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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染的海峡》


第一章 白蚁与老人 第一节

远处,寺院的钟声响了。

坂上老人听到钟声就起床了。他起床之后的活动很有规律,总是先用电炉煮咖啡,然后一边喝咖啡,一边翻看晨报。但仅仅翻看一下,就立刻又把报纸扔在一边儿。坂上老人认为,近来的报纸消息没有值得一读的内容。政治家、学者、文人、工会、小说家,对于这一切,他一概都不予信任。正因为不信任,所以总没有心思了解这些人们的活动。

接着,他走进小小的庭院。

庭院里,晨曦矇昽,夜色还没有收净它盘踞在自己住宅的黑暗,一群喜鹊已经忍耐不住黑夜的困扰,在邻院的老榆树上开始喧闹。

坂上老人站在庭院的一角,显得有些忧郁地打量着“光风庄”。这座破破烂烂的、抹灰的两层楼公寓俨然象一匹长毛狮子狗似地沉睡着。坂上老人咕哝道:“哼,连条狗都不如,兴许倒象条冲到岸边的遭受风暴的破船!”白蚁的侵蚀十分严重。坂上老人心想;“从地扳的棱木到柱子,肯定有相当多的地方都蛀糟了。”

喜鹊的喧嚣声越来越大。由于这一带地处世田谷区边缘的北乌山,绿丛茂密,再加上寺院又多,所以喜鹊格外多,使人心烦。

老伴撇下他死去了。坂上老人无论对任何事情总是爱发脾气。由于白蚁的缘故,今天早晨他对喜鹊也生起气来:这些喜鹊,不啄食白蚁,一点用处也没有!

坂上老人死盯着老榆树。吓惊了的喜鹊扑棱扑棱飞走了。坂上老人感到舒了一口气,再次重新打量着“光风庄”。

他的视线停在一楼拐角处的房间上,突然疑惑起来:为什么窗帘还没打开?那里住着一个名叫安高恭二的中年单身汉。听说安高原来是个渔民,所以平时总是起得很早。在坂上老人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直到这时还挂着窗帘。不过,这种事情随它去吧!坂上老人虽然是房东,但从来不轻易跟任何人搭话。他的信条是除了房租以外对一切都不闻不问。无论是住进来的,还是搬出去的,全都听其自便。因此,在自己的住处单盖了一个跨院。但是,坂上老人这时想起他还没把房租收据交给安高,于是他拿了收据,转向正门。

没人答应。

拧了拧门把手,原来房门没锁。坂上老人向里看了看。这套客房有十四平方米和七平方米两个房间。安高恭二脸朝着天花板,已经死在小房间的水池旁边。不知伤的是什么地方,脑袋下面淤成一片血泊,血巳经凝结。

“别慌!”

坂上老人告诫自己。其实无需告诫,不知什么缘故,他反倒十分沉着。坂上老人对自己的镇定感到十分满意,迈步走向单盖的跨院。

“怎么样?中冈。”

老资格的侦察员德田五平刚一下巡逻车,就看到同事的身影,于是象往常一样地这么打招呼。他穿着一件衣领上沾满油垢的上衣。因为胖的缘故,脖子显得特别短。他扭动短粗的脖子,抬头看了一眼年轻、高个子的中冈知机。

“还是老样子。”

中冈也象往常一样闷声地回答。然后他抬起头来观察路旁的老榆树。那群喜鹊觉察到光风庄发生了谋杀案,越加喧嚣。

“好象现场鉴定已经结束了。”

德田钻过拦着的绳子,说道。

耸着肩膀站在屋里的本管警察署高田警长看到从总局赶来的德田和中冈,郑重地说道:

“很明显,这是他杀。”

“看样子很象啊!”

德田随声附和,接着蹲到尸体头部,象狗似地抽了抽鼻子。飘荡着一股苦巴旦杏的气味。这是氰酸特有的气味。被害者大约四十岁左右,从右颊到颚下有一条黑红色的瘢痕,这使死者的面孔更加凄惨可怕。

“死者名叫安高恭二,中年、男性、单身。昨晚曾有客人来访,因为有迹象表明两个人曾在旁边的大房间里一起喝过威士忌。仅发现一处指纹与死者的指纹不同,是在放了毒的威士忌的方形酒瓶瓶颈部位。”

高个子、胖墩墩、身躯魁梧的高田俯视着身材矮小的德田,向他进行解释。但是对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站在旁边的中冈,却只是微微瞥了一眼。

“玻璃杯和其他地方的指纹呢?”

德田走进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问道。

“擦得一干二净。不仅玻璃杯,从桌子到门把手——凡是能够设想凶手摸过的地方全都如此。但是,只是瓶颈上留有一处。这可真是疏忽大意啊!”

那声音十分庄重,俨然胸有成竹。

“这倒真是万幸。”德田点了点短粗的头颅。

“估计死亡时间是昨晚,也就是二月十八日下午七点到九点之间。从毒剂溶解在威士忌中这一点来看,毒剂似乎不是氰酸钾,可能是氰酸。被害者正在睡觉的时候,客人来了,给他喝下溶有氰酸的威士忌。安高为了求救,爬了起来,头撞到水池上,然后死去了。犯人擦净指纹,然后离去。不过氰酸中毒时往往会发出很大的呻吟声,可是二楼的房客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听到声响。如果说听到声响的话,那就只有隔壁的房客。可是隔壁房客虽然在本月月初订好了租约,但据说他因出差一直没有搬进来。稍微看了一下,里面空荡荡的。情况就是这样。”

高田心想,既然巳经发现了凶手的指纹,那就无需总局侦察第一科的支援也能破案。而且,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这样处理。老资格的德田已经是熟人,总还好说话。只是那位初次见面的中冈警察一直沉默不语地伫立着。不知什么缘故,高田总觉得他不够融洽。他大概刚刚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那端正的风貌不象是警察,使人感到很不协调。

中冈毫无表情,甚至冷冷地、漫不经心地听着高田庄重的语调,不断地对室内进行观察。一个小小的碗橱、一张桌子和一只煤油炉,墙上挂着三个衣架,只有这几件十分粗俗的家具。在与隔壁相邻的墙边铺着一条薄薄的褥子。从微显紊乱的床单可以看出大约来客也曾躺在这里。似乎被害者的性格相当神经质,叠起来的被子的形状和床单的铺法都使人一看就有种说不出的死板感觉。墙上趴着一只小小的蟑螂,看上去这正显示出安高这个人的孤独。中冈思忖道,说不定也许安高是个逃犯。

“见见房东吧!”

经德田催促,中冈走到屋外。

院子里,上了年纪的验尸官正在抽烟。蓝色天空中飘浮着小小的烟圏。

“被害者的两个眼框和整个脸似乎有点发黑……”中冈说道。

“是啊,也许是落下瘢痕时引起的。再不然,从这个人的脸色上看,或许是由于沉溺女色的缘故吧!”验尸官露出一副轻松的笑脸。

“你居然……”

德田用怀疑的目光望着验尸宫。

“喜鹊可真多啊!”

中冈将视线从验尸官转向天空,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种啄食小鸟的害鸟,又不怕公害,只是一股劲地护充势力范围。”

德田迈步走向房东的跨院。

光风庄的房东坂上老人显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在大门口迎接了他们俩人。

“您倒是真沉着呀!”

德田在被让到充满阳光的屋里之后,这样说道。

“不过,您说,死个把人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听我儿子说,东京每个月要死六万来人呐。”

“说得有理。请您再讲讲情况吧!”

尽管坂上老人装出一副十分冷淡的神情,但是德田还是在老人的眼睛后面看到一种充满好奇心的目光。

“好吧!你们不喝咖啡吗?不,不费什么事。只消这么一来……”

坂上老人把速溶咖啡倒进水里,放在电炉中,拧了一下旋钮。

“哎呀,您这个炊具真不错呀!”

“哪里的话,我并不喜欢这种东西。”坂上老人皱了皱眉,“不过,蟑螂太多,总是爬拢来。稍不留心,还会爬到菜锅里去,实在太危险。可是用这个玩艺,严严实实,满可以放心。”

“是啊,这倒的确可以放心。”

“不过也不能大意。忘记是什么时候了,有一次,乘我打开盖的工夫,蟑螂爬了进去,结果做成了一锅红烧蟑螂!”

“哎,蟑螂也会死吗?”

“看您说这话真不在行。这可是电炉呀!当然得死呀!”坂上老人的脸色变得开朗了。“好了,说正经事吧。安高这个人搬进来的时候,那是一月末……”老人取下咖啡,招待他俩,从动作可以看出,他显得很高兴。

安高恭二是经千岁乌山站前的房屋介绍所介绍,在今年一月二十七日搬来的。坂上老人的信条是来者不拒,除房租以外,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所以对房客的职业和他们的内情一概不予过问。安高脸上有条瘢痕,总使人感到他阴森可怕,但是对于坂上老人来说,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二楼的四套客房住满了人,一楼安高的房间和隔壁客房也住着人。不过,接下去的两套客房半年来却一直空着。因为邻院榆树和榉树的树枝挡着阳光,一直没人租用。

“听说隔壁的房客出差了,房租付过了吗?”德田提出了问题。

“是个叫平井精二的人。二月五日订的租约,巳经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我寻思大概快搬来了。至于长相,您问也是白搭。他一次也没来过,就连订租约时我也没见到他。全都是委托介绍所。当下我关心的只是白蚁。”

“白蚁怎么了?”

德田心想:老头儿要说什么呢?

“白蚁把房子都蛀空了呀!我担心怕是地板棱木和柱子都已经蛀烂了。我说,警察先生,要是过些日子把安高恭二这间屋拆了,不打紧吧?”

“拆房?……”

德田看了一下中冈的面孔。

“反正也是间不吉利的屋子。我想劈开地板棱木、柱子和墙板,看看蛀蚀的情况。”

坂上老人自己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如果拆开后发现白蚁的蛀蚀严重,干脆趁这个时机翻盖一下。

“拆房当然是您的自由,可是这间屋发生过案件,所以,虽然不一定坚持要您等到破案,不过还是请您事先联系一下。”

“好吧!”

坂上老人赶忙点头答应。

“我想再看看隔壁的房间,请你也一起去吧!”

小心谨慎,这是德田一贯的做法。

坂上老人默默地取出了钥匙。德田和负责现场指挥的警长不同,说话不带命令的口气。再加上他那褪色的上衣,似乎有些寒伧。对于这种类型的人,坂上老人怀有好感。

隔壁客房除了壁橱和水池的方向相反以外,与安高恭二的房间一模一样。行李还没搬来,在空荡荡的十四平方米的房间里,只放了一只崭新的取暧电炉。德田思索起来。电炉搬来了,这说明平井精二这个人肯定曾来住过。

在安高恭二房间和这套房间的间壁墙下方贴着一张妖艳美女的画片。

“这是先前的单身汉留下的。正好是枕头边,兴许是躺着的时候欣赏吧。因为是用浆糊贴上的,我也就没动它。这相片倒还不错。”坂上老人解释说。

“钥匙交出去了吗?”

“那当然罗!”

坂上老人回答。这时他正咚咚地敲着房角的柱子,倾听着声响。

“有什么情况吗?中冈。”

德田绕着房间看了一遍,向蹲在画片前一动不动的中冈问道。

“蟑螂死了……”

那声音很低,似乎是在自语。

“蟑螂……”

德田审视着,发现画片下面的墙边落有一些茶褐色的仔细一看,才察觉到是几只干瘪的小蟑螂幼虫。

“奇怪……”

中冈又小声地自言自语。他回想起趴在安高褥子旁边墙上的那只蟑螂,那面墙恰是这面墙的对面一侧。中冈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他感到奇怪。但是隔着一堵墙,一面是发生凶杀的房间,墙壁上趴着活蟑螂;而另一面是无人居住的房间,墙边却堆着干瘪的蟑螂尸骸——中冈感到这不单表明着生与死,而且也象征着光明与黑暗。

“奇怪?什么奇怪?”德田追问。

“啊,没什么。”中冈摇了摇头。

“别吓唬人!不过,蟑螂可真多呀。”

“您哪儿,要是真有木结构的房屋不长蟑螂,我倒真想看一看呢!跟白蚁比较起来,蟑螂还算有点可爱。——不过,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么一说,可也真是,都堆积在这么个奇怪的地方死在一起……”坂上老人看了看,低头思忖起来。

“屋子腾空时我打扫过,没有这些死蟑螂呀!看样子也不象是扫成一堆的,倒真象是蟑螂的坟地……”

“打扫的时候确实没有这些死蟑螂吗?”

中冈还在一直注视着死蟑螂,问道。

“当然确实。我向来认真仔细。没有这样的坟地。”

“蟑螂的坟地……”

中冈嘴里咕哝着站了起来。站起来之后,翻起了上衣领子。他感到在这明与暗的交界线上有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在盘旋。他把这不安的感觉埋进了上衣领子。中冈沿着墙壁环绕房间查看了一遍。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蟑螂的尸骸。

本来,只要不是中毒,蟑螂并不会轻易死去。中冈嘴里重复着坂上老人说的“坟地”这个字眼,再一次把目光投向那块地方。推测起来,如果是墙壁的那一侧,蟑螂尸骸的位置正相当于安高恭二睡觉时枕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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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章 白蚁与老人 第二节

二月二十日晨报登载着“警卫被杀”。

松前真五对谋杀案毫无兴趣。只要不是重要人物被杀,他从来只是溜一眼标题。但是今天早晨“犯人可能患有精神失常”这个副标题却吸引了他的视线。

顺着消息看下去,松前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人的名字上。秋宗修——被害者曾声称要来杀他的人,目前已被侦查总部视作犯人。

“难道……”

看完之后,松前自己嘀咕起来。这个秋宗居然杀了人,简直……

好长一段时间,松前毫无目的的视线停在空中。前天,他刚刚见过秋宗。

松前在公害第四科任职。由于职务关系,每月当中他在科里的日子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天。因为单身没有负担,出差倒也并非苦事。相反,他倒愿意出差。前天——十八日,他刚从冲绳出差回来。秋宗修到传达室来拜访是在下午过了两点以后。他接到传达窒有些异乎寻常的通知:“有位姓秋宗的先生拿着松前先生的名片,现在等在这里……”

松前突然思索起来:秋宗——如果是秋宗修,该有几年没见面了?四年,也许五年,大概差不多。最后一次见面大概是秋宗和他妻子分道扬镳的时候,也许是在那之后一个盛夏的日子。他至今还记得,大学时代本来就沉默寡言的秋宗神情沮丧,使人感到无以安慰。

那年初冬,风闻秋宗修辞去了公认的一流商业公司五井商事的工作。秋宗本人没有音信,住处也已搬空,朋友们谁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去年夏天,松前收到一张明信片,才知道秋宗已经回到故乡濑户内海上一个名叫青岛的小岛,开始养殖章鱼,诸事顺利。明信片内容明快,字里行间似乎可以嗅到海风的气味。尽管原来曾经听说秋宗的父亲是个渔民,但是松前总觉得秋宗当渔民的样子一定很滑稽,与本人完全不相称。因此,明朗的明信片使松前产生一种想象:秋宗站在海边,晒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

就是这个秋宗,却出其不意地跑来了。

松前思索着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下楼来到大厅。可是当他看到秋宗时,却惊呆了。正如原来想象的那样,秋宗晒黑了,可是却根本看不到渔民那种健壮劲儿。不但如此,削瘦憔悴的面颊完全失去生机。而且秋宗似乎蒙着一层异样的阴影,轮廓模糊不清。

原因立刻就清楚了。秋宗已经认不出站在面前的松前。松前跟他搭话,他毫无反映。虽然不太明显,不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但当松前仔细注视时,发现他的眼睛毫无感情,空虚、呆滞、阴郁,看上去象是被卷到沙滩上的死鱼眼睛一样。“是我啊!是松前啊!”秋宗听到这话,象是要说什么,看着松前张了张嘴。但那眼神和看别人时并无不同。松前抓住他的肩膀,问道:“喂,你怎么啦!”过了一会儿,他笨拙地张开嘴,结结巴巴地说:“蓝色的,水……我拿来了。”说话口齿笨拙,如同嘴里灌了铅。

秋宗小心翼翼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瓶。这是一只采集样品用的带橡皮塞的小瓶。瓶里装满了水,虽然不是蓝色,但却也清澈、透明,没有颜色。松前一面观察秋宗,一面跟他说话。“真想你啊!”他听了之后,说道:“嗯,”但是却摇了摇头。眼睛仍然象鱼眼一样没有丝毫感情。仔细看去,感到冰冷无情,甚至使人觉得他的瞳孔已经偏离网膜,象顽石那样沉郁、呆滞。

“他疯了!”

松前这样判断。该不会是装傻吧?开始时,松前也并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但是那眼神不象,而且秋宗也并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松前感到不知如何是好。阔别数年之后来访的朋友居然已经成了精神失常的人……

秋宗疯了。可是他又是怎样找到自己这里来的呢?松前调到公害第四科是两年前的事,秋宗自然不会知道。他忽然想起传达员说的“拿着名片”那句话。他向秋宗讯问名片,秋宗用慢吞吞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名片。沾满手垢的名片确实是自己的。翻过来一看,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许多小字。

“秋宗修已经精神失常,完全不认识熟人面孔,而且出现轻度语言障碍,全无所知。但尚未形成重症,据医生诊断,大约并无危险。他声言要拜访您这位老朋友,如果他偷偷跑到东京,谨望照顾。

“——流浪者濑户”

看了一遍之后,松前被轻松的字句吓得目瞪口呆。虽然弄不清流浪者濑户这小伙子和秋宗是什么关系,但松前心想,明知是个精神失常的人却让他单独外出,这未免过于不明事理。而且还说“谨望照顾”,这简直是视同儿戏,太轻松了。

松前交抱起双臂。他记起这张名片是去年收到秋宗的明信片后写回信时一起寄去的。秋宗精神出现异常,引起语言障碍,可他还居然千里迢迢来到公害省,这是为了什么呢?松前看了看秋宗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的那只小瓶。他说是“蓝色的水”,也许秋宗是来求我做水样的水质分析?虽然由于某种原因他精神失常了,但是水质分析在他精神失常之前就具有重要意义,所以在混乱的头脑中只有这件事免于崩溃。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之所以还记得松前真五这个名字,也许是由于公害省第四科这个揭发公害的机构的缘故。

——如果是这样,背景可就复杂了!

他又看了一遍名片上的字句。上面写着“据医生诊断大约并无危险”。从没有强制住院这一点来看,也许能够单独外出吧!虽然如此,这个姓濑户的小伙子姑且置之不论,为什么秋宗的家属会允许他到东京来呢?想到这里,松前才记起秋宗没有父母兄弟,他曾听说秋宗的父亲早在十多年前出海时就死去了。

松前让秋宗在大厅里先等一下,然后回到了办公窒。他跟一家有熟人的医院的精神科联系了一下,做好了外出的准备。对秋宗来说,现在只有松前能做他的保护人。先不管能否收容进精神病医院,至少首先要请医生进行诊断。至于如何处理,那需要在诊断之后再做决定。

回到大厅一看,秋宗已经不见了。松前紧张起来。他问了几个人,但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秋宗。松前跑到街上,从经过、国会大厦,在政府机关大街上找了一圈儿,可是秋宗却沓无踪迹。

从那以后,再没见到秋宗。也许被派出所收容了?但如果是这样,那就肯定会发现名片,打来电话进行联系。但是并没接到电话。是不是应该提出保护申请呢?刚才松前正感到左右为难。

——他成了谋杀警卫的嫌疑犯!

难道居然会有这种事?松前又一次自语起来。但声音是无力的。据报道,被杀的安高恭二是他的同乡,而且可能是秋宗捕捉鲻鱼的破坏者。报上还说,秋宗曾遇到大海里出现的奇迹般的火焰鱼群,捕捉鲻鱼,遭到惨败。接着他又蒙受了养殖章鱼全部死亡的损失。他曾到过高松市要求对引起章鱼死亡的水质进行分折,后来出现精神失常。说不定安高恭二这个人也曾插手章鱼死亡这件事,所以安高才害怕来杀他的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杀人动机就很充足。

松前想象着这幅图景:秋宗突然一瞬之间隐没踪迹,前去谋杀安高。这时,他突然想起秋宗离婚前的住处在世田谷区经堂,感到全身冰凉。那里和凶杀现场北乌山近在咫尺……

松前感到很沮丧。可是他又总感到有些事情疑惑不解。据报道,章鱼死亡是一月二十五日。秋宗到县公署去分析水样是二月四曰。十天之久还没做分析,岂不奇怪?如果委托县水产试验场,一般当天就能够取样、分折。不,不对,报纸上既然写着“原因不明”,那就是说已经进行过水质分析,并且研究过原因。而且他们也绝不会不做分折,放置不管。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松前回忆起秋宗带来的“蓝色的水”。这到底是什么呢?罕见地透明、清澈。如果这水不是导致章鱼死亡的原因,那么秋宗又到底为什么目的到公害省来呢?突然,他感到一阵战栗。尽管秋宗已经精神失常,他还是挣扎着来到公害省,肯定是带来了某种异乎寻常的重大秘密。它的意义比杀害安高远远大得多……

职业意识使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他拿起电话,要通了世田谷警察署侦查总部。

首先是要保护秋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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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一章 白蚁与老人 第三节

秋宗被捕是在第二天——二十一日下午。那时,秋宗穿着一件掉了钮扣的上衣,正在世田谷经堂车站附近的街上跌跌撞撞地蹒跚,巡逻车收容了他。搜身的警察根据他带着的那张名片,断定他就是嫌疑犯秋宗修。至于那个事前接到通知不要损坏的小瓶,虽然进行了寻找,但是不知丢在了什么地方,秋宗身上并没带着。除了那张名片,一无所有,他一分钱都没带。

秋宗被带到侦察总部。他的脸毫无光泽,使人感到象是干结的黄土块。他有气无力地把身体倚在桌旁。

“好象根本没吃饭,给他拿饭来。”

高田警长扬了扬下巴。听说嫌疑犯曾在凶杀现场附近,高田精神百倍,俨然象只雄鸡。

接到逮捕秋宗的报告赶来的德田警察和中冈警察照旧坐在窗边的破沙发上。

秋宗默默地看着放在面前的盖菜饭,似乎没有食欲。他目光呆滞地巡视了一下周围。当德田的目光和他相遇时,德田做了个手势让他吃饭,秋宗点点头,然后开始吃起来。吃饭的样子简直是狼吞虎咽。

秋宗还没吃完,就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进来,向高田报告说指纹相符。这就是说,溶有氰酸的酒瓶上的指纹与秋宗的指纹完全一致。

“案子解决了!德田先生。”

高田象是自己饱餐了佳肴,满意地说。那声音振动着空气,格外响亮。

“哦。”

德田含含糊糊地回答。中冈不讨人喜欢固然不好,但是高田特别明显地表露出轻视中冈,这未免气量太小。

“吃完饭就讲,秋宗!为什么杀死安高恭二?”

高田发出充满信心的宏亮声音,开了一炮。这是个警告:装疯卖傻,在我这里行不通!既然指纹一致,秋宗行凶就肯定无疑。那么,精神失常的人绝不会如此狡黠,以至能够把玻璃杯和门把手上的指纹擦净。所以,这个道理很简单:精神失常纯属伪装。

“……”

秋宗没有回答。散失焦点的目光越过高田宽厚的肉墙望着窗子那边。

他的目光巳经失去理智,视线也毫无感情。中冈感到他的眼神非常冷漠。布满倦容的面颊上明显地流露出困惑,给人的总的感觉是显得十分迷惘。中冈心想,看样子不象是装疯。

“放老实点!”高田发出怒声,把物证酒瓶举到面前给他看,接着又给他看了那张报纸的消息,然后就象连珠炮似地进行了一连串猛烈轰击:动机象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证词也说被害者一直害怕你来杀他;你在经堂附近转来转去大概是打算回到行凶现场去。可是,你巳经跑不了啦……但是秋宗只是在这中间突然流露出异常恐惧的神情说了一句“蓝色的水……带来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

“你把蓝色的水藏到哪里去了?说是要进行分析,其实里边肯定有氰酸!”

“……”

仍然没有反映。“不要再装蒜了!秋宗!”

高田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但是,高田自己心里也觉得奇怪起来。他开始感到精神失常似乎并非假装。秋宗两眼无光,使人感到象是一片沙漠。同样,脸上也毫无感情。高田这才头一次发现秋宗的表情无动于衷。

“是不是进行一下精神鉴定?”德田说。“只好如此喽!”

高田改变了向前俯着身的战斗姿态,把身体靠回到椅背上,生气地瞪着秋宗,心想:“可是,擦去门把手指纹的那种狡黠劲该怎么解释呢?”

“不过,总之犯人在手里。”

高田让警察把秋宗带下去,叼上香烟,把椅子挪向德田。

“假定精神失常属实,那就属于负责能力的问题。可是,行凶时清醒利索,其它时候却精神失常,难道会有这么方便的精神病?”

高田从鼻孔里喷出粗粗的烟柱,说道。虽然他也听说过周期性精神异常以及树木发芽时发病的季节性精神异常,但秋宗的情况只能认为是计划性精神异常。

“我虽然也并不十分清楚,但是如果经过鉴定确属精神失常,那么即使是他杀的,恐怕也会因精神错乱——不能追究责任而判决无罪或是不予起诉。”

对于警察和检察机关来说,最为恼火的就是精神鉴定。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逮捕犯人,提出起诉。但一到审判时,律师却要求进行精神鉴定。而鉴定医师往往把大半犯人鉴定为精神病人或者它的后备军——精神病态的人。学问方面的事情姑且不论,但总不能不使人感到强拉硬扯,为我所用。的确,犯罪的人决心行凶时的精神是异常的,即使具有杀人欲望,但只要是精神状态正常的人,谁也不会铤而行凶。决心行凶不能不说是一种异常。但因此而将大部分盗窃、纵火以至杀人的罪犯鉴定为精神病患者或病态者,这岂不太过分?如果听一听鉴定医师关于精神病或病态患者的解释,那就会使人感到所有的罪犯都不算正常人。于是有些侦查人员经常说,那还不如索性修改刑法,把所有罪犯都收容到精神病院去更合适!也有的捡察官出于一时气愤,竟把鉴定医师传到法庭上,说些再也不能难听的坏话进行攻击。

说起来,德田也很难对鉴定医师抱有好感。

“中冈怎么考虑?”

德田讯问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冈。

“精神失常的事暂且不论,对于把秋宗修视作犯人的侦查方针,我有不同意见。”

中冈还是平时那副表情,淡淡地说。

“噢,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秋宗不是犯人喽?”

高田认为自己受到了污辱。他原来就对这个年轻人感到很不愉快,早就有种预感,觉得他肯定会反对。

“我并没这样说。但是如果不考虑到秋宗修不是犯人的情况进行侦查,那就有可能漏掉真正的犯人。”

“我倒想聆听一下原因!”

铅笔尖啪地一下敲到桌上,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

“是不是应该尽快查清被害者突然丧失视力以及在陆地上发生晕船的原因。”

“这毫无意义。”高田以一种十分轻蔑的口吻回绝了,“既有指纹,又有动机,被害者的家属马上就要到了,那时一切都会清楚。”

他用粗大的手指捻碎了香烟。

“失陪!”

中冈站起来,走出了房间。

“这小伙子是怎么回事?”

高田冲着大步走出房间的中冈扬了扬下巴。

“人倒是很有才干,可就是不够和气……”

德田点了点头,也跟着走了出去。

第二章 危险的赌注 第一节

秋宗修被捕之后的第四天——二月二十五日傍晚,松前真五接待了前来拜访的中冈警察。

“精神鉴定已经有了结论。”

中冈一直站着,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表情显得十分严峻。

“是什么结论?”

松前直截了当地问道。

得知秋宗被捕的第二天清晨,松前曾到侦察总部拜访了高田警长。高田的接待十分冷淡。他那油光闪闪的脸上充满自信,只是答复说,秋宗本人现在已收容在精神病医院,但是可以绝对肯定他就是杀人犯。

松前提出,从当时秋宗的情况来看,很难设想他能够杀害安高,这使人感到指纹上可能有文章;此外,他之所以在犯罪现场附近被捕,很可能是由于他对过去居住的地区还保留着印象所造成的。因此,松前提议,希望能考虑这些情况,深入地对整个背景进行侦查。但是不但他的建议被冷淡地置之不理,他自己倒反而被当作证人取了口供。对于这种做法,松前感到十分气愤。

“蓝色的水里含有氰酸你不知道吗?”

“为什么明知秋宗精神失常,不向警察局报告反而打发走了?”

在松前看来,这些问题完全充满恶意。

“岂有此理!”松前想到这里,下定决心要自己搞清楚秋宗到公害省带来的“蓝色的水”里究竟包含着什么秘密。如果秋宗无罪,自然应当救助。除此之外,要是不给警察局一点颜色看看,松前总觉得心里不舒坦。

“我现在打算到鉴定医生的家里去,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为什么要我去?”

语气里充满着对警察的不信任。

“因为你是保护人。如果你不愿意去,也并不勉强。”中冈转过身去。

“等一下。”松前感到中冈根本没有意思想要说服他,似乎是听之任之,松前慌了。

“我并没说不去呀!”

两个人并肩走出了公害省。松前虽然已经算是高个子了,但两个人站在一起,中冈倒显得比他更高些。仅仅是比别人个头高这件事也会产生一种优越感,松前感到沮丧,耸了聋肩膀。路上,松前问道:“委托县警察局的情况调查有进展吗?”

“巳经有了答复,但是没有了解到比报纸的报道更详细的情况。被告人的家属已经来到东京,可是这个人并不了解情况,从他那里也没得到什么线索。对了,解剖结果提出了报告,估计死亡时间是十八日下午八点到九点之间。毒药是放进酒瓶里的氰酸。可是,被害者在被害一周以前——就是十二日早晨突然丧失视力,双目失明。但解剖当中并没有发现眼科疾患。当然,至于内科方面那更是没有任何异常情况……”

“这件事和秋宗修有什么关系吗?”

“没有。”

中冈微微地摇了摇头。

“您是姓中冈,对吧!——我倒有个想法。据说被害者以前是在四国石油公司的运输船上工作。譬如说那是一种排放废液的船,假定他脸上的伤痕是在排放废液时造成的,那么是不是可以认为他的失明是由于溅上废液所引起的呢?这样一来,头痛和晕船也就可以得到解释了……”

松前试探了一下。他很想了解一下这位外表冷酷的警察的能力。

“排放废液的船?——不过,解剖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情况呀!”

中冈瞟了松前一眼。从旁边看去,他的面庞使人感到十分机警。

“如果症状轻微,而且毒性又是一种挥发性的气体,那情况又会是怎么样呢?会不会验不出来呢?”

“因为是司法解剖呀!可是,对于这种毒液,你有什么线索吗?”

看来他并不上钩,没有多大兴趣。

“譬如,炼油厂要往粗汽油里掺人四乙烯铅,这种四乙烯铅有剧毒,要是吸进了这种气体就会死亡,而且这种物质还可以通过皮肤呼吸渗入体内,产生精神错乱、痉挛以及肺出血等症状,最后苦闷致死。据报道,目前还没有办法能够治疗,有的人过了两、三个月,突然病倒,甚至有的人失去神智。”

“嗯,四乙烯铅哪!”

中冈轻微地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看到中冈对自己提出的试探不感兴趣,松前认定他是个毫无热情的人。不过,他那毫无表情的样子也许只是一种表面现象。

他们到达位于世田谷区驹泽的势谷教授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七点了。势谷教授除担任t大学精神科的教授以外,同时还兼任法务教官。他蓄着很漂亮的银灰色胡子,已经开始上了年纪。

“我已经都告诉警察总部了。至于正式的鉴定,那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是,肯定是精神异常。”

教授端出了红茶,脸上浮着微笑。

“您的报告,我已经听说了。之所以再来拜访,是想了解一下,尽管秋宗修精神异常,他是否能够是这一案件的犯人?”

中冈直率地问道。

“您这问题好难答复呀!不过,这应当是警察局的事情呀!”

教授笑着回答道。

“哪怕是您个人的意见也可以啊!”

“秋宗从香川县到东京来,上访了公害省。因此可以看出至少他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做这种行动。但是如果把他定为犯人付之刑法,我只能提出鉴定,说明这是由于精神异常引起的精神错乱。所以我想可能会因无法负责而判无罪。至于他是否构成犯罪,这不属于我的工作范围。精神病也有各种各样的症状,很难按道理去推论。”

“能否请您把刚才说的各种症状以及秋宗的症状解释一下。”

“好吧!既然你们已经来了。一般我们把精神障碍大致分成三类。第一种是身体病变明显的症状,譬如麻醉剂中毒、酒精中毒等中毒性精神病会出现进行性麻痹、脑动脉硬化、脑外伤、老年性痴呆等,这种精神病一般称作器质性精神病,这其中也包括由于内科疾患引起的类似癫病症状的精神病。第二种是分裂症、抑郁症,这种精神病可能有身体病变。第三种属于精神素质出现异常的病症,包括呆傻、性欲颠倒、性格异常或者由于某种异常经历造成的精神反应。——通过对患者进行鉴定,我认为他属于上面说的第三种,即因异常经历造成的精神障碍。当然,这也考虑了报纸所报道的情况,不过最终鉴定还需要对详细部位进行各种医学鉴定。”

“您所说的异常经历是指……”

“举个最近的例子吧!譬如冬天登山者们遇难时,许多人产生幻觉。在漫天大雪之中他们会突然看到房屋、河流,或者看见果实累累的果树。有时在绝望之中会听到援救队的暄闹声。甚至有的报告说,有一次全体遇难者同时产生相同的幻觉。在这种情况下遇难时产生的疲劳困倦就可以说是一种异常经历。”

“那就是说,秋宗修曾有过某种经历,因身体痛苦而引起精神失常?”

“不,所谓经历并不一定要有肉体痛苦。精神痛苦也同样可以引起精神失常的。”

“那么,报纸所报道的捕鲻惨败和章鱼死亡也许是病因?”

“有可能。”

“您是否认为,如果安高恭二是这一系列事件的破坏者,那么秋宗修在造成失常之后仍然能怀恨在心?”

“患者已经发生语言障碍,而且心理试验也毫无效果,因此很难下结论。但按常识来说,至少不具备杀人一类的恶性犯罪的可能性。就精神病人的犯罪来说,分裂症患者中有许多杀人放火的恶性犯人。这是由于患分裂症时幻觉与妄想明显,容易产生有人前来杀害自己的被害观念。有的是因为邻居看了自己一眼,结果就产生幻觉认定邻居要杀害自己,于是就认为,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在自己被杀之前先把对方杀死,最后就突然扑上去杀死对方或者放火。但是本案的患者是个已经大半处于神经错乱状态的精神异常者,类似这种人杀人的例子为数极少。至于说现场放毒容器上有指纹,那当然也不能完全否定,但如果确实是犯人,这个案例倒很罕见。”

“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假装精神异常呢?”

“如果患者确是犯人,那就是有计划地进行谋杀,他甚至擦去了指纹,所以我也曾设想会不会是伪装异常。但根据脑波检查来看,精神异常不容置疑。”

教授果断地下了结论。

“关于蓝色的水,情况怎么样?”

“似乎患者对于蓝色的水持有某种特别强烈的固执观念。但目前还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

“您是否已经做了麻醉分析?”

“不,还没做。因为他身体太虚弱了。”教授脸上浮现出苦笑,“即使做了,也不能告诉你。”

教授已经觉察到警察带着保护人前来拜访的原因了。

“等一下,您所说的麻醉分折是怎么回事?”

刚才一直一言不发的松前插嘴问道。

“就是给患者注射巴尔比土酸族的催眠剂。”

“那么会出现什么结果?”

“当缓缓地静脉注射催眠剂时,患者就会消除抑制说出一切。有时还会恢复已经失去的记忆。所以它还有个别名,叫做‘诚实血清’。据说用在罪犯身上,他就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代全部罪行。对于本案的患者也许能够奏效,但是麻醉分析禁止应用于司法,因为使用药物剥夺人的自由意志,这构成侵犯人权。”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把保护人请来了。”中冈的声音十分沉静。

“进行麻醉分析以后,我们可以把结果告诉保护人。当然这样做的前提是有利于患者。不过,至于本案的患者,即使查清了蓝色的水的真象,确定患者就是杀人罪犯,恐怕也会由于不能负责而判无罪,或者是因精神错乱不予起诉,不会发生比这更不利的情况。”

“警察先生”,松前等教授说完之后,用强硬的口吻说道:“我作为保护人反对这样做。”

“反对?”

中冈冷静地看了看松前。

“是的,反对。你的作法是不是有些太见不得人?”

“为什么?”

“当然了,你企图利用我把秋宗打成犯人,那你一开始就应该说明白。”

松前冷冷地断然说道。

“我并不认为秋宗就是犯人。”

“这种事随它去吧!问题在于你们这些警察打算依靠麻醉分析的那种精神状态。看起来你们对于不依靠药物进行侦察没有信心。我决不能出卖秋宗。”

中冈那种沉静的态度到底还只是表面现象。

“那也可以。”

看到中冈只是痛快地点了点头,松前感到意外,反倒不知所措。松前原以为中冈会怒发冲冠,或者至少也要面红耳赤,但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却毫无表情。松前想,这真是一个不可理解的人!

第二章 危险的赌注 第二节

“你是说,秋宗修不是犯人喽!”,侦察第一科科长野村冬卫以平静的语调向中冈警察问道。

“我并非完全肯定。对于解散侦察总部我没有意见,但我以为应该继续侦察。”

“说说你的根据吧!”

野村把手指交叉在一起,两只手按在摆着一枝桃花的圆桌上。二月十八日案件发生之后,恰值第十天。在场的有第一股长永濑,侦察总部的高田,此外德田警察也在座。

“首先一点,指纹留在可以挪动的瓶子上,这总使人感到是什么人摆的疑阵。第二,由于秋宗过去曾居住在经堂,因此说他是准备返回犯罪现场,这缺乏说服力。第三是精神失常的人是否真能够有计划地进行犯罪。第四,他拜访公害省的目的是要解决蓝色的水的问题,可这蓝色的水到底是什么,至今还是一个谜。此外,还有突然失明和晕船,这种现象仅仅归结为精神病,恐怕有些武断,因此应当查明原因。”

中冈振振有词地说。

“高田警长的意见呢?”野村把视线转向高田。

“侦察总部当中没有人对于秋宗犯罪一事持有疑义。根据来到东京的安高恭二的亲戚陈述,秋宗修曾捕过一次鲻鱼,这在地方报纸上有报道,称作‘奇异火焰鱼群’,而结果他惨遭失败。秋宗修对于破坏捕鲻的人就是安高恭二这一点深信不疑,曾到县警察局对安高提出指控。但是由于证据不足,安高被释放了。紧接着,秋宗养殖的章鱼又全部死亡。秋宗修遭受到不可挽回的沉重打击。他可能认为,章鱼死亡是由于对安高提出指控以后对方所进行的报复。恰在这时,安高恭二来到东京担任警卫,这件事更加深了对他的怀疑。可是根据县水产试验场的调查,死亡的章鱼和养殖水域的水质都未发现异常,结果是原因不明。因此,秋宗修的蓝色的水不过是在失去一切希望之后精神失常者的一种呓语。即使在他精神失常之后,想要谋杀安高的意图仍然作为唯一的想法遗留在他的脑子里。我认为这种解释十分合理。”

高田并不想掩饰他的讽剌。背景已经查清,犯人也已经逮捕。精神病这一范畴有时就包括这种人,他们具有无法解释的特殊能力,所以认为秋宗巧妙地进行谋杀,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唯有中冈对于结束侦察还持有异议。

“那么,突然失明和晕船应当怎样解释呢?”

“关于这一点,已经附上了专家的意见。据了解,四国石油公司的青江科长曾接受安高希望在陆地上工作的请求,为他在东京找到了警卫的工作。安高来到东京以后,看到故乡的报纸,了解到秋宗已经精神失常。这时他想到秋宗修可能把破坏捕鲻甚至章鱼死亡都归罪自己,以精神失常做为掩护进行报复,因此安高感到十分害怕。由于这种恐惧情绪不断发展,最后终于引起了精神病,虽然还不是抑郁症,但与此十分相似。广意上的抑郁妄想往往因各种抑郁而发生。——例如最明显的有这种例子,监狱中往往容易发生一种称作甘塞氏症候群的假痴呆和诈病。当向患者提出‘狗有几条腿’这种问题时,他回答说有六条或八条。对于猴子有几只耳朵这种问题,回答是三只。患者本人当然不会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但却故意做出错误的答复。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有一种内心机理,希望被视作傻瓜,被人看成疯子,于是就可以因此逃脱罪责,解除拘禁。这样就出现了伪呆痴和诈病。问题在于这种甘塞氏症候群并不是患者有意识地错误回答,而是由于某种心理机理无意识之中做出的回答。开始是伪装,但不知不觉之中却真的患了精神病。就象总喊狼来了的孩子,不久之后狼就真的来了一样。”

高田看了中冈一眼,俨然是说你中冈就是这样的小孩子。

“现在假定强迫观念和压抑对此产生作用,于是害怕看见某种东西,不愿意看见某种东西。其结果导致突然失明。安高的强迫观念就是秋宗的报复。东西摆的不整齐,他就会发很大的脾气,这是因为他非常紧张,经常密切地监视着报复者的踪迹。由于这种紧张情绪不断发展,最后终于怕看,不愿意看,以至视网膜上虽然明明可以看得见,但脑神经却拒绝接受映像。由于眼睛不过是一个镜头,所以如果大脑拒绝接受,结果只能是什么也看不到。有时有些孩子眼睛看不到东西,说不出话,据说这也是同样的道理。解剖并未发现失明。因此只能这样认识才能解释得通。再有关于晕船,也可以解释为同样的因素产生的作用。由于眼睛看不见,所以失去平衡感觉,发生一系列身体症状。”

“有些道理。原来是由于精神性产生的突然失明……”

由于急于结束案件,所以野村也认为高田的推理具有说服力。

“警长的意见很值得认真考虑。但如果归结于精神性,那么几乎大部分现象都可以照此处理了。”

“老病又发作了!”德田感到心里很不是滋味。由于中冈不懂礼貌,缺乏合作性,很使人头痛。只要他持有疑虑,那么无论是处长也好,科长也好,他总是寸步不让。中冈这样做,德田也有时感到痛快。也只有中冈这样的人才会在大学毕业之后志愿到侦察一科来工作,而且还不打算离开这里。德田是手把着手把侦察技术教给中冈的,他很喜欢中冈。但是这次中冈却很没有分寸。如果把解剖无所发现的失明和晕船摆到面前,那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挖陷阱。

“那么,也许,”高田好象正在瞄准某种猎物似的,声音变得很低,“你打算今后要查清突然失明和晕船的原因喽!”

“我只是说应该查清。”

“要是没有把握,最好不要晔众取宠。”

高田的声音虽然很低,他的眼睛却闪着光。

“我并不是打算哗众取宠才这样说的。要不然的话,我查出来给您看。”

德田注视着毫无表情的中冈,大吃一惊,心里想,“你到底上了高田的圈套!”

“稍等一下。德田的意见怎么样?”

野村也不愿让中冈下这种没有把握的赌注。

“说起来,对警长的意见我是七三开地赞成。”

什么七三开,简直是全面拥护。

“那么,中冈,”野村的声音很严肃,“说说你内心的考虑吧!”

“我对精神性的突然失明和晕船抱有怀疑。安高是膀乍腰粗的汉子,能够殴打两个司机。很难设想他会仅仅因为害怕报复就闭起眼睛。另外就是安高恭二邻屋出现的蟑螂坟地。蟑螂这种昆虫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死去。但在以前的租房人搬出去而且是在房东扫除了之后,蟑螂却死在一处,形成坟地,我感到有种很不平常的东西。”

“所谓蟑螂的坟地是指……”

高田撇了撇嘴。德田感到他那神态简直象一头牛在暗笑。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另有犯人,突然失明和晕船的原因是凶手制造的。对吗?”

“我这样认为。”

中冈沉静地回答了野村提出的问题。

“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出会有什么药能够使人失明而解剖又发现不了。”

野村用和蔼的语气说道。尽管由于犯人患有精神失常,因而他对于侦察总部提出的秋宗谋杀的意见也感到一缕不安,但是总体看来没有漏洞。与此相反,中冈提出的异议却缺乏现实性。至于说到蟑螂的坟地中隐藏着某种秘密,野村也禁不住感到不安。

“只有追查,才能搞清楚是否有什么秘密。”

“原来这样。既然这样坚持,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野村不再想说服了。中冈的眼睛里充满着一种黯淡的光芒,显得十分固执。这使人感到似乎不是死骸而是活的蟑螂在爬动。

野村心中暗自思忖:既然干就干到底!中冈是个难得的侦探。只有中冈能敢于一个人顶住侦察总部的意见。正因为如此,他是个很有才干的人。不过,他还缺乏合作精神。孤身只影,坚持到底,这很可能使他自己作茧自缚。

就象武士决斗前扔出手套那样,高田的脸上充满必胜的信心。

“中冈,怎么样?”走到外面之后,德田问他。

“还能怎么样呢?”中冈冷淡地回答。

“你很有把握吧?”

“没有。”

“没有?”德田大吃一惊,“要是没有把握,警长可要大发雷霆呀!”

“不是已经在大发雷霆了吗?”

“不是这样,他会怒火冲天的,可不仅仅是这个样子。”

“没关系,我就自认为自己到了非洲。”

中冈竖起了外衣的领子,苦笑了一下。

“没有把握,为什么还那么不冷静?你总不致于准备这样闹一场之后辞职改行吧!”

德田担心地转了转短粗的脖子。中冈在世田谷郊外有所三千多平方米的大公馆。虽说是公馆,但房子已经摇摇欲墜,破破烂烂。不过仅院落就有三千多平方米。院落荒芜,甚至可能住着狐狸。但如果卖掉,价格总要超出一亿日元,当然可以说是一所大公馆。中冈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原来上大学的妹妹,可是去年已经吞安眠药自杀了,所以中冈现在是毫无牵挂。和警长大吵一场然后辞去警察职务是极容易的事。

“我没这种打算。之所以按捺不住,那是因为侦察工作过于想当然。刚刚派人到县警察局去就已经闭幕了,对于突然失明、晕船、蟑螂的坟场和蓝色的水这些问题,居然视而不见。”

“问题就在这里。你这回得要把它查清。我说清楚,我可没这种能力。”

“出趟差,去欣赏欣赏大海。”

中冈把视线转向浑浊的天空,说道。

“你可倒轻松。说到大海,我倒想起来了。关于上次漂流到领海以外的溺死尸体,听说海上保安部又来了公文,查询结果。”

德田显得阴郁地说。——那是去年十月七日,第三管区巡逻艇在领海以外海域中打捞了一具溺死尸体。大约死后经过了将近十天,尸体已经支离破碎,只能认清是具男尸,不过在尸体脖子上系着一条毛巾,毛巾边上有一个的商标。然而,这唯一的证据却又在打捞尸体的过程中丢失了,只是将这一商标的形状通知了警视厅,要求以它为线索查明身分。中冈和德田接受命令以后曾通报警察厅查对1商标毛巾的制造厂,直至现在没有进展。

“咱们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呢!对不对?”

德田也望着天空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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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二章 危险的赌注 第三节

这天是。

松前真五从神户乘上大型驳船以后来到外甲板,在甲板小卖店买了一小瓶威士忌。柜台上摆着一盆桃花树枝。花瓣沁出香郁,使周围的空气充满浓郁的香味。他摘了几瓣花瓣来到甲板上。

万里无云,风平浪静,但是外甲板上人影稀疏。松前一边看着几个姑娘以淡路岛为背景叽叽喳喳地在拍纪念照片,一边开始自己喝了起来。他把花瓣放在杯子里喝着酒。梅花的花瓣虽然使人感到凄凉,但桃花却使人感到欢快。

在离开不远的一张椅子上,有一个上衣领子竖起来的人正在茫然地望着海面。当他叼烟卷时,面孔转了过来,松前吃了一惊。这个人曾经见过面,于是松前走到他旁边坐了下来。

“您是中冈先生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原来是你呀!”

中冈警察微微地转过了头,接着又毫无兴味地转回头去,看着海面。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说一句客套话。

“出差吗?”

中冈默然地点了点头。

松前看着他那冷冷的面孔,心里想,上次那事他还记在心里。

“那么说,咱俩的目的可能相同。来喝一杯吧!”

松前在酒杯里放了一片桃花瓣,递给了中冈。中冈默默地接过去把花瓣揑出来扔掉了。

“侦察总部已经解散。似乎已经确定秋宗就是犯人?”

“我可并没确定。”

中冈看着天空回答。

“这话很有点处长的派头。”

松前苦笑了。

“对于是秋宗谋杀的意见我提出了异议。所以是否将秋宗送捡察院,将由我来决定。”

海鸥在桅杆顶端飞掠而过。

“原来如此。那么说是您手握秋宗的生杀大权啦!”

我来决定是否提送检察院!作为一个普通的警察,这种话口气真大。可是从旁边看去,中冈的脸上没显出任何羞涩和傲慢,却强烈地给人一种茫然的感觉。松前又想到这是个不可理解的人。按理说,对侦察总部提出异议,最后被委以决定权,那总该是个有这种气魄的人物。但由于潜藏在中冈身上的那种冷淡和倦怠,松前感到很难对他表示信任。侦察总部是个多数人组成的集体,总算能使人相信其中存在某种正义,但如果决定权交到这个人手里,情况就不同了。

“似乎警察对于秋宗修以前的结婚生活不太感兴趣,对吧!”

“就是离了婚的那个爱人吧!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没查清下落,你恐怕也未必知道……”

“通过某种途径我弄清了她的地址,见到了她。因为我向她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所以也不能告诉你,但谈话的内容不妨跟你说一说。”

根据中冈对调查的情况的看法,这些事也许会成为对秋宗不利的材料。但如果警察方面将来真要调查,总是可以查清的。

“您说说吧!”

中冈把胳膊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作为一个男人,他的睫毛格外的长。

“他的爱人叫美津子,长得很漂亮……”

松前把视线从阴郁的中冈脸上转向蔚蓝的大海。

见到美津子,那是三天以前的事情。因为松前曾参加了秋宗的结婚典礼,所以这次见到美津子是第三次。美津子出生在金泽,比秋宗小四岁,结婚之前曾在涩谷的一家大百货公司工作。在松前的印象中,她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现代型的姑娘。尽管已经事先了解到她的境遇很不幸,但是这次见面之后,却发现她已面貌全非,一眼就看出她的颓废生活的遭遇。年纪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皮肤巳经明显地粗糙,眼睛浑浊,说话也很粗鲁。松前从美津子身上感到了某种职业妇女所共有的那种龌龊。

“突然有一天刮来了一阵龙卷风,那真是晴天霹雳,结果一切都完了。”

美津子笑了,但脸上却没有笑容。

美津子不了解为什么丈夫秋宗开始和那些人们打交道。秋宗的工作岗位是五井商事公司第六营业部。第六营业部主要经营谷物,那一时期第六部曾秘密进行过囤积,这种囤积后来发展成政治危机。不过由于秋宗的性格不适于经营,他的工作是办公窒工作,与那种东奔西走热热闹闹的事情没有关系。

因为是办公室工作,秋宗下班回家的时间以前比较规律,可是突然开始变得早晚不定。那大概是前年初夏。那时报纸上开始登出消息对谷物流通表示不满。由于美津子知道五井商事公司等大公司的暗中活动,所以也就认为这是丈夫变化的原因。不久,丈夫的脸上出现了变化,美津子也未加怀疑,她一直以为这是由于报纸开始急速地转而攻击商业公司的缘故。

不久,有些公司以外的女人开始打来电话。又过了几天,曾有一次半夜里丈夫被一个说话流里流气、自称姓玉置的人打电话叫了出去。秋宗脸色变得铁青,出去了。回来的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美津子问他,他不说。只是浑身显露出恐惧。美津子已经预感到,早晚有一天要发展成为刑事问题。

第二天,丈夫又被玉置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秋宗阴郁地咕哝道“这下子完了”,然后抱着脑袋发愁。他那表情俨然象一个孩子害怕一样。到底是什么完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第三次打来电话时,秋宗假装不在家。当时他满脸汗水,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就在那天半夜,有人来了,是自称玉置的那个人和另一个家伙。一眼就看出,这两个人都是暴力团的流氓。一看就知道,玉置是个力大粗壮、使人感到野性十足的家伙。

“你要是喊叫,你丈夫就要遭殃!”玉置说。

说起来,美津子是个比较镇静的人,但这时却双膝打战。她被迫坐在秋宗旁边。而秋宗比美津子哆嗦得更厉害。他只是打躬作揖,象拜佛似地哀求着:“求求您,您放手吧!”

“现在你还求什么!早说定了,你老婆是我的了!”玉置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刀,装着样子,冷冷地说。然后他扬了扬下巴,要美津子到他那边去。美津子刚要挪身,旁边那个人就一把抓住她,用布条塞住了嘴。接着美津子被交到玉置手里。

“结果呢,说起秋宗,我被污辱的时候,他只是象傻子一样地在旁边打哆嗦。”

美津子的声音干瘪,没有一点感情。

“你说的龙卷风就是指的这件事吗?”松前皱起了眉头。

“除此之外,难道还需要什么吗?”

“你没报告警察局?”

“那个玉置,简直就是野兽!他自己玩弄之后,又让另外一个人也污辱我,而且拍了照片。”

“你一真没有忘记这伤痕?”

“我怎么能忘记呢?两天之后,玉置又在晚上闯了进来。这一次秋宗甚至没打算抵抗,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污辱。”美津子脸上露出苦笑,那张脸俨然象裂了缝的灰墙一样。“我现在就是这个玉置的人。”

她那转向旁边去的脸颊,给松前的感觉就象是一堵荒颓的墙壁。

“就是这么个情况。”松前皱起眉头,喝干了威士忌。

“玉置和秋宗是什么关系?”

中冈一直紧闭双目。

“那时商业公司的囤积已引起麻烦,大概是暴力团在背后插手给秋宗设下了圏套,我总感到秋宗与玉置的女人鬼混过。”

“美津子现在是被迫卖淫?”

“大概是吧!我觉得好象是这样。——可是为什么女人竟然这么脆弱?”

松前把视线投向大海,无力地说。也许女人先天就有迷失本性的缺陷。再说,秋宗也实在不象样子。其实只要最初报告警察局……如果说被人抓住把柄,没法向警察局报告,那么,就算是不能取胜,也该进行反抗呀!只能认为他太卑鄙。如果说他因为恐惧不敢反抗,最少也该找自己来商量商量。因为松前与秋宗不同,精通柔道,有点名声。要是格斗,他自己还有把握。而且有时人一辈子没有暴力就无法生存下去。

“对于秋宗的历史,你有什么看法?”

“谈不上什么看法!”中冈的回答十分冷漠。

“原来如此!警察要象猎犬那样与犯罪斗争,但似乎就是缺少义愤呀!”

“那么你感到义愤吗?”

“那还用说!所以我才出来了。我打算弄清蓝色的水的秘密。如果秋宗无罪,我一定要救他。也许你我要成为敌对双方。”

中冈什么话也没说。

海鸥一直在飞翔。大概是在跟踪从船上拋出的残羹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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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出卖灵魂的人 第一节

“是啊,安高恭二遭到这么个结局,要说这背景的话,一言难尽呀……”

青岛渔业合作社理事长快良和尚眨了眨海风吹红的眼睛,看着中冈。

大海一直延伸到位于岸边的合作社脚下,涌起阵阵轻微的波涛,充满着春天的甜膩气息。蛇一样蜿蜒伸展的海堤远处的水平线上,可以了望到四国石油公司所在的坂出市。晴空万里,可唯有坂出市上空烟气弥漫,象灰蒙蒙的雾气似地笼罩着永不散去。隔着架设本州——四国大桥的狭窄水路,可以看到本州南端玉野市的一部分在右边和它遥遥相望。航行在海上的宇高客船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白光。在它的前面,刚刚下水航行的汽垫船喷射出水雾,飞快地滑过蔚蓝的大海。

“我有的是时间,能请您谈一谈吗?”

中冈点了点头说道。他从高松港上船之后经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渡海来到青岛。当他得知渔业合作社的理事长是岛上惠明寺的住持的时候,感到几分惊异。当然,无论是任何地方的住持,现在没有不兼营别业的。但以杀生为业,这还是初次听说。快良理事长本人也是一个渔民,他年近五旬,虽然肤色黝黑,外表完全象个渔民,但他身材魁梧,使人感到他很有威望。

“谈到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濑户内海污染,这一点你也了解,就不必多说了。安高之所以遭到这种结局,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把岛上相当多的私有地和一部分捕鱼权出卖给四国石油公司。另一个原因就是时隔十来年后,不知什么缘故,鲻鱼群又来到岛北端的岩根矶。”

快良勉勉强强地开始说道。

由于传说秋宗修谋杀了安高恭二,当地警察已经来进行过调查。那时候,他只是作为动机介绍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争执。如今犯人已经逮捕,案件已经有了归结,他也刚刚喘了一口气。但就在这时,突然又从警视厅来了一个侦察员。对快良来说,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对手。这位警察提出,除了县警察局调查的内容以外,所有的情况都希望毫无遗漏地进行了解。而其中有些部分是快良最不愿意触及的内容。如果能够想办法躲避,他很想搪塞过去。但是面对这位冷若冰霜的中冈,他只有屈服了。因为中冈背后有警视厅这个背景。

“您说的捕鲻,就是指《赞岐日报》报道的奇迹火焰的鱼群那件事吧?”

“对。报纸和电视大肆报道,又是什么海洋的奇迹呀、奇迹的鱼群呀,最后是一场空。但是按事情先后,恐怕得先从捕鱼权谈起。”

快良毫无滋味地喝着自己泡的茶。

香川县坂出市。在沿岛架设的本州——四国大桥坂出市这一端有两个小岛叫做濑居岛和沙弥岛。《万叶集》里有一首作的诗。诗中有这样的诗句,“群岛众多名声远,狭岑岛畔荒矶面……”奈良时代诗人柿本人麻吕曾在旅途中遭受风暴,漂流到这里的沙弥岛上(即诗中狭岑)。诗中的意思是说,波涛汹涌的海滩和绿色映在海中,这是多么秀丽的岛屿啊!

一九六九年,番州工业区第一期工程峻工。这工程填海造地把沙弥岛和濑居岛连在一起,一直延伸到坂出市。随后决定在这一地区建立石油企业和火力发电厂。

市议会淹没在一片怒吼和喧嚣之中。

渔民首先反对。大约有七百人冲进会场,高呼“反对石油进驻”的口号。县警察局机动队对此进行了弹压。一方面是驱赶,一方面是怒吼和妇女的惨叫,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仅仅六分钟时间通过了建立工业的议案。于是愤怒的渔民又开始冲向县议会。当然这是不可能取胜的。石油、化工、电力、重工业以及化学合成工业等一系列大型工厂在番州建立起来。这对于县和市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正如同六十年代是濑户内海时代的呼声一样,这些工厂建成了,简直就象是在不毛的大沙漠里引进了清水。为了在自己管辖的县里建立企业,这些官僚们拼命地对企业顶礼膜拜,甚至有一位县知事每到东京一定去仰拜浅草观音,诚心祈祷,这件事至今还传作佳话。“决不落在其它县后面!”这是那些迫切希望摆脱贫困的地区的一种呻吟。——这种作法的结果最终表现在国家政策方面。这就是制定了新兴工业城市建设促进法和工业配备特别区域配备促进法,要求工厂从京滨、阪神的密集地带分散出去。

事实上,在濑户内海周围确实集中了大量企业。这些企业的产量相当于法国和德国两个国家钢铁工业的总和,并且超过了整个英国的石油量。

然而还不仅仅只是这些。香川县一直焦灼地注视着许多大型企业在濑户内海对岸的冈山县临海工业区建立起来。香川县当然也想到要引进企业,但却没有相应的土地。但是番州神奇地建成了。由于决定疏峻附近的航道,最初曾设想把番州作为疏峻航道挖出的砂土的堆置场。后来有人提出了非常高明的方案,认为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利用两个岛填海造地,建立企业。这时候,本来已经几乎决定要在水岛地区建厂的东亚重工业公司第一个响应。这些钢铁重工业集团背离冈山县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地基坚实。于是香川县也第一次出现了脱离农业的一缕曙光。因此决不会仅仅因为渔民这么闹一闹就可以影响县政府那种象向日葵一样的向日性热望。

市里估计,番州完成时税收可达二十亿。这个数额可以和市的预算相匹敌。按照县市希望摆脱贫困的愿望,这二十亿光芒四射,简直超过太阳。

就象被巨人的膀臂卡住了脖子,沙弥岛上的渔民被填海地逼得走投无路。他们的船篷上出现了无数黑色的窟窿,家里到处布满了黑灰。太阳昏暗了,海洋散放着恶臭。尽管如此,在行政当局的眼睛里这些企业却象是一轮金色的太阳。渔民们叹息道:“这些家伙们装足了腰包,发了疯。”但是并不仅仅是县市的行政当局发了疯。番州西邻有个叫宇多津町的镇。这个宇多津町从旁边进行干涉,要求把税收的一部分交给他们。填海地虽然在坂出市,但这里原来是海洋。海洋有一个捕鱼权的问题。他们要求按照这个比例进行分配。问题恶化,后来提交县里进行裁决。

同一时期,位于更西部县境上的观音寺市也提出了与此相似的要求。那是在刮过台风之后。大海突然变得发红,散发臭气。大量的死鱼漂到海面上来。经过调查,发现观音寺市的海面东侧有一个半岛形状的海角,形成了海湾。在这一带海域中布满工业污泥,宽度一直延伸至十二公里左右。犯人是位于县境另一侧的爱媛县伊予三岛和川之江两市的造纸厂。从这近八十家大大小小的造纸厂排出的废液每天达四十万吨左右。在沿岸二十公里宽的海里形成了厚度大约两米左右的工业污泥层,三公里宽的海面完全变成了不断冒出气泡的死的海洋。工业污泥事件一下子盖过了古今盛名的田子浦的名声。在当地渔业合作社中也出现了同类问题。工厂方面对当地渔业合作社给予了补偿。但是观音寺渔业合作社的抗议却被驳回。原因是两者之间没有必然关系。尽管嘴上说没有关系,但现实情况却是大海中布满了台风卷来的工业污泥。香川县县厅估计损失为二十亿,愤怒的渔民开始对海面进行实力封锁,问题发展到中央公害审查委员会。

同样的问题也象一阵风似地在濑户内海各个地区此起彼伏。各县都抓紧时机,神速地通过了建设企业的决议。

这是的开端。

大家在对付其它县时,团结一心共同战斗。但是,即使象是同一个渔业合作社内部的渔民们,一旦建立企业成为自己合作社内部的问题时,他们就立即分成拥护和反对的两派。甚至在不少地区还酿成流血武斗,以至最终导致诉讼。姻亲反目,昨日的仇敌今日却成为盟友,而敌人的敌人则又成为自己的盟友,倒戈、内讧、分化瓦解已经司空见惯。市民联合会、县和企业又是支持,又是分裂,以至于有些渔民看不清其中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情况。

安高恭二也是合作社理事之一。就是在这时候,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难道我们不是也有权利要求补偿吗?”安高的脸上现出沉思的神色。

“什么补偿呀?”快良怀疑地问道。

“你说什么呀?还不就是海洋污染。”

“海洋污染?……”

快良越发感到疑惑。他虽然知道安高绝不是在开玩笑,但却不理解他的话的含意。

“我说理事长,这海洋污染绝不单单就是水岛、坂出,还有什么观音寺、川之江这些地方。企业的这帮家伙,他们给直接倾倒废液的当地渔业合作社赔偿了好几亿、好几十亿。可稍微离开一点儿的地方,他们就胡说什么没有必然关系,不予理睬。可哪里有这种混帐道理呢?海是连成一片的,鱼又是游来游去的。明摆着,因为濑户内海这一带建立公害企业,海上出现了红色潮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咱们合作社前年那两千万元的人工养殖鲥鱼不是都死了吗?可咱们却没有要求赔偿。哪有咱们这样的傻瓜!”

安高发了火,脸色铁青。

的确是这么个道理。无论东西南北,海是连成一片的。涨潮和落潮是每六个小时一个循环。假定流速每小时两海浬,那末六个小时就要流出二十几公里。再加上海风,由于搅拌作用,污染只是一个劲儿地不断扩大。这个道理小孩子也都懂。但是成年人却居然不理解这个道理。按他们的道理,虽然临海衔接的两个市的那一面每天排放四十万吨的工业污泥,但是无法证明这些污泥已经扩展到临近的海面。换句话说,由于行政区划不同,因此就象国境那样,在海上也产生了阻止海流的屏障。按照这个道理,那边的海水和这边的海水不同。当然,如果要承认了正当的道理,那就必须承担整个瀚户内海污染的责任。这样一来,甚至对食用濑户内海捕到的鱼的人们也负有赔偿的义务。企业当然不会傻到这种地步,于是就用必然联系这种办法搪塞。

“别处的渔业合作社已经拿到了好几亿赔偿。可因为污染捕不到鱼,哪儿不是一样呢?我们的海也被污染了,咱们也活不下去,可就是一分钱的赔款也拿不到,难道有这种混帐道理?咱们就能这么受气?你们看吧!水岛、坂出、还有川之江跟咱们的渔场紧紧相连,为什么我们就该吃这种哑巴亏?”

安高透过窗口向海面扬了扬下巴。那是一张长年在海上晒黑的充满刚毅的面孔。

窗外可以看到暗黑的、死水一样的海。坂出市就不用说了,虽然看不到水岛和川之江,但其实不过一水之隔。从那里排出的含腈的剧毒废液,重金属、油和工业污泥污染了海洋,不断地造成了红色的巨浪潮水,眼看着由于这些毒剂而死亡的红色海洋就象是灭绝了的森林一样给人们带来恐惧。

在这种恐惧的压迫下,青岛的大部分渔民已经离开了海洋,剩下极少数的人们也只是稀稀拉拉地出海。现在只不过是组织了一些空具名义的会员,勉强维持了足以组成合作社的人数。来到陆地上的渔民们大部分都到大坂去干活儿。剩留的人们每逢出海和归来时看到四处散乱的破旧渔船,更加感到无限凄凉。悲哀使人心酸。

就是快良也抱有同样的心情。理事长不过空有其名,很少发给工资,而且由于岛上人不断出走,施主也减少到只有少一半。但是只要还有施主留在岛上,他就不能拋开祖先辈辈相传的寺庙而离散他方,所以还是死抱着大海。

在这一点上安高的情况也很相似。几年之前,安高对内海渔业感到绝望,打算出远海搞远洋渔业,因此下劲儿用功,取得了乙种海员的资格。他高高兴兴地参加了一次远洋捕鱼,但只此一次他就不再干了。据说他受不了那种孤独的海上生活。这种工作和他的想象迥然不同,过日子简直象是在坐监狱。由于独身生活反应,斗殴不断,说得直率一点,那完全是流亡者的集团。最后他只好又回到熟悉的海边。虽然他仍然打算充分利用海员的资格,但是没有人雇用毫无经验的安高。

其实,安高家里只有老母和老婆两个人,所以尽可以到陆地上去城里居住,但他又不是那种灵巧人。除了大海以外,他再也找不到生计。如果安高被迫停止打鱼,那他就只能坐以待毙。快良认为,如果有一个人最后才放弃打鱼,那这个人一定就是安高。

遇到时,以前离开大海到大坂去的人们回到岛上,逢人就说些诸如已在大坂盖了宅子一类兴旺发达的事情。他们来到港口买鱼时,总是显得很不高兴地询问些污染程度如何一类的话,安高和留在岛上的渔民只好对他们露出心情复杂的微笑。

“不过,要求赔偿,咱们又该向谁要求呢?”

快良歪着脑袋思索起来。

“县政府。咱们抱成一团到县政府示威就行,因为县政府对引进企业负有责任,当然也就有义务给补偿。到其它县去交涉是第二步,至少咱们由于红海潮毒死的鯽鱼要想办法补回来。不过,理事长,也许咱们要求半天他们还是不给。不过人们到处都闹着要求赔偿好几亿,唯独咱们傻呆着等穷,天下没这个道理!报纸和保卫濑户内海市民联合会肯定会支持咱们!”

安高越来越激动。

“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大概不一定办得到。不过被人讪笑一通罢了。”

“嘿,理事长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生存的权利吗?”

安高的声音很粗野。

“我可没这么说。”

“首先,理事长打算退缩那可不行。如今村公所有报警器,早年间每当发生火灾或是海船遇难,就要到寺里敲钟告急。我想如今正应当是和尚向大海猛敲吊钟的时候。”

安高的眼睛炯炯发光。

“吊钟……”

快良自己对自己说道。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二十年没有敲过吊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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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出卖灵魂的人 第二节

“后来敲没敲吊钟呢?”中冈警察一直认真地倾听着。

“安高没多少阅历,一个劲儿地怂恿,最后弄得我也觉得是面对。直到这时,我才想起自己是个和尚。我想起在镰仓发出‘国难临头’的警告。哎,反正……”快良苦笑了一下,“总之——结果是谁也不理睬我们,县政府对我们说:你们别财迷疯了。这么一来,安高怒火冲天,上去抓住了那个什么科长的脖领,可警察马上跑了过来。我们被赶了出来,就这么着,完了事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结束的太突然,中冈感到吃惊。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不到二十人,和人家好几百人的渔民不同。谁也不支持我们,就连市民联合会也说我们财迷得疯了。我们的想法并没错。最近遭受红色海潮的各地渔民合作社提出诉讼,追究政府在濑户内海建立工业的责任,看样子能打赢官司,这就是证据。社会形势已经不允许用什么必然联系的借口来搪塞,但我们人太少了,成了笑话。民主主义这个玩艺是个人数问题……”

快良记得,被轰出来之后感到无依无靠,屈辱已极,只好偃旗息鼓,狼狈而归。这日莲大师可真没趣。

“那以后安高恭二怎样了?”

“他变得使人感到阴郁,也就是从那以后……”

快良眼望远方,述说起来。

高松市有一家专门经营旅游业和房产的公司叫“四国公司”。

四国公司开始大量收买青岛的土地,这是发生在第二年春天的事。由于岛小,消息马上传开了。那些离开渔业到城里去的人们似乎绝大部分都准备卖掉田地和庄户。

土地一分钱也不能生息,反倒要交税,因此任何人都不认为它有多大价值。这块地方又不是那时风行的孤岛那样的风景区,而且也不是位于本州——四国大桥的要冲大道。块块梯田,直连天际,这景色也绝不秀丽,因此人们都不了解四国公司收买土地的用意。有人问过,只听说是准备盖别墅。这当然也并非不可理解。因此人们都猜测,可能是在收买的土地上盖起欧洲式的洋房,建成当下时兴的出租用的别墅村庄。

有一天,四国公司的营业员来拜访快良。就算是盖出租别墅吧,只要是岛上人口增多,繁荣兴旺,快良当然拥护。但是营业员来商讨的问题确实有点太大了。

岛上的村落朝西,港口也在那边。岛东南方虽然没有村落,但那里有个天然形成的相当大的海岔子。据说四国公司要收买海岔周围的田地和树林,准备将来在那里建造港口。椐他说,这对摩托艇和游船的基地是必不可少的。既要建港,就要收买那周围的捕鱼权。他要谈判的议题就是要收买那一带的捕鱼权。

快良当然没有意见。虽说是捕鱼权,可不过有名无实。海鱼变少了,打鱼的人也少了,于是也没有必要再用它作晒网场了。临分别时,营业员带有深意地神秘地笑了笑,说道:“您说个价,就按您说的价买。”

于是召开了合作社员临时总会。快良首先发言。他说,虽然是咱们出价,但到底估多少价才合适?譬如说估价几百万元行不行?这时有人问:难道这么高的价钱他们也会买吗?后来价格急速升级,最后提出一千万,几千万以至一亿的意见。所有的人脸色都很兴奋,眼神都变了。

安高恭二说话的声音甚至有些颤抖。他极力主张,考虑到将来大海变得清洁,鱼群再次出现,这一带成为渔民的乐园,应当提出一亿以上的价格。无论是谁,对于高价都不反对,于是大家开始各自计算自己可以分配到的金额。

“我反对。”

原来一直沉默不语的良吉老头儿这时不高兴地说了话。

“反对?你这良吉老头儿为什么反对呢?”

安高声嘶力竭地追问。

“我不乐意出卖捕鱼权。这回卖了,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收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那玩艺儿连一分钱都不值,如今可要卖一亿元啊!”

安高的语气似乎是要老头儿别多管闲事。仅仅由于良吉一个人反对,安高的脸上巳经显出不安和焦躁。

“难道我没有权利反对吗?”

“谁说你没有了!”

安高的口气似乎要打架。

“既然这样,我和秋宗修反对,虽然他今天没来。”

良吉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是语气很坚决。

“哼!你靠着谁租的这养鱼场呀?再说秋宗那种人根本就没有捕鱼权。”

“哎,我说……”快良从旁劝解。

如果把事情搞乱那就糟糕了。按照近来濑户内海各渔业合作社的情况来看,往往由于出卖捕鱼权问题引起纠纷,以至导至流血冲突,亲友化为仇敌,互相仇恨不已,最后打起官司来。

再没有其它职业的人比渔民脾气更暴躁的了。由于出港以后一切都靠自己,因此无须合作。这种合作甚至会成为障碍。正如绝不把松藤的采集地告诉任何人一样,能够捕到鱼的海场是绝对保密的。由于这种习性,渔民们性格变得非常粗暴。如果现在发生冲突,别人会污蔑说这些渔民团体在成亿元的赔偿面前因贪婪而争风吃醋,在陆上生活的人们会说他们跟因分赃而内讧的海盗毫无二致。

由于要出卖捕鱼权,这恰似剜自己的心头肉,在这种纷争当中存在一种精神上的苦闷,但是大家都顾不了这些。理事长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不要使它发展成纠纷而弄得声名狼。

如果得到超过三分之二的会员的赞成,就不致发生法律问题。但在快良来看,假如遗留下仇恨的种子,以后到法事或葬仪时将会引起麻烦。

安高瞪了一眼良吉,骂他是老疯子。良吉呢,却不予理睬,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

“良大伯,我想跟你谈谈……”

快良想把良吉叫到别的房间去。

“我就在这儿说。快良,我不喜欢说秘密话。”

良吉不愉快地顶了回来。

快良碰了一鼻子灰,觉得心里很别扭。他从旁边看了看良吉的面孔,那上面布满深深的暗红色皱纹,从这些皱纹之间似乎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快良心里也骂道:你这个老疯子!

大家把良吉称作“老疯子”已有好几年时间,大约快十五、六年了,具体时间快良也记不清了。那时良吉和他的表兄——秋宗修的父亲秋宗修平一起将全家财产倾箱倒箧投标租下了位于岛北边岩根矶的捕鱼权。这岩根矶是集聚巨大鲻鱼鱼群的有名渔场。

寒风怒吼,西伯利亚来的寒流笼罩了整个濑户内海。每到这时,不知从深海的什么地方,大群的鲻鱼就会来到岩根矶。它们并不是一齐拥来。最初只有一条鱼的使者静悄悄地出现,它停在浅海注视着沙滩,俨然是在预卜这一年的凶吉。不知为什么,它那孤寂的神态好象是在进行一种仪式,给渔民一种虔诚的感觉。

不久,鲻鱼开始聚集,而且不知是什么时候聚拢来的。开始只有几条,但过一个小时之后,无声无息地增加到几千条。急剧增多的速度使人想到它们似乎是在进行细胞分裂。随着寒风威逼大海,天气日益寒冷,聚集的速度也不断增加。不久,无数的鱼群覆盖了海面,充满了沿海一带。由于鱼群的能量,甚至使冬天的大海映射出火焰般的颜色。

根据一个名叫塞利艾的学者的学说,当某一种动物,尤其是鼠类持续异常繁殖并出现巨大群集时,就会有一种使整个群集崩溃的负作用产生,结果性激素不足并导致整个集团疯狂,或者因互相残杀而导致集体自杀。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森林中,有一种叫莱敏鼠的鼠类,每隔三、四年就会大规模繁殖。由于这种集团疯狂,成千上万的老鼠向西奔跑,最后在挪威西岸投人大洋死去。我国也曾出现类似的例子。一八三七年大灾荒时,在长野县大量繁殖的鼠群将山野和森林扫食一光之后,跳入小黑川河无一遗漏地集体自杀。

当然,鲻鱼并不是由于种的疯狂集聚起来而举行自我灭亡的议式,但谁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它们会聚集起来。虽然这种鱼很容易形成鱼群,但是它们这种聚集并非为了产卵,尤其是在岩根矶聚集成大群时的那种疾速的发展,凡是看到过这种情景的人,除了“疯狂”这种说法之外,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形容它了。

当达到云集的顶点时,数以十万计的巨大鱼群向着沙滩聚拢来,甚至要爬上陆地。这时,一条条鲻鱼的黑色水晶般的眼睛确实类似疯狂,就是看到人也不知道逃避。说得夸张一点儿,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鱼。

抓住时机,一网打尽。

但是这一年,良吉失败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失败。

因为鲻鱼的巨群远远超过估计,结果由于鲻鱼的压力,网被撞倒。鱼群以雷霆万钧之势逃去,渔船被撞翻卷了进去。鱼群逃去之后,唯有使这一切都化为乌有的寒风依旧在沙滩上怒吼。人们无声地蹲在那里。这时良吉听到有人叫喊:“修平老板被海水卷走了!”搜索船马上驶入了一片黑暗的海洋。

秋宗修平被打捞上来时,那样子实在残不忍睹。由于他是被奔腾的鲻鱼群卷走的,并被蚕食,最后又被海水卷去撞在海底的岩石上,所以他遍体鳞伤,已经死去了。

从那以后,良吉变得沉默寡言。

所有的财产都已经变卖投标,唯一剩下的是欠雇用渔民的债务。但良吉之所以一言不发,并不是由于绝望,因为捕鲻鱼可以有两个汛期。鲻鱼的巨群对声音极其敏感,容易逃走,所以考虑到失败的因素,捕鲻鱼的汛期定为两次。良吉的沉默在于他固执地把赌注下在第二次汛期上。

良吉是个技艺精堪的真正渔民。由于没有财力,他没能当上渔主。但是他有种直觉,能够极其正确地观察海潮,包围鱼群,以至人们都管他叫“探测器”。他只要看看大海的颜色就可以看清鱼群的动向。一到带鱼和霸鱼的汛期,大家都千方百计争相寻找渔头。能不能获得良吉当渔头——总指挥者,这会使捕鱼量差之天壤。这一次良吉碰上倒运,蒙受失败,而且又使秋宗修平惨遭灭亡,因此他变得沉默寡言。这并不奇怪,人们都抱以同情。

良吉把全副精力都倾注在岩根矶。大家也都期待着他肯定会为秋宗修平报仇雪恨,并且捕到鱼群。

但是,不知什么缘故,从那以后,鲻鱼鱼群从附近的海面消声匿迹了。人们一想到最后一次那异常大量聚集的鱼群,就感到它是某种不祥的征兆,因此心情越加沉郁。或许鲻鱼鱼群将永远再也不会出现?或许大海不再举行过去持续的岩根矶的飨宴?

每年一到渔汛期,良吉就把了望船划到岩根矶去。他在等待鲻鱼使者的到来。日日夜夜,他在严寒的岩根矶一带不知疲倦地等待着。

最初几年,有些人很佩服良吉那股顽强劲儿。直到那时,神格化的渔人良吉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但是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开始对良吉的顽固劲儿显露出讪笑。人们开始拉开距离观察良吉,而这样一来,良吉的顽固劲儿也就似乎使人们感到一种脱离现实的滑稽。良吉也渐渐地步入老境,在他上了年纪的身上再也看不到过去的那种敏锐。

十几年来,尽管人们已经忘记了巨大的鲻鱼鱼群,忘记了岩根矶,忘记了良吉,但是良吉仍然一如既往,每年冬天的固定时期依旧摇着小船去监视了望。在这十多年的岁月中,又出现了一批新渔民,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岩根矶是怎么回事。新旧交替,大海也与良吉一样迅速地进入年迈的时代。污染不断发展,鱼群急剧减少,各地陆续捕到畸形鱼。大部分渔民离开海洋,到陆地上干活。

但只有良吉依然如旧。他就象几里戈名画中那个拖着黑影一动不动的人一样,唯有在他的身上,时间停滞不前。暗褐色的皱纹越来越深,似乎从那皱纹中间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看到良吉变成这副样子,人们也感到几分奇妙的畏怖,但也因此而加深了对他的轻蔑,背地里管他叫“疯子”。

秋宗修平的独生子秋宗修回到岛上,是四年前的事。那是恰值出卖捕鱼权的前一年。秋宗和良吉连名串请要租借合作社所属的养鱼湾,他说他要请良吉作顾问养殖章鱼。

养鱼湾位于岛北端,与岩根矶相接。这湾由于花岗岩长长地延伸到海中而天然形成。合作社曾加以疏浚,开了水闸,在湾里添置了设施,从很久以来就用做养鱼场。但如今却早已被人抛弃。几年之前,由于看到鱼场必然衰落,合作社曾在这里大规模养殖鰣鱼,但由于连续遭到红色潮水的祸害,以至连续两年的一万五千条鰣鱼全部死亡,损失了近二千万元,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过去,红色潮水大约每二、三年出现一次,而且规模不太大。但现在海洋因污染,海水经常变成酱油似的颜色,而且每年要发生好几次,规模也很大,以致各种生物全部窒息致死。尽管是个湾,但如果不让海水流进来,那就不过是一滩死水,因此拫本无法防止灾祸。

秋宗说他将使用大马力的压缩机在湾口上设置气幕,打算用这种办法隔断红潮水,至于这种方法是否真能防止红潮水,由本人负责,与合作社一概无涉。养鱼湾是借来了,但快良却认为秋宗选择的改行的道路是错误的。他虽然不了解他之所以回到岛上来的内情,但无论怎么观察,他总觉得秋宗身上根本没有一丝渔民的气质。

反对出卖捕鱼权的就是这个良吉和秋宗修。良吉不必说了,就连给以多方照顾,刚刚加入合作社的秋宗修也反对。不但安高,就是快良也对这件事感到不愉快。也许他们打算以此为理由要求得到分配的权利。

“但是,出卖捕鱼权问题出现了意外的波折……”快良说,他的表情毫无生气。

中冈一直静静地认真听着。快良觉得他那样子不象个警察,倒更象一个研究员。

“《赞岐日报》透露出在四国公司背后有四国石油公司活动,结果发生了一起大混乱。因为据说四国石油公司有个长远规划,打算将来把岛全部收买过去,建立巨大的石油储存基地。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已经不是我们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了。市民联合会也插进手来,每天要求‘反对石油、保卫大海’,我们收到了大量表示反对的电报,最后以致于有些文化名人和大学教授也来说服我们……”

“四国石油公司有什么反应?”

“嘿,事已至此,再也无须装模作样。四国公司进行突击进攻,金钱作战。营业员夜里到各家串联,而白天则是市民联合会到各家来动员。那时还没发生现在这样的石油危机,四国石油公司也发表声明表示不用作石油基地,态度缓和。尽管他们说要在这里盖别墅、职员的休养设施以及娱乐中心,但将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总之,市民联合会和大学教授们责以大义,反对出卖海洋,最后僵起来了。”

“就连我们也曾经跑到县政府要求海洋污染的赔偿呀!”

这倒不是讽刺。中冈被快良的话吸引住了。充满着大海气氛的渔民生活渐渐明晰起来。在这中间,安高恭二和秋宗修的纠纷将怎样表现出来?而且这些与安高的失明和晕船以及秋宗的异常经验又有什么关系呢?

“好么!这下子可要了命了。”

市民联合会提供的石油公害的数字可决不是开玩笑。四国石油公司日产二十万吨石油产品,它每年排出的三废里包括大约一万二千吨二氧化硫气体、七千吨煤烟、二千八百吨废油和二千吨氧化氮。此外它每天还把三十几万立升的海水用作冷却水,当然排出的冷却水里也含有废油。

另外,四国石油公司是一个石油化工联合企业,还包括一家四国石油化学公司,情况更加严重。石油化工企业在各种工厂中三废最多,它们主要包括氰化钾、硫酸、氢氧化铝、亚硝酸钠、苯酚、甲酚、鞣酸。这些将在一瞬间使大海变成坟地。此外,在这岛上还要建立中继基地,安装巨大的储罐群。万一发生火灾,那这岛就会变成货真价实的红烧全猪。

听到这些解释,就是快良本人也感到浑身冒冷气。他们还听到一系列的情况。据说在石油联合企业和重工业的附近地区种植的桔子,黄色果皮上绽开无数硫酸烟雾腐蚀的窟窿;即使在这些地区捕到鱼,也会因带有油味而无法食用;渔船通过工厂附近海域时,如果养鱼槽的塞子松动,外面的海水混人鱼舱,会使原来捕到之后存放在养鱼槽中的鳝鱼突然中毒死去;不仅如此,炮铜制造的滤网仅仅一年就会蚀断,象火柴棍般粗细的铜丝仅仅一个月功夫就被腐蚀,变得只有头发丝粗细。当他们面前摆出这些事实的时候,不用说快良,就连主张出卖的急先锋安高也不得不陷人沉思。

正在这时,就象是火上加油,政府发表了鱼和水产类的安全标准,这就是当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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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三章 出卖灵魂的人 第三节

“整个来看,反对出卖捕鱼权的意见渐渐占了上风。虽然四国公司已经收买了山林、田地以及到大坂干活的那些人的住宅地皮,但是因为最重要的是港口,所以那攻势确实猛烈。好象最初他们所考虑的补偿额只有三千万,后来又说即使增加一倍也在所不惜。但是市民联合会也看准了同样目标,他们施加压力反对出卖捕鱼权,想要掌握住关键。这下子我们可真是进退两难。”

虽然都是岛上的居民,但也有一部分人没有加人渔业合作社。他们看到大海无法维持生活,只好种着二、三亩薄田,同时到四国本土去干活,这些人更加猛烈反对。表面说是反对公害企业,实际上他们看到只有会员得到补偿而感到无法忍受。因为大海是祖先一辈辈传下来的公平的财产。政府的态度也与此相似。

合作社也只好放弃出卖捕鱼权。

“但是后来还是卖了吧?”

“卖了。可是那情况却很奇怪。有一天,有个人来到这充满纠纷的岛上拜访了安高恭二。”

那个人年纪大约刚过三十,面孔白皙,身上穿着合身的西装,很有气派。他到合作社来找到安高,两人一起到海滩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安高回来了。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来找安高,对于这些,安高都守口如瓶。

几天以后,召开会员总会的前一天晚上,安高来找快良。他说希望在总会上结束出卖捕鱼权问题,因此要求投票表决。但快良坚持认为表决不会顺利,如果仅仅依靠表决来决定是否出卖捕鱼权,那一开始就表决了。但安高态度强硬。他说他已经和其他的理事们都打过招呼了。

“可是如果把捕鱼权出卖给四国石油公司,那咱们对大海的污染可就再也无权说话了!”

听起来那声音似乎是在咒骂:叛徒!

“可拿到了几亿、几十亿的其他地方的渔民又怎么样呢?就连他们也还不是照样出卖了捕鱼权!”

“不过,岛上会留下仇恨的火种,肯定会引起骨肉相残。”

快良担心这种事态。

“理事长,为了活下去,就是魔鬼,我也决心要把灵魂交给他。咱们跑到县里要求补偿的时候,又有谁理睬咱们?村里的人也都不理咱。至于市民联合会,却说咱们穷疯了。我不喜欢这帮家伙那副嘴脸。一面反对在自己地区周围建立原子发电厂、火力发电厂、石油工厂、垃圾焚烧厂,然而一旦停电又要求赔偿。没有汽油、煤油时又吵嚷是国家的责任。火车、汽车晚点又是要求赔偿。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难道不是早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吗?——再说,理事长,大海不会再回来了。”

安高的眼睛闪现出黯淡的光芒。

“……”

当安高说到大海不会复还这绝望的话时,快良看到安高的眼睛里闪现出阴暗的目光。事实的确如此。由于口PCB事件,鱼价暴跌,这是濑户内海受到的致命打击。从今以后,即使捕到鱼也卖不出去,更何况大概根本捕不到鱼。但是在安高的脸上看到的表情却与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渔民的苦恼大不相同,似乎有某种其他的东西潜藏在那面庞的深处。至于这到底是什么,那时快良并不清楚。但是快良明白,濑户内海的渔民最终都将走上这条路。

总会召开以后,马上就进入出卖捕鱼权问题的表决。快良宣布:“反对者起立!”

良吉发了火,站起来喊道: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作法,根本不经审议,一上来就表决!”

“反对者一人,赞成多数。由此出卖捕鱼权得到总会承认。”

快良不失时机地宣布了表决结果。他早已料到,良吉会站出来大发雷霆。

“你算计人!快良,你小子!”

良吉伸出手指着快良,那样子就象是挺钢枪一样。这一切都是安高一手炮制的。确实有几个人依据道理表示反对。但是不给这些人表达意见的机会——这是安高和那几个反对者之间订立的密约。他们假装茫然不知所措,只有快良成了坏蛋,结束了这一幕。

“那是一场双簧戏。但这问题并不因此就算解决。你看,有些别的合作社,就连渔民的老婆们都坐在筏子上静坐进行斗争。可我们这块海面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即使阻止了四国石油公司,也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知名人士们说,要是钱在作怪,渔民们肯定要失败。其实无所谓胜败。根本没有一个渔民纯粹是因为担心大海污染才进行斗争。再说我们并不象种植作物的农民热爱土地那样,我们对大海并不留恋。因为我们既不需耕作,也无需管理,更无需保护,仅仅是出海捕鱼而已。总之能捕多少就捕多少,至于说到是否对大海有感情,可真是个疑问……”

快良这样说道,脸色十分难看。

“您不知道来找安高的那个人是谁吗?”

“不知道呀!就只找过那一次。不过,出卖捕鱼权的问题解决以后,安高一下子放弃了打鱼,到四国石油公司的运输船去干活了。听说工资实际收人高达二十五万元。——这也是风闻。从这件事看,好象这个人跟四国石油公司有些关系。”

“您知道运输船都运些什么东西吗?”

“大家传说那是条排放废液的船。安高说把灵魂出卖给魔鬼,看来这话是真的。还不到一年工夫,他就遭到了报应……”

“您指的是他脸上那块伤疤?”

“是啊。我想,要是没有那块伤疤,他还不至于和秋宗闹纠纷,也不至于被人暗算。”

安高因为见到了那个人,所以才决定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安高断言大海不会复回时面孔深处所潜藏的那种阴暗的表情,不仅仅是出卖大海引起的不安,还包括他要向大海里倾倒废液加速海洋死亡这种处境产生的苦恼,这一点后来才搞清楚。安高原来竭力主张从别处要求赔偿,但突然摇身一变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尽管他对大海没有多少感情,这件事也一定曾经使他感到恐惧。

安高到四国石油公司的海船去工作以后,大约每隔三天就回到岛上一次。实际收入二十五万元,这数目使其他人都感到垂涎。快良回想起来,安高虽然从不讲到工作内容,但他带着糕点来到合作社时的脸色却并不阴暗。背叛这件事已经事过境迁,安高又重新振作起来。

另一方面,获得据点的四国石油公司扎扎实实地不断扩大收买土地的战果。将来的事情暂且无法预料,但是眼下这事件确实使岛上居民的手头变得宽裕,以至后来他们曾经从出卖捕鱼权的款项中拨出一千万捐给政府。事情逐渐平稳下来,并没有造成原来所担心的那么严重的后遗症。加之又听说政府提出一个计划,一、二年之后要把收买的土地进行平整,开始进行大规模的土建工程,这部分钱也将进人岛上居民的腰包,而且将来建成某种设施后还将雇用岛上的人,因此更加平安无事。无论是谁都没有看到企业隐藏在袖口里的利爪。

听说安高住院,那是去年九月间的事情。十月中旬安高出院了。他脸上肌肉扭成一团,面目全非。从右颊到下颚,脸上留下了一条极其丑陋的红色疤痕。快良看到他那凄惨的面孔,倒吸了一口凉气。快良想,他说要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原来是真的呀!那伤痕看去似乎是某种东西咬破了皮肤钻进安高的身体里去了。大概是由于他的面孔的缘故,安高的眼睛特别阴郁。

“落下疤痕是九月底吗?”

由于听到九月底这几个字,中冈觉得象是联想到什么事,但始终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事情。

“对,是九月底。那之后就发生了捕鲻的事件,就是报纸上宣传的奇迹火焰的鱼群。对了,大概那是将近十一月底。”

“老人的顽强精神把鲻鱼感动了吧?”

中冈想象着良吉的风貌。从人们称他是疯子以后,他十几年来一直坚持等待着鲻鱼。

“你说对了。良吉老头可不是一般的顽固人。而鱼群也是这样,十几年没露过头,可是有一天,突然有一条使者来了。”

“……”

濑户内海潜藏的疯狂——它使安高恭二发疯、失明,它又使秋宗修精神失常。解释这些谜的关键,仅仅是来到岩根矶的一条鲻鱼的使者……

“安高给良吉老头儿和秋宗修出了难题。”

“难题?”

“良吉老头儿和秋宗修平捕鲻鱼的权利中标已经是十几年前。由于规定权利共有两次,所以还剩有一次捕鱼的权利。无论是谁,大家都这样认识。所以虽然大家都管良吉老头儿叫疯子,他还是从未间断过监视。不管良吉老头儿怎么想吧,我们一直认为捕鲻权这种玩艺儿早就不存在了。但是有一天,安高跑来了,说是根据渔业法,共同捕鱼权延续时间规定为十年。”

快良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于是找来六法全书查了渔业法,确实是这样规定的。捕鲻鱼相当于渔业法中所说的第三种共同渔业,书上写明这种权利的延续时间不超过十年。

“对吧,是这么规定吧!”安高歪扭着脸上的伤疤笑了。

“法律虽是这样写……”

“除了法律,还需要什么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时,快良感到安高好象被一种什么力量压迫着似的。自从脸上落下疤痕以后,安高从未笑过。在快良看来,他已经失去了过去的性格。

“良老头儿这疯子没有权利再捕鲻鱼,没收。”

“但是……”

快良慌张起来。良吉的权利确实已经自行消失,但如果引用法律条文的话,那么合作社方面也有过错。它从来没把权利消失这事告诉良吉。几年来,一直对这问题置之不理,这不意味着合作社早已放弃了这项权利了吗?

“管它输赢呢!反正渔业法有规定,咱合作社就得执行,你说对不对?理事长,我已经跟其他的理事们商量过,决定要照章办事。”

他的伤疤象是具有生命似的蠕动着。

快良后悔没有把安高从合作社除名。如果安高把其他理事都笼络过去,即使争论也还是没有用处。安高那种置胜负于不顾的想法深处充满着贪婪的欲望和嫉妒。对这一点,快良感到束手无策。

出卖捕鱼权那时节,PCB事件使濑户内海的渔民们陷入了不安的深渊。但事过境迁,如今巳很快地淡漠了,被人们所忘记。那时暴跌的鱼价不但早已恢复到原来的行情,甚至超过物价浮动,开始露出奇货高价的兆头。本来濑户内海的鱼的市场价格就特别高,尤其是这一带的鱼一直被视作珍品,价格就更不待说了。尽管捕鱼量和全盛时期相比还不足原来的三成,钽由于市场价格的原因,总算还能勉强糊口。如果良吉能把集结在岩根矶的几十万条鲻鱼一网打尽,他将会发一笔大财。

安高遭受到自己拋弃的大海的报复。几天以后,快良和安高到养鱼湾来找良吉。这之前已经召开过理事会,安高的意见被釆纳了。大家知道捕鱼权已经自行消失,都要伸手。虽然也有人发表意见同情良吉,但最后通过了折衷案,得出结论:要良吉重新投标,不然的话就要他把捕鱼量的一半交纳给合作社。对此,安高还是坚持强硬论调,最后才不得不勉强同意。

在养鱼湾后面的小板房前,良吉摊开鱼网正在修补。在暗淡的初冬的阳光照射下,养鱼湾呈现出一片蔚蓝,沉静安详。几十个养鱼槽象镶嵌螺钿一样漂浮在荡漾的水面上,一艘大型摩托艇揽在湾口的岸边,可以看到几个人影。

“你好哇!良吉大伯。”快良爽朗地打招呼。

良吉厌烦地看了看他们俩,一句话没说,只是继续补鱼网。

“听说鲻鱼来了。”

“哎,”良吉的回答很冷淡。

“恭喜恭喜。良大伯,为这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良吉感到非常不快。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理由,固执的良吉是不发火的。

“快良,这是什么话!”

听了快良说明来意,良吉的脸色果然变得非常可怕。

“无耻!你和安高勾结起来把大海出卖了,还打算跟我的鲻鱼找茬吗?快良,你听着!不管法律怎么说,反正鲻鱼是我的,谁也别想碰它一个指头!你们以为用你们那种混帐道理可以把我搬倒吗?”

皱纹在颜抖。过去许多渔民都害怕他这固执的吵闹声,可如今他早已是风烛残年了。

“这可是法律呀!你就是再喊叫也没什么用处呀!”安高冷冷地说。

“这也是你小子出头的地方吗?叛徒!”

正当良吉紧握拳头逼向安高的时候,秋宗修跑来了,大概是他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事。

“您来了,快良,安高。”

秋宗打着招呼,脸上浮现出微笑,他身上还带着城里人那种娇嫩劲儿。

“为捕鲻权的事。”安高把粗野的视线转向他。

“捕鲻权?”

“你们没有捕鲻权。”

安高单刀直人提出了他的看法。

“不过,这仅仅是单方面的解释呀!”

秋宗的脸颊有些哆嗦,抗议道。

“什么叫单方面的?”

“良大伯这些年的辛苦又该怎么说呢?而且,我记得也就是同一个渔业法,大概是第二十三条,这条说是将捕渔权看作民法规定的物品,适用其中有关土地的规定。要是按法律打官司,肯定会麻烦。”

看来,这就是老老实实的秋宗使出全副气力所进行的抗议。

“你这都是强词夺理。”

安高无言以对,声音变得粗暴起来。

快良想,要说强词夺理,大概是安高这一方面。秋宗是大学毕业。他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预先查过了。安高不占优势。由于安高不占优势,处于劣势,他歪扭了皱折的面颊。看到这情景,快良感到可怕。秋宗用这种办法逼迫除了打鱼一无所知的安高,这很糟糕。在安高看来,一定会感到秋宗是犯上,所以肯定要赌气。如果发展成这种局面,那就不单是蚌鹬相争,简直是大家都不会得到任何益处。

这时有三个人从岸边走了过来。

“听说您是合作社的社长……”

一个身穿军用雨衣、满面春风的青年问道。

“我就是……”

“我是赞岐日报报社的,姓平田。这位姓田冈,是西海电视台的。还有他是水产试验场的技官植村。”

平田用快活的声音进行介绍。

“我们已经听说幻影般的鲻鱼的消息。时隔十几年,濒于死亡边缘的大海又出现了鱼汛,这是不是可以说是大海的奇迹呢!这可真是轰动人心的消息。而且我们还听说在岩根矶捕鲻鱼是采用一种异乎寻常的神奇的捕鱼法。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希望转播捕鱼的场景,这是一条非常鼓舞人心的消息。这幻影般鱼群的到来就好象等待着濑户内海环境保护法和海洋污染防止法的诞生。但是真的会有大批鲻鱼出现吗?我们希望专家对岩根矶的情况和鲻鱼那奇妙的习性之间的相互关系提出看法,因此也请技官植村和我们一道来了。另外我们听说良吉先生十余年来一直等待着幻影般的鲻鱼,坚持在岩根矶进行监视和了望。我们希望把您的这种顽强精神、战胜孤独的这种年迈渔民的气魄写成报道。本来我们也打算早晚要到合作社来进行拜访。”

平田精力充沛地侃侃而谈。

快良感到迷惘。他嘴里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不甚明了的话,找借口谢绝了同去现场观察岩拫矶的要求,转身走了。

他不自觉地深深叹了一口气。差一点儿事情就要闹糟。良吉嘴严,大概不会说出去。但弄得不好,报纸、电视台就可能接踵而来,搞得你声名狼藉。社会上的人们了解到他们曾到县政府抗议,后来又出卖了捕鱼权,肯定会咒骂他们是充满贪欲的合作社。而且,如果再花里胡哨地写上什么老渔民的顽强精神感动了大海的奇迹,那么快良将无立足之地。

“这件事,不能再干下去了。”

快良当机立断,再三告诫安高。

“他妈的,秋宗这小子!”

安高厌恶地说。就连他也不打算与报纸、电视为对手坚持下去。但是安高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在快良的心里引起了沉重的不安。

“捕鲻鱼,难道他能成功?——当时安高说了这么一句话,他那眼睛里布满血丝。”

快良结束了冗长的解释。

“奇迹的鱼群——就是捕鲻鱼最终失败了,这是安高破坏的吗?”

“这可说不清楚。秋宗告了状,安高受到审讯。但又听说没有证据。我要说的就只有这些,其余的你去问良大伯吧!”

在他讲述的过程中,中冈一直认真地倾听着,但是中冈从未露出一丝笑容,这使快良感到有些疲劳。

“谢谢您。”

中冈鞠了一躬,表示谢意。

虽然这还仅仅是序幕,但中冈心中已经烙上了这叙事诗的一个部分——它使安高恭二陷入抑郁性症状,造成了他的失明。

安高对于渔场荒废感到气愤,看到其他渔业合作社要求高额赔偿,认为大海是一衣带水、不可分割的,于是他举起义旗揭竿而起。由于生活日益贫困,这种悲愤确实理所当然,但是他却成了耻笑的对象。这时,出卖捕鱼权和到废液船上工作的诱惑出现了。对大海感到失望的安高终于转到相反的一面要扼杀大海,结果受到大海的报复,在面颊上留下了报复的烙印。不,大海的报复仍然继续残酷地折磨着安高。濒于死亡边缘的大海里出现了幻象般的巨大鲻鱼群,把岩根矶染成一片火焰般的绯红。土生土长的打渔人安高不甘心于坐视大海的飨宴,他伸手了,并且他自已遭到了灭亡……

中冈把重点放在安高所说的“要把灵魂交给魔鬼”这句话上,由于安高在收买土地一事中立了功,因此当他要求到陆地上工作时,青江忠则无可奈何地给他介绍了警卫的工作。侦察总部对于青江忠则这个人不过只是如此看待。但是假定安高说的魔鬼就是四国石油公司,而作为魔鬼的利爪狠狠攫住安高恭二的又是四国石油公司技术公害科长青江忠则,如果是这样的话——,中冈想象着人们称赞的青江忠则的清秀身材的情景。

石油企业,它们处理石油,即使在这世界性原油不足的状态中仍然增殖着巨额利润。这些怪物般的企业具有闪闪发光的储油罐和油管组成的骨骼,散发着令人厌恶的臭气的原油构成了它的血液。青江就是在它们控制能源的机理中自然产生出来的具有超人能力的特殊人员——这就是中冈所感受到的印象。

“他会在什么地方冒出头来呢?”

中冈想象着逐渐趋于严重的案件的未来。

“还有一个问题。有个叫濑户的自称流浪者的小伙子现在还在吗?”

中冈起身站起来,问道。

“哎呀,那是个姑娘呀!长得挺漂亮,现在跟良大伯住在一起。她听说大海出现了奇迹,不知从什么地方跑到这里来打鱼,这姑娘好奇怪!”

快良摇了摇头,意思是说:弄不清的事情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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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鱼群在燃烧 第一节

良吉正坐在木板房背荫处眺望大海。确实象快良理事长说的那样,黑褐色皱纹间似乎可以听到海风的声音。透过他的外表,中冈似乎看到一种古代雕像中潜藏着的凄凉。

“您是从警视厅来的……”

良吉看完名片之后,点了点头。

“我是为秋宗的事情来的。”

“原来是秋宗的事情呀!”良吉的面颊抽搐了一下。“他那脾气太过于相信公害省的当官的,疯了。”

良吉又把视线转回到大海,用干涩的声音断然说道。

看来他十分顽固。

“听说有一位名叫濑户的姑娘。”

“是个奇怪的姑娘。她到海边钓鱼去了,准备作晚饭的菜。她说要扶养我……”

良吉回答着,眼睛一直注视着一艘希腊货船驶过海面。声音里充满孤独,没有丝毫感情。

“您能谈谈捕鲻鱼的情况吗?”

听快良介绍之后,中冈对老人怀有好感。他曾经十几年如一日驾着船出海监视了望。在中冈看来,这不是固执,而是难以忘怀大海的老人寄托于大海的怀乡之情。

这次见面之后,这种印象十分深刻。

“鲻鱼……”

良吉眼角的皱纹毫无感情地动了动。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只有满天星斗。尽管良吉早已习惯于十一月底的夜寒,但这时还是感到有几分凉意。一阵阵北风不时刮过恬静的海面,星星眨着眼睛,寒风刺骨。

良吉慢慢地摇着橹。橹轴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如同催眠似地不时把良吉拖回到回忆的世界。

鲻鱼从这个海湾销声匿迹之后,已经过了多少个春秋?良吉记忆中的影象已经模糊不清,如同一张被水浸过的底片,大概已经有十六年的光景。尽管影象已经陈旧,残缺不全,但是鲻鱼集结的情景却深深地烙印在良吉心灵上,历历在绯红的颜色染红了大海,使人联想起点燃了红色的灯笼,接着鱼群象海啸般地涌来,势如狂澜怒涛,难以形容。

大海死去了。——这是肯定无疑的。终生当渔民的良吉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大海已经死去了。良吉想,大海已经沉默不语了,水变得沉重了,就象濒于死亡、神志不清的重病人一样,大海显得疲惫不堪。早些年,大海的波涛欢快地暄闹着,似乎在夸耀它的轻快。敲打船弦的波浪声悦耳动听。海豚在海面跳跃歌唱,海鸥与海鸭群集,在船周围游动。还有不知游向何处的巨大的海龟,舒适地在船边游过的影子也屡见不鲜。成千上万的大群的海螃蟹冲破浪花发出哗哗的声响游过海面。然而,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大海沉默了。

良吉早就知道,鲻鱼不会再聚集到海湾把大海映成一片红色。大海已经结束了飨宴。十几年前,鲻鱼曾经象庞然野兽般在海湾狂舞。但在那之后,它们已经化作火球,拖着尾光消失在大海深处。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最后一次。即使在渔民良吉看来,那时出现的奔腾席卷、雷霆万钧之势也只能象是一匹庞然海兽在咆哮。这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它是某种凶恶的预兆。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它将秋宗修平吞入大海,使他死于非命。从此,一切都销声匿迹了。愤怒的火焰在良吉心中执拗地燃烧,而鲻鱼鱼群却无动于衷。良吉上了年纪,大海也和良吉一起度过了青春,并且已经衰老。虽然良吉清楚地意识到鲻鱼再也不会聚集,但他却从未放弃过监视和了望。每年十一月末,他总要到岩根矶海畔来。衰老的身躯迎着凛冽的寒风,他不分昼夜地观察大海。鲻鱼脊背灰蓝,腹部长满银鳞。从海面透过水镜观察时,它仿佛象是一根棍儿。有时它翻转身来,露出腹部。膨隆的腹部长满银鳞,光彩四射、十分庄重。它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岩根矶。这条鱼放出的银光向良吉显示出神奇的先兆,它告诉良吉长途跋涉的疲劳,同时它作为一种前兆,预示着它的同类将在奇能驱使下从海洋各处陆续聚集到这里。即使仅仅是这条使者也行,良吉是多么想再看一看这景象啊!哪怕只是再看看这条使者,即使在它身后聚拢来的数十万条的巨大鱼群仅仅是一种幻影,良吉也心甘情愿。

然而良吉的希望落空了。鲻鱼本来具有集群的特点。他也曾偶而看到过几条鲻鱼游过岩根矶。每逢这时,良吉就两眼放光,但接着就又失望了。因为他一眼就能判断清楚,那些鲻鱼没有一丝沉静,好象患了躁病,象流浪者似地东张西望,这和大鱼群使者的那种庄重劲差远了。

人们开始嘲笑良吉。

良吉虽然坚持监视了望,但不知不觉中这已成为一种习惯。虽然他并没有忘记目的,但那成分已很淡漠。如果说还有某种目的,那也仅仅是烙在自己脑海中那遥远的繁荣景象。他回忆着自己脑海中银幕上的画面,了望着这一切。在现实的海洋中泛起小舟只是增添了几分幻象的效果,然而这也能使他感到陶醉。此处,还有其它一些原因支撑着这种惯性。渔场已经荒废,许多老渔民已经驼了背,再也不能出海。他们只能无所事事,终日遥望着大海了此残生。还有许多老渔民家里的年轻人都已到城里去谋生。老人们留在家中无依无靠。每逢良吉看到这些老渔民眼睛深处燃余的灰烬时,他就感到恐惧。这种恐惧也象鞭子似的逼迫良吉冒着寒风出海。

一艘客轮驶过海面隐没在岛的背后,船上的灯光宛如点燃的灯笼。

良吉放开橹,用水镜窥测大海。探测灯照亮岩礁,它们沉睡着。岩石表面上,羊栖菜和头发菜等各种海藻丛生,象细钢针般的黑鳝鱼隐现在这些海藻的缝隙当中。小小的剥皮鱼檫着岩石表面游过,抬头注视若良吉。良吉再次感慨道:如今鱼真是太少了!确实,鱼影是在逐年越来越少。

小船乘着海潮慢慢地滑过礁石。无论观察哪里。到处都同样是一片荒凉。良吉不再观察,他坐在船中间,点燃了香‘烟。关灭了探测灯之后,青蓝色天空上镶嵌的星斗突然亮了起来。这时正值刚过半夜的涨潮,海上又起了风,刮得船篷上的草席发出魔鬼哭叫般的吼声。

良吉自语道,差不多该回去了。衣服被潮湿的空气打湿,象没晒干一样沉甸甸的,寒风吹过,硬梆梆的。随着接近陆地,广阔的岩礁变成一片沙滩。波浪描绘的砂纹慢慢地升高,在暗夜中显出一片白白的沙地。陡峭的森林在沙滩后面突兀而起,树木和暗夜溶成一片,与远处头顶上闪烁着暗淡星光的天花板迥然分开,山崖呈现出一片银灰色,蜿蜒连绵。

那是小小的青岛。

良吉收拾了一下,准备把水镜从海中取出来。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似乎有条鱼影呼哨一下从水镜前游了过去。他心中一阵激动:莫非这是鲻鱼的使者?按理决不会出现这种事。

但是良吉还是把身体伏在船舷上看了看水镜。他左手摇着橹,两眼凝神仔细观察着,可是根本没有鱼的影子。良吉找到一个地方作标准,巧妙地摇着船转了个圆圈,慢慢地搜寻了一会儿。

到底还是错觉——良吉苦笑了。一旦证实了这一点,他突然感到浑身一阵寒冷。

海风猛吹船帮,推着小船向旁边飘动。水镜移动了位置,正好照到一块头发菜丛生的岩石上。就在这时,本来只是茫然而视的良吉的眼睛突然看到一条三尺左右象棍一样的鱼停在那里。良吉布满皱纹的眼角突然松驰,两眼放射出锐利的光芒。那条鱼头向着沙滩,微微掀动着鱼腮,仿佛雕像一般静止不动。

——就是这家伙!

鱼背灰青,从上方看去呈现深蓝,这正是鲻鱼独具的特征,再有那银色的鳞,隆起的腹部。毫无疑义,这正是良吉十几年来一直等待盼望的鲻鱼的使者。良吉深深地喘了口气,一股凉意象利剑般透过良吉的脊背。

——没错!

良吉发抖的双手碰歪了水镜,水镜下方现出波纹,鱼影模糊了。

“你呀,你终于还是来了!”良吉自言自语的声音夹杂着几分哭泣。

他认识鲻鱼,当然不是认识这一条鲻鱼,而是记得鲻鱼使者庄重而又带些神秘色彩的神情。最后一次捕鲻鱼时,鲻鱼席卷而逃,隐没在大海深处,可是引导那无数鱼群的最初的使者和这条鱼一模一样。仅仅就是这么一条鲻鱼,它不知从何而来,静悄悄地在岩石缝隙之中注视着沙滩。良吉还记得,在他看来鲻鱼不象鱼,倒象是白银做成的工艺品。现在他观察到的这条鱼也深深地给他同样的感觉,和偶而游过岩根矶的鲻鱼那种不安的神情相比较,它充满庄重。

良吉感到,十几年来漫长的时间一瞬之间缩短了。

他收拾起水镜,熄灭了探测灯。海风越刮越大,小船漂过岩礁。良吉蹲坐在小船中间,浑身颤抖,注视着大海。

海风在海面上吹起层层黑色的皱纹。

第四章 鱼群在燃烧 第二节

“是啊,那就是说,过去的繁荣又突然在岩根矶重新出现了。但是大海的污染日益严重,为什么现在又有鲻鱼鱼群出现呢?”

中冈也对大海有几分感情,他一直被良吉的话吸引着。学生时代,他也曾经喜欢潜水。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感到大海的魅力,远远超过了仅仅对于案件情况的调查。

“这可是谁也不明白。不过,如今的大海已经失常了。有时候一小群鲻鱼会不知在什么地方冒出来,可紧接着又突然出现许多海蟹,然后又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就在那海滩上,挺大的乌贼象疯子似地往上爬。我看到乌贼那棕色的眼珠,感到浑身发冷。它们惊慌失措,简直就象是因为出现天崩地裂的征兆吓得发了疯一样。”良吉说话的声音很低。

“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些鲻鱼也是因为遭受污染迷失方向才跑到这里来的呢?”

据说有时候它们会因失去自我保存的本能而聚集起来。

“不,鲻鱼可是一尘不染呀!”

“一尘不染?”

“对。”良吉说话的口气很肯定。

确实有人担心鱼的污染。县水产试验所的技术人员来调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技官曾说,包括人在内,生物遭到危机时,由于集团心理会陷入盲目状态。有时由于栖息场所遭到破坏,失去理智的集团会象幽灵一样在海中游荡,这并不罕见。良吉也曾听说,不久前,在面对燧滩禁止捕鱼的海域中,工厂一侧的海域里曾出现过数千条鲻鱼,一时成为大家议论的中心。市民联合会委托的调查船曾捞起鲻鱼进行解剖。结果发现,本来应是浅红色的鲻鱼内脏巳经变为黄褐色,散发着臭味,仅仅用手指碰一碰,肠子就破裂,并且流出许多工业污泥。

但是良吉抱着毫不动摇的信念。因为虽然对青岛附近捕的鱼进行过许多次检查,但还从未做出过污染的结论。也可能这一带是剩余的唯一海域。良吉深信,经过十几年之后在岩根矶聚集起来的鲻鱼绝不可能是因为污染失去本能而疯狂的鱼群。正因为理智健全,它们才开始在岩根矶集聚起来。而且事情也确实如良吉所相信的那样,对数十条鲻鱼进行检查的结果说明,它们并未受到污染。

“那时十二月中旬已过,鲻鱼突然增多起来……”

良吉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出神地说起来。他自己明白,当时陶醉的心情还久久萦回在心底里。

使者出现以后又过了几天,原来根本看不到鱼影的荒凉海面上开始不断看到鱼在游动,海面出现了暖意。良吉雇来了渔民修补鱼网。他自己只是日以继夜地在岩根矶注视着鱼群的动静。开始聚集的鲻鱼并不太游动。有的停在岩石缝隙中,有的隐没在海藻深处,各自寻找到自己栖息的势力范围。良吉整天巡回监视。原来在岩石缝隙中只有一条,但两、三个小时之后就已经增加到好几条。毫无声息,也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它们象细胞分裂似地增殖着……

每经过一次海潮涨落,鱼的密度都在增加,鲻鱼源源不断赶来。它们从海洋深处不断游来,穿过自己同伴栖息的缝隙缓缓地移动着,一股劲儿地增加整个鱼群的密度。有时良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些鲻鱼的眼睛,好象他巳经失去知觉。这些鲻鱼的眼珠在水晶般的眼膜后面闪闪发光,好象正在梦境之中。是的,这些鱼大概确实在做梦。无论是哪一条鱼,它们都有所追求似地凝视着沙滩。那种毫不动摇的渴望,确实处在矇胧之中。

良吉想:鲻鱼中了魔,它们中魔之后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鱼类。他静悄悄地把船靠近浅滩,用水镜观察。船底已经吃水一米多深。本来鲻鱼应当因此而受到惊动,敏捷地逃走隐没,但它们却一动也不动。当人用玻璃镜进行观察和它们的目光相遇时,它们也不以为然。看来即使用细棍去拨动,它们也不会移动,甚至用鱼叉扎它们,它们也不会对捕食它们的人感兴趣。是什么原因使它们变成这种状态呢?

良吉渐渐地完全被鱼群迷住了。亦步亦趋,他也被鲻鱼带入疯狂的境界。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已也是一条鱼,感到自己也在海洋中和它们并躯而游,鼓动鱼腮呼吸着,甚至感受到自己的伙伴们充满凉意的鱼鳞的摩檫。有时他又突然从这种似梦非梦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这时他感到作为一个渔民的幸福沁人肺腑,心中异常满足。

良吉深爱这些鲻鱼。他现在已经不再有十几年前和秋宗修平一起在岩根矶全力以赴捕鱼的魄力。那时,他充满信心,决心把它们一网打尽。这种欲望使他不眠的眼睛充满血丝,但他依然不断地指挥着渔民们。那时,他虽然也曾睥睨鲻鱼的鱼群,然而他不记得曾经注意过一条鲻鱼的眼神。

只见森林,不见高山——每想到这些,良吉就感到后悔。也许这种蛮勇就是造成秋宗修平死亡的原因。如果那时良吉也象现在一样和鲻鱼溶为一体,那一次和空前巨大的鱼群搏斗也许不致遭受惨败。只见鱼群,然而却没有考虑到一条条鱼的曈孔中潜藏的意愿,良吉认为失败的原因就在于此。

如今的良吉觉得鲻鱼十分可爱。十几年的岁月磨去了良吉的方刚血气,消除了贪欲。他只是作为渔民渴望再一次看看鲻鱼的使者。他现在的心境正是由于这种理念感召才到达的境界。因此现在良吉心中只有一种非常纯洁的愿望,希望这一次捕鲻鱼不致再遭受失败。他感到只要自己谨慎小心,在白砂似的岩根矶静悄悄地包围住鱼群,然后再使它们中魔般的意愿得到解脱,这种事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十二月二十日以后,他在岩根矶配备了四条船不分昼夜地进行监视。

鱼群集结的速度急剧増快。这时海面上到处都有鱼在游动。这时节正是捕鲻鱼最关键的时刻。偷鱼的船会乘着夜色偷偷划来。由于鱼群密集,偷鱼船只要用渔叉扎下去就能捕捞,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收获几百斤。如果能随便地撒下网,那就更可以提高效率。现在这段时间,无论如何必须防止这种情况发生。

鲻鱼不害怕捕食者,也不惧怕死亡,它们听凭人们捕获。但是随着密度增加,逐渐对音响变得敏感起来。个体失去理智的意志突然升华为整个鱼群的意志,在这迅速发展的过程中,它们察知异常声音的神经变得特别灵敏,有时仅仅因为一两声引擎声就会引起鲻鱼急速逃遁。这正象牛群听到枪声猛烈奔逃一样。监视船包围了海面,进入戒备状态。

这时候,一位嬉皮派的姑娘来到了这里。

她穿着一条破旧的短裤,罩着一件红色防水衣,头上象印第安人那样裹着手巾,年纪大约在二十二、三岁,背上背着一只挺大的背包。

“这位老爷爷就是良吉先生吧?”

这姑娘自称姓濑户,用明快的声音和良吉谈起来。良吉虽然听说过嬉皮派,但亲眼看到,这还是第一次。她的打扮虽然奇特,长相却与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她身上的黄毛还没脱尽,闪着金色的光芒,皮肤也很白净。濑户说她是在报上看到幻象鱼群的消息赶来的,并且希望在这里干活儿。

“干活儿?”良吉感到很为难。

“我并不打算要工钱,只要您给饭吃就行了。不过,可不能总让我当火头军。我想当个打鱼人。”

“打鱼?”

“对。古时候,不是女人们也出海干活儿吗?我也希望出海。我听说岩根矶集聚了鲻鱼群,把大海映成一片火红,早就等不及了。怎么说呢?我觉得那鱼群也许就是大海的心脏。面临死亡的大海最后点燃了……总之,我想要亲眼看看这大海的心脏,亲手摸一摸。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吗?良吉唯有瞠目结舌。

良吉把刚刚彻夜监视归来正在睡觉的秋宗修叫醒,让他招待濑户,自己出海了。他摇着橹,突然想起了往昔的事情。自己象濑户那么大年纪的时候,正不断做着飞黄腾达的美梦。无论到远洋捕鱼还是到陆上,他都愿意,总之希望离开这狭小的濑户内海。但结果他哪里也没能去成。但是他却练就一身本领,只要观测海面,就能看出鲷鱼、鰆鱼的动静。即使从几十丈深的海中钓出鱼来,也能保证不伤鱼,不掉鳞。透过映在海上的云影,他可以画出气象图,掌握海浪的喜怒哀乐。

但他又想,这又有什么结果呢?大海面临死亡,鲷鱼、鰆鱼,凡是值钱一点的鱼再也不出现了。如果大海死去,自己的本领就跟那些拋上海滩的破船残骸一样。他只能认为这是一次毫无收益的航海。

但是这个姑娘一点技艺也没有,却为了摸一摸大海的心脏突然跑到这里来要当渔民。

对于她的这种轻松劲儿,他只有叹息。

“这姑娘不正好给阿修当媳妇吗?”

良吉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良吉并不了解秋宗修拋弃工作返回海岛的原因。秋宗也从未提起,良吉也不愿多问。但他透过秋宗修疲惫无神的眼睛,看到了离去的秋宗妻子的影子。寂寞象一块无形的大石头压在他默默劳累的脊背上。良吉认定他是个软弱的人。他没有宁可踩倒别人也要爬起来的那种劲头,也没有为了某种事情不惜吵闹的魄力,他不过是个老老实实的人罢了。

当秋宗修得到鲻鱼到来的消息时,他眼里显出光芒,俨然变了个人。当然,如果能一网打尽,的确可以赚上一笔。秋宗原打算,如果养殖章鱼比较顺利,他还要再养殖对虾。对秋宗来说,鲻鱼的出现正是他与过去诀别的难得的幸运。

良吉也希望满足他的美梦。不,不只是希望,肯定能满足的。但这时他从秋宗身上感到一丝不安。他废寝忘食只是为了一心一意地投身到捕鲻鱼上。这做法太过分了。良吉认定,在这种废寝忘食的劲头中,包含着他回首过去的思念,也包含着他想要为因鱼汛死亡的父亲报仇的决心。如果确实这样,那实在大可不必。向大海报仇,这只是陆地上的人们的想法。

濑户姑娘要是能给秋宗做媳妇,该能够弥补这个缺陷。头一次见面,他只是粗粗地看了一眼,但他觉得她身上有种出海捕鱼的原始人的猛劲儿,这正和她自己说的一样。想到这里,良吉回忆起她穿着短裤的身体确实结实而魁梧。

十二月末,“大海的心脏”开始把海面映成一片火红。

“真漂亮啊,良大伯。”

濑户屏住气息低声说道。

良吉和濑户爬上沙滩后面的山崖,并肩观赏着大海。大海展现在眼前,寒风吹动,海上飘起一阵阵白色的浪花。浪花下面,可以看到使人感到不甚偷快的铁锈般的褐色,仿佛有巨大的军舰沉在下面。这就是鲻鱼。

“过去常下雪,雪花纷飞,寒气威逼大海。结果那种铁褐色就映成一片鲜红的火焰。一到夜里,就象是有数千个灯笼沉在海里。”

“但是,鲻鱼本来是蓝色的和银白色的,为什么会显示出这种颜色呢?就象是灯笼的火光一样……”

“为什么呢?……”

良吉也不清楚这原因。他想,海面夜间映成一片火红也许是因为萤火虫的原因。白天使海面映成铁褐色的能量肯定是鲻鱼聚集时肉上散发出来的热量。据水产试验所的技术员推测,在鲻鱼形成巨大鱼群时,海中缺乏溶解的氧气,因此造成这种现象。但良吉只是相信热量的说法。

“我总觉得心里不痛快……”濑户趴在良吉的肩上。

“你这打渔人可真没出息。”

良吉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感到不安。他似乎感到在铁褐色的海底深处潜藏着庞大的海鳐鱼,这海鳐鱼可能马上就要移动,逃到大海深处去。

“我原来可不知道是这么个样子。我现在总觉得好象是妖魔鬼怪聚集起来向某种势力报仇。也许不久它们会接连不断地爬到岸上来吧!”

“要爬上来的。这铁褐色的块状物不久就要活动,慢慢地一进一退,然后突然一下子爬上岸来。那时候的样子,它们简直就象是脱掉了鱼鳞,光着身子似地爬上来。”

这一天已经迫在眉睫。

“您别吓唬我!”

“你不是说要摸一摸大海的心脏吗?”

“我原来只是以为鱼就是给人吃的。可这个样子,说不定人会被鱼吃掉的。”

濑户舔着海风吹干的嘴唇。

良吉想,这可真象是女孩子的想法!又是大海的心脏呀,又是妖魔鬼怪呀,又是要被鱼吃掉呀,良吉实在佩服濑户的新奇的想法。良吉从来也没这样考虑过。他心里寻思,这姑娘的父母居然允许她到处乱跑,他们是什么心情呢?他曾问过濑户父母的情况和她的住处,可无论如何她总是不说。濑户只是帮着做饭,摇船监视大海,再不然就是带着旺盛的好奇心学习修补鱼网。

晚上她和良吉、秋宗住在一间小木板房里。秋宗对濑户并不表示关心,也可以说根本没有这种时间,睡觉的时候大家巳经精疲力竭。但秋宗偶然两眼发光看着濑户那丰满的身躯,这一点并没逃过良吉的眼睛。

据说,濑户来到之后,有一次曾要求秋宗在捕鲻成功以后要分给她一部分酬劳。良吉记起秋宗曾说这也许是不吃亏的新手的一种欺骗。

“捕完鱼,我也给你一份。”

过了一会儿,良吉说。

“真的吗?良大伯。真高兴呀!”

濑户听到良吉的话,脸上突然浮现出天真的微笑,似乎她巳经忘记了鲻鱼。

良吉本想问她要钱做什么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也参加了劳动,因此不能认为是骗子手。也许城里的年青人中间流行着这种简单的赚钱办法,但良吉不想对此说三道四。这姑娘对铁褐色的大海感到畏惧,这使良吉的心变得温柔起来。眼前的大海正要在海面燃起火焰,也许这是最后的火焰。正因为这姑娘四处流浪,所以才培养出一种朴实但却敏锐的感觉,由于这种感觉,她在毁灭的火焰中看到了生命的泣诉。在良吉看来,这正是一种渔民的本能的观察。

良吉想,这姑娘在捕鲻完毕以后,将拿着分到的钱离开这里。这时他感到一阵凄凉。

第四章 鱼群在燃烧 第三节

远处可以看到湾口上揽着一条渔船。

“那就是濑户吗?”

对于中冈这句问话,良吉只是点了点头。

一个穿着红色防水衣和短裤的姑娘提着一只小水桶向小板房走过来,腰部丰满,腿很长。看到她的身躯,使人联想到缓慢巡行的幼小野兽。

“给您弄了点小菜来。”濑户高兴地笑了笑,把小桶举给良吉看了一眼。里面有三只小小的遍罗鱼,还有一条鲪鱼和一条鲫鱼。“这可是个大收获呀!就钓这么几条小鱼,我花了整整半天工夫。哎,您是干什么的?”

天真的目光注视着中冈,一嘴洁白的牙齿。

“警视厅来的先生。正好,让濑户接着给你说吧!”

良吉简单交代了一下,提着水桶到后面去了。

“您终于来了。不过,警察先生,你得保证不查我的户口,要不然我什么也不说。”

似乎她的眼睛突然放出光芒。

“好吧!”

中冈把视线转向海面,冷淡地说。他觉得面前这个姑娘带着一种青年具有的清洁感。

“到海岸去好不好?”

濑户站起来向海边走去。中冈跟在她后面。穿过海湾的海堤后,面前展现出一片白色的沙滩。海水清澈透明,宛如琥珀中加人了蓝颜色一般。濑户在海滩上慢慢地走着,看样子她正在思考谈话的要点。

“水边上会有一只鳄鱼伸出头来,你不觉得吗?”

濑户回过头来对中冈笑了。

“鳄鱼?”

“是呀!以前濑户内海附近也有鳄鱼出没。看着这清静的海水,就总觉得会有一条鳄鱼爬到岸上来睡午觉。”

中冈脱下上衣,搭在肩上。

“哟,原来你不知道呀!不光是鳄鱼,距现在五十万年之前,这地方有鳄鱼,还有老虎、大象、东洋象和野牛。现在已经从地层中挖出了化石,据说这些动物叫作泥河湾动物群。多漓冰河期的时候,本来和大陆连在一起的日本列岛向南移动了。据说那时灰胡祧树和水杉树构成丛林。所以现在还供奉着鳄鱼。”

濑户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坐在了沙滩上。

“你知道得真不少哇!但为什么要供奉鳄鱼呢?真有点奇怪。”

中冈点燃了香烟,把视线投向大海。金比罗宫的神就是鳄鱼,这固然使他感到离奇,但他更感到出乎意外的是濑户居然无缘无故地谈起鳄鱼来。

“我想这是因为金比罗宫是保护航海安全的神灵。那时,鳄鱼不是棲栖在河里吞食行人吗?古时候,河流是主要的交通要道,要是鳄鱼发起威来可就完蛋了。所以我想人们既然降服不了它,于是干脆把它神格化了。肯定是这种情况。在凶猛的鳄鱼故乡——非洲,甚至在尼罗鳄鱼活跃的中东地区,过去一直把鳄鱼视作神灵。那个时代,人们把罪人投入河中,如果鳄鱼不伤害他,就算是证明了他无罪。这样说也可能有点过分,古时候,恐惧和信仰实际上是背道而驰的,所以这也可以理解。但是当鳄鱼灭亡时,这种恐惧也就消失了。恐惧消失以后,信仰就变得庄严起来,于是各地出现了关于龙神的传说,这种传说代替了鳄鱼的形象。我想,龙最初的原形也可能就是鳄鱼。所以,凡是有水的地方,尤其是濑户内海一带,龙神的传说就特别盛行——说不定这也许只是我个人的认识。”

中冈瞥了一眼濑户,她的眼神似乎一直回想着遥远的过去。

“有点道理。”

“高松地区有个城镇叫做志度町,您知道吧!听说就出生在那里。那地方有一个补陀落山志度寺,这是四国巡礼八十八处中的第八十六处的地方。这里流传着有名的龙神传说。不过,你对这种事情也许没有兴趣吧!”

“不。”

中冈微微摇了摇头。

“那太好了。这传说讲的是的时代。大概是唐朝的高宗皇帝给日本政府送来了真光珠、泗浜钻石、华原磬等各种珍贵的宝石。结果呢,龙神早已迫不及待,它抢走了其中最为珍重的真光珠。这块宝石又叫作无暇之玉。据说这宝石非常奇特,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宝石里都会有一个释迦牟尼正面对着你浮现出来。此外还有许多传说。最后当地的渔女潜人海底,把宝珠从龙手里夺了回来。然后她割开自己的乳房把宝珠藏在胸膛里,才终于成功地使这宝珠物归原主。然而她本人却死去了。不过由于她立下了如此显赫的功勋,所以她怀孕后生下来的儿子到京城当了大臣。人们认为这个传说中包含着种种意义。有人说,龙代表了濑户内海的海盗。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渔女生下的儿子实际上就是当时四处流浪的藤原不比等,所以这个传说是对当时政治的讽剌。另外,还有种认识,认为这个传说实际上是说明旧事物灭亡和人们对新生命诞生的期望。它和希腊悲剧与其它故事一样是感情净化的原始形态……”

濑户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大海,石块灵巧地在海面上打着飘,然后沉了下去。

“但是当我跟随良大伯一起开始捕鲻鱼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感到,也许这种龙神传说的意义不过是为了告诫人们不要贪婪无厌地向大海这个宝库进行掠夺。火焰的鱼群就是大海的心脏,要是渔人打算抓它,他就会受到报复。秋宗先生和良大伯就都受到了报复。秋宗所受的心灵上的创伤尤其深刻。这都是因为他只有贪欲没有信仰。秋宗没有那种对大海的敬畏。想到这一点,我深深感到古代人的聪明智慧。他们创造出龙神的传说,让人们敬畏大海,而这个龙神传说的根源就是鳄鱼。”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中冈回想起松前真五介绍过的秋宗的历史。他的妻子被人霸占,他也回到了海岛。在中冈的想象中他应当是一个谨慎小心、卑俗可怜的人。但濑户通过鳄鱼对秋宗提出了她的看法,这种看法在中冈的心中描绘出鲜明的景象。中冈心想,这个濑户决不单单是个流浪姑娘。她穿着毛衣的胸部十分丰满,下摆也很宽阔,中冈觉得这是个很有毅力的人。

“咱们谈正题吧!”

濑户象小伙子似地把两只胳臂抱在胸前,眼睛遥望着天空。

那天晚间,濑户和秋宗两个人一起在监视船上工作。月色晦暗,周围几乎是一片漆黑,岩根矶海畔在寒风的怒吼中沉沉黑暗。海风狂啸,不时发出鸣笛般的声音。

濑户穿着防寒衣注视着大海。良大伯曾经说大海不久就会变得象灯笼般金光闪烁,现在这种景色已经呈现在眼前。太阳落山以后,白天铁锈般的颜色开始发生变化,就象是暗夜清除了杂质,大海放射出奇异的光彩。要想形容这种景象,的确只有灯笼这种说法才最合适。鱼群发出光彩,就象是海底装饰着成千上万支闪烁着浅红色光芒的灯笼。这种景象并不使人感到畏惧,倒使人感到如人梦境。闪烁着浅红色的发光体仿佛在呼吸一般,微微地蠕动着。

“这些鱼都是向着沙滩游动。”

秋宗感叹地说道。

濑户接替秋宗观察着海镜。千真万确,在浅红色光彩的海洋中,鱼群熙熙攘攘,它们中的每一条都头向着沙滩。这时濑户对产生光的光源感到几分疑惑。良吉说这是热气,但在濑户看来,鱼群呈现一片黑暗,似乎与发光毫无关系。那灯笼般的光彩从四周涌现出来包围着鱼群,奇异的光彩使人联想到它似乎是粘膜或者是羊水。

突然,濑户被秋宗从背后抱住了。一瞬间,她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濑户想站起来,但是她象被拧弯了似地被压倒在秋宗的两条腿之间。这时濑户觉察到自己已经无法反抗,她开始苦苦地哀求,但是她没敢喊出声来。鱼群对于声音十分敏感,即使仅仅一阵奇怪的声音,也会使聚集在海滩上的浅红色发光体象雪崩一样地迅速奔腾而去。想到这里,濑户没敢喊出声来。秋宗也正是深深了解到这一点才扑到濑户身上来的。濑户眼前的光彩变成一片破碎的金光,她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秋宗疯狂地搂着濑户的腰。

“对不起……”疯狂过去,秋宗浑身颤抖着表示歉意。凛冽的寒风吹得他合不住嘴,“原谅我,我是要让鲻鱼看看!”

濑户借着船舱里微微的炭火光亮,从旁边看了看秋宗的面孔。秋宗打恭道歉之后,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事情,只是出神地凝视着发光的鱼群。当他偶尔转过目光来时,濑户在炭火的映照下看到他的眼眶已经由于连日来的劳累而发黑,眼里闪烁着光芒。一瞬之间,濑户感到他眼中的光芒仿佛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生灵。

从那以后,秋宗再也不说一句话。

濑户不能理解,为什么秋宗忽然想到这类荒诞无稽的事情。

一月十四日,撒网的工作开始了。

前一天早晨,良吉从岩根矶临时搭起的了望棚里走出来,望了望黑暗的天空,自语道:“退潮时要下雨啦!”良吉额上的皱纹中凛然可以看到即将做出决定的紧迫感。这使渔民们感到沉重紧张。他们深知,良吉虽然过去被人称作疯子,但如今他痩弱的身躯越来越具有权威的意义。

“明天撒网。”良吉用沙哑的声音宣布。

实际上早已万事倶备了。

完全如良吉所预料的那样,上午退潮时,阴暗的海面上开始落下冰雹。瞬间,白色的雨脚完全封住了海面。

“好好记住,退潮下雨,这时候会死人的。涨潮时很少死人。”

良吉把手放在濑户的肩上说道。濑户听到这低沉的声音,深深感到在良吉满脸皱纹中深藏着男子汉气概。她无论是从大学教授身上还是从父亲身上都没体验到这种感情。良吉过去一直被人称作渔人的神仙,在他满脸皱纹中潜藏着一辈子海上生涯的丰富经验,良吉要集中智慧和力量,把这火焰般的鱼群一网打尽。而鲻鱼呢,它们把海洋映成红色,在它们身体内潜藏的时钟和罗盘指引下,来到广阔海洋的一隅进行集结,要和老渔夫决一死战。在大自然安排的不断发展的戏剧高潮中,濑户感到兴奋,甚至于想大哭一场。傍晚,雨停了。

“看哪!”

有人压低声音指着海面喊了起来。人们窃窃私语,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尽管太阳还没有完全收尽余光,可是雨后的岩礁却已经开始闪现出光芒。暗褐色的大海宛如一只巨大无比的海鳐鱼,仿佛刚刚经受了洗礼,清除了污垢,愈发鲜明地显现出它的形象。它简直完全就是一只巨大的野兽。

“来了,马上就来了!”秋宗的声音似乎含在喉咙里。

“不,还得等两、三天。”良吉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回到小屋去了。

濑户一直站在秋宗身旁。秋宗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着大海,对濑户毫不关心。从那件事以来,他一直总是这样。他早巳没有这种闲心,好象舞蹈病患者一样焦灼不安。

第二天清晨,他们召集了雇用的渔民。撒网的工作开始了。

在岩根矶采用特殊方法捕鲻鱼就是指的这一点。在大海退潮后的水边上挖出一道壕沟,渔网从沙滩的一端到另一端埋成一排。不久,成批的鱼群将随着涨潮涌上沙滩。当鱼群布满沙滩时,立即把埋下的网拉起来。所谓一网打尽就是指的这种捕鱼方法。剩下的工作就是等待下一次的退潮。大海的火焰全部被封锁在陆地上。但是由于网完全断绝了鱼群的退路,因此鱼网十分危险,很可能会因巨大鱼群奔腾的压力而倒坍。秋宗修平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葬身大海的。

拉起的网要挂在支柱上。为了使网能够承受鱼群的压力,需要为数众多的支柱。但是如果支柱数量过多,又会影响鱼群聚拢。鱼群的量和支柱之间的配合十分重要。这种支柱要在底部附上十字板,然后把它们埋在深坑里,再拉上绳索加以支撑。

当撒网工作开始时,火焰般的鱼群巳经逼近埋网的地方。

濑户夹在渔民们中间努力地工作着。这种工作要尽量不弄出声音,而且要抓紧开始涨潮之前的暂短时间完成所有的工作。濑户一边干活一边想,这与其说是打鱼,勿宁说是一种战斗。在现代社会中,一提到鱼,人们总是想到人工养殖的鱼,而这里却充满着浪漫色彩。这是大海显现的最后幻影,也是人们向大海进行的最后的战斗。炽热的忘我神情更加深了这种感触。强健的紫褐色面庞上,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光芒。他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公害,忘记了生活的困难,忘记了赔偿,忘记了一切,宛如巳经恢复到原始时代,带着几分原始人的风貌。

埋网工作还在进行,涨潮已经开始了,潮水浸湿了长靴。濑户忘记了一切,只是沉浸在埋网工作紧张的气氛之中。这时她觉察到脚下的海水开始变得混浊起来。岸边的海水本应透明清澄,呈现翡翠般的绿色。当濑户无意中观察脚下时,她禁不住喊了一声,向后退了几步。

脚下有两条鱼。这两条鱼身长大约五十厘米左右,它们游到濑户脚下抬头凝视着她。濑户停下刚要踩下去的脚,看着鲻鱼小小的眼珠。那眼睛毫无表情,但是却清澄透明。

鲻鱼忘记了对人的恐惧,忘记了沙滩上的不安,忘记了一切。看它们的眼神,似乎甚至忘记了它们自己是鲻鱼。这眼神中浮现出唯有鲻鱼才能理解的、沉默无语的本能。

濑户极力使自己保持镇静凝视着它们。不安象泉水一样从她的心灵深处涌出,使她停住了脚步。鱼忘记了它们自己是鱼……濑户突然对所有的生灵感到畏惧。

看着看着,濑户忽然觉到好象在什么地方曾经看到过这种眼神。那就是秋宗修——对,在秋宗污辱自己之后,他那双在炭火映照下的眼睛就是这样。当时,濑户只是感到似乎是一种不可名状的生灵,原来那令人恐惧的微弱火光的真正面目就是这鲻鱼的眼睛。

那么,这难道是……

濑户想起来了。据说,在咒术文化统治的时代里,人们在水稻结穗的季节里要到稻田中集体进行婚交给稻子观看。人们相信稻子看到人类的婚交会兴奋,稻子越是兴奋就越能结出丰碛的果实。秋宗正是要给鲻鱼观看婚交,所以他特意站在位置较高的舱盖上……

但是秋宗为什么突然想到咒术式的仪式而且又付之实施呢?那不象是一种欲望,倒恰象一种类似黑弥撒似的仪式。这一点,从他以后再也不对任何事情表示关心可以得到证明。也许秋宗跟鱼一样被鱼群的聚集和火焰般的海洋弄得疯狂了。据说秋宗的父亲十几年前就是在这块沙滩上被同一种鱼群卷走,并且被鱼群,食死去。或许这是一种报复心理,它和一网打尽的欲望交织在一起,驱使他对一切都充满固执的信念,因此在他失去平衡的心灵中突然酿出咒术的幻影?再不然也许他象美国人在兔子的脚上观察幸运那样,利用让鲻鱼观察婚交,拼命祈祷,以防鲻鱼的迅速逃去或招来恶运?

也许在这种咒术背后潜藏着他那不幸的往事?他的过去十分辛酸,离别妻子,失去一流公司的工作,被迫当了渔民。

濑户突然感到恐惧。她感到秋宗不顾一切捕鲻鱼的做法有些异常。的确,良吉也具有同样固执的信念。他坚持等待了十几年,如今情绪异常欢快。可是秋宗却失去了沉着,带着病态。他的眼神似乎表明他每时每刻都会因害怕鲻鱼逃遁而哭泣出来。在失去理智这一点上,秋宗的眼神和跟前鲻鱼的眼神完全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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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四章 鱼群在燃烧 第四节

鱼群也同样失去了沉着。

撒网工作完成时,鱼群开始象铤蚰似地蠕动着向沙滩聚拢过来。第二天,曾经使濑户感到惊讶的鲻鱼已经绝不止两条,就是在落潮时,也有数十条鲻鱼游到汀线上凝视着沙滩。

“来了,马上就要来了。”渔民们压低声音互相耳语。这些渔民的脸上都充满着极度的喜悦,宛如被鲻鱼的疯狂感染了似的。

整整一天,良吉和濑户一直呆在了望棚里。良吉几乎一言不发,只是眺望着大海。只有当濑户给他端来茶水或咖啡时,他脸上的皱纹才暂时松弛下来。有时,濑户从旁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面孔。他的表情中既没有羞涩,也不带一点儿骄傲,但却总给人一种象海边岩石似的亲近感。

第三天下午将要过去的时候,巨大的鱼群开始移动。暗褐色的巨大鱼群乘着涨潮蜂拥般地涌上沙滩,退潮时又回到海里。濑户两手抓住板棚的柱子,观察着这可怕的一幕。即使是外行人也明白,关键时刻到来了。

“喂,跟我一块儿上船去吗?”吃过野餐之后,良吉靠在板墙上向濑户问道。良吉说,大概今夜涨潮时就要收网。为了进行总指挥,他要上船去。

“希望您一定带我去!”

“要是有个万一,你会游水吗?”

“我游得好着呢!”

“那你现在赶快睡一会儿吧!”

良吉靠在板墙上闭上了双眼。濑户也盖上散发潮气的硬棉被躺下了。虽说良吉让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身体疲惫已极,但脑子却很兴奋。濑户想:真的能够把这巨大的鱼群和闪光的大海的心脏一网打尽吗?如果真的能把火焰封闭在白色的沙滩上,大约自己也可以结束这种流浪生活了。

濑户感到她将从大海的火焰中得到报酬,它比曾经迫使她走上流浪之途的东西更加确实。也许正由于感到确实可靠,相反她会因追求生活的乐趣而重新踏上旅途。濑户突然想到,如果成功了,自己也能分到一份酬劳,那该是多少钱呢?拼命干活儿,坐地分赃,这种带有几分海盗气味的语言使她感到清新而好奇。

“良大伯,鲻鱼闹腾起来了!”

一阵低低的但却是剌耳的喊声使濑户从睡梦中惊醒。从板墙缝隙里刮进来的风吹得薰黑的马灯摇摇晃晃。良吉已经迈着沉着的步伐从板棚走了出去,濑户急忙追了上去。

乳白色的暗夜笼罩在沙滩上。凝神望去,黑色的小虫在水边飞舞。嘣、嘣、嘣、——几十个几百个身着黑衣的小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跳着奇异的舞蹈。濑户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当她走近仔细看时,才发现那正是已经爬上沙滩的鱼。它们巳经浑身粘满了沙子,一股劲儿地跳着踢跶舞。

“放船!”

良吉声音紧迫地命令。跳舞的鲻鱼象雨点般一个劲儿地啪嗒啪嗒拍打着沙滩,发出浅红色光芒的巨大鱼群马上就要逼近沙滩,布满汀线。同时不断有新的“舞蹈演员”从浅红色的光芒中跳上沙滩舞台。

良吉一言不发走了过去。

十几只渔船从岛后划了出来,濑户和良吉坐在其中一只船上。渔船一字排开,毫无声息地向发光的鱼群背后迂回过去。橹轴上已经上了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渔船象野兽捕食动物似地悄悄地进入部署。

清冷的月亮升起来了。黄色的月亮从山角上露出时显得很大,但一离开山顶,就突然收缩变小,在西方留下它航行的轨迹。大海淌出眼泪,把少小的沙滩和岩根矶一带打湿,染成一片白色,象月亮留下的痕迹一样。潮水涌上了沙滩,随着潮水上涌,灯笼般的发出光芒的鱼群也开始聚拢起来。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

发光鱼群的移动越来越迅速,人们感到布满整个海面的鱼群似乎在某个地方突然被推举起来。在濑户的眼里,似乎它们突然膨隆而起,濑户屏住了气息。现在,发光的鱼群雪崩似地向沙滩涌过来。眼看着发光的鱼群使汀线向上隆起。这根本不象是真实世界的景象。濑户全身蜷缩成一团。

就在这一瞬间,良吉高高举起了右手,信号灯划破暗夜,渔船队象猛兽般向前冲去。埋下的网上拴有浮标,它们被系在支柱上,上面涂着夜光漆。现在只要抓住浮标把网拉起来,就算是大功告成。良吉拼命地划着船。小船象一只猛虎,左右跳跃着一直向浮标划去。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

从沙滩后面山崖的暗夜中,有什么东西带着咝咝的声响发出剌眼的光芒窜向夜空。这光球划过拋物线落在鲻鱼群中。在完全落下来之前,它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并且噼噼啪啪地发出可怕的爆炸声。

“拉网!拉网!”

良吉拼命叫喊。濑户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良吉一边高喊一边倒着浮标,网象一条巨龙划破海面向上飞腾而起。良吉把它挂在支柱上。网巳经封住了闪烁红光的大海,然而这种情景只是一瞬之间的错觉。

由于头顶上出现光亮并且传来爆炸声,巨大的鱼群已经开始迅速地倒转方向,闪烁着红色光芒的逆流冲向鱼网。鱼群的奔腾犹如雷霆万钧。濑户惊叫起来。在她看来,似乎发光的鱼群象暴风一般向天边冲去。红光破碎成浮光掠影,接着夜空被飞舞的鱼群覆盖。海面上一片狂涛,海水飞溅,平静的海面瞬间开始怒吼。濑户一下子摔倒在船底。天空中落下来的鲻鱼布满在她身体的周围。这样下去自己要丧命——濑户再次叫起苦来。

“保住网!桩子要倒啦!划船!划过船去保住鱼网!”

海上传来了不知道是谁的悲惨绝望的喊声。

“胡说!扔掉网!向后撤!后撤!”

良吉发出愤怒的喊声,但他的声音立刻被淹没在狂涛之中。

濑户被从鱼堆里拖了出来。“把鱼扔下海去!不然船要沉了!”良吉发疯似地拼命把鱼扔出去,但天空中落下来的鱼却以数十倍的速度又把船淹没了。鲻鱼已经堆了足有濑户的大腿那么高。

“糟糕!鱼叉不见了!”

良吉不再向船外拋鱼。他把濑户抱起来,喊了起来。船已经开始倾斜,情况十分危急。在海啸般的鱼群压力下,网挂着船,拖着船向海面滑去。这力量俨然象一只虎头钳,小船发出喀吧喀吧的声响,急剧倾斜。

“就是船沉下去也不要离开船!要被鱼群卷走就没命啦!明白吗?要逃出去!”

良吉在濑户耳边喊叫着,粗暴地来回摸索着她的腰,这一切都发生在最后一瞬间。接着,船一下子翻到海里去了。

濑户被拋入大海中。开始她被鱼群卷了进去,她自己被包围在鱼群中间。她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抽出手脚,但这就象在坚硬的岩石中游泳一样。她不断地被鱼群卷去,接着全身旋转着撞到岩石上。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头伸出海面,但有好几次她又立刻被卷入海中。她已经呛了水,神智开始昏迷。

淡红色的洪水卷着旋涡,形成一条巨大的隧道。它卷起岩石、海草和海里的一切向着海面奔腾。濑户感到自己也会被鱼群卷去。在恐惧的深渊里,她听到了大海的心脏吼叫的声音。

当她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在良吉的怀抱中,良吉正拼命抓住翻在海中的小船。洪水已经平息,海风把利爪伸向大海,海面在月光下呈现一片黑暗。海上一片宁静,一切都似乎只是一场梦。

“你真能干!要是你被鱼吃掉,我也不打算活了。喂,游到沙滩上去吧!”

离沙滩还不到二十米远。濑户这时才知道她的腰上结结实实地栓着绳索。她回想起来,船沉之前良吉曾经在她腰上来回摸索,原来就是在拴绳索。不消说,良吉把绳索的另一头拴在船上,豁出性命来救了自己。

大家都沉默不语。

在明亮的篝火照耀下,可以看到每个人的脸都乌黑而消痩。良吉在篝火旁边收拾着从海滩上拣来的几条鲻鱼。他抖去沙子摘去鱼头,然后把它们都切成三片,并把透亮的鱼片堆放在船板上。

“喂,冷鲻鱼片,来吃点吧!”良吉把原来准备庆祝胜利的酒倒了出来,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没有伸手。良吉拿起几片鱼片蘸上酱油,好象很香甜地嚼了起来,接着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濑户凝视着眼前的鲻鱼鱼头,它们的眼睛都黑亮透明,充满生气。似乎它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她披上毯子悄悄地走出了板棚。不知是谁,有个黑色的人影正在拣散乱在沙滩上的鲻鱼。这些鲻鱼已经鳞片剥落,全身泥沙。濑户走到他身边,原来是秋宗。秋宗双手抱满了鲻鱼,有几条鲻鱼正从怀里掉在地上。他好象嘴里咕噜了几句什么话,接着又拣起掉在地上的鲻鱼向前走去。

濑户望了望大海,在庞然野兽卷尾游去之后的大海的远处,驳船正闪烁着灯光掠过海面。

第五章 大海与毒液 第一节

“捕鲻鱼的情况就说这些吧!还有件事就是秋宗精神失常,等咱们回板房以后再说吧。良大伯还等着咱们呢!”

濑户掸去海沙,向前走去。

中冈感到这的确是一次极为严重的破坏。秋宗被鲻鱼迷住,失去了理智。从一般人来看,甚至可以说他那时已经有点半疯半傻。如果破坏者确实是安高,单凭这件事,也许就足以构成谋杀的动机。

中冈一边走一边反复思索,这是濑户内海灭亡的叙事诗。十几年之后,鲻鱼突然出现在濒于死亡边缘的大海里,它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是鱼类,它们把大海映成火焰般的红色,报复般地使人们陷入疯狂。良吉的皱纹深处又一次饱尝了海风的辛酸,他一蹶不振。秋宗精神失常,安高则被人杀害了。大海显示了奇迹,举行了宴会,但是没有人出席作陪。接着这一切都销声匿迹了。

这是一篇暗示大海灭亡的叙事诗,但这个名叫濑户的姑娘又起着什么作用呢?她被秋宗污辱了,但她却毫无羞涩、毫不惧怕地描绘了那整个情景。迫使她走上流浪之途的原因只是深深地埋藏在她的心中,这到底是什么呢?如果说是神灵导演了这一场叙事诗,那么神灵是否在这灭亡诗篇中让濑户登场,以此留下了一线光明?

良吉提着一只酒瓶走了出来。他把酒倒在三只酒杯里,接着又拿出了熏烤的章鱼。

“到底是谁放的烟火,我不愿意说……”

良吉把酒杯举到嘴边,说道。

“搞破坏的就是那个姓安高的人。除了他,谁还能干这种缺德事!——而且岛上的渔民大都被雇用参加了捕鲻鱼,没参与的不过只有安高和老和尚。老和尚总不致于干这种事吧!但是,证据不足,结果呢,只是加深了仇恨。”

话虽然这么说,但濑户心里并没有怨恨过任何人。相反,因为火焰般的巨大鱼群已经深深隐没在大海之中,这件事倒使她松了一口气。她再次感到恐惧,想要把火焰全部封锁在沙滩上的举动也许触怒了海神。

“那以后秋宗的情况怎么样?”把酒杯举到嘴边,中冈问道。

“我刚才说过,他自言自语地拣着鲻鱼。我当时就想,他可能疯了。因为他满怀里抱着鲻鱼,他早已经抱不了那么多,可是还不断地往起拣,拣起来又丢掉。不过,他那时并没疯。但是从那以后直到章鱼死亡之前,他始终萎靡不振,无精打采。”

濑户也把酒杯举起来,湿了湿嘴唇。

“关于章鱼死亡的问题……”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呀!大概是十月二十五日黎明时分吧,良大伯出去查看时发现的。对吧?良大伯。”

“对,那时的情况实在有点奇怪……”

良吉点了点头。

捕鲻鱼遭受失败以后,良吉又开始不声不响地养章鱼。安高的破坏确实大大激怒了良吉。如果要在往年血气方刚的时候,说不定会动起刀子来,但是如今的良吉已经没有这种心思。他绝望了,即使再后悔,已经失去的东西再也不会恢复了。他认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那是一场美梦。本来不可能再出现的鲻鱼聚集起来,泛出红色,使良吉又得以重温旧梦。这一点使良吉感到几分安慰。

总之,他把鲻鱼围住了,有一段时间,他曾经把火焰般的大海掌握在自己手中。可以说,仅仅这一点,他已经死而无憾。他想,他的打鱼生涯从此也就结束了。

当秋宗扬言要控告安高的时候,良吉进行了劝戒。因为良吉认为没有明显的证捱。而且他还感到,这样一来可能要产生比捕鲻鱼失败更为严重的后果。但秋宗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安高由于在排放废液的船上工作而脸上落下了伤痕,这伤痕影响了他的性格以至性情乖僻。对于安高,良吉感到可怕。秋宗根本不掌握真凭实椐却要进行诉讼,对于秋宗身上的这股劲头,良吉更是感到恐惧。他深深知道,对于聚集起来的鲻鱼,秋宗所报的幻想与他自己完全不同。他也了解秋宗曾经全力以赴与鲻鱼搏斗。但是在良吉看来,这一切都是他良吉和鲻鱼进行的搏斗,秋宗不过是半路闯入良吉幻梦的一个外来人而已。

安高恭二于十九日被传到警察局,二十一日又被释放了。虽然已经弄清安高曾对捕鲻鱼找茬儿破坏,而且在破坏捕鲻鱼那天夜晚他确实曾经回到岛上。但是仅仅根据这些材料,警察局是不能采取任何措施的。

当秋宗得知安高被释放的时候,他脸色变得十分阴沉,自言自语地说:“警察局根本就信不得。”良吉曾说过:“无论是谁都是靠不住的,打鱼人根本不能依靠别人。”对于这句话,秋宗大概领会成“一切都只能依靠自己”的意思了,从而他决定自己去复仇。良吉看到他当时的表情,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秋宗是那么懦弱,他根本不可能采取任何手段进行报复。

那是安高被释放后第四天黎明时分的事情。从前一天夜里就刮着猛烈的西风。良吉一直放心不下,所以他那天坐船到湾里去的时间要比平时更早。海上有风浪时,养殖槽总是沉在海底。他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拉上来。良吉的眼睛被最初提起来的养殖槽吸引住了。本来,正常生长的章鱼象夜行的武侠一样全身呈现黑褐色,所以天亮之前是看不清楚的。但这次却有一片模模糊糊地白色映人眼帘。

良吉仔细一看,发现养殖槽里的章鱼早已成为一堆尸体。良吉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急忙去查看别的养殖槽。同样,下一个养殖槽也是一堆死章鱼,看上去死后没有多久。尽管黑色已经大部褪去,但是吸盘还有吸附力。良吉朝着板棚大声喊叫起来。然后他又一个个地查看了九只养殖槽,最后只好茫然僵立在昏暗的海湾上。这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继续往下查看,两腿一个劲儿地哆嗦。

悲惨的事态遍布整个海湾。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良吉发出可怕的询问,他发了疯似地巡回查看了整个海湾。在整个淡黑色的海湾里,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现象,当然也没有出现红色潮水。他用手掌捧起死章鱼周围的海水闻了闻,海水的气味也没有变化。他试着喝了一口,味道也跟平常一样。

最后,良吉软绵绵地瘫坐下来。秋宗和濑户急忙赶来,划出小船查看了其余的养殖槽。良吉只是呆呆地看着。一会儿,秋宗的船也不再移动,濑户声嘶力竭的哭声漂荡在朦胧放亮的海湾上空。中间还夹杂着秋宗尖利的咒骂声:“安高把章鱼全给弄死了,安高这坏蛋!”这声音回响在堤上,接着变成哭声无力地向海面漂过去。

不久,乳白色晨雾般的黎明拉开帷幕。金光灿灿的朝阳照射在远处的海面上,闪闪的金光迅速地传向四方,那速度比海鸥的飞翔还要迅速。渐渐地金色的光彩逐渐淡下来,变成一片白色。象往常的景象一样,依然是万里晴空,风平浪静。

良吉看到这里,又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开始把死章鱼从养殖槽里捞出来装到船上。死章鱼被不断地捞上来,不一会儿就装满了船。这些章鱼都软瘫瘫地伸开触手。以前它们是那样狡黠,仿佛能察颜观色,使人不敢掉以轻心,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在薄薄的皮肤下面,浅褐色的色素还在微微地移动。色素缓缓移动的情景使人联想到进入章鱼体内的毒素正在缓缓地扩散。

五百万元。——这就是章鱼死亡造成的损失额。自从投资以来,如今已经四年。第一年毫无收益,第二年大体上收回了饲料钱,去年总算是获得了部分收益,勉强可以维持生计。按照计算,从今年到明年,大约可以收回一部分投资的款额。

从章鱼幼苗到体重达数公斤的大章鱼,培育过程中付出的劳动非同小可。章鱼对淡水非常敏感,下雨的时候,必须立即把养殖槽沉到海里去,否则章鱼很快就会死亡。此外,章鱼特别经受不住水质水温的变化和污染。章鱼的生命非常脆弱,可不象它的外表那样泼辣。相反,它们却吃得非常多。费尽千辛万苦好容易才把章鱼养大。长大以后,它们的力气大得很,甚至决不比良吉逊色。章鱼脾气固执,要是它的吸盘吸住了什么,它就决不轻易松开。如果衣服被吸住,那就只好脱掉,要不然就会被抓破撕碎,否则你就没有办法摆脱它们。

章鱼滑稽可爱,这一点更是其它鱼所无法比拟的。如果把它们放在船上的养殖槽里,它们就会把细细的脚尖插到舱板的缝隙里,慢慢地把舱扳拱起来,然后悠哉悠哉地爬出来,光伸出二、三只脚,接着又伸出头。良吉默默地看着章鱼。它们向周围巡视,于是发现了良吉。这时,章鱼的样子就象是自己被人发现做错了事。黑色素迅速地移动,宛如羞红了脸一般,然后敏捷地回到养殖槽里去了。看着它们的动作和姿态,不由得使人觉得它们特别逗人喜爱。

付出辛劳饲养的章鱼和小苗如今都已变成一堆尸体,秋宗和良吉已经无法再恢复元气。唯一的一点积蓄都已经因捕鲻鱼一扫而光。良吉心头涌起一阵无名火,浑身颤抖着继续从养殖槽里捞着章鱼。

第五章 大海与毒液 第二节

秋宗修只是沉默无语。

他失魂落魄地蹲在岸边,静静地看良吉和濑户把死去的章鱼运回来堆积在岸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相反显得干燥黧黑,宛如一具木乃伊。濑户清楚地看到,秋宗的两只手俨然已经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轻轻抖动。

这时,秋宗突然站起来走回扳房。过了一会儿,他穿戴着潜水衣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采集水样用的水瓶。

“多危险呀!”

濑户看着秋宗把船划出海湾,感到十分担心。

“由他去吧,反正也没用!”良吉干脆地说。

“良大伯,咱们该报告警察局和水产试验场呀!”运完章鱼之后,濑户看着堆积在岸上的死章鱼,她感到一阵心酸,双腿打颤。

“算了,不用去报告。”良吉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要是安高干的,这一次可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而且海湾里的水也需要进行分析呀!”

“要打官司、当然就要分折水,可即使闹一通,章鱼也不会死而复生。要是分析以后发现有毒,你试试看,这些章鱼连一条也卖不出去!”

“良大伯还打算卖这些章鱼吗?明知有毒……”

濑户不安地抬眼看着他。

“哎,对了。我也有点糊涂了。是呀,不能卖,那干脆把它们晒成干吧!这样,至少我活着的时候还能吃它们。”皱纹里充满着衰老。

“您说要吃这些章鱼?哎呀,说不定你会被毒死呀!”濑户吃惊地说道。

“说不定会死!可费了这么大劲儿养活的,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扔掉。反正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也用不着再怕什么毒!”

“那我不干!为什么不去告他?您不愿意打官司?”

“是啊!就算是安高干的,也还是没有证据呀!不过,就算我打算这么了结,可依我看,阿修受到无法恢复的惨重打击,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又不会以血还血,武力报复,大概又要告状打官司。所以你还不如趁现在没见到丑事之前赶紧走吧。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

以血还血——一瞬间,濑户看到良吉眼里闪过一丝冷冷的神情。

濑户也曾想过,说不定自己确实该离开这里了。她已经看到大海的火焰,它把严冬的大海映成一片红色。她也听到了大海心脏跳动的声音,它咆哮着奔腾而去。如果这一切发生在无人居住的阿拉斯加海畔,那自当别论,但是濑户在频于死亡边缘的濑户内海的小岛上亲身经历了一切,而且她自己又曾经付出巨大努力进行过战斗。因此,她更加无比感慨。

尽管这火焰是大海崩溃的前兆,但是濑户终于得以接触到母亲般的大海那难得的脉搏。濑户感到,似乎这正是驱使她走上流浪旅途的目的。无论今后她恢复充满欺诈的生活,也无论再次步上流浪之途,她现在的生活巳经告一段落。正象良吉所说的那样,再继续逗留下来,她只能看到丑陋的诉讼,但这却毫无意义。

濑户对良吉眼里掠过的冰冷神情感到不安。当然,良吉不打算打官司,也不打算检查水质。因为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决不会失而复得,因此感到绝望。同时也因为他感到恐惧,害怕章鱼会被拋弃。那冰冷的光芒也可能显示了打渔人不惜流血进行报复的传统决心。捕鲻鱼失利,紧接着又发生了这次惨败,良吉和秋宗的夙愿完全毁灭了。良吉要按着他自已的作法去报仇雪恨,这并不难理解。

“还是不能离开这里。”濑户终于决定了。

过了一会儿,秋宗回来了。

“蓝——色——的——水。”

秋宗嘴唇冻得失去了血色,他浑身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顿开说道。

“蓝色的水是怎么回事?”良吉用冷冷的目光看着秋宗。

秋宗抖动了一下紫色的嘴唇,但是没有说出话来。他不回答,却只是来回看着他们俩。看他那眼神,很难分辨出他是在笑还是在哭。秋宗用手背擦了擦鼻涕,踉跄着走进板棚。濑户看见,秋宗手中拿着的小瓶里装满清净透明的水。

“别是疯了吧!”

良吉突然说。

“你歇着吧,我得去把章鱼晒上。”

面对堆积如山的死章鱼,良吉十分懊丧,两肩无力。他那肩膀瘦弱而暴露着青筋。

“我帮您晒,良大伯。”

濑户想使自己的声音快活一些,但说出来之后,就连她本人也感到有气无力。

他们干到傍晚才把章鱼都晒完。本来应当掏出内脏,掰开章鱼脚,把它们串在竹竿上晒。但如今根本不可能那样慢吞吞地处理,他们只好拉了绳子把章鱼挂在上面。但这也只不过是一小部分。剩下的只好摊在岸边。

濑户一边晒章鱼一边哭泣。过去这些章鱼是那么狡黠,难以摆弄。在它们活着的时候,濑户简直对付不了它们。但是这些章鱼又是那样愚蠢可笑。当把原有章鱼和新章鱼放在养殖槽里时,如果突然把新章鱼放进去,老章鱼有时就象是地霸一样攻击新来的章鱼,直到最后把它们吃掉。如果不采取措施防止这种现象,那么就根本没法进行养殖。

有个渔民想出了一种好办法:先把老章鱼和新章鱼都分别装到其它容器里,然后再把它们同时放进养殖槽。他想这样也许会好些。他进行了试验,不出所料,章鱼之间的纷争消除了。这故事并不象章鱼那样吸引人,但濑户却十分感慨。她想,这些章鱼简直和人没什么区别。这样看来,她甚至感到世上再没有其它生物象章鱼那样具有独特的怪癖。然而现在这些章鱼都死了,而且被吊了起来。它们成为人世争端的牺牲品,吊在绳子上,胖得圆圆的身躯使人感到无限悲凉。

“阿修说是安高害死了章鱼,真是这样的话,安高用什么办法一下子把它们都弄死了呢?”

把章鱼晒到一个段落,良吉在岸边坐了下来,濑户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听说那小子在四国石油公司的运输船上工作。从他落下的瘢痕来看,大概他那只船是排放剧毒废液的船。要是这样的话,他可能趁昨晚天黑把剧毒废液偷偷地排放在养鱼湾附近的海里。”

良吉心里想,肯定就是这么回事。安高被控告,他为了泄愤就来了这一手。排放在海里的毒液溶在潮水中,其中很小一部分进入养鱼湾里。但是章鱼特别脆弱,哪怕一点点毒液,它们也会死去。

“要真象您说的那样,安高这个人该是疯了吧!……”

濑户的眼神变得十分阴郁。如果在疯子安高背后还有四国石油公司插进黑手的话……

幕色已经降临在海面上。

“那都是老年间的事情了……”

过了一会儿,良吉低声说道。

“什么事情?”

“章鱼爬到岸上来刨白薯。结果,它们跟猫打起架来。”

“……”

濑户突然感到害怕,该不是良吉也疯了吧!良吉只是微笑。

“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来刨白薯,但是由于钓章鱼时都是用百合鳞茎,所以它们喜欢吃白薯。不过,章鱼爬到岸上可并不是罕见的事。也许有时章鱼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潮水已经退了。或者有的章鱼为了吃螃蟹,也许有时为了其它缘故,于是它们就爬上岸来。结果猫看到了这些章鱼,就和它们打起架来。”

“您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打起架来,当然猫占优势。不过章鱼这东西即使受伤也不流血,脚腿被吃掉一两只也满不在乎。最后章鱼慢慢地逃去了。倒是猫因为不会浮水,只好不死心地望着大海。早年间,那一带海岸上有的是章鱼。不光是章鱼,开春时节在那一带海滩上用小铲子到处可以挖到遍罗。海螺也遍地都是,几乎到处都是海蟹、海蟑螂,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海面上呢,水鸟喧嚣不已、飞来飞去。可如今呢,你也看见了,海上哪还有活着的东西!要说有的话,现在就只剩下那一对乌鸦!”

良吉扬起下巴指了指,海上飞着两只乌鸦。

“从刚才就一直要打章鱼的主意呢!”

“愿意吃就让它们叼去!海面上活着的东西都死绝了。原来乌鸦多的是,可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对哩!听说有种喂鸟的风俗,每年要把肉丸子供在草船上放到海里,一对对的乌鸦就从神社的树林里飞出去把肉丸子叼到树林里去。这真是宫岛七大怪之一。不过,听说去年乌鸦连影也没露。这一对乌鸦反正也要飞走的,要不然就吃了这章鱼中毒死去。哎,真不知我和它们比起来谁能活得长些?”

良吉仰头看看乌鸦,无声地苦笑了。

“我明天到高松去一趟,再说还得准备一下行李。”

濑户想,绝不能听之任之。她要瞒着良吉采集湾里的水样,并且带上章鱼,赶快去分折一下毒剂。看来良吉真打算吃章鱼呢!

“好吧!本来我打算帮你点忙……”

“嗯,您快别说这些了。虽然我没有分到什么,但实在太高兴了。不过,蓝色的水,到底是什么呢?”

“大概是精神失常了,这也难怪呀!”良吉站了起来,说道。

回到板棚,他们看到秋宗靠着墙呆呆地坐着。良吉和濑户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回答。嘴角已经失去生气,只是呆呆地张着。

由于没有上弦,墙上的旧挂钟已经停了。濑户准备要上弦。

“现在用不着钟点了,让它歇着吧!”

经良吉这么一说,濑户也有同感,她停下手不再打算上弦,只是呆呆地看着钟摆不再摆动的那架挂钟。她感到它那呆呆的样子很象秋宗。

濑户陪着良吉开始喝酒。

“你知道浦岛太郎的传说吗?……”

看了看濑户盘脚坐着的腿,良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慢慢地开了腔。“有个年轻的媳妇有一天突然失踪了。过了三十多年之后,她突然从海里回来了。年龄简直象是一点都没变化,好象是只离开家两、三天似的。”

“听说过。您说的是冲绳的传说吧!后来又怎么样了?”

“不,”良吉摇了摇头,说道:“不是那么回事。”然后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

良吉的话使濑户想起古时候的传说。有好几个非常相象的传说。故事的内容是说一个被大海夺走妻子的丈夫,在海畔盖起小棚住了一年多时间。有一天大雾弥漫,他看见已经死去的妻子和另外一个人——她的新丈夫在一起携手散步。良吉没有谈到浦岛太郎失踪的事情,却谈起年轻媳妇失踪的情节;这也许是因为他看到濑户之后想起自己过去的妻子,或者良吉也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他死去的妻子突然从海里归来。

濑户把酒倒在酒杯里喝了一小半,然后去洗澡。皎洁的月光照射在汽油桶做成的澡盆里,映出泡在水里的身躯。濑户两只手捂住了硬硬的乳房。被秋宗咬伤的伤痕已经消失。濑户突然想起秋宗可能是疯了,因为尽管濑户一直对秋宗存着戒心,但自从上次的事件以后,秋宗的眼里再也没有流露出一丝炽热的光芒。

良吉站在外面问了问水是否热,接着在小屋外唱起了军歌。虽然声音象海浪一样有些沙哑,但歌的调子却唱得很好听。濑户想,良吉所等待的也许不是妻子,而是在战争中死去的孩子,他大概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

分析需要几天时间,濑户决定让他们把分析结果通知青岛村公所。然后她在高松住了一夜,第二天傍晚回到岛上。

秋宗依然坐在板棚里,良吉专心致志地晒着章鱼。板棚周围的地上摊满了章鱼。这不是章鱼的晒鱼场,而是章鱼的坟场。

“我已经委托他们进行分析,据说最近几天就可以有结果。这些官老爷们可真是悠闲自在,满不在乎。他们说,检查结果出来之前先不要装运出售,可又说即使想卖也根本卖不出去。”

秋宗听到濑户的话,转过脸来。他眼光呆滞,什么话也没说。

“如果分析结果说明是有人放毒,那就应当要求进行侦察。”

假如弄清确实是安高干的,那么四国石油公司就有义务进行赔偿。如果全部损失能得到补偿,濑户就可以毫无挂牵地离开这里了。

“……”

秋宗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说句话呀!”

濑户生气了。秋宗总是这样愁眉不展,无精打采,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我要到东京去,公害省里有个朋友。”

秋宗说话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公害省?……”

濑户感到有些奇怪。公害省里有个朋友,这虽然没有什么奇怪的,但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句话?当然这和眼前的事并非没有关系,但是总觉得它们互相联系不起来。

秋宗不是曾经喊过“安高毒死章鱼”吗?既没有发生红色潮水,也没有下雨,因此章鱼的死亡只能是中毒。他直觉地感到这一点,因此才咒骂安高。安高怀着被控告的仇恨,又在废液排放船上工作了。濑户想,上一次捕鲻鱼时遭到破坏,尽管没有任何证据,秋宗还是进行了控告,这次如果他能脱离这种虚脱状态,他肯定又会去打官司。如果从水和章鱼的分析中得出毒剂,而这种毒剂又和安高所运输的含毒废液相一致,那么情况就和上次大不相同。虽然这种证据只能作为一种旁证,但这会对秋宗有利得多。

然而,秋宗却根本不准备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呆呆地坐着。如今又突然提出要去公害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即使找到公害省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确有放毒嫌疑,他们也只能发出指令要求县里进行调查。

也许秋宗不准备采取控告这种软弱无力的手段,一直在考虑直接进行报复。为了掩盖这种企图,他才突然提出令人摸不清头脑的公害省。如果是这样,他一直呆呆地坐着的这种意图倒可以令人信服。

良吉也有些异常。他从一开始就绝望了,无声地苦笑着,说什么要吃下晒干的章鱼,跟那对乌鸦……但他眼中冰冷的神情又是什么?在捕鲻鱼失败以后,紧接着又遭到章鱼全部死亡的打击,他们俩毁灭了。就算是两个人都抱有进行流血报复的决心,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不,也许不是这样,也许真象良吉担心的那样,秋宗确实出现了精神失常?有句话叫做越级控告。在偏僻的乡村,由于过于接近和情况互相牵连,人们感到地方政府不可信任,因此对中央政府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精神开始失常的秋宗心中或许也产生了这种想法?濑户凝视着再次缄默不语呆呆坐着的秋宗。颓废和倦怠笼罩在秋宗身上,绝望已经使他陷入虚脱,似乎他在绝望的深渊中作茧自缚。

第三天——。

濑户单独出去到岩根矶海畔散步。

秋宗仍然还是缄默不语。据说,病人在死期临近时会失去喜怒哀乐的感情,变得毫无表情。濑户在秋宗的脸上看到了这种神情。她感到在他发呆的脸上有种什么东西正在变得愈加淡漠。她甚至感到在它们完全淡漠之后他也可能失去灵魂而完全成为行尸走肉。

良吉只是整天专心一意地晒章鱼,现在章鱼已经初步处理完毕。

良吉收拾完章鱼,秋宗的表情完全淡漠以后将会出现什么情况?濑户对此感到害怕。

当濑户穿过小岛来到岩根矶的沙滩上时,她发现沙滩中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那对乌鸦已经落了下来。——两只乌鸦无力地张开翅膀,宛如两滩黑漆从天空掉在沙滩上。乌鸦还没有死。濑户走近一看,两只乌鸦只是气息奄奄地勉强拍打着翅膀,使出最大的力气拖着身躯爬了几步远。濑户无声地站住了,她感到疑惑,两腿发抖。

——这对乌鸦难道是吃了章鱼……

乌鸦眼神呆滞地抬头望着,那对眼睛本来应当闪烁出乌黑的光芒,但这时却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腊,呆滞无光。失去光泽的肥大嘴喙半张着,时而痛苦地上下掀动两下,似乎嗓子十分干渴。看来已经无法救活。濑户惑到悲伤。她注视了一会儿,乌鸦微微地喘息了一阵,接着把细竹般的长嘴插进白沙里,然后就不再动弹。

这就是这一带唯一剩下的一对乌鸦的死亡。

濑户记得她曾在一家杂志上看到过一篇报告。报告说最近几年以来鹡鸽和鹪鹩已经在濑户内海的海畔绝迹,此外,淡路岛的白颈鹆、生德山湾的白鹭鸶、伊予滩的日本獭、広岛湾的黑色鸥、还有天然纪念动物海蟹,这些生物也迅速地在这一带消失。这对乌鸦坚持到最后,现在也终于死去了。良吉那无声的苦笑突然又浮现在脑海里。良吉已经预见到这一切。良吉打算吃下晒干的章鱼说明他早已横下一条准备死去的决心。在良吉看来,他已经和盼望已久的鲻鱼交战过一回合,章鱼的死亡不过是他走向死亡的触发剂。晒干自己花费心血养殖的章鱼,把它当做酒菜,喝着酒吃下去,然后安息。这的确很符合良吉的性格。

濑户心中默默哀悼了一阵这两只不再动弹的乌鸦,然后转身回来。从岬角上回头望去,两只乌鸦象沙滩上的两个黑点。沙滩洁白,宛如大海泪水冲洗过一般。曾几何时,火焰般的鱼群曾在这里奔腾咆哮。如今这两个黑点似乎正在阳光照射下慢慢溶化。

当濑户走过汀线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一只小小的黑褐色海蟹穿过映成翡翠色的水边爬了过来。就在她的眼前,它忽然仰天倒下,不再动弹。濑户拣起来放在手上一看,它已经伸开夹子死去了。

濑户的脸僵住了。她慢慢地转过头看了看周围,有两、三只死螃蟹趴在周围,看样子也是同样死去的。濑户顺着水边巡视整个海滩,在春天即将降临的海面上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虽说原来就已经没有海蟑螂、螃蟹这类生物,但总还是偶而可见。可是就连这点痕迹现在也巳经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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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五章 大海与毒液 第三节

中冈警察停下来不再啃章鱼脚。

“我可不是资产阶级的小姐呀!”

濑户觉得奇怪,笑了起来。她的牙齿洁白而整齐,浑身一点不打扮,但没有修饰的眉毛却象俊美的少年那样浓黑。

“但是,那一对乌鸦……”

中冈警察下意识地摸了摸肚子。

“奇怪的是,无论是海湾的水,也无论是章鱼,都没检查出有毒。”

“这是怎么回事呢?”

“所以报上才说是原因不明。实在太奇怪,所以又请他们对十几只章鱼进行了检查,结果都是清洁无毒。您就放心地吃吧!”

“可是,如果没有毒,那对乌鸦和海畔的生物又是怎么回事呢?”

“它们倒真是中毒。按我的推测,安高曾经把含毒废液倾倒在这海面上。毒液渗到海畔,小生物都中毒死了。而那对乌鸦又吃了这些小生物,当然乌鸦也吃过章鱼,可是中毒死亡却是由这些小生物引起的。”

“海畔的毒液是否也检查过?”

“没有。”

濑户微微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

中冈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

“因为我们已经弄清楚章鱼不是因为中毒死去的。而且如果确实排放过毒液,那就会形成社会问题,舆论哗然。良大伯说他不愿意那样做……”

“……”

“而且第二天刮了一天西风,死乌鸦和毒剂都被海浪冲走了。即使检查也不会有结果,这也是实际情况。”

“原来是这样。那么秋宗在精神失常之前是不是就已经了解到章鱼死亡不是中毒引起的呢?”

“那当然喽!我告诉他的。”

“安高是在章鱼死亡的那天——也就是二十六日到东京去的,二十七日那天,秋宗声言要去公害省。你是不是认为他已经知道安高去东京这件事了呢?”

如果他巳经知道,那么也可以认为他要访问公害省不过是跟踪安高的借口。

“我是一整天都在晒章鱼,不知道阿修是不是去过村子里。”

良吉解释说,良吉和秋宗在村里都有家。虽然没有亲,但那里到底是生活的根基,所以也常常回村。如果顺着海畔走去,大约要走四十分钟,所以也不可能轻易地跑来跑去。如果他去过,也许他会听别人说过安高去东京的消息。

“我清楚了。下面希望你们谈一谈秋宗完全精神失常以后的情况。”

“老早以前就有些精神失常了。但开始我们只觉得他是无精打采而已。噢,对了,那是二月四日那天……”

濑户原来一直以为,既然从章鱼身上和海湾水里都没有查出毒液,那么秋宗对安高所发出的那种既象恸哭又象诅咒般的叫喊自然应该从他心灵上消失。安高确实曾经投毒,这从他第二天清晨就慌忙逃跑这一点上也可以察觉出来。但是在章鱼死亡这个问题上却没有必要再继续怀恨安高。然而秋宗的虚脱状态并没有因此而得到改变,他的脸色阴沉可怕,表情松驰。濑户感到他的某种神经似乎已经失去控制。从他的表情上很难判断出他对安高的仇恨是否已经解消。

秋宗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他采取来的蓝色的水,甚至他还不时拿出来仔细端详。只有这时,他的表情才有所变化,脸上浮起一种十分苦闷、类似悲痛的神情。濑户曾经对他说要拿着这蓝色的水去进行分析,但他只是摇头,不肯交出来。的确,那是一瓶清澈透明的水。但濑户并不感到它有什么特殊。只不过由于取样瓶小,所以水显得十分清澈而已。良吉呢,看着秋宗只是一个劲儿地皱着眉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要把蓝色的水送到县里公害科去。”

前一天晚上,秋宗忽然这样说。

濑户和良吉互相看了一眼。秋宗原来顽固地拒绝送出蓝色的水,这时又为什么突然要拿去分折呢?濑户从这里看出了秋宗的思维紊乱。章鱼并不是因为中毒死亡的,但是原因不明。原因不明这确实不合逻辑,这在秋宗看来简直无法忍受。这种痛苦使秋宗对蓝色的水抱有某种顽强的信念。濑户看着秋宗,忽然想到有些精神失常的年轻人抱着一个泥人不松手的情景。虽然送去分析没有实际意义,但这总比他到公害省去要好得多。

第二天,濑户陪着秋宗一起离开了板棚。良吉站在岸边默默地为他们送行。和章鱼死去那天早晨一样,海畔笼罩着乳白色的浓雾。

当他们坐船抵达高松市来到县政府前时,秋宗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想先见一见四国石油公司的负责人。”

濑户追问他见他们准备做什么,然而秋宗只是用木然的目光注视着她,不肯说明原因。这时,濑户清楚地懂得了秋宗对安高的诅咒并没有解消。

大约秋宗从一开始就一直考虑采取某种报复手段,始终迷迷糊糊。对于秋宗木然的眼神中所潜藏的含义,她既感到害怕又感到饶有兴味。章鱼死亡原因不明,这的确令人不可理解。也许秋宗在潜入海湾时已经找到了某种关键,而检查不出来的某种神奇的毒素也许就装在这只小瓶子里。

他即使想要报复,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出什么事情,况且他又没有带着手枪和匕首。

然而就在前去拜访四国石油公司的路上,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们迷了路。当觉察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走进四处交错的道路之中,陷人了迷途。两个人沿着混凝土墙走在那漫长而无尽头的路上,路的一边杂草丛生。他们走啊,走啊,然而面前却一直是一堵长长的混凝土墙,宛如一座高高的牢房的墙壁。混凝土墙尽头,又接着是俨如军事设施般森严的铁丝网婉蜒伸去。墙里阴森可怖。

当然,濑户是第一次来到这遍布巨大企业群的工业区域。然而她以前曾在地图上看到,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半岛,纵深虽然很长,但左右却紧紧地靠着海边。因此只要走到海边,无论如何总可以辨清方向。

他们开始寻找大海。这附近漂荡着大海的气息,这味道虽然带有一些腐烂的酸臭气,但这肯定是大海的气味。路旁丛生的杂草也带有这种味道,但无论是哪个方向都看不到大海。大海本来就在这迷宫的脚下,但是大海却消失了。他们好象已经陷入几何图形的世界。

走到铁丝网尽头,面前耸立着一座大铁门,就好象这座铁门是通过某个国家的入口,使人感到阴森可怖。当他们绕过铁门时,又有一道混凝土墙一直延伸到迷宫的中心。濑户感到恐惧,似乎他们正在走进一座通往深渊的无尽头的螺旋状楼梯。

在墙壁的另一侧,圆形的、三角形的以及四方形的混凝土建筑物在金黄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无声无息地盘踞在那里。

濑户发现,在秋宗憔悴而颓废的额角上渗出了焦急的冷汗。他的眼皮在轻轻地痉挛。这里既没有行人,也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他们无法问询道路。

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恐惧袭击到濑户身上。他们似乎是在探究一个无比巨大的怪物,这使她感到空虚,而且这种感触越来越深。

总之,他们必须赶快找到大海。只赛找到大海,即使是已经散发着臭气的大海,他们也立刻可以喘一口气。

濑户似乎听到混凝土墙的另一边有大海的声音,她停下了脚步。这时,秋宗、自语道:

“海洋已经消失了……”

他自语的声音并不大,但濑户却感到浑身一颤。这话是如此荒唐,就好象婴儿突然说出大人话或是大人突然说起孩子话一样。

她抬眼看去,秋宗正在笑。濑户甚至误认为是混凝土在笑。她后退了两步,注视着秋宗的面孔,好象他突然戴上了一副面具,表情突变,脸上没有一丝生气。

“我能给你讲的故事就这么些。”

濑户轻轻地喘了口气。

混凝土的笑容?

中冈想象着藏匿了大海的混凝土墙的笑容。

“他精神失常以后仍然坚持要去拜访松前先生,无论怎么劝说他也不听。我怕他不知什么时候会偷偷跑出去,所以就在名片上写了几句。我是怕在半路上出意外。”

“你们知道他已经到东京去了吗?”

“好象他是坐二月十七日早船偷偷走的。因为他常从这里回家去,而且也根本没办法总监视他……”

“他走时带着那瓶蓝色的水。但是这水最后还是没有进行分折吧?”

“没分析。我们看到秋宗精神失常,认为‘蓝色的水’并没有什么问题。大概是在他刚开始精神失常时,他头脑中的妄想引起的毫无意义的呓语。”

“谢谢。”

“不必谢。”

谈完的时候,濑户的脸已经因喝酒而变得有些潮红。

第五章 大海与毒液 第四节

“本来也不致于把他害死呀!根本用不着害死他……”

安高恭二的妻子——惠美子变颜变色地对中冈喊了起来。她大概有三十岁左右,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个渔民的妻子。皮肤黝黑,脸上散发出健康的光彩。但是眼角上却可以明显看出操心劳累的痕迹。

中冈认为她的这种感情并不奇怪。丈夫到四国石油公司工作,虽然工资很高,但只是很短一段时间。接着他就受伤落下瘢痕,以后又离开了公司。到东京以后当了警卫,最后又被杀害。如果他加人了高额的人寿保险,当然还可以勉强维持生计,但是从事渔业的渔民和船舶乘务人员不能加入高额人寿保险。

“我们并没有作出结论认为秋宗修就是犯人。”

侦察工作中最难办的就是会见嫌疑对象或是被害者的妻子。由于中冈轻易不多说话,因此他从来不说任何表示慰问的话。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情却很沉重。

“在他到四国石油公司工作以后性格似乎发生了变化,关于变化的原因,你是否有什么察觉?”

从过去的调查来看,秋宗修的谋杀嫌疑很大,虽然还有些疑问,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无罪。因此,中冈必规从整个事件背景中挖掘出安高的突然失明和陆上晕船的原因,而这些在解剖中都无所发现。此外,他还必须弄清一直紧紧地萦回在脑际的蟑瑯坟地的秘密——。

“我丈夫的性格发生变化是从他落下瘢痕时开始的,当然这也完全可以理解……”

安高惠美子开始述说起来。有些事情,她是很不愿意触及的,她对到东京去处理丧事的亲戚们也从未说过这些事情。但是惠美子看到突然从警视厅赶来的这位侦察员,她感到很难再隐瞒下去。她认为警视厅的警察决不会轻易跑到这里来,因此感到不安。

——自从丈夫脸上落下瘢痕以后,他的性格迥然一变,这种变化实在太突然了。她感到丈夫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好象丈夫原来一直看着远处,当她招呼他时,他突然转过脸来,她发觉这完全是个陌生人。但是惠美子并不感到吃惊,安高的性格本来也并不活泼。自从为渔业补偿的事情冲到县政府那件事发生以后,他偶尔仅有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就好象原来扎根在身体深处的病灶在不断扩散。

渔民生活出现了危机。改变谋生道路已经迫在眉睫。但是丈夫却只会在海上干活,这使他感到异常痛苦。

丈夫十分顽固,不愿意改变谋生方式。惠美子认为,如果他再拿出当初取得海员证书的那种一个心眼的劲头来,他并不是不能够象其他人那样在陆上谋生。但是丈夫却退缩不前,因为考取海员是他自己的意愿,而改变工作却是迫不得巳的事情。大概差别就产生在这里。

她不知道四国石油公司技术部公害科长青江忠则是通过什么途径来找到丈夫的。对于以安排他担任排放废液船船长为交换条件出卖捕鱼权的一席话,丈夫象吃鮟鱇鱼一样未加思索就接受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好运气。他欣喜若狂,想不到年轻时考取的海员证书这时能够见到天日。至于出卖捕鱼权的事情,即使丈夫没有从中筹划,最后也免不了同样的命运。丈夫到排放废液船上工作了,开始时他脸上乐开了花。

可是,不久这种笑容就在他的表情深处冻结了。有时虽然露出一丝笑容。但马上又封冻起来。

两个月之后的一天夜里,惠美子向丈夫询问了苦闷的原因。

“把废液排到海里时,大海恐惧地颤抖起来,海面上冒起一股象瘴气一样的白烟。大海发出呜呜的声音,好象是在哭泣。接着附近海水的颜色就变了。要是按PPM计算的话,大概至少有好几万口,我实在感到可怕……”

丈夫这样说道。

丈夫要瞒过海上保安厅的监视在深夜乘船出海,这使丈夫的神经受到刺激。虽然惠美子早巳知道这一点,但是当她明白了丈夫沉默寡言阴森可怖的真正原因是由于毁灭大海产生的恐惧时,她也没能想出任何话来安慰他。

渔民在海里生,海里长,靠海生活。尽管丈夫并不是把含毒废液排进濑户内海,但是惠美子可以想象出丈夫向大海排放毒液时抽搐着的面孔。这恰恰跟农民把硫酸倒在田地里一样。

九月底,丈夫因出事故而住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故?他硬是一句话也不说。当他对着镜子看到爪痕般的伤痕时,丈夫哭了。他哭着说的话直到现在还在惠美子耳边回响。

“我一直象条狗似的给他们干活,我也没干过什么缺德的事呀!……”

他的声音和话语就象是向着心灵深处叫喊一般,听的人感到心酸难忍。惠美子回想起当初丈夫曾经大胆地自夸要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她感到似乎魔鬼正在讪笑。

从此以后,丈夫的脾气完全变了,简直象是换了一个人。他还有一个更为明显的变化,那就是开始对某种东西感到畏惧。有时从背后不动声息地走近他,他就青筋暴露,甚至浑身冒出冷汗。

丈夫脸上落下瘢痕的同时,也丧失了性生活的机能,这更是一个可怕的打击。无论怎么努力,他再也无法恢复这种机能。惠美子感到可怕。两个人还都只有三十多岁,要是现在就得了这种疾病,今后的生活将怎样维持下去?

丈夫一直不认帐,认为这算不了什么,很快就会好起来。但是正因为丈夫过去身体强壮,所以如今他更显得身体虚弱,一蹶不振。这使惠美子更感到十分倒运。据说男人只有身体强壮才能有好运气。

丈夫的毛病一直没好。土公蛇、大蒜都不起作用,冷水拿浴也没有什么效果。

“也许我算完蛋了……”

不久之后,丈夫终于这样说道。有时他显出绝望的神色。每当惠美子感到难过,提起这事的时候,他就明显地表露出不愉快,甚至咒骂惠美子净说些流氓话。

当惠美子看到丈夫得知鲻鱼使者到来的消息表现出来的反应时,她不只是恐惧,甚至已经感到厌恶。不知从什么时候,丈夫的性情象是出现了阴暗的癌块。起初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但不久当他得知确实是真实情况时,他脸上显露出痛苦的神情,浑身紧张,似乎他听到有种可怕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后来,丈夫突然开始看起书来。他拿回了一些关于渔业合作社规章的书籍,认真地读起来。这种劲头不断高涨,最后终于买了一本厚厚的六法全书。他时常夜里读到很晚。惠美子不知道他在查什么,但是除了他准备海员考试以外,从未看到丈夫读过书,她对此感到很奇怪。

有一天,丈夫突然意外地十分高兴。他说“总算是弄清楚了,良吉老头和秋宗根本就没有捕鲻鱼的权利。”当惠美子了解到丈夫买六法全书的目的是为了剥夺良吉捕获鲻鱼的权利时,尽管安高是自己的丈夫,她对这种黑心肠的做法还是感到十分气愤。

不管法律如何,从人情上讲也应当允许良吉捕获鲻鱼。

更何况丈夫现在每月拿着高薪,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再去捣乱。惠美子看到丈夫阴森的笑容,深感到他脸上的瘢痕已经深深地烙印在心灵上。

但是结局是剥夺权利的打算失败了。丈夫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几天以后,惠美子在《赞歧日报》上看到大肆报道良吉和火焰般鱼群的消息,才了解到丈夫捣乱失败的原因。这时丈夫再也不理会那些书本,回到家里常常是一言不发,一个人发呆,好象是在想心事。接着捕获鲻鱼的那个夜晚来临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隐瞒了。那天晚上,我们家那口子出去了一趟,后半夜才回来。上次警察传讯的时候,我只是说天一黑他就睡了……”

惠美子生气似地说道。要是丈夫不去破坏,也不致被谋害,自己也不至于这样辛苦……

“原来是这样。另外,您的丈夫一月二十六日到东京去了。秋宗在二十七日之前是否有可能通过别人知道这件事呢?”

“二十六日清晨,我丈夫打来电话,说他马上要到东京去,不用惦记。他说他没有功夫回家详细说,总之是到子公司去,在陆地上干活。而且还嘱咐我对任何人也不要说。可是下午在港口遇到秋宗时,他问起我丈夫是否在家,结果……”

“你告诉他你丈夫已经到东京去赴职工作了,对吗?不过,他突然去东京,你不感到奇怪吗?”

“不,丈夫到陆上工作,是我去恳求青江科长给办的。”

“你去恳求青江科长……”

“是的。我当时想,也许这样一来丈夫的病就会好了。”

“我明白了,还有一个问题,十分重要。你丈夫在到东京去之前,是否曾诉说过突然视力减退或是晕船一类的话?请你仔细回忆一下。”

“没有呀!……”

惠美子惊讶地摇了摇头。打鱼人绝不会晕船,丈夫也从未得过眼病,他的身体十分健壮。

“我要问的问题就是这些。”中冈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走出石块垒成的院门,中冈突然发现大海就在眼前。这里的房屋都是挖出斜坡在梯田样的地上盖起来的,所以无论是哪一家都可以俯视大海。大门和大海直接相连。这不仅仅是风景点缀,也充分说明生活把家庭和大海紧紧联在一起。中冈这时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

海面一片蔚蓝。中冈很难相信眼前的大海正在走向毁灭。就在不久之前,良吉的岩根矶海畔还有火焰般的鱼群奔腾跳跃。中冈无论如何不愿承认那是海神导演的一场宣告大海死去的仪式。

鱼群失去了理性,把冬天的大海映成一片火焰般的红色。鱼群象火球一样又奔腾着回到大海的深处。这景象是中冈未曾经历过的崭新世界。甚至可以说,中冈过去对这些海洋中的生灵一无所知。

他想象着大海中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生命在游弋,感到十分偷快。而在荒无人烟的海边居住着良吉和濑户这样的渔民,他们在和鱼类进行着搏斗,这使他感到几分安慰。

然而,大海一片蔚蓝、无比清澈,这也更使中冈从波涛声中听到了毁灭的旋律。这波涛的旋律正在宣告大海的死亡。

安高恭二拋弃了大海,相反他也被大海所拋弃。他向大海排放废液制造瘴气,但又对大海留恋不舍。当大海把火焰般的鱼群送到岩根矶的海畔时,安高毫无意义地插手捣乱,结果在渔民中间引起了导致毁灭的争端。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用恶魔的利爪抓住安高恭二的四国石油公司!”

中冈自言自语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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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死因之谜 第一节

松前真五精力充沛地到海上保安厅、水产试验场和县政府进行了一番调查,下午他又出发到坂出市去。这天是三月四日。

他是去拜访濑户内海环境保护市民团体——高松市民联合会坂出支部。由于职业上的关系,松前有好几条调查公害问题的渠道。坂出支部负责监视四国石油公司的区域,支部长是一位名叫山崎节子的妇女。她年纪已过四十,身材削痩,戴着一副眼镜。除她之外,还有两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妇女早就在等待着松前的来访。

“不仅是四国石油公司,整个工业区域的海岸已经是‘零小时全面致死浓度’。就连鳝鱼都会中毒死去。情况可真够严重的呀!”

山崎女士的丈夫在经营着一家小工厂。她迎进松前真五,等不及端出咖啡,就急忙地说了起来,她了解到松前是公害省的宫员,所以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松前也准备要进行一次长谈。如果根本不打算听无关的事情,那就不可能有所收获。尤其是对待妇女们就更是如此。山崎所说的致死浓度是一种检验污染浓度的方法。把鱼类放入污染的水中,等待二十四小时之后,如果有一半鱼死亡,那么这水的污染浓度就是二十四小时半数致死浓度,即所谓24Lm。所以,零小时全部致死就意味着所有放入的鱼类在一瞬之间全部死亡。

“看来情况很严重啊!”松前慢慢地喝起咖啡来。

“情况严重?实情要厉害得多呢!海底生物分布已经达到零,甚至沙蚕都死绝了,死亡的大海散发着恶臭呀!”

海底生物当然是指在海底生存的动物,主要是指贝壳类、海参、海胆、虾、蟹、海星。鱼类可以察觉污染逃往其它水域,但这些海底生物却不容易逃走。于是它们逐渐死亡,最后只剩下能够抵御污染的沙蚕。按照每单位面积内栖息的沙蚕数可以计算污染程度,这就是她们说起的海底生物分布。在濑户内海,工厂附近的沙蚕也巳经绝迹、海底生物为零的地区为数极多,不胜枚举。

“尤其是四国石油公司,他们的做法实在太不象话了。譬如这家公司每天排放出七亿立升的冷却水呀!他们自己说排放出来的冷却水里的含油量只有0.01PPM。可是一问专家呢,专家们认为测量水质的含油量目前只有一种办法,就是计算溶解在己烷当中的成分。专家们认为按这种方法,低于4PPM时就根本无法测定。鬼知道他们那个0.01是怎么测量出来的。这不明明是骗人吗?而且,自从石油危机以来,他们突然开始蛮横起来——”

“这些我已经了解到了。另外还有件事,可能这里的报纸也已经报道过。有一个叫安高恭二的人,他原来在四国石油公司的排放废液船上工作,前些日子在东京被杀害了。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我想关于非法排放废液方面你们可能了解一些情况吧!”

漫无边际的扯下去,那实在是太浪费时间。另外两个妇女似乎一直都在等待山崎讲完后接上来,松前决定缩小谈话的范围。

“哎呀!原来松前先生是打算了解这个案子呀!”

山崎扭了一下头,眼镜深处突然发出光芒。三个人互相看了看,一起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吧?”

“岂止知道,在我们看来,那个姓安高的家伙简直是个叛徒。他这个人真够卑鄙,背叛了自己的同伴,因此他才能到四国石油公司工作,对吧!”

山崎小声地向其他两个人征询同意,然后讲述了安高在出卖青岛捕鱼权问题上背地玩弄阴谋的经过。

“那么说,你们知道——”

“当然啦!为了粉碎四国石油公司扩大基地的阴谋,保卫濑户内海,那时节我们每天带着午饭到青岛去呀!挨家挨户地走访青岛当地的居民,启发他们的觉悟。正当我们快要取得胜利的时侯,这家伙背叛了,结果一切都完蛋了。说起来真令人气愤!”

她气愤已极,简直恨不得要鞭打死人的尸体。

“可如今他被人谋害了,总该表示一点同情吧!”

“当然被人谋害也真可怜,可这难道不是自作自收吗?”

她把“自作自受”说成“自作自收”。

“再说,仅仅是出卖捕鱼权倒也罢了。可他身为渔民却转到敌人方面,往大海里倾注毒液,这简直是毫无道德。不但如此,几年之前,他叫嚷海洋污染是政治问题,而且还说附近虽然没有能提出赔偿的公司,但不管由谁承担赔偿,反正得要求赔偿。他领着渔民们冲到县政府。可是企业给他一点点甜头,他就马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大概松前先生一直只呆在中央,可能不了解下边的情况。在企业附近的海域里,船上的铜螺栓帽,一年工夫就被腐蚀没了。起锚的时侯,手总要触到海水吧!结果手上立刻象被烫伤了一样长满疙瘩。要是不小心掉到海里,浑身上下就会肿起来,不信您就试试看!”

她一口气喝下了咖啡。

“您知道渔民们怎么说通产省吗?屠杀渔民省——就是这么说。明摆着大海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可他们眼里却只看到企业。县长、部长、国会全都疯了。就算是地方政府能收到一部分税吧,可却把大海糟踏了。这到底算是什么呢?对了,向松前先生发这些牢骚也没有用。总之安高这家伙转到对立面,下手污染大海。四国石油公司说他们排放的只是废碱,这纯粹是一派胡言!我们虽然没有在现场捉到脏证,但我敢肯定,他们排放的一定是陆地储罐里的废渣、四乙烯铅、氧化钾,还有硫酸、水银。安高脸上落下瘢痕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脸上溅上了这种毒液。所以我说是自作自收。”

山崎怒气冲冲地睁大眼睛,又把“自作自受”说成“自作自收”。

松前感到很难办。这种妇女最难对付。他打算寻找借口赶快逃走。——通过到水产试验厂去进行调查,他了解到,一直没有查出章鱼死亡的原因。当然章鱼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死去。所以也可能是安高受到控告以后为了泄私愤,投放了某种特殊的毒剂。秋宗把这种毒剂叫做“蓝色的水”。这样一来,秋宗就具备谋杀动机了,但是不管是否会成为秋宗谋杀人的动机,为了解开蓝色的水之谜,松前必须进行种种猜测,调查各种情况,然后再把收集起来的情况进行取舍分析,不断地接近问题的核心。但是,这个支部似乎并不象一般市民联合会那样雇用工作人员掌握收集情报的来源。

“不过,虽然他转向企业,可也还是真够可怜的。”

自称坂野的那位妇女一直沉默不语,这时她带着同情的口气插了一句。

“我看没什么可怜的。有其夫必有其妻,反正都不是正经人。”

山崎噘起了嘴,断然说道。

“妻子,怎么回事?”

经松前这么一问,三个人又互相看了看。

“我们的意思是说,这一对夫妇都是没有道德的人。”

山崎轻蔑地说。

“你们是说安高的妻子吗?”

“是呀!我们不愿说这些揭人隐私的事情。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位坂野小姐曾经亲眼看到安高的老婆和四国石油公司的公害科长青江某某一起到旅馆幽会去了。”

“真的吗?”

情况太突然,松前觉得难以置信。

“这还能是假的吗?我们曾经多次去他们家说服他们夫妻,认识他们。那个青江挺年轻,长得也满漂亮。可安高的老婆呢,您也知道是个渔民的老婆,浑身黑糊糊的,简直象块大白薯。真不知道青江到底喜欢她哪一点。我真想不通。也许是打鱼人的老婆裤腰带松,真肮脏!”

山崎怒气冲冲,脸色有些发青,她故意皱了皱眉。可在松前看来,她的表情倒不象是轻蔑,好象有几分嫉妒。

“这女人实在太不象话。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十一月十三号,而且是大白天。”

坂野稍微放低了声音。

那一天,坂野从市里百货公司买东西回来,正好走过那家旅馆门前,就在这时她看见了那两个人。她马上就认出了脸色黝黑然而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是安高的妻子。安高妻子的同伴是个挺有派头的青年,穿着一身很贴身的笔挺的西装。坂野觉得好象见过他。她跟在他们后面走着走着,忽然想起这个男的就是四国石油公司技术部公害科长青江忠则。她们为了抗议曾经到公司去过,那时她曾见过他几次。容貌端庄的青江和以前的科长不同,对市民很不礼貌,眼睛中常流露出一种好象觑视虫豸似的轻蔑神情,所以人们特别恨他。坂野想,由于他长得漂亮,结果使妇女们憎恨他的感情更加强烈。这个青江居然和安高的妻子一起到旅馆去!要说她有什么可取之处,那唯有她那健壮的身躯……而且还是在大白天。安高的妻子在旅馆门口对青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先走了进去。

“那个姓青江的人,是个品质恶劣的变节分子。”

山崎睁大了三角眼说。

“听说他是个医生的三儿子,两个哥哥都在东京开业行医。他自己曾经因为闹学潮被捕,后来就变节了。以后到公司当了科长,这回摇身一变,成了紧紧追随企业的走狗。说他是变节分子还是好听的呢!长相虽然漂亮,可是根本就没有一点节操。就说他搞女人吧,只要对方是个女的,无论是什么人他都鬼混,大概他就是人们说的那种色情狂。一提起来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谋害安高,说不定还是青江和安高的老婆合谋的呢!可谁又知道他们那些臭事!”

山崎一说起来,就越说越激动,两片薄嘴唇象机关枪似的喷射着子弹。

“不过,难道真会为了把那种女人弄到手就去谋害安高?”

坂野也似乎饶有兴味。

“谁知道呀!这些男人一发起疯来,净干些蠢事。”但是话说到这里,山崎也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安高不是因为落下瘢痕,变得丑陋可怕吗?而且他又是个爆竹脾气,他要是知道青江和他老婆鬼混,真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所以……”

话题离公害问题越来越远。松前苦笑了一下。他虽然苦笑,但还是觉得这是个重要情况。

松前想,恐怕还得和她们敷衍几句。于是他叼上了一支香烟。

第六章 死因之谜 第二节

当中冈回到高松码头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海风很凉。他把上衣领子竖起来,走出了码头。码头外面有个人站在那里,脸上显出等人的神情。这是松前真五。松前提出要听听中冈的意见。中冈觉得没有理由表示谢绝,于是点了点头。中冈和松前在码头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订了房间,然后到旅馆的咖啡馆里坐了下来。

“有收获吗?”

“没有。”中冈摇了摇头,喝了一口威士忌。

“只了解到一些背景情况。”

“能不能把背景情况谈一谈?”

松前没有说他要把青江忠则和安高惠美子的情况告诉中冈,他也不打算现在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中冈。

“好吧!”

中冈不客气地点点头,简单扼要说了一遍。他发现在他说话的过程中松前的脸色紧张起来。

“如果确实象那个叫濑户的姑娘说的那样,安高曾经把剧毒废液倾注在海里,这就难免要发展成严重的问题。”

听完之后,松前压低声音说了这么一句。

“……”

到底会出现什么严重问题?中冈很不理解。

“你听我说。安高一直在排放废液的船上工作,以前各家工厂都是就地排放,如今已经开始实行防止海洋污染法,所以就不能这样做了。但是废酸和废碱只要进行中和还是可以排放到C海域的,就是距海岸五十英里的海里。各家工厂往往用这种名义非法排放各种含毒废液。当然海上保安厅有义务对此进行检查揭发,但是却很难奏效。这是因为陆地上的废液废渣处理法和海洋污染防止法在海岸线这一点上被分割开来的缘故。地方政府有权对槽车和工厂内部进行检查,但由于各地组织不健全,所以目前处在放任自流的状态。即使在岸上堆积了大量与废酸废碱性质完全不同的其它有机污染物,也并没有什么人对它进行监视。即使是排放到海里,如果是在夜间,谁也看不到。就算有追踪船跟踪检查,他们也可以一边逃跑一边排放,结果废液被稀释了,简直是毫无办法……”

“这就是说管理方面组织不健全,也可以说是本位主义啦!”

“是这样,这是政治方面的毛病。安高恭二干的就是这种差事。据我推测,安高并不会把船开到离海岸五十英里的外海去,他很可能选择适当的地方就把废液排放出去。因为从燃料和船的利用率来说这样做是最合算的。但是他必须冒着随时可能被发现的危险。不过,如果是在深夜,他也并不是就办不到。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濑户内海沿岸各企业的废液排放工作中都有暴力团插进黑手。工厂不愿把更多的钱花在处理费用上,就把这种事交给暴力团去办。这些暴力团到处排放这些含毒废液,根本不管是内海还是公海,他们互相勾结。我的解释可能也许太长了。你刚才说过,根据安高惠美子的供述,安高曾说海上升腾瘴气……”

中冈点点头。松前的眼睛里浮现出阴暗的神情。

“四国石油公司拥有一家石油化学厂。这家工厂产生大量的废液和废渣。其中包括水银、铅、镍、铬、砷、氰化钾、硫酸、亚硝酸钠、氢氧化铝,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总之公害企业中产生出来的含毒废物,只要听一听都会感到可怕。其中还包括上次我说过的四乙烯铅……”

“这四乙烯铅又怎样呢?”

“你这个人真糊涂。濑户不是说,在章鱼死亡几天以后,有一对乌鸦死去了吗?而且还说其它的蟹和海蟑螂也都死去,甚至在海滩上都已经不存在任何生物……”

“对,对。”

“由于良吉劝说,她没有向任何人报告过海滩上生物死亡的情况。当然也没进行检查。假如安高为了达到毒死章鱼的目的,把一船本应该排放在公海的含毒废液排放在养鱼湾的海面,从而造成海滩生物死亡,那就应当估计到除此以外还会有许多鱼死亡之后浮上海面。”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是公海,对吧?”

中冈忽然想起通过警视厅通报的那具漂流到公海的尸体。

“是呀。按照海洋污染防止法,C海域是指距海岸五十英里的地方,当然是公海,因为我国的领海目前是三海里,大约只有三英里。”

“我明白了,继续说吧!”

“我很担心,很可能有人拣到毒死的鱼并且吃了。当然如果知道是毒死的鱼谁也不会吃。但是因为有红潮水存在,这种问题变得十分危险。近来,由于污染形成,红潮水大量增加。以前红色潮水只是蔓延到海面下一米左右,但是现在有些地方发生的红色潮水却深达十米左右。这红色潮水黏糊糊的,象煤焦油一样。以前保安厅曾经取过样,放在瓶里培养几个小时之后,它们会大量繁殖,以至把瓶子盖都拱了起来。这种红色潮水会吸收水里的氧气,或者堵塞鱼腮,造成鱼类死亡。因为这样死去的鱼并不是中毒死去的,所以也还可以吃。如果有人把它们误认为是因红潮水死去的,而且吃了这种鱼的话……”

松前猛地把酒杯放在桌上。

“会死人吗?”

“当然会死。就连乌鸦都死了么!可以想象,人身上也会出现极其复杂的症状。如果是病人吃了,大概会死亡。”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中冈终于慢慢理解到问题的严重性。

“我得马上和部长联系一下,大概他会命令我去见县里的最高领导人。那就要极秘密地调查是否有人拣了这种鱼。如果有这种人,还必须检查他的健康情况。”

“为什么要秘密地处理呢?公布一下,受害人不是会自动来报告吗?”

“按理说,你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能公开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如果确实有人死亡,而且不只一个的话,事情发展下去,从县长到部长恐怕都得丟乌纱帽。这件事得要求你保证不再向外透露。”

松前的口气已经严厉起来。

中冈感到,他第一次看到了这些政府官员们惯于秘密行事的真象。尽管松前是为了救助朋友才来的,但一旦了解到排放含毒废液就立即本能地准备保卫当政者。对此,中冈感到几分失望。

“难道这能约束我吗?”

中冈转过脸去,把视线落到酒杯上。

“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今天半夜里上边就会给你发出严守秘密的禁令。”

松前的表情仅仅是嘴边微笑了一下。眼神深邃沉静,他一直在思考正在调查的案件。

“对于这种禁令,我是不会屈服的。就是对方是总监也是一样。”

中冈冷冷地说。

“好吧。总之,要和你分道扬镳了。”

松前的口气十分强硬。

中冈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点了点头。他觉得跟前这个人,一会儿说要成为敌人,一会儿又说要分道扬镳,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顺便再说一句,好象你把我看错了。不过,我决没有打算抛弃老朋友。我预感到,如果安高排放含毒废液是事实的话,那么,通过调查这一事件,肯定会揭开蓝色的水的链底。但现在首先是要调查是否有人吃了毒死的鱼而中毒。也许不久我又要作为敌手跟你遇在一起。”

松前再次谈到要成为敌手,接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咖啡馆。

好长一段时间,中冈一动也不动。他手里端着酒杯,凝视着琥珀色的液体。

原来还有公海的问题……

在琥珀色液体透过冰块所形成的花纹深处,闪现出脸面无法认清的淹死尸体。也许这尸体是从四国海面附近顺着大海的暖流漂到房总海域去的。

第六章 死因之谜 第三节

这里既不是办公场所也不是私人住宅。它虽然也位于高松市内,但是一般人却无法找到。也可以说它是在迷宫之中。

松前在这种地方拜访重要人物,虽然次数不多,但是也有过经验。

带他来到这里的人把他交给一个象保镖似的彪形大汉,然后他被让到客厅里。带他来的人马上离开了。这正是半夜。松前感到好象在深夜寂静的门后传来单弦或是弹琴的声音。

他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雪茄点上抽了起来。刚刚在旅馆咖啡馆分手的中冈警察的面孔又在紫烟中浮现出来。

随着一阵脚步声,后滕哲三走了进来。他面色红润,身材高大,身上穿的睡衣上散发着女人的香味。一目了然,他脸色很不愉快。

“这种时候有急事,什么事啊?”

他瞟了一眼名片,把它放在桌上,然后问道。

后滕哲三是县里的党魁,从他象是患象皮病似的皮肤上散发出那种政界常见的傲慢劲儿。松前忍住怒气,谈起了情况。他想象着这个肥胖的身体刚才和女人在床上搂抱的情景。谁愿意到这种地方来见他们?但是牵涉到政治家乌纱帽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拉开帷幕开场的。

“这件事,你……”

后滕好象是要说什么,但马上又停了下来,皱起了眉头。

后滕焦躁地叼起一只雪茄,打量着松前。后滕暗暗思忖,这人看上去很有气魄。地方政权和中央政权中都有和他类似的人,在各种活动中向自己来汇报情况。正是有了他们,才能防患于未然,不出纰漏。

“如果你说的事情属实,这事情可就有点棘手。我让他们马上进行调查。不过警视厅的警察有点麻烦,当警察的总是……”

一旦涉及到谋杀案,警察们就不可信任。如果面前这个松前带来的消息属实,后滕就会被逼进困难的处境。

四国石油公司和四国石油化学公司的建立涉及到后滕的政治生命。建立这些工业本来是迫切希望摆脱贫穷农业县而必须采取的措施。但是市议会、县议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反对建立石油工业的斗争,以至他们最后不得不派出机动警察队强行通过。最后他向县里的群众公布了绝不允许公害蔓延的严格保证,好容易才刚刚平息下去。话音未落,现在又有人把剧毒废液排放到近在咫尺的海面,而且因此出现死人。这样一来,他再也无法逃脱责任。

当然,责任在企业,但是地方政府和通产省有责任监督企业并对他们进行行政指导。如果出现许多因受害而死亡的人,部长的交椅就算告吹。后滕也不得不承担政治责任。更何况不久前刚刚制定了濑户内海保护法。前不久,一九七一年,有关的十一个府、县的领导和三个市长署名发表了濑户内海宪章。剧毒废液通常允许排放外海这件事一旦公开,结果就将无法收拾。

“我已经跟他谈过了。这位警察有些虚无阴暗的色彩,不知他是否会遵照上司的命令放弃侦察。但应当看到,谋杀安高恭二的犯人总有一天会被抓到。如果秋宗修是犯人的话,背景侦察大概不会进一步展开了……”

“有可能他不是犯人吗?”

“很难说没有这种可能性……”

“是不是可以让他停止侦察……”

后滕用手指敲着额角。

“这大概不可能吧!”

“你是这方面的专家,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首先要调查是否出现过中毒死去的鱼,如果有,就要找到拣鱼的人,并且检查吃了这种鱼的人的健康状态。——这是部长的命令,至于措施,要在完成这一切之后再说。”

“好吧,就这样。总之先让他们秘密调查一下。也许是杞入忧天,那就好了。”

“那我就走了。”

松前行了个礼,站了起来。

“等一下,好象你刚才说过,你是为了救助朋友才开始进行调查的,对吧?”

后滕盯着松前的眼睛问道。

“是这样……”

“情况紧急时,是不是请你不要考虑你的朋友。”

那语气既卑鄙又很有分量。

“这我不能答应。虽然调查是我的工作,有时也会因上司的命令而中止,但这次的调查却牵涉到我的朋友。不过,无论我查出什么情况,我不会轻易泄露。我能保证的只是这一点。”

“噢,是这么回事。”后滕的眉间皱起深深的皱纹。

松前走到了外边。

在绿色霓红灯的照射下,昏暗的街道沉睡在静谧之中,只有脚步声咯噔咯噔地响着。松前回忆起,他曾经历过好几次同样的情形。

政治责任——政治领导人大概会秘密地调查因中毒鱼而引起的受害者。不过,即使有人死亡,只要没有人察觉到排放含毒废液的问题,他们大概就会悄悄地暗中了事。过去,松前对这些事一直不大关心。用脚步写下不作记录的记录,这似乎一直是松前的工作。即使他对政洽组织提出异议,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唯有这一次,看来不能这样做。也许会形成冲突。如果在排放含毒废液的某个环节上牵涉到蓝色的水的问题,松前绝不能默视不管。

突然,中冈警察满不在乎、冷冷的面孔浮现在他脑海里。上级关于含毒废液排放问题严守秘密的禁令明天将会传达给他。他将如何对待这个命令呢?

“到底是谁谋杀了安高呢?”

松前预感到,不管杀人凶手是谁,事情将向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第六章 死因之谜 第四节

四国石油公司位于工业区的尽头。

三月五日,也就是和松前真五分手的第二天早晨,中冈警察到四国石油公司拜访了安高恭二的顶头上司——技术部公害科长青江忠则。

中冈警察走进工业区以后,停住脚步对周围的景色眺望了好一阵。不,这当然不能称为风景。在这里没有任何东西是自然形成的。威严的混凝土建筑群林立,道路交错,这一切使人联想到布满机关的城堡。灰蒙蒙的烟雾笼罩着整个半岛,似乎是要将城堡在敌人的视线下隐蔽起来。

中冈回忆起濑户说过的话。秋宗修在这迷宫之中迷路仿徨,最后曾经说道“大海消失了”,然后脸上浮现出冷笑。的确,虽然可以嗅到海的气味,但却看不到海。如果把眼前的工厂比做魔鬼的话,那么肯定是这魔鬼穿着烟雾作成的铠甲,施展幻术,使大海从人们的眼前消失了。

“魔鬼!”

并不是不可以这样来称呼企业。尽管人们的生活中缺少不了企业,然而它的真正的面目却是现代的炼金术士。它们从地狱之火一样燃烧的石油当中变幻出汽车、家具、衣料、药品、食物和其它一切东西。历史上的炼金术士们曾经设想把铁变成金,设想过燃素的存在,认为它们会使所有物质发生变化。然而现代企业更加大放异彩,使历史上的那些炼金术士们无地自容。这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是魔鬼的所为。

既然是魔鬼,企业当然应当拥有意志,凌驾在人类之上欺凌人类。现代企业的确拥有这种意志,它拥有混凝土和管道构成的骨架,拥有石油的血液,并且开始寻求忠实地为它服务的人。最直接的牺牲者就是在它内部工作的人们。人们原来一直认为自己控制着能源,但是不知不觉之中却处于被能源控制的境地,或者被能源吞没了。人最自豪的就是拥有意志,这实际只是一种能量,所以在更强大的能源面前,人们只有被吞没、被支配。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也许安高恭二并不是供奉魔鬼的羔羊。他拒绝合作,反抗支配,最后精神被摧毁并且丧失了性命。秋宗修的情况也完全相同。魔鬼摧毁了反抗自己的安高,并且用秋宗修来掩盖这一痕迹。除了这种设想以外,目前中冈无法解释安高被谋杀的真象。在迄今为止的背景调查中,没有任何一个线索能够解释蓝色的水、突然失明、晕船和蟑螂坟墓这些现象。

中冈迈开大步走了起来,他决心要把隐蔽在烟雾铠甲中的怪兽一般的四国石油公司拉到舞台上,并且迫使它进行表演。

青江忠则恰好在公司。

“我听说安高案件已经逮捕了凶犯,并且结了案……”

青江把中冈引到客厅,显得十分惊讶地说道。

“并没有结案。”

中冈把背靠在沙发上打量着青江。他年龄刚过三十,尽管脸上罩着一层阴影,但却是个满精悍的小伙子。鼻梁儿和嘴唇上露出几分冷酷的神情,这更突出了端庄的脸庞儿,加深了鲜明的色彩。

“您特意赶来,是为调查什么呢?”

青江端上咖啡,那态度十分老练。

“我想了解有关安高恭二的所有情况,从雇用他的理由到让他去东京的原因,此外还希望谈谈他脸上造成瘢痕的原因。”

“我清楚了。雇用安高的直接原因是为了收买青岛。我想您也曾听说过,本来是通过四国公司进行收买的,但这件事被报纸泄露出去,引起舆论哗然。这件事当然与我无关。当时四国公司也不得不采取措施设法打开缺口。那时内定的就是渔业合作社理事安高先生。我了解到他有乙种海员的证书,而当时我们的船长正打算要辞职,于是我就以此为交换条件说服了他。”青江侃侃而谈。

“听说你曾劝安高钯灵魂出卖给魔鬼。”

“警察先生对这些毫无意义的说法很感兴趣呀!”青江冷冷地笑了一下,他笑的时侯,更显得冷酷无情。“我说这话不过只是就一般意思讲的。因为那时市民联合会每天宣传说石油是魔鬼。如果没有石油,他们肯定会闹得沸反盈天。可这些人却拼命反对在自己的城镇里建设工厂,要建就建到其它地方去。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讽刺这些人。这些人的生活中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石油,然而却不了解它的意义。最近的石油紧张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证。这可正好堵住这些家伙们的嘴。非但如此,他们甚至想和石油工厂结婚哩!要说魔鬼,倒应当说大众才真是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呢!”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你说的魔鬼是不是意味着你雇用安高,让他去进行非法排放废液的工作?”

“对不起,您有证据吗?”

“没有。”

对于青江的反击,中冈只是摇了摇头。

“根据推理下结论的作法最近好象在警视厅很时兴。”青江的态度没有显出丝毫怯懦。“废液排放船都已经在海上保安厅登记,而且每天都记有废渣废液运输航海日志。按照规定,这些航海日志要在船上保存两年。如果需要的话,是否请您看一看。”

“将来要看的。但是我从某种途径了解到一个情况。据说安高曾把原来一直非法排放到外海的废液倾注在秋宗修的养鱼湾湾口。这种含毒废液使章鱼全部死亡,所以安高急忙溜走了,是不是这种情况呢?”

中冈感到青江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带有挑战的气味。既然如此,中冈也就没有必要客气。

“这种说法纯粹是捕风捉影。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您又打算怎样解释章鱼和海水中都没有检查出废液这件事呢?”

青江没有发怒,相反他侃侃而谈,话里充满自信。

“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不是溜走的。在那之前,他就好象有点神经衰弱似的。我想您一定了解,他曾经毫无意义地破坏过一个姓秋宗的人的捕鲻鱼工作。我一直在后侮雇用了这样一个糊涂人。但是在雇用他这件事上存在着收买捕鱼权的责任问题。所以后来他太太来请求把他调到陆地上工作的时候,我就同意了。在章鱼死亡的第二天他到东京去,这只不过是偶然的巧合。是不是您也许认为我和谋害安高有什么关系……”

青江终于自己说出了这层意思。看他那有准备的情形,也许根据事态打算找律师。他本人似乎很得意,认为这正是他自己的锋芒所在。

“我没有这样说。我只是调查一下那种说法是否属实。你刚才说安高那时已经神经衰弱,原因是不是因为瘢痕呢?”

中冈根本不去理会青江扮演的独角戏。

“我说的是有点象神经衰弱,因为并没有去请医生诊断过。那是什么时候呢?我记得大概是九月三十日,他不小心打翻了堆积在岸上的硫酸罐。糟糕的是恰好那个硫酸罐的盖子松了,结果他身上溅上了极少量的硫酸。从那以后,他就变得不大爱说话了。当然,脸上落下伤痕,总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我给他的补助超过了劳动保护补偿的标准。”

“可是我听安高的太太说,从那以后他失去了性机能。仅仅溅上一点硫酸难道会使他丧失性机能吗?”

“没听说这件事呀!您是不是不要提这种粗俗的问题?”

听到性机能这句话,青江一直显露着冷冷挑战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样的表情。这一点儿没有逃过中冈的眼睛。安高在产生抑郁性症状之后,突然失明。中冈认为其中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由瘢痕引起的。而且经过调查,他发现安高在脸上落下瘢痕的同时失去了性机能。在刚才那一瞬间,青江忠则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乎寻常的表情。——解剖并没有发现松前真五所说的四乙烯铅。他也曾反复问过亲自解剖的医生。据说,四乙烯铅侵犯神经两、三个月以后确实会引起与安高相似的症状。不过,医生还说,如果由于四乙烯铅造成脸上的瘢痕,那么在肺部也应该出现内科损伤,然而却没有发现这种迹象。

——肯定不是硫酸!

中冈确信这一点。安高性格乖僻是因为他污染海洋造成的恐惧引起的,而脸上落下瘢痕的烙印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性机能丧失了,恰值这时,火焰般的巨大鱼群聚集到海畔。当然,安高是个渔民,对于动人心弦的火焰般的鱼群他在感情上仍然藕断丝连。然而驱使他进行破坏的终极原因还是由于这块烙印,由于夺去了他的身体的某种原因,这个原因也许就是某种药物。

“蓝色的水”——中冈心中自语道。这种药物也许是一种特殊的药剂,它在司法解剖中未能发现。甚至用它毒死章鱼之后,在水和章鱼身上也检査不出来。大概秋宗修通过某种方法抓住了这种药物存在的事实,并且把它称作“蓝色的水”。所以他才不把这种蓝色的水送去检査,却要去找四国石油公司……

这时中冈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不安。据濑户和良吉说,章鱼死亡之后,秋宗曾经立即潜人湾内。从那以后他呆呆地度过了几天。过去中冈一直认为这是由于他受到捕鲻鱼和章鱼死亡的连续打击引起的。现在看来,也许实际上他是受到某种药物的毒害。这种药物曾经夺走了安高健康的身体,迫使安高产生抑郁性症状。仔细想起来,他自语“大海消失了”之后完全精神失常的情况确实有些离奇。

“请您趁热喝咖啡。”青江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表情。

“安高在被害一周之前,曾经突然失明,而且还出现过类似晕船的症状。您是否有什么线索?”

中冈没心思喝咖啡。过午的阳光透过烟雾,光怪陆离地照射到这间寂静客厅的蓝色玻璃窗上。他突然感到这杳无人烟而又巨大静谧的工场突然活了起来,显出狰狞的面目。中冈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也听到过这个情况。据说医生曾作过一个譬喻,认为这与水里的突然爬上陆地的情形相似,因此产生了抑郁症状。”

“最后再问一件事。安高被害的二月十八日晚上八点钟左右,你在什么地方?”

“哎,原来真的怀疑我啦!”

青江哧哧地笑出了声。那笑容星得很高兴。

“请您回答。”

“那一天,我从九点钟起就一直在良吉先生的养鱼湾。良吉先生您一定早已认识了。”

“在养鱼湾?”

“从那前一天起,我好容易才请了四天假。十八日早晨开着摩托艇出去,到了青岛的养鱼湾,在堤上钓了一天鱼。那姑娘大概是叫濑户吧。我从报纸上了解到有个漂亮的流浪姑娘在那里,所以虽然没有钓到鱼,倒也觉得满有兴味。当然我使用了假名,我说我姓香川。”

话里又开始充满自信。

“那么你见到她了吗?”

“见到了,还跟她要了点茶水,吃了午饭,四点钟左右结束钓鱼,到板房去坐了坐,和她聊了一会儿天。我是五点半左右告辞的,我记得回到坂出时已经六点左右了。就算我马上跑到高松港,从这里岀发也足足需要一个小时。即使恰好有一班高松港飞往东京羽田机场的直飞航班,到达羽田机场也已经过了九点。而且从羽田机场到世田谷还得一个小时吧!这总不致于被你怀疑了吧?”

青江十分偷快地说道。

“我仅是询问一下,作为参考。”

由于安高恭二的死亡是在八点到九点之间,因此如果青江去拜访濑户是事实的话,青江当然不会成为凶手。再说中冈对青江并没有很深的怀疑,所以并没惑到十分失望。

“我想见一见安高恭二因瘢痕住院时的那位大夫。”

“让他们领您去吧!”

似乎青江早就等待着中冈提出这个要求。从他立即离开座位站起来的动作可以看出他的举动十分干练。他虽然年仅三十岁,但确实有才能足以胜任巨大企业的技术部公害科长的工作。他的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儿漏洞,但是中冈却始终认为青江那种冷静而无隙可乘的举止只是舞台上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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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六章 死因之谜 第五节

诊疗所位于四国石油公司和四国化学公司巨大厂区的一角。这是一座五层楼的建筑,其中三层和四层用于诊疗设施。

“无论怎么说,诊疗所目前还在厂区里。由于环境不好,我们打算等青岛的改建工程完成以后把住院部搬过去。除了诊疗设施以外,还要建立完善的疗养设施。而且这也会有助于振兴这个小岛。”

曾经负责给安高进行治疗的外科医生姓浦本,年近五十,身体微胖。浦本似乎是一个爱发议论的人。

“安高恭二在落下瘢痕之后丧失了性机能,到东京后有些精神异常,而且曾诉说突然失明和感到晕船。你是否了解什么情况?”

中冈单刀直人地问道。

“他的瘢痕并不是什么特殊的伤痕,只是硫酸引起的一般烧伤,因此很难设想会影响性机能……”浦本怀疑地歪着头,“不过伤痕很难看,也许外形会对精神产生影响。”

“外形对精神产生影响?”

“这方面我也不大懂,只是推测而巳。不过假定有个人因为某种事故损伤了鼻子,而且又无法整形,那么这个人会因劣等意识而深受精神折磨。可以想象,他的性格会变得乖僻,或者失去性欲。最近我看了一本书,名叫《格拉姆斯的一生》,格拉姆斯是意大利共产党的创始人,是个罗锅儿。就连他这样的人,也经常因为自己的罗锅儿外形而感到恐惧,而且受到周围不公正的待遇。如果他没有顽强不屈的精神,也许会走上诺塔尔丹那个罗锅儿的道路。五肢健全的人,即使近乎白痴,但只是因为他自己体形正常,也会把残废人看成野兽。”

“有点儿道理。”

中冈虽然点了点头,但心里却不以为然。

“然而对于突然失明和晕船,我无法解释。难道瘢痕会影响到这些方面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属于精神医学的范围了。或者也许是因为内科的器质性疾病引起的。总之,外科医学弄不清楚。”

浦本情绪很高兴。

“肯定是硫酸造成的瘢痕吗?”

对着浦本的高兴劲儿,中冈泼了一点冷水。

“您对我的诊断持有疑义吗?”

浦本把刚刚点着的香烟在烟灰碟上捻灭了。

“通过解剖,内科和外科都没有发现器质性的伤害。如果单纯因为瘢痕对精神产生影响,这总使人……”

中冈把视线直逼向浦本。

“我说,这种事我可是不清楚。”

浦本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譬如说如果他吸入了特殊的气体,会发生什么情况?”

“我说警察先生,我们不是谍报机关,也不是秘密结社,只是企业而已。您可以做各种离奇的想象,这是您的自由,不过我从未听说过解剖都不能发现的药物会使人失明。”他急匆匆地说,“现代社会的人往往很脆弱,一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很快就会影响身体。您却说什么性机能、突然失明……”

浦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说到半截,张着嘴呆住了。

“接着讲下去。”

中冈只是在心里考虑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让他把话说出来,没想到却说出了声。

“没有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以前曾有过类似的病例……”

“有类似的病例,就是说……”

“刚才是公害科的小姑娘领您来的吧?那个科原来的科长,就是白川靖夫先生,两年前也曾经患过神经衰弱。那大概是去年六月份,他从这四楼的窗户跳褛自杀了。住在同屋的几个人都曾亲眼目睹。这位白川先生也是在自杀前十几天的时候发生突然失明。当然这也同样是原因不明。他大概是由于神经衰弱造成自闭症状。据他的朋友和爱人说,大概是由于强度的神经衰弱,再加上失明,极度悲观,引起发作性的自杀。听别人说,在失明之前好长时间他就丧失了性机能……”

浦本毫不介意地说道。

“您了解他神经衰弱的原因吗?”

中冈的声音很平静。但是他看到在平静心灵的大海彼岸正在有一场暴风席卷而来。他这时的心情就好象是重新找到了过去曾经迷失的猎物的足迹。而且这足迹由于重压而显得十分清晰。猎物曾经践踏过的杂草还没有重新生长起来的迹象。这猎物屏住呼吸就潜藏在附近。——东京和坂出,东西遥遥远离的两个地方发生了原因不明的同样症状,突然失明加上丧失性机能。安高因瘢痕而产生抑郁性症状,而白川则因神经衰弱而……这里也有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不必说了,最好您直接问问他的太太。”

直到这时,浦本的眼睛中才流露出戒备的神色。

“您知道他太太的住址吗?”

“是这么回事,她就是现任科长青江先生的太太……”

“……”

中冈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和青江忠则见面时,他感到似乎混凝土建筑物突然改变了神情。这时他感到那也许是对这巨大企业的恐惧。中冈回到了技术部公害科。

“您说要见我的爱人……”

青江用蛇一样锐利的目光盯着中冈。但是中冈却看不清青江眼睛深处隐藏的眼神。

“您这位先生真有点罗嗦。不过您有这种权利。请您去见她吧。但是我希望您不要触及她过去的伤痛。”

青江画了一个草图。

中冈默默地接过来,点点头走出了大楼。厂内还是那样寂静,无论是整齐的路上还是广场草地上都没有一个人影。穿过警卫把守的小门,他觉察到腐臭的海风飘荡在混凝土围墙上方。

跟青江京子一见面,中冈就清楚了青江忠则毫不犹豫地娶她作妻子的原因。她年龄大约二十八、九岁,身材苗条,白嫩的皮肤十分动人。

“我爱人刚才打来电话,我一直在恭候。”中冈被让到客厅。

“那么您自然了解我的目的了。我想询问一下白川先生的事情。”

“您说白川先生的事情是指……”她的眼睛大而明亮。

“我听说他曾经患神经衰弱,失去性机能,以后又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失明。我希望您尽量详细地谈谈这方面的况。”“好吧!”

青江京子顺从地点了点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尽管她很爽快地点头表示同意,但双颊还是微微地泛起红晕,对解释性机能显出几分羞涩。

丈夫白川靖夫跳楼自杀发生在去年六月七日,恰好是梅雨季节。他患神经衰弱是前一年的十二月底。原因很清楚。四国石油公司雇用临时工担任在粗汽油中掺人四乙烯铅的工作。十月初的一天,正在进行掺和工作的一桶汽油发生火灾。火灾虽然设法扑灭了,但是三个工人却出现了四乙烯铅中毒的危险,于是把他们送进医院进行检查。

检查中没有发现异常,经过一周让他们出了院。但是过了一个月左右,到了十一月中旬,三个工人在工作时突然先后昏死过去。他们口吐白沫,不断呕吐。再次住院进行检查以后,发现他们完全是四乙烯铅中毒。他们不断地出现轻度痉挛,不久又发生了轻度的语言障碍。神经有些错乱,当时巳经没有办法抢救。

公司认为这三个人已经无法工作,把他们解雇了。这几个人都是按日计算工资的临时工,既没签订合同,也没有劳动保护。他们领到了微不足道的几个钱哭泣着离开了诊疗所。天气寒冷,他们面临死亡。随着精神错乱,接着出现肺出血。不久,他们就痛苦地死去了。目前的医学还无法治疗四乙烯铅中毒。

当然这几个工人也有家属。恰值年底,工人的妻子们实在难以忍受,跑到公司来要求补偿。但是他们互相没有联系,只是一个个地分别来的。开始时顾问律师见了他们还进行解释,后来公司干脆就柜不接待。

其中有一个工人的妻子感到走投无路,在第二年正月底背着孩子来到当时白川先生居住的公司住宅门前,坐在那里哀求。她夜间离去,但天一亮就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前。这情况持续了三天。孩子又哭又叫,京子不得不把孩子领到家里,给他吃点东西,哄着他玩。

在这之前,从三个工人昏倒的时候开始,白川就感到十分害怕。他是个性情脆弱的人。本来白川就有些胃病,从那时起他的食欲明显下降,夜里也睡不安稳。后来他拿出自己的生活费,交给那工人的妻子十万元钱,好容易才把她打发走了。但是在那以后,他还总是听到孩子的哭声,经常半夜惊醒,后来他又不断做梦,梦见工人苦闷致死。每逢惊醒以后他总是浑身出冷汗。接着他就陷人了决定性的神经衰弱的深渊。

进人二月份以后,他突然失去了性机能。京子失望了。眼下根本顾不了这些,首先是要治疗神经衰弱。但是神经衰弱这个病魔却不断地折磨着他不肯离去。

那是五月二十五日清晨。这一天京子经受了一次可怕的打击。他看到丈夫摸摸索索象游泳般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京子知道神经衰弱的病魔终于扩展到丈夫的眼睛上,她感到十分恐惧,她悄悄地站在他面前,但是丈夫却只是呆呆地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她感到丈夫象黑洞一般的眼睛里似乎不断冒出一缕缕充满恐惧的黑烟。往日丈夫那和霭可亲的表情消失了。这时的面孔没有感情,象死人一样憔悴。

丈夫感到头痛,说头脑晕眩,而且还呕吐了好几次。京子赶忙向住在隔壁的丈夫的部下青江忠则说明了情况,请他去接眼科医生和神经科医生。但是两位医生都只是怀疑地摇着头。最后他们只是说,大约是因神经衰弱引起的临时症状。先观察一下再说,此外没有任何办法。

后来就是跳楼自杀。

京子说完之后又低下眼睛看着自己的膝盖,一个劲儿地搬动她那秀丽动人的手指。白川靖夫是个软弱而腼腆的人,而青江却是个十分果敢、面目清秀的青年。京子置身在这明亮和幽暗两者的山谷之中。

“您刚才说他头晕呕吐,是不是有点象晕车的症状呢?”

“是的。白川不爱乘车,尤其是一乘船,马上就晕船。我当时也以为是这个原因,我还记得他在呕吐时曾说过他感到好象晕船似的。”

从说话的神态看出,她一点也不感到怀疑。

“您什么时候和现在的爱人结婚的?”

“那年年底。”

回答这句话时,她犹豫了一下,面颊再次泛出绯红。但是她注视中冈的眼晴却象湖面一样平静,似乎是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

“为了慎重起见,我想了解一下,您知道您爱人二月十八日的活动吗?”

“二月十八日……”京子歪头想了一会儿,“我爱人请假休息,所以我十七日和十八日回到东京娘家去了。我记得是十八日下午七点钟,我爱人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到青岛去钓鱼,见到了一个漂亮姑娘。他好象很高兴。”

从她手指的动作中可以看到突然产生的忌妒。

“你是哪一天回来的?”

“十九日下午。六点钟过后我和我爱人一起到高松吃的晚饭。临出门时,我告诉隔壁的太太帮我们照料一下门户……”

她低着头回答说。

“麻烦你了。”

中冈的高大身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第六章 死因之谜 第六节

和青江京子告别之后,中冈立即找到隔壁的主妇,取了证言,然后到处理白川靖夫自杀的当地警察署去了。

中冈找到了当时负责的警察证实了情况。其结果和青江京子的叙述完全一致。他还看了看死亡证明书,也和证言没有出入。中冈简单说明了原因,请他查一查四乙烯铅中毒的三位工人的住址。

“听说三个人都是第二年死在市立医院。当时我们了解到白川的自杀是由于工人四乙烯铅中毒引起神经衰弱造成的,所以曾经调查过。企业可真够黑心肠呀……”

中冈谢过这位爱说话的警察,离开了警察署。

中冈看了看手表,表针指着两点,他坐上出租汽车到高松市去。汽车左侧车窗里不时隐现着沉静蔚蓝的大海。雪白清秀的小艇飘荡在海上,远处可以看到云影般的青岛呈现出淡淡的浅褐颜色。他突然想起德夫画的明快的画面,车窗恰恰就是镜框。然而这画面只存在了一瞬间,汽垫船疯狂般地疾弛而来,打碎了这幅画。——是谁杀死了安高?

中冈轻轻地闭上双眼。现在正处在一片海雾之中。然而,虽然浓雾密布,但是中冈却始终感到慰籍,因为他从自己的经验中感到自己并没有错。尽管秋宗修是泥人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但是现在中冈的视线已经注视到四国石油公司。当锦绣帷幕拉起时,他发现引诱安高背叛大海的魔鬼原来是一个蒙着白面书生面具的青年。

虽然这青年十分沉着,还没有开始表演,但是他肯定曾经插手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在中冈看来,面前摆着两个完全相同的死亡之果,它们从一株根上滋生出来。这根子就是四国石油公司。两个死亡之果就是安高恭二和白川靖夫。安高恭二由于某种原因脸上落下瘢痕,失去性机能,结果导致性情乖戾,出现抑郁性症状,以致失明、晕船、最后在东京被杀。白川则因为三个工人四乙烯铅中毒身死感到恐惧,发展到神经衰弱,失去性机能,失明、晕船,最后跳楼自杀。

两者都是因药物影响产生的精神病,两者都曾经失去性机能、失明、晕船,四种症状完全相同。而且白川靖夫的妻子成了青江忠则的老婆,而安高则是青江雇用的工人。这个关系能够画出一幅什么样的图表呢?

——?

中冈睁开了眼睛。京子曾说,青江忠则曾住在白川靖夫的隔壁。在安高恭二被杀害的公寓中,隔壁的租房人是一个名叫平井精二的人,至今还没查出是谁。也许这个自称平井精二的人和青江忠则是同一个人?那么,那些死蟑螂是怎么回事呢?

中冈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向前望去,视野中又浮现出那一堆死蟑螂。

中冈乘下午的船回到青岛之后,立即向养鱼湾走去。良吉和濑户都不在。他发现拴在湾里的船不见了,大概两个人出去钓鱼了。

中冈走上海堤,躺在岩石上。天空中有块云彩象狐狸似的慢慢地飘动。青江忠则说他在安高恭二被杀害的两、三个小时之前一直在这里,这件事一直萦绕在中冈的头脑深处。青江说他休假四天,出外钓鱼顺便到这里来玩,这没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虽然如此,但是蒙蒙昽陇,令人无法释疑。他是否有必要使用假名到这里来呢?如果有必要,那不是为了制造假证据吗?

如果青江是犯人,应该说,他深入敌人营垒制造假证,这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做法。但如果真是这样,他又采用了什么样鬼使神差的手段呢?如果五点半离开这里,抵达四国石油公司的岸边要在六点。就算马上跑到高松港也已经七点了。既使恰好有一班直飞东京的飞机,因为要用2个小时,所以,到达羽田机场也已经是九点左右。估计到达犯罪现场要一个小时,就是十点。那么他不可能在死亡时间八至九点之间到达那里。这样看来,青江和犯罪无关。但是安高恭二和白川靖夫在遥远的东西两地出现了类似的症状,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也许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办法?”

中冈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这正和安高恭二及白川靖夫的失明在解剖中无所发现的情况一样,整个企业很可能全力以赴施展诡计,用一种人们看不到的神奇力量巧妙地把青江的伪证蒙上透明的屏幕,伪装起来。中冈注视着云彩,心里思索着。不知什么时候,云彩的形状巳经完全变了样,这时很象濑户那丰满的肢体。

中冈发觉自己被人摇撼着,醒了过来。刚才他好象睡着了。这时濑户坐在自己身边。

“您这警察可真轻闲啊!这次您还想问什么事?”

夕阳西垂,濑户的面孔很明亮。在她注视着的中冈的眼睛里,夕阳的余辉正在燃烧。

这时,中冈感到濑户的脸上有种类似微笑的阴影,觉得很奇怪。仔细一看,濑户并没有笑。她的脸映着夕阳的逆光,十分严肃。她脸上的神情和古代观音像或者从挖掘出来的希腊少女塑像照片上的笑容十分相似。

在灭亡的叙事诗中,唯有濑户显得欢快明亮,也许导演这幕叙事诗剧的大自然是要通过濑户宣告人类的光明和诚实。

“大概有个叫香川的青年人曾到这里来钓过鱼……”

“嗯,有。对了,今晚反正也没有客船了,请你住在我们这里吧!快来吧,我们钓着了一条好大好大的鱼。”

濑户先站起来在海堤上走过去。身高大概有一米六四或六五的样子,丰满的肢体撑紧了运动裤。

濑户准备晚饭,良吉烧洗澡水。这期间中冈一直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板房的墙壁上思索。几床被褥,一张桌子,指针停止走动的挂钟和海滩的气息,除此之外只有杂七杂八打鱼的用具。良吉不说一句话。他并非不欢迎自己,这可以从他的动作中看出,然而他的脸却几乎看不出丝毫表情。

晚饭做好以后,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他们开始吃晚饭。濑户钓的一条一米长的鲈鱼做成的鲜鱼片和烧鱼片端了上来,鱼片切的真够大,只要吃一片就足够吃饱了。

“昨天夜里我就梦见过这条鲈鱼。我站在海滩上,海浪开始涌过来。仔细一看,真奇怪,涌来的一层层波浪里挤满了鲈鱼,看上去就象是镶嵌着一个个精心制作的螺钿工艺品。魚头排得那么整齐。这梦真可怕。”

濑户描绘着她和鲈鱼格斗的情景。她的眼睛在油灯的光亮下闪闪发光。她毛衣下面似乎没有穿乳罩,再加上她的手势和动作,胸部丰满,显示出强烈的生命力。

“我想问件事。”

中冈等濑户说完之后,说明了青江忠则的情况。

“原来那个人是安高的上司!”

濑户用双手按住了胸膛。

那个自称叫香川的精悍青年到这里来是十八日早晨九点钟左右。他乘摩托艇来到这里,要求在堤上钓鱼。濑户告诉他钓不到鱼,他只是笑笑说能垂下钓鱼竿就行了。他很耐心地钓了半天。中午时分他来这里要了点茶水,然后又一直钓鱼。他好象钓到二、三条小鱼。四点半钟左右香川拿着威士忌来到板棚,请良吉喝酒。良吉默默地喝了一盅。

香川向濑户谈起文学,濑户笑着说女渔人跟文学没有缘分。章鱼死亡和秋宗精神失常以后,《赞歧日报》曾报道过流浪的女渔人的消息,而且电视台也来找她进行采访。大概因为这个原因,时常有些青年发生误解而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找濑户谈文学。

然而香川的脸并没有红,他聊了一阵天之后就回去了。

“他离开这里时几点钟?”

“好象过了五点钟以后好一阵子。”良吉说。

“不过这里好象并没有钟表……”

中冈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停了的呆然的挂钟,而且濑户也没戴着手表。

“即使没有钟表,我们也能准确地知道时间。”濑户笑着说道。

“真的,从章鱼死亡之后,这里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挂钟一直停着。不过奇怪得很,钟停了以后,我们好象能通过身体觉察到地球的转动。对啦,动物体内的生物钟就是这种现象。”

濑户解释着。

“不过,又没报纸,也没电视,连收音机也没有……”

“离得太远,报纸送不过来。没拉电线,所以也没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机,而且也不需要。再说,良大伯又善于预测天气。”

濑户环视了一下这间没有一丝现代文明气息的小屋,一点也不显得寂寞。

“那怎么知道那天是十八日呢?”

“不过我清楚地知道那天是十八号。那个姓青江的人把那张包威士忌酒瓶的报纸扔在这里了。所以我知道那天是二月十八号。”

“什么报纸?”

“全国发行的Y报。是晨报。”

“不过,并不见得那一定是当天的报纸呀!”中冈紧张起来。

“您这么一说,可也是。不过我一直认为那天大概是十七日,十八日或是十九日。我算计该是那样。而且扔在这里的那张报纸好象是张文艺副刊,青江开始谈到文学问题时就曾指着那张报纸说,‘今天的报上也登着……’,那里登有著名作家江村周一的一篇书评,一共五栏,题目叫《临终的花束》……”

濑户的脸色不安地阴沉起来。

“原来如此!”

如果确实是这样,那就构成充分的反证。如果他是十九日拿着十八日的晨报来玩弄伎俩,那当然可以理解,但是十九日下午六点青江夫妇一起离开的家。因此,假如说青江搞了鬼,他就是十七日来的,拿的是十八日的报纸,这显然很难做到。也许认为青江搞鬼制造假证是过虑?或许他仅仅是听说了濑户的情况,觉得有可能跟她亲热亲热,所以才跑来的?

“不,不会这么简单。”

中冈认为青江忠则是个城府很深、很有胆识的人。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他的相貌都显示了他的头脑极为聪明。他是个很有才能的人。这样一个有才干的人难道会用谈谈文学的手段和濑户拉关系吗?如果是个头脑愚笨的女孩子,这办法也许会奏效。但是青江绝不致于在见到濑户之后看不出谈谈文学是根本行不通的这样的简单道理。

“报道女渔人的报纸上是否介绍过这里既没钟表也没电视和收音机?”

“当然啦!就好象这就是宣传目的似的,那张报纸应该还在这间屋里。”

濑户站起来,在杂乱无章的屋子里寻找起来。

“找到了。”

中冈从濑户手里接过报纸,上面登载着报道,题目是《流浪的女渔人》,叙述了蒙受捕鲻鱼失败和章鱼死亡的良吉和濑户的情况。没有电灯也没有报纸,太古般的生活确实是这篇报道的主题。

青江肯定看过这篇报道,所以他才跑到这里来的。

“那么……”

传来一阵波涛声。透过窗子的玻璃可以看到黑暗中的大海。亮着灯的客轮在黑暗中向前行驶,好象要驶向地球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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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七章 黑暗的集团 第一节

那个人来到这里是三月八日夜间的事情。

他到松前真五住的高松市内的大饭店来进行拜访。他年龄已过四十,穿着一身破旧的西装,额上光禿禿的,眼神很凶狠。他自称姓广田。松前觉得广田大概是假名。松前住在这家饭店这件事只有部里的上司和县里的后滕哲三知道。广田大概是后滕的部下。

“你到底还是杞人忧天。”广田眯缝着眼睛盯着松前。

“那就是说,没有发现含毒废液毒死的鱼,要我放开手,是吗?”

从看到他的一瞬间,松前已经预感到这一点。

“就是这么回事。”广田故意用傲慢的语气说道。

“对不起。我通知后滕完全出自好意。但是我没有必要接受你们的命令,我要独自进行调查。”

“我说过,根本没有排放过含毒废液。”

“看来说下去也没有用。你请回吧!”

松前感到很生气。他虽然不了解广田的身分,但是他明白,后滕哲三决心要把事情隐匿在黑暗之中。松前去见后滕是四日夜间。后滕花了整整四天时间进行调查。后滕可能有成千上万的耳目。今天他派这个人来就意味着发现了死鱼,而且也发现了因死鱼造成的受害者。

“那事情可就要麻烦呀!”

广田皱着眉头说道。

“也许会吧!对不起,失陪了。”

松前站起来走出大厅。他回头望了一眼,广田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动。

松前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忆起广田皱着眉头说‘要麻烦呀’那句话时的表情。这些家伙们已经向有关方面打过招呼,这一点可以从他龌龊的眉宇之间看出来。

松前感到浑身涌起斗志。既然后滕决心暗中消脏,这就说明被害者决不只一、两个人,很可能发展成严重问题,而且被害者当中还没有任何人觉察到事情的真相。既然如此,他只好自己亲手来进行调查。为了要弄清秋宗修的蓝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他也必须要查清是否为毒死章鱼而排放过含毒废液。他可以利用自己的职权检查这种含毒废液的成分。很可能蓝色水的谜底和至今未查清的章鱼死亡原因就隐藏在这里。

从第二天起,松前开始进行例行调查。

他走访了海上保安部,水上署、县警察局、县渔业联合会,询问他们是否听到过在章鱼死亡的一月二十五日黎明青岛北岸附近漂浮死鱼的消息。当然,他没有讲清具体真情。各处都只是摇头。松前早已料到,即使听到过这方面的情况,他们也会因接到严守秘密的禁令而缄口不语。所以他并没有失望。他一直担心,自己的行动会被新闻记者们发现,但是后滕的部下肯定已经清除了自己行动的痕迹。

松前还到巡回各岛屿的定期航船上去问询过。因为漂浮起来的鱼决不只是一、两条,所以肯定会有人看到或听到。开始调查以后的第三天,他终于掌握了重要的情况。这是他到高松市郊的渔夫村去访问时听那里的老渔夫谈到的情况。

“对了,我记得冈山的收鱼船在青岛以东很远的地方捕捞死鱼。那大概就是那几天的早晨。我摇着船从它旁边划过去时,还漂着三、四条黑鲷鱼呢……”

老渔夫摘下裹在头上的围巾擦着额头说道。

“您记得那只船是什么样子吗?”

“好象船头上写着‘山一丸’。”

“谢谢您了。”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松前回到高松以后,立刻从码头乘坐汽垫船渡海来到冈山县宇野。汽垫船虽然速度很快,但却很不舒服。船遇到波浪时会突然摇摆起来。松前感到好象自己在一架大磨之中,发动机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海运局冈山分局找到了“山一丸”这条船,“山一丸”属于县里最大的渔港下津井港。当天夜间,他赶到下津井渔港,找到了“山一丸”的船主铃木胜一。

“我不知道哇!”

铃木年纪在四十左右,给人一种生硬的感觉。他看过松前的名片以后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赶忙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明明是在说慌。很明显,已经有人对铃木施加过压力。

“有证人曾经亲眼看到你在一月二十五日清晨捕捞死鱼。隐瞒是没有用处的。不过因为你并不知道那是中毒死去的鱼,所以你没有罪过,而且我也不打算张扬出去。”

“中毒的死鱼?”

铃木抬起眼睛。他已经上了钩,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我只不过捞了几条鱼!”

“中毒死亡”这句话使铃木解除了武装。他开始辩解。——他说,他以为是因红色潮水死去的鱼,所以才捞了起来。既然是红色潮水引起的,那当然没有毒,而且当他捞上来时,发现这些鱼刚刚死去,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很新鲜。据他说,他一共捕捞了十八条黑鯛、两条棘鬣鱼,还有一些鲻鱼。

“你是怎么处理这些鱼的?”

铃木再次沉默起来。

“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如果你坚持隐瞒,我就要根据职权进行侦询。”

听到“职权”这两个字,铃木钳的很紧的嘴打开了。

“要是我说的话泄露出去,事情可就麻烦了。”

铃木偷偷向外面看了一眼、小声说道。

“我不会说出你的名字。”

松前以坚定的口气做出保证。

铃木再次拿起名片来看了看,然后点点头。听完铃木的叙述,松前又一次感到问题的严重性。铃木卖鱼的客户是一家名叫内海兴业的公司。这家公司是以濑户内海地区为势力范围的暴力团兴办的产业。它插手于海港的装卸工作和其它各种事业。虽然是暴力团,但是现在的暴力团已经不同于过去,它在表面上主要是经营产业,暴力不过是发展产业的一种资本。内海兴业公司还进行鱼类的收买和运输。它利用卡车把鱼类直接运到京都、大阪、神户的高级饭馆。松前以前也曾听说过这些事情。

濑户内海的鲜鱼堪称日本最佳美味。尤其是岛屿众多的备赞濑户东部和青岛附近捕获的鱼更是隹肴之冠。这些鱼往往很难送至东京一带,而只专供京都、大阪、神户地区的高级饭馆收购。价格也高得惊人。即使是同一种鱼,这里捕获的鱼和在筑地市场出售的价格要差两倍。但松前一直以为这是PCB事件以前的情形。由于的掲发,它们早就应该名声扫地了,所以他以为顾客的数量早已激减。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据铃木说,鱼的价格不断上涨,备赞濑户东部捕获的鱼的价格高得惊人,一般老百姓裉本没有钱能够吃得起。

内海兴业公司把这些鱼集中起桌,然后很決地运往大阪。据说,松前所追查的鱼也在当天用卡车运走。松前感到十分担心的就是它的流通途径十分复杂。如果内海兴业公司从市场收购,那当然不会出现问题。因为市场上一般根据不同时期要进行污染检査。实际上尽管这样仍然不能令人完全放心。估计这次出现的中毒死鱼运上岸以后,有九分九厘的可能性是未经检查就投入了市场。虽然不可能完全防止这种现象发生,但只要通过市场,责任问题就可以调查清楚。

但是现在查明,这部分中毒死鱼经由暴力团收购以后和市场的鱼混在一起通过黑市直接送到大阪的饭馆去了。既然是这样一种流通途径,问题顿时变得严重起来。无论是在污染严重的水岛临海地区捕获的鱼,也无论是含有大量水银的鱼,消费者根本无法识别它们。

“前天,公司的人到这里来,对我说,如果走漏风声,就会捅岀大漏子来……”

铃木脸色铁青,非常害怕。

“是内海兴业公司的人吧!”

事态已经进一步发展,仅仅杀害安高还不能平息下来。

“不过,内海兴业公司在这种石油涨价的时候往大阪运输,他们能赚钱吗?”

一个疑问突然涌上心头。

“正因为石油涨价,他们才能发大财。石油涨价影响到许多方面,有些东西现在已经运不到城里去了。他们当然看到了这一点。再说内海兴业公司已经承包了四国石油公司的废液排放工作,他们不担心石油的问题。”

“四国石油公司——”

松前感到一支利箭射中了自己的胸膛,心中一震。

“不光是四国石油公司,他们还承包了水岛和笠冈的好几家公司的废液排放工作呢!”铃木小声补充道。

“原来如此!”

松前沉闷地说了这么一句,点了点头。

他叮嘱铃木不要把他来访的事泄漏出去,然后告辞离去。

松前来到港口。夜色沉沉,没有一丝月光。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濑户内海对岸是一片黑暗,但是可以望见暗夜中闪烁着微光的高炉火炬,使人能认清那一团漆黑的地方就是四国岛上坂出市一带。高炉的火炬日夜熊熊燃烧,炫耀着企业的威势。但是在水岛临海工业区,大海已经映照不出火炬的火焰。因为海水已经变成酱油般的颜色。

“最后会是个什么样的结局呢?”

松前自语道。安高恭二背离大海之后受到大海的报复,他破坏捕获鲻鱼,然后又为了毒死章鱼而把剧毒废液倾注在养鱼湾的海面。最后,在他逃亡的途中被人用氰酸毒死。现在内海兴业公司又把毒死的鱼收买以后运往大阪,而且它还接替安高承包了四国石油公司的废液排放工作。

案件巳经转移到大阪了吗?

可以肯定,后滕哲三经过整整四天时间的调查,通过铃木和内海兴业公司已经迅速地把手伸向大阪。大阪肯定巳经出现因中毒死鱼造成的受害者。而且受害的情况很不寻常……其结果就是他们向我提出要求:停止调查。

“如果是这样,那么……”

松前又回忆起自称广田的那个人威胁自己的表情。这大概不仅是后滕个人的意见。松前想象着后滕背后的人物。

“可能马上会发来要求停止调查火速回京的指令。”

松前自己对自己说,然后转身走了回来。

<hr />

注释:

第七章 黑暗的集团 第二节

有关人员等待中冈回京以后举行会议是在三月七曰。

野村搜查一科科长、永濑股长、高田警长出席了会议。

此外,德田警察和中冈也参加了。出席这次会议的成员与上次完全一样,在那次会议上中冈对确定秋宗是犯人而准备送检查院一事提出了异议。

“你汇报一下吧,情况怎么样?”

野村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问道。

“非常遗憾,目前还没有证据能够对秋宗修做出结论,但是却出现了新的怀疑。”

中冈说明了情况。

在中冈汇报的时候,德田一直留神看着高田的面孔。他的表情说明他一直打算从中冈的汇报中寻找漏洞进行发作。

“这种怀疑毫无价值。”不等中冈汇报完,高田就冷冷地开了腔。“偶然巧合,这是经常会遇到的情况。尽管东西两处现了相同的症状,但是这根本不值得一谈。首先,你怀疑那个叫青江忠则的不是有充分的反证吗?”

“高田警长——”中冈提高了声音。“有些事情单纯用巧合是解释不通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田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

“我记得你曾提出应该查明突然失明、晕船和蟑螂坟地的原因,反对我们的意见,所以你才出了这趟差。你查清了什么问题呢?不过是一个患神经衰弱的自杀者失明这么件事。这简直太荒唐了。谋杀安高的容器上有指纹,而且我们逮捕了犯人。他还具有谋杀动机。说不定要是没有失明这个问题,你也许回来之后会说起有两个人同样患了盲肠炎。我知道你现在巳经没有借口逃避责任,你还是老实一点儿吧!”

高田早就料想到这个结局,一直摩拳檫掌、迫不及待。既然中冈已经失败,那就要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否则不算完事。如果中冈表示谦意也许会好一些,但高田感到他却居然满有道理。

“您说我逃避什么责任?”

“你那样做不过是固执己见。”

“那我倒放心了。我想,警长一直认为早把我逼得走投无路了吧!”

中冈毅然说道,他显得十分厌烦。

“你们俩都别说了,这难道也是互相闹义气的事吗?”野村吃惊地说。“总之,是不是听听中冈的意见,看他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认为应该继续侦察。应该查清青江忠则的情况,并且追查安高恭二邻屋的租房人。我希望在这个基础上再出差进行侦察。”

“不过,青江忠则不是有充分的反证吗?”

“有,对Y报进行调查的结果,查明确是二月十八日的报纸。”

“那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也许是这样。但是青江忠则住在白川靖夫的邻屋,结果白川出现丧失性机能、突然失明和晕船。并且,安高的情况也是一样。除了一个名字叫做平井精二的人之外,我们一无所知地居住在他的邻屋,结果安高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如果这个邻居就是青江忠则,那么在东西两地出现同样症状这个问题上,青江忠则这个人就是一个关键。而且我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反证问题可以暂且不谈,如果突然失明和晕船确属青江有意制造出来的,那么很明显,这就是企图进行谋杀。”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青江忠则为了夺取公害科长的职位和白川靖夫的妻子,所以弄瞎了白川靖夫。他为隐瞒排放含毒废液的事实,又弄瞎了安高,迫使他自杀。是这样吗?”

“我认为存在这种可能性。青江京子这个女人确实值得青江这样干。即使青江的反证不能完全排除,那也可能是他指使别人干的。白川靖夫的自杀也并不是他亲自下手的嘛!”

“那是否也可以这样考虑——青江忠则弄瞎了白川靖夫,并且逼他自杀。由于需要除掉安高,因此也釆用了同样的手段。但是没有凑效。然而幸运的是秋宗修替他谋杀了安高……”

“虽然还不能否定秋宗修是犯人的意见,但是目前我们也不能否定对青江的怀疑。青江可能指使别人进行谋杀,也可能他利用了某种特别高明的办法制造了伪反证。我之所以希望再次出差进行侦察的原因就在于此。他需要除掉安高的动机要远远超过秋宗修的动机。假如能够查清这一点,那么在谁是杀人犯的问题上,青江的比重必然增大。排放含毒废液造成了死鱼,而且吃过这鱼之后出现了死入。假如公害省的那位官员所追查的这条线索确实的话,那么谋杀安高恭二的必然性就绝对可靠。要是让安高活着,万一他走漏风声,那就不仅仅是青江个人的饭碗问题,企业本身也必然受到打击。很可能这是整个企业企图进行谋杀。我想要深入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我不允许。”

野村当场拒绝。

“为什么不允许?”

中冈注视着野村。他万没想到野村会拒绝。

“好好想想吧!排放含毒废液——如果出现死人是事实的话,把它暴露出来就会引起重大的社会问题。这不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即使出现了很多死人也不允许去过问吗?”

“不允许。作为警视厅我们不能插手不归我们管辖的事情。”

野村狠狠地看了一眼凝视着自己的中冈,然后又巡视了一遍所有的人。

“看样子你们都有点不服气,我来解释一下吧。在你出差在外期间,有人通过某种渠道向我们提出要求,希望警视厅不要介人。目前尚未查清是否确实有因中毒死鱼引起的受害者。但是某个机关已经料到可能发生,并且采取了措施……”

“……”

松前真五这小子!——中冈回忆起松前真五。他自称要探寻蓝色的水的谜底而跑到了高松市,然而当他听到排放含毒废液的情况时,却突然急转弯卷入到对立面的阴谋中去了。当然目前还不能完全否认他可能是在追查蓝色的水和排放含毒废液之间存在的某种联系,但是从他的脾气看来,在政治权术的秘密中进行活动大概要比救助朋友更为重要。所谓某个机关——大概就是松前的那个部门,或者也许是厚生省。

“但是我们不能把谋杀安高的案件葬送在权术之中。对于威胁恫吓警视厅的势力,我决不屈服。如果真正的犯人是青江和四国石油公司,我决心要让包括排放含毒废液的一切丑闻都见见太阳,但这需要证据。我虽然并不完全赞成高田警长认为秋宗是犯人的意见,但我也不能盲目地接受你的意见。首先应该查清租赁安高邻屋的平井精二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假如这个人就是青江忠则,或者是与他有关的人物,那么你提出的关于东西两地出现同样症状的意见就会具有充分的说服力。或者如果能查清青江忠则的反证确属伪造,那么问题也就昭然若揭。如果这两个问题都没有确实把握,我们就要遵重高田的意见,肯定秋宗修是犯人并送交检察机构。你刚才提出要求出差,但如果不是围绕这个中心,我是不允许的。”

野村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尽管中冈提出的怀疑很有价值,但是缺乏明显根据。发生同样症状的两个人如今都巳不在人世,很难设想目前能够把解剖未能发现的突然失明和晕船问题的真相查清。相反,高田的意见却不存在这种纰漏。

中冈和德田一起走出了警视厅。

“问题越来越复杂。”德田边走边说,他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慢悠悠地和中冈闲谈。“那个叫濑户的姑娘说青江忠则那天确实去过?”

“她很肯定。”

“那就没办法了。”

“你不觉得有些过分巧合吗?”

过了一会儿,中冈说了这么一句。

“这样说起来,确实有点做作。尤其是他故意跑到敌的大本营去。——但是晨报只有在当天才能出版。推迟——虽然是可能的,但晨报决不会提前一天送到。假定青江十八日到东京来杀了安高,当天乘夜车回去,那么第二天应当十九日。如果说他这时拿着十八日的晨报去拜访濑户的话他不可能在养鱼湾一直呆到五点半,因为晚上六点钟他巳经和他老婆两个人一起出去吃饭了。反过来,如果说他十七早晨九点乘摩托艇到养鱼湾去的话,那他不可能提前一天把十八日的报纸拿出来给他们看。看来这个问题还是没有破绽。那个姓濑户的姑娘总不至于和青江是同谋吧!”

“简直是瞎扯——”

中冈看着阴霾的天空低声说道。

“你听我说。说句实话,在这件案子以前我不大相信你的看法,但是随着情况的不断发展我觉得越来越奇怪。就说安高恭二的邻居平井精二吧,至今毫无踪迹。东西两地出现完全相同的症状,这更使人感到平井这个名字象是假名。租赁邻屋这件事本身也总使人感到某种不自然的痕迹。但是即使作青江就是这个人,看来也未必能得到证明。因为他不会留下指纹,而且他当初到房产公司去时至少也是化过装的……”

德田轻轻地叹了口气。

“如果青江确是犯人的话,确实……”

青江这种人决不会因为这些事情露出马脚。

“那只好绝望啦!你看见高田那副面孔了吗?那表情明明是说:要是你去赔个罪,他就既往不咎。你要是不认错,咱们又没有工会组织,那么,这件事绝不会平息下去的。”

“我决不认输。”

“你打算怎么办?”

“无非是埋头查清排放含毒废液的问题。”

“那可不行锕!科长要……”

“管他什么科长不科长呢!”

中冈用坚定的口吻说道。从旁边看去,他神气坚定,就象是一副雕像。也许他唯有象猎狗般进行侦查的顽强决心。也许正是为了满足这种欲望,他才选择了侦察一科的工作。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中冈都直率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并且敢于以职业为赌注。德田十分羨慕他的这种自由。

三月九日,青江忠则的历史审查结束了。

他有前科。学生时代曾参加一般常见的过激运动,被判四个月徒刑。他曾参加东京都发生的袭击警察局事件,而且是首谋分子之一。公安部至今仍存有关于他的侦察材料。在跑到四国石油公司工作以后浈察工作还持续了很长时期,这些侦察工作十分细致,没有漏洞。

青江忠则兄弟三人,他是最小的一个。两个哥哥分别在东京杉并区和国分寺市开业行医。死去的父亲也是医师。在医师之家中,唯有忠则没有投考医科学校。他曾在S大学的经济系学习。由于过激运动对一般人来说就象是一种热情,所以这件事本身很难发现特殊的意义。问题在于当这种热病退去之后,它对以后的思想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青江亡父过去的老关系中有个人担任四国石油公司董事。由于他的介绍,青江进入四国石油公司工作。根据调查资料,青江的态度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对市民和市民团体抱有强烈的憎恶。自从他被分配到公害科并且担任股长以后,这种倾向逐渐明显。在和反对公害的市民团体代表举行的谈判中,他一直态度强硬,进行过激烈的舌战。他过去对准权势的矛头如今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在公害问题上,公司方面一直坚持谨慎方针,但青江却认为这种做法过于软弱。他咒骂市民是利欲熏心的死人,是围绕自己打转转的坏蛋,并且认为企业不应当只是低三下四,必须进行相应的武装。

青江的变化十分明显,宛如一只幼虫变成了蛾。蛾再也不会变成幼虫。公安部预见到这一点,停止了调查工作。

“如果单纯是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问题呀!”

走出公安部以后,德田说道。

中冈默默地点了点头。安高恭二的邻居一那个自称平井精二的人至今依然没有查清。虽然发现了几处指纹,但都不是青江的。房产公司也记不清平井精二的长相。他出示了从公安部借来的照片,房产公司的人都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他们只记得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据说那个中年男人进来之后曾说过他就住在附近,认识光风庄,因此只是留下手续费和房租,拿了钥匙就走了。

中冈脸上现出坚定的神色。德田看出,这表示了中冈要按他的计划出差进行侦察的决心。

第七章 黑暗的集团 第三节

三月十二日下午,当松前真五回到大饭店时,他在服务台收到一张简短的字条。

“中止调查、急速回京!”

松前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张字条揉成一团扔了出去。这命令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他仰身躺在床上。现在必须下定决心,要么按命令回到部里去,再就是置命令于不顾继续进行调查。

如果违反命令,大概就要受到免职处分,至少也免不了调动工作。那时就要一天到晚被关在大楼里,按照命令去起草那些毫无用处的文件。这种工作,仅仅想一想就使人感到憋气。此外,这样做还会使自己的老朋友秋宗修陷人绝境。秋宗修在精神失常以后相信自己并前来投靠。火焰般的鱼群,捕鲻鱼惨遭失败,接着又是章鱼全部死亡。秋宗性情懦弱,突然祸从天降,自己的爱人在自己面前受到暴力团的污辱,最后终于被夺走。他没有勇气从暴力团设置的陷阱中挣脱出来,这一点也许应当受到谴责。暴力团的威胁就象玻璃作成的牢笼一样非常脆弱,只要伸手打它,马上就会被打得粉碎。然而秋宗却没能做到这一点,只是浑身发抖地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受到污辱。

秋宗修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回到了年轻时代哺育他的大海。然而大海已经不是过去的大海。如果把关门海峡到纪伊水道之间五百多公里的狭长海面譬喻作一条长龙的话,如今这条龙的肌体已被公害腐蚀,浑身沾满铜锈,气息奄奄。这铜锈使周围居住的人陷入疯狂。在这里,秋宗修再次成为牺牲品。

但是这一次秋宗却有一件东西始终拼命抓住不放。这就是蓝色的水。自从爱人被夺走后,秋宗修经历过烦恼、自报自弃和稍有一线光明的捕鲻鱼及养殖业——最后终于在一片崩溃中失去平衡以至精神失常。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然死死地抓住这蓝色的水。松前觉得,蓝色的水中肯定包含着整个案件的述底。而秋宗正是以这秘密作为唯一的支撑,使出最后的力气前来寻找松前。

“无论如何不能袖手旁观!”

松前站了起来。他已经决定不再考虑违反命令将会产生什么后果,也不再考虑追查中毒死鱼引起的被害情况将导致什么样的结局。迈出第一步时要闭上眼睛迈出去。这就是松前的做法。他潦草地写了一张请假条,下楼到服务台付了帐。他决定再也不回到这家饭店来。

“让我搭个车吧!”

三月十日清晨,在鹫羽山到冈山去的公路旁站着一个工人打扮的人。他举手拦住了开来的一辆中型卡车,敏捷地跳上驾驶室的踏板,提出了希望。年轻的司机看见他手指上夹着一张一千元的钞票,于是打开了门。

“你到哪儿去?”

司机从爬进驾驶室里来的那个人手上拿过票子,问道。他穿着一身沾满油污的工作服,脚上穿着一双裂了口子的破皮鞋。

“咱们这脾气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想到大阪或东京去看看。”

“嗬,这可真有点派头!”

司机从那个人递过来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烟叼在嘴上,他发现那人的手和他的打扮比起来显得格外白嫩。手指头也不象是工人的手。司机叼上烟,鼻子里一边哼着歌一边开着车向前奔驰。

这个工人打扮的人就是松前真五。

松前没有发现司机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只是听着他鼻子里哼着歌,想道:这司机可真是个快活的人。

“你这车开到哪儿去?”

“是啊,你要是打算到大阪去,一千元实在太便宜了。”

松前又掏出了一千元。司机迅速地接过票子,依然哼着歌驾驶着汽车。松前靠在座背上假装打盹儿,观察着对方。下巴突出,两只眼很小,颧骨稍高。尽管在暴力团中他可能仅仅是一个最下层的小角色,但却给人一种残忍无情的感觉。

内海兴业公司每周向大阪运送一、两次鲜鱼。松前通过调查已经了解到这一点,但他以为他们大约早已停止运输。如果他们继续运送,那么中冈警察或是自己必然会把侦察的线索转向这里。假如因此而暴露了运送的目的地,那他们迫使松前停止调查的做法就毫无意义。但是内海兴业公司却依然收买鲜鱼,派车运输。

——这是为什么?

内海兴业公司拒不听从后滕哲三和四国石油公司的命令吗?再不然,也许根本没有因中毒死鱼而出现受害者吗?不会,如果是这种情况就不会给自己发来停止调查的命令。后滕哲三处于困境,四国石油公司被揭发,排放含毒废液和鱼类流通机构无人管理的状况一旦被公诸于世,不仅有关的部长要陷入困境,而且内海兴业公司也必然会被揭发出来。那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也许是引诱我的圈套?

这种危险是完全可能的。松前真五违反命令的情况大概早已传到后滕的耳朵里。从一些迹象来判断,内海兴业公司也早已觉察到松前真五的调查。松前感到自己身边有一只莫名其妙的黑手在活动。既然如此,松前真五本应当自己慎重一些。但是相反,他却加紧了侦察步骤。很难设想后滕哲三、四国石油公司和在他们背后的某个人物没有力量控制内海兴业公司。既然如此,这次运送鲜鱼很可能是一次伪装行动,是引诱松前真五的圈套。但是引诱出来之后又打算怎么办呢?

——杀人灭口……

松前立刻又感到这不大可能,否定了这种想法。——如果我被谋杀,中冈警察绝不会袖手旁观。结果,更大的怀疑会集中在这些家伙身上。而且尽管目前是违反命令继续侦察,但我到底还是公害省公害第四科的调查官员。他们当然应当明白,即使我通过调查掌握了某种情况,也不会任意泄露出去。

——只好将计就计。

这次运输鲜鱼很可能是有意安排的圏套。即使是圈套,也必须要到运送的目的地去看一看,否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汽车驶入冈山市。在驶入一号之前,司机在街头停了车。

“我去买点东西。”

他要松前帮他看着车,然后拔出钥匙,消失在街道里。

“他可能去送信了。”

——这并非不使松前感到几分害怕。自己的对手是暴力团。按照理智和道理估计对方的做法可能十分危险。这些家伙们都是些吃人的妖魔,越是鲜血淋漓,他们就越是凶猛残暴。如果打算逃走,现在正是个机会。但是松前纹丝不动。自己的担心也许是多余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而且即使动起武来,松前感到自己还是有几分把握的,那时总能设法逃走。

“让你久等了。”

几分钟之后,司机嘴里嚼着花生米走了回来。除了把车速降低到限制范围,他开车的神态没有任何变化。

松前靠在车座上闭起了眼睛。

汽车在姬路的路旁餐厅处停了一会儿。司机很高兴。他请松前喝了杯咖啡。三十分钟之后,汽车又继续向前奔驰。到大阪的距离已经过去了一半,汽车行驶的路线是加古川、明石、神户、大阪。

汽车经过明石时,有一辆小轿车超过了他们。公路沿海畔蜿蜒伸展,汽车右面,明石海峡的海面漪涟,象一条黑色的皱绸。看样子,小轿车里坐着四个人,它超车之后不断地闪烁着尾灯。这辆轿车超过了卡车,但它却总不从视野中消失。当然它也不是在前面挡着路,只是保持等距离在前面慢慢行驶。这使松前感到几分担心。汽车车牌是冈山县的车牌,他们终于来了。松前下定了决心。对方既然敢于公开自己的车牌而无所畏惧,这也许是一种无声的表示,说明他们不会只是揍一顿就算完事儿。

司机不再哼歌了。

公路离开海畔伸向山里。汽车沿山路行驶了一阵之后,松前发现刚才的小轿车停在路旁。他们打算在这里收拾人吗?松前看了看司机。他那股快活劲儿早已消失,窄窄的额头上布满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但他并没有降低车速,却从停在路旁的小轿车旁边开了过去。松前真五回头望了望,后边没有一辆汽车跟着开过来。

开过三百米左右之后,司机灵巧地操纵车闸和方向盘把车开进通向山谷的砂路上。汽车发出一阵难听的吱吱声。路很窄,旁边就是深深的山谷。由于没有降低车速,松前根本没办法跳下车去。他回头看了看,小轿车在一片尘土中飞快地猛追过来。

“到底还是这么回事!”

松前用沉静的语气向司机说。

“你倒满聪明。”

司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刹住了车。

小轿车停了下来,车上的人也下来了。

松前跳下卡车。这条路似乎是一条运送木材的山路,看来很少有行人或车辆通过,而且现在确实没有任柯行人或车辆的影子。路的一边是灌木丛生的深谷,另一边是森林。

“你早该明白了吧,我的长官先生!”

几个人围在四周,中间的一个中等身材的小胖子说道。

“早就准备好了。”

松前真五虽然这样回答,但舌头却似乎不大听使唤,脊背感到一阵哆嗦。面前这帮家伙一个个面目凶狠,看样子他们没带凶器。如果他们带着凶器,灌木丛生的山谷就将成为自己命运的托身之所了。

“嘿,你胆子不小哇!”

那人冷笑了一声,紧接着凶恶地裂开嘴,眼神变得阴森可怖。当他靠拢来时,松前先发制人,抓住胸脯一下子把他掀倒在地。摔倒在地的那个家伙象弹簧装置一样慢慢爬了起来,眼睛里燃烧着凶狠的火焰。他低下头象一只公牛似的咆哮着冲了过来。正当松前准备躲避时,他被人从背后抓住了。他虽然想用力挣扎,但是毫无用处。

松前的胸部受到猛裂的撞击,好象被大槌敲打一般,他喘不上气来。本来,他打算揍倒一、两个家伙就跑入森林。如果森林里逃不走就逃向山谷。但是胸部被撞击以后,这种可能性已经消失。当松前抱着胸蹲下去时,一阵猛烈残暴的痛打开始了。不知是牙掉了还是头被打破了,血流满面,眼睛和嘴上到处鲜血淋漓。喀嚓一声——大概是身上的骨头被打断了。这时他只感到死亡的恐怖,并不感到疼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传过一阵汽车开走的声音。汽车排气的声音扑扑响了一阵,听起来就象啄木鸟叼啄树干的虫洞一样清脆。随着汽车渐渐远去,潺潺的溪水声模模糊糊地传入他的耳中。大概是由于双眼紧闭,他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一阵儿,流水声越来越微弱,最后终于消失了。

沉重的睡魔攫住了他的身躯。

<hr />

注释:

第八章 幼虫的坟地 第一节

三月十五日清晨,兵库县警察局给警视厅打来电话。

十四日下午二点多,兵库县警察局接到电话,有人报告在神户郊外的山区发生了暴力事件。打电话的人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警察局派巡逻车到出事地点进行检查,发现一个男人倒在血泊中,昏迷不醒,于是把他送进了医院。受害者的一部分头皮已经剥裂,前牙也被打掉,浑身遍布被殴打的伤痕。所幸发现尚早,所以不致出现生命危险。

应急处置之后,县警察局询问了他的姓名和事情经过。他只说姓“松前”,对其它问题一律沉默不语。但是警察局对隐藏在沉默背后的可疑事态仍然坚持进行盘查。

最后松前只是回答,他希望见一见警视厅搜查一科的中冈警察。

搜查一科科长野村皱着眉,双手交抱在胸前。被害者肯定是公害省官员松前真五,但他为什么遭到毒打呢——。

永濑股长和中冈警察走了进来。

“松前真五想见你……”

“我请求出差。”

中冈站着听完野村的解释之后马上提出要求。

“好,你去吧!但只准了解情况,不许轻率行动。这一点你当然明白。”

这件事是否应该介人?野村一直在犹豫。

“我这样做也许是不服从命令。不过,我认为要是那样的话,那不过是个小孩子的差使。科长究竟害怕什么呢?”

由于野村优柔寡断,中冈冷冷地看着他。

“说话谨慎些!中冈。”

永濑股长有些着急。

“松前真五可能是在追查食用毒死鱼的被害者时遭到毒打的。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他早就死去了。我们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部门,但确实有人为了包庇排放含毒废液正在千方百计地阻碍查明安高谋杀案的真相。证据这样明显,而我们却仍然不介入,我感到很不理解。”

他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

“以前已经解释过原因了。”

“您的解释无法使人信服。既然松前真五遭到毒打,我们就可以追查打人的凶手,通过这条线索直逼问题的核心因此,当然应该介入。如果不能这样做的话,请您另派别人吧!”

中冈转回身走了。他并不打算放弃侦察。他决定请假,自己一个人去调查青江忠则。如果得不到允许,甚至不惜辞职也要查明真相。假如青江忠则确是犯人,那末蟑螂坟地、突然失明和晕船必然互相联系在一起。如今案件已经进展到这种程度,中冈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不管,他一定要掲开这些事情的谜底。

“这个家伙真爱管闲事。”

永濑醒悟过来,自言自语道。

“永濑,告诉他让他继续侦察。”

野村依然板着面孔说。

“可是……”

“不,没关系,随他的便去吧。看情况……”

野村想,搜查一科说不定要被迫全面介人。中冈转身走去的身影使他感到有种无形的力量迫使他认识到这一点。

紧张的脸慢慢松弛下来。

摩耶医院位于通往神户的表六甲旁的麓町。松前真五就收容在这里。

十五日下午,中冈来到这里看望他。

他住在一间警察守护的单人病房里,整个头部裹满绷带,只露出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象一只獾似地向外张望。

“我有个交换条件,所以请你来了。”

“好吧,什么条件?”

“首先,请你告诉县警察局,让他们释放我。当然不能透露真实情况。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殴打我的是些什么人。还可以跟你谈谈安高惠美子的秘密。”

“好吧,我让县警察局放了你。”

“事情越快越好。”

他想笑,但是浑身疼痛。中冈既没带慰问品,也没说句安慰的话。虽然松前并没有希望他这样做,不过这样一来,交易更容易谈妥。

“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我请求在极保密的情况下对收容在精神病医院的秋宗修注射诚实血清。不过,这个要求不是请警视厅的警察帮忙,我是请你中冈先生个人帮个忙。”

“你这个要求真有点儿奇怪——你上次不是说这是侵犯人权吗?”

“我说过。但是,如今我面前只剩下这唯一的一条路了……”

松前详细叙述了他在遭到毒打之前的整个情况。

“当然,你可以对内海兴业公司进行传讯,但是这帮家伙早就已经销赃灭迹。既使因殴打被起诉犯罪,他们也绝不会吐露运送中毒死鱼的目的地。内海兴业公司的背景很有势力,他们可以顽抗到底,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秘杏地调查受害者这件事已经近于绝望。而且如今我在一段时间内无法行动。当然,由于他已经精神失常,即使给秋宗注射诚实血清,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甚至说不定查不出任何结果。但是既然背后活动的这只黑手拼命地销脏灭迹,现在我们只有直接掲穿蓝色的水这个谜底。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如果秋宗的头脑已经跟玻璃板一样——他已经忘记了一切,那就意味着我的失败。而且这同时也意味着你的失败。”

如果失败,这也意味着你的失败。这句话包含着讽剌。松前觉得,中冈的话并不能令人满意。但同时他也体会到中冈所怀疑的犯人不象是秋宗。既然如此,在目前不能活动的情况下只有依靠这个人了。

“你不应该这样轻率地下结论。我不会轻易服输的。另外,麻醉分析的结果也可能说明秋宗是犯人,你考虑过这个方面吗?”

“如果是那样,也没别的办法了。我白挨了打,你追查的突然失明和晕船也就成为泡影了。”

即使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也并不可怕。应当看到,暴力团的活动受到四国石油公司的指挥。那么,排放含毒废液、毒死鱼引起的被害和安高谋杀案这条线索仍然确凿无疑。

“另外,还有安高惠美子的事。她和四国石油公司的青江科长有奸情,你知道这件事吗?”

松前简单地做了介绍。

“青江忠则和安高惠美子……”

一时令人难以理解。在中冈的记忆中浮现出两个人的面孔:狡黠的青江,笨拙粗俗的安高惠美子,他们两个人一起去旅馆……这是为什么呢?

“狐狸精……”

中冈站了起来。

“答应你的条件,让县警察局解除警戒。麻醉分折的结果我以后也会告诉你。”

“还有一个要求,请你保密。”

松前冲着已经向门口走去的中冈后背再三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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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八章 幼虫的坟地 第二节

“我一直在等您。松前真五先生已经来过电话。”

势古教授举止沉着地接待了中冈。

“这是保护人提出的委托,所以请不必在记录中说明我会同参加。”

“这我明白。我也并非受您之托来做这种试验。”

教授点了点头。可能是在医院见面的缘故,教授与上次不同,显得有几分严肃。

“那么,立刻就做麻醉分折。请到这边来。”

教授领着他走进了处置室。秋宗修早已被带到这里来了。他的眼神呆滞蒙胧,象是即将死去的变色龙。护士让秋宗躺在床上,然后把他固定好。

“大部分精神病患者都出现记忆障碍,所以不能抱太大希望。”

势古教授一边整理录音机,一边说道。

注射的药剂可能是巴比土酸系催眠剂。注射器扎进了秋宗痩弱胳膊上鼓起来的静脉。血液象一缕细烟似的被抽了出来混在麻醉剂中。看到这些,中冈感到一阵紧张。虽然他并不知道麻醉剂通过什么部位对秋宗的混浊精神发生作用,但至少目前湧进注射器里的血液颜色鲜红,不象他的意识那样混浊。

松前真五曾说过,假如秋宗的头脑象玻璃板那样透明而无所记忆,那他就失败了。但当中冈看到秋宗鲜红的血液时,他不禁想到,秋宗的头脑决不至于只是一片透明的玻璃。秋宗的头脑中肯定埋藏着秘密,这种秘密象他的血液一样明显。隐藏在他记忆深处已经冻结的秘密马上要因麻醉而溶解。

“慢些注射,慢些。”

势古教授提醒护士。诚实血清缓缓注入静脉,秋宗蒙眺的眼睛感到沉重起来。随着医护人员慢慢地数着数字,他的眼睛慢慢闭拢,宛如拉上了舞台的幕。

“喂——秋宗,你不要紧张,你的心境一定很轻松——象小孩子在辽阔明亮的牧场上玩耍一样——你现在自由了,——任何事情都可以回忆起来,——是的,一切都能回忆起来——你想一想,你曾经遭受到严重的迫害——”

面对睡梦中的秋宗,势古教授念着咒语。

秋宗张了张嘴,但是没说出话来。

“啊,你说吧——你认识安高恭二这个人。安高恭二是个渔民,他害死了你的章鱼——你想对安高恭二报仇,是吗?你好好想一想,你带着蓝色的水到公害省来拜访松前真五——”

在这段时间里,秋宗曾几次张动过嘴唇,但声带终于没有发出声音。

中冈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一头冷汗。他生怕秋宗会随着势古教授的咒语突然喊出:“我杀了安高,我用蓝色的水杀害了安高。”如果万一秋宗做出这种回答,那么突然失明、晕船以及蟑螂的坟地就都会在一瞬之间化为灰烬,当然对青江忠则的怀疑也会消失。

“蓝——色——的——水……”

过了一会儿,秋宗睁开呆滞的双眼自语起来,声音象是从遥远的天崖海角的昏暗世界中飘来一样。

“好,你想起来了——蓝色的水。安高恭二毁了你养的章鱼——你养了许多章鱼——是吧!”

势古教授的声音似乎也将要飘进秋宗所在的昏暗世界。声音十分缓慢,然而又象抽打的鞭子一样十分有力。教授企图利用蓝色的水、安高恭二和章鱼这三个关键词语唤醒秋宗的记忆。

“蓝——色——的——水——害死了。”

秋宗断断续续地做出这样的回答。同时,他缓缓地摆动起没有注射的那只胳膊,两只脚也不断地上下拍打。看来这些动作含有一定的意义,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情。

蓝色的水害死了什么?中冈拼命注视着秋宗毫无血色的嘴唇。

“蓝色的水,害死了什么呀?”

势古教授弯下腰询问,然而秋宗只是手脚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过了一会儿他精疲力竭,再次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同样的话。

“看来还是不行。”过了一会儿,教授摇了摇头。

中冈松了一口气。两个人回到医务室。

“您都已经听到了。他出现了记忆障碍,请您看看这个。”

教授从抽屉中取出一张类似心电图的图谱,递给了中冈。

“实际上对患者进行麻醉分析这并不是第一次。为了治疗,以前曾进行过一次。这是当时的脑电图。这种脑电图可以捕捉大垴皮层上产生的弱电流,有些部门还利用它来做测谎器。您看这些曲线就可以发现,患者已经完全失去记忆。如果只是发生语言障碍,那么应当出现波峰。但是您也看到了,他没有出现明显的反应。”

“这个波是什么?”

脑电图上有一个地方的曲线摆动幅度较大。

“这个地方就是他说蓝色的水害死了,而且手脚摆动的那个部位。上次做麻醉分析时,他也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动作。我想那种动作可能是在大海里游泳的动作。但是,不太清楚。如果幅度再大些,总归可以看出一些问题,可是……”

“那么……”

“应当说,只有先治好记忆障碍才能了解更多的情况。但是如果单纯是记忆障碍,总还好办。由于他还患有精神异常,所以就不那么简单。只根据这几张脑电图进行分折,判断不出蓝色的水到底害死了什么。由于这波峰的幅度太小,不是激烈的感情冲动,因此无法判断被害的对象是章鱼还是安高。因为对于章鱼和安高这两个词他都没有表现出反应,因此可以认为,现在剩余的只是他巳经崩溃的记忆的一小部分。”

“原来是这样的啊……”

正如松前真五所担心的那样,秋宗大脑中的记忆物质巳渐渐失去色彩,呈现透明,完全成为一块玻璃板。

同一天早晨。

光风庄的老板坂上老人象往常一样五点半起了床。他用电烤炉煮了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着报纸。依然是些陈旧的消息:物资不足,物价飞涨。坂上老人想,要是人口也不足就好了,可偏偏唯有人口过剩。他放下报纸走到院子里,站在蒙蒙亮的院子的角落里打量着可爱的光风庄。楼下拐角的那个房间曾经发生过安高恭二的谋杀案。它象没有升天的幽灵一样,现在还笼罩在黎明前的暗影中。

坂上老人想,警察也实在不象话。他感到很不痛快。嫌疑犯早巳逮捕,但如今仍然难以结案。虽然不一定是因为这个原因,但从那以来,这两个房间就一直空着。如果今后还继续空闲下去的话,就只有改成钢筋骨架,翻修成高级房间。白蚁的侵蚀也十分严重,它似乎是受到了谋杀案和白蚁两个方面的进攻。

拆掉这两间倒霉屋子!

今天正是拆房的日子,木匠一早就要来。这样一来,安高恭二的房间就要被掀掉房顶见见天日。老人的目的在于清查一下白蚁的侵蚀情况。如果侵蚀严重,就只好下决心改建成钢筋建筑。

十点前,木匠来了。坂上老人看着拆房。他必须查看一下白蚁的清况。木匠好象憋着一肚子气似地拆掉薄薄的墙壁、掀开地板,房里顿时变得空荡荡的。坂上老人看着木匠锯掉一部分棱木。这时他不禁吃惊地喊了起来。连护墙板上都有无数白蚁爬过的痕迹。老人觉得似乎谋杀安高的凶手曾经在这里潜藏,这些痕迹就是他逃走的路线。坂上老人感到浑身发冷,他把剩余的工作交派给木匠,然后回到他的小院去了。

正当他喝着没加糖的苦咖啡时,木匠走了进来。

“有件怪事。老板。”

大腹便便的木匠歪着短粗的脖子说道。

“怪事?什么事呀?”

“啊,刚才拆墙板时拆错了,拆掉了隔壁的间壁墙,结果发现靠近地板的护墙板上有许多白蚁卵,而且这些白蚁卵都死在这么大一个圆圈里。”

木匠伸出两只手的手指,比划了一个圆圈儿。

“都是些死卵……”

坂上老人走了过去。

果然如此,这可真奇怪。

他歪着头思考起来。只是在护墙板这一个地方,干瘪的白蚁死卵聚集在一起,象是划了一个圆圈儿。

“这是产卵的地方吧?简直象是块坟地。”

“坟地?”

听到木匠这句话,坂上老人不安地拾起眼睛。这话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对了,那次说的是“蟑螂的坟地”。

“师傅,这个地方千万不要再动它,听见了吗?千万不要动它。”

坂上老入再三叮嘱满腹狐疑的木匠,然后慌慌张张回到自己的跨院。

他给警视厅打了个电话。

中冈警察回到总部之前,搜查一科接到了电话。

永濑股长虽然不了解白蚁坟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答应马上派侦察员前去查看。这时,德田警察恰在旁边,他听到这件事,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蟑鄉和白蚁的坟地!

正当他要走出去的时候,出差的中冈的高大身躯出现了。

中冈听完之后一句话没说转回身走了。德田赶紧追了上去。

“发现了相同的坟地,这真不可理解。”

坂上老人急不可待地领着他们去了。发现安高尸体时,坂上老人显得若无其事,然而这次他眼中却流露出好奇。

德田发现中冈一看到白蚁的坟地表情顿时变了。中冈走进了隔壁的房间。这间房子里那个叫做平井精二的房客一直不在。蟑螂坟地依然原封未动。中冈走到过去的房客贴的那张女人画片前蹲了下去。他开始轻轻地撕下了那张女人画片。画片只是用浆糊粘住了四角。中冈谨慎地揭开画片的右下角,默默地让德田看了看这个部分。抹浆糊的部位上留有几只早已干瘪的小蟑螂。

“要请鉴定科的人员来一趟。”中冈站起来低声说道。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德田苦笑着说道。德田虽然察觉到中冈大概已经发现了重要线索,但他只是感到蟑螂坟地和白蚁坟地位于墙壁两侧的同一部位确实有些奇怪。除此之外,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思考。

“你该记得安高被杀时的情景。在墙壁的那一侧,安高恭二靠墙整整齐齐地铺着被褥。这一点可以从现场照片上可以看得很清楚。蟑螂死去的位置和白蚁死卵的位置正好和枕头的位置形成一条直线……”

“不过,中冈,难道这就能说明这件事和安高的突然失明有关系吗?”

德田半开玩笑地问道。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考虑呢?”

中冈的声音很低,但他瞟向德田的眼神却冷若冰霜。

德田双眉抖动了一下。不知为什么,他在这一瞬间感到一阵从未体验过的恐怖透过了自己的脊背。莫非安高恭二的视力是被人从墙的另一侧夺去的吗?……

第八章 幼虫的坟地 第三节

傍晚召开了紧急侦察会议。高田警长被请来了,总部搜查一科也派了几个老侦察员出席了会议。

“安高谋杀案又出现了复杂的情况——”当叫到中冈时,他开始发言。“现在发现了一些情况,可以认为是新的证据,并且急需查清这些情况和安高谋杀案之间的关系。”

中冈说明了蟑螂和白蚁坟地的情况。

“那么,这个坟地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高田警长显出厌烦的表情隐藏着内心的不安。

“我现在提出,谋杀安高恭二的凶手是四国石油公司的青江忠则。青江忠则曾经住在失明以后自杀的白川靖夫的隔壁,而安高恭二隔壁也住有一个身分不明的人。假定这个人就是青江,整个事情就合情合理了。可以推测,他弄瞎白川靖夫的眼睛是为了霸占他的妻子,夺取科长的宝座。而弄瞎安高的意图在于排放废液的问题。这件事过去已经解释过。如果这样认识,那么东西两地出现的同样症状就得到解释了。”

“所以我才问你那个坟地与失明是什么关系。”

高田烦燥地挥了挥手。

“参加这次会议之前,我对蟑螂的习性进行了调查。家庭住宅里寄生的蟑瑯多达八种,死在画片浆糊部分的是一种褐色小蟑螂的幼虫。众所周知,蟑螂越小,越容易聚集在一起生活。据说这是由于有种聚集激素存在的缘故。直肠分泌细胞所产生的激素发出一种气味,使它们互相引诱而聚集生活。有人认为聚集生活可以加快生长。——安高恭二被害是二月份。这种蟑螂在天气寒冷时往往聚集在比较暧和的地方。因为安高的房间有炉子,所以那堵墙比较暧和。另外,以前的房客搬走以后那间屋里一直没有食物。蟑螂幼虫要吃食贴画片的浆糊,于是聚集在那里,并把它作为一个很好的巢穴不断孳生。没有食物时,它们甚至吃食书脊的浆糊。另外,白蚁已经蛀空了墙里的柱子和棱木,以至钻进护墙板,在那里筑巢生卵。这些卵本应该孵化变成能够爬动的白蚁,但由于某种原因唯独这块地方的卵没有孵化,反而全部死去。这两种动物是公认的难以灭绝的害虫,它们生命力极强。然而蟑螂和白蚁却因为某种原因而在这里自造坟地。不,不是自造,它们是被某种方法杀死之后才形成这种现象的。穿过蟑螂和白蚁死骸,安高的枕头就放在同一条直线上……”

“于是青江忠则在墙的这一侧用宇宙光线枪之类的武器瞄准安高的眼睛发射,把他弄瞎了。你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高田故意大惊小怪。他想,这回也许能使中冈清醒一下。

“警长如果能对蟑鄉和白蚁的死骸以及安高不明原因的失明做出其它解释,我倒很愿意领教。”

中冈毫不让步。

德田默默地观察着。老侦察员们也一言不发。野村把胳膊交抱在胸前,注视着远方。甚至德田也认为中冈的推测类似儿戏。但他发现中冈毫不让步。他从旁边儿瞥了一眼那张坚毅的面孔,感到几分畏惧。

“退一步讲吧。如果真象你讲的那样,那么青江就得是个非同凡晌的大发明家。他不仅要有宇宙光线枪,还必须有一种眼镜,能够透视墙板进行瞄准。我不愿意说这种话,我看你看电视中了邪啦!”

他故意咧咧嘴,表示这简直不值一谈。

“警长好象已经忘记了。安高那时已经有些精神失常,对于东西摆放的位置和方向特别神经质。所以被子和枕头肯定总是放在固定位置,因此根本无须进行透视。”

“好吧,那我再让一步。假定整个情况确实象你所说的那样,我倒要问你,是不是真有一种发射光线的枪,它能把人的眼睛搞瞎,然而验尸时又验不出来昵?”

“我想有吧!不,肯定有。”

“这种说法太过于危险武断。”

高田的语调突然变得冰冷。

“这我明白。”

“……”

不安袭击了高田。难道是自己错了?不,在现实世界的犯罪中决不会发生那种空想般的游戏。但是……看到中冈的表情,高田犹豫起来。

“现在可是有种激光光束啊!”德田笑着插嘴说道。

“我刚才也考虑到激光了。但是这种仪器能够轻易带进公寓里去吗?而且,要是激光光束的话,那就不只是失明的问题了。肯定要死亡。”

一个和德田年纪相仿的老侦察员怀疑地说道。

“另外,我听说激光光束装置似乎还在试制阶段。”

也有人提出这种意见。

中冈默默地听着。对于青江忠则是杀人犯这一点,他虽然还没找到确凿证据,但他确认这种认识大体没错。当他了解到青江和安高惠美子关系暧昧这一事实时,他更感到确信无疑。当然这件谋杀案绝不仅仅是为了掩盖奸情,动机绝对不会如此简单。其中肯定包含了整个企业更险恶的用心。但是,青江究竟使用什么凶器使安高和白川靖夫失明的呢?中冈对此也感到心中无数,但是正象高田所说的那样,中冈以敏锐的察觉力一直盯住这个问题,从未动摇。他认为,蟑螂和白蚁的坟地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

“我曾听说过有人用听筒放大音量破坏耳膜,不过……”

“据说利用强烈光束进行瞬间照射可以造成失明……”

“但如果是这种情况,验尸时肯定会有所发现。首先,声音姑且不论,光线是没法透过墙壁的。”

“等一下!假定中冈的意见是正确的,而且蟑螂和白蚁的死亡确属异常,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是否有种物质能够穿透墙壁。而且由于是在夜间,所以这种物质既不发出声音又不出现亮光……”

野村放下交抱在胸前的胳膊,环视了一下大家。

“要是这样的话,原子放射线倒值得考虑。譬如锶和钴60同位素,虽然我不很了解,但是α射线、β射线和ν射线这些放射性同位素大概可以穿透墙壁造成失明。”

一个侦察员答道。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为了防止土豆生芽,现在就是使用钴60进行放射。我过去曾看到一篇文章,据说这种放射不仅用于洋葱和鱼糕,还用于贮藏米麦。据说这种放射的目的在于消灭谷象虫这类害虫。谷象虫每年要糟踏二十万吨米麦,可是使用钴60同位素进行放射就可以百分之百地消灭它们……”

另外一个人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想起来了。不过,这种可怕的东西恐怕很难带到公寓里去吧。首先,他自己也会受害。也许凶器与此类似,但它必须安全,而且便于携带……”

野村苦笑了一下。

“彩色电视也产生放射线,可是它不会影响人体健康……”

永濑股长不好意思地说。

“中冈,”德田突然想起一件事儿。“光风庄的房东说过他使用电烤炉时做成了一锅红烧蟑螂——”

中冈点了点头。他感到头脑里有种模模糊糊的东西闪过,但紧接着许多人提出反对意见,又把这闪烁的光芒埋入黑暗。有人提出,虽然不了解电炉会产生什么射线,但问题在于怎样使用。也有人指出,电炉是利用高频进行加温煮沸的。——总之,大家七嘴八舌地否定了这种观点。

“电烤炉还能产生出X射线呢……”

高田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他满脸露出鄙夷的神情说了这么一句。

“对,大概就是X射线。X射绒是可以使人失明的……”

但是野村还是摇头。X射线装置是怎样带进去的昵?

“我看这样争论下去也得不出结论。假定确实使用了刚才大家谈到的这些射线中的一种,我看是不是可以用测量一下墙壁和死骸的放射能。怎么样?”

永濑提议。

“的确,用盖氏计数器。如果能测出放射能,那就证明中冈的论点了。但是,有一些放射能半衰期很短,听说X线也就马上随之消失。倒不如请科学检查所的专家来一趟,也许能搞清一些问题。”

野村说完后又把两只手交抱在胸前。

来的是一位痩瘦的中年技官。

永濑说明了情况。

“锶和钴60同位素再加上激光光束,还有电烤炉和电视,再加上X射线,真热闹啊。”

技官脸上露出安详的笑容。

“这又不是开玩笑……”野村苦笑着说道。

“激光光束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眼球,这是一般常识。它还使用于眼科手术。”

“用于眼科手术?……”

“是的。有一种眼科疾病叫做视网膜剥落,它的症状是视网膜脱离眼球内表面。这可以使用激光光束透过眼睛的玻璃体进行照射,使网膜周围坏死而紧密贴合。激光光束聚光准确,甚至可以形成细胞大小的焦点,因此它还可以用于消除肿瘤以及缝合深部伤口。此外,还可用于瞬间消毒。但是激光光束本来是一种色素,所以容易被含有色素的组织吸收,眼球的视觉部分一旦接受高强度激光脉冲,它就立刻会遭到破坏。尤其是悬浮在晶体液中间的眼球以及睾丸,它们与其它组织很少接触,又不易散热,所以往往受到致命损伤,出现失明或者永久失去生育能力。”全场寂静无声。

永久失去生育能力和失明……

中冈感到那种蒙昽的东西终于开始渐渐露出清晰的轮廓。

“您说激光光束是色素……”中冈的声音有些紧张,显得干涩。

“对。激光的核心部分是发出红色光束并给人深刻印象的红宝石结晶体。所以,从研磨宝石到制造激光装置并不很困难,只要这个人多少有些经验就可以办得到。不过,谈到眼球手术使用的高精度激光光束,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如果说他隔着墙壁造成被害者失明,那么采用激光就有很大困难。因为墙壁会出现眼孔。你要知道,激光甚至能穿透钢铁。就算他把激光调得很弱,他也不可能隔着一堵墙非常准确地瞄准眼球。”

还是不行啊——会场上的气氛开始松懈。

“如果不是激光,是否有可能是X射线呢?”野村问道。

“从情况来看,使用X射线的可能性最大。”

技官和蔼面孔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

“放射线包括两种。一种是X射线和ν射线一类电磁波,另一种是α射线(α粒子)、电子(β粒子)、正电子、中子这一类粒子射线。X线很容易穿透墙壁。如果掌握大概位置,也能够剥夺视力。当然包含,一个接受放射线量的问题。例如,据说人体半数致死放射线量是400R(父线)——”

技官解释了半数致死量的问题。如果对某生物集团进行照射后,有50%在三十天内死亡,这时的放射线量用LDso(30)表示。

“据估计,扔在广岛的原子弹爆炸中心大约是1200R。根据这个情况进行推算,你们就可以理解400R的能量。但刚才所说的情况是短时间全身照射,如果局部照射情况又会不同。例如,当患有腺癌时,即使用6000到7000R的X射线对腺癌照射四周也不会致死。请大家理解这一点。因此,如果使用X射线穿透墙壁剥夺视力,那么放射线量与照射时间和次数有关,很难推测。但是我认为这并不需要很大放射线能量。刚才谈到激光光束时已经说过,这是因为眼球组织非常细微,对X射线非常敏感。容易遭到破坏的组织包括淋巴节、骨髓、胸腺、精巢、卵巢等。其次,中等程度敏感的组织包括皮肤、粘膜和末稍血管。最不敏感的是肾、肝、胰、肌肉和骨神经。眼球组织容易遭受破坏,我想这一点你们可以明白了吧!”

技官的解释很有专业性。

“请等一下。最敏惑的组织包括精巢和卵巢,是吗?”

中冈这时再次感到,生殖腺出现障碍背后大有文章。

“是的,生殖腺最容易受损害。所以法律上规定除癌症之外,禁止照射。因为生殖细胞不断地反复分裂,而细胞分裂越活泼它对X射线的危害就越敏感。白蚁的卵和蟑螂幼虫形成坟地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是幼小细胞,很容易受到损害。这样你们就可以理解这个问题了。不过。虽然都是细胞,由于大部分神经细胞几乎不分裂,因此神经可以顽强地抵御X射线的影响,只是出现疼痛和临时性眩晕症状,也可以叫做乘晕症,严重时呈现与妊娠呕吐相同的症状,全身倦怠,欲不振,呕吐或发烧。”

“乘晕症状……”

一把无形的利剑刺穿了中冈的身体。

“对,当上腹部和头部受到X射线照射时往往会发生这种现象。据说,这种症状日本人较为显著,而白人较少,一般认为这是由于摄取的蛋白量不同。总之,照射后不久就会出现这种症状,一般经过几小时后就消失了。啊,对了,如果剥夺视力使用X射线,必然会出现这种症状。”

会场又一次变得寂静无声,只有技官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响亮。

“再回到卵巢的问题上。如果怀孕的妇女下腹部受到X射线照射,就会生出无脑崎形儿。最近以来因应用X光进行诊断而连续发生被害,这已形成社会问题。因此应该尽可能不使用X射线。不过,最近已经研制出断续透视装置,利用存磁记忆器和脉冲装置,每秒钟内仅透视五次。据说采用这种装置可以使X射线量减低到原来的几十分之一以至几百分之一。但是,如今仍有很多人因X光照射而产生暂时失去性欲或性欲减退。如误操作造成大量照射就会引起永久失去生育能力。噢,一般认为受到300R左右照射就要产生这种情况。透视十分钟大约接受X射线50R,你们可以根据它来进行考虑。”

技官环视了一下寂静无声的人们永久失去生育能力!

中冈感到浑身出满了冷汗。随着技官平淡而流利的解释,过去那种可怕的疑虑逐渐显出狰狞的面孔。既然可以用X射线摧毁视力,又为什么不可以用它达到破坏性机能的目的呢?

青江忠则为了霸占别人漂亮的妻子,从宿舍隔壁对患有神经官能症的白川靖夫照射X射线,夺去了男性的欲望。同时,他还弄瞎了他的眼睛,迫使他跳楼自杀——。对安高恭二他也设下了同样的圈套。这完全是魔鬼的行为!想到这些,中冈感到浑身冰凉。夜深人静,从隔壁房间偷偷释放出看不见的能量——X射线,谁又能避免这场横祸呢?

“我现在明白了,X射线确实真够厉害。但是,如果被害者曾经受到X射线照射,为什么在解剖过程中却没发现任何迹象呢?”

停了一会儿,野村用特别沉闷的声音问道。

“因为接受的放射线量不同,有时是看不到迹象的。我们现在研究的被害者的视力并未完全丧失。这大概是接受放射线量少的缘故。我认为,如果再继续接受放射,皮肤上肯定会明显的出现色素沉降。但是,色素沉降存在大约三周的潜伏期,因为被害者在出现这种情况之前就已经死去,所以没有观察到迹象也并不奇怪。如果经过色素沉降发展到出现充血、红斑、肿瘤阶段,以至呈现出水泡和糜烂,那当然就可以判断清楚。这次解剖过程中,并没有把重点放在突然失明的问题上,所以结果也无非就是:眼科无异常。我们可以这样说,由于没有预料到有X射线这一问题,因此这也并不奇怪。但是除局部现象以外,肯定会出现X射线照射产生的全身性征兆,这就是白血球减少。据说接受X射线照射后白血球会减少,以至发展成可怕的白血病。不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也不一定发现。因为正常人的白血球数大约在四千到七千之间,波动范園相当大,所以即使被害者的白血球只有四千,也不会立刻联想到X射线。”

“原来如此……”

野村声音抑郁,点了点头。假设真象中冈提出的那样,青江忠则是这一系列案件的犯人,他可真能称得上是个出类拔萃、鬼计多端的家伙。但是即使现在已经弄清他使用X射线这一真相,下一步又该采取什么方法才能迫使青江就犯呢?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不仅如此,如果他反问X线照射装置是如何带进公寓来的,自己这方面立刻就会陷人困境……

“用盖氏计数器能检查出X光放射线来吗?”中冈问道。

“X射线极少有残存性,现在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即使用恐怕也不一定能查出来。”

“原来是这样——不具有残存性。再说,把X射线装置带到公寓去肯定要被人发现,因此这也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看来我们应当从其它方面来考虑这个问题。”野村的声音十分忧郁。

“您担心的原来是这个问题呀!要是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会告诉您。有一种手提式X光机。”

“手提式X光机!”有人吃惊地喊了出来。

“机器不大,可以放进手提箱,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可以随身携带。早年间出诊时经常使用,大概现在几乎没有人再用了。”

“就是它!中冈。”野村情不自禁喊了起来,“青江的两个哥哥是开业行医的内科医生,对吧?”

中冈点了点头。

“如果是开业医生,他们很可能有这种机器。当然,如果没有扔掉的话……”

技官说道。

“那种手提式X光机怎么使用?”中冈站起来问道。

“只要有插座,谁都会使用。X射线不仅用于行医,还用来寻找珍珠贝里的珍珠,检查钢材焊接,检查扎进车胎的铁钉,甚至用它来捡查人身以防止飞机劫持事件。总之,目前X射线在许多方面得到普遍应用。但是,如果要用X射线搞瞎别人的眼睛,就必须具有某种程度的专业知识。因为虽然有潜伏期,但如果照射过多就会引起明显的症状。而且又是隔着一堵墙,就更需要技术。放射线遇到障碍物时会发生散射。放射线的强度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假定一米远的地方的强度为一,那么两米远的地方就只有四分之一,再加上遇到墙壁时发生的散射部分,所以他必须具备阅读专业书籍的知识。但也可以这样考虑,把装置靠近墙壁,在发射口上罩上圆筒紧挨着墙放射。这样一来,因为有散射部分,照射范围会扩大,所以也无须准确地进行瞄准。如果再装上定时开关,他自己还可以到外面去,防止受到放射线照射——”

中冈点了点头,大踏步走出房间。

德田慌忙站起来追了出去。野村看到这情景慢慢点了点头。

高田疑虑重重,脸色铁青。

“事情越来越明显了,中冈。”

追上中冈之后,德田小声说道。

“已经解决一半儿了。”

“为什么是一半儿?”

为了跟中冈并肩前进,德田不得不急匆匆地走着。

“就算是用放射线夺去了视力,但谋杀却是用的氰酸,而且他还有反证……”

“这个反证肯定大有文章。蟑螂的坟地也是这样,如今搞清真相,回头一看,这背后的文章可真不小。”

“……”

中冈想起了遭受毒打的松前真五。虽然谋害安高肯定是青江的罪行,但谋杀动机却深深地扎根在四国石油公司。谋害安高不过是从根上开出的一朵不合季节的谎花。以X射线一事作为深入四国石油公司的突破口,今后他必须步入更加深刻的动机之林进行探索。

“青江的X光照射如属事实,他也许还用在其它方面……”

中冈忽然想起这个问题。

“你别吓唬人了。我虽然不怕利剑凶杀,但这种叫人毛骨悚然的凶器可真叫人受不了。真够可怕的!”

德田想,今后决不能在墙边睡觉。要是冷不防被弄瞎了眼睛,槁得失去性机能,这可真是难以忍受。

青江忠则的大哥青江忠明一直在杉并区方南镇开业行医。

夜里将近九点,警察来登门拜访。五十岁左右的青江忠明对这件事并未怀疑,反而充满好奇心地接待了他们。

“手提式X光机呀!”青江忠明歪着大脑袋想了想,“啊,放在储藏室里了。我原来还想把它扔掉呢——不过,你们净是查这些旧东西。”

当他问到调查什么事情时,中冈找了个适当的借口,说是盗窃犯偷走了他的手提式X光机。

“能否请您去查看一下。”

“可以,请稍等一会儿。”

他爽快地走了出去,过了大约五分钟回来了。

“真奇怪呀,的确不见了。不过,小偷究竟为什么偷走这么个奇怪的东西呢……”

他的表情显得不大高兴。

“那上面有什么标记吗?”

“是啊——本来装在一只手提箱式的匣子里,后来匣子坏了,我就把它放在一只中型皮箱里了。我记得那皮箱盖上有一条大约十公分长的蹭伤痕迹。箱子的颜色是红的。”

中冈和德田道谢以后走了出来。

由于夜色已深,他们打电话询问了在国分寺开业行医的二哥。他的二哥回答说,因为开业较晚,已无需购买手提式X光机。

“这事肯定没错——你说呢,中冈……”

德田用手比划着,示意要喝一杯。

“到我家去吧!我家有好酒。”

“这太好了。”德田笑了。“简直没有比冰镇的上等威士忌再好的东西了。而且你的家荒凉得象个狐狸窝,一个人也没有,在那种地方喝酒实在太有惫思啦!”

中冈扬手叫住了出租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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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九章 对质 第一节

中冈警察闻到一股烧香味,这才记起这一天是三月十八日——安高恭二被害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安高惠美子摘掉戴在头上的毛巾,把座垫摆在上。

安高惠美子皮肤粗糙,使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愚昧。但是中冈现在了解到她和青江之间的奸情,反而感到她粗糙黑厚的皮肤恰恰是为了掩盖身体内流动的浑浊血液。现在重新回忆起她上次痛哭流涕地咒骂秋宗的情景,感到这一切十分虚伪做作。

“有件事情,上次你隐瞒了实情,没有对我说……”

中冈在外廊上坐下,开口说道。

“我隐瞒了实情……”

惠美子脸上显出怀疑的神情。

“你和青江忠则到旅馆去过吧?”

听到这句话之后,惠美子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但马上又满脸通红。

“青江科长说的吗?……”

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问道。

中冈点点头。

“这人可真没情义……”

安高惠美子低垂着头,露出被海风吹得十分粗糙的脖。

“你说说经过吧!”

安高惠美子感到这句话很有分量。她象害怕的小孩子似的抬起眼睛看着中冈,感到眼前一片漆黑。

“我干的事实在对不起死去的丈夫……”

安高惠美子如今确实十分后悔。

安高惠美子委身于青江发生在近十月末的一天。她到高松市打电话,要求见见青江。她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安高自从九月末脸上落下伤疤以后,脾气一天比一天坏。失去性机能又使生活更加暗淡。丈夫性格迥变,惠美子很害怕他。她感到如果这样下去很可能会产生无法挽回的后果。她打算见一见青江科长,请青江科长分配她丈夫到陆地上工作。虽然不可医治的伤疤是引起丈夫变化的直接原因,但其根源却在于向大海排放废液这种工作。惠美子看到丈夫流泪烦闷的情景,对他极度的恐惧感到担心。她想,如果能够离开废液排放船,也许丈夫心灵的创伤会慢慢愈合。

惠美子一直以为,青江科长不会毫无情面地拒绝她的请求。因为在四国石油公司收买海岛这件事上自己的丈夫出过力,再说如今丈夫又有病。

青江科长答应会见。他说在公司见面不大方便,约她到高松市内的一家旅馆见面。而且他还说房间已经订好,要惠美子在那里休息一下。因为这家旅馆并不是一般所说的幽会旅馆,所以惠美子根本没产生戒心。由于经常听丈夫说排放废液是极需保密的工作,因此她认为这是青江的谨慎。而且她自己还认为这是公司十分重视丈夫的一种表现。

她到旅馆去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去旅馆。房间早巳订好了。她拿了钥匙,到房间里等了一个多小时青江才来。惠美子头一次见到青江。他身材秀丽,精神抖擞,和渔民比起来,简直就象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她原来一直以为要到休息大厅去,然而青江却走进房间说道,“就在这里谈吧!”

惠美子坐到床上,青江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由于是这么个地方,她感到有些拘束。但总算是把要说的话都说了。

“原来这么严重,安高连性机能都失去了吗?我还不了解这件事。那么我来替他安慰安慰你吧。”

青江听完她的话,若无其事地说道。安高惠美子被盯得满脸通红。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然就是在开玩笑,然而却不是。青江突然伸出手来把惠美子按倒在床上。惠美子大吃一惊,感到喘不过气来。惠美子已经记不清她是否曾经反抗。

她清醒过来后,发现青江的眼睛里充满魅力,自己似乎处在一处被催眠的状态。

青江要她去洗澡。惠美子被剥光了衣服,摇摇晃晃跟着青江进了洗澡间,她觉得仿佛在作梦。洗完澡后,青江就开始亲昵地挑逗她,她听凭青江摆布,青江对她说,他要永远爱她,让她暂时忘掉安高。惠美子在狂热的陶醉中答应了他的要求。

惠美子虽然觉得对不起丈夫,但又抗柜不住青江的诱惑。她当然也明白象青江这样的男人绝不会迷上一个年过三十的渔民妻子。据说青江的妻子十分漂亮,他一定是对漂亮女人感到厌膩,然而惠美子觉得就算是这种情况,她也只有认头。

从第二次幽会起,青江就显出残忍的态度。不论作什么都是命令式的,然而惠美子却十分顺从。她沉溺于一时的欢乐。她每月都趁丈夫出海的时侯和青江幽会一两次。在青江的怀抱里,她甚至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青江会永远爱她。她逐渐忘记了自己黑黑的皮肤和松弛的肌肉。

“今天是和你最后一次了。我巳经把安高安排到陆地上工作了。”

惠美子的丈夫进京以后没有几天,青江这样说道。惠美子惊呆了。她刚刚还在想,这次丈夫进京以后,她可以更加无顾忌地和青江幽会。

脱光衣服!——青江站着佘令道。惠美子感到受了侮辱。她故意赌气似地拒绝了。她想,她越是赌气,青江就越会哀求她。如果真的那样,那就说明青江对自己的身体还多少有些留恋。然而,青江却只是放下几张钞票,走了出去。从那以后再没见面。虽然她曾打了几次电话,但青江始终没有理睬她。

“我受骗了。”

虽然只是简单地说了说她和青江的关系,但安高惠美子已经出了一身汗。

“你受了什么骗呢?”

中冈的声音非常冷淡。

“我丈夫以前就曾说过,青江科长见了女的就走不动路……”

“可是你也谈不上什么受骗吧!”

“那,虽然是那样……”安高惠美子抬起了头,“我丈夫还说过,青江科长的太太也是在她丈夫活着的时侯就与青江私通了。他这个人见了女人就要伸手,我却对他……”

她用手里拿着的毛巾擦了擦额头。

中冈身上猛地一震,他感到象是被什么东西突然敲了一下,受到冲击。他没来得及说话就把安高惠美子擦汗用的毛巾拿了过来。那是一条极普通的毛中,毛巾的一端有一个蓝颜色染的商标。

——★商标。

刹时间,思想闪回到以往的黑暗中。中冈回忆起去年十月第三管区海上保安本部发生的事情。在海洋暧流影响下漂流到公海的溺死者脖子上围着与此相同的一条毛巾,现在和它完全相同的毛巾竟在这里……

“怎么了?”

安高惠美子不大舒服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这条毛巾是在哪儿买的?”

“在哪儿?这是我家自己定做的呀!……”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整个情况。不过请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定做的?”

中冈想起安高恭二落下伤疤是去年九月末的事情。打捞起溺死尸体是十月七日,当时已经是死后七天到十天。而且安高那时一直在离海岸五十英里的地方把废液排放到暖流当中……

“毛巾是翻修住宅的纪念。——”

安高在四国石油公司就职享受高薪,并且分得出卖渔业权的一笔钱。此外,把土地卖给四国石油公司又是一笔进项。这简直就象是暗淡的寒冬突然绽开的桃花。有了钱,首先要做的就是翻修房屋。那时刮起一股风,大家争先恐后地翻修房屋,改建成象城里那样带厨房和起居间的住宅。打头阵的就是安高。六月里安高翻修房屋,按当地风俗定做了五十条毛巾分送给亲戚和附近的邻居,其余的自己用了。★这个商标表示一家作坊商号,不知道为什么印这么个商标,只听说叫(★★记作访),商标就是那个“★”字。

“去年九月前后,你们岛上有人失踪吗?”

安高惠美子轻轻摇摇头。

“除了岛上的人以外,毛巾没有送给其他人吗?”

“没有,谁也没送……”

“好好想一想,这件事情事关重大。”

中冈紧盯着安高惠美子。

“七月前后,我丈夫说要送给船上干活儿的工人,拿走了两、三条,别的就没有……”

——在船上干活儿的工人!

中冈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终于,案件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漂浮在暖流中的溺死尸体肯定就是在安高废液船上干活儿的工人。虽然他目前还不了解溺死海中的缘故,但可以判断,这个人是在四国湾的暖流地带落人海中,随着暖流向北漂来的。安高的伤疤也是那时落下的。据说安高出院以后对某种事情十分恐惧,甚至有人站在他背后他都要发脾气。不知为什么,从安高船上落水的工人象幽灵一样漂来,把★这个记号告诉了警视庁——。

“你说青江科长在前任科长死去之前就和现在的妻子发生了关系,你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吗?”

“不知道。我是四月份前后听我丈夫说的……”

当然安高惠美子也没听说更详细的情况。

“原来如此!”

中冈凝视着毛巾。

他感到一直躲在厚幕背后的四国石油公司这个现代化炼金术士终于开始露出了脸。中冈想要看清楚炼金术士的表情,但却始终模模糊糊。他想起志度寺流传的龙神传说中的真光珠。据说这颗珍珠非常奇异,美丽无瑕,无论从什么方向看去,释迦弁尼都会从正面映出来。现在,中冈就是在观察这颗真光珠。真光珠上映出的炼金术士的映像纷纷纭纭、光怪陆离:支撑国家虚荣的脸谱、由能源生成的特种人的脸谱、美丽的青江京子的面庞、溺死尸体的不可辩认的头颅、安高恭二长着丑陋伤疤的面孔、安高惠美子因屈辱而扭歪的脸、剥夺秋宗修平衡感觉的巨大的钢筋建筑物的形象……它们不时溶化重叠,但真光珠的任何一面都浮现出独立的炼金术士诡谲的表情。

然而,真实面目终于露出来了。

中冈收起毛巾走了。夕阳半沉在西面的海岛上,大海象火一样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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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九章 对质 第二节

第二天,中冈警察到四国石油公司拜访了青江忠则。

“你这位警察真够固执的!”青江冲中冈微微一笑,但目光却很冷淡。“一旦开始追踪猎物,决不半途而废,这就是你的信条吧!”

“你可以随便解释。”

“原来如此。那么,今天又有何贵干昵?”

“安高恭二当船长的废液排放船上,曾经有别的人工作吧!”

青江锋芒毕露,而中冈却不动声色地付应着。

“当然有。因为排放废硷和装船都需要工人。每条船上两名工人。”

一说起话来,他似乎显得更加端庄。

“请让我看一看工人名单。”

“警察先生——”青江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焦躁,好象他突然被剌扎了一下。“我们都不要耗费时间了。你究竟想了解什么呢……”

“有一个工人去年九月末大概失踪了吧……”

“你了解得真清楚。去年九月末确实有一个工人隐瞒去向,擅自不到公司来上班了。顺便告诉您,还有一个人因心脏麻痹落水淹死了。”

“因心脏麻痹落水淹死了?”

这句话实在出乎意料。中冈意识到青江已经开始作战了。

“去年九月二十九日早晨八点之前,废液排放船从公海回到岸边时,一个名叫铃木的年近五十的工人掉到海里。如果是上班时间,码头上有搬运工人,肯定会有人立刻去救他。但是不凑巧,正是清晨,当时只有安高和那个失踪的工人。安高急忙跑来告诉了我,我立刻穿上潜水衣把他打捞上来了。但是,人巳经死了。铃木是九州煤矿退休的工人,原来就患有心脏病,当时心脏麻痹突然发作落入海中。因此只喝了少量的水,与其说是淹死,不如说是心脏麻痹致死更正确些。”

“作过解剖吧?”

“没有。因为很明显是心脏麻痹。公司主治医生检查完尸体后写了死亡诊断书。因为在头一天下午,铃木曾经来取过药并请医生看过病,纯属病死。另外一名工人从第二天就不来上班了。他们都是日工资的人,简直就象是到处游荡。”青江漫不经心地说着,就象是他自己刮起一阵风把他们吹跑了。

“九月二十九日是安高负伤的前一天吧。”

“啊,你这么一说,想起来了,是的。”

“你知道他的住址吗?”

“不知道。因为没有签订工作合同,所以不知道住址。这些人都是干一天活挣一天钱。也许他们住在贫民窟。”

他如此沉着,大概是因为事先已经做过调查。

中冈默默地凝视着青江。

“你的眼睛真象美洲虎的眼睛一样!”

青江的嘴角又微微一笑。

“请你带我到落水的码头去看看。”

“可以,我带你去。你在算计我。我成了你的猎物。”

青江用手拉了拉缝制得很讲究的西装,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两个人肩并肩走向专用码头。

大海已经死去。无非是因为有海水,所以依然叫作大海罢了。在黑红色的脏水表面,废油反射出刺眼的阳光,泛起七色彩虹,象抽象派的油画一样呈现出过分浓艳的美丽。

码头上,一只白的剌眼的小型摩托艇在水中漂荡,宛如一只没巡走的天鹅。宽阔的码头上再也看不到其它船只,只看见远处有几个工人的身影。

“就是这一带。”

中冈看了看青江指给他看的码头区域。钢筋混凝土的海岸边看不到任何生物的痕迹。厚实的钢筋混凝土上到处都是靡烂般的眼孔和裂痕,宛如无情的爪痕。这里到处弥漫着一股硫磺味。

“由于大型船也要靠岸,所以水深有二十米,尸体沉到了海底。”

漪涟细波发出的轻微涛声反而使周围显得更加寂静。青江的声音十分响亮。

“这么浑浊的海水,你居然能把他找到了!”

这里的海水根本谈不上透明度,找到一个落水人实在不容易。

“运气还不错,也许是因为知道落水位置的关系。总之,很快就找到了。”

青江眼望着大海回答说。

“你潜水潜得很好?”

“谈不上潜得好,中学时代练习过一阵儿。”

“青江先生——”

中冈慢慢转过头看着青江的脸,掠过漪涟飘来的微风吹动了青江的长发。

“正象你刚才所说的那样,我一直用美洲虎的眼睛看着你。总有一天我会降伏猎物。在它挣扎的时候我要全力以赴地扑上去掐住它。虽然迷人歧途花费了时间,然而美洲虎终于找到了目标。”

中冈发出了宣言。他说完之后,观察着青江的反应。不出所料,青江无动于衷。

“这算是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吧!我早就预感到了。我不想多费唇舌。不过,在被美洲虎捉住之前,我想至少要请教一下理由。”

青江脸上的那种神秘微笑消失了。

“谋杀安高恭二嫌疑。”

“原来如此。”青江严肃地点了点头。

“你玩弄了安高惠美子,并且在前任科长白川活着的时候就玩弄了白川的妻子……”

中冈把视线转向大海。

“这触犯法律吗?”

“我没说。”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是危险的魔鬼。中冈一直认为青江吸吮石油血液。然而他也因女人自己给自己掘好了坟墓。霸占白川京子的残酷手段又制造了蟑螂坟墓,并在墙壁中留下了幼虫的尸体。如果不发生这些情况,青江也就听不到美洲虎的脚步声了。

——然而,果真能降伏这个家伙吗?

在敏锐的美洲虎的眼睛里也并不是没有不安。照射X射线肯定是青江的罪行,但为了证明这一点就必须找到手提式X光机。然而,如果X光机被彻底销毁,那就只好束手无策。而且,在谋杀安高的时间上他又有充分反证。如果能够弄清楚暖流上漂流的尸体就是那个工人,或者能够发现在这个码头上因心脏麻痹死亡的工人的死因属于医师伪证,那也许能够成为突破口,但是……

“我要见见工人们,也许有人知道失踪的那个工人的住处。另外,我还想见一见签署铃木死亡诊断书的医生。”

“好吧,请随便。”

“还有一件事,我想看一下白川靖夫住过的职工宿舍。并且请你详细说明你在二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日的行动。”

如果青江曾经到东京对安高实施过X射线放射,那么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究竟是什么目的?”

中冈感到对方似乎有些紧张。

“你忘记了吗?就是为了降伏你呀!”

“这话说得真是快活极了。”

过了一会儿,响起了青江别有深意的笑声。

两个人并肩离开了码头。

终于没能查清溺死者的来历。

中冈虽然找到几个工人进行了询问,然而就是那些和失踪者来往较多的人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情况。恐怕他连亲人都没有。青江一定早已对此做过调查。大部分工人根本不签定工作合同,都是些来打短工的来历不明的人们。他们都是残留在社会底层的人。只要企业感到不合适马上就解雇。即使在工作中发生了事故,也只是给少得可怜的赡养费把工人赶走。中冈想起了四乙烯铅中毒死亡的三个工人。工会根本不考虑对这些人们伸出援助之手。淹死人的冤魂到警视厅进行了申诉,难道连冤魂都对企业毫无办法吗?

医生方面也没有收获。

医生姓竹村,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微胖,高高的颧骨周围充满贪欲。

“虽然都称作心脏麻痹,但实际它不过是许多病症的总称。上次的这位患者属于心脂肪变性疾病。这是一种心肌出现萎缩性变化,脂肪增多引起的疾病。由于患者主诉时常发生气喘,所以作了心肌显微镜标本。他有酒精中毒既往史,而我们对于梅毒之类中毒既往症的患者特别警惕。有时这种疾病会突然袭击那些表面看来十分健壮的人。而且斗殴或急剧动作也可能成为这种疾病的诱因。如果未能事先查清,很容易被误认为犯罪。要是出现这种情况,公司当然会受到损失。总之,由于这种情况,没有必要进行行政解剖,所以我检查了尸体就处理了。他的老婆从九州到这里来过。青江科长大概主持了他的葬礼,给了许多关照。”

竹村医生作了解释。

中冈只好告辞。既然主治医在前一天下午——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曾经进行诊断,死因早已得出判断,按原则根本无需解剖,甚至都不必进行验尸。

决不会有这种事!——中冈的心里否定了竹村的解释。两个人在船上,一个人淹死在海洋的暖流里,另一个人死在码头上。而且就在第二天安高脸上出现了伤疤。当船行驶在海洋暖流里时,他们三个人肯定遭受过某种灾难。这种怀疑本属常识,但是如今尸体已被火葬,已经根本无法揭露出伪造死亡诊断书的阴谋。

他来到职工宿舍。

在这里他也没能得到任何证据。这里不过是在公司住宅建成之前的临时宿舍,现在住了独身职工。他看了房间,十二平方米和几平方米的两个房间和一个狭窄的厨房。间量平常,似乎是匆忙建成的,灰浆十分粗糙,墙壁也很薄。墙壁与柱子之间有缝隙,如果是夜间,隔壁的灯光一定会透过亮来。

中冈凝视着墙壁呆了好一阵儿。他的面前出现了幻影:在这墙壁的那一面睡着患有神经官能症的白川靖夫。为霸占他美丽的妻子,青江正在偷偷地放射X射线。在剥夺了白川靖夫的性机能、霸占了他的妻子之后,又摧毁了他的视力迫使他自杀……

中冈感到浑身一阵冰凉。

他走出宿舍。即使拆毁墙壁进行搜查,只要墙壁中没有幼虫的坟墓,就无法证明这里曾经照射过放射线残留极少的X射线。

他再一次找到了青江。

“有什么收获吗?”

“目前的情况下还没有。不过,一定会给你找出证据的。”

“但愿如此。不然的话,我只能认为你不过是个好吹牛、故弄玄虚的人了。对了,二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曰我到东京总公司去了。我乘十日夜车到东京去,回到高松是十二日下午三点钟。在东京时我住在新桥的京都饭店。”

青江交出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他到东京和回到高松的时间和他在东京的活动情况。

“但愿这能对你有些用处。”

他说完之后,脸上又浮现出冷笑。

——这只埋葬虫!

埋葬虫只要发现动物的死骸就立刻钻到死骸下面拚命挖掘坑道,于是死骸由于本身的重量逐渐被埋葬。安高恭二的死骸正在慢慢地消失在埋葬虫所挖的坑里。如果完全被埋葬起来,中冈就再也无法降伏面前这个家伙了。中冈的耳朵已经听到这只埋葬虫在死尸下面拚命挖坑的声音。

第九章 对质 第三节

报纸的版面上不断登载着南方樱花绽开的消息。然而中冈对桃花和樱花都毫无兴趣。他立即登上归途,连胡子也没刮就回到了警视厅。

他打算目前把侦察集中在手提式X光机上。青江忠则提出的反证说明,安高恭二被谋杀时他正在养鱼湾。因为目前已经基本确定杀人犯就是青江忠则,所以反证当中肯定有文章。但是即使揭穿反证中的机关,仍然无法逮捕青江。因为没有谋杀物症,如果他坚决否认,仍然束手无策。要想降伏青江,只有找到手提式X光机。看来,如果把迫使白川靖夫自杀、剥夺安高的视力以致留下蟑螂和白蚁死骸证据的手提式X光机摆在眼前,那么色厉内荏的青江就只有认输。刀刃越快就越容易锛。中冈认为青江的失败也将势如破竹。

——但是,果真可能吗?

在他汇报时,这种不安一直缠着他。他面临着极大的困难,恰象赤足攀登高峰。

安高恭二失明是二月十二曰早晨的事情。青江乘十日夜车来到东京。可以肯定。他在十一日夜里曾放射了X射线。那个X射线装置是如何处置的呢?他乘十二日早晨七点三十分开出的“光”号列车离开东京,接着乘坐下午两点十三分到达的摆渡客船回到高松码头。青江在七点钟离开了新桥的京都饭店。假如他前一天夜里放射X射线之后把装置带回饭店的话,那么在他结帐离开饭店时饭店服务员很可能看到过那只中型皮箱。如果确实看到了,那就意味着他是在离开饭店之后回到家里之前在某个地方处理掉了。假如结帐时他两手空空,那么他就是在返回饭店之前的某个地方处理掉的。当然也可以想象,饭店服务员也许没有留意,或者即使看见了也早从记忆中消失了。不,恐怕多半记不得了。这样一来,中冈追查的范围就要涉及到从安高被害现场到青江在高松的住宅这一段长达一千公里以上的距离。

“这可真是大海捞针呀!”

德田警察故意象美国人那样摊开了双手。因为没有刮胡子,中冈显得很僬悴。

“不过,并非无法挽救。无论他扔在什么地方,只要不沉到河里或者海里,总会有人看见的。我想,如果他扔到垃圾站,工作入员也会发现。”

中冈迈出了步子。

“如果已经扔到河里或者海里,你怎么办?”

德田认为,从中冈说的青江忠则的情况来看,这种可能性很大。

“我决不罢休!”中冈迈开大步走了起来。

德田感到中冈高高的身躯上蒙着一片孤独的阴影。中冈的性格很喜欢单枪匹马、无所畏惧,这一点不知不觉地表现在他的步伐和背影里。尽管他的步伐十分有力,勇往直前,然而却不禁使人感到他的前景不可乐观。

五天以后,德田绝望了。各方面都没有发现类似手提式X光机的东西。由于已经动员了警视厅的情报网,因此可以认为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青江没有扔到陆地上。剩下的只是河流和海洋。但是目前甚至无法估计青江可能扔掉皮箱的地点,因此绝不会有什么结果。

饭店服务员也没有印象。

中冈好象一直在无声无息地到处奔走。有时好多天也不到警视厅来。他全神贯注于降伏青江忠则。在他的眼里如今已经拫本顾不上高田警长。这使人联想到他象一只猎犬,现在已经不是小跑而是全力奔驰了。

开始搜查后的第七天傍晚,中冈掌握了重要情况。他逐个对四国石油公司东京总公司的司机进行了询问。结果,他了解到有一个姓曾野的司机曾在关键的十二日早晨七点多钟在东京车站亲眼看到过青江。

那天早晨,曾野把到大阪出差的总务处长送到东京车站,拿着行李送他到高速列车的检票口。他在那里遇见了青江。之所以知道那个人是青江是因为处长和他打招呼时称他为青江。青江很有礼貌地寒喧了几句,从曾野手里接过处长的行李,和处长并肩走向月台。那时青江确实带着一个皮箱。他是一只手提着自己的皮箱,一只手提着处长的行李走上月台的。

中冈找到了总务处长。

“啊,确实遇到青江了。我是软席车,青江可能是对号车厢,所以在车上分手了。皮箱吗?他是带着一个中号旧式的手提皮箱,我还记得曾嘲笑他珍惜旧物。记得皮箱是红色的。”

——红色的中号手提皮箱!

青江在弄瞎安高之后,由于无处扔掉皮箱,一直把它带回到高松了。既然已经被总务处长看到了,如果再把它丟到列车里或车站上当然十分危险,所以他肯定要一直把它带回高松的。

——扔到大海里……

走到银座大街之后,中冈停住了脚步。由于X光线装置的外壳是钢制密闭的,所以,即使他在高松毁坏它,丢掉也并不那么容易。那么,要处理的话,肯定只有把它沉到海底去。如果他假装钓鱼把它扔到海里去的话……

——难道绝望了吗?

“但愿这对你有些用处。”青江说这句话时的冷笑长久地回荡在银座的上空。

第二天,他又来到了高松。

他从高松机场出来之后就直奔青江忠则的家。

“您来得正好,我一直在等您。”

“等我……”

听到这句出乎意外的话,中冈打了个趔趄。青江京子的一双大眼睛里闪现出微笑和几分忧愁的涟漪。

“我丈夫打来电话说警察先生可能要来。”

“原来如此……”

中冈走进了会客室。

“看来你也知道我正在追查什么。”

“不知道。”

青江京子注视着中冈,轻轻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察到可能是关于安高先生的事情,不过……”

“那么,我想了解一下,你丈夫从东京出差回到高松的二月十二日是带着一个红色的手提皮箱吧?”

“红色的手提箱?没有,我家里的旅行皮箱是黑色的。他到东京出差时没有带去。那天我到高松码头车站去接他,我丈夫空着手从摆渡船上下来的。”

“那就是说,以前你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只红色的中号手提箱……”

“是的,没有。”

她表示否定的眼神没有丝毫犹。

电话铃响了,青江京子走了出去。

中冈想,她的供词大概不会有假。只要不是同谋,青江决不会把剥夺白川性机能并夺去视力的凶器暴露在妻子面前。而且中冈觉得象青江这种人是不会要同谋的。

“我丈夫立刻就回来,他说请您稍微等一会儿。”

青江京子穿着一条短裙,边上露出丰满的肢体,她用手捂着雪白的大腿说道。

没等多久,传来一阵汽车声,接着青江走了进来。京子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看来,我象是一只,成了美洲虎的好猎物。”

青江微微叉开两脚说道,好象要显出他站在地上特别牢靠。

“听说獏一遇到危险就要钻到水里去。”

“那也是没有办法。如果要遭到象你这样凶猛的人的袭击的话……”听到钻进水里这句话,青江微微笑了一下。

“另外,我听说你在寻找我哥哥医院丟失的手提式X光机。”

“对,我正在找你带到东京车站去的那只红色手提皮箱。”

“在回答之前,请允许我问一件事。那个X光线装置究竟曾经用来做过什么?”

“据说他夺去了安高恭二和白川靖夫的视力。”

“啊呀啊呀。这么说,这个犯人就是我啦!”

“我认为是这样。”

青江的眼睛深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这个嫌疑你告诉我妻子了吗?”

“没有。”中冈轻轻摇了摇头。“我看还是由你去解释吧。”

“谢谢你的厚意。好吧,我回答你。那是十一日在银座的M百货商店买的,在冈山的站台上不留神被偷走了。”

青江毅然说道。不知什么时候笑容已经消失,换了一副冰冷的表情。

“被偷走了?”

“因为里面只放着两件衬衣,因此没有去报告。”

“目击者证明那是一只旧皮箱。”

“是错觉吧。”青江若无其事地说。“如果你能提出证据说明那不是错觉而确实是我哥哥的手提式X光机,我就承认谋杀安高向你投降。不过在此之前,我请你不要把你荒唐的推理告诉我的妻子。我不想在大治中制造混乱。”

“好吧。不过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好乱的人。”

“不过我倒确实喜欢紧张。”

不知是认真还是真挚,青江对视中冈的眼睛中显得好象有一股奇异愤怒的火焰在燃烧。

中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警察先生,”青江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我很佩服美洲虎的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不过,最后美洲虎大概不会跟踪獏钻到水里去吧……”

“幽默文学啊!”

中冈头也不回地小声说道。

“什么?你说什么……”

“想知道吗?这叫绞刑架幽默。大部分判了死刑的人,往往自暴自弃说这一类幽默的话。”

“……”

青江说不出话来。中冈离开他走了出去。

青江京子站在大门口。她象一枝在傍晚的暗色中使人迷恋的盛开的花朵,使人突然产生一种冲动想要把她搜取到手。

中冈回到高松之后在饭店酒馆里坐了下来。他要来酒,放上冰块,开始喝起来。他一连喝了几杯,但是脑细胞却丝毫没有感到醉意,仿佛受到重力的作用,沉浸在遥远的深刻思考的深渊。

他好象看到有一个手提式X光机静静地沉在深邃无底的海洋水藻中间。

——原来是大海呀!

青江避开了扔在陆地上的危险,把皮箱带到濑户内海扔到某一地区的海峡里了。这一点已经不容置疑。这海峡在哪里呢?在冈山从高速列车换乘去宇野的普通快车,然后再从宇野乘上摆渡船。因为他没有把它带回高松,那么,扔掉X光机的位置肯定在摆渡船航线上。

中冈用暗淡的目光凝视着琥珀色的液体。宇野到高松之间的海峡并不宽阔。话虽这样说,但乘坐时速八十公里的汽垫船也需行驶二十分钟。摆渡船大约要用一小时多一点儿。即使查清青江是从船上扔下去的,仍然不可能了解确切的位置。那么,难道只好放弃手提式X光机的追查了吗?中冈想起青江脸上浮现出的鬼火似的火焰。那不是被推到绞刑架上时说的幽默话,是充满不可动摇的自信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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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九章 对质 第四节

中冈离开酒馆刚睡到床上,电话铃响了。电话是警视厅打来的。

“青江忠则的反证被揭穿了。”

德田粗声粗气地说道。

“怎么回事?”中冈声音沉着。

“没什么了不起的。为了谨慎起见,我问了问Y报总编辑部。原来晨报的文艺副刊是五天前就由本系统的印刷厂另外印刷的。尽管页数不多,但是提前五天把晨报印出来,我也大吃一惊。那家伙把它搞到手,十七日到养鱼湾去,利用这张晨报让别人误认为是十八日。没想到这个家伙干出这种蠢事来……”

“反证只是在开始时搅乱视线的玩艺儿,青江根本就不大重视。即使暴露了,他也可以坚持说是错觉。”

“也许是这样。另外,中冈,你那里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正要睡觉。”中冈挂上了电话。

他躺在床上抽起烟来。酒已经浸入到他的头脑深处。同时,青江浮现出鬼火的面孔也一直深深地印入脑海。

青江与他过去处理过的罪犯明显地不同。青江有他自己的特点,他冷静、无情、充满自信,毫不动摇。尽管反证已被揭穿,但这件事甚至抵不上擦破一块皮,对青江来说无关痛痒。也许这个反证不过是青江故意设下圈套戏弄侦察人员的把戏。

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到X线放射装置。即使万一有人怀疑它,只要把它沉人海底,那么物证就成为泡影了。没有任何确凿证据说明海流中的溺死尸体是那位失踪的工人。至于在海岸上死亡的工人,即使另有真正的死因,要想揭穿这一点也近乎不可能。青江绞尽脑汁百般筹划,感到自己安如泰山,所以他脸上才露出鬼火般的狞笑。

现在,X光线放射一事已经査清,反证巳被揭穿,但是他却无法降伏青江。

——必须改变侦察方针!

中冈感到自己身体的血液中有一股美洲虎迷失猎物时积抑的咆哮跳跃的力量。中冈刚刚蒙胧入睡,却突然被一阵喧哗声吵醒了。走廊上不断传来许多人跑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喊叫的喧哗声。他到走廊去看了看。

一个皮肤黑黑的年青汉子醉熏熏地提着一瓶酒在地毯上踉踉跄跄地走着,在他前面有两个人搂着肩膀跑着。接着,大约离开四个门口的一个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好象是他们同伙的家伙搂着一个只穿一件尼龙长衬裙的女人,嘴对着瓶嘴喝着威士忌走了出来。他们聚集在一起用脚踢着另一个房间的门。这时中冈又听到从那个房间传出一阵嘶哑下流的歌声和怒骂声。

中冈一时产生错觉。难道自己来到了精神病院吗?他回到房间后给服务台打了个电话。管理员接了电话,小心地道了歉,并且解释说那是一群渔民,没办法对付……

“一群渔民?……”

“先生,那都是因为本州——四国大桥的缘故……”

声音里充满抱怨。修建本州——四国大桥需要大量的沙子。即使没有这项工程,全国沙子早已供应不足。最后决定由备赞濑户东部一带的渔场挖沙。据说那里的沙子取之不尽。尽管这一带渔场捕不到多少鱼,但这样一来却得到了数亿元的渔业补偿。渔民们用分得的钱跑到饭店里来,而且专门选择高级饭店。

他们带着酒穿过走廊在各个房间串来串去,甚至还叫来妓女一直闹到深夜。饭店劝告他们安静一些,然而他们根本不听。如果事先了解到是渔民,饭店当然不会让他们住宿,但因为是电话预约的,所以无法防范。渔民们为什么专门来糟踏高级饭店呢?饭店的人们束手无策。虽然他们早已互相联系警惕地防范着渔民们,但渔民们总还是可以混进来。

“这些家伙们穿着沾满泥土的靴子走来走去,上个月他们还曾远征东京。听说有三处一流饭店被弄得一塌糊涂。为什么唯独我们要受害呢——我们经营饭店的人才真正希望得到赔偿呢!”

老板带着哭腔诉说道。

“是哪儿的渔民?”

“XX岛上的渔民。他们都疯了。不只是XX岛,如今各处的渔民都疯狂地要求补偿,补偿……”

中冈挂上了电话。

XX岛在青岛附近。中冈突然想,如果安高恭二还活着,大概他也要领得补偿,干同样的勾当吧。

——疯了吗?

安高恭二疯了,秋宗修疯了。导致疯狂的是巨大的火焰般的鲻鱼群,说不定鱼也疯了。迫使他们疯狂的是不断扼杀濑户内海的企业,另外就是想尽办法袒护企业的政权。政权又同时架设三座本州——四国大桥。这政权以企业无法比拟的规模破坏大海,采集沙石。而许多渔民又因这项补偿而疯狂,到饭店里来寻欢作乐。

“一切的一切都疯了——”

中冈打电话要了威士忌和冰。这时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个影子,回头看了一眼。柔软的粗亚麻布裱糊的墙壁上现出一个隐约的阴影,仿佛青江忠则为了霸占隔壁的别人美丽的妻子正在疯狂地放射X射线。

第二天,中冈访问了四国铁道管理局。他是为了查清二月十二日那个航班摆渡船上值班的船员。中冈请局里给打了个电话,然后乘上了那只摆渡船。他思想上有准备,这可能是徒劳的。摆渡船上,船舱里和甲板上几乎看不到船员的影子。因为青江肯定会提防别人发现他,所以目击青江扔掉皮箱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即使有人看到了他愿皮箱也无法弄清位置。

不出所料,他到处询问,然而却毫无收获。中冈走到甲板上。几只海鸥为追食船上乘客扔下的食物跟在摆渡船后飞翔。但是剌骨的寒风中甲板上没有一个人影。海峡很窄,但中冈现在觉得大海象是无边无际地宽阔。

他毫无收获地回到了高松。中冈夹杂在来来往往旅行的人流中出了码头向咖啡馆走去。

他喝着没有加奶的咖啡。就在喝咖啡时,他的耳朵里仍然听到埋葬安高死骸的埋葬虫挖掘坑穴的声音,尸体已经被埋了九成九。

——全埋尽了就彻底完了。

蟑螂的坟墓、突然失明、晕船、公海外的溺死者——过去侦査的一连串的画面上面突然出现了青江的面孔,它盖住了它们,慢慢地晃来晃去。

咖啡很苦,似乎这浓浓的液体溶解了安高恭二的死影以至整个案件,然后又进行了浓缩。中冈的视线离开了盛满苦涩液体的羹匙,走出了咖啡馆。

中冈再次返回四国铁道管理局,因为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团体客人吗?这可不大清楚。您也知道,因为我们没有乘船旅客名单。”工作人员面带难色,“你是不是问一问旅馆工会。”

“旅馆工会?”

“假如他们曾在高松留宿的话……”

看到工作人员苦笑,他道了谢走了出来。

因为是下行摆渡船,所以如果有旅客团体,他们也许曾经住在高松。但是也许他们在这里换乘土赞线或伊予线,或者在高松解散了。这筒直是大海捞针。

据旅馆工会说,那天没有旅客团体。

他也到旅行业协会去打听过,得到了同样的回答,公共汽车公司的答复也是一样。

中冈走向县警察局。他的脚步沉重而毫无希望,但又不得不去。如果停下脚步,那就意昧着美洲虎将要放走猎物,青江自然会得到免罪符。中冈决不允许出现这种结局。

县警察局给派了一名侦察员。

“这可真是……”

“这事可真是大海捞针。”县警察局那位上了年纪的侦察员显出为难的神色。他提出,只有逐个走访旅馆、饭店,寻找当时乘摆渡船的乘客。然而,即使查出来,如果那个人什么也没看到,也还是毫无办法。但是中冈一句话也没说,开始干起来了。哪怕只是找到一个人,如果有团体旅客和他同乘一条船,他也许凑巧能记住团体旅客的特征。团体旅客好奇心强,也许看见了青江扔掉皮箱。也许没有团体旅客。即使有,并且看见了,但如果记不清位置也是枉然。不过,首先要寻找这样的人。

一直到深夜,他们走访了旅客们可能住宿的二十多家旅馆和饭店,挑出了当天的旅客。他发现有三十几名旅客可能是他寻找的对象,而且留有电话号码。中冈带着它回到了饭店。

他只有打电话进行询问。这些电话的主人们分布在九州到东北一带。询问的结果,有些人不在家,有不少人虽然曾住在高松,但却是乘驳船、飞机或气垫船到高松的。其中也有不少人虽然是乘那一天的摆渡船到高松的,但已经记不清是哪一班船。中冈打电话询问了百分之八十的人以后,他喝了一杯威士忌。他的眼睛里露出疲劳的神色,疲劳甚至比威士忌还要浓烈。

——也许白费力气了。

他虽然这样想着,但还仍然拨着电话号码。只有找到皮箱才能降伏青江。中冈现在所看到的青江忠则正象一幅X光透视像。画面上只能看到白糊糊的骨骼,他也许会再长上肌肉,贴上皮肤,然后再恢复表情。中冈感到不安,深怕已经透视出来的青江会从X光下消失。

这一次,接电话的人住在东京,这是住在坂桥区的一个六十二岁的老人。

“我是大内。”他说道。

大内默默地听着中冈说完了事情的经过。

“那只皮箱我知道。可能就是我见到的那只皮箱,那时漂在海面上。”

大内稍微有些关西口音,他慢慢说道。

“您看到啦?”

中冈并没感到高兴,不知为什么,反而觉得有些不安。青江太疏忽了。——但是他为什么这样疏忽呢?

“我到四国去周游圣迹……”

大内年老辞去银行支行行长退休以后,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他带着年老的妻子踏上了早就想往的圣迹旅途。那时,他正在摆渡船的后部甲板上以大海为背景给妻子拍照片。他看到海里好象漂浮着什么东西,看样子象是一只红色的皮箱。它好象是从船头掉下去的,漂浮在摆渡船行驶留下的八字形的波涛上。追逐着船飞翔的海鸥大概也觉得奇怪,飞下来落到了那只皮箱上。大内把那一情景拍下来了。紧接着海鸥又飞了起来,那只皮箱漂去不见了,大概是沉下去了。大内对老伴说了句“这真可惜”,随后就忘了。

“那么您有那张底片吗?”

“有。背景是蓝色的大海,海鸥和皮箱照得清清楚楚。”听大内的声音,似乎他又回忆当时愉快的情景。

中冈放下电话,呆呆地望着空中。如果是从船头扔下去的话,皮箱漂在八字形波涛上离开船,容易被人发现。要是从船的中部或后部扔下去,皮箱会被船身吸引而被卷人船尾的漩涡中。这样,一瞬之间就可以沉下去。青江不可能不知道这些。那么,他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是因为后面有人吗?

不,大概不是。船那么大,避开人们的视线扔个皮箱,实在太容易了。

——是青江太疏忽了吗?

中冈慢慢地摇了摇头。青江绝不会是那种傻瓜。

第二天下午,中冈收到了照片。当中冈看到那张委托定期航班带来的底片时,他清楚地看到昨晚的疑虑印在这张彩色底片上。照片上是深蓝色的大海。画面中央,一只展开翅膀的海鸥立在海上。海鸥的脚下,一只红色的皮箱漂浮在海面上。画面的右上端有两座小岛重叠在一起,只照上了下半部分。

——这肯定可以查出大概的位置!

他拦住一辆出租车奔向码头车站。他总觉得自己心中有个青江的影子在嘲笑他。

中冈找到了摆渡船的海员。

“皮箱是从这个位置沉上去的吗?这可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一级海员抚摸着下巴指着一张海图说,“从岛的边缘重叠的情况和本船的航线来看,可以说大致是这附近的海域。如果再有一张照片照出岛的后面的话,那大概就可以利用它们和本船的三角测量法确定位置。”

中冈道谢之后下了船,奔向海上保安部。

保安部也提出了相同的意见,并且指出,单靠这些资料不能指出明确的位置。

“不过,也不是不能指出大致区域,我认为可能是就沉在这一带。”保安官在海图上画了个圆圈。“但是,这一带是禁止捕鱼区。现里是一片死海,堆积有几米深的工业沉积物。假如沉在那里面,恐怕就不可能找得到。而且在海图上虽然只是这么个小圆圈,但实际上的大海可宽阔多了。”

他对自己所画的圆圈苦笑着说道。

中冈离开保安部以后,把大衣挟在腋下,沿着海岸走上码头。吹过海岸的海风充满春意。周围是一片春色,只有脚步声向着暗淡的冬天响去。

“到底还是这么回事!”

青江并不是疏忽大意。即使被别人看到,他也并不在乎。那里是一片死海,根本不可能发现它。

心脏跳动的声音消失了。伸出的手腕上的手铐咔嚓一声,发出无力的声响。青江泰然自若地站在面前。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发现X射线、觉察手提式X光机,询问海潮溺死者的来历,这一次是为了解决扔掉皮箱的位置。中冈每次都以为他能够捕捉到。但是青江一次又一次地打碎了中冈所侦察的幻影。他甚至感到它们仿佛都是为了不使侦察人员感到绝望而留下的一点点路标。

追踪路标,最后他终于来到了这个海峡。这片海峡在海图上不过是用手指划出的一个小圆圈,但如今实际站在海边一看,到处是海藻丛生,完全是一片汪洋大海。而且据说皮箱沉下去的这一带海底堆积着几米深的工业沉积物,甚至这附近的海域里连生物都已不复存在。

“原来是尸体海峡!……”

他听到一阵无声的冷笑。“难道你要向吞没了证据的尸体海峡进攻吗?”隐藏在青江眼睛深处的鬼火般的火焰正在燃烧。

第十章 蓝色的水的秘密 第一节

渔船离开高松港行驶过一段时间之后,漂在淡绿色海水中的塑料树脂越来越多。它们象是腐烂的死鱼,半透明的躯体无声无息地在海里随波荡漾,使人联想到从其它天体上飞来的海蛰。中冈警察想象着海底的荒凉景象:这一带海底大概长满了这种永久不会腐烂的塑料植物林。

据说防止海洋污染法颁布以后,垃圾物反而大量增加。以前的港口守则规定,向港内倒人一簸箕垃圾要罚款五千元。但是,根据防止海洋污染法,并不禁止倒日常生活垃圾。于是空盒、瓶子都不断被拋入大海。当载有五百名乘客的客船驶过时,就会有五百人产生的废垃圾拋人海中。这一带海域大约每分钟都要驶过一条客船,想起来使人浑身麻木。废油也是如此。原来规定,即使排放一滴废油也属于违法。但防止海洋污染法规定三百吨以下的轮船在行驶一英里的距离中允许排放六十立升废油。结果,法律越是完善,大海也越陷入毁灭的困境。塑料树脂形成的新生物熙熙攘攘遍布大海,这情景充分证明了这种事实。

良吉关掉了渔船的发动机。

“警察先生,你非要潜水下海吗?”

中冈脱光衣服换上了潜水服,濑户扭头避开了视线。中冈的身体十分健壮,肌肉丰满。

“我去把传说中的真光珠找来。”

中冈穿好潜水服,背对船舷站好姿势,把身体向后仰去。接着他感到天空旋转,背部着水,落入了大海。

“这人净干些蠢事。”

良吉和濑户死死地盯着混浊的海水。海水里闪现出中冈划动脚蹼的身影。一会儿工夫他就象一只鲨鱼钻进水藻似的突然消失了,看上去宛如他被吸进了另外一个世界。

“他肯定找不到扔在这海底的皮箱。这一带海底全是沉积物,就连船锚都扎不住。”

“再说,地方也不准呀!”

中冈感到他仿佛追踪来到地狱。气泡不断地从地狱的深渊中垂直地升上来,然后又破裂开。

随着不断下降,大海突然变得昏暗起来。

塑料树脂形成的生物成群地在身边慢慢地游过,他已经进入到海雪之中。这时,他大概已经潜入水下十多米。突然增多,太阳光被海雪吸收,周围变成一片昏暗的世界。

中冈无论如何也没料到海水会这样浑浊。根据他学生时代潜水的经验,在一般的大海中,这个深度应当和陆上的亮度没有多大差异。海水比住何物质都容易吸收太阳能,积蓄的能量使海草丛生并且供应氧气。太阳的热能又使海水蒸发为水蒸气,还原到空气中形成气压,然后它们又变成海风,引起海流,影响气候。海雪和混浊物会妨碍太阳光线的照射,降低大海的活性。据说,以前曾经有些学者提出建议,要在产生台风的南方海域一带喷撒重油,阻止太阳能量的吸收,由此防止台风。当然这是一种糊涂论调。不过现在已经无须这样做了,大海早已接近这种状态。太阳能已经无法吸收,大海再也不泛起波绮。它成为一潭死水,即将陷入沉默的命运。

现在这条海峡已经陷入这种凄惨的命运。深度计指针缓慢地下降,中冈越来越深地潜人生物灭绝的大海。

尽管过去他曾经潜水下过海,但这次却未经练习就直接潜人水中。为此,中冈自己也感到有几分不安。由于这一带海洋已经成为遍布水藻的世界,因此他这次下海和潜入清澈透明的岩石海底大不相同。中冈非但无法辨别周围的方向,甚至连垂直升降的感觉都很模糊,这更增加了他的不安。他感到嗓子呛的难受。潜水器中传出的呼气声发出单调的声响。绝望感逐渐加深。虽然他已经潜入海中,但他同时也清楚地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空虚感伴随着海水向他袭来。这和他在陆上时想象的情况迥然不同。

难怪青江要冷笑。看来皮箱已经消失在无法抵达的黑暗深渊之中。

中冈终于潜人了沉积物层。他无法了解周围是些什么样的沉积物。这种沉积物很象天鹅绒或是云彩。他的周围布满这种既无重量又无手感的物质,中冈的身体完全沉没在沉积物中间。这些沉积物甚至不遵从重力定律。中冈用手抓了一下,它们缓缓地飘散,再也不向回聚拢。他想用手揑住它,然而却很难做到。中冈感到一阵绝望,拼命用两只手拨开它们。他身体笨重地在一片昏暗中沉没下去,似乎就要陷入永劫的地狱。他感到害怕。中冈好容易才克制住想要浮出海面的念头继续潜下去。他想,也许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海面上去了。

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就必须游到海底。现在他唯一的依靠就是深度表。深度表上的指针告诉他,他在不断继续下沉。

中冈的脚碰到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大概这就是海底。中冈伸开绝望的腿,站在海底,双脚缓缓地陷进无底的泥潭之中。海底象是腐烂的粪尿。腐烂的海底呑食了世上一切腐败物质。深度表的指针超过了三十米。中冈胸部的检压表显示空气瓶中的空气已经消耗了三分之一。

中冈开始沿着腐朽的海底向旁边游去。他游了好一阵子,但是仍然根本看不到尽头。这时他才明白了青江随随便便地把皮箱扔进海里的原因。青江肯定通过某种方法清楚地了解到这一带的海域下面是一层无底的沉积物。至于皮箱是否会漂浮到海面被人发现,这根本无需担心。

皮箱消失在黑暗之中了。

中冈不再游动。他只有绝望了。他潜入海里时也并没抱很大希望。甚至连皮箱沉入的位置都不甚确切,潜入海底只能说是一种慰藉。如果万一侥幸,也许会有结果。即使心里明知不可能找到那只皮箱,但是如果不亲自潜入海底察看一番,总觉得不甘心。但当他潜入到海底后才明白,即使万分之一的侥幸也根本无法指望。大海巳经变成巨大的坟场,人的所有欲望形成的渣滓化作无以数计的失去重量的沉积物,沉淀在海底。青江就是把物证埋葬在这个坟场当中了。

中冈开始向海面游去。

夜半时分,中冈回到了旅馆。

他坐在酒馆里开始喝起酒来。中冈决定,只有改变侦察方针,搜捕暴力团。下一步应当逮捕殴打松前真五的暴力团成员,迫使他们交代出含毒死鱼的运送目的地。当然,即使能够迫使他们交代出来,他仍然无法预见前景。虽然他们不得不谋杀安高的动机已经昭然若揭,但他仍然十分怀疑是否能够利用这一动机迫使青江就范。然而,目前留给中冈进行追踪的道路只有这一条了。

——巨大的企业呀!

中冈深深地感到企业的巨大力量。它能操纵政客,动员一些政府机关,不断地消脏灭迹。中冈要与它进行挑战,然而他却孤立无援。大概由于含毒死鱼引起的被害事实早已被隐蔽在一片黑暗之中。

“好长时间没见了——”

有人走到了自己面前,是松前真五。他头上还包着绷带。

“原来是你呀!”

“你还是这么一句老话。我刚才到养鱼湾去,听说你住在这家旅馆,于是就赶来了。”

松前坐在旁边,叫来了一杯威士忌。

“你有什么事?”

“别这么着急呀!——我总算是蠃了你们这些警察。”

“赢了?”

“对。不过眼下还只是一半。我打算明天把剩下的一半也拿到手。我已经弄清了蓝色的水的真相,也证明了秋宗无罪。”

“这可真是可喜可贺。”然而中冈说话的声音里丝毫没有祝贺的意思,“不过,我也查清了秋宗无罪。”

“你有证据吗?”

松前的脸色显出有点不安。

“没有证据……”

中冈叙述了前一段的经过。

“这可真令人吃惊——”松前砰地一声把酒杯放下,“你今天潜水的那一带海域里就有证明秋宗无罪的证据。完全是同一地方!我和你完全从不同的方向进行侦查。然而最后咱们俩都走到这相同的一点上来了。”

“这当然很好。不过,你说的那种证据却根本无法在那一带海底找到。”

“你听着。我跟你完全不同。我有种办法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它。好了,咱们不谈这些了。青江忠则这家伙真是黑了心,简直叫人浑身冒冷气……”

松前故意皱起眉头。

“弄得不好,你也早就被打死了。”

看到松前伤口尚未痊愈,中冈苦笑了一下。

“不,那是搞错了。”

“搞错了?什么搞错了?”

“是啊,现在再也没有必要瞒着你了……”松前看着中冈笑了笑,“根本没有出现含毒死鱼。”

“……”

“你相信我吧。这是真的。有关方面已经查清确实没有出现含毒死鱼,并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我。原来政治家们通过某个部门进行了调查,结果发现吃过那些鱼的顾客中确实有一人死亡。这个人因心脏病住院死亡。由于家属对解剖尸体露出难色,所以院方暗中对脏器进行了分折,结果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毒剂。其他吃过这种鱼的顾客都完全健康。”

松前发现,中冈听着他的叙述,脸上浮现出苦恼的喑影。

“含毒死鱼不过是一场虚惊。但是暴力团在隐瞒运送目的地保护自己的同时,他们感到抓住了四国石油公司的小辫子,结果庇护神不请自来。”

“如果是这种情况,四国石油公司谋杀安高的动机也就不存在了。”

中冈的声音很忧郁。

“不,安高确实曾经排放过含毒废液。死去的乌鸦和海畔的生物就是明证。然而,章鱼死亡和死鱼并不是因为含毒废液……”

“为什么?”中冈的声音十分低沉。

“在这件案子上把我们引人歧途的关键就在这里。排放含毒废液的同时,出现了某种更可怕的现象。至于这种更可怕的现象是什么,你明天和我一起潜人海底时自然就会明白。”

“……”

松前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中冈先生,章鱼和死鱼没毒,但是乌鸦却中毒死亡。为了揭开这个奇妙的谜底,我走访了京都大学水产研究所、位于广岛的濑户内海水理研究所以及海上保安厅水路部,最后总算是推论出某种情况。秋宗收集的有关水产方面的书给我的推论提供了佐证。我今天已经查对过。剩下的部分就在毁灭的海底,这要明天去证实。我们看问题的角度完全不同,但是在这东西宽达五百公里的濑户内海中,我和你不谋而合,都把目标集中到这同一点上来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是肯定能找到的,但它不能证明青江的犯罪,只能证明秋宗无罪。为了降伏青江,必须找到你所寻找的皮箱。不过我想发现这只皮箱的可能性大概能有一半……”

“你说有可能?在那一带海底……”

中冈想起了那令人厌恶的、腐臭得象粪块一样的海底。

“我认为有这种可能,这是我听了你讲的情况才明白的。我想,青江很可能失策了……”

“看起来,你救了我哩!”

中冈想,也许自己低估了松前。

“不,倒是你救了我。从一开始我就从你那里得到很多情况,但是我却一直在反对你。这是因为我对你那冷酷的神情抱有反感。但是从蟑螂坟地到X射线放射,最后你又终于追踪到这一带海域,你干得的确漂亮。这些我无论如何也没法跟你比。我不过是自己弄了个中毒死鱼的问题,到处瞎跑,虚惊一场……”

松前笑了。

“听起来真够别扭的。”

中冈又倒了一杯威士忌,说道。

“嘿,我说的是真心话。——对了,能不能请你谈一谈死鱼和章鱼死亡这个案件的整个情况。”

“好吧!既然没出现含毒死鱼,动机就更可以明确地推论出来了。”

虽然中冈还不了解将要采用什么方法,但听到仍有一半可能性找到皮箱,他心情轻松起来。

“这个案件的起因在于安高恭二带着两名工人驶着船到外海去排放剧毒废液。——有一天,大概是由于海上起了暴风,他们在排放废液时发生了误操作,结果三个人身上都溅上了剧毒废液。大概这种废液就是你过去说的掺有四乙烯铅的废液。一个工人掉到海里,另一个工人死在船上,只有安高脸上落下疤痕,总算是没有送命。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算开船回到了海港。但是如果这件事声张出去,排放剧毒废液的事情就会暴露,那就会舆论哗然。而且他们又必须对两个工人的死亡负责。青江忠则大概得到厂长的同意,于是他把医生笼络过去,按照下落不明和心肌梗死处理了这件事。大概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件事要挟厂长,以此作为他升官发迹的手段。这小子说不定会干出这种事来……”

“原来如此。”

松前透过酒杯注视着中冈,点了点头。

“但是因为落下疤痕,安高的性格迥然一变,这点是青江的失算,或者说青江没有预料到这一点。实际上,安高在这之前早就对于海上冒起瘴气感到恐惧,接着又使两个工人送了命,他更感到忧郁。正在这时,幻想般的鲻鱼出现了,它把海畔泛成一片红色,对安高进行了报复。于是安高进行了破坏,接着被控告,但又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安高已经陷人毁灭。最后,在一天夜里,他把含毒废液排放到养鱼湾。青江了解到安高已经有几分精神失常,早就对他加以注意,因此当天晚上就知道了排放含毒废液的事,于是第二天就打发他到东京去了。由于他们一起隐瞒了工人死亡这件事,结果互相制约,所以尽管他已经知道安高有些精神失常,仍然不敢解雇他。”

中冈一口气喝干了酒杯里的酒。

松前感到中冈一口气喝干的动作不象是豪爽,反而显得十分粗暴。

“安高到东京以后,看到报纸的报道,知道秋宗已经疯了。当他得知从海湾和章鱼里都没有检查出自己排放的含毒废液时,他感到莫名其妙,神魂颠倒。这时他了解到秋宗发疯,认为秋宗一定是企图进行凶狠的报复。于是他慢慢陷入一种异常的心理状态。在这种情况下,要是听之任之,说不定安高会说出一切。如果发生这种情况,就意味着毁灭。青江决定按照过去霸占白川京子时用过的办法对安高放射X射线。他估计安高已经在精神上被逼得走投无路,一旦瞎了眼睛,肯定会自杀。但是安高和白川不同。他痛哭流涕,可是却拼命地死守在警卫室里,坚持不离去。青江感到更加危险,终于决定投毒谋杀……”

“然而,非常偶然的是秋宗恰在这时到东京来找我,这使案情复杂了。但我却不明白青江是怎样得知秋宗进京,并且利用了这件事的。”

“决非偶然。”中冈注视着酒杯,“我认为,青江听别人说秋宗要进京,于是他就一直在高松码头上监视着秋宗。大概是在船上或是其它地方,他让呆傻的秋宗摸了摸酒瓶,于是在酒瓶上留下了秋宗的指纹。”

琥珀色的液体深处,展现出他把罪责转嫁到精神失常的秋宗身上的情景。

“噢,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时松前又笑了起来。“那以后,我弄了一场虚惊,从县里到四国石油公司以至于政治家们都纷纷登台表演。现在回想起来,是我自己给自己下了停止调查的命令。”

他兴奋得禁不住捧腹大笑。

中冈没有笑,只是一直注视着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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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第十章 蓝色的水的秘密 第二节

大家都不知道松前真五到底要做什么。在良吉、濑户和中冈众目睽睽之下,松前把一条又肥又黑、活蹦乱跳的鳝鱼挂到鱼钩上,然后又拴上铅坠把它沉入海中,鳝鱼蜷屈着身子在铅坠的重力下直线般地沉到海里。钓鱼弦放入三十多米之后,铅坠似乎沉到了海底。松前保持原状呆了一分钟左右,然后开始倒起绕线架来,鳝鱼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请你稍微地挪挪位置。”

他看了看海图,向摇橹的良吉打了个手势。

中冈默默地观察着。松前脸上布满紧张的神情,反复进行着这种实验。他选中的这块海域就在中冈昨天潜水入海的海面附近。松前要在这一带海底寻找什么证据?中冈现在了解到松前所说的简便的寻找方法就是这种利用鳝鱼进行的实验。但是采用这种方法怎样才能找出一半可能性去搜寻皮箱呢?

然而松前却根本不理会中冈的怀疑。只是坚持不断地重复实验。每当鳝鱼不新鲜时,他就换一条新的继续下去。

“不对呀!这证据绝不可能不存在。”

从清晨开始一直持续到过了中午,这时松前嘀咕起来。看来他已经有些焦躁。

良吉表情严峻,不断地对准远处的山峦划动着小船。每划过大约两公里之后就沿着驶过的路线隔开一定距离再把船划回来。由于要考虑海潮和海风的影响,所以这件工作只有良吉才能做到。那做法就象是逐点轰炸。

濑户煮好咖啡,大家开始吃午饭。

“绝不可能不存在,肯定能找到。”

松前把三明治面包送到嘴里,同时也把焦躁和不安一起咽了下去。

“这个地方就是警察先生前天潜水下海的地方。”

良吉看着大海说道。

“我虽然不知道松前先生在找什么,不过海洋这么宽阔,你们各自侦察的结果都交叉到这一点上,可真是奇妙的偶合。”

濑户歪着头思索起来。

“不,绝不是偶合。”松前转过脸看着近处驶过的客船说道。

“青江是经过盘算之后扔掉皮箱的。他早就知道这里是沉积物的堆积场。根据关门海峡到纪伊水道之间五百公里的内海比例模型水理实验,我们发现,如果从污染源水岛工业地区排放色素,那么这色素既不会向东流去,也不会脱离纪伊水道,而且更不会流出西边的伊予滩。濑户内海毁灭的最重要的原因就在这里。它已完全堵塞了。结果就造成川之江和观音寺的海面沿海三十多公里遍布造纸废液的沉积物。但是这些沉积物已经随着涨潮逐渐向东面移动。再加上水岛、坂出及其它庞大企业排出的污染物混杂在一起,最后都堆积在这条海峡里。而且还要加上粪尿。正象中冈潜入海底看到的那样,人们所有欲望形成的排泄物都变成失去重力的渣滓沉淀在这里。我要寻找的证据就在这沉积物之中。另一方面,由于青江是公害科长,他当然知道他自己公司排放的渣滓在哪里形成坟地以及这种沉积物又是怎样一种情况。他就是从客船上把皮箱扔进了那块坟地。说起来,他是把犯罪埋葬在企业制造的坟地中了。但是具有讽剌意义的是这块坟地没有把他的犯罪埋葬起来,他完全失策了……”

“如果是这样,那当然好啦!”濑户漫声附和。

“总之,你们看结果吧!”

松前冲满脸忧愁的濑户笑了笑。他觉得这姑娘很漂亮。秋宗和这样的姑娘一起干活,居然会疯了,真够叫人懊丧的。

他再次开始实验。

“找到了!”

大约一小时之后,松前看到绕线架上绕上来的鳝鱼时喊了起来。鳝鱼象一根棍似地直挺挺地死去了。

“死了!”

“死了。我找的东西就在这下边。”

松前迅速地在鱼钩上换上一条鳝鱼又放进海里。

这一条鳝鱼拉上海面时也死去了。

“剩下的工作就是下海去寻找,你也下去吧!这下边有一半运气。”

松前脱光衣服,催促着中冈。

“好,干!”

虽然中冈并不知道死鳝鱼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早已被松前充满自信的话语和举止所感染。

两个人穿戴好潜水衣,站在船舷边用背后位姿势跳人海里。他俩并肩向海底游去。大海的状态依然如旧。海雪吸收了光线,随着下降,水藻越来越密。当深度表指示十五米左右时,光线突然开始暗淡起来。

过了不久,他们遇到了那没有重量、浅白色的沉积层。他们拨开沉积物继续向下潜去。由于他们排出的气体,沉积物象花瓣一样飞舞起来。这深处到底会有什么呢?难道真会有种东西能够证明秋宗无罪,揭开海畔乌鸦和生物毒死而章鱼和死鱼没分析出毒剂的谜底吗?另外,真有可能找到皮箱吗?

尽管松前充满自信地潜水游着,中冈却渐渐开始怀疑起来。他们不断向下沉去。当浮游沉积物变得稍微稀薄时,中冈看了看深度表。

深度表指示着二十七米。

松前突然停住潜水动作。他不再划水,回头看着中冈,用手指了指正前方的深处。中冈不知道那里是什么。他只看见庞然大物沉在那里,看上去使人联想起黑暗的洞穴。它位于浮游沉积物的对面。中冈感到如同在一片白雪之中突然发现了洞穴一样。中冈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这种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奇异天地呢?

松前用力地摆动着脚蹼。

中冈也紧跟上去。两个人几乎同时游出海雪的区域进人到奇异的天地中。就在这一瞬间,一阵猛烈的冲击袭上中冈的全身,他感到似乎被什么人用铁锤猛地敲了一下。原来,暗褐色的壁中是冷水区。中冈猛然一惊,向后退了一下,但他马上就忘了冷水的冲击。这里是一片令人惊叹的透明的海水。清澈蔚蓝——他感到眼前好象是在无比透朋的玻璃中装进的洁净清水。无色透明的水聚集起来,由于它们本身的作用,呈现出深深的蓝色……

污泥中出现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中冈惊呆了。

——原来这就是蓝色的水!

秋宗就是在潜入养鱼湾海底时发现了这种水才精神失常,以后又跑到公害省去找松前!就是这种水,它毁了章鱼,同时使死鱼漂浮在海面上,并造成了排放含毒废液——被害人——追踪这一连串的秘密。但是,这又是为什么呢?……

松前不理会中冈的疑问,游进了深深的蓝色海水之中。他的身影特别清晰,很难使人相信他是在海中游泳。它甚至使人感觉不到距离,宛如万里无云的清晨看到的挺拔山峰。看到松前取出了取样瓶,中冈也慢慢地游进蓝色海水之中。海水冰凉剌骨,他感到全身麻木。

松前取完样,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说:现在开始寻找皮箱。中冈踩动脚蹼。既然水如此清澈透明,如果皮箱确实沉在这里,一眼就可以发现。但这要有前提,那就是皮箱恰恰沉在这里。松前所说的一半可能性原来就是指的这一点。中冈觉得这未免过于乐观。虽然青江是从这一带扔下来的,但找到它的可能性与清澈透明的海水区体积成正比。

但是这种不安很快就消失了,巨大的清澈海水区无边无际。中冈和松前保持适当距离向前游去。但是,尽管他不断地游,无际的海水仍然无尽头地出现在面前。中冈心头涌起了希望。这种希望不断增大。大概松前说青江失策就是指的这一点。也许青江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沉积物的坟地中会出现这样难以信以为真的海水区。但是为什么在粪尿般的海底会出现这种海水呢?

蓝色的水里传来了一阵嗡嗡的金属声。中冈回头望了望。松前用丁字尺敲着自己的氧气瓶发来了危险信号。这个信号的意思是告诉他氧气已经不足。松前已经开始慢慢地上升。

中冈跟了过去。他赶上松前,看了看松前的检压表,发现指针已经指着零。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检压表,同样,它也已经接近零。他们完全被蓝色的水迷住,忘记了氧气的消耗。他们忘记了,水越凉,氧气的消耗量越大。想到这里,他顿时感到自己吸气困难起来。这是氧气缺乏的前兆。

他急忙看了看深度表,二十三米。恐惧掠过脑际。如果从这样的深度急剧升到海面,他们不可避免地要患潜水症。

他看了看和他面对面向海面上升的松前,潜水罩中的脸显得十分苍白。

空气马上就要用尽,用完时会突然断绝。那时他们就只能呼出空气,而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没有空气的情况下向上游二十米距离。

松前打了个手势。

“干吧!”

中冈点了点头。接着他向上面看了看。水藻的幕重重地笼罩在上面,无边无际。虽然非常危险,但他们现在除了试试看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两个人同时把呼吸器从嘴上挪开,然后迅速地用手脚划着水向上游去。他们象吹口哨一样地慢慢地呼出肺里存留的空气游向海面。随着上升,外部的水压不断降低。他们必须通过吹口哨使自己肺里的气压和水压协调。

虽然他们拼命地急速向上游去,然而水藻的幕却丝毫不见变薄。现在已没有时间再去看深度表。他们只是挣扎着不断向上浮去。肺已经开始感到憋闷。如果把肺里的空气全部呼出以后还没能浮到海面,那就只有喝水了。喝水就意味着死亡。中冈的肺憋闷已极,他拼命挣扎。这时,他面前突然浮现出青江忠则冷笑的面孔。

“决不能就这样死去!”

然而现在已经超过限度,他只有张开嘴,混着浮游物的海水一下子湧进肺里。他感到自己渐渐失去了知觉,肺里充满了污水,不断痉挛。

濑户发现了漂浮在海面的中冈和松前。两个人都巳溺水。他们勉强地用手拍打着海水,一会儿浮出海面,一会儿又沉人海中。

良吉拼出最大力气摇着橹把两个人救上了船。

“得让他们把水吐出来!”

良吉把他们俩人的肚子架在船舷上,使他们的上半身垂向海面。濑户和良吉分别扶着中冈和松前让他们把海水吐出来。两个人呻吟着不断吐出污水。

“真狼狈……”

过了好一会儿,松前恢复了知觉,低声地说出话来。中冈浑身软绵绵地靠在船舷上歪坐着。两个人脸上都没有一丝血色。

“你们差一点儿就归天了。”濑户端来咖啡,说:“要是你们俩死了,我和良大伯怎么办?干脆让专门的潜水员去干吧!”

“不,”中冈缓缓地摇了摇头,“歇一会儿还得下水。”

“你还要下海!”

“喂,中冈,今天就算了吧!反正已经弄清了位置。”

松前用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中冈。

“你歇着吧!只要还有备用气瓶,我就要下海,这回决不会再淹着。”

中冈顺手把咖啡瓶放在船板上,闭上了双眼。

“这种人真少见!”

松前注视着天空,小声说道。

“这样的警察可真少见。”

濑户看了一眼良吉,良吉一句话也没说。中冈歪靠在船舷上,闭着双眼,慢慢地喘着气,濑户突然想起秋宗。她想,他们年纪相仿,但却是多么不同啊!

十分钟之后,中冈站了起来。他默默地开始把备用气瓶背在背上。

“你真打算下水呀!”

松前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我不想丢掉那一半希望啊!”

“简直是没办法,我也一块儿下去吧!”松前弯下沉重的腰,背上了气瓶。“良吉大伯,请你挪动一下船的位置。”

良吉点了点头,摇起橹来。

他把船的位置挪动了五百米左右,又停了下来。

两个人背向大海站在船舷上。

在天空即将旋转的一瞬间,濑户忧心忡忡的面孔从眼前闪过。中冈感到似乎有一只巡视艇从背后驶来,但这时他早已沉人海水之中。中冈和松前一起向下游去。大海依旧是老样子。面前仍然垂着水藻的幕,不久他们又遇到了海雪的壁。然而这一次中冈十分沉着。因为海雪的下面就是那清澈透明、无边无际的冷水区。只要克服对溺水的恐惧,就能到达那里。他并不是不感到恐惧。人们一旦溺水以后,在一段时间内,走向大海时都会感到极不舒适。但是现在中冈绝不能因害怕而裹足不前。

不久,令人恐怖的蓝色水域出现在眼前。中冈丝毫没有迟疑。他绝不能白白消耗空气瓶里的空气。他慢慢地游进蓝色海水中。这时他感到好象是进人一块镜片之中。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连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变得透明起来。

松前游到身旁。两个人保持距离游了起来,他们就象是鸢在搜寻猎物。越向里游去,蓝色就越深。无色透明的水似乎由于它自身的重量不断增加密度,渐渐地加深颜色。

松前敲击气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离开中冈不远的松前指着下方用力地摆着手。中冈使劲摆动着脚蹼。在松前指着的海底中有一件灰蒙蒙的东西。中冈开始以为是一条死鱼,但当他仔细看时,发现原来是一件呈四方形的东西。这就是那只皮箱!他向松前作了个手势,扭动身躯向深处游去。

——皮箱!

这里丝毫没有沉积物,俨然象是铺撒的砂地,上面随随便便地摆着一只中型皮箱。皮箱锁着。

——难道这真是青江扔掉的皮箱?中冈难以相信自己的幸运。他抑制着激动,找寻皮箱表面的伤痕。果然,上面有伤痕。在皮箱的盖上,他清晰地看到了一条长约十公分的金属摩擦痕迹。——这正和青江的大哥说的情况完全相同。

等待着两个人浮上海面的已经不仅是良吉和濑户。第六管区保安总部的巡视艇已经和小船靠拢。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这里是船舶航线,这个区域禁止游泳和捕鱼。马上到这里来解释清楚!”

一位年轻的军官通过话筒喊着。

“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公开身分,所以一直等待着你们上来。好象他们认为你们在隐藏走私货。啊,这就是那只皮箱?!”

濑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

中冈把皮箱交给濑户以后,顺着巡视艇的软梯爬了上去。

濑户还没煮好咖啡,中冈已经回来了。

“海底的那块水区到底是什么?给解释一下吧!”

中冈没来得及换去潜水衣,急忙坐在船中间。

“好吧!”松前一口气喝干了咖啡,拿起了取样瓶。“我再实验一次给你们看。”

松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取样瓶的橡皮塞,从小船养鱼槽准备好的小鱼中捞出一条小小的遍罗鱼,然后迅速地把它装进瓶里,又敏捷地盖上了橡皮塞。中冈、濑户和良吉都凝视着那条遍罗鱼。遍罗鱼身上鲜艳的红色和蓝色花纹闪烁出光芒,它迅速地游到瓶底。五光十色的颜色映得水瓶鲜艳夺目,十分美丽。然而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遍罗鱼摇了摇尾巴,一瞬间它就发疯似地沿着瓶壁转了一圈,接着就停止游动,忽闪着鱼鳃。还没等人们喘口气,它已经浑身发抖,立刻死去了。良吉不觉叹了口气。

然后松前又把鳝鱼装进瓶里,盖上了橡皮塞。鳝鱼也同样死去了。开始时它慢慢扭了扭身体,接着发疯般地挣扎了一瞬间,然后就死去了。

“发疯死了……”

良吉声音干涩地咕哝了一句。

“哎呀!这就是蓝色的水……”

濑户低声地喊起来。松前手里拿的这瓶水背衬天空,显得蔚蓝清澈,映出一片片云彩。这正和秋宗釆集的水完全相同。

“这就是蓝色的水,它使章鱼全部死亡,并且窒息了鱼类,使它们飘浮在海面上。你们已经看到,生物灭绝的海底充满了这种蓝色的水。我是怎样知道是这种水毁了章鱼的呢?是良吉先生提醒了我。他说,在章鱼死亡前一天夜里海上曾经刮过强烈的西风。风压把海面的海水推向东面,起到揽拌作用,使大海底部的水湧升到海面。本来这种蓝色的水慢慢地在生成,逐渐积蓄,沉睡在海底。这时,它被西风唤醒,于是开始了死亡进军,并且直接冲击了良吉先生的养鱼湾……”

松前拿出海图、海潮图和潮汐表,指给中冈看。

“你看这个。那时海恰好是涨潮,海水向青岛湧去。乘着这股海潮和西风,蓝色的水象巨龙一样长驱直人。我发觉了这一点,于是调查了那天清晨海潮的方向和风速风向,从养鱼湾反推出这条路线。最后,我得出结论,认为在这个地区肯定盘踞着举行死亡进军的巨大冷水区。然后我到水理研究所查对了一下。结果我发现沉积物堆积的场所也恰恰在同一位置。蓝色的水只有在死亡的海洋,只有在沉积物堆积的海底才会形成。”

“蓝色的水到底是种什么水?”

濑户脸色铁青。

“无氧水。”

“无氧水?”

“是的,受到污染的大海从海底开始逐渐毁灭。本来在分解有机物时,好气性细菌起作用。但是当有机物超过分解能力以后,它就会消耗水里溶解的氧气,于是嫌气性细菌开始活动。这种还原硫酸的细菌并不需要海水中的氧气,而是利用有机物本身所包含的氧来进行分解。结果,海底最后就变成一片充满硫化氢的坟地。由于整个海底已经变成这种状态,所以当海水从海底湧上来时,它们就形成可怕的无氧水。它正和东京地下街出现的乏氧空气相似。在死亡的海底深处慢慢地生成这种孤寂的冷水区。它根本不含氧气,特别凉,并且不被周围的水所污染,甚至连浮游生物都不会靠近它。但是这种现象从海面上却根本看不出来。濑户内海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种蓝色的水,只能承认绝望。这里真是尸体海峡呀!”

松前证明秋宗无罪的口气显得非常沉重。

“那么,为什么分析不出来呢?”

“这是因为你没从海弯底部取水样的缘故。这种水冰凉而且比重很大。由于那天刮风,养鱼槽被沉放在海底,所以章鱼没有逃过厄运。鱼是在死水进军途中被卷进无氧水之中的。”

“那么,排放的含毒废液呢?”

整个事件的真相使人感到意外,濑户孩子般的脸上现出一片苍白。

“由于安高是在深夜中慌慌张张地排放的,所以缺乏准确性。他排放的含毒废液大概被大风刮到养鱼湾外面的海滩上去了。”

“那么说,秋宗也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因为含毒废液,而且知道这水的真实情况……”

濑户又想起秋宗提着采集来的水样给她看时的表情。那时他浑身颤抖,慢慢吞吞地说道:“蓝——色——的——水。”

“昨天我查了一下他的书,那里有几本刊物是水产厅发行的,涉及到无氧水的问题。我也是太疏忽了。几年之前,在伊势海湾和三河海湾一带曾经出现过无氧水。但是提出报告的刊物都把它描写成”黑蓝色“或是”深蓝色“,而精神失常的秋宗却只是简单的叫做”蓝色的水“。所以我没能把它们联系起来。当然,再加上含毒废液的排放问题,我走入了歧途——”

“那么,这是死亡之水喽!”

“秋宗既不懂渔业也不懂养鱼,所以收集了许多参考书。但是当他发现书里所描述的那种无氧水已经侵入海湾时,他立刻绝望了。因为没有任何方法能够防止它。他的绝望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再加上他刚刚遭受了火焰般的鲻鱼的惨败……”

松前回忆起那时的情景。秋宗为了告诉他濑户内海的毁灭,在精神失常以后还仍然带着一只取样瓶到公害省来找他。想到这里,他感到无限悲伤。

“靠海再也活不下去了吗?”

突然,良吉用低沉的声音嘟哝了一句。

谁都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如果是因为含毒废液,总还可以设法。但是无氧水沉睡在布满沉积物的宽阔海底,每当刮起大风时它都会被唤醒,象毒蛇一样扭动着可怕的身躯踏上死亡进军的征途。既然如此,养鱼是完全不可能了。

“噢,对了。让我看看那个手提式X光机吧!”

松前催促中冈。

“好吧!”

中冈用丁字刀试着撬了撬皮箱上的锁。锁已经生锈,有些烂了,他很快地打开了锁。

“哎呀!这不是个大铁球吗?”

濑户看了一眼,惊叫起来。机器的外壳是一个圆圆的大铁球,里边装有固定用的支架和电线。

“既然能破坏性机能,而且能把人的眼睛搞瞎,我一直以为肯定是非常复杂的机器,没想到它是这样简单……”

松前深有感慨地说。

“我也不知道里边的结构,不过我听说这里边是用油密封着的。”

中冈解释说。

“哎呀,这可真是差得太远了……”

濑户凝视着生锈的铁球不断摇头。

“什么?”

松前追问道。

“我原来以为警察先生会从海底把真光珠找回来。对了,我得解释一下,要不然你不明白。”濑户向松前简单解释了龙神的传说。“无论从哪个方向看真光珠,都可以从正面看到释迦牟尼的像。我当然并不以为它会和真光珠一样。但我想,要是铁球闪闪发光,也能在各个方向上看到犯人青江忠则的像,那就好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生锈的铁球,真是回想起来都让人没个好印象。”

“印象不好,那可没有办法。一般说来魔鬼的本来面目都是这样丑恶,这是定局。”松前叼着烟说道,“不过,龙神的传说真可以跟这相配……”

“为什么?”

“青江忠则为了把关键的罪证销毁,他把它埋葬在自己公司毁灭大海制造的沉积物坟地了。但他却不知道,就在这沉积物中心却无声无息地生成了无氧水。无氧水象巨龙一样蜿蜒前进,袭击了养鱼湾,而在它盘踞的中心地却埋藏着这危险的真光珠。这就是龙。这就是现代的龙神传说呀!”

松前说完之后把视线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冈。中冈依然是往常的表情,看不出把真光珠从龙神手中夺回来的激情。说不定他这时又在思考着追踪新的犯罪。突然,松前想起青江曾说他是一只美洲虎。松前甚至感到青江忠则被这样的人逼得走投无路,这也的确够可怜的。

“我们收到了回电,”军官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有一位姓德田的先生将带着逮捕证明天来这里。”

年轻军官敬了一个礼,巡视艇开始驶去。银白色的巡视艇驶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以后,船后航道上的白色浪花才逐渐消失。

第十章 蓝色的水的秘密 三第三节

良吉唱起了歌。

干涩的声音从深夜的养鱼湾传出来。良吉曾说要为濑户举行欢送宴会。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话今天格外多。一只小狗在船里钻来钻去,讨大家的喜欢。小狗长的胖乎乎的。良吉抚摸着它的头,慢慢地喝着酒。看到这些,中冈想象着濑户离去之后的良吉。大概良吉就是为了忘记濑户才讨来了这只小狗。

“我打算结婚啦!”

松前巳经有几分醉意。这句话他刚才就跟濑户说过好几次。

“我可还没这种打算。”瀨户的舌头也有些不大听使唤,“不过,你要是能跟我一起流浪,你就跟我来吧!”

“中冈,”松前又把矛头转向中冈,“你连喝酒时也不露个笑脸,这是你的拿手戏吧?”

“不。”

“那你唱支歌吧!濑户就要出发了……是吧?德田先生。”

他又向满脸微笑地喝着酒的德田说。

“是的。”

德田只是一心一意地啃着章鱼。

“这酒喝得没意思。”

中冈苦笑了一下。

“她说过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

“她说她还要到别处去寻找火焰般的生物。不过,这次她要寻找永不灭亡的生物……”

松前说过之后,开始唱起歌来。他的声音简直象是噪音。唱着唱着,他忽然停住了。

“我写份报告,这案子就算结束了。你呢,只要明天把青江押回去也就算结束了,对吧?”

“还剩下要对青江进行审讯。不过,大体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对咱们来说,开始和结束是不是有点太多?”

“你既然这么说……”

“不,肯定是这样。总觉得这么忙忙叨叨。”

松前忽然做了个鬼脸看了看中冈。

“濑户心里的火焰可是没完全熄灭呀……”

松前故意拿腔做调地说道。

“你说怎么样?中冈。”

德田用手擦了檫泛起油汗的脸,看了看中冈。不知为什么,中冈表情显得十分冷漠。中冈一句话也不说。德田猜不透他是因为失去猎物而感到寂寞呢,还是和松前一样,因为濑户离去而产生了某种想法,脸上只有一种十分沉静的表情。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

“怎么说呢,我喜欢在这种荒凉的地方喝两盅。你看,舱外只有一片大海。”

德田把短粗的脖子扭向深夜的海面,那里传来了一阵海兽咆哮般的警笛声。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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