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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度》


酷热 30~34.9℃

温禧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按响了门铃。

门很快打开了,露出一张再平凡不过的中年男人的脸,见到她,男人两眼放射出欣喜的目光,“小温老师啊,快请进,真是难为你,大热天的赶这么一趟。”

温禧连连摆手,“不要紧的,小秋很快就要中考了,语法知识再梳理一遍总归是有好处的。”屋内劲凉的冷气使得她全身上下的毛孔一下子收住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便有了一种紧绷绷的感觉。温禧弯腰将一次性鞋套套在帆布鞋上,光洁锃亮的地砖影影绰绰地照出一张戴着黑色圆框眼镜的瓜子脸。

“王先生,小秋呢?在她的房间?”

“那懒丫头,谁知道在房里鼓捣什么。”男人笑得有些躲闪。

温禧并不疑有他,向小秋的房间走去。

初三女生的卧室,乳白色的家具,粉色玫瑰花图案的墙纸,足有一人高的凯蒂猫,白色蕾丝圆顶蚊帐,溢满娇宠的气息,却不见主人的踪影。

“小秋?”温禧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中午收到小秋的短信,说是有些语法知识还不清楚,让她过来一趟。

小臂却被人紧紧地握住了,男人粗重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一下又一下,扑在她脸上,包着布料的警棍硬邦邦地抵在她两腿之间。温禧的脸一下子涨得血红,用力去推男人,“王先生,请您自重。”

“你就跟着我吧,小温老师,我不会亏待你的。你长的这么漂亮,何苦挣家教这点辛苦钱。”男人带着垂涎欲滴的神气,伸手就要去摘温禧脸上粗蠢的眼镜,“别戴这劳什子,这么漂亮的眼睛,真是可惜了。”

仿佛有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向温禧开过来,一步步逼近,将天光都遮了个干净。热乎乎的男人的身体,带着茧子的蒲扇似的大手,混着蒜臭的嘴巴在年幼的女童身上又舔又啃。这回会不会有一双清凉的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要看,忘掉它,忘掉它。”

温禧不喊不叫,她知道要是一喊,她的名声就完了。于是她只是一味咬住嘴唇,竭力去拨打那只不规矩的手。可惜在体力上,女人永远不是男人的对手。

因为隔的远,二人都没听见玄关处女人随手甩脱高跟鞋的声音。

因为牌搭子临时有事,一时又找不到补缺的,输的有点多的赵春霞便也推说倦了,早早归了家。刚进门就看见客厅里柜式空调风叶上系的红绸飘的正欢,她原以为是丈夫忘了关,无意间却瞥见了鞋柜上搁着的男式皮鞋。

从女儿的卧室方向依约传来奇怪的声音,赵春霞放轻了脚步。

“温禧,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我知道你是学英语的,你跟了我,以后我送你出国留学……”

话音未落,王岳民就看见妻子瞪成铜铃大小的眼睛。一下子止住了动作,“你,你怎么回来了?”

赵春霞一头撞进王跃民怀里,杀猪似地嚎起来,“你个老东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在女儿房里干这种下作事!幸好我回来了,要不然还不知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会做出什么事来!” 王跃民斜眼看见温禧那粉白的耳垂,喉结一滚,立刻决定拿住一家之主的气势来,他推开妻子,像刺鲀鱼一样鼓了鼓肚子,拔高了声音,“嚎丧呢你!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王太太,事情不是你想得那样。”温禧急切地想解释。不料赵春霞将气撒到了她身上,一把攥住她的马尾辫,力道之大,温禧感觉头皮都要被揭掉了。她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在温禧的脸颊脖子胳膊上拧个不停,“就是你们这些骚蹄子,书都念到屁/眼里去了,要不是你们大腿夹不紧,男人能犯浑?你们这些贱/货,有人养没人教的骚/货!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长的这副骚样,摆明了就是勾引男人来着,还人模狗样地戴个眼镜……” 似乎嫌不解气,赵春霞又劈头盖脸甩了温禧一个嘴巴子。

王跃民立志要在温禧面前拿出男子汉的豪气来,上前一把扯开妻子滚圆的胳膊,喝骂道,“你撒泼撒够了没?”。赵春霞见丈夫明着帮温禧,这还得了,嚎得越发起劲,“我不活啦,这外面的小婊/子都骑到我头上来啦,分明是合着想逼死我啊!”

温禧得隙,捂着脸拔脚就往大门狂奔而去。腌臜、恶心、屈辱的感觉像绳子一样勒在她脖子上,勒得她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跑!跑!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下了楼梯,出了门洞,温禧在烈日下狂奔,直到喉咙里遍布血的腥味,才停了下来。回头望时,那幢居民楼已经看不见了。她这才缓缓地弯下腰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正值酷暑,街头鲜有行人,只有蝉在树上聒噪个不停。没有人会注意到微藐如蚁的她。

温禧努力捏紧藏在短袖衬衫衣领里面的红线穿着的那枚银色纽扣,喃喃自语,小哥哥,你在哪里?

热风无言。

因为用力,那枚小巧的银色扣子,在她的掌心留下了一个浅红色的印痕。

太阳无情地当头照射着,温禧慢腾腾地站起来,只觉得眼前黑影憧憧,她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就着路边悬铃木的小片的阴影向公交站台走去。

热气从脚底扑扑往上升,零落的几个等车人皆是一脸心烦气躁。好容易来了一辆车,却不是她等的那一辆。

人更少了。

温禧默默地站着,汗水顺着额头鼻尖一路淌到嘴唇,她微微抿了抿唇,又咸又涩。

15路终于到了。温禧投了硬币,上了车。人并不多,她终于松了口气,拣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就这样一路开开停停到了森木大学。文森理青,青木和森木是蔺川最顶尖的两所高等学府。

温禧习惯性地走在了僻静的林荫小路上,高大的水杉遮去了泰半阳光,低矮的灌木丛因此呈现出一种沧冷的绿色。偶尔有几缕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金线一样筛进这清幽的世界。如果此时跳出一只礼服兔,温禧一定不会觉得奇怪。

可惜她不是爱丽丝,生活也不是童话。

手机单调的铃音响起,温禧看着窄小的屏幕上“李薇薇来电”,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我和乔娅她们在浴室洗澡,温禧你帮我们去拿一下快递吧,就在南门,记得要当场验货。”

温禧微笑,“好的。”

那边传来甜腻的笑声,“那就麻烦你了,真好,等我洗澡回来就可以喷上anna sui的secret wish了。”又插/进来两个女声,“我也好期待我的那一套m.a.c漆彩风潮指甲油啊!”“还有我的雅漾大喷。”

……

对于几位公主的娇嗲,温禧始终面带微笑,直到对方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出“每次都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啊”主动结束了通话,她才转身折回了南门。

快递员态度恶劣,“老早就打电话给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

温禧只得使劲道歉。

因为要求当场验货,快递员又发了一通牢骚。

好容易将公主殿下们的香水化妆品一件件开封检验完好无损之后,温禧才签了字,捧着纸盒向宿舍走去。

篮球场上人声鼎沸,温禧老老实实地自觉远离,一个篮球砸过来,引发一段艳遇或是摔了公主殿下们的宝贝都是她这个穷女承受不起的。

然而墨菲定律告诉我们,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何况她从来都不是好运气的人。

拐角处,一个男生一面高声嚷着“博禹,我来换立威上场!”一面将温禧撞了个结结实实,脚下一个趔趄,温禧手里的纸盒直直地跌到地上。

温禧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连忙蹲下/身去捡,那个鲁莽的男生朝她胡乱说了声“对不起”便一溜烟奔向了篮球场。

玫瑰紫的指甲油摔裂了,浓艳的甲油将纸盒沾染的污浊不堪,雅漾喷雾铝合金外壳磕了一个深深的凹痕,还有安娜苏的许愿精灵香水,三面体的水晶瓶倒是完好无损,只是雾面水晶球瓶塞上坐着的那只娇美可人、有着梦幻般微光的精灵的头摔断了。

温度攥着精灵小巧的头颅,扭头看了看篮球场,都是差不多体格的年轻人,哪里还能找出先前那个莽汉。即便找到又如何,与他舌战三百回合,若不敌则拽住他球衣下摆,坚持要他付账单?

温禧苦笑,今日真是诸事不顺,先是平白受辱,损失了大半月的酬劳不谈,再是额外掏出一笔赔偿金,简直雪上加霜。

叹了口气,温禧捧着纸盒回了宿舍。

公主殿下们已经沐浴完毕,见着她,难得一个个都笑脸相迎,“哎呀,你终于回来啦!”

“对不起,我路上跌了一跤,把你们买的东西摔坏了,不过,我会赔的。”温禧垂头道。

王乔娅劈手从温禧手里夺过纸盒,叫道,“你怎么搞的,青天白日的走路还会跌到,你小脑没发育好吧?我的指甲油啊,我还打算今天涂的。”

于佳则用葱管似的手指弹了弹喷雾的外壳,没好气地说道,“这么深的凹痕,我以后怎么带出去随时随地保湿补水?”

“我会赔给你们的。”温禧无法,翻覆只是这么一句。

李薇薇蹙眉看着精灵的头和身体分了家,细声细气地说道,“用倒是还可以勉强凑合着用,只是我打算收集香水瓶的。”

“我会赔的。”温禧低声道。

“这些可都不便宜。”李薇薇望着温禧,满脸怜悯的神气,“你家里的条件又不好。”又转脸看向同伴,似笑非笑道,“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她赔好了,自认倒霉算了。”

温禧缓缓抬头,“给我三天时间,周末我会把这些赔给你们的。”

于佳哼了一声,“香港代购三天是不可能到蔺川的。”

“我到国贸专柜买。”温禧面色平静。

王乔娅随手将纸盒往温禧的床铺一扔,冷笑连连,“薇薇,人家不领我们的情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李薇薇看着温禧那张精致无暇的脸孔,眼睛里有厌恶一闪而过,但很快她便笑了笑,“随便你。”

三人回了自己的地盘梳妆打扮,其间还不时穿插“真是讨厌,本来打算今天换一下指甲油的颜色的”“最近皮肤好敏感,等了老半天的雅漾大喷救急,结果还要再等个几天”云云,声音不高,但足够她听见。温禧只是默然不语。

待到公主殿下们打扮妥当,花蝴蝶一般出外觅食,温禧的耳边才清静了。她沉默地拿出香水,指肚按在精灵剩下的半截身躯上,断裂面有些粗砺。她稍稍使力,旋开了瓶塞,甜蜜的果香淡淡地氤氲开来,她凑近了些,深深地嗅闻着,然而一口气尚未吸到底,温禧忽然面皮红涨,她猛地盖上了瓶盖,将香水瓶连同喷雾一股脑地通通塞进了抽屉的最里头,又粗暴地锁好了抽屉,仿佛不这样就会有可怕的魔鬼从那些瓶瓶罐罐里逃逸出来一样。

酷热(2)

“斯蒂文森先生,这是我们博雅轩新到的一批艺术品的图册,如果能有投了莫少眼缘的,那我们博雅轩将会感到万分荣幸。”

被唤作斯蒂文森的是一个庄重沉稳的洋人,年岁已然不小,他伸出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从对面男人毕恭毕敬端着的朱漆托盘里小心地拿起一本厚实的册页,微微牵动嘴角,“您的善意我一定会替您转达到的。”

博雅轩的老板登时满面喜色,“真是太感谢您了,请代袁某人问莫少好。如果莫少能赏光驾临,不才一定扫洒相迎。”

也亏得斯蒂文森是中国通,否则要转达这一番文白相夹的客套话还真是要拗断舌头。于是他只是稍稍颔首,“袁先生,先告辞了。”

“我送您,这边请。”袁仲谋亲自带着几个随行送斯蒂文森出了博雅轩古色古香的大门。

穿着制服的司机早已守在一辆黑色的林肯轿车门边,斯蒂文森正欲抬脚上车,却瞥见一张白纸正被风吹向他脚边,一个披散着长发的女孩子身子前倾,急急地想抓住那张白纸。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白纸,“小姐,您的东西。”

温禧赶紧双手接过,“谢谢您。”

斯蒂文森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子,不得不承认如果说大部分人只是上帝随手捏成的,这个女孩子绝对是上帝当作艺术品一般精雕细琢出来的。

他视线微垂,落在了白纸上鲜明的黑体字“求职”,忽然温和地问道,“这位小姐,您是在找兼职吗?”

温禧看着眼前的外国男人,他已经不年轻了,却依旧保留着挺拔的身姿,满头银丝梳理得整整齐齐。即使炎炎夏日,他依旧穿着一袭黑色的燕尾礼服,雪白的衬衣上罩着黑色马夹,黑色的领结不见一丝褶皱,丝质的白手套还带着微弱的珠光,风度自如,简直像从英国圣诞画册里走出来的人物。

“是的,先生。”温禧站直了身体。

“是这样的,我家主人目前需要一个陪伴他的宠物的看护,薪酬按天结算,每天是20英磅,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兴趣?”

这样的人居然只是一个管家,温禧有些惊讶,但面上并未流露分毫,“请问我具体的任务是什么呢?”潜意识里,她已经将“宠物”自动等同于猫狗一类恒温哺乳动物了。

斯蒂文森赞赏地看她一眼,轻松地避开了她的问题,“温小姐,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和我去见一见我家主人,他很看重他的宠物,到底聘用您于否取决于他的意志。我可以向您保证,他虽然脾气有些古怪,但绝对是一位值得信赖的绅士,您不需要有什么顾虑。”

温禧沉吟了片刻还是选择了上车。毕竟,目前她太需要钱了。

后座上温禧正襟危坐,斯蒂文森看出了她的紧张,宽慰道,“温小姐,不需要紧张。我家主人姓莫,您称呼他为莫先生即可。”

“好的。谢谢您。”温禧朝老管家微笑。

半小时后。温禧有些迷怔地看着眼前的大宅,她知道这一带是蔺川最贵的地域,每平方米到了六位数,绝对寸土寸金。而这座占地极大的豪宅就像半山腰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

老管家领着她穿过修剪地整整齐齐的常青树、清丽的英国玫瑰、秾艳的郁金香这才到了一扇铁艺蔓草纹的大门前。斯蒂文森将手指在钥匙孔处的小盒子上按了按,铁艺大门徐徐拉开。他侧了侧身子,“温小姐,请进。”

门廊很长,两侧的白色大理石上参差嵌着铜制的托架,上面搁着各色蓝白瓷器。头顶则是一盏磨砂玻璃六角风灯,垂着水晶穗子。门廊尽头是圆弧穹顶门洞。

斯蒂文森引温禧进了门洞后的会客室,客气地请她在一把路易十六风格圆形雕饰扶手椅上坐了,又交待道,“温小姐,稍带片刻,我去见一下主人。”

“好的。”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扇乳白色镶嵌繁复金色图案的小门之后,温禧这才仔细观察起这间金碧辉煌的会客室来:四壁是暗红木及金色细叶状的壁板,巨大的枝形吊灯从天花顶上悬垂下来,璎珞一串串几乎挨到人的头顶。壁炉大概是装饰之用,内膛空无一物,壁炉两侧各有一个布勒书柜◎,上面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不少景泰蓝瓷器。总而言之,这间会客室充满了新古典主义风格。温禧很快就被墙壁上挂着的一幅乔乐乔内的《沉睡的维纳斯》吸引住了目光。她忍不住离了座位,凑近了去看那幅油画。

仿作相当高明,设色布局无一不和她印象中的原作极度相近,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维纳斯放在私/处的的左手略显生硬,不若原作自然。

正看得出神,却听见斯蒂文森的声音,“温小姐,家主人请您进去。”

温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管家先生站立的方向走去。

“主人就在里面,您一个人进去便可以了。”斯蒂文森轻声道,一面掩上了门扉。

温禧不由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心脏擂鼓一般扑通扑通直跳,她忍不住回头,可惜门已经掩上了。

内室光线有些暗,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不似踩在实地上,而且半点声音都没有,她眼睫微垂,这才发现原来是足有两公分厚的长毛地毯使脚步声消匿无踪。

离她不远处横放着一张贵妃榻,即使在暗中,她依旧能感受到榻椅扶手及靠背所形成的流畅优雅的线条,犹如美人出浴,慵懒地着一身华裳,斜睨着你。更为惊艳的是榻上倚着的男子。他皮肤非常白,简直到了没有血色的地步,连嘴唇颜色都是淡极,像一尊英俊沉默的石膏像。墨黑的眉峰下是细长的眼睛,此刻正闭着,只看见黑压压的睫毛。

温禧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躺在贵妃榻上的男人,犹豫着要不要喊他。男人却忽然撩起眼皮,半眯着眼睛盯了她一眼。

温禧觉得心跳一下子停住了,这个男人的目光像淬了冰似的,一直冷到人的骨血里去。

男人缓缓地起了身,黑色的浴衣上一丝一丝的金线绣纹正随着他的动作闪烁着,像极了一条条扭着躯体的小蛇。温禧感觉头顶一片阴影向她袭来,原来这男人竟这般高,匀停里却伴着巨大的压迫感。

“莫先生,您好。”温禧努力朝莫傅司微笑。

下一秒,她感觉到一根寒凉的食指叼住了她的下巴。

“stephen带你来的?”他的声音倒是很好听,像音质绝佳的低音提琴。

温禧不着痕迹地缩了缩下颌,“是的,莫先生。”

手指已经收了回去,莫傅司只是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温禧。温禧感觉他的眼光如x射线一般,叫人无所遁形。她有些局促,却并不讨厌,他的眼光和从小到大所碰见的男人都不一样,不带丝毫荷尔蒙的腥臊气,仿佛她和室内那一人高的米洛斯的维纳斯雕像没有区别。又注意到他的眼睛珠子是深灰色的,像金属一样,不带一点感情,再联系他脸部深邃凌厉的轮廓,典型的高加索地区人种,温禧猜测他是中俄混血儿。

“谁允许你盯着我看的?”莫傅司的声音陡然阴沉了下去。

温禧赶紧垂下了眼睫。

忽然传来两声短促的唿哨,一条瘦长的荧光绿色的蛇,一条黄白相间碗口粗的蛇,一条尾巴上有红赤团花图案的蛇不知道从哪里游了出来,三条蛇呈品字结构围簇在莫傅司身边,都昂着身子朝温禧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

温禧立刻觉得小腿直发软,背上寒毛一根根立了起来,难道所谓的宠物是指这些冷冰冰的爬行动物?这哪里是一个绅士的正经爱好,简直怪癖。

莫傅司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会儿,打了个响指,那条最前面的绿瘦蛇竟然朝温禧游了过去,顺着她光洁的手臂攀援了上去。温禧想放声尖叫,想拔脚逃跑,但她急需这份工作,只得强自忍耐,努力挺直了脊背,竭力不露怯意。

小青似乎很喜欢她皮肤的质地,盘在她的腰肢上,还将脑袋在她丰满的胸脯上蹭了蹭。即使这只是一条蛇,温禧还是忍不住脸上发臊。

莫傅司哼了一声,将小青招唤了回来,淡淡道,“倒还有几分出息。从今晚开始,你每天晚上就住在这里,陪小青睡觉。”

“陪,陪一条蛇睡觉?!”温禧一下子懵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怎么,不陪它睡觉,难道你想陪我睡觉不成?”莫傅司阴恻恻地盯着她。

温禧脸色时白时红,“我不是这个意思,莫先生。”

莫傅司看她一眼,又倚坐在了贵妃塌上,歪斜着身子,三条蛇立刻温顺地匍匐在他脚下,昂着脑袋,莫傅司温柔地抚摸着黄白相间的一条的头顶,那蛇万分享受似的紧紧挨着他的手臂,媚态实足,另外一条尾巴上有团花的见状,也游了上前,往他身上蹭摩,温禧看得目瞪口呆,这些蛇,简直像邀宠的女人。

“请问我只要照顾绿颜色的这一条吗?”温禧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又问了一句,毕竟比起那两条壮硕的,还是这一条苗条的比较容易接受。

莫傅司不怀好意地勾唇道,“小青是公的,这两条都是母的,对你没兴趣。”

温禧更加傻眼,果然是美女蛇,更为悚然的是,那两条母蛇还将脑袋转向她的方向,似乎在附和饲主的话。

酷热(3)

温禧有些烦躁,那个苍白阴郁的男人,豢养着蛇这种可怕的宠物,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邪气来。一想到今晚,她就觉得遍身都是**皮疙瘩,那种滑腻阴冷的皮肤触感,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直觉告诉她应该离这个男人远一点,可是她实在太缺钱了。对于穷人来说,生存永远都是第一位的,何况她还固执地守着她的梦想,那么昂贵的梦想,实在不适合穷人。可是她要出人头地,她要超越自己的出身及环境,进步是不够的,非要进化不可。

温禧叹了口气,踮足伸手去抽书架上的那本《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却有一双漂亮的手抢先一步抽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回头,是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男生。她飞快地收回视线,打算离去。不想那个男生却突然开口,“给你。”一面含笑将那本砖红色封面的《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递给她。温禧稍稍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又轻声说了“谢谢”便快步出了书架。

祈博禹看着她的背影,这个女生蓄着一头极好的头发,乌鸦鸦的,比最沉重的暮色还要深上三分。他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这回事。他的心脏从见到她就开始无来由地乱跳,见到她踮足去取那本《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的时候,素来平稳的自己居然仗着身高优势,抢先出手,只为求她的一瞥。这简简单单一瞥,他再也移不开眼睛,他已经算是自负长相出众的了,但是眼前这个女生简直当得上“姿容绝世”四个字。

祈博禹还在那一霎的惊艳里回不了神。半晌,他才想起什么似的,快步向借阅管理处走去。

借阅管理处的老师见到他,立刻带上了亲切的笑容,调侃道:“博禹,你怎么来了?以祈院长和宋教授的藏书,你还用的着上这儿来?”

祈博禹笑了笑,“张老师您笑话我呢,我爸妈的那点家私怎么也不好和森木图书馆相提并论啊。”

“你就谦虚吧。你们家的那一套《四库全书珍本》可是我们镇馆之宝万树的《词律二十卷》康熙二十六年堆絮园刻本拍马也赶不上啊。”

这倒是实话。祈博禹的父亲祈霖甫是森木大学人文学院的院长,母亲宋书娴是美院的教授。祈霖甫是史学大家虞轶祺早年的学生,是中国古代史方面的专家国手,而宋书娴早年留学法国,主攻西洋美术史。家中藏书极为丰富。而家学渊源的祈博禹不过二十三岁,已经是森木大学亚非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了。

当下祈博禹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状若无意地看了看桌上的电脑,说道,“张老师,我要查一下吐火罗文的藏书资料,能不能借电脑给我用一下?”

张品藻笑道,“客气什么,你自己查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祈博禹从善如流,娴熟地键开书刊借阅系统,搜出了《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借阅者的信息资料。

温禧。外国语学院英国文学专业三年级。

祈博禹在心底默念,他从未在学校听过她的名号。在他印象里,女孩子但凡有三分姿色,定然是当成五分来妆扮招摇,可看她的穿着打扮,却是再朴素整洁不过。长相如此美丽却低调到寂寂无名的地步,真是不寻常。祈博禹对温禧越发兴致盎然起来。

太阳已经西沉,温禧抱着书往宿舍走去。

宿舍里只有李薇薇一人,桌上支着一面椭圆大镜子,正凑近了画眼线。温禧默默地将第二天早上的选修课课本塞进书包,这才嗫嚅道,“我找了一份兼职,离学校挺远,晚上我就不回宿舍了,回家睡觉。”

李薇薇抬起眼睛,看她一眼,眼尾刻意拉长的眼线是一弯讥讽的弧度,“是嘛?你向我汇报干什么?我又不给你发工资。”说完又专心致志地照镜子去了。

一只黄蜂在宿舍的窗口嗡嗡飞过,被夕阳照成美丽的金色。温禧悄无声息地掩上门离开。

在食堂吃了晚饭,温禧从车棚推了自行车出来,朝龙宸花园骑去。

龙宸花园远离市中心,骑车大约要一个多小时。温禧一面踏车,一面寻思着明早八点钟的课要在六点半就出发才能确保不迟到。

夏天天黑得晚,温禧汗流浃背地到达龙宸花园时,天空是一片宁静的灰蓝色。隔着老远便能看见花团锦簇的的一片,催枯拉朽一般简直灼痛了人的眼睛。温禧想着自己从小生活的弄堂,那里的植物不外乎葱蒜,凤仙以及栀子罢了,长在漏了底的搪瓷脸盆或者痰盂里。看来植物和人一样,也分三六九等。

默默地别过眼睛,温禧按响了雕花栅栏上的门铃。

栅栏很快打开,温禧推着车进了门,栅栏再次徐徐合拢。

她正思忖着自行车该放在哪里,富贵人家规矩太多,她不希望犯了忌讳。却看见斯蒂文森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温禧赶紧礼貌地向他问好。

管家先生永远彬彬有礼,当下引着温禧去了车库。

车库里停着好几辆车,皆是动辄百千万的品牌。温禧越发觉得应当谨言慎行。斯蒂文森在一旁悄悄留意温禧的表情,见这女孩眼神依旧清澈自如,对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斯蒂文森领着温禧进入内厅的时候,莫傅司正半/裸/着上身穿一件深紫色的衬衫,温禧赶紧垂下了头。

斯蒂文森也是一脸不赞同的神色,却并没有说什么。

莫傅司慢条斯理地扣好扣子,这才开腔道,“你带她去客房,小青它们我已经喂过食了。我要出去一趟,有事回来再说。”

“好的,少爷。”斯蒂文森微微服身,“要通知司机吗?”

“不需要。我自己开车去。”说罢,便迈开长腿出去了。

斯蒂文森朝温禧说了一声“稍等”便快步跟了出去。半晌之后才又折回。

“温禧小姐,请跟我来。”

“斯蒂文森先生,您喊我温禧就可以了。不要这么客气。”

斯蒂文森朝她微微一笑,“温禧小姐,这是规矩。”

客房临近花园,有巨大的落地窗,和整个宅院一般富丽堂皇。

“温禧小姐,您随意。桌上的银壶里有水。当然如果您需要别的什么饮料也可以告诉我。”

温禧连连摆手,“谢谢您。我喝水就可以了。”

斯蒂文森又拉开一个四周雕饰着玳瑁螺钿的圆腰镜子,“这后面就是卫生间。”

老管家离开后温禧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床松软的不像话,坐在床沿的她几乎不敢随意动弹,仿佛一动就会陷进去似的。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西洋宫廷里,不过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她不是公主,而是仆役。

想到这里,她反倒镇静下来,从包里掏出英语精读课本,垂头看起书来。

莫傅司出去的时间远远短于温禧的意料,所以当她抬头看见这个苍白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不免吃了一惊,赶紧放下书,站了起来,唤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的视线由这个浑身绷紧的女生移到床沿那本摊开的英国文学精读课本,忽然开口道,“你是学什么的?”

“我学的英语”。温禧中规中矩地答道。

莫傅司懒洋洋地看她一眼,“真可惜。”

温禧不明所以,莫傅司却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你跟我过来。”便负手朝门外走去。温禧惴惴不安地跟在后面。还是门外守着的斯蒂文森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

走了两步,莫傅司忽然回头问她,“你洗过澡没有?”

温禧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我来之前洗过了。”

莫傅司目光自头到脚缓缓扫过她,“stephen,你带她去淋浴间冲个澡。把我用的沐浴液拿给她。”

“知道了,少爷。”老管家领着温禧去了淋浴间,又将浴衣、毛巾和沐浴液递给了她。

沐浴液不知道是什么牌子,气味极清极淡,里面还隐隐带着一丝苦艾味。温禧站在花洒下面,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屈辱,这和古代低贱的妃嫔洗剥干净了用布裹好了献给皇帝有什么两样,甚至还不如,人家好歹是伺候九五之尊,而她却是伺候动物。

可是生活逼人,谁教她天生长了一张狐媚脸,没人相信她是墨水瓶,通通认为她是花瓶。长的好也有长的好的苦处,别人看你,只剩下一张脸和一个躯干,真是悲哀。

洗完了澡,她还是第一次穿这种浴衣,带子系了半天才收拾妥当,总觉得v字的开襟开的深了些,出来之前她不又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那枚纽扣项链安稳地待在里面,这才抱着换下的衣服出了淋浴房。刚出去就对上了那个男人冷漠的视线,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

莫傅司看着她的小动作,掀了掀嘴角,“you are not my taste.”

温禧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幸好他没有继续刻薄她,只是示意她跟在他身后。

目的地是那间客房。此刻,大床的床垫上正盘着那条绿瘦蛇。感觉到动静,抬了抬头。

温禧感觉背上凉飕飕的。莫傅司上前弹了弹小青的脑袋,小青乖巧地伏下了头。

“上床。”莫傅司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床的一侧。

温禧哆哆嗦嗦地坐上床沿,在莫傅司冰冷的视线压迫下僵硬地躺在了床的一侧。小青自动往她身边贴了过去,温禧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却听得一声嗤笑。莫傅司嘴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唿哨,小青立刻乖乖地从床尾游上了左侧的立柱。螺旋一样盘在上面。尾巴不时轻快地抖动着。

居然只是这样?

温禧一下子松了口气。不料莫傅司邪气地歪了歪嘴角,“夜里小青也许会游下来。”

温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和床单一样白。

莫傅司忽然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邪肆地一挑眉毛,轻佻地吹了一声口哨,“祝你好梦”,可惜半点诚意都没有,听在温禧耳里反倒很像诅咒。他懒懒地踱了出去,还不忘顺手关上了吊灯,关上了门。

暑热 28~29.9℃

温禧不知道这几条蛇自出生就待在莫傅司身边,为了防止野/性复发,所有活动都是伴着人的,如今正值交尾期,莫傅司是为了防止它们夜里雌雄混居“乱/搞”,这才为唯一的公蛇找了一个美貌的“床伴”。她只当是有钱人的恶劣变态趣味。

墨绿色的天鹅绒窗帘只拉了一半,因为莫宅是在半山上,夜风格外大些,将窗外的常青树嘘溜溜地吹拂着,一会儿黑压压的成了一团墨,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向落地窗张牙舞爪地扑来。温禧努力抱紧自己,闭上了眼睛。

床太软,这让从小睡惯了硬板床的温禧很不习惯,她自嘲地想,也许真是命贱。豌豆公主睡在十三床鸭绒垫上还能感觉到硌得慌,可见她天生没有当公主的命。

那条叫小青的蛇在黑夜中依稀只看见一个淡薄的轮廓,温禧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极累,仿佛一直在海上载沉载浮,意识时而困顿时而清晰,断断续续醒了好几次,瞥一眼床尾的立柱,只觉眼皮沉重,便又昏沉过去。

晨光微熹的时候,温禧就醒了。她刚坐起身,就看见那条蛇正睁着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她,爬行动物的眼光没有焦距,所以那眼神看在温禧眼里,俨然是不怀好意的阴冷目光。她不知怎的,竟想起了那个姓莫的男人的目光,和他豢养的蛇类一样,冷硬的,没有热度。

事实上蛇没有可以上下活动的眼睑,只在眼球表面覆盖了一层透明的鳞片,眼球也无法像人类的瞳子一般自由活动,所以眼神才总是定定的,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温禧努力放松自己,朝小青干笑了一声,这才抓起床头的衣服,打算下床洗漱。

温禧不知道这条绿瘦蛇其实骨子里好色无比,去年夏天就曾经当着苏君俨的面对虞璟光/裸的手臂蹭蹭挨挨大献殷勤,结果差点被苏君俨捏歪了下颌,这才收敛了不少。此刻见美女起身,立刻刺溜一下游了下来,摇头摆尾地就往温禧的方向靠近。

温禧只看见它两根鲜红的信子一吐一吐,吓的腿都软了,它不会是想拿自己做早点吧?小青速度很快,蜿蜒几下,略尖的吻部已经擦上了温禧的左臂。蛇的皮肤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湿腻,反倒是干燥的,凉凉的,微微有些刺人,也许是一夜的相安无事给了温禧勇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用指尖碰了碰小青的身体。

小青脑袋一歪,尾巴抖了抖,居然飞快地游下床去,钻进了床底。

温禧忽然觉得对小青的恐惧去了大半,她下了床,抱着衣服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洗漱用品齐全,不过都是一次性的。换好了衣服,温禧有些犯难了,这件换下的浴衣该怎么办?她不是客人,总不好意思就这样打大大剌剌地丢在一边叫别人洗吧。时间还早,索性自己动手洗了吧。

温禧正满手都是肥皂泡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有规律的敲门声,“温禧小姐,您起床了吗?”

温禧赶紧拧开水阀,将泡沫冲洗干净,这才跑去开门。

管家先生依然是笔挺的黑白制服,看见温禧,礼貌地问了早安。

温禧见斯蒂文森的视线落在她尚有水渍的手上,有些讪讪地开了口,“我把浴衣洗了,就是不知道该晒在哪里。”

“温禧小姐,这种事不需要您动手的,您丢在洗衣篮里就可以了。早上会有专人来处理的。”

温禧轻轻地“嗯”了一声,垂下了眼睫。

斯蒂文森蓝色的眼珠徐徐扫过客房,又问道,“温禧小姐,您看见小青了吗?”

温禧指了指床下,有些困惑地解释道,“早上起床的时候,小青从床尾的立柱上游下来,蹭了蹭我的手臂,我用指尖碰了碰它的身体,它就忽然游到了床下,到这会儿都没有出来。”

斯蒂文森嘴角浮现出一缕难捺的笑意,解释道,“它曾因为某位女士的触碰而遭到那位女士的丈夫的惩治,如今学乖了。”说完又颇为赞赏地加了一句,“温禧小姐,看来您对这份工作适应的很快。”

温禧谦卑地笑了笑,“还没有谢谢您,给了我这样优厚的一份差事。时间不早了,我要去学校了。斯蒂文森先生,晚上见。”

“温禧小姐,您不用过早餐再走吗?”

温禧连连摆手,“谢谢您的好意。”一面提着包离开了。

斯蒂文森刚送走温禧,就看见莫傅司正站在二楼的楼梯上,他躬身问道,“少爷,昨晚您睡得好吗?”

莫傅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他姿态优雅,有如一只慵懒的豹子,“托你的上帝的福,睡的好极了。”

斯蒂文森看见他眼窝下微微的暗色,有些忧心地劝道,“少爷,请商医生来看看吧,您这样下去……”还未说完,就听见莫傅司满不在乎的声音,“人老了果然啰嗦。放心,你家少爷我长命百岁,不会英年早逝的。你要是把商渊成那个话痨给我招惹回来,你就自己收拾包袱回你的大不列颠去。”说完施施然下了楼梯。

温禧到达教室时,离上课还有五分钟。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头颈微垂,默默地翻着书页。

上课铃响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子快步进了教室,教室里议论声一下子嘈杂起来。

“祈博禹哎,祈博禹学长怎么会来?”

“听说祈博禹学长是难得一见的语言天才,会很多亚非语言,什么梵文、印度文、南斯拉夫文,最难得的还长的这么出色。”

“人家那是遗传基因好。”

温禧悄悄抬起了头,呵,原来是他。

“因为李教授要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我的师兄们听说是给代外语系代课,一个个都争着来,可见你们外院的女生已经蜚声全校,连我们这些亚非土著都有所耳闻。不过最后师兄们体恤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所以我才出现在了这里。”

祈博禹面带微笑,一席话说的既得体又幽默,把在座女生哄的醺醺然,教室里一时笑声连连。

他体态修长,白衣黑裤,嘴角含笑,站在讲台旁边,真是顶顶风流俊俏。

眼光不动声色地扫视整个教室,祈博禹只觉的心花怒放,没想到温禧真的选修了这门课。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听赵教授讲,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已经讲完了,今天我们就来谈一谈希伯来文学里鼎鼎大名的《圣经》。”

祈博禹拿起一支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用写下了“the holy bible”几个漂亮的花押体字母,“你们精读课上应该已经系统地讲解过了《圣经》的释义和文本,我就不多赘言了。我个人的看法是将bible意译为圣经是欠妥的。大家知道英文bible来自拉丁文biblia,而biblia来自希腊文βιβλία,希腊文原意为纸草的内皮,这种纸草特指埃及、叙利亚浅湖中的芦苇制成的纸,由叙利亚的白百罗港(byblos)出口,最早的圣经就是写在这种纸草上。而βιβλία就来自于byblos。后来βιβλία才衍生出了纸、卷轴和书的意思。the holy bible字面翻译为‘那本神圣的书’,也就是圣经,这种翻译显然违背了目前国际上通用的‘典籍书名音译’加‘经’的印欧书名汉译统一标准,而且”祈博禹顿了顿,不着痕迹地看了看温禧所坐的方向,她隐在暗处,素白的脸像盛开的洁白的马蹄莲。

心神荡漾的祈博禹一不留神,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滑出刺耳的声响,他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这才接着说道,“任何宗教都是建立在宗教典籍之上,对于信教者来说,他们所信奉的该宗教的任何一本宗教典籍都是圣经,但对于异教徒来说,却不会有这样的神圣感受。所以我认为基督教圣经还是译为《白溊经》比较妥当,至少应该加上限定词,比如译成基督教圣经。”

余下的时间里祈博禹再不敢随意看向温禧所处的方向,二十三年生命里第一次钟情,让早慧的他头一遭青涩莽撞如惨绿少年。他知识渊博,谈吐风趣,又刻意在心上人面前有所表现,一节课讲地自然是好极。

临近下课时,有胆大的女生在堂下插话,“祈学长,刚才你不是讲你最喜爱《圣经》里面的雅歌吗?给我们背一首怎么样?”

女生们立刻起哄,“祈学长,给我们来一首情诗!”

祈博禹笑了笑,“可以,但是雅歌都是新郎和新娘对唱的,要我背情诗可以,你们得给我一个新娘。”

堂下起哄声更响。

“没有人自荐,那我就随便点了啊。”祈博禹故意转过身体,“就第八排南面第二个女生吧。”

是温禧。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温禧双颊泛粉,头垂得更低了。

祈博禹走到温禧面前,依旧是那张含笑的俊脸,“这位同学,委屈你做一回我的新娘。”

他语带双关,温禧感觉到自己快要被各种目光凌迟了,只得低声道,“我口语不好,不想出丑,放过我,好不好?”

祈博禹深深地望她一眼,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你欠我两个人情,温禧。”

说完便转身朝讲台走去,一面用清朗的嗓音背诵道,

“我的爱人,我的新娘,

你眼睛的顾盼,你项链的摇动,

把我的神魂夺走了!

我的爱人,我的新娘,

你的爱情多么甜蜜,胜似美酒,

你散发的香气胜过任何香料。

亲爱的,你的嘴唇甘甜如蜜,

你的舌头有蜜有奶,

你的衣裳的芬芳正像黎巴嫩的香气。”

年轻男子的声音像夏日里清凉的溪水,教室里一时静谧的只听见电风扇在天花顶上转动所发出的吱呀的钝响。

暑热(2)

“那个女生是谁?我怎么总没注意过院里有长的这么漂亮的女生?”

“漂亮有什么用,没脑子,不过是只花瓶。”

“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情义三千不敌胸脯四两。”

然后是一阵饱含深意的笑声。

温禧加快步伐,有意选择与下课时分人群相反的方向,努力将那些是非闲话抛诸脑后。

“温禧。”

是祈博禹的声音。

温禧见四下无人,这才止住了脚步,轻声问道,“祈学长,找我有事吗?”

头依旧是微微低着。

祈博禹向前一步,温禧受惊似地往后退了一步。

祈博禹有些受挫似地看着她,“我又不吃人。”

温禧不知道说什么,半天才低低地说道,“我有事,先走了。学长再见。”

“你别走。”祈博禹一时情急,一把抓住了温禧的手,“温禧,我在追求你,你看不出来吗?”

温禧想挣脱祈博禹的手,无奈祈博禹抓的紧紧的,依稀有脚步声在靠近,温禧的脸一下子变的雪白,“学长,我求你放过我,我玩不起的。”

她眼神凄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祈博禹觉得她的眸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像泪,他竟然伸出手去,想接住那滴泪。

温禧往后躲了躲,有些疑惑地又喊了一声“学长”。

祈博禹这才尴尬地缩回手去,心头一片惘然。

脚步声到楼梯口就消失了。温禧微微松了口气。

“温禧,我是认真的。没有任何游戏作弄的意思,请你相信我。”祈博禹年轻的脸庞满是热切,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对面的女生。

温禧视线微垂,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的干净而圆润,带着健康的光泽,一眼便看出是好家庭出身的一双手。

“学长,谢谢您的抬爱。但是我受不起。”温禧坚定地抽出手,转身离开了。

祈博禹望着温禧的背影,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长t恤,风像白鸽子一样从衣服的下摆钻进去,哪里都钻到了,正轻轻地扇动着翅膀。

温禧真没有想到祈博禹会向她表白,祈博禹,高不可攀的祈博禹,才华横溢的祈博禹,她忍不住微笑着低下头去,这世上又有几个年轻女孩子不虚荣呢?她拒绝他,是因为知道柴门对柴门,木门对木门的古训,恪守本分罢了。

但这些许的愉悦也很快破灭了,他根本不了解她,他压根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他看中的不过是这副皮囊罢了。

女人真是可笑,又要人爱她,又要人懂她。

爱了她的身,还要爱她的心。但实际上,爱她身的无暇考虑灵魂,爱灵魂的,有男人会爱这种东西吗?

温禧苦笑着去车棚推自行车。

从历史悠久的高等学府一路北行就是蔺川市的老城区,每个城市都会有弄堂,蔺川也不例外。温禧顶着烈日奋力踏着自行车,往里仁巷骑去。

里仁巷是她出生并成长的地方,巷子得名倒有几分传奇的味道。据说清末这里出了一名探花郎,嫌弄堂原先的名字不雅,便从《论语》“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里化出了这么个名字。意思是说同品德高尚的人住在一起,是最好不过的事。选择住址不顾环境,哪里能算明智?可惜如今名字后头透着的书香气早已佚散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油哈喇子味、木砧板味、尿骚味、煤烟味、脂粉味和汗馊味,混合成了里仁巷特有的一股浑浊暧昧的气味。

正值中午,主妇们都钻在自家厨房里烧烧煮煮,食物的气味从积着油垢的纱窗里飘出来,滞重而粘腻。

温禧在一间油毛毡披垂下来的亭子间门口下了车,将自行车锁在水门汀上。刚要掏钥匙开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吆,今个儿是哪里的风把我们女学究吹回来了?”说话的女人四十多岁年纪,声音又尖又假,向薄片锋刀一般绞磨着人的耳膜。

“妈。”温禧声音低黯,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万银凤哼了一声,扭身进了里屋。

温禧跟着进了里屋,她的母亲正坐在破旧的梳妆台前描眉画眼,她的妆画的很浓,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却觉得恐怖,炭黑色的大眼圈,睫毛刷的跟苍蝇腿似的。万银凤对着镜子弹了弹嘴角,到底老了,这么一笑,粉都陷在皱纹里,牙齿上黄渍也露了出来。

温禧看着这张脸,只觉得既陌生又厌恶,也许她从来就没有熟悉过这个血缘上是她母亲的女人。视线瞥过墙上的一张放大的照片,是她母亲年轻时照的,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烫着时髦的卷发,披披拂拂地坠在肩头,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是水汪汪的眼睛,眼梢像伶人似地高高吊着,朱红的嘴唇微微吐露一丝缝隙,像在吹兰吐麝。

真可怕,同样一个人,怎么能变成这样。

万银凤睨一眼女儿,“像根木头似的杵在这儿干吗?还不烧饭去?”

“妈,我前一阵子拿回来的那个奖学金的存折你收哪里了?”

万银凤啪地一声拍在梳妆台上,细小的灰尘飞扬开来,她叉腰站起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钱放在你老娘我这里难道还会短了你一个子儿的不成?你把你妈我当成什么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要钱有急用。”温禧面皮红涨,急切地解释着。

万银凤上上下下打量着女儿,忽然把脸一沉,“你个死丫头不会叫哪个臭小子污了身子怀了小崽子了吧?”

一种污秽的感觉登时兜头盖脸的袭来,温禧觉得太阳穴那里一阵阵发胀,口不择言,“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晓得轧姘头……”

话音未落,万银凤已经利落地甩了女儿一个耳光,“老娘的事还轮不到你管!”说完拿起梳妆台上的麂皮手袋,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温禧捂着脸,头垂的更低了。

一只苍蝇围绕着她飞了两圈,停歇在了万银凤年轻时候的照片上,远远望过去,就像一粒丑陋的黑痣。

温禧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存折安静地躺在里面,她掀开存折外封,上面清楚地写着余额为九角八分。钱被取了个干净。

就知道会这样,温禧木着一张脸,关上了抽屉。

难怪那个麂皮手袋看着如此眼生,估计存折里的钱通通用在了那上面。

幸好不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反正在她家,父亲拿母亲的钱,母亲拿她的钱,她永远是食物链的底层,谁叫他们将她带到这世上,他们是她的造物主,有理由这样。

养育之恩,割肉剔骨也还不了的恩情,天大的恩情。

温禧进了厨房,煤气灶上的钢精锅里还有一些稀饭,应该是早上剩下的,因为没有放进冰箱,已经带上了一点馊味。

温禧加了水,重新开煤气,将稀饭煮透。

蓝色的火苗上端坐着锅,温禧捏着勺柄,机械地搅拌着锅里的稀饭。热气扑在手上,她像无所知觉一般,依旧固执地搅动着。

沸腾了之后,她关紧了阀门,盛了一碗稀饭,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晚上温禧到达莫宅大门时,莫傅司正懒洋洋地倚靠在一辆劳斯莱斯幻影的马车式对开门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手机。

他穿着一件银灰色光泽感的衬衣,下身是深灰色的西裤,灰色这种中庸的色彩穿在他身上,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魅惑。莫傅司细长的眼睛慵懒地眯着,看见温禧,微微撩起眼皮,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温禧不敢打扰他讲电话,推着车往车库走去。

夏日的晚风送来断断续续的男子的声音“心情不好……去逛街买一堆东西……刷我的卡……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似乎有一阵银铃般的娇笑。

然后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温禧穿过门廊走进会客室时,发现斯蒂文森正在将《沉睡的维纳斯》背后用来调节画布松紧的木楔子旋开,她这才注意到墙上已经换成了一幅亚历山大·卡巴内尔的《维纳斯的诞生》的临摹作品。画上维纳斯娇媚地躺在海面上,金棕色的长发下是雪白的泡沫,五个小天使在半空中飞舞,只是不知为何,仿作中的维纳斯总让温禧觉得有一种放荡的感觉,不若原作圣洁。

“斯蒂文森先生,您这是?”温禧有些狐疑。

斯蒂文森微微一笑,“温禧小姐,你来了啊。画廊刚把《维纳斯的诞生》裱好送来,少爷吩咐我把墙上他的旧作撤换下来。”

这些画居然是他画的?

温禧吃惊不小。

可见偏见在人头脑中是多么根深蒂固,富家子皆是纨绔,美女通通没有头脑,温禧有些鄙视自己了,她也不过是个浅陋之人。这样想来,面孔上便有些讪讪之色。

斯蒂文森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用郑重其事的口吻说道,“莫先生是很了不起的人物。”

他并未称呼少爷,一定是想增强这话的可信程度。

温禧轻轻点头作为回应,却并未露出丝毫继续此话题的意思。要知道,他和她之间不过是雇佣关系,没有必要互相了解。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好奇之心,那就是枝节横生的前兆了。

斯蒂文森对于她的这种反应隐隐有些吃惊,他自然不会背着主人乱嚼舌根,只是年轻的女孩也这般谨慎就不寻常了。

“温禧小姐,我领你去客房吧。”

温禧绞着双手,期期艾艾地开了腔,“斯蒂文森先生,我可以预支三天的工资吗?我有急用。”

“当然可以,您先去客房,我待会儿给您送过去。”斯蒂文森脸上还挂着礼貌的微笑,半点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暑热(3)

今天是赔偿期限的最后一天。温禧站在国贸光可鉴人的玻璃门前,深吸了一口气,跨上了台阶。

自动感应门徐徐打开,对比室外的炎炎暑热,国贸大厦里面清凉舒爽的简直是人间天堂。洒金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两根暗金色的欧式圆形立柱之间是巨大的喷水池,钢化玻璃天花上嵌着星斗般的灯盏,即使是白天也亮着,从各个角度将整个大厅照得明晃晃的,光彩明亮的化妆品专柜就在一楼。浮夸的灯光下,各个柜台的液晶电子屏幕上各色俊男美女显得更加不似真人。

温禧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她必须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要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四处乱溜,这些牌子她通通认识,甚至可以准确优雅地念出来任何一个的名字。她熟悉它们中的任意一个品牌旗下的系列及型号,熟悉每个型号的主要功效,但却从未碰触过它们中的任何一样,当然anna sui的许愿精灵香水,m.a.c漆彩风潮指甲油,雅漾的保湿喷雾除外。她并不知道它们的包装是回收性塑料或是玻璃还是合金,也不知道打开后里面是乳白色的膏体还是桃粉色的啫哩。

因为她只见过它们的二维图案,分析过它们的广告词和营销策略,却从未实际触碰过它们,更不用说使用它们了。

由于不熟悉每个品牌所处的具体方位,温禧不得不尽可能装作闲庭信步的模样,在一个又一个柜台前逡巡。有着得体微笑和甜美声线的售货小姐们像橡皮假人一般站在柜台后面,除非你发问,她们基本不主动招徕顾客。据说这就是大牌的矜持,连售货小姐都平白端起了架子。

终于看到了安娜苏的专柜。温禧稍稍加快步伐,她只想早点离开这个璀璨的消费场所,在这个地方,所有的一切都在拼命提醒着她的匮乏,嘲笑着她的寒酸。

“请把anna sui的secret wish拿给我,70毫升绿瓶的。”温禧在来之前早已将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了无数遍,此刻站在柜台面前,她目不斜视,口齿流畅地开了腔。

售货小姐的表情很复杂,先是极其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从头到脚,大概是在判断她值不值得自己掏出那枚银色的小钥匙去打开柜门,然后她的视线又在温禧脸上停留了数秒,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最后才张开涂着玫红色口红的嘴唇,“您稍等。”一面转身开启了橱柜门,拿出香水,放在了柜台上。

温禧飞快地看了看包装,“麻烦开票据吧。”

售货小姐面上终于带上了自然的微笑,“您还需要别的什么吗?我们最近新推出了一种新的粉饼……”

“谢谢。我不需要。”温禧果断拒绝。

接过票据,付了钱回来,香水已经放在了精美的袋子里。

“谢谢您的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手上提着安娜苏的纸袋,上面有显眼的logo,温禧忽然觉得心中有了一些底气。那种如影随形的局促与窘迫似乎一下子离得远了许多。

雅漾的喷雾也这样收入囊中,只是诺大的一楼大厅,她却一直没有找到m.a.c的专柜。

“你答应过要送我一枚裸钻的,难得国贸珠宝行有一批新货色。”是一个女人姣软的声音。

“真不懂你们女人为什么喜欢钻石,不就是碳的单质晶体吗?”一道阴冷低哑的声线响起。

温禧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是他。莫傅司手臂上挽着一个有些眼熟的漂亮女人,穿着一条紫色丝绒的抹胸裙,腰带是一圈闪闪发光的钻石,,裙子下摆像怒放的花朵一般散开,衬得女人的长腿越发笔直。只是在她看来,这个女人稍嫌丰腴,温禧脑中灵光一闪,难怪他上次说她不适合他的口味,看来他一直喜欢的是这种珠圆玉润的女人,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格外喜爱维纳斯吧。在莫宅,随处可见大大小的维纳斯雕像,半身的,全身的,石膏、玉石、黄铜,各种材质,各种姿势,应有尽有。

莫傅司似乎也感觉到了有人注视,朝温禧所站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

温禧一个伶仃,赶紧闪身避开。

“你答应过我这部戏拍完了送我一件大礼的。”女人撒娇。

莫傅司收回目光,半边嘴角勾起一个晦暗难明的弧度,“放心。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

在二人前面引路的经理也跟着附和,“曾小姐,莫少对您可是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的吆。”

曾艺宁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幽怨的神情,她扬起脸看了看身畔男子汉白玉雕像一般英俊的侧脸,不由搂紧了男人的胳膊,将丰满的胸脯紧紧贴在上面,用轻快的语调答道,“那是自然,傅司对我……”

莫傅司忽然扭头深深地望着身旁的女伴,“上次已经送了你一颗六克拉的鸽子蛋,都戴在手上,你就不怕打不动麻将牌吗?”

他脸上带着极淡的笑意,嘴里也是玩笑般的话语,曾艺宁却是花容失色,她知道这是他发怒的表现。他平日素来阴沉,唯有发怒的时候反而带着笑意。

她刚想说什么,莫傅司却突然换了个姿势,将手臂搂住她的腰肢,微笑着说道,“走吧,艺宁。”

曾艺宁僵着身子被他环着进了vip电梯。

到了珠宝行门口,早有专职人员引他们进了内室。

“莫少,可以开始了吗?”经理已经戴上了白手套。

“除了钻石,把其他珠宝首饰还有翡翠玉器也都拿过来给岑小姐过目。”

经理交待属下的时候,曾艺宁悄悄抱住莫傅司的胳膊,低声哀求道,“莫,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连眼眶都微微泛红。

莫傅司却亲昵地抚摸着她的鬓角的发丝,凑到她耳边悄声道,“随便选吧。错过今天以后可就没有机会了。”

曾艺宁闻言腿一软,莫傅司一把揽住她的腰肢,“怎么这么不小心。”语气任谁听了都觉得男人对女人满是宠爱与怜惜。

只有曾艺宁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冷酷无情,两人的关系永远是操纵在他手里,他说开始就开始,他说终结就终结,他爱过自己吗?冷血动物哪里会爱人。曾艺宁嘴角露出哀恸的微笑。

珠宝玉器通通放在垫着天鹅绒的托盘上,被一盘盘捧了出来,搁放在长条桌上。

龙眼大小的淡水珍珠,祖母绿的水滴型项链,各式翡翠镯头,五颜六色的彩钻,整个贵宾室一时莹彩熠熠,珠光流转。

“选吧”莫傅司轻飘飘的一句话使得曾艺宁面上表情转了几转。

她看了看莫傅司,牙齿将嘴唇都咬出了迹子,终于还是挪开步子,走近了长条桌。

她绕着桌子走了几圈,这才选了一枚五克拉的白钻,又挑了一条粉珠项链,回头望了望莫傅司,对方递给她一个继续的表情。于是她又拿起一座翡翠观音座像。莫傅司这时却走上前来,略略看了几眼,拈起一个并不起眼的碧绿剔透的手镯,“拿这个吧。”

经理立刻露出赞叹的表情,“莫少真是好眼光,这个镯头是种水俱佳的老坑玻璃种翡翠精心雕琢的,前一阵子典瑞拍卖行刚拍出一件类似的镯子,成交价一百二十万。”

曾艺宁知道见好就收,莫傅司并不喜欢贪婪的女人,与其完全断了以后来往的可能性,不如今时吃点亏博取一个好印象,毕竟,能和莫傅司沾惹上关系,对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当下她不再看那些五光十色的珠宝首饰,只轻声说,“可以了。”

莫傅司微微颔首,“东西送到曾小姐的住处,账单按照老规矩来。”

经理恭敬地点点头,“好的。”又亲自送二人离开了国贸。

司机开了门,二人坐进车内,莫傅司吩咐道,“去左岸名都。”

曾艺宁控制不住似的捧住脸啜泣起来,“我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傅司,你原谅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莫傅司抬起她的脸,抹去她的眼泪,“你不是那种哭起来好看的女人,还是不要哭的好。”他语气温柔,内容却格外残酷。

到了曾艺宁的别墅,下车前她忍不住追问,“你爱过我吗,莫?”

莫傅司眉头微蹙,“看来我高估你的智商了。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不会问这种愚蠢的问题。你跟我在一起这段时光,难道不快乐吗?签了名导,多了代言,知名度直线上升,难道还不够吗?”

曾艺宁捂住嘴,快步奔进了别墅。这个冷酷的男人根本不懂,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戏子。

小寒 -9.9~-5℃

“为什么我一直强调大家要重视自身艺术修养和艺术品鉴能力,要知道只有拥有一定的艺术基础,你才能理解奢侈品的设计内涵。这也就是为什么培养奢侈品消费者是件简单的事情,但培养一个奢侈品管理者却难上加难。”讲话的是一个长相精明干练,穿着范思哲窄版套装的女人,约摸三十五六岁年纪。

温禧坐在堂下,她有些羡艳的看着讲师,年纪不大,却是业界薄有名望的咨询师,经常满世界飞来飞去。

这是她在校外报的奢侈品管理课程班,收费不菲,她所省下的生活费和打零工挣来的钱几乎全花费在了上面。同班的大多是从事奢侈品销售的中下层职员,也有准备报考外国相关专业硕士研究生的本科生,虽不至于满身名牌,但起码拥有一管香奈儿的口红,或者是一块浪琴手表,或者是一个路易·威登的手包,而她,大概是唯一的一个和奢侈品完全沾不上边的人。

“目前,奢侈品的消费市场主要分为两类,一种是真正可以买得其奢侈品的人,另外一类则是超出其收入水平去买一小件奢侈品的人。对于这两类人,我们要有针对性地设置营销模式。一件奢侈品对于后一类人,只有达到了最大的使用价值,他/她才会购买……”

温禧唇角逸出一丝苦笑,也许还有第三种,比如说像她早上在国贸,便是不得不买。

不过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只是不知道哪里又得罪了李薇薇,她平素表面上最与自己亲和,只有私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才会冷语相加,只是不知道今天将香水赔给她的时候何以情绪如此外露。

她曾经无意间听到于佳和王乔娅很直白地袒露对自己的厌恶,“我最受不了温禧那副与人无争的模样,好像天底下就她无欲无求。每次看见她隐忍不发,我都有一种想把她的脸皮给撕下来的冲动,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能忍。”

她不忍能行吗?温禧嘴角浮现一个自嘲的微笑,李薇薇的爸爸是外院学工办的主任,她得罪的起吗?忍字头上一把刀,她又不是天生自虐狂,可是无权无势的她拉长脸试试看?动辄发脾气甩脸子也是要资本的。

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她除了忍耐还能怎样?

温禧低下头继续抄笔记。

“奢侈品产业发展到今天,已经不仅仅局限于服装、皮具、箱包、珠宝、钟表等个人消费品,其产业已经逐步走向私人会所,高级俱乐部等讲求‘个性定制服务’的生活方式和体验上。我们培训中心已经和市里的顶级酒店九重天相关负责人联系好了,下周的课程我们将深入实地,考察九重天vip部门的运营模式。好,先下课休息十五分钟,我们再继续。”

包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那种手机里预设的老旧铃声,不少人都看向温禧的方向,她的脸立刻红了,赶紧垂着头,紧紧地捏着手机快步出了教室。

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号码,温禧按下了通话键。

“喂?”

对方没有回应。温禧一时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温禧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请问您找哪位?”

“小喜儿,是我。”电话里传来一个略粗的年轻男人的嗓音。

温禧的脸一下子没了血色。

“郭海超?你出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半天那边才有声音,“是啊。我出来了。”

“找我有事吗?”温禧口气冷淡。

“这三年我很想你。”

“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话题。我要上课。再见。”

温禧又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再也不见”,掐断了电话。

她前脚刚回到教室时,女讲师后脚也跟了进来,“抱歉各位,刚接到通知,九重天方面临时有变故,下周的实地考察提到今天。请大家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我们五分钟后坐培训中心的面包车统一过去。”

偏偏有学员坚持开自己的车过去,女讲师也不勉强,到了九重天的停车场,触目所及皆是宝马奔驰,那位开广本的男士脸都绿了。

人必先自辱,然后人辱之。温禧一点都不同情那位男士。

九重天的外壳幕墙不知道使用的什么材料,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远远看上去,像是由纯金打造的一样。

一行人鱼贯而入,有人存心卖弄,“九重天原来是林家的产业,可惜子孙不成器,两年前林氏崩盘后,九重天被人秘密收购了。不过自从易主之后,倒是越发蒸蒸日上了。”

立刻有人接茬道,“被收购了为什么不改名字?替别人养儿子有什么意思?”

“这倒是,名不正则言不顺,难道不该必先正名乎?”开广本的男士还拽起了文。

温禧落在队伍后头,她头颈微垂,嘴角隐约带了一丝轻笑,这些人,又不是古代谋权篡位,定要诛杀尽前朝余孽,龙袍加身后再改国号换纪年。反正这里的一桌一椅、一碗一碟都是那位幕后大老板的,叫九重天八重天又有什么关系,真正有实力的人从不在意这点虚名。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男子快步朝他们走来,“你们是文海培训中心的学员吧,我是九重天vip部的副经理,我姓蒋,大家请随我这边走。”他彬彬有礼,让人感觉如沐春风。

一行人进了电梯,蒋一炜主动承担了操作电梯的任务,按下了九层键后他开口道,“我们九重天的顶楼已经调整为vip客人的私人会所,根据主要客人的身份和需求分为不同功能的包厢。待会儿由我为大家介绍。”

温禧注意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位高却不骄,可见教养很好,心中不禁赞叹难怪九重天是酒店业的龙头老大。

电梯叮的一声脆响,蒋一炜按住开门键,礼貌地一侧身请众人先行,待所有人一个个都出了电梯这才出来。

女讲师低声让学员们保持安静,温禧还是听到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确实,九重天的九楼简直可以媲美神仙宫阙。暗红的地毯上是金色的团花图案,漂亮的让人下不去脚。巨大的流水幕墙中空透明的夹层里养着五颜六色的神仙鱼。雪白的纵棱立柱上盘着镶金嵌银的蛟龙,一条条昂首怒目,像是随时可能腾空而去。天花顶上每隔数米便是造型各异的吊灯,金翠交织的墙面在橘色光线的下越发显得奢华。

直到南面一座铜鎏金的古董艺术雕塑钟的钟锤重重一敲,众人才似如梦初醒。蒋一炜脸上还带着微笑,没有丝毫不耐的神色,说实话,即使他每日都待在九楼,也还是时常为九楼豪奢绮丽的设计所迷醉,这样的手笔听说是来自于□□夫人。他有幸见过一次,真是极其出色的一个女人,和那些每日只知道美容打牌的官太太完全不一样。

收回神思,蒋一炜引着一干人朝陈列室走去,那里有整个九重天九楼的微缩模型。

他刚推开门,就愣住了。

一个黑衣男人手里拿着一个郁金香杯,正懒洋洋地夹在指缝间振荡着,猩红的酒液随着振荡悠悠摇曳着。听到动静,男人也转过头来,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乌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便又将头转了回去。

蒋一炜心中有些慌乱,大老板怎么一声不吭地突然驾到,听说莫先生最讨厌五个以上的哺乳动物出现在他面前。蒋一炜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去,将陈列室的门掩上。朝女讲师抱歉道,“不好意思。请你们先退开一些。临时有点变故。”

蒋一炜右手指节稍屈,轻轻在虚掩的门上叩击了两下,“莫先生,我是vip部的副经理蒋一炜,很抱歉刚才打扰了您,我可以进来向您解释一下情况吗?”

其余人也都看见了陈列室里冷峻倨傲的黑衣男子,此刻见蒋一炜态度如此恭谨,更加疑惑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半晌里面才传来冰冷的男声,“你进来。”

蒋一炜进了陈列室不忘随手掩上门。外面的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都悄然噤声。温禧眼底方寸大乱,今早在国贸遇见他,下午又在九重天碰面,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如果看到了他又会怎么想,万一他认为她并不缺钱,辞退了她,她恐怕真要喝西北风了。如今可是夏天,连西北风都没有!

“外面是怎么回事?”莫傅司神色淡漠地开了口。

“事情是这样的,文海培训中心希望借我们九重天的九楼作为典范给他们的奢侈品管理原定课程班学员实地了解高端私人会所运营模式,周经理做主同意了。本来定的是下周六,不清楚为什么又提前了,周经理下午临时指派我去接待他们。所以刚才才会冲撞了您。这是我工作的失误,万分抱歉,莫先生。”蒋一炜弯腰鞠了一躬。

奢侈品管理?刚才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熟人”呢。

莫傅司薄唇一勾,冷哼道,“周阳兵这个蠢货,文海给了他多少好处?真是眼眶子浅,自贬身价。为什么临时改时间?今天中午的会议上我前脚决定下周带流光的负责人过到这边视察,他后脚就改时间了。这事不怪你。我先走了,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处理。”

莫傅司随意将酒杯往水晶橱柜上一搁,便要离开,刚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蒋一炜对吧?从现在开始你是九重天vip部总经理。任命通知一个小时之后发布。”

蒋一炜觉得背上全是冷汗,“莫先生,周经理只是一时糊涂。您是不是……”

莫傅司盯住蒋一炜有些泛白的面孔,忽然笑了,“商业社会里做人太忠厚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已经很对的起你师傅了。”

蒋一炜浑身一震,太可怕了,师傅是他私下对周阳兵的称呼,因为他五年前刚入职时是跟着时任客房部的经理周阳兵,莫先生居然连这个都知道,还有什么能瞒得住他的?蒋一炜神态越发恭敬,“我送莫先生您下去。”

莫傅司微微颔首。蒋一炜赶紧为他开门。

门外的人见两扇门从里面打开,一个个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莫傅司依旧是懒洋洋的样子,目不斜视,直接朝他的专用电梯走去。温禧努力藏在后面,不让自己被注意到。

小寒(2)

温禧坐在莫宅的客房里一张漆金椅子上,一张包金边的圆桌上搁着亮闪闪的银壶,旁边是精巧的银质耳杯,下面垫着白色骨瓷碟。

书本上的英文字母开始像蚂蚁一样蠕蠕动了起来,温禧忍不住将夹在字典里的折扣券拿了出来,这是傍晚时候那位姓蒋的副经理送的,每个人一张,可以去蔺川任意一家高档餐厅抵五百元现金使用。自然,他们一群人下午被挡在了那两扇来自西非的华丽桃花心木门之后。

那位蒋姓副经理当时是怎么解释来着?“很抱歉各位,我刚刚知悉由于和贵培训机构的所达成的协议系我们九重天某主管个人行为,未经过内部正常的审批路径,所以这一协议不得不废止。对此我代表九重天给各位致以诚挚的歉意。”他言辞恳切,又在人家的地盘上,再加上九重天那种贵气逼人的氛围,众人无一敢有异议,待到了底楼大厅,蒋一炜又亲自去取了优惠券送到每一位的手上。一系列危机公关可谓滴水不漏。

温禧想着当时有几个同班学员的表情,先是敢怒不敢言,待到折扣券到手,顿时喜气洋洋。对比其他人的言笑晏晏,她却觉得受辱。手指不由用力,折扣券在她指缝间痛苦地蜷缩起了身子。

片刻,温禧又松开手指,将那张优惠券夹进了牛津英语字典里。也许是自己太敏感,总怕别人觉得她人穷志短。人到无求品自高,她这么匮乏,实在是拥有太多多余的自尊心。

“温禧小姐,我可以进来吗?”门其实开着,但出于礼仪,管家先生还是在门上敲了两下。

温禧赶紧起身,“斯蒂文森先生,您请进。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爷让我请您过去。”

温禧感觉心脏一下子跳快了,“好的。”

斯蒂文森领着温禧上了二楼,朝北面一个背阴的房间走去。

温禧感觉怀里像揣了只兔子,莫先生是要辞退她吗?生活费,补贴家用的开支,下学期的学费,钱,通通全是钱。她要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则需要金钱,兜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

一道修长的身影已经进入视野范围之内,斯蒂文森微微侧身,“温禧小姐,少爷在里面。”

温禧心中有了决断,她止住脚步,朝官家先生鞠躬道,“还没有谢谢您,斯蒂文森先生。如果不是您预支三天的工资给我,我就无法及时偿还打碎的同学的香水了。真的谢谢您。”

斯蒂文森有些狐疑,但还是略一颔首,“温禧小姐,您太客气了。那是您应得的。少爷还在等您,请进去吧。”

莫傅司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凉薄的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温禧抬脚进去的时候恰巧看见这样一抹弧度,仿佛一朵邪恶的花朵绽放在他的唇角。一种被看穿伎俩的窘迫使得温禧脸悄然升温,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嘶嘶”的声音唤起了温禧的注意,她这才留意到那两条体格健硕的母蛇都盘在地上,火焰般细长的舌头一伸一缩。心底悚然一惊,温禧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战,她努力不去看那两条蛇,朝莫傅司抬起脸,喊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并没有回答,只是用一双灰色的眼眸盯着她,带着研判的神情。温禧被他的眼神看的七上八下,这种感觉就像等着宣判的囚犯,糟透了。

小青不知道从哪里游了过来,速度非常快,像一条绿色的闪电朝温禧光洁的小腿劈了过去。

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温禧似乎只看见磁白的蛇牙和鲜红的信子,身体像被定住一样半点都无法动弹。

时间似乎被定格在了这一瞬,温禧只看见小青的尾巴被莫傅司一把拽住了,小青细长的身子一拧,尖尖的吻部居然对着主人的左手猛地咬了下去。

莫傅司脸上浮现出痛楚的表情,但仅仅只是一瞬,他白皙修长的右手就捏住了小青的下颌,小青拼命扭动着身子,被迫抬起了吻部,嘴巴夸张地大张着,一双黄中带黑的眼睛鼓的似乎更加厉害。

过了片刻,莫傅司才松开手,将小青丢在地上,小青立刻哧溜一下钻回了角落。

温禧吓坏了,她没有想到当宠物饲养的蛇会反噬主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道,“莫先生,你不要紧吧。我去喊斯蒂文森先生。”一面要往门外奔去。

“回来。”莫傅司低声喝道。

“可是您的手?”温禧满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死不了。你去把冰柜打开,把第一层的药箱给我打开。”

温禧依言打开冰柜,无意间一瞥她才发现冰柜第二层里满是各种各样的**鸭鹅,都光/裸着身子装在保鲜袋里。白皑皑的一团,头挨着头,翅膀贴着翅膀。粗大的毛孔和死不瞑目的眼睛让温禧一阵反胃。她赶紧取出药箱,关上了柜门。

温禧刚打开药箱,就看见莫傅司伸手去拿绷带。

温禧猜测他是要将伤口扎起来,轻声道,“我来吧。”

“绑在我的左胳膊的肘关节上,不要绑太紧。”莫傅司脸色似乎愈发苍白了。

温禧听说过被毒蛇咬伤才需要绑扎,目的是阻断毒液经静脉和淋巴回流到心脏,她声音一下子抖了起来,“小青是毒蛇?”

莫傅司“嗯”了一声,片刻才补充道,“微毒。”

温禧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的解开他袖口的铂金袖扣,将法式翻叠袖仔细地卷到肘部。他的皮肤是细腻的象牙白,也不像一般男人那样有浓重的体毛,小臂轮廓清瘦,线条干净而漂亮。在用绷带捆扎时,温禧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莫傅司的手臂皮肤,她的脸微微一红,头垂得更低了。

莫傅司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应,他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玻璃瓶,将里面的液体径直浇在伤口上。温禧看见他的左手上有两个小小的洞眼,应该是蛇牙留下来的。液体一触碰到伤口,有大量细碎的泡沫泛起,温禧猜测那是过氧化氢。一定很疼,但莫傅司面无表情,只是寒着一张俊脸,默默地用右手挤压伤口,有细小的血珠一颗颗沁出来,刚开始颜色略暗,但很快就变成鲜红色的了。血液顺着他白如羊脂美玉的手上蜿蜒而下,是触目惊心的美。

莫傅司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注射器,娴熟地从一根试管里抽取了小半针筒的蛋清状的液体,然后才淡淡地开口道:“扶住我的胳膊。”

温禧顺从地稳住他的左臂,莫傅司手臂内侧皮肤比外侧还要白皙,静蓝色的筋脉埋在表皮之下,一根根都清晰可见。推尽空气之后,银亮的针头悄无声息地探入静脉。温禧咬住下唇,竭力稳住双手,不让自己颤抖。

他推得很慢,小半针筒的血清推了将近五分钟。

在最后一滴血清推进静脉时,温禧忍不住呼出一口气。

莫傅司皱眉盯她一眼,“你是不是月经来了?”

温禧脸一下子红的像滴血,他怎么知道,她的月经分明是今天傍晚时分刚来的,莫非是血迹沾染在了裙子上,可是她分明穿的是深蓝色的连衣裙啊。

直到莫傅司不耐地追问她到底是不是,温禧才用蚊蚋一样的声音答道,“嗯。”

“你身上有血腥味,小青才会主动攻击你,繁殖期间蛇的攻击性会增强。”言简意赅一句话就解决了她的疑惑。

说完,莫傅司一面解开绷带一面朝门外走去,温禧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喊“stephen”。

老管家很快上了楼。一看见他半边高卷着的袖子顿时明白了情况,痛心疾首地说道,“少爷,早就向您提过建议,不要豢养这些危险动物。尤其是那条绿瘦蛇,野性难驯。蛇是养不熟的。”

“收起你的那一套老生常谈吧。我心里有谱。”莫傅司压根不以为意,他眯眼看了看缩在角落的小青,冷冷道,“饿它一个星期。”

说完又转向温禧所站的方向,用不容商量的语气说道,“这七天晚上你和我住一个房间。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把它的野性给捺下去。”

“少爷,这恐怕不妥吧?温禧小姐一个年轻女孩子,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老管家忍不住提反对意见。

莫傅司阴沉沉地看了温禧一眼,“你可以拒绝。”

温禧明白莫傅司的意思,他完全是将她作为活饵来考验小青的野性。他是给了她说不的机会,可是她能有说不的权利吗?

老管家望了望温禧,蓝眼睛里神色复杂,终于什么都没说便下楼去了。

莫傅司吹了两声口哨,两条母蛇蜿蜒着游出了房间。小青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莫傅司弯腰抓起小青,用力弹了弹它的脑袋,叹息似地说道,“其实也不能怪你,连人都面对诱惑都把持不住,不要说你了。”

小寒(3)

莫傅司的卧室非常大,温禧刚进去就看见一扇精美的五叶屏风,上面用浓墨重彩绘着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故事。绕过屏风则是足有整整一面墙壁大小的博古架,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古董文玩,碗、盘、杯、瓶、盒、罐、壶、樽、洗、炉、灯……应有尽有;钴蓝、赤金、枣红、甜白、妃红、孔雀绿、葡萄紫、洒蓝、娇黄……五彩缤纷,无一不是巧夺天工,纤毫毕现。

温禧只觉得如梦似幻,目眩神迷。

“今晚你就睡那张贵妃塌上。”冰冷的男声响起,温禧连忙收回目光。

莫傅司已经悄然坐在了一张帝政风格扶手椅上,扶手处是栩栩如生的镀金的带翼狮鹫兽。他白皙的手正按在狮鹫兽的头部,一双长腿优雅地交叠着。两条花色斑斓的母蛇躺在他的脚下,小青则匍伏地略远些。

这样的神情姿势要是由一般人来做,一定既荒唐又滑稽,可是由他做来,却带着一股异常邪魅的感觉,仿佛这个男人天生就该这样。

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讲,温禧想,一边轻声应道,“知道了,莫先生。”

莫傅司懒散地起身走向king size的华盖床,温禧以为他要睡觉,尴尬地垂下了眼睛。不料却听见哗啦的一声响,厚重的帷幕被他拉开了,帷幕之后居然别有洞天。

莫傅司拉开磨砂玻璃门,跨了进去,又拉上了拉门。温禧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似乎是在脱衣服。耳朵一下子热起来,温禧赶紧别开眼睛,坐在了那张贵妃塌上。椅塌的底座和扶手均是红木制成,紫红色的高档绒布下面应该垫了海绵,坐在上面很舒服。

温禧注意到在华盖床的床头居然有一个的佛龛,不过里面供着的是一尊纯金的维纳斯半身像,两边各有一支赤铜攒花仿古宫灯,幽幽的黄光照在维纳斯身上,更添几分肉/欲的奢靡。床头柜旁边立着落地台灯,长条身量,顶着月牙白的百褶绸灯罩,细长的水晶穗子挤挤埃埃地垂下来。

“嘶嘶”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几条蛇不知何故,都转脸朝着温禧,蛇信一伸一缩,温禧再也无暇去观察卧室的布置,自从刚才见识了小青对饲主的反噬,她对蛇所积累起来的一点胆量全线瓦解。她期盼地看着那扇磨砂玻璃拉门,一心盼着莫傅司赶快出来。

恐惧之中时间似乎走的非常慢,终于划拉一声,听在温禧耳中,简直有如天籁。莫傅司手里拿着一块毛巾,正在擦头发,他应该是刚洗完澡,换上了一件黑色的浴衣,这回上面是银色的绣纹。他只松松系了腰带,大片胸膛都露在外面,衬着黑色,愈发显得黑白对比分明。温禧有些不自在地往贵妃塌后挪了挪身子。

莫傅司撮唇打了个唿哨,小红和小青立刻游上了床尾的立柱,而小黄则将自己团成了一个球状。他亲昵地揉了揉红尾蚺的脑袋,“小红,真乖。”

原来红色的这条叫小红,绿色的叫小青,那么黄色的那条自然叫小黄了,温禧想着这几条蛇的名字,不觉失笑,这位莫先生看上去很有品位的样子,怎么会给宠物起这么潦草的名字。

莫傅司抬脚轻轻踢了踢抱成团的黄金蟒,盯住温禧,“你怎么还不睡觉?”

温禧鼓起勇气说道,“莫先生,我很快就要期末考试了,想再看一会儿书。”

其实复习只是一部分原因,最主要的,她实在无法在几条蛇尚未入眠的时候入睡。

莫傅司懒洋洋地看她一眼,“随你。”

“那我去楼下把书拿上来。”温禧征询雇主的意见。

莫傅司微微颔首,表示首肯。

温禧返回时,莫傅司已经倚靠在了床上,正在翻看一本厚实的书册。

温禧安静地坐在贵妃塌上,双膝并拢,将课本摊放在膝头,垂着头默默地背诵着。

室内一时静谧得只听见男子手中铜版纸翻页时发出疏脆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温禧刚想伸个懒腰,这才惊觉是在莫宅,赶紧正襟危坐。她是很容易知足的人,比起过去在宿舍吹着小电扇熬夜复习,这里舒适了何止百倍。

温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床尾,小青的眼睛还是大睁着,都深夜了,它怎么还不睡?温禧有些心急。

却听见嗤的一声轻笑,莫傅司头都不没抬,依旧不紧不慢地翻着他的艺术品图册,“你不知道蛇是没有眼睑,也没有瞬膜◎的吗?指望它闭眼,恐怕你这辈子都没法睡觉了。”

“啊,原来是这样。”温禧有些窘,这个男人眼睛真的好毒,什么都别想瞒过他。

莫傅司却不再接话。

温禧收拾好了书包,想想又从书包里拿出几张面纸,小心地垫在贵妃塌中端的位置,这才蜷缩着身体躺在上面,闭上了眼睛。

莫傅司望了望她身下露出一角的面纸,唇角微扬,看来那些号称“安睡到天亮”的广告言过其实了。

调暗了室内的光线,莫傅司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塑料药瓶,倒出几颗白色的药片,径直丢进装着红酒的高脚杯里,晃了晃酒杯,然后一仰头灌入口中。

放直了身体的莫傅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天花吊顶,安静地等着药效发作。意识始终清明,莫傅司自嘲地勾起嘴角,每个晚上,他都在进行清晰的梦游。一场孤独的梦游,不过今天似乎不一样,他能听见从床尾方向传来的细微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像冬天里第一片雪花落下的声音。

雪,就是雪,明明是肮脏的东西,偏偏以那样洁白的姿态出现…年幼的男孩被关在阁楼,隔着彩绘的玻璃窗看皑皑的大雪…少年被按在灰黑色的雪堆里,啃了一嘴的煤渣…莫傅司觉得意识终于开始渐渐涣散,他伸手关了灯,放任自己沉入黑暗。

温禧醒来时发现天早已大亮。

她刚一骨碌坐起身,就看见莫傅司穿着雪白的衬衣,坐在床沿,身前放着一个带滑轮的银餐车。他纤长的左手手指正搭着一个贝壳状的东西,右手拿着小巧的银刀。刀尖探进壳尾的缝隙的时候,只见他手腕微转,轻轻一撬,一片壳就被掀了开来。然后就见他凑近了左手上剩下的半片壳,唇微微一张一吸,表情分外享受。

听见动静,莫傅司抬了抬头,很快又低下头去拈起另外一枚贝状物。

“莫先生,早上好。”温禧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招呼。

莫傅司只是随意地“唔”了一声,仍旧一心一意地对付着一盘新鲜的牡蛎。

他速度很快,姿态却相当漂亮,尤其是那吮吸汁水的动作,看得温禧脸上一阵阵发红。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她拎起书包,假装整理了一下,又将昨晚垫在身下的面纸收拾妥当,这才轻声道,“莫先生,我先走了。”说罢提着书包就下了楼。

莫傅司看了看温禧离去的方向,嘴角又一次噙出一抹兴味盎然的弧度。他用刀尖剔出牡蛎肉,轻轻吹了一口气,牡蛎的黑鳃微微颤动抖缩起来,真像引人遐想的女人身体,莫傅司心想。

撮起唇将半透明的牡蛎肉吞食进口腔,入口温和却带有劲道,而且回味悠长。莫傅司好心情地眯起了眼眸。就着壳喝下牡蛎咸而可口的汁水,淡淡的腥味让他的表情愈加愉悦。有汁水溢出唇角,莫傅司伸出舌尖舔了舔,小动作勾魂无比。相信如果此时的他叫女人们看了,女士们一定更想吃下他,而不是牡蛎。

温禧下楼时发现管家先生正站在长条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熨斗状的东西在报纸上反复游走。

“早上好,斯蒂文森先生,您这是?”温禧有些好奇。

“温禧小姐,早上好。”老管家好脾气地解释道,“这是熨烫报纸,一来是防止油墨弄脏少爷的手指,二来少爷他也不喜欢新鲜油墨的味道。”

温禧还是头一次听说还有熨烫报纸这种事,很是开了眼界。

等到管家先生将不带一丝折痕的报纸平铺在托盘里,温禧才开口道,“斯蒂文森先生,我可以借用一下客房的洗手间吗?”

“当然可以。”

温禧去了客房的洗手间,盥洗完毕后才背着书包离开了莫宅。

大寒-14.9~-10℃

来来往往的女生皆好奇地看着这个皮肤略黑的高个子男生,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沿故意歪斜在一边,浓眉下是一双带着戾气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看着往来的女学生。他上身只穿着一件迷彩工字背心,露出健硕的肌肉,右臂上还纹着一条张牙舞爪的的龙,下/身则是一条靛蓝色的牛仔裤。身后还有一辆黑色的重型机车。在这个文雅精致的高等学府里,他就像一头突然闯入的野兽,突兀而且危险。女生们眼神躲闪,这样的男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但相比周围孱弱畏葸的书呆子,他又成了来自旷野山林的一阵粗犷的风,于是她们一方面夹紧了胳膊下夹着的书本,一面飞快地瞥他一眼,下颚微微挑起,小小的胸脯像骄傲的小母**一般挺起。

郭海超轻蔑地看着这些女大学生,朝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唾沫。

这时,一个穿着墨蓝色连衣裙的女生踏着自行车进入了他的视野,女生蓝裙子里是乳白色的衬里,在风中被抖成一朵奇丽的大花。

是他的小喜儿,即使三年没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永远都是那么美,那么白,像一朵亮闪闪的白云,散发着好闻的香味的白云。

郭海超快步跑过去。

温禧扭头一看,郭海超?原本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蛋一下子变的雪白,她慌乱地想下车,似乎又觉得应该加速踏车离开才对,脚胡乱蹬了两下,车笼头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郭海超眼疾手快,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握住车笼头。温禧感觉到他的手掌中热力正汩汩地往她皮肉里钻,嘴唇哆嗦了两下,一拧腰赶紧避开他。

“你来森木大学干什么?”温禧脚刚落地,就退开一步,垂着眼睛不看他。

郭海超觉得心底的火苗一下子就忽忽烧起来了,她还是嫌他,她永远都在嫌他,是啊,即使当年她被巷子里的小孩扔砖头,被喊做“小破鞋”的时候,是他英勇地跳出来保护她。她一直看不起他,更不用说她现在是名牌大学的大学生,是知识分子了,哪里还会将他这个刑满释放人员看在眼里!

“我来找你,不行吗?”郭海超恨恨地说道,一面朝温禧走近。

这朵镶着银边的白云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我还有课。我要去上课了。再见。”温禧推着车就想离开。

“呸,你少拿上课唬弄我,欺负我没上过大学?”郭海超愤愤地啐道,“别以为你多念了几年书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竹子长到再高还是草!别作老鸦窠里飞出金凤凰这种美梦,你没这个命!”

“谢谢你的忠告。”温禧不理他,推着车向车棚走去。

她和三年前不一样了,郭海超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以为她会激烈地和他顶嘴,回击他,可是她没有,她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这种感觉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不着劲儿。

乌黑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粘在她汉白玉一样的脖子上,腰肢还是那么细,胸脯像饱满的水蜜桃,郭海超昏头昏脑地去扯温禧的胳膊。

她的胳膊滑滑的,凉凉的,软软的,像一尾白鱼,一不留神就游走了。那个酸溜溜的词怎么说来着,冰肌玉骨,对,就是这个酸词。

温禧的下唇被咬的发了白,周围已经有来往的学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了,“放开我,郭海超,你放尊重些!”温禧低喝道。

“我不放,你是我的,你爸答应把你嫁给我的。”郭海超将温禧胡乱地往怀里扣。

他身上的汗味熏的温禧一阵恶心。温禧用力去推他,反而被郭海超箍住手腕。他的嘴巴已经朝她的脸上压了下去。温禧浑身打颤,拼命往后仰着头,连脖子都快仰断了。

祈博禹经过女生宿舍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个情景,温禧眼角那一点像钻石一样的白光刺痛了他的心,她屈辱的表情让祈博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啪地扔下手里的书,祈博禹快步奔过去,一把攥住郭海超的胳膊,将他拽离温禧。郭海超见被一个小白脸坏了好事,也挥拳相向,二人扭打起来。

“学长?”温禧惊讶地看着祈博禹,他长相文雅,但下手却一点都不留情,而且丝毫不处于下风。

郭海超毕竟刚刚出狱,当年打架的功夫终究落下了,一时竟然只有招架,无力还手。

“你是什么人,门卫怎么会放你进来的?”祈博禹将温禧护在身后,盯住对面的郭海超冷冷发问。

郭海超用手背粗鲁地擦了擦嘴,又朝地上重重一呸,“关你鸟事!”

“郭海超,你走吧。我想你也不想等保安来招呼你。”温禧面无表情地说道。

郭海超将棒球帽的帽沿恶狠狠地转到脑后,不怀好意地打量着白衣翩跹的祈博禹,嘴里啧啧有声,“这小白脸是你的新相好的?你看上他什么了?长的像个娘们儿?有钱?你不会看上他有文化了吧?小喜儿?”郭海超瓮声瓮气地笑起来,那笑声简直像夜枭,他又盯住祈博禹,“你也喜欢她?”

祈博禹看一眼温禧,“对,我喜欢她,关你什么事?”

郭海超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吗?你知道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吗?要不要我告诉你,小白脸……”

“郭海超,你再废话一句,我今天豁出去也要把你送回去吃牢饭!”温禧一张脸雪白如纸,黑亮的眸子里冷硬一片。

郭海超怔怔地盯着她,她像一个发光体,吸引着他。

他想靠近她,她却宁可自我毁灭也要将他送回黑暗里去。

她小时候就是一个狠心的小姑娘,现在长大了,成了狠心的女人,一样伤人。

“我还是那句话,我会等着看你的收梢,看你能不能挣出头去。从高处跌下来只会摔得更惨。”郭海超撂下一句话,跨上机车风驰电掣一般离开了。

温禧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这世界上总会有人不断提醒你的出身,你洁身自好他们说你不自量力,你精打细算他们说你自私自利,你力争上游他们说你忘本,等到你真的堕落了,他们各个又都成了先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总是不会错的。

一生不知道要捱多少□□,看多少嘴脸,被欺压的抬不起头来,不外乎是因为无人撑腰。可见投胎真是人世间最大的一门学问。温禧嘴角依约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但很快她就抬起脸低声道,“祈学长,今天真是谢谢你。”

祈博禹很想询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又担心冲撞了她,于是笑了笑,“不客气,这是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一般男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不是刨根究底,就是避而远之,祈博禹却依然如故,真是好风度。她虽然无法回应,但心中不禁对他多了几分高看之意。

“祈学长,请你最近务必注意安全,我怕他会报复你。”温禧忍不住提醒他。

祈博禹满不在乎地一笑,白牙齿在太阳下亮了一亮,“你不是已经见过我的身手了吗?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家里人专门送我跟一个师傅学了好些年功夫。”

“学长你还是要当心,万一他找帮手就不妙了。我不希望你因为我的缘故受到无辜牵连。”

祈博禹深深地凝望着她,“温禧,我希望我是作为情敌的身份被牵连,而不是你口中的无辜者。”

“学长,您的好意我真的感激不尽,可是您也看到了,我们真的不适合。”温禧小声坚持着。

“博禹哥。”

一个娇软的女声,是李薇薇。

“你在和我的舍友在说什么呢?”李薇薇状若不经意地追问。眼光却从祈博禹脸上滑到温禧脸上,又从温禧脸上溜到祈博禹脸上。

“薇薇你和温禧是舍友?”祈博禹和李薇薇因为双方父母的关系,二人自幼相识。

“是啊。”李薇薇亲热地拉住温禧的胳膊。

温禧心道不好,李薇薇的意中人定然是这位祈学长了,叫她误会了反而不妙。

“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了,你们聊吧。”温禧含笑和二人告别。

“那你就忙去吧。”李薇薇也朝她微笑,一面抽出胳膊。

祈博禹想开口说点什么,又碍于李薇薇在场,不得不悻悻作罢。

李薇薇看着他脸上难舍的表情,新做的水晶指甲居然生生被抠了下来,掉在地上,像一颗碎裂的心。

大寒(2)

作者有话要说:
写的急,有时候会有文句不通的毛病,修改了一下,力求尽善尽美。不是伪更。


莫傅司坐在流光独属于他的私人套房之中,右手擎着一只酒杯,沉绿色的酒液在微暗的光线下就像夜里莹光灼灼的猫儿眼。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长相俊美的年轻男人,秀雅的双眉下是一双妩媚的桃花眼,穿着本白色的衬衣和一色的西裤,看上去如同旧时的王孙公子一般优雅。然而刚闻到浓郁的茴芹味,他就气急败坏地叫起来,“莫傅司,你居然还敢喝苦艾酒,你还嫌你的失眠症不够严重吗?”

莫傅司懒洋洋地用中指弹了弹玻璃杯的外壁,“原来是我们的精神病医生驾到,我说怎么这么吵。”

“我是著名的精神科医生,不是精神病医生!”商渊成咬牙切齿地说道。

莫傅司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有区别吗?”

“你!”商渊成俊脸几乎扭曲,“我真是活该,跑来看你这种冷血动物。你再这样喝下去,小心你的肝脏变成法国鹅肝。”

“absinthe makes the tart grow fonder。”莫傅司啜了一口苦艾酒,脸上浮现出沉醉的神情,“苦艾酒让妓/女也变得多情,厄纳斯特·克里斯托夫·道生的经典名诗,不过估计说了你也不懂。”

商渊成没好气地回道,“我只要知道苦艾酒里含有有毒的化学物质侧柏酮,会让人产生幻觉就行了。”

莫傅司眼眸眯着,一只胳膊枕在脑后,一只手振荡着杯里的苦艾酒,“世界上最倒胃口的就是你们这样的科学家。”

“你这个奸商什么时候有如此泛滥的文艺情怀了?”商渊成不屑道,“你别忘了梵高的疯狂就是拜苦艾酒所赐。”

莫傅司闻言忽然丢下酒杯,鼓起掌来,“真不容易,你居然知道梵高。”

商渊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姓莫的,我可是哈佛大学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不是你这个连大学都没毕业的家伙。”

“那又怎么样,哥伦比亚不是照样每年都邀请我去参加荣誉校友的聚会吗?”莫傅司耸耸肩,“不知道有多少名校等着请我去做它们的荣誉教授。”

商渊成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他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真是天才一样的人物。

“你再这样讳疾忌医,我就直接告诉母亲。”商渊成敛容正色道。

莫傅司看着他绷脸的样子,桀桀怪笑起来,“这种苦瓜表情实在不适合你,精神病医生。”

商渊成气结。

“帮我弄点三唑仑过来。你开的药快吃完了。”

“你疯了,我开的是三十天的剂量,你半个月就给我吃完了?!三唑仑是国家一类精神药品,哪里是可以随便乱开的。”商渊成快被他气死了。

“左吡坦吃多了会阳/痿,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处/女等着我去浇灌她们,任重道远,雄风怎么能不振,你不给我换药的话就是存心想毁了我的性/福。”莫傅司说完,仰头一口抿下杯中剩余的酒液。

天,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竟然用买菜一样的口吻在这里和堂堂医学博士谈论他的性/能力。

“明天你让stephen上我的诊所里去拿。”丢下一句话,商渊成风一样地出去了。再和莫傅司待下去,他一定离精神病不远了。

莫傅司拿起酒瓶,又倒了大半杯的苦艾酒。他将鼻子凑近杯口,迷恋地嗅闻了几下,这才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与此同时,莫宅里的温禧看了看灰黑一片的手机屏幕,叹了口气。

手机没电了,又没有带充电器,不过估计也没什么人会找她。

视线不由自主地扫过那张巨大的华盖床,床头的佛龛里维纳斯眼眸微垂,唇边是一抹奇异的微笑。温禧忽然突发奇想,也不知道仰面躺着看这尊雕像是什么感觉。但下一秒她就飞速地摒弃了这种荒唐的想法,一个人要免受侮辱,最要紧的便是有自知之明。

温禧继续低头温书。莫先生还没有回来,几条蛇都关在二楼最北边背阴的房间里。坐在这样花柳繁华的房间里看书真是相当考验人的定力的一件事。

对于古董文玩,她虽然不算什么专业人士,但好歹因为课程的缘故,也相当花了功夫。这间卧室的博古架上随意一个粉彩梅瓶应该都是所值不菲,甚至是有市无价的宝贝。

这就是人和人的区别。普通家庭出生的孩子学什么专业?学会计学英语学计算机。只求习得一技之长,日后进入社会好求一碗饭吃。而英国的查尔斯王子当年在剑桥大学的圣三一学院,学的是什么?艺术史和地理。他的儿子威廉王子也是一样。凡是彰显自己是实用主义者的其实都是穷人,真正的富家子弟大概脑袋里压根就没有“实用”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学习越不实用的知识就越显得高贵,想必这位莫先生也是一样出身高贵。

“温禧小姐,麻烦过来帮一下忙。”门外响起了老管家略带焦灼的声音。

温禧收起脑中的思绪,丢下书快步奔出门去。

刚出卧室就看见斯蒂文森正费力地架着面色雪白的莫傅司往卧室方向挪动。

看见她,斯蒂文森也顾不得其他,“过来帮我搭一把手。”

温禧赶紧迎上去,帮着老管家架住莫傅司的另外一只胳膊。他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不是寻常的酒味,而是一种清苦的气味,隐隐带着小茴香的气息。脸色比平日还要苍白几分,那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色。但意识应该还残存,因为温禧注意到他微微颤抖的眼睫像被风吹过的芦苇,时不时露出芦苇下面水波的清光,一闪,暗了下去,然后再一霎。这样的莫先生,真叫人吃惊。

莫傅司的右胳膊就搭在温禧的前胸,随着步伐,不时会蹭擦到她南半球最丰美的地方,温禧觉得脸颊一阵阵发烫。好容易搀扶着他进了卧室,两人合力才将他放在床上。

“少爷,少爷。”斯蒂文森有些焦急地唤着莫傅司。

莫傅司以手抚额,低声道,“stephen,你很吵。”一面翻了个身,将脸埋在床垫里。

老管家见他还有反应,总算松了口气,压低声音交待温禧道,“温禧小姐,麻烦你在这儿照看一下,我去楼下找一点解酒药。”

温禧点点头,“斯蒂文森先生,其实可以用蜂蜜水解酒的。”在她家,每次父亲喝得烂醉回家,母亲都会一边臭骂,一边支使她去调蜂蜜水,然后像灌鸭一般直接捏着父亲的鼻子将蜂蜜水灌进那张酒臭冲天的嘴里。

老管家对于中国神奇的偏方显然很是信服,很快就端着一碗琥珀色的蜂蜜水进了卧室。

将珐琅大腕搁在床头柜上,斯蒂文森弯腰将床上的莫傅司扶起来,这才朝温禧说道,“温禧小姐,麻烦把碗端给我。”

温禧依言做了,然而斯蒂文森刚稍稍侧过身子,莫傅司就歪向一边。无奈之下,老管家只得让莫傅司靠在他身上,请温禧将蜂蜜水喂进少爷嘴里。

按照管家先生的指示,温禧先将一块雪白的餐巾系在莫傅司颈间,她动作分外小心,生怕接触到莫傅司的皮肤。然而因为靠的近,他的呼吸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拂在她的脸上,温禧感觉自己也成了蜂蜜水,快要泼出来了。

努力稳住心神,温禧一手捏着珐琅勺柄,一手端着碗,小心地舀起一勺蜂蜜水,凑到莫傅司唇畔,轻声唤道,“莫先生,莫先生。”

老管家也在轻喊,“少爷,少爷,张嘴,把蜂蜜水喝下去就舒服了。”

温禧见他嘴唇微微启了一道缝隙,心中大喜,赶紧将勺子送进他的嘴里。

莫傅司下意识地一抿,咽了下去。

就这样一勺又一勺,总算将一碗蜂蜜水通通喂了进去。

最后一勺时,莫傅司还似乎意犹未尽地吐出一小截舌头舔了舔嘴角,看得温禧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老管家为莫傅司脱了鞋袜,让他舒服地平躺在床上,又为他盖上了薄毯。

垂手立在一边的温禧有些尴尬地开了口,“斯蒂文森先生,今晚莫先生喝醉了,蛇都在别的房间,我待在这儿是不是不太妥当?”

“温禧小姐,时间也不早了,您既然觉得不方便,不如还回客房休息,如何?”

老管家斟酌着说道。

“好的,那我就叨饶了。”

出了卧室,下了楼,再和管家先生互道晚安,温禧进了客房。

今晚没有蛇的存在,她只觉得心情格外放松。在宽敞的大床上惬意地摊平身体,温禧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空气清凉,被褥柔软,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熨帖到了极点。黑暗里,她抬头望了望天花板,意识却控制不住地飘到了二楼。

喂他喝蜂蜜水时他狭长的眼眸闭着,纤长浓黑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小片黑色的阴影,那种冷酷与脆弱交织的神情,让她的心里无可抑止地涌起一种软溶溶、暖融融的感觉。这绝望的快乐的逆流使得温禧忍不住打起颤来。

忘了吧,忘了吧。温禧拼命告诫自己。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大风,紧接着就是暴雨,乌沉沉的风卷着白辣辣的雨,一阵急似一阵。温禧跳下床,将窗户拉开一条缝,花园里的植物被暴雨侵袭的东倒西歪,泥土味、青叶子味、玫瑰的香味滚成一团,伴着微腥的风雨,像一条大白舌头在舔她的脸,温禧慌地关拢窗户。

大寒(3)

早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碧空如洗,一轮大白太阳在天空炎炎地照着。要不是花园里花匠正在修护被摧折的花木,温禧几乎都要怀疑昨晚的一切是不是只是她的臆想。

太热,风似乎也凝滞了,道旁的绿化树通通蔫头蔫脑,叶片不见丝毫振动。水泥马路蒸腾出无限的热气,骑在自行车上的温禧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刚回宿舍,就听见于佳幸灾乐祸的声音,“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夜不归宿的大美女回来了。”

“大晚上的不知道在哪里鬼混,亏某人还有脸说什么我在家睡觉,我看是和什么秃顶胖子在一起睡吧。”王乔娅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难怪现在‘女大学生’已经变成贬义词了,就是被一些没脸没皮的轻骨头给糟践了。”

李薇薇正拿着楠木梳子慢慢地梳理她的一头长发,“温禧,昨晚突击查夜,你手机关机,我们也联系不上你。团委肖书记让你去团委把情况解释清楚。”

她轻描淡写,手里的梳子连片刻停顿都没有。

温禧在心里苦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别说她手机是真的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恐怕就是她二十四小时开机,公主殿下们也不会屈尊给她打电话的。

温禧努力笑了笑,“难为你们了,昨晚我手机没电了。我去团委了。”说完便往门外走去。

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都喜欢找一个各方面条件都自己略逊一筹的女伴,借以衬托她的矜贵,可惜她不行,她太穷,又太美。所以注定被孤立。

下了楼,温禧只觉得心里一阵冰凉,夜不归宿,在这个以校风严谨著称的大学是何等可怕的罪状。团委一定给她家里打过电话了,一想到是她父母中任何一个接的电话,她只觉得更加心冷。

仰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炽白的阳光几乎刺得她要眼瞎,然而并没有文艺腔小说里那句经典到恶俗的“眼睛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几乎要掉下热泪来”的反应。她有多少年不哭了?泪腺大概都退化了吧。这种昂贵的液体对她来说太奢侈。温禧苦笑着往团委走去。

“报告。”温禧挺直脊梁,站在团委的门前。

肖诚军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看了看门外的女生。一看之下,原本一直让他心烦意乱的电脑主机里的蜂鸣声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大脑想像高速运转的计算机,将外院一干文艺骨干的面孔通通过滤了一遍,可惜完全没有印象。

“这位同学,有事吗?”亲切的语气显示出团委书记关心学生的优良风尚。

“肖书记。我是437宿舍的温禧,是过来向您解释昨晚夜不归宿的情况的。”

“你就是温禧?”肖诚军的声音立刻沉下了八度。

温禧视线微垂,轻轻地“嗯”了一声。

“学生手册上写得清清楚楚,夜不归宿是很严重的违纪行为。据你的舍友反应,说你是因为兼职所以最近都没有回宿舍。可是打电话到你家,你母亲。”肖诚军想起昨晚电话里尖利的女声就觉得耳膜又痛了起来。

“温禧不在家。我哪里知道她在哪里?我们是交了学费的,这种事不应该你们学校管吗?哪里有向家长要人的道理。再说不就是没回宿舍吗?有什么好咋呼的。真是的,大半夜的打电话,我心脏不好的,吓出毛病你们学校负责啊?!”

肖诚军脸色又沉了几分,接着说道,“你母亲说你并没有回家。一个女学生,晚上不回宿舍不回家,你倒是睡在哪里?”

“睡”字的重音让温禧心肝狠狠一颤。“我确实是在外面兼职的。”

“什么兼职要干到夜里?年轻女孩子一时糊涂,犯错误是可以谅解的,只要认识错误并改正就行,但是像你这样狡辩问题就严重了。”

“我真的是在外面兼职的,肖书记。”温禧也觉得自己的解释苍白无力,可是她又能怎么解释,说自己每晚陪一条蛇睡觉,恐怕说出来更像天方夜谭。

这女生真是不像话!他已经迂尊降贵和她耐心磨了这半天了,要是换成旁人,他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耐性,电脑主机里的蜂鸣声似乎更响了,肖诚军猛地一拍桌子,“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干的是什么兼职,把号码报给我,我来给你的雇主打电话!”

温禧咬着下嘴唇,半天没有吭声。

“不打也行,你就就等着全校通报批评吧。”

温禧身体微微晃了晃,终于低头拉开书包的拉链,掏出一个小小的本子,报出了莫宅的号码。

“喂,我是森木大学外国语学院团委书记,有一点关于我们院一个叫温禧的女生的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

电话那头一个低沉的男声只吐出了一个字,“说。”

对方的态度让肖诚军被噎了一下,“她是在您那里做兼职吗?”

依旧只有一个字,“是”。

“请问她兼职的内容是什么?时间是从几点到几点?”肖诚军竭力按捺住满腹怒气。

“这个不需要向你报告。”

怎么会有这么无礼的人!肖诚军拼命告诫自己高级知识分子不能和粗鲁无知的家伙计较,“您拒不配合的话我们就只有按照校纪校规严肃处理了。”

“那是你的事。”对方利索地挂了电话。

肖诚军气疯了,昨晚、今天,平白添了两顿堵。

温禧看着他粗大的鼻孔像水牛一样剧烈地张翕着,猜测这个电话十之□□怕是阴沉的莫先生接的。

然而肖诚军刚要发作,就看见校董推门进来了。

“叶校董,您怎么来了。快请坐,我这里有新到的明前龙井。”

叶铭绍摆摆手,“小肖啊,不客气,我就是来问点事。”

“温禧,你先到门口给我好好反省,你的处理决定待会儿再谈。”

“知道了,肖书记。”温禧垂首准备出门,不想却被校董喊住了,“你就是温禧同学?”

温禧不明就里,狐疑地抬头应了一声。

叶铭绍一看她的长相,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笑眯眯地说道,“昨晚的事情纯属误会,莫先生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你是在帮他翻译艺术品资料吧。外国语学院真是英材辈出啊,能够得到莫先生的倚重,可见你的英文功底还是很过硬的。”又转向肖诚军,“小肖,这也有你的功劳啊,学生工作做得很到位啊。”

“校董您过誉了。这是我应该做的。”肖诚军干干地笑了两下。心里却直犯嘀咕,这个莫先生什么来头?一个电话校董就不迭亲自驾临?

叶铭绍又对温禧说道,“温禧同学,坐吧,怎么老站着。”

“不用不用,我站着就行。”温禧心里忍不住感叹,知识分子势利起来,果然比普通人还要厉害三分。原本天大的一个“罪过”,莫先生轻飘飘一个电话就消弭于无形了。权势真是好用。

莫先生。莫先生。思及他,温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校董还在亲切地关心着她的学业情况,没有丝毫放她走的意思。温禧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应付。

肖诚军却觉得憋了一肚子闷气,姓叶的老货,好人他做,脏/屁/股却要他来揩。昨晚这事闹得动静还不小,学工办李主任的千金可巧和这个温禧是一个宿舍的,看得出来宿舍那几个丫头和眼前这个不对盘。事情就这么压下去了,学生那里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要是再吹到李昌锺的耳朵里,在同事间传开,他还怎么做人!翻译资料,翻译资料要翻译到夜里?在床上翻译的吧!

再瞥一眼温禧,最普通的短袖衬衫和牛仔裤,也难掩凹凸有致的玲珑身材。肖诚军觉得愈发气恼了。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人推开。肖诚军先看见了珠灰色西裤包裹着的一双笔直的长腿,然后是熨帖的白色衬衣,最上面是一张苍白英俊的男子的脸孔,深灰色的眼睛珠子看得人心里发凉。

“莫少您怎么还亲自来了。”叶铭绍早已起身迎接。

莫傅司薄唇一勾,“顺路。”

温禧又开始觉得手脚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莫少上我那儿坐坐?温禧小姐的事就是一个误会,已经澄清了。”

莫傅司听到“温禧小姐”这个称呼,意味深长地看了温禧一眼,眼睛里满是讥讽之意。

“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叶董,有空再叙。”说完又似笑非笑地盯她一眼,“走吧。”

肖诚军眼见着叶铭绍热络殷勤地送二人出了团委,心中气愤不已,他居然被人给无视了。电脑主机里还在发出恼人的怪声,他忍不住抬脚踹了主机两下,“妈的!”

温禧跟在莫傅司身后,有意识的落后了一段距离。她想对他说“谢谢”,又惴惴不安于他先前那个讥讽的眼神。好容易鼓起勇气开口。却听见熟悉的“哎呦”声。

小花圃旁一个穿着俗艳的女人正一手按住花圃边沿,一只脚悬空而立,另外一只手提着鞋跟满是污泥的高跟鞋,嘴里咒骂着,“什么破烂大学,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差点把老娘的脚崴断了。”

温禧觉得脸颊滚烫,想喊“妈”又忽然觉得羞耻。

万银凤已经看见了她,喝道,“死丫头,还不过来扶你老娘一把,没长眼睛啊!”

走在前面的莫傅司脚下稍稍放慢,邪肆地挑高了半边眉毛。

温禧垂头扶着万银凤踏上了水泥路,莫傅司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正抱着手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温禧真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万银凤看了看不远处姿态懒散的贵气男子,又看了看女儿,忽然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那个男人认识你?”

温禧含糊“嗯”了一声。轻轻挣脱了母亲的手。

万银凤眯眼打量了莫傅司两眼,继续和女儿咬耳朵,“这些晚上你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吧?总算开窍了。你爸那头蠢猪,居然想把你许给郭家那小瘪三。真不愧是我的女儿,有眼光。抓紧了,这么好的一块肉,别弄丢了。”

温禧看着她母亲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无数的厌恶、恶心、难堪、屈辱、憎恨混成一股巨大的气流,简直要生生将她的灵魂绞碎。

“对了,我没钱了,拿些钱给我。”万银凤伸手去拿温禧的书包。

她手上桃红色的指甲油早已斑驳不堪,温禧觉得自己的心也和那廉价的甲油一般龟裂了。

再也忍受不了,温禧一把拉开书包拉链,将身上仅余的钱币一股脑儿往万银凤怀里一塞,紧紧抱着书包跑开了。

万银凤错愕地望着女儿飞奔的身影,“这死丫头发什么羊癫风?”一面弯腰去捡地上的硬币,因为姿势的缘故,她的上衣往上缩了几寸,露出白腻腻的一截赘肉。

深寒 -19.9~-15℃

莫傅司戴着纯白的手套,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右手握着放大镜的银色手柄,正在细细查勘着宝石内部的包体和裂纹。大概是不满意,他很快就扔下手里的一颗,从一旁的托盘里另换了一颗鸽血红,举到眼前看了两眼,又放下了。

斯蒂文森正在擦拭着各色银器,锃亮的银器反射着薄薄的天光。莫傅司忽然开口道,“stephen,你对温禧看来印象相当不错,否则今天早上你也不会拜托我帮她一把。”

老管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正色道,“我觉得温禧小姐确实很不错,守本份,知进退,明事理,在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里面实在是难得。”

莫傅司勾唇一笑,“是吗?辨毛鉴色、点头知尾向来是这类出生低微的女生的拿手好戏。”

“少爷,如果温禧小姐是好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做这份工作。”老管家替温禧辩白。

莫傅司懒洋洋地除下手套,随意往桌上一扔,“好家庭出生的女孩子更糟,一个个蠢得离谱。”

斯蒂文森趁机进谏,“既然如此,那少爷您何苦勉强自己去敷衍她们。”

莫傅司却笑起来,“stephen,你不了解她们,她们是最简单的生物,一点都不需要我费脑子。走进时装店,看到新装,会激动地上前爱抚,喔,这件欧根纱礼服真漂亮,那双小羊皮高跟鞋真可爱。到了珠宝行,看到各色钻石,眼睛发直,几乎魂不附体。我消费她们,她们消费我的钱,各取所需,多好。”

老管家忍不住在心底叹息,玛琳张,宝丽赵她们要是听见少爷这番话,恐怕真要呕血。她们蠢就蠢在将昂贵的馈赠等同于付出的真心,却忘记了真心岂是可以用金钱计价的。何况少爷若是存心要收服某位小姐的芳心,恐怕没有谁能抵挡。

莫傅司从漆金扶手椅上起了身,慢慢踱到墙角那尊米洛斯的维纳斯雕塑身旁,修长的手指缓缓由雕像的脖颈游移至前胸,他白皙的皮肤几乎和石膏像融为一体,一时间竟然分不出界限。

能叫少爷真心爱惜的女子,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斯蒂文森轻轻叹了口气。

“stephen,你怎么看虞璟?”莫傅司忽然问道。

虞璟,苏夫人?老管家斟酌着说道,“苏夫人是很少见的能干的女性。”

“聪明、有城府、骄傲、野心勃勃并且毫不介意显露出来的女人,典型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目标正确,不会顾忌手段。”莫傅司唇角带笑,又加上一句,“我欣赏这样的女人。”

“至于温禧。”他轻哼了一声,“她有一脑袋不合时宜的自尊心,脸嫩,心软,不会善加利用自身的资源,还学了一身的冬烘气和假道学,根本不是一流的人才。”

那样一个善于忍耐的灵魂,谦卑、温驯、隐忍、克制,真的让他非常非常想要毁掉。

“少爷,您?”斯蒂文森有些错愕于莫傅司对温禧的评价,“温禧小姐可能只是无欲无求罢了。”

“西谚说爱情使人眼盲。stephen,你对她的好感也遮住了你的眼睛。”莫傅司神色淡漠,“你注意到没有,她在这里也有一段时间了,却不曾喝过这里的一滴水,她从来不探听任何关于雇主的情况,眼睛更是从来不乱看乱瞟,谨小慎微到了极点。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无欲无求。”

老管家静静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实情,温禧小姐确实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

“stephen,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我最讨厌的就是雪了,明明是那么肮脏的东西,偏偏以一副纯洁无辜的姿态出现。”没头没脑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莫傅司负手上了楼。

走到楼梯拐角时,莫傅司又居高临下交待道,“后天中午之前帮我把那颗八克拉的鸽血红送到比利时安特内普中心,图纸我放在书房的保险箱里。请文森特亲自操刀,按照我的图纸在10天内打磨镶嵌好,成品直接送回莫斯科,老家伙的寿辰快到了。”

“好的,少爷。”斯蒂文森微微俯身。

日影西沉,天色渐暗。

温禧步履沉重地迈上了莫宅的门廊,早上的一切都被他尽收眼底,这种羞耻的感觉影子一样攫住了她的心。

老管家还是一如既往地礼貌温和,温禧这才觉得心中略为好受了些。

进了内室,她稍稍抬头便看见莫傅司站在二楼的镂花栏杆之后。

“莫先生,今天早上谢谢您。”温禧鼓起勇气仰头道。

“你该谢的是stephen,没有他替你说话,我不会帮你。”

原来是管家先生,温禧心中却隐约感到一丝失落。她恭恭敬敬地朝老管家鞠了一躬,“谢谢您,斯蒂文森先生。”

“不客气,我并没有做什么,多亏了少爷。”

从二楼传来一声嗤笑,“别给我戴高帽,我只喜欢落井下石,从不雪中送炭。”

说完又瞥一眼温禧,“你上楼。”

上了二楼,莫傅司领着温禧径直去了最北面养蛇的房间。

两条母蛇各自蜷缩在自己的窟内,只有小青被关在玻璃缸内,正暴躁地游来游去,尾巴不停地拍打着缸壁。

莫傅司径直拉开冰柜的冷藏室,将一只冷藏的**取了出来,扔进温水里进行解冻。十分钟后他又拎着**脖子将死**挂在暖风机下面晾干。

温禧估计他是要给蛇喂食,但却不明白为什么莫先生坚持要她待在一边。

“你跟我进来。”莫傅司忽然推开冰柜旁的一扇小门,温禧这才惊觉这道门做的相当隐秘,即使站在门面前也很难注意到。

刚进去就闻见一股消毒水的气味。等他开了壁灯,温禧才发现原来这是间实验室,里面有几张雪白的工作台,还有各种各样的仪器和器皿,玻璃橱柜里每一格都放着笼子,里面装着大大小小的白老鼠还有各种蜥蜴,正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去把b12里的笼子拎过来。”莫傅司淡淡地开了腔。

每一个笼子上都编了号,温禧很容易便找到了b12,这只笼子里装着一只大白鼠。

莫傅司接过笼子,将笼子塞进一个怪模怪样的机器膛内,又插上了电源,一阵鸣响之后,他拔掉插头,拉出了机器的内膛,笼子像坐滑梯一般滑了出来,原本活蹦乱跳的大白鼠已经成了僵硬的尸体。笼身上还有浅浅的白色霜花。

等了一会儿,莫傅司才戴着手套将大白鼠的尸体取了出来,丢在一个金属托盘里,捧着托盘去了最近的一张工作台。

“你上过生物课吧?”

温禧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小声应了一声。

“很好,你过来把这只大白鼠的脑浆给我剥出来。”

“它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温禧强行按耐住胃部的不适,小声追问。

莫傅司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反诘,冷冷地勾起嘴角,“尸体是不会介意你怎么对它的。如果你下不了手的话,那就请回吧。”

温禧脸色一阵苍白,他看准了她需要钱,所以才这样折磨她。

手指一根根捏紧了,她艰难地抬起腿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了银光闪闪的解剖刀,刀刃明亮中似乎带着一点幽蓝的锋芒,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

深吸一口气,温禧按住白鼠的身体,僵硬而冰冷,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想起刚才笼身上的霜花,温禧猜测那台机器是干冰机。

选择用干冰扑杀白鼠,瞬间便可窒息死亡,不会有任何痛楚,明明是极其人道的方法,可是他为什么要为难她?

折磨她他会觉得愉快吗?

一咬牙,温禧猛地发力,刀尖刺进皮肉,带出一串血珠,雪白的皮毛瞬间被染红。温禧觉得胃里一阵翻滚,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吐出来。

手里的解剖刀感觉到了阻力,应该是碰到了颅骨。

一双冰凉的手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了她的右手,温禧控制不住地一抖,莫傅司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侧。

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握着她的手,扶正了解剖刀,再稍稍使力,刀刃顺利地探入颅骨缝隙,手腕略一翻转,颅骨被掀开,露出了红红白白的脑组织。

“可以了。”冷硬地掷下三个字,莫傅司松开温禧的手,端着托盘往门的方向走去。

温禧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刚才那种奇异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手背贴着他的掌心,紧紧地贴着,严丝合缝地贴着,为的却是给一只大白鼠开颅。多么吊诡!她迷怔似地走出了实验室。

莫傅司将晾干的死**扔到黄金蟒面前,那条蟒蛇飞快地用身体紧紧缠住死**,然后就听见一阵骨骼脆裂的声音,原本完整的**变成了软塌塌的一团,仅仅靠外皮维持着大致的**的形状。

那只白鼠则连同托盘搁在红尾蚺面前,红尾蚺翘着尾巴游到白鼠的尸体面前,张开嘴,一口咬住大白鼠血肉模糊的脑袋。

眼看伙伴进食,小青愈发暴躁,隔着玻璃缸似乎都能听见它浊重的鼻息声。

“弱肉强食,谁处在食物链的底层,谁就注定是死路一条。”莫傅司别有深意地看一眼温禧,缓步出了房间。

深寒(2)

“我说温禧,我要是长得有你这么漂亮,铁定不干这种兼职,这么热的天,钻在这种笨重的玩偶里面,简直是自虐。”说话的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女生,手里拿着一只灰色的兔子头套,兔子的身体被随意地扔在地上。

温禧笑了笑,弯腰捡起地上的兔子的身体,像穿衣服一样套在了自己身上。

“美丽的兔女郎,可以允许在下亲一亲你的小手,不,小爪吗?”黑瘦的女生调皮地微微屈膝,作势要去拉温禧的手。

“好了,菱菱,我该出去了。”温禧一面微笑,一面将头发绑紧。

被唤作菱菱的女生将兔子头套递给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眼看着美玉蒙尘,明珠投暗,我真是惆怅得紧呐。”

听着她故意拖长的怪腔,温禧无奈地摇摇头,将兔子头套罩在了自己的脑袋上,理了理兔耳朵,小心翼翼地向门外走去。

菱菱看着她灰色的背影,她和这个叫温禧的女生一年前也是因为扮演玩偶才认识的,那次自己是临时顶替cospaly社团的朋友才上场的,而温禧却是正正经经冲着八十元的时薪去的。这次儿童乐园的周年庆典社团有表演剧目,后来又听说乐园需要招几个玩偶扮演者,因为天太热,招不到人,自己试探性地联系了温禧,不想她立马答应。

有这么出色的外貌,模特、礼宾什么不可以做,偏偏选择这种最憋屈的兼职,真是想不通。只是可惜了那样的花容月貌。

即便玩偶内里是透气绵,温禧还是可以感觉到汗水由水滴汇成水径,顺着鬓角、脖子、脊背肆虐地流淌着。

水上乐园里浪花飞溅,年幼的孩童在父母的陪伴下笑得格外欢畅。铃铛般的笑声撞到她身上,碎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晶体,每一片上写的都是艳羡。

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召唤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自力更生,出人头地,这简直就是她人生的八字箴言。要知道姿色不论三六九等,三五七载后定然褪色,何况越是美,老起来越加不堪。她的母亲不就是她活生生的镜子吗?

温禧不由自主地喟出一口气来,她的人生就像在走一条全黑的隧道,没有一丝光亮,全靠双手去摸索。也许前景一片光辉灿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许在哪里跌上一跤,从此永沦黑暗,再也出不去,谁知道呢。

“兔子,兔子!”先是一个兴奋的童声,然后温禧就感觉有什么抱住了她的腿。

低头一看,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大约五六岁的样子。

“小泽,别乱跑。”很熟悉的男声。

“博禹哥,你去追小泽,我随后就来。”是李薇薇甜软的声音。

居然在这里遇到了他们俩人,幸好这会儿没人能认出她来。

祈博禹已经走到她面前,李薇薇穿了一双玫红的高跟鞋,正费力地往这边走着。

“哥哥,兔子,兔子哎!小泽要兔子!”小男孩将脸蛋在温禧毛茸茸的腿上蹭了蹭。

祈博禹朝温禧打了个招呼,“不好意思,小孩子调皮。”说完伸手要抱男孩起身。

叫小泽的男孩将嘴巴一扁,将温禧的小腿抱得更紧了,“不给,小泽的兔子,小泽的兔子!”

李薇薇好容易赶了过来,主动请缨,“博禹哥,还是我来吧。”一面俯身去摸小泽的脑袋,柔声说,“小泽听话,姐姐带你去坐旋转木马。”

不想小泽将脑袋一偏,非常不给面子地继续扯着温禧的腿,嘴里还念念有词。

温禧无奈,只得蹲下/身子,轻声说道,“有大灰狼要吃兔子,小朋友放手让兔子逃跑好不好。”

男孩乌溜溜的眼睛一转,忽然做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举动,他一抬手,揪着兔耳朵将头套给拽了起来。

“温禧?”祈博禹惊喜地出了声。

“学长。”温禧笑得有些勉强。

李薇薇望着祈博禹放射出热切的光芒的脸孔,觉得牙根和浑身的骨头都迸得酸了,她竭力亲切自然地朝温禧一笑,“温禧,真是巧啊,在这里也遇见你。”顿了顿,又似不经意地瞥一眼她手里拿着的兔子的头套,“你这是……”

她立志要在祈博禹面前装作贤良淑德,却还是忍不住旁敲侧击。温禧了然地提了提手里的兔子头套,“兼职,玩偶扮演。”

“兔子姐姐,你好好看。”小泽将小脸仰得像一朵向阳的葵花,露出可爱的小白牙齿。

祈博禹拍了拍他的脑袋,向温禧介绍道,“我表姐的儿子,学名叫谢天泽,最近回来探亲,就把这猢狲交给了我。我家和你们院学工办的李主任家住楼上楼下,薇薇今天也有空,就一起过来了。”

谢天泽朝祈博禹一龇牙,“我知道猢狲是猴子的意思,你是猴子,你才是猴子!”

“学长,你的侄儿很可爱。”温禧的客气让祈博禹心里一阵焦躁,忍不住上前一步,“温禧,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你的客套。”

温禧觉得头痛无比,她明明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为什么祈博禹还要苦苦相逼?她若当着李薇薇的面表明立场,李薇薇会觉得这是对她的示威和践踏,可若是对祈博禹稍假辞色,自己又成了她潜在的情敌。她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不想再横生无数枝节。

“我们掏钱是让你干活的,不是请你来谈情说爱的。”儿童乐园的工作人员不知道何时走了过来,恶声恶气地对温禧说道。

“对不起。”温禧连忙道歉,又快速地将兔子头套戴上,匆匆往别处去了。

祈博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觉得一阵莫名的难堪,她应该坐在图书馆的黑漆长椅上,安闲地默读着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而不是在这种嘈乱的地方,被这些粗鲁的中年妇女使役。

傍晚的太阳光弥漫在空气里,像细细的金粒,祈博禹抬头望了望天空,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昏昏的,他一手拉住侄子,又回头问李薇薇,“薇薇,温禧的经济条件很不好吗?”

“嗯,确实不大好,她一直都在外面做兼职的。”李薇薇小心留意着祈博禹的神情,“我们都挺想帮她的,可惜长得美的女孩子心气太高。”

祈博禹默默无语地抱起侄子,走在前面。李薇薇看着他修长俊逸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温禧消失的方向,人群里依稀还能看见一只灰扑扑的人形的兔子,如果眼光是一只白羽箭便好了。

深寒(3)

“莫少,您能赏光驾临,我们博雅轩简直是蓬荜生辉,里面请,里面请。”袁仲谋神态殷勤。

莫傅司微微挑起唇角,“袁老板太客气了。”

“莫少,袁某这里有天游岩新采的大红袍,还请您给品鉴一下。”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袁老板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喝不惯潮汕功夫茶。”

“那莫少喝点别的什么,我这里还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君山银针、信阳毛尖、六安瓜片”说到一半,袁仲谋猛地住了嘴,莫傅司不仅是出了名的挑剔,而且防备之心极重,据说他在不相熟的地方吃饭喝水,都是由人先尝过,确保无虞才入口的。

莫傅司依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漫不经心地弹跳着。

“莫少,上一次托斯蒂文森先生带给您过目的图册,不知道可有投您眼缘的没有?”袁仲谋乖觉地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真品的。”莫傅司姿态懒散地起了身。

袁仲谋心中大喜,愈发热络,“那请莫少移步。”

途经博雅轩的大厅,隔着巨大的云母屏风,莫傅司发现大厅内似乎是在搞什么画展,众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大大小小的油画作品前逡巡不已。

“袁老板什么时候热心起公益来了?”

袁仲谋被他那种揶揄的眼光一看,只觉得汗出如浆,“莫少见笑了,袁某不过是一介生意人。这里面大部分是森木美院的学生,森木大学的宋书娴教授是我们博雅西洋画的艺术指导,难得宋教授开口,我们就策划了这次小规模的画展。您是懂行的,知道举办一次这种小型画展也是所费不少,于是我们索性也对外开放,买票进场,就当贴补。”

“一切艺术都需要最成熟的经济来支持,袁老板分明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莫傅司薄唇轻勾,抬脚往珍藏室走去。

袁仲谋将他这话在心里细细咂摸了两遍,还是没搞清楚他到底是贬损还是褒奖,不过管它呢,这么大的金主,伺候好了才是正事。

温禧也在看画的人群中。

大厅内光线明亮而柔和,依稀还能嗅闻到调配颜料时所用的亚麻仁油,胡桃油、罂粟油、葵花籽油等各色油料的气味,伴着刺鼻的松节油腊的味道,形成一股美妙的气味。温禧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松弛下来,平素那种如影随形的难堪和窘迫似乎一下子都杳然而去,心情无比愉悦。

铅白、镉黄、普蓝、茜素红、群青、铬绿、凡代克棕、黑色……每一种颜色在画家高明的技艺之下都焕发出熠熠光彩,温禧忍不住凑近了些,尽情地欣赏人物每一块肌肤的纹理,衣服的每一丝褶皱。

“和我们刚才所谈到的静物画相对的就是叙事画了。比如德拉克多瓦的《自由神领导人民》,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鲁本斯的《强劫留西帕斯的女儿》,伦勃朗的《夜巡》都是叙事画中的名作。我们判断叙事画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应当是此画作是否深深打动观众。如果叙事画描绘的是恐怖、惊慌、奔逃、哀伤、哭泣或者喜悦、快乐、欢笑等神态,观画者的思想若是受到感染,定然会产生面部表情的变化,甚至扩展到四肢运动,能否让观画者感同身受便是断定画家的技巧的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温禧忍不住挪动脚步,讲话的是一个中年美妇,穿着黑色的连身裙子,手腕上戴着一个碧莹莹的翡翠镯头,环绕着她的是一群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大学生,温禧猜测她是某个大学的美术教授。

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温禧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对上了一双含笑的俊脸,是祈博禹。

不着痕迹地偏过身子,温禧中规中矩地打了个招呼,“祈学长,你好。”

“你也来博雅轩看画展,我们真是有缘。”祈博禹眉目之间满是欣喜,“我是陪我妈过来的,呶,她在那儿给学生讲课。”

原来是他的母亲,果然是书香门楣,家学渊源。

“我记得那次在图书馆你借的就是《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art》,看来你也很喜欢艺术史。我妈姓宋,就是我们学校美院的老师,教西洋美术史的。待会儿我介绍你们认识,好不好?”祈博禹眼神灼热。

温禧受惊似地连连摆手,“不必了,我完全是门外汉,哪里敢在宋教授面前班门弄斧。学长,谢谢你的好意。”

祈博禹上前一步,攥住温禧的手,“走吧,我带你去见我妈。”

宋书娴将一切尽收眼底,柳眉忍不住蹙了起来,她从未见儿子这幅神魂颠倒的样子,平素的端庄稳重完全不见踪迹。

难道这个女生就是昨天薇薇谈到的那个叫温禧的女生,夜不归宿,似乎还和有钱的男人沾惹不清,这样糟糕的风评,博禹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招呼学生自己参观,宋书娴主动迎了上去。

“博禹,这是你同学?”宋书娴留心端详着温禧的五官,学艺术出身的她自忖眼界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生确实当的上“美人”一词。如今社会,但凡长相略为平头整脸,再稍事妆扮,各个都可以称赞一声“漂亮”。这个女生却生得极为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眼角飞扬,真是妩媚到了极点。

“妈,她叫温禧,是我的朋友。我们学校外国语学院的,英国文学专业。”祈博禹紧紧攥着温禧的手,温禧怎么都挣脱不开,此刻当着宋书娴的面,也不好过份驳他的面子,只得认他握着,心中却气恼非常。

“宋教授,您好。”温禧声音很轻。

果然是她,宋书娴含笑应了一声,又去留意她的装扮。穿着倒是并不招摇,不过这并不能证明她的洁白无瑕,淡极始知花更艳,她有这份颜色,确实不需要花哨的衣饰来映衬。

“温禧也喜欢艺术吗?”宋书娴开了腔。

“我只是感兴趣而已,并没有什么研究。”温禧赶紧谦虚。

祈博禹见母亲态度亲和,心中愈发快慰。

有学生过来提问,宋书娴朝儿子一笑,“博禹,你去给学弟学妹们讲一讲,我和温禧聊聊。”

祈博禹有稍许的犹疑,但一想母亲平日的为人,终于松开温禧的手,向那群学生中间走去。

宋书娴看住温禧,“我们到屏风那边聊聊,可好?”

温禧点点头。二人并肩走向镂空的云母屏风。

“温禧。”宋书娴郑重其事的口吻让温禧心中一凛。

“我并不是不开明的家长,只要是博禹真心喜欢的,我都可以接纳。”

温禧听到这里,立刻知晓这位夫人的言外之意。果然是《茶花女》的对白,可惜她不是玛格丽特,祈博禹更不是阿芒。

“家庭背景我们并不看重,关键是个人的品格,作为一个女孩子洁身自好才是最要紧的。”宋书娴竭力说得温柔敦厚些,以把自己和那些棒打鸳鸯的恶婆婆区分开来。

谁说家庭背景不重要,若是她出身高门大户,会站在这里接受这“善意”的羞辱吗?高知家庭和富贵人家选媳妇,首先考虑的都不过是“门当户对”四个字。然后是年轻单纯,最好不要太聪明,但又不能太蠢,以免影响下一代的智商。相貌要美,但又不能太美,安全第一,免得日后绿云罩顶而不知。于是温禧微微一笑,“宋教授多虑了,我对祈学长并没有您想的那种感情,更没有您担心的那种野心。我倒是真心希望我和他永远都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的关系。”

宋书娴听在耳中,忍不住又惊又气。母亲便是这样,自家儿子再不肖,也是天地无双绝无仅有的一个,何况祈博禹又是这么出色,总觉得非得风华绝代的女子才配得上他,此刻居然被如此轻视,心中不免升腾起一种愤懑之感。

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失去风度,“这样自然是最好,温禧同学,今天真是唐突了。说这些只是出于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关心,希望你能谅解。”

“没关系,穷女受嫌疑是很应该的。您也是为了学长好。”温禧还是微笑。

屏风另外一面的莫傅司听到这里,玩味地挑高了英挺的眉毛。看来,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绵里藏针她倒是擅长得紧呢。

温禧。莫傅司将这个名字在舌尖上念了两遍,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什么东西如此感兴趣了。

宋书娴被她这么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脸色难免有些僵硬,但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种家庭出生的女生,打小的生活历练一定惊人,像祈家这种家庭,需要的是锦绣丛林里长成的闺秀,至于这个温禧,长得嫌美,品性又不好,日后一定会搅得家宅不安。

严寒 -29.9~-20℃

莫傅司绕过屏风,姿态懒散地踱进了博雅轩的大厅。温禧一回头就撞进了他那双深灰色的瞳仁。心脏无来由地一颤,她迅速垂下眼帘,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也不应声,只是戏谑的眼光始终滞留在她身上。

宋书娴忍不住皱眉,原本还有些担心薇薇言过其实,现在看来这个温禧果然不是什么好茬儿。那厢祈博禹见到心上人和一个高挑身材的男人两相对立,立刻甩脱一干学生,往二人所站的方向走去。

“温禧,这位先生是?”祈博禹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防备,这样一个男子,身材颀长,姿态闲雅里却带着迫人的压力,尤其是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孔,雪白的皮肤衬着深灰色的眸色,怎么看都伴着几丝邪气。再看穿着装扮,简单的黑白配却隐隐透露着不动声色的高贵。

他这种质询的口吻使得温禧心中不适之感更重,轻启朱唇,她只说了两个字——“雇主”。

莫傅司闻言扬眉一笑,略看了祈博禹一眼,便抬脚向大厅别处走去。

祈博禹听到这声“雇主”,有些后悔自己出言莽撞了,连忙转移话题,“和我妈聊好了?聊得怎么样,还投机吗?”

“宋教授知识渊博,我受益良多。”

听到这话,祈博禹心情格外灿烂,正想说话,却听见母亲的声音,“博禹。”

“妈,温禧说刚才和您聊天受益良多。”不明就里的祈博禹一脸的喜气洋洋,自以为说了一句聪明话。

温禧心中苦笑,一个人若是不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机深沉,暗怀歹意,简直做什么错什么,只怕宋教授对她的印象又要坏上三分了。不过不要紧,她丝毫无意于祈家儿媳这个高贵的头衔,自然毋须讨好于她。

手机铃声恰巧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温禧顿觉轻松不少,匆匆和祈家母子打了个招呼,她快步往大厅出口走去。无意识的一瞥,却发现美院的一干女生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个个眼睛珠子通通黏在了那个苍白的男人身上。低头看了看手机窄小的屏幕,她加快了步伐。

祈博禹热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温禧窈窕的背影,宋书娴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在这种高雅艺术的殿堂,居然没有自觉关闭手机,真是不像话,喜欢艺术,哼,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小喜儿,是我。”

又是郭海超,温禧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什么事?”

对方似乎苦笑了一声,“你赶快回家一趟,你爸妈打起来了,闹得很凶。”

他应该就在她家附近,因为温禧能隐约听见母亲尖利的哭叫声,还有父亲蛮鲁的喝骂声,其间还夹杂着看戏邻居虚情假意的劝慰声。

生活中的诸多打击已使她成为惊弓之鸟,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温禧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强装镇定道,“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她也顾不得省钱,伸手拦出租车就准备回去。

偏偏一连几辆都载了客,温禧急得满脸都是汗。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停在她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跳下车,主动拉开了车门。温禧看见莫傅司歪在后车座上,正半眯着眼睛。

“小姐,少爷请您上车。”司机礼貌地侧了侧身子。

不,不能让他看见,那么破陋寒酸的巷子,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挂着男人的短裤和女人的内衣,发黑的木头窗框满是白蚁蛀蚀的孔洞,水泥剥落的山墙脚上黑绿的青苔,浮着鱼鳞片和烂菜叶的阴沟,不,不能让他看见。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温禧的脸忍不住红涨起来,朝莫傅司鞠了一躬,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我自己搭车就行。”

莫傅司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打了个手势,司机这才关上了车门,又迅速坐进驾驶座位,劳斯莱斯徐徐发动。车前灿烂夺目的银天使随着加速成为一道白光,在她的视网膜上呼啸而过。

终于有一辆空车停下,温禧坐进后座,低声道,“师傅,麻烦去里仁巷。”

到了巷口,付了钱,温禧拔脚就往巷子里奔去。

老远便能看见一堆人簇拥在一起,打赤膊的男人,穿着睡衣的女人,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那种难堪的感觉又蠕蠕地从心底爬了出来。

温禧在烈日下呆立了片刻,杏仁一样光洁的牙齿将下唇几乎咬破,这才发足朝家门狂奔而去。

看客们看见她,小声议论起来,“哎呀,温家丫头回来了。”

“这俩个烂人怎么生出这种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就温老二那副怂样,十有□□不是温老二的种。”

“嘘,你小声点,温老二正发飙呢,别撞在他枪口上,泥人也有个土性儿。”

“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野**还能生出白天鹅来?笑话!”

……

这些话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温禧木着一张脸,狠命推开四邻,朝里屋挤去。有男人的手掌趁机揩油,在她的腰臀上捏了几把,恶心的感觉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哐的一声脆响,一个瓷碗在她脚下摔成几瓣,瓷渣四处迸溅,女人们尖叫起来。

“你这个烂货,钱呢?你是不是把钱全拿去给外面的姘头了,说!”温金根左手五指大揸着,右手正死死揪着万银凤的头发,一双金鱼眼里面满是红血丝。

万银凤涕泪横流,睡裙带子早已滑了下来,露出肥白的肩膀,“温金根你个窝囊废,自己赌钱输个精光,还好意思管我要钱!你不是男人!你没种!”

“呸!你个污烂货!”温金根重重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跳起来给了老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万银凤一头往温金根怀里撞去,“你打我!你打死我算了!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我真是苦命啊!跟了你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啊!”

温禧一张脸红了又白,整个人都像打摆子一样晃着。郭海超从人群里挤进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看,这样的家庭,除了我,谁能接受?”

温禧忽然转过身体,将郭海超往后猛地一推,郭海超脚下一个趔趄,向后仰去。

温禧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节都在吱吱咯咯地乱响,有什么东西再也按捺不住地从她的灵魂里冒出了头。“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滚!都给我滚!通通都给我滚!”从未大声说话的她忽然尖叫起来,拼命将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往外推。

众人嘴里或嘟嘟囔囔或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被关在了门外。

温金根和万银凤似乎也被女儿的尖叫唬住了,一时都愣在一边,面面相觑。

“你们还嫌我们家闲话不够多,不够丢人吗?还要给街坊四邻看笑话?!”温禧小半张脸隐在背光处,眼圈和颧骨处是红的,其余地方却是惨白一片,像一张戏剧化的脸谱。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娼/妇管起老子来了!”温金根每每看见女儿绝美的脸蛋就觉得窝火,那么白,那么美,和他没有半分相像,仿佛温禧的存在就是某种有力的证据,是他失败的人生的证据。一直在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懦弱。他扬起手,甩了女儿一个大耳刮子。

手掌扇下来的时候带起了一小阵风,温禧几乎都能闻见父亲手上因为长年杀猪耳留下来的猪油的味道。她没有躲,而是任由那个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脸颊一下子高高肿起,温禧漠然地看着这个家,油腻的方桌、短了一条腿的长凳、灰蒙蒙的日光灯、摇摇欲坠的五斗橱,还有这俩个生养她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然而,你可以在一切你不想面对的事物面前闭上眼睛,却无法关闭你的嗅觉。一种酸腐的、变质的、臊气的气味混成一股潮腻腻的味道,直往她鼻孔里钻。温禧知道这气味来自床铺下的夜壶,来自于隔夜馊了的饭菜,来自于沾满汗渍的脏衣服,来自于她所厌恶的一切。

这种千疮百孔的贫穷,毫无诗意的腌臜让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温禧一根一根捏紧了手指,扭身大力拉开门栓,跑了出去。

一阵热风吹过来,温禧猛地打了个寒颤。她伸手揾了揾自己的脸,脸上火烫,身上却是冰凉。一个人站在太阳下面,阳光照的她头重脚轻。一只瘸腿的灰狗,看得出来以前是雪白的,总之如今就像一快脏兮兮的抹布,正将两只前脚扒拉着垃圾堆,可惜后腿一长一短,总是站不稳,呼哧呼哧直喘气,拼命拨弄着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半天才扒拉出几块骨头,喀嚓喀嚓大声吃了起来,烂菜叶子糊在毛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一面吃还不时警觉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生怕有掠食者。

温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只狗,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心中一刺一刺地疼痛。这样的生活,她噩梦一般地过了二十几年。

严寒(2)

有脚步声在逐渐逼近,一下又一下,在狭窄逼仄的巷子里形成一种奇妙的混响。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灰狗警醒地叼起骨头,一拐一拐地躲远了。

脚步声忽然停了,温禧缓缓转过头,呆住了。

是他。

莫傅司雪白的衬衣在光线下白得耀眼,铂金袖扣闪烁着点点寒芒。笔挺的西裤越发衬托的他的一双腿又直又长。这样一个人,站在蔽旧甚至是脏乱的巷子里,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温禧只觉得脸颊滚烫,双手在身侧悄悄捏成了拳头。此刻的她就像被剥了鳞片的人鱼,在他那冷漠的灰色眼眸的注视下犹如凌迟。

她在被他用眼光生生凌迟着,一刀一剐地凌迟着。

眼睛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温禧用力吸了吸鼻子,猛地一扬头,脸上居然已经带上了谦逊的笑容,“莫先生。”

莫傅司忽然勾唇笑了,上前一步,用拇指和食指钳住了她精巧的下巴,他下手毫无怜惜,温禧觉得下颌一阵阵抽痛。

“不要用你这副装腔作势的假笑来恶心我”,莫傅司半眯着狭长的眼睛,语气冷峭,姿态却是一如既往的懒散,“你明明在恨,你恨那些出身良好和你同龄的女生,你恨你的父母,你恨你的家庭出身,你恨你的命运,你恨得太多,你美丽聪明向上,却始终缺乏机会,你想进上流社会的那扇窄门。”

温禧簌簌发抖,她心里最阴暗也最丑陋的脓疮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这个苍白的男人洞穿了,她甚至感觉到了脓绿色的液体从那疮疤里汩汩流出来。因为要用力克制不让自己颤得太厉害,指甲甚至抠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是,您真是厉害,有和毒蛇一样犀利的眼睛!您是富人,含着金汤匙出身的天之骄子,所有的一切,对您来说都是探囊取物一般轻易,您能感受到穷女的痛苦吗?永远都在被剥夺中,白眼,讥笑,侮辱,践踏,我又能怎么办?除了忍耐便是微笑。难道我不想像那些家中略有资产的小姐们一样吗,永远有人照顾,小的时候有好父亲,长大了有好丈夫,你以为我不想吗?!”温禧使劲一拧脖子,扬起脸,朝莫傅司叫起来。

干涸多年的泪腺第一次充盈起来,泪水争先恐后从眼角往外流,温禧羞耻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我长得普通一些,也许我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痛苦。”泪水迷蒙中温禧喃喃自语。

下一秒,温禧就惊恐地睁开了眼睛,一把小巧玲珑的瑞士军刀正悄然抵在了她的脸颊上。那冰冷而锋利的刀刃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轻易划花她的脸。

“你不是不想要这张脸吗,很简单,我帮你毁了它,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莫傅司面无表情,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不,不要。”温禧小声地求饶。

莫傅司冷哼了一声,这才弹开刀刃,将瑞士军刀收回裤兜里。他英俊如同希腊神柢的面容上露出一个冷酷十足的微笑,“到底是什么让你痛苦,你该比我清楚。我只问你,你想进那扇窄门吗?”

温禧默不作声。

“你应该知道,这是一个买卖的社会,一个人总要拿他所有的,去换取那些他想要却没有的。”莫傅司挑高了唇角,“老天对你还是不错的,起码给了你这么动人的皮囊。”

男人白皙细长的手指轻佻地从女子的额角逶迤而下。

温禧却似被烫到一样,往后退了一步。

“我可以给你打包票,即便你具备了匍匐进窄门的人所有的能力,你仍旧会徘徊在外。那扇窄门,从来就不是为你而存在的。”莫傅司毫不客气地将残酷的现实扔在她面前,“你以为去学一个什么劳什子奢侈品管理就能脱胎换骨了,真是好笑,你去过九重天,那里的奢侈品部经理,我让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一样。你又生成这幅长相,到了社会上,只怕不出三天就连骨头渣子都被啃得精光。”说完他停顿了一下,故意将脸凑近温禧的耳廓,轻轻朝耳孔里吹了口气,“我从不给任何人两次机会,两分钟,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这世上绝对没有被埋没的天才与美女。”

温禧想说,天才她不知道,美女却是有的,她的母亲,年轻时候也是艳名远播,嫁给了他的父亲,一个卖猪肉的屠夫,身上终年带着一股子死去肉体粘腻的气息,卖肉西施,呵,卖肉西施,真是绝妙的讽刺。有谁想到西施老了,连肉都卖不出去,再美的女人也经不起老。

终年蜷缩在穷街陋巷里,要跑老远去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方便,绿头苍蝇和白胖的蛆虫,偶尔还会有猥琐变态的男人故意以走错门闯进,街道永远凸洼不平下雨天经常摔的鼻青脸肿,蜗居斗室连转身都不方便,四处都塞满了破旧的家具,只能以一道花布帘子隔开父母的床铺与自己的小床,全无隐私可言,半夜父亲使用夜壶时沥淅的声响每每让她浑身僵硬不敢动弹半分……

再也无法想下去,二十多年的匮乏,金钱的匮乏,安全感的匮乏,爱的匮乏,温禧有了决断。那句话说的多好,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她在他面前,尊严早已荡然无存,与其将自尊一点一滴地卖给社会,不如干净利索地一笔过卖给他。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盯住莫傅司,“莫先生,您并不缺女人,而且我也不是您中意的类型,您这样费心抬举我,您能得到什么?”

半天莫傅司才高深莫测地一笑,反问她,“你读过《浮士德》吗?”不待她回答,莫傅司居然以他那独特的男低音唱了一小段歌剧,因为用的是俄语,温禧半点都没有听懂。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天他唱的是歌德《浮士德》里魔鬼靡菲斯特和天帝打赌诱惑浮士德时的一段说辞:

假如你慨然允许,

我将一步步地把他引上我的魔路!

我感谢你的恩典;

从来我就不高兴和死人纠缠,

我最爱的是脸庞儿饱满又新鲜。

对于死尸我总是避而不见;

就和猫儿不弄死鼠一般。

“走吧。”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巷子口走去。

温禧怔愣地看了看四周,真像一个梦一样。她就这样把自己卖给了这个邪魅的男人?人到无求品自高,谁让她受够了被侮辱被践踏得日子,她要往上爬,即使日后摔得头破血流,也要挣出头去看一看那些美妙的风景。这个世道,阶层的分野之大简直甚于印度种姓制度,由房子、车子、资产数量以及可以支配的社会资源的多寡决定社会地位,跻身于更高阶层的渴望,在她年轻的心脏内发酵成无穷无尽的野心。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这些原因吗?侮辱和践踏她已经忍受了二十多年,并不介意再忍几年,如果换成别的男人,她会应允吗?温禧看着前面男人修长的身影,绝望地发现了答案——她不会。

这样糟糕的开头,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太多鲜血淋漓的例子,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爱弛则恩绝。可是她又是这样卑微和贪婪,温禧觉得心脏快被绞磨得碎裂了。

大概是见她未跟上来,莫傅司止住脚步,回头望着她。

他们之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温禧却感觉是漫长的一生,悲恸却灿烂地一笑,温禧加快脚步,追上了他。

劳斯莱斯就停在巷子口,司机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去了,温禧刚想自己拉开车门,莫傅司却拦住了她,替她拉开了车门,又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门。”

温禧垂头不语。

莫傅司声音略沉了几分,“我希望你以后学着抬头,而不是只会低头。”

温禧稍稍抬头,默默地坐进了副驾驶座位。

严寒(3)

车内,温禧能隐隐闻见来自身旁男子身上淡淡的苦艾的气息,她知道这个气味来自于他惯常使用的沐浴液。她也从未见过有哪个男人有着如同莫傅司一般漂亮的手,手形优雅,手指纤长,蓝色的静脉像平静的小溪蜿蜒地藏在雪白的肌肤之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温禧从这双手上始终感觉到一种唯美的病态。

也许是先前话说得多了,莫傅司一直没有再开口。他只是沉默地直接开车回了莫宅。

老管家在揿铃之后便迎了出来,见二人从一辆车上下来,眼光复杂地看了温禧一眼。温禧被这一眼看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把腰给我直起来,不要佝偻。”莫傅司忽然开腔,扳住温禧的肩膀,强迫她挺直了脖子。

“你自己做的选择,你都能面对自己,为什么不能面对别人?”莫傅司语气冷硬。

温禧悚然一惊,下意识地抬脸,正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灰色眼睛。

“是。”温禧睫毛轻颤,努力挺直了脊梁骨,朝老管家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斯蒂文森先生。”

“你跟我过来。”撂下一句话,莫傅司抬脚进了门廊。

温禧朝管家先生抱歉地一笑,跟了过去。

是他的书房。占地极大,华丽的桃花心木书橱一直顶到天花,摆满了书籍,温禧从书脊上看出似乎都是些外文书,英文、法文、俄文,还有其他不认识的语言。

莫傅司坐在一张巴洛克风格镏金镶嵌玳瑁纹饰的高背椅上,交叠着一双长腿,手指则有节奏地敲击着书桌的边沿,“以你的姿色,最容易出头的地方就是演艺圈,怎么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今晚就可以把你介绍给有名的导演。”

“不,我对那种地方没有兴趣。”想也没想,温禧断然摇头。

莫傅司没有错过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厌恶,勾起薄唇,讥笑道,“你先别看不起戏子伶人,大红大紫可是要真功夫的,拳头上立得人肩膀上跑得马,能骗得了一个人,难道所有的观众都是傻子?花钱的爷们儿可都是长了眼睛的。像你这样一身的头巾气,即使有心捧你,恐怕也难红。”

温禧习惯性地想垂下头去,猛地想起刚刚他的训斥,硬生生地忍住了。

“那森木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你想怎么个出人头地法?”莫傅司唇角挂着轻笑,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猎物。

出人头地,她想了多少年的出人头地,现在从这个男人嘴里轻飘飘地说出来,反而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什么叫出人头地?锦衣华服?珍馐美食?不,不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她想要受人尊重,她想要那些昔日践踏她的人日后只能仰望她,她想别人欣赏的只是她的能力,而不是她的长相,她想摆脱那些因为出身而带来的侮辱和轻贱……可是翻开报纸到招聘版,五花八门的职位空缺,三六九等,不怕找不到事做。但骨子都不过是穿戴整齐,然后卷着舌头去说洋话。即使你肯受委曲,你乖巧听话,你有一肚子的才学,你肯吃苦肯流汗,却还得看着大爷们的鼻孔做人,溜须拍马是必修课,媚眼还得见风放,偶尔还得肉偿。老爷们喜欢你,你的真本领才有了着落,否则一张冷板凳保管让你坐到死。

鼓起勇气,温禧望着莫傅司苍白英挺的面容开了口,“我想要一份高贵的职业。”

“高贵的职业?”莫傅司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什么叫高贵的职业?”

“就是像您这样的。”温禧小声补充了一句。

“像我这样的?唔,让我想一想,我还真没有什么正经职业,花花公子算一个,有钱的商人勉强算一个,还有一个,俄罗斯大公的第三顺位继承人。”莫傅司笑得分外邪肆,“可惜这些你都做不了。”

“不过”,莫傅司极其妖娆地拖长了鼻音,“也许莫夫人倒不失为一个高贵的职业。”

温禧听到这话,脸一下子变得通红,连裸/露在外面的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你倒也是个稀罕物,居然会脸红。”莫傅司愈发心情愉快,从高背椅上起了身,懒懒地靠着书橱,抱着胳膊说道,“你是学英语的对吧?二外是什么?”

“法语。”

“你把墙上那幅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给我用英语和法语分别描绘出来。”

温禧转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油画,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词句,低声地开了口,“sandro botticelli was born in 1445.he was formerly known as alessandro filipepi."botticelli"is his nickname which means "keg”. his famous work is the birth of venus. this painting depicts venus just beyond the water, naked standing on a lotus-like shell……”

“油画描绘了维纳斯刚刚浮出水面,赤/裸着身子站在一枚荷叶状的贝壳之上。她身材婀娜端庄,体态丰腴而不失轻盈。一头金棕色的长发被风神吹拂起来。粉白二色的玫瑰花在她身边飘落。果树之神侍立一旁,准备为她更衣……”

莫傅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生,她的语音语调非常好,而且难得的是还知道桑德罗·波提切利原名亚里山德罗·菲力佩皮,波提切利只是画家的绰号,是“小木桶”的意思,倒是只装了墨水的花瓶。

说完之后,温禧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莫傅司,发现他面无表情,心里不免惴惴。

“你在学校成绩怎么样?”莫傅司忽然问道。

“我成绩一般。”温禧小声答道。

莫傅司上上下下看她几眼,“你学习不是很用功的吗,怎么成绩却是一般?”

温禧眼睫低垂,并不答话,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次考试都会故意做错一些题目,保证自己的成绩处于班级中上水平,学期结束时能评上一个三等奖学金即可。说来也是荒谬,一向以出人头地为愿望的她,在大学里却是坚定不移地贯彻着低调做人的原则,竭力避免着一切出风头的活动。

一声轻蔑的嗤笑,莫傅司神色了然,“成王败寇,只有庸人才不会招人忌,你一心要出人头地,却又习惯做缩头乌龟。我便是有心抬举你,只怕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不会的。莫先生。”温禧仰头看着莫傅司。

“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不谈一本万利,起码我从不做蚀本的生意,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莫傅司又向温禧走近了一步,修长的五指托住了她的下巴,拇指还轻轻蹭擦着她下颚的肌肤。

温禧觉得那凉薄的触感火一样点燃了她的周身血液,从她的四肢百骸穿流,然后汇聚进了胸腔左侧。男子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温禧知道,那是等着猎物自动跳入陷井的猎人的微笑。

半晌,她才安静地回答道,“我也可以与别人一争长短,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蹉跎浪费时间。”

“那我就拭目以待。”莫傅司收回手,冷淡地背过身子,“去找stephen,他会招呼你的晚饭,然后去我的卧室,我会在卧室等你。”

“我不饿的。”温禧梗着脖子,带着豁出一切的勇气说道。

“噢?”莫傅司扭头看她一眼,嘴角挂着一弯晦暗难明的弧度,“既然不饿,那我们就走吧。”说完伸手揽住她的腰肢。温禧立刻浑身僵硬。莫傅司低头看住她,“我不喜欢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温禧想努力放松神经,可是尝试了半天,还是觉得无比的紧张,整个身体像张满的弓弦。

莫傅司忽然松开手,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从不勉强女人。”便甩开手自己上楼去了。

温禧惶恐地站在阶梯上,枝形吊灯的水晶穗子垂坠下来,眼见着男子的背影就要消失,温禧感觉如同一个人站立在巨大的雪原上,前后皆是茫茫。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追了上去。莫傅司倚着门框而立,似乎算准了她会追上来一般。一种羞耻的感觉再一次攫住了她的心。

莫傅司伸手摸了摸她乌黑润泽的长发,嘴唇悄悄凑近了她的耳廓,“放心,我对红海畅游没有半点兴趣。”

炎热 25~27.9℃

英语精读课程期末考试,最后一篇长阅读大概是某位女权主义者写的,文中大谈对“第二性”的批判,温禧看着试卷上那句辜鸿铭的经典文句:到女人心里的路经过阴/道,手里握的笔不由僵了一下。

通往男人心的路经过胃,到达女人心的路经过阴/道。

the way to a man's heart is through his stomach while the way head to a woman's heart is after her vagina.

其实有几个人知道,早在18世纪中叶,德国诗人歌德就说过,“世界上最大的是海洋,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大的是人类的心灵,其中通往女人心灵的通道就是阴/道”。 她小时候写作文《谈宽容》时还曾引用过歌德这句名言,当然,最后一句肯定是没有的。

昨晚莫傅司并没有碰她,想到他那句戏谑的“红海畅游”,温禧的呼吸又一次乱了。大教室内黑压压的全是人头,电风扇在头顶上慢吞吞地转着,热风吹到人身上,只觉得更热。

努力稳定心神,温禧埋头继续看试卷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然后郑重地写下答案,这是她整个大学生涯里第一次没有故意填写错误答案。

既然要出类拔萃,就要习惯他人注视的目光。人们永远都只记得第一,第一个进入太空的人类叫做加加林,可有谁知道第二名姓甚名谁?

考试结束后,温禧背着书包出了考场,没走几步,就看见一辆拉风的乳白色宾利敞篷跑车向教学楼方向驶来,周围有女生们议论纷纷:

“看见没有,宾利欧陆gt啊!”

“车里那个男人也好帅!”

“这怕是我们学校出现的最高档的车了吧。”

温禧胆颤心惊地瞥了一眼,心头一片绝望,是他!

这个男人一定是故意的,他有那么多车,偏偏选了一辆最招摇的敞篷跑车,他是在用这种方法将她逼到更难堪的境地。

白色宾利缓缓停了下来,莫傅司手肘随意地搁在车窗框上,一副茶色的护目镜架在脸上,正隔着镜片望向教学楼走廊里的一干女生。

温禧觉得自己每一步都走在熊熊烈焰上,他又是那副等待猎物自动跳入陷阱的姿态,他在逼她,逼她在众人的眼光里一步步走进他,然后坐进车里,然后……

她不敢往下想,他从不会给人两次机会,也许昨晚就是教训,如果再次违逆他的意志,温禧重重地叹息一声,捏紧了书包的肩带,抬起了有千钧重的双脚。

她走得很慢,简直可以说是一步一挪,莫傅司眯眼看着她,心中愉悦到了极点。

“莫先生。”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温禧终于站在了宾利的车门旁边。

“上车。”莫傅司扶了扶护目镜的镜腿,目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

温禧拉开车门,认命地坐了进去。

不知道院里的同学会不会认出她来,但愿不会。温禧在心中默默祈祷。

莫傅司一面发动汽车,一面转脸看她一眼,讥笑道,“怎么,摆出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难道是我丢了森木大学高材生的脸面了?”

“没有。”温禧视线低垂,小声应道。

学校林荫道上的悬铃木飞速地退去,莫傅司转脸看向前方,“在这个交易里,我没有迁就你的义务,这一点希望你记住。”

交易。一个赤/裸/裸的词汇,直接粉碎一切幻象,温禧自嘲地一笑,“我明白。”

莫傅司赞赏地一笑,“梦可以做,不过只限于午夜到清晨的时间段,其余时间还是面对现实的好。”

出了森木的校门,莫傅司直接开车去了国贸。

这是温禧第二次踏进这个晶光闪闪的地方,和上一回的窘迫相比,这一次又多了羞赧。她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微微泛黄的白色帆布鞋、褪色的牛仔裤、最简单的宽松t恤,脸颊一阵阵发臊,她真恨不得自己能无限缩小,小到没有人能看见她。

“你也读了奢侈品管理课程,那你觉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奢侈品趋之若鹜?”莫傅司姿态一如既往的潇洒不羁。

温禧望着两边的橱窗,在璀璨的灯光下,模特倾斜的小脸是一个倨傲的弧度,钉珠、亮片、波点、褶皱、蕾丝、镂空、不对称剪裁、塔夫绸、桑蚕丝、欧根纱、麂皮绒、乔其纱……

“因为奢侈品代表的是美好的事物,它们提供的不仅是纯粹的物品,而且是高品位的代名词。就像光可以带来光明一样,奢侈品会给拥有者带来一种愉悦的心理体验,仿佛一旦拥有就和某种更好的生活的联系得更加紧密了。”温禧轻轻地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莫傅司一脸的不屑一顾,他随手指着gucci的巨大铭牌说道,“美好的事物?你可知道古琦的发家史?古琦第三代掌门人毛里西奥·古琦为了和帕特里齐亚结婚而放弃了继承权,看看,多么伟大的情种!结果呢,结婚后毛里西奥又花了十年时间和数百万美元律师费,就为和‘挚爱’离婚。91年帕特里齐亚得了脑瘤,毛里西奥去探望‘爱妻’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温禧摇头。

莫傅司低头凑近了她的脸孔,脸上带着奇怪的微笑,“我就是来看看你死没死。”他声音低沉,带着微微的沙哑,将这么一句可怕的话说得又森冷了三分。眼见温禧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战,他才挑了挑眉毛,恢复了先前淡然的口吻,“后来帕特里齐亚找了一名意大利杀手,将自己的前夫射杀在米兰办公室的楼梯间里,。”

温禧愣住了,典型的豪门恩怨,她只知道汤姆·福特一手将古琦打造成一个以性感冷艳著称的奢侈品品牌,哪里知道这光鲜是成长在血腥土壤里的恶之花?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莫傅司居然抬脚进了古琦的大门,然后就是导购小姐们清脆如黄莺一般的声音,“欢迎光临。”

见温禧还呆立在门外,莫傅司眉头微蹙,转身走到她身边,亲昵地搂住她的肩膀,“还愣着干什么,刚到了新款夏装。”温禧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后颈上,肌肤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细小的粟粒。

店堂负责人早已经热络非常地迎了上来,“莫少,好久不见。”说完眼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身畔的温禧。

“人不见,我的卡总是常见的吧?”莫傅司懒懒地睨一眼店长,“女装新款在哪里?”

“莫少和这位小姐这边请。”店长一阵风似地将二人撮到新款货架去了。

温禧觉得浑身不自在到了极点,店长窥伺的眼神、店员小姐们不加掩饰的嫉妒里还带着隐隐的蔑视,都像文火一样细细地煎熬着她的一颗心。

莫傅司在新款夏装里快速翻捡了一下,将好几件衣裙径直塞到她的怀里,拉了拉她的马尾,“去换上,先换那件黑色的。”

被领着去了试衣间,温禧抱着衣服,茫然地看着布置精良的换衣间。

他口中所说的是一件黑色的真丝裙子,抓在手里,轻飘飘的像一朵云絮,漂亮的v字领口,周围还有细细的木耳边,背后是镂空交叉带子,腰线掐得流畅极了。上好木质纸浆制成的标价牌,标牌边角还有金色的暗纹,但上面的黑色字体简直令人心碎——三的后面有四个零。温禧定睛又数了一遍,还是三后面四个零。

温禧感觉脸上一阵阵发烫,她笨拙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换上了这条裙子。

裙子十分合身,凉匝匝地贴着身体,简直像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她不敢去摸裙子,生怕手指上的倒刺会勾起裙子的丝头。

镜子里的女生眉目如画,黑色的衣裙越发显得肤若凝脂,只除了脚上穿的是一双帆布鞋。

鼓起勇气出了换衣间,温禧简直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

“这是莫先生为您挑的鞋。”店长面带微笑,“我来为您换上。”

“我自己来就行,谢谢您的好意。”温禧窘迫地连连摆手。

莫傅司不声不响地从店长手里接过那双金色的高跟凉鞋,淡淡地朝温禧说道,“脱鞋。”

温禧垂下头,默默地解开了鞋带,刚褪下袜子,莫傅司已经握住她的踝骨,托起了她的脚。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她的头顶心一直传递到脚趾尖,温禧臊得羞涩地蜷缩起了脚趾。

她的脚趾小巧玲珑,淡粉色的指甲像春天里桃花的花瓣。莫傅司俯身为她穿上了凉鞋,又系好了绑在脚踝上的金属链子。从未有人如此对待她,即使她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百花丛中过的男人的甜蜜伎俩,温禧还是无法抑制战栗了。

“站起来。”

温禧徐徐起了身,周围的店员小姐轻声抽气的身音此起彼伏。她身材匀称苗条,腰肢盈盈一握,但胸脯却并不贫瘠,反而像两颗成熟的水蜜桃,越发显得身材凹凸有致,曲线玲珑。

莫傅司站在她身后,和她咬耳朵,“真看不出你的胸脯如此伟大。”温禧脸上好容易平复下去的绯色又一次爬了上来。

“把这几件衣服包起来。”莫傅司交待道,一面递出去一张黑色的信用卡。

店长刷卡的时候,温禧拽着裙子的下摆,不知道该说什么,店员小姐早已将所有衣服包装妥当,装在一个精致的提袋里,递给了她。

她拎在手里,像沉甸甸地提着她的自尊。

离开的时候,所有店员小姐排成两列,弯腰鞠躬,用练习过无数遍的嗓音说道“感谢您的惠顾,欢迎下次光临。”

出了门,莫傅司随手将刚才的那张黑色信用卡递给她,“这是我的副卡,给你的。”

黑色的卡身上有三个金色细骨字母,溜出一行金线,温禧在心里暗暗拼读了出来—“莫傅司”,原来他叫莫傅司,在蔺川方言里,喜欢一个人叫做“欢喜”,发音类似于“傅司”,他的名字,是让女人不要喜欢上他吗?

炎热(2)

南方的日落总是那么快,仿佛是一瞬,天便暗了。

莫傅司带着妆扮一新的温禧去了流光。

沿着盘山公路逶迤而上,温禧感觉到傍晚的风呼啦啦直往身上钻,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不远处花木扶疏里挑高的仿古檐角,鸱吻端坐在高翘的檐角之上。檐下的铁质风铃正在夏风的吹拂下发出悦耳的声响。

碧青色琉璃瓦,朱砂红的立柱,镏金牡丹的窗棂,紫棠色的匾额……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人一种浑噩的感觉,仿佛置身某个杂糅的时代,有门童恭敬地开了车门,温禧随着莫傅司一并下了车。

正中的匾额上两个瘦金体字“流光”,银钩铁划,风骨尽显。莫傅司率先进了门,温禧赶紧跟上。

早有穿着西装,带着白色手套的管事迎了上来,朝莫傅司弯腰鞠躬道,“莫先生。”

莫傅司微微颔首,稍稍驻足,等温禧走过来。

波斯地毯花纹繁复艳丽,踩在上面总叫她产生一种暴殄天物的感觉,温禧的脚步不免有些犹疑。

“典瑞的颜少,骆家二公子,晟时的沈总都已经在二楼等您了。”管事禀报道。莫傅司正要说话,就听见二楼传来一个轻狂的男声,“有你这样尽地主之谊的吗?几天不见,傅司你的架子是比我们苏书记还大了啊!”

温禧仰头看了看说话的男人,他双手撑在黄铜阑干上,侧着头,一脸的吊儿郎当相。感觉到有人注视,骆缜川吹了一声口哨,“傅司,是你的妞吗?真是好颜色。”说完还不忘竖了竖大拇指以示嘉许。

温禧不适地垂下了眼睫,专心去看地毯上的头顶水壶的女人。莫傅司忽然伸手搭住她的尾椎,沉默地往楼梯上走去。

尾椎,位于腰臀之间的暧昧地带,温禧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就感觉到他搁在她尾椎上的那只手仿佛成了火炭,她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沸腾了,正翻滚着大大小小的泡泡。其实他的手根本是凉的,真丝裙子也是阴匝匝地箍着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想到这里,温禧只觉得热血一阵阵往脑子里冲,太阳穴那里嗡嗡直响。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被他搂着上了二楼,又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包厢。

包厢开着红绿二色的双球灯,沙发上倚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左拥右抱,一只胳膊里搂着一个女人,而且还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打个形象的比喻,如果说左手里深目削颊的是糖醋排骨,右手里白净秀美的那个就是粉蒸肉,当然,是精肉,不是五花肉。

莫傅司盯他一眼,“颜霁,你真不愧是杂食动物。”

叫颜霁的男人歪了歪嘴角,“不挑食是一种好习惯。”

“消化不良,胃好难受,请服吗叮咛。”骆缜川嬉笑着接了一句。

“你们俩能不能别一见面就抬杠。”一个沉稳的男声插了进来。

温禧这才留意到暗处坐着的男人,他有一张英挺锐利的脸。

这一屋的四个男人长相都极为出色,温禧忍不住在心底叹气,难怪朱元璋长得那么丑,崇祯皇帝朱由检却进化为美男子,可见是一代代人工选择的功劳。老话说,“三代为宦,方懂穿衣吃饭”,这几个男人,一看便知道出身优渥,非富即贵,相貌自然也是各种优势资源结合的产物。

“曾艺宁被你甩了?”左拥右抱的男人忽然起了身,凑到温禧面前,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

曾艺宁,上次在国贸遇见的时候就觉得眼熟,后来回去一查,才知道是当红的玉女明星。提笼遛鸟,熬鹰赌马,捧戏子、逛窑子、掷骰子、吸泡子,这些公子哥儿干的事儿几千年来半点新意都没有。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潜意识里温禧拒绝将莫傅司划归到纨绔子弟一类当中去。偷偷瞄一眼莫傅司,正好看见了他微微凸出的喉结,温禧感觉耳朵一下子烫起来。

莫傅司朝沙发上的二女微微一笑,“还不快把你们颜大少的眼睛珠子替他拣起来塞进眼眶里去,免得滚远了找不到。”

红烧排骨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莫少真是的,带这么漂亮的小姐过来,你知道的,我们霁少爷见了美女连路都走不动的。”说完和粉蒸肉一起掩嘴吃吃地笑起来。

颜霁抬了抬眉毛,“你不是一直喜欢美人上马马不支的类型吗?怎么今个儿变成美人上马马不知的这种了?”

莫傅司懒洋洋地瞥他一眼,“不挑食是一种好习惯。”

颜霁恨得牙痒痒,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每次都是这样,真是可恶。眼珠转了转,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对了,我刚看了今天的娱乐版,有记者把你和曾艺宁在她的左岸名都别墅附近幽会的照片给扒了出来。”一面献宝似地从沙发里摸出一张报纸来。

莫傅司接过来,轻描淡写地看了两眼,“无聊。”

沈陆嘉徐徐吐出一口烟,“君俨过来吗?”

“他要忙着当二十四孝老公外加五好爸爸,没时间。”莫傅司轻嗤道。

“那我们就开席吧。”骆缜川一脸的跃跃欲试。

“会打麻将吗?”莫傅司忽然扭头朝温禧说道。

小时候无数次在麻将桌畔等父亲,看总看熟了,别的女孩子打小接触琴棋书画这些高雅艺术,她呢,却是市井俚俗赌钱搓麻这些生猛艺术里泡大的。她从来以会这种“国粹”为耻,可是从他嘴里问出来,她却说不出个“不”字。

温禧低声应道,“会一些。”

“我先打一把,你在旁边好好看。”

桌子足够大,四个男人分踞东南西北四方,女伴都鲜花似地团簇在男人身侧,只除了那个叫颜霁的男人是双姝在侧。

侍者送了酒上来,除温禧之外的几个女人乖巧地端起酒杯,递送到各自身畔的男人唇边。温禧看着她们的动作,屈辱的感觉让她捏紧了手指,她无法像她们一样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做出这个动作,她不能。

莫傅司倒没有为难她,他自己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苦艾酒,淡淡地开了腔,“老规矩?”

坐在他下首的沈陆嘉点头。

他们玩的是筹码,温禧只看见一叠叠方方正正的筹码被不断推来推去。莫傅司开局并不顺,一连放了好几手。颜霁嘴角的弧度越发明显。

“你替我打。”莫傅司侧身离了座椅。温禧和他换了座位。座椅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温度,刚落座,温禧又觉得臊起来。

颜霁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略略一抬,别有深意地看住温禧说道,“我们莫少今日大发慈悲,普降甘霖来了。”

莫傅司的左手随意地搁在温禧所坐的椅子的椅背上,右手端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你仔细,免得输多了要把你自己给典押出去,不过这样一来,典瑞拍卖行就实至名归了。”

温禧心里忍不住一跳,原来这个长着妖娆凤眼的男人是垄断了蔺川将近80%的艺术品市场总值的典瑞拍卖行的东家。

“美女,我从来都只怜惜我自己的女人,至于莫傅司的女人”,颜霁朝温禧露齿一笑,白牙在光线下寒光闪闪,“我是绝对不会客气的。”

“霁少爷,你这样唐突佳人,小心莫先生翻脸。”粉蒸肉一双柔美的双眸里满是揶揄。

莫傅司冷哼了一声,“开局吧。”

牌声噼啪里,莫傅司侧头和温禧低语道,“你放手去打。”

温禧“嗯”了一声,手刚触到麻将牌,才感觉到这副看似稀松平常的麻将牌竟然是用象牙雕成的,非常细腻温润。

她上手极快,一时竟未落下风,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骆缜川笑起来,“我就说,傅司的妞怎么可能是吃素的。颜大少话说得早了吧?”

颜霁就和他的名字一样,脸上始终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骆二,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出牌却越发凌厉。

沈陆嘉鲜少说话,身侧作陪的佳丽便有些尴尬。

温禧正要出牌,一直在喝酒的莫傅司忽然开腔,“不要打这个。”他的呼吸里伴着清淡的苦艾味,软绵绵地拂在她光/裸的脖颈上,清凉的手指甚至还握着她的手指,温禧觉得心完全跳乱了节奏。

红绿二色的光轮番打在他的脸上,红光时,他素来苍白的脸颊像燃烧着不同寻常的火焰,绿光时,他的脸则如同地宫里绿幽幽的魔王,光和暗的交替里,莫傅司比寻常看起来更加的惑人。

温禧按照他的指点出了牌,顿时彻底翻盘。颜霁手里的筹码推过来了大半。

侍者送来了各色宵夜。骆缜川伸头一看,眉开眼笑道,“有我最爱的鲜虾云吞面。”说完牌也不打了,直接开吃。

颜霁指了指手磨的芝麻糊汤丸,糖醋排骨见状,主动端起碗,舀起一勺喂进他嘴里。

沈陆嘉则默默端起了一碗参麦骨汤,身侧的佳人轻声细气地开了口,“沈总,我来吧。”

“不用。”似乎觉得自己语气略重,又加了一句,“你自己吃吧。”

“陆嘉你真是不解风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颜霁在喂身畔的两位丽人。

莫傅司将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碗端到温禧面前,“冰糖炖雪蛤,美容养颜的。”

温禧为难地看着瓷碗里白色的半透明物体,她虽然没吃过,但好歹知道雪蛤其实是林蛙中的雌蛙体内的输卵管,一想到这里,哪里还有半点食欲。

还是沈陆嘉旁边的年轻女子替她解了围,“你不嫌弃的话我和你换吧,冰糖莲子百合羹,我还没有碰。”

“谢谢你。”温禧嘴里应着,眼睛却小心地觑着莫傅司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换了过来。

吃完了宵夜,一干人直打到夜里九十点钟,算过筹码,温禧才知道他们玩得都是十万一底的。赢了的不以为意,直接打赏给女伴,输了的也是一脸无所谓的神气,温禧觉得心灵又一次受到了强烈的振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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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热(3)

颜霁一干人很快带着各自的女伴作鸟兽散。莫傅司也不送客,一直坐在牌桌旁边,修长的手指正将麻将牌一一收拾进一个紫檀木雕花盒子里。

温禧垂手立在一边,红绿二色光线照得她眼睛有些发涩,当然,也有可能是麻将打太久的原因。

“你本来有的只是一副互不搭界的乱牌”,莫傅司指尖正摩挲着一张“红中”,淡淡地开了腔,“一摸再摸,却可以将乱牌理成一副等‘糊’的听牌。”

温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唔”了一声。

莫傅司将手里的“红中”放进牌盒里,起了身,缓步踱到温禧面前。随着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温禧觉得心脏一下又一下地剧烈地跳动着,简直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样。

“怎么由乱牌到好牌,靠的就是一个字——摸。”男子低沉的声音故意在“摸”字上停顿了几秒。温禧心脏重重一颤。

莫傅司唇角噙着一抹淡笑,好整以暇地抱着手。两个人离得相当近,气氛一时暧昧到了极点,温禧觉得嘴唇发干,像被粘合了一样。

“我从不勉强女人。”上次他说这话时表情还宛然在眼前,温禧一下子明了了他的意思。他从不勉强女人,因为他始终在等女人主动贴上来。

身上的真丝裙子忽然像蛇一样紧紧缠缚住了她,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红绿双球灯还在不断变换,温禧闭了闭眼睛。

半分钟后,她睁开眼睛,粲然一笑,抬脚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迈了出去。

脚尖还未落地,腰肢已经被男子搂住,略低的温度让她如同吸入了异氟烷一般,一种麻痹的感觉瞬间由腰部弥漫至全身。

莫傅司薄唇上扬,温禧似乎看见了他隐约现出的雪白而尖锐的犬齿。男人的右手托在她的颈下,左手依旧扶着她的腰,脸却压了下来,舌头直接从娇嫩的唇瓣缝隙里破关而入,温禧只觉得从尾椎到头顶时冷时热,小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这是她的初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任他主宰一切,他的舌头像一尾鱼,灵活地四处游弋,意乱情迷里她好容易随着本能去追逐那尾游鱼,不料莫傅司忽然握住她的下巴,给她来了一个极度深喉的吻。

空气被掠夺殆尽,温禧自觉自己也成了一条鱼,一条被曝尸岸上的鱼。

莫傅司终于松开她,在红色光线下,他深灰色的眼眸里若隐若现地跳动着两簇小火苗。温禧根本不敢看他,这个男人,就像会呼吸的艺术品,多看两眼,就会心律失齐。

“跟我来。”莫傅司忽然俯身含住她的耳垂,濡湿的感觉让她瞬间如遭雷击。看着眼前的女生双颊泛粉,双唇微肿,红润的像一朵石榴花,就连眼睛里也沾惹上了情/欲的颜色。莫傅司翘高了唇角,伸手搂住她的腰向包厢内里走去。

这间包厢和他自己设在流光的私人套房其实是连通的,在包厢墙面内置的密码盒子上飞快按下一串数字,弹簧锁吧嗒一声,莫傅司拧开把手,和温禧进了内室。

温禧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个词来:狡兔三窟,在他身上,似乎永远罩着一层迷雾,让人看不真切。阴晴不定,亦正亦邪,莫先生就是一个灰色的人,一个站在黑白之间模糊地带的人。

莫傅司的手开始在温禧的背后游走,他的温度是清凉的火焰,燃烧着她每一寸肌体。温禧浑身战栗,莫傅司忽然打横抱起她,径直走进了浴室。

浴室占地极大,四面墙壁上全是令人耳热心跳的壁画,壁画以泥金、石青、赤赭为主要颜色,画面并无露骨的性/器官,但男男女女四肢交缠如蔓,眼神缠绵而热切,硬是营造出一股奢靡浪荡的气息。

温禧被他放在了冰凉的大理石盥洗台上,身下坚硬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莫傅司正在往巨大的按摩浴缸里放水,听着汩汩的水声,温禧白了脸。

转过身体的莫傅司已经解开了衬衣最上面的扣子,露出大片胸膛的肌肤。

“莫先生。”温禧咬着下唇,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我……”

莫傅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手却沿着她右手食指的指尖徐徐向指根抚去。酥麻的触感让温禧嘴唇颤得愈发厉害。

“我,我是民间说的那种,那种白虎精……”温禧脸涨得通红,声音低微如蚊蚋。

所谓白虎,就是女子/阴/户无毛发,民间认为这种女性天性/喜淫,刑克家人,对丈夫妨害尤甚。

“放心,我命硬。”莫傅司双眸眯了眯,手并没有停。黑色的真丝裙子很快被褪下,然后是内衣和内裤。裸裎的温禧睫毛如受惊的蝶,不停地颤抖着。洒金屑的黑色大理石衬托得她有如一具白玉雕像。纤细的锁骨,幼圆的肩头,丰腴的胸脯,玲珑的腰肢,修长的大腿,这些对他来说并不稀罕,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的阴/部,没有毛发遮掩,就像浑然天成的维纳斯石膏像,美好得如同艺术品,而不是一件寻欢作乐的工具。

莫傅司觉得燥热起来,紧紧抱住了这具肉体。

温禧被他放进了浴缸里,莫傅司站在浴缸边缘,利落地脱去了衣裤。

水温适中,温禧不敢抬眼看他,浑身上下的皮肤开始泛粉。有水花溅起,男人的长腿迈进了浴缸。

紧接着,男子的手探上了女子的身体,温禧觉得每一寸神经都被痛苦而愉悦地拉紧了。身体变得很空,又像很满。

莫傅司发觉她的乳/尖开始挺立,就像古典式的茶碗的盖头,嫩红的非常可爱,于是他恶劣地用手指夹住了这抹娇红。温禧感觉就像被人用手攥住了心尖一样,抑制不住地呻吟出来。

水的浮力使得两人的动作都不着力,但却平添了几分荡漾的感受。莫傅司低头含住了其中一侧茶碗的盖头,温禧猛地抽搐了一下,溅出几朵水花。

莫傅司双手环住温禧的腰,借助浮力,将她往上托了托。两人胸口贴着胸口,四条腿也在水下绞缠在一起,温禧感觉柔软的胸脯碰在他清瘦却紧实的胸膛上,潮热的感觉在身下无可控制地蔓延开来,她羞耻地绞紧了双腿。

莫傅司眸色一下子幽暗开来,用力将她箍进了怀里。温禧心神恍惚,主动伸手搂住了莫傅司的脖子。

王者的权杖此时就抵在光洁的瓣蕊之间,蓄势待发。温禧不敢低头看,眼神慌乱中恰巧对上了他一双沉静的眼眸。

此刻的莫傅司带着格外强烈的魔魅气质,苍白的嘴唇因为先前的亲吻而润泽,铅灰色的瞳仁里似乎有精光流转,浓密的睫毛长而卷翘,给他冷酷的气质里添上几丝柔和。温禧浑身都在颤,连指尖都在发颤。他背部的皮肤滑而凉,像最上等的丝绸。

“你知道吗,中国古代有一本专谈房中术的书叫《玉房秘诀》,像你这样的叫‘入相女人’,凿孔居高,阴上无毛,可是极品。”男子暖湿的呼吸喷薄在她的耳际。

莫傅司素来冷硬的眼神中难得多了几丝激狂,就像一个君主,正肆无忌惮地巡视着自己的疆域。他的浴室其实完全是仿照庞贝古城罗马贵族设置的,罗马人早在公元前就知道把浴室弄成最享受的地方,蒸气、按摩、性/放纵,一样不缺。

双手扶住她的腰,莫傅司纵马入关,他像一把锋利的剑,锲入了柔媚的女体。即使温暖的水减轻了撕裂的痛楚,温禧还是忍不住手指发力,死死抠住了莫傅司的肩头。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简直要让她的灵魂飞离肉身,随着他的一动,温水便被收束,再一动,又突然推进,热乎乎地压入她的体内,几乎像要压到心口。温禧感到自己全身都化成了一滩水,和这一池春水搅成一团。

有淡淡的血色在浴缸里弥散开来,成了极淡的粉红色。她的脸在水面上,也是粉色的,满脸都是彩霞。温禧的眼神恍惚,双手从莫傅司的脖子,移到他的腰上,抱紧了他。眼前仿佛有旋转的白光,伴着七彩,温禧感觉自己的声音开始破碎和含糊,变成了呻吟,像歌唱一样的呻吟。莫傅司也是头一次觉得女人的呻吟不让他心烦意乱,只感到她的声调出奇的悦耳。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我被抓走,乃们记得给我送饭……谁霸王谁以后木有肉肉吃……这一章写得瓦想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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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闹铃响起,温禧立刻惊醒,赶紧关掉了手机闹钟。闹钟最会作弄人,你好梦正浓,它却准时准点不管不顾地叮铃铃打破你的良辰美景。

满室静寂,只有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筛下点点金光。

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除了雕饰有镀金花叶卷草图案的各色家具,她并没有看见人影。一种怅然的情绪萦绕在了心头。

衣服的袋子随意地扔在地毯上,巨大的gucci标识直直地撞进她的眼睛里,温禧不由捏紧了被角。浑身上下都泛着隐隐的酸痛,尤其是腰,像坠着沉重的铅块。

她揉了揉腰眼,下了床,自己原先的衣服也在gucci的袋子里,和那些五位数的衣服躺在一起。

天渊之差,霄壤之别,温禧蹲在地上,面无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拿起了自己的旧衣服,穿了上身。脚依然赤着,地毯的长毛在脚底蠕蠕作痒。她视线落在了地上的两双鞋上。

白色的帆布鞋上有难看的黄渍,鞋舌鞋帮也已经磨得发毛。

金色的高跟凉鞋,小牛皮全手工制造,六厘米的高跟,璀璨的钻石搭扣,镀金链子上吊着精致的古琦经典的双g坠子。

温禧抬起脚,缓缓伸进了这双舒适而眩目的凉鞋里。

唇角微微上挑,那句话说得真是好,女人的堕落是从高跟鞋开始的,可不就是。

弯腰将脚踝处的链子系好,手指触碰到脚踝的时候,温禧不由自主想起了一双温度低于常人的男人的手。

那凉薄的触感,像一片羽毛在搔着她的心,温禧惨戚一笑,昨夜的一切还宛然在目。

完事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迈出按摩浴缸,懒洋洋地拿着毛巾擦身体。情绪抽离得相当快,仿佛刚才意乱情迷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她浸泡在水里,手足无措。

莫傅司已经披上了浴衣,回身望一眼她,丢下了一句话,“奥斯卡颁奖地点在柯达剧院,那里有一条星光大道,但凡是个角儿,没有不想在这条路上留下刻有自己名字的粉色水磨石五角星的,因为只有走上这条路,你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还故意在“出人头地”上加了重音,温禧记得自己当时窘迫极了。但那个苍白的男人却突然转了话锋,“其实星光大道旁的黑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小路才是真正的青云之路,因为它的尽头是好莱坞最著名的一张床,在这张正对着贝弗利山上好莱坞标志的双人床脚下有这么一句话——the road to hollywood。”

通往好莱坞之路,双人床,真是又隐晦又直白。温禧脸上红得像在滴血。面前的男人缓缓弯下腰来,凑到她的耳畔,用他特有的低哑的声音说道,“一个女人要想成功,必然要有许多男人做踏脚石。”说完用舌头舔了舔她的耳廓,酥麻的感觉惹得她几乎要抽搐,几秒钟后他又像无事人一样翩然离开。

这样一个男人,和他豢养的那些冷血动物根本就是同类,不过一个是胎生的,一个是卵生的罢了。温禧甩甩头,进了盥洗室洗漱,然后拎着包出了房间。

刚出门,就看见流光的管事站在门口,朝她欠了欠身,“莫少让您起床后过去一趟。”

温禧心里咯噔一跳,跟着管事进了一间包厢。

莫傅司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餐,镶有金边的骨瓷碟子里是一只只黄褐色的壮硕牡蛎。

“莫先生。”温禧小声喊道。

莫傅司灰色的眼睛扫了扫她的装束,唇畔略略勾起,“坐。”

温禧觑了觑包间里西洋古董钟,时间还早,老老实实地坐在了下首。

莫傅司将自己面前的碟子推到她面前,“英国科尔切斯特生牡蛎。”又递上了精巧的银色小刀。

温禧接过小刀,忽然想起那次在莫宅的早晨,他伸出舌头舔唇角的小动作,耳朵顿时火烧火燎起来。她以为莫傅司是要她动手伺候他,便学着他的样子,将小刀探进牡蛎壳的缝隙里,手腕微微用力,待上壳翻转之后,将还在颤动的牡蛎下壳递给了莫傅司。

“我的已经吃完了。”莫傅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这是你的。”

温禧尴尬地缩回了手,牡蛎,她只在语文课本里莫泊桑那篇经典的《我的叔叔于勒》里见识过,小说里文雅的淑女们会用一块精美的手帕托起牡蛎,然后向前伸着嘴巴免得在裙袍上留下痕迹。随后淑女们会用一个很迅速的小动作喝光牡蛎的汁,最后将壳扔到海里去。

这优雅的海洋生物有着柔软的肌体和引人遐思的腥臊气味,温禧垂睫,壳里的牡蛎还在振颤,生食,给她一种虐杀的感觉。

莫傅司靠在高背椅上,双手环抱,正注视着她,温禧感觉自己就和这牡蛎一样,也在目光的压力下颤抖。

她活动了下手腕,终于将餐刀刺进了牡蛎的肉体,黑腮还在抖缩,温禧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情将刀尖上的牡蛎含入口中。

咸、滑、软、嫩、腥、鲜,舌头上的味蕾被成功地取悦了。温禧低头小心翼翼地啜吸尽了牡蛎的汁水。

莫傅司看在眼里,淡淡地来了一句,“因为愚蠢的偏见而拒绝尝试的人都是傻蛋。”

温禧手里的银刀一颤,原来还是为了昨晚的冰糖炖雪蛤,你违逆他的意志,不要紧,他总会以别的方式讨还过来。真是可怕的人。温禧默不作声。

当她揭开最后一枚牡蛎的外壳时,莫傅司忽然从椅子上起了身,握住了她的手腕,温禧手一抖,牡蛎汁差点泼出来。然后就见莫傅司抬高了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将牡蛎肉连同汁液一并吮吸了过去,温禧听着那销魂的吮吸声,看着他漂亮的喉结上下一滚,脸颊绯红。

“知道十八世纪意大利著名的花花公子卡萨诺瓦吗?他一生和122个女人有过床第之欢,秘诀就在于每天早上以50只牡蛎做早餐。”撂下这么一句话,莫傅司扬长而去,“对了,司机在门外,他会送你去学校。”

温禧不敢再试图违背他的意志,乖乖上了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坐在车内的她简直像被文火烤着的鱼,坐立不安。

离森木大学越来越近,温禧更加如坐针毡。

高耸巍峨的校门已然进入视野,温禧再也忍受不住,开了口,“可以在这里把我放下来吗?”

司机面无表情,“莫先生吩咐过,最起码要将小姐您送到学校大门口。”

在这段交易里,我没有迁就你的义务。想起他的话,绝望涌上了温禧的心头。

时间似乎在绝望的强烈磁场作用下陡然加快,森木的校门一下子就到了眼前。司机迅速下车,替她拉开车门。

温禧紧紧捏着书包的肩带,快速下了车,含糊地道了一声谢就像兔子一样逃离。

她步履匆忙而仓皇,心里满是对自己的厌弃,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说的不就是她这种人吗?

“温禧!”一声沉痛而错愕的男声响起。祈博禹从校门一侧追了上来,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活像青天白日里撞见了鬼。

眉毛微蹙,温禧和祈博禹简单打了声招呼便欲离开。

“温禧,我真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劳斯莱斯幻影,你居然走那辆七百多万的劳斯莱斯上下来,你怎么能如此不自爱?出身不是我们能选择的,但命运却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祈博禹满脸郁愤。

温禧以为自己会满面羞惭,但是没有,她居然觉得原本僵硬得肌肉忽然松弛下来,嘴角竟然有了一丝笑纹。真真难为他,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只用了“不自爱”,甚至没有说她“自甘堕落”,“自轻自贱”。像他这种人大概是老百姓要饿死,虽不至于问出“为什么他们不喝肉粥”,估计也只会反复叨咕“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相信我,一切都会有的”,绝对是理想家。

“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学长,你高看我了。”温禧神色淡漠。

祈博禹双眉紧锁,“我不相信,你不会是这样的人,一个喜欢艺术的人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我不相信。”

温禧觉得感动又觉得可笑,“艺术,不过是生活的点缀罢了。没饭吃的时候看提香画册能解饿吗?交一篇《威尼斯画派风格论》的论文能抵学费吗?”

“我可以帮你。”祈博禹一脸恳切,“你有什么难处我都可以帮你。”

“这样有区别吗?都是矮人一头,我不如找个个子高的。”温禧突然觉得厌倦,他以为他是谁,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根本没有捱过穷受过苦,除非亲临其境,他永远都不会明白那种捉襟见肘的难堪。物质的匮乏为难的不过是口腹以及发肤,精神上的压力才是压在她背上的沉重十字架,担忧随时都可能念不了书而一辈子都埋葬在里仁巷这种地方,担忧不得不和郭海超那种人厮守一生,担忧父母的缘故而被人耻笑侮辱,担忧自己这一生都注定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

她是出身贫家,怕穷怕过死,但她从不打算借此被任何人了解或者同情。

“祈学长,你不是耶稣基督,拯救堕落的灵魂不是您的职责。”温禧调整了一□上的书包,快步向教室走去。”

祈博禹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那翩跹的身影越走越远。李薇薇不经意地告诉他昨天有一辆白色宾利欧陆gt敞篷跑车开到校园里面,接走了温禧,他还不相信。今日却让他亲眼目睹温禧走一辆劳斯莱斯幻影里出来。这种打击对他年轻的心简直不啻于晴天霹雳。她到底碰上了何等有钱的男人,能出得起何等价钱,让她出卖自己?

难道是上次在博雅轩遇见的那个苍白贵气的男人?想起那双金属般无情的眼眸,祈博禹只觉得烦燥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矮油,二司恐怕要食言而肥鸟……这是今天的第一更,第二更……还木有写……我努力挣扎一把啊~不准打我,嗷~菇凉们要有可持续发展的观念,把二司累shi鸟,以后可就神马肉都木有吃鸟……嘎嘎~

热(2)

温禧刚进入自习教室,就看见前排好些女生正簇拥在一起,不知道看什么。

不时传来啧啧惊叹的声音,“这个男人真是极品啊。”

“倒贴我也愿意。”

“切,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你有曾艺宁的姿色吗?”

听到曾艺宁这个名字,温禧脚下下意识地一滞,找了一个不远的座位坐了下来。

从人头的缝隙中依约可见是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大概是娱乐版。

“曾艺宁有什么了不起,我就不觉得她好看,现在又不是唐朝,杨贵妃这种类型早就不时髦了。”

“听说她的鼻子是垫的。”

女人聚在一起就是喜欢东家长西家短的闲磕牙,题材不外乎没结婚的是老姑婆,嫁的好的是奉子成婚,漂亮的自然是整容出来的,不好看的影响市容,成绩出众的是因为死读书,成绩不好就是智商不行,老土的要命。对于她们而言,仿佛不踩低别人就显示不出自身的高贵。

“这个男人长得真是太迷人了,侧脸漂亮得不像真人,看轮廓好像还有点混血的感觉。”

“报道说他开的是劳斯莱斯幻影哎,七百多万啊!真有钱啊!”

温禧的头垂了下去,正准备翻页的手指一下子顿住了。

雪白的书页上是黑色的印刷体字母,是苏联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

“你叫我百看不厌,可是又那么神秘,

我日复一日,更加听从你。

可是你的爱情,严峻的爱人啊,

犹如烈火和镣铐,使人备受煎熬。”

黑压压的字母突然成了乌漆漆的枷锁,沉沉地锁住了她。窗户通通大敞着,温禧还是觉得像被扼住喉咙一样透不过气来。

坐在前排的一拨女生又道了一会儿是非,这才三五成群离开了自习教室。

报纸被随意地扔在桌上,清风吹得报纸不时一开一阖,温禧注意到报纸上被开了好大一个天窗,应该是那个男人的照片吧,唇畔逸出一个苦笑。

与此同时,正在流光的套房里补眠的莫傅司满脸阴沉地接通了电话。

“莫洛斯,我已经遵照父亲的交代到了蔺川机场,你带人过来接我。”

莫傅司脸色愈发阴沉,“马克西姆,这里不是莫斯科,收起你准公爵的派头!”说完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蔺川机场vip室内,一个生着棕色头发,有着魁梧身材的俄罗斯男人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和莫傅司一色的眼珠子里满是戾气。身侧的陪同人员小心翼翼地靠上去,用俄语说道,“马克西姆少爷,您毋需和那个杂交品种计较,他不过是个庶子罢了,怎么能和天潢贵胄的您相提并论。”

“闭嘴。”马克西姆恶狠狠地蹬随行一眼。随行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维克托·亚历山德罗维奇·费奥多罗夫,也就是老公爵,血统也并非是百分之百的纯正的斯拉夫人,所以他刚才一句“杂交品种”直接将老公爵和马克西姆都绕了进去。

“那要不我们打电话告诉大公,就说莫洛斯罔顾他老人家的吩咐,不配合这次的收购?”有人继续提建议。

马克西姆哼了一声,“长脑袋不是为了显得个子高的,真是蠢货!”便快步出了贵宾室。

流光里,莫傅司半睁着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古董电话,老家伙派马克西姆来蔺川十有八九是为扩张地盘,先派个马前卒来探路。半边唇角微微挑高,莫傅司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翻了个身,继续补觉。

刚盹了片刻,就听见有节奏的敲门声。管事在门外禀报道,“莫少,有位姓费奥多罗夫的俄国客人说要见您。”

莫傅司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带他去会客室,我随后就到。”

“好的。”

马克西姆随着管事进了金碧辉煌的会客室,会客室整体不算大,但巨大的落地窗将天光云影悉数拢进胸怀,便显得格外通透。四壁是来自北美的伯尔胡桃木、枫木和黑鹅掌楸木的漆金细木板,圆桌则是来自西非的华丽桃花心木,围绕着圆桌是曲脚的高背椅,靠背和座面用华丽的葛布林织物包面,充满古典风格。两个巨大的粉彩花瓶立在墙角,里面插满了叫不出名来的白色花骨朵儿。

马克西姆细细打量着会客室的陈设,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如影子一样束缚着他,会客室虽然光亮,但他总觉得有一双冷酷无情的眸子正在暗中窥视着他。这种感觉让他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

门被推开了,马克西姆迅速收回目光,进来的并不是莫傅司,而是端着托盘的侍应生,“вашчай-сахар,господин。”(您的茶,先生)一面将托盘里的茶杯和糖碟放到他面前的圆桌上。

“спасибозачай-сахар。”(谢谢糖茶)

侍应生恭谨地退了出去,马克西姆将糖倒进茶杯里,用汤匙搅拌了两下,又用汤匙舀起一点茶水,从茶杯边沿浇了下来,这样一来,茶就像被人啜饮过一样。马克西姆这才满意地搁下了汤匙。

有脚步声靠近,马克西姆端起杯子,送到嘴边,在莫傅司推门进来的一刹,又做出缓缓放下的动作。

莫傅司勾唇一笑,用俄语说道,“好久不见,大哥。”

马克西姆也笑了笑,“确实,我们兄弟俩有一阵子没见面了,父亲和我都甚是想你。”

莫傅司坐在马克西姆的对面,优美的手指在圆桌上轻轻敲了敲,“我也是,无时不刻不在想念你们。”

恨不得将对方剥皮拆骨的兄弟俩此刻均是面带微笑,表情真挚,只是笑都未达眼底。心是藏蓄仇恨的地方,脸是挂出恩爱友情的地方,这就是费奥多罗夫家族的家训。

莫傅司并不主动开腔,只是懒懒地歪在椅子上。

马克西姆沉不住气,先发了话,“莫洛斯,你在蔺川发展得相当不错啊。”

“托赖,还过得去。”莫傅司弹了弹指甲。

除了眸色,兄弟两人长得并不相像,大概因为母亲是东方人的缘故,莫傅司的长相要精致阴柔许多,不似马克西姆那般粗犷。

一时有些冷场。

莫傅司忽然朝马克西姆面前的镶银边骨瓷杯望了两眼,似笑非笑地问道,“我这里的锡兰红茶还可符合大哥的口味吧?”

“你这里的锡兰红茶味道很不错。”马克西姆神色不变。

莫傅司击掌了两下,有侍应生进了门,莫傅司吩咐道,“和这位先生一样的锡兰红茶,不加糖。”

侍应生有些狐疑,“莫先生,何管事吩咐我给这位先生准备的是阿萨姆红茶,不是锡兰红茶。”

莫傅司拉长了声音,“啊,是这样啊”,眼睛却一直咬着马克西姆,“那你就给我泡一杯锡兰红茶过来吧。”

“好的,莫先生。”

马克西姆觉得心头一阵阵邪火,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还是和过去一样的可恶,阴沉沉的像一条毒蛇,最爱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亮出毒牙,狠狠给你一口。

“刚下飞机就赶到你这来了,看我忙的,连锡兰和阿萨姆味道都喝混了。”马克西姆强行按捺住郁愤,竭力让表情看起来自然些。

侍应生送了茶,很快便离开了。莫傅司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这次来蔺川,大哥就住在流光吧?”

“不了,你这里是做生意的,我们一拨外国人,惹眼,影响你的生意就不好了。”住在蛇窝里,开玩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哦,对了。这是父亲让我交给你的。”马克西姆从裤兜里掏出一封加盖有红色火漆印章的信来,缓缓推到莫傅司面前。

暗红色的纹章上是费奥多罗夫家族的徽章图案——一条缠在权杖上的双头蛇,莫傅司面无表情地开启了信封,火漆顿时碎裂成块。

“父亲希望他一手打造的传媒王国版图能扩大到国内,至于蔺川,就是他的第一个目标。”

莫傅司也不言语,只是低头看信。

半晌,他终于抬头,“信里面详细说了。但我对此持保留意见,国内的情况和俄罗斯不具备可比性。”

“我们已经详细调查过,资金也都已经到位,不可能有问题。”马克西姆面有不忿,要知道,这次扩张费奥多罗夫家族的传媒帝国本就是他的建议,此刻莫傅司的不赞成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莫傅司深知自己这个“哥哥”最是自大,受不得激,当下也不多言,依旧没骨头似地歪在高背椅上,交叠着一双长腿,“既然父亲交待了,我自然会配合你的,放心。”

马克西姆最看不惯莫傅司轻佻懒漫的模样,从椅子上起了身,冷冷道,“这样最好。事情谈好了,我也该回酒店了。”

“好走,不送。”莫傅司朝马克西姆弯了弯嘴角。

待到马克西姆离开,流光的管事何止龄很快走到莫傅司跟前,恭敬地说道,“莫少,已经查到了,一共有四个俄罗斯人,都住在九重天。”

莫傅司微微颔首,手里依旧把玩着火漆的碎块,稍稍用力,火漆碎块在他手里变成了粉末,粘在他白玉一样的手指上,像血。

作者有话要说:毕业了,桑感……下午查了不少资料,对俄罗斯大公和俄罗斯公爵的界定很有争议,我目前未找到确切的学术定论,所以文中就混用了,如果有对此有研究的朋友,欢迎给些意见。

热(3)

夜色如丝绒帷幕,已经徐徐拉开,五色霓虹则是丝绒上最妖娆的点缀。夜晚的蔺川市中心,高楼参差而立,灯火通明,远远望过去,像热闹的蜂房。

九重天门口,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悄无声息地缓缓停下,制服谨严的司机身体前倾,拉开了车门。

先是一双雪白的长腿从车里跨了出来,然后就看见孔雀蓝的裙摆,随着动作,裙摆上银线的绣纹水波一样簌簌颤动。温禧拎着裙摆站在地上,背景是蓝黑色的天,蓝得一点渣滓都没有,其实也有,不过沉淀在下面,黑漆漆,亮闪闪,闹哄哄的一片——所谓的人间。

孔雀蓝的裙子和孔雀蓝的夜融为一体,隐约只能看见温禧白皙玲珑的脸孔,然后是界限模糊的身体,接着才是两条显眼的白色长腿。

莫傅司从另一侧下了车,很自然地伸手揽住了温禧的腰肢,又将唇凑近她的耳朵,朝耳孔里吹了口气,“走吧,窄门已经开了。”

温禧一僵,垂在左侧的手痉挛似的捏紧了裙摆。

进了九重天的旋转门,莫傅司径直搂着她进了自己的专用电梯。

电梯门很快合拢,狭小的空间内温禧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急促,莫傅司按下楼层,扭头朝温禧邪气地一笑,“你在拉风箱吗?”

温禧窘迫地垂下了眼睛,莫傅司忽然托起了她小巧的下颌,语气森冷,“今晚你的表现,我会拭目以待。”

温禧抬起眼睫,和那双铅灰色的眸子相对,半天,才低声道,“我知道。”

叮的一声脆响,电梯徐徐打开,莫傅司揽着温禧朝九楼大厅走去。

脚下是大红的地毯,一直延伸到大厅内里。由于大厅四面是全透明的玻璃,温禧能清楚地看见里面的男男女女皆是衣冠楚楚,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言笑晏晏。

上流社会——她心心念念渴望出人头地的地方,此刻就这样鲜活地出现在她面前,温禧偷偷地看了看身侧的男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杆。

莫傅司甫一踏进大厅,一个约摸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就快步迎了上来,老远便满脸堆笑地伸出手来,“难得莫少赏脸,真是不胜荣幸。”

莫傅司彬彬有礼地伸过手去,笑道,“周总这话可就见外了。”

周允非眼睛溜过莫傅司手臂里挽着的温禧,眼睛里有惊艳闪过,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换成一种惋惜的语气,“莫少今晚带了这么漂亮的女伴过来,本来还想着难得的机会,介绍小女和您认识的,看来是不成了。”

莫傅司朝大厅中央的水晶花球灯下看了一眼,勾起了唇角,“那边穿银色晚礼服的应该就是令媛了吧,真不愧是周总的掌上明珠。”

周婕吉大概二十四五年纪,生得高大艳丽,雪白的脸上,画着鬼阴阴的绿色眼影,两片油润润的猩红厚嘴唇,看见父亲正在和一个苍白英俊的男人说话,便撇开人也向这边走来。

“爸爸,这位是?”周婕吉搂住父亲的胳膊问道,两只眼睛却一直放肆地在莫傅司脸上看来看去,“咦,你的眼睛是灰色的,你是混血儿吗?”

“婕吉,别胡闹,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莫先生。”周允非暗中扯了扯女儿的胳膊,又朝莫傅司打哈哈,“莫少见谅,这丫头被惯坏了,不懂规矩。”

莫傅司抬了抬眉毛,“令媛心直口快,倒是难得。”话虽这样说,神态却不见半点松动。

他为人阴晴不定,喜怒难测,但相处了这些时日,温禧还是知道这是莫傅司不悦的前兆,只老老实实地挽着他的手臂,并不言语。莫傅司却忽然转脸看着她,语气亲昵,“刚才在车上不是就嚷饿了吗,走吧,九重天的甜点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

温禧明白他的意思,稳住心神朝周家父女微微一笑,“周总,叨扰了。”

“你们随意,随意。”周允非看着莫傅司的神态,心中打鼓。

莫傅司揽着温禧向放着香槟塔的长条桌走去,刚走了没几步,温禧就看见颜霁穿着一身白色西装,摇曳生姿地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莫傅司眉头不觉一皱。

颜霁朝温禧露齿一笑,“嗨,美人。”

“颜少。”温禧中规中矩地打了个招呼。

“你果然带的这位佳人过来的。”颜霁面有得色,“我和骆二、陆嘉他们打赌,看来这次骆二的新车要归我了。”

“恭喜。”莫傅司面无表情,搂着温禧越过颜霁,向沈陆嘉和骆缜川所站的方向走去。

颜霁也不恼,含笑看着二人离去,自己去香槟塔取了两只长笛郁金香杯。

骆缜川看见莫傅司和温禧,脸垮了下来,“我的辉腾要改姓了,两百多万就这么没了。”

沈陆嘉难得主动接茬,“那你再去买辆帕萨特好了,反正长得差不多。”

骆缜川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受辱的表情,“沈陆嘉你让我开帕萨特?”

颜霁不知道什么时候擎着酒杯凑了过来,他脸上挂着招牌似的笑容,将左手里的杯子递到温禧面前,“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女友庞巴度夫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名言——香槟是让女人喝下去变得漂亮的唯一一种酒。你已经生得如此美丽,相信这杯香槟会让你再添三分颜色。”

这一番恭维话配合着颜霁那特有的鼻音,简直让人骨酥,温禧却只是笑了笑,只是仔细留意莫傅司的表情,并不急着接过香槟。

“难得我们颜少的好意,自然辜负不得。”莫傅司懒洋洋地从颜霁手里接过长笛郁金香杯,递到温禧手里。

温禧这才接过来,杯子冰凉,像他凉薄的体温,心神不由荡漾,赶紧低头抿了一口作为掩饰。

大厅门口曾艺宁穿着珍珠色的晚礼服,手里拿着birkin bag走上了红色地毯,颜霁站的角度刚好看的分明,举起自己手里的杯子,他也啜吸了一口,唇角却流露出一丝晦暗难明的笑意。今晚果真越发热闹起来了,真好,他最爱看戏了。

莫傅司没有错过颜霁嘴角的笑纹,这只笑面虎最爱看别人的热闹,怕又没什么好事。周围已经有轻微的骚动,莫傅司听到了低低的议论声,“是曾艺宁啊,她最近风头可是真劲,前一阵子刚去柏林领了金熊奖。”

嘴唇翘了翘,莫傅司神色一如既往的懒漫。温禧却控制不住地有些焦躁,曾艺宁,今天早晨娱乐版上的报道幽灵一般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

衣香鬓影里曾艺宁正在和熟人寒暄,眼光却在触及一个懒散的人影时一下子被定住了,那个人的正背对着她,烟灰色的西装熨帖的顺着他的脊背展开,那条清瘦优雅的脊椎线条,在他光/裸着背的时候最是诱人,曾艺宁忽然觉得干渴起来。然而他的手却搭在身畔的女人的腰上,从背后看来,这个穿着孔雀蓝的女人身材凹凸有致,有如一只美女耸肩瓶。敢穿如此招摇的颜色,曾艺宁忽然无比想见识一下这个女人到底是何形貌。

于是她状若不经意地向莫傅司一干人所站的方向靠近。又趁机略略抬高了声音和离莫傅司不远的一位名媛淑女交谈起来。

“好巧,在这里碰见。”

“这个圈子就这么大,遇到自然不是难事。你用的这个铂金包我也有一个。”

“是嘛,我的这个也是前一阵子刚换的,鳄鱼皮的,更牢实些。”

“我也觉得,其他皮料的感觉质量远不如鳄鱼皮的。不过就鳄鱼皮还分野生鳄鱼皮和人工饲养的鳄鱼皮两种皮料,爱玛仕也太会赚钱了。”曾艺宁一边答话,一边却暗中注意着莫傅司那侧的动静。

可惜莫傅司始终岿然不动,丝毫没有主动搭话的念头,曾艺宁心中一阵惨淡,迅速结束了话题,竭力装作不经意似地一回身,用惊喜的语调喊道,“莫少?”

莫傅司淡淡一笑,“曾小姐,真是好巧。”

曾艺宁眼光落在温禧身上,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脸颊有她用贝玲妃花漾胭脂水也搽不出来的娇红,这样的青春与美貌,曾艺宁感觉有条叫嫉妒的毒蛇在咬噬着她的心。

“这位小姐看着面生得紧。”曾艺宁忍不住旁敲侧击。

莫傅司也不答话,只是垂眸望着温禧,看她如何招架。

“我是莫先生今晚的女伴。”温禧朝曾艺宁大大方方一笑。

曾艺宁一噎,见莫傅司唇角噙着淡笑,转移了话题,“对了,最近那些狗仔捅出来的消息没有给莫少您增添麻烦吧?我今晚来参加鼎言的酒会就是想和周总打个招呼,约束一下鼎言旗下的《星闻》的记者。”

“我一向不关心这种事情。”莫傅司神色冷淡,“所以自然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你大可放心。”

温禧望着曾艺宁涂着闪亮唇蜜的嘴巴,无声叹息,当红玉女明星将自己视为潜在情敌,还真是荣幸之至。她一言一行都在卖弄和莫傅司的亲密关系,却被这个苍白的男人一句话打回原形,唉,可怜可叹。

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莫傅司的侧脸,那比例近乎完美的唇,还有他毫无瑕疵的吻,嘴角旁似乎永远都含着一丝淡淡的冷,这样的男人,无怪乎女人在追逐他的过程里会忘记有一个词念自尊,忘记有一个词叫愚蠢,最后还忘记如何去写恨。

作者有话要说:比例近乎完美的唇……毫无瑕疵的吻……嘴角旁永远有一丝淡淡的冷……她……让你在爱上她的过程忘记有一句话叫自尊……忘记有一个字念愚蠢……最后还忘记怎么写 ……恨.她……让男人在慢慢崩溃的过程.不得不低头承认……原来眼神也会带来伤痕……美丽……可以……杀人……这是方文山的原诗,被我篡改借用了一下,特此标注。

酷寒 -34.9~-30℃

温禧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曾艺宁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脸上的笑也开始像哥窑最负盛名的“开片”瓷器,一瓣瓣龟裂。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物伤其类,唇亡齿寒的感觉来,搂住莫傅司的那只胳膊便有些僵硬。

莫傅司忽然从她手里拿过那只长笛郁金香杯,自顾自地喝起来。

曾艺宁再也忍耐不住,匆匆打了个招呼,便转身快步离去。

骆缜川有些吃惊地看着莫傅司,“我眼睛不是花了吧,我们傅司居然在外头喝起这些不明不白不清不楚的酒来了,天上真要下红雨了啊!”

“骆二,你没看见人家已经有试验品尝试过了吗?”颜霁眉目含笑,说出来的话却相当恶毒,媚态横生的眼睛一直在似有若无地看着温禧,一副看好戏的神态。

如果说在莫傅司从自己的手里拿起酒杯的时候,她还有一丝旖旎的念想,到了现在,她完全是被一种极度震惊的情绪俘获了。骆家二公子的意思是说莫傅司从来不喝无法确保安全的酒,这样的防范之心,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古代宫闱里那些你死我亡的阴谋伎俩,一个人,到底要经历过什么,才会对生命有如此强烈的不确定感,才会变得如此的谨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落入他人觳中?

心思完全系在莫傅司身上的温禧甚至没有留心颜霁别有深意的“试验品”,大概是未曾看到料想中的好戏,颜霁又将话题挑回了曾艺宁身上,“我说莫傅司,你可真够绝情的啊,这么对老情人,就不怕身畔的佳人寒心吗?”

莫傅司用中指弹击了酒杯两下,叮当脆响里他居然问温禧,“你会寒心吗?”

又将问题踢给她,温禧忍不住有些气恼,但却不得发作,只是淡淡地朝颜霁的方向说了六个字,“前车覆,后车鉴。”漂漂亮亮地玩了一把太极。

莫傅司眼睛一眯,嘴角噙上了兴味盎然的笑容。

颜霁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真是好远大的志向,傅司,这位佳人对你是志在必得呢。”

温禧听到这讥讽调侃味道甚浓的挑衅终于开始不自在起来,手掌心发黏起来。

莫傅司懒洋洋地收紧了环在温禧腰肢上的手臂,“是吗,不过鹿死谁手,还指不定呢。”

他语带双关,颜霁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正欲接嘴,却见一小撮人正擎着酒杯向他们所站的方位走来。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三分奉承三分敬畏四分不甘。沈陆嘉哼了一声,“老家伙们又来了。”

确实,和这里的英姿挺拔的几位相比,前来敬酒的一拨就明显不堪多了,稀疏的发顶,浮肿的脸,臃肿的身材,论年龄都应该是叔伯辈,如今却要腆着脸来和小字辈拉近乎,怎么能心有不甘。然而不甘归不甘,商业社会里可没有什么尊老敬老论资排辈之说,实力决定一切,谁手里握有银钱,谁就是祖宗。

于是温禧足足听了将近二十分钟的阿谀之词,什么天纵英才年轻有为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退休将舞台交给你们年轻人云云,不料莫傅司皮笑肉不笑地来了一句,“那就赶快给我们挪地方吧。”

一干叔叔伯伯看着眼前的“贤侄”,干笑着打哈哈,“莫少还是这么幽默哈哈哈。”

温禧留心觑着身侧的莫傅司,他没有血色的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讥笑,一种难以觉察的疏离和冷漠像一个白屏风将他和周围的人事隔开来,而他,只是意兴阑珊地俯瞰着他人的繁华,或者落寞,除却偶尔来了兴致,浮光掠影地参与那么一下。“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温禧不知道为何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诗来,明明知道并不恰当,但还是忍不住将这句诗在心底狠狠咂摸了两遍。

莫傅司和沈陆嘉两个人和主人打了招呼便提前离开了。一女二男刚进了莫傅司的专用电梯,温禧就听见一个阴冷的声音,“陆嘉,我要你手里一个亿的风险投资来做空鼎言的股票。”

沈陆嘉眉头微蹙,“怎么突然转向传媒这一块了,傅司你这么有把握鼎言股价会跌,难道有内幕消息?”

“不出一个月蔺川的传媒市场就会重新洗牌,周允非和那些个老家伙也该给我们腾出地方来了。”莫傅司阴恻恻地一笑。

“你的眼光我一向信的过,不过,我记得你一直竭力规避传媒这一块的,怎么今天忽然转/性了?”

电梯四壁是光洁锃亮的镜子,莫傅司看着镜子里自己深灰色的眼眸和轮廓深刻的脸庞,挑高了唇角,“谁叫周允非生了个说话不经过大脑的丫头?他要怪就怪自己没生个锯了嘴的葫芦。”

他语气相当冷峭,温禧悚然一惊,难道就因为周婕吉那肆无忌惮的眼神以及那句脱口而出的“咦,你的眼睛是灰色的,你是混血儿吗?”只是因为言语冲撞了他,他便要断人家生计?真是可怕的男人。但模模糊糊温禧又觉得不止是因为这样。

电梯已经到了底楼。

“关于这件事情我会去晟时和你详谈,那么,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莫傅司主动朝沈陆嘉伸出手去。

两人皆是面带笑意,神态俨然蔺川诺大的传媒市场已经被二人分割干净。尤其是莫傅司,眉眼含春,素日的霜雪之姿竟然沾染了些许潋滟之色,温禧心头抑制不住地狂跳。

二人在旋转门前分别之时,一个黑影悄悄躲到了暗处,莫傅司揽住温禧的肩膀,“我们也回去吧。”视线却朝黑影藏身的地方不着痕迹地瞄了瞄,嘴角弯弯。

回到莫宅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雪亮的玉兰灯照的花园里一草一木都格外清晰,有低低的虫鸣。月亮有些毛乎乎的晕边,大概是要下雨。宅子绿色的玻璃窗晃动着灯光,绿幽幽的,一格又一格,像他喜欢喝的那种绿色的酒里浸着冰块,温禧想。

老管家早已经站在门廊口等着了,看见二人,毕恭毕敬地问了好。莫傅司只微微点了点头,温禧自然是客客气气地喊了“斯蒂文森先生。”

莫傅司揽着她去了二楼卧室,刚进卧室,莫傅司就松开她,径直往床上一躺,一面伸手扯衬衫的扣子。

温禧垂手站在一边,不知道该做何表示。

“去帮我放洗澡水。”莫傅司闭着眼睛交待道。

温禧轻声拉开华盖床后的帷幕,又拉开磨砂玻璃拉门,走了进去。外间是男子更衣室,宽敞的壁橱虚掩着,露出里面深深浅浅的灰色西装,特制的领带架、鞋架及宽宽的隔板用来放置衬衣和运动衣。地上铺就的是雪白的大理石,两个断臂维纳斯石膏像立在一个穹顶门边,一左一右,爱与美的女神成了门神,温禧忽然很想笑。

原本以为上次在流光见识的浴室已经够奢华了,待到温禧进了这间浴室,才知道根本是小巫见大巫。浴室四壁还是华丽繁复的春/宫图,颠鸾倒凤,淫/糜不已,就连地毯也是藏式的唐卡图案,明妃全身披挂着璎珞珠串,盘坐在明王股上,一望便知是在参欢喜禅。巨大的按摩浴缸则像一艘白帆船停泊在孽海情天里。温禧的耳朵一下子热起来。

好容易稳定心神,温禧正在往浴缸里放温水,却忽然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白皙修长的手覆盖在她高耸的双峰之上,还不时隔着衣服揉捏着,暖湿的气息从耳侧拂过,痒酥酥的。

温禧的呼吸一下子不稳起来,莫傅司听在耳里,恶劣地歪了歪嘴角,手迅速解开她背上的蝴蝶结腰带,从她的裙摆下探进了前胸。内衣被他推高,温度略低的手掌一下子拢住了一侧温软的乳/房,温禧像被人戳中了麻筋,猛地一颤,手里拧着的阀门一下子被扭大了,水流顿时变大,汩汩地淌下来。她慌忙调小了阀门。他将那团温软握在手里,抚摩着,似乎想捏出个式样来,她这才开始感觉到那白鸽子柔软的鸟喙正拱着他的手心,她觉得又痛又涨又难受又快乐,左边的鸟喙逐渐变硬,有个心在皮下擂鼓一样地跳。左侧被娇宠溢满,右侧却空虚的让她想尖叫。心里乱得厉害,直到莫傅司的右手开始拉她背后的拉链。

拉链流畅地直拉到尾椎。暴露的凉意让温禧轻轻瑟缩了一下。裙子被他直接从脖子那里褪下来,身体也被他扳了过来。脊背抵在浴缸的边沿,又冷又硬,很不舒服。

莫傅司的手已经从她的头发抚摩下来,然而,在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红绳串着的纽扣项链时,他铅灰色的眼眸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细白的手指随即拈起了那枚纽扣。

作者有话要说:毕业了,工作了,写文时间一下子少多了,大家多包涵些.

酷寒(2)

莫傅司白皙的指尖托着这枚银色的纽扣。

纯银材质,一望便知是男士衬衫上的纽扣。大概被摩挲得太久,表面已经有些发黑,但还是可以看出纽扣上面有三个花押体字母,m.b.ф。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三个缩写字母的含义了。

молос·виктормихайлович·фёдров

莫洛斯·维克托洛维奇·费奥多罗夫,他的俄语全名。

竟然是她。怎么会是她!一种难以名状的怒气让莫傅司脸上霜寒更重。

“这破玩艺儿是什么?”莫傅司突然用力一拽,脆弱的红线一下子断裂了,钮扣被他攥在手里。

温禧顾不得别的,急切地说道,“这是我的东西,还给我。”

她神态焦急,一双媚的滴水的眼睛里满是紧张,半刻不离他的手,平素的温驯纯良全然不见,仿佛一旦他将这枚扣子丢掉,她就会扑上来和他拼命一般。一种奇异的感觉让莫傅司声音又沉了八度,“这扣子对你这么重要?嗯?”一面作势要扔。

“求你,不要!”温禧眼睛里一下子迸出泪来,丝毫不顾自己正半/裸着上身,紧紧抱住了莫傅司的腿。他陡然而来的怒火让她无从招架,因为她压根不知道哪里犯了他的忌讳。其实这枚纽扣她已经好些天都没戴在脖子上了,今天晚上出席鼎言酒会内心有些惶恐不安,这才选择将纽扣项链戴上,毕竟这么些年,是这枚银扣子陪她度过了一切难堪苦痛的时光。正巧礼服还有小巧的立领,可以将项链藏在衣领之下。

看见她这副样子,莫傅司只觉得气恼更甚,掐着她的腋下将她拉了起来,又捏住了温禧的下颌,“这枚纽扣有纪念意义,是你的意中人的?”说到意中人三个字,男子的声音有些暗哑,“如果是意中人,你倒是好本事,居然能四平八稳地躺在我的身下,厉害,实在是厉害,这叫什么,灵肉分离?”

他一直都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仿佛这世间的人事没什么好让他关心的,温禧似乎也鲜少见他有人的情绪,但此刻的他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铅灰色的眸子里满是怒气,言语刻毒而尖锐,也许这枚纽扣触动了他什么不愉快的记忆?温禧胡乱地想着。

捏住她下颌的手指却忽然发力,温禧感觉下颌骨像要被捏碎了一样。

“守着这枚纽扣当贞节牌坊,却又爬上别的男人的床。”莫傅司只觉得无数复杂的情绪像九级浪一样瞬间湮没了他,那些原本腐烂在世间罅隙里的记忆突然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搅得他头痛欲裂,于是被他认定为始作俑者的温禧就注定承受他的怒气,“你真是假惺惺的让我恶心!”

温禧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大概是气坏了,她竟然用力一拧脖子,从莫傅司手里挣脱了出来,“这是我的事,您早就说了,这只是一场交易罢了,我出卖的只是这具肉体,并不包括这颗心,您不觉得您管的太多了吗?”然而话音刚落,勇气却忽然像被戳破了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莫傅司眯着眼睛盯着眼前双颊泛红的温禧,半天没有吭声。温禧在他粹了冰霜的目光下一阵阵腿软,但硬是死死撑着不流露出软弱的样子。过了许久莫傅司才冷冷地说道,“真是越发出息了,我欣慰的紧呐。”说完将掌心一张,银色纽扣笔直地跌落在地毯上,“别让我再看见这枚纽扣,否则后果自负。”

温禧赶紧慌张地蹲□去捡那枚纽扣,银扣子被她死死攥在手心里,这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出去。”莫傅司不知道何时已经脱掉了衬衣,露出了线条优美的上身。温禧双手环胸垂头快步向浴室的穹顶门走去。

“洗剥干净了在床上等我。”又变成了冰冷的男声,仿佛刚才的怒火只是她的幻觉。温禧的脚下一滞,低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便向浴室外间的更衣室走去。

拉上了裙子后面的拉链,系好了腰带,整理妥当了裙摆,温禧默默地看着巨大的穿衣镜里的自己。

果真是好颜色呢,温禧惨戚地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银色纽扣,红绳已经断了,大概是意味着自己和小哥哥之间那脆弱的联结也已经断了吧,还是莎士比亚说的好,“当我们还买不起幸福的时候,我们绝不应该走的离橱窗太近,盯着幸福出神”。

下了楼,斯蒂文森面有忧色地看着她,温禧掠了掠鬓发,朝老管家微微一笑,“斯蒂文森先生,我去客房冲个澡。”

“温禧小姐,您自便。”

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都在干同样的事情,洗澡。

莫傅司全身浸泡在浴缸里,双肘撑在浴缸宽阔的边沿上,半眯着眼睛,面无表情。天花吊顶上是绿松石颜料和赤金描绘的明王,拥抱着曲线婀娜的明妃,含情脉脉地对视,红唇接触在一起,两人以交股跏趺坐姿于莲花座上,看上去非常亲密。四周还绘有佛教八宝:宝伞、金鱼、宝瓶、莲花、法螺、吉祥结、宝幢和法轮。

楼下的淋浴房里,温禧如同一支亭亭玉立的荷绽放在水气里,水温使得她周身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桃粉色,温禧闭着眼睛,任由水洋洋洒洒地浇在她的脸上。水细而密,涌进她的口鼻当中,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兜头盖脸地袭来。她努力屏住呼吸,直到再也忍耐不住,才猛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嘴角挂着一抹浓重的苦笑,怎么办,她的心里,原本只有那么一个清凉的少年,现在一个冷酷的男人不知道何时也进驻了她的一颗心里去。也许真像他嘲讽的那样,她确实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何况她还有来自于母系的不良基因。

擦干身体,温禧穿上浴衣,迈出了浴室。

雷声轰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不时有闪电划过天际,竟然是瑰丽的蓝紫色。空气中布满了一种潮嗒嗒的感觉,梅雨季节就是这般讨厌,温禧觉得心头烦恶不堪,恨不得再洗一个澡,洗掉满身的潮气。

楼梯上方的吊灯已经熄灭了,只剩下墙壁上精致的赤铜攒花灯还幽幽地吐着红色的光线,温禧抬脚上了楼梯,红色的光射在她的脸上,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蛇猩红的信子,一捻又一捻地伸缩着。温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到了莫傅司的门口,屋内光线有些暗。温禧静静地立了片刻,这才走了进去。刚转过五页屏风,就看见莫傅司只在□裹着一条浴巾,正站在罗马窗下,窗户半开着,风雨争先恐后地扑打在他身上,连他脚下的地毯都被雨水打湿了变成了深色,温禧甚至觉得一脚踩下去会咕吱咕吱地冒泡儿。

风雨里他像一尊沉默的石膏像,脊柱在身体中线形成一道清浅的凹槽,温禧陡然有一种想用手去触摸那条流畅华丽的线条的冲动。

莫傅司缓缓地转过了身,他白晰的胸膛上满是水珠,正顺着肌肉的组织纹理往下流,在房间晦暗的光线下,性感极了。

“过来。”低沉的男声像月光下的天鹅绒。

温禧一步步朝他走过去,她无法拒绝他,无论从哪个方面,她都无法拒绝他。

男人的手搭在了女人的腰上,轻轻抬了抬手腕,乳白色的腰带抖动着离开了衣服,紧接着男子的双手都搂住了女子的脊背。

浴衣像蜕落的蛇皮一样剥离了身体,男人□的浴巾也随之坠落在地毯上,和轻薄的浴衣厮混在一起。

温禧的整张脸都埋在莫傅司的胸口,他的胸膛很凉,还有些湿,她知道那是雨水。

他的皮肤透出来自于沐浴露的苦艾气味,透出雨水的潮湿气息,还有淡淡的芭菰味,也许他抽了烟。

忽然一个天旋地转,温禧已经被莫傅司压在了床上。他的华盖床非常软,两个人一齐陷了下去。在他的手罩上她的眼睛之前,温禧模模糊糊地想道,如果就这样陷进去,再也出不来倒也不错。

莫傅司的手覆盖住了她的眼睛,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手掌下睫毛的颤动和眼珠的转动。猛地一低头,他狠狠地吻上了那两瓣形态姣好的唇。先是擦着唇瓣,然后温禧就感觉到了丝丝的痛,他在咬她,用牙齿咬她,因为痛,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了呻吟。这娇吟似乎刺激了他,莫傅司迅速用舌头顶开她的齿缝,像出弦的弓箭一般射了出去。他的舌头灵活地勒住她的舌头,她闷哼,他的舌头用力往她的咽喉处探去,她抽气。温禧觉得自己成了开了震动按钮的娃娃,敏感得全身剧烈抖动,无法自抑地抬起了身体。胸前的两粒樱桃珠摩擦到了他的胸口,又是一阵急剧的战栗,从头顶到脚趾都像被电流击过一般。

她成了一只粉红色的蚌,张开了自己的两扇壳,露出了最柔弱的地方。

窗外,风雨依然,屋内的窗帘被吹成了凌乱的形状,不时将天空照得雪亮的闪电也照在了床上纠缠的男女身上。绞缠在一起的四肢难分彼此,时明时暗,像镌刻在夜色里的浮雕。只有床头的佛龛里那座小小的维纳斯半身像,金光熠熠,正垂眸望着这对男女……

作者有话要说:俄国人的名字组成为“名+父名+姓氏”,莫先生的俄国名字“莫洛斯”在俄语里是寒冷的意思,维克托洛维奇意思为“维克托的儿子”,最后一个是姓氏。所以他哥哥的名字大家也可以猜测到了“马克西姆·维克托洛维奇·费奥多罗夫”,马克西姆是“最大的”之意。另外,二司目前已经上班,每晚六点半才下班,所以写文时间远非昔日可比,更新速度上望见谅。

酷寒(3)

袁仲谋手里捧着紫砂茶壶,里面是他最爱的小龙团。他一只手按在茶壶上,另外一只手托着壶身,还不时悠悠地抚摸着,活像农民抱着**。听到手下人说莫傅司过来的消息时,紫砂茶壶在手里重重一颠,甩出几滴滚烫的茶水来,不仅溅得他身上穿的湖色熟罗对襟褂子湿了,还烫得他眉毛鼻子全纠在了一块儿,但脚下恁是没停歇,直朝大厅里跑。

“莫少,今个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叫我喜出望外啊。”袁仲谋满脸堆笑,褂子上铁灰穗子因为刚才走得急,还在一飘一飘。

莫傅司转脸看了看身畔的温禧,“可不是好大一阵春风。”

他语气轻浮暧昧,袁仲谋偷偷瞧了瞧温禧的模样,在心里狠狠抽了口冷气,真是漂亮。

温禧垂手而立,别人看她面如平湖,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内心滚滚浪滔天。昨晚一直罩在他身上的玻璃罩子似乎突然裂开了一丝缝隙,可是这道缝隙转眼又被他自我粘和了。到了此刻,更是丝毫痕迹也难寻,仿佛昨晚他的暴怒只是她的臆想。

昨夜,昨夜。

西方人相信如果一对男女格外契合,在某个结合的瞬间,彼此能够看到上帝。如果要问温禧,昨夜在性/的□里发生了什么?她大概只能说有一个片刻,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身体;有一个片刻,她和他相互融化了对方,好象两朵云变成了一朵云……至于后来,温禧就记不清楚了,精疲力尽里她沉沉睡去,窗外的风雨在睡梦里成了遥远而黯淡的背景。

“莫少,今天要来看点什么?我这里刚到了几件六朝的青瓷,您要不要去帮着把把关?”袁仲谋语气很是谦虚。

莫傅司笑了笑,“袁老板真是客气,我不过是初窥门径,哪里比得上你们这些登堂入室的专业人士。”

“莫少这话说的我可真脸都没处搁了。您还叫外行的话,我们都只能做睁眼瞎子了。”

温禧原本还以为袁仲谋这话只是生意人的恭维客套罢了,直到进了博雅轩的藏室,她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你还在学那劳什子奢侈品管理?”袁仲谋离开后,诺大的藏室只有二人,莫傅司忽然发问。

温禧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因为说话而耸动的喉结,那样漂亮的微凸,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课时已经结束了,我也没有再报。”

“商品的价值不在于其实物本身,而在于它所指代的符号。凡是用钱明码标价的都不过是廉价货。” 莫傅司冷漠的口气里带着一如既往的轻蔑与不屑。

凡是用钱明码标价的都不过是廉价货。那她自己呢?算不算廉价货?

“每个女人也都是有价钱的,早中晚都不同。” 莫傅司嗓音忽然魅人地一扬。

温禧肩膀微微晃动了两下,耳朵有些发烫。

“很多时候,就像漂亮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荣耀一样,一个女人的身价也是由她身畔的男人决定的。”莫傅司背着手,面色冷凝地打量着博古架上的古董珍玩。

温禧绞着手指,半天才低声冒出一句,“可是红颜易老,一旦年老色衰……”

莫傅司抬眸似笑非笑地盯她一眼,“用青春肉体做本钱的买卖,既然是赌,自然要赌的大一点,为了一点零花钱和几件名牌衣裳就糟践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掉价。”

既然赌,定有输赢,赢了,出人头地,再也不用受谁的鸟气;输了,反正她一直一无所有,也不怕再失去什么。何况赌得大,同性再怎么诋毁也不过是因为嫉妒和羡慕,但凡有做狐狸精的机会,有几个女人不是卷着袖子想上去凑趣的?赌的小了,只能沦为笑柄,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云云。温禧默然不语。

莫傅司从裤兜里掏出一副雪白的手套,正慢条斯理地套在手上,“这世界上只有英雄虎落平阳,从来没有美人走投无路的故事,只要颜色在,随时都可能咸鱼翻身。”

“可是我不想以色事人。”想也未想,温禧脱口而出,出了口才惊觉大大不妥,冷汗立出。

果然莫傅司眼睛眯了起来,冷冷地盯住她,“我可没有勉强过你。”

“莫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温禧胡乱解释着,只觉的脑子里乱七八糟,根本说不清楚。

莫傅司重重哼了一声,“有几个女人敢说她这辈子没凭过色相行事过?如果有,只能说明她丑的惨不忍睹。”

是啊,她坐公共汽车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中上之姿的年轻女人朝男人露齿一笑,紧接着男人便会以绅士做派悄然起身让座。一个淡笑便可轻易换来座位,这何尝不是出卖色相,都是卖,卖笑和卖肉,又有什么高下贵贱之分?本大利还大些呢。

“我记得上次在这里的大厅里碰见你,你过来看油画的?”莫傅司一边查看一只铜胎掐丝珐琅香炉一边随意问道。

“嗯。”

“我看你对油画好像还了解一些?”

“只是一些皮毛而已。”

莫傅司扭头朝温禧所站的方向瞥了一眼,发现她正对着一只粉彩金丝边龙纹大碗看的目不转睛。

“看得出来这个碗是哪个朝代的吗?”

“清朝的。”温禧答的很快。

莫傅司眼眸微缩,“噢,你怎么知道?”

虽然对于莫傅司突然考较她很不理解,但温禧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道,“因为粉彩是清朝康熙年间在五彩瓷的基础上,综合珐琅彩瓷的工艺产生的一种在釉上先彩绘再低温烧成的新品种。”

莫傅司眼里有讶色一闪而过,“那你能判断出它具体的烧制于清朝哪个皇帝年间吗?”

温禧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我要看看碗底才能判断。”

莫傅司戴着手套的手捏住碗的边缘,将碗底朝向温禧。足墙厚重,碗底写有扭扭曲曲的满文,压根判断不出具体年代,温禧摇头道,“一般碗底都会有烧制年份,这个是满文,我不认识。”

“这些是你自己看书了解的?”莫傅司将碗还放回了原处。

“我家门口以前有一个老邻居,他一直在古玩市场里卖这些古董文玩,是他教了我一些这方面的常识。”温禧解释道。

莫傅司知道这些初级市场里,几乎所有的商贩都是真假混卖,以次充好,倒卖赝品自然是家常便饭,就连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也是照卖不误,忽然叹息似地喟叹道,“人世间的虚情假意,远比西贝古董多。”

温禧抬头望他一眼,果真是人心永难满足,像他这样习惯了别人锦上添花的人也发出这样的叹息,可叫那些个冰天雪地里打赤膊的人如何是好?

莫傅司收回神思,指了指那只粉彩金丝边龙纹大碗,“你看,碗上的这条龙,龙头面部不但被人格化了,而且是正面龙,额头上还有王字。龙的样子也很凶猛,除了大龙之外还配有小龙,这就是典型的清朝康熙年间的龙纹图样。”

莫傅司居然好脾气地指点温禧去看龙凸起的额头上的王字。这样的他,真叫温禧受宠若惊。

“龙纹根据形态大致可分为团龙、盘龙、行龙、翔龙、过龙等。从唐宋到明清变化还是很大的。像唐宋瓷器上的龙形象一般比较健壮,长尾如鞭,三趾爪,以宝珠、火焰、云朵、波涛作衬托。元代的龙就明显比唐宋时要修长,更接近蛇的形状。颈部偏细,眼嘴微睁,有胡无须,角细长,脊背生焰。龙身有鳞,鳞又分扇形或菱形,前者似鱼皮,后者如席纹。爪三趾、四趾、五趾都有。龙尾亦分两种,或像蛇尾,或像鱼尾。腿上还有毛发三撮,呈飘逸的姿态。”

稍微顿了一下,莫傅司朝温禧微微颔首,“跟我过来,我记得袁仲谋收藏了一个明朝成化年间的龙纹梅瓶。”

温禧望着前面男子清瘦的背影,只觉得心如鹿撞。他竟然渊博如此。

“明代龙纹虽然还基本保留元代风格,但更加有规律可寻。龙的体型粗壮,二目圆睁,秃鼻上卷,嘴上长有胡须,须毛飘逸,龙周围多配有祥云、海水,或穿行于牡丹、莲花之中。”莫傅司戴着白手套的手在藏蓝色的梅瓶上轻轻摩挲,向温禧详细地讲解道。

男子低沉如优质提琴的嗓音衬着满室的古董珍玩,更添几多旖旎。温禧恍若置身旧日时光,沉醉不知归路。

“博禹,你好些日子没上我这儿来了啊,还是上次宋教授带学生过来参观油画展览的时候,我记得你来了一趟,袁伯伯这儿新来了几件六朝的青瓷,要不要来开开眼?”

“袁伯伯,我这不是忙论文的嘛最近。”是清朗的年轻男声。

莫傅司半边嘴角歪了歪,看向温禧的目光充满了调侃。温禧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眼睛。

祈博禹刚进藏室就看见了那道魂牵梦萦的倩影,“温禧?”惊喜之声脱口而出。

“祈学长。”温禧神色淡淡。

博禹打从看见莫少的女人,眼睛就没挪地儿,袁仲谋心叫不好,只得陪笑道,“哈哈,这蔺川真是小啊,转了一圈,大家都是熟人,哈哈。”

莫傅司扯了扯唇角,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一面朝门口走去,一面交待道,“抓紧时间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好了出来,我在车里等你。”

温禧只看见一朵蓝芯的橙色火花一跳,然后就是袅袅青烟升腾,她赶紧快步跟上去。

“温禧!”祈博禹忽然出声喊住她,年轻的嗓音充满郁愤与苦楚,还伸手去拽她的胳膊。

袁仲谋心里连呼呜呼哀哉,这没眼色的傻孩子,跟莫先生抢女人,这不是找死嘛。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榜单的压力,这一周二司不得不从每天七小时的睡眠中再抠出时间来更文,最近一周日更。

轻寒 -4.9~0℃

袁仲谋心里连呼呜呼哀哉,这没眼色的傻孩子,跟莫先生抢女人,这不是找死嘛。眼看着莫傅司朝外走,也顾不得祈家贤侄,连忙追上去。

“祈学长,麻烦放手。”温禧有些不悦,祈博禹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好人,可惜自我感觉过于良好,还有一腔不合时宜的礼义廉耻,传教士对他而言倒不失为一个人尽其用的职业。想到这里,温禧的心忽然剧烈地一跳,现在的她比过去刻薄多了,莫非这就是近墨者黑?

祈博禹俊俏的脸孔上表情郁结,“温禧,你上次骗我,你说那个男人是你的雇主!”

这种质询的口吻使得温禧心里陡然生出一种恶意来,她抿嘴淡淡道,“我没有骗你,我是他的人,他不就是我的雇主吗?”

祈博禹被堵的说不出话来,太阳穴那里青蓝色的筋一跳一跳,“像他这样的男人是不会对你一心一意的,他们只是玩玩罢了,你不要犯傻,为了一时的虚荣根本不值得如此。”

温禧猛地用力,抽出了自己的手,手腕留下了淡淡的红色印迹,她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声音过于尖锐,“祈学长,我知道你和很多人都一腔情愿地认为我是在做灰姑娘遇到王子的白日梦,这才走上了这条自甘下流的道路。但是你要知道,灰姑娘也是装扮成公主才被王子爱上,所以我比你想象中的更清醒。”

别人都当她是灰姑娘,却忘了灰姑娘奇遇记是多么小概率的一件事,仙女教母、公主的行头、入场请柬……一样缺不得。这大概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商业社会里人人都热衷于这种麻雀变凤凰的狗血桥段,因为现实中很难重演。言情小说家往往喜欢以“缘份”来解释这种偶发事件,却忘记了灰姑娘长得非常非常美。

“你既然清醒,为什么还要这样做?”祈博禹简直痛心疾首,“再过一年你就毕业了,完全可以谋求良好的职业,找一个爱你的男人。”说到“爱你的男人”,祈博禹神态有些不甚自然,“过上幸福的生活。”

“学长,有时候,您真的非常,幼稚。”温禧言辞激烈起来,“满大街都是大学毕业生,个个都想坐亮晶晶的办公室,出入高级写字楼,可社会既不是托儿所也不是游乐场,哪里有这么多办公室给大学生?!不是每个人都和学长你一样出生书香门楣,读书读到死都没有关系。”

祈博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他心仪的女人居然这般看不起他,“虚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玛蒂尔德就是例子。”

真不愧是书生,居然拿莫泊桑小说的女主人公来增强说话的信服度,温禧反而笑起来,“我没打算要什么好结果。”说罢,快步出了藏室。

虚荣有报应么?当然有,只要足够虚荣,又足够努力,报应将是名利双收。这可是师太的喻世明言。

她穿着一条鹅黄色上有浅灰色花纹的连身裙子,随着步伐,裙摆呈现一种微妙的摇曳,脚踝旁边那根抽动的小骨头动人的让他心碎。祈博禹面色颓唐,除了像以前那样注视她决绝离去的背影,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心如死灰是这种感觉。

袁仲谋不知道何时又回了藏室,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别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输在莫傅司手上,不丢人。”

“莫傅司?”祈博禹机械地重复了一遍。

“对,莫傅司。圈子里年纪再大,辈分再高的,哪个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莫少’或者‘莫先生’,没几个敢直呼他全名的。市里最高端的私人会所流光就是他的产业,九重天的幕后老板一直是个谜,不过我估计十有八九和他脱不了干系。”

祈博禹没有吭声,他的脑子里一直想着温禧上次在校门口说的那句话——都是矮人一头,我不如找个个子高的。

莫傅司,就是她眼里“个子高”的吗?

莫傅司坐在白色宾利欧陆gt的驾驶座位上,脸枕在臂弯里,胳膊则搁在方向盘上。这样的姿势和平素冷硬的他实在不太搭调,温禧感觉内心陡然升腾起一股母性来,简直想把他的头搂在怀里,去亲吻他脑后的黑发,还有他难得柔软的侧脸。

深呼吸了两口气,温禧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位。

“历史遗留问题解决好了?”依旧是懒洋洋的声调,莫傅司趴在方向盘上的头终于略为抬起,温禧才注意到他的鼻梁上架着那副茶色的护目镜。

“我和祈学长之间没什么关系。我跟他说的一直很清楚。”

莫傅司勾起薄薄的嘴唇,“你直接拒绝他了?”

温禧嗯了一声。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一面发动引擎,一面说道,“你的那位学长一看便是位理想家。不过你不该直接拒绝他,以他的家世,他还是有几分利用价值的,怎么把男人吊在手上,让他既吃不到又舍不得丢也是一门学问。”

一个夜夜与你肌肤相亲的男人居然一本正经地指点你该如何钓其他男人,一股难以言说的郁楚顿时袭上了温禧的心头。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指尖被绷得发白。夏日的热风吹进车里,温禧却觉得心里冰凉。

莫傅司升起了车的顶棚,热气瞬间被隔断在外面。温禧眼睫低垂,看着裙摆上的灰色花纹默不作声。

莫傅司瞥了她一眼,“知道古玩市场在哪条路上?”

温禧吃惊地扬起脸,“在石塔路那边的巷子里。”

莫傅司开了导航,在电子屏幕上快速地按了几下,眉毛微蹙。

“那边很乱的,而且路很窄,没有停车的地方。”温禧轻声建议道。

“我知道。”莫傅司淡淡应道。车却按照电子导航仪的指引往老旧的北区开去。

莫傅司将车泊在了一家茶饮店门前,和温禧下了车,步行朝古玩市场走去。

两人并肩而行,即使穿了高跟凉鞋,温禧也只到他的肩膀。看着两人的影子随着步伐不时交错相融,温禧情不自禁地涌起一种异样感。然而只是一瞬,她便忍不住唾弃自己,真是不可救药,刚才心寒的是她,此刻为着这么一点虚无缥缈的幻想,居然又丢脸地心旌摇曳了。她不是动物,不应该会有雏鸟情结,难道这个冷酷的男人当真迷人如此,让她魂不守舍?温禧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身侧的男子。

墨黑的眉毛下是深邃的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小小一片阴影。高挺的鼻子下是两片薄唇,此刻抿的紧紧的。下巴的线条优雅的不可思议。脖子修长高傲如天鹅的曲项。雪白的衬衣穿在他身上服帖极了,简直叫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相比之下,祈博禹就显得不够精致,潦草了很多。

腰肢忽然被人搂住,温禧下意识地想惊呼,却发现是莫傅司,紧接着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擦着她的裙摆开了过去,温禧一阵汗颜。搂着她腰肢的那双手随即松开,他今日佩戴的是一枚蓝宝石袖扣,被切割成泪滴的形状,袖扣随着男子的动作幻化为一道蓝影,宛如一滴湖蓝色的眼泪蠕蠕流下。

古玩市场相当僻旧,早已锈蚀不堪的铁栅栏,随处可见的砖头瓦砾,形貌怪异的文物贩子蹲在各自的摊前,露骨的眼光在这一对漂亮的过头了的男女身上来回打转。

莲花青瓷尊、青釉人物兽耳罐、**血石、白玉古碗、宣德铜香炉、木刻观音像、漆器首饰盒、残破的字画……各种骨董杂乱无章地摆放在透明的塑料薄膜上。男商贩们高高卷着裤脚,露出毛乎乎的小腿,嘴里叼着烟,不时和相邻的同行们说着粗野的荤话,嘴里闪闪发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还是金牙,一面喷出浓浊的烟雾来。一种腐烂的汗酸味渗透进了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这种味道她并不陌生,里仁巷常年都萦绕着这个味道。不适的感觉使得温禧下意识地靠近了莫傅司,视线垂在他的手上。手指微微蜷缩了几下,温禧一根根捏紧了右手五指,她怕,她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去握他的手。

莫傅司并没有温禧想象中一脸嫌恶的表情,他神情淡然,风度翩翩,仿佛不是走在破败的小巷,而是走在王公贵族的优美庭院里。

有小贩殷勤地招呼二人,“上好的缅甸翡翠,冰种,水头足,先生给女朋友买一件吧?”

温禧听到“女朋友”三个字,感觉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莫傅司倒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当真朝那个小贩的摊位走了过去。

温禧只得也跟在了身后。

莫傅司随意看了看,并不开腔。小贩眼见这二人长相出众,估计非富即贵,不遗余力地将自己的藏品吹嘘的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温禧却盯着一个长相毫不起眼的白玉印章,半天舍不得移眼睛。印章小巧玲珑,经银剔透。印钮是造型稚拙的龙头,方形底部用阳文刻着两个篆体字:欢喜。

欢喜。

傅司。

这样的联想让温禧忍不住一阵耳热心跳。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我都看了,感谢大家的留言。谢谢,因为最近要上班要日更,jj又经常抽,回复方面希望大家见谅。

轻寒(2)

小贩何等眼尖,拿起白玉印章,滔滔不绝地介绍道,“这位美女真是好眼光。这可是和田玉,最上等的材料雕刻的。你看看这玉的质地,这手感,还有印钮的这雕工,我敢说,整个古玩市场你找不到第二家。”

旁边的文物贩子笑起来,“赵老二,你就胡吹吧你,小心把尿胞吹炸了,你媳妇回去捶死你!”

“嚼你娘的蛆!”赵姓小贩重重朝邻位的贩子吐了一口唾沫,转脸又笑嘻嘻地游说眼前的一双璧人,“你们看这印章的白度,典型的梨花白,而且是籽料,这颗粒缝隙细密的,啧啧,绝对是一等一的好货。还有这上头刻的两个字,欢喜,衬着二位真是……”

温禧生怕从他口里说出什么不着四六的话来,赶紧打断了小贩的话头,“我不感兴趣,麻烦收起来吧。”一面抬脚想离开。

莫傅司却忽然从小贩手里接过这枚印章,在手中略一把玩,开腔道,“你要多少。”

小贩眼珠一转,这位一看就是金主,不宰简直对不起自己这半天的口水,于是便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两千。”

莫傅司嘴角勾起了一抹轻浅的弧度,“籽料?不过是山料玉里头的上品罢了。不够温润,包浆干涩,还有裂纹。雕工和刻工都不过尔尔。最多只值七百块。”

小贩嘴上说着,“我这可是好玉,不能贱卖。”眼睛却一直盯着莫傅司,这男人长的像拍电视连续剧的,没想到居然是个行家。

不动声色的丢下印章,莫傅司懒洋洋地打算离开。小贩这才急了,“七百块,就按照你说的价,今天刚开市,讨个吉利。”

莫傅司扭头,似笑非笑道,“可是我现在又不想买了,七百块钱买个仿物,没意思。”

“我再让五十块钱,六百五您拿走。”小贩神情宛如割肉断腕。

莫傅司徐徐止住脚步,“六百我就要。”

小贩想了想,咬牙答应了。

付了钱,莫傅司直接将印章递给了温禧。

温禧还处在刚才见莫傅司讨价还价的震撼里回不了神。有钱人不都应该潇洒地扔下一叠钞票,然后甩下一句,“不用找了”吗?像他这样有钱人中的有钱人,居然也会这种中年妇女的必修课,而且貌似还相当游刃有余。

“人这种贱东西,你不骑在他身上,他就会骑到你的头上来。”莫傅司面无表情,“撒谎都不会撒。”又学温禧说话,冷语道,“我对它没兴趣,眼睛却都直了。”

温禧这才注意到他掌心里躺着的那枚印章,洁白的玉石和他白皙的手掌几乎融为一体,分不出界限来。温禧迟疑地从他手里捻起这枚小巧玲珑的印章,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男子的掌心,温禧立刻脸颊滚烫,讪讪地低头朝莫傅司说了声“谢谢”。玉石冰凉的身体紧紧挨着她的掌心,温禧攥紧了印章。

莫傅司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摸出手机,看着来电号码,眉头微蹙,抬起脚朝僻静处走去。

温禧知他存心避人,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

太阳照得她心里仿佛开出了明亮的花,她忍不住频繁去看那枚印章,欢喜,喜气洋洋的两个字,温喜觉得心头和夏日的天气一般亮堂。

周围的文物贩子突然开始将塑料薄膜上的古董文玩往箱子里拾掇,还不时伸长了脖子朝远处张望,一个个面色仓皇,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即将来临一般。不明就里的温禧也看向古玩市场另一头的甬道,一群流里流气的男人正三五成群地往这边走来。

温禧立刻了然,主动往隐蔽处走去。然而,也许是她身上鹅黄色的裙子颜色太显眼,一个有些粗嘎的男声喊住了她,“小喜儿。”

是郭海超。

他穿着黑色的紧身背心,磨砂的牛仔裤,上面故意撕出破洞和须边,嘴里歪歪斜斜地叼着一根香烟。遒劲的肌肉上是藏青色的纹身,一条张牙舞爪的龙。

“你穿这条裙子真漂亮。”郭海超从嘴里取下烟,随手丢在地上,用鞋重重地捻灭了。

和他打扮类似的年轻男人一齐哄笑起来,还有人吹起了口哨,“超哥,这是嫂子啊?真是漂亮的一塌糊涂啊!”其余人立刻打蛇上棍,拉长了声调喊“嫂子好!”

温禧又急又气,转身就想去找莫傅司。

郭海超上前去拉温禧的手,祈博禹这样,郭海超也这样,温禧觉得心里一阵阵怒气上涌,啪地一声甩开了郭海超的手。

“嫂子好辣,带刺儿的玫瑰花,超哥你要当心啊!”

郭海超朝兄弟们啐了一口,笑骂道,“少见多怪,打是亲,骂是爱,你们懂个屁!”

温禧冷冷地注视着郭海超,他的身上,一直有一种她极其厌恶的粗糙,也许是知识的匮乏,也许是教养的欠缺。总而言之,郭海超除了长相还不错,完全就像一只未进化完全的粗鄙的兽类。从小,他就喜欢一边和人说话时,猛咳一口,或者在鼻腔里猛吸一口鼻涕,然后当着你的面将口腔中的黄痰和绿鼻涕,狠狠吐射出去。说话不出三句,必带各种五花八门的脏字,他念书时有本事一个月都背不会几个单词,但学习这些市井俚俗的荤话、黄段子却比谁都快,而且能够运用自如。吃东西时会发出像猪嚼食一样的声音。指甲缝里永远是黑乎乎的。打嗝放屁像吹喇叭。这样的人,想想都让温禧觉得浑身难受。

莫傅司打完电话回头的时候就看温禧在和一个男人对峙一般地站立着。他的眉峰一拧,唇角挂上了一道讥诮的弧度。

伸手自如地揽住温禧的腰,莫傅司看都没看郭海超一群人,他神情漠然一如冰雪,“走吧。”

他一靠近,温禧便能闻见他身上特有的苦艾的气味。心脏仿佛一下跳得缓慢起来,每一次收缩与扩张似乎都被延长,温禧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左侧那颗拳头大小的东西正在一张一缩。

郭海超恶狠狠地打量着莫傅司,“把你的手从我的女人身上拿开,否则我会揍的你连你妈都认不出你来!”他周围的一干喽啰也开始跟着吆喝,一时竟十分热闹。

“郭海超,谁是你的女人!你少胡说!”温禧气愤地叫道。

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只听他冷哼了一声,“歪嘴**也想吃好米?笑话!”便搂着温禧的腰准备离去。

郭海超被他轻蔑的神态刺激到了,嘴里滚珠子一般脏话连连,拳头径直向莫傅司身上招呼过去。温禧看着那只呼呼生风的拳头,不管不顾地拦在莫傅司身前,厉声叫道,“郭海超,你又想去吃牢饭了?”

郭海超只觉眼皮重重一跳,硬生生地止住了拳头。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牢了温禧,“上次是长的像娘们儿似的小白脸,这次又换了个没晒过太阳的痨病鬼。小喜儿,你是越发出息了啊,你妈把她的生意交给你了?”

莫傅司眼睛猛地眯了眯,铅灰色的眼底升腾起一阵阴霾。

温禧一张脸一下子变得雪白,声音越发尖锐高亢,“郭海超,你放心,我就是再沦落,也不会看上你!”

郭海超呸了一声,“我会等着看你的收梢,温禧,到时候你别哭着来求我。”说完又看住莫傅司,“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本事?痨病鬼,你给我当心点!别他妈让老子再看见你!”

一干喽啰跟着咒骂了几句,这才散了。

莫傅司朝温看了一眼,眼睛里一片冷硬,“你倒是荤素不拘,连这种货色也沾惹,我倒是小瞧了你。今天这才几个时辰,你已经给我来了两次喜相逢。真是好本事。”说罢还鼓起掌来。

清脆的鼓掌声听在温禧耳里,却让她耳膜一阵阵疼痛,连带着太阳穴也痛起来。炽烈的白太阳当头照射着,温禧觉得双颊滚烫,眼里却滚下泪来,泪水流到腮上,凉的,冷冰冰地简直像要直流进心底去。

“你以为我想要认识这种人?是,没人勉强我和他这种人在一起,可是我的出身,我的环境,我的背景,我的经济条件,一切都迫着我和这种人一起成长。我战战兢兢,我如履薄冰,我夹紧尾巴做人,为的是什么?为的都是自己不要变成这种人!”

眼泪流的更欢了,温禧在心底惨笑,看吧,自从认识了他,泪腺就像坏了龙头的水阀,再也别想关紧。

莫傅司怔怔地看着眼前流泪的温禧,那悄无声息的泪水,那样郁结委屈的神情,那张紧紧抿着的樱唇,悄然和记忆里一张稚嫩美好的脸庞重合。乌黑的瞳仁里含着薄而湿润的光,米粒一样的牙齿咬着下唇,一张脸如同初绽的白莲花,平静却有所期待地望着的少年。

小哥哥。

小哥哥。

那样甜糯的声音,像最绵软的桂花糕,仿佛一口咬下去,齿颊留香。

莫傅司觉得心乱了。

作者有话要说:周二晚上还有……大家放心……

轻寒(3)

郭海超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他口中那个没晒过太阳的痨病鬼。

三年前,他替道上所谓的大哥高凯国蹲了监牢,过失致人死亡罪,判了三年。好在这位大哥倒还算念旧恩,出狱之后一直提携着郭海超,将石塔路那边古玩市场交给了他“打理”。

“超子,你闯大祸了!”高凯国浓眉紧锁,“你什么时候得罪骆家的二少爷了?”

正在喝啤酒的郭海超从一堆绿幽幽的酒瓶里抬起头来,嘟哝道,“怎么可能,我得罪谁也不可能得罪骆家,活腻歪了啊?骆慎川可是出了名的吃人不吐骨头。”

“得罪了骆慎川你还有命在这里喝酒?不是骆慎川,是骆缜川,骆家二公子!”高凯国用拐杖狠狠地捣地喝斥道,他早年和人抢地盘,跛了一条腿,所以道上不少人都称呼他“高瘸子”。每逢梅雨季节,腿疼得厉害,步行艰难,不得不依靠拐杖行走。

郭海超陡然想起前几日在古玩市场和温禧在一起的男人,那男人皮肤白的像这辈子都没晒过太阳,一双深凹的灰眼睛,鬼气森森的,阴邪的很,当时他没下手,一方面是碍于温禧,另一方面就是因为摸不清那个男人的深浅,玩鹰的叫鹰啄瞎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

郭海超咽了口唾沫,梗着脖子道,“我又不清楚那痨病鬼是哪条道上的,谁让他撬了老子的女人!再说我又没碰他一根寒毛,不过教训了他几句。”

高凯国扬起手里的拐杖,恨不得对准了他的脑袋狠狠来一下,“超子,别说大哥没提醒你,我们这条道上,谁敢不买骆家的账,结局只有死路一条。别说骆缜川睡了你的女人,就是他上了你老娘,你还得乖乖喊他一声爹。”

郭海超恼火地站起来,将手里的酒瓶往地上狠命一摔,玻璃渣子四下飞溅,“操,这些个有钱人家的少爷,除了会仗势欺人,有个鸟用!”

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高凯国挥挥手,示意郭海超闭嘴,这才接通了电话。

“高瘸子,今个儿不是让你带着那个叫郭什么玩意儿的上我这边来的吗?怎么,我骆缜川面子不够大,还请不动你们吗?非得请我大哥出面才肯赏脸?”骆缜川一改往日嬉笑口吻,声音像罩着一层寒霜。

高凯国连忙打圆场,“骆少您这说的哪里的话,我带着那浑小子在路上呢,给您负荆请罪来了,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我在海上皇宫905等你们。”

挂了电话,高凯国拄着拐杖朝门外走去,走了两步,见郭海超还没挪步,没好气地骂道,“超子,还杵在这儿干嘛,快跟我走。”

“我不去!”郭海超又拿起一个啤酒瓶,一仰头,咕噜咕噜直往嘴里倒。

高凯国劈手夺过他酒瓶,骂道,“还灌什么黄汤!待会儿你给我闭嘴,你这嘴一张,管保坏事。”

海上皇宫是蔺川首屈一指的夜店,骆家的产业。里面可谓鱼龙混杂,三教九流,异装癖、老玻璃、蕾丝边、嬉皮士……什么人都有。劲爆的摇滚乐简直要刺穿人的耳膜,凄迷的灯光使得整个大厅活脱脱成了古代皇陵。妆扮夸张的男男女女则是一具具活尸。

高凯国吩咐手下待在车里,自己带了郭海超进了电梯。

郭海超嘴里还在骂骂咧咧,高凯国这回没客气,瞅准了他的小腿,用拐杖重重敲了一记。

905的门虚掩着,高凯国将郭海超拽在身后,叩门道,“骆少。”

“进来。”

高凯国刚要进去,郭海超扯住了他的胳膊,“大哥,不是这个声音。”

那个苍白的男人的声音相当低沉,听着有种发毛的感觉,而这会儿说话的男声虽然也冷,但明显不是一个级别的。

高凯国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推开了门。

房里光线有些暗,可以看到有两个男人,一个坐在沙发上,交叠着一双长腿,手里握着一个方樽杯,里面是大半杯金黄色的酒液。另一个则站在窗前,似乎正在俯瞰夜景。

“骆少,我带郭海超来给您附近请罪了,您大人大量,不和他这么个浑小子计较。”高凯国神色谦卑。

骆缜川低头啜吸了一口马提尼,“傅司,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

莫傅司这才徐徐转过身体,他手里依旧是他最爱的苦艾酒,沉绿色的酒液像一枚巨大的祖母绿宝石,在他白如春雪的指间闪烁。

“骆少,这是……”高凯国揣着明白装糊涂,“难道海超他得罪了您们两位?”

骆缜川弹弹嘴角,“得罪了我倒没什么打紧,我这人记性一向不好,不过得罪了我们莫少,可就严重了,他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

郭海超一看见莫傅司,立刻觉得强行按捺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出来。不由暗暗捏紧了指节。

高凯国看在眼里,赶紧朝郭海超喝道,“超子,还不快向莫少赔礼道歉。”

莫傅司薄唇轻勾,嘴里打了个唿哨,三条蛇立刻从沙发背后游了出来,莫傅司伸手搂住红尾蚺,轻柔地摸着红尾蚺的身体。小青立刻不依了,游上了他的胳膊,像牵藤植物一般缠绕了上去。黄金蟒红色的眼睛则盯着高凯国和郭海超二人,猩红的蛇信一伸一缩。

郭海超立刻白了脸,这个男人居然玩蛇,难怪感觉如此阴邪。高凯国也是一阵阵直淌冷汗,全身的重量几乎全集中在了拐杖上,天呐,超子招惹得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不停地使眼色示意郭海超赶紧赔礼道歉,免得到时候变成敬酒不吃吃罚酒。

骆缜川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心里不由对莫傅司更是钦服,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心理战打的真是漂亮。

“莫少,我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您别和我这种粗人一般计较。”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朝郭海超走近了几步,“我还真没说错,你不仅是歪嘴**,还是个软骨头。刚才不是还硬梆梆的吗?怎么,这会儿都软了?”因为莫傅司的动作,他身上的两条蛇也昂起了头,朝着郭海超的方向嘶嘶作声。

郭海超感觉浑身的胆气迅速流失,腿一软,不觉后退了一步。

莫傅司冷笑一声,撮唇打了个唿哨,红尾蚺和绿瘦蛇乖觉地游下了地。他眯着铅灰色的眸子,阴森森地开了口,“我知道你大概还是不服气,觉得我仗势欺人,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你打赢了我,我就放你一马。”

郭海超低头看了看地上的蛇,有些犹疑。

莫傅司见状,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几条蛇又迅速游到沙发下去了。

高凯国摸不清楚莫傅司的意图,试探性地开口道,“莫少,您这是……”

慢条斯理地卷好袖口,莫傅司神情淡漠,“放心,我莫傅司说话算话。”

骆缜川依然靠在沙发上,姿势惬意,只有他们这些和莫傅司关系近的才知道这家伙有多么能打,简直强悍到变态,几乎让人怀疑他这样病态的身体内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能量。君俨是军校里培养出来的自由搏击高手,和傅司交手也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如果放在古代,君俨肯定是武林正派那一路,而傅司则是杀手一类的人物,下手刁钻狠毒,都是杀招。

这样的身手,绝对不是对着沙包练出来的,骆缜川一直怀疑他是拿活人练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的方樽杯。

郭海超活动了一下筋骨,一面觑着不远处苍白的男人,哼,你自找的,别怪小爷下手不客气。

莫傅司站在暗处,今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衣,上面有乌金色的绣纹,依旧是平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郭海超很快捏着拳头充了上来,意图打他个措手不及。不料莫傅司敏捷地一揉身,出手如电,肘关节猛地顶上郭海超的腹部,然后一扬手,利落地反剪了郭海超的双手,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残酷的微笑,双手同时发力,一个拧转,立刻传来一阵骨节错位的喀喀声,然后就是郭海超杀猪似的叫声。

整个过程大约只花费了三分钟,郭海超的两只手腕关节韧带硬生生被莫傅司给撕裂了。

郭海超脸色灰败,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冷汗,他蔫头耷脑地躺在地上,接连不断地发出像动物一样的哀嚎。高凯国站在墙角,控制不住地打了好几个冷战。这个苍白的男人太可怕了,简直恐怖到邪门儿。

莫傅司再次慢悠悠地将刚才卷好的袖口放下来,又细细地整理好袖子上的褶皱,这才朝地上的郭海超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知道吗,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人骂了我一句“杂种”,我折断了他的双手,另外还打断了他四根肋骨。对了,他是拉大提琴的,从此以后再也没法拉琴了。你还算命大,没有犯我的忌讳,否则不可能这么便宜你。”说罢朝墙角的高凯国冷冷地开了口,“喊人把他给我抬走。”

“是,是。”高凯国颤抖着掏出手机,打了电话。

很快上来了两个喽啰,将郭海超抬了出去。高凯国这才倒退着出了包间。

“你十六岁就这么狠,啧啧,和我大哥有的一拼。我算是开了眼界了。”骆缜川用食指抚摸着酒杯身上的纵棱。

莫傅司拿起刚才搁在茶几上的苦艾酒,抿了一口,“我刚才说的那个人是我哥。”

他神色漠然,语气平静的仿佛在讨论今日的天气。

骆缜川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莫傅司是黑暗系的,请大家做好心理准备,纯情的姑娘们建议远观。

微寒 0~4.9℃

“你是我见过的第二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莫傅司倚靠在门框上,望着穿衣镜前的温禧。她穿着一件月牙白的旗袍,上面是用银色丝线绣的穿枝牡丹花纹,如意纹饰的盘扣,贴着婀娜的身体曲线展开,整个人仿佛越窑如冰似玉的美女耸肩瓶。头发松松挽成了一个发髻,侧在脑后,将堕未堕,平添几分慵懒之意。

第二个,那第一个是谁?温禧的思绪完全被那神秘的“第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缠缚住了。第一个,在他的心底大概是不一样的吧。这样一想,心里便有几分惨淡。这种心情,仿佛大考之前忘记温书,因为完全是垂死的等待,除了引颈待戮,什么都做不了。

“我好了。”温禧拿起床上的手包,悄声说道。

莫傅司双手插在兜里,懒散地站直了身体,“那就走吧。”

老管家和司机早已经垂手站在门廊下。见到二人,斯蒂文森上前一小步,将一张金箔材质的请柬恭恭敬敬地递到莫傅司手里,“少爷,颜少的请柬。”

莫傅司随手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嘴角一扬,“颜大少爷又开始烧钱了。”说完递给温禧,“塞你包里。”

温禧接过来,金箔反射着天光,光亮鉴人,里面是她的脸,年轻的、光彩照人的一张脸。

司机拉开劳斯莱斯的车门,两个人先后坐进了后车厢。随着引擎的徐徐发动,花园里纤丽侬艳的英国玫瑰和布置谨严的常青树逐渐变成视线里的背景,一点一点地淡了出去。

劳斯莱斯在是典瑞后现代造型的大楼门前停了下来。有门童上前开了车门,又躬身引领二人朝正门走去。

颜霁老远便看见胳膊里挽着温禧的莫傅司,将手里十二骨的折扇刷地一合,摇曳生姿地朝二人走去。他穿着淡粉色的衬衫,乳白色的西裤,如此女性化的色彩在他身上却不见丝毫不适,反倒显得潇洒万分。

“嗨,美人。”颜霁朝温禧粲然一笑,雪白的牙齿让温禧联想起了牙膏广告里那只经典的海狸先生。

“颜少。”温禧中规中矩地回应道。

颜霁又朝莫傅司挤挤眼睛,“骆二跟我说了,雷霆手段,佩服,佩服。”一面做了个折断手腕的姿势。

莫傅司脸上表情纹丝不动,只是懒懒地发了话,“你要不要也试试?”

“啊,似之。”颜霁像看见救星一样地扑过去,迅速脱离了莫傅司的近身攻击范围。

苏君俨了然地在莫傅司和颜霁之间看了看,淡笑道,“你忙去吧。我和傅司好久没见了。”说完低头朝虞璟笑了笑,两人十指相扣,向莫傅司的方向走去。

温禧只看见一对璧人似的男女朝他们走来,男人清俊沉稳,气质内敛隽淡,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在镜片后面,深沉的看不见底,唯有和身侧的女子对视时,柔情几乎要溢出来。女子穿着素色的旗袍,上面是水墨的荷花图案,长相并不是极美,但气度非常好。尤其是英气生动的眉毛下那双狭长内双的眼睛,叫人见之忘俗。

“怎么,君俨你今天不要在家当五好爸爸了?”莫傅司调侃道。

苏君俨不以为意地一笑,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他身侧的温禧,淡淡回击道,“怎么,你准备向我取经?育儿经?”

虞璟也眉毛一扬,一副准备看戏的神情。

莫傅司撇了撇唇角,“我们堂堂市委书记准备写超生育儿经吗?如果是,我一定第一个捧场。”

苏君俨苦笑着摇摇头,莫傅司的毒舌功力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温禧有些惊讶地又去看苏君俨,这个男人就是蔺川市委书记苏君俨?一向没有看新闻习惯的她着实吃惊不小,再看他身依偎的女子,仿佛从旧时美女月份牌上走下来的人物。莫非她就是莫傅司口中第一个适合穿旗袍的女人?

有人陆陆续续地走进大厅,见到苏莫这两位,忙络绎不绝地凑近了打招呼,“苏书记也和苏夫人来参加典瑞这次的拍卖会?”

“以莫先生的眼光,今日一定大有斩获。莫少能否指点一二,最近国际藏品市场上那些的行情比较走俏?”

苏君俨还稍稍寒暄两句,莫傅司则置若罔闻,径直挽着温禧的手臂进了内厅。

虞璟望着温禧的背影,“这个女生长的真是国色天香,莫傅司果然好眼光。”

“我的眼光更好。”苏君俨微微低头,压低声音道,暖湿的气流拂过耳廓,带起一阵酥痒。虞璟没好气地剜他一眼,眼眸里却盛满了笑意。

内厅宽敞明亮,四壁都是大大小小黑漆描金的画框,里面是中外名家的珍品。中央的场地则四下分立着面积大小不等的黑底白纹的云石底座,上面搁着荷兰亲王用过的镶铜钿的贝壳座钟,英王乔治三世的王后最爱的一把鸵鸟毛制成的遮火的团扇,永乐年间豆绿糯米糍的茶碗,乾隆年间的珐琅鼻烟壶,嘉靖年间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樽……通通罩着一尘不染的玻璃罩。

古董们都有着一张安静而沉默的脸,凝结其上的隽永光晕让温禧心折不已。

“你自己在这边逛吧,我和沈总有事情要谈。”交待完毕,莫傅司便向沈陆嘉站的方向走去。

温禧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他个子高,人又瘦,脊背总是带着一道懒洋洋的柔软到几乎显得悲伤的弧线,今天他穿着烟灰色的衬衫,袖口两枚黑耀石的袖扣闪烁着钝重的芒,愈发显得整个人和周遭的一切有着深切的“隔”。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袭上了温禧心头,她不由抱紧了自己的手臂。

莫傅司和沈陆嘉二人很快走偏门出去了。温禧这才转身,在大厅里兜转开来。没有莫傅司在身边,原先的热切似乎一下子寡淡了许多。

不过,她很快便被一个俄罗斯叶卡婕琳娜二世御用香水瓶吸引住了眼光。铜镀金的三角形立式支架上每面各有一扇蓝琉璃蛋形小门,上设半圆形铜镀金手柄用以开关。打开小门就可以看见嵌在内里的玻璃香水瓶。瓶架底为三弯式支腿,上附圆提环。蓝色琉璃蛋状门上画有女皇的头像,周围有金色雕饰。温禧忍不住凑近了去看简介。

“小姐似乎对俄罗斯很感兴趣?”有些蹩脚的国语让温禧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搭讪的是一个长相粗犷的外国男人,身材高大魁梧,也有一双灰色的眼睛,还有一管古典式的希腊直鼻子,看上去相当傲慢。离他不远处还有两个长着棕黄色卷发的外国人正密切注意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还好。”温禧收回视线。

马克西姆目光在温禧的脸和胸脯、腰肢、臀部上流连不已,如此的绝色,一股郁愤之气在心底盘旋,莫洛斯这个杂交品种挑女人的眼光倒真是犀利。

“凯瑟琳大帝是我一直很崇拜的人物,在我们俄罗斯的历史中,被尊称‘大帝’的只有两位,一位是她,另一位就是彼得大帝。 其实我们家族和凯瑟琳大帝还是有一些历史渊源的。叶卡婕琳娜二世的丈夫,也就是俄皇彼得三世·费奥多罗维奇正是我们家族祖上,因为一些原因,我们家族的姓氏便衍变成了费奥多罗夫。”马克西姆神色骄矜,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自得。

温禧微微一笑,“可以想象得到出贵家族的辉煌。您的家族一定还拥有爵位吧?”

马克西姆倨傲地略一点头。

温禧脸上依旧带着微笑,“我们中国有句古话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想贵家族虽然现在不比工业复兴时期风光,但一定还死撑着场面,家里仆役成群。这位先生您应该从小也是被‘是先生,是先生’的称呼惯了吧,也许还是独子,因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毛病,喜欢自说自话,丝毫不顾及听众的情绪。”

马克西姆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正欲发作,却瞥见莫傅司正向这边走来。于是他强行按捺住怒气,朝温禧稍稍凑近了些,扯着嘴角笑道,“这位小姐长的如此漂亮,说话却一点都不客气呢。”说完抬起头,故作惊喜地朝莫傅司唤道,“莫洛斯。”

莫傅司脚下略为加快,笑吟吟地接口道,“马克西姆。”两个人还亲热地抱在一起,进行了贴额礼。

温禧看的有些目瞪口呆。

“这是我大哥马克西姆。”莫傅司言简意赅地点明了马克西姆的身份。

居然是他的大哥,看来他果然有俄罗斯血统。可是无论温禧怎么看,除了眸色,没有在两个人之间找到更多的相同点。

马克西姆别具深意地望一眼温禧,“莫洛斯,你找了一朵带刺的玫瑰呢。不给大哥介绍一下吗?”

莫傅司将温禧朝怀里搂了搂,唇角挂着宠溺的弧度,“名字又有什么关系?把玫瑰叫成别的名字,它还是一样的芬芳。你说是不是,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55555555555,榜单任务还没有写完,要被关小黑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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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寒(2)

马克西姆恨的牙痒痒,轻飘飘一句莎士比亚的名句就将他给堵了回去,偏偏他还不好再继续发作,只得干笑道,“对了,父亲的生辰很快就到了,你该回国一趟了吧?”

“这个是自然。”莫傅司神色淡然。

“阿佳妮娅可一直都惦记着你呢。”马克西姆摸不清楚温禧的底细,存心想在二人之间造成嫌隙。

莫傅司勾起薄唇,“我的荣幸。”

阿佳妮娅,典型的俄国美人的名字。温禧控制不住地一僵,一股绝望的逆流从脚底涌上心头,一阵阵搅得她几乎浑身打颤,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控制着不让自己战栗起来。

马克西姆没有看出什么蹊跷来,和莫傅司又随意说了两句话,带着两位随行离开了。

温禧只觉的迸得齿根和全身的骨头都酸了。

马克西姆一离开,莫傅司脸上的淡笑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片霜雪之色。

温禧立刻明白了刚才的兄友弟恭不过是一出戏而已,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莫傅司眉头微蹙,“好端端的你叹息做什么?”

“没有,我只是在感慨今天典瑞的拍卖会来的人可真多。”温禧悄声道。

莫傅司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家不过都是投机份子罢了。股票、房地产、艺术品历来被称为投资市场的‘三驾马车’。测算下来股票每年的收益率在4.5%,房地产开发的收益率是17%,而艺术品投资收益率达到24%,大家怎么会不像苍蝇见了血一样蜂拥而上?”

“我想也许有些人是真心喜爱艺术的吧。”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人。

莫傅司不屑地撇了撇嘴,“喜欢艺术?哼,喜欢艺术?一切艺术都需要最成熟的经济来支撑,而艺术家的通病都是穷。你去问问今个儿来的有些人,除了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他们还知道什么?你看见的这些个古董珍玩在他们眼睛里不过是七位数或者八位数的支票而已。”

“那个矮墩墩的罐子,看见没,青花瓷的,听说上一季度典瑞拍了一个类似的,六十万,结果三个月后翻了一倍,我今天一定要拿下这个。”说话的是一个红光满面的大腹贾。

“我上回拍到手的翡翠观音像也涨了,看来最近玉器珠宝势头看涨。”

莫傅司嘴角的讥讽之意越发浓重,铅灰色的眸子睃着温禧,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所谓的艺术爱好者们。

温禧默不作声。

颜霁不知道何时进了内厅,姿态潇洒地站在了高台上,“首先非常感谢各位今天莅临我们典瑞拍卖行,我谨代表拍卖行全体人员对各位的光临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和欢迎。那么,大家今天在我们这个陈列大厅里看见的所有藏品都将在拍卖行列中,凡是有参与竞拍意向的客人,待会儿会有引领员带领大家进入拍卖大厅。详细的竞拍规则我就不多赘言了,我只希望大家最后能够得偿所愿。”

一阵噼哩啪啦的鼓掌声后,有长相甜美的引导员领着客人去了拍卖大厅。温禧眼见着陈列室的人越来越少,而莫傅司依旧懒散地靠在一面墙上,眼眸微垂,似乎在闭目养神,丝毫没有挪步的意思。

颜霁也并未进拍卖大厅,而是倚在另外一面墙壁上,他和莫傅司两人就这样遥遥而立。

有工作人员带着白手套,掀开玻璃罩子,小心翼翼地拿起黑底白纹云石底座上的各色古董,放进垫着天鹅绒的托盘里,再盖上特制的防尘罩,这才鱼贯进了拍卖大厅。

颜霁活动了一下四肢,笑吟吟地说道,“算了,装死比不过你。”

莫傅司倏然睁开眼睛,灰色的瞳仁里精光流转,“颜霁,你也想尝尝雷霆手段的滋味怎么的?”他故意在“手段”上加了重音,听的颜霁头皮发麻,他可忘不了骆二绘声绘色给他描述莫傅司三分钟内废了人家一双胳膊的故事。嘿嘿笑了两声,颜霁转向温禧,“美人,要不要去开开眼界?”说完做了一个努嘴的动作。

莫傅司嗤笑道,“收起你的这一套,我还不知道你,真正的好东西你会舍得拿出来卖?也就骗骗里面那些草包罢了。”

颜霁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我一不卖赝品,二不强买强卖,他们自个儿没眼光,可怨不得我。”

莫傅司站直了身体,招呼温禧道,“走吧。带你去见识下颜大少爷的珍藏。”

颜霁笑眯眯地在二人之间看来看去,他目光诡异,看的温禧耳朵一阵阵发烘。

“莫傅司,我发现啊。”颜霁恶劣地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对我们美人很不一样唉。”

温禧脸颊立刻火烫起来。

莫傅司冷冰冰地盯他一眼,“雷霆手段。”

颜霁立刻乖乖噤声,领着二人出了陈列室,上了旋转楼梯。

楼梯很陡,而且是用铁材料铸成的镂空式样,温禧又穿着高跟鞋,踏上去感觉分外危险。莫傅司不声不响地牵起她的手,然后才淡淡道,“当心点。”

温禧低低地“唔”了一声,视线却一直不敢抬起。他的体温仿佛永远略低于常人,凉薄而纤细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交缠在一起,温禧觉得手掌心像被沸油溅到了一样。热力顺着掌心蔓延至静脉,然后进入身体循环,最后汇聚到心脏。胸腔在嗡嗡地轰鸣,温禧几乎想要用力按住心脏,仿佛不这样,这颗心就会蹦出来似的。

“一般拍卖行每年举行春秋两季拍卖,但是我们颜少比较贪财,典瑞分四个季度进行拍卖。拍卖行的收益是按成交价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获得利润。另外典瑞也为私人交易充当经纪人和交易商,并提供相关的金融服务。借款人可以用艺术品作抵押进行贷款,利息比银行略高。这项业务的收入虽然所占利润比例很小,但却与艺术品的拥有者建立了良好的关系,因为这些人很可能成为潜在的客户。”莫傅司牵着温禧的手,一边上楼,一边向温禧介绍道。

颜霁不乐意了,“喂,莫傅司,这些可是我们典瑞的商业秘密,你怎么能随便说出来。”

“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我想作为虔诚的基督徒的的颜大少不会不明白马太福音里的这句话吧?”

温禧并不知晓其间另有典故,只觉不可思议,像颜霁这样的公子哥儿会是虔诚的信徒?实在吊诡至极。

颜霁俊俏的桃花眼闪烁了几下,神态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最近在追一个基督教堂里的女学生,那个女学生偏偏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每次开口都是,“颜霁兄弟,仁慈的天父教导我们要如何如何。”折腾的颜霁简直要疯了,和伟大的天父抢女人,何其辛苦的一件差事。

此刻看着莫傅司深谙内情的讥诮嘴脸,颜霁一阵阵火气上涌,脸上的表情不免有些郁结。

楼梯是回环着向上的,温禧握着莫傅司的手,恨不得永远没有尽头。就这样牵着他的手一直走,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

然而,这样的幻想就像把白云收集在罐子里一样虚无缥缈,不切实际。现实终归是现实,远比幻想更加粗糙和富有力量。

颜霁在一扇雕花铁门前停了下来,他弯腰将眼睛凑近了一个方形物体之后,铁门很快打开。温禧猜测那是虹膜识别系统。

进了藏室,温禧觉得呼吸一下子摒住了。极大的占地分为好几个区域,用屏风隔断开来。瓷器、钟表、珠宝、玉器、金银器……分门别类地搁置在博古架上,让人看得目眩神迷。

颜霁面露得意之色。

莫傅司视线微斜,看着身畔温禧震撼的神情,无端觉得有些不悦。

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里,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细幼的指骨。刚才在楼梯尽头就应该抽出自己的手,但不知怎的,居然忘记了。此刻抽出,又显得有些刻意。素来随性不羁的莫傅司何时考虑过他人的感受?这样的拖泥带水严重违背了他平素的风格。莫傅司忽然觉得有点烦躁起来。

“对了,傅司,有样好东西送给你。”颜霁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到一扇屏风后摸了半天,举着一个瘦长的锦盒出来了。

莫傅司悄悄松了一口气,理所当然地松开温禧的手,将盒子接了过来。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座白玉的维纳斯全身像,玉料上乘,雕工一流。莫傅司修长的手指徐徐抚过维纳斯优美的胴/体,神情有几丝迷惘。

维纳斯,爱神、美神、情/欲之神。

她散播爱情,却绝不忠实于任何一个男人。她永远享受着“没有痛苦的快乐。” 她几乎就是爱情里专制的女暴君,她爱的张狂,爱的恣意,爱的活色生香。

这样无上的美与无上的权威让他心醉。

但他并不需要这样耗费心力的感情,一切恋爱都是一种奴隶现象,而他,绝对不会去做一个女人的奴隶,去□这个玩意儿的奴隶。

作者有话要说:我不要被关小黑屋啊啊啊啊……关于这个男女感情戏的问题我要说一下:写小说不是信笔由缰,要根据人物性格进行情节设置,你能让一个冷酷的人去舍己救人吗?绝对不可能。所以主人公性格决定了此文情感戏胶着,绝对不会几万字就眉来眼去,爱的你死我活了。但这是言情小说,情感肯定是重点,所以大家大可放心,该有的不会缺,只不过时机未到。

微寒(3)

“我明天要去一趟莫斯科,stephen,你帮我把行李和护照都收拾好。”莫傅司站在背光处,从温禧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修长的身影,像一道沉默且忧郁的伤口。

老管家恭声应了。

俄罗斯大公的儿子。俄罗斯,在她的印象里,那里有皑皑的雪,有高耸入云的桦树林,还有长着蓝色眼睛的喀秋莎。

“要不要跟我去见识一下所谓的贵族家庭?”莫傅司忽然从暗处缓步踱了出来,半边脸隐藏在暗处,半边脸在光亮处,使得他轮廓深邃优美的一张脸如同带着黑白拼色面具。

他的眼光直直地射到她的脸上,那目光模糊而暧昧,里面带着洞悉,带着诱惑,还带着……奇异的挣扎……

温禧猛地垂下了眼帘,和这样一双眼眸对视几乎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才能不让自己显得那样的卑微和仓惶。据说,在天文学里,质量过大的天体附近,连光线都要拐弯,而他,则是黑洞,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黑洞,吞噬一切的黑洞。

跟着他去俄罗斯吗?说起来,她长到这么大,甚至都未到出过蔺川以外的地方,去那样遥远的一个冰雪国度,温禧觉得心情有些难以言说的复杂。阿佳妮娅,叫这样名字的女人会不会像弥罗岛的爱神一样,有着丰美的肉体,深情的眼睛和朱红的嘴唇?阿佳妮娅,这个名字又开始像蜘蛛丝一样缠绕住了她的心。

“可是我没有护照。”半晌,温禧才期期艾艾地开了口。

“有的身份证和户口簿就行。”莫傅司神色淡漠。

身份证。户口簿。温禧的脸色有些发白。该怎么开口把这两样东西拿过来?母亲尖厉的声音似乎陡然在耳畔响起,刮的她耳膜一阵阵生疼。

“在家?”莫傅司了然地望她一眼。

温禧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这会儿回去取。”

“这会儿?”温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傅司抬起脚,朝她所站的方向走近了一步,“嗯,现在。”

斯蒂文森有些惊诧地望一眼莫傅司,但只是一瞬,便又恭敬地低下了头,问道,“要联系司机吗,少爷?”

“不需要。”莫傅司简单地撂下一句话,便向门廊走去。温禧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取了车,打开车灯的那一刹,无数的蜢虫扑向雪亮的车灯, 发出细细切切的撞击声。那声音其实非常小,但听在温禧耳里,却如雷霆万钧。那奋不顾身的姿态,即使被灼烧成灰烟,也毫不顾惜。温禧忍不住打了个伶伶的颤。

劳斯莱斯在夏夜的路上行驶,犹如一只餍足后打算休憩的黑豹,慵懒里带着不可一世的贵气。温禧本想主动开口指路,却发现莫傅司一早选择了准确的路线。温禧的手指无意识地绞动着裙摆,脑子里想的却是上一次在巷子里,失态地和他吵嚷的情景。

他似乎永远有这个本事,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她情绪波动,甚至崩溃。

车徐徐停了下来,里仁巷已经到了。夜色的里仁巷,像黑压压的混浊的潮水,水面上里漂浮着几点灰黄色的光,来自于水泥柱子上扣着铁皮帽的电灯。那种暗,像深渊,无论什么掉下去也听不见个响,那暗里还潜藏着许多礁石,是窗户后人们窥伺的目光和探听的耳朵,你一不小心就会触礁。

温禧步伐沉重地下了车。莫傅司坐在车里,胳膊枕在窗舷上,看着她一步又一步地走进那黑色的潮水里。她白色的衣裙渐渐泅然了黑色的潮水,变成迷蒙的灰色,然后最后一丝灰色被黑暗吞没。

莫傅司猝然收回目光,从裤兜里摸出了香烟和打火机。橙红色的火苗在微风中哆嗦了一下便熄灭了,青灰色的烟雾随后升腾开来,在车厢里幻化成各种奇谲诡异的形状。莫傅司将头靠在小牛皮的座椅上,任由烟雾在他周身氤氲。尼古丁和大麻很快抚慰了他绷紧的神经系统,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莫傅司将夹着烟的左手伸出了车窗外,任由指间橘色的光点明灭。特制香烟细长的身体很快变为一段灰白的残骸,风一吹,无处可寻。

温禧站在家门口,屋里亮着灯,她却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去叩门。亭子间屋顶上披垂的油毛毡坠的更加厉害了,在夜风里一飘一荡,感觉愈发破落。

深吸一口气,温禧轻轻地敲着红漆剥落的木门。

半天,没有人应。她不愿意敲得过响,引起邻舍的注意,便摸出钥匙,对准了锁眼。不料,弹簧锁被从里屋扣上了插销,打不开。她只得继续小声地敲着门,一面喊“妈”。

老半天,终于听见拖鞋和地面摩擦的声响。万银凤打开插销,将门开了一条小缝,没好气地说道,“大半夜的你叫魂呢?”

温禧不愿意看母亲那带着残妆浮肿的脸,只低声回道,“我回来拿点东西。”

“什么东西?”万银凤堵着门,丝毫没有让女儿进屋的打算。

温禧无奈,只得撒谎道,“身份证和户口簿,学校里要用。”

不想万银凤一听到身份证,立刻警觉起来,“你是不是想在银行开户头,自立门户,不管我们的死活了?好啊,翅膀硬了,连爹妈也不要了?我养了条白眼狼啊!喂不熟的白眼狼啊!”

“我没有。”温禧又急又气,“是学校要这两样东西的复印件。”

“呸。”万银凤啐了女儿一口,“别以为老娘不知道你个小娼妇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是走我/bī/里爬出来的,我能不知道你。滚滚滚,少在老娘跟前捣鬼,没功夫和你歪缠。”

温禧一张脸惨白一片,从那张一张一阖的嘴里吐出的话简直像一口又一口脓绿色的痰液,悉数粘在了她的脸上。依稀从里屋传来男人清嗓子的声音,那声音和温金根粗嘎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温禧打了个激灵,抬眼去看她的母亲。

她的眼光里带着露骨的憎恶和厌弃,仿佛被这样的目光刺痛了,万银凤伸手甩了温禧一个巴掌,“还不快滚,杵在这儿干吗?”一面作势要关门。温禧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将身体扑在门上,万银凤没提防,竟然被撞的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温禧趁隙进了家门。

腌臜的花布门帘被人掀开,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提着裤子出来了,他身形瘦小,干瘪的如同一只蚱蜢,猥琐的目光一直落在温禧身上。半晌,才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带着一种垂涎欲滴的神气问万银凤,“阿凤,你女儿?”赤/裸的上身一排排肋骨随着呼吸像风箱那样一张一缩。

万银凤斜眼看一眼男人,又看一眼女儿,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她老了,而她正年轻,不是她的苍老,哪里有她今日的含苞待放?万银凤陡然对女儿生出无限嫉妒和恨意来。是她,吸干了她的青春,榨干了她的美貌。可是再看女儿,她的绝世美貌几乎都遗传自她,看着她,就像隔着岁月在看二十几年前的自己,这样的排骨佬也想打她的主意,万银凤又突然愤怒起来,“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就你这一排肋骨也想打我姑娘的主意,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排骨佬嘿嘿干笑了两声,又舔了舔嘴唇,眼光半刻不离温禧.

温禧觉得自己俨然装在餐盘里的卤肉,污秽的感觉让她升不上气来。她快步朝里屋走去。

万银凤立刻急了,伸手去拽女儿的胳膊。嘴里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骂骂咧咧。

排骨佬想趁机揩油,假装拉和,“一家人有什么事好好说。”手却朝着温禧伸了过去。

温禧眼睛猛地一瞪,朝男人吼道,“你敢碰我,我就把你的手剁下来喂狗。”

排骨佬的手停在半空,嘴里还在干笑。

“就你这么细的胆子,也想癞蛤蟆吃天鹅肉?”万银凤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心理,居然出口相激。温禧那种三贞九烈的模样,让她看着无比刺心。

排骨佬显然明白这话的暗示,手向温禧的手臂探了过去。

“你大可以试试,看看碰了我的人,我会不会把你切成一段一段的去喂狗。”一个阴森森的男声忽然想起。那声音里像带着尖锐的冰棱,针砭入骨。排骨瞅瞅门框处站着的男人,那样白的一张脸,还有那灰色的眼睛珠子,没有血色的嘴唇像薄而锋利的刀,整个人简直像从地下冒出来的死神,邪气的吓人。瑟缩了一下,他迅速缩回了手,一溜烟跑了。

万银凤心里有些打鼓,但面上仍然强自镇定,一双眼睛直在莫傅司身上溜。很快她便看出这就是上回在森木大学遇见的那个,于是她捏起嗓子假笑道,“小喜,不给妈妈介绍一下,这位先生是?”

莫傅司看都没看万银凤,只是蹙眉问温禧,“东西到这会儿都没有到手?”

温禧没有勇气抬起头,只是垂头不语。

“去拿。”莫傅司冷冷地撂下两个字。

温禧这才机械地抬起脚,向里屋走去。

万银凤看看女儿,又转脸看着莫傅司,幡然作色道,“我说这位先生,这是我家,你算老几,在我家吆五喝六的?现在国家可是有什么物权法的……”

莫傅司半边嘴角歪了歪,从裤袋里摸出一沓钞票,用两根手指夹着缓缓推到万银凤面前的饭桌上,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

温禧出来的时候刚巧看见母亲眉飞色舞,千恩万谢地将厚厚一沓钞票揣进怀里。她脚步一下子顿住了,有什么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咽不下。

她能说什么?义正词严指责母亲,坚决不肯她收下这笔侮辱/性/的横财?还是将这笔钱夺下来,通统掷到莫傅司身上,学着电视剧女主角豪气干云地大吼一声,“收起你的臭钱,我不稀罕!”

她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于是温禧只能选择无视这一切,抱着户口簿和身份证跟着莫傅司出了门。

出了门,还能听见万银凤刺耳的声音说着,“慢走啊,当心脚下。”

温禧咬紧了牙关,仿佛不这样,浑身的骨骼都会错位。

莫傅司走在前面,温禧跟在他后面。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

出人意料的,快到巷口时,莫傅司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温禧,神色淡漠地开了金口,“她是她,你是你,你不是她。”

绕口令式的十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稳人心的力量。温禧觉得眼睛酸痛,她仰起头,吸了吸鼻子,朝莫傅司努力粲然一笑,“嗯。”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我会在这里集中回答大家的问题。关于文章每一节的标题,气温划分是根据科学定义上对地球上的气温划分的等级,不是作者随意设置的。至于每一章节是汗是暖,则根据剧情需要。

凉 5~9.9℃

温禧一直都没有看见她的护照。

那天晚上,在车里,莫傅司只打了一个电话,似乎是打给一个叫君俨的男人。

电话那头她依稀听见非常可爱的童音在喊“爸爸”,是个女童,声音又软又糯,听的人的一颗心都忍不住软下来。当她听见男子用宠溺的语气回应女儿,“琥珀,什么事喊爸爸啊?”温禧的一颗心更是忍不住一颤,她的父亲从来没有用这般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她的父亲甚至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确实,在她身上实在很难找出来自于父系的基因性/状表现。她也因此长期处于一种挣扎的心态,倘若,倘若她有一个上的了台面的父亲,她是否就不再是一个杀猪卖肉的屠户的女儿?可是,倘若她不是这个上不了台盘的父亲的女儿,她的身上就打上了耻辱的“红字”——adultery,一次通/奸的产物,因为她的母亲,绝对不会是什么旖旎罗曼史的女主人公。横竖都是不堪,温禧只能选择忽视。二十多年的光阴,为父母的脾性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灭了她的爱。

很快,温禧便不堪承受似地垂下了目光,这些痛楚而抑郁的记忆,像铁灰色的阴霾,一点一点吞没了她。莫傅司坐在她的身旁,一袭黑衣,愈发显得一张脸苍白如汉白玉雕像,可惜,线条冷硬而冰凉。他双目微眯,似乎在闭目养神,要不是温禧留意到他黑而密的睫毛不时像蛾翅一般扑簌,她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劳斯莱斯幻影很快载着他们抵达蔺川机场。在机场入口处,温禧发现司机向警卫出示了证件,警卫立刻鞠躬放行。劳斯莱斯直接开到了候机楼前。

刚下车,温禧就看见不远处的停机坪上,一架白色小型喷气式客机,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银芒。穿着制服的机长站在舷梯旁,恭敬地问道:“莫先生,我们可以起飞了吗?”

“嗯。”莫傅司懒散地撩起眼皮,很快又垂下。

温禧随着他踏上了舷梯。进了机舱,温禧才注意到这架八人座的私人飞机的乘客只有他们两位。机舱虽不算宽敞,但十分豪华。脚下是图案华丽的割绒地毯,吸音效果非常好,踩下去活像踩在云端,半点声音也无。座椅为白色软面皮,能够旋转、后仰和侧向移动。由来自欧洲的橡树瘤部制成的桌上放着各种外文书籍,烫金字母让人生出一种置身欧洲帝政时代的错觉。桌上还有一只青瓷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束鲜花。机舱内还有冰箱和小酒吧,可以尽情享用各种饮料。温禧觉得自己仿佛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她不好意思四下张望,生怕伤了莫傅司的体面。

飞机起飞时可以感觉到轻微的振颤,温禧脸色有些发白。据说在飞行过程中,一只鸟撞上机翼,或者遭遇强对流天气,飞机便极有可能失事。视线微斜,温禧悄悄看一眼身侧的莫傅司,他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一张俊脸仿佛千年岑寂的古井,不见一丝涟漪。

倘若这会儿真出了差错,他若是死了,即使知道这只是胡思乱想,温禧还是忍不住觉得浑身发凉,他若是死了,她的故事也就完了。如果是她死了,他的故事却还长着呢。即使她没有死,只是受了伤,为着不拖累他,她横竖也只有一心求死。如果是他受伤了,甚至残废了,她会抛下他吗?温禧问自己。不会,除非是她死,她绝对不会丢下他不管。想到这里,温禧更加觉得自己仿佛浸泡在数九寒冬的雪水里,在感情里,从来没有绝对的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先动心,谁就注定满盘皆输。而她,早已经一败涂地,温禧有些绝望地垂下头去看掌心里蜿蜒的纹路,错综复杂的掌纹犹如迷宫,象征着神秘莫测的命运以及不可抗拒的宿命。而他和她的相遇则是歌词里早已写就的预言: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从蔺川飞往俄罗斯差不多要八个多小时。莫傅司始终沉默不语,只是一味闭目养神。百无聊赖的温禧很快便支撑不住,睡了过去。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昏沉入梦时,莫傅司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注视了她半天。然后才伸手取了一本《über das geistige in der kunst》垂眸看了起来。

温禧醒来时,舷窗外是一片蓝莹莹的天,白色的云朵俨然天神放牧的羊群,在无垠的天空中飘荡。

“桌上有吃的。”冷淡的男声响起。温禧吃了一惊,连忙应声。

莫傅司依旧在看德语原著《关于艺术的精神》,只是不知道何时,他的右手里握了一只钢笔,不时在书页上写写划划。

温禧打量着桌上一堆外文原著,英文法文俄文意大利文德文……几乎囊括了泰半印欧语系,这么多语言,难道他全部都会?温禧不太相信,一个人怎么可能博学到这样的地步。

轻微的一身嗤笑,莫傅司忽然开了腔,“不是每个人都需要花上四年大学才能念出个半吊子的英文的。”他语气里满是骄傲和自负,要是换成旁人,这样的自矜嘴脸一定让人望之生厌,可是在他那里,却让人觉得理所当然。何况他本就有狂妄的资本。

“像语言这种弱智学科,不过是最粗浅的工具罢了,有些人居然花上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去掌握它,真是蠢到无药可救。”莫傅司语气戏谑。温禧的脸却不由自主地泛红,她还记得第一次去莫宅时,他得知她学的是英语专业时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真可惜。”当初她还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此刻才知道原来他是在暗嘲她“聪明脸孔笨肚肠”!

真是刻薄的男人。温禧忽然又觉得气恼,挤兑她难道会让他觉得愉快吗?莫傅司从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温禧生闷气的表情,不自觉地牵了牵嘴角,原本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抑郁之气似乎一下子减淡了许多。

飞机很快飞临俄罗斯上空。

到达莫斯科机场后,飞机刚一降落,温禧就看到一辆豪华房车已在一旁等候。飞机舷梯甫一放好,轿车就开了过来。穿着制服的司机迅速下车,拉开了车门。行李也很快被卸下,装入汽车后备厢。

待到二人上车,轿车随即直接驶出机场,没有经过海关,也没有经过安检,就连护照也没有人过目。四十分钟后,他们几经到达了费奥多罗夫大公的庄园。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章比较少。周六周日一定多更一些。困shi了,一天上八九个小时课的人伤不起啊!

凉(2)

庄园占地大概有近一百公顷。整体建筑带着强烈的混合风格,砖红色的墙体前是一排两三丈高的白石圆立柱,屋顶则是线条轻快的尖拱券,最夺人眼球的则是一扇扇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深红、宝石蓝、葡萄紫等等秾丽色彩勾勒着《圣经》里的故事,借着微弱的天光,温禧可以看见窗户上的那一幕幕画面:以撒的献祭,摩西分红海,耶稣诞生,最后的晚餐以及圣安东尼勇斗群魔等,整个庄园也因此带有一种浓重的宗教沉思。见温禧看得出神,莫傅司轻蔑地哼了一声,“这些个傻子的圣经有什么好看的。”说完,抬脚走上了宽绰的走廊。温禧赶紧拔脚跟了上去。

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枚巨大的盾形的纹章,一条双头蛇缠绕在一根权杖上,大概是家徽,温禧想。

大门很快被从里面打开,一排的仆役垂手而立,领头的一个恭恭敬敬地朝莫傅司鞠了一躬,“двемолодыемастера,вывернулись。”(二少爷,您回来了)随即身后的仆役也跟着弯腰问候。

莫傅司神色倨傲,只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迈开长腿向内厅走去。刚走了两步,他忽然止住了脚步,侧过身体,向落在身后的温禧伸出了右手。

温禧一愣,怔怔地看着他摊开的掌心,只觉得胸中一股气流在四下奔突,半天,才微微颤抖着将自己的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莫傅司随即握住了她的手,温禧只觉得心底又是酸楚又是快乐,两股情绪交织,使得她面上的表情犹如含笑饮砒霜,饮鸩止渴说得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蠢女人了吧?想到这里,她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没有人知道这灿烂的笑容下面却是刻骨的悲凉。

“我亲爱的莫洛斯回来了。”一个高挑的女人依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她大约年近四十的样子,相貌生得很是艳丽,并不像一般外国女人那样一旦过了二十余岁,肌肤松弛,满脸雀斑,就像开过了花期的花朵那样迅速萎谢下去,反而带着一种独具风情的妖娆。女人盘着精致的发髻,只是额角那里吊下一嘟噜黄色的卷发,垂在脸侧,随着说话,微微晃动着。她穿着一件天鹅绒的长袍,上身绷得紧紧的,将她高挺的胸脯塑成爱神的石膏像,腰肢和臀部被掩饰在宽松的长袍里。

莫傅司勾唇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腹部,淡淡道,“多日不见,夫人是愈发美貌如花了。”

女人捂住嘴吃吃笑了起来,两颗眼珠像淡蓝瓷的假眼珠,一直盯着莫傅司的脸孔,老半天,才伸出手指,艳红色的指尖像刚上过拶子◎似的,鲜血欲滴,远远地点了点他身畔的温禧,用法语说道,“你身边有这样的美人,谁还敢言美?”

这句话是温禧来到费奥多罗夫庄园后听懂的第一句话。

“夫人可是高加索第一美人,怎可妄自菲薄。”莫傅司也以法语作答。

娜斯塔西娅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笑得花枝乱颤,“莫洛斯,你哄女人的手段可是越发高明了。”

莫傅司挑了挑嘴角,“夫人过誉了。”

娜斯塔西娅又朝莫傅司走近了几步,瞥了瞥远处仆役手里的行李箱,状若无意地问道,“这次回来打算承欢膝下了?”

“莫非夫人不欢迎莫洛斯回来,夫人真是好狠的心呐。”莫傅司懒洋洋地笑了笑,将姿势改为搂住温禧的腰肢。

“怎么会,你回来我可是求知不得呢。”娜斯塔西娅朝莫傅司递出去一个眼风,因为谨慎到了极点,这个眼波反而带着一种垂涎欲滴的神气。

温禧心底涌出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污秽感来,美人老了,眼睛却没有老,心更没有老。

莫傅司眼底有厌恶一闪而过,但随即眯了眯了眼睛笑起来,拉长了声音说道,“是吗?”

娜斯塔西娅正欲接话,忽然瞥见门口仆役弯腰的姿势,立刻含笑迎了上去,“公爵,你看看谁回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身材高大,花白的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两只深灰色的眼睛深深地嵌在眼窝里,鹰隼一般锐利。他穿着深色的西装,走起路来腰杆笔直,脚下生风,丝毫没有寻常老人衰弱昏聩的感觉。

莫傅司松开搂住温禧腰肢的手,垂下眼睫,恭谨地唤了一声“父亲。”

“噢,原来是莫洛斯回来了。”公爵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马克西姆还在圣彼得堡,明天回来。”说完又盯住温禧,“她是谁?”

“我的女人。”莫傅司牵住温禧的手,又换了中文对她说道,“用英语问候一下公爵。”

温禧微微屈膝,依照莫傅司的吩咐做了。

维克托傲慢地点了点头,用俄语朝儿子说道,“女人扔在中国就好,带回来做什么?你一直都知道阿佳妮娅对你的心思。”

温禧虽然不懂俄语,但还是听出了“阿佳妮娅”这个名字,忍不住心里咯噔一跳。

“我知道轻重,您放心。”莫傅司神态恭肃,这样的他,让温禧吃惊不已。

娜斯塔西娅伸手搂住公爵的胳膊,“巴杜科夫家的丫头迷我们莫洛斯迷的神魂颠倒,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莫洛斯越是冷淡,女方那头越是会巴结着咱们。对了,莫洛斯他们还没吃饭吧,待会儿我们开饭吧,公爵?”

“我还要出去一趟,你们吃。”公爵甩脱娜斯塔西娅的胳膊,上了楼。

“我的房间收拾好了吧?”莫傅司忽然转身问站在堂屋里的女仆,女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脸微微一红,赶紧答道,“早就收拾妥当了,二少爷。”

莫傅司打了个响指,“把行李通通拿到我的房间。” 说罢朝娜斯塔齐娅稍稍欠身,“待会儿就不麻烦谢尔盖大厨了,我们在飞机上吃过了。“

“我还想特地下厨的,牛尾罗宋汤,基辅式黄油**卷,奶油烤鱼,看来莫洛斯不肯赏脸。”娜斯塔西娅斜睨着莫傅司,额前的一缕卷发不断随着说话的气流摇曳生姿。

“夫人好偏心,印象中这几样似乎都是大哥喜爱的菜式呢。”莫傅司似笑非笑地望着娜斯塔西娅。

娜斯塔西娅面上的表情僵了僵,但一瞬间便笑起来,“是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起马克西姆来了?”

莫傅司朝娜斯塔西娅跟前走近了几步,轻笑起来,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夫人恐怕嫁到我们费奥多罗夫家族时间还不够久,只要是姓费奥多罗夫这个尊贵姓氏的男丁,没有我不关心的。”

娜斯塔西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手下意识地按在小腹上,干笑道,“是吗?”

莫傅司但笑不语,揽住温禧的肩膀上了楼。

温禧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依然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诡谲的气氛。

莫傅司的卧室在三楼。拧开门把手,温禧有些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布置朴素甚至到了简陋的房间。行李悉数放在地板上。莫傅司先是四处巡视了一下,不时摸摸这里,摸摸那里。尤其是墙壁,特意敲了敲,又细细打量了墙角。房间里仅有的几件家具每一个抽屉甚至缝隙也都检查过了,这才走到床跟前,将雪白的床单掀开,踢到了床下。随后他冷淡地吩咐温禧,“把那个黑色的行李包打开,换条床单。对了,密码678143。”

温禧被他这一番举动搞得愈发云里雾里,只觉得一种异样的恐怖。

巨大的行李箱内放满了许多密封包裹,上面贴着标签,温禧将写有“床单”二字的包裹挑拣了出来,打开包裹,她发现里面起码放了七条床单,都卷成筒状放进了压缩袋。

铺完床单,温禧这才留意到此刻铺就的和刚才的那条完全一模一样。

“我提前警告你,这里不是莫宅,你最好要提起百分之二百的小心,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死……温禧一下子被这个字眼唬住了,讪讪道,“死,不至于吧。”

莫傅司冷笑起来,“不谈外面的私生子,我一共有九个兄弟姐妹,除了两个姐妹远嫁,七个弟兄里如今只剩下三个,我、马克西姆,还有一个这辈子都得住在精神病院里可怜虫。刚才你看见的那一位,是我父亲第四位明媒正娶的夫人。”

“其他人……都死了?”温禧觉得舌头有些打结,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小说剧本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倾轧争斗来。

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孔,莫傅司骤然生出一种恶意来,他猛地欺近了温禧,盯住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温禧瑟缩了一下。

莫傅司伸手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用一种几乎是呢喃的音调凑在她的耳畔,“他们中有两个死在我手里,你知道蓖麻毒素吗?它是世界上毒性最强的毒素之一,毒性整整是氰化物的6000倍,70微克就足以致命。我二哥最喜欢在晚上睡觉前喝一杯加糖的奶茶,于是我把蓖麻籽煮水,再将水蒸发结晶,将结晶粉末倒进了糖里。然后他高烧了三天才死。而且你知道吗?被蓖麻毒素毒杀的人,由于毒素用量很少,会被人体内自然生成的蛋白所破坏,因此很难在尸体中找到蓖麻毒素的痕迹。”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奇妙的骄矜,仿佛在追忆什么美好的往昔,温禧却必须死死捏紧手指,不让自己打颤。

莫傅司的手从她的头发上缓缓移下来,他微凉的拇指摩挲着她小巧精致的下巴,“不要爱上我这种人,如果你不想死的话。知道吗?”

他语气温柔,一如情人之间的絮语,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温禧终于无可抑制地打了个寒战。

莫傅司满意地捏了捏她的下颌,“对,这才乖。”

作者有话要说:◎ 拶子 zan,第三声,旧时夹手指的刑具。好了,进入黑暗系了,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凉(3)

莫斯科的夏夜温度很低,窗帘虚掩着,凉气如同月光一样直往房间里渗。窗子外面是巨大的毛榉树、苹果树,还有椴树,叶片在风中发出簌簌的振颤声。

温禧双手抱膝,坐在床上,床沿立着一个金花雪底的洋瓷灯,大概是整个房间唯一的暖色。月白的灯光恰巧照在床单上,形成一个半圆的光晕,她木木地盯着那个光圈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几乎流下泪来。

莫傅司在房间里的浴室洗澡,也许是隔音效果太好,她半点声响都听不见。一颗心仿佛漂浮在云端,无依无靠。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庄园,陌生的房间,除了莫傅司,她没法相信任何人。即使她一个小时前刚知道他两个哥哥死在他手上,一个哥哥被他逼疯了。在接收这些可怕的讯息的时候,她潜意识里已经为他找了一大堆开脱的理由——他是被迫还击,他是为了生存……总之,对于莫傅司,她的感情完全压倒了所谓的道德立场。这也就难怪西方有谚语说“love is blind”,现在的她,可不就是一个瞎子。

窗外忽然有黑影闪过,温禧吓得猛打了一个寒战。

“是白眉鸫鸟。”莫傅司清冷的嗓音忽然响起。

温禧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莫傅司大半的身体都裸/露在外面,黑色的浴袍随意地披在身上,浴袍上有大片的刺绣图案,黑压压的龙蛇以及牵丝攀藤的草木,衬着屋内的夜色也似乎深了三分。晶莹的水珠从他大卫雕像一般的身躯上缓缓滚落,温禧感觉自己几乎都闻到了他皮肤上清冽中微带苦涩的气味,独属于他的气味。脸颊顿时火烫,她几乎是狼狈地掉转了目光,也因此错过了莫傅司唇边泄露的细微的弧度。

窗外果然传来一阵鸟鸣声,还伴着间歇的翅膀扑楞声,在寂静的深夜,听着分外可怖。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上了床,突然加上的重量使得床垫下沉了几分,床上原本坐着的温禧觉得一颗心也跟着颤了起来。莫傅司不声不响地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细长的烟来,夹在手指缝间,又摸出火柴盒扔到温禧怀里,淡淡道,“帮我点烟。”

温禧拈起火柴梗,划亮了火柴,火苗随着气流颤抖着,她用手拢了拢,小心翼翼地替莫傅司点了烟。烟雾袅袅升腾开来,莫傅司的脸隐藏在烟雾里,影影绰绰,像表面氧化了的油画。

红色的光点明明灭灭,莫傅司时不时悠悠啜吸一口,然后徐徐喷吐出一阵烟雾。他神情邈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禧只觉得他手中的香烟气味似乎和寻常的焦油味不同,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闻得久了,便让人觉得脑袋有些发晕。

有节奏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外是一个毫无起伏的声音,“二少爷,大公让您现在去书房一趟。”

莫傅司眉毛重重一拧,也用平直的声音回道,“язнаю.”(我知道了)一面将香烟在一个景泰蓝的磁碟子里揿灭了。

“你先睡。”交待了这么一句,莫傅司起身出了房门。

卧室只剩下了温禧一个人。她怔怔地盯着景泰蓝的烟灰盘子,那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截香烟。纤细雪白的烟身,上面还有金色的图案,烟灰也不是寻常香烟燃烧后的灰白色残骸,而要白得多,也细密得多。温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了这根香烟,然后又一次擦亮了火柴,点上了这一段吸残了的烟。看着它烧了片刻,温禧迟疑地凑近了烟蒂,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眼见着香烟的长度就快要明显变短,这才哆哆嗦嗦地吸了一口,然后飞快地将香烟依旧熄灭,搁在景泰蓝磁碟里。

其实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吸到,但温禧就是觉得心中洋溢着一种奇妙的快乐,战战兢兢的快乐,偷来的快乐。我一定是疯了,温禧想,她居然做出了这样痴心的事,痴心得让她觉得羞惭。

依稀有脚步声传来,温禧赶紧躺下来,阖上了双目。

莫傅司推门进了卧室。他并没有直接上床,而是走到窗前,站了半晌。

鸫鸟,夜枭的叫声已经渐渐稀落,一轮圆月挂在天空,黄白色的月亮,蓝黑色的天空,像黑白分明的京剧脸谱。莫傅司有些烦躁地看了看天上的鬼脸子,又扭头去看温禧。她正蜷着身子,黑发遮盖住了小半张脸,也许都睡着了。他默默地望着她,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踏踏实实睡过觉了?时间太久,以至于他都觉得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以前是不敢,现在是不能,莫傅司自嘲地勾起唇角,他的人生,简直就是黑色幽默。

一声不响地坐在床沿,莫傅司如同一尊沉默的石膏像,在黯淡的灯光下形成一个灰黑色的剪影。温禧不敢动弹,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竭力装作睡熟了的样子。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做着,背朝着她,温禧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觑着他的背影。他的头用一种懒洋洋的、柔软的几乎显得悲伤的下垂姿势朝下弯去,仿佛背负着巨大的忧伤,温禧望着他低垂的脖颈,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悲凉,为他,也为自己。

视线偏移,温禧的眼光又落在了景泰蓝的烟灰盘子上,盘子里的烟灰依然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并没有散撒成粉末。再看看莫傅司,此刻的他也就像这么一截烟灰,不明朗,不乐观,也没有希望,但却带着一种不奔溃的尊严和不狼狈的痛楚,不知道为什么,温禧觉得这样的他,比往日的他更加动人。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莫傅司忽然躺倒在床上,惊得温禧赶紧闭上了眼睛。

他们现在躺的床尺寸远远不及莫宅里那张华盖床,因为窄的缘故,两人离得非常近,几乎是依偎在一起。温禧可以嗅到他身上的苦艾气味,里面还伴着烟味,分外惑人。

趁着莫傅司摁灭床头灯的时候,温禧赶紧挪了挪身体。莫傅司倒没有起疑,他只是闭上了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黑暗里。

感官因为夜晚而愈发敏锐,莫傅司能够清楚地听见在他的耳根底下就是放大了的她呼吸的鼻息,一声又一声。

莫傅司的睫毛轻轻动了动,像花蕊上扑翅欲飞的蝶。

夜,深沉。

然后天色缓缓发白。

清晨的天空像被冻住了,是一片奇妙的冰蓝色。刚醒来的温禧惊讶地发现身侧的床铺空着,但床单上还保留着身体辗转的细小痕迹,她伸出手细细地将每一丝褶皱抚平,动作温柔一如爱抚。

莫傅司从盥洗间里出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她神态虔诚而专注,直到他故意清了清嗓子,才慌乱地抬起了头,却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心底涌现出一种复杂的情绪,莫傅司蹙起眉毛,面无表情地坐在房间里的椅子上,阖目养神。

温禧只觉心如擂鼓,哪里还有勇气站在他面前,赶紧闪身进了盥洗室。

好容易收拾妥当,温禧深吸一口气,这才旋开了门把手。

“跟我下去。”撂下四个字,莫傅司率先出了卧室。温禧连忙跟了上去。

和莫傅司的卧室相比,餐厅富丽堂皇的令人咋舌。长餐桌上满是各色银器和瓷器,光芒四射。银质刀叉整齐地排列在樱桃红的天鹅绒餐巾上。巨大的水晶托盘里是各种时令水果。五瓶波尔多一级酒庄的葡萄酒斜斜地搁在酒架上。

好些个年轻貌美的女仆垂手立在餐桌之后,随时等待为主人服务。

温禧看得目瞪口呆,这样的排场,让她恍若置身于君士坦丁堡苏丹的行宫。

“父亲。”莫傅司微微躬身。

老公爵穿着一件雪白的荷兰细布衬衫,领口上扣着两只精致的金刚钻,中间系着一条金链子。他朝儿子点点头,招呼道,“坐。”

“不好意思,起得晚了。”一阵香风里娜斯塔西娅翩跹而致,她穿着雪白的晨装,一痕雪脯小半露在外面,丰美如同酥酪。

莫傅司替娜斯塔西娅拉开高背椅,娜斯塔西娅刚想卖俏,却发现他也替温禧拉开了座椅,立刻换了腔调,“我们莫洛斯真会伺候女人啊。”

她故意将重音放在“伺候”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莫傅司的脸孔,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地变换。莫傅司神色不变,只淡淡回击道,“莫洛斯不过见隙插针罢了,若是平日,哪里还轮得到我。”说罢别有深意地朝餐桌上马克西姆常坐的位置看了看。

娜斯塔西娅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却假笑道,“莫洛斯真会说话。”

哼,好你个莫洛斯,难怪背后被人称为“毒蛇”,等我拔了你的毒牙,看你还怎么乱咬人。莫傅司只做丝毫未感受到娜斯塔西娅地注视,打了个响指招呼女仆倒酒,“拉图。”

倒了酒,莫傅司擎着酒杯,略略晃动了几下,这才凑近了鼻端,享受一般嗅闻着。娜斯塔西娅看着莫傅司,只觉得对这个苍白的“二儿子”又爱又恨,这个矛盾的念头在她的欲/火上不断炙烧着,仿佛在烤一只满是油脂的竹**。

阳光从彩色玻璃中透入,光线变作血红的颜色,变做紫英石的色泽,变做黄玉的华彩,最后混合成为一团珠光宝气的神秘的火焰,奇异的照耀效果让人目眩神迷……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结果没更新,最近实在太忙,十二个班的课要上,更新速度对不住大家了。

温凉 10~11.9℃

温禧看着餐桌上三副锃亮的银质刀叉,只觉如坐针毡。除了左手持叉,右手用刀外的常识外,她对西餐礼仪的了解仅限于一些七零八碎的皮毛,而且压根未曾实践过。倘若闹出什么笑话来,丢脸的不仅是她,更伤了他的体面,温禧简直不敢往下想下去。

有侍者鱼贯而入,每个人手里都托着大小不一的瓷盘。

最先上桌的是一个浅口白瓷碟,里面放着大块的切成片的黑面包,颜色是深栗色的,还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着一种又酸又香的气味。随后还有各式各样的丹麦卷、小饼干、油煎包子、红黑鱼子酱、火腿、酸黄瓜、酸蘑菇、熏鲑鱼等等,丰盛到不像一个寻常日子里的一顿普通早餐。

见众人拿起餐巾,对折后搁在膝盖上后,温禧也依样做了。老公爵拿起刀叉,取了一片黑面包,在盘子里切成小块,又拿起餐黄油刀抹黄油。

温禧小心翼翼地想依葫芦画瓢,不料莫傅司忽然拿起她的刀叉,一面帮她在黑面包上涂鱼子酱,一面用法语说道,“这是俄罗斯最有名的黑面包,波罗金诺黑面包。烤制这种面包时要在黑麦面粉中加入天然的香草籽,所以它才会有一股特殊的香味。来,尝尝看。”说完将刀叉递还给温禧。

他脸上带着淡笑,语气也不似平日里的冷漠,温禧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接过刀叉,胡乱用法语应了一声,便埋下头去对付盘子里的面包了。

鱼子酱粒大而透明,闪着黑色的光,犹如一颗颗小巧饱满的黑珍珠,发出淡淡的腥味儿。这种气味勾起了她脑海中关于牡蛎的记忆,一样的咸湿腥鲜,在西方人眼里,牡蛎是爱的灵药,建议人们生吃,想到这里,温禧脸微微一红,下意识地握紧了叉子,将面包送进嘴里。

娜斯塔西娅留心看着温禧的动作,虽然没有出什么差错,但是她左手用叉的姿势明显有些僵硬,一看就是缺少练习。心底轻轻嗤笑一声,看来又是一个凤凰长相乌鸦命的主儿。姿态优雅地拿起勺子,娜斯塔西娅盛了一碗罗宋汤,舀了两口尝了尝,忽然朝向温禧,用法语说道,“麻烦把酸忌廉递给我。”

她故意不说法语“crème”(奶油),而是用的英文里的“chowder”(忌廉汤),温禧扫了扫餐桌,并未发现除罗宋汤之外的羹汤,她不知道所谓忌廉就是鲜奶油,俄国人在饮罗宋汤时,会加很多酸忌廉,令汤更滑更酸,一时便愣在那里,很是尴尬。

莫傅司不声不响地替她解了围,他伸手将盛奶油的小钵递到娜斯塔西娅面前,淡淡道,“看来夫人离开巴黎时间确实不短了,以至于连crème都忘记了。”

老公爵抬眼看了看儿子,目光平静,半丝情绪也没有泄露出来,短短一瞥后又低下头去吃鲑鱼了。

娜斯塔西娅被他一句话噎在那里,她淡蓝色的眼珠里闪出怨恨的神情,脸上却依旧带着笑意,她吹气如兰似地说了一句法语:“vous vivez en parfait amour. c'est formidable, mon chéri, formidable.”(你们情投意合。好极了,我亲爱的,好极了)可惜半点诚意也没有,听着更像是讥讽。

莫傅司懒散地往椅子的靠背上一歪,伸手招呼女仆添酒。

有仆役前来报告,“马克西姆少爷回来了。”

公爵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笑意,“正好,一齐吃早餐。”

马克西姆风尘仆仆地进了餐厅,“爸爸,托您的福,儿子这次去圣彼得堡总算没给您丢脸。”说完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双手恭敬地递了过去。”

老公爵没有翻开来,而是接过来,放在一边,然后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干得漂亮。”

马克西姆拼命忍住心中的得意之情,和娜斯塔西娅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波,彼此问了好,这才故作惊讶地看向莫傅司,“莫洛斯也回来了,看来今个儿可真是个好日子。”

“大哥,好久不见。”莫傅司微微一笑,“蔺川一别,大哥风采更胜昔日。”

兄弟二人又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完美假象,温禧偷偷打量一眼公爵,老公爵唇角噙着高深莫测的笑纹,也不知道对这样的兄弟友爱做什么感想。还有那些死掉的儿子,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对待他们的死讯?

也许是感受到目光的注视,维克托冷冷地瞥了一眼温禧,目光里带着浓郁的戾气。温禧赶紧收回视线。

直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一顿早餐才算到了尾声。

老公爵和马克西姆并肩进了书房,温禧这才惊觉公爵和马克西姆长得非常相像,而莫傅司,大概因为是混血的缘故,相貌上要阴柔俊美许多。

娜斯塔西娅吩咐仆人收拾餐桌后朝莫傅司微微一笑,翩然上了楼。

“走吧,我们出去。”莫傅司脸上又恢复成一派冰冷,抬脚朝正门走去。

白天的庄园和傍晚相比,又是一番景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黄杨、胡桃、白桦等高大的树木树枝挤挤挨挨,简直像要戳破天幕。大片的灌木丛油绿油绿的,枝丫上结满了红色的小果子。各种藤萝乱七八糟地扭在灌木丛上。矮矮的蒲公英顶着白色的绒绒球,非常可爱。温禧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童心,忽然弯下腰去,对着蒲公英的绒毛球吹了口气,白色的绒毛飞飞扬扬地离开了花头,在空中飘荡。

莫傅司走了几步,感觉身后的脚步声忽然没有了,止住了脚步,他刚一回头,就愣住了。

温禧蹲着身子,仰着头,微微撅着嘴,正对着蒲公英吹气。金色的阳光穿过高耸的胡桃树的枝丫缝隙,打在温禧的身上,是细碎的光斑,有如电影里逆光的唯美镜头。她粉红色的嘴唇在光线下一如初绽的花骨朵儿,闪烁着丝绒一般的光泽。尽管乌黑的发丝被清风吹拂得有些凌乱,裙摆也由于姿势的缘故拖曳在地上,但这样的她,却带着一种莫傅司从未见过的娇憨动人,像鸿蒙初解里的一道光,哗地一声照进了他的心间。

无数白绒毛飘飞开来,温禧捂住口鼻往后避了避,不想却对上了莫傅司凝眸注视的眼神。温禧脸颊顿时火烧火燎一般,讪讪地朝莫傅司笑了笑,心里忍不住唾弃自己失态。

“过来。”莫傅司神色平静地开了口。

温禧老老实实地走到他身边,莫傅司却忽然伸出手去,将她头发上沾惹的白色绒毛一一拈除干净。异样的感觉随着他的手的动作在她体内四下奔流,温禧只觉得如同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动都不会动了。莫傅司垂着眼睫,修长的指尖在温禧的头发上流连。每一次轻轻触碰她的发丝所带来的战栗沿着头皮一直传到脚趾,温禧只感觉自己快要自燃了。

蒲公英绒毛被除净之后,莫傅司低低地开了口,“好了。”

“唔”,温禧粉颈低垂,根本不敢抬头。

莫傅司看了看她发顶的小漩涡,转过身体,继续向前走去。温禧紧随其后。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在小路上。前后距离不过一两步。

出了庄园的大门,莫傅司拿出手机,望着屏幕上的未接来电,回拨了过去。

“stephen,情况怎么样?”

“少爷,一切顺利。鼎言的股票昨天已经两天跌停板了。”

莫傅司满意地笑起来,“很好,今天再跌一天,明天陆嘉会以巨量的卖单封住跌停板,以充分制造空头氛围,打击市场的人气,我要市场上的散户投资者出售所持的筹码,等他们抛盘后我和陆嘉再买进,增大我们的持仓量。”

“周允非会坐视不理吗,少爷,我担心他会有所动作。”斯蒂文森说道。

莫傅司撇撇嘴,“他没这个精力,俄罗斯传媒巨鳄要进军国内传媒市场的消息应该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大公不会怀疑是您背后搞的小动作吧?”老管家不无担忧地说道。

“消息是从圣彼得堡泄露出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莫傅司愉悦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狭长的眼睛也微微眯起。

温禧从来没看过他真心的笑,此刻得见,真如乌云滚滚里溅出金边一般漂亮。看得痴了,竟连莫傅司什么时候挂了电话也不知道。

莫傅司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再过十分钟,车应该就可以送到了。”

“啊?”温禧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开我以前的车,只怕连具全尸都捞不着。”莫傅司冷哼。

温禧这才凛然惊醒,“可是,刚刚在餐厅,那些东西你也吃了呀,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用“我”、“我们”,而是用的“你”,再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莫傅司忽然觉得心头重重一跳。他微微别开眼睛,淡淡道,“放心,我们吃的都是老头子先尝过的,目前,在费奥多罗夫庄园里还没有人敢对他下手。”

正说话之际,一辆黑色的悍马越野车疾驰而来,到了二人面前,戛然而止,发出刺耳的噪音。一个四肢修长,宽肩窄臀穿着军装的男人利落潇洒地从车上跳了下来。他大约三十岁的样子,是个有着棕色头发,绿眼睛的英俊男人,皮肤被晒成性感的蜜色。

看见莫傅司,他开心地张开双臂做拥抱状,“莫!”

莫傅司闪身避开,“够了,弗拉基米尔。”

穿军装的男人耸耸肩,“莫你真不够意思,我可是特地请假出来给你送车的。”一面用军靴踢了踢悍马的车门。

“踢一脚,我少还10万。”莫傅司面无表情。

“oh,shit!”弗拉基米尔夸张地叫起来,“我从来不知道我的一脚值这么多钱!”

“弗拉基米尔少将的一只脚难道还不值这个价?”莫傅司反问。

弗拉基米尔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坏坏地一笑,一副无法无天的样子“我帮你把悍马改装了一下,你试驾一下,保证比上最辣的妞儿还过瘾。”

莫傅司挑了挑眉毛,伸手朝弗拉基米尔道,“车钥匙。”

一道银色的弧线过后,莫傅斯转脸对温禧说道,“上车吧。”一边坐进驾驶座位,待她做稳之后,立刻发动了引擎,呼啦一声巨响,悍马轰地一声开出,留下一行尾烟。

弗拉基米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僻静的林荫路上,除了鸫鸟的叫声,再无其他。

“fuck you!”弗拉基米尔气急败坏,少将军服肩章上的一颗樱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要弗拉基米尔少将的菇凉赶快下手啊!

温凉(2)

随着引擎的发动,温禧立刻了解了所谓的“改装”是什么意思。悍马从完成启动到达到最大时速几乎只用了一个瞬间,要不是安全带,温禧感觉自己一定会被从座位上像玩具人偶一样被甩出去。

发动时的噪音随着风声不断涌入她的耳中,温禧偷偷觑一眼莫傅司,他脸上带着一种鲜有的放松的表情,眼睛微微眯着,唇角似乎还勾着一丝笑,整个人显得无比的惬意。感觉到温禧的注视,莫傅司微微转头,“有事?”

“没有没有。”温禧赶紧目不斜视,端端正正地坐好。

莫傅司忽然发了话,“弗拉基米尔少将。”

温禧一时没反应过来,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很可爱的“呃?”

莫傅司望她一眼,淡淡地调转目光,“刚才那个穿军装的是弗拉基米尔少将,目前俄罗斯最年轻的少将。”

温禧赶紧应声表示知道了,心里却一阵阵异样的情绪潮涌,他的朋友,为什么他要告诉自己呢?她不过是一个出卖/肉/体给他换取前途的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决计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他对她另眼相看,或者对他而言,她是某种特别的存在,她绝不会。

莫傅司放缓了悍马的车速,道路两旁的桦树叶片在风中发出疏脆的响声。

“俄罗斯最看重家族的实际的权势和历史的古老。一般来说,凡是进入海军陆战队并且有一定军阶的年轻人都是俄罗斯最尊贵的世家之后。但弗拉基米尔是个例外,他是在和那个光辉灿烂的家族脱离关系后才进了陆战队。”说到“光辉灿烂”时,温禧留意到莫傅司嘴角重重一撇,语气也变得格外讥诮。

和家族脱离关系,对于这些蓝血贵族来说,意味着什么?放弃了丰厚的财产继承权,放弃了尊贵的姓氏,放弃了崇高的社会地位,放弃了攫取各种社会资源的优势,将自己放逐成为上流社会一条不合时宜的野狗。

温禧忍不住叹了口气,轻声问道,“他,为什么要和家族脱离关系?”

车胎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莫傅司忽然停下车,扭头定定地看住温禧,他目光阴沉而冰冷,看得温禧心里一阵阵毛骨悚然,糟了,好像又踩到他的雷区了。

“为什么?”莫傅司忽然桀桀地怪笑起来,那笑声似悲若喜,带着一种癫狂的感觉,“难道你看不出来,弗拉基米尔和我一样,都是杂/种吗?”

温禧的脸一下子褪干净了血色。杂/种,他原来是这样看自己的,在像她一样的普罗大众眼里,混血儿意味着出色的长相,出众的智商,完全是遗传定律里的远缘杂交优势的体现。

“白种人哪一个不是种族观念极重的,何况我们这些杂/种还托生在这些自诩高贵的名门望族里。”说完,莫傅司不再看温禧,徐徐发动了悍马。

一路无话。温禧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却觉得口讷不能言。

莫傅司将车开到了一条僻静的街道上。和费奥多罗夫大公华丽的行宫相比,这一带的建筑笼罩在一种灰蒙蒙的色调里,一切都是黯淡无光。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约宽两公尺,街道两旁黄褐色的大陶盆里种着风吕草、夹竹桃和石榴树。

莫傅司下了车,径直朝小路靠街的一面油漆剥落的小门走去。温禧默默跟在他身侧,像一个谦卑温顺的影子。

小门上装了一个白漆招牌,上面有模糊不清的俄文。临街的栅门上安了一个锈蚀的门铃。莫傅司也没有按门铃,径直推开门迈了进去。

温禧跟着跨进了门槛。一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屋子前是一个不大的院子,因为长着青苔野草,石板都成了黑绿色。一口井周围围着井栏,辘轳吊在一个弯弯的铁杆上,一根葡萄藤缠着铁栏杆,上面结着青色的小小的果实。

随着拐杖笃笃的声音,一个穿着俄罗斯民族服饰的老太太缓缓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她长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绿莹莹的眼睛,像夜里的猫眼,一个鹰勾鼻子更让她的面相显得和童话里的巫婆有几分相似。

看见莫傅司,她生气地扬起拐杖,“我的老天爷,就知道是你个兔崽子,从小就是这样,你就不能好好按次门铃吗?”

莫傅司两手一摊,“你知道我一向怕麻烦。”

“званый– гость,анезваный– пёс。”(俄罗斯谚语:被邀请的是座上客,未被邀请的是条狗)。”老太太一面骂,一面生气地将拐杖连连挥舞。

莫傅司只当看不见,踏上石磴往屋里走去。

温禧清楚地感觉莫傅司和这个老太太关系匪浅,然而她不过是莫傅司的“随行”,哪里好意思跟着他往里头闯。不想莫傅司忽然转头,不悦地朝她说道,“还傻站着干嘛?”

老太太一双绿眼睛立刻探照灯似地直在温禧身上转溜。温禧被她看得发窘,用法语喊了一声“您好”便匆匆上了石磴。

刚进了内室,就看见一个神龛,里面供着一个栩栩如生的瓷质爱神像,神像底座上有两句英文铭文,来源于伏尔泰给法国梅仲宫堡园里的爱神像所做的铭文:

不管你是谁,她总是你的师傅,

现在是,曾经是,或者将来是。

神龛下是壁炉架,大理石的台面上搁着黄铜座钟,左右还有两支黄铜烛台。红绸的窗帘用系有坠子的丝带束起。西洋式的家具皆是上好的木料。总而言之,这间屋子的布置给温禧的感觉和莫宅很有几分相似。

莫傅司姿态随意,他坐在一张摇椅上,正惬意地晃着身体。

老太太也进了屋,抬起手杖拄了拄地,用俄语问道,“她是谁?”

“女人。”莫傅司漫不经心地又晃了几下摇椅。

“噢,老天爷,你有时候可真是讨厌得像头奥德萨的驴子!”老太太嘴里嘟哝道,手里却在泡茶,拿点心。

莫傅司毫不客气地拿起盘子里的树莓小馅饼,咬了一口。温禧看着他的动作,愈发坚定了他和这个老太太关系非同寻常。正寻思着,老太太突然端起莫傅司面前的瓷盘,嚷嚷道,“真是不像话,你的绅士风度都被狗熊吃了吗?”一边端着瓷盘走到温禧面前,将盘子递给了温禧。

温禧赶紧双手接过来,用英语道了谢。

老太太忽然笑起来,用法语答道,“我听得懂法语。”

温禧脸有些泛红,为了掩饰窘态,她连忙拿起一个小馅饼,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树莓酱美味得让人几乎把舌头一并咽下去。

“您的手艺实在是棒极了,真的非常好吃。”温禧真心实意地道谢。然而她刚想把盘子递还过去,莫傅司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身,从横里伸出手去接过了盘子,一面将盘子里最后一个馅饼塞进了嘴里。这样的他,和平日里冷若冰霜判若两人,即使他面部还是没什么表情,可感觉完全不一样,就像你忽然发现原本一直待在神坛上的先知其实和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食五谷杂粮。

有铃铛声响起,一条白色的小狗一阵风似地从里屋冲出来,朝莫傅司狂吠不已。

莫傅司眉毛立刻蹙起来,“哪里来的疯狗,吵死了,快把它撵走!”

老太太抬起手杖给了莫傅司一下,“它是我的狗,叫阿卡。”说完蹲□抱起地上的小狗。

女孩子一般看到这种毛乎乎的小动物都会控制不住地想靠近,温禧也不例外,她忍不住走近了看这条小狗。小狗生着一张可爱的脸孔,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湿咻咻的鼻头,在主人的怀里扬着头看住温禧。

软软的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温禧伸出手去,轻轻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小狗用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养这种又吵闹又掉毛的东西,真是受不了。”莫傅司一脸不悦地抬脚进了里屋。

叶芙根尼娅无奈地摇摇头,朝温禧说道,“你陪阿卡玩一会儿,我和莫洛斯有些话要讲。”

“好的。您随意。”温禧接过小狗,彬彬有礼地答道。

里屋里,莫傅司静静地站在一扇窗前,看着窗外长势茂盛的凤尾草,一蓬又一蓬的凤尾草随着阳光的照射角度幻化为浓淡深浅不一的翠色,像鸽子脖子上的羽毛一般时刻变化。

“外面那个姑娘在你心里不一般吧?”老太太开了口。

“您想多了。”莫傅司神色淡漠。

叶芙根尼娅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珐琅鼻烟壶,在鼻底下嗅了两下,继续追问道,“带回了莫斯科不够,还带到了我这里,这样还叫我多想?嗯?”

“带她回莫斯科是为了在庄园里吃饭前有人帮我试毒,带她来这里是为了避免我还要重新费工夫找人试毒。”莫傅司语气相当冷酷。

老太太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是这种别扭的个性,时时刻刻都不忘要把自己打扮成恶人的形象,唉!”

“费奥多罗夫家族没有一只羽毛干净的鸟儿。我也从来没做过好人,一次都没有。”莫傅司垂下了眼睫,看不出表情。

“当年如果不是你,你母亲……”

“我没那么伟大,我不过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已,跟着维克托,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一切。”莫傅司断然打断了叶芙根尼娅的话语。

老太太一双碧眼深深凝望着莫傅司,神情悲戚,“莫洛斯,收手吧。你明明不稀罕。”

“попалвтопн,служипанихиты.”莫傅司微微勾了勾薄唇,冷冷地吐出一句谚语来。

做了神甫,就得主持葬礼。不干则已,干了就一干到底。叶芙根尼娅知道,谁也无法阻止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周更新了一次,汗颜~严重汗颜~不过过了七月份就好了,晚上没课就不会这么苦逼了……

温凉(3)

叶芙根尼娅和莫傅司很快一齐出了里屋。堂屋里那只叫阿卡的小狗正快活地围着温禧直打转,短短的尾巴一跳一跳,项圈上的铃铛也随之丁丁当当响个不停。温禧逗弄着阿卡,线条优美的嘴唇微微上扬,形成绝美的弧线。妩媚的眼睛也因为微笑变得比往日更加生动。这样的她,浑身上下像撒满了金灿灿的阳光,美的令人窒息。

老太太含笑望了一眼神态怔忡的莫傅司,眼睛里满是调侃之意。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别开眼睛,淡淡道,“我要出去,你待在这里,侯爵夫人会指点你窄门里名媛淑女的必修课的。”说完翩然离开,只听见皮鞋在石蹬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温禧有些惊奇地看着老太太,侯爵夫人?

叶芙根尼娅则瞪住莫傅司离开的背影,这个兔崽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记仇啊。

“怎么,我看着不像侯爵夫人吗?”叶芙根尼娅丢开手杖,站直了身体,拿起茶几上的湿手巾仔细擦了擦脸,随后仰起脸朝温禧微微一笑。

温禧惊奇地发现叶芙根尼娅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了,原本耷拉的眼角一下子不见了,胡桃纹一样的皱纹也消失了泰半,哪里还有刚才那种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像两颗绿宝石,让人不敢逼视。从这些残存的风韵里,温禧相信叶芙根尼娅年轻时定然是光艳照人。

“很吃惊,是不是?”叶芙根尼娅连声音都变了。

温禧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化妆术,还有假声,都是雕虫小技罢了。”叶芙根尼娅笑起来,“我是莫洛斯母亲当年在俄罗斯艺术科学院的朋友。也是库拉金家族的长女,后来嫁给了阿列克谢,”侯爵夫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很快又接口道,“嫁给了阿列克谢侯爵,后来因为一些缘故,我不希望被人找到,这才不得不掩饰身份住在这里。”

从叶芙根尼娅提到丈夫时不自然的神态和语气温禧猜测这个“分居”十有八九和侯爵脱不了关系。

叶芙根尼娅苦笑了一下,“看来你已经猜到大概了。不错,在所谓的上流社会,所有的婚姻几乎都是各种权力、财富、利益、资源的优化重组,通过联姻将毫无感情的两个人捆绑在一起,然后繁衍子女,彼此没有感情却要在一起生儿育女,这和实验室里的白老鼠有什么区别?曾经我很幸运,我和阿廖沙自小就相识,彼此相爱,二十二岁那年我就嫁给了他。”

说到这里叶芙根尼娅面孔上的神情变得抑郁而痛楚起来,“我无法生育,而阿列克谢必须有男性继承人才能得到爵位。后来他在外面有了情妇和私生子,被我知道了,我实在无法接受,找人将他的情妇和那个私生子一并解决了。”

果然不外乎这些恩怨情仇,从叶芙根尼娅无意里使用了阿列克谢的爱称“阿廖沙”,应该是到今天还没有放开吧,温禧忍不住在心底唏嘘不已。

“在你的印象里,莫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叶芙根尼娅突然发问。

站在罗马窗前,任由冰凉的雨水侵袭,浓重的暮气环绕着的他;低着头专心致至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鞋的他;颠鸾倒凤后冷酷决绝离开的他;为她买下刻有“欢喜”二字的白玉印章的他;里仁巷里冷淡地用简简单单十个字安慰她的他;用沉醉的口吻讲着如何毒杀哥哥的他,……温禧只觉得脑子里无数关于他的细节片断蜂拥而至,她从未看清楚他,也拒绝看清楚自己的感情,

豢养蛇这种危险宠物,狂妄嚣张,刻薄狠毒,冷酷无情,享乐主义者,渊博到深藏不露,除却偶尔流露出些许的人的情绪,大多数时候,他就像一块金属,灰色的金属,却依然迷人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嗫嚅了半天,温禧垂下眼帘,梦呓似地说道,“他,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黑洞,吸引力强到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天体。

而他,就是她的黑洞。

叶芙根尼娅了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似地说道,“落在一个人生命里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部看见。”说完叶芙根尼娅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对了,你会跳舞吗?”

温禧明显不大适应这种跳跃性思维,结巴道,“跳舞?不会。”

“一点都不会?”叶芙根尼娅似乎不太相信。

温禧摇头答道,“一点都不会。”

“好吧,我来教你!今晚估计用得上。”叶芙根尼娅一面姿态优雅地起身去了内室。

再出来时她完全变了样,繁复的民族服装已经被一条宝蓝色的绸衣裙取代,衣服式样简单,剪裁合度,行走时会发出一阵轻轻的悉索声,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高贵气质,让人不由自主肃然起敬。

“圆舞听过吗?也就是华尔兹。”叶芙根尼娅漂亮地做了一个回转的动作,宝蓝色的裙摆旋成一个完美的圆。

温禧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舞,男女成双成对地踏入舞池,围成一圈或排成两行,不停地交换舞伴,除却偶尔逗留驻足,圆舞,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周,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你选择跳下去,终归会遇见心尖上的人。

“来,跟着节拍练习基本舞步。在圆舞里,对于女士来说,几乎只有前进与后退的动作,转度则全部由男士来完成。”

“很好。再学着摆荡身体,想象你是一根水草,在河水里随波逐流。”

“舞步里所指的转度,指的是双足之间的转度,并非指身体的转度。”

……

莫傅司回到小院的时候,就看见夕阳下温禧在翩翩起舞,像一株沾了仙气的兰花。

傍晚时候橙红色的光线照在她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静静地看了片刻,才开了腔,“进屋换衣服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温禧一惊,正点地的足尖不觉一顿,“我们”,他第一次将她平等地归于他的名下,不是“我的人”,不是“我的女人”,而是“我们”。这种心情的震动几乎要让她掉泪。

接过他递过来的衣服袋子,温禧进了内屋换装。

精美的盒子里是一条古典式圆裙,上身是黑色蕾丝,上面是细密的花朵图案,后背挖出一朵巨大的空心玫瑰图案,下裙则是软熟的塔夫绸料子,一样是黑色。一双黑底白色圆点的小圆头浅口皮鞋,看上去像舞鞋。

换完装出来,叶芙根尼娅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莫傅司,她很清楚他偏好的一直都是成熟性感的装扮,今天怎么会挑了这样少女气息浓郁的衣服?不过她很快就折服于温禧的长相,她年轻时也是出名的美貌,和莫的母亲当年都是圣彼得堡艺术圈子里名噪一时的美人。然而这个姑娘长得更是出众,几乎美到让人屏息凝神的地步。

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叶芙根尼娅打开螺钿抽屉,拿出一个扁扁的金属盒子,对温禧说道,“来,转过身来。”

尽管有些不明就里,但温禧还是依言做了。

旋开金属盒子,里面是薄薄的一层湿漉漉的蓝色膏子,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叶芙根尼娅用食指沾了一点,朝着温禧背后镂空玫瑰花初裸/露的皮肤上伸去。

“我来吧。”一直静默的莫傅司忽然开了口。

叶芙根尼娅别有深意地望他一眼,将金属盒递了过去。

莫傅司只是垂眸,装作看不见。他细白修长的手指点了点蓼蓝膏,缓缓按在了温禧的背上,然后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徐徐勾勒出一朵玫瑰的图案。

温禧能够感受到他指尖在她的肌肤上旋转滑动,转折停顿,像在画画。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仿佛有极细极细的电流流穿过她每一条筋脉,带来一种细细碎碎的酥麻感。

收回手指,莫傅司盖上盒盖,将金属盒随手往裤兜里一塞,淡淡道,“我去洗手。”

叶芙根尼娅凑近了看了看,“画得真不错,莫洛斯看来还没有丢功啊。”

“可以告诉我,他画得是什么吗?”温禧小声问道。

“是玫瑰。别紧张,这种颜料是从一种叫蓼蓝的植物的叶子里提炼的,对皮肤不会有任何刺激。哦,对了,这种颜料还是莫洛斯小时候折腾出来的呢。”

蓼蓝,温禧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蓝色染料。早在《诗经·小雅》里就曾有一首哀伤的情诗和这种植物有关——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

采摘蓝草一早晨,兜起衣裳盛不满。内定五日便回家,六日不见他回还。女子思念逾期不归的丈夫的忧伤绵绵入骨,想到这里,温禧忍不住抬眼向门口望去。恰巧对上了洗手进门的莫傅司那双灰色的眼眸。

四目相对。

两个人眼里都只有对方,没有其他。

但莫傅司很快便淡漠地移开眼睛,“走吧。”朝着叶芙根尼娅稍稍一颔首,率先离去。

温禧匆匆和叶芙根尼娅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了上去。

叶芙根尼娅看着二人一前一后的背影,这么讨厌的性子,真是需要一个好女人好好调/教调/教啊!

作者有话要说:八月份来了,基本可以保证隔日更鸟……嘿嘿……

微温凉 12~13.9℃

衣香鬓影。

温禧留意到来往的女客走过,皆是穿着各大奢侈品牌礼服,在粉底腮红的装饰下各个都是美人,既黑又长的睫毛像流苏,神色也如出一辙:下颚微抬,矜持而高贵。一串串法语小舌音水一样从她们红润的嘴唇里接连流淌出来,笑起来的时候永远不忘以手掩嘴。

“莫斯科大剧院新排练的歌剧《叶甫盖尼·奥涅金》你们看过了吗?”

“当然,芭蕾舞王子的新剧怎么能不赏脸呢?”

温禧留心听着这些天之娇女的对话,伴着她们那些漂亮爱娇的小动作,多愁多病的眼神,没见过世面的男人要是踏足这里,大概以为已经进入了天堂,见着了找遍天涯无觅处的安琪儿。

耳畔传来一声低微的嗤笑,“这些纯血种的母马,就靠着骗人的胸褡,鲸鱼骨的束腰,巨大的裙撑,居然也能制成这么些女性化的特征,简直是神迹。”莫傅司一面用法语含笑与周围的男女打招呼,一面见隙插针在温禧耳畔用中文挖苦着那些名媛淑女。

温禧却无端地脸一红,视线微垂,偷偷低头望了望自己高挺的胸脯。

莫傅司看见她的小动作,挑了挑眉毛,“不用看了,你是真材实料。”

温禧的脸一下子红得像要滴血。

“莫洛斯?!”一个异常惊喜的女声响起,然后温禧就看见一个高大丰腴的棕发女人鳗鱼一般滑溜溜地从人群里扑向莫傅司。

莫傅司不着痕迹地略略侧过身子,“阿佳妮娅,好久不见。”

阿佳妮娅长着一张典型的俄罗斯美人的脸孔,深邃的眼窝抹着闪亮的银粉,一管古典的直鼻子,朱红的嘴唇上满是纹缕,显示出撩人的风情,一头的大波浪卷发通通披拂在一侧的肩膀上。浑圆饱满的胸部被褶皱花边遮得密不透风,越发惹人注目和幻想。

温禧留意到阿佳妮娅自从看见莫傅司,眼里再无其他,那种毫不掩饰的炽热让她心里无端一阵阵堵得慌。

“这位小姐是谁?”阿佳妮娅终于发现了莫傅司臂弯里的温禧,一双绿眼睛嫉恨地盯住温禧。留意到阿佳妮娅特意在法语“小姐”一词上加了重音,温禧顿时听出了她的讥讽之意。法语里“小姐”和“蜻蜓”是同音异意,莫傅司又素来喜欢身材丰满的女人,这位俄国美人的言下之意不就是暗讽她的身材像“蜻蜓一样干瘦”吗?再伴着她那种拍卖行估价员式的眼风,温禧心里陡然生出一种难以抑制的攻击欲来,于是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用法语回击道,“您不会觉得有点儿呼吸不畅吗”说完故意将目光停留在阿佳妮娅的胸部。

莫傅司勾唇笑起来,他的小白兔终于又一次亮出了爪子。

“你!”阿佳妮娅气坏了,因为生气,胸脯起伏得更加厉害,活脱脱一只稍遇刺激,便咯咯乱叫拍起翅膀的小母**。

“二少爷回来了,多时不见,风采依旧啊。”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插了进来。

“巴杜科夫部长,我以为您会夸我风采更胜以前的。”莫傅司微笑着伸出手去。

季米特里爽朗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掌和莫傅司握在了一起。

“爸爸。”阿佳妮娅上前搂住季米特里的手臂,眼神里满是挑衅,得意万分地望着温禧。

温禧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一株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外界气温如何,也难怪,这些好家庭出身的女孩子大多都天真得近乎愚蠢。

老公爵踌躇满志地站在灯火辉煌的大厅正中央,娜斯塔西娅娇花一般倚靠着他站定。维克托一面和周围的政界名流商界巨子寒暄,眼光却缓缓扫过娜斯塔西娅鬓发间的鲜花,国务大臣浮肿的脸相,外国公使挂着五光十色的绶带,还有拥有着大大小小爵位的男男女女,暗自想道:他们都看重我的钱,只要我还在台上,他们就得尽可能地奉承我,有权有势的时候,我就是上帝;一旦被人家挤倒了,连阴沟里马拉的石像还不如(注:马拉是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导人之一,被刺杀身死后他的石像曾被群众扔到蒙马德的阴沟里)。视线继续偏移,老公爵微微眯眼,看了看自己硕果仅存的两个儿子,嘴唇露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应该都等得不耐烦了吧,只要他一天不死,为着爵位和遗产,他们还不得乖乖舔自己的脸,做父亲的就得永远有钱,才能拉紧儿女脖子上的缰绳,就像对付不听话的马一样。

马克西姆分开人群,毕恭毕敬地走到维克托面前,微微俯身道,“父亲,客人们都到齐了。”

老公爵略一点头,“嗯,把莫洛斯给我叫过来。”

阿谀之声立刻不绝于耳。

“呀,二公子回国了?大公您又添了一只臂膀啊!”

“听说大公有意开拓内地传媒市场,二少爷可是一员大将啊!”

维克托心里咯噔一跳,脸上却依旧不露分毫,“噢,这话有意思,这样大的计划,怎么我这个当家人反倒被蒙在鼓里?”

对方呵呵笑起来,“大公还在搞神秘,财经俄罗斯上不是已经报道了吗?”

财经俄罗斯,他手伸不到的地方,维克托又惊又气,却不好发作,只得笑着打哈哈,“看来我不知道又怎么得罪了我们列昂诺夫娜大主编了,这回得玩笑可开得大了。”

莫傅司懒洋洋地踱到老公爵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唤了一声“父亲”。

维克托刚想开口,就瞥见俄罗斯信息技术与通信部部长巴杜科夫正含笑朝这边走来。他赶紧迎上去。

“大公。”两人握了握手,巴杜科夫笑着说道,“明天想邀二公子过府小叙,不知道大公舍不舍得暂时割爱?”

维克托朝阿佳妮娅所站立的方向望了一望,打趣道,“只招呼莫洛斯一个,看来马克西姆和我是被嫌弃了啊。”

巴杜科夫大笑起来,“您不比我们这些个闲人,至于马克西姆,听阿佳妮娅说,她前两天在圣彼得堡的皇宫大广场还碰见大公子和一个亚裔美女在一块儿,估计马克西姆也忙得很。”

娜斯塔西娅握着高脚酒杯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

莫傅司只是垂手立在一边,眼睛微垂,没有人看见他深灰色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花之圆舞曲的旋律流水一般响起来。

“失陪。”莫傅司伏了伏身,迈开脚步朝温禧所站的地方走去。

温禧正被几个春风满面的小白脸围绕着大献殷情,老远莫傅司就能听见肉麻的情话像唾液一般滚滚直下——“您漂亮得像天上的星辰,不,天上的星星也不及您美貌的十分之一。”

“这娇嫩的唇,像五月里的蔷薇花瓣,这美丽的脖子,像忧郁的天鹅,您是今晚最美的异域公主。”

温禧厌恶地看着这些自以为是的苍蝇,连法语都发不标准的家伙,还自作聪明地以为凭两句文诌诌的“琼瑶体”就能追女人?真是可笑。

于是她只是一味装聋作哑,毕竟应付任何事的最佳办法,便是装作听不见。只是眼睛珠子却一直在拥攒的人头里寻找莫傅司。

看到他的那一瞬,温禧眼睛里立刻放出热切的光芒,这光芒简直像一道光剑,直接劈开人群,落在了莫傅司的心尖上。

脚步不由一滞,莫傅司无暇分辨盈满心脏的情绪,快步走到温禧的身畔,牵住她的手,一言不发地将她带离包围圈。

阿佳妮娅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得胸口无限气恼,脑子一热,她提着裙摆便想小跑到莫傅司面前,却被一双大手拉住了。

“爸爸。”阿佳妮娅回头一看,愣住了。

巴杜科夫安慰似地按了按女儿的肩膀,“放心,以我对莫洛斯的了解,他吃够了血统的亏,跟纯粹的中国女人搅不来的。即使他一时昏了头,无论维克托还是我们的社会,都不会由着他发疯。要知道谁娶了东方人,谁一生的事业就毁了,这年头,谁会是罗曼蒂克的傻子?阿佳妮娅,别掉了自己的身价。”

有英姿勃发的青年走到阿佳妮娅面前,单膝下跪,做出了邀舞的姿势。阿佳妮娅深深看了一眼莫傅司,将雪白的小手搭在了舞伴的掌心。

越来越多的裙袂和黑色燕尾礼服在旋律里摆荡开来。

莫傅司松开牵住温禧的手,温禧尚未来得及感受失落,就看见他略一屈膝,朝她伸出了手。

心头一阵狂跳,温禧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指尖。莫傅司手掌一动,将她的整只手包裹在手心里,另外一只手则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再稍稍使力,温禧被他带进怀里。

“放松。”说完这两个字,莫傅司揽着她优雅地转了一个回旋。头顶是璀璨夺目的吊灯,鼻端是他身上的清冽气息,手心是他薄凉的体温,温禧只觉得如梦似幻,如坠云里雾里。从小到大,太美好的东西都会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确定感,因为太过美好,往往不像真的。此刻也是。

虽然从未搭过舞,两人却格外默契,进退旋转之间,本来就风姿特秀的二人因为动感,更是漂亮得让人乍舌,简直像两只交颈相依的白天鹅,抵死缠绵。

诺大的厅堂里,二人却一如独舞,其他人自动成了黯淡的背景。

阿佳妮娅再也跳不下去,骤然拨开舞伴的手,怔怔地盯着莫傅司。

作者有话要说:在微博上和大家打了招呼,家里有人开刀,所以这一周又一次成了周更。这一周肯定不会周更了,大家一起念:如果再周更,二司掉茅坑。星期二请大家吃史上最唯美的肉,自备碗筷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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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温凉(2)

一曲终了,莫傅司擎着酒杯和周围的名流士绅谈笑风生,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哪里还能看到半点原先那种冷酷的神情。隔着琥珀色的酒液,他细白的手指有些扭曲变形。

温禧发现莫傅司在这群人当中地位很特别,太太小姐们对他青眼有加,却不会过于亲昵;老爷先生们也无不预言他前程远大,行动上却并不大殷勤。难道是因为他混血的缘故?温禧胡乱地猜想着。

她不知道,在费奥多罗夫家族里,连养条猎狗或者养匹赛马,都需要血亲/交/配,以保证产下的小崽儿有最纯正的血统,可以想见这些血统不纯的非婚生子女在所谓的血统继承主义家族里,如果不是自身能力出众,地位不见得会比一条猎狐梗高到哪里去。

曲终人散,杯盘狼藉取代了觥筹交错,男男女女和主人致谢后相携离去,花团锦簇的宴会厅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球,球心里是五彩的碎花图案,而尊贵的客人们则像一只只小心翼翼沿着球面爬行的苍蝇。莫傅司看着公爵被低气压控制的面容,愉快地垂下了眼帘。 伸手揽住温禧的肩膀,莫傅司轻轻吐出一句俄语来,“невсёкотумасленица,бываетивеликийпост.”(猫也不是天天过谢肉节,总是要过大斋期。即猫也不是天天吃荤,总有吃不着荤腥的时候。寓意好景不长,盛宴难再。)

老公爵有些不悦地盯了二儿子一眼,莫傅司漫不经心地一笑,径直和温禧上了楼。

进了卧室,莫傅司随意地脱下西装外套,歪在了床上。

温禧偷偷活动了一下脚踝,踩了一个晚上的高跟鞋,每一个脚趾都酸胀不堪,她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美人鱼,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比双脚更累的还有神经,微笑、应答、举止、神态……一切一切,在这个豪奢的庄园里,她的身上打上了他的印记,他们两个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辱俱辱。

莫傅司冷眼看着她的小动作,淡淡地开了口,“但凡是个人,活在这世上,都要受苦捱累。没有谁可以躲在金屋城堡里过神仙般的生活,还不是都得挤笑脸说假话,和闲杂人等接触,先给旁人利用,然后再利用旁人。”

温禧有些吃惊地望了望莫傅司,这才惊觉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倦,唇色也是极淡,皮肤下细细的血管像蓝色的溪流。他双目半阖,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扫出小片黑色的阴影,这样的他,仿佛一件布满冰裂纹的瓷器,随时可能破碎,因为美得格外惊心动魄。

“过来。”莫傅司依旧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唤道。

温禧揪着古典式圆裙的下摆,慢慢地朝床边挪了过去。也许是嫌她动作慢,莫傅司倏然睁开了眼睛,一双灰色的眼眸盯住温禧,惊得温禧一下子止住了脚步。给他那双惑人的灰眼睛一看,温禧觉得自己□在外的肌肤像热腾腾的牛奶,简直要泼出来。

莫傅司伸出双手,环住温禧的腰肢,微微一用力,温禧被他拽进怀里,两人一齐躺倒在床上。因为是脸对着脸,彼此的呼吸像沾了水的羽毛,拂在脸上,又酥又痒,温禧的脸一下子热起来,眼睛珠子既想看他,又不敢看他,反倒没了主意,只能四下乱转。

莫傅司似乎被她这样的神情取悦了,从喉咙里逸出低低的笑声来,温禧愈发窘迫。

“你真美。”伴随着耳语一般的赞美,男子的手指徐徐抚过女子的没眉尖眼底,滑过女子高挺的鼻子,最后停留在了小巧的唇瓣上。莫傅司用指腹在她的嘴唇上轻轻蹭了蹭,仿佛是在感受嘴唇的质地,她的唇又软又滑,像极了玫瑰的花瓣那种丝绒的质感。略一偏头,男子已经对着女子的嘴唇压了下来。

温禧觉得咽喉、胸腔里到处都是心脏,都在拼命地跳动着。这个吻和以往都不一样,缓慢而悠长,呼吸被他一点一点抽离殆尽,感觉就像整个人在逐渐沉入水底,虚飘飘的。温禧闭上了眼睛。

莫傅司的手探进了裙子的内里。不知道是否是体内情潮的涌动,温禧模模糊糊地觉得莫傅司的手不像往常那么凉。

裙子背后有一排隐秘的纽扣,是为着可以套头穿脱,也可以解扣子脱卸。然而扣子排得非常紧密,很难解开,也许是莫傅司对脱女人的衣服实在内行,抑或者是他的一双手实在灵巧,扭拧了几下,一排扣子全解开了。肌肤和床上柔软的织物接触在一起,滑滑凉凉的,温禧颤了两下。

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裤,两具漂亮的身体裸裎相见。温禧觉得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里的血液都悄然加快了流速,像中了涂有麻药的药箭,绵软而无气力。

莫傅司低头含住了一侧的娇/乳,濡湿的舌头在乳/晕上缓慢地画着圈,然后他又恶作剧似地吮吸起来,间歇还用舌尖弹击着已经挺立的乳/尖,温禧控制不住地抬起了腰,难受又似愉悦地扭动起来,却不想这个举动反而将丰美的酥酪送入得更多更深。莫傅司忍不住勾唇笑起来,吐出嫩红的樱桃珠,改用手指逗弄那一双白鸽,偶尔用牙齿辅助地轻咬,挑逗得鸟喙愈来愈硬。温禧全身都在颤抖,细细的呻吟妩媚而娇腻,莫傅司感觉下/身的欲望越发昂扬,正顶住她软软的凹处。

也许是因为动作幅度大了些,原本被莫傅司随手丢在床上的西裤一下子从床沿滑落下去,发出闷闷的一声响,一个圆圆的金属盒子滚了出来。

是蓼蓝膏。

莫傅司抬起身,伸手将蓼蓝膏捡了起来。盒子凉沁沁的,贴着掌心,莫傅司心里忽然一动。她躺在床上,皎洁的身体像怒放的花朵。浑圆饱满的胸脯,玲珑纤细的腰肢,笔直修长的双腿,还有那堪称艺术品一样的寂寂幽谷。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花叫做优钵罗吗?”莫傅司突然开腔,低醇的声音带上了性感的暗哑,犹如沾染了夜色的天鹅绒。

优钵罗,青莲花的音译名。佛教意为受罪的人由寒苦增极,冻得皮肉开拆,就像青莲花一样。于是温禧含糊地嗯了一声。

莫傅司并不接语,只是沉默地旋开金属盒的盖子,用食指沾了一些膏体,在温禧的身体上细细勾勒开来。繁复的花瓣,丝丝的花蕊,温禧俨然成了一张画布,而莫傅司,则是最高超的画家。

手指和肌肤亲密无间,温禧觉得他的手指带着一股奇妙的电流,行进到那里,哪里就有酥麻的感觉。

巨硕的莲花是天青色的,横贯了女子高耸的胸脯,平坦的小腹,延伸至大腿根部,白如脂,青如蓝,鲜明的对比之下带着一种魔魅的气息。男子化指为掌,抚摸着这朵绽放在旖旎肉身上的青莲花,神态沉醉。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待续,下章继续。大家懂得~

微温凉(3)

莫傅司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温禧的身/下撩拨着,粉色的蚌壳徐徐张开,吐出圆润的小珠。他轻轻地抚弄着敏感的小珍珠,随着他手指的动作,蚌受惊似地颤动着,莫傅司忽然将手指弹入蚌壳的缝隙,温禧只觉得又湿又热,下意识地绞紧了双腿。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莫傅司的口里忽然冒出一句诗来,只可惜好端端的一句典丽古诗从他的嘴里念出来,硬是染上了叫人耳热心跳的淫/靡之感。手指微微弯曲,在□的内壁上一按,温禧只觉得一种奇异的感觉走身下一直传递到心尖,她手指痉挛似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

男子的手指又稍稍前进了一些,轻微的碾转却使得温禧连眼睛都变得湿润起来,她忍不住呻吟开来,又因为觉得羞耻而把声音咽了下去。

莫傅司俯身覆住了她的身体,他的唇贴着她脖子一侧的皮肤,还在上面蹭擦摩挲了几下,“这儿隔音效果很好,你可以放心地叫出来。我想听。”

砰。温禧只觉得像被流星砸到了脑袋,血一下子全涌进了脑子,我想听,她从未想过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可以像仙乐一样动听,除了本能地听从荷尔蒙的引诱,她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整具身体已经像鲜忌廉一样化开来。莫傅司在她身上细细切切地舔吮着,仿佛把她当作冰淇凌一样吃进肚里。

两句身体交覆在一起,温禧望着他迷人的脸,优美的脖子,还有漂亮的锁骨,意醉神迷地将手放在了他的背上。

莫傅司嘴角似乎动了动,随后将整张脸埋进她胸前的沟壑里,鼻尖萦绕着自然的馨香,来自于肌肤的气味和温度,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类似于动物似的舒适的呜咽声,听到这低低的声音,温禧只觉得从胸腔里潮水一般涌起无限柔情,让她几乎产生了一种母性的冲动,将他的脖子紧紧搂进了怀里。

她的手掌下就是他的身体,随着手的动作,温禧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壁垒分明的肌肉,最上等丝绸一样的皮肤,还有因为□而沁出的薄薄的汗,蒸腾出苦艾和麝香的气味。

窗外是无风的夜,月亮隐藏在云朵之下,除却偶尔有夜枭和鸫鸟的翅膀拂过树枝发出的声响,整个庄园寂静得像坟墓。

男子漂亮的惊人的手指如同弹拨竖琴一般在雪白的女/体上游移,所到之处,欲/火焚烧,以至于女子不得不抬起身体,极力迎合这销魂的挑/逗。

女子修长的大腿像茑萝一样盘亘在男子紧/窄的腰上,两个人就像两把甜白釉彩的勺子,紧密贴合在一起,毫无缝隙。

随着节奏的加快,温禧只觉得灵魂仿佛仰面躺在初夏时节的草地上,被阳光懒洋洋地照射着,微微开启的唇因为接吻像即将绽放的花苞一样肿胀,还不时无意识地发出几声喟叹,销骨蚀魂。

让我死在这一浪一浪的高/潮里吧,温禧闭上眼睛,任由他带着她直上云霄。

莫傅司望着身下的温禧,她的双手攀附在他的脊背上,脆弱又坚韧,形态姣好的胸部,简直就是他最爱的甜品——糖酪浇樱桃,白如雪脂软如绵,银山皓岫红樱俏,再加上那天青色的莲花图案,要多魅惑就有多魅惑,莫傅司抑制不住地又一次垂下头去含住了一侧的嫣红。

最后,温禧一双眼眸里水波潋滟,像整个江南的雨水悉数掉落在这里面,雾蒙蒙的。

莫傅司默默地退了出来,两个人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块儿,安静地看着天花板。温禧希望他能主动说点什么,又想自己可以主动打破僵局,正犹豫着,却发现莫傅司忽然起了身,走到行李箱前,从插袋里拿出一个药瓶,旋开瓶盖,从里面倒出了一片三唑仑来。

蓝色的小药片……温禧一下子想起蔺川那些小药店上鬼鬼祟祟地写着的“新到美国小蓝片,男性的福音”,耳根顿时火烫,他难道还需要吃这个?

莫傅司瞄一眼温禧,发现她双颊火红,一脸纠结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倒了杯水,莫傅司正准备将三唑仑吞咽下去,却又捕捉到了温禧复杂的目光正似有若无地瞟向他手中的蓝色小药片,莫傅司何等精明,立刻搁下水杯,冷冷地哼了一声,“viagra?(万艾可,伟/哥英文名)你觉得我的表现还需要吃那个玩意儿吗?”

温禧被他看穿心思,羞窘得恨不得立马昏死过去。莫傅司不声不响地吃了药,重新躺回了床上,阖上了双目。

“那个,我只是看它也是蓝色的,才……”温禧讪讪地开了口。

莫傅司睁开眼睛,扭头盯住她,她一张精致的小脸上满是懊恼和羞愧,细洁的牙齿还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嘴唇,一双妩媚灵动的眼睛正有所期冀地望着他,这样的神情使得他不由想起了十八岁那年的冬天猎狐时逮到的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崽子,正是这种可怜兮兮的表情让他一时心软,给了它一条生路,结果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反叫马克西姆钻了空子,在上头大做了一番文章。从那以后,他的心干了,硬了,再也没有干过任何妇人之仁的蠢事。

别开眼睛,莫傅司淡淡道,“凡事动动脑子,有谁会事后吃viagra?另外,再给你一个忠告,永远不要质疑一个男人的性/能力,就像你不喜欢被别人看扁了胸脯一样,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吃viagra,即使他的那活计真的小得像春天的豆角。”

春天的豆角。温禧简直都佩服莫傅司高超绝伦的比喻功力了。想到这儿,温禧忍不住偷偷朝他的下/身觑了觑。它像一个生闷气的孩子,有些颓丧地歪斜着,懒散的模样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

温禧的脸又红了起来,天呐,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正要慌乱地调转视线,却惊奇地发现颓唐的小孩子缓缓扬起了脑袋来。

“собакакале!(狗/屎)”感受到她的目光,莫傅司恼怒地咒骂了一句,一个翻身,他牢牢盯住温禧,“是你自找的。”说完便低头咬住了温禧的耳珠,在唇齿间尽情逗弄。然后是唇瓣、锁骨、胸脯,不再是先前的和风细雨,这一回的他来势汹汹,几乎不给温禧喘息的机会。快感里伴着拉扯神经末梢的痛感,温禧只觉身体里两股气流在拉锯,犹如身处冰火两重天,。

莫傅司尽情地在她的体内冲刺,带着她蹈海踏浪,一个巨浪打下来,温禧几欲窒息,唇缝里发出破碎的呻吟,像被无限拉伸的丝线,随时可能绷断。

坚硬和柔软碰撞在一起,隐约还能听见“啪啪”的声音,仿佛有无数曼妙的蓝色莲花在夜色里悄然怒放,花蕊如触手一般探入神秘的未知世界。

莫傅司双眸里微微泛红,苍白的双颊也沾惹上了不寻常的绯色,更显得妖艳,此刻的他跨坐在温禧诱人的胴/体上,宛如不带皇冠的王者。温禧只觉得灵魂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里飞离了肉身,然而莫傅司却似乎依旧兴致正浓,丝毫没有罢手的意思。

如果你男人的那活计只有春天的豆角大小,你践踏了他的男/性/权威,不要紧,即使“体罚”,也不过是隔靴搔痒;但是如果你不幸得罪的是像莫傅司这般“性/能”卓越的男人,那么,你将死得很惨……

也许是意识有些昏沉,温禧迷迷糊糊地呜咽起来,“我疼……”

莫傅司身体忽然一僵,动作缓了下来。

温禧的眼眶里有湿湿的泪水,莫傅司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一言不发地退出来,莫傅司起了身,冷淡地说道,“只有这样,你才会记住我的忠告。”说罢熄了壁灯,径自将线条优美的脊背冷漠地对着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除了绵长的呼吸声,身后没有其他声响。她似乎一直都很安静,像他温驯的影子,莫傅司估摸温禧已经睡着,缓缓起了身。

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根铝质管状药膏,莫傅司神态复杂,犹豫了半天,他终于还是拧开塞子,将里面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挤出来,涂抹在了温禧的私/处。

温禧其实一直没有睡着,她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又轻又缓的动作,并且竭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不让他看出端倪。心中仿佛有一股涓细的暖流在静静地流淌着,温禧指甲掐进掌心里,以免自己的身体震颤。

药膏涂上去非常舒服,不过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温禧又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女人总喜欢以为自己对男人而言是特别的那一个,一旦发觉雨露独享其实是甘霖普降,便觉得自尊严重受挫,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对自己与众不同?像他这样的男人,天生就是来伤女人的心的。

何况男欢女爱,本来就是两厢情愿的事。他既没有凌/虐她,亦没有对她施/暴,只是性/能过于“持久”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周更,不会掉茅坑……霸王都给我出水,火速,赶紧,二司是在发烧38度2的情况下写的这一章船戏啊,头疼得要裂开啊,马上还要去医院啊,都给我出来啊啊啊魂淡……

温和 14~15.9℃

“接触过真枪吗?”刚和弗拉基米尔通过电话的莫傅司忽然扯下刚套在脖子上的领带,一面利落地脱了衬衣。

他的身体温禧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看,但还是控制不住地心如鹿撞,那流畅的脊柱线条,两侧的肩胛肌肉,劲瘦的腰肢,温禧一下子想起了那奇妙的触感,赶紧转移视线,“大一军训的时候,我们有过一次实弹射击。”

莫傅司嗤笑一声,“我知道,穿灰扑扑的迷彩服,然后趴在地上,老土的八一式半自动步枪,一个人三发子弹,耳朵里还要塞两团棉花,还有教官在一旁守着防止擦枪走火,就你们这阵势,山里面的麻雀都被你们的吓得不生蛋了。”他一面说,一面换上了一件雪白的运动t恤,衣服不知道是什么料子,贴着身形展开,愈发衬得他身材出众。温禧只看过他穿三种衣服,衬衫、西装、浴衣,此刻第一次看见他穿t恤,居然有股说不出的好看,带着一种从未在他身上看见过的活力与生机。

莫傅司换好一身行头,发现温禧还呆立在一边,他眉毛微微一蹙,“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啊?”温禧这才如梦初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赶紧将裙子换成了长裤。

莫斯科的夏日并不像蔺川那般襖热难当,反而带着一种秋季的清凉感。莫傅司开着悍马朝一条偏僻的小路上驶去,随着离市郊越来越远,空气也愈发明澈,就连视线也愈加开阔起来,老远温禧就看一大片的胡桃木像卫兵一般拱卫着一座造型古朴的建筑。

有体格健壮的男人打着手势指引悍马泊至车位,一把到位后,莫傅司跳下了车,车钥匙在他漂亮的食指尖滴溜溜地打着旋儿,“弗拉基米尔少将呢?”

“弗拉基米尔少将让您去老地方。”

微微一点头,莫傅司扭头看一眼温禧,便迈开一双长腿往胡桃林深处走去。温禧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一路上温禧看见不少年轻俄国男人,他们大都衣衫不整,嘴里叼着雪茄,正三五成群的说笑,看见温禧,好几个还吹了口哨,但眼光一旦触及莫傅司,立刻乖觉地偏过头去。

建筑物被掩映在绿色的枝叶里,影影绰绰只能看见灰色的外壳墙体。莫傅司领着温禧走一扇铁门后进了内里。

是一圈螺旋状的铁质楼梯,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踩上去叫人心慌。光线很暗,粗糙的墙面仅仅刷了一层水泥,温禧心下狐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楼梯的尽头是好几间连号的房间,通通安着铁质门栏,莫傅司径直走到在中间的一间,抬起脚,对着铁门就是一踹。铁门栏发出一阵哀鸣,然后就听见吱嘎一声,门开了。

一个穿着高筒皮靴的白种女人出现在门后,她只穿了一件略长的军装,堪堪遮住臀部,黑色吊袜带衬着她雪白的大腿越发勾魂。胸脯那里的扣子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将扣未扣,露出黑色的蕾丝花边。看见莫傅司,她猩红的嘴唇微微一翘,甜嗲道,“小公爵来了。”

莫傅司嫌恶地撇开视线,搂住温禧的肩膀,进了内室。

弗拉基米尔正在拆弹匣,身侧还有两个霹雳娇娃,都是清一色的军装,又小又紧,绑在惹火的娇躯上,那样的身材,温禧自叹弗如。看见莫傅司,弗拉基米尔咧嘴一笑,“嗨,莫。”

温禧趁机打量内室,内室占地面积非常大,但长宽比例却有些失调。四壁是天然的砖石,未加任何人工雕琢,在朝南的一面墙壁前面,放着一排人形靶。

北面则随意地搁着一圈真皮沙发,钢化玻璃的茶几上零乱地放着好几只酒杯和酒瓶。

“玩一把?”弗拉基米尔表情邪恶如同撒旦,一把乌金色的手枪在他的掌心里发出沉沉的光芒。

“沙漠之鹰?”莫傅司睨一眼弗拉基米尔手里躺着的手枪。

弗拉基米尔含笑将沙漠之鹰朝莫傅司的怀里扔了过去。接过枪,莫傅司在掌心里将锃亮的沙漠之鹰把玩了好一阵,这才弯腰将茶几上的弹匣拿起来,利索地上了弹膛。

温禧有些瞠目结舌,她只看见莫傅司拿起手枪,站在茶几前面,抬肘,侧身,瞄准,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巨响。

“正中红心。”弗拉基米尔一面鼓掌一面说道。

莫傅司漫不经心地放下手里的沙漠之鹰,神色淡漠,“我不喜欢这种后坐力太大的品种。”

弗拉基米尔暧昧地朝莫傅司挤了挤眼睛,“我知道你喜欢伯莱塔那种轻量级的,这倒是和你挑女人的品味截然相反,不过,你身边这位似乎……”

莫傅司双眸微眯,弗拉基米尔耸耸肩,一脸的无辜。

“她,不一样。”莫傅司纤细的手指拨弄着茶几上黄澄澄的子弹,头微微垂着,黑而密的睫毛掩去了眼底的波澜。弗拉基米尔惊讶地看着好友,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

因为他们都是用俄语交谈,温禧半点也没有听懂,倒是三位军装佳人,眼睛直溜溜地往温禧身上溜,嘴里还叽叽喳喳个不停。

“出去。”莫傅司略一抬眸,冷冷地看一眼或倚或躺在弗拉基米尔身畔的流莺。弗拉基米尔了然地笑笑,从裤兜里摸出皮夹,将一沓1000卢布的纸币塞进了霹雳娇娃胸衣的缝隙里,“走吧,再不走我们小公爵就要吃人了。”

待到军装丽人离去后,莫傅司这才懒洋洋地望了望弗拉基米尔,开了金口,“这么些年,你的品味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横竖都是女人,构造都一样。”弗拉基米尔满脸无所谓的神气,他拿起桌上的沙漠之鹰,将扳机勾在手指上转了一圈,龇出一口白牙,“怎么样,比试比试?”

莫傅司从沙发上起了身,“家伙呢?”

弗拉基米尔蹲□,从沙发下面拉出一个金属箱,掀开盒盖的一瞬,温禧狠狠倒抽了一口凉气,金属箱里放满了各种枪械,大大小小,乌洞洞的枪口闪着钝重的光芒,还有那光可鉴人的子弹,看得人心惊。

莫傅司挑选了一把貌不惊人的手枪,拆了弹匣,将一发发子弹逐一装进弹膛里,推紧弹膛的那一瞬,伴着喀的一声,他淡淡地问道,“点射还是连射?”

“自然是连射。”弗拉基米尔也一改轻佻,将那把沙漠之鹰握在了手里,一双碧色的眸子里难得的正经。

“拿副耳塞给她。”莫傅司拉开了保险拴。

弗拉基米尔别有深意地望一望温禧,拉开铁门出去了。

很快他便提着一个纸袋回来了,拿出一副茶色的护目镜递给莫傅司,又将一个耳机式的东西给了温禧。

莫傅司将一个内置式的耳机塞进耳朵里,又扶了扶鼻梁上的护目镜,转脸看住弗拉基米尔,“一齐吧。”

“好。”

两个英俊的男人并肩而立,各自微微侧身,手指扣在扳机上,一个沉静,一个飞扬,然后温禧就听见一串枪声,伴着火药味和烟雾,即使戴了耳机,还是震得她耳膜疼。然而,眼睛却半点也移不开,拿枪的莫傅司,比平时更加危险,却更加迷人。温禧有些自嘲地一笑,女人总是对皮相好,内核危险的雄性生物没有抵抗力,却忘记了,外表鲜亮的蘑菇是能毒死人的。

“去看看弹孔。”莫傅司忽然扭头朝温禧说道。

温禧收回思绪,走到两个并排的硅胶人形靶前,两个靶上的正中红心都只有一个弹孔,很显然,两个人都是十二发连中,而且命中的是同一个位置。她忍不住朝莫傅司所站的方向瞥了瞥,轻声说道,“都是十二发连中同一弹孔。”

弗拉基米尔有些挫败地丢下沙漠之鹰,嘟哝道,“又是平手,没劲。”说完自顾自地拿起酒瓶,直往嘴里浇。

“要不要试试?”莫傅司朝温禧扬了扬手里的枪。

温禧自问没有不爱红妆爱绿装的高尚情操,对这些个火器也兴致缺缺,可是他的邀请,她无法拒绝。

“好。”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温禧接过了枪。枪,冷而重,握把处还依稀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温禧一根一根收紧了手指。

莫傅司忽然伸手包住她握枪的右手,“这样握。”

温禧觉得心脏一下子跳得快了,他整个人就站在她身侧,右臂环住她,几乎是一个拥抱的姿势。

“瞄准,对着靶心。”

“手不要抖。”

“好,保持住。”

弗拉基米尔连酒也忘记喝了,这样的莫,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从来都是那么恶劣,耐性极差,嘴巴又恶毒,鲜少和颜悦色地对待旁人,尤其是女人。

食指已经扣住了扳机,他的手指覆在她的手指上,男子的手指微微加压,温禧下意识地食指往里一勾,子弹出膛,堪堪命中红心。

尽管虎口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有些发麻,温禧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仰头去看莫傅司。他唇角似乎有一丝隐秘的笑意,仿佛皑皑雪原里的一点新绿,那么的诱人。

弗拉基米尔煞风景地端着酒杯走到二人面前,语气调侃,“我们莫可以在三十五步之外连续三颗子弹打在红桃a的中心。这点算什么?”说完还用胳膊肘顶了顶好友。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能的吗?”温禧有些迷怔似地望着莫傅司。她并没有丝毫谄媚于他的意思,在她心目中,莫傅司早已经渊博到无所不知,强悍到无所不能的地步,以至于她忘记了他其实也只是一个血肉之躯而已。

当一个男人被自己的女人以这种全身心的信赖和崇拜的眼光看着的时候,心情应该是格外舒畅吧。

然而莫傅司的脸色一下子银沉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有。”说完径自抬脚出了射击室。

作者有话要说:得儿哒,得儿嗒,莫先生帅得一塌糊涂的有木有……终于不要挂水鸟,噢耶……

温和(2)

温禧看着莫傅司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一直不可一世的男人的背影竟然带着一种深秋的萧瑟,尤其是他今日穿着一身白,愈发显得冷清。她下意识地想跟上去。弗拉基米尔却突然闪身拦住她,用流利的英语说道,“让莫一个人待会儿吧。”

温禧脚步一窒,看着眼前难得正色的军人。

弗拉基米尔也正默默注视着莫傅司离去的身影,神色复杂。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温禧轻声问道。

弗拉基米尔闭了闭眼睛,“很久,我和莫九岁就认识了。”

“快看,那个新来的小杂/种,听说他的妈妈是个来圣彼得堡留学的东方女人。”

一群金发碧瞳的纯种男孩子勾肩搭背地走到单薄瘦削的混血男孩面前,神态倨傲,“喂,小杂/种,这个学校可不是你这种下贱的东西该待的地方。”

“滚回你的老家去吧!”

“支那猪猡!”

那个亚裔混血孩子,突然扬起头,冷冰冰地逐一打量这些鼻子上生着雀斑的男生,面无表情地朝自己的座位上走去。

有男生仗着个子高,伸手去拽他的衣领,却被阴沉沉的男孩一拳猛捣向下巴,然后就听见高个子男生捂住嘴巴杀猪似地嚎起来,吐出半颗带血的门牙。

被打落门牙的男生的父母前来兴师问罪,也就是那一次弗拉基米尔见到了莫的母亲,他从没见过那么美的女人,纤柔得像一株白色郁金香。然而那么文雅的女人却像凶悍的母狮一样将自己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半点不肯退缩。

后来事情也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但是却有传言说是因为那个漂亮的东方女人是个高级娼/妓,认识大人物。混血男孩的日子愈加难过起来,所有的侮辱和攻歼向冰雹一样向他袭来,课间课后经常被群殴,然而只要不打脸,他决不动手还击,只是一味承受。

直到弗拉基米尔某一次在一条以脏乱著称的街巷发现这个阴郁的亚裔男孩可以轻易将七八个十四五岁的小痞子揍得满脸青肿,再也控制不住地跑过去责问他:

“在学校里你为什么不还手?”

混血男孩只是蹙眉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将雪白的衬衣每一丝褶皱理好,抬脚就要离开。

他那副讲究的模样一下子让弗拉基米尔联想到了他那个比圣诞画册上的仙女还要漂亮的娘,于是年幼的弗拉基米尔得意地歪嘴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怕你妈妈担心是不是?”

男孩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转过脸,森冷地盯住他。

弗拉基米尔想想那时的自己,都觉得好笑,完全是一根筋,就那样冒冒失失地跑过去,一把抓住莫洛斯的手,“我叫弗拉基米尔,我会帮你的。”

他至今都忘不了九岁的莫洛斯那种纠结的表情,死死盯住他的手,好像吃了一只活苍蝇,最后还是甩开他的手,臭着一张脸走了。

后来的几个月,凭着狗皮膏药一样的粘劲儿,弗拉基米尔成功地靠近了莫洛斯。

“然后呢?”温禧有些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弗拉基米尔摊开双手,“然后没有了。”

温禧漂亮的柳眉蹙了起来。

“莫将那些凡是欺负过他的学生逐一打折了胳膊敲断了腿。”弗拉基米尔悠悠地啜吸了一口红酒,神色邈远。

倒真是符合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温禧控制不住地抿嘴一笑,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笑。

“打那之后,莫就和他的母亲回了中国,再回来的时候,我们在莫斯科相遇,说来也好笑,我莫名其妙地成了瓦连金侯爵家的私生子,而他,也摇身一变成了费奥多罗夫大公的最小的儿子。最高贵的门楣里的两只杂/种。”弗拉基米尔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几乎都流下来了。

温禧有些骇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能体谅这种边缘人的尴尬身份,却无法想像混血的身份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阴影,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弗拉基米尔少将,您不要紧吧?”

弗拉基米尔摆摆手,神色一下子变得冷硬起来,“贵族家庭为了和平民阶级划清界限,所有蓝血的小崽子都是不去私立学校上课的,而是由家庭教师在家里教授各门学问的。我和莫从十二岁起就在各自的金笼子里学习,彼此很少见面。我上面有四个哥哥,他上面有六个,我不知道他那些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只知道在瓦连金家族的那几年,我没法睡一个踏实觉,每日里战战兢兢,时刻提防着来自于兄弟们的暗箭。也亏得我和莫厮混在一起,否则我大概早成了莫斯科河里的孤魂野鬼了。”

温禧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能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她望着窗外,胡桃木翠绿的叶子在夏日的风里招摇,枝叶间偶尔还有鸟雀的尾翼滑过凌厉的弧线。

“不要爱上我这样的人,如果你不想死的话。”男子冷酷的话语依稀在耳,温禧却又是重重一叹,能收放自如的,那就不是爱了。

她徐徐起了身,“我要去找他了。”

“我和你一起,这里是莫斯科有名的军官俱乐部,不乏混账兵痞,要是撞上你,简直是天降的肥羊。”

弗拉基米尔带着温禧出了俱乐部,日头正好,一轮白太阳当空照射着,两个人走在绿茸茸的土地上,不时四下张望着。然而触目所及只有衣衫不整的大兵,臂弯里勾着身材丰腴的制服美女。

弗拉基米尔忽然一拍脑门,“莫肯定去马场了,跟我来。”说完便带着温禧一个拐弯,往茂密的胡桃林深处快步奔去。

进了胡桃林深处温禧才发现果然别有洞天,一道铁丝网后面便是将诺大的的跑马场。只是诺大的马场此时却只有一人一马。

温禧一眼就看见了高大神骏的花斑马上坐着的莫傅司,他连缰绳也没有拉,只是静静地坐在马鞍上,脚踩马镫,任由马随意溜达着。有风吹拂起马的鬓毛,男子头微微垂着,身上的白色衣衫随着风而抖动,越发显得清瘦。温禧只觉喉咙里莫名其妙的一哽,天地如此之大,眼睛里却只有那样一个人的身影。

弗拉基米尔忽然撮唇打了个唿哨,原本一直悠闲自得的马忽然扬起四蹄,撒欢儿似地奔跑起来。

“你干什么!”温禧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忘记对方是不懂中文的。

弗拉基米尔看出了她的紧张,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别担心,莫的骑术绝对一流,何况他骑的可是阿帕卢萨豹纹花马,无论耐力、持久力和性情各方面都是顶尖翘楚,全世界每年只出三五匹,就莫这会儿骑的这匹就值30万美金。”

莫傅司骑坐在阿帕卢萨德背上,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拿着马鞭,正在不断加速,他整个人就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在广阔的跑马场恣情驰骋。

“这样才像散心嘛!”弗拉基米尔愉快地吹了一声口哨,一把拉住温禧的手,“走,我带你去追你的情哥哥去!”

温禧怔愣地跟着弗拉基米尔跑着,眼睛却依然牵挂着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弗拉基米尔拖着温禧去了马厩,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的棕肤色男人吃惊地望着弗拉基米尔,有些口吃地用英语唤道,“二老板?”

温禧狐疑地望了弗拉基米尔,却见他早已经蹿到一匹足有一米八左右的纯黑马面前,亲热地蹭着马的脸颊,嘴里还在嘟哝着什么。

那马倒是神色倨傲,脸歪在一边,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还不耐地打着响鼻。弗拉基米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兜里摸出一块松子糖来,剥掉糖纸,他得意洋洋地将松子糖走黑马面前晃了晃,“大卫,你吃不吃?松子糖哦,你最喜欢的。”

黑马头微微一低,似乎很是不屑。但温禧注意到它忽然侧了侧脖子,敏捷地从弗拉基米尔掌心里将半透明的松子糖舔进了嘴里,然后骄傲地甩了甩尾巴,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温禧看着这匹高大矫健的黑马,忍不住笑起来,轻轻地说道,“真像。”

弗拉基米尔一面娴熟地给马上了笼头、马鞍和马缰,一面撇嘴道,“当然像,莫洛斯这家伙能养出什么好鸟来?和它主人一个德性,死相!”

黑马大概也知道被诋毁了,对着弗拉基米尔重重打了个响鼻,弗拉基米尔顿时暴跳如雷,“喂,甩什么鼻涕!”

连马倌都忍不住笑起来,磕巴道,“二老板……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匹纯种……的……荷兰……弗利斯兰……冷血马……脾气大……得很。”

尽管如此,弗拉基米尔还是一边抹着俊脸一边骂骂咧咧地牵着这匹神骏出了马厩。

“刚才我听养马人喊您——二老板?”温禧试探性地问道。

“嗯,这家马场是莫和我两个人投资开的,一般不对外开放,只在赛季的时候出租赛场。”弗拉基米尔解释道。

“这样不会入不敷出吗?”

弗拉基米尔已经踩着马镫利落地跨坐在马背上,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温禧,“你知道莫洛斯多有钱吗?”

温禧知道自己大概问了个蠢问题,神态有些不自在起来。

“先不说莫钱多到白养几个这样规模的马场都养得起,就这匹弗利斯兰冷血马已经帮莫赚了好几百万美元了。”弗拉基米尔语气相当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追情哥哥=3=本来昨天就更了,结果因为各种不满意,还是把2000多字的感情戏删掉重写了……摊手……莫先生这个性子,实在是快热不起来啊……

温和(3)

“好了,不扯这些了,上来,我带你去追你的情哥哥。”弗拉基米尔朝温禧伸出手去。

温禧略一迟疑,还是将手伸了过去,弗拉基米尔稍稍使力,将温禧半拉半拽上了马。

温禧第一次坐在马鞍上,感觉很是奇怪,还没等她适应,只听得一声“坐稳了” ,弗拉基米尔已经迫不及待地催动黑马向马场疾驰而去。要不是温禧死死拉着缰绳,她严重怀疑自己会在今天香消玉殒。

这匹马脚程倒是相当快,温禧坐在马鞍上,只感觉颠簸得厉害,倒是她身后的弗拉基米尔兴奋得不行。

前面的莫傅司听见动静,早已勒住马缰,看见同乘一匹的二人,他好看的眉毛微微一蹙,但很快又变成一派平静,淡漠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名叫大卫的黑马转瞬就到了眼前,弗拉基米尔利索地从高大的马背上跳了下来。温禧死死攥着缰绳,一副想下马又不敢下的模样。弗拉基米尔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莫傅司,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功成身退。你的小美人我给你送过来了,我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拜拜。”说完双手往裤袋里一插,晃荡着往出口方向走去。

两个人一人一骑,温禧望了望莫傅司,小声道,“莫先生——”

“我想下来。”可惜这话在嘴里嗫嚅了半天也未曾出口。

莫傅司却忽然下了马,他摸了摸那匹阿帕卢萨豹纹花马的耳朵,又拍拍马头,那马通人性一般,一溜烟儿跑到一边,自己吃草去了。

莫傅司走到温禧身前,将手朝她伸了过去。温禧小心翼翼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里,莫傅司握住她的手,淡淡道,“左脚勾好马镫,把右脚从那一侧跨下来。”停顿了片刻,他又加了一句,“别怕,有我。”

温禧心脏重重一跳,根本不敢去看莫傅司,连忙撑住马鞍跨下马背。脚落到实地的一瞬,温禧才惊觉两条腿直打颤,要不是莫傅司稳稳地托住她,膝盖一软,险些坐到地上。

不过这样一来,二人的姿势暧昧极了。温禧几乎被莫傅司搂在胸前,莫傅司的两条胳膊从她的臂膀下穿过,环住她的腰肢,最要命的,他的上臂还恰巧还蹭擦着她胸前的丰盈。

温禧觉得呼吸开始不畅起来,似乎他搂住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扼住了她的咽喉。仿佛为了缓解尴尬一般,她轻轻在莫傅司怀里动了动,莫傅司随即放开她。

松开胳膊的一瞬间,她头发上的香气一下子消弭干净,一同消失的还有绒发拂在面颊上那种刺刺痒痒的感觉。莫傅司微微怔忡了一下。

“那个,马不是恒温哺乳动物吗?血应该是热的呀。这匹黑色的荷兰弗利斯兰冷血马的血液不会真的是冷的吧?”温禧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将得知这匹黑色良骏的名字后就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直接问出了口,不过她小心地省略了“纯种”二字。

莫傅司走到大卫面前,伸手抚摸着它黑色的电光绸一般华丽的皮毛,静静地解释道,“所谓冷血马、热血马和温血马只是对优良品种的赛马的一个分类,是按照马的个性与气质而进行分类的,和马本身的血液温度或体温毫无关系,冷血、热血、温血只是用来形容马的性格而已。”

“哦,原来是这样。”温禧了然地点点头,“那冷血马性格是不是比较,呃,比较冷酷?”

“冷酷?”莫傅司嘴角却忽然浮现一抹冷冽的弧度,“想不到你也有这种蠢念头,好像血热心也热,血冷心也冷。其实不要怪变温动物冷血,谁叫它们没有心,千百万年的进化都没法赋予它们一颗能够维持体温的完善的心脏,不冷血怎么活?”

他语气冷峭,言辞犀利,温禧却觉得心痛,打小被人形容为蛇蚁虫豸一般的‘冷血动物’,难怪他言语颇为维护这些真正的冷血动物,温禧似乎能理解他是以怎样的心情豢养着那几条可怕的蛇了。

没有心,不冷血怎么活?温禧似无意识一般又重复了一遍。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可能全都看见。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他的寒冷太过巨大,尽管她并不温暖,但还是想竭尽全力将自己的一小炉火为他燃烧,即使是杯水车薪。

莫傅司望着温禧,她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忧伤、迷茫、心痛,最后变成了奇异的坚定,金色的阳光镶嵌在她的眉目间,竟然是无以言说的璀璨,仿佛她已不是她,而是金身已成的飞天。

“我想学骑马,可以教我吗?”温禧忽然仰起脸,满脸期盼地望着莫傅司,眼睛一眨不眨。

莫傅司眉心拧出一个小小的纠结,每每与他对视时,她不总是眼神游移躲闪吗?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伸手将大卫牵住。

“先熟悉一下马。”莫傅司轻柔地搔弄着大卫下颌的鬓毛,说也奇怪,原本倨傲的大卫此刻神态温顺,和先前判若两人,不,判若两马。

温禧踮起脚尖,想摸摸马儿的顶心,不料大卫忽然扭过脸来,朝着她的脸响亮地吸了吸鼻子,一股气流直接喷洒在她的脸上。

“阿嚏。”温禧狼狈地四下躲闪,还不忘以手掩面。

看着温禧跳脚的样子,莫傅司好心情地笑起来,她性子素来沉静,这样的气急败坏倒真是媲美西洋景。视线无意间触及莫傅司唇角上扬的弧度,微笑起来的他,有一种奇异的俊美,温禧脸微微一红,狠狠地瞪一眼大卫。

莫傅司一言不发地抓住温禧的手,放在大卫的头上,握着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摩挲着那缎子一般流畅的皮毛。

“看着它的眼睛。”

温禧依言做了。大卫有一双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还有两排密茸茸的长睫毛,非常漂亮。

“它的眼睛真好看,又干净,又清澈,像水一样。”温禧轻声说。

大卫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无比受用地将脸蹭了蹭温禧,以示亲近。

不料温禧顿时童心大起,“你脸真的很长,马不知脸长!”

大卫恼火似地扬起脸,对着温禧一连打了几个响鼻,连鼻涕都喷到她脸上。

莫傅司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温禧第一次看见他笑得如此开怀,只觉周围什么都隐没了,唯剩下那让天地失色的笑容。他平日里并非不笑,只是那笑,不是冷笑,便是讥笑,而且从来浮泛在眼睫表面,永远不达眼底,然而此刻,原本一直寂静无波的清冷眼眸因为笑容而染上了温和的色泽,再加上那一身白衣翩跹,使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改变了。

记忆里清凉少年和此时的隽永男子似乎陡然重合了。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莫傅司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嗓音低沉,“喂。”

“二少爷莫非佳人在怀,不肯赏脸过府一聚?”是巴杜科夫的声音。

“巴杜科夫部长说笑了,莫洛斯无论如何也不能拂您的面子,只是家中近日陡生变故,一时脱不开身。”

那边巴杜科夫似乎沉吟了片刻,“莫不是为大公想开拓内地传媒市场的消息提前泄露的事吧?”

莫傅司长长叹了口气,“добраяславасидит,адурнаябежит”(可意译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他的半边嘴角却高高翘起,显示出他此刻心情正佳。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千万不要客气。”巴杜科夫趁机表衷心。

“这个自然。”莫傅司语气恳切,“我从未把巴杜科夫部长您当作外人。”

“那好,你忙吧。我们改天再叙。”

挂了电话,莫傅司抬头看了看远方,尽管此刻还是艳阳高照,但已经有积雨云在天际缓缓移动,这天,要变了。收回视线,莫傅司的唇畔泄露出一丝隐秘的笑纹。

“来,先上马,我教你最基本的骑坐、压浪、打浪和跑步。”

温禧在莫傅司的帮助下坐上了马背,紧接着莫傅司也跃上马背,坐在她身后。他一只手拉住缰绳,一只手则还住温禧的腰肢。

“上半身挺直,但要放松,不要前顷。肩膀要打开,手臂放松,手指紧握缰绳。下半身要用力,双腿尽量往下,脚跟不能提起来,脚掌不要张开。把握好平衡,用身体去感受马匹的运动……”

待到温禧习惯了骑座之后,莫傅司将环绕她腰肢的手臂略略收紧,长腿轻轻磕了一下马肚,大卫开始遛哒起来。

莫傅司又扶住温禧的腰,细心地教她如何打浪和压浪。

温禧学得很快,看着她跃跃欲试的模样,莫傅司稍稍放松马缰,大卫果然逐渐加速。

风扬起女子的长发,发丝扫过男子的脸,竟是奇痒无比。

温禧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问莫傅司,“我们两个人,大卫会不会吃不消?”

莫傅司微微一笑,“不会。”

大卫速度越来越快,随着颠簸,温禧的身体不自觉地往后退,直到脊背碰触到他结实的胸膛。温禧一惊,下意识就要缩回去。

“别乱动。仔细掉下去摔断脖子。”男子清泠泠的嗓音就在耳畔,箍在她腰上的手臂也稍稍使力。温禧不敢再动,乖觉地倚靠在莫傅司的胸口。

两人的身体靠得很紧,女子单薄的双肩陷在他怀里,玲珑有致的躯体贴着男子的身体。

两具身体随着马儿的奔跑而起伏,不经意地磨蹭让温禧感觉浑身滚烫。莫傅司鼻尖就是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伴着她皮肤的气息,混合成一股既清新又甜美的气味,让他觉得干渴,渴得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来来来,猜猜神马时候女主知道莫先生就是当年的小哥哥?话说为毛每次打小哥哥三个字,我都觉得阴风阵阵……这荒郊野外的,莫先生要不要把温姑凉吃掉咩,挠头~

温和(4)

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双目微阖,隔着巨大的北美胡桃木办公桌,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站立着,只是一个神态张惶,一个面沉如水。

气氛有些诡谲,老公爵陡然睁开眼睛,眼光锥子似地盯住嫡长子,“马克西姆,你怎么解释?”

马克西姆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父亲,我没有”

维克托脸色铁青,再加上脸孔隐在暗处,简直像地狱里的恶鬼,他一扬手,一叠照片雪花似地飞满了半空,再悠悠地飘落到铺着带金花图案的地毯上。

照片上一男一女赤/身裸/体,交缠的肉身如同像两滩肮脏的牛奶。马克西姆的手开始颤抖起来,但嘴巴仍兀自强硬,“父亲,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女人,她是普通女人吗?鼎言的周吉婕,我们要收购的鼎言的周允非的丫头!”

马克西姆脸色愈发难看了,“怎么会,怎么可能,她根本没有说过,而且我是喊得高级应召……”

老公爵怒不可遏,从桌子上拿起一本黑色硬皮的书,径直朝大儿子扔了过去,书页在空中摊开,如同一只白色的蝙蝠,直直地飞到马克西姆的额角,马克西姆也不敢多,硬生生地挨了这一下。

“高级应召?我让你去圣彼得堡办事,你居然好意思招妓?我看人家八成是早盯上你了,挖了个坑就等你往里头跳!”

马克西姆不顾额角鲜血淋漓,恶狠狠地盯住莫傅司,“是你下的套,一定是你下的套!”

莫傅司闻若未闻,他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父亲,您也观察了儿子半天了,如果没别的事,儿子要回去补眠了。”

维克托一口气立刻梗在喉咙口,他精芒毕露的眼睛盯牢了现在的二儿子,曾经的七儿子。

七儿子,是啊,他曾经有过七个儿子,不过在他的“九犬一獒”的念头的默许下,他们彼此下绊子、放冷箭、背后捅刀子,最后就剩下了这么两个。而这个十二岁时才认祖归宗的七儿子不仅成功地活了下来,而且如今已经深沉到他看不透的地步了。他就那么懒散地站着,一张苍白的脸孔上没有透露半丝心绪。

“莫洛斯,你有什么话要讲吗?”维克托缓缓开了腔。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我没什么好说的。周吉婕什么时候来的圣彼得堡,入住的什么酒店,怎么和大哥完美邂逅,想必父亲已经查得很清楚了,所以我想我没有喊冤的必要。”

维克托自然是将事情的始末早已经细细琢磨过了,无论是真实发生还是有人陷害,总归是滴水不漏,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大儿子的重色误事。于是当下老公爵又转向狼狈不堪的长子,斥骂道,“马克西姆,你再这样下去,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听到这话,马克西姆悚然一惊,莫傅司却在心中冷笑不已,老东西倒还有几分预言的本事,可不就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

“都给我滚!”

随着老公爵的厉喝,马克西姆和莫傅司一齐退了出去。

关上门,马克西姆抹了抹额上的血,灰色的眼睛像食腐的秃鹫一样死死咬住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你给我等着!”

莫傅司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踱回了卧室。

温禧正坐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大英百科全书》,因为太入神的缘故,连莫傅司进来都未察觉。

直到感觉身下的床铺明显塌陷下去,她才抬起头,略有慌乱地丢下书,唤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大英百科全书的黑底烫金字的扉页上。

温禧咽了口唾沫,解释道,“莫先生,对不起,我早就听说过《大英百科全书》,但一直没有见识过,刚才看见书橱里有,就忍不住拿了一本。”

“你看吧。”莫傅司淡淡地说道,将双手交叉垫在脑后,视线则落在空白的墙上。身侧不时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眼角的余光里,女子盘膝而坐,素白的小手捧着厚实的大部头,鬓角的碎发垂在脸颊一侧,从下颌到修颈,是一道曼妙的曲线。房间里的气氛静谧极了。这样的感觉是莫傅司从未感受过的。一般来说,女人如果和他在同一张床塌上,看他都来不及,至于还能正正经经看这种砖头似的百科全书的,她绝对是第一个。

半个小时过去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

莫傅司忽然觉得有火气一拱一拱地往上蹿,他居然被人当成空气给忽视了。他故意大幅度地变换了一下姿势,但温禧显然丝毫没有察觉。

“你看到哪一页了?”莫傅司嗓音低沉。

温禧头也没抬,下意识地接嘴道,“143页”

“oyster(牡蛎)?”莫傅司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有几分得意。

温禧吃惊地抬起脸,“您连哪一页有什么条目都记得?”

看着她一脸崇拜的样子,莫傅司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小时候看的,你可以随意考考我。”

温禧倒是从善如流,将百科全书颠来倒去折腾,“207页?”

莫傅司想了一下,“公主海葵和樱花海葵。”

“72页?”

“南欧铁线莲。”

……

如此问答进行了十数次,温禧最后不得不认命地承认:有些人注定是用来仰望的,比如莫傅司。

“年纪大了,以前差不多可以背下来,现在背不全了。”莫傅司忽然淡定地来了一句。

“背下来?”温禧看看手中的一本,再看看书橱里的一沓,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背下来?!”

莫傅司神色平静,“牡蛎,双壳类软体动物,分布于温带和热带各大洋沿岸水域……牡蛎的爱情生活不由它们自己做主,而是要依赖于外界的温度和潮汐。如果它所处的世界温暖,周围的水温在华氏70度左右,它可以喷射出小水柱似的精/子,进而刺激雌牡蛎大量产卵,幸运的话配合潮汐作用,精/子会遇到卵,牡蛎苗就这样成形。”

温禧怔怔地看着第一百四十三页唯一的词条“oyster(牡蛎)”,一整页密密麻麻的英文就这样在他清冷低沉的嗓音里娓娓叙来。

牡蛎,他喜欢的食物,他那销魂的吃法曾经让她脸热心跳,他也曾迫着她尝试那咸腥的生蚝,还曾就着她的手饮下那鲜美的汁水,牡蛎已经在她的感情生活里留下了难以回避的印记,然而想不到牡蛎的爱情生活居然和她自己一般做不得主。温度和潮汐,温禧有些想苦笑。

莫傅司敏锐地察觉了她情绪的异变,戏谑道,“怎么了,被我的渊博打击到了?”

温禧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想那些成功繁衍后代的牡蛎运气得该有多好。”

莫傅司嗤的一声轻笑,嗓音有些低哑,“是啊,如果运气和人品不幸都不在服务区的话,那就只好断子绝孙了。”

“莫先生,可以告诉我您是学什么专业的吗?”温禧鼓起勇气问道。她早已不再是那个初入莫宅的她了,对于他的一切,她都渴望了解。她对他没有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奢望,她只想离他近一些,在不惹他生厌的程度内尽可能地离他近一些。这样的卑微和渺小,却依旧让她甘之如饴。

莫傅司神色有些复杂,半晌他才转过脸去,淡淡道,“我在哥伦比亚学了一年商学然后转到人类学与艺术史方向去了,不过没毕业。”

温禧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她的直觉告诉他,莫傅司不喜欢这个话题。

“你喜欢你的专业吗?”莫傅司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

温禧愣住了,今晚的气氛和谐得有些诡异,“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学英语专业只是考虑有一技傍身,毕业了也好寻个好一点的饭碗。”她实话实说。

“我想要一个高贵的职业。”漂亮年轻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脸色泛白,但眼睛和双颊却燃烧着不同寻常的火焰。莫傅司一面轻轻揉按着太阳穴,一面眯着眼睛看着身畔的温禧,这样的颜色,他叹息似地吐出一句话来,“放心吧,美丽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的。”

温禧垂眸不语,她何尝不懂这一点,只是这世间哪一样不是以物易物换来的呢?

长相出众固然比寻常人被赋予了更多的机会,却也多了蜚短流长,何况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美丽从来都不属于自身,而是从她们甫一出生,就被判给了男人。自嘲似地笑了笑,温禧轻声说道,“莫先生,您不明白,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她们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读书、美容、打扮、学五花八门的才艺、寻一个体面的职业不过都是为了增加自己嫁得好的筹码。女人最大的本事便是拥有一个人所共知的好丈夫,被称呼为张夫人徐太太,而不是李家师娘王家媳妇。嫁掉之后,优渥的工作不过是锦上添花。相反,如果一个女人没有家庭生活,事业再成功旁人看来也不过是可怜可叹,完全是反面教材。”

莫傅司微微有些惊讶于温禧的透彻与犀利,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反问道,“那你呢?是这绝大多数吗?”

“我?”温禧苦笑道,“我在努力成为这样的绝大多数。”

莫傅司眉毛一扬,“怎么讲。”

温禧别开眼睛,神色倦怠,“我的情况您都清楚。上层社会的男人可以接受我这种出身的情妇,却绝不会娶我回去做少奶奶,普通男人也许乐意有我这样长相的女朋友,但娶回家做老婆却还要母亲大人批示后掂量再三。”

莫傅司蹙眉凝望着眼前的女子,此刻她神情淡漠,嘴角还有一丝自嘲,他倒是真没想过她其实一直处于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出身论,又是出身论,社会进步到今天,还不是一样唯出身论,莫傅司心情一瞬间有些复杂起来,但很快他便勾唇笑了笑,伸手摸了摸温禧的长发,动作亲昵,“放心,日后即便你想嫁摩洛哥亲王我也帮你实现便罢了。”

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是调侃,不是讥讽,仿佛一个安慰任性妹妹的哥哥,温禧只觉得一颗心又冷又热。即使明明没有对天长地久抱什么奢望,但还是无法控制地情绪低落,然而她又无比清楚莫傅司的承诺是何等意味和价值,呵,摩洛哥亲王,便是地球的王又怎样,不是她爱的,不过是**肋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就是要命,伏线太多,生怕自己写着写着就忘记某条预设的伏线了,牡蛎这条线总算圆满了……yy小剧场温禧:我要嫁摩洛哥亲王!莫先生(淡定):你确定?温禧点头。莫先生(掏出手机,依旧淡定):stephen,帮我去买一个摩洛哥亲王的头衔来。管家:好的,少爷。片刻后,管家先生(恭敬):少爷,您现在已经是摩洛哥的特封亲王了。

温和(5)

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在夜晚寂静的庄园里听着格外清楚。

莫傅司下了床,快步走到窗前,眯眼看了看那雪亮的车灯,凉薄地勾了勾唇角。懒洋洋地转过身体,他朝温禧说道,“不早了,睡觉吧。”

温禧刚合上大部头,莫傅司已经仰面躺倒在床上,修长的手指在床单上有节奏地弹跳着。温禧悄悄在他身旁躺下,莫傅司随即伸手熄灭了落地灯。

整个房间陷入幽暗之中。两个人就这样躺着,相距不过一掌之宽,但莫傅司似乎并没有在今晚干点有益身心的运动的打算。

温禧抠着自己的指尖,心情有些复杂。

她私心里到底希不希望他碰她?在他们两个人的关系里,似乎除了云雨巫山里她可以纵情地触碰他,其余的时候她只能默默看着他,在心里想着他,即使心底滚滚红尘浪滔天,面上也不能泄露分毫,太过露骨的恋慕只会让自己被他推开。真是高难度的挑战,爱他,却不能让他知道。温禧苦笑。

也许对他来说,自己不过是他感情路途里的一道点心,点心是没有资格挑选被主人吃下肚的时间的。歪过头去,温禧看着窗外的夜空,沉重的幽蓝覆盖在她的视网膜上,让她想哭。细碎的星子,稀稀疏疏,一弯窄瘦的月牙散发出诡异的红光。她抽了抽鼻子,努力弯起唇角,笑了笑,她终究还是幸运的,并不是每个女人这一生中都能遇到一个让她愿意艰难又幸福地爱着的男人的。

她,毕竟遇到了。

庄园内的林荫小道上,娜斯塔西娅披着暗色的丝绒披风,望了望庄园的大门,嘴角轻蔑地扬着,“老东西又去找他那个跳芭蕾的小天鹅了。”

马克西姆也跟着邪邪一笑,“他还当自己是宙斯呢,最好也变成一只老鹅,让他美丽的小丽达帮他生几个蛋下来。”◎

“生两个丫头片子抵什么用。”娜斯塔西娅不屑,借着微弱的光线,她看清了马克西姆额角的血迹,皱眉道,“你头怎么流血了?被老东西弄的?”

“别提了。一定是莫洛斯那个杂碎给我下得套。”马克西姆一张脸几乎可以媲美沉沉夜色,“我要他死!” 这几个字几乎是被他夹在两排白牙里咬碎了吐出来。

依靠在一株胡桃木上的娜斯塔西娅冷冷地瞥了一眼马克西姆,朱红的嘴唇微微开启,“就凭你?”

“你说什么?”马克西姆腾地一下子梗起了脖子,一双铅灰色的眼睛珠子像要喷火。

娜斯塔西娅低头玩弄着自己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神态漫不经心,“我说就凭你扳不倒莫洛斯。”

恼怒的男人捏住女人的下颌,神态凶恶,“你也向着那个杂/种?”

娜斯塔西娅伸手将马克西姆的手拂到一边,哼了一声,“我说的是事实。”眼见男人一张脸愈发狰狞,娜斯塔西娅妩媚地一笑,圆白的胳膊搁在男人肩上,红艳艳的指尖朝马克西姆太阳穴轻轻一点,“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怎么会向着他,真是傻瓜。”

女人身上有诱人的香水气味,还伴着一种肉体难以自制的熟坠感,即便周遭光线黯淡,马克西姆依然能感觉出娜斯塔西娅那妖娆的身段,怒气便一瞬间跑得远了,涎着脸贴上娜斯塔西娅莲藕一样雪白的脖子,他的手也不规矩地探寻裙底风光去了。

娜斯塔西娅笑得花枝乱颤,但却毫不客气地按住马克西姆的手腕,“仔细我肚子里那块肉。”

马克西姆一下子止住了动作,“你早晚死在女人的肚皮上!”从老头子嘴里吐出来的这句话忽然幽幽冒了出来,大石头一样压在了他的心脏上。他吞咽了一口唾沫,“那个,老东西,知道了吗?”

娜斯塔西娅斜睨他一眼,“还没。”

马克西姆收回手臂,背在身后,困兽一般地在小径上踱起步来。

娜斯塔西娅轻嗤了一声,抱着两条胳膊,“怎么,怕了?”

“我会害怕?笑话!”马克西姆昂起脖子。

娜斯塔西娅想起莫傅司那幽深的目光,只觉如同芒刺在背,她暗暗捏紧了拳头,朝马克西姆招招手,“过来,我知道他的软肋。”

“真的假的?”马克西姆一脸惊疑不定的样子,还没等娜斯塔西娅回话,他又兴奋地摩拳擦掌,“真是天助我也!”

夜色渐深,有湿气在林荫间弥漫,形态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兽。有瘦小的蛾类从灌木丛里张开翅膀仓惶飞离,仿佛不堪忍受。萤火虫如同黄泉路上的接引者,提着灯在树枝和草丛之中飞行。

温禧躺在床上,半点睡意也无。她是极少失眠的人,在她的二十二年压抑难堪的生命里,睡眠是抵挡一切不如意的利器,再大的苦厄睡上一觉,醒来照样是一条好汉。

他,大概已经睡熟了吧。正想着,身侧的莫傅司却忽然起了身,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借着月光,拿起床头柜上搁着的一支红酒,倒进了高脚酒杯里,又将床头柜抽屉里的药瓶拿出来,扔了一片小药片进去。

红酒里立刻泛起细碎的气泡,一串串从酒液底部翻腾起来,莫傅司晃了晃酒杯,低头啜吸了一口。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他微微收紧手指,那一根根线会勒进某些人的脖子里去,他们会窒息,会慢慢痛苦地死掉。莫傅司快意地捏紧了高脚酒杯伶仃的细脚。

温禧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莫傅司,他吃的是什么药?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晚上吃药了。而且哪里有人用红酒来送服药片的?

莫傅司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一道清亮的目光他身上萦绕,心头微微不悦,他淡淡地开了腔,“还没睡?”

温禧狼狈地“嗯”了一声,“睡不着。”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苦恼。

莫傅司抿了一口酒,“数羊吧。”

“数羊?”温禧被莫傅司的冷笑话结结实实冻到了。

“one sheep.two sheep.three sheep.four sheep……”莫傅司似乎忽然来了兴趣,对温禧亲自示范,“得用英文数,中文里‘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的数法是没有效果的。”

温禧歪了歪嘴角,不就是因为sleep和sheep是同音词嘛。这个笑话她们外国语学院早讲烂了。

“我试验过。”撂下这么一句,莫傅司自顾自地喝完了大半杯红酒,修长的手指里夹着空酒杯,不知道在想什么。

温禧心尖陡然一颤,像被一根细长的针戳了一下,“你也睡不着吗?”她轻声问道。

“我?”莫傅司低低地笑起来,因为光线暗,温禧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的两颗眼珠,闪烁着痛楚而抑郁的光芒。

“我习惯了。”高脚玻璃杯搁上床头柜的一声脆响里,还有这样低沉的四个字。

温禧觉得胸口像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来。周围的暗像压抑的潮水,安静却汹涌地将她吞没。

“那个,你不要紧吧?” 说完才惊觉自己貌似说了句蠢话,

莫傅司依稀看了她一眼,没有作答,只是安静地躺了下来。温禧侧卧着,她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朝莫傅司的小臂移了移,像一只胆怯的小螃蟹。指尖离他的手臂越来越近,温禧却突然受惊似地蜷缩起那根冒进的手指,不敢再动弹一下。

眼角的余光里,莫傅司依旧睁着眼睛,那目光没有焦距,投向一片虚无。

温禧舔了舔嘴唇,用极小极小的声音数起羊来,“one sheep.”看莫傅司没有反应,她才又继续小声数下去,“two sheep.three sheep.four sheep.five sheep……”

伴随着她的数羊声,湿暖的气息会因为嘴唇的一张一合而落在他的颈项间,像一只小手在挠他。莫傅司翻了个身,背朝着温禧。

温禧还在小声地数着,眼皮已经一阵阵困顿下去,她仍然强自支撑,数到第五十九只羊的时候,她终于快坚持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上半身,想看一看莫傅司有没有睡着。

不想却和一双有些恼火的眼眸对到一起。

“你到底想干吗?”莫傅司嗓音低哑。

温禧脸颊通红,“我数着数着就瞌睡了,想看看你睡着没,如果睡着了,我就不数了。”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乎听不见了。

莫傅司有些错愕地望着眼前垂头丧气的温禧,原来她竟然是替他在数羊!

抑制住心底蜂拥而至的情绪,莫傅司缓缓追问道,“那如果我没睡着,你会继续数到我睡着的时候?”

温禧骨子里还是个实诚姑娘,她摇摇头,“我会继续数,但也许再数着数着我就睡着了,那就没办法了。”

莫傅司也说不清楚心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半晌他才叹息似地说道,“睡吧。不用数了,我已经吃了安眠药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吃的是安眠药。温禧手指无意识地揪着床单。窗外高大的乔木迎风招摇,被暗红色的月光打在窗帘上,如同浮动的画面。光影闪烁里,温禧逐渐沉沉睡去。

莫傅司却翻了个身,望着身侧渐渐熟睡的女子。

“傻瓜,还是这么好骗。”莫傅司低低地笑起来,轻轻地伸出手将覆盖在她脸颊上的发丝夹到了小巧的耳后。

作者有话要说:◎二人对话典故出自希腊神话,丽达与天鹅的故事,宙斯化身为天鹅,使得美女丽达受孕,后来丽达产下两个蛋,蛋中孵化出的是海伦和克莱提纳斯,海伦的私奔引起了特洛伊战争,而克莱提纳斯和奸夫一起谋杀了她的丈夫阿迦门农。悲剧地发现温度的分级快不够用了,“温和”这个级别只好多放几章了。另外,《温度》这文可能会出版,我会尽量多更新一些,但一旦出实体,肯定要停更一段时间,在这里先跟大家打个招呼。

微温和 16~17.9℃

似雾非雾的毛毛雨里,俄国教堂的尖头圆顶像泡在糖醋汁水里的蒜头。温禧看一眼窗外的异国景色,又悄悄看一眼驾驶座位上的莫傅司。

自从早上接到一通电话后,他全身上下就被低气压所环绕。此刻他一双漂亮得不像话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关节处却是一片骇人的惨白。

悍马由宽阔繁华的市中心逐渐驶往郊外,引擎随着加速发出一阵阵轰鸣,像负伤的野兽在嘶吼。温禧觉得眼皮跳得厉害。

路途愈发坎坷起来,满是泥浆,温禧几乎都能听见车轮甩开泥水的闷声。也亏得悍马越野功能卓越,才有惊无险地驶完了这么一段糟糕的路程。

莫傅司将车停在一片破烂的竹篱笆边上,篱笆上还攀爬着蓝紫色的牵牛花,在细雨里愈发显得颜色鲜妍可爱。

“你待在车里,不要下来。”莫傅司神色冷凝。温禧只觉眼前有乌金色的光芒一闪,一把乌黑的手枪已经利落地被他攥在右手心里,插在了裤袋里。

温禧瑟缩了一下,右手已经先头脑一步扯住了正要下车的莫傅司的袖管。莫傅司扭头平静地望她一眼,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当心。”温禧说得有些艰难。

莫傅司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关上了车门。

温禧脸贴在车窗上,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风雨里,走向篱笆后那座灰色的小楼里。

扑通。扑通。心脏跳得太快,温禧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胸口,目不转睛地望着一袭黑衣的男人走进了铁门里。

铁门晃了两下,随后徐徐合拢,温禧似乎听见了铁门吱呀的钝响,像恶毒的狞笑。莫傅司的交待她早已经抛却在脑后,推开车门,温禧小跑着也奔进了篱笆后的院落。脚下的地又脏又滑,雨丝也渐渐密集起来,很快打湿了她身上乳白色的裙子,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冷冰冰的。雨水里还混杂着泥土的味道,像血的腥味儿。她觉得很害怕,脑子里乱糟糟的,很多可怕的片断在头脑里闪现,温禧感觉连牙关都打起颤来。

他的生活,并非像她原先一厢情愿所想象的那般——花柳繁华锦绣无边,而是充满了生死的博弈和血腥的权谋,即使目前她才只看见冰山一角,已经足够震撼她的心脏了。

嘎吱一声,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莫傅司刚抬脚踏上水泥台阶,就看见温禧正站在院落里,眼巴巴地望着铁门方向。看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夺目的神采。

早年在生死间碾转求生的经历让莫傅司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起来,他手指抠住扳机,稍稍加快步伐,走到温禧跟前,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喝道,“不是让你在车上吗?快走。”

温禧微微抬头,睫毛上的雨珠颤了颤,然而她的眼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看见了在那座小楼旁边的砖石瓦砾野草灌木里一只黑洞洞的枪管正对着莫傅司的背心。

身体又一次抢先在头脑前头做出了决断,她想都没想,就直接猛地将莫傅司往旁边一推。

枪声响起,一切似乎突然停顿,温禧如同一只折翅的白鸟,一蓬血花在她胸口绽放,妖娆而肆虐地伸展着猩红的花瓣。她整个人,仿佛花儿被抽离了养分,迅速地萎谢下去,就这样软软地倒在莫傅司的怀里。

“温禧!”莫傅司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嗓音嘶哑,手里的伯莱塔朝着草丛里毫不留情地就是一串射击。

有什么倒地的声音,莫傅司不敢在这里久留,打横抱住温禧就往悍马停泊的方位奔去。

温禧模模糊糊里似乎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女人哆哆嗦嗦地伸头往铁门外看了一眼,又飞快地缩回了头。原来中枪这么疼,而且好难受,温禧呛咳一声,有血沫迸溅出来。

莫傅司抱着她的两条胳膊开始颤抖起来,好容易腾出一只手来拉开车门,莫傅司抱着她钻进车厢内。

温禧早已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是雨水,将鲜血晕染开来,如同一个血人。莫傅司的手抖得厉害,简直不敢触碰她。

“温禧。温禧。温禧。”莫傅司低着头,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

温禧依稀能听见莫傅司在焦急地呼唤她,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那张脸也开始晃动起来,她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真好,死之前还能摸摸他的脸。

“你,没事,真好。”努力地弯了弯唇角,温禧对莫傅司笑了一下,却又有血沫顺着嘴角流出来。

睫毛抖了抖,两颗硕大的泪珠从她漂亮的眼尾滚下来,温禧像一只飞累了的蝴蝶,阖上了眼睛。

莫傅司一张脸简直比温禧还要白,顾不得那么许多了,他摸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直接命令道,“15分钟之内派直升机过来接我,把外科内科医生都一并带上,地址我会用定位仪发讯号给你,越快越好。”

对方似乎说了什么。

莫傅司语气冰冷,“闭嘴,按我吩咐地做!”说完便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约摸十二分钟之后,伴随着螺旋桨转动的声音,一架小型直升机出现在了这片人烟稀少的郊外天空,也幸好地广人稀,这才能迅速着陆。机舱门打开后,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迅速抬着担架下了舷梯。莫傅司早已踢开车门,怀里抱着温禧。

一个长相白净斯文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国男人眉头微微蹙着,站在舷梯上对莫傅司说道,“莫先生,为了一个女人暴露我们的实力,我不得不说您出手未免太阔绰了。”

莫傅司将温禧妥贴地放在担架上,冷冷地勾起唇角,“就凭这一点,你就不如秦亦峥,莫非这就是养子和嫡子的区别?别说出动一架直升机,就是把这儿夷为平地又怎样?”他言辞犀利,语气狂傲,眼镜男面色有些难看,但却不再吭声。

“班,你把草丛里那具尸体给我拖回去,我要送份大礼给某人。车你也帮我开回去。”莫傅司吩咐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男子。

“是,少爷。”黑衣男恭敬地鞠了一躬后,快步下了舷梯。

直升机逐渐起飞。

医生面色凝重,“击中这位小姐的子弹刚好位于肺叶与锁骨交接位置,不过幸好没伤及纵隔内以及肺内的大血管,只要能及时压迫止血,消除肺气肿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在她的锁骨s形中间处发生了粉碎性骨折,在取子弹的同时必须保护肺叶不被深层次破坏,还要在取子弹手术后进行修补肺叶手术并且取出骨头碎片,这一系列手术必须在一个半小时之内完成,否则病人……”

莫傅司一脸寒霜,不耐烦地吼道,“那你们还不快点救人,都杵在这里干什么?”

直升机内身材魁梧的两位下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平日里从来没人能看出少爷他到底心情是好还是歹,至于此刻脑门上写着“我在暴怒”四个大字这样明显的情绪外露绝对是百年难遇的奇观啊。于是两个人识相地又缩了缩脖子,暗自替某个将死得很难看的家伙念了一声佛号。

秦瑞铖冷眼瞧这莫傅司,亏得养父秦林恩还将他当作一等一的人物,原来不过和秦亦峥一样,是个为了女人就方寸大乱的情种罢了。

直升机上毕竟达不到手术需要的消毒环境,几个医生只能给温禧做了最基础的创口处理。

待到直升机在莫斯科圣彼得私立贵族医院巨大的草坪上降落的时候,一楼入口处老院长带着一干骨干医护人员早已排成一排,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要知道但凡入住这家医院的几乎都是非富即贵,真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才能让医院出动如此强大的阵容,等待着的医生们也各个都是纳罕得紧。除了院长,没有人知道这个医院其实是莫傅司投资的。

担架被抬出来的时候,这边的医生都傻了眼,居然是一个东方女子,虽然毫无血色,但丝毫不影响她绝美的容颜。老院长早已迎上去,不过他奔向的目标是双眉紧锁的莫傅司。

“莫先生。”老院长神情很是激动,双手紧紧攥着莫傅司的手。

“季米特里院长。”莫傅司和老人拥抱了一下,“一定要救救她,拜托您。”

老院长看了看温禧,点点头,快步跟着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莫傅司一直坐在长椅上,姿势变都没变过,仿佛是一具黑色花岗岩的雕塑。他大概永远都忘不了她悄无声息地倒在他怀里的那一刻,呼吸似乎瞬间被剥夺,心那么痛,他甚至无法去探她的鼻息,因为他承受不住她死在他怀里这样残酷的结局。

二十九年的生命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这么恐惧过,她一直都是那么温驯,像他的影子,存在感薄弱到稀无的一个她,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心脏里深深埋下了她的根须,还扎根得如此牢靠。

莫先生——印象里她总是这样小声地唤他,剪水双瞳总是想看他又不敢看的样子。他比谁都清楚她并非像她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怯懦胆小,她有心机,懂谋略,能忍会装,该出手的时候一点都不心慈手软,这样一个复杂的女孩子,却在生命关头,选择将他推开,自己去挨了那一枪,她不知道可能会死吗?

想到这里,莫傅司烦躁地起了身,低声咒骂道,“笨蛋,跟了我这么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我其实是亲妈,只是亲妈得不明显而已……另外,关于出版一事,我相信很多读者都会有些怨气——作者写文,我们读者蹲在坑里苦苦守候不提,还要花钱,凭什么出版就要停更,还非得实体书上市后一段时间才恢复更新,难道买书的是读者,我们看v文的就不是读者了?对此我完全理解和体谅读者的情绪,但我必须告诉大家,对于一个没有名气的作者,我是非常非常弱势和被动的,我在入v时根本不可能料到会出版,所以如果能够确保出版,我完全可以坚持不v,但事实是即使签了合同,我都不敢保证会看见实体书上市,所以请大家不要认为作者是为了图这几个小钱。因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我看见自己的心血成形,也就是出实体更让我激动的事情了,所以即使版税不过是我三个月的工资,我也会愿意出实体。而出版社从商业运作上考虑,自然不希望网络上出现全文,这也无可厚非。那么如此一来,必然有一部分读者的利益受到打击,我再次向你们说一声抱歉,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就是尽可能和出版社协调,早点把全文贴出来,另外,在等待期间放一些番外上来。

微温和(2)

温禧没有死,但却始终处于昏迷的状态当中,偶尔还因为高烧而说着胡话。

莫傅司坐在床沿,深深地望着那苍白的睡颜,移不开眼睛。

“小哥哥。谢谢你。”漂亮的小女孩长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活像两汪水银里各养着一枚黑珍珠,因为刚刚哭过,眼睛红彤彤的,像兔子。

别扭的少年唬着脸瞪她一眼,“别跟着我。”

女孩委屈地揉了揉眼睛,“我回家得走这条路啊。”

那时的她脸颊上还有肉,白白嫩嫩的像刚出笼的包子,看上去特别让人想欺负。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父母不担心吗?”少年随意问了一句。

小兔子却又低低地啜泣起来,连鼻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看上去更加让人想欺负了。

少年的脸色更臭了,不懂安慰的他只能恶狠狠地睁眼说瞎话,“哭什么,本来就是个包子脸,哭起来更丑了。”

“真的吗?”女孩傻乎乎地抬起脸,望着眉目如画的少年。

“你口水流下来了。”少年一脸嫌恶的表情,但却掏出手帕胡乱地帮她擦眼泪,可惜动作非常外行。

“疼。小哥哥,你把我脸都要擦破了。”女孩嘟着嘴。

少年脸色一僵,抬手就要抽回手帕,女孩却扯着帕角,响亮地在上面擦了一下鼻涕。

素来爱洁到几乎龟毛的少年望着雪白的手帕上黏糊糊的眼泪鼻涕,呆若木**。半晌,他恼怒地用力一拽,女孩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一双眼睛里全是水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少年眉头紧锁,犹豫了半天才认命似地蹲下来,想将女孩拽起来。不料女孩却赖皮似的死活不肯起来,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呜咽着,“不要你管,你也欺负我。每个人都欺负我,呜呜呜……”

她哭得那么伤心,连肩膀都在颤抖,再想起年幼的女孩今晚的遭遇,少年心一软,伸手将她抱了起来。

女孩瞪大了眼睛,连抵抗也忘记了,不仅温顺地任他抱着,还非常自觉地伸手环住了少年的脖子。

少年又是一僵。

“小哥哥。”女孩软软的童还带着哭腔,像化开的奶糖,似乎还能嗅到好闻的甜味。

“嗯。”少年淡淡地应声道,打算将女孩放下,不想女孩却攥着他衬衣上的银扣子不肯撒手。

细细小小的手指抠着那枚锃亮的纽扣,翻来覆去地折腾,因为光线暗淡,她还凑近了去看纽扣上面的花纹,“咦,上面还有字。”

女孩惊叹不已的样子真像一只毫无见识的乡下土包子。但见鬼的,他居然觉得可爱,少年郁闷地发现自己好像疯了。

女孩看了半天只念出了一个m,还念的是汉语拼音的读音“mo”,少年却陡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他一把扯下那颗纽扣,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女孩乖觉地伏在他肩膀上,不敢再动弹。

少年只是呆立着,怔怔地盯着地上那颗亮晶晶的银扣子。

怀里的女孩扭了扭身体,似乎想要下来。

少年松开胳膊,将她放在地上。

女孩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他,迈开小短腿跑到那枚扣子前面,弯腰捡起来攥在手心里,又一步一挪地走到少年身旁。半天才仰头一脸期盼地望着他,“你不要了,就给我,行不行?”

“随便你。”少年别过脸,迈开长腿自顾自地往前走。

“谢谢。”女孩活像捡到了宝,屁颠屁颠地跟在身后,奈何人小腿短,很快就被甩下一截,她也不吭声,只是抿着嘴奋力往前赶。

少年终于还是放缓了步子,等到女孩气喘吁吁地跟上了他的步伐,才嫌弃地看了一眼女孩白皙的小短腿,伸手牵住女孩的手,一声不吭地向前走。

两个人慢慢出了小巷,到了街边。月亮是淡黄色的,带着毛乎乎的晕边,像一滴泅染开的眼泪。小路两旁是零乱的栀子花、紫茉莉、红白二色的凤仙花,香气馥郁得让人头晕。高高的水泥杆子上是昏黄的电灯,蚊子蠓虫绕着灯泡飞来转去,像金绿色的云彩。夜早已深了,可依旧有稀稀拉拉的人在外头乘凉,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里是他听不明白的评书。刚回国没多久的少年只觉得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闹哄哄满是人气的世界。

陷入回忆的莫傅司下意识地按住自己衬衣上第二颗纽扣。后来他十五岁的时候才无意中听到家里白俄的女仆提起男子衬衣正数第二颗纽扣的寓意,那是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只可以给心尖上的那个人。这种来源于少女情怀的牵强附会,他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可是此刻,他心脏一阵又一阵的钝痛分明提醒着他,病床上躺着的这个女人,在他心目中早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狩猎目标,不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情人,而是他在意和疼惜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样的转变?就像我们不知道河流何时会悄然改道,感情的变轨更加莫测。

床上的温禧因为高烧,脸颊有不正常的潮红。她秀美的柳眉纠结在一起,额头鼻尖沁出薄汗,整个人仿佛在噩梦中挣扎不已。没有血色的唇微微翕动着,断断续续地冒出几个破碎的词语,莫傅司听得云遮雾绕的,唯有和他密切相关的两个词听清楚了,一个是“莫先生”,还有一个是“小哥哥”。

莫傅司说不清楚心底的感觉,只觉得一颗心像被细韧的丝线一点一点地缠缚。忽然温禧整个人也开始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床上扭动起来,仿佛她被什么无形的绳子缠住了一般,两条莹洁的小腿又踢又蹬,挣扎得满头大汗。

“温禧,是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莫傅司一面摁铃,一面俯身紧紧抱住她,不让她乱动。

老院长很快赶了过来,看了看情况后,他挠了挠花白的头发说道,“是心理外伤后的精神压力障碍,只要不发展成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就不要紧。这个姑娘应该本来就性格内向,在那场枪击里又受到很严重的惊吓,所以才会处于情绪易激惹的精神状态,并频繁在梦境里再度体验创伤。”

“那怎么治疗?她这样会弄伤自己的。”莫傅司神态里有不自觉的焦躁。

“这个属于神经官能性病症,目前没有特效的药物治疗。关键要靠患者自身心理素质克服,这样,只要她再出现这种状况,你一定要抱住她,她信任和亲近的人的身体接触可以增加她的安全感,另外,你要想办法和她说话,把她从这种梦魇状态唤醒。”

莫傅司点点头,目送季米特里院长出了病房。

诺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莫傅司一直抱着温禧,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柔,“我在这里,就在你旁边,不要怕。”一面还紧紧握着她的左手。

在莫傅司的怀抱里,温禧渐渐松弛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折腾。

莫傅司细白的手指缓缓抚摸过温禧的额角、脸颊,还有下颔,那样娇脆的轮廓,美得近乎渺茫,仿佛眼睛一眨,就会消失一样。

“我该拿你怎么办?”莫傅司叹息似地俯□,在温禧的额头上印了印。

在梦魇里载沉载浮的温禧只觉这一生的不堪悉数幻化为一只只大小不一的野兽,在身后疯狂地追逐着她。

“小破鞋,漏脚尖!”伴随着恶意的讥讽,独来独往的少女仓惶地逃离,然而脚上早已破烂不堪的鞋子却突然整个后跟与帮部塌陷,露出带着破洞的尼龙袜,少女满脸通红,脱下鞋,拎在手里,发狂似地往家里跑,脚底鲜血淋漓。

月经初潮的那一个冬夜,惊惶不已的少女等到的不是母亲的温柔安慰,而是母亲一个被打搅了好眠的清脆巴掌,以及一大盆沾染了血污等待清洗的床单被套。寒冬腊月里,她的手,她的心,乃至血液,通统结成了坚冰。

不能生病,因为除了学杂费这又是一笔开支,不能近视,因为配眼镜动辄几百块人民币,不能留长发,因为会多用洗发水……

从小到大,她没有水果口味的儿童牙膏,没有装在蘑菇状的盒子里的面霜,没有合脚的鞋子,有的只是一年穿到头的校服以及捉襟见肘的困窘。幸好还有功课,

是的,她的功课好到简直令人发指,因为只有功课不会让她伤心和失望,投入几分气力,就有几分回报,不管你是市长千金还是屠户女儿,功课永远一视同仁,功课是让她自尊起死回生的神药。

手指上感觉到了湿意,莫傅司蹙眉一看,温禧的眼角有蜿蜒的泪痕,大概是梦到什么难过的事情了吧,莫傅司心中又是一阵钝痛,她的少女时期大概也无甚美好的回忆吧。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来那样的出身会招来什么样的非难。

人生,横竖就是一场有终点的苦行,爱河浮更没,苦海出还沉。

作者有话要说:莫先生少年时候真是萌shi人了啊……好想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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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温和(3)

叶芙根尼娅看着躺在病床上依旧昏迷着的温禧,心疼地问道,“怎么会伤成这样?”

莫傅司揉了揉眉心,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过眼了,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白得吓人,眼眶下微微泛青灰,薄唇紧抿,像出鞘的刀,“是马克西姆找人干的,想要我的命,她替我挡了一枪。”

侯爵夫人叹了口气,“你打算动手了?”

莫傅司冷笑起来,“我已经动手了。”

叶芙根尼娅正要接口,莫傅司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动起来。

凉薄地勾唇笑了笑,莫傅司朝叶芙根尼娅扬了扬手机,“好消息来了。”

接通电话,莫傅司淡淡地开了口,“父亲。”

那边维克托嗓音低沉,“莫洛斯,你先回来。”

“是。”莫傅司唇角那一抹弧度愈发显得恣意,深邃的眼眸里有狠戾一闪而过。

挂了电话,莫傅司深深地望了望病床上那多憔悴的姣花,扭头对叶芙根尼娅说道,“帮我照顾好她。”

叶芙根尼娅点点头,“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

金色的阳光照射在费奥多罗夫庄园彩色玻璃镶嵌的花窗上,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莫傅司望着窗户上描绘的圣经创世纪里该隐和亚伯的图案,嘴角讥诮地上翘,不过是为着上帝选择了亚伯的贡品,而没有看中他的,该隐便活生生打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可见在人性深处仅仅为了夺回被分走爱便完全可以在所不惜。而他们费奥多罗夫家族里的弟兄,争夺的可不只是那来自于“父辈”的虚无飘渺的爱,还有沉甸甸的权势和金灿灿的银钱,又怎能不斗个你死我活。

抬脚跨进长廊,莫傅司推开青铜镀金的大门,进了大厅。

管家看见他,恭恭敬敬地弯腰问候,“少爷。”

“少爷?”莫傅司玩味似地挑了挑眉毛,“不是二少爷吗?”

管家依旧面带微笑,“那是过去式了。”

莫傅司双手插在裤兜里,无所谓地耸耸肩,上了楼。

书房的门半阖着,莫傅司敛目垂眸推开了沉重的嵌金桃花心木门。

触目一片狼藉。

马克西姆被维克托的两个贴身保镖反剪双手,狼狈地跪在地上,半边脸全是血。

娜斯塔西娅面色惨白,但仍然高傲地站着,像一只宁死不屈的天鹅。

“父亲。”莫傅司缓缓开了口。

老公爵将用脚踢了踢地上一个包裹着丝带的礼品盒子,面色暗沉如刚出土的千年铁器,“这是你的杰作?”

“这是我给大哥的回礼。”莫傅司神色自若地扫过礼盒边沿早已凝固的紫黑色血迹,仿佛那礼品盒里不是鲜血淋漓的人头,而是施华洛士奇的水晶对鹅。

马克西姆脸色又灰败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血的铁腥味儿,娜斯塔西娅忍不住捂住嘴干呕起来。

莫傅司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夫人可要当心身子。”

“莫洛斯,你这条毒蛇,你怎么不去死!”娜斯塔西娅忽然疯狂地扑向莫傅司,尖锐的指甲径直朝着莫傅司的脖子划去。

莫傅司眼神里寒芒一闪,手还未动,只听得沉闷的一声枪响,娜斯塔西娅胸口顿时出现一个血洞,几乎能听见鲜血潺潺涌出细碎的声响,这高大艳丽的女子瞪着维克托,瘫软在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马克西姆额角青筋毕露,怨毒地盯着莫傅司“算你走运,要不是那个小娘们替你挡了那一枪,你早就被射成筛子了。”

“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很走运。”莫傅司妖娆地拉长了声音,“我走运了,你可就不妙了,大哥。”

那一声大哥在他可以拉长的鼻音下,简直像勾魂索命的锁链一样绕上了马克西姆的脖子。

“父亲,我该死。我不该染指不属于我的东西。我该死,但求您放过我这一回……”马克西姆痛哭流涕,要不是被两个保镖控制着,简直要匍匐着去拉维克托的裤脚。

“你确实该死,你觊觎着不属于你的东西,却不知道掂量一下自己的能耐。”老公爵垂下眼睛,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手枪还带着余热的洞口。

“父亲,我错了,你绕过我这一回,看在我死去母亲的份上,求您。”

“母亲?”维克托脸色一下子又难看了几分,他指了指地上的娜斯塔西娅,“如果不是今天叫我发现,等她肚子里的孽种生下来,是喊我父亲还是爷爷?你倒是帮我拿个主意!你和这个贱货眉来眼去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好歹是你的继母?!”

挥挥手,维克托交待两个黑衣保镖,“把他带下去,关到阁楼上去。”

“父亲!”直到被拖出去,马克西姆凄厉的叫声仍久久回响。

阁楼。他少年时噩梦的开始。他至今都忘不了阁楼里那阴鸷冷冽的蓝色的月光,泛着杀机的蓝色的月光。莫傅司眼帘低垂,专注地看着地毯上的花纹。

“你很好。”维克托徐徐落座,但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暮气。

莫傅司缓缓抬眸,“谢谢父亲夸奖。”

老公爵凝望着苍白如雪的儿子,“你母亲好吗?”

莫傅司依旧面无表情,“不清楚,大概过得不错。”

维克托闭目沉思了片刻又睁开眼睛,“你在恨我当初把你从你母亲身边执意带走?”

“没有。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莫傅司油盐不进。

“你恨我。”老公爵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陈述句。

莫傅司却忽然笑起来,他本来就偏阴柔的长相此刻愈发显得邪气,“怎么会?您多心了,没有您的话,今天这诺大的家私也落不到我头上。”

维克托没有错过他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幻,但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听到这话,他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如今我等于只有你这么一个独子了,日后我的一切自然都是你的。”

莫傅司唇角弯弯,“多谢父亲。”

“过些日子你就回蔺川吧,收购鼎言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不要让我失望。”

“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莫傅司鞠了一躬,退出了书房。

出了书房莫傅司便晃荡着去了阁楼。他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绝对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所谓阁楼,其实是庄园废弃的储物间,因为小而且又在小楼最顶上,这才被搁置,成为了变相的囚禁室。少年时的莫傅司曾经在那里度过一个难忘的冬天,所以他此刻心情不算太愉快。

“你来干什么?”是马克西姆恶狠狠的声音。

“故地重游。”莫傅司面上带着清淡的微笑。

马克西姆忽然扒住铁门,“是你对不对?老家伙根本就没有结扎,你骗了我们。”

莫傅司挑了挑嘴角,“他老人家不想再闹出人命,所以准备近日结扎的,我只不过把将来时变成了过去时而已。都怪你们太心急,没准儿你我还能多个小弟呢。真是造孽。”

马克西姆眼睛都恨红了,“莫洛斯,我不会放过你的!我会出来的,你等着。”

不以为意地一笑,莫傅司淡淡道,“可惜,现在除了我,你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马克西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起六弟加夫留沙的死相,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十六岁的莫傅司因为折断了拉大提琴的四弟的手腕而被关进了阁楼,他们这些做哥哥的自然不会放过整死他的这个机会,每天将仆人送的馊饭冷菜倒掉,或者往里面撒尿,他倒是傲气得很,半点没碰,居然也没饿死。老六忍不住了,将耗子药拌在饭里,逼着他吃,然而结果是老六被他那双白皙秀气的手活活扼死在两根铁栅栏之间,连眼睛珠子都鼓了起来,而饿了几天的莫傅司则狠狠咬在老六的脖子上,在喝血。

他至今都记得那可怕的景象,苍白俊美的少年嘴唇殷红,俯身凑在人脖子上,汩汩地饮着热血,看见铁门外面的他们,抬头森然一笑,舔了舔嘴唇,活脱脱就是一只吸血鬼。老五吓得屁滚尿流,跑去喊来了老东西。那老狗当时只是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淡然而立的少年,二话没说,就把他给放了出来。从那时起,他心底就对这个最小的弟弟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隐秘的畏惧感,这样的敌人,留着太可怕了,所以他一直和莫洛斯作对,竭力置他于死地。

“你等着,我会出来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你。”马克西姆喃喃自语,与其说是在威吓莫傅司,不如说是在自我安慰。

莫傅司抱手看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大哥,轻笑起来,“大哥你省点力气吧,我们家的佣人最会踩低迎高了,躲你都来不及,谁还会给你跑腿帮忙?再说你给老头子带了这么一大顶绿帽子,你觉得他还会饶了你吗?至于我,也会千遍祷告让你死,绝不祈求一字救你命。”说到最后,莫傅司笑得愈发欢畅。

“你这个狗娘养的小杂/种!”马克西姆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将莫洛斯的忌讳抛之脑后。

莫傅司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隔着铁门的栏杆,他出手如电,捏住马克西姆的腕部,用力一扭,一阵骨节脱臼的脆响和哀嚎里,马克西姆两只手立刻软耷耷地垂下来。

“别忘了格尔曼那个可怜虫是怎么不能拉大提琴的。”撂下一句话,莫傅司又将马克西姆的手腕用力一推一拧,腕关节复位的卡擦声里莫傅司声音倨傲,“中国有句成语,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马克西姆,你,现在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晕血……莫先生,我扛不住你唇上一点朱红啊……内牛满面……搞定好家族内讧咱才好专心致志谈恋爱是吧……

微温和(4)

温禧刚睁开眼睛,就听见了一个惊喜的女声,“上帝保佑,你终于醒了。”

她费力地歪过头去,是一个艳若桃李的中年女人,看着有些面熟,她正忖度着对方是何神圣,却发现那双饱含关切的绿眼睛朝她眨了眨。

“候爵夫人?”温禧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

叶芙根尼娅笑嘻嘻地说道,“第一眼看见的是我,是不是有些失望?”

温禧脸微微一红,“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是啊,怎么能不失望,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她私心里自然希望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他。

“这两天都是莫洛斯守着你的,我早上来的时候他刚走。”叶芙根尼娅伸手摸了摸温禧的额头,轻声说道,“好姑娘,我替莫洛斯的母亲谢谢你。”

她动作温柔,掌心温暖,这样的感觉,温禧觉得眼眶有些发热,稍稍偏过头去,不知道该做何回答。

叶芙根尼娅握着温禧的手,看着这年轻女孩,不觉叹了口气,她能为莫洛斯舍生忘死,自然是情根深种,莫洛斯对这姑娘,似乎也并非无情的样子,只是莫不比寻常男子,只怕这年轻女孩儿是一时目眩神迷,一旦了解了他光鲜背后的种种不堪,反倒避犹不及。叶芙根尼娅心底一早已将莫傅司看作自己的儿子一般,故而凡事总要替他打算到了。于是她试探地开了口,“你知道莫的家庭情况吗?”

温禧从来都不是乱嚼舌根的人,她虽不清楚叶芙根尼娅的用意,但出于对莫傅司的维护,她只是低低地说道,“知道一些。”

“他既然带你来了莫斯科,你在他心目中,自然是和旁人不一样的。”

温禧却不知道心中为何陡然酸涩起来,她有些急促地打断了叶芙根尼娅的话语,“夫人,您不用说了,我都明白。我们出身差距太大,我并没有肖想什么。至于救他,只是情不自禁。”

这下反而轮到叶芙根尼娅张口结舌了,感觉自己在扮演欺侮准儿媳的恶婆婆一般,不过感觉倒也新鲜,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好姑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不等温禧接口道,她便自顾自地说道,“旁人只看见莫洛斯人品风流,出身高贵,有钱有势,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不知道这些都是拿命搏来的。”

温禧下意识地攥住了身下的床单。

似乎也感觉到话题过于沉重,叶芙根尼娅起身走到落地窗边,背对着温禧轻声说道,“莫洛斯,他的心里太苦了。”

温禧喉头莫名地一梗。

“我不知道他的这一生,有没有有过一天半天的舒心日子。他十七岁那年曾经与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有期的无期徒刑。十二岁之前跟着他的母亲在圣彼得堡东躲西藏,忍辱负重;十二岁后认祖归宗,却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好,时刻提防着那些野狼崽子。”说到这里叶芙根尼娅陡然恨恨地磨起牙来,“维克托简直就是个疯子,逼着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却当养狗,弱肉强食,只有最后活下来的那个才能得到爵位还有他的传媒帝国。”

“我觉得,他不是在乎那些名利的人。”即使他不违逆大公的意志,可是温禧还是看得出来,莫傅司对他的父亲全无感情,两个人的关系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君臣,除了独裁与服从,毫无温情可言。

叶芙根尼娅有些惊喜地扭头看了一眼温禧,“其实莫是个容易走极端的性子,一方面不肯受人恩惠,一旦受了他人滴水之恩,绝对涌泉相报,这么些年他处处维护我不过就是为着小时候帮过他几次。另一方面他又相当记仇,可以说是睚眦必报,但凡得罪于他,他一定千百倍讨还过来。”

温禧默然不语。

“他是不会放过费奥多罗夫家族的任何一个人的。”叶芙根尼娅神情骤然悲戚起来,“有时候莫洛斯真的很像他的父亲,也是一个疯子。他到底还是被那个家族毁掉了啊。”

“他为什么这么恨他的家族?是因为他是混血儿的缘故吗?”温禧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要说年少受辱,可是他不是都一一讨回了吗?

“莫洛斯,他,十八岁的时候被他送进了花之城。”简短的一句话,叶芙根尼娅却说得有些吃力。

“花之城。”温禧重复了一遍,这个花里胡哨的名字给她带来某种不妙的联想。

叶芙根尼娅也觉得很难启齿一般,“花之城,是女人找乐子的地方。”

晴天霹雳。温禧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竟然被自己的父兄送到了那种地方,天,她简直无法想象像莫傅司这样高傲的人是怎么度过那种屈辱的日子。心痛,心痛得无以复加,恨不得以身相代,这样的感觉她头一次体味,只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嘎吱嘎吱地在作响。

“莫洛斯很快便从那个肮脏地逃了出来,那一段时间,他为了求生,就靠帮那些专门做高仿画的倒买倒卖生意的商人临摹各色油画,他的母亲当年是圣彼得堡列宾美术学院油画系的顶尖翘楚,而他的画艺是他母亲亲传,临摹那些二流画家的作品自然是轻而易举,莫洛斯就靠这样赚得了第一桶金,也重新站到了维克托面前。”

温禧黑色的眼睛里一种痛楚随着睫毛的抖动而向四周扩散,就像沾了水的信笺,蔓延的不可抑制。

望着她的表情,叶芙根尼娅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她没有觉得这种经历龌龊不堪,反而只觉得心痛,可见爱一个人爱到深处,真的是会感同身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因为那年冬天猎狐的时候莫一时心软,放掉了一只狐狸幼仔。”

这样的理由任谁听了都觉得荒谬吧,是啊,因为他妇人之仁,因为他心慈手软,崇尚铁血的公爵大人便觉得这个小儿子不堪重用,所以要受到放逐,受到惩罚。温禧看着病房隔板上摆着的一尊小巧玲珑的白玉狮子像,想起《红楼梦》里柳湘莲讥讽贾府除了门口的两只石狮子是干净的,连阿猫阿狗只怕都不干净,可不就是这样,这些豪门世家外表光辉璀璨,内里却爬满了恶心的蛆虫,费奥多罗夫家族除了莫傅司,其他人都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叶芙根尼娅却又坐回床眼,拉着温禧的手,郑重其事地说道,“好姑娘,一个人心冷得久了总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捂热。你若是真爱他,便请你永远站在他的那一边,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了他,你也要相信他,爱护他,好吗?”

温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当然爱他,连她自己都糊涂为什么会爱惨了他,只是他会稀罕这份爱吗?茫然之中,温禧却猛地发现身畔的叶芙根尼娅身上的深紫色绉纱衬衣第二枚扣子上有几个花押体字母——ал·ев。

脑海里仿佛有一道光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叶芙根尼娅也注意到温禧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扣子看,微微垂下视线,几个小巧的俄语字母立刻像火一样灼伤了她的眼睛。

алексей·евгения

阿列克谢·叶芙根尼娅。

曾经的鸳侣,如今的仇敌。

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叶芙根尼娅说道,“今个儿穿错衣裳了。”

温禧疑惑地抬起头来,昔日的侯爵夫人索性大大方方地解释道,“这是阿列克谢侯爵和我名字的头两个字母的缩写。年轻时候不懂事,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腻歪在一起,连衣服扣子上也要把两个人名字拴在一起,让你见笑了。”

温禧却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容易稳住心神,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您知道有人扣子上刻有m.b.ф这三个字母是什么意思吗?”她一面说,一面在叶芙根尼娅手心将三个字母写了出来。

叶芙根尼娅笑起来,“有没有别的含义我不知道,我倒是知道莫洛斯俄语全名缩写就是这三个字母。”说完还一脸暧昧地看了看温禧。

“莫先生?”温禧简直连灵魂都要战栗了,难道是他?

“对啊,莫洛斯全名молос·виктормихайлович·фёдро,因为他出生在冬天,所以取名莫洛斯,在俄语里是寒冷的意思,我们俄国人名字一般由三部分组成,本名、父名和姓氏,像维克托洛维奇就是莫洛斯的父名,字面意思是维克托的儿子,最后是姓氏。”

听完叶芙根尼娅的科普,温禧只觉得一阵阵气流在她胸腔里乱窜,她根本分不清楚是悲还是喜,竟然是他,居然是他,小哥哥就是莫傅司,莫傅司就是小哥哥,她快活地简直要打颤,连牙齿也震震作声,是啊,那样清冷的少年,经过时光的洗礼,变成冷酷的男人,温禧越想越觉得相像。然而转念想到莫傅司看见那枚银纽扣的神情,她又觉得心脏像被什么剜着,他明明认出来了,为什么会发那样大的脾气?

门被人推开,是莫傅司。叶芙根尼娅立刻笑眯眯地起了身,“你回来了我也该走了。阿卡的午饭还没有着落呢。”

莫傅司眉头微微一皱,“我喊人送您回去。”

送走了叶芙根尼娅,莫傅司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淡淡道,“你醒了?”

温禧“嗯”了一声,从来没像现在这般觉得难以面对他,她只能垂着眼睑,将眼底的波澜遮掩过去。

莫傅司在回医院的路上一直在想以后该怎么对待温禧,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已经到了医院,此刻见她这副淡漠的样子却觉得心头无端一阵阵烦闷。

冷场。

病房里一时静得怕人。

“要喝水吗?”莫傅司终于先一步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

温禧依旧是垂眸“嗯”了一声。

莫傅司坐到床沿,伸手揽住温禧的脊背,让她半靠在自己的怀里,又端起了水杯。

也许他只是愧疚于自己替她挡了一颗子弹才这般体贴,温禧悲观地想,“我自己来吧。”她伸手欲接。

莫傅司眉心又是一蹙,他也不吭声,只是拿着水杯凑到她的唇边,温禧无法,只得张开嘴唇抿了几口。

放下水杯,莫傅司依旧揽着温禧,他漂亮的手轻柔地抚过她的脖子,“还疼吗?”

温禧觉得心头一阵酸涩,“不疼了。”

莫傅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这样抱着她吧,鼻尖是她发上的清香,一直漂浮的心仿佛一下子有了着落。

温禧惨然一笑,很难开口是吧,既然这样,就让她来吧。

“莫先生,您知道张爱玲吗?”

莫傅司尚未回答,就听见温禧自顾自地说道,“我最喜欢她的《倾城之恋》,里面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白流苏对范柳原说的‘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莫傅司环住她的两只胳膊立刻就僵硬了,他何等聪明,怎么可能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死了他,她这辈子也就没什么指望出头了,所以他不能死。

所以,她替他挡了那颗子弹。

“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你不会白挨这颗子弹的。”面无表情地扶温禧躺下,莫傅司转身离开。

原本偏过头去的温禧缓缓转过头,望着他修长的背影,眼角狠狠砸下一颗硕大的泪珠。

作者有话要说:妹纸们,中秋快乐……

微温和(5)

回到蔺川已有一段时日,温禧身上的伤基本已经大好,不过锁骨下面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疤痕,以后估计都无法穿抹胸裙或者深v领口的衣服了。

对此她倒是没什么太多的伤感遗憾,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切都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她忧心的永远只有莫傅司的态度罢了。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从莫斯科回国后愈发沉默,简直到了惜字如金的地步。而且一日里温禧几乎见不到他几面,温禧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是她故意让他误会自己,将一片真情化作别有用心,她难道会不心痛吗?她如此自戕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那一点痴心——能够多留在他身边一段时日罢了。她并不是没有见识过他对曾艺宁的态度,她比谁都清楚他需要的仅仅是一个知情识趣的情人,而不是一个痴心的爱人。

温禧静静地叹了口气,将校对完毕的翻译资料收拾妥当,便准备去车库取自己的自行车。不想刚迈出房门,就看见莫傅司和一个穿着一身白的年轻男人正并肩往楼梯上走去。

看见温禧,莫傅司眉头不觉一蹙。

商渊成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在两人身上来回打了个转,不怀好意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莫傅司,“小嫂子?”

温禧一张脸立刻火烧火燎起来,含糊地喊了一声“莫先生”便快步向门廊走去。

莫傅司眯眼望了望温禧清瘦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后,他冷冷地打量了一下试图看笑话的商渊成,“我们精神病医生如今连眼神也不大好使了。”说完便径直跨上上一级台阶。

“你!”素来伶牙俐齿的商医生悲伤地发现在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面前,他永远只有吃瘪的份儿。

温禧在车库遇到了管家先生,相互问候过后,斯蒂文森礼貌地开了口,“温小姐我让司机送您吧。”

“谢谢您的好意,我骑车就行。”

莫宅的二楼书房里,从莫傅司所站的方向,刚好可以看见温禧骑在自行车上的背影逐渐变小,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尽头。

温禧到达紫藤苑的时候祈博禹恰巧刚锁上自行车。

“温禧。”祈博禹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激动。

“祈学长。”温禧声音淡淡的。

眼尖的祈博禹看见温禧手里拿着厚厚一叠翻译稿,“柳教授的英美文学史?”语气有些讶异。不能怪祈博禹如此惊讶,柳教授是青木大学出了名的挑剔女王,以刁钻古怪出名,在她的期末考试中,时不时会出现诸如此类细微末节的题目,比如:“请描述安娜·卡列尼娜的丈夫卡列宁卧室的墙纸是什么花样” (答案在《安娜·卡列尼娜》的第4部第17章“安娜以为自己会死于产褥热,在谵妄症再次发作前,她指着墙纸叫道:‘这些花画得多难看,一点也不像紫罗兰!’”、“李尔王的狗都叫些什么名字?”(答案“这些小狗:脱雷、勃而趋、史威塔,瞧,它们都在向我狂吠”)所以每次她的专业课期末考试下来,几乎都是哀鸿遍野,死伤无数。尤其是当学生回去拼命翻文本好容易找到答案时更是要吐血三升。

温禧点头,其实前两天她接到柳教授的电话时也很吃惊,毕竟她低调惯了,大学老师能记住的学生本来就不多,何况她这样的无名小卒。还是柳教授主动替她解了惑,原来是她期末考试的那篇笔译段落投了柳教授的眼缘,觉得她虽然刚大三,但译笔已经很有几分“信达雅”的感觉,素来爱才的柳教授便打了个电话给温禧。

要是换作昔日的温禧,定然是千方百计地藏锋,然而那一通长达半个小时的电话里,温禧如同一颗明珠,大放异彩,连向来以严格著称的挑剔女王也忍不住夸了她好几句。紧随其后的便是一沓又一沓的英美文学史资料,要求温禧翻译。

祈博禹从温禧手里拿过那一沓译稿,粗略浏览了几页,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温禧,苦涩道,“你上次骗我。”要知道但凡外语真正学得好的人,听说读写不会有哪一项是瘸腿,那次祈博禹当堂背诵雅歌里的诗篇,温禧以“口语不好,不想出丑”为借口拒绝,现在看来完全是假话,他手上这些关于十九世纪英国现实主义文学的译稿,遣词用句无一不是恰如其分。

温禧自知理亏,只得歉然说了一声“对不起”。

紫藤苑的垂花门却忽然打开,柳兰心站在门侧,看见温禧,眼里有惊艳闪过,但很快便浅笑道,“你们俩来得可真巧。”一面招呼二人进门。

祈博禹称呼柳兰心为“柳姨”,温禧则中规中矩地喊了一声“柳教授”。

柳兰心给两人拿了水,又端来了一盘水果。

温禧赶紧递上译稿,“柳教授,我都翻译好了,您看看还有那里不行的,我回去再改。”

柳兰心接过来,快速翻看了一下,赞叹道,“真不错,看得出来是下了功夫的。”说完又瞅瞅一旁的祈博禹,“博禹,我要的资料?”

祈博禹将资料递过去,声音有些黯淡,“我都整理好了。”

柳兰心也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祈博禹的心思都在温禧身上,但似乎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早年离婚,儿子又跟着丈夫,一腔母性只得转嫁他处,而祈博禹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当下自然要帮他一把。

于是挑剔女王一下子变身知心阿姨,和两个小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温禧本来还有些拘束,但聊着聊着,也逐渐放开,不再像先前那般沉默。

柳兰心倒是忍不住在心里啧啧称奇,她虽与温禧通过电话,也给她们班上过课,但今天是头一次真正意义上见到本尊,温禧的存在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怎么以前就没发现过院里有这么个美貌与才华并重的姑娘?

“今天晚上,外语教研出版社有个小晚宴,你们俩跟我一起去吧,免得外面人都说我们搞学术的人都长得歪瓜裂枣,这才不得不躲进小楼成一统。也让他们见识下我们语言学专业上的姑娘小伙还是很拿得出手的。”柳兰心存心为祈博禹制造机会。

温禧推辞未果,只得答应。

柳兰心有一辆丰田凯美瑞,自然是祈博禹开着,温禧和柳兰心坐在后座。

祈博禹从后视镜里小心地偷看温禧,不想却对上柳姨调侃的眼神,连忙狼狈地收回眼光。

柳兰心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样斯文迂腐的性子,追女孩子,难成啊。要是换成自己的那个混世魔王,怕是早就狗皮膏药似地粘上来了,要知道,烈女也怕郎缠啊。不过这个女孩子性子倒也着实怪异,她五官漂亮的耀眼,但个性却相当沉静,待人谦虚有礼,却并不热情,始终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不过分靠近别人,更不许旁人过分靠近,眼底也仿佛藏着满腹的心事,让人看不透。

“毕业后打算读研究生吗?我可以推荐你保研。”

温禧摇摇头,“谢谢您的好意。我应该会先工作吧。”经济独立,她等待经济独立已经很久了。

这话听在祈博禹耳里,又是一阵黯然。

目的地在海上皇宫,幸好不是九重天和流光,温禧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出了电梯,柳兰心走在前面,温禧和祈博禹则并排跟在她身后。

海上皇宫的装潢以黑色和金色为主,装饰的金碧辉煌,倒不辱没了它的名字。

302包房前,柳兰心不顾侍应生惊愕的表情,径直推开了302的门。

“妈?”一个年轻男人错愕的声音。

柳心兰望着许久未见的儿子,再看见挂在男人腰上水蛇似的女人,一张脸立刻黑得像锅底。眼光再一一扫过周围的几个男人,脸色愈发晦暗,一看就知道都是些纨绔子弟,没有哪个不是温香软玉在怀的。

温禧也傻了眼,连颜霁是柳教授的儿子这样劲爆的消息也顾不上了,眼里只有南首那个穿着紫色衬衣的男人,大概刚饮了酒,他的嘴唇不似平日那般苍白,反而带着润泽的殷红,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一个娇媚的女人像鹌鹑似地攀在他身上。

“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柳兰心不愿意再看下去,冷淡地开了腔,“博禹,小禧,我们走。”

祈博禹也认出了莫傅司,他看着温禧一下子变得雪白的脸色,只觉得心如刀割。

颜霁呆呆地站着,素来带着三分淡薄笑意的面容上此刻空白一片,他默然地看着母亲跨出这包房,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又变成一派没心没肺的探花郎君模样。

在身侧的佳人脸上亲了一口,他朗声道,“我们继续。”

骆缜川是个迟钝的,他很搞笑地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指着温禧的背影问莫傅司,“傅司,刚才那个不是你的女人吗?”

颜霁立刻来了精神,“想不到你家小美人还是个高材生,我老娘眼睛向来长在头顶上,能让她带出来,啧啧,还叫得那么亲热,刚才那一对,简直就是金童玉女啊。”

作者有话要说:出那种变态试卷的确有其人,就是写《洛丽塔》的纳博科夫……猜猜莫先生有什么反应下面……

温暖 18~19.9℃

莫傅司神态看着还是淡淡的,依旧慢吞吞地喝着他最爱的苦艾酒,嘴角还勾着一丝淡笑。然而他心里却一阵阵气闷,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温禧刚才的模样,下午离开莫宅的时候她就穿的那一身衣服,当时倒也没什么感觉,简约的白色的海军领衬衫,蓝白相间的格子裙,马尾辫,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旁边的男生白衣黑裤,英姿勃发,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该死的登对。

颜霁还在继续得瑟,莫傅司冷冷地瞥他一眼,“还真没看出来我们颜大少是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失敬失敬。”

这一句话立刻踩到了颜霁的痛脚,他阴险地回击道,“哪里哪里,还是莫少肚量大,居然放自己的女人出来交际。”

莫傅司低头抿了一口酒液,淡淡道,“有颜少的母上提携,是她的荣幸。”

沈陆嘉知道再这么斗嘴下去,只能不欢而散,将酒杯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搁,他沉声道,“你们俩都退一步,别说了。”

骆缜川这时也醒悟过来,朝二人怀里的佳丽各使一个眼色,“没眼色的,还不给你们莫少、颜少倒酒。”

“莫少。”两条玉臂立刻像白色的蛇一样游上了莫傅司的胸膛,两团绵软也蹭擦着他的手臂。

莫傅司冰凉的手指在女人的脖子的青蓝色静脉上缓缓滑过,表情放松而享受。颜霁也和身侧的佳人嘴对嘴地玩起喂酒来,酒液伴着银丝落入女人玫瑰红的嘴唇。骆缜川则在一旁连连叫好。整个包厢的气氛一时糜烂不已。

“傅司,给支烟我。”沈陆嘉有些不耐地拨开女人缠在他腰上的手臂。

莫傅司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睃一眼沈陆嘉,“你晓得我的烟里都是加了料的。”

沈陆嘉算是他们这个圈子里难得的正经人,他莫傅司放荡惯了,自然做不到他那般洁身自好,却很看中这样的朋友。

沈陆嘉早已从莫傅司手里的烟盒里抽出一根,自顾自地点上了,叼在嘴里吞云吐雾。

莫傅司摇摇头,也抽出一根,身侧的佳人立刻体贴地为他点了烟。莫傅司却情不自禁地想起在庄园的时候,温禧为他点烟的情形,她虽然聪明,却显然不擅于伺候男人,不过他确实不能拿对金丝鸟的要求来要求一只渴望翱翔的鸿鹄。

与302包房相隔大概十米的距离的包厢内,温禧耳朵里听着外研社的高知们夸夸其谈,心里却始终想着攀附在莫傅司身上的俏鹌鹑。你看,她真是自甘堕落,她已经沦落到要和各色的女人分享同一个男人的地步,而这还不是最惨的,她甚至连发脾气的资格都没有。这世界上从来就不缺美貌的女人,只要有钱,男人甚至可以像收集古董一样将形形色色的女人收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观摩赏玩一番。而莫傅司,他不仅有钱,还有魅力,女人怎么能不趋之若鹜。她的这一份痴心,注定是一个笑话。温禧突然很想哭。可是这天地如此之大,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让她恣情大哭的地方。

“温禧马上大四要实习了吧?”外研社的总编忽然看向温禧。

温禧赶紧收回思绪,点了点头。

“到我们编辑部来,怎么样?”总编似乎存心卖一个人情给柳兰心。

“谢谢刘总的抬爱,可是我们学校大四实习一直都是由学校分配的。”

刘明璋笑起来,“不要紧,我给你们院长打电话,直接讨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暧昧,温禧听得很不舒服,但是刘明璋偏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她根本无法拒绝,只得笑了笑,“那就多谢刘总了。”

柳兰心眉毛微微一皱,刚想说什么,祈博禹已经起立,举着手里的酒杯,“刘总,博禹敬您一杯,以后我学妹还要靠您多多关照。”

刘明璋眼睛在镜片后闪了闪光,“好说好说。”

祈博禹忽然又冒出一句来,“闵社长最近好吗?我爸爸老是提起他的这个老同学。”

刘明璋咂咂嘴,“令尊是?”

“博禹是祈霖甫院长的独生子。”柳兰心淡淡地添了一句。

“祈公子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刘明璋眼光在坐在下首的温禧和祈博禹身上打了个转,打了个哈哈。

温禧何尝不明白祈博禹的维护,但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投去感激的一瞥罢了。

“你又生成这幅长相,到了社会上,只怕不出三天就连骨头渣子都被啃得精光。”莫傅司昔时的话语泠然响起,温禧不由轻颤一下,和席上众人说了一声抱歉,便借口去洗手间暂时逃离这个憋闷的饭局。

“小温老师?”

温禧这辈子都忘记不了这个声音,永远带着一种湿嗒嗒的口水味,让她恶心。

王岳民小跑着上前,“果然是小温老师,好久不见。”一双眼睛却从温禧头顶一直溜到脚尖最后停在那素洁的小腿上。

走廊里有人三三两两地走过,温禧不想叫旁人看了笑话,竭力忍住心底的厌恶,冷冷地朝王岳民点了个头,快步便要离开。

“别忙着走啊,小温老师,我以前给你提的那个建议怎么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的公司最近刚得了一笔风险投资,明年年底就有可能上市。”王岳民的手已经搭上了温禧的肩膀。

连这种人也来欺辱她,温禧觉得怒气在太阳穴那里激荡,寒着脸摔开王岳民的手,“您自重。”

王岳民摸了摸下巴,胖大的身材挡住温禧的的脚步,“好些时候不见,小温老师越来越够味儿了啊。”他眼珠一转,饱含深意地看了看海上皇宫奢华的装饰,一张黄黄的面皮沁着肥腻的油光,“莫非小温老师找到什么更好的靠山了。”

“是,您说得不错。” 温禧声音很冷。

这下轮到王岳民吃惊了。

“所以,你要倒霉了。”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王岳民头上响起。他刚一回头,就对上了一双灰色的眼眸,那眼眸里如今正刮着超强的风暴。

莫傅司心情很不好,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控制不住地想毁灭一些东西,或者是人。而不知死活的王岳民偏偏触到了他的逆鳞。

他只抬了抬脚,王岳民已经像山一样轰隆倒在地上。

周围的侍应生神魂俱碎,嘴里喊着“先生,有什么事好好说。”身子却畏缩地往后躲着。幸好隔音效果好,倒是没有什么包厢里的客人出来看热闹。

王岳民奋力想从地砖上爬起来,不想莫傅司却蹲□子,“你的左手碰了她。”话音刚落,王岳民的左胳膊被莫傅司朝后一扭,再一拧,顿时传来一阵痛楚的嚎叫声。

“你知道吗,我最喜欢的一个成语是,”莫傅司妖娆地拉长了声音,“不择手段。”

有清脆的鼓掌声传来。

莫傅司眯眼看过去,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皮肤是耀眼的金棕色,应该是刚享受过哪里的日光,他五官无一不轮廓深邃,充满了阳刚之气,和莫傅司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莫傅司起了身,冷冷地打量着来人的面孔,片刻后才波澜不惊地来了一句,“骆慎川。”那语气极淡,全然不顾对方是海上皇宫的老板,而他莫傅司,刚在别人的地盘上打了人家的客人。

骆慎川笑了笑,“莫先生真是好大的派头,在我的地方动了手,就想这么甩手走人?”说到后面,他脸上已经泯了笑意,一脸的冷酷颜色,整个人就想一只随时要跃起的黑豹。

莫傅司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骆大少想莫某如何?”

骆慎川指一指温禧,“我要她。”

温禧脸色微微一白,捏紧了手指,他,会不会把自己当成东西一样丢给这个男人?

“不可能。”莫傅司从眼角的余光里看见温禧惊惶的样子,心底一软,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温禧整张脸都埋在莫傅司的胸口,可以嗅到他衬衣上淡淡的苦艾香气,混着烟草的气息,没有女人的香水味,她心里忽然像被什么温柔的充满了,心里一动,温禧主动伸出双臂环住莫傅司的背,紧紧地搂住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莫傅司的脚底缓缓升腾起来,这是第一次有女人这样主动抱紧他,不是为了勾引他,诱惑他,而是全身心的依赖他,靠近他,他能感受得出其间的区别。揽住温禧的那只手一下子收得更紧,两个人简直是完全贴合在一起。胸脯靠在他紧实的胸口,温禧有些脸红,却不得不承认这样靠着他的感觉,真好。

骆慎川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真没想到商场上出了名的冷血莫少居然会有不舍妖娆的一天?我对这位美女的兴趣是越来越浓了,怎么办?”

莫傅司眼眸里的温度又下降了几分,“骆慎川,不要打我的人的主意,否则,即便你骆家家大势大,我不介意让骆家步上九重天林家的后尘。”

骆慎川眼里有锐光一闪,不紧不慢道,“倘若今天是我在流光的地盘上打了你莫傅司的客人,你会善罢干休吗?”

莫傅司冷哼一声,抬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王岳民“我的流光可不会放阿猫阿狗进来。”

骆慎川脸色立刻黑了下来,“莫傅司,不要欺人太甚。”

这厢两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剑拔弩张,那厢祈博禹见温禧还未回包房,也借故寻了出来。然而老远他便看见温禧抱着莫傅司,心脏立刻一阵阵抽痛。

有机灵的侍应生给302的骆缜川传了消息,慌得骆缜川丢下酒杯就奔了出来,沈陆嘉、颜霁也连忙跟在后面。

“哥,傅司你们这是干什么?”骆缜川赶紧往二人中间一站。

颜霁看了看地上的男人,又看了看莫傅司怀里的温禧,心中顿时明了,莫傅司,原来是一个没有软肋的人,现在,他怀里的这个,就是他的软肋。

骆慎川对于弟弟胳膊肘朝外拐的表现相当不满,他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这位好友来我这儿砸场子的。”

骆缜川挥挥手,“傅司要是砸场子的话,这儿早连我们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骆慎川脸一下子绿了,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亲弟弟,他冷眼觑了觑王岳民耷拉着的左手,“我看莫少也是手上有两把功夫的,不如我们俩玩一把,你赢了,今天这事我当没发生过,若是输了——”

他话还没说完,莫傅司已经倨傲地开了口,“我不会输。”

骆缜川这下激动起来,“好啊好啊,正好看看你们两个谁厉害。”说完又招呼颜霁、沈陆嘉二人,“我们下注好不好,不过压谁赢呢?”

颜霁一脸嫌弃地摆摆手,“这些粗人的把式,少爷我不待见。”说完一身艳色衬衫的他翩然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忽然回头道,“陆嘉,结束了把结果告诉我就行。”

“请吧。”骆慎川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你不是跟着老师出来的吗?先回去吧,我这边结束了去找你。”莫傅司揉了揉温禧的头发。

“我要跟着你。”温禧想也没想,直接脱口而出。

莫傅司定定地望她一眼,忽然笑起来,一张脸愈发勾魂摄魄,“好。”说罢直接牵起温禧的手跟着骆慎川往电梯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更新个文章这么难,太讨厌了……

温暖(2)

仿佛有什么不一样了,温禧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

他们过去牵手,他永远只是随意地将她的手往掌心里一握,然而此刻,两个人却是十指相扣,尽管一只手凉,一只手暖,但还是扣得紧紧的。

祈博禹眼看着这一行人进了电梯,惨然一笑,倚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她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他却要回去帮她遮掩。谁叫他爱她,怎么忍心她一个年轻女孩儿被坏了名声。

骆慎川领着莫傅司一行去了海上皇宫顶楼。这是一间击剑室,四壁全部是通透的玻璃,此时正是夜晚,周围星光浮动,夜色深沉,整个空间充满了奇异的开阔感。

骆缜川随手从架子上拿起一把花剑,在空中做了几个击刺的动作,就百无聊赖地丢在一边了。

骆慎川却忽然有惊人之举,他邪恣地朝莫傅司一笑,一把脱了身上的衬衣,露出健壮的上身,灯光下他肌肉壁垒分明,每一块都充满了力量感,但却没有丝毫粗鲁的感觉。

“靠,哥,好端端的你卖什么男色,你说我要是把你这会儿的英姿拍下来卖给《郎色》杂志,他们的主编保不准给我多少钱呢。”骆缜川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说道。

“你可以把莫少一并卖了。”骆慎川不怀好意地瞥一眼莫傅司。

莫傅司神情淡漠,“我没有随便赤身裸体的粗鄙习惯。”

温禧忍不住噗哧一笑。这笑声并不大,但清脆中带着一点竭力抑制的暗哑,反而更加显得勾人,莫傅司登时觉得心上像被抓了一下。

骆慎川也不动气,“待会儿被打趴下来可就高贵不起来了。”

莫傅司不屑地哼了一声,松开温禧的手,一瞬间的空落让他向前的脚步不觉一滞。

骆慎川弯腰捡起先前骆缜川丢下的花剑,挽了个剑花,薄而锋利的唇角一勾,“莫少,玩点刺激的如何?”

“随你。”莫傅司岿然不动。

温禧却受惊似的一把扯住莫傅司的手,一双水滴滴的眼睛里满是不舍和害怕,莫傅司忽然觉得心情很好,他一把将温禧搂进怀里,凑在她耳畔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放心,即便我输了,也不会把你让给别人的。”

他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垂上,像一记热吻,她连声音都颤起来,“你要好好的,不要受伤。”

莫傅司心脏又是一个剧烈的停顿,半天,在含混地“嗯”了一声,刚想松开她,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冷着脸交待道,“不准看他。”

温禧耳朵一红,嗫嚅道,“他又没有你好看。”

莫傅司浑身一僵,他一定是苦艾酒喝多了,脑袋坏掉了,居然说出这种蠢话来。不顾骆缜川揶揄的目光,他把裤兜里的手机掏出来丢与温禧,便快步走向整整一面墙壁的花剑、佩剑和重剑,自顾自地挑了一把合手的花剑。

两个自负的男人显然不打算遵守击剑礼仪,连面罩和防护服也没有穿,只是各自占据一方,做好了起势,银色的剑尖指向对方。

对峙里,时间一分又一分地流逝,没有人先动。

忽然,骆慎川整个人像一头矫健的狼一样暴起,弹簧钢材质的剑锋在气流里微微振颤,几乎都可以听见那轻浅的嗡鸣声。莫傅司脚下一个弹跳步,右手腕一抖,一个漂亮的拨挡,两个人的剑直直地撞击在一起。

按照击剑礼仪,花剑是只能刺,不能劈的。然而此刻两人虽不是以命相搏,但也全然顾不上那些繁缛的规则,只想先一步在对方身上留下耻辱的血迹。

既然已经开局,莫傅司也不再等对方露出破绽,主动进攻起来。早在中世纪欧洲,击剑就是骑士的七种高尚运动之一,他出身贵族,自然是必修课。13岁起就跟着家庭教师学习古典花剑,俄罗斯花剑虽不如法兰西花剑那般优雅轻盈,也不如意大利花剑那般刚烈凌厉,但胜在力量、速度和凶狠三者糅合得极好,也许是性格使然,莫傅司出剑角度极为刁钻,还非常善于以身作饵,引诱反击。

不过骆慎川也不弱,他属于自由式,处于意大利的硬朗和法国的圆滑之间,大开大阖里却又以敏捷凶悍,一时之间两个人竟然谁也压制不住谁。

一个滑步,骆慎川揉身弹腕,手里的剑堪堪擦过莫傅司衬衣的前襟,将一颗纽扣削落下来。温禧顿时惊得满手全是湿乎乎的冷汗。

莫傅司脸色陡然阴沉下来,手腕顺时针斜劈直刺向骆慎川的左手小臂,骆慎川自然要用护手盘和剑根去阻挡,不料莫傅司忽然收手,一个潇洒的反手劈,剑尖刺中了骆慎川的右手手腕,带出一点血花。

骆慎川眉头皱都没皱,只是更加凌厉地还击。两个人一时打得难分难舍,只看见银色的剑身如同两条白色蛟龙忽上忽下,还有不时传来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沈陆嘉和骆缜川都出身世家,虽然击剑的双方没有按照礼仪来,但他们二人却严格遵守观赛礼仪,一丝声响也没有发出。只苦了温禧,一颗心七上八下,却还得紧紧咬住牙关,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的惊呼扰了莫傅司的心神。

莫傅司的衬衣袖子被骆慎川一个滑剑削了一个裂口,若不是他躲得快,估计得留下一道血痕。于是温禧愈发讨厌这个叫骆慎川的男人,如果眼光能伤人的话,骆慎川大概已经被射成筛子了。

骆慎川自觉占了上风,攻势愈发密集。莫傅司眉头微蹙,当下有了决断。他故意在左臂留了破绽,引骆慎川来攻。骆大少果然弓步冲刺,莫傅司左臂受到重创,一条血痕的代价里他却趁机抢占这难得的优势交叉,径直刺向骆慎川的胸腹部位。

“你赢了。”骆慎川丢下手里的剑,他神态落落大方,不见丝毫局促。

莫傅司也收了剑,只在骆慎川的胸口留下一个红痕,并未见血。

两个人都挂了花,但莫傅司后来那一剑若是真刺下去,必是重伤,所谓以小搏大,最终还是莫傅司略胜一筹。

骆慎川弯腰捡起衬衫披在身上,“愿赌服输,今日这事我当没发生过。”

温禧也顾不得其他人的眼光,早已奔到莫傅司身前,看着他手臂上的血痕,眼泪婆娑,“你答应我不会受伤的。”

“我没事。”莫傅司脸色有些难看,他的体力消耗得厉害,若是方才再拖下去,他必败无疑,从温禧手里拿过手机,他打了个电话给司机,吩咐他把车里预备的衬衣拿上来。

沈陆嘉他们早已习惯莫傅司注重风仪的毛病,倒是骆慎川古怪地看着莫傅司从司机手里拿过足有半打的崭新衬衣,从中挑选了一件黑色的,然后去击剑室内的换衣间换了一身的行头,这才出来。

“我们走吧。”伸手牵住温禧,莫傅司和沈陆嘉、骆缜川微微颔首,向门外走去。

“他到哪里都带着这么多预备的衣服?”骆慎川问弟弟。

“嗯,傅司一直都这样,他讲究惯了。”

莫傅司原本是用左手牵的温禧,却听见温禧忽然仰头看着他,“我到你右边好不好?”

“唔?”莫傅司狐疑。

“伤口会痛。”温禧指指他的左臂。

莫傅司笑,“我没有这么娇弱。”说完手上还紧了紧。

到了电梯门口,温禧却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祈博禹。他手里正拿着她的背包。

“祈学长。”温禧有些不自在地唤了一声。

祈博禹记得莫傅司先前穿的是一件深紫色的衬衣,此刻却换成了黑色,脑袋里闪过不好的联想。他年轻的眼睛里有愤怒的火花冒出,将手里的背包递给温禧,硬邦邦地开了口,“你的包,柳教授那里我说你家里有急事要先走,已经帮你打过招呼了。”

温禧接过背包,“谢谢。”

祈博禹深深地望一眼温禧,“你好自为之。”说完便转身快步向另一端的电梯,只留给温禧一个孤傲的背影。

温禧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那只手却陡然收紧,她下意识轻呼,感觉指骨都要被捏断了。

“舍不得就去追。”莫傅司阴沉着一张脸,声音又冷又硬。

温禧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他,是在吃味吗?

莫傅司被她一双妩媚的眼睛看得浑身冒火,也许还夹杂着对自己的恼意,嫉妒,他竟然感觉到了嫉妒,从小到大,除了母亲改嫁生下渊成,他曾经感受到一股莫名的不适之外,他从未嫉妒过任何人。嫉妒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专属于失败者的词语而已,跟他没有任何关系。猛地摔开温禧的手,莫傅司恶狠狠地伸手去按电梯的下降键。

仿佛是一块包裹着厚重糖衣的饴糖,糖纸忽然被撕裂了一个开口,有隐秘的甜意弥散开来,几乎渗透到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里去。温禧不觉勾起唇角,她上前一步,主动牵住莫傅司的手,然后攥紧。莫傅司也不看她,赌气一般想甩掉,不想温禧却死活不松开,甚至将莫傅司整个右胳膊抱在怀里。

莫傅司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温禧。

温禧扬着头,执拗地和他对视。

“放开。”男人的声音很冷。

温禧心里有点打起鼓来,但她还是固执地相信他骨子里始终是当年那个别扭的少年,她已经让他误会过一次了,不想再有第二次。

于是她鼓起勇气,软软地开了口,“傅司。”那声音像在蜜糖里浸过的,清甜里带着娇痴,直将莫傅司听得浑身的血全冲向了□的某个部位。

她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唤他“莫先生”,此刻一句“傅司”里还带着一丝淡淡的怯意。莫傅司望着她那一双眼眸,里面汇集着星星点点的粼光,是他最无法抵挡的神情,热切的期盼里带着害怕被拒绝的不安。再也忍耐不住,莫傅司长臂轻舒,已经将温禧狠狠箍进怀里,一低头便吻上了那诱人的口唇。

他像在品尝绝世美酒一般,轻啄慢点,唇瓣擦着唇瓣,温禧踮起脚尖,热情地回应他。舌头已经交缠缱绻,仿佛在跳着探戈,你进我退,你退我进。

温禧想,这一辈子,她大概都忘不了这个吻了。

电梯早已上下几趟,好容易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莫傅司苍白的双颊燃烧着不同寻常的火焰,浅色的嘴唇也是红润如一瓣桃花,就连眼底也有妖娆的暗红。温禧也是双颊酡红,酥软如绵,难以自持,整个人就像太阳下的奶糖,简直要化成一滩糖水。

叮的一声脆响,电梯终于又到了顶楼。莫傅司直接打横抱着温禧进了电梯。

传说中的公主抱,最能俘获美人芳心的公主抱,温禧一下子想到的却是莫傅司胳膊上的伤口,她着急地扬起脑袋,“仔细伤口。”

对莫傅司来说,这样的伤口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却有一个人,始终牵挂着这道伤口,为它落泪,为它疼,为它急,为它痛,只因为这伤口在他身上。

他的胸腔被一种温软的东西充满了,这样的感觉太过陌生,又太过美好,莫傅司有些恍惚地将温禧往怀里拢了拢,仿佛这样,就可以离这种感觉更近一些。

“伤口会裂开的,傅司。”温禧轻声唤道,她喜欢这样喊他的名字,不是高高在上的“莫先生”,而是带着战栗感地喊他“傅司”,仿佛每唤一声,舌尖与上颚都会因为欢喜而颤抖。

面对她的忧心,素来以刻薄恶毒而著称的莫傅司居然找不到一句俏皮话来应对,原来甜言蜜语终究只是说给不相干的人听,对于你真正在意的人,反而口讷不能言。半晌,他才涩然出声,“不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按照合同,到17万字就该停更了,但我明天会和英明神武的编编谈一下,反正高/潮还没有到,再更一些哈哈……

温暖(3)

温禧是被莫傅司抱进那辆劳斯莱斯幻影里去的,这样的感觉让她情不自禁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电视连续剧,最后大团圆结局时男主人公都会抱着穿婚纱的女主人公坐进黑色的轿车里。

不要胡思乱想,不要痴心妄想,温禧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能像现在这样待在他身边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天长地久对她而言,太奢侈,也太遥远。

吩咐司机开车后,莫傅司倚靠在舒适的小牛皮座椅上,温禧被他松松地揽在怀里。刚才在海上皇宫大庭广众之下倒没什么感觉,此刻二人独处于幽闭空间里,温禧反倒觉得局促起来。

先前两个人耳鬓厮磨了好一阵,温禧手里的背包的磁性锁扣早已经散了。露出里面一沓加了红墨水修改的译稿。

莫傅司眯了眯眼睛,指了指那叠白纸,“那是什么?”

“柳教授让我翻译的英美文学史资料。”温禧知道莫傅司精通数门外语,是以不想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莫傅司修长的手指抽出译稿,瞄了两眼,“这上面的红钢笔是颜霁他妈修改的?”

“嗯。”温禧点头,随后又有些羞赧地说道,“我翻译的不好。”

“她是你的老师?”莫傅司随意地问道。

“柳教授大三的时候教我们英美文学精读。”

“终于不藏愚守拙了?”莫傅司了然地抬眼望了望温禧,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调侃。

温禧脸微微一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years may wrinkle the skin, but to give up enthusiasm wrinkles the soul. ”莫傅司忽然用低音提琴一般的嗓音地念出译稿上美国诗人塞缪尔·厄尔曼的文句,“这句翻译得不好。”

温禧伸头一看,柳教授把她原先的翻译“岁月的流逝会在皮肤上留下皱纹,而热情的丧失却会给灵魂刻下皱纹”修改成了“岁月流逝,皮肤增皱;热情退却,灵魂垂老。”她觉得这样已经可以说是尽善尽美了,难道他还有更好的译法?

“光阴荏苒,衰微只及肌肤;热忱抛却,萎靡深入灵魂。”莫傅司一面含笑望着温禧,一面悠悠将自己的译文念出来。

温禧默默念了两遍,眼睛里顿时放射出热切的光芒,“哎呀,比柳教授翻译的还要高明。”

莫傅司微微撇撇嘴,神色自负,开玩笑,他十二岁之前英法俄三门外语已经利索得跟母语似的了,一个大学英语教授他还不至于放进眼里。不过,能够享受到这样崇拜的眼神,心情真不错。

然而一想到今晚那个被他一顿好揍的中年男人,莫傅司脸色登时又阴沉下去。本想直接冲口就问,可一看温禧望着他的眼神,还是按捺住怒气,状若不经意地问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

温禧本来就寻思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给莫傅司解释清楚王岳民的事,免得被他误会,此刻听他主动开口,居然不是兴师问罪的口气,心中大为感动,便将事情始末大致说了——“他是我从前做家教的学生的爸爸,六月份的时候他用他女儿的手机发信息给我,说是要把语法知识再巩固一下,结果我就去了。家里只有他一个人,然后他手脚就不规矩起来。”出于某种难以名状的女儿家心思,她说得很简练,那些龌龊恶心的场面温禧这辈子都不想再提起。

“真是实心眼子,你就不能多个心眼,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莫傅司冷哼了一声,“他叫什么?”

“王岳民,好像是做建材生意的。”温禧自然知道莫傅司问这话的意思,她不是圣母玛利亚,不会以德报怨。

莫傅司伸手抚摸着她乌黑莹润的长发,嘴唇高深莫测地微微挑高,不愧是他的人,他可不喜欢那个圣经里无/性繁殖的伟大女性。

到了莫宅。司机开了车门,温禧发现管家先生居然未曾露面,下意识地问道,“怎么没看见斯蒂文森先生?”

莫傅司和司机交待了几句,这才解释道,“我派他去英国帮我拍几件古董。”说完又很顺手地牵着温禧进了门廊。

从花园里飘来淡淡的花香,伴着草木清凉单位气息,让人每一个毛孔都觉得舒畅,月亮像一头有着白色胸脯的银凤凰,停歇在高耸的常青乔木上。整个宅院非常安静,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以及脚步声。

莫傅司没有开灯,只是牵着温禧的手走在暗里。温禧奇怪地发现她丝毫没有往昔一个人独行于夜晚,担心摔倒或者跌跤的困扰,仿佛有他牵着,脚下便是一派坦途。

两个人笃笃地上了楼。二楼的走廊上赤铜攒花壁灯幽幽地吐射着红光,看上去仿佛一只只龙凤红烛。这样一想,温禧的脸又热起来。

进了卧室,莫傅司这才按下了天顶灯按钮,整个天花板上的星罗棋布的小白灯一齐亮起来,像下了一场银雨。温禧仰头去看天花吊顶上的灯盏,第一次留意到这些小灯居然组成了一只巨大的蝎子的图案。

莫傅司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又是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的眼光,不过在他眼里,很动人。于是他轻轻一笑,“我是天蝎座。”说完便又转身朝门外走去,一面走,一面交待道,“你先去洗个澡。”

洗澡。温禧还清楚地记得那次两个人在浴室里为了那枚纽扣撕破脸的情形。每念及此,心情就会不可避免的低落。但是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拨开华盖床后的帷幕,拉开磨砂玻璃门,进了浴室。

穹顶门前的两尊断臂维纳斯脸上带着淡笑,高深莫测地望着温禧。

叹了口气,温禧拧开阀门,心不在焉地半跪在浴缸边缘,玩着水。

莫傅司进来时就看见她莹洁白皙的一段小腿,还有圆润而纤细的脚踝,脚跟微微泛红,小巧玲珑的脚趾一个挨着一个,像大小不一的白色贝壳。在繁复侬丽的地毯衬托下,这一片白仿佛一只手,轻易便将他的心摘了过去。

故意弄出一些大的动静来,温禧这才回魂,回头望了他一眼,想唤一声“傅司”,却又觉得心中莫名地梗着什么,赶紧垂下了头,手还在水里拨弄着。

她不知道这种略带娇嗔的表情看在莫傅司眼里,简直是在那颗被摘去的心上又揉掐了两下。喉结微微滚动了两下,莫傅司俯身试了试水温,不声不响地开始脱衣服。温禧跟着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一张芙蓉面胀得通红。

“一起洗,还是,你帮我洗?”莫傅司说得极慢,一句话硬是被他说得暧昧到不行。

温禧一紧张,便会不由自主地揪衣服的下摆,此刻蓝白格子裙的裙角被她死死攥在手里,一张脸上除了苦恼,还带着浅浅的羞意。

莫傅司也不说话,只是眉眼灼灼地凝视着她。

“我帮你洗,你胳膊上有伤,不方便。”温禧挺直腰杆,自觉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到可以压制住浴室暗暗骚动的春潮。

莫傅司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淡淡“嗯”了一声,便相当大爷地靠在按摩浴缸的边壁,胳膊肘撑在外沿,还闭上了眼睛。

温禧拿起一边的花洒,小心地将他的头发打湿。触及他的头发时,温禧觉得心跳得好快,莫傅司的发质非常好,软硬适中,简直可以去做洗发水的广告。然而当她瞥见浴缸旁的储物架上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时,开始头疼了,这些洗浴用品压根就没有一样是她在超市的洗化货架上看见过的。不过幸好上面有英文,她逐一扫视过去,却没有发现洗发水。

“不要找了,我都用洗发皂洗头。储物架下面的抽屉里最左边的那一块圆形的。”莫傅司嘴角勾着淡笑。

比女人还讲究。温禧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声。

拉开抽屉,一阵香气扑鼻而来。储物架的活动抽屉里一小格一小格里全是颜色不一的手工皂,都是全球赫赫有名的有机品牌。

温禧拿起洗发皂直接擦上他的头发,慢慢揉搓起来,很快便有绵密的泡沫涌起,空气里到处都是熏衣草和柠檬香茅的气味。温禧望着他黛黑的眉毛和浓密的睫毛,忽然觉得心情无比安宁。除了巫山云雨,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他,这样亲密却不狎昵的关系,让她迷醉。

她的指腹贴着他的头皮,热力随着她的揉按徐徐渗入,莫傅司简直惬意的想哼哼两声。

用清水将泡沫冲洗干净后,温禧从储物架上拿起一瓶柠檬酸润丝,悉心地涂抹在莫傅司洗后的头发上,帮助皂垢酸碱中和。最后再用温水冲洗干净。

“好了。”温禧刚丢下花洒,手腕却被莫傅司扯住。

“还没有洗完。”莫傅司唇畔漾出一丝促狭的笑容,语气却是相当一本正经。

温禧大窘,眼神躲闪,就是不敢去看他浸泡在水里的躯体,“剩下的你自己洗。”一面作势要抽回手腕。

“那就一起洗吧。”随着一声带着闷笑的男声,温禧整个人都被莫傅司扯进了浴缸。

水花四溅里,温禧跌进了一个硬朗的胸膛里。身上的衣服裙子顿时湿透,紧紧贴在曲线玲珑的身体上。莫傅司的眸色立时幽深起来,三下五除二就剥去了温禧湿漉漉的衣服。

莫傅司紧紧将温禧箍在怀里,女子柔软的胸脯抵着男子紧实的胸口,彼此呼吸的气流交汇在一起,和浴室的水汽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朵又一朵名叫欲望的云。

头一低,莫傅司已经吮吸上了她胸前细嫩的肌肤,他的舌头仿佛有灵性一般,游走到那一寸皮肤,血液便在皮下燃烧起来。温禧被他撩拨得难受,忍不住挣扎起来。莫傅司哪里可能放过她,修长结实的双腿一剪,登时在水下牢牢缠住她的。四条腿便女萝菟丝一般的交缠。

温禧有些挫败地看着他,眸子里沾染上了水蒸汽,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莫傅司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轻笑起来:“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温禧不解地看住他。莫傅司却陡然凑近了她的耳廓,舌尖恶劣地擦过她圆白的耳珠,直惹得温禧一阵轻颤。

大概很满意她的反应,莫傅司这才徐徐道,“就是那种无声地说着‘快来蹂躏我吧’的神情。”

听到这话,温禧连耳朵都红了,“我哪有。”见莫傅司仍然在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她,温禧有些气恼地别过脸去,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洗不洗澡?”

莫傅司意味深长地挑了挑唇,“当然洗。”说完理所当然地将沐浴露塞到了温禧手上。

“你——”

莫傅司指指自己左臂上的血痕,笑得格外险恶。

这个男人太阴险了,温禧愤愤地挤出一些沐浴液,在掌心起泡。

“放心,这会儿你伺候我,待会儿洗完了,我伺候你。”

作者有话要说:就不写肉……哼哼,饿死乃们……ps,网名叫“自由行走的花”的同学,那条“白莲花”的作者回复我真的不是说你,我说的是那位讨厌女主性格,同时又要继续观察一下的姑娘……不要误会~

温暖(4)

温禧是天光微亮的时候醒的,刚睁开眼睛,就看见莫傅司面朝她侧躺着,黑而密的睫毛像纤长的花蕊,让她几乎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一下。不想莫傅司却骤然睁开眼睛,目光清明,不见半丝刚睡醒的惺忪。

温禧知道他晚上都要靠服食安眠药入眠,有些担忧地问道,“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莫傅司唇角微扬,语带双关地看了一眼温禧,“一日之际在于晨。”还特地在“日”上加了重音。说完,长臂轻舒,将温禧揽进怀里。

温禧知道男人早上也经常是“性/致”勃勃的,当下脸一热,身体已经软了下来。

莫傅司从来都不是色中饿鬼,甚至自制力还好得吓人。几年前曾经有个当红模特主动接近他,但圈子里谁都知道莫少对女人出了名的大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挑剔,绝不肯染指二手货,是以非雏儿不碰。那女人虽一直以青春玉女的形象示人,但莫傅司却觉得对方是欲女还差不多,是以态度不冷不热。那时候莫傅司还在吃安神的中药汤剂治疗失眠症,不知怎么的被那女人知晓,钻了空子,居然在他吃的中药安神汤剂里放了鹿血,然后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面前晃来荡去,想来一场颠倒阴阳的“霸王硬上弓”。莫傅司当场就察觉了不对劲,但自幼的家教不允许他打女人,结果大冬天的他硬是在冷水里泡了一个多小时,把欲火生生给灭了。那女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不仅前途全毁,还被丢进了暗窑里去。然而此刻,哪怕只是看一眼温禧素白的脚趾,都能让他血脉贲张。自制力悉数化为烟云。

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探入浴衣的内里,在滑腻的皮肤上游走。温禧敏感地往后弓了弓脊背。莫傅司搂住她腰肢的左手故意一用力,将温禧整个人都带尽他的胸口。浴衣带子被他轻松扯开,露出线条优美的洁白胴体。唯一刺目的是她直身白玉簪一样的锁骨旁的疤痕。莫傅司心脏猛地一收缩。温禧有些害羞地蜷缩起身体,不料莫傅司微凉的唇已经印在了她锁骨的伤口上。

半天才听见低哑的嗓音,“你后悔吗?”

温禧一怔,随即缓缓地摇头。

莫傅司看了她一会儿,嘴唇在她的伤疤上轻轻蹭了蹭,这才缓缓滑到一痕雪脯上去。

也许是因为她的胸脯本来就生得丰盈饱满,温禧喜欢穿薄形胸衣。莫傅司见过太多的女人,她们的胸衣往往像防御型的武器,又是钢丝又是硅胶垫,每次触及,总叫他产生一种很滑稽的感觉。连带她们不穿胸衣的时候,莫傅司也会觉得她们的胸脯是白色的雪花石膏石。她的却不同,仿佛两只甜美的蜜桃,桃肉泛粉,桃尖朱红,让人控制不住地产生舔食的欲望。嘴唇微张,桃尖已经被含进口里。在唾沫的湿润下,慢慢挺立起来。

温禧的一手勾住莫傅司的脖子,一手在他的脊背上四下摩挲。相比两侧结实的背肌,他的脊柱微微凹陷,温禧喜欢顺着他脊背中央的这条华丽的直线逶迤而下,直至尾椎。当她的手触碰到他的尾椎的那一刻,温禧感觉到身上男子轻微的颤抖,看来这里不仅是她的敏感区,也是他的。温禧扬起脖子,也学着莫傅司的样子在他身上或轻或重的舔噬和啃啮着。莫傅司有些惊讶于她的主动,但很快便无暇分心了。她倒是学得有模有样,在他身上四下点火。他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肌肉一寸又一寸的绷紧,有薄汗沁出,蒸腾出浓烈的情/欲的气息。

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温禧有些贪婪地亲吻着莫傅司胸口的肌肤。他们学院的外教,那些高大的白人身上总是有股腥膻味儿,即使喷了香水也遮掩不住。年轻男生身上则总是有酸酸的汗味,个别爱干净如祈博禹之类,则淡薄到一丝气味也无,像白开水一般乏味。莫傅司身上却总是带着一股清淡的苦艾香气,还有英国烟的气息,混和成一种任何香水都无法媲美的味道。此刻因为体温升高,他的气息愈发动人,竟然如蜜一样的馥郁。

西洋宫廷一般巨大的莫宅此刻就只有他们两个,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男子急促的喘息声和女子破碎的呻吟声。柞丝绸的床单被碾皱,两具身体紧紧嵌在一起。

在风口浪尖的时候,温禧盘在莫傅司肩膀上的手指微微用力。莫傅司眉头微微一蹙,用力一个挺身,裹挟着她一齐跃上云头。

“傅司……傅司……”温禧一声又一声地唤着莫傅司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纵情地喊他的名字,仿佛满腔情意悉数全融进了这两个字当中,那样的欢愉和哀伤。而回应她的呼唤的则是莫傅司一个又一个炽热的亲吻。此刻的二人,奢侈得仿佛没有明天。没有一句言语,只有抵死缠绵。

结束之后,莫傅司并没有着急地退出去,他喜欢被她严丝合缝地含住的感觉。

温禧的手指还在他的脸上缓缓描画着,眉,眼,鼻,唇,仿佛要用手指记忆住这张过分英俊的脸孔。

莫傅司忽然捉住她游移的手指。温禧吓了一跳,双腿微微收紧,又是一阵销魂的刺激。莫傅司深深吸了口气,温禧则闹了个大红脸。

“你出去。”温禧声音很轻。

莫傅司不吱声,反而闭上了眼睛。但依旧捉着她的手指。

温禧无法,只得有些气鼓鼓地看他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华盖床立柱上的雕花图案。看着看着,竟然眼皮又沉重下来,然后便盹着了。

莫傅司听到耳畔平稳的呼吸声,这才睁开眼睛。他看着脸蛋粉红绯绯的温禧,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

小心翼翼地退出来,温禧立时就醒了。

四目相对里,莫傅司竟然破天荒地感受到了一丝不自在。视线瞥到床头笼龛里那尊维纳斯半身像,似乎正媚眼含笑地望着他。飞快地调转目光,莫傅司翻身坐起,拿起浴衣披在身上,这才开口道,“醒了就起来吧。”说完赤脚下了床,又赤脚进了帷幕后的盥洗室。

昨晚她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都湿了,温禧将揉得一团皱的浴衣展平后拿在手里,开始犯难,难道就这样真空穿上?不行,她要到楼下客房去一趟。披上浴衣,穿上拖鞋,温禧噔噔噔便下了楼。

莫傅司早晨的淋浴向来“短小精悍”,用骆二的话来说,就是和水亲个嘴。所以当他冲完澡后出来时,发现卧室居然不见了温禧,脑袋竟然一下子有点懵。仿佛刚才种种成了春梦一场,而温禧是日本神话里那只报恩的仙鹤,飞走了。

温禧拿着换洗衣物上楼时就看见莫傅司脸色古怪地站在地毯上,发尖还在滴水。看见她手里抓着的衣服时,莫傅司脸色又是一变。温禧以为是她真空穿着浴衣的缘故,连脖子也慢慢红了起来。

“你去洗澡。”莫傅司有些莫名的气闷。

“噢。”温禧应了一声,便钻进了浴室。

莫傅司眼看着她美人鱼一样游进了浴室,忽然开了腔,“以后把你的衣服拿到楼上。”说完不等温禧答话,便出了卧室,只留给温禧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把衣服拿上来?温禧站在浴室外间的男子更衣室里,怔忡地看着宽敞的壁橱、特制的领带架和鞋架,难道以后她的衣服会和他的衣服袖口擦着袖口,衣襟挨着衣襟放在一起?这是否意味着什么?

她正心如鹿撞之际,心底却陡然有个声音冷酷地提醒她,她的衣服,来自于gucci、prada、dior和chanel这些一线大牌的昂贵的连衣裙、小礼服裙真的是她的衣服吗?真正属于她的衣服通通在学校宿舍的衣柜里,而它们,是没有资格和这些来自于伦敦西区萨维尔街最顶尖的裁缝手工定做的西服和衬衫待在一起的。

可是也不是每件古琦的衣裳裙子都可以和他的衣衫放在一起的。这是另外一个声音,和刚才的声音针锋相对。温禧惨然一笑,她哪里还需要这样多余的自尊心,她的自尊早在答应他的那一刻就荡然无存。那时的她,为了前途出卖自尊,现在的她,为了爱情,又想讨回自尊,但却忘记了,在金钱和爱情面前谈自尊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尤瑟纳尔那句话说得多好——世界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

解开浴衣的系带,温禧徐徐走近那奢华到糜烂的浴室。温水从莲蓬头里洋洋洒洒扑上她的脸孔时,她还是羞耻地捂住眼睛哭了,盛极必衰,强极则辱,每一段繁盛毗邻的必是衰落,每一次欢愉背后的都是悲戚,“终于,这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了”,可以后呢?她以后的路在哪里?

她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万贯家财,除了这一点美貌,她凭什么去做未来的公爵夫人,她甚至连俄语都不会。爱过了他,她还可能再接受其他男人吗?绝无可能。套用那句文艺入骨的话——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也只有萎谢了。别无他法。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出版,必然会涉及版权,我和编编好说歹说继续更新为的是追文到现在的姑娘,所以请“非授权转载”的某些同志手慢一点……你自己吃饭,好歹也留点粥给作者喝,竭泽而渔,杀**取卵的道理大家都懂。至于某些盗文网站,我和出版社都会保留法律追究的权利,百度文库已经收敛,派派下载永久关闭,靠着“丰/胸壮/阳”广告维持生计的盗文网站,你牛得过李宏彦吗?

温暖(5)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已经补全。已经购买过得姑娘放心,不会要多付补全内容的钱。祝大家国庆快乐~ 外研社的刘明璋主动打了电话给温禧,问她愿不愿意去外研社下属的一家翻译公司实习,有薪酬。

温禧本来就在为大四的学费犯愁,莫傅司给她的那张黑金卡她拿到柜员机上刷过,当时看见屏幕上的账户余额时她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光是数数位她就反复数了三次。她还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但是她并不打算用里面的一分钱,不是傲气,她只是单纯地想和其他黑金卡的女性拥有者有那么点不一样。她,和她们不一样。

于是,温禧便满口应承下来。

外语研究出版社在蔺川市外国语学院旁边,是一幢挺气派的大楼。刘明璋让她直接去六楼英文部找一位姓谢的主任。理了理裙摆,温禧这才屈起右手指关节,在实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很快,里面传来一个冷淡的女声,“请进。”

拧开门把手,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她长着一张尖尖的白桃子脸,一双淡褐色的眼睛珠子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温禧。

“谢主任,您好。我叫温禧,森木大学英国文学专业准大四学生,是刘总介绍我来这里实习的。”温禧恭恭敬敬地说道。

谢静岚抿着红嘴唇,心里却很不舒服,她的英文部简直成了空降兵俱乐部了,女儿侄女外甥女,朋友的女儿侄女外甥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她这里塞,月初森木大学学工办主任的千金被介绍到了这里实习,一千五百字的译稿一个星期都没翻译出来。今个儿这位听说来头也不小,祈家公子的心上人。又长成这么副娇花软玉的模样,谢静岚便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先给这个漂亮得过了头的空降兵一个下马威。

然而对面的女生只是安静地站着,眼神清澈如水,既不四下乱瞟,也没有不耐的神色,脸上还带着谦虚的微笑。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谢静岚最终只是拉开抽屉,将一份卷子模样的东西递给温禧,“现在是下午三点,我给你两个小时,把这份卷子完成,我会根据你完成的情况安排你以后的工作。”

温禧双手接过试卷,礼貌地应了一声,便在一张貌似闲置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拿出纸笔,专心看起试卷来。

题目不多。五个段落翻译,一篇大约500字的商业信函英译中,《诗经·终风》中译英,最后还有一篇命题作文:关于伦敦地铁连环爆炸案的新闻稿。

前面做得很顺,然而翻译到《诗经·终风》时温禧开始觉得头疼了。古文翻译可以说是翻译专业里最硬的一块骨头,除了扎实的英文功底,还需要足够的古文造诣。因为古文翻译意味着在译者着手翻译前必须先把文言译成白话,再将白话译为英文。

《诗经·终风》讲的是一位妇女被丈夫玩弄戏耍最后遭抛弃的惨剧,全诗充满怨妇的口吻,温禧私心里对此有些莫名的抵触情绪。

头两段还比较容易翻译。温禧用的是直译,但古诗讲求音韵和对仗,所以在用词上她也不免费了一番脑筋。

大风既起狂又暴,见我他就嘻嘻笑。戏言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好烦恼。

the wind blows high and rough,and at me his eyes laugh.he smirks as if to flirt;i' so vexed and so hurt.

大风既起尘飞扬,他可顺心来我房。别后竟然不来往,绵绵相思不能忘。

the wind blows, whirling dust.gee, he comes like the gust!should he not come and go,how sick my heart will grow!

但翻译到第三段“寤言不寐,愿言则嚏”温禧又犯难了。上句好懂,是说女子晚上睡不着觉,至于下句,到底是讲女子希望自己的思念让男子打个喷嚏,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他;还是女子希望男子想念她,从而让她打个喷嚏?犹豫了半天没主意,温禧只得取了个折中的法子,翻译成了sleepless, i toss and turn.and i sneeze while i yearn.

然而温禧不知道的是,此刻正在和沈陆嘉商谈收购鼎言传媒的莫傅司真的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莫傅司讲究惯了,人前人后永远都是完美到无可挑剔,因此对于这骤然的失仪非常恼怒。

素来不苟言笑的沈陆嘉却难得地调笑了他一句,“你被谁惦记上了?”

莫傅司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住沈陆嘉。

“据说,一个人要是被惦记着,就会打喷嚏。”沈陆嘉一本正经。

听到这话,莫傅司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温禧动人的脸庞,他别有深意地打量一眼好友,“这么富有想象力的故事,是女人讲给你的吧。”

这下轮到沈陆嘉不自在了,赶紧转移话题,“你要我在晟时旗下的找一家有海外背景的企业,来和俄罗斯传媒大鳄夺鼎言的收购权?”

“嗯。”莫傅司点头,“我要把鼎言的价格抬上去。”

“我们俩费尽心机把鼎言股票做空,逼得周允非出卖股权,现在你又要把鼎言的收购价抬上去,你到底想干什么?”沈陆嘉英挺的眉毛拧成一个川字。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纯种的东方人。”莫傅司勾了勾嘴角,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酒杯的杯口。

沈陆嘉自然知道,毕竟莫傅司五官轮廓分明,混血特征太明显了。单看他眉眼之间距离便要比东方人短,眼窝也深邃很多,随意往哪里一站,哪怕不捯饬也完全可以给时尚杂志拍硬照。但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他从不提自己的家庭背景,沈陆嘉便也不问。

“我身上另一半的血统就来自于俄罗斯。”莫傅司低头抿了一口红酒。

沈陆嘉深深看他一眼,出身世家的他很快便明白了其中的关头过节,“你跟俄罗斯传媒大鳄维克托是什么关系?”

“他是老鳄鱼,我是小鳄鱼。”莫傅司居然开了个玩笑。

这下连素来沉稳的沈陆嘉也不免吃了一惊。平日里看莫傅司的吃穿用度,知道他出身定然是非富即贵,但没有想到他居然“贵”成这样。

莫傅司斜着眼睛睨他一眼,“怎么,只能你和君俨两人是红色贵族,我就不能是蓝色贵族?”

沈陆嘉笑起来,“我们哪里敢和您老人家相比,您那可是真正的世袭贵族,有爵位的。比起你来,我和君俨祖上不过就是爬雪山过草地的泥腿子罢了。”

莫傅司不屑地撇了撇嘴,“你给我五百万,我明天就帮你弄个爵位来,还是公爵。”

“算了,我怕我爷爷会敲断我的腿。”沈陆嘉连连摆手,完全敬谢不敏。

莫傅司交叠起一双长腿,手指在茶几上弹了两下,“别给我省钱,老东西给了我六个亿的预算,我得帮他用足了。”

沈陆嘉有些担忧地问道,“这样不会影响你在他心目中的能干程度?”

“他没得选择,他很快就只剩下我这一个儿子了,总不会白白便宜了外人。”莫傅司笑得很冷。

沈陆嘉表情凝重,“你的本事,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但是反正你是继承人,何必多次一举,便宜我这个外人。”

什么叫朋友,你送钱给他,他却担心你吃亏。莫傅司拍了拍好友的肩膀,“放心,我有谱。”

“你有数最好,别把老婆本和奶粉钱全蚀光了就成。”沈陆嘉起了身,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我要去接个人。”

谢静岚拿着试卷,这女生原以为是只花瓶,不想竟然满肚子墨水,一张卷子做得相当不错,尤其是那一首古诗翻译,难为她还注意了用韵。但尽管心里诧异,但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来,“明天早上八点半过来,以后你就直接跟着我。”

“谢谢谢主任。”温禧心里有些激动,她刚才交试卷的时候才看见谢主任的工作证,上面谢静岚三个端端正正的黑体字让她心里一阵狂跳,谢静岚,她们外院目前使用的好几本翻译教材的主编就是谢静岚,听说这个女人以前也是森木毕业的,不过她本科念的是计算机,硕士跨专业考上了英国文学专业,完全是个牛到不行的女强人。

“时间也差不多了,你可以回去了。”谢静岚又低下头去敲击键盘了,不时捻一页韦氏大辞典。

温禧不清楚谢静岚为人冷淡惯了,只以为对方因为她是领导介绍过来的而有些偏见,是以觉得自己更加应该礼貌恭敬。弯腰和谢静岚鞠了一躬,温禧才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谢静岚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温禧离去的背影,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恪守礼节的漂亮女生,一般长相出挑的女孩子从小就被惯坏了,面上再谦虚眼睛里都有藏不住的娇骄二气,温禧身上却半点也无,还有她临走前的那一鞠躬,更是匪夷所思。她身上穿的衣服稀松寻常,脚上那双鞋她却绝不便宜,按照翻译界目前的七十元每千字的市价,得翻译将近12万字才能赚回这么一双鞋子。

温禧进了电梯,刚要关门,就听见有个熟悉的女声在喊“请等一下。”她赶紧按住开门键,等那个女生快步进了电梯,这才松开。

李薇薇刚站定,想朝对方说声“谢谢”,一抬眸却惊觉对面居然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温禧。到了嘴边的微笑一下子凝固住了,原想不搭理她,但最终还是没按耐住好奇心开了口,“你来外研社做什么?”

“柳教授介绍我来这里实习,明早到岗。”温禧索性将李薇薇可能“追究”的问题一并回答了。

“柳兰心教授?”李薇薇心情有些不豫,温禧什么时候和柳教授通上气了,莫不是博禹哥牵线搭桥的吧。

温禧知道她在想什么,但她若主动解释,李薇薇会觉得她是在挑衅,于是她只是默不作声,盯着不断跳动的数字。

然而在厌恶你的人眼里,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错误。反正是在校外,李薇薇也无意维持自己大家闺秀的形象,当下冷哼了一声,“你可别以为在外研社实习过就能给你的简历镀个金,这儿可不是混水摸鱼的地方,谢主任要求很高的。”

“谢谢你的忠告。我记住了。”温禧不以为意地一笑。

李薇薇被这一笑弄得愈发郁闷了,她忍不住又细细打量了一眼温禧,习惯了她低眉顺目的模样,如今这般不卑不亢还真是让李薇薇很有落差。

叮的一声脆响里,电梯门徐徐打开。李薇薇抢先出了电梯,温禧故意落后她一两步。

外研社大楼前面便是停车场,李薇薇径直走向一辆火红色的马自达3,一面遥控开了门锁,一面转头朝温禧嫣然一笑,“温禧,再给你一个忠告,土鳖再怎么镀金也成不了金龟。”

温禧随意地捋了捋被风吹起的头发,也朝李薇薇粲然一笑,“为什么要做金龟呢?钓只金龟多省事。”

李薇薇顿时气结,恶狠狠地盯住温禧,她竟然敢威胁她!在她看来,温禧嘴里的这只金龟龟壳上已经写着“祈博禹”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

温禧也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反应,过去,比这难堪的她都忍了,现在的她却不想再忍了。大概她也是狐假虎威吧,而莫傅司,便是她这只狐狸精倚仗的那头老虎。

“不要脸!”李薇薇倨傲地扬了扬下巴,坐进她的马自达3里,又大力摔上车门,呼啸而去。

温禧望着那一缕尾烟,忽然有一种畅快的感觉。有恃无恐,她确实是有恃无恐,只要有莫傅司在她身边,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哪怕明明知道这样信赖一个人其实是把自己逼入了绝境,但是她就是这么固执地信赖他。

扭头看了看外研社大楼旁的外语语学院,和青木森木这一类综合性大学不同,外国语学院是蔺川顶尖的专业性高校,每年外交部各大驻外办招聘外语类毕业生都会专门拨出三分之一的名额给外院,和它强大的师资力量相提并论的还有学校的美女数量,每当正常上学期间,一到夜晚,各色好车会停在学校南门,最起码也是宝马3系,然后燕瘦环肥的漂亮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欣然入座,跟着那些善于发掘美的男人走了。不过也正因此,蔺川外语语学院和蔺川艺术学院并称为“高品质二/奶的摇篮”。

温禧笑了笑,也许其余女生有资格嘲笑这些堕落者,她却是没有资格的。她虽不是二/奶,却也成不了他明媒正娶的莫夫人,对于女人来说,除了爱,还需要名分,只有拥有一个正房夫人的头衔,女人才有吃醋撒泼的权力。

莫傅司徐徐降下欧陆的车窗时,就看见温禧正对着外国语学院金灿灿的门牌发呆,也许是太长时间的藏愚守拙,温禧身上始终有一种云遮雾绕的迷蒙感,尤其是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那种迷茫的神情,动人到了极点,莫傅司不觉勾唇一笑,踩下油门,一瞬间便到了温禧面前。

温禧见到莫傅司,表情有些吃惊,“傅司?”

莫傅司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不得不承认心情很愉悦,说老实话,他喜欢听她喊傅司,而不是莫先生,略看一眼高耸的外研社大楼,莫傅司淡淡开了口,“上车吧。”

看来习惯果然是最可怕的事情,如今温禧已经不觉得坐进这样高端的车内有什么太过难堪的感觉,毕竟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只要自觉问心无愧,何必惺惺作态。

“怎么样,今天还顺利吗?”

“挺好的。”

莫傅司却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银色的卡来,随意地丢到温禧怀里,“这几张是国贸的卡,上面有面值,你自己估摸着送给外研社的头目吧。”

他这是要她送礼吗?温禧脸一下子滚烫起来,她连马屁都不会拍,更别提送礼了。

看着她一副拿着烫手山芋的模样,莫傅司也不吭声,就看着她为难。

“那个,这个,一定要送吗?”温禧问得很艰难。

“你当知识份子是吃素的,若是你想实习生涯过得便当顺利,不是每日在那里做摆设,这几张卡势在必行。”莫傅司一本正经。

温禧一张小脸垮得愈发厉害,她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莫傅司,“我觉得谢主任人很好的,刘总编人也不坏,可以不要送这个吗?”连温禧都没发觉她自己的语气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莫傅司眼底有狡狯飞快地闪过,“股神巴菲特是商界传奇,人人说他天赋异禀,8岁就知道去参观纽约证券交易所,但是你不会知道他其实是由他那位国会议员的父亲带进去的,还是高盛的董事亲自接待;比尔·盖茨更是妇孺皆知,中途从哈佛退学,和好友一手一脚创建了微软帝国,但是你可知道他母亲是ibm董事,是她给儿子促成了第一单大生意;还有奥巴马,黑人,简直是美利坚自由民主的一面旗帜,他外祖父参加过二战,追随过巴顿将军,他的外祖母是夏威夷银行第一个女性副总裁,奥巴马中学时进的是全美最好的预备精英学校,连一般中产阶级都上不起这样学校。”莫傅司说了一气,如同父亲在教育心爱的小女儿,末了,还意犹未尽地小结道,“当你不够强大时,你必须学会依靠别人的力量,等到你足够强大时,再难看的履历也可以粉饰成一片太平。”

温禧沉默不语,嘴巴抿得紧紧的,这些道理她明白,这个世界就是这般现实,想她不过是来外研社实习,还需要来自高层当作政治任务一般交待下去,难怪说上头有人好办事。

莫傅司见她纠结的样子,忽然起了逗弄之意,“我是个生意人,和文化圈子里的人不熟,要不,我做东,帮你请外研社的一干人一起吃顿饭。”

温禧听到这话,简直臊到不行,他以什么身份帮她请客?情人?男朋友?他可以轻描淡写拿她寻开心,她却不能不掂清自己的斤两顺竿儿爬,于是温禧半天才慢吞吞地收起那几张皆是四五位数的消费卡,坐正了身体道,“我会找机会把这几张卡送出去。”

她语气里有大义凛然的味道,莫傅司摸着她的长发笑了笑,并不着急接话。

她倒底能不能送出去这几张卡,他还真是相当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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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禧的实习生活从头一日起便不顺。

谢静岚将她安排在了英文翻译三部,里面除了李薇薇,还有两个约摸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闺名戴乃倩和聂伊涟,另外还空了两张桌子。多年压抑的生活过早教温禧学会了看人,这两个女人一个傲,一个娇,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温禧忍不住叹了口气,莫傅司真是神机妙算,早上她离开莫宅时他忽然喊住她,意味深长地和她说了一句话——遇到敌人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在一个时期内,你只能有一个敌人。

她懂他的意思,如果有两个敌人,她就给了对方联手对付她的机会,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一旦树敌多了,她决计不是对手。现在李薇薇可以算和她正式撕破脸,所以她已经树了一个敌人,因此绝对不能让另外两个也站到她的对面去。

初来乍到,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任务分派下来,温禧百无聊赖之际,只得默默地翻她的牛津高阶英语词典,一面留心戴聂二人。然而半个小时下来,戴乃倩只是将手指上原来的粉红色的指甲油用洗甲水洗掉后,又重新涂上了桃红色的甲油。至于聂伊涟,则打了半个小时的植物大战僵尸。而李薇薇,一直在暗暗盯住温禧,她的神情,实在让温禧无法不联想到身旁聂伊涟电脑屏幕上的豌豆射手。

除了图着拿一点微薄的实习薪水,温禧并不希望每日只是坐在这边混吃等死。翻译的任务自然是不缺的,然而她不过是一届实习生,实在没有资格和能耐去抢那些优差美差,只盼望着从前辈们的指缝间漏下点屑末来,让她有机会提高提高。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手去摸背包内层口袋里的消费卡,这烫手山芋,真不知道该怎么送出手去。

戴乃倩桌上的电话却忽然想起,她低头看了看尚未晾干的手指甲,眉头蹙了蹙。温禧见状,轻声开了口,“我帮你拿话筒吧,免得把指甲油给蹭花了。”

戴乃倩盯着温禧看了片刻,才说了声“多谢”。

温禧浅浅回以一笑,举起话筒,凑在戴乃倩的耳廓上。

“谢主任,我是小戴,您有什么事找我?”

温禧听不清谢静岚的声音,只能看见戴乃倩耳垂上的耳坠子,因为不时擦到听筒而一晃一晃。

收线后,戴乃倩伸手掠了掠鬓发,朝温禧略一颔首道,“谢主任喊我过去拿翻译单子。”说罢看也不看其余二人,径直袅袅婷婷地出去了,留下一阵香风。

聂伊涟这才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来,讥诮地看一眼温禧,冷冷吐出三个字来,“马屁精。”李薇薇听到这话,也附和一般跟着冷笑了几声。

温禧脸有些发热,暗暗咬紧了牙关。她确实对戴聂二人存了讨好之心,目的很单纯,只是希望实习的日子不至于太难过。然而她终究还是太缺乏实战经验,没有了解清楚办公室的具体情况,盲目便出了手。

戴乃倩很快拿着一沓a4纸进来了。她从中抽出一叠,便将剩余的都给了温禧,“温禧对吧,剩下的你发掉吧。”

温禧伸出双手仔细地接过来,每一沓都用回形针别得整整齐齐,上面有各人的名字和接单日期以及交单日期。她正想抽出自己的,却被李薇薇一把夺了过去。

“聂姐,你的。”李薇薇将聂伊涟的译稿轻手轻脚放到她桌上。最后才将温禧的那一叠摔在桌上。

温禧在心底冷笑了几声,李薇薇这是在用行动向聂伊涟示好呢。不过以聂伊涟的喜恶外露,城府浅得很,便是她们二人双“贱”合璧,料也成不了大事。

然而正是这一点轻敌,又让温禧吃了暗亏。

温禧接到的第一个翻译单子是一份招标书,不长,不过专业术语略多了些而已。因为日子充裕,她翻译得很用心,一心希望可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不想第二日,谢静岚却将她喊到办公室去,寒着一张脸问她,让她加急赶的一份画廊的艺术品小手册怎么还没有在翻译好给她修改?

谢静岚话说得很不客气,其实温禧打从正式实习第一天起,便感觉出谢对她的态度隐隐变了,面试时对她还可以说是公事公办的冷淡,但如今谢静岚的冷淡里总带着嫌恶和轻贱。

“谢主任,我是真的没有接到这个单子。”这种商业性质的翻译任务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可是做违约处理的,温禧自然不能背这个黑锅。

谢静岚的白桃子脸拉长了些,“前天我亲自交给李薇薇的,让她转交于你。你们俩既是同班同学,这又关系到我们出版社名声的事,她不至于这么糊涂。”

温禧顿时明了,真是简单的伎俩,说穿了一文不值,李薇薇公报私仇,没有知会她而已。

温禧苦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若是一味辩解,谢静岚会觉得她做人失败,连同班同学都如此待她,窝里斗成这样,难堪的还是她。

要怪就怪她自己愚蠢,落入别人觳中。也许她真是个绣花枕头,面子好看,里子却不中用。温禧自嘲地一笑,“对不起,谢主任,是我的失误,我今晚便把译稿赶出来发送到您的邮箱。”

谢静岚定定地看住她,“这个艺术品册页正常翻译周期是五天,因为对方要得急,压缩成了三天,你现在居然一个晚上便能译好?”

她的语气里有浓烈的质疑,微微上翘的红唇仿佛在讥笑她的不自量力。

“我水平有限,所以译稿就只有麻烦谢主任多多费心了。”温禧脸上依旧挂着谦虚柔顺的笑容。

谢静岚望着她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心中愈发不喜,这个女生不过二十出头,就有这般忍量,这样的心机,实在讨厌。这世间人人都喜欢稚纯心灵,倒未必是出于艳羡,而是相比“心中藏奸”之辈,和这样的人相处,更有安全感和优越感。

回到办公室,李薇薇眼角稍稍一扬,斜睨温禧一眼,水晶甲在键盘上欢快地噼啪作响。

温禧很想质问李薇薇,她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大小姐,她要这般陷害她?难道就是因为她是穷贱丫鬟命,却偏偏长着主子小姐的模样,不仅和她大小姐住在一个宿舍,还待在一个办公室里?

再委屈再不甘,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绝不表露出半点伤心苦楚的样子,一旦暴露,岂不是给别人送上门的穷追猛打的机会,这年头人人皆知落井下石,哪里会雪中送炭。

李薇薇不是蠢人,她既然做了,自然留了退路,她们每个译员都有两个文件夹,已完成的文稿归档于蓝色的文件夹,未完成的则归档于红色文件夹。温禧不动声色地抽出蓝色文件夹,果然,那张画廊的艺术品手册的单子夹在一堆文稿里面,上面还有三颗红色的五角星,代表急件。温禧面沉如水,她安静地取出艺术品册页,坐回自己的座椅上,埋首译稿当中。

这次的教训,她会记着。

待到下班时分,李薇薇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地走了。温禧不急不徐,将桌上的顶顶要紧的东西收拾进抽屉,落上锁,这才离开。

出了大楼,莫傅司的车已经泊在外国语学院门前。温禧上车时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外研社的大楼,六楼迎风招展的滴水观音巨大的叶片后是谢静岚的白桃子脸。

一瞬间,温禧便知道谢静岚态度何以转变了。

三十多岁的女人,和二十多岁的女人,天生是敌人。女人一旦到了三四十岁的年纪,既希望年轻女孩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绕着,又要嫉妒青春少艾,可怜可叹。

莫傅司一眼就看出温禧今日状态不佳,精神低迷,他心知和工作十有八九脱不了关系。于是温禧一上车,他便开口询问道,“今天顺利吗?”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会关注她每一日过得如何,顺利与否,开不开心,她早已经习惯了将一切埋在自己的心底,默默忍受。此刻被他灰色的眼眸宁静地注视着,温禧反而觉得强行抑制的委屈潮水一般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傅司”,然后便将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莫傅司。

莫傅司听完后淡淡地笑了笑,“凡是不能打倒你的,只会使你更加强壮。别委屈了,记住教训,自然有讨回来的机会。”

“我是不是很没用?”温禧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莫傅司动作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勾唇微微一笑,“怎么会,这天底下绝大多数女人,有脑的没脸,有脸的没胸,有胸的没脑,你却一人占全三样,你若是没用,我怎么会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温禧听到这话,脸色却白了几分。莫傅司这才觉察自己言辞轻佻了,她敏感纤细,不是他先前的掘金女友可比。心底居然破天荒地出现了几丝悔意,莫傅司难得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开玩笑的。”

温禧含糊地“嗯”了一声,依旧垂着头。

一路无话。

回了莫宅,温禧和老管家打了招呼,便匆匆钻进了客房。

莫傅司也有几分莫名的气闷,他烦躁地扯松衬衣的纽扣,仰面躺在贵妃塌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小青蹭过来凑热闹,却被莫傅司三两下缠成了绿色的麻花。

斯蒂文森旁观两人的状态,在心底暗暗发笑,看来,在他回伦敦的这段日子,少爷和温小姐之间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温禧都没有出来。

老管家瞅着莫傅司如同参加葬礼一般的脸色,自觉地打算去唤温禧。

不料莫傅司却陡然搁下筷子,霍然起立,又快步朝客房走去。因为走得太急,雪白的餐巾从他膝盖上悠悠飘落。管家先生摇摇头,弯腰捡起餐巾。少爷是最注重风仪的人,今天居然失仪成这样,情情爱爱,真是沾惹不得。想到这里,老管家庆幸似的在自己前胸画了个十字,低低地念了一声“哈利路亚”。

客房的门半阖着。莫傅司站在门口,有些迟疑地看着镀金的门把手。

里面很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刷刷写字的声音,敲击键盘的声音,翻动书页的声音,不时还夹杂着叹气声。

莫傅司终于忍不住,推门进去了。

温禧正在咬笔头,整个艺术品册页上一共只有十件文物,可是整整过去两个小时了,她才勉强翻译出一个。因为太专注,连有人进来都没有察觉。

直到男人修长白皙的手从桌上拿起册页,她才吃惊地发出短促的呼声。

“这是什么?”莫傅司蹙眉指指艺术品册页,他用拇指和食指拎着册页的一角,表情非常嫌弃。

温禧心中不舒服,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艺术品册页。”

莫傅司嗤笑一声,“你们外研社穷疯了,连这种错误百出的活也接?‘痕都斯坦’玉什么时候成了清朝劳动人民智慧的独创了?它是由乾隆亲自定名不错,不过最初的工艺可完全是引进和仿制的回教玉器和伊斯兰玉器,连痕都斯坦这个名字指代的都是外邦,清朝时期痕都斯坦位于印度北部,克什米尔和巴基斯坦西部都包括在内。”

“啊?!”这下温禧傻眼了,莫傅司的渊博她比谁都清楚,难怪他刚刚的表情如此鄙夷。

“你出去吃饭,我得先把这上面的疏漏改正过来。”莫傅司径直拉开漆金座椅,坐了下来。又拿起桌上的红笔,飞快地在册页上修改起来。

温禧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莫傅司羊脂美玉一般的手上隐约可见浅蓝色的筋脉,瘦劲优雅的字迹便在这双手里如红色的流水一般汩汩而下。

“赶快出去吃饭,到时候晚上饿了胃疼。”他语气清冷,头也不抬,只是催促温禧去吃饭。

温禧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勉强笑了笑,她折身去了餐厅。

作者有话要说:拥有莫傅司,等于拥有一台智能语言翻译机,默认语言包括英俄法意德拉丁西班牙……国庆期间九五折优惠,还包邮哦亲……

暖(2)

谢静岚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屏幕上的译稿,她承认,将这本册页交给温禧翻译是她故意为之,就是想为难一下她,不想即便出了些纰漏,她还是漂漂亮亮完成了。她不仅在一个晚上译完了整册,甚至还把手册上的错误逐一修正了过来。更为了的的是译稿遣词用句无一不古雅典丽,连她自认都没有这等功力。

温禧的水平她清楚,虽然在同龄人里已经算是很出挑的了,但决计还达不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何况能将册页里关于古董文玩的疏漏一一校勘,非得家学渊源,有深厚的艺术品收藏品鉴功底不可,所以这篇译稿必然有人为她捉刀。而这个帮忙捉刀的人,谢静岚很自然地认定是祁家公子。听说祈博禹是难得一见的语言天才,精通数门亚非拉小语种,他又出身书香世家,耳濡目染,自然难为不了他。想起那时常在傍晚时分出现的白色欧陆敞篷跑车,谢静岚可不觉得开这种张扬招摇款型的人会是什么书香门楣里出来的读书种子,十有八九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一脚踏两船,温禧倒真是好本事。谢静岚对她的厌恶又多了几分。

手头上暂时没有新接的译稿,温禧便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那张昨晚莫傅司手写的翻译稿,上面没有一丝折痕,可是温禧还是一点一点将整张纸抚平。他写的是花式字母,给人感觉格外风雅别致,就这样看着他写的一个个英文字母,温禧都觉得是一种快乐。她,已经爱惨了这个男人。似乎这样看着还不够,温禧忍不住拿起笔,依葫芦画瓢一般模仿起莫傅司的字体来。

手机在抽屉里震动起来,温禧赶紧拉开抽屉,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因为是工作时间,温禧立刻按掉了。

被挂掉电话的莫傅司气坏了,她竟然敢挂他的电话,从来没人敢挂他的电话,尤其是女人。于是莫傅司不依不饶地继续拨打。

手机又震动起来,依稀还是刚才的号码。温禧怕有什么急事,只得握紧手机,快步出了办公室。

“您好。我是温禧,请问您是?”

她居然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莫傅司被这个认知震撼到了,一时居然不知道说什么。

温禧狐疑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听见一个低沉的男声,“是我。”

心脏瞬间停顿,“啊,傅司?!”

听出她语气里的惊喜,莫傅司这才缓和了语气,“你没有我的号码?”

舌头下意识地舔了舔口唇,温禧小声应了一声“嗯”。

哪个女人不是费尽心机去探听他的手机号码,弄到手之后,借着天冷加衣天暖脱衣之类的弱智借口向他示爱。她倒好,近水楼台不仅没得着月亮,连月影儿也没想逮着半分。

也不能怨她,她和她们毕竟不一样。你可以把仙鹤和母**一块儿养,却不能指望仙鹤变成母**。

“几张卡送出去了吗?”

温禧的声音低黯下去,“没,我实在,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送。”

莫傅司几乎可以想见她咬着嘴唇的扭捏样子,他忍不住愉快地勾起了唇角,“好了,不为难你了。今晚七点在九重天,我做东,新闻出版署的一把手韩贤同出面牵头,请你们外研社一干领导吃饭。下班了你就直接打车去九重天909包间。”

原以为他上次的提议只是戏言,不想他居然当真替她出头做主,想她温禧,从小到大的家长会出席的永远是她自己,坐在一堆成年人当中,既可怜又可笑。

听到他的这一番安排,不管他是以何种身份为她请客,温禧只觉得感动,几乎泪盈于睫。她跟着他也有一段时日了,他是何等身份,除了苏君俨、沈陆嘉一干好友,他买过几个人的账。平日都是别人求着他莫少赏脸吃饭,别说能跟他攀上交情,哪怕他只是赏光露个脸,对方已经当成无上荣光。今日,他却为了她的事,纡尊降贵,去请旁人吃饭。

温禧喉头有些哽噎,太多纷乱的情感像破闸的洪水一般涌出,半天,她才憋出两个字,“傅司——”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莫傅司只觉得从她口里唤出来的他得名字格外惊心动魄,百转千回,仿佛九曲回肠,其间的深情几乎溢出。素来心硬如铁的莫傅司居然觉得手机有些灼手,几乎抓不住。他刚想说点什么,温禧却陡然收了线。只听见一阵单调的机械提示声。

温禧紧紧握着手机,她主动挂了电话,她怕她支撑不住会带上哭腔,她更怕他会说出一些什么话来,无论是打碎她的好梦,还是让她的美梦做得更加逼真,她都不想听见。所以,就让时间停在这恰如其分的一刻吧。

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温禧回了办公室。

和英文翻译三部相隔大约十米左右的英文部主任室里,谢静岚有些面无表情地看着沙发上的刘明璋。

男人大概是因为兴奋,仍在说个不停,一张原本清癯干净的白面挣得有些发红,“静岚,新闻出版署的署长韩贤同亲自打电话约我晚上去九重天,还嘱咐我带上你,说是要介绍个朋友给我认识。”

谢静岚安静地听着,他的这一段话里,有的只是“我”,从来没有“我们”。是她蠢,她早知道他野心勃勃,却固执地什么都不要,只求守在他身旁。眼看着他娇妻幼女在怀,却永远只能默默等待,等待他每一次施舍一般的怜惜。而她的青春,就这样折耗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当中,为了他,甚至还放弃了自己最爱的计算机专业。也许潜意识里她讨厌温禧,其实是在讨厌这样不堪的自己吧。

等到刘明璋终于絮絮叨叨说完了,谢静岚才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淡淡道,“刘总,我知道了,下了班我会过去的。”

“静岚你?”刘明璋终于察觉到了办公桌后女人情绪的不对劲,起了身,走到谢静岚背后,揽住她单薄的肩膀,哀恳道,“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到了副社长的位置,我就离婚。”

“明璋,我已经三十二岁了,等不了你做副社长,做社长的那一天了。”谢静岚抓起文件夹,从大班椅上起立,往文印室的方向走去。

刘明璋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刚好在他头顶,吹得他浑身发冷。

一下班,温禧便打车去了九重天。最近她的手头比较充裕,柳教授把《英美文学史》的稿费给了她不谈,她在出版社每次接的单子也有提成可以拿。不过再过些时日,把学费和住宿费一交,她又要一贫如洗了。

这是她第三次来九重天。九重天依旧金光熠熠,气象峥嵘,但她的心境却不一样了。

坐电梯去了九楼。温禧刚跨出电梯,便看见莫傅司真背着手站在巨大的流水幕墙之前,正在看中空透明的夹层里戏水的神仙鱼。

地上铺着厚实的地毯,一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心有灵犀,莫傅司一回头,便看见了离他不远处的温禧。

莫傅司心情很好地朝她招招手,“过来。”

温禧走过去,和莫傅司站在一起,看五色的神仙鱼在浓绿的水草里穿梭,漂亮的背鳍和尾鳍随着游动,活像破水的帆。

“你看这些小东西,一辈子的格局也不过就是这么个鱼缸,会因为争食夺美大打出手,也会因为御敌而同仇敌忾。做人也一样,有时候给别人利用一下,他自然会拿别的东西来换,就连庙里的菩萨罗汉,要得到香火贡品,还得拣善男信女有求于他们的时候。”

温禧明白莫傅司说的意思,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如此一点一滴地教授于她,某种大胆的联想让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脸颊也有些潮红,“你为什么要教我这些?”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用心。

莫傅司扭脸望着温禧,目光深沉而专注。温禧执拗地与他对视。半天,莫傅司才缓缓开了口,“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九重天的名字改掉吗?”

温禧摇头。

“这个社会就好比是九重天,有人在下层,有人在上层,大多数人这一辈子都只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层的景象,他们既无法了解上层的情形,又不愿意知晓下层的状况,一生注定不上不下。只有能够耐心地由下往上攀爬的人,即使磕磕绊绊,常常摔跤碰壁,但只要坚持住,你不仅能走上第九重,还能够比天生就处于顶峰的人更加透彻地俯瞰九天。”他顿了顿,伸手抚摸温禧的发顶,“而我,希望你能成为这样的人。”

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成为这样的人。我独自一人站在九天之上已经很久,孤独了很久,也寂寞了很久,所以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站在一起,并肩看这落寞的人间,而这个人,我希望是你。人的一生,有什么能比遇到一个投机的伴侣,共走一段路更加幸福的事情吗?

这个社会从来都是锄弱扶强,这条路注定辛苦,所以我愿意将我所有的经验教训悉数教给你,让你少吃一些苦,少走一些弯路,也能够早一点有勇气站到我的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我在报社待过,所以可能稍微了解一些,一般报社的总编都是被称呼为x总,大概是一种抬举,就和商业上的总裁意思类似,所以文里别人称呼刘明璋都是“刘总”,这里解释一下。

暖(3)

但这些,我不会主动告诉你。

温禧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怔怔地看着莫傅司,他的表情,像秋日里辽阔的远山,既苍凉又落寞,让她心疼。

莫傅司的手却忽然由她的发顶徐徐滑至肩头,改为揽住她的肩膀,“走吧,我们先去包间。”

温禧不知道909是九重天最豪华的包间,在东方传统文化里,数分阴阳,九则是阳数里最大的一个,双九暗合重阳,更是尊贵无比。

刚进包间,温禧就看见朝着正门的墙壁上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通体镀金,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从赤棕色的细木壁板上腾云而下。包间异常大,呈凸字形,正中是一张直径将近三米的紫檀木大圆桌,上面铺着猩红的金丝绒桌布,隐隐印着明黄色的卐字绣纹。12张紫檀木高背官椅则将圆桌团团围住。足有两寸厚的双龙戏珠地毯踩下去几乎要崴了脚。左侧是一圈真皮沙发,前面放着嵌纹石桌面的黄花梨小几,上面放着朱漆描金的糖具茶盒。右侧则被一架乌木流云蝙蝠镶云母片的屏风隔断开来,一只两尺高矮的天青细瓷胆瓶里插着大蓬金骨红肉的龙须菊。

“都有哪些人会来,谢主任她也会过来吗?”温禧仰头问莫傅司。

莫傅司唇角的一丝笑意忽然隐没,“记住,以后问问题的时候你只要发问就行,不要把你潜意识里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说出来。”

温禧有些惭愧地望着他苍白英俊的脸孔,低低地说了一声“我记住了。”

莫傅司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严苛,她经历的只是世情冷暖,而不像他,是走生死的博弈里出来的。稍稍缓和了下语气,莫傅司将晚上赴宴的一干人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新闻出版署署长韩贤同、政策法规处的翟振东,你们外研社的社长闵世湘、总编刘明璋、英语部主任谢静岚,森木大学校董叶铭绍、外国语学院党委书记张庆生、院长赵栋梁。”

全是和她的前途紧密联系的人物,温禧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心里不免忐忑。

莫傅司却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淡淡一笑,“不要紧,不是还有我吗?这些知识分子,虽然讨厌,但却比纯粹的官老爷们好对付得多了。”说完他又拿起黄花梨小几上的糖盒,揭开盒盖递到温禧面前,“先吃点零嘴垫垫肚子吧,估计待会儿你也没心思吃。”

糖盒里面是典型的南方糕点,绛紫色的大蜜枣、雪白如纸的云片糕、金黄色的松子糖、奶香十足的杏仁酥……还细心地配有晶亮的小叉刀。捧着糖盒的莫傅司眉目温煦,这样的他,看上去如同一块温润的白玉,温禧心头扑扑乱跳,赶紧拿起刀叉,挑了一颗饱满的蜜枣含进了嘴里。入口即化,十分甘芳。

看着温禧因为含着蜜枣而微微嘟着嘴的样子,莫傅司心里一动,他另外拿起一把小银刀,切下一块杏仁酥下来,递到温禧的唇畔,眉眼含笑地望着她。

温禧觉得耳朵热起来,她面薄肤白,一张脸红起来就跟素宣上泼了朱砂一般。有些狼狈地低下头去,温禧连忙将那块小小的杏仁酥吞进嘴里。馥郁的奶香味伴着杏仁的沁甜在唇齿间缭绕,连心尖上都似乎沾染了甜意。

“还要吗?”莫傅司笑吟吟地问道。

温禧用手背揾了揾脸颊,大概是想掩饰颊上的红晕,半天,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莫傅司唇角的笑纹更深,他一手端着糖盒,一手拿着银叉,耐心地将糖盒里的点心埃个儿喂给温禧,包间顶上的水晶团花球等柔和的光芒洒在两人身上,在地毯上形成两个相偎相依的影子。

温禧只觉得四肢百骸全是蜜的味道,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请停一停,就让时间停在这一刻吧,再不要向前走。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她也投桃报李一般叉起一枚蜜枣,举到莫傅司嘴边,满含期盼地望着他。莫傅司口味清淡,喜欢原汁原味的食物,尤其不爱甜食,但他还是启唇将蜜枣含进了嘴里。甜味在口腔弥散开来时,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他从未如此迁就一个女人。温禧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温禧主动从莫傅司手里接过糖盒。

“进来。”莫傅司扬唇。

进来的人温禧还有印象,是九重天vip部的副,不,现在已经是经理的蒋一炜。他恭恭敬敬地像莫傅司问了好,眼睛半点没有四处乱瞄,“莫先生,您吩咐的红酒我已经安排妥当了。”

莫傅司微微颔首,“很好,晚宴快结束时你把八瓶红酒连同冰桶一齐送进来。”

“您放心,我会亲自负责,绝对不会出一点纰漏。”

蒋一炜离开后,温禧有些疑惑地问莫傅司,“要这么多红酒干什么?”

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小呆瓜,你以为一顿饭就把这些人打倒了,对付这些胆小心大的知识分子,一定要投其所好。他们这八个人里面大半都是留过洋的,送红酒既文雅又体面,最适合不过了。”

温禧还想发问,莫傅司抬腕看了看手表,“好了,有话我们回家再讲,韩贤同要到了。”

回家,这个词语像流弹一样将温禧的心狠狠地击中了。

莫傅司见她神色有些迷惘,安抚地搂了搂她的肩膀,“别紧张,一切有我。”一面牵着温禧走到包房门外,等待韩署长的大驾。

韩贤同自然是和出版署政策法规处的翟振东一齐来的。见了莫傅司,韩贤同热络地招呼道,“莫少这是干什么,还在门口迎接,也忒给我面子了。”

莫傅司眯眼一笑,“韩署这尊大佛大驾光临,我怎么能不焚香沐浴,扫洒相迎?”

韩贤同弥勒佛似的一张团脸笑得愈发喜庆。

莫傅司又转向一旁颀长身材的翟振东,“想必这位就是翟处了吧,久仰久仰。”

翟振东连忙伸出手去,“莫少太客气了。”

韩贤同朝温禧努努嘴,“这就是我们莫少心尖上的宝吧。”

莫傅司朝温禧微微一笑,“温禧,这两位就是新闻出版署的韩署长和翟处长。”

温禧乖觉地上前一步,向两人问好。

几个人进了包房,很快便有漂亮的女服务员前来奉茶。

韩贤同端起盖碗,用茶盖将茶叶拨了拨,低头啜吸一口,赞不绝口,“真是好茶,是顶尖的顾渚紫笋吧。”

莫傅司也抿了一口,“韩署真不愧是茶里的行家,难得韩署喜欢,待会儿您和翟处一人拿一罐回去好了。”他虽是偏欧化的长相,但品茶的姿态潇洒,气度清华,倒比古代的贵公子还风雅几分。

翟振东连连推辞,“莫少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们韩署是个懂茶的,我就不行了。”

韩贤同搁下盖碗,拍了拍翟振东的肩膀,调侃道,“振东啊,男人哪有说自己不行的。”

翟振东跟着嘿嘿笑了两声,露出一口净白的牙齿,“韩署,咱这儿可有娇客。”

“看我这嘴巴。”韩贤同朝温禧笑了笑。

这种荤话,在穷街陋巷长大的温禧从小到大听得多了,但心里的抵触并不会因此减少半分,然而此刻,她也只得一笑了之。听说现在商场官场上的男人,要一起嫖,然后才能谈正事,说这点黄段子,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正说着话,又有人进来了。最前面是一个中年男人,容长面孔,下巴刮得青青的,眼睛细长上挑,鼻子略带鹰勾,一头墨浓的头发。处处都抿的妥妥帖帖。他身后跟着刘明璋和谢静岚,温禧断定他就是外研社的闵社长。

见莫傅司起了身,韩翟二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闵世湘看见韩贤同,殷情地伸出手去,“韩署,好久不见。”

仿佛单纯的握手还不够,两个人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松开后,韩贤同笑眯眯地介绍莫傅司,“闵社长,这位是莫先生,他就是收购鼎言传媒的俄罗斯费氏传媒的少帅。”

闵世湘一面恭维着莫傅司年轻有为,一面暗暗猜度今晚的中心议题。

刘明璋和谢静岚看见温禧,俱是大吃一惊。

温禧先喊了闵世湘,然后又恭敬地问候了刘谢二人。

闵世湘见他们二人和温禧似乎相识,悄然一个眼风递到刘明璋跟前。

刘明璋心中暗暗叫苦,原本还以为是韩署长倚重他,看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只是,这温禧今日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于是,刘明璋温和地看向温禧,以一种前辈关怀后辈的语气问道,“温禧,你——”

莫傅司不着痕迹地走到温禧身侧,主动伸出手去,“这位是刘总吧,我经常听温禧她提起你,谢谢你们这些做领导的平日里对她的关心和照顾。”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居然是为了温禧,刘明璋心情一下子复杂起来,这个漂亮得过了头的年轻女生,和祈家的独子不是走得很近吗,与眼前这个莫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还有一更。霸王都给我出水……二更还想霸王我吗?

暖(4)

“莫少,实在抱歉,学校里有事,来得晚了,待会儿我自罚一杯。”叶铭绍人还未进门,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莫傅司没有先急着回话,而是和谢静岚简单致意后,才扬声接口道,“叶董是海量,一杯我可不依。”

叶铭绍朗声大笑,“好,待会儿我自罚三杯,莫少可满意?”又将身后外国语学院的一二把手介绍给莫傅司。

温禧只觉心口扑通直跳,他为了她做了这么多,她千万不能丢了他的脸。温禧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张书记,赵院长,你们好。”

“你是温禧,我们院英国文学专业的大四学生,我对你有印象,经常拿奖学金,品学兼优啊。”张庆生笑呵呵的,一副见到自己得意门生的模样。赵栋梁也跟着将温禧夸了几句,不外乎是溢美之词。

温禧面上听着,心里却一阵自嘲,连学校团委书记对她这种微末角色都没有印象,更不用说这两位大人物了。可见睁眼说瞎话是为官做宰的必备技能。她不知道这些是人精叶铭绍来之前便交待下去的,先别说她成绩上得了台面,便是她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也能把她说成一幅画儿。

此时,这一干大小人物,都知道今晚说白了,就是莫傅司来为红颜打点前程的。但两人的关系却相当引人猜测,这些世家子弟最爱走马灯似地换女友,鲜少为一朵玫瑰花而放弃百花丛,温禧到底是女友、情人、抑或者得宠的外室?

入了席,众人又为座位你谦我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推莫傅司这个主人坐了上座,又要温禧坐在莫傅司手边,抬举归抬举,自己哪能如此不懂事,温禧坚决推辞,坐在了下首。其余人这才按职位大小依次落了座。

曲线婀娜的女侍者鱼贯而上,从最先的冷盘,到主菜,很快铺满了圆桌。穿着燕尾服的男侍应生拿着一支750ml的红酒过来,是千禧年的 mouton-rothschild正牌,瓶身上有一只美丽的金羊。

叶铭绍一看见酒瓶,顿时笑起来,“2000年的木桐,自罚三杯,我可是赚了。”气氛顿时被调动起来。

莫傅司朝叶铭绍的遥遥举杯,“叶董,这可未必,好酒还在后头呢。”

除了和莫傅司相熟的韩贤同和叶铭绍,其余人都暗自咂舌,这一支木桐不加关税大概在8500港币左右,原来竟然是垫底的,真是好大手笔。

叶铭绍故意垮下脸来,“哎呀,那我得空着点肚子。”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一桌人虽然并不熟识,但现今搞学术的都要求出论著,自然要去拍出版社的马屁;而出版社哪一本书不需要通过出版署审核通过;至于出版署,如今因为外媒收购鼎言,自然和莫傅司打得火热;莫傅司今日请客是为了温禧,作为温禧母校的森木自不可以小觑,所以一干人很巧妙地形成了回环的食物链,故而格外投契,酒酣耳热之际,就差拍着肩膀称兄道弟。

谢静岚就坐在温禧旁边,她一直都很清醒,冷眼看着这一桌中年男人打了**血一般,互相吹捧,争先奉承那个姓莫的年轻男人,只觉得无比厌恶。温禧全副心思都集中在和她对坐的莫傅司身上,看着他怎么和周遭的知识分子推杯过盏之间谈笑风生,言笑晏晏。

其实和知识分子吃饭讨厌,和当官的知识分子吃饭更讨厌,因为他们兼具了官僚主义作风和文人的自命不凡,但莫傅司是何人,长袖善舞,将所有人敷衍得密不透风,他出身贵族,自小接受礼仪训练,气度本就让人折服,再加上深谙人性,见识广博,可以轻松地从墨西哥哈利斯科的龙舌兰酒谈到西班牙阿利坎特的肉菜饭,却绝不会让听众觉得他是在炫耀。就连原本心情不豫的谢静岚也被吸引,专心听他讲在加拿大坎贝尔湖钓鲑的经历。

有侍者过来撤盘换酒,夏末秋初正是吃海鲜的好时机,用鲨鱼背脊煲出的雪白浓汤,配以精制的牙栋翅制作的鲨鱼骨汤烩生翅;红烧的东星斑,还保有它原先鲜亮的红橙色,再加上鱼身上遍布的小白点,煞是好看;苏眉全部是精选的小个子,要知道苏眉越小越昂贵,据说小苏眉连牙齿都是蓝色的,鲜美无比。雪白的骨瓷盘里是清蒸小苏眉,蓝中泛着湖绿和烟丝黄,凸脑门上全是迷宫一般繁复的三色图案,还有绿豆大小的圆点,切片厚实,横截面是蓝绿色的,带着一种透明的果冻似的胶质感,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因为吃的是海鲜,侍应生重新开了一瓶白葡萄酒,是波尔多甜白酒之王yquem(依肯堡),从1959年至今,chateau d'yquem酒庄只出了23个年份的干白,这瓶2003年份的依肯堡市价就在两万块以上。众人这才知道莫傅司刚才的一番话绝非托大。

酒过三旬,桌上人的胃口也被钓足了,莫傅司朝温禧所坐的方向勾唇一笑,切入了正题,“温禧是我的女朋友,她年纪小,平时有什么不到位的地方希望做老师的和做领导的多多包涵些,我在这里先谢过了。”说完莫傅司一仰头,将郁金香杯里的酒液一饮而尽。

刘明璋赶紧客套,“莫先生太客气了,温禧的英文功底是很扎实的,她到我们外研社实习就是森木的柳教授推荐的。”

闵世湘对莫傅司存了结交之意,异常大方地对温禧抛出了橄榄枝,“如果温禧愿意的话,毕业了就留在我们外研社吧。”多少人打破头的位子就这么直接掉在温禧头上。

叶铭绍朝张、赵二人使个眼色,赵栋梁赶紧表态,“温禧平时在我们学校表现突出,完全符合保送条件。”

“硕士毕业后再念三年博士,以后就留校做老师吧。”张庆生也添上一句。

韩贤同哈哈大笑起来,拍拍莫傅司的肩膀,眼光缓缓扫过众人,“你们都先别抢,人家莫少难道还会缺女朋友这点工资吗?”

众人齐笑,唯独谢静岚觉得心中苦涩,她是女人,分得清真心实意和虚情假意,有这样出色的一个男人为你谋划前程,这份沉甸甸的心意,实在不能不让人妒忌。再想想她自己,为了追随刘明璋,放弃自己所学的专业,只为离他更近一些。两相比较,何止天差地别。

看吧,权势就是这般好用,温禧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起了身,因为喝了酒,越发显得荣光焕发,她端起酒杯,准备敬酒。

然而尚未开口,就听见莫傅司似笑非笑的声音,“别不懂事,要一个一个地敬。”

明明是心疼女朋友,不舍得她挨个敬酒,这些老江湖哪里不懂,翟振东自然要顺了莫傅司的心意,“葡萄酒虽说美容养颜,但女生喝多了也不好,温禧你就意思意思,不要勉强。”

其他人知情识趣地连连附和,温禧也只好借驴下坡,一杯酒敬了一桌人。

酒足饭饱,饭局也到了尾声。最后男士一人一盅冬虫夏草炖甲鱼,温禧和谢静岚则是一人一份冰糖蜜汁炖官燕。

众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蒋一炜领着服务生推着餐车进了包间,餐车上放着八个可以手提的不锈钢冰桶,里面斜搁着红酒。下面一层则是统一的礼品盒。

莫傅司起身走到餐车前,他只扫一眼酒标,就吩咐蒋一炜将红酒连冰桶打包装入礼品盒里,然后按照座位顺序送到各人面前。

自然免不了一番推辞,莫傅司则统一口径,“一点小意思而已。”

众人都清楚,他嘴里的“小意思”怎么可能当真是小意思。莫傅司送出去的红酒皆来源于法国五大顶级酒庄,拉菲、拉图、玛歌、奥比安,还有木桐,而且都是好年份,平均都在一万五千块左右,其中几瓶甚至达到了三万。

尽管面上带着受之有愧的表情,但一拨人最终还是都笑纳了。莫傅司又和蒋一炜耳语了几句,只看见蒋一炜连连点头,很快离开。温禧猜测莫傅司是让蒋一炜去拿两罐顾渚紫笋给韩翟二人。送他们进了电梯,这顿饭总算完美谢幕。

九重天的效率实在是高,只一个送客的间隙,等回到包间的时候,温禧惊奇地发现原本一片狼藉的桌面已经回复齐整。甚至还洒了好闻的空气清新剂,海鲜的腥味和酒精的气味通通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宴饮只是幻梦一场。

莫傅司神色却有些疲惫,修长白皙的食指正揉按着太阳穴。

温禧看着他,忽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她想也没想,便伸手抱住莫傅司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莫傅司僵了僵,但很快便松弛下来,也揽住了温禧的脊背。

温禧将他抱得更紧,简直恨不得嵌进他的身体一般。

莫傅司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身上这件衬衫可是伦敦西区萨维尔街要价最高的裁缝的手艺,你怎么忍心把口水擦在上面。”

温禧抬头看他一眼,又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闷闷地回道,“反正你有钱。”

听到这近乎赖皮的话,莫傅司唇畔的笑意愈深。

“早知道还是应该由我去送卡,又是吃又是拿的,你太吃亏了。”温禧忽然又低低地冒出一句来。

“刚才谁说反正我有钱来着的,这会儿又替我省起钱来。”莫傅司逗她。

“其实,我既不想读研究生,也不想留在外研社。” 温禧表情有些苦恼。

“那你想干什么?”莫傅司收敛了笑意。

温禧神色又有些迷茫起来,出人头地是一个过于空阔的概念,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善于规划远景的人,现实压得她已经丧失了做梦的本领,她到底想干什么?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莫傅司意味深长地说道,“一个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就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要你。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开始尖叫。

我要你。我只想要你。可惜,这句话她怎么也开不了口。

暖(5)

改变是在悄然进行的。就像蝴蝶效应里说的那样——一只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蝴蝶,偶尔扇了几下翅膀,两周以后引起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一场龙卷风。而莫傅司为她一掷千金后的效果几乎可以用立竿见影来形容。

先是学校团委书记打电话给她,要她补上12份思想汇报,每份在一千五百字左右。温禧知道,这是入党的前奏。如今的大学,完全是现实主义当道,人缘好不好,成绩佳不佳,私生活是否清白,根本无关宏旨,院领导说你行,你便行,说你不行,你再行也白搭。话说温禧只在大一入学时随大流地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像她,一来和院领导全无交情,二来又没有会请客送礼的爹娘,在大二大三时,眼见着身边学业平庸的同学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了党内的新鲜血液,只能在心底苦涩一笑,继续做她的无党派人士。

然而现在,党组织在深情呼唤她加入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她又怎能拒绝这积极向组织靠拢的机会?

于是,温禧只得绞尽脑汁一次又一次地杜撰党组织的光辉是如何照亮她前进的道路,一遍又一遍地表达自己愿意为党组织鞠躬尽瘁死而后己的决心。

莫傅司头一回见识这种东方特色,笑得不行。他掂了掂温禧那厚厚一沓的思想汇报,挑了挑眉毛,“有点烫手。”

温禧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这可是你火热滚烫的红心,怎么能不烫手。”莫傅司笑得狡黠。

温禧脸一红,这种假模假式的官样文章哪里需要用情,大概只有给他写情书才会用上她胸腔内的一颗红心吧。可惜他们之间的感情完全背离了正常的爱情模式。她没有享受过完整正常的恋爱生活,牵手、拥抱、说我爱你、接吻、穿情侣衫、送玫瑰花、说甜蜜的情话……他们是先上床,然后再恋爱,如果这样也算恋爱的话。不过做人切忌贪心,能有如今这样,她已经万分满意了。现在的莫傅司,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只有她可以亲吻他优美的嘴唇,享受他胸膛的温暖,看见他真心动人的微笑。她记得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拿烟时小拇指的蜷缩,微笑时嘴角的笑纹,思考时微蹙的眉心,阖目休憩时振颤的睫毛……每一次看见他,她都会在心底暗暗说一声ялюблютебя.

我爱你。

这是她唯一会念的俄语。发音类似于汉语拼音“ya--liu bu liu--jie-bia”,舌尖每一次和上颚的弹触,上下嘴唇的轻启,气流从舌体上滑过,都会让她的一颗心颤抖,仿佛心脏成了一只被剥开壳的蚌,每一丝清风吹拂,都会带来清凉的疼痛。

收回思绪,温禧从莫傅司手里抽出思想汇报,“我要去学校一趟,把这些给团委肖书记。”

“我送你过去。”莫傅司从椅子上起了身。

温禧看着他苍白的脸孔,血色极淡的嘴唇,轻轻摇了摇头,“你昨晚又没睡好,还是在家休息比较好。”

也许是因为光线的问题,莫傅司灰色的瞳孔有乌蓝的光芒闪过,仿佛淬火的琉璃,一双眼眸愈发显得深幽。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迈开长腿,往书房门外走去,清冷的声音却远远地传来,“睡觉对我来说太奢侈了。”

温禧脚下登时一滞,每晚都要靠安眠药入睡是什么滋味,她没有尝过,但肯定不好受。每个晚上,他会先抱她一会儿,等到她瞌睡时就会悄悄放手,任由她香甜入梦。其实,她一直想不通,怎么会有那么多狗血言情剧里面的男女主人公喜欢紧紧拥抱着睡觉,并且将这个姿势标榜为爱情的姿势。彼此相爱的人难道不应该为对方考虑吗?两个成年人搂抱在一起睡,压根就是一种煎熬。对于这种形式大于内容的爱情姿势,她一向嗤之以鼻。然而此刻,想到她自己这厢好梦正酣,身旁的莫傅司却只能孤零零地等着睡意的降临,温禧觉得自己混帐极了。

快步出了书房,莫傅司已经不见了。

温禧立在大厅里,只觉得心慌意乱。窗外有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温禧眼睛一亮,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老管家正站在一辆崭新的黑色的保时捷卡宴车门前,苦口婆心地劝莫傅司什么。

莫傅司英挺的剑眉纠结在一块儿,浑身散发着一股阴翳。温禧只模模糊糊听见“商夫人”、“医院”几个破碎的词语。

看见温禧,莫傅司按了按喇叭,催促道,“上车。”

温禧朝管家先生微微一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

因为莫傅司从来没有系安全带的习惯,所以温禧也就从来不系。然而出人意料的,莫傅司却低下头来,亲手为温禧系上了安全带。温禧尚未从悸动里回神,莫傅司已经一脚油门踩下去,仪表盘上的速度指针立马飞快地转动起来。莫宅的铁艺雕花自动感应门徐徐打开,卡宴像黑色的野马一般呼啸而去。

他心情不好。温禧担忧地凝视着莫傅司的侧脸,眼睛里写满了心疼。

莫傅司只是直视前方,紧紧抿着薄唇,优雅的下巴轮廓此时却显得格外坚毅。莫宅因为在半山腰上,盘山公路蜿蜒曲折,不过作为除宝马x6后世界上速度最快的越野车,卡宴在莫傅司的驾驶下游龙惊鸿一般一路风驰电掣。

也许是感受到了她担忧的目光,也许是心中的烦郁在速度中得到了宣泄,进入市区后,莫傅司的车速缓缓降了下来。

到了森木大学门前,保安只看了一眼牌照,便径直大开绿灯,放卡宴进了学校。

莫傅司轻车熟路地开到外国语学院灰白色的行政楼前。

“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温禧点点头,推开车门下了车。

肖诚军这回一见温禧,和煦得如三月里的春风,“温禧啊,思想汇报都写好了?”

温禧连忙双手递上“一颗火热的红心”。

肖诚军看都没看,就往档案袋里一装,又拿起桌上的一叠装订好的入党申请相关表格递给温禧,“填完了交给我就行。”

“好的。”温禧朝肖诚军谦和地一笑,“麻烦肖书记了,那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对了,我听说你现在在外研社实习,你也知道,九月份一开学你们就要实习了,我想了解一下你的意思,是继续待在外研社,还是想去哪里,到时候我好安排。”

这样的待遇,她长这么大都没有享受过,从来都是别人挑剩下来了才有她的份,现在却颠了个个儿。 “不麻烦您了,我就还待在外研社实习吧。”跟着莫傅司这么久,温禧已经学会了怎么笑得恰到好处。

肖诚军看着此时的温禧,模模糊糊想起几个月前因为夜不归宿而站在他面前的女生,只不过七八十天的工夫,整个人感觉却完全不一样了。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身体没一根线条都是那么舒展自如,没有半点局促,一袭黑色的长裙贴着身体的线条展开,胸是胸,腰是腰,仿佛流水一样,是活的。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肖诚军朝温禧笑笑,“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学院永远是你们的坚实后盾。”

呵呵,坚实后盾,倘使莫傅司这座大靠山倒了,学院还会是她的坚实后盾吗?还是资本主义厉害,硬是把人的一根脊梁骨变成了芦苇棒,九十度鞠躬都不在话下。再次谢过肖诚军,温禧离开了团委办公室。

下了楼,老远便看见莫傅司靠在卡宴黑色的车身上,高高瘦瘦,他今日没有穿正装,黑色的牛仔裤,宽松的白色衬衫,看上去落拓又不羁。他手指里夹着烟,深吸一口,那一点红橙色便明亮一些。

吐出一串烟圈,莫傅司开了口,“陪我走走吧。”说完掐了烟,很自然地牵起温禧的手。

此时还是暑假,学校里只有提前军训的大一新生,通通都在操场上训练。诺大的校园空阔得有些寂寞。

温禧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导游,每到一幢楼前,她只会大致说一下楼的名字,以及哪些学院会在这里上课。莫傅司只是单纯地听着,不时“嗯”一两声,表示自己在听。

两个人慢慢逛上一条幽暗的林荫小道,小路两侧全是高大的泡桐树。心脏形的翠叶在晚风里舒展着,发出沙沙的响声。

“四月份的时候这里是全学校最漂亮的地方,所有的泡桐树都会开花,粉紫色的花朵几乎开满了树丫,地上也全是开败的紫花,从远处看,这里就像笼罩在紫色的雾气里。”

莫傅司若有所思地看向一株株泡桐树,轻轻说道,“泡桐属(paulownia)的拉丁名,就来源于俄国沙皇罗一世的五女儿安娜·保沃罗夫娜(anna pavlovna) ,后来嫁给了荷兰的威廉二世,成了荷兰王后后的那一位。”而他的母亲,闺名也叫安娜。

因为莫傅司有一半的俄罗斯血统,所以温禧曾经下功夫恶补了俄国历史,但遗憾的,对这一对父女全无印象。

“有什么典故吗?”

莫傅司摇头,“保罗一世完全是个倒霉鬼,一共在位五年,上面有一个太过于出色的母亲凯瑟琳二世,一辈子都被母亲的光环压得抬不起头来,王位还没坐热,就在自己的儿子亚历山大一世逼宫,最后被刺死在自己的卧房。”

贵族家庭的父子争斗果然源远流长,温禧默然不语,只是握紧了他的手。

莫傅司勾起唇角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了,我饿了。”

温禧还未接话,莫傅司已经牵了她的手往回走,“你们学校食堂在哪里?”

“你要吃食堂?”相信这会儿即便跑出一头骆驼来,温禧也不会如此惊讶。

莫傅司一本正经地瞥她一眼,“你带了饭卡的吧?”

“带了。”

“饭卡里有钱吧?”

“有。”

“那就走吧。”

温禧只得指路,她当然不是吝啬这一顿饭钱,只是她实在不相信食堂师傅的手艺能满足他挑剔的嘴巴和金贵的胃。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莫傅司淡淡地来了一句,“我不是没吃过苦。”

这一句话成功地让温禧的心软成一片。

食堂此时除了打饭菜的阿姨,居然没有人。莫傅司似乎来了兴致,拖着温禧从一个窗口走到另外一个窗口。

也许是看他长得俊,不少阿姨居然主动招呼他,热情地介绍晚上的菜色。最为搞笑的是一个阿姨,她刚介绍了一半的“茭白炒肉片”,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用带着蔺川方言的英语问道,“can you speak chinese”

莫傅司眨了眨眼睛,“no.”

“这可咋办?”然而视线触及莫傅司身畔的温禧,阿姨顿时双睛放光,“姑娘,你来给你男朋友介绍吧。”

莫傅司也是唇角噙笑,只见他缓缓伸出修长的食指,指向番茄炒蛋,来了一句小学英语里的重点句型,“what’s this”

装外国友人很有意思吗?温禧腹诽,咬牙切齿地回道,“scrambled eggs with tomato.”

莫傅司显然觉得不过瘾,又装模做样地问了几个家常菜。

温禧只得一一作答。

玩够了,莫傅司朝打菜的阿姨笑了笑,拉着温禧走向小炒窗口。

“你要吃什么?”温禧有些恼火地问道。

莫傅司一脸无辜地开了腔,“fried rice with eggs.”

温禧从书包里摸出饭卡,“一份蛋炒饭。”刷了卡后,她不顾炒饭大叔奇异的眼光,依旧用中文说道,“我去吃别的。”说完便赌气似地往别处走去。

莫傅司抱着胳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窈窕的背影。

有闹哄哄的人声传来,食堂瞬间涌进一波又一波的橄榄绿,显然是军训的新生已经结束了一天的训练。莫傅司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往远离人群的地方挪了挪脚。

然而,他个子又高,长相又耀眼,再怎么挪,也躲不开雌性生物堪比雷达似的目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学生三五成群地往小炒窗口走。只一瞬间,他便被绿色的海洋包围了。

女生们佯装在看菜单,眼睛却直直地往他身上飘。一个浓眉大眼的短发女生大胆地往他所站的方向靠了靠,周围的议论声更响。嗡嗡嗡吵得莫傅司心烦。

“学长,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短发女生根据莫傅司的外表猜测他是森木的研究生。

“不好意思,他不懂中文。”温禧气呼呼地挤进人群,一面搂住莫傅司的胳膊,一面朝窗口大声喊道,“师傅,蛋炒饭好了吗?”

“来了来了。”

莫傅司任由温禧抱住胳膊,用另外一只手端起盘子,从容地离开了包围圈。

“师傅,我要一份蛋炒饭。”

“我也要。”

“我也是。”

虽然混血帅哥已经被美女吃定了,但咱好歹可以和帅哥吃一样的蛋炒饭吧。

温禧恨声说道,“炒饭的大叔今天一定开心死了。”

莫傅司微微一笑,“我这一盘他就不应该收钱。”

“终于不装外国友人了?”温禧没好气地开了口。

莫傅司笑得越发恣意,“我本来就是外国友人。”

“你不是不会讲中文吗?”温禧斜睨他一眼。

“我记得刚才有人说我不懂中文。”莫傅司慢条斯理地来了个“将军”。

明明是他自己招蜂引蝶,还如此恬不知耻,温禧越想越不舒服,松开胳膊,自顾自地往座位走去。她没有留意到刚才这一幕,落在别人眼里,完全就是一对欢喜冤家。

莫傅司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等到她落座,很自然地坐到了她的对面。

因为时间长了,她买的骨汤面已经有些涨开,温禧恨恨地拿起筷子,搛起几根面条送进嘴里。

莫傅司看她的筷子和周围学生用的筷子材质不同,手往前一伸,“把筷子给我。”

温禧随手一指,“筷子在那边的消毒柜里。”

“我不用别人用过的。”莫傅司坚持。

“我的也是用过的。”

“你不是别人。”

这句话一出,两个人一齐愣住了。

温禧面颊飞红,低头去挎包里翻找什么。半天才摸出一个扁长的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把调羹给莫傅司。她有随身携带餐具的习惯,为此还曾被舍友嘲笑为“穷讲究。”

莫傅司接过调羹,拨了拨盘子里的蛋炒饭,默默地吃起来。食堂天花板上电扇慢吞吞地转着,两个人一时无语,只是埋头解决晚饭,却浑然不知已经成为周遭大一新生眼睛里最美的风景。

暖(6)

离开食堂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天空是宁静的灰蓝色,教学楼瓦红色的屋顶和天空美妙地融合在一起,偶尔有鸽子擦着屋脊飞过,悠扬的鸽哨响遏云霄。

坐进车里,莫傅司刚欲发动卡宴,却听见温禧单调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索性熄火等她接完电话。

温禧拿出她的古董手机,是她母亲万银凤的电话。某种不妙的预感让她迟疑去按下绿色的通话键。

深吸了一口气,温禧终于接通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头一次没有那么高亢尖利,反而带着慌乱的哭腔,反复只有一句,“出事了,出事了。”

温禧被她的哭声搞得心砰砰直跳,也顾不上莫傅司在身侧,追问道,“妈,到底出什么事了?”

“温金根这个死人,因为赌博被派出所抓起来了。你说会不会要坐牢啊?他要是坐牢了我怎么办?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即使和丈夫之间只是纯粹的肉体合作关系,但万银凤解放的似乎只是身体,而没有头脑,“以夫为天”的念头使得这个市侩泼辣的女人完全没了平时的强悍和主见,女儿此刻成了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温禧知道自己的父亲爱赌,但碍于财力,只能小打小闹。能把母亲吓唬成这样的阵势,温禧也慌神了,她咽了口唾沫问道,“他平时撑死了也不过百八十块的输赢,今天怎么会弄成这样?”

万银凤吞吞吐吐地说道,“那次和你一起的男人不是给了我好些钱吗,温金根这个怂人偷了其中大半和郭斜眼一起赌,说要翻本。我早给他相过命了,他就是穷命一条,还做什么发财梦,这下好,把自己也搭进去了。”说到这里,万银凤又开始呼天抢地哭自己命苦。

温禧被母亲的嚎哭声搅得头疼不已,“你先别哭,他在哪个派出所?”

“西城区派出所。” 万银凤坐在家里的床上,一面打电话,一面捻花生米的红衣,床头柜上很快便排了一堆白胖的花生仁儿。

温禧痛苦地闭了闭眼睛。这么不堪的家庭,就这样直接地曝露在他面前,不留丝毫余地。

万银凤却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止了干嚎,压低声音鬼祟地和温禧说道,“对了,你那个男人不是挺有本事的吗?让他把你爸从局子里捞出来。”

温禧脸一红,仿佛被人扇了一个巴掌,“妈——”她的声音有些严厉起来。

万银凤撇撇嘴,拣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得咯嘣咯嘣直响,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就少在老娘面前装清高吧,算了,反正这事你知道了,我管不了,也不想管。”说完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温禧怔怔地拿着手机,这就是她的母亲,发生这种事,她除了起一个知会女儿的传声筒作用,便可以安心地吃她的花生米。温禧觉得脸颊的肌肉扭曲起来,她不受控制地笑起来,笑得泪水流了一脸。

万银凤嗓门本来就大,两个人又坐得近,莫傅司听到了大半。此刻见温禧这副模样,他叹了口气,无声地将她搂进怀里。

温禧单薄的肩膀因为抽泣而上下颤抖,鼻尖就是他身上特有的苦艾和香烟混合的气息,这个味道让她迷醉、心安,此时却让她觉得羞耻。黄赌毒,她家倒好,爹娘一人占一个。为什么她要有如此不堪的身世,有如此不堪的父母?而且每每以这种龌龊丑陋的方式出现他面前,一点缓冲和遮掩都没有,突兀到几乎狰狞的地步。她拼命挣扎,想和那个窒息的家庭离得远一些,再远一些,难道竟然是徒劳吗?她不想忘恩负义,可是这样的两个人,实在无法激起她丝毫的爱意。有时候她甚至怨恨他们将她带到这世上。

温禧十指痉挛地揪住莫傅司衬衣的下摆,眼泪将他胸口的布料都打湿了。莫傅司只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背。

等到她哭够了,莫傅司才从纸盒里抽出纸巾,安静地递给她。

温禧垂着头擦眼睛的时候,莫傅司淡淡地开了口,“我可以帮忙。”

听到这话,温禧只觉得羞耻更甚,半天没有接口。

其实对莫傅司而言,把温金根弄出来可能只是几个电话的事。但他私心里觉得对于这种人,也许在局子里关上个十天半个月,吃点苦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一想到温禧始终为自己的出身而痛苦,倘使她的父亲再留下这样一个案底,岂非更是雪上加霜?这句话便怎么也出不了口了。

“求你,傅司,帮帮我。”他再不堪,也是她的父亲,是小时候曾把她抱在怀里喂糖吃的父亲。原本止住的眼泪又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温禧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撕裂了一般,她和他之间,越发不可能有什么善终了,像莫傅司这样的人,难道会要这样一个岳父吗?

莫傅司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江洋挂了一个电话。

“喂,傅司啊,什么事找我?要离婚分家产吗?我帮你打,律师费九折优惠怎么样?”

莫傅司眼睛微眯,“江洋,你是不是不打算拿我每年六十万的法律顾问费了?”

“开玩笑,我刚才绝对是开玩笑。”江洋谄媚地说道,“莫少有什么事需要鄙人效犬马之劳?”

“你现在就去西城区派出所,把一个叫做温金根的男人想办法保出来。”

江洋掏了掏耳朵,“温金根,好土气的名字,谁啊?你是无利不早起的人,这人和你什么关系”

“我不介意换一家事务所做华润的法律顾问。”江洋最爱财,所以一直被莫傅司牢牢捏着死穴。

开玩笑,每年只要看几页合同,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六十万,到手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江大律师一下子从大班椅上弹起来,理了理衬衫的褶皱,“我现在就去。”

收了线。莫傅司看一眼双目红肿的温禧,发动了汽车,也朝西城区派出所驶去。

隔着派出所门前的一条马路,莫傅司便看见江洋那辆很娘气的甲壳虫。就近找了车位,两人下了车,并肩往威严的铁门里走去。

接待大厅里的值班的是个年轻的男警察,看见一袭黑裙的温禧,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热情地问道,“您是报案还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莫傅司不着痕迹地揽住温禧的肩膀,冷冷地说道,“我们是来等人的。”说完看也不看小片警,径直掏出手机,继续给江洋施压,“我们已经到了,人呢?还没弄出来?”

“快了,快了,还有几道手续办一下。对了,我可是交了5000块罚金,你得把这钱还给我。”

对于这种钻在钱眼里的货色,莫傅司选择直接无视。

江洋唧唧歪歪了几句“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什么的,结果只听莫傅司冷笑了两声,“你当资本家一年六十万是好拿的?”

江洋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没好气地问温金根,“你认识莫傅司?”

温金根用手背揉了揉满是眼屎的眼睛,嘟哝道,“谁啊,不认识。”

江洋鄙视地看他一眼,内心哀怨不止,想他江洋,作为蔺川司法界的金字招牌,每小时的咨询费都在五千块以上,居然沦落到给这种层次的聚众赌博涉案人员做保释,四个人赌资统共只有四万块钱,连赌博罪定罪情形中的“赌博输赢或提供赌资5万元以上”的底线都达不到,不过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罢了,起码也得是个大案,才能显示出他的水平啊。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羁押室,温禧看见狼狈的父亲,心中又羞又气。

江洋一看见莫傅司手里搂着的女生,再看看那个女生咬着下唇满脸羞愧的样子,顿时明了,原来是莫少的老丈人,哈哈,摸了摸下巴,江洋朝莫傅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亮的白牙,“莫少,人已经按你的吩咐,保出来了。”

温金根一双布满血丝的金鱼眼从女儿身上再转到她身侧的男人,关在审讯室的时候,他听见警察咬耳朵,“瞧瞧,就那个待在角落里的脓包,江大律师居然过来给他做保释,真是人不可貌相。”

温金根敢赌咒他这辈子都没见识过律师到底长的是方还是圆,这个什么江律师是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他真的不知道。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家里婆娘的姘头,后来一见这律师年纪又轻,长得又体面,这些穿制服的还一个个都对他客客气气的,心知定然是瞧不上他家那个婆娘了,这会儿一见,才知道原来关节是在女儿身上。

“爸。”温禧低低地喊了一声。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盯住妄图看笑话的江洋。对江洋来说,在莫傅司粹冰的目光下求具全尸不是难事,但莫傅司是出了名的阴险,最喜欢秋后算账,他有一万种方法在事后把你折磨得后悔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于是江大律师钱也不讨了,很没有骨气地打了个哈哈,脚底抹油走了。不过他算盘已经打好了,等莫傅司结婚的时候,他决定少给五千块礼金,因为今晚已经花在他老丈人身上了。

温金根这种市井小民,平日里最会看风向,此刻见了莫傅司一表人才,心中不禁暗自得意,自觉已经可以耍耍老丈人的威风。于是他很可笑地腆了腆肚子,走到温禧面前,将手一伸,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没钱花了。”眼睛却瞅着莫傅司。

温禧只觉得浑身的血都从脚底流了干净,她只想逃,逃离这个浑身散发着死去肉体粘滞气息的父亲,逃离他无底洞似地索要。她可以清除地感受到那个年轻警察轻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不仅自己受辱,还拖累了莫傅司,让他这么骄傲的人一齐陪她被人看笑话。

猛地拉开挎包拉链,温禧只想赶快把这个贪婪的父亲打发走。不料莫傅司却按住她的手,淡淡地说了四个字,“欲壑难填。”

温金根没听懂这个成语的意思,但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啥好词儿。好啊,这阴沉沉的小白脸看上去挺有钱的,居然如此吝啬,自己不知道孝敬长辈,还不肯女儿给钱他。有钱人最好面子,温金根眼珠一转,撸了撸满是油渍的袖子,粗声粗气地说道,“你小子说什么呢?我姑娘给她老子钱花,关你屁事!你算哪根葱——”

话还没说完,莫傅司整张脸已经阴沉下来,仿佛冰雪覆盖的荒原,他灰色的眼珠子盯得温金根觉得一阵阵瘆人,原本的底气立刻跑了个干净。

“我既然能把你弄出来,也能把你弄进去,在里面待上一辈子。”这个世界上,但凡敢跟他莫傅司这样说话的人,基本上已经死绝了,如果不是看在温禧的面子上,按照他的个性,温金根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一把抓住温禧的胳膊,莫傅司径直出了门。

温金根朝两人的背影啐了一口,低低地咒骂道,“一对狗男女。”西城区派出所离里仁巷还有好远,他身上的一毛钱都没有,难道走回去?挠了挠头,温金根涎着脸走向值班的年轻警察,“刚才那个穿裙子的是我闺女,漂亮吧?”

值班警察似乎觉得有趣,反问道,“当真是你闺女,我看不大像啊?”

温金根一下子瞪大了金鱼眼,“我呸,噢,我不是呸警官您。她叫温禧,是我亲闺女。怎么样,我有她的手机号码,您可以和她交个朋友,只要您借给我五十块钱坐车回去就成。”

有这样没皮没脸的老丈人,就是那姑娘是天仙下凡,他也不想娶。年轻的警察忽然起了戏弄之意,“刚才看你女婿挺有派头的啊,怎么不让他开车送你回去?”

温金根恨恨地跺了两脚,发狠道,“女婿个屁,就他,也想做我女婿?门都没有!”

值班警察好笑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厌物,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两,只可怜了他那个花一般的女儿,有哪个正经人家,会和这种人做亲家?

温禧的一张脸全无血色,连嘴唇也是灰白,她紧紧闭着眼睛,双臂畏冷似地环住自己,泪水不断地从眼皮下渗出来。

莫傅司有些烦躁地抽出香烟来,他并不善于安慰人,何况这种事情,即便是他,也全无办法,他总不能把温禧塞回娘肚子里,让她重新投胎一回。摊上这样一对宝货父母,就像打上了烙印一般,这一辈子都别指望脱的了关系。

吸了口烟,莫傅司开了口,“你还记得在俄罗斯,就是你中枪那次,我去那幢小楼里见的是谁吗?”

温禧被转移了注意力,转头望着他,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在她昏过去前看见那扇铁门后出现了一个极其瘦的人影,看不出男女,于是她摇了摇头。车里没有开顶灯,莫傅司眼睫微垂,看不出表情。

有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香烟袅袅。

“莫斯科曾经有一家很著名的夜店,叫花之城,那里面所有的顾客都是女人,那幢小楼里住的就是当年花之城的老鸨,也是我的第一个主顾。”

仿佛有炸雷在温禧脑袋里轰地一声爆炸了,她知道他曾经被送进花之城,那个专门给女人找乐子的地方。只是她没想到他会亲口告诉她。

见温禧不吭声,莫傅司深吸一口香烟,笑起来,“是不是觉得很脏,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和一个快五十岁瘦得皮包骨的老女人搞在一起,很脏,连我自己都觉得脏。”

温禧急切地去捂莫傅司的嘴,“傅司,别说了,都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

莫傅司按住她的手,平静地说道,“后来,花之城被我想办法夷为平地,但是她逃掉了。我一直都在找,想亲手把那条母狗给宰了。可是那天我看见她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忽然不想轻易弄死她了,我要留着她这条命,让她每天都活在担惊受怕里。”

他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黑暗的过往,只是因为他知道,旁人所有的安慰对她来说不过是隔靴搔痒,别人没有她的痛苦,只有他们的同情,可是他们的同情对她有什么用?让一个人得到安慰最好的办法便是让他(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比他(她)更惨。

她懂得,她都懂得,温禧扑进莫傅司的怀里,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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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禹,来,吃点水果。”宋书娴穿着软底的拖鞋进了儿子的卧室。

祈博禹却受惊似地阖上了笔记本电脑,因为动作太猛,发出刺耳的响声。

宋书娴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她搁下水晶果盘,看住儿子,“在看什么?”

“一点资料。”祈博禹从来都不是善于撒谎的人,白净的面皮有些发烫。

母亲保养得当的手指固执地搭在了笔记本的翻盖上,以坚决的姿势告诉儿子,她不相信。

祈博禹叹了口气,松开了手,任由母亲打开了电脑。

是一张标准照。要知道是否是货真价实的美女,一看标准照便知,盖因相机镜头远比人眼无情,因为无情,所以恶毒,会将雀斑皱纹放大到恐怖的地步。然而这张蓝底的照片上的女孩素面朝天,唇不画而红,眉不点而翠,还有一双水波潋滟的眼睛,一点瑕疵都找不出来。宋书娴一眼就认出了是谁。

温禧。

“这就是你看得资料吗?”宋书娴的声音沉了下去。

“妈——”祈博禹有些羞愧,这张照片是他从学校的学生数据库里弄出来的,为温禧神魂颠倒成这样,连他自己都意外。

宋书娴发怒,“你怎么回事?温禧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看看你这样像什么样子?”

祈博禹痛苦地捧住了头,他也不想这样,可是他得了病,而且已然病入膏肓,温禧就是唯一可以医他的药。

“温禧除了漂亮,到底有哪点好?你知不知道,上次和外研社闵社长吃饭时,你爸想帮薇薇打个招呼,看毕业了能不能让薇薇就留在外研社工作,结果闵世湘说这个指标已经内定了,就是温禧!”

“温禧去外研社实习是柳教授推荐的,她英语那么出色,比李薇薇强了何止十倍,留在外研社也是自然。”祈博禹不喜欢母亲说温禧的语气,哪里还有半丝平日的温雅。

宋书娴被儿子的护短气坏了,“我说你是书读傻了,你以为外研社是好留的,研究生都未必留得下来,不是有人漫天给她使钱,她能留得下来?我特意查过她的家庭情况,你晓得她家住在哪里吗?里仁巷,全是乌七八糟的烂人住的地方,她父母两个人名字也土得掉渣,一个金一个银,而且全部都是无业。这样的人家能生出什么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来?”

祈博禹霍然从椅子上起立,“妈,你怎么能这样,您可是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毕业的。”

宋书娴脸微微一红,但嘴上仍不肯松口,“一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心机深沉,还不知道检点,除了长得漂亮,她还有什么优点,我真不敢相信我的儿子是这么肤浅的人!”

隔壁祈博禹的奶奶听见孙子和媳妇的争吵也拄着拐杖出来了,“来来,小禹给奶奶看看这个姑娘长什么样儿。”

老太太戴上老花眼镜,凑到屏幕前仔细看了看温禧,语重心长地对孙子说道,“妖精是好看,可是妖精吃起人来不吐渣啊,听***话,找个丑点的好。”

“奶奶!”祈博禹实在受不了家里的两个女人,合上电脑,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刚打开门,他险些和准备串门的李薇薇撞到一起。看见他面色不豫地咚咚直往楼下冲,李薇薇门也不串了,直接追了下去。

祈博禹站在小花坛前,看着一嘟噜一嘟噜的绣球花,茫然极了。不知道何时起了风,天气有些阴惨。所有人都在指责温禧,她是不够洁身自好,可是他还是爱她。他只想这样默默地等着她,等她想明白了之后,或者,等她被那个邪气的男人抛弃后,她的眼睛里会看见他。

“博禹哥。”李薇薇在背后唤他。

祈博禹缓缓转头看着李薇薇,表情迷惘,双眼失去焦距,仿佛在看她,又仿佛在看别人,“你说为什么人一定要爱不爱你的人?”

李薇薇似被雷劈中,四肢僵硬几乎不能动弹。半晌,她才喃喃自语,“也许是因为得不到,所以觉得如果得到,该是多么幸福。”

祈博禹默不作声,手指正神经质地拽着绣球花的花瓣。

“你爱温禧吗?”李薇薇忍了很久,终于颤声问出这句话。

祈博禹手指一顿,缓慢却坚定地点点头。

她明明知道聪明的女人从不应该在男人面前诋毁情敌,让自己显得面目狰狞,而应该悄无声息地把情敌抬到一个比自己高的位置,然后让情敌因为落差而在男人心里摔得粉身碎骨。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天知道每次祈博禹拉着她谈温禧的时候,她忍得牙根都酸了。

李薇薇仰头朝祈博禹嚷起来,“她到底哪里好?就是因为她长得比我漂亮吗?”

祈博禹吃惊地看住她,“薇薇,你?”

“祈博禹,我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从初一开始,一直到今天,我爱了你整整十年,你怎么能爱上别人?!”素来完美优雅如公主的李薇薇失态地嚎啕大哭起来。

祈博禹却似被吓住,往后退了一步,“我一直都当你是妹妹。”

这天杀的妹妹,多少女孩子就被这一个“妹妹”耽搁了最美的年华,李薇薇抹了抹眼泪,恨声道,“你知道吗?每个晚上都有不同的车去外研社门前接温禧,有时候是敞篷欧陆,有时候是卡宴,有时候是宝马,甚至还有劳斯莱斯,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也要?你就不怕得梅毒爱滋吗?”

“够了!”祈博禹口气凌厉地打断了她,“薇薇,别失了你的教养。”

“我的教养?祈博禹,你怎么从来不要求温禧有教养?她陪乱七八糟的男人睡觉,她就有教养?我不过说了梅毒爱滋,我就没有教养?”李薇薇疯狂地笑起来,“祈博禹,原来你真是爱惨了她,所以连别人用过的二手货,不,n手货也要!”说罢,李薇薇便风一般跑开了,只有红色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飞舞,像一簇火焰。

李薇薇不停地奔跑着,家属楼逐渐被她远远甩在身后,就在拐弯进入森木大学的东门时,她结结实实和一个女人撞在一起。

女人立刻柳眉倒竖,“跑这么快,你赶着去投胎啊!”说完又“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李薇薇心情恶劣,懒得说话,头一低,径直往学校里走。

女人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恶声恶气地说道,“亏你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就这点素质,撞了人连招呼都不打?你们森木的女生真是什么下贱做什么,勾引别人的老公,傍大款……”

这几个词无形当中触动了李薇薇心底的怨气,她动作粗鲁地推开这个中年女人,“你乱说什么,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温禧吗!”

中年女人尽管脚下一个趔趄,但听到温禧这个名字,两眼顿时放射出惊喜的光芒,“你认识温禧?”

李薇薇狐疑地看向女人,“你是谁?”

这个中年女人正是赵春霞。半个多月前,王岳民鼻青脸肿地回了家,说是不小心摔的,结果足足有`一个星期每天涂龙胆紫药水涂得跟奶牛似的。紧接着眼看要到手的风险投资没了,家里的建材生意也开始一落千丈,王岳民成天四处躲债,被她逼得急了,才说出了事情的始末。

赵春霞做梦也没想到温禧这个小骚蹄子居然一朝得势,还几乎搅得她家破人亡,尽管恨毒温禧到食其肉寝其皮的地步,然而商业社会里生存是第一位的,性命关头,个人荣辱、面子、尊严……抵不了一文钱,所以她不介意来负荆请罪。然而温禧在王家做家教时的手机号码已经打不通,她只得摸到学校来打听。

赵春霞到底也多活了十数年,立时看出对面的女生和温禧不对盘,也亏得她好本事,抹了抹眼睛,便化身哀怨女伶,“且听奴细细说来——”

一张利口,添油加醋,两个女人,瞬间成为盟友。

李薇薇高深莫测地一笑,“温禧现在在外研社六楼英语部翻译三室,我们上午八点半上班,十一点半下班;下午两点半上班,晚上五点半下班。”

赵春霞暗暗记在心里,转身离去。

温禧。我要你身败名裂。李薇薇唇角抿出一个意味深远的微笑,转身回家。

风真大,简直像是从西游记里某个妖精洞府刮出来的。

温禧捋了捋头发,菜场深处走去。她想买几个洋葱,因为在翻译稿件时她看到洋葱的气味有安神的功效,能够使大脑皮层受到抑制,闻着这些气味可以帮助入睡。只要将适量洋葱洗净捣烂置于瓶内,睡前稍稍开盖置于枕边,10分钟后即可入睡。

选了两个洋葱,她递过去五元纸币,卖洋葱的老太太丢下剥了一半的洋葱过来接钱,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进温禧的鼻子里,让她恶心得直想吐。

老太太看她干呕了半天只吐出一点酸水,笑起来,“有了吧?”

温禧身子晃了晃,面孔一瞬间变成雪白。算了算日子,她的月信居然已经推迟了快半个月了。

找了一个硬币给她,老太太还好心提醒她,“有身子的人不能多吃洋葱。”

温禧虚弱地笑了笑,提着塑料袋离开了菜场。

长风自南来,吹得她的裤脚急速拍动,温禧只觉得胸腔内的一颗心摇摇欲坠。如果她真的怀孕了,该怎么办?他会要这个孩子吗?

“新到美国小蓝片,男性的福音”,这种猥琐的广告贴在药店的的玻璃橱窗上,也许因为时日久了,已经有些泛黄,还卷了一角,正在风中嘶啦作响。

当务之急,她得确定到底有没有怀孕。

犹豫了很久,温禧最终还是推开了药店沉重的玻璃门。

收银台上的女店员正在剪指甲,头都没抬。

温禧在窄小的货架间逡巡了一遍,药品排列毫无规章可循,无奈之下,她只得开口求助女店员,“请问你们这里,这里有,有验孕棒吗?”

女店员终于抬起了尊贵的头颅,她相貌很年轻,可能比温禧还小些,将温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断定温禧是失足的女大学生,于是一双眼睛里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股身为“处女”的自得来。

矜持地起了身,女店员走到一个贴有计生用品标签的橱窗前,拉开玻璃拉门,将一个瘦长的纸盒丢到台面上,便飞快地缩回手去,仿佛和温禧一接触便也会怀孕一般。

你看,即便是顾客,也要受辱,只因为她不洁。温禧默默地付了钱,离开了药店。

就近找了一家洋快餐店,温禧一头躲进盥洗室内。

她拆了纸盒,逐字逐句看了说明书,这才有些哆嗦着拿出了验孕棒。

仿佛囚徒在等待最终判断,两根红线缓缓显现出来。

温禧的一颗心顿时落到了谷底。

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怀孕了,她肚子里怀了莫傅司的孩子。

恍恍惚惚地走在马路上,有少女踩着滑板呼啸而过,长长的头发几乎扫上她的面孔来。

呵,这样的飞扬和快乐。温禧渴慕地看着少女。

又有推着童车的夫妻与她擦身而过,童车上兜罩着的乳白色的纱帐随风鼓动,

雪白粉嫩的婴儿依然安稳地睡着。妻子微笑着和丈夫说了什么,负责推车的男人小心地停下来,高大的身躯还特意朝着风向,似乎哪怕能为妻儿挡去一丝风也是好的,妻子则俯身去帮婴孩将薄被掩好,动作温柔,仿佛车里睡着的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温禧看得几乎痴了,泪眼婆娑里妻子和丈夫的脸居然幻化成了她和莫傅司。

如果这一家三口是莫傅司、她,还有他们的孩子该有多好。

她忽然觉得此刻无法回去面对他,掏出手机,她给莫傅司发了一条信息——家里有事,我中午不回去了,晚上见。

很快,手机在她手中震动,是一条新信息,来自于莫傅司,只有一个字:好。

只有一个字而已,温禧还是怔怔地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莫傅司从来不喜欢发短信,因为嫌费事,他永远只打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连载到这里就要暂时告一段落了,挥泪告别大家。千万别忘了我,还有莫先生和温姑娘啊~爱你们大家~=3=最后,请相信,他们会幸福,我们每个人也会幸福=3=

番外之弄儿记

作者有话要说:神棍节快乐~祝愿18周岁以上的姑娘们明年都不需要再过这个节日~下一个坑是秦亦峥(应该知道他是谁吧,不知道的话请自行复习《何处》)再下面写谁……我也不知道……摊手…… 颜霁不耐烦地催促骆缜川给沈陆嘉打电话。

骆缜川拨了电话,电话那头沈陆嘉声音很轻,“骆二,有事吗?”

骆二少将两条长腿往茶几上一架,“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我们哥几个好久没聚聚了,今晚连我们苏书记都赏光驾临,沈总你不过来是不是太不给做兄弟的面子了?”

沈陆嘉语气抱歉,“我最近实在是走不脱,我家那位一下子怀了两个,她身体又弱,我实在不放心。”

骆缜川听得牙都酸了,怪叫道,“陆嘉你是在兄弟面前夸你自个儿能干是吧?啧啧,傅司刚生了儿子,你时间上赶超不过,就在数量上压倒他是吧?”

沈陆嘉似乎笑了笑,“你要是嫉妒,也赶紧生一个去。”

“这天底下想帮我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兄弟我可没那么傻,这么早就被一个女人套牢。”骆缜川语气郁愤。

颜霁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手机,恶声恶气地对着话筒说道,“沈陆嘉,赶明儿你和莫傅司、苏君俨三个人干脆成立个奶爸协会吧!我和骆二一定送你们一份大礼!”

莫傅司进门的时候恰好将颜霁这番话听了个一字不落,他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颜霁,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一张红艳艳的请柬来,“我儿子满月,我会等着你的大礼的。”

和他一齐进来的苏君俨也是眉眼含笑,“阿霁,傅司等着你当散财童子呢。”

颜霁忍不住朝二人怒目而视,莫傅司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又递了一份请柬给骆缜川。

“算你狠。”颜霁几乎咬牙切齿,“我明天就去讨老婆,然后生一堆儿子,让你们松腰包松到手软。我儿子还要娶你们的闺女,让你们陪嫁陪成穷光蛋,凡是我用出去的钱通通都给我当嫁妆还回来。”

莫傅司已经歪进松软的沙发里,懒洋洋地接口道,“第一,我没有女儿,也没有打算要第二个孩子;第二,我就是有女儿,肯定也看不上你儿子,到时候别是你家儿子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女儿就行。”

颜霁俊脸扭曲,“莫傅司你——”

苏君俨也雪上加霜,“我家琥珀不会接受姐弟恋的。”

骆缜川笑得打跌,“颜霁你,哈哈哈。”

颜霁在心里默念了十遍“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才控制住没有爆粗口。

骆缜川打开请柬,看见宴请地点是莫宅,有些吃惊,“你也太低调了吧,蔺川数一数二的钻石王老五默默结婚了,然后又默默生了儿子,该有多少姑娘心碎啊,不谈昭告天下,你起码也该在流光摆个二百桌的流水筵啊。”

颜霁终于逮到机会,不怀好意道,“我们温美人又不像虞总监,系出名门,莫大少要是请客摆酒,岳父岳母大人到底是请还是不请,可着实是个大问题。”

莫傅司眼神骤然收缩,浑身散发出凌凌寒气,“你查她?”

颜霁知道踩到雷区了,赶紧辩白,“绝对没有,是我们拍卖行的一个女职员,好像认识你老婆,上一次你老婆帮我们典瑞春季拍卖会做同声传译的时候,我听见这个女的和同事在那里嚼舌头,是关于你老婆出身问题,我还训斥了她们几句。”

莫傅司眯了眯眼睛,“叫什么?”

“我手下那么多员工,哪里知道每个人叫什么。”颜霁傲慢地说道。

“你不会让hr现在查吗?”莫傅司深灰色的眼眸盯住他。

颜霁叹了口气,认命地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人力资源经理。

片刻后,他朝莫傅司说道,“叫李薇薇,我已经让hr通知她,下周一不需要来典瑞上班了。” 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即使他不动手,按照莫傅司护犊子的个性,肯定也会亲自出马,与其这样,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莫傅司这才淡淡朝他说了一句“谢了。”

这个插曲使得包厢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起来。

苏君俨按了按莫傅司的肩膀,“有什么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莫傅司勾了勾唇角,低头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其实颜霁说得没错,前一阵子威廉王子的女朋友凯特的母亲卡罗尔因为在觐见英国女王的时候说了平民英语‘toilet’(厕所),而没有使用上流社会惯用的的‘loo’(洗手间),被大小媒体挖苦得半死。连带威廉都被人诟病有这么一位不够体面的岳母。她一连几天都忧心忡忡,生怕因为自己的出身拖累我,所以坚持不肯我补办婚礼和满月酒,我不愿意违逆她的意思,所以只想在相熟的朋友之间庆贺一下。”

苏君俨却若有所思,“难怪你最近这些年一直在竭力扩大自己在传媒这块的影响力和控制力,也是因为疼老婆的原因吧?”

莫傅司微微一笑,“我的家族一直是做传媒的,无论家族内部出了多少污秽事,外面看上去始终是雪白一片,所以我从小就特别讨厌这种话语霸权。不过现在为了她的安心,我愿意把整个蔺川传媒业牢牢掌控,绝对不让她看见任何一条烦心的新闻报道。”

“早几年你要是就这么干,我和虞璟也许就不会……”苏君俨语气有些落寞。

骆缜川却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傅司,我崇拜你。本来以为君俨疼老婆已经疼到了骨子里,想不到比起他来你也一点都不逊色。”

颜霁坐在一把镏金椅子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和莫傅司抬杠,只是垂着眼眸,将手里高脚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然后一面把玩着杯子一面说道,“其实我很羡慕你,傅司,也许是嫉妒。为什么你能遇到温禧那样爱你的女人,为了你舍生忘死,而我却一直遇不到?”

莫傅司沉默不语。是啊,他有何德何能,得到这样一份生死不渝的感情,爱到真正无私,是可以连爱都不说,想到那次温禧替他挡下那颗子弹,却故意歪曲她的用心,莫傅司便觉得心中抽痛。也许他们之间的开始未必美妙,但爱情有千万种样子,你猜中了开头,却未必猜得到结尾。正想着,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突兀地响起来,铃声很奇怪,是幼儿咿咿呀呀的声音,不成音调。

骆缜川正在喝茶,听到这声音,一口茶水顿时喷了出来。

苏君俨也忍俊不禁,调侃道,“我的手机铃声是琥珀唱的‘世上只有爸爸好’,你的这个比我还有创意。”

莫傅司只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起身接通了电话。

“喂,傅司。”那头的女声又轻又软。

听到温禧的声音,莫傅司脸上每一根线条都柔和下来,“怎么了?孩子睡了吗?”

“他精神好得很,这会儿正玩着呢。”温禧坐在床上,看着儿子在巨大的华盖床上爬来爬去,“傅司,宝宝的湿巾用完了,你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一包,别忘记了啊,不含酒精……”

“我知道,不含酒精、香精、荧光剂及其它化学添加剂。”莫傅司笑着打断了她,“我很快就回家。”

“嗯,那你开车注意安全,我等你。”

“好。”

骆缜川看得眼热,“我也嫉妒了。”说完又踢了颜霁一脚,“君俨和傅司是在刺激我们俩孤家寡人呢,一想到陆嘉很快就要加入他们的阵营,我真是伤感得紧呐。”

莫傅司径直将手机丢进大衣口袋里,“你们玩吧,我还要去买婴儿湿巾,就先走了。”

骆缜川看着好友的背影,哀叹连连。堂堂莫少,商场上只要提个“莫”字都要让对手抖三抖的人物,居然堕落成为一介家庭妇男,被老婆支使着去买婴儿湿巾。人生,还真是寂寞如雪啊。他虚弱地拍了拍颜霁的肩膀,颤声道,“你说咱两以后不会也变成这样吧?”

颜霁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扬起脖子,不屑道,“开玩笑,这简直是男人的耻辱。”

苏君俨淡定地抿了一口茶水,“我拭目以待。”

回到家的时候,温禧正在给儿子喂奶,春光乍泄里莫傅司的呼吸一下子就乱了。温禧听见动静,抬眼看见丈夫倚在门框上,正眉眼灼灼地看着她,不好意思地掩了掩衣襟。

莫傅司眉眼含笑地走到床畔,坐下来从后面揽住妻子的纤腰,头搁在她肩膀上,还吸了吸鼻子,“真香。”

温禧粉颈低垂,只是看着怀里抱着的儿子。莫傅司则盯着她胸前的一抹柔腻的圆弧。

好容易等孩子吃饱了,温禧娴熟地给儿子拍了嗝。莫傅司却拈酸吃醋地冒出一句,“我已经沦落到每天只能吃儿子吃剩下来的东西的地步了吗?”

温禧觉得耳朵立刻火烧火燎一般,她把儿子放在床上,羞恼地瞪了莫傅司一眼,“又没人逼你吃。”

不吃,那可不行。莫傅司笑吟吟地贴上来,“浪费可耻。”手已经不规矩地探到了温禧胸前来回摩挲。

“你怎么好意思……当着孩子的面……不要脸……”温禧气息短促。

莫傅司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都多少天了,你就不想我?”

一时间,卧室里的空气似乎都上升了几度,变成了缱绻暧昧的桃粉色。却有煞风景的啼哭声响起。

温禧推了推莫傅司的胸膛,“宝宝哭了。”

莫傅司扭曲着一张俊脸爬了起来,抱起嚎啕大哭的儿子,冷着脸盯着他,试图以目光威压阻止儿子的啼哭。婴儿虽然小,但也明显能感觉到眼前的男人对他的敌意,哭得越发起劲。

“哎呀,宝宝是不是尿了啊?”温禧也起了身。

掀开纸尿片,莫傅司向妻子汇报道,“没尿啊。”话音未落,只看见一道浅黄色的水柱准确地淋在了莫傅司雪白的衬衣上,气势如虹。

莫傅司一张脸登时变成调色盘,一会儿白一会儿红一会儿青,他举着儿子,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儿子不仅止了哭,还咯咯笑了两声,听得莫傅司脸色又黑了几分。

温禧再也撑不住,捂住嘴笑起来。

莫傅司一张英俊的脸孔前所未有的扭曲,他侧着脸朝幸灾乐祸的妻子低吼,“温禧!你也跟着笑!这小子跟我有仇是吧,上一次是吐奶,毁了我一件最喜欢的衬衫;隔了一个星期,拉肚子毁了我一条西裤;今天又尿在我身上,地空导弹都没有这么样的准头好吧?”

温禧赶紧从他手里接过肇事者,笑道,“这可是童子尿。”

莫傅司郁闷地看着自己胸口的地图,一头钻进浴室洗澡去了。

他足足洗了近一个小时才从浴室里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可疑地吸着鼻子。

看得温禧乐不可支,上前搂住他的胳膊,“你已经香喷喷的了,不要再闻了。”

莫傅司怀疑地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气味,“真的没有尿味了?”

温禧坚定地点头。

莫傅司这才将信将疑地抱着她上了床。

“我们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事吧,半途而废是不对的……”

阅春记

这是个潮湿的夏天的晚上,龙宸山上环绕着薄薄的雾。独门独户的莫宅铁艺雕花的大门前却排列着一溜高档汽车。

骆缜川被老管家引入门廊时,苏君俨夫妇、颜霁、沈陆嘉一干人已经到了。

“哟,什么风把我们沈总从美人儿身边吹兄弟这儿来了?”骆缜川笑着擂了好友一拳。

沈陆嘉淡淡一笑,“你要是羡慕也赶快找一个。”骆缜川眼睛飞速扫过人群,撇嘴道,“你家王母娘娘怎么没过来?”

沈陆嘉有些歉意地朝莫傅司说道,“她嫌现在大着肚子不好看,不肯出来见人,我拿她没办法,只好一个人过来了。”

莫傅司勾了勾唇角,调侃道,“没事的,人来不来不要紧,红包送到就行。”

沈陆嘉无奈地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红色的丝绒盒子来,塞到莫傅司手里,“呶,给你家儿子的。”

莫傅司微微一笑,“谢了。”

苏君俨笑着问道,“不会和我们送重了吧?我和虞璟送的是长命锁和玉坠。”

“里面肯定是支票。”莫傅司眉梢一扬,轻轻摇了摇红色丝绒盒子。

沈陆嘉眼中带笑,“还是傅司了解我。”

“得了吧你,沈陆嘉你整个就是一个perfect working machine,整个大脑里除了数字之外连一条为风花雪月开辟的沟回都没有,天知道你怎么讨到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的。指望你送点什么有创意的东西还不如指望莫傅司哪一天热衷慈善!”歪在沙发上颜霁凉凉地接口道。

“那脑子里除了风花雪月的沟回就是雪月风花的沟回的颜大少,怎么至今孤家寡人?”沈陆嘉一招毙命。

颜霁恶狠狠地瞪他一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沈陆嘉我看你是被你家婆娘带坏了,想当年你是多么宽容敦厚的好同志啊,现在居然和莫傅司一样专门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巴!”

沈陆嘉摇头苦笑。

骆缜川忽然将手里提着的金属小箱子往茶几上一搁,然后他笑眯眯地拍拍莫傅司的肩膀,气沉丹田道,“傅司,我们的感情就像人民币一样坚/挺。”说完,密码锁一扭,掀开金属箱盖,里面是齐扎扎的一捆捆粉红色的毛爷爷,簇新的仿佛刚从印钞厂里取出的一般。

温禧被莫傅司搂在怀里,表情相当无语,傅司的这些好友都是些什么妖物啊。

莫傅司却淡定地合上箱盖,“我们笑纳了。”

“暴发户!骆二你实在是太暴发户了。”颜霁语带不屑。

“那你送了什么?”骆缜川冷哼。

颜霁得意洋洋地从沙发上拿起一个貌不惊人的扁木盒子,郑重其事地交给莫傅司,然后不怀好意地说道,“这个傅司你可以先和温美人一起观摩使用,然后等你儿子16岁的时候,交给他,你儿子还可以再传给你孙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莫傅司已经依约猜到了是什么,但周遭人的好奇心却显然被颜霁这几句话撩拨了起来,一时间目光都集中在了木盒上。

颜霁双手环抱在胸前,神情骄傲。莫傅司阴森森地瞄他一眼,慢吞吞地开了木盒。

里面是一本金箔册页,明晃晃的几乎要刺瞎人的眼睛。扉页上面刻着几个漂亮的篆体字,虞璟和苏君俨二人一眼就认出了那九个字——天地阴阳交/欢行乐图。篆体字旁边还有一对肢体交缠的男女,于是众人一时都心领神会,忍笑忍得很辛苦。

“果然很有创意。”莫傅司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那当然。”颜霁笑得眉眼弯弯,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放大镜,扬了扬,笑吟吟地说道,“还有惊喜哦。”一面热络地将放大镜举到金箔册页上,调到一个合适的高度,不怕死地说道,“你们注意看这对男女的长相,我可是请匠人师傅按照他们夫妻俩的照片刻的呢。”

场面至此彻底失控,众人伸头一看,果然和二人很有几分相像。

温禧早已经臊得满脸通红,莫傅司“啪”的一声合上盒盖,勾起嘴角朝颜霁森然一笑,牙齿上白光一闪,“颜霁,真是难为你有心了。我们会好好欣赏的。另外,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们一定也送你一份大礼。”

颜霁知道自己捋着虎须了,干笑道,“不客气,不客气。”

骆缜川却忽然一拍脑门,“我差点忘了,我哥还托我带了一份礼物过来。”一面一阵风似地出了客厅,从车上取了一个藏蓝色的首饰盒子,又一阵风似地回了客厅。

莫傅司眉头微蹙,“是什么?”

“我哥特地交待说是给温禧的。”骆缜川将首饰盒递给温禧。

温禧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璀璨的蓝宝石水引项链,海水蓝的璎珞每一颗都足有龙眼大小,累累坠坠地由铂金链子串在一起,像一条流动的河,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温禧却如同拿着烫手山芋,为难地看一眼身旁的莫傅司。

莫傅司安慰似地朝她一笑,伸手拈起那条项链,对着八十八枝的水晶吊灯眯眼看了看,“海蓝宝,不错,是上等成色,色泽浓艳,冰裂和棉絮纹都很少。”又转脸看向颜霁,“颜霁,你也是行家,来看看骆大少这份大礼市场价位在多少?”

颜霁还沉浸在莫傅司刚才扬言日后要送给他一份“新婚大礼”的可怕想象当中,此刻骤然又听见“大礼”一词,吓了一跳。

莫傅司雪白的手指已经将那条项链递到他面前。颜霁接过来,细细看了看,“这是产自巴西米纳斯吉拉斯州的顶级海蓝宝,颜色纯正、无灰色、无二色性,还具有猫眼效应,而且份量重、体积大。按照六百美元一克拉的市价,再考虑镶嵌工艺,价值大约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

“那好,我们五十万把这条项链卖给你,你现在就签支票给我。”莫傅司面无表情地说道。

这是强卖强买,颜霁在心底控诉。按照他的习惯,一定会把价值五十万的东西说成“你知不知道我二十五万收购都是冒着蚀本的风险”,然后在对方感恩戴德的神情里得意万分地以二十万买走,再以一百万的价格卖给第三人。然而他今日已经得罪了莫傅司,像他那样无法无天的家伙,绝对干得出在他颜霁结婚大喜之日送尸体这种恐怖的事情。于是颜大少忍泪从口袋里摸出支票簿,用钢笔愤恨地签下了五十万元,为了他结婚那日不收到可怕的大礼,他忍了。

骆缜川则摸摸下巴,“我哥原来还预料说你会在满月酒过后就把这条项链变成现钱,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你,你居然当场就把它折现了。”

莫傅司接过签章俱全的支票,很自然地递给温禧,“骆慎川送的,阿熹的纸尿裤不是快用光了吗,你收着给孩子买纸尿裤吧。”

五十万买纸尿裤,温禧觉得满头黑线。

苏君俨轻笑,“傅司,你生的可是儿子,不是闺女,怎么,还养在深闺怕给我们瞧了去啊。”

莫傅司朝温禧笑了笑,温禧也回应他一个微笑,上楼将孩子抱了下来。莫傅司动作娴熟地从温禧手里接过儿子,每当看到母子二人时,他素来冷漠的灰色眼睛就仿佛破冰的河,汪着宁静的水。

沈陆嘉大概正处于父性蓬勃期,见到雪白粉嫩的一团便主动伸出手去,“给我抱下。”

苏君俨有抱儿子苏嘉奕的经验,因而很顺手地从莫傅司手里接过了孩子,又朝沈陆嘉打趣道,“陆嘉,抱孩子可是个技术活,没经验可不行。”

虞璟不由在心底怀想去年嘉奕刚出生时某人抱孩子的笨拙样,现在居然笑话起旁人了。苏君俨却只是无辜地朝老婆眨了眨眼睛。虞璟忍不住失笑。

颜霁和骆缜川凑近了瞧了瞧,孩子那灰色的眼睛注视着二人,眉头微蹙,像足了莫傅司。

“好好玩,迷你版的莫傅司,快给我抱下。”骆缜川伸手欲接。

颜霁嫌弃地拍开他的手,“骆二,你那次抱我的达芬奇,差点没把它给勒死,你还是省省吧。”

沈陆嘉在苏君俨的指导下,终于成功抱起了婴儿这种娇弱的物种。他脸上的表情几乎让人怀疑他抱着的是他得来不易的亲生儿子。于是莫傅司不乐意了,他伸手将儿子抱回来,“我儿子又不是玩具,给你们抱来抱去的,有本事自己生去。”

骆缜川气得哇哇乱叫,“说得好像就你会生儿子一样。陆嘉,你女人不是一下子怀了两个嘛,到时候你一手一个,气死他。”颜霁也在一旁帮腔。

苏君俨只是笑着在一旁看热闹,他有儿有女,才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直到老管家来唤,众人这才去了餐厅。其实对苏君俨他们来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有什么没吃过。这顿满月酒说白了就是圈中好友换个场子聚聚。然而沈陆嘉挂念着家里身怀六甲的娇妻,苏君俨牵挂着琥珀嘉奕一双儿女,筵席自然散得早。只有骆缜川和颜霁二人对此异常气愤,表示要和家庭妇男们划清界限。

楼上卧室里,温禧正低头专心给儿子用毛巾擦拭奶渍时,莫傅司忽然从身后搂住她,低声道,“我自作主张把那条海蓝宝给折现了,你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你知道的,我并不喜欢那些累赘,何况还是骆慎川送的,当年可是他滑伤了你的手臂。”温禧从来不是记仇的人,但伤害了莫傅司的人,她永远无法宽恕,“我只要有这个就够了。”说完她从脖子里拈起那枚红线穿着的银钮扣。

“有这个就够了?嗯?连我也不要?”莫傅司笑着朝她雪白的脖子凑近了些,还恶质地用嘴唇蹭擦着细腻的肌肤。

温禧气息顿时就乱了。莫傅司越发得寸进尺,还不忘逼供,“嗯,连我都不要么?你舍得?”

“要,怎么会不要。”温禧从来不擅于说情话,因此声音听着有如蚊蚋。

“那我们一起去观摩下颜霁送的春/宫图,好不好?”莫傅司终于暴露了险恶的用心。

温禧脸立刻红得像要滴血,“你不觉得感觉像在看我们自己的a片吗,好奇怪……”

莫傅司已经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那本金箔册页,箍着她的腰,纤长的手指自顾自地翻起来。即使挑剔如他也不得不承认颜霁的这份“大礼”人物纤毫毕现,精致却不流俗,完全当得起活色生香的评价。

于是莫傅司的鼻息也粗重起来,手指一顿,他戏谑道,“我们要不要试试这个姿势,还从来都没有试验过这个姿势呢,看上去蛮不错的……”

温禧觉得自己几乎要自燃了,连声音都沾上了桃色,“像麻花一样,我不要……”

“这不叫麻花,这可是传说中的回形针体/位,你在《色戒》里见识过的。真的不想试试吗?”莫傅司的唇仿佛不经意一般擦过柔白的耳珠。手也不规矩起来。

温禧强行忍住随时会溢出的娇吟,“不想……”

“可是我想,怎么办?”莫傅司不动声色地继续挑逗着老婆,眼眸愈发显得深邃。

还没等温禧回答,两片薄唇已经压了下来。而莫傅司的手也没有闲着,衣衫很快被扯开,露出一片欺霜赛雪的白腻。他的眸光又是一阵幽深,身下覆盖着的这具软玉一般的胴/体还在微微颤着,像一叠牛奶布丁,正无声地呼唤着“吃掉我吧,请快点吃掉我吧!”

莫傅司勾唇一笑,还是先将布丁上的两颗红豆先吃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叫《春 宫记》的,怕被河蟹……我很喜欢写男人的友谊,所以就写了群戏,这篇番外是新写的,不会收入实体书内,算是我送给给大家的圣诞礼物吧,o(∩_∩)o写到最后一句话时,我真的忍不住在心底尖叫——啊,莫先森,乃真的好黄好暴力啊……但我们依然爱你……哈哈

俄语记

作者有话要说:姑娘们龙年大吉大利~也祝c5组合的每一位男士早日陷入爱河。注释:苏君俨,莫傅司,颜霁,沈陆嘉,骆缜川成立了一个“金刚钻五少”组合,简称c5,当然也可以叫碳5……这章是瘦了点,但花还是要撒的,哼~ 有一位精通英法俄意德拉丁希腊……多门外语的父亲,你好意思只会说汉语和英语吗?

莫向熹小朋友自然是不好意思的,于是成天向父亲表示自己“不能忘本”的决心。温禧也一直想学俄语,便跟在后面附和。

于是,莫傅司成了一大一小两个的俄语老师。

他倒是对自己的这个新身份兴致盎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两套俄国课本,一本正经地从俄语的33个字母开始教起。

作为一名精通英法双语的名牌大学毕业生,温禧在最初的学习里自然是异常轻松的。反倒是莫向熹小朋友,小小年纪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汉语已经让他母亲很是震惊和自惭形愧,现在又要加上俄语,三种语言居然没有打架,真是不容易。

温禧忍不住用目光嘉许儿子,却不期然收到“莫老师”得意的眼神,这个眼神翻译出来就是“也不看看是谁的种?”

当学习到俄语字母[р]的时候,温禧遇到麻烦了。[р]这个音需要气流带动舌尖颤抖,系统学习过《语言学纲要》的温禧知道这是舌尖颤音,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大舌颤音。法语里的小舌颤音她倒是说得很利索,当年读大一的时候她还深深为此自豪过。因为法语系有女生为了这个小舌颤音,曾经大冬天只穿一件吊带,冻得面色青白,舌齿打颤里终于把这个[r]给念出来了,最后这个故事成了森木外国语学院的励志经典。如今她生了孩子,舌头却似乎不如以前灵光了。

莫向熹小朋友很轻松地就发对了,然后不停地催促他爸爸继续教。

莫傅司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正在羞恼地和舌尖颤音做斗争的老婆,拍了拍儿子的头,“等等你妈妈。”一面走到温禧面前,微微一笑,“舌尖靠近上齿背,嘴唇放松,从嗓子里往外送气,让气流冲击舌尖。”

然后温禧就看见眼前一张放大的俊脸,淡色的嘴唇张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正在将这天杀的[p]演示给她看。暖湿的气流徐徐喷吐在她脸上,温禧丢脸地发现自己双颊开始发烫。莫傅司的眼眸里带上了笑意,连儿子也跑过来凑热闹,得意地在年轻的母亲面前不停地卖弄着发[p]这个音。

在父子两双灰色的眼睛注视下是非常有压力的事情,温禧郁闷地看一眼落地窗外,花园里草木葱茏,花团锦簇,正是人间四月天啊。她就是穿吊带也不会冻得口齿不清啊。

“为了不耽误阿熹的学习进程,待会儿晚上我给你妈妈单独补课。”最后还是莫傅司一锤定音。

下面轮到求知若渴的莫向熹小朋友郁闷了,因为他发现父亲大人开始心不在焉,眼光一直朝着母亲所在的方向飘。

匆匆又教了两个字母,莫傅司清清嗓子,“阿熹,今天就到这里,爸爸要给你妈妈补课。”

“知道了。”莫向熹朝温禧天真无邪地眨眨眼睛,温禧却分明在儿子眼睛里看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所有的狡狯和邪恶。她这个做母亲的并不知道自家儿子在学校的绰号叫作——小恶魔。

儿子离开后,莫傅司丢下课本,立刻将老婆拐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温禧被他圈禁在怀里,背靠在门上,相隔极近的两个人可以清晰地看到彼此睫毛的颤动。

“其实这个舌尖颤音应该和舌头的灵活性有关。”莫傅司笑得有些阴险,“不把舌头练灵活了,下面还有和其他字母相拼的大舌颤音,还有一些单词词头词中词尾都要弹舌头,比如说‘перерыв’(课间休息)这个词,前面要弹下舌头,隔一个元音之后还要再弹一下舌头,你总不能比不过儿子吧?”

温禧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妄图转移莫傅司的注意力,“我自己练,听说可以在嘴里含一口水,这样可以帮助发颤音……”话还没说完,莫傅司的唇已经压了下来。

“我来帮你练吧。”

温禧只来得及含糊地发出一声“唔”便被彻底堵住了嘴巴。

据说吻技高超的人可以用舌头将樱桃梗打成蝴蝶结,温禧怀疑莫傅司就有这样的水平。他的舌头像一尾游鱼,挑逗着她的舌头,灵活地让温禧气愤。

好容易松开,温禧连眼睛里都带上了水泽,气息凌乱,莫傅司却依旧气定神闲,温禧愈发恼怒,“乘人之危。”

莫傅司一脸无辜,“我是在帮你补课。”

温禧被他的“无耻”打倒,默然无语。

教完了33个字母之后就是单词,俄语单词大多含有较多的音节,用莫向熹小朋友的话说,“实在是太不注重效率了,念完‘достопримечательность’(名胜古迹)一个单词的时间都够说完一个完整的汉语句子了。”小小年纪就能有如此的经济头脑,莫傅司深感后继有人。

温禧却觉得难怪老毛子大多长得虎背熊腰,因为学俄语,需要一个强大的肺。没有相当水平的肺活量,你一句话还没说完,估计就会翻两个白眼,口吐白沫了。

而莫傅司对此深以为然,借口锻炼肺活量,继续把温禧拐到卧室里去了。

莫向熹小朋友只得认命地收拾课本,心想,等到马上学习词形变化,不知道腹黑老爸又会想出什么理由来帮妈妈“补课”?老成地摇摇头,还是毛主席那句话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还是自己看书学俄语吧。

卧室里,一记深吻过后,温禧气喘吁吁。

“你看,你的肺活量果然不行吧,才几分钟就喘成这样。”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你,无赖。”温禧捶他。

莫傅司伸手握住她的粉拳,只觉心情无比愉悦,调戏老婆真是人生至乐啊。

不过学俄语事件充分证明,学习需要专心,三心二意是学不好的。温禧伤感地发现儿子已经不屑和她一起学俄语了,因为他们俩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上学记

莫傅司和温禧在送儿子去幼儿园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莫傅司的意思是把儿子送到私立幼儿园,而温禧认为普通幼儿园更加安全一些。

两个人各执己见,莫向熹小朋友站在父母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很体贴地帮他们拿主意,“要不阿熹不去上学吧?”

“不行。”父母大人终于意见一致。

莫向熹小朋友垂下乌黑的长睫毛,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你都没上过幼儿园,你的意见不具有参考价值。”温禧终于找到一个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的理由。

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我们赌一赌,阿熹在普通幼儿园待不到三天就会嚷着不肯去了。”

“你凭什么这么讲?”温禧不信。

“我的儿子,我会不清楚?”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温禧只觉得某人脸上的笑容分外可恶,头脑一热,扬声道,“赌什么?

“赌什么?你说呢?”莫傅司忽然欺近了妻子粉白的脖颈,胳膊也缠绕上了盈盈一握的腰肢,暖湿的气息喷薄在耳畔,温禧觉得浑身酥软,莫傅司还恶劣地朝她的耳孔里吹气,“你输了的话,连续一个星期晚上都要听我的。我输了的话,连续一个星期晚上都听你的。”

“好。一言为定。但是你不能在背后使诈怂恿阿熹换幼儿园。”

“使诈?”莫傅司凉凉地接口,眼中却带笑,“我还需要干这种事吗?”

开学那天早上,莫傅司叹息着坐进温禧那辆mini cooper的驾驶座位,没办法,既然选择去普通公立幼儿园,总不能开辆劳斯莱斯送孩子上学吧。温禧的这辆车算是家里档次最低的一辆了。莫傅司开惯了豪车,第一次置身狭小空间还真是舒展不开手脚。

温禧抱着儿子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她有些不放心地帮儿子理好衬衫褶皱,叮嘱道,“要和别的小朋友好好相处,要听老师的话,要谦虚,记住了吗”

“知道了,妈妈。” 莫向熹小朋友沉稳地点点头。

到了幼儿园门口,刚下车的温禧有些目瞪口呆,黑压压的全是人头,年幼的孩子扯着嗓子哭喊“妈妈”唤“奶奶”,简直像生离死别的人间惨剧。怀里的莫向熹小朋友蹙了蹙眉,眉间略带倨色,简直和莫傅司一模一样,“真幼稚”,语气还很是不屑。

莫傅司不觉失笑,伸手抱过儿子,又牵起老婆的手,朝幼儿园正门走去。

年轻的幼儿园老师手忙脚乱地招架着哭闹的孩子,还要分神应付爱孙心切的爷爷奶奶,急得满头的汗。

“请问您是小一班的徐老师吗?”温禧礼貌地开了口。

徐老师一抬头,愣住了,好美的女人,又看到女人身侧的高大英俊的混血男人,还有怀里那个穿着白衬衫,系着黑色领结的小男孩,一家三口,简直像从画里走出来的。

“您好,我就是徐玉叶,小一班的班主任,这位小帅哥是来报到的吗?”

“我儿子,莫向熹,以后还请徐老师多多关照。”莫傅司将儿子放到地上。

“好说好说。”徐玉叶觉得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没想到她今年刚工作就能碰到这样长相出众的家长,只可惜这男人虽然皮相极佳,但估计经济水平也就小康,否则也不会将孩子送到普通幼儿园来。但不可否认,小男孩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深灰色的眼睛,眼角微微上吊,乌黑卷翘的长睫毛,高挺的鼻子和殷红的嘴唇,更兼雪一般的皮肤,虽然年纪尚幼,但已经看出日后颠倒众生的“祸水”气质。于是她笑眯眯地弯腰,“莫向熹对吧,老师抱你去教室吧。”

莫向熹小朋友又是微微蹙眉,“谢谢,我自己可以的。”扭头朝父母挥挥手,“妈妈,爸爸,再见。”穿着小皮鞋噔噔走了两步,终于还是回头朝温禧又交待了一句,“妈妈记得下班早点来接我。”

莫傅司再次失笑,再怎么装深沉,还是小屁孩一个。

温禧眼巴巴地看着儿子,只觉得心中不舍,孩子虽然被莫傅司训练得个性独立,很小就和他们分房睡,但这样长时间的离开她,还是第一次。

莫傅司敏锐地发现妻子眼眶红了,他挑了挑眉头,建议道,“舍不得的话我们就不让阿熹上学好了,在家里教也是一样的,我小的时候也没上过几天学,不一样考进哥伦比亚吗?”

“我只想阿熹有个幸福快乐的童年,不要像我们两个,回忆起来,完全都是灰暗。”温禧轻声说道。

莫傅司心里一动,不顾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将温禧紧紧拥进怀里,“放心吧,阿熹有我们,会快乐和幸福的。”

因为幼儿园要求孩子全托,所以傍晚莫向熹小朋友看到爸爸妈妈的时候,非常激动。

“妈妈,阿熹想你了。”将脸埋在母亲怀里,不顾父亲威胁的眼光,莫向熹小朋友撒娇撒得过瘾极了。

“莫向熹,明天你和我坐吧?”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期盼地抬头望着温禧怀里的莫向熹。

“你走开,我才会是莫向熹的同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凶巴巴地说道。

徐玉叶忍俊不禁,向莫傅司说道,“莫先生,您儿子实在是太有魅力了,今天早上就为了安排座位,几乎所有的小姑娘都抢着要和小向熹做同桌,还有好几个甚至哭了起来。”

莫傅司心下得意,废话,也不看看是谁生的。但面上却是一片泰然,“给徐老师您添麻烦了吧?”

“不麻烦,不麻烦。这孩子又聪明又沉稳,真是难得。”

温禧却哭笑不得地看着怀里无事人一样的儿子,真是的,这才多大年纪,就已经惹了一树桃花,再长大一些,可如何是好。

突然,温禧感觉自己连衣裙的下摆被一双小手攥住了,她低头一看,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睁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她。

“小朋友,你?”

“莫向熹的妈妈,你让莫向熹和我做同桌好不好?”

小男孩一张口,温禧立时觉得额头一滴冷汗,她的儿子是不是受欢迎的有点过分了,不仅男女通吃,还有人疏通关节到她这里来?

莫向熹小朋友皱起眉头,不悦地搂住温禧的脖子,“妈妈,我饿了,学校的饭好难吃。”

童声清脆,温禧怕老师脸上挂不住,赶紧打招呼说“童言无忌”,然后和莫傅司并肩离开。

按照莫傅司的吩咐,劳斯莱斯停在离幼儿园有段距离的停车场内。司机早已拉开车门,等一家三口落座。

宽敞的车厢内,莫向熹小朋友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口金口,“还是这辆车舒服。”

莫傅司轻笑一声,温禧不悦地瞪他一眼,“看你儿子,才多大就知道骄奢淫逸。”

“骄奢我勉强接受,但阿熹才这么点大,怎么和淫逸扯上关系了?”莫傅司勾唇问道。

“阿熹,今天早上排座位,最后是怎么办的?”

莫向熹小朋友骄傲地扬了扬下巴,“老师让我自己选同桌,我说我和大家都不熟,选谁都不好,还是先单独坐两天,观察观察。”

温禧正在为儿子圆融得体的性格高兴,不想却听见儿子嘿嘿笑了两声,“我早想好了,如果谁得罪了我,我就点名让他和我做同桌,保证让他成为众的之矢。”

温禧赶紧纠正,“是众矢之的,矢是箭的意思,的是箭靶的意思,众矢之的就是指成为箭靶子,所有人都攻击他一个。”

“哦。”小脸垮了几分。

莫傅司却笑吟吟地伸手将儿子抱进怀里,赞许道,“真不愧是我莫傅司的儿子。”

温禧无力地扶了扶额头,来自父系的强大基因再加上这样的家庭教育,阿熹的未来,真是一片“黑暗”啊。

还未等温禧伤感完,就听见阿熹趁机向他爸爸提要求,“爸爸,明天可不可以不去幼儿园啊?”

“噢?”莫傅司洋洋得意地瞥了一眼老婆,又看向儿子,“理由?”

“第一,班里的小朋友太笨了,连数字都不会数,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第二,班里的女生都好丑,还不讲卫生;第三,那个徐老师老是问我你的情况,我不喜欢她;第四,午饭好难吃;第五;幼儿园的被子有股味道;第六。老师总是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

儿子每数落一条,温禧都能感觉到莫傅司眼里的自得多上一分。她几乎可以预见自己下面的一个星期会被折腾得每天上班迟到的悲惨景象。

凭什么资本家上班不用打卡?!

莫傅司虽然疼儿子,却绝非溺爱,他将脸一沉,“莫向熹,男孩子不可以这么娇气。”

爸爸在莫向熹小朋友的眼里一直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小向熹只是扁扁嘴,委屈地说了一声,“知道了,爸爸,我会听话的。”

反倒是温禧心疼起儿子来,不由后悔主张让儿子去普通幼儿园,但面子上又拉不下,一脸的郁闷。看得莫傅司心中暗爽。

因为温禧临时有翻译任务,一早就坐飞机走了。第二天是莫傅司单独送的儿子,他本就无意让儿子在这个幼儿园多待,当时妥协只是照顾妻子的情绪,是以自然开的那辆拉风的敞篷欧陆。

徐玉叶锁电动车锁的时候,无意之中看见莫傅司抱着莫向熹从一辆白色宾利欧陆里下来,心思立刻活泛起来。

早上上课的时候,她就旁敲侧击地和莫向熹小朋友聊天,“小向熹啊,今天早上是谁送你过来的?”

“爸爸。”

“你爸爸开车送你来的吗?”

“嗯。”

“是你爸爸的车吗?老师看你的家庭情况登记表上写的是你爸爸是自由职业,你爸爸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莫向熹小朋友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徐玉叶,“徐老师,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爸爸是——”

徐玉叶激动地睁大了眼睛。

“他就是帮人家开车的,他最爱面子,所以不肯我告诉别人。”莫向熹小朋友还配合地挂上了苦恼的神情。

徐玉叶的嘴角耷拉了下来,干笑道,“噢,原来是这样啊。爱慕虚荣确实不是什么好的品质。”

莫向熹小朋友一脸纯真地附和道,“嗯嗯。”

晚上来接儿子的莫傅司发现那个殷勤的徐老师态度开始不冷不热起来,他心知大半是因为儿子在其中捣鬼。当然他绝对不会在意除了温禧之外的别人对他的态度。

上了车,给儿子系好安全带,他正要发动汽车。却听见儿子卖弄的声音,“爸爸,我又帮你赶跑了一只狂蜂蝴蝶。”

莫傅司抚了抚额,“是狂蜂浪蝶,不是狂蜂蝴蝶。阿熹你的成语真是学的够差的。”

莫向熹小朋友受到打击,垂下了眼帘。

莫傅司伸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说说看,你怎么帮我赶跑狂蜂浪蝶的?”

“是那个徐老师,她看见你早上开车送我上学,问我你是干什么的。”莫向熹小朋友又来了劲。

莫傅司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你是帮人家开车的。”

眼角抽搐了两下,莫傅司无语地踩下油门。

回到家的时候,温禧已经回来了。莫向熹小朋友扑进妈妈怀里,邀功似地又讲了一遍他是怎么赶走妄图染指他爸爸的狂蜂浪蝶的英勇事迹。

温禧笑得肠子都疼了,亲了儿子好几口,“我家阿熹真聪明,能帮妈妈赶跑情敌了。”

莫傅司苦笑不已。

晚上儿子睡了,照例是夫妻夜话时间。

莫傅司白皙的手指正把玩着妻子乌黑润泽的发丝,“怎么样,现在应该觉得我主张把儿子送到私立幼儿园是多么英明神武的决定了吧?”

“幼儿教师百分之八十都是年轻女人,难道私立幼儿园的老师都是男人吗?”温禧不服气。

“死鸭子嘴硬。”莫傅司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迷醉地在雪白的肩颈处流连,“咱们的打赌其实昨天你就输了。”

温禧不吭声了。

莫傅司温柔地叹了口气,“我懂你的心思,你生怕阿熹从小接触的都是富贵家庭出生的孩子,养成飞扬跋扈的个性,日后成为纨绔子弟。但是他既然是我莫傅司的儿子,自然从小就站在更高的起点上,享受更多的资源和财富的同时不是也比其他孩子辛苦的多吗?其他孩子这么点大的时候谁不是拖着鼻涕在母亲怀里撒娇,阿熹却已经系统地进入启蒙学习阶段。等他再大一点,别的孩子放学看电视打游戏,他却还是要看书学习;别的孩子早恋手拉手压马路,他却必须到我的公司里旁观开会。你觉得我们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吗?”

“那阿熹会不会太辛苦了?”

莫傅司按住妻子的双肩,正色道,“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吗?就是到底什么才是别人无法夺走的那句。”

温禧点头,“我记得。一个人的健康可能因为意外而被夺去,财富可能因为变故而失去,地位可能一朝倾覆,声名可能瞬间抹黑,只有知识和才干是抢不走夺不掉的,只要你学到了,成为一个明智聪慧的人,没有什么能逼你变回粗蠢愚鲁。”

莫傅司语气郑重,“我不是维克托,阿熹是我的儿子,我会爱他,教他,把我所有的经验教训通通教授给他。当然,他的兴趣爱好我也会尊重。但是他既然享受了我们提供给他的优渥生活,他就必须负担起相应的责任。”

爱之深,责之切。温禧将头靠在丈夫怀里,软软道,“阿熹能做你的儿子,真是幸运。”

“不,他能做我们的儿子,才真是幸运。”莫傅司眼里含笑。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等了这么久,《温度》纸书已经于六月底上市,目前淘宝商城,晋江囧囧商城和部分城市实体书店有售,待到当当卓越上架后我会在围脖第一时间放出链接。感谢大家的支持。因为出版商的要求,网络连载要在上市后三个月才可以更新,对此我也很无奈很无语,除了对等待n久的读者说声抱歉,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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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奇寒(2)

温禧回到家时,发现房顶上的油毛毡已经被风刮得掉在地上。叹了口气,她摸出钥匙,开了家门。

屋子里气味有些难闻,温禧头一件事便是开了窗户通风。方桌上还丢着吃了一半的稀饭,装酱菜的玻璃瓶身上难看的污渍,因为盖子没旋紧,有绿头苍蝇在围绕着直打转,发出难听的嗡嗡声。温禧无奈地旋紧瓶盖,又从厨房里拿出抹布,将酱菜瓶身擦干净,这才收进冰箱里去。

将碗盘泡进水里,洗干净后,温禧又用干毛巾吸干水渍,逐一收进碗橱里。从塑料袋里取出一只洋葱,用水浸了。温禧掀开花布门帘,进了里屋。

她和父母的床之间只用一块蓝色花布拉了一道帘幕,算作分隔。大床下到处都是花生米红色的衣子,床头柜上也有。她认命地拿来了簸箕和扫帚,将房间打扫干净,这才坐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呆呆地看着花布上一朵白色的小花。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哪里还有半分白天的样子。房间里也黑黢黢的。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绿玉色的灯罩已经有些发暗。

“啪”的一下,温禧按下了台灯按钮,暖橘色的光线柔柔地撒开来。半晌,她才颤抖着把手贴上了自己的小腹,温热的皮肤下居然已经有了一个胚胎。她很想告诉莫傅司,她怀孕了,怀了他的孩子。可是她不敢,她怕他会冷酷地叫她拿掉这个孩子。

难道她这么想生下这个孩子吗?温禧惊悚地发现,打从发觉自己怀孕了之后,她压根就没有动过要流掉这个孩子的脑筋,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念书,根本不适合在此时怀孕。

不知道从哪里飞进来一只褐色的蛾,正对着灯罩一次次又一次发起徒劳的扑腾。

飞蛾扑火,人人皆笑飞蛾痴傻,却忘了在飞蛾眼中,那不是会让它灰飞烟灭的烈焰,而是一个华美盛大的世界。

她对莫傅司,不也是一样吗。

飞蛾的一只翅膀已经被灯泡灼伤,温禧再也看不下去,熄灭了台灯。失去光焰的飞蛾茫然转了两圈,停歇在绿玉色的灯罩上,似在汲取那最后的微热。

她可以熄灯救这飞蛾一命,谁又能救她一命?

她对莫傅司的感情,就像吸毒,不健康,却戒不掉。

脑袋里乱糟糟的,温禧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她起身去了厨房。

紫红色的洋葱外皮已经被水泡得软了,很容易就去除干净。温禧开始顺着纹理剥洋葱,刺激性的气味让她胸口冰凉,仿佛突然空了一块,混浊的呕吐感从胃袋底部直涌上喉头,她咬紧牙关,居然也可以顶住.然而眼睛却被熏得发痒,泪水从眼皮下不断渗出。一整个洋葱很快便被剥得七零八落,温禧又拿出砧板和刀,将洋葱剁碎。

万银凤回来时就听见菜刀和砧板接触发出的闷声,她倚在门框上,冷眼看着女儿机械地将一整个洋葱切成碎泥,然后装进玻璃瓶里。

从手包里抠出一小袋奶油瓜子,万银凤一面嗑瓜子,猩红的嘴唇皮一翻,雪白的瓜子肉被卷进肚子里,瓜子壳便唾沫似地被吐到地上。

“你这是干吗?”万银凤又吐出一个瓜子壳儿。

“偏方。”温禧不愿意去看母亲那张画着可怕浓妆的脸。

万银凤眼睛朝天一翻,“听你爸说,你那个男人挺威风的,我看你与其花时间鼓捣这些,不如想办法让你的肚皮争点气,要是一举生个儿子,这辈子就不用愁了。”说完她又朝女儿走进了些,鬼鬼祟祟地补上一句,“你们做的时候,我教你啊,在小腰下垫个枕头,保管——”

“够了!”温禧一张脸憋得通红,抓起玻璃瓶,往挎包里一塞,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万银凤扭了下腰,朝着温禧的背影骂道,“等你被甩了,看你往哪里哭去!还是捞钱是正经。”

温禧垂着头往巷子口走去,天空布满乌云,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黄豆大小的雨点落在她的脸上,凉的,像泪。

白色的宾利欧陆gt在一片浓浊的灰色里越发显眼,温禧吃惊地停住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白衣黑裤的莫傅司从车里跨出来,定定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天上乌云翻滚,像一口铁锅倒扣在头上,而莫傅司就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亮色,他站在那里,俨然天神下凡。温禧呆呆地看着他,像傻了一样。

莫傅司却迈开大步,往温禧站立的地方走去。

见她双目无神,莫傅司不由蹙眉,低下头询问道,“怎么了?”

温禧这才找回视线的焦点,她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你怎么来了?”

莫傅司不作答,只是从背后护住温禧,催促道,“先上车,要下雨了。”

刚关上车门,雨势陡然大起来,天空像被撕了一道豁口,雨水哗啦哗啦直往下落。两个人坐在车厢内,默然无语。

温禧扭头看着车窗外,车窗玻璃上有雾气,她慢慢地伸出指尖,无聊地在玻璃上划起来,刚划了一个草字头便打住了,难道她潜意识里也要写他的名字吗?指腹按在玻璃上,温禧将她乱画的线条通通涂抹了个干净。

“吃过饭了吗?”莫傅司问。

“吃过了。”温禧撒谎道,一来她全无胃口,二来她更怕自己会在他面前吐出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莫傅司双眸锁牢温禧。

温禧笑得有些勉强,“没什么大事。”

莫傅司当她不愿意说,也不勉强,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未来比过去更重要。”说完便发动了汽车。

路上积水,车辆经过,有白烂的浪花翻腾。雨水像白金箭簇,歪歪斜斜地射在马路上。

莫傅司一直开车送她到外研社的门口。

“进去吧。”

温禧却忽然拉开跨包,将装在玻璃瓶里的洋葱拿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莫傅司。

“这是什么?”莫傅司有些狐疑地接过来。

“里面是捣烂的洋葱,晚上睡觉前闻一会儿,可以治疗失眠。”

莫傅司垂眸看了看瓶子里紫紫白白的洋葱,表情有些复杂。半天,才把瓶子放在搁板上,伸手搂住正欲下车的温禧,将她一把扯进自己的怀里。

温禧下意识地偏了偏脸,莫傅司扳过她的脸,吻上了她的唇。他吻得有些急,舌尖刚一顶开温禧的齿关便长驱直入,灵巧的舌头追逐并挑逗着温禧的舌头。温禧呼吸一下子就乱了。仿佛两条鱼在水底相遇,轻轻触一下唇,又各自退开,然后再一次触碰,战栗的水泡从水底幽幽升起。

许久,莫傅司才松开温禧。两个人都是呼吸凌乱。看着温禧被亲吻的嫣红的唇瓣,莫傅司伸出拇指,缓缓抚过她的嘴唇,动作温柔。

温禧只觉得心中又痛又乱,几乎想立刻告诉他自己怀孕了的消息。然而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比谁都清楚,这个消息一旦出口,就决定了他们二人未来的方向。

她想要留在他身边,哪怕多一分一秒也是好的。她也想要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要这个孩子。如果他要这个孩子,皆大欢喜。但倘若他不要,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俩之间就走到了尽头?温禧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痛苦的悖论里。

现在她只有三条路可走。

一是向他坦白,等他裁决。

二是尽量瞒着他,但她只能瞒得了一时,等到肚子慢慢大起来,也许都等不及那么久,这个秘密就会被敏锐的莫傅司发现。

最后一条路就是离开他,躲起来。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的“不相配”,注定了俩人不可能长相厮守,迟早都会分开。既然被剥夺了爱情,难道还要连爱情的纪念品也要夺走吗?若是她躲开他,把孩子生下来,即便他不要她了,她也不再是孤伶伶一个人。她会把所有的爱都用来爱他们的孩子,连同他应该给的那一份。

安静地在莫傅司怀里依偎了片刻,温禧幸福地几乎想要流泪,也许,也许这个孩子这一辈子只能有这么一次机会如此靠近它的父亲。

宝宝,这就是你的爸爸,也许他不是一个好人,可是他却是妈妈这一辈子最爱的人。

最后,还是莫傅司先动了动,轻声提醒她,“快两点半了。”

你看,美好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温禧扭头朝莫傅司笑了笑,“嗯,那我走了。”

下了车,她还恋恋不舍回过头去,隔着雨帘,隔着车窗玻璃,去看车内的那个男人。

莫傅司被她临走的那一眼看得心底莫名地一跳。摇摇头,他暗笑自己如今是越发神经质了,但凡和她相干的事情,他就会失去往日的镇定和冷静。

心里有了决断,温禧便慢慢盘算开来,她的身份证、银行卡都在身上,今晚她只要提前下班,去柜员机上取了钱,然后找个地方先避避风头。不过这样一来,她注定要肄业了,这一场情爱,她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

她爱他,信他,敬他,崇拜他,奉他的一言一行为圭臬,甘愿成为他的附庸,无论情绪上还是精神上,这样的爱情,一定会被某些激进的女性主义者鄙夷唾弃吧?

但是有什么办法,她就是爱他。

也许那些指责她的女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碰上那个愿意让她为之不顾一切的男人。

有没有一个人,让你愿意为他放下自尊,放下自我,舍生忘死,不顾一切?

如果有,那就不顾一切吧。

因为相比地球上其余59.9亿人,你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你遇到了这个人。也许剩下的59.9亿人穷其一生,也遇不上这样一个人。

李薇薇小心翼翼地觑着温禧的神情,她的眼角隐约闪烁着泪光,但唇畔却微微勾着,这样的表情,似悲若喜,看着让人心惊。她忍不住频繁地去看自己的手机,那个叫赵春霞的女人怎么还没来?别是因为下雨就不来了吧,这豪雨大作,不是更能衬托她的苦情形象吗?

作者有话要说:从今日起恢复更新,每日一章,每晚八点或八点前更新。姑娘们等久了,在这里谢谢大家。

70奇寒(3)

赵春霞到外研社大楼时已经四点四十出头了,她是刚从牌桌上下来的,早上遇到的那个小妮子想把她当枪使?做梦!老娘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做人踩低迎高是本能,温禧如今正得势,她才不会傻乎乎地去触她的霉头,万一到时候她枕旁风一吹,倒霉的不还是他们家。

大厅前台礼貌地问道,“请问您找谁?”

“帮我喊一下六楼翻译三室的温禧小姐。”可惜粗胚终究是粗胚,到死也不会进化为细瓷,赵春霞近乎撒气泄恨一般在“小姐”上加了重音。

前台果然有些好奇地看她一眼,显然是把她当作了来找小三的晦气的大奶,于是手里的电话便拨得慢了。

“请问您叫什么?”

赵春霞年纪还没有大到忘记自己打过温禧耳光的事实,哪里敢报上尊姓大名,只得说道,“我姓赵。”

如此一来,愈发坐实了前台的猜想。给英文部翻译三室打了内线电话,正是温禧接的。

“温译员吗,有一位赵夫人前来找您,请您下来一趟。”前台小姐好心提了“夫人”二字,只盼温禧警醒,不要下来。

温禧飞快地将认识的人筛了一遍,她似乎从没认识过什么“赵先生”,那“赵夫人”就更无从谈起了。隐约有灵光一闪,这位赵夫人该不会是莫傅司的母亲吧?手微微一抖,话筒险些滑落。

“好的,我这就下来。”

搁下听筒,戴乃倩问她,“谁啊?”

“一个朋友的母亲。”温禧捋了捋沾在脸颊上的发丝,便快步出了办公室。

刚到大厅,温禧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正在低头剔指甲。温禧心知这个女人定然不会是他的母亲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您好。我是温禧,请问您——”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那个穿得跟鹦哥儿似的女人从沙发上起了身,又三两步走到温禧面前,唱戏似地嚎了一嗓子,“温小姐,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求您放过我们家,不然我们真的活不下去了。”

温禧早在她起身的那一瞬便认出了赵春霞。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是王岳民被莫傅司折腾得很惨,赵春霞这才来找她。然而会是谁告诉她自己如今在外研社实习?

“王太太,我不懂您说的意思。”温禧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左手也不着痕迹地移到身前,护在小腹上。

“当初是我不对,明明是我家那个下流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你动了歪脑筋,我却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计较……”

赵春霞絮絮叨叨地说着,配着那副沉痛的表情,不问鼎奥斯卡影后简直可惜。

可惜温禧从中感受不到丝毫诚意,何况她也觉得王岳民完全是自作自受。

“王太太,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并没有记恨谁,所以您也不必来求我原谅。我还有工作要完成,就先上去了。”

赵春霞却觉得一口恶气被温禧的笑脸堵在嗓子眼里,她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温小姐,王岳民是混帐,但他已经被你男朋友教训过了。当初你在我们家做家教,我自问没有难为过你,那么多英语专业的学生,我们家给你开出五十元每小时的薪水,横竖也算给了你一份生活来源,现在你发达了,就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吗?”

居然还有这种人,她是在他们家做家教,可是她是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得到了她该得的薪水,在赵春霞眼里,原来这种等价交换居然也是一种施舍。墙面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已经是五点二十了,温禧一想起自己今晚还得提前下班,声音也冷了下来,“王太太,您身上这一套是国贸的新款吧,所以您说的是不是夸张了点?还有,我不过是一介穷学生,无权无势,说我把财大气粗的王总往死里逼,您不觉得这话有些可笑吗?您来找我帮忙,是找错人了。”

赵春霞强行披挂在身上的风度再也保持不住了,她脑袋一热,尖刻地挖苦道,“温禧,你别以为你拣了个高枝儿就麻雀翻身了,像你们这种女人,说白了,男人看中你们什么,不就是图个年轻漂亮,你可别真以为男人会八台大轿抬你们回去当诰命夫人!你能搭上他,保不准以后娶回家去又勾搭上旁人了,哪个男人愿意当活王八?”赵春霞嗓门大,一时嚷嚷之下,出版社进进出出的不少人都驻足看起了笑话。李薇薇站在六楼上俯视着温禧,嘴唇勾起一抹冷笑,她假意朝主任室叫唤起来,“哎呀,谢主任,你快来啊,温禧她出事了!”

她这么一喊,六楼英语部的同事几乎都丢下手头的活计,出来凑热闹。

谢静岚沉着声音让各人回位做自己的事情,踩着高跟鞋快步进了电梯。

就像角儿有人捧场喝彩,赵春霞哪里还舍得下台,她扯住温禧的一只胳膊,又唱起了苦情戏,只差个拉二胡的瞎子伴奏,“奴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温禧急得要命,又不敢使劲挣脱,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在车里久等温禧不见的莫傅司进来时就看一个结实的女人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和温禧说着什么,周围还有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他眉头一蹙,径直走过去,朝赵春霞冷冷说了两个字,“放手。”

谢静岚原本劝了半天,发现这个中年妇人完全油盐不进,只一个劲儿要温禧“大人不记小人过”,此刻看见莫傅司,顿时觉得舒了口气。

赵春霞看着眼前这个颀长身材的男人,他白色的衬衣外面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虽然外面还在下雨,但他衣服上却一点水珠都没有。他灰色的眼眸像针一样锐利,心底无来由地一怯,她慢慢缩回了手。

莫傅司出现的那一刻,温禧便知道她今晚走不脱了,失落的同时又无端觉得松了口气。

莫傅司握住温禧的胳膊,她还穿着短袖,两条臂膊冰凉,手腕那里都被攥红了。

“痛吗?”莫傅司低头替她揉了揉红肿处。

温禧不太习惯他旁若无人的亲昵,有些脸红,轻轻摇头。

“这人是谁?”莫傅司语气不善。

温禧叹了口气,“王岳民的妻子。”

莫傅司阴森森一笑,雪白的牙齿迸溅出几点银光,他看住赵春霞,一字一顿,“别逼我赶尽杀绝。”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赵春霞下意识地抱紧自己滚圆的胳膊,打了个寒噤。

“凡事不替自己考虑,也要替子女考虑,你不会希望因为你的愚蠢,葬送了女儿的前途吧?”莫傅司又慢吞吞添上一句。

赵春霞这下慌神了,涕泪横流,乌黑的眼线膏被泪水晕开,像两个大黑眼圈,“温小姐,我错了,我们咎由自取,但小秋是无辜的啊,您一定要帮我和这位先生说说啊。”

温禧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暗中摇了摇莫傅司的手。

莫傅司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平静地发了问,“谁告诉你她在这里实习的?”他平日做事,奉行的原则便是宁枉勿纵,必要时他从不介意斩草除根,所以必须把潜在不安定因素一并解决。

“啊,是一个森木大学的女生,似乎和温小姐关系不是很融洽,对了,听口气她也在这里工作。”赵春霞毫不犹豫地供出了李薇薇。

“莫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闵世湘和刘明璋的办公室都在顶楼,刚听到动静,便火急火燎地下来了。

三个男人相互握了手,莫傅司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说道,“闵社,你们外研社是不是也该招两个保安?”他懒洋洋地朝前台投去遥远的一瞥,直把年轻的前台小姐看得满面红晕,“前台小姐长这么漂亮,总该有护花使者吧?”

“莫少这个建议正说道我们心坎上去了,我们已经在招募保安了,很快就可以到岗,也免得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跑来捣乱。”

莫傅司满意地笑了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再看看周围的一干看客,莫傅司眼神又一次阴冷下来,“闵社长,这些都是你们出版社的雇员吧?”

如果吃饭那天晚上的莫傅司是温和的散财童子,此刻的他,完全就是地狱里出来的森冷煞星,浑身上下都是戾气。

“是,都是我们外研社的。”闵世湘也是人精,顿时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莫少放心,绝对不会有人乱说话的。”

莫傅司微微一笑,仿佛刚才的冷若冰霜只是幻觉,“那就烦闵社费心了。我不希望谁的手机里会有今天这出闹剧的视频以及照片。”

“不会不会,莫少放心。”闵世湘眼风一一扫过众人,连声打哈哈。

抬腕看了看手表,莫傅司温文尔雅地微微欠身,“今日给闵社、刘总你们添麻烦了,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就先走了。”

温禧赶紧扯他的胳膊,小声道,“我的包还在办公室呢。”

“我陪你上去拿。”

“那就一起坐电梯上去吧。”刘明璋已经殷勤地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连同谢静岚在内,五个人乘一架电梯上了楼。

电梯四壁全是镜面,空调出风口的红绸还在飘动,温禧身上的寒毛一下子立了起来,她不觉瑟缩了一下。莫傅司立时脱下了风衣,一声不吭地披在她肩上。

谢静岚从电梯镜面里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些难受地垂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出了电梯,莫傅司和闵刘二人微微颔首,搂住温禧的肩膀向翻译三室走去。温禧两只手则紧紧攥住他风衣的衣襟,苦艾和香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她的眼睛发酸。

办公室的三女都在收拾东西,看见温禧不但披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男士风衣,身侧还伴着一个贵气逼人的英俊男人,手里的动作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李薇薇只觉得气恼更甚,难怪温禧看不上祈博禹,原来是有了更好的。但她对祈博禹的看轻和拒绝仿佛也戳伤了她李薇薇的体面,她孜孜以求的男人不要她,这个男人追求的女人却也看不上他,虽然大家都是求而不得,但李薇薇却觉得自己又贱了三分,于是更恨温禧。

温禧听赵春霞一说,便知道是李薇薇挑唆,但她只是安静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莫傅司则眯着一双毒辣的眼睛,将余下三女瞧了个透,都不是什么善茬,尤其是那个穿红裙的,眼睛里流露出的绝对是恨意。这个女生,怕就是闹事的中年女人口里提到的那个。

被莫傅司冷冽的目光看得有些胆寒的李薇薇匆匆抓起车钥匙,快步出了办公室。戴乃倩和聂伊涟紧随其后,也提着包匆匆下班了。没有人和温禧打个招呼。

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背景的人,绝对会受人欺负,但靠山最大的那个人,也必然是公敌。

71奇寒(4)

离开外研社的时候雨基本上已经停了。天空斜斜地飘着银丝小雨,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雪白的萨摩耶,脖子上还拖着金属链子,在细雨里快乐地撒开四脚飞奔,一个□岁的男孩子追在大白狗的后面,噗嗤噗嗤直喘气,嘴里还高声喊着”小白,别跑!不然回去不给你肉吃!”

这样威风凛凛的一只大狗居然叫动画片里那只小贱狗的名字,温禧忍不住微笑起来。这是她今日这一天里头一次真心微笑,所以格外美,莫傅司看得有些幌神。

“你很喜欢狗?”莫傅司主动伸手为温禧紧了紧身上披着的风衣衣襟。

温禧点头,“我一直想养一头萨摩耶,从小时候养起,可惜太贵了,养不起,也没有地方养。”

莫傅司笑了笑,“知道我为什么养蛇吗?”

因为你们比较像,当然这话温禧绝对不敢说出来,于是她只是摇了摇头。

“不吵闹,不掉毛。”莫傅司高深莫测地勾了勾唇角,一面拉开卡宴的车门。

不吵闹…不掉毛…温禧默默念了两遍,觉得嘴角有些抽筋。居然是因为这样。不过话说回来,除了鱼之外,要找个哑巴宠物还真不是易事。

坐进车里,因为是新车,车厢内还有未消散干净的真皮皮革的气味,温禧又觉得酸水直冒。她死死咬紧牙关,这才没让自己吐出来,但莫傅司显然听见了她喉咙里轻微的吞咽声。

“你怎么了?”莫傅司扭头盯住温禧。

温禧被他看得发毛,手指不自觉地揪住自己衣服的下摆。面对莫傅司x光一样的眼睛,撒谎是一项难度非常高的挑战。

上下两瓣嘴唇仿佛被粘在了一起,温禧望着莫傅司苍白却英俊的脸孔,忽然生出一种破釜成舟的勇气来。

“我怀孕了。”只有四个字,温禧却说得很慢,她竭力看着莫傅司灰色的眼眸,想要在他的眼睛珠子里找到自己。

她声音不高,但每一个都像一个重磅炸弹投在莫傅司的心上,以至于莫傅司握在方向盘上的手一下子深深陷入真皮的护套里去。

车厢内两个人俱是沉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莫傅司才开了口,他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却带上了一点沙哑,“你早上知道的?”

温禧“嗯”了一声。

莫傅司下意识地掏出香烟,但瞬间又放回了裤兜里。温禧看到他这个小动作,原本沉下去的心陡然又跃了上来几分。

他眉头纠结在一起,薄而淡的唇抿得紧紧的,脸上也看不出一丝表情。温禧不知道莫傅司到底是怎么想的,高兴还是生气,欢喜还是厌恶。似乎忍受不住这样胶着的气氛,温禧颤声问他,“你要它吗?”她的声音那么轻,仿佛秋天里最后一片叶子,固执地待在树枝上,坚持不肯被风吹落。

许久都没有回音,温禧的一颗心又慢慢地沉下去。谁说每个初为人父的男人都会高兴地抱着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直打转,生活永远不是电视剧。半晌,莫傅司才疲倦似地说出一句,“回去再说。”便发动了汽车。

自然是一路无话。

回到莫宅,莫傅司什么话都没说,就直接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温禧眼睁睁看着那一扇雕有卷草纹的胡桃木门在自己眼前关上,一颗心痛楚地蜷缩在了一起。做这个决定就这么让他为难吗?有这么难吗?

斯蒂文森担忧地站在温禧身侧,但作为一名专业的英式管家,他不会多说任何一句话。

温禧惨然地朝老管家一笑,转身朝楼梯走去。

“stephen,你照顾她们吃饭。”书房里传来冷冷的男声。

“好的,少爷。”老管家眼里有异色闪过,少爷说的是“她们”,难道温小姐怀孕了吗?只是少爷这副样子,难道是不想要这个孩子吗?但是按照少爷的个性,若是他不想要,哪里还需要这般费心,直接联系医生解决麻烦便是了。温小姐在他心里,到底是不一样的。赶上前面的温禧,老管家温和地开了口,“温小姐,厨师已经到了,您想吃什么?”

温禧摇头,“我吃不下。”

“少爷吩咐我要照顾好你们。”老管家微微一笑。

温禧原本苍白的脸颊迅速升起一丝红意,她微微低头,默不作声。

斯蒂文森引温禧去了餐厅。长条餐桌上铺着乳白色的桌布,银色的枝形烛台上闪烁着高光,英国瓷的茶具上有金色的玫瑰花图案,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她的心情。

老管家将菜谱递给温禧。温禧翻看了两页,只觉得烦闷不堪,她合上硬皮封面,轻声道,“您作主吧,对不起,我实在没有胃口。”管家先生只得默默退下。

饭菜很快便端上了长桌,花旗参**汤、桂枣炒山药、紫苏生姜红枣羹……悉数全是清淡滋补的膳食,温禧拿起筷子,安静地拨着碗里的米饭。也许是因为怀孕后体内荷尔蒙失调,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又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往下落,将晶莹的米粒都打得咸湿。

老管家见了,连声在心底叹气。

莫傅司出现在餐厅的时候,温禧恰好搁下筷子。他一声不响地坐到温禧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郁金香杯的细脚被他握在手里,莫傅司低头抿了一大口,然后他放下了酒杯,“准备一下,待会儿我陪你去医院。”

他的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人皮面具,语气也是极淡。温禧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霍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死死盯住莫傅司,声音颤抖,“你决定了,不要它了?”

莫傅司也起了立,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温禧。墙上是一幅他临摹的法国十八世纪画家特鲁瓦的名作——《牡蛎宴》。漂亮豪奢的大厅里,地面上牡蛎壳狼藉一片。半酣的楚楚君子们,在蚝和美酒的驱使下早已忘乎所以。

莫傅司盯着画作里被随意抛掷的牡蛎壳,脑子里想的却是在莫斯科的那个晚上,她捧着百科全书考他的那个晚上。他记得她说“我只是在想那些成功繁衍后代的牡蛎运气得该有多好。”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是啊,如果运气和人品不幸都不在服务区的话,那就只好断子绝孙了。”

不幸的,他的运气和人品恰巧都不在服务区。

“是的,我决定了。”莫傅司口气异常冷硬。

“傅司,我求你,我要这个孩子,我可以保证,我不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我可以让他永远不出现在你面前,我会好好养大他,如果你不肯他姓莫,我会让孩子跟我姓,我也不会让他喊别的男人爸爸,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可以离得远远的,求你,不要让我打掉他。”温禧抱着莫傅司的腰,哀哀地哭着,几乎到了连铁人也要下泪的地步。

莫傅司垂在两侧的十个手指关节完全是吓人的惨白。但他还是垂着眼帘,冷酷地掰开温禧环在他腰上的手指,“留下它,我会很困扰。”

“莫傅司,你不能这样做!它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温禧一面朝他尖叫,一面往后退。

“你确定,你一个人,能生得出孩子?”莫傅司脸上有古怪的笑容。他慢慢朝温禧走近,仿佛戏耍老鼠的猫。手掌贴向她的小腹,隔着一层单薄的衣料,莫傅司可以感觉到来自于她肌肤的温热,那是生命的热度,几乎灼痛了他的掌心,“它也有我的份,所以由不得你说着算。”径直打横抱起温禧,莫傅司扭头沉声吩咐管家,“stephen,开车去商氏的医院。”

温禧拼命踢打着莫傅司,像一只露出了爪牙的猫。莫傅司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扑腾,只是死死抱住她坐进劳斯莱斯的后座里。

老管家亲自开车,黑色的劳斯莱斯如同它的名字幻影一样,在夜色里驶出了莫宅。

温禧一直被莫傅司禁锢在胸前,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条逐渐离开水源的鱼,就要死了。

呜咽声从她喉咙里响起,听得让人心碎。“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伤害宝宝,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他,傅司,我求你,把宝宝留给我,我求你,好不好,把宝宝留给我……”

莫傅司只是沉默,但两条环住她的胳膊却收紧了。

商氏医院是蔺川最大的私立医院,商家的产业,商渊成作为长房长孙,又学医,自然是院长。

老管家拉开车门,莫傅司抱着温禧出了车厢。

“给商渊成打电话。”莫傅司把手机丢进管家怀里。

正在办公室看病历的商渊成看到电话上“莫傅司来电”惊讶不已,他赶紧接通了电话,“喂,傅司,找我什么事?”

“让他找最好的妇科医生。”莫傅司交待管家。

“商医生,我们少爷请你在商氏找一位最好的妇科医生,现在就要。”

“怎么,你们家莫少变性了,要看妇科病?”当然,这种话商渊成也只敢对着老管家说说。

老管家正色道,“我们已经在医院楼下了,麻烦您快点。”

看来十有□是莫傅司搞出人命来了,商渊成打了个电话,请妇产科的主任和他一起下了楼。

两拨人在医院一楼大厅会合时,商渊成还特意安排了一辆移动推车。莫傅司冷冷地瞥一眼推车,抱着温禧径直进了电梯。商渊成讪讪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以为你搞出人命了嘛。”

莫傅司的脸一下子又阴了几分,额角的青筋直跳。温禧已经心如死灰,她闭着眼睛,谁都不看。

到了妇产科,莫傅司俯身轻轻地将温禧放到床上,温禧依旧紧紧闭着眼睛。

“她怀孕了,这个孩子我们不要,做掉吧。”莫傅司简明扼要,直奔主题。

当事人都发话了,妇产科主任只能点点头,“请你们先回避一下,我帮她做一下检查。”

几个男人出了诊室。商渊成狐疑地看住莫傅司,“你这么大阵势来医院就是为了给小嫂子堕胎?”

莫傅司坐在长椅上,神色邈远,仿佛他的**和灵魂已经分离。商渊成一屁股坐到他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难道不是你的种?”

莫傅司灰色的眼睛里有风暴升腾,“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商渊成缩了缩脖子,嘀咕道,“那你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干嘛?”话音刚落,他才发现将自己的母亲也咒了进去,赶紧“呸”了两口。

女医师出来时,以一种科学的语气朝莫傅司说道,“孕囊还太小,不适宜现在做人工流产手术,要一周后才可以。”

莫傅司眉头紧锁,指了指雪白的墙壁上贴的宣传画,“不可以做宫腔镜取胚术吗?”

女医生似乎感觉专业水准受到了质疑,声音有些不悦,“成人宫腔镜取胚术对胚囊大小也是有要求的,太小了子宫内膜会受损伤。何况宫腔镜取胚手术前应禁食12小时,禁饮4小时,以保证胃排空。即使是无痛人流手术也要术前6小时禁饮食和饮水。”

商渊成崇拜地看着妇产科主任,太牛了,居然敢这样和莫傅司说话,实在是太牛了。

温禧白着一张脸出了诊室。她也不看任何人,只是一个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莫傅司朝商渊成微一颔首,“我们过些天再来。”说完上前抱起温禧,还是公主抱的姿势。温禧想挣扎,但是体力上显然不是莫傅司的对手。

“等一下。”女医生喊住莫傅司,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手术前不可以有性生活。”

莫傅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抱着温禧进了电梯。

商渊成看着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的背影,愈发狐疑,明明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干嘛还逼着小嫂子把孩子拿掉?

女医生也忍不住八卦,“商院长,这两位到底是什么关系刚才在里面我给那个女生做b超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眼泪流个不停,跟雨打梨花似的,连我是个女人,看了都舍不得。我跟她说胚囊太小,现在还不好做手术,她才把眼睛睁开,说要看她的宝宝。这男人也太不是东西了吧,只顾自己快活,罪全是女人受,你说像这种人怎么就不得ed呢?”

商渊成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有些尴尬,对于以灌溉天下处女为己任的莫傅司来说,得ed,这也太狠了点吧。还有那么多处女地等着他去松土灌溉,怎么能得ed?不过看他这个样子,估计是准备在温禧这块土地上耕种灌溉下去,不打算挪窝了。可是如果是这样,那他干嘛要温禧堕胎?商渊成越发搞不懂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了。

72奇寒(5)

温禧生病了。也许是风寒内郁,又受了凉,从医院回来之后她就开始发热,鼻管里的呼吸像火烧似地,整张脸都是病态的潮红。莫傅司喊了医生到家里来给她看病,医生要给她挂点滴,病得浑身骨节酸痛的温禧却拼命往华盖床里缩,梦呓一般喃喃自语,“不许碰我,我不挂水,我不吃药,我要宝宝好好的。”

莫傅司被她的执念震撼住了,她明明知道这个孩子他不会允许她留下来,现在她居然为了一个注定不会出生的胚胎拒绝配合治疗,莫傅司心中有怒气升腾,他一把抱住温禧,攥住她的手,强行送到医生面前。

温禧推他,打他,咬他,像疯了一样,莫傅司脸色铁青,只是寒声命令医生扎针。

本来就在病中,温禧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猛烈地颤抖着,忽然,她哇地一声哭出来,“莫傅司,我恨你!”

莫傅司心脏像失控的电梯,咯噔一个停顿,攥着她手腕的手不由放松了些。

还是医生从中斡旋,“目前只是感冒而已,既然夫人怀孕了,那就吃点中成药吧,中成药副作用小,不会对胎儿产生什么影响的。”开了药之后便避由不及地退了出去。

老管家将感冒冲剂端进来时,温禧和莫傅司两个人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坐在床沿,是对峙的姿势。

“少爷,药好了。”

莫傅司起身接过粉彩小碗,递到温禧跟前,“喝掉。”

温禧扭过脸去,不看他。莫傅司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行将她的脸孔扳正。

“你是要我给你灌下去吗?”莫傅司阴沉沉地开了口。

温禧垂下眼帘,不去看他。

“既然这么恨我,那就尽可能活得久一点,慢慢恨。”莫傅司将碗往床头柜上一搁,转身出了卧室。

温禧看着那棕褐色的药汁,像一面小镜子,正颤巍巍地照出她的脸来。

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前几天,他们还好到蜜里调油,这才多少时辰,就翻天覆地了?温禧忍不住哽咽起来,她捧起温热的小碗,泪水将药汁打出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外研社自然是暂时去不了了。莫傅司帮温禧请了假。他自己也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温禧看来,这是一种变相的监视和软禁。

也许是年轻,身体底子好,也许是药剂开得实在高明,温禧闷头闷脑睡了一夜,身体很快便有了起色。

但她和莫傅司之间的关系却变得格外诡异。他们一起起床,刷牙洗脸,吃饭休憩……几乎如同连体婴一般,什么事都是一起。但是经常地,他们一整天没有一句话说,只是置身于同一个空间里,各做各的事情。

她还在病中的时候,莫傅司大概怕她无聊,找了一大堆影碟出来。华盖床床尾的墙面上装有超大3d平板电视,只要把卧室内的音响和落地式扬声器插上电,再拉上窗帘,便可以享受堪比电影院的豪华视听效果。

莫傅司收藏了许多的电影碟片,甚至有保存完好的老式默片,他一直都是一个善于享受的人。于是温禧每日里消磨时间除了睡觉,便是看碟。

在厚厚一堆影碟里温禧找到一张极为素净的碟片,封面上青色的木瓜被剖成两半,有乳白色的汁液流淌出来,名字有些怪,叫《青木瓜之味》,是越南导演陈英雄的作品。

故事很简单,几乎谈不上什么情节,完全是一个大闷片。一个叫梅的幼女被送到西贡某个大户人家做女佣,因为长的像女主人死去的女儿,所以格外受到疼惜。后来家道中落,女主人不得不将把梅送到音乐家浩民那里当女佣。新东家是大少爷的朋友,当梅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曾钦慕于他。最终定然是大团圆结局——梅的古典长相和恬淡气质打动了音乐家的心。

一个1950年代的越南版灰姑娘的故事。也许是因为心有戚戚焉,温禧看得很专注,以至于原本在她身边看书的莫傅司也丢下了手里的书本,和她一起看起来。

音乐很美,随着影片缓缓推进,和未婚妻解除婚约的浩民,开始教梅认字读书。看着影片里浩民坐在梅的身旁,指点她读书写字,念错了音会用小木棒轻轻敲一下她的手,不时温柔地纠正她的姿势……温禧不由自主地想起莫傅司替她翻译艺术品手册的那个晚上。

她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已经翻译好了。雪白的纸上满是黑色的圆体字母。自己原本翻译好了的那一段也被他修改得惨不忍睹。看见她,莫傅司难得孩子气地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译稿,眼睛里有难以抑制的得意。

然后在她看译稿的时候,他却趁机使坏,伸手将她拉坐在他的大腿上,左手箍着她的腰,右手执笔,在暧昧的气氛里一本正经地给她讲粉青、豆青、天青、甜白、祭红、葡萄紫、洒蓝、娇黄各色釉彩;讲划花、刻花、剔花、开光、描金、镂空种种雕饰手法;讲仙人渡海、龙凤穿花、八方进宝、折枝花卉、岁寒三友、五鬼闹判等等纹饰该怎么翻译。她自然有些心猿意马,身体忍不住扭动起来,结果莫傅司唬着脸问她一句,“你到底要干脑力活还是体力活?”

她傻傻地愣在那里,半天才明白过来,脸颊顿时胀得通红。

“我脑力活干够了,想干体力活了。”撂下这么一句话之后,莫傅司理直气壮地拉着她一起去干有益身心的体力活去了。

莫傅司显然也想起了这些,视线从屏幕不自觉地移到温禧身上,温禧只装作看不见,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屏幕。

影片最后梅穿着明黄色的洋装,小腹已经明显隆起,正捧着书给肚子里的新生命读故事——“泉水从石头缝里汩汩的流出来,被拨弄时闪闪发光。地层的颤动,使潮水产生波浪,互相撞击而生出滚滚大海,汹涌澎湃永无休止,和谐的流动着像一唱一和。这该是最贴切的形容。樱桃树树影婆娑,灿烂的盛放,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摆动。但有趣的是,不论在怎样变化,它们仍然保持樱桃树的形状。”

在女子温柔的一声“哎呦”里,腹中新生命第一次蠕动,影片到此戛然而止。

温禧也情不自禁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她都没有机会感受到她的宝宝的第一次胎动就要失去它了。莫傅司看着她的小动作,放在身侧的右手痛楚地握成了拳。

“明天开学,我要去学校报到注册。”过了很久,温禧才低声说出一句话来。

“我会送你过去。”莫傅司平淡地撂下一句,又一次进了书房。

等到他悄无声息地回到卧室时,温禧已经睡熟了,屏幕里在放着李安的《色戒》。易先生凉薄的唇里噙着晦暗难明的笑意,“你人聪明,赌牌倒不怎么行。”

王佳芝也笑,“老是输,就赢过你。”

莫傅司手上青筋暴起,“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视。

“老是输,就赢过你。”这句话仿佛成了魔咒,在他耳边不断地回响。他们俩,到底谁赢了谁?还是俱是输家?

睡梦中,温禧眉心微蹙,一头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里,越发显得乌黑润泽。莫傅司侧身坐在床沿,定定地看了很久。他默默地看着温禧,明天,明天就是约定手术的日子了。去学校报道之后,他就要送她去医院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手术室,将那个一半来源于他的骨血的胚胎剥离掉。

莫傅司白皙修长的右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似乎想去触碰温禧温软的小腹,又不敢。僵硬地悬在半空,许久,许久,像一道哀恸的伤口,触目惊心。最终,他还是颓然地收回了右手,侧身躺在了温禧身旁,睁眼直到天亮。

第二天温禧醒来时,刚挣开眼睛就看见莫傅司穿着浴衣站在罗马窗前,手指里夹着一根烟,地上还有零星的烟蒂。

她心里忍不住一痛,他是在痛苦吗?他又在为什么而痛苦?法文里有一个单词——agonie,中文释义是“痛苦”,但它的发音却类似于“爱过你”。也许这个单词如同先知一般预言了爱情注定是一场疼痛。因为把一颗心交付给别人,是人生最大的冒险。你要冒险它会被轻贱、被辜负、被遗弃、被踩踏,并且在无休止的跌堕里变得破碎。即使补起来也会留个疤。

莫傅司缓缓回头,望她一眼,掐灭了香烟。温禧看见他眼眶下的青灰色,又一次心疼起来。看吧,她就是这般不争气,永远只记得他的好,记不住他的恶。

沉默地下了床,温禧进了盥洗间。

莫傅司无声地尾随其后。

鸳鸯洗手盆前,他们一人占据一边,刷牙洗脸。

洗漱完毕后莫傅司拉开衣帽间里宽敞的壁橱拉手,翻拣着他的一堆西服衬衫,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半天,他才拿出一件明显和他平日风格完全不搭的球衣,左胸还绣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徽,一个盾形纹章里有三顶皇冠,胸前和背后还有巨大的数字十一。温禧吃惊地看他穿上了这件雪白的球衣,然后又换上了修身的牛仔裤,以及一双网球鞋。这样的莫傅司,看上去就像大学里青葱的男生。

收拾妥当的莫傅司又拿了一套衣服给温禧,示意她换上。

是一整套运动衣,来自于某个著名运动品牌。简单的鹅黄色印花t恤,外面是一件浅灰的连帽拉链衫,□是同色的运动裤,裤管微微呈喇叭状。完全是崭新的,她从来没有穿过。当然,这个衣橱里有很多衣服她都没穿过。因为实在太多了。也许是因为自尊心作祟,她并不爱逛名品店,于是每个月都会有大量的新款时装画册被送到她手里,任她挑选。莫傅司总嫌她挑得少,每每自做主张,按照他的品味替她挑选一些与日常生活根本不相宜的衣裙,而这些衣服最终的命运只能像养在深宫里的美人,寂寞而死。

对于莫傅司突然老黄瓜刷绿漆——扮嫩的举动一直不解的温禧,直到他将卡宴停在学校外面的停车场时,她才隐约明白了他的用心。

今日,休息了一个暑假的学生拖着行李箱,从四面八方回到了校园。试想,在满校园t恤仔裤板鞋的男学生里面,一个穿着手工西装的成熟男子出现,该是何等招人眼目。可是穿着球衣的莫傅司,看上去俨然大学校草,丝毫不会让别人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妄加猜测。

懂了他的心思,温禧只觉得悲欣交集。他们二人本来就都长得极好,看上去完全是一双璧人,两个人今日又都穿的是运动休闲风,效果堪比情侣衫,走在校园里,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眼球。

到报道处注册手续很简单,不过是在学生证上敲个章,再到学生系统里登记一下。五分钟便完了。莫傅司倚在注册处的门框上,默默地看着温禧将学生证递给负责注册工作的学生。

前来报到的学生很多,其中居然有那次在食堂遇到的短发女生,看见一身球衣的莫傅司,女生顿时笑得眉眼弯弯,用英语朝他打了一声招呼。

莫傅司绷着脸点了点头,女生却似受到鼓励,继续热情地用英文搭讪,“呀,你是美国哥伦比亚的学生吗?你穿11号球衣啊,你是打小前锋还是前腰啊?鲁梅尼格、普斯卡什、乔治贝斯特、吉格斯都是穿11号而成名的,还有阿根廷的巴尔达诺和贝隆、西班牙的亨托、英格兰的瓦德尔和巴恩斯……”

未等女生说完,莫傅司已经用中文冷冷地开了口,“我不踢足球。”

“你听得懂中文啊。”短发女生依旧好脾气地笑着,“灌篮高手里最帅的刘川枫也是穿11号球衣的啊。”

这一次温禧没有像上次在食堂那样,她只是和莫傅司保持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站着,垂眸看着自己的脚尖,如同一个哀伤的影子,任由周围女生们爱慕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

莫傅司看着她这副样子,只觉又气又痛,他径直挤进人群,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来,留下一地芳心碎片。

温禧却只是仰头看了看天上的白太阳,阳光刺得人想流泪,她知道,她就要失去腹中的孩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忙着写《鸩之媚》,更新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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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极寒-40℃或低于此值

当商渊成看见素来以冷硬精英形象示人的莫傅司居然穿着一件球衣出现时,他很不厚道地笑了。

“你们这副样子,很像大学里偷吃禁果闯祸的男学生带着女朋友来解决后患啊。”双手插在口袋里,商渊成一双桃花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温禧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就一阵阵泛恶心,因为没有吃早餐,胃里空空,所以只吐出了一些酸水。

莫傅司蹙眉拍着她的背,恶狠狠地剜弟弟一眼,“少说废话,医生呢?”

商渊成这才正色道,“你可想清楚了,进了手术室,你儿子可就没有了,你当真舍得?”

莫傅司语气凌厉起来,“够了,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就行,我的事不用你管。”

商渊成哼了一声,“谁稀罕管你的事。”这才引二人朝手术室走去。

温禧几乎是被莫傅司架着送进手术室的,穿着粉色衣服的护士笑得很甜,温禧却觉得冷。“傅司——”她忍不住扭头望他一眼,莫傅司知道,这是她最后的祈求,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眼啊,夹杂着伤心、绝望、爱恋,还有憎恨。他硬生生别过眼睛,不去看她。

手术室的门很快被合上,里面和外面,犹如两个世界。

门的隔音效果其实很好,莫傅司却觉得始终听见她在哭,细小的啜泣声,在他的耳边,在他的脑子里。

“她不会痛吧?”莫傅司声音很低。

“会先进行静脉麻醉注射,所以**上不会。”言外之意,心灵上的疼就不是做医生的能管得了的了。

莫傅司烦躁地掏出香烟,商渊成眼睛一下子剧烈收缩起来,“你还在抽这个?”

“唔。”莫傅司含混地应了一声,抬脚往吸烟区走去。他眼眸里藏得深刻的痛苦,没有人看见。

手术室里。护士小姐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请您躺好。待会儿麻醉师会先给您进行静脉注射麻醉,这样手术过程中不就不会有痛感,您就当睡了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医生、麻醉师、护士,通通戴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得温禧只觉得心慌。

麻醉师手里拿着注射器朝她走来,冰冷的针头闪烁着毒辣的光,温禧只觉得一阵阵晕眩。妇产科主任戴着手术专用的乳胶手套,消过毒的手术器械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随着医生的翻拣,金属器械和托盘的轻微的碰撞声更是让温禧心里的恐惧上升到了极点。

“宝宝——”失去意识之前,温禧只模模糊糊念出了这么一个词语。眼角的水渍反射着无影灯的薄光。

因为还未过麻醉药的药效,温禧被送到独立病房时,还没有醒。

莫傅司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

“她什么时候会醒?”

商渊成抬手看了看腕上的积家陀飞轮,“还要再过大约半个小时。”

只剩下半个小时了吗?

“你请医生写一张术后注意事项给我。”

“已经准备好了。”商渊成从白大褂里摸出一张折叠的很整齐的纸来,递给莫傅司后便出去了。

莫傅司就这样握着温禧的手,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座雪花石石膏像,直到老管家轻轻敲门进来,他才动了动。

“stephen,请一个妥当的护工照顾好她,这些天我就不回莫宅了。”莫傅司将那张写满流产后注意事项的纸塞到管家手里。

就快到半个钟头了,她也要醒了,莫傅司弯腰将温禧的手轻柔地放进被子里,转身往门外走去。

“少爷您?”老管家也弄不懂莫傅司的意思了。

莫傅司双手插在裤兜里,朝他微微一笑,“把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我会回莫斯科,你要跟着我走吗?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可以解除契约,放你走。”

“我会侍奉少爷您直到我去见上帝的那一天。”老管家神情严肃。

莫傅司不置可否,拎着车钥匙往电梯走去。

老管家叹了口气,望着莫傅司清瘦的身影消失在电梯之内。

温禧醒来时,只看见一片静穆的白色手术中她倒是真的没有感到一丝疼痛,就像做了一个梦。可是她的孩子已经没有了。她被那个冷血的男人剥夺了一次子宫充盈然后释放的体验,犹如被剥夺了生命里一次绝无仅有的□。

守候在门外的斯蒂文森听见动静,礼貌地敲了三下门,得到允许后才走了进来。

“温禧小姐,我来接您回去。”

温禧抬头看了看即将挂完的点滴,又下意识朝管家先生身后看了看,他没有出现,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

“嗯。给您添麻烦了。”温禧垂下了眼帘,手指揪着被角。

护士来给她拔了吊针。温禧去卫生间换了衣服,和老管家一起离开了医院。

她依旧住在属于莫傅司的那间卧室里。过了药效之后,小腹内的伤口开始隐隐犯痛,并不是很疼,就像痛经那种坠涨的感觉,很不舒服。温禧知道,即使这个伤口愈合了,可是她心里的那道疤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好了。

有专门的护工照顾她,是一个眉目干净的中年女人,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做事。

莫傅司却一直没有出现。温禧觉得一颗心冻结成了冰块。她几乎一整天都蜷缩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睡醒了去卫生间,按下冲水的按钮时,温禧忽然感觉在那混着血丝的尿液里看见一张婴儿的脸,比例有些失调,眼窝处是两个黑洞,正盯着她。

“啊!”温禧尖叫起来,拼命按水箱上的按钮。

女看护赶紧跑过来。温禧已经花容失色,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手指指着抽水马桶,颤巍巍的。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两个字,“宝宝”。

叹了口气,护工拍拍温禧的背,“太太,您是睡得久了,又有思想负担,这才出现了幻觉。您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的。”

扶着温禧去床上躺下后。女看护将情况告诉了管家先生,也许是怜惜温禧,她第一次多事了,“您看看能不能请先生回来瞧瞧太太,女人没了头一个孩子,心里头的难受是男人没法体会的。”

老管家谦和地点点头,“我会告诉少爷的。”

女看护再次叹了口气,这有钱人也怪没意思的,女主人没了孩子,男主人却成天不着家,除了鬼混,还能干什么。不能怨她喊温禧太太,斯蒂文森怕看护不上心,所以一直强调温禧是家里的女主子,因为意外,孩子掉了。

其实老管家每日都会给莫傅司汇报温禧的情况,电话里,他一一告诉莫傅司,温禧今天睡了多久,吃了什么,读了几页书,看了什么碟,事无巨细,悉数都告知于他。而莫傅司永远都是沉默地听着,既不发问,也不打断,听完便挂断,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将今日的新情况告诉莫傅司后,半晌,他才出了声,“我回来一趟。”便收了线。

莫傅司回到莫宅时温禧正在睡觉,原本一直不待见神秘男主人的女看护见了莫傅司也不得不暗暗感叹一声,这夫妻俩真般配。她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卧室。

莫傅司坐在床沿,这一段时日以来,他做的最多的事,大概就是在她身侧,默默地看着她了吧。她明显地瘦了,下巴显得更尖,莫傅司雪白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温禧的发丝,便又缩了回去。

她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再大悲大喜的事,只要还活着,总会变成往事。莫傅司起身离开卧室。

“别让她知道我回来过。”交待完这样一句,莫傅司转身离开。

老管家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在楼梯处拐弯,然后穿过有着八十八头的枝形水晶吊灯下,最后消失在门廊前,犹如水波上的倒影,在影影绰绰的晃荡里逐渐沉入黑暗的水底,最终无处可寻。

直到温禧的请假期满,重新去外研社继续实习,莫傅司都没有再出现。

他为什么不出现?难道像他这种人,还会觉得难以面对她吗?还是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他已经厌倦她了?温禧觉得她和莫傅司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死胡同,再也走不出去了。

请假的这十天里,戴乃倩、聂伊涟还有李薇薇居然已经玩到了一块儿去,温禧又一次成了孤家寡人。也许她做人真的很失败,温禧自嘲地想。

只是温禧没有想到江洋会来找她。

“温小姐,还记得我吧?”江洋笑眯眯地看着温禧。

温禧保守地和他打了招呼,“江律师,您好。”

“温小姐,您不需要这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江洋笑起来眼睛下居然会生出几条短短的阴鹫纹来,温禧暗暗纳罕,据说只有做了好事积下阴德才会生出阴鹫纹,这个江洋,连口头便宜也要占,她只不过使用了敬词“您”,江洋就折腾出一句“把你放在心上”这种不着调的话来,也配叫好人?

温禧也不搭腔,只问他,“江律师找我有什么事吗?”

江洋这才敛容正色道,“我是受莫先生委托,来请您签财产赠与协议的。”

温禧只觉得五雷轰顶,神魂俱是一震,“什么意思?”

江洋看了看四周,“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说。”

两个人在外研社的小会议室坐了。江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开始一条一条地念莫傅司送给她的股票、基金、房产和珠宝。

温禧只看见江洋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他是在用这些打发她吗?原来她真的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面的位置,如果说他对她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对她格外大方一些。甚至他对她的格外大方只是因为她格外穷些。

“股票和基金不需要您操心,有专门的经理人替您打理,红利会定期转入您的银行账户里去。至于这几样名贵珠宝都存放在典瑞的保险箱里,您可以随时去取用。至于房产,莫先生说了,一套一百二十坪的精装公寓您可以过户给您的父母居住,另外还有一套八十坪的小高层样板房,因为离外研社很近,您可以自己住。钥匙和房产证都在这里。”

“莫先生交待,他和您之间原本有一个约定,因为他要回莫斯科成婚,所以只得作废。为了不食言,他已经帮您申请下来了美国布朗大学、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还有英国曼彻斯特大学的人文学院明年的研究生名额,这三所大学您可以任选其一。到时候您只要提供一份雅思或者托福的成绩证明即可,至于财力证明、申请表、自述信、推荐信等等,他都已经帮您弄好了。当然,如果您不想出国也可以,您可以在森木硕博连读,毕业后留校,或者就直接留在外研社工作。”停顿了一下,江洋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莫先生还送了您一条幼年萨摩耶,目前寄养在那套小高层样板房附近的宠物托管中心里。”

她梦寐以求的出人头地,他信守承诺兑现给了她;她一直想养的萨摩耶,他也送给了她。温禧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他要回国成婚了吗?和那个叫阿佳妮娅的贵族小姐吗?还是另外一个世家千金?无论是谁,反正不会是她。难怪他不肯她留下孩子,他是怕她以孩子为借口去破坏他的联姻吗?他一向都是这么深谋远虑,自然不肯留下这个破绽。

江洋知道莫傅司对女人一贯大方,但没有想到会大方成这样。在派出所看见温禧的那一刻,他便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莫傅司心中是不一样的。可是再不一样又能如何,世家子弟,婚姻从来是由不得自己作主的。莫傅司还不是舍了她,奔前程去了。这么多的金钱财帛,足够她几辈子吃穿不愁,何况莫傅司还大手笔地给了她好前途,总归对她不薄。可是他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看见哪怕一丝的欣喜和激动,反而像是要哭了。

过了很久,他才听见一个飘忽的女声,“在哪里签字?”

江洋将位置指给她看。莫傅司早已经签好了,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潇洒劲瘦。她要签的位置就在他的名字之下,每一张纸都要签字,温禧签得手都酸了。

江洋离开后,温禧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一直坐到了下班。直到整幢大楼的人基本都走光了,她才出了外研社。

已经是秋天了。道旁的悬铃木金色的落叶四下飞舞,蔺川即将是一座鎏金城池。

温禧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出租车,又糊里糊涂地报出了龙宸花园这个地址。

到了莫宅的铁艺雕花大门前,温禧看到工人们正进进出出,将蒙着画布的油画、家具、各种物什往车上搬。负责指挥的老管家看见温禧,表情有些复杂,隔着铁门和她说道,“温小姐,怎么不进来?”

理智告诉温禧,她不应该进去,因为这里从此和她再无干系,可是两条腿还是不自觉地迈了进去。

莫宅大厅里八十八头的枝形吊灯被拆卸成几部分,由工人抬着往车上的箱子里装。温禧看着吊灯下面的水晶穗子,神色怔愣。

“温小姐,您保重。这是少爷让我给您的。”斯蒂文森从名片夹里拿出几张名片来,递到温禧手上。

温禧机械地翻着,苏君俨、沈陆嘉、骆缜川、颜霁、商渊成……全是蔺川这块地皮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角色,名片样式都很简单,没有职位和头衔,只有住址、私人行动电话和宅电,显然是朋友圈子里交换用的。

温禧不由捏紧了纯白的名片,秋天的太阳照得她有些目眩。

半天,老管家才听见温禧干涩的声音,“请您帮我把这个还给他。顺便替我祝愿他的生意发展到其余八大星球上去。最后,谢谢他的慷慨。”

是那张黑金卡,分文未动的黑金卡。

温禧默默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山下走去。有出租车司机停下来,问她要不要车,也有浪子,下流当风流,朝她吹口哨,大喊,“美女我载你一程?”

她连头也不回,犹如双腿失控一般,只是固执地往前走,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靠着两条腿,温禧从市郊走到了市中心。内衣被汗水濡湿,她却似全无知觉。

神情恍惚地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面包店里传来馥郁的奶油香味,有飘渺的提琴曲传来,是电影《闻香识女人》里那首著名的探戈舞曲《只差一步》。此刻正值乐曲的□,音调抑扬顿挫里又带着如泣如诉的幽怨,温禧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门口,听傻了一般,两行眼泪却无声地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刚从面包店里出来的母子俩一眼就看见了呆立着的温禧,小男孩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衣服下摆,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这个漂亮姐姐哭了,她是不是想吃蛋糕啊?”

母亲揉揉孩子的头,温柔的目光落在那个单薄的女子身上,人行道上的梧桐碎叶几乎淹没了她的脚踝,她却只是一个人低头站在人行道上,默默地流泪。

应该是在为什么人伤心吧。悄悄叹了口气,年轻的母亲将手里的纸袋打开,将一盒热乎乎的蛋挞递到儿子手里,轻声说道,“去给那个姐姐送去。”

小男孩重重地点点头,双手捧着装蛋挞的盒子走到温禧跟前,仰起头说道,“姐姐,送给你。不要哭了。妈妈说,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流眼泪就尝不出味道了。”

温禧吸了吸鼻子,蹲□,颤巍巍地接过那个还散发着奶香味的盒子。

小男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眼泪扑簌扑簌直落的温禧,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伤悲,有些怯怯地问她,“姐姐,你怎么了?”

温禧看着孩子纯真的小脸,只觉得心脏像被一刀又一刀地凌迟,这么年幼的孩子,哪里能懂得她的绝望。

“谢谢你,小朋友。”只是六个字,温禧喉咙却哽了好几次才说完。

小男孩甜甜一笑,脸颊居然有一个梨窝,“姐姐趁热吃哦。”说完便跑开了。

温禧有些茫然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那个眉目婉转的年轻母亲牵着儿子的手朝她微微一笑,便离开了。

街边转角处,一辆黑色加长林肯轿车里,莫傅司怔怔地望着那个清丽的身影,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处是骇人的惨白,他多想就这样推开车门,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再也不松开。

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

他是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他不能让她陪葬。

硬生生地逼迫自己收回视线,莫傅司冷冷地吩咐司机,“去机场。”

音乐还在继续,小提琴的缠绵里带着口琴的跳跃,只差一步。

他们之间也只差一步,一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十分非常虐,请自行做好心理建设

74极寒(2)

温禧搬进那间样板房之前先去宠物托管中心领走了那条才六个月大的萨摩耶。出人意外的,店主居然是那个面包店前让儿子给她送蛋挞的年轻母亲。

“真是有缘。”女子笑得温婉,一面把幼小的萨摩耶抱给她。

狗很可爱,雪白的毛,微笑的脸,还有乌黑明亮的眼睛,看上去又聪明又神气。温禧紧紧抱着幼犬,小狗湿润的鼻子顿时咻咻地在她的脸和脖子附近闻起来。

“上次谢谢您。”温禧向女子致谢。

女子温柔的目光由幼犬身上转向温禧,“你好点了吗?”

温禧笑得有些勉强。

“这条纯种萨摩耶是一个皮肤很白,有一双灰色眼睛的英俊男人送到我店里来的。”女子觉得温禧也许会想听到这个消息,“他还在店里选了全套的饲养用品,从给小狗梳毛的梳子到狗咬胶一样不缺。”一面朝温禧递过去一个桶状包。

温禧牙齿开始发颤,震震作响,“他,他还说了什么吗?”

女子想了一会儿,“他问我一条萨摩耶大概可以活多久,会不会容易生病,我回答了之后他只说过些天会有人拿单据来领狗,便走了。”

温禧抚摸着小犬身上的软毛,双目微微泛红,“谢谢您。”便快步离开了。

只留下女店主一个人站在明晃晃的太阳下叹息。

温禧带着狗搬进了样板房里。

也许她真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女人,莫傅司不要她了,但是他留给她的馈赠,她却照单全收,而没有断然拒绝,当场把那些法律合同撕个粉碎,或者扔掷到江洋的脸上,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起胸脯,“帮我给你的委托人代句话,就说我不稀罕他的这些阿堵物。”他既然想要心安,她便给他心安。

不过倘使这些让某些能干的女性知道,大概她又要被诟病成“掘金女郎”了吧。

是啊,在旁人眼中,她始终是一个拿身体和他做交易的女人,和莫傅司之间也不过只是以物易物的买卖而已,如果说和别的“掘金女”相比,她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她是个货真价实的笨蛋,在交易里连一颗心也赔了干净而已。

秋意日侵夜蚀,愈演愈烈,但那个带着苦艾和香烟气味的怀抱里应该已经有了别的女人,温禧只能选择默默地多加一件御寒的外衣。

在每个城市,都有很多和她遭遇相似的女人她们或是遇到官宦公子,或是碰上世家子弟,抑或是商贾名流,这些善于发现美的男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和她们周旋一阵,然后挥一挥衣袖,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继续自己的人生。感情从来不会牵绊住他们的脚步。而女人们或是重拾河山,寻觅下家;或是洗净铅华,相夫教子。曾经的故事,曾经的荒唐慢慢变成睡梦里遥远而黯淡的背景。

可是她不行。她爱莫傅司,爱到成瘾,难以戒断。

他迫着她打掉孩子的时候,她有多恨他,便有多爱他。如果不爱他,她要拼死拼活留下那个孩子干什么?当标本吗?莫傅司对她来说,是她用生命供养的神祇,唯一的神祇,她把自己所有的爱、全部的灵魂和纯洁的身体当作祭品,放在了他的祭坛上,可是他却不要她了。

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温禧抱着萨摩耶啜泣起来。小狗只是瞪着眼睛看着主人,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去舔她脸上的泪水。

有笃笃的敲门声,声音里带着不耐。温禧揉了揉眼睛,暗暗奇怪,她从来不和周围的邻居来往,会是谁找她?

从猫眼里瞄一眼,居然是万银凤。温禧一下子慌神了,不知道该不该开门。

敲门声仍在继续,并且音量在加大,温禧在母亲的脸上看见了一种叫做有恃无恐的神情。

她认命地开了门。

万银凤裹挟着一股廉价的香水味风一样进来了,她眼睛将八十坪的房子里里外外瞧了个遍,嘴里一直发出吧叽吧叽的声音。

幼小的狗冲着这入侵者汪汪大叫起来,万银凤睨一眼萨摩耶,骂了一句,“小畜牲,叫什么魂!”然后一屁股往沙发上一坐,利索地甩脱高跟鞋,翘起二郎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女儿,“哟,连狗都养起来了,你这日子过得比过去的姨太太还滋润啊。”

温禧眉头微蹙,“妈,你——”

“别叫我妈,我当不起,你娘和老子蜷在里仁巷那个猪窝里捱苦受穷,你一个人过得跟王母娘娘似的,啧啧,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不我来给你当老妈子,只求太太你赏口热饭吃?”万银凤朝着温禧冷笑连连。

温禧痛苦地呜咽起来,莫傅司是还留给她一套房子,可是她无法告诉他们,一旦被这两个人知晓,他们就有本事让里仁巷里面的所有人都知道。温禧几乎可以想象她的父亲敞着衣服,拍着油肚皮告诉他的牌友,“有男人为了追我姑娘,送了一套大房子给我们,怎么,你不信,以后都上我家打牌去!”还有她的母亲,一定会假笑着告诉三姑六婆,“我的苦日子总算挨到头了,多亏找了个好女婿,还是我闺女命好,不像我,红颜薄命。”

见女儿并不答话,万银凤眼睛珠子一转,“这房子是那个男人送的吧?他老婆回来了,所以把你安置在这里?”

温禧擦了擦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母亲,“我们分手了。这房子是他给我的。”

“亏你长了这么一张脸,连个男人都拴不住,就这么点大的房子就把你打发了,也忒抠门了吧?”万银凤声音一下子就高了八度,她穿上鞋,朝女儿步步逼近,“他当真就留了这么点东西给你,没有其他了?”

温禧看着母亲贪婪的嘴脸,只觉得厌恶,让她从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恶意来,“有,他还给了我好几处别墅商铺什么的。”果然,万银凤的瞳仁一下子热切地放大了。

“但是我没要。”温禧淡淡地添上一句。

“你!”万银凤简直恨不得抡她两个耳光,“你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夹了,装什么三贞九烈,等着谁给你立牌坊不成?我告诉你,别跟男人谈什么真爱不真爱的,抓在手里的钞票才是正经,简直白念这么多年书了你!成天清高个什么劲儿,假撇清!”大概是气坏了,万银凤一番话说得跟发子弹似的,唾沫星子直溅到温禧脸上。

萨摩耶觉得主人受到了威胁,弓起小身子,龇着白牙朝万银凤的脚扑了上来。

“哎哟,这小畜牲!”万银凤怪叫一声,踢了小狗一脚。

“小狼!”温禧心疼地抱起小狗,这是莫傅司留给她的唯一有生命的东西,她几乎把它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

小狼舔了舔温禧的手,又用脑袋蹭了蹭她。

“我现在实习了,以后每个月我会给你们八百块钱,只求您别来这里找我了。”温禧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万银凤却想歪了,“你还没和那个男人分掉对不对,行行,只要你别再像原来那样犯糊涂,我保证不会打搅你们的好事。”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温禧在心底惨笑,她的母亲,就这么热切地希望她步上她的后尘吗?

“唉呀,我的小姑奶奶,有什么好赌气的,男人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他肯定是最近忙着敷衍家里的大老婆,才没空过来的,你有了这个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何况说起这相貌身材,有几个女人能比得过你?只要你肚子争气,早日替他生个儿子来,将来分家产总短不了你们母子两个的一份。”万银凤殷勤地指点着温禧。

温禧浑身像打摆子一般地抖起来,她朝母亲吼起来,“够了,你说够了没有?我没用,拴不住男人,他是外国人,回去和名门闺秀结婚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给了我这么一套房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当真?”万银凤脑子里一直记着卧室床上的两只枕头。

“你爱信不信。”

万银凤脸色变了几遍,“既然这样,把这房子卖了,变成现钱。”

“这是我的房子,凭什么要由你做主,我不卖!”

万银凤冷哼了一声,“凭什么?凭我是你老娘!凭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难不成你一个人享清福,我倒要在那鬼地方受罪?你想得倒美!”

门铃声响起,随后又传来礼貌的敲击声。

万银凤一下子噤了声。

温禧开了门,门外是一个气质高贵的中年美妇,手里抱着一束花,身旁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温禧认识,是商渊成。

“商医生?”

“温小姐,冒昧打搅了。”商渊成比在医院遇见时明显瘦了很多。

想起母亲还在客厅,温禧私心里不愿意其他人看到她,但是上门是客,将客人晾在外面是不礼貌的。她只得请二人进了屋。

“这位是?”商渊成看着客厅里站着的女人,四十来岁的样子,打扮得妖妖娆娆,一看就不像正经人。

“渊成。”中年美妇按了按儿子的手,朝温禧和煦一笑,“温小姐,既然你这会儿有客人,我们可以先回避一下。”

“没事没事,不用回避,我是她妈。”万银凤一双眼睛像害了馋痨似地在商母脖子上的御木本珍珠项链上瞧来瞧去,看得温禧只觉得羞愧欲死。

商母却似乎有些为难地看了看温禧。

“您先回去吧。”温禧给万银凤下了逐客令。

“这是我家,我凭什么走?”万银凤心知今日出去了,以后估计就别指望再进来,索性坐了下来,一条腿干脆利落地架在另外一条腿上,脚尖上的红色高跟鞋跟着一荡一荡。

商渊成双目喷火,“这是我哥送给温禧的房子,什么时候成了你家了?”

75极寒(3)

温禧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莫傅司是商渊成的哥哥?可是二人长得并不想像。那么,他身畔这位就是莫傅司的母亲了?定睛细看,二人还真有些像。莫母身材高挑,穿着一件珠灰色的的旗袍,身材宛如少妇一般婀娜,外面罩着一件克什米尔羊绒披肩,即使已经不年轻了,仍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绝代风姿。也许是学艺术的缘故,她身上有着一种迷人的梦幻般的气质。

“既然是给我女儿的,我是她妈,难道不能住吗?”万银凤扭着腰从沙发上起了身。

“妈——”温禧痛苦地出了声,她实在不愿意在莫傅司的母亲面前颜面扫地。

女儿痛不欲生的表情狠狠戳痛了万银凤,“好啊,你有本事了,出息了,就连爹娘也不要了,狗还不嫌家贫呢,你就是一只白眼狼!”啐了温禧一口,万银凤恶毒地说道,“你未来的婆婆来瞧你了,你就拍她的马屁吧,看她会不会把你扶正了做大少奶奶。”说罢气鼓鼓地摔门出去了。

温禧指甲掐进了掌心里去,她强颜朝客人笑了笑,“让你们见笑了,请坐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莫傅司的母亲却将手里的花放在茶几之上,伸手抱住温禧,“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

她语气温柔,温禧强行忍住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在眼眶里打了个转,便顺着脸颊流下来。

傅安娜也在心底叹息,第一眼看见温禧,她便在这个女孩身上见到了一种被生活殴打过、驯化过的印戳,只有过早知道黑暗的含义,在黑暗里苦苦挣扎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也许就是这个黑沉沉的东西,让她和自己的大儿子走到了一起。

“你们聊吧。我去外面吸烟。”商渊成丢下一句话便出去了。

在沙发上坐下后,傅安娜将那束包裹着玻璃纱纸的青紫色的花递给了温禧,“送给你的。”

“泡桐花?”温禧有些吃惊,现在已经是十月了,居然还会有泡桐花?不过转念一想,颜霁颜大少曾经为了追求一个姓郁的女孩子而从阿姆斯特丹空运了1000枝郁金香,深秋时节有泡桐花实在不算什么。只是看到泡桐喇叭状的花骨朵,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几个月前和他在森木那条小径上散步的情景,那天她其实向他隐瞒了那条小路的名字,那条小径被森木的学生唤作“情人径”。

傅安娜点点头,“是泡桐花,因为我个人很喜欢泡桐,外子又是研究生物的,所以在家里种了不少泡桐树。”还有一句话,她咽了下去,没有告诉温禧。

泡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守候和期待你的爱。

“我叫傅安娜,是莫傅司的母亲。你可能不清楚,傅司和渊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紧接着她又哀伤地一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对不起我的大儿子。也对不起我的小儿子。”

“夫人,您——”温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傅司是我在圣彼得堡留学时候生的,我知道你跟他去过庄园,他的父亲维克托你也见过。我和维克托相爱的时候才二十岁,完全是个充满幻想的小姑娘。我不知道他是费奥多罗夫家族的儿子,只知道他是一个充满男性魅力的爱人。后来他被家族招回了莫斯科,他要我等他。我是学油画的,经常会参加一些沙龙和派对,有一次,我遇到一个从莫斯科过来的艺术家,从他嘴里无意之中知道维克托其实早已经结婚了,还有了儿子,最近他在妻子家族的帮助下得到了公爵的爵位。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是个基督徒,自然不可能打掉孩子,只得暂时停止了学业,直到傅司出生。因为他出生在冬天,所以我给他取名叫莫洛斯,俄语里是寒冷的意思。其实他十二岁之前的中文名字都叫作傅司。”

“我听说了很多维克托的事,他是怎么心狠手辣将自己的兄弟杀害,又是怎么将扶持他上位的岳父的产业吞并,逼迫对方自杀,他的妻子也为此一病不起。我吓坏了,觉得我爱上的根本就是一个恶魔。我怕他来夺走傅司,只得带着傅司在俄国四处迁徙,从来不敢在任何地方多待。他是个很特别的孩子,异常聪明,记忆力特别好,还有不同常人的语言天赋。可是那个时候,我却将自己学业荒废怪罪在他身上,经常一整天都不和他说一句话。”傅安娜的脸上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简直到了孤僻的地步。他有一双和他父亲肖似的灰眼睛,每次看见他,我都会觉得恐惧,你不知道,混血的男孩子,身上始终有种阴郁的气质,而傅司,因为从小没有玩伴,更是阴沉得吓人。我觉得难以面对他,恶性循环,他变得越来越阴冷。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带着他偷渡回了国。”

“但是,维克托居然亲自带人追到了过来。他就是个魔鬼,他逼着我跟他回去,做他的情妇。结果是十二岁的傅司站出来,挡在我前面,跟维克托说,你是要一个心已经不在你身上的情妇,还是要一个出色的儿子。”傅安娜双手捂脸,声音有些哽咽,“维克托似乎觉得他很有趣,说了一句,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出色法,就把他带走了。”

“我用自己儿子的幸福换来了自由。你说,我是不是全天下最糟糕的母亲?”傅安娜开始无声地流泪。

温禧只觉得心脏又被什么攫住了,她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去指责她什么,但是情感上,她不能接受有人这样对待莫傅司。

“我不知道他后来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我只知道,从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了莫斯科,他就踏上了一条注定不会幸福的路。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温禧看住傅安娜,轻声说道,“夫人,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他始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傅安娜眼神有些空洞,“是啊,他从来都是一个心狠的孩子,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温禧垂眸不语。在她心里,莫傅司始终是天才一般的人物,但是也许就像那句有些粗俗的话——所有牛逼的人都有一个苦逼的童年。天才都是一些被上帝选中的人,上帝给了你才华,给了你卓尔不凡,必然会拿去你世俗的圆满。

而像她这种爱上天才的普通人,更加可怜。天才都是有翅膀的,而平凡渺小如她,注定只能跟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卑微而羞怯。何况莫傅司的才华仿佛是寄居在他**上的异质毒瘤,和他本人一样的邪恶与冷酷。对他的爱,会吸吮干净她所有的感情和生命力,从此以后,她再也无法成为一个幸福而快乐的人。

“夫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是跟过他一段时日,但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他对我不薄,没有亏欠过我什么,我很感激他。”温禧垂着眼睫,低声说道。

傅安娜优雅的脸上满是痛楚,双手痉挛似地交握在一起,“我知道你在怨他。他逼着你打掉了孩子,你觉得傅司对你根本没有感情。但是你要晓得,他其实是——”

“夫人。”温禧有些激动地打断了傅安娜的下言,她脸上还带着苦笑的表情,“您真的不必和我说这些,我和他之间,是不会有什么可能的了。我承认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的生命,但是他就像一块坚冰,您能够让一块坚冰燃烧起来吗?”

“冰块是不能燃烧,但是它能融化,可是温禧你要知道,冰块一旦融化了,它自然就消失不见了。”傅安娜这句话说得有些意味深长。

因为他被她融化了,所以他才会离开她?这样荒唐的逻辑,温禧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他有严重的药物依赖,还是渊成无意中发现的,他抽的香烟都是特制的,里面除了烟草,还有大麻。他的失眠症。”说到这里,傅安娜的情绪似乎到了崩溃的极点,这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失态地痛哭起来,把温禧吓了一跳。

原本在门外的商渊成似乎听见了动静,迅速推门进来了,他一面扶住母亲,一面请温禧从傅安娜的手袋里拿出了一个葫芦状的瓷瓶,温禧认出那是速效救心丸。

“请倒四粒给我。”

温禧依言做了。

傅安娜将药丸含服之后,脸色才慢慢缓了过来。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借温小姐你的卧室给我母亲躺一躺吗?”

“当然可以。”

扶傅安娜躺下之后,商渊成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温小姐,我有话和你说。”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沉默了半天,商渊成才低低地说道,“莫傅司有很严重的失眠症,你知道吧?”

温禧觉得脊背上的汗毛有些发竖,某种不妙的感觉让她带上了颤音,“我知道,他,他没事吧?”

“我是学医的,主攻神经内科和脑科两块,有一种家族性失眠症,是一种非常罕见的脑退化疾病,具体病因是朊蛋白基因变异,目前临床上无特效治疗,预后非常差,就已知病例来看,无一例外,均告死亡。所以这个病在医学上被称为致死性家族性失眠症(fatalfamilialinsomnia),简称ffi,是一种遗传疾病。”

温禧身子晃了晃,牙关战栗,“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的博士生导师是美国哈佛大学生命科学院病毒学重点实验室的主任,半个月前他六十岁生日,我回了一趟美国,在他的实验室里,我看见了一份病历,是莫傅司的。”

温禧脸上的血色立时退个干净,她朝商渊成尖叫起来,“你胡说,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有事的。”身体却一直筛糠似地抖个不停。

商渊成怕她晕过去,“你先听我说,他的失眠症还没有完全确诊,这份病历还是八年前的,也就是莫傅司22岁那一年检查的,是他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时检查的。我的导师早年一直在哥伦比亚医学院,后来才到了哈佛。”

“他的中枢神经内确实潜伏着一种疑似朊毒体的病毒,他的失眠症可能就和这个病毒离不开关系。不过因为朊毒体可以经注射或外科手术途径进入人体,所以他到底是自身携带家族性人朊病毒,还是后天感染,还要对他父系的亲属进行检查。”

“你刚才说这个病可能会遗传?”温禧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

“对,如果确定他体内是朊病毒,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而且我可以告诉你,两个多月前,也就是莫傅司带你去医院做手术的那天晚上,他曾经打了越洋电话给我的导师,详细询问了这种病毒遗传的概率,我觉得有你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温禧浑身一震,是因为这样,他才逼迫她把孩子拿掉的吗?一定是的。

“傅司——”温禧喃喃自语一般喊着莫傅司的名字,她神态哀伤,泪水恣肆地淌了一脸。

傅安娜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她扶着墙,眼神悲悯地看着温禧,“他太能忍了,我们都被他瞒住了。我简直不敢想象,他从22岁就知道这个消息,这么些年是怎么熬下来的。我可怜的孩子。你们没有失眠过,不知道长期睡不着觉是什么感觉,当年他离开我,跟他父亲走的时候,整整半年我每天都睡不着,简直快疯了,脑子里的神经就像被人扯着,太痛苦了。”

“我要去找他,请你们帮我。”温禧擦了擦眼泪,坚定地望着眼前的母子。

“他在俄国的势力很大,我们目前也找不到他。”商渊成有些无奈,“你知道莫傅司的个性,他若是不想见一个人,你这辈子都见不着他。”

76极寒(4)

俄罗斯已经是冬天了。

莫傅司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皑皑的白雪,手里拿着油画笔。

“stephen,你在英伦长大,一定没有看过这么大的雪吧?”莫傅司缓缓踱到油画架前,揭开画布。

亚麻布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蹲着身子,仰着头,下颌是绝美的弧线,她粉色的唇微微撅着,在柠檬黄的光线下一如初绽的花骨朵儿,几乎可以看见那丝绒一般的光泽。一蓬雪白的蒲公英正纷纷扬扬地离开了花头,在半空中悬浮、飞舞。她的身后是高大的胡桃树,翠绿的叶子闪烁着油润的光芒。女子乌黑的发丝有些零乱地沾在颊畔,裙摆也沾了一点湿泥,但却丝毫无损她的美,反而让人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清新和美丽,仿佛她是落入林间的精灵。最妙的是画家然将阳光筛过胡桃树的枝丫的缝隙所透射到女子身上的细碎的光斑都勾勒了出来。

莫傅司却似乎仍不满意,笔尖在调色盘上沾了一点银朱,轻轻点在女子的唇上。

但很快他又用刮刀刮掉了。

重新拿起玫瑰红的颜料粉,倒在玻璃板上,莫傅司慢慢地往玫瑰色的粉末里倒入亚麻仁油。他雪白的右手握住调色刀,在玻璃板上耐心地进行圆周运动,直到调和出适当的浓稠度。油画颜料里所含的化学成分使得他捂住口鼻发出一阵呛咳。

“少爷,我求您,不要再画了,医生说了,您的身体会受不住的。”老管家满脸忧色。

“stephen,你真是啰嗦。你少爷我长命百岁,死不了。”莫傅司下意识地接口,却忽然顿住,这句话,由现在的他说出来,真是十足的冷笑话。

莫傅司看了看窗外,灰色的眼眸黯了黯,“我怕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老管家指着墙角一幅又一幅的油画,语气沉痛,“温小姐,每一幅画都是温小姐,既然您这么放不下她,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谁都看得出来,温小姐爱您爱到了骨子里。少爷,告诉温禧小姐吧,不要让她恨您。”

莫傅司古怪地一笑,“告诉她,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爱的是一个注定要下地狱的人?一个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死掉的活死人?你不觉得这种言情剧里的深情男主形象从来都不适合本少爷我吗?”

“少爷,上帝会保佑您的。您不会有事的。”老管家神态哀伤,“您又何必如此自苦。”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莫傅司眼尾一扬,自嘲道,“你们很多人都觉得我会泡女人,事实上我真正的泡妞水平还停留在小学男生的水平上,他们会用欺负的方法来达到接近小女生的目的,而我,除了毒舌和调侃,对她,我不会第二种示好方式。”

是啊,他的柔情纵是满腔满怀,亦是从来只在肺腑,不在眉目。在感情里,他就是个永远修不满学分的笨蛋。

有恭敬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一个黑衣男青年快步进了内室,他头发和肩膀上还覆盖着薄薄的一层雪,遇到暖气,迅速融化为水珠。管家先生递过去一块干毛巾,黑衣青年有些局促地用俄语说了一声“谢谢”。

也许是感受到了屋内的暖意,一只褐色的蛾忽然从青年衣服的皱褶里飞出,跌跌撞撞地向莫傅司所站的方向飞去,它大概被冻坏了,飞得滞重而吃力,扑腾了两下便停歇在了画架上。

老管家知道莫傅司爱洁成癖,迅速上前,打算将这只飞蛾人道毁灭。莫傅司却伸手拦住了他。

“留着它吧。”莫傅司出神地看着那鳞翅已经破损的蛾,“据说每一只飞蛾都是一个死去的灵魂。”他又转脸看了看窗外纷纷洋洋的大雪,唇畔浮出一丝淡笑,“希望我死了之后不会像它这么丑。”他的脸被窗外的雪光反射着,显得更加苍白。他英俊异常的脸上明明是在微笑,那笑容却让人感觉到无可抑制的伤悲,看得老管家只觉得悲从中来,他痛楚地唤了一声“少爷”,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傅司却丢下手里的油画笔,朝一身黑衣的手下问道,“班,马克西姆果真逃出去了?”

“恩,不过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剪开了他刹车的油管,连手刹线也一起破坏了,只要他发动了这辆车,必死无疑。//.//”

莫傅司满意地点头,“很好。那我们就去会一会老东西吧,他在家主的位子上已经坐得太久了。”

老管家叹了口气,拿来了羊绒大衣和围巾,莫傅司直接在马甲背心上罩上大衣,将灰色的围巾挂在脖子上,又戴上黑色的小羊皮手套。在班的护卫下坐进了轿车当中。

费奥多罗夫庄园在冬天总是显得格外岑寂。雪覆盖满了小径,偶尔有几根黄色的枯草从雪里冒出来头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莫傅司视线触及青铜镀金的大门上悬挂着的那枚巨大的盾形的纹章——一条双头蛇缠绕在一根权杖上,唇角凉薄地一勾。

班早已经为他推开大门,侧身等他通过。

莫傅司迈开长腿,向大厅走去。

管家指挥着仆役,正在收拾一片狼藉的大厅。看见莫傅司,他谦卑地弯下腰,“少爷,大公在楼上的房。”视线触及了紧紧跟随在莫傅司身后的黑衣男子,管家脸上显现出为难的神色,“少爷,您知道大公的规矩,他不肯闲杂人等……”

“他的这条规矩可以改改了。”莫傅司摘下手套,笑得很张狂,抬脚上了楼梯,班依旧跟在后面。

径直推开房沉重的嵌金桃花心木门,班像影子一样站在莫傅司身后,他的右手一直放在腰眼上,但凡玩枪的人都知道,这是随时准备拔枪射击的姿势。

有家庭医生正在给老公爵处理左臂上的伤口,一旁的托盘里放着一枚子弹。看见儿子,他有些不悦地开了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莫傅司懒洋洋地坐在和他正对的沙发上,“有一段日子了。”

维克托顿时心里一凉,他的势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连他都被蒙在鼓里。

“收购鼎言的事情你处理得很不错,明天就跟我去董事会吧,我会正式将你引荐给所有董事会成员。”维克托挥挥手,示意医生出去。

“马克西姆逃掉了?”莫傅司并不接话,而是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正一下又一下地按着打火石,小簇的火焰如蛇信一般时吐时缩,他的脸隐在火焰之后显得有些诡异。

“逆子无情,甚于蛇蝎。”老公爵重重地叹了口气。

莫傅司笑得意味深长,“父亲,从您嘴里说出李尔王的台词,可不是吉兆啊。”

维克托颊畔的肌肉跳了两下。

空气一时有些凝固住了,老公爵坐在高背椅上,身后是两个黑衣大汉,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的年轻继承人,以及他身侧高瘦的杀手。莫傅司却依旧是一脸的轻松散漫,不停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

管家叩了两下门,得到允许后进来了。看到房内的阵势,管家弓了弓背,将一个信封递给了维克托。

维克托脸上的肌肉又抽动了几下,慢慢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支沾血的手机,还有几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老公爵闭了闭眼睛,马克西姆死了,他一直苦心经营的制衡彻底瘫痪。

“马克西姆死了,出车祸死了。”半晌,维克托才缓缓说道,双目一直紧锁莫傅司。

“噢。”莫傅司笑吟吟地看向父亲,“是我派人做的。”

维克托原本搁在扶手上的双手慢慢收紧,中指上巨大的红宝石戒指像一颗凝固的大血珠。

“他射伤了您,叛出家族,还留着他做什么,再说,您用他制约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够了吧?”莫傅司笑得云淡风轻。

维克托强行抑制住心底的恼怒,低下头去看那支带血的手机。

屏幕上始终有音频文件在跳,维克托狐疑地按下播放键,沙沙沙的杂音里很快出现一个疯狂的男音,“莫洛斯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赢了吗?还记得被你掐死的老六加夫留沙吗?你咬断了他的喉管,哈哈哈,他最喜欢吃什么你还记得吗?牛骨汤,那些牛骨都是携带朊毒体的病牛,哈哈,你却喝了他的血,我后来才知道朊毒体然可以通过血液传播,重新找宿主,这么多年睡不着觉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我死了,你也活不了,哈哈……”

后面已经听不清楚了,只有刺耳的狂笑声,维克托手一抖,手机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班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莫傅司。

唯独莫傅司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的神色,收起打火机,他起了身,淡淡道,“父亲何以如此惊讶,这不正是您教导我们的吗?在我们这个家庭,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活下来。可惜七年前我就知道了,所以他马克西姆非死不可。”

慢条斯理地戴上手套,莫傅司笑了笑,“对了,父亲,那家一直和我们争着收购鼎言的海外公司其实是我授意的,现在国内国外费氏传媒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权都在我手上,所以什么引荐不引荐的,我看已经没有必要了,我就是您的传媒帝国里的最大股东。”说完,他扬长而去。

维克托第一次像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般无力地瘫坐在高背椅上。

他果然养了一群好儿子。

离开庄园时,素来寡言的班忍不住开了口,“莫先生,那个什么朊毒体当真不好治吗?”

莫傅司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香烟来,点燃叼在嘴里。

“是。”

“斯蒂文森先生吩咐我不能再让你抽烟了。”忠心耿耿的属下第一次提出了反对意见,“您应该珍惜自己的身体。”

莫傅司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病得太久,随时都可能死去,你说我还如何珍惜自己的身体,横竖都是短寿,太过看重只会愈发难以割舍这具残躯病体,徒增烦恼而已,还是得一日快活便快活过一日罢了。”

“我不相信,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您不会有事的。”年轻的属下语气很坚持。

“理想主义是年轻人最后的奢侈。”莫傅司笑着摇摇头,但很快的,他嘴角的笑意就隐没了。这话他也对另外一个人说过。那个时候,他也是坐在车里,一本正经地教她如何钓着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让对方想吞饵,又吞不掉。

真是讽刺。其实也许在那个时候,他便动了心了吧。爱一个人,往往才会觉得那个人又笨又弱小,进而怜惜疼爱。其实有时候他也弄不清楚她到底是聪明还是笨,很多女人讨他的欢心,非常有技巧,虽然痕迹太重,但还是能让他觉得舒适和愉悦;她从来不用技巧对他,只凭本心,脸皮又薄,还始终有太多多余的自尊心,不够有情趣,但却只有她一个人住进了他的心里去。

回到医院时,莫傅司刚迈出电梯,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的年轻女孩子有些莽撞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天,谁的胸脯这么硬?”女孩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抬起了头,然是亚裔。

班已经飞快地闪身站到莫傅司面前,黑眸里闪着警戒的光芒。

女孩有些受惊地往后退了一步,像兔子。

莫傅司却从班的身侧跨了出来,盯住女孩的脸,慢吞吞地用中文说道,“你撞到了我,还没有道歉。”

辜芙怔怔地看着眼前高瘦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敞开衣襟,雪白的衬衣外面罩着深灰色的修身马甲,烟灰色的围巾给他冷峻的五官添上了一丝柔和。她脸微微一红,“对不起。”

男人微微颔首,唇角似乎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深灰色的眸子安静而专注地看她一眼,翩然走开。

辜芙摸了摸自己的心脏,天,简直像要跳出来一样。一向对帅哥免疫的心脏啊,今天你怎么能失控成这样。

她很快辗转打听到了这个异常英俊的男人住在这家莫斯科顶尖的私人医院最豪华的房间里,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然后,辜芙以一支倩碧口红外加一支雅诗兰黛眼霜的代价从同事那里换来了一次去他的病房里做清洁的机会。

那个年轻的保镖门神一般守在病房门口,看见换了人,上前一步,挡住她,用俄语冷冷地说道,“以前不是你。”

“难道不可以换人吗?”辜芙一脸无辜地仰头看着班。

莫傅司听见动静,用画布将未完成的油画遮上,拉开了房门。

他显然认出了辜芙,有些意外,“是你?”

“同事有事,和我换班。”辜芙知道自己用了一个相当拙劣的借口,脸颊有些泛红。

但莫傅司并没有拆穿她,他只是沉默地转了身,“进来吧。”

辜芙朝班做了个鬼脸,快步进了病房。

刚进去,她就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哪里是病房,说是总统套房都不为过。

房间里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油画框,但通通都蒙着画布。

“你是画家?”辜芙问道。

靠在贵妃塌上的莫傅司淡淡地回答道,“不是。”

“我也觉得你不像,那些搞艺术的男人都喜欢把自己折腾得像捡破烂的。”她撇撇嘴。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没有出声。

房间其实没有什么好打扫的,辜芙开了吸尘器,在地毯上吸来吸去,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在偷偷地瞄着莫傅司。

“你是这里的护士?”莫傅司忽然问道。

“不,我是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在这里兼职的。”

莫傅司“嗯”了一声。

“你看过《神雕侠侣》吗?”辜芙灵动的眼珠骨碌一转。

莫傅司摇头,“小说?我从不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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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姓金的老头写的武侠小说,武侠小说你懂吗?就是讲chinesekongfu的小说。”她还比划了一个太极的起手势,“《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讨厌的女人,又刁蛮又任性,她喜欢男主人公,可是男主人公只喜欢他的姑姑。”

莫傅司眉头皱起来,“?”

“不是不是,嘿,是我没讲清楚,女主人公是男主人公的师父,比他大,从小男主人公都是喊她姑姑的。”辜芙赶紧解释。

“后来这个女的因妒生恨,把男主人公的胳膊砍掉了。她叫郭芙,而我的名字和她很像。”

“你叫什么?”莫傅司终于顺着她的心意问了她的名字。

“辜芙,辜鸿铭的辜,芙蓉的芙。”辜芙笑得眉眼弯弯,但看到莫傅司混血的长相,她又担心他并不知道辜鸿铭是何方神圣,“辜鸿铭你知道吗?”

“喜欢闻女子小脚臭味的那位?”莫傅司挑了挑眉毛。

“你知道啊。”辜芙有些激动,“我原本挺喜欢这个精通九国语言的民国怪杰的,可是自从我知道他有这么变态的爱好,而且还说出什么男人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肯定要配几个茶杯,总不能一个茶杯配几把茶壶这种混帐话之后,我就不喜欢他了。”

“你怎么进来了,谁允许你进这个病房的?”季米特里院长满面怒容地盯着这个无法无天的实习生。

辜芙缩了缩脖子,嘿嘿傻笑了两声。

“我放她进来的。”莫傅司朝老院长笑了笑。

跟在院长身后的斯蒂文森了然的看了一眼辜芙,只有他知道为什么少爷待她如此和煦,因为她长得有七分像温小姐。

老院长瞪她一眼,走到莫傅司面前,“今天感觉怎么样?”

莫傅司随意地交叠起一双长腿,“还好。”

老院长沉默地揭起白瓷盘的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根细窄的玻璃注射器,吸取了一点血清状的物体。

莫傅司挽起袖子,将左臂递到老院长面前。

银亮的针尖探入他蓝色的静脉里,莫傅司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景。

辜芙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胸腔里的一颗心已经不会跳了。这个矜贵的男人,就像一个谜一样,让她目眩神迷。

77极寒(5)

辜芙开始变着法子往莫傅司的病房里跑每次都有不同的说辞,莫傅司倒是从不揭穿她,只是淡然一笑。

莫傅司经常大半天都在吊水,于是她带了一本《神雕侠侣》,每天他挂水的时候,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床畔,给他读。

莫傅司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有辜芙,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读着读着,就开始进行星座分析,说杨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天蝎座,自私、任性、自卑、敏感、爱记仇,莫傅司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并不接话。

“还有出现在杨过周围的女人,孙婆婆肯定是摩羯座,所以对杨过充满母爱,甚至为了他死掉了;郭芙是白羊座,脾气火爆、一根筋、外强中干,所以一辈子都在自我欺骗;完颜萍是务实的金牛座,所以在知道得不到杨过后迅速看上了耶律齐,可是耶律齐为了少奋斗十年选择了郭大小姐,于是她嫁给了小武;还有赤炼仙子李莫愁,爱了陆展元一辈子,一定是巨蟹座……”辜芙讲得非常起劲。

门外素来持重的老管家声音里却少见地带上了激动,“温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莫傅司灰色的眼眸猛地一缩,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温禧只穿着一件斗篷样式的大衣,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她真不知道莫斯科然冷成这样。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病床上的莫傅司。

他明显的瘦了,脸颊那里都削了下去,一张脸愈发显得轮廓深邃。

“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莫傅司陡然暴怒,一把扯掉了吊针,猩红的血珠争先恐后从他汉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冒出来。

温禧泛白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辜芙早已经站到了一边,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无声哭泣的女子,觉得胸口有些闷。

原来他叫傅司,可怜她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这里的人,不是唤他“少爷”,便是喊他“先生”。傅司,傅司,她在心底将这两个字咂摸了几遍,只觉得心脏抽痛。辜芙忍不住细细去看温禧的眉目,真是美人,连哭起来都这么美,可是越看她的心口越冷,如果说她自己是简装版,那么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就是优化升级版。难怪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原来他看的从来都不是她。

辜芙第一次觉得无比难过,但却流不出眼泪来,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不料走得太急,然被床尾的油画架绊倒。

巨大的画架轰然倒地,一直覆盖其上的画布也随之滑落。巨幅的油画就这样暴露在人前。

画布上,美丽的女子嘟着嘴唇在吹一蓬蒲公英。浓郁的爱意几乎要从颜料里流淌出来。辜芙一眼就认出了画中人,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团团打转,一颗心像被摔碎的水晶瓶,再也无法复原,她仓皇地跑了出去。

她还真是起了一个糟糕的名字,辜芙,谐音辜负。

她不是郭芙,而是那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郭襄。

老管家叹了口气,走出病房,顺手掩上了房门。

莫傅司沉默地下了床,也不看温禧,径直转身向内室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刻,一双纤细的手臂忽然从背后环住他,那么紧,几乎箍痛了他的胸膛。他浑身一僵,只觉得受压的胸口处,呼吸不畅。然而只是片刻,他还是固执地一根根去掰温禧的手指。

他什么都瞒着她!他还要赶她走!温禧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恨意袭上心头,她死死抱着莫傅司的坚决不松手,头一低又咬上了他的肩膀。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牙齿轻松地就感觉到了男子肌肉的韧性,舍不得,还是舍不得,他的痛苦,他的隐忍,她比谁都懂,唇齿间无声地喟出一口气,那一口终究没有咬得下去,只在白衬衣上留下一个濡湿的唇印。

莫傅司却如同被定住,他喉结滚了几滚,才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温禧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男子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熟悉的触觉袭上手背,温禧不由将莫傅司抱得更紧。

可是莫傅司只是沉默。巨大的沉默里温禧觉得皮下的一颗心擂鼓一般跳动着。

“回去吧,我不会留你在这边的。”莫傅司终于启唇,神色淡漠地说道。

温禧死死拽住他的衬衣,坚决不肯松手。

“放手!”莫傅司发怒。

“我不放,死也不放。”温禧用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和他对视。

莫傅司只觉得头痛不已,从来不知道她会倔得像头驴子,咬牙看了温禧一眼,他开始解衬衫的钮扣。

温禧显然误解了莫傅司的意思,她的手迅速从他的胸口滑到他的腰上,开始替他解皮带扣。

莫傅司额角的筋跳了两跳,按住她的手,恶狠狠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脱衬衣吗?我帮你。”温禧脸颊有些发烫,但仍然勇敢地迎着莫傅司几乎是喷火的目光。

莫傅司却忽然沉默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疲倦似地喟叹道,“我要死了,你守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边有意义吗?”

温禧一把捂住他的嘴,哭着嚷道,“你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比谁都活得长,你不会死的……”

莫傅司只觉得心脏一阵阵钝痛,但依然毫不留情地扯开温禧的手,冷酷地说道,“那好,我来告诉你,朊蛋白感染一旦发作起来,白天黑夜,我连一秒钟都睡不了,然后你会发现我的瞳孔开始变小,逐渐丧失性能力,血压增高,脉搏加快,不停地流汗。紧接着我会丧失平衡能力,然后是行走能力和语言能力。起初我还能说出痛苦,但随着身体机能一一停止,最后你在我的眼睛里只会看见绝望和疯狂。而这些都只发生在几个月之间,至多1年,我就会死。你要和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在一起吗?”

“别说了,傅司,我求你别说了。”温禧眼睛肿得像烂了核的桃儿,连嗓子都哑了,“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可是我不能失去你,傅司,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傅司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轻声开了口,“爱情很短,生活很长。你要好好活着。”说罢他拔高了声音喊道,“班,送。”

“莫傅司——”温禧嗓子里爆发出痛楚的嘶吼,像负伤的母兽,她指着床尾那幅跌落在地的油画,“你这是在干什么,学韩剧里的深情男主吗?你不觉得很滑稽吗?按照你的个性,你要下地狱难道不应该还拖个垫背的吗?现在我巴巴地送上门来,你却要当起圣父来!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是死了,我便陪你一起死,免得你一个人在地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傅司仿佛被她的气势震撼住了,半天没有出声。

班站在门口,头一回手足无措。

但很快,莫傅司还是冷硬地别过头去,“我不想看见她,让她走。”

班只得上前,朝温禧比划了一个请她离开的动作。

温禧吸了吸鼻子,朝着莫傅司的背影惨戚地笑了笑,“你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但是,我绝不会离开。”说完,她弯腰捡起那本跌落在地上的《神雕侠侣》,昂首出了病房。

“温小姐——”门外老管家表情有些歉然,“其实,少爷他——”

“我都明白。”温禧朝管家先生微微一笑,“我不会走的。”说完她拉着行李箱,走到走廊里的木质长椅前,安静地坐下来。

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病房里莫傅司低沉地唤他,只得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温禧觉得脚都快要冻僵了,她只得轻声跺了跺脚,帮助血液循环。肚子也有些饿,可是她不敢随意走开,她怕她哪怕只是离开一瞬,莫傅司便消失不见了。

辜芙躲在护士站里,一直偷偷看着温禧。

她长得真美,让她自惭形愧。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只有刚才,看见这个女生的时候,才会失控。因为不爱,所以才姿态潇洒,而一旦爱上,姿态便漂亮不起来了吧。

温禧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开始翻看那本《神雕侠侣》。辜芙忽然觉得有些气恼,那是她的,她不想给她看。鬼使神差地出了护士站,她走到了温禧面前。

有人影投射在页上,温禧抬起头来,原来是那个先前在病房里的女孩子。

“你好。”温禧主动问好,声音又轻又软。

辜芙忽然觉得开不了口讨,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跋扈的女孩子,于是面上便有些讪讪之色。

温禧却似了然地合上手里的,递过去,“你是想来拿的吧?给你。”语气依旧温和。

“没事没事,你要看的话你就看吧。”辜芙暗骂自己无用,不过对着这么一个长相又好脾气又好的女孩子,她实在是没法发作。

“谢谢。”温禧笑笑,“今晚就靠这本了。”

辜芙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说要靠这本《神雕侠侣》精装全集度过一晚,吃惊地开了口,“你就坐在这儿?不睡觉?”

“我怕他会走掉。”温禧看着那扇雪白的门。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辜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来,坐在情敌的身畔。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一笔烂账,温禧真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她只老实地摇摇头,“他是我爱的人。”

辜芙忽然觉得心服口服,她确实不如这个女生,如果换成是她,一定会这种时候,说“是”,无论真假。她却只是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地说“他是我爱的人。”不夸饰,不炫耀,不影射,不娇怯,这份气度,她自愧不如。

“他一定也很爱你。”辜芙轻声说道,“听到你来了的时候,他呼吸都乱了。”

温禧扭头深深看一眼辜芙,“你也喜欢他吧?”

辜芙脸上顿时一红,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拽着护士服的下摆。温禧在心底叹气,他太迷人,也许只是一个轻巧的蹙眉,一次不经意地勾唇,便能叫无数女孩子失了心魄,倒真和这里的杨过一般伤尽女儿心。只是倘若他真能像杨过一般飞扬恣意地活着,即便她做不成小龙女,也是甘愿的。

老半天,辜芙才勉强一笑,“我喜欢他有什么用,他眼睛里只有你而已,我才不要做你的替代品呢,我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的。”说完,和温禧挥挥手,“我下班了,你要是嫌冷,可以到护士站里拿我的被子。”

温禧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莫傅司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

她来了,就在门外。可是他却要死了。

他能给她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给了。

现在的他是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当年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俄罗斯,就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会幸福的道路;后来,他也迫着她做选择,原本只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不想却一头栽了下去。

他已经是没有明天的人了,不能让她的未来毁在他手上。命运早已容不得他说爱,纵然深情无限,也只能不动如山。

这段日子,他听完了全本的《神雕侠侣》,连杨过和小龙女这样的神仙眷侣,尚且一个断臂,一个失贞,可见这天下到底难有圆满的幸福,至于他莫傅司,连好人都算不上,哪里还给得起她幸福完满。莫傅司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碰画中人的嘴唇。

他动作轻柔,眼神温软,看得刚从内室出来的老管家心酸不已。

“少爷,您这是何苦。”老管家眼睛里闪着泪光。

莫傅司只是沉默不语。

“温小姐她还守在门外,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就那么坐着,这夜里气温降到零下……”

莫傅司起了身,困兽一样在病房里踱步,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管她,让她吃点苦头她就不会这么犟了。明天她要是再不走,你就让班把她敲晕了给我送回去。”

“少爷——”老管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莫傅司疲惫地摆摆手,“不要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管家只得默默退下。

走廊里的暖气稀薄得很,温禧请护士帮她买了一盒杯面,正拿着塑料叉吃面条。她从来不知道外国的速食杯面会难吃成这样,只有一包粉料,没有酱料包,也没有蔬菜包,面条软塌塌的,全无筋道。温禧只觉得舌头咸的发麻,心里却一阵阵发苦。强迫自己把一整杯泡面全吃下肚去,温禧扔掉包装盒,依旧坐在长椅上,翻看那本《神雕侠侣》,不时看一眼白色的门。

夜色渐深,温禧看到小龙女自知身中情花剧毒,命不久已,在投崖自尽前向黄蓉盈盈拜倒,“过儿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

只这么一句,温禧却觉得肝肠寸断。

一生孤苦,行事任性,不也是他吗?看着这近乎谶语一般的八个字,温禧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眼眶发酸,想大哭,却又怕惊醒门后的那人,只得小声地抽泣着,单薄的肩膀跟着一抽一抽。

走廊里的灯却忽然闪烁了几下,毫无预兆地熄灭了。一切顿时都陷入黑暗之中。护士站那里有女人的尖叫传来,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摁铃声。温禧只觉得害怕,她尽可能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黑暗包围了她。她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别怕,别怕。马上就会来电的。

没有等到来电,黑暗里那扇白色的门却打开了,透出一线光明。

有高瘦的人影站在明暗交界处,是莫傅司,他正看着她。

温禧不敢动,她怕她一动,眼眶里的热泪就会溢出来。

灯光很快又亮了起来,大概先前是跳闸。

莫傅司却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他知道她怕黑,幼年遭受的性侵犯,使得温禧格外怕黑。

再也忍耐不住,温禧扑到那扇门上,唇角带着一抹哀恸的微笑,“你警告过我,不要爱上你这种人,如果我不想下地狱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上了你,只要我胸腔里这颗心脏还在跳,我就无法停止爱你,如果你一定要赶我走,就先让这颗心不要再跳动了吧。”

莫傅司关门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英俊苍白的脸上满是悲哀,“你这是在为难我。”

“其实我也很想剖开这颗心看一看,它到底为什么这么爱你,你脾气又坏,嘴巴又恶毒,还老是欺负我,嫌我没用。”温禧擦擦眼泪,微笑着望着莫傅司,“尽管这样,它还是死心塌地爱你。”

莫傅司强悍的伪装彻底被洞穿,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臂,似乎想将温禧捞进怀里,然而就在他白皙的指尖快要接触到温禧身上的法兰绒大衣的肩缝时,他却猛然缩回手去,沉默地背过身体,快步走向巨幅的玻璃窗前,然后哗地一下将窗户打开。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朝室内涌来,像一条条粗壮的白色手臂,将室内的暖空气撕扯成絮片。剧烈的呛咳里莫傅司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抓起墙角的那一幅幅油画就往窗外扔。

温禧只看见许多个自己在眼前飞快地打了个照面,就被莫傅司丢进了窗外的雪堆。她咬了咬下唇,快步走上前,也学着莫傅司弯腰捡起油画就要朝窗外扔。

莫傅司眉头顿时蹙起来,哑着嗓子吼道,“你干吗?”

“你不是要扔吗?我帮你。”温禧眼角噙泪,嘴角却兀自努力向上牵起。说完,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油画,画里的她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原来她也有这样毫无阴翳的笑容,有绒绒的雪花落在油画表面,温禧忍不住伸手拂去,仿佛在隔着颜料抚摸另外一个自己,又像在抚摸蜷缩在画下的那一颗痛楚滚烫的心。仰头朝莫傅司粲然一笑,温禧乌黑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薄薄的水光,“我在这里,就不用画像了。”话音刚落,冻得发白的手指张开,油画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然后直直地跌进楼下的雪堆里。

莫傅司怔忡地看着温禧,一阵灰败从心底袭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默然地坐在了床沿,将英俊的脸孔埋进掌心里。

温禧默默地关好窗户,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男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78极热 高于40℃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站一坐。

因为太安静,温禧感觉都能听见日光灯里电流经过镇流器时所发出的“咝咝”的声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还是莫傅司先开了口,“里面还有房间。”他声音又低又哑,丝毫不复原先低音提琴一般华丽的音色。

“我不会睡觉的。你离开了之后,我才知道一个人睁着眼睛由天黑到天亮是什么样的感受。我没有其他本事,但是我会陪着你,你睡不着,我便也不睡。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温禧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莫傅司只觉得心脏像被锤子砸到一般,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这句话回音一般在他耳畔嗡嗡作响。他成长在崇尚铁血的家庭里,早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只要目标正确,他可以不择手段。至于温禧,她从来不是满脑子罗曼蒂克的傻子,对她而言,生存大过天,因而从她嘴里说出的这句承诺便显得格外沉重,心尖上像压着什么,沉甸甸的。莫傅司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里,温禧只是朝他微笑。

心头又是一阵烦恶,莫傅司霍然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温禧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个安静的影子。

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莫傅司太阳穴那里激荡,他分不清楚是愤怒是抑郁是辛酸还是痛楚,猛地停下步伐,他冷着脸回头朝温禧说道,“你跟着我做什么?怕我死了没人收尸吗?”

走廊的廊顶上悬着小小的荧光灯,淡而薄的白光投射在温禧的眼睛里,是两束白色的火苗,那小小的火苗颤了颤,但很快便又稳住了。温禧眼睫微垂,面无表情:“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大概是站立的角度问题,二人的影子在雪白的墙壁上相依相偎,看上去亲密无比。

“你——”莫傅司气结,怒气冲冲地又折回了病房。他鞋也没脱,直接仰面躺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温禧轻轻呼了口气,她走上去,蹲□体,为莫傅司解开了皮鞋的鞋带,小心翼翼地脱下了那双连鞋底也半点泥都没有的皮鞋。做完这事之后,她有将蚕丝被打开,仔细地盖在他身体上。

莫傅司只是闭着眼睛,但乌黑浓密的睫毛却一直在颤动着,随着他每一次浅而轻的呼吸,他深邃的眼窝下小片的阴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温禧调暗了室内的光线,然后就坐在床沿,痴痴地看着床上阖目的莫傅司。

不要说是莫傅司,就是一个没有睡眠障碍的正常男人,被这样绵软深情的目光牢牢注视着,怕也别指望能睡着。莫傅司终于睁开眼睛,半是气恼半是无奈地扯住温禧的手腕,微微发力,将她拽进怀里,然后,狠狠吻上了两瓣樱唇。

这个吻和过去都不一样。他吻得又急又重,像沙漠里的旅人发现了一泓清泉一般,吮吸得那么大力,空气被掠夺殆尽,温禧近乎本能一般紧紧地攀在他的肩膀上。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酸楚,以及幸福,像洪水一般席卷而来,温禧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甚至无法喘息,因为她怕只要一呼吸,那些在眼眶里打转的热泪就会滚滚而落。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唇齿交融里温禧似乎又听见了白云庵里那位面容清丽秀雅的比丘尼低声念偈子的声音。

隔了很久,莫傅司才气喘吁吁地松开她。

病房内光线昏暗,只有彼此的眼睛,像黑丝绒上的钻,闪着锐光。

“对不起。”莫傅司终于开了口。

两个人分明离得那么近,可以清楚地感觉对方的呼吸拂在脸上,温禧却觉得他的声音像隔着山长海阔,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胸腔里那股气流又开始四下乱窜。她忍不住霎了霎眼睛,一滴泪便狠狠砸在了莫傅司的脸上。也许在她的眼眶里的时候泪还是湿热的,但落在他脸上时,泪已经冷了

被子早已经被卷到一边,动了动身体,两个人便面对面躺着。莫傅司忽然觉得无法面对那双近在咫尺的泪盈盈的眼睛,于是他翻了个身,只将脊背朝着她。

温禧从床上坐起身,脱了靴子和大衣,这才又重新躺下。

他挺直的脊背像无声的拒绝,将她阻隔在他的世界在外。温禧悄悄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又将自己整个身体贴在了他的背脊上。她可以感受到被她搂住的这具身体明显一僵,然后竟然轻轻地发起抖起来。抽了抽鼻翼,温禧将他箍得更紧。

两个人都没有再动,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睁眼直到天亮。

温禧第一次知道,原来从黎明到破晓,天空竟然会有如此多的色泽变幻,从深蓝到苍蓝,从青灰到雀灰,从天青到石青,可惜再美,她也没有心情欣赏。因为莫傅司挣脱了她的手,起了身。

他面色苍白,脸上有掩饰不住的疲惫。有些粗暴地拉开床头柜抽屉,莫傅司从最里边将烟盒和打火机掏了出来。温禧看见他白皙如玉的手指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长条身量的烟来,那烟身和她平日所见惯的香烟相比格外洁白细长,烟尾冒出的烟丝也是一种奇异的金黄色。眼眸剧烈地一收缩,温禧想都没想,就劈手将那烟夺了过来。

“你干什么?”莫傅司绷着脸,声音冷硬如铁。

“这里面有大麻对不对?”温禧直着脖子朝莫傅司喊道,她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大过。

莫傅司眉头深深一蹙,“是又怎么样?”一面说,一面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又按下了打火机的火石。橙红的火苗一闪,灰白色的烟雾立刻氤氲开来。

温禧双手使劲,将夺下来的那烟紧紧攥在手心里。紧接着她又伸手想把莫傅司正叼着的大□夺下来。莫傅司绷着一张俊脸,将扑过来的温禧往外推。

温禧一张雪白的芙蓉面挣得通红,“你不知道大麻是软毒品吗?你知不知道抽这个会伤身体……”也许是悲从中来,她忽然哽咽起来,“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凡事只由着自己的性子,你只顾着自己尽兴,却不知道旁人在一边替你担惊受怕,替你流泪忧心,你怎么能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

“够了!你凭什么管我?你以为你是谁?!”莫傅司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横竖都是死,我死之前还不能过几天舒坦日子吗?”说完他猛地一用力,温禧被他一推,脚下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

温禧忽然抬起头,一瞬间止了泪。她清亮的视线锁牢对面狂暴的男人。昨天哭得实在不少,再加上一宿未睡,温禧双眼红肿,眼眶下面还泛着暗青色,这样的她自然没有平素艳光四射,然而看在莫傅司眼里,却如同凄风苦雨里一枝梨花,让他心惊。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烟盒,那银白色的烟盒很快捏扁。

她缓缓从地毯上起了身,自嘲似地一笑,“你说的对,我是没资格管你。”她张开自己的手心,将被她团皱的烟身小心翼翼地捋直,又弯腰捡起刚才莫傅司不小心落在地上的打火机。

“把打火机给我。”莫傅司隐约已经猜到了温禧想干什么。

温禧往后退了一步,按下了打火石,点燃了那根有些褶皱的大□。然后她徐徐仰起脸,朝莫傅司微微一笑,“你说得对,横竖都是死,我也开开洋荤。”

“你发什么疯?”莫傅司简直怒不可遏,额角的青筋都一根根爆起。

“你又是谁?你凭什么管我?”温禧平静地反问道,一面还挑衅一般将香烟的过滤嘴含进嘴里,吸了一口。她显然没有吸烟的经验,一下子被呛得咳嗽连连。

莫傅司脸上恼意更甚,他唬着一张脸快步上前,一手扭住温禧的胳膊,将皱巴巴的烟夺下来,大力惯在地上,又用鞋底狠狠踩灭了。金黄色的烟丝从雪白的烟身里散落,开膛破肚一般。

温禧低头看了看零碎的烟丝,像一层金屑子。她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一眼脸色铁青的莫傅司,“你这么有钱,还吝啬我抽的这点烟钱?”

“你——”莫傅司被噎得哑口无言,他自然不会心疼这点钱,可是他真实的心意又说不出口,当下只得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盥洗室。

刷牙、洗脸、吃早餐、看报纸、吃午饭、喝下午茶……温禧始终如影随形,莫傅司憋了一肚子气,俊脸几乎扭曲。温禧只作看不见,反正她打定了主意,他去哪,她便跟到哪儿。

傍晚时分,莫傅司咬咬牙,转身走到床头柜前,弯腰在古董电话上拨了几个数字。他说的是俄语,温禧听不懂,不过她并不在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很快,病房前的走廊上有成串清脆的高跟鞋声响起,然后就听见班推动枪膛的声音,以及几个女人的尖叫。莫傅司皱了皱眉,从躺椅上起了身,开了门,淡淡道,“放她们进来。”

忠心耿耿的属下按捺住狐疑,侧身让三个身披狐裘的艳女进了病房。

室内温暖如春,三个女人立刻脱下了身上厚重的裘皮大衣,里面只穿着贴身的短裙,裙摆只堪堪到大腿根部,高筒皮靴则一直拉到大腿,露出小片白腻。看着病房内俨然璧人的一男一女,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从来没见过让女人在一旁看着男人嫖的。还有,这里是医院,这男人看上去苍白病弱,那玩意儿行不行啊。

莫傅司好整以暇地交叠起一双长腿,双手垫在脑后,懒洋洋地用英语说道,“我花钱不是让你们过来扮自由女神像的,还傻站着干什么,赶紧过来伺候我。”

三个女人这才互相看了一眼,走到莫傅司跟前,两个一左一右跪下来,伏在莫傅司膝盖上,另外一个站在躺椅背后,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搭在莫傅司肩膀上,为他捏起肩膀来。温禧只看见原本半跪在地毯上的两条白花花的美女蛇开始游到莫傅司身上,涂着猩红甲油的手已经探到了他的胸口,开始解起他白衬衫的钮扣来。于是那指尖的一点红艳在她眼里就如同蛇信一般。莫傅司只是一味闭着眼睛,姿态放松而享受。

温禧面沉如水,她步履坚定地走到莫傅司面前,淡然道,“莫傅司,你就是此刻和她们三个在我面前上演活春宫,我也不会走的,所以你犯不着这么委屈自己。”

莫傅司登时睁开眼睛,死死盯住她。

温禧面无表情,她脊背挺直,下颚微收,朝三条美女蛇冷冷道,“pleasegetoutofthisroom.”

莫傅司坐直了身体,眼神依旧锁在温禧身上。此时的她,带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凛然气质,仿佛希腊神殿里的女神像,神圣不可侵犯。

似乎被温禧身上的气势所摄,几条美女蛇居然缓缓从莫傅司身上游了下来,眼神怯怯地看着莫傅司。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袭上心头,莫傅司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摸出钱夹,将里面的卢布一股脑儿塞到其中一个胸衣的缝隙里,挥挥手,示意三人离开。

病房内一时又变得安静无比。只有离去的女郎所留下的香水味,似有若无地在室内缭绕。

老管家送晚饭进来时,只觉得看似静谧的室内暗涌横流,想起昨夜他从雪堆里捡起的那些油画,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莫傅司吃得很少,温禧也只略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下了。老管家劝了几句无果,便收拾餐具退下了。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下个不停,莫傅司坐在床沿,出神地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温禧的眼光则一直追随着莫傅司。

月亮渐渐爬到夜空中央,滚圆的大银盘,温禧才想起今日是农历十五。雪夜的月亮总是格外亮,最边沿还有一道泛蓝的银圈,仿佛四尺净皮上溅出一点花青。

莫傅司却忽然一骨碌趟下来,又啪地一下关了灯。

幸好窗外的雪反射着天光,室内倒不是漆黑一片。温禧依旧静静地坐在床畔的椅子上,连姿势都没有变换一下。

夜色一寸一寸加深。从莫傅司的角度,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温禧眼光依旧粘在他身上。从未有过如此无力,他已经无法不相信,温禧可以言出必行,何况她一直以来都是很有韧性的一个女人。想到这里,莫傅司觉得浑身的骨节都因为战栗而发出喀喀的响声。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轻柔却坚定的声音。莫傅司再也躺不住,他猛地坐起来,朝温禧低吼道,“够了,你给我去睡觉!”

温禧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莫傅司只觉怒气憋得太阳穴那里一阵阵发胀。

“我说过,我不会再把你一个人留在黑暗里。”温禧淡淡地开了腔。

莫傅司恶狠狠地呼出两口浊气,“你这是在找死,你当你是女超人吗?”

温禧并不答话,她只是微笑着望着莫傅司,眼神清亮。

心脏又是一阵抽搐似地疼痛,然后某个部分便一下子坍塌了。莫傅司缓缓抬起似有千钧重的手臂,在空中滞留了半天,才轻轻地落在温禧的发顶,细白的手指穿过她的乌发。

“你这个傻瓜。”莫傅司喉头有些哽噎。

温禧主动将脑袋靠在莫傅司的胸口,胳膊则环住他清瘦的脊背。

“傅司,只要和你在一起,地狱还是天堂,对我来说没有区别。”温禧轻声说道。

两个人一直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月光透过窗玻璃照在他们身上,宁静而缱绻。

半晌,温禧才软软地开了腔,“答应我,不要再抽大麻了。”

“嗯。”

“无论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准赶我走。”

“嗯。”

温禧歪了歪脑袋,似乎没有想到莫傅司这么好说话。

莫傅司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嘴角情不自禁地向上牵起,“还有什么要求,赶紧提出来,过期不候。”

“还有,不许再让其他女人碰你。”停顿了一下,温禧又说道,“你也不许碰其他女人。”

“护士小姐要给我打针怎么办?她们都是别的女人。”莫傅司唇畔浮起隐秘的笑意。不待温禧回答,他便垂下头,嘴唇贴上了她形态姣好的唇瓣,轻轻地吮,慢慢地舔,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点心。温禧也仰着头热切地回应着他。有泪水沾湿了两个人的嘴唇,咸咸的。他们交颈亲吻的样子映照在窗玻璃上,仿佛两只抵死缠绵的天鹅。

吻着吻着,两个人一齐倒在了雪白的床上。莫傅司修长的脖颈里露出一段黑色麂皮绳来,末端是一颗黄铜色的子弹头,也许是因为和皮肤厮磨得太久,锃亮无比。

“这是?”温禧轻轻拈起那枚子弹。

“这是你替我挡枪的那一次,从你锁骨那里取出来的子弹,我钻了两个孔,把它穿了起来。”莫傅司语气异常温柔。

温禧眼睛里又有泪花闪烁,她解开高领衬衣的纽扣,将脖子上用红线穿着的那枚银色的纽扣托在掌心,轻声说道,“молосвиктормихайловичфёдров,ялюблютебя.”

莫傅司眼睛里有震动的神色,她念出了他的俄语全名,原来她早知道了吗?

“不管你是谁,我爱的始终只是你这个人。”温禧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的俊脸。

“ялюблютебя.”莫傅司终于像一只撬开的蚌,吐露了心声。

作者有话要说:外出刚归,更新晚了,见谅。

79极热(2)

莫傅司很快便出现了大麻戒断期的一系列反应。

按照季米特里院长所说的大麻依赖其是以心理依赖为主,躯体依赖较轻,不易产生耐受性。但是因为莫傅司并非抽的纯粹的大麻叶子或者大麻浸出物,而是烟草和大麻的混合物,吸食时间又长,所以他的戒断反应便有些严重。

温禧几乎后悔了,她从来不知道戒除大麻会让莫傅司这么痛苦。

他躺在床上,似乎又瘦了,两颊的轮廓愈发显得凌厉。莫傅司基本上吃不下任何食物,只能靠营养液静脉滴注。病房内开着暖气,但他的手却是冰凉。温禧捧着他吊水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里。

莫傅司额头上全是冷汗,太阳穴那里的青筋随着呼吸而牵动。

温禧抬起右手,用毛巾轻轻地为他拭去汗水。莫傅司却偏过头去,似乎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温禧轻轻扳正他的脸,手指缓缓抚过他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高直的鼻和纤薄的唇。

“从来没这般近距离细细看过你。”温禧笑了笑,“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见你,除了紧张之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怎么能有男人生得这么好看。睫毛比我还长,真是没天理了。”

莫傅司似乎笑了一下。因为眼结膜血管充血扩张,他的眼睛是红的,衬着苍白若雪的脸色,其实有些吓人。

他费力地抬起可以活动的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现在,还好看?”

温禧低头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当然好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看的。”

莫傅司耳朵微微一红,不甚自然地歪过头去,低声说了一句,“肤浅。”

温禧一本正经道,“你在我心里,不仅是最好看的,还是最聪明的,最能干的,最厉害的,最有本事的。”

莫傅司表情似有不屑,但是嘴角却泄漏了一丝浅浅笑意。

温禧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向来寡言的她这几天几乎成了话痨,拼命地给他讲书上看来的乱七八糟的笑话。其实她从来都是缺乏幽默天赋的人,讲出来连自己都不觉得好笑,干巴巴的,却还是不停地讲,经常一连几个小时连水都不喝半口。莫傅司明白她的心意,也不戳穿,只是安静地听她讲。其实他很难受,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分都碾着痛,又因为失眠症,神经仿佛绷紧的弦,怎么都松弛不下来,整个颅骨连带太阳穴简直都像要爆炸一样。还有心底的烦躁,像一头嗜血的狂狮,拼命想从笼子里跳出来,全靠他用毅力死死压制,他已经害她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不想再让她伤心难过。//**//

因为院长叮嘱空气要流通,所以窗户并没有关严实。有“咕咕”声传来,温禧转头一看,是一只肥硕的鸽子。它神情倨傲地在窗台上踱着八字步,黄豆似的眼睛咕溜溜直转。

温禧很高兴,终于找到新话题了,“傅司,你看,外面有只鸽子。”

“是斑尾林鸽。”莫傅司眯眼看了看。

那灰黑色的鸽子忽然低头在窗台边沿啄了几下,然后温禧便看见它黄色的喙里叼着几个红色的小果子。

“它,吃的,花揪树的果实。”很简单的一句话,他居然停顿了两次,温禧只觉身体左侧第二根肋骨那个位置一阵阵锐痛,以至于她脸上当面具一般戴着的微笑几乎立时四分五裂。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傅司,我们不戒了吧,我看着你这样,难受。”

莫傅司握了一下她的手,勉强牵了牵嘴角,“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

太阳穴又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莫傅司手指痉挛似地一屈张,手背上浅蓝色的静脉清晰地一根根浮现出来。他毫无血色的嘴唇也微微张开,开始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着。

“傅司?傅司!”温禧惊恐地摁了铃。

季米特里院长立刻带着护士赶来了。

“镇静剂。”

护士立刻将吸满药液的针管递到他手里。

注射之后,老院长给莫傅司拔了营养液的吊针,用英语和温禧说道,“刚才那一针含氯丙嗪比较高,他已经有比较严重的安眠药依赖,按理说最好不要再使用这一类镇静安眠药剂,但是没有办法,这一针可以让莫先生好好睡一阵。如果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按铃。”

“谢谢您。”温禧抹泪朝老院长鞠了一躬。

莫傅司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半个小时后,他阖上眼睛,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夜晚了。温禧躺在他身边,在黑暗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怎么还不睡?”莫傅司在心底无声叹息。

温禧不吱声,只是伸手抱住他的腰,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莫傅司的身上。

莫傅司好笑地揉揉她的头发,“我不会跑掉的。”

温禧还是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他,用她从前最不屑的“形式大于内容”的姿势。她漂亮的眼睛执拗地看着莫傅司,仿佛一眨眼,他便会消失不见。

“我不会悄无声息地死掉的。”莫傅司淡淡地笑了笑。

温禧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嗓子眼里发出痛楚的呜咽声,像受了伤的小兽。

莫傅司叹了口气,“女人果真是水做的。”一面伸手要为她抹眼泪。

温禧却将头扭过去,哭得愈发厉害,“莫傅司,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心里很难受,你知不不知道,我难受……”

莫傅司只看见枕头上一块水渍迅速泅染开来,他将温禧往怀里紧了紧,慢慢地哄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别哭了,好不好?”

温禧揪着他衬衫的衣襟,脑袋埋在他的胸口,整个人还因为哭泣而一抽一抽。她知道自己不该哭,可是她实在是心痛的不行,莫傅司是她这一辈子最美的梦,她愿意为了这个梦而永远都不醒来,可是这世上但凡是个梦,总有被打破的那一天。而她的这个梦,更是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莫傅司一手搂着她,另外一只手却摸索着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递到温禧面前。

温禧脸还埋在他胸口,不肯抬头。

“唉,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你不肯收,我就只有收起来了。”莫傅司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

温禧这才抬起脸,看见眼前四四方方的丝绒盒子,脸一下子红了,半天,才轻声道,“是给我的吗?”

莫傅司微笑,“嗯,给你的。”

温禧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金镶玉的戒指,乍一看毫不起眼。不是钻戒,温禧莫名的有些失落。她不知道这枚戒指是莫傅司自己设计的图纸,然后请比利时安特卫普最有名的切割兼镶嵌大师文森特历时一周打造出来的。

莫傅司却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勾唇一笑,“我忘记你是学英美文学的了,怨我。”

温禧疑惑地看他一眼,莫傅司有些狡黠地挑挑眉毛,用低沉嗓音念出一句英文来——“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未等温禧回过神来,他又换了另外一种声音,自问自答一般说道,“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温禧知道,这是《哈姆雷特》里女主角奥菲利亚临死前说的一句台词。他在调侃她,温禧连耳朵也发起烫来。

莫傅司却凑近了她的耳廓,轻声道,“钻石我可以送给任何女人,只有黄金是给老婆的。”

温禧愈发臊起来,她定定地看着那枚金光熠熠的戒指,纤细的镂空六爪柱头里嵌着莹润椭圆的羊脂白玉,两侧各有一个心形的雕饰,凹糟里还镶有璀璨的彩钻,非常精致奢华。

金镶玉,但愿这枚戒指能给他们带来真正的金玉良缘,温禧在心中暗暗祈祷,然后缓缓将左手递到莫傅司面前,双颊酡红,简直压倒桃花。

莫傅司拈起戒指,动作轻柔地替温禧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

“其实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女人喜欢钻石,不过是碳的单质晶体罢了。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宝石,水晶是二氧化硅;欧泊是含有氢和氧的二氧化硅;祖母绿是铍铝硅酸盐矿物,因为含有铬而呈翠绿色,红、蓝宝石的化学成分不过是三氧化二铝,红宝石因为含铬而呈红色,蓝宝石因为含钛和铁而呈蓝色。虽然颜色艳丽,但杂质丛生,哪里比得上黄金的纯粹,还保值。”莫傅司唇畔噙着一抹微笑,这一丝笑意使得他苍白瘦削的脸孔散发出一种异常的光彩,简直比天上的星辰还要耀眼,英姿勃发里半点不见病容。

温禧往他怀里靠了靠,轻声道,“只要是你送的,无论什么,我都喜欢。”

莫傅司听到这话,抓起温禧的左手,送到唇边亲了一口,轻笑道,“戴上了我的戒指,这辈子你也别想跑掉了,我赖定你了,现在即使后悔也来不及了。”

温禧摇摇头,安静地看着莫傅司俊美无俦的眉目,语气异常坚定和正经,“傅司,我从没有后悔遇到你,更不会后悔爱上你。至于嫁给你。”她有些羞涩地抿嘴一笑,“我从来都只敢在心底偷偷幻想一下,却没想到能有美梦成真的这一天。”

莫傅司将温禧往胸口拢了拢,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低道,“傻瓜,跟着我这种没有未来的人,你这又是何苦。”

温禧伸手紧紧抱着莫傅司,仿佛不这样,他就会随时消失一般,“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其他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傅司。”她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

莫傅司叹了口气,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为了你,我也会尽量活下去的。”

“你若是活着,我就活着,你若是不在了,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就完了,我是不会独活的。”温禧收了哭腔,语气淡淡。

莫傅司神色复杂地望她一眼,长长地叹息一声,终是什么话都没说。

完完结

80极热(3)

历时一周的痛苦煎熬,莫傅司终于戒掉了大麻。

处理完了俄国的事务,莫傅司执意要出院。

于是在雪后初晴的一个早上,两人坐飞机回到了蔺川。

被搬得几乎一空的莫宅还需要收拾整齐,所以莫傅司就搬进了他送给温禧的那间小高层样板房里。

劳斯莱斯开到楼下的时候,温禧这才想起来小狗在她去俄国前被寄养在了宠物托管中心。

“请停一下车,我要去接一下小狗。”温禧朝司机说道。

“好的,夫人。”

这一句“夫人”让温禧闹了个大红脸,莫傅司看在眼里,不由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长发,“我和你一起下去。”

温禧拿起自己的羽绒服,又看一眼他身上穿的羊绒大衣,里面只有一件马甲背心和衬衫,这个男人,身体又不好,还这么爱臭美,死活都不肯穿多点,说是会破坏风度。不仅如此,还嘲笑她穿羽绒服像只企鹅。于是温禧没好气地说道,“你还是坐在车里吧,外面很冷的。”

司机拉开车门,温禧脚刚落地,莫傅司也从另一侧出来了。

他黑色的大衣还敞开着,在北风里猎猎飞舞,整个人在衰败的冬景里显得格外英挺不凡。温禧心里腹诽着某人的骚包,却还是主动帮他拢了拢衣襟,将大衣的银扣子一颗一颗扣好。

莫傅司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她将扣子挨个儿扣好。

“好了。”温禧刚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深不可测的灰色眼眸,他的眼底有什么正在凝聚。不声不响地牵起她的手,她的手又温又软,莫傅司正贪恋着这一点热度,却发现温禧已经紧紧反握住他的手,似乎要把所有的温暖悉数给他。他心里一动,将彼此交握的手插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朝宠物托管中心走去。

余枕霞看到温禧和那个最初寄养小狗的男人一起出现,便知道这个年轻的姑娘终于找回了幸福,不由笑得格外温婉,“回来了?我把小狗抱出来给你。”

刚打开笼子,萨摩耶已经一阵风似地冲了出来,好些时候不见,它明显长大了一些。肥白的小身子扑到温禧靴子上,快活地叫唤个不停。

温禧蹲□,一把把它抱起来,蹭了蹭它的脸,“小狼,你有没有给枕霞姐添乱?”

“小狼很乖的,一点都不要人费心。”余枕霞轻轻拍了拍小狼的脑袋。

“它叫什么?”莫傅司忍不住蹙眉。

“小狼,你不觉得一只狗叫狼很威风吗?”温禧笑眯眯地搔了搔小狗的下巴。小狼也神情得意地扭脸,朝莫傅司吠了两声,可惜再怎么叫,也是狗声,不是狼嚎。

莫傅司表情很无语。

和余枕霞告别后,温禧一手抱着小狗,一手提着装有饲养用品的小包,和莫傅司并肩出了托管中心。

八十坪的房子甚至只抵得上莫宅的一间书房,但蜗居于此,却让莫傅司感觉到了三十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的安宁与静谧。

他们就像这个城市里最普通的一对小夫妻,相依相伴。

早上吃完早餐,莫傅司会陪温禧去菜场买菜。其实他连去超市的经历都少得可怜,去菜场这种嘈杂的市井之地更是让素来爱洁的莫傅司忍无可忍。然而,这些个人好恶如今都无法和他心底那个强烈的愿望相比——他只想在他还活着的时候,能够多一些时间和爱人厮守在一起。他孤独得太久,以至于他比普通人更加贪心,对于到手的这一点幸福喜乐,他实在不舍得放手。

年关迫近,菜市场里人声鼎沸,简直连扎脚的地方都没有。

温禧怕他不高兴,轻轻扯他的袖子,“人太多了,要不我们去超市买吧?”莫傅司扭头深深看她一眼,只是握住她的手,“不要紧,这样我们就不会走散了。”

“唔。”温禧觉得眼眶又酸热起来,“即使走散了,我也会找到你的。”

莫傅司眼里带笑,“我会在原地等你,绝不乱跑。”

有家庭主妇和他们擦肩而过,听到这几乎打机锋一般的话语,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望二人一眼,惊艳过后,又挤进人群买菜去了。

莫傅司口味清淡,偏爱鱼虾蟹一类的海鲜。温禧买了基围虾、石斑鱼,又去挑选时鲜蔬菜。

绿油油的莴苣、黄褐色的茨菰、雪白的萝卜、红艳的辣椒,尽管有些菜叶和块根上还沾着泥,莫傅司却头一回觉得它们也带有一种朴素的美,某种他叫不出名来的绿叶菜被放在竹篾编的篮子里,翠叶迎风招展,让他不由联想起清晨开在篱笆上的夕颜花,而一旁金黄的面筋包则是太阳下的肥皂泡。^//^

“凉拌莴苣,里面再放一些虾米,味道可鲜了,还有这个面筋包,把肉糜灌进去蒸熟了,浇上酱汁,怎么样?”温禧回头征询莫傅司的意见。

莫傅司微微一笑,“听你的。”

“阿婆,我要一斤莴苣,还要四两面筋包。”

卖菜的阿婆手脚利索地将莴苣和面筋包分别装袋上称,温禧付了钱。老阿婆忍不住朝两人看了又看,笑得像朵经霜的菊花,“真俊的小俩口,比电视里头的人还好看。”一面爽快地送了一把小葱和两块生姜给温禧。

温禧脸微微一红,“谢谢阿婆。”

莫傅司也不觉微笑,温禧从没想过莫傅司会有这么温暖的笑,她不由看得有些呆了,最后还是莫傅司拖着她的手逛到别处去了。

离开菜场的时候竟然飘起了小雪,蔺川的雪没有莫斯科的雪那般壮阔,往往是些细小的冰粒子,遇到人的皮肤,就会化成水滴。

温禧挽着莫傅司的胳膊,两个人另外一只手里都提着白花花的塑料袋,他们并不像街头行人,一个个弓腰缩背,拼命往前走,反而更像是闲庭信步。冰粒裹挟着风,打在脸上,微微有些疼,有几颗沾到了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像哀伤的泪,又酸又凉。

他们两个人,还可以有几个冬天一起度过?过去的她,最喜欢的词就是“未来”,现在的她却看到这两个字就觉得无限的恐怖,他们的未来,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惧。她没法有天长地久的计划,只求像今天这般的日子,多一日好一日,拖一天是一天。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进了家门。小狼早已经急不可耐地抱住温禧的脚踝,呜呜乱叫。弯腰揉了揉它的脑袋,温禧从莫傅司手里接过塑料袋,强颜笑了笑,“我去洗菜。”说完便步履匆匆进了厨房。

远远的隔着透明的玻璃拉门,莫傅司看见温禧系上碎花围裙,将长发盘起,然后将鱼虾蔬菜分别放进塑料盆里。

她一直垂着头,摘莴苣叶子的时候,不时抬起手背擦眼睛。莫傅司只觉得莫名的悲戚,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慢吞吞地走到厨房拉门前,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默默地看着温禧,暖的呼吸在冷的玻璃上喷出淡白的花。

因为只隔着一道玻璃门,莫傅司清晰地看见一颗硕大的泪珠狠狠从她的眼角砸下来,在和锃亮的刀背的相撞里,跌得粉碎。

不忍卒看,他终是背过身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小狼蹲在他脚畔,身子蹭着他西裤的裤管,毛茸茸热烘烘的。

幸福的日子似乎总是过得飞快,一眨眼,居然已经到了春节。

新年那一天,莫傅司刚睁开眼睛,就感觉一个酸甜冰凉的东西塞进了嘴巴里。

“唔?我还没刷牙——”尾音已经连同那酸酸甜甜的玩艺儿滑进肚里去。

温禧笑眯眯地看着莫傅司英俊的脸容,扬了扬手里红橙橙的橘子,“这是福橘,新年吃一口,整个一年都会有好运气的。”窗外有鞭炮声传来,莫傅司无奈地起了身,莫宅座落于龙宸山上,远离市郊,自然不会有什么市井人声,他也并非纯粹的东方人,因此对“春节”的感觉淡薄得很。

又是一声爆竹声响。

“苏君俨这个市委书记是怎么当的,难道不该严禁燃放烟花炮竹吗?”莫傅司将起床气撒到了好友身上。

温禧抿嘴一笑,主动亲了亲莫傅司的嘴唇,“一年也不过就一次,你可不能这么霸道。”

莫傅司一把捞住她,搂进怀里,故意恶狠狠地说道,“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敢偷袭我了,还嫌我霸道?嗯?”

温禧毫无惧色地与他对视,细白的食指还在他唇上轻轻一点,媚声道,“你不喜欢吗?傅司?”

她本来就生得极美,又刻意媚声媚气娇娇娆娆,莫傅司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一个翻滚,温禧已经被他压在身下,细碎的吻铺天盖地地袭来。温禧双手攀在他的脊背上,两条长腿勾在莫傅司的腰间,热情地回应着他。

“傅司,傅司——”温禧只觉身处极乐之境。莫傅司却含住她的耳珠,轻轻咬了一口,用诱哄的口气说道,“宝贝,换个称呼,乖。”

温禧明白他想听什么,但是就是不好意思,谁叫那个称呼那么肉麻,羞死人了。于是她睁着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装傻道,“喊什么?”

莫傅司惩罚似地在她肩头啃了一口,“别给我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手也移到了她的胸前。

温禧双颊滚烫,将脸埋进他的胸膛,半天才颤声唤道,“老公。”

两个人在床上厮磨了半天后才起了床。这是他们俩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莫傅司刚洗漱完毕,温禧就从糖盒子里掰下几片云片糕,送到他嘴里。

莫傅司蹙眉吃了下去,她又剥开糖纸,将一颗奶糖递了过去。

“还有?”莫傅司英挺的眉毛纠在了一块儿。

温禧表情严肃,“吃糕,高高兴兴;吃糖,甜甜蜜蜜。”

原来是为了讨彩头,莫傅司只得咬牙吃下。

按照蔺川的习俗,大年初一这天早上是要吃汤圆的。温禧从冰箱里拿出速冻汤圆,倒入锅里,调好火力,盖上了锅盖。

莫傅司从背后抱着她,轻声在她耳畔说了句“新年快乐。”

温禧回头朝他一笑,“新年快乐。”

锅里开始发出水沸腾的声音,温禧揭开锅盖,在白茫茫的水雾里探头看了看汤圆的情况,熄了火。

“你吃豆沙馅的还是芝麻馅的?”

莫傅司再次在心底叹气,他实在不喜粘食,但为了不辜负温禧的心意,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各来一个吧。”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桌上搁着一个紫砂花盆,里面种着名贵的素心蜡梅,褐色的虬枝上还贴着着红色的福字,是莫傅司的母亲送来的。

咬破汤圆的外皮,滚烫清甜的豆沙流淌出来,味道居然比想象中的要好。莫傅司正用调羹慢条斯理地喝着甜汤,却听见温禧开了口,“傅司,待会儿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好。去哪里?”

“白云庵。”

尼姑庙?莫傅司狐疑地看她一眼,但并没有多问,这样好说话的他要是被旁人看见,大概会惊得连眼睛珠子都掉下来。

下了楼,恰巧遇见余枕霞带着儿子阿宝,互相道了恭喜,温禧弯腰递过去一个红包。阿宝抬头看看母亲,得到首肯后才朝二人说道,“谢谢阿姨和叔叔。”

“枕霞姐,小狼好吗?”温禧轻声问道。

“头两天有些不适应,不过这几天合群的多了。”余枕霞拍拍她的手,“放心,我会照顾好它的。”

“那就拜托您了。”温禧郑重其事地朝她鞠了个躬。

坐进卡宴里,莫傅司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亘在心头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把它送走?真的只是因为怕它打搅我的休息吗?”

温禧沉默不语,许久,她才捂住脸,低低地说道,“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生命里重要的东西离开。要么选择先放手,要么选择跟随。”

莫傅司握住方向盘的手一下子捏紧。

温禧已经抬起了头,她双目失焦,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两个真正相爱的人,若是其中一个先走了,留下的那个其实更惨。人死了,两眼一闭,什么都感知不到了,没有痛,也没有泪,而活着的那个却要长长久久地疼下去,光是想一想,我就觉得很恐怖。”

莫傅司只觉得胸膛振颤,双耳里也血潮似的嗡嗡作响。半晌,他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这是红嘴白牙地咒我呢,大年初一的。”

温禧剧烈地一颤,扑进他的怀里,死死攥着他大衣的衣襟,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呸,呸,我混说的,我是瞎说的……”她又惊又怕,仿佛提了个死字,莫傅司便会像海上的泡沫一样消失不见,眼泪珠子像扯断了线的珍珠项链,滴滴答答地四下滚落。

莫傅司觉得心脏都被这泪水打得疼起来,他捧起她的脸,定定地看着温禧红通通的眼睛,然后慢慢俯身去吻她眼皮上的泪水,泪水咸而涩,比他吃的最苦的中药还要苦。

“我不会死的,不是有一句话吗,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莫傅司居然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

温禧仰头看着他,她的身体还畏冷似地颤抖着,细白的手指仍旧攥着他的衣襟。

莫傅司无奈地勾起唇角,“你这样,我们怎么去尼姑庙?”

温禧的手指这才沿着大衣门襟缓缓滑下,改为揪住右侧的下摆,固执地不肯撒手。

莫傅司拍拍她的头,发动了卡宴。

车上的gprs导航屏幕上小红点一直跳跃到白云庵门口,才静止不动了。

香客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已经临近中午。有穿着缁衣的比丘尼在庭院里缓缓走过,神态安详,见到二人,微笑合掌问讯。

温禧也学着合掌还礼,莫傅司不觉又蹙起眉头,他个性骄傲,从来不信神佛,只信自己。

观音阁大殿中央供奉着里巨大的观世音金身塑像,头戴天冠,胸佩缨络,脚踏白莲,手执法器,面若秋月,收颌垂目看着芸芸众生。

莫傅司只是仰头看着观音像上镶嵌的星光红宝石和海蓝宝,暗暗估量成色。

温禧却已经虔诚地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不知道在祈祷什么。观音像两旁杏子红的绣花帘幕下端系着铜铃,在微风的拂动下发出轻响。

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之后,温禧起身唤莫傅司,“我拜好了。”

莫傅司望她一眼,“你到这儿来,就为了磕三个头?”

“这里的菩萨很灵的。”温禧知道莫傅司不信这个,怕他说出什么更过分的话来,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出了大殿。

才出了大殿,莫傅司手机就响起来。

他接通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老七,好久不见。”

“格尔曼?”莫傅司眼神如针扎一般收缩。

格尔曼似乎苦笑了一声,“难为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他这个精神失常的四哥居然恢复了正常,莫傅司神经下意识地绷紧了。

“其实我一直都很正常,只是装疯而已。为了逃离那个窒息的费奥多罗夫庄园,我把自己变成了疯子。”格尔曼语速缓慢,说出来的消息却如同惊雷一般在莫傅司心头炸开。

“你找我有什么事?”莫傅司语气冷峭,“知道马克西姆死了,费奥多罗夫家族就剩下我和你两个儿子了,想来分一杯羹?我劝你还是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莫洛斯,你误会我了。我对那个肮脏的家庭没有任何感情。”

莫傅司讥诮地挑了挑眉,“噢,原来是这样,那你这只浑身雪白的鸟儿找我干什么?”

“你的病我知道了。”格尔曼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莫傅司从嗓子眼里发出的桀桀怪笑,“原来是来看我的笑话的,看来你还记得当年是我折断了你的手腕,让你不能拉大提琴的。”

格尔曼叹了口气,“莫洛斯,当年的事也算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你。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现在已经一点恨都没有了。说起来也是因果循环,马克西姆害死老六的病毒体还是从我的导师的实验室里偷走的,你放心,那不是朊毒体,只是外面包裹着一层类朊蛋白而已,对神经中枢只有抑制作用,并不致命,也不会遗传,抗体血清我已经制出来了,交给了你的手下班,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找病毒学专家检验。”

莫傅司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身躯居然微微发抖,不远处一个小孩子手里举着一个七彩的纸风车,正迎风跑着,风车便团团转了起来。檀香味顺着风飘进他的鼻子里,似乎还能听见隐隐的木鱼声,也许是消息太过震惊,又或者是太意外,他反而有种惘然的感觉,仿佛身在梦里。

格尔曼已经挂了电话。莫傅司依然怔怔地举着手机。温禧被吓坏了,他们说的是俄语,她一句都没听懂。

“傅司,傅司。”温禧小声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焦急。

回过神来的莫傅司将手机往口袋里一丢,一把抱起温禧,灰色的眼眸里竟然有了水光,“我可以陪你过到八十岁了。”他的声音哽咽,显然是情难自禁。

有冰冷的水滴从他的腮边滴落在她的脸上,温禧眼眶轰地一热,热泪流了一脸,她伸出手紧紧搂着莫傅司的脖子,噙着一眼眶的泪笑着说,“我就说白云庵的菩萨最灵了。”

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这是新年里的第一场雪。轻盈的六角冰花自九天落下,这一刻的雪,疏松而洁白,是它最初的模样。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也许,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开端。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明晚还有一篇番外。

我知道有人认为“结尾仓促”,但是对我而言,这个故事,在这个飘雪的时刻结束是最完美的。

这一本《温度》本来就带有几分传奇色彩,家长里短地再写下去,就滥了。

感谢所有追文的读者。祝你们幸福快乐。

81生子记

莫傅司伸手环住温禧的腰,慢慢跪在地上,将脸贴在她的肚子上,他素来冷漠的脸上此刻带着难以自抑的激动,“我要做爸爸了?”

温禧微笑着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道,“嗯,你要做爸爸了。....”

“对不起。”莫傅司喉头有些哽,像他这种在死亡阴影里度过漫长的八年岁月里的人,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的来之不易。先前打掉的那个孩子原本一直是他们俩之间的禁区,彼此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今天他却主动挑开了那层纸。

温禧捂住他的嘴,“傅司,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那个孩子只是和我们没有缘分。再说那个时候,你既抽烟又喝酒,还吃安眠药,宝宝估计也会自然流产的。”

她越是这么说,莫傅司越发觉得心痛。将温禧抱坐在自己腿上,莫傅司下颌搁在她的肩窝上,许久没有说话。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傍晚,他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那种喜忧交加的心情。天知道他当时枯坐在书房里,犹豫了多久才打通了越洋电话,然后在对方美式英语的口音里,所有的喜被痛一点一点蚕食殆尽,最后在心头弥散成一片悲哀。原本早已习惯死亡如影随形相伴的他第一次那么憎恨自己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温禧了然地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我都明白,那个时候,你的痛不会比我少。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未来比过去更重要,所以我们就不要纠缠过去了。你这副样子,宝宝会以为他的爸爸一点都不欢迎它的到来的。”

“怎么会,我把费氏传媒拿下来都没有今天这么高兴过。”莫傅司轻轻摩挲着温禧温软的小腹。

怀孕初期总是伴随着各种不适,嗜睡、恶心、呕吐外加食欲不佳。温禧更夸张,她几乎闻到任何味道都想吐,除了莫傅司身上所特有的苦艾的气息。

看着她每天恹恹的样子,吃一顿饭经常吃得眼泪汪汪,莫傅司只觉得心疼不已。心中暗暗拿定主意,等小家伙生下来,一定先揍他一顿出出气。

此刻正值饭点,一桌子的菜全是流光和九重天最好的师傅的手艺,温禧却拿着筷子,如同受刑一般,强迫自己吃下去。莫傅司望着她怀孕后却越发尖削的下巴,叹了口气,“没胃口就别逼自己吃东西了,等想吃的时候再吃。”

温禧摸了摸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挂着无奈却宠溺的微笑,“宝宝会饿的。”说完又低头去搛米粒了。

她从来都不是会恃宠而骄的女人,连怀孕时也不例外,莫傅司心中愈发不忍,起身离开座椅,从身后揽住她单薄的肩膀,他低低地说了一声,“我爱你。”

说来倒也神奇,快满四个月的时候,这些不适一夜之间悉数消失不见。随着胃口大开之后,温禧忧郁地发现自己每天最多的感觉就是“饿”,经常下午四点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体重也开始迅速增加。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温禧简直不敢看镜子里自己的模样。

每次看她经过穿衣镜前的表情,莫傅司都觉得很动人,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非常可爱。歪在床上的他丢下手里的书,跳下床,拉住妻子的手,“跟我来。”

温禧被他拉进了衣帽间。巨大的穿衣镜前,莫傅司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双手搁在她的肚子上,“看吧,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美。”

“骗人,我胖了有十二斤,连腰都找不到了。”温禧有些沮丧。

“哪有,我这会儿搂的不就是腰吗?”莫傅司下巴在她的发顶蹭了蹭,洗发皂的香味盈满鼻端,“好了,别难过了,现在只是特殊时期,等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回复原样的,虽然我挺不舍得这里变回去。”

镜子里温禧看见莫傅司正眉眼灼灼地看着她因为怀孕而升了一个cup的胸部,唇畔还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她脸一热,嗔道,“你好色。^//^”

“我只对你色。”莫傅司接话接得相当顺嘴。

两个人结婚也有好些时日了,温禧的抗调戏指数依然很弱,是以莫傅司最爱看她臊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傅司,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温禧靠在莫傅司怀里,轻声问道。

莫傅司修长白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妻子滚圆的肚子,“男孩。”

没有听到理想中的那句“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温禧眼神黯了黯,“万一我肚子里是女孩呢?”

莫傅司笑起来,捏了一下她的鼻尖,“我希望是男孩是因为我这辈子只想宠爱你一个女人。相比儿子,父亲一般都更宠女儿一些,你小的时候就把我迷得七荤八素,我们的女儿肯定更是玉雪可爱,只怕到时候我宠女儿会有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我哪有这么没出息。”温禧嘴上不依,但心里却跟吃了蜜一样甜。

“那好,如果这一胎是男孩,我们就再生个女儿,反正我是外国友人,不受政策限制,只是到时候你们不许争宠。”莫傅司笑得像一头狡诈的狐狸。他一直很自信自己是温禧的最爱,是以丝毫没有儿子出生后会分走妻子一部分注意力的担忧。

温禧不由想起张爱玲那篇著名的《心经》来,她从小到大自然从未产生过恋父情结,但是如果这个父亲换成是莫傅司,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莫傅司看温禧脸色发白,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低下头吻了吻妻子的眼睑,“又开始瞎想了,刚才是逗你的,你怀孕这么辛苦,我怎么舍得让你再受一次罪。”

温禧感动地抱住莫傅司,“为你生孩子,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七个多月的时候,温禧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站立时几乎看不到脚尖,所以她压根没有注意到鞋带散开。

莫傅司自然看见了,刚说了声“别动”,他就蹲□,修长白皙的手指灵巧地为温禧系上了鞋带,系完一边,他又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另外一只鞋。

温禧觉得眼眶湿热,她低头看着莫傅司乌黑的头发。一般人发顶只有一个旋,他却有两个。脑子里不由想起几年前,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他蹲□为她穿上那双古琦的凉鞋的情景。

那个时候,也许只是一个百花丛中过的男人的甜蜜伎俩;然而现在,却是一个男人对妻子的无声的体贴。

“好端端的怎么又掉起眼泪来了?”莫傅司用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水渍,眉毛微蹙。

温禧吸了吸鼻子,“我是孕妇,孕妇的情绪总是起伏不定的,你不是看了那本《准爸爸手册》吗?”

莫傅司有些尴尬地别开眼睛,自从知道温禧怀孕后,商渊成每次逮到产检的机会,都会嘲笑他得了“产前忧郁症”,还“热心”地找了一堆相关读物给他,什么《准爸爸宝典》、《从准爸爸到好爸爸》、《准爸爸三千问》等等。他自然每每冷着脸将商渊成挖苦一番,但背后却还是认认真真地将这些书逐一看了个遍,在他看来,人类的恐惧是因为无知,所以了解了相关知识后他自信会重拾冷静,然而事实却截然相反,看得越多,他反而越发烦躁不安了。

“以后不许穿这些系鞋带的鞋。”莫傅司老半天才冒出一句指令来。

买了一堆平跟的玛丽珍低跟鞋,当然还少不了ballerina的平底便鞋,莫傅司这才觉得心下稍安。

怀孕后期的时候,温禧终于切身体味到了莫傅司曾经受到的折磨,夜里睡觉成为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身体笨重,她连翻身都很困难,老是保持相同的姿势,自然睡不着,好容易有了睡意,肚子里的宝宝又开始折腾起来。

而这些年的调养,莫傅司的睡眠质量刚刚有了一些起色,不需要服食安眠药也能睡上四五个小时了。当然前提是绝对的安静。

温禧怕自己每晚的辗转反侧会打扰他休息,提出要一个人睡客房,莫傅司自然不肯。

温禧有些苦恼地说,“我夜里睡不着,会影响你休息的,反正离预产期还有一些时日,不要紧的。”

莫傅司只是冷着脸不答应。

晚上,温禧正准备躺下睡觉,莫傅司却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左手穿过她颈项和枕头的空隙处,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这是他们以前惯用的姿势,后来因为温禧怀孕,这样的姿势很容易擦枪走火,看得着却吃不到对于莫傅司来说不啻于一种煎熬,两个人这才各自安眠。

“傅司——”温禧有些吃惊地看着丈夫。

“睡吧,我抱着你。”莫傅司笑笑。

“你会睡不好的。”温禧凝望着他苍白的面容,面带忧色。

“等你生了就好。”莫傅司不以为意,“现在,你们比较重要。”

说也奇怪,枕着他的手臂,温禧很快就睡眼朦胧,连肚子里的小东西都非常有眼色地乖乖陪妈妈一起睡觉,没有像平时那样捣乱。

只苦了莫傅司,看着怀里的妻子一痕雪脯因为怀孕的缘故而格外莹白丰美,还散发着诱人的**味,只能望之兴叹,有如百爪挠心。

预产期前一个星期,莫傅司就陪温禧住进了商氏医院的vvip病房待产,然后又逼着商渊成让所有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医生随时待命。商渊成有些恼火地嘲讽他,“你以为是生皇太子吗?”

莫傅司连眼皮都没抬,“我儿子是皇太子能比得上的吗?”

商渊成哑口无言,只得任命地组织了专家团,随时准备迎接这位金贵的莫家小少爷出生。

莫家小少爷果然够大牌,迟迟不肯从娘肚子里出来。过了预产期七天的那个夜里,才姗姗来迟。

阵痛袭来的时候,温禧只觉得耻骨那里像被用斧子劈开一般地疼痛,牙齿将嘴唇都咬出了血,额头上全是冷汗。

莫傅司紧紧握着她的手,朝医生大吼,“你们快给她止痛啊,不是说好无痛分娩的吗?没看见我老婆疼成这副样子啊!”

妇产科主任对这一对冤家记忆犹深,虽然知道这尊瘟神来头很大,但还是毫不客气地说道,“女人生孩子都这样,麻烦先生你冷静点。”

商渊成抱着胳膊凉凉的看莫傅司一眼,也趁机幸灾乐祸,“你傻了吧?小嫂子她宫口刚开,还没开到三指,怎么给她进行硬膜外阻滞镇痛?”

莫傅司怕妻子受罪,一早和医生商量好采取目前国际上效果最好的硬膜外阻滞镇痛,等到宫口开到三指时麻醉师会在温禧腰部硬膜外腔放置药管,感觉神经被阻断,因此不会经历什么剧烈的痛苦就可以孩子生了下来。

好容易熬到宫口开了三指,麻醉师过来打针,针头又粗又长,闪着寒光,后面还拖着长长的管子,温禧紧张地捏紧了莫傅司的手,哀哀道,“傅司,我怕。”

莫傅司将她的脸按进怀里,温声哄道,“别怕,打一针之后就不疼了,别看,乖。”

麻醉师顺利在温禧的腰椎那里施了针,痛感很快减弱,温禧面色渐渐缓过来。

产科主任看了看电子表,朝莫傅司说道,“扶你妻子在地上走一会儿,帮助宫口扩张,顺便可以趁这会儿吃点东西,耗体力的还在后面。”

莫傅司将温禧抱下床,搀着她走了几步,隔个几十秒就不放心地问她,“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温禧看着素来最重风仪的丈夫雪白的衬衫上满是褶皱,不觉抿嘴微笑,“我没事,已经好多了。”

莫傅司托着她的后腰,郑重其事地说道,“我们以后不生了,坚决不生了。”

商渊成让护士端来了温热的牛奶和巧克力,莫傅司亲手喂温禧喝了一杯牛奶,又吃了小半块巧克力。然后又将妻子抱上了产床。

随着手术室的门徐徐关上,莫傅司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外。他本来想陪产,温禧死活不同意。他再三表示他神经很结实而且不晕血,温禧依旧不答应,被他逼得急了,才知道原来她是担心会给日后的欢爱带来阴影。莫傅司是个重欲的,想想也有道理,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商渊成搂了搂莫傅司的肩膀,“放心,里面全是我们医院的妇产科精英,另外儿科的主任也在里面,随时防止有什么意外……”

莫傅司一张脸立刻结了寒冰,他一把揪住商渊成的领带,“你少给我乌鸦嘴,她们母子俩要是有什么意外,我就拆了你们这家医院。”

“我只是就事论事,谁都知道,女人生孩子是走鬼门关绕一圈……”

“傅司,渊成,你们这是干什么?”傅安娜得知消息,也不顾是深夜,带着佣人赶了过来。

两个大男人这才悻悻松了手。傅安娜安慰地握了握大儿子的手,他手冷得像一块冰,轻轻叹了口气,她柔声道,“傅司,温禧不会有事的。”

莫傅司只是定定地看着产房的方向。

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

“您回去吧,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莫傅司眼睛里布满血丝,朝母亲低声道。

傅安娜笑了笑,“妈陪你一起等媳妇和孙子出来。”

天空出现第一线鱼肚白的时候,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终于降临人间。

温禧被推出来的时候,面白如纸,发丝被汗水濡湿,沾在脸颊上,但精神还不错,莫傅司不顾周围的医生和护士,扑上去亲吻她的额头,右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温禧只感觉有水滴落在她的唇上,她抿了抿,咸咸的,是泪。

她吃力地抬手抚上莫傅司的脸颊,轻声道,“我不痛的,傅司,真的,一点都不痛。”

妇产科主任见惯了生死,此时却也觉得胸中有莫名的感动,她将孩子递到莫傅司面前,面上头一回带上了和煦的笑容,“莫先生,抱抱你儿子吧。”

莫傅司笨手笨脚地接过襁褓里的婴儿,他没有和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更不用说刚出世的幼儿了,所以一时竟然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儿子对视。孩子有一双和他肖似的灰色眼睛,眼窝深邃,睫毛浓密,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在思考。

傅安娜站在儿子身侧,微笑道,“长得和你小时候真像,尤其是蹙眉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回到病房后,傅安娜细心地交待了温禧一些注意事项,便先回去了。

孩子睡在床侧的摇篮里,不时歪着脑袋打几个呵欠,细小的手指偶尔挥舞几下,温禧看得几乎移不开眼睛。这样的眼神,莫傅司从未看见过,他有些吃味地从后面抱住妻子,闷声道,“他有我好看吗?”

温禧却答非所问,“原来你小时候就长这样。”

透过现象看本质,莫傅司心情立刻又好了起来。他白皙修长的食指轻轻抚摸着儿子花骨朵一般娇弱的小脸,不想却被一只小手准确地攥住,然后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吮吸起来。

莫傅司一瞬间呆若木**。他的指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唾液的濡湿以及柔软的牙龈。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却也很美妙。

天空渐渐明亮起来,是淡淡的蓝色,窗外稀稀朗朗的梧桐树叶在阳光里摇晃着金色的铃铛。莫傅司抬眸望一眼天空,转头对温禧说道,“我对古典诗词没有多少研究,倒是对《神雕侠侣》里那首雁丘词印象很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这一生也许真的只能是‘只影向谁去’。恰巧孩子又出生在天刚亮的时候,不如就叫向熹吧,莫向熹,正好把你我二人的姓名都嵌进去了。”更多小说:www.hebao.la

“好,都听你的。”温禧抱起了刚出世的儿子,心满意足地靠在莫傅司怀里,原本就生得美丽卓绝的脸庞上带着初为人母的恬淡笑容,越发明艳不可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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