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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闺》


第一章 新丧

燕京城的秋天,清晨尚有薄雾,远处三三两两的人探着脖子在巷子里张望。 .

今天是镇南侯沈家二小姐沈陌言大喜的日子。

燕京城几乎所有公卿世家的夫人太太们都到了,一时间整条巷子车水马龙,鞭炮声更是震耳欲聋。

沈家门外停满了马车,连赶车的小子们都得了赏钱,喜滋滋的议论开来:“沈家果真是财大气粗,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就有人开始起哄:“得了赏钱,连说话都不同了!”

“十两银子算什么,几天前的嫁妆,啧啧,那可真是十里红妆,在燕京城,那可是头一份!”

“上官家真有福气!一辈子的吃穿嚼用都不用愁了!”

你一言我一语,比过年还要热闹几分。沈家的门房们听着七嘴八舌的谑笑,个个红光满面,与有荣焉。

在一片喜庆的气氛中,沈家的大管家蒋文神色冷峻的从众人中穿过。

镇南侯世子沈慕红光满面的被男宾客们团团围住,推杯换盏,好不得意。

沈慕难得能畅饮,再加上同僚们连番灌酒,早已醉了七八分,蒋文来时,说了好几次,他才稍稍挪动了下步子,很快又被穿着绯色衣袍的人拉住,立刻就有小厮上前搀扶,连番告罪,这才将踉跄着的沈慕扶到了书房。

沈慕喝了一大碗醒酒汤,这才觉得好受了些。而蒋文说的第一句话,令他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他着实是醉了,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二——姑爷——死——了?”最后一下尾音很长,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荡了半天。毫无疑问的得到了蒋文的肯定:“上官家才来送的信,说二姑爷暴毙了。”

八月的天,已有了些许凉意。

一瞬间,似有冰冷的水在面上滑过,沈慕立刻清醒过来,眼睛瞪得大大的,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片刻后,瘫坐在了**翅木的太师椅上,难以置信的反问:“怎么会死了?”蒋文跟着低下了头。

窗外的鞭炮声噼噼啪啪的,一挂接一挂,不曾断绝。

沈慕望着窗外,眼里目光闪烁,半晌才长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对二妹和父亲说?”

新房内,二小姐沈陌言已穿上了嫁衣,大红色的裙褂,衬得她肌肤如雪,而头上的珠翠更是闪烁着光芒。大嫂顾氏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次,才俱松了一口气,只等吉时一到,就由陪嫁丫鬟扶出去拜别父亲了。

只是,眼看着吉时就要到了,外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甚至送她出门的大哥和二哥都没有来。这让沈陌言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一样,她身边的大丫鬟白露更是暗暗着急,立刻出去打探消息了。

只是,过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白露回来。顾氏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但想到今日是小姑大好的日子,很快就露出了一个笑容,“我出去看看,你大哥指不定被谁拖着敬酒呢!”一面说着,一面朝外走,却和撩帘而入的白露撞了个满怀。

她风一阵的闯了进来,甚至没有向顾氏告罪,脸色惨白惨白,“小姐,姑爷过世了!”“砰——”手里握着的象征平安如意的苹果滚落在地,而沈陌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目光几乎失去了焦点,茫然的看着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嫂嫂,嘴唇动了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整个新房死一般的寂静。

顾氏一个激灵,率先回过神来,一句接一句:“这话你是听谁说的?是上官家的三公子过世了?来报信的是谁?”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白露已惊得魂飞魄散,说话都不太利索,哆嗦着道:“来报信的是上官家的管事,说上官公子今儿个一大早,看见湖里的菱角长得好,就想摘两个耍玩,结果下去了便再也没有上来……”

顾氏额头青筋直跳,几乎就想骂人,大婚的日子,又不是小孩子,下湖摘什么菱角!

她转过头,默默看着坐在榻上的小姑,眼里充满了悲悯。想要安慰几句,奈何这种场景,说什么都显得苍白。顾氏暗暗叹了口气,低声嘱咐自己的大丫鬟画眉:“你去看看世子在做什么……”上官浩然死的蹊跷,不亲眼证实,总归是心里不安。

画眉应了一声,匆忙出去了。

眼看着吉时已过,上官家接亲的花轿没有来,沈家的二小姐也没有出门,宾客们早已起了疑心,有好事的夫人们,竟拉着花厅里服侍的丫鬟们问东问西,那些丫鬟们也是稀里糊涂的,哪里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沈家老爷子沈明朗本高坐在厅堂里等待新人来叩拜,见情形不对,早已派了人出去打探。只是没等打探的人回来,沈慕已匆忙赶至,在父亲耳边低语了几句。刹那间,沈明朗脸色大变,“嗖”的一下站了起来,将桌子拍的震天响,“岂有此理!”说着,迈着大步往外走,“上官家若不给我们家个解释,休想这样了结!”眼看着外头的宾客有些坐不住了,更是脸色发青,“叫你二弟来宴客,我们去上官家,今日便当我们沈家请亲朋好友吃一次流水宴罢了!”

沈慕立刻就朝小厮使了个眼色,父子二人带着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的去了上官家。

顾氏得知消息,暗暗松了口气,能有父兄为沈陌言讨公道,她的处境也会好一些。不过,大婚当日,尚未进门便死了夫君,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顾氏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沈陌言捂着脸,将头埋在双膝间。眼泪顺着指缝落在大红的嫁衣上,很快湿了膝头。人潮声渐渐远去,最后彻底消失。今天来参加她的婚礼的所有的人,应该很快就会知道这个消息吧。八月初九,父亲亲自选定的良辰吉日,到最后,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她曾经为出阁这一日忐忑过,期待过,却不曾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这一生还这样长,可是沈陌言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

第二章 恼怒

被临时推出来宴客的沈家二少爷沈亦气得浑身发抖,双拳捏了又放,真真恨不能将上官家捆上千斤巨石沉到江底去才好!

那可是他放在手心里呵护着的妹妹!

就因为上官家的疏忽,在出阁当日受了这样大的耻辱!

这些日子以来,燕京城一直风平浪静,出了这样大的事情,那些好事之徒还不得扬着脖子看笑话!而自己的妹妹又要怎么办呢?上官浩然死了,妹妹是要守节好,还是要改嫁好呢?即便是要改嫁,人言可畏,婆家又如何看待妹妹呢?

一环扣一环,沈亦几乎要将一口森森白牙咬碎。 .心里不免就有些埋怨起母亲来,怎么能将妹妹许配给这样的人家!但又心知母亲也是为了妹妹的前程着想,只不过cāo之过急,反倒是弄巧成拙罢了。

当年沈夫人病重,自知时日无多,只余下小女儿沈陌言尚未定下亲事,怕以后新人进门会在婚事上拿捏她,是以急急忙忙就替她定下了和上官家这门亲事。看重的也是上官家乃是耕读之家,家风清白,人口简单,女儿嫁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

谁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沈亦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换上一副笑脸,一溜烟的去了前厅待客,好在他从小就口齿伶俐,应付这种场面更是得心应手,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又自己先干了三杯,堵了别人的嘴。更兼此番来赴宴的,多半都与他相熟,气氛很快又热烈了三分,倒把上官家未来接亲一事忘在了脑后。

在花厅里的女眷却不同,她们惯常在外行走,对于一点点风吹草动都十分敏感,沈家如今的处境落在她们眼中,早已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有些人只当是上官家临阵毁亲,其中有曾经和沈夫人交好的夫人,就为沈陌言愤愤不平:“沈家名门勋贵,满门忠烈,最得圣上青睐。这沈二小姐的嫁妆又丰厚,上官家虽说也曾经出过一位阁老,可那都是哪年的老黄历了?要知道这几年上官家可是一位进士都没有出,如今竟然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敢挑剔起沈家的女儿来。若不是当年沈夫人病重,哪里轮得到上官家!”

立刻有夫人义愤填膺的应和:“就是!我们虽说是老祖宗累下的名声,不敢自傲,可比起那些徒有空架子的读书人家,不知强上几倍!”话题越扯越远,竟扯到了当年御史弹劾荣国公的事情上去。

画眉在外听着,心头微松,因得了顾氏的命,叫过管事妈妈们,细细嘱咐了一番,这才匆忙离开。回到屋子以后,立刻在顾氏耳边低语几句。顾氏紧绷着的脸稍稍有所松懈,回头轻抚着沈陌言微微抖动的肩膀,柔声抚慰道:“那些夫人太太们一时半会还不知情,无论如何,先把今天熬过去了再说,来日方长,我们再好好计较。”

虽然丫鬟们都尽量在她面前保持了沉默,可沈陌言心如明镜。

难道还能有比现在更坏的局面不成?上官浩然已经死了,事情已经注定,伤心绝望已经无济于事。

在满屋子人绝望又怜悯的目光中,沈陌言反而渐渐冷静下来。她飞快的抬起头来,唰的一下擦干了眼泪,干脆利落的吩咐道:“去打盆井水来我净脸。”而后,站了起来,朝着顾氏深深的行了个大礼,“为我的事情,让大哥和嫂嫂忧心了,嫂嫂只管放心,我是沈家的女儿,断断不会堕了沈家的威名。”

她的眼中虽然隐藏着深深的悲伤,但面色沉静,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风光霁月的模样。

沈陌言自幼丧母,顾氏进门时,她也不过十来岁,长嫂如母,是看着她长大的,此刻见了她这番模样,心如刀割,哽咽道:“陌言,上官家行事荒唐,你父亲和大哥可不是那忍气吞声的人,那上官浩然,已不是三岁小儿,怎的新婚日去摘菱角?那些下人们又是怎么行事的?这件事,我们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

沈陌言微微一笑,眼里有泪光闪烁,“父亲一向是不吃亏的,上官家可算是倒了大霉了。”竟强颜欢笑在安慰她。顾氏更是疼得心里直哆嗦,见白露和蒹葭二人已打了井水进来,亲手接过帕子浸了水替她敷眼睛,擦拭双颊,“你父亲戎马半生,现今西北的那些蛮夷听到他老人家的名字都吓得发抖,上官家饶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你父亲面前逞强。你只管在家好好歇着,外头的事,有我们呢!”

她温柔的话语,如同多少个日夜里母亲的呵护,很快令沈陌言冰冷的心一点点温暖了起来。她脸上就绽放了一个由衷的笑容,依偎在顾氏怀里,“那嫂嫂可说好了,以后我若是天天在家,可不许嫌我碍眼。”

顾氏作势就要拍她,“看你这孩子,嫂嫂是那样的人吗?”沈陌言低低的笑,这才有了几分往昔活泼的模样。顾氏看着,心中一酸,笑容都变得黯淡起来。

这样故作欢颜的沈陌言,就好像一朵花,还没有开放,就已经有了凋零之意。

事实上,她才不过十四岁而已……

如顾氏所说,沈明朗的确不是好脾性的人。上官家的门房一见沈家浩浩荡荡来了一片人,唬得双眼发直,愣了一会儿才蹬蹬瞪的跑进去叫人。而沈明朗正是怒火冲天之时,哪里忍得,身边的小厮早已上去揪住了门房,“我们老爷要见你们上官大人!”

上官家早已料到沈家会来人,只是没有想到来得这样快,又这样的气势汹汹,不免就有些不安。上官浩然的父亲上官瑞更是急的脸皮发白,在屋里打着转转,“这可怎么好……沈家如今正得圣宠,燕京城谁不给他们家几分面子?这要是闹起来……可怎生是好!”

他的胞兄上官桂一把就将他拉住,瞪大了眼睛,“有什么好怕的?那也是他们沈家的女儿晦气,克夫!”拍了拍他的肩,“你仔细想想,沈家女儿还没进门,这夫君就死了,是不是克夫,是不是八字不好?”

第三章 争执

“对,对,是沈家的女儿不好……”上官瑞眼中一亮,反反复复的呢喃:“是沈家的女儿害死了浩然……”似乎这样,就能让他镇定下来。

第四章 家人

如果能够离开燕京城就好了,那样大家见不到事主,这件事早晚会平息下来的……

沈家也能从这场风波中淡出大家的视野了.

念头闪过,沈陌言心里似大火上的滚水一样沸腾起来。

只要她想离开,总是能离开的。

从小到大,她作出了决定,父亲和哥哥们都会支持她的。这次,应该也不例外才是。

打定了主意,沈陌言一扫郁色,眉宇间都明快了不少。一旁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的白露和蒹葭不由得齐齐松了口气,她们生怕自己的小姐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来。

沈陌言心情好转,屋子里的气氛也轻松了不少,几个人虽然对未来仍旧忧心忡忡,可也不似之前那般颓然绝望了。沈陌言破天荒的又吩咐小厨房做了一大碗黑米粥,配上泡萝卜腌黄瓜,吃的津津有味。

一直守在外头的沈亦听说,这才放下心来,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对付上官家。

沈陌言也想着上官家的事。

照理说,在这之前上官家对于这门亲事还是比较热衷的,再三的求娶,上官二太太还几次三番的登门拜访,两家开始说亲以后,上官家早早的就送来了庚帖和当年沈夫人留下的信物,可谓是做足了姿态。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上官浩然真的死了?生死大事,上官家应该不可能说谎才是。或许,这真的是一场意外?

沈陌言觉得没那么简单,可她也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人,这件事有父兄出头,她相信一切都会处理的妥妥帖帖。她只要安安静静的呆在家里,不寻死觅活,不独自消沉,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想到这里,沈陌言立刻起身去了净房,洗漱过后,披着微湿的头发就上了床,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一夜无梦,一直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时,才睁开惺忪的眼睛。看着屋子里星星点点的阳光,沈陌言一时有些恍惚。

就好像一切的不愉快都没有发生,她还是那个闺中不知愁的沈家二小姐,每天在父兄的庇护下,快活的过着自己的日子。这样想着,心里有一块突然堵得慌。白露已笑盈盈的撩开了帐子,“小姐,大姑奶奶来了!”

沈家大姑奶奶乃是沈陌言的胞姐沈韶华,十五岁嫁到宁国公府林家,不过两个月就被封为了诰命夫人,又生下了宁国公府的世子,聪慧过人,极得宁国公的尊重。如今怀了第二胎才两个半月。因身子一向不好,怀孕前三个月本就容易小产,所以一直呆在家里,多半时间都躺在炕上度过。而有喜之人不能碰到新人的东西,否则为不祥,所以沈韶华昨天也没有回来。

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时候也还早,而宁国公府和镇南侯府还隔着一个多时辰的路程……

沈陌言颇有些吃惊,随即眼眶微湿。

这样看来,自己拖累了父兄不说,连已为人妇的大姐也受了拖累。

沈陌言只觉得心里很难过。

沈韶华已由个小丫鬟扶着,缓缓的走了进来。沈陌言匆忙挽了个元宝髻,草草梳洗了一番,就连忙走了出来,亲自捧了一杯茶递到她手边,“大姐,你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不难过了,你自己好好安胎要紧。”

沈韶华就细细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不像是闹别扭的,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回来,你姐夫是知道的。”轻飘飘揭过了话题,握住了她的手,“这事情很快就会传遍燕京城,有些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在意,你是我们沈家的二小姐,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是怕她患得患失,所以特地赶回来安慰她的吧?

沈陌言心里涩涩的冒着气泡,坦然的抬头与她对视:“大姐,我心里的确有些不好受,不过不是因为和上官家的婚事,而是你们为我殚精极虑,我却什么只能心安理得的坐在家里……我想去田庄上住些日子,你帮我和父亲说说吧。”

“去散散心也好。”去小住一段日子,沈韶华是赞同的,说不定这样可以让沈陌言变得开朗起来,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父亲那里,我去帮你说,只是,你可不许胡思乱想,只能住一个月,不然我可得叫二弟亲自去逮你。”

如果这时候说想要长住,不仅会让大家心里更不好受,沈明朗那里,就肯定不会轻易答应。沈陌言很快就点了头,“我就带几个丫鬟,不会胡来的,权当是看看乡野的风景,到时候带些土产回来!”眼睛亮晶晶的,语气很是期待,看得出来,是真心想去。

沈韶华见着,心都软了,声音立刻就柔和了下来,“那可说好了,我也不要别的,就带些新鲜的瓜果回来好了,市面上卖的那些,都怏怏的,不如新鲜的好吃……”姐妹二人说着话,一直到蒹葭来问早膳摆在哪里,才打住了话头。

沈陌言一如既往的胃口好,吃了两个大包子,三块桂花糕,才由丫鬟服侍着擦手。沈韶华眼里就有了浅浅的笑意,觉得妹妹又有了从前的影子。

顾氏琢磨着姐妹二人应该说完了体己话,换了件衣裳,带了几个小丫鬟,就过来了。沈韶华对这位大嫂十分敬重,立刻就要站起来,顾氏三两步将她压了回去,笑道:“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一家人不必讲究这些了。”见丫鬟们正麻利的收拾炕桌,暗暗点头,也在榻上坐了下来,道:“昨晚上门禁前父亲才回来,听说上官家自知理亏,已经松口,让我们家今日就去把嫁妆抬回来。”这么好说话?

果然有猫腻!

不过,事到如今,沈陌言早已不关心上官浩然的真正死因了,上官家服了软,沈家在钱财上也没有什么损失,再追究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只是,沈陌言不由有些yīn暗的想,上官浩然的死因,怕是见不得人吧!

第五章 说服

姑嫂三人说了会话,一齐去了正房。 .

沈明朗正和沈慕沈亦两兄弟说着什么,见了她们,齐齐打住了话头。三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落在了沈陌言身上,打了个转儿。沈陌言落落大方的任他们打量,一副看吧看吧我很好的样子。

沈明朗这才移开了目光,问起沈韶华的孩子来,沈韶华一一应答,气氛又变得热络起来。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沈亦就朝着沈陌言使了个眼色。沈陌言回瞪了他一眼,沈亦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待到二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大声说道:“我听说西山漫山遍野都是火红的枫叶,那景致十分的好看,不如过几天我带二妹妹出去瞧瞧?”沈陌言就看见沈明朗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看来,大家都是希望她能够散散心,早日从yīn霾里走出来的。

机不可失,沈陌言低着头,用胳膊肘轻轻的碰了下坐在她身边的沈韶华。沈韶华立刻会意,趁机笑道:“方才二妹妹和我说,想去庄子上住一段日子,我想着燕京城住了这么多年,什么地方没去过?不如让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也知道外面的世情是怎样的,看她以后还敢不敢瞎闹腾了?”

有那么一瞬间,屋子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众人齐齐色变,沈慕甚至站了起来,直直的凝望着她,“陌言,我知道,发生这种事,你一时半会难以接受。可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妹妹,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置之不理。”他顿了顿,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即便是你未来孑然一身,我愿意把我的二儿子过继给你……”

沈陌言大惊。

沈慕和顾氏已经成婚好几年了,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什么消息。而沈家一向没有纳妾的习惯,连通房也不曾有,在这种情况下,沈慕还当众许诺要将自己可能得之不易的次子过继给她……

在场几人都与她一样的震惊,纷纷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而沈明朗的脸色一刹那变得十分复杂。她就飞快的扫了眼顾氏,见她脸色十分平静,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可能是夫妻二人一夜无眠商量出来的结果。现在是二人没有孩子,情况可能还稍微好一点,真到了那一天,要将孩子亲手送出去,顾氏作为母亲,心里该有多么痛苦?

况且,沈慕还是世子,是未来要继承侯府爵位的人……

百年之后的事情那么遥远,谁又能说清楚这中间会发生什么事?就算是她只能老死在沈家,她也不想要夺走自己大哥的孩子。如果仅仅是担心以后无人供奉香火,她大可以从养生堂抱养一个,靠着自己的嫁妆,养活一个孩子,供他读书,也并非难事。

她能想到,难道沈慕就想不到?

“还有我!”沈亦见她脸色暗淡,急急忙忙接口:“二妹你放心,只要有我一日,我便供养你一日,绝不让你受任何人欺凌!”而沈慕似乎怕她不相信似的,很郑重的吩咐丫鬟去拿笔墨来,“我们立下文书好了,这样二妹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沈陌言心里酸酸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要很努力才能让它并不落下来。她拼命摇头,“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非心灰意冷,只是想暂时离开燕京,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

“是啊!”沈韶华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帮着她说话:“陌言到底年岁还轻,想要看看远方的风景也是人之常情。况且父亲常说,女子也不能拘在绣阁里,那样看见的,永远只是四四方方的天空,心会越来越狭隘,会失去许多乐趣……既然陌言有这个心愿,我们何不成全她一回?”

事实上,这话沈明朗说过不止一回。

沈家从第一代镇南侯开始,就讲究以武治家,到了沈明朗这一代,更是如此,他从十岁开始就跟着老侯爷南征北战,后来四海清平,他也没闲着,游南闯北,算得上是燕京城最为特立独行的侯爷。

这样的环境下,他对儿子女儿都一视同仁,希望他们能有开阔的眼界,也就时常鼓励他们多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有多么的广阔,自己心中那些斤斤计较,看起来十分重要的事情,很快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想到自己的小女儿一向娇生惯养的,也没强迫她跟着兄长们习武,如今,也该放手让她自己学会成长了。沈明朗立刻拍板:“我从前读过一首诗,‘宝钗横翠凤,千里香屏梦。**已荒凉,江南春草长’,当时便觉得十分向往,后来果真去了一趟江南,不虚此行。陌言你若当真要出去走走,就去江南吧,苏州,扬州,杭州,金陵,景色都是极好的,且水乡风景秀丽,人也会变得明媚许多。”

此话正合了沈陌言的心意,她在北方生活了十多年,早就想去见识下南方的景致了,况且,她记得自己的嫁妆里,有一座田庄就在扬州……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想到自己很快就可以去那无数次从诗人口中吟诵而出的地方,沈陌言隐隐有些期待和雀跃。她微笑着向父亲道谢,又躬身给自己的哥哥嫂嫂行了大礼,“多谢哥哥嫂嫂为我思量,只是一来嫂嫂子嗣艰难,我怎能再横刀夺爱?二来以后的事情还未可知,过继之事,二十年之内,都不必再提了。”算是婉拒了沈慕的提议。

顾氏心内明白,这是小姑在体谅自己的不易,十分感激的瞥了她一眼,笑道:“扬州物产丰饶,我们可都等着宝应的藕粉,江都的豆腐!”沈陌言也不过在书里偶然看见一些扬州的风情而已,闻言大感兴趣,和她探讨了些扬州的风俗,又有沈亦这样见多识广的在一旁凑趣,再加上沈韶华不时说上几句,气氛十分的热烈。

沈明朗面上就露出了欣慰之色。

第六章 离开(一)

正午过后,秋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第七章 离开(二)

兄妹二人在路口分了手,一南一北,各自走向不同的路。冰@火!中文 .

沈陌言穿过菊花丛,步子轻快得像奔跑在大草原上的小马儿似的。白露和蒹葭就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也不知道二公子和小姐说了些什么,小姐好像整个人都不一样了!若说从前是花丛里盛放的蔷薇,如今就是阳光下灿烂的玫瑰,样子一样,神态却不同了。

不管怎么说,自家小姐能好起来,好过的,总归是她们这些下人。

白露不自觉的就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总算是雨过天晴了!

沈陌言兴致勃勃的,回到屋子就开始领着丫鬟们收拾行李,想着江南天高地远的,一来一回也得一个月的样子,说什么也得多带点东西,免得一路上要用些什么都不大方便。几个小丫鬟鞍前马后的跟着,拿着清单一样一样的核对,唯恐遗漏了什么。

好在几天前她的一些大件物品已经随着嫁妆一起被送到了上官家,如今那些嫁妆和随身用品原封不动的被要了回来,如今只需要清点一番,也不用另外装箱笼了,倒是省了不少事儿。饶是如此,四个大丫鬟一步不离的紧盯着,还是累出了一身汗。

白露就请她去内室坐:“屋子里乱糟糟的,您不如去内室看会书……”沈陌言笑着摇头,“我看着你们收拾,也很有趣啊!”白露也不再坚持,手脚更快了些,蒹葭步子轻盈的走来走去,时不时轻声说几句话,想到墙上的字画也是沈陌言所钟爱的,自己踩在小杌子上去摘了下来,小心翼翼的收在了箱底。

许是天生就喜欢美的东西,沈陌言当初挑丫鬟的时候,一眼就挑出了那些容貌最为出众的放在身边,惹得沈亦还笑话了她好一阵。如今几个丫鬟更出落得水灵了,哪怕是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发丝也有些散乱,做起事情来,还是让人觉得姿态优美,赏心悦目。

沈陌言惬意的靠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几个丫鬟,突然觉得很是宁静。

从前,她不就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吗?

那时候,还有rǔ娘冯嬷嬷…有时候夏天的时候太热,半夜醒来,总能看见昏黄的宫灯下,冯嬷嬷正一下一下的替她摇着扇子,圆圆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意,那时候,她就觉得格外的满足,好像心里有一处被填的满满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念头闪过,沈陌言突然格外的想念冯嬷嬷,也不知她如今怎样了……

“小姐!”正在外面煮茶的大丫鬟碧落突然急急忙忙走了进来,满脸的惊喜,“冯嬷嬷回来了!”“呀!”这可是说曹cāo,曹cāo就到了!不,她甚至还没有说起……就好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她正想着冯嬷嬷呢!

沈陌言又惊又喜,一下子跳了起来,趿上鞋子就往外走,“怎么也没有和我说一声?”说着话,就到了院子里,正和冯嬷嬷打了个照面。“小姐!”冯嬷嬷放下手里的包袱,就跪在了地上,也不顾碧落的搀扶,重重的磕了三个头,才抬起头来看她,满脸的泪水,“小姐,您受苦了!”

看来,自己没能大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燕京城,连冯嬷嬷都知道了……

沈陌言眼里也蒙上了一层泪雾,“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给我们传个信?我们也好叫人去接您……”冯嬷嬷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抽了抽鼻子,“奴婢身子好了以后,惦记着小姐,一个半月前开始出发,路上听说您大喜,急急忙忙赶过来,谁知道……”说着,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

沈陌言心里酸酸的,眼眶也有些发红。白露和蒹葭也顾不上对账了,急急忙忙扶了冯嬷嬷往里走,嗔道:“小姐如今早已想开了,您这样哭哭啼啼,岂不叫小姐新添伤悲?”冯嬷嬷一听,立刻止了哭,掏出帕子擦拭眼泪,不住的赔罪:“是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一面说着,一面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掏出些干果来,“这些都是武昌的热产,姑娘几个也尝尝!”沈陌言扫了一眼,见是一些不认识的灰灰的果子,拿了一个放在这手心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就搁下了。

冯嬷嬷却看见了屋子里乱糟糟的景象,顿时愣住,“这是什么了?”许是一时没有回神,她身子晃了晃,声音都有些颤抖,“小姐这是要离开侯府了?”说着,就要往外走,“夫人过世前,侯爷答应了要好好照顾您的,我要去问问侯爷……怎么能让您搬出去呢?”

白露急忙拉住了她,想到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只能无可奈何的说道:“是小姐自己想去江南散散心!”冯嬷嬷却不相信,只是将眼睛瞅着沈陌言,不住嘟囔:“小姐,您可别怕,有嬷嬷在,谁也别想欺负您!我是夫人救回来的,就是要服侍小姐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小姐受罪呢?”

一席话倒叫沈陌言想起了些许往事。

当年沈陌言才几个月大,被沈夫人抱着出去游玩。沈夫人也是将门虎女,性子本就有些古怪,也不叫下人在前面开路,自己戴了幕离,带了几个身手好的家人就出了门,在一家寺庙门口遇到了冯嬷嬷,当时她蜷缩在墙角,一脸菜色,看起来就好像要死了一样。

沈夫人动了恻隐之心,命人给她买了两个大馒头,又送了她一些碎银子,再后来,冯嬷嬷就成了她的rǔ娘。冯嬷嬷原来是武昌人,后来武昌大旱,哀鸿遍野,流民四散,冯嬷嬷的夫君就带着他一路北上,到了天子脚下时不时替人做些杂活维生,哪知不慎染上恶疾,撒手人寰,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跟着父母长途跋涉,也死在了燕京城。被沈夫人发现的时候,冯嬷嬷已经饿了两三天了。

后来,冯嬷嬷说起这事,还是眼含泪水,她常常说,那是两个馒头的恩情。

只不过,一年前冯嬷嬷染上风寒,缠绵病榻,她坚持要叶落归根,一定要回武昌养病,日后也要葬在武昌。沈陌言知道她这是觉得自己大势已去,不想客死异乡,所以并没有拒绝,并亲自让人送她回了武昌,这些日子她忙着自己的婚事,倒忘了叫人去打探冯嬷嬷的消息了。

不曾想,她不仅就这样好了,并且还一路跋涉,自己回到了燕京!

沈陌言一时语凝。

第八章 离开(三)

冯嬷嬷的忠心自不必多说,但就是太过耿直,有些话,说了她也未必懂。冰@火!中文 .

她不想做一株菟丝花,没有男人就不能存活。她只是想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而已。这个观点对于在侯府长大的丫鬟们来说可能只是有点新奇,对于冯嬷嬷来说,可能就是惊世骇俗了,以她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休想能说服她!

沈陌言思忖了半晌,才低声说道:“我父亲,哥哥,嫂嫂是怎样的性子,嬷嬷您难道还不知道?不过是出了这事,我怕呆在燕京被人指指点点的,这才想要避开一段时间……您是晓得的,我不大喜欢那些闲言碎语……与其让这件事愈演愈烈,倒不如就这样搁置,等到时日过去,大家有了新的谈资,很快就会忘却的。”

未进门就死了未婚夫,燕京城现在传成什么样子,不言而喻。冯嬷嬷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有说上官家没有福气的,有说沈二小姐八字太硬,克死夫君的,总而言之,说什么的都有。虽然沈家不是好欺负的,可流言就像疯长的野草,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难道还能把人嘴堵住不成?

冯嬷嬷觉得自家小姐说的很在理,心里更添了几分怜惜,连连点头,“小姐说的是,您去哪里,我们做下人的,跟着就是了!”说着,立刻下去梳洗了一番,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又麻溜的跟着丫鬟们,一起去收拾衣裳了。沈陌言见她消瘦不少,想必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本欲阻拦,但想到她一向闲不住,索性就不说话了。

顾氏来时,屋子里正忙得热火朝天,冯嬷嬷回来的事,她显然已经听说了,所以再见到冯嬷嬷,她丝毫没有露出诧异之色,立刻就吩咐画眉拿出了一对赤金手镯,说是赏给冯嬷嬷的。

冯嬷嬷觉得自己为沈家效命是应该的,这么多年对于沈家的赏赐,除非无法推脱,否则是绝对不会收的,这次毫不例外的也要推辞。还是顾氏亲自塞到了她手中,“我知道嬷嬷一向刚直,可这世上,从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难为你千里迢迢赶回来服侍我们二小姐,这对镯子,只当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你就收下吧。”

顾氏都开了口,冯嬷嬷知道再推辞下去,只会让顾氏下不来台,是以从善如流的收下了,磕了个头,算是谢过了赏赐。顾氏这才有了笑容,由丫鬟带着,开始看沈陌言的箱笼,见那些略微鲜艳些颜色的衣裳都被收了起来,眼中顿时一黯,叹了句:“你这孩子!”就说不出话了。

沈陌言只是笑,还拉着顾氏去看她种的花,“嫂嫂,我走了以后,你可得派人给我的花浇浇水。”一派天真的模样。顾氏拍了拍她的手,掩去眼里的泪光,连声应道:“你放心,你的花,我定会叫人好好看着的!”

月上柳梢头,院子里的海棠依旧怒放,倾泻的月光就好像碎银子,在四季海棠叶子上流淌。沈陌言深深吸了口气,觉得空气里都是淡淡的甜香,出了会神,才送着顾氏出了院子。回眸一看,却见门前那株桂花树轻摇着叶子,一粒一粒的桂花如同小珍珠点缀在其中,若隐若现。

忽然之间,沈陌言有些舍不得。

她还记得从前会派人摇了桂花,装在竹篓里,等到阳光正好的时候,就将它们晒在回廊上,然后做成枕芯。这样晚上睡觉的时候,满屋子都是淡淡的桂花香,惹得第二天沈亦拉着她不住的问,是不是在簪子里藏了桂花。若是有多余的桂花,冯嬷嬷还会做成桂花糖,和外面卖的比起来,总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若不是怕牙疼,她还真舍不得放手。

曾经,她的快乐多么单纯啊。

如今,她就要离开了。离开这座她住了十四年的院子,离开这些花,这些草,这些人。

沈陌言忽然觉得眼里涩涩的。

秋天的晚上,风拂过,已带着三分凉意。沈陌言只穿了件天青色的小衫,外面罩着一件浅色的比甲,难免觉得有些寒意,不自觉的,就抱紧了双臂。碧落见了,连忙寻了件披风替她披上,也跟着她看向桂花树,忽然笑道:“小姐莫不是想吃桂花糖了吧?”

离别的伤感被这句话冲散的无影无踪,沈陌言莞尔一笑,冲着屋子里正叠衣裳的冯嬷嬷嚷道:“嬷嬷,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糖!”就让她在沈家,在这座燕京城,最后肆意妄为一次吧。冯嬷嬷立刻高兴了起来,“好好好,我明天就去做!”手下更利索了些,恨不得时间一下子过渡到明天才好。

顾氏回到屋子,不免就同沈慕感叹了几句:“……从来都是顺风顺水的,又得长辈喜欢,谁知道偏偏在这婚姻大事上碰了这样大的钉子!我们自然知道陌言是明珠暗投,可外面的人看起来,难免就带了几分偏见,只怕以后这路不好走……”就算娘家再强势,能够庇护她一辈子,可孤零零一个人,总是缺憾。

沈慕也很神伤,摇摇头叹息:“母亲当时也决定的太过匆忙了……后来上官浩然也不太合父亲的心意,若不是退亲于二妹名声不好,又念着这是母亲的遗愿,当初我们就退亲了。上官家人丁单薄,本来想着多给些嫁妆,有我们做哥哥的看着,她的日子应该很好过才是,谁知道……上官浩然也太不像话了,堂堂大家少爷居然去摘菱角……当时我们不过是一时犹豫,居然害了她一辈子!”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的时候,沈明朗心里也记着这事,父亲多半疼爱幺女,沈陌言又生得最像沈夫人,一向最得沈明朗的喜欢,可真真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想到她要出门远行,他就心里堵得慌,可燕京城流言纷纷,沈陌言即便不出门,早晚也会听到的,离开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更鼓声响起,他烦躁的坐了起来,撩开青纱帐子,取下墙上的长剑就冲了出去。

第九章 离开(四)

沈明朗这一手可谓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唬得贴身小厮点豆急急忙忙跟了出去,手里还捧着外袍和锦带,却不曾想,才一脚迈出门槛,一道寒光铺面而来.点豆吃了一惊,哪里顾得上衣裳,飞快低下头躲过这一劫,往旁边闪去。

哪知那道寒光如影随形,咔嚓一下就劈断了伸到回廊上的一根树枝。月色如水,点豆一连闪了好几下才看清,这是自家老爷在月下舞剑呢!好在他从前也曾陪着沈慕一齐习武,普通的招数还是会一些,若不是沈明朗突然来这一手,他也不会躲的如此狼狈。

就在他犹豫自己是要继续躲,还是要和老爷对上几招然后再以不敌的姿态求饶时,沈明朗已唰的一下收了剑,和没事人一样,重新将长剑挂了上去,自己拧了帕子擦手,然后放下帐子,又躺下了。

一连串的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点豆愣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刚刚不是出现了错觉。

沈明朗也是性情中人,刚才胡乱舞了会剑,心情已经好了不少。更何况见惯了生死的人,总有一种远远高于常人的豁达,他没有在沈陌言的事情上纠缠多久,很快就陷入了沉睡。第二天天黑未亮就在书房里捣鼓了半天,等到沈陌言来请安的时候,递给了她一个匣子,淡淡的道:“一些小玩意,你带到江南去吧。”

他的神色漫不经心,就好像是给了两块糖一样,沈陌言暗中掂量了一下,也不太重的样子,想到沈明朗一贯的出其不意,她也猜不出是什么。等到沈陌言回到屋子,困惑的打开匣子时,顿时被震的说不出话来。

匣子里竟然是满当当的一叠银票,有一千两的,也有一百两的,最少的只有十两。

几个丫鬟更是张口结舌,沈陌言粗略算了算,这么一大叠银票,少说也有二万两的样子。沈陌言只觉得头都大了。她作为最小的女儿,在嫁妆上本来就占了不少便宜,单单是沈家公中就拿出了三万两银子来置办嫁妆,再加上沈老夫人和沈夫人留下的嫁妆,当时可是塞了一百二十八抬都没有塞下的,不得已有一些东西甚至搬到了陪嫁庄子上。况且出嫁前几天沈明朗还偷偷给了她一笔五万两压箱底的银子!

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行军打仗,最是需要银子,却也最能攒下银子。沈明朗虽不是贪婪之人,可或多或少的也积下了不少银子,再加上沈家在外面的那些掌柜管事们擅长经营,这么多年下来,沈家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富庶之家。

但是,这并不是沈陌言能够心安理得享用这笔银子的理由。

嫁妆和压箱底的银子,她可以坦然收下,毕竟没有哪一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嫁妆丰厚,能在婆家挺直了腰杆做人。可如今她已经大归,沈明朗又给了这样大一笔银子,她的确受之有愧,况且她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尤其是二哥还没有娶亲呢!

沈陌言想了想,将银票重新放好,锁上了匣子,亲自去了沈明朗的书房一趟。点豆远远的看见,一溜烟的迎了出来:“二小姐,侯爷在写信呢!”

写什么信?要将点豆也撵了出来?

沈陌言暗自思忖着,回头吩咐白露几个:“你们就在台阶下侯着。”说着,就去叩门,“父亲,我是陌言!”里面的门咯吱一声开了,沈明朗的身影一闪而过,“进来!”沈陌言快步的走了进去,一眼便瞧见书案上还铺着几页白纸,砚台里墨汁未干,显然是才写完信。沈明朗就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一副巍然不动的样子。

“父亲!”沈陌言将匣子轻轻放在了书案上,“您这是做什么!”沈明朗一愣,抬头看她,“怎么,你不喜欢?”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黯然。沈陌言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间伤害了一颗父亲的心,她的语气立刻就柔缓了下来,“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您不是一向说自己的路自己走吗?给我这么多银子,那我岂不是无所事事,只能游手好闲了?”话到最后,带了几分俏皮。

沈明朗愕然。

他一向不喜欢那种事事依仗家里的纨绔子弟,可儿子是儿子,女儿是女儿,儿子可以放养,女儿却是要娇养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小女儿缺了银子?但沈陌言的话很快令他想起来自己当初对两个女儿的纵容,无奈的摇头,“这可真是大了,连父亲的话,也不听了。”

“我大了嘛,也有自己的主意了!”沈陌言嘻嘻的笑,绕过书案,蹭了蹭沈明朗的袖子,“我可是要用嫁妆自立门户的,您可别给我泼冷水!别人也就算了,二哥成天乱窜,肯定会笑话我的……”不知道多委屈的样子,又拉着沈明朗的衣袖摇晃了几下,似乎还是当年在父亲伏在父亲膝下描红的小姑娘。

沈明朗哪里还绷得住,大手一挥,假作无可奈何的样子:“好了好了,你说什么都随你,只是到时候短了银子使,可别回来哭穷!”一句话说得沈陌言立刻就撅了嘴,“当年您还只给了大哥一千两银子让他出去闯荡闯荡,就大哥那榆木脑袋您都不说什么,怎么搁到我身上,您就不相信我了?”

若沈慕知道自己的沉稳老练在自己幺妹口中成了榆木,也不知作何感想。

“好好好。”沈明朗本就喜欢女儿,这下生生被她磨成了一汪春水,“你说什么都好。”又板起脸来,正儿八经的说道:“这笔银子我先收着,以后你若是一时周转不来,只管给我写信。”说着,眨了眨眼,“我不会告诉你哥哥们的,更不会让你丢人的!”

沈陌言笑得贼兮兮的,伸手和他父亲击掌:“一言为定!”巴掌拍的啪啪响,父女二人相视一笑。

这件事就这样轻易的解决了,沈陌言犹有些不敢相信,她还以为自己要说很久。从沈家门庭序礼到兄妹感情,她都准备了一大套说辞,谁知道到头来,只需要撒撒娇就好了!

就在回眸间,却见沈明朗鬓角已有了一片白发。

沈陌言心中大痛,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了。

开第十章 离开(五)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璀璨如诗经,里面那些脍炙人口的诗句不知凡几。初读这首诗时,沈陌言还是总角小丫头,只知道跟着认几个字罢了,哪里会解其中的真意!到得如今,这句诗反复在心头盘桓,衬着沈明朗的白发,更显哀痛。

沈陌言拼命眨眨眼睛,又扬起了头,才将眼里的泪意逼了回去。沈明朗却暗自觉得欣慰,当年伏在他膝头要糖吃的小丫头,如今也想要自己出去闯一闯了,虽说前因有些令人难过,但后果却令他很期待。他沈明朗的女儿,就该是那天空中的鹰,怎么能做深闺的怨妇?将门虎女,还能怕了谁不成?

看着沈明朗舒展开的眉眼,沈陌言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又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目光落在微凝的砚台上,忍着没有做声,顾左右而言他:“父亲,您以后可别再去校场和人比武了,就您这炉火纯青的功夫,万一伤了人,多不好?”

本来是担心的话,从她口中出来却成了赞美之语,沈明朗很是受用,觉得女儿不仅长大了,还知道欣赏自己的功夫了,眼睛立时就成了弯月亮,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当年的西北,可谓是乱云起苍岬,霜雪印寒甲,冷得人直哆嗦,连盔甲都结了冰,哪里是燕京城的笙歌繁华!那些年轻人不懂,以为凭着几页兵书就能驰骋沙场,无往不胜,却连柄剑都提不起来,如何不叫人生气?守家卫国,才是男儿应该做的事,就会打嘴仗,要来有什么用?”

这样激昂愤慨的父亲,从前也曾多次出现过,可没有哪一次,叫她这样的难过。

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只有四个字:英雄迟暮。

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是齐家的天下,而沈家,只是圣上的一柄利剑。甚至可能,在将来,功高震主的某一天,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但愿她的父亲,但愿他们沈家,还没有耗尽圣上所有的恩情。

当年的父亲,意气风发,提着剑就敢孤身冲入敌营,多次以身犯险,这才立下了不世之功。当年的沈家军,那些跟随父亲多年的部下,那些曾经在过年时来拜访父亲的叔叔伯伯们,那些曾经畅饮一整夜的少年面孔,一个一个,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然后,成为了一个遥远的记忆。

沈家门庭已稀。

纵然每一年依然有许多的拜帖,但都不再是当初那群人。

有些时候,父亲,大概也很寂寞吧。

曾经青梅煮酒的友人,如今只剩下森森白骨。曾经举案齐眉的妻子,也不知转了几道轮回。独有他一人,在这人世间,留得残荷听雨声。沈陌言觉得自己眼里湿湿的,她抱住了沈明朗的胳膊,微微的笑,“论行军打仗,谁比得上父亲?您看大哥,不过在您麾下历练了几年,如今连皇上也夸赞有乃父之风,是大周的栋梁……”

一席话说得沈明朗面孔都明亮了不少,也不去计较那些文人们的指手画脚了,拉着沈陌言就开始唾沫横飞的说起自己当年的奇闻异事来。沈陌言一点也没有不耐烦,津津有味的听着,时不时还插上几句,惹得沈明朗兴致高昂,连自己当年曾经和副将共穿一条裤子这等糗事也说了出来。

只是最后,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掩袖长叹:“可惜,当年在大草原的时候没熬住,那时候他家乡还有妻子,若不然,只怕孩子都有你这么大了。”沈陌言不由黯然,知道自己再说些什么都是苍白,只默默的陪他坐着。

沈明朗却爽快的一挥手,“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们二小姐也该用晚膳了!”“咕!”沈陌言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一声,窘她得恨不得挖一条地道爬下去才好。沈明朗哈哈大笑,一点也不知道含蓄,叫沈陌言更是窘迫得深深将头埋了下去。

沈明朗又笑话了她几句,才连声叫人传膳。

沈陌言一直到日暮西山时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银子虽然还回去了,心情却一点也没有轻松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理解沈慕不时流露出的哀伤了。她受沈家庇护,一直以沈家傲然的军功为豪,如今想起来,竟有些凄凉。

她飞快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藏在了心底最深处,开始筹谋起自己的日子来。箱笼已经收拾妥当,随行的丫鬟她心里也有了定数,白露、蒹葭、碧落、晚霜这四个大丫鬟是肯定要带走的,冯嬷嬷在乡野间生活过二十多年,经验老道不说,对她也最为熟悉,当然是要带走的。至于其他的,去留只由她们自己的意思了。毕竟跟着她一个大归的人,以后想嫁户好人家,肯定得费不少心思。

一转眼就过去了三四天,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多了起来,沈陌言只当没有听见,神色如常的和家人告别。沈明朗是父亲,当然不能送女儿,只有沈慕和沈亦两人,也不坐马车,两人一人一匹马,你追我赶的,将沈陌言送到了通州。

她将在这里登船,然后沿河而下,去往扬州。

彼时正是秋意浓的时节,渡口的黄叶纷纷落下,平添了几分离别意。沈慕一向沉稳,却也忍不住拉着她絮叨了大半个时辰,从上船以后应该如何避免晕船到怎样打发时间,事无巨细,比家里的婆子们还要唠叨。

眼见着沈陌言额头都出了一层细汗,沈亦适时跳出来救场:“大哥,你看看我们二妹,这机灵的模样,你还担心她路上无聊?别把船拆了就好了!”这一打岔,沈慕也说不下去了,狠狠瞪了他一眼,递给沈陌言一个红包,“一些碎银子,路上遇到渡口,叫丫鬟去买些零嘴儿吃。”

沈陌言没有拒绝,笑嘻嘻的接过了。沈亦跳上船板,扶着沈陌言上船,忽而在她耳边低语:“我过些日子溜去你那里玩,可得好好备着!”也不待沈陌言反应,就从几米高的船上跳了下去,站在岸边的草丛里挥手,“二妹,保重!”

他的笑容灿烂的好像天边镶了金的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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