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求学记 - xp1024.com
《王大春求学记》


第一章 入学

广东的九月,闷得像抽了真空。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混合物,看得见摸得着,呼吸起来,仿佛在喝中药汤的最后一口;路边的树叶蒙上了一层又一层沾了灰的雨渍;小卖部橱窗里的褪色烟盒;知了没有规律的叫声参杂了货运车呼啸而过的噪音,这一切都令人五官极其难受。

公路旁边一座破旧不堪的大学,一个穿得乡不乡城不城的青年顶着满头大汗正在问保安新生报到处怎么走。

王大春出生在广东粤东地区一个城乡结合部,该小镇自改革开放以来轻工业发达,以包装印刷业和膨化食品为主。包装的哗众取宠和膨化的不堪一击,算得上当时的民风。当地为了热烈响应邓爷爷的政策,走私成风。整个小镇歌舞升平,朝气蓬勃。日本的摩托,美国的香烟,香港的唱片,处处可见。

大春的爸爸原来是个生意人,开过食品厂,干过胡椒批发,倒卖过走私香烟,听说广东第一瓶南国椰子汁就是大春的爸爸从海南引进来的,当时大家纷纷劝说大春的爸爸去贷款把广东代理权拿下,可惜他胆识不够没敢迈出那一步,不然现在也是个大财主。但这都是大春小时候的事,当大春拿了第四个小学三好学生奖的时候,他爸爸的生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并且一蹶不振,大春从小学四年级的春节开始就没有再穿过新衣服。总的来说,大春是靠他妈妈干手工活养活大的。

大春有两个叔叔,除了长相和身高差别很大,性格上基本是一样的,懦弱,爱占便宜,自尊心强,擅长装穷。

大春还有一个姑姑,性情中人,遗传了大春的爷爷邪恶的眼神,常记恨人于言表。

乡下人固有的愚昧无知,长舌,爱面子是大春这一大家子血缘关系的羁绊。

大春的妈妈是个善良的女人。纯粹纯粹的善良,毫无心计,勤劳刻苦,美丽大方,在老王家常常受欺负。王大春他爸爸认为嫁鸡随鸡,作为他的女人应该毫无理由地支持他,尽管这个家其他人常干些低于普通道德标准的勾当。这种封建社会残存下来的古怪的大男子主义折磨着大春的妈妈,也折磨着大春。

大春刚记事的时候,他妈妈穿高跟鞋和长裙,美丽动人的轮廓他一直记得很清楚。他妈妈受妯娌的委屈时都会拿大春出气,显然大春的爸爸是站在他弟弟们一方的,大春记得很清楚。大春成熟得很早,他一点也不记恨他妈妈,反而从小就希望快点长大赚钱能让他妈妈过上好日子。

因此大春从小就特别勤奋,在一个基因品质颇低的家庭,愣是考上了大学,成了家里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成了他妈妈的骄傲。

大春从小心里就有一团火,没有形状,但能量巨大,常常使大春燃烧,使大春莫名地亢奋。

大春一个人坐夜间长途大巴来到省城。七个小时的车程,吐了十三次,大春从来没出过远门。在客运站门口吃了人生最糟心的一顿,一碗用盐水泡的米粉和三颗面粉做的鱼丸,又干呕了两次,吃完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麦当劳,心里恨自己刚刚没有多观望几眼。

大春的大学是一座专科院校,高考录取分数却比不少本科大学还高,该校的金融系全省有名,广东省三分之二的银行行长都是这所学校毕业的。这件事本来跟大春并没有关系,因为大春填的并不是金融系的专业。但是提到大春填的专业,金融系全省有名这回事就跟大春拉扯上些许关系。由于这所学校的门生在广东省各个机构遍地开花,并且学校口碑甚好,前途无量,所以很多学习不好的高官子弟就被自己的父母亲通过某种渠道安排进了这所学校,不知是学校为了方便统一管理还是统一供养,亦或者是为了保证金融系和会计系长久以来的名声,把这些人几乎全安排进了经贸系,大春班里50多个人只有7个人是正经考上的,其他人全走了后门。王大春完全不晓得他正要身处一个怎样的漩涡,这个漩涡将对他往后的经历产生极大的变化,也就是说,王大春无论如何不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过一个极其平凡的人生。

顺着保安的指引,大春看到了校道不远处有一个个小摊。其实就是一张张课桌,上面写着各个专业的名字,旁边各站着两个道貌岸然的学生,内心极不耐烦,但表情振奋昂扬。手里都拿着小扇子,上面印着中国联通。大春不禁心里暗笑,这些人和小学时代的大队委还有中学时代第一批入团的学生简直一个模样刻出来的。尽管这样,大春还是很开心,终于到地了!

接待大春的是经贸系团高官手下的两个喽啰阿猫和阿狗,沿着校道一路给大春讲解学校的有关情况,直到把大春领到宿舍的时候,已经从学校的设施硬件讲到经贸系排球队的辉煌史。亲自目送了大春澎湃的背影走进宿舍,两位师兄于是带着雪中送炭的满足感回报到处。

当大春怀着满心期待和骄傲的心情走进宿舍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完全不像大春脑海中幻想过的。大春认为自己考到这所大学是因为物理和语文考失误了,本来要上更好的大学,那么在这个学校里自己的学习成绩应该是名列前茅的。这固然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子才会有的想法。

空荡荡的房间,呈长方形,房间最里面是一道门,通往外面阳台和厕所。门的两边各放了一张上下两层的铁床,往外依次又放了两张铁床,共八个床位。贴着墙再往外就是一边四张书桌和凳子,宿舍门两边各两扇小窗,最靠外的书桌就在窗户底下。两张床中间的过道刚好够一个1米5的女孩子劈叉而不至于脚伸到床底。除了右边靠着书桌的下铺挂了一张发黄的蚊帐外,整个宿舍光光的。

屋里坐着一个五短身材的小黑胖子,就在蚊帐旁边的位子。具体来说他不能算胖,是黑圆黑圆得来又结实,像颗坏掉的糖炒栗子。皮肤粗糙得像刚挖出来还没去泥的红薯,头发谢顶的程度犹如一天背诵了一本世博会参展企业名单一样。穿着老商务横条polo衫和洗得发白的直筒牛仔裤,但是眼神犀利,容光焕发,眼镜边上仿佛时不时闪着光。两鬓唏嘘的走势看得出博览群书,外表的邋遢毫不掩盖内涵漫溢。看起来像一个四十不惑却一事无成的学者。书桌收拾得一尘不染,书桌上放着一本英语四级词汇和佛洛依德传,目测至少翻过三遍。

眼前这一幕给了大春极大的心理压力,他也是大春的新生活碰到的第一位人生导师,大春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念头被这颗黑栗子无声地击得粉碎,从那时到以后好多年大春心中一直铭记这位同学悄声无息教给他的人生道理,天下之大,须时刻谨记自己的渺小,眼界才打得开。

“你好同学,我叫陈浩瀚。”

“你好,嗯,那个,我叫王大春。”

这可真糟糕,当陈浩瀚伸出手的时候,大春才意识到他从来没实操过说你好,从来没跟别人握过手,甚至从来没有说过普通话,一紧张唰一下股沟全是汗,同时也伸出了僵硬的手。大春根本想不起来在乡下的时候是如何跟一个陌生人打招呼的,难道老师从来没教过如何跟陌生人打招呼吗?难道长这么大从来没跟陌生人打过招呼吗?脑袋完全是空白的。大春从此便谨记敬语要时长挂嘴边,对一个男人体现风度和内涵很重要。

大春的家乡很奇怪,由于改革开放受益早,大批大批的外省民工涌入,可家乡并没有因此而让普通话兴旺起来,相反由于贫富差距本地人极力打压外省民工,外省人对他们来说是穷狗穷猪,是比本地人低一等的生物,比香港人低三等的生物,当地人欺压内地人的同时神往膜拜香港人,老人们常说有钱就香港,没钱就凄惨。总之当地人把内地来打工的农民并不当人看,自然不愿意自降身价用普通话跟他们打交道,即便是从小就学拼音汉语的孩子。

大春的中学就很奇怪,属于镇重点高中,但是几乎全部教学都用家乡话,少数几个外省来的年轻教师虽然讲普通话,但是由于地域歧视也不招人待见。哪怕是语文老师,整个高三备考班只有两名语文老师比较受欢迎。一个叫鲍春梅,讲课生硬无趣,但是年轻,奶大,眼波迷离,腋毛浓密,爱穿若隐若现的衣服,在男同学眼中,鲍春梅跟观音菩萨一个级别。鲍春梅分在两个历史班,搞得那帮自带考究癖的历史学家天天以考究文物的态度学习语文,同时学习鲍春梅衣服的质地,成绩一度领先全年级。另一个叫薛图,年岁半百的老家伙,听说大春的爸爸也是他教的。薛图的嘴巴合起来的时候是歪的,左边上嘴唇好像被一个铁钩高高地拉起来,极不自然。并且薛图龅牙,只龅右边一只门牙,讲课的时候第一排的同学都拿着课本挡唾沫星子,阳光照射进来,跳动的唾沫星子搅着灰尘扬起了若隐若现的漩涡,让人联想到跳跳糖、抗洪、春梦后的那几秒。薛图德高望重,披星戴月,分在两个物理尖子班。在鲍春梅没来的时候,薛图一直是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他用家乡话念出师表和短歌行很别扭,但是听说他猜题准,每年一猜一个中,所以新时代也没能阻止一个不会讲普通话的语文老师继续执鞭。大春班上一直因为没能上鲍春梅的课耿耿于怀,最后薛图在大春这一届掉了链子,猜了一大堆诗词填空没猜对,高考的填空考了三国演义的歌词,滚滚长江东逝水的下半句,物理班把上不了鲍春梅课的气一并撒在薛图身上,在低年级到处讲究他,到处编造谣言,甚至人身攻击,说薛图阳痿早泄性无能等等,当时的中学生在有限的性病知识里能用上的词全用上了。其实大家只要静下心想一想,薛图都七十好几了,阳痿早泄性无能那也是很正常的哩。听说下一届的物理班有位同学用能量守恒定律写了一篇作文论证薛图不适合带备考班交到副校长手上了。可见红颜祸水这个词是有道理的,鲍春梅仅用一对车前灯就让上百个理工男造了薛图的反。

当大春用他生硬的普通话和黑栗子扯皮的时候,另一个新生马涛进来了。

马涛用肉眼看不出的厌恶扫视了一遍。

“这个上铺有人吗?”

“上铺都没人,你随便挑。”

同样没礼貌,但是马涛表现出的霸气则比大春高出一大截,多年以后大春才知道那叫自信。

大春这时才想到光顾着新奇,忘记了挑床,后来才发现舍友都是初中开始住校的,有非常丰富的独立生活经验,每进一个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抢上铺,原因很简单,下铺就很容易被别人随便坐上去,而大家都知道,青春期男生的脚像生化武器似的,弄不死人,但是长期闻能造成抑郁。显然陈浩瀚中学时期的舍友脚都不臭。而王大春没经验则是因为从没住过校,中学就在离家200米远,学校是他们村的祠堂改造的,历代祖先的排位至今还供在学校的后厅。

马涛穿的比黑栗子还寒碜,洗得领口开了花的白t恤,已经变得不白,但也不是发黄,是一种感觉能散发出味道的说不出的颜色,t恤后面印着海尔空调,搭一条挂在半空中的七分裤,仿佛这条裤子的版型是对的,但是尺寸不对,马涛1米73。感觉像绿巨人浩克缩小后的样子,破破烂烂的。小圆脸像一个晒干的橘子皮,有纹有理,眼睛像拿竹竿子挑的两条线,背光的时候根本看不到。

马涛有资格嫌弃面前这两个人,因为他高考成绩足足比陈浩瀚高出三十分,比大春高出五十分,因为第一档填了一个太好的学校,考失误了才到这个学校来的。他和陈浩瀚有个共同点,都是考失误后不愿意复读,都觉得老子这种人才去哪都能发光,就在这个学校当当龙头算了。两人性格上却差别很大。陈浩瀚喜怒哀乐都藏在心里,待人待物都小心处理,从不生气,从不吼人,让人感觉很隐晦,交不了心。马涛直来直去,从不藏着掖着,看不上你连话都懒得跟你说,两句话不对付就很严肃地往对方脸上扔了句放你妈的狗屁,并且仿佛没有什么人值得他喜欢,讨厌一个人的时候,看对方的眼神如同看自己的老婆跟别人生的孩子一样嫌弃。这种人特别讨厌,但往往双方对上眼就容易交心。马涛刚进门就看到大春顶着一头颇有时尚感的毛发,马上就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大春对他这种高人一等的眼神也没什么好感。但事实证明马涛和黑栗子在读书层面和社交层面都完全不是一个档次,马涛的眼神里有哲学。后来大春和马涛成为了最好的朋友,此为后话。

晚上7点左右,第三个舍友郭善被父母一前一后拥进来了。

郭善是大春隔壁镇的,父亲是一个小作坊的老板,母亲是妇产科医生。郭善头顶齐刘海,浓密得让人觉得额头发痒,总的来说和周杰伦是一样的头发,不同的是周杰伦是顶级造型师剪的,郭善的头发是他妈的发型师张姐免费给剪的。对华夏民族广大普通女性来说,最必须供养起来的就是妇产科医生和街道办。郭善的母亲作为妇女界的拦路鬼,在方圆三公里内占尽便宜,从卖猪肉的陈爱莲到开发廊的张姐无一例外经常上供,谁都不希望自己得个妇科病被缠上一年半载的,这是郭善的妈妈用他的专业换来的尊重。张姐不敢对郭善母亲表示恨意,全报复在郭善这个傻孩子头上,于是张姐手起刀落给弄了个猪啃的齐刘海,把自古以来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怨恨发挥得可圈可点。郭善满脸青春痘,仿佛一座活火山,爆发的时候乱喷岩浆,喷得凶猛一点,就喷出了8毫米的脓包,同时溅出了白芝麻大小的小痘,如此郭善的油性脸就像一座活火山群岛。郭善全身阿迪达斯运动装,但是他肥肉松弛,从不运动,脑袋和身材不成比例,加上青春痘的重量,总感觉他每天都得用力顶着脑袋。郭善脑筋不灵活,从小学到大学全是走后门上的重点学校。郭善不善辞令,自私小气,胆小怕事,平庸得犹如北方的大白菜。有一次开学带了一盒蓝罐曲奇,收在柜子里,半年没拿出来过,陈浩瀚某天发现他偷偷把吃完的饼干盒拿去扔掉。这种小孩经常不开口就惹人讨厌,运气不好容易被坏学生打死在操场上,没有任何理由。郭善从小在糖罐里长大,没挨过饿,没受过欺辱,没看过毛片,不知天下之恶,以至于后来被陈辉按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他感受到无力反抗的绝望,萌生了自杀的心。陈辉喜欢用绝对性的力量把郭善按住,不对其施暴,也不放过他,并且对他大口喘气,恶狠狠地盯住他,好让郭善感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干嘛,来感受郭善的绝望,陈辉喜欢直视人性的懦弱。

正当郭善兴致昂扬地炫耀他的全套正版圣斗士漫画书的时候,陈辉叼着一根烟走进来了。

陈辉是个心地善良的坏痞子。陈辉的坏是骨子里的,他高考的成绩乘以二还比马涛少了九分,但完全不妨碍他和马涛同班同宿舍。陈辉用最贵的翻盖64和弦三星手机,穿最新款的耐克t恤和球鞋。陈辉长得酷似陈小春,声线比陈小春好听,流行爵士摇滚蓝调说唱样样玩得溜。陈辉还玩得一手漂亮的街头篮球,蛙泳姿势标准,速度极快,胸肌非常完美。据陈辉自述,他在大学前已经破过三个处女,处女这玩意在陈辉得意的陈述中自然也就添上了不菲的价值。遗憾的是,陈辉在正儿八经学习三纲五常和科学理论上做得一塌糊涂,陈辉的种种才艺都属于边缘性才艺,不大受外界认可,陈辉便毫无余地地被划出了好孩子圈。但他乐意被误会,因为不止女人爱坏男人,男人也向往当坏男人。

陈辉心胸豁达,他从不计较钱财和时间,乐于花钱在他乐意的狐朋狗友上,也乐于花时间帮助别人做一些于他无益的事。陈辉也霸道无理,他多次扬言要杀了郭善。当郭善穿着整套菊花牌全棉保暖内衣从他面前走过的时候,他深吐了一口烟,转头就对王大春说,我真他妈想一巴掌把他的**拍烂。陈辉显然认为郭善的生殖器官像豆腐一样一拍就烂。大家都很难理解为何一个人会对一个毫无恩怨的人恨到咬牙切齿。

陈辉的爸爸是某部队的军官,对儿子也是军令如山地教导,亲手制造了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大魔王,陈辉在除了他爸爸眼皮底下的天空,肆意挥发,活出非常精彩的青春。陈辉心地非常善良,军训后教官要离校,全班只有陈辉一个人挤出两滴眼泪。王大春能玩得尽兴也能考出高分,这点让陈辉愿意自降身价天天围着王大春转。王大春心疼陈辉,也仰慕陈辉,所以愿意对陈辉特别理解,在别人不把他当一回事的时候,王大春一心一意地帮陈辉作弊考过每一场期末考。大三有一场英语考试陈辉不知道是不是犯了二郎神的冲,靠他的左顾右盼竟然没有考过,补考的时候王大春正跟一班北京佬在劈酒,从中午十二点喝到傍晚六点,整整喝了九瓶二锅头,晚上六点的时候,王大春拿着陈辉找人ps过的准考证,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考场,考了86分。多年以后陈辉喝醉酒总爱唠叨这事儿,当年要不是大春愿意冒这个险,我回家得被我爸砍死。大春重重地向陈辉脸上吐了一口烟,别他妈自作多情了,是考试制度帮了你。

白飞飞,另一个混世大魔王,边脱裤子边走进来了。一进门就叨叨个不停讲述刚刚在门口买口杯和牙刷如何跟阿姨掰扯杀价,从口杯的容量讲到明朝那些事儿,从无证经营讲到地主家里没有余粮,嘴巴碎得跟缀化的多肉似的。白飞飞是中国和印尼混血儿,身材容貌出众,并且有古天乐的肤色和额头,如果说陈辉像古惑仔,那么白飞飞就是一彻头彻尾的黑社会大哥。飞飞的爸爸是个大商人,经营酒店业,据飞飞含糊的自述,他大伯是中央的官,官拜几品也很模糊,只知道跟国务院有点关系。白飞飞一开学就凭着他慢条斯理的口才和出众的外表当上了学生会外联部部长,大一第二学期当白飞飞把外联部前任部长上官楣操了之后果断辞职,带着他现任第n号女朋友经管系的贝贝去韩国玩了一个月。上官楣扭着大屁股往104宿舍进进出出半个月,愣是找不出一丝蛛丝马迹,大家都一口咬定白飞飞是半夜突然消失的。有一次郭善差点说漏嘴,被陈辉一个铁饭盒砸过去,泼了一脸的泡面,事情才算勉强蒙混过关。后来上官楣得知自己被玩了之后也不失师姐风度,甩头就和保险系的师弟肖蚌好上了。上官楣像个女王。

第二章 中秋

军训一过,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中秋的前一天,稍微时髦点的男同学都染了头发,有发廊染的,有买三块钱染发膏自己染的,有黄的,有棕的,有绿的,有黄白相间的,有又烫又染的。大家纷纷换上刚买的新衣服,少数几个人穿得起耐克和彪马,其余人也不甘落后,穿上了折扣店买的佐丹奴和班尼路,准备以全新姿态,代表自己的生殖器官在中秋迎新晚会上供女同学们认真挑选。

像陈辉此等有钱的货色,装扮的行当就更多,不仅染了头发换了新衣服,还戴了一条ny的大银项链,两三枚朋克风的大银戒指,喷了阿迪达斯香水,从外型到味道都脱颖而出。可惜陈辉的精心打扮根本不是为了吸引女孩子,而是为了结交更多的狐朋狗友,好让他可以在自由自在的大地上把酒言欢,醉生梦死,害得不少女同学用错了神,一一落空,守着眼前这棵闪闪发光的圣诞树,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而白飞飞此时正光着膀子在跟远在外省的女朋友电话吵架,根本无心插柳。

整个国贸一班气氛一度很尴尬,三十多颗芳心无处可许,把目光都指向隔壁103宿舍1米83的廖志远,廖志远的父亲是梅县旅游局局长,从小耳濡目染,见多识广,颇有成功人士的气质,套起西装就像个商人,批一条白色围巾就像民国的文学家,换上休闲装就像韩国歌星,唯独不像大一新生。

陈辉、白飞飞、廖志远,国贸一班这三颗星,单拎一个出来都不是省油的灯。

当女同学们强行对廖志远投其所好的时候,廖志远心怀不乱,兵来将挡,谁也没有想到,廖志远早在军训期间就和外语系系花陈小君明来暗往,从眼神接触到拥抱接吻,用不到一场电影的时间。好白菜永远不会被猪拱了去,即使国贸一班的女同学有几个也算姿色尚好,但是廖志远这颗白菜只有外语系的系花配拱。

遵循了人性恶劣的规律,坏的看不上,好的攀不上,国贸一班跟中邪似的,到毕业也配不到一对。

经贸系的中秋迎新晚会上,系主任用1个半小时的时间,讲了一段20分钟能讲完的废话。不知道是新中国成立后养成的习惯,还是自古以来封建帝制遗留下来的,领导人讲话都习惯停顿,一句完整的话要停三个尴尬的四秒,甚至有时候一句话只有七个字,我们…是…有使命的。领导人们深深地知道,开会和聊天是不同的,聊天可以轻松,开会必须严肃,聊天是大家的事,开会是发言者的尊严,所以领导们用停顿来区分开会和聊天,实在是明智之举,只是辛苦了聆听者。不然怎么那么多人争着当领导,可以逃避聆听。当领导们用停顿的口吻说话时,底下阶级的人们需收起嬉皮笑脸,严阵以待,让一切显得威严。

整个会议下来,大家只记住主任的名字陈科,还有他那一脸横长的肉。

陈科的发言像掉入茅坑的石头,掌声不断,却没拍起一点亢奋。而此时情绪最高涨的,是校门口的肥姨。

肥姨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寡妇,或者也不是寡妇,只是离婚,或者也不是,总之肥姨没有老公。肥姨的特点就是肥,屁股肥,脸肥,口鼻眼耳都肥。肥姨浓密的长头发也盖不住肥姨的肥脸。肥姨的脖子也肥,和脸盘差不多宽,仿佛脸庞下来就是肩膀。肥姨没有双下巴,因为下巴和脖子融到一起了,看起来仿佛没有下巴。肥姨的**也很肥,耷拉到腰间,由于地心引力的作用,**变得只是宽,但是塌塌的。肥姨的屁股更肥,和**状态一样,又宽又塌。肥姨的女儿比肥姨小一号,形状一模一样。人世间最不公平的莫过于基因这玩意了。

肥姨大排档是校门口唯一的大排档。肥姨大排档的唯一特点就是脏,和肥姨养的狗王权贵一样脏。大排档左边有一家麻辣烫,再左边有一家沙县小吃,三家店的目标群体完全不同,大排档伺候陈辉这种客人,麻辣烫伺候女生,沙县小吃伺候穷人,河水不犯井水。后来一个叫黑鬼的揭阳人在肥姨大排档10米外开了一家黑鬼烧烤,肥姨才感觉井水被人给犯了。

精明的肥姨已经把自家的几个穷亲戚招过来当帮工,为了迎新晚会后向这群眼冒绿光的孩子敞开怀抱。每个宿舍都在肥姨的大排档定了一桌,9点半准时到,有的连菜都提前点好了。有人看到当天肥姨的档口门前运来了一个集装箱,卸下了28个立方的蓝带啤酒。大家一致认为肥姨当晚至少赚了5000块,因为肥姨第二天就换了辆新的三轮摩托。

当然,订桌的都是男生宿舍,女生宿舍没有人会傻到参和进来,一来女生得表现出早睡早起,不染指宵夜俩字的良家妇女形象,哪怕有几个已经决定要趁醉起意,趟进心仪男生的胸口,暂时也得端着,二来女生们早在前一天已经收到各个不同男生宿舍的邀请,所以此时无声胜有声,哪怕是长得最丑的女孩子,她的上下铺也会将她一起领进心仪的雄性群里。早就传闻国贸一班104宿舍的男生百花齐开,有俩高级可口并且花钱如流水的上等货色,有俩玩世不恭的学习好手,王大春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加上他颇有文学色彩的格调和情趣也博得许多好彩,而其他三个宿舍除了廖志远以外,皆是一些平庸抠门之色。王大春不禁怀疑是命运使然把他安排到这样一个魔幻的宿舍,好让他往后的余生开始精彩起来。当晚不出所料地一边倒,大部分女生都参加了104宿舍的聚会,有好几个根本没有受到邀请,因为体型太宽,一看就是跟着舍友混进来的。倒不是陈辉心疼钱,主要是太占位,陈辉喜欢轻轻松松地喝酒,最后没办法又开了一桌。

放眼望去,从男生的颜值到菜码的丰富都让女生们兴高采烈,清蒸皖鱼,白切鸡,铁板牛肉,干锅茶树菇,酸梅猪手,蒜蓉开边虾,锡纸田螺,上汤豆苗,凉拌木耳和炒青菜摆满桌子,陈辉请客。隔壁宿舍则让人大跌眼镜,干炒牛河,三丝炒米粉,鱼香茄子煲,苦瓜煎蛋等等,和椰子汁,aa制。把那些自认清高不随波逐流不挑选104宿舍的女生恨得咬牙切齿。当天晚上104宿舍3个小时喝了80瓶蓝带,刷新了肥姨大排档单桌最高记录。王大春平生以来第一次感到心情无比喜悦,第一次畅所欲言,讲了几十个荤段子,第一次喝个烂醉,第一次对三个女生表示好感,然后被一一拒绝。王大春同时被另外两个人表示好感,一个是陈辉,一个是白飞飞。这天晚上像一场梦,王大春仿佛去到了天上,钻进了云里,逛了天宫,触摸了润物,触摸了细雨。王大春心中的火再一次燃起,飞哥,这外面的世界真他妈的精彩!

月亮啊月亮,今晚你寄托了谁的思念。

月亮啊月亮,今晚谁把孤单托付给你。

第三章 开学(一)

每一所大学都是一个天堂!

有的人饱读诗书,有的人寻欢作乐,都在这座小小的城池里。这里有三味书屋,这里有荷塘月色。课室,图书馆,饭堂,游泳池,运动场,健身房,应有尽有,活像一个小社会。有的人在广场耍太极,有的人在教室挑灯夜读,有的人孤身在寒夜的校道里里停停走走,有的人三三两两在小卖部门口喝啤酒,有的人脱了半截裤子在深夜的湖边做活塞运动。

对于大一新生来说,这个人间天堂处处充满新奇,大家自觉地三五成群,分帮结派,寻觅着属于自己的天地。

十一长假过后,正式开学了。

大春和马涛手里捧着从教务处领来的十几二十本教科书,步履匆忙地往宿舍走来,仿佛手里捧着好些个颜如玉,迫不及待地要回宿舍研究裙底的秘密。

他们从枯燥苦闷的课堂人生转向八面玲珑的社会人生,从打开西方经济学的那一刻就算正式开启了。

生物是寂寞的,如同岸边的杨柳,天上的风筝一样寂寞,越高级的生物越寂寞,处于生物链最顶端的人类便常常觉得寂寞。于是人需要群居活动。物以类聚是一种自然规律,十一长假过后,大一新生们顺其自然地分成了若干个群体。有学霸群,玩物丧志群,玩物不丧志群,有魔兽世界群,cs群,有广州群,潮汕群,有肌肉群,同性恋群,有官群,百姓群,102宿舍5个人染了绿毛,自然而然地成立了绿毛群。

对于找不到容身之群的郭善,便寄篱于由陈辉做堂主,大春做军师的玩物不丧志群,过着被陈辉冷眼相待的大学生活。陈辉本来极不愿意让拖泥带水的郭善天天跟着自己的屁股转,因为郭善完全达不到入群标准,郭善既丧志,且没有玩物的本事。后来郭善三番五次以学抽烟和喝酒呕吐的表现勉强博得陈辉点头。不久后陈辉就后悔不已,因为军师大春白天经常往教室和图书馆跑,留下他和郭善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对于手捧佛洛依德传的陈浩瀚来说,没有人可以当他的学习伙伴,他抱着课本风里来雨里去,穿梭于教室和饭堂之间。陈浩瀚在傍晚五点以后和102宿舍的朱文豪一起在广场上打羽毛球。廖志远是羽毛球协会的会长,但是陈浩瀚只会和朱文豪打,因为身高相仿,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陈浩瀚每天只是吃饭,读书,打羽毛球和睡觉,偶尔找陈珊妮的麻烦。

陈珊妮因为班会以一票之差险胜陈浩瀚当上国贸一班的班长,陈浩瀚因此常恶言相对。因为班长和副班长的权利差别太大,班长陈珊妮负责传达辅导员的一切信息,而副班长陈浩瀚负责每一节课的考勤和听班长差遣。一年之后陈珊妮因为忍受不了陈浩瀚的逆耳忠言辞职了,而陈浩瀚并没有想夺回班长的职位,他只想全方位挫败陈珊妮,证明自己才有资格做一班之主,并且证明大家逼眼不识泰山投了陈珊妮的票。陈浩瀚副不转正也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认为被穿过的鞋子,是破鞋!这点和郭善的处女情结不谋而合。

马涛有非常精准的大学生活价值观。

十一长假从家里回来后,马涛带了若干袋廉价的特产收在柜筒里面,一开学就给西方经济学,金融学和微积分的老师一人送了一袋,从此巴结上三个老师,私底下吸收了和学费完全不等额的知识量。大春翻遍了西方经济学的教科书,也没发现里面有讲到送礼的行为带来的经济效益。

马涛偶尔会假装半推半就但是内心暗喜地被陈辉和大春拉去喝酒。酒精无疑是社交的头号工具,男人女人们在推杯换盏间可以迅速捕捉对方的兴趣爱好,由此断定对方家里有没有钱,性伴侣多不多等重要信息。陈辉第一次和马涛喝酒捕捉到的信息是马涛吹瓶了得,并且来者不拒,最后还总能送喝醉的大春回宿舍并且阻止喝醉的陈辉半夜踢路边的垃圾桶,于是陈辉很乐意喝酒的时候叫上马涛。多年以后大家恍然发觉马涛大学里扮猪吃了三年老虎,他最高记录是一个晚上吹了九瓶。

马涛除了跟老师们频繁地私密来往,偶尔和大春陈辉喝酒,从来不接触其他男同学。国贸一班有三五个女生,天天抱着几本课本缠着马涛,美其名曰是要请教马涛的微积分。奇怪的是这三五个女生在微积分课也缠着马涛,并且问长问短的都不是微积分的内容,谈的都是风花雪月的事。马涛对女人们的殷勤如同他对酒精的态度一样,半推半就,来者不拒。马涛又本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原则,用他精明的教导方式和期末考试前后左右四个位作为交换,蹭了这几个女生半年的麻辣烫。大春运用了大量的科学根据和概率学都分析不出来马涛从何而来的女人缘,期末考马涛的微积分考了100分满分,大春考了98分,因此大春断定微积分是个非常站不住脚的导火索,微积分带不来桃花,至少不会往马涛身上带。即便女生们在得不到陈辉的青睐后,以世俗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像陈辉这种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男生始终不是好的依靠,也不应该把目光转向眼睛像一条缝的马涛身上。直到多年以后马涛手上扯着多条姻缘线左右逢源,手捧着一把漂亮的十三幺干听牌就是不胡,大春都想不出马涛情路风光史的根本原因。爱神丘比特简直像是死死地吸在马涛的屁股上。

陈辉自从军训后就跟大春形影不离,原因很简单,陈辉有一天摇头晃脑地在宿舍听热狗的说唱,听到歌词有王八蛋和你妈逼的字眼的时候便异常兴奋,并且学说唱歌手单手掩嘴另一只手竖中指地手舞足蹈起来,大春从包里掏出一张eminem的cd往陈辉脸上扔,邪性地对陈辉说:“把你的中指给我放下来,听听这个,热狗算个屁。”从此陈辉和大春就东拉西扯地结群了,在玩物的层面上,大春用一张cd证明了他比陈辉高了几个级别。

白天大春和陈辉结伴去上课。大春听课的时候陈辉在旁边睡觉,或者玩泡泡龙。早上大春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叫陈辉起床,有时候要叫三五次,大家都出了宿舍的时候陈辉还叫不起来,大春于是连哄带骗,或者把冰冷的手伸进陈辉的被窝,陈辉才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用手把自己的脸搓醒,然后说了句积八,从床上跳下来。大春叫醒陈辉后就独自一人去饭堂买2毛钱的白粥和5毛钱的水煮蛋,有时候则吃2毛钱的白粥和1块钱的斋炒河粉。回到宿舍陈辉刚好洗漱完毕,两个人于是带着课本一起去上课。陈辉每天早上都要去超市买2块钱一个的汉堡和2块钱一瓶的牛奶,买双份带到课堂上,然后假装太多了吃不完让大春帮忙吃,把旁边的郭善馋得口水掉一地。

上理论课的时候,陈辉跟着大春一起认真听讲。金融学,西方经济学,马克思哲学等都是全新的知识,跟中学的语文数学英语化学物理没有一点关系,因此陈辉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陈辉开心地对大春说这些一点都不难。学习理论课没有什么技巧,只要脑袋不笨,自己看书都能看懂,跟老师讲课的能力没有太大的关系。讲理论课的老师最大的特点是只懂理论,没有太多实际经验,他们大多数是师范学院毕业之后就当了老师,对于理论运用在实践中的经验,郭善他妈比他们要强得多。有时候陈辉会跟着大春晚上先预习,以便第二天不至于听得吃力。陈辉悄然地证明了自己在世俗的偏见下仍然大有作为。

而英语和微积分就让陈辉一筹莫展了。没有初中高中的基础,基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了。陈辉也努力尝试了望闻问切,但是以大春的能力无法让陈辉能弄懂毫厘。第五次课的时候陈辉就问大春期末考能不能帮他考过,大春说能。于是陈辉从此在英语和微积分课就再也没有往黑板上看过一眼。旁边的郭善问了大春同样的问题,陈辉帮大春回答了不能。

第四章 开学(二)

食色性也,形色各异的人类只有两大行为出奇地一致。觅食要结伴,性交要隐秘。

在吃饭这件事上,学霸群和玩物丧志群是可以摒弃偏见坐到同一张桌子上的。在食物面前,人相对地没有了高低之分,连卑微如蝼蚁的郭善都可以短暂地寻得一寸和平,和陈辉同桌同乐。因此104宿舍每次吃饭几乎都是多个人结伴的,哪怕去的不同饭堂,也要打了饭坐到一起。

大学生的嘴巴和垃圾桶一样,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倒,高校的饭堂就如同各个城市的客运站和高速公路服务区的餐厅一样,食物要多糟糕有多糟糕。而大春学校的饭堂是广东高校数一数二的美味,这是银行资本带来的福利。

饭堂共两栋。左边一栋贴了红色砖,呈长方形,占地大概2000平米,共六层。由于地势高低的问题,从地面进去是第三层,饭堂只有一个侧门,从侧门进去是楼梯间,从楼梯间往下走是第二层和第一层。从楼梯间里面进去便是饭堂大厅了。

第一层由于在地下光线不足,于是没有人愿意承包,学校就把饭卡充值的点设在了地下,整个一层灯光暗淡,由于长时间没有阳光照射,并且楼层太高,因此天花板上的白色灯光打下来变成一种瘆人的淡黄色,隐约可以看到光滑的水泥地和墙上的盐灰,角落的充值房犹如地下赌场的门房,密不透风,只留下一个小窗口,里面常常坐着一个面无血色的老阿姨,晚上也接受充值。

第二层和第三层是大众饭堂,普通装修,楼层都非常高,吊灯风扇做装饰用,转速多高都吹不到学生的头。都是不锈钢加玻璃的橱窗,都是长条的塑料亮光喷漆饭桌和用钢管固定的塑料椅。饭菜和价格大同小异,二两米饭3毛钱,青菜5毛钱,番茄炒蛋1块5,土豆排骨2块5。而二层和三层又各有优势。二层有2元一碗的炖汤,常是苦瓜炖排骨或花旗参炖乌鸡,运气好可以喝到花旗参炖一只鹌鹑,卖3元。二层还有非常好吃的咖喱鸡和椒盐排骨,按套餐卖,卖5元,带二两米饭和几根水煮时蔬。三层有一个烧腊档,白切鸡和叉烧全广东省有名,这是多年来传出去的口碑。按套餐卖,白切鸡饭、油鸡饭、叉烧饭、烧鸭饭卖五元,烧鸡翅饭、鸡腿饭、烧鸭腿饭卖6元,还有一种叫比翼双飞,一只鸡腿加一只鸡翅,卖8元,带二两米饭和一年四季都不换的三根水煮菜心。三楼还有其他楼层都没有的早餐和宵夜摊,早餐有各种炒粉炒面、汤粉汤面、各式肠粉、小笼包、烧卖等,还有各种现煮的粥。宵夜除了和早餐一样的东西外还有各种麻辣烫。

四层是来旺餐厅,装修得古色古香,只有一个厨房和若干个包厢,专供学校领导接待来宾或者有钱的学生。有一次马涛姐姐来学校请宿舍的人在来旺餐厅吃了一顿,大家一致认为除了干净之外,没有一道菜的味道胜过肥姨大排档,而肥姨每次都送两瓶蓝带,因此肥姨大排档的脏也可以抵销掉。

第五层和第六层由于楼层太高,承包者因此把饭堂装修得比较豪华,用原木色的木头代替低档的不锈钢橱窗边框,并且饭桌也改成两人桌、四人桌和八人桌,靠窗边的还各有小屏风隔开每张桌子。即便是这样的装修,五层的菜式和二层三层的大众菜没有太大区别,价格还稍微贵了一些,吸引不来太多的学生,只有一些情侣愿意来,因此生意并不大好。而六层的承包者是个精明的商人,由于在最顶层,除了和五楼一样的装修,还有非常了得的菜式。六层只卖三种套餐,一份卖6元的鸡扒饭、猪扒饭和牛扒饭,配二两米饭和时蔬,并且配一次性刀叉,还有咖喱汁、番茄汁、黑椒汁供免费挑选。在三层吃一顿午餐大概3至5元,在六层吃一顿午餐要6元,但是生意一样好,六楼反而还省去大量的厨房人员配备。这一栋楼简直就像一个小型的商业竞争缩影,读市场营销那班学生如果把读理论课的时间花在研究这五层楼的竞争模式,也不至于被金融系的学生看不起。

从来旺餐厅进去走到底便是连接另一栋饭堂的玻璃走廊,通过走廊就来到教师饭堂。虽说是教师饭堂,但是学生也可以共享。菜式和学生饭堂没太大差异,但是没有烧腊,也没有鸡扒和椒盐排骨。所以不少老师倒愿意跑到学生饭堂三层打一个比翼双飞饭回宿舍吃。只有一些加入学生会或团委的学生愿意去那边吃,以示官民有分。

这天大春、马涛、陈浩瀚、陈辉和郭善一起到饭堂吃晚饭。

马涛打了二两米饭、一份青菜和一份辣椒炒猪肉;陈浩瀚打了二两米饭、一份青菜和一份苦瓜炒蛋;大春打了二两米饭、一份青菜和一份土豆排骨;郭善打了二两米饭、一份辣椒炒猪肉和一份冬菇蒸鸡;陈辉去二层打了一份椒盐排骨套餐,又在三层的烧腊摊买了一只鸡腿。

大家边吃边聊。

“大春,给两块土豆试一下。”陈辉一边说一边就往大春的盘里下筷子。

“土豆随便夹,别碰我排骨,马涛你要不要?”大春边开玩笑边说,由于陈浩瀚有轻度洁癖,自己带着饭盒来打饭,所以也没人招呼他。

“来两块试一下,你们也试试我的辣椒炒肉,特别下饭。”马涛指着他那一份没有几片猪肉的辣椒炒肉说,于是陈辉和大春都往他盘子里夹辣椒。

“礼尚往来,欢迎常来。”陈辉又把他盘子里的椒盐排骨往大春和马涛的盘子里送。

这时郭善的筷子如鬼魅游离般伸向了陈辉的盘子,夹了一块最大的鸡腿肉就往嘴里送,“咦,陈辉,我也试一下鸡腿。”

陈辉半口饭还没吞下去就呸的一声全吐在郭善的盘子里,“你他妈敢放进嘴里试试?扑你母。”陈辉学了一句生硬的潮汕话对郭善喊。郭善的筷子停在半空中,脸迅速像一个成了精的南瓜,黄绿相间,一时哑口无言。郭善只听了陈辉的下半句“欢迎再来”,却选择性地忽略了上半句“礼尚往来”,换来了一顿尴尬和大春马涛的大笑。郭善有怒不敢言,绿着脸皮迅速转动他那愚钝的脑筋,想说些话来掩饰这个尴尬的丢脸,结果思索了好几秒,眼看大春都笑完了,这个难捱的停顿还挨不到头,只能硬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说了一句“我操,又得去打一份。”然后一边掸去衣服上被陈辉喷到的饭粒,一边悻悻地走开。

郭善回来的时候端了满满一碟菜,脸还是一样黄一块绿一块。和刚刚一样的菜,多了一个鸡腿。郭善这顿晚餐花了12块8毛钱。郭善在绝对的霸道面前,尝试用一个鸡腿换回丢去的尊严,仿佛有种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的毅力,但是并没有让自己相信尊严已经拾回来,因此脸上的黄的绿的加上两只耳朵迅速变红,久久不能褪去。

郭善从来不舍得花钱,有一次大家在聊各自的月生活费,郭善他妈给他的生活费比大春和马涛加起来还多,是全宿舍最多的,但不包括陈辉和飞飞,这两个家伙的父母是按年给生活费的,他们的银行卡里可能是5位数,没有可比性。郭善也可能是一时好面子硬吹的,但从郭善的家境来看,总不会少到哪里去。郭善从来不买有可能被分享的东西,比如水果,零食,烟,但是别人买的他都要分享,有时候晚上十点钟大家开始吃泡面的时候,郭善会跑到大春面前要几口汤喝,看看大春会不会可怜他送一包泡面给他,大春恶心了他一顿,然后把味精汤喝个精光,郭善喃喃自语,说只是嘴馋,肚子并不饿。郭善只从他当妇科医生的妈那里学到了妙手,却没学到仁心。郭善每个月存下不少钱,但是没人知道他存钱要干什么,他甚至自己也不知道存钱要干什么,只是从小就爱存钱,存得越多越开心,仿佛钱在不换取等价物的前提下就有了对等的价值。

十一点熄灯睡觉后,整个宿舍安静下来,只听到宿舍外昆虫的叫声,和郭善肚子的咕噜咕噜声。

第五章 开学(三)

多年以后的广州,季节已经变得没那么分明,秋天渐渐地消失了。但是2004年的秋天,秋意依然很浓。

秋天是忧伤。遍地里黄叶飞舞,让人辗转难眠。

人如孤雁。什么浓情蜜意,什么踏万里路,在秋风里显得苍白无力。

底色忧伤的人,寒意聚上心头,难离也难弃。

看天边烟霞舒卷,晚风孤傲,悠悠也怨怨。

低头闪躲,明月照无眠。

大春趴在窗边的课桌上,看窗外杨柳渐黄,星空遥远,悲伤成霜。

大春的思绪飘到很远很远的小时候,远到他很弱小得可以随时被人扼杀的时候。

大春从文化宫出来的时候,衣服上还沾着很多橡皮屑,肩膀背了一块和他身高极不相称的军绿色画板,裤子的橡筋太松,走几步拉一下,偶尔露出半拉屁股。鼻孔和嘴唇中间由于长时间流鼻涕,被冷风一吹就发痛。大春一手提着裤子,另一只手拿着一张四开的硬纸,纸上画着一只脸型严重变形的唐老鸭简体画,这是大春在绘画初级班画的第一幅作品,那时候大春上小学二年级。

大春的艺术天赋是有目共睹的,从第二节课开始大春就画出了出色的梅兰竹菊四副画,而当时文化宫的美术老师除了介绍1b-6b铅笔各自的作用外,并没有什么高明的指点。

大春三年级的时候,学校美术课的老师教立体素描,同学们还在画圆柱形的时候,大春已经开始画人物了。

大春第一次画漫画人物,不是哆啦a梦,不是葫芦娃,而是七龙珠的贝吉塔变身超级赛亚人二,把那犹如长着几十把匕首的头发画得和原图一模一样。大春至今为止都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大春奶奶生日,众亲戚都来家里贺寿,大春的妈妈把画拿给大家看,遭到了众人的无理讲究。

“大春能画成这样?肯定是描的,这一看就是描的。”大春的姑父愤愤地说,那神情和嘴脸仿佛是刚刚被人狠狠地侮辱了自己的智商。

“这不是描的,真的是大春画的,他还画了很多别的。”大春的妈妈只干着急地解释,并没有想到可以拿出证据证明。事情很简单,大春画的篇幅是漫画书的十倍,自然能证明是画的,最多会被说成别人画的,但终究不是描的。

“画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冯三的儿子画国画那才厉害。”坐在姑父对面的二婶一边啃着一个大螃蟹腿,一边夹起另一只螃蟹腿往她女儿的碗里放,然后说起风凉话来。

“这真的是大春画的哩。”大春的妈妈只是尴尬地笑着反复强调。

大春在旁边都快急哭了,他想告诉妈妈可以把原图拿来对比,可是姑父还不停地摇头说描的描的。

大春从小的家教是大人说话小孩不准插嘴,一插嘴就有三两双阴森恐怖的眼睛瞪过来,是他爸爸和爷爷,有时候姑姑也在,瞪得大春直打怵。于是大春只能盼望着妈妈发现有证可循,可是妈妈只是一直说那一句话。

最后这个话题在大春的爸爸说吃饭就吃饭,把其他东西都收起来之后便流产了。

大春偷偷地滴下一滴眼泪,因为这个逼眼看人的姑父不仅怀疑他的艺术天分,还怀疑他说谎话。

大春一直记得他妈妈那无计可施的尴尬笑脸。

后来到四五年级大春开始画真正的人物图了。当时明星海报风靡,学生的零用钱除了买零食就是买明星的海报。大春见到什么画什么,画光着膀子的古惑仔,画里奥那多和泰坦克尼号,画乔丹扣篮。美术课期末考大春随手从隔壁座的女孩子桌上拿过来一张梁咏琪的明信片,半个小时就交了卷,得了全班最高分。

到了初中的时候,大春已经可以写生,画出各种素描石膏像和油画了。

大春画完了两幅油画也没有人告诉他学美术以后除了当画家还有什么工作,所以初三的时候就放弃画画了。

有一副油画至今还挂在家里的储物间,老师说大春很有艺术天分,在花花绿绿的田园里用不同层次的黑弄出了一条幽暗无光的林间小道。

另一幅被大春舅舅的大女儿白梓琼和她老公铁牛来家里做客的时候豪掷了一百块后夺门而走。白梓琼是唯一对大春的作品表示肯定的亲戚,并且用非常直接的方式,用金钱赋予价值。

多年以后,老姑父还是那个老姑父,白梓琼还是那个白梓琼。

大春于是拿起旁边陈辉买的苹果就画起来,不到二十分钟就画出来,笔功仍然深厚。

大春从此时不时就画一些苹果。

宿舍里只有陈辉一个会时不时买一些苹果,陈辉说经常抽烟的人要多吃水果,倒是没说烧烤要少吃。

大春其他水果都吃,只是不吃苹果。苹果在水果界属于头号品种,其地位在人类心中相当稳固,不吃苹果就好比如在中国不吃米饭,在西方不读圣经一样,不吃苹果的大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陈辉还要异类。

大春画完苹果就还给陈辉,有时候其他人也拿来吃,大春就在画的底部写下那个人的名字和日期。

大春经常在宿舍门口的石桌上画形状各异的苹果,他不停地画,像那只没脚的鸟,不能停止飞翔。他不停地画,画他体无完肤的童年,画他孤单寂寞的当下。他不停地画,画那些计较,画那些冰冷的目光。他不停地画,画那些不肯放下的过往,画那些新旧迭代的冲击。事过境迁以后,他还是不停地画,仿佛一停下来心脏就要停止跳动。

第六章 篮球课

学校规定大一新生的体育课除了太极拳和一千米长跑必考,每个人需要再挑选一种项目。大春不明白为什么太极拳也算在体育必考范围里面,这种不温不火的运动显然和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格格不入。

心怀不轨的男生无疑会选择羽毛球,游泳,排球等女生众多的项目,他们在学业上也不肯落下任何一个可以和女生相处的机会。

陈浩瀚、马涛和郭善都报了羽毛球。

陈浩瀚本是羽毛球好手,黑圆的身材和可悲的弹跳力并不影响他挥杆展翅,陈浩瀚在羽毛球场上就像阿修罗一样,身形丑陋,易怒好斗,九头千眼。陈浩瀚在羽毛球场上叱咤风云,可惜长相拉低了平均分,在女将云云的羽毛球协会里,会长的头衔被长得高猛帅气的廖志远收入囊中,陈浩瀚凭借出色的球技勉强挤掉第二帅的娘娘腔潘多拉当了个副的。陈浩瀚多次代表学校征战其他学校的羽毛球队,取得很多不菲的成绩。他反手接球的时候,接球速度极快,迅雷不及掩耳,因此人跳在空中仿佛一个不倒翁脑袋晃一下,球就从身后飞出去了。即便这样,大家对羽毛球队员的印象永远都是廖志远帅气的脸和他挥杆时散发的淡淡香水味,廖志远坐在旁边观看的时候都有女生帮忙擦汗,而陈浩瀚经常要连战几场,口渴了还得自己去小卖部买水。

而马涛球技一般,但是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糜烂的桃花味,即使马涛不开口说话,女生们都纷纷献出手机号码,并且一有空就被约去肥姨旁边的小店吃麻辣烫。

郭善选羽毛球的原因很简单,他水蜜桃般脆弱的身体受不了强烈的撞击,而羽毛球算是最温柔的体育项目。几节课后郭善就被班里体重第一的女生淡珠给缠上了。淡珠身高153,身宽体壮,走路掷地有声,单两条腿就100斤。淡珠是广州本地人,父亲有万贯家财和三元里上百亩地,因此无法无天,骄横成性。郭善在男女混双的练习中和淡珠分在一组,在体重上呈一边倒的局势,淡珠在前头发球,每每趁着对方把球往后方打的时候迅速往后退,假装惯性摔进郭善怀里,第一次两个人都摔成一团,郭善被趁机捏了一下裆,体验了一把倾城之恋。第二次郭善打了个马步实打实地接下了弹珠的攻势,只往后退了三步,脚底磨出些许火花。从此弹珠视郭善为真男子,不断地制造绯闻,把郭善变成她名义上的男朋友,宣布阵地不可被侵犯。

大春、陈辉和飞飞粗心大意,报了篮球课,结果三个人都失了算。三个人都没有考虑到,报篮球的女生肯定是体型健壮力气如牛,上第一节课都傻眼了,全系的奥尼尔都到了,连个艾佛森都看不到,在女生面前炫耀投篮技术显然已经没有意义,运气不好还容易被旁边的女生盖大帽。

陈辉本以为技压群雄,没想到国贸三班有一更厉害的,姿势的优美和夸张的腾空能力,即使是陈辉也略输一筹,看着三班的小子飞檐走壁,陈辉感叹,既生我流川枫,何生他仙道彰呢,所以对陈辉来说整个篮球课已然失去了全部意义。王大春中学时期就是一个中投手,中长距离的投篮可以说百投八十中,但是三分线外几乎都碰不到球篮,因为大春身体瘦弱,气力不足。大春也失算了,他少算了中学和大学的差距,就连那几个女生都频频盖了大春很多个帽,命中率直线下降,投篮再准也当不了主力,有时候在外围防守女生的时候,女生假动作没晃过大春,直接用肩膀往大春胸口上撞,直撞得大春前列腺发凉。因此大春经常坐冷板凳。飞飞并不擅长篮球,飞飞除了健身房的机器以外,不擅长任何运动,但胜在人高马大,柔韧性也好,虽然动作不标准,但是在内线过人上篮这种靠身体素质硬上的得分方式还是有点建树。有一次在内线准备做两个假动作后上篮,防守的是个一米七五的女生,名字叫多莲,多莲一顿要吃七两米饭。飞飞把假动作做过了头,晃得多莲一屁股坐地上,飞飞自己也因为动作过大收不回来,自己也往多莲身上摔去,嘴对嘴地摔上去,也不知是多莲趁势把他抱住,还是飞飞突然脑袋空白,这个阴差阳错的吻维持了四五秒,直到所有人都看到,老师也看到后才鬼使神差地分开。学过概率学的同学都明白,好白菜万分之一的几率还是会被猪拱了去的,飞飞自主性地被拱了四五秒。飞飞给体育老师提了两条中华烟,从此永久性缺席篮球课,老师收了中华烟后同情心油然而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提前给飞飞勾了一个合格的成绩。飞飞以后经常做同一个梦,梦见嘴巴不知道被什么吸住,没有形状,没有颜色,但味道像坏掉的莲藕。自那以后多莲总爱跟别人说起飞飞强行骗了她的初吻,别人惊讶地问是飞飞主动吗,多莲眼睛看着空气,眼波跳升,仿佛飞飞就在那里,然后说:“舌头都伸进来了。“

第七章 郭善与雷公

天阴沉得厉害,灰蒙蒙的乌云在离地面很远的地方,把太阳包围得像一颗咸鸭蛋,需捅破很厚的蛋白才得见黄油流出。相比雷雨天之前的紫一块青一块的乌云,这种整片的灰蒙蒙更让人提不起劲头。这是一个不打算下雨的阴天。

昏暗的这一小方空间里,男生宿舍固有的潮湿,枕套上长期未洗去的油脂和三两张未拉开的发黑的蚊帐,让人越发觉得没有任何方法驱散身体里的寒气。

宿舍最里头的左边床,郭善的上铺,陈辉躺在发黑的蚊帐里面,大被蒙头。床边上的耐克球鞋上耷拉着两只潮气颇重的臭袜子,袜子外翻过来,袜筒插在鞋口里,前掌位平整地挂在鞋子后包上垂下来,仿佛有晾干后再穿的意思。由于空气湿冷凝冻,袜子的臭味无法散发开来,只徐徐地往上飘,一部分停留在郭善床边,另一部分调皮的往它主人的蚊帐里冲,冲不进去又再次降到郭善的床边,战略性地保留实力。

陈浩瀚坐在书桌边上,开着一盏光线微弱得飞蛾都没兴趣扑的台灯,一只手掌夹在两腿中间,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梦里花落知多少》,书和脸都几乎快贴到台灯的灯胆,每隔大概两分钟就把双腿间的手拿出来翻过一页书。显然郭老师的大片大片落叶和悲伤逆流成河都无法打动陈浩瀚的铁石心肠,翻书的速度犹如来月事的女人翻脸一样,说翻就翻。

厕所的门慢慢打开,郭善穿着一套浅蓝色保暖内衣,手里拿着一卷卫生纸,假装做蹲太久的腿麻状慢悠悠地走回床边,穿过陈辉鞋子散发的气味,揭起那张十分钟前还有点体温的被子,鱼贯而入。郭善脸上整片的痘痘烫红烫红的,在床上的黑暗中,越发显得细菌的活力。

郭善在厕所办事这件事早已在周围几个宿舍相传开来,单只有他自己以为隐藏得很好。甚至有好事者在陈辉乐此不疲的通知下搬了凳子过来坐等郭善生硬的表演。

事情是这样子的。

每天晚上十一点熄灯上床之后,各式各样的男生都潜意识地停止了白天无休止的学术研究,在拉下蚊帐的那一刻纷纷把自己的兽性和狼心掏出来,因此女人们裙底的那些事成了熄灯后唯一的谈资。郭善的上铺是陈辉,陈辉的对面是飞飞。晚上熄灯后,陈辉和飞飞这两个性经验者就开始探讨那些女人的秘密。先是比较开放地讨论自己的前女友,从叫床声的不同到(基)点的位置,从耳根的敏感到变换姿势的重要性,到后来开放性地谈到嫖过的小姐和一些偏西方和东洋的性爱行为,精彩之处犹如李渔和亨利米勒再生,把那些声音动作甚至气味描述得让人误以为身临其境。在郭善还没任何经验的前提下,强行打开了郭善的性爱观。

郭善从此变本加厉地往厕所跑。

同在一个宿舍,每个人互相对对方洗澡时间的长短,先搓泥还是先抹沐浴露,每天大便的次数和用时都了如指掌。郭善由于好吃肉又从不运动,更爱吃完饭就躺进被窝,因此常消化不良,厕所一蹲就大半个小时,并且由于消化不良引起的大便湿热粘滞,用纸也要比别人多两截。

郭善拿起为了偶尔在床上挤痘而放在枕头边的卷纸,嘴里发出“啧”的一声,微微皱眉,边摸肚子边穿拖鞋做飞奔状往厕所赶,仿佛有人同时要跟他竞争坑位。大概十分钟后做腿麻状扶墙而出,脸色涨红,油光渐退。

起初也没人察觉,郭善每次进厕所都花上大半个小时,办完事懂得在里面站一会以减轻嫌疑,把犯罪过程做得毫无破案线索。天气渐冷之后,在厕所干站着实在难以忍受,时间就慢慢缩短成正常的十分钟,大春便瞧出了猫腻。

郭善先是假装肚子痛的动作非常做作,真正拉半个小时的时候反而是不紧不慢地进厕所。再是平时上厕所时常要学陈辉和马涛慢慢点上一根香烟,陈辉是因为烟瘾,马涛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没厕所,拉屎全在村里的公共厕所,臭气熏天,因此时常偷他奶奶的烟抽来减轻臭味而落下的习惯,郭善上厕所抽烟是为了模仿陈辉。当郭善摸着肚子抢进厕所的时候从来不点烟。大春把种种不自然和时间差转头就告诉了陈辉,并且说你不信等一下看他出来的表情。陈辉根本没耐心等那十分钟,直接就搬了凳子蹑手蹑脚地跑到阳台偷窥厕所的窗内,然后回来以亲眼所见的态度恭维大春的洞察力。郭善在办事的时候,脸红得好像要着火,脸上的痘痘涨的好像上等货色的花生仁,把上面那层薄皮轻轻一揭就流出花生油。欢愉和焦燥在脸上斗争,形成一种扭曲的强奸犯表情。云雨过后,带着满足和失落的情感重新钻进被窝。

这天郭善刚从厕所出来钻进被窝,淡珠就走进来了。

淡珠是国贸一班的女生,中秋聚会的时候不请自来的女生之一。自羽毛球课和郭善东拉西扯过后,就时常往104宿舍跑。郭善也很无奈,又怨恨淡珠的形象和纠缠给他丢脸,又屈于淡珠走路带风的霸气,只是忍气吞声。

淡珠身高1米53,留着和郭善一样的发型,脸上和郭善一样长满大小不一的脓包,不同的是郭善的脓包是活火山喷出来的,会随着火山的情绪波动时涨时退,颜色丰富,如青楼女子般,躁动喧哗,春气朝天。而淡珠脸上的脓包犹如死火山周边的地面,死气沉沉,加之身体的营养需求太大和每个月的固定失血,血液不足以供应这些大大小小的玩意,因此脸上像闹了旱灾的土地表面,由于身高比郭善矮一截,看起来便比郭善宽了不少,就身体的结实程度来说,虽然也是肥肉横长,但是要比郭善结实许多,相比起来,一个像刚摘下来的窝瓜,另一个像放在破庙里的神坛桌上无人问津的桃,淡珠和大部分胖子一样,皮肤上长满不痛不痒的红点,有时候红点会连续几天颜色暗淡,其他时候则血色鲜明,夏天的时候淡珠裸露的两条手臂和小腿就像纹了四个银河系,繁星点点。总的来说,淡珠和郭善极具夫妻相,只是淡珠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因此两人更是阴阳互补。

淡珠不像其他一些女生,背大而无用的挎包,也不像其他另一些女生,拎精致玲珑的小手袋,淡珠背一个男式双肩挎包,并且总爱背在胸前,远远看去像一个窝瓜上面趴着一只大肚蜘蛛,令人望而生畏。女生们称淡珠宝宝,男生们称淡珠雷公。淡珠既不读厚书也用化妆品,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双肩包里面放了什么东西,只是那么鼓鼓的。有人说里面可能放着她爸爸的半个家产,也有人说里面放着雷公锤。

淡珠走到郭善的床边,毫不客气地揭开郭善的被子说:“都五点了,赶紧起来吃饭。”那语气仿佛已经度过金婚银婚的妻子对丈夫,亲切中带一点点刻薄,直把陈辉的袜子残存的那点魂气吓得烟消云散。

“吃什么饭呀?我才刚躺下,今晚不吃了。”郭善无奈地回答,同时迅速地翻了一个嫌弃的白眼。

“你起不起?”

“不起!”

“你到底起不起?”

“唉呀,你去吃吧,我还不饿。”

“我再问你一次你起不起?”淡珠故作生气,语气中带点娇嗔。

“起吧起吧,唉呀,我都不饿。”郭善断定再不起来没好事发生,无论是生气还是娇嗔都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众目睽睽之下,只得牺牲自己的舒服来结束这场大家早习以为常的打情骂俏。

淡珠抬头就把陈辉的蚊帐拉开大喊起床啦。淡珠的声音像鹦鹉学人说话一样沙哑,直把陈辉吓得猛地抖了一下,音乐界对这种嗓音美其名曰烟嗓。

“喊个积八毛啊。”陈辉毫不客气地回应。

陈辉和雷公像老朋友一样,陈辉只讨厌软弱的男人,并不讨厌阳刚的女人。

雷公有两个好处,其一是雷公每次来宿舍绝不空手而来,要不就带来很多零食,虽然大部分是被她自己吃掉的,要不就带来八卦,女生宿舍的八卦,谁买了低胸装,谁爱勾搭男人,谁和谁吵架,陈辉特别爱听,其他人也特别爱听。其二是好几次宿舍聚会,不请自来的雷公是唯一和陈辉抢着买单的,虽然有时候她吵着十一点前要郭善送她回宿舍,她也会趁别人不注意先把单买了,因此陈辉和她称兄道弟。大家一致认为雷公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回宿舍,因为几乎没有人敢对雷公下手,郭善送她回去再跑回来喝酒的路上反而更危险,后来大家更相信雷公的双肩包里真的装了她爸爸的半个家产,需要一路护送。

雷公拎着郭善的衣角走出去之后,陈辉问陈浩瀚:“刚刚郭善是不是又去厕所干了,我睡着都能感觉到,小样儿。”

后来郭善为了躲避雷公,无奈只能带着课本去自习,竟也认真读了些书,毫无疑问雷公比起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对男生们起了更多的积极作用。

第八章 肖凯丽

飞飞每天都很忙,忙着接电话。飞飞的手机只有一个铃声,倩女幽魂主题曲,64和弦。只有肖凯丽会打电话给飞飞,有时三分钟一次,有时五分钟一次,像大部分男人做爱的时间。

飞飞每次接肖凯丽电话的时候,不是坐在床上扣指甲,就是坐在书桌前修指甲,或者做和修指甲很类似的动作。总之大家眼角边并不记得飞飞曾几何时看过书,或玩手机,只记得飞飞经常在玩指甲。飞飞接肖凯丽的电话来来去去总是那三句。你干嘛尼?你又干嘛尼?你到底想干嘛尼?有时候五分钟内就能听到这三句。飞飞每个电话都很短,对方没说完他就挂掉,然后倩女幽魂马上再响起来。飞飞在电话里最常说的是我*你妈,说完就砸手机,砸完手机一个礼拜后肖凯丽就会邮寄另一款高档的三星手机过来,或者亲自带过来,肖凯丽的爸爸有的是钱。飞飞的新手机也用倩女幽魂的铃声。肖凯丽总生怕飞飞背着她跟其他女人好,所以三天两头就查岗。大春没谈过恋爱,不懂得一个女人为何如此歇斯底里,不懂得一个男人为何不争辩,只是骂。飞飞也很郁闷,因为他几乎都是跟舍友呆在一起,所以飞飞只能用脏话回应。后来大家在一起讨论,都觉得飞飞*了肖凯丽的妈妈这件事极不靠谱,因为假如真*了,就不会老挂在嘴边说了。但飞飞还是天天对着肖凯丽买的手机喊那一句话。

飞飞每天接肖凯丽的电话是宿舍所有人一个星期加起来的总和。一来宿舍有固话,很多人家里打电话过来都不会打手机。二来中国移动了解学生市场的优势和劣势,人口基数多并且大多都穷,所以一狠心推出动感地带短信优惠套餐,每个月几百条免费短信,一股脑占据了全国各大院校,中国联通只会发小礼品,不切实际。所以学生们更愿意短信交流,打电话不划算。

只有肖凯丽不计成本地打电话。肖凯丽是飞飞的女朋友,听说双方父母已经见过面,打算一毕业就结婚,当然这只是双方父母和肖凯丽一厢情愿的想法,飞飞从来就没说过他愿意。肖凯丽父亲也是经营酒店业的,不同的是肖凯丽家的酒店开在广州,自然家财要比飞飞家丰厚得多。这天飞飞穿着他的三角裤从床上跳下来,同学们,今晚我女朋友要过来请大家吃饭唱k,都洗澡去吧,大春,今晚happy哦!

六个人截了两部的士往市区飞奔,碰面地点是中山路的宏兴酒家。肖凯丽才不会约在宿舍见面,这是小女人的做法,一个生意人家出生的千金,懂得把体面留给自己的男人,自然要仪态万千地出现在高档饭店,订好酒菜,安心等待男人的出现。假如世界上没有手机,肖凯丽会是最优雅得体的女人。

肖凯丽包了一个适合坐15人的大间,桌上琳琅满目,很高的高脚杯,高雅古朴的筷子,叠得很西式的餐巾,普普通通但是用精美小碟装着要收费的凉菜,木耳和小鱼干。每一道菜都用一个很大的盘子装,但是菜的份量都很小,端上来都没有锅气,极像装模作样的法餐,只不过盘子里装的是乳鸽和卤水猪大肠。

尽管桌面上色香味俱全,尽管大家空着肚子来的,但是全部人的注意力都在肖凯丽身上。

肖凯丽长得像蟠桃会上的仙女,像意大利冰淇淋,像空中飘雪水中游鱼,肖凯丽不是一般的美丽,肖凯丽美得冒泡了。大春搜寻了脑海里保存的所有文字和影视明星的照片,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肖凯丽一头不长不短但是感觉能无限伸长的乌黑的头发,左边的刘海盖住1/3眼睛,仍然抵挡不住发丝下面投射出来的猫眼一样的光芒。两道柳叶眉没有一点杂毛,仿佛景观艺术家铺在土面的苔藓,自然生长,但是细心切割过。看不到颧骨,但是脸型却一点也没有多余的肉,好像皮囊里面并没有骨头。嘴唇薄而有福,颜色像山楂。皮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一直倾泻到脖子处,往双臂,往领口底下冲。大春想到曹雪芹笔下的秦可卿,肖凯丽是秦可卿,只能在红楼梦里出现,判词里第一个死去的美人胚子,仿佛只有短命才能描述肖凯丽的美。但是大春是个乡下人,他并不知道费尽全世界多少人的心血创造出来的化妆品对男性荷尔蒙的作用有多巨大,他只是看到肖凯丽好美。见过世面的陈辉就能认清客观事实,大春不能,郭善更不能。后来大春想验证陈辉的判断,根本无法实现,肖凯丽根本就不卸妆,或者说肖凯丽根本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卸妆。有一次肖凯丽和飞飞在外面住酒店,邀请舍友去她房间打麻将,肖凯丽只穿着宽松的白色真丝睡衣,摸完牌手往回收的时候真理若隐若现,肖凯丽宁愿请几个男生眼睛吃豆腐都不肯卸下她完美的妆容让大家窥探一下胭脂底下的真理。大家一会看看麻将一会看看肖凯丽,亦刚亦柔。郭善的思绪已经飘到千里之外。大家一致认为飞飞在够哥们这件事上办得非常体面,郭善输了三百块也念念不忘,后来也就没人在意肖凯丽粉底下面的真理了。真理并不值钱,被人类利用起来才能有价值。肖凯丽的脸与所有人都无关,假如胭脂抹一辈子,那这层胭脂的颜色和味道就是真正的她了。

葡萄酒是放倒菜鸟最好的工具,不涨肚,易入口,高级。肖凯丽拿起酒杯,用力地摇了摇,然后欣赏所谓的挂杯,轻轻呡上一口,然后销魂地翻了一下白眼,仿佛看到了卢浮宫,去到了普罗旺斯。第三瓶葡萄酒喝完后,肖凯丽自作聪明地找到两个突破口,陈辉和郭善。她认为陈辉这种花花公子写在脸上的痞子最有可能是飞飞的哥们,而郭善这种看起来像个傻子的憨孩子最容易套出话,便频频地向他们俩询问飞飞的日常生活,从飞飞沐浴露的品牌问到飞飞多久洗一次内裤,尝试从生活小节发现蛛丝马迹。肖凯丽犯了三个错误。飞飞最好的哥们是坐在对面在啃鸽子爪的大春,当真飞飞有点什么猫腻,大春才是最合适的拷问对象。陈辉经验老道,擅长东拉西扯,讲风凉话,转移话题。而郭善已经醉眼朦胧,除了机械性地把面前的啤酒鸭送进嘴里外,基本已经没有意识说话。

肖凯丽自讨了个没趣,就说已经在蓝色惊喜订了包厢,今晚要讨个不醉不归,其实肖凯丽没喝半点酒。

ktv是人类文明非常伟大的产物,用不接地气的话形容就是音乐让人类灵魂得到解放,让人类不至于堕进峡谷,散落,沉溺,折磨。

马涛唱歌五音不全,但是酒量了得,马涛的酒量是全宿舍乃至全班最好的,藏到大二才被人知道,谁都不会想到这样一个土孩子在老家同龄孩子圈已经小有名气。马涛唯一的兴趣就是喝酒,在大学里为了完成学业把自己锁得死死的,偶尔一次才放开大喝,大家所以并没有注意。

陈浩瀚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进过ktv,美女,香烟,闪光灯和炸裂的音响让他无所适从。

郭善进过ktv,但从没碰过麦克风,碰那玩意需要勇气,郭善胆小如鼠。

飞飞唱歌的台风是最好的,高音低音能随意切换,高音能唱假音也能唱真音,会唱美声,会颤音,飞飞唱的歌也比同龄人成熟,他只唱崔健,枪炮玫瑰,零点乐队,张国荣。飞飞唱花房姑娘的时候,肖凯丽的眼神像王家卫电影的女主角,能吃人。

陈辉声音浑厚有力,能模仿多个歌星的唱法,歌唱技巧很到位,也玩得一手漂亮的颤音,他唱温柔的时候像五月天,唱自由的时候就是张震岳,唱江南的时候又是林俊杰,给陈辉一把吉他,包厢里就是无人之境了。

大春的声音和歌唱技巧都没有飞飞和陈辉好,但是大春唱情歌有味道,唱蓝调真假音切换也很厉害。大春唱李香兰的时候眼睛深邃,感情真切,有人说听完后只想喝酒。大春还会唱很多英文歌。会唱英文歌便缩短了和飞飞陈辉之间的差距。

轮不到唱歌的人就喝啤酒,谁都没有发现马涛一陪三,完全没有要醉的意思。而轮流唱歌的三个人慢慢地唱嗨了,喝醉了。

大春在自己床上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八点了。他记得大家勾肩搭背,还到西江边走了走才打车回宿舍,没有飞飞。飞飞跟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同学们,你们先回去,我要去温柔乡了。飞飞最喜欢高昂地喊“同学们”,好像自己是校长,主宰学生,又关爱学生。

第九章 阿青

时光就这么一天一天从指尖流走,如细雨下的屋檐,慢慢地滴,但是不可阻挡。

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无聊的角色,在自己的剧本,或者别人的剧本里,待着,飘着。

一场大雨过后,冷风就来了,人们心里的黑洞随着温度降低逐渐扩大,怎么填也填不满,于是七情六欲便跳上心头,自我修复地填补那些空洞。

简奥斯汀的伟大,并没有打开大春的爱情观,他反复地看《傲慢与偏见》,只是反复地看一桩美好的爱情,更多的是看贝内特当家的如何对世俗的冷淡和不屑。因为大春觉得自己没有一座庄园,也没有几万磅的年收入,更没有达西的帅气和男子气概,他也没遇见过像伊丽莎白这种长相标志,不畏世俗,饱读诗书的女孩儿,这种美好的爱情跟大春没有任何关系,大春从小就觉得谈恋爱和金钱脱不开关系,他的中学同学能谈恋爱的都是家境比较好的,至少能给女孩子买上几个节日的礼物而不拮据。

后来大春看沈从文先生的《边城》,茶峒边上有这么段爱情故事,二老和翠翠那么简单的一见钟情,那么无奈的结局,爱情来的时候那么美好,爱情来的时候时机那么重要,爱情来的时候不分年龄,爱情就那么突然地闯进一个人的心里,那么不可思议,那么钩一个正在认真看书的人的三魂七魄。

大春于是不停地画苹果。

大春有时候买两个苹果,买两个丑的,皮粗糙的。大春买过一次很贵很贵的美国蛇果,咬了一口,全是面的,一点也不脆,一点也不甜,他后来就觉得长得越好看的苹果越难吃。

大春坐在离宿舍门口三米远的石桌旁低着头,垂下来的半边短刘海在日光下如丝丝银签,往上飘散的时候像漫画里的简笔画。身上穿着一件三年前买的风衣,大春买衣服总买大一号,因为生怕长身体了穿不下,三年过了,大春的身体还是那么瘦弱,于是风衣还是大一号,冷风从袖口,领口各个刁钻的角度往风衣里钻,尽管大春已经把拉链拉到顶了。在老鼠街买的79块的假耐克早已磨破了底,冷风于是也从鞋底往上钻,凝固的血液让脚底一踩下去就发痛,大春只好把脚伸直让脚后跟着地,顺便压住磨破的缝口。

远远的几只石龙子趁着没人走过的时候,从矮树干后面探出了头,一有人经过就往树上窜。

“画得真好!”

大春身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把他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见了她。

“天气这么冷你也在这里画,不冻吗?”

“我经常在宿舍望见你在这里画画,我宿舍能看到这里。”

“你是国贸一班的,我知道你,你们宿舍很多人知道。”

女孩子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画完了,你吃吗?”

“好啊!”

“你叫个什么?”

“阿青!”

大春在纸上写了阿青20041122,然后把那只比较丑的苹果递给阿青。

“画也送给你。”

阿青穿米白色休闲西装和阔口西裤,袖子撸起来,白色衬衫的袖管外翻,露出半截手臂,手臂上有细细的汗毛,阿青挎着个黑色十字纹的女包。丸子头扎得干净利落。耳朵很薄很细腻。阿青戴耳环,不是金色的大铁环,不是任何金属,是两颗米白色的珍珠钉,像两颗孤独的小星球,不管阿青怎么转头,它们永远见不到对方,永远成对出现,永远毫无关联。阿青的眉毛粗粗的,没有任何修剪过,但是长势很顺,与干净的脸很协调,仿佛已经长在这张脸上几百年,根深蒂固,阿青的眼睛里有漩涡,有很深很冰冷的漩涡,眨巴眨巴的时候会刺人的心。阿青嘴唇涂淡淡的口红,石榴汁的颜色,即便阿青不涂口红,嘴唇也是漂亮的。阿青脸上有很细很细的汗毛,看起来很舒服,皮肤白皙天然,看阿青的脸总能想起洗面奶的广告,总能想起小时候吃猕猴桃前用大水冲洗的情景。阿青脚上踩着一双大概7公分高的黑色漆皮尖头细高跟单鞋,鞋头很长,鞋上有细细的灰尘,鞋口露出一点点尾趾的趾缝,恰到好处,脚背上粗粗的青青的血管像爬藤植物,一直爬到脚踝处消失不见。

阿青比大春高两届,在体育路的招商银行实习,下班后正要回宿舍。

“是不是跟你再要一张画就再送一个苹果?”阿青眨巴眨巴眼睛机灵地说。

“在我喜欢吃苹果之前,是的。”

“你喜欢吃了就自己吃掉吗?”

“我喜欢吃了就不买也不画了。”

阿青看着大春的眼睛,心头便下起了细雨,无声无息。眼前这个瘦小的小男孩,被他的孤傲包裹得难以透气,他无处可去,只能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孤独地寻找,寻找着路人的好意带给他冬日里一丝暖意。

斜阳已经西下,稀薄的阳光把大春的脸分割成两边,即使被阳光覆盖的那边脸上,眼神仍然是灰色的。

阿青咬着苹果,眼球乱撞着。

“等我月底领了工资请你吃麻辣烫。”

阿青拿起旁边大春的手机,拨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然后挂掉。

“呀!那个,我叫王大春。”

大春等到阿青转身走开才回过神来。心中那团火蓝蓝的。

天早早已变成暗青色,日落毫无余地,广播响了起来,一首《江南》骚动人心,远处体育场上的运动健将丝毫没有要对夜色妥协,反而更用力地挥洒汗水,各个宿舍的灯纷纷亮了起来,铁饭盒的撞击声,下床摇晃的铁床声,书本合上的噗噗声,从课室归来三三两两学生的谈笑声,大春只是一晃神,黑暗里整个世界反而喧闹了起来。

大春往宿舍里望去,灯早已打开,陈浩瀚拿着饭盒从宿舍溜了出来,陈辉的蚊帐还没拉开,但是人早已坐了起来正在伸懒腰,马涛从厕所里出来,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头发湿漉漉的,正瑟瑟地穿上外裤外套,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大春想了一想,眉头舒展开来,笑得和这个热闹的早夜如此和谐。

第十章 十大歌手

光良凭借一首《童话》,再次火遍大江南北,风靡全国各大高校。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

华夏民族广阔的土地上分成了三种人,一种是听《两只》的,这种人在社会上有一个代号,叫土鳖,不管他有没有钱,长得好不好看,案底清不清白,只要和这种网络歌曲搭上边,就被“另一种人”称做土鳖,和《两只蝴蝶》一起被贴上标签的还有,《老鼠爱大米》,《猪之歌》,《别说我的眼泪你无所谓》和刀郎的所有歌曲,《孤单北半球》则有幸被梁静茹翻唱之后顺利和网络歌曲撇清关系。另一种是听童话的,他们是时代的弄潮儿,他们从小受港台文化熏陶,他们的房间墙壁、课本封面、和qq空间背景图,全是港台明星的照片,他们听的歌叫情歌,叫流行歌曲,是潮流的代表,他们在自己的信仰里只听得进《童话》,以此来澄清自己和土鳖没有关系。还有一种是听英文歌的,他们对于童话美妙的旋律假装毫无感觉,他们的cd盒里只能出现林肯公园,艾薇儿,碧昂丝等billboard排行榜常出现的名字。他们用欧美文化把自己和众生区分开来,以示清高。听《童话》的看不起听《两只蝴蝶》的,听英文歌的看不起听《童话》和《两只》的。

每当下午五点半开始,学校广播就开始播歌,第一首肯定是《童话》,然后依次是《江南》,《孤单北半球》,《我们的爱》等等,在黄昏的冷风中响彻校园的天空,瑟瑟的,让寂寞的人更寂寞,狂妄的人更狂妄。

大春的耳机里播放着诺拉琼斯的《don’t know why》,单曲循环。那童话与他无干,那孤单的北半球也与他无干,他脑海里不停地出现珍珠耳环和爬藤植物。

潮湿的冬气让大家都提不起劲,学校每年一次的新生十大校园歌手大赛无疑便给所有人打了一剂兴奋剂。

大春所在的大学并不是综合类院校,没有艺术专业,所以为了重视艺术文化的发展,学校每年的十大校园歌手比赛都办得非常隆重,仅次于运动会。在操场搭建大型的表演舞台,并且从外校请了好几个专业评委。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学习进度,一切焦点都在决赛。初赛以各系为单位,报名的学生在自己系进行初赛,每人清唱一首歌曲,没有乐器没有背景音乐,由系内的全体师生投票,每个系选出三名票数最高的同学代表专业征战决赛。

经贸系共10个班,男女各3个名额,国贸一班拿下了两个。白飞飞以一首《我真的受伤了》把辅导员赖芳芳给唱哭了,满票通过。隔壁宿舍的李建唱童话勉强第三名通过。

陈辉没有报名,陈辉只敢在王大春面前大声唱,或者在ktv黑暗的气氛下唱,让陈辉站在几百人面前表现他的歌声,比让他去外语系宿舍裸奔还难受。陈辉凉凉的心头只有王大春看得见。

104宿舍早早就准备就绪,所有人都提前排队洗好澡,郭善脱下那层貌似已经粘在皮肤上的保暖内衣,特意换了用了陈辉的沙宣洗发水,表示支持。陈浩瀚和马涛也放下手中的课本,从下午就一直兴致高昂地准备牺牲自己珍贵的一夜,为飞飞献上祝酒词,当然马涛更多的是谈论祝酒。陈辉前一晚就放了三百块在肥姨的店里,定了五斤羊肉和一只清远走地鸡。王大春写了一首诗送给飞飞。

声高气昂传天际,弄曲挥臂填无极

风低云高赛青地,友情绵绵无绝期

飞飞说写的跟狗屎差不多。

夜幕降临,闪亮的星星们开始出场,整个会场热情激荡,很多听众早早就占据了有利位置,有带瓜子和火腿肠的,有带香烟和啤酒的,有搂着女朋友的,整个会场像蟠桃大会一样热闹,大家都等着心目中的孙悟空大闹一场。

陈辉带领大家在底下歇斯底里地大喊,飞飞,飞飞,飞飞啊。像在招魂。

飞飞第五个出场,以一首零点乐队的《粉墨人生》炸掉了舞台,躁动的鼓点响彻云霄,飞飞柔中带刚的歌声和纯熟的舞台动作,把所有人的魂都牵成一条线,汇聚到舞台中间,所有人都跟着飞飞扭动屁股,陈科仿佛找到了第二春,差点把胯摇掉了,评委们纷纷投出爱慕的表情,女生们的迷乱的尖叫声盖不过陈辉和大春的“飞飞我爱你”。

飞飞毫无悬念地以93分夺得第一名和最具魅力男歌手两个称号。

所有人都认识了白飞飞,边嗑瓜子边纷纷打听飞飞的过往和未来,从飞飞的身世到肖凯丽的身家,都成为了在场男生女生们的唯一话题,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散播飞飞吃肖凯丽软饭的谣言,像自动化生产线传递产品一样有规有矩。兴奋的操场只有3个人眼神落寞,郁郁寡欢,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都唱童话,都低于8分。

女生的十大歌手则有趣得多,实力均匀,各显神通。有唱英文歌的,有唱日文歌的,有唱宋祖英的。大春看着苏明出神。

苏明是十大校园女歌手第二名,她把郑秀文的《最后一次》唱得斩钉截铁。苏明身材苗条,握着麦克风的手纤细而有力。苏明穿米色休闲西装外套,袖管撸到手臂上,扎丸子头。唱到高潮部分身体90度转弯,让听众只看到她半边脸和一只耳朵,另一只手呈手刀型扬在半空中,诉说着最后一次的绝情和无奈。大春觉得她应该戴珍珠耳环。

这场大型表演,在每个人心中都留下或多或少的回忆。

飞飞成了名人,从系主任陈科到第三饭堂打饭的阿姨都对飞飞宠爱有佳,在演唱场地的四周或明或暗的角落,射出了几道犹如蜘蛛精看唐僧的眼神。

两个月后女歌手第十名唐凌成了马涛的女朋友。

大春心里印上了一个轮廓,丸子头,米色西装外套和一种干脆利落。

当晚肥姨大排档笑声响彻夜空。

第十一章 矛盾

星期五下午只上一节课,三点后经贸系的学生分成三拨,一拨往图书馆走去,一拨留在教室,一拨回宿舍睡觉。

天气异常地闷热,没有一丝凉风,密密麻麻的蜻蜓飞得很低,这种现象不是马上要降雨就是很快有新一轮的冷空气到来。六点钟的时候,广播的音乐停止了,大春和马涛一起从教室回来,宿舍的气氛又嘈杂又凝重。

白飞飞弓着腰坐在床上,手机开着扬声器放在床头,拉起一只脚,正在剪脚趾甲。手机那头肖凯丽正咄咄逼人地质问着电话这头不温不火的白飞飞。飞飞剪完一个拇指的指甲,小心翼翼地从指甲刀里抠出来,两根手指尖夹着脚趾甲的一边,往鼻子凑了凑,猛吸一口,然后头也不转就往郭善的床边丢,再把指甲刀往鼻子凑了凑,确认了味道浓度不同之后,抓起另一只脚趾头剪了起来,除了两个脚拇指的指甲要闻一闻,其余的全部剪完就往郭善的床边丢。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接我电话?”肖凯丽故作镇定地问。

“没听到。”飞飞边扔掉指甲边说。

“你昨天晚上去哪里了?”

“关你屁事!”飞飞把中指的指甲弹出去,挂在了郭善的蚊帐上。

“你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敢回答我?”

“昨晚跟大春在宿舍自习,电话没带。”

“你放屁,就你还自习,地球人都不信。”

“你到底要干嘛尼?”

“我没想干嘛,你就说你昨晚去哪了。”

“在网吧打cs。”

“不是自习吗?怎么又变成网吧了?”肖凯丽得意地逼问。

“自习你不是不信吗?”

“你觉得去网吧我就会信吗?”

“我昨晚跟一个妞开房去了。”

“你别说了!”肖凯丽大喊了一声。

“跟谁?”肖凯丽想了一想,终觉得必须得揪出小三才算对得起自己的良苦用心。

“陈珊妮,我们班长,从开学的时候就好上了。”

“你别说了!”肖凯丽觉得终于把事情刨清楚了,却没有让自己心情有一点好过,于是委屈地哭了起来。

“你还有事吗?”飞飞面无表情地追问。

“你好样的,你等着。”肖凯丽狠狠地挂了电话。

飞飞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那双黑底红边的人字拖,在地上大幅度地抹了几下,试图把脚趾甲往两边的床底扫。

而此时陈浩瀚拿着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正在他的座位上边吃饭边看,和刚进来的马涛和大春低声地笑,因为昨晚飞飞哪也没去,就在宿舍待了一个晚上。

陈辉黑着脸坐在陈浩瀚对面的对面,脱得只剩单件t恤,棕色的发边都是水,不停地往下滴,一只手里夹着烟,嘴巴翘成地包天的模样,烟往上空吐,另一只手拿着他的三星手机,低着头玩泡泡龙,声音开到最大,脚边放着43码的耐克球鞋,球鞋上耷拉着两只中筒白黑色的袜子,像两枚烟雾弹,烟雾徐徐上升,和陈辉手中的烟合到一起散播开来,散播到隔壁宿舍,散播到陈浩瀚的饭盒里。

郭善早已洗完澡,穿上那身贴着皮肤紧紧的浅蓝色保暖内衣,趟进了最靠里的下铺,郭善的头发从开学就没剪过,浓厚得无法自然晾干,郭善整个身体都盖在被子底下,只留着一个脑袋搭靠在竖放的枕头上,半只手拿着手机在看电子书《谁说江湖没有爱》。湿湿的头发传染了整个被窝,发黄的枕头套像厕所旁边的踩脚布,又脏又湿。

事情是这样的。

陈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袋气球,拒陈浩瀚所言,是陈辉从肥姨那里拿的。可是肥姨那里为什么会有一袋气球,这就没人知道了。于是星期五下课后陈辉就拿着气球装水跟隔壁宿舍的人打水战。

校园生活对于一些不爱读书的学生来说是很无趣的,每天只有一或两节课,尽管可以玩手机游戏,或者和朋友发短信,少数人有随身mp3可以听音乐,但是要消磨掉一天大部分的时间,你非得找点其他的乐子。当然也有例外,白飞飞每天要接大量的电话,没什么空找乐子。

说是和隔壁宿舍打水战,但是在人员上就没法公平公正,因为隔壁宿舍有五个人参加,这头就只有陈辉和郭善,陈浩瀚则表示要在床上用学校发的耳机听bbc新闻。最后决定直接混战,逮到谁都可以扔水球。

即使天气闷热得大家都脱去了外套,但毕竟是冬天,如果整颗水球的水都打在身上的话,连中两弹就得认输洗澡。陈辉认为这是非常刺激的游戏。

扔水球是有技巧的,不能盲目地往对方身上打,因为身体有弹性,水球很难爆,而且有可能水球会弹回你自己的脚边炸掉,所以你得往对方的脚边用力砸,最好是跳起来砸,然后水往对方的身上溅,跳的越高,用劲越大,溅起的水花则越大。陈辉玩得得心应手,就如他玩街头篮球得心应手一样,他可以同时拿两个球,跳起来往两个人的脚边扔,打的大家边跑边笑,边笑边叫。这个游戏玩得有点干过瘾,因为再怎么用力也只能溅湿下半身,在地上爆掉的气球溅起的水花无法达到上半身,一轮下来根本没人因为冷而认输。

就在陈辉跑到墙边的时候,这时郭善突然武松上身,好像吃了熊心豹子胆,往陈辉脑袋后方的墙壁打了一个水球,瞬间水球释放出一个冰冷的水柱,往陈辉头上淋了个透。郭善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不是往脚边砸,而且根据大家的经验只有往脚边砸气球才会爆,为什么偏偏自己还往平行方向扔,气球还破了呢?郭善最想不到的,是他错以为在游戏里面人人平等,陈辉跟他一样是个玩家,没有阶级之分,大错特错了,郭善不管在什么角色里永远只能充当陈辉欺负的对象,哪怕陈辉靠大春考出来的成绩也是要比郭善高分的。总之,郭善要遭殃了。

陈辉二话不说,还没来得及扫干脸上的水,就往郭善脸上拍了一个响亮的巴掌,然后抓住郭善两只手,扯到墙边,紧紧的按住他,对着他大吼,你他妈很牛逼吗?你他妈很牛逼吗?陈辉很显然是在告诉郭善,他是不被允许往陈辉的头上泼水的。把郭善吓得右边脸的巴掌印还没来得及红就变绿了。

郭善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手机,以掩盖他的耻辱。郭善的眼神非常真诚,他不敢怨恨陈辉,郭善不敢怨恨陈辉,脸上不敢,心里也不敢。

第十二章 麻辣烫

接连下了几场大雨,把学校的树木和路边的尘土都刷洗得非常干净。

大春一觉醒来,身子还在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把头枕高,看一眼窗外。阳光已经爬到宿舍门口,雨水洗刷过的窗外格外明媚,鸟叫声像冬日里的交响曲,减少了闹钟声突如其来的不痛快。

阿青发来短信,下午四点校门口罗记麻辣烫见。大春继续枕着手臂,看到了阿青的轮廓,就在阳光下,坐在窗外的石凳子上,托着腮,眯着眼看着大春笑。“plicated,复杂的。”大春一回神,原来是黑胖子陈浩瀚在外面背单词。

学校旁边是一条沙路,沙路大概五米宽,从公路上往下倾斜,像一把镰刀,先是直直地往里延伸,到了大概100米处呈上弦月的形状继续往里延伸。

沙路左边是学校的围墙,围墙半米多高,围墙上面是黑色的铁栏杆,一根一根削尖了头的铁棍往天空示威,铁棍的中间位置由另一条横穿的铁棍固定,栏杆的设计刚好可以让男同学们一脚踩上半米高的墙,另一只脚踩上横条栏杆,踩住墙的脚再往上翻,毫无难度,甚至非常顺脚,很方便肥姨的老顾客晚上十一点后翻墙回学校。围栏这种表面功夫除了让学校项目采购部的同志们捞一笔油水外全无用处。

沙路右边依次是肥姨大排档,罗记麻辣烫和沙县小吃。全国上下的沙县小吃都叫沙县小吃,从来不在前头加某记,某姨,某叔。大春不禁感叹福建人的集体观念,从不闹个人主义。大春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自己的饭店前面加上姓氏,尤其广东地区为主,貌似姓氏足够可以彰显某种地位或尊严,或者用姓氏来起名便是百年祖传老店的表示。大春不太相信罗记的祖上世袭过爵位或卖过麻辣烫。大春又想可能是为了区别,但是这里也没有另一家麻辣烫,要跟谁区别开来呢?总之大春对某些中华传统文化感到困惑。

过了沙县小吃后就是湖边,湖边种了一排柳树,柳树顺着湖边一直往山脚处延伸,在上弦月的中间处挡住沙路,因此肉眼所及之处望不到这条沙路到底通向哪里。

大春从未白天涉足这里。因为陈辉和飞飞只有晚上九点后才会在肥姨大排档请客,罗记则只有三五成群的女孩子或一男一女、一男几女才会经常光临,沙县小吃白天是没有生意的,学生们宁愿吃方便面也不愿意特意走出校门口吃三块钱蒸饺。

罗记麻辣烫大概15平米,门口放着一张大概两米长带四个轮子的工作台,台面的右边挖了一个大孔,下面是煤气炉,上面是一锅热气腾腾的麻辣汤水,台面的左边放着各式各样的食物和瓶瓶罐罐,食物用竹签串起来,连生菜也三片穿一串,大春觉得非常新奇,他读大学之前压根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麻辣烫这种玩意,用三片青菜叶子在辣椒水里泡一泡就可以卖5毛钱。

整间店铺用木头搭在湖边,地面一半是水泥,靠里一半是木板,悬空在湖面上,几根石柱从湖底伸出来撑住房子,从湖对面看像少数民族的高脚楼,店铺的木头墙面开了一个木窗,方便姓罗的把客人吃剩的东西和带鼻涕的纸巾往湖里扔。后来大春觉得肥姨的后厨可能也开了一个木窗,把吃了罗记的残羹剩菜的鱼钓起来,以野生河鲜的价格卖给陈辉。

整个店铺给大春的唯一感觉就是脏,特别是地面,只是比隔壁肥姨好一点点而已。而餐桌和木凳子旧得仿佛这家店从光绪年间开到现在。但是大春不在意店铺多脏多久,也不在意姓罗的指甲缝里黑色的污垢。此时阿青就坐在对面。

阿青点了海带,面筋和西洋菜。阿青的眼神还是那么深,即使嘴角挂着微笑,眼神仍然深得像无底洞,深得冒寒气,寒气在长长的眼睫毛上下落跳升,凝结成霜。

阿青很有经验地往油豆腐挤甜辣酱,阿青又要了两瓶维他奶,一口就吸掉一大半,再吃一根海带,说好吃。阿青往大春碗里夹西洋菜,说她最喜欢吃西洋菜,然后转头跟姓罗的说再要两串西洋菜,不要烫太熟。

阿青父母离异,从小扯着她妈妈的裙边长大,阿青从不肯谈论她的爸爸,跟大春也不愿意说。阿青的妈妈开一个小作坊,帮女人们做套装和连衣裙。阿青妈妈手艺了得,街坊邻居都让她妈妈量身定做,过年前后特别忙,常常为了赶顾客的货没空给阿青做饭。阿青很小就会自己煮饭炒菜,都是最简单的青菜炒肉,因为阿青妈妈也只会青菜炒肉。麻辣烫比阿青自己做的菜要好吃一点。

“太好吃了,我要找会做菜的男朋友。”

“我可会做菜了。”

“你比我小两岁呢,你个小屁孩。”

大春嘿嘿地干笑了两声。

大春做得一手好菜这事儿还真不是吹牛,只不过在大学里大家都是吃现成的或方便面,他没有机会展示他的才艺。并且大春从不知道做可口的饭菜可以是一门才艺,他以为只有学习厉害或者会唱歌跳舞,或者长得好看才能算才艺,大春把容貌也算做一种才艺。大春妈妈生了大春后就想再生一个女孩,结果没想到又生了一个男孩,大春妈妈于是想领养一个女孩,被大春的奶奶严厉地禁止了,大春的奶奶说家里不准养便宜货,在大春的家乡女孩子比地瓜还廉价,大春的奶奶说那话的时候完全忘记自己的性别。于是大春妈妈把大春当女孩子养,拖地擦桌子的活都让大春干,做饭的时候大春负责淘米摘菜。大春妈妈遗传了大春外公的手艺,连同她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厨艺都非常了得。而大春的爸爸在当老板的时候经常出入高级餐厅,回到家就研究餐厅的饭菜,让大春他们虽然没得出入大酒店也能吃到大酒店的好东西。大春从小到大都要在厨房候命,于是把他爸爸妈妈的手艺全收入囊中。

大春跟阿青聊陈辉和郭善,把阿青逗笑了。他们沿着湖边走。踩碎枯叶的声音真好听,有点脆弱有点放纵。斜阳在天边烧着那片云海,誓要烧个干干净净,有始有终,余晖照射在水面上,像碎成一片的水晶。水气荡漾,让人瑟瑟发抖。大春看着阿青的侧脸。

“黄霞眼茫茫,淑女有情郎

青青柳怅怅,梨花压海棠”

“谁是梨花谁是海棠,说。”

阿青追着大春边笑边喊。

“当然你是梨花我是海棠了,你比我大两岁,哈哈哈。”

“你个小屁孩占我便宜。”

阿青穿着运动鞋,跟大春追赶地跑了起来。

阿青笑起来真好看,像那湖中的荷花一样好看。

湖岸边两个被落日拉得长长的影子停停跑跑,像两只蝴蝶你追我赶,红绳向两个人的指端蔓延,在这个金黄色的空间里格外耀眼。

第十三章 大春的苦恼

“陈辉,你读完大学想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我爸要让我干嘛。”

“马涛你呢?”

“进银行啊!”

“我听说我们专科生进银行只能在柜台数钱。”

“我大三会去考本校金融系的专升本。”

“浪费时间,就你这样的给你进到银行内部也当不了行长。”

“放你妈的狗屁!”

“浩瀚你毕业了想干嘛?”

“我打算大二就去考个报关员证,毕业了进外贸公司干活。”

“郭善呢?”

“读完就回老家找份工作干啊。”

“那你现在也一样。”

“怎么说也得混个毕业证啊。”

“现在本科毕业证都满地都是,我们这种专科的毕业证跟张废纸有什么区别。”

“那好过没有。”

大春陷入沉思。

自从1999年大学扩招之后,中国大学生的数量增长得比国家gdp还快,到这第五个年头,中国公立大学和私立大学已经开得遍地都是,人人都是大学生。而对专科生来说,头顶上还有本科生,硕士生和博士生,还有双学位本科生和手持各种专业证书的本科生,摆在这班80后的大学生面前无疑是一条曲折茫然的道路,虽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可罗马就那么屁大点地方,却不是人人都进得去的。

大春是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除了学校的老师教那点基础知识,大春的父母能教给大春的只有做人不能说谎话和喝完水的杯子要洗好收起来之类的道德和习惯。大春整个童年生活没有一个人带给他课本以外的见识。偶尔同学的姐姐或哥哥介绍一些英文歌或者世界名著小说,大春就比同龄其他孩子多认识一点点外面的世界,但是当他们上大学之后大春唯一和外界的那一丁点联系也断了。

大春在填志愿的时候,对着整本全国大学专业目录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什么叫工商管理,他家的周围都是每天往溪里排污水的工厂,他只知道工厂就是生产商品的地方,他不知道电视里常出现的公司是个什么东西,管理又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知道信用评估是什么东西,他知道信用,但是信用要怎么评估,评估了之后要干什么,什么单位需要请信用评估专业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文秘专业,他觉得谁会想毕业了给人当秘书,再说当秘书还要学吗,不就是老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就好了。他不知道什么叫信息管理,问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信息需要管理吗,信息的英文单词是information,这个information为什么需要管理呢。他不知道什么是生物科技,生物就生物,科技就科技,两个合到一起就是研究生物的科技吗,那么什么是研究生物的科技呢。大春只知道市场营销就是做生意买东西,法学就是法律,读英语能干翻译,金融就是银行,计算机就是搞电脑的。

而大春爸爸给的建议则是读师范,按大春爸爸的说法,做老师多好啊,一年有三个月的长假,薪水稳定,开个补习班赚得比薪水多几倍,而且这就算名正言顺的知识分子了。大春爸爸觉得这种干教育的或开诊所的职业就非常好,有可观的灰色收入的同时还顺理成章地配个好名份,不费吹灰之力,老师们和中医们一年不知道收多少礼呢。但开诊所又不太现实,方圆几里内就有多个出名的老中医,大春爸爸认为年轻人抢不到饭碗的。大春可死活不干,大春从小就讨厌老师,小学二年级有一次上语文课在底下开小差,那女老师二话不说抓起讲台上的钢笔就往大春头上砸,那女老师长得跟头大肥猪似的。又有一次大春没写数学作业,被另一个女老师叫到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用几何板打大春的手心,几何板是扁平的,那女老师觉得不过瘾,把几何板竖起来打,像一个屠夫用刀背猛剁猪肉沫一样,大冬天的把大春打得眼泪滴个不停。又有一次四年级的时候,轮到大春检查全校各班级的课后卫生状况,四年二班的班主任课间把大春叫到教室,当着二班所有学生的面质问大春哪里不干净,还揪着大春的领口说你看现在地上哪里有脏东西,大春心想干她老娘,评的是昨天的地,你拿今天的跟我掰扯?后来想想终究觉得那班主任长得跟抹布成精似的,她老娘好不到哪去。大春委屈得很,评分总有最后一名的嘛,那班级上还有几个长得很好看的女生,大春受的屈辱太大了,结果又被老师弄哭了,那个抹布精叫葛娜,四年二班的班主任,家住号水村村口,她老公推个车卖凉粉的,大春调查过一阵,好几次晚上自己一个人拿一把图钉撒在她家门口。中学的老师倒好点,有长得好看的女老师,有会讲笑话的女老师,有会扣篮的男老师,但是他们只教教科书里那点屁东西。最重要的是每个班级都有一两个陈浩南,面对这些熊孩子比面对警察面对黑社会还累,于是大春对老师这个职业没什么好感。

大春的爸爸又建议读会计,原因是隔壁街的四源叔干个会计,收了四个厂的会计事务,两年就把新房子建起来了,他只是读了高中而已,而自己的儿子是大学生,那至少也得收八个厂,那不是很快就发财了。大春爸爸以翻倍的效率来衡量高中毕业生和大学毕业生的差距,并且认为会计就是替工厂做账。大春爸爸为大春作的所有打算显然都是奔着读完大学就回老家找事情干,单凭这点大春就有足够的理由不作参考。因为大春压根就没打算回这破地方。

那么挑专业还真是个麻烦事哩。长大了要干点什么好呢?大春想那就做买卖吧,至于买卖什么,那以后再想。定了方向头脑就清晰很多了,做买卖那就是市场营销哇,这时班主任老师就跳出来了,语重心长地说,毕业生挑选专业的时候要注意,有一些专业这几年太热门,报读的学生已经太多了,一来毕业后竞争大,二来录取分数也势必偏高,大家最好避免这些专业,其中市场营销是仅次于计算机的第二大热门。班主任显然考虑得比较长远,不希望自己的门生以后找不到工作反咬老师一口,败坏老师的名声。

但是大春还是想干买卖,于是就看到了国际经济与贸易。经济与贸易不就是干买卖吗?还国际的,就是做外国人的买卖。又能干买卖,听起来又很高级,那麦当劳和肯德基不就是外国人开到中国来的嘛!至于英语,多听英文歌就好啦!

于是大春就来到了这里,认识了这些抱着不同目的却聚到一起的人。

半年前大春苦恼于不知道挑什么专业,半年后大春读了西方经济学,知道了边际成本,懂得了规模效应和经济周期等新奇的经济知识,于是开始苦恼于毕业后要干什么买卖了。大春极有限的认知里,只知道最简单的市场经济,农民干苦力活自产自销,工人干苦力活,或者动动嘴皮子指使工人干苦力活,剩下的就是像他祖祖辈辈一样开门市店铺的买卖,活像一个资本主义国家的迷途小羔羊,除了满身铜臭,脑袋里毫无内容。

为了增长见识,大春于是每天都往图书馆跑,风雨无阻,但是图书馆里除了小说之外,只剩心灵鸡汤类的文书看得懂。大春从那以后读了大量的鸡汤读物,《面试的十大技巧》、《成功的七大习惯》、《李嘉诚传》之类的,以至于十年之后鸡汤文大火的年代大春总是不屑的说,这些我十年前就知道了。

第十四章 图书馆

图书馆的规模、藏书量和文献类目比例是一所大学很重要的评估指标。就比如男人们对一所夜总会的评价。首先是看门面气不气派;其次是看姑娘们的数量多不多,如果姑娘数量多,质量差点倒是不怕,可以源源不断地挑,总是能挑到不错的。50个高质量苹果卖完就卖完了,而500个质量参差不齐的苹果却可能挑出60个高质量的出来,男人们在这方面耐心是极大的,并且有一套成型的考量标准;最后则是看产地,如果姑娘们大都来自四川和东北,说明这家夜总会的质量差不到哪里去,四川姑娘皮肤好啊,东北老妹身材好啊。如果夜总会老板能弄来俩乌克兰的,那就是个国际化的带科研性质的欢场了。

大春学校的图书馆属于人气老店,建筑残旧,姑娘数量可观,产地比例严重失调。

图书馆是离校门口最近的建筑,共3层,总面积7000平方米。图书馆设内分社科、自科和综合三馆,共有书库7个,阅览座大约500余席,更有电子阅览室上机座位约100席。截止2004年,图书馆共有各类纸质图书180万册,中外文期刊1000余种,电子图书150万种。

纸质文献收藏主要以经济管理类为主,人文、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文献所占比例不到20%

大春面对着这一大片书海,起初不知道往哪里走,即使他已经知道了些许经济学的知识,但仍然不知道何为信用评估,何为项目管理,大部分书名看起来云里雾里,一知半解。人往往是这样子的,摆在你面前有一件难事和一件易事,大部分人会选择先把容易的事做了。大春于是只能往那20%走去,无数的鸡汤文集和传统文学书籍呈现在大春面前。

书籍的魔力是巨大的,书籍的艺术是不可想象的。有一些书影响了一代人,有一些书影响了几代人,有一些书影响了全人类。逝去的人们啊,你们用一支笔,谱写了不朽。

大春的手伸向了《围城》,大春的精神世界从此打通,钱老先生无与伦比的诙谐和若隐若现的刻薄全揉进了字里行间,行如流水,让大春迅速产生极大的共鸣,大春读《围城》的时候,从发端到指间都兴奋地起鸡皮疙瘩,他理解了钱老每一字每一句的用心良苦,钱老是大春人生在某种意义上第一个崇拜者,第一个偶像,第一个导师。

继钱钟书之后,大春顺藤摸瓜,又拜读了王小波,张爱玲,沈从文,他发现了文学家的可爱和伟大,他发现了文字的高明,大春的人生便找到了意义。意义是一个模糊的东西,当你碰到它一点点边的时候,就会欣喜若狂。

大春几乎每天空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阿青偶尔下班了去找他,安静地拿一本书,坐在大春旁边,偶尔翻翻书,偶尔看看大春的眼睛,她喜欢看着大春聚精会神的眼睛和严酷的嘴角。

大春有时候和马涛一起去,大春看文学作品,马涛看股票原理。

郭善有时候也去图书馆,坐在大春旁边看古龙,看一会睡一会。

大春偶尔和陈辉和飞飞去喝酒,唱歌猜拳摇骰子,陈辉有一颗赤子之心,飞飞有很合理的圆滑世故,当情感真挚的时候,这两种品质毫不冲突。大春读书的时候只和死人打交道。陈辉和飞飞是活人,且不读书,只和大春喝酒吃肉聊女人,大春只好把他们俩当成书,当成两本爱不释手的好书。

大春再一次读了《红楼梦》,读出了完全不同的境界,曹雪芹先生一人分饰七百多个角色,每个人物各有特点,好莱坞最经典的精神分裂的电影只分裂出10个人格,而曹雪芹先生一人就操纵了七百多种人格。书里涵盖了情爱、凶杀、同性恋、伦理、公关、道家、佛学、诗词、乐理、中医等等,大春认为此人只应天上有。书中刻意描写了长辈们对年轻人的寒暄喜欢问目前读什么书,吃什么药,以这两个标准来判断对方父母亲的社会地位和财力,就好比如吃安利保健品的人自然要看不起吃脑白金的。大春于是想起《傲慢与偏见》里英国人则是以读什么书,会不会弹钢琴和家里有几个佣人来判断,会弹钢琴的自然是家里买得起钢琴的。

抛开社会发展,曹雪芹先生写出了人类发展史,不管身处哪个社会哪个年代,每个民族的人类发展都是大同小异的,并没有哪国人更高级了多少。

大春在打雷闪电的雨天,坐在图书馆的最边上,望着窗外的雨拍打着栏杆之外的湖面,彤青色的天仿佛就快塌下来,直压在湖面上不远的地方。湖水已经涨到了接近地面,沉闷的冬雷仿佛有节奏地响着,一个响雷拖着几个闷雷,像阴兵雷战鼓。

乌云与湖面形成了一个充满水汽的圆球,雷和电就在球中间碰撞,始终出不了圆外之地。大春透过粗暴的雨柱看着湖中央,那些如梦幻如泡影的回忆就在乌云底下一幕幕地重播,那是昨夜的梦,那是老家的红砖破瓦,那是舅舅种的韭菜兰,那是发小家养的白猫,那是妈妈,那是阿青。

大春有时候看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睡觉。

最近记性太差了,那把吉他到底借给谁了?

那把吉他长什么样也不太记得了,到底是什么时候被借走的?

好像是被四源叔的小孩借走的,印象中就是他借的。

可是那时候我还没有吉他呢。

现在家里这把吉他又是谁的?

可以肯定这不是我的吉他,我的吉他比这个小一号,是电吉他。

这把吉他放在家里多久了,为什么没有人来要回去?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的记性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差了,真叫人着急。

突然一个失重,大春坐了起来,满头大汗,过了好久大春才想起来他根本就不会弹吉他,也没买过吉他。

窗外阳光明媚,阿青在旁边嗤嗤地笑,问他是不是做春梦了。

第十五章 火锅

郭善多次想服软把话题挑开,总找不到好时机。只能趁着大家伙聊天的时候插些自以为能博得回应的话,陈辉有时候给个台阶,但也是哼哼唧唧的,台阶虽给了,却给在悬崖边,让人无法下脚。两个人的别扭让宿舍少了很多往日欢乐的气氛,而最上火的,是五百米开外女生宿舍的雷公。

雷公是个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说话办事雷厉风行,考虑一个艰难的抉择用不到三分钟,因此看不惯这种扭捏,于是有一天下午雷公找到了马涛,许诺了过年后送六斤梅子酒给他,让帮忙调解她男人和她兄弟的关系。

马涛是个什么人,马涛是个恨不得用酒洗澡的货色,于是爽快地答应了雷公,爱喝酒的人经常票子还没收就先办事儿,全不像那些西装革履牙齿洁白的鬼,不见票子不办事儿,有甚者收了票子也把那勾当办得不体面。

马涛于是组织了一次舍内火锅,得到了宿舍全体热烈的响应。马涛深知酒精的好处,很多合同都是在酒桌上签的,很多新生命都是酒后发芽的,很多老死不相往来都是酒中重圆的。大伙儿内心明镜似的,都知道这是一次有重大意义的活动,办得漂亮的话宿舍又可以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最重要的是,有肉吃,有大酒喝。

第一件事是要先搞定舍管霞姨。霞姨是个孤苦伶仃的中年女人。刚入学的时候辅导员就对每个人都说过,有什么事情找霞姨。后来大家发现基本没什么事情可以找霞姨,灯泡也没坏过,热水也没停过,被没收的东西找她也要不回来。倒是霞姨每天都要来找学生们一遍,晚上十二点经常出现在各宿舍窗口,透过绿色的玻璃往宿舍里凄凄地说:“凉仔,豪训觉啦。”意思是年轻人,好睡觉啦。霞姨是广东茂名人,因此粤语带着浓厚的乡音,加上轻声轻语,有时候风一刮,像含冤而死的怨妇,飞飞被吓了大半年都没习惯。

霞姨住在宿舍一楼的楼梯下面那点空间,用木板搭了一面墙挡风,吃喝全在里面,拉撒就得跑去最近的教学楼。

霞姨大概40岁,一米四几,剪一个很好打理但仍然没打理好的男生头,皮肤黝黑,是典型的粤西农家人,霞姨虽矮,但是全身上下比例非常协调,脸像一个被屁股坐了一下的柿子,额头和脸颊都鼓鼓的,脖子只分到了一米四几的一点点,但依然分到了该有的正常比例,手短脚短,胸膛和天庭一样饱满。霞姨总穿一双薄得像纸一样的旧粉色拖鞋和一件发黑的黄色棉袄。大春每次见到霞姨,都会想起葫芦娃里的三娃,黄色外衣把肤色显得更黑,短小精悍,仿佛手刀一出就能把郭善桃子般的身体切个稀巴烂。

霞姨没收过很多电器,有煮水器,电热棒,电热毯等任何可能引起火灾的东西,还没收过郭善的吹风筒,原因是吹风筒的牌子是松下的,因此霞姨自定义了一个超标的功率,就把郭善的吹风筒占为己有。所有的电器都收在霞姨那不到6平米的屋子,用得得心应手。

吃火锅的第一难关是如何瞒着霞姨把电磁炉带进来,用煮水器只会被没收,用电磁炉可要被记过。大家合计了很久送点啥礼,最后都一致认为需送上一个男人才能过霞姨这一关,后来陈辉灵机一动,去超市买了一抦香蕉,送到霞姨的床边,霞姨至此以后半年都没找过104宿舍的麻烦,大家把人性看得太复杂了,霞姨虽是个女人,可也是沐浴在社会主义光辉下的人呀,霞姨当然懂得,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嘛!

锅碗瓢盆都准备好之后,马涛带着陈辉和大春,手里拽着每人20块凑来的份子,坐着109路公交往市区摇去,学校周边自然风景宜人,就是没有卖菜卖肉的,非得那钢筋水泥城里才有。

在好世界超市逛了一大圈,把购物车都装得满满的,大春是个实在的穷人,很会挑选又便宜又耐吃的食材。比如一只生鲜鸡卖18块,大春就买半只,另外再单独买十几个鸡爪,算下来比一整只鸡还便宜3块钱,用筷子夹着鸡爪啃,能啃到你虎口发软,并且鸡爪熬出来的汤底有肉香味和质感。大春又买了一大块牛肉和一包肥羊肉片,这是郭善指名要买的,马涛一边接过大春挑选的食材,一边喃喃地说出雷公托付的事,陈辉听说雷公的用心良苦,于是征求两人的意见要不要叫上雷公。马涛掂了掂手里牛羊肉的重量,说还是算了,就这点肉,郭善和雷公两个人就能干掉,我们吃屁啊。陈辉觉得很有道理,也就不开口了。大春又拿了豆腐、西洋菜、各种肉丸子、萝卜、豆芽等便宜货,交到了马涛推的购物车里,马涛趁两个人不注意的时候,从酒架上拿了一瓶塑料瓶装的高度二锅头藏到了豆芽下面,到结账后都没被另外两个人发现。

回到宿舍大伙早已把四张书桌拉到房间中间拼好了,书桌上铺了厚厚五六层校周报,于是所有人都动起手来,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等到马涛把那瓶二锅头抽出来的时候,陈辉和飞飞齐齐拍手叫好,称马涛很会来事儿。陈辉爽快地拨了肥姨的电话,十五分钟后肥姨踩着个三轮车来到宿舍门口,卸下四箱蓝带啤酒,数着陈辉温乎的票子扬长而去。

飞飞掏出了一张崔健演唱会的cd,用大伙儿凑钱买的电脑音箱播放,音量调到最后,全不把霞姨放在眼里。“一二三四五六七,看看天,看看地~~~~~~~”

听着《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大家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马涛盯着一次性杯里的二锅头眼冒绿光,呡上一小口,嘴里都要发出嘶嘶的声音,把眉头皱成核桃,然后故意颤抖一下身子,像个老干部。酒过三巡,郭善举起酒杯对扇了他一巴掌的陈辉做郑重的道歉,一口饮尽,把脸上的青春痘憋成紫色,陈辉看在青春痘和雷公的面子上,跟郭善正经地握手言和了。马涛在旁边笑眯眯地尝着几口甘露,心里美得跟花仙子似的,这六斤梅子酒轻而易举就到手了。

郭善道完歉后犹如脱缰野马,对着鸡肉牛肉羊肉猛干,对那费时不填肚的鸡爪子和容易烫嘴的萝卜豆腐倒不闻不问。肉片刚下锅就被郭善捞起来,一筷子就捞掉80%,大家纷纷表示鄙视,郭善则振振有声地捍卫自己早已丧失的尊严,说牛肉就是要半生半熟才好吃。这虽说是大家都认可的道理,可是他对待羊肉也一样公平,才下锅就捞起。郭善吃一口带血的肉,马涛就偷偷往他杯子里倒一点白酒,然后举杯劝酒。喝完二锅头,开第二箱啤酒的时候,郭善已经憋得满脸通红,脸上的青春痘好像随时随地要爆炸,身上的保暖内衣被涨的呈半透明状。正当大春在推掉马涛劝酒的时候,郭善突然站了起来,捂住嘴巴,噗的一声,嘴巴鼓得跟癞蛤蟆似的,红的绿的白的黄的纷纷从手掌缝中缓缓挤出,整根的西洋菜,和整片的带血牛肉,一半还在嘴里,一半悬挂在外面。

音箱里播着《一块红布》,悠悠扬扬!

陈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操起铁锅就往宿舍外跑,直跑到五米开外,逃离了危险区。其他四个人都躲得远远地捂着肚子大笑。郭善转身往阳台跑去,由于吃太饱,跑得不快,所以边跑边往地上落些肚子里跑出来的肉菜,最后在厕所里发出一声声杀猪似的声音。

陈辉把锅放回原处的时候,大家都没心思再吃了,一来是基本已经吃饱了,二来是不知道郭善刚刚有没有喷了点料进去。

飞飞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拿着鸡蛋一个个的砸自己的头,砸完一个就往锅里丢,蛋黄和蛋清顺着头发往锅里滴。

隔壁宿舍陈元华和李建拿着铁饭盒咣当咣当地跑过来,假装不知道这边在吃火锅,说超市关门了过来借两包方便面。看到桌上一大锅鸡蛋面翻滚着,偶尔还滚出些许肉碎和玉米粒,得到陈辉许可后两人二话不说就给分了。

第十六章 圣诞节

耶稣在这世界上所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光着身子被钉在十字架上,宣称是上帝之子,为世人赎罪。传教士自明清开始踏足中华大地广泛传教,经历了康乾盛世、八国联军、民国、抗日、内战、文革、改革开放、四个现代化,除了教堂越开越多,把纪念耶稣的圣诞节日变成暧昧和浪漫气氛一并撒在了祖国花朵们的心坎上。

圣诞节是中国年轻人最隆重的节日,春节和中秋加起来还没有圣诞节来得热闹和澎湃。大约每年12月20日左右,中国所有大大小小城市的街道和店铺开始忙碌起来,为了纪念千里之外一个死在十字架上的白人,大家虔诚而激动。马路边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圣诞树,有真树也有假树,圣诞树挂铃铛、厚纸板做的圣诞老人和鹿,有时还有红袜子,圣诞树绕着一圈一圈的彩灯,迷幻得让人忘记温饱,忘记国恨家仇。每家店铺但凡有落地玻璃窗的,都要用白色喷雾喷上雪花和北欧房子的图样。店铺门口的服务员,此时都换上红色的麂皮绒圣诞老人套装,喊着耶稣恩赐的折扣,非常卖力。店铺里的收银台上,这几日会多了一盘红苹果,或者姜饼,场景布置一点都不含糊,仿佛遵守着老祖宗留下来的祖训已经历史悠久得心应手。大街上顿时多了很多卖玫瑰花的小贩,他们似乎把圣瓦伦丁和耶稣当成同一个人,卖力地为纪念西方那两位赫赫有名的逝者尽忠尽职,顺便把整个中华大地都染成死红色。耶稣、圣经、教堂等诸如此类的字眼莫名其妙地代表起浪漫来,在年轻人的心里生根发芽。由于时差的关系,中国人比西方人还要提早七个小时过他们的节日,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中国人的好胜心。

女孩子穿上她们认为的和下雪天的气氛最搭配的衣服,哪怕身在热带地区三亚。女孩子化最精致的妆容,拎最得体的包,纷纷走上街头,看着望着等着,搓着冰冷的手,呼着雾气,摆出落寞美好的姿势。

男孩子换上洁白的球鞋,用杰士派发泥捏最帅的发型,拿上红玫瑰,包装精致的巧克力,口袋里放着攒了很久的多张百元大钞和保险套,寻着摸着,来到等候已久的女孩面前,相约吃西餐,去酒店开房间。

白飞飞自然是要被肖凯丽缠着一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像个没有自由身的奴隶主。郭善认为到圣诞节还没有交到女朋友太丢脸,不愿意孤零零地去饭堂打饭,买了一堆方便面和纸盒装牛奶,窝在床上看漫画书,郭善认为圣诞节没有女朋友这件事比挨陈辉一巴掌要丢脸多了,郭善和卖玫瑰花的贩子一样把圣瓦伦丁和耶稣当成一个人,所以只能和他的漫画书一起过节。

阿青则和大春早就约好圣诞节去溜冰。

大春于是整个12月都用陈辉的饭卡打饭,攒下了两三百块,因为溜冰场一张门票要50块钱,两张门票就能花掉大春10天的饭钱。

阿青这天穿很休闲的窄脚牛仔裤和纯白色高帮匡威帆布鞋,穿一件黑色的薄羽绒,头发放了下来,在冷风中飘啊飘,身上有强生婴儿沐浴露的味道,特别好闻,阿青的珍珠耳环从不摘下来。

大春穿着趁夏天在班尼路买的打折红色法兰绒外套,拉链拉到脖子上,瑟瑟发抖,不知是天气冷还是紧张。

两人中午吃完饭就搭109路公车来到市中心永恒广场。

永恒广场离阿青工作的单位不远,走路十分钟的距离,阿青对这一带很熟。

永恒广场是一栋购物中心,一楼卖女装,二楼卖男装,三楼全是连锁餐厅,四楼卖电子产品,五楼是电影院,六楼则是溜冰场。

“大春,我不会溜冰,你教我可好?”

“那你可找对人了,我小学溜冰溜得可棒了。”

“咱们要溜真冰。”

“啊?我以为是旱冰场呢,我可没溜过真冰场呀!”

“没事,摔几下就会了。”

阿青哈哈大笑。没溜过冰的不怕,大春倒是有点打退堂鼓的意思。

“真冰场穿什么溜冰鞋?”

“好像是冰刀。”

“冰刀一排还是两排?”

“什么一排两排的?”

“我以前买旱冰鞋的时候有一排轮的和两排轮的,那真冰鞋不得是有一把刀也有两把刀的”

“真冰鞋只有一把刀。”

“那怎么站得稳啊?”

“我也不知道,我有时候下班就来这里看别人溜冰,他们都是这样直直地站着的。”

“你喜欢溜冰吗?”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看他们摔倒都好开心地哈哈大笑,好像很好玩。”

“走吧,咱们也进去摔摔看。”

大春换了鞋就知道原理了,冰刀虽然只有一把,但是鞋帮很高很硬,和脚踝的骨头互相制约得牢牢的,人自然就能稳稳地站着。大春趁阿青换鞋的空档就窜出去了,还没滑到一圈就习惯了,和旱冰场一样,只要掌握身体摆动的幅度,腰部和腿部配合用力,除了脚底下阻力小一些,太滑不容易刹住,其他感觉都一样,要摔倒也不是那么容易。

阿青站在边上扶着栏杆羡慕地望着大春,大春用最快的速度滑到阿青面前,然后急刹转身。

阿青说教我教我!

冰面上冒着徐徐上升的寒气,青年男女混乱交错地滑来滑去,大部分人速度极快,有不少是专业的,不仅速度极快,还能做各式各样高难度的动作,并且能及时避开各新手和老手。

大春费劲地教着阿青,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像教一个不敢把头埋到水里的人游泳一样,因为阿青只敢脚贴冰面缓缓往前移,根本不敢抬起脚。因为冰刀和冰面几乎没有什么摩擦力,所以不抬起脚就往后蹬根本就没有反作用力把人向前推,于是阿青脚虽动着,但是几乎在原地踏太空步,急的两个人都一身汗。

大春于是让阿青两手抓着大春腰部的衣服,他边滑边带着她先适应一下速度,顺便在后面学大春的动作。大春刚迈出两步阿青就叫了起来。

“太快太快,快帮我停下来。”

阿青的手还抓着大春的衣服,大春减慢速度转过身来,可是阿青一点也不懂如何刹住,还缓缓地往前滑,一下子就撞到大春身上。阿青的上半身撞到大春后往回弹,下半身却还一直往前滑,于是就顺势往后倒。大春急忙扯住阿青的衣服,由于脚上太滑,完全没有办法制造阻力,于是被阿青身体向下的作用力一起拉下来,两人摔了个人仰马翻,阿青穿着羽绒的身体软绵绵的,分不清是鹅毛还是身体。

“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摔疼了没?”

“不疼,原来摔倒真的会大笑。”

“我怎么没有大笑。”

“你不是自己摔倒的,是被我扯下来的。”

“摔一跤好像摔出点感觉,你不要在我前面了,你牵着我的手带我溜,这样子刹车也不会撞到。”

两人在溜冰场一圈又一圈,阿青的手紧紧地抓住大春的手,身体突然不平衡的时候会突然捏紧大春的手,大春被阿青捏得生疼,直到半个小时后阿青能把脚很自然地抬起来往后蹬,大春才算解脱,这时两个人都满头大汗。

两个小时后阿青就能以大春一半的速度很自然地溜了,但是一看到对面有人快速滑过来的时候就手忙脚乱地往边上滑去抓住栏杆,阿青的脸蛋红红的,几缕头发被汗水湿透贴在额头乱糟糟的。大春说你看起来好笨啊。

溜完冰阿青说要在商场逛逛。阿青在esprit买了一条打折的男款围巾,黑灰相间,很高档,花了128块。

“把衣领拉开。”

大春把衣领拉开,露出他瘦瘦的脖子。

“你要天天都围着。”

“夏天也要围着吗?”

“对!”

“那是神经病!”

“我送的就得天天围!”

“那夏天你送我裤衩就好啦。”

“流氓!”

“咱们晚上吃什么?”

“吃我爱吃的东西!”

阿青把大春领到永恒大厦的南门,南门对面有一个老头推着个小车,小车上挂着一个木板,上面写着臭豆腐。

“老板,来一份臭豆腐,加多点酸豆角!”

“臭豆腐不是黑的吗?这怎么是黄的?”

“黄的更好吃。”

大春第一次吃臭豆腐,还是黄色的,味道很香。

两人吃一份,脸自然就凑到一块去,暧昧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好吃吗?”

“好吃,但肚子还是空空的。”

“咱们去吃咖喱鱼丸。”

阿青又领着大春来到7-11,买了一份鱼丸两人分着吃。

“好吃吗?”

“好吃,但是肚子还是空空的。”

阿青又领着大春来到sky angle的门口。

“这家店的芝士蛋糕可好吃了。”

“什么是芝士蛋糕?”

“就是芝士做的蛋糕。”

“什么是芝士?”

“就是奶酪。”

“猫和老鼠里面杰瑞老偷的那种吗?”

“哈哈哈是的。”

“好吃吗?”

“好吃,这么吃下去我们什么时候吃得饱?”

阿青又领着大春来到岭南第一牛杂门口。

“老板,两份萝卜牛杂。”

“好吃吗?”

“好吃好吃。”

阿青领着大春,在大街小巷绕来绕去,直绕得大春眼花缭乱。

大春没吃过臭豆腐、咖喱鱼丸、芝士蛋糕、萝卜牛杂,没试过一餐吃四家店,全部是站着吃的。大春说真过瘾,就是没吃饱。

“咱们回学校吃麻辣烫吧。”

夜幕降临,离开了市区的纸醉金迷,109公交往郊区飞速地晃荡,前头黑洞洞的,人心就失落了起来,好在有阿青。

阿青吃麻辣烫永远都津津有味。

12月的星空仍旧很闪,寒塘月影,孤山映柳,两颗心暖烘烘。

第十七章 期末考

“大春,过几天英语考试我坐你旁边。”郭善拿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里面泡着罗汉果和金银花,边对着滚烫的水吹气边问大春。

“你以为你想坐就能坐啊?都让人订完啦,问马涛去。”

“好像我没人订似的。”马涛甩头对着大春喷了一句,然后继续看书,全没有把郭善放在眼里。

“你神气个屁。”大春说完也埋头看书。

郭善为期末考的分数着急,此时也顾不得尴尬,转头就换了个僵硬的笑脸对屁股后面的陈浩瀚说:“呀,我可以坐你旁边啊黑胖。”为了显得不那么低三下四,郭善特意叫陈浩瀚的外号。

“怎么,没人要才来找我啊!我又不是收破烂的。”陈浩瀚直勾勾地盯着郭善,语气如同一个小公司的hr在面试的时候被应届毕业生出言不逊而激恼得失了风度。

郭善见三方都落井下石,三个人前后左右加起来有十二个位置,愣是没有人肯留一个位置给他,排名竟是在十二以外,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于是越发着急,便下意识地对着滚烫的水猛吹,吹长长一大口气,嘬一小口热水,可那飘在上面的金银花叶偏偏不识好歹,越往开吹越飘回嘴边,喝一小口水就吃到三两片叶渣,吐回杯里再嘬一口,那金银花叶竟死缠烂打地又出现在嘴里,把郭善急出一身汗。

郭善无法放低他宝贵的尊严,只能运用他有限的急智,做最后争取。

“大春你不是就帮陈辉和飞飞考吗?还有两个位不是?”

“前天隔壁宿舍姓庄那小子买了两块凤梨给我,把我前面的位置要走了。”

“那后面的位置留给我。”郭善并没有因为凤梨事件而退缩,反而用更强硬的态度对大春说,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希望。

“那可以啊。”

“真的?”

“真的。”

“终于解决了。”郭善长叹一口气,仿佛毕业证已经拿在手上。

“对了,公共课考场是在阶梯教室,你到时候带个放大镜,不然把头伸断了都看不到我写的答案。”

大春才说完,郭善脸一青,就摊坐到了凳子上,差点尿了出来。

每到学期末,所有课程的出勤率都特别高,因为老师随时会划考试重点。这种荒唐的教学制度就好像女艺人们兢兢业业地训练自己的演技,可最后要出演重要角色或登台领奖还得靠别的手段一样。

这种风气就像一个阴谋,并且演变成一个小型的产业链。学校先是要求学生没有选择余地地购买厚度跟黄页不相伯仲的教科书,然后用一套学分考试制度和一张毕业证把学生们框在一个规则里,接着由老师们出面把考试内容以一种比较有尊严的形式泄露给学生,最后由学生们为这场身不由己的阴谋亲自画上句号,句号画不上的就自动跳到另一场阴谋里,补考或重修,最后以送礼的形式把句号补上。

第三食堂旁边的小卖部每到这个时候就摇身一变成了新华社,任何一个老师划了考点,小卖部就几乎同步地售卖考试资料缩小版,并且制作成几个规格,最小的规格去到8cm*8cm,字体比芝麻还小,印满正反面。让人不禁怀疑小卖部是领导的亲戚开的,这些都是阴谋的一部分。

因此临近期末考的几天,去小卖部买东西总能听到——

“金融学来一份!”

“大的小的?”

“怎么卖?”

“大的10块,小的15。”

“来份小的。”

“马哲来一份大的,只要论述题,不要简答题。”

“拆开卖只能减2块。”

“行吧行吧。”

而英语和微积分是所有游手好闲的大学生的痛点,因为老师无法划考试重点,连作弊都无法自己准备,命运是被动地把控在别人手里的。因此此时的郭善犹如村里头那些过时未嫁的女人,只能无奈地干着急。

无论如何,每一科的考试位置就这么定下来了。考试前几天,大家都进入了严肃的备考阶段。除了英语和微积分,其他科目都有大量的简答题和论述题,单靠偷看是完全行不通的,因此作弊的前期工作非常重要。哪怕胆量再大,在考场那种压抑的气氛下,越是靠作弊的学生越是拿捏不好尺度,因此小卖部卖的作弊工具只能当个辅助手段,想要顺利过关还得另寻高明的法子。飞飞这几天都趴在书桌上认真地抄写些什么,但是那本活页纸从来却是空空白白的,直到考试那一天大春想撕他几页纸来当草稿,摸到了纸上凹凸不平的刻痕,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飞飞把每两页活页纸下面垫一块纸板,然后用力的把所有备考资料都写上去,写完一张后就撕掉,第二页纸上就出现了满满的无字天书,飞飞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拿着一沓作弊资料,放在监考老师的眼皮底下,通过光线作用顺利通过每一科考试,再谨慎的监考老师都不可能会怀疑一张白纸上面会有试题答案。而陈辉的作弊方式更是让人不禁佩服其巧妙之处。陈辉买来了几包维达的厚餐巾纸,把所有答案小心翼翼地抄在餐巾纸上,然后将每一张餐巾纸都揉成一小团,每一门课程大概三张,考试的时候一团握在手里,另外两团揣兜里,还准备三五张空白的餐巾纸揉成团放在桌子上,监考老师走过的时候就假装抽一抽鼻子,把手里的纸巾掩住鼻孔做擦鼻涕的样子,监考老师一走过就把纸团打开,如果发现里面的内容没有在考卷上,则非常自然地揉成团,从兜里换一团出来重新操作一次,也就是说陈辉的作弊工具永远都捏在手心里,并且和飞飞一样,都明晃晃地摆在监考老师的眼前,对于任何人来说,陈辉的手里只有鼻涕。两个犯罪现场都出奇地完美,把大春试卷上的选择题照搬下来之后,两个人都考出了比马涛和陈浩瀚还高的分数。

考英语和微积分的时候,大春四十分钟就把试卷做完了,他从容地撕下三张草稿纸,写满了三份答案,依次传给了陈辉,飞飞和郭善,他知道越紧张越要坏事,监考老师的目光永远盯着那几个眼神飘忽的学生,大春里里外外都不像一个需要作弊的学生。大春深深地明白一个道理,警察抓到吸毒者很容易,但要抓到贩毒者可没那么容易。于是趁监考老师不注意的时候,把坐在前面姓庄那小子的试卷一把抢了过来,把自己的丢给他,洋洋洒洒地又写了一遍,然后拍了一下姓庄的肩膀,“交卷!”

两人齐齐地交了试卷,扬着头走出了考场。

第十八章 返乡(一)

白云布满天空,阳光洒不到人间,但仍让天空亮亮的,只是多了一些压抑,看天边云端,仿佛那就是世界的尽头。无声的细雨就下了起来,为难万物。远处的大槐树和垂杨柳,被雨水洗刷地格外碧绿,却仍然没有生机,显得不情不愿,仿佛一个已吃饱的孩子被父母的爱心强制性地又喝了碗浓汤。只有那光秃秃的木棉树,此时显出下不下雨都不关我事的姿态。

期末考试之后,学校便寂静起来。除了第三饭堂之外,其他饭堂都不营业了,而第三饭堂的宵夜档也熄了灯光和炉火。

大春和陈浩瀚正在火车站的售票口,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买到了两张绿皮火车的站票。

期末考试过后,除了广州本地学生一大批一大批轰轰烈烈地及时撤出学校之外,最忙碌的可算是各个同乡会的干部组织的包车返乡活动了。潮汕同乡会是全校最大的,因为学生多半是潮汕人。刚开学那会就有同乡会的人来敲大春的门,说是邀请大春进同乡会,带头那几个大春大部分都认识,一个是大春高三同学,比大春大一岁,留级生,一眼可看得出文疏才寡,但说起风凉话却一套一套的。另一个是大春镇上另一所中学的,身高接近一米八,篮球队队员,不苟言笑,不管是脸型还是发型还是装扮,都是按照帅哥的路数来的,但总让人感觉帅不起来,可能是那倒霉的倒插眉造成的。还有一个是同乡会会长,他是倒插眉的表弟,比倒插眉矮两个头,但是听说跳起来能摸篮筐,倒插眉的表弟和大春是高中同学,他爸爸是隔壁镇的镇长,高二之后听说辍学了,现今倒和大春成了大学同学,并成为了同乡会会长。这个庞大的组织,和这三个领头人,让大春由衷地敬而远之,会长还没跟大春寒暄完,倒插眉就急着把会员费50块给说出来,让大春完全没了兴致,大春对于这种民间组织不成文但已成规则的做法非常厌恶。最主要的是,大春憧憬已久的大学生活是认识各种不同世界的人和事,来到一个新地方,又跟老地方的人打成一片,这实在是天理难容的事。于是大春从此过起了没人保护的日子,据说那50块可以保3年不让人欺负。

大春既然没有交50块,自然也不好去参加他们组织的包车返乡活动,这是关乎脸面的问题。再者,即使大春参加了同乡会,他仍然希望坐火车回家,因为大春没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中国人对于绿皮火车的情怀,大春只从书本上或电视上见过,大春考试前就在打听买火车票的事了。

大春捏着火车票进入宿舍的时候,鞋子和裤脚已经湿透了。陈辉不知道从哪里领来了一个背着吉他的老乡,据说是另一个专业的,大名不详,花名叫阿捞,剃光头,脸白得像只剩一口气,背着一个吉他,拖着行李箱,和陈辉同一班机回老家。

陈辉是晚上的班机回海口,据说广州去海口的飞机没起飞到最高点就开始降落,嗖一下就到了,于是陈辉定的是晚班。

陈辉抽出了阿捞的吉他,其他人就围了过来。陈辉弹起了周杰伦的《晴天》,旋律特别好听,除了老天爷不为所动地不愿意把天放晴,其他人都感动翻了,不由自主地都唱了起来。在那个年代,周杰伦的歌词张口就来,比那木兰诗和白居易那长得发臭的诗好记多了。大春看着窗外,想起了阿青说,送她回乡的时候要抱一抱,大春说这样过分暧昧,阿青说老外送别都这样的。

陈辉和飞飞走后,宿舍就空荡荡的。大春洗了个长长的澡,喷了陈辉的香水,撑着伞就出门了。来到女生宿舍楼下,阿青早已拖着行李箱伸着脖子在等。

阿青穿一件很长的米色风衣和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刚好过膝盖的油皮黑色马靴,活像一个女军官。大春刚走到跟前就被阿青训斥了一顿。

“我送你的围巾怎么不戴?”

“天气又不是很冷,带着脖子不舒服啦。”

“少废话,下次见我要再不戴我要你好看!”

“你还能对我用刑是怎么的!”

“我就对你用刑!”阿青话没说完就猛地往大春的腰戳了一下,把大春戳得跳出三米外。

“早知道不告诉你我怕痒了,我警告你不准碰我的腰!”

“揭阳揭阳,即上即走,小兄弟去哪的,揭阳的车上不上,马上走。”

“梅州梅州,即上即走,中途不拉客。小兄弟去哪,梅州?潮州?澄海?不用去车站买票啦,现在春运,票早卖完了,去哪跟我说,我们的车包到,马上走。”

“住店吗小兄弟?不住店去哪?坐摩托吗?坐的士吗?小兄弟,小兄弟~~~~~~”

大春一手撑着伞,一手护着阿青,不断地避开卖野票的人,瘦弱的身体偶尔被大包小包的外来民工碰一下,直往阿青身上撞。

大春把阿青送到检票口。检票口外面停着一辆辆大巴车,黑压压的,整个车场没有灯光,只有从大厅里透出去的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和两三部正在启动的大巴里透出明显的橘色灯光和司机的脸。检票的阿姨像义庄的守门人似的,脸无表情。

大春从包里掏出了阿青送的围巾,给阿青围上。

“晚上车上冷,把这个围上,明年回来再还给我。”

阿青笑颜开来,往大春的脸颊掐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有良心。”

“良心刚刚让狗吃了。”

“你才是狗,你才是狗。”

大春伸出双手,轻轻地抱住阿青,然后不好意思地放开。“好啦,照你的意思,离别要抱一抱,我还要学一学外国人,goodbye my friend。”

阿青脸上泛起了红晕,一把把大春推开。“我上车了,你回去吧,等会我短信你。”

大春从车站出来,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酸的,甜的,涩的。

一个小时后,大春的手机响了。阿青发来了一条信息:

“你刚刚都没抱紧,真没劲!”

大春看了一眼,收起了手机,把雨伞收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大步大步地往宿舍走去。

第十九章 返乡(二)

车站人流涌动,即使是寒冬腊月,思乡成疾的人们还是汗流浃背。提壶带桶的农民工、兴致勃勃的大学生和愁容满面的生意人挤满了车站的候车厅。汗臭味、脚味、尿味、狐臭味、头油味、烟味在大厅的低处盘旋,偶尔有那涂深色口红手夹细烟的鸡婆挤过,便多了一种女人来月经没处理干净的味道。人类在追求或实现各种欲望的同时散发出来的体味,比任何一种动物都要臭得多,尽管各种香味的洗浴用品的发明和成熟,仍然掩盖不住欲望爆发的时候那臭气熏天的皮囊和嘴脸。

大春拖着大号的行李箱,艰难地随人流缓慢地移动,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流,整个候车厅内外都挤满了人,视野的前方是数不清的人头,低头看不到地也看不到脚,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一小半拉屁股。每个人都艰难地往自己对应的检票口慢慢移动,只有在广播喊出某一趟列车开始检票的时候,才会有明显的人流往某个方向大幅度移动,从上方望下去,涌动的人流像岩浆一样又缓慢又坚决,周围的人群则像地壳变动一样缓慢地被挤成别的形状。大春趁着变动的趋势往2号检票口慢慢地滑过去,一开始非常缓慢,等到了离检票口5米左右的时候,从四面八方滑过来的人终于聚成一小股力量,汇聚出一条不大不小的人流开始往2号检票口冲,这时大可站着让后面的人推着走,并且不用担心摔倒,因为前面的人背部和屁股紧紧贴着你,就像一团面团被人随意揉捏成不同形状却永远成团成块。所有人几乎都快脸贴着脸,一点空间都没有,站在大春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妇女,眼镜都被挤歪了,双手却无法抽出来把眼镜摆正,只能无奈地等待广播响起。妇女前边是一个农民工,身上满是口水离开口腔后的味道,头发和衣服都像刚从工地出来一样,农民工倒显得悠然自得,如果不是垂下的手被挤得抽不出来,大有要从口袋里拿烟出来抽的架势。农民工突然鼻腔猛地往里吸了一口,接着扁桃体发力,鼻腔里的鼻涕就顺着喉咙往口腔里流,农民工左右看了看,然后用手掌按住前面人的腰部,自己艰难地往后收了收裆,屁股顶住了后面妇女的小腹,原先裆部的地方就出现了一小方空间,垂直往下看能看到大厅的地板和自己的破鞋,于是低着头做不过分的嘟嘴状,黄绿色的鼻涕慢慢从嘴里流出,从勉强挤出来的空间,啪的一声落到地上,声音之大可想而知鼻涕的浓度和重量,农民工非常自然地将右脚踩在鼻涕上,然后将鼻涕往四面八方抹,直抹到地上变干了才收回无神的目光继续盯着检票口。

焦虑和烦躁交加作用,使得时间爬得比蜗牛还慢,汗流却跟瀑布一样剪不断止不住。好不容易挨到广播响起,人群骚动起来,后面的人拼了命地往前边挤,大春烦躁地疑惑,有坐票的座就在那里跑不掉,没坐票的挤破脑袋也没座,干嘛这么拼命。显然第一次坐火车的大春吃了经验的亏,不知那些拼命挤的人并不是为了给自己抢位,而是为了给行李抢位,结果好不容易上了火车,行李架上连条缝都找不到,只能拖着行李站在过道,和其他没经验的人同病相怜。

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起来了,经过候车厅的厮杀,大春已经没了一半力气,此时火车的哐当声在大春耳朵里就像秒针的声音一样使人烦躁。还没开出一小时,大春已经腰酸背痛。

“腿收一收让一让!矿泉水泡面快餐!腿收一收让一让!”车厢那头响起了让人绝望的叫卖声,一个矮胖的妇女围着蓝色围裙推着手推车正像一台推土机一样推开过道的人群,每个人都踮脚收腹撅臀给推土机让位,个把带着行李在过道的乘客在妇女急切的目光下不得已把行李高高举起,颤颤巍巍地等着妇女推过,可妇女竟非常敬业,以没人掏钱买就在这里耗到死的速度,不温不火地边喊边不情愿地往前挪玉步。大春踮脚收腹托高行李,两只手臂像两根火柴一样,随时可能折断,行李箱像一个杀人工具,随时有可能往妇女的头上砸。偏偏大春附近的乘客都是些精灵鬼,全不肯花那冤枉钱,妇女的脚底像抹了万能胶一样,过了许久才翻着白眼往前移。大春把行李箱放下来的时候,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大春一看是陈辉的电话,便颤抖地接了电话。

“怎么样?有没有被挤死?”

“还没死,估计快了。你怎么知道?”

“我以前坐过一次,从此发誓不再坐火车。”

“去他妈的,电视上都是骗人的。”

“电视上没骗人,那是头等的,你去找餐厅那一截车厢,运气好能找到点空间。”

“我他妈动不了,人和行李都卡死在过道中间,现在要是能挪到窗口,我宁愿跳窗,你在干吗呢?有事没事?”

“没事啊,我跟我爸在吃西餐呢!”

大春想起电影黄飞鸿里十三姨坐在绿皮火车里的餐厅,带着白色丝巾和黑眼镜,手上带着白色蕾丝手套,正款款地往嘴里送六分熟的牛扒,阳光从车窗透进来,变成了时光,把餐布染得洁白透彻,餐桌上的白葡萄酒被火车的晃动摇得一直往杯壁上挂,十分惬意,再看自己被挤得单脚站地,手脚哆嗦,对着电话大吼了一声:“滚你妈的!”

大春心想这趟真是失算到家了,现在只盼着旁边有座位的乘客中途下车,把座位空出来,他非耗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跟过道里的其他人厮杀抢位,此时心里对绿皮火车更是恨得牙痒痒的,以至于后来去邮政和农行办事都觉得效率极低,哪哪都看不顺眼。

火车大概开出六小时后,陆陆续续下了不少乘客,大春旁边恰好空出了一个位置,可人算不如天算,大春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面无血色的女人,把最后一丝力气全用在眼神上,水汪汪的眼睛直贴着大春的脸瞧,那可怜劲把大春看得愣没有勇气把屁股坐上去,无奈又把唾手可得的座位让了出去,女人五分钟后恢复了血色,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瓜子和一把装电池的迷你风扇放在桌板上,翘起二郎腿磕得满地都是。这真是沼泽地里崴泥了!

大春不记得什么时候才有了空位,只模模糊糊记得有一站突然整个车厢的人下了一半多,突然就多出了很多空位,大春就着最近的位置倒了下去,直迷迷糊糊睡到火车到站,中途一直梦到那个面无血色的女人变成一只面目狰狞的狐狸,嘴巴咧到脑门,对着大春阴森地笑。

第章二十章 返乡(三)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王家村的各家各户都亮起了灯,大部分人家的电视都开着本地的点歌台,点歌台播的几乎全是香港的粤语歌,此时正播着陈慧娴的《夜机》——原谅今天我告别了,活泼的心向下沉掉~~~~~~香港的浪漫情怀遍布大街小巷。

鸡心巷5号的小房子里,大春的妈妈坐在一张小圆桌前,埋头正聚精会神地干手工活,里屋的餐桌上已收拾干净,桌上一个大铁盆盖着给大春留的饭菜。大春的爸爸坐在廉价的红木沙发上,正悠哉地泡着功夫茶,时不时地打开煮水器让水的温度一直保持100度,以显示茶道有专攻。旁边坐着大春的二叔王老二,王老二左脚呈九十度着地,右脚盘在左腿上,人坐得笔直,手上夹着一根烟凑在嘴边,任烟把眼睛熏成一条线也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尊香火颇旺的雕像。沙发对面摆着三把小矮木凳,依次坐着大春的奶奶王老太太、大春的姑姑霍大姑和隔壁邻居扁婶。扁婶的公公是大春爷爷的亲兄弟,排行老四,因此扁婶除了是邻居,也算一门亲戚。扁婶的老公一出生的时候脑袋是扁的,于是大家都叫他扁四,他老婆自然也要归入这一形态,尽管她的脑袋比猪头还圆。扁婶一只手端着一个白瓷碗,同一只手的无名指和尾指夹着筷子,碗里的米饭早已吃完,碗底有没吃干净的饭粒和骨头渣,碗壁由于米饭的粘性时间久后已经干掉,像上了一层哑光漆。另一只手反手掩着嘴凑在霍大姑的耳朵旁大声说着整屋人都能听见的秘密。

“锦荣两公婆去北京旅游了你知不知道?”

“嗨,这锦荣心可真大,他那儿媳妇嫁过来三年都生不出,还有闲心去旅游呐!”

“可不是嘛!”大春的奶奶随口插了一句,眼神没离开过电视。

“听说是他儿媳妇不愿意生,锦荣太可怜了,他兄弟也不是个玩意,还经常拿这事儿开玩笑。”

“那儿媳妇嫁过来的时候我就说她是个厉害的货色,你看她那鼻子,像把刀似的,我原说这是克夫相,现在倒好,先拿锦荣两公婆开刀。”

“可不是嘛!”大春的奶奶又插了一句,以表示她有参与话题。

“你说这两公婆老实一辈子,老了竟要遭这种罪。”

“现代人有现代人的过法,大城市有很多人到老都不生呢!”王老二虽坐着不动,倒是耳听八方。

“放屁,这传宗接代是本分,他们还有没有把老祖宗放在眼里了?”霍大姑像是从哪里讨不到个公道,一着急就把祖宗也搬了出来。

“锦荣嫂也是个离谱的人,儿子不急她当妈的竟也不急,她儿媳妇都三十好几了,我告诉你,再不生香火该要断,老实过头终要吃大亏的。”扁婶像歌剧院里的指挥家一样,扬着手里的筷子在半空中对着空气猛点,声音却压得极低,面色突然挂满悲愤和对锦荣一家的痛惜,仿佛锦荣一家的祖上历来优秀,断了种实属可惜。

“哼,你们非说锦荣嫂是老实人,我看就不一定,她年轻那点破事你是不知道,我倒不是多嘴的人,白帮她保守了这么多年秘密,大嫂你说对不对?”

霍大姑大有想借旁边低头干手工活的大嫂把多年的秘密全盘托出的意思,可大春的妈妈只笑笑不说话,完全不理解姑姑的苦心。

反而是扁婶特别理解,欣然地尝试用高明的接话帮霍大姑分担多年以来为人保密的痛苦。

“那事,扁四他妈也知道,前阵子还跟我说起,被扁四喝断了,就为这事扁四还跟我闹了一架,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说,非瞒着我,好像我能到处去说似的。”

“可不就是没羞没臊的事,我是真不好意思说出口,也不愿意再提,但那事村里我这般年纪的都知道。”霍大姑听到扁四不惜跟他老婆吵架也要保守秘密,才想起刚刚说自己不是个多嘴的人,便改口强压着那口不吐不快的痰,但是心里仍然不痛快,于是加了那最后一句话,意思是可以向其他人去打听。

大春这时候正从巷口走进来,人还没到门口,却已听到客厅里高亢的窃窃私语,这种熟悉的氛围让他心头涌起一阵阵厌恶,家里可真是一点没变,一大堆不想见的人,一大堆令人作呕的口气,都积堆在那狭小的客厅,和男人们的烟一起呛人眼耳。

好在想念父母的情绪不易消散,大春还是高高兴兴地进屋,一一地向各个长辈请安问好。长辈们个个都给足面子,以视大春为成人的态度热情对待,仿佛大春倒是客人。扁婶看着满屋没有一个空座,却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反而热情地嘘寒问暖,并一再赞扬大春有出息,接着满屋子的人都纷纷表示大春读了半年大学有大人样了,把一个人的成长全归功于他们一无所知的大学生活。

大春的妈妈放下手上的活,抬起头看了看大春,神态依然恬静,脸上多了很恰宜的笑容,然后站起身来直奔厨房边走边说:“回来啦,先吃饭,给你留了饭菜了,可都是你爱吃的。”

大春一屁股就坐在他妈妈的位子上,大春的奶奶王老太太开心地摸着孙子的手臂,正如她听到任何其他好事一样开心,咧开的嘴合都合不上。大春坐了一会便如坐针毡,跟一群互不了解的亲戚围在一桌谈天拉弦实在不是大春的强项,以前亲戚们只当他小,像对待空气,想不到才半年时间他们就过分地强把他当个大人,长辈们这种一厢情愿地强塞面子给别人而造成的窒息感让大春不得不找个借口离席。于是他三两步地走到了厨房,妈妈正愉快地往碗里装米饭。

“大路呢?”

“他在洗澡。”

厨房最靠里的浴室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王大路正仰着脸对着花洒往嘴巴里装水,然后弄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王大路,你进去半个小时了,玩够了没有?是不是要我拿根棍子过来你才肯出来?”大春的妈妈边装饭边义正言辞地对着浴室喊。

“就出来了。”王大路吐掉口中的水回了一句,然后继续往口里装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王大路每次洗澡总要玩水,一玩就半个小时,他妈妈总要唠叨他,这么一来一去就是几年过来了,大春都成大人了,王大路还在浴室玩水,大春的妈妈总还唠叨。

客厅仍然发出阵阵讨厌的声音,倒是这厨房里无论是饭菜还是那咕噜咕噜声,却显得异常温暖。



免责:该文章采集于网络,相关权利归相关人所有!!!本站不承担任何责任!!
更多文章: 1024社区 xp1024.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