧后坐于高台之上,嘴角含着一点笑意,她原本是淡淡一扫,却瞥见那样一幕。在她看来,这自然不算的什么,坊间的传言不尽不实,她却是知晓原委的。

她嘴角带笑,目光若极为平静冷漠,她不曾对身边的丈夫投去任何多余的一眼,也不曾给过两边交手多年,或敌或友的妃子们任何的眼光,哪怕目光经过百里玄,她也只是微微颔首。

萧后三十刚出头,风华正茂,从面容上看妩媚犹存,可是她性格太过冷硬,手段太过毒辣,给人印象甚为冷漠。哪怕她此时唇边带笑,也很生硬。

元蓁没有参与作诗,而是一边饮酒一边观察萧后,她每每望向高台,都觉得她看向台下人的目光没有情绪,像在俯视一群蝼蚁。

萧后的确是满身贵气,不是珠玉金饰撑起来的富贵,而是骨子里的一种高贵,但这种高贵带着冷酷,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戾气。不知是不是这种气质的缘故,她看起来像是不在乎此间的任何人任何事。

元蓁执着酒杯,正出神想着,却被一道骄横的声音扰乱。

“洛大小姐这是怎么?大家都在为庆祝中秋作诗,你何故在此饮酒?”

这一声询问带着娇蛮,更似刁难,一时间,众人都停止思考,放下纸笔,向那边看去。

元蓁被这么多人看着,半点也不怯,放下酒杯,也不理萧玉儿,只站起来向着高台之上行礼:“还请皇上见谅,臣女贪杯,不小心饮多了酒,怕是不胜酒力,作不了诗了。”

众人心下一哂,心想这二位是打哪儿结的仇啊。

这洛家老大故意不理萧玉儿,只向皇上请罪,这倒也没什么,只萧玉儿那脸色,众人倒是难得见到。

天武原本不作声,还想着能看一场戏,还猜这洛家丫头会如何应对萧玉儿的故意为难,却不想她还挺机灵,将自己也扯进来了。

“你是太傅家老大吧?是前些日子会的京城。怎么,你师父那里的酒,竟比不上宫里的,也能叫你贪杯?”

皇帝有心作出友爱小辈的姿态,元蓁自然找的准:“师父的藏窖的确不少,可是这涤秋醉,却只有您这儿有。”

凤雪梧敛财是一流,偏又好酒,也不为喝,就爱存着。她置得藏窖无数,俱都是好酒。平日里她不轻易拿这些待客,也不许秦子越偷喝,只有元蓁,是她亲自带去酒窖,从此酒窖只对她开放。

元蓁喝遍了凤雪梧的酒窖,世间好酒她算是尝了个遍,但涤秋醉,凤雪梧却是没有。

在场知道涤秋醉典故的俱都闭了嘴,睨着皇帝的脸色,再瞧瞧那从容浅笑的洛元蓁,暗自猜测:这洛家大小姐,是真个不晓得这酒的来历,还是装不晓得?

第五十四章 好宴

天武是什么人,一开席他便发觉这酒不对,只不过没有挑破。

下头众人只当他要发怒,却不想他竟笑了一声:“你的舌头倒是刁,既是喜欢,那便抬些回去。”

元蓁便抬头看去,她目力尚好,却仍是看不真切天武的表情,想着虽是师父吩咐要问这一句,平白戳人痛处也不厚道。

旁人在下面看不清楚,萧后就在天武身边,看的真切,他除了最开始饮了一口,变了脸色后,便再没有碰过酒杯。她在心里冷笑一声,也在想是谁在宴会的酒上做了文章。

萧玉儿被晾了一会儿,看天武待元蓁亲近,一时没敢说话,见此时这情况不对,便又蹦了出来。

“洛大小姐,你怕不是在说笑吧。这酒可不是烈酒,味道淡的很呢,跟甜水儿似的,哪里能醉人。别是洛大小姐不愿跟我们这些人作诗吧?”

元蓁转身看她,唇边却没有了笑意:“不瞒萧小姐,我实是不擅此道。”

萧玉儿一听这话音,正想赶鸭子上架,却被元蓁截住。

“但今日众宾云集,也不好扫了大家的兴致,不如再由我出个主意。”

“听闻金陵城中初春时节兴射柳,此时虽不是初春,但也不妨碍。我南楚以武立国,骑射向来是南楚儿女之所长。今日既只为助兴,便找几个小物件做标靶,在场诸位有兴趣的便下场玩一玩。”

萧玉儿自然要跟她唱对台戏:“方才分明是比作诗,你却偏要比射术。竟是没把诗词工笔学好,偏爱舞刀弄枪了。”

元蓁没忍住,轻勾唇角,却是被她的愚蠢逗笑了。

她正想开口,便有另一道清亮平稳的声音反驳:“萧小姐这话说的可真是有意思,我倒不曾听过在我南楚有不许女儿家习骑射之术这一条法度。南楚人人皆可习武,萧小姐也是武将之女,平日里可没少见你出城跑马。”

元蓁循着声音看去,是坐在对面斜下方的一名少女,一身青色宫装,容颜清丽,气质沉静,冷漠中夹杂着淡淡的沧桑,乍眼看去,便是满目的清冷。

元蓁挑眉,元茗也挑眉,元蓁是因不认得这姑娘,元茗却是惊讶于她竟也会出来说话。

“说起来,萧小姐前段日子断了腿,不就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吗?怎么伤好了就忘了这么一回事了。”

还是元茗最能治住萧玉儿,这一句里的痛处快把萧玉儿戳死了,她正因这事儿恨的不行,元茗说话却总揭人短。

萧玉儿额角一阵突突,今儿个是怎么,洛家这两个也就罢了,司月竟也来插一脚。

她心说这万年不开口的锯嘴葫芦一开口便跟她怼上,都是成心要跟她作对了。这么想着,她脸色止不住的青白变幻。

百里玥瞅一眼萧玉儿,转头就起来向天武请:“阿姊这主意甚好,明年可有场春猎,也叫大伙提前试试身手!”

“父皇,您看如何?”

天武看这最跳脱的女儿一眼,说道:“既是如此,便在场外设场地吧,当个游戏,乐一乐罢了。”

元蓁浅笑一回,谢过皇帝后便径自走过萧玉儿身边,从容落座,没再看她一眼。

就是这种无视才更叫萧玉儿恼火,可天武都准了,她想再说什么也不好说了,只好咬牙回了座位。

回到坐席他便一脸愤恨的对宁诗锦说道:“这洛府一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

宁诗锦转头看她,有些不悦:“你何故非要去招惹她们?这宴会之上,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洛元茗一向与我作对,这刚回来的洛元蓁也并非善类,不出这口气,我意难平!”

“可你讨着便宜了没有?连司月都给她们帮腔。”

萧玉儿冷哼一声,往司月方向看一眼:“平日里不声不响,没看出来竟也是个角色,且看着吧,往后再不会小瞧她了。”

宁诗锦往司月方向看去,正瞧见她对谁遥遥举杯,她垂下眼眸,清丽的面容上看不出表情,但若是细看,却能瞧出她眉间有一抹阴霾。

司月,萧玉儿平日里并不注意这个人,但宁诗锦却知道,这个将军府十三小姐绝不是她所表现的那般平庸,但她隐藏了这么久,怎么会突然站出来呢?

宁诗锦思绪烦乱,便没有再理会萧玉儿。

萧玉儿见宁诗锦沉默,便也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元蓁看了一阵,忽的笑了。

元蓁一坐回去,元霁便扯她袖子,对她悄声说道:“涤秋醉是什么酒呀,为什么方才提起大家的表情就不对了呢?”

元蓁摸摸她头顶细软的发:“这都是以前的故事了。”

说完,她便盯着桌上的那盏酒杯,有些出神,直到元霁又扯了扯她的衣袖,指了指,她才看到,原来是方才那位青色宫装的姑娘,正向她微笑。

她笑的清浅,只是唇边的一点弧度,却偏能叫人瞧出她笑了,她的容貌乍一看瞧不出什么,五官却很精致,越看越有味道,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清灵之外,似乎还透着一丝微渺的沧桑,或许正是这一点沧桑,使得她凝神望着你的时候,引人心魄的醉人。

元蓁此时便被这种眼神望着,她除了被那眼神吸引,更从中找到了一种相通感,她说不清楚那感觉,却忽然间对这青衣姑娘产生了很多好感。

她二人互敬一杯酒,各自都有种熟悉感。

元蓁放下酒杯,忽然觉得有人再见看着她,抬头扫一眼,却没有发现是谁。她也只是望了一眼,并不在意,只等着殿外的场地设好。

元霁又来扯她袖子,说道:“大姐姐,方才萧玉儿一直盯着你看,突然就笑了,好渗人哪。”

她搓着胳膊,作出害怕的模样,元蓁便笑:“怕她做什么,你大姐姐哪里是她能吓着的。”

元霁捂着嘴偷笑,她近来正在换牙,说话谈笑间都极其注意:“从前二姐姐也是这样,从来都不会怕呢。”

元蓁闻言,向一旁的元茗看去,正巧她也转过视线,二人目光便看到了一处。

元茗抿了抿唇,说道“她是司将军的小女儿,十三姑娘司月。”顿了顿,又道:“你认识她?”

元蓁摇头。

元茗略一犹豫,说道:“她不简单,”又顿了顿:“司将军是个忠厚的人。”

第五十五章 这样一种猫

说完这句,她便不再言语,元蓁看着她的侧脸,挑了挑眉。

自那次在雅颂楼中谈过一回,各自都漏了点底,见了不同面目,似乎便有了些许默契。元茗这话说的没头没脑,但元蓁似乎也能领会她的意思。

元蓁记得从前原主是如何与这个妹妹相处的,那时她们还很亲密,只是四年过去,元蓁不是那个姐姐,元茗也不是那个妹妹了。她想着,听风楼送来的那本册子里头,是说过元茗曾在老太爷院子里住过三年,直到前年才搬回北府。

老太爷,如今在病榻上缠绵的老人,早在先帝还是太子时便成为他的伴读,先帝在位多久,他就做了多久的首辅。他的影响力,至今仍未消散。

那么元茗,又受他多少影响呢?

“洛大小姐,可敢比一场?”

萧玉儿负手而立,看着席上的元蓁,满面挑衅,却也有几分样子。

原来殿外的场地已经搭好,众人都开始起身向外走去。

“有何不可?”

萧玉儿挑眉,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

元蓁一笑,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

萧玉儿目的已达成,也不再浪费时间,向殿外走去。

元茗元霁在前,元蓁落后一步,走在后面。

“你真要下场?”

元蓁一看旁边,百里叶不知何时凑了上来。

她点点头。

百里叶挑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很是怀疑。

“你……拉的动弓弦吗?”

元蓁不置可否地笑笑,口中却道:“百步之外,”斜睨着他,视线上移,瞄了瞄他的发冠。

百里叶立时领会,却不相信:“你别是唬我的吧。”

元蓁挑眉,“改天试试?”

百里叶瞧她信誓旦旦的样子,也有些没底,没敢搭话,摇摇头走了。

元蓁看着他走到百里靖身边,说了些什么,百里靖便偏头看了过来。

还是那样黑沉沉的一双眼。

“你有没有见过一种猫,它盯着你时,眼睛就像漩涡,像会把你吸进去一样?”

秦子越,我没有看见那种猫,但我见到了这样一个人。

……

……

“洛大小姐,就玩最简单的,十只靶,正中靶心算数,其余不算,靶数多者胜。”

南楚果真是尚武,场间大半年轻人都下场去,正在挑弓选箭,却见萧玉儿跟洛家大小姐也走到场中,听这意思真是要比试一番了。

“那就随萧小姐的意思。”

元蓁一脸淡定,萧玉儿却认定她是故作轻松,轻轻嗤笑一声,便走开了。

二人在这边争锋相对时,百里叶跟百里玥也下场了。百里玥来问她有没有问题,需不需要紧急培训。遭到百里叶无情嘲笑:“你?算了吧。也就你那个侍卫还算两把刷子,你不丢人现眼就不错了。”

百里玥冷笑一声:“那是。某些人可是连这几把刷子都没有呢,从来就没有打得过季凌的时候。”

他兄妹二人一言不合就开怼,气氛简直比方才还要剑拔弩张。

“别闹了。”

元茗走过来,对元蓁说道:“萧玉儿这个人,把戏很多,也不惮于下狠手,你小心。”

不等元蓁说话,百里叶便接口道:“萧玉儿手段多,胆量确小,她是定然不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什么大文章的。那些小把戏,想必元蓁也看不上。”

“虽是如此。被她算计到一丝一毫都是不值,谨慎为妙。”

“阿姊,我陪你下场。”

“行了,你别去给她添乱。”百里叶从后面揽住百里玥脖子,强行将她拖走。

“你可以的吧?”

元蓁眨了眨眼。

“听说,萧玉儿头上那只钗是同你抢去的?”

元茗一愣。

“不过是一个彩头罢了。我不会将这些放在眼里。”

元蓁笑笑:“权当给我玩吧。”

……

……

“十三儿,下场去玩玩?”

司月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说道:“你明明知道我连弓弦都拉不动,去了做什么?”

司也笑:“这有什么,我带你。”

“不是连骑马都已经学会了吗,不过挽弓拉箭,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就拉着司月往箭场走。

“练了三个月,在马背上呆不过两刻钟,这能是学会了吗?”

“从前你连上马都不行,如今怎么不能算是学会了?”

“……我连弓都拉不开。”

“你就下来转转,或者看我玩也行。等开春我教你。”

“你就不能让我在上面好好坐着?”

说着,二人已到场中,司也嘻嘻的笑:“这都下来了。走,我去给你挑把弓。”

两人走到武器架子跟前,另一边已经开始。

场上人大多数目光都聚集在萧玉儿洛元蓁二人身上。

“萧小姐先请。”元蓁微笑。

“哼,希望到时候洛大小姐还有勇气拉弓。”

萧玉儿正要往前走,看到远处的靶子忽然转过来:“听闻洛大小姐是刚养好病才回京,体谅你大病初愈,不如你射五十米的靶,那边一百米的就给我,如何?”

元蓁挑眉,向那边看了一眼。

标靶都在同一条线上。

“还请洛大小姐先去那边等着了。”

这就是要她先站到指定位置上了。

她的位置在萧玉儿前方,把后背留给萧玉儿……

“也好。”

萧玉儿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元蓁往那边走去,发现这里是一个角,与正殿大门之间隔了一颗老树,正好挡住两边的视野。

看来萧玉儿也并非真的愚蠢。不过正好,也方便了她。

元茗就在老树后的看亭中,看的分明,抿住了唇。

百里靖在殿前的坐席上望着那方,忽见元蓁向更前方走,身影被树枝掩住,他微微皱眉。

但一转念,他又像是兴味盎然一般,翘起了腿。

元蓁回头,对萧玉儿比了个‘请’的手势。

萧玉儿也没客气,抬臂挽弓,倒很有几分气势。

已经下场的人能够看到这一角,见这动作,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萧玉儿左臂平直,缓缓将弓拉至圆满,瞄准。

第一箭,正中靶心。

有小太监报靶,席上的人没有看清,却还是发出一声赞叹。

萧玉儿挑了挑唇,看向前方的元蓁。

元蓁不做回应,只是微笑。

接下来她连发几箭,皆是正中靶心。

当她第六次拉开弓弦,隔着五十米,元蓁也能看到她的手臂已有些颤抖。

第五十六章 暗箭

萧玉儿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就算她的射术算得上是不错,终究也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一百米的距离对她来说太远,之前的几箭已经是高水平发挥,剩下的几箭便有些勉强了。

场中有眼力的都能看得出,萧玉儿却很镇定,再一次挽弓拉箭。

她正搭着箭瞄准,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数人都跟着尖叫,萧玉儿像是被这声音吓着了,把着弓的手一松,失了准头的箭离弦而去。

尖叫声传来的地方,一个公子哥跑到人堆前,:“对不住,对不住,没伤到人……”

周围人立刻指责。

“怎么回事,险些伤人啊!”

“技艺不精何必出来害人?”

公子哥哂笑,一个劲赔礼:“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头挤,还没有走上两步就被挡住了去路。

一个着青衣的高大男子忽然逼近,吓得他往后退了好几步。

司也浑身戾气,步步紧逼,手里紧攥着一支箭,身后是司月。

她嘴角微抿,也不看是谁射的箭,只盯着老树的另一边。

这一箭来得不算迅猛,所以给了她时间。

趁着众人的目光不在这里,元蓁足尖一点,向后疾掠,同时迅速挽弓搭箭,没有在意瞄准的过程,手臂一动,拉至圆满便直接放箭。

这样行云流水的动作,若有内行人在场,必定惊叹。

“她的射术何时变得这么好了?”百里叶很惊讶。

他俩不知何时挪了位置,到场下来了。

看到两支箭在空中交锋,后者比前者迅猛得多,撕裂空气发出破空之声,后来者以迅猛之速击落前者,甚至可以说是凶狠地,直取萧玉儿面门而去。

萧玉儿早已被元蓁这一系列动作惊呆了,看到那支箭飞来,自己成了箭锋所指,一时间惊恐交错,竟动弹不得。

她的瞳孔一瞬间缩小,眼神惊恐,连呼救都忘记。

萧玉儿算是金陵女子中少数拥有随意跑马权利的女子,她相较于普通闺秀是多了些胆气,但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洛元蓁会杀死她。

耳边呼啸过风声,留下嗡嗡鸣响,刺得耳膜生疼,这一点疼痛呼唤了其余的感官,脸颊上也传来丝丝的刺痛。

她愣愣地转头看了一眼,地上躺着一支小钗,和一缕头发。

萧玉儿没有来得及摸摸自己的脸颊,便晕了过去。

元蓁扔了手里的弓,朝着她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故作惊慌:“萧小姐你怎么了?”

附近有人听到,把注意从武器架子转向这边。

金陵的富贵闲人不少,唯恐有戏看不上新鲜的,是以,有几个动作快的,比元蓁还先到萧玉儿身边。

一见萧玉儿倒在地上,立马便私语起来。

元蓁走到近前,这里已经围上一堆人,她往边上扫了一眼,簪子和她的箭都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女声,刻板而自带威严。

人群回头看,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一个老嬷嬷走过来,后面跟着六个宫人,着蓝衣,坤宁宫宫人服饰。

说她老倒也算不得,看着不过四十岁,只是声音太过平稳,给人以错觉。

见萧玉儿的情状,她身后的宫女迅速地将她扶起抬走。

在这期间,这位嬷嬷环视四周,眼神锐利。蓝衣宫女们的身影远了,她才再次开口。

“怎么回事?”

众人叽叽喳喳,半晌才有人答:“前面那个谁射出流箭,可能是吓着了。”

“洛大小姐,是这样吗?”

“萧小姐回了头,正好那边流箭飞过……然后就这样了。”

“哎呀,真是被吓得嘛!”

听了元蓁的话,众人如此说道。

她脸上一点恰到好处的迷茫,但还算从容,接受这审视。

只有短短一瞬,蓝衣嬷嬷便收回目光,依制行礼后便向外走去。

元蓁看着那背影,背脊挺得笔直,每一步都是相同的尺寸,死板得就像人一样。

……

……

“阿姊!”

百里玥跳过来,低声问道:“萧玉儿怎么了?”

“被流箭吓晕了。”

“鬼话!她年年狩猎她都积极得很,怎么可能被流箭吓晕。”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到了边上的看亭,元茗表情有点复杂。

“你……太大胆了。”

“她不太经吓,这怪不着我吧?”

百里玥似乎领会了什么,神情由惊讶转为兴奋。

“阿姊,你太厉害了!”

箭场一角。

“她这么放肆,不怕留下证据?”百里叶有点费解。

“江心把东西拿走了。”

百里靖看着那处,眼睛微眯,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都不知道她怎么……她做事怎么还是这么……”

虎。

百里靖心里道。

望向看亭,有树影遮掩,隐隐约约看不分明,纵使他目力极好,也只能看见她半张侧脸。

她耳垂下有一点白,很显眼,他看着,想起腰间荷包里的那样东西。

窗下似乎少几株花。他想着,茉莉就不错。

……

……

司星司辰一见这边出事便跑过来,正见司也跟公子哥对峙。

“司也,这就是个意外。我箭术不佳,手、手滑了。”公子哥一脸悻悻,解释道。

司也这模样着实是吓人,他不禁心虚,却偏过身子,嬉皮笑脸着问司月:“十三姑娘,你没事儿吧?”

司星司辰见他这模样,心头火气。但他俩动作没司也快,自那声十三出口,他就揪住公子哥衣襟,一路拖着到了老树后头。

司星司辰架住两个想上前去的仆从。

到了老树后头,司月飞起就是一脚,把那公子哥踹出去几米,还不解气,又拎起来,拳头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砸。

那公子哥哪里受得住这拳打脚踢,司也第一脚上来他就蒙圈儿了,他是真不信司也有胆子打他。如今的朝局,司家势力并不大,今天这一箭是听了萧玉儿的吩咐,在他看来也没什么要紧的,哪知这司也看着机敏,竟是个莽汉,苦了他看错人挨这一顿。

“咳咳……别打了……”

司月见他就这么把人拖走,着实是愣了下,稍后反应过来,人已经到树干后头去了。听到后面的动静,她快步跟上去。

“谁准你叫她十三儿了?”一声笑语,却是冷森森的。

仿佛是曾经听到过的话。

少年时候的司也,将程熙按在假山石洞里,反锁了胳膊骑在他身上,用惯常的笑面孔问:“谁准你叫她十三儿了?”

“月儿……司也这是要把他打死啊。”随后到的司星惊了一下。

司月回过神来:“司也,停手!”

正好又是一脚把那公子哥踹出去,司也顿了一下,转过身来,一副笑面。

第五十七章 公子笑面

元茗拦下想要上前的百里玥。

“再看看。”

司辰在前面把看热闹的疏散,拎着那两个仆从到树后面。

元蓁看那青衣男子出手狠厉,招招都打到痛处,问道:“那是谁?”

“司将军的养子,司也。”

元蓁觉着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

先前那公子哥还有力气求饶,几拳下来就只能听见痛叫了。直到一道清冷女声将那青衣男子喝止,那公子哥被踹出去,没了声息。

司月刚要开口,眼睛一瞥看到了元蓁三人,元蓁向她颔首,司月抿唇,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怎么样?”这句话问的是司也。

司也笑笑,露出一口白牙:“我心里有数。”

“你要是有数也不会在这儿把人打了。”

她要上前去看看那公子哥是不是被打死了,司也却拦住她。

“别看了,他长得那副样子,脏了眼睛。”

显然是伤到脸了。

司月瞪他一眼:“你不是有数?”

司也脸上始终挂着笑,此时有些不在意的样子:“本不想打脸,可他嬉皮笑脸的,一时没忍住。”

司月不想跟他废话,朝那公子哥走去,到了司也身侧,他再拦。

司月挑眉,抬头看他。

他已是将要弱冠的男子,高她一个头,需要仰视。

只能看到他下颌坚硬的轮廓,这姿势很不舒服,她低头,平视他肩膀。

司星见这情状,脑子慢一拍没看明白二人是为什么争执起来。

这时候,响起一声沉吟。

司月转头看去,元蓁几人已到了近前。

“司月姑娘不放心的话,不如让我来看看?”

司也闻言,也看了过去。

元蓁一笑。

司星看司也一眼,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才说道:“那就有劳洛大小姐了。”

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一些,“无妨。”

那公子哥趴在地上,身体微微起伏,把他翻过来一看,脸上青紫一块,其余地方看不出伤势,元蓁给他把了把脉说道:“都是皮外伤,至多……”

话未说完,方才还没声息的公子哥突然咳了两声,气弱地说道:“司也你也不看看如今的局势,竟敢打我……咳咳。”

就在跟前的百里玥听了个正着,柳眉一竖,上前就是一脚踢到腰上:“打你还要看局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见她举动,司星眼睛都瞪大了。

元茗扯了扯她袖子,她才不甘心地退回去。

“至多修养一阵。”元蓁把方才没说完的话说完。

司也眨了下眼,把视线转开。

元蓁瞥了他一眼。方才看的清楚,司也一脚踢到这人背上,怕是伤及脊柱给弄残了,才特意查看一下。

她掏出手帕,边擦手边说道:“这种放暗箭的小人,打了也就打了,司月姑娘别紧张。”

百里玥盯着趴在地上的公子哥,那眼神很有再补上两脚的意思。

元茗及时将她拉住,用行动无声地说:淡定点。

百里玥又盯了他一眼,转头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使人拖出宫去就是了。他今日放这暗箭只打一顿已是轻的,再不敢找上门去。”

当即叫了几个小太监找了个小门将人跟仆从一起拖了出去。

她这动作贼快,弄得司家四人都愣了。

真是个行动派。

几人心中如是想道。

司月上前,微微一躬身,说道:“谢过几位。”

司也司星司辰亦是抱拳。

元蓁笑而不语,元茗没有说话,百里玥挥挥手:“应该的。”

那莫名其妙的一箭是为何而来,几人心里都有数。

司月转眼一瞥,见司也臂上一片深色,青衣渐赤,疾走几步过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啊,他带了把短匕。”脸上笑意盎然,语气里却没有。

……只打一顿真是轻了。方才还不在意的司月此刻想道。

今日出席宫宴,他穿着宽袖袍子,半遮半掩也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司也垂手时血液流下,手腕上有一点红,这才叫司月看到。

“司月姑娘不妨在场下多留些时候,左右也不着急。”元蓁说道。

司月点点头。司也的伤需要处理。

两人走上看亭,元蓁几人却没有跟上。

“时雨已经去取药,片刻便能回来,我们就不打扰了。”

司月谢过后,几人便离开了看亭。

从树后走到众人眼前,便能发觉那些求知强烈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一处,几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对此视若无睹。

回到席间,帝后与三妃已经离场,气氛稍显轻松。

宁诗锦盯着朝这边走来的几人,眼神稍显晦暗。

经过时,元蓁若有所觉,偏头看去,宁诗锦对她一笑,笑容真诚纯净,一尘不染,若拂柳春风,能在这萧杀的秋里给人温暖。

只是这暖不达心底。

元蓁微微勾唇,算是一笑,颔首示意后目不斜视,回到席间。

元霁跟相熟的女孩坐在另一席上,见元蓁元茗回到席间,连忙坐回去。

“大姐姐。”

“嗯?”

她坐正了,眼珠转了转,瞄了瞄四周,才轻声问道:“萧玉儿……是怎么回事?”

“是你吗?”

元蓁笑着,看她的表情一点点变化。

元霁深吸一口气,兴奋地抓住元蓁的衣袖,嘴唇紧紧抿着,拼命克制才没有笑出声来。

“大姐姐……你太厉害了。”

元霁捂住嘴,发出闷闷的声音,也掩盖了憋笑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笑地弯弯的露在外面。

“多少人早就想这么做了。”声音里透着点兴奋和快意。

她这副样子实在有趣,元蓁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些,连元茗也勾了勾唇角。

注意着这边的眼睛无不欣赏这美丽的笑颜。

只有一双琥珀色眼睛瞥过,淡漠又凉薄。绛紫色华服在暗处变得更加深沉,衬得那把着酒杯的手更加白皙,忽而手腕一转,琼浆渡进薄唇,唇边弧度冷硬,眼神定格在清冷面容上微微勾起的唇角。

第五十八章 笔友于

众人开始往御花园去,此时那里是赏菊的好去处。宫中掌仪司有名匠,侍弄花草乃是好手,摆着的盆栽半月一换,极少见到枯败之色。这时候的御花园被各种名品装点,秋意正浓。

当众人还在长明殿中时,御花园已有来客。

交错的白玉石子路间,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公子,为何不去长明殿?洛小姐不是在那里吗?”在后的侍从问道。

被称作公子的男子脚下不停,步子不急不缓,衣带长长,无风自动。

“星子,你是跟小五久了,从前你可没这么多话。”语速适当,语调温和,若是闻声知人,主人的温润可以想见。

星子笑道:“五小姐整天说着要办宴好给洛家下帖,您也是知道的。”

“许久不去书院,实在是让她闲着了。”

星子闻言知意,仍是笑道:“五小姐确实是玩心有些重了。”

“嗯,就这里了。”

星子往前一看,到了一处八角亭中,天色稍晚,已有一抹晚霞盘绕于天边。

将石凳擦拭一番,公子落座。

“星子,去泡壶茶。”

星子望了望四周,此处偏僻,应是不会有人来打扰,于是提着茶壶去了。

……

……

“二姐姐不一起去吗?”

元茗说道:“我就在此处,回府时来这里找我就好。”

“好吧。那大姐姐我们走吧。”

元霁挽着元蓁,随着人群朝御花园走去。

元蓁回头看,元茗端坐在那里,神色平静,像在静候着什么。

……

……

百里玥没有随其他公主离宴,而是去找元蓁。

她往御花园去,果然在入口处见到。

她看了看四周人群,说道:“阿姊,这里太过吵闹,我带你去个地方。”

她领着二人往人群的反向走去,边走边说道:“百里叶最会找地方,这一处便是他找见的,偏了点,但景好,还清净。”

元蓁笑道:“你们怕是把这皇宫都摸透了吧。”

百里玥撇撇嘴:“十多年了就逛这么个地方,再怎么也透了。”

又道:“这个亭子还是以前百里叶躲田儿的时候找到的,发现一个下午都没有宫人经过,便时常到此躲避祸事。要不是我有一回看他鬼鬼祟祟,跟了上来,我都不晓得有这么个地方。”

元霁问道:“那其他人怎么找不到这里?”

百里玥明白她问的是其他皇子公主,说道:“他们不像我们到处跑,他们只往人多的地方去。坐一下午都没人发现这事儿他们才不干。”

说着说着便走到一处角落,绿荫围成入口,花木错落有致,里面有隐约小路,通向一个红顶八角亭,亭中隐约有一抹蓝影,被夕阳照着,半身金光。

百里玥蹙了蹙眉,没想着有人先至。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时,看见一褐衣侍从跑了过来。

星子还未走近便瞧见几个人影在入口处,小跑过去见是舞阳公主,便行礼:“参见公主。”

百里玥抬抬手,问道:“亭中这位是?”

星子垂眸答道:“我家大公子。”

他不着痕迹看清眼前几人,认得洛家四小姐,她旁边这位不是二小姐也不是三小姐,那就只能是……

他脑子快速转了几圈,说道:“几位请。”

将百里玥几人引入亭下,蓝衣男子若有所觉,转过头来。星子神色自若,走到石桌旁放下茶壶。

“原来是于大公子。”

百里玥在亭下说道。

蓝衣男子起身行礼:“公主。”目光扫过一旁,清浅地笑了起来:“是元蓁元霁啊。”

这人一身蓝衣,宽袍博带,带点前朝名士风格,不是时兴的衣装,却给人感觉很适合,蓝色穿在他身上很有韵味。虽是居高临下的处境,却感觉不到不适,反而有温润之感。

元蓁觉得这人身上有一丝仙气儿。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她心里想。

“弈楼哥哥。”元霁应道。

于弈楼微笑点头,看向元蓁。

元蓁眉头一跳,思索着该用怎样的称呼。笔友于?太不对味。原主从前是叫他什么来着?弈楼哥哥?内心崩塌。

对于前世作为家中长女的人来说,这个称呼的影响是巨大的。内心几番斗争后仍是叫不出口,元蓁选择放弃。

于弈楼恰到好处的来了一句:“几位请。”

百里玥看了看元蓁,走上阶梯。

于弈楼没有被打扰的感觉,极其自然的请女客落座。

石桌是方形,元蓁和元霁对坐,于弈楼和百里玥对坐,从位置上来说距离最远,元霁坐在他右边,看起来稍显拘束。

元蓁这个位置,能看到天边红霞,夕阳洒了她半身金光,同时也刺得眼睛生疼,想要流泪。

她垂了眸,用力眨眼。

于弈楼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道失策,一个眼神过去,星子便挪到了西边。

亲自倒茶,于弈楼动作自然流畅,每一杯都递到身前。

元蓁注意到他的手,清瘦白皙,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捏着碎纹青瓷,衬得手白瓷青,十分好看。

百里玥玩笑道:“能喝到于大公子亲自倒的茶,真是难得。”

于弈楼微微一笑:“公主言重了。”

他话锋一转,面向元蓁:“你身体可还好?”露出一个老朋友的微笑。

元蓁刚抿了口茶,放下茶杯答道:“回京以来我已听到不下二十次这个问题,你怎么也来问我?”

于弈楼一笑,说道:“你刚回京城那阵,父亲多次催我拜访。”

元蓁挑眉:“那你怎么没来?”

“从玉山到金陵,你舟车劳顿,必然疲累,又有事务缠身,想来没空,就不给你添乱了。”

“这倒是。”她又喝了口茶。

二人倒算熟稔,百里玥也不惊奇,儿时去找元蓁十次有三次都在于家,想来这四年二人也没断了联系。

这倒是实话。

原主和于弈楼约好抵达玉山后写信,没到玉山就被元蓁接手,昏昏沉沉养了一年的病,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儿。直到两年前明戈来玉山带来一封信,元蓁才与于弈楼开始通信。

最初是当做任务,后来便将他看做笔友,通信过程甚是愉快。

这次的见面,对于于弈楼是故人重逢,而对于元蓁却是会见笔友。

第五十九章 迷雾

元茗留在长明殿内,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她只是盯着桌上的两个杯子发呆。

左边高脚小瓷杯,右边紫冰纹瓷杯,左边酒杯,右边茶杯。

已是黄昏,殿内的夜明珠开始展现光辉。

两种液体在这光辉照耀下都很美丽。

酒液在杯中流转,瓷白的内胎在夜明珠柔和的光辉下晶莹闪光,酒液也跟着有了迷人之处;茶水是淡淡的褐色,透彻又深沉,像一块琥珀。

神色平静,但喉咙发紧,面前摆着解渴的水,不论酒水还是茶水,都没有喝一口。

今日的涤秋醉没有悠长的回甘,真的甜水儿也似。

她想,这些低劣把戏有什么意义。

云暖匆匆走进殿内,扫到角落里有个深色衣裳的人歪在座椅上,殿内没有几个人,大多数宾客都去了御花园或是打道回府。云暖也只是扫了一眼。

云暖的脚步声到了跟前,附下身,她侧耳,片刻后,元茗说了一句:“知道了。”

声音有些嘶哑,她喝了口茶,站起身来,云暖抚平了衣裙上的褶皱,她朝殿外走去。

突然脚步慢了,停在一处。元茗侧了身子往那角落里瞧。

他靠在一根柱子上,在一个死角,光线没能探入,依稀可辨认衣袍是紫色,他低着头,看不清容貌,歪在椅子上,仍然在喝酒。

元茗眯了眯眼,想到这人似乎是在帝后离席之后才到。

角落里那人似乎才察觉到注视眼光,抬头定了定神,看见两丈之外立着的紫衣美人。

看到他容貌的那一瞬间,元茗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并不是因为他长得丑,反而很俊美,但元茗抑制不住地厌恶,胃里甚至开始翻涌。

不知是酒力醉人还是因为看到元茗的情状,男子忽然笑了起来,无声的笑,黑暗中可以看到牙齿洁白。

这一个笑容简直比竹安院中的青竹更加寒意袭人,元茗不能再忍受,疾步离去。

男子似乎很愉悦,摇摇晃晃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小姐……”云暖几乎是小跑着跟上。

元茗竭力维持平静,步子渐渐放慢,呼吸渐渐平稳。喉咙却越发干涩,想到那个笑容,胃中又开始翻腾。

扶上云暖的胳膊,从长明殿走到宫门口。她没有叫软轿,原本就不急切,现在更需要时间。

宫门口洛家的马车已经在等候,元茗出宫门时目不斜视,上的不是来时那一驾。

肩膀抵住了车壁,她的后背僵硬。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太爷打的是这个主意,原本事情是遮遮掩掩,藏在迷雾后面,看到这男人的瞬间,元茗便一下子明了了。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男人的面容,也认清了他的身份。

呵呵……寄予厚望?洛元汐,望你永生不知今日之愚蠢。

……

……

长明殿殿内只余顾羡年一位宾客,有宫人进来左右张望看到他之后又退下,心说今年的酒是比往年好喝怎么着,喝得黑天儿了还不离席。

那角落里的男人自斟自饮,衣襟上染了酒渍也毫不介意。

他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王爷,二小姐回府了。看样子很难受,差一点吐了。”

顾羡年笑了一下。

“王爷,您为何要提醒二小姐?”

顾羡年撂了酒杯,双臂搭在扶手上,歪在椅子里,望着殿堂中央的辉煌,以及对面那一方的黑暗。

“很有意思。她的反应,很有意思。”

身后的人以为他介意于洛元茗险些呕吐的反应,说道:“二小姐她只是不知道您……”

话未说完,便被堵在口边。

顾羡年挥了挥手,“这就没什么意思了。”

再无声息。他抬脚踢开桌面上的许多东西,双腿交叠搭在桌上,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半刻钟,他似乎睡着了。

殿门大开着,夜风吹到角落只有一点,轻柔地吹着紫衣的下摆,随着均匀的呼吸声,一晃一晃。

……

……

走进竹安院,元茗已经足够平静。不远处的小屋里只有一间亮着,这里的青竹仍然寒意袭人,冷风吹得叶子沙沙响,顺便爬进宽袖里,小臂上似乎缠了条凉凉的小蛇。

若有似无的苦药味儿飘来。

门前依旧守着两个老仆,木木的似乎从来不会说话。

元茗进去时,没有人通报,云暖也自动留在屋外。

前院的下人和管事们准备着洛家的家宴,整个品字只有最上面这一个口如平常一般,这一片竹林,更是安静。

门口没有点灯,元茗也很轻松的就穿过几个屋子,走进最左边唯一亮着的小屋。

这是老太爷的卧房,陈设简单,元茗面朝一张拔步床,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药味,帘帐前的香炉里点着香,飘起袅袅烟雾,送出一丝迷离的香气。隔了三步立着,中间还有层厚厚围帐。

看不清后面的情况,但元茗知道他是靠着床头坐着,双手握拳相对朝向内侧置于腿上,腿是没有知觉的,因为他已经瘫痪。

他手边定放着一杯六安瓜片,不管他能不能喝。头发是散着的,垂着头,佝偻着背,不是因为别的,只因挺直背脊会让胸口气闷喘不过气来。

他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会直奔主题。

“画像还留着?”苍老又沙哑的声音,喉间时刻都像卡了一口老痰。

“嗯。”

“查过他了吗?”

“没有。”

“了解一下。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是他的王妃了。”

“是。”

“这一年别去见洛元汐,另外,你可以开始接手七叔公手上的事务了。”

“是。我会去找七叔公。”

“不,他会去找你。”

“是。”

“多教教元烁,三房就他一个可造之材。”

“元沛呢?”

“他不如他姐姐。”

“今后你父亲会教你。”

“退下吧。”

元烁已经在屋外等候,他跟元茗同岁,男孩子发育晚,个子还没有元茗高,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

“二姐姐。”

元茗应了一声,往竹林外走去,元烁与她并行,云暖跟在后面。

“你明日搬回西府,整理妥当之后来回雁阁找我。”

见他神色略有犹豫,她说道:“三叔那边你要自己解决,我不会帮你。”

知道她是考他,没成想第一个考题就这么难。

“这两天我会把手头事务整理好,两天后,你来了,我就交给你。”

第六十章 宴前

御花园一角。

夕阳已换做满月,亭内的气氛很是欢快。

“就是啊,阿姊,你送我的那个机关匣子太难解了,我为了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抱着匣子三天,我解了整整三天都没解开!最后还是季凌帮我解开的。”

“里面的东西喜欢吗?”

“嗯!你看,我把它嵌在我的鞭上了。”百里玥指了指腰间。

那是一条银色莲纹长链,缠绕于鞭上,隐隐可见银光,想必挥舞起来会很漂亮。

“还有啊。我用那个匣子捉弄百里叶,他拿回去五天都没解开,我天天跑去嘲笑他,都快把他气疯了。”

“后来呢?”元霁问,“九殿下解开匣子没?”

“他才没那个本事呢。”百里玥撇撇嘴,“后来他把匣子给三哥,三哥一上手就解开了,叫百里叶发现里头我藏的纸条,被他跑到母妃那里告了我一状。”

“气死我了,这个百里叶从小到大告了我多少黑状,我恨!”

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百里玥郁闷的喝茶。

“公主。”星子突然开口,示意百里玥看向亭外。

入口处站了个黑衣男子,服饰像是侍卫,在月下立着,一身的清冷。

百里玥一看,眼睛亮了:“季凌来了,我过去一下。”

噔噔噔跑过去,片刻后又回来。

“阿姊,我要回了。你回不回,你看这月亮都出来了。”

元蓁点点头,估计现在回府时间刚刚好,询问了于弈楼,大家都要各自回府,百里玥回寝宫。

“那我走了,阿姊,我会常去看你的。”

因要去长明殿找元茗,便在御花园外与于弈楼告别,走到半途碰上时雨捧着披风寻来。

元蓁接过披上,时雨则给元霁系带子。

一边说道:“二小姐留了话,说是先回府去了,似乎是老太爷有事。”

几人便调头出宫,来时的马车还等在宫门外。

上了马车,元霁睁大眼睛晶亮亮地看着元蓁。

元蓁一笑,对时雨说:“先去一趟朱雀大街,元霁在宴上确实是没吃多少,肯定记着呢。”

元霁立刻笑起来,笑过又有些担心地问:“会不会太晚了,耽误了家宴的时间?”

“不会。时间刚刚好。”

……

……

回到洛家的时候家宴还没开始,元茗在前院跟管事交待着什么,看起来与平日里一样。

见二人回来,她说:“快回去换件衣裳,父亲和二叔三叔还没回来呢。”

回到雅颂楼,把宫装换下,时雨拿来一件月蓝色襦裙,同色外衫,头发便不拆了,罩上一条天蓝银莲缠枝披风,才往西府去。

元蓁到时人已到的差不多了,屋里比外面要暖和,她便把披风解了。

郑氏刚从禁足中出来,见元蓁从北府到西府也罩披风,坐在那不阴不阳地笑了一声。

元蓁听到了当没听到,坐到元茗旁边,才仔细看周围。

女眷里除了洛元汐都已到齐,元珩元沛元烁都还没来,太傅跟二叔三叔也没到。

二房就郑氏跟元沛生母安姨娘,自己女儿还在小桐斋里头没出来,只得带个妾,郑氏平日里连正眼都不会瞧她,如今把她带到这来,脸色也不太好看。

其实此时的气氛有些微妙。北府跟西府里都没有妾,郑氏把个妾带到家宴上来,也是自降身份。

片刻后,元珩元沛元烁陆续进入。元烁进来时,手上拿着个盒子,满面笑意,走路生风,郑氏一瞧还以为他手里有什么好东西,于是问道:“呦,元烁,瞧你这高兴的,有什么好事儿啊?”

元烁见人就笑,脚下也不停,晓得她的心思也不说破,故意卖了个关子:“二婶这可是说对了,”说着抬了抬手里的盒子,“这可是好物。”

说着便到了崔氏身旁,两母子细声说起话来。郑氏见状,也不好再插话。

元珩坐在元蓁右边,趁着没什么人注意的时候,在桌下递给她一个盒子。

元蓁讶异,问道:“这是?”

元珩便凑过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巴掌大的玉石,同她小声说道:“这是眉州暖玉。太医说你体质寒凉,那年便是因为这才生了一场大病,你平素也怕冷,把这暖玉贴在心口,促进气血循环,对身体好的。”

元蓁面上笑着,心中挑眉,这个大哥虽是过继来的,却自小与她生活,兄妹感情甚笃,回京以来因他住在书院,没能见上几面,却时常问候或是送些小玩意儿来,可见关切。

她有心要与他玩笑几句,故作苦恼说道:“这么大一块玉石,如何放在心口?便是穿了绳挂在脖子上也重呢。”

她这一说,元珩便也皱了眉。这却实是他没有想周全,竟真的认真思索起来。

元蓁见状才知这位大哥还有点呆,笑了一声说道:“我同你玩笑呢。这玉啊,是大哥送的,便是放在手里,也能暖到心里。”

元蓁自己都没想到能说出这话,自己就先是一个激灵。不过奇怪的是,面对于弈楼,原主也是自小就称呼他哥哥,她却叫不出口,元珩则截然不同。也许是他天生就有一种兄长的气质吧,元蓁想。

元烁把那云纹檀木盒子在崔氏眼前打开,里头放着一只碧绿的镯子。这镯子镂空设计,雕成个仙翁贺寿的图样,雕得栩栩如生,对称嵌了两片银片儿,刻着祥云纹。这镯子的样式不是如今时兴的,玉的色泽温润,银片有些发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崔氏一见这镯子,眼睛瞪大了难掩惊讶与激动之色。

“孩儿知道母亲对这遗失的镯子很挂怀,寻找多年没有结果。孩儿找到也是偶然,如今这镯子又回到母亲手里,凑成圆满,母亲可算是圆了心愿了吧。”

这是崔氏曾祖母留下的遗物,本是一对儿的,当年交给了她母亲,她母亲又在她出嫁时交给了她。三老爷外放时,任职之地起了战乱,战火之中遗失了一只,崔氏为此抱憾,只是寻找多年未果。

崔氏接过盒子,心中一片暖意,她抚了抚元烁的手,眼中一片慈爱,说道:“你有心了。”

元茗面无表情,视线扫过那边,正母子情深,看崔氏一片真情真意,元烁也真似是孝子模样。

第六十一章 家宴

约摸一刻钟后,三位老爷一同到了。

元蓁看了看,洛太傅仍是温文尔雅,三叔一团和气,二叔的冷目瞧到那个姨娘时又冷几分。

她心中笑了笑。郑氏也不算行差踏错,只不过洛元汐仍在禁足中,她们却去参加了宫宴,给刺激着了,带这个姨娘上来不过是要给人添堵,只怕是要把自己给绊着了。

三老爷进来瞧见元烁跟崔氏挨在一处说话倒有些意外。自元烁搬到竹安院那一日起,他便只当没这个儿子了,但毕竟也是从小养大到八岁,妻子也舍不下他。此时见母子两个颇为亲近的样子,倒多看了几眼。

中秋的家宴是洛家的老规矩了,这一日里府中人必定是要聚齐的。前些年二老爷跟三老爷都外放了,三府人都不齐全,今年算是最全的一回。

原本元茗还觉着把洛元汐罚的不够,但这样的日子她都没能出来,也确实狠。

除去洛元汐,老太爷也没出来。

元蓁回来后就见过老太爷一次,隔着厚围帐,没见到人也没说几句,他的病情也不知悉。可在她看来,老太爷确实时日无多,甚至有些放弃治疗的意思。

竹安院里虽然一直有股浓重的苦药味儿,但那都是熏出来的,假的要死,元蓁一闻便知。虽然每天都在煎药,但喝了没有是谁喝的,那就说不准了。

她扫了扫洛太傅,面上似笑非笑,上一回去竹安院,见的是哪个还真的得思量一下。

洛太傅今日饮了几杯,此时神色清明。环视众人时目光在元蓁身上顿了顿,今日宫宴上她的作为,虽未亲见,却也耳闻。

听时他脑中却出现另一副画面,城墙上的女将红衣银甲挽弓搭箭,北风呼啸,连发丝都带着杀气,可那张脸却是沈氏的。

从前那张脸,不论是微笑还是蹙眉,凌厉或是柔和,都是极为美丽的,那上面的一寸寸欢喜,一寸寸忧,他都见过,却从未拥有过。

洛太傅眼中划过一丝冰冷,转瞬间又变成了温润的笑意。

元茗垂了头盯着茶水,面无表情,似乎与平日里无异,但还是能看出一点不对劲来。

元蓁知道元茗去过老太爷院子了,她身上有一股那里的苦药味儿,虽然换了衣服,但还是闻得出来。

这时候的元茗有一点魂不守舍,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洛太傅的眼睛。他扫了一眼元茗,眼中有一点柔和,却也只是一个瞬间就湮没了。

人都到齐了,自然就开宴了。

在元蓁看来,这一场家宴着实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假情假意面子功夫。可是她看透了别人却演的起劲。

郑氏不停地跟元蓁搭话,这些年元茗在府中让她吃了不少暗亏,她的手段已是领教过了,不敢再惹她,相较之下还是刚回京的元蓁看起来软和好拿捏。

“元蓁,听闻最近你睡不好,时常梦魇,身子可有不适之处?”郑氏望着元蓁,一脸关切。

元蓁脸上带笑,轻飘飘回道:“老毛病了。”

郑氏便道:“这可不能不重视,身子是最要紧的。二婶这里有上好的安神香,宁神静气最是有效,回头给你送去。”

郑氏本想说请大夫来瞧,转念一想,既然是老毛病,可见凤雪梧也没法子,别的大夫肯定也没办法,才提了提安神香。

元蓁也不推辞:“多谢二婶关心。”

“哪里值得你一句谢,这都是应该的。”又说道:“金陵不比琉球暖和,这个时节更要注意些,春秋两季最容易生病了。”

元蓁乖顺应下。

二老爷见状,脸色好看了一点。原本为着洛元汐的事,二老爷冷了郑氏好几天,此时见她还算有分寸,便把脸色放柔了。郑氏脸上的笑便深了几分。

郑氏拿她当跳板搏好感,元蓁也不拆穿,无心与她纠缠。

倒是元珩听见她时常梦魇,问了几句。

元蓁笑了笑,低声道:“二婶夸大了,就是体虚盗汗,调养一阵就好了。”

元珩不信,就直直的盯着她。元蓁见糊弄不过去,才道:“就是偶尔,没有那么严重的。你看我像是没睡好的样子吗?”

元珩仔细看了看,见她面色虽不是健康的红润,但也不见憔悴,唇上也有点血色,才勉强信了。

“注意身体,别像以前一样顽皮,夜里让身边人看这些,屋里别进了风,每逢这个时节你总是要病几场,都是因为睡觉不老实。”

元珩絮絮叨叨的,元蓁便满脸笑意听着,一边乖巧的点头。

洛元珩身上有一种气质,很温柔很舒服,就像水一样,让人无法疏远也无法排斥。

正因如此元蓁才适应得这么快。

前世她是没有兄长的,她是家中长女,父母早逝,和爷爷最亲近,与弟弟妹妹相处不多,几个舅舅舅妈更是淡薄。她前世在家中的身份颇为尴尬,只对爷爷感情很深,但爷爷不会这么细致的关怀。在外时,她的人际交往虽广,但也从未有人像她兄长一般给她关怀。

这一世,秦子越倒是算得上,可他那不着调的样子,元蓁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兄。

想到秦子越就想到明戈,今晚还得去一趟揽芳华。洛家水深,光是一个竹安院就迷雾重重。剩下的,第三代年轻子弟,一个个也绝不是简单人物。

一场家宴,元蓁与元珩的距离拉近,元烁获得了崔氏和三老爷的注意,郑氏则重新拾起从前做派。

众人各怀心思地来了,又各有收获地散了。

雅颂楼。

元蓁歪在罗汉榻上不想动弹,思索着今日老太爷叫元茗回府的事。

当时元茗还在宫里,老太爷便派人把她传唤回来,显得有点着急,但是他为什么着急呢?

此处一时是想不明白了,元蓁便又想起头一回去竹安院老太爷给的匣子。

“时雨,把祖父给的匣子拿出来。”

时雨把匣子拿过来,元蓁把里头的东西全倒了出来。

这些房契地契还有下人的卖身契,元蓁一个个整理出来。仔细思量,过了半个时辰,时雨来催她,她就又都装回去。

起来去换衣服,时雨早已准备好了。这一回准备的是墨绿色宽袖长袍,黑狐皮大氅,玉冠束发,腰佩流苏。跟上回差不了多少,这已经是元蓁男装的标准配置了。

等到月上梢头,元蓁便出了雅颂楼,走向北府深处,穿过玉石子小路,一路到了花房,这里夜间还是没人守。

看了看围墙,元蓁把夜明珠收起来,一跃而过,江如已站在墙的那一头。

第六十二章 红衣与牌友

夜间的折柳街还是很繁华,整条街都飘散着香风与娇笑,一片暧昧之色。

元蓁锦衣玉带,富家公子打扮,又唇红齿白,笑眯眯的,不少姑娘冲她抛媚眼儿,她都一一接收,来者不拒,却一直在往前走。

到了揽芳华跟前,姑娘们还是那么热情,以二楼扶栏边那几个老牌友为最,远远看到元蓁她们就开始招呼了。

元蓁笑嘻嘻的,在楼下跟她们多说了几句。

百里叶正在另一个雅间里头,百里靖跟沈千寻在里间说话,他不想听,正无聊着,听见旁边一下子热闹起来,便跑到窗边往外看。见揽芳华那些清高姑娘都热情的招呼着底下那披着黑大氅的公子,不由得讶异。

便把那人多看了几眼,越看越不对劲,越看越眼熟。

“三哥,你过来瞧瞧,这有个人怎么长得那么像元蓁啊?”

百里靖一听,打开里间窗子往下看,正瞧见元蓁冲二楼姑娘眨眼睛,这哪是像,这分明就是!

这一身打扮百里靖在福州时便见过了,百里叶却奇怪:“元蓁怎么扮成个男人了?”

沈千寻一听,也凑过去看,元蓁正好进楼,瞥见一个头顶,却是男子的发冠。

他斜了眼睛看百里靖,脸上的笑意懒散从容,此时又有点揶揄:“怎么?三殿下对我大表妹有兴趣?”

此人便是京中声名远扬,风流成性的败家子,元蓁的外家大表哥沈千寻。

沈千寻一双桃花眼,慵懒的半眯着,长眉入鬓,红唇勾起,一身红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半片胸膛,青丝散落,比美人更美更惑人。

他斜了眼看人就跟勾引一样,百里靖却习惯了,离开窗边不去理他。百里叶一听就兴奋了,立马把元蓁扮男装的事抛之脑后,进了里间跟沈千寻扯了起来。“岂止。从福州到京城,三哥已经是被……”

百里靖一个眼神让他没将话说完,沈千寻却已经懂了。

“看来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啊。”

“那可不,光说这元蓁,她变化可大了。”

“哦?怎么个变化?”

“我说不清楚,到时候你自己看吧。不过她这大晚上到揽芳华来干什么。”

元蓁没发现有几个熟人也在,进了揽芳华,这回老鸨已经认得她了,引着她上二楼,恭敬问候:“二爷。”

元蓁应了一声,问道:“明戈呢?”

老鸨答:“明大人……”

刚说着明戈就到了,她正从后院的楼梯上来,见着元蓁挑了挑眉。

对老鸨说了声:“去吧。”

见她下了二楼,问道:“你怎么来了?”

“有点事找你。你有事要办?”

明戈点了点头,说道:“是前段时间官员被刺杀的案子。主要是明夙负责的事,他也回来了。”

元蓁挑眉:“明夙也回来了?这么快就查出眉目了?”

“有一点线索,今天就是跟朝廷的人见个面了解情况。”

“那我去后院等你。”

明戈本想说不必,反正那几个人元蓁都认识,但仔细想了一下还是点头说道:“就去忘忧阁吧,没有那么快结束。”

元蓁便应下了,顺着明戈的指引进了雅间。

见她进去了,明戈看了看四周,揽芳华二楼比较清净,但还是有侍候的人,随便找了一个吩咐一声,便进了隔壁雅间。

元蓁打量了下这雅间,空间还比较大,布置也比较用心,不显艳俗,反而很清新舒适。

揽芳华是供人取乐的地方,自然有些玩的,元蓁翻找一下,的确发现一些小玩意儿,只是一个人玩未免无聊,想到明戈也不会很快办完事,还是出去找了个小厮吩咐了一下。

明戈一进去,外间没人,知道人在里间,便朝里面走去,边走边说。

“沈大公子。”

还未走到里间的珠帘前,便有一道声音传出:“明姑娘别客气,快进来。”

声音低柔婉转,沙哑的尾音扫过人心尖,酥酥麻麻,引人颤栗,若是旁人,恐怕这一声便叫身子软了边。

明戈面色如常,不为所动,拨开珠帘扫了一眼里面情况。

三个人。沈千寻是熟悉面孔了,正躺在贵妃椅上,是一贯的懒散样子。另外两个少见,倚在窗边的罗汉榻上,一个斜躺着,一个靠着引枕,隔着一道帘烛光照不清面目,只能看出一个散漫一个迫人。

明夙收回目光,往桌边一坐,先给自己倒杯茶,倒是不慌不忙。

沈千寻笑着问她:“明姑娘是越发忙了,我连着三天宿在揽芳华,都没见到你。”

沈千寻的名声全城皆知,整月整月的不回府就宿在青楼,折柳街上的了台面的青楼怕是都被他睡遍了。

“相信楼里的姑娘照顾得好沈大公子。”因为以前的一桩事儿,沈千寻不轻易来揽芳华。

沈千寻笑了一声,似乎是赞同:“这倒是。这条街上也就是揽芳华的姑娘最为体贴人意了。”

明戈饮了口茶,嘴边有一点笑意:“能得沈大公子一句夸奖,是她们的荣幸。”

客套了几句,沈千寻才问道:“明姑娘,这一次明小大人可有查到什么?”

明戈不把话说满:“他此番回来,想必不是无功而返。”

“那他什么时候能到?”

“恐怕还要等上片刻。”

百里靖靠着引枕,没太注意外面两人的谈话。他们迟迟说不到正题上,他便换了个姿势,侧卧在榻上。

一偏头,隔壁的几段笑声传来。

揽芳华的雅间隔音效果算是不错了,可架不住他耳力好,而且两间雅间的窗子在同一侧,不须仔细去听,那声音便自己穿进耳朵。

“二爷,你偏心。怎么老是让蝶衣牌!你都不心疼我!”一声女子的娇嗔。

“哪有!我的玉佩都叫你赢去了,还不心疼你?”

“知道二爷你也让着我,不如……”

“十三幺。”另一道女声打断了她的话。

“哎呀不巧。大四喜。”

“今儿个二爷手气真是好。”

隔壁阵阵笑闹传过来,同时也听着外间的谈话,正见听沈千寻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把蝶衣姑娘叫来,我最近头总疼,要听蝶衣姑娘唱曲儿才好呢。”

明戈自然不会反对:“随沈大公子……”

话音未落,外头便一阵喧闹。

“把忘忧阁里头的人给本公子弄出来,不识好歹的东西,再把蝶衣叫过来给我唱曲儿,爷我今儿个心情好,给你一刻钟时间。”

第六十三章 什么是爷

“周公子,真是不好意思,忘忧阁叫人订下了,腾不出来。”

“哼,小爷我来揽芳华从来只用忘忧阁,你不是知道吗?还敢订给别人?”

鸨母陪笑道:“周公子你个把月没来了,生意总得做不是?”

周公子脸上一寒,前段日子被他爹给关起来修身养性,没踏出家门一步,正厌人提起,瞪了鸨母一眼说道:“就一刻钟。我不管你怎么着,想法子把忘忧阁给我空出来。”

这姓周的油盐不进,跟他讲不了道理,他也完全不听解释,好的时候是个大金主,闹起事来那就是个活祖宗。

这会儿他灌了几碗黄汤来发酒疯,鸨母跟他不能生气,仍是陪笑:“周公子,不是我怠慢你,大家都是出来玩的,也有个规矩不是?忘忧阁空不出来,不如您试试芳草居?兰衣姑娘也可人呢。”

“这么说,忘忧阁空不出来,蝶衣也在里头了?”周公子面色一狠。

鸨母见势不妙,心里皱眉,说道:“周公子,里头是我们揽芳华的贵客,还请你……”

话没说完,姓周的便喝道:“我倒看看是哪位贵客不把小爷我放在眼里。”

明戈在雅间里一直听着,开始没太在意,揽芳华寻欢作乐之地,难免有几个灌了酒闹事儿的,大多都能劝下去,毕竟长了脑子的都不会在揽芳华闹事。

她听着听着就把茶杯放下了,这姓周的精虫上脑借着酒意闹事,她知道忘忧阁里头是谁,当下便道:“几位请稍待,我去处理一下。”

沈千寻明显很有兴趣:“难得有这样蠢得毫不掩饰的人,本公子也去瞧瞧。”

他明摆是看热闹,明戈也不管他,转身就往外走。

“二位殿下,不妨去瞧瞧?”

于是雅间里的四个人就都出去了。

明戈出去的稍早些,却没上前,因为她出来时正看到姓周的使了人去踹门,还没碰到门便自己开了,把那人吓一跳,里头的人说话:“何人喧哗?”

声音平稳带点散漫,自带气势,明显与姓周的拉开档次。

沈千寻几人出来时正听见这一句,见明戈没过去,就靠在红木栏杆上看热闹。

周公子往里头看,隔了纱帘蒙蒙的什么也看不到,这开场他便落了下风,但他的原则是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气势,说道:“里头的,我不管你是谁,把赶快把忘忧阁给我腾出来,蝶衣姑娘给我留下,小爷我就放过你。”

清亮声音再次响起,笑了一声:“周公子是吧?”听他应了,又道:“似周公子这般天真得不加掩饰的人真是少见,该说你是蠢呢还是蠢呢还是蠢呢?”声音带着笑意,后半句低沉缓慢,极尽讽刺。

明戈听了前半句,转头看了沈千寻一眼。

“你敢骂我?”周公子愤怒了。

“呵,还不够明显吗?”

沈千寻轻笑一声,百里叶却不会加以收敛,当下便大笑出声。

周公子猛的转头看过去,其他人他不认得,沈千寻他确是认得的,不敢跟他对上,狠狠瞪了一眼百里叶又转过头去。

周公子不知忘忧阁里面那人的身份,他一直不出来显得自己太落下乘,便故意挑衅想把他激出来:“你就只敢在里面躲着吗?莫不是怕了我?”

又是一声轻笑,随后煞有介事地说道:“的确是怕。”

周公子勾起冷笑。

“怕我出去之后你自惭形秽,意识到自己上不得台面再无颜面见人。那我还玩什么呢?”

周公子嘴角的冷笑彻底僵住,再也笑不出来,他面上发狠,他身边的小厮便要冲进去,被揽芳华的人拦住。

周公子看了一眼,知道揽芳华是要保里头那人,他不敢真的动手,便说道:“阁下何不出来,让我领教你的风姿。”

“周公子想要一睹我的风姿,我却怕出去被你脏了眼睛。”顿了一顿,姓周的还来不及生气,又说道:“不过有些东西我确实可以让你领教。”

声音里没了笑意,冷冷的:“今儿个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爷。”

姓周的自称是爷,那她就让他知道谁是真的爷。

明戈听着话音,给鸨母使了个眼色,鸨母立时明了,大半的打手都上了二楼,周围也有不少看热闹的,若不是有这么多相识的人在这儿看着,姓周的也不可能这么死倔。

百里叶看得清清楚楚,忘忧阁里头打出来一颗珠子,姓周的立马就跪了,咚的一声,实打实的跪,听着都痛。

姓周的惨叫一声:“打死他,冲进去给我打死他!”

他的下人一动手,揽芳华的打手也有了动手的理由,当下便冲上去一顿乱揍,丝毫没有手软。

明夙刚上二楼便瞧见这一幕,看到明戈便上前问了一句。

这种事情一般明戈不会出面,更别说出来了站在这里,她没有那么悠闲。

“二爷在里面。”

沈千寻几人还在这里,她便不指名道姓。

明夙挑了眉,谁敢找元蓁姐的茬?转头看去,姓周的跪在那里,看了半晌说了一句:“咦,熟悉面孔。”

然后便走上前去,灵巧避过打斗的人,先进忘忧阁,半晌后出来,姓周的下人已经被制服,他还跪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明夙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说道:“周公子,还记得我吗?”

周公子抬头看,立马表情跟见了鬼一样,这张脸简直是他此生最不好的记忆。

明夙看他表情便知道他想起来了。

“既然还记得我,怎么还做这种蠢事呢?”这嘶哑的声音听在周公子耳朵里简直是折磨。

明夙的脚尖踩上他膝盖,缓缓施力:“记住了,里头是你惹不起的爷,以后要惹事找对地方,也把招子放亮。”

周公子痛得大叫,完全说不出话,明夙脚下一碾,“记住了吗?”

越来越痛,周公子大喊:“记住了!记住了!别踩了!”

明夙后退一步,鸨母上前去给他行了个礼,说道:“大人,剩下的就让我们来处理吧。”

“嗯。”

说完便朝明戈走去,几人见没事儿了,便又走进雅间。

第六十四章 梦魇

“不打了不打了。”还没打完一圈姓周的便来闹事,兴致没了。

“哎呀二爷,别让那等人坏了兴致,你把那珠子打出去磕着手没?来,我给你揉揉。”

“还是若水疼我。”元蓁倚在美人身上,没骨头似得。

“蝶衣给我唱曲儿吧?”

一粉衣女子斜睨着她,自带风情:“二爷不叫若水疼你吗?”

元蓁撒娇:“哎呀,我最近总是梦魇,要听蝶衣唱曲儿才能好,蝶衣,唱吧唱吧。”

蝶衣拿她无法,眉目含笑嗔了她一眼,还是弹起琵琶开嗓唱了。

元蓁枕在美人腿上,一个揉手一个按脑袋,闭着眼睛欣赏乐曲,好不惬意。

百里靖坐在窗边,隔壁的动静自然传进他的耳朵,他垂眸,总是梦魇吗?

等到蝶衣开嗓,屋里的人都是有武功在身的,便都能听到了。

“呦,蝶衣姑娘的妙音,这位二爷真是会享受啊。”沈千寻脸上带笑。

前面听明戈称呼忘忧阁里的人为二爷,虽不能确定他是谁,但从明戈对他的重视与明夙亲自出手的举动,便能够看出这人绝对和暗阁有关系。

“沈大公子谬赞了。论享受,谁能及得上你。”

“这倒也是。”沈千寻向来不谦虚,尽管这话里有一丝嘲讽他也收下了。

他生下来是皇商沈家的大公子,金尊玉贵地养大。从小吃的、用的、每一样都是一等一的。他在外玩乐,家族财产任他挥霍,任是谁见他都喊一声沈大少。他的贵气那是金银堆里养出来的,他的底气也是这些金银堆撑着的,世人皆说他好命,生在沈家大夫人的肚子里,纵使爬出来是个纨绔,那也是谁也及不上的顶级纨绔。

明夙不会和他扯皮,拿出两份资料来给众人传看。

等他们看完,沈千寻虽脸上带笑,眼中却有几分慎重,百里叶皱了眉头,唯有百里靖脸色不变。

“与江湖门派有关?”百里叶沉吟。

“是的。”

牵扯到江湖上便有些麻烦了。

“这个门派跟朝廷有没有联系?”

“肯定有。”

“是谁?”若是朝廷上的政治纠纷还比较好查。

“查不出。”

“查不出?”沈千寻挑了眉头。

明夙抬眼:“沈大少,朝堂上有人保留云派。李众行当日被江州府衙役捞上去,没进大牢反而混入伤患,就此没了踪影,我的那条线已经查不下去。”他顿了顿,又说道:“而且,暗阁有暗阁的规矩。有的人,查不了。”

“哦?”

沈千寻有些讶异。暗阁有许多个分部,最主要的有两个,听风楼买卖消息,寒雪堂买卖人命。这两样生意已经形成垄断,在四国地位超然。暗阁后台硬胆子大,没听说过还有查不了的人。

明夙皱了皱眉头,显然也觉得麻烦,。

“师祖时候的旧事。”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明夙便不开口了。

沈千寻思索片刻说:“暗阁查不了,锦衣卫可以。”

明夙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不开口说明。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沈千寻脸色一凝。

百里靖隔着纱帘看去,‘太傅’二字,反着水光。

……

……

暗阁是凤雪梧与沈氏联手建立的,当年凭借强硬后台与雷霆手段,奠定了在四国的超然地位。

那还是前朝时候的事。

天武十一年,沈氏去世,暗阁大动,天武十八年,沈氏之女元蓁去往玉山求医,拜凤雪梧为师,同年,沈氏在暗阁的份额,由洛元蓁继承。

吴音软语在耳畔,若水的动作轻柔,美人的怀抱温暖舒适,催人入梦。

元蓁半梦半醒间,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子里窜来窜去,很不安分。

天武十八年的夏季雨水格外的多,江南之地雨雾蒙蒙,洛家的护送队伍从金陵城南出发,一路向南。

洛家的马车到江州府时已经过了半个月,路上因为大小姐的病情走走停停,一再拖延。过同山县的那一天是六月十四,一个大雨天。洛家队伍急着赶去县城,入住客栈暂避大雨,在一段官道上遭遇山体滑坡……

无一生还。

官府清理废墟,抢救受灾者,也挖掘尸体。

本来她已经死了。尸体无人认领,本要被官差随意埋了,被清理尸体的老妇发现还有一口气,带回了家。

老妇刚失去女儿,中年丧女,心痛难当。她沉默寡言,却细心照顾着她。

她是重伤,还有一口气所以没有埋,醒来了也真的只剩一口气。

老妇拿出积蓄,请大夫吊着她的命。她醒着的时候极少,没有思考的时间,无法很快接受穿越并且还魂的事实,过去多日,都没有和老妇说上几句话。

官差来了,以无户籍人员为名,要把她带走,老妇死命拦着。她说官差常做这种事,落单女子无依无靠,便送去教坊司或卖去青楼。

她少有的清醒,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妇被失手打死了。

烛台砸中脑袋,满地都是血。

秦子越找到她了,官差理所当然的死了。

她很快又陷入昏迷,最后看到的,是老妇倒在血泊中,像是知道她没事了一样,嘴边有一点笑。

黑暗……和血泊……

被暗红的粘稠的血包裹,挣扎无力,只能被吞噬……

“二爷,二爷!醒醒,二爷!”

猛的惊醒,反正了一秒才看周围,若水正抚着她的脸。

“二爷,做噩梦了?”

元蓁舒了口气,扯了扯嘴角,摸了把脸,发现自己满头的汗,于是便坐了起来。

“二爷,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总是梦魇也挺折腾人的。”蝶衣一脸担忧的看着她。

元蓁笑了一下,说道:“要是蝶衣能天天陪着我,给我唱曲儿,不用大夫我就能好。”

“二爷,你又说笑。”

蝶衣接着唱,般的歌声,元蓁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从同山县到玉山,又从玉山到金陵,再加上四年间大大小小的刺杀,一路走来,死了很多人。

她已经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她需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刚好她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

她不会对她杀死的人感到不安,只是那老妇倒在血泊中的画面,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她的梦魇……

第六十五章 复返

百里叶皱眉,意识到这案子的麻烦。他看了一眼百里靖,见他一如往常,脸上没有表情。

同时他也不由得打量明夙。在船上的时候看他跟元蓁跟亲近,为什么现在……

“这一条线就拜托锦衣卫了。另外,最近他们可能还会有所动作。”

“的确。江州的水匪窝被端了,他们伤了元气,报复是肯定的。”

“暗阁会盯紧他们,但恐怕作用不大。”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敌在暗我在明,最是防不胜防。

“他们的刺杀对象总不可能是随机的吧,总该有联系啊。”

“遗憾的是,暂时还没有找到其中的联系。”

楼下突然喧闹起来。

“揽芳华欺人太甚!胆敢把小爷我丢出来?”

“以为有靠山了不起吗?谁还没个靠山啊?”

“忘忧阁里那什么狗屁二爷,给我滚出来!”

“滚出来给我磕头道歉!否则我拆了你的楼!”

“你听到没有,还不快给小爷我滚出来!”

姓周的才被扔出揽芳华,又去而复返,带了一大帮人,在揽芳华门前叫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周小六疯了吧,到揽芳华闹事?”

“就是啊,这是哪根筋没搭对啊?”

“他老爹混黑道的,有恃无恐。”

“他爹跟那边有合作,”指了指东城,“上个月刚从暗阁手里头多拿了一分利,正嚣张呐。”

周小六听到众人的讨论,勾了勾嘴角,吵嚷地更加厉害。

元蓁听到底下的动静,揉了揉眉心,心绪不佳。

是暗阁做事太低调了?导致这些人胆敢一再挑衅?

她坐起身来,若水给她端了一杯茶,刚喝完楼下又响起周小六的叫嚣。

蝶衣看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显然是有些不耐。

走到窗边往下看,周小六身后有二三十人,个个体型壮硕,面露怒容,杀气腾腾,显然是从道上找来帮手的人。

这些人面容凶狠,不时破口大骂,附和着周小六,唯有一较为瘦削的黑衣男子抱剑立于周小六身侧,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折柳街上的人渐渐聚拢在揽芳华楼前,周小六眼见人多起来,叫嚣地更加厉害。

那刺耳的声音传进耳朵里真不是什么好的感受。

元蓁翻了翻手,一颗珠子打下去,直朝着周小六的脸。

那颗碧绿的玉珠落至人高时,那黑衣的抱剑男子动了,他连剑带鞘向空中打去,众人没能看清他的动作,他便又变回原来的姿势。

元蓁摸了摸那颗珠子,高速的摩擦让它变得有点热。这颗珠子被反打回来,嵌进了窗棂。

这一场无声的交锋,看热闹的一帮人没有注意,隔壁雅间趴在窗子上看的几人是全瞧进眼里了。

明夙觉得元蓁姐的情绪不太好,以为是周小六惹得她心烦,当下便道:“这等蠢材竟来一再挑衅,惹她心烦,看我放白夜咬死他。”

说着便往外走,被明戈叫住。

“别脏了白夜的嘴。”

一小厮敲门。

“进来。”

小厮站在门边,恭敬说道:“二爷吩咐,把楼里的人清了,请周公子进来。”

明戈点了点头。

“去办。”

其他客人也知道出了事,虽想留下来看热闹,但想想还是不要趟浑水,也比较配合。一刻钟时间,一楼的客人与正在表演的舞姬歌姬便全部离场,服侍的丫鬟小厮也全部换做打手。二楼的客人有想留宿的,则去了后院姑娘们的绣楼。

“几位是否改天再来商议?”明戈问道。

沈千寻百里叶这种人怎么可能放过看热闹的机会:“若是明姑娘不介意,我们几个还想再多留片刻。”

老鸨走出去,对着周小六说道:“周公子,里面请。”

周小六冷笑一声,十分趾高气昂。之前揽芳华把他扔出来,现在又要迎他进去,自以为赢了几分面子,昂首挺胸往里走。

黑衣抱剑男子紧随其后,一帮壮汉也跟了进去。

周围看热闹的见小厮把门啪的一关,,便歇了看热闹的心思,各自离去了。

周小六进了大厅,环视周围,倒没有从前来时的笙歌蝶舞,整个大厅除了他们就是打手。

那个人竟把这里的人全部都清空了。

周小六再蠢也知道那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得罪到这一步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

大厅没见到人,他就往上看,正对着舞台上方二楼的位置设了雅座,他周小六见状眉心一跳。那是主家坐的位置,平日里都是不能订的,这人莫非……

元蓁坐在主位,两边的烛火并不明亮,半明半暗模糊了容貌,只可见一袭墨绿长袍,主人极为嚣张地翘腿坐着,身旁美人美酒,斜靠于椅中,姿态随意。

明戈明夙站在前方的明亮处,俯视底下的一帮人。

周小六没来由地弱了气势。

“周公子,去而复返是意欲何为?”明戈保留敬称,还算客气。

周小六一震,回神说道:“揽芳华折了我的面子,我要个交待。”

“周公子记性太差了,你闹事在先,伤了我揽芳华的人,只把你丢出去已是给你留了面子。”明戈的客气不是真客气,说起实话来一点情面都不留。

周小六气极:“我是周家大少爷,下我的面子就是看不起我周家。今日你们如此对待我,还想不付出代价全身而退,是不是太天真了。”

明戈面无波澜,十分的淡定:“说起来,周公子,你今日来揽芳华闹事,你家老爷子知道吗?”

周小六面色一僵。这事儿他爹确实还不知道,被丢出来之后他没回府,直接去找了一帮道上的兄弟,并且是以他爹的名义。若是被他们知道真相,怕是不会来帮他撑场子。

周小六支支吾吾:“当,当然!就是我爹让我来教训你们的!”

他这模样,是个有脑子的都看的出来是装腔作势,明戈也不拆穿。

“别,别转移话题。今晚上我非得要他给我跪下道歉,不然,不然我就拆了这楼!”

明戈都快被他蠢笑了。

拆楼?暗阁建立数十年,倒是头一回亲耳听到有人敢拆暗阁的楼。

明戈笑了笑,这周小六还真是蠢得毫不掩饰。

第六十六章 你才虚

“你,你笑什么?”周小六见明戈在笑,心一慌,就问了出来。

明戈不答,说道:“周公子,今日的事我会派人如实告诉老爷子。”

周小六愣了一下:“那,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笑?”

元蓁抚额。

从未见过像周小六这般蠢得如此清新脱俗之人。

“周公子,揽芳华今日的损失,我会列出清单,明日送到府上。”

“可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笑。”

“……”

连周小六身后的一帮大汉都沉默了,他们这是跟了个二货?

元蓁本来不想说话。方才她对周小六动手,有点懊恼,最近确实被梦魇折腾得心情浮躁,结果没想到周小六这么清新脱俗,蠢得她都没脾气了。

她站起身来,走到明亮处,一手撑着栏杆,另一只手把明戈的腰一搂。

“来,周公子,我跟你谈。”

周小六刚一个晃神,结果那什么二爷就出来了,他站在明亮处风姿展露无遗,整个人都带着气势。

周小六还来不及惊艳,就看到他的动作。

“你你你,你的手……”

“你什么你,别你了。周公子,说说,什么要求?”

周小六一愣,以为他妥协了:“给我道歉,然后……以后不能把忘忧阁订给别人。”他自动把下跪的要求去掉了。

“道歉是不可能的。至于忘忧阁,我是生意人,只要你交了银子,一切好说。”元蓁笑眯眯的,看起来很好说话。

周小六没想到忘忧阁里头那么嚣张的人是这个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不行,你说你不会给我道歉。”周小六一副被坑到的样子。

“是啊,我不会给你道歉。”元蓁理所当然。

“你为什么不给我道歉?”周小六有点委屈。

“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元蓁一脸问号。

“你打我腿,还把我丢出去,你怎么能不道歉呢?”他的腿现在都还在刺痛。

“照你这么说,我先订好了忘忧阁,你过来闹事,还要让人把我打死,我不是更无辜吗?”

周小六正想反驳,仔细一想,又觉得他说的好像没问题。一时间说不出话。

元蓁开始觉得这周小六有些意思。

但他的原则是丢什么也不能丢面子,于是嘴硬道:“反,反正我是不可能道歉,你别想了。”

“就是啊。你都不给我道歉,我干嘛要给你道歉?”

“再说了,要是把你丢出去算我们扯平。你去而复返,还带了这么多人嚷着要拆我的楼,是不是你比较过分?我揽芳华不要面子的啊?”这就开始逗他玩了。

周小六估计是一晚上经历变故有点多,脑子不清醒,真被元蓁绕进去了:“那,那你说怎么办?”

“那就……”这时候,周小六身旁的抱剑男子抬头看了元蓁一眼。

元蓁一笑,说道:“关于今晚揽芳华的损失,我大方一点,就不让你赔了。不过你带人当众落了我揽芳华的面子,这事儿说不过去。”

“就给你一点小教训吧。”

周小六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什么教训?

元蓁笑眯眯的,打了个响指。

周围的打手立刻动了。

完全是混战。周小六带来的大汉最初一脸蒙,为什么要打起来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听周小六跟揽芳华的主事在那绕半天,啥也没听懂最后还是要打。

双方厮打起来。揽芳华的人很有分寸,说是小教训那就不会下死手,周小六的人见对方没有杀心也不敢用尽全力。这就致使楼里在混战的同时,不知哪里来的一种诡异的和谐。

抱剑男子护在周小六身边,使得他很安全,到现在都没被人碰到一片衣角。

“你你你,怎么说打就打啊!”周小六一脸愤慨。

元蓁忍不住笑了笑,挥一挥手,自有人去牵制抱剑男子。

开玩笑,今晚的事儿主要就是周小六,怎么可能让他毫发无损地离开?

到底是揽芳华的打手占优,周小六带来的人身上都留了些伤,不轻,但也要不了命。抱剑男子被纠缠住后无暇分身,是以周小六也挂了彩,只是不重。

底下一团混战的时候,元蓁就在楼上看着。明戈问:“就这样?”

“周小六不是重点,他背后的周家才是。把让出去的那一分利收回来,警告一下他们。”元蓁眼睛都不转,淡淡答到。

明戈应了一声。

周老爷子靠着萧家,打起暗阁黑市生意的主意,让出去的那一分利,正好借着这事收回来。明戈知道,元蓁所说的‘他们’不只有周家。

眼看着差不多了,元蓁便喊停。底下已伤了大半,但都是伤的不轻,很痛但又能走的那种。元蓁很满意,暗阁后面会有动作,若是这时候也很过分,那就是跟周家撕破脸了。

“周公子,今天的事就这样,我不再计较。”元蓁笑眯眯的。

周小六捂着伤处艰难抬头,呲牙咧嘴:“把小爷我打成这样,你还想计较,还有人性吗?”

“周公子此言差矣。会是这个结果,完全是因为我脾气好,若是换了别人,恐怕你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周小六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今日被冒犯的若是暗阁的其他人,他大概就得成为周家祠堂里的一块排位了。若非如此,他不会这么轻易上套。

“你还想让我感谢你不成?”

“这倒不必。毕竟我做好事不是为了这些嘛。”

周小六快被他呕死了。

“周公子,看你们都还能走,我就不让人送你们了。”

周小六抬头看了他一眼,怨念的一瘸一拐往外走。

听见楼上传来一句:“借着养伤的这段日子,好好修身养性,年纪轻轻的看着就虚。”

周小六脚下一绊,踉跄几步。

“看看,都虚成这样了。”

周小六怒了:“你才虚,你全家都虚!”

元蓁淡定得很,搂着明戈的腰,下巴抵在她肩上:“这个你说的可不算。”对着明戈的耳朵吹了口气:“是吧,小戈?”

周小六一脸不可置信,最终含泪而去。

第六十七章 今夜

他人一走,元蓁立刻后退五米,乖觉地回避危险气息。

明戈转过身来,带着金色的眸子眯起来,闪着莫名的光,令人看了脚底直冒寒气。

“小戈?”

元蓁装傻:“什么小哥大哥的,你在说啥呀,我都听不懂。”一边朝明夙使眼色。

明夙作爱莫能助状,摊了摊手,转身跳下二楼。

明戈越走越近,元蓁觉得她的大刀快要收不住了,左右无路,只好往后面的廊道退。

“这是第几次了?”明戈似笑非笑。

“什么第几次啊,听不懂听不懂。”元蓁继续装傻。

“绯月有一段时间没出来透气了呢。”绯月就是明戈那把血色长刀。

一听这话元蓁退得更快,已经退过忘忧阁:“说话就说话,拔刀干嘛呀,多不好……”

忽然,明戈停下了,嘴角勾起一抹笑。

元蓁觉得不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又退了几步,结果撞上一堵肉墙。

她没站稳,又有一只手扶了她一下。

元蓁心里一惊,往前走了几步转身。

百里靖刚收回手,面色似有不悦,百里叶站在左后方,一脸不可置信,他旁边有一红衣妖艳男子,脸上似笑非笑。

一见这人,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他是谁。

再一看这是忘忧阁旁边,便猜到这就是明戈说的朝廷的人。

一转眼看到百里靖的脸色,忙敛了心神,却没有行礼,只是笑着道:“原来是二位殿下啊,真巧。”又转了个方向对沈千寻点头致意:“大表哥。”

百里靖三个人没有离开,在雅间里头听了半天,本来想着有热闹可看,结果元蓁就跟哄傻子似的就把周小六收拾了,只好等人走了再出去,结果一出来就撞上了这位二爷。

百里叶一脸不可置信,嘴巴都张成o形,听到那声‘大表哥’才回过神来。

元蓁是暗阁的二爷?

人生真是处处有惊喜。

其实这事儿仔细一想也确实有破绽,只是当时没发现。可是三哥怎么一点也不惊讶?难道他早就知道?

想到这儿,百里叶一脸复杂,明明他才是元蓁从小的玩伴,怎么知道的还比他三哥少?

沈千寻亦是不见讶异之色,他不似百里靖早已猜到,但也能察觉出一点端倪,况且他处变不惊,已是习惯。

“三位,今日便如此罢,若有进展再议。”明戈走上前来,下逐客令。

三人也不多说,干脆的走了。元蓁目送他们离去,觉得下楼时百里靖似乎看了她一眼。

“走吧,你不是有事嘛。”明戈在旁边说。

……

……

御书房

天武皇帝埋首案前,一边翻阅奏章,一边听着暗卫汇报。

“萧大小姐确实是惊吓过度昏过去的,但是被洛大小姐吓晕的,有人帮她取走了箭。”

天武淡淡的‘嗯’了一声。

随后对身后的老太监说道:“去问问内务署,宫宴上的酒水是怎么回事。”

“是。”

坤宁宫

一片静谧,宫人垂眸低首,静静站着,即使行走也不发出声音。

正殿亮如白昼,其余宫室则是一片黑暗。

皇后娘娘不喜昏暗,夜间的坤宁宫总是很亮,只逊于长明殿。

此时宫人们都在殿外,皇后娘娘正在和儿子说话。

萧皇后坐在鸾座上,二皇子百里玄坐在下首。殿里点了熏香,鼻尖有股袅袅的香气,手边有杯茶,此时已放温了。

“快到年下了,歇一歇,别太忙碌。”萧皇后语气不咸不淡,话里有话。

百里玄迟疑了一下,问道:“老三真要封王了?”

萧皇后手托茶盏,以盖扇茶,眼也不抬:“应是年后。”

“那为何……”

“若是紧逼不放,他便该急了。”

百里玄略略一想便懂得了,这时候给他使绊子使得多了,惹恼了父皇,到时候做什么就都不管用了。

于是垂眸应道:“儿臣明白了。”

“明日你去看看玉儿。”萧皇后放了茶盏,抬眼说道。

“儿臣知晓。”不用皇后说,他也是要去的。他跟外祖家向来亲近,跟萧玉儿更似兄妹一般,这回萧玉儿在元蓁那里吃了亏,便对这没有印象的洛家大小姐多了几分厌恶。

“另外,去查一查内务署。”

百里玄不解,在皇后面前他不解便问:“这却又是为何?”

“酒水有问题。涤秋醉上了宫宴,且还是假的。”

百里玄一听涤秋醉便知道了。那段往事虽藏的严密,到底是宫里的皇子,多少也知道一些。

“竟有人如此大胆。”百里玄这么说着,语气却很平静。

看来不只是他们,多的是人盯着老三呐。

……

……

东城,萧府

萧家也是南楚的顶级世家了,这一座宅子住了几代,越修越是精细,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底蕴。

此时的萧家大半院子都已经歇下了,不见灯火。唯独一处院子里灯火通明,里头的小姐性子暴,没说一句就砸了杯子。

萧家大夫人见女儿这个样子,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心绪这样不好?”

萧玉儿是被抬出宫的。那几个宫女把她架到长明殿偏殿,请了太医去看,只说惊吓过度,人却没醒。送回萧府,那几个宫人隐约透了几句,萧大夫人不清因果也没听懂。

只好再请了大夫来看,萧玉儿晕着,灌了药还没醒,等到临近子时,家宴都散了,她才悠悠转醒,一醒来就发了脾气。

萧大夫人见女儿脸色不好,抿着嘴不说话,便挥退了婢女,坐到床边握了她的手,关切道:“在宫里遇着什么事儿了?”

姑姑是皇后,萧玉儿自小就能往宫里去,皇宫她算是很熟了,这回怎么会在宫里出岔子。

元蓁回身射箭的时候,萧玉儿就那么看着,眼见着那支箭朝着自己射过来,却一动也动不了。箭矢贴着脸飞过去,她心神一松腿一软,就昏了过去。

她半晕半醒却知道自己被耍了,一醒来就摔了杯子。听着母亲问,她也不会忍着,把事儿添油加醋给萧大夫人说了,仍是气的不行,又咬牙又捶床:“洛家的女儿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令人生厌。”

萧大夫人眉头皱紧了,很气愤洛元蓁伤了她女儿。萧玉儿脸上划了一道血痕,放在白玉似的脸上都吓人。

萧大夫人抚着女儿的面颊,爱怜地道:“玉儿放心,这样伤了你,纵是世家,也不会轻易放过。”

六十八章 试探

这一个中秋节就这么过去了,元烁在第二日搬回了西府,理由是他太闹腾,老太爷病情需要静养。

儿子在老太爷那里住了几年,能搬回来周氏自然也高兴,三老爷却不见喜意。

这个儿子被老太爷养了几年早已不是原来样子,他把洛家看的透彻,当晚便叫元烁到书房,挑明了说。

元烁没有想到亲爹这么直接,好在他反应及时,恭顺应对,半句不提接手府中事务的事。

三老爷见他这个样子也没话说。元烁被老太爷带走的时候是八岁,他还以为他小孩子什么也不懂,不忍心把自己的儿子放置到那般境地,也曾极力阻拦。可他根本不知,这条路是元烁自己选的。

他早慧,很多事情早就懂得。洛家第三代子弟除了元茗,老太爷最看重的就是他。

是他一心想要往那里去,三老爷如何再阻拦。他怒也确实是怒过了,但更多的是无力。实在不想再看元烁,也不再管他要做什么,权当西府里头养了个闲人,再不把他当儿子看了。

经过这么一夜,元烁第二日一早便拜访北府,去了回雁阁。

一进去先闻到一股药味,虽然刻意散过了,但元烁常年在老太爷那里呆着,对这个最是敏感不过,一闻就闻见了。进去见元茗坐在窗边看书,脸色确实有些白,当下便问。

“二姐姐病了?”

元茗嗯了一声,却没再说。放下书,把桌角的几本厚厚的册子推过去,又把一匣子对牌给了他。

“这些,你先拿回去看。我知道你学过,不熟练就边学边做,有不懂的,再来问我。”

元烁翻一翻册子,里头一条条列得清楚,知道她是用了心,也谢过她。

元茗说交给他就全都给他,一点都不拖拉,那些事情都仔细说给元烁。

元烁其实原先有些不服,他跟元茗同岁,元茗却事事先他一步,但如今看元茗的行事,也知道自己的确不如她,便收了那些心思,仔细听起来。

一谈就是一个上午,元蓁正歪在榻上看书,江心就来了。

“二小姐跟三少爷似乎是在交接事务。”江心立在屏风前,离罗汉榻三步远。

元蓁正要翻页的手一顿,却面色如常,把这一页翻了过去。

“昨晚上西府可有事?”

“三老爷与三少爷彻夜长谈。”

不知是怎么谈的,三叔竟允了元烁到回雁阁。

“太傅那边没有再派人过来。”

元蓁便是一笑。

自回府以来,太傅派来监视的人就没断过,她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踪,雅颂楼外头青衣使却死了一拨又一拨。

就是这么点日子,小桐斋的青衣使便损耗了一小半了。

前日她去揽芳华一点也没瞒着,有心人自然能查到,大抵是见她如此做派,便歇了监视的心思。元蓁这边杀人不手软,他却没那么多青衣使来耗。

这些事元蓁听过便罢,左右杀了他那么多人手,明面上还没交锋,暗地里却已经是撕破脸了。她关心的是另一桩事。

“元茗是真的病了?”

她这么问也没想得到明确答案,若是元茗要装病怎么轻易查的出来。

江心却答道:“七分真三分假。”

元蓁一笑:“知道了。下去吧。”

听了这些元蓁也没受影响,继续看书,到了下午却换了身衣裳往回雁阁去了。

元蓁进去,确实有药味,元茗的脸色也太不好,知道是真病了。

病是真病,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便显得有些可疑。

洛家是怎么运作的元蓁也知道一些,上午才跟元烁交接了事务,这一病新的事务要怎么上手。

这里面或许还有些什么,但要说元茗会被人算计也不太可能。

元蓁一时想不明白,也不再想,问了几句送了两副药就出来了。

元蓁走后元茗也不看书了,在床边坐了会儿,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一格里拿出几卷书,便能瞧见墙上一个暗格。

元茗轻车熟路,从里头拿出来一个卷轴。

展开来看,是一副人像,紫衣的贵介公子侧了身立着,长身玉立,浓眉深目,眼角一颗泪痣,脸上似笑非笑,俊美硬朗。

这就是那日长明殿中的人了。

云暖瞧见眉头一跳。这幅画像老太爷赐下时小姐便面如寒霜,一直放起来没看过。怪不得前日在宫中那副情状,这么多年,云暖还是头一回见元茗失态。

元茗自来是八风不动,就算有事也一点都瞧不出来。这时候展开了那幅画像,盯着脸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越看越是心里发冷,甩手就扔到书案上去了。

云暖一惊,抬头看了过去。

卷轴打着砚上的墨笔,一翻就打在了画上,那一张脸霎时就被墨汁污得看不清原貌了。

元茗扫了一眼,冲云暖挥挥手:“收起来。”

隔了几日,元茗病还没好,七叔公来了。

既是七叔公来,就是病了也要起身相迎。

七叔公受了她一礼,上下一扫心里便有了底。却没说什么,就算病了手头的事情也要办好,绝不能推辞的。

元茗脸上很平静,静静听着七叔公的安排。今日起,她便接手了小桐斋的青衣使,虽则不能任意调用,却是有了实权了。

送走了七叔公,元茗把那几本册子一翻,便看出了不对劲。

“青衣使怎么少了这么多?”她仔细去看,是从中秋前损耗开始严重,到现在,数十个总有了。

她把那几本册子看完,晚霞已挂在天边。元茗把册子一放,坐在榻上垂眸思考。

她这病,确实她故意弄出来的,七分真三分假,专门在这个时候病,为的是试探太傅。

她跟元烁自小便与元霁元沛不同,以前并不深想,为什么是他们两个?

元蓁回来,她心中的疑虑更重。这个大姐才是太傅心爱女子的独女,千娇万贵养大,这些事一点也没沾手。若说这才是真心疼爱,元茗头一个不信。

这些日子相处能够看出元蓁是很优秀的,若是真看重她,这回自己病了,便会把青衣使交到元蓁手上。

可太傅分明没有,她不去找七叔公,七叔公反而自己上门来,半句不提元蓁。

元茗坐在那里想,云暖也不去扰她,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照在她脸上,慢慢的,就换成了月华。

第六十九章 司月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从混沌中醒来,她没有听见这世界的声音,空洞的眼瞳里映着床帐,可她却什么也看不清。

耳边是嗡嗡的响声,脑袋像要炸了一样。司月感觉很难受,无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一闭眼,又回到了东五所,那男人提着个匣子向她走近。

“来看看,这是那贱种的头颅。”

见司月后退,他笑了起来。

“我动用三千御林军才将他擒住,可惜他们办事不利,将他的头砍了下来,若不然,我是想叫你看看全尸的。所幸这还是新鲜的,特意拿来给你瞧瞧。”

男人面带微笑,声线温柔,却一步步走近,将司月逼至墙角。

“你对他日思夜想,我便把他带来给你看。”

这噩梦日夜不放过她,司月整个人都在颤抖。

“十三儿。”

匣子忽然砸到地上,里头的东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

一声绝望的尖叫划破东五所四方的天,殿宇里回荡着的便是哀曲。

“十三儿!”

司月捂住眼睛,蜷起身子不住地哀嚎,声音压的极低,听来如此无望。

她身边的人被她这模样吓坏了,急忙将她抱住,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一声声地唤她。

“十三儿,没事了,十三儿,十三儿……”

司月缩在他怀里,不住地颤抖,哀声渐止,却怎么也不肯放下捂住眼睛的手。

那人终于发现不对劲,板正她的肩膀,轻声唤道:“十三儿,没事了,你睁眼看看我,我是司也。”

司也。

想起这个名字,便叫她心痛难当。可是身边的触感如此真实,不复东五所的冷漠与寂灭,而是久违的安稳与温暖。

她抬头看去,伤痛的眼里映出一张脸,她怔愣地看着,几乎要哭出来。

这张脸,她看了十几年,一直是嬉笑的表情,最后一见,却死死盯住她的眼睛,血污的脸上没有温度,也不见生气。

“十三儿,醒醒。”

“又做噩梦了。”

“十三儿,十三儿。”

司月悠悠转醒。

原来是个梦中梦。

司也把她扶起来,见她脸上有汗,拿了帕子给她擦。

那是她刚醒来的时候,刚十岁,程家在烟波湖上摆宴,程熙把她推到湖里去,旱鸭子呛水,司也把她捞上来,气儿都快没了,半醒未醒之间做了个前世今生的梦。

“三哥后日就回书院了,我还有两天假,陪你出去一趟,看有什么要送给三哥的。”

司家世代都是武将,这一代却出了司星一个学文的,也不知是像了谁,竟很有天赋,却不在京城的杏林书院读书,去了眉州的栖霞书院,家中上下都很看重。

这一回中秋特意回了金陵,没两天就要走了。

“也好。我今日正要出去。”

“嗯。你先洗漱,待会儿出来一起吃早饭。”司也往外头走,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司月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重活一辈子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他。

司也本有大好前程。皇子之争,父亲本不欲插手,惹一身腥膻,后来她被囚东五所,父亲便投向三皇子。三皇子形势大好,已然是未来君王,司家本是先皇时的显贵,从龙之功,几代的荣华都有了。

偏偏他带人来闯东五所。

百里绩已然疯魔,全然不顾形势,动用三千禁军围捕,当场绞杀。

司月闭了闭眼,又睁开,起来洗漱穿衣,出去一看,早膳已经摆好,司也就坐在桌边。

她又是一身青色衣裳,衬得人越发瘦削,脸色也有几分苍白。

司也心里皱眉,司月自小多病,一年四季里有两季都在灌药,程熙把她推到水里那回让她养了半年都没养回来,越发瘦削。司也打定主意要日日看着她三餐,却不告诉她,免得她又拒绝。

司也盛了瘦肉粥给她,桌上有五色小腌菜,一屉鸭肉包子,还有几付刚烘的软饼。

司月吃东西慢条斯理,食不出声,很有规矩。司也看她小口小口慢慢喝粥就高兴,也陪她慢慢吃起来。

用完早膳,又去给母亲请安,碰上大房的十一姑娘。司家这一代人丁兴旺,共三房里头十三个小辈,司月是最小的,前头到了年纪的哥哥姐姐已经成家了,司家女儿少,现在家里就剩下两个女孩儿。

十一跟司月向来不对头。因为年纪相仿,司月身体又弱,几个兄长关心她更多些,自小十一就跟她不对付。现在也长大懂事了,那些争宠的小心思去了,也还是看她不顺。

司月向来不理会她,除了自家父母兄长,其余人她向来不亲近。前世已然把这些人的面目看透了,自然不会亲近。

十一就瞧不上司月这副样子,面子上一家人,礼数还过得去,私底下跟谁也不亲近,倒像是谁欠了她的。

司月只冷笑,可不是欠了她的。上辈子入宫选秀,十一自己不想进宫,使了手段让这祸事落到司月头上,还觉得是便宜了她,什么也不做便有了皇子正妃的身份。到百里绩大势已去,担心新皇翻旧账,还埋怨她的身份连累一家的前程。

司月冷冷清清看她一眼,不管他们以后有没有这些心思,她都不可能再任人算计,百里绩欠她的,欠司也的,也要叫他一一还了。

出了将军府,马车向街市驶去,司也没有骑马,而是陪司月坐马车。

到了繁华的街市,二人便下了马车,进店铺去。路过锦绣坊时,司也偏要进去,拉着司月逛衣裙首饰胭脂香露,一旁几个妇人笑着指点了好一会儿。

司月被侍女们拥着去试口脂,左右的人半推半拉地嬉笑着,她反抗不过,转头瞪了司也一眼。

司也笑着受了这一眼,转头时眼睛却被什么闪了一下,仔细看去,是一个红丝绒盒子里放着一只墨玉簪子,通身润泽,上面嵌了一颗猫眼石。

司也把这支墨玉猫眼簪买下,刚接过盒子,身后便是一阵笑闹,司月又被众人拥着出来了。

司也一看就笑了。

她唇上点得水红口脂,衬得肤色白腻,气色红润,不再是苍白脸色,整个人都是鲜活的。

看见司也笑的舒怀,司月也不恼了,整了整衣袖就往外走,司也笑着跟上,还不忘转头吩咐将试过的东西都买下。

司月选好礼物时已是日中,这会儿日头还是大,索性找了间酒楼,定下雅间,便不回府了。

刚用过饭,在雅间的窗前站了会儿,正准备抬脚离开窗前,不经意间,看到了元蓁。

第七十章 再出命案

马车驶出洛府角门,轧在青石板路上,元蓁坐在其中。

今日这辆招摇的马车还是从锦绣坊拉开的,从福州到京城,这已是第三辆了。

锦绣坊按照她的喜好,把马车做的很宽敞,铺着厚厚的毯子,一张小几,一张榻,几个软枕。马车行驶平稳,感觉不到颠簸,因为车轮上裹着软布和一层胶状物,元蓁还曾研究过一阵,发现是类似于橡胶的物质。这都是凤雪梧花了大功夫让人从南海寻来的,防震能力很好,因此元蓁总在锦绣坊定制马车。

时雨拿出食盒,将点心摆上小桌,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尝,然后点评:“这洛家的吃食也确实很好了,但总觉得差了些味道啊。”

元蓁坐在小几的另一边,拈起一块榛子酥,咬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放了回去。听了时雨的话,她叹了口气:“过些日子吧,再去寻个枫城的大厨来。”

近日明戈明夙都在为官员刺杀案忙碌。因为此案的政治性,必须要尽快破案,朝堂上的博弈给他们带来了些许变动。

萧氏力荐六扇门统领白鸽里。她任职期间,曾破获几桩大案,自然不负所望,萧氏官员把她夸的神通百般,意图让她全权接手此案。

他们说得口若悬河,天武就这么听着,坐在高台上八风不动,下旨命六扇门协助锦衣卫查案,一月之内必须结案。

圣上把压力施与白鸽里,萧氏官员也面不改色。他们只管让她接了这个案子,至于白鸽里会如何苦恼,他们丝毫也不会关心。

“小姐,前面不能过了。”

“怎么回事?”

“六扇门的官员在查案。”

元蓁掀开马车一侧的绸帘,向外看去。

这是兵部侍郎的府邸,门口已经被顺天府衙役围住,一身着六扇门制度的女子顺畅地进入衙役的封锁线,目不斜视,面容冷峻。

她两步登上大门的石阶,忽然转头看向马车,目光锐利有如利剑。

从大门里跑出另一个身着六扇门制度的人,恭敬行礼:“大人。”

冷峻女子转头,应了一声,往里走去。

那人跟上,一边走一边汇报。

“死因是颈部大动脉断裂,利剑割喉……”

元蓁早在她看过来之前就放下绸帘,她已经知道那是谁。

六扇门现任统领,白鸽里。以女子之身跻身于三司刑堂,接连破获奇案,如今位居统领,与刑部尚书平起平坐。

皇帝已经下了圣旨命六扇门协助查案,她出现在这里,那只能是又出了命案。

兵部侍郎……恐怕金陵近日是安生不了了。

中秋宴后,金陵看起来风平浪静,起伏都在小处。比如,中秋宫宴的第二日,萧府便放出消息,萧大小姐旧疾复发,闭门谢客,宫宴上的昏倒便有了原因。皇后下旨慰问,二皇子跟懿旨一块到了萧府,却没见到萧大小姐。又比如,内务署一番小动,死了几个资历颇深的老太监。

元蓁这几日倒是闲得很,今日临时起意,便想去看看自己的铺子。

前世她在全国一流公立医院工作,薪资够高,生活富足,家中虽有从商的叔叔,但接触不多,更别提开店置产。来这里四年,在玉山从来就没操心过钱。

那晚去揽芳华,她便把老太爷给的东西交给了明戈,请她帮忙处理。

明戈转手就把东西给了明夙,自己去查案子。明夙事务繁重,一边接手银来赌坊一边办事,仍办得很好。他把东城的几座宅子转让,江州渝州的良田和京郊的庄子就留着,东城的铺子收益好的留下,不好的转手就卖了。

今日他差人来送银票,元蓁才想起自己在东城还有几间铺子。明夙把京郊庄子和铺子里的人都查过了,除了沈氏留下的人,其余的都没留下,店铺的账上有些收益,银子却不在库里,账册也没送来。

元蓁一听就知道这里面还有些猫腻,便特意去看看。

一路招摇到街市,就在车道上缓缓行着,到了店铺元蓁就下车,看完了出来又上车,看着是一步路都不肯多走。

时雨谴责她太懒:“小姐今天怎么这么娇贵,上上下下地不麻烦吗?”

窗帘子飘起来,元蓁看到外面的水果摊子,默默收回目光,仰叹道:“你不懂。”

时人崇金,更崇美人。京都人民的热情她已领教过了。

已经看了几个铺子,问过几个管事,发现在她离开的几年间,这些都是由郑氏打理的,直至她回京前才被收回,这些年的盈利,自然也是进了郑氏的口袋。

沈氏的嫁妆自然不会差,地处东城繁华街道,好几个日进斗金的铺子,郑氏吃相难看,拿钱又拿物,倒还知道掩饰账面,只是做的并不高明。洛太傅跟老太爷看在眼里却不管,明显放任。

马车又停了,元蓁下车一看,是一个古董铺子,布置得清雅。掌柜正擦拭货架,见元蓁来了,先掸了掸衣袖才迎上去。

“奴才沈荣,见过小小姐。”

元蓁抬手,示意他起身,随后便在店里逛了起来。

沈荣跟在后面做汇报,隐晦地提醒郑氏的所作所为。

走到古籍架子跟前,元蓁翻了翻,翻到一本古琴谱,是霓裳曲的残本。

元蓁把它放回架子上,点了点:“回头把这个送到我府上。”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元蓁便道:“放心。我不是郑氏,不会让你吃亏。”

沈荣回过神来:“小人不敢。这些本就是小小姐的,说不上吃亏不吃亏。”

元蓁往前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吩咐道:“你去帮我淘换些书,不拘是哪一类的,都弄些来,跟琴谱一起送来。”便不再逛了,向外走去。

沈荣应了吩咐,送元蓁到门口。

元蓁出了店门,便走到了阳光下,她站在那里,半晌没动。

沈荣不明元蓁的用意,一时没走,时雨却知道她是在晒太阳,就在一旁默默等着。

这阳光看起来是暖和,照在身上却没有暖意,晒了半天指尖还是凉的。

她一动,时雨便上前来,问道:“小姐,要回府吗?”

元蓁这才想起来,看了看日头,说道:“这个时辰了,就不回了。”见对面就有家酒楼,便道:“今天就在这儿吃吧。”

第七十一章 这样的人

正要走过去,只见一辆马车在酒楼门口停下了。

马车是普通的青布马车,让元蓁驻足的是上面萧氏的族徽。

元蓁突然想起,送银票来的小厮,好像提了一句,萧氏近日与暗阁产业对上,出手频繁,很是耍了些下流手段。

“派人去看看。”

元蓁转身进了古董店,这下却是真的不着急了,慢慢逛起来。

……

元蓁在古董店门口晒着太阳,司月站在楼上看着她。

“看什么呢?”司也凑过来。

元蓁已进了古董店。

“洛元蓁。”司月抬抬下巴,指着楼下那辆华贵的马车。

“洛元蓁?哦,是中秋宫宴上那个懂医术的。”司也靠在窗子另一边,随意地说道。

“看她做什么?”一双含笑眼挑过去。

司月不答。

上辈子是没有这个人的。

前世的这个时候,三皇子大捷归来,却没有江州水匪一事,也没有回京的洛大小姐。洛太傅的确有一长女,但在十岁那年夭亡,凤雪梧回京为她送殡,金陵大震。

或者说,前世的这个时候是没有这个人的。

正是那一年,官员被频繁刺杀,人心惶惶,六扇门连同锦衣卫,查了半年才告破。

这是一桩牵涉甚广的大案,兵部户部半数的官员都没能逃脱,司月记忆深刻。

那一桩案子,跟京城眼下这一桩,何其相似。

“去请洛大小姐。就说司月为答谢她上次相助,请她赏光,共进午膳。”

司也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

司月向来孤僻,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虽说这些年性子改了一些,但也从没见她主动邀约。

司月转过头来,看到他的表情,笑了一下。

“你跟她,很熟?”

什么时候十三儿有了他不认识的朋友?

“不是。”司月摇摇头。“只是觉得她很熟悉。”

这话不假。在中秋宴上见到时,司月便觉得这洛大小姐给她的感觉,是一种怪异的熟悉。

“我觉得谁看她都有这种感觉。”

司月再次摇了摇头。

洛元蓁是个奇怪的人,给人感觉亲近又疏离。司月总觉得看不清她的眼睛。

……

走进二楼雅间,司月坐在桌旁,司也站在窗边。

见她进来,司月没有起身:“洛小姐坐。”

元蓁也没有行礼,面带微笑坐在了司月对面。

丫鬟倒上茶来,司月捧起来抿了一口:“洛大小姐对古玩有兴趣吗?”

元蓁摇摇头,说道:“谈不上兴趣。那是我的铺子,今日只是来看看。”

听她这么说,司月挑了挑眉。

“司小姐呢?”

“我三哥要回书院了,来给他买些东西。”司月也不含糊。

“书院?”司家世代武将,竟有读书子弟,元蓁有点惊奇。

司月笑了笑,说道:“嗯。我三哥喜文,中秋宫宴他也去了,你见过的。”

元蓁认真回想,只记得还有两个司家兄弟,是哪一个却对不上。

“不在杏林书院吗?”

“不是,是眉州的栖霞书院。”

“栖霞书院?”元蓁挑眉:“可有见过冯一白老先生?”

“听三哥说起过,冯先生云游去了,上个月刚离开眉州。元蓁也知道冯先生吗?”

“哦,冯先生是我母亲的故友,也是我的长辈。”

“原来如此。”

司也看着她们俩就这么聊起来,觉得好生奇怪,有种她们认识了很久一样的感觉。

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司也向下看去。

“怎么了?”司月问。

司也转头答道:“东城兵马司巡逻。”又道:“人手又多了一倍。”

司月眉尖轻蹙。

元蓁猜想是因兵部侍郎才又加强警戒,于是说道:“二位可能还不知道。今早我出门,碰见白鸽里白大人,带人去了兵部侍郎府上。”

现在这京城,哪儿有六扇门锦衣卫哪儿就有命案。

白鸽里亲自去了兵部侍郎府,自然是兵部侍郎出事了。

真是快。

司月心中暗道。

“这件案子查了这么久,不知有没有进展。”司月垂眸喝茶,状似无意说道。

“说是牵扯了江湖斗争,却不知与案情有什么联系。”

“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了从前的一桩案子。”司月抬眼,把茶杯放在桌上,叮的一声。

“哦?”元蓁挑眉。

司也看了过去。

“就是几年前的一桩旧案,与白鸽里也有些关系。”

听到这个称呼,元蓁挑了挑眉。

“那不是金陵的案子,却轰动各州府。”

“这是为何?”

“因为凶手杀了青州布政使,布政使死的很惨。”

听到这里,司也已经知道她要说的,眼神不知不觉变深了。

“白鸽里时任青州捕快,尚且名不经传,随着她所告破的这桩案子,才扬名南楚。”

“原本这案子毫无头绪,可是随着调查深入,却发现,原来布政使不是第一个人,而是最后一个。”

“连环杀人?”

“没错。那人共杀了十三人,时间线拉的漫长,而且并无联系,令人难以察觉。”

“那白大人是怎么发现的呢?”

“凶手命不久矣,迫不得已用了重复的手法,露了破绽。”

元蓁一时不语。

司月喝了口茶,不去扰她思考。

半晌,元蓁抬眼,盯着司月。

司月神色自若,说道:“洛大小姐要不要用膳?”

……

看着华贵的马车驶离,司月的表情渐渐复杂。

“我真的觉得她好熟悉。”

好像一见如故,却又更加深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

坐在马车里,元蓁回想方才的对话。

司月在告诉她,官员刺杀案与青州案是有联系的。

“司小姐怎么提起这个?”

是什么联系?

司月淡淡一笑,唇上的口脂色泽鲜艳,衬得她肤白莹润,眼睛仿佛生光。

“时间。”

她看着司月的眼睛,她仿佛在说:焉知第一个人是谁?

那双沧桑又沉静的眼睛,像是渐渐蒙上了雾,越来越难以看清。

她却仿佛更加能够知晓她的想法。元蓁相信,她也是一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第七十二章 夜会

月上梢头

今夜无云,银华倾泻,将半个金陵汇满。

谁家庭院,紫藤开遍,院门口的青柏葱翠。

元茗坐在窗边,望着指尖,指尖如玉,捏着一颗小巧的骰子。

看着白玉骰子中央那殷红的一点,元茗的思绪飘远。

上一代旭王老来得子,京城名流纷纷前往王府祝贺。洗三宴上,小旭王抓周,哭哭闹闹不肯抓。

老旭王是个资深赌鬼,从荷包里头掏出来个骰子撂给小旭王,他立时就不哭了,抓着骰子不肯松手。

众宾客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老旭王大笑道:“不愧为吾儿!”

好像已然看见他长大后横扫各大赌场的雄姿了似得。

当日小旭王抓的那颗骰子,就是她手里这一颗。

她与这天生是个赌徒的人共谋……

庭院中的玉兰树上一声轻响,一双黑缎金边云纹靴落在庭院中。

元茗手上一颤,骰子弹了出去,滚到来人脚下。

那人‘咦’了一声,捡起了那颗白玉骰子。

元茗收回手,微微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后退。

那人站在庭院中,满身月华,一声紫色衣袍泛着点月光的冷。

一阵风吹过来,元茗打了个寒颤。她似乎听见一声轻笑。

她把双臂交错,才发现衣袖已经湿了。

夜露真重。

画像才毁,真人就出现在她眼前。

盯着那个人,元茗有点奇怪他怎么一直在晃。

那人笑道:“洛二小姐,邀顾某来赏月吗,还是打赌?”

她心里泛起一点厌恶,又强自压下,面上无悲无喜,语调波澜不惊:“是要求王爷一件事。”

顾羡年高高地挑起一边眉毛,顿了一下,抬步向窗边走去。

元茗知道他正走过来,却看不清。

到窗边,看着这端坐的紫衣美人儿,顾羡年挑起了一点笑意,眼睛却没弯。

“哦?”

他心想,又是要取消婚约。

“烦请王爷把手给我。”元茗低声道。

顾羡年一愣,随即将左手递上。

元茗在他掌中写了一句话。

“请王爷在大婚之前务必达成。”

顾羡年先是惊了一下,随后笑道:“这是何意?”

元茗不动声色:“便算作聘礼。”

他心中不知悲喜,脸上的笑却挂的好好的,不立刻回答,只是盯着她,给她反悔的机会。

元茗却直迎上目光,坚定不言而喻。

顾羡年不知怎么,多年夙愿达成,却是如此地不痛快。

终于,他克制地一笑,欺身而上,在她耳旁低语道:“美人开口,自然有求必应。”

“只是开了局,便没有中途退场的道理。”

元茗垂眸,也好,反正是一样的赌徒。

……

……

“从昨晚就开始烧了。是奴婢的过失,没有照顾好二小姐。”

云暖站在床边,低着头一脸自责。

元蓁摸了摸元茗的脉,说道:“春寒秋凉的时节,病情反复是常有的事。药差不多该煎好了,你去看看。”

元蓁坐在元茗床边,心想,上次的病若是七分真三分假,这回便是实打实的真病,高烧不退,做不得假。

看元茗像是在做梦,眉头皱着,不太安稳。

云暖端着药走了进来。

元蓁把她叫醒。

“元茗,起来喝药,喝完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元茗睁开眼,神色虚弱,眼神却还是一样的冷淡。

云暖扶着她坐起来,伺候着喝完了药。

元蓁见她皱眉,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糖塞进她嘴里。

元茗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后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元蓁笑眯眯的说:“我喝完药一定要吃糖。有段时间我泡在药汤子里,每天都在灌药,整个人都是药味儿,那时候恨不能抱着糖罐子过。”她晃了晃衣袖,果然有哗啦哗啦糖珠子的声音。“还要吗?”

元茗的神色恢复了正常,摇了摇头。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的病……如何了?”

元蓁笑了一下。

“你看我还算是活蹦乱跳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元茗挑起一边唇角,不由自主讥讽道:“我看你平日脸色苍白,面无血色,虚弱的很。”

元蓁挑眉,是吗?

她照了照镜子,果然脸色算不得太好。昨晚又被梦魇缠绕,早上醒来精神不济,竟没有注意到。

她扫了扫梳妆台:“你这里的口脂呢,给我点上一些。”

元茗看着她一阵无语,也是没想到元蓁会在意这些事情。

她一般是不用这些的,妆台上没有,“云暖,去拿……”

“我不能老一副病秧子的模样,太不好看了。”

“病秧子是货真价实,何必管好不好看。”

云暖捧了口脂匣子过来,元蓁选了一个颜色,点在唇上,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哎,那也不能给所有人看。要是大哥看到我这个脸色,肯定得念我。”

元蓁擦了擦手,走到床边,忽然一道男声传入。

“小蓁在说我什么,是做了什么怕被我念啊?”

一青衣公子走进回雁阁,温文尔雅,笑如暖阳。

元蓁不由感叹:啊,金陵地邪。

“哪里,我就是猜着大哥会来,说了一句罢了。”

“我怎能不来看看。”元珩走进来,“一个月就病了两次,这是怎么了?”

元蓁咳了一声,说道:“寒气入体,风寒之症,常有反复。”

元珩眉头松了松,对元茗嘱咐道:“一场秋雨一场寒,兴许是昨夜大雨的缘故,你多注意些,养好身体。”

元茗脸上柔和了一些,应了一声。

“还有你,”元珩转头对着元蓁。

???

“我?”元蓁一脸懵。

“从前这个时节你总要病上一阵,一定要多注意,不想喝药就保重身体。”

“啊,放心,我久病成医,早有预防。”

待元珩叮嘱完,便与元蓁一起走了。

元蓁还嘱咐了一句:“既然生病了,其他事情就不要忙了,你刚喝完药,过会儿再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我明日再来看你。”

元茗愣了一会儿,瞥见窗台上一白玉骰子,神色一冷。

“把小桐斋的名册拿来。”

云暖犹豫了一下:“小姐,大小姐才说……”

“把窗台上那东西收起来。”

“……”

云暖知道不过白说一句,她们小姐,哪里是能够放松的。

第七十三章 蹊跷

“大人!那位来了!”

身着六扇门制服的捕快快步走到门口通报。

白鸽里正托着下巴思索,闻言立即放下手,快步向外走去。

萧氏又有动作,借皇上想让三皇子去六部历练的想法,趁机把眼下这一桩大案让他担上,今早刚下的圣旨,此刻人已到侍郎府。

还未走到大门口,便已能看到有几人正在走来。

走在正中间最前面那人玄衣华服,冷漠雍容,贵不可言。

白鸽里迎上去,利落行礼:“参加三皇子殿下。”

“免礼。”

百里靖继续往里走,白鸽里落后半步跟上,自觉汇报发现。

“侍郎大人颈部动脉断裂,失血过多,在昨日早晨辰时被发现,推断死于丑时,凶手一剑割喉,手法利落,根据现场留下的脚印,基本可以断定与之前的刺杀案是同一人。”

走进屋中,白鸽里说道:“这是侍郎大人的卧室。”

房间布局整洁大气,很有兵部的风格,桌上供着香炉。

床榻上画着一个人形轮廓,除了血溅了一地,看起来还算整齐,枕边有一把长刀。

“侍郎大人是在睡梦中被杀害的,没有挣扎痕迹。”

百里靖看完了一圈,问道:“兵部侍郎平日里睡眠如何?”

“回殿下,据侍郎大人的贴身侍从所言,侍郎大人睡眠不稳,觉浅易醒,平时不让人夜间在屋内伺候。”

京城中官员频繁被刺杀,大官小官人心惶惶,是以兵部侍郎将案上长刀置于枕边,为的是防身,他浅眠易醒,又战战兢兢,却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被杀害,这是不正常的。

白鸽里知他所问为何,说道:“下官正在检查屋内其他物品,同时审问侍郎府内其他人。”

百里靖挑了挑眉。

“锦衣卫呢?”

白鸽里说道:“锦衣卫近日忙着查前面几桩案子,怕是调不出人手。”

百里靖没说话,扫了一眼就走了。

白鸽里目送百里靖离开后,转头对属下说道:“加派人手,尽快审问完侍郎府的人。”

见他犹豫不动,问道:“怎么?”

“……大人,咱们人不够啊。锦衣卫没来几个,刑部又不肯借人。”

白鸽里以女流之身跻身朝堂,本就非议颇多,萧氏官员举荐的时候也没安好心,只管捧人不管办事,刑部尚书是萧党,从刑部借人是没可能了。

但六扇门本就人手不多,锦衣卫倒是人多,但想必也是焦头烂额。

白鸽里沉吟半晌,说道:“人手的事我来想办法,尽量加快速度。”

……

……

“浅眠,还在枕头底下压着刀,神经这么紧张怎么会无知无觉被人杀死?别是被下了药吧。”

一座酒楼里,元蓁看了一眼手上的情报,随口说道。

“不是没可能。”明夙像个小老儿般的说道。

“对了,上次你拿来的那些房契里头,我留了个心,里头有一座宅子就在兵部侍郎府隔壁。”

“哦?有什么问题吗?”

“杀害兵部侍郎的人在那里停留过。”

“……”

“这两座宅子背靠背修建,实际是一墙之隔,要走正门却得绕上三条街。凶手翻墙跑过去,足迹也绕了过去,我们的人比六扇门到的早,我给抹了。”

“……就这么把线索给抹了?”

“锦衣卫的人比我们到的早。我只是不想六扇门太早发现。”

“根据这个能追踪到凶手吗?”

明夙摇了摇头,于此道他是行家里手,却也没有把握,“听风楼最顶级的杀手不过如此,凭借这些就想找到他的行迹不太可能。”

“不过能够确定的是,他还在城内。”

明夙的脸色严肃了一些,说道:“元蓁姐,其实我查到,你有好几座宅子都在凶案现场附近。”

“?!!”

“好几座?”

“嗯。一座是兵部侍郎隔壁,另两座是前些日子遇刺的户部小吏与富商王氏。”

“富商?不是说只有官员遇刺吗,王氏之前做过官?”

“嗯,他曾任刑部侍郎,后来辞官经商。”

元蓁挑眉,“这可奇怪,都坐到侍郎的位置上了,竟会辞官从商?”

“的确是他最奇怪。只有他的死法不同,其他案件中受害人都是被一剑割喉,而他是被毒死的。”

“哪种毒?”

“名为‘安乐’的剧毒,使人的死状看起来与正常死亡别无二致。”

王家人最初没有发现异常,王氏年高,本就到了该入土的时候,一场葬礼风光下葬便算了却此生。谁想到请来超度的僧人瞧了瞧尸体,说了堆莫名其妙的话,大体意思就是你家老爷不是安乐死的是被人毒死的云云,王家人意识到不对,这才报了官。

“这么说来,原本王家的案子是算不到官员刺杀案中的,只不过阴差阳错才被发现。”

“嗯。锦衣卫正重点调查王家,我们则在调查与王家相似的案子。”

元蓁听闻,稍作犹豫,说道:“或许可以试着,将推测的时间线延长,也许我们所知的第一个被害人,并不是第一个,就比如王氏这样的。”

那日司月说的话她始终记得,回去后便翻阅了青州连环杀人案的卷宗,发现与眼下的官员刺杀案竟真有相似之处。

她心中有猜测,却又莫名的信司月说的话,故有此一提。

“若是觉得有这个可能的话,不妨参照一下多年前的青州连环杀手案,说不定会有收获。”

元蓁没办法说清楚自己心里的那点猜测,只好模棱两可地说了,全当是给他们一个思路罢了。

明夙对她是无条件的信任,立即答应了,“我会查的。”

半个时辰后,明夙走出了酒楼。时雨走进雅间问道:“小姐,我们现在回府吗?”

“唔……先去朱雀大街买烤红薯,然后再回去。”

“好诶!”一提到吃时雨就兴奋,二人很快就坐上那辆招摇的马车向朱雀大街前进。

待买完了烤红薯,时雨吃的心满意足了,准备回府的时候,碰上了沈千音,她与沈大夫人正要去梨园,于是拉着元蓁去梨园听了半个下午的戏。

第七十四章 父女

回到洛府,已是傍晚时分。在大门口碰上了太傅的马车。

元蓁规规矩矩行礼。

“父亲。”

洛太傅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孔,儒雅又深沉。

父女俩一前一后走着。

“元蓁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元蓁微笑,“家中很好,与从前别无二致。”

只要没有郑氏之流烦扰,自然一切都好。

“嗯,听你大哥说近日你被梦魇困扰,睡不安稳?”洛太傅关切地问道,语气中有恰到好处的关心与忧虑。

“啊,只是偶尔做几个小梦罢了,大哥有点夸张了。”

元蓁不由地叹,这个大哥怎么什么都跟太傅说啊。

“元珩从小就亲近你,况且你身子弱,紧张些也没什么。不过元茗近日也病了,我正要去看看她。”

“女儿同去。”

太傅换下了朝服便去了回雁阁,元蓁还没到。

元茗走出两步,太傅已经进了屋,元茗垂首行礼。

“父亲。”

洛太傅托了她胳膊一把,就势握住,带着元茗往里走去。

“这入秋没多久你就病了好几场,照顾你的人未免太不尽心了。”

元茗垂眸,说道:“是我自己没有注意。”

洛太傅笑了笑,笑的和气又温柔,没有说话。

看到桌上一碗药还没动,他便让元茗坐下,亲自端起药碗,试试温度,有些烫,便又吹了吹,药匙递到元茗唇边。

“来。”

元茗始终低头垂着眼,心里无可抑制地泛起厌恶。

“……父亲。”

“抬头,张嘴。”

太傅的声音更加温柔,元茗却不敢再多说,顺从地在洛太傅的服侍下喝药了一碗药。

洛太傅放下药碗,瞥了一眼桌子。

“这里有糖,来,含一个。”

他亲自喂了元茗一颗糖,才又站起。

元茗含着那颗糖,只觉得像吃了个苍蝇,还是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那种,恶心极了。

“太傅,二小姐,大小姐来了。”侍女的通报声。

洛太傅脸上挂着笑,向外走去,一句话制止了元茗要站起来的动作。

“你坐着就好。”

看着洛太傅的身影出去了,元茗便立即将那颗糖吐了出来。

好在她是个极能忍的人,才没有就此吐出来。

过了一会儿,元蓁进来了,却不见洛太傅的身影。

元蓁说道:“父亲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回书房了。”

元蓁走到桌边坐下,把提来的盒子放到了桌上,一边打开一边说道:“今日出门碰到了千音和大夫人,去梨园听了半个下午的霸王别姬,回来时在朱雀大街买的。”

“还不到用晚膳的时间,你就当零食吃吃。”

元茗看上去不太有兴趣,说道:“这些你若是给元霁送去,她该比我高兴多了。”

元蓁察言观色,说道:“元霁当然也有,只是我想你这几日病着,嘴里没味道,这些虽不比山珍海味,吃着却比那些有味儿多了。”

元茗收敛心神,神色稍和,说道:“我平日很少吃这些。”

“这些也就是尝个味道就算了,零食嘛。”

元蓁拿起一个烤红薯放到她手里,又端出来两碗鱼肉小馄饨。

“这个馄饨是鼎香楼的,顺道买了,哦,还有这个炸鸡块儿,也是他们家的。”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千音原来喜欢听戏呢。”元蓁咽了个小馄饨。

元茗细嚼慢咽的,把嘴里的烤红薯都咽下去了才道:“从小就跟着大舅母听戏,都成瘾了,整日往梨园跑,大宴小宴都得请班子。”

元蓁听了这个评价,倒也失笑。

说起来沈家人可真该是脂粉堆里摸爬滚打,一个沈千寻如此,沈千音也不遑多让了。

“不过梨园有个角儿是真不错,连我都能看出来,唱念俱佳身段风流,千音更是眼睛都不想眨了。”

“是听她说过梨园有个名角儿,台子很高,演不演看心情。”

“呦,这么说倒叫我赶上了。”

元蓁边吃边说,一点儿也没管规矩,元茗也没跟她说什么食不言,元蓁说一句她回一句,二人就这么边吃边聊吃完了。

走前元蓁叮嘱道:“我看你的气色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药喝完了就行了。多注意天气,多加衣别吹风,不然又得反复。”

回到雅颂楼,便看到桌上几盒香料。

夏蝉缩肩垂首立于一旁,回道:“这是太傅派人送来的安神香,说是有助于缓解梦魇之症。”

元蓁打开来闻了闻,“嗯,味道挺好闻,今晚就点上吧。”

“是。”

不过元蓁没闻多久这安神香,就又翻出了洛府的墙。

她没穿那身世家公子的标配青衣,而是身着一身黑衣,且象征性地蒙了个面。

“江如,兵部侍郎家在那个方向,你还记得不?”

听她应是,元蓁点了点头。

“带路。”

二人不走寻常路,跳上屋檐一路飞,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兵部侍郎府邸。

元蓁找明夙要了侍郎府和她名下宅子的图纸,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侍郎大人的院子。

按照六扇门的要求,这院子已经给封起来了,侍郎府上没人会靠近这儿,是以非常安静。

突然有一点灯火向这里靠近,元蓁借着火光瞧了瞧,是个深色衣服的人,看样子是侍从打扮,动作鬼鬼祟祟,正要拐进兵部侍郎的院子。

元蓁按上江如的肩膀,压了压,示意她隐蔽。

二人伏低了身子,在房檐上盯着那侍从的动作。

那侍从直奔兵部侍郎的卧房,左右看了一下,才推门进去。

片刻后,那人就出来了,又左右看了一下后迅速离开。

元蓁与江如对视一眼,飞身落地,进了那房间。

那侍从夜探命案现场,鬼鬼祟祟偷偷摸摸,是来干什么的?他在这里停留不久,这点时间够干点儿什么?

江如点了两个火折子,递给元蓁一个。她仔细把这屋子看了一圈,看不出什么。

“公子,看。”

江如随她的装扮也蒙了个面,声音有些闷闷的。

随着她的指向,元蓁看向桌子。

上面摆着的香炉,正袅袅地冒着白烟。

“……”

这人半夜三更跑来就是为了点个香?

元蓁闻了闻味道,只是很普通的香料,既无安宁定神之效,闻着也并不舒服,还有点儿刺鼻,总之就是味儿大。

这么大味儿的香恐怕没人会在卧房里点,就跟着急掩盖其他味道一样。

元蓁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直觉,上去就把那香给息了。

第七十五章 夜游

出了兵部侍郎的院子,元蓁就近翻去了隔壁那座在她名下的宅子。发现挨得是真近,就隔了两堵墙。

翻进去就是一小花园儿,元蓁还没落地,就看到园子另一边有个人在刨土,当即一惊,叫了一声。

“江如!”

江如动作比她快,得令后足尖点墙借力向那黑衣人冲去。

结果她快人家也快,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撂了铲子就跑。

今夜月光明亮,把园中情形照得清清楚楚,并不是个适合干坏事的天儿。元蓁看得分明,那黑衣人从坑里拿起了个什么东西揣在怀里了。

那黑衣人跑出了小花园,江如追上,二人很快没了踪影。

不知道从哪儿飘过来一片云把月亮遮住了,园中顿时暗了下来。

眼前的东西模模糊糊看不分明,元蓁戒备地抓紧了袖子,心中叹道:今夜的月色不错,要是少云就更妙了。

元蓁掏出个火折子,还没来得及吹亮,耳边先是一阵迅疾的风声,她本能的向后一退,火折子被打落一边,闪了下火光就很快灭了。

还有一个人!

她循着风声胡乱打出几颗珠子,一边凝神听着身边的动静。

忽然听到珠子打到实物的声音,还伴随着一声轻哼,元蓁迅速朝那个方向攻击,却只听到空响。

周围很快没了声音,一片安静。

元蓁心中叹了口气,夜游连连遭遇危险分子,她这运气也真是顶了天了。

此时,又一玄衣人悄无声息落入园中暗处一角,一眼就看到站在墙根的蒙面黑衣人,仔细一看,还有另外一人正小心在那蒙面黑衣人周围移动,动作蓄势待发。

那人动了,向蒙面人扑去,不可避免的带出风声,蒙面人右手一甩,掷出了个什么,同时往一边闪去。

在蒙面人掷出珠子的同时,玄衣人眼瞳微微一缩,认出了她。

看着那蒙面人躲开了扑来的敌人,却要被脚边的土坑弄个措手不及,她身形一动,就出现在墙边,一把把要掉进坑的蒙面人拉了过来。

随后放手,瞬息间制服了另一个黑衣人。

“谁?”

元蓁惊了一下。

又来了一个!而且她明显能感觉到,这个人绝对比方才那个厉害多了。

百里靖挑起一边眉毛,回身看她,发现有些不对。

她,好像不是在看,而是……在听?

她看不见?

心念急转间,元蓁不自觉后退一步,眼看又要踩进坑里。

百里靖把她拉回来,“站好。”

这一出声,怎么还不知道是谁?

元蓁依言站好,脸上人模狗样的,心里已经被雷劈了三五遍了。

她心想,这什么运气啊。

“三殿下……”

自己这半夜三更的这幅打扮跑到命案现场,还碰上了查案的,听说三殿下今早刚奉了圣上的命,负责了这个案子,好巧不巧,当夜就叫他碰上个夜探的小贼。

“嗯?”

元蓁回过一点神来,连忙行了个礼,显得不伦不类的。

“殿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元蓁怕他先问,自己找不着什么理由搪塞,于是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原本没想听到什么回答,却不想百里靖一本正经地说道:“突然想去瞧瞧现场,发现里头的东西被动过了,听到这边有异动,就过来了。”

元蓁装的一脸淡定的点头。

百里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见她没跟上,于是回去拉住她,“过来。”

“洛大小姐这时候在这里是来做什么的?”

果然躲不掉啊。

“呃,这个……”

“嗯?”

“那什么,我……”

“难不成是来看宅子的么?”

这就是知道了,人家都点破了,元蓁也不好意思不认,只好干巴巴的应道:“是啊……”

百里靖带着她走到石子路上才松手,发现这人好像是真的看不见,方才牵着她走都差点儿被脚下石子儿绊着。

于是问了一句:“你眼睛怎么了?”

元蓁把脸上的黑布摘了,一时说不清楚,就胡诌道:“就是夜盲,殿下听过么,就是一到晚上眼睛就看不清楚。”

“你自己不是会医术么,自己都治不好怎么学的医。”百里靖轻飘飘来了一句。

元蓁开启了胡说八道的模式:“话不是这么说的呀。只听说有夜盲症的不能做刺客,没说不能做大夫啊。”她指了指天,“而且我这眼睛也不是什么都看不见,待会儿那云散了,我就又能看见了。”

百里靖回头看了她一眼,抬抬下巴指着墙根那倒着的黑衣人,“那是怎么回事?”

元蓁觉着今天这三殿下话比平时多了,于是她的话就更多,立马把兵部侍郎院子里那鬼鬼祟祟的侍从跟这花园子里刨坑的黑衣人说了。

百里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运气倒好,六扇门的人转了两天都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人。”

元蓁苦笑了一下,可不是,一个个的就跟被她召唤来的似的。

“你以前也经常这样么?”

“啊?那样?”

百里靖的眼光把她上下一扫。

元蓁瞬间就明白了。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穿这身衣服了,也不扮小贼了,爱谁谁爱谁谁,她一个穿白大褂的,还是得给自己前世那身衣服默默的留点操守。

这时,遮住月亮的云散了,周遭又被月光倾洒。

元蓁的视力恢复了一些,她看着百里靖,很真诚的说,“殿下,我真的是第一次啊。”

“我还以为洛大小姐做惯了这种事,已经是轻车熟路呢。”

元蓁深感不服,“这是怎么说?”

“上回在揽芳华见到洛大小姐,发现二爷你逛花楼哄姑娘很有一套,三两句话就把周家的人打发了。便觉得,好像什么令人惊诧的事,洛大小姐都是已经做惯了的。”

元蓁头一回听这位殿下说这么多话,话里还有那么浓的打趣意味,有点意外,还有点哭笑不得。

“嘿,这是怎么说,我不过跟楼里的姑娘们关系好些,夜间小贼真非我所长,冤枉来啊。”

话还未毕,她一抬头,就看见百里靖望着她笑了。

第七十六章 相邀

那笑很干净,带着点打趣的味道,还有那么些舒朗的意思,给人感觉看着非常舒心。

元蓁也不知道这位平日里看着挺阴沉的三殿下笑起来是从哪儿来的一股子舒朗气,就觉得他这个笑简直太讨人喜欢了,就这么看住了。

她心里有根细细的弦被那个笑容轻轻的拨了一下,余音已经散了,但琴弦还在微微颤动。

百里靖就笑了那么一下,很快就收住了,元蓁也很快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四处望。

要说这三殿下,真是她两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上辈子上学的时候忙着背书,工作了忙着手术,就觉得身边的人都是戴眼镜白大褂,没怎么注意长相。而且她有个毛病,看人先看手,二十几年好看的容貌没见过几张,漂亮的手却见过几双。

她不自觉的去瞟百里靖的手,发现他今日穿的广袖宽袍,手给掩住了。又回想在江州时探进马车的那只手,隐约记得是很好看的。

她这边心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百里靖却是一直留意着她。

他觉得今夜的元蓁格外可爱些,引得他多说了好多话。

“要说这宅子我还是头一回来,本来是打算买了的来着。”元蓁见江如还没回来,便在园子里逛哒。

那个黑衣人刨的坑里什么都没剩下,元蓁想了想,说道:“殿下,你说这个刨坑的跟杀人的,是同一个吗?”

百里靖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不是。但是这也太巧了。”她只能归罪于她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可到时候人家六扇门问的时候,她总不能说:谁知道这些人犯什么病了杀了人非要跑到别人家园子里去转一圈吧。

虽然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她想,这些人如此煞费苦心地把祸水往她这儿引,这是何苦来?自己初回京城,从前往后十几年算来,有这么大仇怨的,也就那一个了。

她又想,幸好自己还有暗阁这么个后门,要不然一盆脏水朝头照脸的泼过来,不是要冤死了。

那刨坑的小贼,最好是被逮到……

元蓁正想着,江如就提溜着个玩意回来了,元蓁一看,正是那刨坑的黑衣人,他昏迷着,被江如拖在地上。

江如气息平稳,问道:“小姐,这人怎么处置?”

元蓁抬了抬下巴,“跟那边那个一起,交给明夙。”

江如看见墙根那的黑衣人,脸色白了一瞬,立即跪下,“属下失职。”

元蓁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膊,“是我叫你去追人的,算你什么失职?”,可没想到江如还挺较劲,不肯起来。

元蓁叹了一口气,说道:“起来,还需要你出力气呢,跑一趟揽芳华,让明戈派人来。就这两个,我扛还是你扛,反正我扛不动。”

江如闻言,一手一个将黑衣人轻松提起,就这么看着她。

“……”

“得。还是稳妥一点,你带着这两个飞不快,最近五城兵马司夜间巡逻很严密,咱还是低调点啊。”

昏迷的人沉得跟死猪一样,江如拖着他们哪还能飞来飞去,京城现在戒严,哪儿都能看见巡逻的队伍,要是被发现还得费口舌,这不是找嫌么。

江如飞身而去,元蓁转身,对百里靖行了个江湖礼节,“殿下几次相救,元蓁十分感激,不知何以为报,若殿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

百里靖轻轻的道:“不必。你已有报偿。”

元蓁一愣,随后想起他说的是那个白玉茉莉耳坠。

这个真能当谢礼?三殿下收礼的底线这么低的么?

“不过,你若真想报答,就与本宫一道查案吧。”

“……”

“殿下,其实关于查案,我什么也不会……”元蓁的表情颇有些微妙。

“学就是了。”

“洛大小姐若是愿意,圣旨明日就到你府上。”

元蓁没有理由拒绝。

一同查案,她就能够第一时间接触现场,掌握第一手资料,给明夙省去不少麻烦。真不知道这是她的报偿,还是三皇子给她的方便。

“如此,那元蓁便静候佳音。”

百里靖点了点头。

待到暗阁的人到来后,他才离去。

明夙亲自带人前来,一水儿的黑衣。元蓁真是觉着这一晚上就把黑衣人给见够了。

揽芳华,明戈的小楼里,元蓁搭着腿,没模没样地靠着软枕,手里一个小银杯,盛的美酒已经空了。

明戈坐在桌子边,双臂环胸,冷眼瞧着她。

“你知道自己晚上是个半瞎么?”明戈终于忍不住,出口讥讽道。

“……”

“你是从哪儿来的勇气去学人家夜行侠的?”

“……”

元蓁哑口无言。

原来她做事挺有谱的,夜间出行只去折柳街之类热闹亮堂的地儿,没想到这头一回不在谱上就险些栽了。

她坐直了,小心地岔开话题,“三殿下邀我查案。”

明戈有些意外:“你答应了?”

元蓁点了点头。

明戈扔给她一些资料,元蓁看完,思量片刻,说道:“这样也好。”

官员刺杀案跟她的牵扯其实比她想象中的多,百里靖掌握消息的速度比她快,让她参与查案的决定也许是临时做出的,但绝不是未经考虑的。

“江如带回来的东西呢?”

有人捧上一个块状的物体,包裹的很严实,表面已经腐烂了,隐隐露出里面黑色的盒子。

元蓁抽了把小刀把包裹在表面的东西剥开,露出里面的乌木盒子。这看上去是个普通的盒子,很没特色,也已经腐烂的七七八八,不知里面的东西保存的怎么样。

元蓁用刀一拨,它就来了,却发现里面还有个比外面一层稍小些的盒子,一样的没特色,也有些腐烂。

一直到打开第五层,元蓁才看到里面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个香囊样子的小包,内外都用皮革做衬,中间加了一层红色布料,外面的皮革镂空雕了一把大弓,花纹精细,十分精致。

锦囊里面,是一根断簪,岁月洗净,依旧流转光华。

第七十七章 任职

第二日,早朝下后,圣上宣洛家大小姐洛元蓁入宫觐见。

及至午后,洛元蓁回到洛府。

紧接着两道圣旨驾临洛府。

第一道封洛元蓁做御史台的女史,只不过没有品阶没有实权,是个名誉小官。

第二道命朝廷官员洛元蓁随三皇子百里靖查案,负责记录文书,进宫禀上。

这两道圣旨内容听上去挺扯淡挺荒唐的,元蓁面不改色地接了,当天下午就坐上三殿下派来的小马车,开始了任职生涯。

南楚历史上确实有女官,还不少,当朝也有,如西北军鹰部统帅黎珂,又如六扇门统领白鸽里。元蓁这个女史只不过挂名,跟以上两位相比跟闹着玩儿似得,不过有个听着挺厉害的名头——奉旨随行,直属皇帝陛下。

说起来元蓁头一回当公务员,还是皇家公务员。她掂了掂手里‘御封女史’的牌子,觉着这头衔来得太容易了。

那日在御书房,她根本没见着皇帝陛下,只不过是跟百里叶东扯西扯着喝了几杯茶,然后去德妃娘娘宫里用了午膳,回府圣旨就下来了。

她想,这还挺装模作样的。

不过她就喜欢这种装模作样,不费事省力气。

“大人,咱们到了。”

元蓁听到这个称呼还晃了晃神,随后笑了,是真意识到自己是个有官职在身的了,一不留神都是‘大人’了。

马车停在六扇门府衙前就进不去了,有位身着六扇门服饰的男子站在门前,元蓁一下车就迎上来,很有礼数的打了个招呼,为她引路。

元蓁心知这是六扇门给她的面子,或者说是给三殿下的面子,也客客气气的回了个礼。

六扇门的官员不算多,府衙面积却挺大,走过两扇石拱门都没停下。

元蓁步履沉稳面容平静,很有那么回事,其实她边走边看,种种所见总结出白鸽里治下还是挺严的。

所过之处看到六扇门官员秩序井然分毫不乱,一个个步履沉稳,很有那么股现代职场精英的感觉。

即使看到了她这个名正言不顺的‘御封女史’也只是偶尔投过来几个好奇眼神。

元蓁自个儿觉得这个官职来得轻松,少不了受些诟病,她也只是把这个当成个一次性的头衔,心想查完这次的案子就没什么用了,因此心态很宽容。

她不知道外界是怎么传的,自然也不知道,宁诗锦听闻此事后的愕然与不甘,萧玉儿的气急败坏:“她算哪门子的有才有德?她写了什么了就才名远扬了?胡扯八道!”

这世界的溢美之词统共不过那些,自来歌功颂德往上加名头就是了,传开了没有也是有了。

才子贵女们为自己造势用的也就是这些手段,却不肯让别人也用,可见世人对人对己总有双重标准。

进了第三重门,那官吏指了指正中的一间屋子,“三殿下在内办公。”说完便退下了。

元蓁道了声谢,看他离开了,才往里走去。

这大概是六扇门给百里靖单独开辟出来的办公地点,皇室子弟待遇就是不一样,白鸽里的办公室都只在二重门里,她作为三殿下的随行官员,估计也在这里办公,真是沾光。

元蓁扣了扣门:“御史台女史洛元蓁到任就职。”

冷清低沉的男声道:“进来。”

元蓁推门进去,先给百里靖行了个礼,百里靖先是打量了她一眼,眼中似有笑意,随后用手里的书卷指了指一侧。

那边有张长案,就是她的办公桌了。元蓁坐下后倒不着急做事,先把这屋子看了一圈。

进门左侧是办公区,也就是百里靖跟元蓁此刻所处的位置,中间又张圆桌,桌上有茶有水果有点心,右侧架了座四扇山水小屏风把空间隔开,里头八成是休息的床榻。

这六扇门的布置挺精细,屋子不小,五脏也俱全,就是可惜没有单独的办公室。

元蓁胡想了一会儿,才开始翻阅堆在她案头的卷宗。

她左右全是卷宗,堆成了两座小山,给她留下中间一块喘息之地,笔墨纸砚样样都有。

她手上这一卷,是目前所知官员刺杀案的第一位受害官员户部侍郎胡柏生,在下朝回家的路上被当街刺杀身亡,造成民众极大愤怒与恐慌,卒年五十五岁。

第二位,刑部侍郎林海,死于娇俏外室的房中,死因动脉断裂失血过多,卒年五十二岁。

第三位……

第五位,兵部侍郎孙群英,死于孙府卧房,死因动脉断裂失血过多,卒年五十四岁。

元蓁边看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上面的信息开始整整齐齐一个个排队,到后来就开始放飞自我,东一条西一条,全是圆圈勾勾线,等她看完案头的卷宗,一张纸也已经给她糟蹋的差不多了。

“殿下,白大人送来简报。”

一位六扇门官员立于院外,禀报道。

元蓁抬头看了一眼,放下笔,走到院门前,接过简报,“稍待。”

元蓁回屋,把简报呈给百里靖,片刻后又出来,给那位官员交待了几句。

看了两个时辰的卷宗,元蓁心中已经有些隐隐的猜测,她走到桌边,一边倒茶一边问道:“殿下要喝杯茶歇一歇么?”

百里靖抬头,放下手中书卷,挑眉看她。

元蓁端了杯茶递给百里靖,自己又回到桌边倒了一杯。

“元蓁有什么发现?”

这声音低沉,缓缓说话时显得很温柔,元蓁听见自己的名字被这么叫出来,眉尖动了动。

“咳咳。算不上发现,只是有些猜测。”

“愿闻其详。”

元蓁喝了口茶,说道:“殿下应该也发现,目前这几位受害者,年纪都不小,平均年龄在五十岁以上。”

“目前所知的五名受害者中,有三部侍郎,有御史,有大理寺卿,都是朝中资历颇深的老大人。”

百里靖不置可否。

元蓁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凶手作案的时间地点并无规律,手法不尽相同,他选定了特定的人,有机会便动手。”

“此案的凶手,杀人不只是为了杀人。”

第七十八章 饕餮

“特定的人?”百里靖轻轻地道。

“是的。这也只是我的推测。”

“查案需要证据。”

“我知。可大胆假设也是发现真想的一个方法。”

元蓁不慌不忙地说:“自古杀人者必有所图,谋财,复仇,除恶,各种理由,杀人本身是一个带有目的性的动作,或许有只为杀人而杀人的疯子存在,但那应该不是本案的凶手。”

“依元蓁看,此案的凶手的作案动机是什么?”百里靖看上去很认真的问道。

元蓁一笑,嘴角一挑,不太严肃地说:“我们可以猜嘛。谋财害命,杀人灭口,杀人越货,杀鸡儆猴,杀鸡为黍等等”又轻声道,“他杀这么多人,没有一个像样的目的,怎么说的过去?”

她去拿桌上的点心,先问过百里靖。

三皇子表示不需要,元蓁乐得独享,卷宗也不看了,就坐在那儿,喝茶吃点心,看着二重门外六扇门官吏来去的身影。

“殿下不妨查一查,这几位大人。官场上的人,说难查也不难,人多了更好查。”

元蓁把那半块点心咽下去之后就不吃了,掏出手绢来细细的擦手。

“我们不能被凶手牵着走,现在猜不到他的目的,但是他还会动手,要是把那几位大人查明白了,搞不好就知道了。”

元蓁说着说着就有些走神,她想起近来牵扯到她的那些怪事,那脑子进水了的凶手和古怪的黑衣人,好像专把事情往她身上引。

还有那锦囊里的断簪……

“将军断簪……”

“嗯?”百里靖出声,惊醒了元蓁。

她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竟不慎将心中猜测说了出来。

“哦,没什么……”

近百年来天下动荡,各方战乱不休,大陆上四处都是战火兵魂,天下大势似乎就是将战争进行到底,无人能够扭转。

如今的四国,就是漫长战争中的胜者,在风雨飘摇中持续着吞并的野心,互相窥伺,与邻为壑。

三十年前于敏城的一代,四国之中亮起了一颗又一颗明星,但天道似乎在这大陆天空上笼罩着一层暗含杀机的密云,英雄豪杰都很快陨落,纷争的局面没有结束,但换来了短暂而宝贵的和平。

而上一代人,那些在百万众人里令人仰望的明亮星辰,似乎都没有好下场。

元蓁闭了闭眼,将冗杂的思绪暂且抛到一边,操心起眼下的一件要事。

“殿下,咱们什么时候下班?”

百里靖望过来,眼中似有笑意,嘴角微微一勾。

“想出去了?”声音依然低沉,显出一点温柔。

元蓁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晃得闪了闪神,百里靖已经起身走到她案前。

“那便出去走走。”

言罢,他率先向外走去。

元蓁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跟他说自己想早退,好歹还领着皇差呢,只好跟上。

坐上了百里靖的马车,发现里头的布局十分眼熟,于是看向百里靖。

“来京城的路上觉得你的马车很舒服,回京后命人做了几辆。”

元蓁一笑,“殿下若是喜欢,跟我开口就是了,锦绣坊除了做衣服,也就这个拿的出手了。”

然后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想想从福州到京城的一路,殿下数次出手助我,别的事我不能帮上忙,这点小殷勤殿下还是可以给我点机会的嘛。”

元蓁这话其实也真假参半。百里靖在福州遇袭,她虽出手诊治却是为了替秦子越还他欠下的人情,之后路上几多凶险,百里靖又几次出手相救,这个人情是欠下了。

虽说百里靖跟暗阁暗地里有合作,完全可以借此还了,但她瞧着百里靖的意思,这个人情是要算到她个人身上。

百里靖是什么人,自然看出元蓁所想,他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快,也没有遮掩,全露出来给她看,他的脸色冷了下来,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盯着她,幽幽深深的,一眨也不眨。

元蓁莫名从这眼神里感觉出一点委屈来,一瞬间神色有些古怪,过了好一会儿,百里靖仍然看着她,元蓁忍不住道:“殿下,您……”

百里靖却忽然垂下了眼睛,不再看她,:“我帮你,你不必还。”

元蓁听着这话眉头又是一跳。要是别人说这话她顶多当做客套,可这话自百里靖口中说出就全然是另一番感受。

她相信百里靖说的话,但比起目的明确的相互交换,不求回报的相助更让她心慌。

百里靖却在想,她生怕欠了别人,非要找机会还清,老九在回京路上也有助于她,怎不见她着急还他?难道这‘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讲亲疏有别么?

这话若让旁人听见,怕是要觉得酸到骨子里去了。但这话若有旁人知道,怕是也没命在了。

元蓁稍稍敛神,将这个话题带过。她是真不敢接百里靖这话,怎么说在她看来都是错,干脆不说了。

二人在马车中相对无言,大约两柱香后,马车停了,外面有熙攘人声,元蓁掀开帘子一瞧,正是东城芳草街百里香居。

元蓁有些诧异的一挑眉,回头看了看百里靖。

“下车。”

元蓁依言下了马车,端庄的在一旁等候,奇异地有些心虚。

元蓁在百里靖右边,错开半个身子的位置,一同进了百里香居。

掌柜的原本端着笑容迎来送往,见到百里靖,立刻把事情交给旁人,迎了上来。

“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

掌柜压低声音,恭恭敬敬地行礼。

百里靖声音淡淡的,“不必多礼,忙你的吧。”然后自己往后堂去了。

掌柜又是恭敬的一礼,目送二人进了后堂,才又端起笑容忙活。

百里靖明显是常客,十分熟悉,他对侍从简单吩咐几句,不消片刻,一桌食物就摆满了。

元蓁一看,有百里香居的拿手点心芙蓉糕,以及马蹄糕、一合酥、松子百合酥、佛手酥、山楂糕,符合节气的百合莲子粥,明显是鼎香楼作品的八宝鸭和荸荠蛋饺,配有两杯香茗,简直完美。

这种搭配太合元蓁的心意了。因为北府的厨子功夫不到家,满足不了口腹之欲,她对此早有怨念。但最近事务繁杂,没将重新找个大厨的事提上日程。

元蓁把马车上的事都忘了,眼睛亮亮的,望着百里靖。

百里靖矜持的端起百合莲子粥,姿态优雅又从容。

得到默许,元蓁便迫不及待的显露她饕餮食客的本性,在满足与喟叹中用完了这一餐。

第七十九章 突变

京城传闻,御书房连下两道圣旨,洛大小姐能够封官查案,是因她在圣驾前亲自作文一篇,得了圣上青眼。也有另一则消息认为,这两道圣旨是三殿下替洛大小姐求来的,原因不详。

京城最热八卦,据说洛家大小姐第一天就职,与三殿下在百里香居同进同出,交往甚密。

京城酸腐才子们最关注的事,洛大小姐因文章闻名受封,宁诗锦京城第一才女的头衔疑似受到威胁,期待洛大小姐的文章流出,与宁诗锦一较高下。

圈内消息,六扇门统领白鸽里亲去青楼逮风流大少沈千寻,不知只近青楼女色的沈家大少会否与铁面统领擦出火花?

‘小道消息’为您实时报道,敬请期待。

“这金陵百姓果然是身在人间富贵乡,个个都是有钱又有闲的主儿。”

三大热门话题主人公洛元蓁如是感叹。

“还要我作文章?”

“嗯。能得圣上青眼的文章。”百里靖强调。

“……”

那大概是她拿出两辈子的古文素养都达不到的水平。

做不到啊臣妾做不到啊!

元蓁心里梨花带雨脸上淡定从容,“尽力而为。”

半月后,某位神通广大的人士将洛大小姐的书稿流出,文人才子们终于有机会得以一窥。

古有班固作《两都赋》,张衡作《二京赋》,今有洛元蓁作《两州赋》,文中记过福州、江州二州的见闻,因以讽谏。引经据典,用词凝练,词锋犀利,锋芒毕露。

文人才子们大为震撼,一时将之奉为经典。

经典之主元蓁正在六扇门衙门里,在院子里的树底下放了个贵妃椅,正懒洋洋躺着。

用半个月的时间,搜刮了她两辈子的古文知识,果然还是没有达到要求。张平子作《二京赋》,精思傅会,十年乃成,她就半肚子墨水儿,用半个月的时间,照着古人模板,把脑壳刮薄一层,还是没有达到水平。

最后还是三殿下帮她加以修改,才有了在外流传的最终成品。

元蓁现在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混合物,稍微晃晃就能变成浆糊,真是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其实百里靖拿到文章时有些惊讶,他最初也没指望元蓁能写出顶级文章,但元蓁的文章出乎他的意料。

虽不是惊世之作,但也算得上佳作,重要的是言之有物,比起当下文坛的浮华风气,令人耳目一新。百里靖只是稍作修改,便已是惊世佳文。

元蓁躺在贵妃椅上,放空了脑袋晒太阳。

她上辈子作为一个理科生,为了哄她家老爷子,硬是把古文背了个囫囵,偶尔聊到,非得说出个三七二十一,还得时不时的陪喝茶陪下棋陪钓鱼,元蓁一身技能,大半都是拜她家老爷子所赐。

百里靖向窗外看了一眼,懒洋洋的御封女史快要睡着了。

这半个月来,元蓁专心写文章,六扇门锦衣卫专心查案子,根据之前的推测,调查几位受害者的生平,有了一点眉目。

目前记录在案的几个受害者,都是朝廷官员,把他们放在一组统计调查,发现五人都曾是户部或兵部的官员,还有暗阁查出的疑似此案受害者的人也符合比条件。

这就很有趣。多年过去,随着职位变动,还在原部门的官员少之又少,若凶手以此为准,那说明他真的是有特定的目标。

明夙根据元蓁提供的思路,在调查眼前案子的同时分神调查更久远的案件,因为工作量太过庞大,目前还没有结果,百里靖命六扇门借来刑部案宗,两方一同进行。

兵部侍郎的死因经过这些日子的反复查证另有发现。

可以确定兵部侍郎是先被药物影响失去了意识后才被轻易杀害,否则一个轻度睡眠又心怀警惕的人不会无知无觉,那晚元蓁所见的可疑小厮就是为销毁迷香的证据,幸而元蓁反应过来,保留了重要线索。

“可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对了,另一只小耗子呢,审出来什么没有?”

元蓁对那晚小花园里的黑衣人一直心怀疑虑。

“硬骨头,什么也没问出来,趁着看守不注意咬了舌头。”

明夙这段日子也忙的脚不沾地,没有亲自审问。

“另外几座宅子里有没有发现什么?”

“一切正常,没有不妥。”

……

“啧。”

元蓁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觉得有点恼火。

元蓁不信会有这么多巧合。太过天衣无缝反而让人怀疑,对方屡次动作破绽理应更多,但他们遮掩的太好,反而搅的一团迷雾。

“殿下!车骑将军李重山在城外遇刺。”

六扇门官员急步走进通报。

元蓁一惊,坐了起来,看向窗内。

……

……

坐在驶向城外马车上,元蓁皱着眉头。

“这跟我们调查的结果有出入。”

此前遇刺的只有文官,而且范围已经确定为曾在户部兵部任职的官员,车骑将军明显不符合条件,难道他们的思路是错的?

“元蓁。”

元蓁抬头,百里靖正看着她。

“不必着急,我们先看看现场。”

百里靖还是那般,不急不缓,眉目平静。

元蓁有时看着他,觉得这人好像一把利剑,不管前面有什么,都能迎刃而解,从而令人生出无限披荆斩棘劈波斩浪的勇气。

看她的眉头松了,百里靖拿出一个食盒递过去。

元蓁接过,拿出里面的点心,心安理得的吃了起来,并且没有再问三殿下要不要。

她已经了解到,三殿下不喜甜食,百里家说起来是北方人,应该喜欢吃咸口的。

这些日子,三殿下放弃了自家的马车,要求元蓁的马车每日接送,依那日元蓁在马车上的所言:给她留一点献小殷勤的机会。

百里靖已经把元蓁的马车熟悉的跟他自己的一样了,随手一探就知道是什么。

马车外面人声小了,应该是出了城。

百里靖倒了两杯茶,元蓁很顺手的拿走一杯:“谢殿下。”

百里靖不置一词,自己端起一杯浅酌。

到了李重山遇刺的现场,百里靖作为案件负责人了解情况,元蓁则十分负责的在一旁记录文书。

第八十章 将军之死

现场三具尸体,是车骑将军李重山的家丁,三人全部死亡,马尸也在现场。

根据现场痕迹,李重山尚未遇害,而是策马逃入山林,刺客可能在后追杀。

“已经派人进山去找了,现在没有发现李将军,他的马的尸体在半山腰找到了。”

“封山。去北大营要人,全面搜山。”

六扇门的官员小跑离开,元蓁才在一旁小声问道:“殿下,为什么查他要用这么大阵仗?”

鉴于元蓁已经跟百里靖进行过某些不光彩的地下交易,现在她说话越来越‘直言不讳’了。

百里靖高深莫测的看了她一眼,“李重山隶属北大营,让他的人来找他会方便些。”

简单来说,就是六扇门跟锦衣卫真的调不出人手了。

几天前白鸽里为这事儿亲自去了一趟折柳街,一气儿找了几个楼,都没看见沈大少人影,各大青楼简直是把沈千寻当活招牌,都说在自个儿楼里,最后还是揽芳华二楼倚着栏杆的姑娘给她指了条明路,“大少在醉君怀呢,江水儿昨儿个三催四请的,这会儿估计还没起呢。”

白鸽里面色冷然,把领路的老鸨吓得心头一突一突的,进了门看见沈千寻埋在红粉帐子里,刚刚起身,衣衫挂在身上,身旁美人露出半个香肩,欲掩还露,眼波勾人。

沈千寻把被子抓过来罩在江水儿身上,安抚的拍拍她的肩膀,随后头一转,勾着笑出了这红粉香帐。

白鸽里把这房间打量了一圈,最后才冷眼看着沈千寻,“温香软玉红暖帐……”

沈千寻笑了一声。

“斯人已去,你就这样?”

沈千寻还是笑着,“白大人不要笑我了,人世间的趣味也就这一点了。”

白鸽里没什么表情,冷然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向外走去。

沈千寻让老鸨另找了个没人的房间,还是一样的红粉香气,熏的人鼻子痒痒。

“白大人所为何事?”

“要人。”

“咦,六扇门没人了?”

“没了。”

“唉,这种事你去找副使就好了啊。”

“副指挥使离京了。”

“咦,他不在?唉,白大人,这种事你派人招呼一声就是了,不用来找我。你看你这大清早的,把这些姑娘给吓着了。”

白鸽里面无表情,拿了调令转头就走,理都不理他在身后说的废话。

沈千寻看着她走了,望了望天,太阳还不算太高,于是又躺回了那团红粉香帐。

元蓁假装很认真的边写边说:“‘车骑将军隶属北大营,让他的人来找他比较方便’。”

见百里靖看过来,她就嘻嘻一笑。

百里靖顺着马蹄足迹往林中走去,眼中有清浅笑意。

根据现场痕迹,可以看出李重山虽然最初慌乱,但很快冷静下来,逃进山林,山腰处发现血迹,看来李重山已经受伤,他的马在半山腰上,那么他很有可能是逃上山了。

北大营的士兵很快来了,派了两个十五人的小队,戎装轻甲,即刻进山搜寻自己的领导。

百里靖与元蓁二人往山上走去,一路查看沿途的血迹,元蓁说道:“李重山的伤势颇重。”

这血流了一路,原本不重也该严重了。

“按现场的打斗痕迹看,刺客是一个人。”

元蓁挑眉:“这个刺客的水平很高啊。”

不知道能不能让李重山有一条活路。

二人爬到半山腰的时候,血迹就消失了,马尸倒在山路上。

“殿下,山下没有人。”

六扇门出勤人员上来回禀。

“继续找。”

“是。”

元蓁一路上拿着纸笔边看边记,李将军不是户部或许兵部的官员,他是武将,早年征战沙场,大半辈子坐到车骑将军这个位子,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大官了。

其实自从官员刺杀案爆发以后,不乏有其他人想借刺杀案浑水摸鱼,趁机铲除政敌,此类情况屡见不鲜,严重影响了京城治安。

如果李重山是真正的目标人物,那么能够把户部、兵部和武将联系起来的是什么呢?

元蓁心中突然冒出一个词来。

战争。

“怎么不走了?”百里靖在身后问道。

元蓁回神,“突然觉得,我们查的是一桩真正的大案。”

……

……

这座山位于城郊,不算高,也不算有名,只胜在山林俊秀,山顶有一座道观,观名清心观,香火不多,一道一童。

在南楚,佛教是大宗,虽没有‘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胜景,但南楚境内的大小寺庙,也有百数之多。

这一座小小道观,平平无奇,若不是李重山刚巧挑了这座山逃命,怕是谁也不会注意到。

观中老道不在,小童在六扇门搜查到山腰时,从山上赶下来,声称他们要找的人在山顶的道观中。

众人立即上山。

道童说老道下山报案去了。昨日半夜,这小小道观迎来两个不速之客,李重山还没逃进观中,就被杀害,死在了道观外面。小童清早起来清扫院门,被这惨烈的尸体吓了个半死,老道惶惶了半天,决定下山去报案,只是有清早经过官道的人比他更先报案,他还没回,衙门的人已经来了。

老道士跟小道童没敢动尸体,是以现场保存的还算完整。

武将与文官总归是不一样。李重山身上负伤,一路逃上了山,最后才被给予致命一击,这才断气。

至少他还有些反抗的机会,可以想见他挣扎的激烈,最终还挣出个不一样的死法儿。

“李将军反应很快。”元蓁低声道:“血迹是从半山腰才开始出现的,说明他一开始就没有与刺客交手。刺客解决掉拦路的府兵,然后才去追击。刺客武功很高,所以在山腰处一交手,李将军就折了马,还受了伤。”

后面上山的路他走的很狼狈,但他是唯一一个有时间留下线索的人。

“在李将军上山的路上仔细搜查。我总觉得李将军对刺杀其实早有防备,他的反应实在太快了些。”

百里靖扫了一眼尸体,对身后的六扇门官员说道:“照做。”

第八十一章 惊天大案

上山容易下山难,元蓁作为一个身娇体弱的世家小姐,非常合理的提出在道观中休息一会儿再走的提议。

这个清心观看起来香火不算鼎盛,观中的陈设却比较能看的过眼,元蓁看了看供着的神龛,奇怪的望了两眼周围,就出去了。

下山时只有元蓁和百里靖,其他人留在山上继续搜查,走的是不同于来时的另一条路,因为那条路是主要的搜查路径,为了少给自己添麻烦,所以换一条路走。

元蓁走得比较慢,她已经有点累了。

踩着掉落的黄叶子,元蓁望了望天,这个时节,这个天气,应该待在府里睡觉才是。

正想着,她就走偏了,踩上了路旁的黄叶子堆。

脚下的触感很奇怪。

元蓁慢慢挪到一边,蹲下来仔细看。

是一只手掌。

……

……

城郊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连发两件大案。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案则名。

虽不是什么好名头,但这座小山一时间可是满城皆知。

先是车骑将军李重山遭遇刺杀,葬身此山。再是由一具男童尸体,引发出一桩搁置已久的男童失踪案。

此案一出,朝野震惊。

六扇门在搜山时发现尸体,先回京报案,京兆尹派人查案,翻遍失踪人口的名册,确认了尸体的身份。经仵作验尸,得知此男童是被放干了身体里的血才死亡。

但此案尚未了结。近年来,南楚各州境内人口失踪案不绝,尤其是儿童失踪,尤为频发。

这一个案例背后牵扯的是一个又一个失踪儿童联系起来的大案,在这些年的失踪儿童中,男童竟占多数。

京兆尹衙门的捕快搜山时,在山顶清心观中发现了十几个失踪男童,及五十多具孩童干尸。

这就是时下京城及各州府中骇人听闻的男童失踪案。

今早京兆尹衙门的赵文赵大人上书,请求六扇门协助办案,圣上准了。

“看来京兆尹大人遇到些麻烦。”

赵大人已经是焦头烂额,别无选择了,只好跳过刑部,把六扇门扯进来,要不然,无论这个案子他办不办,都没有活路了啊!

谁知道这原本不过是一个有些吓人的深山藏尸案,追查到现在,已经是一桩惊天大案了!

圣上已经下了明旨,追查到底。可是上面又有人敲打他不能再往下查。这些世家里头的腌攒事儿,摆不上台面来,但他哪一个都惹不起。

这案子牵涉的百姓很多,查到这儿已经激起了民愤。

丢了至亲骨肉的个个都在喊冤,他赵文要是不查,外头闹得沸反盈天的百姓能把他从京兆尹衙门里拖出去,一人一脚踹死。

可是来传话那萧家人神秘兮兮的,话里有话,明里暗里都往白华殿指。

赵文要疯了。

太师令!天师大人!

他恨不得自己就是条咸鱼,身子一翻闭着眼睛就地死了,一了百了。

不查,他交不了差事,查了,他也交不了差事。

赵文十分忧伤,先是碰上了这么一桩哪怕当一辈子京兆尹都碰不上的惊天大案,再是陷入如此精彩的局面。

他不由感叹,活着真难。

“看来我这短暂的职业生涯就要到头咯。”

赵大人艰难抉择,心力交瘁之下,病了。

圣上准六扇门协助,奉明旨查案。

……

……

“下雨了。”

听见外面雨打树叶的声音,元蓁在屋子里看着那道圣旨。

“赵文这个老狐狸,碰上麻烦就装病。把这烂摊子扔给咱们。”元蓁翘着腿,拿着一支笔,把尾端捻了几下。

三殿下神色淡淡,“看来是有人把他逼急了。”

“可不是,连刑部都越过了,谁还看不出来他碰上大人物了。”

其实这个案子还不止是赵文知道的这么简单,在他面前出现的只是萧家,还有一个暗里的白华殿,实际上这个案子首先就不是地区性的失踪案。各州府的男童都有失踪案例,那个男童尸体,分明是在眉州备案,却在京城找到。既然是上面人的脏事儿,各州府的许多大人肯定都脱不了干系。

这案子,确实是够大了,赵文装病,实是明智之举。

否则以他的官阶,迟早要牺牲。

他是看准了,萧氏把握着刑部,他们接了这案子肯定三推四推不会办真事,或者就干脆不接。眼下三皇子在六扇门,白鸽里又是那为了查案能捅天的臭石头脾气,她还是从州府升上来的,还好查。

想来想去只有六扇门能抗住上面的重压了,他赵文身板小,命还薄,怕死极了。这回把萧氏这么大个把柄交到三皇子手里,简直就是在死亡边缘用命试探。

圣旨一下,他当即回府装病,大门一闭,谁也不见。

萧尚书都要气疯了。

谁能想到,这个赵文为了保命不动脑子!竟然把这个案子给六扇门!

尚书大人扶着脑袋,对身边人说,“快通知那位,让他的人动作快些,别被查出端倪。”

看着属下离去的身影,萧尚书咬着牙,愤恨地捶了一下桌子。

……

……

“不知道这场雨,能不能把清心观里的血腥味儿洗干净。”

元蓁站在内间的窗前,低声自语。

她把贵妃椅挪进内间了,这雨下的有些大,树下已是一片淋漓,斜风细雨的,吹进了窗子,窗台上都湿了,有雨水漫下来。

元蓁站的位置离窗台两步远,正正好不被雨水波及,却有冷风吹进来,冷得她一哆嗦。

“站远点。”

百里靖把窗户关上,转过身来,指了指那张小榻,“冷就自己裹上。”

然后走了出去。

元蓁看了看那叠被子,慢吞吞的挪过去,像个老人家一样,把被子裹在身上。

然后开始走神,思绪漫无边际的乱飞。

这些年她有了一个神奇的技能,很疼的时候,她的脑子就自己想各种事情,各种走神,这样可以忽略一部分疼痛。

现在她身上的骨头跟被小针戳出无数个洞一样,丝丝缕缕的寒气直往里钻,她觉得她的骨头都已经要碎了,就剩下一注粉末和许多寒气架着这付血肉之躯,还支撑得特别痛苦特别艰难。

唉,一场秋雨一场寒呐。

第八十二章 送伞

百里靖进来时,看见元蓁跟个老人一样裹在被子里,眼神放空了,好像在发呆。

“咚咚咚”,他用伞尖戳了戳地面。

元蓁看了过去。

“可以回家了。自己能走么?”

元蓁反应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这样一看,越发像个听不清声音的老人家了。

百里靖走过去负手弯腰,“要我扶你出去么?”

元蓁一个激灵,这才像是醒过来了。

她笑道:“哪敢劳动殿下,这就走。”

元蓁于是又慢吞吞的把被子揭开,慢吞吞的下床,整了整仪容,把手拢在袖子里,然后提着步子往外走。

百里靖一直很有耐心的跟着她,看她实在艰难,一步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外面还在下雨,百里靖撑开了伞。这伞很气派,黑锻为面,墨玉做骨,一条银龙盘旋伞顶,伞骨打磨得温润圆滑,很是简洁漂亮。

元蓁一边被他架着走,一边抬头看,笑着说了一句,“这伞真漂亮。”

百里靖低头看了看她。

“那便送你。”

“呀,怎可夺殿下所爱?”

说着,已经出了第二重门,不少官吏也准备各回各家,百里靖把手收回来。

二人走上回廊,百里靖便收了伞。

元蓁走得慢,百里靖保持着她能跟上的速度,始终在她身前半步,就这么一路被人行着礼,慢吞吞的走了出去。

百里靖今日要进宫,不坐元蓁的马车,他的马车已经在六扇门衙门口侯着了,元蓁的马车却还没到。

百里靖望了望雨幕,说道:“上来,本殿送你回家。”

元蓁笑道:“谢殿下好意,时雨应该在路上了,我再等等。”

百里靖看了她一眼,把黑伞放到她手里,然后踏进雨幕中,上了马车。

元蓁撑着伞,看着那辆马车离去。伞骨上还有些温度,比她的手温度要高,摸着很舒服。

陆续回家的官吏们都同她打招呼,元蓁笑着一一回应。

等了片刻,一辆马车自长街那头驶来,还没停稳,一个身影就急急冲了下来。

时雨打着伞,手里抱着一件厚披风,两步跳上衙门口上的台阶。见了元蓁,当即把伞扔了,给她围上披风。

时雨一脸责怪说道:“小姐等了多久?这种天气何必这么早出来,等我来了再走不就行了?”一边接过伞,扶着她往下走,一边又怪自己,“怪我考虑不周全,没有注意天气,早上出门时应当带件披风才是啊。”

元蓁脸已经白了,仍是笑道:“行了行了,快上车吧。这雨下的挺突然,老天要作妖,怪你做什么。”

时雨拉了辆厢式马车来,里面配好了火炉,很暖和。

元蓁刚坐下,时雨就把一边的毯子拉过来盖在她身上,把暖炉放进她手里。

等元蓁稍稍缓过来,时雨才又说道:“今日本该早早就来了,但郑氏忽然说要用马车去书院接二少爷,东府的马车坏了,非要借小姐惯用的那辆。”

“我本不欲与她纠缠,偏偏她不依不饶,这才耽搁了这么久。”

洛元汐被关禁闭后,郑氏是越来越不动脑子了,这样的事也做得出来,大概她不是真要做些什么,就全为着恶心别人罢。

“那我回府后可得好好问问三婶,是不是东府的花销咱们洛家都供不起了,竟跟我一个小辈抢马车,说出去也不怕别家笑话。”

一回府,元蓁便进了雅颂楼,郑氏巴巴的等着那边的动静,却怎么也等不到。

“夫人,大小姐回了雅颂楼就没出来,她们院儿里的人也没有动作。”

听着回禀,郑氏眼睛转了转,稍做思量。片刻后,笑了起来。

“还以为她是什么厉害角色,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倒跟洛元茗大不相同。”

以往若是跟洛元茗冲突起来,她是立时就要还的。这个洛元蓁,却不声不响,连去西府或者太傅那里告状都没有。

郑氏自以为捏到了一个软柿子,气定神闲的喝了一口茶。

“行了,留意着点她就行了,还是多盯着洛元茗,她才是最不省油的灯。”

“是。”

丫鬟默默地退了出去,郑氏想了想今日的事,嘴角又勾起一抹讥诮的笑。

“沈氏啊沈氏,你这个女儿可不像你,越是大就越不像。”

……

……

“小姐,吃药。”

时雨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苦汤,元蓁习以为常的接过,像是闻不到那浓重的药味儿,一口气灌下,时雨立刻递来一颗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进她嘴里。

元蓁靠着枕头缓了半天,这才缓过来。

她现在根本就不想去搭理郑氏。

元蓁靠在床头,说道:“让锦绣坊多给我做几辆马车,厢式的,其中一辆做得要更仔细些,我要送人。”

“是。送给谁呀?”时雨好奇问道。

“三殿下。”元蓁偏头望了望,“把那把伞给我拿来。”

时雨起身出去,片刻后又进来。

“是这把?”

“嗯。”

伞面是干的,玉骨散了温度,有一点凉。

这个伞面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看着像缎子,却又不沾水,抖一抖雨水就全掉了。

“好看么?”

元蓁觉得这伞很好看,拿着翻转了几下,又递给时雨。

“收好。”

时雨一边去放伞一边说道:“好看是很好看,但是怎么感觉像男人用的。黑底银龙墨玉骨,京城有哪个小姐用这种伞啊。”

元蓁往下躺了躺,“这就是三殿下送的。我觉得好看,以后就用这个了。”

时雨一阵无语,片刻后,又十分严肃的坐过来,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姐,咱们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咱们的行为。您知道最近金陵城的百姓们都在传什么?”

元蓁也非常严肃的回答:“时雨,我就是想用那把伞。好不容易有个皇子送的能用的上的物件,我不显摆一下,不是白送他一辆马车?”

“……”

时雨翻了翻眼睛,“咱们又不缺伞。”

“重点不是伞,是三殿下送的伞。”

“就是因为是三殿下送的,咱们才应该避嫌呐。”

元蓁思考了一下。

“显摆和避嫌,我得选一个?”

时雨郑重点头:“嗯。”

元蓁郑重回答:“那当然是要显摆。”

第八十三章 藏殊

“不然我天天坐那么招摇的马车出门是因为什么?”

说实话,时雨其实一直很好奇。

锦绣坊做马车那个师傅的品味一直让人费解。

“什么?”

元蓁严肃的说:“因为我有钱。”

“……”

时雨转身去放药碗,不理她了。

元蓁笑了两声,就没力气了,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

外面还有雨点敲击房檐、树叶、地面的声音,淅淅沥沥。元蓁一听到这些声音就骨头疼,于是又开始放空。

前几年,凤雪梧为了给她治病,带着她九州四国各地的辗转,舟车劳顿,又整晚整晚疼的睡不着,万分痛苦。

凤雪梧不同意给她药,只能忍着。

于是她渐渐练出了几个十分了不起的技能,能在剧痛中放空大脑,还能在这种状态下慢慢睡着。

在忍痛一事上,元蓁可谓是经验丰富。

可是今天却意外的没睡着。

睡不着,就只好醒着。

元蓁转了转头,把周围扫了一眼。

还未到十月,雅颂楼已经用上火盆了,再下几场雨,就该烧地龙了。

听说金陵的冬天寒气刺骨,有风湿骨病的老人家都很难熬。

老太爷能熬到哪个时候?官员刺杀案与男童失踪案能不能在第一场雪之前结案?

她最怕冷,实在不想这个时节出门。

官员刺杀案查到现在,已经看得出端倪。所有遇害的官员,都曾在礼部,兵部,还有军中任职,这些老大人都不年轻了。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点,能把这些人联系起来的,又是什么?

元蓁在清心观下的那个可怕的想法,似乎是很有可能的答案。

战争。若有战事,户部兵部与军队必定牵涉其中,根据受害人的年龄与任职的时间,与往年战事的时间进行比对,再根据条件一一筛查,将受害者带入符合条件的事件中,最后真的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战役。

天武元年,天武刚刚登基,朝局不稳,北境动荡。北历狼骑大肆进攻,南楚朝廷出兵镇压。

北境的边防有曹昆曹将军坐镇,圣上点于氏第二十七代独子于敏城为将,率五万将士,支援北境。

在这场大战争中,受害官员参与的,是一桩不算出名的战役。

这一战役,没有被具体命名,甚至不能算是一场战役,它只是北境战场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

一位军中将领,带着他所受的军令,带着他的部下,把侵入南楚边境村庄的北历士兵全数剿灭,共计一百二十四人。不幸的是,凶残嗜杀的北历士兵已经将村庄中的村民屠戮殆尽,无一幸免。

那位将领,是贺连军中校尉李重山,他带领的几个中队里,随行的有运粮官胡柏生,负责管理器甲的是林海。

官员刺杀案中的受害者,在当年的这场战役里都有一一对应的位置。

是因为他们都参与了这场战役么?可是当年北境动荡,只要身在战场,每个人参与过的大小战役绝对都不少,这一处战役又有何特殊之处?

“小姐……”

时雨进了里间,端了一碗热腾腾的碧梗粥,见元蓁已经睡着了,便轻轻的把粥放在桌上,给火盆添了几块炭进去,又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

……

雨还没停,细风携着雨丝打在身上,有些凉。

百里靖已经出宫,回了皇子府。他站在回廊边上,负手而立,看着雨幕,想着今日在六扇门,元蓁几乎要走不动的情景。

似乎每逢这样的阴雨天气,她都会格外难受。

在福州时便是如此。

是冷,还是疼?

……

……

“他把那把伞送给了洛元蓁?”

萧玉儿听到这个消息,一脸不可置信,声调都扬了起来。

“那不是那个…的么,他怎么舍得?”

萧玉儿说到中间时,有些刻意的含糊,仿佛那个名字不能被提起。

百里玄不动声色,眼中却有些疑惑。

老三跟这位刚回京的洛大小姐,到底是什么交情?

早在第一道圣旨出宫的时候,百里玄就精神敏感的派人查了洛元蓁。

其实他记得洛元蓁,但当时很小。记得她当年常常进宫,众多皇室宗亲的儿女中她最受宠爱。

可是过去了很多年,她也很久没进宫,听说离开京城去养病了。

怎么她一回来,就跟老三打成一片?

第一道圣旨是老三给她求的,全京城都已经知道了。御书房连下两道圣旨,听皇后说,那日老三进宫找过父皇。

现在,就连父皇亲赐的‘藏殊’,他都送给了洛元蓁。

金陵城中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不知道么?对这个洛家大小姐如此的不加掩饰,他究竟是想干什么?

百里玄可以说是十分敏感了。

或许是因为近来他们诸多动作,百里靖却没什么反应,让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氏设计着让百里靖接了官员刺杀案这个麻烦案子,又用刑部给他找了诸多麻烦。

百里玄还不知道萧氏跟男童失踪案有牵扯,否则他就不只是觉得不对劲了。

“表哥,你说百里靖是不是想拉拢洛家,他是想娶洛元蓁么?”萧玉儿问道。

这一点百里玄也考虑过。

因为最近老三的行动太不符合他的行事,他做的太明显,反而令人生疑。

百里玄为人谨慎,不敢贸然猜测,就算有所想法,也不会直接跟萧玉儿说。

“三弟行事,自有他的用意,我们不必管。”

百里玄对人说话时语气平和,平日里与人交谈也是十分谦逊有礼,平和稳重,加上他生的俊美,京中不少世家小姐怀有倾慕之心。

萧玉儿向来对百里玄推崇备至,倒不是怀有什么心思,她就是看百里靖不顺,连带着看喜欢他的人也不顺,因此就算洛元汐远不及洛元茗让人厌恶,萧玉儿也一样讨厌她。

萧玉儿轻哼一声,说道:“还能有什么用意,全京城的人都看出来了。这个洛元蓁也真是不挑剔,什么人的东西都要。”

百里玄的眼睛暗了暗,说道:“玉儿,他是皇子。”

萧玉儿越说越气,“他?他的身份、血脉,简直侮辱了皇室宗亲!”

第八十四章 姐妹

百里靖的生母云锦来历成谜,当初入宫便引起诸多异议,天武力排众议,直接封她为贵妃。宫里宫外多的是议论她是妖女的人。

萧玉儿从小听着这些,一直觉得百里靖是妖女生下的小妖孽,对与他同为皇室宗亲多有不齿。

“玉儿,慎言。”百里玄温和提醒。

萧玉儿勉强压下怒气,说道:“反正他们都是一丘之貉。这个洛元蓁上次这么对我,我不会放过她的。”

萧玉儿脸上那道血印子已经消去了。萧夫人花了大功夫,最后还是百里玄送来宫中秘药,才没有留下疤痕。

“这位洛大小姐的射术,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萧玉儿脸色更加难看起来,她很不想承认,敌人在她所长的领域比她强大很多,但为了把自己置于弱势受委屈的一方,也只好不甘不愿的承认这一点。

“她的箭擦着我的脸过去!事后还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百里玄皱了皱眉,“这么说,这个洛大小姐真是有些过分了。同为女子,她怎可毁你容貌。”

“她跟那些坏女人一样恶毒!”萧玉儿恨恨的说。

百里玄知道这句话的原委。宫中也有过气焰嚣张的小嫔妃,萧玉儿以前吃过亏。

那次之后,萧玉儿越来越放肆,皇后也默默纵容她。有好长一段时间,对萧玉儿的要求都统统满足。

“好了,玉儿。宫里新上贡了些钗环珠饰,我帮母后送来一些,你看看可还喜欢。”

……

……

又是阴雨天。

元蓁请了假,没去六扇门完成每日打卡活动。

其实元蓁有点想出门,她摸着那把黑底银龙墨玉伞蠢蠢欲动好久了。

“小姐,喝药。”

“哦。”

还是算了吧。

几口把药喝完,元蓁面不改色的捏了一块甜糕。自从那日百里靖带她去过一回百里香居后,她就不肯再忍受北府大厨子做点心的手艺了,她已是百里香居的固定客源,百里香居的的小厮每日都要往洛府跑上一回送单。

元蓁尝了这甜糕,觉得还不错。

“给元茗送些去。挑些咸口的,她不爱吃甜。”

昨日傍晚,元蓁睡下不久,回雁阁中侍女冒雨前来传话。

元蓁晚膳时分才醒来,没有亲耳听到,只听了时雨转述。

“‘今日越俎代庖,见谅。此等妇人,不必忍她。’”

元蓁一愣。

时雨早打听清楚了,此时便给她道来。

“二小姐把自己的钗环衣裳笔墨纸砚,好些小玩意儿全都搜罗出来,装了两大箱子抬到东府去。跟二夫人说,当初二婶管家时,便知您过日子节俭,东府马车坏了,这种天气接不上府里的少爷,实在不像话。北府也只有三辆马车,腾不出一架空的来,我这里倒是有些用不着小玩意儿,正好可以给元汐,二婶要是还看得上,我就给元汐送去了。”

时雨仿着元茗平日里那个冷淡的调调,绷住了全程。

元蓁想象了一下,元茗用这种又冷又飘的语气说出这么讽刺的话……

郑氏得被气成什么样儿啊。

“听说二夫人当时脸都青了,扯着脸笑都笑不出来。她刚说一句多谢,二小姐转头就让人把东西往小桐斋抬。哎呀二夫人那个脸色啊……”

时雨哈哈哈地笑起来,元蓁也是一笑。

她原本只是没精力理会郑氏,元茗出手却是快准狠,借着这个由头让郑氏吃了个哑巴亏,还顺带恶心了洛元汐。果然宅斗这方面,一直在京城的元茗比她段位要高得多了。

既然元茗都帮她说了话,元蓁也没理由不发声。

“既然如此,你也派人去传个话:我此前不知二婶管家风格节俭,那辆马车便送给二弟了。他是书院学子,座驾不修未免有辱斯文。二婶也不必客气,咱们洛家的少爷,要是走着去书院也太不像话了。”

时雨得令,当即派人去东府传了话。

元蓁与元茗一人一句‘不像话’,把郑氏气的七窍生烟,晚膳都没能吃的下去。

元蓁乐了一会儿,又有点饿。

她没力气,喝了一碗粥就躺下了。下午睡了一个半时辰,把困劲儿睡没了,这会儿只好睁着眼睛想事情。

她跟元茗的关系不知不觉就缓和了,没有了最初那种怪异的气氛,多了些自然的亲密。但又不是很像亲人间的相处,倒像是朋友一般。

元蓁觉得这样比较轻松。元茗不像元霁,是那种单纯烂漫的让人一见就喜欢的小姑娘,她宅斗的手法比元蓁还高级。元蓁心中其实有防备,虽然感觉和元茗还算默契,但不知该如何以姐妹待之。

况且就她手上掌握的消息,她俩究竟是不是亲姐俩,还有的说。

但看元茗的表现,她好像不知道,还比较自然。元蓁便顺着她,常常互送些吃食玩具书籍,一来二去的,两个院子的人都熟了,交集就多了。

算起来元茗的病该是好了。她俩也是换着班喝药,此方刚休彼方便登场。

元蓁越想越精神,此时已经完全睡不着了。

元蓁思量了一下,还是坐了起来,找了一件厚厚的狐皮大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头发只有前面编了几下,往脑后收了收,其余就披散着,她抓过床边的伞,轻轻地往外走。

这座小楼的飞檐斜出去三尺多,但难免会有斜风夹着细雨吹进来。

元蓁不想吹风,也不想淋雨,所以一出门就张开了伞。

她打着伞下楼,自认已经足够小心,过了一会儿还是听到了后面追上来的脚步声。

“小姐!你干什么?你下楼做什么?这么冷!”

时雨火急火燎地从楼上跑下来,胳膊里夹着一把伞,还抱着一件披风,先把元蓁再裹了一圈,又要把她往楼上推。

“哎,我睡不着了,想下去拿酒。”

“叫我去就行了,你下楼干什么?!那次你……”

“打住。咱不提那过去的事儿行么?这样,你去拿酒,我去书房,拿几本能看的书。这几天肯定是出不了门的,总得给我找点消遣的玩意儿吧。”

按照元蓁的吩咐,雅颂楼夜间二楼是无人守夜的,时雨有时会在西阁睡,比如今天。一楼书房里也没人,因为这一层全是书,小姑娘们胆子小,大晚上的不敢进。

时雨还想说什么,被元蓁打断:“这都下到一半了。”

时雨无法,只好扶着元蓁走完下半截楼梯,到了书房门口,时雨把夹着的伞一撑,元蓁追了一句:“我要九江双蒸。”

第八十五章 书房

元蓁收了伞,推门进去。

她没有提灯,书房外面挂着的两盏灯风雨飘摇的,没有月光,什么也看不清。

元蓁十分淡定,往里走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个夜明珠。

自从那晚在兵部侍郎府隔壁的小花园遭遇过一回那种情境后,夜明珠成了她夜间出行必备物品。

元蓁还没适应光亮,隐约瞥到一个人影从不远处闪了过去。

她警觉道:“谁?”

元蓁想走进去看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声音。

“大小姐,奴婢夏蝉。”这声音怯怯的。

元蓁又把周围扫视了一圈,什么也没看到,方才道:“进来。”

夏蝉把手炉给元蓁,她还在警觉的留意周围,手心的温暖唤回了她一点注意力。

元蓁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夏蝉的声音还是怯怯的,“方才奴婢起夜,碰到时雨姐姐,她说小姐在书房中,让我赶紧过来,拿个手炉给您。”

“嗯。”元蓁淡淡应道,“辛苦你了,回去睡吧。”

夏蝉乖乖应了,她们已经习惯元蓁说一不二,除了时雨,没人能跟她多饶一句,把书房里的几盏灯点上,便退了出去。

元蓁一手抓着藏殊的墨玉伞柄,一手抱着手炉,往里走去。

这一整层是书房也是绣房,靠着窗的位置摆了一张长案,墙上的多宝阁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书架在长案的左侧,竖着摆了一整列。再左侧,用一张大屏风隔开,便能看到整齐挂在架子上的各色绣线,各种丝绸布料,以及许多类似刀币、玉佩此类装饰的小玩意儿。

元蓁往右边走去,把藏殊放在书案上,双手抱着暖炉,然后去看书架。

上回出门巡查她的铺面,让珍宝阁的沈荣掌柜给她搜罗了些新书来,正好这几日用来打发时间。

元蓁挑了些地方游记、志怪传说,还有民间话本,她无意间瞥到一本叫《花月怜》的书,把它拿了下来,据说这是本禁书,正经人家是不会让小辈看的,没想到沈荣把这种书也找来了。

元蓁把这本一起拿上,又挑了几本,觉得差不多了,准备去书案那坐着等时雨。

谁知还未走近,书案挨着的窗子被风吹开了,这一方天地登时风雨飘摇起来,冷风冷雨直往里灌,纸张乱飞。

元蓁被这一阵迎面的冷风吹得一哆嗦,心里叹了口气,先把书放回书架子上,才慢慢挪过去找了个背风的角度把窗子关上了。

所幸只有书案这一小片遭殃,元蓁也不想去收拾。她站在这一片狼藉里,把暖炉放在书案上,用还算暖和的手捂了捂冰冰的脸。

觉得暖起来之后,元蓁才转向绣房,找了个没用的小篮子,把书放进去,然后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坐着等时雨。

没等多久,时雨就提着两个小坛进来了。

时雨一进来先找元蓁,然后又看到了书案的惨状。

“哎呀我的妈呀!这谁打扫的书房,窗户没关上吗?”然后快步走到元蓁身边。

元蓁接过酒,说道:“被风吹开了。”

时雨又问:“是你关的?夏蝉呢?”

“我让她先回去了。”

“……”

“小姐,你这个习惯真的不好。”

元蓁摆了摆手,拔开酒塞,仰头喝酒。

时雨去检查了一下窗子是否都关紧了,又把书案周围收拾了一下,再过来时元蓁两坛烈酒都喝完了。

元蓁坐着不动,时雨就在一边侯着。

感觉身体暖了一些,有了力气的时候,元蓁才站起来。

走出书房的时候,元蓁回头看了一眼。她总觉得里面还有一个人。

但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除了外面的风吹雨打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元蓁不知道,她上楼之后,从书房的一角,真的走出来一个人。

这一身玄衣的高大男人走到元蓁坐过的桌边,拿起一个酒坛子,捏了捏。

这只手很漂亮,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有薄茧,看起来具有力量,指尖的线条圆润,浑然天成的一股贵死,动作时,袖口的金线绣纹隐约可见。

已经看到了想要见的人,他便没有再逗留,很快就离去了。

元蓁已经躺到了床上,经这一番折腾,困劲儿又上来了。她把时雨劝去睡觉之后,自己也很快睡着了。

……

……

六扇门小官员的一天。

大雨下了两天了,今天还要去上班。哎呀,鞋子都湿了。嘿嘿,你也是一样啊!

咦,今天没有看到洛大小姐的马车。

可能是休了假。

自从圣旨下来,大半个月了,这位女史大人可从来都没有迟到过。

真羡慕她能休假。

这样的天气应该是最适合睡觉啊。

嗯,报过道了。

要去把昨天记录的老道士和小道童口供整理一下。

下雨天不适合再上山找证据,出勤部门的好悠闲啊。

唉,其实这两个道士也没交代出来什么,这口供挺鸡肋。

嗬,三殿下怎么从里面出来?

原来殿下早就来了,赶快行礼。

殿下今日的心情感觉不是很明媚,压迫感比之前重了。

根据天气变化的么?

三殿下出去了就没有再回来。

话说,洛女史来报道之后,三殿下每天也都会来六扇门。

现在,殿下和洛大小姐一样休假了。

真羡慕他们。

……

……

元蓁昨夜没睡好。

整晚都在做梦,各种离奇各种惊悚,一晚上在梦里过得精彩极了。

她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书,眼睛半睁着。她天生一张鹅蛋脸,英气长眉,不看人时眼皮半阖,眼尾上挑,显得懒散又冷漠。

因为她的神色中还有一点困倦,就像是因为没有睡够而心情不好的样子。

她手里捧着那本《花月怜》,默默的看,有时动手翻一页。虽然神色好像不太愉悦,但感觉还是很平静的。

门外走进来一个丫头,禀报道:“大小姐,于大公子来了。此时已经快到北府了。”

元蓁抬头,她把眼皮抬起来,那种不高兴的神色就消失了。她眼珠子一转。

“知道了。请他上来。”

第八十六章 会友

连着下了两天雨,今日停了,但是没出太阳。一场秋雨淋得空气都是冷冷的,元蓁还是告假,不上班也不出门。

原本元蓁打算,要是出了太阳,她就上院子里晒晒,然后就去六扇门报道的。可惜天公不作美,她只好窝在她的小楼里。

院里的紫藤小亭四面透风,有点太冷了,书房里面不好待客,于是元蓁便把人请上了二楼的会客厅。

上个月去巡视店铺的时候,在古董铺子里看到一本霓裳曲的古琴谱,想起他钟爱此道,于是给他送去。

隔天他就递了拜帖,但是没几天元蓁就被点去六扇门,一直都不在府中,是以没有机会。

这雨一停,他就来了。

于弈楼一进来,这个房间都好看了起来。这个人温温润润的,就像春天一样,不管是跟他通信,还是相处,都很舒服。

“来了。坐。”

元蓁一身素净的家常衣裳,坐在罗汉榻上,手里还拿着书,一臂搭在小桌上,看着挺端庄。见于弈楼进来,很自然的招呼他。

于弈楼眉目带笑,解了披风,在小桌另一侧坐下。

星子抱着披风,立于一旁。

元蓁看他两手空空,问道:“我的酒呢?”

于弈楼笑着摇了摇头,星子拿出两坛酒,放到小桌上。

于弈楼推过去,说道:“百里香居后院梅花树地下的。”

元蓁眼睛微微睁大,立刻把书扔到一边,“知我者,于兄也!”

“你以前都叫我弈楼哥哥的。”

元蓁摆了摆手,一边拔酒塞子一边说道:“你知道在渝州怎么叫‘哥哥’的么?他们叫‘蝈蝈’,眉州的叫‘高高’,还有的地方叫‘多多’!我现在都叫不出口了,不知道叫哪种。”

元蓁浅酌一杯,心情愉悦起来,见于弈楼不喝,知道他爱喝茶,说道:“礼尚往来,今日我也招待你一回。”

桌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元蓁唤来时雨,备好小炉。

“我记得你爱喝雨花茶?”

元蓁一边摆茶具一边问。

于弈楼看到她的动作先是有些诧异,然后点了点头。

“正好我这有,只不过是今年的春茶,泡得晚了。”

小炉上烧着水,元蓁便先烫杯。

泡雨花茶不需要太繁琐的步骤。茶具用玻璃杯最好,只是这个时代的玻璃不能用作茶具,只好退而求其次,用了白瓷茶具。

元蓁烫杯之后,便等着水沸。

“这水是从玉山带来的。高山上天然的山泉水,就带了一罐,全给你啦。”

于弈楼一笑,“如此珍贵的水,又是元蓁亲自泡茶,于某真是,荣幸之至。”

元蓁忍俊不禁,“好说好说。不过我这一罐水换你两坛好酒,也不算亏。”

水沸后,元蓁把滚水倒入杯中,投茶,把白瓷杯子推至小桌中央。

干叶徐徐下沉,叶展本色,立于杯底,绿意盎然,如枪如旗,似春染海底。

白瓷杯中晕开澄澈的绿色,白雾自杯底浮起,袅袅升至半空。

元蓁又拿起了书,等着茶温下去。于弈楼隔着这袅袅的白雾看着她,眉目间竟有一丝恬静安然。

恬静。

于弈楼笑了一下。从前这个词可是跟元蓁挨不上边儿的。

“你什么时候学的泡茶?”

动作很熟练,行云流水一般,而且明显很了解各种茶的泡法。元蓁爱喝酒不爱喝茶,以前谈起这些,她都没什么兴趣。所以跟她通信时,也只是稍微提了一下今年春天的雨花茶不错而已。

元蓁放下书,说道:“小看我。改天我给你泡乌龙茶。”

然后探手试了试茶温。

于弈楼看了看,瞥到元蓁手边那本书的名字,愣了愣。

“那是什么书?”

元蓁头也不抬,“好书。”

虽是描写男女情事,但用笔细腻,行文流畅,书中不少诗词,才气于其间可以窥见。

这本传说中的禁书其实没有讲什么少儿不宜或是大逆不道的内容,只不过是书生与小姐,将军与名妓的风流韵事,夹杂着些花楼里的脂粉香气罢了。

大概是书里的小姐最后跟书生私奔了,看过这书的老家伙们怕教坏小孩子,才被列为了禁书。

要说这本《花月怜》,在金陵城中也是风靡一时的名篇呢。

于弈楼哑然,他没有看过,只是听说过。虽然他并不在意什么禁书的名头,但这本书不是他的阅读类型,也不会特意找来看。

元蓁随口说道:“这位著者挺厉害,把这书写出内涵了。”

看得出来著者在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抨击讽刺一些什么,只是语言或者比喻用得隐晦,但若读懂,感觉深刻的同时,又会觉得有趣。他讽刺的内容很尖锐,语言却看起来很平和,像裹在棉花里给你插刀子。

元蓁翻到书面,又翻到扉页,都是空的,“咦,没有标注著者。”

也不奇怪。此类半是小说半是诗词的折子剧,著者一般都不留名。

又过了一会儿,茶温正好,茶汤已经是莹润的绿色,有着剔透的白瓷映衬,更加碧绿清澈。茶香已经蔓延开来,香气清幽,沁人心脾。

“请。”

于弈楼品饮一杯,唇颊留芳,回味甘甜。

色、香、味俱全,上品的享受。

于弈楼感受了一下唇齿间的回甘,真心实意的称赞道:“好茶。”

元蓁一点也不谦虚,笑道:“这是自然。”又半开玩笑的叹道:“似我这般能喝好酒,能泡好茶的人真是不多了。”

没想到于弈楼很正经的回答说:“是啊。元蓁在此道上,少有人能及。”

元蓁忍俊不禁:“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多给你泡几次茶了。这些东西,我可是难得碰一回。”

这是实话,元蓁的茶艺功夫全为着哄她爷爷,但她自己很少自己泡茶,因为没有时间,不能那么悠闲。

虽说现在并不繁忙,没有医院的快节奏,但仍是没有时间。而且她对酒的兴趣,比茶多多了。

于弈楼也同她开玩笑:“我知道,要用好酒来换。”

元蓁噗嗤一笑,又绷住了。

“看破不说破。”

这一天过得很快。

一个人时走得慢的时间,因为有人相伴,就会快快滑走。

第八十七章 真相

元蓁又恢复了每日按时按点去六扇门应卯的作息。

这个差事工作量不大,看卷宗写文书,时常能够偷懒,按时按点下班,还有公家出资,每日都订百里香居的点心。可以说是很幸福了。

但元蓁硬是把这份差事干的跟脚不沾地的外科医生一样。

还没从山堆的卷宗里探出头来,又要跟着百里靖出勤,若是城外动辄爬山涉水,下班回府就是换了个舒适点的工作环境,还是得想着案子。

元蓁窝在府中过了几天老年人的日子,真想再重温一下当时的美好感受。

由于官员刺杀案尚未结案,又爆出了男童失踪案,引起了民众的极大恐慌和愤怒。各方人物又觉得什么疑难案子都能丢给六扇门,白鸽里一下子扛上两个大案,上面不断施压,要求尽快破案。

白鸽里冷着一张脸,张口就问刑部和京兆尹衙门要人,要了刑部卷宗室的通行令,把人调过来支使的脚不沾地。

由于白大人十分的不爱扛事儿,上面给的压力她转眼就分散到下属部门,她顶着一脑门官司下发指令,到现在六扇门全体官员已经连续加班五日了。

元蓁没有加班,她主要跟进官员刺杀案。这案子牵扯有点广,为了查当年那边境村庄里都发生了什么,元蓁已经把兵部户部调来的卷宗翻遍了,明夙和锦衣卫一齐上阵,最后翻出来一件陈年官司,也算得惊天大案了。

原来当年的那个边境村庄里头,李重山下令杀的,根本就不是北历士兵,那些百人的战绩,其实是村庄中的南楚百姓!

这对治军严谨的边防军队来说,简直是惊天丑闻!

“到底怎么回事?李重山有那么大胆子?”

李重山不是什么显赫出身,兵祸起家,战场拼杀拿命换来的功名,他哪里来的胆子,胆大包天的屠杀村民来冒充战绩,难道他不知道这会葬送他自己么?

明夙说道:“当年的确有人保他。那些登记的战果,收缴的兵器铠甲,过程叙述,都有些蹊跷,不知当时核查的人有没有发觉,总之没有一点声息。”

“能查到当年记录审查的官员吗?”

明夙都不用反应,马上说道:“查了。五年前就死了,死于江难。”

“五年前?”元蓁顿了顿,“参与战役的其他记名官员呢?查过了么?”

明夙淡淡道:“还没查完。就目前的结果来看,大多都死了。”想了想补充道:“死的都挺合情合理的,各种意外、天灾或是人祸。”

元蓁一手托腮,一手玩着一个珠子,“这么蹊跷?”

明夙神色平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元蓁抬起眼,盯着这小孩儿毫无波澜的脸,微微发愣。

明夙跟他姐姐一样,面容白皙,高鼻深目,眼珠和眼睫带着金色,有异域的血统。姐弟俩都是很锐利的长相,眉毛跟剑一样不会打弯,眼睛狭长,眼角的弧度看起来很冷漠,一有风吹草动,随便一个眼神都跟刀子一样。

明戈已经学会把她的刀锋藏在内里,明夙却还没有大人一样的更深沉的锐利。仔细想想,明夙好像就没有过粉嫩的时候。他从小就是小老头儿,不爱说话不爱打闹,一双眼睛冷冷的,元蓁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跟他熟起来的。

按年纪来看他与元烁差不多大,可若是把两个人放在一起,一瞧就不是那么回事。

明夙一点也不像个小孩子。别的少年还懵懂着吃吃喝喝的时候,他已经不知道从哪儿磨砺出一身的老辣冷硬,脾气又傲又臭,办事又稳又滑。

当初元蓁问他你怎么这么能干,他说他天资聪颖凡人不及。元蓁以一个脑崩儿回敬。

明夙把茶杯端到嘴边,袖子滑下去一截,露出了一道血印。元蓁一回神就看到了。

“手给我。”元蓁把珠子放到一边。

明夙咽了一口茶,一边伸手一边说:“划破一层油皮而已,没事。”

元蓁抓过来一看,浅浅的一道,有点出血的意思。

她示意时雨拿药过来,“又跟白夜闹了?”

白夜是明夙养的一头白狼。

明夙一点也没把这伤当回事,“嗯。”

元蓁把他的手翻过来,飞快的打了一下,“又不处理伤口!”

明夙手上全是旧伤,各种各样的疤,只要不伤根本他就不会管,整得一双少年人的手上全是坑坑洼洼的伤疤和老茧。看着看不下去,摸着更是粗糙。

“我给你的药你有没有在用?”

明夙回答的很快,眼神挺真诚:“有用。”

元蓁一看就知道他没用,睁着眼睛糊弄她。

啪的一声,明夙的手心又被打了一下。元蓁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都揉了揉,说道:“今年冬天你手上的冻疮要是再发作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明夙一声不吭,默默收着了这份关心的责骂,心里挺熨帖的。

手指正被轻柔的擦拭,明夙安静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元蓁姐,我觉得这个案子有点不对劲。”

元蓁在给他处理伤口,消毒完毕正要抹药。她头也不抬,“你不是早就察觉了吗?”

“不一样。”明夙停了停,“最开始我怀疑他,是因为查到刺杀官员的刺客跟李众行有联系,李众行是一条只听命于他的走狗,当然是为他办事。但李重山不一样,他是身在官场的武将。当年李重山在北境边防大营里被提拔成校尉,其实暗地里有他的手笔。屠杀村民冒充军功这种事李重山肯定不敢做,是有上面的指令。”

“你上次让我对比青州连环杀人案查官员刺杀案,确有相似之处。他八成是为了灭口,七八前就开始陆续杀人,手法很隐蔽,很难察觉。当初跟着李重山做下那事儿的人,战场上过一遭一半都没了,再有这些年他布置的真真假假的天灾人祸,叫得上名字的人到现在没剩几个了。”

“唔。”元蓁没什么情绪的应了一声。

明夙小心问道:“元蓁姐,你跟他,是亲生的么?”

元蓁把他的手包好了,这才抬头,很认真的回答说:“我个人觉得,不是。”

第八十八章 天生善人

“把查到的名单给锦衣卫,剩下的我们就不管了。”

剩下的事就是找人查访,或是保护起来,这些就是官府的事了。

明夙应了一声。

“上回那个人,审出来什么没有?”

那次在兵部侍郎府隔壁小花园里的黑衣人,交给明夙之后她就没有再过问。

“什么也没审出来,他趁着看守不备,咬了舌头。”

这段日子明夙也很忙,没有亲自审问那黑衣人,倒是给了他机会。

“唔……”

元蓁一手托腮,“把其他的宅子都排查一遍吧。”

当时拿到那些房契没有考虑周全,认为这些东西在老太爷手里放了这么久,应该什么都没了。谁成想他们竟没收拾干净。不知道是没有清查还是故意留下的。

“啊……”元蓁叹了一声,“大半个月没去揽芳华了。蝶衣有没有想我。”

明夙没什么表情的看了她一眼,“元蓁姐,你还是关心一下案子吧。”

元蓁笑了一下,说道:“这个案子到结案,最多就是我们查到的这样,不可能再有更深的结论了。除非运气好,活捉了李众行,否则深挖不了。”

明夙一言不发,突然就沉默了,过了一阵才说道:“那命案本身呢,对你来说,有没有查的意义?”

那些死去的生命,对你来说,有没有追查的意义?

元蓁避重就轻道:“怎么了?”

“我姐姐说,你是天生的善人。”

元蓁笑的眼睛都弯了起来,一手托腮对他说道:“我不是啊。秦子越才是天生的仁者,你姐她说茬了吧?”

明夙不会打花腔,只好一句话都不说。

“行了行了。咱们得就事论事不是,这个案子,我们都知道是谁做的,他是为了灭口。那些人为他做下这桩丧尽天良的事,从上到下每一个人都背着人命,唯一无辜的只有那些村民。对我来说,主要目的当然是找到他的确实证据,就算找不到,查到这个地步,也能为那些无辜死去的村民申冤,还他们昭雪。”

这番说辞明夙不知信了没有,也没有再追问。

元蓁心里明白,挺无奈的,这一个个的都是怎么了,都觉着她要走火入魔不成。

……

……

急促粗重的喘息声在室内显得很清晰,元蓁惊得坐了起来,时雨在西阁睡得很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元蓁缩在床角,手撑着腿,抵着额头,皱着眉头,额角有细密的冷汗。

急喘几口气之后,她缓过来,气息渐渐平稳。

又是同一个噩梦。昏暗的房间,小小的灯火,横陈的尸体,流淌的血泊。梦里的老人睁着眼死死盯住她,嘴巴一张一合,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救我?”

元蓁揉了揉额角,认命的躺回去,一身冷汗黏腻都懒得管,睁着眼看床帐。

半夜梦魇惊醒,余下长夜自是无眠。

后来秦子越查过,那两个官差不是当地人,身份不明,目的确实是要把元蓁带走,但不一定是带去教坊司,那个老妇的命却是一开始就没打算留的。

元蓁已经忘了那个老人的样子。她在极度不清醒的情况下的记忆非常模糊,保存时间不久远,纵使拼命回想,也只有最后这个结束的片段。

她这四年过得也很是精彩,上辈子没见过的都见了一遍,没经历的也经历的七七八八。

来到这里,元蓁最先习惯的是疼痛,然后就是刺杀。

倒在她面前的人形形色色,有男有女,各种各样,不知道他们的生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连长相也记不得,一个个却前仆后继,义无反顾,他们为财或为利,都是讲不了道理的亡命之徒。她的手上没有沾过一条人命,脚下却全是白骨,第一具就是那个老妇。

若不是她,这意外得来的一条命,早在四年前就没了。

秦子越说,当时她的状态很差,极少有清醒的时间,全身筋骨断裂,气若游丝,命悬一线。

可她是个医生啊。

明戈说她是天生的善人,可为什么这么一个为她而死的干净人,到最后成了一个噩梦呢?

今夜的月光很暗淡,透进窗子的没有几丝,睁开眼也是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元蓁拿出夜明珠放在床头,柔和的光线洒落,照亮了这一角,给躁乱的心平添几分宁静。

躺了一会,元蓁起身下床,从酒柜里随便拿了一坛子酒,起开酒封,才发现这是于弈楼送来的那坛桂花酿,于是倒了一壶出来,坐到床边慢慢地饮。

这酒味道醇厚,酒香浓烈悠长,元蓁越喝越清醒,靠着床头怎么也睡不着了。

元蓁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有一回在六扇门衙门里,刑部还没把卷宗送过来,她就躺在树下的贵妃椅上等着。那天吹着小阴风,她带了酒,喝完闭着眼睛睡了一会,睁开眼一扫,看见屋里的百里靖正站在窗边看着她。

那个眼神让元蓁愣了好一会儿,特别温柔,就像在看着最珍贵的东西一样,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心都会柔软下来。

元蓁还没来得及心软,先凉了一下。因为她突然觉得,百里靖不是穿过窗子,而是穿过更厚重的东西,那眼神透过她,望向她的身后,在看着别的什么人。

刑部的小吏把卷宗搬了过来,元蓁起身,再回头,人已经不在窗前了。

元蓁心里稍微堵了一下,形容不出是什么感受。

之后她便注意了一下,办公的时候少了点废话,百里靖主抓男童失踪案,负责的案子不同,日常的讨论也少了。

之前元蓁觉得,跟三殿下共事可以说是很轻松舒服了。他的反应很快,思路也很清晰,说什么都能够很快明白,并且提出见解,讨论案情的时候非常高效。偶尔休息的时候,他们会下棋,或是闲聊,百里靖话不多,但懂的很多,聊天也不算无趣。而且三殿下可以说是非常体贴下属了,每天都有百里香居的糕点小粥,供休息时享用,而且从来都不跟她争,这办公室生活过得,真的是很满足了。

虽然最近的气氛有些怪异,不过好在案子快结束了。

第八十九章 奏报

又是翘班的一天,阳光明媚,微风阵阵。

这天上午,元蓁跟元茗去沈府找沈千音,沈千音拉着她俩去梨园听戏。

元茗听了一阵就去了对街的书斋,元蓁觉得有趣,倒是陪着沈千音听了整场,到下午去六扇门时都哼着戏词。

“我一人在此间自思自忖,猛听得敌营内有楚国歌声……数十载恩情爱相亲相依,到如今一旦间就要分离……”

百里靖还未走进去就听见元蓁哼歌,他的心情也扬了一下,想着。

心情很好么?

元蓁哼着调,把桌上的卷宗整理好,见百里靖进来就闭了嘴,规矩的行礼。

百里靖应了一声,状似无意的问道:“上午没来,是去听戏了?”

元蓁勾了勾嘴角,“是。昨日不是把刺客抓住了么,今日还在审问,没我什么事,就去梨园听了个戏。”

元蓁特别坦诚,因为百里靖一点都不在意这些,哪怕她顶着女官的名头吃着皇粮还总是翘班,案子不急的时候,他还总带着她去吃京城的酒楼,各种美食聚集地,三殿下一清二楚,堪称美食小地图。

百里靖这才想起,昨日白鸽里亲自捉住了官员刺杀案的刺客,这就表示快要结案了。

沈千寻拿到明夙给的名单,没看几眼就给了手下人,再送到白鸽里手上。

六扇门和京兆尹衙门的捕快一同把名单上面的受害人备选保护起来,按照之前的刺杀时间推算,过了这么久,刺客该要动手了。

锦衣卫提供消息,六扇门负责执行,白鸽里亲自带队守株待兔,果然昨晚在一位官员府上抓住了刺客。

他看了看元蓁,她正在写奏报,只等审完刺客,白鸽里拍板结案,她再进宫呈报,她的差事就完成了。

也就不用来六扇门了。

看着元蓁勾着嘴角心情愉悦的写奏报,百里靖忽然心情就不好了。

三殿下的气场非同一般,他光是坐着一声不吭都让人无法忽视,更别说他此刻浑身都散发着‘我不高兴’的小黑气。

元蓁奇怪地看了看,共事这么久,三殿下头一回突然低气压,氛围都不对了,可是她什么都没看出来,就埋头写奏报去了。

六扇门查案有一手,审讯不太行,那刺客给抓了一天了,还没审出个三七二十一,转手交给锦衣卫,隔天就交了份口供上来,审讯手段立分高下。

听说每个锦衣卫都要修习的功课,其中有一门就是审讯,他们有一本厚厚的册子,记录着自创办锦衣卫以来的各种非人刑罚,手段残忍花样百出,能捱过一样都是好汉,不怪坊间把锦衣卫传的凶神恶煞,半人半鬼的。

元蓁第一时间就得到了这份口供。

这个刺客自述,是当年李重山屠村案中的幸存者,筹谋多年,只为复仇,他是个真的杀手,无组织,牌儿挺大,请他杀人不容易,从天武十年开始作案,到如今已有十四年,除去他接的任务,杀害朝廷官员共二十一人。

这么大规模长时间高水平高精度还有跨州府情况的刺杀活动,一个人是很难完成的。他招供了一些人出来,有的是江湖上一些掺和朝廷事务的门派,还有些是他的曾经的雇主。

其实有其他疑点。这人说是为复仇杀人,但他杀人的手法只像杀手不像仇人,一剑封喉死的痛痛快快,李重山倒是满身血痕像那么回事。

白鸽里已经带人火速查封那份招供出来的名单上的人,这份名单牵连甚广,从朝廷到江湖,从马夫到尚书,白鸽里向百里靖特请了搜查令,才敢动手。

名单上的这些人,多半还是要死。他们早已失去退路,这个杀手活着,要等着被他杀死,他被捕招供,朝廷要治他们的罪。他们进退维谷,生机不存,大概是想鱼死网破,反抗情绪异常激烈,六扇门带去的人被伤了好几个。

三殿下大笔一挥,调令转身就下来了,东城兵马司统领拿着调令去与白鸽里汇合,带六十人中队披甲执锐全程协同。之后的工作就异常顺利了。

白鸽里前前后后抓了有小一百人,把牢房塞的满满当当,这数量太大,于是不明内因的各方大人就惊恐了。

京兆尹赵文自从推了男童失踪案,整日在屋子里求神拜佛,祈祷着白鸽里是个聪明人,听得进去话,别把这案子追得太深,还能保得上下一条命在。等她闹了今天这一出,赵文就知道没戏了。这驴脸王八脾气的女人查起案来六亲不认,亲爹说话也未必管用。

赵文抓狂得简直要以头抢地:等待死亡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就是他现下正经历的。

若是让白鸽里把男童失踪案查清,抓捕的那一日,犯人队伍绝对比今日壮大,到时候谁都跑不了,都得一个接一个的下黄泉。

这方着急忙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六扇门内却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那百十来人的供词都已经整理出来了,元蓁正在翻阅。

当年活下来的人统一口径,全都指认李重山贪图军功,屠村冒领,之后逼迫涉案官员上他贼船为他遮掩。而某些江湖门派插手朝廷事宜,该抓的都抓了,还意外套出些别的东西。

元蓁不信这份口供,至少没有全信。这份供词太统一了,跟商量好了似的,而且他们曾经的同僚被一个个的杀害时,难道他们没有一点察觉,全都按兵不动等着被杀吗?

可是她知道已经不能再查下去,现在被拉下马的官员够多,大半是太傅的人,够他伤筋动骨,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继续深究,各方势力都不会同意,只怕此前所有都做不得数。

元蓁叹了口气,把供词放到一边,默默的继续写奏报。她写了三份,挑了一份最满意的,仔细誊抄在奏章上。

写奏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给圣上汇报工作,除了据实说明,还得夸上夸下。元蓁把案情汇报完毕,把李重山之流痛批一顿,又把六扇门制度严明工作高效,白统领执行力超强业务能力一流,三殿下决断果决不负重任铲除败类都提了一句,最后再说陛下慧眼识人千秋万代什么的。

不由感叹这官也不是好当的,光是写奏章这一项,都要愁死人了。

第九十章 棋谱

元蓁隔日就把奏章呈了上去,得了几句夸奖的同时,又得了一道口谕。

不知是不是皇帝陛下对她写的奏章太过满意了,竟命她继续奉旨随行,跟进男童失踪案并且陪同审理官员刺杀案中相关人员。

元蓁望天长叹:近半个月都没时间听戏了,揽芳华一个多月都没去过了,好忧伤好惆怅好想念美人歌舞麻将啊。

元蓁带着一腔怨念与纸张笔杆投入工作,旁人在堂中慷慨激昂声色俱厉,她就在一旁刷刷刷记录。别人见她默默无闻还挺奇怪,眼睛不停往这边看。

这些人恐怕都觉得元蓁这官职来的太轻巧跟闹着玩儿似的,又碍于是圣上亲封还有她的身份不敢在面上表露,元蓁心知肚明,还得笑眯眯的跟他们寒暄。

这案子有圣上注目,责令尽快审理,刑部官员忙里忙外,元蓁抓着笔杆子的手一上午没停过。

到中午收到三殿下送来的热粥点心小食,元蓁简直欣慰的感激涕零。

刑部是萧家把守的,刑部尚书是萧玉儿的亲叔叔,她上次把萧玉儿整成那样,萧尚书就算不会亲自跟她一个小辈计较,也不可能好吃好喝的招待。

百里靖此举简直令她老怀欣慰惊喜莫名,不枉费与三殿下共事近两月,这种时候竟还能想起她来,真是上哪儿再找这么知情知趣体恤下属的上司啊。

为投桃报李,元蓁把上回跟百里靖下棋时他输了的那本棋谱给送了过去。

元蓁一身老年人技能,琴棋书画,除了琴不会,其余都还能拿的出手。

当初元蓁跟她爷爷下棋,老将军的棋路杀伐果断赶尽杀绝,杀得她片甲不留毫无反抗之力,自尊心碎了一地。自此她背遍棋谱,摸清套路,继承了老将军杀气腾腾的棋路,放到今日,她的棋艺不说无双,也算中上。

百里靖显然不喜此道,闲暇时二人下棋,元蓁一点也不客气,多半都是他输。元蓁还时常在心里偷笑,当年被虐的那么惨,总算有反虐别人的机会了。

百里靖收到那本棋谱的时候脸都黑了。他殷殷切切的送饭过去,元蓁的‘报李’就送了一本他的黑历史,这女人是怎么想的?

百里靖把棋谱往桌上一扔,越看越气不顺。

不得不说环境确实影响办事效率,要不六扇门怎么专查疑案难案呢。百里靖这方清清静静,秩序井然,元蓁看着眼前这一帮这位大人长那位大人短的老家伙们,真的很想念六扇门衙门里的那个小院子。

元蓁老老实实的在刑部呆了几天,案件审理能够有序进行时,她就开始了一心二用的状态。

元蓁把一天掰两半,上午在刑部记录整理文书,下午在六扇门跟进案件,丝毫不嫌麻烦的两头跑,几天过去,卡车的马都累瘦了一圈。

百里靖很满意元蓁调整了时间的分配,但是不满意自己每天都要等她一上午,于是三殿下也调整了上班的时间,只有下午来。

这会儿二人正好在六扇门衙门口碰上了,百里靖下了马车,手里提着个食盒,直接给了元蓁。

“德妃娘娘做的,给你。”

元蓁接过来,笑道:“娘娘做的?那我可有口福了,谢殿下。”

百里靖‘嗯’了一声。

上午和百里叶一同进宫,去德妃那里坐了坐,正好撞见百里玥过来串门子,正在问德妃这个季节京郊有没有什么好玩地方。

德妃柔声笑道:“正值秋凉,自然是东山风景最盛,红枫满山。”

百里玥为难道:“这我自然知晓,就是远了点。”

百里叶不放过任何怼她的机会:“怎么,你老实了半个月,又要出去跳腾?”

“干你何事。总归不带你。”

德妃了然:“是不是要约洛家的几个丫头出去?”

百里玥点头应道:“是啊。我听说阿姊近来很忙,大约去不了东山那般远的。”

“那就京郊落英山啊,花树满山,这个季节落英飘摇,是一名景。山上有寺庙,累了还能上去歇脚。”百里叶精通玩乐,说起这些如数家珍。

“对啊!我怎么把落英山给忘了!”

百里叶毫不留情的嘲笑道:“就你那脑子,进一点出一点,能容下的就那么一点东西,多少年了容量还是跟你手底下那食盒一样大,你能想起什么来?”

百里玥立即反唇相讥:“我自小规规矩矩的,吃喝玩乐能比得过你这修炼十多年的败家小子么?我除了能想起来你见天儿的往西城折柳街跑,也就没什么了。”

德妃大惊失色:“折柳街?叶儿,怎么回事?!”

天武也问过一样的问题,百里靖当时答的理直气壮,但是这套说辞不能用来对付母妃,百里叶无从辩解,气急败坏。

九皇子炸了:“百里玥!!!”

“娘娘你看他!这回我也是带田儿出去散心的,省的她呆在城里听些风言风语,无端端的给气着了。”

德妃使劲儿戳了几下百里叶,回头对百里玥说道:“玥儿你就带田儿去好生玩儿就是了,我来教训这混小子。”

“舞阳你这胡说八道的小混蛋!”

百里玥看着德妃娘娘的金护甲都戳到百里叶腰上去了,心里笑的满地打滚,又突然想起元蓁现在还得跟着三哥查案子呢,又怕她三哥不给假,于是说道:“三哥,三哥,你们最近忙不忙,一起去呗?”然后得了准信,怕百里叶报复,不敢再停留,脚下抹油就溜了。

等百里叶捂着腰从储秀宫出来,她影儿都没了。

“这小混蛋……”

百里叶把手里的食盒递给百里靖:“母妃做的,让我给元蓁送去。我就交给你了三哥。”

一转头又想起方才蒙受的不白之冤,气急败坏的说道:“百里玥这个死丫头。我这回非得跟上去,绝不能让她在田儿面前胡说八道!真是气死我了,有这么卖亲哥的么,臭丫头胆子见长……”

“三哥!我们一起去,我不信还没人镇得住她了!”

百里靖不声不响,受到了两方邀请,都欣然应下。

第九十一章 出游

三殿下心情不错,见元蓁这几天两处来回忙忙碌碌,主动说道:“直接把刑部的文书抬到六扇门来,省的你来回奔忙。”

元蓁忙阻止:“谢殿下好意。但这不合规矩。而且刑部已经审理的差不多了,就差讨论出一个官方说法,定下问斩日期了,过几天我就能上折子复命了。不必麻烦。”

说来烦人,都是历史遗留问题。萧玉儿光是看谁不顺眼都要为难几分的人,更何况元蓁让她吃了那么大的亏。

伤了姑娘家最宝贝的脸蛋,不跟她急都说不过去。

这几日在刑部,元蓁明显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从进了刑部办事厅开始,一直到抵达六扇门,被监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直觉使然,元蓁决定静候对方的动作。

这一天,刑部的事宜已经完成收尾,元蓁提前离开。

“终于不用两头跑了。”元蓁坐在她的桌案前,随口叹了一句。

这几日在暗处监视的人一直都在,时刻与元蓁保持同一频率,一进刑部马上出现,一到六扇门即刻消失,定时定点,十分敬业。

可是今日离开六扇门,回到雅颂楼,被暗处目光注视的感觉还是存在。

元蓁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不是萧家人,他们没胆子也没本事跟到洛府里头。

“江心。”

元蓁声音不高不低的唤了一声,江心下一刻出现在房中,单膝跪地,说道:“主子,那人暴露踪迹,江如去追踪了。”

元蓁脸色沉了沉。

“你起来吧。江如回来后让她来见我。”

不是没有让江如追踪过对方踪迹,但结局一无所获。这人分明是个高手,却不仔细掩盖,故意让她察觉却寻觅不得。

一时半刻,元蓁还真想不出这是哪方人物。

“怎么样?”

江如立于下方,面无表情说道:“跟丢了。”

江如挺憋屈的。她和兄长江心是听风楼的顶级杀手,武功在江湖上也是排的上号的,这人明显是故意的,几次三番故意露出破绽引她去追,再轻松甩掉,留一阵飞掠过的小风,还有整个人都写着大写杀气的江如,

元蓁看她这样反而笑了:“行了,我又没责怪你,这几日留意些就行了。”

这时,时雨进了屋,手里拿着一张帖子。

“小姐,舞阳公主的帖子。”

元蓁接过来看了看。

“落英山?”

“嗯。二小姐和四小姐都接到帖子了,送帖的宫人说公主还会带人来。”

元蓁想了一想,刑部已经不用去了,正好有时间。

“嗯,你准备一下吧。”

时雨高兴道:“小姐忙了大半个月了,这回就出去放松一下。”

元蓁笑道:“看把你给操心的,我还能把自己累死?”

这话一出,她才觉得不对,见时雨的脸色已经变了,元蓁忙道:“落英河的鱼不错,适合秋天吃,备上钓具,我们去钓鱼。”

时雨的注意力就那么片刻,一下就被她转移了,“说到这个,刚刚二小姐派人送了一盅鲫鱼汤来,食补最好,可鲜了。”

元蓁喝了半碗,舒了一口气,这汤喝得她心肺都舒畅了,说道:“去吩咐小厨房一声,今晚给我做银鱼儿面。”

时雨亲自去了,她家小姐对入口的东西那是挑剔死了,银鱼儿面是江州小食,不知道厨子会不会……

天高云远,凉风习习,车檐上的小铃叮叮作响,应着马蹄哒哒,踏在京郊的路上。

“阿姊,你这马车做的真不错,明年去春猎我要跟你同驾,宫车看着好看,总颠得我屁股疼。”

百里玥躺在厚厚的毯子上,没什么仪态可言,她旁边坐着元霁,看小姑娘坐的端端正正,一把将她抱过来搂住。

“出来玩还那么约束是做什么?过来躺躺,看咱们元霁这小脸,秋实秋实,这个季节正是吃的好时候,你怎么反倒瘦了?”

元霁深知这个公主表姐的脾性,脸上有一点无奈,“公主,裙子都躺皱了,待会儿还要出去的。”

百里玥拉她一起躺着,这时支着胳膊起来看她,见一张稚嫩小脸上竟有了那么些不合年纪的沉稳神色,不由惊讶,继而蹬了蹬元茗,“都是你把小元霁带的,看她都不跟我闹了。”

元茗被她蹬得端茶的手一抖,险些撒了半杯出来,她面不改色的稳住抿了一口,说道:“元霁都要长大了,自然不跟你闹了。”

此时马车外一阵蹄声经过,许是方才的话音漏了一言半语出去,只听得百里叶嘲笑的声音:“你当谁都跟你似得,智障儿童欢乐多么?”

百里玥气道:“你这死皮赖脸的,走远点!”

九皇子还是找理由跟出来了,他跟三哥还有洛元珩打马在前,折返拿个东西,听到一言半语,忍不住要呛百里玥几句。

百里叶又挖苦了她两句,呛得百里玥一时说不出话,这才心满意足,马蹄声才远了。

百里玥火冒三丈,心中悲愤的想,这种人怎么能娶得上媳妇啊,还是田儿这样百般皆好的女子,真是老天瞎了眼,永远都让鲜花碰上牛粪!

周玉田坐在小案边上,文文静静的不怎么说话,看百里玥气的脸都红了,拿帕子捏了块甜糕给她。

百里玥咬下半块甜糕,正感愤愤,外面又是一阵马蹄声到了马车跟前,她一口把糕咽了,喊到:“又来干什么?你有完没完!”

果真是百里叶去而复返,只听他说道:“又不是来找你!”

马蹄声挨近,侧面的车窗帘被掀开一个小角,递过来一个纸包,还一边嘱咐车夫:“赶慢点儿,这都是女眷,跑那么快是要追我们去吗?”

周玉田晕车,坐十次有七八次都要不舒服。百里玥安静了一下,去瞧这闺阁好友的脸色,虽说还是有些郁郁,神色却缓了下来,眼角有点笑影子了。

她心里叹道,算你百里叶还有点良心。

接过纸包,她就又接道:“快走!平白来找人家马夫的事,有本事说你有本事来赶啊。”

“若是只有一人,我自然不假手于人,至于你,哪儿能体验到本皇子的驾车服务。”说着就跑远了。

百里玥自动略去了下半句让她生气的话,再看周玉田,脸上分明有些红了。

她心里叹了口气,碰上个不靠谱的哥,稳住嫂子还是得她来操心。唉,真愁人。

第九十二章 落英

“阿姊!”百里玥转眼一看,元蓁都靠着软枕睡着了。

“阿姊怎么这就睡着了,还没到呢。”

元蓁脸上没有多少睡意,眼神也很清明,“没有睡,只是假寐罢了。”

她强掩疲色,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休息好,但却无法入睡。

“是忙于案子没有休息好吗?”元霁问。

元蓁摆了摆手,“六扇门人才云集,我有什么可忙的,只是春困秋乏,懒病犯了罢了。”

“行了,阿姊就再养养神,待会儿就到了。”

元蓁坐正身子,笑道:“算啦。公主亲自相陪,我还能做只懒虫么?”

“还说呢,每回我去找大姐姐,十回有八回都见你窝在榻上,比我起的还晚呢。”

“哎呀,快别说我了,元霁都来拆我台了。”

众人一阵欢笑。

行至落英山脚下时,洛元珩折回马车旁,向里温声说道:“过会儿我们要先上山,在落英寺中稍作安顿。”

元蓁掀了帘子探头问道:“上山做什么?”

百里玥道:“山上风景更好,万佛坐落,乃一名景。”

“嗯。”洛元珩轻轻点头,对元蓁说道:“马车可以行至山腰,之后坐滑竿,你不要怕累。”

元蓁默默想着,她还真挺嫌弃滑竿坐着颠簸呢。

往外看时,落英山已在眼前,目光所至,漫山红枫层叠,美不胜收。满目红叶之间,隐约可见古寺飞檐,还有不知从何处,浮起的一点人间烟火。

像极了那座山。

元蓁倚住车壁,轻轻说道:“要是能骑马就好了。”

与秦子越马踏飞沙的日子仿佛已经很远,阔别许久的故人不知在何处天涯。

“阿姊想骑马上山?好办,季凌,牵马来。”又转头一笑,“阿姊,我陪你。”

百里玥飞快的吩咐,丝毫不加犹豫,对元蓁的骑术无比信任。

山路难行,但洛元珩没有多加阻拦,只是说道:“马背上颠簸,若是累了,不要强撑。”

元蓁笑着说道:“大哥放心,我有分寸。”

季凌牵来三匹马,元蓁与百里玥一人一骑,飞驰在前,季凌随行在后,三人这就上了山。

洛元珩留下与几位女眷同行,没有跟上。

马踏红叶,于山林间穿袭,山峰轻啸,俊鸟啼鸣,马蹄落地的厚重声音,一切都汇成一股熟悉的味道。

“阿姊!”百里玥催马追上,两马比肩,“来验验我的骑术有没有进步!”

元蓁笑道:“来!”

二人在怪石乱溪间穿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赛了半程,一路欢声笑语。

心置于天地自然间,似乎便宽阔不少,经年梦魇,与这山海一比,只是在世中一点微末尘土,竟不值一提。

元蓁心中似被清风涤荡,快活极了。

在林中慢慢前行,马蹄哒哒,穿林过溪。

溪中红叶漂浮,细细的一条,自林中蜿蜒而出。

元蓁打马过溪,马蹄溅起溪水,同时听见一声鹿鸣,转头看去,才发现不远处有一僧一鹿,僧赤脚过河,鹿在前引路。

鹿虽受惊,却没有跑开,而是在那僧人身前来回踱步,不肯离去。

僧人早在听到马蹄声时便抬头望来,元蓁看到了他的脸。

眉目柔和恬然,面容白净,唇角带笑,神情安适,是个慈悲的面相,但却紧闭双目,听声辩位。

僧人似有所感,对着元蓁几人的方向,双手合什,微微躬身。

元蓁一言不发,却在马上回了一礼。

几人打马向前,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好半晌,才听百里玥说道:“这怕不是山里的神仙吧?”

元蓁笑了笑,没有说话。

“季凌,你说呢?”

季凌低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那僧人反穿袈裟,山鹿引路,看装束不像落英寺的僧人,应是外来的行走僧人。”

可他眼盲,要如何行走?

季凌一番话把那一点神秘的气氛全打碎了。

百里玥没问,觉得那有林间鹿引路的奇怪僧人一下子可怜起来。

“真羡慕他有动物可亲近。”元蓁走着走着,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有边际的话。

百里玥却心领神会,眼睛一弯笑了出来。

“阿姊,这种事羡慕不来的。”

元蓁似乎与世间除人之外的生灵没什么缘分,不管什么鸟兽鱼虫,不管她多喜欢,都不爱亲近她。当年被百里叶嘲笑为“猫狗嫌”,取笑了好一阵子。

元蓁装模昨样的叹了口气,催马往前走。抬头一望,已能看到古寺飞檐,她侧身笑道:“快些,就要到了。”

行了不足百里,前方便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袭玄色常服的百里靖迎面而来。

“三哥!”百里玥一夹马腹,加快速度跑了过去,元蓁紧随其后。

“三哥,你怎么来了。”百里玥兴冲冲的问道。

百里靖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两人。

元蓁在马上侧了侧身子,颔首道:“殿下。”

“嗯。”百里靖淡淡应了一声,“走吧。”

他拨转马头,说道:“你九哥让我来看看你到了没有,他要把你的金桂砍了做钓竿。”

“什么?”百里玥叫起来。她儿时在寺中栽下一株金桂,不知为何一直很宝贝,安排专人照看,百里叶觊觎已久,终于逮到好机会。

百里玥夹紧马腹,“季凌,快走。”片刻便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元蓁望着她的背影笑了半天,笑的太忘形,马儿跃起间腰力不济,晃了一晃。

她伏低身子,夹紧马腹,想借此稳住身子,马儿却不肯配合,又是一个跃起,一时间摇摇欲坠。元蓁心想,这就要体验一把乐极生悲了。

正是摇晃不稳时,元蓁感到后腰被一只大掌扶住,他催马靠近,探身牵过缰绳,姿势像把元蓁圈在怀里。

几个瞬息间,这马便停了下来。

腰后那只温热的手掌扶着她,坚实的臂膀留在身侧,元蓁呼吸一滞,不知从哪冒出一点心慌意乱来。

“你真是连马都嫌弃?”

“……”

刚才那点心慌霎时就飞了,这种肯定句语序,疑问句语气,有那么点不清不楚的揶揄味道,元蓁一时竟反驳不了,于是装作没听到,一脸心如止水的转移话题。

“殿下,这马怎么这么听你的?”

“它不嫌弃我。”

“……”

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第九十三章 惊马共惊心

元蓁张了张口,又无奈的闭上,无可反驳。

百里靖看着她的表情,竟眉目一弯,笑了起来。

元蓁少见他这样笑,平日碰到有趣的事他不过弯弯嘴角,此时他笑的眼睛都弯了,眼角变成一个精致的勾,十分潋滟独揽七分,元蓁一时看住了。

突然的安静似乎让马儿有些不安,四蹄走动起来,元蓁被带的一晃,她条件反射一拉缰绳,马儿以为得令,撒丫子跑了起来。

元蓁还算镇定,因为脚勾着马镫摔不下去,先稳住了身子,却控不住马。

这马许是还未驯化完全,有些野性,不听她使唤,越跑越快。

元蓁无暇回头,却知道百里靖追上来了,喊道:“殿下救命啊!”

下一刻百里靖就到了她的身侧,两腿踩在马镫上,立着身子倾身过来,发觉这马已经发狂,皱了皱眉。随后面不改色长臂一捞,直接将元蓁抱了起来。

“松脚。”

元蓁还有些愣神,却听他的松开了马镫。

下一刻就撞进一个冷梅香的怀抱。

这回百里靖瞧清楚了,他敏锐的觉察到元蓁呼吸一滞,此刻在他怀里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这似乎算是个好兆头,但他却松了臂弯,放弃了得寸进尺。

那匹马往山林中跑去,一会儿就没影了。

元蓁看到江心去追马,皱了皱眉,“那马有什么问题么?”

头顶响起低低的声音,“驯化的马突然发狂,这不正常。”

元蓁讶异了一下,她还以为这马未完全驯化。

“舞阳是走到哪都要骑马的人,圈养的都是良驹。”百里靖淡淡回道,目光下移,看着身前这小女子。离他一尺远,僵着背撑了半晌,就是不肯动一下。

元蓁心如擂鼓,与百里靖说话都未分散她的注意力。鼻尖萦绕着冷梅香,身后又有个近在咫尺存在感极强的胸膛,但心中油然生出的一股怪异感觉才让她慌乱。

元蓁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怕那股感觉更强烈,又怕它一动就不见了。

“就快到了。”百里靖说道。

“啊?……哦。”元蓁应道,心里还在想,那种活了两辈子都没有过的感觉是什么。

“阿蓁。”

“嗯?”元蓁胡乱应了。

百里靖压低了身子,下巴将要触到她耳边,“放松点。”再僵着,就要掉下去了。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轻的,似乎还带着点笑意,微哑的伪音挠着爪子,让元蓁从耳边一直痒到了心里。

元蓁觉得活的久就是有好处,这会儿她都要无法思考了,心里还镇定无比的说了两个字:“要命。”

她无来由的有些心虚,没敢转头,因此没有看到百里靖此时的神情。

那双眼里哪儿有一点笑意,分明一片暗沉,含有隐怒,冷冷扫视周围,寻找暗处的敌人。

山林中一片静谧,除了风拂红叶马蹄哒哒,再无别的声息。

百里靖收回目光,听到寺中两记钟声,如在耳畔。

原来已经到了山顶。

百里玥已经等了半天,远远看到两人共骑一马,先到抽一口气。

公主殿下反应飞快的想到了什么,心道:我的个乖乖。

二人越走越近,她眯眼看了一会儿,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季凌:“你觉得三哥跟我阿姊有没有夫妻相?”

季凌回道:“郎才女貌。”

百里玥点头:“我看也是。”

她习惯性的摩挲食指指根,空空的,才想起原本戴在这儿的戒指已经碎了,啧了一声。

季凌看在眼中,默默收回眼神。

“阿姊,快来!我们去后山!”

百里玥是落英寺的老香客,虽不常来,却时常捐些香油钱,且有公主之尊,因此对于她在后山设围帐之事,寺中住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百里靖翻身下马,还在下方支了条胳膊给元蓁作搭,把百里玥看得一愣一愣的。

元蓁在人前向来八风不动,一点都看不出内心翻腾,面不改色的扶着百里靖的小臂施施下马。

手心隔着几层衣料感受到紧实的肌肉温度灼人。

元蓁飞快缩手。存心的是百里靖,她却成了心虚的那个。

“咳咳。”

百里玥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那什么,我们走吧,元茗她们早就到了。”

走入寺中,在近处看古寺又与在山下遥望不同,前殿香客如云,宝殿中一尊大佛矗立,长眉善目,宝相庄严,见之心生敬畏。

进殿时百里靖拜了拜这尊大佛,百里靖与元蓁却没有动作。

百里玥习以为常。她三哥是战场杀伐之人,信手中刀剑,不信人间鬼神。而她因幼时得国师预言,在这落英寺种下一株金桂,挡去大灾,每年都会来这里拜一拜,也算是谢过佛祖照拂。

元蓁望了望这尊大佛,没什么感觉,只是无来由想起远在琉球的师公对和尚厌恶至极,还曾说过“天下和尚都该死”。

“在琉球时,我倒很少见到寺庙。”元蓁轻声说。

佛教在大陆盛行时,琉球似乎是个被遗忘的角落。官方有意的遏制,将佛道拦截在琉球的门外,中原四百八十寺,与之是两个世界。

“是吗?我听说那边西洋人多,他们好像也有传教的?”百里玥问到。

“嗯。”元蓁点头。琉球外贸发达,洋人不少,基督教在那边也有小范围的传播。

寺院深处人烟稀少,百里玥突然问道:“阿姊,你过海的时候,凶险么?”

百里靖闻声看向她。

元蓁愣了一下,笑到:“凶险呢。”

百里靖转过头来,眼带探寻。

“等你自己去过就会知道。万分的惊险,都是因为风云难测。”

与人心异变。

元蓁把后面那句吞下去,收敛神色,挑了挑嘴角。

“我才不出海呢。我喜欢山,我迟早要去贺兰山脚下跑马的。”百里玥一偏头,扬起一个明艳的笑,隐含决心。

季凌在她身后看着,悄悄垂下了眼眸。

随走随聊,这山顶寺庙在秋日中也干干净净,不见落叶,一片禅意,偶尔走过一两个僧人,也是平和稳重,脚步轻缓。

吹来的和风中掺着金桂香气,隐隐听见流水轻响,元霁在不远处挥手:“大姐姐,快来!”

第九十四章 山中小谈

元霁站在河边,脚下伏着一只老鳖,个头很大,足有两尺来长,背有刻纹,已经龟裂。

元霁对这只老鳖很有兴趣,想用手去逗弄,被元霁拦住:“站远些,会咬人的。”

元霁缩了缩手:“会吗?”

“会的。咬住了就不松口,撕下肉来才罢休。”

元霁抽了口气,退后两步。

“行了,别看了。”百里玥点了点元霁,“当心它咬你!”

元霁哼了哼。

“阿姊,我们去那边。”

围帐布置得简单,一架屏风隔开内外,备下一些点心素斋。

但大家都待不住,不多时便各自去往山林间溪水旁。

溪边有一个老树桩,被打磨得平整,元珩把它充做棋桌,搬出棋盘邀元茗对弈。

百里叶带着周玉田往山中万佛坐落处去了。

元霁拿着一根树枝对着老鳖戳戳点点。

百里玥左右看了看,指着一片红枫似火:“季凌,我们去那边。”

元蓁搬了个摇椅放在溪边,躺在上面钓鱼,钓竿戳在脚边就眼睛一闭不管不顾了。

这还是跟秦子越学的。从前一起钓鱼,他把钓竿一放就只管睡大觉,却总有鱼愿意咬钩,醒了还嘲笑那些蠢鱼不长眼睛,转眼又全放了。

元蓁在这带着夏日最后一点暖意的风中,听着溪水泠泠,就这么睡着了。

百里靖走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元蓁的长发与衣摆垂下,在树荫斑驳中睡得安然,表情宁静中带着一点满足,让人以为她在做一个香甜的梦。

百里靖在一旁的摇椅上躺下。

这样的动作,在旁人做来必定是没款没型,他却一身贵气并着慵懒,安然又闲适。

百里靖望了会儿泛着粼粼波纹的河面,神情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钓竿上的鱼线颤了颤,又恢复平静,是个假信号。

他转头看到元蓁熟睡的侧脸,略显苍白的脸上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她的唇角天然上翘,什么时候见她都是笑模样。

百里靖转过头来,微微合眼。

凤雪梧闻名大陆二十余年,一直有个换魂夺舍的传闻。上一任南楚天师信誓旦旦地预言此女为妖女降世,与君山地动及青州水患就是上天降下的惩罚。

他冷冷的想,无稽之谈。

他的皇叔,至今提起仍令北历最强大的金帐首领闻风丧胆的杀神,提着一柄长枪闯入白华殿,将老天师一枪刺死在星盘上,随后高调迎娶凤雪梧。这两位,简直是四国的噩梦。

百里战把青州的和尚杀了个遍,顶着全天下的骂声避居海外。至今,他四十多年风云变换的人生,与凤雪梧相携的二十余年,都没有一句关于换魂之说的回应。

死在星盘上的天师就是他对于这无稽的流言、对于世人加诸于凤雪梧的毁谤的最悍然的警告!

他转头看着元蓁安然的脸,心中泛起一些柔软。儿时那个天真的女孩好像消失了,四年的时间不知道改变了什么又带来了什么。

鱼线震颤,河面泛起波纹,钓竿在元蓁脚边抖了抖,惊醒了她。

元蓁猛的睁眼,还有些迷蒙,便撞进了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睛。

三殿下猝不及防,未及收敛情绪,眼中盛着大半温柔,好像已经看了很多年。

元蓁一愣。

百里靖别开眼,去收钓竿,把鱼装进鱼篓,便转身走了。

元蓁一脸懵,好像刚才看到的只是个梦。

一阵凉风吹过来,脑中的迷蒙给吹去大半。元蓁回了神,觉得刚才三殿下的眼神,与在六扇门的那次一样,温柔的不像话,却不像是在看她。

元蓁在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

下一刻,一张薄毯盖在她腿上。

三殿下去而复返,在元蓁身边蹲下,收回的手顺势向上,碰了碰元蓁的手背。

“阿蓁。”

“嗯?”

“你好凉。”

说着手掌就覆了上来。

元蓁愣愣的,“啊,有些冷。”

百里靖把毯子拉上来,盖住她的手,随意问道:“你近来睡得不干嘛么?”

“嗯?没有啊,怎么了?”

“你瞧着很没精神。”百里靖身量欣长,蹲下来也能与她平视,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她眼下的一点黑。。

元蓁终于回过神来,脸上重新凝起笑容,“是么?大抵是春困秋乏,人有些懒了。”

百里靖没说话,就静静地看着她。

元蓁被盯得不自在,“好吧,是老毛病犯了,最近没睡好。”

分明是梦魇。

百里靖隔着薄毯覆上她的手,“凤雪梧没有治好你。”

三殿下的声音淡淡的,元蓁心中不知是何情绪,她笑了笑,“师父跟师兄能把我这条命救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这也没什么,不过是比常人体温低一些罢了。”

“下雨天呢?疼么?”

元蓁一愣,摇了摇头。

百里靖又不说话了。

元蓁无奈,“好吧,阴雨天会比较疼。”

上次在六扇门,那个雨天,她分明疼得就要走不动路了。

“为什么回来?琉球的气候更温暖。”

元蓁笑开:“殿下,金陵是我的家。”

假话。

“这些年我很少听到你的消息。”

元蓁轻声道:“殿下军务缠身,少在京城,关于我的那些小事,自然难以听闻。”

“你以前说过,会给我写信。”

元蓁愕然。

她突然说不出精巧的话。

殿下,我要怎么告诉你,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并非是眼前人呢?

……

……

百里玥在枫林中漫步,季凌跟在她身后半步,两人悠闲的走着。

百里玥嘴角勾着笑,心情放松,突然想起一事,随口叫道:“季凌。”

“属下在。”

“九哥上回问我要你,我没应。但我又想了一想,还是要问一问你。以你的能力,去军中也许更好些。”

季凌在她身后半步,头也不抬,面不改色,实则已在心中将百里叶骂了一通,开口时声音却很平静:“殿下想要我去吗?”

百里玥想了一想,说道:“我总觉得,比起待在宫里,你更适合军营。”

“殿下想要我去哪儿呢?”

百里玥还没有仔细思量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说道:“我看西北军就很好,或者江州水师也可。”

“都太远了。”

“嗯?”百里玥停了步子,转过来问道:“什么太远了?”

季凌低头看着她,低声说道:“离金陵太远了。”

第九十 五章 山寺

“靠近京城的倒也有京畿卫,只是,我以为你更愿意去江州水师。”百里玥皱眉看他一眼,往前走去。

这条小径许久无人走了,盖满落叶,通到前方十几步便戛然而止,横过一条不宽不窄的小河,河对岸有一座红顶八角亭,在红枫环绕中静静矗立。

走到河边,百里玥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季凌上前一步,一手握住她的手腕,一手揽住她的腰肢,脚尖轻点,微微提气,便越过了这不宽不窄的小河。

到了对岸,季凌恭恭敬敬的后退一步,随百里玥走进了亭中。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软垫放在亭中石凳上,才让百里玥坐下。

百里玥一转头发现他已退到三步之外,便道:“你过来些。”

等季凌走近,她就发现他的脸绷得很紧,百里玥将他拉至近前,“再过来些。”

“你记不记得,从前你与我说过,你家乡在江州?”

季凌不语,心下已是了然。

“所以我便想着,若你愿意从军,离家近些也好。”

季凌一阵默然,半晌后才艰涩开口:“殿下,那些话,您就忘了吧。”

“这怎能忘记?”百里玥摩挲着左手食指,开口是四平八稳:“说起来,季凌,你在宫中也有十年了,嘉辰宫的侍卫统领你不愿做,如今又不愿去军中,难道你要做我一辈子贴身侍卫不成?”

季凌郑重答道:“若能如此,便是属下的无上荣幸。”

百里玥嘴角一挑,声音含笑:“你说的话,我可是都当真的。”

季凌一愣,低头看她。只见百里玥弯着眼睛看他,眉目含笑,嘴角轻挑,说不出的动人。

百里玥不似旁的公主,生的像母亲,她生的更像天武帝,尤其是眼睛眉毛,眉目间一股英气。她有一双好眉目,长眉不浓不淡,形状好看,从不刻意修理,眼睛肖似天武帝的凤眸,形状微圆,稍减凌厉。

百里玥不说不笑时,很有公主殿下的气度,面无表情的很能唬人,若她笑起来,长眉微弯,凤眼微弯,眼尾上挑,眼中似有星辰璀璨,对于季凌来说,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

——你可以信任我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这般大言不惭的立下承诺,却终究在嘴边滚了一圈又咽下。

“殿下,可以一直信任季凌。”

百里玥笑了一笑,“我自是一直信任你的。我身边的人,除了我母妃兄长,谁也没有你陪我的时候长。”

说着她又习惯性的摩挲食指,空落落的。

“说起来,我这扳指莫名其妙碎了,我手上没东西,还怪不习惯的。”百里玥随口说道。

“殿下需要一个新扳指。”

百里玥点头。

心中盘算着从哪儿淘换个差不多的来。

季凌心中却悄悄地有了主意。

……

……

“哒。”

黑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一响。

元珩稍作思索,笑道:“元茗的棋艺,日臻完美,早已不是我能对弈的了。”

元茗勾了勾唇角,没有说话。

“小姐,添件披风吧?”云暖俯身问道。

元珩听见便道:“元茗可是觉得冷,说起来你与元蓁都是病才好了的,不如先去帐中,避风也好。”

元茗摇了摇头,“我不妨事,就是这溪边有些冷。”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这样,我们便去寺中看看吧。”

元珩瞧着元茗的意思,是不愿坐在围帐里。

元茗点点头,云暖取了披风来,元珩张望一圈,没见着元蓁元霁的影子,便想差人去问问。

元茗便道:“想是大姐姐带着元霁去别处玩了,大哥不必担心,说不定咱们到前头还能遇上。”

云暖取披风的功夫就问过了,元霁在溪后面逗鳖呢,四五个人看着,断不会出事。至于大姐姐,元茗往树后头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与元珩说着话,往前殿去了。

正到了前殿,前头有多人说话笑闹之声,元珩想着这个二妹妹不喜喧闹,便想转个弯去偏殿。却听前头一声高呼:“洛兄!”

原来是元珩在书院的同窗,正是有假,便相约同游,先前也与元珩下过帖子,元珩不知他们是去何处出游,只说家中有事便婉拒了,他们见元珩在此,便想邀他同道。

这一应人都是杏林书院的高才,个个都盛情难却。

元茗便道:“大哥,我只去偏殿少时,过些时辰就自行去寻大姐姐。”便告了辞。

元珩这才与那些同窗说笑着走远了。

元茗回头看了一眼,是往后山去了。

落英寺山景好,寺中却着实没有什么。此处不同于普陀寺,有名闻天下的高僧坐镇,也不能求签问卦,不过凭着这山吃饭,香火自然不算鼎盛。

元茗在偏殿中转了转,打量着墙上的罗汉像,香炉中点了檀香,青烟缭绕,一室静谧。

“你这道士!瞎了眼了!冲撞了我家小姐,你可当心着!”

“一个算命道士,竟跑来佛寺坑蒙拐骗。”

外头吵吵嚷嚷,元茗转头听了听,看向云暖。云暖方才听了一耳朵,说道:“小姐,听着声音,像是萧大小姐身边的绿珠。”

她与萧玉儿自小互看不顺眼,连带着丫鬟们也互相挤兑,绿珠这把尖细嗓子,云暖记得清楚。

元茗轻嗤一声,不发一言。

若是往日,她或许会出去瞧瞧,今日她却无心凑这个热闹,便在原地安心待着。

外头不多时便又静下来,元茗又在殿中呆了一柱香时间,估计萧玉儿已走远了,便出了偏殿。

这个时节,为着落英寺的山景,也有不少香客前来,殿前人来人往。一个衣着破旧的老道士,背靠着大树,支了个幡在身旁,面前摆着龟甲竹签,幡上写着算命取名定宅风水,摆足了坑蒙拐骗的架子。

这老道士坐定了,悠然抚着山羊胡子,一个落英寺的小和尚站在他身旁,着急又为难的模样。

来往的人都要看他两眼,一个道士跑到佛寺跟前儿来,也算稀奇了。偏那老道士似是不觉,老神在在。

走的近些,便能听到他同那小和尚讲话:“小师父,你也不必赶我,老道今日来,只为等一有缘人,若是等到了,我自会离去,不会叫你为难。”

说着,他似有所感,抬头看去,元茗正隔了几步望着这边。

老道士浑浊的眼睛一亮,山羊胡子微颤,缓声说道:“这位姑娘,可要来算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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